《梨花一枝春带雨》 第1章 初相识 洛希从梨花树枝头一不小心脚滑,摔下去的那一瞬间,脑海里只有一个想法。 拜托有个人可以接住她。 尽管这棵老树也不算很高,但她是觉得摔一跤会痛上好几天,她要卧床静养,没法挣钱,干脆就闭上眼睛,嘴里默默祈祷着她并不相信的各路天神,搭就搭救她吧。 “噗通。” 一个温柔且有力的怀抱,她完美的被路过的男子以公主抱的姿势完美接住。 男子低头看着她,看进她那一双清澈动人的桃花眸,有些失神,半晌,忽的他张唇,淡淡的说道,“姑娘,你还好么…?” “好、好…” 洛希也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话,居然沉浸在男子温润玉如的嗓音之中。 春风十里,不知不觉中枝头的梨花飘落下来,她也仰头细细打量眼前的男人。 他长的温文儒雅,面容疏清,两眉如剑,一袭干净银白色的绣鹿苑鸟飞的缂丝衣袍更加是完美勾勒出他消瘦挺拔的身形。 她的脑袋贴的那么近,还可以闻到微妙冷冽的龙檀香,此物稀少,价格不菲。 洛希心想此人定然在钟鸣鼎食之家,锦玉堆里长大,但转念一想,扬州城什么时候出了这么一位俊秀清朗的贵公子? “少爷,你没事吧…?” 背后突然响起着急的声音,约四旬的中年阿翁快步忙走近,想要伸手过去接洛希又不敢直接上手,对男子劝道,“你快把姑娘放下吧…别、别伤着您自己的身子…” 洛希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还被人抱着,也就比眼前男子快了一秒跳了下来。 她微微蹲身一礼,眸中含笑,“小女子不才,承蒙相救,可否知道公子遵命?” “世恒。” 男子话音刚落,身边的阿翁是脸色惊变,嘴巴张大大的可以塞进去好几个鸡蛋似的那种,看了一眼他主子,终究闭了嘴。 阿翁是唱大戏的吗? 洛希看着阿翁的独角表演落幕,这时才听见男子温声道,“别人不常喊本…”他说到这里顿了顿,忽而一笑,又接着道,“…不常喊我这名字,称我、…严见斋即可。” 她听着这般略显磕碰的自我介绍,尴尬地笑了笑,还以为这个名字烫嘴说不好。 “小女子洛希,扬州人。”她礼貌道。 严见斋正欲开口,阿翁急忙毕恭毕敬拉着他的手往回走,“少爷,你忘啦,咱们还有别事要忙,不如我们先回去吧…” 洛希顺着阿翁要往回走方向看过去,整整齐齐的四架双驹马车,正在等候着。 红柳木精雕细琢的车身价值高昂,随行的丫鬟小厮看起来六七人,余下都是身材高大,统一持刀的侍卫,她还有忽然记起来这几日皇榜说朝廷派了钦差大臣来扬州查案… 皇榜上派的是一位大员来着,有点儿记不清楚了,难道是他么? 洛希忽然嘴角一笑,追上去,“公子若是不急,我请你喝茶答谢如何?”,话说罢,用手指了指远处一家两层高茶楼,“那儿是闫楼,我们扬州城最好的茶楼子,公子远道而来若要试试茶点,那儿是最好的。” 阿翁脸色难看,立马就给严见斎使劲摇头,摇的是比拨浪鼓还要急,结果也就听见他嘴里轻轻的吐出一句风轻云淡,“好。” 洛希心一喜,热情似火的拉起严见斎的手,带着他飞奔穿过了车水马龙的集市。 公子的手好凉,触感像握着一块玉似的,她有些微愣,转而用自己掌心的温度攥紧他的手,初春三月,她正好暖的似阳光。 严见斋向来不喜旁的女子近身,如今被她这样牵着,会一时忘了要如何推脱开来。 “安翁,你先回去吧。” 他轻声劝了追上来的老翁,见安翁眼神着急非要跟上来,倏然脸色一沉,语气冷了一些,“……不要让我重复第二次命令。” 安翁顿时停住了脚。 洛希将这一句训斥全数听在耳朵里,默不作声,如玉一般的公子发怒,隐秘而坚定,仿佛与生俱来就是王者一样的气息。 又偷偷窥了一眼,果不其然安翁瞬间消失,想必是退到极远处的地方候着。 “闫楼到了。” 她故作轻松一笑,松开了手,一抬头就看笔法隽秀的“闫楼”二字,进出客人熙熙攘攘,谈笑风生,“公子往里面走吧…?” 严见斋点了点头。 两人一走进闫楼,随即就闻到各色茶香,六七十张方形茶桌子,十余个穿着灰色衣裳的小二拎着茶炉子正在穿梭其中。 见到有杯子敞开的客人为其续茶,满上前还有微微的空隙立刻停收,转身一提茶壶,长嘴的壶嘴立刻又给隔壁桌的斟茶,动作娴熟,分毫不差,看的客人都拍掌称好。 “洛姑娘,你来喝茶了?”小二奇奇见到洛希立马就笑脸迎了上去,一副老友见面的闲谈,这时注意到她身边笑着的严见斋。 公子清俊,皎若玉树,奇奇不敢耽搁就擦好一张桌子邀她,“姑娘快来,来这边正好有位置,我再给你们沏一壶好茶来。” “那荷花酥今日还有么,他是外地来的客人,想尝尝这里的新鲜玩意。” 洛希问道。 奇奇面露难色,摇摇头,“姑娘又不是不知道,荷花酥是招牌糕点,要提前预定才有,如今都预约到下个月初六了。” 她听后也不免叹了一口气,让奇奇准备一壶长剑春来,转头满怀歉意望向严见斋,“荷花酥是闫楼最出名的糕点,本想让公子您尝尝,可惜没有赶上赶时间,抱歉。” 严见斎并不喜爱糕点之类的甜食,听她这样子一讲,心中暗暗记下来这番话。 奇奇送来一壶茶,两碟驴打滚。 “公子是京都来的么?”洛希首先打开话匣子,望着他,对他的身份异常感兴趣,眼巴巴的继续说,“我从前听人家讲,京都富贵迷人眼,去了都不愿意再回来呢…” 她越说着,眼里的光芒万丈,对京都的向往不言而喻,又侧过头乌瞳神幽直勾勾看着严见斋等待回答,让他一时有些脸红。 严见斋微慌,下意识的抿了一口茶,刚入喉时清风送凉,不一会儿回甘上来,略微带有浅浅的苦涩带甜,特殊焦糖的气味。 很快中,浓香的茶很快将其苦涩掩盖过去,返上清香,闫楼确实让人大开眼界。 “好喝么?” 洛希主动给他续上清茶满杯。 严见斎轻轻的点了点头,这时发现她并未有喝茶盏的茶,只是吃着糕点。 他正欲张嘴,又觉得问的突兀,改口道,“严某也该自报家门,确实来自京都。” 她一激动,猛的就靠坐过去,再次攥住他温凉的手,“哇,你们京都人,是不是都住在高高的楼阁里,高到摘星星的…” 那是京都皇家的望月楼,十八层高的六角楼,中秋节就会允许少数有恩赐百姓登上楼赏月观星,高瞻远瞩,览盛世天下。 “姑娘见笑了,严某、只是普通人家出身,家中并未有高台楼宇。”严见斎被她握住手的瞬间口干舌燥,急忙抽出手,又端起茶杯抿了抿唇,见洛希始终没动她那杯茶。 洛希也注意到了他眼神留在自己那杯茶上,笑嘻嘻的一口吞掉沾有黄豆粉的驴打滚,“我不喜欢喝别的茶,只爱喝梨花茶。” 他很自然的就抬头去看收账位置下挂着的售卖茶类,迫切的想要找到梨花茶。 她噗呲一笑,凑过去小声道,“公子别找了,甜茶怎么会有人卖出呢…” 严见斋顿时脸红心跳。 此生从未被人撩拨的心扉乱动,国朝盛行饮茶,茶汤以浓、清、醇为主,甜花茶并非主流,他竟连普通的常识都忘干净了。 “天色晚了,严某该回去了。” 他连忙起身,头也不回的快步离开,远处的安翁也是立马迎上去,送他上马回府。 奇奇这会儿也瞧见了看外面这场盛大的景象,回头才凑过洛希身边,悠悠道,“扬州城里不常有这景色,姑娘是瞧上了…?” 这话里有话,就差没有说出这是条肥美的鱼儿,引得洛希只是勾唇一笑。 那双极好看的桃花眸里亮晶晶的闪烁着狡黠的笑,奇奇熟知洛希的性格,也就知道了这个代表什么意思,是条大鱼无疑。 茶客中忽然有人闹事,有个小二被推倒在地,茶汤撒了一地,一个衣着华丽的男子叫嚣的喊道,“叫你们掌柜的出来,怎么有这么不中用的奴才敢烫着本大爷!?” “客官莫生气、莫生气。”奇奇连忙跑上去试图打圆场,扶起地上的小二,反而见他手背上被烫的红红的一片,疼的哆嗦。 众人低语,显然发生了什么大家都是心照不宣,可穷人又怎敢与富人对着干呢? “公子,要不这一单我们就不收你钱了好么…”奇奇拉下脸面赔礼道歉,和小二一起低头诚恳道,“公子大量,别生气了…” 富家公子得了便宜还不知足,伸出自己微红的手背,还不忘晃了晃,“这厮不长眼睛弄的我这般烫伤,药费总该要赔吧?” “那、那公子要多少…?” 奇奇壮着胆子一问。 “十两银子,少一个铜板子都不行,不然我们就去官衙见面,告他恶意伤人。” 富家公子此言一出,莫说小二吓得腿脚发抖,连围观的人群都窃窃私语,十两都足够喝半年的茶汤了,怎如此狮子大开口。 “公子这一单茶不过十个铜板,这价有些漫天开口了。”忽然一声轻悠悠的女音从二楼传来,众人连忙抬头去看,是个身着浅色黄衣的长衫女子,正一步一步的下楼来。 闫楼的二楼是从来都不会对外开放的地方,常年配了两个身强力壮的男子守在楼梯口,围观的百姓纷纷猜测女子是谁时,奇奇摔先就抛出激动的了一句,“掌柜的…!” 苏镜花年纪不大,约莫十六七岁,温柔大方,净白的脸上没有一丝慌张,反而是给人一种成熟稳重,围观的人都默默夸赞一番,原来鼎鼎大名的闫楼掌柜不仅长的如此天仙美貌,还有如此强大的气场震慑力。 她直到走近富家公子面前,细细的打量了他一番,慢悠悠轻摇圆扇,轻道,“公子,您可知道闫楼的经营理念么?” “我管你是什么!你就要陪---” 富家公子话音未落,苏镜花已经是一拳就给打在他的脸上,将他打翻在地,“你这厮不知道,我这闫楼见不得脏东西?” 众人立马拍手围观叫好。 富家公子的几个小厮眼见主子落难,纷纷就抄起杯盏预备好好的闹一场,结果很快就被小二轻而易举给重重压制按在桌上。 原来他们并不是手无缚鸡之力,反而像是个个深藏不露的高手,蓄势待发,等着有人给他们下令可以反抗的命令。 “你、你等着我回——” 富家公子边说这就边往门口的位置跑出去,正预备回去搬救兵,一个没留神,就被吃驴打滚的洛希伸腿一拦,摔成了狗吃屎。 “咦,好像碰到了什么东西?”洛希自顾自的说着,低头一看,见到富家公子就快要杀人的目光,惊讶道,“呀呀呀实在不好意思,小女子无礼,竟然、竟然磕碰到您…” 她赶忙起身,还不忘用帕巾擦了擦还沾着的黄豆粉的手指,然后自然伸出双手,用力将他的手臂扶起,一声极为轻微的“咔嚓”声响,那是被人暗中用力骨折的声音。 富家公子霎时眼珠子就要瞪出来,一脸痛不欲生,不可置信的望向洛希。 她的那双桃花眸笑意盈盈的,藏着掖着都是冷冷的光,又无辜对视着富家公子。 苏镜花也慢慢的走近过来,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洛希,片刻,又回过头看着剩下一个人还在负隅抵抗的富家公子,“这儿是闫楼,颇负盛名,公子怎敢在这里闹事。” “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你可知我叔父是谁?他可是县衙里的师爷!” “哦。” 苏镜花风轻云淡的赠送了他一个字,没有兴趣听到他继续掰扯,“滚出去吧。” 富家公子好吃好喝被人供养,怎么会受到今天这样的耻辱,不禁气打一处来,吃力爬起来试图冲上去冲给苏镜花一巴掌。 结果冷不丁,洛希默默的伸手拽住他的后脚跟,“砰”的一声公子再次光荣倒地。 她屁颠屁颠的追上去,嘴里说着抱歉的话,却捏着他的骨折处继续用力扶他,疼的富家公子脸色煞白,“疼疼疼、饶命…!” “小女子用力过度了。” 洛希满怀歉意,松开手前一按下去,此内力雄厚,是头熊也遭受不住这般折磨。 富家公子疼的两眼一抹黑,是当场昏死过去,被小厮如丧家犬抬了回去。 人群中顿时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闫楼恢宏壮观,实际建成不过三年时间,能名扬当地的成名的原因不过有三,一是做茶用心,点心精致小巧,取自民间小吃,天下饕客皆爱,二是价格公道,定价便宜。 普通百姓对此十分喜爱,闫楼日渐成了最受欢迎的去处,不过让闫楼名声大震的第三点,是它不畏权贵,是皇家特供茶商。 当然也有人说闫楼背后掌权人在朝中做一等的大官,每每遇到闹事都逢凶化吉。 世人习惯了民不与官斗,不与富斗,大家就会越发喜欢这种程恶扬奸的故事,看热闹,权当今日看个笑话,让自己舒服一场。 苏镜花散了人群,坐在收账的位置上算着算盘,略有些伤心的看着正在被小二收拾的残局,还是摔坏了两只描金的八方玲珑盏,“唉,又损失二十钱,我的茶盏呀…” “掌柜的心疼了?”洛希忽然走近账台一靠,一副轻松模样手肘撑在台面看大戏。 “啪”的一声,算盘被苏镜花负气扔在台面,她气势汹汹的站起来,一时没想好措辞又坐了回去,气呼呼将疯狂摇着手扇子。 洛希也“啪”的一声将二十文丢下来,笑意盈盈说道,“结账,正好带够了钱。” “你、你你就会抢我词!”苏镜花气的委屈巴巴,小嘴一嘟囔生气的扭头不看她。 洛希斯文条理的将一个个铜钱收了回去,苏镜花的小眼神随着钱的动作转过来。 两人就像相熟好友一样互相打趣,她知道苏镜花爱钱如命的性格,再特意问了一句,“苏掌柜,这钱你确定不要收?” “呸,自己家还点这么贵的茶,小心你钓的那不是金龟婿,是个吃人的阎王!” 苏镜花一把将铜钱拨过来丢进钱柜锁好,扭头抱着自己的小算盘回二楼去。 奇奇还以为掌柜的和洛姑娘吵架了,连忙迎上去,没想到洛希反而一笑,觉得有些口干,“奇奇,给我备一杯梨花茶来。” “自然。” 奇奇恭敬的低头应了一句。 第2章 告小状 富家公子是连滚带爬的跑回知州府,官府有事,只能在后院眼巴巴的等到临夜。 知州师爷陈塘才抽了空过来,一进门见到他和几个小厮是灰头土面,骂道,“可快些闭嘴吧,兄长兄嫂说你进城来我让照拂你,你偏偏就知道惹祸!还聚众打架!!” “哪、哪里是我要惹祸呀,分明就是就是那茶楼的掌柜害我,还有个闹事的食客把我骨头都折了...”陈大德扑通一声跪下来,“叔叔你要是不帮我,我这脸面还往哪里放。”说罢,又是掩了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继续哭哭啼啼的说道,“奶奶说叔叔你考上了举人,有什么事情都可以替侄儿做主的...” 陈塘鄙夷的望了他一眼。 见他就要放声大哭,立刻捂紧他的嘴巴,命令他安静下来,“今日州府上有贵客到,你别在这里闹,若是扰了贵客,别说我保不住你,连知州大人也保不住你!” “那....” 陈大德试探性的爬前,压低声音,“等二公子走了,叔叔可替我做主…” 陈塘冷的一把甩开他的手,恨铁不成钢的瞪了他一眼,忍着怒道,“你以为你惹的只是个茶楼的掌柜,那是苏镜花!” 陈大德听的一脸茫然,就见陈塘气囔囔又呷了一口茶,“暂且不说她经营闫楼积聚的财富不是你可攀比的,何况她背后是坐拥无量和哀牢两座茶山,是谕旨进贡的皇家茶商,你可真的是不扎手的人你不去惹!” “可侄子真的是受了委屈,还被人打到骨折,才来找叔叔你---” “还在说谎!” 陈塘气打一处来,“砰”的就将茶杯放下,隐忍的怒火发泄出来,“你在闫楼里闹事,难道以为围观的百姓是个瞎眼的吗?” 陈大德彻底无话可说,强龙不压地头蛇,生怕自己惹的叔叔不愉快闹僵,唯有低下头认错,对天发誓不再去惹闫楼的掌柜。 “走水啦…” “走水啦…” 门外一声比一声更加高的呼喊声传来,吓得陈塘连忙起身到外头一看。 西南角火光冲天,心中顿觉不好,吩咐陈大德,“你留在这里,不许再乱来!” 陈塘说罢,急急忙忙的往西边的屋子去,见到乌泱泱的人正在搬水来救火。 衙役来报说已经烧的太厉害,里面存放的档案文书只救出来一部分,其余的怕是来不及撤出,听的他心中愈发的不安宁。 知州也在这个时候赶来,他深夜办公太久,官袍尚未脱下,脸色苍白,几欲要亲自上前救火,陈塘连忙过去拉着他,无奈说道,“大人,火势太大,回天乏术了。” ”你快带两个人到东边去,看看严大人有没有受影响,快些去…”知州派了陈塘去东苑查看钦差情况,忧心望着熊熊燃烧的烈火将书房焚烧殆尽,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陈塘得令。 东苑的房屋距离西南角有一段距离,严见斎在院子里听见走水的呼喊,命身边几个近侍,“你们去看看,发生了什么。” 侍卫领命出去,严见斋屋内继续审视公文,听到屋檐上发出轻微的走动的声音。 他面色波澜不惊,放下公文快走出院子,就蓦然看见洛希闯入院子里,她似乎也很惊讶,正好和他打了个照面,愣在原地。 “严、严公子?” 她略显尴尬的打了个招呼,双眼飞快地扫视一圈院子里,并未有其他人的存在。 严见斎也有些吃惊,随着西南角火光蔓延到越来越厉害,他不由得警惕起来,声音淡淡道,“洛姑娘,您为何会出现在此地?” “我家小姐住在这儿附近,她的猫儿走丢了,我求门房放我进来的,猜想有可能跑进来知州府上了…”洛希心中早有措辞,星光璀璨的眼眸望着他,真诚万分又略带心酸委屈道,“小姐说我若是找不回来这猫儿,我今晚就不许吃饭了,更不用回府了…” 严见斎或许猜到她这是在说谎,东苑门房他是下了死令不允许任何人靠近。 她能混进来这里,要么熟人带路,要么就是刺客,更有可能,她就是纵火凶手。 洛希的内心也在扑通扑通的跳,她的手已经下意识的握向腰间软剑的手柄。 喵… 喵… 再次听见屋檐上有声响,两人仿佛有些如释重负,洛希张口说道,“那是小葫芦的叫声,绵绵的,就是小姐的金丝猫儿…” 她见到正在院子里有把木梯,正欲爬上去,没想到严见斎抢先了一步,捉住了木梯的把手,两人相互对视,仿佛心照不宣。 洛希顿觉心中有些慌张。 严见斎也连忙收回视线,解释道,“上面危险,严某替姑娘把猫儿抱下来吧。” 洛希不好拒绝,只能笑笑着让出攀爬的位置,望着屋檐上刀鞘出刃,缓缓泛起的银色冷光,她神色紧张,镇定的摇了摇头。 在严见斎出现在屋檐之顶前,那寒光仿佛收到了命令,无声无息消失在夜色之中。 “喵喵…” 金丝儿的小猫蜷缩在屋檐一角,见到严见斎连忙扑腾的跑向他。 严见斎也没有预料到猫儿如此亲人,他若有所思,望了望暗处无边夜色和远处西南角州府库房里火光,回过头来缓缓下梯。 洛希从他怀里接过小葫芦,听见不远处有一队人马火急火燎的赶过来,连忙道谢后道,“天黑了,小女不打扰公子了。” 严见斎看着她飞速的离开,想要追上去确定一件事,这时感觉到胸口有些闷气,不由手撑在墙上,开始不由自主的咳嗽起来。 “少爷…!” 安翁最先跑过来搀扶住他,见到他衣袖沾着的猫毛,连忙朝着小厮吩咐说,“快去请大夫了,我们家大人他哮喘犯了。” “不必。” 严见斎轻轻的按住了安翁的手,示意不必去请大夫,缓了一会儿恢复过来。 陈塘已经带着衙役过来,恭敬道,“严大人受惊,西南的火正在扑救当中。” “什么原因引起的。” 他冷冷的问,正襟危坐在小厮搬来的一张雕花楠木官帽椅上,面色肃穆,让陈塘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应是烛火溅了出来,守夜的衙役一时没看住,大火才烧的厉害。” 严见斎沉默了一会,若有所思轻揉着手指上的玉扳指,似乎还在等待什么结果。 陈塘还有些蒙在鼓里,正欲开口,这时知州已经亲自赶来,摘下官帽缓缓跪地,不由叹息得说,“禀大人,书房里烧毁文书十二件,最新的铜板铸造母版,也被烧了…” 这话一出,众人心中顿时七上八下,本来皇帝钦点钦差来扬州,城内不明觉厉出现假铜币,地方铸造监提交母版给知州府就是为了查验假币与真版的不一样之处,如今被盗,不仅未来查案的难度提高,而且铸造监也有可能因此弹劾知州失职,牵连甚广。 “今日之事,包括母版丢失,都不许外传。”严见斎淡淡的说道,并不着急处罚知州失职,反而挥了挥手,让众人散去待命。 知州褚能良自知失职,甘愿受罚,在东苑的门口跪地不起,安翁瞧了两次他都不肯来,直到半夜,最终搀扶他起来一并进屋。 “不必跪。” 严见斎淡淡的打断他的动作,放下手中正读的《兵法》,换上另外一种语气,“要知州大人配合演这一出苦肉计,辛苦了。” “不会,大人说笑了。” 褚能良擦了擦额角的汗,“如今城中遭遇假币风波,百姓受苦,我不过做这么一件小事,若能引出黑手,谈什么辛苦呢。” “好。” 严见斎赞了一句。 褚能良欲言又止,严见斎便让他畅所欲言,他思索再三,终于开了口,“母版已经按照大人的指引放置书房,让贼人在纵火时顺利偷去,制造出被毁的假象,若是贼人因此再造出一批新的,该如何是好?” “他们不会这么轻易行动的。”严见斎将一折文书递过去给褚能良,“母版由三位匠人分管,他们被暴露才是最危险的。” 褚能良心中一惊,顿时起身,严见斎示意他不必慌张,“本官已经派人暗中保护这三人,你只需知道,所有人向你提议将母版丢失的事情告知铸造监,立马来报我。” “下官领命。” 褚能良说罢,见夜色已经是三更,叨扰良久,作揖再拜,退出房外去了。 安翁端来一碗飘着苦涩味道的中药,恭敬的立在一旁,他也有些欲言又止,这州府按理一只猫儿都没有,其中事情定有蹊跷。 “安翁,有什么话不必噎着,直说无妨。”严见斎面色冷清,端着药一饮而尽。 这药味在房间久久萦绕都不散去,可想而知多么难喝,安翁看着也是心疼,“我来时见着那洛姑娘急急忙忙离开,手里还抱着一只金丝猫儿,定然就是她让您犯了---” “安翁。”严见斎冷的一声打断了他的话,重新将《兵法》拿起来看,语气带寒,“从今往后,不与你再说任何一句洛姑娘的坏话,这一次犯病跟她没有任何关联。” “小的知道了。” 安翁连忙闭紧嘴巴,他的主儿向来都是说一不二的性格,自己不敢再过多说话。 洛希这时正抱着猫儿从别处离开知州府,登上一辆马车极速前行,负责驾车的马夫全身都笼罩在黑色的斗篷之中,御马技术极佳,意识到有人跟踪立刻调转方向。 “我们菖蒲真棒,被人跟踪人还能这么镇定自若的赶马呢。”洛希高兴的坐在马车沿上,望着一轮白玉盘高挂,感叹道,“好久没做过这般坏事了,有一两年了吧?” 菖蒲沉默不语,用力抽鞭驱马行驶,力度之大,一道深红勒痕印马背上。 不一会儿就甩掉了跟踪的马车。 马车速度不减,菖蒲一边用极强的力道御马,一边轻而易举的单手往后拨下黑斗篷,月亮之下,露出一张甜美可爱的笑脸。 她却嫌弃的对洛希道,“你若是不去探那严大人到底是谁,也不至于被他派来的人跟踪,方才你就应该一剑刃击晕他。” 洛希无奈仰头大笑,说来也奇怪,第一次见严见斎,都觉得他干净的像张白纸。 “锦玉堆里的公子不见得是坏人,何必无故伤他。”说着,她可怜兮兮的可望着菖蒲,“我可是替小姐找猫儿才进去那儿的…” “呸…!镜花都跟我讲了,你自己在枝头装摔倒就是要钓大鱼,没想到钓到的是个京官,小心你自己被请君入瓮!” 菖蒲没声好气的说道,双手齐用力又是一鞭下去赶马,烈马嘶鸣跑的更加快了。 “喵喵~” 小葫芦受到突如其来的惊吓尖尖的叫起来,连续叫了几声,扑腾钻在洛希怀里。 “瞧瞧,我们家菖蒲发起脾气来都那么唬人呢。”洛希叹了一声,转而温柔的抚摸小葫芦,为它捋顺毛发,轻轻的抱着它。 “姑娘!” 菖蒲气的脸色涨红,又强忍下来,“我们暗报回来说了,京都派来的钦差是严相的二公子严见斎,此人掌刑狱牢法,奖惩分明,是个绝对、杀伐决断的狠角色。” “那不正好么,是个公正严明的青天大老爷。”洛希心情豁然开朗起来。 菖蒲哼唧的白了她一眼,这时才从怀里抽出一张黑边描金折书递给洛希。 她打开一开,里面是绘有铜板母钱的样式,上面分别写有三个工匠的姓名。 落款是京都文思院,官方密函,提转扬州地方铸造监何启赋存留,以资监铸造。 “知州发现母钱样板丢失,接下来应该就会上报给何启赋,两日之内文思院也肯定会收到消息,限制接下来扬州铸监---” “不会的。”洛希忽然一笑,亲昵的抱着小葫芦啄了一口,“知州府行事谨慎,查此案良久,怎会轻易把母钱让我们拿走呢。” 菖蒲也觉得洛希的话有道理,转念一想,又说,“这里的文思院官印,和大人给我们的一模一样,也定然不会有假的。” 洛希脸色有些微沉,怀里的小葫芦似乎对菖蒲口中说的“大人”似乎略有怨言,喵了一声,转头乖乖又蹭了蹭洛希的衣裳。 菖蒲也意识自己说错了话。 “那是真的母钱,知州让我们故意拿走,不过顺藤摸瓜等着我们,也有可能,想要钓出来更大的一条鱼。”洛希说话间有些困意,搂着小葫芦挨在车壁上,闭目养神。 数月前扬州城内出现假币,甚至可以达到以假乱真的地步,铸造监掌管母版,也就以为要么有人从中偷走版样,但没有专业的工匠是不可能完事的,又或者内部有卧底掺杂其中,铸造的铜量,温度,火候都掌握的一清二楚,以此在外用样板继续生产。 “上一任扬州铸造监确定失职,在遣送上京的过程中服毒自尽。”菖蒲忽然说道,话锋一转,“四娘去开棺验尸,实则被人下毒,生前剧烈挣扎,手脚胫骨皆断,十分残忍。” “哦…?” 洛希顿时感兴趣,睁开眼睛,眸色中一闪而过的冷艳寒光,“能查到凶手么?” “来自唐门的毒药。”菖蒲冷静的回了她一句话,沉默了一会,将架马的速度缓缓放慢,淡淡道,“凶手的手法,如此凶残,为达目的,不留遗憾,应该是天宗院的…” 洛希抚猫的动作顿了下来,意味深长的望着菖蒲,眸色深深,“那我们家的菖蒲,能否给个建议…继续趟这一趟浑水呢?” “不应该。” 菖蒲脱口而出。 马车也应声而停。 停在京郊的一处不显眼的农庄,夜色寂静,山林之中传来一声野狼咆哮,由远而近,紧接着此起彼伏的几声回应的呼唤。 这声音不禁令人想起青面獠牙的饿狼群,仿佛正在步步逼近马车中央而来。 洛希笑着看向怀中的小葫芦,这小猫儿炸了毛,躬起身也尖尖嘶叫应对黑暗,“瞧瞧,这小猫儿一丁点儿也不怕呢…” “我是倒了霉,才认你这个主。”菖蒲不屑的说道,主动跳下马,轻轻去敲柴扉门。 夜睡的农妇听到响声,猛地惊醒,睡眼惺忪的匆匆点了根蜡烛,前去开门。 “是谁——”她一见来人洛希和以及她怀里的猫儿时,怔在原地良久,反应过来鼻头一酸,颤抖的接过小葫芦失声痛哭起来。 小葫芦识主。 喵喵喵的叫起来了。 “洛娘子、你要回去了吗?”农妇见到洛希正欲离开,连忙擦拭眼泪,又道,“此去,是否你又会有风险,我、我担忧…” 洛希莞尔一笑,和菖蒲一起朝她微微一礼,“我答应过您,万般恩情,要替小亮子报仇的,你不必感到担忧,会过去的。” 农妇心中的大石头悬而不落,她望着两人远远离去的身形,是这般的坚定无比。 两人的背影和马车一声消失在黑夜之中,不过三言两语,她站了好久,内心澎湃,鼓起勇气,默默的走回到屋中。 望着正前方那块小小的排位,欣慰道,“小亮子,你不必怕,闫楼的掌柜答应接你这一单了,害你的人终究会有报应的!” 牌位上,簪着一排金叶。 风一吹过,金叶似乎在一起跳舞,对农妇的话给了一个回应,曾经有位八九岁的小孩,也喜欢在田间起舞,笑的开心极了。 第3章 有贼哦 洛希起了个清早,乔装打扮成男装混进杜行头的家中,几乎翻了个遍都没有找到想要的东西,忽然门吱一声被打开,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率先见着了她,连忙回头大喊,“爹、有贼,那偷东西贼人来了…!” 她心中一惊,转身就跑,杜行头眼尖手快,捉起扫把就追上去,胖乎乎的身形让他没走几步就气喘吁吁,停在路边累到不行。 “如今怎么也做贼了?” 苏镜花的声音悠悠的传来,她坐在马车里正望着被人追到躲起来的洛希,颇为幸灾乐祸的摇了摇手中团扇,又放下帘子道,“给姑娘提个醒,那杜工家附近还有监视的人,你怕是不止被一个人追着呢…” 洛希脸色一沉,环顾四周都是来来往往的人群,假装是不知道,转身继续躲避。 她往城郊外十里地走了一段时间,很快就意识到有人正在跟踪,大概七八个人,持刀,这会儿密锣紧鼓的围了上来。 领头的见她也不逃,亮出了手中的令牌,“我等奉州府命令正在查案,既然姑娘出现在杜工家中,不如到衙门走一趟?” “我就路过、路过。”洛希忽然脸色迎和着一笑,乖乖的张开手选择了原地不动。 领头也没想到她这么配合,示意两个手下将她带走,回去过程中都没听见她一句抱怨,越发觉得奇怪,洛希手无缚鸡之力,东看看西晃晃,不挣不逃,还能说一两个冷笑话缓解气氛,妥妥是游山玩水的兴致。 突然,领头猛的恍然大悟,拍脑袋说道,“不好,是调虎离山之计,快回去!” 一行几人立马加快步伐,半炷香时间终于回到杜工家中,远远的就看到两个看守的衙役已经被打晕在地,屋内小孩也被迷晕到床上,搜了一圈,屋内物件完好无缺,工匠杜氏消失不见,寻了四周依然没有下文。 “你说,是不是你的同伙把人挟持走的!”领头气的握刀欲拔,见洛希一脸无辜模样,什么话也不肯说,吩咐命人将洛希收监起来,自己赶紧到州府衙门去汇报此事。 知州褚能良听说后,吃了一惊,缓缓放下手中的卷宗,“那姑娘,是个…什么人?” “如今她什么也不肯讲,只说,她是个路过的。”领头无可奈何,洛希还在官衙中被审问,至今不承认掳走杜工,因而斗胆说,“若是大人同意用刑,不出一刻钟,定然可以…” 话正说着,通判州事黄沛走了进来,此人刚正不阿,领头赶紧就闭了嘴。 黄沛拱手先朝褚能良一拜,得到允许后坐到了下首的偏座,淡淡望着领头,说道,“若凡事屈打成招,这律法又有何用?” 褚能良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望向年纪轻轻的黄沛,他是去年由京都任职到扬州的通判,为人耿直,严于律己,破过几起盗窃的大案,听到他说这话,也表示了赞同。 “既如此,黄通判再去审问一次,若实在无结果,让那女子家去罢了。”褚能良向来都是仁慈之心,造假案牵连甚广,又怎会是一个小女子能一力承担到,又道,“你快些去罢,那女子的家人见她未归总该担心的。” 黄沛领命出去,不久领头的人也退了出去,褚能良依靠在椅子上一会儿,叹了一口气,为官三十载劳心劳肺,从不敢怠慢工作,如今却年纪大,工作也变得有心无力。 师爷陈塘见褚能良这是愁容满面,不禁说道,“大人,是担忧钦差大人会因此事处罚您吗?我瞧着这位钦差温文如玉…” “你不知道,严大人是相府的二公子,性格随了严相公,看似温和的人,实则心思缜密,雷厉风行……”褚能良淡淡一笑,老脸上饱经风霜,声音像是衰老了一辈子,“那二公子年纪轻轻就当上大理寺的少卿,这本领你以为真的仅仅是他父亲能做到的么…” 严见斎,在京都是有个外号,人称活阎王,但凡有徇私舞弊,草菅人命的事情,上至皇亲国戚,下至平民百姓,都没有人可以逃脱法网,甚至,是他的至亲生母也不行。 “建文十二年,本官中了进士,运气不错留在京郊任职,同年有许多庶吉士不愿意外调,多多少少塞了钱给吏部的人,严相公的夫人田氏,娘家职吏部员外郎,偷偷也收了不少钱,替那些外调的人改了卷宗…” 褚能良说到这里,顿了一下,这才缓缓呷了一口茶,“后来事情很快被大理寺彻查相关人等,田氏因知情不报,知法犯法,在狱中过了半年,还没等到大赦就抑郁而终…” 陈塘听到这里也略略有些惊愕,“严相公,难道就没有为其夫人求情吗…” “严相公想要搭救他的夫人,可当时统管大理寺的是京都裕王,是陛下的亲胞弟…”褚能良话锋一转,老眸顿时肃敬之意。 当年太子幼年薨逝,平王养在皇后之处充当继子,但实际表现平平,长子齐王,立长为尊也得到很多人支持,而第十二子裕王,聪慧睿智,怀瑾握瑜,最得老皇帝的宠爱,甚至被两度任命为监国,委以重任。 最终老皇帝病重决定要立他为太子时,裕王却拒绝了继承王位,坚定的站在亲哥哥平王的背后,为他说话,最终辅助他成为新一任皇帝,也就是如今的平宁皇帝。 “严二公子如今也在裕王手下办事,更加是锐不可挡…”褚能良叹了一口气,“在他吩咐过的事情出了差错,结果是难以想象的…” 褚能良说罢,缓缓的站起身来,门房来报府衙已经释放那位小娘子,他听后也只是站了一会,事已至此,又止住了跟上来的陈塘,“不必跟来了,老夫心中自有分寸…” 严见斎此时正在院中观月,他正襟危坐在黑楠木雕刻而成的官帽椅,两袖清风,一袭月牙白的袍衣更加勾勒出他的修长身形。 “不必跪。” 他淡淡的开口,剑眉星目,似乎早就已经知道褚能良为何事而来,“此事既然陛下钦点我来,出了问题不必由州府来承担。” 褚能良心中一惊,未曾料想过严见斎如此宽宏大量,怕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又见安翁正端上来两杯热茶,这会儿才意识到严见斎身旁特意还空着一张官帽椅。 “坐。” 严见斎声音很轻,带着点疏远冷清却并非不近人情,片刻,他沉默的将视线望向天上的那轮圆玉盘。 柔和的月光笼罩在他俊朗的面容之上,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褚能良刹那间有种错觉,或许京都传闻说的都是些谣言。 “下官办事不力,那匠人之中的杜工,因监视不力,如今或因被贼人掳走而下落不明…”褚能良小心翼翼将事情全盘托出,不敢欺瞒,正低着头等待严见斎的雷霆大怒。 严见斎这会儿还在望着天上的月色,浅浅一笑,道,“茶要凉了,褚知州尝尝吧。” 褚能良顿时觉得一头雾水,又不得不从零,急忙端起安翁送过来的暖茶,尝了一口觉与往日里的与众不同,竟然有些丝丝甜意,低头一看还飘着几朵蕊白的梨花干。 “啊这…”他正欲开口,又闭了嘴,半响,在严见斎似乎有些关注的目光中,不得已又开了口,“这甜茶,与众不同,甚是好…” “夜色晚了,知州回去罢了。” 严见斎再一次抬头望着漫天夜空,凝神望着乌云渐渐掩盖着月亮边缘,慢慢吞噬掉它的轮廓,贪婪的覆盖半轮银月,“匠人丢失一事,不必去查,将他的儿子养在府衙。” “是…” 褚能良能感觉到严见斎正在下一盘很大的棋,他自然不敢多说什么就赶紧离开。 星空似乎在一瞬间变得漆黑无比,那轮银月不知隐藏在何处,连星星也跟着消失不见,乌泱泱的云在动,突然,掠过了一条黑影,在院中的灯火照耀下,像一尊黑曜雕刻而成的雕像一动不动,正单膝跪向严见斎。 “暗报消息,我们的人如今身在城郊葫芦庙,负责捉走他的是两名女子。”黑影恭敬的说道,一抬头,目光清澈,可想而知是个年轻的少年,语气却冷静沉稳,“这两个女子武功极为上乘,代号银柳和绣球,属于两院楼的花使,此组织神秘莫测,我们未有线人。” “那洛姑娘,是否与这两名女子有关,可曾……”严见斎说到这里稍微一顿,意识到自己已经有些感情用事,半晌,盯着手中的梨花茶,“吩咐下去,派暗卫,去跟踪洛希。” 黑影听令,却又有些疑惑,“公子,为何不直接命人将她捉来审问清楚。” “不必打草惊蛇。” 严见斎给出的理由有些差强人意,黑影正欲质问,安翁连忙先开了口,“书亭,你怎么还不离去,看不见公子如今累乏么…” 黑影书亭简直就是一个大无语,几日前州府失火就派自己跟踪洛希的马车,结果后面自家主子却不让继续跟踪,“如今明明都罪证确凿了,怎么就还说不要打草…” “书亭…!”安翁连忙呵斥了一声,甩了甩脸色示意这年轻小伙赶紧闭嘴,书亭这会儿也瞧见了严见斎脸色阴沉,连忙低下头。 严见斎轻的挥了挥手,书亭就如同来时一样,黑影一闪,越墙而上,疾步离开。 月色再次光临大地,零零碎碎星光洒下来,院中几棵翠绿青竹,映着银光的竹叶片像纸片小人一样翩翩起舞,严见斎手中的茶已经凉透,他扭过头,淡淡的轻启薄唇,“安翁,你也觉得,书亭的话有理是么…?” “奴才不敢。”安翁连忙垂下头来。 “起风了,比昨夜的风要凉快些。”严见斎没有继续追究下去,似乎安翁的举止动作已经表露一切,“陪我去一趟闫楼吧,第一天到扬州城时,那里出名的荷花酥未曾吃到过,想来还有些遗憾,再去碰碰运气吧。” 安翁见是如此,正欲吩咐左右侍卫跟随,严见斎快他一步起身离开,“就你我两人去,不必再别的人跟来,过于喧闹。” 两人轻装简衣就从州府后门出去,往东门大街一路走,等走到闫楼门口,两盏鼓圆大红灯高悬牌匾左右,一排接着一排极为壮观的八角玲珑走马灯悬挂在茶楼栏杆,五光十色,甚至能将前门大街都照亮如昼一般。 “公子,您请进。”奇奇远远的一眼就认出严见斎,连忙端着茶壶邀请他坐进来。 严见斎淡淡的望了一眼账房位置的茶匾,又回过神来,安翁已经为他点好一壶金丝枣花茶,说道,“少爷,那小二说荷花酥已经售罄,要预约到下月才有了…” “好。” 他自然的应了一句,并未吩咐安翁是否去预定,端起茶抿了一小口,清香入喉,苦涩口感将方才喝梨花茶的甜意覆盖过去,略有回甘,不知是何原因,感觉却不如第一次喝的那般惊艳,甚至有些失落感觉。 安翁看出来严见斎的变化,也不敢多言一句,坐了一会儿后,客人也走的零散了。 严见斎坐在位置上沉默不语,就像是一直在等人,熙熙攘攘的闹声渐停,小二已经开始为打烊做准备,忽然,洛希就出现在账房的柜台面前,如同昙花一现的惊艳了他。 “苏姑娘~,苏掌柜~,苏妹妹~”洛希此刻一副破皮癞子的模样正扒拉着苏镜花的衣袖,夹带着佯装的哭声嗲意,“我求求你~就把客人退掉的荷花酥,转手买给我嘛~” 苏镜花极为不耐烦,根本就不愿意理她,转头上二楼,“退掉的东西不卖的。” “苏掌柜…!”洛希一步跨作两步直接就抱住了苏镜花的大腿,目光恳切,“你大慈大悲,难不成看着我被主子打死了开心?” “啧…” 苏镜花才不信她的话,刚刚才混入厨房偷荷花酥,寻不着才来一哭二闹三上吊,洛希见她不肯,将她紧抱着腰,闹着玩儿打起来,虽说两人之间下手一般不重,整个场面基本上可以说得上是披头散发,群魔乱舞。 洛希就被苏镜花推在地上,险些撞到桌角,她正想要站起来大战个三百回合,一抬头就看见眼前严见斎,他似乎也没想到洛希会打架,低头问,“洛姑娘,你你还好么…” “严大人?” 她也懵的一脸,倏然跳了起来,这才发现自己以为茶楼已经打烊,完全没有注意到角落里还有个严见斎,再摸摸自己的灰头土脸,零散暴躁头发,顿时想起西边小脚楼住着的疯婆子和自己拥有一样的发型和脾气。 安翁见两人此刻见面的场景极为尴尬,咳了一声,严见斎似乎每每见到洛希都会着了魔,便道,“这次严某,请姑娘喝茶吧。” “不用。” 洛希直接摆手拒绝了他,这会儿她还有更加重要做的事情,星眸一笑,转过头继续到远处逮住苏镜花,“苏镜花,你那荷花酥放一夜都是软了的,我给你一贯钱,行不?” “我才不管你,谁让你乱承诺的。”苏镜花手中攥着筹码,白眼一翻就是傲娇脾气。 洛希前些天让菖蒲去做了件事情,承诺会给她买荷花酥作为谢礼,谁知道她自己转头转头忘记告诉厨子这件事,正好今儿有位客人临时出远门不来拿预定的,只能委屈巴巴的求着苏镜花将剩的荷花酥让她拿回去。 “我出五十两银子,买下这盒荷花酥如何?”严见斎眼见洛希就要急的给苏镜花下跪,一时心疼,走近主动为她站了出头来。 苏镜花也听的是瞪大了眼睛,揉了揉耳朵,五十两银子买一盒已经软掉的荷花酥简直天价,正常对外售出也就是一两一盒,赶紧逮住他再问,“你确定愿意给五十两…?” 严见斎淡淡的点了点头,身后的安翁识趣的递上一张五十两的银票,苏镜花身手敏捷立马接了过去,还不忘回过头在洛希耳边低语,“你钓的这条鱼儿,是真的肥…” 洛希也没料到过严见斎是如此阔措,就见到小二奉上暗金色描边的八宝漆盒,苏镜花见钱眼开,赶紧就是吩咐好生送客,把洛希严见斎都通通请了出门,立马关门打烊。 安翁捧着漆盒跟在两人后面,严见斎避开眼神,淡淡的说,“上次洛姑娘请严某喝茶,这荷花酥就算是严某的谢礼吧。” “真的?”洛希眼里瞬间有光,这会儿也不和他装什么大家闺秀,以免他后悔赶紧一把就将安翁手中的漆盒转移到自己手中。 严见斎看着她那双极好看的桃花眸里笑起来熠熠生辉,一时间仿佛忘记了两人都有些不可说的秘密,这一刻,月色之下,微风习习,她的一颦一笑都让自己怦然心动。 第4章 杀人偿命 “这一盒有四个荷花酥,不如我们分一个如何?”洛希突然小声说道,将严见斎拉到角落里,顾左右而言他,偷偷道,“我主子特别好,说若我能买来荷花酥,她便许我吃一个,我分你半个,尝尝味道如何?” 严见斎欲言又止,洛希已经极为爽快的从漆盒拿出一个分半,递了给他,那双笑眸弯弯,试探道,“…严大人尝尝?” “大人,这外头的---”安翁想要阻拦,没想到严见斎淡挥手示意他退到一边去。 他接过了洛希手中半块的荷花酥,思虑良久,对面的洛希已经一口吃了下去,脸上洋溢着笑容,叹道,“真的太好吃了…!” 严见斎被她期待的而炙热目光望着,也尝了一小口,酥脆的外皮如同荷花一层层的花瓣,轻轻一咬就在嘴里松化,包裹在其中的红豆馅混杂在咸脆的口感中,甜而不腻,软糯和酥脆两者之间的搭配恰到好处。 他只吃了一小点,见洛希目光丝毫不减,眼巴巴的,他又将余下都吃了进去。 “是不是很好吃?” 洛希凑近了问,两人之间的唯一距离就变成了她手中的漆盒,严见斎感觉脸在发烫,白皙的脖颈上喉结动了动,道,“嗯…” 她一听,似乎很满意,不经意的慢慢的凑过去,眼眸深深的望着他,忽然,她伸出冰凉的指腹轻轻抚过他唇角的酥碎,淡淡道,“严大人,你长的可真好看…” 严见斎感觉内心似乎有团火,熊熊燃烧,烧的他脸红心跳,“天色已晚,严某先走了。” 再一次落荒而逃。 洛希目送他的背影离开,心想这位京官可真的是个易害羞的,低头看了眼怀中漆盒,不禁一笑,也高高兴兴的捧着家去。 她来到一座小房子门前,喊了两声无人应话,径直走到里面小院子前,菖蒲正气鼓鼓的在吃饭,一碟霉香咸鱼,洛希叹气道,“菖蒲,咱们都穷成这样子了么?” “昨儿庄上佃农说收成不好,只能欠下一半的租。”菖蒲无可奈何说道,倒了一碗茶,混着咸鱼的茶泡饭,麻利的继续扒饭。 洛希顺手就将漆盒置于边上,菖蒲瞟了一眼,顿时眉开眼笑,伸手就要去拿,倏然,她眼尖手快,瞧四格里空缺的位置上存留淡淡白色的粉末时,脸色一变,转手“啪”的一声将漆盒合上。 “哼,果然姑娘就没有守过诺言的时候。”菖蒲鄙视的望了她一眼,继续道,“你老人家这次给谁家下药了,瞧着是乌虚散,虽不致命,吃了难免会脾虚无力,那得罪你的人且得躺一段时间了…” “严见斎。” 洛希懒散的接了一句话,从茶壶里自己斟茶,喝了一小杯。 菖蒲继续认真的低头的吃光碗里的饭,每一粒米都吃的干干净净,“可别说我没提醒你,那厮可聪明的很,人家说严相公的公子,运筹帷幄的本领厉害着呢。” “我亲眼瞧着他吃下去的。”洛希得意的笑了笑,又想起严见斎温凉如玉的面容,竟然叹息起来,“一想到这么好看的俊俏的人病倒了,我心中有几分不舍。” “啧啧啧。见色起意。”菖蒲都快把白眼翻上天,嫌弃道,“最好那位严大人没有哮喘,不然吃了乌虚散,可就不一定能保住命…” 屋檐上突然瓦动声响,洛希立马警惕的弹出一块石子,见没有回响,飞身上去查看,四周夜色寂静,路上行人减半,商贩收摊,城中百姓也早已熄灯入睡。 只有不远处,知州府的灯还挂着,似乎比往日的还要亮堂。 “是有人在监视吗?”菖蒲站了起来,走到在屋檐下低声问。 洛希摇了摇头,跃下,两人一同进屋换上了夜行服,趁着夜色正浓,一路来到京郊之外,葫芦寺门口,三两下功夫就使用迷烟将守在外面监视的侍卫迷晕。 银柳见到外头的人已经被解决的差不多,和绣球一左一右就把杜工逮了出来,两人异口同声的对洛希道,“楼主,他什么也不肯说,不吃不喝一直不开口。” 洛希看着胖乎乎的杜工,扭着头誓死不从,饿了几天都不见瘦的模样,不禁走过去两只手捏着他的脸,“让我瞧瞧,这都饿不瘦,往日里都是吃什么好伙食?” “要杀要剐,我都不怕,你们这群无耻小贼!”杜工猛的壮大声势,腰背都挺直起来,眼睛瞪大的像铜铃,连洛希都吓了一怔。 洛希不急不忙,带上连指的钢器,一拳,直接把他嘴巴里的大牙打到飞了出来。 “啊…” 声撕裂肺的叫喊响起。 杜工疼的是咬牙切齿,唇角流出鲜红的血,他死死的闭着嘴巴,洛希立马拧紧眉头,假装思虑了一下,说道,“你既然珍惜你的牙齿,那不如就用眼睛来换?” “砰!” 菖蒲都不等洛希的话说完,就直接给杜工的左眼打的青肿起来,疼的他哇哇大叫,“别、别打了,要问什么,我都说…!” 洛希很欣赏他的识时务者为俊杰,朝着他的右眼直接一拳,满意一笑,“你瞧瞧,一个模板,对称,往日做铜钱也是这样的吧?” “将铜钱母版给外人是杀头的大罪,我只是起了贪念,让给了外头的偷偷看过一次母版,从未、从未带离开过铸造坊的…!”杜工气势渐渐衰减下来,几乎是缩成一团。 “那人是谁?”洛希脸色一沉,阴冷的道,“四月母版从京都到扬州,五月城中都还没有翻铸,假币就已经出来到市面上了。” “那日我去赌坊输了些钱,有个人说替我还了债,又说知我是铸钱的工匠,求我说想要看看是怎样铸钱的,只看一眼就罢…” 杜工无奈的将实情原原本本道出来,那人仔细看过母版,离去后还意味深长的一笑,他感觉大事不妙,立刻上报铸造。 何监勃然大怒,立马停止铸造铜钱,同时还命令工匠们不得将此事外扬,他自然闭紧嘴巴认罪,卖惨道,“几位大侠饶了我的命吧,我还有个儿子要养的呢…” “是么…?” 洛希忽然一笑,那双极好看的桃花眼深深的望着他,“我想那位钦差也不至于那么蠢,早就从你这里知道母版泄露的事了吧…” 杜工心中一惊,眼神下意识的躲避,没想到菖蒲直接一刃插进他的手背,流出淋淋鲜血,就听见面前洛希冷冷的声音传来,“你可记得,你有个学徒,从永嘉庄来的…” “我、我…” 杜工一听到这里顿时乱了神,乱动,被银柳和绣球再次老老实实的按着动弹不得。 “我想钦差和你达成了某种协议,你来做诱饵,引出大鱼,可钦差不知道,你本来就是其中一条大鱼,还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那种…”洛希从身上掏出那张从州府寻来的母版图纸,再拿出另外一枚铜币,掂量了一下,“这铜币是你家里搜出来的,和母版的一模一样,可铸造监没同意铸造出来…” “我是工匠、自然家中会有些铸造的批量铜钱…!”杜工紧张的反驳道,激动不已。 洛希瞧了眼月色,似乎在等待什么,倏然不远处地方升起一缕红色信号弹,她转过头来,眸色阴沉,冷冷道,“我不是好人,不喜欢别人和我唱反调,知道么…?” 杜工还没有反应过来她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银柳和绣球捉起他的手背分别往上一扣,“咔嚓”一声,手背从刀刃往上拉,疼的他面色青白,菖蒲点中他的哑穴,他疼的生理性眼泪都流了出来,痛苦不断的哀鸣声。 洛希冷漠的望着他手肘甚至连白骨都裸露出来,这意味着他这辈子都无法再做铸造工匠了,冷声道,“你害了一个人的命,他今年七岁,死于毒打,临死前,手里攥着一枚铜钱,就是我手中的这一枚。”她说罢,颇为珍惜的将铜币放回荷包里,沉着冷静的看着他,已经不再发话,而是等着他出声。 杜工这一刻意识到眼前的黑衣是动了杀心,他连忙道,“是、是我贪心敛财,主动把母版复刻了一份,给了那人,小亮子他瞧见了,所以、所以被那人一起捉走了---” “你为什么不留下他?!” 洛希愤怒的扯住杜工的衣领,气的红颜悲愤,大骂,“你可知他被捉走后,沦为炼铜小工,若有不慎,挨打的遍体鳞伤,你也是做人父亲的怎如此冷漠…!” 杜工哪里知道小亮子后来的事,“我、我不知道他会如此,我真的不知道…” “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洛希的心情平复下来,她转过身去,低声吩咐银柳一句,“送他到官府去伏罪。” 杜工一听,心中暗喜,他到了官府不认罪还可以逃过一劫,没想到洛希一脚就踢向地上的昏迷侍卫,那人瞬间就跳起来,还不忘调侃道,“这位姑娘,身手可真好…” “你演的也不错,我要是不到弄死他的程度,你怕且都不醒。” 洛希早就知道地上的人还有沉稳控制的呼吸,并未昏迷过去,“既然是官府的人,我如今替你们捉了内奸,拿去领赏吧。” “这的确是个不错的人…”侍卫淡淡的说着,目光却在洛希身上,缓缓抽出刀鞘的长剑,“就也不知,能否劳烦您也走一趟呢…” 洛希冷的一笑,示意身边的菖蒲离开此地,跟踪信号弹的方向,侍卫也没有拦下,毕竟他最主要的目标是发号施令的洛希。 “银柳,去会会这位高手。”洛希淡定命银柳上前“会敌”,高手过招,三五下功夫,侍卫显然实力隐藏的很好,每一剑都把控在毫米之间,银柳无机可乘,败于下风。 他忽然一个挑刺回马枪,银柳来不及躲开,被他一脚踢中胸口,吐出了一口鲜血。 “不知公子,尊姓大名。” 洛希眼见情形不好,连忙站出来将银柳护在身后,让绣球赶快带着她离开此地。 杜工此时也想逃跑,被侍卫发觉,他手中轻而易举的一根纤细的银针弹出,杜工顿时后脖一阵刺痛,倒地昏迷不醒。 “书亭。” 顾书亭满意的看着杜工倒地,下一刻长剑直刺向洛希,“姑娘,请教了…!” “咻”的一声,是两把冷兵器交接发出的声音,顾书亭冷冷的眯着眼,没想到洛希会抽出腰间软剑缠绕长剑弹开,自己手上还有余震,可见她的实力不容小觑。 “两院楼的楼主善长软剑,今日一见,果然厉害。”顾书亭不免夸赞一句,洛希不同于传闻中楼主已经是耄耋老人,也就是十七八岁的,行动却异常的心狠手辣。 洛希和顾书亭又再次对打了几轮,可见内力深厚,善于观察自己的一招一式,再施以应对措施,便道,“阁下是州府的人?” 顾书亭并未出声,三两下疾步就跃到她的面前想要扯开她的面罩,洛希立刻抽身离开,谁知被他预判了逃跑方向,朝她后背顺势一划,冷刃划破洛希的肩头鲜血直流。 “小崽子…” 洛希冷的一笑,瞥了一眼云肩上的伤口,“你娘没教过你,对待女子,应该要温柔大方的吗?” “姑娘随我回去,自然我会以礼相待。”顾书亭缓缓抹去长剑血迹,换了一个动作,脸色笑颜逐开,“不如,姑娘请吧…?” 洛希忽然一跃飞身上树,顾书亭也紧跟其后,一抹银粉撒出,他顿觉不好,捂着口鼻迅速后退,一回神,四周已不见人影了。 林中静谧,黑影疾行。 洛希经由小道转回到城中的官道,伤口血流不止,她看见一辆马车停在前头,似乎是故意在等待着她,不由得紧张起来,减缓步履,握紧软剑,试图再次隐藏树林中。 “洛姑娘。” 一声低凉而熟悉的声音,马车帘子掀开,缓缓的走下来一个青色官袍男子。 洛希回过头来,见到熟人不禁感叹一笑,将软剑收回腰间,便朝那人走去,“黄大人,许久不见,怎么还是个小青袍呀~” 黄沛对她调侃视若无睹,脸色不惊,将手中的对襟直领黑色大髦为她披上,“大人来信,扬州风云诡谲,让你安全为上。” “如今我都被追杀了,他要是怕丢了我这一颗棋子,不如回来看看我死了没有才好。”洛希鄙夷的说了一句,自顾自地坐上马车,黄沛也没说话,吩咐马夫启程回城。 洛希撕了衣角扯成条,用力绑在肩头止血,她有意无意的将大髦放在了一边,似乎对大髦的主人有深厚的感情,舍不得弄沾到一点儿血,这一幕被黄沛看在眼里,不禁一笑,知道她只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 “再笑就小心你的舌头!” 洛希没声好气的说道,脸色渐低沉,一言不发的将大髦揽在怀里。 黄沛拉起车帘,已经是到了城内,万家灯火早已熄灭,偶有一两声狗吠,淡淡转过身说道,“姑娘,大人让我给你提个醒,不要招惹严见斎,他的背后,是这手遮天的裕王,不是你我可以抗衡的权势。” “江水不犯河水,我如今做了想做的事,不会自讨没趣的。” 洛希摆了摆手。 “严见斎如今病重,高烧不退,入夜后一直请大夫来,也不是你下的药么?”黄沛说起今日的坏事,有些疑惑不已。 “什么?” 洛希忽而脸色一变,心想乌虚散也顶多让人昏昏欲睡,疲倦而已,不禁心虚又道,“那严大人、是、是本来有哮喘么…?” 黄沛这下子也确定了她的话中话,“你把解药给我,我偷偷带进州府给他服下。” “那乌虚散没有解药…”洛希顿时小声了许多,她也只是想要严见斎不要追查杜工,没料到后果如此,试探性的问道,“那大夫有说,他如今情况好转了么…” “从我出城开始,他已经陷入昏厥状态,怕且熬不过今晚…”黄沛脸色凝重起来,思索良久,又看向洛希,“今夜你留在家中,不要外出,有事我会让你知会你。” 洛希木讷的点了点头,愧疚感袭来,连说话都有些飘飘然的回他,“好”。 她下了马车回府,沐浴更衣,清理伤口,一躺上床,脑海里不禁回想起严见斎那张温润玉如的脸庞,这个无辜的人正直而善良,是自己哄骗他吃下那荷花酥才遭罪,“我无意要害你,你若是寻命就来找我便是……” 洛希一把扯过被子盖上头,心中砰砰砰的在剧烈跳动,猛的又再次坐了起身。 虽然她自认以为自己本不是好人,但也不至于草菅人命,她麻利的翻箱倒柜穿上夜行衣,一跃上檐,消失在夜色之中。 第5章 冤冤相报 洛希沿着各家屋檐疾行,脚步轻快,不一会儿就来到州府后院,从窗栏一跃进屋内,来到床前,那盏微微亮起的橘黄色灯笼映着他的俊容,眉头紧锁,脸色苍白,白的如同早已死去一样。 她小心翼翼靠近床边,半蹲下去看着他,愧疚的低声道,“我不是故意害你的,我不知道你有哮喘…” 严见斎修长的眼睫毛如同蝶翼轻颤,薄唇紧抿,沉睡中似乎被梦魇缠身,额角渗出密密麻麻的冷汗,不禁痛苦的呻吟出来。 “你等一下,马上就好。”洛希急急忙忙的从衣袖里取出针灸袋,年少时她跟姨奶奶学习过点医术,唯有死马当活马医,试图帮他针灸来缓解病痛的折磨。 突然,背后有人抽出冷刃不经意在月亮反射中泛起光。 “哐当”一声。 银针被飞出。 洛希意识到有诈,几乎在同时抽出腰间软剑抵在严见斎的脖颈之上,冷冷的转头望着隐藏在暗处的黑衣人,“原来是演的这一出好戏,等着我送上门来…” “楼主这功力深厚的连顾某都要自愧不如,银针入木三分,非寻常人可比。”顾书亭从黑暗中走出来,拔下柱子上的银针,可想她刚刚至少用了三成内力反击,肩膀伤口此刻必然裂开来,说道,“本来想着今晚会捉到蠢蠢欲动的猎物,没想到还是条漏网之鱼。” “别过来!” 洛希提了一下软剑,用拇指抵着剑柄和严见斎的脖颈之间,冷笑道,“你可不想这位钦差大人,就这样成为剑下亡魂吧。” 顾书亭微微一惊,思虑再三,长剑应声落地,“放开公子,我留你一条小命离开。” 洛希处于上风,一回头,严见斎虚弱的也睁开了眼,疑惑而深深凝视着自己。 他尚且还昏沉沉的,觉得这把声音很熟悉,鼻翼间闻到血腥的味道,她的肩膀在流血,感同身受,吃力而断断续续的道,“你走吧…他不会…不会、去、去追你的…” 她当然想立马离开,指腹不经意间贴近了他的喉结,烫的惊人,顺势捋起他的衣袖诊脉,脉象燥而急促,高烧不退,易猝死。 严见斎倏然昏了过去。 洛希顿时脸色大变,对顾书亭急忙道,“你快把烛台拿过来,他现在阴盛格阳,阳气不能入于阴,是快要支撑不下去了…!” 顾书亭愣了愣,也不得不放下敌对双方的成见,连忙将桌上的烛台拿过去,洛希取出一根长针正欲扎入严见斎的天门穴,顾书亭立刻伸出手来阻拦,说道,“天门乃生死大穴,稍有不慎,会害了公子的命…!” “我要害他的命我刚刚早就一剑了结他了,如今还用你来说!”洛希比他还要着急不安,见他不反驳,连忙镇定扎针,又回头连续在不同的穴位扎入银针,保持连针放血。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严见斎痛苦的呻吟出来,额角是黄豆粒般大的汗水,因为高烧不退,喘着气,脸上透露着不正常的潮红色,虚弱的如同小猫儿一样微微扭挣,无意识的倒在在她怀里。 “你主子算是在吃我豆腐了。”洛希半开玩笑的说道,将严见斎扶到枕头上,再一次为他诊脉,脉象依旧孱弱,但至少不是燥乱无方,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她这会儿才留意自己的肩头流了这么多血,痛意袭来,叹道,“可惜我这身新衣服,没有半个时辰又弄脏了,还洗不掉呢。” “你为什么要救公子。” 顾书亭重新捡起来地上的长剑,动作流畅的入鞘,他是个侍卫,自然会听从严见斎的命令放洛希走,但他还是很疑惑,“两院楼的楼主,平白无故如此好心?” 洛希顿时有种做贼心慌的感觉,面罩下尴尬至极,又换了一个话题,“我对你主儿可以有救命之恩,是不是应该给点赏金?” “楼主也缺钱花么,不如留下来喝个茶如何?”顾书亭手持长剑缓缓走近,洛希瞥了一眼自己肩头伤口还在流血,深知此刻是绝对打不赢顾书亭,也随着他的靠近,警惕起身走到对立窗口,为自己的逃跑做好准备。 “怎么,楼主不赏脸?”顾书亭笑容可掬,都快笑成弯弯的月儿形,眸色一变,长剑出鞘直刺过去,洛希也不示弱,软剑一拨开,转身跳出窗口,跃上屋檐,还不忘骂道,“……没良心的小兔崽子!” 顾书亭年第一次被人骂小兔崽子着实委屈,回到屋内继续守着严见斎,到二更天时果然退烧恢复正常体温,来再次诊脉的大夫也觉得惊讶不已,开了些凝神静气的药。 “两位大人可以回去了,公子的病已经好了许多了。”安翁后院门口送别了前来探望的褚能良和黄沛,吩咐顾书亭守这里,“看好此地,任何人都不允许再随意的进出后院。” 黄沛回去没多久,正想去告知洛希这件事,转念一想已经快到黎明时分,怕或许突兀被人盯上,竖日清晨请了休沐,换了常服,再去探望洛希的情况。 他在门口敲了半天的门,见无人应答,但不屑于做扒门缝的事情,突然门“嘎---”的一声打开,洛希顶着一张满脸怨言出现,“黄大人,你大清早扰民,不怕我用扫帚赶你?” “你伤好了么?” 黄沛也担忧洛希会直接动手打她,毕竟有过前车之鉴,他站在原地,不敢跨过去门槛,满脸真诚的望着她,直到洛希最终没声好气的说道,“快滚进来…!” 他麻利的就走进来,还特意拢好门,又说道,“菖蒲呢,你又派她去做事了?” “看不出来黄大人还挺关心我们小主儿呢。”洛希白了他一眼,坐在小院子的石墩上,困意都还没有消散,直接趴上去桌面,“说完快走,我这还困着想睡觉呢。” “严见斎没死。” 黄沛低声道。 洛希动了动肩,似乎满不在意,“知道了,没死也是好事。” “你昨夜去过知州府吗?”黄沛继续追问,连大夫都说不出为何严见斎的病情突然好转,他转头望了眼洛希,呼呼大睡的状态,根本都没仔细听自己的话。 他心想自己或许是多虑,话锋一转,“杜工死了,昨夜自尽在牢狱之中。” 洛希的眼睛猛然睁开,汇聚冷冷的冰霜,“他那么惜命,怎么会自杀?” “的确服毒自尽,狱卒证言,亲眼看着他自己将一包粉末吞进肚子里。”黄沛说完拿出一张单证,仵作签字,证明砒霜中毒。 洛希心领神会,其中必然有诈,她在葫芦庙折磨杜工时都不见他吞药,结果一进牢狱就服毒自尽,事情太过于蹊跷,“在葫芦庙时银柳已经搜他身,不可能携带砒霜,可能在牢狱里有人将毒药偷拿给他……” 黄沛点了点头,补充道,“昨夜知州府也一直加派人手,严见斎也在追查此事。” 洛希想起昨夜顾书亭躲在暗处等待蠢蠢欲动的“大鱼”,那他是怎么知道“大鱼”就会选择昨晚行动,一切的关联似乎越发迷离? “大人后日会到扬州,奉圣上旨意。”黄沛冷不丁的说道。 “什么?!”洛希猛的一惊,几乎整个人都炸毛起来,反应过来后急忙捂着肩头裂开的伤口,好家伙这伤口就没有一天不流血的,咬着牙问道,“他回来做什么!?扬州这么危险掺合作甚!不要回来最好!” 黄沛每每提及大人,洛希总会暴躁如雷,一副关心则乱的表情,不禁一笑,故意问道,“姑娘难道,不希望大人回来么?” “呸!我恨不得他死在京都…!”洛希丝毫不在乎的说,嗤之以鼻,黄沛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半晌,她不屑的继续问道,“他回来做什么,也要奉旨到扬州查造假案吗?” “告归,祭奠宋公。” 黄沛回她的话,当年大人丁忧守孝三年,因朝廷要求处理重要事务,必须提前归去,如今圣上开恩,允许他告假休息一段时间,祭拜父亲宋公,以尽孝道。 “大人后日乘舟到南渡口,若姑娘要和大人叙叙旧,可以接他一程。”黄沛起身整理了衣裳,作揖拜了一下,“久留此地容易招致怀疑,黄某告辞,不必送了。” 洛希摆了摆手,没有起身去送他,她昨夜都快天亮了才回来,都没有睡上两个时辰,等他一走,躺回床上继续呼呼大睡。 也不知道是过了多久,肚子正咕咕作响,她闻到香饭菜味,一骨碌爬起身来。 “洛姑娘,昨晚您做贼了…?”苏镜花没声好气的说道,瞧着外头日上三竿,抚了抚手中团扇,“日头都快晒到屁墩子上,还睡的这么死?要是进贼了你可是遭殃了……” “那难为你来看我了。”洛希不客气的坐在桌子边,右手一拿筷子就痛的惊人,左手夹菜掉的桌上,顿时就眼泪汪汪的望着苏镜花,“……掌柜的,喂我一口好不?” 苏镜花手中团扇一停,看着她滑稽的夹住肉丸快到嘴边时更扑腾掉地上,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笑的是眼泪都要飙出来了。 洛希气的一甩筷子,稳稳当当就甩插进那颗小牛肉丸里。 “好好好,我喂你吃。”苏镜花也笑的足够,放下团扇,按照她的要求所有菜都轮流给她夹个遍,喂的她是饱的直接打嗝了。 洛希酒足饭饱,又迷糊犯困起来,苏镜花悠悠的道,“我们从提县收集暗报,县令上报发现了一处制造铜坊,由知州府清剿,当场处死二十四人,活捉两人,正副首领。” “关在州府牢狱?”洛希惊鸿一瞥,眸色深深,“不会那么巧,那两人正好关在杜工隔壁吧?” 苏镜花表示不清楚,自从杜工自尽,包含暗线在内所有人都被告知守在牢狱外面,连黄沛都无权不能提审两人,“如今看守其中的人,是严见斎亲信侍卫。” “知道了。”洛希忽而垂下眸子,淡淡的覆上一层深思,她或许低估了严见斎,他远比表面世家公子温润如玉隐藏的更多,吩咐道,“让菖蒲尽快回来,她如今身在提县,正在和四娘在一起。” 杜工不仅仅将复刻母版交给外人,同时谋取私利,承认每月十五深夜都会有人将二十贯假铜币丢在麻袋放家附近让他检验如今相似度如何,以此作为奖赏。 昨夜十五,洛希命令四娘约好以信号弹为标记,一旦发射成功,则说明四娘发现放钱的人正跟踪,没想到方向是扬州提县。 “严见斎比我们更早知道工匠名单,监视后杜工每月十五后变得花钱大方,跟踪放钱的人,清剿工坊,我们已经晚一步,有价值的就剩那工坊的正副首领了。” 洛希也不禁感叹,这么聪明的人居然还会在昨夜差点死掉。 “要派人偷偷溜进去牢狱?” “不必了,严见斎的侍卫武功高强,不是我们的人可以---”洛希正说着,忽然脑海里闪过一丝诧异的想法,不禁觉得后脖子凉,“严见斎,我记得是武臣出身对吗…?” 苏镜花点了点头。 暗报明确,严见斎的父亲是文臣宰相,但他更加喜欢跟着舅舅朝安将军,在军营长大,屡立战功,在裕王监国时,严见斎由武臣转为大理寺少卿,官拜二品光禄大夫。 “知州府的严见斎,似乎他并不会武功…”洛希以为严见斎是世家公子,自然文绉绉的模样,如今拼凑出零散的证据,更加证实她面对的人,背后隐藏的水太深。 “会不会他是造假案的主谋,假扮钦差,以防万一,现在清算同伙?” “他完全可以私下解决所有同伙,何必抛头露脸。”洛希否决了苏镜花的想法,她实在想不通原因如何,拧了拧眉,摆了摆手,“算了,让底下的人都不要再去招惹严见斎。” 苏镜花嗯了一声,回到了闫楼,洛希在院子闲坐,看着池子莲花,陷入了沉思。 母亲的模样浮现在眼前,她穿着一袭黛紫长衫,倚在八仙椅的把手上,轻悠悠地扇着缂丝长柄面扇,双眸动人,看着池子里的双生莲花,语气温柔,朝着远处玩闹的自己说,“小希儿,快过来,来母亲这里,莲花开了…” 那是一朵浅粉并蒂的九瓣莲花,每年夏季七月初就含苞待放,外头人从不吝啬夸赞母亲有一双巧手,养花本领高强,寻常花匠甚至都不敢与之相提并论。 “小希儿,你可知道并蒂莲的花语吗?”母亲灵动的声音,像一只黄鹂鸟轻啼,年幼的洛希坐在她怀里安静下来,摇头说不知。 洛夫人莞尔一笑,手指轻轻的点在她的鼻尖,“是爱情的象征,寓意百年好合,永结同心。” 洛希一想到这里,脸上怀念的笑容变成冷冷的自嘲一笑,她曾经又敬又爱的父亲,在母亲死后,将她抛弃在乡下姨奶奶家,转头就连续娶几房妻妾,以求子嗣继承家业。 “母亲,可惜我学不来你养花的本领了,花都开的要败了。”洛希望着池中莲花开的横七倒八,萎靡不振,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有谁昨夜偷偷溜进来,做出辣手摧花的行为。 她忽然心中一惊。 小池子边上。 有清晰可见的鞋印。 洛希急忙起身出门,往闫楼方向去,半路停下来,转念一想,不能把大家身份也暴露,苏镜花才来过,黄沛今日都有登门! 这意味着大家都被暴露的可能,她顿时心慌意乱,不能动弹,一辆马车倏然就停在面前。 车帘缓缓被掀起。 那张温润如玉的脸庞出现时,洛希本能的往后退两步,内心甚至扭头快跑! “洛姑娘?” 严见斎的声音很轻,带着浓浓的倦意,夹带了一两声轻咳。 洛希不敢开口说话,她害怕马车里面还坐着顾书亭,自己一开口定然暴露身份,假装喉咙痛,摇了摇头,预备拔腿就跑。 “…姑娘喉咙痛?”马车侧边突然传来顾书亭的声音,他手里捧着纸包着几颗润喉糖,递给帘内的严见斎,“公子,你要的润喉糖买来了,姑娘若是相识,要分给她么?” “嗯,给洛姑娘一些。”严见斎轻轻的拿起了一颗,又对站的僵硬的洛希凉声道,“我近来身子有些不好,不便下车见你,吃一颗润喉糖糖吧,能解喉咙不舒适。” 这次是轮到你给我下毒了? 冤冤相报何时了? 杀人偿命啊? 洛希脑海里吐槽的声音越强烈,嘴巴就闭的越紧,看着顾书亭一步一步朝自己走近,脚上就像是灌了铅一样,根本跑不动! 第6章 三方试探 洛希眼看大事不妙,偷偷背着手试图摸到自己的腰间软剑,没想到出门太急,她这一身净色圆领长衫只系了一条绦带,并无他物,真的是倒霉到家了! 忽然,隔着两丈,马车内的严见斎轻轻的将糖放入口中,浅尝了起来。 啊? 洛希脸上顿时懵住,糖粒过于分散定然全部下毒才能保证目标,可严见斎这么随意就吃起来,由此可见这糖并未有毒,不自觉的伸手也捉了一颗,放到嘴中尝了起来。 “味道如何。” 严见斎轻轻的笑着问。 她觉得舌腔内都充盈着薄荷的香味,冰凉凉的,似乎夹杂着松叶针的茶香气息,是南街福长家的出了名的止咳松糖,原来自己误会他了,不禁小鸡啄米似的点了点头。 “严某还有事情,不打扰了。”严见斎带着浓浓倦意,仍是淡淡一笑,如微风拂过的温柔,缓缓的放下手中的帘子,命令离去。 洛希还呆呆的站在原地,顾书亭也跟上马车一同离去,她心情十分迷茫,难不成闯入家中的真的并不是派来刺客…? 马倌扬长而去,从城东缓缓的一路行走,目的地并不是州府,而是出了城,往东边的方向一直走,途经乡野,转而直到官道上,立着碑文路标的指示牌写着:提县。 “公子,卑职还是有一事想要问。”顾书亭腰一挺,将长剑把持在交叉相抱的手中,得到严见斎的允许,凛然的说出了疑虑,“那日公子见洛姑娘回来后,就不允许我们再跟踪她了,到底是为什么?” 那日严见斎回来后,撤回监视的命令,结果傍晚开始突发恶疾,高烧不退。 “那药定然就是洛姑娘下的,她的背景不简单。”顾书亭不满的继续说。 马车行的慢悠悠,严见斎还是选择闭目养神,让人猜不透他到底在想什么,坐在一旁的安翁连忙用眼神示意顾书亭不要再追问了,免得他等会自讨苦吃。 顾书亭少年意气,觉得洛希就有非常大的问题,吭声道,“公子不允许卑职去查她,难不成是心悦于她了…?” “你是这样认为的?” 严见斎忽然睁开眼,双眸恰似寒光四射,直击人心惶惶,顿时车内的温度都冷了好多,冷的人手脚都发麻,安翁都不敢多说话,顾书亭识趣的闭上嘴巴,望向车外去。 过了好一会儿。 顾书亭实在是忍受不了这种冷飕飕,自己请命,跳下来跟着马车后面走。 “京中,可有变故。”严见斎忽然开口,正襟危坐,强大的压迫感吓得安翁冷汗,连忙应话,“工部的侍郎,平宁六年的状元郎宋廷皓,要回扬州祭父,已经向陛下告假了。” “…拦下他。” 严见斎忽然沉下眼眸,半晌,他掀起车帘对顾书亭道,“你亲自去办这件事,无论如何,让他不能回扬州…” 顾书亭应是,消失在官道中。 “听闻此人当年是差一点就成了太子太傅,那年才十六岁…”安翁说着这话时,还有些许赞叹,转脸一变,恭敬的望着严见斎担忧道,“公子,若是他出现此地,事情就要败露了,是否告知我们的人这件事…?” “不必。” 严见斎摆了摆手,闭目养神,半晌,他略有担忧,缓缓再次睁开眼,“此人智慧过人,或许此刻早已经在扬州城了…” 安翁脸色明显有些着急,见严见斎却再次闭目养神,脸上丝毫没有慌乱,自己也不好多说话,约莫半刻钟后,马车已经是到达提县境内,县令程实在城门口等待许久了。 “大人,下官办事不力,没想到制造坊死灰复燃,剩下的余孽还在全力缉拿之中,请大人责罚。”程实满头大汗的跪在地上,万万没想到县中再次出现假币,惊扰钦差。 严见斎简单的审问过使用假币的人,是个是乡里的老人,因疾病贫困而变卖部分家产,来药铺买药时,才发现自己获得的钱银里面存在大量的假铜币,懊悔万分。 “大人,这铜币和我们正在使用的平宁一钱,是轻了许多,一贯钱的重量只及原来的一半,约莫掺了假。”程实毕恭毕敬的献上卷宗,立在一旁等候。 严见斎低低的“嗯”了一声,望向手中卷宗,昨日高烧才退,一路奔波,脸上有些累乏,拧了拧眉心,不经有些眩晕不稳。 安翁正欲向前,严见斎伸手止住了他的动作,半晌,他抬起头来,望着程实,“昨夜,你的表兄,杜工自尽身亡,你可知道这件事…?” 程实一时脸色大惊,又惊又忧,最终悲痛欲绝的说着“哀呼”,嘴角偷藏着的那一抹假笑让严见斎察觉到他的不对劲,那不仅仅是一时的喜悦,甚至是窃喜者的姿态。 “他虽然是下官的表兄,但他私铸铜币就是大罪一条…” “你怎么知道他私铸铜币?” 程实一愣,急忙跪在地上,“我听知州来的消息、他被捉到牢狱、心想他定然就是私铸铜币,才犯罪的…” 严见斎淡淡的将视线从程实那晦暗不明的面容中收回来,忽然,他似乎注意卷宗上图案上一个很有趣的东西,沉思良久,程实顿觉心中慌张失措,止不住的抹了把汗。 “程县令不是已经看过卷宗了么?”严见斎冷笑一声,将卷宗轻轻一抛扔在他的面前,“让你的县尉,县丞也再看看这卷宗有何不同,明日再交回到本官手中也不迟。” 程实弄不清严见斎葫芦里卖什么药,急急忙忙将卷宗卷起收在怀里。 夜里,严见斎还在书房。 县令家的侍女们围在外头都想瞧一瞧新来的钦差是什么模样,厨里春娘说送膳时看了一眼,是剑眉星目的俊朗公子,举手投足之间皆是仙气飘飘似的。 “我听说严大人正在议亲,要娶皇帝家的三公主呢。”一个小侍女偷偷的说道,她的表兄正在京都做狱卒,叹息说道,“这件事整个京都知道,我等无名之辈是没有机会了的。” “也是,严家高门大户,出过两代宰相,怎么可能瞧得起别的人。”另外一个小侍女应和,众小侍女听了都觉得没有希望,不久又散了回到自己岗位。 洛希此时正一袭黑衣,坐在对面的屋檐上,悠哉地听小道消息乐呵呵。 “姑娘。” 一声轻音从背后响起,洛希回过头,是堤县暗线鹿韭,她又左右看了两眼,疑惑道,“菖蒲呢,她没和你们在一起吗?” 鹿韭摇了摇头,双手奉上她需要的东西,雕花木盒,“她没有来找我们。” “四娘呢?” “她也没有出现过。” 洛希脸色一沉,觉得有些大事不妙,她的目光望向远处的那处灯火,一时猜不透里面的人到底是为何原因要亲自赶来提县,这一趟水,或许比她以前遇到的事都要深。 “姑娘,提县的县令连夜出城了,我们的人正在跟踪,同时发现严见斋的人也在跟踪此人。”鹿韭低声汇报着,等待洛希命令。 “继续跟着,另外让其余暗线继续寻找菖蒲,尽快取得联系。”说罢,洛希飞身一跃而下,快速疾行到书房门口,贴着墙角,从雕窗的缝隙偷望进去,严见斎还在看折子。 她小心翼翼的将迷烟筒钻进窗纸,正欲借此来试探严见斋的真实能力,忽然,一支泛着寒光的飞镖朝她袭来,险些擦喉而过。 “有刺客!!!” “有刺客!!!” 两声远处此起彼伏的高呼声让洛希赶紧一跃躲上屋檐,这时飞镖的主人也跟着躲藏似的急忙也跃上去,一大群点着火把的衙役和小厮围了一通院子,翻砖倒瓦寻“刺客”。 “你是谁?” 两人在黑夜中不约而同的问。 洛希爽快一笑,拍了拍身上尘土,站起来,望着远处的飞镖,“阁下是天宗院的?” “……你不也是么?”那人低沉的磁性嗓音同样发出提问,身型壮硕,他半蹲在屋檐上,一动不动,和夜色几乎融为一体。 洛希瞥了一眼自己手中的唐门迷烟鱻香,天宗院的迷烟无非鱻香和焚香两种,能认识的也说明对方是天宗院派来的人,“看你打扮,不会是要刺杀钦差吧?” 黑影缓缓抬起头,“……那你呢?” 她的脸沐浴在寂静冷白的月光之下,高仰的脖颈形成完美的线条,三千烦恼丝如墨色瀑布直流,可谓绝代佳人,黑影看不见她表情的任何变化,但下一秒看见她抽出腰间软剑刺过来,犹如银蛇出巢,直咬猎物。 他反应迅速往后一蹲,紧接着两人在屋檐上迅速刀光剑影的扭打起来,毫不客气的想要置对方死地,洛希手持青剑刺过去。 黑影一躲,青剑韧性极好,惯性力量绕着他的后脑直刺他的左耳,他连忙伸出两根指头夹住剑尖,谁料她伸手过来正欲掀开他的罩布,黑影再次扭头躲开,没想到下一刻,洛希趁着空挡直接朝着他裤裆一踢。 好家伙! 黑影大意轻敌,当即痛得后退两步。 “你、!?” 黑影强忍阵痛,洪厚的嗓音让人可以猜想到是个四五十岁的中年男子,语气里的沉稳非岁月不可成就,身处下风仍旧可以临危不惧,只是这个场面或许尴尬万分了。 洛希一笑,脱口而出,“下次别演了,你不是天宗院的人,何必自讨苦吃呢。” 黑影微微一愣。 “若你真的是天宗院的,别说一个衙役追着你喊,他们可是见着十个,都能杀了干净灭绝人口,冒着别人名声闹事可不好呢。” 洛希正说着,黑影被识破正欲抽身离开,被她疾行过来再次擒拿住后肩膀,忽然一用力“咔嚓”一声,左手骨头已然由于内力作用裂开,洛希趁此机会,青剑一按抵在他的脖颈,将他脸上的黑布掀开甩在地上。 “叫什么名字?” 她笑眸一展,乌漆亮丽,如缀星辰,却不经意中透露出凉凉的寒意,黑影心中这才发现原来眼前人的实力是隐藏了这么深。 黑影沉默不语。 “玄门五卫?”洛希自语的说道,瞧着他的脖颈下方掩藏着的刺青,“我听人讲过,玄门五卫都有个标志,刺在脖颈下边的呢?” 黑影顿时警惕的看着洛希,玄门五卫属于官府内部极为机密的事情,包括刺青标志,绝不可能为外人所知,不禁问道,“你到底是官府的人,还是天宗院的?” “你猜猜…”洛希手中藏着的飞镖顺势一击,空中闪过两刃碰撞产生的火光,朝着暗处道,“藏着掖着的人,不如也露个脸?” 又一个黑影一跃而下。 洛希窥了一眼地上的飞镖,明显是属于天宗院的武器,两人应是玄门五卫,属于官府的高级密探,自己双拳难敌四手,何况有伤在身,这样一想,她的视线缓缓的转向屋檐下的那处灯光,“你们主儿到底给了什么命令,会让你们连命都不要去惹天宗院…?” 天宗院属于刺客组织。 杀人不眨眼。 接单必成。 “姑娘难道不是天宗院的么…?”洪武低声说道,他虽然被青剑挟持,气势不衰,“你既知我们是官府玄门五卫,也该知道和我们敌对的下场,应该速速离去以免遭罪。” “你们是官府的人,结果在县令府衙关门自盗,本该小心翼翼,现如此大摇大摆招来衙役追赶,难道目的不是让县令知道的么?”洛希毫不犹豫的拆穿洪武的话。 洪武没想到洛希识破自己计谋,偷偷在背后给另外一人做了立刻撤退的信号。 “他走啦?” 洛希丝毫不在意转身消失在夜色中的另外一个黑衣人,县衙之中必然有他们想要的东西,玄门五卫招致衙役也不过是想调虎离山,“…你们也想要在提县分一杯羹?” 突然,洪武一把反攥紧洛希的手,往下一扣,重重推开,而洛希也本能反应的抽刀一划,将洪武的前襟划开了一个大口子。 一个淡紫色的荷包掉落。 那是菖蒲的东西。 “有趣…” 她冷冷道,脸色阴沉的藏着与以前完全不同的杀意彻底浮现,荷包是菖蒲的贴身之物,绝不离身,如此看来,很显然官府的玄门五卫和菖蒲以及四娘的失踪有莫大关联。 “这位姑娘,你应该要离去了。”黑影磁性的声音中带着逐客令的意思,他的肘骨受伤,而洛希的肩头伤口也在流血,没必要斗得你死我活,便道,“既然姑娘不是我们的目标,希望姑娘也不要阻碍官府办事。” “阁下可能不知道,你拿走了我朋友很重要的东西,如今她不见了,我只能把账都算在您的头上了。”洛希冷冷的抹去青剑的血迹,肩头的鲜血如曼陀罗花盛放的娇艳,她这辈子也就只有菖蒲一个人是真心可待,若她没了,自己就算豁出性命也要为她报仇。 黑影略微有些吃惊,他见识了洛希的本领,自己负伤很容易招致不必要的麻烦。 “放心,你我之间的恩怨,我会一笔一笔……也连带着记在你主子身上……”洛希轻轻一笑,意味深长望向了屋檐下的那处灯火。 或许那里面坐着的人。 正在浅尝辄止。 难怪严见斋的马车为何要到提县,难怪县令会急忙出城,原来常说的严公子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的本领,竟然是如此。 第7章 过门是客 忽然,密密麻麻的衙役脚步声在不停地靠近,为首的县丞发现屋顶的情况,朝随后而来的弓箭手吩咐道,“他在屋顶!预备弩箭,别让他们有逃走的机会!” 羽箭瞬间漫天飞舞。 洛希眼见情况不好,自己有伤在身,不能久战,纵身一跃,迅速往外墙离开。 洪武虽然被她的内力震裂骨头,也能抽刀打落不少的弓弩,坚持了一会儿后,他看到严见斋房内突然漆黑熄灭,似乎到了关键的时间点,往后一跃,也跳落外墙离开。 “大人,不好了,我们的火药库被人打开了!”衙役慌慌张张的赶来,见到安翁出来查看情况,却又不得放慢步伐,不小心翼翼的附过去县丞耳边,“红铜,倭铅都没有了…” “你说什么!” 县丞大惊失色,风风火火的带着衙役们到火药库,见到被搜刮一空的库房,僵在原地,同行的安翁若有所思望着被这个情况吓得失神的县丞,见他腿一软,淡定伸手去扶,道,“大人,地上滑,小心摔着。” “是、是的…”县丞的脸色极为不自然,扶了扶官帽,对安翁恭敬道,“程县令因事出城了,如今是要去汇报给钦差大人知道吗…” 安翁老眸一笑,学会了严见斋的风轻云淡,“公子舟车劳顿已经睡着了,这会儿惊醒他不好,明儿再把这事情汇报给他吧。” 县丞连忙点头答应,感恩戴德的请了安翁离去,武将出身的人方才还指挥的有条有理,如今库房失物吓成这般瑟瑟发抖,就算是局外人都能看出来藏着掖着的猫腻。 安翁顺着原路返回小院。 一个随从模样的人缓缓走近跟着他,两人步伐一前一后,速度出奇的保持一致。 “怎么不是洪武来?” “出了点差错。” “你师父真被那些箭射中了么?” “没有,他被一个突然夜袭的女子伤到了骨头,正在郊外追踪那女子来历。” 安翁听到这里,步履渐渐慢了下来,藏在衣袖下的两手交拢,发出一声轻问,“你师父是武功高强,也会被人所伤?” “意外。” “盯紧程实。”安翁摆了摆手,已经是到了严见斋的房门口,半晌,转过身对随从道,“洪云,你是知道公子的性格,他不喜欢意料之外的事,碍事者,你知道如何处理。” 洪云领命,离去。 这夜的月亮似乎比昨夜的还要亮,洛希穿梭在郊外的树林,来到和菖蒲曾约定见面的地点,林东茶园,属于两人的秘密基地。 茶园中央一座古塔,塔下有个小孔门,年久失修已经不会用来燃灯,她伸手进去,一摸,是略有干透,仍是黏糊糊的感觉。 月色忽然惨淡无光。 她手指尖上的暗色血迹斑斑,还有一张小纸条,血书五字:严见斋,有诈。 “我说那小娘子负伤了还要跑那么远,原来是在这个地方藏了小秘密。”忽然远处走出来一个黑影,他手中轻轻摇曳纸扇走近。 洛希迅速将血书藏在衣袖中,握住软剑,那人长得高大,紧身黑长衫,模样鬼魅,额角两缕长须刘海,无异于是一只大蟑螂在夜里横行霸道,审美多少有些问题。 “阁下对我朋友做了什么?” 她起唇轻吟,屹立不动。 那人一扇子飞过来,尖端上瞬间迸发出几支银针,映过青光,洛希立马意识唐门剧毒,正顾着躲闪,那人一掌就贴过来,她用尽全身力气迅速一跃,迅速逃到茶园之外。 “还差了点火候。”那人冷冷一笑,他轻功极好,腾空一跃就跳在洛希面前,“那小娘子拿了些不该拿的东西,你知道吗…?” 洛希感觉到手臂一阵发麻,原来伤口正在大量的流血,方才和洪武的打斗过程就没来得及止血,现在握剑的手已经快要拿不住,颤抖的将青剑转到左手握紧护在胸口。 那人再次赤手空拳的打过来,他似乎擅长贴身近战,能走太极八卦阵,强有力的大手贴近她的左手突然朝上,如毒蛇缠绕掐住了她的白玉脖颈,冷声说道,“永别了。” 洛希说不出话。 她喉咙里的窒息感越来越强烈,大口大口的想要呼吸新鲜空气,耳边是那人的一句刺激,“那受伤的小娘子,也是这样死的…” 菖蒲往日里那可爱的,乖巧的,生气的模样涌现在洛希面前,仿佛临死人都会回忆一些过往快乐时光,以此度过痛苦的瞬间。 洛希记得那一年是元宵节。 扬州城内都是张灯结彩的快乐光景,她那时十岁,跟着姨奶奶卖茶结束,在路边那个角落里,一盏破烂发着微亮的灯笼吸引了她的注意,她慢慢走过去,看见了的菖蒲握着一把锋利的匕首,像一头失去母兽的幼兽,警告自己,“不想死的话,走开!” 菖蒲那个瘦弱的模样,脸色青白,她应该吃错东西中毒了,不然谁会有那种脸色? 姨奶奶会点医术,也不敢靠近菖蒲,拉着洛希的手,又不想就这样抛下另外一个小孩,壮胆子问,“小娃娃,你家在哪里呀?” “滚开!” 那是菖蒲第二次发出低吼的呐喊,洛希在那一瞬间就喜欢上这个满身戾气的小可爱,她在菖蒲的身上,看到了自己一样的性格,生人勿近,这般臭脾气的确不好。 好多年以后,洛希都会想起想起菖蒲吼她的模样,当然,姨奶奶也会记得,她第一次见到洛希时候,她也是躲在柴房里,吼了她一个晚上不愿意吃饭,还不知道在那里捡来一把破刀子,壮气势说靠近就不客气了。 年幼的菖蒲昏倒后,被姨奶奶背回了家,那时正好有个致仕归来的老太医,路过扬州,阴差阳错救了菖蒲的小命,嘱咐洛希,“这小娃娃中了唐门的慢性毒,是个很阴险的招数,如今毒清了,千万可要小心。” 老太医没留多久,又再次云游天下。 洛希按照老太医的药单,天天去城里给菖蒲抓药,姨奶奶的积蓄都快要被掏空时候,两人都没有放弃,菖蒲好起来了,终日一言不发,姨奶奶以为是下药太猛,直接把人弄哑了,问洛希,“怎么办,送官府吗?” “她受伤了都没有去官府,可想而知是不能让别人知道这件事的。”小小年纪的洛希分析的头头是道,推着姨奶奶出门道,“我想要吃鲜笋粥,姨奶奶给我做一顿嘛…求求你…” 姨奶奶拗不过她,点头答应出门,又不忘叮嘱洛希,“可小心点,别闹出事。” 洛希点了点头,门一关,她就直接爬上木床,挨着菖蒲靠在墙边坐着,“呐,你也看见了,咱们家可是家徒四壁,别偷东西哈。” “你怎么知道我拿了钱?”菖蒲终于肯开口,气势沉稳,说出来的话却是奶声奶气的,确实偷了两锭藏在柜子里的碎银,那是姨奶奶唯一剩下的钱,她要逃走,钱是必须的,却只是愧疚是否应不应该这样做。 “那柜子上嵌入一枚铜钱,有人开过门,铜钱就会掉在地上。”洛希说着就指了指地面的一条方孔铜币,“咱们家穷,东西都要藏着掖着,就怕有小偷,以前就遭过一次呢。” 洛希一口一个“咱们家”,熟络的本领让年幼的菖蒲逐渐融化内心的冰冷,她感觉到愧疚,将钱还给洛希,起身就要离开。 “别走呀,姨奶奶挖笋去了,等会就可以开饭了。”洛希盛情的邀请菖蒲留下来,打开柜子上拿出来一个南福家的松子糖,“这糖我都舍不得吃,就请你吃一颗充饥先好不?” 菖蒲愣在原地。 看着家徒四壁的洛希还要这么大方的分享仅有一颗糖给自己,若有所思,接了过去尝一口,陈年旧糖,味如嚼蜡,极为难吃。 “你放多久了?” “有一段时间了。” 洛希尴尬的说,又走过去拍了拍她的肩膀,“别走啦,给你下毒的人肯定以为你活不下去了,不如你就留在我们家长住吧。” 菖蒲这几天和洛希的朝夕相处中,的确感受到来自于家的温暖,虽然贫穷,却也倾囊相助,她从小被训练成为一个毫无感情的杀人机器,隐姓埋名这个想过只在脑海里闪过一下,就冷静下来,“我要替师傅报仇,我不能就这样留在你家,我一定要离开。” “那我帮你。” 洛希小心翼翼的从柜子里再次拿出来一团用纸包着的东西,打开后里面是淡白色的粉末,递给她,“这东西有毒,能毒死两头牛,我找小老三的爹爹给我的,有用的。” 小老三的爹爹是茶园的看护,为了预防山猪野牛等践踏茶园,特意制造的“毒药”。 菖蒲接过去仔细的闻了一下,若有所思的望着眼前信誓旦旦的洛希,她连自己来路是什么都不清楚就决定帮自己,也不忍心让她失望,“你这是加强的麻沸散,杀不死人的,最多能让野猪昏倒在地两三个时辰。” “好吧。” 十岁的洛希叹了一口气,学成大人的模样摸了摸下巴,沉思一会,邀请她坐下来,给她倒了一杯茶,“我再想想别的法子。” 九岁的菖蒲似乎真的觉得她能想出好主意,坐过去听她开始天马行空的计划。 姨奶奶回来时看到两人和好相处,心情开朗,熬好粥一家三口吃个痛快,洛希后来问姨奶奶,养多一个人要多花钱,那为啥还要同意我把菖蒲留下来,姨奶奶乐呵呵的笑,在躺椅上摇着蒲扇道,“世道艰难,能救一个是一个,你是一个,她是一个。” 洛希一想到这里,顿时涌起对生命的渴望,菖蒲已经是等同于她的亲生妹妹,她就算要死,也要帮她手刃仇人,不禁吃力的伸手去拔下头上发簪,朝那人脖颈刺下去。 那人反应过来,一手握住洛希手腕,另一手继续用力捏紧她的脖颈,置她死地。 忽然,丛林中一支长箭射出,“咻”的一声,瞬间刺破那人胸膛,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两缕霸道发丝无声无息的垂着,临死前痛苦的发出一声,“你居然、居然使诈…!” “呸,我都自身难保。” 洛希白了他一眼,无情的一脚将那人踢倒在地,她虽然留意到丛林的一点寒光,但是敌是友,她也分不清楚,伤口的撕裂感越来越强,若是敌人,她真的要身首异处了。 两个黑衣人缓缓从林中走出来,看衣着是严见斋的近侍,武功绝对不低于她。 “你们真的没必要捉着我不放。”洛希捂着失血量越来越大的肩膀试图后退逃跑,没想到后面也一跃而下两个黑影,这一次她属实插翅难飞,不禁低头望向手中紧握的剑。 “我家公子请姑娘见一面,请姑娘给个面子。”忽然,说话的磁性的嗓音还是那般沉稳,“不然,只能在这里送姑娘一程了。” “好。” 洛希听罢,选择了束手就擒。 她不是傻,该认怂还是要认,洪武示意洪云向前过去,封住洛希的血脉,用麻绳捆住她的双手押上马车,洪武和洪云一左一右坐在里面,命令外头的黑衣人立刻赶马。 “不摘我面罩吗?”洛希打趣的问道,虽然洪武好像已经从什么地方知道自己的身份,却不急于行动,“你家主儿,难不成是极为好心的下了命令,不让你们伤害我?” 两人的脸色显然有了变化。 洛希心领神会,长长的叹了一口气,难为自己还装了这么旧的无辜路人形象。 “你们主儿是不是有什么神志不清大病,这么能演?”洛希瞥了一眼左边的洪云,见他不出声,又瞥了一眼右边的洪武,“给他办事,是不是特别累,胆战心惊的那种?” “不许乱说话。” 洪武轻了轻嗓音,侧脸掀起车帘子往外一瞧,回到扬州城内,勾栏里还做着生意。 安翁双手藏在衣袖之中,远远的看着马车走近,挑灯的人站在身旁,清瘦如竹,他穿着银白色的衣衫,出现时是寂静无声,却能感染周围的一切,让安翁也低下了头。 “公子会担心,马车里的人会是洛姑娘吗?”安翁陪着严见斋这么久,他的性格自己可以说得上一清二楚,不禁低声感叹道,“老奴猜想,公子这一次还是会对她格外开恩。” 严见斋手中的灯笼轻轻晃动。 犹如他的心在动。 “安翁,你话从来就不多。”严见斋避开了安翁的话,转身就走回了内院屋子,浅浅的留下一句,“过门是客,不许伤人半分。” 啊? 安翁冷不丁的张大嘴,双手就从衣袖里掏了出来就要仰天发问,是不是上次的高烧把他主子烧的头脑不清醒,今居然把入门是客,不许伤人半分这种鬼话也说得出来?! 第8章 极限逃生 洪武率先跳下马来,见安翁提着一盏灯笼正在等待,便走过去低问道,“安翁,刺客已经捉到,公子是否亲自来审问?” “男的女的?” 安翁将灯笼提高起来,映在洪武那张方正的脸上,听到他回了一句女刺客,便心领神会的摆了摆手,“能把你打伤的人的人,武功不差,先将她关在牢狱里…”,话顿了一下,又改口道,“罢了,关在耳房吧。” “然后呢?” “公子还没说要如何处理。” 安翁说出这句话时连自己都不相信,脑海里有两个小人正在激烈的打架,一个小人告诉自己他主儿现在不清醒,自己应直接解决马车内的人,另一个小人说,公子的决定肯定是有原因的,不能有任何质疑才对。 “安翁…?” 洪武轻轻的问了一声,愣了一愣的安翁扭过头来,声音一下子衰老下来,摆了摆手,潦草的说道,“去吧,按公子的命令行事,将她带进来耳房守着。” 洪武唯有领命,正欲吩咐洪云带人下来,谁知一掀车帘布,迷药扑面而来,他避之不及,被洛希一脚踹到倒在地,安翁连忙去扶起洪武时,洛希早已经桃之夭夭。 “罢了。” 安翁无奈的叹一口气,对洪武道,“既然那姑娘有这本领,我们是追不上了的…” 严见斋仍坐在书桌前看兵书,见到安翁进来复命,不冷不热的瞥了一眼后头洪武和洪云,没有见到意象之中的人,反而会觉得有些舒坦,淡淡的问道,“……没捉到刺客?” “属下失职,让她跑了。” 洪武低下头来,为自己第二次弄丢刺客而惭愧万分,“她知道玄门五卫的事,或许她也替官府做事,也有可能是齐相公的人…” 齐相公是当朝三位宰相之一,曾扶持过先帝长子槐王争夺皇位,平宁皇帝不计前嫌,念在其在政治上大有所为,又助先帝创建中兴之治,请他继续任职宰相为官,但实际朝堂大臣们都很清楚,如今齐相公的嫡女,嫁给的正是槐王的唯一嫡子安阳郡王。 严见斋想起槐王的一桩旧事,皇位争夺结束,他被驱逐到封地南洲,安阳郡王出生时,自己上门祝贺时并不受待见,仍记得澄王愤怒的拄着拐杖,气势汹汹,记忆仿佛太久远,已经不记得他那时候在骂什么话了。 他有些疲倦乏累,淡淡的从回忆里抽身出来,又换个了话题,“程实现在何处?” “扬州城,铸造监何监家中。” 安翁回话。 “他将铸造假币的事情说了么?”严见斋少有的提起兴趣来,轻轻的放下了兵书。 安翁恭敬的点头,另一边的玄门五卫已经飞鸽传书回来,铸造监知道事情后暴躁如雷,“何监命人发了官帖给公子,明日午时他会亲自来提县,要质疑你的办事能力…” “是么?” 严见斋淡淡一笑,点漆般的眼眸紧锁在手中的玉扳指上,冷淡道,“…杀了程实。” 屋外的一抹黑色身影听到此话微微一震,急忙离开,突然顽石破窗而出,带着强大的内力击断她的后脊骨,没过多久,侍卫们已经压着黑影走进来,扣押跪在地上。 “严大人的功夫可真不容小觑。”黑影的面罩被侍卫无情掀下,来者竟然是银柳,正如其名,面容皎白,两眉若柳,即便受了重伤也身姿挺拔,“要杀要剐,不必废话。” 严见斋沉默不语,指腹轻轻摩挲玉扳指,突然银柳重重一咳,吐出一口鲜血。 “你断了脊骨,心肺受损咯血,若不及时止血,会窒息而亡。”他说着时缓缓的抬起头来,望着眼前陌生的女人,一双寒眸冷冰冰,“我厌倦,任何不在计划内发生的事,特别是无关人等,忽然掺和进来我的事…” 银柳被严见斋此时身上覆盖着的强大气场所震慑,没想到他长得一副温润如玉的模样却这般冰冷无比,不禁咬紧牙关,抬头挺胸,默念一定要完成楼主交给她的任务。 绝对不能失误的任务。 “你是不是齐相公派来的——”安翁正欲先开口询问,忽然银柳直接上前要按住严见斋的腿,让他无法动弹,同时一支穿云箭破窗而入,直直的朝着严见斋胸膛射过去。 说时迟那时快,幸亏洪武及时抽刀打落弓箭,踢开银柳在地,护着严见斋在身后。 “哼,算你命大。”银柳忍着伤痛,不屑一顾的扭过头,侍卫赶紧扣住她双手按住。 安翁意识到或许这屋子里已经不安全,命洪云快去追赶刺客,正欲请严见斋离开此地,就看到他淡定如旧,示意自己和洪武出去外面等待,紧张万分的劝道,“公子,她是刺客,无论如何,不能与她共处一室!” “她已经知道我不是严见斋了。” 严见斋淡淡一笑。 安翁僵在原地。 连洪武都愣了一愣,下一刻将刀柄直接架在银柳脖子上,问道,“是否要杀了她?” 银柳脸上没有半点害怕,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她已完成任务,只要将消息传给了外面的接应人,也可以说得上“死而无憾”。 “你是怎样确定,外面的刺客也能知道你所知道的事情。”严见斋被识破后,还是处事不惊的一笑,反而,对银柳的自信到底从何而来的好奇更加多于她为谁服务的这件事。 银柳学的聪明,闭紧了嘴。 “你不怕死么。” 严见斋问她。 银柳还是不出声。 “安翁,备一杯茶来。”严见斋已经没有再追问下去的意思,不急不慢的尝了一口茶,入口丝丝甜意缓解了过分的躁热,他望了一眼看着茶面漂浮白蕊梨花干,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也喜欢上梨花茶的味道。 不过初春,却变化如多事之秋。 他的一举一动都暴露在银柳的眼中,如同世家公子举止有礼,刚刚的阴冷戾气仿佛过眼云烟,甚至怀疑只不过是一丝错觉。 银柳猜不透严见斋到底要做什么,见他的视线缓缓的望向窗外,话也轻轻的落在她的耳朵里,“外头的人,应该还不知真相…” 她心中一紧,下意识的握紧拳头。 “你不是死士,即便脸上挂着大义凛然的模样,终究会有轻微动作,比如,你太过于关注我在想什么这件事上。”严见斋缓缓回过头来,淡薄的月影浅浅覆在他疏远冷清的面容上,“倘若你没有活着走出这里,外头的人便知道我不是严见斋,以此杀了你灭口,你原也以为自己不惧死亡,闭了嘴巴从容赴死,但你脸上,却演不出真正淡然自若…” 银柳被说中后,心跳的厉害,下意识的会躲避严见斋的眼神,怕他看出来更多。 “我见过很多的死亡。” 严见斋漠然的补充了一句,一句无关紧要的话,脑海里浮现出的是厮杀呐喊,尸横遍野的场景,“你有个很好的主子,她没有让你做死士,你也不必为了任务而赴死。” “你假冒朝廷命官,才是死罪一条!”银柳忍不住挺直腰背,胸口一阵闷痛,再次咯血出来,丝丝缕缕的血液从嘴角不断往下来流,这一次是积久成多,呼吸也困难起来。 他冷冷地望着。 安翁和洪武也站在一旁,随时等着严见斋的命令,很显然,等到银柳脆弱的不堪一击时候,再施以援手,保住性命,自然后面就可以借此才可以审问出更多的幕后真相。 银柳的气息越来越弱。 越来越轻。 真的快要死了。 安翁紧张万分,但看得出来严见斋似乎并没有要留她一命的打算,走过去连忙压低嗓音问道,“公子,她、她真的快断气了。” 严见斋仍旧是不为所动。 银柳难以呼吸,即将两眼一抹黑,到阎王家门口报到时,破开的窗户气势冲冲的跃进来一个人影,她的肩头血迹未干,握剑的手也在颤抖,仍然将银柳护在身后,洪武立马也反应过来正是他弄丢的那个女刺客。 洛希丢下一瓶药丸给银柳服下,冷冽的双眸望着早已被侍卫和洪武保护的密密麻麻的严见斋,“严大人,难不成还怕我不成?” 严见斋听见这熟悉的声音,握着茶盏的手忽而一动,对方想要他的性命,而他似乎已经越陷越深,轻轻的挥了一下手,安翁等人也不得不从命,让开了一条小小的道路。 “你是…替何人办事。” 他终于开口问。 洛希瞥了一眼离自己最近的一扇窗,一扇门,都已经围满侍卫,忽而一笑,“你放了她,我便告诉你我替谁办事,办的什么事。” 银柳艰难的摇头起来不愿意走,又被洛希盯了她一冷光,命令道,“快走!” 洪武怕放虎归山,正欲直接拦下,就看见洛希从怀里抛出一个小木盒到远处安翁手中,“作为交换,给你们要找的东西,在程实最宠爱的小妾家中,后厨的地窖藏着。” 安翁接过洪武转交过来的木盒,打开看了一眼,顿时脸色一变,恭敬的双手呈上去给严见斋,“公子,的确是我们要的东西。” “放她走。” 严见斋和洛希爽快的达成协议,让侍卫给银柳让出地方,并下令不许在后跟踪。 银柳虽然知道洛希说一不二的脾气,若是往常,她绝对相信洛希能顺利逃脱,但如今她刚刚才见识到严见斋的本领,“姑娘,他不是严见斋,是隐藏的很深武林高手…” “我知道。” 洛希星眸一笑,两根银针迅速迷晕门口看守侍卫,让银柳安心离去不被跟踪,也免去自己后顾之忧,剩下就只有见机行事。 屋子里瞬间安静的连一根针掉落的声音都变得一清二楚,深陷敌军,洛希没想到自己钓的“大鱼”还能把自己拽落深渊,重重叹了一口气,“…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 “你替谁办事。” “两院楼。” “你又是谁。” “…江晚宁。”洛希毫不犹豫的就捡了个大街上的名字回答,那双极好看的桃花眼信誓旦旦,让人想想怀疑都觉得是冤枉了她。 严见斋听到这样的结果并不意外,即便她全身黑衣,只露出半张脸,可声音是难以伪装的,淡淡道,“能请你,摘下面罩吗?” 洛希猝不及防的愣了一下,该死!想该来的还是来了,她虽带着有形的面罩,却难以揣测严见斋那张无形的面具之下隐藏什么,不禁反问,“你真的不是严见斋么?” “不是。” 严见斋冷静的回答让洛希顿时哑口无言,她看着洪云越走越近,将她的面罩摘下来时,内心早已做好拼死一搏的准备。 突然,屋顶突然“轰”的一声砸开一个大窟窿,有一个船夫模样的人摔了下来,头戴斗笠,一把握住她的手,说道,“快跑。” 大哥你哪位呀? 洛希这句吐槽的话都还没来得及说出来,立马将藏在手心的迷药撒向洪武,趁着混乱之际,赶紧跟在斗笠人身后快去逃走。 月明星稀,两条黑影极速逃窜。 一颗顽石随后而至。 洛希借此机会偷偷望向斗笠人模样,看清楚那人的五官,心中一紧,甚至本能的反应就是将他推开,为他挡下随之而来的顽石袭击,肩头中伤,重重摔倒在地。 “不要伤她!” 严见斋的话几乎是带着命令的脱口而出的,这时躲在他身后一直待命的人止住手中的动作,他融于黑暗,很快就消失不见。 安翁瞧着屋檐上那斗笠人将已经昏厥的洛希抱起来逃走,再缓缓将视线放回严见斋脸上的恻隐之心,这是第二回,遇到会让他主子主动放弃掉唾手可及的“猎物”。 “公子,如今已经有人知道你不是钦差的身份,是否,要给京中写信了…”安翁双手作交叉礼,弓着腰望向严见斋请示命令。 严见斋久久并未说话。 他走回屋内,望着地上的斑斑血迹,她早已身受重伤,也要来救走下属,又偏偏还为斗笠人挡下那一颗顽石,不禁有些心疼,淡淡的对安翁道,“你只管给京中写信报事情顺利,其他的人或事不必多说一言。” “可那些刺客分明就是冲着…” “她并未害人。”严见斋冷的打断了安翁的话,目光所及之处皆是寒意,“两院楼的人,短时间不会再乱行事,如今东西已经拿到,通知知州褚能良,立刻赶来到提县。” “制造坊的那两个正副首领,是否一并押解过来?”安翁恭敬的追问道。 严见斋摇了摇头,“他们两人或许早已出事,那监狱里有内奸,是程实的买通的。” 这话刚落,就有一个黑影落在窗边,低着头,带来了更加坏的消息,“公子,铸造监何监已到了扬州城,要亲自审查工匠杜工死亡一事,仵作的证词是殴打致死…” 第9章 请你吃茶 洛希睡到日上三竿醒来时,肩膀在隐隐作痛,苦涩的药草味扑面而来,她瞥了一眼床头边上的人,正在熬药,从背影看过去高高的脊梁骨,穿着寻常的长衫,正好阳光从窗户照耀进来,他耳朵尖上还可以清晰可见的细绒,不禁笑道,“宋大人如今也做炼药的小童子,给我这等人熬药伺候了…?” 宋延皓一回头,他整个人一手握着铜勺,一手抚着扇子,白净的脸上沾灰,乍一看就像是哪家的公子落难,沦为后厨洗碗帮手,细细一瞧,脸上还有几分心酸皱眉。 “别装。” 洛希冷不丁的打断他接下来的“演技”,忍着伤口的痛走过去,很自然的接过来他熬煮好的药一饮而尽,半响过后,眉头一皱,“你下次别熬药,去做下毒的活吧。” “洛姑娘这么瞧得起我?”宋延皓笑了笑,移步给她开了一扇窗,回过头见她仰头沐浴在阳光下,呼吸着清晨新鲜空气,斑驳树影之下阳光跳跃在她的面容之上,刹那间仿佛世间万物都没有办法和她相提并论。 “怎么,宋大人心动了?”洛希眯开一只眼睛,麻利的在他身上转了一圈收回视线。 宋延皓无言以对。 阳光中似乎还有些股淡淡的清香,洛希终于睁开眼,瞧见外头那两支莲花如今出落的亭亭玉立,“宋大人不仅仅昨夜做贼,如今还做花匠,替我把那支小莲花也养肥了?” “说什么做贼,还不是为了救你。” “我不死你都不来救我呢。”洛希冷悠悠的一笑,不顾肩头有伤,下床坐在他的对面,偏偏一对视上他的眼,墨瞳深渊,就会有种被吸进去的魔力,赶紧调转头过去。 “有人在跟踪我,坐的船已经行至一半已经出了问题,被迫靠岸。”宋延皓突然轻声开口,脸上蒙着一层迷雾,低沉着头在思索。 “谁动的手脚。” “不清楚,有人不想要我回扬州,但那人却并未伤我性命,想必他有一定顾虑。”宋延皓偷偷与船夫互换衣服,命船工往岸上游走,自己则借机走陆路小道加紧回到扬州。 洛希也想起在莲花池边的脚印,倘若真的是严见斋派人前来试探,却又假装毫不知情,心中顿时觉得后怕,“我去林东茶园拿到菖蒲留下来的信息,严见斋有诈。” 话音刚落,她五指紧紧的攥紧浅紫色的荷包,那上头绣着一只金翅大鹏鸟,菖蒲最喜欢大鹏,总说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而上几千里,一想到到这里,洛希眸光骤冷,“那人既然敢假冒严见斋,足以说明他背后隐藏了太多的秘密,他和这件事脱不了关系…” 宋延皓眉头一皱,说道,“…确定他真的不是严见斋?” “?” 洛希一脸疑惑,望着他大眼瞪小眼,“你昨天来的时候,没见到他的模样?” “我为了救你马不停蹄的赶到县令府,跳下去的时候屁股都要开花,哪里有时间回头看人,我都怕被严见斋认出身份来呀。” 宋延皓立刻满脸的委屈都快要溢出来,抚窗叹气,“可见我差点就丢了小命…” “挡下那颗石子的是我。” 洛希翻了白眼。 宋延皓也沉默了一会,撤走炉火,盖上煲具,两人挨着窗台沿,听外头风声过耳,他才缓缓说道,“玄门五卫隶属于裕王府的幕僚,很多年前已经借调给大理寺,奉命行事可不报刑部,除大理寺少卿严见斋,还有一人,就是大理寺卿龚昌宇,可随意调派。” “小小案件,不必大理寺卿下场吧。”洛希伸出手来,若有若无的捉住了一把光。 “严见斋是严相公的嫡出二公子,不会有人愿意涉险害他,否则,足以证明那人隐藏的势力高深莫测。”宋延皓非常清楚玄门五卫拥有冠以官府生杀予夺的权利,绝对不可能为官府外人所操控,此刻内心能萌生出另外一种可能,缓缓说道,“洛希,或许你见的并不是玄门五卫…或许是来自于……” “天宗院。” 洛希把头仰在墙上,话里语气也失落了下来,这个猜想是很早已经就买下种子,只是她不愿意面对,“我去茶园拿接头密信时那有个刺客埋伏已久,会天阵八卦,他自己承认了,天宗院的命令让是他杀了菖蒲。” “那为何天宗院要自相残杀?”宋延皓提出了自己的疑问,窥了一眼洛希,“菖蒲到提县的目的我是知道的,你到底是拿走了他们什么东西,让他们都不敢轻易对你动手?” 洛希忽然一笑,极好看的桃花眸弯弯如月,“我又不是贼,怎么拿空手人家东西。” “所以,你拿了县令的东西。”宋延皓听出了她的话里有话,反而道,“我好奇,你那你怎么确定,他不是严见斋本人。” “线报曾说,严见斋的左腿曾经因战场征敌人受过伤,那位腿上并未有伤痕。”洛希安排银柳和绣球乔装打扮在县令府上,见机行事试探严见斋的身份,“他是个武将的出身,却有哮喘病,这怎么可能说得过去呢…” “这事怎么不见你在书信上讲到?” 宋延皓略生疑惑。 “我不是所有的事情,都有必要向宋大人你汇报吧?”她淡淡的一笑,自己似乎习惯性把所有的事情看做任务向他汇报,这次她心有愧疚,有意无意的将严见斋排除在外。 “银柳暗中调查,却意外发现将库房严兵把守,里面放置大量的红铜材料,这本应该在上次剿灭制造坊的时候上缴州府的,很显然程实私扣下来另作他用,与此同时,当地的暗线来报,程实这个人爱色如命,每隔一段时间,大量财产囤积在他的小妾家中…” 洛希说到这里,宋延皓也已经想到了后文,“程实私藏扣留红铜,如果他背后确定是主谋,会有杜工泄露出去铸铜的母板……” “程实不傻,在母版已经不允许再铸的情况下,应该要计划烧毁证据才对,可惜他的小妾贪心,以为可以东山再起…”她从容的指了指床边的一个床头柜,皎洁的眸光藏着一股清澈的湖水,冰冷而平静的说道,“左边第二个暗格,县令的母版在里面,连同州府的母版从铸造监弄来的,都在哪里了。” “那你给严见斋的,是假的?” “别说假的,那也是我印下来的真东西。”洛希打断了他的话,冷冷的一笑,望着宋延皓,两瓣薄唇轻轻的碰在一起,说出阴冷的话,“宋大人,菖蒲与我姐妹情深,我要杀个人偿命,你不会也阻拦吧……?” 宋延皓一时哽住,洛希便幽幽继续道,“我要见他总需要些见面礼物,就当我借用一下,完事以后,自然还给州府。” 她的眸光已然暗淡藏锋。 “你一旦和天宗院作对,连官府都无法介入,当年的事情你忘记了么。”宋延迟不禁握紧了拳头,回想起很多年前的事情,“姨奶奶当年是怎样死的了,你应该最为清楚。” 洛希故意就像是没有听见宋延皓的话一样,别过头拍了拍身上的积灰站起身,见他白净的脸上少有的生气,话锋一转,“那我们打个赌,这次宋大人会不会帮我?” “你…!” 宋延皓欲言又止。 她看着宋延年那张微怒的脸上,欲言又止,忽然一笑,换了个话题,“宋大人许久都没有回扬州城,请你喝茶如何呀?” “别岔开话题!” “闫楼的茶。” “我不会动心的!” “…一盒荷花酥。” 宋延皓听到这里,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一下,过了一会,叹了一口气,“答应我,伤口未好之前,不要轻易找他复仇。” “我又不傻。”洛希鄙夷的瞥了他一眼,翻箱倒柜的找了两锭碎银,摊在掌心,忽然眸光暗淡下来,轻轻的说道,“从前菖蒲管家,如今…我都找不出来银子在何处了…” 他也沉默了。 “说起来,宋大人这番回来……也是蹊跷不是么。”洛希说着,抬起头来,意味深长的望向宋延皓。 “陛下准我告假,回来祭奠父亲。”宋延皓摸了摸脑袋,挤出来一个标准假笑。 “得了吧,宋公是殁在凛冬,又不是如今的五月天,你回来不是有点早么?”洛希嫌弃的看了一眼宋延皓,当年她亲自为宋公扶柩归乡,初冬雪都未融尽,披麻戴孝的一步一个脚印走到山头,那是漫山遍野都是白皑皑的景象,她至今还未忘记,“……你爹临死的时候,可是骂足了你三天三夜的。” 宋延皓一时沉默下来,似乎记忆中的父亲总是很严厉的模样,要他考科举,不许他继承茶园经商,却在自己金榜题名之际,一时后悔,让他千万别上京做官,留在当地。 “洛希,你也恨我当年上京任职吗?”他忽然问道,这句埋藏在心中的话终究抛了出来,如平地惊雷,等待一场极大的爆发。 洛希出乎意料的安静。 半响,炉子里的火彻底熄灭。 “我有什么资格恨你,我连命都是你给的不是么?”她冷淡如水的回了他一句话。 宋延皓听到她的话好轻,就像是一阵风吹过就什么也听不到,那年的风吹过茶园山岗,芬芳馥郁,她站在对面,满眼通红,终究没有掉过一颗眼泪落下,也是很轻的一句,“小女愿大人一路顺风,心想事成。” 她没有说挽留的话,宋延皓也没有说出那句,心头的话,你愿意同我一路上京吗。 他很清楚。 洛希的回答,一定是不愿意。 又是一阵长长的沉默。 “洛姑娘不是要请我喝茶吗?”宋延皓打趣一笑,缓缓的也站起身来,对她做出邀请的姿势,“既然你也不信菖蒲会出事,那她便不会出事,正好肚子饿了,吃茶去。” “正有此意。” 洛希伸手搭过去,宛如大家闺秀出闺房,临走之际,将软剑藏于腰间,满意的拍了拍腰,“走吧,正好躺久了也该逛逛。” 扬州城内的叫卖声,食物的香气扑面而来,宋延皓和洛希携手共进,旁人看来就像是一对恩爱夫妻一样,闫楼就在东门大街正中央的位置,两人也随着往来的宾客一同进入,寻了个靠窗的位置,面对面坐下。 “洛姑娘,许久没见你来了!”奇奇一见到洛希,就赶紧为她斟茶,最好的梨花茶。 宋延皓也点了一杯都匀毛尖。 奇奇第一次见到宋延皓,往日里洛姑娘极少带男子前来,思来想去,清了清喉咙,俯身下去低声问他,“公子,我们这里有上好的毛尖茶干,您要买些回去家中珍藏吗?” “那厮不会买的。” 苏镜花的声音在小二奇奇背后幽幽的传来,她正好从楼梯下来,示意奇奇去招呼其他客人,自己慢慢的走过去桌边,坐了下来,握着团扇的手轻轻数了数茶点,又转头看向洛希,一笑,“两贯钱,别吃霸王餐。” “我要荷花酥。” 洛希将碎银置在桌面上,双手环于胸前,摆出一副我有钱我是最大的姿势。 苏镜花“啧”的一声咬牙切齿,团扇的柄都快要被她掐断,扭过头去,眼里冒火,硬生生的朝着宋延皓挤出一字一句来,“宋延皓,你、不、管、管、你、夫人……?” 宋延皓正端着毛尖细品,舒了一口气,若无其事的回了一句,“苏掌柜忘记了,当年的差一点,她如今还不是我夫人呢。” 宋公丧期三年,子孙不得婚嫁。 “你不管管他?”苏镜花几乎要拍案而起,气的扭头一转,气势汹汹看着洛希。 洛希心安理得的在尝她的梨花茶,甘中带甜,入喉润爽,从窗边看出去,正好能瞧见岸上那颗老梨花树,“……宋大人难得归乡一次,便让厨子破例再做一份荷花酥,厨子要问为什么,你只管说是我洛希的命令。” “罢了!” 苏镜花虽说是闫楼掌柜,到底这座楼,这里的厨子,这里的人,都是她的暗线,又怎么可能忤逆她的话,因相熟多年,骂了一句,“就知道你是个见色起意的色胚子…!” 洛希几乎一口梨花茶喷了出来。 “瞧瞧,苏掌柜都说你色欲熏心。”宋延皓心安理得的又抿了一口茶,从前时苏镜花调侃两人行似夫妻,脸色激动的都是他,如今倒成了淡定的那位人,“这也不令人心中在想,洛姑娘请我喝茶,到底有何居心呢。” “…别在这里发癫!” 洛希耳根子已经通红不已,这么多年没见到宋延皓,结果三言两句就败下阵来。 三人都开了些许玩笑,聊的都是一些旧事,等到一盒荷花酥上来的时候,大家分了去吃,剩下的那一个,孤零零的,有些突兀,就放在哪里没人动。 “菖蒲出了事,没来。”洛希率先开口,麻利地将自己手中的那个荷花酥吃光,盖上漆盒,淡淡一笑,“我得给她留着这个,那小妮子想吃这个东西很久了。” 第10章 祭奠宋公 洛希回扬州文山时,走的是水路,在船头甲板上看着两岸的风光旖旎,从前忙着为茶园送货,警惕着伺机而动的盗贼会劫船劫物,价格昂贵的信阳毛尖和都匀毛尖,君山银针几乎就是她的全副身家,几十个女娘就那样日夜兼程,夜不能寐,瞪大眼睛看着江面可能发生的变动,有时候,会有盗贼挟火而攀船上来,闹出一场腥风血雨,她自己手上为此沾染过多少鲜血,也已经数不清了。 宋延皓先下的船,在岸口付过钱后,等着洛希下来,她少有的梳起太极髻,簪一支玉色羊角簪,身上着天青色的水田袍,连云瑞鹤踏南北斗云气纹逍遥巾,不禁问她,“怎么,师父他老人家也现居住文山吗?” 洛希年少时,替母守丧期间,有一段时间,扬州殷府道的岞山道人处学习过武术。 “最近戾气重,道袍飒飒。”她淡淡的说了一句,就转身坐进去已经雇好的轿子中,又掀开帘子,对正欲上马随行的宋延皓道,“我昨儿做梦,梦见有个道士对我说你明日能走运,不管如何,我是信了这句话的。” 宋延皓白了她一眼,洛希还是从前那个财迷的模样,“你家的茶楼子,总够你赚钱好几辈子,怎么还是那么的贪得无厌?” “世人总是有贪念的。” 洛希用着街边道士给人解签一样的口吻,细长的手指在空中画了个符箓,“我瞧着大人您印堂发黑,赠你个运符保平安。” “你有这本领,何不去当道士?” “当道士不赚钱。” “那你赚那么多钱,为的又是什么?” “给我们家菖蒲攒嫁妆……”洛希说到这里时,声音渐渐弱了下去,撂下帘子,倚轿闭目养神,昨夜的梦,还见着菖蒲,她跟在道人身边,和自己隔着江,没有多说一句话。 天空中莫名其妙的开始下雨,下的缥缈,大约半柱香后轿子已停在一座山前。 宋延皓亲自为洛希掀起帘子,一把油纸伞已经递了过来,她有些吃惊,在他的搀扶下走出来,迎面而来是山林清新的气息,“文山风景佳,雨水丰盛,难怪宋公临死都说不要留在扬州城,非要葬在这里呢。” “母亲是文山人。” 宋延皓忽然轻声道。 洛希微微吃惊,从小到大都未曾见过宋延皓的生母,只听说他母亲是难产而亡,怕他伤心,大家都不敢轻易谈起这件事,低声道,“那你母亲,如今也葬在文山么。” “她是包办的婚姻,似乎并未与父亲相爱,完成任务产下我不久后就已经离开。”宋延皓提起过去的伤痕,眉毛下掩盖着深深的阴影,黑瞳落寞一笑,“那年我追问祖母,她才说出了真相,母亲因家中欠债,不得不嫁给父亲,她的离开也得到父亲的默认…” “你不去寻她吗?” “她应该过得很快乐,不必再去寻她。”宋延皓坦然说道,忽然,他很自然伸出手低头揉着她的小脑袋,“差点也忘记洛姑娘你不也有个好父亲,不去寻他…?” “呸!” 洛希听到“父亲”二字就差没有当场啐那人一口,换了话题,“雨天路滑,宋公葬在山顶上呢,我又受了伤,你背着我上去吧。” “你还是个人?” 宋延皓无奈白了她一眼,看她旧伤的确没好,轿夫肯定也无法抬轿而上,唯有把伞给她,扎好马步,“上来吧,洛大小姐。” 她几乎以迅雷不及掩耳就跳上他的背,避免他后悔,还不忘用右手为他撑伞,特意换上一种娇甜的语气,“宋大人,出发吧~” “…” 他欲言又止,耳根子却不自觉的发红发烫,耳鬓厮磨,连山林间清爽的风吹来都是热乎乎的,洛希贴着他的后背,凑在他的耳坠边,仿佛发现新新世界,“哇,宋大人你看,那边的林子里就像是吸了一团雾…” 宋延皓顺着她的话看过去,清幽的绿林随风飘摆,春雨如丝如雾,透着这缕缕蚕丝,淡淡的,蒙蒙的,淅淅沥沥的雨水也将两人之间的暧昧之意慢慢融入远山淡影中。 他曾爱慕她。 她也曾爱慕他。 “我们彼此之间,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单独说悄悄话了。”洛希缓缓收回缥缈的视线,伏在他耳旁轻轻道,“宋大人,如今在京城可有物色到哪一家的小娘子,可要婚配了呢?” “…看上了会告诉你。”他也淡淡的回了他一句,却不知道已经红透了白净的脸。 洛希的心听到这句话时,如羽毛轻轻的落在柔软的心底,拍了拍他的肩头,“放我下来吧,再走几步路,就是宋公的墓了。” 他知道,却执意背着她,那年扶柩归乡,漫天皑皑白雪,她的肩头都堆积了薄雪,披麻戴孝,默默的跟在他的身后,那时宗族的人说,“可惜那小姑娘了赶上这么时候,三年后也不知道是什么变数……” 那变数,便是她再没提婚事。 宋延皓给宋公墓前清了坟头草,因日常也雇人来打扫的缘故,周围的草也拔的干净,风冷,雨急,匆匆点燃的三根香飘起一缕白烟,又立刻熄灭,再试,又是再次熄灭,雨水毫不客气的打灭香火,他无奈朝天望去,冥冥之中一切仿佛是宋公的意思。 那年宋公发怒,气他当年不顾一切,非要上京任职一样,在宗祠骂的那句话,如雷贯耳,“你若是敢上京去,出了门你就不是宋家的人,那你就去做天子官家的人罢了!” “看起来老爹还在生气,把雨都下的那么大了。”宋延皓置之一笑,将洛希手中的雨伞接过来,为她遮挡住大半的雨水,“回去罢了,已经来祭奠过,他也不差这一点香火。” “小心你爹来怨你。” 洛希瞥了一眼,也瞧见了他肩头湿透的大半,两人并排而走,都不约而同的沉默。 他走得有些慢,洛希也跟着放慢步伐,才回去了两里地,雨就停下来,泥泞的地面凹凸不平,杂草倒地,湿漉漉的踩下去,就像踩在一团棉花上,让人觉得异常不舒服。 “上来吧,我背你。” 宋延皓忽然将油纸伞一收,抖了抖雨水,立好马步,回头看了眼在原地发愣的洛希,“我数到三,再不上来就没有机会了。” 洛希二话不说直接蹦上去,藕白似的手臂挂在他脖颈前勾着,他的后背一如既往的宽大,回忆年少时宋延皓常常背着自己漫山遍野在茶园跑来跑去,菖蒲也会追在后头闹,茶农们都会追着说,“别在茶园跑,踩坏了茶叶告宋公去,让你们三个小崽子受到惩罚!!可不许再乱跑了…可别乱跑了!” 她从来就不会收到宋公的惩罚,因为宋公只会撒气在宋延皓身上,骂他不好好的带好妹妹,教坏了大的,又教坏小的那个。 两人正有说有笑,忽然,一把锋利的小刀从林中飞出,宋延皓反应过来,抬脚一踢,小刀直接就深深的扎入泥泞地面。 林中人见事情败露,急忙要逃。 “你留在这里,等我。”宋延皓简单抛出一句话,便朝那林中追去,洛希从稀稀疏疏的林草望过去,是个身穿官衙衣服的人,没过多久,就被宋延皓拎着脖子捉带回来。 洛希看见是个中年男子,约莫三四十岁,浑身湿透,估计是早已经在草丛中埋伏许久,对宋延皓道,“你猜猜,是谁的人?” “程实的人。”宋延皓一脚就踢中那人的膝盖,让他痛的跪倒在地,“他穿着官衙的衣服,却没有携带官牌,应是私府上的家丁之类的,说来奇怪,这武功也算的差的了。” 玟老四弱弱的抬起头,又遇见洛希眸光带寒,吓得哆嗦,“是、是程县令让我在这里等着,说宋大人归乡,定要来祭奠父亲…” “他要你来杀我?” 宋延皓不禁觉得十分有趣,为官许久也没有得罪过人,况且他与程实也不相识。 玟老四瞬间闭紧嘴巴,一旁的洛希轻描淡写将地上小刀捡起来,持在他脖颈上,划抹出淡淡血痕,“我家大人问你话呢…” “我说、我说…”玟老四吓得瑟瑟发抖,立马清清楚楚的交代出来,“原是老爷来说,守在这里遇见宋大人,便立刻请来县令府上吃饭,只是、只是昨日忽然来信,说遇见宋大人,不许他离开此地,立马格杀勿论。” 玟老四边说边拿出一封程实的密信,他也就是个打杂的小厮,哪里有什么从不从命的道理,“我不敢不从,便做了这事…” 洛希瞧了一眼宋延皓的眼神,他在密信里找到关键字眼,洛希当机立断,威胁玟老四,“今日你遇到的事最好闭嘴,否则明日死字当头,”说罢,刀背朝下拍晕了玟老四。 “看来扬州城要生变故了。” 宋延皓轻轻一笑,将信递给了洛希,上面字数不多,却点出自己告假归乡的事,除了陛下知道,也就仅有内院重臣知晓,程实如今在铸造监何监家中,却担忧至此,若连自己也必须铲除的话,可想而知这一桩铸假案背后是有多么大的阴谋正在酝酿其中。 ”天宗院亦正亦邪,有人出钱,他们便会出力,无非是利益往来罢了。”他轻叹一下笑,眉宇间的神色也沉下来,“铸假的铜币若一开始是由官府流出,无人可控,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涉及利益输送成千上万。” 洛希脸色疑惑,宋延皓便说起几年前京城也流入一批假铜币,很相似的案子。 “那案子结了?” “嗯,结了。”宋延皓淡淡的回了他一句,见洛希的眉头都要拧结,便向她娓娓道来,“那会大量的假铜币鱼龙混杂,时任监国的裕王发布以三贯假铜兑换一贯钱,以半个月为限期,若仍旧持有假铜币的不上缴,则持有者抄家充军,女妇没入奴籍,此等举措下,人人自危,铸假的铜币收归官府……” “但现在私铸的假铜,是由官府流出来的,和那个时候由外部流入完全不同。”洛希提纲挈领,很快就捉住了宋延皓讲这个典例的重点,补充道,“祸起萧墙,从工部,到文思院,再到铸造监,每个牵连的环节都有可能,也意味着每一个人都可以分一杯羹…” 宋延皓总感叹洛希的思维敏捷,若非钗裙,不去考状元的确是浪费,他盯着她巴掌大的鹅蛋脸,眸光清澈明亮,世界万物都阻拦不住她要向阳生长,便为她补充了一件不为外人所知的事,“当年协助过裕王查案的澄王,却在之后被发现藏有大量私铸铜币,遭百官弹劾,陛下将他贬低到通州封地……” “他知法犯法本就是死罪一条,我猜想是齐相公出面求情保下了他。”洛希乌黑亮丽的眼眸一笑,仿佛幽光闪闪,难怪安翁那时追问自己是否和齐相公是一路人马的事,“姑妇勃谿,兄弟阋墙,宋大人这次回来除了祭奠宋公,难道也跟这件事有关联…?” 宋延皓笑而不语。 黑眸深黯。 洛希第一次看不懂他的表情,耐人深思的表情,“那假的严见斋定然不是严相公的人,却又提防我是齐相公所驱使而来,难道还有第三个人官衙中人,能从中获利…?” “那获利的不是已经在牢狱了么。”宋延皓一语点破,本质上来讲,制造坊的两个首领,是这件事情的最直接的获利者。 “差点忘了这回事!”洛希顿时一喜,此刻假的严见斋还在提县,自己擅长易容,可以轻易而举的混进去,打探消息,“铸假案的所谓“主谋”,我想应该要去拜访一下了。” 宋延皓也没有阻止她。 两人很快回到扬州,夜里挑灯,他准备加盖了文思院的公文准令,交到洛希手中前,他有些后悔不知道是否要让她冒险入虎穴,抬头望着正在研墨的她,“洛希,杜工已经罪有应得,你为何对这桩案子如此上心?” “害过小亮子的,可不仅仅是杜工一人,那制造坊里奴役童工,让他们小小年纪做浇筑铜浆的工,若有不从,非打即骂,小亮子逃出来却被捉住,直接在半路打死…”洛希说到这里,眸色深深,“你若也见过那尸首,也不一定能安稳的坐在这里,问我原因。” “你不相信官府?” “官府的人接到报案,口头应付,查了两个月的毫无下文…”洛希一笑,低头望了望宋延皓置在红泥的官印,仿佛是个极大的讽刺一样,谁会想到,原来是官贼相护的结果。 宋延皓唯有将公文递给她,见她出门去,本欲再拦的手也缓缓垂下来,他想起了陛下的嘱托,这番回到扬州的目的,为人臣子,为陛下所驱使,父亲那时说的话,已经来不及反思,一朝入朝堂,半分不由己。 第11章 夜探牢狱 洛希乔装打扮,化为一老朽,严见斋的侍卫见到信后,面面相觑,望着眼前自诩是文思院的人,不敢轻易得罪,让开了路。 “只给你留一炷香的时间,问完要问的事情,立刻离开。”侍卫三言两句,打开锁,洛希轻轻松松进去牢狱见到周凯周茂两人。 周氏两兄弟,铸假案当场被捉获,严见斋雷厉风行,封锁整个制造坊时候,两兄弟都来不及从后路逃走,马不停蹄从提县被押送到州府牢狱,除了严见斋亲自审问后,这是他们被关这么久后再遇到新来的人。 “我们两个没有别的要说的了,案子我们两兄弟一手一脚策划的,没有其他人的掺和,也没有其他的幕后指使!”老大周凯第一个发话,正脸都不瞧洛希一眼就在板床上翘着脚,用捡来的茅草根自顾自的剔牙解怒。 洛希又瞥了一眼老二周茂,蜷缩在板床一角,迟迟不说话,甚至不屑于露脸。 周凯看见洛希正欲走近,啐了她一脚,见她不再靠前,嚣张道,“我们什么话都招了,就我俩犯事,要杀要剐就这样吧!” “真是有趣,你连我是谁都不问一句,却不打自招,难不成都背的熟透了?”洛希漆黑深邃的眸子荡漾着犀利的光芒,明显角落里的周茂听到这句话蜷缩的更厉害,身体不寻常的微颤,最后,忽然剧烈的抽搐起来! 她赶紧朝前走过去,周凯在侧身之际反而躲到远处,她来不及多想,扳过周茂的身子,见他口吐白沫,双眼空洞,这才意识到有诈,缓缓回过头看着周凯,“你为了栽桩陷害,竟然、连你弟弟的性命都不顾了…” “那也要有人送上门来。” 周凯露出诡异的笑容,下一刻他就装作惊慌失措的模样,又跳又抓,往外头喊着嘶声裂肺的大喊,“快来人啊!!快来人啊!!!有人杀人了,来杀我们了!!” 洛希已经来不及逃跑,出去的路就只有一条,她不禁把握住最后的机会,“那杜工、是你杀了杜工,但你是怎么做到的…?” “严见斋放我们一起,你说呢。”周凯毫不犹豫的将事情说了出来,眼见慢慢涌进来的侍卫,他以捕获到猎物的胜利者心态俯瞰洛希,眼底却有着一闪而过的悲哀,低喃一句,“有些东西,不是你看到的那么浅的……” 她在那一刹那,看到了周凯手腕隐藏刺青,是和杜工一模一样的官府工匠标记。 侍卫冲进来扣押住了洛希,按着她的肩膀,她本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反抗,不得不吃力扭挣爬到周茂的身边,将他腕上的衣袖一拉,出乎意料的,那里并没有工匠的标记。 “大人,她是天宗院的人。”周凯忽然开口说道,他老实巴交的表情,弯腰屈膝的恭敬,和侍卫长的相互交头接耳,洛希忽然反应过来,难道周凯已经被“招安“了? 那不可能,严见斋是假的,那他为何还要和制造坊的主谋私下合作,若仅仅为了引出背后的人,的确是有人会偷偷溜进来毒害周氏兄弟,这下子可以直接捉获,但是周茂的确死了,正是死在自己走进来牢狱时候。 洛希觉得自己的脑容量完全不够用,越想越恼,这一场戏,到底是周凯的迎合,还是他的反间计?她想的都快要炸开的时候,惊堂木一响,上座的声音冷冷传来,“堂下所跪,还不将你的阴谋一五一十全部说出!” “我——” 她话一开口,竟然无从说起,这会儿才发现身处牢狱,不在官衙,此处私设的官堂审问,上头坐着的,是严见斋的亲信安翁。 “快说,天宗院有什么阴谋!”忽然安翁厉声说道,命两个人扣紧了她的肩膀。 洛希肩伤尚未痊愈,疼的痛只能往肚子里吞,她连忙摇了摇头,改变了嗓音,换上一副老沉的声线,“老夫有公文在身,乃文思院副使柳儒,尔等怎敢造次,欺压文官!” “文思院怎么会知道这里的事,知州可没有上报过这件事!”安翁一拍惊堂木,又道,“取烙铁来,让他触了霉头才说真话!” 她心中一惊,没想到这老头没了严见斋在场变得如此霸道,自己则赶紧圆场,“程县令汇报给何监,制造坊的事已上报文思院,得此情况,老夫自然奉命来此审问…!” 安翁听不进去洛希的话,见烙铁已经摆好,烧的通红,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他问了最后一句,“你到底,是不是天宗院的人?” 洛希真的是欲哭无泪,遇见贼喊捉贼的,你自己主子是天宗院的人,如今整个牢狱都是,还要这般来恐吓她,眼见烙铁在侍卫手中拎的离自己越来越近,她干脆把心一横,伸手就要抽出腰间的软剑极力反抗。 “她没有杀周茂。” 温润如玉的嗓音响起,安翁回过头来见到正是自己的主子,连忙让出了上座位置。 严见斋望着洛希如惊弓之鸟,她的手已经摸到腰带的位置,一时动了恻隐之心,淡淡的吩咐身后的书亭,“将周凯带上来。” 周凯很快就被提到跟前,他明明身高八尺的壮汉,见到洛希立马面露害怕,连连后退两步,“啪塔”一声跪倒在地,失声道,“大人,我按照你的要求已经引出背后主使,没想到他果真要来杀我们、杀了我老弟……” “……” 洛希拳头都快硬了。 严见斋沉默的望着了一眼周凯,泛着冷芒的寒眸缓缓落在她的身上,或许是因为或许熟悉的感觉,他认出了洛希,淡淡的话从嘴里说了出来,“周凯,她是如何杀的人。” “他冲过来就捉住了周茂,逼他吞了药,险些叫我也要逼着吃下毒药!”周凯绘声绘色的描述着不存在的场景,还指了出自己的喉咙,尚且也有被他掐住挣扎的遗留伤痕。 周凯听到有人探监进来,将一直藏在身上长命锁的砒霜逼“周茂”咽下,只道是假死丸,让他见机行事,直接送走了他的小命。 “他是天宗院的人,武功高强,不信你们可以搜他身,他身上还有藏着武器呢!”周凯急得直指洛希腰间,那是一条改良的凸纹朱红革带蹀躞,用来藏软剑一类最为合适。 严见斋看到了洛希握住剑柄的手已经蓄势待发,他的心也跟着动起来,握紧了惊堂木,赶在她行动之前,脱口而出,“周凯,本官记得你佩戴身上的平安锁,如今何在?” 周凯一惊。 牢房外的书亭已经走了进来,他张开手掌朝下,食指上还套着红绳细长的平安锁来回,一荡一荡,“大人,这平安锁在牢中被踩扁的厉害,夹在周茂的草鞋里险些被人丢掉,小的费劲千辛万苦打开一看,是白色的粉末,大夫瞧过正是周茂毒发的罪证。” “可听见了。” 严见斋冷冷的说了一句,仿佛是阎王不下达的最后一句审判,让周凯顿时脸色大变,疯狂的朝严见斋冲上去,被书亭一脚就踢中腑脏,当场痛苦的倒在地上痉挛。 周凯突然一咳,后劲袭来,猛吐了几口鲜血,听见严见斋低沉而冷冽声音,“本官给过你机会合作的,你并没有很珍惜。” 洛希在一旁,也能感觉这一脚何止伤筋动骨,自己若是易容被认出来,死的肯定比周茂还要难看,不禁抬头看向严见斋,这厮堪比阎王,偏偏生的好看,做法这般残忍。 “柳大人,你害怕本官?”严见斋忽然看向洛希,目光灼灼,能将她最心底里秘密看穿一样,“既然文官,便不必有再跪的话。” 她心里打了个冷颤,连忙站起身来道,“自然、自然。”,顾书亭适时拉来一张凳子,放在严见斋的身边,请她过来坐下。 洛希唯有坐了过去。 周凯自知负隅抵抗是没有用的,可他仿佛一点也不害怕,脸上挂上怪异的笑,鲜红的血染红了他的白齿,“严见斋,文思院的人在这里,铸造监已经知道这件事,你不能杀了我…你拿我一点办法都没有…哈哈哈…” 他的笑越发猖狂。 严见斋剑眉微蹙,指腹轻轻拂过玉润的扳指,眸色中忽明忽暗,在想什么东西,忽而变得有些波涛汹涌,“杀了你也只是一件小事,只是这一件小事,值不值得罢了…” 周凯没想到他会说出这句话来,“你是钦差,杀了我,你怎样向陛下汇报?!” “你说呢。” 他忽然打定了主意,抬起头来,洛希窥了一眼,温玉般的面容有一抹浅笑,有股寒意在蔓延开来,她最为清楚不过,是杀意。 顾书亭二话不说就抽出佩刀上前,没想到周凯猛地一声怒吼,真气运转全身,肌肉瞬间暴涨几倍,疯狂的挥舞拳头,几个围上去的侍卫很快被推倒在地,连顾书亭都被他这霸道的武功渐渐击退,回头对严见斋道,“公子你猜对了,他来自于天宗院…” 天宗院有三门秘术,一是毒药,二是五行八卦,三是气功,十分厉害,刚硬不破。 洛希没想到严见斋棋行险招,居然这样来试探周凯,可他也是天宗院的人,为何要做这出戏,赶紧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她忽然看见案桌倒地,散落一地的令筹… 她默默在心中算了一下时间,顿时她恍然大悟,险些为自己的聪明拍案叫好! 周凯的内力运行到四肢百骸,一拳就可以打飞一个侍卫,块头突飞猛涨,力拔山河气,顾书亭都没想到会被一脚弹飞在地。 “拿命来!” 周凯大喊一声,捡起顾书亭掉落在地的横刀,抽刀一砍,其中一个侍卫来不及躲闪,肩膀的鲜血淋漓,周凯正欲再砍,顾书亭一刃飞镖,划破他的手背,疼的他松手丢下横刀,气势冲冲的朝着顾书亭跑了过去。 顾书亭赤手空拳接了几招,找到空隙,凌空飞起朝着周凯的胸口一击重踢,结果坚硬如铁,疼的他自己在原地都快跳起来。 “好家伙,还能这样使诈?”顾书亭跺了跺脚,看着暴躁如雷的周凯,难怪洪武那夜说遇到天宗院的另外一个刺客白羽,打了两个时辰都难分难解,“我就问一句,和那个死了的白羽,是不是一个路子学的气功本领。” “不许喊我师父名字!”周凯话说着已经冲了过来,挥拳击断牢狱的木柱,紧接着又是一脚踏平板床,又抱了大堆木头狠狠的便顾书亭砸过去,“我今日!要让你让你命丧此地,替我师父报仇!替我师父报仇!!!” “……!” 顾书亭顺势一跳躲闪,原来的地方瞬间被砸成巨大的窟窿,木头直插在地面上! 周凯已经是杀红了眼,心神恍惚,行动紊乱,一听到他的师父在已经命丧他人之手,愤怒大喊,“你们这群小贼,居然害我师父!他可是天宗院的门主!他不会死的!” “那你就倒霉了,他的尸体昨儿才被人在山崖底发现~”顾书亭发现说这些话能够气的周凯行动乱了方向,越演越烈,可见他这本领也就只是过眼云烟,继续道,“那惨状,你是没看见,头破血流,满身血迹呀……” 洛希一听,顿时脸色沉重,天宗院以三门长老成为各宗门主,十年为期,上一届的天宗院宗主乃唐门之后冷如霜,这一届内部残杀已经如此严重,连门主都遭遇不幸的话,严见斋背后代表的门主胜算就更大。 忽然,一声巨响。 墙壁开洞。 周凯已经完全失去理智,行气功最忌讳的乱神分心,他愤怒的发泄,顾不上砸出血的拳头,环视一圈,严见斋身边有太多太多的高手,他没办法靠近,忽然,他注意到躲藏在案桌底下的洛希,双眼通红,不顾一切的就朝着她冲过去,“狗官,拿命来……!” 洛希吓得一慌,这玩意复仇都不分清主次对象的吗???她一个路人甲也要填命???苍天啊????有没有道理?? 忽然,严见斋不知道什么出现在洛希面前,不顾一切将她紧紧护在怀里,那一瞬间,洛希连抽刀防卫的反应都忘记了… 或许是太久没遇见过。 能为她舍生取义的人了。 顾书亭心中大惊,迅速飞身一跃,手中几刃飞镖齐发,接着握紧横刀,蓄力往前一扎,周凯彻底僵在原地,往下一看,胸膛破了个大洞,刀尖渗血,在不断的涌流出来。 庞然大物轰然倒塌。 洛希因为严见斋飞扑过来的动作而被他压靠在墙上,肩头剧痛,渗出密密麻麻的鲜血,越来越多,严见斋的话从头顶而来,疏远冷清,“那晚的人,是姑娘吗?” “我认了你会杀了我吗。” 她笑着问。 严见斋再一次沉默了下来,他看着洛希的手已经握向眼见剑柄,只是一动不动,似乎并没有要挟持他的打算,或许只是防卫。 “大人,不能再放她走了。”顾书亭也看见洛希分明没有受伤却流血的伤口,也意识到眼前人是易容术所为,“她是两院楼的楼主,放她走的话,日后会有莫大的麻烦。” 安翁也双手合拢,恭敬道,“大人,请你离开那位刺客,为你的安全着想。” 他还是一动不动。 洛希的心跳动的好厉害,她望着眼前近在咫尺的严见斋,他的睫毛好长,像是齐刷刷的两把小刷子,薄唇紧抿,一刻,或者还不到半刻,他淡淡吐出了三个铿锵有力的字,让她永生难忘的三个字,“放她走。” 第12章 三方会审 洛希似乎已经陷入了死循环的苦恼之中,与自己亲如姐妹的菖蒲大仇未报,但直觉告诉她严见斋并不是阴险狡诈的人,昨天的机会那么珍贵,敌人近在咫尺,在那么近的地方她大不了就是抽剑一挥,却又迟迟没有动手,在严见斋薄唇吐出那一句“放她走”的话里,她无地自容,落荒而逃。 “你到底隐藏了什么…”她坐在小院子的莲花池边轻叹着,为自己猜不透严见斋而陷入苦恼,想起菖蒲有愧疚感涌上心头,无奈仰靠椅背,她迫切急需一个为出谋划策的人。 宋延皓忽然出现,他的身影丰俊高挑,穿着宽松的瓦蓝色袍衣,忽然伸出手,为她遮掩刺眼的阳光,低下头笑道,“昨儿听说牢狱里有人闹事,制造坊的人线索断了。” “宋大人,这么着急就要来兴师问罪吗。”她笑了笑,坐起身来,“他们内部自相残杀,基本可以确认,是天宗院的人了。” “他也是?” “嗯。” 洛希轻轻的点了点头,敛着眸光深深的注视远处的那两支迎风的睡莲花,“还记得十年前夜晚,天宗院也盛开过殷血的彼岸花…” 宋延皓听到这里,心中默默的算了时间,不偏不倚,今年正是天宗院十年一届的宗主换选时机,三个门派的门主都会参与其中,最后胜出的人,统领未来天宗院的时间,在此期间,所有门派都不得违抗宗主。 “京城附近山崖,发现了天宗气功门主白羽的尸首,遍体鳞伤,可想而知生前经过激烈的打斗,最后对方给应胜他一筹,致命的伤口在他的脖颈上,一刀毙命。”他也如数说出最近得到的情报,情况越发严峻。 洛希抿着唇,脸上泛着冷意。 天宗院的刺客武功高强,非寻常组织可与之抗衡,现任天宗院的宗主冷如霜也是个聪明人,八面玲珑,黑白两道通吃,背地里只手遮天清扫敌人,明面里可以为官府合作,收取雇佣费用,任意由官府派遣驱使。 “他有可能是冷如霜的人,也可能要成为替代冷如霜的人。”她实在难以琢磨透严见斋的为人,微眯起眸子,手中已经不自觉的握紧椅子把手,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恼火。 宋延皓知道她还在愧疚菖蒲的事情,望着她喜形不怒于色,到嘴边的话又再次咽回去,他不能把自己回来的目的说出来,这让任务暴露,同时也会置她于万劫不复境地。 忽然,他听到一声异响,手中弹出一颗碎石,击在厚重的大门上发出沉闷声。 “怎么了。” 洛希这才回过神来,往外头看出去,大路上宽敞的并没有太多行人,见宋延皓也一脸沉色,笑了笑,“罢了,就算是他派来的人,也早就知道我住在这里,逃不掉的。” “你要等着他上门?”宋延皓脸色更差,他知道洛希已经不想找任何退路,只想与严见斋争个鱼死网破,她要报仇的心,是谁也无法阻拦的,甚至是天宗院都无法阻止。 顾书亭已经隐藏在街角一隅,黑色斗篷下身形一闪,没入人群,疾步回到州府。 他没想到这趟监视居然有了意想不到的收获,进屋内见到严见斋正在和安翁商谈事宜,立马禀告,“公子,属下在跟踪洛希的同时,发现了工部侍郎宋延皓的踪迹……!” 严见斋听到这里,微微拧眉,“书亭,我吩咐过你不许跟踪洛姑娘的。” 顾水亭自知理亏,他上次失误,居然被宋延皓被他顺利回到扬州,如今也只不过想戴罪立功,白净小脸上气的发红,幸亏安翁连忙站出来圆场,“公子,书亭也是担忧我们的身份暴露才去监视洛姑娘,如此一来,是不是说洛姑娘的人实际上为官府工作呢?” “宋延皓在京中并未与严相公有交情,与齐相公的关系也一般……”严见斋的怒气消减,心中想到了另外一层不确定的关系,眸光复杂的盯着从县令府取回来的卷宗,“程实的卷宗显示母版正是铸造监提供给州府的那份,说明早已经有内部的人泄露消息…” “会是两院楼的人?” “窃贼不会光明正大的告诉别人偷了东西,只有丢了东西的人才会急着报官。”严见斋冷冷的合上卷宗,吩咐安翁,“何监要来扬州,程实一定会跟着来,吩咐下面的人,一定将他捉住,不能再让他亲自的跑了…” 安翁恭敬的点了点头领命。 顾书亭也正欲跟出去。 “书亭,今后你若再违背命令,也不必再跟在我身边办事。”严见斋忽然冰冷的补充了一句,听的顾书亭头皮发麻,连忙应事。 铸造监何启赋很快就在三日后亲临扬州城,他任职地方铸造监已经有二十七年,阅历丰富的官场生涯让他气质老成持重,两眉横秋,同为四品的褚能良见到他都不免恭敬有加,亲自离开官衙中央正位下来迎接他。 “那钦差大人如今也不来了露个脸?”何监吭了一声,转身坐在椅子上指着牌匾“青天可鉴”毫不客气的说道,“铸造监杜工惨死牢狱中,仵作证词,连同监犯人都说如此,知州大人如今还要包庇那位钦差大人?” 褚能良哑口无言。 “何监不是判官,又不是大理寺丞,到底是如何有权利审问仵作和监犯的?”黄沛正好从牢狱回来,遇见何监发怒却无动于衷,反而对躲他背后程实笑道,“现如今连小小的县令,都有本领来上门质问州府长官了…” “我乃据实禀报,有、有何不妥!”程实气势汹汹,实则说着就躲在何监后头,“若是知州不能为民办事,那才是天下大不幸!” 黄沛冷眼相待,知州褚能良向来性子软,平白无故的被扣了这么一顶“大帽子”也没有发火,反而忙着平息众人怒火,对何监道,“严大人如今在提县查案,一时半会赶不回来,至于杜工的事,将有通判黄大人来审问个清楚,会还给铸造监一个公道的。” “老夫来给铸造监一个说法。” 门口忽然传来一声安翁淡定的声音,众人一看是他,翘首以盼,却等不来严见斋的出现,就听见安翁转头对程实道,“听闻杜工的尸首已经被火化,查无踪影了对吗?” “我、我怎么知道!”程实满头大汗,都不知道安翁为何突然问他这个非知州官府的局外人,“要问,就问知州府的人——” 他的话都还没有说完,一个粗布麻衣的男子走了进来,正是他的县丞,再往后面看,仵作也瑟瑟发抖的低头走进来,两人一字排开,跪在地上,脸上的惊恐有目可睹。 “对了,还有两位证人没到呢。”安翁老眉舒展,笑了笑让人将的制造坊正副首领的尸首带进来,掀开其中周凯的白布,他面露凶相,死不瞑目的模样顿时吓坏了众人,安翁反而淡定道,“忘了告诉诸位,这位昨日在牢中大闹,承认了自己是天宗院的人,为程实所驱,和我们的侍卫一番厮杀后毙命了。” “那、那是你们杀人灭口!”程实心知道现在死无对证,便迫切的指着安翁,“你杀了他们两个,说什么都是你们话了……!” 安翁听到这里,不置可否的一笑,恭敬的朝着何监作礼,“何大人,死人是说不了话的,那我们听听活人的话如何?” 何监也是个公明正义的人,看着程实如此气急败坏的模样,便点了点头,同意了设置公堂,自己坐在褚能良下首的位置旁听。 “县丞的签字画押,承认县令库房私藏红铜火药,他收人钱财,替人卖命,急急忙忙的也想着学程县令逃走……”安翁说着就呈上签字画押的证据,回首看了看县丞,叹了一声,“很可惜东窗事发,他逃的太急,又舍不得老母而返,忠孝难全,自然认罪得快…” 程实无话可说,一度想说县丞定然被屈打成招,却又不见他身上伤痕,连仵作也立马冲上前一跪,“大人,我也认罪,是程实让我改了证词,并且命我我去烧了尸体,化作灰,就可以没有证据,好让钦差遭罪。” 何监震怒,未曾想会听到这样的话,程实连忙跪下来大喊冤枉,几乎撕心裂肺。 “杜工确为中毒而亡。” 忽然一声沉稳的女音传来,连安翁也未有意料得到,回过头见身穿斗篷的女子缓缓走来,走到公堂前,取出一包剧粉末从容的递给仵作,“你来看看,这是什么。” “砒霜。” 仵作只需要轻轻闻一下就得出结果。 那女子听到心满意足的答案,转过头来,又将手中的另外一包沾有泥土的黑色粉末打开,说道,“杜工虽然化为灰烬,但骨灰呈黑色,生前必然有大量中剧毒砒霜才会如此,他虽然丢了一颗后槽牙齿,四肢骨骼并没有裂痕,虽有人为,也绝非殴打致死。” “你、你居然敢掘尸!”程实已经有些害怕,指着她藏在斗篷之下不敢露脸,“非官府命令行不轨之事,鬼鬼祟祟,巧言令色,说不定你也是个被收买的!” 众人也觉得有些道理,这位女人忽然伸出手,往后一拨斗篷帽子,露出脸来,将手中腰牌一露,“京都大名府仵作:程四娘。” “若我的验词都有假,那大人可以直接去上报给刑部,再不然去见见齐相公如何?”四娘报出来自己的顶头上司,众人哑声,齐相公与严相公是两派人物,必然不会相互包庇,这下子程实的罪证等板上钉钉了。 安翁恭敬的朝着褚能良拜了一礼,慢悠悠的道,“如今杜工的死昭告天下,那接下来,他生前收受贿赂,里外通联,又与提县县令狼狈为奸,私铸官币的罪行,请知州可以即刻缉拿,按我朝律例,可斩立决。” 程实一惊,连忙想跑。 洪武忽然从府衙屋檐一跃而下,将他一脚踢倒,拎着他的后脖颈往回走,气的程实破口大骂,“我乃朝廷命官,你们没有实证胡乱胡诌,怎敢开庭、又怎敢审问本官?” “这不就是证据么。” 安翁轻轻的抖了抖衣袖,拎出来一个小巧玲珑的木盒,程实一见,眼神惶恐,彻底的败下来,双腿一软,无力的坐在地上。 “铸造母版被窃,却在你家中小妾处搜出来,人证物证俱在,不容你狡辩。”安翁的话正说罢,正欲命令洪武将他押下去,褚能良是愤怒的拍案而起,痛心疾首,没想到自己下辖的地方官员如此作恶,“你应该做个爱民如子的清官,如今却这般吃相难看!知法犯法,你、你真的让本官失望透彻,命驿臣三百里加急报命刑部后,立刻斩立决…!” 程实一听,两眼一翻当场昏厥过去,何监也气的抚胸叹气,也并未多言任何话。 “本官舟车劳顿,心力憔悴,剩下的事情由知州大人来处理罢了。”何监的声音一下子衰老了半辈子,摇头叹气,又对安翁道,“钦差大人奉命巡视扬州,终究因意外弄丢了铸造监的母版,我与严见斋公子也曾见过两面,这次的事情我便不再深究,到时候,他需要自己到陛下面前,认了这一罪……” “小人知道。” 安翁双手作揖,目送何监到书房后面休息,半晌,又忽然追了上去,问道,“铸造母版丢失的事情,到底是谁告诉您的…?” 何监吸了一口冷气,面露难色,心想自己说错了话,安翁背后代表的是严见斋,洞察一切,为民除害,思来想去便道,“两个月前,有一封无名的密信寄来铸造监官衙,写明了知州失火,母版被盗的事情……” “那、那你有上报给文思院吗?” 何监摇了摇头,说到底他也曾经在京都铸造监为官数载,识得严相公,“毕竟是故友之子,又怎可轻易为难,只当做不知道。” 安翁听到这里,肃然起敬,挽了挽衣袍朝他一礼,目送他进到内堂休息,再走出来想要会一会方才大义相助的仵作程四娘,已经不见踪影,心生疑惑,洪武便过来低声道,“安翁,公子已经在外头等你许久了。” 他唯有告别了褚能良,一身轻松,离开官衙,走到路上边一辆马车,跟着随行。 “公子,如你所想,大鱼出来了。”安翁淡定的将何监的话全部复述一遍,“除此之外,齐相公似乎,也派了人到扬州城。” 车帘微动。 严见斋的脸上毫无波澜,他不能在这个时候露脸,否则身份随时随会被暴露,可听完安翁的一席话,深邃的眼眸藏光一笑,“让书亭,今晚可以在州府捉鱼了……” 第13章 倒戈相向 知州府入夜后仆人点上灯笼,何启赋正在饮茶赏月,他自建文十二年考中进士,一路高升至少监二品紫袍大员,却没曾想到因澄王案件牵连,从文思院下调到扬州任铸造监,到如今也有八九个年头,晚风吹过他花白的胡须,似乎也在感叹岁月不饶人。 忽然,十字门洞下走进来一个人,随着他慢慢的走近,在灯笼下才看清楚了模样。 “许久不见了。” 何启赋收回眼神,拎起茶铜炉为对方缓缓斟出一缕清茶,邀他坐下,“本官自调任起来过州府交过名牒,这是第二次来此地。” “没有大事,怎敢劳烦何监。”那人说话的语气就像是相识故友,走到桌边坐下,橘黄的灯光映着他沧桑睿智的面容,透出一股同样是文臣的气质,来人便是师爷陈塘。 “程实害怕斩立决,方才在监狱撞柱而亡,确认过已经是一具尸体了。”陈塘汇报一样说出了本不应该对外人说出的事,接下来的话,缓缓的俯身过去,“他死了,但临死前的那个木盒子,还在严见斋的手里拿着…” 何启赋老眸渐渐泛起寒光。 “严见斋并未将证物放在公堂证处,是否要……”陈塘的话已非常明显,他早在两个月前知州丢失铸造母版的事情通风报信,但何启赋担忧严见斋的身份迟迟不敢动手,事到如今,没有了退路可言,“大人,他既然阻碍我们的路,现在定然不能再留了……” “也好,齐相公的人正好在。”何汝文淡淡的说着,露出了和他年迈老成的正义完全不一样的狡诈气息,“正好趁这个机会,让严见斋的死,能有人可以提我们背这个锅。” 陈塘吩咐手下人去做,何启赋再次斟茶举杯,两人轻轻的一碰杯,缓缓的朝东边的方向,沉默倒出去,似乎在祭奠亡魂。 “可惜他们两个没机会看到这个场面。”何启赋默默的捋了捋胡须,杜工和周凯,两个同样是曾经在文思院任职,也是那次案件被调走的工匠,本不是扬州人,独在异乡为异客,三人每逢佳节共举杯,渐渐地也会一起感慨,愤怒当时的牵连何等无辜。 后来,他们发现新的机会。 既然朝廷对他们这些工匠铸造弃之如鸡肋,那他们就不必有愧疚,私铸铜币,赚的盆满钵满,势必将朝廷欠他们的都夺回来! 陈塘也默默的呷了一口茶,望着月色凄凉,他和何启赋同为建文二十一年的考生,幸得中了个举人,背负家族荣誉,没想到因为一句口舌惹怒翰林文官,下发到穷乡苦僻之地做小官,愤怒挥袖一辞,几经周折回到扬州城,靠着何启赋的举荐信,他也不得不面对现实,留在州府做了个半吊子的师爷。 “周凯死了,天宗院的人愤怒之际,但他们要再增加五百两黄金,他们会亲自来给严见斋收尸。”陈塘忽然说道,这个价格虽然昂贵,也非常值得,“明日,他们就会到州府门口奉上严见斋的头颅,让大人您放心。” “好。” 何启赋冷冷的一笑。 周凯自从离开文思院,就已经回到扬州继续担任工匠,但他实际上还是天宗院的一员,这个身份能保证他们不会受到其他人的蚕食分一杯羹,只可惜东窗事发止步于此。 “天宗院的白羽,也出了事,被人刀器所伤,死在了山崖底。”陈塘忽然想起这件重要的事情,还是从知州的仵作房里认出来的人,脸色紧张的说道,“白羽武功高强,连天宗内部都没有多少个人可以抗衡,如今他一死,我们在天宗只存在金钱交易,并无亲信,是否与其他的天宗门主建立关系…?” “天宗院现在内部在恶斗,也许是其他的门主对白羽下了狠手…”何启赋说到这里,顿了一下,气功一门已经是败下阵来,唐门的门主听闻又是个深居简出的人,“我记得冷如霜接过我们的单子…替我们处理过一个小姑娘是么…那个人是五门八卦的对么…” “是的,有两个人,一个叫韩非,被严见斋的人一箭穿心,但另外一个,还活着。”陈塘也想起来这件事,连忙问道,“那人叫作连岳,是冷如霜极力推荐做下一位唐门门主的人,是否要递上名帖,我们去拜会拜会?” “连岳……” 何汝文细细品味这个名字,似乎已经有了更好的答案,“给他递上名帖,说我们不仅仅可以帮他成为门主、甚至宗主……” 月色越发的冷。 屋檐上的一袭黑影动了动,转身一跃,跳下长安大街,甚至买了一串糖葫芦,高高兴兴的走到一家客栈门口,换个行头,变成阳光少年,朝气蓬勃的推开了门走进去。 “公子,如你所料,何启赋是那条大鱼。”顾书亭简直是藏不住脸上高兴,糖葫芦偷偷藏在手背后面,“他们要去拜访天宗的二把手连岳,明日出发,到连州岛里去。” 严见斋没有抬头,还在默默的望着手中木盒文书,指腹轻轻掠过粗糙的页面,这并非是官府铸造的通用文书,很显然是拓印的另一种材料,原来洛希还留了一手,不禁一笑,那些黑色模糊的小字因为纸张材料不同二难以识别出来,自己若不是直到今天何汝文的出现,都没想到过大鱼如此高深莫测。 她拓印的很用心,图纸上甚至连铸造监的黑色藏文也印下来,自己如今才反应过来,文思院铸造监才会有的特殊符号,并不会直接下达到工匠手中,而有权利可以接触到这份文书的,只有扬州铸造监,何启赋。 “公子?” 安翁在一旁弓腰低声将他唤回过神,还以为公子着了魔,居然有偷笑的时候。 “她很聪明,不是么。”严见斋丝毫吝啬对洛希的夸奖,将木盒递给安翁,“这里面的东西以假乱真,连程实自己也分不清了。” 顾书亭也凑了过去,和安翁一起琢磨了半天才发现纸张就是已经被洛希替换成假的,便问道,“公子,你第一次见程实,又是怎么确定程实就是参与了铸造假币…?” “我并不知道他有造假。” 严见斋淡定的解释道,“那时他呈上来的卷宗,附带的母版是平宁一钱,自称比寻常的轻了两成,实际上图纸灌注的事以黄铜并非红铜,又怎么有轻两成,也不过是找个借口,以便他上缴收来的假币少一些…” “难怪我们在库房里找到那么多红铜出来,既然找了红铜,那卷宗就是假的,那母版还在程实手中。”安翁也意识过来,但如今的母版证据也是假的,不免担忧,“那两院楼的楼主参与其中,手握重要证据,一旦倒戈相向,我们并没有任何的优势可言。” “她不会以此来做坏事,她或许拿着那两份证据,想要引出来一些人罢了。”严见斋说罢,扭头就看向顾书亭,“我让你去查名字叫作菖蒲的人,如今可有下文?” “那女子应该死了。” 顾书亭摇了摇头,“洪武那日和白羽打的不分上下,连岳正好出现,他急忙逃走,和洪武一起返回时发现那个紫色的荷包,倘若真的属于菖蒲,那她必然死于白羽之手。” “白羽也死了。” 安翁补充了一句,“有可能是宗门内的自相残杀,连岳是唐门有力的候选人。” “去下个帖子,也应该也见一面了。”严见斋揉了揉玉扳指,他早已经关注天宗院内部情况许久,十年之争,冷如霜也应该开始退居二线,气功门白羽已折,剩下来的唐门连岳是绝对热门,五门八卦的门主却没有任何风声,“连岳既然是炙手可热的人物,想必何启赋,也不会放过机会去拜访他,那正好,我有一门好生意要给天宗院的人…” 严见斋冰冷的眼神,几近无情的嗓音,都让安翁和顾书亭意识到,他们的主子又回来了,藏锋露拙,也只不过是一段时间,两人立马异口同声的道,“属下知道。” 另一边。 洛希也已经收拾好情绪,重新将菖蒲留给她的那张血书拿出来,仔仔细细的看了一个上午,直到苏镜花的出现,还是摇着扇子,坐在她的屋子外头小院子,“给你报个信,严见斋放着州府的大院子不住,拖家带口的住在客栈里呢,还有一件事,四娘出现了,出现在昨日的州府衙门做证词…” “宋延皓。”她几乎脱口而出的名字,这几日他就一直不对劲,欲言又止,“四娘说到底认是他的人,难怪没事了也不与我联系。” “谁说的。” 门楼暗处里一袭黑衣的程四娘缓缓走出来,作揖朝洛希弓了一身腰,恭敬道,“参加楼主,四娘来向你汇报事情的进展了。” “她在哪里。” 洛希也坐直了身子,看着似敌似友的程四娘,“你知道的,菖蒲对我的重要性。” 程四娘摇了摇头,脸上陡然无光,“那日我与菖蒲一起追查到制造坊,被天宗院的发现,我受了重伤,菖蒲让我先离开,她断后引来了追兵,被天宗院韩非和连岳追上了…” “…你为何不回来汇报此事!”洛希勃然大怒,连椅子也坐不住的站了起来。 “我昏迷了数日,被救回去后,大人来见过我,他担忧你知道这件事后会不顾一切的找天宗院报仇……叫我先不要告诉你,等事情明了了再找个机会来告诉你——” “菖蒲死了是么?” 洛希冷冷的打断程四娘的话,她那双好看的桃花眸泛着诡异冰冷的寒光。 程四娘掩面不语,红了眼眶,菖蒲以身犯险,身重数刀坠崖,惨状激烈,一想到这里,她的红唇抖了抖,望着愤怒的洛希,最后无奈的才吐出两个的字,“…死了。” 洛希听到这里,几乎是踉跄的跌回椅子里,她的耳朵里似乎什么都听不见,时间的声音都变得静止了一样,就这样,也不知道过了许久,她才从悲痛中回过神来,坚定的目光看着程四娘,缓缓道,“我一日未见到菖蒲的尸首,她便还活在世间一日,但害过她的人,我要他千刀万剐,少一刀也不行…” 这时一袭黑衣跃入屋内,单膝跪地,“属下鹿韭,已经查明严见斋所在,他从客栈出发,看方向是连州岛上,和铸造监何汝文一样的目的都是要去拜访天宗院的连岳。” “何监怎么与天宗院有关联?”苏镜花有些疑惑,想起来洛希提过周凯手中也有过工匠的印记,如此一来,似乎能解释的通,不禁看向洛希,她站在原地,许久,听见洛希冰冷的张了唇,“天宗内部正在选择宗主,也好,我们也去凑一凑热闹…” “倘若遇上严见斋呢。” “留他活口。”洛希冷冷的瞥了一眼提问的程四娘,眉毛下的乌瞳冷艳如血,越发的嗜血深寒,“四娘,你是我两院楼的人,不是宋延皓的人,有任何事,汇报对象只有我。” 程四娘当即跪下,“属下知道。” 苏镜花看着洛希这般生气的模样,深知菖蒲对于她的意义之深,自己不好多劝,便嘱咐注意安全,目送她和鹿韭的离开,恰逢宋延皓上门来,让他千万不要让洛希出事。 宋延皓也没想到洛希会这么快就要行动,自己也急忙备马出城,随从范旭拦下了他,“大人,洛姑娘不会轻易有事,不可为小事而忘大事,陛下的命令你忘记了…?” “她在我心中才是最重要的大事。”宋延皓头也不转,一挥鞭就扬长而去。 连州岛上瘴气弥漫,向来是少有人居住的地方,唐门本就擅长毒药暗器,连岳居然选择在这个地方来见会面,可见他完全就占据主导地位,何监等人在妙法阁内见他,等了许久,忽略闻到一股异香,四肢弱酸无力,顿时觉得大事不好,起身就要往门外跑出去,迎面就走进来连岳和他的左右护法。 “连岳!你收了我们的钱财,怎么还倒戈相向!”陈塘愤怒的攥紧拳头,身后的随从们都已经是中了迷雾动弹不得,他连忙支撑起身体,想要努力的将何监赶快推离出门。 何监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提前服用下的解毒丸也奈何不了新的迷烟,不禁叹了一口气,坐在原地,望向连岳,“想必,有人已经出了更好的价格,买老夫的首级了……” “何大人果然是睿智,只是有一点说错,那人并未要买你首级,他更喜买活的人,指明要送到知州官衙去。”连岳走到上座,勾唇一笑,“对了,师父让我来向你问好,她说严见斋这一单生意不划算,和严相公闹翻会招致不幸,徒生事端,不接您这一单生意了…” 第14章 怪错人了? “老夫猜想,是严二公子的命令么?”何监冷笑了一声,抬头望着不远处八折满绣鸳鸯鱼鸟屏风后面,似乎有缕缕清香在飘,透过缝隙瞧进去有两三个人,其中一个定然是坐在紧致的椅子上暗中观察,因而朗声道,“倘若是二公子就在后面,这般躲躲藏藏非大丈夫所为,何不出来见上老夫一面…?” 屏风后面了却无声。 连岳狭长的双眸也瞥了一眼,这位富贵的主儿带着三四个随从登岛,竟然没有任何中毒的迹象,只是要来“收货”,定金甚至前一天晚上不缺一分一毫送过来,让他内心也打了个疑惑,见后面的客人终究不出来,他也没必要继续参合其中,又懒懒的望着何监:“送何监到知州府上,好生招待。” 说罢,他朝自己的人示意一下,何启赋当即就被两个壮汉擒拿起来,带走离岛,搜出他身上买凶杀人的证据,送至官衙伏诛。 那扇屏风后面。 始终不为所动。 “严二公子,事情已经办妥了,需要送你出岛吗?”连岳缓缓撑起肘子靠在椅背上,狭长的丹凤眼望着屏风之后,这次买卖的简单程就像是天降馅饼,他也多了两分好奇,“不知严公子,是不是其实还有些什么要求?” “我家大人的确还有一个问题,想要请连岳公子可以回答一下。”安翁忽然气定神闲的从屏风后走了出来,双手作揖,“这个岛上,可曾有一位叫做菖蒲的姑娘拜访过?” “有过。” 连岳毫不犹豫的回答,时至今日,他的腹部还有一条刺目的伤痕,在隐隐作痛。 屏风缓缓的折开,严见斋穿了一身的月色白袍,皎如玉树,英朗俊气如同谪仙,连岳看了都觉得自愧不如,吩咐右护法庆云过来,“庆云,严二公子亲临岛上,将我珍藏的府谷郁金沏了茶端出来,别怠慢了客人。” “不必了。”严见斋淡淡的说道,瞥了一眼天色,“久扰此地,多有不便,告辞。” 连岳沉默不语,两根细长的手指敲在竹制的椅背上,食指上套着一个嵌有青金石菱形戒指,锋利无比的四尖角都泛着冷光,他勾唇一笑,居高临下的望着严见斋,“买卖已成,有一笔账,连岳想和二公子算一算。” “好。” 严见斋并不是着急着走,反而他像是故意要拖延时间,视线缓缓从外头的晴天白树回到屋内高座之上的连岳,浅笑坐下。 “你们杀了五门八卦的韩非,对么。”连岳丝毫不客气的抛出惊雷一样的话题,他看见严见斋脸色毫无变化,反而他身边的安翁露出一丝紧张,便了却于心,“杀了也没关系,反正他与我不是同一个宗门,杀了他我还有好处,我不像他们一样记仇……” “你想问白羽的事。”严见斋知道他的抛砖引玉,“他难道不是你故意杀了,要嫁祸给我们,让你最后顺理成章的清理门户吗?” 白羽死后的气功一门,扣上与官府里通外敌的说法,几乎以迅雷不及掩耳遭到唐门的围剿,死伤无数,彻底退出了宗主之争。 “啪。” “啪啪。” 连岳爽快的连拍几个巴掌,清脆的声音环绕在妙音阁内,“严二公子非我宗门之内人,想的如此深远,连某不禁佩服啊。” 忽然,妙法阁内四周都出现统一着装的暗客,全身包裹成黑色,头戴斗笠,双手分别持有法杖,飞镖,长枪,血滴子等各种暗器,安翁和洪武连忙摆好架势,率先将严见斋围在身后保护,这情况有些出乎意料,仿佛应了那句话,“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连岳勾唇一笑,懒散的往椅背后靠,沉厉的眸子眯起来冷冷的,“既然严二公子来都来了,何必翘首以盼,倘若你是想要等等我师父,连岳刚刚忘了一件事,宗主让我给你带一句话,她今儿有点忙,来不了了。” “……” 严见斋眼神闪过一丝微微诧异,沉思一会,冷如霜没有任何理由言而无信,细细想来,或许她的确“有事”来不了,高座上的连岳野心勃勃,“何监从文思院下调的时候,带走三名工匠,杜工,周氏两兄弟,周凯由始至终都没有交代出铸造坊的内部,并不是他认为程实能够救他出去,而是天宗院的人会带他出去,但周茂死的时候,手上并没有铸造监的标记,他早已易容离开了是么。” “那可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连岳冷的一笑,神情变得阴深可怕,那张脸上不露喜怒,直直盯着严见斋,就像看猎物一样。 严见斋很快就知道了他的意图,给安翁打了一个撤退手势,那名叫周茂的人如此擅长易容术,可以伪装成任何人,自然是一枚非常有用的棋子,连岳精打细算,官府的何监都可以弃之不用,无非认为自己的官阶足够高,周茂可以轻而易举的易容替代自己。 “你的想法很不错,只是你有些东西,但不是普通你想的那么简单…”严见斋话音刚落,迅速往后一退,顾书亭从外头飞身一入,手中就迸发出几刃飞镖击毙杀手,安翁连忙带着严见斋从混乱中离开,洪武和洪云也紧跟其后拦截其余高手扭打起来。 “快追上去!” 连岳连忙吩咐右护法庆云带着一支小分队追上去,看到顾书亭实力不容小觑,他眼神一示意左护法陈鼎,迷烟迅速从四面八方飘散而来,天宗院的暗客们飞出毒镖,三两下围剿功夫,任凭顾书亭武功再高,也支撑不住,洪武和洪云亦如此,纷纷昏倒在地。 “将他们都捆起来,还有用处。”连岳冷冷的丢下一句话,带着陈鼎继续追上去。 安翁和严见斋虽然是逃走了小半刻钟,却在纵横交错中迷失了路,安翁眼见背后的杀手就要追上来,心急如焚,严见斋反而让他独自先走,“你往东边去,这里的植物东盛西衰,一直往前走,定然可以回到码头。” “公子,奴才怎么可以扔下来你!”安翁的声音几乎是颤抖的,仿佛瞬间就衰老半辈子,话中带话,哽咽道,“倘若、倘若你出了事,我、我怎敢和——和那位交代……” “这是命令。” 严见斋这次大意轻敌,并未料想到冷如霜也无法出面的情况,自己被擒尚有利用价值,而身边的安翁定然被无情杀害,“你我主仆今日缘尽,此地不宜久留,快走……!” 安翁立马跪了下来。 他断然不走,要选择忠心护主。 背后的杀手呐喊声越来越近,一刃银色飞镖“咻”的一声直直刺过来,吓得安翁爬起来,颤抖的身躯挡在了严见斋的面前。 “哐当!” 刺耳的声响落地。 安翁缓缓的睁开眼,紧张望向自己身后的严见斋是否出事,其次才是摸了摸自己的胸膛是否有中镖,最后,才是将视线望向距离自己脚跟一丈远的地面,直直插着一枚裂开两半的毒镖,甚至泥土已经有些发黑。 “好一场忠心护主的戏份。”洛希冷冽的声音从枝头上传下来,她望着逐渐围上来的刺客,又看向严见斋和安翁,“这岛上有瘴气,你们没有解药,算得上倒霉了。” 左护法庆云已经靠近上来,她警惕的望着枝头坐着的洛希,脸上蒙黑布,不清楚来人身份,却能在岛上瘴气下行动自如,还挡下玄天飞镖,不敢冒然得罪,“这位姑娘,天宗院办事,还望您不要参和为好。” “那没办法了,我与那位严二公子,还有些新仇旧恨清算,不能交给你。”洛希往后一跃,稳当的就落在地面上,回过头,一双冷艳动人的美目冷冷的望了眼严见斋,“可别走远了,等我处理好她,自然找你算账。” 庆云眼见对方吃软不吃硬,示意手下人赶紧冲上去,没想到洛希抽出腰间软剑,三五下就处理了好几个杀手,她行动迅速,出手凶狠,仿佛对内部的阵势异常熟悉,势如破竹,自己上前去接了两招,一时轻敌,反被她一掌打中胸口,忍着痛连连后退几步。 “堂堂门主护法,就这样的本领?”洛希冷冷的一笑,下手中的飞镖击一枚镖,回过头,阴沉着脸看着另外一名杀手,“唐门以善用暗器出名,你倒是玩的通透……” 那杀手一惊,爬起来要逃跑。 洛希放任他逃出两步,下一秒踢飞地上的那一支玄天飞镖,毫不意外的扎中他的后背,抽搐的口吐白沫,当场扑街昏厥倒地。 “哇,这毒——”她一边感慨万千,侧身一躲过去庆云的偷袭,按住她瘦长的肩膀,往下用力一扭,“咔嚓”两声清脆的骨折声音。 安翁吓了一跳,紧紧的将严见斋护在身后,甚至大半个身子都挡住了他,不免道,“那姑娘,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洛希适时一回头。 盯了安翁一眼。 又云淡风轻回过头瞄了一眼庆云,“别玩偷袭这一招,我比你熟悉太多了。” 连岳这会儿也已经带着救兵赶到,乌央乌央围满了人,左护法陈鼎显然比庆云的武功好太多,招式硬挺,出招用尽心思,几个回合下来,洛希明显感觉到对方正在消耗她的体能,自己稍有不慎,很容易命丧此地。 “你也是天宗的人?”陈鼎说着时候,探手进去摸了摸胸口,拿出一个四环相见的尖角铁器,套在五指之上,活动活动筋骨,说道,“正好,我们可以相互切磋一下。” 什么? 你光明正大的用利器好吧。 这一拳下来洛希不死也残,思来想去现在人数上洛希就吃了亏,她毫不示弱,吹了一声轻哨,结果半天,也没有人出现。 “你的帮手不在渡口上岸,自然不会出现。”连岳缓缓从一堆人后走了出来,早就猜想到今日贵客登门,撤走码头标记,自然不会有其余人等嘈杂进来,唯独突然出现的洛希,“连州岛位置偏僻,数来无人居住,风向易变,若无码头指引,你是怎样登陆的?” “瞎碰的。” 洛希白了他一眼。 连岳显然不相信她的鬼话,又听到庆云提及她熟悉门派中的武功,“你也是出自唐门的话,师承何人,为何与宗门作对?” “那一位才是与你们宗门作对的人吧,内部之争我才没兴趣。”洛希轻飘飘的指了一指后头的严见斋,见连岳的脸上本能的蒙了一层迷,继续道,“他是你们天宗院的人。不是唐门也应该是五门八卦,难道不是吗?” 连岳愣住。 额头隐隐可见的在掉黑线。 “……嘶,真的不是?”洛希也深深的倒吸了一口冷气,看得出来连岳的表情完全是真情实感的流露,那就意味着自己把菖蒲的账算错了人,严见斋不是天宗院,那她居然还傻到亲自找上门,找天宗院的人报仇。 “你个小兔崽子装的还——” “我并未害她。” 严见斋几乎同时打断了洛希的话,目光真挚,信誓旦旦,洛希听的一愣一愣的,忽然陈鼎已经挥出血滴子转了过来,她反应过来连忙一脚踢开,顺势捉起来严见斋,又朝安翁道,“分开走,你往东边走回去报信,我带着你主子,否则大家都会没命的!” 安翁瞬间就得令往外围去跑,洛希也抛下炸开的迷烟,带着严见斋往孤山上去跑。 两人几乎是直接跑上了山顶,躲在草丛里,眼见陈鼎和连岳的人已经追上来,她一把就捉过严见斋的手腕,“你中了瘴气应该可以封住心脉,我帮你推宫行血,现在山顶空气清晰,你的武功应该会恢复——” 话到一半。 洛希僵在那里。 严见斋的脉象平稳,并未受到过瘴气攻心,武功应该可以正常施展,但他甚至无法躲过陈鼎的血滴子,又听见窸窸窣窣的人群压低脚步声走近,不禁傻了眼,“…严二公子,你别告诉我你是真不会武功?” “不会。” “那你出去直接送吧。” 洛希的白眼就快要翻到天上去,好不容易让自己镇定下来,手掌轻轻搭在严见斋的肩头上,嘴角努力的挤出一个完美的笑容,“死你一个,好过死我们两个对吧~” “好。” 严见斋几乎同步就要出去自投罗网,洛希没见过这么实诚的,吓得连忙拉住他。 忽然有一小队人马正在慢慢靠近,洛希侧身小心翼翼的往草丛里缩进去,她虽然要报仇,但也不至于要一人单挑唐门的人,生存的本能让她闭紧嘴巴,像只小猫儿一样挨着严见斋,两颗心都扑通扑通的靠在一起。 第15章 穷途困境 连州岛地处深凹之地,得天独厚的优势,野草疯长,荒凉地杂草能够长得甚至比人还要高,别说藏人,藏几头大象都不在话下,陈鼎带领的一小队人翻遍山头,发现找不到洛希等人的踪影,临近傍晚,点起熊熊火把搜索,还守在山脚底下不打算离开。 “严二公子,你还真的挺值钱的。”洛希偷偷默默的掰开半边缝隙朝外看,高举火把的杀手们还在来回走动,甚至安营扎寨,不禁叹了一口气,“这人太多,我没办法杀出重围,等半夜他们睡了,我们再———” 她的话未落。 严见斋几乎同时扯下了她的口罩。 洛希忽然感觉自己比暴露在外头那群天宗院的杀手面前还要感到危险万分,她也愣住,觉得不可思议,如此放松警惕,居然还被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白面书生扯下口罩。 她反应过来将手按在腰间软剑之上,却又觉得拔出来已经没有任何意义,漆黑的眼睫毛下眸子灵动一笑,望着他,“也罢了,反正严二公子早就知道我身份了不是么……” “我想确认一下。” 他风轻云淡的说道,这句话仿佛就是街市买菜,又像是老友见面的相互问好一样。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的?” “风吹过的这一刻。” 严见斋望着洛希精致小巧的脸蛋,当初从梨花树下接住她的一刹那,她那双明媚如初的桃花眸仿佛是无底的漩涡,将他深深吸引进去,“我曾多次怀疑过洛姑娘,只有如今,亲眼目睹,才确定你是两院楼的主人。” 洛希很喜欢他这把温润如玉的嗓音,看着他那张玉面清眸,不禁一笑,“你知道我本来上着这岛,也就是为了来杀你么?” “谢姑娘不杀之恩。”他少有的用开玩笑的口吻和洛希说话。 “你到底是谁。” 洛希终于忍不住要开口问,冥冥之中她不相信严见斋会是阴险狡诈之人,也许是上天给了他一副生的疏远冷清的好皮囊,如同谪仙下凡,不食人间烟火,就算是做了坏事也难以让人生恨,只念他是无辜之人。 严见斋没有接话。 她望着严见斋的神色蓦然的变化,那双俊朗透彻的眼眸,忽而如同月色暗淡,藏身入云岫无光,他的整个人也安静的不动,仿佛被过往的回忆囚禁在无底深渊。 山林肃静,用心去听的话,还可以听见远处三角火把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洛姑娘,你会相信我是个好人吗?” 他忽然问道。 洛希一时也噎住。 严见斋见到她这般最真实的反应,忽而有些失落,有些失望,默默的黯然一笑。 “你不像是坏人。”她忽然说道,仿佛是深思熟虑后的结果,又补充道,“但我就是真的并非好人,专做杀人掠货的触天事情。” 他不信。 “往东边那条小路下去,见到有两株野桂花的,往大的那棵方向跑,朝直的跑,就会到达小码头,有艘小舟留在那里,可以渡你逃过一劫,记得千万别回头。”洛希忽然说道,从暗袖上掏出两团小包的迷药塞到他怀里,叮嘱他倘若真的遇上追杀的人,顺风而撒出,一刻都不要停留,至少能保他活命。 严见斋望着迷药,再望向她脸上的坚定,这才意识到她从始到终都没有要逃离岛上的打算,“是为了要报仇而付出生命,这样对于洛姑娘来讲,真的值得吗?” “值得。” 洛希淡然一笑,稀疏的月色映在她的脸上,如壮士断腕那般坚定,却令人怜惜。 夜色越来越浓,时机已熟,严见斋知道自己迟疑和拖沓决定都会成为她的累赘,二话不说拨开草林拔腿就跑。 谁知陈鼎守株待兔,悄然出现站在小路中间,手中锋利的血滴子盘旋而来! 洛希立马凌空飞身,如蜻蜓点水,一脚踏沉血滴子,紧接着“咻”的一声,软剑出鞘,半点锋芒,毫不留情的直刺向陈鼎。 “好本领。” 陈鼎一声赞叹,早就跳到两丈远的的地方,“这位姑娘能知道岛上还有小码头,可想而知与天宗关系不浅,何必要帮外人忙?” “别在这里认亲认戚,我不与乌合之众做朋友。”洛希冷眉一挑,眸光尽是鄙夷不屑。 “你……!” 陈鼎气的有话说不出,单斗他不一定行,但人多势众,一声令下,天宗院的暗客杀手们倾巢而出,如同乌云密布,声势浩荡,如雷震耳,湿要将洛希杀的片甲不留。 洛希在混战中要兼顾保护严见斋后,又想着要擒贼先擒王,两者不可兼得。 其中一个杀手趁着她分神之际,抬脚踹中她的膝盖位置,剧痛袭来,洛希本能的腿软无力,持剑插地,半跪在地强行撑着。 严见斋见此几乎毫不犹豫的将她保护身后,不慌不乱拔下她的发簪抵在自己的脸上,沉稳的语气望向陈鼎,冷冷道,“放了她走,我便随你们而去,否则你也只落得两败俱伤的场地,毁了的容貌没有参考价值。” 陈鼎心一急,朝前一步,谁知月色中闪过一袭黑影,手中青剑麻利的挥刀一砍。 血腥的耳朵落地。 原本半跪在地上的洛希,趁着众人疑惑之际,也持青剑凌空后跃,剑尖所指之处留下细细的一道划痕,还没反应过来的杀手捂紧脖颈,瞬间鲜血四溅,纷纷僵直倒地。 “你、你们!”陈鼎捂着自己流血不止的耳朵,望着眼前新出现的另外一个黑衣人,“你们到底是谁,竟然敢和天宗作对!” “天宗唐门,晚雾。” “天宗唐门,晚宁。” 洛希和突然出现的宋延皓几乎是前后脚的声音,两人的默契十足,黑衣之下无处隐藏的霸道威严气息,仿佛是与生俱来本领。 陈鼎看傻了眼。 他怎么不知道唐门还有这两号人物? “你小子再晚来一点,咱们就只能在地狱相见了。”洛希面对宋延皓就像是两口子拌嘴一样,无视了在场的所有人,“不过嘛,就算我下了地狱,至少也要找个垫尸底的人。” “你知道那小码头有多难找吗,都全长草了,差点儿我就迷路了好不好??”宋延皓也吐槽了一句,就差没有鼻孔朝天大叹气。 “连岳还在岛上。” “你还没杀他?” “我又不是能以一敌十,又不是大罗神仙,别说他的皮,我连他影子都捉不到!” “噢噢,你也太———” 宋延皓的捧哏戏份都还没有演完,陈鼎就已经急不可耐,命令余下的众人赶紧冲上去,愤怒道,“不用留情,都杀了透彻…!” “你让他先走。”宋延皓早就注意到严见斋的存在,他当然知道眼前的人是谁,语气比往日少了些浮躁,“…别让严大人出事。” 洛希略微惊讶。 宋延皓这句话是脱口而出,但私下明明知道严见斋是假的身份,如此有意助他隐瞒,她就算再傻也知道眼前人的重要性。 一支穿云箭射来。 洛希下意识的挑剑拨开,没想到对方的力气劲道,震得她险些握不住剑柄,抬头一看,果不其然,来者正是连岳,唐门最有可能的继任者,天宗院唐门主的嫡传弟子。 “这位姑娘何必这么急着走?”连岳冷漠的将手中的弓箭丢给身旁的庆云,反而揉了揉手中的青金石戒指,幽冷的话娓娓而来,“那位是我的客人,都已经沏好良茶,等到快凉了,你将人带走并不合适吧……?” 洛希本能的要护着严见斋,却被他握住了手,往后一拉,他指腹上羊脂白玉带着冰凉的温度,不轻不重按了一下她的掌心。 是个信号。 两颗顽石突然如约而至。 连岳也意识到身后逼近过来的威胁,往后一捉,顽石触掌,炸裂无声,刺痛的感觉袭来,原来这小石子还藏着这么大的硝火。 另一颗顽石击断了庆云的肋骨。 “别乱动,那是死士。”严见斋温柔的话总说出令人惊讶的东西,如平地惊雷而起的说出下一句话,“他与上次追杀你的暗卫不同,不受我命令,只负责保护我的生命。” “……” 洛希真的想直接问问严见斋到底还有什么大秘密不为人所知,能不能开诚布公,能不能友好相处,但她知道死士意味着什么,为保护主可以牺牲一切,包括自己的生命。 一场混战在所难免。 山林虎啸,刀光剑影,宋延皓的剑术并不如洛希的出彩,勉强和陈鼎打成平手,天宗院的杀手又都非等闲之辈,擅长排兵布阵,黑压压的斗笠之下众人面无表情,一拥而上,死士在重重围攻之下,甚至都无法靠近连岳两丈内,最后被千刀万剐所砍而亡。 这就是天宗的实力。 “严大人,你没必要跟着他们一起死。”连岳阴厉的声音缓缓从人群最远处传来,一袭玄衣霸气绝美,傲慢的双眸直视着严见斋,抛出了一个极佳的条件,“只要你为我所用,我便放了他们离开连州岛。” 宋延皓脱离和陈鼎的对决,持剑直刺连岳的胸膛,未料到他步若游龙,轻巧侧身一躲,不费摧毁之力的同时反手扣住宋延皓的手腕,那双子夜孤星般的眼眸隐隐带着寒笑,另一只手如同浮水拨清波,旋即就要一张朝着宋延皓的后背拍下,惊的洛希大喊,“不好,他会八卦转掌!快离他远点!” 连岳的大掌变化为阴柔之力,没有给宋延皓半分挣脱机会,一掌将他击飞甚远。 洛希意识到情况不对劲,可见连岳不仅仅师从唐门,甚至还精通八卦,可想而知他的实力有多么的恐怖,她迫切的想要走上前去救宋延皓,但天宗院的杀手们已经将她和严见斋团团为主,一步一步逼退到悬崖边上,再不勒住脚步背后就是万丈深渊。 “严大人,我的耐心是有限的。”连岳阴冷的抬起眸子,指腹揉过青金石戒指,被锋利的棱角划伤也不为所动,“错过了这个村,可就没有这个店了,你要想清楚了。” 洛希深知连岳此人阴险小人定然不会遵守承诺,况她也不屑于做牺牲别人保全自己,正试图要护着身后严见斋,谁知手一落空,他离开了自己的保护范围,冷傲孤清的迎风站立,面带歉意的对自己说道,“洛姑娘,很抱歉将你卷入这件事情当中,我知道你并不屑于我这样做,但你的朋友也需要活命,你们少了累赘,展开拳脚机会大很多。” 宋延皓一听到这里,脸色甚至比洛希的还要着急,身受重伤要努力的爬起来,吃力道,“不可以、绝对不可以让———” 连岳的耐心终于被消磨殆尽,觉得耳朵异常的聒噪,冷漠的的接过陈鼎双手递上来的一支毒镖,在大掌运行内力,修长的手指轻轻一挥,直接朝着宋延皓的方向甩过去。 “不要!” 洛希几乎是撕心裂肺的哭喊。 严见斋在那一刻看见了她眼眶通红,满眼泪花,绝望的双眸刹那如同繁星陨落,不见一点光,深深处的悲哀席卷了她的全身。 “哐——” 刺耳的冷兵器相击的声音,余音尾尾灭绝于之中,连岳脸色阴沉,望着地上的那支由精铁打造的飞天毒镖裂开两半,不远处落地击碎飞镖的暗器,仅仅是一刃最为普通的月牙状回形标,正毫发无损的扎在地里。 他的视线缓缓从地上扫视到远方,又一双黑色布靴踩在泥地上,往上看,破烂的黑衣沾着大片大片暗色干透的血迹,仿佛刚从战场上浴血杀敌凯旋,腰间挂着半条不见荷包的结草状绦绳,眼见来人是个女子。 连岳的视线不再警惕死锁,傲慢懒散的落在她的脸上,几道伤痕,三千乌丝迎风飘扬,徒添几分凄凉破碎感,但眼神无比坚定,如同她此刻手中握着的那把长刀,不禁戏谑道,“没想到上岛的客人这么多——” “客人?” 来人蔑视的打断连岳的话,缓缓的将手中长刀持平在手,“咔嚓”一声打开,竟然神奇成两把锋利的双燕长刀,“你可算是真是不长眼,居然称呼我为岛上客人……” “哦,那你是谁?”连岳傲慢之极,来了兴趣,岛风拂过他扬起来的发梢,青金石戒指的棱面切断碍眼的头发,冷笑道,“不管是谁,在我面前也不过只是蝼蚁罢了——” 断发落地之际。 来人的刀太快。 那根修长的手指落地,还点缀着青金石一颗,慢慢的被染上血,成了鲜艳红宝石。 第16章 围剿天宗 连岳的脸色瞬间煞白无力,直勾勾的盯着地上的那根断指,甚至都没有反应是自己的手指,直到丝剥丝抽茧般的痛意席卷而来,他的双眸终于再次覆盖上窥探猎物般的警惕心,发出一句疑问,“你究竟是谁…” “天宗,菖蒲。” 菖蒲脱口而出冷漠的话。 “天宗没有你这一号人,你究竟是谁…!”连岳的嗓音也开始有些愤怒,断指口的鲜血一滴接着一滴不停的流,痛意越来越大,令人头脑难以集中精神,低头一看,已经开始变得发紫,发白,难以遏制的恐惧涌上心头,瞪大眼睛望着她,“…你、你什么时候下毒的,你居然、居然给……敢我下毒……!你知不知道我是天宗唐门的——!” “不巧,我也来自唐门。”菖蒲几乎在同时握紧长刀冲刺而来,陈鼎迅速挡在失神的连岳面前,被菖蒲干净利落的一刀朝上,势如破竹的划破脖颈,刹那间尸首分离,喷洒而出的鲜血淋漓,染红了整晚银白的月色。 连岳稳定心神,和菖蒲接连不断的对打起来,几乎节节败退,被她一脚踢倒在地。 “……有何遗言?” 昌蒲缓缓的将双燕飞刀合在一起,还以为眼前的对象有多厉害,也不过如此,锋利刀尖朝下,找好位置对准他的胸膛,居高临下,等待等他说出最后的一句遗言再动手。 连岳也不傻的瞬间抬脚一踢,趁着空隙翻滚溜开,天宗的杀手们都不敢乱动,刚刚的一招半式足以看出菖蒲的实力太过于恐怖,就算是个门主也不一定能匹敌,大家都是出来赚钱吃饭,没必急急忙忙来送命,纷纷保持着“看戏”的姿势又都往后退了一步。 “快上啊!” 连岳早已怒上心头,大手一挥,自己的几个贴身亲信终于手持法杖一拥而上,菖蒲反手执刀,一个燕步转身,飞刀在掌心月下无限连转,所及之处惨绝人寰,鲜血淋漓,触目惊心,盛开一朵又一朵殷血色彼岸花。 他是真的害怕了。 菖蒲一步一步的朝他走过去,再次将双刀执掌在左右手,月色在狼翅纹刃映出她的不满,“我杀白羽时特意放了你一命,没有想到你这厮还如此让人厌恶啊……” 连岳瞬间反应过来,那日和韩非联手要擒拿的人居然是菖蒲,她明明已经坠落山崖,原来她如此命大,甚至还追杀了白羽! “菖蒲…” 一声不轻不重的呼唤,仿佛是熟人间远远看了一眼确定后的问好,“他是我唐门内人,如有任何得罪,我愿意承担为上。” 天宗院众人瞬间就低头行礼,原来是唐门门主叶秋亲临驾到,他已有闭关数年未出,基本上是他的嫡传弟子连岳出面,这次亲自出来为连岳求情,他握着一把手里剑,径直的朝着自己左腿刺下,淡淡望着菖蒲,“你知道这是什么毒,一旦刺中经脉受损,只会落得残废,不会有假,我以这条腿作为赔礼,请你不要再追究他的过错。” 那是党龄巨蛇的毒,毒性吞噬神经,致人残废,西戌商贩收集后卖给各地,后来传闻巨蛇无迹可寻,世间就少了这一种毒药。 连岳不敢相信一代门主居然会畏惧一个青头丫鬟,愤怒道,“师父,你为何要害怕她一个黄毛丫头,我们唐门怎么可能不敌——” “她按理还是你师叔。” 叶秋冷的止住连岳的无理取闹,头也不回继续道,“向你师叔请罪,立刻跪下。” “大可不必。” 菖蒲的杀意渐弱渐退,叶秋的本领本不在于她之下,自己在别人地方还是要适可而止,反而望向远处的洛希道,“那是我的奴婢,长得一般,爱记仇,可别再招惹她了。” 洛希整一个大无语。 她连忙带着严见离开包围之中,来到宋延皓身边查看他的伤势,此地不宜久留,和菖蒲一左一右的搀扶他登船,叶秋信守诺言,又命人带回安翁,顾书亭,洪武工作等人,让他们登船离去,扬帆起航回扬州。 连岳心有不甘的看着一大艘船毫发无损离开,反观唐门死伤无数,哀鸿遍野。 “你以为愤怒可以解决一切,以为偷学了五门八卦的一招半式就似才生矫,以为尝到了和官府勾当利益的甜头沾沾自喜,这一切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甚至想替代我不是吗…” 叶秋缓缓的说道。 连岳一愣。 “你不要以为你是冷如霜的亲儿子,我就会这么轻而易举的为你折了一条腿。”叶秋的话没有说下半句,转身就消失在月色之中。 这日十六。 官府围剿连州岛。 连岳的占山为王的美梦悄然破碎,火光冲天,数百战舰,他慌忙的逃回天宗总部余量山,也同样遭受围剿而没有多少活口,只见得冷如霜的一具尸体摆在那处,忠奴唐南痛哭流涕,说道,“宗主服毒自尽了……” “怎么会,母亲她——” 唐南猛的将一支弩箭深深的插进连岳的脖颈,在他惊恐万分的眼神中露出怪异的笑,”你的母亲没死,只是有你在,她会心软到放弃整个天宗,我绝对不能任其发展…” “你、你是卧底、…”连岳瞪大了眼,他自始至终都没有识破师父说的话,只觉得,这口气久久难以咽下,那位教他偷学八卦掌的人,居然会亲自了结自己的性命,“你你明明、明明说过、要让我、、让我做宗主……” “可王爷不想。” 唐南冷冷的道,在连岳迷惑的眼神中,一掌中八卦柔力加持,送了他下地狱。 天宗院的大火越烧越烈,四周火光冲天,唐南缓缓抱起地上被他早已点中迷穴的冷如霜,从狂乱炙热的火浪中从容离开,背后跃下来五条黑影并排站在轰然倒塌房屋前,依然伫立不动,纷纷目送着唐南离开。 “大人,就这样放他走吗?”顾书亭首先发话,神色严肃,一改往日的轻佻语气,“他原是五门八卦的人,脱离唐门成为冷如霜的下属,武功都不亚于其余的门主,倘若他日后东山再起,对于我们来讲风险太大了。” “天宗院已经有数百年历史,怎可能因一次围剿而彻底消失。唐南已经答应成为官府的暗线,已经是我们能获得的最大让步。” 那人缓缓摘下黑色斗笠,露出一张饱经风霜的老脸,热浪袭来,他扯了扯脖颈上领子,刺青的标志露在月色之下,来人正是玄门五卫之首怀章,“十年前唐南效忠唐门门主还不是叶秋,是他的哥哥叶冬,最有力的宗门继承者,也是死于这样一场火灾之中……” “是人为因素吗?” “嗯。” 怀章捋了捋微白的胡须,望着天宗的正堂轰然倒塌在面前,“叶冬临死前早已身中自家唐门迷烟线鱻,动弹不得,在扬州城的一处古庙里,活活被烧死在烈火之中,据说当年发现他的人,还是三个玩耍的毛头小孩。” “唐南没有为主子报仇,反而易主服务冷如霜,有可能当年那场火是他放的?” “没有人知道。” 怀章并不纠结于过去,毕竟他又不是提刑官,反而看了眼天色,沉着说道,“回去禀告王爷,天宗院对官府已经构不成威胁了。” “是。” 顾书亭领命而去。 其余的黑影也各自散去。 “怀章大人真是好久不见啊~”屋檐上忽然坐着一个黑衣女子,两条长腿慢悠悠的荡着,看着远处敲得噼里啪啦的其他房子,黑色面罩上灵动的眼眸望着他,“那三个毛头小孩,分别叫洛菖蒲,洛希,还有宋延皓,大人难道如今岁数大,都已经忘记了哦…?” “菖蒲。” 怀章毫不犹豫的望着那黑衣女子,十年不见,那双灵动的眼眸还是一样的冰冷清澈,“叶冬上一代门主长渊,是你的师傅,死于毒杀,幕后黑手应该就是叶冬,否则他不会安排杀手将九岁的你足足追杀了一年……” 菖蒲睫毛弯弯,笑起来可爱至极。 “老夫当年真的一点儿也没有看透你这张脸。”唐门上一代门主叶冬不明不白的被烧死在扬州古庙,至今杀人凶手仍然是个谜,“唐南是个忠义的人,不屑于做叶冬的爪牙,他应该在背后帮助过你,就算你再聪慧,怎么可能以九岁的年龄杀掉一门门主……” “冷如霜帮了我们。” 菖蒲一笑,将手中浅紫色的荷包小心翼翼的抚摸了尘,又说出一个惊天秘密,“她喜欢师父,爱而不得,但叶冬和叶秋却不约而同爱上她,叶冬率先在师父的茶里下药…” “你师父怎么可能不知道是毒药。” “我端的茶。” 菖蒲仍然记得那天叶冬跟自己说,师父口渴,要喝茶,他泡好茶却因为叶秋烫伤手走不开,要自己去厨房端给师父喝,她记得师父那时病了好几天,卧床不起,味觉失调,以为她好心特意煮了茶,一饮而尽。 如今想来,说不定叶秋也知道,那茶有毒,他胆小如鼠,不愿意去承认害了师父。 “怀章大人如今为谁工作?”菖蒲笑着换了一个话题,回忆过于沉重,反而望着怀章这位故人,那张老脸饱经风霜,一双鹰眸锐利而深邃,“……还是做刑部的提刑官吗?” 怀章也一笑,“…那你呢?” “两院。” “官府。” 菖蒲听到这个答案并不意外,因为怀章这个人就不爱喜欢和人讲真话,他当年奉大理寺的命令来扬州查叶冬死因的时候,就喜欢和她们仨套近乎,说自己是叶冬的老朋友,没想到他会突然惨死,又是塞糖果又是带他们三个去玩,结果一句话都套不出来。 “天也晚啦,我要回家吃饭了。”菖蒲笑笑就站了起来,伸了伸懒腰,“我家姑娘要给怀章大人带个话,有空来扬州玩哈。” “宋大人,他已经是侍郎,为陛下所驱使,是否如两院楼就是官府的人?”怀章忽然叫住了她,将心中的疑惑抛了出来。 宋延皓是朝廷核心人物,甚至可以知晓玄门五卫的存在,但他却从未有汇报过两院楼这个组织,甚至像是藏着掖着的秘密。 菖蒲若有所思的想了想,忽然眼眸一亮,“宋大人为谁工作来着,是陛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对吧?” 怀章一听。 那把长须白胡子都快被气的吹起来。 菖蒲已经没有啥话题可以继续聊,转身就离开,一跃而下,回到扬州城,洛希还在屋外给莲花换水,听着她的汇报,眉头一皱,“…啥时候我们也为皇帝老儿工作了?” “那我应该回个啥?” “说起来我也不知道。”洛希望着焕然一新的莲花,心情大好,抱着眼前的菖蒲,“我们家小主儿回来啦,可以等着吃莲子了。” “你知道你那两株水莲不能结果的吧。”菖蒲白了她一眼,像是在看傻子。 “啊?” 洛希顿时失落无比。 “我要去睡一觉了,做贼太累。”菖蒲委屈巴巴的直接就往屋内走,除去身上武器,爬上床就准备呼呼大睡,“还有一件事连官府也还不知道,天宗内部已经成名易主,叶秋退出竞选,五门八卦的门主,那位八十岁的元胤,成为了最新的一任天宗院宗主。” “知道了。” 洛希继续摆弄她那株紫色水莲,脸上似乎没有什么惊讶,又拔了池边杂草,干了一整个下午,才心满意足的坐在摇椅观赏自己的成就,困意袭来,悠哉悠哉的睡着了,直到感觉似乎面前有人,挡住了凉爽晚风,一睁眼,宋延皓不知道在哪里拿来了毛笔,正在她的脸上画乌龟,“我瞧着你睡得香甜,脸上干净,机会难得,可以在上面画个图案。” 她一脚踢上了宋延皓的胸口。 踢飞的老远。 “我看你是挨过连岳的一掌还没有长记性,要在关公面前耍大刀。”洛希鄙视的说道,歪身将茶几上的梨花茶端起来呷了一口,味道变冷有些难喝,皱起眉头,“你一来,我这喝茶都没有什么好滋味了。” “那我不来,你要鹿韭监视我多久?” 宋延皓抬眼望她,连州岛的事情过去没多久,他的一举一动都受到监视,明明是青梅竹马,结果都变得形同陌路,甚至两院楼内部发生的任何事情,她都不再告知自己。 洛希也叹了一口气,将梨花茶冷冷的吃下肚子,“宋大人,曾经我们无话不说,似乎你做了皇帝的人,对我们隐藏可很多,我们也怕你会不会突然之间,就围剿我们了~” “……” 他脸色顿时僵住,半晌,缓过神来,“你以为围剿天宗院,是我的意思…?” “你问我,我问谁?”洛希笑了笑,用碧粉的手指甲拨了一下茶杯底被浸透的几瓣梨花干,“宋大人不顾一切的要上京,朝为田舍朗,暮登天子堂,如今你是皇帝的亲信,权力滔天,我怎敢揣测大人您的心意呢?” “洛希!” 宋延皓止了她一句,白净的脸被气的猪肝色,说出了一直埋藏在心中的话,“我为人脾性如何,天下人可以不知,你怎么会不知,我当年为何上京你难道不够清楚吗?!” 第17章 四位茶工 洛希听到他这样子说,心里仿佛咯噔一下,那年宋公家的厨子胡娘惨死的模样,她还记得尸首被河水泡发后,涨得又肿又烂,好大的一张脸,寻常人看过后定然是噩梦连连,她看过后第一眼,就认出了是照顾自己的胡娘,和宋公一样对自己恩重如山,是姨奶奶死后把自己和菖蒲养在身边的胡娘。 胡娘在宋公家是厨娘,年纪轻轻,也不过二十出头,样貌美丽,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听说节度使滔博的赵公子愿意娶她做良妾,是个体面的身份,她心想父母年纪大,自己则不可能一辈子都做个厨娘也难以养活家庭,风风光光的出嫁,结果被夫家的主母经常屈辱,生不如死,最后投河而死。 洛希去命人追查,发现胡娘是早就被人折磨而死,投河毁尸灭迹,官府怕得罪节度使,案件一审再审,都只是说死者自尽,与他人无关,最后连结论都变得了无音讯。 宋延皓时任乡中的员郎,根本就无法为胡娘做主,科举放榜,他中了状元,翰林院的传旨,让他上京赴任,只要他获得任何一袭官位,都可以轻而易举的为胡娘翻案。 “你还在恨我上京的事?” “没有。” 洛希脱口而出,几乎没有半点犹豫,“你替胡娘翻案,大快人心,天下官家之臣都如你这般,天下太平,何乐而不为呢。” 她的话里有话,宋延皓又怎会不知,因为陛下惜才,要他留在京中,一缓神都忘记了是多少年过去,十四岁就中了状元,独居京都,洛希和他也早就没有了年少时候的亲密无间,两人之间的关系,渐渐成了只是利益往来,线报之间的互相利用的关系而已。 “我不能告诉你严见斋的真实身份,你知道了这件事对你并无好处。”宋延皓叹了叹气,已经不再和洛希针锋相对,有些东西他不说,洛希也能通过蛛丝马迹查到,只不过她以此试探自己是否和她仍旧是同一阵线。 洛希心里想的,还真的不一定是宋延皓知道的,扭头就问,“……他是裕王吧?” 宋延皓瞬间整个人都石化掉,听着她嘴里轻描淡写的说出这句话,想要掩饰都已经来不及,他思来想去不知道还能说什么话。 “我猜的。” 洛希瞥了一眼宋延皓的眼神就基本上确定无疑,菖蒲说确定怀章就是玄门五卫时候,她终于反应过来自己或许执着在大理寺少卿拥有玄门五卫的驱使权,忘记了真正追根溯源,“真正拥有玄门五卫的人,是裕王本人,他是个高高在上的王爷,不会武功,这不就正好满足了严见斋表现的一切了吗?” “别去招惹他。” “我有一事想要问你?” “什么事。” “大人回到扬州,真的只是因为祭奠宋公吗?”她含笑问道,双眸波光潋滟。 宋延皓心中有愧,自然不能立马全盘托出,眼底闪过一丝的迟疑,欲言又止。 “我想宋大人会来扬州,都是有别的目的,裕王实力宏厚,想必皇帝担忧裕王,甚至担心这件事就是他幕后主导吧……” “你看过卷宗了。” “嗯,看过了,澄王的旧案。”洛希昨夜看到卷宗,很有可能当年澄王是背了黑锅被迫承认自己铸造私铜,落得流放的下场。 “严见斋并未奉命前往扬州,反而是裕王前行,同样是铸造假币的案件,陛下担忧其中是否会与裕王有关,命我从中监视。”宋延皓深知陛下顾及手足情深,然而谁也不知道裕王当年放弃称帝的目的,“这次虽然幕后主谋是何监,但裕王藏得太深,没有人会知道他的计划,甚至围剿天宗都是他的意思。” “那你觉得裕王是个怎样的人?”洛希望向宋延皓,那年澄王出事后没多久,裕王就放弃了大好的机会,仿佛是被人捉住钉上刀俎,结果是辅助陛下登基,永久二线地位。 宋延皓笑了一笑,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事情也告一段落,看着洛希的生活恢复平常,过得无忧无虑,他抿了抿嘴,“如今事情处理好,我要回京都述职了……” “好…” 洛希也并未多说挽留的话。 那两支今早才换过水的水莲,似乎听到这句话也变得像个伤心的小孩,被风吹变得病殃殃的模样,耷拉着头变得了无生机。 宋延皓其实这次回来还想带走洛希,马车停在外头等候,话已经到了嘴边,欲言又止,好不容易的鼓起了勇气,坚定的问她,“希儿,你愿意跟我一起上京吗?” “我不愿意。” 洛希不假思索的回答。 他听到这个答案也并不会很意外,但内心被人用针扎了一下,防不胜防的刺痛,嘴角不经意掠过一抹苦涩的笑,“希儿,倘若是三年前,我问你是否愿意随我一起上京,你的答案会和现在的不一样吗?” 她的眼神已经望向了那株萎靡不振的水莲,若有所思,“你看那株睡莲,你一回来它就活的好鲜艳,你看它如今快要枯萎的模样,明日一觉醒来,还能活的漂漂亮亮的。” 宋延皓欲言又止。 “你不常见这株睡莲,得了一些恩惠玉露长得就好,是个吃完趴外的小家伙呢。”洛希回头过来,深深地看进他眼底的热切,伸出修长白皙的手指轻轻一点,落在他额头,“睡莲不是每天都需要太阳雨露,我没了你也能过得很好,她们没有了我也能获得很好,但我没有了我自己,我便再也不是我了……” 他赴京上任离开后第一天,洛希告诉自己你要认真等他回来,等到他真的派人来为胡娘翻案,可后来,他就再也没有回来了。 她和宋延皓的关系,就剩下一卷又一卷的密信,数不清的的指令,让她的两院楼继续为官府服务,“多谢宋大人给我们两院楼这么多单子,让我能养活这么多的人……” “我们的关系是雇主吗?” “从前是,现在也是。”洛希莞尔一笑,懒散的托着腮,撑着椅背上,垂眸轻道,“小的时候在宋工的茶园里做采茶女,如今为大人你做刺客做杀手,不经意间服务宋家十年之久,大人您也算得上是我洛希的老主顾。” 宋延皓微微攥紧拳,他知道洛希再也不是从前的那个单纯的小姑娘,他也已经不是无忧无虑的宋家的小公子,两人都已经有了自己要做的事,都不约而同的没有再说话。 门外的范旭低腰走到天井,探了两次头都不敢进来,洛希反而第一眼看见了,朝对宋延皓淡淡道,“宋大人,你的小厮都已经急不可待,误了时辰不好,你该回京去了。” 他一回头,范旭连忙低下脑袋。 “几更了。”宋延皓浅声的问,范旭作揖行了一礼,恭恭敬敬的立马回他道,“回大人,巳时三刻了,已经预备妥当了。” “知道了,本官马上来。” 他明白自己已经误了许多时辰,挽回不了的时间就像江河的水,再怎么用力捉都会从缝隙里流走,再看一眼洛希,还有这间淡雅素净的庭院,莲花池边的雨花石堆积成山,这是他特意去余量山捡回来的,临别赠言,“希儿,倘若你有任何不开心,任何的难过,疑惑,伤心,都不要犹豫,都要记得写信给我这位故人,我会立马出现在你面前。” “好。” 洛希答应了他。 她跟出了院门口,看着他坐进马车,马倌扬鞭,车轱辘“吱咯”一声的转动,在地面上碾出来很淡的痕迹,不认真去看就没有感觉到路面有任何的变化,但洛希知道她心里的一点一滴的变化,她没有再感觉到双眼通红的感觉,再也不会躲在山野草丛,追了他一路的马车,最后倒在地上喊着他的名字。 “姑娘不去追吗?”菖蒲打着哈欠走出来,睡眼惺忪的望着远处的马车,“那年姑娘送大人一走,立马就哭的稀里哗啦的,追了多久的马车,摔成了多少的伤口来着……” “再也不会了。” 洛希淡淡的说道,漆黑的睫毛下覆盖淡淡的悲伤,垂眸一笑,冰冷的泪珠还是会簌簌而落,便道,“真烦,风沙总爱入眼。” “可惜扬州的风吹不到京都去,不然,美人落泪,宋大人又怎么会知道————” 菖蒲的话都没来得及调侃完,就被洛希两只手捏住她肉肉的脸揉搓,忙高呼道,“不说啦不说了,再说就要被谋财害命啦……” “算你识趣。” 洛希瞥了一眼,才松开手,转身又坐回小庭院的躺椅上,一倒茶,才发现梨花茶是凉透的,就对跟进来的菖蒲说,“今年的梨花茶都没有了,我们到茶园一趟如何?” “好呀好呀,我还要吃西湖龙井炒虾!”菖蒲一听也来劲,立马进屋就收拾行李,雇了马车,推着洛希赶紧上马出发。 无量山下的西乡的茶园很早以前就被洛希买下来,如今拓展到整个山野都是,一层接着一层的绿浪,鳞次栉比,如同梯田景色,采茶女们有说有笑,动作迅速,不拖泥带水,采摘着今年最新的一批芽尖,腰间挂着的小竹箩不约而同都装了满满小半框。 “姑娘,你怎么来啦?”守园子的番叔也正在采茶,腰间别着一支旱烟,见洛希一来急急忙忙迎上去,“怎么您来,都不肯吩咐人送信来,让我们可准备好茶点招待您。” “怎么你也上去采茶了。” 洛希有些疑惑,番叔和月娘是茶园的监工,按理可以坐在远处清点茶叶,监督工作,她下意识抬起头来,看到天上是个大晴天,但远处已经有些乌云过来,“是要变天了是吗?看过今日的风向,会下几成雨?” “还是姑娘厉害,的确要变天了。”番叔说着就已经又移步回到工作岗位,边说边摘,“今日起来的时候我还不信,春娘说吹的东风,是又闷又热的,很快就要来雨水,这一作茶要赶紧收,交给邕江县府的贡茶,不能被雨水打着了,茶园大家都出动了。” 洛希眼神一会意,菖蒲也赶紧跟着她加入采茶的队列之中,番叔连忙劝道,“姑娘快去歇息,大风大雨的就快要到了,怎敢劳烦东家来做这等小事,真的是折煞我们了…” “茶园我也是一份子,技术可不比你们差,怎会称得上折煞呢,快些收茶吧。”洛希边说就娴熟的拈尖拔叶,两只手麻利快速的工作,看的番叔都惊呆了,连连点头,回过头对茶女们道,“各位,我们大家伙再加把劲,趁着雨水来之前收了这一批茶……!” 众人看见东家都主动下场工作,瞬间热情高涨,火急火燎的加快速度完成采摘。 洛希的采茶技术从小就从姨奶奶处越学来,吃苦耐劳,出手又准又快,认真的投入工作后将所有的烦恼的抛诸脑后,她仔细干活,顾不得额头冒出来的大汗淋漓,不一会儿小竹箩里的嫩茶叶就满到快要溢出来了。 “姑娘,你怎么也到茶园来了?”远远的东边传来月娘的呼唤,身后的四五十个采茶女分别背着满宅而归大竹筐,看样子是已经采好山脚的那些,如今赶回来半山顶帮忙。 洛希正抬头,第一件就看见严见斋和他的近侍顾书亭,手中采茶的动作戛然而止。 “没事的,不要乱来。”她连忙压低声对一旁的菖蒲道,担忧她会为了保护自己而出什么事情,又对月娘高喊,“……月娘,你身边怎么多了外来人?请他去小亭别淋着雨。” “这位公子路过,听说茶园为闫楼供茶,来了兴趣要讨一杯茶喝。”月娘不知情况,连忙邀请一旁的严见斋坐下好歇息一会。 洛希有些面露难色,她不知道严见斋这次的出现带着什么目的,又见天色越发暗的越来越快,她已经不再应话,误了给县府的贡茶影响到的不仅仅是一单生意,还有茶园的名声,其余事任由严见斋秋后算账罢了。 严见斋沉默的望着洛希,她低下头,鬓发打散的零散的乌丝上还浸着汗珠,娴熟细致,迎风心无旁骛的摘茶,便问月娘,“是要下雨了吗?若不嫌弃,我也可以帮忙的。” 月娘正愁着人手不足,听他这样讲,二话不说塞给严见斋和顾书亭一人一个小竹箩,拎起一叶嫩瓣,指导道,“公子你们瞧瞧哈,就采两寸尖尖的地方,用力一折就采下来了,请你们两位姑娘那里一起帮忙吧。” 洛希和菖蒲还卖力的采茶,听到有些明显的异动,不约而同的一抬头,果然就看对面站着的两位采茶“男工”加入了工作之中。 第18章 放弃皇位 “我会给公子算工钱的。” 月娘远远的补充了一句,埋头也和其他采茶女一起加入争分夺秒的采茶工作中。 乌云密布。 就如同洛希和菖蒲的心情,脚趾头都快尴尬的能在地上抠出一座知州府,四人都面面相觑,疯狂的躲避各种的眼神,洛希欲言又止,严见斋率先发话,“我仅仅是路过此地,洛姑娘不必多心,采茶要紧。” 洛希也不和她再多话,赶紧埋头采茶。 “下雨啦————” 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句,大雨忽然降下来,大家赶紧收拾好东西,纷纷躲在远处的屋檐下,洛希也和菖蒲一起,带着严见斋躲在小亭子里面避雨。 茶叶已经收成好,月娘煮上了一大壶的西湖龙井端上来,请严见斋和顾书亭喝。 洛希没有动自己的那碗茶,她向来喜欢梨花茶,只一动不动的盯着严见斋,“严大人,如今我也应该称呼你为裕王了是吧。” 他微微一愣。 洛希望着他深邃的眼睛,“想必王爷来这里,没有任何的目的吗?” “请洛姑娘将两份铸造母版归还。”他轻轻的一笑,端起新鲜西湖龙井尝了一口。 洛希早已经将母版藏在别的地方,见他要来拿,自己哪里有不给的道理,何必再添任何事端,道,“菖蒲,你去把母版取来。” “书亭,你也跟着去。” 严见斋淡淡道,顾书亭一听,怕自己离开后洛希对王爷不轨,就听到他道,“她已经知道本王的身份,不会有害本王的想法。” “属下知道。” 顾书亭立刻领命而去。 亭子内一时安静下来,只剩下洛希和裕王面面相觑,洛希伸了伸懒腰,双手托腮在石桌上,眸色深深的望着他,“也不知道是否冒昧,王爷的尊姓大名可容小的知道?” “千昕鹤。” 他再也没有保留自己的秘密。 洛希第一次听这个名字,缓缓的直起身子,视线穿过千昕鹤,望向他背后的那片茶围远处,“我交出了母版,会去请罪自罚,能请王爷可以放过这里所有人吗?” “本王不会伤害你。” 千昕鹤再次低头抿了一抿茶水,视线温柔的望着受宠若惊的洛希,直到她一直都警惕着四周是否还会有埋伏,“这里只剩下本王一人,来此地散心,并未再带其他人。” 洛希显然有些不相信。 “洛姑娘不相信本王是个好人,对么…”千昕鹤轻轻的将茶盏放下,目光落在漂浮舒展来的龙井茶,回忆那年澄王的铸假案中,他也曾犯下弥天大错,“本王的这一张面具之下,藏了多少的阴险狡诈…有时候连本王自己也数不清楚…所以洛姑娘这样认为也对。” 她没想过千昕鹤也会黯然伤神,曾经坐在天子高堂,生杀大权在握的监国,在烟雨之中落寞的在寻找一个倾诉对象,或许听完后,她自己小命不保,忙道站在他的角度解释道,“王爷、王爷日理万机、行事光明磊落,怎么会阴险狡诈呢、、、” “洛姑娘。” 千昕鹤忽然打断了她,漆黑深邃的乌瞳盯着她,淡淡一笑,“你不必说违心话的。” “我未有参加过朝廷权谋纷争,怎会空口说出王爷是阴险狡诈之人。”洛希从不爱说违心话,那时千昕佑舍身在牢狱里救了她,便于足以让想法与他人的不一样,“朝堂尔虞我诈,皇家宫闱诡谲,王爷若没有明哲保身,又怎能存活,我从未去过那种地方,想来以后也不会进入那种地方,还是远离好…” 千昕鹤听到她这样一讲,轻叹的笑了一笑,薄薄的雨水飘过来,还夹着茶叶的芬芳馥郁,两人不约而同看向对方,洛希看到他杯中空荡荡的,拎起茶壶为他续上了暖茶。 “听说宋大人回京了。” “嗯。” “洛姑娘不去?” “我和他只是故友。”洛希轻描淡写的一笔带过,望了眼缥缈的雨,补充道,“况且我是扬州人,是不会随着任何人上京都的。” 千昕鹤一听,心有些空荡荡。 那一年,先帝的长子槐王,有了造反的势头,陛下临终之际,紧紧的攥着他的手,“鹤儿、槐王起兵造反已经不能再留,朕已经派了平王去镇压,你即日登基……” “平王是儿臣的亲兄长,且养在大娘娘身边,他比儿臣更加合适——” “……正是因为他是养在皇后身边的人!”老皇帝激动的咳嗽起来,咳得脸色青白,好不容易缓过来,吃力的将他拉近,压低声音靠在他耳旁,“皇后的家族乃通州节度使,平王将是你登上宝座的最大危险,最大的敌人,你绝对不能、不能心慈……!” 平王向来平庸,但朝中的势力都倾向于皇后娘娘的支持,何况平王的老师,六部的元老庸郧曾经还是太子太师,统领翰林。 “朕已经会将你平王分封到他地,如果他有野心留着不走,也免不了和槐王同样的下场。”老皇帝强撑着坐起来,将统管的兵符给千昕鹤,“你是朕最小的儿子,却是最聪慧的,你最有能力带领北照走向强盛。” 又过了两日,老皇帝已经立下遗嘱正式下令平王一家到封地就任,皇后娘娘坚持要平王留下来,忽然就传来消息,平王的嫡亲儿子被人杀害在京中,乳母也跟着死去。 乳母死的时候,手中还紧紧攥着一角衣襟,是裕王亲信刘增大人的家徽图纹。 那日,风云变化。 千昕鹤亲自到平王府吊唁,望着小世子的牌位沉默良久,平王也不过是二十出头的年龄,还没有抱过多少次两岁的孩子,坐在那里,望着千昕鹤,“我不会阻挠你登基,我知道你比我聪明,父皇从来就不会选择我。” “哥哥为什么不离开呢。” ”庸老计划要我以世子丧礼为由,将你引入府中,挟持你放弃皇位。”平王感叹的垂下头,又摇了摇,望向他,“昕鹤,我是你亲哥哥,你也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孩子,我又怎会不知道那孩子并不是你的命令。” 那的确不是千昕鹤的命令。 家臣护主,自然要为他扫荡障碍。 “兄长已经不能再进宫去了,就劳烦弟去见一次母亲,告诉她孩儿安好,此番赴任不复相见,请她保重身体。”平王仿佛已经看淡生死,带着恳求,颤抖的朝着他跪了下来。 千昕鹤连忙扶他起来,他的兄长从出生起就已经没有获得过父亲的爱,将他丢给刚刚没有了小公主处的大娘娘身边抚养,又处处忌惮大娘娘的外戚势力,可惜说大家都是同父同母,过得生活确实天差地别。 千昕鹤进宫去,拜见生母安妃娘娘,她是个吃斋念佛的女人,听说小世子遇害,掩面痛哭,问身边嬷嬷,“本宫做错了什么,竟然要你们手足相残,落得如此境地……” 她又看见了裕王,抹了抹眼泪,又一看见他,竟又再次忍不住要哭起来了。 “你年幼时有一夜病的更厉害,下的滂沱大雨,雷霆大作,宫人们都不敢冒雨出去,是你亲哥哥为了你而跑去太医院拿药,回来得路上,摔了腿,如今他二十出头,却从此落下翻风下雨都会腿疼的病根……”安妃娘娘一把眼泪一把眼泪的掉下来,掩面叹息,“又有谁会想到,如今你父皇已经容不下他,要把他分封到如此远的岭南地方……” “母妃,你会希望是哥哥做皇帝,还是本王做皇帝。”他忽然问道。 安妃娘娘一愣,挂在脸上的那两行热泪仿佛就干了,许久,她手上的那串佛珠才轻轻的拈动起来,带着半分坚定,半分不安,“母亲希望那个人是你……平王……从来就没有养在本宫身边…本宫不知道……他如今是怎样的人……将来……又会对待本宫……” 她的一句句不安,渐渐变成了迟疑、否定,内心的天平早已经偏向了身边的裕王。 千昕鹤告辞离开。 他很清楚,不仅仅是父皇母后,还有他背后所有的谋士,门客,属官,都会不约而同计划会杀了哥哥,以帮助自己登上皇位,否则曾经在他监国期间的所有百官,都会因为平王的登基而惨遭迫害,流放,这是利益的纷争,每个人都被裹挟在其中,自愿与否,都必随着历史的波涛汹涌不断前行。 茶空了。 千昕鹤低下头,指腹轻轻抚过线状的圆形纹波浪杯壁,忽然淡淡的忧伤跃上脸,“本王虽未有亲自杀人,却早已双手浸满鲜血,想必死后下地狱,阎王也不一定要收留……” “那正好,我们有伴。” 洛希也丝毫不顾忌生死之说。 他为何会放弃登上皇位,已经记不清楚原因了,他也会害怕哥哥秋后算账,将的兵权紧紧握在手中没有上缴,太医说,自己的有心疾,这种病倘若一生没有什么大喜大悲,朝无足轻重,那把龙椅也曾经高高在上的坐过一会,如今脱离皇权争夺,悠然自得,何不快快乐乐的来江南扬州走一回。 突然。 千昕鹤咳嗽起来。 洛希顿时紧张万分,连忙将他杯子里的茶水检查一次,“完了完了,这次真的也不是我,我真的没下药、你得相信我……” 他咳得上气不接下气,脸色青紫,洛希也吓坏了,生怕这尊大佛会出任何意外,玄门五卫的本领可不是随便说说,她立马起身帮他拍打后背,紧张的蹲下伸手为他把脉。 “呛到而已。” 他忽然缓了过来。 洛希差点就要把白眼翻上了天,深深的叹了一口气,如释重负回位置坐下来。 “年幼时落下了的病根,一旦过于执着就会引发心痛,小病而已。”千昕鹤浅浅的说道,“扬州风景好,正好能够放松心情。” “也是,过于执着并没有好处。” 洛希也笑了一笑,看着细雨绵绵,又陪他坐了一会,雨停过后,阳光普照,一围一围的茶叶铺上拢子,春娘和十几个采茶女一起翻晒茶叶,有说有笑,唱着婉转灵动的江南小调,歌声悠扬,也让千昕鹤不由自主的将头望向了她们,“洛姑娘年纪轻轻就拥有如此大的茶园,想必实力非同凡响。” “王爷过誉。”她也礼貌一笑。 千昕鹤又坐了一会儿,等到顾书亭已经回来,附在他耳边低语了一两句,眉毛渐渐舒展开来,望着洛希也浅浅一笑。 “姑娘,松家小娘子要婚配了,今夜我们正好要过去,你既然来了一趟,不妨去走走?”春娘过来说道,松家小娘子松桦桦是十里八乡最勤劳的小姑娘,生活清苦,十岁就跟着松大娘到洛希的茶园帮忙,已经勤勤恳恳工作四年,如今十七,正是婚配的年龄,“松大娘前面腿病犯了才没有再到茶园,今儿她听说姑娘你来茶园,立马派人叫我把帖子送你,请你务必今晚去吃一杯喜酒。” 洛希也是个喜欢热闹的人,和菖蒲一合计今晚都不想做饭,赶紧就点头答应了。 千昕鹤坐在对面,雨停了也不急着走,洛希也不好意思赶他走,出于礼貌便问了一句,“那松大娘是我的茶园的老人了,如今她嫁女,公子你若时间得空,愿意来看看我们这等乡间的婚礼,也可以去蹭蹭喜气。” 洛希知道他肯定不愿意在别人面前暴露自己,所以人前自然也跟着喊一声公子,见他没有应话,自己也是客套话,便一目了然,“既然公子无空,那我们就先离开了。” “洛姑娘盛情邀请,昕鹤自然愿意陪同。”他忽然开口道,站起身来。 洛希一听,愣了一下以为自己听错了,但春娘也听的一清二楚,毕竟千昕鹤帮过她大忙,连忙一左一右就拉着洛希和千昕鹤的手,说道,“那咱们就要快点出发了,雇了辆牛马,大伙儿都一起在等着呢。” 顾书亭和菖蒲脸色紧张,都不约而同的跟在身后,分别揣着八百个心眼以防自己的主子改变主意,好做处理应对的反应。 春娘口中所指的牛马,是简单的一头精壮老黄牛拖着一大板车,上头已经坐了两三个采茶的小姑娘和小伙计,都识趣的让出最安全的位置给洛希和千昕鹤,靠到边上。 洛希先是坐上去牛车的左侧,菖蒲挨着她右边,剩下的左边空空的,还铺着琳琳散散的稻草,倘若千昕鹤真的肯纾尊降贵的坐上去,那着实就会让两人大开眼界。 然而。 千昕鹤就面无表情的坐了上去。 洛希心里无奈的一笑,怪自己真的不应该多嘴问那么一句话,好端端的还要引狼入室,心头默念,“罢了罢了,吃一场喜酒罢了,又不是做什么大坏事,别那么心虚!” 第19章 一杯就倒 松大娘等人一大早就茅草屋前等候洛希,她家是嫁女,办的酒席虽然不多,零散的七八桌附近的乡邻居,一辈子的积蓄都用在上头,好酒好肉的招待着各位来宾。 “姑娘,可把你盼来了!”松大娘一看到牛车,激动的直接走向前,未等洛希下来就先张手挽住她的手臂,“若不是我的腿受过伤,不然就算是跋山涉水,我都亲自的去茶园来请你上门,吃桦桦的这一杯喜酒…” “如今我可不是来了吗,你老人家若是掉了一颗眼泪,别人都怪我不尊老爱幼呢。”洛希笑眸璀璨,两句话就把松大娘自责愧疚的情绪都挥散,转而她又道,“瞧瞧大娘这一身装扮靓丽,比今儿开的花都漂亮呢。” 松大娘彻底的笑红了脸。 千昕鹤第一次注意到洛希还有这么的能说会道,她又道,“今日十六,黄历说易婚嫁,夫妻双方恩爱两不疑,还说不定天降横财呢。”见她谈笑之间,偷偷的就塞了一张纸币给松大娘口袋,应了一句话,天降横财。 “哪里哪里,姑娘的嘴巴还一如既往的甜呢。”松大娘有说有笑,邀请洛希赶紧进去坐上座,这会儿注意到还有个衣着华贵,身形俊朗的千昕鹤,忙转头对洛希道,“姑娘。这位公子是……?” “一个朋友。” 洛希笑笑,又偷偷附耳过去对松大娘讲,“大娘嫁女,他来沾沾福气的。” 松大娘连忙带着笑意一同将千昕鹤也引了进屋去,坐到主家的位置上,茶园的人见洛希大驾光临,都要轮流和洛希碰杯,又见千昕鹤一起,也端着酒要来敬酒他一杯。 顾书亭欲要往前为千昕鹤挡酒,洛希已经看出了端倪,这农家的小酒小菜自然不能随便入千昕鹤的眼,率先拦着敬酒的老者说道,“这位朋友近来身子不适,大夫嘱咐每日都只能吃些白粥养胃,不许荤食饮酒,多有不便,如此我便来替他喝这一杯酒吧。” 说罢。她爽快的一杯酒下肚,又迎上来几杯酒,都豪迈的为他一一挡下喝干净。 新郎官终于也来接人了,迎亲的队伍吹拉弹唱,大家都欢聚一堂,唱着歌,新娘子也头披霞帔,缓缓的在松大娘的搀扶下走了出来,再转而交到新郎官的手中,一步一步的在众人的祝福声中走出农家小院。 “等一下。”松桦桦突然轻声道,小手轻轻的捏着新郎官的衣角,在新郎官的配合下掀起霞帔,她望着洛希,忽然就眸中荡起泪花,和新郎官分别接过酒,不约而同的跪下,“姑娘能来是桦桦没有想到的,桦桦严出嫁了,临别之际,想、想敬姑娘一杯……” 洛希感怀一笑,自己作为东家不能轻易掉眼泪,仍旧有些舍不得,扶起了松桦桦,“小丫头长大啦,好好珍惜眼前人呢。” 松桦桦听到这里,破防的哭了起来。 那年,她也只不过十四岁的年龄,家中贫困,爹爹嫌弃她不是个男娃,不能在家里做一点儿活,非打即骂,有一天冷冷的对她但讲,“杜员外看上了你,要收你做妾,你如今在家里望着也是浪费钱,就去了吧!” 杜员外是个七十岁的老头,好色之徒,村里人人皆知,她不肯,哭了一天一夜,松大娘去求情,结果被松父打的遍体鳞伤。 她好害怕,无力反抗,她不想要母亲难做,却又不甘于屈身他人,跑到茶园的河边,一声一声诉说着自己的不愿意,等哭到撕心裂肺,她毅然决然的要跳河而亡。 那时的洛希,就像是一道光照射进她的生命里,只站在河边,轻轻道,“我刚好缺个采茶的,要来吗?” 松桦桦心动了,站在河边,望着对面洛希,像一株美丽动人的芍药花。 “去把你母亲也叫来罢了,我今日心情正好,你们母女到茶园报我洛希的名字。”洛希的话很轻,讲完就已经转身离开。 这个选择丢给了松桦桦。 她在那里坐了一宿,看着江水汹涌,映出自己才十四岁的模样,那么年轻,如花盛放,她哪里敢死,死了不就可惜了吗? 白桦桦就那样带着母亲离开了家,到茶园去,松大爷去闹事,被洛希的人揍了一顿,杜员工的人去闹事,闹到大家都知道,结果就被官府的人警告别胡作非为。 洛希也未曾想到,宋延皓背后所带来的官权之大,总让她有了背后靠山,那些从前她厌恶的官府,自己也成为了其中的一员。 一杯冷酒下肚。 说好的不会去想宋延皓这个“负心汉”,又想起了他,这酒好辣,真是难受极了。 迎亲的队伍渐渐远去,洛希也不再喝酒,她的确能喝不少的酒,年轻时还要女扮男装,走马贩茶,和商户们喝酒,只为多买一些茶叶,喝进去的酒,如同水一样。 只是想起了某人,觉得喝的是水,却烧心灼肺,火辣辣的将她的意志烧的磨灭。 又有人过来敬酒,洛希望着那杯酒,如同寒天饮雪水,点滴在心头,她一点儿都不想要再去碰那东西,倏然,坐在身边的千昕鹤为她夺起斟好的小酒,仰头一饮而尽。 “公子!” 顾书亭紧张的叫了一声,把洛希也叫回了神,下意识的看了看千昕鹤,他的脸色瞬间就红了起来,两朵红晕越烧越烈,伸出手试图扶正些什么东西,迷糊糊的道,“洛姑娘、你、你怎么是个歪的———” 洛希就差把“别在这里发癫”几个大字刻在脑门上,正欲接话,“砰”的一声,千昕鹤倒头就趴在桌面上呼呼大睡。 “……” 她终于见识了所谓的一杯就倒,扭过头望着顾书亭,“你家公子不能喝酒喝酒,怕不是这个原因?” 顾书亭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洛希瞥了一眼已经是烧的耳根子都是发红的千昕鹤,农村的酒浓度高,都是自家酿造,估计有他好受,便对顾书亭道,“看好你家公子罢了,我去找人为雇一辆马车来……” 她话音刚落,千昕鹤似乎条件反应的坐直了身子,洛希当即就想他总该不会要发酒疯,一个眼神示意,连顾书亭都知道过来和菖蒲夹着酒醉的千昕鹤扶进去屋子里头。 洛希很快就从松大娘处拿来一些醒酒的茶,送进去屋子里,千昕鹤正醉醺醺的坐在椅子上,又要站起来乱动,顾书亭伸出手立马拦住了他,劝诫道,“公子。你喝醉了。” 千昕鹤根本听不进去,力气出奇的大,顾书亭按着他的手臂,洛希也赶紧端着茶准备给他灌下去,谁知他歪着脑袋,仔仔细细的看了眼前的顾书亭,发出一句灵魂疑问,“书亭……你、你怎么有两个脑袋?” 洛希噗嗤一声笑出来,没想到千昕鹤还能有开玩笑的本领。 “天生异象…” 他的脑袋一沉,软绵的倒在书亭身上,洛希正准备灌药,顾书亭下意识阻止了她。 “没毒!”洛希没声好气的说道,端着解酒茶自己呷了一大口,“不想你爷继续发酒疯的话,就赶紧配合,掰开他的口。” 顾书亭妥协,扣紧了千昕鹤双臂,洛希捏起千昕鹤的下巴,要给他强制灌下去,又觉得过于粗鲁,还是变成了轻轻为他喂茶。 他的肌肤好柔软。 如玉一样的微凉。 手感也太好了吧。 洛希能感觉到顾书亭也在表示不屑一顾,冷的道,“别那样看着我,你怕你爷发脾气,我还担心我自己小命不保呢。” 千昕鹤昏沉沉的睡了过去,被书亭抱上床歇息,农家地方简陋,也只能先凑合着等他酒醒,洛希命人雇来马车在外头准备。 洛希坐在外头台阶上,看着月色,和菖蒲并排而坐,要是没有发出邀请,这会儿她都酒足饭饱,在马车上打着盹回去了。 “爹爹,不要杀他——” 千昕鹤在睡梦中发出一声呻吟,猛的睁开了眼,额角密密麻麻的冒出冷汗。 洛希也吓了一惊,假装自己没有听见,偷偷瞟了一眼顾书亭已经扶着千昕鹤坐起来,自己也整理了一下衣裳,走了进屋。 “马车雇好了,能送王爷你回知州府。”洛希指了指外头的马车,屈身一礼,“夜色也很晚了,小女就此告退。” 她说完,心想着赶紧撇了关系赶回家,正要出门,被他忽然留住,“洛姑娘既然与本王一路都是要回城里,何不共乘?” “那个、我……”洛希瞥了一眼菖蒲,示意她赶紧找个借口,菖蒲也很快懂意思,“我喜欢走路,我家小婢女要跟着我!” “洛姑娘真的你的婢女么?” 他追问道,话虽然是说向菖蒲,眼神直直的看着洛希,果然她就回道,“我的确是奴才,我家姑娘才是主子。” “那本王陪洛姑娘一起走吧,正好消食。” 啊? 大哥你别发癫呀? 这里距离扬州城也有三四里路,走路最快也要一个时辰,别折煞了我。 洛希使劲的偷偷推了一把菖蒲,果然她就开口道,“我不喜欢有陌生男人陪同。” “本王会隔着两丈远,跟着。” 菖蒲也惊呆了,不知所措的看着洛希,实在编不出理由,委屈巴巴的道,“姑娘……” 蟋蟀虫鸣。 小道寂静。 一行四人前后脚走着,马夫御马跟在最后,内心也在想,这一趟钱赚得便宜。再来两三趟这样的客人更加合适。 洛希也正好消消酒意,也不在乎是否后头还跟着人,提着一小罐农家自酿的米酒,踩着月色,见密云忽然掩盖半边月,不禁道,“酒贱常愁客少,月明多被云妨。” “满月飞明镜,归心折大刀。”菖蒲不读书,也接了她一句。 洛希笑笑,没想到菖蒲居然有兴趣要玩飞花令,又听见风吹过竹林,“飒飒“音响,接道,“月色穿帘风入竹,倚屏双黛愁时。” “月去疏帘才数尺,乌鹊惊飞,一片伤心白。”背后温润如玉的声音接过去,洛希听到是一代才子宋婉的词,对千昕鹤的白雪表示佩服,也回头念了回了一句另一句宋婉的词,“客累久从悉外尽,月明犹许醉中看。” 千昕鹤见她停下来,自己不动,免得过了两丈的距离,温柔一笑,看着她的双眸,“凉月如眉挂柳弯,月中山色镜中看。” 洛希的脸有些微烫。 月色正冷。 她赶紧回过头,自己腥风血雨的过来,都已经忘记了读书的本领,幼时母亲教导的诗词都快要忘得一干二净,连忙搪塞了过去,“床、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他顺其自然的接了下去。 洛希这次是真的棋逢敌手,苦恼的思索了一会儿,该死的胜负欲涌上心头,“万里浮云卷碧山,青天中道流孤月!” “日往菲薇,月来扶疏。” 他温柔的如月,不慌不忙的再次停下脚步,等她想好了下一句,才迈开下一步。 她脑壳疼。 洛希想母亲作为昆山一代才女,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样样精通,没想到一世英名栽在自己手中,心中一叹气,勾着酒罐子,朝着千昕鹤摆了摆手,表示他赢了。 她这个小动作仿佛迷人的危险,那双桃花眸藏着今夜的月色,潵在了他的心怀。 “姑娘,我们上马好不好,我脚累……”菖蒲最擅长的就是撒娇卖萌,撅起小嘴巴,委屈巴巴,“还有半个时辰呢,我走不动……” “你……!”洛希真的是恨铁不成钢,又回头一看,千昕鹤还是跟在后边,车夫最为得空,就差没有一把二胡拉个调子配合。 “三五明月满,四五蟾兔缺,如今月色也看得多了,洛姑娘上马如何?”他率先抛砖引玉,免得她尴,站在马车一旁边等着她。 洛希高兴了两回,觉得这是个不错的提议,就见千昕鹤神伸出手,邀她先马。 她将手搭过去,正好碰到他食指处的玉扳指,冰凉凉的触感,下意识就道,“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千昕鹤温柔一笑,薄唇紧抿,仿佛是在说你赢了,我没有可以接的句子。 洛希嘻嘻一笑,满意的坐进去里面。 菖蒲跟在后面,换成顾书亭来挽手送她上去,她没想到千昕鹤还搞区别对待,转念一想,忽然像是知道了什么原因一样。 马车慢行,四人都坐在里面。 夜莺高啼,如歌如泣。 大家都不说话。 亦敌亦友的氛围,很舒适。 洛希趴在车窗上,还是习惯性的看着一轮圆月高挂,乌云散去,路过的白树正栖息成排的乌鸦,冷露无声浸透了湿竹叶。 他望着她。 只看一眼,匆忙别过眼。 马车回到杨州城,先在州府下马,洛希没有下去,掀开帘子目送他离开。 千昕月也并未多言一句,顾书亭在他身边,他忽而一笑,淡淡的说了一句风吹过就听不清的话,“月色醉远客,山花开欲然。” 那马车内的主子自然听不到他这一句话,只是仍旧是伏在车窗边,望着明月,自然而然的,想念起一位他乡的朋友,浅诉衷情,“妾身独自眠,月圆人未圆……” 第20章 胜家学堂 洛希并不爱喝酒,只是那埕酒放着浪费,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喝的尽兴,在小院子里观天月色,今晨他坐过的那张凳子还放在那里,原封不动,一颗冰冷的泪珠滑落脸颊,仰头又是一饮而尽。 如此日子过了两三天。 她爱待在自己的一片天地,放纵自己的无所事事,一切都已经回归到原来的轨道上,她不愁吃喝,不愁生计,和她母亲一样,一心一意伺候着那两朵睡莲早日开花。 菖蒲每每见她,欲言又止,洛希总会说,“若有什么大事,去找苏镜花,若要有什么打架的事情,你不害人命,谁欺负你你就打回去对了,我难得有几天清净的日子,总该让我自己过过想要的生活吧?” “可是……” “可是要严重危害到两院楼的大事?” “那倒没有……”菖蒲无奈的摇了摇头,心里也知道宋延皓一走,洛希没有个把月都不能收拾好心情,从前宋延皓赴任京都,洛希就足足两个月不出门,“姑娘明明那么喜欢宋大人,为何就不跟着他——” “打住。”洛希摆了摆手表示不愿意听下去,回屋里将上次去收来的梨花干晒好,“我不愿意听到他的名字,你别在这里触我霉头,不然别再住这里,去跟苏镜花住。” 菖蒲唯有乖乖闭嘴。 暗报鹿韭从外头乔装打扮进来,说是收到宋延皓的密信,菖蒲连忙过来表示她来处理,带着鹿韭跟她一起离开,外出办事。 洛希很信任菖蒲,她还是两院楼的二把手,擅长处理情报,扮猪吃老虎,武功高强,少了她,洛希也支撑不起组织的运转。 她晒好梨花干,又扫了地,扫的一丝不苟,终于什么事情都不愿做,忽然就有种莫名的失落感涌上心头,压抑着好难受,忍不住骂了一句,“宋延皓你个小王八……!” 洛希也不想要再想那人,干脆搬来一张凳子,直接坐在自己门口前,看着大门外头熙熙攘攘路过的人群,让自己找个乐趣。 忽然。 她看见了个熟悉的身影,白衣飘飘,又揉了揉眼睛,误以为自己是看走一眼,定睛一看,千昕鹤就坐在右边一座外院门头。 …… 洛希记得那是黄员外家中的大宅,几个月前就已经是对外售卖,举家南迁去做更大的生意,宅子地理位置优越,靠近州府更加是安全感爆满,因而价格贵到离谱,她也曾经动过心,最终还是价格太高而选择放弃。 “公子。你可怜可怜小的吧,小的家中还有一个母亲,一个妹妹。都已经两天没吃饭了。”一个蓬头垢面的年轻乞丐扑通一声就跪在千昕鹤面前,高举破碗,“公子大富大贵,人中龙凤,定然是心慈面善的,请你可怜可怜我吧……!” 千昕鹤似乎有些动容,对着身边的顾书亭低语两句话,顾书亭就爽快的拿出一贯钱放入乞丐碗中,让他早日买些好吃的家去。 那乞丐第一次见到有如此阔绰之人,眼睛都要冒光了,没想到这人比黄员外还有钱,又是一把眼泪一把汗,“公子,我家妹妹前几日还高烧不退,这些钱买了药就没办法外卖吃的了,请你大发慈悲,再施舍些吧。” “书亭,再给他一贯钱家去。” 千昕鹤浅浅的说道。 那乞丐已经是感恩戴德的五体投地,接过钱激动不已,深知有钱人家都不愿意乞丐玷污门楣,赶紧多说了两句好话,请个安问个好,立马消失在街角的尽头。 洛希沉默看完了整个过程。 入夜,华灯初上。 叶琪小心翼翼的将从泰湘楼买来的烧鹅放在桌上,咽了咽口水,正欲享用饕餮大餐时,大门被人一脚踹开,迎面走进来的洛希穿着黑衣,手中还握着一把冷冰冰的青剑。 “你、你是谁!”叶棋吓得连忙后退到墙角,没想到自家老宅子如此破裂不堪还有盗贼迎面上门,心想保命要紧,顿时纵身一跪,道,“姑娘,我家就剩我一人,穷成这般,没有什么可以孝敬您老人家的了……” “你每日在东门大街乞讨,专骗那些出手霍措的人,还装什么穷人?”洛希气打一处来,直接过去拽着他的衣领让他无处可逃。 “姑娘认错人……真认错人了……”叶琪连忙摆手,眼神真挚的望着她,“我、我没在东门大街骗人,小的绝对真话,绝对是——” 洛希没等他说话,直接就是将他的小钱袋抽了过来,细数过还有一千七百铜文,冷的问,“我明明亲眼看到,今日在那东门街上你骗了那公子家中有事,他给了你两吊钱,你用这钱欢天喜地买了一只烧鹅,两瓶黄酒,还说你没有专门做诓骗的营生?” “我……” “还要狡辩!?” 叶琪一副文质书生,吓得抱头鼠窜,口中连连喊道,“姑娘饶命,姑娘饶命!” 洛希气打一处来,甩手将他推到桌面,明明有手有脚的人非要做下三滥的手段不劳而获,朝他肚子一拳过去,“别让我在这条街再看到你!否则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是、是……小的下次不敢了……”叶琪捂着肚子,双腿发软的都快站不稳脚跟,抹了一把冷汗,道歉认错,惨兮兮送了洛希出去。 顾书亭偷偷在屋檐上目睹了这件事,回去禀告给千昕鹤知道经过,描绘的是天花乱坠,“那姑娘简直就是嫉恶如仇,骂的那乞丐儿无地自容,青剑就差没有一刀下去。” “是么…?” 千昕鹤听后浅浅一笑,光是浮想起这个画面就如同眼前走马观灯的出现洛希的模样,一颦一笑,都有些鲜明的性格特点。 “王爷,那人按照你的要求带来了。”顾书亭也说够了突如其来的趣事,脸色一变,低声道,“正押在门口,等候差遣。” “让他进来。” 千昕鹤淡淡的说道,微凉的指腹揉过羊脂白玉扳指,若有所思,缓缓抬头,叶琪已经被玄卫五花大绑,直接带到了跟前跪地。 叶棋是吓得慌,走了个洛希,又迎面来了个带着捆绳的顾书亭,连忙带着哭腔道,“公子饶命,小的实在不该骗人,小的知错了,饶了我吧,饶了我吧…” “知州县衙正缺一个学监,雇人到私塾教书育人,你有这个口才,能力不差,很适合。”千昕鹤淡淡的抿了抿茶,他留意到叶琪在东门大街行乞时,若无人施舍便坐地挥笔卖字,书法铿锵有力,可见以前学过点东西,“本王见过你写的小楷不错,也能做文章,别浪费了才能,明日去州府报道罢了。” 叶琪一听他自称本王,心中凉了半截,正欢喜又悲从中来,遥想母亲一直鼓励他读书考科举,自己数年未中,没想到母亲临终自己任然是一事无成,自暴自弃,在街头行乞卖画,荒废余生,彻底的放弃了自己。 他看了看聘书,不敢相信,十三岁开始考科举,如今三十三未中过半个秀才,感激涕零,连忙磕了几个响头,“小生这就家去告慰亡母,王爷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你应该感谢知州褚大人,是他发掘的才能,不想埋没人才,主动来请本王同意让你在私塾里做学监。”千昕鹤淡淡的道,见天色已晚,让书亭送他家去,以礼相待。 叶琪心中温暖如春,第二日早早起来,赶往胜家学堂,此处有官中设立学塾,教导因贫困无法上学的幼童,一来当即受到佟学究和书童们的夹道欢迎,乡里百姓也都手捧鲜花和美食送他品尝,称呼他为“叶学监”。 “叶学监到胜家学堂,让我们可是蓬荜生辉呀。”容学究是个耄耋老头,杵正拐杖领路,“这里除了老朽读过些书,邻里的都是些穷苦人家,官中致力于为这些学童教育,如今你来此处教书,大家都是高兴极了。” “晚生不敢当,还请学究多多指点。”叶琪也恭敬的作了作拳,这日就上了一堂讲授古诗的课,学童们都孜孜好学,下课了,都纷纷追着对这个新开的学监问东问西。 “学监,为何春雨表相思呀?我娘就说下雨最讨厌,庄稼都泡烂了呢。”一个学童追着问,又有一个学童补充道,“我爹也不喜欢雨水,总是把衣服鞋子都淋湿了,很讨厌。” “那是你们不知春雨润如酥,点点是黄金。”这时一个赤脚背着小箩筐的女孩从后门走出来,她的背箩筐上还有个牙牙学语的小妹妹,手中握着一块酥饼,努力的啃着。 叶琪一看心疼极了,没想到还有如此家境凄凉的人家,看似是田里务农回来,还要照顾家中的妹妹,蹲下和小女孩视线持平,忙道,“小姑娘,你也是来听学的吗?” “学监误会了,我是这里的先生。”梁蕊鳎一笑,摸了摸自己脸上的泥土,露出张小巧可爱的脸,看似八九岁,实则她已经刚过及笄,“我家姐姐在此处教身有奴籍的学童们制茶,日后不考科举也有个好出路,我也因而来这里,教他们学插秧,固国之本。” 叶琪也算是长了见识,连忙说自己真是粗俗之人,竟然看低了小娘子的本领。 “想必你还没有见过我家娘子,她应该在后堂教煮茶,如今快要下学了。”梁小娘子指了条路,“往前走,直直过课堂过去便是。” “小生谢过梁小娘子指引。”叶棋过去只感叹读书人不考科举没出路,想起来那些奴籍之人连唯一的出路都没有了,自己还有什么可以怨天尤人的,想要去见见这一位“娘子”,她如此无私授学,自然要拜会一下。 远远的就看到一位小娘子束着襟膊,正在石碾上研磨茶碎末,她梳着懒散的弯月髻,还能看到几缕打散的乌丝散落后背,看得出来应该是个闲散优雅的,叶琪站在她背后,恭敬的一礼,“叶生初来报道,见过茶娘子请安好,不知可否,得知贵姓尊称?” “啊?” 洛希正干的热火朝天,很自然放下手中碾柄回头一看,见到叶棋,顿时变脸,“好哇,你这小崽子敢骗到学堂来——” 叶琪也吓了一身冷汗,见她不由分说捉起案上的锅铲,忙道,“小生、小生是王爷举荐来的,小生、有、有聘任书的、、、” “还敢说谎!” 洛希一伸脚就把叶琪拌翻在地,拽着他的领子,“你也不想想,扬州城什么时候出了个王爷?你欺负我洛希是眼瞎还是耳聋?”说罢,她举起铁铲就要敲下去,吓得叶棋惊慌失色,“是裕王,裕王爷让我来的……!” 她一听,手中的铁铲愣在半空。 “小生可对天发誓,绝不敢口出狂言。”叶琪上一次被洛希揍得那一拳长了记性,腹部还隐隐作痛,“那日姑娘走后,裕王爷的人已经来了,他早就知道小生是行骗的人,不计前嫌,还给了小生这份机会的。” ”真的?“洛希盯着叶琪,望着他的双眼就像是要看透他所有秘密,不容半点虚假。 叶琪捣蒜似的疯狂点头。 “幼童无知,你若敢教坏他们一分,你知道我的脾气的!”洛希说着就甩开了叶琪,继续回过头碾压茶叶,内心不知不觉中她对千昕鹤的有了好感,嘴角都是上扬的浅笑。 傍晚时分回到家中,洛希将剩余教学的茶粉包装起来,特意登门,敲开隔壁家的大门,见到千昕鹤亲自来开门,有些意料之中,“怎么裕王爷,亲自做应门小童了。” 千昕鹤听后浅浅一笑,不置可否,唯有被迫躲在屋内的顾书亭一脸无奈,一听到外头说是洛希,王爷二话不说的让他别出门。 ”不知洛姑娘来,有何要事?”他说话的声音如同春雨润物,绵绵微凉,酥软人心。 洛希一时听得出神,望着眼前绝不像是高入云耸的凌霄花,反而像是误入凡间的君子竹,古人云伯牙子期,知音流水,她也少了些对皇家的偏见,“王爷用人唯贤,不问过往,我洛希佩服你的品行,要来谢你。” 千昕鹤也是不久前才知道胜家学堂原是本地富商捐钱而建,后有官府调拨学监管理,而这其中捐出最多银两的正是闫楼,“本王也很佩服洛姑娘的毅力和才智,鼓励兴办私塾,有教无类,正是我朝的不栉进士。” 洛希一时脸红的厉害,急急忙忙的想起来登门原因,将一包茶粉塞到千昕鹤,“送你,点茶,是上好的茶,绝非次品。” “本王……”他接过茶,有些欲言又止,洛希误以为他不喜欢这民间的杂茶,想要拿回去时,他脱口而出,“并非不喜欢吃点茶,而是如今,本王不知不觉喜欢喝梨花茶了…” 第21章 佃农收稻 洛希天未亮就已经被菖蒲叫醒,换上简装,趁着晨曦的露水还不算重,匆匆上马到城郊的庄子,去到时候已经是热火朝天的景象,十几个佃农正在收割十亩的地,本季属于晚稻米,受到今年雨水不调的影响,现在收成比和上一个月收成的早稻米还要差。 “姑娘……你、你怎么来了呀?”正在稻田内监督的监工富老急急忙忙爬上堤,清了清裤腿泥土,“按照这个速度,中午前就可以收成了,怎么敢劳烦你们两位再开一趟。” “中午太阳热,趁着早起凉爽我来瞧瞧情况。”洛希率先下田,丝毫不顾及泥土和稻尘,在一箩筐面前托起一把稻谷查看质量,还不忘回头打趣说,“菖蒲姑娘了不允许我睡懒觉,生怕我偷看,米也少了些呢。”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佃农们都心中隐隐不安,上个月的收成不好,本月的也不好,主家生气发火,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 “这米怎么不鼓,摸起来瘪瘪的?”洛希似乎发现了稻米的不妥,回头质问富老。 富老作为工头,恭恭敬敬的走过去摇晃了箩筐,平稳的稻谷没有丝毫往下陷,“今年雨水不好,晚稻米的谷子瘦了些,但每一箩筐都补足满满实实的,绝没有偷工减料。” 洛希脸色越来越深,低头望着手中的稻谷,稻田岸上还围着许许多多无家可归的乞丐和老汉老妪,按照往年的习惯,田地四个角落的稻草都是不收成,专门留给这些可怜人,可今年的情况影响不好,“富老,今年的庄子上的收成,比去年少了几成…?” “回姑娘的话,少了三成,除此以外,养的鸡鸭鹅也比去年少了两千只。”富老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压的低一些,以防洛希听的不高兴,“另外,官府又从中拿走了两成……” 洛希瞥了一眼佃农们,已经拿起镰刀麻利的在稻草中收割最后的一亩地,再回头看着眼巴巴等着捡谷子们的穷人家,似乎自己的心情也不好受,望着晨雾慢慢散开后的金黄稻田,已经变成光秃秃的成排的草垛堆。 年轻时和姨奶奶也是蹲在富人家的稻田边,等着别人收割的一干二净的时候,走下去从田缝里捡起零散的谷子,有时候黑灯瞎火的也捡不够一个拳头的谷子,那时候的凄凉境地历历在目,宛如旧时伤疤还会隐隐作疼,淡淡道,“富老,就和去年一样,剩下的农地留下四边角不用收割,让他们拿去吧。” 菖蒲闻言抬头,看得出来洛希脸上写满是心慈,走下田埂,问道,“那胜家学堂还送米过去吗?今年收成差太多了。” “有官粮撑着,我们还得养活自己呢。”洛希摆了摆手,小算盘计算着大家各处今年收成不好,势必导致市面粮价上涨,售卖出去自然她也能从中获利,额外还有固定的一笔佃户租金收入,也算是赚的不少,她不是个慈善家,说到底她还是个商人。 商人的本质是谋利。 佃农的土地已收割完,在鼓风机和除米的机械中快速转动水箱,一粒又一粒金黄谷粒分离穗而落,流入一箩又一箩筐中堆成小山高,整个农田都弥漫着谷物的特有的香气,富老领着两三个小农民到洛希面前来,“姑娘,已经收拾妥当,整装待发,到村西头在嗮上两天稻谷,就可以打谷成米。” “去吧,注意安全。” 洛希悠哉悠哉的挥手让佃农们也可以收工,岸上等待许久的穷苦人家见此,纷纷冲到农田上,抢着剩下的四角的稻谷,捡着地上的麦穗,在每一个现场参与者脸上,都不约而同体现出来丰收的喜悦之情。 一顶橘黄色且装潢华丽轿子忽然出现在庄子上,就连抬脚的轿夫都是高挑年轻的小伙子,洛希心想,这轿子里的主人非富即贵,帘子一掀起来,苏镜花碧白如藕的手臂趴在边上,“洛姑娘,你可让我好找~” “…” 洛希差点喝水噎住。 她看着苏镜花丝毫没有让轿夫落轿的打算,这里地处偏僻,农路泥泞,也难怪这位千金大小姐不愿意下来,“你前头下来,我用稻草梗给你铺路,绝对不会沾了你的鞋。” “我才不要呢。”苏镜花一脸嫌弃的看着光秃秃的稻梗,摇着手中那把万花花卉的青篦扇子,满脸色心的继续道,“不然我雇这四个年轻小伙来,又有什么意义呢?” “……” 洛希再次无语死了,直接走过去,一把就掐住苏镜花的脸蛋使劲捏,“小妮子,你用的是老娘的钱,老娘的钱省着点用知道不!” 苏镜花顿时可怜汪汪的大眼睛望着洛希,才让她收住了手,坐回到田埂上,气急败坏的说道,“苏掌柜,这次来找我作甚?” “大人给你来信了。问你可好。”苏镜花再次趴出个小脑袋,生气洛希再次揉她的小脸蛋儿,“他问你怎么,都不给他回信呢。” “他不知道为什么吗?!”洛希冷冷的盯了一眼苏镜花,吓得她直哆嗦,连忙就从轿子里下来,踩着稻草梗小心翼翼的靠近。 “正所谓夫妻床头打架床尾——” “你是不是吃饱的撑着?”洛希直接打断她的话,吃人的眼神就快把她生吞了下去。 苏镜花貌美娇嫩,妩媚动人,被她这样吓了吓,眼眶里都红彤彤的,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反而菖蒲笑了出来,“你要是能把眼泪流出来,我下田里把谷子生吞了进去。” 洛希一听,也笑了出声。 那年苏镜花也是被她继母逼着嫁人,说她一日不出嫁,就是跟她弟弟抢遗产,苏镜花是挤了半天都没有眼泪,直接请了两院楼的人背后捣乱假装她的爱慕者:也就是富可敌国的菖蒲,两人一出好戏,偷龙转凤,几乎让苏家把全部家产都用来做了陪嫁。 “你那年演出嫁的戏码,我可一点儿眼泪就见不到。”菖蒲回忆起她扮演新郎官,迎接苏镜花出门时,她脸上是化了美艳动人的红妆,就是拜别双亲这个环节,硬生生的没有半颗眼泪出来,或者说她很不屑于这样做。 苏镜花也白了她一眼,“我爹下葬的那天,风吹的大,那日眼泪就流汗了。” 洛希颇为同情苏镜花的遭遇,亲爹一死,继母原形毕露,吞食家产,曾经奉命为皇家织造扇子的光辉也不再现,如今的苏家,徒有空壳,卖的扇子也是些老版本,材料一般,做工一般,成了小本生意的商户。 “说到落泪,我好像也没多少时间见过姑娘落泪?”苏镜花摇着青篦扇子,蹲下来望着洛希那双好看极了的桃花眼,“说来也是,这么好看的一双眼睛,用来流泪也太可惜…” “改天给宋延皓上坟再哭。”洛希没声好气的接了一句。 “好好的官夫人不做,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干起农活,是不是傻了点?”苏镜花边说边转头问菖蒲,“你说说,姑娘是不是傻了点?” “是傻了点。” 菖蒲直白道。 “做久了穷人喜欢田地,山川,河流,因而也喜欢上了自由。”洛希目视远方,望着穷苦人家因为捡到一顿稻谷而欢天喜地,不禁垂眸苦笑,“从前不觉得米饭那么珍惜,常常糟蹋粮食,也不觉得种茶人的辛苦,不喜欢喝的茶就直接打翻在地,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我也遭了报应,变成了穷人,这辈子难登大雅之堂,不去期盼做什么官夫人了。” “可惜了,没见识过你们穷人的生活。”苏镜花摊了摊手,她出身高贵,父亲织造办的官员,爷爷也曾高中榜眼,钟鸣鼎食之家,即便后来遭继母眼红嫉妒,她也逢凶化,剩下的钱用来投资闫楼生意更加赚的盆满钵满,用她自己的话来讲,“就算是打断腿,这辈子都可以让别人伺候着活下去。” 洛希有时候也羡慕苏镜花随遇而安,攥着那么多钱她就爱花在那里花在那里,她有勇有谋,且不轻易受骗,精打细算,笑了笑,“若天底下哪一个男子娶了你,定然是要是个才高八斗的大才子,把你迎进门舍不得你吃苦,十指阳春都不碰水呢…!” 忽然,田野上远远的迎来一列队伍,敲锣打鼓,正在往胜家村的方向去,菖蒲雇人去问了一下,原来是今朝的探花郎荣誉归乡,洛希放眼看过去,“一朝考上,恨不得方圆几百里来瞧瞧,也算得上热闹。” 那探花郎长得应该很高,衣着红袍,配有朱红革带,帽檐左端簪花,书生意气,挥斥方遒,忽然苏镜花略带疑惑道,“那人看起来有些眼熟…像从前认识的一个人…” “呦,苏小姐也认识探花郎?”洛希来了兴趣,和菖蒲一脸看戏的表情望着她。 “我记起来了……像是……像是我幼年读书时……教书先生带来的小孩……”苏镜花想破了脑袋,再看了看那骏马的探花郎,忽而恍然大悟,“是先生的儿子……是叫做容柏才!” 苏镜花年幼时家中就已经为她聘请先生上门教书,先生是当地出了名的秀才,每日走上几公里路来为她讲学,后头跟着个黑峻峻的小孩,骨瘦如柴,满裤腿的泥巴,因为不配与小姐一起读书,小小年纪就站在窗外,探进来小脑袋,也偷偷跟着先生学习。 “先生,我看他可怜,让他也进来听听罢。”苏镜花奶声奶气的说道,指了指外头的容柏才,“让他搬一张小凳子到角落里去,我不说,先生不出声,爹爹他不知道的。” 先生教了她六载,容柏才就陪听了六载的课,下了课就跟在她身边,听她的话专门去整蛊捉弄苏家的继室夫人,两人躲在假山后偷偷的笑,笑道被苏老爷捉了起来,问是谁出的主意给夫人下的泻药时,容柏才第一个站出来,就说是他自己的主意,苏老爷揍了他一顿,先生回家又揍了他一顿,鼻青脸肿的来上学时,他还是热衷于跟着苏镜花屁股后面做“坏事”,没有一点儿的抱怨。 容柏才就那样从私塾启蒙,渐渐和他老爹一样,能作文章,背经文,苏镜花则听到课犯困,被罚抄书的时候,容柏才二话不说,熬了一宿夜,就为了给她抄好送字帖。 “没想到他跟着先生归乡后,居然去考科举了。”苏镜花深深感叹道,那年先生带着容学才归家,两人之后都还没来得及互道珍重,就再无往来的下文,毕竟穷书生和富小姐,一旦走得近,流言蜚语就会四处而起。 洛希用余光窥了一眼,苏镜花眼底里都那抹伤感的神色中,似乎还藏着别的情絮在里头,她不说,自己也不好再去问。 “既然相识,咱们去蹭一顿饭吧!”洛希高兴的一跃而起,拉着菖蒲和苏镜花的手,“难得我们扬州城又出了个探花郎,主家如此大张旗鼓,定然设宴,不如我们走近些看看探花郎,也攒攒运气也好…!” 苏镜花看得出来洛希就是个贪吃鬼,她也一时之间想见见童年的好友,毕竟那些年自己嘴里常常叫人家“小秀才”,如今都登上天子庙堂,成为御上宾客“探花郎”了。 一行三人很快跟着人群来到探花郎的家中,映入眼帘的是一小处庄子,门口有两个小厮在照顾往来的宾客,都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老人家,当地官员,乡绅之类的赴宴。 这小庄子并不大,靠在一处大的门庭旁边,应该是被分离出来的小地方,探花郎高中后,居然没有买下隔壁的大门庭,真是少见的事,这地方虽然小,但五脏俱全,摆了十几张桌子椅子,宾客中有老有幼,有富有贫,都围坐一起,推杯换盏的说说笑笑。 洛希依稀觉得这家的小庭院自己也曾经来过,果然一看到容学究被众人拥护着出来的时候恍然大悟,这里原来是学究的家中。 容学究年纪大了,走路也慢,路过洛希一桌的时候就朝她微笑示意,再看到她身边的苏镜花时,立刻认出来是旧时苏家的小姐,如今出落得亭亭玉立,连忙握着她的双手,颤抖道,“苏小姐、你、你肯大驾光临……小舍真的是、是蓬荜生辉……!” 苏镜花也受宠若惊。 “快去,叫柏儿出来见见苏小姐…!”容学究激动不已,连忙吩咐身边的书童,“就说、是织造府的苏小姐登门拜访,速速过来敬茶,没有苏小姐可就没有他的成就了…!” 第22章 致仕宴会 书童立马去请人过来,没过多久,枫叶树随风飘扬,容柏才身着御赐的大红色登科官服,他长得好高,比苏镜花高出两个脑袋,白皙玉容,一双乌瞳干净而明亮,看的洛希和菖蒲都失了神,这位俊俏郎君和苏镜花口中的黑峻峻穷酸小娃,简直天差地别。 “姐姐来了……” 那探花郎一开口,就是醉心心扉的嗓音,他迈着大步,径直的穿过人群,直到在苏镜花面前才停下,双手度背,微微的低下头来,爽朗一笑,“好久不见,苏姐姐……” 苏镜花一时面红耳赤,连忙推了他一把,“别、别靠那么近,我们又不熟……!” 容柏才居高临下,嘴角上扬,露出痞子般的笑意,“小的时候做姐姐的跟班,掏鸟蛋,偷吃夫人的炖品,给她的画乱涂乱画,这些都是姐姐指使的,姐姐都忘了呢?” “别、别乱说!”苏镜花的脸更加的发红发烫,转眼一看洛希和菖蒲两个都已经坐的远远的在看戏,一点儿都没有要解围的意思,她气的就要捉起桌上的酒一饮而尽,一只微凉的手忽然握住她的手腕,声音从头顶缓缓而来,“别喝酒,对姐姐身子不好。” 话说罢,那杯酒就被容柏才轻轻夺了过去,仰头一饮而尽,留下那道完美的下颚线下巴,如同精挑细琢的藏品,刀锋凌厉,又略带曲线的优美温柔,看的人怦然心动。 “容探花,没见几年,白了不少,长得比我还要高,就差点认不得旧人了。”苏镜花回过神来,换上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一屁股坐下来,摇着扇子,还是妥妥的御姐风范。 容柏才也坐在她的对面,特意取过一壶茶,为她面前的杯子满上,“姐姐如今也比以前生疏了许多,都不叫我穷酸小秀才了。” “我怎敢。” 苏镜花虽然这样说,还是很自然的接过他递过来的茶杯,两人手指相碰的那一刹那,仿佛电光火石,她匆匆的避开了视线。 “本想今日归乡,应该要去看看姐姐,可是苏府已经见不到姐姐的倩影,还以为再也见不到姐姐了。”他感叹一笑,又看着仿佛是失而复得的宝贝一样,“不曾想,姐姐居然登门来,愿意来吃这一杯茶,柏才失礼了。” “油嘴滑舌。” 苏镜花抿了一口清茶,自然是比不得闫楼的好,还是又让他斟多一杯,朝他举起来,“你高中探花,我未曾祝贺你,以茶代酒,也祝愿你以后鹏鲲展翅,前程似锦。” “承姐姐贵言。”他爽快的举酒碰杯,视线始终没有离开过苏镜花一刻。 两人又聊了一小会,眼见天色渐渐暗下来,洛希和菖蒲两个人也酒足饭饱,今日是稻田收成,心里高兴,自然喝的有些酩酊大醉,苏镜花无奈只好一左一右圈着两人,上了自家雇来的马车,匆匆忙忙赶回城里去。 三人在车内载歌载舞,连苏镜花也难得高兴容柏才高中,禁不住喝了一小点酒。 “我瞧着那探花郎,一口一句姐姐姐姐的,定然是对苏掌柜你动心了……”洛希虽然喝的醉,也还能捉住苏镜花的小手絮絮道,“既是个青梅竹马的,可不要轻易的就松开了,他朝一离别,眼泪就受不住了……” “我还不一定喜欢他呢。”苏镜花真的是一个头发,扶稳了洛希,又轮到菖蒲摇摇欲坠,都不知这两人到底喝了多少的酒。 洛希醉醺醺的挨在苏镜花的肩膀,在身上摸索着什么东西,忽然她似乎摸到了一个方形的东西,拿出来一看,是只白狮子。 扬州石雕白狮子,寓意恋人之间相互爱慕,赠之白狮子作礼,他朝登门下聘。 她忽然一狠心,将石狮子抛出车帘外,马车戛然而止,似乎在一刻的安静之后,洛希冷冷道,止住菖蒲的动作,“不许去捡,已经是断了线的风筝,追也没有用。” 突然,暗报来信。 马倌见状,拉起帘子朝里头问,“楼主,是鹿韭姑娘,是否让她上马来?” 洛希探头出去,看见鹿韭正骑着马,手中还拿着一封密函,看样子是宋延皓的亲笔信,怒从中来,“没兴趣看,让别的人解决他的事,别来碍老子的眼!”说罢,又把头缩回去,对马倌道,“回去,一刻都不要停留!” 鹿韭无奈的在马车后头跟着,走了两刻钟,马车再次戛然而止,帘子动了动。冷不防的洛希的脑袋又探了出来,“他最好给足了酬金,我闫楼不是免费给他办事的…!” 菖蒲听了噗呲一笑。 洛希终究还是舍不得宋延皓,昨儿生的气,最多三天就烟消云散,她不喜欢记仇,大大咧咧,活的没心没肺,这辈子,估计最大的遗憾也就剩下没有和宋延皓在一起。 “姑娘,我们什么时候上京去见一会宋大人?”菖蒲将小脸也挤过去和洛希一起密信。 苏镜花也撩起帘子,借月色的光一同跟着看,因为宋延皓已经写过两三封信来,洛希不管不顾,辗转反侧变成认错的亲笔信,开头第一句就是,“宋某人垂首向洛姑娘请罪,跪下在跪下,叩首再叩首,绝无怨言。” 洛希看见宋延皓隽秀的工笔字,这才消了一大半怒气,本年翰林院内部今科有许多人作的文章相似,中间又有聚会人醉酒,爆出自己曾经递钱买过卷子,而主考官关太傅,本月正好致仕归乡扬州,多方调查,他的背后,可能也有这次科举舞弊有关联。 本朝中举之人,同为扬州的探花郎容柏才,也曾经有登门拜访过关太傅的府邸。 这意味容柏才也有可能花钱了。 “容柏才不会做这等事的,容学究两袖清风,家境也一般,怎么可能有钱……”苏镜花越说声音就越小,用力攥紧手中的扇子,那个总会跟在她后头的小跟班,自己说什么就做什么,小的时候让偷爬过继母的最爱的那颗杨桃树,把花蕊都捏掉,他那么害怕,还是屁颠屁颠的蹲在地上让自己踩,他那么蠢,就是个憨憨小笨蛋,可一想到他在宴会上莫大的变化,自己又怎会清楚他的为人。 “明日是关太傅的归乡宴会,菖蒲会和我去一探究竟的。”洛希出言安慰,看得出来苏镜花眼神里的担忧,不禁笑她,“没想到我们家的苏美人,也会有担忧的小情郎呢。” “才不是。”苏镜花急得连忙轻扇掩面推了洛希一把,却不自觉的握紧了密函。 洛希第二日就乔装打扮一番,带着菖蒲一起赴宴,本想着找个富家小姐的身份,没想到黄州也在,青袍加身,大门一见她,忙道,“夫人,你怎么来得如此晚呀~” “滚!” 洛希呸了一句,黄州和他主子一个德行,喜欢开玩笑,烂到不行的玩笑,“老娘自己赴宴,难道还混不进去不成…?” 黄州摊了摊手,选择知难而退,他属于知州府的官员,很快就被门口迎宾的领进门,洛希万万没想到这关太傅家门槛如此高,守卫看到她没有请帖,偏偏不许她进。 “本王带洛姑娘进去吧。” 一声温润如玉。 洛希回过头,千昕鹤单手御马走来,沉静优雅端坐的姿态,一袭褚黄身影,光滑亮丽的暗纹长袍,衣诀隐隐约约绣着两只展翅南飞的仙鹤,那双修长的大长腿惬意跨在马镫子,更加衬托出他消瘦高挑的身姿。 他下了马,朝她走来。 她愣了愣误以为自己要装成他媳妇,没想到萧昕佑反而笑笑,柔声说道,“你随着本王进去,不会有人追问你的身份。” 千昕鹤走在前面,洛希和菖蒲跟在后面,果然在顾书亭出示王府的玉牌后,畅通无阻的进去其中,混迹宾客之内,很快洛希就看到太傅家中的后院小楼门,连忙向千昕鹤握拳,“感谢王爷的帮忙,后会有期。” 顾书亭看着洛希和菖蒲两人行色匆匆的离开,担忧的对千昕鹤道,“王爷,她们两个明显就不安好心,你怎么还做‘帮凶’了…” “大理寺已经审问参与科举舞弊的考生,他们和学官签下了生死与共的状纸,为了防止互相出卖,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进来找到关太傅,想必已经确定了他脱不了关系,名册或许就已经在他的府中,本王成人之美罢了。”千昕鹤轻描淡写的说道,坐在角落的一张桌子上,接过女侍递过来的六安茶,他的肌肤白皙,五官清秀带着一抹俊俏,帅气中又带着一抹温柔,礼貌一笑,女侍看的面红耳赤,愣了神不知所措,若不是被管家呵斥快快工作,都舍不得回到厨房。 顾书亭一下子哑口无言。 洛希转眼已经到了府上最内的房间查找,菖蒲负责在外头望风,半个时辰后,洛希无功而返,拿着空白的名册灰头土脑走出来,摊了摊手,“藏得太深,找不到。” 两人再次返回宴席之中,关太傅的孙子铭儿正在中间的小空地画画,五六岁的孩童写的一手好字,规整的千字文一字不差,大家都感叹道,“都说太傅家的小孙子聪慧,三岁能背唐诗千首,能写万字,令人佩服。” 洛希也探头去看,铭儿虽幼,落笔如有神,真的是一笔一划都铿锵有力,也难怪出身在太傅之家,耳濡目染,自然厉害的多。 “姑娘,行僧也在。”菖蒲忽然俯身过去洛希耳边低声道,眼神示意她看向远处。 行僧只是个卧底代号。 关太傅正在和千昕鹤谈话,或许叙旧,或许恭维,管家亮叔正在为两人添茶,忽然千昕鹤抬起头来,乌木般的黑色墨瞳,泛着幽幽光,直直穿过隔着来回走动人群,一眼万年,他的视线正深深凝望着她。 “好险!” 她心里一声惊呼,第一次感觉到千昕鹤身上有一种浑然天成的王者气息,又忽然想起来,千昕鹤两度监国,手握生杀,操纵政权,无人可以媲美,自己仅见过一两面的缘分认为那是位温润如玉的贵公子,管中窥豹罢了,何况如今还有些江湖传闻,裕王心有不甘,迟早有一日,都会重登天子宝殿。 “姑娘,你看清楚了没?”菖蒲急急忙忙拉着洛希躲到一边去,她再次指了指那个方向,洛希一早就看出,行僧就是管家亮叔。 管家亮叔是官府策反后安插在关太傅身边的卧底,他明确当初表示考卷由始至终只锁在太傅的书房,直到考试当天也没有见过什么陌生人进去太傅的房间,也就说明当时把考题泄露的,只有关太傅一人,生死与共的名册可能还在归乡的关太傅的手中。 “你今晚去见亮叔再探探新消息,我会跟踪关太傅,查个清楚。”洛希说罢,就和菖蒲兵分两路离开,千昕鹤那么好心帮自己进来太傅府肯定有阴谋,就目前情况而言,自己已经是他计划中的一枚棋子,把自己的行动都监视起来,这才是对他最有力的计划。 洛希出了门,独自上马飞奔离开,果不其然就有两对黑衣人在跟踪自己,她弃马躲在草丛里,看见都是带有大理寺的标记,不禁一叹,“好家伙,大理寺的人说真的闲…” 她说罢又从林中走了出来,一回头,看见千昕鹤骑在骏马之上,背后还跟着人。 “真、真巧啊……” 洛希讪讪一笑,真的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拱手作揖一拜,“都忘了今日王爷帮我登门太傅府上,要向您道一番。” 千昕鹤面色冷清,示意身后的顾书亭等人先行,“到前头等本王,不必停留。” 乡野小道,风声鹤唳。 洛希看着他御马走近自己,居高临下,这种迎面而来带来的压迫感真的太过于强大,强大到她都忘记要后退,愣在那里。 “洛姑娘。” 他忽然淡淡的开口,勒住马头微微往外扭,让她不必直面马头,声音很轻,像清风一样,出奇的好听,“本王吓着你了么?” 洛希那颗紧张的悬在半空中的心忽然就放了下来,莫名其妙的放松了下来,点了点头,“我并不害怕王爷,你也没有吓着我。” “那就好。大理寺的人奉命办事,希望洛姑娘见谅。”他继续说道,温柔的忽然下了马,将马鞭子给了她,“作为赔礼,骑这匹马儿回去吧,不会有人再跟在姑娘后头。” 洛希鬼使神差的接过马鞭,又忽然反应过来,问道,“那、那王爷你怎么回去。” “他们会折返回来的,洛姑娘不必担心。”千昕鹤柔声一笑,让开上马的位置。 她再傻也知道这是一句假话,千昕鹤让顾书亭在前头等着,他们自然不敢折返,因而也不肯去上马,对他道,“算了,饭后消食,我陪王爷您走一段路,可以么?” “好。” 千昕鹤永远都不会拒绝她的话。 第23章 旁敲侧听 洛希在接下来几日都没有遇到大理寺的人,自己乔装打扮,跟踪关太傅,结果发现他原来平易近人,还自愿去私塾做先生,有教无类,四书五经讲的头头是道,如今又亲自领着孙子铭儿来胜家学堂,和幼童们玩闹成一片,甚至亲自教导他们背《三字经》。 “听说关太傅从前也辅助过陛下的二皇子,小女正有一个疑惑之处,不知太傅是否可以解答一二?”洛希在胜家学堂教茶道,借此机会,故意靠近,想从关太傅这里套话。 关太傅和蔼一笑,示意着铭儿去和其他学童一块玩耍,转头请洛希坐下,“老夫才疏学浅,不知姑娘要问的,是什么问题呢?” “有这么一句话,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主忠信,无友不如已者,太傅可曾听说过么?”洛希轻问道,为他斟一杯茶。 “这是《论语》的句子,因姑娘说的不全,是故老夫猜想应该还有一句话。” “是的。” “过,则勿惮改。”关太傅轻轻的捋了捋发白的胡须,睿智的老眸望着洛希,“这位姑娘要请教的,是侍君者为人,要诚信…” “盗贼不做坏事前,会金盆洗手,当官的放弃谋取暴利时,会隐退朝堂,他们都声称自己不会再重蹈覆辙,人往往都是贪心的,说的话,也不一定全不能相信不是么…?”洛希瞥了一眼太傅脸上的变化,老眸是坚定不屈的,却本能地隐隐的捏紧了茶杯。 “前些年扬州城处出过一个两袖清风的参知政事,一辈子为百姓福赴汤蹈火,耄耋之年,致仕归乡,却偏偏被人发现家中藏有大量黄金珠宝,后来查验都是他做官时起了贪念,渐渐积少成多,可他胆子小,临终前竟然都也动过一分一毫,他终于想要都捐出去时,偏偏被邻居发现事有蹊跷,跑到官府报案,这个人太傅你认为是否应该判罪呢?” “历览前贤国与家,成由勤俭破由奢。”关太傅没有半点犹豫,“这人已贪图荣华富贵,早就犯罪,不该轻易饶恕。” 洛希顿觉关太傅满身正义感,对他肃然起敬,为官五十载,两袖清风,一直没有做成什么大官,致仕前倘若真的为了两个钱做一遭毁自己名声的事情,那也太过于傻了。 “正好,本王也有个疑惑问问太傅。” 千昕鹤忽然出现在墙角一隅,他轻轻挥手免了关太傅正欲行礼的动作,不动声色的坐在四方桌上,又拉住了要离开的洛希,抬起眸,“洛姑娘是先生,本王只是个登门拜访,怎可本末倒置,请你也坐下来一起听。” 洛希无可奈何,唯有坐下。 “……太傅还记得先帝的皇后吗?”千昕鹤开始诉说起一桩旧事,面带微笑,“那年科举放榜,孝昌太后的女儿要挑夫君,除了太傅,还有状元郎,榜眼郎,都有赴宴,本王那时年幼,记不得选中谁,太傅记得么? “自然、自然是状元郎温钧。” 关太傅似乎并不喜欢这位同窗状元,一笔带过,脸色都变得有些发青,深深低着脑袋,故意不让人看到他现在的表情变化。 洛希觉得好疑惑,偷偷又窥了一眼,才发觉关太傅的脸色,简直咬牙切齿的恨意。 “洛姑娘,能请你带铭儿过来吗?”千昕鹤忽然转了话题,洛希一愣,按照他的要求将铭儿抱了过来,让他坐在自己身边听话。 铭儿是个闲不住的小幼童,拽着从家里带出来的一只羊毫小笔,站在凳子上,沾了茶杯中的水,开始表演“水书”作品,关太傅正欲起身阻止,千昕鹤忽然淡淡的说道,“不必拦他,孩童天性爱玩,让他写吧……” 不一会儿,简单一瞧,便知铭儿临摹出来就是大名鼎鼎的王羲之《兰亭集序》。 “铭儿手中的羊毫笔,别人以为烂木头,其实是珍贵的海南黄花梨芯木所造,极为稀有……”千昕鹤也欣赏着铭儿的大作品,又望向关太傅,“众人常说太傅自来两袖清风,又怎么会有这种东西,是别人送你的么?” 关太傅一时语塞。 “想必太傅,还在痛恨当年大理寺的判案不公。”千昕鹤话锋一转,重提旧事,那年中秋,关太傅的儿子关芠意外被街上骑马的状元撞死,因是个驸马没人敢得罪,太傅愤怒,上书,人微言薄,谁知孝昌太后阻拦,要陛下改判驸马两年流放,两年前陛下大赦获归,千昕鹤也有自责,碍于兄长的强权命令,他也选择了退步,没有严惩凶手陪命。 关太傅强忍微怒,没有出声。 千昕鹤见他面前的茶杯已空许久,未等她出声,洛希眼疾手快,为沉默不语的关太傅续上一杯热茶,也开始同情他的遭遇。 “泄露考题的事,并不是太傅所做,应是是你儿媳尤氏。又或者说,也并不是她做的,毕竟能进你书房的,必须是不明显的人,比如铭儿,他年幼无知,一旦遭人蛊惑,要他进书房记下来考题,再出来默写一遍,对他来讲也是轻而易举的事,对么…?” 千昕鹤丢下一颗平地惊雷。 关太傅的内心猛然炸开了锅,他徒有痛苦的张了张唇,却本能的选择闭紧了嘴巴。 “或许太傅早就猜到事情的真相,良心不安,致仕归乡,选择落土归根。”千昕鹤冰冷的手指抚摸茶盏,为太傅轻轻推近了茶杯。 “王爷可有证据。” 关太傅忽然坚定的抬起头,那双睿智的老眸即便面对波涛汹涌的浪潮,也能屹立不动,“…倘若王爷有证据,就请你拿出来。” 这句话一出,一直坐在边上旁观的洛希也感觉到双方的剑拔弩张,很明显在千昕鹤摄人的气场之下,关太傅不断退守,他已经很明显的在败露阵脚,就差最后一击将军。 “本王没有证据。” “啊?” 两人几乎是同时响起的声音,洛希的疑惑都已经写满脸上,她真的想问一句,“王爷,你原来讲那么东西,结果就是真套话?” 关太傅立马起身,恭敬的朝着千昕鹤行了大礼,拉住铭儿在身后,“既然王爷你没有证据,日头已晚,就不再叨扰王爷您了。” 洛希要看关太傅就要跑,正欲强行留下他,没想到千昕鹤率先开了口,很轻很轻的话,“纸包不住火,太傅你已经没有儿子,再没有儿媳,就只剩下他一个孤独人了…” 稚子无辜。 关太傅僵在原地许久,想起儿子无辜丧命,皇帝太后有心偏帮,一时破防,经不住一声仰天长叹,“天道不公,天道不公…!” 年幼的铭儿并不知道祖父为何如此长叹,就像母亲让去书房偷偷背考卷时他不愿意,母亲也这样叹气,双目通红,哀怨天道不公,为什么爹爹偏偏死的早,孤儿寡母,他心疼母亲,进了书房就记下题,背的滚瓜烂熟,一字不漏背给母亲听时,母亲笑起来,开心起来,是他这辈子最快乐的回忆。 “书亭,带关太傅回府邸,他会拿出名册给你的。”千昕鹤淡淡的说,这时顾书亭也从转角走出来,他又嘱咐道,“倘若那上面有尤氏的名字,告诉知州,本王的掖庭还需要两个低级女官,便让她来罢了,不要为难。” 这仿佛是尤氏最好的归宿,夫君两袖清风,家翁也不贪不强,偏如此,堂堂太傅,皇子师傅,府上却穷得不成样,尤氏并非十恶不赦之人,也不过是爱子心切,想要谋的一些钱财,好好支撑起这破碎的家庭罢了。 顾书亭奉命押着关太傅离开,他忽然惊醒似的,挣扎的回过头,满眼通红,愤怒大喊,“王爷,为什么当年你不做皇帝…!” 千昕鹤蓦然沉默。 “你做皇帝,就不会有这种徇私枉法的出现,群臣心之所向,分明就是——” “不必多言!” 他冷的打断了关太傅的话,顾书亭也识趣的将他押送离开,学堂内的朗朗读书声很快掩盖过迟来的寂静,千昕鹤孤身站在原地,没想到因为这一句话又想起了满目疮痍的血腥,顿时全身都变得好重,好累,挫败感忽然袭来,不可挡,无力的坐下了凳子。 洛希就站在他的后背,望着他,似乎变成了一只受伤的白鹤,正痛苦的舔舐伤口。 “洛姑娘,原来你还没走。”他缓缓的回起头来,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黯然一笑,“本王猜想,洛姑娘很不喜欢大理寺……” “是。” “下次不会再派人跟踪你了。” 他轻声说道,缓了一会,站直了身子,沐浴在清晨乡野的学堂,仿佛全身都松懈了下来,终究忍不住看向她,眸色深深,“既然那么不喜欢官府,为何为难自己为官府做事,洛姑娘不受约束,应该开心才对。” 这话如利箭,击落在洛希最柔软的心扉,少有人能到达的地方,“他待对我好,何况,我的命是他给的,怎能不报恩呢…” “那你为何不随他上京都。” “我不喜欢京都。” 千昕鹤忽然一笑,“初见洛姑娘时,你明明说过羡慕京都生活,要去灯火高楼…” “从前慢,大家都会喜欢久别重逢,现如今,我厌恶了重逢后的生离死别。”洛希也嘲讽自己,落寞的笑了笑,“我也很好奇,王爷留在扬州城作甚,回京都享福不好吗…” “不巧,本王也厌恶京都了……” 他的确也不再喜欢那个名为京都的地方,那个地方太深,看不到阳光,不像现在,只要伸出手,阳光会主动的落在掌心。 洛希没想到他堂堂一个王爷,居然会说出厌恶自己故土的话,两人之间突如其来的独处,气氛却那样的黯然伤感,无奈耸了耸肩,“这下好了,这所学堂里大家都是开心心心,唯有不开心,就是你和我独享了。” 千昕鹤自知理亏,微微颔首,预备离开,洛希忽然就留住了他,“今日十五,乡里筹神有庙会,开开心心逛一回如何?” “好…” 他不擅长说出拒绝的话,何况她也被触及伤心之处,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这么大的阳光,躲在黑暗里可惜了。 庄子里的酬神庙会,五花八门杂耍,有表演喷火的,踩大瓷缸花盆的,也有路边围着唱着小曲儿的,你方唱罢我登场,戏子的脚底下,三四十个铜子儿就是最好的馈赠。 荣姑姑是洛希庄子上的管事婆子,见到她来,又见到她身边长得俊朗的千昕鹤,仿佛看到救星一样,二话不说就将她拉过去一边的角落,急急忙忙恳求道,“洛姑娘,村里筹神扮观音的小鱼儿闹肚子疼,我瞧着你朋友面相清秀,又神情恬静,能请他来扮观音不,一盏茶的功夫,就绕着庙里走一圈……” 洛希听了个惊讶,连忙摆手,荣姑姑又说,“你不是喜欢老勐女做的绒花簪么,只要你朋友同意,她现在就再你做一只簪子!” 勐女是宫廷的簪娘,如今九十岁,含饴弄孙,二十年前从司珍位置退下来,荣恩赐还故里,她做的一支绒花簪,市面至少要卖一两的银子!洛希听的是一时心动。 她心想着千昕鹤是个王爷,绝对不可能答应这件事,找了红胭脂抹了点,借故摔倒,朝他额头上去就是一点,乍一看,公子肤白,五官清秀,鼻梁高而挺,一袭白衣,飘逸随性,经不住自己都要咽了咽口水。 “洛姑娘想要那簪子,直说便是,不必遮掩,本王会买给你的。”他不知道从哪里买来一支绒花簪子,温柔的将她扶正起来,再将簪子抵到她的手掌心,嘴角轻轻一笑而过。 洛希顿时脸色红润起来,倘若千昕鹤肩披风帔,身缠帛带,配这一身的月牙白,简直就是观音下凡,把自己的心思都看的透彻,连忙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 她的眉间一点微凉,抬起头来,千昕鹤的那张净白玉容靠的很近,鼻翼呼出的湿热气息都蹭到她脸上来,那张薄唇也贴近… 他指腹一按,收回了手指。 洛希眼睛朝上一看,再傻她也知道自己现在拥有同款“红眉心”,又不能生气,硬是挤出来一个假笑,“真好,两个观音呢。” “陪本王逛逛吧。” 千昕鹤反客为主,大步流星的往前走入嬉闹的人群中,洛希无奈跟上,荣姑姑还想要上来再争取一下,洛希长叹了一句,摊开手掌心的绒花簪给她看,“我是收人钱财,替人做事,不要指意我,快去寻别的人啦。” 第24章 花匠上门 闫楼的生意最近今日都非常火爆,洛希答应过菖蒲要给她买荷花酥,结果一问又是售罄,偷偷溜入后厨要找厨子,结果却发现容柏才也在,正在很春娘学做一份千层糕。 春娘是闫楼的厨头,煎炸烹煮样样精通,最拿手的当属糕点一类:荷花酥。 “好哇春娘,你不给我们做荷花酥,结果偷偷教起外头人我们厨房的秘密。”洛希话中带酸,气鼓鼓的环手交叉站立在对面。 容柏才礼貌一笑,在氤氲水蒸气的熟练的掀开笼屉,“洛姑娘莫怪春娘,是苏掌柜要我上门来,我肚子饿了才混进厨房的。” “要不是苏镜花同意,我们厨子怎么会放你进来后厨之地。”洛姑娘白了他一眼,又看了看已经熟透的千层糕,金灿灿的颜色,“我们正好也饿了,分我们一半如何?” “下次,下次一定。” 容柏才说着就麻利的将蒸笼端出来,也不怕烫着他的手,转头就赶紧溜之大吉。 菖蒲和洛希不约而同的追出去,就看到容柏才乖巧的像只小猫儿一样坐在桌边,将那笼新鲜的千层糕推过去给苏镜花,“姐姐你尝尝吧,刚刚蒸熟散了热,一定不烫的。” 苏镜花眼尾瞟了他一眼,勉为其难尝了一口,味道不差,“还算你小子有本事。” “重色轻友!”洛希极为不爽,一屁股就坐在苏镜花的对面,“我今儿带了钱来,要买荷花酥,别说二两银子,五两银子也买。” “今日份的已经被预定的人拿走了,那家府上的人大清晨就来取走的,你知道闫楼的规矩,不会再一日内做两打荷花酥的。”苏镜花不冷不热的说道,尝了一口千层糕,口感软糯,有桂花的淡淡清香,心情也变得好起来,转头对洛希说,“你要是不嫌弃,这千层糕我分你和菖蒲一半,味道也是不错的。” 洛希白了她一眼,什么话也没说,只留下菖蒲在闫楼和苏镜花继续拌嘴,她出门急,都忘记要给自己那两株水莲换一趟水。 她正好回到小院,就看见千昕鹤正在登门拜访,拎着的正是一盒闫楼的荷花酥。 “王爷?” 洛希有些不敢置信,缓缓走近见到果然是千昕鹤,环顾左右并不见顾书亭的身形,“你一个人在这里,是要……等我?” 千昕鹤浅淡一笑,初来扬州时就听洛希说想要吃闫楼的点心,如今买上一份权当做送她以表诚意,“本王记得你曾说过闫楼的荷花酥,酥脆可口,正好得了空买来送你,也算是圆了当初邀请洛姑娘吃点心的承诺。” 她有些受宠若惊,只能迎他进门,搬出屋子里她放在窗台边下最常坐的那张太师椅到小院子里,麻利煮了一壶梨花茶端出来。 “只有梨花茶,望王爷不嫌弃。” “不嫌弃。” 千昕鹤坐在了一张普通的茶凳上,把她最爱的椅子留了空,斯文条理的给出了自己的理由,说道,“……君子不夺人所好。” 洛希忍不住捂嘴一笑,将梨花干从茶罐里小心翼翼的翻了出来,吹了吹尘放进茶杯里,滚烫的热水倒下去,盖好盖子拿起来滤了一遍,再次打开茶盖扣在杯壁,重新将煮开的融雪水沿着杯壁缓缓倒下去,快要满沿的时候停住手,用茶盖抹了一圈多余的沫,才递给他,“尝尝吧,用的是去年的雪水,喝起来还有种微微凉口清爽的甜味。” 他尝了一口,初是甜意,而后回甘,慢慢感觉,舌尖上是冰冰凉凉的薄荷清爽。 千昕鹤喝过许多的茶,浓的,淡的,苦的,甜的,上到百年一遇的玉龙甘茶,下到官员进贡的武夷红袍,直到第一次喝她亲手泡的茶,恍然觉得从前的一切都只是将就,“洛姑娘的茶,是本王喝过最好的茶。” 她被夸的猝不及防,小脸微红,又找了借口给看莲花换水,见自己养的花永远都是没有什么生机,忽然他亲自下手,捧着一朵花苞拍了拍顶部,接着温柔的一瓣又一瓣的打开,动作之娴熟,直到蕊黄的花心露出来的那一刹那,美得惊艳,只是洛希都不敢相信千昕鹤这是在强行给她的荷花在“开花”? “如今是花期,未能应节而开,是需要人为的外力开打开菡萏花。”千昕鹤解释道,看着洛希目瞪口呆的模样,“洛姑娘担心,菡萏并未受到一点的伤害,本王可以向你保证。” “王爷,你、你是怎么知道要给菡萏开花的?”洛希好奇心害死猫,千昕鹤是个锦玉堆里出来的王爷,怎么会的本领和花匠一样。 “宫里人常这样做,否则孝昌太后在中秋团圆看不见菡萏花盛开,就会有人遭殃的。”他温柔解释给洛希知道,有些菡萏是因为不到时辰,有些则已经过了花期,无法通过自身的力量打开花瓣,外来的力量正好加速成长盛开,“真正会导致菡萏花毁灭的是那一池子水,一旦离开了水,就没有了活源,无论曾经是多么娇艳欲滴的花,都会枯萎。” 洛希脸色一沉,冷冷道,“所以,王爷您你有查过我的背景吗……?” “没有。” “那为何不查。” “你并未害人,为何要查。”千昕鹤脸色平静,低头舒展菡萏的各瓣花叶,薄凉的玉扳指轻轻略过最外层光滑的苞瓣,回过头来,望着她的双眸浅笑道,“每个人都有最后的一点私密,就像这一池水,或许看起来是清澈见底,踏进去了就是万丈深渊……” “那便最好。” 洛希明白千昕鹤的话里有话,他不查自己的背景,自己也不去试探他的底线,她是个信息情报组织首领,他是个手握生杀大权的王爷,谁也不招惹谁,就让彼此之间最深藏的秘密和伤疤,在岁月中烂成泥泞最好。 还有十天就是中秋节。 莲花池里已经开了一朵,还剩一朵不到时间,池水也换了新的,仍然是绵绵无力的菡萏花,或许中秋后都不一定能等来花开。 “会开花的。” 他信誓旦旦的向洛希承诺,这句话很轻,却如同定海神针,稳住了她的心神,“洛姑娘,很在意花能否如约盛开吗……?” 洛希再也不想说些什么打趣的话,卸下伪装面具,喉咙里发出沉重的一声“嗯”。 “本王来替你换水吧。”千昕鹤主动提出建议,或许是见不得她有半分的伤心,抛下身份,那双墨瞳望着她承诺,“中秋节那日菡萏花开,不会叫你失望,你可以相信——” “我相信王爷你!” 洛希脱口而出。 她是个冷性子,一旦和人混得熟,就会过分的相信这个人,甚至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又开心又激动的说道,“我每日傍晚上门请王爷来,备上最好的茶,绝不亏待王爷!” 千昕鹤疏远玉清的面容上露出淡淡笑意,见她那双极好看的桃花眸里熠熠生辉,本能抬起手想要伸手摸一摸她的三千墨色乌丝,猛的停了在半空,意识到这个动作会太过无礼取闹,克制住自己,收回了手。 洛希没有留意到他的眼里已经是深情似海,还沉浸在高兴之中,咔咔的就吃了两个荷花酥,春娘做的东西名不虚传,酥脆千层一咬就破,里面的甜豆沙馅让人回味无穷。 他看着洛希高兴。 内心也会高兴。 第二日洛希就上门去请,带了小礼物桂花蜜,第三日又是亲自去请,做了一份蜜枣粽,余下来的几日她都提前到达府门口,顾书亭开门都会一脸的嫌弃,对她道,“王爷千金之躯,洛姑娘怎敢每日驱他做仆役之事。” “书亭,我给你带吃的,花生糖。”洛希笑脸嘻嘻的塞了一把花生糖给他,候在门外老老实实,“我可不敢怠慢王爷,你每日都看着的,我主动打下手,都有帮忙的。” “知道啦。” 顾书亭无奈说道,捉起花生糖就塞进嘴里嚼了起来,让她坐下来等,指了指屋内,“王爷在忙公务的事,他吩咐若是你来就先坐一会儿,他很快就会出来了。” 洛希偷偷瞧了瞧,里头约莫是有七八个人影在里面,具体说的什么无从而知,门口紧闭,说明顾书亭如今的作用就是有意拦着许靠近,才远远的坐在外头的厅堂等候着。 不一会儿。 有屋檐走壁的疾步声离去。 她心里想着那些人应该都是一等一的高手,若非自己听力极好,都无法察觉,正想着京都最近是否有大的变故,他已经是出现在了面前,“……今日让洛姑娘久等了。” “哪有、哪有……”洛希连忙站起身来,习惯性的将买来的小点心送给他,怕他不吃还特意笑尝了一块,信誓旦旦道,“王爷你瞧瞧哈,这个没毒的,而且味道香酥可口呢!” 千昕鹤向来并不爱甜食,见她辛苦买来不忍打击她,就像那一次她亲手递过来的荷花酥一样,这次也没有犹豫,将她递过来的花生酥尝了一口,或许是因为洛希买来的缘故,他点了点头,”很好吃,多谢洛姑娘。” 洛希激动的心颤抖的手,从前她买花生酥回去吃,菖蒲总是嫌弃糖食吃多了对牙齿不好,如今真的是天涯觅知音,连忙道,“我这儿还有许多花生酥呢,都送给王爷您!” 他是万万没想到洛希买了至少三四袋包的花生酥,原来她排队时时见到几个小乞丐,顿生怜悯之心,一下子买了七八袋分给他们,那些小乞丐都异常懂事理,一人只拿一小块,她就剩下了一大半,菖蒲又不肯吃,思来想去,拿来孝敬给千昕鹤最合理。 两人又上她家去看莲花,不知不觉中已经开了一半的花苞,露出绚丽的蕊芯,洛希也激动不已,蹲在池子边看他亲自为荷花换水,又捧起两尾红色小金鱼放入池中,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千昕鹤如雕刻般的五官分明,如玉光泽的面容,如仙人落凡,锦衣玉绸,雍容华贵不可近,不禁笑道,“王爷,你生的俊朗,地位尊贵,想必您的夫人,也是一枝梨花压海棠,美艳不可方物……” “大胆!你怎敢议论王爷——”顾书亭立马呵斥,被千昕鹤冷的一回头,眸中泛寒,止住了要说的话,后脊骨一阵发凉退到远处。 “洛姑娘见谅。” 他那张冰寒的脸瞬间变得温柔起来,如星如月的眼眸浅浅一笑,“本王尚未娶妻生子,洛姑娘想的事情的确有些远了…” “那王爷喜欢怎样的女子?”洛希瞥了一眼在墙角就要炸起来顾书亭,没想到他还这么古板的的忠心护主,内心一阵偷笑起来。 两尾金鱼在池中畅快游玩。 一只躲在荷叶底下,另一只等着它出台,噗呲噗呲的摇动尾巴,荡起涟漪。 千昕鹤抬起头,望着她那双灵动如鹿的眼眸,幽幽深山里突如其来的一场雨,从林中走出来的一只鹿,从此就彻底的走进了他内心最温柔的地方,“本王喜欢的……有一双明媚如亮的眼……让人一见钟情的女子……” “那应该天底下有好多好多这样的女子了,王爷尽可以要认真的去看,去选,一定要找到喜欢的女子……”洛希认真的给出了自己的建议,选人应选心中所爱,爱而不得,亦不必强留,她也曾经有过爱慕之人,也曾经以为余生是相濡以沫,又有谁会知道一点变成分隔两地,她的心意对方又怎会知道,“诗万首,酒千觞,诉不尽心意半场……” 千昕鹤看着她眸色忽暗,想必触及伤心事,寻了个话题,“今日的花已经换好水,明日中秋,菡萏花开,愿洛姑娘愁恼消退。” 洛希一听,心情豁然开朗,激动的一把捉住他的手,“多日叨扰,日后若要要我帮忙的地方,我洛希义不容辞……!” 顾书亭在远处看的就快原地跳起来,以为不近女色的王爷会一把推开洛希的手,没想到王爷就愣的没出声,反而像是羞怯的小女娘,这时他日常见到冷酷无情的裕王吗? “书亭。” 千昕鹤唤了一声,他立马恭敬的低下头走过来,看起来今日的换水是已经结束,洛希兴高采烈的回屋又拿了一大堆花生酥塞给顾书亭,“慢慢吃,城东最好的花生酥!” 洛希又站在门口目送两人的离开,心想着自己养了这么多年的水莲,终于能够按时开花还没有被自己养死,高兴到原地转圈。 第25章 亲制月饼 “王爷,你不觉得洛姑娘对你丝毫都没有敬畏之心吗?”顾书亭回头看了一眼洛希,抱着一大袋的花生酥,“王爷你明明就不爱吃甜食,何必要迎合她,就不应该——” “你怎知道本王不吃甜食。” 千昕鹤打断他的话。 顾书亭满头雾水,从五岁起他就做内侍卫,十一岁进玄门,在裕王身边保护,他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他这个贴身的侍卫怎么会不知道,扬州数月,每每自己的主子见洛希,性情大变,全然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这时一直在跟踪千昕鹤的洪武也从人群中走了过来,低声道,“王爷,澄王的确不见了,玄卫彻查整个通州,没有他的出现。” “陛下知道吗?” “控卫已经秘密出动。”洪武谨慎的说道,封地王爷私自离开是死罪,控卫是皇帝亲兵,很显然平宁皇帝已经起了杀心。 那年平宁皇帝登上龙椅,其中最大的叫嚣者就是澄王,他坚决拥护裕王登位,怒骂平宁阴险毒辣,甚至还怂恿世家大族抗衡新帝,后来是裕王主动找他彻夜长谈,澄王才放弃负隅抵抗,京都假币一案,平宁皇帝也找准机会,再也不能对澄王容忍,命他出发到河南通州封地就任,无旨万不许离开。 “找到他。” 千昕月冰冷的说道,话里藏话,“无论生死,将他带回通州,控卫若阻拦,杀。” 洪武听到这里心里已经有了底数,一旦控卫捉住澄王离开封地的把柄,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曾经为澄王开脱求情的王爷定然也会受到牵连,如今的平宁皇帝可不仅仅是王爷的亲兄长,更是和一代又一代的君王一样,高坐在龙椅,疑心千万的最高掌权者。 “还有一事…严老来信,陛下有意要将当年文府之乱惨死的小世子千均安,追封为懿德皇太子,葬入太庙,受香火祭奠…” “告诉严老,本王对此无异议,他不必和其他属官们与陛下抗衡。”千昕鹤下达命令,听的洪武诧异万分,当年文府之乱说白就是拥护王爷的世家大族,暗中追杀的小世子,让当时的宁王失去第一个孩子,好让他知难而退,不再争夺皇位,甚至这件事情在先帝眼中都是睁了半只眼,他根本就不喜欢宁王,默认了这场罪孽,那孩子又是个妾室所生,当时也仅仅追封了为虹山院君而已。 洪武想要再说点什么,千昕鹤已经无心再听下去,淡淡道,“洪武,亦是个做父亲的,痛失爱子会有如何心情,隐忍待发,有哪一个父亲会不想为爱子做些补偿的事……” 先帝对他有多少的宠爱,就会对宁王有多少的厌恶,也许是因为宁王养在先皇后身边,先帝对后戚的忌惮,猜忌,愤怒,都不约而同强加在宁王身上,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也,自己的兄长从未获得生母的陪伴,亦未有获得过父亲的怜悯,千昕鹤也难辞其咎,淡淡道,“懿德皇太子三生福薄,信吾罪之所招,悲弱子之无愆,去父母之怀抱,灭微骸于粪土,终究是本王的过错。” 洪武领命而去。 街上熙熙攘攘,叫卖声不绝入耳,其中围观最多的铺子自然是贩卖月饼的,大妈大娘们挤在一起,相互争抢着新鲜的双黄莲蓉月饼,其中一个大妈就道,“若是我年轻那会,早早起来自己做出好几笼月饼,送给那个死鬼吃,可惜年纪大了,没这个精力。” “我家的夫君前年亡故,若不是孩子爱吃,我也不开买呢…”另一个大娘也接过话,默默的叹了一口气,“从前夫君还在,我们一家子乐呵呵的围起做月饼,就图个中秋团圆,如今他不在了,就再没心思自己做…” 千昕鹤听的有些出神,摊主正好是个中年的妇女,见他衣着华丽,雍容华贵,连忙让自己儿子招呼客人,自己也连忙笑嘻嘻的迎上去,“这位公子,要不要为心上人亲自做一份做月饼,我家还有专门的后厨作坊可以提供帮忙,保管那位小小女娘一定喜欢!” 顾书亭正欲阻拦,千昕鹤反而点了点头,扭过头,冷声道,“书亭,付钱。” “王爷,你又没有心上———”话到一半,顾书亭也意识到他家王爷最近一直以来的变化,连忙闭上了嘴巴,二话不说付钱,然后偷偷又讲摊主拉到一边,厉声嘱咐她,“不许让我家爷触碰到任何明火或者有危险的地方,不许中间乱说话,否则小心你的手!” 摊主收了钱,足足五贯钱自然欢天喜地,连忙点头答应,带着两人就回到自家后厨作坊,准备好一应的材料,准备动手。 “公子,你先搓面。”摊主已经配好油水,将面团放好酵母猪油等,转身要拿出煮好的豆沙莲蓉,结果一回头见千昕鹤站在原地,似乎还在消化她刚刚说的“错面”是什么意思,忙解释说,“我的意思是,直接下手,就是把面揉在一起,揉一揉……” 千昕鹤看着她演示揉面的动作,僵硬的动了动手指,停在半空,尽管已束好胳膊不会弄脏大袍,他还在努力做思想斗争,这辈子别说下厨,都没有踏进过厨房半步,双手正在异常抗拒将面前一坨糊浆揉在一起。 “公子,你放心,面团吸了水不会粘手的。”摊主收了大钱自然是认真做事,又将自己已经发酵好的一团面拿出来,“你看,就揉着揉着会变成这样光滑的面团,很干净的。” 他还是没有下定决心,反而是顾书亭走近要帮他时,千昕鹤二话不说就低头揉面,冷冷道,“书亭,走远点,这里不需要你。” “……属下知道。” 顾书亭被人当头一棒,耸了耸肩,愉快的退到了一边看着自己主子斗争的过程。 千昕鹤揉的是稀碎,觉得异常粘手直接就舀了水进去,摊主惊呼一声,来不及阻拦,唯有转过头赶紧给他加上一勺面粉,“公子,这水和面的比例是定好的,切勿再提加水了,否则做出来的月饼会塌,不好看的。” “好。” 他虚心受教,揉好面又去煮了莲蓉,熬到化成黏黏腻腻的样子,加糖,揉成团子。 摊主见一切顺利,又将洗好的豆沙倒入锅中翻修,加大火,再让他打碎鸭蛋,泡酒,上蒸笼,再把所有完成的东西做好,拿出木制的月饼模具给他,“公子你看,这个模具还是我家祖传的,刻着花好月圆四个字。” 顾书亭也凑过去看,应该是上个年纪的老古董,手柄被使用的光滑,表面刻花,写着兴家店,里面这一层泛着油光,在方形中央手工雕刻的“花好月圆”四个大字,最简单的祝福,也就是中秋节万家灯火的期望。 “现在我们就来包月饼。”摊主热心的先拿起来一个剂子,揉搓开,依次放进去莲蓉,豆沙,咸蛋黄,最后封口放进模具,用力朝下一拍,一个标准的团圆月饼出炉! 顾书亭看的出神,往日手持刀剑的人都没见过原来月饼是这么神奇的诞生,千昕鹤便道,“做过来吧,你也可以学做月饼。” 两主仆很快就轮番操作,虽然做出来的月饼和原版差了一些,但是随着熟练度增加,随着千昕鹤做出一个完美的月饼时,摊主脸上终于满意的笑容,“这个最好!无论是外观,还是材料配比,定然都是最佳…!” “我做的也不错好不好……”顾书亭也小声嘀咕,朝下一拍,也做出了一个像模像样的月饼,千昕鹤也点评一句,“模样不错。” 顾书亭心满意足,就等着摊主烤起炉火,放置月饼进去其中,半个时辰就已经有香喷喷的味道传出来,是咸蛋黄的香气! 一出炉,顾书亭就立马跑过去,金铲铲的月饼真的好看至极,和卖的一样。 千昕鹤也淡淡一笑,没想到顾书亭比自己对月饼还要上心,跟着摊主小心翼翼的将四个月饼横排疏放,放在金灵色油纸上卷起来,再用红绳绑好,两只手一提沉甸甸,高兴的朝千昕鹤道,“公子你看,月饼好了!” “公子,月饼虽然好了,要记得回油一天,第二日拿去送给心上人最好。”摊主也慈祥一笑,目送了千昕鹤和顾书亭出门,做月饼是家传的事业,见到年轻小伙为了心上人这么努力的做饼,自己也会高兴起来。 顾书亭的心情很好。 一夜都在看着月饼。 “难道在京中就没有吃过月饼吗?”千昕鹤正在看朝中的公文,瞥了他一眼,无奈道,“若是要想吃,便开了一卷尝尝罢了。” “那摊主说回油一夜才好吃。” 顾书亭坚定的说。 千昕鹤真的觉得又好笑又无语,摆了摆手让去歇息,低头继续看公文,不经意间他又再次抬起头来,也会把目光落在那两卷金纸包裹的月饼上,莫名其妙心中想着她收到月饼时候的喜悦,不禁嘴角勾起一抹笑。 中秋,月圆。 他清晨梳洗后用过早膳,照旧阅读余下的公文,玄卫进来汇报的仍是昨日的事,散会后喝过茶,顾书亭探头就问,“王爷,你不是要送礼吗,是否现在咱们就过去呀…?” “晚些也不迟。”千昕鹤的视线淡淡掠过那卷放置一夜的月饼,心情喜悦又不能轻易显露,见天色还亮着,泛着微微鱼肚白,便道,“等华灯初上再来报本王,先出去吧。” 顾书亭唯有领命出去。 屋檐上一跃而下七八条黑影,都统统围上来,其中一个便道,“书亭,昨夜你和王爷做什么去了,回来时候都闻起来好香呢!” “你们这群近侍卫这么八卦做什么,要不自己亲自进去问问王爷?”顾书亭故意卖关子,皮笑肉不笑的挨着其中的首领道,“我们玄门是近身保护,你们也是暗中观察的侍卫,没理由不知道我们昨日去哪里的呀~” “违令的事情的事情我们不做。”忽然黑影中有一声女音,顾书亭回头一看,是近侍景德,听她语中带酸,接着道,“王爷不许我们离开王府保护,我们也就没啥活做了。” “景德这话不假,要不怕别那对门的洛姑娘发现,对王爷又多个一层疑心,我们可是来扬州城三个月都没有活在阳光下了……”又有一个黑影叹气道,堂堂近卫都只能躲在府上不动声色,“要是给外头知道了,要说我们近卫只会吃白饭,这锅不背都不行……” 顾书亭极为理解的和几人相互抱了抱叹气,就听见景德偷偷低声在他耳边道,“王爷不会真的,对一个商贾之人有兴趣吧……” “怎、怎会呢。” 他立马打了圆场,借口有事要做赶紧离开,景德背后还汇报给王府掌事,自己说错一句话,都容易引起误会,倒不如不说话。 月色降临,玉盘高挂。 千昕鹤一袭的月牙白衣,柔软的绸缎面料在月光下折射出淡淡的绸缎光泽,穿在身上飘逸舒适,梳起冠发,一支玲珑剔透的白玉簪,如墨绸般的发丝富顺贴在身后,也衬托出一股文人乐士的姿态文雅,公子一世无双,连路过的路人忍不住要多看两眼,心中赞叹道,豪门世家公子应是如此。 他亲自提着礼物登门,满心欢喜,连顾书亭也偷偷放慢脚步,免得碍他主子的事。 洛希的府门口灯笼高挂。 少有的景象。 忽然里面传来如同风铃清脆的欢笑,千昕鹤听出来是洛希的声音,印象中她很少会笑出声来,这一听,悦耳动听,要让他如何不心花怒放,此刻背后的扬州城上空也忽然发出璀璨光芒,同样万丈烟花盛开的美景… “洛……” 他的话戛然而止。 如同背后盛开的烟花悄然熄灭。 无数的灰白碎屑在月色中冷冷的落下来,是烟花炸裂后的无用之物,徒留一丝硝烟的味道,千昕鹤停在那一步台阶之上,漆黑眼帘内是一对相拥亲吻的璧人,她依靠在宋延皓的怀里,沉默而漫长的一个长吻。 洛希无意一瞥。 就看见了他。 他仿佛就是多余的存在,如同烟花在璀璨夺目的爆炸中,剩下来的一丝冰冷残絮。 千昕鹤黯然神伤,在洛希那一眼里,惊讶、不解、迷惑都跃然脸上,他意识到自己的自作多情,不请自来对她造成了多大的影响,苍白的嘴唇自嘲一笑,冷冷的将月饼丢给跟上来的顾书亭,扭头义无反顾走进了黑夜,“……回去,不必轻易打扰她。” 顾书亭连忙领命。 世间最狠毒的莫过于杀人诛心,这一幕对于他的主子来讲,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 第26章 中秋离别 洛希也在这一吻中猛的缓过神来,一把就将宋延皓推开,她觉得心口莫名其妙的痛,并不是宋延皓突如其来的一个吻,而是千昕鹤孤独离开的背影,深深刺痛了她!? “宋延皓你个王八崽子,老子等你回来过中秋可不是让你这样强吻我的!”她呸了一声,坐在桌子边上,久别重逢,共赏睡莲盛放的美景,两人之间的气氛居然含情脉脉。 宋延皓坐在地上干脆不起来,扶着脑门委屈巴巴,“洛大小姐,是你先凑过来的好不好,不要说得是我吃你的便宜…” “我、我看你不爽行不行!”洛希气得扭头一转,脸上已经涨的通红,她又不是没有吻过宋延皓,那年他临别上京时前自己就踮起脚尖主动吻过他,至今还记得他唇上还有淡淡的茶香,这一次再也感受不到茶香了。 宋延皓拍了拍衣上的尘土,亲自为她斟茶倒水,递了过去时正欲赔礼道歉,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双手端着茶杯停在半空。 信阳毛尖漂浮在茶面。 洛希也看着月色下的那杯茶,忽然有些难过,“宋大人不记得,我只喝梨花茶么…” 这张供案桌上有两壶茶,一壶是自备的梨花茶,另一壶是拜月的绿茶,或许在常人眼里分不清茶香的味道,但是宋延皓出身林东茶园,父亲宋公十里八乡最出名的制茶人,宋延皓子承父业,识百茶,闻万种芬香,本领初露锋芒,就成为同龄中佼佼者, 她望着宋延皓有些不知如何接话,知道自己是小题大做,没有什么人一定要迁就自己的无理取闹,顺势接过他的茶一饮而尽。 “等一下…!” 宋延皓着急的喊了一句,平常在朝堂上舌战群儒的本领反而丢失了一样,反而洛希笑了一声,望着月色,“宋大人,还记得从前你还爬到茶园那棵老梨花树,为我摘最新章的梨花来制茶,可惜啊,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你变了,我也变了……” “希儿……” “叫我洛希罢,我不喜欢别人如此亲昵的称呼。”洛希冷冷清清的回过头,托着腮撑在桌上望向他,微垂的眼睫毛下有淡淡的黑影,那双极好看的桃花眸依旧是冷艳如月。 “你会害怕我变了是么。”宋延皓正视她的脸,望进她眼底里最深的秘密一样,世间万物稍瞬即逝,人也会慢慢长大,可有一样东西他永远都不会变,“我可以向你起誓,我待你的真心,从未有过一丝一分的改变。” “誓言是最无用的东西。” 她冷冷的笑。 那年如何的信誓旦旦,白狮作礼,仿佛过眼云烟,情不自禁的还是会对他徒有感情,洛希有时候也挺讨厌这样的自己,歪头瞥了一眼桌上的月饼,苏式的火腿馅月饼,她明明一点都不喜欢吃,偏偏因为他回来就会买上一大盒,或许她应该给自己买两盒莲蓉蛋黄吃才最好,因为这样她肯定很开心。 “宋大人这次回来,是害怕我不再为你卖命对吧……”她捉起一个月饼塞进嘴里,再好吃的东西自己不喜欢吃,等于味同嚼蜡,既然不喜欢的茶也喝了,也不差应景吃个月饼,又递给了他一个,“宋大人赏个脸吧,毕竟也是我一大清早排了两个时辰买来的,虽然我刚刚的话是重了些,但是你吃了这个饼,就算是同意了我的赔罪,互不相欠吧。” “你觉得我是让你卖命?” “或许吧。” 她再也没有心情说出应付的话,用力将月饼咽了下去,想起千昕鹤曾经问的话,自己是否真的过得开心,那时候没有回答的话,如今脱口而出,“宋大人,我累了…” 他没想到洛希会说这句话。 洛希自己也没想到。 月色的凉意袭来,微风习习,她看了眼特意养在池子里的睡莲,今夜都没有好好的欣赏它的美色,“从前我养不出花,如今也养出来了,或许真正发生变化的,是我。” “好,我支持你。” 他忽然说到。 这又是一句意想不到的话,让她有些自责,常言伴君如伴虎,不禁骂了他一句,“你真傻,没有两院楼,你如何单打独斗呢……” “我做人臣子,已经回不了头。”宋延皓已经不仅是洛希的背后靠山,他如今是百姓的父母官,身上肩负的是陛下的期望。 洛希坦言已经是没有这么高的思想觉悟,国朝一天不倒,她的内心只有赚钱,“宋大人,难怪你爹当时骂你不肖子孙,现在想想的确不应该,你应该走自己的路。” “我也要回京了。” 宋延皓低声道。 洛希笑了笑,回他,“是呢。” 他已经在这一句风轻云淡之中知道这是一句诀别话,这辈子无论他说多少次回京都,洛希都不会回他一句我也愿意,或许拒绝听多了习惯,他便不再固执的强求,只是站走到她的面前,望着她的玉容,在月色下托着她的下巴,轻轻一吻落在她的额角。 这是最后一次。 他向洛希发出的邀请。 洛希鼻尖一酸,冰冷的泪珠划过无声落下,此去经年再无瓜葛,倔强的将他一把推开,“为了该死的一品大官,值得吗?!” “或许,值得。” 宋延皓已经无法遵守当年的承诺,为胡娘申冤,事成之后便来娶她,誓言还历历在目,但不会再回扬州,她也不会上京都,最后一丝羁绊也在团圆节中变得支离破碎,仿佛彼此成为了陌路人,熟悉而陌生的存在。 “滚出去。” 洛希冷淡的道。 他离开了,仿佛就是一刹那,洛希的生活又变一潭死水,他出现与否,其实并没有给她造成多大的波涛,他并未真正存在过。 菖蒲躲在屋檐上其实目睹了一切,本想要给洛希和宋延皓独处的机会,结果又是一场冷战的收场,她看着洛希孤独的落泪,还是穿着她最爱的那身紫衫,本要下去安慰又发现自己口才一点儿也不好,还不如让她静静的呆一小会,心情或许变得好一些。 她想了一会,转身跳到街外去,刚好碰见顾书亭,正在自己家大门口踌躇不决。 “别进去,我家姑娘心情不愉快。”菖蒲出声制止,将他拉到了一边,不满道,“说罢,鬼鬼祟祟,你来我们家做什么?” “什么叫鬼鬼祟祟,没看见我手里的月饼吗?”顾书亭也没声好气,一把就将月饼塞给菖蒲,“拿着吧,王爷亲手做的月饼,要送你家姑娘的,你正好拿去,我算完成任务了。” 菖蒲听得出来顾书亭声音里满满的怨气,回过头看见正是姑娘最爱吃的双黄莲蓉蛋黄月饼,想起裕王和姑娘简直就是兴趣相投的朋友,这会儿姑娘伤心,裕王来劝最好不过,赶紧就追着顾书亭,顾书亭根本就不管她,走的更快,一回府中立马关门落栓。 “喂!开门呀!我又不吃你!”菖蒲用力的拍着大门喊道,“顾书亭你快开门,我是来请你家王爷来帮忙的,不是做坏事!!” “这里是家宅,是王府暂居,别在这里闹事!你再乱来,是不是想要到知州府挨板子?!是不是想要尝尝牢狱饭才开心!”顾书亭也因为自己家的主子今日心情不好,变得也不喜欢洛希家的人,死活就是不开门。 菖蒲一听,更加是激动的拍门,就没有听说过中秋团圆夜还有闭门不见客的,背后一刃飞镖袭来,她赶紧跳到一边闪开,又是接连几发暗器追来,杀意腾腾,迫使她走投无路,飞身上墙,直接就跳到里面的院子。 “景德,你疯啦!”为首的黑衣人大骂一句,没想到这个小妮子武功实力非同凡响,非但不逃还跳到院子里去,“快追上去,要是王爷出了事情,不是你我可以承担的!” 顾书亭正和菖蒲僵持着,论实力自己很难打的赢他,但是看到七八条黑影同时跃下高墙,心里也有了底数,“菖蒲姑娘,你已经是私闯行府,若是行刺,就是死罪一条。” “行行行,我走行吧。” 菖蒲无奈一摊手,表明自己不再强求,正欲离开,又是一刃飞镖过来,她瞬间警惕的抬腿一踢,目露杀意的回头,看着黑衣人中有个正夹着飞镖的近侍,看身形是个女子,有仇必报,是洛希教给她的硬道理。 顾书亭飞身一落拦在了菖蒲面前,他是最为清楚菖蒲实力的人,她要出手,整个院子里的人都不可能活命,“这是王府近侍,护主心切,多有得罪,请菖蒲姑娘离开吧。” 景德并不这样想,暗暗握紧飞镖,掌事就曾经千叮万嘱不能让王爷深陷任何的危险之中,她自当奉命,幸亏为首的近侍长也看得出来顾书亭对菖蒲何等忌惮,手中暗中点穴让景德不能动弹,再迫使景德的手腕一疼,飞镖应声落地,以此表明让路之意。 “看起来她很不满呢。” 菖蒲望着的看着景德那双愤怒的眸子,衣袖中弹出一颗石子,轻而易举就解开景德的定位穴,“正好得空,陪你玩玩又如何?” 顾书亭眼见情况不妙,正欲出言阻拦,忽然大门一开,千昕鹤走出来,声音冷冷的传出来,”景德,向菖蒲姑娘道歉。” 景德倔强也不敢忤逆千昕鹤,服软的低头认错,几个黑影也在王爷的屏退下越墙而消失,千昕鹤远远的现在屋檐之下,浑身都散发出一股摄人的气息,连菖蒲也觉得可怕,何况自己不请自来,是大逆不道,连忙跪下来,手里拿着的那卷月饼也跌落在地。 “滚出去。” 一声逐客令。 他的威严不言而喻,转身再次进屋。 “王爷,我家姑娘心情不好,如今哭了。”菖蒲心想来都来了一趟,借机说了这事,或许他并不会回头,已经不抱希望,但是见他居然会停在原地,机会一来,立刻添油加醋,“姑娘本是开开心心见郎君,三言不合,两句就散,哭的真的觉得梨花带雨,她本是个爱笑的人,王爷你既然和姑娘相熟,她待你如知己,请你去劝劝吧。” 顾书亭未免也觉得她的话简直夸张了百倍,但一见王爷动容,或许还有机会,也接着说,“属下也看见了,的确是很难过。” “她难过,与本王并无关系。”说罢,他冷冷的就走进屋内,一关门,了无生息。 菖蒲都没想到这么绝情,不知道的还以为自家姑娘欠了王爷几千万两,心想也就作罢,回到府上洛希还独独坐在那里,见她走过来,便道,“别劝,谁劝都不管用,要么你就坐下来安静的吃月饼,要么回去睡觉。” “那我回去睡觉好。”菖蒲二话不说转头就走,刚刚那卷双黄莲蓉蛋黄月饼在打斗中摔得稀烂,回来的时候也懒得去捡了。 洛希又吃了一口难吃的火腿月饼,真的是越难吃就越伤心,都怪月色恼人,喝茶都能映出来宋延皓的模样,她脑海里无数次告诉自己别自讨没趣,自己提的分手,但是就会止不住的掉眼泪,不禁朝着天上望,试图让眼泪不再流出来,结果只会继续辣眼睛。 夜过三更。 更夫的木梆子都敲了三下。 她觉得冷,猛的惊醒,才发现自己睡在在拜月的供桌旁边,水果,糕点,杯盘狼藉,看起来就像是老鼠光顾过的场面,收拾好心情起身,还不如回屋子里睡到大天亮。 忽然,大门吱咯。 “……老鼠?”洛希瞥了一眼外头,再看看供桌上乱七八糟,睡意全无,二话不说抄起一根棍子,气势匆匆的推开门就要打下去。 千昕鹤就坐在门口。 似乎睡着了 洛希顿时吓得就收住了手,自己这一棍子下去真的可以直接把他送到西方极乐世界,缓缓的蹲下身来,望着他白净的脸,在微冷的月色下尤为惊艳,这种温润如玉长相,她居然好想摸一下,缓缓的伸出了一根手指头,鬼使神差的就点在他的眉心中央。 他睁开了眼。 洛希的动作都还没有收回来,僵在那里,另一只手还握着棍子,敲下去他应该会晕吧,会不会就忘记现在发生的事情呢? 第27章 路遇山贼 “我见王爷你睡得熟,着凉了不好,刚想要叫醒你呢。”她急急忙忙的收回手,刚刚的触感真是奇怪,冰凉凉的如同雪山底下流过的泉水,“差点忘记问,今日中秋节,王爷您为何有家不回,都睡在我家门口了。” “路过,困了,小歇一会。” 他的借口烂的出天。 洛希这时想起菖蒲回来欲言又止,身上还有些脏兮兮的打斗灰尘,不禁道,“该不会是我家的小妮子找王爷您,说我、、、” 话都不用说完,洛希就从千昕鹤的平静脸上看到结果,两个大字概括:没错。 她无地自容,现在给自己挖坟都来不及,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棍子一扔,就坐在门槛上,“说来惭愧,其实与宋大人无关系,我这个人爱无理取闹,所以常———” 话音未落,千昕鹤第一次主动的伸出手,冰凉的指腹拭她脸上的泪痕,两人之间靠的好近,黑夜无声,呼吸都是此起彼伏。 淡淡的茶香。 是梨花茶。 “是本王失礼了。”他收回手,舍不得她轻易落泪,也不轻易触及她的自尊。 洛希反而一笑,觉得能认识千昕鹤一场真的是应了那句话,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还记得上次,王爷你喜欢喝桃花茶,我还以为你说谎呢,我今日正好煮了梨花茶,请你喝一杯,就当是赔礼好吗。” “好。” 他温柔一笑。 洛希赶紧跑进小院子里,把供奉桌上面的紫砂茶壶拿了出来,这时又看见千昕鹤的身上递过来一个双黄莲蓉月饼,简直喜上眉梢,“我和王爷您兴趣,真是相差甚微!“ “这本是有一卷的月饼,摔了一些,只剩下这一个了,送你尝尝。”千昕鹤为她掰开两半,将满满有咸蛋黄一边递给她,本是菖蒲的那卷月饼已经染了尘土,幸亏书亭那卷,还有剩下的一个,便拿来了给她尝尝。 正所谓礼多人不怪,洛希正是因为今晚吃的难吃的月饼,如今遇到心头爱,满心欢喜,两人举杯碰茶,欣赏着剩下的月色。 月色渐入云烟, 大地黑夜寂静下来。 “就要所有的不愉快都通通过去!去你丫的京都,这辈子我都不会去地方,再见吧!京都!”洛希忽然振臂高呼,彻底的发泄出来,听到远处有一声狗吠,接着引起另一声狗吠,隐隐约约中听到有人在骂街,说神经病还不睡觉,吓得她蹲下来,耳红心跳,这种深夜扰民的事情,她还算是第一次做,毕竟还是有社会公德心,打算自己回屋睡个好觉,做个好梦,“王爷,月色已尽,谢谢你陪我闹着一场,愿你中秋安康快乐。” 他目送洛希回府。 千昕鹤便知道。 她性格如此,也不会随自己去京都了。 洛希一觉睡到天亮,心情极好,对镜梳妆还能唱两句曲儿,苏镜花本要来打趣昨日宋延皓回来的事,经过菖蒲一番提点赶紧避开这个话题,洛希便提议,“到园畿道登山望远如何,秋天的柿子来的正是时候。” “也行,马车就在外头。”苏镜花也免得她想起伤心往事,来的时候马车宽敞,坐多两个人都没有问题,爽快答应下来。 一行三人,连着马倌,几乎是载歌载舞,兴致匆匆的往京畿道方向登山去。 马倌少有走过出城的路,苏镜花便挂起大帘子指引,绕了三圈又三圈,登上一条小道,越走越深,少有车马经过的痕迹,洛希和菖蒲不想扫兴说是否走错路了,免得说苏镜花是个路痴事实,又沉默了一段时间。 忽然,前方平坦。 众人雀跃,心想可算是出个头,又有一阵微风吹来,带着奇特的花香,菖蒲率先反应过来情况不对,大声道,“…是迷烟!” 洛希也顿时觉得头昏脑涨,站不起身来,登山的喜悦让她或许放松警惕,一抬头就看见道路两旁蹦出来的绿林好汉,马倌吸入迷药太多昏倒在地,苏镜花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被一个壮汉伸手一擒,顿时掳掠了出去,菖蒲赶紧捂着嘴巴追出去,和三五个人扭打在一起,她毕竟要呼吸,一呼吸就觉得下坠感加重,勉强靠在一棵树支撑住。 “菖蒲,你吸入的迷烟最少,快回去请救兵来……!”洛希也吃力的跳下马车,将菖蒲推上马车,拉着缰绳扭头,汇聚全身力气一掌拍下马背上,送她赶紧离开是非之地。 马儿吃痛,奋力疾跑。 几个大汉想要追上来,洛希顺势抽出腰间青剑,左右开弓,使得他们的肩膀胸口都划破好几道痕,纷纷都不敢小看这位中了迷烟的小姑娘,将各自看家武器都亮了出来。 一个大铜铁锤抡了下来,洛希无力可挡,踉跄的跌倒在地,那人便对其他兄弟张开手往后一拦,动了动手中的铜铁锤,说道,“让我来,免得顺势欺负她一个女流!” “这话你也说得出口?”洛希冷的嘲笑一声,眼里尽是不屑,强撑着点了心门两穴,虽然损耗心脉修为,但也能让自己如同龟息,缓慢的再次持剑站了起来。 大汉被他这样一说,气的愤怒再次砸向她,铁锤沉重,每一次抬高挥舞都会有时间差,洛希就趁着即将落下来前的一刹那,调整呼吸,一次又一次完美的躲开伤害。 “刘四,你到底行不行啊!”莽汉中有人吹了一声口哨,嘲笑道,“你要是不行换别的兄弟上,别让这小妮子给看低咯……” 他被刺激到身体发震,咬牙切齿的高举铁锤,看准时间再抡下去,即便砸不中也迅速反应过来再用力抡一次,抡的她无路可逃,洛希冷汗琳琳,呼吸也变得急促,身体开始发出严重的警告,双脚仿佛是灌满铅一样,她不能再剧烈运动,否则会立刻昏厥。 刘四看出了她的破绽,见她迈不开左腿,朝她右边用力砸下去,谁知洛希出人意料的左腿一迈,靠他的身后,在他反应过来前,软剑抵在他喉咙上,没有半分犹豫,无情一割,青天白日,撒了满地的热血淋漓。 “刘四!” 一声痛苦高呼,莽汉首领气的颤抖,望着地上死不瞑目的刘四,竟不知自己的亲兄弟居然这般愚蠢被反杀,拿起大刀就要抵在昏迷的苏镜花身上,大声朝着洛希道,“贱人,把你的剑扔下,否则她身首异处!” 洛希胜算甚微,眼见苏镜花深陷危险,她负隅抵抗也无济于事,把剑一扔,任由山贼拿起麻绳将她五花大绑,带回山寨中。 原来这座是小岭山,官道岁月失修,长年累月途生杂草,成了山贼藏匿之处。 州府派兵,连夜搜寻。 容柏才也在搜索的队伍之中,他心急如焚,带领一支小队深入腹地,近身的小厮都求他道,“大人,这件事让州府来做好,你堂堂一个探花郎,怎么做这等吃苦受累的事…” “闭嘴,继续找人!” 他愤怒的呵斥一句,眉头紧锁,这里荒郊野外,苏镜花生来就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往日踩着一点儿泥都会嫌弃,现如今被三贼撸去,磕破些皮,受一点伤,他都不敢继续想下去,发了疯的深入丛林找人。 另一头的黄州也带领州府官兵搜索,山路崎岖,难度再次大大增加,又听到官兵紧急来报,“黄大人,裕王他来这里了…” “王爷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菖蒲姑娘固执的想要再跟来,导致激动昏迷不醒,雇人去请来大夫,正好碰上裕王的人,王爷听说这件事后,就命令了所有的亲信近卫都来山林寻人了。”官兵恭敬的说完,又匆忙的再次投入到封山寻人之中。 黄州虽然心有疑惑,也不敢多问,唯有继续加大力度排查,朝着更深的腹地搜索。 王府近卫身手了得,七八条黑影直接窜上竹林之巅,如同几道无影无踪的龙卷风,官兵们抬头一看剩下竹子晃动,乍一看还以为刚刚的是微微微风错过,心中不禁感叹王府的高手武功高强,非尔等杂奴役兵可比。 “黄大人,我们找到了一处小道,有大量的血迹,看样子是刚刚打斗结束,血迹还没有完全干透。”官兵急忙来报新发现的情况,黄州一听心中暗想不好,连忙跟上去。 官兵在事发地周围巡了一圈,不见尸首尸首,但是地上的血量过大,一看就知道定然那人必死无疑,捕头也面色凝重起来,对黄州道,“大人,有可能姑娘已经……” “那血并不是洛希的。” 千昕鹤的声音从远远后面的骏马上传来,他免了众人的行礼跪拜,淡淡的继续道,“地上的血迹是呈弧形喷射,说明此人生前遭遇一剑封喉,兵器需是剑刃匕首一类,且要非常近身作战确保万无一失,山贼更擅长的是直接砍伤毙命,不会形成这种血迹。” “那依王爷看,这有可能是山贼的血?”黄州也心想洛希武功不凡,并不会轻易被擒,但是手下又从四周找到有药粉的吹筒,呈上去给千昕鹤,“这吹筒里面的正是和菖蒲所提及的奇异香味有关,倘若姑娘们已经昏迷,她们也没有在沿途留下印记。” “她已经留下印记了。从这里往前看左边的泥土,有不同的石子规律分布,沿着这个方向继续找,应该能再跟踪一段路程。”千昕鹤稳重的说道,脸上看不出什么变化,只有他知道自己此刻内心有多少的不安和心急。 官兵们继续沿着石子追寻了一路,原来在下山的过程中还有一处密林,王府近卫在竹林顶端探风,看到密林往西的方向有一座古桥,众人立刻整装待发,果不其然就搜索到山寨的入口,密锣紧鼓的派出武兵先收拾掉看守的哨兵,再一举发起进攻,声势浩荡,山贼们被打的措手不及,死伤无数。 容柏才冲进暗地牢狱,见到被困的苏镜花时,二话不说就脱下身上的披风,将瑟瑟发抖的她搂在怀里,低声安慰道,“姐姐别怕,柏才来接你回去了。” 苏镜花早已失神恍惚,意识到自己得救时瞬间被悲从中来,嚎啕大哭,“你怎么才来!这里好脏,他们还不给水我喝...!” “姐姐受累了,我带你回家。” 容柏才看着眼前的人心疼不已,环顾四周,却没有找到洛希的身影,连忙问道,“姐姐,洛姑娘呢,她没和你在一起吗?” “....啊、姑娘!\\\"苏镜花忽然一声高呼,方才黑老大说要拿她换赎金,单独带走了姑娘要给兄弟报仇,连忙捉着容柏才的衣服失声道,“黑老大、、他把姑娘带走、、说要丢下山喂秃鹰,你们快去救姑娘...!\\\" 话未说完,她一时激动起来,竟然昏了过去,容柏才赶忙将她抱出牢狱歇息。 随后赶来的千昕鹤听到这里,回头要往山顶的方向去,顾书亭也赶紧跟上去,官兵一路搜索,在西侧山头边发现刘黑子正在绑着洛希,带着剩余的几个喽啰在负隅抵抗。 面对重重围堵,刘黑子冷的一笑,“没想到官府的人,这一次居然能找到山寨来,看起来这位小娘子对你们还是挺重要的,居然出动这么多的官兵衙役来捉我们?” “放了她。本王许你一条生路。” 千昕鹤冷道,墨瞳泛着幽幽光。 “她杀了我兄弟,我刘黑子若是不为兄弟报仇,我还算是个人吗?”刘黑子扭头呸了一声,这一次算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兄弟惨死,山寨被灭,留他一个人还有什么意思,“我刘黑子今天就把话撂在这里了,这个女人必须死,她必须给我兄弟陪葬!!” 洛希挣扎了起来,要不是嘴上塞了一团布,她差点就要骂出来,刚才和刘四对打,招招致命,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她还要双手奉上性命不成? 刘黑子正气在头上,一脚就把洛希踹倒在地,又捉住她身上的麻绳拽了起来,气汹汹的说道,“我那个傻兄弟最喜欢的就是在山顶上喂秃鹰,等我送你下去,摔得血肉模糊,动弹不得的时候。眼睁睁看着秃鹰吃身上的肉,我看你还敢不敢乱动....!\\\" “本王来换她如何!” 千昕鹤忽然大喊,在场的人都以为自己听错了,堂堂一个王爷居然要以命相抵换一个普通女娘,随后他又说道,“此番剿灭行动,是本王命人端了你的山寨,杀了你的一众兄弟,用本王的命来抵不是更解气吗?” 第28章 以命抵命 “好啊,那你一个人走过来,让他们都退到十丈远外去。”刘黑子爽快的答应,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望着千昕鹤,洛希显然看不出来他根本就没有想要换人的意思,反而是一石二鸟,她急忙想要叫出声来制止,被刘黑子伸出大手紧紧擒住脖颈,回头看着千昕鹤,嘲讽说道,“来啊,王爷,你不是挺心疼这位小女娘的吗,那就走过来换她啊...” 洛希被拧的脸色青白。 千昕鹤的瞳孔闪过一丝惊慌,往前一步,顾书亭立刻就阻拦他,“...王爷!” “退后,这是命令。”千昕鹤的声音冷的惊人,双手背在后面示意顾书亭看信号行事,见他还要试图再跟上来,脸色一沉,压制住全身的冰冷气息,冷声道,“…书亭,本王的命令还要再重复第二遍给你听吗?!” “属下…属下不敢。”顾书亭也不敢亲自违背他的意思,唯有在后面伺机而动。 刘黑子看着千昕鹤一步一步靠近,等他脱离了官兵的安全距离时,嘴角忽然掠过一抹诡异的笑,身边的大汉立马会意,拔箭拉弓,箭矢“咻”的一声,径直的射向千昕鹤! “…!” 洛希喉咙竭尽全力发出痛苦一声嘶哑的哀鸣,几乎是惊恐万分的瞪大了双眼… 那支羽箭射中了他的胸口! 千昕鹤双腿往前一跪,胸口剧烈的疼痛,猛的吐出一口淋漓的鲜血,另一只手几乎是同时制止住要冲上前的官兵和顾书亭。 “王爷,你还要继续来换人吗?”刘黑子嘲讽一番,紧紧的掐住洛希的脖颈,享受着猎物垂死挣扎的快感,看着跪在地上的千昕鹤,“再走慢一步,她就要死了哦……” “不要、伤害她……” 千昕鹤吃力而断断续续的说道,胸口一阵又一阵的刺痛,痛的他额角不断掉落黄豆粒般大小的汗粒,颤抖着再次站了起来… 洛希几乎要哭了。 刘黑子是山匪,就是喜欢折磨人,他欣赏千昕鹤痛苦的朝自己走来,地上缓缓走出来的一条血痕,内心的变态得到异常的满足,扭头望着洛希,“你瞧瞧这位爷,命都不要了,就是为了博美人儿一笑呢...” 洛希痛苦万分的朝着千昕鹤摇头,她不知道千昕鹤到底是什么原因要这么傻,明明那么聪明的人居然会相信山贼说的谎话连篇,自己和他不过是萍水相逢,他乡之客,根本谈不上生死之交,看着他吃力的一步又一步走过来,在这一刻,她有一种错觉,倘若他死了,余生她都会永远活在愧疚之中。 拉弓的弦音刺耳。 她猛地回神,没想到刘老四是如此凶残阴狠之人,同样的手段居然还用第二次! “睁大眼睛好好看清楚了,看着他----”刘黑子的话音未落,面前的洛希突然愤怒如雷,眼神锋芒至极,愤怒如雷,竟然直接用力将脑袋朝自己砸过来,疼的他往后一松手,洛希趁机腾空一跃而起,千钧一发之际,将那个山贼手中的弓箭踢断成两半! 刘黑子立刻爬起来要制服她,猛的被她再抬腿一踢,赶紧交叉抬手护胸,内力之深,竟然被她的一腿给踢得连连后退几步, 官兵抓住机会,一拥而上捉住了刘黑子和余下山贼,扣押在地上动弹不得。 “洛姑娘,小心!” 黄州看见刘黑子手握小刀,发了疯似的扑过来,连忙抽出长刀为她劈开绳索,洛希双手得以解开,立马捡起羽箭,灵活往右一躲,直接扎进刘黑子的脖子送他上黄泉。 洛希一回头,就看见千昕鹤摇摇欲坠,他已经撑到了极限,看见她没事后,如玉光泽的面容带着微笑,失去重心倒在了地下。 “王爷!” 她连忙过去搀扶着他,猛的觉得手心是黏糊糊的一片,低头一看,他的胸口上不断渗透出来的鲜血,那件银白色的长衫也变得通红,瞬间刺痛了她的双眼,她立马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颤抖道,“求求你……求求你别睡…大夫、大夫…马上就要来了………” 千昕鹤仿佛已跌入一个白雾茫茫的世界,什么东西都没有,也找不到任何出口。 “王爷、王爷,我、我洛希好不容易有一个知己,你别睡了好不好,我请你喝茶,请吃荷花酥好不好…”洛希心生害怕,赶紧捂住他源源不断出血的地方,此刻怀里的千昕鹤仿佛在像一只垂死的白鹤,她已经欠过宋延皓一条命,再也不想欠另一条命了。 千昕鹤在那个空寂的世界里迷失了方向,冥冥之中,仿佛有人一遍又一遍的呼唤他,叫他快回过头,叫他不要踏进那道门。 他忽然动了动手指。 洛希一惊,看着他缓缓的撑开眼,千昕鹤吃力的抬起手,摸到她眼角那一颗不起眼的青痣,缓了很久,他在她耳旁低喃,声音很轻,风一吹过就听不见了,“本王……对于洛姑娘而言,仅仅、仅仅只是知己吗……” 她一时愣住。 竟不知如何回答。 她看向千昕鹤那张苍白破碎的面容,看着他虚弱不堪的模样,一切都是因自己而起,他是个锦玉堆里出来的王爷,居然会傻傻的选择要用性命来换她的小命,这是任何人都想不到的事,这一刻她恍然大悟,意识到千昕鹤对她的感情已经超出寻常友谊…… 他是权臣,自己是商贾,无论有没有宋延皓的存在,千昕鹤和自己所处的地位,层级,想法都是天差地别,或许他的意识模糊,并不清楚自己在说什么,但洛希很清楚自己的答案和回答,“小女对王爷,仅仅是好友知己,并不会有其他的感情存在。” 这句话似乎是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这一刻,他并未再也说什么强求的话。 半响之后,千昕鹤淡淡安慰一句话,“本王不会死的,洛姑娘不过分担忧。” 两人之间陷入长长的沉默,谁也没有再开口说话,任何一句话都不合时宜,微风吹过,连秋意都是带着浓浓的倦愁,直到大夫出现在两人面前,低着头为他止血上药,王府近卫将千昕鹤带走,也没有留下一句话。 洛希目送马车的远去。 她深知有些话一旦说出口后,两人的再见面都会变得尴尬和不合时宜,她喜欢无忧无虑,并不后悔自己刚刚所说的话,但她丢了一个知己,并为此感到深深的伤心难过。 这夜,洛希辗转反侧。 她许久没有梦见过母亲,一袭淡色紫影,脸上柔情带笑,轻轻抱着年幼的她正在小舟畅游上摘花,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正是应了如此美丽的江南风景。 “母亲……” 洛希梦中低吟,见母亲低头望着怀里的小希儿静谧浅笑,递给她掌心一块玉佩,缥缈的声音随之而来,“小希儿,这是母亲的家徽,你要保管好,可千万不要弄丢了。” 她醒来睁眼,赤脚下床打开衣柜,用手顶来里面一块小隔板,打开了隐藏的暗柜。 那块九瓣莲紫玉还在那里。 淡淡的光泽。 和梦里的一模一样。 洛希背靠衣柜蹲下,漆黑的眼睫毛深深的覆盖在黯然伤神的眸子,喃喃自语,“母亲,你是在怪我这么久都不回去看你么…” “姑娘……” 睡在同一间屋子侧房的菖蒲也醒了过来,看着洛希浑身被悲哀包围,仿佛自己走进去,也会被那层重重的哀愁所紧紧裹挟。 “我和宋延皓彻底结束了,这辈子咱们两院楼不再和他又任何关联。”洛希笑了笑,不顾仪态,干脆直接一股屁股坐在地上,“和裕王的好友关系也结束了,成了孤单人.…” 菖蒲陪在她身边,许久,说道,“菖蒲永远都都不会抛下你,永远都不会。” 洛希很庆幸自己有这样的暖心小可爱,一把就抱着她,都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亮堂堂的明月照耀在两人身上,就像是一对糖黏豆一样,彼此都选择坚定守护对方。 “我决定了,要回昆山一趟。”洛希忽然决定要回去母亲娘家一趟,距离上一次到秦氏家族应该十年之前的事,那块家玉也被她搁置在暗柜从不拿出,她一直逃避母亲已经亡故的事实,也逃避和舅舅的联系,现在成年人的世界她已经吃的足够多的苦,积累足够的本领,再次回去登门拜访昆山秦氏,她一人也可以坦然面对那群“吃人”的亲戚。 菖蒲见她将玉佩重新取出来,冰凉的月色下,紫玉泛着幽幽冷光,她也是第一次见,凑过去好奇的问问,“姑娘,秦家在昆山是不是一方霸主,家徽玉佩都如此精致~” “母亲出嫁前,昆山秦氏是当地豪门大族,如今虽然没落,烂船也有几根钉,还养活着七八十口人吧。”洛希心中默默数了数娘家宗族几房,秦氏分家后都各自为营,互相算计,如今剩下大舅舅一家还守在老府。 说起她的大舅舅,洛希也不知道是恨还是哀,那年她被生父抛弃在乡野,娘家的二舅舅和三舅舅装作不知道,置之不顾,大舅舅尚且良心在,特意拖家携口的来见过她一次,却从未有打算过带她回昆山秦氏。 大舅母知道大舅舅曾经偷给过自己十两银子的事,足足是大吵大闹了三天才走。 洛希第一次见识到主母也有泼妇骂街的时候,至今回想起来,还历历在目,如雷贯耳,大舅母看起来如此清瘦的人,插起腰来把大舅舅骂的抬不起头,最后一分不少的把银两都揣回荷包里,还能皮笑肉不笑的对自己说,“洛希,听闻你已经在茶园做茶童,能采茶制茶赚些钱,大舅母家里还有你两个表哥哥要吃饭上学,确实给不了你多少个儿。” “不知道那位秦家主母如今气势如何,听闻她的小儿子爱赌,快要把家败完了…”洛希叹了一口气,前些年秦家变卖了好几处庄子,雇人来扬州城找富商巨贾当买主,价格都是好商量的事情,她听到这个消息时尤为震惊,“谁曾想过我外祖父勤勤恳恳,继承祖上百年的大业,会被这样的不肖子孙那样挥霍无度,落得个破败不堪的下场呢。” “姑娘,那我们回去要给秦家写帖吗?”菖蒲问道,怕不请自来不得待见。 洛希是没有兴趣写帖子的,近几年大舅舅生辰写了多少帖子她都不问不顾,里面盖不过见她发家富裕要请上门叙叙,正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她想了想,自己这番回去总该礼貌些,“写一封拜帖,说我要来,让他们到望州码头等我,要最好的马车来接我。” 菖蒲立马着手去写,交给驿站邮差加急先送出拜帖,再和洛希走水路出发到昆山。 这一路上游山玩水,洛希都坐在船头边上看风景,偶尔来钓钓鱼,捉捉虾,比原先的计划慢了三四天,也不急着加快速度,还叮嘱船夫,“依靠江风鼓帆而行,一概不需要人工加速撸桨,每一日的船费我依旧照付。” 菖蒲甚至在船头甲板弄起烧烤,烤着几只吱吱冒油的大虾,又弄来一条新鲜的江鲫熬煮一锅奶白色的嫩汤,两姊妹咕嘟咕嘟喝了一大碗,简直就是生活好不自在畅快! “菖蒲,以后咱们就不再为宋延皓卖命了,你会觉得难过吗?”洛希忽然很认真的望着菖蒲,说白了她和宋延皓是有些私人恩怨在里头,说掰就掰,但菖蒲是两院楼二把手,自己没有真真正正的问她的意思如何。 菖蒲摇了摇头,一边努力吃饭一边说道,“宋大人很好,但我们家姑娘更好。” 洛希没想到她会这样说,高兴的捏着她肉嘟嘟的小脸,看着她人畜无害的模样,谁会知道她是从地狱修罗场里走出来的顶级杀手,开玩笑道,“菖蒲,下次别顶着这么可爱的脸杀人了,我瞧见了也害怕呢。” “我杀人都捂着脸的好不好。” 菖蒲嘟囔着小嘴,又是一只罗氏大头虾下肚,小小的身板却吃的那么多,桌前堆起小山丝的残渣,洛希都不得不甘拜下风,“菖蒲,上辈子你是吃饭的碗被人抢走了吗?” “所以这辈子你要补偿我。”菖蒲一笑,端起最后一碗鱼汤咕噜咕噜都喝干净了。 “好,等会儿应该要到码头了,我带你去采莲子吃,你要吃什么喝什么,我都给你买!”洛希瞬间变得财大气粗起来,双手一叉腰,自信的朝着一望无垠的江面大喊,“从今往后咱们就是自由人,红尘作伴,潇潇洒洒,肝胆相照,两肋插刀,开开心心!!!” 菖蒲也激动的一拍桌,站了起来,满脸写满正义无比,说道,“俺也一样!” 第29章 蛀米大虫 昆山百姓安居乐业,当地民风淳朴,多以养莲花,采藕为生,其中以秦家为龙头老大,几万公顷的莲花连绵不断,曾经因祖上秦老太爷养出过三蒂莲进贡给皇家而风光无限,甚至获得一块金字牌匾,“莲中佳品”。 洛希下船的时候看见还有一片莲花正在盛开,便停留下来做短暂歇息再上岸去。 她坐在凉亭上,看着微风习习,水波荡漾的激起一浪一浪的反光金色浪花,远处还有小孩在方舟采莲,嘻声笑语,情不自禁又想起来自己年幼时,也曾经学着大人的模样,摇摇晃晃的登上小舟划船,想要亲自摘下一抔莲子,献给她最温柔似水的母亲。 秋日清爽,凉意袭来。 洛希感觉到全身心的压力都得到尽情放松,人一松懈下来,就犹如陷入一张全由羽毛堆积而成的软床,这一次的梦里没有母亲的出现,碧绿色的荷叶层层叠叠,一支支莲花亭亭玉立,像娇羞的少女,满脸绯红,微微含笑,正张开手迎接着扑面而来的晚风。 猛然。 “咻”的一声。 她的眼前闪过一支冰冷的箭,正在射向远处一个模糊的人影,洛希本能的想要伸手去捉,落空之际,她的目光顺着箭尾的方向看过去,千昕鹤早已中箭倒在血泊之中…… 洛希惊醒。 她一扭头,看见菖蒲不知从何处弄来的一只鱼叉,“咻”的用力朝着荷叶底下纳凉的鲫鱼扎下去,见没中又连带着麻绳,重新拔出来握在手中,聚精会神,观察一切水底动静,重复的继续捕鱼,一个煞风景的存在。 “姑娘,你做梦啦?”菖蒲见她睡醒,收了鱼叉走过来,满脸都是坏笑的盯着洛希。 洛希被看的头皮发麻,后背有冷汗,或许是方才的梦太过于险恶的原因,“我梦见了裕王爷中箭的场面,或许是自责心作祟。” “嗯嗯。” 菖蒲点了点头,然后偷偷摸摸的靠过去对她道,“姑娘你刚刚还喊了好几次王爷的名字,若是梦见意中人,他或许有危险呢。” 洛希真的是气的一咬牙,都没想到小妮子学的如此伶牙俐齿,当下别说什么闲情逸致,拉着她上了岸,渡口早就已经侯着秦府的老管家,两眼就认出来洛希,生的和秦家大小姐那双冷艳动人的桃花眸,赶紧迎了上去,“老翁秦苻,奉主母的命令特意来渡口接女公子上府,请您随老翁我上马车吧。” “带路吧。”她冷冷道,本就不是热情似火的人,也懒的演那一出戏,看见马车上是九瓣纹的雕刻莲花,独属于珍稀胡桃木的深棕色,虽有些破旧,也看得出来是尽心保养,能让秦府拿的出脸面待客的一辆马车。 洛希上了马落座,心烦意乱,正准备闭目养神,脑海里就呈现出汩汩血色的场景。 她吓得睁开眼,反应过来马车已经行驶了一段时间,掀开帘子往外看,秦家大院门口的那块金漆牌匾,早已经有些掉了色,露出原来的底色正红有些让她更为心神不定。 “姑娘?”菖蒲轻轻唤了她一声,见她有些脸色苍白的回过神,担忧道,“姑娘你的眉毛都快拧在一起了,是想起了什么事吗?” 她摇了摇头,淡定走下马去。 昆山的一切对于她来讲既陌生又熟悉,已经一去十年,隔江相望,母亲登船上岸嫁到扬州城的时候,也不知道心情是否也像现在一样的复杂,甚至还有些莫名惴惴不安。 秦苻走在前头引路,恭敬道,“女公子您请,主君夫人已经在主厅等着您来呢。” 洛希嗯了一声,随着一步一步的往台阶上迈,她就开始越来越在意那一抹红色的存在,只不过是一个梦,不足挂齿,可她的思绪开始神游,想起那支箭冲着他的胸膛扎过去时,她已经发不出声来,僵定在了原地。 “女、女公子?” 秦苻疑惑的唤了她一声。 洛希承认自己太过于担忧千昕鹤的箭伤,她开始打退堂鼓,始终没有跨过那一道门槛,菖蒲此时感觉出洛希的不对劲,二话不说回头牵来两匹骏马,洛希立马就往回跑,一跃上马,用力扬鞭,冲出了昆山城。 菖蒲一路随行,并未质问。 两匹高头骏马在山林疾跑,嘶鸣呼啸而过,鞭子就没有停下来过的时候,从白天到黑夜,一路狂奔,马不停蹄回到了扬州城。 洛希在门口敲了好几十次门,直到终于近卫拉开一条门缝,冷冷道,“姑娘应该知道此处是何人府邸,不想作死就立刻离开!” “他是不是出事了!” 她坚定的问。 近卫一愣,瞬间就要把门关上,洛希根本没有给他反应的时间,汇聚内力用力一推,几乎是震开了百斤杉木所制成的大门。 七八条黑影不约而同从屋檐跃下来,都集中的守在通往主卧的门口,洛希认出来其中的一个人,是顾书亭,她内心越发的不安好后怕,愧疚和自责不断的侵蚀她的灵魂。 “王爷很好,姑娘请回。” 是书亭的声音。 冷的惊人。 洛希知道千昕鹤一定出事了,否则不可能连书亭都出来防卫,但她没有办法靠近主卧,根本无从得知情况,“我只求见王爷一面,若见不到,我是不会主动离开这里的。” 顾书亭没有给她机会靠近,不由分说开始提剑,洛希的态度也很明确,跟在身后的菖蒲也紧持飞镖走近,近卫见此纷纷抽出玄铁长剑,各自都到达剑拔弩张的程度。 她正欲拔出软剑,忽然听到主卧内传来一声疏远无比的语气,“……让她进来。” 洛希第一次感觉千昕鹤的话会变得好陌生感觉,甚至都有些难以适应,她让菖蒲就先离开回去,自己推开主卧房门走了进去。 屋内静悄悄的,中央位置的高脚的茶几上置放一个博山炉,缕缕青烟正扶摇直上。 她越往里走,中药的气息就越来越浓烈,笼罩在整个干净简洁的内卧,往里一走见他倚坐在一张黑色太师椅上,身披宽敞暗青色的大髦,加衬托出他消瘦如青竹,书案台上放置层层叠起的公文,仿佛他已经办公许久,夜深人静还在坚持看公文,即便是她走进来,走到面前,千昕鹤的目光仍然落在手中公文上,头也没有抬起来,冷冷道,“洛姑娘已经见到本王无事,如今可以出去了。” “王爷不问我为何而来吗?” 她已经绕过书案走近他的身边,看见他手中的公文来自于京都大理寺密函,他没有着急合上,轻描淡写的说道,“洛姑娘,本王是自愿挡下那一箭,与你并无任何关联。” “我母亲曾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王爷的伤一日未好,我每一夜都不得安眠。” “是么?” 他忽然一笑,抬起头来深深的凝视着她,乌黑的眼眸里闪过淡淡的忧伤,“你是怕本王死了,不愿意去承担罪名是吗…” 洛希哑口无言。 千昕鹤看着她最真实的反应,一切了然于心,百姓常言,“生不入官府,死不入地狱”的说法,她也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人,自己要她承担莫须有的罪名,便找个借口打发她出去,“本王累乏,洛姑娘可以离开了。” “我不愿承担这样的罪名。” 她忽然说道,脸上坚定不移,倘若千昕鹤真的因她而亡,这辈子她都将活在愧疚之中,“我洛希并非因你是王爷身份而去担心你出事我会遭罪,而是因为你是我萍水相逢的好友,我从前算计过你,但你未想要取我性命,如今你为我受伤,江湖规矩,我自然要护你安全,无论是谁,我都如此。” “本王救人并不求回报。” “那我只问王爷您一个问题。”她再次靠近了一步,将手撑在他的椅背上,眸光潋滟,“…王爷能确保问心无愧的回答吗?” “好。” “倘若那时被绑的是苏镜花,王爷也会那样正义凛然以命换命吗……?”洛希的这一个问题,让他眼底终于闪过了一丝迟疑,他微微动了动手,洛希一把就擒住他的手腕,低头靠近他,近在咫尺的呼吸都快要呼到对方那张洁白如玉的面容上,幽幽的说道,“王爷您救我一命,是真的从未祈求过我洛希有愧疚之心,从来想过我会登上门来吗……?” 风水轮流转。 千昕鹤哑口无言,即便他从未这般想过,只是刹那间失神,手中公文应声落地。 洛希的心疯狂的在跳动,简直比小鹿撞钟还要等冲动,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出那样的话,这个动作仿佛她就像是鬼魅狐妖在勾引无家可归的书生,分明没有喝过一点儿酒,耳根子却在迅速的升温变红… “出去…” 他反应过来,嘴里吐出一句冰冷无比的逐客令,声音不大,震慑之意不言而喻。 洛希心想自己不上都已经强上,干脆反其道而行之,“在王爷你好起来之前,我不会离开这里,就睡在外头的院子里,你要是看不过眼,就让那些近卫偷偷来刺杀我好了。” “……” 千昕鹤欲言又止。 顾书亭看着洛希走出来时耳根子红得发烫,心中疑惑,就看见她直接坐院子里的石桌上,闭目养神,几个近卫面面相觑,都不敢贸然行动,推着顾书亭进去内屋,“书亭,你去问问王爷,是否要动手驱逐…?” “那你们近卫怎么不去?”顾书亭站直了身子任由近卫如何推都不动,中午时才见完王爷勃然大怒,如今再进去触霉头,是谁去谁倒霉,“说什么这一次我都不去问了。” 安翁忽然出现在门口,他风尘仆仆而来,手里显然拿着重要文件,见到这个场面,路过时对洛希一礼,又对近卫们笑道,“老翁去问王爷罢了,几位稍安勿躁。” 洛希心里也没有底,等会要是真的被赶自己是丢脸丢到家门口,谁知何安翁见完千昕鹤出来,吩咐近卫景德一句,“去收拾好西厢房给洛姑娘,她是客人,不可怠慢。” 景德全身通黑的近卫衣裳,怀有深深敌意盯过洛希一眼,随后主动为她带路。 “你放心,我没有兴趣勾引你家王爷。”洛希看得出来景德的戒心远比其他人近卫的高,倒不是同为女子的嫉妒心,反而是另外一种奇怪的感觉,说不出口的警惕心。 景德站在离她很远的地方,快要到门口那么远,冷声道,“你只不过是一介商贾,倘若要行不轨图谋,他朝黄泉我送你上路。” “那真的有劳姑娘了。” 洛希愉快地摆了摆手,结束这一场充满杀机的对话,她心想景德背后应该还有另外一个主子,要她断绝一切会伤害千昕鹤的人或事物的存在,裕王尚未唯有裕王妃,那边有可能是他的妾室一类,毕竟夫君远下江南,总该有个能打小报告的,好解愁闷心。 她躺床一睡,第二日起了个大清早,主要原因怕睡得太死被王府近卫一刀抹脖子。 “这院子还真的是大呀…” 洛希溜出来小活动范围内散步,结果就看见景德在偷偷放鸽子,心中顿觉大事不妙,她可不希望千昕鹤的妾室对自己有什么苦大仇深的误解,见景德一走,急忙捡起地上的石子,朝着那只飞在半空的鸽子一弹。 那只飞鸽翅膀被打中,努力拍打翅膀盘旋,洛希一跃上墙,试图补上一颗石子儿。 千昕鹤和顾书亭两人正在走廊路过,鸽子跌跌撞撞飞来,洛希弹出的石子迎面而来,幸亏顾书亭反应的快,握住刀鞘的朝前一挡,弹到墙上砸出了一个鸡蛋大小的坑。 场面尬住。 洛希明显感觉到千昕鹤的眼神里都是寒气,就差没有叫人来叉她出去,他脸色很沉,幽暗深邃的冰眸望着地上那只死的干净的鸽子,再将视线缓缓移向站在屋檐上的她,始终是一言不发,最后扭头离开了。 她欲言又止,这件事的确自己做得不对,默默的一跃下来,跟在千昕鹤的后头。 他习惯性的在晨起后办公,安翁陪同他进去密谈,洛希就坐在院子外的石桌上,看着顾书亭像一尊门神守在门口,四周近卫也藏在暗处走动,她不禁心想自己的确有点多余的存在,像个蛀米大虫在这里胡作非为? 第30章 为他敷药 “姑娘…” “姑娘你在吗…” 一声一声细如猫呜的声音传来,听着是菖蒲,洛希偷偷摸摸溜出了后门,看见不仅仅菖蒲在,还有苏镜花和容柏才,站的十分亲密,如同糖黏豆一样,便打趣道,“容探花功成名就,未来我们苏掌柜跟着你要上京做贵夫人,不要忘记我洛希这一号人呢…” “本官已经向吏部上书请求归乡做个普通的云海县令,并不会在京中任职。”容柏才轻声说道,拉着苏镜花的手,含情脉脉,“姐姐生是个爱热闹的人,深爱着扬州一山一水一乡人,柏才怎会让姐姐背井离乡呢…” 苏镜花被说的羞涩,脸色涨红,羽扇捂脸骂了他一句,“小滑头,又拿我打趣。” 洛希看着两人打情骂俏,脸上是淡淡的笑容,心中却很不是滋味,会本能的想起那个遥远在京都的人,苏镜花一眼便知,借口让容柏才道到街尾的姜糖铺子买甜果子来。 “他是个好人。”洛希望着那高大的身影远远离去,又回头瞥向苏镜花,眸中忽然一变,轻轻的试探一句,“你会离开茶楼吗?” 苏镜花纤长的手指动了动,轻轻往下一拉捂脸的羽扇,露出那双妩媚的眼眸,矫情动人,望着和洛希目光同样的方向,不带一丝犹豫的回答她,“我苏镜花是个生意人,既答应了为闫楼卖命,怎么会背信弃义。” “你疯了么。” “差点吧。”苏镜花回想起来那山寨的环境真的是又脏又差,忍不住打了个冷颤,转头脸色一变,笑容满面的望着洛希,“楼主该不会怕我泄露秘密,要把我逐出去吧?” 洛希反而一笑,真的一个头大,自己的下属难得有一门好姻缘,还不赶紧远离江湖是非,还要继续掺和在其中,傻得无奈。 “两院楼当年帮你,只是看在事成之后带来不少的酬金,你何必把留在两院楼当做是责任呢。”洛希讲出了固有的事实,语重心长的劝了她一句,“如今的两院楼和从前的两院楼一样,屹立不倒,从未发生过变化,有你一个和少你一个其实都不会有差别,一旦你陷进去的太深,以后可没机会出来了……” 苏镜花从前身在闺阁,明哲保身,但加入两院楼后发生了莫大的变化,她靠着茶楼生意,能帮助他人于水火之中,也感到快和满足,“爹爹从前为我请先生来,并不是为了让我熟读背诵《女戒》《女德》,而是为了让我读圣贤书,明是非,学做人的道理。” 她一旦成为了那样的人,就很难再回头了,时间上有种叫良心的东西,不能丢掉。 “真是个疯丫头。” 洛希无话可说。 苏镜花看得出来洛希心软,补充道,“姑娘放心,我不会让他知道这件事。” “你最好还是实话实话,否则日后一旦两院楼牵连在命案中,他是个县官,是要帮你还是害你,你要置他在什么地位?”洛希倒不介意让容柏才知道两院楼的背后故事,反而担忧苏镜花一旦被发现身份后该如何再与容柏才相处,“真相总会有浮出水面,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自己的夫人来自江湖组织,是个刺探情报的人,不要将人心想的简单了…” 苏镜花并未动摇,坚持己见,“我会努力做好他的夫人,他永远都不知道的。” 洛希第一次看到苏镜花眼神里从容不迫的坚定决心,和往日里娇滴滴、笑盈盈的闺阁大小姐形象完全不同,她意识到苏镜花并非不信任容柏才,反而是怕他卷入其中受到伤害,固执的要让他远离自己背负的一切。 她们每个人手上都染了血。 都有一段见不得光的历史。 “行吧。” 洛希摆了摆手,当做是同意了这一件事,看着日头也快到中午,远远的内屋还没有开门的迹象,自嘲笑了笑,“我真是傻,竟然会因为良心不安甘心做上门看人摆脸色。” “宋大人来信——” “打住,我这次进去纯粹是良心不安,不打算给宋延皓递任何情报。”洛希毫不客气的止住苏镜花的话,反而道,“他若是有要两院楼帮忙的地方,付了酬金生意照做,让花使自己去接单做他的生意,不需要跟我讲。” 这时,内屋门开了。 洛希头也不回的走了进去,留下来诧异的苏镜花,边上看戏的菖蒲给她补充一下,“这次姑娘和宋大人,是真掰了。” 顾书亭正拿着金疮药进去,安翁在一旁为千昕鹤清理伤口,洛希正好在门外不便进入,多少有些碍于男女身份,看着近卫端出来一盘血水的时候,良心会隐隐作痛,干脆闭着眼朝里头喊,“王爷,除了金疮药,可以用槐花捣碎成药,止血消炎效果一流的。” 千昕鹤一抬头,门口的洛希忽然不见了,没过两刻钟,她忽然气喘吁吁的冲了进来,捧着一串串盛开的淡白色槐花现在面前,脸上的汗水还在渗出来,“我记得城东有棵小槐花树,刚摘下来的,很干净。” “你又不是大夫,怎么随便就——”顾书亭都还没有说完,洛希猛的走到他面前,指着自己左肩膀的位置说道,“你丫的忘了我肩头这一剑是谁刺的?我当时也流了不少的血的好不好,就是用的槐花来止血散瘀的!” 顾书亭被怼的哑口无言,安翁反而立马拉过锦袍覆盖千昕鹤在肩膀,挡住他的面前,毕竟是男女有别,说道,“洛姑娘,你是王爷行居里的客人,请不要未经允许乱入。” “我、我…!” 洛希真的是好心被驴踢,被人误会委屈极了,正要离开,千昕鹤忽然开口,挽留她,“安翁,切勿失礼,去拿石臼来,本王愿意尝试一下洛姑娘的若说的方子。” 安翁十分不乐意,怕这方子,怕会加剧千昕鹤身上伤势,洛希直接是反客为主,直接在屋子里找出石臼,研磨成药泥,特意端到了千昕鹤的面前,感激他不计前嫌,小声道,“我今日早上真的是打歪了石子,绝对不是故意找茬的害你,这次更也不是的。” “本王未怪罪洛姑娘。” 千昕鹤淡淡一开口,温润玉如的嗓音让洛希顿觉温暖,又听到他继续道,“上一次书亭曾经刺伤你的事,本王替他道歉。” 洛希简直受宠若惊,连忙摆手说自己也有错的地方,干脆就直接坐到他床前,“要不我来替王爷来上药,保证不会弄疼你。” 顾书亭和安翁当场急眼,洛希已经直接开始用勺子挖起药泥敷在他的胸口伤处… “出去。” 千昕鹤忽然命令这房间内多余的闲杂人等,听的顾书亭和安翁一惊一乍,以为这里还有第四个人,一想到主子指的就是他俩,顿时各自脸色黑如包公,就差没有齐唱,“我的王爷,你这是妥妥的重色轻友啊……” 洛希看着他伤口还有夹杂丝丝鲜血,虽然不是重伤,但这种皮金肉贵的尊贵王爷来讲,想必连磕破皮的次数都少可怜,“下次别那么傻了,人活一世,命也就只有一条…” “好。” 他轻描淡写的回答。 “王爷又在唬人了。”洛希知道千昕鹤说的是假话,可她何尝不是,襄王有意,神女无情,还要来招惹他落得个空希望,“…不知王爷,什么时候打算启程回京都呢。” “你看见了密函。” “是。” 千昕鹤早应该想到洛希有一目十行的本领,大理寺连续几封信函催促请他回京,他一直无法下定决心,如今再留下去也没有任何的意义,便淡淡问,“本王七日后回京,洛姑娘可有什么话,要本王带给宋延皓知?” “要他早死早超生。” 洛希一如既往的毒舌。 她终于上完药,亲自为他包扎伤口,见惯满目疮痍的血腥场面,不会有小女子的面红耳赤,如今反倒觉得平淡如水,安翁和顾书亭也在随后进来,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 “我无意招惹王爷您,此后也不会有。”洛希淡淡的屈膝行礼,退了出去。 这样的日子又过了四五天,千昕鹤的伤口恢复速度肉眼可见,洛希都是习惯性的远远站着观望,免得再对他造成任何的困扰。 他偶尔喜欢坐在院子的中央,看着停留在角檐的燕雀,看到失神连折子也掉了。 洛希心想该不会他以前和燕雀闹过矛盾吧,眉毛深思都快拧成结,不过那小东西叽叽喳喳的惹人烦,自己也不喜欢,年幼时家贫,常常拿着弹弓追逐该死的偷吃种子小燕雀,真的是赶了一回,又来一群的雀。 她偷偷的弹出一颗小沙石,击在墙角一边,云雀受惊扑腾两下,朝着天空飞走了。 千昕鹤回过神来,正好就瞧见洛希赶忙躲起来,他也没有多说什么话,平复了心情,才低头缓缓捡起来地上那一份折子。 那一年,兄长就是因为他的一句云雀可爱,爬上去屋檐为他捉云雀,摔成骨折,卧病在床,记忆中父皇来时,只留下一句训斥他的话,“你是做兄长的没照顾好你弟弟,摔成这般模样,幸亏他没有跟着爬上去,否则连他都出了事,你又怎么敢担待得起!” 他那时不知道为什么兄长在父皇离去后嚎啕大哭,他年长自己十五岁,是个小大人模样,第一次哭的那么伤心,哭到抽噎,对他道,“你出门去,替哥哥看着门,哥哥的伤口疼的厉害才哭的,别叫人知道了。” 千昕鹤乖巧听话,替他守了一日的宫门,哥哥明明是个很坚强的人,如今躲在里面偷偷的哭,甚至不好让别的人知道,许多年后,世间有偏心二字,足以让人没了心。 那封掉在地上的公文,四周威严浩荡的腾飞五爪金龙,加盖国玺,皇帝的御笔书。 命他回京。 一场风雨欲来。 傍晚,黄昏。 洛希坐在屋檐上,看着远处自己的府上烧起白烟,心想菖蒲个小妮子又要把厨房弄的鸡飞狗跳,她向来做饭就难吃,都是洛希做饭她洗碗,两人之间常常就交换角色,洛希做煮饭厨娘时,菖蒲就是那个等着开饭的大小姐,等到菖蒲洗碗时,她就是那种专门欺压杂役的工头,差一条长鞭在手。 “母亲,小希儿不孝,临入门还要打退堂鼓,晚点再去看你吧……”她喃喃自语道,纤细的五指摸着手中的九瓣莲玉佩,抬头望向不远处的橘黄色天空,落日余晖温暖的覆盖在她精致的面容上,不冷不热的天气真好。 千昕鹤出现在院子里。 洛希回过头看着他,淡淡一笑,“王爷你这行居我也曾想买下来,就是因为从这里屋檐看出去,能看到西山落日,很美的景…” 他从洛希的眼里看到婆娑的泪光,或许她想到了伤心事,不曾意识到自己哭了。 “风太大,吹了眼睛,如今掉了一两颗不值钱的眼泪。”洛希懒懒的找了个借口,恋恋不舍的再看看晚霞蔽天,转身跳下墙去。 从前在洛府的后院,有一处在假山上高高的八角亭子,是母亲亲自监工完成的,傍晚时分,秋季气温清爽,母亲便抱着她到亭子去,挨着美人栏,凭栏远眺,万里壮阔的红霞冲天,此番景象至今未能忘记。 千昕鹤早已经身体痊愈,按理明日就会启程回京,想必也不过是临行赠言,洛希等着他开口,她断然不想做第一个开口的人。 “洛姑娘在闫楼请本王吃过第一顿饭,如今临别,由本王请洛姑娘吃一顿饭如何。”他抛出了自己的提议,洛希表示并无异议,毕竟在闫楼蹭吃蹭喝,说什么都举双手赞成。 洛希又左右瞧了一圈,小声问道,“顾书亭和安翁呢,他们不一起来嘛…?” “本王没打算请他们。” 一句冷笑话。 她差点笑出声来,拍胸脯的给他保证,“王爷你放心,我洛希虽然不是什么绝世武功高手,但一定会保护你回到行居!” 千昕鹤点了点头,居然很认真的默认了她的话,此时此刻被迫要求“留守待命”在屋子里的顾书亭,咬牙切齿的快把横刀都给掰断,反而安翁安慰他一句,“书亭,你换个角度想想,你今日算是白白赚了一日工钱。” 第31章 醉酒亲吻 苏镜花正在闫楼柜台算账,看见洛希领着千昕鹤走进来,脑海里第一个想法,“大鱼进门”,赶紧屁颠屁颠的跑过去亲自招待。 “民女苏镜花见过王爷,不知王爷大驾光临,要吃些什么糕点,点什么茶呢。”苏镜花微微行了小礼,接着就拿出来本店最贵的几样茶点,指了一通,“这些都是极好的,童叟无欺,我们还有去年收的露水,一碗茶才一贯钱,这个价格在别家肯定是没有的呢。” 洛希差点石化,这已经是摆上明面上讹诈冤大头,连忙给她打眼神,抢先道,“苏掌柜,就拿闫楼最常卖的来,就足够了。” 苏镜花望着千昕鹤一脸平静,又看了一眼洛希挤眉弄眼,误以为她的意思是让自己使劲的讹钱,赶紧说去让后厨准备,转头就去门对面的李万四酒家买来一钱一两的最贵的珍惜美人酿,偷偷续上新壶,亲自端了上桌给他,“王爷,这是我们最新出的佳品,最为惊人,浓郁芬香不可抵挡,您请尝尝。” 千昕鹤略有疑惑,看了一眼洛希,似乎对她刚刚的话很为相信,端起来一饮而尽。 刹那。 喉咙火烧。 洛希也闻到浓郁的酒香,顿时感觉大事不妙,果然千昕鹤二话不说,额头“砰”的一声就头朝下倒,幸亏洛希伸出手掌为他挡了一下,才不至于弄得个头破血流的场景。 “苏镜花!你疯啦居然拿酒来换茶?!”她疼的抽手出捂着呼气,“他不能喝酒,等会要是磕着碰着,咱俩就完了…!” “那你刚刚挤眉弄眼做什么!” “我、我让你别动那种小九九,让你拿正常的东西来,没叫你讹他的钱啊!” 苏镜花也是不服气,那圆扇呼呼呼的扇个不停,又是一个回头极为不解的问,“你可明明第一次带他来,就是因为这是条大鱼可以讹,你说说我怎么来辨别你说的话?!” 洛希正欲反驳,没想到千昕鹤已经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见到托盘上还有一杯“茶”,一心想要解渴,直接就夺过去仰头一饮而尽,看到的东西都天旋地转起来… 苏镜花的嘴唇明显咬紧了一下,开始缓缓后退,洛希也意识到不对劲,愤怒捉住她的衣角道,“你该不会是叫我那杯也……!” “我看是他请客,自然最贵的东西要双份的卖出……”苏镜花越说声音就越小,突然她视线穿过洛希的肩膀看到后面千昕鹤,已经踉跄的高高站在一张横凳子边上,颤抖的对洛希道,“姑、姑娘…你、你往后头看…” 洛希一回头,千昕鹤醉醺醺的站在横凳的最边上,如同表演“单人杂技”,他的一只脚已经准备踩出去,试图腾云驾雾,吓得她连忙大喊,“等一下、等下……!!!” 千昕鹤果真听她的话,愣了一愣,又忽然迷惑的望了一眼她,“洛姑娘你怎么这么矮,比桌子腿还要矮上半截……” “你站的那么高自然显得我矮啦!”洛希的极力想说出这一句话,结果说出口的就变成了哄人的话,“王爷你快下来,你下来了我就告诉你为啥我比桌子腿还要矮上半截……” 他有些心动,洛希捉紧机会将他扶下来,怕他再乱来,直接用双手圈着他,又扭过头对苏镜花讲,“你去王爷的行居,说王爷吃醉了酒,请顾书亭和安翁来接他回去。” 苏镜花愣了神,也赶紧去办。 千昕鹤十分不喜欢被她如此靠的近,想要努力的推开,但当他闻到洛希身上那股淡淡的梨花茶香气时,竟然就不闹了,半晌,他忽然扭过头,眸色深深的望着她,“很抱歉洛姑娘,本王是不是发酒疯了……” 洛希也一惊。 他忽然伸出了一根手指,居然稳稳当当的点在洛希的眼角青痣上,痴情的说道,“仿佛天生异象,洛姑娘痣好像灵动起来了…” “说什么胡话,怎——”洛希的后半段话彻底平静下来,千昕鹤的唇已经紧紧的贴了上来,凉冰冰的触感,没有下一步的动作,单纯亲了她一下,扭头在她怀里昏睡过去。 她缓了好久,以为是错觉。 顾书亭很快和安翁来到闫楼,二话不说就把喝的醉醺醺的千昕鹤带上马车离开。 洛希站起身来,看着杯盘狼藉,默默的掏出几两碎银放在桌面,感觉她自己也喝醉了一样,脸上烧红的往自己的府邸走,一见到菖蒲正在收拾晒好的菜干,猛的过去抱紧她,“菖蒲,你家姑娘我被人强吻了……” “是谁?!谁欺负我们家姑娘?”菖蒲立马连竹圃都不收拾,急急忙忙拉着她得手问,“是哪个王八羔子?我去给你揍他!!” “罢了。” 洛希一见她如此正义凛然,就差没把双燕飞刀架在对方的脖颈上,叹了叹气,坐在石凳边上,“醉酒的人而已,当我倒霉。” 菖蒲心想就算是个醉酒的人也不至于这么轻易能够靠近洛希,她的身手莫说一个醉汉,两三个一样给直接打到趴下,小心翼翼的看过去低声问,“那人…不会是裕王吧……” 她一时窘迫。 “那你喜欢他吗?”菖蒲看她样子就已经猜到八九不离十,一副看戏的模样,“我觉得裕王人挺好的,比宋延皓那厮好太多了呢。” 如今都用那厮来形容宋延皓了吗,之前可是一口一个宋大人,洛希扶着脑袋叹了叹气,“以后还是称呼他宋大人,咱们俩可是吃过人家家里的白米饭,不能吃里扒外的。” “那他找我们做事,收钱吗?” “那当然。” 洛希接着这一句话时眼里冒光,堂堂一个正一品的工部尚书难不成还欠她几个钱不成,“说什么任务他都要付钱,一分不差。” 菖蒲点了点头,又道,“那我们是否要回去昆山,还要去看看夫人吗?” 洛希自上次回来扬州已经有七八天,昆山的书信一直寄过来问什么再来,如今事情了结,也找不到什么多余的借口,便回她,“明日便出发到昆山去,我会买些母亲爱吃的东西带上祭奠,她喜欢扬州的柿饼。” 天一清洛希就出门,路过千昕鹤的行居大门紧闭,想必是已经返程京都,不自觉感叹京都真是个好地方,人人都上赶着去。 她在清嘉家铺买的柿饼,那是母亲的最爱,回来时途经石桥,左转就是那棵老梨花树,花期已过,变得光秃秃的,她回想起第一次见到千昕鹤时,就知道他是个大富大贵的人,从枝头摔下去的那一刹那,是当真的意外,只是他接住自己以后,变成了利用。 那一吻,真是奇怪。 洛希并没有推开过他,仿佛是被他深深吸引一样,嘴唇相碰的那一刹那,就犹如暴风雨突然来袭,她脑袋空白一片的愣在那里,闻着淡淡的香气,感受他的呼吸,似乎意犹未尽的感觉,陷入蜻蜓点水般的温柔。 一辆马车疾驰而来,马倌似乎勒不住缰绳急忙大喊道,“姑娘,快躲开……!” 她回过神来,意识到失控的马车朝着她冲过来,大脑已经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愣在原地,忽然一袭淡白身影掠过,将她一拥而抱,她的脑袋靠近那人的心脏位置,听到扑通扑通的跳动声,背后是呼啸而过的马车。 很浅的槐花香。 “本王昨夜的无理行为,给洛姑娘造成困扰,实在很抱歉。”他的声音自头顶而来,如山涧的清泉,拂柳的晚风,不用去看他的脸,一听声音,便知是个温润尔雅的人。 洛希后退了一步,轻轻朝他躬了一礼,“小女子洛希,谢王爷的救命之恩。” 安翁和顾书亭都站在远远的地方,队伍早已经整装待发,王爷固执下马,在梨花树下等着,一定要向她说一声道别的话,果然还是说了那一句,“他朝若是洛姑娘上京来,请到裕王府,本王亲自款待洛姑娘。” “小女惶恐。” 她知道千昕鹤的话中话,她这辈子就不会有去京都的这一天,便直言道,“此生小女不复入京都,王爷不必等了,就此送别。” 洛希扭头离开,不再与他有瓜葛,刚刚萌生起一丝情愫,或许仅仅是个安慰,他是个天子权臣,和宋延皓都是一样的人,何况要将自己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还不如斩断情缘免得痛苦。 她回去见过菖蒲,两人就改走了陆路辗转,第二日中午到达到了昆山,秦家主君秦楠在书房看账本,听到门房小厮说洛姑娘到了,连忙嘱咐管家备好宴席,和夫人一同立马迎了出去。 秦夫人是兴高采烈的率先出了门,围绕着马车走了三圈都不见人,这才听见门房说,“回夫人的话,女公子一下马就径直的进了府,如今是直接朝着祠堂的方向去了。” “你怎么不早说!”秦夫人气的用手指头直戳门房的脑袋,就差没有拉起裙摆给他一脚,幸亏秦楠拉住她,又怕又恐,一副妻管严的模样,劝道,“夫人莫生气了,如今希儿都已经进了府,不如咱们快到祠堂去吧。” 秦夫人想起了正事,二话不说就赶紧拉着秦楠进府,冲着她的“财主”去,还不忘记吩咐管家道,“去把公子和小姐叫过来,自家表妹都登门来拜访,还不来见见亲戚…!” 管家秦苻一听到尽快去办,先命小厮去请来大公子秦文化和三小姐秦文蕾,又在聚兴坊找了沉迷赌博的二公子秦文鸣,最后路过四小姐的房门口,有些主意不定。 四小姐是庶出,妾室赵姨娘那次趁着主君醉酒,珠胎暗结,若不是碍于外头的人胡说八道,便给了个名分,如今秦夫人对赵姨娘狠的要命,对庶出的四小姐也从没有好脸色。 “秦管家,你有事情吗……”秦文馨的声音从房内传出来,似乎是刚刚哭过的声音。 秦苻左右为难,四小姐早早就被夫人定下嫁给万家的公子万崋,他方圆几里出了名的花花公子,仗着财大气粗,娶了三房的太太都不满足,看中了四小姐的美貌,一朝下聘,自然夫人立马点头答应同意嫁女儿。 “洛家的女公子来了,夫人说请小姐公子们过去见见,四小姐跟老夫来吧。”秦苻恭敬的说道,他与赵姨娘从前也算是同乡,见她女儿如今活得猪不如狗,不免也有些同情,“洛家女公子是主君的外甥女,在扬州城是家大业大,轻易不肯来拜访秦家,如今难得上门一趟,你在女公子面前露露脸,说不定这一场您与万家的婚事还能再挽回来……” 秦文馨一听,眼里悠然升起一丝希望,随即悄无声息的熄灭,秦夫人嚣张跋扈,说过的话一定要做,她是当家主母,又岂是一个上门来的女公子就能能左右她的想法。 门房再次来催促秦管家去回话,秦苻见她思绪不定,便道,“四小姐不试试,又怎么知道不行,难不成你真的要嫁给万崋?” “我当然不要嫁给万崋——”秦文馨急得脱口而出,一时失态,眼泪又哭了出来,答应跟着去见见那位女公子,搏一搏出路。 洛希此刻正在祠堂祭拜母亲牌位,就看见像是踩着风火轮而来的秦夫人,一边进来还不忘骂着大舅舅走得慢,跟在后头的小厮丫鬟都没有一个敢抬头的,看样子岁月在她脸上留下不少痕迹,却没让她性格收敛些。 “我的外甥女,你可终于来看舅母了……”秦夫人抹了一把泪,说话间张手要抱住洛希,她身影一闪,让她直接扑了个空。 洛希看着面前愣在原地的亲舅母,冷冷笑道,“舅母这辈子都没有抱过我,何必这个时候来亲近我,难不成是图我的钱吗?” “怎、怎么会呢……”秦夫人仍然是是笑容满面,恭敬地请她坐在正上首的位置,又指了指外头等候多时的秦文化等人,“如今你来,你的表哥表妹都在外头等着见你呢。” 大舅舅坐在她的对面,给她亲自斟茶倒水,他心中有愧疚,自然什么话都不敢说。 “这是你大表哥文化,小时候你们可亲近了。”秦夫人犹如黄婆卖瓜,介绍完一个又领着秦文鸣上前来介绍,“这是你的二表哥,你小的时候还和他打过架呢。”,说罢,接着再把气势高傲的秦文蕾推上前,说道,“这是你文蕾表妹,我们秦家最小的幺妹呢。” “是么…?” 洛希冷冷的一笑,反手托腮撑在桌子上,视线远远瞧过去就看出来站管家身后的秦文馨,她肤白貌美,虽不罗衣绸缎,但打扮也是的富家子女的模样,看样子在家中也是有一定地位的人,不禁瞥了一眼大舅舅,“那女子穿的和丫鬟们多不一样,光鲜亮丽的,不是舅舅女儿,难不成是姨娘…?” 第32章 一份薄礼 秦楠一听,脸色涨红的不知说些什么好,反而秦夫人率先骂了一句,“该死!谁叫你来这的,真的和你那贱母一样没教养!” 秦文馨被骂的无地自容,拿着帕子捂脸痛哭,两眼一昏,丫鬟连忙搀扶着她回去。 “那是赵姨娘生的庶女,叫秦文馨。”秦夫人没声好气的介绍了一句,“本不应该叫她来的,也不知道是哪个不长脸的通知她!” 洛希一听,眼底微微闪过一丝疑惑,望着这位娇弱乏力的小女娘离去,她早就知道秦家还有位姨娘,不得不得主母待见,很早就被送到庄子上,这会儿被强行接回来秦府,又想起进门时看见下人正在装饰张贴大红囍字,便道,“听闻秦家最近要嫁女,嫁的不知道是哪一位,我也好备上一份薄礼。” “正是她、正是文馨!”秦夫人的脸色说变就变,接秦文馨回来就是只为名义上嫁人,再赚一笔彩礼费,“她后日就嫁给万家庄的大公子做贵妾,是一门不错的婚事,若外甥女你肯留下来几天,我立马准备房间。” “行。” 洛希难得来了兴趣,想要继续留在祠堂一会儿,让菖蒲给所有的小厮丫鬟都派了红包,大家都收到后赶紧谢恩谢礼,难怪秦夫人对洛希如此上心,居然是个阔错的主子。 “你是不知道,女公子的父亲乃是扬州城的首富洛贺州,他的家产传闻是富可敌国呢。”一个小厮高兴的数着自己的赏钱,见众人伸长脖子要听下去,他继续道,“你们进府晚,没见过那年洛贺州来娶老主君的唯一嫡女,送来只有皇家贡品玄束帛和俪皮虎皮,还有十头大雁,绫罗绸缎更是数不胜数,迎亲的大船在运河上延绵数里,我们当时去送亲,每个人都至少得了一贯钱呢!” “哼,洛贺州后来无情无义,弃女不养转头求索新欢的事,难不成你忘了么。”一个坐在角落里的小厮吸着旱烟,脸上沧桑的看着天,叹气道,“本来养在钟鸣鼎食之家的女公子,沦落为乡野孤女,秦家人也不愿意养她,她自己努力出人头地,如今又和她那位无耻的生父扯上关系,狗屁不通的道理。” “秦庄,你当年也有偷偷去乡下见过那位女公子,人家可不一定记得你,你的赏钱还不是和我们一样。”那原先说话的小厮不服输的怼了一句,悠哉悠哉的继续说道,“如今她一个女子如今混的风生水起,说是她爹没有私下提供任何帮助,我是第一个不信的。” 秦庄抽旱烟的动作顿了顿,从前他的性格听到这句话,定然暴躁的动起手来,如今给他名字的小姐早已不在,女公子也长大的独立起来,何苦做口舌之争,徒添烦恼。 管家这个时候忽然来到备马房,让人预备好那马车,又指明道,“秦庄,女公子说小时候做坐你做过架的马车,觉得安稳些,这次她要到莲池那边去,你亲自陪着吧。” 他愣了愣,自然领命。 洛希到秦家的莲池去,如今正值七八月份,正赶上收藕的季节,粉藕甜润软绵,清藕白嫩爽口,她就坐在那车里面,看着工人们收藕时脸上的喜悦,不禁也笑了笑,“庄叔,我记得从前你也会亲自下塘给我和娘亲挖藕,洗的干干净净的切开一片给我……” 秦庄一愣,他从未想过洛希还能记得旧事,顿时老泪纵横,赶紧抹了泪,立马跳下马车,说道,“庄叔立马给你挖最甜的藕!” “不必了。” 洛希回过头,对他莞尔一笑,生的和她母亲一样的含情脉脉桃花眸,“不要去打搅他们,我们就坐在这里,看他们挖藕吧。” 秦庄连忙应是,两个人就坐在田头,看着日落西山,工人们被落日压弯了腰,捧着白白胖胖的藕小子上岸,装了一筐又一筐满载而归,工头忙碌的记着收成的数量,又和分错个头大小的工人吵起架来,闹个不停。 “女公子很抱歉…当年我、当年我秦庄没能力,不能将你带回秦府,我明明答应过小姐,要照顾着你的……”秦庄一时旧事涌上心头,痛哭流涕,绵薄薪水偷偷接济年幼的洛希,她非但不要,还劝他好好的留在秦家别再偷偷来乡下看自己,不要和秦夫人翻脸,“我秦庄的命是小姐给的,姓名也是小姐给的,我愧对她,也更加愧对女公子您…” “你没有欠过我和母亲任何东西。”洛希双手撑在后面,仰头看着万里无云的天空,舒舒服服的伸了一个懒腰,“母亲在天上看着我,是要我过得开心的,别让她难过了。” 她都已经吃过多少的苦,都从不敢落泪说害怕,反而身边的人为此自责愧疚时,她也就想要更加变得坚强起来,从前姨奶奶就是那样,宋公也那样,庄叔也那样,他们都有一颗真善美的心,每每这个时候,洛希对始作俑者的恨意越加剧烈,然而随着时间的迁移,她已经完全对洛贺州的恨意变得漠然,变得不再关心自己是否曾经还有个生父的存在,她最为关心的,回到了最初那些对她好的人,想他们好,想他们这辈子无忧。 “庄叔,你喜欢这莲池吗?” 她忽然一问。 秦庄愣了愣,立刻回答说,“自然是喜欢,一亩莲池便养育了我们所有人。” 洛希坐直了身子,招手让工头过来,扭头就对秦庄说道,“我回来见母亲,给她买了柿饼,也给你买了礼物,小小一份薄礼。” “女公子,今年的收成如上。”工头和蔼可亲的递上来今年收成的单子,其中品相完好,长度适中的佳藕已经送到各州的官府女眷家,稍微次之的售出当地周边市场,残根断截的运往磨房,研磨成粉,等待晒干后制成藕粉,再次可以供货给杂货铺或者食肄,“这一次顺利的话,能在十月底收到最后的回款,按理来讲,能有七百两左右…” 秦庄一听,他这一年的收入也不过二十两银子,接着就听到工头对他说道,“如今莲池已经由女公子转赠给秦庄老爷,收上来的钱是送到你的新府邸吗?还是你差人来取?” “我怎么会有……”他说到一半,看着洛希微微浅笑,原来她说的薄礼竟然是秦家的莲池,不禁心中一颤,这样一来秦家几乎是被搬空了半壁江山,却不知道她如何做到的。 洛希一脸平淡,反而还是懒散的看着莲池,目光所及之处,皆是她的资产,“秦夫人脾气暴,得罪当地的官夫人,这两年的生意客户转向普通百姓,支付不了那么多的工钱又卖了不少庄子,我借此压价全都买了回来,又遇到秦二公子好赌,高墙筑债,我接手了他的债务,应该快有五年时间,用不上什么阴险手段,一旦施压,秦夫人心疼儿子,自然痛痛快快卖了秦家的莲池给我。” 秦庄听着她一环扣一环的计划,仿佛看到了当年的小姐,她的眼眸里永远有光。 “我答应了秦家每年从收成中送给他们两成给舅舅养老,给菖蒲留了三成,余下的五成由庄叔你自己决定就好。”洛希拍了拍衣裳的尘土,伸着懒腰站起来,“天色已晚了,庄叔不介意,再做一次马夫送我回秦府吧?” “自然不介意。” 秦庄立刻套马,送她上车,他知道洛希性格说一不二,送出去的东西不轻易再次拿回去,便道,“攒下来的钱庄叔给你留着,到时候给你做嫁妆!十里红妆的大排场!” 秦府上下此时正在等着洛希回来吃晚宴,桌上明显秦三小姐的脸色最为不悦,饭桌最重要正首位置居然留了给洛希,故意伸出脚来使绊,洛希干脆一脚用力踩了上去。 “啊,你个……!”秦文蕾的话都没说完,而后跟上来的菖蒲又踩了她一脚,疼的她龇牙咧嘴,干脆摔了筷子说不上桌吃饭了。 洛希坐在主家的位置,菖蒲顺势就坐在秦文蕾离开的座位,让她根本没有再回来上桌吃饭的机会,秦楠拉下老脸陪笑,对着洛希道,“文蕾是我老来的的一个女儿,娇生惯养,不轻易受气,还请让菖蒲姑娘起身——” “大舅舅,菖蒲是我的妹妹,你的女儿是什么狗东西,敢这样和她做比较?”洛希冷的说道,心满意足的看着一桌子震惊的脸色。 秦夫人自知半身家产都已经被洛希牢牢套住,自然不敢帮嘴,偏秦文蕾学的和她一个脾气,直接就怒道,“你只不过是我们秦家的外甥女,坐在主家位置,拼什么骂我!?” “那就得问问你爹娘了。” 洛希抛出颇有微词的话,见桌面上有新鲜的莲藕排骨汤,舀了一碗给菖蒲,两个人吃的是相当开心,秦夫人不能扫兴,给管家打了眼色带秦文蕾回去,众人这才跟着起筷,都不敢多说些什么话,生怕说多错多。 秦楠是个老实人,吃到一半,有些难以下咽,旧事哀愁涌上心头,“希儿,你是不是还记恨大舅舅,当年没有接你回去秦家……” “你又没有义务养我,怎敢记恨你。”洛希端着汤细细品尝,余光轻轻掠过秦夫人那一张慌张的脸,再高傲的头颅原来也会有害怕低下头的一天,不禁幽幽的说道,“大舅母无需害怕,你又没有害过我,我自然……”她说到这里忽然一顿,缓缓就手中的那只白玉碗,只望着她道,“我自然也不会害你……” 秦夫人后背的冷汗琳琳,这句话中有话,在场的人听不懂,她自己却十分明白是什么意思,她这次上门来,就是讨债的! 那年秦家虽然各处分家,老太爷将百亩莲池划分给秦楠,契约上写明要其中一成收入留给秦鸢的独女洛希,她那时本就做当家主母,藏着掖着这件事,等老太爷一死,偷偷命人绑架了洛希的姨奶奶,逼年幼的她签字放弃这一成的收入,可如今听她一讲,秦夫人的心里也开始惴惴不安,吃不下饭。 这一顿饭吃的大家内心七八个想法,秦大公子是个文化人,心想着家和万事兴,二公子想着如何在赌场上再赢些钱回来,秦楠想的是愧对亲妹,没有替她养育女儿,秦夫人还在纠结洛希还记不记得自己命人绑架姨奶奶的事,毕竟这件事她都没有告诉过秦楠,只说洛希年幼,脾气倔,一分钱不肯要秦家的,直接在契约上签字让出收益。 “我吃好了,各位自便。”洛希满意的起身离开,菖蒲放下碗筷快速的跟了上去。 饭厅走过后院转左,从假山石堆中间穿过去,第二个小洞出来,到妙安堂的偏门进去就是秦家祠堂,虽然路是九曲十八弯,但洛希年幼的时候走过多回,不管多远得记忆,总能记得清楚,正如当年那件事一样。 “菖蒲,你饭都不吃完就跟出来,人家还以为我虐待妹妹呢。”洛希半开玩笑,拿起三根长香点上,拂过明火,顶头朝着母亲神位一拜,插入香炉之中,回头望着她,问道,“看你样子也不像是还饿着的人,亦或者是说,你这小妮子不屑于吃秦家米饭了?” “你没来时我就留在厨房吃了。”菖蒲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都是鄙夷,又背靠祠堂的大柱子上,继续道,“秦管家说厨房今日送来新鲜鲫鱼,请我喝黄芩鲫鱼汤,我看他特意又偷偷留了一份,让人往四小姐房里送。” 洛希听到这里,眉头一锁,又忽然想通了似的,说道,“那可真的是有趣极了。” “我刚吃饭时瞧见了秦夫人心虚模样,冷汗全都掉碗里呢。”菖蒲说着见洛希已经坐下椅子,凑了过去趴在桌子小声说道,“她肯定害怕了,说不定正收拾家当要连夜逃跑…” 洛希瞥了一眼菖蒲,两只水汪汪的眼睛里充满自信,那张可爱的脸上还有些婴儿肥令人不禁就想要捏一捏她的脸颊肉,“那你有没有想过,她说不定要再次雇凶来绑架你我,毕竟咱俩现在属于羊入虎口呢…?” “那我就亲自送她下地狱。”菖蒲顶着那张人畜无害的脸,风轻云淡的说道,“姑娘要买她的手,她的脚,亦或者她的头颅?” “……” 洛希真的没想到自己当年捡回来的小杀手凶狠不减当年,笑笑道,“若是当年被你追上那群绑匪,问出主谋,世间可能就不会有闫楼的存在,我们还在乡野里种茶了…” 第33章 两院楼崛起 洛希签字时已经不记得契约上写的是什么,看见姨奶奶浑身是血,她吓得浑身颤抖都写不稳字,绑匪伸出手指,凶狠的一直指着空白的地方要她签字盖手印,所以她什么也不清楚,却记得很清楚一件事,绑匪的手背上有个独特的刺青,应该是某个组织。 等到她攒够第一笔钱就是去镇子上,将刺青图案画下来,找到最穷的乞丐,问他们谁有见过有这个图案的人,带她去见那个人,便将自己赚来的两贯钱送给她,消息在乞丐圈子里传出来,不久就有人拿着图案来找她领赏钱,带她去到赌场见有到那个人。 洛希很快就决定顺藤摸瓜,让菖蒲将那人打昏,绑了起来,严刑拷打,为了不让幕后主谋会意识到事情败露,她便问他最近都接了什么“生意”,最后把“买主”的府邸位置都找了出来,将所做坏事全都写成文章丢在府门口,留下个地址要他们交赎自己便停手不做这件事,赚了个盆满钵满,很快的她就买地建楼,这就是两院楼平地而起的根源。 两院楼的依靠小道消息,做的生意令人不齿,但这不阻碍世人爱八卦,爱攀比,爱嫉妒的心理,从乡绅士族到达官贵人,都有这种毛病,今日是寇员外家私养外室,主母得到可靠消息精准捉奸,明日是华安县令中饱私囊,被隔壁的对手县令依据可靠消息举报,对家升官发财,彼家锒铛入狱。 洛希意识到两院楼也在迅速积累大量的仇家敌人,何况天下熙熙攘攘,皆为利来,皆为利往,这一群“小乞丐”很可能会卖主求荣,她当机立断,决定解散众人,不再秘密接单,摇身一变成了最为普普通通的闫楼。 她开始化身茶楼掌柜,做起寻常百姓的生意,直到有一天,一个满身是血的女子冲了进来,捉着她的手,痛苦地求她,“姑娘好心,姑娘好心帮帮我吧……” 后头冲进来大量的打手,面露凶相,洛希并不是个爱管闲事的人,她也不想茶楼遭殃,选择高高挂起,推开那妇人的手,对她道,“我做的是小本生意,我不能帮你,你与别人家的恩怨情仇,请不要累及本店……” 打手们见此,算她识趣,将妇人拖了出去,地上一道触目惊心的血迹,她无奈关了店门,坐在地上和菖蒲擦地,抹布所擦之处,血迹就会往外再蔓延,直到蔓延到她最柔软的内心,不断敲打她的灵魂,忍不住低问菖蒲,“你杀人的时候,会感到害怕吗?” “不会,血溅过来的时候,躲开就好。”菖蒲卖力的拧干抹布,泡了一桶血水。 洛希望着自己的小店,门面不大,她才十四岁,好不容易挣钱创建闫楼,若是惹上江湖是非,这辈子都要腥风血雨,可那妇女这么多的店偏偏不进,非要找她,“那女子来找我,或许是因为我同为女子的原因么?” “或许只是走投无路,随便进来的。” “倘若她真的是找我的呢?” “那又如何?”菖蒲把头一抬,望着她的双眸,“你已经说了,不想受到牵连的。” 洛希的“后悔”就从那个时候开始,她和菖蒲就救下的人便是春娘,因为不满婆家要将她转手再卖出去而逃离,她有一手好的厨艺,从此留在闫楼,做的荷花酥无人能比。 两院楼开始在江湖重新接生意,洛希只招募和她志同道合的女子,通过考核成为“花使”,她们各有本领,只做情报刺探生意,不涉杀人买卖,所赚取的酬金由雇主给予,花使终生不允许退出两院楼,直到死亡为止。 而雇主往往通过飞鸽传书下达任务,不一定会有人接单,或许数月后才有花使回应接单,这样一来避免官府耳目追查,二来也可以让两院楼处于平衡状态,不会过于招人眼红,花使平常不工作的时候,她们的身份或许是药铺医女,官家小姐,义庄仵作…… 洛希的生意走向正轨,她也开始回归到“正事”,秦大夫人在她的名单之上,但洛希还不至于要这么快复仇,她在寻找一个机会,一个可以光明正大的踏进秦府的机会。 “如今回到秦府,没想到都已经是五年后的事情了。”洛希尝了一口茶,眉头紧锁,秦家虽然现在剩下的不过是个空壳,没想到连茶叶都这么差,早知道带着梨花茶来最好。 忽然,她听到有人在低声哭泣。 菖蒲警惕的往小偏厅的门帘子里瞧,有个淡色黄衫的女子跪在地上不停的抽泣抹泪,仔细一瞧,居然是四小姐秦文馨。 “四小姐哭的可真伤心~” 洛希拉起帘子就走进去,坐在靠门的椅子上,这里比外头宽敞的祠堂密一些,风不大,秦文馨声音很低,哭的一抽一抽的,看起来是已经哭了一段时间,双眼通红无比。 秦文馨注意有人来,吓了一惊,见到是洛希时,忍不住爬了过去,声声泪下,“女公子救我,我、我真的不想嫁人做四姨太……” “平白无故救你,有什么好处吗?”洛希弯下腰,勾起她的下巴,哭的梨花带雨的眼神楚楚动人,“按理来讲应该称你一声小表妹,但可惜我不是男人,不吃这你一套。” “我、我……” 秦文馨哭的越发可怜,两道泪痕清晰可见,一颗又一颗断线珍珠不断的落下来。 洛希见不得这种哭戚戚的场面,收回了手指,往后头椅背一靠,“你娘爬上别的人的床,贪图富贵,以为可以摇身一变山鸡变凤凰,谁知看走了眼,我那大舅舅又是个懦弱的孬种,一夜缠绵过得风流,生了你又不要养你,如今你能出嫁,为他争取来一份嫁妆,也让他那一直厌恶你的秦夫人开心,你自己也寻得一门亲事,相安无事不好吗?” 秦文馨听她这样一讲,已经觉得全无希望,掩面痛哭,再次水漫金山似的哭了。 “哭那么多,对胎儿可不好。” 洛希薄唇微启,乌眸淡淡一笑,看着眼前秦文馨从哭泣到震惊,被戳中秘密时几乎全身僵住,接着,她下意识的捂住自己的肚子,这一个动作很快就作证了洛希的话。 秦文馨害怕的往后退,她的秘密只有秦苻叔叔知道,根本不会有其他人知道的。 “我初见你时已经腰宽脚重,步履无力,哭两声还会头晕眼花,还以为是什么不足之症,但厨房里有新鲜鲫鱼时管家秦苻却命人做成黄苓汤,除了青清热解火,这还是专门给妇人保胎喝的,况你躲在偏房里头哭,明明外头宽敞里面沉闷,大概是孕妇是吹不得风的原因,便猜想你或许怀孕了。”洛希娓娓道来自己的想法,又看着她惊慌失措的脸色,“我听人说管家与赵姨娘是同乡,两人也共过患难,他帮你不少事,也知道你有身孕,所以才极力帮你,甚至让你来见我……” “我与黄公子真心相爱,他、他不幸落水而亡,这是他的遗腹子,我绝对不会嫁给万崋,我、、我宁愿去死!”秦文馨被人道穿个事实,一时绝望涌上心头,朝着墙撞过去,洛希赶紧命菖蒲快去拦,成排的蜡烛被误碰,燃烧的火油浇到秦文馨的脸上,她咬着牙一句话都没喊疼,颤抖的说,“生在这样的家庭我也不想、可我…可我不想就那样度过余生……我不想做别人的姨娘…我不愿意想娘亲一样做别人的附属品,我不愿意……” “真是个疯子。” 洛希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让菖蒲将她扶起来,见秦文馨柔弱无力的坐在椅子上,仍旧本能的用手保护着胎儿,便问道,“你本来可以打掉孩子,从头来过的,何苦还留他?” “没有他,世界都不值得了。”秦文馨虽然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说出来铿锵有力,一字一句都敲打在洛希的良心上,她意识到自己性格过于薄凉,变得和秦夫人一样助纣为虐,自嘲一笑,随后换上一张笑脸,“你可知两院楼的存在,这个组织最擅长能替别人做事,比如逃婚之类的……” “我…我没有钱让他们办事、也不知道如何联系……”秦文馨自然或多或少听过江湖传闻的情报组织两院楼,只为有需要的人解决燃眉之急,可两院楼在哪里,如何办事,她都一无所知,更加没有胆量接触江湖的人。 洛希幽幽一笑,“你怎么知道她们要收钱办事呢,说不定她们都知道你的事了…” 秦文馨半信半疑,第二天她的脸就像是毁容一样变得丑陋不堪,前来接亲的人照例吹拉弹唱,风刚刚好吹落霞帔,众人一看吓了一大跳,媒婆连忙让人快快去禀告万家公子,接着悔婚的消息就迅速传到秦府,迎亲到了一半,轿夫抬着,都不知道是进是退。 “快走!我要回秦家!”秦文馨拍打着轿子,语气变得又气又怒,那头秦夫人也后悔,不愿意再养“便宜货”,命人堵在门口,“嫁出去的女儿是泼出去的水,既然你已经是万家的人,就不能进我秦府的门了!” 秦文馨立刻走下轿子,扯下霞帔,在百姓的注视下,光明正大的选择“逃婚”而去。 这一夜的秦府不得安宁,秦楠怎么说也是秦文馨的父亲,喜事变惨事,骨肉分离,命府上家丁出去寻了一夜都找不到人,殊不知是洛希已经让秦庄叔帮忙,帮助秦文馨逃到扬州城,带着自己信笺,改头换面,早已成了林东茶园的一个普普通通采茶女了。 万家的人也很快上门要求退还彩礼,如此的“货不对板”,换是谁家都不能接受的! 洛希在正厅嗑着瓜子,就爱看秦夫人和万家夫人两家对骂的场面,闹得鸡飞狗跳,有钱人家未必是知书达理,往往泼妇骂街的,说不定都是些高高在上的当家主母。 秦夫人败下阵来,灰头土脑,一看见秦楠气的火冒三丈,骂道,“你看看你那个庶女做的好事!她逃走了丢下我们来受罪,如今不仅仅赔钱,万家还要告官告我们欺瞒!” “她明明就不想嫁的……是夫人您偏偏……”秦楠想要驳嘴又不敢,只能把委屈吞进肚子里,“如今文馨丢了,荒郊野外的她一个人都不知道如何活下去,如今找她——” “找什么找?她拖累我们还不够吗?!你是不是还觉得家里不够乱?!”秦夫人翻脸不认人,直接一拍桌子,命令小厮不允许再去找人,还不如弃了这个庶女,秦楠思想挣扎了一两下,和当年一样,直接选择了妥协。 洛希偷偷瞥了一眼这对夫妻,果真还是有趣极了,她仿佛能预料到,即便当年舅舅知道秦夫人命自己签字画押,他也能只眼睁只眼闭,对于他来讲,良心只是突如其来的一阵愧疚,来的又快又痛苦,去的也快。 菖蒲跟着洛希回房,小声的汇报说,“事情已经办妥,她已经有了落脚之处。” “可没有把人家小脸弄花吧?” “才没有。” “那便是最好的。”洛希说到这里已经是困意来袭,看了一天的大戏,早早的洗漱上床,没过一会就,直接呼呼大睡起来。 夜里窸窣声起。 仿佛有人在偷东西。 洛希睡在里面,埋头大睡,菖蒲也睡得死,盗贼拉开帘子,看着两个妙龄女子,正值青春年华,虽有不忍心,手中还是亮起匕首,毕竟背后的“买主”说过,若找不到值钱的东西,杀了她们两个也未尝不可。 他的匕首还没有落下,菖蒲猛的睁开眼,仿佛潜伏已久,跳起来左手扣住他的肘,右手重重往下一压,“咔嚓”一声,是清脆无比的骨折声,疼的他立刻丢下匕首。 匕首垂直一落,插在床板上。 盗贼聪明,痛死也不敢喊出声来,他被菖蒲踢倒在地,看着洛希也睁开眼,根本就没有睡觉,干脆坐起来颇有兴趣的望着他。 “你想要我来猜猜你们用什么作为信号她才会进来,还是你自己来告诉我?” “猫儿叫。” “你可真是个卖主求荣的。”洛希没想到这个盗贼这么轻而易举的说实话,再看看他的手已经血流成河,半截阴森骨头都已经出来,看起来刚刚菖蒲是直接下死手的节奏。 菖蒲已经来到门边,轻轻的发出一声低沉的猫咪叫,顿时冲进来一袭黑影,直接被菖蒲的扣住手,脖颈上抵上那把冰冷匕首。 “菖蒲,把她带近一些,好让我瞧瞧她的模样…”洛希边说就边下床,拿出火折子一吹,点亮蜡烛递了过去,等看清楚面前这张熟悉的面孔,三分讥笑,七分漫不经心的说道,“我的好舅母,原来你还真的不死心……” 第34章 秦家是非 秦夫人的脸上写满扭曲愤怒,当她从渡口小厮处得知是秦庄带着秦文馨离开时,便清楚意识到洛希是这次事件的始作俑者,自己当年命人绑架姨奶奶的事情,很可能早就败露,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雇杀手来了结她的性命,吞并她的资产,以此来填补秦家累月的亏空,包括这次嫁妆的赔偿, “舅母,过去的事情就过去罢了,你为何,还要偏偏要和我过不去?”洛希十分不解,怎么害人者还如此理直气壮在害人? 秦夫人气的扭挣起来,气势汹汹,“秦家已经是个空壳,你不但不帮,还要落井下石,还买下莲池送给秦庄这个外人!” “哦,原来大舅母你眼红啊……“洛希恍然大悟,拍了一下手,接着道,“但秦家早已筑债高,不是我买,自然有别家买下来莲池,只不过我买来送给谁,又无你何关呢…?” “你……!” 秦夫人气的说不出话来。 洛希缓缓的将烛台放置在桌上,她也顺势坐在凳子上,望着眼前曾经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主母,变成这般披头散发模样,怜惜的叹了一口气,“看在亲戚一场,你是我的舅母,你肯真诚的道一声谦,也就罢了…” “你想都不要想,那一成的收入本就是我们秦家的,秦鸢已经是外嫁女,你又有什么资格再拿我们秦家的钱!”秦夫人气势不减当年,被人扣跪在地上还振振有词,“何况当年那十两银子你要都不要,我就便知你心高气傲,记仇心重,将来肯定要我们秦家家破人亡,我怎么能让你再伸手拿秦家的钱?!” 洛希听着她每一句大道理都能预示着今后自己该变得如何心狠手辣时,倒不至于要和她大动干戈吵一场,只是不曾想过母亲会被她说成与秦家毫无关联的人,“我母亲临死的时候,她怕我日后在洛府突生变故,特意将一部分嫁妆都送回秦家,让我无后顾之忧,这件事,大舅舅知道,你也知道,二舅舅三舅舅四舅舅,他们都知道……” 秦夫人一惊,脸色苍白,就听见洛希眸中泛着幽幽的冷光,望着她,“舅舅们的演技很好,他们全都装做不知道的样子……就这样吃空了我母亲的嫁妆…可我洛希看在亲戚情面上,一个人我都没有动你们……知道吗…?” “我、我……”秦夫人也有哑口无言的时候,她看着洛希那双生的和秦鸢一模一样的桃花眸,潋滟如寒刃,摄人心魄夺人魂。 那个盗贼忽然醒了过来,试图要跑,菖蒲一脚就将他踢倒在地,匕首一下去直接割下他半只耳朵。 秦夫人见此,吓得连连失声惨叫,被洛希直接拽住了衣领,“我洛希已经不是当年那只小绵羊,大舅母也还清醒一点,秦家会亡是因为你们分家不和,各自为营,明刀暗枪,是你们本就经营不善,家风不正,走上歪路,我今日能买下你们秦家的莲池,明日就能买下你的头颅……!” “希儿,她是你舅母……” 门口一声颤抖的呼唤,秦楠几乎连滚带爬的跑进来,他看见那个盗贼,也看见夫人的窘迫,怨自己懦弱无能,扑通一声跪了一下,“她是我的夫人,是你的亲舅母,请你放了她吧,所有罪责,由我一人承担…” 洛希知道外面是数十个家丁高举火把正要捉贼,这里是秦家,她很容易被会秦夫人反咬一口,招来盗贼里应外合,若不是还有一丁点顾及亲戚二字的情面,她早就不愿意待在这个岸脏的地方,演这一出戏。 “算你运气好!”洛希便一把将秦夫人甩在地上,给了秦楠面子,如今也厌倦了纷争,带着菖蒲大摇大摆的离开此地。 “快去报官!” 秦夫人惊恐万分的追出门来,果真率先喊出一句颠倒是非的话,一回头,万万没想到被秦楠直接一掌刮下来,他愤怒的吩咐所有的小厮,冷声道,“…谁也不许报官!” “好啊秦楠,你如今学会和我唱反调了……?”秦夫人捂着通红的脸颊,火辣辣的感觉还是生平第一次,她好歹也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小姐,从未受过半分委屈,气愤填膺的骂道,“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秦家,她若出了昆山,下一次见面就是踏平我们秦家大门,有什么样的结果,你自己心里清楚!” “是你弄的秦家分家不合,是你害的洛希凄凉境地,是我们自己吞食秦鸢的嫁妆,我包庇纵容你这么多年,你怎么都还没有一点悔改!”秦楠痛苦万分,竟不知夫人已经到了这般颠倒黑白的地步,愤怒挥袖而去。 秦夫人已经被仇恨和恐惧蒙蔽双眼,她心想的是洛希肯定会再次回来,即便耗光家产,再次雇来一批杀手,要将她赶尽杀绝。 秦文蕾是第一次见母亲气的浑身发抖的模样,和往日里端庄的模样大相径庭,她坐在母亲身边,欲言又止,“母亲,我虽也厌恶那洛希,但她都已经离开了,不如……” “她今晚就会死于刀下。” 秦夫人冷的惊人的语气,吓得秦文馨都不敢靠近,就看见母亲从手中缓缓拿出来一张纸条放在桌上,“我托了关系找到一个组织,托付全部身家,他们接单必成,没有人可以逃走,我绝不会让洛希或者离开昆山。” “天、天宗院?”秦文蕾尝试将纸条上的一个印记读了出来,心中升起的疑虑也越发朴素迷离,对母亲的认知也发生了变化。 洛希和菖蒲顺着官道离开,她并不是急着回扬州,而是打算往南边去避开追杀。 “姑娘,你怎么确定秦夫人还会追着我们不放?”菖蒲是实在不解,刚刚都那样震慑秦夫人,识时务者为俊杰,她应该收手才对。 洛希冷冷的一笑,单手御马勒缰绳,“要不我们赌一贯钱,天亮之前到瓮州前没有人来追杀我们,这笔钱就算你赢了如何。” “成交!” 菖蒲屁立马点头答应,因为秦家光要赔彩礼钱就已经勒紧腰带,再雇杀手来的话,是真的要掏空家产,全家吃西北风了。 两人都是在深夜在官道疾行,都是握着火把,毫无恐惧之心,马儿发出一声又一声的嘶鸣,狂奔的四啼踏地有声,就连夜间出没的银蛇蟾鼠,都吓得躲在一边草丛不敢过路,生怕一不留神成为一摊的肉泥,明日曝晒,又成为了千万过路人的脚下魂… 这路快马加鞭,平日一天的路程,如今半天就快要到平关驿站,菖蒲笑她,“等过了驿站就是瓮州城,那里的香葱酥油饼最为好吃,姑娘可要把一贯钱准备好了~” 洛希正想回事情还没有定论,背后一支飕飕冷箭已经直射过来,她一个飞身下马躲闪,回头一看,原来这路上早已经埋伏好三个黑衣人,头带宽檐斗笠,手持弓弩在不断靠近过来,箭头上还涂着剧毒的汁液…… 菖蒲也跳下马,看了一眼落空的那支箭,錾着“天宗院”三个大字,不禁一叹,“秦家夫人居然找来天宗院做帮手,定然花了大价钱……这一次她真的是彻底疯癫了…” “所以你得把一贯钱准备好了,得由你来请我吃香葱酥油饼了。”洛希边说就边抽出腰间软剑,一跃朝着刺客的喉咙直刺过去。 三个刺客预备拉弓搭箭,菖蒲快他们一步弹出飞石,本想再近身踢飞他们的弓弩。 忽然,丛林之中一支冷箭射出,幸亏她反应及时,侧脸一躲,让那支毒箭射中了其中的一个刺客,算得上自相残杀了…… 洛希抽剑用力精准一划,剩余的两个刺客手指骨鲜血直流,难以拉弓! 林中的刺客再次射出毒箭,洛希连忙推开菖蒲,自己打落射过来的箭,又要去防范剩下来两个刺客,直接近身对打起来。 菖蒲知道擒贼先擒王,要先除去林中人,立马一个飞身跃入林中追杀刺客。 洛希的武功虽然不错,但是面前剩余的两个刺客一招一式都相互配合的很好,她攻一人的左边,另一人就会来攻她的右边,反之亦然,简直就是个雌雄同体的妖怪一样! “姑奶奶不和你们玩了!”洛希被消耗大量力气,心知不敌,一跃上马赶紧逃离。 两个黑衣人也紧随其后,甚至一同约上马儿追赶而来,甚至一个还挽弓搭箭,幸亏她的御马技术好,灵活躲闪,不然真的身死马背,赶紧鞭打快马,甩掉两人为上计。 忽然,她看到远处有人安营扎寨,四周都是火把林立,来回走动的小兵,心想得救的机会来了,二话不说握紧缰绳,一跃驾马飞腾而起,朝着最大的那个帐篷直冲而去。 侍卫赶忙反应抽刀,洛希跳下马赶紧跑进帐篷,预备好一哭二闹三救命冲着那个主君位置上的人直接抱过去,“救救我……” 跟来的刺客已经没有退路,和侍卫扭打在一起,也跟着冲进去帐篷之内对峙。 洛希看着刚刚的一番扭打,就知道这里的侍卫个个都是武功高强,自己再加把劲装出个可怜兮兮的小女子模样,胜利在望,只会是有些奇怪,感觉抱着的男子身上还有股淡淡的檀药和槐花混杂而成的香味? 她缓缓的抬起头来,就看见那张温润如玉的面容,秀挺的鼻梁,薄唇还有淡淡的桃色,靠的那么近去看,还能看到他白皙脖颈上的喉结在也不自然的颤抖,洛希看的直愣住,熟人相见,一时连话都说的尴尬,僵,“那个…我…我出了点意外…然后吧…就、被人追杀了…公子您、你能救我么……” “好。” 他的声音凉凉的,如滴水成音的质感,便头也不抬的吩咐近卫,“杀了那两人。” 近卫得令又是一阵生死厮杀,那两个刺客被打的毫无招架之力,围殴之下岂有完肤,愤而怒喊,“我们乃天宗院的刺客,尔等敢得罪我们宗门,必定没有好果子吃!” “本王乃天子胞弟,裕王千昕鹤,记住这个名字,喝孟婆汤是不要忘记这个名字。” 他冷冷的一挥手,甚至不屑于抬头去看那两个人,就见到血色蔓延,撒了一地。 其中一个刺客拼死冲了过来,正欲扑过来动手,千昕鹤也是丝毫不慌,直接抽出洛希腰间软剑朝前一划,几乎如同行云流水一般,那人捂着喉咙的被划开的血盆大口,眼睛瞪得极大,说不出一句话,轰然倒地。 洛希也看的心慌。 她的剑如今在千昕鹤的手里,她的人在他怀里,她的命,简直是如履薄冰的程度。 “王、王爷,正所谓刀剑无眼,一不小心伤着您的玉体可就不好了…”她小心翼翼的想要伸手去把剑拿回来,覆上他白皙薄凉的五指,一点一滴的再慢慢试图将剑夺回来。 千昕鹤的手忽然一动,直接就将她的小手紧紧攥住,声音很轻,在她耳边凉凉低语,“这是本王第一次,亲自动手杀人…” 哇。 大哥你不要在这里道德绑架,那盗贼冲过来本就是要杀你我,不是因为我你才杀得人,是因为自保,所以你才杀的人好不好。 洛希脑海里一千万个小剧场演过,极为谨慎的把剑夺回了手中,抹干净了鲜血,单膝下跪,“小女子洛希谢王爷救命之恩,天色已晚,不敢再做叨扰了。” “本王今夜会做噩梦的。” 他忽然道。 洛希真的是被人按在道德高地狠狠地摩擦,继续低下脑袋,“小女子手上染过太多鲜血,在这里叨扰,会让王爷噩梦连连的。” “本王手上也染过鲜血。”千昕鹤忽然脸色低沉下来,黯然覆盖上他那双乌眸,“洛姑娘,你也害怕本王会加害于你吗…?” 千昕鹤的身上的哀伤不言而喻,他仿佛是个被孤立的小孩,像被无辜冤枉,哑口无言的感觉,她越是靠的近,就越能感受到他的痛苦,会忍不住的要再靠近他一点。 刚刚的那一刹那,出于本能的洛希想要保护他,而未曾想过,他早自己一步,将身子都挡了出去,抽剑砍断了她的威胁。 “姑娘!” 帐篷外忽然一声大喊,洛希连忙走出去,看见菖蒲一把钢刀直接架在景德脖子上,吓得她连连失声,“菖蒲、你、你快放了人家,这是裕王的人、你、快放别人…” 菖蒲这才意识到是些有熟人面孔,刀一松开推开景德,说道,“姑娘,放箭的刺客死了,咱们到瓮州,明日我请你吃饼好了!” 洛希心里头高兴,正想要跟着离开,可一看千昕鹤落寞的身影,心中顿时不是滋味,他该不会真的做噩梦吧,刺客确实是自己招惹上门,这个时候甩手掌柜的确不负责任,她不得不立在原处,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背负起害他做噩梦的这个“黑锅”。 第35章 最后请求 洛希守在帐篷之内,铺了一张薄毯,睡在靠近帐门的侧一边,菖蒲在别处帐篷,入夜后风冷,她很快就睡着了,梦里却回忆起自己第一次杀人的时候,她那时候男扮女装在收茶,被谈生意的人灌醉如泥,正欲行不轨之事,她干净利落的将那人一剑封喉,从此她不再轻易醉酒,酒量都比寻常人好。 她又梦见了母亲,坐在那张躺椅上唱着江南小调,眸光似水,温柔细腻的向她招手,“小希儿过来,娘这里有糖果子……” 秦鸢人如其名,美貌不可方物。 洛希想要向道歉,她不应该弃秦家不管不顾,母亲的模样连连变得模糊起来,她忽然反应过来,自己身处血潭之中,堆积起来的尸首如小山一样高,还在不断的渗出血…… “不要!” 她颤抖的蜷缩着身体,试图将自己埋藏起来,有无数只魔爪向她倾巢而出,她用力的逃脱,朝着在那个光明的出口处,那里有明媚灿烂的洵阳,宽敞的绿野大地,洛希感觉转头扑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浅淡的花香扑鼻而来,让她可以舒服彻底的松懈下来。 千昕鹤抱住了她。 这个感觉很奇怪,她像只小猫儿一样蜷缩在自己的怀里,越靠越近,将自己当做救命稻草一样,他一动不动,生怕惊醒了她。 洛希也闻到了那股槐花的香味,一张眼就自己整个人无赖似的挨在他的胸怀里。 “洛姑娘,你做噩梦了。” 他轻声道。 洛希顿时清醒过来,拉起薄毯赶紧往后退,清了清嗓子,“我……我觉得这儿有点热,我还是去找菖蒲一起睡比较好……” 虽然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做什么过分举动,但已经后悔说过要要守在帐内的话,他身边都是一顶一的绝世高手,自己是几斤几两,都忘记自己的“清誉”才是最为重要的。 她正要出去,就被他猛地拉进怀里,“洛姑娘要走,是害怕本王对你行不轨吗?” “我有什么好怕的……” 洛希死鸡撑饭盖,内心扑通扑通的不停跳动,耳根子通红,她承认自己对千昕鹤总会有种特殊的感觉,他和那些手握重权的高官不一样,从不因身处高位而视众生为蝼蚁,知人善用,对她舍命陪君子,他就像是一块碧玉无暇的美玉,是寻常人不能接近的,倘若是摔着碰着,她会跟着心疼很久。 “洛姑娘的眼睛,有摄人心魂的本领。”他忽然凑近了过来,冷冽的檀药香和淡雅的茶香在两人彼此之间的呼吸中传递。 气氛迅速升温 洛希意识到自己是真的羊入虎口,想要扭身离开,被他一把环住细腰,冰凉的唇瓣贴过来,她脑子里刹那间空白一片,他的吻一点娴熟的技术也没有,甚至连气都不知道怎么换,两人之间的呼吸变得越来越急促。 她不知是什么原因,小手隔着柔滑的衣料触碰到他心脏跳动的位置,仿佛和自己的心跳频率一样的,居然开始回应他的吻,闭着眼睛,默默靠近他,甚至本能的抱着他。 他试探性的撬开她的贝齿,贪婪的掠夺属于她的香气,直到喘不过来才放开了她。 “王——” 顾书亭和菖蒲因为听到动静掀开帐帘走进来,都看到了两人匆忙结束的一吻,顿时变作瞎子上身,望天望地赶紧后退了出去。 洛希脸色绯红,还保持着坐在千昕鹤大腿上的动作,倏然回过神,攥着他的衣领,“你个小崽子你居然吃老娘的便宜?!亏你还是个王爷,你……!你简直有辱斯文!” 千昕鹤被她压在地上,见她要挥拳又于心不忍,见她要抡起枕头又停下来,最后他直接伸手一拔她腰间剑,主动递给了她。 “别以为、别以为我不敢动手……!”洛希架着剑就要往他脖子上抹,怕伤到他一点皮毛,又气的直接把剑甩插在远处柱子上。 他确实过分的行为让洛希恼火也很正常,道歉道,“本王又给洛姑娘造成了额外的担忧,愿意承担一切处罚,不敢造次。” 洛希沉默的推开了他。 坐到一边。 千昕鹤懊悔万分,他正欲起身朝那把剑的方向走过去,洛希狠狠的盯了他一眼,“千昕鹤你个狗崽子,你再试试碰那把剑……!” 他第一次被人这样叫全名,连父皇母后都未曾这样叫过他,直接原地就坐下来。 “是本王失礼了……” “与你无关。” 洛希承认自己也有回吻的动作,何必要把所有的行为都推脱在别人身上,“我们两个发乎情,止乎礼,一切都是顺理成章。” 又是一阵长长的沉默。 初夜钟鼓楼响。 人未眠。 “洛姑娘心里还是放不下宋延皓吗?”他忽然黯然说道,或许自己的爱而不得,是因为对方的心里面从来就没有放下过那个人。 洛希僵硬的坐在那里,久久未动,千昕鹤似乎踩进了她的雷区,引爆了她心中深深藏起来的情绪,或许这一吻的回应是她给宋延皓的报复,她将报复的快感发泄在千昕鹤身上,冷嘲热讽的说道,“裕王爷是第一次亲人吗,吻技这么烂,连换气都不知道么…” 他无言以对。 洛希看着他脸上的不为所动,仿佛是真的被说中一样,那张俊逸的五官是藏不出假话的,她有些诧异,“那个,王爷你不会,从来就没有亲过你家里的小妾之类的吧……” “本王并无妻妾。”千昕鹤脸色微红,那双澄澈犹如深潭般幽邃的黑眸,望向她,“除了你以外,本王不喜欢女子靠近过来。” 她是万万没想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裕王爷,没有任何妻妾,如此洁身自爱,他当监国时,老皇帝就没有逼他娶妻生子呢? 有个奇怪的念头。 千昕鹤知道她已经开始往不好的方向想事情,冷冷道,“本王有生育能力的。” “哦。” 洛希低声应了他一句,内心还是在小声嘀咕,千昕鹤起身将那把软剑抽下来,握在手中,剑身笔直,锋利的刃闪着森森寒光。 她吓了一身冷汗。 他看着洛希将剑视若珍宝,也想起宋延皓也有相同的软剑,黯然一笑,“行武之人剑不离身,洛姑娘莫乱丢了,也再让别人轻易拿到你的剑,否则生死都攥在别人手里了。” 洛希点了点头,幸亏他只是将软剑递过来给自己,唯有麻利的收回腰间藏好。 黎明升起,鸡鸣声啼。 “天快要亮了。” 千昕鹤忽然开了口,做了最后的一次尝试,“本王要回京都了,已时一刻在瓮州城门下等洛姑娘,愿聘你为妻,永不纳妾,倘若你不愿,他朝若是同淋雪,此生也共白头。” 她闭紧了嘴。 和宋延皓不一样,他给出了两个选择,但结果她心里很清楚,她只有一个回答。 菖蒲和他目送了王府马车的离开,洛希一跃上马,调转马头,“菖蒲,天宗院刺客也死,秦家也没有气数可言,咱们回家吧,” “真的不去瓮州城了吗……?”菖蒲多少觉得有些可惜,近在咫尺的香葱酥油饼遥遥无望,此时的洛希就像是故意躲避什么,越来越快,马不停蹄的朝着扬州城飞驰而去。 她也唯有从命追随。 竹林风声四起,马蹄声疾,两匹马跑过去后,回音听起来恰似还有数匹马,洛希觉得不对劲,菖蒲跟在后头也发觉有问题。 两人一跃躲在树枝上,还不忘拍打马儿屁股,让它们继续朝着扬州城的方向跑。 越来越近。 那额外的几匹追赶而来的马蹄声越来越急,紧着要跟上来似的,洛希和菖蒲左右夹击,从树枝一跃而下,结果一擒,这才发现来的几个人正是王府的近卫,为首人反应迅速,从洛希手中敏捷溜走,反而被菖蒲一把就扯下来他的黑色面罩,居然是顾书亭! “顾书亭你疯啦?你不保护你家王爷跟着我们回扬州做什么??”洛希真的是气打一处来,十分不理解,“从昨天到现在我可没对你家王爷动过任何坏心思,追我是作甚?” 顾书亭眼神躲避,就是不说话。 洛希本就是攒了一肚子的话,菖蒲心领神会,直接一拳就就将顾书亭打趴下。 “我再问你一次,你们家王爷到底要你追着我做什么?”洛希干脆也蹲了下去,看着被打的脸色青白的顾书亭还是不张口,转身一看那几个近卫,纷纷都弃马迅速逃跑离开。 顾书亭看着那几个白眼狼跑的就像是平白无故的多了好几条腿似的,回过头看着洛希活动手掌筋骨,冷冷的从嘴里吐出一句话,“你不说,别怪我亲自来动手招待你。” 他吓得直冒冷汗。 “当真不说?”洛希的拳头已经握紧,她再打一拳下来,大罗神仙也就救不了他。 顾书亭心想他这条小命真的不挨揍,进步“卖主求荣”,“是王爷命我们来保护你,他怕天宗院的人再找你麻烦,让我们跟踪你顺利回到扬州,绝对不能让你受伤。” “他怎么知道我会回扬州而不是瓮州呢。”洛希脸色疑惑,猛然反应过来,或许他早就猜到自己不会跟着他去京都的事实了。 顾书亭从洛希脸上看到和王爷脸上一样的失落和黯然,都是那么哀伤和痛苦,“王爷说,他希望你永远的自由,平安快乐。” “真是个疯子。” 洛希不屑一顾,转身就骑上了王府的马匹,对顾书亭道,“回去跟你爷说我已经回到扬州城,别再跟来了,否则刀剑无眼!” 她的话暗藏杀机。 顾书亭不敢贸然再跟上去,只是留在原地,“洛姑娘,你当真没有对王爷动过情?” “从未。” 洛希冷冷的抛下一句话,勒住马头,这句话有多少真假已经无从得知,她怕自己多停留一会,就会被千昕鹤的行为再感动多一会,这并不是所谓爱情,她的爱,早就在那个中秋节的夜晚,随风消散的无影无踪了。 “你可知王爷这次回去,是要赴死吗?”顾书亭大声地说道,让洛希扬鞭的动作停在半空,略有触动,她回过头来,望着他,“顾书亭,你这句话到底什么意思?” “陛下召王爷回京,是已经起了杀意,洛姑娘这么聪明,怎么会不知道一山不能容二虎的故事,王爷一直就在就在扬州,是因为有洛姑娘在,可如今洛姑娘都已经对王爷没有任何的挽留,他剩下的不过淡然赴死……” “你家王爷不像是那么蠢的人。”洛希冷冷的一笑,居高临下的望着顾书亭,狭长的桃花眼孤傲冷清,带着半分讥笑,“他那么聪慧的一个人,会甘愿赴死,你知道这句话从他最近的玄卫嘴中说出来,有多可笑吗?” 顾书亭那张白净的脸没有半分玩笑,正是因为他是最近亲的玄卫,是他从小到大陪伴在身边的人,自然,也能猜到他的想法。 “澄王离开封地,至今下落不明,倘若陛下的控卫拿到证据,王爷会受此牵连,一旦陛下要王爷死,他绝对不会说一个不字。”顾书亭将这几日发生的事情都告诉洛希,包括属官不远万里来到扬州劝王爷要开始警惕陛下,他都不为所动,“正是因为王爷是陛下的亲弟弟,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姑娘若是熟悉王爷,视他如知己,知他脾性为人,那您就应该很清楚知道他会做什么选择!” “他会做什么选择,与我无关。”洛希坚定的回他一句,这一次,她选择高高挂起。 “即便陛下现在派人来杀王爷,姑娘也会选择束手旁观是吗?” “你说什么?” 洛希猛的一惊。 顾书亭现在原地,远处是他的王府近卫,这样一来能够保护他的人只剩下所谓的侍卫小兵,她的心头一阵颤抖,剩下空洞洞的害怕,千昕鹤运筹帷绝,他难道是早已经想到这次回京是埋伏重重,甚至都已经放弃抵抗,将最好的近身侍卫都留给了自己。 洛希的心越来越慌,好像心已经被人破了出来,被无情的丢在地上,她只有眼睁睁的看着,任何的路人都可能将它踩碎,她控制不了如何不再心慌,越来越感到后怕。 她掉转马头,直接朝着瓮州的方向。 “还不快跟上来,是不是等着你们家王爷死了,好去坟前上香!”洛希策马狂奔,这后头人立刻心领神会,纷纷上马跟着出发。 顾书亭勾唇一笑。 菖蒲都看得一清二楚,她不急着上马,反而溜达到他的面前,“你刚刚的话里,有多少真假,把我们家姑娘弄成那般模样?” “倘若你家姑娘对王爷无情,又怎会被我的三言两语所迷惑呢,菖蒲姑娘。”顾书亭乌眸皎洁一笑,骑上了最后的一匹马,对她发出邀请,“…剩下一匹马,要不要跟上来?” 菖蒲的拳头发硬,又无可奈何,一伸手就被他拉上马背,一同出发到瓮州城内。 第36章 后知后觉 安翁站在瓮州城门底下已经许久,天色已晚,看时间是已经过了巳时两刻,他还想要再等等,期望能等到洛希,马车内的人已经冷冷道,“不必再等了,启程。” “但是我们的人……”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千昕鹤闭目养神,倘若路上真的遭遇埋伏,那就是他命该如此,“她不愿意上京都,不要再等了。” 安翁唯有领命,马车缓缓的出发,从瓮州出城,一行人约四五十人,浩浩荡荡,都是王府的士兵,想必也不会出什么大问题。 行至野路,一群贼寇早已等候多时,心想富贵险中求,全数都围了上去抢劫。 “王爷…是山贼……”安翁一时震惊,都未曾想到还会再遇山贼,一把大刀斜插进来,寒光惊人,又是另外一把刀斜插进来,他连忙一把推开千昕鹤到外头,“王爷你快走!” 千昕鹤被推下马车,盗贼见一他衣着华丽,腰间的白玉革带还有坠着两个锦囊,便知与众不同,迎面上来要抢,他长得高,腰瘦腿长,一脚就将盗贼踢倒在地,紧接着伸手进去扶安翁下来,带着他要逃出重围。 盗贼追上来又是一刀砍下,千昕鹤顾及安翁安全,将他推开一边,自己反而被盗贼扣住往前一推,肩膀直接撞到马车上。 “王爷!” 安翁心头一颤,看着左右两边迎上来的盗贼举刀要砍下去,吓得已经闭紧了眼。 突然,天空掠过一条黑影,跃到盗贼面前时软剑一抹,刀过留痕,无声无息,围在千昕鹤的那个盗贼持刀僵在原地,只要一用力呼吸,脖颈上就蓦然喷洒出大量的鲜血。 一个盗贼乱了阵脚,试图捉住千昕鹤作为人质,被洛希直接擒住肩膀当场拧断,眸色冰冷盯着他道,“你怎敢、伤他半分?” 盗贼们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被王府近卫所灭,顾书亭派人交由当地官府处罪。 安翁搀扶着千昕鹤进马车为他上药,看到他肩膀淤紫一片,愧疚万分,“老奴罪该万死,本应该要护主的,却偏偏害您受伤!” “无碍。” 千昕鹤的脸色并未有太多变化。 “都怪老奴没有提前巡视路程,居然走上这一条贼寇经常关顾的小路!”安翁无地自容,刚刚听州府的长官汇报说这一条路是最易招惹小贼的,寻常人都会以走东边大路最为安全,自己没有尽责,更为哽咽难过。 洛希一听到安翁哭噎,误以为里面出了什么大问题,直接跳上马车,见他平安无事,锦袍露出半边白皙的肩膀没有拉上去,一时间整个车壁都陷入尴尬的场面。 白皙的皮肤上刺眼的淤青。 “安翁,你先出去。” 他忽然命令安翁退出去,拉起锦袍,给她让出半边的位置,“洛姑娘,请坐。” 洛希坐了过去,她不知如何解释自己会出现在这里,有些如坐针毡,千昕鹤突然一咳,她的目光全部都被吸引过去,紧张不安的问道,“王爷,是不是那小贼弄伤你了?” “洛姑娘为何出现在这里。” “我…我路过的……”洛希胡乱的试图搪塞过去,一回过头,他迎面贴上来,一手撑在车壁上拦着她要躲开的动作,暧昧的气息呼之欲出,“此处途经瓮州,与洛姑娘折返扬州的路线早已是两个方向,何来路过一说?” 她的心跳的如擂鼓,就像是被教书先生质问为何没有好好背书而感到心慌意乱。 “很抱歉吓着姑娘了。”千昕鹤注意到她眼底里闪过的一丝慌张,连忙放开手,“感谢洛姑娘救命之恩,您可以随时离开了。” 她并没有走。 洛希总是那样喜欢和他相处时的舒适感,进退有度,又见他肩膀淤青,一时之间心疼不已,小声道,“我替王爷上药吧…” “男女有别,洛姑娘不必如此。”他温柔一笑,第一次拒绝她主动提出来的请求。 她吃了瘪,愣愣的坐在那里,既不想下马,也不想回扬州,冥冥之中有种感觉很奇怪,她很喜欢待在千昕鹤的身边,就是那样和他坐在同一个地方,看着他好,仿佛自己的身心也会感到愉悦,伯牙与子琪,高山流水遇知音,说的就是这样的一种感觉吧。 又是一阵长长的沉默。 骏马都抖了抖马车。 “劳烦洛姑娘为本王上药吧。”他还是不忍心拒绝洛希提出来的任何一个要求。 洛希一听,脸上立马笑了。 她麻利的跳下马,在安翁一脸迷惑中,拿走了他手上的药膏,又赶紧回到马车,主动为他宽衣解带,为他亲自涂抹上药。 千昕鹤的皮肤白皙光滑,暗红结痂伤口的箭伤位置异常明显,洛希无意一瞥,仿佛感同身受,从小到大她最见不得对她好的人受任何伤,所以千方百计要回报给那些人恩情,但对于千昕鹤,自己却不知道要拿什么来回报给他,只觉得他当时真的太傻,傻到会放弃拥有的一切,包括为他付出生命。 后知后觉的感情来的很慢。 她涂着药就哭了出来,哭的止不住,一颗又一颗滚烫的热泪滑过冰冷凄美的脸,滴滴的掉下来,落在他骨节分明的手背上。 千昕鹤一怔,满怀歉意道,“对不起,是本王惹得洛姑娘伤心了么…?” “你为什么要给我两个选择,你明知道我选哪一个我都不会开心的……”洛希哭着哽咽,她长长的睫毛上满是泪水,犹如一树梨花春带雨,稍稍一碰,又会哭个不停了。 他的心有些莫名其妙的疼起来,开始疼的越发剧烈,洛希意识到他的不对劲,想起来千昕鹤那日在茶园说过的话,他出生起就患有有心疾,陷入某种过分的悲伤之中会不能自拔,连忙抹干净眼泪不让他感到痛苦。 “洛姑娘不必害怕,本王突然有点难受而已。”他淡淡的说道,低头看着胸口位置已经有一只小手在为他摩挲,仿佛是心照不宣的结果,他一笑,主动将洛希拥入怀抱之中。 菖蒲至今都想不明白明明回扬州的路突然就变成了出发前往京都,她连衣服都没有收拾好,骑着马跟在后头,满脸都是写着巨大的不开心二字,而她身边的顾书亭,与她形成了巨大反差,甚至高兴唱起小曲儿来。 “你不唱歌会死吗?”菖蒲咬牙切齿的说道,想要刀一个人的眼神是藏不住的。 顾书亭止住了嘴,但不妨碍他继续哼歌,林中跃入的数条黑影,洪武和洪云分别骑上马,不动声色的混迹入队伍之中。 “哼,我就说王爷的队伍怎么可能不留下来一个玄卫,原来就是特意等着我们家姑娘愧疚!”菖蒲注意到不断从林中隐藏的近卫和玄卫开始回到队伍中来,可见就算是路遇山贼千昕鹤也会平安无事,根本就不会有人能轻易伤到他的皮毛,更加是不屑道,“原来裕王爷也会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无耻!” “你家姑娘是真动情,否则要是王爷回到京都,她日日夜夜想念也无济于事。”顾书亭打趣说道,这一切成功的唯一前提,那就是洛希她的意愿,来或不来都是她的选择。 菖蒲不屑一顾。 洛希也不知道自己这个决定是否做的过于仓促,她想起来自己还没有问过菖蒲的意见,连忙拉起帘子,“菖蒲,你回扬州去吧,此去路途遥远,你跟着来反而更累。” “不跟都跟来了,我还要替姑娘你防着人。”菖蒲的性格和洛希一样,说一不二。 洛希放心的放下帘子,又挨近了千昕鹤,互明心意后的两个人变得亲密无间起来,她凑了过去,耳鬓厮磨,“王爷走的路并非官道,非要挑那条山贼出没的路,如此自寻死路,总该要给我一个说法吧…?” 千昕鹤的脸一红,意识到洛希早就猜到了自己故意而为之的做法,哑口无言。 “王爷这次回京,是真的要赴死吗?”她换了一个问题,字字诛心,“陛下与王爷一母同胞,虽不是养在一个屋檐下,但兄弟同心,其利断金,这句话难道是没有道理?” “兄长并不会杀本王。” 千昕鹤淡淡的张唇,玉眸含春,万润千山万水,只因信任,便将这辈子的生命托付给她,“先帝临终前将边疆的兵权交由本王的掌管,无论本王与兄长处于各种境地,乃至兄弟反目,他都会忌惮本王手中的兵权…” “那兵符在哪里。” “京都御史台,代由本王的亲舅舅宗盛掌管一半,另一半,本王交由给澄王保命。” 洛希没想到自己都尚且未嫁给他,就已经拿到影响他生命最重要的东西,一时间还没有反应过来,“王爷疯了么,这种话只能烂在你自己肚子里,怎么可以告诉别的人?” “你不是外人。” 他理所当然的说道。 洛希真的觉得他有点傻,左右看了他两眼,长得清朗俊秀,疑惑万分,“王爷看起来也不像是傻子,当时是怎样坐上监国的?” “只当过两回,所以下了台。”他似乎很擅长这种二人转的节目,指腹轻轻抚摸她那道淡淡的泪痕,深深情意,都在暧昧之间。 她脸又红了。 马车行了大概七八天,终于来到世人口中常说的繁花似锦,富贵迷人眼的京都,洛希一下马,一身俏皮飘逸的白衣,手持一支沾水的梨花,站在繁华世界的中心,多少有些昏头转向,迷恋的望着眼前新鲜事物,从东边看过去,余皆真珠疋帛香药铺席,朝着南边望,金银彩帛交易之所,屋宇雄壮,门面广阔,望之森然,每一交易,动即千万,骇人听闻,她数了又数,自己十个手指头都数不完的钱,不禁叹道,“都说京都富丽堂皇,万紫千红,如今一见总算明白了。” 她看见有个奇异铺子,店面都是横杠树架,站满了雄壮的老鹰鹈鹕,等着路过的客人挑选,店家甚至招呼道,“姑娘,可要买鹰鹘,只需两贯钱,送至你家府上亦可。” 洛希连忙摇了摇头。 “你若喜欢那只老鹰,本王可以买给你。”千昕鹤淡淡的温柔说道。 “我自个有钱,只是那东西我少见有些好奇罢了。”洛希拒绝了他,扬州城从未有过“鹰店”一说,如今长了见识便没有了兴趣,“他若是有卖兔子的,我倒乐意买。” 千昕鹤笑了笑,随后王府派来的轿子已到,他温柔的为她拉开帘子,请她入内。 轿子又走了不到半刻钟,比街边的吵闹声渐渐弱了不少,等一停轿,洛希走出来一看,七进七出的王府,左右两边分别有三个朱红弯头小门,都侯着有两三个小门房检查进出的货品,大门口也有几个侍卫看守。 中央门口的装修豪华气派,金碧辉煌的垂竖写着“裕王府”三个大字,两边是珍贵的玉雕对联,包边的还是黄花梨木所制,一对威严石麒麟守大门,后头还有两对耍珠石狮子,两对衔玉的石狮子,都配分别有带刀侍卫看守,路过的人都不敢靠的近走,可见王府等级森严,不可逾矩,无关人禁乱入。 值得一提的是,这里位置不算偏远,但距离闹市也不近,再两步,就是皇城脚下。 “那是皇城?”洛希的目光看着距离皇宫最近的光华门,重兵把守,每个进出的人都要求被核验腰牌,准确无误后才允许回宫。 千昕鹤淡淡的嗯了一句,“所无重事,请洛姑娘最好不要轻易靠近光华门。” 洛希点了点头,菖蒲这会儿从她坐的轿子里将一支梨花枝递给她,这本是停留在路上时,偶遇一棵梨花树,尚且挂花蕊,千昕鹤为洛希亲自摘的,就一路带到了京都来。 “进去吧。” 他温柔的说道。 洛希跟着千昕鹤进了王府,大厅以上伺候的丫鬟们都看呆了眼,第一次见到王爷会携一位小女娘从正门走进来,一袭飘逸白衣,手持梨枝沾衣带水,一双冷艳动人的桃花眸,皓齿薄唇,与王爷有说有笑,毫不羞涩,简直是男才女貌,天作之合。 大家都装作是埋头打扫,假以余光窥看,纷纷不约的各自都开始揣测起这位俊俏女娘子的来历。 第37章 初入王府 “你说会不会是静安郡主,她一直跟着上柱国蒋阆大将军身边,听说今年十八,将军特意命人带她回京都,等着陛下赐婚呢。”其中一个女侍偷偷对另外一个小丫鬟说道,“蒋大将军固国戍边,一等一的功臣,他家的群主给我们王爷做夫人,正是最合适不过了。” “可外头的人都讲,静安郡主养在军营,嚣张跋扈惯了……”小丫鬟不敢高声说话,昨儿她才听说群主府打死了一个不听话的小厮,说是惹怒群主,活活用棍子打死的。 那女侍一听,心里也有些咯噔,转念一想,“难不成是永坤侯的大女儿程笑笑?别人都说她才高八斗,和公子们讨论学术都是头头是道的,丝毫不输给男子的呢。” 这时捧着素蓝色的高颈瓷瓶的丫鬟如兰路过,淡淡的插了一嘴,“林姑娘怎么忘记了,程家女娘上个月和御史中丞的小儿子定了婚约,两家都已经互送彩礼和嫁妆了。” 林小姑娘深深的叹了一口气,没想到自己记忆如此之差,又有正在插花的丫鬟小声的说道,“林姑娘,我看那女公子生的那么漂亮动人的桃花眸,若不是真真的大家闺秀,那就是风月场所的出来的女子才……” “……春梅!”林小姑娘呵斥了一声,她是王爷房内的二等丫鬟,知书达理,怎由得别人说出这样不雅的话,等平复了心情才换上另外一种语气,“你怎敢胡言!这里是王府,再敢说出这样的话,叫你娘来领你回去…!” 春梅吓破了胆,好不容易才靠着家里关系打点进来王府工作,不敢多生事端,“奴婢知道错了,林姐姐饶了我,不敢乱说了。” 林小姑娘直拧眉头,最后还是心慈饶过她一回,“到汤嬷嬷那边自己领罚,挨两下手板子,说你自己乱嚼舌根,甘愿受罚罢了。” 春梅哭啼啼的立刻去找掌管东苑的嬷嬷,从头到尾把事情说了一遍,汤嬷嬷是个心善人,虽然上了年纪,但心慈面善,接过侍女递过来的杖尺轻轻打了她掌心两下,“这里是王府,凡事偷偷摸摸说一两闲话不是大事,但那女娘子既然是王爷的门上客,切不可平白无故污蔑人清白,你如今还只是当着林小姑娘面前这样说,倘若你让王爷听到了,莫说是你,你娘亲也难以留下来……” “春梅知错了。”春梅抹了眼泪,微微屈膝行了一礼要告退,回到大厅上做事。 椒兰也是王府的二等女侍,正要找一个丫鬟做事,见到春梅迎面走来,朝她招了招手,“春梅,你往库房里取那个八大王送给王爷的冰裂纹梅瓶来,擦的干净些,装好水送到东厢的正房里,王爷的客人洛姑娘,她有一枝梨花正好要养起来,快些去别耽搁了。” 春梅一听,自然不敢再得罪,匆匆去取来梅瓶,灌入清澈的井水,小心翼翼的往厢房方向走,然后站在门口在等着命令进去。 “快进来,人别摔着了。” 洛希见到春梅瑟瑟发抖的模样,自己二话不说就把花瓶捧进屋子里放好,一支梨花斜插进去,正好和雕花的十字星花窗相互辉映,她心满意足的看了又看,一回头见呆顿若鸡的春梅,两横泪痕清晰可见,便拿出随手的帕子递给她,“小姑娘,你被打了吗?” “没、没有。” 春梅被她这样子问,不敢随意乱接她的东西,连连后退低下头,请安后离开了。 菖蒲从屋檐上一跃而下,望着春梅逃走的样子,又进屋看着洛希,“姑娘,你不会这就开始欺负人家手无缚鸡之力的小丫头吧?” “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讲。”洛希头也不回的欣赏自己的插花艺术,还指了指桌上自己好心准备的手帕,突然语气一沉,扭头望着她,“这王府你也逛了,有啥收获?” “这里分东西两苑,亭台楼阁都有,房间数不胜数,马坊,后厨,花房,箭场等也在其中,家丁杂役数百,侍卫十人一队轮班巡逻,看起来是个极其森严王府呀~”菖蒲慢悠悠的回报自己所看到的一切,坐在了洛希对面,和她一起看着那支梨花插在梅瓶里面,耳听八方,感觉并未有人走近,声音开始有意识的压低下来,在她耳边说道,“西苑的尽头还有两排屋子,门口全数由侍卫看守,不停歇换班,澄王有很大可能躲在里面……” “知道了…” 洛希浅浅一笑,起身走过去拎起那支梨花枝,摘掉地下已经坏掉的两朵白梨花,“真是可惜,带你们进府,你们自己不争气…” 椒兰这个时候带着七八个三等女侍进来,奉上各色茶点,预备好干净的茶具,接着侍女中间走进来雪岩姑娘,她的衣着与众不同,一袭淡黄薄衫,修长指甲涂着淡红的花蔻,看起来应该十指不沾阳春水,身上有好闻的花茶香,靠近桌边,看起来是要为洛希煮茶。 菖蒲反而已经一手拦住了她,“我家姑娘只喝梨花茶,不劳烦这位姑娘费心了。” 雪岩的脸色明显不悦。 洛希看着茶具上备着的是玫瑰花茶,她并不是不可以喝,只是不愿意为难自己。 “洛姑娘,雪岩姑娘在我们王府做得一手好茶,您要不就尝——” “没兴趣。”洛希冷的打断了椒兰的话。 椒兰面露尴尬,一时不知道如何圆场,往日里其他侯爷伯爵来都指明要喝雪岩姑娘的茶,她的茶艺是一流本领,专门从宫里制茶局学来的本领,被洛希这样拒绝,雪岩是个冷傲骨的人,蹲了一礼,“洛姑娘不愿意吃雪岩做的茶,自然不敢再加打扰,告辞!” 门房又来传话,站在外头低声道,“洛姑娘,西苑的午膳已准备妥当,摆在花厅,王爷说他正好有事要忙,请姑娘您先用膳。” 洛希一听到可以开饭,肚子早就饿的咕咕叫,拉着菖蒲的手应门出去,一行丫鬟侍女们赶紧跟上去,免得伺候不周挨骂。 花厅方正宽敞,有一张极大的圆桌,上面摆放了琳罗满目的美食佳肴,专门热菜十道,冷菜十道,还有提子干冰酥酪,应节的秋梨糖水,分别站有两个伺候的侍女手持酒器,茶具,恭恭敬敬的等着洛希落座。 洛希先坐下,菖蒲也准备坐在她身边,负责伺候的二等丫鬟锦溪欲言又止,拉着菖蒲,“这桌是仅仅伺候你主子的,怎可……” “她才是我的丫鬟。”菖蒲白了她一眼,在锦溪目瞪口呆之下坐了下去,洛希也没有任何反驳的话,直率的坦言道,“她的确是我们家主子,我们已经同吃同住惯了。” 锦溪被这一场大龙凤弄的晕头转向,厨房预备下来的炖品都是一人份的,她总不能还要上桌伺候一个丫鬟,“洛姑娘,王爷说了要厨房准备好午膳,只预备下你……” “大可不必,这桌上都是山珍海味,我一个人又吃不完,让她一起有什么问题?再说吃个饭而已,你们也不用伺候,站着反而碍我的眼,影响食欲。”洛希已经放弃转弯抹角,直白的表达要和菖蒲单独吃饭的想法。 “可这是王爷吩咐……” “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洛希摆了摆手,开始着手吃饭,又给菖蒲夹了菜和肉,抬头见到锦溪还愣愣站在远处,便道,“我们乡下人见识短浅,能吃是福,这位姑娘若不不介意,可以一起坐下来吃饭。” 锦溪心想怎么有这等主子与丫鬟同桌的事,又怕得罪她而不敢乱说话。 厨房里准备来一份虫草鹿茸炖血,装在金黄双耳炖盅呈上来,先打开外盖,再取出洁白的内盅,缓缓倒在碧绿色的小碗刚好。 虫草香气扑鼻,血燕养阴润燥,十分珍贵,厨房里熬煮了两个时辰,锦溪小心翼翼的端着送到了洛希面前,“血燕乃是朝廷贡品,独独一份厨房做出来,请姑娘享用。” 洛希看了一眼,独此一份,而菖蒲又特别喜欢汤汤水水的东西,两指轻轻一推送到了她面前,“你尝尝吧,是你喜欢的补品。” 锦溪简直是跌破了眼,这一盅炖品是耗费多少心血而成,还是陛下亲赐给王爷的东西,说什么都都不能让别的人吃了,结果菖蒲直接端起来,咕噜咕噜直接喝干净了。 那只白玉勺纹丝未动。 众人都看的呆住,窃窃私语,也不知道哪里来的乡野丫头,如此没有教养,不敢明说,散了以后直接围在一起早就炸开了锅。 洛希和菖蒲酒足饭饱,就在小院里坐了一下午,也不知道是哪里请来的戏班子,在对面搭了个台,给她们两个轮流点戏,咿呀咿呀的唱了一个下午,唱到人都快要睡着。 又过了段时间,用过晚膳,洛希算是体验了一把啥也不用干的无所事事的快乐。 “洛姑娘,王爷请你往正厅去,已经备了马车等你出发。”椒兰恭敬的在门下请洛希的意思,见她走出来,这次幸亏菖蒲没跟上来,赶紧给她披上了一张白绒边狐裘,怕她拒绝连忙说道,“这是王爷的意思,外头风大容易着凉,务必请姑娘披上再出发。” 洛希心想从进了府以后千昕鹤就被他的属官拉走要商量要事,如今忙完都这么晚了,找自己能有什么事情,便没有拒绝狐裘披好,到正厅再往大门口去,由两个挑灯的小厮引着路,上了一辆专门的马车坐好。 马车缓缓走动起来,她有些好奇,掀开帘子偷偷瞄了一眼,五光十色的夜景,灯笼各形状不一样,临街铺子店面还在招揽客户,叫卖声不绝,来来往往的百姓熙熙攘攘,肩踵相接,面带微笑,欢声笑语,天子脚下,果然连夜市都比扬州城的白天热闹。 又走了一段路。 有在街上表演喷火杂技的,有售卖各色胭脂水粉的,有摇着拨浪鼓的杂货郎,就连卖糖葫芦的都已经遇见过五六个之多…… 洛希放下帘子,心中已经美滋滋的想好明晚她也带菖蒲出来,赶这一趟热闹。 “姑娘,我们到了。” 赶车的马夫率先下了马,搬来踏凳放在一边,挑灯的小厮也提高灯笼小心翼翼的照亮路,女侍也伸出手搀扶着洛希走下马来。 洛希一抬头,一下子就被面前之物深深吸引住,映入眼帘的六角须弥座望月楼,高耸入云,层层叠叠都吊坠有橘黄宫灯笼和金宝铃铛,美轮美奂,照耀四方,恰逢晚风微微拂过,铃铛发出悦耳的响声,不禁发出一声感叹,“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 他忽然就出现在人群之中,白衣飘飘,皎如玉树临风前,薄唇轻抿,似笑非笑,持一盏宫灯望着她,仿佛已经是等待多时。 她怦然心动。 洛希会义无反顾的朝着他的方向奔走过去,一步又一步的轻快步伐,随距离的越来越近,他的脸越来越清晰,她开始感觉心情越来越难受,沉重,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消退,来到他的面前,“王爷等我很久了么?” “无碍。” 他的声音让人如沐春风。 洛希跟着他的后头,几乎是踩着他的影子,登上不应该在这时候开放的望月楼,俯瞰京都的夜景,路过的百姓变的好渺小,仿佛是无数的灯火在涌动,抬头望向远方,明月冰冷如雪,晚风吹过来都是冷冷清清的。 她一点儿都感觉不到开心。 或许是身上还披着那一件白色狐裘,倒并不是凉意袭人,或许站得高,她的脸色并不是很好,甚至都还不如站在底下的开心。 “洛姑娘不喜欢么?”他察觉到洛希眼底一闪而过的失落,又很快的隐藏起来,“第一次见洛姑娘,听你曾经说过喜欢京都的望月楼,因而就这样冒昧的邀请你来……” “我很喜欢。” 那双乌黑亮丽的桃花眸,仍然是笑的熠熠生辉,只是那一笑,有些过于牵强了。 洛希双手搭在栏杆上,丝毫没有任何害怕地仰着身子往外看,万家灯火,有说有笑,仔细听还可以听到有人说要请吃酒请客的话,她眼神微微变化,仿佛有些多愁善感,“王爷你说望月楼之高,与月齐肩,我们在这里说话,天上神仙会听得见吗……” “那要看洛姑娘说什么话。” 他将灯笼灭了放在一边,让月色彻底的笼罩在两个人的身上,享受片刻的安宁。 洛希呼吸着冰冷的空气,刺骨的寒风迎面而来,她下意识的握着手中狐裘,回头看着他孑然一身,“王爷,答应我,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你都要记得活下去,不要赴死。” 第38章 醉酒猫儿 千昕鹤从她的笑眸眼里仿佛看到了伤心的变化,不忍让她伤心,便答应了他,“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本王都不会轻易赴死。” “你真好。” 洛希笑容和煦,在高楼之上,月色之下,缓缓朝他走过去,白玉如藕的双臂勾搭在他的脖颈上,踮起脚尖,吻上了他的唇。 这一吻缠绵。 结束的也很快。 “请我喝酒吧,王爷。”洛希再次笑眼弯弯的望着他,指着远处那幢灯火通明的泰和楼,向他恳求说道,“泰和楼的酒最为出名,他们家杏花村的牌子在我们扬州城,家喻户晓,如今来了一趟,我能去尝尝吗……?” 她撒娇起来,三言两语都是软软糯糯的语气,脸上的可怜模样,直教惹人心怜。 千昕鹤便遂了她的愿,陪着她到泰和楼吃酒,一壶杏花村,两斤烧牛肉,她第一次开心成那个模样,大口大口的喝酒,喝的醉醺醺的,歪歪扭扭的挨在他的怀里,那一双黝黑的眸子灵动而朦胧,望着他,“王爷,你不能喝酒,真是可惜了,真的可以了……” “你喝醉了。” “我没有。” 洛希莞尔一笑,又是端起酒碗一饮而尽,她似乎并没有喝醉,还在等着千昕鹤给她倒酒,见他不为所动,“王爷,难道是我喝的酒太多,把你的荷包都吃空了吗…?” 千昕鹤在她眼底再次看到那不经意流转出来的哀愁,想要劝她,却又知道她的性格本就如此,再为她重新倒上了一杯酒,她的下巴磕在桌子上,眼巴巴的望着酒杯,不停道,“再倒多一点、再多一点点哦……” 她心满意足的看着酒杯都快要溢满了出来,拎起来轻轻抿了抿唇,酒香浓郁,沁人心脾,忍不住仰头再次一饮而尽,或许这次真的是喝的太多,她晕乎乎的坐不稳,脑袋一歪,直直的朝着千昕鹤的怀抱里倒下去。 侍女想要上前搀扶,千昕鹤已经温柔的主动将洛希横腰抱起来,带她出了泰和楼。 洛希并不会发酒疯,只是脑袋疼,她使劲的蹭着他的胸膛,像只小猫儿一样窝在他的怀里,嘴里嘟囔着,“再喝一杯好不好…” “洛姑娘,你喝醉了。”千昕鹤伸手止住洛希要乱捉乱拽的动作,又见她对自己手中的玉扳指感兴趣,便直接再摘了给她,洛希小小声的贴着他的耳坠,“我也有一块玉,是我母亲的家徽玉佩,王爷要看看吗?” 千昕鹤知她胡言乱语,洛希反而小心翼翼的从自己荷包里拿出一块九瓣莲紫玉。 她从未佩戴过,曾经厌恶秦家的所作所为,将家玉放在柜子数年之久,如今或许因为愧对秦家,放在荷包里,也不敢拿出来。 洛希握紧那块玉,在车内微弱的宫灯映照下,要给他仔细看看,如数家珍,“我从未让别人看过我的家玉,王爷是第一个。” 千昕鹤注意到是块精美绝伦的紫玉,质地细腻温润,充满油脂光泽,若非世家大族或钟鸣鼎食之家,怎会用如此瑰宝作为家徽传承,他从未让近卫调查过洛希的身世背景,由此一看,也可见她的背景不容小觑。 她忽然又后悔了,不愿意将玉交到他手中,小心翼翼的再次装进去荷包里保管好。 “下次再给你看。” 洛希醉醺醺的搂着他的腰,觉得困意袭来,歪着头,居然靠着他的怀抱睡着,同在车内的侍女都吓了一惊,不敢相信从来不近女色的王爷,就这样抱着洛姑娘一路回去。 王府的一等女使婉儿早早就等在王府门口多时,见千昕鹤走下来时抱着怀里睡着了的洛姑娘,连忙迎了上去,“王爷,让别的女侍抱着洛姑娘进去吧,你这样会累着……” 千昕鹤仿佛没有听见她的话,从她身边径直走过,甚至没有半刻的停留目光。 一行人如鱼贯入,都跟着王爷的脚步往西苑的方向去,余下来的七八个女侍都再次炸开了锅,纷纷指责道,“洛姑娘女子之家怎么喝那么多的酒,都喝的不省人事……” “别乱说话。”婉儿轻声止住了那几个女侍,脸上并没有一丝的生气,先对身边的小丫鬟筠筠说道,“厨房里准备醒酒汤,送过来洛姑娘房里,再准备温着一锅小米粥,吃醉了的人醒来,总会饿的。”说罢,又转头对凌凌说道,斯文条理的安排下一件事,“你去打一盆水来,夜里冷会着凉,不要打井水,去备温水来,干净的帕子毛巾也送到房里。” 筠筠凌凌两个小女侍听到吩咐,二话不说就按照婉儿的要求准备好,送到房内。 婉儿亲自到塌前照顾洛希,男女总有不便,隔着一道薄薄的纱帘,千昕鹤坐在外面的椅子上等着,婉儿温柔的给洛希擦脸擦手,又亲自喂她喝解酒汤,她是个一等的侍女本不需要做这件事,只因她见着洛希仿佛看到自己年幼的妹妹,对她越发好的过头。 “洛姑娘睡着了,睡得很香。”婉儿走出来,手中还拿着一张湿毛巾未来得及放下,又解释道,“她的近身丫鬟菖蒲睡得早,不便再叫她起来照顾,厨房也备好了粥,奴婢会守在这里一宿看着洛姑娘,等她醒来的。” “你回去吧,本王亲自等她醒来。”千昕鹤淡淡的说道,目光透过帘子看向里面的洛希,见婉儿欲言又止,便冷冷道,“出去。” 婉儿唯有退下。 门口的一众女侍都为婉儿姐姐叫不值得,王爷居然如此偏爱洛希到了这种程度。 “小傻瓜,那可是我们未来的王妃呢。”婉儿轻轻的敲了敲筠筠的小脑壳,又捏了捏隔壁凌凌的小鼻子,笑笑道,“洛姑娘手里还攥着王爷的玉扳指,那是王爷最珍爱之物,非寻常人可触碰,如今给了洛姑娘,你们这群小丫头还猜不到什么意思吗?” “那我们王府要有新王妃了吗?”筠筠一脸稚气的脸望着婉儿,又偷偷往里瞧,“可是我们的新王妃,好像太喜欢喝酒了……” “王爷喜欢不就好了吗,怎么小丫头都开始担心大人的事情啦?”婉儿柔笑的看着筠筠凌凌两个金钗之年的小丫头,不禁也视线往里面看,洛希真的是像极了自己的妹妹,也是爱喝酒,喝的醉醺醺的,像只小懒猫。 雪岩和椿山正好路过,看着婉儿和一群小丫头在房门外说说笑笑,咳了一声,吓得那些小侍女小丫鬟都通通避开做事去了。 “就你喜欢那个洛姑娘,怕不是因为她长得像你死去的妹妹吧。”雪岩不屑的对着同为一等女侍的婉儿说道,瞥了一眼内房,又看见婉儿手中的帕巾,鄙夷道,“外头也不知道哪里来的人,让王爷对如此上心,你好歹也是个一等的女侍,怎么也去伺候她来呢?” 婉儿正欲说话,同为一等侍女的椿山也从雪岩那里听来关于洛希的坏话,冷冷的截住她,“婉儿,你是我们一等女侍里最善心的,但也别用错了地方,咱们伺候的人是王爷,不是阿猫阿狗,别坐丢了身份的事,要是掌事的回来了,小心别让她责罚你。” “掌事处罚分明,我又没有做错,何来被罚一说。”婉儿据理力争,面带微笑,“洛姑娘初来乍到,她是王爷的客人,待客之道,本就应该以上宾之礼,何来贵贱之分?” 椿山气的说不出话来,雪岩反而劝别怒,转头就对婉儿说道,“既然婉儿姑娘觉得她是客人,那就尽管去亲近她,可别到时候冷脸贴了热屁股,灰头土脸的爬回来。” “自然如此。” 婉儿人如其名,清秀婉丽,声音不大,却字字珠玑,掷地有声,雪岩自然说不过她,气的脸色发红,和椿山扭头就走。 筠筠凌凌躲在外头门洞子下听的一清二楚,小心翼翼的靠近婉儿姐姐,她的脸上淡淡的哀愁是藏不住的,筠筠先是拉住了她的手,“婉儿姐姐,你是想语儿姐姐了么?” 语儿是婉儿的亲妹妹,两年前因意外落水而亡,曾经也是个活泼可爱的小姑娘。 “小丫头还不去睡觉,明天犯困起不来做事,要请汤嬷嬷管教管教你们了。”婉儿唬了她们一句,立马就乖乖的回到后院歇息了。 月色真美。 婉儿坐在门外的那一圈花圃上,月寄相思,怎会不想念那个精灵可爱的语儿,她的年纪应该比洛姑娘小,也喜欢喝酒,喝醉了就开始说胡话,乱七八糟一直的说,从天黑说到天亮,把陪着她的人都能说睡着为止。 那天若是自己答应陪着她去郊外垂钓,她是不是就不会失足落水,母亲也因为没有看好她而愧疚万分,至今都未释怀此事。 “婉儿姑娘,洛姑娘醒了。”不知过了多久,房内伺候的女侍走了来,推了推她肩膀,婉儿才如梦初醒,问道,“几更天了。” “快五更天了。” “是么…”婉儿揉了揉太阳穴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在外头小睡了一会,又急急忙忙道,“对了,王爷呢,他回去歇息了没有?” 女侍摇了摇头,这才回她话,“王爷一直等着洛姑娘醒来,她不爱吃粥,说要吃三鲜饺子,如今厨子正在密锣紧鼓的准备……” 婉儿一听,没想到洛希的性格爱好和自己的妹妹如此相近,愣了一下才进到屋子里头去,千昕鹤夹着饺子喂她,洛希偏偏不要吃,她宿醉未醒,脑子里嗡嗡的响,又换个一个想法,“我要喝豆浆,要吃油条……” 女侍们这次都不等王爷发话,就知道他一定会同意,二话不说抢先着去做这件事。 洛希醉眼惺忪,低头看着自己握着的玉扳指,眉头一皱,意识到这不是自己的东西,二话不说就无情的把它砸到地上去了。 众人吸了一口冷气。 连婉儿都不能避免。 那只玉扳指逃过碎裂一地的命运,圆滚滚的掉到婉儿的绣花鞋边,她小心翼翼的捡了起来,见没有划痕,才松了一口气,用干净的手帕抱起来,递给到千昕鹤的面前。 他若有所思的望着心爱的玉扳指,脸色很沉,洛希的意识也清醒许多,接过身边女侍端着的茶水,喝了两口,回想起自己刚刚“发癫”过程,整个人瞬间就尬住在那里。 好比有人扔她的紫玉。 洛希肯定给对方直接拔剑封喉。 “我不是故意的…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是王爷您的心爱之物…”她语气越说越弱,没有什么底气一样,比小猫儿还要可怜兮兮,“王爷,你能不能……就不要生气……我最多挨你一拳…你只要高兴……打哪都可以……” 厨房里的女侍高高兴兴的准备着豆浆油条送上门来,送到床前才发现气氛不对。 “罢了,你喜欢扔便扔吧。”千昕鹤率先做了让步,怕她饿着肚子,又命侍女将早餐端到她面前,“吃一些吧,你喝的酒多,弄坏了身子不好,你如今肚子也该饿了。” 洛希简直感动万分。 她吃饱喝足已经是精神抖擞,何况睡了一宿安稳觉,见千昕鹤守在床前,脸上还有沧桑操劳之感,便道,“我昨天喝醉了真不好意思,还难为让王爷你起这么早来看我。” 婉儿欲言又止,连屋内丫鬟都觉得王爷守了这一宿不值得,千昕鹤只是淡淡的挥了挥手,让她们退出去,不许再多说一句话。 “如今可好些了。”他淡淡的问。 洛希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就差没有原地跳起来蹦跶,“感觉睡一觉舒服多了。” 千昕鹤并没有提及她昨晚醉酒伤感,看着她眼里有光,便心头也高兴,又因为属官来向他请命,匆匆的起身离去,临出门之际吩咐婉儿,“昨夜的事,不必向她提起。” 婉儿领命。 她转身进屋,看着洛希龙精虎猛的样子,正在挑选侍女给她拿来的衣裳,大抵是彻底消了酒醉,小脸上还有淡淡的粉色,能让王爷如此上心的姑娘,确为少见,她不禁也面露笑意,也满心欢喜的走了进去。 第39章 暗中调查 洛希换好一件淡青色小袖对襟旋袄,下着长裙,喜欢一个人在花圃里面溜达,晨起的阳光好温暖,驱散她睡了一夜的寒意,七八个侍女非要跟着守着她,走哪跟哪。 她终于不耐烦的对她们说起人生大道理,“你们要再跟来,我就把你们眼珠子一个一个挖下来,泡在酒坛子里,等着买来烧肉配酒吃,一口吃一个,味道好。” 此话一出,吓退众人。 婉儿反而没有一丝害怕,温柔的看着她,“洛姑娘的性格,很像奴婢的妹妹,她性格大大咧咧,能爬树,能掏鸟蛋,别的人都说她胆子大,蛇都不怕…” “我怕蛇。” 洛希冷不丁的说出事实,“我不仅仅怕蛇,我害怕老鼠,蟾蜍,还有老鹰……” “奴婢也是。” 婉儿举手赞成。 菖蒲这个时候也在侧房走出来,睡眼惺忪,婉儿识趣,便不打扰她们两人相谈,主动让出位置,浅笑蹲身一礼,告退。 几个跟着来的侍女都识趣退到小院门口外,侧过身子,不敢随意偷听任何事。 洛希坐的位置是秋千,荡来荡去,菖蒲一坐上去,就荡的更加高,把她脑袋里的宿醉感又荡了出来,无奈道,“昨夜登高望望月亮,喝太多酒,遭报应,头痛欲裂……” “姑娘上一次喝醉的时候,应该是五六年前了吧?”菖蒲用脚一垫底,秋千立刻停住下来,那一次正是宋延皓上京赴任,“姑娘那次喝的酩酊大醉,发的酒疯我还记得清楚。” 洛希无奈笑了笑,点了点菖蒲的额头,“小妮子,非要记我的糗事是不是?” 菖蒲不屑一顾,这次小脚往前一蹬,带着洛希就一起坐着秋千往后荡,轻悠悠,连话也变的如此,“昨夜按照姑娘计划,到西苑那排耳房去,你猜我发现了谁也在那里。” “谁?” 洛希挨在秋千的绳索上,冷眯着眼,仿佛能感觉到菖蒲接下来说的话有多重要。 “怀章老头。” 菖蒲冷冷的道出了昨夜见到怀章的情景,她躲在屋檐上头,怀章身边跟着一个人,身穿黑衣斗篷,覆盖在全身上下,她想要再凑近一点看,怀章忽然察觉什么似的一抬头,吓得她赶紧躲开,又遇到轮班巡逻的侍卫,险象环生,最终有惊无险回到西苑。 洛希知道怀章是刑部提刑官,为官清明,不轻易参与党派纷争,“上一次你见他是在天宗院,确定他也是玄门五卫之一吗?” “顾书亭向他汇报,言语举措可以确定怀章就是五卫之首。”菖蒲低声道,又将一支短小的飞镖递给洛希,“唐南当时就是用这支暗镖刺杀连岳的,有官府标记,千昕鹤围剿天宗院的时候,显然和他们已达成了交易。” “一旦确认澄王的确离开封地,陛下定然难以容他,兄弟反目,山雨欲来。”洛希把头挨在秋千绳上,疼得厉害,敲了敲脑瓜子没有丝毫作用,直接一脚给停住荡漾的秋千。 菖蒲也愣了一下,“姑娘后悔了?” “开弓没有回头箭。”洛希伸了伸懒腰,起身站在花园正中央,张开双臂,贪婪的呼吸着新鲜的空气,回头对她一笑,“菖蒲,这辈子咱们就来这一次京都,不如逛逛?” “姑娘,你确定真的要这么做吗?” 菖蒲看出来洛希并不是真的开心,从她踏进王府开始后的每一步,都已经变成了步步为营,她本应该开开心心预备做她的裕王妃,到头来,只不过是一场计谋,“姑娘答应裕王上京那一刻,是真的从未有过心动?” “……” 洛希笑了笑,眼里的光早已被消磨殆尽,变得黯然失色,她到底有没有过真的心动,连她自己都产生了深深的自我怀疑。 菖蒲欲言又止,见外头有女侍进来,正是椒兰,她指了指身后的春梅低头手捧着碧绿的瓷瓶,“洛姑娘,这是早上新接上来的井水,梨花枝每日一换水,养的新鲜。” “就在那屋子里头,你们换去吧。”洛希淡淡的说道,让春梅进屋换花瓶换水。 椒兰又微微躬身一礼,怕洛希在王府过于无聊,邀请她到后边的花圃欣赏插花解解闷,洛希反而说道,“我脑袋还疼,要歇一会,晚些时候我和菖蒲两个人去就可以。” “但姑娘初来乍到,您对这里并不是很熟悉,奴婢可以在门外侯着您,你若是觉得方便了再出发也不迟。”椒兰坚持己见,不敢贸然得罪洛希,又是一礼退到门口在等待起。 洛希无可奈何,给菖蒲打了一个眼色随时应变,椒兰便在外头等着她出门来。 一离开雅轩居,椒兰先是带她逛东苑的楼阁,观鱼喂鸟,在亭子中央吃过茶,有两个肤白貌美的小女娘在表演插花。 细长的长嘴净瓶,插入一支延伸展开的粉粒指头大梅枝,两朵硕大的牡丹菊,出彩、淡雅搭配,另一只大肚的玉瓶,绿萼梅铺满口,斜插两朵海棠花,有黄刺玫,白碧桃花交辉相应,皆是冷淡之色,清疏之影。 “我怕是学不来这一门极致的技术了。”洛希自嘲的对菖蒲说道,“你日后可要好好学学,四般闲事,此为最乐了。” 菖蒲也直言自己做不来,毕竟两人都是看着一刀一剑走江湖的,又怎么会挽手执花,更学不懂浅闻梅香知冬来。 椒兰看得出来洛希兴意阑珊,又命人预备红椅步撵,知她走累后请她坐上,抬着绕了后花园足足一圈,大户人家都无需自己走路,后排的丫鬟侍女都端茶倒水,贴着洛希围得团团转,让她根本没有乱走的机会。 “哎呀,我肚子疼。”洛希忽然面露难色,捂着肚子下来说要找茅房,越说越急,捉起在隔壁的春梅见她快带自己去。 椒兰等人急忙要跟上去,菖蒲一张手就拦住了所有人,“我家女娘要出恭,怎么还要这么多人看着,这不影响她心情吗?” “可王府这么大,姑娘要是走错了…” “有那小丫鬟带着怕什么?”菖蒲双手一插腰,坐在亭子间的座位上,“你们若是觉得信不过我家姑娘,尽管跟着去便是,惹怒了她,你们的小眼珠子就等着泡酒好了…” 晨起才被“人生大道理”教训一通,如今不过两个时辰,又被一场“至理名言”所感动,几个侍女面面相觑,纷纷就拉着椒兰的衣角往后退,“姐姐,我们就等等吧,春梅好歹也来了这里半年了,应该不会迷路的。” 春梅的确没有迷路,她直接就把洛希带到花园后的茅房,自己在外面等着,洛希早已经偷偷溜出去,转身就越上屋檐离开了。 洛希很快顺着菖蒲说过的地方从花苑过一条蜿蜒曲折的走廊,路过门洞子下走过去到西苑,就来到重兵把守的小四合院。 她快步视察了一圈,趁着侍卫交班巡逻之际跳入小院子,躲在假山后。 一团小迷香扔出去,不一会儿横七竖八可都是昏迷的侍卫,洛希趁机偷偷溜进去正门里面的房间,努力的寻找有可能出现的澄王,又小心翼翼的提防门外进人。 说来奇怪,正房里面空荡荡的,再往里头走就是卧室,的确有个人正卧在那里,青天白日的睡觉似乎有些不合理,她稳住呼吸,渐渐靠近床边,预备伸手拉开被褥。 “洛姑娘,可让奴婢找到你了,你怎么乱走到这里头来了。”一声清脆甜美的女声,吓得洛希一回头,原来是跟在椒兰身边的小丫头,像是叫如兰什么的,只见她眼神一示意,按住了她即将要拉开被褥的手,有意无意的高声的朝外说道,“洛姑娘,咱们快些回去吧,亭子里准备的茶都快要凉了呢。” 洛希意识到那卧床的人有诈,顺着如兰的话也跟了出去,一出门,那些昏倒的侍卫早早就已经爬起来,正围着门口拦住两人。 “这是王爷的客人洛姑娘,你们都不认识,如今走错路了才进来的,还不让开。”如兰牵着洛希的手淡定走在前面,她气势逼人,面对手握冷刀的侍卫丝毫不胆怯,“你们若是伤了洛姑娘,可是知道王爷的脾气的。” “让她们走罢。” 怀章忽然从转角走了出来,一身戎装配长刀胯腰,脸色正义,可想而知他应该在等着人“登门”,见到是洛希反而让开了路。 洛希顺着原路返回,背后跟着的如兰沉默一言不发,她一停下来,如兰也恭敬的低着头,“如兰姑娘,是应该这样称呼你吗?” “奴婢不敢。” 如兰低着头,连眼眸也是垂下来的。 洛希笑了笑,那小苑已经被巡逻密包围,没有侍卫,寻常人等难以进出,况她刚刚还从埋伏中解救自己,自然想明白,“没想到大人本领如此,连王府也安插了眼线呢。” “姑娘不应该操之过急。”如兰这一句话算是心照不宣,还是低沉着头,双手合拢恭敬的朝她一礼,“如今椒兰她们还在等着,回去晚了容易引起怀疑,还请姑娘快些回去。” “告诉宋延皓,我答应了他的事自然做到,不需要别的人来指手画脚。”洛希冷冷的撂下一句狠话,头也不回的转身就走。 椒兰看见她回来才放宽了心,适才听到春梅说弄丢了人,大家的一颗心都是七上八下的,如今一见到她,赶紧围了上去,“姑娘别再乱走了,丢了您我们担待不起呀。” “好好好,我不乱走了。”洛希放弃了再探小苑的想法,反而真的坐在亭子里赏起花,看的眼花缭乱,直接困到想要睡觉。 千昕鹤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来的,洛希睡眼朦胧的抬起头时,他已经坐在身边,从他的侧颜看过去,疏朗清俊的五官,高挺的鼻梁,淡淡的薄唇,洛希看得入迷,恍恍惚惚的伸出一只手,点上了他的喉结,“真是好生奇怪的感觉,怎么像是真人一样的?” “是真的。” 他微微扭过头来,拎起桌面上的长提方形的铜鼓茶壶为她斟茶,氤氲白汽飘起,夹杂着淡淡的梨花香,魂牵梦绕的香气四溢。 洛希坐直了身子,看了看杯中的梨花干,顿时笑颜逐开,见他先是温柔的用手背为自己探了探杯壁的温度,才拿起递到自己的掌心,“喝吧,温度正好,不会很烫。” 她心满意足尝一小口,甜丝丝的快感,瞬间将她一整天的不开心都抛之脑后。 “王爷,你是从哪里弄来的梨花茶?”洛希心中好奇,京都并不常见有梨花树,“王爷,可别是又让人下江南,特意买来的吧?” 千昕鹤笑笑不语,见她茶杯已空,小心翼翼的再给她斟了一杯,“……快喝吧。” 忽然天空下起雨来,不大,微薄的绵绵雨水,滋润着花园里的各色鲜花杂草,阔大的龟叶子蒙上一层水雾,随风摇曳,抖落下来无数的小雨珠,蹦蹦跳跳在泥地玩耍和欢呼,转头又渗透进去地下面的新新世界了。 洛希有时候也想那样子无忧无虑,可那样也仅仅是想想,不会有实现的可能性。 “如果有来生,王爷会想要变成什么?”她忽然问道,那双灵动的双眸望着他温润尔雅的面容,忽然又替他先回答了这一个问题,“王爷还是继续做一个王爷好了,长得那么好看,连世家大族的女子都黯然失色。” 他深深的凝视着她,看进她的眼睛里,“洛姑娘,你会想要变成什么?” “一头猪吧。” 洛希偷笑一声,做一头猪吃吃喝喝,睡睡耍耍,无忧无虑的,“临死前还可以吃一顿饱饭,一刀下去,又是一个新的轮回了…” “洛姑娘。”千昕鹤忽然轻轻的打断了她的话,放下了茶壶,“西边有个小文园,希望你以后不要去那边,那里是王府重地。” 她怔了一下,缓缓靠近了他。 乌瞳幽幽,近在咫尺的险些鼻尖碰着鼻尖,吐露出湿热的气息在他脸上,暧昧不清,如同她说出的话也变得妩媚,“我很快就要成为王爷您的夫人,成为这王府上的主母,如今却连那一小片的地方……都还不能随便逛逛…亦或是说……王爷您从来就没有信任过妾身吗…觉得妾身可疑是么……?” 妾身二字太重,从她嘴里说出来,已经是极为暧昧的意思,直接拨乱他的心弦。 洛希往后坐了回去,随手一杯热茶下肚,她的脸上也不自觉的染上薄红,这种伎俩她鲜少使用,执惯刀枪,自己也会因为这一种突然的献殷勤而导致内心波澜壮阔。 第40章 掌事良玉 忽然门房几个小厮穿着蓑衣急急忙忙的走到亭子边,后排的侍女们也都撑着雨伞跟着站在廊桥之下,就听见为首的用着极为尊敬的语气说道,“启禀王爷,掌事回来了。” 千昕鹤微微动了动,揉着玉扳指有些若有所思,目光不觉得望向了远处的院门。 “王爷不去见一见吗?”洛希看得出来这个叫掌事的应该是王府的厉害人物,不然叫雪岩这等一等的丫鬟也都立在远处等候着。 “安翁,让良玉过来见见洛姑娘。”他忽然低声说道,安翁立马去办事,周围的丫鬟们都吃惊,良玉那是整个王府的管事,年幼时就已经在皇宫里伺候王爷,如今也是跟着出宫在府上继续任职,没想到王爷居然如此看中洛希,居然没有要去接良玉的半分意思,可想而知洛希的地位之高。 没过一会儿,有个女子缓缓走过来,丫鬟们正在给她打伞,洛希好奇的微微歪着头,想要看看伞下的人像什么样,先是见她穿着一条青绿色的纱堆似的绉裙,里头穿着一件玉兰锦缎的对襟短衣,披着素雅的淡粉薄纱外袍,两只手都戴着一只银叶丝缠绕翠绿玉镯,脖子上也坠着一条白玉金锁璎珞,再往上看,长得真真是美女子,她的那张脸仿佛是上天精雕细琢出来的宝物,五官精致,温婉大方,双目明亮,朝着亭子里的两人蹲了一礼,连声音都是温声细语道,“良玉在此,请王爷安康,请洛姑娘安康。” 洛希一愣一愣的,忙站起身来,回了一礼,“洛希在这里,也请良玉姑娘安康。” 丫鬟们撑着伞领着良玉来到亭子,为她拿上来一条干净的热巾子,见她轻轻擦了擦手,青葱玉指,养的水润润的,仿佛是从闺阁里走出来的大家闺秀,洛希看着她走了过去,伸手摸了摸那个方鼓的茶壶子,立马回头对椒兰道,“茶冷了,快换一壶新上来。” “不、不必了。”洛希连忙说道,她喝的一肚子的茶水,如今再准备来都喝不进去。 千昕鹤这时才对洛希介绍起良玉,“她是府上总管一切的掌事,为本王分忧不少,日后洛姑娘有什么需要,与她说一声便是。” 良玉也微微再次抬手重叠,行了一礼,低眉颔首,温声细语,“但凭姑娘差遣。” 洛希这夜用过膳后,和菖蒲说起那小苑里头的事情,说着又绕回到良玉身上,端庄典雅的女子,让她连连自叹不如,“早知他有这么一位好帮手,我都不来蹚一浑水了。” 良玉这头回到屋里头刚坐下,管家安翁就拿来王爷下江南的费用开销,对过账后无误,轮到雪岩就先来抱怨,说洛希目中无人,椿山也是个一边倒的人,婉儿就坐在下首的位置不出声,听着她们两个诉苦,芝麻绿豆大的事情就说个不停,听的人厌倦。 说来也是,王府向来等级森严,一等侍女就她们三个,余下的二三等女侍,丫鬟,粗使丫鬟,哪一个不是看她们脸色办事,如今洛希还没做嫁入王府就如此不给她们尊重,我行我素,自然就和她不对付,仗着自己是府里的旧人,多少要赚一分薄面回来。 “洛姑娘初来乍到,你们两个都已经是府里的一等女侍,还这么毛毛躁躁,传出去让别人笑话我们王府目中无人。”良玉无奈的叹了一口气,手中羊毫还在沾着墨,预备着明日要进宫的礼单子,“她是王爷亲自带回府上来的的,无论日后得了什么身份,都是要比你们金贵的多,她是主子,我们是奴才,在这里发发牢骚便算了,绝不许对外乱讲话。” “最多也不过是个姨娘,连个侧王妃也做不了。”椿山的性子急,说话也直白明了,“我从景德那里听来的,绝无半分的假话,洛希不过是靠着几个小田庄养活下来的商贾,身份地微,和世家大族完全不搭边。” 良玉手中的羊毫微微一震,滴落下来大颗的墨色晕染开,她连忙将礼单子对折起来,搁置一边,淡定道,“无论如何都不许再议论洛姑娘的身世,明日王爷还要带着她进宫里请旨,你们也早些回去歇息罢。” 婉儿和椿山都退了出去,剩下雪岩还留在屋内,她和良玉都是自小在宫里头长大的,交情不浅,“那洛姑娘也只不过是王爷一时心动,真正在王爷心里头的,还是姐姐。” “住嘴。” 良玉冷冷止了她的话,眸色不经意的流转愠色,“雪岩,王府不留嚼舌根的人。” 雪岩被她的这种无动于衷气的无奈,蹲身行了一礼,极为不爽的转身出屋子去。 整个屋子内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良玉低头写着隽秀的小楷的送礼名单,她知道孝安太后善佛,喜欢绿松石玉竹等祈福法器,特意前几日到肇庆四会命当地的工匠打造一支玉如意带回来,而孝昌太后喜欢四大家麟云的字画,便库房里拨了出来作礼。 她想到进宫后还要打点两宫皇太后身边的红人和宫女太监,不能过于招摇,务必打碎七八两的黄金特意做成金瓜子送出去。 她把进宫后每一个步骤环节都想的仔仔细细,生怕遗漏了什么事情让王爷丢了脸面,改了一次又一次的礼单,不敢遗漏。 良玉眼见事情完毕,天色尚且早,命侍女备茶,带着单子去请千昕鹤的示下。 “东西都很妥当,你刚从外面回来,舟车劳顿,回去歇息吧。”千昕鹤正在书房内,看了一眼礼单,没有过多疑问又还给了她。 良玉见他没有动桌上的六安茶,碰了碰杯壁,还是暖和的,“这茶还是热的,是不合王爷心意么,是否要再去备一杯进来。” “不必了。” 千昕鹤摆了摆手。 他目光正好落在桌面上一则快报,从扬州运上来的梨花树已经快到京外大河,嘴角不自觉的上扬,“本王近来多爱花茶,滋味醇厚,清香幽雅,慢慢就喜欢了……” “王爷、你真的要娶洛姑娘为妻吗?”良玉斗胆问了一句,她多少从雪岩口中知道洛希的身份,根本就不是门当户对,“洛姑娘出身是商贾,这样的身份会给王爷你……” “本王钟情于她,亦亲口承诺于她,君子一言九鼎,驷马难追。”千昕鹤很清楚自己的内心想法,良玉一时也不敢置喙。 屋内沉寂了一会,他又继续道,“无论有多大的艰难险阻,本王都非她不娶。” 这两句话就像是宣言一样的庄重,良玉也是第一次清晰的感觉到洛希在千昕鹤心中的重要程度,已经不是普普通通的爱意。 忽然,近卫首领景明走了进来,见左右无人,而见良玉玉时并无避讳,拱手对千昕鹤汇报,“王爷,西苑的小文园有动静。” “直说。” “小文园外巡逻汇报,入夜后明显感觉到有人在偷窥,去追查来人跟丢了。”景明低头汇报时,还不忘又道,“总感觉此人武功高强,但在王府来去自如,似乎是内贼。” 千昕鹤沉默的揉了揉手中的玉扳指,看着烛灯摇曳,幽蓝的灯芯在不安窜动。 “本王知道了。” 他淡淡的屏退景明,越发的用力捏着扳指,过了许久,声音有些暗哑,“洛姑娘初来乍到,你多派一些人,去看着她……” 良玉是府上的掌事,很显然知道他话中有话,“我会派一些会武功的女侍——” “不、罢了。” 千昕鹤有些犹豫,打断了良玉的话,“她既然是本王请进府上的,是贵客,不应该对她有任何的怀疑,不必派人盯着了。” “王爷,澄王在小文园本是最为机密,如今有人盯上此事,是否应该要将澄王转移出府?”良玉是他掌事,深知澄王早就被安排在西苑,可一旦暴露,是私藏的大罪。 “外面对澄王而言,有诱惑,也有危险,在王府上他的处境更为安全。”千昕鹤淡淡的说道,他的思绪似乎已经不在这件事上。 良玉善于察言观色,便问,“那、洛姑娘的身份当真可信吗……” 这话突然戳中他的内心。 洛希真的可信吗? 这偌大的王府,有数十的精锐近侍,百名家仆,还有特意调来巡逻将士,普通人根本无法登入任何一次宅门,唯有从里面作乱,那自然,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良玉看出了他的担忧,重申了一次他的建议,“是否,要派女侍去盯着洛……” “良玉,本王的命令从来说一不二,你跟在本王身边如此多年,本王相信的人,你也应该相信她才对。”千昕鹤冷漠的抬起头,深深的目光看着良玉,“本王在扬州时,你多次让景德写信回来给你,她用的还是王府的信鸽,难道本王就要因此不信任你吗?” 良玉脸色一惊。 她急忙就要跪下来,又被千昕鹤冷冷拦住了她,“你何罪之有,何必要下跪。” “奴婢跟随王爷已经十五年,从未有过异心,此话天地可鉴,不敢说假话……”良玉猛的抬起头来,又摇了摇头,握紧十指紧扣捂在胸口,白皙的小脸坚定不移,“良玉可以发誓,这辈子绝不会背叛王府一分一毫。” 千昕鹤捏紧了手中玉扳指,深吸了一口气,凝视着她,“良玉,你的性格温婉,又沉稳,能将府上事务处理井井有序,是本王在这府上最为信任的人,正因如此本王绝不敢亏待你,你离宫那日,本王就已经给了良籍,可寻良缘,你若是想要权势,本王亦可以给你,但你为何,至今什么都不要?” “奴婢出了府,又能去哪里?”良玉面色冷清的垂下头,她这一辈子从出生就因为祖上犯罪获奴籍,一睁眼,四五岁的年纪已经就是在皇宫里做事,与其说她害怕自由,还不如说她更加害怕孤单,“外面的世界太大了,奴婢有些无所适从,不敢出去了……” “本王让升远侯认你做干女儿,你可以做县主,衣食无忧,不必担忧受怕。 “奴婢习惯呆在王府了。”良玉从不敢轻易忤逆他的意思,唯独每每此时,她就忍不住要反驳一句,“就让奴婢留下来吧…” 她确实害怕外面的环境,不知道如何立足,对这一座偌大的王府产生了依恋,也对面前人有了不该有的感情,但她也清楚的知道这是一场无疾而终的爱慕,早早的放弃了所谓的爱意,变成了任劳任怨的掌事。 那一年,王爷出宫立府,孝安太后偷偷的拉着她进殿内说话,问她是否愿意跟着王爷,虽然给不了正式的名分,但至少能有个妾妃的身份,她自然是红着脸说应允。 千昕鹤却一改常态,拒绝了太后的提议,直接表明了自己并无爱意,“儿臣对良玉她只有感恩之情,并无爱意,良玉一生清苦,照顾本王衣食住行,出了宫不应该在跟着本王做奴才,本王希望她自由自在。” 良玉那时躲在帘子外面,掩面哽咽,听着他明确自己一生娶一人,在未遇见那人之前,不会轻易娶妻,他又以自己出宫立府的喜庆之事,跪请太后懿旨为自己剥离奴籍。 她便知道了。 王爷是个不轻易让别人走进内心的人,即便陪伴在他身边十五年,也不过在他看来是恩情,并非爱意,他甚至也不愿意给自己一丁点的怜悯,以避免日后的爱恨情仇。 “良玉,你依旧有选择自由离开的机会,不一定要守在这里过一辈子。”千昕鹤对良玉多少有些愧疚,对待她和别的女子也不一样,“哪一天你想要离开,本王绝不拦你,亦或者你有什么愿望,本王都可以承诺你。” “良玉别无所求。” 她早就没有什么额外的想法,声音也平淡无波,“若王爷无事,良玉退下了。” 良玉回去后再次修改完善礼单,到了三更天才歇下来,五更天一醒,就命女侍去清点准备东西,让小厮去备马,先派了内官递折子进宫,一切都准备的妥当,良玉派人去伺候洛希起床洗漱,为她入宫做准备。 第41章 拜见太后 “掌事,洛姑娘还不愿意醒。”门口的小女侍燕儿低声来回话,语气很低,“洛姑娘说才辰时,还有时间,不用起的那么早……” 良玉是个事无巨细,爱操心的人,虽时间是有些早,但毕竟是进宫觐见两宫皇太后,不可马虎,她捡了一件秋衣穿上,顾不得清晨的冷风就出门,要亲自催洛希起床。 洛希关着门,就是不肯起。 大门都被人敲了不下十次,“砰砰砰”的作响不停,她仍是雷打不动的呼呼大睡。 良玉想要亲自上前去扣门,没想到千昕鹤已经提前到了西苑,止住了她的动作,淡淡道,“没关系,让洛姑娘再睡上一会,本王愿意等她,别再敲她门了。” 千昕鹤的偏爱已经是有些过分,就坐在一张搬来的太师椅在院子中央等她醒来。 快要到辰时,才听到懒散的起床气,侍女们早早准备好眉螺粉面,珠钗头饰,华丽衣裳,荷包玉器等放在托盘上,如鱼贯入,一字排开,等着洛希洗漱后为她上妆更衣。 “良玉姑娘,这个弯弯沉沉的发髻,把我头发都压的太疼了,改一个成不?”洛希被梳头侍女扯得头皮都要绷紧,非要梳成宫里流行的样式,疼的实在受不住,一把握着她的手苦苦哀求道,“就梳回原来的发髻,头发打的松散些,我也不用这么难受,也不要簪上那么多金银珠钗,就别一支小簪子最好了。” “洛姑娘,你是要进宫见太后的,怎可失了礼数呢,况且你还是跟在王爷身边,该有的你都应该有,倘若宫女们笑话你衣着朴素,那就是等同于笑话我们王府。”良玉半蹲下来拉着她的手,向她娓娓道来其中缘由。 洛希表示道理都懂,但她没穿戴过这么多金银首饰,压的她都喘不过气来。 “掌事,王爷让我给你带句话。”忽然门口的椒兰走了进来,当着良玉的面,说出了王爷的刚刚吩咐的原话,“但凡洛姑娘不愿意戴的头饰,不喜欢梳的发髻,不喜欢穿的衣裳,都随了姑娘的意思,千万不可强求。” “那我只要流云髻,再要一支碧玉簪子就足够了。”洛希高兴的说出了自己的诉求。 梳头侍女一时进退两难,握着那把木梳看良玉,说到底被偏爱的有恃无恐,良玉也也未曾想过千昕鹤对洛希的宠溺程度到如此,摇了摇头,嘱咐梳头丫鬟,“罢了,就按着洛姑娘的意思梳吧…” 洛希很快就梳了一个流云髻,勉强同意再插一对绿松石的绣花,不带耳坠,配一支碧玉簪,她挑了一件淡色丝绵袄在内,天青色的薄锻纱衫穿在身上,一时高兴,会转身心满意足的跑出门外给他瞧瞧自己。 千昕鹤见她迎面扑过来,连忙伸手将她抱住在怀里,“洛姑娘,千万别摔着了。” 她顿时羞红了脸,也不知道方才着了什么魔怔,只知道他已经等了自己许久,连见他都是想要用跑的,这一时回过神来,注意到他也穿着一身暗绿色的菱纹襕衫,腰间玉装黑束带,勾勒出他高挺俊朗的身姿,他的发冠上被镂空的云纹金片所束,横插一支鎏金的簪子,看起来自己确有些配不上他了。 “洛姑娘做自己便是最好的,不必迎合别人,也不必迎合母后和本王。”千昕鹤温柔的对她相视一笑,很自然的就牵住了她的手。 洛希愣了愣。 她知道自己不过是逢场作戏,还是要握住他的手,感受他掌心传递过来的温度,他的手是冰凉凉的,便融化了她内心的燥热。 两人很快就进宫去,先是在慈安殿里见了孝昌太后,她正给雀笼里的金丝鸟儿投食,见裕王一来,叫宫女子砌茶,自己挨在紫檀软榻坐下,懒散的目光打量起洛希。 房嬷嬷站在边上递了一杯红袍,太后尝了一口,半晌,才说道,“王爷可知道你要娶的是个商女子,当真是想的一清二楚了?” 原是太后早就知道这事,明摆着这就是不满意洛希的出身,眼尾都不愿意再看她第二眼,冷冷道,“既然身份是配不上王爷,收在府里头做个通房也就罢了,有了庶出的子嗣,再给她提拔个身份,做个小贵人。” “母后,本王要她来不是做通房的。”千昕鹤忽然开了口,神情严肃的站起身来,洛希也赶紧跟着站起来,免得失了礼数。 孝昌太后也知通房的确是低了点身份,不然裕王也不会亲自带人来见自己,也不愿意惹恼他,便给了他三分脸面,“难得王爷第一次有了心头好,那便娶进来做妾妃罢了。” 千昕鹤不为所动。 洛希知道孝昌太后算是抬举自己,可做的是妾妃,连个侧王妃也不是,她就算和千昕鹤是假恩爱一场,也不免费有些怨气,“啧,就只知道会挑软柿子来捏。” 这声音虽然轻,也能传到孝昌太后的耳中,顿时就坐直了身,没想到千昕鹤直接将洛希推到了身后,“母后,本王来是向您请命,要来娶洛希做正妻,做唯一的王妃。” 这话掷地有声。 大殿内的宫女太监都听的一清二楚。 孝昌太后真的是入骨在鲠,端着那杯红袍茶喝不下去,重重的摔放置在茶几一角。 房嬷嬷是个聪明人,见状立马走过去给孝昌太后抚顺后背的呼吸,还不忘劝一句,“王爷您的身份尊贵,若不是公侯子爵出来的女公子,怎么配得上皇家的位份呢。” “本王自有分数。” 他似乎没有想过退让,直着身子站着一动不动,大殿内都没有人敢接他的话。 “罢了…” 太后自然听得懂佑王话里玄音她,又不是嫡亲的儿子,挨在软榻的靠背上,微微瞌上眼睛,声音也渐渐弱下去,“去明宫,给你生母请安,留她宫里吃个饭便回去吧。” 到了明宫,孝安太后一见儿子来立马迎上去,拉着他的手问东问西,喊了膳房备来点心,又见洛希肤若凝脂,面带桃花,衣着虽然有些清雅素净,也是落落大方的。 “你也上桌吃饭吧。”孝安太后喊了一句,接着就扭过头,注意力都在亲儿子身上,不停夹着点心递到千昕鹤的碗里,念念有词,“裕王难得来宫里见哀家一趟,看起来是长得瘦了些,多吃些,皇帝前几日还给哀家带来了人参,走的时候你再带回去,用来炖鸡,最为滋养,特意就给你的。” 这果然就是亲生的,有什么好东西自己不留着,脑海里想到的就是亲儿子,爱屋及乌,连洛希都得赏赐两串珊瑚珠子的链子。 “母后,儿臣有一事要与你商量。”千昕鹤突然打断太后的话,让她无需再想着搬各种补品到自己府上来,反而道,“儿臣要娶洛姑娘的事先前已经知会过母后,如今进宫来见你,也是要为她求娶一个名份。” “既然是王爷你的心上人,母后又能怎么不同意。”孝昌太后眉开眼笑,拉着洛希的手置在腿上,又拉过千昕鹤的手重叠在一起,“只要你们两人为我们皇家开枝散叶,让哀家抱上小孙子,那哀家就心满意足了。” 洛希被说得羞红脸,反观千昕鹤不为所动,脸色平淡的望着孝昌,淡淡开了口,“本王要娶洛希做王妃,母后没有意见对么。” 孝昌太后握着两人的手僵直了一下,她是个慈眉善目的中年妇人,吃斋念佛,菩萨一样的心肠,笑容可掬看着洛希,“洛姑娘远从江南而来,非世家大族,怎么可能会要求王爷违背祖制给她一个王妃的称号呢。” 好家伙,直接道德绑架了是吧。 洛希也早就应该想到这两位皇太后不是省油的灯,她们掌握一切后宫女眷任命,排斥异类进入皇家这个圈子,自己的身份如何,出身如何,早就在她们心中走了定论。 她望向千昕鹤,那张淡薄的玉容并没有太多夸张的变化,内心也不禁好奇,他是个如此高高在上的王爷,要如何做,才能把隐入尘烟的商户女子捞上来与之同肩,又还如何反抗有着养育之恩的母亲,还有,他应该怎样面对整个朝堂士族的不同意的声音呢? 或许千昕鹤那一句娶她为妻,不纳妾室,只不过是信口开河,何必以此当真。 这一顿饭用完,千昕鹤就起身告辞,孝昌太后欲言又止,宫人搀扶着她目送到门口,她也是个世家大族出来的女子,深知倘若没有任何家世背景,是不可能为夫家带来利益的,她十四岁进宫,相夫教子,不争不抢,伺候先帝六十载,也仅仅获得二品昭仪的身份,若不是平王一朝登基,她哪里能捡来一个皇太后身份与孝昌平分后宫天下。 “洛姑娘,你先回去。” 千昕鹤走到一半,便下了马,他示意安翁跟着她回府,自己则选择重新回到宫中。 洛希想要陪着他一起,但又见良玉已经跟在了他的身后,两人的步履很快,一前一后,千昕鹤并没有拒绝她的跟来,反而这是像他们计划中的一环,她远远的看着两人背影离去,一红一绿,她穿着锦衣华服,温文尔雅,和他站在一起,才想起来郎才女貌的真正含义,自己又怎敢掺杂其中,但越是这样想,胸口就觉得郁闷起来,恼火得很。 菖蒲王府门口见她一人归来,正好没见千昕鹤,赶忙就将她拉到一边,压低声,“姑娘,那后头小苑里的人撤走了,空荡荡的!” 洛希一听,难怪千昕鹤回来时还这么随便让自己离开他的视线,或许他早就猜到小苑的秘密已经被她察觉,两人明面相敬如宾,实则八百个心眼子藏于内心,她也无可奈何,“既然王府的线索断了,再留在这里也没有什么意思,找准机会我们也该撤了。” 菖蒲已经熟悉王府的各处的小路和亭台楼阁,大正门是侍卫把守最森严的地方,东西两个苑府虽分别有个后门,但派了门房看守,余下的北门最靠近厨房,只要到了后厨的地方,再翻墙而出,离开这里也不曾问题,打定主意,两人很快就偷偷摸摸的混迹到了后厨,如今正过了饭点,厨子厨娘早就歇息,有个壮汉赤裸上身,卖力的举着斧头在劈柴,剩余几个粗使丫鬟在洗菜罢了。 “姑娘,你这一走,就真的和王府没有任何关联了。”菖蒲忽然止住洛希预备一跃上墙的动作,这几日来洛希的开心和快乐是她是看的清清楚楚的,不做刺客,洛希会有更好的选择,“姑娘一旦真的离开这里,下一次我们和裕王的相见,就是刀刃相接的场面了。” “…那就让他恨我罢了。”洛希垂下眼眸,笑了一声,眼底的黯然一目了然。 在踏进来京都的前一夜,途经连云洲的那片河堤,千昕鹤就不应该下马为她折那一枝梨花,不然她也不会回过头时,发现到银柳和绣球的的身影,花使的活动范围最远也就只有扬州以东的十二州,她们并不是跟踪自己,而是接了额外的任务,要亲赴京都。 洛希在那一刻也猜到了宋延皓的穷途末路,即便他早已位高权重,天子重臣,也有孤立无援的时候,倘若并非极为重要的事情,银柳和绣球两个高手又怎会也不会亲自前往京都,她心中踹踹不安,最终心软的打开了那一封密信,亲自接下来这个任务。 如兰这个时候也来到后厨,发觉洛希的身影,便同样也躲了过去,“姑娘,大人说过你一旦能出去,就到望月楼的侧门见他的管家,恒叔会为你和大人互相传给消息。” “我没打算出去见他。”洛希冷冷道,她或许知道千昕鹤已经将澄王藏在何处,“回去告诉宋延皓,这是我最后一次帮他,两院楼要如何做事,都不需要他的指指点点。” 话音刚落,忽然后厨屋顶一字排开蹲着八九个几乎全身黑衣的王府近卫,每个人的都背有一把牛角头短弓,虽未拉弓,也能看出一旦有人轻举妄动,必要把人射成筛子。 第42章 逃出王府 洛希感觉到风雨欲来,她示意如兰和菖蒲往后退,自己也从容的走出去来到后厨的一大片空地之上,斜眼望着檐上近卫,冷冷道,“王府最近都这么容不得人吗?” “洛姑娘是王府的门上客,出去也应该向王爷辞别一声,这是最基本的礼貌。”景德缓缓从厨房里面走出来,她手持一把长弓,用力拉弹了弹弦丝,发出沉闷的“嗡嗡”声响环绕在后厨,满意的望向洛希,“我们负责监管王府发生的一切风吹草动,若有人要做梁上飞燕,携物潜逃,我不介意把她射下来。” “……” 洛希面带微笑的往后退了两步,论实力这里的人是无法和菖蒲抗衡,但也没有必要在王府大开杀戒,否则日后亡命天涯的日子并不好过,一想到这里,她就挥了挥手,“菖蒲,如兰,我刚好想吃泰和楼的牛肉了,你们两个亲自帮我去买回来,我好安心一些。” 菖蒲和如兰两个人听命,直接从厨房后门运送蔬菜花果的地方离开,景德并没有命人去拦住,她的目的指向性已经非常明确。 洛希也大步流星的往回走,她的听力敏锐,能知道屋檐上的近卫还在跟着自己,既然能走一个就走一个,她只希望菖蒲能够明白刚刚给她的暗示,转念一想,似乎菖蒲并不是那种小机灵鬼,她应该暗示如兰才对… 椿山此时正在和雪岩在亭子里下棋,闲来无事,看着洛希独自一个人穿过花圃中间,都不想要去理会她,反倒洛希来了兴趣,直直的往亭子过来,两人也唯有起身福了福礼,不约而同道,“请洛姑娘安康。” 洛希若有所思的看着棋局,径直的坐了下来,见两人脸色不悦,便道,“我知道两位姑娘都是一等女侍,不轻易伺候人,我也不是这府上的主子,也不好差遣你们两位,因逛着院子有些腿累,坐一会儿便走了。” 椿山偷偷的推了推雪岩,将她拉到一边,“雪岩,都已经快中午,宫里还没有来册封的消息,我听马倌讲独独只送了她回来。” “掌事呢。” “陪着王爷,还留在宫里。”椿山将今日听到的事情经过都说了个便,“我还听跟着回来的女侍,孝昌太后见她是已经很不高兴,觉得她穿着打扮都没有一点儿宫廷规矩,对她极为嫌弃,最多只允许她做个妾妃。” 雪岩心一定,脸上带笑,“当真?” “珍珠都没有那么真。” 洛希忽然接了一句,看着两人窃窃私语都不知道找个远一点儿的地方,何况她听力本就不差,看着两人脸上青一块白一块的表情,她招了招手让她们过来,笑意盈盈,“王府似乎是不允许乱嚼舌根的,两位讨论的这么高兴,不放说大声点我也好听听…?” “奴婢不敢。” 两人顿时齐刷刷的朝着洛希跪下去,一等侍女的觉醒之快,连洛希都猝不及防。 “我又怎么会怪罪两位姐姐呢。”洛希一左一右的挽起她们两个的手,坐在桌边,接着酝酿了一下心情,叹了叹气,“我是性子急的人,如今惹怒太后,让王爷也心里不畅快,自然不敢奢求就在王府,何况、、、” 椿山一听到她故意不说下面的话,顿时就急躁的问,“洛姑娘直说,何况什么?” 洛希顿时就真的挤出来两颗眼泪,掩面而泣,“何况、何况掌事良玉才是王爷的心头好,我又怎敢鸠占鹊巢,自以为是呢。” 这话一说,也直接就说进雪岩的心头上,她的心本就向着良玉的,很自然就放下冷漠的伪装,“洛姑娘,能这样想,也应该知道自己的身份,本就不适合待在王府。” “我正有离开的意思。” 洛希完美的承上启下,刚刚用帕巾在花圃里沾过露水,湿濡濡的一团擦在眼角,深深一叹,“但我是走不出去,景德说我一走等同于让王爷背上忘恩负义的骂名,我自然是不敢的,可王爷一时情迷眼乱猜喜了我而已,等他清醒过来,我就在这里反而是鸡肋般的存在,对良玉姑娘也是一根深深的刺。” 椿山和雪岩听的极为认真,几乎是一字一句都认真的听进去,负责王爷内勤书房的椿山很快就捉取重点,“王爷审查好折子每月都会送一批出去到大理寺,我可以提前整理出来空箱子,你躲进去就能离开,何况有雪岩也在,门房不敢轻易翻查王爷的折子。” 洛希皎洁的目光一笑。 目的达成。 椿山命书房的侍女收拾好折子后准备两个大箱子,其中一个让洛希躲进去,雪岩同时更换上洛希的衣服,从书房离开后回到暂住的华雅轩,同时引开一部分跟着的近卫,让小厮其余人抬起箱子往东苑的侧门离开。 西侧门看守的是两个小厮,见到椿山姑娘前来,二话不说让开路允许进出。 “等一下。” 一声轻音从屋檐顶上传来,椿山回过头看到时景德,内心也不免的有些紧张起来,“此乃王爷书房的密件,往常都是这样送到大理寺的,景德姑娘是有什么要查的吗?” “王府人多口杂,前些日子王爷房里的砚台还丢了一个,那是陛下亲赐的羚羊峡端砚,椿山姑娘难道忘记了吗?”景德不紧不慢的朝着两个大箱子方向走过去,见椿山要拦,近卫手握佩剑交叉拦住了她,景德顺利的打开了第一个大箱子,望着箱子中间的书缝,又回头对椿山一笑,“倘若这里头藏起来人,让她偷偷的溜了出去,不仅仅是监守自盗,还是你我的失责了,不是么…” 椿山正欲说话,就见景德猛的抽刀朝着缝隙捅下去,顿时她吓得双脚发软起来。 “椿山姑娘,怎么脸色这么差?”景德慢悠悠的抽出缝隙中的长刀,抬头看见她绞着手帕不语,面色惨白,也顺着她的视线看向第二个箱子,眼神示意跟着的近卫,近卫立马领会,走过去二话不说的打开了箱子。 景德的长刀不急着收回鞘,从椿山面前缓缓走过,望着箱子那条出奇大的缝隙,长刀举到半空中,吓得椿山连忙道,“景德,这是王爷的书信,你弄坏了是知道后果的!” “放心,坏不了东西。”景德仍旧是我行我素,握紧了长刀,又道,“倘若里面真的有东西,这才是最严重的后果,不是么?” 椿山瞪眼道,“你说的是什么话,我难道是那种会贪墨贪财的人吗?!” “查一查便知了!” 景德说话间就一把长刀朝着缝隙直接插了进去,椿山顿时倒吸了一口冷气,险些昏倒,但随着景德缓缓的把刀拔出来时,并没有染上鲜艳的血色,她僵硬怔住了,踉跄的跑过去,伏在箱子边上,眼睛瞪得大大如铜铃,里三层外三层看着这些堆叠而起的折子书信,一股后怕袭来,这才意识洛希根本就没有躲在里面!她完完全全被洛希耍了?! “怎么了?” 景德勉为其难的问了一句,已然查明了的确是书折一类,“通行出去罢了。不过王爷有令,绝不能让洛希在今日离开王府,只要你没答应藏着她,还不至于要成为罪人。” 椿山一听,目瞪口呆,那双美目望着景德,惊慌颤抖的说道,“她、她不见了。” “你说谁不见了?” 景德看出了椿山的不对劲,连忙再次让近卫翻看了箱子内外,这时的椿山意识到自己铸成大错,便将洛希求自己藏人的事情都说了出来,还有想起最为重要的一件事,“雪岩、雪岩答应要假扮她,引开、引开王府的人去了华雅轩里,洛姑娘有可能就是、…” 近卫们几乎是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华雅轩,果不其然,里头的雪岩已经是不见踪影,问过看门的三等侍女,才说她要上街买东西,亲自带着两个丫鬟从大门里出去了。 众人又赶到正大门口,左右三个小门的门房都说没有见过雪岩姑娘,正大门的看护也说只有今日王爷出去过,并没有其余人再从正大门口出去的事,都看的一清二楚。 “搜!把王府全都搜一遍!”景德心急如焚,她猜不透洛希的想法,唯有命令所有的小厮女侍,“王爷有令,今日绝对不能让洛姑娘离开王府,各处的女侍和看房都各司其职,不许到别的不想干地方去,只许守在第一的地方,一旦见她,立马来报我……!” 汤嬷嬷是东苑的总管,看见近卫如此大费周章的在寻人,更加是紧张不已,叫春梅过来,“看起来王府有大事发生,别乱走动了,你要给华雅轩送水的活,晚点再去吧。” “可我不送井水过去,怕挨骂……”春梅的声音细若蚊虫,经过上次一劫,胆子都变得小了很多,“我去去就回…绝不耽搁在路上…” “从花园里过去,有个小门是可以绕近道贯通东西走廊的,你进去后朝着左边走,进华雅轩放下东西就回来。”汤嬷嬷将一把钥匙递给春梅,仔细嘱咐她,“这是联苑防止走水逃生的钥匙,只有我和朴嬷嬷有,寻常时不轻易打开,不然往右手边走就是王府外的小门朝来麻烦,千万别让其他人拿走钥匙。” 春梅点了点头,接过钥匙,捧着一个葫芦嘴三色渐变釉花瓶立马的出发,路过花园,莺歌细语,她全然都听不见,只想快步走近连廊的小门,颤抖的着急打开金锁。 “……唔!” “……唔!!” “……唔!!!” 花园假山石头里面有个低低的小洞,雪岩姑娘正在被洛希用麻绳捆住了手脚,塞了一团湿布在嘴,她看着近在咫尺的春梅,连连用力的发出声音,想要吸引她的注意力。 洛希就淡定的靠在假山石头,一只手攥着她后背的麻绳,语气幽幽道,“别担心,等她打开门,我自然逃了出去不会害你的。” 雪岩姑娘白皙的面容上都是愤怒的表情,真是好心被雷劈,可她实在想不明白,洛希明明可以等到大乱时乔装打扮成自己从西侧门逃出去,为何在这里等着连廊门打开逃出去,如今又为何多此要带上自己? “我知道你有很多谜团,不要再想了,再想你也想不明白的。”洛希那双长得极好看的桃花眸笑笑的看了她一眼,就像是藏着暗涌波涛,将涟漪越推越深,突然远处就“咔嚓”一声,是连廊的小门锁被打开的声音。 雪岩惊恐万分,被洛希拽着后头的麻绳拎起来走,她虽说轻盈,但洛希单手提人的本领可见她是练过家子的,不是大家口中说的商贾家中出来的闺阁女子,又走到春梅面前,赶忙使劲的扭挣了几下表示情况危机。 春梅左手握锁,右手持瓶,居然微微的福了福身朝洛希,很轻的一声,“姑娘。” “来的有点晚了。” 洛希皱了皱眉,似乎抱怨春梅行动过慢,口吻又仿佛是认识许久的熟人,将雪岩是看的惊呆住,就听春梅道,“府中大乱,近卫们还在找姑娘,请你赶紧离开此地吧。” 雪岩再傻也猜到春梅是王府卧底,用尽吃奶的力气想要挣扎,努力的想要喊人,春梅顿时高举葫芦瓶,洛希吓得连声道,“春梅!等、等一下,你这是要她的命、、、” 洛希趁着空隙捉住葫芦瓶身,同时将雪岩推到自己身后,春梅也红着脸低下头。 王府近卫搜索的声音越来越近,洛希连忙捉着雪岩进去连廊里头,又让春梅断后锁上门,很快她朝着右手边走,出了王府。 “姑娘!” 菖蒲眼明心细,远远的就看出来人群中的洛希和被扣着的雪岩,二话不说解下斗篷遮掩,带着她俩上了马车,立马扬长而去。 雪岩被洛希敲晕了倒在车内,洛希见她可怜才拔了她嘴里的塞布,“可怜她这位冰冷的美人胚子,要陪我们走这一趟了。” “姑娘,咱们现在去见大人吗?”菖蒲坐近了问,刚刚早上离开时洛希偷偷说过獬豸二字,她一开始还不知道什么意思,在王府四周不肯离去,后来才留意到王府的各处屋檐顶端金辉兽面,彩换螭头,而最靠近东边的垂脊上,立着五神兽,首位的就是獬豸。 洛希的注意力还在看着马车帘子外是否还有追来的人,确定自己成功逃脱后,才回过神,问菖蒲,“如兰怎么没和你一起?” “她先回去复命了。”菖蒲从衣袖中拿出一张短笺,上面还有一个地址,“她说大人在这里给我们准备住宿,在这里与她汇合。” “让车夫掉头。”洛希单单是瞥了一眼地址,就知道已经是远离京都的地方,她心中已有一些结论,对着菖蒲耳边说了个地址。 菖蒲立刻会意,拉起大帘,对外头的花使说道,“掉头,去京都大理寺。” 第43章 一宿的雨 雪岩的后脑勺疼的嗡嗡,她意识迷迷糊糊的醒过来,一见到洛希,张口就说,“洛姑娘、你、是个大家闺秀,怎能做将我掳掠出王府去的事,你到底进王府有什么目的?!” “我刚好需要你带我见个人。” 洛希笑了一笑。 “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从不离开王府半步,你要我带你去见谁?”雪岩气的直接扭着捆住手的麻绳,白净纤细的手腕勒的红彤彤的,脸上的不悦和恼火越发的明显。 洛希斯文条理道,“他是个尊贵的人,来自通州,我想你应该替那人亲自奉过茶。” “我不懂你意思!”雪岩向前挣了一挣身,眼神充满忿忿,若不是看见菖蒲身边的刀,恐防被杀人灭口,她早就大喊绑架了。 菖蒲见她倔强,想要把湿布塞回去她嘴里,反而洛希摆了摆手,“罢了,她或许也没有意识到自己当时奉茶的对象是澄王爷。” 雪岩一惊,楞楞道,“澄王如今是逃犯,就算是个王爷,我也不会给他奉茶的!” “那你进过西苑小文园,给里面的客人奉茶是吗?”洛希轻慢的为雪岩开始松绑,看着她细皮嫩肉的手被勒出红痕,又故意道,“可惜那人肯定是没有给你脸面,说什么也不喝,我猜那人估计是愤怒至极,捉起茶盏就直接朝着院子的小假山摔了过去……” 那日洛希进小园的时候,就看见假山有个珍贵的兔毫玉盏被摔烂,还有一些信阳毛尖的茶叶,都是极为珍贵的东西,能住在这里的人,想必也是个一顶一的大人物了。 雪岩被她猜对了那日的情形,她只知道这是王爷最器重的客人,让她特意前去奉茶,面对那人摔盏愤怒,王爷也并没有说什么话,反而命自己再沏茶,不可乱多说话。 “那人是不是和王爷年龄相近,有些少白头,长得和王爷一样清俊,但行事作风,有些老派?”洛希条理清晰的说出了那人的模样风格,全都对上了号,听的雪岩直低下头。 马车倏然就停在了大理寺门口,雪岩沉吟片刻,“洛姑娘捉了我到官府大门口,是要对簿公堂,要我指认王爷私藏澄王吗?” “你说呢?” 洛希似笑非笑,靠着车壁,故意用手肘一直撑着正在掀开的帘子,让雪岩可以清楚看到正前方,牌匾写的“大理寺”三个大字。 “我不会出卖王爷的,我什么人也没见过,要杀要剐,悉随尊便。”雪岩傲气十足,脸上还有一抹激动起来的嫣红,她虽然是个侍女,但也是从平常的宫女一步一步做起来,被千昕鹤赏识做茶的本领,一路带出了宫留在王府,亦不需要她做丫鬟奴伺候,只是有贵客来,才让她上前来做奉茶的事。 菖蒲一把藏在衣袖的短刀抵住了雪岩的后背,让她眼中颤了颤,识趣止住了嘴。 “你放心,我不是要来害你主子的性命的,我进府来也就一个目的,找到澄王,带他出府而已。”洛希放下帘子,车内瞬间就变得昏暗下来,她的声音也浅浅如初,“我怀疑他藏在大理寺里面,只要找到他,我只当路上遇见的,绝口不提与你家主子有任何关联的事,否则……我不介意拉你主子下水。” 雪岩已经是骑虎难下,没有选择,她不同意,菖蒲的小刀就会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洛希头戴白纱帷帽,带着雪岩下车登上大理寺门口,避免人多坏事,她让菖蒲在马车上等着她的信号,为首的两个门将见过一两次雪岩,知道她是王府的一等女侍,轻易的就让开了路,再往里头深处走,雪岩以为会往公堂方向找到澄王,结果洛希用小刀顶着她的腰,直接朝着后堂的监狱走过去。 “雪岩姑娘,里头是关着十恶不赦的犯人,被不小心伤到就危险了……”寺狱首领午湾双手握拳拦住她的去路,显然话中有话,语气一沉,又接着道,“倘若您没有王爷的令牌,此地不宜再留,请你速速离开为上。” 雪岩想要扭头就走,洛希又是暗暗用了力顶着她朝前一步,她连忙压低了声音,“是、是王爷让我来给那人奉茶的。” 午湾一时进退两难。 “是么?” 一声幽冷的声音从黑暗尽头传来,仿佛是地狱穷追不舍的索命地狱,听的洛希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连手都变得冰凉凉的,不禁偏过头,仔细了瞪大眼睛要看看来人是谁。 他从黑暗里来,却穿着一身正气的大红色官袍,头戴翅帽,腰间玉带束身,配金鱼袋,步履平稳,正大步流星的朝着光走来。 洛希从前未见过他一面,却在首领午湾和雪岩开口前,清楚猜到了那人的名字。 他是严见斋。 “严大人……” 雪岩的声音接近于颤抖,就像是捉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她本能的朝前蹲身一礼,在洛希都没有反应过来之前,扑到了严见斋的怀里,喊道,“严二公子,救救奴婢的命。” 洛希手中的那把来不及将那把小刀立刻收了回去,回头就被牢狱禁卫纷纷围住,她早知如此就不应该大意粗心,扭头就跑。 忽然,一股迷雾散开。 是鱻香。 洛希下意识的点住门脉,看清楚来人是银柳和绣球,来不及问清原因,趁着众人七倒八歪之际,她抓住最后的机会冲到最里面的一间牢狱,发现了那位少白头,二话不说直接扣着他离开,见他反抗,干脆一刃手刀,敲晕了,换上狱卒的衣服带出去。 连雪岩也打包带走。 这一趟行动似乎过于简单,一离开大理寺,天空中就开始下起稀里哗啦的大雨。 “姑娘,你不跟我们去见大人吗?”如兰坐在交接澄王的马车里,看着洛希孤身一人穿着蓑衣下马,追问道,“你要去哪里?” “去泰和楼买酒喝。” 洛希摆了摆手,坚决不肯上马车。 京都的雨下的和江南好不一样,气势汹汹,好像是谁惹怒天老爷,遭他一盆子水从头到脚淋下来,她坐在二楼靠街的窗口,路上行人急忙避雨,路过一队队形色匆匆的大理寺侍卫,正在密锣紧鼓的满城找人。 她仰头吃进去一杯冷酒,只觉得杏花村的味道如同普通白开水,索然无味。 雨一直的下,街道上都是湿漉漉。 华灯初上。 洛希的一壶酒都还没有喝完,她不是喜欢买醉的人,独酌无相亲,明月挂枝头,她塞给小二两贯钱,从中午坐到夜晚,都不会有人来打扰她,大理寺的侍卫搜查过泰和楼,聪明的小二收钱办事,混淆应付过去。 她的视线还是看向窗外的雨,淅淅沥沥的还在下,或许老天爷的脾气好了一些,没有像一开始那样,路上行人不多,偶尔路过一辆马车,马夫穿着蓑衣,挥着鞭子,赶的着急,转眼间就消失在街角。 “别再喝了。” 对面坐下来一个男子,洛希瞧了一眼,赫然而笑,在京都的这场大雨中,她的哀伤似乎就更加浓烈了,“宋大人,你特意来见我,不会要亲自为我送上酬金吧?” 宋延皓沉默不语。 “不是送酬金也罢了,这是我替你做的最后一件事,咱们两清了。”洛希云淡风轻的望着窗外的景色,夜幕降临,薄雨未停,沿着一排排黑瓦屋檐往下看,寻常人家窗台点起的一盏蜡烛,便传来令人羡慕的欢声笑语。 偶尔吹过一缕清风,夹杂着芳草的气息,她抚窗而望,甚至将头探了出去,任由晚风将她鬓角的青丝吹起来。 “外头风冷。” “我何曾惧怕风冷呢。” 洛希远远的眺望到京都的望月楼,就像一层一层的灯笼点缀下的玲珑宝塔,流光溢彩,淡声说道,“宋大人,难怪你这么喜欢就留在京都了,这里确实容易让人心动……” “……” 宋延皓书生意气,也有沉默寡言的时候,他一把就夺过洛希手中酒盏,抬头一饮而尽,眉头的隐约郁郁,不再似从前的少年,千言万语都被酒入愁肠,说不得半分。 “哼,呆鹅。”洛希冷冷的道,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递到到唇边抿了一口,忽然顿了下来,眼角不经意瞥见远处的裕王府。 门前灯笼高挂,亮堂的光照在朱漆大门前,小厮早已备下伞具,等待主君归来。 洛希蓦然一饮而尽,抬眸失笑道,“宋大人,你记得答应过我的事,无论陛下如此责难澄王,你都要保证不会伤害到千昕鹤……” 宋延皓看得出来洛希现在是愧疚感堆积在心头,她的那双桃花灼灼的眼里,只剩下那座灯火通明的王府,在不断的煎熬着她。 “你后悔吗?” “没有。” 洛希静静道,将视线缓缓收了回来,晃了一下空杯盏,平静如水的将它放回桌上。 宋延皓清楚的知道洛希愧疚的时候,会异常的沉默,就像现在这样,她落在烈火中,四面都是墙,逃不出来,也不知道呼喊,她躲在自己的小小世界里,默默承受着一切,直到大火将所有的东西化为灰烬。 “这是进宫的令牌,裕王还留在宫里,两宫皇太后的宫殿门口。”他忽然抽下腰间的令牌,沉默良久后,将宫牌推向了面前的她。 洛希苦涩道,“我害他不浅,他如今还留在宫中,蒙在鼓里,还去见他做什么?” “那你还留在京都么?” “不留。”洛希几乎是脱口而出,眼睛正好对上他的视线,匆忙就挪开目光,“我不会留在这里,今夜我会启程回扬州去……!” 宋延皓黝黑深沉的眼眸望着她,望着她在煎熬之中装出来的冷漠,忽站起身来,走到她面前,如孩童时候一样,揉了揉她发丝,“进宫去见他最后一面再走吧,不然你这辈子,都会怀着愧疚之心度日子的……” 洛希被他说中心中所想,久久沉默的望着那块宫牌,霍然起身,留下一句凄凉话,“倘若他此后命人来寻我复仇,宋大人可记得要帮我准备棺材,要最好的楠木…!” “知道了。” 他爽快的应了一句,望着她坚定离开的背影,心中一阵酸涩苦痛,缓缓的捉起酒壶,仰头畅快淋漓的喝了一大口的烈酒! 洛希从东华门进宫,撑着一把油纸伞迎接冰冷的大雨,冷的双手都是凉凉的,一个女官为她提灯走在前面,洛希踏着灯笼的影子紧跟着,生怕自己走慢了两步就跟不上。 晚风刮来,冷中夹雨。 “该死!”洛希心中暗暗的骂了一句京都的雨真让人厌恶,下了整整一日不停,大风灌进青色的薄衫扬起来,冷的她牙床都在咯咯作响,她实在想不明明白,到底千昕鹤留在皇太后宫里有什么要话,非要促膝长谈? 宫女引着她来到宫殿外的大庭就离开了,四周冷空气飕飕而来,刮脸一样疼,洛希骂了一句,“这雨还有完没完了?!!” 忽然,她一回头,就看见那远远处宫殿门,橘黄色的数排灯笼映照之下,有个人似乎一直跪着,他的背影似乎很相熟…… 洛希真的好奇,那人是被太后处罚的吗?就那样跪在大庭之上淋着雨,那么冷的雨水湿透了全身,真的是命都不要了,她想要再走近一些,想要看清楚那个人的脸。 “洛姑娘、…” 一声惊讶颤抖的声音,洛希迎面看见了的良玉,她见到自己像是见了鬼一样,又猛的反应过来,急忙将自己抱住在原地。 洛希整个人有些懵住,不知道她这样做的目的,视线很自然而然的穿过她的肩膀,望向了远处那个跪在雨中的人,他坚定、挺直腰杆迎风不动,湿透了的暗青色襕袍贴在身上,那个宽大的后背怎么会让她不熟悉。 “疯子…” 她低喃着,失神地松开了手中的雨伞,任由冰冷刺骨的雨打在身上,他说的一定要为自己求取名分,又不能违抗血亲,选择了这种极其愚蠢的办法,在跪求太后的恩旨。 忽然,有七八个青衣太监从大殿里出来了,撑着罗伞,披着蓑衣,纷纷围着那个人,仿佛在宣布什么惊天的喜事,那个笔直腰杆的背影,开始摇摇欲坠,往后倒下去。 “千昕鹤……!”洛希冲过去搂着他,就像是搂着一只垂死的白鹤,他的体温冷的惊人,襕袍湿透,消瘦的身形显露无疑,一举一动,都牵扯到她那颗早已破碎不堪的心。 千昕鹤虚弱的睁开眼,望着她瞳孔里的惊慌失措,吃力的用指腹抚擦她洁白面容上的泪珠,温柔浅笑,颤抖的说道,“母后…母后答应让本王…让本王娶你做王妃了…” 这一句话太重。 洛希的眼泪如同不值钱的大雨,在这个寂静的雨夜,倾盆而下,化作相思泪。 第44章 国泰明安 洛希跟着马车回王府,她望着千昕鹤那张苍白的脸,只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透着一种无力,心如刀割的痛不断袭,侍卫出来将千昕鹤抬了进府,良玉看着洛希站原地一动不动,不禁的问她,“姑娘,你不回府吗?” “不回了。” 她努力的挤出来脸上的笑,痛苦的望着良玉,“他只要一醒来,就会恨我。” 良玉不明所以,想要往前一步劝,洛希踉跄的后退一步,潇潇雨夜,落下来的雨打湿了她身上的那件青衣薄衫,凄冷的寒风吹起她凌乱的乌丝,那双乌瞳冷艳动人,“我有一个请求,望良玉姑娘,能照顾好他。” “洛姑娘,王爷已经求得恩———” “我不会嫁给他的。” 洛希冷冷的打断了她的话,仰头沐浴在夜雨当中,她孤傲的像一支向上生长的梨花,在枝头冷漠的俯瞰着众生百相,也没有低下头来的一天,“他应该要死心了……” 良玉心中一惊,连忙要追下台阶,洛希瞥了一眼她的担忧模样,便知道她心中有多么关心千昕鹤,自己也足以放心离开了。 她转身离开。 “洛姑娘……!”良玉颤抖着大喊,她推开丫鬟递过来的伞,努力的追上去,看着洛希的身影不断的远去,徒劳无功,长安大街上空无一人,连她呐喊的回音,都变得苍白。 路上的青石板,映出来月光的倒影,良玉有些不知所措,她心中惆怅万分,她不知道该如何来告诉千昕鹤,他那么倾尽全力用命换来的夫人,没有任何原因,弃他而去。 “掌事…王爷醒了。” 一声轻语让良玉回过神,她苍白无力的脸望着来禀报的丫鬟,嘴唇动了动,过了好久,才静静的回了一句,“我知道了。” 良玉回屋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端着药膳走进他的寝室,温润如玉的公子倚靠在枕褥上,唇色发紫,一见她来,那双玉眸迫切的望着她,“让洛姑娘来,本王想见她。” “……” 她无声的沉默,就和屋内的小厮丫鬟如出一辙的回答,都不约而同的低下了头。 夜雨声烦。 谁都没有主动做开口说话的第一人,这屋子里安静的连一根针都跌落的声音都一清二楚,千昕鹤心里面那个惶恐不安的声音出现了,犹如一头恶兽,将他的心撕咬的支离破碎,他扭头望着良玉和安翁,声音冰冷道,“你们、都瞒着本王事情……对么……” 良玉欲言又止,府上的情况她已经得到汇报,洛希的行踪不定,会又突然出现在皇宫内,种种都变得一团团朴素迷离的迷雾。 忽然,门房匆匆的跑进来,扑通一跪,“王爷,掌事,雪岩姑娘回来了……!” 话音刚落,就见雪岩双眼通红,跌跌撞撞的跑进屋子里,爬到千昕鹤的床前,声声力竭的哭诉,“王爷,洛姑娘她是个卧底!她跟着进府从来就没有想要嫁给你,她一直都在演戏,她的目的是为了要带走澄王,她将我掳掠而去,带进大理寺探底,她最后伙同奸细,在大理寺的监狱将澄王给带走了…!” 千昕鹤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就像死了一样,他也猜到了许多的可能,恍然意识到她从来就没有喜欢过自己,更不会嫁给自己。 “只是演戏么…” 他痛苦的低喃,从离开扬州回京都,她那张洁白无瑕的面容上,都是假意言笑么? 良玉试图要去握着他的手,被他猛的一抽离,僵硬的愣在了半空,千昕鹤那张脸上是绝望,忽然失笑道,“你开心了,是么?” “奴婢没有。” 她遭此一问,紧紧的捂住了自己颤抖的心,他的戾气包围在全身,变得冰冷无比。 门房又来报,说大理寺少卿严见斋请见,屋内的小厮丫鬟各个都识趣的退了出去,剩下良玉也准备离开,千昕鹤忽然冷冷的留住了她,“你去请他进来,留下旁听。” 严见斋一身正气的大红官袍走进来,行跪拜在地,双手合拢作交手礼,高举过头,“下官失责,让那监狱的人被救走了。” “官家的圣旨明日就会下发而来,你即刻脱去官府,在府门口等着,不可多留。”千昕鹤的语气冷的惊人,骨节分明的手指攥紧湖蓝色的绸缎锦褥,忽然,又叫停了他,“她将人带走时,可曾留下过任何的话?” “她说只是要物归原主,请王爷谅解。”严见斋如实说出这句话,“她说要是王爷追责,她也知道躲不过,不会躲的。” 千昕鹤半响都没有说话,她是咬定了自己不会做背后捅刀子的事情么? “出去。” 他冷的一句话,身上的力气仿佛被人抽丝剥茧,无力的倒在锦褥上,过好长一段时间,再也没有说一句话,仿佛心死了一样。 良玉轻轻慢步到蜡烛边,先点燃换上新的一盏蜡烛,双手捧着白玉似的明罩子盖回,再握着剪子,轻轻剪灭那旧盏灯余光。 “怀章。” 他忽然很轻很轻的一句话,良玉一回头,险些被面前的阵仗吓到后退,屋内不知道什么时候闪进来听命的玄卫,低着头半跪不动,手上还按着那把早已经出鞘的冷刀。 怀章跪在最前面,低沉着问,“王爷,此时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你当真要……” “带他来。” 千昕鹤的阴沉了神色,掩饰不住眼中的戾气,怀章命在窗外的玄卫附耳过来,低语了两三句以后,众人又都全散了出去。 良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一刻钟后,有人敲响了门扉,她朝外边道,“如今天晚,王爷也歇下来了,不许再扰…” 那叩门声还在继续。 越扣越重 她一时愣住,这府上还从来没有大逆不道不听命令的小厮丫鬟,怕是什么不速之客,回过头看了看千昕鹤,他反而没有半点惊慌,甚至是做足了准备让等着那人进来。 良玉快步过去开门,一看清楚来人是谁,不由自主的捂着嘴“啊”了一声。 那人步履从容的走进去,一身锦绣华服,配一块价值不菲的璞玉挂在腰间,他还有着明显的少白头,来人正是澄王爷! “十二弟,你想通了是吗。”澄王身带厉气的站在千昕鹤的面前,他一直被千昕鹤的玄卫看管,终于能再次来到王府,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我已经联络从前的旧臣,只要你愿意,我们立马起兵扶持你重登上位!” “兄长。” 千昕鹤攥着天蓝色湖绸缎的被褥,面色沉沉,冷声道,“你怎么,还从未死过心。” 澄王千藴尧就僵在那里,反应过来,愤怒的冲了过去,紧紧的捉住他的衣领,“千昕鹤,你忘记骁骑营的人是怎样死的吗?!是为了你!他们身先士卒,死在了护城河外!” 良玉连忙过来要拉开澄王,谁知他力大无穷,一把推开自己,转过头就钳住千昕鹤的脖颈,猛的发觉他的身体烧的异常滚烫。 千昕鹤没有反抗。 “…!” 澄王愤怒的放开了他,无力的往后一退,坐在了他对面的凳子上,失笑道,“就因他是你的同胞亲哥,你就这样抛弃我们…?” “天下不应该再有大乱。” “你忘了父皇临终前的话了么?!平王碌碌无为,乃平庸之辈,他一旦登基,拥军自重,不可能为北照带来任何光明前途的!” “他已是国朝天子,怎容你置喙!” 千昕鹤虚弱的强撑倚靠在床洞的架子上,经此一激动,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缓了好久,吃力的走下床,强撑着站在他面前,“本王早已厌倦生灵涂炭,恐惧血流成河的惨剧,兄长太过于执着过去,只会怨念越深,国破家亡,害人害己是兄长想要的么?” 澄王年少轻狂,统领军营,无人敢与之叫嚣,在千昕鹤监国的时候尽心尽力,排除异己,为他扫清了一切的阻碍,甚至在得知平王登基时,拥军七万自边关杀回京都… 千昕鹤放弃了皇位,命令骁骑营的将士立刻返回边关,可他却目睹了一场将士厮杀,血流成河,一旦登基称帝,怎容得别人的狼心野心,即便是弃枪投降投降的人? “本王不希望任何悲剧再现。”他忽然冷漠的扯下了发冠金簪,往窗外一掷,怀章立马接住,千昕鹤又扭过头冰冷的望着千藴尧,“澄王,你听清楚了,本王有能力从陛下的控卫手中救下你,也有能力让玄卫站在就杀了你,从现在开始,离开京都,返回你的封地,一旦让本王知道你有任何野心,踏出一步封地,这根簪子就是你死亡的礼物。” 淡淡的橘黄的灯光下,千昕鹤面色阴沉,那双玉眸藏着杀意,令人瑟瑟发抖。 澄王欲言又止。 那年骁骑营死伤惨重,尸横遍野,初登帝位的千酆站在城墙上,居高临下被扣押在地上的澄王,大手一挥,命令弓箭手对着所有已经投降的残兵败将再次补箭,以确保再无其他威胁,一派鹰视狼顾,满眼杀伐嗜血,毫无情面可留,连澄王也不打算放过。 “千酆!两军交战,不杀降者!” 澄王猛的大喊。 皇帝千酆满眼都是杀手嗜血,他拿捏住温润沉默的千昕鹤,便冷漠的对澄王道,“谋反之师,本就是死罪一条,何来不杀!” 霎时间哀嚎遍野,死伤无数,弃兵者苦苦哀求,恳求天子饶命,皇帝誓言赶尽杀绝,不留情面,也是那时,千昕鹤将剑架在皇帝的脖颈上,那双玉眸也是如今这样,那句话澄王至今还记得一清二楚他对皇帝说的话,“兄长,你已经得到了皇位,本王的军队的生死,由本王抉择,请你不要再插手。” 皇帝忌惮千昕鹤的实力,退了一步,命造反者及其家属划入罪籍,永世不得入京。 澄王早就应该知道,千昕鹤为了将士可以轻易揽上弑君的罪名,如今也可以为皇帝揽上弑兄的过错,自己太过于执着,根本看不清他的目的是什么,如今看来,不过国泰明安四个大字,成了他最重要的引路明灯。 难怪是父皇当时最宠爱的是十二弟,自己这些做哥哥的,却没有半分觉醒领悟。 怀章适时从门口走了进来,示意澄王时间离开,澄王临走时,叹息的低声道,“十二弟,倘若陛下要你死,你也会甘愿么…” 澄王安静的抛下这个问题离开,强撑许久的千昕鹤倒在地上,良玉连忙过去搀着他,轻轻一碰,才发现他的身子好烫,失声大喊道,“快、快快来人、去传太医来!” 这一夜的王府不得安宁,太医来了两三趟,个个都是愁容满面,开的药方子一张比一张厚,直到五更天,厨房的烧的炊烟没有停过,来来回回都是送药到屋内的侍女们。 “徐医判、你走快点、快去看看王爷,从半夜开始喂进去的药就吐了出来,到现在了一直都没能喝进去…”椿山性子急,眼泪都快要掉下来,拉着迟迟而到的太医院药理负责人徐院判,直接就朝着最里屋急忙走进去。 良玉面容憔悴,仍不失礼貌的连忙起身福了福礼,恭敬的请他过来为王爷诊脉。 徐医判一见千昕鹤的发紫脸色,心想不妙,先捻了捻他的眼睑,瞳孔缩小,再接过一盏蜡烛的光源照过去,如一潭死水并没有变化反应,惊慌的问良玉道,“王爷昏过去了多久,可曾有醒过来,可曾能动弹?” “未曾醒来过。” 良玉此话不假,她守一宿都没见过王爷有醒来的迹象,反而是连连呓语了好几次。 徐医判顿感不妙,如此高烧昏厥,只需两个时辰就会猝死过去,连忙从医箱里面取出银针,分别在王爷的大椎穴、十宣穴、曲池穴和合谷穴进行络放血,又命身边的椿山,“请姑娘立刻准备一盆冰水过来。” 椿山连忙带人到地窖去冰,备在铜盆里送进来,又沾湿毛巾放在一旁备用。 “王爷今日吹风了是么?”程医判照例进行望闻问切,完成委中穴点刺放血,又回过头寻找毫针补泻,边找边道,“良玉姑娘,方才我问的话,麻烦你如实告诉我即可。” 良玉有些沉默,挥了挥手让所有人退了出去,才对程医判说出事实,“王爷在皇宫内,跪了一日,也淋了一宿的雨……” 程医判以为良玉说的不过玩笑话,握着毫针正欲让她说事实,可见她脸色苍白,再看王爷如此的情况,意识到她讲的原来是真话,一时之间,连下针的动作都迟缓了。 第45章 君君臣臣 徐医判妙手仁心,一番针灸后千昕鹤的病情已有好转,正放下心来,忽然门口就冲进来大量的皇家侍卫,为首的魏统领戎装铠甲,手按佩刀直身挺立让出位置,后头跟进来的大内总管张公公扫视了一圈,见到昏睡在榻的千昕鹤,用着太监独有阴柔声道,“奉陛下谕旨,请裕王现在即刻进宫去。” “张公公,王爷他如今还——” “陛下谕旨,尔怎敢造次!”魏统领话音刚落,就示意控卫上前扣人,未料门外一把冷刀飞来,砍伤数人后稳稳的插入紫檀木柜中,沉稳坚定的声音自屋外传来,“此处乃裕王府,受光宗皇帝遗旨保护,未得令着不得入内,非享天子亲赐尚方宝剑,不许亮刃,若有违者,皇孙亦可斩,何况小小控卫。” 张公公往后瞟了一眼,看见来者居然是怀章,他是先帝生前时最负盛名的提刑官。 “不得无礼。”张公公一把按住欲要拔刀的魏统领,一张肃静老脸转换成恭敬之态,先帝旧臣的三分脸面还是要给的,合手挽拂尘躬身一礼,“许久不见,怀章大人。” “张盛公公。” 怀章大步跨了进去,挽手在后背,侧身而过,两人同样都是五十年华,一个致仕老臣,一个天子红人,说起来也不念可惜,四十年前的乡试之中,两人还一同起名甲首登科,共赴省考,分道扬镳,又已是后话了。 良玉示意门外侍女备上热茶端进来,分别给已经退出去的控卫们准备茶食小点。 张公公与怀章平坐在屋子内,没有动他那杯茶,面带笑容,试探的瞥了一眼,“怀章大人,你是不打算让老奴带王爷走了?” “那倒不是。”怀章淡定的尝了一口茶,回头又对张公公道,“尝尝吧,不差。” 两人又喝了一小会茶。 天气越发的冷,侍女们端着铜炉子进来,烧红了碳盖上四羊方尊的外壳,屋子内很快就暖和起来,不知不觉已经是深秋入冬,张盛想起来那年乡试后,和怀章坐在山间亭子,烧炉炙鹿肉,把酒问青天,好不畅快,如今各为其主,反而什么话都对不上。 “裕王再不进宫,陛下就要动杀心了。” 张公公忽然开口,平地惊雷,他揉了揉发冷的手指,端起一杯茶淡淡呷了一口。 怀章亲自给他续了一杯。 “你两袖清风,从不参与纷争,想必不是为裕王做事的,为何如今非要站出来?”张公公好奇的望着怀章,三年前他主动请迟致仕归乡,那会儿正是裕王从监国位置下来,放弃继承皇位的宫闱权谋相争,整个刑部都觉得他放弃了大好前途,居然退出了站队。 怀章没有说话,那双老眸望着屋外的风景,已经快要黎明之际,天边若隐若现的红霞,象征着一轮新的太阳就快要升起来了。 “再等等,一刻钟后太阳就升起来了。”怀章率先抢在要说话的张公公面前,笑了笑,“见了太阳,我便束手不再管此事。” 张公公疑惑的看着天际,又扭头看着怀章,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不过就是一刻钟的时间,能做的了什么大事呢。 屋内的漏斗翻了一下。 卯时一刻。 天还蒙蒙亮,泛着鱼肚白,太阳缓缓的从山坡爬上来,探出半个小脑袋,控卫走进来,在怀章和张公公的注视下,恭恭敬敬的搀扶着昏迷的千昕鹤到软轿坐下,抬出门后,再换了早已预备好的车轿,良玉随行。 车轿颠簸,走的又急,千昕鹤忽然就醒了,想要去掀开帘子,嘴里吃力说着什么,良玉附耳过去听,“太阳…太阳出来了么……” “出来了。” 良玉没想到他会问这个话,连忙掀开帘子,对他道,“已经是卯时二刻,天亮了。” 千昕鹤满意的点了点头,嘴唇苍白无力,仔细看还能看到犹如旱地裂开后密密麻麻的细缝,良玉连忙倒了水壶的水出来,想要递到他唇边,却被他重重的推开了一边。 她不知道千昕鹤这是何意,他已经一天一夜未进油水,药也喝不进去,再这样下去,已经不是能不能救活的问题,“王爷,你再不喝水身体会受不住的,你喝一口吧。” 他不为所动。 不多时马车到了泰德大殿,千昕鹤独自登上白玉阶,进到内殿拜见平宁皇帝。 平宁皇帝坐在那张紫檀龙椅上,宫殿内四个角落都安置偌大一颗的夜明珠,把内殿照的璀璨光亮,他已经静候多时千昕鹤,便冷冷的自高堂而问,“裕王,你可知罪。” “臣弟知罪。” 他虚弱的支撑着病体,刚刚登上白玉阶耗费了他大量精力,黄豆粒般大小的汗珠不断掉下来,吃力而断断续续道,“大理寺乃臣弟管辖、如今丢了人,理应、受罚……” 千昕鹤忽然一阵眩晕,身子一歪,幸亏身边两个小监搀扶住他,平宁皇帝有些心软,吩咐内侍官,“搬一张椅子来给裕王…” 内侍官立马领命,搬来一张如意纹太师椅给裕王坐下,又退到一边待命。 “张盛,再搬一张椅子来。”平宁皇帝挥了挥手,让内监再搬来一张太师椅,他不去坐高堂上的龙椅,反而坐在了裕王的对面。 平宁皇帝拨了拨身旁炉里的炭火,火光照着他肃严的面庞也变得柔和起来,问他道,“裕王,为了澄王,一定要违抗朕么…” “臣不敢。” 他吃力道。 平宁皇帝停了停手中的动作,盯着红罗炭烧的一丝一丝的火红,“大理寺里所谓的澄王,是天宗院的易容者周容,你故意放了一个幌子出来,是为了掩护真正的澄王。” “澄王从未离开过封地,望陛下明察。”千昕鹤淡淡道,搀扶着椅把手跪在地上,深秋入寒,他这一跪丝丝凉意从脚踝慢慢趴升上来,脸上隐隐透着吃力和痛苦。 平宁皇帝重重哼了一声,自澄王离开封地已经被驿边督卫,当即汇报给他得令捉捕,控卫押解人上京的时候,中途有遭遇埋伏,被不知名黑衣人掠夺而去,双方激烈交战时死了一个刺客,正是来自于裕王府邸。 “澄王早就有谋逆之心,他记恨朕当年流放骁骑营造反将士,世代后族没入罪籍,你也一样是么?”平宁皇帝冷漠的丢下火钳,背靠在太师椅的杏黄色云锦托枕望着他。 千昕鹤没有说话,也没有否认。 又过了一会。 大殿外闻梆敲了重重的三声,百官们从侧东直门进,到待漏院侍立,等候院内监开始点卯,确认无误过后,为大臣们预备果品,茶歇,等待文德殿传来上朝的鼓声起。 平宁皇帝长吸了一口气,手指握紧了椅背,指节微微发白,余光略过跪着屹立不动的千昕鹤,脸色森然道,“你还是和从前一样自以为是,朕的皇位是你给的,所以你从来就不把朕放在眼里,澄王是你兄长,但朕才是你的亲兄长,你却偏帮着一个外人…?” 千昕鹤抿紧薄唇不张口,强忍着四肢百骸的蚀骨疼,身上一阵一阵的冒着冷汗。 “朕只给你一个选择,要么你把澄王交出来,要么你把命交出来。”平宁皇帝下了最后通牒,成王者从来不应过留有任何感情。 “陛下要以何种罪名于臣…”千昕鹤吃力抬起头来,玉眸望着他,“天生蒸民,树之以君。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臣请求陛下,能告知臣所犯之条以致死罪…?” 平宁皇帝气一横,拍了椅背就要震碎似的,“朕要你死,还需要什么原因吗?!” 千昕鹤听到这里,无奈一笑,选择闭口不言,平宁皇帝说这话也不过是个气话,毕竟是唯一的亲弟弟,肱股之臣,还不至于为了一个澄王手足相残,又见他不出声,以为他是服软了,便道,“裕王,你起来罢了。” 他没有什么动静,平宁皇帝见千昕鹤也跪了小半个时辰,勉为其难的想要伸手去搀扶他一下,蓦然摸到裕王体温烫的惊人! 下一刻,千昕鹤朝前昏倒了过去。 “世恒!” 平宁皇帝这才意识到他的不对劲,转头就对内监总管张盛大喊,“快去喊太医来!” 这时一直侯在大殿外的徐医判争分夺秒地跑进来,第一时间替千昕鹤摸脉,脸色一沉,连忙松开千昕鹤的衣扣,为他行针灸。 “我的儿…!我的儿啊!!”门外一声撕心裂肺的呐喊传来,孝安太后不知从哪里听来的消息说裕王半夜被绑进宫内,冲进来就抢着搂住昏厥的千昕鹤,半带泣声的质问平宁皇帝,“他是你亲弟弟!是你同父同母的唯一的亲弟弟,皇帝你就这么容不得他吗?” “朕、朕并非……” 平宁皇帝被质问的哑口无言,枪转掉头,怒问正在行针灸的徐医判,“快说!裕王情况如何了,为何会无故晕厥?!” “回陛下,裕王遭寒风入骨,导致体衰乏力,如今又跪了半个时辰,身心疲惫,种种原因,导致高烧惊厥……”徐医判连忙拱手作揖,将实情禀告,又有些欲言又止,在平宁皇帝的追问下才继续道,“况王爷心中定有心绪死结,胸口积聚了淤血久不能发……” 孝安太后一听,险些昏倒过去。 平宁皇帝看出了端倪,命人搀扶着裕王到偏殿歇息,让徐医判伴随在侧,又送太后回宫安神,卯时已过,今日的朝会比往常晚了许多,不宜再迟,便匆匆忙忙上朝去了。 一下朝,平宁皇帝先回到泰德殿,宫女先是来报,“禀陛下,王爷醒了,但他坚决不肯吃药,徐医判已经劝过两三次了……” 平宁皇帝再见千昕鹤时,他的脸色比之前的还要苍白,刚刚醒来,边上的黄花梨木茶几还放着一动不动的盛药的白瓷碗。 千昕鹤冰削的脸颊上,神色疏离,一言不发,他像是认了罪,又像是固守己见。 平宁皇帝长长叹了一口气,朝堂上大理寺卿,少卿,左宰不约而同承担罪罚,监狱里的周容供认不讳,是他心生歹念假装澄王,试图从中联络旧臣谋取利益,无论裕王知情与否,大理寺失职也怪不到他头上。 “明主不恶切谏以博观,忠臣不避重诛以直谏。”千昕鹤思虑良久,忽然开口说了一句,“臣弟自知过错,甘愿承受一切惩罚。” 这是承认自己放走澄王,还是监管的大理寺失职,都不得而知,平宁皇帝不禁想起一件旧事,那年皇祖母薨逝,国丧期间他心烦意乱,出宫去听伶人弹唱了琵琶曲,被谏官上奏,先帝龙颜大怒,裕王也是甘愿承担下来,说是自己特意拉着兄长出宫听戏子唱戏,担了罪责,那时先帝罚了两人抄千字文,裕王也是说兄弟同心,甘愿接受处罚。 “世恒,你与朕是亲兄弟,姻亲血缘,你当真认为朕忍心惩罚你么…”平宁皇帝坐到了病榻前,面露凝重,“先帝在世时,从来就不待见朕,母亲信佛,唯唯诺诺,孝昌太后也不过利用朕这一颗棋子罢了,你是唯一真心待朕的,朕又怎么会真的要你的命呢……” “陛下想要拿到齐王当年的兵符,是么?”千昕鹤忽然抬头,脸色幽深难测。 一语成谶。 平宁皇帝讪讪一笑,说他是真的关心裕王不假,怕裕王功高盖主也不假,何况澄王也只不过是个导火索,几个旧臣又怎能兴风作浪,但裕王手中握着的齐王兵权,一声令下,王师北上,才是最终让他忌惮的东西。 “也罢了,裕王为国效力,鞠躬尽瘁,大理寺失职的事便过去了。”平宁皇帝摆了摆手,示意侍女将那张几上的药端给裕王,又絮絮道,“听闻母后说你要娶个商贾女子,她已经答应了,朕也没有什么可说的,既然要娶她,便让致远候齐府认她做女儿,世勋之家,不能教亏待了她,也能配得上你。” 这句话触及到千昕鹤的软肋,呆呆的想了一会,才说道,“皇兄不必费心了,那女子已经返回家中,与臣弟不再有关联了……” 平宁皇帝听见他改称自己为皇兄,真是许久都未曾听到的一句话,到底是亲弟弟,语中是关切又是傲气道,“你既喜欢那女子,朕让礼部尚书亲自上门为你提亲,下聘纳征,天底下哪里还会有女子不为之心动!” “请皇兄不要为难她。” 千昕鹤垂头一笑,漆黑的玉眸流转的哀伤不言而喻,“臣弟对她只不过是偶来一时动心,请不要再派人打扰她的生活了…” 第46章 回光返照 平宁皇帝看得出来千昕鹤有意要护着这个女子,也或许仅仅是个怦然心动,过后又平淡如初,千昕鹤是个重情义的人,但皇家的爱情从来都不是撕心裂肺,刻骨铭心,只认为他不过有些伤感,淡淡转头吩咐张盛备好车轿,“送裕王回府,让太医随行。” 车轿出东正门的时候,宋延皓一身大紫官袍,立在城门外,似乎是故意等着他,拱手一拜,“工部侍郎宋延皓,请见王爷。” 帘子缓缓掀起来,千昕鹤寒眸凛冽凝视着宋延皓,“宋大人,有何事?” 宋延皓慢步走近马车,再躬身一拜,低声下气,“还请王爷,不要去追究她的责任吗…是下官让她进府…救走澄王的…” 千昕鹤心中一寒,却又觉得这个答案理所当然,洛希为何当初要掳走澄王,还不过是宋延皓的命令,原她说的不再替宋延皓做事,只不过是在自己面前演的一场戏罢了。 “澄王从未离开过封地,宋大人何必深究。”千昕鹤冷冷的开口,否认了澄王一事。 “下官恭送王爷。” 宋延皓爽快的让开路,反而身后的恒叔十分不解,低声问,“大人,澄王真的没有离开过封地吗?他明明被控卫押解回…” “澄王已经离京了。”宋延皓止住了他的话,顺了顺衣袍往后一挥,看着恒叔吃惊的表情,解了他的疑惑,“京都的城门需的卯正才开,张盛接裕王进宫,正是这个时候…” 这意味着千昕鹤在确保澄王已经离开京都才进宫觐见,早做好功成身退的计划。 “那、那裕王会放过姑娘么…”恒叔始终有些不安,毕竟雪岩被放回去后,千昕鹤就已经知晓一切事件,“裕王手上还握有天宗院的把柄,一旦他要天宗院为其所用,那、……” 说到这里,恒叔已经不敢想象下去,反而宋延皓一脸清平,望着远去的马车,“不会的,裕王要是有心复仇…本官也未能幸免。” 宋延皓坚信,千昕鹤并不是睚眦必报的人,否则,他当年也不会退出皇位争夺。 马车回府后不久,千昕鹤的身体就一落千丈,就像是一叶知秋,病的越发严重,平宁皇帝想或许也只不过是装病,让张盛去瞧过两回,病的十分瘦削,过两日有属官进尚书府替他告假,不再上朝、请安和觐见。 又过了半月。 张盛奉命再来看他时,千昕鹤已经不能下床来,勉强坐在紫檀木轮椅上见他。 “当真是、是病成如此了?”平宁皇帝听闻张盛的汇报后大惊失色,命太医院最好的院首前去探病,回来的结果依旧是一样。 良玉按例每天都替裕王进宫请孝安太后安好,太医随行,奉上医录注,上面写的是越发不能进食,药也灌不进去,看的孝安太后痛心疾首,捶着自己的胸口痛惜,“哀家是做了什么孽,要这样害了自己的亲儿子……” 平宁皇帝正好进来,连忙过去阻拦太后,见她突发昏厥,又命太医备上安神汤。 又忙活了好一阵,孝安身边的洪嬷嬷在内殿照看,皇帝也心乏疲倦,召良玉到御前问话,“是不是……那商女子的原因?” 良玉连忙摇了摇头。 “那、那到底是何缘故!?”平宁皇帝着急的问,紧的拍了扶手站起来,“那日太医说他心口积聚了淤血,定然有心事困扰…” 她听到内心一颤,低垂着头,不敢自作主张置喙,免得给千昕鹤带来什么麻烦。 “裕王他所有什么需要,你都满足了他去做,所不能做的,你立马进宫来回给朕。”平宁皇帝又是心急又是不安,继续说道,“若不是危及家国大事,朕都一一答应了他!” “回陛下,进宫前裕王就叮嘱奴婢说他并无所求,只怪自己身体不好,让陛下和太后娘娘担忧了。”良玉朝前一跪,体面的回答皇帝的话,“陛下如此忧心忡忡,王爷自然也不会有辜负圣恩,定然会尽快好起来的。” 平宁皇帝听到这里,心神也定下来一些,吩咐张盛取两味自己常吃的延年益寿丸给良玉带回去,让她尽早回府,不必耽搁。 良玉再拜,退出殿内。 她一直强装挂着笑意也消失的无影无踪,眸中覆上一层浓浓的忧色,体面的话说多后,仿佛也能安慰自己一切都会好起来。 一回府,氛围就变得越来越寂静,往日做事勤快的丫鬟侍女依旧是高效卖力,但都是低着头,自顾自的做事,像是没有灵魂一样,往日喜欢打闹的筠筠凌凌也安静许多。 正卧的院子里,空荡荡没有什么绿色植物,只有好几棵光秃秃的梨花树迎着寒风,那是千昕鹤特意命人从江南移植过来的,只是洛希还没见到,她就已经离开了王府。 他就坐在那里,看了一早上的天。 “王爷,花房送来了一株山茶花,可以放在院子里吗…”筠筠年纪小,软糯糯的小声问道,捧着一盆淡粉色的山茶花立在边上。 千昕鹤回过头看着那株山茶花,红英覆树,叶色翠绿,花大艳丽,和眼前那棵行将枯萎的梨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的视线又再次回到梨树上,抿着薄唇始终一言不发。 良玉从十字海棠门下走进来,低低的在筠筠耳边小声说了两句,筠筠随即点了点头,抱着那株鲜艳的红山茶离开小院子,就像是带走了所有的深秋里最后的一抹红。 “不必了。” 他忽然轻声开口,端着药膳的良玉愣在偏房里,她甚至都还没有跨出门槛里,就听见他继续道,“没有必要再浪费药材了…” 她的手指用力捏紧黑檀木的木托,指尖都是泛着微微白,欲言又止,最后选择了交给身侧的椿山,嘱咐她拿去厨房倒掉罢了。 良玉坐在屋子里,做着针织活,他坐在院子里,望着那棵树,他的背影孑然一身,似乎没有人能再次靠近他的世界。 怀章特意来见千昕鹤,小厮为他搬来一张凳子,在院子内和裕王低声交谈。 她从来不会去参与千昕鹤任何事情,默默的继续缝补那只仙鹤,不经意听见他的一句,“本王命不久矣。”,一愣神,被长针戳出了红,冒出来一团一团的血触目惊心。 那只仙鹤的顶上的红冠异常鲜艳,蔓延至鹤身,良玉心一紧,将刺绣就扔进身旁的火盆里,看着红红烈火吞噬了整张帕子。 不过一盏茶的时间,怀章作揖离开,“怀章拜过王爷,此去一别,愿王爷安康。” “去吧。” 千昕鹤声音不大,透着疲倦不堪,仍不肯歇下,呆呆的又望了一会儿梨树。 良玉不紧不慢的走到他的身边,陪他望着那棵梨树早已经失去任何活力,又蹲了下去,为他拢紧毯子不进风,“陛下说,王爷并无子嗣,要定北王过继他第二子千峮进府,侍奉在侧,小群王千峮如今六岁,恭顺谦佳,至诚至真,不知王爷你意下如何?” “你已经替本王回绝陛下了,不是么。”千昕鹤浅笑的望着她,良玉跟在他身边十五年,又怎会不知道他的心意,“与其说是陛下的意思还不如说是母后的主意,她担心本王一旦亡了、怕有人为本王供奉香火……” “那王爷真的会薨逝吗……” 良玉不安的问他。 千昕鹤忽然沉默,望着那棵树,顿了顿,又回头浅笑望她,“不会的,莫担心。” 那一刻良玉便知道了,他是真的不能再撑下去了,眼眶红润,伏在他双膝上痛哭起来,一颗一颗流泪就像是断线珍珠不断的掉,直到脸上挂着两道明显的泪痕,颤抖着问他,“是因为、因为洛姑娘么…?” “与她并无关系。” 他淡然置之。 安翁忽然院子外走进来,身后跟着门房的小厮,他脸色有些忧心,低声道,“王爷,门外有位姑娘说要见你,说她从扬州来……” 千昕鹤神色略动,下意识用力攥紧了扶手,又忽然意识到不可能是洛希,整个人都瘪了气一样坐在椅子里,沉默的没有出声。 良玉将他这一细微的变化都看在眼里,转身仔细抹干了眼泪,站起来吩咐安翁,“安翁,去请那位姑娘进院子里,再备茶来。” 不一会儿,几个侍女就拥簇着一个紫衣女子走进来,她怀抱琵琶,来到千昕鹤面前就是蹲身一礼,“奴才水月,见过裕王。” 千昕鹤这时才抬起头看她,果真不是她,略有失落,“你来见本王,有何事。” “夫人可在?” 水月忽然冷不丁的问,见他有些微怔,又接着道,“夫人曾经给我来信,说她在京都,让我到裕王府来寻她,她如今不在吗?” 此话一出,触及到千昕鹤的伤处。 众人正在不明所以的时候,门房又急匆匆的跑进来,手上举着一张拜帖,连忙道,“王爷、工部侍郎宋大人拜帖来请见。” 话音未落,宋延皓已经不顾礼仪冲了进来,一把就将水月拉至身后,躬身行礼,“这是下官家中的远房亲戚,误入了裕王府,认错人,惊扰王爷歇息,请王爷责怪。” 水月也立马反应过来,手挽琵琶,蹲身再一拜,“奴婢失礼,请王爷责罚。” 千昕鹤注意到她一字一句都称自己为奴婢,若非奴籍本不需如此,又听她问到夫人何在,一改常态,便问水月,“既然是扬州来的,是何人府邸的奴才,奉何人为夫人?” 宋延皓下意识的给水月打了个眼色,其实他也不确定水月是否就是洛希提及过的人,也不知她是否知道自己的身份,但她很聪明,躬身一礼,“我奉宋公子为主家,虽是远方的亲戚,因祖上犯罪贬为奴隶,分配到宋家的庄子上做事,夫人说的是宋家夫人。” “宋夫人,还是宋少夫人。” 千昕鹤锲而不舍的追问,水月误以为洛希已经和宋家公子成亲,便不假思索的回答道,“奴婢所奉的,乃是宋家夫人。” “是么…” 他冷笑了一声,玉眸星光陨落,未等宋延皓解释,就截住了他的话头,“宋大人,本王累乏,带着你的家仆跪安出去吧。” 宋延皓真的是进退两难,怕他到时候因怨生恨,忙道,“她在我母亲的庄子上做事,远离京都,所以误以为本官婚配成亲了。” “你母亲在天庚十二年已经离开宋府,你不过两岁,怎会知道你母亲还有庄子。”千昕鹤冷冷道,有些事情他不说,不代表他没有情报在查,“她是谁可以不追究,但不意味着你可以在本王府上信口开河,本王还不至于那么愚蠢无知,任由你来牵着鼻子走。” 宋延皓有些惊讶,后背冒着冷汗,千昕鹤如今看起来羸弱不堪,实则他对自己了如指掌,这也意味着他随时可以出手。 “滚出去。” 千昕鹤忽然摆了摆手,已经没有礼贤下士的必要,他挨在雕花的太师椅上闭目养神,胸口一阵酸涩苦痛,或许他太过于执着对洛希说的感情,让自己越发的不理智。 院子里又安静了下来,冷风轻轻的吹过,深秋的寒意也慢慢从脚底蔓延上来,他忽然缓缓睁开眼,望着那几棵与院子里突兀不相符的梨树,吩咐安翁,“去找两三个壮实的小厮来,将梨花树全数都砍了……” 良玉连忙劝住,“王爷,梨树刚刚移植过来,这半月才适应了土扎根,等明年春就会开花了,一旦砍了就前功尽废的……” “砍了。” 千昕鹤忽然平淡道,止住胸口不断翻涌的痛意,抬起头良玉的那张白皙小脸,“你看着那几棵树也觉得碍眼,不是么。” 安翁能感觉到气氛的变化,二话不说就出去寻来两三个壮汉,一人一把关刀斧,粗着膀子,哼着卖力干活的号子,不到一盏茶,第一颗粗壮如水桶的梨树应声倒地。 那个本应该高洁的梨树倒在泥泞里,再后来,院子里又倒了四五棵,最后一棵梨树倒塌之际,千昕鹤的脸上已经只剩下漠然。 那日后,千昕鹤的病逐渐好起来。 连太医都说不出原因。 良玉始终惴惴不安,有一日半夜她惊醒过来,慌慌张张捡了件薄衣去见千昕鹤,他就孑然一身站在院中,看着那棵枯死的梨树头,将白玉瓷的药膳全数都倒了下去… 千昕鹤也回过头,看见了她,惨淡无光的脸上黯然一笑,“良玉,很抱歉骗了你。” 她的泪水止不住的溢了出来。 太医说他也不清楚为什么王爷会病情好转的时候,甚至隐晦的表示回光返照,她总不相信,明明是亲眼看着他每天都将药喝干净,吃饭也是有条不絮的,谁不知,那几颗梨树成为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杆了。 第47章 千里寻人 良玉第二日就收拾行囊,决意要下扬州去寻洛希回来见千昕鹤,雪岩送她出府门口,不安的劝她留下来,“掌事何必要特意寻那个骗子,此去还路途遥远诸多危险……” “她对王爷很重要。” 良玉就留了这样的一句话,义无反顾的踏上行程,只是她人生地不熟,在扬州城漫无目的的寻了两天两夜,使出去的银子都打水漂,始终没有人能告诉她洛希在哪里。 她有也不放弃的心,固执守在桥边的那棵老梨花树边,等着洛希会现身的一天。 娴静温婉的小娘子面色愁容,夜色降临碰坐在桥边,自然吸引路过的无赖之徒。 “好姑娘…迷路了么?”喝醉酒的富家公子醉眼迷离,在家丁的搀扶下走近良玉,见她秀色可餐,一时心痒,急得就要扑过去。 良玉起身一躲,厉声道,“我乃良家女子,公子这般所为,简直有辱斯文!” 富家公子一听,心想小娘子脾气还挺倔的,眼神示意给跟着的两个家丁,他们当即心领神会,围了上去,“我家公子看上了姑娘,”夜不归家,不如跟着我们回府如何? 话说罢,就冲上去捉住了良玉,她脸色涨红,用力挣扎着家丁的禁锢,那富家公子见时机成熟,迫不及待的迎了上去,轻轻碰到她那张小脸,如鸡蛋剥壳般肌肤,又见半点朱唇,映着淡淡的桃色,色欲熏心,激动的就要吻下去,“快让本公子好生快活……” 良玉赫然失措后退。 突然,她看见一道黑影闪过,径直地朝着富家公子的脸踢过去,他脸一歪,被踢的两颗后槽牙都从嘴里飞出来,脸肿成猪头。 家丁见状,只不过是个女子,迎面冲上去制服她,那女子朝着其中一人胸膛踩踏上去,如电闪雷鸣般迅速和强劲,一脚踢裂左边家丁的下巴,又一脚踢碎右边家丁的鼻骨,落地时轻盈稳定,就站在良玉的对面。 “掌事姑娘,真是好久不见~” 她轻轻的摘下帷帽,朝着良玉一笑,冷艳的桃花眸让人印象深刻,来人正是洛希。 富家公子痛苦呻吟,吐一口的血水,他伸手指着洛希就要破口大骂,洛希快他一步,抬腿朝着他裆部直接一脚,“姑娘们在聊天,怎么还有你这个话多的小崽子…?” “姑娘、姑娘饶命……”富家公子痛的话都没说完,两眼一抹直接昏厥了过去。 良玉吓了一惊,脸色苍白,用手捂紧了胸口平缓呼吸,洛希也意识到自己太过于粗鲁,不紧不慢的松开脚,笑意盈盈的来到她的面前,“……怎么,掌事姑娘也害怕了?” 她久久说不出话来。 洛希见她不说话,转身就走,良玉这才回过神,急忙追了上去,“请洛姑娘到京都去,王爷病了,他病的很严重……!” “我不去,会如何?”洛希冷冷的扭过头,面色阴沉,望着气喘吁吁的良玉。 良玉纵使害怕洛希,见过她刚刚完全不同于商贾女子应有闺秀风范,也不曾后退一步,坚定道,“你不去,王爷便会死的!” 洛希一听,哈哈大笑起来。 她又不是傻子,见识过千昕鹤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本领,就算是皇帝要杀他,都不一定能拿到最为合适的证据,即便有,负责审判的督察官也未能轻易责难于他,各种罪名定罪无他,何况要他死? “并非陛下要他死,是王爷自己不肯放过他自己,他病得很严重,什么药不肯吃…”良玉壮着胆子朝洛希走过去,那双白玉似的小手紧紧攥成结,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奴婢求求洛姑娘,只去见王爷一面,了却他的心结,他梦魇之中,喊是洛姑娘的名字……” “你是叫我去送死不是么?”洛希讥讽一笑,又道,“我躲他都来不及,你还要上京都去见他,我一旦进了王府,生死难测,他要死是他的事情,何苦要拉我入局呢?” “王爷从未怪罪过姑娘!” 良玉大喊一句,心跳都攥到嗓子眼上,她向来温顺贤惠,谦恭俭让,说出这么大声的话,白皙的脖颈都变红红的,一直蔓延向上,那张润白如藕的小脸也浮上淡淡桃色。 洛希遭她这样一吼,一阵沉默,又听见良玉继续道,“王爷时来沉睡,他不会知道是你来过,只求他成全他,见他最后一面。” 她听到这句最后一面,默默的攥紧了拳头,面色冷峻,低低道,“可惜了,我这辈子都不会上京都的。”说罢,她又抬手止住良玉要说的话,话如寒风刺骨,“别说是他裕王爷,就是是天子呼来,我洛希亦不去。” 良玉直起身来,几乎脱口而出,“…那是因为洛姑娘心中有愧吗?” 这话如同一道惊雷,直击洛希最为愧疚柔软的地方,她已经是满怀愧疚的回到扬州城,好不容易能够放下过去,良玉就像是阴魂不散,天天都在梨花树下等着,将她的耐心都消磨耗尽,也将她过去所有对千昕鹤的愧疚,都不断翻出来,回忆不断像走马观灯的一样重现,在辗转难眠的夜里尤为难受。 洛希转身就走,走出了十来步,又停住了脚步,扭头看着良玉,一字一句道,“别指望我能有多愧疚!我是江湖人,杀人不偿命,我洛希这辈子还没有后悔过的事情!” 良玉望着她。 什么话也没有说。 洛希再也不能被她这样的目光盯着,盯得她心慌,她告诉自己要走快一点,不要回头,大不了千昕鹤薨逝后自己给他戴三天孝,转念一想,自己是什么身份为他戴孝?!又不是他的家仆,更不是他的妻子! 她站在了那里。 该不会真的喜欢上千昕鹤了吧? 忽然一抬头,闫楼二楼的菖蒲还看看戏似磕着瓜子,笑眯眯的,轻轻的探着身子出来道,“姑娘,咱们什么时候出发去京都?” “你不怕死?” “我怕你心死而已。” 菖蒲又捉起一把红瓜子慢悠悠的磕,抛出一句风轻云淡的话,“姑娘你自己说过的,人这一生,有这东西错过了就真错过了…” 洛希被左右夹击,气不过来,“我对他只不过是愧疚,都是无用的东西罢了!” “哦。” 菖蒲不慌不忙的继续嗑瓜子,没有再和洛希拌嘴下去,这一服输,洛希作为胜利的一方却没有任何喜悦而言,她怕死么,的确很怕,可有多害怕呢,反而一点也没有,她直觉告诉自己,就算她再进王府给了千昕鹤一刀,他也能说成自己捅伤的,揽下所有。 这样的日子又过了四五天,良玉就住在桥头边的客栈里,坚持在梨树下等着洛希。 “真不去京都吗?” 菖蒲坐在闫楼二楼靠窗的地方,望着良玉孤身只影,又回头对面前的洛希道,“姑娘那日既救了她,就等同于给了她希望。” 洛希瞥了一眼,又匆匆收回视线。 “出去一趟,不用管我。” 她找了个借口离开,下楼去找苏镜花,见她正和账房算着闫楼的账簿,无暇顾及自己,到茶山去,见到锦娘收茶,又想起了那日千昕鹤冒雨替她们采茶,越是不去想一个人,这个人往往就会不断的出现在面前。 千昕鹤给了她最温柔的东西,把一颗心都剖出来给了她,却被她揉的稀碎,也没有任何的怨言,洛希这才意识到自己不过是仗着他的宠爱,胡作非为,小小的两院楼,哪里有这么大的本事和整个朝廷作斗争呢? “姑娘,下雨了。”月娘看着洛希在凉亭里想事情想的出神,立马给她开了伞遮雨。 这雨水淅淅沥沥的沿着六角亭不断的流下来,夹着风就会吹到亭子里,开什么伞都无济于事,洛希轻轻的接过伞,敦促锦娘,“月娘,雨大风凉,你到茶房里避雨罢了,我想一个人想静静,不必管我。” “姑娘怎么和那位严公子一样,那个时候见天气不好,我给他都预备好伞了,他偏偏说见你若是淋雨会过意不去,非要跑出去帮忙采茶,说不必管他。”月娘叹了一口气,说起见到严见斋的情形,“我看他细皮嫩肉,自然不是些做粗活的,但他这样主动提出来帮忙,又正好缺了人手,所以请他帮这个小忙,如今想起来,都还没有好好答谢他呢。” “你明日差人送一批上好的毛尖茶叶到州府驿站,让上京送给严二公子便是了。”洛希淡淡的说道,算是圆了锦娘的小心愿。 他会喜欢毛尖茶吗? 洛希忽然在心里有个问号,他爱喝的是梨花茶,要改送这个吗?她不知道,她甚至都有些疑惑为什么自己坚信他更加喜欢梨花茶,是那日在胜家学堂知道他用人不论出身,能够接受曾经犯错误的叶琪开始的吗? 那一晚他说出自己也喜欢喝梨花茶的时候,洛希表面毫无波澜,内心一丝丝的情絮波澜壮阔,在她那棵心树的枝头繁花似锦。 “假象罢了。” 她长叹了一口气,那晚爱意的野蛮生长,连她自己都感叹一句,“铁树开花。” 山风袭袭而来,夹杂着茶园的清香,泥土的芬芳,洛希享受一个人的时光,放下了手中的油纸伞,就像卸下了身上所有的伪装和硬刺,闭上眼睛,与凉凉薄雨撞个满怀。 他真的会死吗? 洛希内心咯噔一下,睁开眼,该死的大脑永远都不能给自己一个放松的间隙!!! 她冒着雨回到茶房,问月娘拿了一套干净的衣裳,又到煎房混入女工之中,负责一口大铁锅,卖力的翻炒绿茶杀青,一双纤细玉手丝毫不惧火炙,直接就伸下了锅去。 只见她手掌盖着毛尖闷住,听露水细微蒸发出来的声音,掐准时间抖动毛尖,似撒盐空中,抛出来落回锅中,继续用双掌翻动起来,每一个动作都极其干净利索,争分夺秒,和一个熟手女工之间并无本质差别。 “姑娘,你是东家……怎么亲自下手来了……”月娘担忧的走过去,见她十指热的红彤彤的,脸上挂着的都是心疼和怜惜。 洛希并不觉得有多烫,这事她从前就干,倒有些生疏了,淡淡道,“并不疼,闲来无事,由着我炒炒茶,我能开心一点。” 月娘听她这样一说,知道她心里头攥着不开心的事,也不好劝,便默默走开了。 煎房里的女工们见到洛希做的如此卖力,还以为是别家茶园雇来的人,后来眼尖的看出来是洛希,纷纷都认真工作起来,毕竟东家亲自上阵,自己怎能偷懒说悄悄话。 洛希本意并非如此,见大家不自在,干脆就停了下来,收拾好这一锅出来的茶,转手给下一道工序的女工撵揉,又因天气突发的下起雨,只能暂时放在竹笳篱阴干吹风。 她走出煎房外立在屋檐底下,见雨仍未停,想起京都那一宿的雨,他像只垂死的白鹤倒在自己怀里,吃力的对她说出那句话时母后同意让本王娶你做妻子,洛希便清楚的知道,余生的愧疚都是从那个雨夜开始的。 “月娘,我回去了。” 洛希不愿继续待在这个地方,冷冷的抛下一句话,捉起一把罗伞要下山,谁知没有走两步,雨就戛然而止,没有任何原因。 她骑马扬鞭而去,路过松大娘的家门口,贴着的大红双喜都尚未完全褪色,路过那条与他月下飞花令的小路,有几个穿着蓑衣笠帽的垂髫小童,抱着简易小暖炉,放学路上,正在背着古诗文,玩的不亦乐乎。 洛希在李万四家买醉,仍旧喜欢杏花村,大口大口的喝酒,火辣辣的滋味,烧心灼肺,最适合惩罚她这种满怀愧疚的人。 她喝了不少,却不自醉。 街上的行人越来越少,开始穿上厚厚的棉服,富千金攥着鎏金四方手炉保暖,穷小子拢着一团绒套也赶着家去,唯独洛希不觉得冷,酒气未散,浑身都是热烘烘的感觉。 良玉不死心的迎面朝她走来,洛希也干脆不躲了,就坐在不远处的石凳上等她。 “洛姑娘,你喝酒了么?” 她的话永远都是谦顺温柔,一副欲言又止模样,攒了半天的话始终没有说出来。 洛希冷冷的一笑,深深望着她那双含情脉脉的眼,哀戚道,“良玉姑娘,你到底要折磨我的愧疚心,折磨到什么时候才罢休…” 良玉一惊。 “他一生光明磊落,我却害他至此,我无意要他性命,我又能如何做?我、我已经不敢再去见他了……”洛希说到这里,突然鼻头一酸,满脸泪水,大颗大颗的眼泪簌簌而落,她不知道为什么会伤心到这种程度。 黑灯瞎火的大街上,吹过来一阵江南的晚风,洛希忽然就回过头,望着那棵梨花树,恍惚中又像是见了千昕鹤,他毫不犹豫的朝她张开了手,将她稳稳当当抱在怀里。 那个疯子。 洛希在心里是这样称呼他的。 第48章 梦里一场 江南的晚风不停的吹,沿着运河的方向,自南向北而上,吹到了京都,吹入万家灯火,人们都说,今日的风有一阵花香,淡淡浅浅,冷冽芬芳,是冬天要来了么? 深夜,王府的后院里。 千昕鹤正坐在木藤椅子上,脚上铺着一条厚重干净的羊毛毡子,他看着假山出神。 一袭非常普通的天青色长衫将他的身形勾勒得青竹般素净挺拔。 “王爷...外边冷,到屋里可好。”安翁拿着一件鹅毛的斗篷过来给他披上,他其实想告诉千昕鹤,洛希不会再来了,他也不必日日夜夜的等下去,她不会有返京的一天。 “没事,本王不冷。”他轻轻的说着,一双星眸,很黑,里面闪着点点细碎的星光。 安翁去厨里替他取药。 微风吹来,他絮絮低低的咳了几声,他似乎太过于清瘦了,瘦的只剩下一副虚弱的身躯,连修长的手指都只剩下凹凸出来的指节,抬起头,她如昙花一样出现。 大深红的水袖长裙勾勒出她窈窕的身段,衣袖上还绣着大团大团的牡丹花。 她洁白如藕的脖颈上坠着一条嵌珍珠宝石金项链,鲜红的鸡宝石、宝蓝的青金石交相辉映,再配以洁白的珍珠,在纯金的衬托下中格外显得鲜艳夺目,雍容华贵。 记忆中的她并不是这样的,她只是会穿着朴素的薄衫褶裙,眼睛永远是清澈明丽。 “王爷,你怎么就那么不珍惜自己的身体呢....”她语气里透着生气,慢慢靠近他,蹲下来,替他捂紧了毡子不让风吹进来。 她的乌丝斜斜的绾起来,斜插着一支宫灯造型的琉璃步摇,洁白的玉颈裸露出来。 眸子里晶莹闪亮。 千昕鹤看着洛希的样子会心一笑,眼里的伤感消退了几分。 “是梦吗...”他问。 洛希看着他痴迷的样子,不忍心戳破,“嗯,王爷在梦里呢。” “那以后能再见到你吗?” 他不舍的追问。 “会…” 洛希轻轻的说,不由自主握上了他冰凉凉的手,试图用自己的掌温温暖他。 初冬的第一场雪,有点突如其来,就无声无息的下了,大雪覆盖的后院像是被洒满了银色的纸屑,在月色地下照的发亮。 千昕鹤吃力的朝她伸出了手,想要触碰她凉凉的脸,那张让他又爱又恨的脸,忽然,又停在了半空中,“这个梦真好……” 洛希一时不懂他的话,反问道,“王爷,你不希望我真实的出现在你面前吗?” 千昕鹤一番沉思,缓缓的将手缩了回去,让洛希始料未及,那双温润的玉眸,渐渐的覆盖上一层黯然之色,他说出来的话很轻,轻到风一吹过就听不见了,“你是只自由的鸟,不应该飞入王权斗争的牢笼里……” 一朝嫁王孙,十年苦纷争。 洛希知道他有意要放了自己,做那只快乐的鸟,这个疯子,生怕连累了她,临死都要孑然一身而去,忍不住轻轻骂了他一句,“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王爷在做梦都要这么计较,真是傻子……” “本王不傻。” 他说这句话倒是很清醒的。 “千昕鹤,你真的不来娶我?”洛希感觉自己有点像小怨妇,亏她还日夜不停歇的赶到京都,忿忿道,“错过了就真的错过了…” 千昕鹤沉默了。 他看着洛希近在咫尺,那嫩白如藕的脖颈上,还可以清晰可见隐隐青色的血管,淡淡的花香夹着寒风而来,让他失了神,他低头伸手一揽,吻上了她薄薄凉凉的红唇。 洛希愣了愣。 好家伙,真的是每次都这样! 千昕鹤在漫长的索吻中昏沉睡去,那袭红衣转眼就消失在夜色,安翁推他进屋。 “安翁,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穿红衣的女子,好看极了。”他说这话时唇边是带着笑意,满足的睡下,安翁只道他是做梦罢了,那里有红衣女子,关好门窗,退出去。 良玉就站在门外。 “掌、掌事?”安翁吓了一惊,连忙恭敬的行了一个礼,多日不见的良玉突然出现的确有些猝不及防,忙问,“良玉姑娘,这好几日不见,你都到哪里去了呀?” “扬州城。” 良玉只回了他一句,轻声轻步的推开门进屋,给安翁打了个手势,不必跟来。 她熟练的找到蜡烛的位置,打开火折子点了起来,淡淡的灯火,又点燃了屋子内放置的鎏金八宝莲花座暖香炉,一缕一缕青烟直上,中央放着一个四角铜炉子,里头的银丝炭一闪一闪的亮着,带来入冬后的温暖。 “良玉,你不必进来伺候,本王的身体自己知道。”他淡淡道,已经猜到来人是谁。 良玉走到他的面前,坐在床沿边,或许他已经时日无多,便斗胆问,“王爷,安翁说你做梦了,梦到一个极好看的姑娘。” “是…”他怅然若失。 对面的良玉看着他眼底里的失落,就足以清楚知道他渴望的人从来都是洛希,即便她是昙花一现,让他在病痛中努力笑出来。 良玉轻轻的坐近了过去,第一次违背他的旨意,主动的握住了千昕鹤的手。 好凉。 千昕鹤想要挣脱开,又感觉到掌中似乎有些什么不同的东西,是个玉佩么? “王爷忘了么,你要娶洛姑娘为妻的。”良玉不舍的松开了手,按照洛希的要求,将那块九瓣莲的紫玉玉佩放在了他的掌心,“洛姑娘已经住进齐侯府,等着你病好,带着她最重要的玉佩,上门接她回去。” 他不相信。 那块肤如凝脂的紫玉,泛着幽幽冷光,的确是洛希随身携带的玉佩,她的家徽玉佩,若无她事,洛希绝不会送于他人之手。 洛希也一袭红衣,进了齐侯府,毕竟天子胞弟,皇亲贵戚,娶个普普通通的商贾女子,不搅起一场满城风雨都有点说不过去。 齐侯府祖上世代功勋,上一代老齐侯配享太庙,其原配夫人翁葶原是曾阳群主,享正一品诰命,如今齐府人口组成简单,由侯爷齐贡当家,乃老齐候继室甯老夫人生,另有一女宁芸,同样为其所生,洛希靠着皇帝的面子,安得的一个嫡出身份,上契认了翁葶做母亲,对外自然宣称她是个侯府的嫡出独女,养在寺庙祈福,如今归来风光无限。 “父亲是个钟情的人,先夫人故去了十年他都坚决不续弦,直到祖母的病越发的严重,日日要与他断绝关系,他着实执拗不过才娶了我母亲,我与齐贡乃双胞胎,出生没多久祖母病重咽了气撒手而去,父亲也没有能支撑太久,他愧对先夫人,两年后也驾鹤西去了……”齐贡在祠堂给洛希介绍宗族的过往,老齐侯以功勋卓着获得先帝赞赏,有几个同宗兄弟也获得伯候身份,只是老齐候不愿多与这些攀亲戚的人来往,尽心尽力都在军务之上,“洛姑娘在府上可以自由行走,都是些懂礼数的丫鬟小厮,有什么需要尽管说,何况你的是亲封的嫡出候女,这府上最尊贵的人,旁的人不会多说任何一句话。” 洛希也没想到一朝枝头变凤凰,皇帝甚至还赐姓齐,因在寺庙得了法号,仍叫洛希这个名字,说起来倒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齐侯放心,我也就是捡了个便宜,在你们这里住上两天,改日便走了。”洛希仍旧是大大咧咧的性格,她觉得齐贡这个人能相处,也不过是二八年华,长得魁梧,气质成熟稳重,多少有些老侯爷威武的模样在。 她说白了是个门上客,尽量就在后花园呆着便是,都不愿意出前厅,丫鬟们来摆饭,都偷偷瞧着这位从寺庙回来的洛希,没过多久这个消息就从内传到外头,侯府千金长得貌若天仙,风姿卓卓,从长安大街传到西华大街,从侯府的前门传到后院,洛希自己听了都不禁捏了一把汗,果真天下没有密不透风的墙,老百姓爱八卦的本领一流! 婚礼定在本月十六。 是个好日子。 菖蒲拿着一本的黄历正经的给她指着上头的宜做之事,“姑娘你瞧,这上头写着的和钦天监一样的话,宜婚娶,冲虎煞南!” “你个小妮子怎么也跟着这么迷信?”洛希真的是额头三道黑线隐隐出现,敲了面前的菖蒲一暴栗,才道,“说回正事,我让你去瞧着千昕鹤,别让他出事,可记得不?” “记得,他好得很。我亲眼看着的,药都喝的一干二净。”菖蒲委屈巴巴的揉了揉额头的小肿包,这几日她都做梁上君子,不动声息的瞧着王府的一举一动,有什么大的变故都立马到侯府汇报,死了一只蚂蚁都来说。 洛希听到这里,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姑娘。”菖蒲冷不丁的靠近她,那双漆黑乌亮的大眼睛死死的盯着洛希,“你不会又来哄他吧?这种事,不适宜再做第二次…” “我像那种人?” “你脸上写的就是。” 菖蒲毫不留情面,在洛希要再敲一次她的脑袋瓜子前跳的远远的,退到窗边,在跃出去之前留了一句,“可别到时候宋大人来王府劫亲,你就跟着他二话不说跑了。” “小兔崽子!” 洛希抡起黄历就砸出去,菖蒲赶紧溜之大吉,剩下她一个人考虑这个大问题。 她怎么没想起宋延皓这个人,也不知道是不是答应为他做完了最后一单案子,就断了关联,千树薄于寒,无叶一身轻,她似乎并没有因为宋延皓这三个字,乱了心情。 这一夜,洛希心情大好。 她溜到裕王府上,步伐轻快,踩着屋檐瓦片溜到正院卧室顶上,顾书亭率先发现了她,才收了剑,“洛姑娘,好久不见。” “才一个月,能有多久呢。”洛希瞥了一眼顾书亭握紧的长刀,随时蓄势待发,环顾四周都是黑衣的近卫,已然瓮中捉鳖,不禁笑道,“怎么,都这样子来防着我了么?” “扰人清梦总是不好的。”顾书亭捏了捏鼻子,拉上点自己的黑色面罩,双眸泛寒光,仿佛洛希再走近一步,他就会毫不留情的拔刀相向,“洛姑娘,不如您请回吧?” 敢情他也不相信自己会来嫁王爷? 洛希终于知道狼的故事的确是有理可据,自己也算得上“作恶太深”,干脆就一屁股坐下来,朝着顾书亭摊了摊手,“不如这样,我们不动手,坐在这里数星星好了。” 顾书亭摆了摆手屏退近卫,将剑插回刀鞘,他的内力深厚,每一步跨幅度很大,但在瓦片上走过都不会留下一丁点的动静。 “怀章走了吗?” 洛希扭头问身边的顾书亭,抬头数着北斗七星,“我听暗线讲,他回旭阳老家了。” “王爷答应放他回去了。大人本就无心在朝廷纷争,如今时机成熟,便再也没有留下来的道理,自然家去。”顾书亭一边回答一边数着东边的星星,说道,“十七颗星星。” 哈? 洛希是真的没想到顾书亭也有这么死脑筋的样子,就像另外一个翻版的“菖蒲”,“你把事情都告诉我,不怕我背地再害王爷?” “所以你答应嫁给王爷,是假的么?”顾书亭又数完西边的星星,冷冷的回过头,“两颗星星,不知洛姑娘那边数的是多少颗。” “七颗。” 洛希眸光黯淡下来,一直在吹的风忽然停下来,她忽然发现自己或许落入了圈套,“顾书亭,王爷该不会还没有睡着,这么过分,在下边偷听着我们两个讲话吧?” 顾书亭倏然耳朵红起来。 明显的摊牌结果。 大家都是八百个心眼相互防备着,洛希将手搭在顾书亭肩头上,然后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一副老生常谈的模样,“书亭,你信我,我这一次是痛改前非,绝不是骗子。” “骗子不会主动说自己是骗子的。”顾书亭抬手轻轻一杨,就让洛希搭了个空。 “那真的是我最珍贵的东西,除了我母亲,别的人绝无机会碰我的家玉,那是我命根子。”洛希忽沉声说道,这话像是说给顾书亭听,又像是故意说给睡梦中的千昕鹤听。 顾书亭听的云里雾里,又不见洛希有解释的意思,只好自己琢磨琢磨啥意思。 “天也黑了,不扰王爷清梦。”洛希麻利的站起身来,末了还不忘添一句,“本月十六,等着你家王爷上门接我。” 这话说的轻巧,说者有心,听者也有意,那帐幕里陡然有些微动,又悄无声息的安静下来,天幕夜色,渐渐的也笼罩下来了神州大地,万家灯火阑珊,都灭了入睡。 第49章 多管闲事 洛希睡眠浅,不喜欢有人打扰,不到辰时鸡鸣,两只耳朵里听到的都是一阵一阵的撕心裂肺哭喊声,仔细听是不断的重复着“奴婢错了,奴婢不敢了…”,听的她耳朵都快要生茧,猛的坐直起来,深深的呼了一口气平复心情,光着脚就走到外房看看情况。 她看了一眼菖蒲,她两只耳朵都塞着棉花,正在外头的桌子上吃着早点。 “你没听见外头有人在哭?” “齐二小姐在打她的丫鬟,摔了她一个端州砚台,打的她死去活来的。”菖蒲淡定的解释道,又瞧了瞧外头的小厮仆人正在预备贴红联,挂喜绫,一台又一台的大红嫁妆堆进来,金钏、金镯、金帔坠一样不少,菖蒲又道,“姑娘,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齐家二小姐出了名嚣张跋扈,多管闲事易招报复的。” 洛希觉得她言之有理,坐下来一同用膳,没过多久那哭声越演越烈,尖叫着,不知道的还以为那丫鬟被人要烫下油锅了呢。 “那厮是阎王么?” 洛希实在是忍不住,直接丢了筷子,站起身来往后院里去,菖蒲也紧跟着,果不其然,齐芸的贴身侍女锦绣正在负责处罚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女孩,用的正是一种私刑拶指,专门让人夹住她的十根手指,往外一扯,全痛归心,难怪叫的那么凄厉可怖了。 “小、小姐……您怎么来了。”锦绣连忙躬身过去行礼,眼神示意小厮停下动作,大家多少是对刚刚回府的洛希有些畏惧之心的。 洛希瞥了一眼那丫鬟的手指,都已经变得青紫一片,不爽道,“你们没有爹娘生养的?一个小小的砚台,下这么重的手!?” 七八个小厮家仆顿时跪在地上,锦绣欲言又止,后院里就传来一声冷冷的话,“她是我房里的奴才,用得着大姐姐管…?” 大家一见是齐芸,纷纷就把脑袋都磕的紧贴地面,她是侯府嫡女,侯爷唯一的亲妹妹,嚣张跋扈惯了,自然都不敢多惹她。 洛希见她穿着一件对襟的海蓝花上袄子,手里捧着一个青瓷暖炉,梳着双鬟,头上有一支金丝缠出来的数朵芙蓉花争艳,富贵堂皇,倒显得她整个人都是娇俏傲气。 “丫鬟做错事的确该罚,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妹妹也应该消了气,饶了她吧。”洛希也不得不低声细语起来,毕竟别人家,自己说的话别人也不一定能够听得进去。 “……姐姐在教妹妹做事?” 齐芸冷的了一声,两个小厮立刻为她搬来一张黄花梨玫瑰椅过来,她往后一坐,鄙夷的望着洛希一笑,“恕妹妹不能听教了。” 洛希压制住心里的一股无名火,又道,“我有一尊砚台也不差,送你如何?” “妹妹受之不起。” 齐芸连眼尾都是透露着一股嘲讽的意思,府上只有她和齐贡知道自己是商贾女子的身份,洛希一进府就是侯府唯一嫡长女,曾阳群主独女,抢了一向爱面子的齐芸风头,她又怎么能咽的下去这一口气呢。 洛希最好就是现在闭上嘴巴,离开齐芸的小院子最为妥当,不会踩着她尾巴。 又是一声凄厉叫声。 洛希连忙回头看,那小女娘被夹得死去活来,满头冷汗,她的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布满血丝,就快要凸出来似的。 齐芸听厌了她的哭声,命人一团抹布就塞了进去,让她呜呜小猫儿似的求饶。 “小姐。”丫鬟彩屏连忙按住了洛希正要发作的手,摇了摇头,低声道出了实情,“二小姐爱慕忠国公的小公爷文贤,那被罚的丫鬟叫池妏,本是她房内的人,常常陪着二小姐出去赴宴,常常见的小公爷,一来二去的,居然和小公爷混上了,小公爷今日一早,就偷偷遣人来说想要讨池妏做小妾……” 齐芸本就是心高气傲的人,怎么能容忍自己的人背叛,直接把池妏往死里罚。 洛希听了这么一场前因后果,顿时觉得高门大户还有这种狗血的事情发生,也不知道该不该管,就听见齐芸冷的一拍桌,吩咐小厮,“给我用力的夹,夹断她的十根指头!她不是想要嫁到公府做少奶奶吗?!夹断了手也有人吃饭供奉着,就让她尝遍滋味!” “等一下!” 洛希断不能忍这样的事,直接就推开了彩屏走回去,对齐芸道,“你疯了不成,她是个小姑娘,不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断了十指就是个废人,你怎么能下这样的狠手?” 齐芸被她当头一棒,直接就站起来,到嘴边的话又噎住,不过是个商贾女子,居然敢呵斥侯门嫡女,怒道,“好姐姐,你骂的可真舒坦,你也别忘了,自己什么身份!” “我是什么身份你不知道吗?” 洛希将她一军。 “你!”齐芸大怒,碍于洛希是皇帝赐的身份,强忍着,阴阳怪气的笑了笑,“姐姐明儿出嫁,是我们齐家出的十里红妆,陪的是我们家的庄子,土地,奴仆,可如今都还没有嫁出去呢,就已经要这样偏帮外人了?” 洛希真的佩服她这个神奇逻辑,这份嫁妆里皇帝是出了最大的钱,送给齐家大量的田产和庄子,如今被倒打一耙,她也干脆破罐子破摔,也赖了一把,“我母亲是曾阳群主,我是她的嫡长女,齐家出钱做嫁妆,管你什么事?这钱是你出的么?与你何关?” 齐芸被怼的哑口无言,最后才挤出一句只有她们俩才知道的话,“你是从别处回来的,来这里就是来霸占这一份嫁妆的!” 这一句话听的是众人皆迷,大眼瞪小眼,齐贡这个时候也因为后院的动静赶过来,也是个心软的人,责令齐芸立马放了池妏,又命管事的妈妈找出来池妏进侯府做工的卖身契,叫她自己去找小公爷罢了。 这一场闹得大乱,池妏哪里敢再去找小公爷,公侯两家都是有爵大户,脸面最为重要,用脚趾头想想他也不敢娶自己,立马就跪在地上,求着齐芸,“二小姐饶了我,我再也不敢了,我自愿到山上去,做姑子,为二小姐祈福,终生吃斋念佛,不敢再犯…” “滚出去,别碍我脸面!”齐芸正愁着一肚子火无处发泄,趁着池妏的台阶赶紧下。 小厮忽走了进来,低声道,“小姐,府门外有位叫水月的姑娘求见,说是你的故人。” “水月?” 洛希一愣,猛的反应过来,直接叉起腰傲气道,“瞧瞧,给我送棺材的人来了!” 这一句话十分不吉利,连齐贡听着都皱眉头,摆了摆手吩咐小厮,“既然是姐姐认识的人,快请进来后院来坐,别耽搁了。” 齐芸还未气消,执拗坐在那张玫瑰椅上不理会客来,等水月慢慢的走进来,无意一瞥见她怀抱着一支琵琶,她从前跟着宫里的魏妃娘娘学过两三次南音琵琶,猛的坐直起来,一眼就看出来,那是支前朝螺钿紫檀五弦琵琶,绘有兰花骆驼,通身都是由螺钿镶嵌打造而成,价值连城,堪称无价之宝。 洛希和水月似乎不大熟,认真的瞧了瞧她,思索了一下,“……真是水月么?” “是。” 水月躬身一礼,又将琵琶递给她,“姑娘不信我,也应该记得这一把琵琶才对的。” 洛希其实不善琵琶,只能翻转了过去看背面,果真是刻有一个“鸢”字,的确就是母亲的东西,看着多年未见的水月,满心欢喜道,“多年不见,你长得好漂亮…” 齐贡看的云里雾里,便让丫鬟奉上茶后,通通都退了出去,邀请洛希和水月坐下,“想必是大姐姐的从前扬州好友了……” “她是我买来的奴婢。”洛希忽然一开口就打破了齐贡的话,又笑了笑,这才继续道,“不过,如今不是了,她是个自由人。” “奴婢永远都是姑娘的人。” 水月不卑不亢的又躬了一礼,洛希见她和从前还是一样,不枉她那年大冬天的从水井里打那么大桶的水,又道,“你既然如今自由了,称自己为我,我不喜欢你称奴婢。” “水月遵命。” 水月真的是个极为灵活应对的人,两人之间把话家常,角色转换的让人措手不及。 齐贡是丈二的脑袋摸不着头脑,眼巴巴的等着洛希解释,洛希一点儿也不急,对他反而道,“我既然占了你家名字,就没必要占着你家的嫁妆,我母亲从前早给我预备了一份嫁妆,就怕我到了夫家不好过,好撑腰。” “可、可毕竟是皇家的婚礼……” “你怎知我母亲是个没钱的呢。”洛希眸光幽幽一笑,齐贡这样着急也不是没有道理的,而且嫁妆又是皇帝亲赐的,他没有贪了的道理,便安慰道,“我母亲从刚出生起,就已经给我预备好未来一生要用的东西,连通我到了夫家那边亡故后,棺材也备好了……” 秦鸢一生峥嵘,是秦家的独女,昆山的女才人,嫁的是江南的首富,从洛希出生起就为她预备十里红妆,大的物品如妆匣、拔步床、闷户橱、樟木箱、压箱底和子孙宝桶,小的物件痰盂、红尺、花瓶、铜盘、银包皮带、龙凤被和龙凤碗筷都一一备好,生怕她哪一天不如意的,都可独自过得很好。 “齐少爷,你或许对我的家世一无所知,可、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也。”洛希淡淡道,这份嫁妆里面,洛贺州也做了很大的贡献,也正是因为有他的贡献,洛希当年才不屑于去动里面的一分一毫,母亲的贴身女侍永安娘子,一直替自己攒着这笔钱,并未动过,如今她成亲婚娶,总该要拿出来用掉。 齐贡见她这样说,仍然是不放心,“那不如再陪着陛下赐的嫁妆送过去吧。总不能留在侯府里,让我们用了去,不合道理。” “齐家二小姐不是眼红么?”洛希突然点题,歪着身子斜斜着看着远处齐芸。 “谁、谁稀罕!” 齐芸气的小脸通红,从那把琵琶就能看出来洛希的家世背景的确不差,不过士农工商阶级之间的鄙视链存在已久,她仍旧是高高在上的侯门独女,自然看不起商贾女子。 洛希是无所谓的,看着齐芸头也不回的负气离开,又不好落齐贡的脸面,就答应了他,也带着皇帝给的嫁妆,一并嫁入王府。 她左手拉着水月,右手拉着菖蒲,心情是极为畅快,回到暂时居住的碎月居,就亲自给两位小女娘斟茶,“他乡遇故友,最是开心,给两位都满上,以茶代酒喝一杯~” 菖蒲是不太认识水月的,但不妨碍她喜欢水月,这种不卑不亢的性格她最喜欢。 “差点忘记介绍了,水月是我那一年回洛府,阴差阳错捡来的小女娘。”洛希隆重的为菖蒲介绍起水月,又为水月认真的介绍菖蒲,“我们家的小可爱,可以一打七~” 水月就和菖蒲碰了杯,淡淡道,“我的名字是姑娘给起的,这条命也是姑娘给的,从今往后,我都是姑娘的人,不会害她。” “我也不会。”菖蒲也笑着回答。 洛希怎么感觉这个场景有点像誓师大会,自己也端了一杯茶,信誓旦旦,“两位放心,我也是你们的人,绝不让别人害你们。” “可姑娘还没有告诉我,你怎么认识的水月,她手上怎会有你的嫁妆呢?”菖蒲有预感接下来要听故事,脖子都仰直了凑过去。 水月淡淡浅笑,她不擅长讲故事,反而洛希替她开了口,“是真的,水月捡来的。” 那一年,洛希十七。 洛贺州这辈子做过最大的错误,就是在秦鸢死后,他听信道士谣言,认为是因为有洛希在,克他无子传宗,他那时已娶了继室张氏,以为自己再娶两房妻妾就可以生出儿子,但他也没想到那三房的太太们什么都生不出来,一转眼就已经过去了六年,他猛的意识到,自己可能无儿送终,赶紧就让人去乡下把洛希接回来,说什么都不能丢了唯一的女儿,几乎是搜刮了整个扬州城来找人。 洛希去茶园进货的路上,就被他的人强行带了回去,若非不想轻易动刀剑,她都想直接提剑削人,怎可能乖乖的跟回到洛府。 物是人非,原本属于母亲的房间里,是穿金戴银的张氏,她趾高气扬,对洛希道,“你如今既然回来了,按理要叫我一声母亲,别穿的那么破破烂烂的,丢了脸面。” “你是个什么狗东西?” 洛希那个时候就直截了当的不留好脸色,转身就走,这一次回来,她也不过有自己的想法,夜深人静时,带走母亲的牌位。 第50章 释怀过去 洛希就是在偷溜的过程中见到水月,被罚跪在院子里,寒冬腊月,地面都是湿漉漉的,她那个时候还不是叫这个你名字,见了洛希,坚定跟她说,“从西边的围墙翻出去最为方便,姑娘快跑,千万不要留下来。” 她那个时候已经一跃上墙,问她,“你叫什么名字,被谁处罚成这个模样了。” “我没有名字。我是家生的奴才,别人只管我干活,不曾给过我名字。”水月那个时候如实说道,看着洛希,“我不小心给夫人端冷掉的茶水,被她罚在这里跪着不能离开。” 洛希想这罚的有点太重,可也不关她的事,就又问,“你认识我么?” “我不认识姑娘。” 水月如实答道。 她十分好奇,又一跃下墙,看着她孤傲的模样,想必被罚也是心甘情愿,甚至不屑于求饶,“你这性格,做奴才很遭罪的。” “我本不是洛夫人的奴才,是秦家的奴才,但我的确做错了事,受罚应该。”水月的倔强还带着点机智,惹得洛希一笑,“这样一说,你不认识我,倒认识我的母亲?” “我母亲是陪嫁来的粗使丫鬟,管事的永安娘子给她择了一门亲,她生我的时候,难产死了。”水月面色冷清,仍然是有淡淡的悲伤,见洛希要问,又补充道,“我爹他也死了,上个月做苦工,病死在庄子。” 洛希一听,水月如今也应该恨透这些高高在上的乡绅贵族才对,没想到水月反而淡淡道,“夫人待下人们都很好,永安娘子也没有亏待我的父母亲,给他们厚葬,虽然她现在已经离开了洛府,我不会因为忘恩情的。” “真是傻。为什么你不跟着离开?” “无处安身。” “也对。”洛希忽略了一个单身女子没权没势,出了洛府就等同饿死街头,自己头脑发热,说这一句话的确有些过于理想了。 “永安娘子说了,若是我见着姑娘,让我告诉你一声,她还是住在塘西街的宅子,攒着夫人为你留下的嫁妆,等你大婚,十里红妆,绝不输屑给她人,你一定要去找她。”水月双目坚定,完成永安娘子曾经吩咐的话。 忽然,院子里走进来张氏的婆子,见水月居然在罚跪期间还通风报信,甚至还把永安娘子离开前的话都转述给洛希知道。 婆子跑回禀告张氏,得令后一回来,命令丫鬟扣着水月,直接一碰冷水倒下去,连洛希都没有反应过来,就被警告道,“小姐还是不要靠近这些奴才好,乱了身份!” 洛希冲上去就三两拳把婆子丫鬟们打鼻青眼肿,趴在地上唉声叹气,满地找牙,都不给她们有任何扯头发拽衣服的机会。 她赶紧解下自己身上的外袄,给抖得瑟瑟发抖的水月赶紧搂上,寒冬腊月,这冰水淌下来都觉得刺骨的痛,何况她本就穿的单薄,一盆冷水下来,几乎可以要她的小命。 “姑娘,你、你这是助纣为虐!你怎么跟主母解释……怎么敢忤逆主母的——” “我自然跟她解释。” 洛希截住了婆子的话头,眸底寒光,她二话不说的就走到井边,打起来一桶冰凉凉的井水,在众人注视的目光下,直接就走到王氏的房间内,朝着她的头直接淋了下去… 张氏那时候的鬼哭狼嚎洛希还记得一清二楚,她拉起水月的手,从容的从洛府正门离开,那些追上来的小厮丫鬟,都被她的软剑划得体无完肤,她冷冷的对着洛贺州道,“她是我母亲的人,归我管,她的卖身契送到永安娘子那里去,你若是敢叫人来再寻我,那就试试,看你和我,谁先下地狱。” 洛贺州不信邪,追了上去,被洛希反手擒住,直接切了他的两根手指头。 “害怕就去报官,要活命去找大夫,不怕死的,那就来找我……”洛希的话冷冷的,头也不回的就带着水月离开,把她送到永安娘子那里,水月要跟着她,洛希便说,“我给你一个名字,叫水月,三年后替你爹守孝结束,你再来找我,带着我母亲的琵琶来。” 水月那个时候就记住了洛希,有了新的名字,永安娘子待她很好,还请了琴师教她本领,时常给洛希写信,告知她安好。 “孝期结束,我便来寻姑娘。” 水月做了一个完美的总结,先前因为洛希的信误以为她在裕王府,后来又被宋延皓接到府上,宋大人待她如上宾,告诉她洛希如今所在的地方,因而便上门来寻她了。 “他有留什么话?”洛希知道宋延皓的性格,往日里嬉皮笑脸,背地里经营人情世故,不禁道,“他也会…有难过的时候吗?” “宋大人什么都没有说,他只告诉我姑娘所在的地方,让我来登门寻你。”水月不说假话,但他也能察觉出来宋延皓对洛希的特殊感情,“宋大人似乎……对姑娘你很愧疚,他说不便来见你,愿你安好,不要做傻事。” “呆鹅。” 洛希不禁叹了叹,原来宋延皓也这么认为,觉得自己要嫁给千昕不是真心真意。 明日就是大婚的日子,洛希没有什么娘家人,唯一相熟的就只有宋延皓,他是真的傻还是装的傻,也从未有过要来问自己心意的事,是真的两人之间的关系破解了么? 她想,还是要见他一面。 这一夜,露水很重,洛希卸下软剑,毕竟去见朋友,何来兵刃,她迅速的活跃在各家的屋檐之上,靠着水月给的信息,左拐右弯,终于一跃而进,来到工部侍郎府上。 “就这么穷?” 洛希心里暗自嘀咕,这府上三进三出的大宅子,安静的夸张,能见到守夜的人也就只有大门口的两个小厮,宋延皓是真的精打细算,连养多一个侍卫,一个婢女都没有。 她瞧见主卧灯火通明,想必是已经等了她很久,故意留着光,请她入内来坐。 宋延皓一打开门扉,就迎面看见站着的洛希,干净利索的夜行服,没有一处是多余的存在,“洛姑娘,夜里又做贼了么?” “是的,偷到你家来了。”洛希把话家常,见他特意让出位置,她也不怕生,大步阔首的就走了进去,特意坐在他的位置上。 他也无所谓,坐在书桌右下的位置。 “不给我上茶?” 洛希略有不满。 宋延皓又站了起来,在侧边上的钿镙柜子上找出来梨花茶,给她泡在瓷碗里,双手捧着碗托小心翼翼,一步一步送过去给她。 她尝了一口,微烫,仍然能入口,“真可惜,宋大人都不屑于给我吹吹热气了。” “是你喝的太急。”宋延皓回了她一句。 “宋大人这么晚都不睡觉,亮着灯火,看桌面上又无公文,是故意等着我么?”洛希笑容满面,看着年少时倾心的对象,皮肤白净,眉清目秀,身材高挑,穿着的尊贵紫衣公服,多少是丈母娘喜欢的姑爷模样。 “你真的,是要嫁他?” 宋延皓盯了她一眼,又缓缓的收回视线,“…你不管有多大的愧疚,都不应该。” 洛希噗呲一声笑了出来,捂着嘴笑,“我看起来像是那种小傻子,真的是什么都没考虑清楚,只因愧疚,要给他冲喜才嫁他?” “…” 他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已经分不清楚洛希的话里有多少真假,过了会,又说,“你现在离开,还来得及,他不会追究你的…” “我不会再逃了。” 洛希仰头一叹,将身子埋进椅子里,既然来见他,自然就要把话都说开,“我确实对他愧疚,溢满心头,我原想着这辈子不过就是多了分愧疚而已,可我见不得他难过,见不得他受伤,他一旦伤着了,我也会痛…” 宋延皓沉默的听着她把话说完,烛光在他眼里倒映着,便问,“你当真动情了?” “不知道,见不得他难受。”洛希自己也拿捏不准的感情,可对于宋延皓,她是真的已经没有了什么情感在,“我如今来,也只是想说一件事,对于大人您,我释怀了。” 他微微一怔,久久未能说话。 少年时代的互相爱慕,如今变得如此陌生,曾经她那么喜欢跟在自己的身边,也变得独立自强,不再需要自己的羽翼保护了。 “京都真是富贵迷人眼,万紫千红,看多了一眼,难怪就会让人喜欢的不得了……” 洛希望着那一盏圆白的火烛,看的有些失神,又缓缓的站起身来,这里已经没有她需要留恋的地方,往门口的方向走出去。 “搭上一辈子,值得吗?” 他忽然问。 洛希顿住了脚,立在门外,或许宋延皓再说一句话她就会后悔,后悔这一生就要留在京都,可她一想起千昕鹤,因为他在京都,倒是觉得身处何方已然无所谓,她这辈子只对两个人有过愧疚感,一个是年少时的宋延皓,另外一个,是如今的千昕鹤。 她回避这个问题,扬长而去。 顾书亭在远远的在一处屋檐上等着她,见她走近,开口便道一句,“洛姑娘。” “看起来我这一举一动,都受到你们的监视,生怕我这又一跑,害了他?”洛希悠哉悠哉的说道,反正她也早已下定决心留下来。 “我受掌事良玉的命令而来。” “作甚?” “让你不能离开京都。”顾书亭冷漠的声音就像是冰山积雪,落到身上来就会异常刺骨,忽然他又话锋一转,“但你想要离开京都,我亦不会拦着你,这是你个人的自由。” “后头那句话,是王爷的意思,让你来告诉我的吧?”洛希平淡如水,望着顾书亭眼里闪过的一抹迟疑,便如是她猜想的一般。 洛希心想那个疯子是真的一点儿都不为他自己着想,处处心思都落在自己这里。 她跃下墙,走进熙熙攘攘的人群,闻着街上香喷喷的饭菜香,馆子里的酒香,闻之即醉,各家灯火都正亮堂着,她就很羡慕一家人围坐的感觉,只可惜母亲去的早,父亲是个凉薄的人,她从小就学会了坚强,用全身的硬刺保护自己,不会轻易给别人看到自己的伤口,从来都是她照顾别人,没有别人知道她心里想的是什么,要做的是什么。 “书亭,我请你喝酒吧。” 洛希忽然停在了泰和楼门口。 顾书亭也跟在她的身后,沉默的少年并没有出声,她点来一壶酒,给他斟一杯,递给他,他就一口喝了进去,白酒软绵的滑下喉咙,迅速融入胃部,开始不断地扩散灼热感,直冲天灵盖,将他精神再次抖擞起来。 “喝酒不宜太急,容易伤身。”洛希戏谑一笑,提起酒壶如高山流水,再给他斟了一杯酒,这是泰和楼最烈的郎酒,口齿留香,醇馥幽郁,连她自己也不敢轻易尝上一杯。 “…” 顾书亭的胃部还烧的火热热的,后劲一来冲的头脑发昏,眼底都蒙上一层水雾,后知后觉,小二为他端上来一杯清水漱口,“公子,此酒由多次蒸馏而来,原料为谷物和薯类,不宜一口饮用,喝多容易烧心的。” “瞧瞧,都说你喝的太急了。”洛希嗤声一笑,缓缓的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不禁语气渐冷,“我喜欢喝杏花村,日后我嫁入王府,算是你半个主子,可记住我的喜好了。” 这是个明显的下马威。 洛希坐在他的对面,纤细的玉手捏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幸好,也没有太过于难受,微微烫喉,她的脸上也淡淡浮现粉色,“不会喝酒的话,别人请你也不要去,不然的话,遭罪的事自己,何必呢。” 她慢慢的深刻伸懒腰,在店小二惊讶掉下巴的目光中走出了泰和楼,出了门风一吹,清醒的也快,旧时在乡野生活,冬天漫长的过不下去,用稻子蒸馏出来的黄酒,反反复复的蒸馏了好几十次,用筷子沾一注舔舔,辣的是鸡飞狗跳,就不觉得有多冷了。 “还要跟着?” 洛希回头,看着顾书亭不放弃的跟出来,显然他已经用内力压制住酒昏感,真的是不到黄河不死心,“…打一架不成?” “不要。” 顾书亭当场拒绝。 “我又不一定能赢你,上一次你可是一刀就刺中我的,不妨再刺一刀如何?”洛希着实不喜欢有人跟屁虫一样吊着自己,心想找个地方,直接分个输赢,论个成败亦可。 “你是我未来主子,属下不敢。” 顾书亭如是道。 洛希一懵,居然觉得有些小小得意,扯了扯嘴角,勾起一抹笑,笑的天花乱坠,知他是假话,未免也有些太过于不情不愿了。 第51章 盛世婚礼 十一月十六,天晴晴朗,微风,洛希并不觉得这个天气有多冷,她很早就醒来,睁着眼睛,望着床帏上刺绣的大团石榴花,又听到有小厮在外头扯着嗓子喊,“卯正”,时辰到了,公鸡也在打鸣,一排又一排簪花圆领蓝衣侍女如鱼贯入,约有二十多个人,面容娇俏,垂眉低眸,这是宫里来的人,每个侍女都配有一块玉制鱼符,系着一个刺绣蒲袋,这是身份的象征,代表的是皇家颜面。 洛希忽然觉得,心头一直在颤,不是跳的很激烈,反而是隐隐不安,还有害怕。 “奴婢给姑娘上妆。” 一声温柔似水的女音让洛希回了神,是个穿着杏红色宫服的嬷嬷,她伸出手轻轻挽着洛希,搀扶着她坐到梳妆台前,自我介绍道,“奴婢是宫里梳头嬷嬷,孝安太后让我来,给姑娘上妆,让姑娘漂漂亮亮的出嫁。” 洛希嗯了一声,并未拒绝,看着她熟练的为自己打散垂髻,楠木梳子一梳梳到末端,念念有词,三千乌丝垂落如墨绸,再次小心翼翼挽起来时,将发拢结于顶,分股用丝绳系结,弯曲成鬟,有巍峨瞻望之状,变成高鬟,发套围住,又插入几支金钗固定。 “姑娘生的好一双桃花眸,奴才年轻时只见过福康帝姬也有这么一双眸子,一颦一笑,都让人羡慕,说是仙女下凡,都不为过。”负责伺候洛希化妆的婆子也不忘夸赞一句,洛希面容冷白,肌肤吹弹可破,嫩如初生婴儿肌肤,淡淡的粉扑上去,显露朝气蓬勃,再手持竹夹为她贴一颗又一颗的珍珠。 宫女为她穿好青纱中单衣,保暖的雪白绒衣,回过头,从黑漆木的托盘上接过来一件衣裳,双手再奉上过来,那是一件深清色、五彩绣雀的翟纹袆衣,无论是领子、袖口、裾边都红色云蟒蛇纹样的镶缘,他是个亲王,自己作为他的妻子,品阶也一样,不过这件衣服穿上身时,她并没有太多高兴。 “去把头冠拿来。” 嬷嬷忽然低声道,就有两三个宫女领命出去,回来时捧着一个四方的檀木盒子,雕刻精致的花纹,一打开,赫然出现一顶鲜艳夺目,装饰有贝珠,翠雀纹的九翠四凤冠。 洛希也不得不为之一叹,见嬷嬷小心翼翼色捧着底座端起来,冠饰后端两侧有像蝴蝶翅膀样的博鬓,左右各三扇,点缀着游鹤祥云,下坠珠串,尊荣华贵,戴到头上来的时候,她站着撑不住重量,着实有些重了。 “欲受其冠,必承其重。”尚宫局的余尚宫为她轻轻的扶正冠,慈眉善目,会心一笑,“皇帝册封嫔妃的时候,改换新冠,妃子们面露笑容,满心欢喜,这是他们这辈子最大的荣誉,王妃也应是如此,要笑着接。” “我不是很喜欢这顶冠子。”洛希也面带笑的回给余尚宫,欣赏着她脸上变得发青,“有些话尚宫想必常常讲给妃嫔们知道,要她们规规矩矩,可我不一样,我这个人性子鲁莽,不是很喜欢听老人家的大道理。” “是、是…” 余尚宫吃了瘪,也不好发作,暗暗记在心中,要回去宫里给皇太后打个小报告。 王府的仪仗队已经来到齐侯门口,鞭炮齐鸣,百姓们挤破了脑袋想要看热闹,齐贡负责背洛希上轿子,也没有什么话好讲的,“此经一去,请王妃安康,万事顺意。” “自然。” 洛希孤傲的用一把红金色仕女图银莲瓣万生花的团扇掩面,坐上八人抬的步辇,淡杏色薄帘遮住了新娘子的面容,但也抵挡不住她的气势,见齐贡都被她的话竟愣住,反应过来,才吩咐轿夫起脚,往王府方向去。 齐侯府在西边,距离裕王府大约有很长一段距离,队伍前头持着大扇,宫女们挽浮尘,熏香,垂灯一排一排的过,戎装的侍卫黑羽铠甲,帽上才有一点红巾,老百姓们光是看前头都已经羡慕不已,纷纷交头接耳,“裕王可乃天子亲胞,此等排面,就算是当年先帝的长公主出嫁都没有的场面…” “听说,不仅仅嫁妆由皇家出了一半,御赐两幢挨山的前朝府邸,齐侯府上又出了一份,一百二十台,连王妃倘若薨逝,棺木都已经预备上的金丝楠,你说气派不气派!”一个老朽激动的道,京都满城的讨论,侯门嫡女嫁天子胞弟,嫁妆如何,彩礼如何,上至八十岁的老头,下至六岁顽童都知晓,“裕王府下的彩礼,更加是夸张,送女家白金九千两,其敲门、定礼、纳财、亲迎礼减半,杂七杂八算上来,已经是过千两的银子……” 众人一听,纷纷倒吸了一口冷气,这钱是上下十几辈子都不一定赚得来那么多。 “快看,是王妃!” 四岁的小女孩激动的喊着,众人连忙抬头去看,里头薄衫飞扬,外头还罩一层,隐隐约约看得出来,裕王妃是个肤白的人,那纤细双手上套着一只缠金丝双环纹的玉镯子,因遮住了脸看不清楚,耳坠也是喜庆嵌金莲花座淡水粉珍珠,简直就是大富大贵! 再看步辇送行的宫女,里面是陪嫁的丫鬟,个个都是穿锦着缎,哪一个手上没有一只玉手镯,婆子们也穿的富贵华丽,珠钗盖头,寻常人家都不一定比得上其中一个。 仪仗队延绵不绝,吹锣打鼓的站在前头,热热闹闹,后头是跟着抬嫁妆的,统一服饰的伙夫,沉甸甸的一箱接着一箱的朱漆大柜子,圆形的漆宝盒,方形的黄花梨木妆奁,犀玉台镜,两百匹黑丝绸缎,五十份湖绸云纱,凡是姑娘家要用到的东西,一件都不落着,红妆一路,都看不到前头的人了。 另外还有牵着骏马十匹,大雁六只,两顶黑漆木嵌金玉架子的双驹车轿也跟在后。 “倘若老朽能吃这一杯喜酒,哪怕沾一筷子尝,死而无憾了。”路过的老翁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来这世上一辈子,都未见过如此。 洛希在裕王府正门口停轿下来,耳边顿时就鞭炮声不断,锣鼓喧天,她看见底下铺着一条长长的喜毯,延绵看不到头,除了菖蒲搀扶着她能走正门进,其余的陪嫁,小厮,伙夫,宾客,全部都是由其余的几个侧门进来,不约而同跟着她的步伐走进正厅。 他会在那里吗? 她不知道,这种紧张而又隐隐不安的感觉越来越重,连呼吸的频率也加快,到底是什么原因,如此不顺心,甚至胸口好闷。 忽然,菖蒲停了下来,对她轻轻道,“姑娘,我们到正厅了,王爷在等你。” 洛希想都没有想,微微撤开手中团扇偷瞧,千山万水,她在第一眼就看见他。 她望着近在咫尺的千昕鹤,一身浩荡的青衣红裳的缂丝衮服,绣有日月山辰,冕冠白珠九旒,未佩剑,他的双眸疏远冷清,透着一股寒意,洛希一时间有些分不清是他从前就如此,还是这一刻,他作为亲王,会与先前的感觉大不相同呢,变得好冷漠…… 有婆子催促她走向前,往新郎官的方向去,见她怔住出了神,推着往前走,低声道,“王妃,今日大喜日子,别愣神了呢。” 她朝他快了两步,千昕鹤眼神一颤,伸出手轻轻挽着她的手腕,主动扶稳了她。 好凉! 洛希惊的抬起头来,看着千昕鹤,他的手好凉,如冰山积雪,凉到不像是正常人的体温,那种不安的感觉再次席卷全身而来。 满厅的亲贵大臣,通通身着盘领大袖紫袍、红袍,都在热热闹闹互道喜。 皇帝和皇后坐在上座,接受两人的叩首奉茶,说了一些客套话,夫妻和睦,延绵子嗣,赏赐许许多多的东西,两人再拜天地,夫妻对拜,送新娘进房,这一套流程下来,他都是始终的一言不发,没有看她一眼,如同一座孤岛冰山,沉默着等待被消融。 洛希在婚房里坐虚帐,紧紧的捏着那一把团扇,他是不高兴么,自己昨夜不肯走的原因,又亦或着什么,他的手怎会冰冷如此地步,冷的摸不出温度,他要死了么…? “姑娘,你饿了么?” 菖蒲隔着帘子问,她一如既往的称她为姑娘,还没习惯改口,“这里有糖莲子呢。” “我不饿,你吃罢。”洛希长叹了一口气,用扇子拉开一道小帘子,“菖蒲,我觉得王爷不对劲,他是不是后悔要娶我了?” 菖蒲险些一颗糖莲子噎住,环顾四周,神色紧张道,“姑娘,咱们想要逃婚吗?” “……” 洛希沉默,直接就从虚帐出来,一左一右挂好铜勾,来到菖蒲面前,面带微笑,“菖蒲,你能听听,你自己刚刚讲的是人话?” “是姑娘自己挑的话题,又与我何关。”菖蒲撇嘴不满,不得不压低声音。 门外忽然一阵喧闹,想必是千昕鹤已经祭告祖宗回来,皇帝皇后也回宫去,众人才敢闹得这么欢,远远的声音就传进院子里,婆子率先就进来,搀扶着洛希赶快坐到床边去,又让她让出半边留给千昕鹤坐着。 她感觉到身边人身上的寒气,才隔着一条小缝,却那样的异常冰冷,明明今日的天气正好,微熏的太阳光照的人温暖才对。 众男宾女眷都挤在屋子里,就数八大王最活跃,夸赞的话信手拈来,一会比作嫦娥后羿,一会比作琴瑟鸳鸯,段子不断,嬉笑不停,连执礼的婆子都被抢了最佳的风头。 一阵撒东西,红枣,桂圆,花生,糖莲子,糖瓜子,乱七八糟的撒了一床都是。 洛希本来是不饿的,也看见糖瓜子有些肚子咕咕叫,婆子立马就给她夹来一个饺子,她张口就咬,在嘴里嚼了一下,不曾想夹生的面粉团子,婆子便问她,“生不生?” “生。” 她没声好气的回答,瞬间满堂大笑,洛希才发现是个谐音段子,差点就脸黑过去。 婆子又去倒合卺酒来,洛希这个时候偷偷瞥了一眼千昕鹤,他还是那个模样,不苟言笑,冷冷的,仿佛心事重重。 “新郎新娘喝合卺酒,百年好合。”婆子一声高呼,后边两个女侍就奉上对半开的匏瓜,盛了淡的清酒在里面,他不能喝酒,应该掺了水,两人靠近的时候,她望着千昕鹤那张玉容,眉若黑羽,鼻挺高拔,会有些红了脸,可他的脸上没有半分动容,侧身交杯喝完酒后,没有给她留着任何的表情变化。 行礼毕,众人退。 屋子里一瞬间安静的不得了,洛希清楚的知道,里三层外三层都应该趴着墙,耳朵都贴的紧紧的,就要偷听点“动静”才肯走。 “王爷是不是…还在生气?”洛希觉得要先拉下脸面道歉,正所谓错就要认,打就要站定,鼓足了勇气,“是我不对。是我——” “你不应该可怜本王。” 他忽然道,声音很浅,如冰层下静静流淌而过的冰川水,夹带一股寒彻的冷意。 洛希欲言又止,心里努力想着要用什么措辞,倘若自己是真的可怜他,那他根本就可以不娶自己,为什么还要三书六礼到齐侯府上下聘,他也可以反悔,为什么就要把这个错按在她的头上,这样一想,就越来越气,干脆就别用什么好的措辞,“我可怜王爷,那王爷是不是也在可怜我,怕我住进了齐候府上,怕我没人要,才来娶我的…?” “本王没有。” “你有!” 她截了话头,居然气打一处来,“昨夜你就要顾书亭跟着我,就怕我不走不是么!” 千昕鹤冠上九旒微动,看的洛希的心间颤抖,她不想要在这时候惹他生气,委屈极不知道怎么的,积攒了一个早上的担忧害怕发泄出来,眼眶的泪水就溢了出来,“你就那么想,在新婚之夜,非要侮辱我吗……” 他忽然间不能再对洛希冷漠起来,那座隔离的冰山越推越远,沉了进深渊万丈。 “本王无意要这样、这样……”千昕鹤伸出手来想要为她拭去眼角的泪珠,未曾想到她也会后退,一时苍白无力的手愣在半空。 他显得有些不知所措,看着她的“报复”行为,胸腔那一股钻心针锥似的痛意,再次席卷而来,痛的他几乎喘不上气来。 洛希意识到他的不对劲,连忙握着他的手,不过是冰凉些,自己两只手还不能捂热了它么,虽是这样想的,可她的害怕和颤抖太过于明显,几乎哽咽,“疯子!你不许出任何一点事,我不想做寡妇,知道了没有!” 他一怔。 忽然,痛苦一笑。 那股积蓄已久的血终于涌了出来,呕在了洛希递过来的白帕之上,一滴一滴的鲜艳刺目,他不想要洛希看到这个场面,可他已经支撑了好久,撑到能娶她为妻,看着她凤冠霞帔,真的好美,美到如一支垂首江边梨花,高高的挂着,俯视众生不轻易低头…… 第52章 淤血在心 洛希一时之间忘了要做出什么反应,帕子里的那团血还热乎乎的,她觉得自己的心跳的好快,好快,周围的声音一下子就安静下来,她呼吸急促,猛然意识过来,紧紧的抱着他的身子大喊一声,“…王爷!” 洞房内瞬间冲进来顾书亭和洪武,见此情景立马拔剑剑,菖蒲和水月也拔剑护着洛希,屋檐之顶,二十个左右的黑衣近卫压低身段握刀蓄势待发,远处一围又一围的墙上,也立着身着玄衣的“花使”握刃,藏于黑夜,严阵以待,两方阵势自然剑拔弩张,等着一声令下,谁都不会让自家的主子遭罪。 八大王也算是见过大场面的,第一次见到新郎新娘双方都是对彼此杀人诛心的目光,他抓住重点,看到洛希手中的帕子,连忙朝屋外大喊,“快、去喊太医来!快去!” 徐医判迅速闻声赶来,一进屋子就觉得气氛不对,虽然顾书亭和菖蒲都互相藏了刃,但眼神都是冒着杀意的,他连忙放下药箱在床尾,拉开千昕鹤的衣袖为其诊脉。 “……他怎么样了。” 洛希几乎失了神的跪在床沿前,捂着胸口,紧张不安的等着徐医判的把脉结果。 她也探过两次脉象,是平稳之象,可她不知道为什么千昕鹤会突然呕血,她觉得那一刻自己的呼吸都快要停止,会心头的血都被人抽干了一样的痛苦,因而眼神紧张而不安的望着徐医判,等着他嘴里说出来的话。 徐镜昌为官十载,大病小病都全见过,此时此刻不敢妄下言论,拧着眉头,将两根手指头深深按在千昕鹤的脉搏之上,屋子里的众人都屏住呼吸,生怕惊扰太医诊脉。 忽然,他也探到那沉稳的脉象,又查看了千昕鹤的胸口,喜上眉梢,“是淤血!如今王爷呕了出来,不会有什么大事的……” 众人顿时欢喜雀跃。 洛希也松了一口气,不顾形象的瘫坐在床边,等缓过神来时,傻傻笑了起来,自己见惯生死,不曾想会被他吓成这个样子。 “王妃,你还好吗?”婆子过来搀扶着她坐到床沿边,双手给她端来一杯热水。 八大王望着洛希脸上的苍白,也不再是各种笑话信手拈来,反而安慰道,“裕王妃,不如你去歇下吧,今夜会有太医院的医女和医官守在此处的,十二弟不会有事的。” “我要在这里等他醒来。” 洛希坚定不移的说着,视线紧锁那榻上昏睡之人,回过头有条不紊的对菖蒲安排道,“菖蒲,你跟着徐太医去抓药,你亲自看着药膳熬好立马送过来,不得有误。” 菖蒲领命出去,众人面面相觑,也已经不再有闹洞房的心思,自然作揖告了辞,低头纷纷退了出去,让两人有独处的空间。 屋内忽然又安静下来了。 洛希望着他的玉容憔悴,似乎有些眉头紧蹙,不经意中指尖轻轻掠过他黑羽般的眉毛,为他舒展眉头,缓缓落到他白皙的鼻尖,再往下,碰到了他那片凉凉的薄唇,就犹如触碰到冰冷的海水,猛地收回了手。 千昕鹤在微声呓语,不断的重复的喊着一个人的名字,呼唤着一个人的名字。 她听不清楚,慢慢低下头靠近他,闻着那股清澈冷冽的茶香,靠近他的胸膛,靠近他的脖颈,靠近到他湿热的气息呼到脸上。 他的微凉如玉声音,淡淡的,轻轻的,如山风过岗,落入耳畔,“洛希……” 忽然这一刻,洛希心头的那片荒海,不受控制的、正在经历不断的潮起潮落,那股不知名的爱意正在野蛮生长,清醒又沉沦。 过了一会。 忽然两声敲门,菖蒲立在门外压低声音道,“姑娘,药好了。” 洛希这才从那片失神之中被拽了回来,连忙到门外接过药,呆呆的走两步,又走到门口追着她道,“菖蒲,我心口跳的很快。” “姑娘真吓着了?”菖蒲不解。 “他喊我名字的时候,我竟然会怦然心动,就真的是应了一句古话。” “什么古话?”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洛希觉得这句话,就像是她现在的心情一样,就算是冬天,也在心头开满了花。 菖蒲眉头拧成结,也想回她一句古话,思来想去,道,“十月芥菜,齐心了?” “……” 洛希白了她一眼,顺势关门回屋内,药膳是放在盅里,外的热水暖着内里,盖的严严实实,等他醒来时,自然还是温的,她准备了两条干净的巾子为他擦额边汗,按照这一套标准流程下来,她也可以称贤妻良母。 半夜三更。 月亮之下。 他忽然醒了过来,见洛希正在眸色情深的望着自己,便脱口而出,“洛姑娘,你今日这一身凤冠霞帔,非常耀眼夺目……” “那王爷喜欢么?” “喜欢。” 千昕鹤呆呆的回她,见她为自己解开衣领扣,那双玉手触碰到喉咙下的肌肤,冰凉凉的好奇怪,一把就握住了她的手腕,“先生说过,男女授受不亲,洛姑娘怎了乱来?” “王爷不能再叫我洛姑娘了。” 她眸中含笑,指了指他身上那套沉重的衮服和自己对应的翟衣,缓缓的看过去,凑近了他的鼻翼,冷艳高贵的在他耳边轻轻道,“王爷您忘了,今天是什么大日子吗?” 他慢慢的,开始忽然反应过来,洛希早已卸下头冠金钗,面白淡雅,两道细细的远山眉,两鬓贴着一串雪白的珍珠,两侧酒窝也各置一颗,眉间聚着一颗花钿珠,整个面容清雅华贵,典雅精致,让人心旷神怡。 洛希见他痴痴模样,特意摸了摸他的额头,再轻碰了碰自己的额头,喃喃道,“没道理,你又没发烧,怎么傻了似的…?” “你是本王的王妃…” 他忽失神道。 “王爷看起来似乎一点儿也不高兴。”洛希轻轻的站起来,转身将茶几上的药盅取出来,倒在碧玉小碗上,特意吹了吹氤氲的白烟,舀起一勺抵到他唇边,“即娶了我,便没反悔的道理,这场婚礼已经天下皆知了。” 他听到这里内心一阵触动,安静的张开了唇将药喝了下去,半晌,蓦然,就问她,“洛姑娘,真心愿意嫁给本王么…” “这么快就想要休妻吗?” 洛希语中带笑意,又给他舀了一勺,吹散了热气,轻轻的再次递到他的嘴边。 千昕鹤低头又喝了一勺,在她舀起来第三勺之前,大掌轻而易举的她手中夺过药碗,苦涩的药味在房间翻滚,但他并没有丝毫犹豫,仰头咕咚几下,喝的一干二净。 “也不怕苦死。”洛希丢下一句冷冷的话,还是在床上捡到一颗糖莲子扔给了他。 恰恰,那颗糖莲子处理的不干净,中间还有一根绿芯,最为甘苦,洛希见他一点也不犹豫的就要吃进嘴里,连忙扑过去,攥紧了他手中的莲子,骂道,“千昕鹤,你疯了是不是,明知道是苦的东西还吃进肚子里?” “洛姑娘给的东西,本王难道还害怕里面会下毒吗?”千昕鹤冷冷的回了她一句。 洛希被他旧事重提,牙缝里都要透出凉气,“我当时哪里知道你有哮喘,我又不是大夫,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再说,我后来知道王爷出事,可是冒着死去救你的…!” “是因为像现在一样的愧疚吗?”他追问道,眼里深藏着的黯然不言而喻。 “我…!” 她听他这样一说,嫣红的嘴唇无力的碰了碰,蓦然别过了头,只将从他手中夺过来的那颗糖莲子,不忿朝着地上摔在了出去。 屋内气氛瞬间降至了冰点以下。 两人都沉默不语。 千昕鹤也意识到自己说出的话过分,她离了扬州,远赴京都,连一个血亲的人都没有在身边,孤身一人嫁进来王府,还要遭到自己无端刁难,愧疚万分,主动低头认错,“本王很抱歉,对洛姑娘如此无礼…” 洛希也没想到他会主动先道歉,本来她也想着要道歉的,望了眼四周,匆匆的捉起来最近的一颗糖莲子,塞进他的手掌心。 “给本王的么…” “当然…” 他听到这里,眼里都变得有光,又像个做错事的小孩,掰开了一半的莲子,主动递给了她,“这莲子分洛姑娘一半,可好?” “王爷为何,还是那么喜欢称我为洛姑娘。”洛希背对着他,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想要问这个问题,“是不是因为我既然逃过了一次婚,王爷从此就不会再相信我是么?” “本王害怕你不习惯。” 千昕鹤低着头黯然一笑,她愿意嫁给自己或许已经舍弃了太多的东西,甚至包括她的名字,“从此以后,旁的人只会喊你裕王妃,再也没有人喊你的姓氏,喊你的名字,直到你死去,连那块小小的牌匾之上,都不会有人记得洛姑娘,你曾经叫做洛希……” “王爷会记得,便足够了。” 洛希倔强的不肯回头,只觉得心里头会觉得好难受,她未曾想到那么遥远的事,千昕鹤已经帮她想到了,他会这样的珍惜自己,爱而不得时,他没有选择强求,而是选择默默放手,她偏偏,又再来招惹他苦恼。 心酸酸的。 真难受。 “就不能,喊我一声王妃吗?”洛希生平第一次,会对一个称谓有如此的执着。 千昕鹤隐隐听到了她的哭腔,似乎因为自己的话,又惹得她不开心,半边的糖莲子没有给她送出去,攥在手心又有何用,因而遂了她的心意,“…王妃,要吃糖莲子吗?” “我忽然又不喜欢王妃这个称呼了。”洛希像个三岁小孩,心情说变就变,“我喜欢王爷称我为夫人,只王爷一个人的夫人……” “好。” 他永远都不会对洛希说拒绝的话。 洛希听到这里,心情豁然开朗,偷笑了起来,或许是爱,又或者是自私的欲望得到满足,她知道这一刻的开心,是发自内心的欢喜,是不因为任何情感而改变的快乐! “夫人,要吃糖莲子么?” 千昕鹤温声如玉。 她霎时间就脸红了起来,低垂着头,要拿半边的莲子,忽然就被他揽入怀抱,耳边是他轻轻的道歉,“夫人,很抱歉今晚吓着你了,从今往后,本王不会再那样对你了。” “知道就好。”洛希偷偷闻着他身上的花茶香,她真的很喜欢这一股味道,下意识的也抱的紧紧的,舍不得松开,小小声的趴在他怀里,“我也很抱歉,那样惹王爷生气。” “本王怎敢生夫人的气。”他温柔的如细水长流,轻轻的揉了揉她的发髻,满眼心疼,“明明不喜欢梳高髻,怎么不告诉梳头嬷嬷知道,夫人喜欢矮矮的、松散的低髻。” 那也得皇帝老子同意吧。 人家出钱给你赞助的婚礼呢。 “那我以后在王府可以只梳矮髻吗?”洛希抬头,眼睛有光期待着他的回答。 千昕鹤笑了笑,“当然可以。” 洛希激动不已,像只乖巧的猫儿蹭了蹭他的宽大胸膛,倏然反应过来,自己对他投巧卖乖,如今已经是半夜,一想到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她的脸上红的发烫,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是何人都知道会发生什么。 “本王不会乱来的,夫人不必害怕。”他的声音自头顶而来,仿佛已经猜想到她的内心正在想着的东西,或许有朝一日她会卸下身上重重尖刺,或许她永远都不会对自己敞开心扉,千昕鹤已然平淡接受了她的所有。 洛希也一愣,“王爷不会后悔吗?” “或许有一天会。” 千昕鹤对她浅笑如初,将来的某一天他有后悔的时候,只是断然也不想要骗她,“那一天来临之前,本王会亲口告诉夫人的。” “然后我们和离吗?” “是。” “那好,在那之前,我会努力的尝试爱上王爷您。”洛希说这句话的时候,这才意识到自己是个彻头彻尾,自私自利的恶棍。 千昕鹤撞在那张情网上扎破了头,也不想再去挣扎,淡然一笑,搂着她的腰靠近自己一点,为她取下金钗,递到她手心,“本王不喜欢有多余的人在,夫人觉得呢…?” “我也是。” 洛希莞尔一笑。 她一击弹出,屋檐小瓦“咻”的一声被金钗弹飞,王府近卫还偷听清楚里面的人到底在讲什么,就险些被冲出金钗割伤,好家伙,王爷新娶的王妃本领简直恐怖如斯! 第53章 新婚夫妇 洛希卸下沉重的翟衣大袍,穿一件青色中衣躺在他的身边,柔软的大红百子图被褥覆盖在两人身上,暖和极了。 这一日的流程走下来她早已经累散了骨架,困意袭来,歪着脑袋就呼呼大睡,梦里还遇见了自己在就酒楼吃肥美烧鹅。 她张口一咬,韧性十足咬不动,加大力度再深咬下去也是咬不开,无奈松了口,怒怒的转过头去,要找别的好吃的东西。 千昕鹤沉默的望着自己手臂上那一排整齐的牙印,又沉默的看了看睡梦中的洛希。 他选择睡远点。 第二日婆子就匆匆的进门来,等着两人梳洗结束,瞥了一眼铺在上头的那张白色单子,稍有不悦,又掩饰过去,低声道,“王爷,王妃,进宫见陛下和太后的时间到了。” 洛希乖乖的换上绛红色的常服,梳起太后应该喜欢的元宝高髻,一支嵌金丝翠兰石榴花裹云纹玉华胜,左右两边是镶绿松石的螭首玉簪,戴着赤金盘螭璎珞圈,坠着一颗宝玉,脸上是淡妆还有晕红,看起来就是老祖母老母亲最爱的造型,简直十分讨喜。 两人先去见孝昌太后,跪叩奉茶,聊了些话,获赐两条黛色的项链,两支琉璃影碟簪,两对金银碗,凡事都是一对的,再最后才去见千昕鹤的生母,德懿孝安皇太后。 皇太后先是让太监带千昕鹤到偏殿吃茶,召洛希入内,看起来是要婆婆给媳妇下马威,洛希心想有什么话她没听过,要这么神神秘秘,皇太后拉着她又进了内卧,压低声的命嬷嬷打开压箱底,让她去拿东西。 洛希觉得这婆婆到底卖什么关子,是个玉制的桃子形状,她拎起来端详了一会,发现是可以打开的,又疑惑回头看了眼皇太后,见她微微侧身,道,“打开瞧瞧罢了。” “哦。” 她风轻云淡的应了一句,一开,内藏一对呈交合状的男女,瞬间,猛的“啪”一声合上,脸上迅速涨红,匆匆的丢回箱子里。 “可瞧见了?”皇太后微微示意嬷嬷将东西拿出去,坐在美人榻上,揉了揉手中佛珠,“我听管事的婆子来讲过,那帕子上没有动静,你是裕王的正王妃,也应该懂得自己的作用,有嫡出的子女,才不怕争宠…” 洛希都还没有从刚刚的事情里回过神来,在桌边坐下来,面红耳赤,口干舌燥咕咚咕咚的喝了一杯,才问,“母后,你方才说的什么话,我怎就一句都没有听进去?” 孝安太后急得坐了起来,有些话又不能摆在明面上,“……哀家要抱孙子。” 言简意赅。 洛希思考了一下,她都没想到孝安性子如此直白,看起来吃斋念佛都没有让她心情慢下来,陛下已有了六七个小皇子,劝她不必急着自己这处,“母后,佛语有云,大千世界,如如不动,顺其自然,因果自现。” “你、你……!” 孝安气的缓不过气来,嬷嬷立马过去给她端了一碗茶,等着缓过来时,洛希受不了她的条条道理,计划脚底抹油,蹲身一礼,卖乖道,“外头不早了,妾身向母后请安好,若没有什么时候妾身就告辞了~” 她说罢,连忙溜之大吉。 千昕鹤已经在大殿外等着她,见她急急忙忙走出来,几乎是拉着他的手赶紧离开,“王爷别问,问就是不能开口的事情。” “无论她说了什么,夫人按照自己的想法做事即可。”他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看着远远追上来的嬷嬷和宫人,“若母后为难夫人,本王会替夫人说话的,不必如此…” “太后没有为难我。” 洛希瞥了一眼后头已经追不上来的嬷嬷们,摊了摊手,“不过是些家长里短罢了。” 千昕鹤也不打算追问。 她路过御花园,看见那条小小的溪流边岩石上,拥簇着一团又一团的月季花,白中透黄,红中染粉,如美人脸蛋娇嫩欲滴,洛希心喜一回头,千昕鹤便淡淡道,“夫人想要便去摘吧,冬日里难得有开花的景。” 洛希满心欢喜的跑过去,小心翼翼的踏着溪流上的石头,拿着宫人递过来的剪子一根一根剪下来,棒了一大堆的月季花。 她特别很喜欢茂盛美艳的月季,全然都没有留意身后的千昕鹤弯腰,为她挽起裙边,生怕她那条袄裙湿一点点都会冷着她。 宫女们都看红了眼。 简直羡慕。 只有一名叫枣儿的宫女满脸黑色,那一团团长的枝繁叶茂的月季花,是她主儿刘美人的最爱,特意养在溪流边,平常都不轻易摘一支,现在来的“两个强盗”,如入无人之境,几乎都快洗劫一空,剩下光秃秃一片。 “王爷?” 洛希忽然回过头,低头看着为他挽裙的千昕鹤,疑问道,“这花不会有人的吧?” “不会。” 千昕鹤微微一笑,半蹲下来将她横腰抱起,一副标准的公主抱,洛希也一下子懵了,面色绯红,一手捧着大簇的月季花,另一只手也不已经的攥住了他的柔软圆领袍。 他轻松的踏过石头走回平地,轻轻放下她,接着抬头就遇见要来赏花的刘美人。 洛希还在嗅着花香,哇咔的开心了好一阵,一扭头见到面色不悦的刘美人,头戴攒云五岳冠,身着大袖罗衫,脖上围着一团雪白的貂毛,只是看她脸色不好,都快变成青色,仿佛下一秒就要破口大骂出来一样。 失主见贼。 偏贼位分高。 “给裕王请安。” 刘美人忿忿不满地垂了一下首,又抬了起来,洛希看得出来她眼里都要冒出火来,在宫人的提示下互相一礼,“美人安康。” 恰逢皇帝和皇后两人路过御花园里赏花,刘美人二话不说迎上去,欲语泪先流,“陛下,你看裕王妃,她手里的花都是臣妾养起来的,她、她竟然都给摘了…” 洛希一脸心虚,吓得直接躲在千昕鹤后面,那团花也立马藏在了身后。 “陛下……臣妾最爱的三色月季好不容易开花…怎么就这样被、…”刘美人再次使出糖衣炮弹,先发制人,眼泪汪汪的望着皇帝。 皇后看得出来皇帝也有难处,毕竟是胞弟新妇,为了几朵花就闹出矛盾确实不应该,便说,“本宫屋子里还望着几株异色秋海棠,初冬开的花,送给妹妹罢,如何?” “有人在陛下的御花园未经允许随意摘花离开,难道陛下都不管管吗?”刘美人自然是不肯收皇后的花,捉住机会就要拱火。 “刘美人有意见?” 千昕鹤忽然冷冷的道。 刘美人一听,立马贴到皇帝身边,一把心酸一把泪,正欲诉说,皇帝眯起眼,微微一笑,“裕王妃难得进宫,冬日花开摘了便罢,那花再留,改日就会谢了可惜。” “谢陛下赏赐。” 洛希识趣的立马行了一礼。 “夫妇新婚,琴瑟和鸣,做兄长的没有让你们来一趟而空手而归的道理。”皇帝心情大好,毕竟是亲弟弟,刘美人的那几枝月季花算不上什么珍贵的礼物,命内监把最近江南上贡来的冬菊送她便是解气了,又转过头望着洛希,面色和蔼说道,“作为新婚礼物,裕王妃想要什么赏赐,尽管说与朕知道。” “什么都可以么?”洛希顿时满心欢喜,见皇帝点了点头,九五之尊,说话算话。 她本能的靠近千昕鹤,踮起脚尖,耳鬓厮磨,小小声的密谋,问他的意见,“王爷,咱们要些什么好,你有想要的东西吗?” 皇帝看着千昕鹤伸出双手挽住洛希,眼神是不加掩饰的偏爱,或许是错觉,他那位铁面无私的亲弟弟统管大理寺,生杀予夺,连面对自己也不会轻易让一步,偏偏就那样的一个普普通通女子能够走进他的心里。 “夫人想要什么,本王都无所谓。”千昕鹤低头轻轻回她,眸光柔和,似水流年。 洛希听他这样一讲,既然如此,还是要点实际的东西最好,便对皇帝道,“回陛下,臣妾想要银两,真金白银的那种。” “汝确定?” “确定。”洛希丝毫不退缩。 皇帝不禁一笑,招手张盛过来听令,“裕王妃秉正纯孝,婉顺贤明,既然是新婚大喜,通知内务府,从朕的库房,赐十万缗。” 这话一出,沈皇后都心里颤了颤,前朝皇帝嫁女儿也不过是拨出三两万缗,何况裕王妃之前也已经获得足够多的赏赐,再这样下去,连国库都要被清空了的节奏。 洛希领了钱,回去路上都是乐开了花,不时的探出马车窗外往回头看,确定抬箱子的伙夫都紧紧的跟着,心里都开始盘算起来小九九,又对千昕鹤道,“既然是皇帝给的钱,我与王爷一人一半分,可以吗?” “都给夫人,本王自己有俸禄和封地食邑,能够养活自己。”千昕鹤微笑着道。 “真的吗?这十万缗都给我?别说普通人,就是侯府之家也要三五年才有这等乐观数目,王爷真的一分都不要?”洛希瞪大了眼睛,几乎都要把脸贴到他面前,以为自己听错了,探出手还摸了摸他额头是否发烧了。 千昕鹤温柔一笑,见马车颠簸,将她小心翼翼的扶稳坐好,才缓缓道,“本王与兄长之间,亦敌亦友,十万缗相当于一年的军饷,相当于一朝嫁了十个公主,相当于南京应天府半年的税收,他之所以愿意给夫人赐如此大恩赏赐,概不过告诉本王,能有恩宠全赖仰仗于天子,也通过此告诉百官,陛下与本王关系,容不得任何人从中离间……” “那、有人要离间你们?”洛希愣了一下,又忽然反应过来,他不一定愿意告诉自己,何况自己还和宋延皓有一层关系在。 “朝堂纷争,总有人想要渔翁得利。或许陛下也早已派人在查你的身世背景,你无缘无故从扬州上京来,说要嫁本王,给他带来很大的困惑,他查不清楚就会变成质疑和猜忌,与你或于本王,都百害无一利。”千昕鹤为她分析面前事实,睿智而冷静,审时度势,最后意味深长的望着她,淡淡道,“或许宋延皓有意会帮你隐瞒过去,但…无论你遇到什么问题,希望你都可以开口告诉本王。” 洛希惊讶,听完他这一番话,略有些疑惑望着他,“王爷,那你没查过我背景吗?” “没有。” “啊?” 她震惊的张大了嘴巴,千昕鹤不会真的是什么都不查就娶自己?她的父亲母亲,她的家族,她的过去,就这样置之不顾,如此放宽心态,娶她进门?都不怕养个卧底? “本王答应过夫人,不会去查你的任何身世背景。”他正义的就像是青天大老爷,那双无辜的眼睛看着洛希,如清澈见底的泉水。 洛希捋了捋手臂上的袖子,转过身,两只手一左一右搭在他的两边肩膀,长叹了一口气,语重心长的对面前的“愣头青”道,“王爷,你知不知,我有可能会害死你的?” “你不会。” “我有可能会。” “也有可能不会。” “…!”洛希直接加大了力度,一把按住他的肩膀,“别这样太相信我,我不曾像良玉那样温柔端庄,不是你想象的贤良淑德,我手上曾染着的血,是可以流成河的……” “本王并未祈求过夫人要贤良淑德,世道不公,我只知道夫人是两院楼主,天宗的刺客,并不会草菅人命,便足够了。”千昕鹤敞开心扉,玉眸深深的凝视着她,“本王喜欢的是你,亦自然深爱你的一切,你所不愿意告诉本王的,都曾经是你身上的伤,本王又何必要强行掰开那些结痂伤口上撒盐呢……” 一番突如其来的表白。 洛希顿时脸一红,匆匆转身坐回到自己的位置,恰逢马车一颠摔在他身上,本能的攥着他胸口的湖绸布料,过于丝滑而捉不住而往后仰,他宽大有力的手掌已经托着她的后腰,将她轻轻一推,抱进了怀抱之中。 暧昧的气氛在那马车内蔓延,两人的耳根子都是红通通的,彼此的呼吸近在咫尺。 “王爷,当真不查我的背景?”她小声的再次确认,怕他反悔了。 千昕鹤嗯了一声,“不查。” 洛希听到这里,忽然觉得这张脸都是热热的,暖暖的,便将这十万缗的用处告诉了他,“这十万缗我留了四万给菖蒲做嫁妆,再取两万给两院楼的“花使”们,余下的三万在京买下半座山头种茶,剩下的一万,以王爷的名义,都派发给附近的穷苦百姓……” “…好,如夫人所愿。” 他心中微微动容,不曾想她的安排中有自己的存在,自然而然脸上露出绚丽的笑。 第54章 交代工作 洛希攥着一大笔钱几乎是一夜就安排妥当,给菖蒲的四万缗分散存入银庄,在京都购置一处宽敞大宅子,又买了两个庄子,特意提拔去挑一些犯过罪籍的人来做看管之责,给人甜头又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签字画押,每年收入按照九一分成,很快就处理妥当,不出意外等着年末分成收入便是了。 负责其中一个庄子的田灿很早就来到泰和楼,他经过中间人介绍拿到庄上看管的机会,得知东家要见他,连忙赶早进京来。 小二给他倒了两次茶,热了又凉,凉了又热,田灿一张黑黢黢的老脸面露愁容,止不住的流汗,仰长了脖子往外看,见小二要问他话,便道,“再、再上一壶茶便是了。” 洛希正坐在不远处和菖蒲吃茶,看着田灿坐立不安的模样,并不着急,等到了中午时分刚过,田灿似乎等不下去,从袖子中掏出一些散钱,置在桌面,走了出去,不一会儿又急急忙忙又对店家似乎叮嘱了什么,再去掏那衣袖里的钱时给人,捉襟见肘,唯有将腰间藏着的那腚碎银摊在掌心,给也不是,不给也不是,狠狠心,还是给了店家。 “姑娘,他是要留话给你?”菖蒲迷惑的看着田灿穷得叮当响还要把碎银给店家,“难不成说的是什么极为重要的话要传递?” “你去听听不就知道了么。” 洛希一笑,示意她去找店家。 菖蒲去找了店家,一番沟通,又回到座位上,那张可爱白皙的小脸儿满心欢喜,低声对洛希道,“姑娘,那田灿特意留了话说他原来是见天色不好,起黑云有风,要赶紧到庄子上告诉大管事,他怕走开了失约,如此看来,他还算得上是个尽心尽力的人。” “那你觉得能用?”洛希尝了口清茶,眉头微皱,果然还是不如自己的梨花茶。 “我觉得能用。” 菖蒲两只手托着下巴,弯弯睫毛下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望着洛希,又忽道,“我不擅长做管事的,姑娘别让我再做主意了。” 洛希捧着黑瓷碗不紧不慢的又呷了一口,随后店门口就走进来一个身着锦缎,女扮男装的绣球,带着目的直接就坐在她那桌,跟前早已经是斟好了一碗滚烫的热茶。 “姑娘。” 绣球低声称呼洛希一句,并不想让周围的人过多留意自己,声音很轻,“田灿离开后逛了赌场,输的厉害,又典当了家中的一块玉,被打了一顿,随后骂骂咧咧的,就到了远观庄子上去了,给大管事汇报天气。” 菖蒲一听,整张小脸就垮了下来,亏她还以为田灿是个值得信任托付庄子的人。 “再继续跟踪他一天。” 洛希瞥了一眼菖蒲,摆了摆手示意银柳可以离开,又忽然示意她停一下,“喝口茶吧,让你一个人好端端的花使做跑腿了。” 绣球性子冷漠,但办事能力强,从不拖泥带水,端起茶就一饮而尽,转身告退。 菖蒲还是一副做错事的模样,樱桃般红润的小嘴嘟嘟起来,小声喃喃,“我真不是经商的材料,有那么多的钱定然会败了的。” 洛希轻轻一笑,看着菖蒲这个一直很在意自己身边打打杀杀的小女孩,从阴戾中走出来,变成活泼可爱的模样,小脸涨的通红委屈,忍不住放下茶碗捏了捏她的小脸。 “外头可有下雨,可有刮风?” 洛希揉着她的小奶脸,听见她挤出来一句的确像是起风了,又心满意足的轻轻敲了敲她的小脑袋瓜子,指腹抚平她眉毛的忧伤,“田灿固然不适合安分守己的人,但他经验丰富,能够赌上两把再回去,说明他吃准了天气变化不会来的那么急,他还是个聪明的人,主家第一次见面,他总该要留个好印象,无论就怕这个酒楼里有人暗中观察他,他都愿意掏这个钱给店家,言外之意不仅仅想要留个好印象,还一定要拿下这份工作。” “可他滑头!”菖蒲气的撅起嘴。 洛希嗯了一声,并不反驳她的话,又道,“菖蒲,庄子是你的,我自然要替你谋划,但是初来乍到,这郊外的佃农情况,土地情况,我们都不清楚,老实巴交的租给佃农,每年的收入都是可观的,可人心叵测,难免出了差错,需要个能够灵活周转斡旋的人,扬州的庄子都是我也换了好几个管事的才有富老这样的人出现,好的管事懂得管理好这庄子,我们管理好这个管事才是硬道理,不然,我们怎么在京都这块地立足?” 菖蒲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又忽然担忧起来,“倘若,我们引狼入室了呢…” “你如今手上有的可不仅仅是庄子,还有别的更为拿捏住他们的东西。”洛希那双冷艳的桃花眸掠过一丝神秘的笑,菖蒲顿时明白过来她说的是这群人都是世出罪籍的身份。 吃过茶,两人就到庄子上去。 田灿和她们打过照面,恭恭敬敬的客套了一番话,见大管事一来,自己也识趣的躬身退了出去,要忙着庄子上的其他事情去。 大管事年约四十,头戴两三支翠羽华胜,是一身穿貂带袄的衣裳,戴着稀有的胭脂血玉镯,一走进来就指挥身后还跟着七八个粗使婆子,“别在这里愣头青似的,去把我从江南带上来的箱子都打开来,里头的东西擦洗干净,小心些,摆在我屋子里头。” “怎么兰花婆子性格还那样,净是喜欢穿金戴金的,就差没有和苏镜花攀比了。” “声音说的再大一点,我可听不见菖蒲说的都是什么话。”那大管事原来叫兰婆子,庄子上都已经改口称她为管事的,她见了洛希,才微微行了一礼,淡淡道,“姑娘。” “上几日才初给你写信,没想到兰花你都脚程这么快,踩着风就来了。”洛希习惯的称她为兰花,无论年纪是否比自己大,她也是两院楼的人,不做事时,负责做别人家的庄子上的管事,上一份工作还是江岸道节度使的家中,收到信几乎带着全部家当上京。 兰花婆婆财大气粗,早已经是当地出了名的管事,他的儿子也如今在节度使家中继续坐着庄头,管着几十公顷的土地,她如今这个年纪,应该安安稳稳等着含饴弄孙的。 “只想你来两个月帮忙,替菖蒲先管管庄子,等新来的熟悉了便不劳烦你,不曾想你这是要上京开定居了?”洛希瞥了一眼外头还停着几箱东西,冬天用的棉褥,春天的薄衣,应有尽有,看起来不像是短短住下来,“兰花,该不会,如今又想起了你的六十岁老相好,要去瞧瞧人家,再续前贤吧?” 兰花婆子年轻时,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大美人,家中也是个富农,替别人做事,自己也攥着一亩三分地,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出出嫁了另一家富农,可惜她嫁了个负心汉,从来不顾及家庭,拈花惹草,对她非打即骂,兰花婆子受不了这样的气,带着儿子逃了出来,没曾想过回娘家被嫌弃,别的庄子觉得她晦气,她就一个人坚强的男扮女装租下一亩地,养活儿子到二十岁,给他娶妻买天,洛希认识兰花婆子时候,她靠着一身本领,成为了江岸道节度使家中庄子的管事。 洛希那个时候在替两院楼办事,要在节度使家中的庄子上潜伏,机缘巧合认识了兰花婆子,话又投机,才知道她未嫁人之前也有过相爱的男人,后来听说考取功名,在京都做了个小官,心中一直想要去再看看他。 “当年拉拢兰花你入两院楼,我还记得,你说给你一百两,你什么事情都愿意做,第一件事就是出卖主家。”洛希一笑,想起那年在节度使的庄子拉拢兰婆子的事。 那个人叫什么已经记不得,是个在藏着逃犯,是个专门欺压良家女子的土霸王,杀了一户寡妇家的儿子,好霸占了寡妇,恰好与节度使与他是叔侄关系,有意替他掩护,兰花婆子知道洛希的目的后,要收取一百两作为报酬,借口说庄园进了老虎,发动了几十个佃农去找,那土霸王供养在屋子里好吃好喝,忽然灯一熄灭,有一张巨大的虎皮盖在他身上,佃农冲了进去,黑灯瞎火真以为是只大老虎,活活的将那土霸王打死了。 节度使后来知道土霸王被乱棍打死,也不敢去认他,怕官府怪罪,只说是他居然偷溜进自己的庄子上,真是好大的狗胆子。 洛希知道,虎皮珍贵,没有个一百两银子是买不下来,可惜最后沾了血不值钱。 她便在离开之前,问兰婆子要不要加入两院楼,但行好事,莫问前程,兰婆子回她,“前半生过得苦,把孩子已经拉扯大不容易,后半生见到这种事,还是会义不容辞的出手,你只要给我个信号,我自然帮你。” 兰婆子就一直默默无闻的为两院楼办事,忽而收到洛希要她上京的消息,或许也是想要了结前半生的夙愿,去见见那个人。 “半截入土,就看一眼。”兰婆子轻轻叹气,也不知道那位如今过得如何,“怪我当年不敢违背父母的意思,才落得如此下场。” “带着菖蒲去吧。” 洛希笑笑道,指了指古怪精灵,又生的白白净净的菖蒲,“你既然穿的怎么好看,想必见那人也想告诉他你过得很好,带着一个小丫鬟去,还能再彰显出来身份地位呢。” 兰婆子高兴地应承下来。 “兰花,她会跟着你几日,多教教她察言观色的本领,算我欠你的。”洛希对兰婆子的尊重不言而喻,语气一沉,“还有田灿,你也知道不适合好拿捏的的,一旦发现他的不忠心,别留情面,直接送了去官府也可以。” “还没有什么阿猫阿狗能从我眼皮子底下闹腾,姑娘放心。”兰婆子轻笑一声,言语中颇为得意,她也深知洛希是个极为精明的人,如今要自己带着她的人做事,笑道,“如今姑娘做了裕王府的王妃,都不管事么?” 洛希正要端着那杯白开水要喝,被她这样一问,怔了一下,看着菖蒲,又看着兰婆子,说道,“放心,我还是个管事的,管着的是两院楼,不会这么轻易扔下你们不管。” “我倒是希望姑娘啥也不管了。”菖蒲撇了撇嘴,她是真心为洛希好,一个王妃,要掺和这么多不能在明面的事,被别人知道了,又是一阵风波起,“姑娘做好王妃,与王爷相爱,江湖上的事情我们自己处理就好。” “说得轻巧。” 洛希冷哼了一下,吹了吹茶碗的白烟热气,畅快淋漓的呷了一大口,顿时心窝暖暖的,果真是庄稼人实诚,喝茶也是大口大口的,不像是茶楼,要小口小口的抿嘴巴。 她抬头,又看了眼欲言又止的菖蒲,也不过十七八岁的大好年华,墨瞳笑了笑,往后一靠椅背,话中带着戏谑的意味,“将来我们家的菖蒲出嫁,这么大笔丰厚的嫁妆,也都不知道便宜了哪一家的小公子了~” “哼,我才不急着嫁人呢。”菖蒲一跺脚,急红了脸,又别过脸去,“姑娘如今自己嫁了人,想要急急的摆脱了我们才是。” “那就要看你什么时候出师了。” 洛希又呷了一大口茶,缓缓的放在桌面,冬日里的天气冷的快,日头也是阴冷的,连暖壶都不怎么管用,她的心情也忽然降了下来,对兰婆子道,“交给你了,先带她看看账本吧,我正好想要小睡一会儿。” 兰花婆子看得出来刚刚的话里对洛希有些触动,她做了王府的主母,又是皇家的身份,于公于私她都不应该再抛头露面,在适当实时机退出江湖事,也是正确的选择。 菖蒲欲言又止,洛希反而摆了摆手,“菖蒲,你跟着兰花出去吧,我真的累了。” 两人唯有离开,剩下洛希一个人抱着个半冷的暖壶,坐在四井院子里头,抬起白净的脸,若有所思的看着天空黑云压境,刮进来的风冷嗖嗖的,寒气从脚跟上升起来,她掩了掩身上的锦缎袄子,低低一叹,“田灿说的还真没错,是的确要刮风下大雨了。” 第55章 有楼出售 洛希并没有打算进堂屋歇息,她的身子往椅子里深深缩进去,蜷缩起来,等着天空那场冬雨,开始一滴一滴的落进来,渐渐的,变成滂沱大雨,哗啦啦的下个不停。 四周沉寂了一会。 她那双漆黑的眸子看着在天井中央池子跳动的小雨滴,一个个手舞足蹈,似乎在朝着天上的小伙伴喊,“快来啊,快来啊…” 等他们落入池子中间,又挤在一起,荡漾开一团一团,往前推,你追我赶,扑通扑通的闹,那些落在院子里的雨,汇聚成了流,顺着低洼方向,在每一条岩缝里找准机会,溜进去,要把寒意渗透到每一个地方。 洛希觉得越发的冷了,她慢慢的站起身来,一步一步的走到青瓦的屋檐底下。 好冷的寒意。 扑面而来。 她挽起青袄,露出白如嫩藕的手臂,冷风吹过,连手腕上的细微的血管也显得娇嫩,她的玉指,细如青葱,根根白皙,朝外摊开掌心伸出去,接住了那不断落下的雨。 仿佛是握住了冰块久久放开不得,她的手心一阵冰冷刺骨,直冻透了她的手。 洛希觉得自己的五个手指都没有了知觉,简单的握拳动作也变得僵硬,指尖微微泛着青白,她缓缓缩回了手,望着不停歇的雨,沉吟半刻,喃喃道,“…真是个疯子。” 她进到堂屋,安静的躺下来,任由未干的手露在外头,指尖的雨滴顺流而下。 那一夜的雨,他究竟要承受多大的寒意才可以坚持下去,四肢百骸估计已经不再受他控制,只是跪在那里,任由雨水打湿了衣袍,倘若皇太后没有心软,他会要继续跪多久才会死心,才会接受事实而选择离开呢。 “真是个疯子。” 她再一次轻轻的叹息,挨着柔软的绒枕,屋内还有个青铜兽足双耳暖炉,烧着红炭,传递着温暖的火热,褪去她满身的苦恼,困意袭来,慢慢的磕上了双眼睡去。 大约睡了半个时辰,洛希就闻到香香软软的粟米鱼羹,有个侍女已经立在等候。 “你是谁?”她猛的惊醒,吓得那个侍女也连忙跪下来,弱弱道,“兰姑姑让我来的,说姑娘你醒来了,定然想要吃饭的,叫我在厨房里给你煮一锅热热的羹汤,送过来。” 洛希瞥了一眼天色,这时也觉得肚子饿得咕咕叫,又问,“…现在什么时辰了?” “刚过的晌午。” 那侍女低声回答,在洛希的示意下才站了起来,为她摆饭,掀开白瓷碗盖,庄子上收成的草鱼颜色不错,剁成茸入滚烫米粥作羹汤,混入香甜可口的粟米,洛希心满意足吃了两大碗,摸了摸肚皮,夸道,“果然是庄稼人的东西实诚,味道也是一绝的。” “兰姑姑说,姑娘吃好饭后也差不多雨停,正门已经备上马车,等着送您回王府去。”侍女说完兰花婆婆的吩咐,给她拿来一把预备好的油纸伞,收拾好碗筷退了出去。 洛希也没有再留下去的道理,搂着那把油纸伞登车而归,在京都大街下了马。 “姑娘,真的不用送你到王府门口吗?”马倌略微担忧的问道,这里距离王府还有一小段路,又刚下过雨,还湿漉漉的。 洛希摆了摆手直接让他走人,“我想要独自走走,不必管我,回去报我平安即是。” 她撑开油纸伞,走在京城最北端,晌午刚过,日头稀稀疏疏,薄薄的雨夹着丝丝寒意,路上还有穷困的妇孺,撑着一把破烂不堪的伞向路过的人哀求、乞讨、乞食。 无论世间各处地方,就算是富贵迷人眼的京都,在最不起眼的角落,依然还有痛苦挣扎的底层百姓,努力的活下去。 “姑娘…行行好吧……我们两婆孙实在、实在是凄苦……”一个婆婆牵着小孙子冒着雨冲出来,跪在地上,看着洛希锦绸青袄,期盼的问道,“能、能施舍老身几个铜板子吗……” 洛希看着这两婆孙期望而可怜的目光,掏了一贯钱给他们,又有两三个衣着破烂的小乞丐一拥而上,纷纷磕头磕脑,嘴里面念叨,“姑娘大恩,也施舍施舍我们吧…” 她摸了摸钱袋,将散银倒在掌心上,这群小乞丐眼疾手快就要抢,她身形一躲,冷冷道,“小崽子,你们竟然有胆子抢?” 几个乞丐立马又是自打耳光,低头道,“我们两天没吃饭、着实是看到——” “裕王府昨日已经搭棚施粥,全城穷苦人家都可以去领一份粥,三个馒头,你们年轻气壮,怎敢在这里撒谎说没吃饭?!”洛希忿忿不满,直接将银子全放回钱袋中,又道,“若你觉得世道不公,有胆子你就去登闻鼓前告皇帝没让你吃饱饭,怎么不去?” 那几个小乞丐挨了一顿骂,灰头土脸的走开了,洛希的话还远远骂着,“就算是去码头做苦力,也至少能养活自己,能挣饱肚子,偏京都还养着你们这么一群好吃懒做的人!下次见到你们几个我就直接揍人了!” 那婆婆见她骂的中气十足,都听得一愣一愣的,洛希收了伞发现已经停雨,便转手将伞给了老婆婆,见她孙子的衣服破破烂烂,一时恻隐之心,又再次掏出荷包,把剩余的碎银都塞给了她,嘱咐道,“记得收起来,藏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知道不?” “知道、知道…!”老婆子感激涕零,又拉着孙子要下跪谢恩,洛希已经走远了。 她见不得这种伤心事,走的极快的脚步,没一会儿回到长安大街,热热闹闹的烟火气,飘香的馄饨味,泰和楼的浓酒香,街上小贩的糖葫芦路过都能闻道酸酸甜甜的气息,和刚刚在北长街的穷苦气氛截然不同。 泰和楼的伙计穿着暖烘烘的棉衣,正在热情的招揽客人,“客官快请进,快请进,如今天冷,最适合烫上一壶热酒暖暖身子!” 三五个客人被他的口才吸引了进去,洛希站在门口,都能闻到飘香的杏花村酒味。 “姑娘,要进来尝尝鲜吗?”伙计逢人必问,见洛希在门口,招揽道,“我们还有小米酒呢,喝多了也不伤身,也不轻易醉的。” “不必了。” 洛希摆了摆手,继续沿着大街的方向走,天气虽然冷嗖嗖的,但大街上熙熙攘攘,叫卖声不停,人聚拢着就会暖和起来。 她的心是热的,四肢是冷的,挤在人群中缓缓前行,有些随波逐流的无动于衷。 如果能在这里也建一家闫楼该有多好呢,这里地段不错,人流量也大,无论清贫还是富贵,冬天里就有个喝茶的地方,大家相聚一堂有说有笑的,如果刚好建在泰和楼对面最好,吃醉酒的客人可以到对面来醒酒吃一盏茶,她定然能够赚的盆满钵满。 她的两院楼生意,甚至还可以在京都发展下去,接更多的单子,帮助更多人。 洛希忽然停住了脚步,仿佛面前出现了一束光,照在她正在看的地方,这是一间两层高的临街客栈,门面很大,朱漆画栋,一楼并排有十余扇栅窗,二楼则只有四扇梅花纹直棂窗,满足隐私需要,硕大雄厚的斗拱配以柔和延伸的屋脊,连屋角都是起翘之势,给人一种轻柔的感觉,在向她招手。 正门口贴着一张红底黑字的烫金纸,写着富山居,屋主急售,有个老头坐在门口负责负责看管主家财产,眯眼正在打瞌睡。 洛希看着富山居移不动脚步,甚至想象假设这里摇身一变闫楼,等到夜幕降临,开门迎客,灯烛齐明,光华灿烂景象。 可她又打了退堂鼓,既然都已经决心要退居二线,又何来买楼一说。 千昕鹤是王爷,她是王妃,抛头露脸的次数一旦增多,就会给他带来流言蜚语,她虽然不在意,但何苦要给他再造成麻烦? 洛希恋恋不舍的又望了望富山居的出售张贴,一扭头就看到恢宏气盛的泰和楼,两者之间简直相得益彰,仿佛就是这条热闹大街上的两座大楼,两座守护神般的存在。 她心情一下子低到谷底,缓缓的走回到王府,特意从后厨进去,不想让人留意她。 居住的东边大院近在咫尺,还有个极好听的名字,昶院,可她却迈不开步伐,那里头是千昕鹤的屋子,不是寻常人都可以进去的地方,可她和千昕鹤只是表面夫妻,一时之间杵在院门口不动,略显得有些尴尬了。 “王妃,王爷办公回来了,他在正厅用茶,您要过去吗?”婉儿轻轻的屈膝蹲了一礼,手上托盘还放着预备送过去的热巾子。 洛希愣了愣神,才回过头来,今天还下了雨,也不知道他是否冷着了,“带我过去吧,正好我也有事情要与他商讨一下。” 冬天入夜快,几个婢女已经在正厅已经点上灯火,他一身深红色公服,腰间白玉带,热巾子擦过手,见洛希也在,很自然的就对身边的侍卫说了一句,“去把屏风拿过来展开,夜里风冷,不要让王妃吹着凉了。” 洛希心想说自己不冷,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见到七八个侍卫搬来四扇黑色漆皮的花鸟鱼虫三折屏风,严严实实的进风的地方都围了起来,又搬来鎏金铺兽首衔环钵盂式大铜炉,里面烧着一丝一丝红光的火炭,暖和极了,有侍女将熏笼置在桌面,燃以“兽炭”,飘出来一句洁白无瑕的烟,淡淡的梨花香味,看起来是为了特意迎合她所致香薰。 “夫人有心事?” 他观察到洛希眸底一闪而过的忧虑,又匆忙掩饰过去的镇定,不禁问,“是因为本王的原因,让夫人你居住在此变得不开心?” “不、不关王爷的事。”她解释起来有些苍白无力,那双小手藏在衣袖面拧成结。 千昕鹤看着她如坐针毡,失落一笑,“今日办公归来,正好看到一处宅子外售,应该是夫人喜欢的,便做主买了给夫人…” 洛希听到这里惊讶的怔住,就见千昕鹤从衣袖中取出来一张烫金的书笺递了过来。 那书笺还带着他的体温,在指尖温暖过一刻,她愕然的打开折页,正是富山居的地契书,一时之间,连说话的本领都忘了。 千昕鹤微微一笑,低声道,“本想着夫人应该不喜欢困于王府,你可以在这里建一座闫楼这样的地方也不错,去做喜欢的事。” “王爷,你真的不想我做个安分守己的王妃吗?一旦我在外头立业,你会……” “相比这个,本王希望你开心。” 他声音很轻,有些疲倦,看着她脸上的错愕,想必应该不喜欢和自己相处同一屋檐之下,眸色无光,黯然道,“如今夫人既然不愿意留在这王府上,搬到那里住也一样的。” 洛希一听到他这样说,几乎同时握住了他的手,“我不想离开王府,我、我…” 千昕鹤看着她的薄唇轻颤,要说的话似乎过于激动而没能说出来,她的小手也很暖,紧紧的握着自己,便换了个话题,“夫人,等闫楼建起来时,记得请本王做客。” 她小鸡啄米似的点了点头,不知不觉和他挨得很近,刚要手回收就被他紧紧扣住,“本王手冷,夫人替本王暖暖如何?” “……” 洛希看着他那双清澈明亮的玉眸,感觉到口干舌燥,仿佛再也不能直视他,好不容易才让自己清醒点,忙道,“两院楼做事都是要收费了,王爷要暖手那就要付费了…!” “夫人要收多少?”他开朗的问道。 她一时语塞,气鼓鼓的扭过头,“闫楼都还没完建起来,王爷就要我给你打工了。” 千昕鹤一听,爽朗的笑了起来,笑的大方开怀,她是第一次见他大笑,那张脸如雕刻般的五官分明,棱角的轮廓也显得极其柔和起来,笑的她耳根子都渐渐发烫起来。 厅外伺候的侍女都面面相觑,大家也是第一次听到王爷笑的那么开怀大方,很显然那笑声里面,都充满着对新娶王妃的宠溺。 “王爷。” 顾书亭忽然走了进来,低着头,显然是有要事单独汇报,不想告诉洛希听进去。 “说罢。她是裕王妃,也算得上是你的主子,有什么事情都不必隐藏。”千昕鹤脸色清平的吩咐顾书亭,并未让洛希离开。 顾书亭也看了眼洛希,她脸上的惊愕比自己少不了多少,都不敢相信王爷的话。 洛希万万没想到千昕鹤对自己如此放心,本就通红的耳根子就快要冒出烟,顾书亭唯有继续说下去,“严大人到了,他本要在书房见王爷,是否如今就在大厅见他?” “让他进来。” 千昕鹤淡淡说道,洛希已然识趣的就站了起身站在他身边,又被他轻轻推了回去,“夫人坐着罢了,他不会为难你的。” 第56章 信任危机 严见斋跟在小厮的后头,步履沉稳,一袭红衣大袍衬托出他宽肩腰窄,胸膛结实的肌肉感尽是彰显出来,头戴乌翅帽,那双眼睛雷厉无情,直直看着洛希,像有一道冷光向她射过去,吓得她心里一个冷颤,急急忙忙避开视线,就听道他作揖,肃道,“下官严见斋,请王爷万福,请王妃万福。” “坐。” 千昕鹤和他是多年好友关系,虽然为上下属,但两人之间甚至还隔着亲戚关系。 雪岩亲自端着茶娘子做好的点茶送上来,那只茶盏边上是暗红色,盏壁是渐变的是蓝鹧鸪斑,像是栩栩如生的羽毛不断延伸到束口,里头盛着的茶,沫饽洁白,咬盏不散,汤花呈现山水雨景,拨云见雾之势。 洛希轻轻闻了闻,香味浓醇,不禁道,“很香,是杭州钱塘的雨前径山茶。” “是。” 雪岩温顺的应了一句,又将一盏茶放置在她的面前,洛希只是礼貌笑了笑,两根手指轻轻的推离自己的面前,并没有去动。 严见斋觉得洛希有种莫名的熟悉,狭长的眼眸斜斜的凝视着她,低声道,“裕王妃似乎有些面熟,我们可曾经见过?” “严大人,我久居圆玄道观,极少踏足京都,你又怎么会认识我呢。”洛希笑意盈盈的望着他,有千昕鹤撑腰她根本就不怕好吗。 严见斋忽然一笑,“王妃在道观祈福,又怎么会知道,这茶是杭州钱塘出来的?” “径山茶从前朝开始就有,为径山寺的和尚所种植,寺内盛行的“茶宴”,僧侣喜欢以茶论道,宴请五方好友,我曾经也应邀去过几次,自然就记得了这味道。”洛希不慌不忙,眸色潋滟动人,含笑道,“这茶在春社前十日即采其芽,日数千工繁而造之,滋味上更加偏鲜醇,严大人不妨尝尝如何?” 雪岩侍奉在侧,听着洛希的话一字不差,她原来是个顶级的识茶和制茶高手,心中也不免多了一份敬意。 严见斋不好推脱,尝了一口,味道不错,又置在桌面,正欲出声,千昕鹤反而对良玉道,“让厨房摆饭,摆到厅子上来。” 洛希和严见斋心照不宣,千昕鹤有意止住话题,没有使得两人陷入胶着状态。 雪岩领着侍女过来收拾桌面,看见洛希一如既往没有动她面前的茶盏,反而千昕鹤淡淡道,“日后若非有外客登门,奉茶一律改成梨花茶,夫人爱喝,让她们都记住了。” “奴婢知道了。” 雪岩躬身一礼领命,撤茶走出去花厅时,感觉自己当场失业,简直欲哭无泪。 厨房里很快来了七八个侍女,如鱼贯入,每个人都轮流端着菜上来,什锦芸豆腊味,两熟煎鲜鱼,炉煿肉,火贲羊头蹄,猪肉川白汤,竹笋鲜鸡,绿豆棋子面等,一桌膳食十几种,飞禽走兽,山珍海味,简直就是数不胜数,多到放不下,还有甜点、糕点、果品在后头侍女手中托盘,未曾放下。 洛希心想果然是大户人家,吃饭前先在与盥盆净手,用温巾子擦干净才动筷。 千昕鹤沉默用膳,严见斋并未说话多言,食不言寝不语,未免过于安静了。 她原先就在庄子上吃了粟米鱼茸羹,肚子还微微饱,便挑了芸豆腊肉吃了点,又偷偷的用余光瞥了眼千昕鹤,他似乎很喜欢面面前的金猪煲芋头,几乎都没有动别的菜。 晚膳过后,又漱了口。 雪岩再次进来奉茶,两杯北苑贡茶,一杯梨花茶,按照吩咐,特意给洛希的茶。 “去换一杯梨花茶来。”千昕鹤嘱咐近身的女侍,往日里喜欢的贡茶似乎索然无味,“本王亦爱喝梨花茶,备上来便是。” 洛希听着心头暖和不已,端着自己那杯茶暗自偷笑,一大口暖茶下肚,好舒服。 厅上伺候的侍女小厮都已经退到两三丈外远的地方,剩下三人围坐在桌上饮茶,千昕鹤置下杯子,玉眸覆上一层冷厉之色,率先开口道,“澄王的死因,可找到原因了?” 她心里一怔。 什么?! 澄王居然死了???? 严见斋留意到洛希脸色稍逊即逝的惊讶和难以置信,也不知道是否是伪装之色,缓缓开口道,“大理寺派去的仵作已经回来禀命,应是暴病而亡,看不出有中毒的迹象。” “荣安世子呢。” “正在替澄王守孝,说来奇怪,澄王的事秘不发丧,除了我们的暗线来报,连陛下也不知道这件事,还让澄王去巡视江髻。” 严见斋说这话的时候,还特意望向了洛希,她略感不安,连忙低头又喝了一口茶。 “澄王的身上还有本王的半块兵符,去替本王拿回来。”千昕鹤平静如水,看不出来脸上有什么变化,在昏暗交替的橘灯映衬之下,玉容侧颜藏着凌厉隐忍,薄唇轻启,“一旦发现任何从中作乱者,不管是何人,应杀尽杀,不能让一滴血蔓延到京都城内。” 她听着千昕鹤一字一句字字珠玑,很显然这次他会不惜一切代价,抹杀掉那些对他有危险的人,自然就会包括荣安世子在内。 “夫人,这次的谈话,能请你不要告诉宋延皓吗。”千昕鹤忽然对洛希开了口,其中语气,已经不是请求的意味,是一个命令。 洛希这才意识到,为什么千昕鹤留她在这里参与谈话,还有在刺探她忠心与否。 “如王爷所愿。” 她又不傻,掺和进去作甚。 千昕鹤看着她那张白皙干净的面容,那双眸子冷艳高贵,笑起来灵动,不禁语气放的平缓道,“本王要亲自去祭拜澄王,预计离府半月,望夫人能够处理好府中事务。” 洛希内心咯噔一下,突然有些难过,原来他没打算着带着忠心不明的自己上路。 “王爷不需要我陪你吗?” 她笑了笑。 千昕鹤回避了她的视线,捧着冷掉的梨花茶,招手先让严见斋离开退出去,沉默良久,他才回过头正视着洛希,“夫人,此去路途遥远,危险未知,你就在王府为上。” “那就是嫌弃我?”洛希委屈巴巴,再争取道,“论武功实力,我再差也能和——” “夫人。” 他忽然就止住了洛希的话,语中冰冷,“你如今有闫楼在建,不必跟来。” 洛希从来都是被千昕鹤捧在手心宠着的,被他这一番冷言冷语,觉得仿佛被人当众掌刮,气的杯子重重的置在桌面,“好好好,我不参合你们的事情,我走便是!” 她不等千昕鹤解释,起身扭头就走,走到了半路廊下,一时反应过来,自己刚刚到底到底在生什么气?她何时变得计较? “分明就是不信任我,我洛希才不会回头说对不起!”她气鼓鼓的否定了自己要道歉的想法,坐在廊下的美人栏,越想越气,一跺脚站了起来,“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婉儿寻她而来,见她这样一骂,连连退了两步,低声道,“夫人,莫生气了。” “你来做什么?” 洛希没声好气的看着婉儿,又看见她手中挽着一件杏色鹅毛披风,奉了上来,恭谨道,“王爷说风冷,让奴婢特意送过来的。” “不用了。我又不是那些娇嫩的小女娘,还不至于吹一阵风就会冷的病下来,如今身强力壮,还能活蹦乱跳呢。”洛希愤愤不满怨了几句,转身就走,走到一半,忽立住脚往回看,“又不是没见过披风,我才不稀罕!” 婉儿识趣,赶紧把披风塞进她手中,接话道,“确实不是稀罕物,也不过保暖,王妃莫要冷着身子,奴婢再去给你端茶来。” 洛希找了台阶下,挽着那袭披风回到主卧偏房,沐浴更衣后,躺在那张紫檀木大床上翻来覆去,心里还是塞塞的,有种说不出的难受,原来不被人信任是这种感觉,猛的坐直身子,对外头道,“有没有人,去帮我拿核桃和棒槌来,我睡不着,如今烦呢很!” 春梅走进来的那一刹那,洛希一愣,猛的脑海里闪过四个大字,“原来如此!” “!” 她急急忙忙的起床连靴子都没有穿,关好门,将春梅拉到墙角,“你怎么还不离开王府,任务都完成了,宋延皓没派人接你?” 春梅眼神谨慎,躲躲闪闪。 “…春梅?”洛希心中越发感觉有些不安,压制住自己慌乱,努力平复心情,“该不会…你已经被、被王爷发现了身份吧…” “我…我本想要赶紧离开的……但宋大人说怕姑娘不是心甘情愿嫁进王府……让我时刻准备着帮你忙……所以我、我又留下来了。”春梅的性格内向,忠心耿耿,继续道,“我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按吩咐来伺候王妃。” “……” 洛希长长叹了一口气,千昕鹤擅长运筹帷幄,这是圈起来养肥了小羊羔好宰呢。 “不对,你怎么会被发现的?那支梅瓶你没摔吗?你要是留着,那上面绘有林东茶园就会被有心人察觉……”洛希话说一半,见春梅深深低下头,事情的真相就已经显而易见,大抵是舍不得摔坏这么好的宝贝吧。 春梅小心翼翼的看着洛希,试探性的问道,“姑娘、不如就让我留下来伺候你?” 洛希觉得脑袋疼,就像是有一团浆糊在里面,她捉起送进来的棒槌,敲在核桃之上,“你不能留下来,自然能有办法送你离开,可你一旦离开,那就坐实了我是内鬼,我若是不送你离开,那就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咱俩就等着被他养肥了,等着开宰…” “宋大人说我若有事,到后西苑的门房那边偷偷的递个信出去,他可以让人……” “你不必带上我,我跟宋大人已经不是雇佣关系,我不想要让千昕鹤对我的信任…”洛希话说到一半,抬起棒槌的手愣在半空,她想起来上一次澄王事件,仿佛是有始无终的结果,他甚至都没有主动的来问自己为何要背叛他,“王爷是个很好的人,想必你也有感觉,虽各为其主,你只管自己寻了方法离开,不必担忧我,我在这里过得很开心。” 春梅听他这样一讲,洛希的确已经不像是第一次进府那样,时刻都带着任务在身上,只是怕自己一走,她会遭受牵连而已。 “你现在就离开王府吧,我既然已经是府上的主母,便容不得有不忠心的人出现。”洛希干脆就放下棒槌,示意她立刻可以离开。 “可王爷或许已经派人盯着你我,如果我已经是诱饵,那我一走…姑娘你不就会……” “称我为王妃。”洛希冷冷的打断了春梅的话,收拾好了心情,将敲好的核桃仁包裹在自己的手帕里,又道,“你直接离开,半个时辰后,我会主动去向他解释一切。” 春梅被洛希的命令震慑到,她不能违背命令留下来,拜了一礼,往西门离开。 洛希心烦意乱,这个决定过于仓促,和她的性格完全不符,但他对自己的态度一旦发生转变,变得疏远起来,她就觉得浑身不自在,像被人一拳打在胸口上,一种无力的挫败感,让她连挥拳反击的能力都没有。 “婉儿,我知道你在门外。”她忽然低声一句,守候在门口的那袭倩影动了动。 婉儿双手交叉握礼,缓缓走进来,躬身道,“不知王妃唤婉儿,是有什么事情。” 洛希笑了笑,青葱玉指抖了抖桌面的将剩余的核桃壳碎,堆成小山堆,“你是个一等的侍女,按照府上规矩,我想应该你不需要做守夜的的人侯在屋外头吧?”话音一落,她眸带冷光,望着她,“该不会有人指使你这样做,贴着墙,听听我这里的悄悄话…?” 婉儿纵身一跪,颤抖的说道,“王妃宽罪,此事并无他人指使,是我个人所为…” “个人所为?” 洛希眯起眼睛,藏锋隐利,“你个人所为,我难道在什么地方得罪过你?” 婉儿连忙摇了摇头,抬起头来看着洛希,目光柔和似水,“王妃或许忘记了,你与奴婢的妹妹,性格是如此相近,奴婢因而过分的关注在你的身上……” “下次你不许再暗中观察,否则莫怪本王妃无情!”洛希拧着眉心撂下一句话,听到婉儿并不是因为千昕鹤的指使而来,愧疚感越加的深,摆手示意她赶紧出去罢了。 第57章 主母威严 洛希的目光落在那件披风之上,思绪万千,来回在原地走了好几次,她出了门,丫鬟婢女们要跟着她,反而被她呵斥回去,夜里东风急,吹的冷冰冰,到书房里见他时,三四个小厮正在门口打盹,见她一来就迎了上去,“王妃,王爷说他今夜事务繁忙歇在书房,请你不必担忧,也不来寻他了。” “进去通报一声。” 她冷的像刮来的北风,没有一丝感情,小厮不敢进去,洛希又看见屋檐上似乎也有黑影紧紧的盯着,便走出院子骂道,“我作为王妃,你们这群人还顾忌我不成?!” 那屋檐上的近卫面面相觑,达成了一致意见,往后一翻,利索的消失在黑夜之中。 洛希又走回到屋檐底下,一手揽着那宽敞的披风,一手就拽住其中一个小厮的衣领,面色冷清,一字一句的说道,“怎么、还要我、请你进去屋内做通传的人吗?” “王妃饶命,王妃饶命…”小厮是吓破了胆,连忙摇头摆手,“王爷习惯了办公的时候不许别人打扰、已经、已经说过几次的……” “真没用!” 洛希一甩手就把那小厮推倒在地,她自己站在屋门口,攥住那张挂着门的香波绿暖浮鹦鹉的帘栊布,似乎心里也在做激烈斗争,又一回头,那几个小厮纷纷都低着头。 她也有些想打退堂鼓。 月色恼人,映在洛希那张白净透红的面颊上,她生的清冷动人,那双眸子千回百转都是潋滟,她出门急,穿了一件轻纱般的白衣就来,丝丝寒意正从脚底钻上来,蔓延到四肢百骸,洛希任一动不动的保持着动作。 风一吹来,帘子角就扬了起来,里头的一丝暖气溜了出来,温暖了她冰冷的小腿。 “王妃…还、还进去吗?夜里冷的厉害,看起来是要下雪了的…不如您还是……”一个小厮没有把话说完,等着洛希自己做选择。 洛希的手指都冻的僵硬,京都的寒夜真的冷的透彻人心,她倘若走进去,是要为了获得他的信任,说她痛改前非?以后会听从王爷吩咐,亦或说她以后会和宋延皓断绝关系,她是一心一意成为想要做裕王妃吗…? 可她一旦循规蹈矩嫁入皇室,便真的会愿意割舍自己一手建立的两院楼吗? 帘栊布下的灯熄灭了。 洛希的紧张的心也一刹那放松下来,她着实不愿意逼自己做出任何委曲求全的决定,不想要和他针锋相对,也不愿意要伤害到他,或许他已经入睡,如今没有什么必要再去打扰他,便缓缓扭头,冷冷吩咐身后的小厮道,“不必告诉王爷我曾经来过。” 她回到昶院,蒙头大睡。 竖日一大早就被寒意惊醒,眯着惺忪睡眼,往窗外看出去,白雪皑皑,捉了件厚厚的袄子穿上身,跑到院子中央,目之所及,白茫茫的一大片,仿佛置身冰雪世界之中。 “王妃,早膳已经备好了。” 婉儿低声说道。 洛希心情开朗起来,大口大口呼吸着冬日里新鲜的空气,蹲在地上碰上一抔雪,甚至偷偷摸摸要尝一口,吓得婉儿立马拦下她,“王妃,这雪不干净,吃不得的……!” “我生在的那个地方,冬日里也会下一阵阵白白薄薄的雪,一个下午就融化的一干二净,从来就没有积上厚厚的一层,我如今见了新鲜事物,便由着我高兴一会罢了。”洛希笑笑道,见婉儿不允许,也就鼻子尖碰了碰雪,又在院子中央张扬开手臂,感受到了北国风光,她不畏冷,踩在雪上活蹦乱跳的。 屋檐下侍奉的几个侍女也吓了一惊,小声嘀咕道,“都说齐侯嫡女自幼寄养佛堂,知书达理,端庄文静,没想到这会大大咧咧的性子,蹦来蹦去的比山上的猴子多动静。” “就是,一点儿大家闺秀模样都没有。”一个女侍说完,其余的几个纷纷认同。 洛希踩够了雪,吹够了风,走回到屋檐下,早知那几个侍女的鄙夷不屑,便对婉儿笑道,“这几个打发去别的院子做事吧,我瞧着她们嫌弃我,也正好,我也嫌弃她们。” 几个侍女吓得立马跪下来,能进昶院做事基本已经是王府丫鬟里面最好的待遇,谁也不想自己的铁饭碗被压,不约而同道,“王妃恕罪,小的错了,小的们真的错了。” 她走进去正屋的厅子中央,见已经摆好早膳,三鲜虾饺,红米肠,咸排骨瘦肉片粥,白糖桂花糕,都是她爱吃的。 洛希一笑,不禁对婉儿刮目相看,夸赞道,“婉儿姐姐真是好本领,我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你都知道。” 那几个侍女听出弦外之音,在门口外跪着不断磕头,甚至都磕的红肿一片。 “你们不走,是要我请你们出去…?”洛希一边尝着粥,斜眼瞥了一眼那几个侍女,“我既然是这个府上的主母,就断然没有看人脸色的说法,再不出去,休怪我——” “王妃。” 一声柔和的女音从屋檐外传来,良玉携着几个女侍走进来,她蹲了一礼,缓缓道,“这几人都是王爷院子里常常使唤的,差遣去了别的地方,怕会让王爷不习惯,也不是放下什么过错,罚半年的俸禄不如就——” “我这个人眼里容不得沙子。” 洛希冷言道。 良玉一惊,正要说话时,洛希截住了她的话头继续道,“本王妃要训话责罚,与你有何关系?难道掌事的也想踩我的尾巴?” 众人顿吸一口凉气,良玉是王爷从小到大的陪伴,就算是曾经祖上犯错,也是王爷拼了命的改为良籍的人,视若珍宝,况她性格温良恭俭,待人友善,将王府管理的条理有序,大家都已经默认良玉未来半个侧王妃的身份,听到这里都纷纷替良玉不值得。 “奴婢多言了。” 良玉适时而退,两个手掌合拢作交手礼,谦卑的低下头,说道,“请王妃责罚。” “罚你离开王府如何?”洛希头也不抬的继续喝着暖粥,都能感受到眼前的人影重重的颤了颤,平白无故的居然要脚软的站不稳,几乎要跪下来时,她又说道,“何必要跪呢,又不是良玉姑娘惹我心情不愉快的。” 婉儿看出了气拔弩张的苗头,赶紧命那几个侍女离开昶院,又再拨一批进来。 “新进来的人名册先送我这里,家世背景,有何过失,有何奖赏都写清楚,我看完,自然会择选进来,不急着这一会。”洛希笑意盈盈的说着,又望着那个刚刚还想要强出头的良玉,继续道,“毕竟,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知根知底的人,我用起来才会觉得舒服不碍眼睛,良玉姑娘,你说是吧?” “是……” 良玉不敢与她争论,又低下了头行了礼,才想来本要汇报的事,“通州加急传来噩耗,澄王薨逝,王爷天一亮已经到通州去祭拜,特意让奴婢告诉王妃,不必担忧他。” “知道了。”洛希早早就知道这件事,端着瓷碗不紧不慢的喝着粥,见桌面上早膳分量太多,自己不一定吃的完,便对婉儿道,“婉儿姐姐,我记得有一对可爱的小丫头,八九岁的样子,叫筠筠凌凌,正是长身体的年纪,送过去给她们两个尝尝吧。” 婉儿领了命,备上饭匣装好,带着几个女侍也离开,洛希也歇了一阵子,这么好的天气不出门有些可惜,起身在架子上取下来对襟的莲花纹长袄披在身上,再披上千昕鹤给她留的披风,戴上一顶细毛茸茸的狸皮帽子,双手套进去兔绒毛的套袖里,就要往东大门口的方向去,后头立马跟着一群的人。 “王妃,你要出门么…”良玉略显不安的跟在她身侧,刚刚的教训她还记得一清二楚。 洛希望着后头乌央乌央的一大片丫鬟,婆子,小厮,走到哪里跟到哪里,便挑明了跟良玉说道,“我要出门一趟,不要再跟着来,你只管府内事,别管我外头的事情。” 良玉欲言又止,急急忙忙跟上去,拉住了她的手,“王妃、外头不安全…你、你一个弱女子出去,终究是不好的,何况你……” “何况我还是个王妃对吧。这世俗道理就喜欢欺压着女子在原地,让她们在家里安分待着,相夫教子,斟茶倒水对不对?”洛希长叹了一口气,看着良玉脸色为难,想要再与她说一些话,可见她和婆子们唯唯诺诺,一辈子都在深宅大院里过活,又怎么知道外头世界是如此多姿多彩,只淡淡说道,“你只管放宽心,我答应你,申时前我就我回来。” 良玉执拗不过她,洛希一只脚跨出门槛大步阔首离开,她想要跟出去,抬脚到半空,看着大街小巷的人,迟疑了一会儿,看着洛希离开的背影,终究选择了立在原地。 洛希直接奔着她的富山居而去,路上有两个女子缓缓的靠近她,头戴帷帽,跟在她身侧,“姑娘,已经为闫楼找好工匠了。” “那便是最好。” 她再一次来到自己的梦中情楼,被皑皑白雪覆盖了一层,七八个工匠在檐上匆匆扫雪,添瓦换新,里面也同样是热火朝天,装窗换帘,更换朱门,雕梁画栋,进进出出大约有四十多名工匠,让整个工期节奏都非常快,洛希不禁对背后的暗使道,“如此迅速能聚集大批量工匠,唯有工部有对应的花名册,想必宋大人帮了不少忙吧?” “宋大人说这批人冬日里寻不来工作,在家中无事可做,正好姑娘解了他们的燃眉之急,又正好是官府名册中人,才派来的。”暗使低声说道,双手奉上这批人的花名册。 洛希摆了摆手,毕竟在官府登记在册的人,能力和诚信她也是知道的,没想到绕了一个圈子,结果又欠下宋延皓一个恩情来。 “菖蒲来了没有?”她正问着,就看见兰花婆子和菖蒲已经坐在太阳底下,一老一少嗑着瓜子儿,正在满意的做着“监工”的活。 暗使又奉上了一份花名册。 洛希接了过去,张开看了看上头的三个名字,正要合上,菖蒲已经屁颠屁颠的跑了过来,指着其中一个名字道,“这个名字,藕花,咱们的领头花使里头可从来过呢。” “就知道贫嘴。”洛希白了她一眼,将花名册随手就丢进去正在燃烧的火盆,看着所有的名字,时间,地点都被燃烧殆尽,才对菖蒲又说道,“到泰和楼一趟吧,吃酒去。” “好嘞,谨遵楼主命令~”,菖蒲那双弯弯的小眼睛笑成半月,亲切的挽住洛希的手,“咱们这一次,挑几个好看的姑娘~” 洛希直接汗颜。 两人此去,是为了给两院楼挑选合适的花使,毕竟在京都的闫楼一旦建成,多一个掩护点,自然会有更多的生意主动送上门。 兰花婆子给她递来一顶和菖蒲一样的白纱帷帽,换下她摘下狸皮帽子,“这番去,可看着菖蒲这丫头片子,别像上次一样。” 那次洛希和菖蒲前去招募花使,后来发现是敌人的引蛇出洞,被团团围住,菖蒲那把冷燕双刀足足开了一夜的荤,杀得敌人是片甲不留,血流成河,几乎一战成名。 后来才知道,那人以前被官府通缉,由两院楼提供帮助而捉获,心生怨恨,在江湖上下了追杀令,引来大量的高手围堵两院。 从此后,两院让江湖闻风丧胆,从前大家认为不过是个小小的情报组织,原来还藏着这样的隐世高手,纷纷都不敢轻易得罪。 “那就要看看菖蒲如今跟着你,学习的本领如何了。”洛希笑笑道,转身走在前,菖蒲走在后,走了一段小路,到了泰和楼门口。 菖蒲眼子尖,一眼就认出来那靠窗的一桌,独坐一个女子,头上簪着一支藕花纹黑木簪,缠着五彩缨线,她的眉心处有鲜红的花钿,身着长袄,两只玉手都套着淡粉色镯子,显然是来自于大富大贵之家的小姐。 “藕花娘子?”菖蒲率先发问,落座在她面前,洛希坐在侧边,微微向她颔首。 藕花人如其名,生的纯洁美丽,也微微垂首回礼,未等她出声,菖蒲又道,“待嫁女子一般不轻易允许出门,富贵之家尤为严苛,藕花姑娘来见我们,应该十分不容易。” “不敢当。”藕花回之有礼,下意识的摸了摸簪子上代表准备出嫁的五彩缨线,脸上带着笑意,“夫家下聘来,我后日便要过门去,能收到两院楼的邀请,难免又是一份喜悦,还望…能让我加入两院楼出一份力。” “欢迎你加入。” 菖蒲笑笑道,将象征着两院楼的铭牌交给她,洛希沉默,并未同意,也不阻止。 第58章 录用藕花 藕花拿到花牌时有些惊讶,没想到如此顺利的通过考核,三人之间又聊了会关于两院楼的接案流程,明确她的汇报线,见时间也差不多,藕花愉快的从荷包取出一贯钱置在桌面,便起身说道,“两位姑娘,时间不早了,我该家去了,不然爹爹要担心我。” 菖蒲和洛希也起了身,送别她离开。 桌上一贯钱用来喝茶简直绰绰有余,洛希笑了笑,看起来这位藕花姑娘的家世在京都应该不算差,出手大方,不禁扭头对菖蒲道,“你选她进两院楼,和她的家世有关?” “她爹爹如今任职右散骑常侍,算是大官官了,位居三品,入则规谏过失,为皇帝咨询,出则骑马散从,能接触到的事情还蛮多的,不过最重要的,还是因为她本人的原因。”菖蒲夹着桌面那碟咸香花生一边吃一边说,故意卖弄关子不继续说下去,好显得自己把握全局,脸上的小骄傲都快藏不住了。 洛希玉手轻轻一扒,就把碟子拉到自己面前,配上刚上来的杏花村,正是时候。 “小妮子委屈啦?”她偷偷捂嘴一笑,捉起花生朝空一抛,张开嘴稳稳的接住,在嘴里嚼着香,又呷了一小口酒,甚是舒坦! 菖蒲撇了撇嘴,“我才不委屈呢,那藕花赴约而来,以真面目示人,可见她相当的满意自己的身份,她的食指内侧和外侧都有老茧,寻常大家闺秀之家怎么可以做苦工,之前我让人去跟踪过她一段时间,她是个惠明局的医女,善制药,能治妇人诸疾。” “她爹同意这么一个宝贝女儿做医女?”洛希好奇的撑着手肘托住腮,看着菖蒲道,“行医者,本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求含灵之苦,不避险希、昼夜、疲劳,一心救赴,无作功夫行迹之心……就算藕花自愿为医,她的家人,也不同意女子行医吧……” “藕花姑娘下有一个弟弟,出生时是难产,那时稳婆亦无解,常侍也吓得不轻,唯独藕花她自己跑到惠明局恳请女医上门诊治,成功帮助夫人诞下胎儿,常侍一家便不再反对藕花学医,后藕花拜那位女医做师傅,誓愿救死扶伤,主治妇女之疾,即便她并非什么武林高手,亦因为她有这颗心,她便能为许许多多妇女带来生机。”菖蒲说着时,洛希正低头细细抿了抿杯壁的酒,想起那份花名册上,藕花写的申请理由,也不过数十字:概天下行医者万千,为妇人问诊者,不过一二十,概因男女有别,吾愿为前驱者,但愿世上少疾苦。 “我两院楼要一个女医又有什么用呢?”洛希缓缓放下酒杯,半偏过头睥着菖蒲,“兰花没告诉过你,做生意要挑尖货,转手卖出去才有价值,无用东西不要留吗?” “人心更贵点。” 菖蒲笑笑,伸手就将那碟花生米又拽了过来自己面前,那双干净澄亮的眼睛望着洛希,又道,“姑娘想的,难道和我不一样?” “贫嘴的妮儿。”洛希含笑说道。 两人又叫了索唤送了些可口的饭菜到装修的闫楼处,余下的两人“花使”已有别的领头人亲自面试,两院楼领头的十二花使每隔一段时间都允许自由招募花使,洛希的作用便是在最后发出铭牌,确认花使成功加入。 “时间过得真快,还记得以前闫楼建起来时,最多放三张小桌子,如今大富大贵,里头都能放下三十张桌子了。”洛希无事一身轻松,就在富山居门口做“监工”,兰花婆子坐在她对面,在茶几上泡茶,听着她诉说往事,若不是见她皮肤白皙,样貌俊朗,还以为是个攒着几十年陈年旧事的老婆子呢。 兰花婆子环视一圈,没看见菖蒲,便问,“怎去一趟泰和楼,就不见了菖蒲?” “让她帮我做点私事去了。” 洛希笑了笑,喝茶消解酒意,又道,“差点忘记说了,菖蒲选了藕花做她的下线。” 兰花婆子低低的嗯了一声,十二月的日头虽然是冷冷的,站在人身上也不见得暖和,唯有炉子烧滚的茶,带来着薄薄暖意。 “藕花后日大婚,咱俩去喝一杯喜酒如何?”洛希忽然接过兰花婆子手中的茶壶,头一抬,眸色清澈动人,带着温暖的笑意。 兰花婆子略显仓促,忙道,“庄、庄子上还有事情,我那天走不开、走不开…” 洛希长叹了一口气,这才为她倒上满满的一杯茶,自己的杯中是放有梨花干的,倒入滚烫的开水,干巴巴的梨花吸足水分立马延展开来,像个活泼女娃子笑的开心灿烂。 兰花婆子端起热茶就喝,烫到嘴也没有喊,嘴边的甜蔓延开来,成了苦涩的味道。 那年他千辛万苦考上太医署,熬了二十年成了正六品的吏目,婚姻幸福,家庭美满,儿子也到了迎亲的年龄,娶的正是苏家常侍女儿苏越越,也是个医女,仁心仁术。 洛希瞧着屋檐上的工匠在添瓦,每一片都检查的仔仔细细,对着日头的方向看缝隙,又揣在怀里揉按硬度,生怕惨杂了坏东西进去,“杨家娶的新妇,你也一直放在心头,才让菖蒲调查她的身世如此清楚…” 兰花婆子面色微变,又恢复了过来,揉了揉手中的那只玉镯子,缓缓说道,“菖蒲心细,学东西很快,举一反三是她的本领。” 藕花是个怎样的人。 洛希也很难下清楚的定论。 “不管怎么说,以后看病都不用花银子了,我算是捡了个便宜,这世道能出个女医可不简单。”洛希笑笑,又饮了一杯茶。 兰花婆子正欲要为她续上一杯,洛希摆了摆手,门口缓缓来四个轿夫,抬着一顶暖轿落地,走出来的人正是水月,她身着花鸟纹圆领对襟的袄子,淡雅绣知鸟的袄裙,微微蹲了一礼,“请姑娘安好,兰花同好。” “这位是?” 兰花婆子第一次见水月,就被她清雅自高的气质所吸引,相比之下自己一身锦缎貂裘,反而透着铜臭的臭味,不得不自惭愧。 洛希自然很乐意为两人相互介绍,末尾,不忘道,“水月,今起就是闫楼掌柜。” 镜花水月,名字也相得益彰。 那年洛希看见井水中倒映着冰冷的月光,桶下去打散了虚幻,起桶时又恢复了一轮圆月,不由得想起虚假之像,镜花已经存在,还不再来水月,即便世间对女子无情,亦有其挣扎的地方,镜花水月,也曾经短暂的停留过,她既然走了这条路,坚持下去。 水月的办事能力丝毫不输屑于兰花婆子,她在永安娘子的身边做事,如今再也不是个倔头青,处理人情世故是条条是道。 “今日风大,刮着脸疼,工匠们辛苦如此,给每个人今日的工钱多二十个铜板子,再熬一锅暖和的奶茶,让他们分了去吧。”洛希吩咐了水月这件事,见时间不早,又对兰花婆子说到,“藕花的喜帖我让人送到庄子上去了,你回去后自己再瞧瞧,要是去的话备上一份薄礼,同心锁是不错的,她若是问你是何人,你边说替楼主去看看她便是了。” 兰花婆子有些感动,洛希这样一说,去不去自由选择,登门都不会招致尴尬。 “我要回去了,申时我得回到王府,不能没有失了承诺。”洛希交代好事情,带好狸皮帽子,系上披风,仍不忘叮嘱水月,“这闫楼你按照最好的方向去装修,所用银两尽管向兰花支用,若还是不够,到王府来寻我。” 她说完就急忙离开,所幸路途不远,一盏茶的功夫就回到王府,没超过申时。 侍女们立马迎了上来,两个低头奉上一盆暖水让她净手,用热巾子擦的双手干干净净,左一个递给她烧暖的汤婆子,右一个为她掸去灰尘,七八个婆子迎着一路回去。 “以后不必在门口眼巴巴的等着我,我说了的话自然记得的。”洛希不喜欢一堆人非要前仆后继的伺候,亲自解开披风挂上,一回头就看见良玉已经来了,连忙挥手免了她的行礼,“不必拘礼,有事你讲,我都听着。” 良玉准备的说辞到嘴边,又不知如何开口,洛希的性子和闺阁小姐与众不同,说多了也不过惹她难过,便道,“奴婢没有什么要说的,王妃刚刚回来,是否要沐浴更衣了。” 洛希点了点头,又补充道,“你们都是有名字的,在王爷面前或许自称奴婢惯了,在我这里大可不必,若是愿意可自称名字。” 屋内一众丫鬟都屈膝一礼,不约而同道,“奴婢清楚了,谨遵王妃教导。” 说了等于白说。 洛希也知道这种习惯是不轻易能改变的,向来只有主人唤奴才名字,哪里会有奴才自称自名,她也不傻,无需和这种三纲五常做斗争,爱称呼自己是什么,便是什么。 “如今厨子里,让那个会做芋头煲的厨娘是晚些来见见我。”洛希吩咐了一句,就进到偏房准备沐浴更衣,清洗掉一身的疲惫。 她有出来的时候,屋外站着一个身材微胖的小姑娘正低头站在,领她来的锦溪推了她一把,“小红,快向王妃行礼问安。” 洛希心中一愣,这名字这么随意吗? “奴婢小红,请王妃万福金安。”小红双手颤抖的高举过头,朝前一跪行大礼,洛希连忙挽住她别跪下去,一瞧,那张婴儿肥的小脸已经是哭的红彤彤的,挂满泪痕。 洛希立马就气的问锦溪,“你们厨里,是不是欺负这位小姑娘了,怎么弄哭了!” 锦溪也委屈至极,吓得跪在地上,小红也二话不说跟着跪下来,“奴婢错了,奴婢错了,请王妃责罚我,不要责罚锦溪姐姐。” “错了?” “王妃召婢女来,不是因为奴婢做菜难吃吗?”小红带着哭腔瑟瑟发抖,无缘无故被王妃召见,厨子里早就对王妃的性子不好惹的性格早有传闻,大家都说她此去凶多吉少,“奴婢家里世代都是做厨工的,绝对没有偷工减料,都是按住了料本用心做菜的…” 原来是个大乌龙,洛希不禁一笑,扶起来小红,又扶起来锦溪,“这冬天本就冷,地上也寒气多,再跪下去腿就不要了?” 两人受宠若惊,又被洛希示意坐在围桌的凳子上,战战兢兢,不敢抬头说话。 “放心,我又不是母老虎,还不至于要吃了你们。”洛希坐在中央的位置,松懈下来背靠椅背,屏退了屋内的大小侍女,才缓缓道,“我厨艺其实一般般,那日见王爷多吃了两块芋头煲,我想,亲自给他做一回。” 小红一听,乌黑的大眼珠子不可置信的望着洛希,见她脸色一阵酡红,小小声的问道,“王妃召我来、是、是要做菜……” “嗯呐。” 洛希勉为其难的应了一句。 锦溪是统管厨房的人,第一次听到堂堂王妃居然要洗手做羹汤,眼睛瞪得比小红的还要大,“王妃当真、当真要进厨房吗?” “是是是,洗手作羹汤。”洛希再次点了点头,一件事情要重复两遍才引起重视,“如今厨房里,还有备着新鲜的芋头么?” “有的。只是…”小红说话时都不敢抬起头来,怕冲撞了洛希,颤颤巍巍的才继续道,“王妃你乃千金之躯,而厨房是肮脏之地,怕、怕弄脏了你这一身珍贵的衣服…” “再洗一次便是。” 洛希满不在乎,她瞧着还没到晚膳时间,正好可以学习练练手,又继续说道,“太阳落山了,赶在晚膳前,你教教我吧。” 小红还是一脸的担忧,反而是锦溪连忙偷偷推了推她的手肘,示意她再落王妃的脸就不好了,毕竟大家都见识过王妃的本领。 “你不用怕,我不打人,也不骂人的,你……既然教了我,我也应该赏你一些东西。”洛希生怕小红会不肯教她,脑海里思来想去应该要给人家一些甜头,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拔下头上的一支绒花簪子,递给她,“这簪子不算贵,是时下小女娘们喜欢的款式,从前在街边看上便买的,送你吧。” 小红受宠若惊。 锦溪又给她挤了挤眼色,那簪子看起来的确不是贵重之物,收下来也不过分。 小红恭敬不如从命,立马带着洛希到厨房里学习制作芋头煲,三四十个厨娘们都围了上去,看着王妃下厨,本以为洛希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家闺秀,结果从给芋头削皮开始她主动亲力亲为,大家都吓了一惊。 第59章 做芋头煲 “油温要等到筷子冒泡,便可以放芋头下去炸。”小红站在灶台前说道,她特意让洛希站远点怕油溅出来,然而洛希端着一盆的芋头置在台上,熟练的按照她的操作指引,一块一块芋头有序放下,甚至知道要炸至定型再翻面,回头问道,“小红,芋头是不是变得金黄色就可以捞起来,或炸的再久一些?” “金、金黄色便可。”小红连忙应答,端着大口瓷碗过去接住洛希捞起来的芋头。 荔浦芋头闻名遐迩,槟榔花纹,肉质细腻,未尝到口,都已经被一股清甜的香味所吸引,年纪小的厨娘们都快流口水了。 “过来,分你一块。”洛希见到一个约摸七八岁的双丫髻的小厨娘躲在厨娘身后,还舔着手指,吹凉了一块芋头引她过来,“有吃的可要走快一点哦,不然不给你了。” 那小厨娘饿的流口水,偷偷溜出半个身子,颤颤巍巍的想要去接,便立刻被她面前的厨娘止住,“姀姀,切不可无礼…!” 洛希摆了摆手,又道,“别吓着她,我让她吃的芋头片,怎么算是无礼了呢。” 那女娘面露难色,说道,“王妃,所谓主仆有别,我们是下等的奴才,怎么敢……” “那便是你瞧不起我?”洛希截住了她的话头,夹着那块吹凉的芋头糕,走到姀姀面前,半蹲下去递给她,“别管她的话,这东西极好吃,我分给你尝尝,要吃吗?” 姀姀望着洛希的脸,见那双漆黑的眼眸好漂亮,奶声奶气的道,“姀姀想要吃。” 洛希特意给掰开两半散热,递到她手中,悄悄道,“外头有没有与你关系好的朋友,给她分一半,吃了再回来吧。” 姀姀听后乖巧的点了点头,便跑了出去找她最喜欢的朋友一起分享美食了。 “我们继续吧。”洛希又回过头,跟着小红继续学习调制酱料,香叶,桂圆,八角,蒜头,南乳,冰糖等全数放入,纤纤玉手直接下手搅拌猪腩肉,看的小红都惊叹不已。 厨房里的几个女娘看着王妃亲自动手正在给猪肉分层夹上油炸芋头,如此平易近人的性格,都不约而同加入帮忙的队伍中。 三层的蒸笼屉洗的干净,叠满猪肉扣的梅花碗压的严严实实,一层抽屉放五碗,足足弄了十五大碗的猪肉芋头煲,连小红都不禁在问,“王妃,您一个人吃的完吗……” “还有别的人。” 洛希忙着给灶口加火,见火势减弱,她比厨工还要快一步,直接就出去外头抱柴火,半蹲下去,在灶台前熟练的添柴加火。 厨女们也已经开始准备晚膳,因为洛希在的原因,大家的动作都是极为小心翼翼。 “我在你们反而不舒坦,等芋头煲熟透了再跟着膳食送过来,送一碗足够,余下的正好十四碗,你们厨里留三碗吃,给东西两院的侍女、看护、丫鬟小厮们再分了去。”洛希分配着这十五碗的芋头煲,又说,“王爷因奉命到了通州去,可以减少分量来做膳食,厨子里的采购不必缩减,余下的当做给各处增添伙食,就这几日,给大家开开全荤素。” 此话一出,厨女们都激动不已,纷纷蹲身一礼,她们日常碰到多少的山珍海味,熊掌鹿茸,双手烹饪奉上饕餮美食,闻过就当做吃过,根本不会有主人家在意她们的生活,洛希说这样一说,自然是感恩涕零。 洛希也不过是用一招收买人心,吃人手软,恩威并施,世上最简单的高回报操作。 没多久,晚膳已经预备好,小红侍奉在侧,端上来蒸的粉粉糯糯猪肉扣芋头煲,洛希闻之精神也为之一振,对小红说道,“你也忙活了一天,坐下来陪我一起用膳吧。” 小红简直受宠若惊,从未想过王妃如此温柔待人,又听见洛希招了招手让婉儿过来,“那两个小娃娃呢,筠筠凌凌,可吃过了,没吃过的话让她们来院子里一起。” “已经吃过了,在厨房偷吃熟莲藕,还被敬嘉群王在西苑门口捉了个——” “王妃,敬嘉群王来请你安。” 门房忽然在门下请示,和婉儿的话撞上了,洛希顿时笑了笑,“说曹操曹操到,看起来是要蹭饭,快请进来,再摆一双碗筷。” 王府用膳都是由时间规定的,倘若这个时候登门拜访,都会主动的在厅上等着,等主家用过膳,再请门房取讨示下,一来不会显得主家怠慢客人,二来也显得循规蹈矩。 如今这位敬嘉群王要门房这个时间点来传话,洛希倒是也起了兴致见见这位客。 果然,七八个侍女就跟着一个长得眉清目秀的少年走进来,身着一件蔚蓝袍衣,佩一枚弯玉,他走的很急,脚下生风,三五步就走到院子中,握着手中折扇抱拳,低下头恭谨道,“侄子千敬嘉,请王妃万福金安。” “进来坐罢。” 洛希看得出来这位少年多少还冒着傻气,院中只有女眷也冲进来,都不等门房再通报,心想他是不是有些急事,“我久居京外,与群王并不相熟,你是来找王爷的?” “侄儿、侄儿只是路过,想来给嫂嫂请个安。”千敬嘉一紧张,额角都是密密汗水。 她一眼就看出来这厮多少有些假话,不过也无所谓,多个人多双筷子,让他坐下来,“我正好用膳,你赶上便一起吧,跟着厨子学做了一道芋头煲,尝尝味道如何。” 千敬嘉拿起筷子夹了半块,软糯可口,赞道,“小红姑娘做的,着实可口好吃。” 洛希听后,嘴唇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浅笑,千敬嘉意识到自己失言,连忙解释道,“我、我偶尔路过后厨,因贪吃的原因,锦溪姐姐和小红姑娘常常给我带好吃的…” “那便尝尝吧。”洛希并不急着拆穿他一个郡王那么喜欢跑到后厨的原因,而是看着他的耳根子通红,和小红脸上的羞涩几乎一模一样,不禁在心中走了一个大胆的猜想。 这一顿饭吃的有些安静,洛希发现敬嘉群王话不多,吃饭倒是很认真,别的菜不夹,就是特意喜欢那道猪肉扣芋头煲。 小红也不敢开声,一直在扒饭,她的目光就没有上过桌面,也没有看敬嘉。 饭后,漱了口。 洛希派了一个小厮送敬嘉群王回去,自己坐着中堂太师椅上吃茶消食,小红坐在下首的位置,坐立难安,过了好久忍不住站了起来,“王妃,夜深了,奴婢请安告退…” “嗯,回去吧。” 她也不留,摆了摆手就让她从侍女手中接过一盏明灯离开,过了没多久,锦溪因为收到传召,来到了屋子外头,请了平安福。 锦溪也不知道洛希为何找她,怕小红是不是做的东西有问题,正欲开口求情,洛希慢悠悠的放下了茶杯,“…小红姑娘的厨艺不错,她以前是从外头聘进来的么?” “回王妃的话,小红从前就跟着她母亲在八大王家中做厨子,后来她母亲病重,两人离开过八大王府,再想回去的时候厨里已经有了足够的人手,我、我与她母亲相熟,举荐了她进来这里,那孩子老实,已经做了七八年活,绝对是值得信任的厨子。”锦溪老老实实的回答洛希的话,生怕她会怪罪下来。 洛希心中已经有了答案,能让敬嘉群王在晚膳时间闯进来问安的原因,或许是他误以为小红要受罚而担忧不已,而小红还曾是他家中的厨女,薄唇轻启,试探性的问,“小红姑娘和敬嘉群王两个人,青梅竹马的年龄,应该是个不错的朋友关系吧……?” 锦溪一怔,忙道,“小红从前是小郡王家中的女厨、所以才相熟了一些而已。” “十五六岁的年龄,也还差不多谈婚论嫁了不是么。”洛希瞥了一眼锦溪神色慌张,想要镇定自若,却会不自觉的避开视线,“大婚那日也没见这侄儿特意恭贺,人前人后都是他爹八大王闹得欢,该不会他儿子忙着…” “不是的!” 锦溪一急,脱口而出,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急忙跪下来,但她坚定的选择沉默。 洛希叹了一口气,喃喃自语道,“两小无猜的年龄,是互相爱慕过对方的喜欢,奈何身份悬殊,定然会有一方的人出来阻拦这场,这一方,也往往是富贵阶级的人。” 跪在地上的人略有触动,那日好友病重,托付小红给她,恳求她,“小红和敬嘉都是好孩子,可八大王妃是绝对不允许这样一个低贱的人来弄脏门槛,小红她以后进裕王府会一心一意做厨娘,她是个老实本分的孩子,无非分之想,也请你能帮忙照顾她…” “罢了,这种事情我也不愿意多管。”洛希也深知门第观念是难以改变的事实,连千昕鹤这么位高权重的王爷,也只能通过父母为数不多的怜悯才让他娶到自己,自己有什么能力来撼动八大王那边的心思,不过庸人自扰,又说道,“只是有一件事,你或许应该提醒小红,既然要砍断感情,就应该快刀砍乱麻,不然深陷其中会让人难以自拔。” “是敬嘉群王不肯放弃。” 锦溪忽然开了口,面色惆怅,低声道,“那孩子总喜欢来王府见小红,奴婢也不知道该用什么办法告诉他,他每一次的到访,都只会给小红带来深深地痛苦自责。” 八大王妃曾经很明确的警告小红,她永远配不上敬嘉群王,别说是妾,连通房都不如,让她不要走非分之想,而当敬嘉群王主动说出要娶小红时,八大王妃就闹着上吊去见先祖,说自己不孝,连儿子都管不好。 “小红那孩子从未贪图富贵,她告诉敬嘉群王自己过得很好,请他不要再来时,敬嘉群王仍旧因为心中愧疚,登门拜访,周而复始。”锦溪也无法断然孰对孰错,这两个孩子,不约而同的困在了原地,无法自拔。 洛希也未料到这小群王如此深情,可深情有什么用,又不能当饭吃,他不过损失一份爱情,小红丢掉的可能就是性命,她不禁同情小红的境遇,便道,“你明日让小红单独来见我,后续的事一概不用管,也不要问。” 锦溪不安的抬起头,洛希又道,“你放心,我这个人爱恨分明,不会害她的。” 第二日水月就收到消息,将小红带离王府,那丫头老实,真挚,抱着锦溪哭了一遭才登上马车,洛希就坐在里头,打算再和她说两句话,小红先开口头,“奴婢会隐姓埋名,嘴巴闭上,不会对外头说闫楼的事情。” “你进了闫楼也是做个厨子,反正水月也缺一个能做荷花酥的好厨子。你跟着她能学很多东西,不要那么优柔寡断了。”洛希有时候会觉得自己或许善性大发,居然要这样多管闲事,或许是因为千昕鹤的缘故,自己也曾经和小红有同样的遭遇,都是因为对方过多的爱,导致了自己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水月带着小红扬长而去,洛希回到屋子里,闭上眼睛,还在想着一些琐碎的事情。 菖蒲冷不丁的出现在她的面前,小声道,“大清早的眉头都快打成结了,姑娘是有多少的烦恼,是不是舍不得小红姑娘?” 洛希无奈的半眯开眼,睥了她一眼,“她是个苦命人,被一位心怀愧疚的群王爱着,自己也深陷其中,我只不过推波助澜,帮帮她而已,难道菖蒲你有更好的办法?” “那只能说那位群王不爱小红。”菖蒲牛头不搭马嘴的说道,一屁股坐在凳子上。 洛希没见菖蒲几日,觉得这个小妮子现在说话都会打马虎眼了,一双黑眸如鹰紧锁在她身上,半带寒笑,“小妮子,学了几天本领,都学会话中有话,不知有何高见?” “他和王爷相比就差了一大截,王爷爱姑娘,是让你可以后退的机会,并不会明知不可行而行之,姑娘同意后,他以性命担保来让姑娘你获得正妻的地位,在这个府上永远都不会有人能踩在姑娘你的头上。”菖蒲选择先扬后抑,列举王爷的好,然后开始数落群王的差,“反观过来,敬嘉群王既不能为小红与母亲抗衡,也无法给予小红不受伤害的一个身份,他不知进退,毫无分寸感,也从未正视过小红的想法,又何来爱意呢?” “兰花也教你感情事?” “兰花说做生意也如此,管人也如此,要有适当的留有余地。”菖蒲如是说道。 洛希不禁偷偷一笑,见菖蒲那张活泼开朗的小脸认认真真没有说笑,分析的也头头是道,心想改日真应该兰花送上一面锦旗。 第60章 梨树冒绿 “我让你去查的东西怎样了?”洛希话锋一转,媚眼如丝,“宋延皓给我提供的那些工匠都是一顶一的好手,不做事也可以每月领取俸禄,如今挑这么好的给我,我不该欠他恩情,他有什么事情我自然帮他去做。” “说来奇怪,他昨日开始就被调任监督皇陵建造工程,没有暗中给任务我们做。” “真的么?他一个工部的侍郎可是常常暗地里做着刑部的事情,和严相公就差抢椅子坐了。”洛希半开玩笑道,她不喜欢做事拖沓,不喜欢欠人恩情,“让花使们盯着那只老狐狸,别看他呆可精得很,一旦接到他有求于两院楼的任务,转交给我,我亲自做。” “那要告诉王爷吗?”菖蒲问道。 洛希脸色微变,偏头问她,“菖蒲,没见几日,这么快你就卖主求荣啦?” 菖蒲无辜的大眼睛水汪汪的,双手扒拉在桌边几上,天真无邪道,“姑娘如今都是王爷的人了,咱们做的事情还得瞒着他?” 这一句话直接问到洛希。 她要把所有事情都告诉千昕鹤吗?他是把兵符放在何人何处都交代出来,等同于把身家性命都交给自己,可自己依然对他怀有敌意,信任危机,甚至都不想要去解释。 “时机成熟我自然会告诉他。”洛希始终还没有打算轻易把自己的后背交给千昕鹤。 菖蒲领命出去,洛希闭上眼睛继续坐在椅子上,将自己深深的陷进去,她不知不觉中想起了千昕鹤,那一夜的雨下的那么漫长,回想起来手指尖还透着一股寒意,那是个在锦玉堆里长大的人,是怎样挨过雨夜? 芋头的香味似乎还在房间内蔓延,淡淡的思念涌上心头,洛希起身站在窗边,望着一派苍凉之色,院子里的绿植不多,有几株冬菊,两三棵夹竹桃,攀岩而生的腊梅,地表覆盖着薄薄的一层亮白亮白的积雪。 忽然,她的视线落在墙角的地方,冒出了点点的新发树芽,正在用瘦弱的嫩叶试图撑开一片新天地,好奇心的驱使下她走出了屋子里,踩着雪,走到了绿芽新发的地方。 “王妃,天冷,你会冻着自己的……”伺候在院子外的椒兰连忙跟上来,见洛希蹲下去要为嫩芽抚雪,连忙吩咐后边的人准备干净的热巾子来,又道,“这几棵树已是枯木,冒出芽也长不成势头的,王妃您别管了。” “树?” 洛希疑问的扭过头,上一次见千昕鹤时她不记得院子中还有种着树,问道,“种的是什么树?我明明记得这院子里不曾有过…” “是梨花树。王爷在娶夫人进门前,特意从扬州当地移植过来的。”椒兰如是说道,接过丫鬟递过来的巾子为洛希净手,补充道,“那日王爷不知道是什么缘故,竟命人将已经扎了根生长的梨树通通叫人砍了去,那还是奴婢第一次见王爷如此勃然大怒呢。” 洛希一愣。 她缓缓的抚开冰冷积雪,看见那棵伤痕累累的梨树桩,原来他也会有生气难过的时候,却从未向自己报复过,只是安安静静的把一切埋藏在心底里,并未向自己发难。 倘若这几棵梨花树都茁壮成长,明年春天就会繁花似锦,她再也不用思念故土… “椒兰,我觉得好难受。”洛希失落的捂住了胸口的位置,独自站了起来,望着不明所以的椒兰,淡淡的忧伤一笑,“这辈子过得苦,尝到一点点甜,都会开心很久呢。” 侍卫带着驿差来报,千昕鹤写了信回来给,署名是洛希亲启,必须交到她手上。 洛希愣了愣没想到他落了自己的名字,这才接过信,屏退众人,她迫切的想要看看千昕鹤写的内容,在院中就打开信封,映入眼帘的赫然五个字,“夫人躬安否。” 她自然就脱口而出,“我过得好。” 院中吹来一缕凉凉的风,拂过她白皙的脸颊,似乎是回应,他在信中表明已经知道春梅的事,将她送进院内是因为洛希和她相熟的缘故,自己并不介怀,又说到澄王是因为身有旧疾,伤疽发作疼痛难忍,大量进食药石毙命,自己会在通州为他守灵,七日后就会返京,让她不必担忧,同时也一定会赶上闫楼开张之喜,为她带回来一份大礼物。 洛希的嘴脸不自觉的开始上扬,心想如果他回来了,自己一定是要跑着去见他的。 她是个闲不住的人,将王府上上下下都走了一遍,实则是坐着抬轿从东边逛到西边,从园子走到水榭,从花厅走到后厨,到针工房后再去茶水房,再去花圃房,连库房都逛了一大圈,才发现时间也不过两个时辰,一旦有了思念,简直就是度日如年。 洛希干脆在书房里办公,将两院楼接到的一些案子都看了一遍,椿山隔着远远的桌子上为她研磨,生怕自己又遭她一回骗。 “椿山,我又不是老虎,你怕什么呢?”洛希叹了一口气,合上手中的折子,一张笑脸望着她,声音很轻,“你想要良玉做这府上夫人的愿望落了空,日后你要是再生这种想法,我一定亲自送你出府。” 椿山手中研墨的动作一停,随后立马放下跪在地上,洛希已经在开始看别的折子,她不打算秋后算账,多少有些醋意在,直接给椿山一个下马威,“我这个人心眼小,容不得沙子,这个王府里,有且仅有一个夫人。” “奴婢知道了。”椿山性子耿直,遇强则弱,面前的洛希显然不是个容易得罪的主。 洛希看了一眼屋子里的沙漏,时间过得真慢,如今也不过是申时,天还没黑。 夜里用过膳。 她一个人躺在床上,数着今日做过了什么,又新认识了多少个丫鬟,两院楼的事情她无需插手,下面早已经有人接单办事,她一个做幕后的人,难得有空闲如此的时间。 又过了四五日,洛希尽心尽力的照料那几个光秃秃的梨树,给树根围厚重的粗棉保暖,积肥助长,清除杂草,花圃里花匠过来看生长情况,见到势头正好,绿叶也冒出来好多,便告诉她,明年春梨树应该能生出枝条,再长多一年,就可以开花,能结果。 她心情大好,去看闫楼的施工,按照原计划如期封顶,又请了当地有名的书法家王岩提了一块名匾,用红布盖着,四周的灯笼,喜绫,地上铺着的花毯,一应俱全,连看风水时运的人都对水月说,“掌柜,明日十二,申庚日,申金印星透出天干地支,生助癸水日主,您家的茶楼定然财源滚滚。” 洛希在一旁听着频频点头,不方便出面,偷偷示意水月赏他一吊钱出门买酒吃。 “姑娘,你真的觉得那算命先生的话准吗?”水月深知洛希不信鬼神之说,甚至对此都不屑一顾,没想到还大方的赏赐了钱。 洛希是春风满面,她出门穿了件胭脂粉的窄袖长袄子,外面套暗蓝色绣兰花对襟比甲,正坐在桌边喝茶,半带含笑,“明日正好是王爷从通州回来,正好就是个好日子了。” 水月一听,瞧着洛希喜上眉梢,正是爱意正浓的时候,问道,“菖蒲说姑娘嫁给王爷只不过是冲喜去,如今是真的喜欢了?” “或许吧。” 洛希笑眸舒展,连喝白开水都是带有微微回甘的感觉,都说十月芥菜起心,大概就是形容她现在这个快乐,春心萌动的模样。 忽然,闫楼的屋顶在细微的快速走动声,洛希瞬间脸色一沉,置下茶盏,迅速移步到窗台,右手立刻接过水月给她丢过来的剑一挥,正好赶上从屋顶试图越入窗户的刺客,那人幸亏反应也快,直接用刀鞘压住洛希的剑,惊声道,“且慢王妃,是我……!” “顾书亭?” 洛希一脸疑惑,这才收住剑没有再过招,问道,“你不是跟着王爷在通州的吗?” 顾书亭眼神闪烁,立马就被敏感的洛希捕捉到一丝危险的信号,心间瞬间被一股莫名的害怕席卷而来,立在原地等他开口。 “王爷…他、他被荣安世子掳走了。昨日荣安世子派管家请我们吃酒,说是送别一场,不知什么原因大家都喝的很醉,清晨我去见王爷,桌上留了一封信说南埕闹饥,他要和荣安群王前去巡视,叫我不必跟来……”顾书亭一五一十的事情的经过都说了出来,他清楚知道王爷已经答应过王妃初十一定会回去京都参加闫楼开业,不可能这么随意改变行程,而且身边亲卫都没有带,“后来我们在酒里发现了有迷魂药,只有安翁没有喝酒,但管家那晚强拉他入欣赏字画,没有人知道王爷在哪里,我们没有头绪……” 洛希整颗心都已经提到嗓子眼上,她当然很清楚荣安世子为什么要捉千昕鹤…… 昨日两院楼的暗报里有提及,澄王薨逝,留意到礼部加急三百里文书到通州,陛下认为澄王在世无功受禄,不打算让荣安世子延袭,降为国公,甚至还旧事重提,大有用世子开刀的嫌疑,倘若世子已经拿到澄王的半块兵符,便可以轻而易举的保住自己。 皇帝老谋深算,或许正在计划鹬蚌相争,渔人得利,洛希又想起宋延皓,无故被调去监督皇陵建工,如今想来真是细思极恐,她忽然想到了关键的一个人,连忙对书亭道,“大理寺少卿严大人,他在哪里?” “他比王爷早一步到达通州,可是第二日,陛下又召了他立刻回京,说是皇陵建造过程中发生了坍塌,中央梁木有人为损毁的痕迹,事关皇家颜面,让他协同工部侍郎宋延皓一起,彻查原因…”顾书亭很惭愧居然没有保护好王爷,说话时头都已经低了下来。 洛希微感意外,她明明吩咐花使一旦留意到宋延皓有什么动作要立马汇报,这就意味着工匠们明知道劣质的梁木会造成坍塌也继续搭建,宋延皓自导自演一出好戏,看准时间,等到梁木承受不住重量发生坍塌,皇帝心知肚明,命严见斋务必到黄陵来调查。 千昕鹤丢掉严见斋这位左膀,又失去身为亲卫的右臂,荣安世子自家地盘自然可以为所欲为,但他掳走千昕鹤的目的是什么? 假设半块兵符已经在荣安世子手中,他根本不会捉千昕鹤,但相反如果澄王没有把兵符交给荣安世子,而千昕鹤又已经拿到兵符,那他一旦离开通州,对荣安世子就是灭顶之灾,因为陛下早已经容不下澄王,何况是个毫无用处的世子,无论怎么想,最佳的办法还是应该抱住千昕鹤这个靠山为上。 “我要亲自到通州一趟。”洛希冷静的说道,她很清楚千昕鹤对于荣安世子来讲还有理利用价值,不会这么容易死掉,但并不意味着他不会遭受到严刑毒打,一想到这里她的声音也冷了几分,吩咐水月,“明日你照常开张,命花使留意前来的人中是否有刻意的迹象,还有如果宋延皓前来,扣下他……” 水月领命,洛希率先回了王府一趟,将那把软剑藏在腰间,端茶来的婉儿似乎都察觉到了不对劲,她正要追出门劝洛希,结果看到她几乎一跃墙上,瞬间消失在墙檐外。 婉儿僵直了身子,话都说不出来,“啪”的一声手中茶盏应声落地,几个侍女赶过来连忙,每个人都一口一句婉儿姐姐,说着有没有摔着手没有,都烫红了疼不疼,快去找大夫,快去拿清凉膏云云等…… 良玉也正好路过,见婉儿苍白的脸,花布鞋前青瓷碎片一地,她是府上一等的女侍,做事从来都是认真仔细,显然出了什么事,问道,“你既然来奉茶,见着王妃吗?” 婉儿回过神来,手指虎口的位置有灼烫感,喃喃说道,“我刚见着王妃了,她……” “她怎么了?” 良玉迫切的追问了一句。 婉儿的话说到一半,她下意识瞥了眼远处真实存在的墙檐,离地那么高,要是摔下去,定然摔得屁股都要裂开花,以前如儿也贪玩,在墙檐上该摔过一次,卧床了好几天在叫疼,想到这里,她决定要为洛希撒个谎,“我见着王妃匆忙出门,她说要去见个朋友,回来的时间不确定,不用备膳……” “那王妃又说去见得是——” “掌事。”婉儿忽然打断了良玉的话,用着明亮的双眸深深望着她,“你我都知道王妃的性格,她不喜欢别人来过问她的事情。” 第61章 粮仓救人 洛希初到通州时,见澄王府上白绫高挂,与顾书亭一道潜入王府,盛日景象荡然无存,老管家正在给小厮丫鬟们遣散费,只留下几个贴心伺候的在府上,就算降位分到国公,也不至于如此,几个大箱子打包好行李,看起来是要出远门样子,她不禁问身边的书亭,“他们要去哪里,离开封地是大罪…” “要上京去谢恩。”顾书亭低声说道,“荣安世子降为国公,收回封地,要在天子眼下立府,他未来的一举一动都会受到监视。” “那个人又是谁?”洛希这时候看到一个身着绣有石榴花的厚锦褙的女子,她长着巴掌大的小脸,精雕细琢,正惶然的看着老管家收拾行李,那张殷红的小嘴颤抖了颤,似乎站不稳,幸亏身后的小丫鬟扶稳了站住。 顾书亭叹了叹气,才道,“澄王的外室所生,叫做沐思安,去年她母亲故了,她本应该在庄子上养到终老,是荣安世子求得情,说难得有个妹妹,才被领养进府的。” 洛希望过去小姑娘弱不禁风的模样,似乎才哭了没多久,掩着帕子抽泣,又问,“她不应该姓千?怎么落了一个外人的姓氏。” “当年郭太妃不待见这位外室,就算孙女出世也极为嫌弃,让她随了母姓。”顾书亭想起这几日留在澄王府,沐思安都是不亲自出来见客的,“她只在澄王下葬的那一天露了脸,哭的一塌糊涂。澄王身上盖着一张巨大的巨大的虎皮,是他狩猎所得最爱,那位思安姑娘自幼被山猫咬过,害怕的不得了,仍然是跑过去哭丧,还哭晕过去几次……” 洛希眉头一皱,心想这位祖母不爱,父亲不疼的小姐,连个最低等的县主都没有混到,居然在葬礼上哭的这么情真意切,要么就是装的,要么就是澄王一直私底下在支助两母女的生活,感情上的羁绊才会那么深。 忽然,就听见老管家说道,“思安姑娘,这是皇命不可违,你不能跟着上京的。” 沐思安当即身子一软,伏在箱子上,放声哭了出来,一边擦眼泪,一边说道,“你们又要留我一个人,我、我还不去死了去……” “姑娘可别这样说话!”管家心一急都快要给她跪下来,劝慰道,“世子上京去,可这里的庄子,屋子,都是留给姑娘您的,你这辈子都不愁吃喝,何必去受那样的苦呢…” 洛希一听,可算看得出来那沐思安从小也是被澄王养的富贵,再仔细看看她衣领和衣袖口都是镶着毛皮绒子的,看得出来澄王也心疼这个在外头的女儿,没有亏待。 “书亭,你今夜监视沐思安,有什么情况立马告诉我。”洛希狡黠一笑,既然找不到世子,那就换一个方向,不过她还有更好奇的地方,“还有,郭太妃是去年薨逝的吗?” “十年前就已经病故了。” “那就有趣多了。” 洛希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预备转身离开,留给书亭一句话,“我正好要去做一件事,今夜戌时你要是没见我出现在澄王府门口,就兵行险着,扣下沐思安。” “用她换人么?” “或许吧。”洛希咧咧的笑了,并没有给明确的结果,“看着她,别让她跑了哦。” 顾书亭不知道洛希葫芦里卖什么东西,按照计划蹲点在屋檐上,几个近卫都不约而同的往下看,那沐思安是哭了一回又一回,没有停歇过的时候,不免抬头问,“书亭,澄王是头七都已经过了,这姑娘天天哭,现在都哭了三个时辰了,怎么都收不住嘴,家里死了人都没见过奔丧这么勤快的……” “人家死了爹,你也试试?”顾书亭翻了个白眼,往下头一瞄,她哭的肝肠寸断。 沐思安身边的丫鬟叫宛平的,又是端茶又是送水,连给她擦泪的巾子都浸湿透了。 “姑娘,你怎么又哭了,都已经是过去了的事情,你又不是那种贪图富贵的,为什么就那么坚持要跟上京呢。”宛平叹了叹气,绞干手帕舒展开来,为沐思安擦拭双手,“咱们本就是外头来的客人,回到庄子上过原来的日子,无忧无虑的,难道不好么…” “我、我……”沐思安似乎有苦说不出来。 宛平又接着劝她,“荣安世子上京去,是住在陛下赐的官邸,不会出事的,你别担心了,再何况你也是个弱女子需要保护的。” 沐思安的眼泪又漫了出来,这一次没有再哭出声来,而是无力的挨在椅背,神色枯槁,她想起来一些事情,不想让宛平再为自己忧心,只说困了,要上床歇息安寝。 屋内熄灯黑下来。 顾书亭望了望夜色笼罩下的大地,寒风呼啸而过,划过他少年白皙的皮肤,他缓缓拉起黑罩,随意问了一句,“什么时辰了。” “还有两刻钟就是戌时。”一个近卫低声回复,淡定的盖上瓦片,又将手按在冷的透彻的刀柄上。“怕且要惊扰美人睡梦了。” 余下的几人半蹲在屋檐四角,几乎和夜色融为一体,冰冷的月光照映在寒刃上,折射出他们凛凛眼神,等着最后的一声令下。 广袤的夜空之下,缀着零零散散的几颗晚星,无垠的大地上野狼嚎过,连呼出的气都是白色的,一袭黑衣的人穿梭在郊外的庄子,选中了其中的一家,一跃而进,昏昏欲睡小厮们都反应过来,连那些锄头耙子都来不及捉,都被踢到在地,痛的人仰马翻。 护头一见阵仗如此,转身折返进屋,那袭黑衣身形一闪,抽出腰间青剑停在离他喉咙还有一寸地方,笑笑道,“别乱动,刀剑无眼,刺伤了就真的只能等着流干血了……” “你、你这小偷疯了不成,这是澄王府上的庄子!你也有胆量要来——” “不好意思。”洛希幽幽的吐露出冰冷的字,剑尖贴近了护头的喉咙,”我就是看上了澄王的庄子,特意冒着冷,赶来的呢……” 护头大惊失色,他一咽口水就能感觉冰寒的剑尖正在划破他的喉管,“你、你到底想要什么……这里、这里没有什么好东西……” 洛希眼眸一笑,抽出衣袖小刀,飞出去,一位试图爬起来的小厮瞬间被扎中手背,插入地中,鲜血直流,吓得昏了过去。 护头也看出来洛希有备而来,她的武功不是庄子上的小厮们可以抵御的,便直接干脆见底说道,“这、这里实际做主的是澄王外室沐夫人,她早已亡故,庄子收成也不一般,着实是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孝敬你——” “我知道。我来这里不过是想问问你一件事,除了这儿,沐夫人名义上,还有没挂写别的庄子…”洛希边说还边缓缓加重的手中剑柄的力量,护头顿感压力倍增,满头冷汗说不出东西来,就听见洛希又道,“或者换一个说法,挂在沐思安的名字上庄子…” “有、有的!”护头仿佛溺水时捉到救命稻草,拼了命的往上游,“去年沐夫人亡故的时候,给思安姑娘留下过一座东边三里地的废弃的粮仓,就没记在账本子上的……” “荣安世子掳走了一个人,你应该知道的对吗?”洛希挑起剑缓缓上移,贴着他的下巴扬起他的头,幽声说道,“大半夜的三十四口多人守在院子里,这般看家护院非要多少银子,难不成,是等着仇家上门来…?” “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护头喘着粗气,寒冬腊月,脸上涨得红红的,“我只是听从主子安排,要来守夜盗贼的而已!” “哪一个主子?” 洛希冷笑了一声,未等护头说话,倒地的两个看院小厮找准时机已经跑了出去。 她急忙抽剑去追上去,护头也转身屋内随手捉一个挂皮毛的大钩子,试图从后背捉住洛希,谁料她一个回马枪,不费吹灰之力就削掉他半缕发,目光渗人,笑道,“你要是急着见阎王,我不介意先送你一程。” 护头自然不敢轻易乱来,却暗中示意余下的看院,爬起来纷纷冲上来拼命。 “嘶……!”洛希气的咬紧了牙,抬脚踢飞一个,低腰躲过另一个铁耙挥舞的人,迅速贴近他身边,手心一掌起打断他的下巴,猛一回过头,护头手持大铁钩子迎面而来。 她迅速一刃飞刀甩出去,迎面冲上来的护头觉得膝盖一疼,痛苦倒地,头顶上洛希声音尾随而来,冷冷道,“……不自量力。” 她克制住自己的心情,踩过横七倒八的小厮,没让青剑见血,那两个小厮应该往东三里的地方去,她也随后立马跟上去。 洛希知道已经是个陷阱,可她来不及多想,就提剑从破烂的粮仓外头一跃而入。 好安静。 没有风吹过,没有虫鸣蛙叫,过于安静的环境里,她的听力极为明锐,是很轻的脚步声,在不远的地方,留在屋子的里面。 一推开门。 黑漆漆的粮仓,废弃的高架木头,破烂的麻布袋,月光慢慢的透进来,地面那一大片猩红的血迹,过于突兀的出现映入眼帘。 她顿感不安,觉得天旋地转。 “唔、唔……!”一声一声细弱而有力的呐喊从黑暗深处传来,有一个人应该被捆在椅子上,还能听见他扭挣麻绳的声音,随着洛希的走近,那人的声音越来越乱,不像是吸引她走过来,反而更加阻拦她快点离开。 洛希放低身段,紧握青剑护在眼前,另一只手取出火折子,轻轻一吹,火光亮起来,眉心跟前瞬间就刺过来两把匕首。 她顿时一惊,立马往后一退,转身抬脚踢中其中一人腹部要害,见另外一人冲上前,直接将火折子丢在他的脸上,握住刀柄直接朝着他的脖颈一锤下去,那一个人也受不住力度重创倒地,洛希本无杀意,伸手去捡那火折子的时候,其中一人也趁机捡起匕首,未等他冲过来,洛希挥刀一剑,热血撒在了地上麻布袋,蔓延到更加深黑暗处…… 椅子上的那个人似乎也感觉到洛希解决了两个小厮,挣扎的声音忽然激动起来。 还有人。 洛希的直觉告诉她,在黑暗深处还有人在等着她的靠近,火折子的光过于微弱,废弃的粮仓好深好大,散发着陈年谷子的味道,而且周围也变得空旷起来,如果有杀手从四面八方冲出来,她定然无力招架的住。 空气也很寒冷。 火折子若隐若现的光,似乎并不能支撑的太久,刚刚就已经损坏过,撑着一段路带着她来到在一排好好架起来的木架面前,很显然,那后边的救命呼唤声也越来越急。 天蓝色的火芯一颤,一缕白烟,洛希再一次置身在黑暗无边的粮仓之中…… 倏然,她有十足的心理准备,沉着脸色,一跃踩着叠起的沙袋而上,单手落在木架上,感受到人的气息,手中软剑如灵蛇出洞,朝着那个黑暗中唯一站着的人刺过去。 风也在这个时候扬了起来。 粮仓的风口洞吹落木板,透进来一缕白月光,映在那人高挑优雅的背影上,他的玉容干净而疏朗,挺拔的鼻子,黑羽般的眉毛,高贵的如同那位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 洛希迅速反应过来,他也是惊讶之意,她连忙扭转剑尖朝外,但惯性力量太大,她握住剑柄,朝着他的胸膛上撞了个满怀。 “夫人?” 他轻声问道。 洛希连忙反应过来,她刚刚握拳似的包裹剑柄还是顶到他的胸膛上,连忙问,“疼不疼,你怎么不躲开,弄出淤青就不好了…” 千昕鹤笑了笑,本正想出言安慰,没想到洛希动手就要解开他的衣领扣,赶紧咳了两三声提示她,这屋子里还有其他人在,洛希一回头就看见黑暗中七八条影子点起火折子,最中间被五花大绑的,是个清俊少年。 “请王妃安好!” 七八个孔武有力的声音,不约而同的握拳低头,洛希脸一红,连忙缩回自己乱动的爪子,小声问千昕鹤,“你、你的人?” “嗯。” 千昕鹤温柔的应了她一句,“他们蹲在地上伺机待命。没想到夫人会从天而降,本王也有些措手不及,感谢夫人不杀之恩……” 洛希尴尬一笑,她总不能告诉千昕鹤自己目的就是一招毙命,她误以为椅子上被捆的是千昕鹤,惨遭折磨,当然不屑于绕过去偷袭,她甚至都不打算让这群人留活口。 “王爷不是被捉了么?” 她又想起来自己是救人来着,看着他全身都是干干净净,忽然看到他手腕上有微微的红痕,脸色顿时阴沉,疼的心肝肉都在抽搐,抬手一剑,就朝着荣安世子踢过去。 荣安世子看着那剑“咻”朝着他眼珠子刺过来,吓得蓦然腿一软,裤子都尿透了。 第62章 关于兵符 那把剑锋芒毕露,划破荣安世子的面颊,一头扎入中荣安世子后头的一条小圈背,刺耳的玄音还在他右耳边回荡,他的脸肉发紫,连通失控的牙床都在咯咯作响。 “王爷留着你的命自然有用处,我还不至于要杀了你,否则就不是一剑封喉的事了。”洛希冷冽如霜的语气,不仅吓得荣安世子乖乖听话,连那七八个大汉都虎躯一震。 千昕鹤挥了挥手,已经有人将荣安世子带走,清理现场,他一路走出去,就看到地上的血迹斑斑,看的洛希脸色发红,她心里想着,自己身为王妃亲自动手杀人,这或许与他心目中的理想王妃应该差很远吧。 “夫人不必担心,会清理的很干净。”他微弯着腰,细腻温润的声音落在耳畔。 她咽了咽口水,这厮才是个魔鬼吧,不禁问到,“门口进来时一摊血,看起来已经有些时间,是、是王爷自己动手的吗?” “本王怎么会亲自杀人呢。”他很自然的说道,在月色之下,他望着洛希,美人笑靥如花,忽然轻轻的抬起了洛希的下巴。 洛希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她口干舌燥,心也跳的很厉害,失而复得的快感让她有些失神,促使她踮起脚尖,双手圈着他的脖颈,堵上了他的薄唇,探进去贪婪的吸吮独属于他的香气,无尽缠绵的湿吻。 他一手揽住洛希的腰,由被动转化为主动,撬开她的贝齿越探越深,彼此之间过任何的误会,不信任,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洛希被他吻到喘不过气来,整张小脸都变成猪肝色,猫儿似的挠着他的领口,千昕鹤这才恋恋不舍的放开了她,就遭她一回骂,“王爷,你怎么接吻的技术就那么差?” “宫里的嬷嬷没教过。” “那、那别的女人你没亲过?” “没有。”千昕鹤老实回答。 洛希听到这里已经别过脸去,夜风吹的凉凉的,也消散不去她脸上也一阵发烫,倏然,她想起了戌时已过,惊声道,“完了!我让书亭以戌时为信号,若我没有出现在澄王府,他们会把那思安小娘子给扣起来…” “正好,本王也想要见见那位小娘子。”千昕鹤浅笑安然,那双玉眸里如冰层地下的暗流涌动,不动声色,洛希一惊,很显然沐思安也是他计划里的一步棋子。 侍卫们牵过来一头全黑的魁梧骏马,长长的鬃毛披散下来,在寒夜里发出一声粗犷不衰的嘶鸣,雄姿勃勃,见到千昕鹤时又立马安静了下来,低垂着头在吃地上干草。 “那是本王从前送给澄王的一匹战马,如今养的温顺,夫人不必害怕。”千昕鹤现在黑马面前,向略有些懵的洛希张开手,接着一把就将她抱上去,温柔的嘱咐道,“夫人握着缰绳,它便会主动的带你回到澄王府,夜里风大,别跑太急,不然容易吹的头疼的。” 他预备转身骑另外一匹马时,洛希低声的叫住了他,“王爷,你不上来吗…?” 千昕鹤停下来,他知道洛希并不畏惧骑马,听到她主动邀请自己同乘,心头猝不及防的被温暖包围,浅浅的回了一句,“好。” 洛希也给他留了位置,他一坐上来,两人之间就挨得非常近,千昕接过她手中握住的缰绳,并没有握住她的手,这种适当的分寸感让洛希一时间有些失落,空空的感觉。 战马识途,不待扬鞭马自奋蹄,四肢健壮,跑的极快,侍卫们也迅速架马跟上去。 田野上飞驰而过的骏马,歪头鼻孔里冒出寒冷的一团团白气,洛希靠着他好近,连呼吸都是近在咫尺,他的呼吸吐露出温热的气息,身上还有淡淡的檀香,都让洛希觉得心跳加速,不自觉的伸出手握住了他的手。 “夫人,是跑的太快冷着么?”他关切的问道,明显放慢马速,单手搂着她靠近自己多一点,还不忘给她捂捂暖那双小手丫子。 洛希心满意足的偷笑了一声,悄咪咪道,“我不冷,就是想要王爷抱着我。” 千昕鹤宠溺一笑,如她所愿搂着她,一挥鞭子,黑马加速驰骋起来,那强壮有力的四肢就像是不沾地一样,跑的有影无踪。 回到澄王府已经是临近夤夜,街上空荡荡的,七八匹骏马的马蹄声音格外刺耳,门口守门的小厮提着灯笼,睡眼惺忪的都不看人,直接说道,“什么时候了!夜深人静了就算是要拜访王府,也明日再来罢了!” “闭上你的嘴!也不看看来的人是谁,竟敢拦着裕王爷的马!”鲁明是军中出了名的彪悍子,一声高呼就吓得小厮连连后退。 守门的小厮这匆匆跑下来石阶,本想要提起灯笼照亮为首的来人,后头的鲁明大手一推,本来还半趴在马上的荣安世子被脸朝地被丢了下来,疼的他吃痛惊醒,又被自家小厮照了个见面,瞬间是羞愧的无地自容。 “去给他擦些药油,再等到正厅来见本王。”千昕鹤的语气冷的惊人,居高临下,浑身都是透着一股王权强势的镇压,小厮都不敢不从,赶紧就搀扶着荣安世子进府上药。 他率先下马,抱着洛希下来,柔声对她说道,“夫人,女眷之地本王不便进去,请你将沐姑娘带到花厅来见本王,好么?” 洛希被他这种切换自如的气场所深深吸引,她就喜欢这种装大尾巴狼的角色,不禁一笑,给他打了包票带人来,转身跃高墙。 她来到沐思安的居所,一开门,顾书亭等一众暗卫都个个手持刀刃,那位可怜嘁嘁的小娘子被捆了手脚,见到她出现,连忙哭着道,“姑娘救我!他们是、是坏人……!” “不巧,我也是坏人。”洛希拧了拧眉头,见到小女娘被粗绳一圈一圈从手腕捆到手肘的位置,看得出来顾书亭他们真的忧心主子安危过度,把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都困成粽子了,便对那沐思安叹气道,“我猜想你拿了一些不应该拿的东西,这便不能怪我们,要怪就怪你哥哥荣安世子好了。” 沐思安一听,本来在哭泣的声音戛然而止,洛希笑了笑,转身对顾书亭道,“带去花厅,王爷正好要问问这位小姑娘事情……” 顾书亭立刻领命,扣着沐思安双肩到大厅,荣安世子也跪在地上,见妹妹一来,赶紧向着坐在中堂位置的千昕鹤求饶道,“皇叔,不关思安的事,她什么也不知道的…” “可她拿了本王的兵符,是吗?”千昕鹤忽然淡淡的说道,骨节分明的食指敲了敲桌面,因为没有人接话,两声清脆的响音特别刺耳,沐思安的脸色也瞬间潮白一片。 “五年前,本王交给澄王的兵符,他说他一定会严加看管,至于藏在哪里,本王不知道,唯一知道的,便是他说绝对不会轻而易举放在王府里,他后来暴毙而亡,是死在庄子上,陪在身边的是沐姑娘…”千昕鹤颇有兴趣的望着这位小女娘,生的凄美,美貌泪痕招惹人心疼不已,不禁道,“你生的和澄王一样的眼睛,可惜他眼里带有戾气,到你这里变成了哀泣,郭太妃死了十年,他都没有让你改名姓千,你多少对他应该有恨意在……” 沐思安没有说话,只是听着千昕鹤继续讲着,“澄王的性格是不容易相信外人,他应该临死前也没有把兵符告诉你在哪里。” 洛希听到这里也看到了不仅仅是沐思安,荣安世子脸上也有同样的愕然。 “但你很聪明,你告诉荣安,澄王临死前告诉你,兵符在我身上,让他扣下我。”千昕鹤从鲁明手中接过来一份调兵信,铺开来,“你还试图以本王名义调动军队,让陛下将矛头直指本王,以保全荣安的未来,很可惜你猜错了这一群将士的能力,伪造的书信上虽然有兵符,可本王从未有领过兵……” “可王爷你、” “当年是澄王领兵进攻京城,本王替他担的罪责。”千昕鹤轻描淡写的描述一段过往的历史,那段尸横遍野的回忆,还带着浓浓的血腥味,他思忖良久,“就算是本王的命令,澄王手中的,也不过半块兵符,又怎能指挥王者之师,你真当行军打仗是轻易事,国破山河,又岂能是你一个小女娘所承担?” 沐思安僵住,她也不过想要保全哥哥不必上京负罪,未曾想到后面如此多的事。 “皇叔,思安只不过是关心我才做那样做,请你、请你把一切罪责罚我的头上,我我都愿意承担!”荣安世子想要扣住千昕鹤,只不过是那块兵符能保佑兄妹俩的性命,兵行险着,没想到自己聪明反被聪明误。 千昕鹤眸色冷了几分,“一把剑刺过去连裤子都湿了的人,有什么本领承担罪责?” 洛希听到这里一怔,暗暗发笑。 “明日启程出发,你一旦住在京都国公府,不许出任何门,否则不是陛下要你的命,那便是本王要你的命。”千昕鹤终究是有过亏欠澄王,要在天子眼皮底下保住荣安世子并非易事,他严肃道,“过往之事本王不与你再多计较,你记住了今日的话,他朝尚且能娶妻生子,过上一个平安稳健的生活。” 荣安世子极为不舍的自己的妹妹,又听见千昕鹤道,“将沐姑娘送到庵庙礼佛,二十年以后,若有改正,再送上京与你团聚。” 众人都不敢出声,这样的处罚似乎太过于严苛,但转念一想到若不是沐姑娘是澄王外室所生,假传军令,是要凌迟处死的,那一刀一刀片在身上,定然是痛不欲生的。 这一夜风波过去,将士们也已经返回军营,当初澄王一出事,千昕鹤真知灼见,派安翁到军营亲自传令,一旦发现盖有兵符的文件到军中,就立马扣下人严刑拷打,追根溯源,这才查到送信来的人正是从沐夫人庄子上的,通州大营的上柱国将军唐昌亲自派了一队将士前往,这才解救下来千昕鹤。 侍卫们在沐思安的房间内搜到兵符,交到了千昕鹤,他揉着那块玄黑兵符,久久并未说话,眉头紧蹙,似乎还在想着什么事。 “王爷在想什么?”洛希也陪着他留在房中,从花厅回来他一直都在沉默不言。 千昕鹤抬起头,看了眼窗外月色,或许已经是三更天了,淡淡道,“澄王向来行事谨慎,沐思安与他并不亲近,为何她最终能拿到兵符,难不成是澄王说出来的…” 洛希听到这里噗呲一笑,故意摆出一副神算子的姿态,“我倒是,有小小见解。” “夫人请讲。” “澄王暴毙是在庄子上,他是冬季狩猎伤惧发作,听闻死的时候,用了一块极大的虎皮覆盖而葬,是他生前最爱。”洛希说着想起那庄子上护卫用钩子偷袭自己的时候,墙上那片阴影的痕迹足可看出来是多大的一只猛兽,又听见她一定要跟着上京前天天趴在那些大箱子前哭,说是父亲的遗物,又道,“出殡下葬的那天她或许已经将庄子翻了个遍,大箱子也不可能有,最终察觉到那张虎皮可能藏有东西而趴在边上哭的撕心裂肺…” “夫人认为那块虎皮藏着兵符?” “或许吧。”洛希也不清楚,或许她也只是胡乱猜测,并无真凭实据,“只是她那样厌恶父亲弃她不顾,断然不可能哭丧……” 千昕鹤望着洛希脸上陷入一阵阴沉,仿佛这触及到她的伤心过往,这时顾书亭也走了进来,低声道,“王爷,沐思安已经承认她从澄王最爱的虎皮里拿到兵符,如今她也无怨无悔,自愿跟着庵庙师太,常伴青灯。” 洛希猜对了。 并无快乐可言。 千昕鹤并未试探过有关于她的任何家世背景,屏退顾书亭,他轻轻的拉起洛希的手,将她拥抱在怀里,柔声说道,“很抱歉,看起来让夫人想起不愉快的事情了……” “我爹也不是个好人。” 洛希言简意赅,不想要继续话题,沐浴更衣后,千昕鹤在主卧里头,她在梢间,隔着小小的栅帘,一时之间就有些尴尬,明明是成亲的夫妻,活成了相敬如宾的陌生人。 第63章 合作伙伴 洛希并未睡得着,披着一件白花锦团的薄袄,独坐在窗台边下黄花梨制的一把宽椅,懒散的撑在扶手上仰头望月,思绪万千,那一年洛贺州还是个好父亲,会背着幼童时期的自己骑大马,看灯会,做纸鸢,他甚至会斥重金在买下一处前朝王爷的江南园林,说小希儿喜欢扑蝶,可以随心所欲的在小花园里玩闹,几乎把她宠成了小公主。 可惜这样的快乐如过眼云烟,说没就没,道士的一句话,缥缈的香火,灾星的名字就落在了她的名字上,昙花一现,风光不再,这两句话赤裸裸的照进了现实。 她被亲生父亲抛弃在乡野下长大,这么多年过去了,洛希也由憎恨变成了麻木,只是偶尔想起来,心尖上还是会隐隐的作痛。 风轻轻吹进来,洛希觉得有些冷了,她嫌弃的看着那张冰冷的床,偷偷的就溜出去,蹑手蹑脚的靠近了千昕鹤的床前。 “王爷,你睡了么?”她小声的问道,见他似乎真的睡着了,疏远玉清的面容,漆黑的睫毛真的好长,像蝶翼一样微微的颤着。 洛希见他没回应,又凑近了一些,忽然千昕鹤就睁开了眼睛,吓得她一激灵,险些往后倒,不满道,“…王爷你居然吓唬人!” “是夫人在本王耳边一直嘀咕,害得本王睡不着才对。”他也理直气壮的回复。 她欲言又止,凉风猝不及防的从门窗缝隙吹进来,千昕鹤已经拉开锦褥让出了位置,洛希二话不说,直接就钻进去了温暖的被窝里,背过身去,说道,“事先说明,王爷可不许乱动,否则翻脸无情,刀剑无眼。” “本王对夫人而言只是个暖床工具?”他忽然也侧身过去,主动伸手为她枕着小脑袋,顾影自怜一叹,“…看起来的确是了。” 洛希心里暖乎乎的,勉为其难的往后靠着挨近他的胸膛,自言自语道,“我从来都不把后背留给别人,如今只有王爷可以靠近。” 千昕鹤笑了笑,轻揽住了她的细腰,耳鬓厮磨,“睡吧,本王不是那么随便的人。” 她偷偷哼了一声,难不成自己就是那种随便的人,见惯大风大浪的人难不成还会被他反撩不成,试探故意往后靠了靠,她的身姿曼妙,凹凸有致,渗在月光下的肌肤透着隐隐约约的青色血管,就不相信她能输! 他默不出声,呼吸都是有条不紊的,洛希都恨不得翻身问他是不是一块木头。 “夫人。”千昕鹤在黑暗中的声音如山风拂过,大掌包裹住她的小手,猝不及防靠近在她耳后的发梢,留下一句充满荷尔蒙的话,“你再乱来,本王就难保会忍住了…” 她一下子就老实得多了。 洛希闻着他身上淡淡的香气,下意识的多靠近他一点,千昕鹤也没有拒绝,一如既往的揽住她,两人就那样沉沉的睡了过去。 翌日醒来。 她意识到自己身边有个男人,猛的惊醒就要摸向腰间拔刀,又意识到自己昨夜卸甲上床,如今也只穿了件软白的亵衣亵裤,大清早被他这样盯着,赶紧就拉过锦褥盖在身上,说道,“王爷,不如你先洗漱吧……” 千昕鹤点了点头,安翁进来为他净面更衣,梳头冠发,洛希直接躲到梢间,一顿猛整理,到了用早膳的时间都迟迟不见人影。 “王爷,王妃怎么了?”安翁双手恭敬的握礼候在梢间外,疑惑的听见里面洛希仿佛在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和自我对话当中。 千昕鹤还没有动筷子,早膳特意摆在屋内等她出来,“不必催她,夫人只是有些生气,或许是气本王,也可能是气她自己。” 洛希选择的是后者,她挤破脑袋也不敢相信自己昨夜居然爬上千昕鹤的床睡觉! 虽然什么都没有做,但她多少有些羞耻心,好歹她也是个黄花闺女,这般搔首弄姿,妩媚百生,又没有喝假酒,纯粹就是她色心上头的举动,如今是深深后悔当中…… “怎么都不动筷子,这面条都要坨了。”洛希收拾好心情,走出来见到那碗面都涨泡了一倍,生气可惜道,“不想吃王爷也不要浪费,这可是粮食,百姓来之不易的。” 千昕鹤看着她脸上的表情,又看着面条,再望着安翁,得出结论,夫人生气了。 “本王不会浪费的。” 他有条不紊的端起面条吃饭,明摆着没有做错事,仍然是小心翼翼的察言观色。 安翁在想,他主子很有可能会是个妻管严,他得赶紧找准站队,对洛希连忙道,“王妃,荣安世子听说你爱吃扬州菜,特意让厨子给您做了一份清虾籽肉拌蟹肉面条呢。” “如今冬季,哪里来的蟹肉?”洛希嘴上说着嫌弃话,但还是上了桌,端起那碗扑鼻香味的虾蟹面,心情也顿时开朗了百倍。 安翁赶紧介绍道,“这是盘锦的河蟹,天冷退壳后肉质鲜美,蟹黄尤为饱满。” 洛希点了点头,望着千昕鹤还端着那一碗比他脸还要大的坨软清汤面,正在羡慕的望着自己的那碗,“要不要,分王爷一半?” “要。” 他不容置疑的说道。 两人又吃过早膳,荣安世子已经随着王府的马车上京,千昕鹤在澄王府安排一些事情,洛希在外头等着他,很显然这将是那半块兵符的去处安排,连书亭都再一次做守门的人,不过里面的人,她倒是也曾经见过。 千昕鹤处理好事情,让其余人都在澄王府待命,特意陪她到通州的街上逛逛,“通州地大物博,夫人有什么喜欢的东西吗?” “那块兵符。” 洛希半开玩笑的说道。 他也柔笑了一下,“很抱歉,这一次的事件牵连甚广,不能再亲自告诉夫人了。” “也罢,我自己身上的江湖事已经足够多了,不能那么贪心要捉人把柄。”洛希轻描淡写而过,她不知道这个秘密也好,不用真的到了某一天,要靠这个秘密来出卖背叛他。 她看到一座新开张的茶楼出现在面前,炮仗红纸一地,里面有四五张桌子,门口也有两三张摆桌,冬日里喝茶,百姓们穿的严严实实,脸上都是噻的红彤彤的的幸福感。 “闫楼应该也是这个盛景,可惜错过开张的日子了。”洛希微微低头一叹气,抬起脸又换上一张可爱笑容,满面春风,望着他幽幽的说道,“洛希在这里求个脸面,希望王爷不嫌弃,也给一些生意让我们可以活下来…” 千昕鹤明白她的话中话,非朝堂是末流,攀上官府的名字办事,自然事半功倍。 “王爷放心,我们两院楼不会做伤天害理的坏事的。不会坏了你的门槛。”洛希故意加重了最后一句话,表明了自己的信心十足。 “夫人永远不会退隐江湖是吗?”他看着那小茶楼的客人络绎不绝,只要有茶在,就不会没有茶客上门,生意永远都在敞开做。 洛希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拉着他坐进去搭桌,一人点了一份茗茶,她捧在掌心暖暖和和,相敬如宾的碰了碰杯,呷了一大口才好舒适,“我永远都不会退出两院楼。” 千昕鹤对她的答案并不感到意外,目光温柔细腻,淡淡的说道,“本王知道了。” “我没成为那种相夫教子,温柔持家的妻子,反而是江湖浪子,又是杀人放火,王爷心里也应该不高兴吧。”洛希自嘲的说道,低下头捧着那杯茶又尝了一口,索然无味。 “若是本王若要那种女子,世间就有千万任由挑选,又怎会执着要娶夫人。”千昕鹤也掏出自己的一颗心,真诚以待,“本王不希望夫人会轻易改变自己,保持初心,永远做让你开心的事情,不要太过于为难自己。” 这一点和宋延皓很相似,洛希说自己永远不会上京都时,他也是要自己过得开心。 “王爷从什么时候喜欢我的?” “从树下接到你的那一刻。” “因为我的眼睛好看吗?”洛希依稀记得他曾经说过喜欢眼睛好看的人,“只不过是双普通的桃花眸,又怎么讨的王爷喜爱。” 他轻轻的尝了一口茶,抬起头来,“不是因为眼睛好看的人才喜欢,而是见了你的那双眼,才会对眼睛好看的人多一份好感。” 洛希猝不及防的呛了一口水,拍了拍胸脯顺气,“就那么简单?没有别的原因?” 千昕鹤想了想,似乎是个尘封已久的回忆,“其实,那日夫人从知州府偷走模板以后,书亭并未跟丢你,正是跟了你们一路。” 她瞪大了眼睛,“怎么可能!” “书亭是玄卫之一,他的武功实力夫人应该很清楚,不过是假意跟丢,让你和菖蒲放松警惕,倒未曾想过,夫人你那样做的原因居然是为了一个刚刚失去孩子的母亲……”千昕鹤淡淡的说道,也是那件事以后,他对洛希的改观,甚至有爱慕之意。 “那王爷到底是喜欢怎样的人?”她不甘心的追问。 千昕鹤笑了笑,浅声道,“像夫人一样的人,与本王能力相匹配,齐头并进的人。” 洛希猝不及防的被夸赞,赶紧把茶呷了一大口,喉咙里甘甜可口,降燥润肺,又叫汤色透亮,汤底是鲜活的茶叶,这是难得的好茶,不禁转过身问小二,“这是什么茶?” “通州当地的小叶茶。”小二回了她一句,又急匆匆的给别的顾客上茶去了。 她心里已经开始打起小算盘,通州小叶茶的味道不比其他地方的茶差,如今大家都爱喝点茶,当属北苑贡茶最为出色,但过程繁杂,其中亦不乏有喜爱和泡茶人,闫楼要做得有特色,那一款小叶茶就很不错,但要从通州走陆路运往京都,少则三天,多则七天,水路则最优,但是水贼猖獗,没有足够的人力物力根本难以抵挡,容易被劫持。 千昕鹤见她想事情想的出神,为她主动续上一杯暖茶,洛希已经迅速的坐过去,一脸坏笑的望着他,“王爷,军中应该常有派往通州输送粮食物资的大船,去的时候装满了货物,回来时候就是空荡荡的对吗…?” “夫人,这是漕运事务,你问这个的目的是?”千昕鹤也不傻,抛砖引玉等她说出来。 洛希眸色浅笑,“既然回来的走的是空船,我和您达成协议,我往大船上装小叶茶运往京都,每一趟我都付三千缗如何?” “运送军物乃漕运大船,一船承重三千石,即便夫人一趟只运十分一三百石,除去购入原价和税缴,闫楼的人力成本,夫人一趟就可以有应该之前有一万缗的收入吧。”他微笑的说道,并没有同意她的提议。 “闫楼只是普通生意,又不是立马一天就能卖出去全部的茶,王爷可真瞧得起我。”洛希也开始打马虎眼,她看上的正是漕运属于官府,这一个后台天下无人能敌,连两院楼也会选择比避重就轻,她断然尽量不去招惹官府,又提出一个新的建议,“我是诚心要和您做生意的,无论是运送的茶叶多少石,我都从回手的收益中拨出十分二作为酬劳,额外每船运输仍是三千缗的价格,这个如何?” 做生意就要把合作伙伴的本领发挥到最大,同时利益同享,风险才能降到最低。 千昕鹤知道价格已经非常合理公道,但洛希是个十足经验的生意人,一个普通商人和官府做漕运,这一趟的运输的风险降至为零,这意味着她的获利仍然是最大的。 “王爷总该让我们赚点小零头吧。”洛希抬眼看着眼前人,脸色平淡如水,捏着茶杯,指腹轻抚杯壁,微微眯着眼睛浅笑着,并没有显得有很大的兴趣,让她不禁有些急了,“王爷,不如你把你的要求提出来…?” 他听到这里,手一顿,温?目光一笑,“本王想要闫楼一半的掌控权。” 洛希要不是自控力好,她就找个没人的地方把剑架在他的脖子上问他说的是不是人话,但她还是忍住了,脸色平静中带有愠色,“王爷,你这个提议有些夸张了……” “好吧。” 他着实也有些狮子大开口,微一笑,“便按照夫人的提议,我们之间达成了协议。” 第64章 买入小报 洛希回到京都时将小叶茶的消息告诉水月,她将茶楼管理的有条有序,这么多年在永安娘子身边学习的本领一下子就显露出来,初期茶楼开业甚至还发明一种激励制度,凡在茶楼累计消费满七百钱,在茶贴上盖章,就可以额外免费赠送一盒荷花酥。 “看起来不仅仅是富贵家,连小老百姓也爱抢这种风头。”洛希站在二楼看着蜂拥而至的大量的达官贵人们的家仆,也看到不少结对的普通百姓,扭头对水月道,“到能够凑单一起领得一份荷花酥,或许或许对他们来讲已经是最接近富贵阶级的一刹那了……” “姑娘,关于荷花酥的额外一笔支出,水月在这之前并未跟你提及,对闫楼——” 洛希摆了摆手,望着热热闹闹的人群挤破头了要领取一盒桃花酥,笑笑道,“你既然是掌柜的,就按照你的思路去做,我既然交此给你管理,就没有指手画脚的必要。” 水月点了点头,荷花酥是个很大的噱头,但是柜台也有单独售卖的,每盒四两四个,这种天价就算是贵胄之家也不一定常买得起来,“半个月后活动就会结束,荷花酥的招牌一旦出去,我们就有固定的收入。” “按照扬州的规矩,定时定量售出,这笔收入就会源源不断。”洛希知道百姓无论在京都还是扬州,都会分为富裕和贫困两个团体,初期扬州闫楼时她售卖的她茶类的售卖有高档和低档,就可以针对两类人的需求。 但唯独荷花酥是高价售出,但绝不会因为赚钱而只卖给富人,她更加擅长利用珍品的稀缺性对所有人抛出诱惑,而这背后,她还有一个更加有力的助手,这会儿时间也差不多了,便对水月说到,“我等会要在二楼与人议事,确保没有人可以上来此处。” 闫楼二楼是最重要的地方,楼梯底下已经派了两名壮汉看守,除此以外,水月招募进来的茶水工都是经过沉沉严苛筛选,具备耳听八方眼观六路的本领,相应的她所付出的薪水,也高于市面上的一切商楼作坊。 没多久,一个身着红衣的曼丽女子就来到茶楼,她的身后还跟着四五个侍女,看起来有一定的身份,环顾茶楼一圈,似乎没有见到想要见的人,迎面就看见水月从二楼下来,一眼就认出来是洛希的客人,“慕容姑娘,姑娘已经等候多时了,请你上楼吧。” “水月姑娘。” 慕容音脱口而出,一双灵动的眼珠子将水月从头到底都打量了一番,她知道水月是闫楼的掌柜,气质文雅,说话端庄,可她身上还缺少一种混迹社会的商人气质,不禁在想,她背后最终掌权闫楼的是个怎样的人。 水月缓缓移步到她的面前,做出邀请上楼的动作,同时又对管账暮芽的说道,“去备两份荷花酥来,要最新鲜的再送上来。” 慕容音很快就观察了到二楼是严加看守的地方,她刚刚往上走,身后四个侍女就被拦在后面,一改脸色,笑笑道,“你们在下面等着我,倘若听到什么打碎茶碗的声音再上来也不迟。”她说罢,又是对为首的道,“不过那时候我估计已经晚了,报官便是了。” 水月看着慕容音淡定的吩咐自己的侍女,仿佛这种事情她见得多了,练就随时随机应变的本领,便恭敬道,“慕容姑娘可以放宽心,我们姑娘并不会轻易的伤害你的。” “知道啦。” 慕容音毫不在意的摆了摆手就走上二楼,那里只有一间房间,半开的状态,她前脚走进去,后脚门就被人从外头锁上了,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小二,有这么厉害的本领,神不知鬼不觉的跟在身后负责关门了。 她看了看四周的布局,很大的书架子上摆满了古书,挂了两幅蓑衣垂钓的古画,一只兽足虎头烟熏炉,中堂位置是两张雕海棠花纹的椅子,左右两边也有两张,唯独中间有一张极大的黑漆束腰书案,整个屋子古色古香,清雅优美,给人一种赏心悦目的感觉,不过她的好奇心也加重了起来,没道理这么大的一座闫楼,二楼那么小的房间。 “我来晚了,不曾迎接远客。”洛希的声音从书架子后面传来,她头戴帷帽,遮挡面容,一边看进奏院的邸报一边缓缓从里走出来,邸报写通州荣安世子被陛下谕旨,从群王降为荣国公的消息,时间是十二月二十九,这会儿抬起头来,隔着纱见到慕容音的脸,落落大方,便对她叹气道,“你看荣国公本应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然在其位不谋其事,沐猴而冠,惹上怒,遂降位分,好端端的一个王爷位份就这样丢掉了。” 她说罢,坐在书案的左侧,又忽然拿出一张小报,铺开放在上头,含笑说道,“你做的小报论述一模一样,比京报还早上两天,荣国公都还没有上京述职呢这一天。” 慕容音也不甘示弱的坐在她的对面,双手环胸自信道,“想必姑娘也觉得小报值钱了不是么,消息比京报要快,信息也准确。” 洛希打量着眼前的女子,小报走的消息会比官府冗杂的信息处理流程快,但也遭到官报三番五令的制止,她如今单刀赴会也不害怕,可想而知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只是她好奇,“慕容家为何不自己继续做小报生意,这是一笔很大的买卖,为何寻我呢。” “只有你能出得起十万缗的钱。”慕容音消息灵通,在江湖上一番打听,“我知道扬州的闫楼与京都的一样,掌权者必定家财万贯,可背景如何无人能知,我甚至出重金要通过两院楼试图得到关于闫楼幕后主人的信息,但是很奇怪,没有一个人接单。” 慕容音猜想闫楼主人有很大本领掩藏其中,今日一见还是个女子经营,远比那些肥头猪脑的金财主聪明的太多,“我先曾祖父在朝中任进奏院录事,祖父那一辈朝中败仗割地给南召,密而不发,他愤怒当头,选择离开朝中经营印刷坊,虽然如今海晏河清,印刷坊继续经营,每况日下,入不敷出,家中祖宅,田地也不得不售出,兄长兄嫂接连大病,你既然要买,我自然愿意卖给你。” “可十万缗不适合小数目。”洛希虽然有意购入能提供传播信息的作坊,可她又不傻,这笔钱可雇千万人口口相传消息了。 慕容音反而一笑,“我家庄子上两个月被买去,那位小东家腰间系了一块紫玉,与姑娘身上的正是同样的,难道是巧合吗?” 洛希没想到她猜到了自己故意还买下她家的庄子,本想要放长线,钓大鱼,如今这鱼儿都急着自己钻进去鱼篓里,“不管怎样讲,十万缗几乎要掏空闫楼积蓄,风险太大,一旦风雨欲来,我也自身难保。” “信息的价值远比你想象的大。” “收入越高,风险也大。” “姑娘真的会放弃吗?” “你卖给官府这座作坊,摇身一变成为官坊,这不是更加的保守吗?”洛希抬眸看了她一眼,语气平淡道,“这世上能够买得起作坊的富商不少,只不过那是你的家业,谨慎为上最好,我是个怎样的人你也不清楚,还不如选择官府合作,回到原轨不好么?” “小报从不沽名钓誉,也不贩卖危害家国信息,亦不会轻易为朝廷所用,这是我们的初衷,正视真相,从不遮掩事实。”慕容音的家中还有二十多个印刷匠在为她卖命,若非是正义之人,早就已经因为各种罪名被官府所剿灭,父亲忧虑事情败露,选择弃责为官不再管,家业重担已经兄妹二人身上。 “我只能给你五万缗,另京郊其中一座庄子我会还给你,同时我需要你来替我管理印刷坊的,无论大小事务,甚至罪责,由你来出面承担,作为报酬,我再给你一张三万缗银票,每年你可以前往宜宾钱庄兑换一次一万,三年期满结束,一共八万缗,你若是觉得可以,我现在可以与你签立合约。”洛希向她抛出橄榄枝,这是她最大的让步,同时让慕容音来管理印刷坊,才可以让印刷工死心塌地的工作,才不会导致有价无市境地。 慕容音爽快的答应了这桩事,签下类似于卖身契的东西,房门也在这时候打开,水月送进来两份刚刚做好荷花酥,摆在桌上。 “尝尝吧。” 洛希笑了笑,她向来不亏待合作伙伴,“这东西味道惊艳,不同寻常酥点,内蒙河套面粉,细腻满香,馅料是江南莲蓉子红豆,厨娘祖上是御厨,本领非同凡响的。” 慕容音尝了一口,清香酥脆,入口即化,对应上洛希刚刚讲的话,“姑娘特意请我尝这么贵的点心,是要我宣传出去么。” “你很聪明。”洛希满意的端起梨花茶浅呷了一口,又对水月道,“我记得前些日子应该送进来一批蒙顶黄芽和素毛峰,记在我的账上,各拿两斤来送给慕容姑娘,她兄长我记得也应该是个爱茶之人,好茶共赏。” 慕容音算是棋逢对手,洛希不仅仅摸透了她的身世背景,家中情况,而且对她身边人的爱好兴趣都了如指掌,不禁在想,她是收集情报的高手,但她的信息是如何而来? 甚至自己家中经营小报作坊,也会被她知晓,主动邀请自己到两院楼提出见面。 “姑娘,我尚且不知道你的姓氏,可否告知呢?”慕容音忽然想起最重要的事情,她面前的人太过于神秘,坐着近在咫尺,她也是隔着一层面纱帷帽,尚且不肯脱下来。 洛希反而一笑,又随便捡了个烂大街的名字,淡定的说着假话,“沈氏,幼坞。” “当真?” “自然是真的。”洛希面不红心不跳,自己捉起来一个荷花酥咬了一口,酥皮的口感恰到好处,微咸的口感之后是软糯的红豆馅,丰富的层次感在舌尖炸裂,“这荷花酥味道真是不错,着实是让人流连忘返。” 慕容音正欲追问,水月已经进来请她离开,回来时洛希已经饱到打嗝,哼着小曲儿下楼去,溜达到厨房里去见小红,她还在卖力炸着最后的一份荷花酥。 “小红,你如今在这里工作的如何了?”洛希出现在她的面前,为她打开漆盒放在桌上,铺好油纸,看着她一个一个完美的用漏勺捞起来,又自言自语道,“看起来你已经适应的很好了,厨艺也精进了不少呢。” 小红顿时羞涩,支支吾吾的回答,“是春娘教得好,我才、我才学有所成的。” “春娘说你底子不差,本领都比她的强呢。”洛希又是绕了一圈厨房,没有多余的荷花酥,她还想着带一份回去给王爷,就又道,“能再做一份吗,我带回去给王爷尝。” “水月、水月姑娘……掌柜说,一日的份额是明确的,不能、不能多做的……”小红为难的说道,捧着最后一个荷花酥进退两难。 洛希也没想到员工培训如此到位,说一不二,没有办法,“也罢了,今日你下了工后到王府去,是你锦溪姐姐的生辰,厨子里也放了假,你们可以自己闹了欢去。” 小红激动不已,连连谢礼。 “这里是五十文,你可以去泰和楼买一壶酒去,就当做是我送给锦溪的礼物。”洛希从衣袖里掏出一吊钱丢给小红,又嘱咐道道,“别喝那么醉,容易头昏,疼的烦恼。” “奴婢知——”小红话未说完,一愣又改口道,“小红知道了,谢夫人恩情。” 洛希转身又出了闫楼,走到半路,又觉得有些不妥,毕竟千昕鹤帮过自己大忙,否则无法搭上漕运的大船,赶紧走了回去,对正在管账水月说,“你记下来,我明日要一盒桃花酥,不管什么不规矩的,记得送来王府,我欠王爷恩情,有不得不报的理由。” “因为喜欢王爷吗?”水月听着自家掌柜非要这样,很容易就猜到洛希的想法。 洛希欲言又止,话都到了嘴上边,咽下去又吐出来,反问道,“他是我夫君,我是他夫人,本来就相互喜欢,有何不妥?” “那倒没有。” 水月淡淡的说道,在账簿上记了下来明日一早,雇来索唤送到东门大街裕王府,一式两份,收取押金后交给了洛希,她脸上挂着满意的笑,几乎大摇大摆的走了出门。 第65章 爱情典范 洛希回到王府时,看到安翁正在命令小厮在门口套马,本想着应该是千昕鹤要公干回府,就听见安翁小跑过来道,“王妃,老甯王儿媳妇生了个小世子,特意拜帖到王府,请你与王爷过府去吃一杯满月酒,王爷特意命我回来备马,请您更衣后一同前去……” “老甯王?那不是先帝的弟弟吗,我记得他贤名在外,有才有德,夫妻恩爱,只娶一房妻,出了名的爱妻王爷?”洛希年幼时就已经听过甯王的名声,过七夕节就学着女娘子们许愿,问嫁一个和甯王一样好的男人,因为他也算是皇室宗亲里头的独一支奇葩。 甯王是先祖惠仁太后所生的嫡次子,他的妻子是陪伴他一起成长的一个女官,也不是什么世家大族的女儿,甯王爷不嫌弃她的出身,娶了她以后一心一意不再纳妾,那位王妃去世后,甯王也未有续弦,单独抚养独子安华群王长大,那时候大家都说甯王是情比金坚的好男人,比神仙还要难得一遇。 安翁恭敬的回了她一句,“正是甯王殿下,王爷年幼时,也曾跟着甯王读过书。” 洛希对这种人是十分敬佩,反正也闲来无事,回到屋内更衣后换上一件锦色海棠花纹暖袍,备好一份礼,又嘱咐丫鬟,“将暖手汤婆子也带上马车,王爷办公回来会冷。” 安翁在马车边慢步随行,四五个丫鬟陪同,等到了大理寺门口,等了一刻钟后仍未见人,通传的侍卫出来报,“王爷尚且公务中,请王妃先行至甯王府,他随后就到。” “那我们便先去吧。”洛希捂着的汤婆子也没有原先的滚烫,再等下去也只让千昕鹤忙于两头,又对外头道,“安翁,你上马来吧,这把年纪了别再走了,车里暖和些。” “夫人,我是仆人你是主子,于礼不符,况男女有别,让别人说你的闲话就不好了。”安翁恭敬的垂下头,还是不愿意上马。 洛希无奈叹了一口气,又看了看那几个丫鬟惶恐不安,便不再提议上马的事。 马车到了甯王府门口,守门的王嬷嬷率先就那些备好的汤婆子送上来,她一见到洛希就笑得开怀,“想必就是裕王妃了,我是群王妃的陪房,她嘱咐我若是裕王府的人到了一定要好生招待,老王爷特别相见您呢。” “要见我?”洛希一脸疑惑,接过汤婆子,半推半就的被迎进门,前厅都已经预备摆着宴席,王婆子引她到后院子,“群王妃生产没多久,不能轻轻易吹风,特意请你到后院吃茶,刚好老王爷也在那里等着你。” 洛希尴尬的笑笑,幸亏安翁捧着礼物在跟上来,上一次大婚甯王是说身体不舒服没来,派了儿子安华群王来贺喜,可她都没有记得全人,只能记住一个话痨八大王而已。 后院里的婆子也聚在门口说说笑笑,一见她来了都迎了上去,大家都陪着洛希进去,里面很亮堂宽敞,点着雅香,一张黑漆的围子榻,围子绘有装饰古山水画,一名妙龄女子在酸枝木茶几上抚琴,琴声悠扬,恍若霁月清风,听的人内心都是一阵畅快。 女眷们就坐在一起倾听,中间有个头戴橘色镶南珠抹额的女子,拥抱着襁褓婴儿,神采飞扬,面如春风,正在身侧人说笑,一见到洛希,丝毫没有扭捏姿态,将襁褓婴儿交给乳母,和女眷们一同起身,起身行礼道,“香颂请裕王妃安好,王妃金安。” “快起来吧。快起来吧。”洛希感觉自己有些突兀,生怕扰了人家的清静。 安华群王的妻子香颂,是霍州团练史的独女,平易近人,没有大小姐脾气,她喜好雅乐,拉着洛希就坐在围子榻中间,“这是宫里出来的女乐,擅长南琴,技艺高超,王妃一起听听吧,父亲等一会也会过来的。” “也好。”洛希本亦是爱好雅乐,年幼时生活苦,姨奶奶就给她砍了根竹子,教她吹笛子,成了为数不多的乐趣,每每想念起母亲时候,她就会吹笛子以寄思情,久而久之练就了自己的本领,只是后来她忙于闫楼和两院楼,无暇顾及,因而就没有再碰了。 王嬷嬷又拿来水果分与众人,期间又有女眷弹起南音琵琶合奏,表演舞蹈,配合起来天衣无缝,一堂的女音欢笑,这本来只属于男子间的快乐,也终于成为了女眷们的。 洛希心细,这群女眷中都衣着简素,但有华贵之气,而少有那种穿金戴银,个个都是似乎精通乐律,打着拍,安华群王妃正在摇着拨浪鼓哄娃,对她道,“我向来喜欢结交儒雅随和的人,那些嚣张跋扈的,又或者是妾占妻位而娇的,只在前厅等着吃席。” “那为何邀请了我?”洛希看了看小孩胖嘟嘟的小脸,又看了看群王妃,“我的性子如何,难道群王妃已经一清二楚了?” “因裕王爷为人清高,处事公正,他的性格如君子一般,想必娶的王妃也如此。”安华群王妃有话直说,从不拐弯抹角,“我听说王妃您从前就在寺庙礼佛,道法高深,定然不屑于和自诩富贵人家聚众说些八卦事。” 洛希尴尬一笑,她其实还蛮喜欢听人说八卦事的,毕竟两院楼一年到头能接到的奇人奇事请求也很多,还不乏贵胄家恩怨。 王嬷嬷这个时候也走了进来,躬身对香颂一礼,又转头对洛希道,“王妃,甯王已经在院子外,想见见你,请随我出来一趟。” 洛希也点了点头,毕竟能见到童年时的“偶像”也是蛮激动的,便跟着出门去。 正出院子,就看见一个身着华服,精神隽矍铄的老人家拄着拐杖在等自己,约摸六十上下,眼睛炯炯有神,步伐沉稳,朝她一边走来,还不忘朗声道,“如今年纪大,老了腿脚也不利索,可惜不能去明春狩猎咯。” 洛希见他身边也只有一个家仆侯着,也不需要搀扶,可见是老当益壮,自己也赶紧走向前,正想要躬身一礼,老人家连忙道,“裕王妃不必行此大礼,如此便好。” “甯王爷怎么知道是我?”洛希真的是疑惑为啥这府上的人都对自己这般了解,老甯王笑了笑,这才说道,“你手上的这一串珠子,里头有四颗白玉菩提,想必是裕王给你的,这个东西,可不轻易分给别人呢。” “洛希不明,请甯王爷指教。”洛希看了眼今日更衣后丫鬟给她戴上的一串白玉珠子,这也只不过是新婚那日后千昕鹤派人送来的,应该是个小礼物,她并未多在意。 甯王爷老眸一笑,轻抚了一把白须,示意家仆退到一边,自己也带着洛希坐在花圃边上的,这才娓娓道来,“建安十六年,裕王四岁,还是个爱读书的小皇子,突然一夜,他病的毫无征兆,高烧不退,先帝都吓得脸色苍白的守了一宿,命我即刻前往大相国寺请主持为他祈福,求来一串十八珠的白玉菩提,日日夜夜带在身上,后来奇迹般的熬了下来,那串珠子就成了他的护身符,留下来供奉在庙里聚福,他大婚之后不听用众人劝阻分下来四颗给了你,可见他用情至深…” 洛希不知是这个缘故,吓了一惊,“他怎么从未与我说过这件事呢?” “有时候,爱一个人不一定全部都要表达出来,说出来以后,或许会徒添了对方的烦恼。”甯王睿智的眼眸闪闪发光,看得出来洛希也很担忧对方,这串珠子她戴的也是不安,“裕王妃,你也相信因果循环吗…?” “我不相信这个。”洛希直言道,年幼时她怨恨挺深的,希望佛祖显灵就应该一道天雷轰炸来到洛贺州头上,几乎每夜睡觉前都学着村里神婆的打小人手法作案,也没有见到他的噩耗传来村子,可见没有因果报应。 甯王笑笑不语,他把裕王看做儿子一样对待,自然希望他娶的新妇过得安好,“他和本王一样,有些倔脾气在,听闻他在陛下面前许下永不纳妾的誓言,日后他要遭受的苦,与你一样多,但愿你们可以携手并进。” 他会遭苦? 洛希实在不明白,正想要提问,又想起来甯王的王妃是难产而亡,他也不愿意续弦,倘若自己也死了,那千昕鹤会怎样做? “王爷没有续弦,一个人生活,会觉得难过吗?”她知道不应该问出这样伤心的话,可她还是想要问,“…会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就像秋千一直荡,而上面空无一人,她走后,世界的其他女子,都不值一提。”甯王丝毫不介意洛希的话,他只是说出这句话时,还是会想起夫人的韶华面容,“那时王妃难产,本王愧疚万分,甚至都想过随她一起去,安华还很小,一直哭,哭的很大声,本王不忍心让他出生起就成为没有父亲母亲的人,便努力的抚养他成人,让王妃安息…” “对不起,我不应该问起过往。”洛希也觉得好难过,她听不得如此伤心的事。 千昕鹤忽然就出现在花圃之中,后头跟着许多官仕追随,却那样的突出,身着红衣大袖袍,身挺高俊,玉容清朗,洛希正难过,一下子就认出了他便会开心不已,激动的跑过去,顾不上礼仪就抱紧他的腰,而他也温柔的轻松安抚她的后背,“很抱歉,本王来晚了,没有陪伴在夫人身侧随行。” 一群文官也不好意思围观人家小夫妻恩爱,都各自散了去聊着天,千昕鹤领着洛希,又再次来到甯王面前,老王爷乐呵呵一笑,“新婚夫妇,果然如胶似漆的一对。” “世恒来晚,请皇叔赎罪。”千昕鹤最为尊敬甯王,特意做了交手礼一拜请罪。 洛希觉得他这个名字好熟悉,又听见甯王平易近人的摆手道,“世恒不必拘谨,大理寺本就公务繁忙,能来便是好事了。” 她终于记起来了! 第一次见到千昕鹤的时候,他就已经说过自己的名字,叫做世恒,安翁还脸色大变,难怪如此,他本应该要假装严见斋办事,然在面对自己时,说的居然是真话。 千昕鹤命人送上一份金子打造的福寿安康长命锁,甯王又接着话道,“世恒也已经成家立业,也不知是喜欢儿子还是女儿,看起来不用过多久,本王也该准备起礼物咯。” 洛希一时语塞,就听见他风轻云淡的应付过去,“凡事顺其自然,不必强求。” 甯王听到后,也不再过多的追问,说起说到一支紫竹笛,是千昕鹤所求,特意命家仆带上来,”这东西是京官送我的,世恒既然之前有提及过,你既然正好在,送你罢了。” 家仆奉上镜盒,里面躺着一支雨润的紫竹笛,个头不大,细长偏瘦,开好孔,正好沐浴在空气中,渐渐色深,柔和发亮,绝对是紫玉笛中的精品,非寻常之家可获。 千昕鹤收下礼物,感谢甯王割爱,两人又聊了一会,甯王身子骨累,便回了去歇息,留下来洛希还和千昕鹤闲逛院子。 东苑那边的琴声悠扬,丝丝缕缕,她听的拍手叫好,千昕鹤忽然就将紫玉笛递给她,“本王听菖蒲讲夫人也是个吹笛好手,借花献佛,这是祝贺夫人闫楼开业的礼物。” 洛希一愣,万万没想到他还记得说要给闫楼开业送上一份大礼居然是这竹笛。 “我、我很久没有吹过竹笛了。”她的手指都有些发颤,生怕自己会扰人清净,“吹的不好听,浪费了这一支珍贵的紫竹笛。” “本王会为夫人鼓掌的。” 他温柔的像一束光,照亮洛希世界,童年时仅有的快乐时光,就是吹起竹笛时,不经意间她也鼓足了勇气,将竹笛抵在嘴边。 一阵轻音渐起,试探两声,化作一道清风,悠扬而起,在斗拱屋檐上萦绕,闯过厅堂,和东苑的那一首南琴相碰面,山高水远,应和而鸣,听的宾客们纷纷赞叹不已。 有端酒的丫鬟路过,洛希吓得赶紧收回竹笛,像只鹌鹑一样躲在千昕鹤的身后,她还以为自己吹的不好,都不敢露脸了。 期间有人来问,何人吹笛,洛希就寻了个借口让安翁去打发,“就说是裕王府上的乐师,已经回去了,不用来寻那人了。” 千昕鹤也不阻拦,安翁知道真相,也不明说,因为王府根本没养乐技戏班。 宴席过后,主家又给赴宴之人分派红鸡蛋,洛希是足足被硬塞了一篮子,送上马车时,王嬷嬷还不忘劝她,“王妃,吃红鸡蛋有福气,很快裕王府上也会有喜庆事的。” 她坐上马车后,偷偷看了眼看着千昕鹤闭目养神,不禁握住紫玉笛,他会不会也在想甯王的话呢,毕竟有谁不期望与所爱之人生儿育女,可自己和他却从未有过夫妻之实,那篮子红鸡蛋就置在脚下,哪怕就是一阵轻微颠簸,都快要满到滚出来的的程度。 第66章 有点吃醋 “王爷,我其实很好奇,你会喜欢男孩子,还是女孩子?”洛希率先打破沉默,她坐了过去挨着千昕鹤,冥冥之中似乎两人都是心有灵犀,不约而同的对视一眼,她问,“若是女孩子,你会给她起什么名字?” “临月。”千昕鹤缓缓说道,吐露轻音,“晓月暂飞高树里,秋河隔在数峰西。” 她知道这是韩翃的名诗,半晌,问道,“那王爷,要是男孩子起什么名字……” “那便由夫人决定。”千昕鹤扭头深深的望着她,那双玉眸清冷,如一池深泉清澈,“夫人,你会给孩子什么样的名字?” 洛希脸色一红,恰逢马车颠簸,摔在了他的怀里,被他顺势一抱,暧昧的气息在车内迅速蔓延,她耳根子发烫,小脸埋在千昕鹤的胸膛里,呼吸着她喜欢的淡淡香气。 尽管双方都在克制住彼此的呼吸,鼻子尖轻轻的试探,靠近,不约而同的贴近了对方,一触即发之际,洛希忽然回过了神,意识到自己的失控行为,脱离了出来,“这马车颠簸、就……就不小心撞到了王爷。” 说完,她下意识的保持了距离。 这一细微的动作被千昕鹤看在眼里,但他也并未有说什么,也只是默默嗯了一声。 暧昧的氛围一消而散。 洛希瞥了一眼千昕鹤,他已经在闭目养神,或许是大理寺公务繁忙的原因,他的呼吸很浅,谦谦君子,温润如玉,让洛希一时间陷入了深深的纠结之中,她似乎成婚以后对千昕鹤总有芥蒂之心,不敢交付所有。 “很抱歉,我说过会尝试喜欢王爷,却总会下意识的推开王爷。”她低着头望向手里的紫竹长笛,手指攥的很紧,指尖有些发白。 千昕鹤也睁开了眼,沉吟半刻,“本王会等到夫人愿意敞开心扉的那一天。” “王爷不生气吗?” “会有一点。” “只有一点?” “夫人这样问,现在更加生气多一点点。”千昕鹤说话温柔,目光所及之处都会落在她身上,“本王不希望让你觉得害怕,也不想你因此改变自己而迎合我,本王喜欢的依旧是当初的夫人,扬州城的那位洛姑娘。” 洛希忍不住噗呲一笑,打趣道,“王爷的痴情,比甯王爷一分不少。” 千昕鹤有些脸红。 “甯王爷教育出王爷如此君子,他是个很值得敬佩的,无论才华还是性情。”洛希毫不吝啬对甯王的夸赞之词,转头又对千昕鹤道,“既然王爷带我见过你尊敬的人,我自幼也曾经跟在师傅身边习武习文,他正好上京来,王爷明日愿意和我一道见见老人家?” “你师父?” “嗯嗯。”洛希点了点头,小心翼翼的靠了过去,附在他耳边道,“他送了帖子给我和宋延皓,王爷不去的话就剩我和他去了。” 千昕鹤听到这里脸色微变,直接就一把将她拥入怀抱,车内顿时变得鸦雀无声。 洛希也吓了一惊,眯着缝瞥了他一眼,小声问道,“王爷,你是不是生气了?” “算是吧。” 他确实有些不开心,喜形不露于色,或许是两人之间亲密关系发生的变化,千昕鹤缓缓放开了她,有些愧疚,“吓着夫人了…” 洛希偷偷抬起头,见他喉结在颤动,从前听别人讲此处男子不轻易让别人摸,正欲伸出指尖碰了碰他的喉结,被他一把握住手腕,洛希顿时像一只委屈至极的猫咪儿。 “喉结乃男子薄弱之地,若无事不轻易让别人碰。还望夫人能理解。”千昕鹤清了清嗓音,故意不去看她,扭过头就闭目养神。 “王爷吃醋了。” 她下了定论。 竖日。 厨房的侍女来送上早膳,洛希不打算用膳,坐在了一边,等着千昕鹤用膳完成。 本来想着见到师傅应该有好吃的,可桌上都是香喷喷的点心,糕子,还是又改了口,默默的伸出爪子来捉了一块桂花千层。 “夫人不是不饿么。”千昕鹤忽然道,洛希到嘴边的千层糕都顿时停了下来,然后还是咬了一个牙印,放在他面前的玉碟,“我吃这一口应该不过分吧,还给王爷便是。” 千昕鹤正在吃粥,放了下碗,拿起玉筷,夹起了那块糕,递到洛希面前。 洛希心里也在小九九,或许千昕鹤还在吃昨日的醋,她若是张口去吃,千昕鹤必然把筷子收回去,他肯定在打这个主意。 “王爷,我事先说明你要是耍我,我肯定会掀桌子的!”她直接摆出架势来,见他不为所动,缓缓俯身过去,张口要吃那块糕子。 他夹着千层糕子往回缩了。 “……” 洛希能感觉到自己的拳头在变硬,两只手一左一右的擒住桌子,见他视若无睹的在继续吃粥,真的差快要和他当面打起架来。 怪自己昨天多说! 她想了想自己主动嫁的男人也就罢了,后悔都没有退路,干脆支着手肘子在桌上,“王爷吃快点,马车在外头等着!” “已经很快了。”他淡定的将那块千层糕递给洛希,这一次没有再故意缩回来,信誓旦旦道,“吃吧,本王不会再玩弄夫人了。” “我不吃。” “夫人不信本王吗?”千昕鹤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玉眸清润,极为真诚。 洛希想也不想就张嘴去吃,居然真的咬了一小口,清香软糯,顿时觉得小脸一红,“算王爷有良心,不至于要翻脸了。” 两人吃过早膳,登上马车,从京城到玄云道观,也就是半个时辰的时间,山路蜿蜒曲折,她探出头去,大口呼吸清新的空气。 “晚宁!” 一声老者的呼唤,洛希抬头远远看过去,精神斐然的老道士,脸色晒得微红,挥舞着拂尘,“快来—为师给你带烧鹅了——” 洛希心情大好,未等马车停稳,就直接跳下去,和师傅峡山道人许久未见,欢欢喜喜的牵着手,原地高兴的蹦蹦跳跳。 老人家已经八十岁,宝刀未老,身体硬朗,转了好几圈都不见晕的,这会儿千昕鹤从那车上下来,被他误以为是刺客,一脚踢起飞石,吓得洛希撒手大喊,“等一下!” “哐——” 一声响彻云霄的声音,顾书亭握着长剑的手都被震得厉害,那颗石子被他击飞撞在马车的前悬架,直接砸出鸡蛋般的小洞来。 幸亏千昕鹤毫发无损,洛希吓得连忙护着他,带到峡山道人面前,“他不是刺客,这是徒儿的夫君,特意带他来见你的……” “先生有礼。” 他拱手从容的做了一个礼,老人家开开心心的点了点头,打量起眼前人,虽然并没有武功底子,但不畏生死,身上与生俱来的威慑力掩藏不住,想必是个身份尊贵的人。 峡山道人又仔细看了眼他腰间的白玉带,系了一块色泽不错的玉,但并不是那块黛紫九瓣莲玉佩,甚是十分奇怪的现象。 “晚雾见过师父。”宋延皓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已经到了玄云观,他作了礼,又预备朝千昕鹤一礼,被他摆了摆手示意不必行。 老人家平生好吃酒,烹烧鹅,在这个道观里开荤着实有些于理不合,寻了一处后院无人之地,邀他们坐下来,“为师偶然路过京都,来看看你们两个都已经上京来的小牙子,都已经长大了,也长得俊俏…!” “师傅教得好。” 洛希和宋延皓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都端起酒来敬他一杯,昔日老人家在天宗院也是混过一把交椅,武功实力不可小觑,厌恶了杀戮而选择云游四方,过得怡然自得。 “菖蒲呢?”老人家环视一圈,酌了一杯小酒,“那个小娃娃怎么不来见见我?” “我让她去学庄子的事了。”洛希回了他一句话,菖蒲和老人家也算得上是大小可爱的一对,“庄子上忙,她暂时走不开见你。” 老人家笑笑摆手说无事,又转头看向千昕鹤,问道,“怎么,徒女婿不吃酒吗?” 千昕鹤若有所思,他似乎带有敌意看着宋延皓,洛希连忙挡在了他的面前,对老人家道,“他近日身子不大好,不能喝酒……” “那便以茶代酒喝一杯吧。” 宋延皓亦不知道是不是有意拱火,自己反而举杯饮了酒,老人家也兴致勃勃的再饮了一杯,洛希这个夹在中间的人,赶紧为他斟茶倒水,一回过头,千昕鹤已经将自己面前的那杯酒端了起来,毫不客气一饮而尽。 在场的人是没有见过千昕鹤发酒疯,洛希见过两次,二话不说就先按住了他的两只手,让他别乱来,千昕鹤反而委屈道,“夫人,本王并未喝醉酒,你弄疼我了……” “是、是么……” 洛希讪讪一笑,连忙放开他。 “孙婿也是性情中人呀,吃酒吃酒!”峡山道人爽快的又举了一杯酒,目光炯炯有神,试探性的追问千昕鹤道,“听闻孙婿在本朝有很高地位,比晚雾的官职还要高?” “本王与宋延皓,各司其事。” 他的一句“本王”早已透露出尊贵的身份地位,老人家又怎会不懂,不过听起来倒是有点火药气味,像是特意针对晚雾的? 老人家笑笑圆场,给千昕鹤和宋延皓各自又再次满上酒,“来、我们再喝一杯!” 洛希是场外看的最清楚的,千昕鹤是一肚子的醋,见他试图端起一杯酒来,连忙拦着他,“别别、别、别再喝了…好嘛……” 宋延皓看着千昕鹤和洛希如今暧昧的靠在一起,你搂我抱,细细低语,胸口也有一股闷气,仰头一饮而尽自己杯中的酒! 千昕鹤知道是个挑衅的信号,他举起杯来吓得洛希直接夺过去,忙道,“我替王爷喝了这一杯,我正好、正好也有点口渴了!” 洛希毫不顾忌这杯子是千昕鹤刚刚喝过,仰头就是一口闷,重重的置在桌上。 “吃酒要尽兴,猜拳助兴如何?”老人家兴致勃勃,又对两人问道,“输得罚酒,不可抵赖,不知晚雾和孙婿意下如何…?” 洛希录得一波未平一泼又起,怕千昕鹤等会输的太惨,又想要替他拦下,结果被他轻轻一捞住腰,靠近了过来,在她耳畔低语,“夫人,相信本王这一回好么?” “可王爷你不会猜拳……” 她话音未落,千昕鹤的薄唇碰了碰她的耳坠,一丝凉意,缠绵暧昧的气息落了下来,“那夫人……就要替本王加油了。” 宋延皓看着对面的动作,近在咫尺,看的是一清二楚,不禁握紧了拳头! 洛希的脸红的厉害,低下头,她都没有心思去看猜拳,用脚指头都能猜到千昕鹤肯定输得很惨,他不善喝酒,又怎懂猜拳? 然而,宋延皓已经连输四局。 也自罚四杯。 老人家笑眯眯的看着千昕鹤每次都能猜中拳数字,不禁也有了兴致提出要玩。 只见老人家一伸出两根手指头,千昕鹤也伸出一根,异口同声道,“三元及第”,下一次伸手,他一就是两根指头,千昕鹤两根指头,快他一步,凉声说道,“四喜财”。 洛希是目瞪口呆,接下来千昕鹤势如破竹,温润尔雅的公子,每一个字都是用典故脱口而出,“五魁首”,“七巧图”,“八匹马”等等,乍一听还以为千昕鹤是赌场常客…… 又是玩了一小会儿,直到老人家愿赌服输,吃的大醉,宋延皓便送他回屋歇息。 “王爷……你怎么懂那么多赌场的话。”洛希有些猜不透千昕鹤刚刚那一杯酒是否真的吃醉,连说话都有点怀疑自我怀疑,“我明明记得、记得你应该是不能喝酒的人…” “益昌帝姬是先帝的幼妹,在宫中善各式赌术,精通马吊,猜拳等,因而别人不敢与她在宫内赌博,她便特意教会了本王……”千昕鹤认真的解释道,听的洛希是张大了嘴巴,嘴角抽了抽,一笑,“帝姬、帝姬也爱喝酒划算……还真的第一次听,厉害了……” “她曾经还写过《打马钱论》,甚为经典,夫人要看本王可以找出来。” “大……可不必。” 洛希尴尬一笑,现在师傅也喝得酩酊大醉,千昕鹤这一趟来吃了大醋,幸亏这没有发酒疯,又见时间不晚,也应该回去了。 她预备离开,忽然,千昕鹤拉住了她的手,“夫人,本王见这个地面在动……” “……” 该来的还是要来,洛希朝着门外喊了一声顾书亭,见他一进来就背着王爷起身,两个人都见识过千昕鹤发酒疯,赶紧就把他送上马车,命令马倌立刻马上就出发回王府! 第67章 马车失控 马倌得令,也不敢怠慢,立刻挥着马鞭,一声比一声着急的吆喝赶马,谁知刚到半路,帘子被人掀起来,王爷踉跄的冲过来抢他手中的鞭绳,含糊不清的道,“本王……要御马……你、你让开……让开到一边去…!” 这本是下山的路,速度极快,几人闹作一团,马匹一时受到惊吓而失去方向。 马倌也在和千昕鹤拉扯着鞭子,顾书亭连忙拉着缰绳试图稳住马,洛希一边按住千昕鹤,一边对马倌道,“把缰绳给我,你快坐到里头去,人太多架子要断开的!” “是、是!”马倌也意识到危险就在眼前,赶紧把鞭子让给洛希,自己迅速爬进去车内,顾书亭也半个身子往后退,见千昕鹤要强把缰绳,连忙抢着说,“千万别给——” 话音未落,千昕鹤已经左手握缰,右手一鞭下去,马儿瞬间长啸嘶鸣,扬蹄发狂似的就要冲出山路,情况危急,连多年经验的马倌都吓得闭上了眼睛,紧紧的扒住窗,生怕自己会因此而被甩出去而命昀山路之间。 “顾书亭,看好王爷!” 千钧一发之际,洛希将千昕鹤往后一推,赶紧扑过去夺过缰绳往后一拽,勒的马嘴一歪,吁吁的发出惨叫声,吐着白沫子求饶停止疯癫,扬了两下蹄子掉转马头,瞬间化作乖巧的白龙马驮着三藏,乖乖回山路。 马倌都以为自己肯定要死在这里,隔了半天才敢眯着眼睁开,看外面山清水秀,草木绿林,才缓了一口气瘫软挨在车壁上。 千昕鹤醉醺醺的昏了一路,忽然又醒来,见到她掌心被缰绳勒出来的红痕,疑惑的问道,“夫人,你怎么手中有红痕…?” “……拜你所赐。” 洛希没声好气的回了她一句,见顾书亭正要用麻绳捆千昕鹤的手,当头棒喝,“…书亭!我让你看着他,没让你绑人的!!” “可王爷等会再抢的话——” “本王不会的。”千昕鹤扭头看着顾书亭,那双清寒的眸子深深的盯着他,语气一沉,冷冷道,“你怎敢、绑你的主子我?” 顾书亭吓了一惊,连忙将麻绳往后一丢,千昕鹤又看了眼马倌,眸色阴沉,马倌也心慌慌,赶紧低垂下脑袋来躲避视线。 洛希正在负责赶马,没时间顾及里面的事情,一回头忽然就见千昕鹤坐了过来,忙道,“王爷!别再抢缰绳了,真的很危险。” “好。” 他轻轻的应了一句,保持着不动的姿势,众人都以为他清醒没去惹他。 马车一颠,他昏沉沉朝前倒下去撞向前车门,顾书亭慌乱捉住他的后衣领阻拦,“咚”的一声,见王爷脑门一头磕在车壁上。 洛希赶紧勒住缰绳一回头,就看见千昕鹤白皙的额头红肿起来一大块,赶紧甩锅道,“顾书亭,你居然没看好他…!” “明明是王妃驾马不慎,才让王爷撞了脑袋!”顾书亭也怕,想到王爷刚刚的虎视眈眈的眼神,他当然不肯认自己是失责。 马倌最为聪明,直接扭头装傻,“小的、小的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看见……” “要是王爷问起来这件事,就说是他自己撞的,差点撞出个大窟窿。”洛希脸不红心不跳的说着,和马倌换了位置,回到里面。 她用水壶清水沾了湿巾为千昕鹤擦拭伤口,结果千昕鹤忽睁开了眼睛,吓得她一惊,幸亏他又扭过头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洛希回到府上,仔细为千昕鹤上药,忽然就有门房跑进来,慌张的说道,“王妃、宫里太后派了人来、送进来有一顶小轿子…从西门口抬进了府…我们拦不住……” “……什么轿子,宫里来的?”洛希听的是一头雾水,也不过是申时,太阳刚落山,宫里太后怎么会这个时候派人来王府呢? 门房支支吾吾的不敢说出口,另一个陪在后头的小厮性情耿直,直接道,“是一顶喜轿,孝昌太后要给王爷房里添人,故意送进来的,那个为首的嬷嬷还趾高气扬的闯进来,我们不让她还非得从西门闯进来…!” 洛希心头磴的一下,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就又听见一个门房在外头跪着道,“王妃,宫里吴嬷嬷在西门小厅上,等着要见你,说有太后的懿旨…要你赶紧去接旨……” 这一场大戏正在缓缓拉开帷幕,洛希终于明白了什么意思,没少见过这种大户人家强行要求纳妾的,婆媳大战要开始了么? 她手中的帕子一丢,直接奔着西门的小厅上去,后头七八个点灯的侍女都跟不上她的速度,纷纷低着头,都改成小跑追上去。 吴嬷嬷是孝昌太后的半个心腹,正在趾气高扬的喝着茶等人,见洛希远远的已经走过来,快来到厅前的石阶上,就站了起来止住她,“老奴是懿德宫的嬷嬷,这次来是奉了孝昌太后懿旨,王妃您在厅下听着如何?” “什么懿旨?” 洛希满不在乎的说道。 吴嬷嬷不屑的笑了一声,这种喜欢仗着恩宠的王妃群妃她也是见得多,缓缓的从衣袖中那处一份金折子取出来,打开柔声念道,“恭奉皇太后懿旨,梧州小田氏品行淑良,秀毓名门,特赐于裕王府内,钦哉!” 洛希虽然没有听出个什么名堂,但也能知道这是要塞一个人进来和她分夫君,果不其然,就看见两个蓝衣宫女一左一右扶着一个小女娘走进来,身形若柳,娇似杨妃,走的一步一慢,最后停在了吴嬷嬷的身边。 “王妃,这是太后娘娘的懿旨。”吴嬷嬷望着发了愣的洛希,以为她全盘接受,那就不需要她费口舌再劝,直接拉着她就坐在正厅的太师椅上坐好,又对身边的宫女说道,“快去斟茶来,小田氏要给王妃上茶。” 小田氏有些羞涩,那双纤纤玉手还用圆喜扇遮住了脸面,按照娶妾的设定,傍晚入侧门,要先见正妻,她自然就被搀扶着走过去,要对着地上的蒲团跪下去给王妃行礼。 婉儿心疼洛希,还以为她真的这么容易接受,连忙走了出来道,“吴嬷嬷,这、这送人进来我们从未听过王爷讲过,是不是……” “与你这个婢子何关!”吴嬷嬷斥了她一句,让她退到一边,“……别多管闲事!” 洛希忽然就抬起头来望着吴嬷嬷,乌瞳阴沉似海,眸底冷冷的寒意和一缕意味不明的笑意,“嬷嬷真是好本领,本宫的奴才何时轮到你来置喙,给我掌二十个板子……” 吴嬷嬷要拒绝,已经被看院的女侍按在地上,双膝被死死的压住扣在蒲团上,一抬头,迎面而来直接被刮了一个大嘴巴子! 洛希挨着扶手,用杯盖轻轻划过杯壁的弧口位置,发出冷冷的玄音,又瞥向小田氏,“怎么,您不是说要给本宫敬茶吗?” 小田氏听着隔壁一直被掌掴的吴嬷嬷求饶不断,吓得扇子一丢,直直的朝着地板跪下去,“奴才是进府来做也是做奴才的、不是做妾,也不是做妃,不敢给王妃敬茶、、” “那你还挺有自知之明的。” 洛希笑了笑,将那杯茶端了起来轻轻递到她的面前,“妹妹尝一口吧,味道是不错的,顺便提一句,我喜欢喝梨花茶,脑子里可要记住了。不然我这个人容易恼火。” 小田氏颤颤悠悠的接过那杯茶,一饮而尽,又俯首在地拜了又拜,被婉儿搀扶起来,送她到了西苑那边,暂时安排了歇息。 吴嬷嬷是被打的满嘴是血,她这把年纪吃过的苦头都没有现在的多,二十掌是一次都没有手软的,她又惊又怒,瞪大了眼,都不知道着府上的人是找了什么魔,居然帮着一个新娶的王妃要硬刚皇太后!!! “她们也挺不喜欢我的,只不过她们相对而言怕皇太后,更加怕王爷而已,毕竟吃府上的米饭,总该要听主子的命令。”洛希舒展了腰骨,往前俯身看着吴嬷嬷,摊开手掌心,露出触目惊心的红痕,对她委屈万般道,“嬷嬷你瞧瞧,我今日没听王爷的话,想要再外头给他纳个人进来,他竟然直接让人要把我手勒断,说我如此多管闲事呢……” 吴嬷嬷吓得咽了咽口水,被洛希猛的一把拽住衣领,鹰眸似勾,“你要是敢颠倒是非,再弄的王爷心烦意乱,在他勒死我之前,我便先来勒死你,我说到做到的。” “老奴不敢、老奴不敢!”吴嬷嬷被她这番精湛的演技吓得连忙告辞,赶回宫中。 洛希揉了揉发疼的玉手,差点浪费了她的眼泪,本来还想要演一个深情苦楚而接近疯癫的角色,没想到吴嬷嬷这么容易认怂。 女侍端上来一杯热茶,蕊白的梨花干漂浮在上头,氤氲白烟,淡淡的清香味,和洛希手中的药油味争抢着厅上的唯一存在。 “良玉姑娘。”洛希瞥了一眼始终一言不发的良玉,她看着不像是被吓着,反而有点失神,不禁笑笑道,“我这个人粗鄙,容不得眼里有沙子,不喜有人和我分心爱之物,望你能记在心上,不要阿猫阿狗都放进府里。” “奴婢知道。”良玉蹲了一礼,她作为掌房统管府上一切事物,随意让外人进出王府已经是失责,“奴婢会谨遵教训,不再犯。” “记住了最好。” 洛希挥了挥手,让她离开,又忽然喊了一声且慢,“良玉姑娘,你如今是良籍,怎么不去寻个好人家,要在这里做奴才呢…?” 良玉也愣了愣,蹲身一礼,“奴才伺候王爷习惯了,就没想要再离开王府了。” “那你对王爷动情了么?” 洛希冷幽幽的抛出一句话,视线紧锁在她那张白皙光洁的面容上,脸似芙蓉,眼似水杏,若她是个男子,也会为此而心动。 这厅上还有四五个侍女在,听到这里都不约而同的屏住呼吸,恨不得自己赶紧原地消失,良玉伺候王爷十五年,怎么可能不心动,而夫人性格是眼里容不得沙子的。 “奴婢自幼已经在皇宫伺候安娘娘和王爷,王爷从未为难过奴婢,反而对奴婢很好,直到王爷立府,他甚至为奴婢脱籍,给奴婢一个安身之地,奴婢也自然对王爷怀有敬畏感恩之心,不敢有任何儿女私情。”良玉如是说道,她把头垂的低低的,不敢有假话,她知道自己的身份永远都不可能像洛希那样的高贵,不争不抢,也不过想要留在这一方土地里,偷偷守着他,过好日子罢了。 洛希摆了摆手,示意她退出去。 她听着良玉说出那一大段话的时候,这才意识到自己认识千昕鹤甚至都不到一年时间,良玉已陪伴在他身边十五年,多少岁月光阴,怎么可能生不出一丝情絮,无论是良玉亦或者是小田氏,对于这种突然出现女子,自己陡然生出莫名的醋意,最为苦恼。 “王妃,夜深了。” 厅上一个女侍来报,提着一盏琉璃的宫灯立在下头,问她道,“王爷醒了,他在花厅上等你,晚膳也已摆好,现在过去么?” 洛希点了点头,未曾想自己坐了一小会居然忘记了时间,跟着侍女去了花厅。 千昕鹤坐在那里也已经良久,侍女小厮立在两边低着头,想必是吴嬷嬷的事情被他知晓,孝昌太后不仅是他的嫡母,也是陛下的嫡母,不看僧面看佛面,自己做的如此过分,一时不敢上桌吃饭,立在了厅外,直接就吩咐身前侍女说,“我不饿,你去告诉王爷,我今日困了先回去睡觉,不必等我。” 她选择赶紧溜,就回房间直接沐浴更衣上床,试图睡觉的方法来躲过一劫。 然而她做贼心虚,根本睡不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翻来覆去,很快就听见他宽衣解带的声音,也上了床,就挨着她身边,忽然一侧身,就将她紧紧的搂在了怀抱里。 师傅说做错事了先坦白,能少挨打,洛希现在是倍感压力,也抱着他,“王爷,那个、那个主动认错…会不会容易得到宽恕?” “你打了太后最信任的吴嬷嬷,这可不是一件小事。”千昕鹤缓缓的低下头,看着像只猫儿一样的洛希,又笑了笑的抬起她的下巴,“还有,本王什么时候要勒断你的手?” “你今日的确发酒疯了。” “然后呢?” “唔……”洛希的脑海里想起扬鞭一甩,颠簸起来害他一脑袋撞在车壁的事情,顿时改口,“然后你自己撞在车壁上,还勒我手!” 千昕鹤眉头一拧,深深望着她,那双玉眸有一种震慑的魄力,要把她最深处的秘密挖掘出来一样,顿时看的她心头一慌! 洛希背身过去,不曾想被他翻身覆上去,按住了她的手腕,暧昧气息蔓延开来。 第68章 最好的夫君 ”夫人,你当真说的话没有假?”他的脸贴的很近,呼吸温热,”夫妻之道,贵在坦诚,本王希望夫人能敞开心扉———” “我不想与任何人分走你。” 洛希脱口而出。 千昕鹤怔了一下,这一句话从她嘴里说出来时,心树骤然繁花似锦,淡淡一笑,“本王,也不愿意任何人,分走夫人……” 她的小脸红的熟透,像个红彤彤的苹果,自己也始料未及会说出那样的话。 “吴嬷嬷是太后的人,夫人既然敢当众责罚于她,想必是已经有保全之策?”千昕鹤坐起身来,和她保持适当的距离,让她不会过分拘谨,又一想到洛希是个聪明机智的女子,不可能轻易要和太后翻脸,便又问,“夫人,你需要本王为你做什么事情?” “那倒不需要,毕竟我已经有好帮手了。”洛希也爬了起来,信誓旦旦的叉腰起来,都不曾发觉会主动离他靠的那么近。 翌日一清早。 冬雪初融。 洛希一袭儒雅的兰色长袄,佩戴那玲珑宝石珠串璎珞,淡白梨花面,贴花钿,打扮的是端庄大气,一进泰殿见到孝安太后,声音顿时高扬中又带着些许委屈,“娘娘…儿媳洛希来给你请安了、儿媳、儿媳实在、…” 孝安太后坐在榻上,一见她欲语泪先流,心疼的直接下来挽住她的手,问到,“怎么了,裕王妃何故如此,王爷欺负你了…?” 洛希摇了摇头,眼泪说来就来,一颗又一颗珍珠似的眼泪往下掉,欲言又止,那双含情脉脉的桃花眸,泪光盈盈,满是破碎感,怎么能叫太后再装作不知情,叹了叹气问,“是不是因为孝昌那边,给你……” “嬢嬢替我做主……!”洛希捉住时机,直接唤她亲嬢嬢,颤抖的咬了咬半点朱唇,失声道,“妾身与裕王才新婚几日,正是恩爱缠绵,就要塞进来一个,叫妾身颜面何存……” “好孩子,让你委屈了。”孝安太后心软的厉害,赶紧搂着洛希安慰起来,她养在身边唯有裕王,怎么能不心疼他的媳妇,干脆直接给她打包票,正色道,“好孩子,若是以后还有这种事情发生,嬢嬢替你做主!” 正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两宫皇太后都在抢夺后宫榜首,自然水火不容。 洛希也抹了一把泪,娇弱的身子都快站不稳,往太后身上倒,孝安连忙搀扶她,又见到她脖颈上的红痕一片,大抵也猜到是些什么,脸色一红,忙道,“裕王新婚,怎么都不知克制些,下次来,王妃再把裕王叫上。” “妾身知道了。”她又拉了拉衣领,这一招叫做你婆婆知道你很快就能为她带来小孙子而山洪倾泄似对你一边倒,疼爱有加! 这日留在宫里,吃过午膳,洛希回去的路上都是神清气爽的。 “王妃,你这样骗太后娘娘真的好吗?”婉儿同坐在马车内,正在用沾湿透帕巾为洛希擦拭脖子上的假红妆,“虽然说小田氏被塞进来王府,但她现在已经安排在西苑养着,没有什么事情都不会到东苑来的。” “婉儿,我这个人眼里容不得沙子。若王爷日后对别的女子有意,我也不会继续留下去和别人共享一个夫君。”洛希说出的话,就像是上街买菜一样说的风轻云淡。 婉儿听了一惊,她动了动唇,却想不出可以说服洛希的话。 洛希是活的那么明媚灿烂,我行我素,有理想有目标,与她相处久了,她已经不仅仅是像自己的妹妹,她更加像一盏灯,照在了她的路上,也在慢慢改变她的思想。 马车回到东门大街,洛希想起来自己还有事情要做,摘下了珠钗首饰给婉儿保管,又道,“你先回去吧,我还有事情要做。” 婉儿正想要说王妃一人在外危险,可转念一想,洛希曾经一跃墙上,消失在黑夜中,此等武功实力,也没有什么可担心。 洛希沿着西街的方向去,从繁华地到渐落荒凉地,她在这里选择安插暗线,避免引人耳目同时,还能收集到大量的市井消息。 她走进去一家印刷工坊,出来的时候摇身一变,头戴黑金色幅巾,身着青衣袍,外搭黑色长比甲,腰系犀牛角玉銙,已然是一副的翩翩公子模样,后头的花使也牵来一匹马,低声道,“姑娘,已经准备好了。” “出发吧,捉奸得趁早~”洛希伸了伸懒腰,一跃上马,两腿一夹,策马扬鞭。 花使也赶紧低头骑马追上,大约一盏茶时间,两人就到了一处小寓所,洛希大摇大摆进去,里头的老仆正要阻拦,花使就把他敲晕,拖到一边,两人移步来到正屋门口。 洛希直接一脚踢开大门,未见人,先闻其声,一男一女,几乎是骂骂咧咧,整理衣衫,男先走出来,骂道,“你、你是谁!” “你一个私养妾室的狗男人也好问出这样的话?也不张开眼睛看看你赵大爷我是谁?!”洛希报上一个路边捡来的名字,见那人要迎上来,抬腿就是一脚,花使扣着他的姘头也压到面前,洛希又道,“朱文,你家娘子与你已经是没丝毫感情,你愿意和离就是最好的,如今你又不肯,还犯下私通,到了官府,你这不挨上几十个板子过不去……” 那名叫朱文的男子一听,顿时知道洛希说的来意,哼声道,“原来是那个婆娘派来的,她既然不能生育,就是休妻我也有道理,说什么和离的话,也不过是想把嫁妆拿去,那就是做梦,门能都没有事情!” “你居然还有道理了?!”洛希气上心头,真的没见过这种恶人,如今见到了忍不住啐上一口,“你到底去不去和离……!” “不去,打死也不去!”朱文仰着脖子叫嚣,他认定刘十一娘是个软骨头,雇来的人也不过是恐吓自己,干脆赖坐着不动了。 洛希一笑,拍了拍手,外头瞬间就涌进来数十个乞丐,直接把那人扒光了衣服,逮到接上去游街,那姘头吓得花容失色,连忙跪地求她,“公子、我、就是一个普通青楼女子,我只不过贪他一点钱财所以……” “知道了。”洛希摆了摆手,她也知道青楼女子的艰难生存,同为女子又何必为难他,侧过身去,让那女人赶紧离开。 朱文这会儿几乎成为了西街笑话,被人剥剩一条裤衩子,他好歹也是个秀才,承蒙皇恩,见官免跪,免徭役赋税,甚至连骂人都是免责,如今落得这种下场,脸上蒙羞。 那人群中一个老者,衣着官袍,身高八尺,头戴冠巾,气愤的跺了跺脚离去! “学、学监……?”朱文看的迷迷糊糊,似乎看样子是学监,又被人围堵不好抬头,连忙找了一卷草席,急急忙忙的回家去。 洛希就坐在他家门口,笑意盈盈的望着他,“……朱秀才,可回家了呀?” “你、你究竟是谁,你信不信我报官去!”朱秀才好歹也是在天子脚下做秀才,与官府也识得一两个人,便继续道,“你与十一娘狼狈为奸,我要告你们一个———” “通奸作乱是吗?”洛希淡淡的打断他的话,笑眸展开,“你也不想想,你刚刚在大街上这一圈游荡,这西街,有目共睹是你通奸,何况你还是个秀才,这名声哦……” 朱文一惊,意识到自己被洛希摆了一道,学监最忌讳这种行为秀才举人违背社会风俗之事,一旦上报朝廷革去功名,他就永无翻身之地,连忙跪地求饶,“公子、公子我错了。您大人有大量,饶了我吧……!” 洛希示意花使将和离书摊开,朱文立刻识趣的在上头签字,都不用谈什么条件。 “不愧是读过书的,知道读书人不能知法犯法,你也放心,十一娘也没有心情再去学监告你一罪。”洛希起身瞥了一眼朱文神色慌张的样子,她刚才在街上特意安排了人假扮学监的,这条西街本是鱼龙混杂,他看错了眼也很正常,又将一吊钱丢给他,“如今你与十一娘和离,这处本是她的嫁妆,你不应该再来打扰,回你那个寒窗苦读的家中去吧…” 朱文还在后惊后怕中,领着那一吊钱,还想要去前去敲门,结果迎面而来就是一桶凉水,十一娘就站在院中央,骂道,“不长眼的东西,还不快滚,居然在这里卖惨!” “你、你!”朱文吓得连退两步,也不知道十二年夫妻之情居然浅薄成这个样子。 刘十一娘啐了一口,她穿着绣花长裙长袄,顾不得地上的水湿漉漉的,也走出去骂道,“我含辛茹苦,操持家务,赡养你的老母直到去世,我自知无法生育,从来没有过一句抱怨,你倒好,以此为借口,三番五次烟花柳巷,还要和外人来谋害我的嫁妆,倘若我不是曾经看走了眼,非要跟着你,竟然不知看上了你是这种斯文败……!” 朱文欲上前,被洛希伸腿绊倒在地,那一吊钱散落在地,落了一地的铜板子。 “清馨,你看着门口的老赖,要是他捡了钱再不走就去报官,告他私闯宅院,告他通奸作乱,告他谋害家产!”刘十一娘一口气列举朱文数条罪状,嘱咐完丫鬟扭头就回屋。 朱文始料未及被骂的那么惨,不及捡钱,捉了一把土,跑回了孔庙去。 洛希看了场心满意足的大戏,若是天下女子都有这般醒悟和勇敢就更加好了。 刘十一娘知道洛希就是自己雇佣的人,想要请进屋喝茶,洛希潇洒离去道,“今日,正好约了别人喝茶,改日再登门拜访。” 昨夜千昕鹤提及过镇远府沐侯爷要前来,她是答应要见见的,如今是男装,幸亏身上有他给的亲信令牌,遮住脸,在王府东侧门进,小厮也不查,摆了摆手让进去。 “等一下。”门房的胡翁忽然喊了一声,虽说不查,但洛希身上一种香味,很像是上流贵妇才可用的沉香,不禁生疑,慢慢的一步一步靠近洛希,想要一探究竟。 洛希本就不好以此男装示人,见他已经要伸手扯自己头上的金黑幅巾,一时乱了阵脚,直接往正门的方向走,猝不及防就撞上来正好归来的千昕鹤,被他单手一挽揽在怀中,她一慌,手中的令牌也应声落地。 千昕鹤望着地上的令牌,眉头微皱,又看向怀中的洛希,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镇远侯沐以邈正好也目睹了这一个场景,王爷居然搂着俏公子,又见洛希皮肤白皙,细皮嫩肉,阴柔之像,心中嘀咕不禁在难不成王爷好男色,连忙重重的咳了一声。 洛希赶紧跳开一边,低头不语。 “王爷、小的该死,居然惊扰……”胡翁慌忙上前来,脸色苍白,生怕千昕鹤怪罪,没想到他反而打断了话,淡淡道,“此人是本王的暗侍,不必查他,去做你的事罢了。” “走吧,沐侯今日从西郊练兵回来,本王设宴,想必王妃也已经在等候了。”千昕鹤没有再看洛希一眼,径直入内,沐以邈也不好多说什么话,连忙跟上去,洛希跟在最后。 洛希也第一次以男装示他,不知道他是否在生气,赶紧就回到昶院,一番梳妆打扮,回到正院花厅上,为沐侯接风洗尘。 沐以邈看她有些脸熟,又不曾想起,几杯酒下肚,喝的酩酊大醉,手下的将士唯有一左一右搀扶着他,送他回军中大营去。 桌上杯盘狼藉。 她也多喝了两杯。 “王爷,你是不是生我气了?”洛希有些醉醺醺的,被他抱回房中,不禁伸出手指点在他的眉间位置,“方才在门口,你眉头皱了起来,是因为不喜我假扮男装的缘故?” “只因未能认出夫人,便有些疑惑而已,何来生气一说。”他轻轻的将洛希抱回到床上放下,正欲转身为她端茶,洛希早已经心花怒放,就抱着他的腰不撒手,醉醺醺的,“天底下王爷是最好的,最好的夫君……” 千昕鹤浅笑,“你亦是最好的。” “王爷……” 洛希忽然就被他的一句话感动到鼻头一酸,不舍的抱着他,将下巴深深的埋在他的颈窝里,“王爷,你想要听我讲今日遇到的是事情吗?是一对反目成仇的夫妻故事……“ 千昕鹤点了点头,温柔浅笑,怀抱着吃醉酒的洛希,听她絮絮叨叨,如寻常夫妇,把话家常,听着她把从进宫见太后,扮男装,再讲到到刘十一娘的事情讲了个遍。 第69章 手刃仇人 “王爷,你以后若是有个喜欢的,一定要告诉我,我们好聚好散,你千万不要像朱文一样,那样一脚踏两船,我会伤心的…” 洛希说着说着就忽然有些伤感,紧紧的搂住了千昕鹤,或许她坚强惯了,也会害怕和刘十一娘的遭遇,她渐渐的开始会对千昕鹤有种莫名依赖,喃喃道,“你再等等我……我真的、真的会很努力喜欢王爷你的…” “本王心里只有夫人一位。”千昕鹤不知道洛希为何如此感怀,将她抱在怀里轻轻的哄着,她像只小猫儿一样,睡着了。 夜半,无眠。 洛希睁开了眼,摸了摸脸庞,似乎还有湿泪,没想到居然会伤感如此,侧过身看着浅睡的千昕鹤,公子润如玉,光滑似瓷的面容,薄唇紧抿成一条一线,让她忍不住凑了过去,轻轻吻了一下,低声道,“很抱歉了王爷,你夫人我,今晚要去做个小贼了。” 话说罢,她蹑手蹑脚的从床上爬了出去,从紫檀木柜里取出那一把贴身软剑,换上黑衣,一跃身,就从窗台三两下窜到屋顶,压低身段,迅速疾行,到了京郊外。 那里已经有人在等她了。 “宋大人可真准时。”洛希笑了笑,两人在高楼上互相对立,更夫的梆子声由远而近,刚好打了三下,“时间也刚好,不偏不倚的半夜三更,约会情郎最佳的好时机呢。” “那也要裕王妃赏面不是么?”宋延皓回过神来,将半旧的银戒丢到她手中,“师傅已经很确定了,那人偷来的戒指,你还需要辨认么?这一单生意,可不是轻易的事。” “就这一单,算是你我之间的单,别算在师傅头上。”洛希话一落,蒙上面罩,从楼宇上跃入此府,果不其然,此处高手林立,很快就有大批量的高手追着她,其中还不乏善用暗器者,以飞镖袭来后背,幸亏宋延皓及时抽刀,帮她解了围,“看起来姑娘最近武艺生疏了,就差那么一点就要见阎王了。” “呸!” 洛希抽出软剑,一手按在宋延皓肩头,抬腿一脚,后面冲上来的高手被她脚尖踢中胸口,猛的后退两步,吐出一口血倒地。 宋延皓月下耍的一手百步穿杨剑,伤敌无数,不一会儿倒下来七八个高手。 大家都转而围攻洛希,殊不知她的招式更为恐怖,洛希揉握青剑,千回百转,看似剑尖划破敌人脖颈上一道小伤口,实则早已经深入动脉,稍一运力则来喷爆血,院中血花四溅,与之对战的高手们十有八九都被划破臂脉腿脉,不约而同的捂住自己脖颈! “怕什么,我又不吃人。”她那双冷眸微微一笑,反手一剑刺中了迎上来的高手。 那人群中有个被团团围住的男人,身高八尺,精神抖擞,头发花白,头戴老人巾,簪花,衣着锦色的貂绒大髦,气定神闲的指着洛希骂,“你是何人,竟然敢闯入皇城司指挥使田宅,我看你们这对狗贼不要命了!” “是么?” 宋延皓一个抬腿,将偷袭的人踢倒在地,剑尖一指眉心,那人吓得连连后退。 皇城司指挥使杜浔今日刚好是六十大寿,正高兴,居然还有人敢来庄子上闹,他堂堂一个指挥使颜面何在,直接夺过侍卫的大刀,扯掉簪花,踩在脚底,“我看你们两个,是真的没见过阎王,如今心痒痒了!” 洛希率先应敌,侧身一躲,横腿踢过去他的腰,立马抽拳就砸中他的左眼睛。 “啊!你个狗贼……!” 杜浔气的再次握刀朝洛希砍过去,宋延皓一个飞身过来,刺中他的手臂,抽刀之疾,洛希趁机一抬脚下去,只听见“咔嚓”一声,是手臂肘骨断裂声,已然是断成两截。 “我再送你一个礼物。”洛希阴冷一笑,甫一抬腿踢中他的下巴,碎的咯咯作响。 打手们都纷纷赶紧冲上来,屋檐上不知不觉出现大批量的黑衣人,手握弓弩,朝着他们的射过去,“咻咻咻”的齐发,几乎全军覆没的程度,没死的,挣扎过后,被蜂拥而至的补箭,动弹不得,至血流干透而亡。 这一瞬。 死亡甚至来得太快。 宋延皓站在洛希身边,就好像有个保护伞一样,那群黑衣人很快就消失在黑夜中。 “你怎么还带帮手来了?”宋延皓缓缓蹲下去看着面前脸色青白的杜浔,慢悠悠的抬起头来看向洛希,“你不是单刀赴会的吗?” “我自家的人,带来又如何?”洛希白了他一眼,见杜浔想跑,又是一脚下去踩中他的另一边手掌,使劲儿一扭,“咔嚓”,又是熟悉的胫骨断裂声,听的的确让人生厌。 “你、你究竟是谁!受何人命令而来,居然要下如此恶手……!”杜浔沉重艰难的粗喘着,眼里瞳孔充血,仰头要直视洛希,就被宋延皓重重一脚踩在脚脸上,踩得他头昏目眩,恍惚中半带玩笑的话声音从上而下,“杜指挥,你这淤泥,怎敢抬头见君子呢?” 洛希也没想到宋延皓狠起来有这本领,“你这样踩着他,很容易断气的啊~” 宋延皓这才松开了脚,一把将杜浔拽了起来,他那两只强壮的手臂无力的垂了下来,荡来荡去,就像是地狱恶鬼一样,那些侍卫门客看见这个场景,都吓得瑟瑟发抖。 这处宅子在京郊外,现在跑回去报信等赶回来,也至少是两盏茶的功夫了…… “别想了。就算大夫能够及时赶来,你的手断然是接不回去了的。”洛希故作沉思的看了看他的残臂,又望向双眼通红的杜浔,“或许,你去问问阎王能否帮你接好这个……” 杜浔已经沦为阶下囚,衣衫破烂,被她这一番刺激,几乎若似猛犬的扑向洛希。 洛希反而勾唇一笑,捡起来的一块板砖,直接敲往他左边脑门上无情一拍,看着他瘫软倒在地上,连连叹息,“真是不自量力呀,这位大人就这么着急见阎王吗。” “你、你究竟……”杜浔声音嘶哑,累累若丧家之犬,吐出一口肺腑积聚已久的血,仍然怒目圆睁,“你究竟是谁,何人派来…!” 宋延皓这个时候反而看见了有人躲在墙角偷看,直接过去一把将那人拽了出来。 原来漏网之鱼,结果那杜浔瞪大了眼睛,立马变了声调,颤抖的转头的洛希恳求道,“姑娘、姑娘饶命,你放了我儿子,放开他,他如今只不过是二十出头———” 杜浔的话没说完,就看见儿子杜明尊被宋延皓抬起下巴,当着他的面,一剑封喉。 鲜血淋漓,甚是殷红。 “晚了点。” 宋延皓确定杜明尊死的透彻,此人仗着指挥使家中出身,在城中专门欺压妇女,辣手摧花,就这一条,就想要送他下地狱。 洛希也是没想到宋延皓亲自动手,愣了好久,低头对早已晃神的杜浔说了一句,“那是你亲儿子吗,他也算是个倒霉孩子了…” 杜浔听到这里,早已无力反抗的瘫倒在地,颤颤巍巍的看着杜蒙惨状,“他是、他是我唯一的儿子……唯一的……你们怎么能够痛下杀手……你们这样做到底是为什么……” “唯一的儿子吗?”洛希坐在他身边,眉中带笑,探头又叹气,“真是可惜了,长得挺好的,就是因为你是他父亲,他得死。” “你说什么!” 杜浔胸口剧痛,也忍不住质问洛希,“你、你为何要向我复仇,我在京都乃天子护卫,奉公守法,根本没有仇家…!” 洛希笑靥如花,“你在扬州时,尚未上调宿卫京都,又想要讨好知府获得举荐,在乡野中行窃,偷至一户老妇人家……” 杜浔一愣,他的确年少时做过鸡鸣狗盗之事,那也不过是为了糊口,此后再没做过,他记得确实那户老妇惨死,“那、老妇人不是我杀的!是天宗院的人去杀的人!” “满口胡言。”洛希淡淡一笑,转过脸去,脸色阴沉的看着杜浔,语气依然很轻描述那段过往的回忆,“你恰逢遇上了个会武功的小姑娘,你打不过她,心生怨恨又跟踪过她一段时间,最后跑去天宗院报信了,领来一队人,放火,就那样杀了那位老妇…” 杜浔惶恐至极,他用力的瞪大眼,想要认出洛希的模样,当年那个女孩子和她长得一点都不像,根本就不是一双桃花眸的! “那姑娘没来,不然你死的更惨。”洛希寒眸瞥了一眼杜浔,无奈的一笑,“你说,你从那老妇家中也不过搜出来几个铜钱,一个银戒,这样一件事就害得别人家破人亡,你说我要是不杀你,怎么祭奠那一缕亡魂……” “我、我如今有大把的钱财,我可以给你钱,你只要放了我,想要多少就有……” “那位是养大我的姨奶奶。” 洛希话很轻的打断了杜浔的话,微微一笑,“快八年了,好不容易,我也没想过能找到你,你说,是不是我姨奶奶引路的呢?” 杜浔越发的觉得眼前女子,有如阎魔一样的心脏,从她嘴里如此云淡风轻讲述旧事,那双冷艳的眸子,惊寒诡谲,他都忘记了求饶是如何的,因为洛希很显然不是那种心软的人,反而,她以折磨人为快乐。 “宋大人请回避,我做一件蛮残忍的事情了。”洛希淡淡一笑,两根指头蓄势用力,在杜浔的哀嚎惨叫之下,徒手插进去,生生的剜杜浔的眼珠子,恨不得把他眼睛扯出来。 血淋淋的在流…… 也不知道姨奶奶会不会生气,洛希想也会很生气呢,毕竟她做事手法的挺渗人,看着杜浔深深窝进去的眼珠子,叹了叹,“可惜了,没有练就那种直接挖人眼睛的本领,也罢了,居然让你可以捡一副全尸回去。” 杜浔一听,以为自己捡了性命,结果都还没有跑两步,宋延皓的一刃过去,比洛希踢腿一踢而飞来的剑,还要快一步了结他。 “宋大人,没想到你是连个杀人的罪名都要和我抢。”洛希慢悠悠的走过去,拔出插在杜浔身后的软剑,眸色中露出一抹难以意味的神色,叹了一口气,“若是时候事情败露了,交京官审问,大理寺主审遇上严见斋、千昕鹤,你可不一定就此可以逃命了……” “是么。” 宋延皓不置可否。 他或许从来就没有放弃过喜欢洛希,习惯性的把她推到身后安全地,师傅说遇见杜浔很像是当年惨案主谋,几经调查确定无疑,他本欲独自解决,没想到洛希还是出现在这里,“你以后,又该要如何面对王爷?” “你怕我出卖你吗?宋大人。”洛希勾唇一笑,看着屋檐上跃下来的花使正在处理尸体,行动迅速,不多时就会焚烧而尽,此处本来就是杜浔私宅,不在登记之上,他本人也已经致仕离京,大抵不会有人查探到,这次作案可以说天衣无缝,你知我知而已。 宋延皓沉默的没有说话。 洛希也不语。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杀了人,又怎么会认为这种事情会不被别人所知道呢? “有朝一日事情败露,是我杀的人,与你没有任何关系。”宋延皓抢在了洛希的话头前,姨奶奶对于洛希的意义,是任何人都无法攀比的,因而也很清楚她会甚至连命都不要的选择复仇,“你没有让菖蒲参与,是因为希望她可以远离血海深仇,你不希望她的手染上血,也正如我不希望你会手染鲜血。” 洛希惨淡一笑,喃喃道,“宋大人,迟来的深情比草贱,这句话你听过吗?” “那你也会对我愧疚吗?”宋延皓还是一副爱耍嘴皮的笑脸,擦去软剑的血,收回软刀鞘之中,看着眼前早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小娘子的洛希,她的乌丝风中飞扬,那双通红的眸子在落泪,忍不住会轻轻抚上她的脸庞,抹去那颗滚烫的泪,“不要哭了,姨奶奶泉下有知,也会欣慰,小希儿长大了。” 她竟不知为何缘故,攥紧了宋延皓衣袍,泪水涌出来,哭的一枝梨花春带雨。 或许是积蓄已久的感情得到释放,她那么多年以来的不安终于可以放下,一时之间轻松至极,头一昏,倒在了他的怀抱之中。 那一年的大火,熊熊燃烧,烧的不仅仅是茅草屋,燃起来的还有洛希的决心,她暗自发誓要复仇,要亲自手刃仇人,两院楼的种子生根发芽,压力也正像一座大山一样向她压下来,如今,她再也不用再别人面前装出一副成熟的模样,在酣畅淋漓的梦中,她再次梦见了姨奶奶,菖蒲,还有宋延皓…… 第70章 梦中呓语 洛希一觉醒来,下意识的摸了摸床边人,忽然空空如也,她睁开眼睛一看,周围环境并不是裕王府的一物一器,猛的就坐直身来,此时正好春梅迎面正端着一盆水进来,被她吓得颤颤巍巍,险些撒了水出来。 “春梅?”洛希一惊,环顾四周,这里布置简单,安静的卧房内有一处高脚茶几,置放一个羊兽瑞金香炉在焚香,两边是黑漆木做的书架,另外有两张文官椅,猜想此处应是客房,不禁问,“这里,是侍郎府…?” “是…王妃你醒了,奴婢给你上药吧。”春梅小心翼翼的放下水盆,见洛希若有所思的看了看自己手臂上的伤口,便解释道,“昨夜宋大人抱着王妃你回来的,他说男女有别,不便处理,是奴婢为你更衣上药的。” 洛希见手腕往上确有一道刀伤痕,应该是昨夜捉人心切,只顾着要擒住杜浔而忘记了受伤,如今一上药才觉得痛的厉害,忙道,“春梅,你轻一点……”,说罢,她又抬头出去看微亮天色,“如今,是几更天了?” “卯时一刻了。” 春梅低着头回话。 洛希脸色大变,都不等春梅为她敷好金疮药就急急忙忙抽离了手,她原以为自己只是睡了一刻钟,没想到足足三个时辰,她已经来不及和宋延皓见面,忙要赶回王府,“你不必追来,告诉宋大人我要回去便是。” 她绝对不能让千昕鹤知道自己外出的这件事,回去都是从西门偷偷翻墙溜进去。 洛希依旧从屋顶试探内室情况,没有听到起床的动静,一跃而入,床边没有千昕鹤的影子,这时婉儿正在低头进来,见她还微微诧异,“夫人,你、你怎么在这里?” “我、我起了早去出恭了,对了,王爷呢?”洛希笑了笑,找了个借口搪塞过去。 婉儿虽然疑惑,也还是恭恭敬敬的回话,“王爷正在花厅上用早膳,他说,他醒来的时候已经不见夫人,还派我们找你……” “哦哦,那正好,我也刚好饿了。”洛希连忙就要赶到花厅去,生怕自己露馅了。 千昕鹤正坐在方形桌前,端着一碗山药玉米粥尝着,身边是正在汇报的顾书亭和王府近卫首领秦明,两人脸色凝重,声音很低,见洛希一来,都不约而同的告辞退下。 洛希也有些心虚,“王爷,他们两个找您,是出了什么大事情吗?” “夫人,你昨夜去哪里了。” 千昕鹤答非所问,轻轻的将碗放在桌面,那双玉眸紧锁在她脸上的表情,“昨夜忽然风冷,本王醒来时,夫人不见了。” “我、我去出恭了,肚子疼,后来怕吵醒王爷,我就睡到偏房里去了……”洛希拿出原来就想好的措辞,她多少当着千昕鹤的脸说谎是有点慌,连忙低头端着自己的粥吃。 “本王早起时,偏房亦未见到夫人,不止偏房,院中各处房间,都没有见到你。” 洛希一听,欲言又止,站起身来连忙告退,“我、我身子不适,想要先……” “你昨夜并未留在府上。” 千昕鹤冷冷的留住了她,昨夜半夜冷风惊醒,他想要给洛希挽好锦褥保暖,却不曾见她,心想她或许因两院楼的事情外出,但却未想过她说谎一直留在府上,“你我本是夫妻,夫人说过的,你答应过不会骗本王……” 洛希深呼了一口气,扭过头直视他,“我一直就在府上,没有外出过。” 两人之间似乎隔着一道透明的墙,相互都在试探对方的底线,洛希这辈子本就不是光明磊落的,她双手上染了无数的鲜血,唯独这一回,她不想欠下宋延皓任何恩情,也不愿意连累千昕鹤,那便咽到肚子里,烂在泥土里,甚至带到棺材里在所不惜。 千昕鹤试图起身握住她的手,洛希本能的因为手腕上的伤口连忙缩了回去。 他的手僵在半空之中,久久不能回过神来,望着洛希这般害怕的模样,不禁自嘲一笑,“夫人,本王有这么让你感到害怕?” “我、我……” 她哑口无言。 千昕鹤忽然眼神黯然,重重坐回到位置上,眸色忽然明暗交织,冷冷扭头道,“夫人既然身体不适,便回去早些歇息罢了。” 洛希后悔了,她想要立马说出事实真相,可她又害怕连累宋延皓,最后还是把话哽在喉咙里,扭头一言不发回到卧房内。 她知道自己很容易因为这一个误会,导致千昕鹤不会再信任自己,可她也担忧千昕鹤知道这件事情后,会如何处理宋延皓? 会这样轻而易举的放了他,还是会捉住机会处理了他,洛希这才发现,除了知道千昕鹤对自己确实真情实意,除此之外,他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她对此事一无所知。 “王妃,你还好么?”婉儿适时端了一碗茶过来,是她最爱的梨花茶,配的露水。 洛希摇了摇头,她对千昕鹤的一切都是猜不透的,就不打算再抓破脑袋再想,本来在宋延皓那客房就是睡得不安稳,还不如趁机补个回笼觉,便告诉婉儿,“姐姐不必留在这这里了,我正好犯了困,要好好歇息……” 婉儿欲言又止,见她倒头就睡,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昨夜做贼,唯有替她掖了掖被褥,榻前燃上佛手香助眠,轻轻的放着月牙白的纱帘,退出去外室,坐在黑漆木围子榻上,拿出前几日未绣完的刺绣,继续完工。 绣到一半末尾时,忽然见千昕鹤走进来,婉儿连忙起身,说道,“王爷,夫人说昨夜没睡好,犯了困,在内室睡着了。” 千昕鹤走进内室,婉儿立在一旁,轻轻的用金钩拉起纱帘,洛希睡得很深,正梦回那夜的腥风血雨,梦魇吞噬了她所有的恨意,看着杜浔死亡将近,猛然间他见到地上第一把刀,居然朝着她凶狠刺过来,忽然之间,一个身影张开大手替她挡了下来…… “宋、宋延皓……” 她眉头紧皱,吃力的呓语,千昕鹤听不清楚,靠了过去,就听见她一字一句颤抖的说,“宋延皓、求你…求你、求你不要走……” 这几个零散的字组合在一起,仿佛就成了一把诛心的刀,深深的剜在他的心尖上。 洛希的睡梦中是一片血红色,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抱着被刺中一刀的宋延皓失声呐喊,恳求他睁开眼睛,千万不要走。 “啊!” 她顿时惊醒,幸亏睡梦一场,这会儿抬起头来看向婉儿,她的脸色青白,欲言又止,似乎也做了一场噩梦,“怎么了,婉儿姐姐你也做起了噩梦,脸上也吓出出汗了?” “王妃……” 婉儿忽然就坐在床边,捉住洛希的手掌,胸口一阵一阵的起伏,唇色好白,“王爷他、他刚刚来过……听见你在梦中呓语……” “我难道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吗?”洛希还很疑惑接了半句话,又忽然想起梦中出现的宋延皓,心中一乱,望着婉儿,有些颤抖的问她,“我刚刚、是不是喊了宋……” 婉儿已经点了头。 洛希这下子是真的跳入黄河都洗不干净,急急忙忙穿鞋到书房,没见到他。 她又去大理寺,也不见人影,一时失了方寸,直接朝着侍郎府直接寻上门去找。 “大人正在宫内尚未回来,裕王也并未到访过侍郎府,姑娘请回吧。”门房的小厮回了洛希一句,让她愣住了脚,一回头,就看见顾书亭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消失。 她知道顾书亭肯定因为王爷的命令跟踪自己,她心神不定,再次回到了王府中。 人一旦撒了一个谎,就容易需要另外一个谎言掩盖,谎言越来越多,欲盖弥彰。 洛希觉得心乱如麻,她并不想要让千昕鹤多虑,可她如今,连千昕鹤会在哪里都不清楚,他甚至也不在宫里,除了这些她能够知道的地方,其余的,她都一无所知。 她很少过西苑,漫无目的的往巷子中穿过去,来到西边的苑内,此处安静,一时之间脑海里,浮现出小田氏的身影,娇俏美人儿,又是太后送来的人,不禁拉住了婉儿的手问,“王爷、不会去了小田氏那边了吧……” “王妃,你怎么会这样想呢。”婉儿见到洛希失神的样子,搀扶着她坐到了一处。 洛希无奈的一笑,“我向来就容不得眼里有沙子,却没有做到一样的忠贞,我没有向王爷坦诚,选择了隐瞒,我甚至害怕他……” “王妃,你昨夜到底去哪里了”婉儿连忙握住洛希的手,真挚的望着她,“你只要和王爷解释清楚了,肯定不会心生间隙的。” 她没有说话,默默的垂下了头,忽然远处就传来一阵高高低低的哭喊声。 洛希起身走过去,这才发现是个十三四岁的小丫鬟,长得清秀,躲在假山后偷偷哭泣,便问,“你是何人,为何在此地哭泣?” “我、我是琪儿,王嬷嬷房内的粗使丫鬟…我、我是因为…”琪儿见洛希身着对襟的缠枝莲花纹绒氅,头戴一支白玉菩提状簪子,应该是身份尊贵之人,连忙擦干净了眼泪,“奴婢告退,不敢惊扰了奶奶安静。” “等一下。”洛希这留意到她手上的淤青,见不得这么小的丫鬟临近新春,还要偷偷掩面哭泣,又问她,“那王嬷嬷是谁,是她对你用私刑欺负的你?只管说来我听。” 琪儿一听,吓得连忙将淤青痕迹缩回袖子里,她又见到婉儿是府上的一等丫鬟,那面前的必然就是王妃,连忙跪下来,磕磕碰碰说道,“琪儿只是嫌弃工作劳苦才偷偷哭的,此事与、与王嬷嬷没有关系……” “当真如此吗?” 洛希追问了一句,见琪儿又坚定的摇了摇头,脸上的畏惧之意很显然是更加害怕回去后受到责罚,正要追问,婉儿却偷偷拉住了她的手,“王嬷嬷是王爷的乳母,从宫里被接出来住在在府上,吃喝用度都与太妃一致,位分极高,王妃别再追究了……” “欺负人难道还有道理了么?”洛希是气打一处来,又见琪儿年纪尚小,穿着的不过一件单薄袄子,便一时心软,知道她有苦衷,“罢了,回去吧,别在这里哭了。” 琪儿又赶紧跪地磕头,洛希半路又喊了她回来,取下来那支白玉菩提簪子,对她道,“新春临近,典当后买件新衣裳吧。” “奴婢谢谢王妃大恩、谢谢王妃……”琪儿激动的语无伦次,接过簪子后,磕了好几个响头才肯起身离开,那一双哭的湿亮的黑眼睛,笑起来明亮清澈,是个少女的模样。 洛希也知道王府内本就会存在阶级,有指使人做事的,也有享受别人服务的,她是无法阻止这种等级,她也显然位于顶端,只是施舍了一点怜悯之心,才不会让自己显得如此凶神恶煞,这才让自己良心安稳一点。 “王妃,那支白玉簪子……” “不是贵重之物。”洛希轻轻的打断了她的话,坐回到路边石凳上,闭目养神,“罢了,没心情找王爷了,就那样算了……” 婉儿忽然想起来西苑有一处箭院,王爷善箭术,闲暇时总会在那里练箭,急忙对洛希道,“王爷他、兴许是在箭院习术。” “倘若他是在田氏那里温存呢?何必白白去箭院一趟。”洛希对自己无半点自信,“我何必恼火他,我连自圆其说的话都没有。” “王妃,王爷他不是那样的人,他对夫人一心一意,昨夜你离开后,王爷担心你,还甚至一直在屋门口等你,等了你一宿,上夜的丫鬟小厮都个个有目共睹的……”婉儿心急如焚,便掏心窝的把话都说了出来,“连掌房去劝他进屋,他都不肯听,他没有把夫人不在的事实说出,只默默屋外坐着,等到一早,他才让奴才整个院子的去寻王妃你的。” 洛希听后,一骨碌就站了起来,都忍不住骂了一句,“那个疯子真的是…!” 婉儿句句属实,不敢半点掺假,洛希对千昕鹤自然也是情真意切的,直接就自己往前走,半路又回过头来,面色窘迫,对婉儿道,“姐姐带路,我不认这西苑的路……” 第71章 狗崽子呀 洛希这个人脚步极快,婉儿带前路都不如她跟的贴切,甚至都能预判方向,从西中院的小厅直直穿过去,路过一大片的莲花湖,上面种植许许多多的凋零荷花杆,从湖上的九曲十八弯木桥有过,还能听见远远的一处亭台上,有一班戏子正在唱小曲儿。 亭上有一张很大的黑酸枝木山水画屏风,为首的衣着最为华丽,暗红色折枝花纹的宽衣大袍袖,正捂着暖绒袋汤婆子,和身边几个穿着诰命服饰老妇人一起听曲子。 “那个便是王嬷嬷,她出宫嫁给从七品的散官奉宣郎秦威,虽无诰命,但她是王爷乳母的身份,女眷中也有一定的地位,所以秦威死后,王爷便命人接了她进府颐养天年。”婉儿连洛希停下脚步,便指了指那位坐在最上首的老妇人,又道,“王嬷嬷其实也有一对儿女,儿子秦阆任职京畿县丞,住在京郊东南角官邸,每月中都会进府见请安,因为王府住的久了,嬷嬷便没有离府的打算。” “哼,有亲儿子家不住,反而在奶儿子家中过得怡然自得,真是好快活。”洛希就差没有翻白眼,也没有过多理会就往箭院走。 箭院在西北角,都未走近,外围一圈经常咻咻咻的箭矢发射的声音,果真就看见千昕鹤在高台前练箭,箭箭中靶,洛希刚一出现在大门外,安翁就立马迎上来,“王妃,你怎么来得这么晚,王爷,王爷心情不好……” “那还不是因为王府这么大,我打着灯笼也找不着人。”洛希嘟囔了一句。 她走过去时千昕鹤正在拉满弓,一把麒麟弓的拉力大概六十石,被他拉到极限,“咻”的一声玄箭脱弦,仿佛是电闪雷鸣之间,势如破竹的直接射中了正红靶心! 洛希吓了一惊。 “王爷,宋大人到了。” 安翁忽然毕恭毕敬的低下头,一侧身过,宋延皓从门后走进,一袭紫袍,尚未换常服,显然是下了朝直奔着王府赶过来。 洛希忽然想起早上在侍郎府还被跟踪来的顾书亭见个正着,如今宋延皓又被请上府,顿时脸色发青,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夫人,你不是身体不适么。”他忽然冰冷的转过头来,眸色低沉,看着呆顿若鸡的洛希,再次拉弓挽箭,目视远方,“本王替你将宋大人请到府上,你不必来回奔波。” “我、我那是去寻王爷,我以为你……” “以为本王什么?” 他的箭已经搭在弦上,两根冰凉修长手指扣在漆黑的鸟羽翼,不断地往后用力,“是害怕、本王会治你们两个什么罪吗?” “王爷明鉴!”宋延皓率先就主动跪了下来,低头继续道,“下官与王妃并无任何私情,只不过是旧日故友,有过联系而已。” 洛希知道宋延皓有意替自己隐瞒,她转头看向千昕鹤,看着他似乎并没有一点动容,把弓拉到快要断开,仍未肯放,冷声说道,“昨夜,京郊景县有大火,皇城司前任指挥使命丧其中,宋大人你昨夜在何处?” “下官在家中,未曾出门。” 宋延皓也早就找好借口,又道,“家中仆人、婢子,皆可以为下官作证。” “大理寺刚刚收到一份景县更夫证词,他昨夜四更,看到有人抱着一女子从田庄上离开,行色匆匆,极为可疑……”千昕鹤薄唇吐露出危险的气息,他微眯着眼,鹰眸紧锁眼前那一处靶心,屏气凝神,弓绷的越来越紧,甚至都快要发出刺耳的鸣声,他倏然扭头过,凝视着宋延皓,幽声道,“倘若让那位更夫来认人,是否有意想不到的结果…?” 宋延皓脸色一变,连洛希听到这里,心里也咯噔一下害怕,突然,“咻”的一声,那支玄箭势如破竹,居然径直的射穿靶心! 这一箭好飒! 众人都吓得垂首,大气都不敢喘,要知道,千昕鹤是出了名的温润如玉的君子,至少在王府,是从来没见过他如此气在心头。 连洛希也是第一次见,这时,她也才发现千昕鹤手指上的红痕,才知道他刚刚的脱靶是拉弓到了极致而不得不放手的原因。 她欲言又止。 宋延皓忽然跪下,双手作交叉礼高举过头,仍然坚持着原来的话,“下官昨夜并未离开城内半步,句句属实,望王爷明鉴。” “好一个明鉴二字,倒是能止住不少的流言蜚语……”千昕鹤冷瞥了一眼洛希到嘴边的话,又因为宋延皓的动作而咽了回去,他冷冷的将手中那柄黑色云纹长梢弓抛给安翁。 他坐在那把黑酸枝木的文官帽椅上,身上的戾气和疏远不言而喻,沉吟半刻,看着洛希与宋延皓彼此间唇寒齿亡的关系,自嘲冷声道,“听闻宋大人也善箭术,来露一手吧。让本王也见识一下你的本领如何。” “下官不敢在王爷面前班门弄……” “上去。” 千昕鹤的话里只有命令。 宋延皓唯有接过小厮呈上来的长弓,走上高台试了两箭,两箭都是一样中靶。 “王妃目光如此紧盯宋大人,是怕本王害他吗?”他的戾气不减反增,看着两人之间的郎情妾意,胸口莫名的涌起一股无名火,几乎就快要把扶手都要捏断了,“既然如此,王妃也上去与宋大人比试一场,何不更好。” “我、、” 洛希真的一句话哽在喉咙,又不得不从,转头直接上去,顺其自然的接过宋延皓的长弓,预备搭箭拉弓,一回头,本来还在呈上王爷亲用的黑色云纹长梢弓的安翁也愣在半路,不知是否往后退下,这会儿她也意识到自己是彻底踩着了千昕鹤的尾巴。 “退下。” 千昕鹤呵斥了一声安翁,脸上愠色不言而喻,显然是已经到了勃然大怒的边缘。 洛希余光窥探了一眼,极为识趣将箭脱弦,射歪到靶子边上的草地,长弓一丢,试图往千昕鹤的面前走过去,谁知被他冷凝了一眼,吓得立马停在了原地,试图装巧蒙混过关,“王爷,我站的累,想坐坐……” “你与宋大人不是旧时故人么,与他站在一起不是更为般配吗。”千昕鹤冷声道。 “我是王爷您的王妃,又怎……”洛希说着就看见千昕鹤身后的安翁,双手奉上一个小漆盒,里面装着一只半旧的银戒,置于身旁的黄花梨高脚几上,让她显然愣住了神。 千昕鹤看着她说不出话的样子,轮到他开口,话不带一丝感情,“这是搜出来的证物,会让夫人连说话的本领都没有了?” 洛希狠狠的盯了宋延皓一眼,大概的意思就是你丫的昨晚没有把戒指收起来? 宋延皓也疑惑,这东西昨夜明明是交给春梅,让她等洛希醒来再转交给她,此刻不禁心中一寒,陡然想起来春梅的不明来历。 春梅是别处介绍来进府的人,一直做的是奉茶的丫鬟,已经有五六年的时间,后来主动请缨到裕王府做卧底,他还问过春梅为何愿意,春梅只是回答了一句,“母亲也在裕王府家做工,又是相熟不易坏事,愿意到裕王府伺候洛姑娘,帮助她离开王府。” “春梅……”宋延皓有些诧异,脱口而出,“春梅、春梅是王爷你安插的卧底……” 千昕鹤沉默的没有说话,薄唇快要抿成一条线,越发的阴冷,低沉,很显然他在等着洛希的回答,视线都是冷嗖嗖的惊人。 洛希都还没有消化完春梅是千昕鹤卧底的事情,忽然见到顾书亭从屋檐上持刀而落,朝着宋延皓的方向,她几乎本能的在同一时间和宋延皓拔出各自的腰间软剑…… 两把软剑。 连出鞘寒音都一模一样。 “看起来夫人,你终究不相信本王……”千昕鹤的眸光黯然,望着这一对鸳鸯剑,两道银光,如白蛇吐信般危险,他不害怕,只是不相信,洛希也会有一天与她持刀相向。 她也急了眼,“王爷,你放了宋大人,我什么事情都原原本本的告诉你!” 千昕鹤脸色一沉,听着她嘴里说出如此袒护宋延皓的话,捏着扶手的指尖都泛着青白,“好啊,你就那么护着他……” 洛希一时语塞,本能朝他走前一步,却忘了收剑,那剑轻薄而又锋利,刃上点点寒光,如杀人诛心,刺他心寒而无力反驳。 这时一直等候在外的严见斋带衙卫冲了进来,更有两个捕头带着一个更夫进来,那更夫瑟瑟发抖,一看见宋延皓,立刻惊慌失措道,“……就是他、就是这位公子!” “拿下!” 严见斋顿时大手一挥,数十几个衙卫奉命办事,眼见情况不妙,洛希本应该的要还击,可当她看见千昕鹤眼里对自己都是不信任的眼神时,那种疏远和冷淡,就像是一把匕首,直直的插在她最为脆弱的那根肋骨。 她选择了束手就擒。 宋延皓深知就算能赢得衙卫又如何,王府内部高手如云,裕王只手遮天,他当即一跪,“下官欺瞒在上,自愿承担所有罪责!” 严见斋窥了一眼千昕鹤,他并未有提出要留下王妃的意思,按理更夫没有指认王妃的存在,大理寺是无权捉人,因而只是命令手下压着宋延皓,回到大理寺下诏狱候审。 洛希看着一切风卷残云的结束,日头晒下来,冬雪融化,这才发觉寒意也好冷。 如同他的脸色一样。 “我、我……” “你仍旧要替他狡辩是吗……”千昕鹤忽然笑了,目光空洞的望着地上,心口越来越疼,忽然他恍惚的褪下手中墨绿玉扳指,置在高脚茶几上,“你拿着这个出去,严见斋见了会放人的……你也不必再回来王府了……” 洛希一惊,几乎丢下了手中的剑,走到他面前,顾书亭拦在半路,寒刀未出鞘,足见敌意,“王妃,请你不要靠近王爷。” “书亭,送她出府。” “我不出去!”她都未曾察觉自己的语气满是颤抖,心中是既有愧疚,又有不安,倔强的站在原地,“我是裕王府的王妃,我有什么理由要离开这里,除非王爷要我……” “你要和离书是么?”千昕鹤冷冷的截住了她的话,终于肯抬起头来看她。 洛希一惊,看得出来千昕鹤是真的狠下了心,本来她自己想要说的是除非死了才肯离开王府,如今被他这样子说,气的直接掉了眼泪,骂道,“千昕鹤、你个狗崽子!” “安翁会把和离书交给你。” 千昕鹤漠然的留下来一句话,毅然起身离开那把椅子,不敢再看那张淡白的小脸红了眼眶,怕再看多一次,他就会心软了。 洛希也一时慌张了神,见他如此决裂疏远,公然连命都不顾,朝着走向千昕鹤追跑过去,顾书亭本是玄卫,奉命行事,迅速拔剑,利刃出鞘,直刺她的暴露出来的后背。 这一声利剑出鞘。 过于惊寒。 千昕鹤也心中顿生一惊,猛回过头,几乎同一时间将追上来的洛希揽在怀中,千钧一发之际,他勃然大怒,连脸上的肌肉都似乎在颤抖,陡然厉声道,“顾书亭……!” 顾书亭的剑顿时停下。 洛希是大气都不敢出喘,五指紧紧的攥住了千昕鹤身上的那件襕衫,一阵后怕的慢慢袭来,鬓间冒出冷汗,她甚至都能感觉到后背的那把利剑,离自己有多近,近到寒意逼人,直透心凉,若不是千昕鹤回头,她现在就真的是一具冰冷无比的尸体了。 “王爷……我、我腿软了,站不稳。”洛希是真的没想到自己有这么怂的一天。 千昕鹤尚未消气,也不知道是气她的还是气顾书亭的,他弯下腰将洛希公主抱的搂在怀中,沉默的坐在那张大椅子上。 安翁也识趣的赶紧拉着顾书亭退下去,箭院内众侍卫们也纷纷后退出去。 洛希极为小心的挨着他,慢慢拉着他的手掌打开一看,看到他指腹上那道泛红的箭痕,也会同样的心疼,“是不是很疼……” “王妃也会担忧本王吗?” “……” 她低着头一时不出声,默默的将高脚茶几上的那只玉扳指为他套上食指,为他轻轻摩挲着掌心红痕,一副讨好之意跃然纸上。 “那是证物。”千昕鹤冷不丁的按住了洛希的手,让她握着那只银戒指不得动弹。 洛希这个人是最能装乖巧的,刚落了泪,脸上还有朦胧泪光,趁着这个时机,凑过去在他耳边小声道,“那是死人的遗物,王爷你何必要抢,请你就还给我吧……” 第72章 自我怀疑 “怎么我瞧着王爷似乎并没有多大的生气,看样子已经和王妃和好如初了。”安翁乐呵呵的抚了抚那一小撮羊须,和顾书亭一老一少不约而同露出半个脑袋,扒拉在箭院门前,看着两人挨得这么近,不禁又道,“正所谓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这个道理不假……” 顾书亭少年自傲,哼了一声,“若不是我刚刚那一剑,哪里就让王爷心疼王妃了。” “你是幸亏王爷肯回头,若是真刺中了王妃,你……”安翁话说到一半,光想想这个画面都都感觉出了一身冷汗,重叹一句,”王妃已然是王爷的心头肉,你若是真的伤到她半分,哪怕皮毛,其后果是难以估量的。” “我又不傻,怎么会控制不住力道。”顾书亭还特意把出鞘的声音拉的那么响亮,实为助攻,目的就是让王爷听的一清二楚。 安翁无奈一笑。 洛希坐在千昕鹤的怀里,小心翼翼的试图偷偷的将戒指拿回去,谁知千昕鹤直接将桌面上的银戒指握紧掌心,让她扑了个空。 他冷冷的声音自上而下,落在她耳,“一盏茶时间已过,你应该要起身离府了。” “那你要我去哪里?”她打算做一张狗皮膏药,非要贴着他,宋延皓就算下诏狱,又不是罪证确凿,根本就不会定罪,何况还有皇帝老子这个后背靠山,反观她自己,这一次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委屈极了,“我一个小女子,王爷赶我走,难道要我睡大街吗……” “你还有闫楼。” 他冷不丁的打断洛希的话。 洛希一怔,见他是真的铁了心的,试图缓和一下气氛,千昕鹤推开了她的手,正如她上一次的退缩一步,那只小手也愣在半空,她选择了干脆破罐子破摔,“是我杀了皇城司指挥使,王爷不必派人去查了……” “他本来在八年前就是扬州一桩乡野纵火案主犯,贴了公告,全城通缉要斩立决的人,如今伏诛,我便招了。”洛希继续补充道,既然手刃仇人,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 “那与宋延皓有何关系。” “他昨夜没有离开过侍郎府。” 她唯独在这一件事上撒了谎,无奈的低头一笑,眼底是无边落寞,即便春梅的话已经言之凿凿,可洛希既然决定要坦然的承担下这一笔血案,又何必牵扯到他人身上。 一阵漫长的沉默。 总有心事在心头。 洛希缓站起身,跪在他的面前,语气冷静而平缓说道,“我本就不是好人,杀指挥使出于私仇,我甚至想要挖了他的眼睛,断了他的骨头,这一切,都是我一人所为……” 千昕鹤脸色阴沉,望着她,望着她倔强而坚定的为了宋延皓而选择承担一切,不禁失声问,“他对你,当真有如此重要…?” “是。” 洛希不愿意说任何的谎言,宋延皓本来无需参与到刺杀杜浔之中,况他早已经是个位高权重的侍郎,放着荣华富贵不享,却那样义无反顾的为了她而再次手染鲜血,于情于理,于公于私,她都没有理由弃他不顾。 那一夜,她确实动情了。 “那本王对你而言,又是怎样的存在。”千昕鹤握紧了扶手,深深的望着她。 洛希说不清千昕鹤对他的重要程度,在不知不觉中让她会心疼在乎的人,是她视若知己的人,“王爷,你对我而言,是比生命重要的存在,我已经欠了你很多东西了,所以对于宋延皓,我不能再欠他任何东西……” “所以你要保住他。” “是。” 她的回答义无反顾,“倘若他真的下诏狱,要伏诛认罪,我也会跟着认罪。” 又一阵长长的沉默。 洛希无地自容。 “你当真认为……自己在本王心中有如此重要程度么…”千昕鹤忽冷冷的抬起了洛希的下巴,不断用力捏紧她,苍白质问她,“就这样认为,本王……会为了你徇私枉法?” “……” 洛希被他指腹上玉扳指咯的生疼,咬着牙不出声,或许是被偏爱的有恃无恐,那双清澈冷滟的桃花眸直勾勾的望着他,将他的心中那团怒火熊熊燃起来,最后千昕鹤冷冷的一甩手,冰冷的只吐出一个字,“滚。” 她当然不用滚,因为千昕鹤已经是起身直接离开,让她反而独享了箭院的冷清。 “王妃、你……你怎么能对王爷说那样的话,你这不是明摆着……”安翁是第一个走进来的人,又急又燥,连话都说不完整了。 洛希反而替他接了一句,“我要是不这样做,他又怎么会尽全力保住宋延皓。” “王妃……” 安翁几乎脚一软,缓缓半蹲了下来,极力的纠正她的话,“您是王爷的夫人,并不是宋大人的夫人,又怎么能向着外人。” “安翁,你又怎么知道我不渴望成为宋延皓的夫人呢,你常常把我看成了好人,可我这个人出身江湖,从来就没有安过好心。”洛希丝毫不掩饰自己的一切,缓缓起身捡起远处的那把柔软的青剑,拂去尘土,望着刃身的冰冷,扭头对安翁淡淡道,“我这个人,最恨欠别人太多恩情,混杂太多的感情,一时之间分不清楚究竟是爱,还是愧疚了……” “奴才多言了。” 安翁不再贸然接她的话,拱手垂下脑袋,生怕自己多说一句,会将局面弄僵。 洛希从箭院离开时,婉儿在外等候多时,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也不敢问,默默低头,顺从的默默跟上去她的步伐。 “婉儿,你能让我一个人安静一会吗?”她忽然扭过头,对婉儿无奈一笑,那双美目星光坠落,仿佛夜黑笼罩了整个苍穹。 “婉儿遵命。” 婉儿行了一礼,看着洛希落寞的身影远远离去,这是第一次,洛希不再是那个活泼朝气的人,她像是刚刚打赢了的山猫,遍体鳞伤,正寻找着回到山洞中舔舐伤口。 洛希路过那一片莲花湖时,隔着老远的亭子,传来小戏子唱着欢快的小曲儿,反而让她更加厌恶,加快脚步赶紧离开了去。 她在竹园坐了一整个下午。 两片茂密的竹林,将她清瘦的身姿深深掩盖其中,万物寂静生长,连一阵风都没有吹过,洛希一句话都没有说,盯着黄褐色的竹子,守门的两个婆子都探了七八次头,不知道的还以为王妃是不是看着了魔? “王妃,竹林阴冷,日头晒不进来便会使人寒了心,容易生病。”良玉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洛希面前,捧着一张柔软无比的杭缎袄子,低声道,“这是从前太后赏赐下来的东西,王妃穿上,便不会觉得那么冷了。” 洛希忽然暗笑起来,“你何必要在意我呢,去在意你家王爷不是更好吗?” 良玉一惊,急忙跪了下来,身后,重重叠叠、莽莽苍苍的竹林,就像是无声的守卫者,将两人都团团围住,甚至不留出口。 “良玉,你觉得我喜欢王爷吗?”她忽然黯然的开了口,望着林间零零散散的光,抬起头想要延伸天际之上,叹气道,“我在这里坐了一个下午,一点头绪都没有呢。” “王妃,你明明那么喜欢王爷,又怎么会说出这样的一段话。”良玉默默的揪紧了放在长袄,掩盖过去自己对千昕鹤的爱意,“王爷对王妃也是情真意切,彼此相敬如宾,或是有一些什么误会,过些日子就和解了……” 这话里平淡,却有着寻常夫妻之间的道理,闹过去一场,日子仍旧是要过下去。 可这一道伤痕,却真真实实的发生在就彼此之间,洛希扭头望着良玉那张淡白的脸庞,望的出神,“良玉姑娘,你与王爷可曾有吵过架,可曾没有理会过对方……?” “良玉是奴才,怎敢与主子争执,自然从来未有过这样的事情。”良玉把头垂的更加低,低到已经看不见她脸上是各种表情。 竹林萧萧风声,过后,沉寂了好一会儿,洛希轻轻道,“良玉姑娘,你总能知王爷心中所想,替他分忧,而我却永远只会惹他恼火,有时候,我也对此十分吃醋……倘若那一天你分走了他,我或许也心甘情愿。” 良玉一时乱神,她看着洛希,看着她眼神幽深,似乎陷入了许多往事回忆之中。 “我昨夜,动情了。” 洛希静静的闭上眼睛,回忆起那人的一句话,他说,小希儿长大了,那时她的心会剧烈的颤抖,回忆似水年华,如梦初醒,在那个人的怀抱之中,会闻到山茶花的香气。 良玉将长袄攥的更紧了。 “良玉,我该怎么办,我好害怕,害怕我不再喜欢王爷了……”她淡淡的口吻诉说心中之事,像是问良玉,又像是在问自己。 洛希看向了面前人,那张淡白的小脸有些粉嫩的晕红,看不见脸上的表情,她长叹一句,或许自己对着良玉说了一通她听不明白的事情,导致她也变得苦恼起来了。 这件事或许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她困在了竹林之中,正在漫无目的的寻找答案。 这一夜的晚膳。 如意料之中。 洛希独自用膳,他似乎是故意不来见她,等了好久,连菜都变凉了,她默默的扒饭,咀嚼,吞咽,完成一系列生硬动作。 “王妃,王爷说他最近公务繁忙,会歇在书房那边,请你不用等他。”门房里的小厮来传话,行了一礼,又迅速离开花厅外。 她起初并不在意,只是晚膳后,屋子里点上蜡烛,独她一人,便索然无趣。 水月进府述命,闫楼的生意很好,小报的宣传更加是锦上添花,洛希都只是左耳朵听,右耳朵出,只顾着点头,她看着账本上的流水收入,却感觉不到什么快乐而言。 “宋大人被释放回府了。” 也不知道是谁说的一句话,洛希一回神,就看见藕花拿出一份药单,递给了她,“他在狱中饱受折磨,什么话没有说,后来刑部的人命令大理寺放人,他的管家来惠民局买药,买的都是治皮肉苦伤的药……” “大抵是天子的意思,定然要放人的,何况杜浔之前所犯罪证确凿,他还参与当地的囤积粮食,哄抬物价,已然是死罪一条。”银柳补充说道,她那日也参与了暗杀行动。 “这种事情你们知道便可,何必来告诉我,今日不是在讲闫楼的生意么?” 洛希瞥了一眼围坐桌边的几个人,也不知道哪里来的消息,居然都关心起宋延皓的情况,这让她心头恼火,不想继续听下去。 “那夜姑娘忽然昏了过去,可我还记得清楚,姑娘在梦里说过一句,想要回到扬州去,回到乡下,回到那些快乐的日子……”银柳一脸疑惑,她还以为洛希是还对宋延皓尚有温存,不然怎么会和宋延皓如此亲密。 洛希欲言又止,干脆头一扭,直接下逐客令,“行行行,今日就到这里了,都回去吧,没有什么事情,不要进王府来……” 水月和银柳面面相窥,不知道洛希为何恼火这一件事,也不得不从命迅速离开。 这屋子又安静了。 洛希觉得自己的脑袋仿佛在着火,烧的直冒青烟,她会主动对千昕鹤说出那样坚定维护宋延皓的话,却偏偏在自己的下属恭维宋延皓时感觉到浑身不舒服,她难不成真的是个渣女,试图一只脚踏两条船……? “不会的不会的,我怎么可能是这种人呢…”她连忙自我否定,心中不断安慰自己,“我是喜欢王爷的,我怎么可能吃回头草,我怎么可能对宋延皓重新有了感情……” 话这样一讲,洛希会忽然发觉身心舒畅,仿佛自己的大脑也很认同这句话。 那蜡烛的火苗一直窜动,被风吹的摇摇曳曳,如今初春,夜里寒风多,也不知道千昕鹤的书房里是否把窗台禁闭,是否会冻着人,洛希越想就越担忧,忽然婉儿就进来了,“王妃,夜里风冷,我来替你掩窗。” “婉儿姐姐。” 洛希心一急,连忙拉住了她的手,“你替我做件事,去看看书房,是否关好窗……” 第73章 相互关心 婉儿忽然一愣,洛希脸色微红,将她拉到一边,低声又说,“你不必告诉王爷是我的意思,你就、你就当做寻常检查罢了。” 听到这里的话,婉儿欲言又止,一听见风吹来那扇花窗,吱吱作响,快步过去拢好窗闭上,添好炉内碳火,回过头看见洛希着急的模样,到嘴边的话又咽下,忍不住温婉一笑,“婉儿知道了,现在就替王妃去做。” 洛希点了点头,似乎悬在心里头的大石头才安稳放下,坐回到桌边玫瑰凳子上。 深冬最为惊寒。 她还不急着上床歇息,又深深地陷入苦恼之中,枕着肘子靠在桌子,长叹一气,倘若她真的对宋延皓还有情谊,就应该要及时告诉千昕鹤,悬崖勒马,不应该再对他有额外的关怀担忧,否则就真的一脚踏两船了。 “看起来徒儿的烦恼丝不比为师的少呀。”屋檐之顶忽然传来老人家的声音,洛希一抬头,那身影就坐到了她面前,正挥舞着手中拂尘,感叹道,“徒儿呀,想太多东西,容易的少白头,你瞧瞧为师,就是这个原因白了头发,如今是一根黑丝都瞧不见咯……” “师父,你怎么还在京都?”洛希边说边疑惑的看了看屋檐上,没有近卫追来。 老人家乐呵呵的一笑,“我今日本来就要继续云游,刚瞧了晚雾,被人打的是真的是皮开肉绽,再来瞧瞧你,眉头都快拧没了。” “我……” 洛希望着老人家满头白发,何必要增添他的烦恼,改而换上一种轻快的语气,“师傅,深夜飞檐走壁视为做贼,王府深严,你走大门进来不好吗,还非做梁上君子……?” “徒儿是怕这府上的主人吃醋?” 老人家笑眸展开,挽着拂尘,咳了一声,故作威严之态,“我可是听说了,你与晚雾昨夜在京郊大开杀戒,还撒了谎……” 洛希满脸懵,问道,“我撒什么谎?” “你对这府上的主人当真是相爱的,为何我不见他佩戴你的家玉?”老人家说着说着就叹了一口气,“我想你就是骗师父的,好不容易还以为有个徒女婿了,结果假的……” “别、别乱说,我是真心喜欢王爷的!”洛希一急,几乎是直直的站了起来。 老人家根本不屑于抬头看她,反而自言自语道,“虽然师门之内不允许恋情发生,但为师很开明的,你既然钟情于晚雾,就应该直说呀,何必隐瞒,演着一出戏呢。” “我、我对宋延皓已经没有感情了!我只不过是、只不过是、……”洛希本来急得脱口而出的话,从深深自我怀疑,逐渐过度到坚定的语气,“我只不过是徒留一丝从前对他的爱慕之情……在虚实之间一时忘乎所以……” 洛希顿了顿,看着老人家那张沧桑的面孔,忽然又低下了头来,“可我的心里,仿佛早已经住进去了另外的一个人…” 老人家面带微笑,挥了挥拂尘,仿佛有一股魔力,将那些飘荡在空中,无用的烦恼尽数吸收进去金罩拂尘,又挽住了拂尘。 “也难怪徒女婿生你的气,他在书房里和你一样,都没睡。”老人家忽然开了口,无意中揉了揉有些酸痛的肩膀,摇头惨笑,“猜想徒女婿应该有一位死士,善用石子,打的为师真的好痛,幸亏我跑得快,一进这院子里,他就像得了命令,就不追我了……” “师父!” 洛希急忙叫出声来,她当然知道千昕鹤身边还有一位武功高深莫测的死士,“你、你怎么就非得去看他,王爷身边高手如林,就算是师父,也不一定能……” “所以说呀,徒儿你可是找到好人家,可千万别这么轻易放手,为师看他对你极为上心,还特意吩咐侍女过来为你掩窗,这一件小事不足挂齿,可他却一直还亮着灯……” 洛希一怔,忽然想起来婉儿的欲言又止,恍然大悟,“他、是等婉儿姐姐去回话……他亦担忧我、担忧我为寒风所着凉……” 老人家看着她若有所思,蹙眉,又忽然,低着头,眉头舒展,她渐渐傻笑起来。 “徒儿一笑,想起开心事了?” “我、我心头暖。” 她说出这话时,小脸一红,坚定了自己本来的心意,她从来就没有过旧情复燃,在昨夜暗杀,渴望已久的复仇成功之后,在面对宋延皓的一刹那间,恍惚了爱情和恩情。 宋延皓就像是一个长期至亲的人,弥补了她童年时期对失去姨奶奶的愧疚。 “唉,最是儿女情长猜不透呀,既然知你平安,为师就安心继续云游去了。”老人家摇了摇脑袋,站起身来,都不等洛希请别,他就自顾自的走到院中,只留余音,“不必送了,为师自由自在潇洒惯了,也愿徒儿你可以如此豁达,别再皱着眉头了……” 洛希送走了峡山道人,便让侍女准备一盏灯笼,她亲自到书房那边去找千昕鹤。 书房其实离昶院很近,出了门子洞往左拐,也就不过半盏茶时间就到,屋子里还没有熄灯,有小厮依旧是负责守在门口上夜。 “王妃止步。” 一声沉稳有力的声音传来,洛希还没进到内院,抬起头来,就看到洪武和洪云父子二人,都是身着黑衣,蹲在檐上,不禁道,“这里是王府,我是王妃,为何止步?” “王爷的命令。不见任何人,包括王妃您。”洪武的声音富有磁性,话一出来就多了两分震慑力,“希望王妃别让我们为难。” “他生气了?” “属下不知。” “屋里还有别人?” “属下不知。” “那你知道这什么?”洛希特意把灯笼抬起来,看着这一对一问三不知的父子,“该不会是王爷让你们故意拦我,不让我进?” “是。” 洪武低垂着头,这句话没有反驳。 洛希气的咬牙,在内院门口来回踱步了两三次,就差没有冲进去,一回过头,就看见良玉从屋内出来,还端着一碗小米粥。 不是说任何人都不见吗? 原来还是区别对待?! “良玉见过王妃,请王妃安好。”良玉双手捧着黑酸枝木的托盘,垂眸行了一礼。 洛希欲言又止,最后不了了之,摆了摆手,扭头原路折返,结果越想越气,熄了灯笼,丢在一边,自己一跃墙上,立檐上。 洪武和洪云一对父子,早已警惕的已经换了方位,在她对面,直身站起死守阵地。 “王妃,请不要让属下难做。”洪武再次委婉表达自己的立场,他的手按在横刀之上,已然表露一切,“王妃若是要见王爷,明日也不迟,请您回去昶院歇息吧。” “……” 洛希是个性子急的人,等不到天亮,又不能随意闯入,思来想去,“罢了!原是我有错在先,是应该有个道歉的样子!” 她一回昶院,就拉过被子蒙头大睡,不到半刻钟,翻来覆去,辗转难眠,坐直了起来,盯着床帐一言不发,一盯就是一宿夜。 “怎么更夫还不敲梆子?”洛希心中惆怅,又下床推窗看了看夜色,屋子里的铜漏都在滴水计时,无可奈何爬上床,卯正时才来睡意,昏昏沉沉的才睡了一个半时辰。 婉儿轻轻的推门进来,后头还跟着七八个蹑手蹑脚的侍女在准备净盘面巾。 “婉儿姐姐?几更天了……”洛希睡得迷迷糊糊,但耳朵听力敏锐,昨夜熬了一宿,顶着两只黑眼圈微微尝试睁开,困得瞌眼。 屋子内的铜壶的莲花漏已经上浮半,漏箭指刻度辰正,滴水声细,时间不停,婉儿便回她一句,“刚好辰正了,王妃。” 洛希一听,几乎跳了起来,“啊、你们怎么不喊我起来?怎么不喊我去用膳?” “王妃你睡得沉、我唤了您两次的……”一个上夜的小侍女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颤抖的就要哭了出来,“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是我让她不要再进去唤你起来的。”婉儿见洛希睡意全无,便挥了挥手让小侍女退出去,转身自己就拧干热巾子递了过去,主动认错,“我知王妃昨夜辗转,所以自作主张,想让你多睡一会儿,好生休息……” “我、我急着见王爷。” 洛希囫囵吞枣的擦了脸,簌了口,快速用楠木梳子将头发一扎,盘起来作莲花状的矮发髻,再拿起一根常间黑色木簪横插发髻之中,就急匆匆的系上披风就到花厅。 花厅上的侍女们都在打扫家具,掸着灰,连洛希一来,连忙一字排开请安。 “王爷呢?他用完膳了?去哪里了?”洛希直接抛下了三个问题,环视一圈,只有远远追上来的婉儿一众,又扭过头看着那一排侍女,“说话呀,怎么你们是哑巴不成?” “王爷…王爷辰初就用完膳了,如今应该到大理寺办公了。”侍女中有个胆大的,兢兢业业回了话,赶紧的就把头低垂了下去。 洛希一身单薄,错过了这个时间点,想要出门去,婉儿连忙拉着她,“王妃,你还没有用膳,又穿的少,会弄坏身子的……” “有些话不说出口,就会让对方的误会加深,我不想要这样子。”洛希急急忙忙的推开婉儿的手,又被几个房内的女侍拉住。 这几个人都是她当初自己挑选的忠义女侍,不约而同的劝她,“王妃,大理寺离这里至少两盏茶时间,且王妃不报大理寺,又怎能进入,会被别的人笑话你不规矩的。” 洛希突然清醒,她这样衣衫不整,面若苦妇,去见千昕鹤,会丢了他脸面,所谓人靠衣装佛靠金装,当即就吩咐婉儿,“把我最好看的衣服拿出去,道歉要有诚意的!” 几个女侍又风风火火的迎着洛希会昶院,收拾了一番,她本就是浑然天成的美貌,生得一双冷滟动人的桃花眸,一袭淡红色提花柿蒂纹大袄,襦裙折叠渐变青山绿水,两只碧玉小手左套紫水晶镯,右带那四颗白玉菩提珠串,脖颈佩玫瑰七宝璎珞。 她甚至特意梳了一年景花冠,花团锦簇,衬托她冷艳动人,在婉儿的搀扶下走出来,就像是壁画上走下来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出巡而来,一垂眸,俯瞰众生百态。 然而这一位坠凡来的仙子,在大理寺门口的马车里,坐了一个早上的冷板凳。 “他真的不见我???”洛希隔着车帘上的怒火都快烧到传话的小厮身上。 小厮瑟瑟发抖,赶紧作揖,“王妃,小的真的问了两三次了,甚至自报家门,那看守的说是王爷的命令,他在办公,不见人。” 洛希不满,又道,“他大理寺开着门,难道都这样对待百姓的吗?这还有……” “那是公堂之门,守卫说、说王妃要报案,理应先去扣京县的门,敲冤鼓……”小厮越说气势越弱,连忙擦了擦头上冷汗,“王爷似乎…似乎有意不见王妃您、还让守卫传话……说你有你自己的事,何必要来管他…” “那个狗崽子真这样……!”洛希直接掀了帘,骂到一半,见小厮吓摔倒在地,不免也觉得自己确实可怕,“罢了,这里没有你的事情,不必再去通报了,我自己守在这里。” 婉儿也陪在里头,小声禀告,“王妃,不如回去吧,你还没有用膳呢。” “我不饿。” 洛希小脸涨红,挨在车壁上闭目养神,不一会儿肚子就咕咕叫起来,她为难的摸了摸肚子,这才接过婉儿递过来的点心吃。 两人又在马车内等待了一会。 卖糖葫芦的商贩路过,飘进来酸酸甜甜的味道,洛希掀来帘子便道,“你等一下,给我两串糖葫芦,要最大个头的那串。” “好、好嘞。”商贩一抬头就看到洛希精致的面容,沉鱼落雁的美色,连忙抽了两支最圆润大颗的糖葫芦,递过去,“姑娘有眼光,京城内最好的糖葫芦,五个铜板。” “给你,快走吧。” 洛希爽快的丢给了他一串十铜板,接过糖葫芦,分了一串给婉儿,自己也继续趴在车窗边上,继续盯梢似的看着大理寺正门口,不忘道,“我就不信等不到你出来……” 第74章 公堂威严 忽然,洛希瞥见一顶轿子颤颤巍巍被抬进去大理寺内,四个轿夫神色慌张,她察觉到不对劲,定睛一看,宋延皓的管家范旭也跟随着轿子入内,她连忙叫来小厮,“快去看看,是不是那个轿子内的就是工部侍郎!” 小厮赶紧听令,偷询了回来,“禀告王妃,刚刚进去的是工部侍郎宋延皓。” 她一听,心中顿感不妙,连婉儿的劝告都不听赶紧下了马车内,一袭粉红大袍越过长街,头戴四时景的象生花,花团锦簇,生机活现,围观百姓无不感叹,天朝底下竟然有如此美人,气质清艳,灵气而脱俗。 大理寺前的两名守卫见此,连忙拔刀呵斥,“此乃奉天大理寺,尔等速退!” “吾乃裕王妃,有王爷给的金玉令,出入无阻,还不收剑退下?”洛希示出千昕鹤曾经给过他的手牌,面中温怒,况她身上的这一套服饰高雅贵气,更加衬托出她的威严。 两个守卫面面相觑,不知应该如何是好,又遭她震喝住,“……还不快起开!” “持王爷手牌者乃亲信,况是裕王妃,还不赶紧让路,快退下……”大理寺主薄崔文盛恭敬的合交叉礼,一袭青袍弯腰迎出,眼神示意两个守卫赶紧退下,那双老眸笑笑,转而对洛希道,“裕王妃,您请入内来。” 洛希直接就推开横刀自顾而入,主簿带着她到前厅上,又绕道官堂不入,过断案八房,还引见了司正黄文公,评事李佳迅,侍卫端上茶来,请她落座,她很快就意识到这是在绕圈子,碍于脸面而又不得不坐在上座,听着几位公卿开始谈笑风生说起事来。 “诸君议事,我不好参与,本王妃到后头院子里走走,等到王爷下公堂再来告诉我也不迟…”洛希打断了崔公等人的谈话,借口到外头小逛,迅速起身就离开了屋。 崔文盛立马察觉到洛希的想法,赶紧追了上去,她记得上次公堂的位置,轻车熟路就到了前厅去,忽见崔文盛立马就拦在了她的面前,“王妃,王爷在公堂内审案,无关人等禁止入内,请您不要让小人为难呀……” 洛希根本不理会他的话,从前厅径直的走进去,绕过内堂门,于公堂侧边只剩下一道随手可掀起来的的竹帘,崔文盛也不敢贸然拦她,重叹了一口气道,“古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忍不拔之志,王爷是大理寺的主管,王妃却在其背后扰乱公堂,您这有违背礼数,陷他于不忠不义。” 她一时停住了脚。 隔着那道竹帘,她甚至可以闻到一股血腥之味,这就是大理寺公堂的手不留情。 千昕鹤正坐在一张黑色楠木官帽椅子上,身着暗红色大衣公袍,右手撑在雕有獬豸兽头扶手,正在用清淡,幽隐的目光望着眼前的宋延皓,“文昭五十七年,本王第一次监国,宋大人高中状元,殿前回话,是本王亲赐你翰林院修撰,从五品,对么?” “……是。” 宋延皓脸色虚白,就坐在他面前的那张官椅上,披着单薄的敞衣,身上还有隐约可见前几日挨打的血色鞭痕,十分惨壮。 “本王还记得,你是庸郧的学生,他致仕归家举荐你出任翰林学士承旨,兼吏部审查院知事,陛下登基后,你却反而从吏部调任,大材小用,去做了工部侍郎。”千昕鹤摩挲着手中的玉扳指,若有所思,“皇城司前指挥使已亡,此事已不再追究,但他的儿子杜明尊任殿前司所属诸班直,这个职位只不过小官,你却亲自给吏部举荐了一个人……” 宋延皓脸色一变。 “你举荐之人乃叛逆之臣,槐王府上长吏黄孝河。”千昕鹤忽然抬起眸望着他,看着他脸上极为细微的变化,冷冷道,“她不知道这件事情,但你利用了她,做了帮凶…” 洛希听到这里,忽然内心咯噔一下,她是没有想到这一层关系,只是那个时候觉得宋延皓杀杜明尊有些过了头,现在细细想来,宋延皓是从来不轻易自己手染鲜血的。 “下官不明白王爷意思。” 宋延皓虚弱的支撑起身体,靠在椅背上,轻轻的一笑,“王爷要杀要剐,下官又怎么有怨言呢,还请直接动手吧。” 千昕鹤兴许猜到宋延皓不会轻易全盘托出,示意下首的严见斋便接管了此事。 严见斋一袭红袍,义正言辞的说道,“吏部会将其改为良籍,此乃大罪,你明知此人有问题为何还用,再不说真话就要遭刑!” 洛希心中一寒,猛的捉住了竹帘的边角,又像是烫手一样松开了,她是王妃,不能出去阻拦,不敢贸然再增添一点事端。 “是我亲自指使审查院修改了黄孝河的罪籍,为己所用,一己私欲罢了。”宋延皓面无表情的说道,强撑着身体,“此事并无幕后主谋,严大人也不必再审,我都认罪了。” 严见斋站了起来,他的身材欣长,傲骨正气,“起用罪臣,是陛下的意思么?” 宋延皓顿时闻声色变,视线直接穿过严见斋,看着中央高座上的千昕鹤,他一言不发,疏远冷清的玉眸,凌厉的目光,如同高山俯视的雄鹰,让自己的一切无所遁形。 “原来王爷特意派人到府上请我来,不是要我伏诛,而是要做指认。”他饶有意味的望着千昕鹤,自己确实低估了王爷本领。 千昕鹤始终如同冰山一样的沉默,将宋延皓脸上微微露出一丝无奈和自嘲,都尽收眼底,他微微用余光看向那竹帘处的一丝不寻常的荡动,安静,并没有多说什么话。 “用刑。” 严见斋没有给宋延皓多余机会,一声令下,两个侍卫走上前,将宋延皓按在长条板凳上,跟来管家范旭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几番想要拦上去都被身边的狱卒扣住。 狱头掌棍在手,来势汹汹。 忽的一棍子下去,本就身负鞭伤的宋延皓痛的咬牙切齿,始终是一言不发承受。 然而千昕鹤并未出言阻拦,目光深幽如泉,漠视眼前一棍又一棍被杖责的千昕鹤。 他冷漠的像个高高在上的王者,余光看向那道竹帘子,那个人始终不为所动,没有冲出来,让他也不禁陷入沉思之中。 洛希的心头似乎被火煎熬,但她也很明白自己一旦冲出去,无非是苦着脸求着千昕鹤放人,而她有什么理由要求他放人呢? 此处是公堂,非公职人员不得入内,她无证无据,倘若她是个市井小民瞎闹一场尚且问题不大,可她的身份的裕王妃,胡搅蛮缠只会让他陷入尴尬,害他有失公正。 青梅竹马的爱意早已经成为过去,千昕鹤如今是她唯一的夫君,她的后背靠山。 “劳烦崔主簿在审讯结束后,告知王爷我在客厅上等他,此处便不再打扰了。” 洛希冷漠颔首,打算毅然的退出内堂等候,箭院的那一次他已经选择了退让,这一次若是再为了宋延皓挺身而出,千昕鹤定然会真的选择和自己决裂关系,分休和离,不能与肩同行的人,她自己也会断然抛弃。 “快停下!” 忽然数道人影掠过,推开看守侍卫冲进来,为首的人护在昏迷的宋延皓面前,“宋大人乃重臣,非大理寺可以动刑!” 她也万万没想到会有人居然做出了闯公堂的动作,不免费心生好奇,又留下来。 千昕鹤沉默看着出现在面前的刑部尚书薛文宏,刑部员外独询和员外郎阚霖三人,那双玉眸越发的阴沉,可怖,就像是万丈深渊,没有人可以猜透他此刻的想法。 “几位大人、请你救救宋大人,大人本来就遭受过鞭刑,再用刑,大人性命难保……!”范旭一时间看到了救星,隔着好几丈远跪下来求情,不断重复着救人二字。 薛文宏乃尚书省内一品尚书,掌管审刑院,他双手行叉手礼,往前一礼,脸色严厉,直面上首的千昕鹤,冷冷道,“王爷,上太祖皇帝有言,誓不诛大臣,言有违者不祥,相袭未尝辄易,而国朝有士大夫等级序列,严大人品级在宋大人之下,若非陛下亲临,王爷怎可认同严大人用刑责罚…?” “薛大人,此乃公堂,你非大理寺官,擅自闯入,本就是是大罪一条。”严见斋冷冷的道,他是出了名的铁面无私,深知国朝律法,“刑部主管各司刑狱案件,但先帝下旨此处为大理寺由裕王统管,不受刑部差遣,你我品级皆在王爷之下,何故是审不得他?” 薛文宏被怼的哑口无言,气的话都哆嗦,“你、你一个四品官居然敢、、、” “退下。” 高座上的人终于开了口,漆黑如墨的玉眸早已没有了温度,就像是心死了一样,冷声道,“还要本王,重复第二次命令吗?” 堂下众人顿时不敢言语。 严见斋是千昕鹤的左膀右臂,以他马首是瞻,挥了挥手示意狱头停止杖责,将昏迷不醒的宋延皓,重新带回到椅子上坐好。 “王爷,黄孝河私改户籍一案,如今由审刑院接管,望你将宋大人交由本官审问。” 薛文宏身高九尺有六,体壮魁梧,是标准的大块头,依旧在直面千昕鹤不敢过分张扬,“…请王爷,准许本官带走宋大人。” 千昕鹤忽缓站起身,一步一步的走下台阶,红袍宽袖,浑身散发出冷气森然。 他忽然停了下来,目光深深望向了那一片竹帘,就像是一道寒光穿透而来,吓得洛希屏住呼吸,甚至感觉有些僵住,仅仅是一个动作,都给她带来极强的压迫感。 薛文宏也好奇的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看不出来有什么问题,一回头,千昕鹤站在了他的对立面,冷的一声,“薛大人。” “下、下官在。” 薛文宏一惊,抬头又正碰上千昕鹤凌厉的目光,吓得赶紧后退,低头双手握礼,“王爷、请你…请你将宋大人移交刑部审查。” “薛大人,这已经是刑部第二次要从本王这里接管宋大人,连借口都是一模一样。”千昕鹤的声音出乎意料的温润如玉,让薛文宏放松了警惕,正欲解释,下一刻就被他冰冷的大掌直接攥住衣领,话也噎住了在半路。 千昕鹤玉眸微沉,攥着他的衣领,迫使原本高他几分的大块头都不得弓着腰,低下头来听,“你真的当本王……是只病猫?” “下官不敢——” “你有什么不敢的?”千昕鹤冷的打断了他的话,“连本王的公堂你也闯了不是……” 薛文宏一惊,随着千昕鹤手中的动作不断缩紧,湖绸的紫衣袍将脖颈勒出一道鲜艳刺目血痕,他脸色苍白,呼吸也越发艰难。 千昕鹤冷幽在他耳边吐露低语,“不要以为有陛下撑腰就可以轻易从本王这里提人…否则本王第一个处理的,就是你。” “下官、下官不是……” “你在发抖。” 千昕鹤冷漠的的缩回了手,这是一种极为厌恶的动作,垂眸冷声道,“刑部乃国朝最高的刑法机构,薛大人既要提人,本王便依了你,只有一句话,尔心贵正,正则不敢私,倘若让你在中间……有任何徇私枉法的事,天子堂前,本王亲自将你头颅奉上。” 薛文宏一时进退两难。 “怎么,官场人若沽名钓誉,沦为权势走狗,龚大人是圣贤读书人,不应该最恨此等人,怎么如此为难?”千昕鹤他缓缓移开了视线,不再去看他,转身,坐回了上首那张冰冷的官椅上,“将人提走吧,刚刚不过是个玩笑话,大理寺不会再过问审刑院任何事。“ “是、是……” 薛文宏松了一口气,连忙擦了擦额角汗,他一直标榜自己是正义之师,从未有过断不公的案件,突如其来被千昕鹤如此质问,竟然见一句反驳的勇气都没有,实在愧对自己读了三十年的圣贤书,垂首作揖,“下官不敢扰王爷清净,就此告退。” 公堂内又恢复了一片宁静。 严见斋看着薛文宏将人带走,也深知这背后奉是皇帝命令,千昕鹤岂有不从,正欲开口,高堂的声音冷冷落下来,“本王累乏了,诸位去做应该做的事情,不必多言。” “是。” 堂内的判官,狱头都异口同声领命,严见斋也不好多言,抚了抚大红袍,作揖一礼,随着余下的众人也纷纷退了出去。 第75章 背叛故友 崔文盛也是个老官场人,看得出来千昕鹤气在头上的隐忍不发,跟着众人自然而然退出来公堂内,洛希也害怕千昕鹤突然发难,本能的要跟着崔文盛退出去为好。 “夫人。” 一声很轻的挽留。 洛希默默的攥紧拳头的手,再也没有任何理由再就出去,纤细玉手掀起竹帘,她便探了头,那袭粉色霞帔大袍更加衬托她的肌肤嫩白如雪,五官分明,朱唇皓齿,如同瓷娃娃一样精致,确实让人为之怦然心动。 她鲜少的着正装来,转念一想她是为了替宋延皓求情而来,千昕鹤便黯然一笑,“夫人,他真的就对你有那么重要么…?” “我、我不是——” “你何必如同他们一样害怕。是因为看到那张面具之下的本王,并不如你想象中的美好,现如今都不敢靠近本王了对么。”千昕鹤居高临下的望着面前人,这种感觉从前也有,那年选择弃位后的众叛亲离,铁骨铮铮的文臣武将骂他忘恩负义还历历在目。 “王爷…” 她心头一颤,想要上前去试图捉住他的手,千昕鹤下意识的抽离,让她落了空。 洛希的指尖有些微微泛白。 千昕鹤正襟危坐,沉吟半刻,深邃的眼眸凝视着她,开了口,“本王喜欢一切事情在既定的计划中进行,没有任何人能打乱计划,唯独对夫人你,本王放弃了原则,让步了很多次,给了你足够的包容和偏爱,如今,本王觉得很累,不想再袒护你了……” “我只是想来向你道歉。”洛希声音干涩暗哑,试图再次捉住他的手,“我并非来……” 忽然,千昕鹤都未等她说完,麻木松开她的手,“本王不喜近任何人,包括你。” 洛希忽有一种不被信任的难受,千昕鹤变得疏远,沉默,冷淡,就像对待所有人一样,他从前对自己的偏爱,早已无影无踪。 “你我之间本无爱意,何必强求,落得一个强颜欢笑的下场。“他冰冷无比的语气,就像是对待一个陌生路人,“和离书本王会交给安翁,你依旧是王妃,倘若哪一日你觉得无趣,便去找他取来,过你想要的……” “因我没有如王爷心意,没有做个听话的女子,王爷便要这样对待我吗……?” “是。” 他的话冷的没有温度。 她压抑着心中苦楚,没想到他会这样说出一番话来,竟忍不住笑一声,“王爷你偏说这样的话,是我对你死了心是么……” 千昕鹤沉默的如一尊石雕,骨节分明的手指微微握紧扶手,这个细微的动作被洛希看的一清二楚,她慢慢的靠了过去,一双明亮的眼眸深深似海,“我此番来,是为道歉而来,绝对不是为了救他,我可以发誓。” “倘若本王要他死,你会选择站在哪一边,他那边,亦或者是……”千昕鹤话到一半,他或许猜到了答案,并无再言。 洛希低头,笑了笑,“王爷一生光明磊落,怎么会用杖责的刑法来杀他。” “你把本王想的太过于高洁了。” “或许王爷你没有注意到,相比于普罗百官,你是一颗耀眼明珠的存在,你赏罚分明,能够断公案件,给他人希望,在扬州做的诸多事情我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你是那高岭之花,反而我是那沾染鲜血的杀戮之身,我确实瞒了王爷事情,很多的事情……” 她越说下去,离他的距离越来越近,近到可以闻到,有股淡淡的梨花茶香。 “你如今要在公堂认罪吗?” 他忽然问。 “王爷要亲自审我吗?”洛蓦然希黯然一笑,有些难过,“我杀了杜浔,他杀了杜明尊,王爷断案公正,要捉了我下狱么?” 千昕鹤轻并未说话,冷冷的抬起她的下巴,深深望着她,如雷光直击,似乎要将她暗藏在心底的秘密顿时照亮如昼。 洛希一时有些慌张,下意识微微的后退,忽的就被他握紧了手,“夫人,你害怕本王真的会把你扣下大理寺狱么?” “……我害怕。” 洛希该怂的时候还是怂了。 他漠然的松开了手,往后直直靠在海纹椅背,淡淡道,“你如今要弃了他吗?” 洛希听他这样子一说,只是摇了摇头,“他就算是利用我,也未曾害我,我又并未拥有过他,非他雇主,何来弃他一说。” 千昕鹤脸色微变,显然她的话里,早就知道了宋延皓有利用过她的事情。 “那只银戒的主人,是我姨奶奶。她一生仁慈贫苦,抚养我长大,杜浔年轻时做盗贼恶事,心生歹念,一把火烧死了她。”洛希不再隐瞒过去,继续缓缓道,“宋延皓也曾经受过姨奶奶恩惠,会杀他尚且说得过去,但杀杜明尊,多少有些意外我是知道的,毕竟在过去五年以内,他都没有亲自动过手…” “你想要说什么。” “我愿意与王爷做个交易。” “什么交易。” “宋延皓是两院楼最大的客户,大多案件来自吏部驱使,我替他宋延皓做了许多事情,直到他的过往,你若是想要他命令户部修改罪籍的证据,我自然自然替你找来,只是……”洛希的话说到一半,微微一顿,这才接了下去,“只是宋延皓是我的十年故友,他的性格如何我最为清楚,他并非是那种买爵鬻官的人,他这样做,背后的人王爷也应该很清楚,我便只是求……求你放过他……” 宋延皓为官清正,从不欺压百姓,他甚至通过两院楼来处理了很多背地见不得光的事情,都绝无一件是如狼牧羊,助纣为虐的坏事,洛希对他的信任也并非一刻的时间。 “背叛十年故友,夫人真的能狠心下来么?”千昕鹤冷冷一笑,根本不愿意相信她的话,空洞的望着她,“你当初嫁入王府,也只不过是可怜本王,甚至……本王还会想,会不会连夫人,也是他安插在王府的卧底……” 洛希心一紧。 “夫人并非离开我就存活不下去,你与其她女子不一样,何必囚困于此,你应该获得自由,过你想要的生活罢了。”他缓缓的站起身来,宋延皓的背后是皇帝,这一点无论是他,亦或者是洛希,大家都心照不宣,因而他狠下心来,冷冷道,“夫人,你对本王毫无利用价值,不应该再留在府上了……” “我何曾惧死。” 洛希忽然抛下一句话。 千昕鹤扭头看了她一眼,玉眸微变,如暗泉涌动,又匆匆的别过脸,他大步流星的离开了公堂,不再留给洛希解释的机会。 她觉得心在窝火,气的是一掌拍在书案上,后头进来的严见斋面色冰冷,大袍一拢,“请王妃即刻离开公堂,不应扰——” 话音未落,那张巨大的黑色楠木书案就一声开裂,骤然轰然倒塌,裂开两半。 严见斋一抬头,就看见洛希浑身阴冷的从身边擦肩而过,他这才意识到洛希的武功高强,绝非那手无缚鸡之力的侯府嫡长女。 洛希出了大理寺的门口,上马车,直接卸下头冠,耳钗珠簪子,褪去霞帔大袍,改换上一件普通青色袄子,婉儿急忙问,“王妃,你、你这是要到别处地方去吗?” “到侍郎府去,回去告诉你爷也无妨。”她头也不回的跳下马车,扬长而去。 婉儿想要去追又不敢,生怕惹找气在头上的洛希,只能紧紧的握着大袍衣,目送洛希的离开,随后吩咐马车千万不能在这个时候回府,否则很容易就又引起王爷的猜忌。 洛希实际上是先去了闫楼,上二楼又换了一件绣花浅白色斗篷,挡脸掩身,从窗户一跃而出,预感到有人跟踪,加快步伐,几经波折,到了京郊外一处小庙,几个形色可疑的男人也跟了进去,一入门就被撒了鱻香,昏倒在地,身上的令牌也掉了。 “不自量力。” 一声冷嘲热讽。 那身斗篷下的女子缓缓露出一张俊俏的脸,居然是绣球,她收拾好这几个显然是王府的近侍,和后头而来的藕花碰了碰面,“藕花姑娘收信的速度有点慢了,下次努力。” 藕花面露囧色,她也没想到正在坐堂问诊就会有个小乞丐送信过来,收到信已经是直接跑着来的,“我已经带来了绣球姑娘想要的东西了,是现在就为他们行针吗?” 绣球点了点头。 一阵忙活过后,绣球朝着天空中发射出一枚信号弹,带着藕花的消失在小庙外。 洛希就在距离城墙最近的地方看着信号弹冉冉升起,转身隐入街市之中,她头戴福巾,衣着道袍,手挽浮尘,自后门径直而入,绕过后堂,目的地明确的进了正房门。 宋延皓见她进来时,似乎并没有太多震惊,虚弱的靠在堆叠起来的枕头上,“你在我府上,也放了不少的卧底吧……” “不多,就一两个。” 洛希坐在床前的那张小圆桌旁,自顾自的斟茶倒水,还不忘问他,“宋大人,要给你也倒一杯水吗?你喝白开水对身体好。” “你来晚了。” 宋延皓笑了笑,吃力的坐起来,一手撑着床沿,一手捂着胃部的地方,费了好大力气才一步一步的走向洛希,在她暗中胡乱瞟的目光中,干脆明了的给她指了指方向,“本来放在那个柜子的墙后,你可以看一眼。” 洛希起身推开柜子,就见到一个巨大的洞口,都快被砸开通到隔壁屋子,不禁一叹气,背靠柜子,双手横抱在胸口,“难怪千昕鹤要请你上第二次门,可真是用心良苦。” “你难道不是也为此而来吗。” 宋延皓吃力的坐在凳子上,身上的鞭痕和杖责过重,他的脸都是煞白的,“早知道我就不藏在家里的,这满京城都是贼……” 洛希没想到他还有这等空闲开玩笑,“你就算不放在家里,官衙,田庄和外府,都一样会被千昕鹤翻的底朝天的,你这里估计养着的卧底,可不比我收买来的少呢……” “你是怎么知道东西在我这里。” “我认识你十年了,宋延皓。”洛希一叹气,给他斟了一杯茶,推到他的面前,“你这个人不愿意轻易露面做事,当然容易被人把握住的把柄,也不会轻易交到别人手上。” “你会恨我吗?” “那倒算不上,你是个怎样的人我还是清楚的,就算是千昕鹤拿到证明,的确是你的意思让户部改了黄孝河的罪籍,你背后的皇帝老儿,也会伸出一只黑手来保住你,不是么?”洛希端起茶杯一饮而尽,初春寒意未散,冷水点滴在心头,冰凉凉的,“我只不过是不知道,你从前是正直的人,如今是为了替皇帝卖命,走的路是越来越弯了,有点不像我认识了的…这样做真的如你所愿吗…” “黄孝河是个人才,他值得被推荐为官,不应该就因为当年槐王谋逆而受牵连。” “那澄王起兵的那四万兵的家眷,有多少是不知情牵连三族内,可曾见过你求情?概不过是皇帝觉得那人可用便用,那人有谋逆便诛,天下是天子的,我不敢多置喙,只不过你我之间,倒是多了一层隔阂了。”洛希语气平静,又饮了一杯凉水,有些嫌弃的拧起眉头,站起身来伸了伸懒腰,转身就要出门去,“宋大人家中的茶,果真不好喝,下回我差人送你一些梨花茶,味道是极好的。” “洛希,你也变了。” 宋延皓叫住了她,吃力的也站了起来,“你……从不会来质问我,可你今天来上门,我想你一定还有别的话要对我说。” “这句话烂在心里好了。”洛希摆了摆手,始终没有说出来心中的那一句话,出门看着外头倒了一地的守卫,叹了叹,“实在抱歉哈,你这府上的人的确很差劲,一点点鱻香就昏昏大睡,改天再雇一批好的吧……” 他再也没有任何理由喊住她留步,看着柜子后的空洞,那一份他要求吏部私改黄孝河的户籍文件,如今被大理寺搜查走,想必风雨欲来,洛希也再不是傻傻听命的人了。 第76章 乳母王氏 洛希回到王府后地位似乎一落千丈,以往得到的所有偏爱都像过眼云烟,千昕鹤再也没有对她有过关心,两人之间仿佛隔了一层间隙,见面不语,同桌而食只剩下沉默冷淡,动筷,夹菜,连多说一句话都是多余。 “王爷,我知道你——” “食不言,寝不语。”千昕鹤冷冷的打断她的话,放下白玉瓷碗,净手,离桌,疏远的就像陌生人一样,“用膳已毕,请便。” 她还捧着那只刚盛饭没多久的碗,余温尚在,桌面佳肴满目,热气腾腾,面前人已经选择离席,徒留一双冰冷的碗碟筷箸。 婉儿心疼的看着洛希,见她低头认真扒饭,没有夹任何的菜,仿佛感同身受,“王妃,王爷他可能只是一时生气,过些……” “你不必劝,我好得很。” 洛希习惯性的用全身尖刺将自己团团保护,不接受任何人的好意,她干脆利落的把米饭都吃光吃净,重重的置在桌上,“我已经吃好了,吃的很饱,没有一点不舒心。” 她不允许任何人跟来,也不知道要往哪里去,毕竟一朝宠上天,如今落成泥,仿佛过路的丫鬟,都能够对她进行指指点点。 路过,那一片荷花湖。 那个亭子的地方,压抑着的哭声,三言两语,更有无情的冷笑声,那一张巨大漆黑的酸枝木屏风后面到底藏着什么,洛希本不想管,路过时却越听越恼火,到半路,就折返回另外一条直通亭子的小桥走了上去。 “何人在哭?” 洛希冷不丁的出现在屏风后面,寒冬腊月就看见琪儿的双手被人按在冰水里,还有一个小丫鬟蜷缩在角落瑟瑟发抖,一抬头就看见上首的王嬷嬷,头戴珠钗,富态的挨在围子榻扶手,她还惊讶的发现,连小田氏也坐在那堆命妇中间,此刻低着头不敢相看。 命妇们的等级都很低,见到洛希突然出现,赶紧拢了拢大袍服,几乎就是一股脑的跪下来,口中念念有词,“…请王妃安康。” 王嬷嬷坐在上头,纹丝不动,她的年龄不过四十五六,因千昕鹤乳母身份,除了天子太后,还没有主动向谁行过礼,如今心高气傲的,端坐着等着洛希来问她的安好。 “嬷嬷,王妃来看你了。”一个女侍躬身过去,轻轻的半跪在榻边提醒王嬷嬷。 王嬷嬷瞥了一眼洛希,说不上恭敬有加,按身份地位确实不该坐上首位置,便不紧不慢的由两个女侍搀扶着她站起来,行个虚礼,淡淡道,“老身王氏,见过裕王妃。” “这两个小丫头犯了什么错,要这样处罚她们,你们都是没爹生没娘养的?”洛希倏然之间勃然大怒,一脚就踢翻了冰水盆。 她转身就看着面前众人,冷声道,“现如今西苑管事是哪一个,还不快滚出来?!” 王氏都被她这个阵仗吓了一个后退,用着微弱的声音回她,“是、是朴嬷嬷……” 洛希一把就拽住了王氏的衣领,将她几乎勒的透不过气来,“你算什么东西,本王妃在问话,轮到你一个奶妈子来回答?” 人群中顿时有一位妙龄少女跌跪了出来,颤抖爬向洛希脚边恳求道,“王妃、王妃你饶了我母亲吧,她年纪大了,不懂事、如今西苑管事的的确是、是朴嬷嬷……” “那是她亲自下的令要处罚这两个丫头的…?”洛希狠狠地提起了王氏的衣领,看着她头顶上簪着那支白玉,便已然想到前因后果,恨不得把面前人直接丢下了湖里去。 王氏连气都喘不过来,那妙龄少女顿时惊慌失措,哭的是瑟瑟发抖,“王妃、王妃你饶了我母亲,是那两个丫头偷了东西,要拿出去王府卖,我母亲才动怒要罚的……” “哦…?” 洛希故意拉长了声调,扭过头,那双漆黑的乌眸翻云覆雨的诡谲,就像是个无底洞,要将秦念念颤抖的灵魂吸了进去。 她的话冰冷至极,“本王妃再给你一次机会,舌头捋干净,想清楚,再回我的话……” 秦念念一惊。 王氏往日神气惯了,如今也弓腰瑟瑟发抖,头上那支本不属于她的白玉簪子也被洛希拔出来,“啪啦”一声,径直的丢到秦念念的面前,她吓得连忙求饶,“王妃,念念她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 “那你还不如实招来?”洛希那双魅瞳阴冷如霜,大掌一甩,让王氏险些扑了出去。 那些围观的命妇们心里吓了一惊,她们都是小门小户的出身,哪里敢掺和进亲王妃的家事,连忙起身告退,谁知洛希冷冷的留下了她们,“既然都那么爱看热闹,都留下来听听故事,亦或者是你们不给我面子?” 洛希是如今积攒了一肚子的火气无处发泄,王氏不凑巧就撞在枪口上,早已吓得六神无主,只得老实说来,“她们两个丫头是一房的人,琪儿无端得到一支白玉簪,要拿去变卖、她们怎么会有这种东西……老身一时冲动,便让人拿来冰水,逼他们说出实话……” “你诬陷她们偷盗,自己却把簪子戴到了头上来,反而恶人先告状了?”洛希冷漠的看着面前的王氏,见她惭愧的几乎把头磕到地面上,又扭头看着秦念念,“瞧瞧你母亲在这上头儿装公正,还学人逼供,你最好是不知情,和这些女眷都是看戏的人,否则……” 她故意没有说完下半句,转过头将放在围子榻上的矮扶手捉起来,用力一扔。 只听见“嘭”的一声,那屏黑酸枝木山鸟画屏风正好被砸中,轰然倒在地,四周冰冷的寒风倏然狂傲的刮来,呼呼不停! 远处密密麻麻的走过来两三个干练的婆子,为首的想必就是西苑的管事朴嬷嬷。 “老身朴曾春,见过王妃。”朴嬷嬷人狠话不多,只白了一眼要说话的王嬷嬷,紧接着傲气一扭头,“王嬷嬷在府中乱用刑,未报管事与掌事相知,笞一十,即刻处罚!” 王嬷嬷好歹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正欲喊出来自己曾经也是个乳母身份,没想到朴嬷嬷捡起来一团子湿布,直塞进她嘴里。 那两个随她而来的婆子,拿来一根柳木,直接鞭笞,秦念念要扑上前,就当即被朴嬷嬷身边的一个二等丫鬟拉开,见她要再挣扎,直接用膝盖一顶,将她给扣在地上。 “你叫什么名字?”洛希第一次见到行事如此雷厉风行的丫鬟,就像是捡到金子一样,招她过来,“你到我的面前来回话。” “奴婢是二等女侍,檀溪。” 那叫檀溪的女侍大大方方的来到洛希面前回话,丝毫没有畏惧王嬷嬷的意思。 洛希就喜欢这样的人,她同时也把目光投向朴嬷嬷,双目炯炯有神,极强的行动力,爱恨分明,正在数着鞭笞了多少下。 这性格,和东苑那位和蔼慈祥的汤嬷嬷真的天差地别,管理手段大相径庭。 “罢了,今日的事就到这里,这小丫头的簪子是我给她的,往后我赏赐了什么东西下去给西苑的人,朴嬷嬷会记在账本可查,倘若再有些不干净的事情入了我的眼,别怪我无情不给脸了。”洛希及时喊停了责罚,毕竟王爷乳母这个面子还是要给的,同时她又当着众人的面说道,“这西苑没有出过一等丫鬟,檀溪便是我立的头一个,倘若以后遇到和她一样正直的,我不介意再立多几个。” 这一番话无言中不仅仅抬高的是朴嬷嬷管事地位,也让别的丫鬟小厮们都看到自己也是被人重视的,不再是任打任骂的了。 洛希又招个手让琪儿和那个小丫鬟过来,寒冬腊月的双手都是冻的红彤彤,一时怜惜,便命令婉儿道,“把我的月银去换成袄子衣裳,分给这东院和西院那些没有爹娘顾着的小丫鬟们,就当做是新春的一份礼物。” 琪儿顿时泪如雨下。 “别哭了,我这个人见不得别人流眼泪。”洛希摆了摆手,从西苑离开,她生来就过得苦,因而也就见不得那些凄凉事了。 她出了西苑,就不愿意回东苑。 东苑有千昕鹤,对自己冷淡如水,疏远不近,让她觉得呆在那个地方,遭人指指点点,会觉得异常难受,甚至有气不可生。 过了一会儿。 有两个蓝衣的小丫鬟脸色慌张,从西苑出来,匆匆朝着东边的花厅上去报信,洛希也不阻拦,干脆选择破罐子破摔,就等着千昕鹤什么时候来责难她欺凌乳母的事。 “你要哭了吗?” 忽然檐上有特意打趣的人,洛希一抬头,就看见久违的菖蒲,那张长的软糯糯的小脸蛋儿,还有那双乌黑明亮的大眼睛,顿时让她心中破防,猛的就掉了两颗眼泪。 菖蒲飞身下来,掏出手帕给她,“姑娘何必要为难自己,咱们不如回扬州吧?” “你真傻,还叫我姑娘。”洛希擦干了眼泪,揉了揉这个小妮子的头发,泪中带笑,“只是突然见了你,风吹眼睛,才——” “才落了泪,对吧。”菖蒲截住了她的话头,靠近了她坐下来,一把握住她的手,忠心耿耿的说道,“兰花婆子说过的,姑娘性格开朗,从不轻易落泪,要她真哭了,就是被狗男人伤了心,要我给他嘠一刀,让他知道我们两院的本领,我们姑娘不好欺负!” “……你说的是真的么?” 洛希噗呲一笑,想要菖蒲跟着兰花学经商,结果走上了一条发展为恶霸的道路。 菖蒲看着洛希笑起来,心里头也变得暖和极了,“姑娘,我好害怕你会变成那种深闺怨妇,被主家抛弃,却还死死的守着,不肯往外走,不愿意找出路,最后……” “最后病死家宅,草席裹身埋了去。” “姑娘你好熟悉流程。” “我又不是没有见过这种没良心的狗东西抛弃原配,转头纳小三小四小五去了。” “那姑娘你会成为那种怨妇吗?”菖蒲担忧的小眼神望着洛希,陈恳道,“我好怕姑娘成为这样的人,你已经有点神似了。” 洛希白了她一眼。 “你家姑娘我,家财万贯,暗线数百,用苏镜花的话来讲,是打断腿就不可能挨饿的,又怎么会深陷情网不能自拔,我可不是那种痴情的人。”她斯文条理的说着,见到一个过路的小厮,便招手让他过来,冷冷道,“你去给我搬两张交椅过来,立在东苑过来西苑的小门上,赶紧的,现在就去!” 菖蒲弄不清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见两张交椅已经搬过来,洛希便坐在其中一张,对她又道,“过来吧,正好晒晒太阳。” 洛希怡然自得坐在交椅上闭目养神,冬日里阳光不大,微醺,将她那张白净的脸晒得粉粉的,将她的苦恼都晒得一干二净。 那两个偷偷去报信的丫鬟一回来,就看见了堵在门洞子口的洛希,脸色一惊,扭头就走,洛希冷冷的半眯开眼,“我今儿才闹了一场大的,不介意再闹一场小的,见了我这个当家主母的,还有要跑的道理…?” “奴婢、奴婢不敢。” 两个婢子二话不说就跪了下来,若不是嬷嬷下了死命令要一定把今天受的苦都原封不动告诉王爷,她们也不敢如此阳奉阴违。 洛希没有出声。 这风一吹过。 越发的觉得冷。 “菖蒲,你知道我与那些深闺怨妇有什么不同吗?大抵就是她们无能为力,从未见识过外面的世界,这辈子唯有守着一个人过日子,命运凄惨,可悲可叹,可我还是有些挣扎的,比如说,我见不得背地里阳奉阴违的……”洛希张开了眼,缓缓的将身上的那块九瓣莲紫玉佩捏住一角,在阳光下仔细端详,幽紫的冷光映入漆黑如墨的美眸,“我这个人不爱讲道理,爱无理取闹,哪一个人惹得我不开心,我便想要千方百计的要折磨她,把那人的心都掏出来,切成碎碎杂杂的一堆,丢在她们的脸上,好好欣赏一下…” 那两个奴婢一听,几乎是跪爬着来到洛希面前,捉着她的椅脚磕头认错,“是王嬷嬷命令我们来的,我们不敢不从,绝对不是要忤逆王妃您的意思,我们绝对不敢……” “跪远点,我见不得脏东西。” 洛希幽冷的眼眸,就像是一道寒光四射,逼的两人连连后退,含笑冷声道传,“不过,看起来王嬷嬷其人,是有点本领在身上了,让你们害怕她…竟然还多过我了……” 第77章 等价信息 “王妃饶命!奴婢绝无二心的!奴婢愿意誓死效忠王妃的…”那两个奴婢浑身颤抖,一前一后磕着脑袋,就快把地面都磕出丝丝血迹,路过的侍女都看在眼里,远远的望了一眼,都不敢言,低着头赶紧离开,生怕洛希这一团怒火越演越烈,烧到自己身上。 洛希仰头望着天,艳阳高照,她伸出纤细的手指细细端倪,耳边是两个奴婢的求饶声,“饶了你们也不是不行,可你们总该要给我一些甜头,得把有用的东西给我……” 两个婢女一怔,四目相对,年长的定了定身,爬前了两步,“奴婢身上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最多、最多前些日子嬷嬷赏了我一支嵌红珠的松鼠簪,奴婢愿意孝敬……” 她说都没有说完,就见洛希脸上的极为不耐烦,意识到自己口中说的东西似乎并不是王妃想要的,连语气都变得弱了下来。 “咳咳。” 菖蒲故意咳嗽一声,“我家姑娘问你是你有什么值钱信息,要你那破玩意作甚?” 洛希不禁对菖蒲刮目相看,没想到这小妮子跟在兰花身边,都知道察言观色了。 “奴婢、奴婢知道嬷嬷她所想!”年轻一点的奴婢立马捉住机会,张口就说,“嬷嬷她一直想要自己的女儿秦念念嫁入王府做侧室夫人,她、她还私下笼络小田氏!” “这个信息对我来说有什么用?”洛希笑了笑,坐在椅子上弯下腰,指尖正点中那小婢的眉心,冷冷的往后一推,“再说点有用的东西吧,我这个人,喜欢听别的秘密……” 两个奴婢面面相觑,她们属于王嬷嬷的心腹,或多或少自然知道其中一些东西。 “我这个人没耐心。” 洛希忽然冷的一声,菖蒲直接捉起年长那位指尾往后翘,疼的她牙床咯咯作响,直接痛苦求饶道,“嬷嬷她、她有私放印子钱……月中的时候就会让我去做这件事……” “啪”的一声。 尾指断裂。 洛希瞥了一眼那奴婢,又瞥了一眼菖蒲,再瞥了一眼周围,那些远远偷看路过的侍女,长叹一句,“你算是个倒霉的……” 年轻一点的那个奴婢吓得脸色青白,直接瘫软在地,那个被折断尾指的奴婢,强忍着痛在大喘气,额角冒出冷汗,她知道洛希要找一个人立威,自己无疑是最佳的那个。 “东苑里的人,大多都知道我这个人不好相处,如今你也见到了多嚼舌根的坏处,这王府上下就我一个女主人,可清楚了?” “奴婢清楚……” “可有怨气?” “没有。” 洛希闭目养神,挥了挥手,菖蒲一把就甩开了那个婢子,冷冷道,“你可以滚了,回去告诉西苑的人,别以为我们姑娘好惹!” 两个婢子落荒而逃。 初春阳光照耀在洛希白皙的小脸上,仿佛她与生俱来有一股清雅高华的气息,薄唇微启,吐语如珠,“菖蒲,兰花婆子有教过你、做事要如此赶尽杀绝么……?” “那倒没有。”菖蒲知道刚刚洛希并没有要让自己断人尾指的意思,只是她气不过嘟囔着,“我空有一身蛮力,便容不得阿猫阿狗来欺负姑娘你,就算是千昕鹤也不行!” 洛希蓦然睁开了眼,那双冷艳高贵的桃花眸颇有勾魂摄魄的能力,直直的盯着她的脸,淡淡的冰冷语气,“你再说一次?” 菖蒲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仍旧不肯退步,壮大了胆子,“就算是千昕鹤也不行!” “……真是个小妮子。” 她忽然换上了轻松的语气,又重重的倚在交椅上,单手托腮,看着地上的影子,无端生出一种林黛娇袭之病,“得空你要是见到千昕鹤,单杀他一人,好给我解解火……” “真的?”菖蒲瞪大了乌黑的大眼睛,半蹲在她的交椅边上,“姑娘你不心疼他?” “你说呢?” 洛希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泛着阴冷幽幽的光,就快眯成一条危险的线,“你家姑娘我和离书都已经拿到手了,你杀了他,咱们回扬州岂不快活,小妮子你说是不是?” 菖蒲浑身后背都在冒冷汗,往日里洛希动了杀意眸中都是这般阴冷幽暗,讪讪道,“没有姑娘的话,我绝不伤他半分。” “罢了。” 洛希忽然叹了叹气,这几日千昕鹤对她是不理不睬,就差没有等着自己主动离开王府而鞭炮齐鸣,她不免有些陷得太深,回过神揉着菖蒲小脸蛋儿,“差点忘记正事了,想必你进来前已经知道刘增了吧?” “我知道,文府之乱杀了皇帝长子的那位人,正是刘增的下属。”菖蒲一边被揉着小脸,一边嘟囔着,“他最近举家都要离开京都,连卖庄子的事都是他的管家来代办。但他太过于来去无踪,我甚至,找不到他。” “他从前可是千昕鹤的属官,一天内四道圣旨从监察御史直升到参知政事大员,此等能力可不能和小臣子相比……”洛希双臂轻搭扶手,回想起来前几日宋延皓的话。 宋延皓虽然没有明说是皇帝的命令要修改黄孝河的罪籍,但黄孝河担任刺史的时候刘增做过他的上级,而刘增居然在任命书上只要睁只眼闭,他不可能不会告诉户部此人的过往,也可能选择“卖主求荣”的地步…… 菖蒲猜不透洛希在想什么,只道出自己的想法,“他似乎正在被人追杀了……” “这我倒不关心,那寄信给两院楼做事的姑娘可找到了?”洛希关心起一封藕花收到的信件,上面有位女子用血写来的书,刘增掳走她的女儿,强行关押,她祈求两院楼可以找到其中蛛丝马迹,助她女儿解困。 菖蒲摇了摇头,“刘增府上我们秘密观察好几天,毫无头绪,没有可疑人物。” 这封信的真假难辨,两院楼内花使都不敢轻易接单,对方是参知政事,位同副宰相,其中牵连甚广,冒然出动容易出事。 “藕花第一次出任务,可是主动接了单子的,你作为她上级觉得此事真实么?”洛希伸了伸懒腰,扭头笑意盈盈的望着她。 菖蒲相信藕花,是因为藕花身上有些令人敬佩的气质,也认同她的判断,“信上说那小女子及笄之年,大好年华,大家虽然只是忧心真假,但最后依旧会有人站出来做着一件事,藕花还发现那张信是冷金笺,必然是极为富贵的官宦之家才可以用的东西。” “写信的人与刘增是何关系?” “她是刘增的亲妹妹刘丽钏,十四年前她的丈夫去世,上京来投靠哥哥,刘弥秋是遗腹子,出生没多久就寄养在京郊安华寺。” “既然是亲侄女,刘增有什么理由要掳走她?”洛希反而有些疑惑不已,“难不成这刘弥秋不是她的亲侄女,是她亲女儿不成?” 菖蒲也摇头,信上没有说明原因。 忽然,天空掠过一道黑影。 洛希望着东苑竹林的方向,那道影子消失不见,她心领神会的一笑,“菖蒲,咱们换个地方晒太阳,说不定有别的收获…” “好。” 菖蒲也知道那道影子行色匆匆,虽然小婢子们看不出来有任何问题,但这偌大的王府怎么可能没有守卫近侍知道,很显然,这里头的黑影应该就是王府的“近侍”内鬼。 东苑守竹林的婆子见到洛希来,赶紧合手行礼,一副畏畏缩缩的模样不敢不敬。 “姑娘在这府上是魔鬼吗?”菖蒲回头窥探了一眼婆子至今都不敢抬头,“她们都好害怕姑娘,姑娘名声肯定是京中恶妇一霸。” “谢谢你抬举我了。” 洛希翻了白眼。 行至林子中央,越发寂静,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偶来一阵风,翠绿的竹叶沙沙作响,一回神,一道黑影几乎是完美跃下。 “王妃。”那人半跪在地上,被竹林遮掩的影子看不清全貌,隔得太远,声音也沉,“请您,将解药赐给我们几个侍卫。” “又不是我给你们几个下药的,是不是找错人了呢?”洛希一脸笑意的说道。 那人顿时一抬头,便是王府近卫之一的孙光,他干涸的嘴唇碰了碰,恳求道,“那日在京郊小庙,王妃你明明差人用鱻香迷晕我们几个,而后、而后又给我们下了毒……” 说来奇怪,醒来后本没有什么事情,一宿之后,几人就开始头皮发麻,渐渐不能行功运气,这几日下来更加是手足无力之征。 幸亏他武功定力尚好,支撑至此。 “我没有去过京郊小庙,想必你认错人了,看你脸色不好,应该请个大夫才对。”洛希笑了笑,故意不去看孙光的脸,反而踱步到几丈外的竹亭坐了下来,倚在美人栏上悠哉悠哉的欣赏竹林风光,长赞一句美景。 孙光一急,唇色青紫,必然就是那日的毒发作,“请、请王妃…将解药赐予我们几人,这事……我并未与王爷说…” “我没有去过京郊,不管你信不信。”洛希那双美目盼兮,幽光一凛,“不过,我倒是愿意救你,那你又能为我带来什么好处?” “王妃想要知道什么……” “刘弥秋。” “……她是谁。”孙光并不知道洛希口中说的人究竟是谁,他捂着刺痛的胸口,艰难道,“我等负责守卫王爷安全,并不——” “那怎么守卫到京郊小庙去了?”洛希轻轻的打断了他,“按理应该是王爷的命令,他这般怕我,是怕我去追查什么东西么?” 孙光进退两难,胸口的痛不断传来,只能将一切都说了出来,“王爷怕你与宋大人有牵连……他让我们跟踪你,有事回禀……” “看起来你是一点有价值的信息都不愿意分享了,怎么说的东西都不合我心意?” 洛希揉了揉太阳穴,接过菖蒲递来的一张冷金?,看着上面的血迹,折了两页丢过去孙光面前,“你要是愿意提供这个人的信息,我尚且还能给你一分半的解药……” “……王妃何必为难下属。” 孙光面露难色,他知道自己不久也会变成和手足们一样四肢无力的下场,但他绝不能亲自背叛王爷,思来想去,只道,“刘增乃曾经是王爷的心腹近臣,他有可能涉及到吏部修改罪籍的案件中……牵连甚广……” “所以你们在追杀他?” “王爷也在命大理寺的人在暗中追查他……我们近卫并非执行者……”孙光避重就轻,但又怕洛希不信,接着说道,“我等几日前曾经奉命原地安华寺监视见过刘弥秋,王爷并没有下达任何命令,不久她收拾行囊离开寺庙,我等后续便没有礼物追查了。” “她往什么方向去?” “有一顶轿子亲自来接她,我认得来者其中一人,工部侍郎府上的管家范旭。” 洛希心里猛的咯噔一下,久久心情不能平复,缓了半会,才对菖蒲示意,“将袖中的半瓶解药给他,他尚且还有作用在……” 孙光接过解药迫切的倒出两颗咽了下去,身上的痛楚很快消失,毕竟也不会轻易拿到另外半瓶,一转身就消失在竹林中。 “姑娘……” 菖蒲看出了洛希的不对劲,坐到了她的身边,就听见洛希喃喃自语道,“宋延皓那只呆鹅到底在打什么小算盘……” “我去帮姑娘把他捆来!”菖蒲一激动就跳了起来,洛希反而一把拉住她的手,“别乱来,这可不仅仅是一件掳人的案件了……” 刘弥秋是自愿上的轿子。 这个信息如同轰炸一样,让洛希无法清晰的梳理出逻辑,她掀开一根竹枝,在竹亭前沙地上画出关联图,从皇帝私下授权宋延皓起用罪臣,位同副宰的刘增假装不知,千昕鹤明面上不再追查此事,却让人监视刘增侄女刘弥秋,宋延皓又参合进来请走刘弥秋,不多时刘弥秋失踪成迷,陷入死局。 “刘丽钏,如今在何处?”洛希扭头一问,“她也很重要,指明了是刘增掳人。” “死了。” 菖蒲也捡来一根竹条,在刘增的后面牵出一条线,增加一个人名:邱文武。 洛希迷惑的看着这个名字,似乎在何处见过,越想越深,忽的、恍然大悟,“刘丽钏的第二任丈夫是邱文武?!皇帝追封故去的懿得皇太子,小报的消息曾说是文府之乱时是刘增的亲信误杀了小世子,那人就正正是邱文武,统领泾原路兵马的指挥官!” 第78章 一顿晚餐 “邱文武也死了。” 菖蒲淡淡的丢下一句话,如平地惊雷,花使暗中跟踪过邱文武,文府之乱后,邱文武被降职,被刘增放置在府上做护卫,“他官场失意,情场得意,与刘丽钏结为夫妻,昨日出游马车失控出了意外,刘丽钏甩了出去,他则是因马车外力从山崖坠湖边而亡。” 洛希眉头紧锁,听着邱文武三个大字更加疑惑,“他是个军营武官,习武者时常泅水强身锻炼,邱文武难道一点水性都不通?” “花使后来从官府打听,据说那两夫妻出游时一直争吵,连马倌也赶下车,后来发现马车只剩下半截在山崖,摇摇欲坠,里面的人点进湖里去了。”菖蒲边说又拿出了马倌曾经的证词,“那匹马是一直家养,很少出问题,马倌那时追过上去,他是认为是邱大人自己用外力影响,驱使马匹疯癫,结果冲到崖边落水,要和他的夫人同归而尽,……” “两院楼什么时候收到信的。” “坠马的那天。” “那就是刘丽钏没有当场摔死,而是用尽最后的力气写下了这封信?”洛希忽然有一个更加大的疑问,“字迹可曾对认过,是她生前所写亦或人为操纵?为何那日寄出?” “不得而知。”菖蒲这才说出来自己心中最大的担忧,“字迹的确是刘氏,但她不太可能知道两院楼的联系方式,也正因如此,花使们才觉得如此风险很大,不敢贸然接……” 洛希看着天色渐晚,竹枝轻轻的抚平地上的支线图,她往门外走去,留下一句,“盯着宋延皓,一有动静立马让人报信来。” 菖蒲领命。 婉儿此时在竹林外等候着,她手上的揽着一件披风,对正在走出来的洛希道,“王妃,初春惊寒还是多穿一件衣服好……” “死不了。” 洛希倒不觉得呆在竹林有多冷,自顾自的走在前面,刚走两步,停下来又扭头看着跟上来的婉儿,笑道,“那王氏打的小报告王爷都知道了吧?婉儿姐姐怕我遭殃不成?” “王妃……要不要您去见见王爷吧。”婉儿温柔的劝她,给她披上斗篷,“王氏本也有错,只不过她终究是王爷乳母……” “呸,凭什么要我们家姑娘认错。”菖蒲头一个就不答应,脸色不悦,“这府上的后院事情就是主母做主,还有谁敢乱说话?” 洛希听到这里,噗呲一笑,伸出纤细手指,推了推菖蒲眉心,“我们家小妮子,怎么就永远都可以知道我心里所想呢~” 婉儿还想劝,洛希没有给她机会,“我这个人不轻易道歉,婉儿姐姐别劝了。” “可让王爷一直这样误会王妃,那也是王妃心里想要的结果吗?夫妇生疑,两生间隙,就会让别的人插足其中的。”婉儿说完这句话,意识到自己说了些不该说的,连忙捂着嘴巴就低下了头,识趣的后退了两步。 洛希瞥了一眼后头跟着的几个侍女,通通都低下了头,不禁也好奇,“说罢,我不愿意猜,什么叫做其他人要插足其中?” 婉儿不肯说,其余的侍女中自然有昶院的人站出头来,“王氏的姑娘秦念念,如今在厅上和汤嬷嬷聊天,留在府上要和王爷一起用膳呢!”,又有一个补充道,“好好的家不回去,非要占着说和王爷叙叙旧!” 洛希觉得自己额头的青筋在跳,这感情就是属于趁虚而入,真当她不存在了?! “狗男女!” 菖蒲骂了一句。 此话一出,别说婉儿和侍女们惊讶,连洛希也愣了愣神,“倒、倒也没必要骂人,人家都是一个奶妈子出来的,本亲上亲……” “那我们绝不能输气势!一定要把狐狸精给赶出去!”菖蒲把兰花婆子教的东西刻在脑海里,“我们喜欢的东西一定要争取,不能拱手让人!只有扔了的东西别人才可以捡!” “王爷倒不是一件商品……” 洛希拧眉一叹,不过她确实不喜欢别人从她手里抢东西,目光就看向了后厨,想起来她曾经学过的芋头扣,脑海有个想法。 “古人言,要捉住男人的心,首先就要捉住男人的胃。”洛希含笑说道,扭头对菖蒲道,“走吧,今日带你去厨房吃好吃的。” 后厨正在忙活出菜,洛希一来就直接让开道,打下手的人听她说完芋头就赶紧搬上来,还有猪肉,各色香料一一备好给她。 “王妃,厨房乃有烟——” “出去等我。” 洛希直接打断婉儿的话,接下来她麻利的将芋头削皮切块,烹炸定型,转头将新鲜的猪肉切成厚度适中肉块放入油锅,炸制金黄,挥刀分砍肉块,调酱,一层一层夹住码好放入碗中,一气呵成的端上蒸笼,盖好罩子,大火,堆柴,咕嘟咕嘟的沸水蒸煮。 整套流程几乎可以称得上行云流水,娴熟之极,看的厨子厨女们通通目瞪口呆。 “加大火,不能停。”洛希洗了洗手坐在厨头的那张小凳子上,柴工立马识趣将劈好的木头往灶里塞,还不忘鼓风加大火势。 不多时,一阵芋头香就飘了出来。 众人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不禁暗中夸了一句荔浦芋头闻名遐迩,当下就有厨女收拾好剩余的几颗大芋头,削皮分段,选择最好的部分分条,特意做成了一道反沙芋头。 菖蒲闻着都快流口水了。 厨房里二十多个厨子都在忙活着不同的菜式,又有单独负责做果子、蜜煎的十名厨女,预备茶酒的四名女侍,专门端菜的丫鬟一字排开在厨房外,端着空食盘等出菜。 婉儿被拦在外头,也不知道里面的动静,只好打发了一个丫鬟进去问情况。 “告诉她别等了,我在这里头热火朝天的做事情。”洛希不耐烦的甩了甩手,这才发现衣角有一块地方被油渍所染,脸色不悦,“如今进厨房少,连衣服都染了脏东西。” “用这个东西就可以避免沾染了,”负责厨房的锦溪立马拿来一条暗红色的襻膊为她系好,不忘试探性的说道,“婉儿姑娘说的对,这里油烟大,要不王妃您到外头等吧,等着芋头熟了我立马让厨子告诉你……” “不必。” 洛希我行我素,招手让人把反沙芋头端过来,又对身边的菖蒲道,“快夹来尝尝吧,小馋猫总喜欢吃好吃的,这个不错的。” 菖蒲立马就夹了一小块尝起来,芋头粉粉糯糯又被外头一层结块的白砂糖包裹,口感绵密,不禁夸道,“…厨子好本领!” “就知道贫嘴!”洛希宠溺的望着菖蒲,见厨房里大家都胆战心惊的模样,也不免换上另外一副语气,“罢了罢了,都过来尝尝吧,你主子我又不是不吃人的豺狼。” 众人一听,都纷纷从后厨角落柜子里取出自己的筷子,轮流过去夹一块品尝起来。 香甜可口。 粉糯沙沙。 食碟空盘,大家都谢恩,而后晚膳时间将近,厨女再次将一颗荔浦芋头洗干净,取出中间最甜最嫩的芯条部分,翻炒糖浆冒泡混上,炒至反沙包裹芋条,装上玉碟。 “把金猪芋头扣也准备好,别撒了。”洛希也解开襻膊递给锦溪,转身出门往昶院方向,余下的侍女们也赶紧为她沐浴更衣。 晚膳摆在花厅上,洛希见到千昕鹤坐在中间,身旁还坐着秦念念,安翁连忙热情迎上来,“王妃,请你快些入座用膳吧。” “王爷还生气是吗?” 她偷偷的问,紧跟着安翁的步伐后,见安翁摇了摇头不说话,便猜测到千昕鹤的心情不好,自己自然也不再说什么话了。 秦念念起身给她行了一礼,“念念请王妃万安,奴婢冒昧前来还请你恕罪。” “坐。” 洛希不好当着千昕鹤的脸色落人面子,她自己如今还在千昕鹤的火气上,果真千昕鹤根本也没有说什么话,沉默如玉静。 安翁也看出来花厅上的气氛不对劲,赶紧给身后的侍女打了个眼色,因有客人,率先端上来置中绣花高饤八果垒,其中香橼果味道飘香,观赏佳宜,随后安翁便仰头对着花厅外的厨女们喊了一声,“开膳。” 后厨们开始传菜,端上来的主菜有蒸子鹅,莼羮鲈脍,金山咸豉鲜肉,又有面食南都麦心面,芝麻烀饼,羹汤有竹皮汤,鲜笋炖鸡,数十道冷热菜把桌面都快摆满,最后前来的锦溪特意把洛希做好的金猪芋头扣放在中间的位置,如众星捧月,最为突出。 这一顿饭吃的太过于安静。 洛希时时刻刻盯着千昕鹤,他似乎一点也没有留意到那碗金猪芋头,安静的咀嚼着自己夹起来的一块鲈脍,就像是一人食,甚至连作为宾客上桌的秦念念也不多瞧一眼。 秦念念自幼也算得上陪着千昕鹤长大,他性格沉稳,如玉君子,不爱近女色,这一次上桌也不过借口说西苑已经用过膳,汤嬷嬷才安排了自己陪坐过去吃一顿饭罢。 “这么好吃的猪肉扣居然没人欣赏,真是可惜了。”洛希誓要为自己做的菜争一口气,夹起来一块蒸的熟烂的猪肉吃进嘴里,色香俱全,又夹了一块,“味道真是不错!” “夫人,食不言寝不语。” 千昕鹤安静的说道。 他已经缓缓放下手中玉盏金箸,用膳完毕,秦念念也赶紧为他斟了一杯茶,边说便道,“这是哥哥近来得的赏赐龙团雪茶,请王爷尝尝,味道是绝不输给北苑贡茶的。” 洛希也闻到一股清香扑鼻的气息,此茶她略有所闻,是以精选的熟芽再掐去叶子,剩下心一缕,以泉水浸泡,光莹如银丝,称为“银丝雪芽”,是极为高档的名茶之一。 “不必了,本王不爱喝此茶。”千昕鹤冷漠的推开了秦念念递过来的茶,洛希见他这么主动拒绝别的女人,别提心有多高兴。 他转身正欲离开,洛希连忙一把拉住他的手,又将金猪芋头端到他面前,“王爷要不你尝尝这芋头扣好嘛,这是你最喜欢的…” “本王何时喜欢吃芋头了?”千昕鹤的冷漠似乎是一视同仁的,他漠视洛希眼里的光忽然陨灭,自嘲一笑,推开了她的手,“…夫人何曾把本王喜欢的东西记在心上。” 洛希连解释的机会都没有,居然也吃了闭门羹,一扭头,如狼似虎的目光盯着秦念念,“怎么,还不离开,在想什么东西?” 秦念念吓了一个倒退。 “爬!” 洛希怒由心生,在气势上就镇压住手无缚鸡之力的秦念念,西苑的婆子连忙拉着秦念念离开,东苑的侍女们看着直拍叫好。 菖蒲正欲上前,婉儿反而拉住了她的手,“让王妃安静一下吧,别去劝了。” “他丫的到底喜欢什么?我连他最喜欢芋头扣也亲自下厨做了端来,难道他还要吃神仙肉不成?”洛希没声好气的说着,径直坐到中案台下的黑酸枝木椅子上,看着一大桌子的菜都没有动多少,越说越气,“我就不应该嫁进来这里看他脸色!这让我太难受了!” 几个房内的侍女看着她,这都快被气哭了的样子,这才发现王妃也是个敢爱敢恨的人,不禁都围上去开始出谋划策起来。 “我听外头讲,男人喜欢女子温顺,要不王妃你也如此,肯定要就气消了。”一个侍女说完,另外一个侍女反驳道,“我觉得王爷本就不是喜欢那样的女子,王妃原来的性格就是爱憎分明,这才是最突出的,才是王爷喜欢的,不应该改变自己本应该有的性格。” “可秦姑娘的性格就谦顺,王爷也没有说厌恶这种人,要是万一王爷真的喜欢……” “才不可能!”又一个侍女打断了话,“要是王爷喜欢秦姑娘,两人一同长大的,怎么从来就没有纳妾的说法,肯定不喜欢的。” 洛希听着耳边嗡嗡的响,脑袋疼,就听见菖蒲的话最为致命,“我噶了他出没有这种后顾之忧,我们家姑娘永远都是王妃。” “……” 众侍女都呆住了。 “都出去,听得我耳朵起茧了,一个一个净是馊主意。”洛希拧着太阳穴,无意中瞥了一眼桌上,千昕鹤吃的最多的就是靠近他位置前最近的一道菜,不禁扭头问婉儿,“王爷往日里用膳,都喜欢只吃放的最近的菜?” “是,王爷不喜欢越碟而食。”婉儿恭敬的回答,又道,“其实王爷并未有具体的爱吃东西,因而也没有人能猜透他想法。” “他是怕别人知道了会给他投毒吧,身处高位连喜欢的东西都不能说出来,深怕别人就会轻易揣测到,就会……”洛希说着,就忽然间能理解千昕鹤对自己的冷淡原因了,“难怪了,我确实不是一个合格的妻子……” 第79章 花使月丹 晚膳过后,屋内备好炉子,烧的火红的丝箩碳也很旺盛,适合惬睡,虽是初春,入夜后的天气仍然寒意未退,各家各户都已经开始张贴春联,高挂彩灯,没过几日就快要春节临近,王府上下也一派喜庆之事。 两道人影从王府一跃而出,守夜的丫鬟们偷偷摸摸打瞌睡,自然没有留意。 “姑娘,你这样溜出来不怕王爷知道嘛?”菖蒲一身黑衣,面带黑罩,和洛希迅速的穿行在屋檐之上,“被发现了怎么办?” “今日晚膳我都已经极力讨好他,你又不是没见到他的态度,就差没有翻脸了。”洛希叹了一口气,她也同样装扮的一身黑衣,说话间又是越过几家屋檐之顶,“王爷在偏房睡,想必以后都没有兴趣管我的事情了。” 她落在一处天井院上的黑瓦檐上。 菖蒲也尾随而来。 “不再去试试换别的法子?” “我的世界里可不仅仅只有王爷,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要围着他转,非要讨好他。” 洛希说罢,往屋檐底下看过去,点着两只暗沉的灯笼,中央小院的守夜的人已经昏迷不醒,正门口的牌匾写着“殓房”二字。 “屋内安全,快进来吧。” 屋子内传来一声妙龄女音,洛希一跃而下,就看见已经在密锣紧鼓正在验尸的女子,她头也不抬的继续道,“外头的中了鱻香,没有两个时辰醒不来,不用担心。” “你是谁。” 洛希说着就看向面前正要一具男尸的女子,同时示意菖蒲将已经亮刃的匕首收了回去,对女子又道,“你与梁四娘有何关系?” “我是她的下级花使月丹。” 女子并不畏惧洛希的质问,甚至都不担心对方刀刃相向,她比洛希也就是早一盏茶的功夫,迷晕了京县的守卫才开始工作,她淡定的低下头凑的很近,以便仔细观察。 男尸浮肿,皮肤发白,周围还有明显的海藻类物组织,月丹抬起男尸的下巴,丝毫不顾恶心将手指伸进他的嘴巴里捣鼓起来。 “姑娘,我们没有叫月丹的花使。”菖蒲压低着嗓音对洛希说道,再一次握紧了匕首,继续道,“恐防有诈,我们是否撤离?” “怕什么。” 洛希冷静一笑,保持站在月丹的对面看着她验尸,还让菖蒲靠近一点,“菖蒲,人家是专业的,我们半路偷师学一下如何?” 菖蒲吭了一声,决定转移到房门的位置巡视,同时也把住了月丹逃走的出口。 月丹丝毫不在意菖蒲的动作,验完死者的口鼻,四肢和肤发指甲,她拿起铺开在侧的的仵作刀具,挑中最锋利的一把小刀,正欲下手剖开死者的胸膛,菖蒲连忙道,“等一下,你私动尸体,后面会招致怀疑的!” “别碍着月丹验尸。” 洛希一改以往谨慎的态度,才认识月丹不到一盏茶功夫,坚定站在月丹这边的支持者,“人家可是专业的,说开刀就开刀。” 菖蒲一整个人大无语的翻了白眼,不过看月丹的手法十分娴熟,检查过死者的腹部的脏器,以及残余物后还会为其缝合上。 月丹检查完毕,不急着说结论,洛希便先开了口,“我想,死者叫邱文武。” “是。” “溺亡者应该死前在水中挣扎,他的口鼻应该呛入有水生藻类之物,指甲也有,应该的确就是溺亡,但你觉得有问题是么。” “没错。” 洛希和她一问一答非常流畅,因而也觉得眼前的人的确还有两分和四娘的相近,又道,“你为了确保还原真相,下一步开刀,然而他腹中却无水,很显然是死后抛尸……” “楼主说的很对。”月丹也对洛希的说法表示赞同,收拾干净验尸的小刀,她才正式的抬起头来,“现在应该要谈他死因了。” “非我专业之内,愿闻详情。” 洛希一笑,眸色深深的望着月丹,她有一双杏眸,美鼻,薄唇,是个冷美人。 月丹给邱文武盖上白布,保留了他最后对面,缓缓叙述道,“死者三十九,男性,尸体浮肿发白,表面有挣扎伤痕,指甲口鼻皆有水生浮游物,疑似溺水,然而腹部无积水,说明落水后并无挣扎呛入,脏器发紫衰竭,应该患有严重肺病,也有残留的贝母,麻黄,以及和麻黄十分相近的番木鳖……” 洛希一听,答案已经呼之欲出,“番木鳖可不是什么好药,使人昏厥中毒之药。” “邱文武与刘丽钏挣扎,加剧了毒药发作,他死在车内而后坠湖,那也凶手应认识刘丽钏,强迫与否,都在她写下了那封血信之后,亲自用信鸽寄出到两院楼来……” 月丹脸色安宁,冷静的讲述自己的分析,就像是她目睹了整个现场经过。 菖蒲听完未等洛希发话,握紧匕首率先质问道,“梁四娘从未说过她有下级花使,血信的事情极为机密,你到底从何而知?!” “我说过的,她今日收我做花使,尚未来得及汇报。”月丹微微一笑,她知道菖蒲不过是个武者,反而看向洛希,“楼主不信,到时候我可以和梁四娘一起对质,绝无虚假。” 洛希听到这里,微微眯起眼,漆黑的瞳仁冷冷幽幽的盯着月丹,仍旧没有出声。 “梁四娘精通验尸且不轻易有痕迹,你却验尸开刀,不可能被梁四娘录用做花使!”菖蒲根本就不相信月丹的所作所为,“就算她接到今晚敛房验尸的命令,难保你不是绑了四娘,让后等着我们上门,你分明有诈!” 昏暗阴沉的殓房内,月丹欲言又止,眸色沉沉,她不由得将目光看向了洛希。 洛希还是一脸清平的模样,她的思绪已经开始倒推能够接近邱文武,甚至给他换药的人的名单,是大夫,还是贴身的小厮,亦或者是刘丽钏就想要毒死丈夫的凶手? “姑娘!” 菖蒲忍不住低喊了一声,她的声音都吓怕正要开口的月丹,都不好插嘴说话了。 “这个小妮子做事还是毛毛躁躁的,不过也是尽心的呢。”洛希笑了笑,话锋一转,“能问问月丹姑娘为何要加入两院楼呢?” “我需要两院楼的情报,找回我失踪多年的妹妹。”月丹毫不避忌的说出原因。 洛希瞥了一眼菖蒲气鼓鼓的样子,甚是可爱,又听见更夫敲梆子声,忽然道,“呆在这里的时间已经有点长了,该回去了。” 菖蒲还不死心的瞪了一眼月丹,洛希这才叹了一口气止住了她,“月丹姑娘应是京县的仵作,人家在自家殓房验尸,无论划拉尸体多少刀,都不会招致他人疑惑的……” 这话一出惊的不仅仅是菖蒲,还有月丹,她动了动唇,“请问,楼主如何得知?” “你验尸的刀具,看似普通,却是专门从宫里刑司打造的,油光锃亮,想必验尸无数的老手,能够雇佣你的,除了鼎鼎有名大名府,那就是京都最大的县廨,京县县衙。” 洛希说完自己的猜测,见月丹没有否认,便又道,“四娘她这几年都没有挑中过任何花使做她下线,想必你的本领不差。” “谢楼主夸奖。” “不谢,你是个很不错的人才。”洛希依旧是一副笑脸敞开的样子,还不忘指了指隔壁目瞪口呆的菖蒲,“这小妮子不过说话急,性子随我,她也很敬重有才华的女子。” 菖蒲听道这里,识趣的点了点头,刚刚对月丹的不满直接烟消云散,道歉道,“我只会杀人,不太擅长验尸,失礼了。” 月丹也回了她一礼。 夜里月色浓,两人如影穿梭,洛希带着菖蒲重新回到王府,一进屋内,点了灯,菖蒲就忍不住低声说道,“…她绝不是花使。” “嗯。” 洛希似乎并不意外,虽然十二花使首领都可以自己接收线下之人,但都需要最终获得楼主首肯和信物,梁四娘不可能做出先斩后奏的事情,很显然她已经深处危险不能来殓房,月丹才不会害怕所谓的当面对质。 菖蒲见洛希如此淡定,她想不明白自己刚刚的多番提醒都被熟视无睹,甚至要自己演戏,“难道姑娘留她,还有别的用处?” “她是个很聪明的人,既然是京县的仵作,为何还要用鱻香迷晕看守,她大可以光明正大的将验身结果交给我们,却偏偏要等着我们上门,来显露她的本领。”洛希从一进门开始就觉得不对劲,她和菖蒲的年龄身段都相近,但月丹却很确定的喊了一句自己为楼主,“她对我们很熟悉,她甚至知道我的身份,也有可能,她对整个王府也很熟悉…” “那、我们怎么办?” “我们现在处于劣势,但愿她不是我们的敌人吧。”洛希打了个哈欠,夜里做贼难免有些困意,“番木鳖乃剧毒,但也有活血化瘀的作用,普通药店不会出出售,只能从惠明局发放定量售出,先让藕花调查开始。” 菖蒲点了点头,果然没有多久,就从惠明局下发特殊药品的盛运药店记录本月有售出番木鳖,购买者居然是刘增府上的一个小厮,他留了假名字,但因为这种药品少有人人买,因而药店伙计印象深刻,是个瘸子。 “那个瘸子叫王五,从前是刘丽钏身边的小厮,他的腿是被邱文武打断的。”菖蒲向洛希述说追查到的消息,“邱文武性子暴躁,娶了刘丽钏这么多年,未见她有生育,私自养了外室,被王五撞见,打断了一条腿。” 洛希正在吃早膳,听到这里不免皱了皱眉头,“王五应该很喜欢刘丽钏?不然被打断腿还要留在王府,难不成图几个银两?” “王五确实很忠心,安华寺的和尚说他经常来给刘弥秋送吃的,或陪着刘丽钏前去探望,甚至刘弥秋离开后他还去过几次。” “他被打断了腿,那想必刘丽钏这几年也活的不太好,但刘增却只眼开只眼闭,就那样允许自己的妹夫养外室也不出面?”洛希已经猜到了一些思绪,堂堂参知政事,听闻也是个性格刚毅的人,会如此放着暴戾之人在身边,显然是有什么把柄被邱文武知道。 “说不定刘增不好出面,他也参与指使王五毒杀邱文武一事?”菖蒲也说出自己的猜想,“王五事情成名以后,也消失不见了,有可能畏罪潜逃,也有可能刘增帮了他。” “我们的目的并不是看谁杀了邱文武,而是要找到刘弥秋到底在哪里……”洛希长叹了一口气,没想到一波三折,“去查了宋延皓没有,为何他又和刘弥秋扯上关系了。” 菖蒲摇了摇头,想必刘增府上还有着动静可查,但宋延皓家是大门紧锁,他以身子不适,修养在家,没有一个人拜访上门。 “那呆鹅家里还有个双面卧底春梅,如今清算干净,关门闭户,他又是我们两院楼的熟客,要查他的确有难登上天了。” 洛希伸了伸懒腰,聚首在火炉子边上烤,今日腊月三十,俗称团圆日,“我们好歹也是同在扬州出来的,没想到如今你提防我,我提防你,难得那么僵的关系……” “刘弥秋也很惨,三十团圆,如今不知身在何处,母亲亡故都不能前来祭拜。”菖蒲话音刚落,反而引起了洛希的兴趣,“刘丽钏的灵堂,设在刘府还是在邱家的故里?” “邱家故里。” “除了刘家,邱家也是个很值得监视的地方不是么。”洛希勾了勾唇,皎洁一笑,“运气好说不定能遇见意料之外的人。” 菖蒲记了下来吩咐出去,也觉得天气冷了,也凑近和洛希在火炉边,好取暖。 这时门房进来递信,“王妃,外头有个想必递进来的,说是你昨日见过的人” 洛希又闻到了特殊而熟悉的防腐香料气味,示意菖蒲接过信纸后,屏退门房。 “大理寺今日特意到景县,特意取走邱文武尸身。”菖蒲说罢,就将信纸递给她,“没有落名字,倒是送来的人姑娘知道了。” “邱文武如今是平民,无官职在身,堂堂大理寺怎么会在意一桩普通溺水案,想来这一趟水很深了……”洛希轻轻的将信纸丢到脚边火炉,看着烧成灰烬,缓缓再抬头时,府上的春节气息临近,都是祥和喜庆的大红色,和她现在失落的心情形成鲜明对比。 第80章 赶走王氏 洛希这一日久久未睡,不到五更天就已经醒来,在饭厅上用过膳,她就坐在院子里看着天,身边的檀溪在低声汇报事情,洛希也没有开口说话或着质问,只是偶尔一两只候鸟飞过,内心才会有一丝丝波澜。 来了一群婢女进来扫邋遢,又走了一众家仆搬花摆草,每个人脸上都挂着喜悦之情,不知不觉已经年末,大年三十了。 唯独她的脸上,不温不热的。 “王妃。” 忽然一声很轻的声音,洛希偏过头,看见着淡雅粉紫长袄的良玉,见蹲了一礼,“今日三十,东西两院的嬷嬷,各处管事的,在花厅上等着请王妃您的安好,请移步吧。” “一定要见她们吗?” 洛希笑了笑。 良玉欲言又止,那双如玉凝脂的手掌合拢在一起,再次福了福,“若王妃不想要见她们,奴婢去回,不过是年例讨赏而已。” 时间是一种神奇的东西,能够让人磨平了棱角,连循规蹈矩的良玉也不能避免。 “走吧,见见也好。”洛希忽然勾唇一笑,说完大步流星的就往花厅去,毕竟刚刚听完了汇报,年末三十有如此大聚会,她还愁自己的“凶狠”本性不足以让别人知道。 侍女燕儿在花厅等候多时,手里拎着一本厚厚的花名册,她本要交给良玉,被洛希截了胡,翻了翻,问道,“来了多少人?” 燕儿一愣,又特意看了眼良玉,洛希眸色一沉,十分不悦悦当着站着林林密密的婆子丫鬟的面,直接将花名册甩在地上,“怎么,燕儿姑娘,本宫都使唤不动你了?” “奴、奴婢不敢……” “你脸上写着大大的一个敢字!”洛希学着泼妇骂街的模样,特意手指尖着她,“你既然没当我是你的主子,现在滚出去王府!” 良玉正欲求情,立马就有一个侍女从人群中走出来,从容淡定,行动迅速,单是一只手,就提着燕儿的后脖颈衣领就要下。 眼见燕儿要反抗,又有三四个侍女赶紧过来按着燕儿的双肩膀,见她眼角泛红,可怜兮兮的准备开口,刚刚第一个侍女直接给了她一巴掌,“王妃训话,你敢驳什么嘴?” 洛希心想。 这、这简直就是狗仗人势了! 但不对呀,这句话是贬义词,这几个侍女都是她最喜欢的,性格也好,她默默又叹了一口气,“檀溪,放开她,看看她要说什么可怜话,我得让她死,也得死明白了。” 檀溪向来行动不拖泥带水,听到洛希的命令,就和三五个侍女退到一边等待。 看了一场大戏的婆子们都已经窃窃私语,因王妃一个脸色不爽,就被无辜导致被驱赶出王府,这样也未免太过于强势了。 良玉连忙要向前替燕儿解释,谁知汤嬷嬷已经上前跪在地上,“燕儿吃回扣的事情老身已经查明,请王妃一并责罚我吧。” “责罚你有什么用?” 洛希冷笑一声,侍女端上来一张极大的海云纹雕芙蓉花的黑色太师椅,铺上吉祥如意的暖垫,她往后一坐,冷艳高贵的桃花眸扫视一圈,最终落在良玉身上,“掌事的,你身边的人偷吃回扣,你不会也不知道吧?” 良玉内心一惊,燕儿本是她身边体己人,主管花房,从前偷吃过回扣,罚过一次就没有再犯,没想到如今又重蹈覆辙了。 “看起来是不知道了。”洛希冷冷的收回视线,手一挥,燕儿就算是撒泼打滚都无济于事,众人也明理,都识趣的让出路来了。 “点花名册吧。” 洛希背靠椅,心情完全不受刚刚事情的影响,由檀溪点名,被喊到名字的立马站前一步,往日里各司其职,自然王府也不会亏待,领完年末的赏赐,都纷纷福礼请安。 良玉沉默着洛希时笑时怒,这才发觉表面上的她性格燥热,对王府事务爱管不管,实际上心思细腻,内敛沉稳,忽然,她想起了王爷,一样绝非是表面上的温润如玉,一样不轻易让人察觉到自己内心的任何想法。 难怪王爷一定要娶她做王妃了。 约摸两盏茶的时间,名字都念完了,锦溪低声对洛希道,“王妃,一共八十七人,分管十三处地,其中有京郊的庄头十六人。” “这么多?” 洛希一懵。 这是个天大的数字,单单做管事的就有八十七人,千昕鹤简直富得流油了吧…? 可如今她和千昕鹤闹矛盾,自己是一个铜板都拿不到的,还要替他管家,分配事务,妥妥的天选打工人,不禁长叹了一口气,“有些吃白食的,还是要裁掉的好。” 众人都面露异色,有欢喜的,有担忧的,心中都有自己的小九九,虽然领着年末赏赐,难免不会认为是这是个警示,忽然上头洛希又说话了,“你们是怎样进的王府,是宫里安排的,亦或者是买进来的,又或者是疏通打点混进来的,本宫都没有心情再去追究,但从今往后有偷偷夹带私货,以为混进来就可以吃肥差的,就别怪本宫无情了。” 这时下头已经有一两个脸色难堪的婆子,恨不得赶紧躲到墙角,洛希眼尾瞥了一眼,倒没有说什么话,她又留意到最外围边上有个姑娘,站的瑟瑟发抖,似乎很面熟。 “琪儿?”她声音很轻,有些疑惑,对下头婆子道,“她怎么了,带到我面前来。” 负责管琪儿的婆子有些惊,没想到隔着这么远,都能让洛希留意到琪儿的落在。 “到前头去回话,不许乱说话!”婆子脸色不安的瞪了一眼琪儿,将她往前推了一把,骂道,“走快点,别磨磨唧唧的!” 琪儿面色很苍白,走路发抖,被她这样一推,整个人就不受控制往前倒了下去。 人群中顿时慌乱起来,婆子老脸挂不住,还试图一把将她拽起来,突然眼前一个倩影,伸手就按住了她的手腕,竟然是洛希主动来了,脸色一沉,“滚到一边去!” “是、是……” 婆子一慌,连忙后退到角落一边,她试图转身离开,未料到有两三个侍女拦住了她,为首的正是檀溪姑娘,“吕妈妈,王妃未允许你离开,你是要给王嬷嬷去报信吗?” “自然不是,我、我怎敢呢。”吕婆子陪笑着,又一步步退回去,来到洛希面前。 洛希正在给琪儿亲自把脉,见她脉象虚浮,唇色青白,四肢有伤,还有高烧,心中升起一股无名火,问道,“吕妈妈,这孩子吃不饱饭吗?体子这么弱,还有伤痕?!” 吕婆子吓得直接跪了下来,“这孩子、这孩子是自己不小心摔伤,伤口发炎烧了起来,本不应该让她来的,只是这次乃……” “就算是王妃亲临的年末赏赐,不应缺席,但身体不适的丫鬟奴仆都应该提前报管事嬷嬷,你未报过,录事本上从未有琪儿的病症记录。”檀溪站了出来,拿出事先准备录事本呈上洛希,“王妃,过去如果就有婆子私自惩罚丫鬟,导致她们生病无力工作,又不准许报病,最后无辜被撵出王府的事情。” 吕婆子心中一紧,就撞见了洛希幽幽深沉的目光,就像是一道寒光,“我就只再问你一次,这孩子身上的淤青,是真摔的…?” “……” 吕婆子被盯得头皮发麻,浑身冷汗,没想到洛希如此深究,证据确凿,再不说真话估计被撵出去的就是她,吓得赶紧跪爬到洛希面前招认,“是、是王嬷嬷打的…常说她不听话……胳膊肘往外拐……两天给一次饭……我们……我们不敢不从……也就这样做了……” 众人一阵哗然。 王嬷嬷乃是王爷的乳母,在西苑常常横行霸道已经是人尽皆知的事,大家都默认不敢招惹,没想到竟然做事到了如此程度了。 “良玉。” 洛希忽然越过檀溪,看向了不远处的良玉,冷声道,“去请王嬷嬷来,现在。” 良玉深知自己是府上掌事,手底下出现如此大事,她的性格温和,不轻易和人争执,特别的,王嬷嬷地位尊贵,又是府上老人,洛希此举是试探自己的办事能力。 王嬷嬷在西苑里围炉煮茶,见来人良玉,连忙起身,“良玉姑娘,你怎么来了。” “王妃请你到厅上。” 良玉福了福礼,不愿意回答任何话,无论王嬷嬷追问什么原因,她都选择沉默。 洛希眼见人带到,也不再客套说话,“嬷嬷,你是府上的贵客,本宫也在上次后给你说过府上规矩,为何你还要私罚丫鬟?” 王嬷嬷一愣,又看见被侍女团团保护起来的琪儿,身边的吕婆子也瑟瑟不安,借口道,“老身、老身哪里敢…敢私罚丫鬟……” “我只给你一次机会。”洛希冷冷凝着她,“你不珍惜,就不要怪本宫无情。” “老身不懂……” “在场的遭过王氏私自处罚的,愿意指认的,都站出来。”洛希打断了她的话,一切都是顺其自然,在场的就往前站了七八个。 良玉很吃惊,这里头还有几个管事的婆子,往日里都是素来精明,不惹事上身的。 “王氏前日怪我厨房里没有给她做白玉鱼羹,还让人给做鱼的女厨掌了两嘴,我不敢报,如今王妃问,我便直说了。”一个厨房单管白肉菜的婆子说道,又接着有一个花圃的侍女说,“王嬷嬷说开春她要三盆红梅,那是宫里的赏赐,说不给,还骂了我们几个小的,后来她的小厮还动手打过人才罢休……” 这一下子墙倒众人推,又有几个家仆站了出来,为首的道,“王嬷嬷出行还一定要府上最好的马车,给差一点的都要挨骂。” 这一件件的小事,并不是出人命的大事,却让那些底层丫鬟奴仆,心里苦闷找到可以发泄的个口子,通通都说了出来。 “王氏,你有解释的吗?” 洛希已经不屑于称呼她为嬷嬷,命人将她带上来花厅,又命人将琪儿送去休息,这才回头来,看着她青红交加的脸,“想好了借口再回我,这么多张口总不该冤枉你吧。” 王嬷嬷一慌,跪在地板上,动了动唇说不出话,老眸含泪,特意看向良玉。 良玉下意识避开了。 她的心好紧,不是因为王嬷嬷目光,而是洛希的那双幽深窥视的乌眸,她也意识到这里人的胡作非为,大多数都是自己管辖无限的原因,想到这里,她才彻底涌上心头对洛希的恐惧,暗流下的狂风骤雨即将来临。 “既然不解释,那就撵出去吧。” 洛希懒散的端起一杯茶,抿了抿,耳朵边是王氏聒噪的求饶,几乎和她请来的戏班子一样,很吵,很闹,她厌恶的抛下了一句话,“你再吵一句,我就请你那做京县令的儿子来,查个彻底,治一个私罚的罪名,毕竟这里的事王爷的家仆,不是你的家仆,……” “我是王爷乳母,没有、没有王爷的同意,你怎么敢将我送出府上去!” “我怎么不敢?” “你……!” “我是他八抬大轿迎进来的亲王妃,你却是个连诰命都没有的奶妈子,我能容忍你这么久,也仅仅是看在王爷脸面,结果……”洛希话锋一转,冷笑道,“……结果你还真的敢和我叫嚣,是真是不带一点儿脑子?” 王氏脸上蒙羞,又喊又叫,被檀溪等人五花大绑,直接就拖出西门,丢了出去。 这一事毕,大家都默不作声的请安离开,王氏身边的几个婆子丫鬟没有了主,也不敢声张,更加没有敢去王爷面前喊冤的。 毕竟。 一个乳母而已。 洛希看着云淡风轻的情景,抿了一口茶,像是自言自语,淡淡的道,“如今这世道,做坏人可比做好人容易的太多了。” 良玉微微一颤。 “良玉,你是王爷聘进来做掌事的,你比我年长,经验比我丰富,很多事情我的确不应该过问。”洛希忽然站起身来,那双极好看的桃花眸笑起来,深深的望着她的脸,“但是这个府上,我就是头一个恶人,希望眼皮底下不要再出现比我还有恶的人,可以吗?” “奴婢知道了。” 良玉不敢再直视她的眼睛,只低下头来,听见洛希站在她身边,缓缓说出意味深长一句话,“过度的善良也会滋生恶的。” 洛希忽伸出手,挽住了良玉要跪下来的动作,正好遇见菖蒲进花厅,她不动神色将她扶了起来,没有说什么话,从良玉身边轻轻而过,就像是刚刚一切的事情从未发生。 第83章 臭皮匠3 突然。 千昕鹤二话不说,沉默且冷静,直接就把原本端在手中的茶水“哗啦”一声泼在直接八大王脸上,糊的他回了神,闭了双眼。 “本王手抖了。” 千昕鹤声音清冷,冷淡如冰。 八大王是一脸的懵,你老人家手抖能把茶泼到下首的位置来,也是个奇才。 “咦、刚刚明明王妃还在……”八大王怔了怔神,屋内安静,难不成自己是刚刚走错觉,回神若是真的,他顿时就闭嘴了嘴巴。 千昕鹤拧了拧眉心,顿时一阵疲倦感袭来,看天色已经太晚,便摆了摆手,“回去吧,本次与你说过的事,按原计划执行。” “是,子峋知道了。” 八大王起身拱了一礼,他是嗣秀王的儿子,虽然年长,但按照辈分低于亲王,又再跪安,问道,“子峋叩请,王爷躬安否。” “安。” 千昕鹤回了她一句,八大王这才离开书房,不过也奇怪,就是书房的门居然是敞开的,明明来的时候是关着门的才对呀?! 洛希见人一走,也不敢再躲在帘子后头,她三分尴尬五分赔罪,最后的两分是软骨头,“我、我也没想到书房还有别人……” “本王如今在书房办公,从不允许别人不请自入,王妃何必明知不可而为之。” “我……” 洛希是真的骨气全无,见他已起身离开,赶紧放下茶托追上去,本来预备好的眼泪在关键时刻掉硬是一颗都掉不出来。 院子外的两个“臭皮匠”看着王爷一脸愠色离开,就猜到洛希是百分百搞砸了。 “罢了,我果然做不来这种事!”洛希只是追了两步就放弃了,热脸贴冷屁股的次数多了心情也不好,心里头又一口怨气,就像是深闺怨妇,气的她一拳打在门框上。 “咯吱”一声。 门掉了。 这一拳的力度让洛希自己也有吃惊,从有记忆起,她从来都没有撒泼打滚过,就算是那些最艰难的日子里,她也没有怨天尤人,这是头一次,居然还能毁了一扇门。 洛希又叹了一口气,为了一个男人,到底值不值得,自己是否陷得太深了。 “我累了,再也不想做任何的无用功,再也不想去讨好别人了。”她黯然一笑,止住了菖蒲要安慰自己的话,“等入夜后,我自己来守岁,和从前一样,就我们俩,爱吃多少肉就吃多少肉,爱喝多少酒就喝多少酒……” 菖蒲“嗯”了一声。 顾书亭正欲追上去再试图劝一句,菖蒲一个箭步拦住了他的路,“你什么时候学的婆婆妈妈的了,就不能让人安歇一会吗?” “你……!”顾书亭气的话都说不清,这时的婉儿也摇了摇头,望着洛希落寞离去的背影,“罢了,不要让王妃再伤心了。” 菖蒲收了手,回头那个门框上只剩下半边靠在墙,足以说明洛希的生气是真的生气,不是假话,她对王爷,是真的爱意。 “顾书亭,你说大年三十还有没有木匠愿意上门一趟,做个修门的工作。” 菖蒲打趣的说道。 顾书亭白了她一眼,负气说道,“何必去请人,王府本来就有工匠房,只不过少有房屋窗门出现问题,懂这门手艺的人,一捉我能捉来三十个,大家都眼巴巴等着开工呢。” 第84章 团圆守夜 夜晚的风吹起来凉嗖嗖的,夹杂着空中弥漫着一股烟花爆炸的气息,洛希揽了揽身上的大袄袍,百般无聊的坐在火炉边上,良玉正在为她手掌心的瘀青涂抹薄薄的淡白色药膏,“王妃怎么那么不小心,下次别那砸门出气了,最后伤害的也就只有你自己。” “是是是,婉儿姐姐说的对。” 洛希找了话含糊过去,转头用镊子夹着红萝碳丢进去宽口的兽足铜炉里,看着火光熊熊燃起,还不满足,恨不得直接把所有的碳火都丢进去,填满着一口的火红大炉子。 “王妃,鹿肉送来了。”厨房里的管事婆子差人送来的鹿肉已经呈上来,见花厅中央另外做了一个倒三角的架子,几个厨工爽快的将新鲜鹿肉挂上铁钩,婆子又道,“鹿肉是黑风庄子送来的,刚宰杀没多久,仅用盐腌制过,此刻风味最佳,王妃慢慢享用。” “嗯。” 洛希应了一句,婆子随后带人离开,花厅上作周围也立了七八扇雕有飞鸟走兽的朱红色红漆屏风,风不大,里头缓和之极。 菖蒲邀请婉儿坐下,她笑笑婉拒,不多时就炙的鹿肉“吱吱”冒油飘香了。 “王妃,檀溪说她那边被朴嬷嬷派去清理宗祠牌匾,一时半会来不了了。”屏风下门房的小厮低声传话,来讨洛希的示下。 洛希表示无所谓,摆了摆手,“也罢,让她忙她自己的事情,不一定要过来。” 这一场炙鹿肉的盛宴果真就剩下菖蒲和洛希两人,花厅外头的爆炸不断响起,此起彼伏的璀璨烟花在空中炸裂出五光十色。 “姑娘,你真的不去再见见王爷吗?”菖蒲有些不忍心,洛希的眼底哀伤已经不言而喻,“你要是觉得难受,可以和我讲的。” “吃肉。” 洛希冷冷打断她的话,拿过小刀负责切肉,片下来一小块一小块的鹿肉,再用筷子夹到她的碗里,动作没有停歇的时候。 又是一声烟花炸裂。 璀璨的如宝石的亮光照亮了洛希的脸庞,苍白而孤单,她愣了愣神,等烟花熄灭后又空洞的低下头,感叹万物变幻莫测。 花厅上的侍女都守在远远的廊桥下,围着一小盆火炉,也在分享此刻的快乐寂静。 菖蒲吃的饱饱的,都快要打嗝儿,洛希又给她斟酒,满满的快要溢出来,“你我姐妹一场,新的一年新的日子,平安喜乐!” “姑娘……”菖蒲知道洛希肯定心里面太多的委屈,甚至都能从她的语气里感受到失望,不好拒绝,举杯一碰,陪她喝酒。 洛希没有吃鹿肉,只是不断的喝酒,烈火烧,热辣辣,都不能驱寒她身上的寒意。 她一杯一杯接着喝,千杯不醉原来真的不是什么优点,回头便喃喃道,“菖蒲,你说我要想要是哭了,是不是就很傻很丢脸?” “实在不开心我们回扬州吧。” 菖蒲永远都是洛希的小棉袄,看着她陷入情网不能自拔,也会跟着她心疼,“刘弥秋的案子让当地的花使接,我们回家吧。” “好啊,回家。” 她自嘲的笑了笑,或许真的是应该打退堂鼓的时候,又觉得自可笑至极,不禁仰头爽快的饮了一杯冷酒,一低头,就看见千昕鹤站在了对面,背后是烟花盛放的绚丽。 他独独站在那里,穿着最普通不过的织金菱形纹青绿常服,佩白玉腰带,肩上披着一件黑色的大髦,微微风吹过扬起他的宽袍,衬托出有一种谪仙临凡而不乱的气质。 “王爷应该很不想见到我吧……” 她笑笑,以为自己喝醉了酒,缓缓的站起来走到他的面前,勾起了他的下巴,“我真的很不喜欢,很不喜欢王爷疏远的表情。” 他的脸色渐渐发黑。 “哼!你不许摆臭脸!”洛希误以为自己正在做梦,伸出手捧着他的脸,气势汹汹道,“这是我的梦,你要笑起来才对…!” 千昕鹤的脸色比刚刚还要难看百倍,洛希也觉得越发不对劲,怎么梦里的真实感那么强烈,白皙光洁的脸庞,透着棱角分明的冷峻,还有掌心的余温,还是微暖的触感! “王妃,你怎么对王爷失礼。”安翁的声音猝不及防的在千昕鹤身后响起,他站了出来,小心翼翼又恭敬有加说道,“王妃您快些松开手,被别人看到了会说你越礼的……” “我……” 洛希一惊,踉跄一退,险些就要碰到火炉,千钧一发之际,千昕鹤伸手揽住了她靠过来,她也本能的紧紧双手抱住他的腰。 淡淡的花茶香。 她真的很喜欢这股味道,还有一股清冽的檀香气,忍不住便埋头贪婪地呼吸起来。 安翁欲言又止,千昕鹤已经挥手屏退了他,菖蒲也识趣的赶紧溜到角落一边。 “夫人。” 他冷冷的唤了一声。 洛希根本没打算放开他,在这一刻,她打算彻底的选择摆烂,“我不管我就要抱着王爷,我就是死皮赖脸住在王府不走了!” 千昕鹤沉默不语,看着她后脖颈露了出来,白皙的肌肤吹弹可破,甚至可以隐隐看见青色的血管,习武者不应该轻易向敌人露出后背,洛希是已经完全的放弃了抵抗。 “你不是非本王不可。” “我就是非你不可。” 洛希几乎是脱口而出,夹杂着委屈的语气,“你这辈子娶了我就要负责的,你是个王爷,一言九鼎,不可以这样耍赖!” 千昕鹤被她这一番强势的告白,几乎弄得毫无后退之地,沉吟半刻,才缓缓的冷起心来,想起来这里的目的,府上还有太后的人在暗暗监视,大年三十如若不陪王妃围炉守夜,会让她容易招致多余话柄,来此处见她,才是对她最安全的保障。 “夫人,不要再演了。” 他轻轻的推开了洛希,推开了他曾经怦然心动的人,接着大步的走向火炉,坐在边上的椅子上,一动不动,沉默一言不发。 洛希愣了愣神,又紧跟着他身后,也坐在他的身侧椅子,“我给王爷炙肉如何。” “本王不爱吃鹿肉。” 千昕鹤冰冷的拨动火炭苗,红光映在他疏远冷清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感情变化,只淡淡一句,“夫人爱吃,不必理会本王。” 洛希欲言又止,感觉有麻绳在不断的勒紧她的心脏,让她觉得好难受。 原来喜欢的人,近在咫尺的人,如今连多说一句话都不肯,这下子的内心煎熬,远比被炉火扑面而来的热气烤的还有痛苦。 “王爷就这样不喜欢我吗?” 她低喃着问。 这是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又或者说洛希已经找到了答案,比如秦念念,比如小田氏,自己就是当初的她们,痛苦爱而不得。 “也是,毕竟我可是把王爷乳母也赶走了的恶人,王爷又怎么会喜欢我呢。”她自嘲的笑了笑,眼里没有光,暗暗的沉了下去。 千昕鹤知道王氏的所作所为,实际上他并没有过多的愚孝,并没有打算接回王氏。 “王爷怎么不说话了?” 她又问了一句。 他沉默,薄唇几乎抿成一条直线,身上的寒意不言而喻,目光甚至都没有半刻停留过洛希身上,“……你值得有更好的选择。” “所以连看我一眼都是多余的吗?” “是。” 这句话自他唇中而出,就像是一盆冷水由头淋到脚后跟,她知道心凉的感觉了。 倏然,她不顾礼仪捉起酒壶,仰头一饮而尽,清凉的润酒如高山流水,激荡涌入咽喉,她大口大口的喝酒,麻木着自己对千昕鹤最后的爱意,脑海里告诉自己要放手了。 他忽然夺过了洛希的酒壶,紧紧的捏着壶柄,却始终是隐忍不发,没说一句话。 “如果我要走,王爷不肯留我?”洛希的心被放在火上煎熬,痛苦的又追问了一句,“千昕鹤,你真的一点都不留我吗…?” “夫人。” 他忽然张了唇,并未抬头,“你当初上京愿意嫁给本王,可曾真的有过爱意?” 洛希一时哽住,千昕鹤忽然冷漠的抚摸上她的脸庞,浑身身上的散发出一种威严而肃杀的气质,令她觉得好陌生,好害怕。 “你越来越害怕本王了……”千昕鹤自嘲的望着她,松开了手,缓缓的又拾起边上的柴火,冷冷抛进炉子里,烧的熊熊烈火。 柴火在烧的噼里啪啦,一团一团的往上窜,她清醒过来,那张白皙的脸,异常冷静,“王爷你权倾朝野,我怎敢不怕你。” 火光一阵吞噬。 鹿肉焦灼。 洛希神色自若的看着烈火最终吞噬了新鲜的鹿肉,“啪”的一声,鹿肉掉在炉子火堆中间,化为黑炭,“花使来信,说闫楼附近多了许多乔装打扮之人,我本还在想为何招致追踪,细细想来,那是王爷安排的吧。” 他沉默的如一尊雕像。 “我想孙光应该没有背叛王爷吧,他毕竟是个王府近卫,生死不及忠义重要。”她忽然低头一笑,用竹枝拨动炉子里的炭,看着那条断裂的鹿肉再也没有鲜艳的血色,再看着千昕鹤幽暗晦涩的深情,便知道自己猜对了,“他假意向我投诚,给出来的消息也不过是王爷的授意,王爷是觉得我两院楼如今也没什么本领了,要靠这样丢出一两条无用的信息给我,好让我也用起双面卧底了……” 他的脸在火光映照下,越发的阴沉,“夫人也在利用本王的人,难道不是吗?” “是呀,我们都在相互利用呢。”洛希冷笑着拨动着那一块渐渐变成助燃焦炭的鹿肉,一阵可惜,“……再也回不去从前了。” “夫人为何要查刘弥秋。” “有人出钱,我自然办事。” 洛希瞥了一眼千昕鹤,又低头看着火炉,“王爷又为何派人在寺庙监视她?” 他保持了长长的沉默,什么话也没有开口,同一张围子榻上,守夜的一对夫妻就互相遮掩着彼此的秘密,面前的炉火不断地燃烧着,燃烧着两人之间仅存下来的信任。 忽然安翁低着头进来,神色慌张,他似乎还藏着一封信要交给千昕鹤,洛希又再次闻到了那股特殊的气味,她忽然想通了什么,只是笑笑,“安翁,你既然有东西要交给王爷,何必藏着掖着,我走开便是了。” 她说罢就起身走到一边,等安翁将信件交给千昕鹤,他也潦草的看过一眼,随手就丢进了火炉子里,望着信件烧成了灰烬。 “我可以过来了么。” 洛希问。 千昕鹤的视线渐渐从炉子里望向远处的洛希,她一袭红袄,那双极好看的桃花眸清澈冷艳,只不过对视一眼,仿佛就被她看穿了隐藏的秘密,任何的动作都是多余的。 她已经知道送信人了。 洛希从容的坐在了围子榻上,什么话也没有说,不屑于去看炉子里的残留,一脸平静的看着漆黑无光的星空,“王爷,烟花停了,年三十晚上,唯一乐趣也没有了。” “安翁,去放烟火。” 他忽然打破了沉默,嘱咐远处的安翁将王府的烟火搬到厅前,话音刚落,“咻”的一声,百里之外冉冉而起的一支信号弹。 绚紫色花火的尤为惊艳, 寂静的夜空中出现一些尤为突兀的东西时,连廊下侍女也交头接耳起来,幸亏,没过多久就远处再次绽放五光十色的烟花,众人都欢呼雀跃,不再留意到刚刚的怪异事。 “……” 千昕鹤此刻心情,如同敞开肌肤,猛的被一把烧红无比的烙铁狠狠的炙上而来。 烟火盛开照亮了她本就是雪白如玉的面容,她脸上的温和渐渐褪去,一双冷冽的墨瞳,含笑的望着他,“王爷,我从前就说过自己并不是什么好人,如今你也认识了。” “你找到了刘增。” 千昕鹤终于打破了沉默,他多少也知道刚刚是信号弹来自两院楼,只有得到极为珍贵的“猎物”,才会用到黛紫色的信号弹。 就算是刘弥秋,也不过是个平民之女,但刘增不一样,参知政事,位同副宰。 “王爷,其实我也不确定那信号弹代表的是人是物还是情报,但我很乐意和你做个交易,用那背后东西,换一个人,如何。” 她向千昕鹤抛出了橄榄枝。 安翁欲言又止,被千昕鹤挥手示下,这偌大的花厅上就剩下两人对视,炉火渐灭,气温骤变,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硝烟的味道。 他阴沉沉的目光看向洛希,“夫人,你觉得本王会同你谈条件?” “你会的。” 洛希有十足的把握,笑眯眯看着他,“刚刚的信件有特殊的防腐异香,应来自于大理寺仵作,邱文武死于毒发,顺藤摸瓜应该要捉王五,但王五失踪了不是吗?” 第85章 买一送一 千昕鹤微微一颤,目光深沉,望着火光一闪一灭,许久,他才意识到洛希是个何等精明聪慧,手握各处情报,想必景县的县衙,京都惠明局都有她的花使所在,淡淡的抛出自己猜想,“是两院楼扣押了王五。” “我们谈谈条件吧。” 洛希并没有否认千昕鹤的话,在刘丽钏的灵堂上,又有谁会发现王五居然不顾逃亡来祭奠她,大抵,是真的爱入骨髓了吧。 她默默低头用铁夹子夹起红萝碳丢进炉子里,见他沉默,回眸对他笑笑道,“为表诚意,王五也送你,买一送一,如何?” 千昕鹤沉吟半刻,这也是第一次有人和他这样谈条件,“…你想要换谁。” “看起来王爷并不是很愿意换人。” 洛希看出了他的不情不愿,慢慢的靠近这个让他爱的撕心裂肺的男人,手指点中他的眉心,忽然轻叹了一口气,“王爷,这么好看的一张脸皱着眉,会让人觉得难受的。” 千昕鹤感受到洛希那股淡淡弥漫的酒气,清冷的桃花眸,恰如夜色一般惊艳。 “夫人,你喝醉了。”他冷的扫了一眼桌上横七倒八的酒壶子,视线回到她身上。 “喝醉了我也能谈交易,就看王爷你是否诚信了。”洛希确实有些醉意,起身想要找支竹棍撩动火炭,微微一踉,摔进了他的温暖怀抱,抬眸,看向他,“王爷还没有给我答复,等我清醒,可就不答应买一送一了。” “……” 他猜不透洛希的想法,正欲开口,洛希双手环抱住他的腰,像只猫儿一样蜷缩在他的怀里,原来炉火熄灭,冷意袭来,而她醉意朦胧,下意识的揽着面前唯一温暖人。 千昕鹤沉默不语,解下了大髦覆盖在洛希身上,他似乎没有打算推开她的意思。 安翁识趣的赶紧走过去添柴加炭,几个侍女上前收拾了桌上残局,纷纷又退了出去,连菖蒲也识趣的到廊下和婉儿烤火了。 这一宿好漫长。 洛希酒意未消,迷迷糊糊,不知道什么时候,像个挂坠一样坐在他大腿上睡着了。 “几更天了……” 她喃喃道。 千昕鹤看着她揉着惺忪睡眼,乖巧玲珑的模样,竟生出一分怜香惜玉,那双睿眸疏远却闪过一丝暖意,“五更,天亮了。” 洛希在梦里嗯了一声,往他怀里靠了靠,玉簪一掉,三千乌丝一倾而下,如一匹昂贵的墨色绸缎带有淡淡光泽,越发的映衬出她那张精致小巧面颊,更加白皙如雪。 “冷。” 她在梦中呓语。 远处的婉儿听到这一句话,急忙接过身边侍女的斗篷迎上去,没走两步,千昕鹤已经温柔的将洛希抱起来走出花厅,她小心翼翼的为洛希覆盖上斗篷后,也跟在他身后。 又过了一会。 天色越发的明亮了,屋檐边渐渐泛起鱼肚白,暖醺的太阳也驱散了一宿的寒冷。 此起彼伏的爆竹声,越来越响,百姓之间的相互道贺声、祝福声,越来越多。 洛希在被窝里缩了缩,还在和自己的起床气做斗争,直到爆竹声由远而近,由小到大,几乎就在将她的耳膜给震聋,她才下定决心,一睁开眼,千昕鹤就出现在面前。 她一怔,看了一眼身上银白的衾衣,又摸了一下松散的乌发,凌乱的被褥,紧闭的房门,暧昧的气息,回想起昨晚两人剑拔弩张,她吃醉了不省人事,十分危险的信号! 洛希一冲动,直接两手攥住了千昕鹤的衣袍领子,将他压在床上,大骂道,“千昕鹤你个狗崽子,你居然趁人之危?!!” 她误以为自己昨夜喝醉酒被千昕鹤占了便宜,此刻满腔都是无处发泄的怒火。 他本非习武之人,双手片刻之间被她双膝压住,痛意使得他微一皱眉头,洛希立马反应过来,松开他的手将膝盖压在锦褥上。 屋内的气氛越发暧昧。 她压在千昕鹤的身上,却无从开口,细细想来千昕鹤正人君子,并非这种无耻之徒,自己未免有些骑虎难下,叹气道,“果然,一桌席上不能忍受两个吃醉的人。” “下来。” 他有些温怒。 洛希无动于衷,抬头想了想,低下头望着他,脸上渐渐一丝狡黠神色,“王爷,我和你昨天谈的交易,不知你想好了没有?” “……你是如何捉住刘增的。”千昕鹤冰冷的玉眸紧盯着洛希,今晨的近卫回话,刘增从已经一夜未曾回信,恐生变故,又寻到秘密见面处,那里只留下了一朵兰花记号。 洛希被他这样子一问,低低一笑,“说起来王爷不信,不过有高人指引而已。” “是宋延皓么。” “算是吧。”洛希面露尴尬,干笑了两声,“王爷对我的成见,怕且越发深了。” 户部篡改罪籍一案牵连甚广,相关人等要已经被处理刑部处理,作为受牵连的对象之一,刘增被要求免官在家,如今一众儒生都在大德殿前为他求情,要求重审此案。 刘增本应该静默等候刑部传召,结果刑部提人时,刘增已经不见踪影,不多时,京城中最近都要传参知政事畏罪潜逃的事。 “是夫人用小报消息招摇,说刘增畏罪潜逃,他是本王的幕僚,便会暗中派人来府上询问本王的意见,夫人借机捉了他的人,一番试探,应该就会知道他如今所在之处。” 千昕鹤的声音很轻,即便被压制住也没有一丝惧色,只是他有些好奇,“刘增有勇有谋,不是庸俗之辈,夫人如何引他……” 话未完,他忽然就想通了。 洛希也放开了他,神色冷漠的看了一眼屋内都是喜庆的红色,新春佳节,外头热闹似火,里面冰冷如霜,“倘若王爷不是那么狠心,我又怎么能轻而易举的捉住了他。” 千昕鹤留给安翁转交的和离书上,早已有他的签字,洛希的花使中不乏有善书法临摹的人,一封约见之信,足以混淆视听。 “刘增是本王身边很重要的幕僚。”他忽然开口,眸色晦暗,轻慢说道,“本王承诺只要你交还了他,本王愿意与你换任何人。” 洛希凑过去,问道,“当真。” “君子一言九鼎。” 他故意不去看洛希,正襟危坐,面色不改,心中早已经知道她想要的是什么人。 “我会将那人的名字写在信笺上,放在最喜欢的望月楼上。”洛希凑近他一点,千昕鹤贵雅的眉间心上就会有一抹恼色,叹了一声,“我怕我自己会变卦,要中途换掉人,今日酉时一刻以后,王爷再派人去取吧。” “好。” 他话里听不出温度,算是答应了洛希的交易,站起身来,“新春正月第一日,要进皇宫给请安,祭祀,请夫人预备好便出门。” 洛希是他的正王妃,到底要演戏演全套,一众侍女也急忙进内为她梳妆打扮。 “我有事与菖蒲说单独一句话,婉儿姐姐带她们下去吧。”她轻轻地挥了挥手,婉儿也只好从命,留下来菖蒲在屋内等候命令。 洛希写好了一张信笺交给菖蒲,嘱咐她放到望月楼,“你将它放在最高处,让人拿不到,最好,让人无法发现信笺的存在。” “那收信的人怎么知道?”菖蒲一脸疑惑,问她,“要不我直接给收信人如何?” 她摇了摇头,心情有些落寞的坐在梅花凳上,一时有些冷了,菖蒲赶紧为她拿来一张大髦披上,“姑娘,小心冷着身体。” 这件玄色的大髦本非洛希的,她轻轻揉着柔软的貂绒皮毛,还有浅浅的檀香,想起昨夜的无理取闹,思绪渐飘得有些远了。 “菖蒲,我与宋延皓也做了一单交易,你再替我去多做一件事吧……”洛希喃喃,低下头来,清澈明亮的眼眸覆上一层雾色云翳。 两人又交谈了一小会,婉儿见到菖蒲推门而出,脸上是匆匆忙忙的急躁之色。 “婉儿姐姐,进来吧。” 洛希的声音从内卧传出来,她正坐在梳妆台前,纤细如葱的食指勾起一点红,均匀抹开在薄唇之上,“我从前也羡慕女子雍容华贵的妆容,婉儿姐姐为我梳一个吧。” 婉儿缓缓的走近洛希,见她墨发服帖的垂落如瀑,轻轻的拿起桃木梳,为她梳高髻,簪珠钗,上华冠,着大红衣袍,只是她忍不住问一句,“王妃,你是不是不喜欢高髻,奴婢来为你梳个矮一点的如何…?” “既然是见天子,又怎可无礼呢。”洛希温婉一笑,笑眸弯弯,“时间也不早了,我只不过是个王妃子,不敢让王爷等我,更加不敢丢了他的脸面,就这样的妆容很好。” 婉儿欲言又止。 门外掌事良玉也已经等候多时,她这一次没有再进去催,与之相反的,王爷再也没有坐在院子中央耐心的等待王妃出来了。 洛希依旧美得惊艳动人。 她看着院子中央空荡荡的地方,幽眸低垂,闪过一丝落寞,随后良玉走过来,慢步搀扶了她走出昶院,走过漫长的廊桥,穿过花厅,到东正大门口,他都不曾在等他,放眼看去,不过是忙忙碌碌的小厮们。 “王爷真的是心狠的人呀。” 她叹了一句,并不在意身边的良玉能否听见她的话,又道,“良玉姑娘再扶我了,只不过两步路上马车的距离,不会摔倒的。” 说罢,洛希微微弯腰一手将宽大的罗裙提起来,简洁素雅的裙角绣着一排织金针线展翅的白鹤,在清晨的阳光映衬下,活灵活现,就像即将要跃出来,飞向水云天色。 忽然,一只温柔有力的手臂挽住了自己的右手,轻轻的送力,让只顾着低头的洛希,默默的抬起了头,无论看他多少次,总会觉得春心荡漾,“王爷,你真好看。” “抬脚。” 千昕鹤保持了冷漠的姿态,本应该在车内等待的,却狠不下心来让她独自出门。 洛希迈步过朱漆门槛,故意让自己崴脚磕碰,往前一倒,如此小把戏自然就被他看的明白,却仍旧一把将她拉过来,揽在怀里,温声如玉,“夫人,别再演戏了。” 她顺势双手挂在他脖颈上,抬眸笑着看他,“王爷,你我等会是要见君后的,不演的情真意切些如何行……“她说着,目色渐渐沉了下来,“况且,王爷也不在意我……” 这一句话不知如何的,平白无故让千昕鹤有些恼火,欣长的身躯主动半蹲下来,轻而易举将她抱了起来,径直的往那车上走。 莫名其妙的腾空感让洛希捉住了他的袍子,弱弱的问,“是不是因为宋延皓,我又招惹了王爷生气,我真的和他没有什么……” “此事与本王无关。” 千昕鹤的话显然有些呼吸急促,也不知道是不是抱人的缘故,他将洛希放下,与她并排而坐,冷冷的命令外头,“启程。” 洛希看着他的疏远的面容上有明色,不再是往日对她冷冰冰的,闻着那股熟悉的冷冽檀香,不禁凑过去小声说道,“王爷你放心,这次进宫我定然不会丢你脸面的。” “夫人,你靠得太近了。” 他又恢复了冷冷的语气,但随着她的的靠近过来,手指无意识的蜷了蜷,最终还是放弃推开她的想法,默默的握成了拳头。 “婉儿姐姐跟我说了,说替我换衣服的是她,我刚刚那样对待王爷,我道歉。”洛希轻轻的身子一歪,挨在他的肩头,算准了他不会推开自己,“……王爷可以原谅我吗?” “夫人,你的私事本王无权过问……你我之间,不存在主仆关系,夫妻关系……”千昕鹤有些答非所问,漫不经心的扫了一眼她的动作,动了动唇,“男女授受不亲,请夫人自持自重,他日夫人另寻新欢,重梳婵鬓,成婚之日,本王会为夫人…为你送上贺礼。” “王爷可真的铁了心。”洛希见他如此为难,便识趣的往车窗边坐了坐,单手撑着下巴,另一只手掀起帘子,幽幽道,“王爷再说那样的话,难保我受不住你这番侮辱,还不如你直接给我一份休书,保我死心。” 千昕鹤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接话,扪心自问,他或多或少的确对洛希有私心。 第86章 生子秘方 两人一同下了马,步行至大殿外,太监宫女都在密锣紧鼓的准备祭祀之事,内监张盛看见了千昕鹤的到来,赶紧带着一小队内监赶过去,躬身道,“王爷王妃,陛下和皇后已经在殿内多时,请两位速速入内觐见。” 洛希是第二次见皇帝,他似乎衰老了不少,两鬓白发越发的明显,身边是凤袍着身的沈皇后,她正在和几位女官商量事情。 “皇后正准备到太后的宫里问安,裕王妃对宫里并不熟悉,你随皇后去吧。”平宁皇帝有意要支开洛希,只留下千昕鹤在殿内议事,又道转头对皇后道,“孝安太后近来身体不适,倘若有什么大事,差人来禀朕。” “臣妾领命。”沈皇后福了福礼,出门有步辇可坐,就带着洛希往后宫去。 “裕王成婚时本宫还没有送上什么厚礼,如今你到宫里一趟,我正好得了一对粉色珊瑚珠耳坠子,颜色娇嫩,用在我身上倒有些不合适,赠与裕王妃吧。”沈皇后把话家常,挥了挥手示意身边的路尚宫去取来,说话间,已经到了孝安太后的寝宫门口。 孝安太后吃斋念佛,特意院中央立了几顶红底黄布的棚子,挂幡纹经帛,下面约坐了二十多位得道高僧正在诵经念佛,一应而来的还有小沙弥,跟在身后抄写佛经之类。 “母后,裕王妃来探望你了。” 沈皇后步履轻快,在太监的一声通传后就拉着洛希入到内室,这里头还有三位穿着金丝袈裟的高僧正在打坐,闭目默念。 孝安也坐在炉子边一同步诵经,听到这里睁开眼,脸上挂笑,让洛希上前来。 “四海,带几位师傅到侧殿用茶。”孝安嘱咐内监四海带余下的高僧先出去,又对身边的女官说,“去把厨房里的糖圆子端上来,还有花生糕也端来,还有……把哀家最喜欢的那只嵌玉石的汤婆子也拿来给王妃暖手。” 孝安特意伸出手,拉着洛希坐在她身边的围子榻上,桌面上很快就上好点心,孝安又将那只汤婆子塞进她怀里,慈眉善目,笑笑道,“你许久未进宫,别冷着身子骨了。” “劳太后担心。” 洛希受宠若惊,懵了一下才应话,按理来讲她还不至于和孝安有多大的亲近。 她见太后和沈皇后都目光恳切的看着自己桌上的糖圆子,不好推脱,端起来三五下就吃干净了,甜甜糯糯的味道还不错。 “禀太后,吕司寝和伍司膳到了。” 一声通传传来,就看见两个宫女迎着两位端庄大方的中年女官走了进来,洛希正疑惑着,四周的太监就开始纷纷退下来,甚至将外头门前的五福蟠龙金文福布了下来。 孝安太后见屋内也就剩下体己人,两个女官也坐靠近,忽轻的拉着洛希的手,“裕王是哀家嫡亲的儿子,也是先帝最小的儿子,他的继承人,子嗣问题也是皇家的大事。” “是…” 洛希已经隐隐约约觉得有些不对劲,尴尬的抓起桌上的花生糕吃起来。 吕司寝望了太后一眼,随即轻咳了一声,低声恭敬道,“裕王妃,你与王爷之间的房事频率如何,可有什么不和谐之处?” “咳咳咳…” 洛希当场噎住。 她万万没想到会有这么刺激的问题,咳得是上气不接下气,面色青白,伍司膳连忙给她倒了一杯水递过去,沈皇后也不安的给她拍打着后背舒缓,“吃慢些,不着急的。” 这根本就不是糕点的问题好吧! 洛希好不容易缓过来,生怕她和千昕鹤的假婚姻被识破,便红着脸,垂下头,假意说了个正常的数字忽悠过去,“妾身与王爷琴瑟和鸣,十分愉悦,并没有什么不和谐。” 吕司寝听了朝孝安太后点了点头,洛希原以为这事就算过去了,这时隔壁的伍司膳就问话了,“往日里王爷可有食用鹿血,王妃都为王爷准备过什么壮阳之物吗?” 啊? 真的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洛希这总算弄明白请这两个女官来的目的,孝安太后都光明正大的目光都直接落在自己的小腹,急忙掩饰道,“妾身、妾身偶尔也为王爷准备鹿血…鹿茸之类的药膳……” 她真的是不得已,要编造出假话来,皇家向来重视子嗣延绵,这等事情不好问男方,自然是婆媳之间秘密谈话,没想到又增加两位尚宫女官,都快把她尴尬到爆炸了。 “虽是你与裕王成亲尚不足两个月,但皇帝在裕王这个年龄时,都已经有三个皇子公主了,哀家也是期望能够早日抱上孙子,这才让她们两人来出谋划策的。”孝安太后看出来洛希多少有些窘迫,忽叹了一口气,“哀家今日,身子越发不舒服,怕且是……” 话都没说完,孝昌太后就抚胸一阵难受,沈皇后急急忙忙为她轻捶背缓气。 “不会的,嬢嬢吃斋念佛,自然有神明保佑呢,千万不能说那样的话。”洛希当然听出太后的话中话,基本上了年龄的婆母都喜欢用这一招做苦肉计,她也唯有顺着台阶下,“嬢嬢放心,很快你就能抱孙子的。” 抱个空气。 洛希的大脑都直接说出了真话。 孝昌太后也听到这句话,就像是垂死病中惊坐起,一把捉住了洛希的手腕,“哀家若是能抱上裕王的孩子,京郊外头有一座哀家买下来的道观,本是祈福,送你罢了。” 她笑笑,也没有拒绝。 吕司寝和伍司膳互相对视一眼,仿佛时机成熟,偷偷的将各自早已经备好的一份卷轴,缓缓摆在桌上,美其名曰“生子秘方”。 洛希好奇心重,第一眼就看到了类似春宫图之类的东西,各式姿势,她想要闭眼但经不住太后期待的眼神,不得不强制性的看完了整本东西,整个小脸涨红了整一片。 她脑子里已经听不见吕司寝在讲什么动作,也听不清伍司膳在嘱咐吃什么膳食。 这类东西也属于禁品,说完后就丢进了火炉子里,不多时就烧为灰烬,洛希觉得天地万物都在旋转,红彤彤的脸就像是熟透的苹果,恍恍惚惚之间已经拜别太后离宫了。 第87章 生子秘方2 沈皇后又带着洛希到大娘娘,孝昌太后的寝宫请安,两人也不过名义上婆媳,孝昌对洛希也没有什么好脸色,颇有嫌弃,请安过后聊了一小会儿,洛希领了赏赐就离开。 “大娘娘向来傲气,裕王妃不必介怀。”沈皇后还难得的安慰起洛希,“本宫从前刚刚嫁给陛下那会儿,也是如此脸色,不过大娘娘心慈善良,相处久了就会知道的。” “嫂嫂说的对。” 洛希挤出笑脸性格了一句,要她和孝昌再相处多一会,还要处处忍让,她都怕自己要炸起来,要撕了孝昌那张阴声怪气的脸。 皇后还要再见内外命妇们,不多时嘱咐侍女白霜陪伴洛希,回到正德大殿等候。 “王妃,你还好吗?” 白霜陪着洛希,她似乎有些不聚神,晃了晃手,洛希一脸惆怅道,“今日见了些需要洗眼的东西,回府后估计要歇一会儿…” 行路至一半,就见一位衣着富贵的妃子出现在前头,左右两边一位公主,一位皇子,约摸三四岁,追闹着,后头的太监弓着腰紧紧的跟着,生怕碰撞到什么地方。 小皇子已经跑到了洛希面前,见她陌生,张口便道,“还不快向母妃娘娘请安。” “你母妃是谁。” “清嘉郡君!” “但她的品级比我还……”洛希还没有说完话,就被傲娇小皇子抬脚踢了过来,直接疼的她“啊”的一声,力道虽然不大,但新春初冻无缘无故挨了一脚,小肚腿隐隐作痛。 小皇子没有丝毫道歉,双手叉腰,撅着嘴巴鄙夷道,“……你还不点行礼!” 洛希若不是被白霜拉住,差点就早拽着小皇子衣领骂一句我娘都没舍得打过我,白霜率先说了话,“九皇子,这位是裕王妃,你应该向她请安道歉,称她成为叔母的…” “这是什么话,九儿是陛下最幼的孩子,是陛下子嗣,何须向一个外人道歉?”清嘉郡君缓缓走过来,都不屑于看洛希一眼,招了招手让小皇子过来,低声道,“去玩吧,别磕碰着了,你父皇晚点还要考你功课呢。” “……” 洛希发现教不好孩子的原因,原是面前这位母亲的纵容过度,就算是享受着最高的皇家学府教育的小皇子,也逃不过几字箴言: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 白霜是沈皇后身边的侍女,义正言辞的说道,“郡君,王妃是亲王正妃,按理……” 清嘉一笑,就截住了她的话头,“小孩子不过闹一闹,裕王妃是成年人,又怎么会记在心里呢,你说是吧,裕王妃…?” 洛希冷不丁的被问候了一声,脸色不悦,“你教不好孩子怎么要我来承担问题,连三岁孩子犯了错都会道歉,你这个孩子犯了错就只会躲到一边玩,你怎做人母亲?” 清嘉被怼了一句,正要还口,洛希又接着道,“陛下天资聪慧,上拜孔圣人为师,下请国朝元老邰太师,皆是仁至义之辈,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唯独出了一颗老鼠屎,对叔母不敬,传出去你这是坏了陛下的名声!” “你、你……胡诌!”清嘉郡君被说的哑口无言,气的浑身发抖,险些站不稳。 洛希一听,冷笑了一声,更加是厉声对众人道,“这九皇子踢我一脚,伤痕尚在,太监宫女都看的一清二楚,有谁敢隐瞒都是欺君之罪,连郡君你也不可胡乱撒谎!” 清嘉郡君一听,单单气势上都被洛希吓得后退两步,未曾想过居然会服软的一天。 她原是平宁皇帝的通房,育有一女华昊县主,文府之乱后被暂时置在娘家,不久前从清嘉县接上京,后又生育九皇子,荣获恩宠,册封群君,以至于多少有些目中无人。 “生而不养是大忌,养而不教……乃社会毒瘤。”洛希话锋一转,双眸寒光一滟,冷声道,“非学无以广才,非志无以成学,淫慢则不能励精,险躁则不能治性,我想…群君也不期望自己的孩子会是无用之才吧?” 清嘉郡君哑口无言,无论气势和道理都无话可驳,又咽不下这一口气,在洛希离开之际,推开嬷嬷的手追上去丢出一句,“裕王妃未曾生育子女,有什么资格教训我?” 洛希一怔。 一句脏话就快到嘴边来。 “裕王妃是裕王嫡妻,正王妃,群君是天子配妾,位等次侧嫔妃。”安华群王妃香颂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拐角处,声音不大,温雅端气,笑着福了福,“清嘉郡君,你怎可僭礼,又有什么资格来教训裕王妃?” 清嘉郡君被怼的哑口无言,香颂又是甯王儿媳,团练使独女,不免费掩饰自己内心慌张,不得不面上依旧是强撑着笑,看着洛希,“一句胡话,我想王妃不会生气吧……” “你咒我无子,等同皇家无嗣,这话传到陛下那处,裕王那头,齐侯府那里,你猜猜会不会惹得众怒?”洛希根本不屑于给这种人再见面子,她拉着香颂就离开,还不忘高声留下一句,“清嘉郡君的娘家人,最好有三寸不烂之舌,可以抵抗御史言官的责难” 清嘉群君吓得浑身冷汗,她本无什么娘家人可以撑腰,如今回头看看这两个孩子也不过十岁,尚且年幼,甚至有可能因为自己的一句口舌之快让孩子被其他妃子抱养… 她连忙追上去赔罪,香颂和洛希脚步轻,行动快,早已消失在道路拐角处了。 洛希原曾想香颂只以为她是个温婉的大家闺秀,不喜结交狐朋狗友,爱南琴听雅乐,没想到她如此不畏权势,敢爱敢恨,夸道,“群王妃的为人,我甚是很喜欢。” “王妃的气势也不差,腹有诗书气自华。”香颂含笑轻声道,“裕王爷曾嘱咐我说王妃进宫少,怕你受委屈,特意让我千万顾你,没想到今日听王妃一番言语,有理有据,从不自傲,与王爷甚是旗鼓相当。” “呵呵。” 洛希无奈干笑了一声,眉宇间不言而喻的有些愁恼,香颂察言观色,偷偷的立马将她拉到了一边,“王妃,倘若你真的担忧子嗣问题,我倒是有个‘生子秘方’可以传授。” “但、但说无妨……”洛希的脸就像是苦瓜一样,明明要关心的不是这件事,又不好直说,还要露出迫切期待的目光看着香颂。 香颂藏不住嘴边的笑意,细白的玉手捂着唇,这才缓缓到道来,“夫妻之道,需坦诚相待,相濡以沫,世间并无所谓的生子秘方,一切顺其自然,王妃何必需要强求。” 果真是听君一席话,等于没听,洛希深吸一口气,眸色优雅的,假意的,露出潋滟一笑,“……群王妃,你果然说的很对呀!” 第88章 似敌非友 洛希和香颂又走了一段路,她看着宫内红墙绿瓦,辉宏的大殿威严肃静,宫人都垂头不语,行色匆匆只顾盯着路,不禁会在想,倘若当年千昕鹤监国后,理所应当的登上皇位,往后的日子里,他是否还会下江南扬州,自己又是否还会成为他的妻子呢? 甯王府上的王嬷嬷寻了过来,见洛希福了福礼,转头又对群王妃香颂道,“群王妃,小世子哭闹的厉害,非要、非要找你……” 香颂有些脸色为难,怕丢下洛希一人她会受人欺负,结果洛希笑笑,反而摆了摆手,“你去吧,我还不至于软弱可欺。” “往前直走就是正德大殿,我哄好明恩就会过来寻您的。常嬷嬷会陪着王妃。”香颂指了指方向,本意嘱咐常嬷嬷跟好洛希。 洛希顺着香颂所说的话,朝前看着漫长的宫道,在尽头看到了熟悉的身影,嘴角含笑,止住跟上来的常嬷嬷,“嬷嬷不必跟着我,随香颂去罢,我刚好想一个人走走。” 她话音微冷,一落地,不容的别人拒绝,颔首朝两人一笑,迈开步子潇洒离开。 那位故人身边亦是无人。 洛希朝着他走来,如脚下生风,连罗裙都飞舞起来,她眸色清澈,笑若花开,“宋大人,真是好久不见,你近来瘦了很多。” “劳王妃关心。” 说这话的事正是宋延皓,他一袭紫袍大衣,腰间红革带,束出清朗少年感,两手藏在袖中,低着头陪走外侧,声音也轻,“王妃约下臣在宫里见面,铤而走险之举……” “你不也应约了吗。”她的话冷清的如一池死水,菖蒲果然是使命必达的小妮子。 宋延皓有些欲言又止,一时之间对她的称呼也模糊了起来,望着不断走过的青石板,低声道,“……我们来谈谈条件吧。” “宋大人,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你不应该插手此事。” “是吗?”洛希忽然一顿,立住脚步,后方的宋延皓也跟着停下,她眸色阴沉,潋滟一寒,笑道,“你可没资格和我谈条件。” “希儿…” “宋大人。” 她特意压低了声音截住他的话头,微微仰望浩荡的日头,“我如今是裕王妃,不是你手中的一颗棋子,你应该识得分寸感。” 宋延皓一时语塞,抬头看着洛希,她华服加身,少了些许灵气,端庄雅静的模样多少有些让他恍惚,便又低下了头,“下官一时失言,以下犯上,请王妃恕罪。” “我们谈谈刘弥秋的事情吧。”洛希声音浅浅柔柔,保持两人距离,她前头抬脚,宋延皓就后头跟着,“她不是刘丽钏的亲生女儿,宋大人早知道这件事情了,对吗?” “刘丽钏遗腹子出生时,被脐带绕颈窒息而死,她伤心欲绝,捡到弃婴,就像一时间上天眷顾,时值九月,便为其改名刘弥秋,寄养在安华寺。”宋延皓一五一十的讲出了其中的故事,“盖因她棋艺高超,我定期请她进府切磋棋艺,本月二十四,请进府切磋棋艺后,命人送她回去后,她就半路失踪了。” “你说谎。” 洛希面带微笑的打断了他的话,“刘弥秋不是捡来的,是特意领来的,她生于永建二十一年正月十五,耳后有一块拇指大小红胎记,刘氏产女在正月初一,孩子一出生就没有气息,稳婆吓坏了告诉刘增,可刘增心疼自己亲妹妹既死了丈夫,又死了孩子,特意命人在慈幼局抱养了一个给刘氏抚养,刘氏一直精神恍惚,将刘弥秋养到五岁时,忽然回忆起自己死去的女儿,一并把仇恨记在刘弥秋身上,将她直接寄养在安华寺了。” “你怎么知道的。” “王五说的。”洛希笑了笑,看着宋延皓吃惊的模样,她也没想到宋延皓如今也喜欢编故事来骗自己,“宋大人,你从小就不喜欢下棋,只爱读书,何必编那么烂的借口?” “你知道了我为什么请她到府上来。” “唔…不是很清楚。” 她若有所思,又放慢了脚步,纤细的手指摸了摸下巴,忽然回头,看着隔了几尺远的宋延皓,一副老派的模样,垂首低眉,“不过…我的一些小道消息倒是有些结果……” 宋延皓的双手默默攥拳头,他知道洛希在故意套话,这是她一贯喜欢的风格。 “你放心,我没告诉王爷。”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宋延皓的面前,那双黑漆漆的眼珠子,有些渗人,“可是千昕鹤那么聪明的人,他已经提前监视安华寺了,怎么可能不知道宋大人的秘密呢…” “……” 他呼吸骤然急促。 洛希莞尔一笑,极为开心,还不忘略带嘲讽的对宋延皓一顿输出,“呆鹅,没想到你也有栽跟头的一天,哈哈哈哈哈……” “太子善棋艺,那日我陪他去安华寺上香,偶尔刘弥秋,她与老僧对弈,不输分毫,太子一时兴趣也对弈两局皆输,因而结为好友,太子不便常常出宫,每月我便定期接她到府上和太子对弈,本月她离开后,轿夫行至半路被迷药晕倒,她亦不知所踪。” 宋延皓说完抬眼正视着洛希,这才发现她也在望着自己,又道,“希儿,这事关太子的声誉,我可对天发誓,绝无假话。” “你说的假话可多了。” 洛希浅淡如云的声音,就像是对待一个讲故事的陌生人,“有时候和宋大人相处久了,以为你我之间是朋友,却没想到是背后插刀的那种,你教我用书信将刘增引出来,不过是渔翁之利,你也想要捉住他……” “我低估了你得实力。” “你低估了花使的实力。” 洛希也没想过花使的能力如此优秀,昨晚的引蛇出洞,居然有陛下控卫的抢夺,然而一切,都因为突然出现的月丹使用了特殊鱻香,力挽狂澜,成功将刘增控制住带走。 “宋大人,不要再利用我了,你我之间还仅仅剩下那么一点点情分,不要逼着我哪一天撕破脸面,要拔刀相见,就太过于难看了。”洛希从他的话语中已经明确了月丹不是他安插进来的花使,也算有小小的心安。 宋延皓欲言又止,“太子舞勺之年,聪慧仁胜,这件事不应该牵扯到他的声誉。” “民不与官斗,我还不至于那么傻。”洛希的手上掌握京中小报,一言两语杀伤力无数,但她也不屑于如此做,何况宋延皓还为太子担保,那就说明刘弥秋的失踪和太子无关,这样想想,心中未解开的疑惑越发乱思绪,扶着脑门又是一阵长叹,“扰了宋大人一路跟随,着实打扰了,就此别过了。” 他欲要追上去,却恍惚间发现洛希根本不会在原地等着她,她变了,自己也变了。 第89章 我脚麻了 洛希没有留意到宋延脸上的难堪,没有犹豫,她自顾自的朝着正德大殿的方向,迈着轻快的步伐,甚至还有哼着小曲儿。 “裕王妃,可算是找找你了。”忽然有个富态的女官在正德大殿的偏门见到洛希,急急忙忙带着几个宫女迎了上去,“祭祀典礼马上就要开始了,您快随奴婢去更衣吧。” “啊?” 她愣了愣,就被宫女带到斜对面的淳化殿,里面都是天蓝色着装的女官,有跪坐在地熏香的,也有掸尘的,还正在裁衣烫料的,一见到她来,一群人围上来,推着她走进到内卧,七手八脚的都为她宽衣解带。 “皇后娘娘没说今日我也要参加祭祀,不是说要下午才…”洛希话音未落,就见女官们立刻搬上来一件缯彩绘翚文的青鸟纬衣,为首的就道,“皇后娘娘特意预备下这件衣裳给裕王妃,原是不许需要如今着衣,陛下和亲王们提前从太庙归来,大殿仪式开始了。” 洛希来不及拒绝,就被赶鸭子上架的换好行大典礼的衣裳,出现在正德大殿内。 沈皇后也凤袍加身,庄严贵气,拉着她的手站在女眷的队伍内,“马上就是大礼,你跟着我,做什么动作一应跟着就是了。” “好、好的。” 她的视线在殿内扫了一圈,高座已经撤走,垂下来几副巨大的天子佩剑画像,应该是过往的仁君,这会儿发现千昕鹤和她隔了很远的距离,他也换上玄色冕服,陪在皇帝的左下侧,负责监酒的大臣一声行礼,皇帝在前头跪拜,殿内一屋人跪下,外头跪着的五服之外的王亲国戚,也一样要行跪拜礼。 监酒宣读祭文,一跪,一拜,再跪,再拜,洛希的膝盖骨就快要跪的肿起来了。 皇帝站了起来,上香,再跪,向祖宗祈祷国泰明安,五谷丰登,接着领着再次行跪拜,一堆小内监急急忙忙的祭酒,烧纸钱。 仪式毕,众人退出。 洛希几乎都快要站不起来,靠着殿内的石柱子勉强站起来,沈皇后本要过去安慰两句,见千昕鹤已经走过来,夫妻恩爱,也就不好打扰两人,在侍女的搀扶下也离开了。 “王爷,我脚软了。” 她刚刚还支撑着站起来的动作,如今故意坐到地上去,那双桃花眸藏了一池清澈的泉水,楚楚可怜,“王爷你可以抱我嘛……” 千昕鹤欲言又止,明知道她是装的,伸出手挽着她,接过去她身上的大半力气,似乎有些愠色,淡淡道,“不许再装了。” “我是真站不起来了。” 洛希有些尴尬,刚刚才装了一会,实际是真的跪累,现在使不起劲的站不起来。 他什么话也没有说,强有力的手臂挽着她,就像是一堵墙,一动不动,等着她脚上的麻意消散,几个路过的小宫女正好瞧见这一幕,偷偷捂嘴,偷笑裕王妃还会腿软。 千昕鹤身影微微遮住洛希,冷瞥了一眼那几个人,他本来是清远疏冷的面上,无端浮起一层阴翳,吓得几个宫女落荒而逃。 “王爷生气了?” “没有。” “哦哦,好吧。”洛希伸了伸直脚,酸软的感觉消退了不少,这时她瞥见千昕鹤冕服处的泥迹,想起他在太庙祭祖三拜九叩,肯定也是跪的酸疼,正欲开口,千昕鹤倏然放开了她,“既然已经好了,不必再扶了。” 她一句开口关心的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下去了,默默跟着他,参加接下来的宫宴。 宴席设为正德大殿前,三横三列,分别布置一张十二人的大桌子,一共九台家宴席,千昕鹤特意挑了一张最边的桌子边坐下,洛希也二话不说的跟着坐在他的一边。 “王爷,你不觉得你有时候太高冷了,都快有些不食人间烟火了?”洛希窥了一眼,这一桌附近都满座,唯独有裕王,其余人都不敢靠近,“都是皇亲国戚,都怕了您呢。” “十二弟~” 忽然一声轻柔女音从洛希后背想起,她一回头,就看见一位貌若天仙的女子,身边男子手里还牵着一个五六岁的女娃娃,听她又对女娃娃道,”蒙蒙,快去给你舅舅舅母请安,娘亲怎么教你讨红包的还记得不~” 蒙蒙一点头,就率先奔跑近洛希,软糯道,”请舅母安康,祝叔母青春永驻,貌比天仙竞嫦娥。“说完,又扭头对千昕鹤道,“蒙蒙请舅舅安康,祝舅舅和舅母早生贵子,三年抱俩,未来表弟弟才华横溢胜唐寅。” “噗——” 洛希一口茶水喷了出来,万万没想到这小女娃子的信手拈来比八大王还要厉害。 千昕鹤似乎对蒙蒙有特别的关照,一改疏远的脸色,抱起了她,洛希也赶紧将今天婉儿交代的随年钱,塞进蒙蒙的小手里。 这一个动作甚微,洛希忽然感觉脚下威震,一抬头,就是七八个皇家小娃娃由内监牵着,纷纷作揖福礼,说着各种吉利话,意思也差不多吉言,最后齐声道,“愿皇叔,皇婶婶恩爱两不疑,比翼齐飞,新春快乐!” 洛希唯有将准备的随年钱一并发出去,又见有官眷家的小孩们前来讨赏,不多时都发放完,手中空空如也,不禁有些尴尬。 千昕鹤看出了她的困境,轻动了两根指头,安翁心领神会给孩子们再发随年钱。 “蒙蒙,去找你表哥哥们玩去吧,母亲要与你舅舅叙叙旧呢。”蒙蒙的母亲乃卢云郡主,千昕鹤的四姐,年幼时两人被太子太傅教导过,所以也亲近,“十二弟如今也成家立业了,还以为会一直扑心在公务上呢。” “皇姐说笑了。” 千昕鹤不苟言笑,抬眼望向卢云郡主身边的郡马爷卫高资,“郡马爷,请坐。” 洛希见侍女来上酒,下意识在酒杯上覆上手背,挡住她要给千昕鹤斟酒的动作,侍女一愣,也识趣的转头,给郡主夫妇斟酒。 “裕王妃真是个细心体贴的女子,十二弟你可真的是捡到宝贝了。”卢云群主深知千昕鹤不胜酒力,洛希定然是对他的衣食住行甚为上心,故意打趣的又对洛希道,“十二弟为人温润如玉,为人和善,京中人称玉面王爷,他若对你不好,我来替你出头。” 洛希脸上勉强一笑,窥了千昕鹤一眼,公子世无双,尊贵雅气,芝兰玉树,偏偏如今对自己不冷不热,心头不免得有些难受。 第81章 臭皮匠1 “……王妃。” 良玉蓦然喊住了她,却不知道应该要说什么话,半晌才道,“王妃,临夜的时候按习俗还要守夜,你需要我额外准备什么吗?” “去买鹿肉来。”洛希脱口而出,“再准备几坛老酒,我要和菖蒲吃个畅快的。” “围炉团坐,达旦不寐,难道王妃应该与王爷一起吗?”良玉略显不安追问道。 “得了吧,王爷还气在头上呢,我何必连个团圆夜还要惹他的不开心。”洛希脸色一沉,变得极为难看,“他爱来不来,我没有工夫来伺候他,不仅他厌倦了,我也厌了。” 她话音刚落,又摆了摆手,“去做你的事情吧,不要在这里惹我不开心。” 良玉顿时也不敢多说接的话,福了福礼就离开,菖蒲坐在洛希下首的位置,看得出来她脸上还有些不满,因而也不多说话。 洛希看着外头的奴仆们,俱洒扫门闾,去尘秽,净庭户,换门神,挂钟馗,钉桃符,贴春牌,她边上的婉儿终于忍不住,也动了动唇,就听见洛希感叹道,“婉儿姐姐,让我安心过个好节日吧,别再劝了。” “王妃难道不喜欢团团圆圆吗?” “……我不知道。” 洛希端起凉透的梨花茶,直接一饮而尽,离开了花厅,后头菖蒲也跟了上去。 她往西苑的后排屋子里去,似乎轻车熟路,几个丫鬟见到她来甚至有些吃惊,又想起琪儿在内休息,为首的忙道,“王妃,琪儿刚刚歇下了,要我进去叫醒她出来吗?” “不必。” 洛希径直而入,后头的几个丫鬟想要跟进去,反而被菖蒲拦下了,“退下去。” 这会儿琪儿躺在病榻上,痛苦呻吟,脸色苍白无力,可一见洛希的到来,居然能快速爬起来,洛希反而拦住了她,“别起来,戏要要演三分,还要有两分真情实感才可。” 琪儿低着头,红了眼眶,最后还是没忍住,扑到洛希怀里“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洛希看着她也不过十二岁,都尚未及笄,被人折磨的死去活来,若不是她壮着胆子去找檀溪,自己怎么假戏真做,让她在众人面前演这一出戏,“王氏已经离了府,此后你们归檀溪管,她是个好人,别哭了。” “可、可王嬷嬷是王爷的乳母,王妃你这样做,王爷知道了怎么想……”琪儿虽年纪小,也知道尊老爱幼,况是哺育之恩,一想到这里,她眼泪就止不住汪汪掉下来,“是奴婢的错……奴婢不应该还要让王妃你……” “琪儿!” 洛希止了她一句,冷声道,“我既然是这一家的主母,只有我来欺负人,可从来都没有听说过一个奶妈子可以胡作非为的。” 琪儿依旧是哭个不停,她不断地抹眼泪,结果哭得越厉害,怎么样都止不住。 “大年三十的还哭,怎么比东苑的凌凌筠筠还爱哭,别哭了,快睡吧。”洛希安慰了她两句,给她掖好被子,就离开了后排屋。 菖蒲一直跟在她的身边,多年好友,洛希越是沉默不语,就说明她有多失落,哀伤越来越浓烈,在亲近的人面前,最是藏不住的,“姑娘管了不该管的事情,干脆也把王爷得罪了,等未来离开王府,也有理由了。” “是啊。” 洛希回过头对她一笑,“今晚是大年三十,等事情成了,也该功成身退了…… “姑娘应该很喜欢王爷吧。” “或许吧。” 她不再想去否认这句话,“不过我如今做事太过分,连他的乳母都赶跑了。” “王氏活该。” “小妮子,怎么说话总是向着我,我宁愿你来说我的坏话呢。”洛希落寞一笑。 风轻轻的吹过来,吹动了三千乌丝,菖蒲看进洛希迷人的桃花眸,也有眼角泛红的时候,乌黑的瞳仁都是黯然无光的,“我知道有什么办法可以让王爷不再对姑娘生气。” “别再想着嘠他了。” 洛希叹了一口气。 菖蒲顿时跳了起来,指天发誓,“我真的知道,庄子上的武庄头就气势汹汹的,但他就喜欢那些青楼女,个个娇声白媚,一哄他,他就心软至极,每个月月钱就没了。” “我没那骨头。” “王妃说的对。” 忽然传来一声爽朗男音,洛希放眼望去,顾书亭不知何时已经立在院子檐上,“我觉得王妃就应该直接去道歉,只要情真意切,王爷肯定就会心动的,会原谅的。” “哼!要不是你这厮当时哄姑娘说王爷出事,姑娘也不至于要跟着来京都!” 菖蒲一见到顾书亭就气打一处来,追到亭前的中路,指着他鼻头骂,“若不是你个人,我们在扬州不知道过得多快活!” 顾书亭脸一白,被骂的狗血淋头,翻身就跃下檐边,两个冤家就开始吵了起来。 洛希都还没有开始劝,双方都已经剑拔弩张,时时刻刻准备刀光剑影,她根本就没有多大的兴趣,“你们要打架就滚远点打…” “姑娘,你怎么帮着外人!?”菖蒲委屈巴巴的收了怒火,识趣的跟在她身边去。 顾书亭也知道自己不请自来,他不说话,洛希也不防先问了他,“你可不是什么心向着我的人,居然…来劝我和王爷好?” “别的女子配不上王爷。” “哦?” 洛希一时有了兴趣。 顾书亭也不喜欢惺惺作态,直接道,“普天之下能与王爷同肩而行的女子极少,唯独是王妃你有这本领,你有钱、有权、有势,有远见,能让玄卫们能够信服的从来不是弱者,王妃就是与王爷一样的强者存在。” 第82章 臭皮匠2 “顾书亭,都学会油嘴滑舌了?”洛希听完他这一番话,便打趣道,“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欠了我好几万银子,特意恭维我呢……” 顾书亭少年意气风发,气的跺脚,“这是真话,我从来就不轻易撒谎的!” “知道了。” 洛希应付了一句,垂下眼眸,有些凉意渐上心头,“王爷就像一块冷冷的石头,我是捂不暖他的,何必要让自己难堪,难不成我真的要一哭二闹三上吊,他才心软?” “嗯嗯!” 菖蒲和顾书亭两个欢喜冤家居然不约而同的点了点头,“道歉真的有用的!” 顾书亭这时还主动追上前了一步,“王爷是吃软不吃硬的人,他不会轻易发火的,只要王妃愿意低头,绝对不会让你难堪的。” “对对对,三分眼泪两分娇弱,男人就是喜欢这一套!”菖蒲也急忙添了一句话。 洛希有些不相信这两个臭皮匠出的主意,她自认自己没有什么撒娇的本领,“可惜了,我这个人能打架,但不擅长发嗲。” 她说罢,脚程走的更快了,奈何后头两个也追的紧,像个吊靴鬼一样跟个不停。 “王妃,我觉得你可以试一试。” 婉儿这时迎面而来,立在东苑的小厅上,她也或多或少听见一两句,“王爷性格温润,自然不会有多少记恨在心,王妃的道歉得当端庄,夫妻之间,怎会有缝隙呢?” 洛希一时语塞,婉儿当即亲自教她一些如何转换语气,态度的东西,“不过是日常教习嬷嬷常教的,最重要的还是诚心。” “没错没错。” 菖蒲又画蛇添足,手舞足蹈了一些青楼女做派,“还有男人就喜欢这一套,温婉可人,再加上一丝丝娇柔怜人模样最好。” “还要情真意切。”顾书亭也补充了一句,信誓旦旦道,“王爷吃软不吃硬。” 正所谓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洛希尴尬的看着面前的三个人,每个人的眼里都是亮晶晶的,就好像有些智慧的东西在闪烁。 “你们仨说真的?” 她问。 三个脑袋重重的点了又点, 洛希欲言又止,似乎也被三人的热情所感染,她也确实不想和千昕鹤再生隔阂,此时又路过书房门口,见侍女端着茶,她直接拦下来,“你回去,我亲自去给王爷送茶。” 侍女赶紧点头,将装有沏好的的梨花茶的黑酸枝木盘,稳稳当当的递给了洛希。 三个臭皮匠不约而同的再次给她加油打气,给了她足够的信心,洛希也攥紧了木盘,反正热脸贴冷屁股又不是第一次,再试多一次也无妨,“我就不信你那么心软!” 她走到门口,直接推门而入。 洛希又忽然怕自己不够娇弱妩媚惹人心怜,想起菖蒲的话,干脆破罐子破摔,扯下来半边衣裳,露出光滑的香肩锁骨,一鼓作气,快步转身走进内卧书案前,声情并茂的呼唤道,”王爷、妾身给您送茶来了~” 下一刻。 千昕鹤的脸色极差。 他下首边坐着目瞪口呆的八大王,甚至手里的一份折子应声落地,都没有反应。 洛希也僵住了,没有联想到书房里居然还有第二个人的落在,此时此刻脑海里只有一个简单的想法:把八大王眼睛挖下来。 第90章 偏爱有恃无恐 她敬了卢云群主一杯,冷酒下肚心也凉凉的,眼中藏不住的黯然失落,想要喝第二杯时,千昕鹤忽然止住了她的手,声音很轻,嘱咐侍女,“去把酒热了再端上来。” 卢云郡主看着两人恩爱缠绵,不禁偷偷笑了,结果郡马爷也拉了拉她的衣袖,“郡主,冷酒伤身,咱们也不要喝那么多。” 宫女很快端上来热好的酒,洛希和卢云郡主想要把酒言欢,才喝小半壶,郡马爷已经开始为卢云郡主抢着挡酒,等于她一个人敬一杯酒,对方两人喝一杯,对方敬她一杯,她就要回一杯酒,渐渐喝的多起来了。 “他们欺负我。” 洛希委屈巴巴的望着千昕鹤,她其实一点都不会醉,只是想要他多一分关心。 千昕鹤还是没有推开她,顺其自然的接过去她手中的酒杯,玉眸一瞥,对面两位轮流敬酒的郡主夫妇都识趣的置下酒杯。 八大王见这一桌坐的人空荡荡的,特意拉着八大王妃掺和进来,两夫妻都是话痨子,席上你一句我一句,就没有停下来过。 席间,香颂也抱着睡醒的小世子和安华群王一起坐过来,气氛也变得火热起来。 这一场家宴是皇亲国戚们的叙旧,吃的奢华,头一道就是烤的金黄金黄的全羊,由三个内监合力扛上来,在中央分切片好送上各桌,瞬间就是香气扑鼻而来。 接下来就是鸡汁茄鲞,煎扒鲭鱼头,鲜蛏萝卜丝羹,决明兜子,陆陆续续上了二十道前菜,又换了一批女侍端上来十道下酒小菜,有江瑶炸肚、江瑶生、蝤蛑签等,十道大菜包含五珍脍、螃蟹清羹,鳝鱼炒鲎,甚至有些洛希也叫不出名字,看的眼花缭乱。 “王爷。” “食不言寝不语。” “可我夹不到菜,就在桌子中间,我想吃那道螃蟹清羹。”洛希面对炊金馔玉,最喜欢的就是螃蟹肉,年幼时穷困买不起螃蟹,她和菖蒲为了那一口美味,甚至还主动帮蟹贩下河捕蟹,被夹得嗷嗷大叫,“我真的很喜欢吃蟹肉,王爷可以帮我舀一勺蟹羹吗?” 他不喜进膳时越碟而食,往往只夹面前几道小菜,唯独对洛希提出的需求,总会动了恻隐之心,单独用玉勺舀了一勺给她。 卢云群主没想到他这个墨守成规的弟弟也有开窍一天,正感叹着,蒙蒙半个身子往前趴,奶声奶气的说了一声,“舅舅,蒙蒙也想要吃蟹羹,你可以也帮我舀一勺吗?” “让你母亲帮你。” 他冷冷的一声不留情面,打破了卢云郡主还以为弟弟开窍的幻想,果然是如京都城的传言一样,裕王温润如玉,也对王妃的宠爱,是捧上手心的偏爱,容不得别人搅和。 膳毕,各人回各家。 洛希垂头丧气的跟在千昕鹤身后,步步紧跟,两人之间始终隔了一层纱,她干脆追上去,牵住了他的手,“我不喜欢王爷对我忽冷忽热,我真的、很讨厌这种感觉。” 他没有出声,本欲挣脱,见卢云郡主一家路过又放弃挣脱,漠然的让她牵着手,“夫人既然喜欢牵着,便如你所愿就是了。” “王爷就那样怕别人看到我们夫妻不和吗?”洛希不是瞎子,心有不甘,“我们之间,一定要闹到鱼死网破的程度吗……” “夫人与本王现在,每一种关系,何曾不是种种交易而来?”他反问洛希,余光轻扫过她苍白小脸,唇角微勾黯然之色,“只不过我们之间都保留了相互体面,没有闹到鱼死网破,夫人要的人,酉时前本王自当奉上。” 她没想到千昕鹤会说出这样的话,会不自觉的,主动松开了他的手,站在了原地。 “……” 他也停了下来,沉默的看着她。 洛希能够感受到后背有无数双异样的目光正在窥探着,正在阳光底下,试图从静默的氛围里嗅探到有关于一切不合的阴谋论。 她知道自己说的一字一句都会影响到千昕鹤,仍旧还是自嘲了一句,“原来相处这么久,王爷是这样想我们的关系……” “……” 千昕鹤骨节分明的手指握了握,觉得手中空空如也的感受好奇怪,分明刚刚也没有的落空,如今因她一句话就都溢满上心头。 “我离开后,王爷会难过吗?” 她忽然问。 他的沉默是最明显的回答。 千昕鹤扭过头,依旧是一言不发走在她的前头,她也不说话,就跟在他的后面。 洛希觉得自己好像越陷越深了,就像菖蒲说的那样,她原以为是站在泥潭之外的陌生人,一回神,早已经置身在深渊之中。 人是一种神奇的生物,轻易得到的东西不会珍惜,可一旦错过,陷得越深,会不知不觉的将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据为己有。 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与洛希之间的距离也渐渐拉大,慢慢的,她跟不上了步伐。 王府的马车在宫门口等待,他先上了马,帘子再也没有动静,她走得慢,安翁过来要请她,洛希在车帘下位置道,“我都忘记了,王爷对我的偏爱是有条件的呢……” 安翁一惊,洛希又摆了摆手,止住了他的话,打趣一笑,“往日里王爷都主动在车前等着我的,如今都不屑于这样做了。” “王妃,这、……”安翁不敢贸然接话。 “我不为难你。”洛希一笑,路过了马车而不上,就像是避开了一个泥潭,语气轻快了起来,“我有自己的事情要忙,既然不过交易关系,如今成了,我再也没有理由留下。” 他没有出言挽留。 “安翁,上次我没有将和离书拿走,我如今后悔了,请你送到闫楼来。”洛希潇洒扯下头上珠钗交给他,长舒了一口气,“这是王府的东西,我也不好再空手拿别人东西。” 这时一架马倏然出现在皇城外的拐角处,御马者正是菖蒲,正在耐心的等着她。 菖蒲见洛希,便招手朝她道,“姑娘,东西已经预备好了,我们可以出发了。” “来了。” 洛希应她的话。 安翁心头一惊,连忙想要上去追,“王妃,你、你这是要去哪里?” “我家在扬州,你说我要去哪里?”洛希双手跨后背,不紧不慢朝菖蒲走过去,还不忘斜眼看了看王府马车,嘱咐着,“安翁,你家王爷可是在那车上,别让人家等急了。” 第91章 隐忍不发 安翁是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他不好拦,心想要请千昕鹤去追最为妥当,连忙折返回上了王府马车,半跪着恳求千昕鹤,“王爷,王妃要走了,她说要回扬州去,您快些下马来吧,不然王妃真的要回扬州……” 千昕鹤听到这里,仍旧面不改色,却紧紧的攥住袍袖,“即刻回府,不必多言。” “可是……” “滚出去。” 这是千昕鹤能维持的最后一丝理智,脸色安然若素,话却如同雪山之巅的冰冷。 安翁陪伴千昕鹤二十载,何曾听到他这样的话,心想他或许已经有了的答案,吓得赶紧爬出去,立刻命车夫,“快,回府!” 马夫立刻就扬鞭,从洛希的马车边而过,不带一丝犹豫,扬起尘,没有踪影。 顾书亭早已手中抱剑在王府东侧门耐心等待,见到下马来的仅有千昕鹤,未见洛希一起,也大概猜测到其中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迅速迎了上去,在千昕鹤的身边低声道,“王爷,刘增大人在书———” 千昕鹤并没有因为顾书亭的话而停留一步,相反,他脸色疏远冷淡,就像是早已经预知道刘增会来王府见自己一样,他大步流星走进去王府,甚至方向都是明确的书房。 顾书亭也惊了一下,见王爷背影是冷若冰霜的玉公子,心想定然是大事要发生了。 “王妃要回扬州了。”安翁偷偷给顾书亭打了个照应,“其余的事情不要多问了。” “啊?”顾也听的瞪大眼珠子,“这事不可能,她想要的人,我们还没有找到。” 安翁摇了摇头。 两人跟到书房门口就停下脚步,显然里面是更为紧张的局势,都不敢贸然靠近。 “下官有违王爷命令,罪该万死,愿承担一切责罚,绝无怨言。”说话的正是刘增,年方六十左右,头戴方巾帽,下着藏青色月桂缠枝提花纹杭罗交领衫,看起来并没有受过严刑拷打,仍旧是一副老书生的意气风发。 千昕鹤此刻端坐在黑色酸枝木的太师椅上,一句话也没有说,也没让他起身坐。 微微风进来书房内,夹着淡淡花香,有落日余晖渐渐的从窗台溜进来,爬到他面前书案,砚台边上,将信笺也染上了金黄色。 “老师。” 他忽然开口了,低凉的嗓音透着玉一般的质感,“时间,快要到酉时了。” 刘增忽的抬起头来,不明白他的话里意思,千昕鹤忽换了话题,“两个月前,本王书房丢了一尊六眼端砚,寻了好久,甚至那日书房值事的丫鬟都打断了手骨,都没有人认罪,这事便不了了之了…” “王爷这话是何意?”刘增双手作揖,恭敬再次垂下头,“下官不懂您的意思。” “你的侄女,善棋。爱墨砚,本王见过她两次,诗词歌赋样样精通,是个头脑很灵光的女子。”千昕鹤冷冷的注视着刘增,微微朝前坐了坐身子,“她曾经雇来一个高手在本王府上行窃,大概要找一些什么东西,却顺手牵羊偷走了砚台,也是应该孝敬她的……” 刘增大惊失色,“她、她不过是个小女子,又怎么会与王爷您牵扯上关系。” 千昕鹤料想到他会这样问,将一份大理寺的公文丢在了他的面前,上面清楚记录黄孝河的幼女,出生时耳后有块拇指大小的胎记,时值槐王兵败,府上长吏黄孝河难逃一劫,曾偷命丫鬟将幼女弃在慈幼局前保命。 “王爷之所以命人监视弥秋,原来是这个原因……”刘增沉吟半刻,难怪刘弥秋会写信来求自己的帮助,“她的父亲本就是受牵连的无辜之人,与我曾经也是同窗,我又怎能见死不救,故而,我将弥秋抱养了回来……” 千昕鹤很显然也知道当黄孝河重新被举荐,或多或少有陛下的意思,毕竟天子身边能用的不多,刘增顺水推舟选择了沉默。 “弥秋性子高傲,不肯认罪臣做父亲,所以她买通高手来王爷府上,特意将此等信息安插在您的书文里,我随后也让人盗走了信件,甚至顺手牵羊,不过掩人耳目让您以为是小偷,随后我将那封信便烧之一炬。” 刘增胆大心细,说出这话是也知道自己不妥当,“下官袒护黄孝河在先,又未能教导侄女正直为人,千错万错都在于我身上。” “刘弥秋何在。” “下官将她囚禁住了京郊溪庄,因她一时突然知道了自己的生父居然是罪臣,身上的傲气被铩,满腔愤怒,甚至主动与太子有所关联,妄图以此牵连,她、她甚至怪罪与下官,认为我与黄孝河一丘之貉……”刘增越说语气就越弱,摇了摇头长叹了一口气。 刘弥秋本应该在府上快乐成长,谁料妹妹对亡女思念至深,恨意也就落在这孩子身上,邱文武又是个武卒,私养外室,本应该夫妻同心教育子女,却重担落在了他身上。 刘增祖上毕竟是书香世家,统领国子监学,他本人也是榜眼出身,诗书传家,但凡教过刘弥秋的东西,她都学的得心应手。 渐渐的,刘弥秋的心气越发高傲,罪臣之女,足以击溃她内心的最后一道防线。 “书亭,去京郊将刘弥秋带来。”千昕鹤忽然发话,门外的顾书亭走了进来领命,刘增脸色一紧,急忙道,“请、请顾侍卫不要轻易伤害我侄女……她性子傲娇,怕不轻易听话跟你走,还请你能够多多担待一些。” 顾书亭点了头。 刘增与故去夫人并未有子嗣,虽刘弥秋养在刘丽钏身边,也当成亲女儿,毕生所学也教授之,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也。 “刘丽钏临死前,写下过一封命人寻女的信,寄到两院楼,你可知道?” “下官、下官未知。” 刘增摇了摇头,叹气道,“丽钏那日她与邱文武出游前,正遇见了我特意嘱咐过邱文武将弥秋带到郊庄,大概她听见了这事,爱女情深,误以为我要伤害弥秋吧……” 千昕鹤陷入沉思,两夫妻殒命郊外,书信却被寄出去,说明有还有第三人在场。 小厮王五承认毒杀,但事发当天他和几个小厮在府上打扫高檐,并不在现场,无法寄出信件,那中间到底是缺少了哪一环? 谜团扑来越扑娑迷离。 他努力的想要整理思绪,脑海里却不经意跳出洛希的影子,随着刘弥秋的出现,意味着两人的交易结束,她不会再留下了。 倘若她真的要走。 自己会去追吗? 酉时一过,两人就再无关联了。 千昕鹤的头脑越发的乱,他向来自持沉稳,却有种如坐针毡的感觉,刘增也第一次看出了他的不安,“王爷,您还好吗……?” “王爷……!” 门外安翁忽然闯了进来,若非大事绝不轻易进来,他急忙走到千昕鹤的身旁汇报道,“近侍来报,夫人的马车在东城门口…” 千昕鹤脸色一沉,当心中猜想成真,甚至不等安翁讲话说完,直接起身离开书房! 第92章 刘弥秋1 刘增见状以为出了什么事,急忙追出院子想要问问千昕鹤要去何处,就撞上一袭红袍官服的严见斋,渐停下脚步,立在原地。 他恍然大悟。 陛下登临大宝,国泰民安,怎么可能会知法犯法启用罪臣,三年前文府之乱误杀懿德皇太子,想来是陛下有心要以牙还牙,事已至此,他也唯有束手就擒,无话可说。 “你不会下诏狱。”严见斋忽然道,摘下了头上的黑檐展翅帽,神色凛然,“下官奉王爷命令,将您从刑部转到大理寺受审。” 大理寺?! 刘增大惊失色,怀疑自己听错了,修改罪籍居然由刑部主审改为大理寺,说明了千昕鹤为了保下自己,从而和皇帝达成了某种不得已的交易,顿时心中一惊,“严大人,你本就赏罚分明,请将我移交刑部受审,我不愿做畏罪之徒,让王爷受到任何责难。” 刘增满腔热血,说话间也摘下头顶的正方巾,“本官心意已决,请严大人带路。” 严见斋忽而有些左右为难,愣了神,又想起来母亲在狱中凄凉模样。 他年少时断案公正,受诸公赏识,性子越发的冷漠无情,偶来夜深人静,公务闲事已罢,却会思念亡母,到底自己是否做错了什么,却再也没有得到任何的答案。 “严大人,刘弥秋带到了。” 顾书亭忽然绑着一名小女子从书房外院子下走了进来,看样子不过十五六岁,着淡蓝色的牡丹花纹锦禙,她长得白皙怜人,眸子大大的,脸上却有无名怒火。 刘弥秋此时嘴上塞着一团帕子说不出声,不停的挣了挣腕上的捆麻绳,那两只翡翠玉镯不断碰撞出清脆的响声。 她性子傲,使了劲的要扭挣,一转眼就见到刘增,这才安分了下来。 “你有话要说?” 严见斋见刘弥秋的安静不仅仅是见了长辈,脸上甚至有错愕、茫然。 顾书亭一撤走她嘴里的一团帕子,她就失神的朝着刘增问道,“舅舅,你为何手上有麻绳系着,为何人守丧?” 刘增欲言又止,妹妹妹夫坠马而亡的消息他还没来得及告诉刘弥秋,又担忧陛下追查他过失之责,甚至都不敢在刘府发丧。 “母亲死了?” 刘弥秋喃喃的问,见刘增并不反驳,忽然就有一种心空了的感觉,失神一笑,连连怪声道,“那个女人死了、死了也好…!” 她也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孩子,说话如此恶意,内心却异常难受,渐渐身子一软,无力的坐在了地上,哽咽的失声大哭了起来。 那个口中说的那个“女人”,会在厨房里教年幼的她做桂花糕,她在寺院里过得不如意,只要大哭一场,第二天,王五叔叔就会拿着母亲亲手做的桂花糕来看望她。 “你的养父母均已殒命京郊茂盛山。”严见斋道出了刘增不愿说的事实。 “为什么?” 刘弥秋失声问。 “刘丽钏早已知道邱文武私养外室,两人再次发生了争执,马车失控,刘丽钏摔出马车惨死。”严见斋冷冷道,“邱文武虽为武夫,但他那日吃过一种黄麻的药,毒发而亡,随马车一并落水,同样殒命西郊。” 刘弥秋听到这里,苦笑了一声,“邱文武应该,是被王五叔叔毒死的吧……” 第93章 刘弥秋2 严见斋脸色一沉,“你怎知道?” “母亲常常被邱文武折磨,遍体鳞伤,所以她才不敢来看我,怕邱文武不高兴,王五叔叔是母亲的家奴,每次来寺庙探望,总会信誓旦旦说有一日他要拯救母亲……”刘弥秋说着,就不自觉的垂下眸,“我从小到大都在寺庙长大,母亲只会给我做糕点来,她畏惧邱文武的脸色,何曾真真实实关心我……” “她很关心你。” 严见斋打断了她的话,将一封书信交给了她,“这是一封和离书,那日出游,刘丽钏已经和邱文武摊牌,她愿意舍弃所有陪嫁的嫁妆,和离后,她会将你接回府上。” 邱文武恼羞成怒,没有了刘家的支持他就是丧家之犬,故而发生了争执出意外。 刘弥秋从未意料过会有这样的结果,心脏就像是有一股麻绳,将她越勒越紧,痛不欲生的看着刘增,质问道,“我如今没有了母亲,却偏偏多了个罪籍的父亲是吗?” 刘增脸色难堪,刘弥秋踉跄着站了起来,她走向了刘增,从他那张饱经风霜的面庞里看出了愧疚自责,讽刺道,“你们刘家当初为何捡我回来?!还不如让我死算了。” “弥秋,黄孝河终究是你的父亲……”刘增无可奈何,又长长叹了一口气。 “他可曾管过我?来看过我一次?母亲送我上寺庙时可曾有过一个人同情我?”刘弥秋冷笑着,看着面前早已位居副宰的刘增,讽刺道,“你教我君子正直,可邱家威胁你当年文府之乱,你胆怯而不敢说话。母亲被邱文武折磨这么多年,你却置若罔闻。如今眼见他高楼起,你偏偏要我认罪臣做父,我这一副清白之身,为何要承受这无端指责?” 她生不逢时,偏偏接受了海晏大家的十几年教育,以清白自命,断然不能接受此等侮辱,一时失理智,就要一头撞上柱子! 顾书亭连忙出声拽住她身后麻绳,这小娃娃,和那些古板迂腐书生如出一辙! “黄孝河有什么罪过,他不过跟错了主子受到牵连,又非十恶不赦之人。”洛希看了一场戏,慢悠悠的出现在书房院门口。 她的身边还有陪同的菖蒲,以及另外一名头戴白纱帷帽的女子。 一股特殊的香气。 刘增觉得这思味似曾相识,似乎在何处闻到过,连严见斋也觉得不陌生的气息。 洛希看的出来顾书亭脸上是错愕,“不必那么惊讶,回来拿点东西,不做坏事。” 严见斋也知道千昕鹤出了门的原因,很大一部分是洛希,可她平白无故再次出现在王府,不禁有一种,故意调虎离山的错觉。 洛希目光一沉,转过头对严见斋郑重说道,“严大人,如今酉时,我与王爷有谈过一笔交易,这位刘弥秋小姐,归我所有,您还记得吧?” “记得。” 严见斋面色镇定的示意顾书亭将刘弥秋交给洛希,菖蒲一把就拽住了刘弥秋的麻绳,跟着洛希将她直接带进去书房,连同那位头戴帷幔纱帽的女子,最后关上了房门。 刘增满脸疑惑。 他看着顾书亭急切的要出门报信,却像是脚踩在棉花上摇摇欲坠,自己也觉得头昏脑涨,大家什么也没有做都开始倒地了…… “都昏倒了。” 菖蒲从门缝里冷静的看着倒在地上的众人,方才月丹身上特有的仵作防腐气味,让官衙之人觉得熟悉又迷惑,不自觉的深呼吸探明,自然忽略了早已掺杂其中的鱻香。 第94章 刘弥秋3 刘弥秋已经察觉出洛希的身份,她虽然珠钗不戴,只簪一支菩提玉簪子,脸上却有未曾彻底清理干净的珍珠面妆,衣服里头是青纱中单衣,如今初一,只有高规格皇家祭祀才会要求女子着如此妆容,况且她见一品参知政事不拜,从容淡定的进去书房,必然就是王府上的尊夫人,裕王的正王妃。 “王妃见小女子,是为何事?”刘弥秋清了清嗓音,镇定的看向了坐在椅上的她。 洛希勾唇一笑,非但没有责怪她不行礼不问安,反而很欣赏她的气魄,单手托腮撑在椅背上,斜斜的望着她,“你母亲临死前以为你舅舅对你下死手,故而求我来救你。” “那我应该如何谢王妃。” “大恩不言谢,我像是那种要求别人必然要散尽家财谢恩的人吗?”洛希乌眸狡黠一笑,将视线从刘弥秋的身上转到书案前,夕阳的光线都爬不上来,渐渐的暗淡,“酉时过半,也差不多各家都开始吃饭了,你难道就不想要和黄孝河一家,吃一顿饭吗?” “呸!” 刘弥秋当场厌恶的呸了一声,这让洛希身后一直头戴帷帽的月丹也微微颤了颤。 洛希也扭过头看了眼身旁人,轻轻的伸出纤细玉手,掀起纱帘看了眼月丹红润的眼眶,“月丹,你要寻的妹妹是她吧……?” 这话一出,不仅仅月丹怔住,连刘弥秋也大惊失色,不曾知道自己有个姐姐。 “当年黄孝河牵连入狱,长女罪奴之身入宫,在监察司负责处理宫女太监尸体,不久后开恩出宫,被任命在景县继续仵作,我说的对吧,月丹姑娘?”洛希有条不理的整理所知信息,还不忘打趣道,“我一开始还以为你本名姓丹,后来让人去查了你如何被调入景县,这才发现你随管事的嬷嬷姓月,按照原来的名字,我应该称你一声黄丹姑娘?” “请王妃责罚。” 月丹忽然跪了下来,脸上也没有丝毫惊讶,从洛希让她进来王府,到透露自己同时是两院楼楼主的身份,她都早已知晓一样处事不惊,“我本就仰慕名府鼎鼎有名的唯一女仵作梁四娘,一心拜她为师,加入两院本就是计划之中,绝非假意,否则天打雷劈。” “四娘在哪里?” “万宁客栈,事出有因我来不及完成她提出来的花使任务,就用鱻香迷晕她。”月丹垂下头来,“我故意让店小二以为四娘是重病昏厥,固定给他一笔钱,让他代为照看。” “鱻香也是从四娘身上哪来的吧,亏我还真的有那么一会儿,误以为你是天宗院来寻仇的人呢……”洛希不但不生气,反而笑着看向边上刘弥秋,她脸上挂着各种表情,原来再聪慧的小娘子也有迷惑的时候,她便继续问,“那封信,也是你寄出去给两院的?” “是。”月丹不置可否,她本没有要打乱刘弥秋本来原有的生活方向,每日定期都到安华寺看她一眼,那日她久久未归,月丹察觉不对劲,特意跟踪刘丽钏夫妇的马车。 刘丽钏摔出车外,命不久矣,月丹也无能为力,她也无法得知刘弥秋的下落,便让刘丽钏特意写下了那封血书,“刘氏心地善良,可惜身负重伤,回天乏术,我也没有任何办法可以追查到刘增信息,借故将血信寄给两院帮忙,这件事,的确是我所为。” 刘弥秋本来还不屑于认眼前的姐姐,听到她提及到刘氏,那张小脸有些惨白。 “你算是个万人宠爱的孩子了。黄孝河人在狱中,他也不愿意牵连来认你,你姐姐也怕你自尊受挫保持沉默,你舅舅母亲,爱之深,责之切,也都是不敢多开口的人。” 洛希感叹的垂下了眼眸,又想起自己如今孑然一身,“罢了,过你的日子去吧。” 菖蒲得令,就松开手放了刘弥秋。 天地之大,刘弥秋立马跑出出门,一时间失神,又不知道去哪里。 如今她唯一的亲人,就是屋内月丹,可她与月丹根本就不熟,况听她语气,似乎与江湖组织也有关联,更加让她不愿相近。 半晌,她又转身进屋对月丹说,“母亲常言知恩莫忘报,今日的事我会守口如瓶,你若是找我,以香客身份来安华寺便是。” 她终究不肯与月丹相认,又道,“我早已经在佛前许愿,侍奉终身,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我不愿享荣华富贵,也不愿罪名加身。” 说罢,刘弥秋又躬身行朝洛希行礼一礼,“小女弥秋,请王妃安康,告辞。” 月丹看着刘弥秋推门而出,心中早已有了定论,没有追上去,沉默的没说话。 反而菖蒲有些急,问洛希,“姑娘,要是刘弥秋将刚刚的事情说了出去,怎么办?” “那便杀了她。”洛希眸中幽幽一笑似乎故意说给月丹听,“不过那小娘子聪明,和月丹姑娘一样,说多错多,又怎会乱说话。” 月丹紧闭双唇,垂下眼眸,“既然弥秋已经找到,月丹甘心接受任何惩罚。” “菖蒲,把花使的簪子给她,我细细想来这么好用的仵作,不可浪费了。”洛希缓缓瞌上双目,眉眼静恬,往后一靠,玉手捏紧椅把手,声音也不慢不轻,“鱻香的时间快到了,月丹姑娘不宜再留在此地,走吧。” “下属知道。” 月丹前脚刚走,洛希又补充道,“那孩子是个很聪慧的人,她有她的路,你有你的路,万般皆是命,你已经做的很好了。” 这话听的月丹内心一阵暖流经过,她以照顾妹妹作为毕生的任务,每每在狱中见父亲时,她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问弥秋是否过得好,从未问及自己如何,如今听到洛希的一句关心,足以感动到坚定了自己的方向。 一阵风吹过,外头的人就统统醒来,刘增一见刘弥秋不在,回过头洛希刘已经出现了,截在了他话,“她回安华寺静休了,只要刘大人到大理寺听候审问,她不会胡闹。” “下官知道了。”刘增不得已妥协,选择跟着严见斋到大理寺,为自己的过错买单。 第95章 临行辞别1 人走茶凉,院子一时间空荡荡的,洛希心想,顾书亭定然已经通风报信去了。 “东西收拾好了么?” 她回过头,看着菖蒲简单收拾出来的行囊,不禁一叹,“本来就没有带多少东西上京,离开时也无需过多行囊,要是我们两人做盗贼,估计也会给这两字蒙羞呢……” “姑娘本不需要回来王府的,何必非要回来一趟。”菖蒲跟在她身边,本来刘弥秋就会按照计划被交易送来闫楼,洛希偏偏还要主动回王府,“姑娘,你是不是舍不得王爷?” “或许吧。” 洛希笑了一笑,或许她潜意识里,确实希望再见千昕鹤一面,“很可惜,我们两个不是有缘人,注定没有什么缘分……” 话音刚落,她黯然的脸色尚未有褪去,千昕鹤已经出现在面前,一尺之隔,他脸上有太多猜测不透的表情,愤怒,黯然,平静,冷漠,洛希已经没有兴趣去想了。 “果然调虎离山行不通呀……”洛希自嘲笑了笑,垂眸一沉,不敢去看他的眼。 闻着院子外淡淡的草木香,还夹杂着墙外烟花爆竹硝烟,新春的气氛越发衬托出离别的伤感,忽然她又抬起头,朝他清朗一笑,“既见了面,怎能不喝一杯茶再走?” 她挥了手让菖蒲到外头等她,自己先走进了屋,千昕鹤沉默着,也走了进去。 没过多久,侍女就送上来梨花茶。 屋子点上炉火。 “虽然不知道王爷和陛下谈了什么交易让刘增不必受处罚,不过看起来这交易让王爷你很不开心了,整张脸都是黑黑的。”洛希率先打趣的说道,她捧起来最爱的梨花茶,浅尝了一口,洁白如雪的脸渐渐展开笑颜。 她已经许久没有笑过了。 他也端起来一碗茶,抿了一口,暖茶疏散疲惫,精神也有着恍惚了,回想起来今日皇帝对他说的话,一字一句那么清晰。 皇帝一心要刘增性命,概不过丧子之痛,新春大吉,万事如意,偏偏有心人将一幅先皇子的画像再拿出来,刺激他的神经。 后来再查查,那便是与刘增有过节的安州节度使陆锌,指使妹妹陆美人所为。 “世恒,你是朕的亲弟弟,朕已经给足了你面子,就算有人故意所为,那懿德皇太子也的确是朕第一个孩子,难道父亲为儿子报仇,天经地义,还有什么违背道德的?!” “君子怀德,小人怀土,君子怀刑,小人怀惠,刘增有过错,但陛下故意设圈,授权他含糊其事,又怎能说不违道德。”他坚定的面向皇帝,从然淡定的挥了挥公服大袖,屈膝行大礼而跪地道,“既然陛下要报当年的仇,他曾是臣弟幕僚,臣弟也罪不可逃。” “你要替他顶罪?”皇帝蓦然高声惊起,“好啊,那就让你和裕王妃一起……” “陛下!” 他头一次止住皇帝的话,有些顾不得君臣朝纲,脸上的凛然正气,“她与本王仅仅只是夫妻,何故要讲恩怨旧事牵连她人。” 平宁皇帝看出了千昕鹤对洛希千般的爱意,是这般偏袒,从来没有什么软肋的人如今也有害怕的地方,“十二弟,你终于也有了最软的一根脊骨,生怕被人折了是么?” 千昕鹤再也说不出话来。 他隐藏起来自己所有的锋芒,隐藏起来对一切事物的喜爱,不温不热,就是怕被人捉住把柄,却没想到自己还是陷了进去。 “倘若裕王妃有一日遭他人杀害,即便是个意外,十二弟,你当真还会一如既往的理智吗?就一点儿,不曾想为她复仇?” 皇帝的质问如天外玄音,一字一句,自高处而下带有不可抵抗的威严和肃杀。 他有些恍惚了。 先帝临终前,也曾经捉着他的手说过那样一段话,“朕本就是有私心,也不如百姓口中所说至仁至善,杀伐无数,满手鲜血,亦有偏心,又怎会不知道其他的孩子恨朕,不久就会驾鹤西去,到了下面愧对他们,到时候也就是以后的事了,下辈子的事了…” “本王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到王妃。”他忽然沉声,“倘若她死了,本王绝不独活。” “不复仇吗?” “所谓意外之事,连上天亦不可拦,徒生杀戮只会增加亡者负担。”千昕鹤话锋一转,“但倘若有人故意为之,任何人,本王都会不惜一切代价,用他的头颅祭天地。” 皇帝似乎有些震惊,察觉到千昕鹤的虎啸龙吟,戾气满身,冷笑道,“十二弟,你到底隐藏了多少的实力,都敢威胁朕了。” “陛下从前也曾对微臣说过那样威胁的话,如今也容不得微臣不是么?” 高座一颤。 外头的仪仗吹响号角之声,丝竹管弦之乐,欢快而轻松,新春阖家团圆的气氛,也从殿外传到殿内,隐约之间可以听见众人相互恭贺之声,与内殿的气氛显得格格不入。 皇帝缓缓站了起身走下玉阶,冷看着他唯一的亲胞弟,帝皇的威严朝着他震慑而来,缓缓道,“世恒,这满朝文武都是你监国时候的人,他们的心可从不向着朕的。” “臣绝无二心。”千昕鹤面色清平的双手抬袖行礼,义正言辞道,“若是群臣有异心,臣愿为陛下手中剑,除佞臣,稳社稷。” 好一招以退为进。 皇帝冷笑一声,他永远都不知道千昕鹤的话有多少真心有多少假话,登上皇位开始,眼前的人就再也不是他的亲弟弟了。 “罢了,刘增交由大理寺审问。”皇帝一挥手,像是给了彼此间一个喘息的空间,过头,他也看了眼外面纳福聚集的宫人,语气平缓中带走一丝威胁的存在,“黄孝河的罪籍朕已经除去,此事不允许再提,日后裕王应识得分寸,否则可不仅你一个人遭罪。” 千昕鹤的思绪回到现在,手中茶盏茶已经有些凉了,他缓缓抬起头来,看了一眼洛希,看着她活的烈火如歌,不禁回忆起往昔,想起她曾经是那么喜欢那位少年郎…… 自己却一己私心将她带上京,害她同样成为皇帝的眼中钉,沉吟半刻,他似乎下定了决心,“本王病重垂危时,是你带来了希望,如今你要走,本王愿你顺风顺遂。” 第96章 临行辞别2 “你当真不留我…?” 洛希再次问出了同样的话。 “夫人在王府里可曾真心开心过。”他唇角低凉一笑,“我们之间相互算计,相互试探,可曾有过一丝夫妻之间的诚心?” 一阵晚风轻轻吹过来,连炉子里的火都变弱了,安安静静的听着两人的对话。 洛希显然有些哑口无言。 他亦有私心,不敢再看她一眼,怕自己会心软,“夫人留在王府本就非心甘情愿,这一出戏如今散了场,你不必再委曲求全。” “你还是不信我。”洛希心中一凉,捏紧了手中杯盏,“我的确做了许多不应该的事情,可我从未要害你,我对你是真心——” “夫人嫁入王府时何曾真心?何曾不是因为可怜本王?”他蓦然打断了她的话。 洛希的心骤然连呼吸都停了。 千昕鹤知道自己的话过于伤人,可也会害怕皇帝哪一天对她下毒手,因而声音很轻,如晚风过耳,只留给一句汝之蜜糖,彼之砒霜的话,“…洛姑娘,你该走了。” 洛姑娘。 这三个字构成一句话太重了。 她一颤,杯子应声而落,双眼微红,嘴唇发白,冷冷笑道,“千昕鹤,你知道么、你比宋延皓还要滚蛋、滚蛋上千百倍……” 千昕鹤的无动于衷映衬出洛希的十分狼狈,狼狈到她自己都未曾想到会如此。 洛希竟哭了。 滚烫的热泪溢了出来,一颗接着一颗簌簌落下,她眼眶通红,却没有哭出声,就像是落了一场江南的雨,来的太过于突然。 “王爷,你真的是个铁石心肠的。”洛希以冰冷的口吻开着玩笑,她早已厌倦了自己的热脸贴冷屁股,“你放心,我这个人不爱死缠烂打,说好了好聚好散,绝不扰你……” 她面对着千昕鹤,那双乌黑桃花眸藏不住的一池春水都溢了出来,美人落泪,一点一滴,都落在他那颗僵硬冰冷的心脏上。 他看着她。 离自己越来越远。 千昕鹤很清楚自己应该要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他是个坚决的人,从来不会后悔任何的决定,就算是她哭成了泪人,也绝不应该向她张手的,不应该让她陷入危险。 先帝曾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不能因为一棵小树而抛弃了整个深林,他已经心软过一次,这一次腹背受敌,他再也不能了… 绝不能再向她伸开怀抱。 可她一哭,会莫名心疼。 毫无理由的。 在她转身之际,千昕鹤忽的一手揽住她的腰,附身下去,强吻了她那点朱唇,舌头一寸一寸探入,撬开她的贝齿,缠绵霸道的攫取她口中每一缕气息,就像是报复一样的虐夺,将她的冷漠无情压制住,让她的一切都变成他的,包括她的灵魂。 她的回吻,同样的激烈。 倏然,千昕鹤松开了她,仿佛意识到自己正在一步一步踏进深渊,哑声道,“就这样折磨本王,会让夫人你感觉到快乐吗?” “我……” “夫人与本王相处,总是步步为营,相互试探,寻常夫妻,又怎么会到如此地步?”萧昕鹤轻轻一笑,“到如今,本王已经厌倦了要这般讨好夫人您,也是时候要放弃了。” 洛希一愣。 她试图要去捉住他,却扑了个空,抬起头再望着他,他变得是那么疏远和冰冷。 “安翁,送王妃离府。” 他的话一出,安翁适时的走了进来,正要劝上一句,就被萧昕鹤那双戾气的眸子吓了一大跳,急急忙忙请洛希跟着他离开。 洛希沉默着,没有动。 “王、王妃……?”安翁试图请她离开。 “我不喜欢王爷这样对我。”她忽然说了话,看向千昕鹤,声音很轻,冷冽如冰,“从前我不确定这一颗真心,如今我很清楚,我喜欢你,不过王爷要我走,我走便是。” “送她离开。”千昕鹤就像是没有听见一样,冷冷的下达逐客令。 洛希说到做到,扭头就离开。 安翁急急的追了两步。 或许是没料到洛希会离开的那么没有一丝犹豫,千昕鹤心脏咯噔一下的刺痛,一手虚弱撑在了椅把上,吓得安翁又惊又慌折返回去,“王爷……?奴才、奴才去……” “不碍事。” 他哑声道,“不必去追,让近侍暗中保护夫人回到扬州……不许打扰她半分。” 安翁欲言又止,看着千昕鹤强撑着的身子,他知千昕鹤有心疾,从未见过他这般脸色发紫的模样,可想而知是强忍着的厉害。 “王爷,奴才去请太医来?” “不必,把药拿来便是。”千昕鹤缓了很久,才坐了下来,“不可对外人说任何王妃的事情,只需说她惦念观里,回去探望……” 安翁恭敬的点了点头,又道,“王爷从来就没有这样犯过病,不如去请太医来……” “陛下对本王已经越发警惕和戒备,不宜有太多人知道本王的事,你退下去吧。”千昕鹤一挥手,安翁再也没有多余的话可讲,只能低着头退了下去,整个屋子安静下来了。 千昕鹤年幼时就知道有心病缠身,只是几乎没有剧烈的犯病过。 如今一下子缓不过来,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捂着胸口,站起身来,像头受了伤的野兽,虚弱的走出院子里,坐在台阶上。 看着外头烈日当头,受过的创伤会袭上心头,那几棵砍掉了的梨花树,也终究没有再发芽,善良可爱的小筠筠捧着黑色的托盘走进来,跪在他身边,小声的问,“王爷,安翁叫我送药进来给你,你要吃糖吗…?” “你吃罢了。” 他端起那碗黑漆漆的汤药喝下去,唯独没有碰那颗放在边上的甜松子糖。 一颗小糖总能回忆起痛苦。 筠筠高兴的吃着糖离开院中,立刻就有两名玄卫一跃而下,跪向千昕鹤,异口同声道,“……禀王爷,王妃已经离开京都了。” “嗯。” 他的声音里似乎没有了感情。 洪武和洪云面面相觑,欲言又止,洪武是长,不得不开了口,“王爷,我们寻遍了京都望月楼,没有找到王妃留下的书信。” 千昕鹤脸色一沉,他缓缓站了起身,“继续找。”半晌,他又补充了一句,“洪武,让上官凌风去找,把楼拆了本王也不在意。” 洪武心中愣了一下。 上官凌风是千昕鹤的死士,从来就不轻易现身,只在夙夜在府上行走,怕自己听错了,又问了一句,“真的要找上官大人?” “你没听清本王的话?” 千昕鹤的清眸一瞥,就像是一道刺人的寒光,不可言喻的威严向洪武肩膀压去。 洪武立马抱拳领命,“……属下清楚!” 院中又再一次安静如鸡,那几棵砍掉的梨花树,隐隐约约的发了新芽,长了绿枝,一阵风吹过,恍惚间,千昕鹤似乎能看到不久的将来,白色的梨花簌簌而落的场景。 第97章 花使上京 “这几日王府风平浪静,唯独洪武行迹可疑,出了门往京中南街去,行至一半发现了我们的花使,他又故意绕了路,到大理寺去了。”花使照常在闫楼向一老者汇报,眼神无意的瞥向了同坐在桌边的一个小女孩子。 老者抚了抚花白的胡须,对花使道,“知道了,你再去查查那南街都住了什么人。” 花使应声出去,那个小女孩子伸出身试图偷吃桌面上的一盒荷花酥,老者咳了一声,小女孩便撇了撇嘴,“我想要吃……” “你娘是把你养的白白胖胖,如今都敢偷吃了?”老者双手环腰,有些气鼓鼓的吹了吹胡须,见小女孩可怜巴巴的眼神,还是没忍住,拿了一个荷花酥递到她手中,“你一个人上京来,出了事,我怎么和你娘交代?” “楼主,我娘说上了京就到闫楼来,肯定会有人照顾我的。”小女孩认真答道。 “……” 老者无言以对。 小女孩吃的快,都快把五根小指头上沾着的荷花酥的碎渣舔个干净,天真无邪的又问,“楼主,我什么时候可以进王府玩?” 洛希翻了个白眼,“去不成了。” “因为你被休掉了吗?”小女孩又凑近了一点洛希,小心翼翼的说道,“不用怕哦,娘亲说你还有宋大人,他会一直等你的。” “溪溪,你知道你是个话痨鬼吗?”洛希忍不住捏了捏小女孩的脸蛋,没想到她居然会一时和自己的亲娘吵了嘴,直接上京来寻不到自己,“我都怀疑你娘是不是故意和你吵架,好让你来找我,目的可以清闲几天?” “娘亲去执行任务了,带我不方便。”溪溪像个小大人一样,挺直胸膛,“所以我来找楼主,正好娘亲执行任务也来京都的。” “……” 洛希再次无语,没想到刚一出城,就遇见鬼马的溪溪,不得不将她带回了闫楼。 溪溪的母亲是十二花使之一,受命在扬州府的进奏使任务之下,因天宗院的刺客忽然入京,即便花使的活动范围不会超过扬州以东十六州,也不得不谨慎的上京来查。 溪溪还想再吃一个荷花酥,故意找了另外一个话题,“楼主,你为什么要伪装成老爷爷回城,是有什么大坏蛋追着你吗……?” “那三个荷花酥是就给你菖蒲姐姐的,别碰,碰就一根一根手指头给剁下来。” 洛希白了她一眼,起了身,手指往前一推,“啪”的一声,合上荷花酥的礼盒。 溪溪委屈极了。 “你胖了,溪溪。”洛希说着就将溪溪抱起来下楼去,还不忘道,“吃多了不好。” “楼主真小气。” 溪溪时年五岁,聪慧过人,肉嘟嘟的双手搂着洛希的脖颈,不忘低声道,“楼主,你可以给我三贯钱买荷花酥吗,到时候从我娘亲的工钱里面扣除,我都和掌柜说好了。” “你得预约。” “楼主不能看在我这么可爱的份上让我插队嘛……?”溪溪无辜而又水汪汪的大眼珠子直勾勾的看着她,看的洛希是心地一软。 “好不好嘛……” “……行行行。溪溪说什么都可以,好了吧。”洛希无可奈何点了点头,将她抱上外头的马车坐上去,嘱咐负责赶马的花使,“出发吧,正好能赶上时辰,别让人等久了。” 第98章 留个活口 马车扬鞭就起,溪溪趴在车窗上不忘问,“楼主,我们是去见娘亲吗……?” “嗯。” 洛希闭目养神,再也没有多说话,溪溪似乎也感觉到了洛希的失落,小心翼翼的看过去,小手还不忘拉着她的大手,“溪溪不会再说话了,会很安静的陪着楼主的。” 她笑了笑,没多说话。 不知不觉离开王府也有两三日,她本应该出了城就回扬州的,偏偏遇见了溪溪,一个打开了就合不上的小话匣子,她的母亲是十二花使之一的牡丹,接了任务离开扬州上京来调查,让她意识到京中恐生要生变故。 扬州的进奏使孟凡在述职途中意外身亡,身上携带的一份重要文书不翼而飞。 马车慢悠悠的到了京都的大京观,溪溪先被花使抱下了马,牵在身边,洛希随后下来,嘱咐道,“不要跑的太远,去玩吧。” 溪溪点了点头,跟着花使离开,一回头洛希已混迹在上香的人群中,消失不见了。 道观香火鼎盛,青烟袅袅,洛希站在下山的路上,看着道观的望着午后的道观,青红交加错色斗拱之下,日头微醺,照在人身上暖烘烘的,不禁感叹了一句,“真好。” 她特意伸了伸懒腰,侧身掩目,目光随之看向了即将路过的千昕鹤,今日是懿德皇太子生忌,他来祭拜,身边四五个近侍随行,只因他穿一件温儒的黑玄袍衣,君子身形欣长,在人群中总是那样耀眼的存在。 他忽然停了脚。 “王爷?”近侍长景明察觉异样,低声走近了他,“……可是有什么不妥之处?” 千昕鹤的目光穿越混杂的人群,熙熙攘攘的如鱼梭游,或许是看走了眼,他收回了视线,阔步离开,后头的近侍也随之跟上。 不知不觉中,日头已经下山,落日的金色余晖洒在大京观的青石路上。 洛希目送了他离去的身影,接着玉手一伸,猝不及防拽住了一个正从身旁快速下山离开的男子,“你都跟了他一个早上还不够吗,难道要跟那位王爷一起家去才开心?” 陌生男子一惊。 他没想到会被人发现,袖中匕首暗中欲掏出,下一刻瞳孔地震,呼吸几乎在一瞬间停滞,后脖颈后知后觉的锥入骨髓的刺痛。 “疼吗?” 洛希笑靥如花,轻轻一抽,掌中两根细长的铁针,缓缓从他的后脖颈抽出来。 那男子踉跄的往后走了几步,就像灵魂出窍而失去意识,看着洛希的身影越来越模糊,不过是个年迈的老朽,怎么会察觉到自己的刺客身份,他不甘心的瞪大眼睛,想要弄清楚自己究竟在面临一个怎样的人,却再也承受不住身体上的剧痛,轰然倒地而亡。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惊恐,随后有热心的百姓甚至围上去呼唤男子,试图叫醒他。 洛希站在边上,冷漠的抬起头来,一眼就看到与人群中格格不入的人,仓惶惊慌背道而驰的人,叹道,“原来还有同伙呀。” 另外一个男人穿着粗布麻衣,面色苍白,目睹整个过程,吓得掉头就跑。 他大口大口的喘着气,朝着傍晚人烟越来越少的道观跑进去,这一刻的阳光不再温馨,反而像只恶鬼,让他的影子无所遁形。 突然。 有个俊朗少年拦住了他的路。 “滚开!好狗不挡道!”男子慌不择路的朝着中间跑上去,额角大颗大颗的冷汗不断掉落,他不禁颤抖的将匕首握紧了两分,“再不滚开就别怪我无情,你也不想见血吧?” “你的血就无所谓了。” 顾书亭爽朗一笑,瞬间抽出长刀朝他刺去,男子连忙用匕首用力挡开,顾书亭趁机提腿一踢,正中他的腹部,随后再次一刀划下来,男子始料未及,胸口破开血口。 顿时,鲜血喷涌而出,男子颤抖的捂着腹部,想要捡起来掉在地上的匕首。 “咔嚓”一声。 男子痛不欲生的看着自己手背上踩下来的那只老布鞋,这一脚力度很重,足以将他的手骨踩碎,他惶恐万分抬起头来,看着追上来的洛希居高临下,漆黑的瞳仁露出鬼魅一笑,“你好呀,我差点追不上来了。” “你、你是谁!” “不要装糊涂,你跟你的同伙都已经跟踪那位王爷一天了。”洛希笑着加重了脚,看着有些意料之外的顾书亭,“你怎么也跟上来了,还以为你会那位王爷一起回去王府呢。” “你也太小看王爷的本领了。” 顾书亭认出了洛希。 洛希故作沉思,抚了抚发白的胡须,“说起来也是,难怪他下山的时候,周围七八个近侍藏在人群里,原来被人索命呀。” 男子听着两人一来一回,不敢相信自己暴露的那么快,千昕鹤还故意留下他的人来堵自己,可想而知他也是个极狠的角色。 “王爷说要留一个活口。” 顾书亭突然说道。 洛希哦了一声。 慢慢的松开了脚。 男子也大松了一口气,庆幸捡了命。 下一刻顾书亭收刀回鞘,刀刃一寒,就像是不经意中的动作,干脆利索的一刀了结男子性命,地上徒留一淌滚烫的热血。 第99章 真的走了 男人死不瞑目,僵白的脸上还保留着刚刚的窃喜,眼睛瞪得大大的,失去灵气的瞳孔,渐渐映出了不远处七八个黑衣近侍,正在拖拽着一个浑身是血的女子缓缓走来。 “原来还有一个呀。” 洛希一笑,自己不得不说刚刚也被顾书亭的动作吓了一惊,打趣起来,“书亭,你小子也心疼女娃娃呀,留这么一个好看的。” 顾书亭没说话,示意近侍将人带走,随后才将目光看向洛希,“王妃,你为何还不离京,为何知道有刺客会在此处刺杀王爷?” “你管得着吗?” 洛希一笑,眸中幽光。 她瞥了一眼那身负重伤的女子,看起来也是刚刚逃跑者之一,年纪不大,面容姣好,唯有一点让人存疑,这三脚猫的功夫也来刺杀,脑子里大抵是进了大量的水。 “王妃。” 顾书亭又称呼了她一声。 洛希叹了一口气,双手环腰看着年轻的顾书亭,含笑道,“我与你家那位王爷已无瓜葛,别再称呼我为王妃,应称我为楼主。” “王妃舍得?” “有舍才有得。” 她抛下一句话,愉快的转身下山去,见顾书亭也跟下来,便又絮叨了两句,“顾书亭,怎么说我们也算是认识的,别告诉王爷我还在京中,就当你不知情,好不好……?” “王爷早就知道王妃没离开。” 他泼了一盆冷水。 洛希立马停下脚步,乱哄哄的白胡须都快气飞起来,“……你说的真话假话?!” “真话。” “他怎么可能知道?” “跟踪王妃离城的不仅仅有洪武洪云,还有我,至今我还没有跟丢过任何人呢。”顾书亭王婆卖瓜,自卖自夸,露出八颗洁白的牙齿一笑,“本人书亭,任务必达小能手。” 洛希牙缝里都能挤出冷气来,一句脏话已经到了嘴边,又不得不咽了下去。 “你爷回心转意了没有。” “没有。” “所以?” ”他让我们不用管你,既然没了关系,老死不相往来。”顾书亭无奈摆了摆手。 洛希的拳头在发硬,直接对着天空狠狠的又诅咒了一句,“千昕鹤你个狗崽子,早知道刚刚就应该让你被人一刀捅了腰子!” “这句话要转告王爷吗?” “你试试?” 洛希冷瞥了他一眼,警告道,“你要是告诉那狗崽子我来过道观,我吃定你了!” 顾书亭挤出假笑脸,“不敢不敢。” “你最好不敢。” 她没有了心情,快步下山,顾书亭也跟在他后面,日头消散,暗沉沉的天色照在树林之中,压在两人肩上,他又开了口,“那几个人,是天宗院的杀手,王妃可知?” “知道,我有一个花使接了任务,扬州进奏使孟凡突发恶疾死在述职路上,一卷重要案卷不见了,追查发现是天宗院的人。” “冷如霜?” “不得而知。”洛希云淡风轻的说道,又补充了一句,“丧子之痛,非寻常悲哀,她虽然已经不是宗主,背后的力量不容小觑,何况她手上有的资源,可不比两院楼少呢。” 顾书亭听出了她的意思,只是不解,“既然您和王爷毫无瓜葛,为何还要涉险?” “一日夫妻百日恩。” 洛希突然停下来,看着顾书亭那张少年肤白的面容,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我真的好可怜那,好端端的王妃位置说没就没了……” “……” 顾书亭无话可说。 “……放心,没人能害他。”洛希已经到了大路上,见花使牡丹御马带着溪溪远远离去,自己也无事一身轻松,转身上了马车。 忽然,她故意停在了半路,扭过头对顾书亭道,“我这个人十分记仇,他既然那么狠心抛弃我,我可记住了。” 顾书亭脸一白,被洛希拿捏住。 她上了马车,掀起帘子,又笑道,“也罢了,告诉你家王爷也无所谓,我改日就会离开京都了,我已经没有心情再追着他了。” 话一出,顾书亭以为她又说的假话,却不见脸上有半点玩笑的意味,连离开的背影都是毅然决然的,可想而知是真的要走了。 第100章 日子总要过下去 洛希出了京都城后并不急着回扬州,轻而易举甩脱了近侍的跟踪,在京郊外庄子上住了好几天,常扮作老朽,一人独来独往。 每日日上三竿都不曾起床,不知道的还以为混进来一位流浪的老大爷,混吃混喝。 这日是十五元宵,她才起了早,坐在天井处,一张矮凳子上布了竹团围,她搓着手中的糯米团,正在一颗一颗的弄汤圆子。 “我来的不巧?” 兰花走了进来。 洛希没有抬头,骨节分明的手指以轻旋的方式捏出白色长条粉团,掐成指甲盖大小,揉成圆圆的一小颗,丢进竹团围里,“你来的巧,等会就煮开了给你装一碗尝尝。” “没有馅的我可不吃。”兰花坐在了她的对面,也帮忙拎起一小条粉团揉捏,把话家常,“……姑娘,什么时候我们回扬州去?” 洛希手中动作微微一停,“没想好。” “是没想好还是不想回去?”兰花追问道,看着洛希今日难得穿件青碧色的绫纱斜敖,有了活气,脸上也雪白透红的,“人总有难过的时候,可这是日子总要过下去的…” “兰花,你当时有没有想一刀杀了那负心汉?”洛希忽然抬起头来,那双冷艳的桃花眸摄人心魂,“我昨儿想起来,江南府刺史不是赠过你一把嵌了七彩宝石的匕首,特别锋利,最适合用来割肉,借我用用如何?” 兰花脸一惊,“……姑娘,杀人犯法,何况那是亲王,足足会连累三族的!” 洛希看着她这般涨红了脸的表情,不禁“哈哈哈”的笑出了声来,笑到上气不接下。 她笑到眼泪都出来,才坐直了身子,“你也知道他是亲王爷,我何故要害他?” 兰花无言以对,洛希止了笑,手中的捏团子的动作并未停歇,语气轻缓而平静的道,“刘增案子背后是天子,天子多疑,又怎会轻易让人插手他的事情,王爷对我已经是仁至义尽,徒然留我,让天子捉住了他的软肋,何苦没有理由杀他?更何况……” 她的话停了一下,看向兰花时黯然一笑,“……何况他从未负过我,是我愚蠢至极的行为让他对我早已没有了信任罢了。” 兰花不知洛希深思熟虑到这种地步,只低声问她一句,“姑娘,那你对王爷……” “我原以为自己不过逢场作戏,可他让我走时,那眼泪就变成了不值钱的了。”洛希开了玩笑,还不忘让兰花凑近了看,“瞧瞧我这眼皮子,前几日天天在里头哭呢,哭成了老人家的肿泡一样,都不敢出来见任何人……” 她用着开玩笑的口吻,说出最伤心的事情,“所以咯,不得不装成老人家了。” “姑娘很难过?” “我当然很难过。” 洛希说到这里时,脸上沉了许多,只是继续默默的揉搓这汤圆子,“但我也是个活生生的人,离开了王爷我很难过,甚至觉得呼吸是痛苦的,可我除了是他的夫人,我还是两院楼主,我不仅仅需要爱,但我也需要有尊严的活着,我不愿终日以泪洗面,何况一想到我为何创建两院,我就知道不应该再那样了,我还有太多事情要去实现了。” “那姑娘还留在这里做什么,既然都已经好聚好散,我们回扬州去吧。”兰花早年饱受渣男折磨,因而坚决道,“既然我们女子本就自立自强,没了男人也行,何苦受罪?” “可兰花,原本我让你上京来,本就不是攀富贵的的呀。”洛希漆黑的瞳仁有些迷人的星光,看的兰花一时忘记了原本的初衷。 洛希搓好了全部的汤圆子,捉起起竹围抖了抖,干净利落的烧起小炉子火,将汤圆子一应倒进去,盖上盖子,回过头对兰花又继续道,“我来也是有目的的,你还没告诉我庄子今年的情况,是亏损,亦或盈利呢?” “姑娘问的是菖蒲经手的生意,还是我自己经手的生意呢……?”兰花一语道破。 洛希一笑。 她抬头,看向天井四边檐上的独特风景,因雨水滋润,苔藓野蛮生长,草香,爆竹刺鼻的硝烟味,胭脂香,相互混杂扑入鼻息内,甚是奇怪,但她很喜欢这种感觉,杂乱中有一缕花香存在,“因我一时喜好,她义无反顾跟着我上京来,我怎能不关心她。” “她做得很好。”兰花婆子忽然说道,“很有天赋的孩子,但她志不在此。” “我知道,花使里经常出任务,名单里总有她,偶尔我自己有些不想处理的事,也总会打扰她,那小妮子从未拒绝过我的要求。” “或许她本就是不适合经商。” “我想也是。”洛希好几天前就查了账本,年末铺子收入倍增,菖蒲做主辞了田灿,没有雇新人,反而从内提拔,佃农们齐心合力,庄稼也收成的很不错,“我都一时间快忘记了,她本就是个管人的,对吧?” “是啊。” 兰花婆子也应了一句,“让她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姑娘不必太过于担心了。” 洛希没想到自己也有受教导的一天,见另外的一个炉子的沸腾,无视了茶炉柄的炙热,直接拎了起来给兰花倒了一杯白开水。 “我喜欢梨花茶,那小妮子就说自己也喜欢,她要上京来,那小妮子就义无反顾跟来了,我若是说要走,她定然也会跟着。”洛希絮絮叨叨的说着,给自己那杯茶中捉了一把梨花干丢进去,看着花蕊舒展来,栩栩如生的一朵淡白春梨绽放,“我们从前过得苦,连喝茶时候只能泡着茶屑,如今她没必要跟着我过那样的日子,我希望她至少可以在庄子上做了本领,不必血雨腥风的过日子。” “她过得很好。” “她性子随我。”洛希叹了一口气,“我会去丽州一段时间,两院楼的事情我会交给她全权处理,你和她一起,回扬州去吧。” “你不跟我们一起回去?” “那里的回忆过于沉重,说不伤心是假的,所以我得要散散心。”洛希解了心结,再也没有什么原因留在京都,“你转告菖蒲,我总会回去扬州的,让她注意收信就是了。” “知道了。” 兰花不好再劝。 第101章 丽州官马 用过晚膳,洛希一骑红尘到丽州去,没有人知道原因,反而是同一日,菖蒲收到了她留给兰花转交的一封信,让她将藏在望月楼上的那封密函取下来,然后烧个干净。 这一晚,洛希就宿在客栈。 她半夜睡得浅,听见有人翻箱倒柜,也不想多动,能躲过去就躲过去,睁开眼睛盯着床帐上方许久,就听见贼人小声密谋,“这人怎么什么家当都没有,就几件破衣裳?” “就是,穷的叮当还住客栈!”另外一个贼人应和了一句,忽然,又压低了声音。猥琐道,“不过大哥,你看这是个女子的衣裳,怕不是什么管家小姐,和家人闹了矛盾跑出来的吧……劫不了财不如我们劫个色……” 洛希听着,干脆坐直了身子。 两个盗贼心照不宣,淫心大作,捧着烛台一前一后来到床边,走在前头的一掀开帘子,就看一点寒光,剑出如蟒,来不及躲开就被洛希一剑刺来中眼球,鲜血瞬间喷溅在帘上,痛的正欲大喊就被洛希点了哑穴。 另一个人也瑟瑟发抖,吓得手中的灯盏一掉,结果被洛希用软剑一挑,居然神奇的被上扬半空中,然后稳稳当当落在桌面。 “女侠饶命!”他吓得直接尿了裤子,跪倒在地,“砰砰砰”的磕了好几个响头,“我等小卒、无意冒犯了女侠……罪该万死!!!” 洛希幽眸一笑,半蹲下来,“那你怎么还不去死?要我亲自送你上路吗?” “我、我我上有老下有小……我要是死了就——”他的话音未落,洛希冷漠的一把拽着他的后衣领,直接打开窗户给扔了出去。 “咵啦”一声。 洛希听见美妙的声音,把头往外探出去,这里是二楼,摔成腿折不过轻伤,看着那人痛苦的匍匐爬行离开,她又回过头看那个眼珠子就要掉出来的人,冷笑道,“你看你是我送你出去,还是你自己跳下去……?” 那人模糊的血迹遮挡出半只眼睛,一听到有半线生机,二话不说就冲向床窗边一跃而下,摔断了半边手臂,逃走的无影无踪。 “看起来你们是不识宝呀。” 洛希叹息了一句。 她走过去桌边,捡起那张从包袱里掉出来的信件,还不忘吹了吹上头刚刚被两个小贼踩的脚印尘,擦了干净,信件上还赫然印有着两院楼楼主亲启几字,露出的信角一侧还有钱纸,是当朝最大的面值一百贯。 夜色还很亮,洛希想起信封的内容,雇主还等着她出现,如今遭了盗贼,满屋血迹有理说不清,显然此地不宜久留,无奈直接从窗边一跃而下,趁着月色连夜赶路去了。 到了丽州,直接住官驿。 睡到日上三竿。 官驿的小厮在门口外讨她的示下,“姑娘,过巳时了,是否将饭菜送进来?” “送进来吧。”洛希爬起床,懒散的应了一句话,就穿了件绛红色妆花素面长袄衫坐在桌子边,见小厮摆好早饭,又问,“住驿店的费用本不含伙食,是有人给我付过了?” “是,一并记在账上了。”小厮回话道。 洛希瞥了一眼饭菜,七宝斋面,竹笋馒头,还有一道蟹肉煨汤,都是不便宜的,心中了然一笑,便嘱咐小厮,“既如此,给我备一匹腿脚利索的官马,也记在那账单上。” 小厮领命退出去,不一会儿见洛希用过膳走出驿站,随即为她牵来一匹全身峻黑亮丽的官马,只见黑马长鬃飞扬,四肢壮美有力,声如雷鸣,小厮都不免夸赞一句,“这是丽州当地的最出名的黑血马,朝廷征用的纲马亦是此类品种,是最好不过的马儿了。” “是吗?” 洛希接过缰绳,暗中使力往下一拽,只见骏马从容的偏头一下,高扬起来的骄傲头颅,抖动着优美的鬃毛,四肢稳踩在地,没有任何慌张作乱,这般威武姿态让她也忍不住夸上一句,“此马非凡马,房星本是星。” 她一跃上马,飞鞭疾驰。 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就来到丽州城门口官道,洛希却单手一拽缰,调转马头,毫不犹豫的往城外最出名的听雪观小路上去。 又是一鞭子抽下去,骏马压抑着发出一声粗吼的嘶鸣,响透彻了两边的山林绿野。 路人乍一听,还以为是雷霆万钧,风雨欲来,回过神就见到黑色骏马疾驰而过,耳边呼啸山风,如寒风入夜渐微凉,让不禁抖落一声的寒意,虽看不清打鞭的人,只见马蹄未曾同步落地,见那远去的背影意气风发,也不吝啬的高声夸了一句,“君鲜衣怒马,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青春需早为,岂能长少年!”洛希心情甚好,肆意张扬,更加是尽情纵马离开。 到了观门口,系了马。 观外小道士见此马长得壮硕,威风凛冽,本欲趁着喂马时机,壮胆想偷摸。 结果骏马一甩头,发出一声驱逐的嘶鸣声,将他吓得连退两步,踉跄的摔在地上。 洛希单手就将他拽了起来。 “姑娘、姑娘的马匹真是威武,我在观里管马这么久,也难得见到如此彪悍的。”小道士欣喜若狂,眼睛里都是对骏马的仰慕。 “上一个人也是这么说的。”洛希摆了摆手,掏出来一串十文钱丢给他,还不忘嘱咐一句,“把我的马儿喂饱了,别饿着它。” “自然、自然。”小道士连忙点头。 “这观灵验不?” “当然灵验。” 小道士信心满满道,听雪观是洪文时期建立,有求必应,最为灵验,时至今日仍旧是国朝最为出名的道观,“我们道观虽在丽州,不少人远道而来就是为了拜慈航,观内更是年年香火不断,就是灵验还神的。” “那就好。” 她抬脚就往道观斜坡的方向走去,小道士正想提示她走错方向,洛希反而截在了他的话头,幽幽一笑,“我知道大殿怎么走,年少时来此地许过愿,还不至于迷路。” 第102章 心诚则灵 洛希轻车熟路走进观内,却不是往主殿方向,而是进去了最近的偏殿,多了两分敬意,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闭目以敬神。 老道长进来上香,见她低默《冲虚真经》以告神明,心想或许是位道友,“女公子熟的道家经典,想必是心诚而来上香的,为何不到主殿去拜慈航普度,要来偏殿?” “主殿人头人涌,我怕神明听不见,所以在这里说悄悄话。”洛希语笑嫣然道。 “慈航广听苦难,何处说话也都不是问题,至诚则金石为开。”老道士憨厚鞠笑,点了三根长相思细香,抚去明火,只留一缕白茫飘烟,递给洛希,“女公子,请上香。” 洛希说是接了过去,到慈航大真人面前上了香,看着她的形象慈眉善目,低眉俯看脚下苦难众生,不禁低喃了一句,“没想到这慈航像经久不变,仍旧栩栩如生呢。” “慈航向来一尘不染。” 老道长执起拂尘,掸去案桌上一切灰尘,低头,心中恭敬的默念几句福语,“女公子心慈敬神,日后定然是无灾无难的。” 洛希也知道他的意思,随手抽出了几文钱碎银丢进功德箱,老道长笑的更为开心,有事要忙,便又出了门去,“女公子请自便,若要吃香茶歇脚,到后观就有。” 她没有说话,重新跪在殿内蒲团。 年幼时就常听着姨奶奶诵经念佛,耳濡目染总该会一些,一跪就是半个时辰,姨奶奶总会说耐心的说上一句,“心诚则灵。” 观堂香火如烟。 有人进来,又有人出去。 过了小半会儿,平静了些,又有人进来了,带来一股清雅的竹香,洛希缓睁开眼,扭过头,就见一个妙龄女子跪在了她身旁的蒲团上,青葱细指,双手合十,那张嫣红的嘴唇动了动,似乎在默念祈祷保佑。 洛希淡声道,“你可来晚了。” “洛姑娘,你可是骑着官马而来的,我又怎能和你相提并论。”身音如温凉的春风刮过境,妙龄女子扭头过去,那双黑如点漆的眸瞥了一眼洛希,半带含笑道,“怎么样,驿站的小厮没骗你吧,可真是一匹疾驰好马?” “难为你破费了。” 洛希白了她一眼,“说罢,你先是花了大价钱请我来丽州,好吃好喝,甚至我问驿卒拿一匹官马,都不见他面露难色,可想而知这趟任务有多重,不知道有什么交代?” 妙龄女子走向前点了香,风轻云淡的回头一笑,“我听闻,您上京建立了第二座闫楼,难不成在京都结交了什么王公贵族?” “……” 洛希脸色一变。 “我还以为您从此享清福了呢。”妙龄女子的声音轻慢好听,上火香后,又跪在洛希身边的蒲团上,合十双手,打趣道,“没想到一封信,居然能让两院楼主亲赴丽州来……” “受人钱财替人消灾。”洛希白了她一眼,“您老人家一挥手就是一百贯压钱的大生意,只要不是杀人放火,我都愿意做呢……” 妙龄女子听到这里,抬头望向佛祖,“花使在查案子吗,怎查到了阿卿的身上…?” 洛希脸色微沉。 许久,两人都沉默了,妙龄女子又是一笑,“啊卿和我在一起,从未害人。” “……他没害人?”洛希笑了一声,故意打趣道,“他可是抢了人家丽王的王妃呢。” “我与王爷早已和离。” 妙龄女子冷静道。 这句话一出,反而让洛希听到眉头微微一皱,就像想起来自己相似的“混账事”。 风吹过,卷起殿门外的经幡,寒流溜进殿内来,洛希回过神才觉得有些冷意,看出去门外人渐少了,还异常安静,不免得叹了一口气,“说罢,你寻我来做什么事情?” “阿卿不见了。” “唔。”洛希若有其事的思考起来,甚至转身盘腿团坐在蒲团上,看向门外,显然此地已经被人暗中团团困住,无人可进来。 她不慌不忙,像是多年老友之间的相互玩笑道,“元青,你的阿卿是个瞎子,瞎子迷路不是常有的吗,找找便是了……” 妙龄女子原是叫元青,只是这名字她已经有好些日子没有听到别人这样称呼她。 “他识路,不会七天都不回家的。”元青挽了挽罗杭宽袖,也转身坐在蒲团上。 “怎么,你觉得是花使捉了他?”洛希忍俊不禁,掩了掩唇,漆黑无比的乌眸直勾勾的看着她,看进她的眸底那一丝掩藏着的秘密深渊,忽然幽幽一笑,“元青,你自己也是个花使,怎么还会有花使碰你的人…?” 元青声音很轻,如一片羽毛落地时那样无声无息,“我早已不是花使了……” 洛希笑靥如花,侧眸朝她看去,“花使是以生死,否则永远不可能脱离两院楼,这规则是首要,我记得还是你提议的呢……” “规则是可以变的。” “是嘛?” “是。” “不过花使捉那花使有什么好处,该不会,是你前夫君特意命人去捉他的吧?” “……” 元青噎住了话。 她这次主动避开了洛希那双冷艳魅瞳的侵袭,默默的将怀中的东西往内紧了紧。 洛希心里清楚,那是一对世间罕见的紫斑纹长笛,丽州每十年进贡一次给朝廷的珍稀贡品,去年甯老王家得了小孙子,千昕鹤还特意为自己求来了做赠礼,一时间有些念起故人,吓得连忙把这个想法从脑海拂去。 不过按理另外一根应该在元青的夫君梁归卿身上才对,如今两根紫笛都在元青手上,也意识到了不对劲,“元青,你该不会说的是真话?那个梁瞎子真的被人捉住啦?” 元青僵了僵身子,“那日他说要去给我买糖葫芦,一去不回,我寻不到他了…” “可曾报官——”洛希自己话没说完,就意识到说报官二字有些可笑,如今的丽州主事的正是元和,元青与梁道长的亲儿子。 此人十四岁就出任知事丽州,掌管兵权,只要他愿意,丽州几乎可以翻个天。 元青垂下眸子,淡淡然道,“元和找人问过了,那日的街市并无什么异样,阿卿买完糖是自己回去的,城门的人也作证此事。” “后面呢?”洛希追问道。 “再无下文。” 元青望着怀中的两根紫竹笛,沉默了许久,半晌,打定主意,她抬起头来,冷静看向洛希,“我当年跟着阿卿隐居时,发誓不会再与两院楼有任何关联,如今我后悔了。” “所以呢?” “花使不会无缘无故的监视阿卿。”元青坚定的目光看向洛希,“我需要知道她们在查什么,我需要知道到底是谁捉走了阿卿。” 第103章 你的前夫最可疑 “那你前夫最可疑呀。” 洛希猛的拍掌,两眼放光,一副看戏不嫌事小的心态打破了刚刚的深沉时刻。 元青再次噎住。 “我记得清清楚楚,你可是都还没和丽王和离,就已经和梁归卿生下私生子,那小娃娃我还见过一两次,白白胖胖叫元和的,丽王还心甘情愿把他抱回来养不是吗?”洛希自顾自的说着,有一种不顾人死活的快乐。 “我那时已经离开王府许久,独自游荡江湖,与王爷之间早已没有了温存。” “我倒是记得了。”洛希当然想起来,元青也是那个时候加入两院的,她那时候是个江湖游士,义气凛然,自己虽然是楼主,不过十五六岁,领导力不足,元青还帮忙制定了许多规则,其中就包含了花使终生不得脱离组织的规定,“你当时可是我们这群小喽啰的大姐大,还记得闲暇时,梁瞎子为你抚琴,你舞剑时活脱潇洒,意气风发呢……” 元青脸色更加的沉。 “我还记得你选择离开前,给我提过最后一条建议,花使最远的活动是扬州以东十六州,以此确保事情在可控范围。”洛希继续说着,半开玩笑,“如今想来也是有原因的,扬州往东第十七州就是丽州,你或许也怕自己的秘密被花使所知道,要躲得那么远呢……” “如今花使早已将触角伸至丽州各处了不是吗,连天子所居地,京都不可以避免。” “毕竟要赚钱呀。” 洛希一笑。 元青这会儿已经没有什么兴趣互相之间打哑谜,玉手一挥,外头躲藏已久的人纷纷四处散去,“真是个不怕死的癞头,你既然不愿意将花使在查什么告知,我也没必要困着你,就这样算了,忙你的重要事罢……” “好姐姐别走呀。”洛希见她要走,又追了上去,知道玩笑开大了,连忙解释,“毕竟故友,帮你又何妨,我还嫌没事做呢。” “当真?” “真。” 洛希连忙伸出两根手指头,信誓旦旦的对天发誓,“我自愿的,来帮你这个忙。” 毕竟元青当年帮了她那么多,自己如今帮她一回有何难,是故何乐而不为? 元青走前头,她在后头。 洛希出了观要骑马,元青倏然反拉住了她的手,嫌弃道,“你既然是客,那就上我的马车来,何必要单骑进城丢我面子。” 她显然一愣,有些惊讶,看着远处草丛中露珠耀眼的光芒,眸中千回百转,不得不叹气道,“有钱人真好,都不骑马了……” 马倌听到这里,赶紧取下踏凳子立在一边,侧过肩膀让元青借力平稳先上马。 等洛希上去时,她不慎踩了半空要摔倒,马倌眼尖手疾,双手一扶就送了她上去,她一坐下,就又去打趣元青道,“梁夫人如今真是富贵了,马倌都是年轻小伙子。” “比不得你富贵,你如今是身价水涨船高,我怎敢与你相提并论。”元青语气神色平静,等到马车缓缓的移动起来,她靠着车壁,单手托腮,这才又看向了洛希,“你是个聪明人,我也不和虚与委蛇,我需要知道花使到底在查什么东西,这对我很重要。” “兵。” “什么?”元青不解。 洛希反而一笑,敲了敲车壁,对外头的马倌嘱咐道,“换个方向,到州府去。” 元青猜不透洛希的笑代表什么意思,但她知道元和是知事丽州,主管当地一切调兵权,“是元和,他给闫楼下达的任务……?” “虽然元和如今挂名在佑王名下做儿,你这个做娘的也太不关心儿子了吧。”洛希既不否认也不肯定,反而是两手一张,靠在车壁与她对视,“丽州的驻军每隔两月就要轮值戌卫京都,上一月轮值到的那支小队,应到二十八人,实到十六人,足足跑了一半呢。” “与阿卿何关?” “花使查出不见了的那一半人,是行至从雪观前的离开前最近那条官道不见的,那日有老朽经过,他说见到一队官兵,后头还追来一个白衣道长,最明显的,还是那位道长眼睛上藏着一条雪白的绸带,带角飞扬起来,可以清楚的看见上头绣了紫竹呢。”洛希说罢,掀起车帘,正好路过那一条官道。 官道平稳,马车畅行,偶尔还有一两个百姓路过,洛希探了探头,两旁是茂密的青竹林,呼吸一口新鲜的空气,特殊的清香灌满鼻腔,给她一种前所未有的愉悦快感。 元青那张清冷的脸上终于有了一起变化,很快又掩盖过去,哑声道,“阿卿与他们不会有任何关系。他或许只是路过而已。” “所以花使跟踪了他一段时间,结果被你发现了,就再也没有下文了。”洛希叹了一口气,乌眸含笑,让人猜不透它说话的真假。 “为何要见元和?” “告诉他任务完成不了,毕竟花使的能力有限,不可能做到单单必达。”洛希靠着车壁,看着他,笑意更深,“不过你要找梁瞎子,这一单我可以接,毕竟都收钱了……” 元青的玉指又偷偷捏紧了手中紫笛,眸色低沉,有些哑声,“多谢楼主。” “别那么见外。” 洛希又笑了,唇角勾起的笑意有些诡异,“再说了我不帮你,还有谁帮你呢。” “你永远那样笑的大大咧咧,反倒是有点丝毫不在意别人的喜怒哀乐了。”元青深知洛希的性格一直如此,难免也会好奇到底是什么人才可以征服她,“你上京去到底是做什么?道上的人都说两院楼如今易主了。” “是个秘密。” 洛希这一次没有告诉她所有的真相,偶尔想起千昕鹤,便觉得当时的想法过于愚蠢了,她又回过头来,看着元青,“你当时为何会那么喜欢丽王,却又那样放弃了他……” 元青朝她看了眼,声音低低的应了一句,“年少时无知,如今遭报应罢了。” 那声音平和而宁静,让人不禁遐想起过往到底发生了怎样波澜壮阔的故事,洛希确记得很清楚,那年元青不做花使,脱离两院楼离开后的第二年,她为丽王诞下了嫡女元春,从此以后,梁道长就带着她隐居了…… 第104章 拜访州府 两人的马车很快就到达州府,主簿谷强率先出来迎接两人,迎入后堂请落座,他又亲自给斟茶倒水,特别对元青是极为恭敬有加,“夫人,入夜后你是要住进王府吗?” “我住在州府。” 元青回了他一句。 谷强识趣的就不再问下去,借故说再去催大人赶紧来见,就退出了堂屋之内。 洛希呷了一口茶,甘醇可口,舌尖的香气充盈口腔之中,低头一看,茶沫雪白,汤美如疏影淡月,咬混而不散,赞道,“此茶绝非凡品,想必比北苑贡茶也过之而不及。” 说完,她这才留意手中的盏是南召国最负盛名的兔毫茶盏,更为之欣赏了。 “你赏茶的能力无人可比。”元青也端起来呷了一口,轻慢低放回了高脚茶几上,“却偏心梨花茶,又让人觉得你茶品不佳了。 洛希倒不介意她的一吹一捧,抬眼看着州府的恢宏气派,想起丽州地处大运河连接之处,不仅漕运便捷亨通,而且临近南召国,两地之间马帮商贸往来也频繁,促就经济繁荣昌盛,每年的赋税交纳都是最多的。 正因如此,此地封王是仅有的世袭罔替,丽王千岱槿乃高宗皇帝的三世孙,十一岁就封丽州王,如今依旧是此地的掌管者。 “母亲。” 从堂外忽然就走进来一个身着紫衣官服,身形高大的俊朗男子,他作了一个谦卑的叉手礼朝元青一礼,“母亲可安好?” “很好。”元青回了他一句。 元和留意到洛希的存在,心中已经有了定论,挥手屏退所有人,这才淡淡道,“桔梗姑娘,两院楼没有完成本官给出的任务?” 桔梗是洛希的花使名。 “没有。”洛希非常爽快的两手一摊,无奈道,“听雪观的那条路正好是丽州与华州连接,花使已经暗探过华州的所有信息,确实没有外来人口,很抱歉这单做不了呢。” “也罢,在本州各县地也没有找到人,此案蹊跷,本官会如实上报朝廷。”元和没有生气,反而大度谅解,“桔梗姑娘与家母既是故友,请在州府留一宿,明日离开也不迟。” 洛希瞥了一眼元青一眼,见她对元和欲言又止,便赶紧咳了一声留住了要走的元和,“元和大人,你母亲有话要对你讲。” 元和停住了脚,思虑良久,语气低沉道,“梁归卿是本州人,走失一案,本官已着知州调查,若有消息会传到母亲知晓。” 说罢,元和离开了。 洛希看着这一对母子多少有些陌生的感觉,都不免的叹息一句,“丽王把他养的也太疏远人了,怎么连自己的亲生父亲都没有些好态度。” “你对你父亲也不过如此。”元青脸色清平,风轻云淡的又端起茶呷了一口。 洛希这会儿才觉得自梁归卿丢失一案后,元青整个人一直风平浪静的。 虽说她性格也不是这种大起大落之人,但毕竟是挚爱,不免得眼神中有些怀疑态度,“我怎么觉得你一点都不担心梁瞎子?” “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做?哭着喊着求王爷和元和一定要用尽全力找人吗?”元青嘴角是清冷的笑意,呷完了最后一口茶,走出檐下沐浴在阳光下,深深的长呼出一口气来。 她扭头将视线看向洛希,缓缓道,“楼主,你藏了关于阿卿的秘密是吗?” 洛希一笑,没想到元青轻而易举的将自己看破了,“他的那一把金丝楠木古琴出现在了黑市,上面留有激烈打斗留下的痕迹。” “你怕我承受不了?” “琴丝为血迹所浸。” 听到这里,元青冷淡的面容上闪过一丝微僵,一会又恢复了平静,抬头看阳光,柔声笑道,“还记得那年大皇子害他时,我一时仁慈,选择息事宁人,如今再也不会了…” 洛希有些疑惑。 元青便说起了旧事,阿卿是个盲人,那年大皇子入丽州见王爷,途中暗中使阴计捉了他,夺他身上紫笛“邀功”,目的就是为了恶心王爷自己与阿卿的事,“那是还是个下雪天,阿卿回来时满身是血,还撒谎说是自己只是摔了一跤,让人心疼了好久,我一时仁慈,竟没杀千槐,真是让他捡了大便宜。” “后来呢。” “我打断了他的腿。”元青慢慢勾起一侧唇瓣,看着她,“阿卿都不知道这件事呢。” 洛希扯了扯嘴角一笑,自己并非好人,偶尔也会扮演好人的角色,元青不一样,她是个极好人,可她一旦想要铁了心做坏人,不管是个皇家子弟,连丽王都不能阻拦她。 “那个将卖琴的人,姓徐名灯,是个钱庄的老板,就住在京郊的百里庄。”洛希道出了所知的一切,端详着元青脸上发生的再一次变化,是克制住的一丝喜悦、还有冷漠。 元青疑惑道,“我脸上有东西?” “有,很奇怪的东西。”洛希端起来那盏成色极好的茶汤,抵到唇边,又不想喝了放下来,眸中一丝狡黠,“不问问是什么?” “你觉得我藏了秘密?” “不会呀。就像丽王当年要娶的是开国功臣,高宗朝首宰徐云之孙女徐月琴,但你都已经替她嫁进来了,丽王知道这件事,却闭口不提,如今算不上是秘密了对么…?” 元青听完她的话,脸上没有丝毫的慌张,补充了一句,“我替徐家收了钱,自愿嫁进来的,徐月琴是个非常具有反叛主义的女子,她坚决不从家中安排,早已逃走了。” “我知道。” 洛希神秘一笑。 元青站在大太阳底下,因洛希的一抹笑意,无故觉得脚底升起丝丝寒意,脸上有了那么一丝不自在神情,这是个危险的信号。 她确实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可绝对不能让洛希,远远的看着堂屋之下的洛希,她身所处是阴凉,偏偏那一双极好看的桃花眸,摄人心魄,让她生平第一次怯步,也在这一刻意识到,她不再是那个懵懂的小女生,她从来都是两院楼的楼主。 第105章 帮我保管一下 “暗报消息,那徐灯在邻县买货,今晚会折返,二更天时,我在州府门口等你。” 洛声幽声一笑。 说罢,她起身从容的路过元青,走在阳光之下,叹了一句,“这日头,可真好。” 元青静默,猜不透洛希心中的想法,又仔细回想起她说的话,一时有些入神。 这时,主簿谷强来请她安好,“夫人,厢房已经为您备好了,请您随我来吧。” “谷强。”元青喊住了他。 谷强一愣,道,“下官在。” “王爷知道我住州府是吗。”元青眸色冷淡,看着目光躲避的谷强便知道了原因,不紧不慢的继续道,“替我给王府报个信。” “但凭差遣。” 谷强识趣的作了作揖,躬身过去,元青便在他耳边低语了两句,听的他脸色一颤。 元青看着他左右为难的样子,又是一语,“传话而已,谷主簿这般脸色,不做也罢,我再遣个小厮,到王府去送信便是。” “哪里、哪里的话。”谷强摸了一把汗,只能答应,“夫人的话,今日必达。” 她嘱咐好事情,便自己寻路到厢房去住,毕竟这地方十八年前,她还在这里主持建过后排屋,收养过数十个幼童,每一个孩子姓什么,住哪里,她都记得一清二楚呢。 婢女送来晚膳,敲了敲门。 元青正在低头看着手中的紫笛,橘色的灯火有些恍惚了她的记忆,以至于侍女又敲了第二次门,她才道,“进来吧,没锁门。” “姑娘…” 侍女进门来的第一句话,不称她为夫人,反而称姑娘,双眼泪目,欲要夺眶而出,忙收敛住,“奴婢、奴婢给你送膳了。” 元青这才抬起头来,看清楚来人,睿眸一笑,“司静,小姑娘长得越发好看了。” 侍女顿时哭了出来,没想到自己的名字还会被元青记住,欲言又止了好多次。 “坐罢。” 元青挥了挥手。 司静听话的便坐了下来。 元青又仔细端详了她一会儿,面容狡白,有淡淡的粉色胭脂,藏有羞色,抿着樱桃小嘴在颤,无奈道,“……我让你害怕?” “司静、司静不是这个意思。”司静连忙摆了摆手,“许久未见夫人,奴婢、奴婢一时没反应过来,才激动的落泪,绝非害怕。” “也是,你又怎么会害怕呢。” 元青舒朗一笑,看着她,“当年王爷勃然大怒,要杀了元和,我听闻你不顾性命,自己跑了出去护着他,也算是救了他一命。” 司静把脑袋垂的更低了。 她还清楚记得那一夜,自己冲出去不过是因元和曾帮过自己,头脑一热,鲁莽行为,一个普通丫鬟又怎么会让王爷刀下留人,真正救了她元和的是凝烟姑娘才对。 “夫人,那一日其实是凝烟……” “我知道。”元青打断了她的话,这个名字似乎触及到了她不愿意提及的事,许久她才缓缓继续道,“她如今,在府过得如何?” “很好。” 司静低头回答道。 她还记得那年进王府做小厨娘,遇见观上师太将小元春抱来时,大家哄着她玩,可没有人喊她小郡主,都只是喊着小春儿…… 后来一同进府的春桃说,凝烟是王爷的通房侍女,那孩子的背景不可过多追问。 要是个通房侍女生下的孩子,何来名分,可小元春乖巧懂事,在凝烟怀里听话的不得了,就差没有当着众人的面喊“娘”了。 她看凝烟抱着小元春摘院子里的风铃花时,眼中是柔笑的光辉,如慈母一般。 司静立在一边,托着糕点的高脚玉盘,见小春儿伸手拿着一块糕点,偷偷藏在衣服里,怕弄脏了衣裳,众人急忙拦,小春儿反而牙牙学语,“给、给爹爹……爹爹的糖……” 一院子人,都笑了出来。 “元春过得也很好。” 司静突然道。 听到这里,元青微微一笑,用膳的动作停了下来,“司静,那你过得如何?” “我、我也很好。”司静把头低的更低了,“大人对我很好,我会好好报答他的。” “你不说,那孩子怎么知你心思?” “……” 司静一时不知如何说话。 元青结束用膳,司静连忙端过来盥洗盆,她洗净了手抬起头来,才见司静的脸色是苍白的,淡淡一笑,“我进来时见供桌上插了一支风铃花,茂盛金黄,王爷府上也种了一棵,但我料想你是不敢去摘王爷的花,反而大相国寺也有一棵开的正好的,种的私密,若非元和告诉你,你怎会摘到?” 司静的头低到都快贴地了,恭敬有加的站了起来,“奴婢是侍女,怎敢高攀……” “罢了,一句玩笑而已。” 元青见她的身子在颤抖,何必强求,这孩子当年有勇气连命都不要救了元和,可见并非贪图富贵而去,只可惜,元和铁了心要做好“儿子”,又怎会留意到身边的佳人呢。 撤去晚膳,司静福礼,准备退下。 “司静。” 元青又喊住了她。 司静回过了头,等着元青吩咐,过了许久,元青缓抬起头来,脸色清平的问她,“司静,你可还记得第一次见我,在何处?” “听雪观。” “我嘱咐了你一件事,记得吗?” “记得。” 元青听到这里,垂下了头,象牙白的玉指轻轻抚过紫笛,声音如春风挽柳,淡淡道,“……你可还记得,是什么事情么。” 司静微微愣神,脸色有些青白,“您让我替你看好那一对紫笛,别摔地上了。” “很好。” 她忽然一笑。 那对紫笛被元青安静的置在桌面,岁月抚平了竹子的毛刺,显得光华沉淀,深幽暗色的斑纹,呈现出一幅无声的灵动画卷。 元青有些倦意,慢悠悠的起了身往内卧走去,司静忙追了一步,她便淡淡的丢下了一句,“替我看好了紫笛,别摔地上了。” 司静听她这样一讲。 顿时呼吸一滞。 很显然今晚元青要做一件惊人大事,就像当年她云淡风轻,让自己看管紫笛时,转头面带着柔笑,把大皇子的腿直接敲断了。 第106章 夜半二更 年迈的更夫敲了梆子,已二更,路上人迹罕见,百姓皆眠,只有州府的正门口,那对大红灯笼之下,有一辆马车正在悠悠侯着,他不敢多管闲事,低着头就走过去了。 洛希看着更夫像避鬼一样的目光,再瞧了自己一圈,还以为沾染上了什么脏东西。 “他没见过这么晚不归家的。” 元青提着一盏走马灯走了出来,见到洛希还备了马车,有些吃惊,愣了愣便又自顾自的坐了上去,补充一句,“丽州百姓日落而息,鸡鸣而起,你在此地,算是异类。” 洛希听后一笑,主动在前头御马,“不凑巧了,我本来就不是那种老老实实的人。” 元青并没有多说话。 马车疾驰在丽州城内,到了东城口,守城的将士便拦下马车不得通行,洛希也不着急,果真就见元青轻慢的动作从车帘子里伸出一块官牌来,低声道,“丽王府办事。” 将士们顿时让开了路。 洛希出了城,便无顾忌,双手勒住缰绳用力一抽,不忘道,“可坐稳了!” 骏马一声嘶鸣,扬蹄狂奔。 马车内的元青脸色平静,靠着车壁,任由怎样的颠簸都不会叫她生出一分害怕。 “果然是丽王府好办事呀。”洛希挥鞭加速,不忘调侃道,“早知道你应该求丽王帮你办事,配一队人马,我们直接去百里庄。” “他不知道我偷了他的令牌。” 元青冷静的道。 洛希眉头一皱,随后大笑起来,笑的直摇头道,“你可真的要把我给害惨了。” 这一路上雷电风行,洛希御马的速度非常人所及,如过眼云烟,飞驰而过,泥泞的路上留下两道深深的车辙,又恢复了静夜。 路边的露珠透着凛光。 “瞧瞧这夜里的露水,月亮把它们都映成了像刃一样的光,真寒冷。”洛希今日只穿了件简单墨色阔绣花枝纹圆领袍,连厚实点的袄子都没穿上,御马起风更是冷的透彻。 元青微微一笑。 “你怕冷,就应该再雇一个小厮来。”她一边说着,一边掀开帘子看着露色惊寒。 洛希又是一鞭子下去,“人多坏事。” “或许是吧。”元青莫名其妙的接了一句,“人太多了,容易分不清敌我双方。” “你今天怎么不带笛子了,不是常常随身带着的吗?”洛希风轻云淡的接了一句。 元青一笑,“叫人替我保管了。” 洛希握紧缰绳,嘴角挂着莫名其妙的笑意,她预知道今晚风险,依旧不紧不慢的又是一鞭子下去,骏马跑的更加快而急。 疾驰而过的一阵强风,连路边的绿叶上寒露都被抖落下来,成排的渗透入泥里。 直到马车停下在百里庄门口。 洛希率先下了马,张了张手掌,松了紧张的肌肉,冻得有些僵硬,不免得揉搓着呼了一口气,“这夜里,可还真冷呀……” “你中午还说日头真好的。” 元青慢悠悠的从她身边路过,看向面前有些安静的百里庄,连个灯笼都不舍得挂。 “暗报说那人吝啬,是个铁公鸡。”洛希轻描淡写的说道,“不过他识货,居然能拥有梁道长的古琴,转手怕且是赚了一大笔。” “那把古琴如今何在?” “他没卖。” 洛希幽幽一笑,用漆黑无比的瞳孔直勾勾看向元青,“我用了一万缗要买,你猜猜怎么着,那个铁公鸡说什么都不肯卖呢……” “是么。” 元青第一次主动避开了视线。 月亮之下她明明穿的比洛希暖和,暗红镂金杏花纹缎面交领袄子,外头还穿着一件遍地金妆花褙子,腰间系着雪白色的貂绒带,可此时此刻只觉得,冷的手脚冰凉。 “进去吧。” 洛希先进了门,无人看守之地,连个家丁都没有,元青也跟着她后面逛了一圈。 寒风吹过,绕了一圈。 “这地难不成已经被徐灯抛弃了?”洛希擦拭了一下正堂的桌子,指腹便立马染了一脏脏的,嫌弃道,“啧,都积了一层灰了。” 元青也在巡视一圈,显然人去楼空,有些失落,转头道,“罢了,我们回去吧。” “别呀。” 洛希急忙追着前脚离开的元青,“既然来都来了,你难道不想找梁道长?” “我……!” 元青的话既然急了,眼中若有若无的就像是多了一种希望,又多了一种绝望。 当然,还有一层不安。 洛希都将她的神色尽收眼底,见元青的欲言又止愈发明显,她干脆转过头开始继续寻找一切蛛丝马迹,免得受到不必要干扰。 又过了好一阵。 没有任何结果。 元青向来不喜过怒过惊,失望过后总是经历的绝望让她变得小心翼翼,话语低沉而落寞道,“这里人去楼空,找不到他的……我们、回去罢了……不必浪费功夫在这里……” “你不想见他?” “我当然想见阿卿!”元青声音不自觉的高了起来,又连忙扭过头将慌张掩饰过去。 洛希下意识的叹了一口气,“那我们再找找,既然来了,空手而归可不好。” 元青便站在了原地。 当冰冷的伪装被卸下来,她的煎熬显然易见,看着洛希积极的寻找蛛丝马迹,自己却置身事外,她并不是一个合格的妻子。 “说不定有机关呢。” 洛希幽幽一笑,看着高挂外正面墙上的三副巨画,一幅是孔圣人见诸生图,另外两幅是岁寒三友冬日图,还有花中四君子图。 元青的脸一惊。 急忙也走向前来。 她的不安和担忧愈发明显,洛希的这一则细小的消息让她有些恍惚激动。 “你害怕吗?”洛希侧脸问。 元青抬眼看着孔圣人的画像,声音很轻,不急不慢道,“我不曾惧死,但他若是受一点儿伤害,等同自己我身上割肉。” “想不到我们两院的大姐姐如此深情,我都开始有些羡慕梁道长了。”洛希打趣一笑。 面前三副巨画从梁上垂直而落,纸张发黄的痕迹却不一样,最为中间的画,偏偏是最干净的,像是新的一样,让人一目了然。 也特别像。 故意让人发现的一样。 洛希微微勾唇一笑,就像是什么也不知道一样,手一伸过去,掀开了孔圣人画。 第107章 身陷危险 果不其然,画像后面一个石头状的机关出现在面前,洛希毫不犹豫的按下去了。 “吱———” 不远处的书柜因为洛希的一个动作同步向后旋转,缓缓的,露出一个门口。 是个暗室。 元青一时惊喜,不安的心终于沉了下来,嘴角甚至会不自觉的挂了一抹笑。 “元青,你可从来没对我这样笑过。”洛希耸了耸肩,主动的走在前头。 元青也不好驳她。 从门里一进去,就是一道往下走的楼梯,洛希探了探头,里面很深,“看起来徐灯有两把刷子,都知道修个地下道路了。” “小心危险。”元青在后头,接了一句话,“有此密道,他肯定也不是什么善类。” 两个人都亮点了火折子,火光摇曳,把两张冷艳绝美的面容照的越发柔和,没有过多的惊慌和兴奋,只有从容和淡定的前行。 忽然,一道冷箭直飞来,元青反应迅速,拽住洛希往后躲开,“小心,有危险!” 洛希回过神,面前是小片的空地,有七八个黑衣人正在握弓射箭,十分危险。 她和元青立马分开躲避,接着一个窜步直奔,先拽住一个最近的黑衣人,两拳近身就将他给打翻在地,回头飞身抬脚勾踢,两个迎面而来的黑衣人胸口中伤吐血倒地。 元青这一边也不甘示弱,捡起地上一支乱插的箭,冷静的面对冲过来的黑衣人。 她先是躲过黑衣人的一拳,接着擒住他手臂,看着冲劲逼得他连连后退,将他撞到墙上,毫不留情把箭往他的脖颈插进去。 “嘶,真疼。” 洛希调侃了一句,分神之际被一个黑衣人扣住手臂,她立马抽出腰中的软剑,出其不意,一甩剑就刺中那人胸口,还不忘机会回过头对元青道,“我还以为,你那箭要扎他的手臂,没想到你都不曾想给他活路。” “他亦未曾想给我活路。” 元青踩过地上的一淌血,绣有精致云纹的绣花鞋不得不因此染上了血腥的红,脸上升起一股厌恶,“这血,真恶心极了。” 年少时她也曾经江湖游走,见多了腥风血雨,后来嫁入王府,收心敛性,再后来归隐山林,今见了血难免有些觉得恶心,花鞋蹭着沙地除去血色,洛希都不好调侃她了。 七八个黑衣人很快被收拾干净。 洛希和元青本不是群战高手,不宜在此地久留,顾不得休息,连忙往里走寻人去。 密道暗而深。 突然,尽头有烛火。 有人在那里。 元青定眼看过去,锈迹斑斑的链条正从墙上两边延伸下来,正铐着一名男子的双手,他着白衣,朝前跪着,头垂了下来,如墨绸瀑布似顺下来的乌丝,侧脸掩藏不住的俊秀之气,让她顿时反应过来,“……阿卿!” 洛希也看过去,那人衣衫褴褛,虚弱不堪,满身血迹,像是不堪折磨而昏迷了。 那人正是梁归卿。 她看着元青不顾一切的冲过去,颤抖的抱着梁道长,泪光簌簌,止不住的落。 原来印象中一直冷淡坚强的大姐姐,也会心痛的大哭起来。 就算那人染了血,也不会阻止她的靠近,大抵失而复得,就是如此珍贵吧。 “啊卿……” 元青哽咽着呼唤着梁道长的名字,颤抖的手试图为他解开锁铐,她越是紧张,越手抖,忽然意识到自己根本打不开锁铐…… 人在最无能为力时遇到要保护的人,深深的败感会让人都意识不到自己落了泪。 梁归卿在昏睡中醒来,如梦一样的声音,让他忍不住问了一句,“……夫人?” “梁归卿你个疯子,叫你下了太阳就不要落出去,你怎么都不好好听话!非要去买糖葫芦!”元青又气又哭,骂着他的话一句不少。“……你知不知道我找你有多辛苦!!” “夫人,你哭了?” 梁归卿不合时宜的一句话,让元青顿时破防,泪水哗啦啦,如同大珠小珠落玉盘。 她哽咽着,坚决不肯再出声。 只是抬起头,看着他遮住眼睛的那条驳带歪了,忍不住替他扶正了系好。 “有人欺负你?” “没有。” “你不用怕,有我在。”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被人绑着?” “好像是哦。”梁归卿苦中作乐,掩盖过去自己身上的痛苦,却明显能感受到元青的痛苦,“夫人,你怎好像一点儿都不开心?” 元青便低下了头。 “……这里有其他人?”梁归卿的语气一沉,他听力甚好,仔细一听,与之前关押的情况不一样,附近很显然还埋伏了人。 元青的沉默越发让他警惕,道,“你怎么一个人来这里,这里十分危险,他们——” 话音未落,元青抱紧了他。 洛希作为一个路人,站的远远的,听不见再说什么话,却能感受到被“喂”了一把狗粮的痛苦,简直没眼看,避开了视线。 忽然见到一处刀刃冷光,几乎是直直的朝着元青的后背去。 洛希来不及喊话,本能的以身挡刀,用力的一甩软剑,试图以此来挡下去。 “……!” 元青猛一回头。 那把刀带着破釜沉舟的力气,让洛希的软剑根本无招架之力,毫不意外的插入她肩头,浑身的痛苦几乎把洛希贯穿了一样,她僵住在半路,猝不及防的吐了一大口血。 四周再一次,突然密密麻麻的出现了大量的黑衣人,将三人围的密不透风。 “咻——” 一声玄音。 那把刀抽离了胸口。 洛希知道伤口在大量出血,四肢百骸都好冷,像是血液在抽干了她唯一的温暖。 她强行镇定的捂着胸口,看着面前的黑衣人,“阁下、不会是天宗院的吧……” “你怎知道?” “我当然知道,机关都装的那么随意,你们连见箭矢标记都不屑于隐藏了……” 黑衣人一怔,“那你还敢进来?” 洛希瞥了一眼远处的元青,见她下意识的张开手护在梁归卿面上的动作,不禁一笑,“你们捉了梁道长,我怎能见死不救?” “你如今自身难保了。” “你怎么会让我轻易死掉呢?”洛希咳嗽一声,吃力抹去了唇角的鲜血,语气极平静,继续缓缓道,“我说的对吗,冷宗主…” 黑衣人终于忍耐不住,摘下了面罩,几乎和她预想的一样,正是冷如霜本人。 第108章 不肯服软 “想要我救你吗?” 冷如霜冷冷道。 那张风华绝代面容上,还有着与众不同的傲气,即便权利迭代的今天,她依旧沉稳如初,冷静如神,“两院楼的楼主要是就这样死在这里了,可是一点儿都不值得的。” 洛希听到这里,脸色一滞,愈发的苍白,“你怎知……我是两院楼主?” 时光荏苒,冷如霜与自己十年未见,不可能轻而易举的认出自己,就算认出来自己,她又怎能猜到自己是两院楼主,又怎能轻而易举知道自己的行踪,除非、除非…… 洛希的目光与元青相接之时,见她眼里隐藏着的秘密终于在此刻暴露了出来。 是恐惧,还是懊悔? 她猜不透元青的想法,可却很清楚元青下意识的护住了梁道长,人都会习惯性的往自己关心的事物上,奋不顾身的牺牲自己。 “看起来你猜到了。”冷如霜轻一笑,眸中阴厉之色,“没有她这一位好花使,我又怎么能引诱你一步一步跟着他走进圈套里?” 洛希沉默了。 身体上的剧痛疯狂吞噬她的意志,一时之间撑不着身子,半跪了在地上。 冷如霜唇角带笑,欣赏着洛希无声愤怒和挫败感,看着她被自己的花使背叛后不得不承受的无能为力,越发的觉得舒坦极了。 天宗院被围的那一夜。 火光燎亮。 冷如霜被周南下了迷药,周身无法动弹,连意志都是恍惚的,唯有听力尚在,听着儿子喊她母亲,不顾一切朝她奔赴而来。 她试图大声的呼唤出声来,最后随着周南的一刃匕首刺入连岳的胸膛而戛然而止。 那一刻。 风都是沉默的。 “遭人背叛的感觉,很难受吧。”冷如霜居高临下的冷漠一笑,眼神中透着一丝迷离神伤,对洛希有些感同身受,“官府围剿天宗那一夜,我永失爱子,杀他的人,居然是我身边日日夜夜陪伴的,说爱我的人……” 洛希咬紧了唇。 咬的发白。 咬到几乎快要滴血的程度。 伴随着胸腔中一丝浑浊的快感升起,冷如霜心满意足的看向元青,“我既然捉到了两院楼主,自然如你所愿,便放了他。” 两个黑衣人听令,过去解开了梁归卿的镣铐,随即推搡着两人,赶紧离开地牢。 洛希的脸上平静。 像是麻木了。 冷如霜也蹲了下来,望着洛希那张清冷美艳容颜,黑漆漆的桃花眸,勾人魂魄,让她不得不夸一句,“道上都说两院楼的楼主是个老朽,没想到,还是绝世的美人儿……” 倏然,洛希想要试图握剑, 结果被冷如霜眼尖手疾,一脚就把软剑踢飞好远,随后一刀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这时元青一惊,几乎大喊着,“冷如霜你说过的,你不会要她的命……!” “当然,她还有很大的作用…就看她的愿不愿意把两院楼的情报和我共享了…”话正说着,冷如霜用刀背轻抬起洛希的下巴。 偏见她那张冷艳的玉容,桀骜不驯,还呸了一口血水以示不屑,冷如霜顿时无名怒意,直接将刀一竖着,刀尖朝她脖颈…… “……我来劝她!” 元青心中一惊,猛的朝前站了一步,“她是个不怕死的癞头,固执的很,我既是她的花使,我来劝她,总比你的话有用些。” 冷如霜听到这里,再看向面无血色的洛希,她显然是撑不了多少,丢了这一枚棋子就会导致满盘皆输,便应了元青的话,“你过来,另外那个瞎眼的,呆在原地不许动。” 元青松了一口大气,立马重复了一遍给身边人,“阿卿,你千万不要乱动。” 梁归卿有些情况之外,试图握住她的手,元青反而按了下去,厉声叮嘱,“梁归卿,你听清楚我的话,站在原地等我!” 这一下,梁归卿老实了许多。 松了手。 元青缓缓的朝着洛希走过去。 她看着洛希的眸光暗淡,或许还有一丝憎恨和怨气,这一切,都是理所应当的。 默默的,元青半跪了在下来。 看着洛希身负重伤,元青再也没有之前冷淡之色,懊悔不已,“我本不应该将你一步一步诱引来此处,但他们捉了阿卿……” 话到这里,元青再一次欲言又止,“我对此无能为力……我……我只能……” 洛希伤口越发的痛。 血越来越多。 可她依旧没有服软。 元青握住了她的手,恳切的目光看向她,朝下点了点头,像是示意她服软。 洛希很清楚冷如霜如果掌握了两院楼大权,她的复仇对象很明确,千昕鹤必然首当其冲,至于在这以后,后果将不可想象。 “楼主,你可是要血流成河了,怎生的如此倔强?”冷如霜都忍不住嘲讽一句。 洛希一笑,抬起高傲的头颅,“你儿子杀人放火,亏的你可还想东山再起?” “你!” 冷如霜见元青都劝不成,事已至此,气急败坏,“好啊,给你机会不中用,偏软的不吃吃硬的,那我就送你下去伺候我儿子!” 说罢,她就要一刀挥下去。 本来虚弱不堪的洛希几乎是在一瞬往左边躲闪,接着以行云流水般的动作,朝元青腰间貂绒带伸手一拽,扯出一柄蟒纹青剑。 “你们……!” 冷如霜始料未及,试图再次挥刀,未料洛希用尽力气的的一档,接着一挥一刺,势如破竹的动作直接划裂开冷如霜的手骨。 疼的她松了刀。 说时迟那时快,元青袖中两根长针滑出,她转身用力扎进身边的黑衣人颈脉。 几乎同一时间,一个鲤鱼翻身,元青迅速接住冷如霜松手掉下来的刀,护着洛希。 “快上!” 冷如霜失了分寸。 黑衣人们立马围攻冲过去,洛希支撑着最后力气,居然将青剑直接踢飞出去了。 说时迟那时快。 众人顾着躲闪。 站在原地的梁归卿,听见了微妙的冷刃声音,侧身一躲,风轻云淡一伸手捉住了那把飞过来软剑,摸到了剑柄熟悉蟒纹的图案,不禁低语,“这是,我夫人的剑……?” 第109章 梁道长的高光时刻 “呵。”冷如霜语气上扬,嘴角甚至是有些肆意妄为的冷笑,道,“还以为你有什么本领,竟傻到会将剑踢给一个瞎———” 话音未落,有一黑衣人死在了面前,接着是两个,三个,四个,五个…… 冷如霜心中一惊,回头见梁归卿一个飞身箭步,剑尖折射出雪白的光芒,轻而易举的就挥剑又结束了左右两个黑衣人的一生。 “我自然没什么本领。” 洛希虚弱一笑,捂着不断剧烈疼痛的伤口,目光瞥了一眼元青,“可我花使的人,应该还是有些本领的,足以胜你们一筹……” 冷如霜面色惨白,看着梁归卿手持青剑,挽剑如花,借风听声而来,招招无懈可击,已经将八九个黑衣人斗杀的片甲不留。 眼见那把剑梁归卿的手中越舞越快,就像是一条雪白通体的银蛇上下翻飞。 众黑衣人围攻上去,遭他一剑左右盘绕,白衣之下,皆是亡魂与肉体并存的人。 梁道长的剑垂下。 滴答滴答淌着娟娟细血。 他一步一步慢慢走来,毕竟是个灵活的瞎子,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地下尸横遍野,余下的黑衣人已经胆怯的纷纷后退。 有一个人丢了刀。 很快就有一堆人跟着弃了刃。 最后,当出现第一个落荒而逃的人,余下的就会跟着疯狂逃窜,纷纷离开了地牢。 冷如霜一惊,意识到自己深陷危机,立刻和元青对打起来,以此试图夺回人质。 未料她的一招一式都十分谨慎防守,过了三十六招,都未寻得一点破绽,冷如霜心中怀疑元青也是个一等一的绝世高手。 她一失神,元青借此机会,一招拨云见雾,朝着她右耳重重一击。 冷如霜顿觉一阵眩晕,耳中嗡鸣,在出血,恍惚间不知天地为何物,见梁归卿已经冲着自己一掌而来,几乎要把小命不保。 突然,一个黑衣人飞身就将她抱住,后背替她挡下了一切,猛的吐出一口鲜血。 这一掌不轻。 冷如霜被人护着,也能感受到这一掌的威力透过面前人打到身上时,四肢百骸都一阵疼痛,两个人不约而同的倒在了地上。 她用力抬起头来,想看看替她挡掌的人,却始终被那一层黑色的面罩所挡。 “快跑。” 一声沉稳的男音,黑衣男子缓缓站了起来,摆出八卦掌经典的起势动作,一肘心朝在前,一肘心往后靠,正面着梁归卿,“阁下武功高强,就由我来会会阁下好了……” 说罢,他冲步向前。 本来一击顶心肘出击,只见梁归卿忽右手护住心门,左手收了剑,掌拳,一击侧肘朝下,直接将他的顶前一击化解开。 黑衣男子一惊。 未料梁归卿居然是同道中人,探掌再一击他的腹部,遭他反手一按,本收了的剑顺势往下划,吓得黑衣男子连忙后退躲开来。 “阿卿,他左腿有疾!” 观战的元春发现了破绽,连忙大喊,“攻他下路,回身穿掌,改上步掩手掩锤!” 这一声声同步的招数化解让黑衣人也知道危险何在,迅速躲开,在梁归卿上步来之前率先踢膝防御,以便自己做好万全准备。 下一刻。 他忽意识到有诈。 自己无意之间抬起来右脚,暴露了最为致命的左脚,梁归卿勾唇凉凉一笑,直接抬手捉着他的左脚,往后一抽,让他动弹不得失控往前一去,再一击狠心的肘心冲下巴。 又是一口鲜血淋漓。 黑衣男子痛苦倒地,猛抬起头,梁归卿一直没用的剑,毫不犹豫划破他的喉咙。 “叶秋……!” 冷如霜本来逃跑的动作停了下来,失声大喊,爬着过去将面前的男人用力抱在怀里,“你醒醒!你把眼睛睁开啊……!” 即便是蒙上了黑色面罩,可她又怎会认不出来,这是深爱她无数次的那个男人。 叶秋从小跟着她,却不在唐门长大,为了自己,他离开在五门八卦,选择加入唐门,与自己一起拜师,拜入唐门门主之下。 她不可自拔的爱上了师傅,希望得到他的关爱,可师傅清冷的像个圣人一样。 师傅永远只会关心最小的徒弟,那个叫菖蒲的孩子,嘱咐他们几个师兄姐好好照顾小师妹,一门心思都在钻研唐门毒药上,谁会知道,他就那样被自己徒弟叶冬害死了。 仇恨心蒙蔽了她的双眼,复仇过后,她再也不敢看向叶秋,因为自己杀死了他唯一的亲弟弟,可他却依旧守在了自己身边,与自己成亲,甚至将自己捧上了宗主的位置。 “好好…活着……不要、不要再复仇了…”这是叶秋用力全身的力气说出的一句话。 冷如霜一怔,脸色僵白的看着他戛然而止,没想到一代唐门门主竟然惨死在此。 “我要杀了你!”她勃然大怒,朝着梁归卿扑了过去,被他轻而易举的化解开。 梁归卿的实力隐藏的太好,以至于冷如霜万万没有想到一个瞎子居然有此本领。 那日在茶寮在茶水中下毒迷晕,将他囚禁于此作为引诱,还一直误以为这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道士而已! “阿卿,她快不行了!”元青忽然一声高呼,本就身负重伤的洛希已经昏迷不醒。 梁归卿立刻速战速决,先一剑就挑开了冷如霜飞来的暗镖,再朝前去拨动剑身,柔如细绢,使的冷如霜连连后退。 她一时没有了退路,又无防身武器,情急之下,不得不空手接住白刃。 未料软剑的特质本就不如坚硬如铁的横刀,在她掌心一转就旋出几道伤口。 冷如霜被反擒住,正当梁归卿欲一剑送走她时,元青止住了他,“她还有用。” “如夫人所愿。” 梁归卿点到为止,点中冷如霜的左穴位,使其动弹不得,随后剑动如灵蛇,直接挑断了她的四肢筋脉,完全一派江湖作风。 事一毕,软剑就刺在她的身边。 冷如霜已然无法动弹,软剑的玄音在耳边震荡,生死已成定局,只能黯然闭目。 第110章 借用大夫 梁归卿能嗅到空气中的不同寻常,血腥的味异常的重,他缓缓前行,在元青面前蹲了下来,接过洛希,然后轻轻抱起了她。 “她快要死了。” 他轻轻道。 手中黏糊糊的血迹足以证明洛希的失血量惊人,即便元青把保命的药丸早已喂下。 元青低着头,冷静从容拔出地上插着的那一把软剑,抹去血迹,收回腰带之中,淡定转头对梁归卿道,“我们回城里去。” 冷如霜被她随即拽了起来,她心如死灰,没有挣扎,漠然的跟着上了马车。 元青负责坐在前头御马,本是温柔贵气的夫人,身着华服袄,飘逸出尘,甫一挥鞭,一对玉镯相互碰撞,发出好听的声音。 骏马疾驰,卷起数重沙,她脸上的淡定稳重,丝毫不改当年独来独往的傲气。 入了城,方向越发明了。 通往的是一条康庄大道,连梁归卿一个瞎子也能猜得到,那是丽王府的方向。 已有人在那里了。 一盏细微光亮的灯笼,分别是一男一女,手中提着,在寂静的夜中极为突兀。 马车停了下来。 梁归卿率先将洛希抱了下来,他似乎很熟悉此地,径直入内,放下人后,面前的挑灯女子拦了拦她,“替我向夫人问好。” “好。” 说罢,他又往马车里将冷如霜带了下来,这一次是面前站着的是男子,挑灯女子低声又道,“夫人派人递了信给我,还会有另外一个女子来此,需严管,请交给我们。” 梁归卿想了想,算是答应了。 这一夜不安宁。 丽王府的后门里灯火通明,大夫背着药箱匆匆而来时,见到挑灯女子后,忙恭敬的低了头,道,“凝烟姑娘,病人在何处?” “屋子里。” 凝烟应了一句话。 她主动引路进屋,吴作人是丽州最好的大夫,是王府的主医,见到门槛前坐着一个瞎眼的白衣道长,双手勒痕严重,又是满身血迹,还想给他过去疗伤,梁归卿反而指了指里面,“那个病人,在里头,不是我。” “哦哦!”吴作人面露尴尬,急忙走进屋,一股血腥味扑面而来,见到洛希半边肩膀上的巨大伤口时,他吓了心里一咯噔。 他立马坐了下来诊脉,见伤口有凝血迹象,很显然是喂过价值不菲的止血丸。 “女公子经脉受损,脉象很孱弱。”吴大夫诊断过脉象后,急色说道,“须要缝针止血,如今此处伤口之深,成效最好的以天山雪莲制成的通济止血膏最佳,可此药……” “阿梨,你立刻去东库房取通济止血膏来。”凝烟回过头,丝毫没有犹豫侍女去取药,见侍女面露难色,又接着厉色道,“管事的若问起,便说我让你来的,给王爷用。” 侍女听了话,连忙去做。 过了两更天,吴大夫止好血离开,凝烟也又出门来,梁归卿也缓缓的站了起身。 凝烟往后门走出去,那辆马车还停在那里,元青拉起帘子低声问,“止住血了?” “止住了。”凝烟回了她一句。 元青看着眼前人,和印象中的一样,面容高雅,端庄贤淑,却衣着朴素,就连披着的那件莲青斗纹锦上添花洋线大氅衣,依旧是十五年前的那一件,还是自己送她的。 故友相见,竟不知要说什么话。 “她是我一位故友。”元青沉吟半刻,缓缓说道,“她受了很重的伤,唯独王府大夫有能力救她一命,我不得不要回来一趟……” “这里永远是王妃的家。”凝烟说道。 元青怔了一下,半晌,坚定道,“这里不是我的家,十六年前就已经不是了。” 凝烟没有驳话。 “我知那药十分难得,这不是你能应承下来的事。”元青忽然说,“倘若王爷真的问起来,你便说是我要用的,不必替我遮掩。” 凝烟听后,脸上是一幅平静如水,“人命关天,夫人看重的人,怎可不救。” 元青再次沉默了。 凝烟没有出言。 “我本嘱咐司静在府上照顾她,可有你在,我想请你来亲自照顾她。”元青想了很久,又道,“……这件事不必让王爷知道。” “夫人不愿意留在府上?” “天黑了,我总该要回家去。”元青收回了视线,淡淡道,“明日……我自然来见她。” 梁归卿听到后,也上了马车。 眼见马车要走,凝烟才说了话,“他会告诉王爷,你带了人进来,这不是秘密。” “吴大夫明知我已经嘱咐过,便不会多嘴,何况王爷也不会关心这一件小事。”元青气定神闲的看了眼月色,垂下眼眸,“…你既然替我养了元和,也不差这件小事了。” 凝烟愣了一下。 元青反而苦笑了一声,“凝烟,当我求你罢了,我知道我不喜欢留在王府的。” 说罢,她便与梁归卿一起御马离开。 路上,夜色惊寒。 两个人都没有出声。 守城的士兵看到又是这一辆马车,自然什么话也不必多说,立马打开了城门放行。 “伤口疼么。” 元青低声问。 梁归卿背靠着车壁,眼上的白色布帛随风飘扬,俊逸白皙的面容,高高的鼻梁,薄薄的唇,“夫人,你真的不留在王府吗?” “她不会死的。”元青握紧缰绳,目视前方,“我背叛了她,没有勇气留在王府。” “只是这个原因吗?” 梁归卿又问。 元青面无表情的扯下了他的眼巾,吓得他连忙捉住她的手,“夫人你做什么?!” “你再多说一点阴阳怪气的话,我就把你眼巾扔了。”元青威胁着。 “你怎忍心对一个瞎子动手。” “我怎不忍心?”元青十六年前从她毅然决离开王府开始,在大街上遇到梁归卿,就和他打了二十几招,招招要命,“我初识你是你就已经是个瞎子,你说我忍不忍心?” “夫人,你的心好狠……”梁归卿叹了一口气,默默的坐端正了。 元青这才把眼巾还给了他,看着他摸索着自己绑好带子,主动把马车放缓速度,语气很轻,柔声细语,“阿卿,你下次若路上再随意喝别人给你的茶,就不用回家了。” 梁归卿心中一惊,意识到自己有错,弱弱的伸出一只手,环抱着她的腰,“我错了……夫人你不要生气……我真错了……” 第111章 花使互助 洛希醒来已经是第三天的事情了,她觉得口干舌燥,睁开眼,一动,胸口处勉强结痂的大伤口,更加是传来撕心裂肺的剧痛。 “……下手还真重!” 她忍不住骂了一句,用尽力气往前抵了抵身子靠在枕头上,环视了一遍屋子。 好旧又好破。 蜘蛛网都挂在檐角上。 “该不会是冷如霜的老巢吧?”洛希心中默默念叨,误以为自己被她捉住了,毕竟一脚把剑踢给梁归卿以后,她就昏厥过去了。 有人推门进来了。 她吓得连忙摸了摸腰中软剑,空空如也,顿时心如死灰,脸色都苍白了不少。 那个人影越来越近,是个穿白色道袍的男子,肩宽腰窄,腿很长,两条巾飘逸起来,让她觉得有些熟悉,“……梁道长?” “你好呀,小希儿。” 梁归卿愉快的对着一根木柱子打着招呼,看的洛希的嘴脸扯出一抹尴尬的笑意。 “我在你前头,不是那根破柱子。”洛希白了他一眼,意识到这是无用的动作后,叹了一口气,“你不会也被冷如霜捉住了吧?” “冷如霜?” 梁归卿听到关键词,扯了扯自己的手中绳子,一个头发凌乱的女人也跟了进来,她站不住脚跟,往前扑通的就倒在了地上。 洛希看到是冷如霜时,愣了愣,这时梁归卿已经摸索着,在桌边坐了下来,她便打趣的夸张道,“梁道长武功不减当年呀。” “夫人让我来见你,问你情况如何。”梁归卿这时才闻声看向了洛希的方向。 洛希一笑,“她心中有愧,不来见我?” “嗯。” 梁归卿点了点头。 冷如霜看中时机,挣扎了一下试图逃跑,被梁归卿一抽麻绳,她顿时失去了平衡,摔了一跤,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冷宗主,你被人剃去四肢筋骨了?”洛希瞥了一眼冷如霜的手脚,显然伤口不轻。 “哼,小人得志!”冷如霜哼了一声,目露凶光,“等我恢复了自由身,我就用你俩祭我儿与叶秋,让你们下万丈深渊去!” “叶秋?”洛希听到这里,皱了皱眉看着梁归卿,“梁归卿,把叶秋也解决了?” “或许吧,一个无名之辈。” 梁归卿的语气淡的惊人。 冷如霜顿时面色青白,狠的朝他扑过去,结果被他毫不犹豫,一脚踢中心口。 洛希看的连自己伤口都在隐隐作痛,侧身躺着,就像是看戏一样,劝了冷如霜一句,“你何必惹这个瞎子的火气呢。” 冷如霜如丧家之犬,未见遇上一对凶狠的豺狼虎豹,她看着洛希,问,“你的花使元青背叛了你,你是怎么忍得下一口气?!” 听到这里,梁归卿也抿紧了唇。 反观洛希,幽幽一笑,“你没有加入过两院楼,怎么知道她背叛了我?” “她明明……” “明明……” 话到这里,冷如霜反而噎住,那时候洛希几乎行云流水的直接抽出元青的腰里剑反击,仿佛早就猜到一样,半晌,她才愣发问,“……你早就知道来丽州是个圈套?” “是呀。”她有些虚弱笑笑。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冷如霜一时杀红了眼,不甘心的追问道,“她一直在我们的监控之下,怎么可能给私下你通风报信?!” “她没有通风报信,我甚至都不知道她腰里有剑。”洛希语气很轻,话锋一转,“但她给我寄来信有一张一百贯,足百大钱啊……” 冷如霜不懂,江湖传闻两院楼主爱钱如命,有钱一定任务必接,钱越多越好。 所以捉住了梁归卿后,她要挟元青写下信件让洛希前来,甚至在元青塞了一张一百贯纸钱时还不觉不妥,“你说谎,那份信我也看过的,根本不可能向你透露出任何事!” “我两院楼有个规矩定很久了。”洛希嘴角挂笑,“建立的人,名字叫元青呢。” “什么规矩?!” 冷如霜感觉自己被骗了一遭,怒气冲冲的看着洛希,随时随地都会迸发出火一样。 “花使之间的互相,不以钱为代价。”洛希说着,有意无意的瞥了一眼门外,看着那遮掩的身影,“是故……从她离开让我到丽州求助信开始,那一张钱就是危险的信号。” “那你还来丽州?”冷如霜万万不能理解,“你既然知道是个阴谋,还故意来?” “她有难,我怎可不来?难不成我两院楼的女子之间互助,会像天宗一样的互相尔虞我诈,要你我提防,相互吸彼此血才好?” 洛希说的冷如霜脸上一阵煞白,“我两院楼女子肝胆相照,怎会有奸诈之辈?” “你!” 好一句指桑骂槐! 冷如霜也不得不自嘲了一句,“难怪你在听雪观,我们明明埋伏了一句,她非要你上马车去,原来……根本就是要保护你!” “我初也没察觉,可惜你们把兵刃没藏好,寒光似露珠,一看便知。”洛希略感可惜的摇了摇头,继续道,“那个赶马的马夫,也是你们的人吧,他扶我时用了柔力,手中又茧有伤,且深,可想而知不适合喂马的。” “所以你杀了他,来的时候才换了一匹马?!”冷如霜也没想到马夫也换了人,来的时候是洛希和元青两人,真想竟然是如此! 洛希觉得冷如霜还是有些头脑的,“你可惜了杀人心急,布置的太过于潦草了。” 这的确是冷如霜的败笔之处,她已经在天宗内部没有过多亲信,在扬州刺杀千昕鹤失败之后,不得不起了拉拢两院楼的心思。 “两院楼楼主果然聪明伶俐,我算是败在你手里了。”冷如霜败的的彻底,“要杀要剐,随便你,我不适合会求饶跪地的人!” “要杀你的不是我。” 洛希那双极好看的桃花眸婉婉一笑,藏着寒光如冰,“我一个重伤的有什么本领,那门口外的,才是把握你生死命运的人呢。” 冷如霜一惊。 回过头来。 就看见元青缓缓的走了进来,她手上还握着一根紫竹笛,冷如霜捉了梁归卿,算是结下了梁子,仇家见面,如今更加是惊恐。 第112章 葫芦寺过往 元青越过了冷如霜,走近了洛希床面前,沉默了许久,“你当真不怪我?” “大姐姐长得那么好看,我怎敢怪罪你。”洛希笑嘻嘻的挂上了一张笑脸。 “我无意害你。” “你也救了我。” “洛希……你本应怪我的。”元青欲言又止,梁归卿顺势牵住了她的手一起。 洛希反而摆了摆手,“得了得了,知道你和梁道长情意绵绵,别在面前秀恩爱了。” 元青听到这里,也免不得一笑,回过头看着冷如霜,脸色一沉,“你的命本应该交代在这里,如今……由楼主来处理你。” “我从不惧死,怕你们几个不成!”冷如霜嘴硬的程度和死鸭子一样。 “人送我了是嘛?”洛希忽然插了一嘴。 元青回头,看着洛希眼里分明狡黠,预感不好,“洛希,你想要留她一命?” “我跟她也有点仇。” 洛希一笑,朝她勾了勾手指,“替我将她带过来一点点可好?我有事与她聊。” 元青猜不透原因,不过嗯了一声,将原来洛希的软剑递给她防身,梁归卿就一抽绳子,将冷如霜拽到了病榻前,点住了穴位。 两人走了出去。 屋子里顿时安静如鸡。 洛希吃力的爬前了点身子,朝外靠了靠枕头,嘴角忽然上扬,露出一抹怪笑,“冷宗主,就剩你我了,聊一点私事如何呀?” “你想说什么?” “你知道的呀。” “……” 冷如霜心里有一阵发麻,“有什么好聊的,要杀要剐,悉随尊便,绝不求饶!” “聊聊丽州的兵。” 洛希话一落。 幽幽一笑。 冷如霜听到这里,脸色僵白的不行,再看着洛希倔强的黑眸,像一处深渊养着一条吞人巨蟒,“我在何处,似乎见过你……?” “葫芦寺。” 话起惊雷。 冷如霜顿时震惊,猛的瞪大眼睛,“你、你、是那三个小孩里的其中一个?” “我让您老人家感到这么害怕?”洛希盯着冷如霜苍白的脸,唇角还挂着笑意。 “我怕你?”冷如霜就像是听到了笑话一样,噗呲一笑,“你算是几斤几两的?” 洛希不说话,瞳仁里漆黑如墨,越发渗人,看的冷如霜心头一寒,镇定道,“那把火我记得清清楚楚,那把火,是你放的……” “人是你杀的。”洛希接了一句话,“我不过放一把火而已,你说是不是嘛……” “你到底要说什么?!” “天宗的人后来在扬州城内西园郊放了一把火,烧死一个人,那是我的姨奶奶。” “天宗各人自领任务,我是宗主,不可能知道一切事情。”冷如霜面不改色,“不过死了个老婆子,这就是你要复仇的原因?” “当然不是,当年那几个天宗的人,我早就杀了干净,也没打算记在你名下。” 洛希卖着关子,始终不说重点。 冷如霜被她居高临下的看着,知道她在试图击破自己的心理防线,可她如今并怕死,坦然得很,“你到底要说什么东西?” “兵呀~” 洛希又说回了原点。 冷如霜的脸色微霁,说到这里总会下意识的颤动了一下,又努力平复心情,掩饰过去,“我不知道你说的兵,狗屁不通的事!” “我坦白和你说,我接了另外的一单任务,丽州府上京宿卫的兵,丢了。”洛希瞥了一眼冷如霜,幽声道,“在这之前,扬州的进奏暴毙而亡,丢失了一卷巡视军营密信…原以为那是扬州的军报,但不是,反而是他曾经到丽州探望军中好友,发现了异常……” 洛希欣赏着冷如霜脸上伪装,朱唇微启,不轻不快,故意一字一句的说道,“那封密信,也提及到军营里丢了兵的事情…” 冷如霜面色更为难看。 “你是不是好奇,我怎么知道那封密信的事?”洛希这时拿起了手中的软剑,仔细的端详着,接着轻轻的,剑尖点在冷如霜的眉心,“你是个聪明人,也知道原因吧……” “你在天宗安插了奸细。” 冷如霜悟出了原因,沉默了一会,“你在我的人里,也安插了奸细……?” “叶秋是个好人。” 洛希幽冷一笑。 冷如霜顿时感觉天崩地裂,她狰狞着面目,洛希也丝毫不慌,“你放心,他也不算得上奸细,不过他确实转手把密信给了我。” “他不可能这样做!” “他不知道你在筹谋什么,却担忧你越踩越深,陷入万劫不复,故意给我的花使传递了信息。”洛希那日收到扬州花使的消息,也有些吃惊,“叶秋在很久以前,早就知道你杀了叶冬,可他沉默着,什么都不说而已。” “你说谎!”冷如霜气的胸口一阵激烈的起伏,“他若是知道,不肯定扶我做宗主!” “葫芦寺的那把火,我放的。” 洛希一笑,又道,“来灭火的是叶秋,我那时故意等了很久,才等到一个人来。” “你!你居然阴我?!” “杀了叶冬,我们几个十岁孩童,怎么可能从天宗院全身而退?”洛希年少时就显露出与众不同的深思熟虑,缓缓道,“我得捉住你的把柄,得有人来护着我,不至于死了。” “……” 冷如霜竟然驳不上话。 洛希又笑了笑,“叶秋不是傻子,他当然想过把我也杀了,来替你掩藏这个秘密,幸亏,我也有个贴心的小可爱,护我安全。” “菖蒲……”冷如霜猜到了这个人,菖蒲是师傅最心疼的人,因为她天赋最高,杀人最好的工具,“有她在,叶秋不可能近你身。” “对啊,只怪他爱你太深了。” 洛希再也不掩藏自己的目的,“我知道你把天宗的人混进了军营,他们上京来行刺杀裕王失败,身上有军营的符,但我倒也好奇,如此一来,那些真的逃兵去哪里了?” “我不知道!” 冷如霜话音一落,洛希一剑就划破了她那张风华正茂的脸,欣赏着鲜血从她鼻梁缓缓滴落下来,语气冷道,“我知你不怕死,但你也应需知道,我这个人不是什么善茬…” 第113章 楼主的耐心 密密麻麻的刺痛不断传来,冷如霜咬紧了牙关,盯着洛希,嘲讽道,“我好歹也曾经是天宗的宗主,怎会轻易的向你求饶?” “那是你还不知道害怕~” 洛希面露微笑,剑尖顺着冷如霜的眉心一直划了下来,动作在一点一点的加深。 血蔓延的越来越多。 一屋子的腥。 “你说我是先挑了你的左眼出来,还是右眼好?”洛希一边说着,一边把剑尖往冷如霜的左眼移动,还不忘比划出勾剑的动作。 冷如霜有些心颤。 仍在坚持。 两个强者之前都有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威严,冷如霜的高傲的头颅始终不肯低下来。 突然。 洛希漆黑的眼睛笼着一层寒气。剑一横,轻而易举的真刺中了冷如霜的眼球, “啊——” 一声痛苦的惨叫。 冷如霜的视线一片血色淋漓,她万万没想到洛希居然会下手如此狠毒,怒骂的咬牙切齿,“你个贱人!要杀要剐给个痛快!” “你死是必然的,只是我在研究你怎样死才可以让我开心一点。”洛希自顾自的开始起诉起来,惜边想还一边说,“比如我把你左手先割下十片肉下来…然后等两天伤口愈合……我再撒盐上去……再割下来新鲜愈合的肉……” “你个疯女人……!”冷如霜歇斯底里的咒骂她,没想到洛希已经开始准备上手了。 青剑缓缓的抵在冷如霜的脖颈上,贴着她的肉,冰冷的刃面给她带来丝丝的寒意。 洛希见她微微颤抖的身姿,改口道,“我改主意了,你这样死了显得我没耐心。” 冷如霜在震惊中久久不能平复心情。 “我得让你活着。” 洛希收回了剑,那双魅瞳有些诡异的笑意,随后就在冷如霜的目光下,光明正大的和走进来的元青窃窃私语,不忘道,“你得保证她活下来,这样子才显得有趣的多了。” 冷如霜顿时心如死灰。 她觉得全身都好冷,好痛,眼睛也看不见,耳朵也听不见,而洛希还有像个魔鬼一样,计划着怎样玩弄她的性命才最有趣…… 洛希是个恶鬼。 道上常说,两院楼掌握各类情报,一旦被两院楼捉住了把柄,她们就像是吸血的恶鬼,贪婪的窃取每个人的秘密,两院楼楼主更加是个七旬老头,残害了无数可怜人。 如今听起来不假。 冷如霜被元青带去了一处无人之地,应该是个地牢,很深,湿气很重,四周都很安静,连一根针跌落在地上都一清二楚。 她坚持了两天,直到眼球开始腐烂了,臭味萦绕在她的身边,也没有人出现。 第三天,有苍蝇出现。 越来越多。 恶心感袭来,让她这位曾经主宰过天宗的掌权者彻底跌入泥潭,失去理智的大喊大叫,“快来了!我招了!我全都招了……!” 无人回应。 只有聚众苍蝇的嗡鸣,冷如霜已经没有尊严可言了,重重的垂头倒在了地上。 脖颈上的锁铐又重又脏,将她勒的喘不过气来,黑夜中伸手不见五指,痛苦而不断挣扎出的喘息声,这是她活着的唯一证明。 曾经的她叱咤风云,号令数百天宗手下,黑白两道的通吃,如今却跌落神坛,被困无人之地,与她为营的居然是苍蝇蛇虫。 冷如霜陷入深深的怀疑自我,为什么不老老实实的招了,那样子还死得痛快些。 忽然,有人举着火把走进了。 脚步声很轻,却足以让冷如霜察觉到一丝希望,仓皇失措的爬起来,喊着,“我招了!我全都招了,你问什么话我都说!” “那些逃兵去哪里了?”举着火把的人问,熊熊燃烧的烈火刺激着冷如霜仅剩的一只眼球,让她下意识的避开了视线。 可冷如霜也不傻,听得出来这人不是元青,也不是洛希,反而像是在哪里听过。 好熟悉。 “你不说,我就走了。”那人故意扭过头,走了两步,见冷如霜不出声,又不得不折返回去,拿下头上的簪子递到了她面前。 冷如霜这七八日都在黑暗中,受不了强光刺激,眯开了眼睛一条缝,看清楚是两院楼的花簪,再说着那人的手往上看。 当她一眼认出了那人时,止不住惊的一声,“你、你居然是……”,话说着,她的语气也变得低沉了起来,改成一句故友见面,“原来……你如今都在为她工作了,小师妹……” “各为其主而已。” 那女子话说着举高了火把,火光映在那张可爱的小脸上,来人竟然是菖蒲。 冷如霜的脸是消瘦蜡黄中带着苍白,嘴唇干涸的像皲裂开的大地,“如今连叙旧的话都不肯多说两句,小师妹可真无情。” “别扯远了,我们楼主了没有这样的耐心听你闲话。”菖蒲第一次在外人面前称洛希为楼主,“你惹她不快,下场比死还难受。” 冷如霜脸色一僵,想起自己这一切非人待遇,不得不服软,语气惨淡,“丽州地富,但兵役艰苦,自然有人受不了,我们再引诱说南召有发财的机遇,他们自然花钱买通了路线,当了逃兵以后就往南召去……” “官府中有人通关文书?” “是。”冷如霜毫不避忌的供出来,“具体是谁我不清楚,我认识的接应人在南召。” “这个风险太大,他们逃去南召国要立足发展,意味着要获得新的身份,必须有南召官府颁发户籍才可以。”菖蒲说着,那张可爱软糯的小脸有些惊讶,“幕后人怎有通天本领,在北照与南召的官衙之间畅通无阻?” “他当然没有那种本领。”冷如霜一声嗤之以鼻,继续道,“逃兵去到南召以后,说是改头换面,实际是被困在秘密之地,灌下毒药,受命于他,无一被训练成………” 冷如霜说到这里,顿了顿,在菖蒲目光注视下说出了下半句,“训练成了死士。” “再执行刺杀的任务?”菖蒲把火把缓缓举高了些,人也跟着站起来,“死士难得,得要用在重要场地,比如大京观刺杀裕王?” “你怎知道?” “楼主说的。”女子听到这里已经有了大概,“那幕后人,你们用什么方式接头?” “我说了,能活命?” “不能。” “……” 冷如霜无言以对。 菖蒲见此,无奈的摇了摇头,“但你放心,捉到那人,我可以让你死的干脆一点。” “你最好说话算话。”冷如霜没想到自己也有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下场,不得不交出了最后的秘密,“他本月十六,会在州府门口出现,卖糖葫芦,别一枚珊瑚玉作标识。” “总该有暗号吧?” “你问他山楂哪里来,他回你南召,你就问是券大娘家水井地产的么,他摇头,你再再问是盛京浮华玄观的那颗山楂树便是了。” “真是有趣。”菖蒲听到这里,轻笑了一声,熄了火把,慢悠悠的离开了。 第114章 师姐师妹 冷如霜看着菖蒲远去的背影,自尊心作祟不敢张口,直到黑暗将她再次吞噬,恐惧感再次袭来,让她才忍不住喊出一句,“菖蒲,你就这样弃你的师姐而不顾吗?!” 菖蒲顿了顿脚。 “放了我吧,我已经不成气候了。”冷如霜面色凄凉,服软的重重垂下头来。 忽的,一小处幽蓝的火焰跳跃。 像个夜间精灵。 “送你,师姐。”菖蒲把随手点燃的火折子插在了地面,大眼珠子笑意满满的看着看着冷如霜,欣赏着她那张僵硬的脸色,“师姐你难道忘了吗,咱们天宗的人是没心的。” “你!” 冷如霜气的咬牙。 菖蒲这次是真的离开了,地牢里的黑暗再次悄无声息的笼罩下来。 时间仿佛很漫长,地面上徒留一点蓝色的火焰,在不断的燃烧,也在煎熬着冷如霜的神智,让她的视线久久不能离开那团火。 火焰渐小。 在不断的消亡殆尽。 倏然一股风,将火折子一吹,就那样突然的、熄灭了,冷如霜最后的一丝理智也被毁灭的一干二净,僵硬的身躯一动不动。 万物归于宁静。 她没有再喊出求饶的话。 追忆似水年华,她沉默着,回忆起自己曾经沧桑的一生,脑海里第一个想起来的人,是师父,那个曾经让她又爱又恨的人。 曾经的她也是宦官之家的大小姐,未料父亲上任途中被仇家暗杀,她趁乱躲在草丛里瑟瑟发抖,看着手无缚鸡之力的母亲为了掩护她,举刀冲向了敌人,死在了面前。 师父就在那一夜将她捡回了家,毫不避讳的说出了自己也是天宗的刺客。 “那些人与你也是一伙吗?”年幼的冷如霜哽咽着,躲在角落里充满警惕性,质问他,“你把我捡回来,也是要杀我的吗?” “我很久不杀人了。” 师父低着头,在一旁继续制毒,“杀你父母亲的是我的门徒,他们要赚赏金,我不能阻止他们,但你也可以加入天宗,等你赚到了足够的赏金,我便告诉你仇家是何人。” 冷如霜就那样怀着仇恨的心留在了天宗,师父教她习武,制毒,唯独没有杀人。 但她做出了最重要的决定,她也要成为一名刺客,偷偷的,她背着师父和同门,其他的宗门一起,出任务,杀人,背血债。 有一天,一同出任务的同门指着一户人家的门口,打趣道,“小冷,那一家是通判文氏,武和三十二年上任的当地父母官。” 她看着同门,那张脸上恶心的笑容,“是他们出钱,杀我父亲,替代他官职的人?” 同门没有否认,叫了几个兄弟,在那一雨夜,与冷如霜一起灭了文氏一族。 冷如霜看着整个大院子里尸横遍野,同门几个发出寒笑,“文田那只蝼蛄,那一年任务完成还不想剩下的付钱,如今倒霉咯!” “他们得到报应了。” 她冷声说,雨夜刺骨,目光也随之凌厉的看向几个同门,“你们也应该有报应……” 同门一愣。 几乎大家喉咙里都不可抑制的喷出一口鲜血,瞪大了眼睛,看着冷如霜,在出门之前,都喝过她准备的米酒,以增士气。 “你!你!”为首的同门不敢置信,不过十六岁的冷如霜竟然做出手刃同门的行为。 冷如霜什么话也没有说,扭头又出了文家的大院,顺着长街的方向看过去,师父衣着黑色的长袍,撑着一把伞,就现在那里。 等着她。 雨夜里狂风暴雨,她跑向了那个她又爱又恨的男人,在他怀里哭了一宿一夜。 师父或许早就料到这一切,却没有一句责怪她偷偷的与其他同门执行任务的话,从此以后,她一步一步的往上爬,完成无数次刺杀任务,从大家闺秀到杀人眨眼的刺客。 她在宗门内的声誉爱越来越高,师父却一如既往的淡淡无闻,远离纷争之中。 只是眼里对她的关心,仿佛销声匿迹了,再后来的某一天,他忽然抱回了一个婴儿,取名菖蒲,将她尽心尽力的抚养成人。 他倾尽所有,教她武功自卫,甚至把最好的双燕飞刀送给她做生辰礼物。 在某一天下山时,师父目送菖蒲去买糖,冷如霜站在他的身边,默默的跟着他转身离开,她问师父,“不等小师妹吗?” “她长大了。” 师父只是淡淡的说这样的一句话,转头把整个唐门迁到连州岛,岛上瘴气密布,非寻常人可近,宗门内都说唐门门主疯癫了。 冷如霜站在岛上码头一直等,等了好几日,她才意识到师父是故意丢掉小师妹的。 菖蒲是门内最小的徒弟,有一双大眼睛,乌黑发亮,笑起来熠熠生辉,这样的小娃娃,一旦学会了杀人,就不再可爱了。 “师父,你说小师妹会饿死吗?”冷如霜执行任务回来,匆匆的来到书房外请安。 看书的师父头也没有抬起来,“你衣服脏了,去换一身干净的再来见为师。” 冷如霜无可奈何,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再来见他,过后,依然跑去在岸边等待着。 或许菖蒲和她有太多的相似之地,家族灭门,被抛弃到野外,师父捡了回来,冷如霜把她当做了妹妹,自然是对她有所关心。 那一日岛上来了小船。 菖蒲出现的那一刻,冷如霜的喜悦之色和师傅脸上的苍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她还是选择了和你一样的路……”那一日师父沉默了很久,才说出了一句话。 若干年后,叶冬阴险到利用菖蒲的手毒害师父时,冷如霜见了师父最后一面,他吃力的说了最后一句话,“不要怪她……” “师父,你可真偏心……”她低喃着,或许感觉到自己的油尽灯枯,对死亡也释然了。 忽然。 强烈的光刺激着她的眼。 冷如霜不得不再次张开了眼,数十个火把明晃晃的燃烧,滚滚漆黑浓烟,火把之下,是手握重剑,整齐划一服装的黑衣人。 原来死神也有无可奈何的时候,冷如霜笑出了声来,“师父,你带不走我……” 她的笑越发狂傲,笑出了泪。 “请吧,冷宗主。” 这时为首的黑衣人发话了,听的冷如霜猛的身躯一阵,这声音,显然不是她的人! 第115章 凝烟的身份 洛希本是活泼好动之人,一连四五天都只能躺在床上,都快要发霉了。 这日天晴,春意正浓。 和煦的阳光,透过雕花的窗柩斜斜的洒落下来,成了一朵朵迷人的金色的花影。 她终于忍不住从床上爬起来,捂着伤口一步一步挪到门口,想要试图看看外头。 阳光就在檐下。 她再努力的迈开腿,走的比乌龟还要慢,每动一次就会牵连到伤口,痛的她龇牙咧嘴,甚至有点想要打退堂鼓的想法了。 终于晒到日思夜想的太阳,洛希觉得一切都值得了,就差没有痛哭流涕了。 人只有病一场,才觉得生如此重要。 她坐在小院的石凳上,环顾了一下四周,高高的屋檐之下,这里的空间小的可怜,说是丽州王府后院,她都觉得是谣言。 这里一共两间屋子,她住的那一间,还有南边有一间,上了锁,锁头锈迹斑斑。 往西边看,有一处门虚掩,听着声音像是外头熙熙攘攘的,就是临着大街了。 与之相反东边,有个小孔门,里头没锁,估计外头是锁上了的,猜得没错的话就是元青说的往王府东堂地方,不宜靠近。 洛希自己一个养病的,虽是个“情报人员”,没有什么心思要去窥探王府的秘密,再遇上一两个高手,这条小命就交代了这里。 “桔梗姑娘,你怎么出来了。” 小东门有女子走了进来。 原来是凝烟送吃的,她穿了件淡黄色的薄衫,梳了弯月髻,上头别一支银簪,她来过这里几次,因而洛希对她也熟悉起来。 “我看着太阳好,出屋子晒晒。”洛希解释道,“你放心,我不会跨过去东门的。” “……好。”凝烟点了点头。 洛希猜不透凝烟的身份,她说自己是个普通的丫鬟,受元青恩惠所以前来照顾。 可这位自称丫鬟的女子,衣着朴素,却总在举手投足之间有一股诗书气息。 飘逸出尘,温婉大气。 又见她玉腕上套一只粉色镯子,看似珊瑚镯子,实际是价值连城的红金丝玉镯。 “承蒙几日照顾,不知凝烟姑娘家是何处的呀?”洛希故意打开了话匣子。 凝烟面若桃花,低眉含笑道,“不过是王府的家生子,早已没有故乡之说了。” 看似妄自菲薄的话,却不见因为是奴婢而产生半点自卑心,又熟练的掩饰了自己的情感,倒是眉间多了一分难以意味的情感。 “凝烟姑娘,昨日我在屋子里瞧见你牵着一个小姑娘玩闹,那小姑娘生的好精致。” 洛希忽然聊起来日前听见屋子前有小孩的哭声,她虽看不见外头,但小孩脖颈前定然挂一把长生锁,叮叮当当的铃铛在响,故而问道,“那是,您的小孩子吗……?” 凝烟顿时脸色不好,“桔梗姑娘看错了,这是王府,怎么可能会有小孩子在。” “哦哦,看错了、看错了。”洛希顺着她的话找台阶下,又道,“凝烟姑娘温婉,待人温柔大方,不知如今是否成家了呢?” “我这辈子留在王府。” 凝烟回了一句匪夷所思的话,洛希便知道她不想继续话题,因而没有再问了。 春风吹拂,院子里起了喧嚣。 洛希无意中瞧见凝烟衣袖角有蓝色红色的泥塑色,还很新,这与她一向简洁干净衣裳一对比,反而显得有些突兀,倒是像刚刚陪着小孩子玩闹过,让小孩子手中的泥塑玩具沾染上去了一样,来不及换衣服就来了。 她又想起来元青第二年回府就是生了一个小女儿的,或许那个小女孩便是了。 可有些奇怪,丽州王府从来对外宣称只有一个群王元和,从未说过有小群主。 但元和并非丽王亲生,不过是元青刚生下元和时,他就被丽王带回王府来养大的。 可丽王怎么可能替别的男人养孩子,又为何主动把孩子抱回来养,各种疑问都始终未解,只是当年议论这些事的人,都早已经闭上了嘴巴,闭不严的下场便是身首异处。 一想到这里,洛希顿时将目光看向了凝烟,脑海里有一个很大很疯狂的猜想。 丽王定然不会亲自养元和,怕且只会转交给身边人来养,且是放心的,而养大元和的,又定然是元青肯亲近的人,不然平白无故做这件事,是讨好不了这府上的主子的。 很显然,凝烟最为合适。 她自称丫鬟,却能一句话就挪用王府的珍稀药材为自己续命,一只粉玉镯罕见,而价格不菲,都说明了她的身份绝非下人。 假设…… 元春的生母是凝烟…… “吴大夫嘱咐我给熬了补血的药,桔梗姑娘近期还是不要下床的好,你伤及筋骨,要两三月才可以痊愈的。”凝烟突然说话道。 洛希一惊,“要两三个月?” “嗯,期间不可碰水。”凝烟补充道,“如今春季生发,雨水多,容易伤口发炎。” “谢凝烟姑娘提醒了。” 洛希道了谢,凝烟也就起身,见她想要挽自己进屋,忙推脱道,“我就再坐一小会,屋子里闷,等过了这阵子我就回去。” 凝烟欲言又止,福了福身,回到小东门去,洛希能清楚听见那头再次上锁的声音。 她想这里王府果然还是结尾深严的,自己一个都几乎不能行走的人都防的如此,要是真混进去了,想必也难逃侍卫的追捕。 桌上的食盒放着凝烟带来的糕点,洛希闲来无趣,正好肚子饿了,便打开一看。 里头不仅有澄沙团子,紫苏糕,蜜煎,玫瑰酥饼,还有极为难做的蜜浮酥奈花! “看起来凝烟不是个什么小角色呀。”洛希叹了一句,蜜浮酥奈花算得上是宫廷小吃,出现在王府不出奇,但也局限在给王爷等级的人享用,凝烟能给自己送来,再次说明她在王府的掌管程度绝非普通丫鬟。 倘若她真的是元春生母,母凭子贵在王府也不是不可能,只不过凝烟出身不好,便没有必要对外宣称王爷有一个女儿了…… 洛希想到这里,忽有些理解了元青离开王府的行为了,这一位帮助两院楼在江湖大放异彩的大姐姐,从不是唯唯诺诺的女子。 第116章 丽州的花使们 忽然,院子西门有人影。 “楼主。” 有一声女音。 洛希左右看了一眼,没想到自己的花使胆子蛮大的,“没人,进来吧……” 话一落,院子里嗖嗖的落下来两条影子,加上小西门直接走进来的一个,三个花使几乎面不改色,坐到了洛希的面前来。 “这王府的守卫不严?” “倒也不是。”一个花使回答说,“从这里往东门去,至少一盏茶才到王府东堂。” 洛希正在吃玫瑰酥饼,听到这里几乎噎住了,还以为元青给自己找个风水宝地的地方疗伤,看起来这里比王府下人房还要远。 “人捉到了?”她又问。 花使有些面露难色,难为的梨花更加是支支吾吾了好一阵子,“王府门口,所有卖糖葫芦的都核对了一遍,对不上暗号……” “咳、咳咳……”洛希吃饼的动作再次给噎住,好不容易咽了下去,这才再问,“那菖蒲呢,她怎么没来?是不是记错暗号了?” “菖蒲发现不对劲,她重新回到焦山地牢见冷如霜去了。”梨花低头回答了一句。 “让她回来罢了,估计冷如霜已经不在那里了。”洛希说话间已经有些风轻云淡。 梨花没反应过来,就又问,“冷如霜身负重伤,怎么可能会不在那里呢。” “自然是有人救了她。”洛希干净利落的吃完最后一点酥皮,瞥了一眼梨花那张苍白脸,笑笑道,“能让本来交易的人不出现,或久久找不到对应的人,这不足以说明冷如霜把对接暗号给了他人,别人捷足先登了。” “属下失误!”梨花难怪愧疚的低下了头来,其余两个花使也低下头等洛希处罚。 “罢了罢了。” 洛希丝毫没有在意这件事,把食盒推给了三个花使,“尝尝吧,好吃的点心。” 梨花和另外两个花使面面相觑,不知道如何是好,“楼主,你不生气吗?” “生气又不能当饭吃。”洛希向来赏罚分明,不会无端把问题抛给下属,又道,“能把人劫走的,想必应该是京都来的人了。” “京都的?”梨花有些纳闷,“京都的怎么可能管的那么远,又怎么知晓地牢?” “冷如霜被劫走是菖蒲去见她以后,地牢的地址只有我和元青知道,她不可能背叛我,剩下的,也就仅有一种可能了……” “菖蒲从京都而来。”梨花说出了自己的猜想,“有人在京都……一直跟踪她?” 洛希轻笑了一声,从身上拿出来一小轴信鸽密卷,道,“昨日邸报,陛下在宫中遇刺,此事被压了下来,没有记录在册,反而是明间小报在盛传,是南召的死士刺杀…” “这事是真的吗?”梨花瞪大了眼睛。 她没有说话,只是沉思。 梨花心想,楼主的消息灵通,此事拿上了台面来讲,定然是板上钉钉的事。 洛希此时在想的是另外一件事,“陛下派了人来丽州审查丢兵的事,派的是谁?” “内总管张盛以及御史大夫上官凌风。” “上官凌风?” 洛希听到这个名字异常熟悉,一时想不起来在何处听话,“这人,是陛下亲信?” “是,陛下侄子。”梨花回答道,“陛下对他十分欣赏,赏赐了南中门大街御史府。” “哦,原来是他呀。”洛希恍然大悟,她记得扬州花使上京来时,还特意跟踪过王府,那会儿我让人调查南中门街住了那些达官贵人,“严相公就住那头住便觉得多想,如今突然出来个御史大人,情况就不同了…” “上官凌风向来只行内谏上之责,似乎从不关心朝廷大事,不知为何遣他来此地。” “有人推波助澜呗。”洛希勾唇一笑,又问,“他和张盛两人,如今身在何处了?” “华洲县,明晚就会到达州府了。” “继续跟着。” 洛希有预感上官凌风肯定不是一个什么善茬,张盛定然是陛下的心腹,可上官凌风是专门内谏陛下行为端正的人,与其说他是陛下的官,还不如说是陛下的眼中钉呢。 毕竟武和帝。 可算不上什么正直无私的官家。 “还有一事,去替我查一下这府上一位叫凝烟的姑娘,她本家的姓名是否姓徐。” “徐姓?”梨花有些迷茫,又道,“在丽州之中,徐是大姓,以开国功臣徐国公徐云一族为例,加上各种旁系分支就有三百多人口,楼主的意思是让我们先去查徐云家?” “徐云殁了以后,长子徐敬袭爵后,娶丽州安抚使之女房青浦,独生一女徐月琴,后被高宗皇帝赐婚下嫁给丽州王,对吗?” “是……”梨花应了话。 洛希抬眼仰望天空,又道,“可房青浦没多久病故,丧葬大办,延绵数里,当时百姓都称之可比国丧更胜,又一时亏空了库中填补不上,徐敬不得娶了继室富商之女月氏。” 梨花不太清楚这件事,她那时年幼,不晓得为何丧礼的排场如此浩荡而已。 ”我听父母亲说过丧礼排场浩荡,甚至公然占山为墓,劳民伤财。”其中一个花使说道,又补充说,“国公夫人下葬之事,听闻陛下都降了旨,停了徐国公家中两年俸禄。” “所以富商之女的出现,几乎是解了燃眉之急。”洛希云淡风轻的笑了笑,“商人有财无权,为朝廷忌惮,又得世家亲近……” “我记得那富商家中有矿场来着,生产的是玉石,其中还有上贡的、上贡的…”又一个花使说到这里,挠了挠发丝,想不起来了。 “粉玉石。” 洛希轻松的接过话来,“其中最为珍贵的金丝粉玉手镯,如今不常见了对吗?” “对对对!”花使立马如梦初醒一样的点头,只是又叹了一口气,说道,“听说最后一只粉玉镯,是那位继室夫人手带着的,她后生了个女儿,便将玉镯交给了这个孩子……” “然后呢……”洛希听出了叹息之意。 梨花这时接过话来,“那小孩没多久夭折了,连着玉镯,一起埋进了墓里……” “或许那孩子没死呢。”洛希捏起一块酥饼,端详着,“凝烟姑娘手中有只粉玉镯,看样子,看成色,都应该就是金丝粉玉镯。” 梨花和另外两个花使都面露震惊,没想到洛希不仅对丽州当地世家的事情了如指掌,甚至还如此观察入微,不得不钦佩。 “凝烟一事,只需查明,不许惊扰她的正常生活。另外……你们去盯着丽州州府,这几日州府会换了一批上京的兵,别跟丢。” 洛希冷静的吩咐事宜。 “是。” 三个花使异口同声,这时大家都有些饿了,纷纷从食盒拿了一个饼,准备食用。 突然,门有轻声。 似乎有人正在推门而入。 洛希心中一紧,三个花使们也干脆直接的放下饼子,纵身一跃墙上,迅速离开。 第117章 梁道长的拜访 洛希警惕性的望着从门走进来的人,发现是梁归卿后,才松了一口气,略显嫌弃的说道,“梁道长,你来这里做什么?” “元青嘱咐过我来看你。” “看?”洛希拉长了语调,几乎翻了白眼,说道,“你知道你自己看不清的吧?” “听语气你还活着。” 梁归卿不急不躁,顺着食盒的香气慢吞吞的走了过来。 他坐在洛希面前,撩起袖子,只是刚刚伸出手,洛希就配合的伸出白玉似的手腕让他诊脉,还不忘打趣的说道,“话说回来这里是王府,梁道长来此地,不觉得膈应?” “我从前来过这里几次,这里偏僻,无人管辖。”梁归卿诊断完洛希的脉象,缓收回手,“只进过王府一次,是他要杀我儿。” “我怎么没听元青说过?” “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梁归卿故意终止了话题,让洛希继续再追问下去。 “你的脉象平稳,脸色红润,看起来恢复的不错。”梁归卿算是小半个大夫,给出建议,“静休两个月,你就可以活蹦乱跳了。” 洛希一听,和凝烟口中吴大夫说的诊断一模一样,还是至少要两个月,意味着自己不能随意外出走动,顿时脸色都沉了。 梁归卿意外摸到了刚刚被花使们放下的饼子,“看来楼主刚刚有客人在?” “你一来,就吓跑我的花使了。” 洛希白了他一眼,这才从食盒里再拿出一个紫苏糕给他,“尝尝吧,好吃。” “夫人说不能随便吃别人给的东西。” “哇,你终于醒悟了。” 洛希吐槽了他一句。 梁归卿这才不紧不慢的伸手过去,结果只对着洛希左边的空气摊开了手掌。 洛希几乎是长叹了一声,才把紫苏糕扔他手里,“为什么梁道长你剑术卓然,偏偏连个寻声都不清楚,吃饭都是个大问题吧?” “……” 梁归卿被她怼到无话可说。 洛希摇了摇头,只叹元青当初为啥喜欢上一个瞎子,居然抛弃了权利与富贵达到巅峰造极的丽州王,“可惜我那大姐姐了……” “你让她去哪里了?”梁归卿忽然问。 “让她帮我去做件小事。”洛希笑笑,捂着胸口,缓缓吃力的站了起来,“我替她挨了这一刀,让她帮我个忙,不算过分吧。” 梁归卿许久不语。 他清楚知道元青的武功高强,不比自己差,可听到她为花使出任务,多少有些吃惊,她本可置身事外,如今依旧奉命。 洛希走到一半,又转过头来,思虑良久,说出一句积攒在心中许久的话,“她当年既然跟你在一起了,为何要回到王府?” 这一句隐藏了后半句的意思,她至今也想不清楚,为何元青当年主动回到王府,甚至为丽王生了元春,难道她改变主意了? 这不大可能。 元青的性格沉稳,独立,一旦她决定了的事情极少有人能够左右,但她重新回到王府,为王爷生儿育女,到底是因为什么。 是因为王府的荣华富贵吗,既然如此,她从一开始就没必要和梁归卿离开丽州,也不需要在十五年之后突然决定回到王府去。 一个女子会抛下与之相处十五年的夫君,为他人诞女,这事就太过于迷惑了。 元青与梁归卿的相爱,他为她抚琴,她为他舞剑,两人笛音缠绕,琴瑟和鸣,洛希作为一个路人视角,都会发自内心的羡慕。 “她离开扬州时,主动退出两院楼,我想了很久,没有一点头绪。”洛希回忆起元青脸上毅然决然表情时,至今还是疑惑,“到底是什么原因,会让她那么不顾一切的回去?” 梁归卿默默的攥紧了拳头。 许久,他意识到洛希没有进屋,便朝着她的方向一笑,“我怎么能知道呢。” 那笑里似乎有太多无奈。 洛希看出了端倪,冷漠的道了一句,“梁道长可真是心大,看着自己心爱的人为他人生儿育女,都没有一点点的醋意在脸上。” 他的脸色忽然难看极了,那条白色的布帛眼罩之下,掩藏了过多的情绪在里面。 “你知道真相?”她觉得有些不对劲,为什么梁归卿听到自己讲这件事如此风轻云淡,忽然有些惊讶,似乎梁归卿也知道其中秘密,“梁道长,你是个藏的很深的人……” “承蒙夸赞。” 梁归卿脸上的笑意渐渐褪去,转而微微抬头,白巾系在脑后飞扬,那双看不见的眼睛就像是一道警示,“请你……以及你的花使不要再深究此事,否则别怪本道为难您。” “呵呵。” 洛希从小到大受到过的死亡威胁成百上千,无论是赶马的茶帮商贩,还是道上的刺客杀手,她就从来没有感到害怕过得时候。 “梁道长,我这一刀可是间接为你挡的,别那样翻脸无情。”洛希啧了一句话。 梁归卿听出了端倪,也缓站起身,“不挡你也挡了,最多我下次给你还了便是。” “你最好是。” 洛希感觉和梁瞎子就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当初在扬州时就看他不顺眼,若不是元青这位大姐姐拉着,肯定要打起来的。 她那时武功底子不好,不得不服软,跟他学过些武功,每日被催着绕山跑,飞上上树,每每回来就先和他对骂半个时辰,那多久骂的顺口了,梁瞎子的称号由此而来。 “你既然还活着,那我回去了。”梁归卿摆了摆手,摸索着走到了小西门口,又忽然扭过头来认真问,“你不送送不师傅?” “滚。” 洛希送了亲切的问候。 等梁归卿走后,洛希一步一个脚印挪回屋门口,扶着门框,坐在了门槛里歇息。 这伤口果然伤的深,走一两步路就痛的喘息起来,幸亏这王府里药材功效甚好,要在搁在外头,估计今天都已经是头七了。 这门又响了。 “啧,怎么又折返了?”洛希低声抱怨了一句,这才发现不是小西门的动静,而是除了只有凝烟来的小东门,拉开了一条缝隙。 第118章 小孩,你叫元春? 她正好奇着,就见东边的小门缝越来越大,但速度很慢,显然对面的人很吃力。 忽然,门缝隙里扒拉出来肉嘟嘟的小手,接着探出一个圆滚滚的小脑袋,看着洛希,略带疑惑,奶声奶气的问,“你是谁?” 洛希一愣。 她见这小娃娃长得白皙的小脸蛋,好生可爱,不过一二岁,黑漆漆大眼珠子更是雪亮无比,便逗她,“小娃娃,你又是谁?” “……你是坏人吗。” 小娃娃问道。 “我不是。” 洛希答她。 听到她的回答,小娃娃又思索一下,并不害怕陌生人,小心翼翼的把门全部推开后,站稳了脚,糯糯的说,“我叫元春。” 洛希被这甜糯的声音温柔到心里一下子就软化掉,感叹道这真是个好听的名字。 突然。 她惊了一下,“小孩,你叫元春?!” 元春时年两岁多一点,乖巧的像只小猫咪一样点了点头,又委屈巴巴的朝着洛希奶呼呼道,“我要出去,我要找爹爹……” 洛希朝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见她原来是想从这里到外头的西门去大街,吓得连忙道,“不行!你快点回去,不可以乱走。” “哼,我不会让嬷嬷捉到我的!”元春气鼓鼓的嘟囔了一句,转过身回头。 “你要到哪里?”洛希忙追问道。 “到别的地方去,我要找爹爹。”小元春两只小手拽着门把,还知道把锁重新带上。 洛希一急,激动道,“可不许乱跑!” 元春听到这里连门都不锁就屁颠屁颠的赶紧跑,洛希也顾不得伤口痛,怕这小娃娃绕别的路溜出了王府,也赶紧迈腿追上去。 这一追,疼的是撕心裂肺。 她才快走两步,伤口就像是被人用两只手往外扯,疼的她本能的弯下了腰,大喘气道,怒骂了一句,“…冷如霜你个天杀的!” 洛希几乎是在挑战自己的疼痛极限,流着冷汗,捂着伤口一步一步挪到东门口。 “快来……快来…人……”她开口想要喊人,疼的就像是吸入了一口寒气,让她直接靠着东门失力缓缓坐落在门槛,喘息未定。 目光所及之处,这才发现小东门过去尽是一片荒凉之地,枯黄的落叶和干死的老树,苍凉气息扑面而来,完全没半点人影。 洛希心想,难怪那日听见小女孩的声音,定然是她趁机要逃出去找爹爹。 那次巧被凝烟遇见,训斥了一通,如今又再次打开了门,被自己赶走,那娃娃年纪如此小,要真溜出去了定然会出大问题的。 可那小元春也是个机灵鬼,能够逃脱出嬷嬷的看守两次,又这么偏僻的小院也能穿过来,可想而知她还有另外的备选之路。 “我真是个老好人了!” 洛希担忧小孩子乱跑,不得不用尽力气再次站了起来,穿过这个荒凉的杂院,再过了一个小石门,抬起头来,又是个园子。 更破的! 原来这里头还有一处破败的花园,地上都是枯枝落叶,还有碎石子,确实偏僻,洛希喊了好几声,连个像丫鬟的人影都没有。 再往里走,就是分叉路。 “难怪都没人看守了,这比南蛮之地还更加的寸草不生!”洛希忍不住吐槽一句。 她捂着伤口站在原地,陷入选择困难症,无可奈何随便踢了一块荒石,见是往左边弹出去,便朝着南边的方向继续赶过去。 “小元春?” 洛希嘶哑着声音呼唤,不敢高声,生破自己这几日刚刚愈合的伤口又再次解开。 可效果着实不佳,走了快小半盏茶时间,她的体力不支,移动范围还是这个破花园里,感到伤口的刺痛,不得不坐了下来。 这一坐,她瞧见了对面。 那里有一处假山,就看见了小小粉色衣角,跟刚才元春穿的衣服一一模一样,急忙摆了摆手,“小元春,快过来。快过来。” 元春一听,拔腿就跑。 “小娃娃、怎么、怎么那么能跑……”洛希急忙要追起身,激烈的动作让她猛的胸口呼吸一滞,痛到几乎痉挛的半蹲下身子来。 黄豆发的汗粒不断掉落。 伤口剧痛。 洛希觉得全世界都在旋转,她用力的集中精神,双手撑着,也耐不住眩晕感袭来。 恍惚间,她看到了人影。 元春朝她小心翼翼的走了过来,肉嘟嘟的小手无处安放,她似乎很害怕,依然选择靠近洛希,“姐姐……你不舒服吗……” 洛希咬着牙,摇了摇头,尽量不抬起头来,避免自己苍白的脸色吓到了小娃娃。 这时,元春捏着小怕巾,反而主动的为洛希擦去额角边的细汗,还吹了吹她的眉毛,“娘亲说,吹吹眉毛,痛苦飞走了……” “还真是个暖心的小娃娃。” 洛希不得不承认眼前的小娃娃太过于善良,在不确定自己是好是坏的前提下还主动靠近,一向不喜欢小孩子的她也有了改观。 她缓了好一会。 元春不吵不闹,就陪着她,似乎此时此刻找爹爹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事情了。 “元春,你是要出门要爹爹是吗?”洛希脸色好转了许多,这会儿才敢抬起头来。 这一瞧,才发现小元春长了一张精致玲珑的小脸蛋,像剥壳鸡蛋一样白皙透亮,乌漆漆的大眼珠子,满是天真无邪的小星星。 她穿着纳福的百家衣,绣有福禄寿三星,腰间的玉带钩还是一对小鱼儿,特意梳起来的三丫髻,上头朱红色的系带上都坠有白玉珍珠,光是这一身打扮,足以看出来丽州王对她的宠爱程度,活脱脱的小群主。 再看,她脖子上挂了平安锁。 这平安锁简直做工精美无敌,外壳是纯银雕刻了寿桃蝙蝠,寓意福寿无双。 里头镶嵌着一大块圆润无比的和田美玉,通体绿透,富有光泽,隐约可见还阴刻几个隶书大字:芳龄永继,仙寿恒昌。 下边坠着的小铃铛,虽然小,但精,每一个上头都雕有一个寿字,里面用玉石嵌进,若非寻常工匠,估计把玉石嵌进去还不会裂开,绝非一两日,瞎了眼都不一定行。 丽州王定然把她捧在手心都怕融化了的那种,吃的穿的都不会差,甚至对她寄予厚望,期望她寿龄比天,与仙人恒昌寿。 洛希心想,这娃娃就是富贵代名词,甚至都会把天子的公主都给比下去。 元春有些不高兴,“她们说爹爹很忙,没时间来看我,爹爹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怎么会呢,你爹爹只是忙了点。”元青连忙安慰着小元春,拉着她的小手轻轻抚摸,似乎碰到什么凉凉的东西,低头一看! 元春左右两手套着一只适配大小的镶金盘龙纹粉色金丝玉镯,洛希愣了愣神,这小娃娃简直是隐藏的王朝“小富婆”一枚! 第119章 帮你找爹 元春忽嘟起嘴来,撒娇似的问道,“姐姐,你可以陪我去找爹爹吗?” 洛希有些为难,“……我只是府上暂住的人,没有办法在府上行走的哦。” “我认得路。” 元春直接拉起了洛希手往前走,她扭不过,又怕元春等会再乱跑,只能配合着。 这会儿走了两三步,终于进到一个像模像样的院子,远远的就听见几个丫鬟的欢声笑语,洛希清了清嗓子,等待时机成熟。 “姐姐,等我见到了爹爹,我就把这玉镯子当做谢礼送给你。”元春忽然说道。 洛希一愣,就见元春就摘下了其中一只递到她手中,认真道,“你已经收了我的一半定金,不能反悔哦,否则要被勾舌头的。” ”我、我……” 洛希糊里糊涂的完成了买卖。 她都没想到元春这么聪明是从那里学来的,凝烟姑娘的性格看起来是唯唯诺诺的大家闺秀,书香世家,两人差距也太大了。 转念一想,元春的性格反而更像是元青,心思缜密,敢作敢为的奇女子。 “元春,你见过你娘亲吗?”洛希蹲了下来,和元春躲在一个小角落里,视线和她齐平,“她长什么样子,你有印象吗……?” “她长得很好看。” 元春说道。 洛希心想,果然她不清楚自己的生母情况,有的只是模糊记忆,结果元春忽然凑了过去,趴在洛希耳边小声道,“我娘亲喜欢穿绿色的袍衫,会吹笛子,特别的好听。” “……” 她一时不知道如何说话。 这个描述百分百就是元青本人,小娃娃不过两三岁,印象如此深刻,那也就意味着元青常常来看她,还会给她吹笛子听。 忽的,洛希又想起来梁归卿说自己来过几次那个破屋子,显然坐在那里等人?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深情,只有元春真的是元青的骨肉,她才有必要常常来看她。 来的次数多了,元春自然就识得怎样寻路出去,跑到那小破屋子里,王爷经常外出办公,那个破屋子就是最容易走出去的路。 “元春,我陪你找你爹爹吧。”洛希有些愧疚自己把她母亲元春派去做事,作为回报,帮她找到丽王也不算是一件大事。 元青年纪小,不懂得躲开来人,洛希就擅长如此用石子制造噪音,引来侍卫丫鬟,创造出一条通往正厅书房的大路。 一路走来,洛希渐渐意识到王府的守卫并没有千昕鹤的府上严谨。 只需要避开固定的巡逻守卫,声东击西,很轻松的就可以来到正厅,这要是放在裕王府,还要小心檐上的侍卫,不可掉心。 洛希走得有些累了,左顾右盼,加之飞石引敌都需要内力,不得不要坐下来。 她想歇一会再走,无意中摸了摸胸口,早渗出来薄弱的血丝,定然是伤口开裂。 元春见她脸色难受,担忧的走过去问她,“姐姐,你是不是哪里痛痛了?” “没事,有些累而已。”她故意遮挡住胸口的血迹,笑着给她指了指前头,“你往前面走,别回头,我帮你把走来的守卫引来。” “那里真的有爹爹吗?” 元春天真无邪的问。 洛希点了点头,“你爹爹日常办公,自然回到书房去,快去吧,他就在那里。” 话说完,元春却没有走,在洛希疑惑之际,她信守承诺将玉镯子递给洛希,想了一想,又将小帕子递给她,塞到她伤口位置。 原来她看见了自己流血。 却不舍的走。 “快去吧,姐姐不会有事的。”洛希安慰她,还努力的朝她微笑着,推她快去。 元春这才点了点头,走到一半,又回头认真道,“谢谢姐姐,你是第一个帮我的。” 洛希听着有些疑惑,这话有些别扭,难不成这王府上下都没有人帮元春见她爹爹一脸吗?要真如此,她身上的荣宠何处而来? 心想着,见有守卫循声而来,她急忙捡起一块石头便自己左方向扔过去。 “快去,有刺客!” 一个守卫队长高声喊道,果然越靠近正厅的守卫越靠谱,他轻易的就发现了洛希的踪影,“分两边包抄,将那人捉起来。” 洛希心想不好,连忙撑着病体站起来逃走,来的方向她还记得清楚,只不过伤口解开行动不便,跑两步就发现痛得更厉害了。 “小贼。不想死就别动。” 一声严厉的声音从洛希头顶传来,一抬头,她才发现屋檐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个拉弓的守卫,看势头,已经快要拉满的程度。 洛希没有十足的把握可以一脚踢飞弓箭,自己身负重伤,对方的实力水准也难以判断,她感觉甚至连五成的把握都没有。 “跪下,将手束于后背,勿动。”守卫长带领一小队七八人已经团团围了上来。 洛希深知负隅抵抗只会导致双方你死我亡,还没有必要把命搭在这里,只得乖乖照做,“好好好,我不乱动,我认罪。” “你是何人?”守卫长循例问道,“谁派你来的的,是否意图不轨要逼刺杀王爷?” “我走错路而已。”洛希为自己开解,还无辜的笑了笑,“大哥你看我的衣裳,哪里像是刺客,我连一件像样的武器都没有呀。” “少废话!” 守卫长一声呵斥,“报上名来,再送至官府,等候州长审判,羁押在牢!” 洛希欲言又止,脑海里想着到底让凝烟姑娘救她小命还是要元和大人来保自己。 思来想去,她只好道出了实话,“我生了一场大病,凝烟姑娘是我的远亲,就安排我在小西门住,顺便请吴大夫看看我。” 守卫长听到凝烟姑娘的名字,显然眉头一皱,似乎是个不好的得罪的人,语气也缓和了一些,“你、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桔梗。” 洛希答他。 “去请凝烟姑娘安,问问情况是否属实,快去。”守卫长吩咐了身边侍卫,见他远远跑开,回过头,这才对洛希缓和了语气道,“若是查明了,你也不应该随便进入王府里。” 第120章 他乡遇故人 “是是是。”洛希狗腿的陪笑道,特意用帕子擦了擦血迹,遮掩藏在手心,“大人您说的对,小的下次定然是不敢了的。” 守卫长脸色才好了些。 这时,请安回来的守卫匆匆跑来,在守卫长耳边低语,“大哥,凝烟姑娘说的确有个桔梗是远亲,叫我们千万不要为难她。” “当真?”守卫长面带疑惑。 守卫重重你点了点头,有些着急,“凝烟姑娘还说,她说以自己人格担保,让我们看在她面子上放人离开,有问题她承担。” 这话一出,就说明了凝烟是要守卫长必须放人,甚至没有不是商量的余地了。 “罢了。”守卫长叹了一口气,毕竟自己和凝烟也在府上共事三十多年,她在府上就是一等一的丫鬟,又是王爷房里的人,她的面子自己怎么不给,大掌一挥就要放人。 突然,书房传出来哭声,就听到里头的小元春喊着,“我要爹爹……爹爹……” 紧接着,书房里又出了一个年方五十上下的中年男子,身着绸衣,上带东坡帽,单手抱着元春正一边哄着,“小春儿,王府有客人在呢,晚点阿翁再陪您找爹爹好不好……” 在男人身后,洛希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万万没想到,居然还能他乡遇故人。 两人对视了一眼。 中年男子也看见了洛希,就问守卫长道,“刘卫,那女子是谁?” “回管家的话,是凝烟姑娘的远房亲戚,误打误撞走到内院来了,这就赶回去。” 守卫长说着就催促洛希快走,她还有些诧异故人的存在,这时那位管家又发言了,“既然是客,何必赶她,请她到中堂吧。” 这话一出,洛希也愣了一下,管家又道,“凝烟姑娘家少有的亲戚,既然上门来了,又何必急着走,吃个茶再走也不迟。” 洛希急忙推脱,说道,“小女不敢惊扰了府上,粗人怎么上桌吃茶呢。” “上门便是客。”管家又道,将元春交给了身边的侍女,态度坚定起来,“请吧。” “我、我……”洛希找不到借口,目光随之看向管家身边的人,发出求救的目光。 “武管家,你不是说要请我尝尝丽州的茶吗,既然王爷不在府上,我与那位姑娘一起到中堂吃茶如何,多一个朋友也好。” 这时武管家的脸色略显沉重,眸光犀利的看着能够轻而易举进来内院的洛希,以及不请自来的朝廷贵客,显然都不是好兆头。 “领两位到中堂,看茶。”武管家改变了主意,让侍女带着两人往中堂方向去。 洛希走得很慢,因为伤口正在不断的滴血,行至一半,她趁人侍女不留意,拽住了那人的衣袖,“帮我……我真的不行了……” “连个请字都不说吗?” 那人不满的道。 洛希一句脏话都到了嘴角,白了他一眼,“宋延皓,你是不是等着给我上坟?” 宋延皓无奈的摊了摊手,他自然也留意到洛希胸口故意遮掩的一片血迹。 “哎呀,我肚子疼。”他装出一幅极为疼痛的样子,让领路的侍女回了头,“好姑娘、你、你领我去茅房先吧,我真不行了……” “大人……”侍女也吓了一跳,连宋延皓面青口唇白的样子,连忙扶着他起身。 宋延皓又加重了戏份,直接掐紧了那侍女的手臂,喊着,“快呀、带我去啊!” 侍女疼的感同身受,可她又不敢贸然抛下洛希,这是宋延皓一个用力捏着她,疼的她欲哭无泪,扶着他就往东边茅房方向去。 洛希得救了连忙往回逃,动作越激烈血是越流越多,用手是压都压不住。 眩晕感袭来,几乎朝前倒下去, 忽的,宋延皓就忽然出现了,将她抱起来,在她满脸震惊之际,或许意识到他即将要做什么,下意识的拽紧了他的衣领。 他轻功极好,直接一跃墙上,抱着洛希如棉花一样轻,快步极快的往府门口外。 又跃到了府外。 正好有马车在等待,范侍瞪大眼睛,嘴巴也张大到可以塞进去鸡蛋的程度,震惊道,“大、大人,这是、是洛姑娘?” “快走。” 宋延皓头也不回的坐了进去,范侍也连忙挥鞭赶马,匆匆的就离开了丽州王府。 洛希也听见了范侍喊自己洛姑娘,可她和离的消息并未传出京都,便问宋延皓,“宋大人,你不会又安插了什么眼线在王府?” “菖蒲说的。” 宋延皓简洁的打消了她所有疑问,“不过你放心,我来此地也不是刺探情报。” “哦,那是为什么?”洛希起了兴趣,忍着伤口的疼痛,眯起眼睛打量起宋延皓,“京都的邸报出来,大人升任参知政事了……” “……” 他沉默没有出声,手中正在为她止血的动作,顿了顿,“你只关心这一点吗?” 洛希嘴角含笑,“大人上京做官,难道不是为了升官发财吗,还会为什么呢?” 宋延皓正要给她的后背的伤痕上药时,听到她这句话,给她撒药的动作显然粗鲁多了,遭她忍不住一句回头骂,“呆鹅,你丫的下手轻点,特意要人命了是不是?!” “我刚刚就不该救你。” “我从前救你多少回了!”洛希猛的一个回头,拽住了他的领子,“你不过年少时救我一回,我死心塌地给你干了十年的了!” 青梅竹马的相遇。 总免不了争吵。 吵着吵着,就彼此都累了,整理好衣衫,洛希靠在车壁上,看着他,“你刚刚的举动,是彻底的得罪了丽州王的……” “所以你会心疼吗?”宋延皓忽问了这一句话,瞥了一眼身旁的洛希。 她的脸色少了些血色,依旧有种孤清冷艳的美,扭过头,白玉如藕的手臂撑在车窗上,那双乌黑幽亮的眸子,正深沉思虑…… 洛希选择了逃避回答。 他也就不再问了。 马车停在客栈年前,宋延皓温柔的将她抱上了二楼客房,放下之际,她才问那一句,“宋大人,是陛下遣你来丽州的吗?” “不是。” 他回答道,目光真诚而炙热。 洛希轻笑了一声,闭上了眼睛,她的情报触及京都和丽州各地,甚至深入官衙,唯独留意到宋延皓的到来,要么就是他有隐秘的大事如此谨慎,要么,他为了一人而来。 第121章 你疯了 洛希让人给凝烟送了一封信,让她理解自己的不辞而别,就住在了客栈里。 “你这伤是怎么弄的?” 宋延皓也当了一回冤大头,给她垫付了房租,所以理所当然住在隔壁客房里面,连着好几日串门,就看她的伤好到什么程度。 洛希白了他一眼,“你有心情管我,就不担心丽王府那边找你麻烦?” “我给那管家递了信说身体不适,不留中堂吃茶就回去了,难不成这也有错?”宋延皓一脸无辜,无奈的摊开了手,“总不能要捉着我一定吃那一杯茶,要我给他赔罪去吧?” “呆鹅。” 洛希没声好气的骂了他一句,“你拜访丽州府,连吃一杯茶等待的功夫没有,落了丽王爷的面子,你这个参知政事帽子不稳。” “这么说来……小希儿在关心我的未来仕途?”宋延皓听到这里不怒反喜,反而来兴致勃勃,“要不,你陪我去王府赔礼?” “……” 洛希若不是现在还有伤在身,真想一脚给踹过去他脑袋,好把里面的水踢出来。 她出客栈,计划要逛郊外去,宋延皓鞍前马后,问长问短,“到底是谁伤的你?” “宋大人,你是闲的没事干吗?”洛希也想不明白一个参知政事能闲的如此程度,“你难道被皇帝罢官了吗,都不用办公的?” 宋延皓摊了摊手,“今日休沐。” “哼。”洛希几乎是鼻孔朝天白了他一眼,鄙夷道,“你当我傻还是当我蠢?” “是我傻而已。”他耸了耸肩,笑意之中藏着试探,“你来丽州,目的又是什么?” “终于说到重点了是吗?” 洛希出了客栈门正上马车,看着宋延皓那张带着笑意的脸,或许早就应该猜到无事不登三宝殿,偏偏被他三言两语混了过去。 他也跟着坐进马车。 却什么也没说。 洛希面上平静,心里猜测了很多种想法,定然皇帝也察觉到刺客与丽州之间的关系,派了明面上的钦差来审查,暗中又吩咐了宋延皓来,可他来查什么,不得而知。 宋延皓一副游山玩水的表情,看着丽州郊外的美景,连连拍掌感叹了好一番。 “你来这里是真不错的地方。”他适时放下了车帘子,做了总结,“丽州山清水秀,风景宜人,民风淳朴,未来可以宜居此地。” 洛希的眉头都要拧在一起了,看着宋延皓,就是想不透他出现的原因。 “到了。” 那车子一停,宋延皓就率先下马,特别绅士的在马凳边上伸出手,搀扶着洛希下来,不忘道,“走慢一点,不碍事。” “我又不是病入膏肓,摔不死我。”洛希都忍不住与他斗嘴了一句。 他无奈,唯有收回了手,“小希儿说的对,你是最棒的,加油你最棒!” “……你真的很想现在见阎王?” 洛希恶狠狠的目光盯了他一眼,宋延皓这才闭紧了嘴,陪着逛河边齐步走。 走了一小段路。 她觉得身子有些累了,果然大夫说的对,散步活络胫骨要有个度,想要立马恢复是不大现实的事情,只能停了下来了。 宋延皓也停了下来。 河边野草生长,层层叠叠的绿意沫过了脚印,对面岸发出“咕咕”声,就见有信鸽从对面岸飞过来,洛希也不作掩饰,伸出手就接住了信鸽,取下密信,攥在了手掌心。 宋延皓知道这是花使的信鸽,轻笑了一声,“你果然是接了任务上丽州来。” “那你呢。” 洛希也含笑说道。 她同时也缓缓的打开了手中密信,随着那几个楷体小字逐渐显露在面前,笑意渐渐敛起来,脸色一沉,似乎久久不能相信。 洛希看向了对面的宋延皓,他只是捡起了石头在打水漂,一脸轻松至极的模样。 半晌。 她终于动了动唇,“你疯了。” “没有。” 他又捡起了一颗石子,心无旁骛的又斜抛出一颗石子,叠起波浪一圈一圈往外推开江面水,“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洛希下意识的攥紧了密信,看着面前年少相似的人,语到唇边久久不肯吐出来,半晌,她才哑声道,“你知道参知政事对一个文臣来讲有多重要吗,就那样放弃值得吗?” 宋延皓顿了顿手,指腹轻轻抚过捡起的小石头,低声道,“从十四岁离开扬州,我已经在朝廷为官六年了,也该离开了。” “你明明……!”洛希一阵叹息在胸腔之中,竟不知为何缘故,那些她曾经厌恶的高官之位却变得珍稀起来,或许是因为他的缘故,“你费劲千辛万苦,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当上宰相,能实现你自己的抱负吗?” “如今天下早就太平了。” 他笑笑着,看向了她,“我曾经答应过你,完成了心中大任,会回来找你的。” 洛希一愣。 心中久久不能平复。 又是一颗飞石激起千层浪,这一次打的更远,几乎问跃上对岸去,他叹气道,“差一点,就差那一点点就可以成功了。” 洛希现在心情复杂,复杂到不能处理好自己的情绪,连呼吸都是急促的。 她多么想直接拽着宋延皓的衣领骂他脑子是不是有问题,骂他当年为什么就没有信守承诺,非要选在这种时机来遵守承诺。 可她连骂他的勇气都没有了。 自己也曾背信弃义,没有答应他等着他回来,她也一头扎进了别人的怀抱。 然后被伤的遍体鳞伤,找了个远远的地方躲藏起来舔舐伤疤,好让自己看起来强壮一点,再回头,两人都是一样的可怜人。 “宋大人,你算是在可怜我。”洛希长叹了一口气,想必她离开王府的事宋延皓也知道了,“你这让反而让我无地自容了。” 宋延皓低头捡石子,没有看她,“你太高估自己了,我又不是为了你才辞官的。” “是吗。” “是吧。” 他含糊了回答。 洛希垂着眼皮,忽而一笑,“你后悔了吗?后悔那一日让我进宫去见他…” “……” 他瞳孔中不经意的微微一震,捡起了一颗青石子,回过头看着她面带微笑,那张冷艳的脸,傲然如同一支向阳而生的梨花。 和从前的记忆一样,没有半点变化,她依然善良、勇敢,自由奔放的女娘子。 宋延皓沉默了。 洛希也知道他永远不会说出心里话,他总会把自己推到身后保护,却不知道她早已不是那个爱哭的小姑娘,她早已经长大了。 “我该回去了。” 洛希一笑,眼睛明亮,恍若璀璨夜中星,“感谢宋大人帮我,有缘再见。” 忽然。 他拽住了她的手。 曾经青梅竹马之间懵懂的爱意,死灰复燃,那句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再也不会沉默咽下,唇吐清音,“我后悔了,洛希。” 第122章 重操旧业 听到这句话,洛希的心头渐渐开始涌上失神,冷漠,回归平静,直到一言不发。 “我们回扬州吧。”他说,见洛希不出声,又补充道,“我们现在就回去。” 原来他也会伤心呀。 洛希心想,难怪她也曾经如此不可自拔的爱慕过他,的的确确是有原因的。 只不过她黯然一笑,接下在他诧异的目光中,轻轻的,抽离出了自己的手。 宋延皓一愣,猜到了结果。 洛希微微抬眸,望着江面上的薄雾渐渐散开,水浪推开一圈一圈的涟漪,就像是一幅绸面柔顺,自然,舒展,往昔回忆也悄然而至,低声问,“宋大人,你还记得扬州乡下,姨奶奶家附近,也有一条小河吗……” “记得。”宋延皓低头,遮住了眼底的黯然,”九川河,流水潺潺,宁静致远。” “那条河或许现在还流淌着,但姨奶奶说过,人是不是再次踏进同样的河流的。就像你和我,我们不是神,回不到过去了。” 洛希仰头轻轻一叹,闭目感受四周的微风,淡淡的青草香,是她很喜欢的味道。 宋延皓在那一刻清楚的知道,往事不可追,居然是如此的痛苦,他也遥望那处江面,目光中流露出难以言说的孤独之情。 她舒适的扭头,偷窥探宋延皓一眼,“宋大人,不要那么伤心,我很快乐的。” “他那样对你,你也快乐。” “你比他好不到哪里去。”洛希睁眼一笑,就像是特意讽刺他,“那一年如果你没有让我进王府,我都不至于落到如此下场。” “胡说,明明是你见色起意。”宋延皓也难得的和她开玩笑,嘴角挂着苍凉笑意。 她也笑了。 一样的苍凉。 洛希离开后,并没有直接回客栈,她很喜欢丽州的风景,便租了一处小院。 一日三餐都有小二送菜,不愁吃喝,她特意和当地的走马茶贩熟络起来,批发一些新鲜的茶叶,炒熟晾干,也会到街市上,坐一处不显眼的角落,兜售自制茶饼。 “姑娘,我看你这茶饼生意不错,为什么要挑我们这里犄角旮瘩地方。”一个卖农具的婆子劝道,见洛希的茶饼只要一旦有人看上,基本上都会卖出去三四份,建议道,“你到路前头摆摊,定然生意会更加好。” 洛希摇头一笑,“我不赶时间,何况,茶香飘十里,懂茶的,肯定会回头的。” “唉,真是个傻孩子。”婆子劝了两句见没用,转过头向路人兜售起自家的商品。 天气正好,阳光明媚。 洛希不急着要做成一单生意,只觉得身心舒畅,盘腿,背靠墙,轻松自然的闭上眼,晒着暖阳,闲听着人来人往的买卖声。 她开心时,将笛子也掏出来,吹一两首小调来消磨时光,隔壁的婆子也会好奇打探她的身世,“姑娘口音不像是本地的,吹的曲子也是温婉的小调,您是从江南的的吧?” “江南扬州,我姓秦。” 洛希心情好时也会和婆子聊上几句,那双冷艳的黑眸子闪着狡黠的光,“我年幼时跟着双亲来丽州,做茶叶生意,几年前两位老人家接连故去,我一穷苦女子,也只能卖卖闲茶,勉强小生意,还算是养活自己。” “原是如此呀。”婆子感叹一句,算是可怜她,甚至还半价卖了一个竹匾给洛希。 洛希也不占人便宜,又将两份茶团送给她,“自家做的茶,婆婆不要嫌弃呢。” 她的性格开朗,卖东西时总会笑脸相迎,能对自己的茶叶了熟于心。 又还和客人解释何处产的茶,用何法制作,用井水亦或者露水,还是开水,几分热来泡,都讲得一清二楚。 价格虽贵,但也胜在公道,和客人混熟络,甚至还会有买十送一,一两日之间认识了不少茶客,也就积累不少回头客。 婆子都看在眼里,对她是大夸特夸,如此通透,精商的小娘子,简直少之极少。 这日有个富贵人家的主母因为无子缘由,被夫家休掉,转头这位富家就迎新娘。 新郎的迎亲队伍经过时,甚至给两旁街户的商贩抛洒铜钱,一两个铜版子,也落在茶饼上,洛希也赶紧小心翼翼捡了财。 “姑娘,我认识街尾一户人家的儿子,虽不是大富大贵,但也有两亩地,是个干活勤勤恳恳的庄稼人。”婆子一边数着捡着到她摊位上的几个铜板,一边借机靠近洛希,“姑娘若是尚未婚配,我……替你说媒去如何?” “我父亲临终前,生意已经不大好,欠了马帮六十两银子,我如今才还不到十两,又怎敢去牵连别人呢。”洛希找了个借搪塞婆子,还煞有其事的将那俩铜板揣进兜里。 婆子自然就不好再开口,讪讪一笑,又转头对路人吆喝起自己的实用农具了。 洛希也伸了伸懒腰,看着卖剩下的两团茶饼,也不着急,习惯性的推了推身后的灰棕色靠枕,靠着墙,迎着太阳偷睡一会。 阳光暖暖的。 很快就被人挡住了。 她美好的心情就被人打扰了,冷眸微眯,看清楚来人后,有些一愣,无奈坐直身子,没声好气的说道,“你要买什么。” “当然是买茶。” “宋延皓,你玩我?” “没有呀,听闻姑娘的茶在这条街上最出好,特意慕名而来。”他用如同火炬般明亮的目光,将洛希自上而下的扫视一遍,感到她身上的不满,又问,“难道,收摊了?” “人不能踏进去同一条河流。” “我没有踏进去。” 他说着半开玩笑的语气,那张外形俊朗,线条分明的面庞上,闪烁着睿智的光芒,“我从前就已经踏进过那天河流,停滞不前,如今不过是,试图重新追赶……” “宋延皓!” 洛希一声低吼,就像是蓄满爆发力的鞭炮,只差最后的一点火,她好生气,沉默的低着头,将地上的茶团收拾好,转头就走。 卖农具的婆子也大吃一惊,这是第一次洛希还没有卖完东西就收摊回家的。 “很抱歉,吓着您老人家了。” 宋延皓淡淡一笑。 “怎、怎么会呢。”婆子摆了摆手,她也是见过市集上官府的斩立决的人,一两句争辩算得上什么,倒是她的好奇心很强烈,”不知,公子你……与秦姑娘是什么关系呀?” “秦姑娘?”他感到十分疑惑,又很快反应过来这是洛希不愿意暴露身份,顿时眉头舒展开来,“在下与秦姑娘,是个故友。” 婆子正想要追问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宋延皓已礼貌的起身消失在人群中。 第123章 真重操旧业 洛希第二日仍旧是正常的出摊,摆放好茶团,坐在小凳子上揽客,她身着梨花纹上裳,下着百褶如意月裙,整个人看起来灵动俏皮,心情似乎并没有受到昨天的影响。 她售卖出第一份茶团时,收完钱,一抬头,就看见对面迎风站立的宋延皓。 “……” 洛希的心情跌落谷底。 “那个俊俏的小郎君又来了,白白净净的小脸,看着真让人舒服。”婆子打趣的说。 她扭过头目光犀利如猎鹰,黑漆漆的瞳仁紧紧的盯着婆子,就像是看着猎物,盯得婆子头皮发麻,匆匆忙忙的避开了视线。 宋延皓走到洛希面前,半蹲下去,俊美无比的脸一笑,就像是清晨一缕阳光,“秦姑娘,昨日都还没有来得及叙旧你就走了。” “你没听懂我的话?” “听懂了。” “那你还留在这里。” “丽州不是姑娘家来的吧?”宋延皓本就生的英气俊朗,突然往前一凑,鼻翼都快贴近了她的脸,“只许你来,不许我来吗?” 洛希的拳头都快硬了,一拳就要抡到他的脸上去,他却选择一动不动,见她停下来的拳头,宋延皓这才垂眸一笑,“我倒是很希望啊,秦姑娘能够打我一顿泄气……” “你又没有错,打你岂不是要进官府,我还不至于那么傻。”她缓缓收了拳,没有好脸色道,“滚一边去,别碍着我的生意。” “秦姑娘就是这样对待故友?”他顿时委屈巴巴的像一只无家可归的小狗。 洛希觉得血压在上升,咬紧牙关,“你为何不回去,回京都,回扬州也好!” “本来是回去的,走到一半看到河流涌动,就再也不想走回头路了,我已经错过了一次,不是很愿意…”他话说到一半,眸色深深的望着洛希,“……我不想再错过了。” “无稽之谈!” 洛希根本不理会他的话,别过头,只觉得心会突然跳猛了一下,很神奇的感受。 婆子虽然听不清这两人说些什么话,隔岸观火,却能一清二楚的看见两人脸上淡淡的红晕,是那种两小无猜吵完架后,都互相对对方满怀歉意,却又不敢跨出第一步。 “我能坐一会吗?” 宋延皓突然扭头对婆子说,“闲聊久了想坐一下,老人家有多一张凳子?” “当然、当然有。”婆子热情似火的从摊位挑了一张凳子,还特意吹了吹尘,她是个明眼人,一眼就看出来宋延皓身上的袍衣价格不菲,“公子快请坐,别站累了身子。” 洛希欲言又止,见宋延皓掏出几个铜板递给婆子,毕竟是买了凳子坐下,自己再开口说赶他走,那就有些过于无中生事了。 这一日的天气微凉,来往的百姓并不多,顾客也少,老主顾也没有上门帮衬。 宋延皓就坐在两个摊位中间,一言不发,甚至有些看热闹不嫌事大,身子微微偏向她,低声道,“要不,茶叶卖我如何?” “你是不是…想死?” 她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声音,很轻,也很沉,落到宋延皓耳中可是一清二楚。 他立马坐正身子,甚至颇有正襟危坐公堂之上,目光凌然,让路过的女娘子们偶然间留意起他的俊俏容貌,停了脚步。 洛希听见小女娘们的细细碎语,也不自觉的,余光往左一瞥,偷窥了宋延皓。 他的肤色虽然不似千昕鹤一样白皙,也有一种干净清爽,五官分明,书生意气,双眸有神,这厮还是和从前的一样没有变化。 “我要把茶团都买了……” “我也要,我也要……” “我也是,给我也留一份……” 小女娘们七嘴八舌的争抢起来,让洛希生意兴隆,她再次偷偷瞥了一眼,才发现宋延皓故意往自己这边坐过来一些的原因。 洛希卖完茶团,数完钱,心情大好,非常自然的忽略了跟在她身后的宋延皓。 “你不分我一点?” “至今没有一个人,能从我这里拿走一个铜版子。”洛希停下了脚步,回过头看着他,“不过嘛凡事都有例外,比如死人……” “呵呵。” 宋延皓识趣的后退了两步,在洛希以为自己吓退她时,又忽然就快步夺走她手中一个铜版子,“…我可不怕,宋公会保佑我。” 她一气,直接踢了他小腿。 他疼的跳来跳去,像只独角鸡那样,骂的大大咧咧,却还是会跟了上去。 “你真的重操旧业了?”宋延皓目光看向了大街的尽头,这里的街市离丽王府的门口很近,近到让人新生怀疑,“你之前出现在丽王府就有很大的问题,到底在谋什么?” “谋财害命。” 她抛下了一句,回到了别院。 宋延皓也跟了进去,里面家具陈设一应俱全,还摆着一支插有梨花的长嘴玉瓶,看起来就真的像是要永久定居在丽州一样。 “当真重操旧业?”他有些不敢相信,又重复了一句。 洛希瞥了他一眼,转过头就到小院子中间开始拿出竹围铺茶凉嗮,一边摊开一边又道,“我是个商人,商人重利轻别离。” “我不信。”宋延皓又绕到她跟前,“你既然卖茶,为何不回扬州去,要留此地?” “那你呢,好好的官不当,非要做个清闲人?”洛希没声好气的说道。 这话一出,宋延皓不好再接话。 又见洛希要取下来高竹架子上竹围,伸手动作因为伤口拉扯有些刺痛而站不稳,他下意识的快步走过去,一手轻轻的扶着她的玉腰,另一手轻而易举的为她取下来竹围。 洛希闻到了那股淡淡的茶香,仿佛十年前山间吹来的香气,吹到了彼岸丽州来。 “小矮子,不够高吧。”孩童时期的宋延皓总会装出一幅大人的模样来说话,转头却垫着脚尖,小心翼翼的替她把高处的竹围取下来,递给她,“下次记得让哥哥帮你拿竹围,不然摔倒了还不是我背你回去。” “是是是,哥哥对我最好了。”年幼的洛希总会“阿谀奉承”这一句话,带着比她还要小的菖蒲,乖巧认真的学着凉嗮的工艺。 时间一晃。 原来是十年了。 洛希回过神来,主动的接过了他手中的竹围,那背后还留有余温,话却没有,只是说到的两个字,“谢了”,转头就继续晒茶。 第124章 请你吃酒 洛希忙活了一天,临近傍晚时在院中铺开了一张巨大的草席,坐在里面还在包装茶饼,让对面一直帮忙的宋延皓忍不住发出一声疑问,“你连雇个工人的钱都没有吗?” “你不就是工人吗?” 她眼皮子都没有抬起来一下,纤细的玉手拿着将绳灵活穿梭,结好绑带还不忘掂量一下重量,补充继续道,“你刚吃的那一顿饭,还是我额外花钱的,算你的工钱上。” “……宋公当年没有克扣你工钱吧。”宋延皓看了看自己都快要被打结的手指头。 “没有,他人好的很。” 洛希边说就又开始捧起一团茶叶,称好重量,麻利快速的放进油纸里,双手折了小对角的纸,然后往手心按住一边再对折,左右两边不断的往里折形成圆形,将剩余的一头折回来塞进空夹层里,然后将一个完整的茶饼递到了他的面前,“但以你这样的赶工速度在宋公茶园里,是要东家给解雇的。” 宋延皓无话可说。 他十四岁中状元,早已离家上京做天子的文臣,如今让他炒一盘好茶出来,不糊已经是大喜事,哪里还懂得包茶饼的小事。 洛希看着他低头还在认真系绳结的动作,绑的虽然不尽人意,但多少还是可以看的入眼的,便道,“罢了,请你吃酒吧。” “吃酒?” 宋延皓眼里顿时亮起了光,又灭了下来,“你这伤,喝了酒就更坏了。” “小酌怡情。”洛希已经收拾好剩余的茶饼,喊了一个门口的小童过来,给了一锭碎银铜板让他去买酒回来,剩余的当做赏钱。 她又清理好了茶碎屑,心安理得的坐在竹席之上,“你不喝就罢了,别说什么惹人烦的话,免得我等会拿扫帚来赶你走。” “既然你请的,我怎么不领情。”宋延皓立马说道。 门童很快抱回来一坛子酒,洛希坐在竹席上,置了一张小矮桌,放两个杯,就主动为他斟满了酒递过去,“赏个脸吧。” “好。”宋延皓接过去一饮而尽。 洛希又给他满上了酒,自己也倒了一杯,正欲拿起来时,宋延皓忽然一手止住了她,又把自己那杯喝尽了,笑道,“我是上门的客人,你总该让我三杯吧,小希儿。” “行。”她满足了宋延皓的要求,又给他倒了酒,满到快要溢出来的程度才收手。 宋延皓喝完了第三杯,又立马端起酒杯,要给他自己再找借口罚酒想借口时。 洛希已经快一步,举杯碰了碰他的杯壁,接着爽快仰头一饮而尽,笑道,“一点小伤,还不至于让宋大人那么担忧吧?” “你……”他担忧的话还没说出口,洛希又为自己倒了一杯酒,敬向他,“请吧?” 宋延皓无可奈何,也碰了碰杯,接着一饮而尽,然后快速的将酒程子夺了过去。 “呵,都知道喧宾夺主了。”洛希含笑着,让他来续酒,见他往空空的酒杯只肯倒一半的酒,不免有些难过,“可真小气。” 这酒多少有些辣,洛希才喝一两杯,有些醉醉了,眼神越发迷离恍惚,想要再把酒程子夺回去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宋延皓给自己反而斟满了酒,仰头就喝了三大杯,喝的脸色微红,摇摇欲坠。 “宋延皓,你知道我千杯不醉吗?” “我也一样。” 她听到这里,笑出声来,指着他的鼻子道,“好,那你站起来我看看?” “起来就起来。”宋延皓说完,一手按在矮桌上,一手撑着地,结果还没有使上力气,踉跄的摔了一跤,又倒在了地上了。 洛希笑的前俯后仰,“你就这点酒量?” “那你站起来看看。” 宋延皓放弃挣扎,斜眼看桌上酒程子倒,揉了揉脑袋,这一次是真的喝多了。 洛希努力爬了起来,又跌了回去。 两个人对视一笑。 “我们喝多了。”宋延皓坐起身来,笑了笑,“连东西南北,都找不着方向了…” 洛希仿佛喝的比他还要醉,单薄的衣裳让夜风吹的冷透,有些瑟瑟发抖起来。 “我困了。”她喃喃着。 宋延皓取过放在一旁的披风,为她系上,“我送你回屋去,别乱动。” 不知不觉中,彼此之间的距离很近。 他站了起身,将她横腰抱起,两人之间的接触,似乎如同从前一样的亲密无间。 洛希的脸,也埋进了他的胸膛。 好香。 是清茶的香气。 “是西湖龙井的味道。”洛希忽小声说道,贴近那股特殊的气息,“真好闻。” 宋延皓一笑。 她倒头就睡,他其实情况也没有好到哪里去,自己几乎喝了一坛子酒,不过是强撑着,缓缓的也靠在了榻便一角,睡了过去。 刚过亥时,更夫的梆子声响了。 小院子依旧很安静。 月光透着琉璃瓦映照进屋子内,一阵清风吹来了花雕窗,窗柱没有卡在关口上,导致窗扉迎风吱咯吱咯的在不断作响。 洛希忽睁了那双冷艳的乌瞳,坐起身来走下床,轻声轻步的走过去关好了窗。 她回过头看着睡倒在地上的宋延皓,怀里还抱着那一坛空酒,不禁蹲了下去偷笑道,“呆鹅,你这酒性怎敢与我相比呀。” 宋延皓睡得很沉。 月光正在照在他那张满是书生意气的脸上,两弯眉浑如刷漆,高挺的鼻梁,气宇轩昂,年少有为,身上总有一种狂傲和不羁。 洛希心想他这种好苗子,放在京都,或许早已经有不少世家大族的来攀亲戚了。 只是说奇怪,这么几年都不曾听说过他身边有过什么女子,每每他回乡自己还调侃他眼光高,难不成一定要做天子的女婿? “呆鹅,早点成家立业吧,我也好没有那么多的愧疚在心上。”她说着,缓缓的站起身来,目光随之看向了远处的一个大衣柜。 她打开了衣柜,看向里面放着的那一柄软剑,抚摸了一下剑柄上的半边鸳鸯纹,有些自嘲道,“没想到受伤了也要干活呀……” 说罢,她一扭剑就收入腰间剑鞘,出了门一跃墙上,往不远处的丽州王府去。 第125章 夜探丽王府 入夜后的丽州王府极为安静,数百盏灯笼从前门一直延续到后院,灯火通明,照亮的如同白昼一样,丫鬟们低着头忙碌各自的事情,匆匆而过的身影掠过了红墙之上。 洛希一身夜行服,飞落在王府屋檐之下,压低身子,靠近正在观察的菖蒲。 她如今一人全权负责两院楼的所有派遣,连气质都远胜从前的毛躁,洛希忍不住夸了一句,“我们家小妮子长大了呀。” “我没完成任务。” “没完成?” “冷如霜被人从地牢带走了。”菖蒲如实说来,又沉声道,“我回到地牢,没有一点残存的痕迹,只有十几双沾泥的脚印和小截袖角在地上,显然对方是个不小的组织。” 洛希接过去菖蒲递过来的小截袖角,轻闻了闻,有一种说不上来的熟悉味道。 她看了眼面带愁容的菖蒲,安慰道,“冷如霜交代秘密,已经算是完成任务了。” “她不见了,这就是失误。”菖蒲那张可爱的小脸垂了下来,向来自诩从不任务失败的她居然弄丢了一个半瞎子,“我太过于大意,没有谨慎细微,这是刺客的大忌。” 洛希突然笑出了声。 “姑娘笑什么。”菖蒲愣了愣,她也是通身的黑衣,目光从紧盯着下面的一举一动转到洛希身上,“…你会对我感到失望吗?” “不会。” “因为我是你妹妹?” “但也不是这个原因,只是你从前我让你做的事情,你从来都没有失败过,我一直很担忧这样子你会不会很大压力,如今看来你的适应性很好。”洛希说着,又怀有歉意的看向了她,“我上京都是你义无反顾的跟来,我到丽州时你也愿意来,我反而很担心我会让你很失望,我担忧自己不适合做楼主。” “那谁会合适?” “啊?”洛希煽情的劲还没有过去,没想到菖蒲已经走了出来,又道,“宋延皓找你了吗,不会这一次吃回头草和他好上了吧。” 洛希尬住了脸色,黑面罩之下,无奈笑了笑,“我们家妮子还是那么毒舌呀。” “我是为了你好。”菖蒲白了他一眼,“他在京都的时候,千方百计拿到了花使的暗信,找到了我,他非要问我姑娘在哪里……” “所以?” “我问他拿了四万缗作为交易费用。”菖蒲说这话时脸不红,心不跳,“他想了想,就义无反顾把自己的宅子卖掉,来找你了。” “菖蒲,你是魔鬼吗?” “我不是。”菖蒲的目光又落回到丽州王府的书房里,里面灯火通明,显然里面交谈了很久,“我不过是个卖情报信息的。” 洛希忽然有一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感慨,忍不住一把抱住了菖蒲,“我们家妮子真的长大了,以后都不知道便宜谁家……” 她为菖蒲攒下来的嫁妆,从闫楼建立之初开始算,连同天子给的嫁妆,裕王给的嫁妆,宁侯府陪送过来的,洛希一个子都没有乱花,就是为了以后给菖蒲风光大嫁用的。 “元青的信姑娘看了吗?”菖蒲忽然扭头问,元青的暗信已经传回给到各处花使。 洛希自然看了那封信,叹了一句,“我这一把年纪,还要做解密信的事…” “姑娘,灯灭了。” 菖蒲的一句话,忽把侃侃而谈的洛希拉回现实,她的脸色从本来玩笑模样,变化成为冷静之态,“去罢,务必把东西拿到。” “若出了问题呢。” “那就要看看花使的本领了不是么?”洛希冰冷的薄唇吐露出最冷的话,嘴角微微上扬,露出难以揣测的笑意来,“既然做盗,必要时将他绑了带走,也不是不行……” “不用考虑元青?” “她与丽王毫无瓜葛。”洛希冷冷的说到,接着在黑夜中吹了一声清脆口哨。 屋檐两边还有两三个花使,立刻飞身落下屋檐,数人皆是黑衣,速度之快,就像是洞窟的蝙蝠,隐没在无人之角,四散而去。 菖蒲想了想,也尾随而落。 “若非必要,切勿伤人。”洛希最终还是补充了一句话,自己也飞身落入院子中。 她的方向与众人相反,蹑手蹑脚的靠着屋檐内墙行走,显然目的是王府的卧房。 眼下守夜侍女在卧房外间缝补各自手中的手帕,正有说有笑,洛希当即射出两根迷针,一击即中,潜入卧室,麻利关好了门。 她小心翼翼往里间走去,脚步放缓,手里紧捏着那张早已沾了麻药的帕巾。 内室的陈设都很简约,左边设了一张黑漆束腰书案,案台快被高叠整齐官府公文铺满,后头那一张官帽椅上头还置着豆青色的软枕靠背,洛希心想,这丽州王定然是个大忙人,连卧室里也有设置成书房的模样。 她的目光很快落到正前方黑漆四簇云纹架子床,两道高垂下来青绿色的轻纱帘,几乎要垂到地面上来,遮掩了里头的虚实,隐隐约约的看着,恍若远山淡影一道瀑布。 床前高脚桌上还置有博山炉,缕缕如仙气的香扶摇直上,弥散在卧室之内。 洛希此时内心不免有些小紧张起来,她屏住呼吸,快步走到床前,当机立断,一把就床帘子掀开,随后将手中迷巾捂了上去。 然而。 帘子后头空空如也。 她一惊,发觉不对劲,又听见有人破门而入的声音,气势汹汹,且来人不少。 洛希赶紧选择从窗外跳出去,这才发现外头也围了不少箭兵。 “放箭!” 弓手长冷酷的一声令下,身后数十个士兵满弓状态,放箭如猛虎扑食朝她而去。 洛希心中一惊,赶紧拔剑打落,这一挡用力过猛,尚未痊愈的伤口撕裂,然已顾不得疼痛,躲闪着又是挥剑将冷箭打落在地。 眼见她站不稳,弓手长找准时机,又是一声令下,“再放,瞄准刺客的胸口。” 她面前的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小军队,将她破绽看出,不得不飞身墙上,沿着屋檐逃命疾行,后面的羽箭就像是暴雨一样袭来。 弓手长怒目威严,一把夺过士兵的长弓,亲手拉弓搭箭,瞄准了洛希的后背。 洛希也预感不好,果真就听见背后呼啸而来的利箭,她已经来不及回头了。 关键时刻,忽然有人冲天而降,手中青剑一挥而落,砍断了那如鬼影而来的利箭。 她猛地回头,就算是面前的人身着黑衣,面带黑罩,但身形俊逸,又带酒气,手中还是一把软柄刻鸳青剑,顿时觉得自己像一个傻子,“呆鹅,你居然装醉玩我?” 第126章 因何辞官? “你也装醉好不好。”宋延皓也回了她一句,直接拉起洛希的手,“快跑,那人是丽州军营弓手长姜苏,很危险,此地不宜久留。” “……!” 洛希多少有些惊讶,逃跑中还不忘问道,“你是怎么知道我在州府的?” “花使替我做事十年了,我不至于连个暗信也解不出来吧?”宋延皓白了她一眼,回头看着追来的人穷凶极恶,再看洛希的伤口在渗血,心中便有了主意,“这些军营的人训练有素,实力不可小觑,你往东边去,我来引来他们,切记不可恋战,速速离开此地。” “可是——” “我知道你要什么!”宋延皓打断了洛希的话,那张秀气脸上有一抹韫色,即便没有下一句,洛希也知道他在怪自己不惜命。 见数支羽箭射来,威力十足,两人连忙躲闪,屋顶上绿瓦都被击碎而掉落下来。 宋延皓看了一下四周环境,见西边灯火暗一些,带着她一跃而下。 两人躲进了院中一处假山,避开了追来的弓箭手,宋延皓小心翼翼的用金疮药替她先止了血,又说道,“你先走,我断后。” “我不走。” 洛希坚定了态度,这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弓箭队,且她一走计划就会乱,“他们不是普通的家仆,我走了你怎能全身而退?” “你不走我们都在折在这里!”宋延皓没想到洛希也在如此分不清情况的一天,“兵分两路尚有生机,我至少是个辞官的副宰,丽王再傻也不至于现在就要了我的命!” “你到底因何而辞官?” “这个时候问这个合适吗?” “你不说,我便不会抛下你。”洛希深知宋延皓的性格,为官数年,位极人臣是他多年的梦想,“我有太多想不通的地方,侍奉天子是你的正义之道,如今你竟然弃了?” “我只为你而来。” 他忽沉声道。 这话太过于重,重到像一座巨大的山压的让洛希那心地最为柔软的地方。 失了神。 她想了无数种的可能,甚至把他往阴谋论上想,想他是不是与天子故意演的一场戏,特意拜访靠近的丽王,套取情报。 平宁皇帝向来多疑,派来的张盛是个无权的大内总管,御史大人是个眼中钉。 总该派一个心腹大臣才对。 宋延皓的出现,有太多的巧合和不应该,当冷如霜从地牢里被劫走开始,来自京都的人他就是头一个,还是如此的突兀。 洛希回过神,轻笑了一下。 他也有些诧异。 她看向了面前的宋延皓,危机四伏之下,用着自嘲的语气对他道,“我刚一时晃了神,心想宋大人撒谎越来越厉害了……” 这句话平静而落寞,不见起伏波动。 两人目光轻碰,宋延皓脸色有白,“…你觉得我的辞官,是一场借口?” “我不敢猜。”洛希眼中的光陨落了,“你的出现多少让我有些高兴他乡遇故知,倘若一旦我要猜忌你为何出现,我就害怕了。” “那你……为何不直接问我?”他的目光焦灼而似箭,紧紧的盯着她。 洛希低头一笑,忍痛捂着伤口,背靠在假山之上,“我不敢呀,我有什么勇气来问你为何要辞官,难不成你和皇帝翻脸了?” 这话一出。 他顿时无话可说。 辞官那日的清晨,下了雨,很大很大的雨,他几日前听说裕王府的王妃回观中还愿,路过时,王府的朱漆大门是紧闭着的。 也不知道差人偷偷问了多少次,裕王府的每一个人嘴巴都很严,没有一点消息。 洛希的身份他最为清楚,回乡下的道观还愿,就像是个天大的笑话,一来那是个假地方,二来洛希本人,就不是信佛奉道的。 后来,京都就没有了她。 宋延皓每一日都会在王府远处站上一小会儿,看着七进七出的大宅,沉闷的大门在清晨打开,亥时陇上,锁住了一切的人。 忽然有一天,菖蒲愿意来见他,只是开口第一句,“她死了,你不必寻她了。” 他不敢相信。 也不知道是何来的勇气,他登门拜访王府,裕王的无动于衷,在淡冷疏远的神色中,没有多余的波澜变化,很轻的一句逐客令,“这不是你应该关心的事情,宋大人。” 再问,那张脸上呈现出不可直视的威严,就和天子容不得他人掺杂的态度一样。 “天子曾有一次召我入宫,他问我,你到底是什么身份。”宋延皓说起了往事,嘴角掠过一抹苦笑,“我那是以为你嫁入王府总该有用的,一己私心,我便替你掩饰了……” “那得亏你替我也美言了几句,不然我又怎能嫁入王府享福,你说是不是呀……” 她的嘴角也是一抹苦笑。 如今天子年事渐长,中宫尚未有嫡,要在数位皇子中立储,又忽逢刺杀一时,他定然忌惮裕王和其他高位者,也怀疑起洛希的身份,以及当时为自己“美言”的宋延皓。 “他是为了保护你的安全,才把你送走的吧。”宋延皓忽的说道,看向了洛希,“难怪当我问你是否恨他时,你并无波澜变化。” “呵。” 洛希笑了笑,“你也来排遣我了。” 宋延皓低下了头,沉默许久,“天子要我来带你回去,请到皇宫陪太后礼佛。” “官家人可真好,事事都想的那么周到呢。”洛希毫不留情说着最讽刺的话,也许是听出了玄外音,她便问,“可看宋大人这几日来都毫无动作,捉我一事还没谋划……” “我辞官了。” 他的话截住了洛希的前头,在她愣了愣神的那一刻,看向她,“我从未动过那样的心思,我来寻你从始至终不是官家的意思。” 她抿着唇,没接话。 半晌。 “我不信。” 洛希结束了这段对话。 聚齐来火把在小院子里照的亮堂堂,来回不断走动的士兵,两个人都不约而同的沉默起来,挤在假山里面狭小的空间里。 看着对方,倒像是小时候,一起捉迷藏时相顾无言,怕被人发现的心跳加速。 脚步声越来越近。 眼见有士兵搜寻过来,宋延皓主动跃上屋檐,招手吸引着士兵看过来还不忘嘲讽道,“来啊,一群小兵来追你大爷我啊!” “咻!咻!!” 几发冷箭瞬间朝着他的方向射过去,洛希躲在一角,看着他在檐上不断躲闪吸引火力,正欲忍不住骂他一句,“真是疯子!” 忽然间,他一个转身避箭,腰间系带上垂下来的一只白狮子,像活了起来一样,就突兀的就撞进了洛希的视线,让她失了神。 第127章 那只白狮子 洛希以为自己看错了,甚至再看了一眼,很显然他腰带上就是系着一只白狮子。 “……” 她在震惊中久久不能说话。 年少时的茶园少年,总会笑着与她玩闹,有一日,他将一对白狮子像变戏法一样,郑重递给她,“赠之白狮,她人迎娶。” “你什么时候回来娶我。” “我高中状元之时。” 宋延皓是那样说的,他的吻带着清香的茶气,落在少女的额角,“记得要等我,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我都会出现在你身边。” 洛希和天底下所有痴情小姑娘一样,等着心爱之人一日高中,定然回来迎娶她。 可他终究没回来。 回来的只是一封信,信上只寥寥说,“陛下要留我在翰林,我不敢贸然拒之。” 洛希还记得自己有火发不得,骂了那位病重的先帝好几日,后来听回乡的人说,留下宋延皓的是当今的监国,是裕王爷。 “狗王爷,狗监国。” 她还记得自己骂人时的话,要多难听有多难听,连镇上的牙婆子都不够她骂。 洛希满怀信心地坚信,只要完成了任务,宋延皓一定会回扬州,肯定的。 有一天,扬州那座古桥上出现了一顶六人抬的官轿,轿子是绒花四角,饰有大红色官飘,定然是当官的人,才可能用得起的。 大家说,是状元。 又有一声附和认同,变成此起彼伏的欢呼,“是状元回乡了,状元爷回乡了!” 如同滚烫的开水沸腾起来,洛希就像是掉进了这里面,心跳的好快好快啊。 和所有爱看热闹的人一样,她用力踮起脚尖,也挤进去看了,内心的激动语无伦次,喉咙里那句“呆鹅”就差点喊出来了。 官轿的帘子飘了起来。 是个耄耋老翁。 洛希的话戛然而止了。 人群中的夸赞声被她抛之脑后,世界的声音都是虚幻的,只是呼声依旧,“老状元致仕回乡了,荣誉回乡了,终于回乡了……” 她默默的离开了热闹的人群,坐在桥边,一言不发的,看着河面上的自己。 像个傻子。 失落褪去之后,她就意识到并不是先帝留他,也不是王爷留他,那能吸引人心,是大千繁华世界,这不是一个小乡能攀比的。 那位年迈而回乡的老状元,脸上也曾经写着思乡,也有满腔热忱,那些年他在京都过得好不好,谁会问,又有谁会理解他? 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那仅仅世人对是李白的揣测,不是宋延皓。 三年后,宋公病重时卧床不起,喘着粗气,指着门外,仿佛就能指到京都去狠狠骂他,“不孝之子!我怎养出不孝之子啊!” 洛希却在那个时候释然了。 不再骂他了。 她再也不是那个只会哭泣,躲在角落里骂着人的小姑娘,她已经拥有了自己的世界,她拥有了自己茶楼,拥有了要做的事。 仿佛目光也放远了。 京都不仅仅是大千繁华世界,也是一个巨大的囚笼,囚住了好多人的回乡路。 他从不开口说自己在京都的情况,或许天子厚待于他,加官进爵,又或许枷锁困身,威逼利诱,这辈子都要服务皇家,服务朝堂,只有等到老到不能动弹了,天子才会大手一挥,给了他一个致仕回乡的好机会。 洛希没有去揣测。 她开始了两院楼的生意,主动为宋延皓提供了不少的情报,手上也染了不少血。 两人之间的关系,或许就是从那一刻开始发生变化,彼此守望的青梅竹马变成了互相利好的盟友,变成了不可分割的对象。 宋公的丧礼她主动操办,买什么,用什么,雇什么样的人,她都一清二楚。 天子良心发现,准他归乡丁忧,宋延皓只需要披麻戴孝,在灵堂上跪着就好,洛希沉默的站在他身边,一道给上灵的人回礼。 有宗亲说,“这姑娘可惜了,赶上了这样的时候,三年后是怎么样的变数啊……” 宋延皓的丁忧未到,忽的又一道圣旨传来,召他回京,不允许有半点儿的耽搁。 洛希依旧是沉默着,目送他上马车,在车夫即将扬鞭启航前,她主动开了口,“宋公临终之际说,希望我成为宋家儿媳。” 他愣了,还没开口,洛希又截在了他的话头,“可你并不想要留在扬州,是吗?” “……” 宋延皓只是低着头,坐在马车内,隔着那一道帘子,久久才说道,“京都的朝堂风云诡谲,我不希望你也卷入其中……” 丁忧期一过。 宗亲们再问起这一件事时候,生怕有什么变数,然而变数就是她不再提出想要嫁入宋家的事,再后来,就没有人再去问了。 洛希上京都嫁入裕王府的那天,她已经有些分不清楚愧疚还是爱意的驱使,只是想她不能做“杀人凶手”,千昕鹤必须活下来。 人的情感是复杂的。 也许那个时候,或许她也怀有对宋延皓的报复之意,恨他没有兑现娶自己的诺言。 那只白狮子。 洛希已经忘记丢哪了。 她理所当然的认为宋延皓也会丢掉这无意义的东西,丢掉两人曾经的过往,可那只白狮子就挂在他的腰间,不断的荡漾着。 想到这里。 她仿佛动情了。 随着前后夹击的弓箭射来,宋延皓不敢贸然跃到别的檐上,只能原地单守。 他已经有些招架不住,顾着挑飞左侧的来箭,丝毫没有留意右侧的另外一支箭,千钧一发之际,轮到洛希跃上来砍下了箭。 “你疯了,怎么还不跑!” 他有些怒了。 洛希选择无视了他的话,暗中发力,两发飞石击中了弓箭手的肩膀,又冷冷问他道,“你为何要留下来这无用的白狮子。” “有用。” 他驳了一句。 “你根本就不在意这白狮子。” “我在意!” “你说谎!” “我没有!”他驳了一句,“我将白狮,从离开扬州至今都随身携带,从未舍弃。” 她听后内心又是一阵起伏,两人在挡箭的缝隙里依旧是互相的吵架,短短几句却互相都沉默了,背靠背的抵御冷箭的袭来。 “你留这有什么用。” “娶你。” 他的话如波涛涌起时拍打在岸边,浪花一朵朵,不断的击打着洛希的防线。 她知道自己的内心在颤抖,在起伏,“娶你”二字不断的在耳边浮现,忽的,她话依旧冷冷的,“兵分两路,你可别死在了这里。” 说罢,洛希就主动跃到别处。 “小心点,可别把这白狮染血了。”她的声音远远传来,如山里清风般。 宋延皓一笑,看着自己腰间的白狮,就像是彼此之间的心意相同,“自然不会。” 第128章 挟持王爷 “快追!别让他们两个跑了。”姜苏眼见洛希找了突破口离开,宋延皓也往反方向跑,急了眼,“把他们射下来!快去追!” 弓箭队伍就分开往两边追去,他自己也一跃墙上,手握横刀往洛希的方向追过去。 受伤的最好捉。 洛希疯狂逃窜在屋檐之顶,军卫长也不甘落后,手持横刀,追的十分贴近。 两发密标朝后弹出,已经是洛希最后的藏着的远程暗器,都被姜苏一刀打落。 “有必要追那么紧吗!” 她已经由走投无路,眼见姜苏追上已横刀刺了过来,不得不侧身一躲,又立刻急忙挥剑,应付他劈下来的横刀跃到一边。 对方一招一式极为凶险,步步逼近,又是军中最保守的反击方式,难以化解的招式让洛希吃不消,她的体力快支撑不了。 洛希有伤在身,逃命要紧。 最后逼到凉亭,她见下头石桌边上有人,飞身一跃,立马用青剑抵在那人脖颈上威胁。 姜苏瞬间不敢进攻。 “原你这王八蛋也有害怕的----” 洛希话音未落,自己望着那青剑一端被指着的人,面罩下,朱唇下意识都颤了颤。 欲言又止。 这不可能。 他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大胆小贼!”姜苏的声音宏厚响亮,却主动在数尺外停住了脚步,“快放下手中武器,切莫再伤无辜,免得下场凄凉!!” 洛希听到这里,笑出了声,“那好,将军有这本领,你来啊,来捉我啊?” 姜苏顿时青筋凸起,暴躁如雷,反观被洛希挟持之人,双手负背,站的如青竹直挺,即便剑刃已经抵在脖颈,玉润的面容仍上冷淡沉着,睿眸扫视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那人那一身飘逸出尘,如谪仙所着的月牙白蟠龙纹襕衫,更是贵气逼人。 洛希占了上风,见姜苏不敢乱来,压低语气,对剑指之人威胁道,“往前走!” 那人有些反骨在身。 没动。 “往前走!不要命了是不是!?”她又压低了语气,恶狠狠的又道,“你再不动,我现在就给你来上一剑,送你去见阎王爷!!” 那人微动了动,即便剑就架在脖颈,他还是转过身,眸色深深,看着洛希握剑的手似乎在不稳,这才开口道,“你在颤抖。” 洛希一时无话可说。 “你与本王认识的一位朋友,无论是说话的语气,还是身上的香气,都很相似。” 他语气平缓,看着洛希躲避的眼神,仿佛已经猜到了结果,负背的手,动了动指头,屋檐上的人收到信号,虽有疑惑,也不得不默默已经将蓄势待发的暗器藏了起来。 “什么朋友不朋友的!快走!”洛希推了他一把,却暗中将的剑拿远了好几分。 姜苏不知情况,甚至因为洛希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的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人还是不肯迈步。 到底有十几斤反骨。 洛希在极限拉扯中败下阵来,一手持剑,一手拽住了他的玉腰带,声音小若蚊音,“千昕鹤,当我求你,往前走一步……” 他听到这里面色毫无波澜,顺势将负在后背的手,忽拽住了她的玉腕往前一抽。 “你个狗崽子!” 洛希意识到中计,那把剑本来握在掌心却被他轻而易举的夺去,自己本就有伤在身,一时脚步不稳,往他的怀里跌落去。 出乎意料的。 千昕鹤居然抱住了她。 洛希落入他宽大的臂弯之中,淡淡的冷冽清香隔着柔软的面料传来,该死的熟悉感让她试图挣扎出来,又被他控住了双手。 “别动。” 他早已看到洛希此刻伤势很重,眉头微皱,嫌弃道,“不想死的话,安静。” “你!你个狗崽子凶我!”洛希骂人的话压的很低,恶狠狠道,“要不然我受伤,怎么会被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捉到!” 姜苏见时机成熟,也冲了上去,结果半路就跃下四个身形敏捷的黑衣人。 四人是故意的。 拦在中间。 “王爷,此等小贼,切勿让他伤了你的玉体!!”姜苏连忙上前握手抱拳,恭敬垂首又道,“此人夜袭王府,惊扰您的歇息,交由我们丽王军营,来严刑审问便是……!” “若本王不同意呢?” 他的脸色阴沉,玉眸寒光一瞥,不容置疑的威严朝着恰逢姜苏肩膀重重的压过去,“你听清楚了,本王对这人的打算,轮不你……亦或者整个丽州王军来指手画脚。” 姜苏武夫出身,即便在沙场上浴血奋战,却也被他这句话震慑的不敢反驳。 洛希自然也听的一清二楚,冷冽的话中夹杂着浓烈的杀意,清晰感受到背后人身上散发出来的王权霸气,让她不寒而栗。 这会儿有两三个小兵匆匆从小道上跑过来,急忙汇报道,“将军,书房那边出现了六个刺客,还有、还有一个瞎眼的道士……” 洛希一听,僵住了身子,以为自己听错了,梁归卿根本不在自己的计划之中! 见那个传消息的士兵脸色不安,欲言又止,显然话没有说完,特意压低了声音,“那个道士他、他试图把那个孩子带走……” “!!!” 洛希彻底脸色发黑,那个孩子讲的如此隐晦,但她却听出来就是元春的意思,顿时心中就像是七上八下的水桶在打架一样…… 元青替自己办事,离开前曾经说过无论如何请不要让梁归卿掺杂进王府的事。 千昕鹤看出了洛希的脸色不对劲,然而又从一队小兵传来消息,“将军,另外一个黑衣人被我们射中了一箭,流了很多血,如今他躲到西苑去,很快我们就能逮住他了。” “……!” 洛希一听到这里,本就紧绷着的伤口就像是破堤的大坝,急火攻心,喉咙里有一股腥甜的气息涌上来,竟呕出一口鲜血来。 眼见所有事情乱了套,巨痛之下恍惚了意识,她下意识的攥住了他的衣袖,“求你……不要伤害他们……”说罢,便昏过去了。 第129章 夜里风凉 洛希半夜才惊醒过来。 浑身冷汗。 朝四周看了眼,四周都是紧锁门窗,下意识的摸了摸腰中剑,空空如也。 她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浑浑噩噩,头晕眼花的症状越来越明显,吃力的爬下床,又一不小心往前扑下去,又要遭倒霉事情了。 幸亏有人张开手揽住了她。 那人静默着,忍住了跌落时替她垫底导致的肘痛,轻轻的托住了她的后脑勺。 洛希再一次睡了过去。 “快跑…呆鹅……” 她在梦中呓语,拽着那人身上青玉色的天下乐晕锦衣,痛苦的哑声道,“呆鹅……别回头、千万不要回头……很危险……” 顾书亭此时也站在一边。 偷偷瞄了一眼他主子,眉头紧锁,脸色发黑,自己也斟酌一下接下来的话,早说好过晚说,压低了声音道,“王爷,丽王府上另外一个刺客捉到了,是辞官的宋延皓……” 那人面容阴沉,玉眸疏远冷淡,此情此景像是暴风雨前的宁静让人觉得诡异。 “属下先出去了。” 顾书亭识趣的先走一步。 千昕鹤将洛希又再次抱上了床,坐在那里的那张太师椅上,这一宿他仿佛与夜色融为一体,寂静中听着她喊了一晚的宋延皓。 “呆鹅!” 洛希再次惊醒起来,已经是第二日的清晨,她躺在一张黑漆凉榻上,周围的环境太过于陌生,陌生到一眼就对上了熟悉的人。 千昕鹤就坐在那角落里。 他似乎很累,半倚靠在榉木半闲圈椅上,正轻瞌睡,远远看过去,那一身的红袍服衣袖飘逸,更是衬托出他的灵秀之气。 只是他一睁眼,眸色阴沉,就吓得洛希往后一退去,下意识的攥紧了手中被子。 有鸡鸣声。 卯正。 “醒了。” 他的话不像是质问,而是一声确定,两人之间的重逢,隔着一座万丈的寒山。 洛希的计划落空,也不知道花使任务是否完成,如今还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她叹了一口气,内心的挫败感重重袭来,没想到落得这样的一个下场,“没想到连高高在上的裕王爷,也会亲自来丽州?” 千昕鹤没有说话,指腹轻微摩挲过手中的玉扳指,那双玉眸,透着一股疏远寡淡的薄凉之意,正无声无息的一直望着她。 “你要杀了我吗,王爷。” 见他不说话,洛希被他看的心里寒,又开口道,“你要杀要剐,动手就是了。” “那你怕么?”他语气薄凉,很轻,一句反问的话,却带隐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洛希当然害怕。 他是王,自己是民。 在这凌晨的夜幕之下,他遮挡住光芒,站起身来,朝着洛希的方向走过去,巨大的黑影也随之乌压压的笼罩过去…… 洛希不知道为何会惧怕他,明明自己天不怕地不怕,可见了他,就像是老鼠见了猫,一定要躲开,自己内心才会感到安宁。 “你害怕了。” 他坐了下来,那股淡淡的冷冽香气再次出现,洛希忽然反应了过来,“这次任务会失败,我想是王爷在背后操作的原因……” 千昕鹤没有应话。 洛希笑了笑,侧面看过去,那人的立体的五官刀刻般清隽,整个人散发出一种威震天下的王者之气,难怪自己会害怕如此。 “冷如霜被劫走时,扯下了一段衣袖暗丢在地上,想必她也意识到来人不是自己的亲信感到害怕,反而留下来了信号。”洛希说出了自己的猜想,“那衣袖上有种淡淡的香气,是降真香,我曾经随王爷进宫拜见太后也闻过,便知这种东西是皇家的御用……” 千昕鹤脸色微变。 洛希知道自己猜对了,只是叹了一口气,“我原以为是天子派来的人,但问题是天子身边的控卫又有什么本能能够知道菖蒲的存在,甚至又能力跟踪追上她的步伐……如今闻到王爷身上的接近的香气,我这才反应过来,降真香也会被赐给皇亲国戚呀……” “你要说什么?” “那个人,是上官凌风吧。”洛希说出了自己的猜测,“御史大夫宗盛的养子,太后的侄子,这身份足以被赏赐难得的降真香。” 千昕鹤听到这里脸色依旧平静如水,就算是被洛希知晓了其中一分半解,神色也是淡然自若,甚至连一句掩饰也不屑置辩。 洛希有些不服气,“上官凌风,他同时就是王府里夙夜护卫的死士,对吗?” “是。” 他大方坦然的承认了。 这下子轮到洛希如鲠在噎,说不出话来,面对千昕鹤,她似乎根本无力反击。 他身上有一种发自骨子里的淡定和雍容,那种气度是与生俱来的,并不仅仅是皇权加持下的威严,更多的是他的自身力量。 “你为何与他在一起。” 他开口了。 听的洛希一愣一愣的。 平复了心情,故作镇定的说道,“我与何人在一起,与王爷你又有什么关系?” “是没有关系。” 他语气中有些自嘲。 洛希感受到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失落,比痛意还痛,又享受着这种快感,“王爷如今与我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又不杀我,还坐的那么近,难不成…您老人家舍不得我?” 一个“您”字。 足见生疏。 千昕鹤没有反驳。 眸中的黯然之色越发的沉,许久,起身说出一句话,“等你伤好了,再来审你。” “等等……!” 洛希也想要想追他一步,导致伤口猛的撕裂,千昕转鹤身就张开了手,再一次将她稳稳的揽入怀抱,两人一同跌落在床榻。 她的整张小脸都都扑在他胸口。 那股淡雅清香的气息,再一次,以迅雷不及掩耳,瞬间蔓延到五脏六腑中。 洛希觉得,什么痛意都没有了。 “王爷为什么不推开我呢,不是不喜欢靠近陌生人么。”她低喃着,贴着他的衣裳听着扑通扑通的心跳声,真是好熟悉的感觉。 千昕鹤也不知道为何。 他习惯了一个人洁身自好,唯独对洛希会敞开心扉,无论多少次,只要她朝自己奔赴而来,总会那样下意识的,接住了她。 第130章 我不仅仅是一根肋骨 “我们谈个交易吧,王爷。”洛希轻嗅着熟悉的冷香,说道,“宋延皓与此事无关,你放了他,我不会逃走,任凭你如何审问。” 她的字字句句都是宋延皓。 听的生厌。 千昕鹤觉得胸腔中有一丝燥热,压低了嗓音,“他对你而言,就如此重要?” “他于我而言,如泰山之重。”洛希丝毫不掩饰内心所想,说话间,那双极好看的桃花眸也垂了下来,黑羽似的睫毛覆盖了其中的哀伤,含笑道,“我也曾经觉得王爷对我而言,是很重要的存在,但王爷并没觉得我是可与你并肩同行的人,反是个累赘而已。” “本王从未这样想。” ”你会害怕陛下用我的命来要挟你。”她冰冷的话语中,没有互相指责,只有疏远无情,“你怕我受伤,所以宁愿放了我,这样好让你自己内心好受一点,不是吗……?” 他沉默了。 “我不是傻子,我不需要一个让男人觉得自己多伟大,要这样来牺牲自己。” 洛希坚定,抬头看向千昕鹤的那张润玉般的面容,她从未觉得他做得不对,只是他这样做了之后,自己倒是进退两难的人。 她当初是因为愧疚嫁给他为妻,偏偏在朝夕相处之间她彻底的爱上面前的男人。 鼓起勇气向他告白,坦言了一切,原以为夫妻同心,其利断金,可当信任危机发生,他理所应当的觉得要把自己推开…… “我生于江湖,骨子里没有胆怯可言,我原以为王爷能懂我,可你终究不懂。” “本王…” 他第一次噎住了话。 她笑着,直面曾经喜欢的人,“我不是王爷最易折断的肋骨,我应是你左膀右臂。” 或许从洛贺州将她抛弃在乡野间长大时,她早已经不是个要人保护的小女孩子。 “希儿。” 他沉声,薄唇微启,语声夹杂寒意,“你当真觉得本王只把你当做肋骨?” 洛希低下了头。 内心一笑。 似乎四周温度都骤然下降,明明自己是占上风的地位,就一句话被他质问住。 也许还是会对他有一些爱意吧。 只是她向来是个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性格,自由散漫惯了,便不会有世俗女子的那种想法,不需男子的庇护也得以生存。 一旦察觉对方并不是与自己并肩前行的人,她会坚定的,宁愿选择快刀斩乱麻。 “我们交易不成了是嘛?” 她无奈的叹了一口气,刚刚偷将锋利的玉簪藏在袖口,暗中摸索出来,慢慢顺势抵上他的脖颈,“王爷,你刚刚不该回头的……” “本王不后悔。” 他没有阻拦洛希的动作。 冰冷的玉簪如灵蛇攀爬藤蔓,露出了渗人的又细又尖的头,在抵到他白皙的脖颈之前,洛希又问他,“你怕死吗,王爷。” 千昕鹤直视着她的双眸。 像是一种对峙。 “你当真不放人?”她又追问了一句,语气幽冷诡异,“别拿自己的命开玩笑哦。” 他笃定洛希不会动手。 很坚定。 四目相对。 她笑了。 极好看的桃花眸,眼角眉梢的笑意久久不散,看深了,透着一种幽冷的寒意。 忽的,脖颈是一阵刺痛。 他僵住了,那双玉眸颤了颤,脖颈上的微痛缓缓袭来,尖刺划破肌肤的那一刹,或许是对洛希太过的信任,他仍不敢相信。 “别对一个杀手轻易动情了。”洛希乌眸含笑生花,浅笑着,看着那半寸指头长的划痕,轻轻的用指尖抹去血迹,嘴角上扬,“王爷有多久,没有被人这样威胁过了呢~” 忽的。 门口被撞开。 如洛希期望的一样。 顾书亭和侍卫们都冲了进来,洛希还故意将玉簪露出来,若无其事的抬头看了眼屋顶,看向千昕鹤道,“把那屋顶的人也撤下来吧,我不太喜欢有人踩在我头顶上做事。” 他久久不出声。 “姑娘,请你放开王爷!”顾书亭说话时看向了千昕鹤,他是下属,自然不可能看着主子被人伤害,又道,“你这是大不逆!” 洛希瞥了一眼千昕鹤,见他迟迟不做出反应,以为自己刚刚的下手太重,眉头微皱,看了眼玉簪尖细的位置,根本就没有碰到他一点肌肤,不过薄薄的一道细血痕。 “顾书亭,你主子都没发话呢,在这里还敢使唤起我来了?”她是占了上风的便宜。 顾书亭握着剑不好进退,一来他不想忤逆王爷,二来他也不想和洛希刀锋相对。 “出去。” 千昕鹤沉默许久后终于说话了,玉眸渐渐蒙上一层阴翳,正欲反驳的顾书亭看了一眼,就知道后背发寒,识趣的退了下去。 此时洛希喊住了顾书亭,“……把宋延皓和那瞎子记得带过来,我要他俩活着。” 顾书亭又看了一眼王爷,见他没有不同意的话,顾及安全,只好立马安排人。 洛希看着房门被关上,屋内再次恢复寂静,抵在他脖颈上的玉簪始终没有松开,只叹了一口气,“王爷,真是对不住你了。” 他看向洛希的目光很淡,脸上似乎带着寒冰一样的冷漠,始终坚持一言不发。 或许是周身的寒气让洛希有些难以适应,她冷的就像是冰雕一样,她还是松了手,转身坐在原来她坐着的那种太师椅上。 “为什么不下死手?” “杀你,对我没有好处呀。”洛希冷声一笑,尖刺继续抵在他的脖颈上,缓缓附过去在他耳边说道,“王爷,不要再来挑战我的底线,下一次,我可不会像现在留情了。” 他听到这里,脸色沉的厉害,“这里全数是看守的人,你没有能力逃的出去。” “那就要看王爷的命值多少钱了。” 洛希一笑,径直拿桌边一对铜制鹿兽烛台,猛朝窗户外的矮草丛用力摔过去。 蹲守着的两个士兵来不及躲,不偏不倚,正中脑门,不约而同的发出惨淡的叫声,面色匆匆,捂着一额头血就溜走了。 “看起来丽王的兵也不过如此。”她摇了摇头,刚刚一不小心牵扯到伤口,不禁有些发痛,又坐回椅子上,看向他,“王爷都不让玄门五卫除掉那些碍眼的人,还留他们偷听,是不好在主人家面前伤他的人是么?” 第131章 两个受伤的,一个瞎子 顾书亭很快带人来,送进屋子内,又特意看了一眼千昕鹤的脸色,还是没有示意什么,只好命人退了出去,主动带上了房门。 屋内的气氛有些诡异。 洛希主动站在角落里,千昕鹤坐在一张宽大的黑色酸枝木上,有些反客为主了。 “草民请裕王安康。” 宋延皓主动打了招呼,他身上的伤不重,止了血,进门的那一刻的确有些震惊到,显然丽州丢兵的事件并没有那么简单。 洛希看着被捆住手脚宋延皓和梁归卿两人,眉头皱成结,挥剑砍断了绳索,发出了一声灵魂拷问,“……你们两个是猪吗?” “注意语言。” 梁归卿先止了一句,洛希白了一眼,抬眼看去,这才发现他身后还躲着一个小娃娃,两只胖乎乎的小肉手还拽着他衣袖。 洛希看清楚了是小元春,几乎是气到了心口上,直接拽住了梁归卿的衣领口,压低了声音骂,“你绑丽王的女儿做什么?!” “不是我绑我的,是她赖着不走。”梁归卿负气一句,故意靠边上一步。 下一刻,小元春就紧张不已,拽着他的道袍,“爹爹……我要和爹爹在一起……” “……” 如果眼神可以杀人,洛希已经把梁归卿杀的片甲不留了,可惜这厮是个瞎子。 她努力平复心态,低下头对元春道,“小春儿,瞧见椅子上的那位么,那位是你皇叔哦,人很好的,你过去他身边坐好吗?” 小元春听她这样一说。 水灵灵的大眼睛偷瞄了一眼千昕鹤,远坐黑椅,一袭尊贵优雅的红袍加身,脸色阴沉,戾气惊人,吓得她一颤,把小脸蛋贴埋着梁归卿衣角,“爹爹,小春儿害怕……” 洛希欲言又止,回头看千昕鹤,不苟言笑,确实给人一种难以靠近的错觉。 往日里不是温文儒雅的贵公子呢?怎么现在都把自己的小侄女吓成这般模样,眼见小元春双眼泛红,显然就快要哭出来了。 “走么。” 这时宋延皓压低了声音。 洛希默默的点了点头,抬头面向千昕鹤时,那双幽黑至极的眸子,流转着捉摸不透的幽光,似乎正在筹划着惊天的秘密。 她心里很清楚,他不可能这么轻易放自己离开,外面定然紧锣密鼓的布置人手,而元春的存在,会让三人的离开难上加难。 “你先出去,替我开路。”洛希语轻声微,就像是老友之间不约而同的默契。 宋延皓照做了,也回了她一句,“小心了,别傻傻的把命丢在这里了。” 洛希听到这里,将手中的青剑握紧了些,看着千昕鹤还是坐在远处一动不动,她是的确有些心慌慌,觉得不可能如此顺利。 “捉紧我的手了。” 她虽这样说,实际上是自己捉住梁归卿的手腕,他是个瞎子,分不清东南西北,“你听清楚我的指令,千万不要有一丝犹豫!” 千昕鹤眸底有了一丝变化。 极为阴沉。 洛希也察觉到变化,但她若不带亲自带着梁归卿,让他跟着宋延皓逃走,玄门五卫定然杀疯了,毕竟大家武功都不相伯仲。 最终定然两败俱伤。 如今是在赌千昕鹤会对她还存在一丁点的心软,见他眸色幽深如海,很显然已经触及他的逆鳞,皱眉道,“王爷,请你不要乱动,刀剑无眼,没必要弄成伤人的下场……” 千昕鹤忽站起身来。 情况突变。 洛希转头急忙要和梁归卿计划破窗而出,被忽略的小元春立马哭出声来,拽着梁归卿的衣角不肯松开,“爹爹……爹爹……” 梁归卿虽然是个瞎子,但回头一把就揽住元春,将她单手抱起,在震惊了洛希的目光中一起跃上了屋檐,甚至都不带喘的。 “你疯了吗?!” 洛希骂了一句,也跟着飞身上檐。 她和宋延皓在屋顶上几乎是异口同声的骂道,“快把这个小孩子还给王府!” “听不得小孩哭。” 梁归卿淡定的回了一句。 洛希处于震惊中许久,转头看小元春脸色,不哭不闹,平静中还带着一丝好奇。 那两只胖乎乎小手熟练的搂着梁归卿的脖颈,脑袋趴在他的肩头,看样子已经不是跟着逃出去一次两次,而是……很经常? “你进府的目的……不会就是冲着元春来的吧……”洛希大胆的说出了自己想法。 梁归卿摇了摇头,“没有。” 洛希欲言又止,眼见追兵追上来,下意识的对了一眼檐下花窗边的千昕鹤。 长身伫立,面容似玉,眸光冷傲,说不出的俊逸矜贵,眸底深处还有一丝猜不透的意味,很奇怪的感觉,看了让人难受至极。 “快走。” 宋延皓忽然拉住了她的手,让洛希猛然回过神来,玄门五卫已经跃上了屋檐。 虽说是五卫,来的只有三个,一番招式过后,檐上瓦片断裂,两个受伤的,一个瞎眼的还抱着小孩,显然开始处于下风地位。 但洛希看出了端倪,就是三卫都点到为止,不敢下死手,难不成是元青的缘故? 毕竟是丽王的亲女儿,千昕鹤还不至于对自己的侄女下手吧,当这样想的时候,玄卫已经一剑朝着小元青方向刺过去了……! “小心!”她大喊一句,挥剑拨开玄卫对梁归卿的进攻,他带着小孩最容易被擒,“瞎子,你先走,往东边檐二十丈,跃下去。” 梁归卿听到指令后,身轻如燕,一跃而下,洪武洪云也不落后,掉头去追人了。 洛希的伤比宋延皓更重一些,打斗中又开始剧烈疼痛,她捂着胸口摸了摸,黏糊糊的异常难受,低头一看,鲜血满手都是。 这伤没有个小半年是好不成了。 她是个能忍痛的人,但护了顾书亭好几招之后就落在下风,握剑的手都在颤抖。 宋延皓立马护在了她的面前。 “呆鹅,你那里够他打。”洛希习惯性的开着玩笑,与他并肩而战,“文弱书生,用笔来做武器,小心连写字的本领都没有了。” “知道了。” 他也开着玩笑,与她坚定的在一起。 顾书亭即便是一对二,胜算极高,面对宋延皓挥刀就是杀意,两招已推开洛希,近身宋延皓,只要想,就可折断他的手腕。 动手前。 无意间瞧见檐下的那一处,玉扳指的柔光折射过来,像是一道不可置疑命令,顾书亭愣了神,就让洛希和宋延皓逃脱离开了。 第132章 真不追吗? “王爷,当真不追吗?”顾书亭有些不服气,一跃下到窗边请示他的命令。 见他不出声,本应该低下头的,此刻抬得头来,郁闷道,“明明可以解决宋延皓,王爷还要属下放他离开,属下实在不懂!” “你没有必要懂。” 他的话凉中带寒,“让洪武也回来,伤及无辜,不是玄卫的指责,是失责。” 顾书亭少年气盛,被气得脸红,不敢大声反驳,小声嘀咕,“还不是因为夫人,若不是夫人要保他们两个人,早就死透了。” “本王能听得见。” 千昕鹤训了一句。 顾书亭的脸红瞬间充斥到耳后根的位置,叫了两个王府的侍卫去传消息,这才低下头,毕恭毕敬的站在门口等王爷出来。 此时,院子外脚步声近。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射下来,穿着绯衣的侍女们低着头,从院门外如鱼贯入,每个人手上都端着黑酸枝木的托盘,上面是各种精致的早点,后头还有数十个婆子伺候着。 “奴才武安请裕王安康。”丽王府管家武安立在屋子外低头请安,又道,“这是丽州当地出名的茶点,特意请王爷您品尝的。” 侍女们听到这里,各自都低下头走进屋内,脚步很轻,生怕惊扰王爷,轮流摆下早膳,一桌子精致的皇家点心,又退出去了。 婆子们也燃了清淡的熏香,只在屋子角落里,出了院中侧身站着,不敢抬头观望。 凝烟负责执茶器,垂首近身伺候。 她在王府本可不用亲自前来伺候,但昨夜发生了一系列变故,又有人挟持裕王,她便自告奋勇前来奉茶,以防裕王突然降罪。 凝烟心里正打量着年轻的裕王,忽的无意间就看见了屋内地毯上掩盖的血迹。 她心一惊。 看见床边、窗边也有模糊血迹。 顿时几乎不敢呼吸。 千昕鹤向来不喜女子近身,黑羽般的眉头微皱,“退三丈,不必近身过来。” 凝烟正处于震惊之中,刚刚看到的血迹,不明白为何裕王在掩饰什么,猛的反应过来,连连后退了好几步,站稳了脚跟。 正因她的动作微大了些,千昕鹤闻到了极为难得的降真香,这是皇家御赐香料,气味冷淡,经久不散,绝非寻常人家可得。 他不禁多看了凝烟一眼,吓得凝烟紧垂下首,这是她这么多年以来第一次失态。 “丽王在何处?” 千昕鹤忽问向武安。 武安心一惊,连忙作揖道,“昨夜里王府遭贼,丽王、丽王身体有些不适……” 他听后沉默了一会,又看向着武安的背后站着姜苏,冷冷的问,“丽州军营非丽王管辖,你一个武将怎么出现在丽王府?” 姜苏立马就跪了下来,“昨夜丽王府遭贼,末将是、是特意敢来支援的。” “丽州城门酉时就关,贼人挟持本王戌时发生,你若是从军营赶来,是如何进的来城内?谁给你滔天的权利打开丽州城门?” 他的语气冰冷,眸光幽深难测,一番话下来尽是责备,吓得姜苏满头大汗。 见姜苏不言,千昕鹤冷的问道,“难不成你早就知道这王府有人要夜袭?” “末将、末将……是奉了丽王的命令前来的,有、有书信为证!”姜苏腿一哆嗦就差点跪下来,急忙抽出怀中信件递上去。 武安正要接过去,顾书亭这时一个跃身下来,抽走书信,直接交给了千昕鹤。 凝烟看着管家武安尴尬的抽回停半空中的双手,一改往日精明,脸色悻悻,欲言又止,似乎信中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再看千昕鹤,只是个侧影,他正襟危坐,那袭红衣官袍下摄政威严不言而喻。 忽想起今日丽王的反应,昨夜遭贼调查清楚后却未丢任何东西,但丽王却主动称抱病了,只说是身子不适,不去见裕王。 千昕鹤看完书信后,再次将目光放在凝烟身上,停了一刻,又收回了视线,声音很轻,只问,“丽王的身体,今晨可好些了。” “回王爷的话,丽王已吃过药,好了许多,如今卧床休息,不久便可痊愈。” 凝烟不得不低声回话,明明管家武安留在跟前,而自己不过是一个奉茶伺候的,裕王偏偏问她话,就像摸清她的身份一样。 千昕鹤又将书信置在桌上,看向姜苏时眸中带寒,语气瞬间重了许多,”即刻返回军营,若被本王发现无兵符令而进城,除了你,还有你的上级徐侯,一律斩立决处理。” “属下听令!” 姜苏被这句话吓得立马站直了身,握拳再拜,领着手底下的士兵们赶紧离开了。 武安站的不远,能够清楚感受到千昕鹤此刻的温怒,偷偷打了一个眼色给凝烟。 “王爷,请用茶。” 凝烟善察言观色,走上前,一手捧着茶器底部,一手按茶盖,正欲给他上茶。 千昕鹤忽然就用手背盖住了茶碗。 她惊了一下。 手腕上的那只粉色玉镯也滑落下来,碰到茶器瓷,发出一声细微的清脆碰撞声。 千昕鹤面色冰冷,目光沉沉的凝视着那只成色绝佳的粉玉镯,凝烟顿感不好,抚下衣袖遮掩,仓促跪下道,“奴婢失礼了……” 他薄唇紧抿。 没说话。 武安也胆战心惊,不知道千昕鹤为何如此,心想着或许是茶凉了的原因,可凝烟都还没有将茶倒出来,他又怎么得知呢? “王爷,是不是这茶———” “本王不喜饮贡茶,此事与她无关。” 千昕鹤忽打断了武安的话,又看向凝烟,沉吟半刻,语气平淡,“去见丽王时告诉他一声,管好兵符,别让军营乱了套。” 凝烟心一紧,不知是否回话。 他已别过脸,丝毫不在乎她的回答,看着满桌珍馐,又对武安说道,“撤下去,只留最前这一份便是,余下人不必就在此处。” “是。” 武安恭敬的点头,立马让众人将早膳撤下去,和凝烟对上一眼,两人心有余悸,不等千昕鹤发话,都赶紧低头退出了院外。 第133章 凝烟传话 “先生,我去把裕王的话转述给王爷吧。”凝烟主动肩起重任,对管家武安福了福礼,往正中堂的卧室去,要向丽王汇报。 到后院,两个侍女在门外候着,左边的耳房里还坐着两个闲赋的老太医。 凝烟对侍女道,“你们两个到院子外候着吧,屋子里有需要我来应承便是了。” “是。” 两个侍女领命退出。 屋子里点了药香,一缕青丝从博山炉里飘了出来,味道清淡,闻之心旷神怡。 凝烟走到内卧门口,躬身一礼,抬头就看到千岱堇倚靠在黑漆木制的罗汉榻上扶手上,手执《孙子兵法》,有些昏沉疲倦。 他长相清秀儒雅,脸色有些浅,微苍白,周身却有一种难以掩盖的书卷之气。 听见人来声,也未曾视线离开过书上半分,声音低低的说道,“不必礼,坐。” “王爷,裕王让姜将军回兵营了。” 凝烟如实回答,脸上正担忧着,未料千岱堇先说话,“他察觉了什么?” “怕且他知道奴婢是徐家出来的人了。” “他是公正严明的人,不会因这小小的事情为难你,你尽量避开他便是。” 千岱堇说话间已经把书放了下来,看向正在脱玉镯子的凝烟,不用问也知道她接下来要做什么,淡声道,“这玉镯对你来说如性命之重,他若问你便说是本王赏的就是。” “奴婢不想让王爷为难。” 凝烟坚持脱下镯子,又跪了下来,“奴婢昨夜没有护着元春,让她随那人走了。” 千岱堇听到这里突然咳嗽起来,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咳得脸色潮红,见凝烟担忧欲要上前又摆了手,缓了一会,吃力说道,“罢了,让人继续盯着那人便是,不必行动。” “还有一事……” “说来无妨。” “昨夜的刺客,除了逃走的,余下三人被裕王扣下来了。”凝烟将头垂的更低了。 千岱堇都没有说话。 凝烟抬头去看,发现他罗汉榻边上放着是一个紫铜千斤重的十字纹鲁班盒,锁头被解开,拉出来的盒匣,早已空空如也。 她虽不清楚里面曾经装过什么,但王爷将这个盒子视若珍宝,藏在书房里的紫檀木书柜,又用千斤铜锁住,定然异常珍贵。 “兵符不见了。” 千岱堇淡然道。 这话听的凝烟心在颤动,随着时间迁移,越发激烈,就快要从口中跳出来一样。 掌兵符者倘若丢失此物,要被处以千刀万剐,以此惩戒,连皇亲都不可例外。 相反,早已经知道兵符丢失的千岱堇脸色清平,瞥了一眼凝烟,见她唇色青白,这意识到她吓怔了,“想必是刺客偷走了。” “那、那……怎么办。”凝烟心中又急又噪,难怪王爷会推脱身体不适而见裕王。 千岱堇没有说话,脸上虽苍白,但平静如水的态度和凝烟的形成了鲜明对比。 “要不、叫元和大人回来。” 凝烟话一出,就后悔了。 千岱堇听到这里,眼色冷然,嘴唇紧抿,瞥了一眼凝烟,又缓缓收回了视线。 似乎在强忍着什么痛苦,他下意识的捂住了胸口,神色阴沉下来,黯然一笑,道,“她当年在外头生的孩子,还是你抱回来让本王养的,一晃神,如今十五岁年了……” “奴婢不是故意提及———” “罢了。”千岱堇放下了手中的《兵卷》,吃力的站起身来,挥袖轻弹灰,过去扶起跪在地上的凝烟,“本王丢了兵符,事关重大,自当负荆请罪,不必牵连至他。” “王爷,那……” “去备一份薄礼。” 千岱堇说话间已经张开了手臂,长身直立,白衣胜雪,紧紧的贴着他的身躯,更加显得他的削瘦与苍白,看样子病了很久。 屋内的侍女为他整理衣袍,更换觐见王公的公服,揽上金玉带,佩囊,熏香除去药味以后,众人又通通低下头退了出去。 凝烟准备好一份已故大家吴畅的富锦山水作为礼物,“吴畅是先帝最宠爱的宫廷画家,致仕归乡,这是他临终绝笔之作。” 说罢,两个红衣侍女接过凝烟手中卷轴,就分别的前后两端,缓缓平铺展开。 富锦山水天下一绝,天青水墨交叠晕染,重峦叠嶂的山峰在烟雨中若隐若现,画家的笔锋浑厚,勾勒出的野草强劲增长,天地之间,坚柔并济,相互争出一片天地。 “就这副吧。” 千岱堇点了点头,凝烟捧着画交到了他的手中,“王爷,不需要奴婢跟着吗?” “既然是请罪,何故还带侍从。”他深知裕王的为人处世,甚至连这一副画也不会接受,不过带过去,好有一个开口而已。 凝烟欲言又止,千岱堇也看出了她的心思,“无论如何,这件事不准告诉元和。” “奴婢知道了。” 她不得不应承了下来,实际上凝烟一直想要寻找元和在哪里,昨夜出事以后,报州府官员知道,特意还加强了王府的监管。 然而主簿迟迟不语,推脱说元和大人前天就已经出了城,来不及回城处理此事。 凝烟关心则乱,又让人书信给元青,一向回信非常及时的人,结果没有半点回复。 她成了热锅上的蚂蚁,东西南北已经分不清方向,丽王又说自己病倒推脱,这才不得不自己前去伺候裕王,避免她降罪下来。 千岱堇感觉到凝烟的焦虑,停下脚,“裕王并非此等咄咄逼人之辈,汝可安心。” 凝烟见他要走,心中一紧,急忙追了两步,“被裕王扣下刺客里有一名女子,虽着夜行服,奴认得她,她叫做桔梗。” 他停了下来。 脸色凝着不动,就听见凝烟愧疚道,“不久前她受过重伤,被夫人安排在王府杂院歇息,虽不知为何她竟然会挟持裕王,但、夫人离开前说过,让奴必要保下她的命。” 千岱堇心中微霁。 只消半刻,他的脸色渐渐褪去沉色,又追问了一句,“叫什么名字。” “桔梗。” “嗯。” 再次听清楚名字以后,他再次陷入了久久的沉默,在细细斟酌着,仿佛这个名字求情,已经对他来讲代表了另外一种含义。 凝烟看着他迟疑,心中后悔刚刚自己本就提出不该提的要求,让王爷为难。 想起来今晨面对裕王的时候,被他身上的威严震慑到不敢多说一句话,如今要在裕王手中拿人,细细想来,就是痴梦一场。 “罢了。” 千岱堇忽开了口。 凝烟抬头看向他。 他脸色忽然放缓和了很多,深思熟虑之后,轻吸了一口气,说道,“既然是夫人要你保下的人,本王自然会倾尽所有保下她。” 第134章 负荆请罪 丽王已经模糊了对千昕鹤的印象,只记得四年前上京述职,见过他一两次。 高坐在紫檀宝座之上的监国,身着玄色衮服,头顶九旒冠,面对下首的位置与群臣朝拜,镇定自若,挥手间尽显王者风范。 先帝病了许久,久到没有人揣测隔着一道珠帘之后的龙椅上,是否还坐着天子。 “丽王爷,请您进屋。” 顾书亭率先走了出来,面对脸色苍白的丽王爷,低声道,“让您久等了。” “无碍。” 丽王如今三十五的年龄,虽比千昕鹤长出十五岁,却只是和千昕鹤平辈的关系。 又因他是亲王,而自己是嗣王,进了外屋,先卸掉佩剑,拢了拢公服大袍,往前一步,双手交合作礼,垂首,“请王爷安。” “坐。” 千昕鹤声音很轻,指腹间摩挲着茶盏上的凹凸起似兔毫一样纤细的纹路。 见面前人即将跪下来的动作,千昕鹤冷扫了他一眼,面容惨淡,唇色泛白,像是刚刚从病榻上下来一样,挥了挥手止住他。 茶盏缓缓的置在桌面,“听闻你病了,没有站着回话的道理,坐下便是。” “……” 千岱堇只好坐下来。 如今再一次见到裕王,见他的气质如初,威严不可直视,不禁也在想,当年终究是什么原因让他放弃唾手可及的皇位? “丽王娶的夫人,应是徐国公之孙徐月琴,为何不带她来见本王?”他开了口。 丽王脸色微变,低声回道,“十五年前月琴与本王两家和离,只此小事,不敢叨扰先帝,只报了已故先母,记录在宗册之上。” “如今照顾你的是那位叫凝烟的?” “是。”丽王谨慎回答,心中还是惊讶千昕鹤为何连个侍女的名字也记得清楚。 千昕鹤闻到一股奇特香气,淡淡的又问了一句,“既病了,如今吃什么药。” 丽王一怔,连忙指了指药囊回话道,“府上大夫,开了两味四通丸补血气。” 他扫看了一眼,猜忌才少了一点。 “天子就寝时险遇刺,刺客被捕服毒自尽,审征院和大理寺彻查户籍,联同刺客身上特殊衣料,确信此人来自于丽州兵营。” 千昕鹤面色疏远,眸子聚成寒霜一样冷意,看向他,“……你是如何管兵的?” “岱堇无能。” “丽王。你不是傻子。”千昕鹤并没有选择勃然大怒,而是面色冰冷的看着他,冷冷道,“你应该知道本王当年为何给你兵。” 千岱堇脸色又苍白了许多。 当年上京述职,裕王时任监国,将齐王谋逆被镇压后投诚后的兵卒,以太后寿辰做借口,一律免死,最后收编的入丽州兵营。 “保下他们,监国这样做有何意义。”那时丽王私下在朝议书房问他,又道,“这真的是陛下的意思吗,留下来一群叛变的?” “不是天子的决定。” 千昕鹤正在手执紫毫,冷静、坦然、一气呵成的挥书在圣旨上写下大赦二字。 眼前事情无力挽回,丽王欲去请示病重的天子,这时千昕鹤拦下了他,语气低沉而坚定,“你听清楚了,这是本王的决定。” 话中的震慑感。 足以让千岱堇清楚的明白,一旦违背了监国的意思,不可能或者活着回到丽州。 “你晃神了。” 千昕鹤提了他一句。 丽王哑然,“天子派来查刺杀案的是张盛和御史上官凌风,王爷来此何故?” “你无权过问。” 坐高位者玉容疏远,语气如同寒霜一样,仿佛再多问一句,就是死罪一条。 那杯茶凉了。 丽王愣了愣神, 一番思考过后,身体上的眩晕疲惫再次袭来,他还是强撑着离开座位跪下来,“昨夜刺客夜袭,府上丢失兵符,我知而不报,愧对王爷,如今前来,要向王爷请罪。” 坐在上头的听到这里,面带寒色,正在用指腹摩挲玉扳指的动作缓缓停住了。 丽王的头深深的贴着地面,以大礼的姿势跪拜在地上一动不动,作为一个尊贵的嗣王,这样的动作他这辈子只做过两次。 一次是父王薨逝。 另一次祖母沛云皇太后薨逝。 “偌大的王府,没捉到刺客?”千昕鹤冷声问道,“连军营的人都是这般无用?” “兵符本放在书房最机密的鲁班锁盒子中,有专门人看守,未料几个刺客下了迷药后,用专业工具顺利开锁行窃,他们目的性强,窃了兵符桃之夭夭,没有再窃——” 千昕鹤眸色越发沉了下来,打断了他的话,“姜苏守在卧房,为何不是书房?” “因为……”丽王欲言又止,原本苍白无力的面色更加丝毫无血,“因为本王曾经收到威胁信……说会等本王安寝后行刺性命……” 和天子遇刺前一模一样! 千昕鹤心里很清楚,昨夜出现在书房的偷盗人,很显然是洛希安排花使做的。 她聪敏慧智,懂得趋利避害的法则,绝对不可能蠢到计划刺杀天子和丽王。 背后的人藏的很深,深到把矛头指向两院楼,让洛希来背这个锅,她或许还不知情,正在一步一步掉进别人的圈套中! 忽的。 他觉得心中一阵刺痛。 “洪云,你即刻出发,带着本王令牌去见丽州知事,再去丽王军营见徐侯爷。” 千昕鹤仿佛天生就有一种淡定自若的气质,只听他面不改色继续吩咐玄卫,“先告诉知事兵符失窃一案,关注城内一切变化,昭告悬赏一切,再将榜文带至军营,宣布一切调兵行为无效,有从中作乱者,立斩。” 洪云看着千昕鹤隐藏起来的强忍之色,方才他定然触了心疾,有些不安。 “快去!” 千昕鹤加重语气,眸光如寒霜一般逼人,吓得洪云退两步,转身立马去办事。 丽王可以从语气中听出了千昕鹤对事情有多么的看重,此刻定然怒火中烧。 一想到这里,他匆匆垂下首,拱手作揖低声道,“岱堇无能,请裕王责罚。” “罢了。”千昕鹤拧紧了眉头,若有所思其他事,片刻又挥了挥手,“兵符失窃事出有因,非你一人所责,回去好生养病吧。” 丽王见千昕鹤思绪复杂,深知此刻求人会惹出别的事非,只好扭头退了出去。 “等一下。” 千昕鹤忽留住了丽王,他心中一惊,就听见上座的声音,“本王近来也感到气血不宁,你既配了同济丸,留一付下来便是。” 丽王眸底顿时闪过一丝难以言明的颤动,匆匆掩饰了过去,答道,“……自然。” 第135章 良药苦口 顾书亭在檐顶看千岱堇离开,俯身从窗一跃而进,跪地道,“王爷,捉到人了。” 萧昕鹤嗯了一声。 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王爷,属下发现有一事蹊跷。”顾书亭低下头来,递上了一则文书,又道,“丽王府失窃当夜,小厮跑到州府处寻人帮忙,未料州府主簿借口人手不足,筹集了许久才带兵求援,此时州府上的刺客已经逃之夭夭。” 千昕鹤听到这里,目光正好落在文书之上,借调州府守卫的备注录上,署名的正是州府主簿谷强,而州府的知事一栏空缺。 “你说的蹊跷,是知事?” “是。”顾书亭又呈上了一份公函,“三月初一,知事千元和休沐,离城未归。” “时间很巧。” “王爷,他是丽王的儿子,正巧在州府出事前一天离开,主簿却曾借口知事不在府而不敢贸然用兵,分明就是借口!”顾书亭年轻气盛,未免有些着急,“那谷强不过是个主簿,王府有难居然多加刁难,要是千元和在,怎么会有儿子不去救父亲的事情?” 千昕鹤听后,语音微凉,“你怎知千元和就一定是丽王的亲儿子?” “怎么不是,他明明———” 话到一半,顾书亭想起那个盲人道长牵着的小女孩,她是王府里忽被劫持的,那个时候整个王府的守卫,几乎都赶了过去。 小女孩穿着雍容华贵,独独那一件杏黄色的江南云织锦,足以说明身份可菲。 而知事丽州千元和,仿佛是一个不重要的存在,丽王甚至都没有提及过此人。 顾书亭回想了一下当时,那时凝烟姑娘正好追着跌倒了,眼里的惊恐,仿佛那孩子被人抱走就割走了她身上的一块肉似的。 “难道那小孩子是……” “她姓元,名春。”千昕鹤淡然冷静的合上了书信,思索片刻,“你既然捉住了人,不妨以此为切入口,再审问一番便是。” “属下知道。”顾书亭点了点头。 千昕鹤的目光不经意看向了窗外的高檐,胸腔内一股苦郁渐渐涌上来,又被他压制了下去,语气冷淡的说道,“丽州兵营归徐侯所统领带兵,他乃世袭公爵降位,对朝廷的不满与日俱增,想必也应该有动静了。” “他一直给京中写密信,恳请朝中大臣以他苦心守卫边疆为由,期望可以得到陛下怜悯,让他恢复国公地位。”顾书亭回答道。 “是么。” 千昕鹤语调微变,目光所及之处有雀鸟停留在上,互相争食扑啄,“朝中大臣向来精明,愿意帮他这个忙的,是哪一位?” 顾书亭摇了摇头,“没有人给他回信,只是…他近来写信的人,只写给了张盛。” “猜的不错的话……”千昕鹤说到一半,不慌不忙回过头,看向顾书亭,继续淡缓的说道,“张盛如今应该住在他的军营处。” 顾书亭一惊。 千昕鹤脸上的平静温和就像是他早已经知晓一切,仿佛这也是他计划内的一环。 正当顾书亭满脸疑惑,试图弄清张盛与徐侯两人之间关系,适逢安翁端着一碗熬好的中药进来,笑呵呵的说道,“孝廉三十六年的事,书亭这年纪,还没有出生呢……” 话说着,安翁小心翼翼将药在桌上,恭敬的说道,“王爷,药好了。” 氤氲白烟,苦涩的药味刺激着鼻腔,连空气都变得苦起来,让人直倒胃口。 千昕鹤偶然心口疼,让安翁和玄卫们都吓了一惊,慌忙找了最好的大夫来,开出的药方都是最为有效的,自然也是最苦的。 见他不为所动,安翁又小心翼翼的将药捧到了面前,“王爷,药要趁热喝。” “王爷,忠言逆耳,良药苦口。”顾书亭也劝了一句,竟显得他忽然文化极了。 连屋顶两个守卫的近侍都笑了。 “……” 千昕鹤不得不接过药饮下,苦涩的药味翻腾在屋内,可想而知这药多难喝。 安翁欣慰的看着自家主子喝完,这才转过身来,说出了一些陈旧的过往,“大内总管张盛也曾是个书生,与怀章大人一起赴京赶考,此二人,乡试并列第一,文采过人。” “如此厉害?!”顾书亭吓了一惊。 “孝廉三十六年,两人殿试,怀章大人获一甲第二名,张盛二甲第四名,可都是出了名躬耕传家之辈,天下读书人有了希望。” 安翁对两人的夸赞之情溢于言表,不过说回到张盛,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只可惜张盛舅舅在齐王兵营任保义郎,兵变失败后族人一并处死,孝廉年二甲第四名进士的身份保住了张盛的命,有臣子上表,先帝将其改为受宫刑,此后其大内一直任内监。” “那个上表的大臣就是徐侯?”顾书亭聪明了一回,见王爷的表情沉着,又看向安翁的怜惜之情,便确定了心中的想法无误。 “王爷,张盛到访徐侯兵营,是不是意味着陛下或者有意将徐侯晋爵?”安翁有些忧心忡忡,试探性的说道,“徐侯厚葬夫人一事,劳民伤财,招惹的先帝不满,如今天子掌权,是否……天子有意在拉拢徐侯……” 这意味着天子在忌惮千昕鹤的权利,尽管朝野上下已经进行了一轮大清洗。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天子要收归兵权是大势。”千昕鹤话中隐晦,并没有正面回答安翁的话。 安翁又请示他,“是否让上官大人前来相讨,此刻他也在徐侯的兵营之中。” “他受陛下所遣,来见本于礼不和。” 他拒绝了提议。 接着,转头看向顾书亭,那双玉眸有着明显的晦暗与沉重,“她没有出城?” 顾书亭立马听懂了话中意思,“没有,我们的人一直在监视,两院楼主暂躲城一处民居内没走,似乎是她之前租下来的院子。” “和宋延皓一起么。” “是……” 听到这里。 公服之下。 骨节分明的手指忽按紧玉扳指,指尖苍白,将羊脂玉本身淡淡的光泽也比下去。 许久。 屋内都安静下来了,顾书亭和安翁恭敬的站在一旁,谁也不敢贸然的开口说话。 “本王向来不喜他人左右事情。”低凉的嗓音缓缓响起起,脖颈上的微伤口似乎隐隐作痛,他终于下定了决心,“派个小厮去敲门,告诉两院楼主,两日内将兵符交还州府,这是本王最后通牒,让她知难而退。” 第136章 姑娘让我带三句话 消息一出,第二天一早菖蒲就溜进了丽王府的后院,明确表示自己要见裕王。 顾书亭先走出来,看见地上几个侍卫倒地呻吟,看样子是刚刚经历了一场恶战。 “菖蒲!” 他气的如同钟馗上身,怒目圆瞪,立刻拔出剑与她对峙,“你私进王爷住所行凶,是死罪,你这条命是不要了吗?!” “我又没杀人。” 菖蒲一笑,笑弯了眼睛似月牙儿,“他们不听,非要冲上来和我打一场架。” 顾书亭气的就要原地跳了起来,按着刀走近了她,问道,“那你来这里作甚!” “我代表两院楼来的,要见得人是裕王爷,不是你。”她心平气和的回了他。 此时寅时三刻,天都还没有亮透,东边那处仿佛裹挟着一条巨大的雾色飘带。 远远看过去。 山不似山,林不似林。 菖蒲将随身携带的一张草席铺开,走到中间,盘腿静坐下来,又抬头对顾书亭说道,“等王爷醒了,劳你进去通报一声。” “通报什么?!” “我来还兵符。”她那一双又大又亮的眼睛就有着清澈见底的稚气,如巴掌似娇小的脸蛋儿褪去杀戮的戾气,可爱极了。 顾书亭早就清楚菖蒲的性格,这厮的笑脸之不,从不轻易交心,往里揭开头一层皮,里头都是别人被她剥下来的百张人皮。 只是她那张脸俏皮可爱,怎么样都不可能联想到是江湖上有名的杀人刺客。 “洛希遣你来的?” “除了姑娘,我难道自己没有脚吗?”菖蒲半睁开一只眼睛,窥了他一眼,气的耳根子都发红了,“你可真是低估我本领了。” “你!” 顾书亭气的说不出话来,时辰太早,王爷昨日又是喝了药才睡下的,一时半会儿肯定起不来身,干脆他也坐在那台阶下。 两人对峙的像个小孩子一样,屋顶的几个暗侍已经开始拉弓,箭头隐带寒光。 “我没带武器来,你们不能欺负人。” 菖蒲将目光看向了屋顶,水汪汪的大眼睛直勾勾的看着暗侍们,嘴角上扬,一点畏惧的心都没有,“我家姑娘说,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可若人要害我,这仇要当场报。” 几个暗侍吓了一惊,这小姑娘定力如此好,仿佛早已经将生死置之身外了。 顾书亭知道菖蒲武功实力,自己尚不足以与她抗衡,何况是几个弓手,把事情闹大了得不偿失,便挥了挥手发出撤退的信号。 菖蒲看着几个弓箭手麻利的就隐藏隐藏到雾色之中,夸了一句,“顾书亭,怀章大人致仕归乡,你如今都成五卫之首了。” “……” 顾书亭面对菖蒲的“夸赞”,放松了警惕,将手中剑平放侧身,“你也不差,如今两院楼也在你的管辖之下,有模有样了。” 双方你一句我一句的“商业互捧”,听的檐上檐下的侍卫们都无言以对。 “你们为何进府偷兵符?” 他点题到了重点。 菖蒲慢悠悠的从怀里逃出一个馒头,正想要咬上一口,不得不停了下来,“我那天和姑娘吃过晚饭,路过,随手捡到兵符的。” “洛菖蒲,你耍我?!”他气的一把捡起地上的的剑,出鞘直抵她的脖子上。 菖蒲风轻云淡的瞥了一眼斜下方的长脸,笑着回过头,“玩你又如何?” “你!” “你们将京都的闫楼给收了,那是姑娘送给我的嫁妆,我怎么能不生气?”菖蒲说的是实话,没想到姑娘和王爷一朝夫妻,没想到撕破脸皮还“伤及无辜”,“我日后要嫁人的,没有嫁妆旁人,以后受欺负了怎么办?” “你要嫁人?”顾书亭一愣。 菖蒲两根指头就夹住了剑,远远的移开了,“我当然要嫁人,要做富太太的。” 顾书亭听到这里心里莫名有些在意,“要做富太太,普通人家你不考虑吗?” “没钱没势我嫁那人做什么。” 菖蒲白了他一眼,见他听的有些发愣的站着,笑道,“你不会喜欢我吧?” “鬼才喜欢你!”顾书亭收剑回鞘,扭头坐会到台阶上,耳后根已经红的异常明显。 她一点儿也没发现。 两个馒头吃完后,摸了摸肚皮,又听见两声鸡啼,慢吞吞的站了起来,顾书亭急着止住道,“不过卯正,王爷还在安寝中。” “哦。” 菖蒲听到后,又无奈坐下来,姑娘说的没错,带一张席子上门总该是又好处的。 “馒头,你要吃吗?”她带来了三四个馒头,足够吃到日上三竿,又问了一句,“顾书亭,你要是不吃的话,我就送给别人了。” “拿来。” 他没声好气的说道。 菖蒲也不生气,丢了两个馒头给他,看着他一边吃一边盯着自己,叹了一句,“我又不是坏人,我可是个来送礼物的人……” “送什么礼。” 忽的一句凉凉的话从菖蒲响起,吓得她一激灵,立马爬起来,又险些站不稳。 裕王披着一件黑色的长衣袍子,手持灯盏,冷冷的看着她,他似乎一夜之间清瘦了许多,与生俱来的威严和疏远却不减反增。 菖蒲下意识的看了天色。 卯正居然起来了。 “倘若王爷已经醒了就最好,我就不用等着您了。”菖蒲利落的从衣袖暗格拿出一块暗红色的虎符,掂了掂分量,“我受楼主命令前来,特意归还兵符,望王爷大人有大量。” 说罢,她毫不犹豫的一扔,一道完美的抛物线,虎符就轮到了千昕鹤的手里。 千昕鹤垂下眼帘看了一眼兵符,抬眸时变幻是暗流涌动的深渊,“私闯王宅已是大罪,本王行居岂容他人轻易轻踏?” “姑娘让我带三句话给王爷。” 菖蒲虽说镇定自若,手下意识的往腰上的暗器摸过去,要是真的打起来,这里还有两名玄卫在,她的胜算也不是一定能赢。 “什么话。” 他止住了玄卫的动作。 “第一,姑娘说王爷是温和的人,不会要菖蒲的命,她用她的命来保证这件事。” 菖蒲说话间已经开始寻找合适的逃生点,继续道,“第二,姑娘说盗窃兵符虽是大罪,但她从没以此谋取奸佞之事,窃取兵符事出有因,不得不为,但她不敢陷王爷不忠不义,此事天地可鉴,她以性命起誓。” 千昕鹤听到这里时,菖蒲已经跃上了屋檐,转身就逃,“最后一件事,姑娘说希望王爷大人不记小人过,此后锦书休寄,画楼云雨无凭,两院楼绝对不会与裕王府为敌。” 第137章 荠菜煮鸡蛋 洛希的三句话带到以后,暂居小院子外监视的她的人消失了,安静了许多。 她知道自己这次是真的所有的小恩小惠都用光耗尽,干脆摆烂过日子,伤口发炎好几天,她就在屋子里美滋滋躺了好几日。 宋延皓终于看不过眼,见她康复不少就强行搀扶上了大街,要她多练步走动。 “不行不行,我真的走不动了!”她不想出门,赖了一会,暗中脚尖捉紧着地面不走,又被他推着继续走,气的破口大骂,“宋延皓你个没良心的!我伤口都裂开了!” “你快躺到发霉了。” 宋延皓白了她一句。 “呸,你没良心!”洛希不甘示弱道。 “骂人有力气,走路就没力气了?”宋延皓表示不理解,摊了摊手,“多走走,天黑了你要是被贼人看上呢,我可不负责救你。” 洛希瞥了一眼左右。 “怎么了?”他问。 她回过头,嫌弃道,“我看有没有什么趁手的工具,好把你那臭舌头切下来。” 宋延皓不气反笑,挽着她手臂,主动支撑压过来的重量,“那走吧,我陪你找。” “在院子里练步不行吗?非要捉我上大街?”洛希极为嫌弃的看着他,又看向傍晚落日的大街,车水马龙的景象,被他挽着手一步一个脚印走着,继续吐槽道,“我看你是想让人把我撞死了,你才开心是吧,宋延皓?” “你在院子里就看不到夜晚烟火了。” 他如实说道。 洛希不解,“什么烟火?” “ 今日上巳节。”宋延皓话音刚落,他的后背顿时盛开出数十簇烟花绽放的色彩。 赤红、淡黄、炫紫、绿幽,数不清的光彩陆离之色浓缩呈现在洛希那双乌眸里。 眸中的光随着烟花陨落而变回了漆黑一片,她愣了愣一笑,声音很轻,就像风吹过一样的低凉,“原来……是上巳节啊……” 她还记得被父亲抛弃在乡下的那年,上巳节格外的冷清,不会有人牵着她的手去踏青看杏花,也不会有人给她煮荠菜煮鸡蛋。 姨奶奶问她,“是不是想母亲了。” 洛希摇了摇头,说没有。 可那是骗人的话,她心里很清楚,眼泪一直往肚子里要回去,早早地回房睡觉,却不甘心的爬起来,趴在窗台看遥远的烟花。 那位少年出现了,那双乌黑亮丽的大眼睛总是光芒熠熠,吓了她一大跳。 “别怕。”他立住一根手指头在唇上,又变戏法一样用干净的手帕裹着两个圆滚滚的鸡蛋递给她,“荠菜煮鸡蛋,好吃的。” 她一动不动,在床边看着窗台下的少年,宋公家的唯一公子,茶园的人总说公子顽皮,别去理会他,否则会有一生的麻烦。 可她真的很想尝尝荠菜煮鸡蛋。 不是因为饿,而是因为她太过于思念母亲,思念她在炉子边,微笑的煮鸡蛋场景。 洛希伸出手拿了一只鸡蛋,少年也拿了另外一只鸡蛋,不用一句话,两人互相看了一眼,碰在一起,鸡蛋壳碎了,香气扑鼻。 “快看,是烟花。”少年坐在窗台下,与他一起看着远处村庄绽放的烟花。 五光十色的烟火映在洛希的脸上,炫彩夺目,她看着少年的背影,再看看手中的鸡蛋,再也忍不住大口大口的吃起来。 少年想,她应该哭了。 洛希探出半个头来,往外一跳,吓得他面色青白,就听见她说,“你以为我哭了。” “你这个样子不像是大家闺秀。” “是觉得我是大家闺秀才来找我?” 少年摇了摇头,“我看你可怜我。” 洛希听到这里,一个鸡蛋干脆咽下肚子,拽着少年的衣领使劲的摇晃起来。 “女侠饶命、饶命!”他被摇的晕头庄向,连吃进去的鸡蛋都快吐出来了。 洛希放开了他,反而亲近的靠近的坐了过去,“我已经不是扬州的大小姐了,我是宋公茶园的采茶工,我的任务是采茶制茶。” “你不会怀念过去吗?” “过去不能当饭吃。”小小年纪的洛希来到乡下的六月后,心智早已经变得成熟了很多,“他不会接我回去,我也不会回去了。” “那好,以后每年上巳节,我都陪你过,陪你吃荠菜煮鸡蛋。”少年发誓道。 这句誓言与很多年后誓言一样,随风飘扬,不知道落入了多少青梅竹马的承诺里。 宋延皓不知不觉中扶着洛希来到一处商贩桌凳前坐下,为她买来了荠菜煮鸡蛋。 香喷喷的气味扑面而来,碟子里一个挤着一个的圆鸡蛋染上属于荠菜的淡青色。 “买这个多也不怕噎着?”洛希瞥了一眼七八个这个一碟子都快装满要溢出来了。 宋延皓不理会她,独自拿起一个,敲了敲桌角,熟练的拨开鸡蛋壳,蛋膜之下露出如玉一样光滑的蛋白,白的雪山之巅一样。 洛希看着如同凉糕一样绵软润滑的鸡蛋,本来不饿,却眼巴巴的盯着鸡蛋。 “饿了?” 他打趣的问。 洛希白了他一眼,“谁说的,我午饭还没有下肚子,现在一点儿都不饿!” 宋延皓听后,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然后抬头看了眼上头,夜色如浓稠的墨砚一样,深沉的化不开,星光一盏一盏的高挂。 “你吃的是什么?”他凑了过去,那双眼睛如春日里尚未融化的暖雪,闪亮晃眼,也猝不及防冷人,“难不成吃了一座粮仓?” 洛希双手一把抬住边沿要掀桌,吓得他急忙伸手过来按住,“别、别发火……” “松开!” “你掀了桌要赔钱的。” “我不是这种无赖的人。” “你是。” “你找死是不是?宋延皓。” “呵呵。”宋延皓又是低眉顺眼,点头哈腰,“一句玩笑话,不至于要杀人。” 洛希因心血上头,一脚就踹了过去,愤愤不平道,“还不送松开你的猪蹄!” 宋延皓的一双大眼睛,又黑又亮,不时的眨巴了几下,“真不掀桌子?” “我可是大家闺秀!” 她说出这句话是自己也不信,见他还不松手,一个眼神揣着刀子飞过去,吓得他立马心领神会,猛的松开手,“我错了!” “呆鹅!” 洛希又骂了他一句,气早已消了,年少时总是爱互相开玩笑,如今吵了一回,仿佛又回到了过去,只可惜掉落在地上的鸡蛋。 他再也不和她吵嘴了,默默的再次拿起一个鸡蛋,低头小心翼翼的的剥起来。 “给。” 他将鸡蛋递了过去,怕她不接,故意扭过头傲娇道,“快吃吧,凉了不好。” 骨节分明的手指,皮肤也很白,洛希看着他的动作,就像是年幼时跟在他身边,此后每一年的上巳节,他都会给自己剥鸡蛋。 第138章 你逞什么强 忽的,身边一个卖杏花的小姑娘正欲离开,被隔壁桌的两个混混模样的人拉住了手,“呀,卖花姑娘可真香,留一下呀……” 卖花的吓哭了,直扭头。 两个混混一左一右的拽着姑娘纤细的手臂一直不肯松开,眼底都快要冒出花开了。 洛希眉头一皱,想要接过鸡蛋就要回头扔过去,没想到宋延皓已经快她一步扔下鸡蛋,直接捡起地上的一个砖头拍了过去。 “啊!” 其中一个混混的手臂被完美砸中,压在桌面,痛的他正欲起身,又被宋延皓一脚踢中心尖,身体不受控制,仰天重重倒地。 宋延皓回过头,看向卖杏花姑娘的一筐鲜花,问道,“全部买下要多少钱?” 姑娘吓傻了,磕磕巴巴,“每支一个铜子……共计二十、二十五个铜子……” 眼见另一个混混挥拳过来,宋延皓从怀里抽出一贯钱,爽快的丢给姑娘,“这花我全都买下了,回家去团聚吧,千万别回头。” 卖花的姑娘愣愣接住了足足一百个铜子的高价银两,花筐也跟着在手中颤抖。 洛希也看呆了眼。 宋延皓单枪匹马,伸出脚绊倒要追上去的那个混混,再次用力挥拳下去。 “快回去吧,你家人该担忧了。”洛希看戏一样接过去卖花姑娘的花筐,给她指了条路,“从那边走,灯火通明,大胆的走。” 卖花姑娘呆呆点了点头,胆子早已吓破了,一溜青烟似的,跑进了光明里。 洛希又回过头,看着宋延皓暴打两个混混,她以为自己性格已经够野了的,可看着堂堂一个国朝状元当街打人,拳拳到肉,才觉得什么是英雄救美,简直是甘拜下风。 见同伴已经被揍得鼻青眼肿,鼻孔的血都淌了一地,另一个混混反应过来抽出一把小刀又冲上去,洛希立刻一个鸡蛋砸过去。 “啪”的一声,正中左眼,还没反应过来被七八个鸡蛋又被砸中过来,刺痛无比! 混混一摸,是血。 地上的一颗尖锐的石子也沾了血,混混一惊,遇上高手,赶紧吓得落荒而逃。 被宋延皓揍的另外一个混混抱头,喊了好几声,“大侠饶命、我再也不敢了。” “算你识趣。”宋延皓这才停下了手,逮住了为首的那个混混衣领,“你若是再当街调戏女子让我瞧见了,可不是那么轻的手,下次就是连同你的脑汁脑浆也一并打出来。” 两个混混被揍得眼冒金星,听的都觉得要犯恶心的程度,点了点头,被宋延皓一放开,吓的四脚并用,迅速的逃离了现场。 围观百姓们见混混人模狗样离开,一阵欢呼,都纷纷鼓掌夸赞少年见义勇为。 “算是长见识了。” 洛希与围观的百姓一起鼓手叫好,见他重新落座,还不忘偷偷夸了一句,“宋大人这写字的手,看起来也力拔山兮气盖世。” 宋延皓看了看自己拳头上的血,已经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混混们的了。 她也看了出来,或许是宋延皓积攒了许久的情感爆发,他知道自己肯定身上有伤也肯定出手,甘愿先来做了将军的阵前兵。 店家端来一盆干净的水,客气得道。“公子见义勇为,用水洗洗吧,干净的。” “有劳了。”洛希点头接了过去。 宋延皓简单的洗了洗,血迹洗去,就可以看到拳头骨节上的擦伤,丝丝的血浸如清水之中,蔓延盛开如一朵深红的曼陀罗花。 洛希看着感同身受,抽出了自己的手帕给他包扎起来,“宋延皓,你逞什么强。” “我不去,上去的就是你了。”宋延皓嘴硬的驳了一句,看着她心疼的眼神,反笑道,“你上去定然把他们揍的哭爹喊娘了。” “呆鹅!” 她还是骂了一句。 尽管自己的重伤比他拳头擦伤重上百倍千倍,可一旦看着自己亲近的人受伤,会觉得心口如麻绳勒住一样,这种痛比自己受伤来的更加痛苦,会宁愿承受伤害的是自己。 “疼不疼。”她又问了一句。 宋延皓的心又被触动了,特意挥了挥手朝她明朗的笑道,“小伤,疼不死我。” 洛希再也不想和他驳嘴吵架了,她这辈子最害怕的就是一两句话无心之言,伤害到亲近的人,等后悔莫及时候,那个世界上最疼爱自己的人,回过头早已经不在世上了。 她低着头拿起桌面的一个鸡蛋,快速的剥好了鸡蛋,递给他,“吃吧,呆鹅。” 宋延皓看着她剥好的鸡蛋,内心充盈着一种幸福感,让他失了方向,过去直接一把抱起了她,“拿好鸡蛋,我带你看烟火。” 洛希都没来得及反应,就被她腾空抱起来,赶紧捞了两个鸡蛋紧紧握在手里。 身上的茶香再次清晰扑面而来,就像是茶园里的那个少年,会抱着她,她怀里揣着两个鸡蛋,望着河边去,去看盛大的烟火。 他跑起来,像风一样欢快,乌黑如墨绸的秀发在月色之下有淡淡而迷人的光泽。 百姓们挤满了大街小巷,脚终相接,举着杏花赶着去河边看烟火,推搡人群中,你一句我一句的抱怨观看烟火的人太多了。 唯独宋延皓公主抱着洛希从人群中风风火火而过,两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笑容。 上了年纪的大叔责怪说,“这世道,不讲礼数,男女相拥,成何体统!” ”那一对公子和小姐定然是一对订了婚的青梅竹马,如此的热情开朗,有说有笑,像极了年轻的你我。”身边的大婶一笑而过。 大叔再也不说什么话,默默的伸出手牵着大婶,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尽力挨着她。 宋延皓抱着洛希,在河堤边找到了一个位置,位置太小,两边挤满了人,如同边上相互拥抱的人一样,他便抱着她坐下去了。 洛希没有拒绝。 她此刻,怀念着过往的一切。 “快看!是烟花!” 有人大喊,她不自觉的靠近了宋延皓的臂弯,望着一颗硕大的烟花在黑夜中炸开。 第139章 烟火之下 流光溢彩的火星以圆形扩散迅速窜向四周,接着、又像是忽的被人擒住,再一次分解炸开,烟火幻化成一朵又一朵粉色的、金色的、赤色的杏花状,在夜色中欣然绽放。 美到了极致。 黑夜吞噬了刚刚的五光十色烟火,恢复了宁静,百姓之中爆发出响亮的鼓掌声。 洛希抬起头来,看向了宋延皓。 看进深眸之中。 书生意气的少年,眼里会有光,看向星空烟花的刹那,会忍不住偷偷看向她。 忽的、又是一枚烟火升起。 心在颤动。 宋延皓凑了过来,抬起了她的下巴,轻轻的,温柔的贴近了她的鼻翼,在欢呼人群呐喊声中,吻落在了她嫣红的朱唇之上。 这一瞬间仿佛是永恒的,连一切的欢呼都变得安静了下来,只有彼此的呼吸声。 身体瞬间被束缚在一个有力的怀抱,是靠的那么近,她的小脸都变得滚烫起来。 熟悉的茶香萦绕两人之间,在鼻翼,眉毛,眼睛,额头,是熟悉的回忆。 一切都是她曾经渴望的。 周围的声音又吵又闹,洛希什么也听不见,她彻底沦陷,被淹没在情意的吻中。 又一颗。 轰轰的烟花爆裂声空中响起。 烟火之下,迸发出的彩光,将河堤对岸的百姓每个人,每张脸都照亮如白昼。 她的目光随之不经意看过去。 一瞬间,洛希看到了站在河堤对岸的千昕鹤,他那么的突出,君子玉容,负手而立,身着一袭玄色镧袍,就那样沉默着。 那双漆黑乌眸,直勾勾的望着她。 如同冰山倒塌前的那一刻,铺天盖地的哀伤黯然朝她涌来,将她覆灭为止。 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也没有推开宋延皓,她清楚知道,她已经回不了过去。 洛希的心跳的越来越快,不知道是愧疚还是兴奋,意识模糊了她的真实想法,她此时此刻,像个犯了错的小孩,低下了头。 “怎么了。” 宋延皓低下头问。 “我看见千昕鹤了,在对岸。”洛希没有看过去对岸,默默的,将头低的更低了。 烟火再一次以璀璨夺目的姿态爆发了一轮又一轮,洛希已经没有了心情,仿佛千昕鹤的出现,是左右她情感的唯一的开关。 “我也看见了。” 他说。 半晌,又补充了一句,“他走了。” 洛希听到这里这风轻云淡的一句话,内心的思绪万千,抬头静静地看向宋延皓。 半晌,她说道,“倘若我告诉你,我曾经深深的爱过他,你信吗?” 他微惊了一下。 连皱眉的动作都没有。 洛希便知道了一切,宋延皓从未觉得自己会爱上千昕鹤,在他的意识里,自己上京去嫁给千昕鹤,只不过是一场愧疚作祟。 “我没有爱过他。” 她止住了宋延皓要说的话,“那年你说对了,不过愧疚作祟,我才对他这般深情。” “我们回扬州吗?” “当然。” 洛希笑了,看着他,“可你不好奇吗,真的一点都不好奇我为何夜袭丽王府?” “你受人指使做事,这是两院楼规矩,我不会过问,只是……你的任务完成了吗?” “完成了吧。” 她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烟花已经放到了尾声,只剩下稀稀疏疏的散炮。 见她有起身的动作,宋延皓主动直接侧身过去。“上来吧,我背你回去。” “呆鹅以后给我做专职的轿夫吧。”洛希说着玩笑,爬上了他的背,“最多我以后给你算工钱,背一次十文,准你月休一天。” “你可真够黑心的。” “好嘛好嘛?”她撒娇起来,双手圈着他的脖颈,“你以前不是那样背着我吗?” 宋延皓无可奈何,背着她走进归家人群之中,问她,“你什么时候回扬州?” 话题兜兜转转,又回到原点,洛希也不和他再打马虎眼,试探的轻触他的耳背,靠近了他,正欲开口,菖蒲就已经出现了。 “我找姑娘有事。” 菖蒲像是意外一样出现,又像是意料之中拦住了宋延皓的去路,低声道,“请宋大人先回去吧,我晚点自然陪姑娘回去。” “你从前见了我,只会叫哥哥,没想到长大了以后,就只剩下一句大人了。” 宋延皓吐槽了一句。 他不傻,知道菖蒲从很早就跟踪着过来的,大抵是完成任务回来要汇报,却默默的隐藏在人群中,没有打断两人的相聚。 卖糖葫芦从侧边路过,宋延皓招手过来,买下了两串又圆又大的糖葫芦。 他先递给洛希,又转头递给菖蒲,“吃吧,小妮子的口水就要落到地上去了。” “我不饿。”菖蒲故意扭过头去。 话未落,洛希和宋延皓不约而同哈哈大笑起来,相互一视,笑的更欢乐了。 即便菖蒲武功再高强,甚至被称为是江湖上是顶级杀手,在两人眼里,一如既然是他们的小妹妹,是那个可爱乖巧的小妮子。 那年在宋公茶园,菖蒲会暂时忘记了天宗院的戒律,会忘了杀人的快感,她会追着宋延皓要骑人马,追着洛希要买糖果吃。 “尝尝吧,甜丝丝的。”洛希打了个圆场,将宋延手中的糖葫芦递给她,菖蒲这才接了过去,不忘白了一眼宋延皓的存在。 宋延皓无奈叹了一口气,“你小妮子也不知道哪里来的气,我做错什么了?” “你自己心知肚明。” 菖蒲不给他好脸色。 洛希其实也不明所以,见势头不好,赶紧拉住菖蒲,又转头对宋延皓道,“回去吧呆鹅,我得和我们家的小妮子叙叙旧呢。” “好。” 宋延皓应了她一句。 洛希走到一半,又停住了脚步,想了想,这话即是对宋延皓讲的,也是对身旁的菖蒲讲的,“三日后,我们回扬州去吧。” 他听到这里,默默嗯了一声。 看着洛希和菖蒲一起有说有笑的,往边一间吃饭铺子走进去,宋延皓不是两院楼的人,没有权利知道两人之间交谈的秘密。 正如很久以前他选择做一位幕后人开始,他只会给两院楼任务,支付酬劳,她们给出相应的行动,情报,也仅此关系而已。 天空渐渐暗了下来。 烟花也消停了。 他仰着头看向如墨一样浓稠的夜空,黑压压的盖下来,连一点星光也没有。 嘴角是苦恼的笑意。 回想起洛希刚刚的那句话,他也忘记应该做出怎样的反应,就像是一支支锋利的箭,箭箭都射中自己的心,痛到失神。 第140章 徐月琴与元青 洛希愉快的和菖蒲进入茶楼,一路上面带微笑,还高兴的哼了一首江南小调。 “你真的吃回头草了。” 菖蒲总结一句。 “……难道不行么?”她嘴角含笑,如春风化雨,让人捉摸不透其中的意味。 “姑娘,你知道裕王听到我带过去三句话之后,说了什么话吗?”菖蒲点了一壶酒,主动给洛希倒了满满一小杯。 洛希看着清澈的酒水险些溢出杯面,像是她的愧疚一样,“他定然没说什么。” “姑娘怎么知道的。” “王爷似乎总会对我有心软。”洛希颇有自知之明,端起杯盏,仰头一饮而尽,喉咙里有一阵酣畅淋漓的快感,叹息道,“这一次是真的恩断义绝,从此分道扬镳了。” 菖蒲欲言又止,她是个明眼人,早就看出了洛希内心压抑着的难过黯然。 而她最终却选择了宋延皓,是私心作祟,还是别有所图,菖蒲不得而知。 “花使去查了,徐侯继室夫人月氏育有一女,出生就夭折。”菖蒲岔开了话题,“我们找到了稳婆,她说孩子出生时有气的。” “所以?”洛希微微眯起眼。 “稳婆说孩子气很弱,像只死猫一样,徐侯厌恶这个孩子,就让人匆匆埋了。” “徐侯爷这心也挺狠的。”洛希打趣的说道,“若不是亲生的女儿说的过去,倘若亲生的,总该要再救救的这孩子吧。” “月氏嫁入府,七个月早产生的孩子,稳婆说不像早产,那孩子虽然像只病猫一样,但骨骼健全,一看就是足月的。” 洛希听到这里,眉头紧蹙,已经猜到了什么,“徐侯一家惦着她的家产,倘若月氏有孕的前提下,还是义无反顾娶进门吧?” “是。” 菖蒲毫无感情变化的声线揭示了一对苦命鸳鸯凄凉的下场,“月员外期望攀附侯府而强行拆散了一对鸳鸯,那男的后来摔崖起了,月氏不得不屈服,怀着孕嫁给徐侯。” “徐侯恼羞成怒要埋了那个婴儿,整个侯府,会有谁有这个胆量忤逆他的决定?” “徐月琴。” 洛希听到这里,愣了一下。 接着,她大笑起来,笑弯了腰,笑中带有赞叹之意,又朗笑说道,“都忘记了这一号人物的存在,此女子连我都甘拜下风。” “姑娘派元青去华县,是要找她?” 菖蒲问道。 “嗯,正好我有件事情要找她。”洛希笑停了,狡黠的目光眨巴眨巴,“那年她让元青和梁归卿到扬州来,求我做一件事。” “什么事?”菖蒲那一年的夏天按照洛希的计划随着马帮去收账,并不知晓过二人来过扬州的事情,只后来就听到了一个江湖传闻,“那年回来以后,就听到道上说丽州徐侯的女儿被火烧死了,她是武将的孙女,武功数一数二,镇守一方,江湖朝廷都纷纷惋惜,也有说她没死,还做着丽王妃……” “消息是我传出去的。” 洛希忽然垂眸一笑,知道菖蒲要问什么,端着酒又饮尽,才主动都交代了事情。 那日她坐在茶楼窗边的位置上算账,尚且不能说是很突出的位置,元青径直明了看着十五岁的她,语音婉转,很轻,十分确认,“你好,楼主,我需你替我传个消息,华洲徐国公之孙女徐月琴,死于一场意外的大火,尸骨无存,世上再无此人了。” 洛希被人认出来后一惊,不免有些担忧害怕,强忍镇定道,“那你是徐月琴吗?” 元青摇了摇头,“我不是。” “那我为何要放出这样的消息,一旦国公追责,我小小的两院会遭临大祸。”洛希年纪虽小,但事情轻重分得清,擅长拿捏住人心,“两位远道而来,既轻而易举知道我是楼主,还托我如此之事,让我很难不怀疑,雇你们来的人,是徐月琴……?” “你是个聪明人。”元青明眸善睐,仔细打量起洛希,看着她小小身板镇定自若的模样,“小女娃子胆子也很大,我很喜欢。” “我不想接你这一单。”洛希起了拒客的心,没想到元青和梁归卿一点都不纠缠,转身就走,这反而引起了她强烈的好奇心。 元青倒是自在,知她会暗中查,没有一点隐藏秘密,自己收了徐月琴的钱替嫁进王府的事情都说了清楚,几年后她与丽王和离,改嫁梁归卿,如今两人一同游历江湖。 “徐月琴这么大方?”洛希听完整个故事后,发出的巨大疑问,“她把丈夫给了你,嫁妆给了你,如今连名字都可以给了你?” “一个名字而已。” 元青是这样回她的,也正如徐月琴在书信里写过的话,“一个名字而已,仅仅是换去家族荣耀的商品,对我人生毫无意义。” 洛希一惊,“所以,她甚至帮你出谋划策,让你来找我帮你宣传谣言……” 元青点了点头。 也许是对徐月琴这位奇女子的佩服,同样的,元青背景也同样也像一个神秘的魔盒同样吸引洛希,她是商人,喜欢从中获利。 “或许是希望也拿到元青的把柄,我答应了下来,把这个消息传到江湖了……” 洛希简单总结了一句,徐月琴的能力与本领非常人可比,死于火灾的消息,像是无稽之谈,很多人并不买账,“最后消息传丽府,又跟快,从丽王府暗暗传出来…” 菖蒲和洛希都心知肚明,丽王也不是个简单角色,高宗世孙,权势不小,他却主动让徐月琴死亡的消息以有漏风声的形式传了出来,看似无意,实则直接认同了传言。 “都不是小角色呀。”洛希也不得不承认,这三人,都不是她能轻易招惹的人。 “我从华县回来,想要与元青会合,在驿站留过密信,可她没有来找我。”菖蒲说道,让洛希有些懵,笑意停在了嘴角。 菖蒲又道,“我不放心,蹲守在秘密驿点两天,不见其人,也不见信鸽传信来。” 洛希听到这里脸色一沉,望向桌面的空杯,还挂着透明的酒在往下淌,落了下去时若不注意,是不会发现漩涡中心的荡漾。 第141章 酒楼遇袭 “她是个聪明人。” 洛希低语道,用指尖轻轻拭去那一滴回流的酒,指腹间捻了捻便散去了酒迹。 菖蒲有些担忧,“姑娘真不担心…” “我向来对花使有信心,也不免担忧她们任务出岔子丢性命,唯独是你…”洛希打缓缓说着,她抬起头,淡淡的目光挪到菖蒲那张乖巧可爱的脸上,嘴角上扬起一抹幽幽的笑,“还有一个就是元青,若非是尸首摆在面前,我从不相信,你们俩会出事。” 她的自信挂在脸上,并不是盲目的,而是发自内心,对自己手下人的知根知底。 菖蒲或多或少也是是知道的元青,她曾经也是江湖侠客,有非凡的本领,“可我心里有一事好奇,元青退出江湖,与梁归卿隐居不问世事,可她为什么要进两院楼…?” “你猜猜?” “钱吗?” “她离开王府时家财万贯。” “那她为什么要加入两院楼?”菖蒲疑惑的瞪着黑漆漆的大眼珠子,“傻了么?” 洛希噗呲一笑。 给这个小妮子倒了一杯酒,语重心长道,“你家姑娘我,到底是个商人啊。” 一句话,菖蒲顿时醍醐灌顶,“姑娘以此作为帮她传递徐月琴死于火灾的消息作为交换,所以元青才会同意进入两院楼!” “小妮子可以呀。”洛希赞了一句。 菖蒲觉得像个小傻瓜,不像洛希那样通透,明明跟着兰花姨在庄子学做生意,却一事无成,叹气道,“我没有商人的头脑。” 洛希见她垂头丧气的模样,立马伸出手托着她那略微婴儿肥的小脸蛋,揉了揉,颇为开心道,“我们家小妮子那么可爱,武功高强,当初不应该以一己之私要你去庄子学生意,应该让你早日接手两院楼才对的。” “我才不稀罕接手两院楼呢。”菖蒲气鼓鼓的别过脸,活泼可爱的小脸蛋红彤彤。 “好伤心。” 洛希长叹了一句自己偌大的两院楼后继无人,这次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菖蒲一筷子拦住了她,“还喝!姑娘身上还有伤呢!” “真小气。”洛希嘴里嫌弃,却听话的坐好身姿,刚刚揉脸时动作扯动后背筋骨,丝丝痛意,又骂了一句,“该死的冷如霜!” 这话一出,菖蒲再次愁恼挂在了眉头上,回想起冷如霜无故被劫走,“肯定是我留下火折子,才露了馅让人劫走她……” “不是你的错,何故揽在身上。”洛希深明大义,事情前因后果她也知道,脸色平缓道,“既然有人诚心跟着你找到冷如霜,说明对方能力也不差,是有备而来的。” 菖蒲还是有些忧心,冷如霜就像是彻底人间蒸发了一样,道上没有任何消息。 唯一线索是在地上的一截衣袖,带着淡淡的降真香,此乃只有皇家所有,天子赐国亲,意味着搜索的范围无疑是大海捞针了。 “会是…徐候的人吗?”菖蒲说出了自己的疑惑,“他是天子要有意讨好的人。” 洛希听到这里,脸色微沉,天子派来张盛与徐候见面,本身就不是一件简单事,降真香只有皇家所有,天子赐礼,也很正常。 可转念一想。 丽王身边的凝烟也很奇怪,那一日偶然嗅到她身上有降真香,也吓了一大跳。 “姑娘在想什么” 菖蒲看向沉思的洛希,见她一动不动的捏紧手中被盏,“是想起谁了么?” “没什么。” 洛希忽然一笑,青葱玉指捏起酒盏凑近闻了闻,再看酒色虽清,底层略有浑浊不透,微微皱眉,略有不满,“在京都时去过一次杏花楼,那里的酒才是真的好…” “那次姑娘还喝醉了。” 菖蒲低声吐槽着,“喝的酩酊大醉,摇摇晃晃,裕王抱你回去,你还咬他一口。” “是么。”洛希闻言,缓缓放下酒盏,“原来我发起酒疯,比他有过之而不及。” “裕王刚刚在对岸。” “我知道。” “要派人监视裕王?” “我们哪里有这个本领。”洛希不急不躁的看向酒楼四周,熙熙攘攘的酒客中总有一两个固定地方来回走动的人,十分突兀。 她眯着眼。 菖蒲也说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也看出了端倪,“姑娘,有人在监视着我们?” 洛希又小酌了一杯酒,虽然是嫌弃万分,盖不住她爱喝酒的性格,“我们盗了兵符,难逃追责,如今还能大摇大摆的在丽州喝酒聊天,看起来是要被人圈养起来了…” 菖蒲心一紧,当即拔下头钗的暗器,又被洛希轻易按住了手,“莫急行事。” “姑娘?” “你要打架是一回事,可要顾着我一个重伤的人呀。”她说的风轻云淡,一点都不着急,劝她别乱来,“我在租来的院子里都被监视那么久了都不急,也不差这一会。” 菖蒲乖乖听着她的话,坐的沉稳,在桌子底下偷偷将几根银针递过去给她。 “菖蒲,再替我去做一件事吧。”洛希见对面即将迎面走来两个陌生人,冷静的让菖蒲附耳过去,小声的低语嘱咐了几句。 听到末尾,菖蒲忽然脸色一变,就见洛希已经率先飞出一枚银针,迅速推翻桌,大喊道,“按我说的去做,快跑,不许回头!” “可……” “跑!” 洛希似乎下定了决心,挡在了菖蒲面前为她争取时间,面对握着环形刀,十分冷漠无情的侍卫,冲上去一把夺过了他的刀。 百姓见此情景,乱作一团,纷纷跑向门口,菖蒲也借此机会跟在人群中逃离。 有两侍卫试图绕路去追菖蒲,洛希急忙追上去,甩出手中的银针击晕了两人。 她后背的伤口才微微痊愈,这一拉扯顿时痛彻心扉,见侍卫围了上来,强撑着握住刀柄,横在腰前,“尔等休想从这里过去!” “请姑娘不要做无谓挣扎!”为首的侍卫景明表明身份,不希望与她兵戎相见。 洛希冷笑一声,“不挣扎?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不可能被养肥了就宰吧?” 此时景明也再不好手下留情,吩咐手下一拥而上,洛希正与奋力持刀反击,未料后脖颈突遭一袭,顿时眼前一黑,往后倒去。 她吃力的尝试看清楚是谁下的黑手,果不其然看到顾书亭避开的视线,昏厥前咬牙切齿的骂了一句,“顾书亭你个王…” 第142章 拶刑折磨 鸡鸣至少三四次,由远及近,十分刺耳,洛希坐在一张椅子上,此刻脑子里一团浆糊,后脖颈的刺痛隐隐传来…… “这该死的顾书亭!”她忿忿的骂了一句,本能的伸手摸一下后脖颈伤处。 结果一抬手,才发现自己双手都被麻绳捆住,双脚则用麻绳和整张椅子绑在一起。 绑的十分严实。 难怪自己感觉周身麻木刺痛,原来一宿都被绑在一张椅子上,气的她直接破口大骂,“顾书亭你王八犊子居然———” 居然绑了老娘一宿夜! 这是洛希本来要骂的话,可她骂到一半就看到了自己椅子正对的方向,是一张巨大黑漆木的书案,坐着一个人,站了一个人。 坐着的安翁。 站着的顾书亭。 两个都是熟人。 她愣了一下。 接着冷冷的嘲讽道,“安翁,没想到你又来做“官”了,要摆案来审我了?” “姑娘,我年轻时在县里做过提点刑狱公事,后来入王府做事才没有当官,如今王爷要我来审你,按照规章来办事而已。” 安翁微笑着解释过去之事,挥了挥手,让两边的侍卫缓缓升起掩窗的竹帘。 和煦的阳光从窗棂顿时倾泻进来,一道道金灿灿的线美而梦幻,视线光明起来,这才让洛希有机会好好的观察一圈环境。 这是一间布置冷清淡雅的书房,熏香在角落幽幽,时不时吐露雅香芬芳,两边四个六角如意纹窗棂,中间一张黑漆木方脚马蹄足长书案,一张官帽椅,大方素雅简洁。 隔绝垂下来一道绢色苎麻纱帘,微微随风摇摆,让人对里面的多了一分遐想。 “洛姑娘。” 安翁一声沉音让洛希回归现实,严苛道,“你到底受为何人差遣偷窃兵符?” 洛希听到这里轻轻一笑,试图连椅子也拎起往前,结果拉住不动,一回头,原来后椅脚也用麻绳绑在窗台固定,笑的更加不屑,“两位怕我逃走,要这样困住我?” “洛姑娘,如实回答老朽的问题!”安翁有些发怒了,惊堂木握在手中没拍下来。 洛希叹了一口气,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摆烂的心态坐了回去,“千昕鹤都没从我嘴里问出答案,你觉得自己能行?” “巧言令色!” 安翁一拍惊堂木,示意侍卫,“将刑具拿上来,她不肯说,便按律用刑伺候!” 洛希从前不觉得安翁唬人,经他这样一说,倒觉得他的确有点刑狱公事的模样。 转眼就看到一套拶具送到面前,侍卫毫不留情的将自己十个手指头塞进去对应的位置,只要往外一拉,必然十指痛归心。 自己在丽州光明正大休养这么多天,不过千昕鹤要养肥再宰,如今也要上刑了。 “洛姑娘,拶刑之痛非常人能忍受,想清楚了的话,请你务必说出背后之人。” 安翁堂上的声音传来。 那几年在县里为官极少用到拶具,强壮如牛的壮汉被行刑的那一刻,痛到满地打滚求饶,其状之惨烈,不亚于受千万鞭。 拶刑乃酷刑,钻心裂肺,就算武功高强的人,也抵不过这般惨无人道的刑具折磨。 洛希听后若有所失,低头看了一眼拶具上自己一根根清秀的手指,再看向安翁,这一个“请”字,大抵也有些于心不忍的吧。 “他不来审我,倒是让你们两个做将前卒,真有意思……”她笑岔开了话题,目光越过安翁,望进了苎麻纱帘后头的内卧。 隐隐约约的还有张椅子。 或许他就坐在里头吧。 “洛姑娘,这是你最后一次机会,再不说真话你就要触霉头了!”安翁再次重重的拍下惊堂木,厉声道,“是谁的命令?!” 洛希知道事已成定局,一改刚刚自大妄为的模样,一把靠在椅背,幽幽的眸光看着有些气急败坏的老头,“没有人指使。” 这句话太轻。 比街市买菜还更风轻云淡。 安翁枯瘦的手紧紧的握住惊堂木,万万没想到洛希的胆子如此大。 他和顾书亭互看了一眼。 没有听到帘子内的任何动静,安翁定了心神,镇定的抬起头,用着刑狱公事的冷静口吻命令道,“用刑,直到她开口为止!” 拶具被强壮的两个侍卫往外一拉,十根指头缓缓的被压缩到窄小的空间。 “……” 洛希吃力的咬住牙,痛意开始蔓延,密密麻麻的冷汗不断从额角冒了出来。 “快说!”顾书亭忍不住说了一句。 “说什么?”她喘息未定,蔑视看一眼束手旁观的顾书亭,“都说了,没人指使。” 安翁没想到洛希如此倔强顽强,余光窥向纱帘后方的身影,压力顿时倾斜过来,厉声道,“没吃饭吗,再继续力气下去!” 侍卫听令,使劲用力。 她痛到脸色苍白,眼底升起一层雾蒙蒙的水汽,这种拶指痛是持续性的,越演越烈,如烧心,如割肉,比背后刀口还疼! 洛希的倔强写在脸上,看向安翁和顾书亭,嘲讽道,“两个、两个王八犊子!最好你们是有这个本领弄死我,不然——” 没有一点点防备。 她的话还没有骂完,拶具被往两边直接拉到尽头,将她手指压到青紫变形为止! “唔……!” 洛希撕心裂肺的呻吟贯穿整间书房,痛意直冲她的天灵盖,意识顿失,朝前倒下去,几乎一瞬间,有人冲出来抱住了她。 熟悉的檀药香味。 短暂的麻木了洛希的痛意,她吃力的喘息着,青丝浸汗,渐渐染湿了他干净而简洁的鹤纹斓袍,吃力的抬起头,看着他。 看着他疏远的面容,看着他无动于衷的沉默,却又抱紧了自己,那般小心翼翼。 痴笑了一声。 洛希笑他,也在笑自己。 “王爷,你不应该心软的…”她吃力的说道,汗水浸入眼中咸涩难耐,后背上的伤口早已裂开,连同手上一阵又一阵剧痛,更加残忍的嘲笑他,“再下狠一点的手…再坚持一下…说不定…说不定…就能问出来了…” 第143章 开恩的判官 “都出去。” 一声喝令之后。 安静淡雅的书房只剩下两个人。 苎麻纱帘随风飘荡,一张空荡荡的那张椅子留在里面,主角已经变成了配角。 有风吹来。 微微凉意淡淡香,也不能掩盖洛希十根手指头带来钻心刺骨的强烈痛意。 她想说话。 大口大口的喘息掩盖了一切。 他看着她额角冒着冷汗,蜷缩成一团,肩膀无意识颤抖着,这一刻本为她拭汗的手又停住半空,默默帮她解开手脚的绳索。 洛希趁机猛地一把推开他,试图站起来逃出门外,脚下一软,朝前倒下去。 几乎本能的,他再次伸出双手,轻轻环住她的腰,自己垫在地上护住了她,微妙而危险的气息在寂静中悄然的越发浓郁。 相爱相杀的人再次纠缠在一起。 洛希强忍着骨节上刺痛,苍凉惨白的指尖在颤抖,她是多么想掐住他的脖颈…… 却迟迟不敢下手…… 和他一样的心软。 自己也心软了。 狰狰一笑。 洛希抬起头,一双桃花眸,依旧如寒泉般清冷,惨笑着,“王爷你应该再狠心一点,除去我这个碍事刺头,能省心点…” “你当真宁死不说?” “王爷,你都已经知道我是不怕死的刺头,又何必再以活命让我说出——” “丽王。” 他说。 脸上没有什么变化,而是一种犹如深潭般的宁静,他总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沉稳。 洛希的脸色霎白,强撑着却又避开了他的目光,“我、我都听不懂你的话……” 千昕鹤低下头,看着她,“这几日本王身感不适,正好丽王配了两服药,给了其中一份给本王,名唤通济丸,应是不错的。” “王爷你、你与我说这样做什么……” “你曾经也是大夫。” “什、什么时候。” “扬州城的那一晚,本王危在旦夕,有一人冒着危险进过知州府,在榻前为本王针灸续命。”千昕鹤忽然说起了过往,望着她,眸光温柔,“那人……是你么?” 她一惊,欲言又止。 千昕鹤从洛希的纠结的表情上,猜到了结果,淡淡一笑,“只是万万没想到,当初要杀本王的是你,要救本王的…也是你。” “我真的没有要杀你!”洛希心一急,攥紧他衣袖,“我当时下不过乌虚———” 话到了中间,洛希意识到了自己的愚蠢至极,无意中竟然被千昕鹤套出了话。 “一种同样让人会生病的药。” 他言简意赅。 洛希肉眼可见的慌张。 千昕鹤的冷静就越发明显。 “你为何要帮丽王。” “我帮他作甚。” “他只掌管兵符,并无调兵权。” 千昕鹤缓缓说道,面露静色,“在军营中占据主导地位的,是上将军徐铖,他嫁了嫡孙女徐静云入丽州王府,算是个交易。” 洛希心中一僵。 这一庄“交易”的故事,在丽州算得上人尽皆知,当年槐王起兵,途经丽州华县无故多了的两万士兵,遭到整个朝堂的质疑。 徐国公多次上表,坚称那不是华县兵营的兵,但先帝猜忌,收回兵符给丽王代管。 同时为了确保徐家不会有异心,先帝念其族边疆镇守有功,下旨让徐家嫡女徐月琴嫁入丽王府为正王妃,以此绑定两者利益。 然而。 丽州最近风云诡谲,上京戍卫的士兵频频失踪,徐侯再次被推到风口浪尖。 洛希不再贸然接话,黯然的松开了他的衣袖,这一动作足以让千昕鹤知道自己猜测无误,“徐候暗中调动亲兵,觊觎兵符之嫌,丽王深感不妙,唯用雇你行事,让众人知晓兵符丢失,任何遣兵调将都不可信。” 她听到这里脸色没有诧异。 再次的。 闭紧了嘴巴。 千昕鹤仿佛早已猜到了,只是心中却有一丝黯然,“你始终对本王毫无信任。” “…” 她不接话,只低着头。 就那样,两人之间像是最熟悉的陌生人,她伤横累累靠在他的怀里,已经分不清他“开恩”的判官,还是“刨根问底”的敌人。 指腹再一次轻轻摩挲着羊脂玉扳指,过了一会,忽顿住了,洛希也因为他这个细微的动作,心中也在无时无刻发生着变化。 见他又松开了她。 “洛姑娘,你还有事情在瞒着。”千昕鹤的语气很轻,玉眸清冷,身上有一种审判者一样的笃定自信,“不如一并说出来罢。” 洛希低着头。 垂下眼眸。 她感受到了对面人再施加强压,他就像是洞察了一切,并不是那种盲目的自大,而是一种骨子里养尊处优带来的优越感,就像是天生的帝皇一样,底气和实力不容小觑。 “我没有什么可以说的了,王爷想知道的一切我都说了。”她坚决的拒绝对话。 千昕鹤眸色一沉。 有些温怒,冷凝视着她,看着她近在咫尺,骨节分明的手指捏着洛希的下巴。 她坚定不移的目光,强忍着黄豆大的冷汗粒掉落,以倔强不屈对抗着自己的审问。 很显然。 丽王并不是最后的幕后人。 半晌。 他的视线望了过来,望着她那张洁白无瑕的脸,望着那一处殷红的唇,目光似乎有些焦灼,忽的就有了一丝莫名其妙的怒火。 洛希一怔。 脑海里闪过一种不切实际的想法。 他在吃醋? “就那么信任他么。” 千昕鹤的声音沉了很多,平静的语气中隐含的淡淡威仪,洛希感到莫名心慌,“王爷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不知道您说——” 他的手一甩开。 洛希的话戛然而止,大概是“您”字主动说出口时,彼此之间就人生分了不少。 “你我心知肚明,不必再演。” 他已经给了足够的台阶,“窃取兵符一事,看在你是受丽王之托,固国之安,并无恶意,倘若下次再犯,交大理寺严审。” 话说罢,千昕鹤扭头看向门外,“安翁,将她看起来,不许离开此地半步。” 洛希听懵住了。 直到被两个侍卫搀扶起来时,猛反应过来用力挣扎,新旧伤疼的咬牙切齿,看着千昕鹤离开的背影,不忘使劲追了两步,愤愤不平的大喊着,“既然我无罪释放,那你放了我!千昕鹤你没有理由囚我于此地…!” 第144章 上官凌风的嘴 顾书亭从屋檐上一跃而下,听着后头洛希愤愤大喊,吓得赶紧快步跟上千昕鹤,低声道,“王爷,真的要把王妃囚起来吗?” 他蓦然停了下来。 目光如冰。 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顾书亭立刻单膝跪地,“属下出言冒犯,请王爷责罚!” 千昕鹤没有说话,冷淡的目光挪向了不远处还在骂人的洛希,几个侍卫都压制不住她,明明身负重任,骂人倒还是中气十足。 “她还有东西瞒着本王,远比窃取兵符更为重要。”他回过神,目光缓缓的看向天际层层叠叠的云朵,雪白雪白的干净,“她早已经不是裕王妃,她是两院楼楼主,她对本王的信任,早已经抛弃的一干二净了。” 顾书亭抬起头看向自家的主子,清俊的模样,却在今天变得格外的阴沉而冷郁。 是因为王妃的缘故? “书亭。” 千昕鹤低吟了一句。 顾书亭顿时回过神,心里骂了自己一句多管闲事,低头听令,“王爷有何吩咐?” “宋延皓也来丽州了。” “是。” “去请他来一趟。” “啊?”顾书亭猝不及防的抬头来,正好和千昕鹤冷峻幽深的目光打了个照面,十分小心翼翼的问道,“若、若他不从呢…” “本王在丽州得了上好的白茶,特意设宴请他品茗,你照原话说与他便是。” 顾书亭只好点了点头。 离开时心里嘀咕王爷没有给自己明确的答复,召集了一堆人马,直接将一直暗中观察的宋延皓给扣了起来,带到马车返程。 宋延皓一路上没有任何反抗,两手揣在袖子里一言不发,默默靠在车壁上休息。 下马入厅堂,几上已备好茶。 千昕鹤坐在下首的左边第一个座位,宋延皓见此有些微惊,平静的跪了下来,“草民宋延皓,拜见裕王,王爷金安万福。” 他没有说话。 宋延皓也不去再请话。 很显然还有人会来,是谁不得而知,只是等了一小会,很安静,依旧没人来。 “起来吧。” 千昕鹤发话了,看向站在厅堂台阶下的宋延皓,“宋大人看起来不像是计划逃跑的,倒像是一直在等着本王请你上门?” “草民不敢。” 宋延皓老实巴交的低下头,余光瞥了一眼,王府的几个侍卫没有离开的意思,只是都退到院门侧边,都按着刀柄伺机行动。 还是怕自己会动手?还是什么原因要配这样的侍卫一步一步盯着跟在身边? “你是客,上座吧。”千昕鹤冷的一句话,让宋延皓不得不从命坐下来。 白茶茶香浓烈,飘起氤氲白烟,宋延皓不打算喝茶,不觉身后却有一个人端着茶递了过去,“宋大人,请你尝一口茶吧。” 他一惊。 这个人的声音太过于熟悉,以致于一回头看见上官凌风,下意识的握住了腰间剑柄,却被他按住了肩膀,“宋大人,王爷殿前露刃,此乃大不敬行为,是死罪一条。” “上官大人。”宋延皓打趣的说着,渐渐敛起笑意,看向千昕鹤,“王爷还远道请来了钦差大人一同品茗,让小的受宠若惊。” “宋大人早就见过本官,何必在王爷面前演这一出戏。”上官凌风说话时越过宋延皓,先朝千昕鹤行了一礼,随后坐在宋延皓身侧的位置,给他善意提了个醒,“就在齐相公的乡下故居,丽州华县,不是么?” 上官凌风话音刚落。 宋延皓感觉到全身一僵,他是怎么知道自己见过齐相公的? 明明途径华县时,适逢是齐相公正好向陛下请了几日沐休,同朝好友见了一面,寥寥几句话而已,他就马不停蹄来到丽州城。 难道?! 他想起来离开齐相公府邸时候,有个穿云锦长衫,头戴帷幔的男子正好被门房领进门,见配着银鱼袋,以为也是朝廷里的人来拜访齐相公,还朝他微点了点头侧身别过。 上官凌风一直在跟踪自己?! 宋延皓想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只好按耐住困惑,笑着道,“原来那日见的是上官大人,我心想着陛下的钦差应该是要去丽州城办案的,怎么可能会出现在华县呢。” “办的是士兵失踪的案子,丽州城的军营驻扎在华县,本官出现不足为奇吧。” 上官凌风有理有据,浅尝了一口白茶,唇角挂笑,看向宋延皓,“宋大人会出现在齐相公府邸,那才叫做奇怪,不是么?” 这句话是抛装引玉。 上官凌风又笑了一声,“陛下向来不喜欢我行谏之事,才派我来这山高水长之地办这件棘手事,可宋大人明明是陛下左膀右臂,一提辞官,陛下居然就肯了……” 宋延皓欲言又止。 上官凌风的嘴还是一如既往的难听,吐不出什么好话来,难怪陛下眼烦了他。 “国朝仁义之辈尽出,朝朝金科状元智慧通达,我怎敢霸着位置显威风,不过是陛下怜悯我离乡多年,才准了我的请求。”宋延皓礼貌的回了上官凌风一句,又截住了他接下来的话,“我本出身茶业之家,爱茶是刻在骨子里的,听闻丽州地大物博,盛产国茶之一的白茶,绕道此地想尝尝新鲜,过几日就会返回故乡,不劳上官大人操心了。” “这绕道可不是一般的远呀…” 上官凌风故意拉长了语调。 接着他呷了一大口茶,清澈的茶香翻涌在舌尖的每一寸,好香好香,香到耳后根的程度,他看着茶面浮起来的茶梗,凑近闻了闻,香气顿时钻进了鼻孔,窜动着,迎面碰上了舌尖的那点甘香,“我还以为丽州有什么大事发生,难为宋大人不远万里而来,如今闻到白茶如此奇香,也是难怪了呢…” 宋延皓自知理亏,也没有了兴趣要和谏官来吵这件事,干脆直接喝了茶闭上嘴。 白茶入口绵软,香气十足,不似花茶那般甜腻,泛着一种极为热烈浓郁的茶香。 这茶。 多少与宴会的主角是如此格格不入。 他抬起看向面前的千昕鹤,那张玉容上看似温润如玉,实则疏远冷峻,他只是端着白茶,果然没有一点儿想要尝一口的意思。 第145章 茶凉了又热了 门前忽然又进来一个蓝衣内官,与这里的王府侍卫衣着风格格格不入,见他跪了下来,语气有些急匆匆,“王爷,张盛公公的马车在半路陷入泥里,说是要换一辆马车前来,如今赶不上品茗,请您不要见谅…” “不急。” 千昕鹤面色冷淡,挥了挥手让内监离开,忽又在他离开之际对身边的顾书亭说道,“备一匹马,去带张盛立刻带来见本王,茶要凉了,颠簸着总该可以赶上的。” 按照这话的意思,顾书亭心想只要茶凉前带到,是连人带马捆着也没问题咯? 这边小内监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跟上来的顾书亭拽着衣领,“走了,别碍事。” 见内监离开,宋延皓看了一眼风轻云淡的在品茗的上官凌风,难怪他会离开华县军营,原来千昕鹤的客人还不止他一位。 张盛公公是代表是陛下前来查案的,上首的位置空出来原来还有这一层含义。 宋延皓心中隐隐不安,想此地不宜久留,一口就饮尽了茶,随后站起身来,“草民不敢叨扰王爷,就此谢过王爷拜别了。” “宋大人。” 千昕鹤低凉的嗓音有种震慑力,指腹恰好正停在杯口一圈上的位置,“张盛已经在来的路上,你不应该要和他见一面么。” “王爷这话——” 宋延皓话未说完,就见看见洪武单手扣着一个脸上挂擦伤的近侍正走进来。 “跪下!”洪武一脚将近侍踹倒在地,抱拳对千昕鹤道,“王爷,如你所料,刚刚前脚书亭去请张盛公公,他就擅离职守,跟在后头要溜走报信,被属下直接揍了一拳。” “王爷,小的……!”侍卫想要为自己求情,洪武踢脚一踏,直接将他头踩在地上。 “呜咽呜咽”的挣扎声随着洪武力大如牛的脚印踩下而变成了无声的低头不语。 宋延皓知道这是一场杀鸡儆猴,为了不牵扯上关系,便主动坐了回去,很显然这一出戏千昕鹤是做给他这个“门上宾客”看的。 洪武又将侍卫提了起来,他穿着不差的锦衣,左配了一块五十六阶官符,右佩一串珊瑚玉,明眼人看得出来此人过得不错。 不错的前提,是他得到过王爷的信任。 “上月本王府上来三个兵部举荐的侍卫,皆为背景清白,武功不错之辈,他是其中一人。”千昕鹤的话像是故意说给宋延皓听的,“本王曾遭遇行刺,他率先冲了出来为本王挡刀,论功行赏,赏赐了他一串珊瑚玉,将他提为近侍,一直尽忠职守,在见宋大人之前,也从未有过任何的异常之举。” “王爷是怀疑草民?” 宋延皓不得不主动接了话。 听到宋延皓这样的回答,千昕鹤手中动作停顿了下来,缓缓的,置在了桌面上。 屋里静了静。 似乎有危险的气息。 宋延皓深吸了一口气,抑住心中的躁动,暗暗的告诉自己一定要谨言慎行。 “上官,你该离开了。”千昕鹤把目光放到了一直场外“看戏”的上官凌风。“本王有些私事处理,待张盛到了此地,你再来。” 这句没有人情味的逐客令,让上官凌风直摇头,“下官告退,不碍着两位了。” 说罢,他出门就消失了无影无踪。 宋延皓心中惴惴不安,至少从目前掌握的消息来看,上官凌风与千昕鹤之间并不是简单的表叔侄关系,还有更深层含义。 侍卫一直死咬不说话,论洪武怎么审问他,都坚称自己不过要出恭才擅离职守。 茶凉了,又上了两杯热滚滚的。 大家都心知肚明,兵营出身的人怎么会轻易害怕审讯,既然能为王爷挡刀,就足说明性命已经置之脑后,是无所畏惧的人。 “本王在丽州时,遣人拜访过齐相公一次,他说宋大人你也来见过他一次。” 千昕鹤捏着环指的玉扳,看向宋延皓略微苍白的脸色,“他说,是陛下遣你来丽州的,你拜访他,也陛下让你代为问好。” “路过而已。” 宋延皓略有掩饰,觉得唇干,对于那滚烫的白茶也是面无表情的饮了一大口。 “丽州知事元和也拜访过齐相公,在兵符丢失的前一晚出城。”千昕鹤说着,目光挪到跪地上的侍卫,“陛下向来对徐候不满,连带丽王兵权也想收回,想必这一道指令应该在齐相公的手中,与其说元和去拜访他,还不如说是齐相公给他派了请帖。” 宋延皓沉默许久,哑声道,“那王爷也应该知道,齐相公也派了请帖给我吧。” “他故意牵扯出你来,不过叫本王怀疑你是否才是这一趟兵符丢失的钦差而已。” “草民不是。” “那他呢。” “…不得而知。”宋延皓也有过自己的担忧,“齐相公的亲儿子娶了当年谋逆的槐王之女千一惠,本该牵连,但天子欣赏齐相公的本领,过往不咎,但千一惠后来因谋逆女身份,狱中难产而亡,其子深情,也一同撞死在狱中,可齐相公是否因为此事有所心生怨恨,从中作梗,此事…难以知晓。” 跪地的侍卫听到这里躯干蜷缩一紧,高压审问下不自然的动作有些多余了。 “带下去。” 千昕鹤冷声道,洪武将侍卫再次提起来,看着那张英勇毅强的脸,道了一句结束他一生的话,“擅离职守,退回兵部。” 侍卫却始料未及会是这样的结果,被裕王退回军营,比杀了他还难受。 眼看此生荣誉尽毁于此,他欲要说出来的话被洪武塞了一团抹布,“王爷让你开口是你不开口,这时就不要来讨人烦了!” 说着,人就被拽走了。 宋延皓是个明眼人,侍卫背后的人已经浮出了水面,千昕鹤连审问想法都没有。 “自洛希离京,闫楼外多了许多的监视者,查明是天子控卫,这事你应该清楚。” “是。” 宋延皓坦荡道,“王爷将闫楼以大理寺名义彻查收回,也是这个原因对吗?” “宋大人,你知道的不比离京时少。”千昕鹤的话蓦然就冷了下来,他看向一身布衣的宋延皓,一种危险的气息在靠近,他是天子难得招揽的人才,年少成名登科状元,颖悟绝伦,不禁吐露一句警语,“宋大人大隐于市,小隐于野,本领本王应是低估了…” 第146章 她原来什么也没告诉你 宋延皓感受到来自上位者的威胁,与天子无异,只得拱手再作揖,“草民惶恐。” “本王再问你一次,你来丽州当真只是辞官散心?”千昕鹤冰冷的目光直直的落到宋延皓身上,“你应知清楚本王性格如何。” 他沉默了。 过去身上确实肩负了太多东西,包括他不愿意,又不得不去做的事,都不是以他一己之力可以反抗的,“原是王爷是怕我是受陛下差遣,即便如此,王爷担忧什么?” 说罢,宋延皓看向黑漆木椅上端坐的千昕鹤,贵为王亲,气质高贵,他比天子幼六岁,却有着一种比天子更甚的成熟深思。 他又想起了天子说过叹一句,裕王甚好,可他的心不曾真正向过天子本人。 想起黄大人也和自己把酒言欢,曾说过一句,裕王秉性纯良,从无谋逆之心,但天子忌惮他,忌惮他背后的严相公,参知刘大人等人,若不是天下兵权最终回到了天子手中,天子的质疑会放到每一个人的身上。 包括你我。 揣测到知道千昕鹤忌讳什么,宋延皓坚定道,“倘若王爷担忧我来丽州会伤害到洛希,那我完全可以起誓,我绝对不会…” 忽的屏风后一阵轻响。 宋延皓下意识的往千昕鹤身后的地方看过去,可他什么也看不到,只依稀透过屏风看到后头有七八个侍卫在拉着一个人… “徐候从未有造反的心。”千昕鹤忽然开了口,低凉的嗓音如暗泉涌动,他一手撑在扶手上,侧身微靠,冷凝着他,“张盛应该早已经查明真相,宋大人也心底很清楚。” “……” 宋延皓心中一紧。 的确,华县兵营素来训练苛严,地处北照与南召两国边境,军中训练磨砺有别于其他州县,不少服役的士兵自然叫苦连天。 暗中骂徐候的不在少数,一来二去,自然有一部分上京述职的士兵趁机逃走。 两日前张盛就给他写过一封私信,表明徐候不过严厉了些,但无造反之心,尽管如此,这一趟钦差之旅却目的并不在此。 萧昕鹤看着宋延皓沉思的脸,猜想他应该知道实情,“不过谣言,逃些的士兵苦于军长鞭笞严苛逃走到南召避难,与刺杀天子的事两回事,却以讹传讹成了徐候造反起义,与贩卖出关文牒一丘之貉,试图挑起两国之争,这顶帽子,着实有些过大了。” “徐候曾欲窃丽王兵符,此举行径知法犯法,意欲何为王爷不也心知肚明?” 说到这里,宋延皓挺直了腰背,那双厉眸看向千昕鹤,“王爷,这顶帽都未戴下来,雨是自然淋不到的,您为何要替他早早铺开起一顶罗伞来,这么怕徐候淋湿了?” 这话的意思是偷窃兵符的罪都还没有开审,当官的人却就早早的保护起嫌犯来。 于礼不合,于官有私,宋延皓占了道理,试探道,“王爷您的兵符难不成放在徐候身上,他一出事便会牵连您身上?” 忽的。 千昕鹤低头一笑。 他极为少有的会笑起来,日常给人一种冷冰冰的高贵玉公子印象,近半步都会被他凝上一眼死亡冷视,更何况是开口笑了。 宋延皓心里隐约有些不安。 自澄王死后,千昕鹤兵符掌握在他自己手中,保管兵符乃先帝的命令不可违抗,但天子也不可能坐以待毙,千方百计让人暗中查探,均一无所获,难道自己真的猜对了? 真的猜中了千昕鹤的秘密? 或许太过于熟悉掌握大理寺实权,杀伐果断的千昕鹤,一时不习惯他居然会笑起来,还有些莫名其妙的小小愉悦之意。 宋延皓脸色低沉,暗暗握紧了拳头,手中动作顺势开始往腰间软剑位置移动。 有时候知道太多秘密。 会死的。 “杀了本王并不会让你逃出去。”千昕鹤恢复了冷静之色,“你的性命于本王而言也并不是至关重要的,何苦给自己寻烦恼。” 宋延皓便道,“那草民猜对了。” “没有。” 千昕鹤爽快的扼杀他的想法,但嘴角那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确实引人深思。 莫说宋延皓,边上陪站着的几个黑衣侍卫都暗暗疑惑,王爷什么时候会爱笑? 只有王妃在的时候吧? “退下。” 千昕鹤摆了摆手,带着命令的口吻示意厅上的侍卫离开,洪云想要上前请示,遭他一句风轻云淡的阻拦,“他不会杀本王。” “他还很惜命。” 又补了一句,千昕鹤猜中了宋延皓心中所想,“他是来赴宴,不是来送命的。” 厅上的人很快统统都退了出去,宋延皓的压力反而更大了。 他目光下意识的瞥向了千昕鹤所坐之位屏风后头,就听见一句话传过来,声音很轻,如山风过耳般,“她原是没告诉过你。” 宋延皓没反应过来。 千昕鹤的笑意却在嘴角抹开了,又重复了一句,“她原是什么也没跟你讲。” “讲什么?” “本王的兵符在哪里。” 千昕鹤掷地有声,内心如此充盈而愉悦,紧绷了太久的压抑得到了释放,一改常态,含蓄的笑意与厅上的氛围格格不入。 宋延皓终于听出了弦外之音,话也有些疑惑起来,“她知道王爷的兵符在哪里?” “她不知道。”千昕鹤敛起笑意,又放松了一下来,噙着一缕别有深意的微笑,“或许她知道,一知半解,也足以扳倒本王,她似乎心软了,把本王的命留下来了……” 他这般说来,宋延皓再傻,也意识到自己错失了的东西有多么重要。 可回过头来,上京前的洛希早已经不是他的洛希,根本不会对他倾心相告。 一年前的她不是,三年前的也不是。 她是她自己,不是那个在桥头翘首以待自己回扬州娶她的那个懵懂小娘子。 千昕鹤打断了他的回忆,问道,“宋大人,你可知窃取兵符是什么下场?” “处死刑。” “行窃的人呢。” “重刑审讯,交代事实,处死刑。” “本王对她手下留情了。”千昕鹤回答了他即将想要提问的话,转而脸色清平,但有些威严之势压了下来,“徐候将在明日押来丽州受审,钦差本王也在今日一同请来做副审,至于你,不妨来给此案做个记书员。” 第147章 我没有选择的余地 宋延皓并不打算做记书员,只好推脱说道,“审查讲究人证物证,要有一应牵连的犯人,徒劳审徐候,官簿也记不下东西。” “你怕本王屈打成招?” “不敢。” “贩卖出关文牒的犯人正在州府,他是齐相的族人,如今关州府牢狱等待处罚。” “…王爷怎知犯人在牢狱?” 宋延皓有些吃惊,张盛的信也没有提及过追查的下文,那个走私文牒的官员按理应该扣在张盛的手中,怎么会到了他手里? 刺杀天子的也的确是逃兵,被安排到了南召以后才发现花重金换来的安稳不过浮云,又重新被冷如霜捉住把柄,只要以兄弟父母妻儿性命威胁,便不得不行刺杀之事。 查到走私文牒的官员有两种方法,第一种是从兵营的线上如暗查,第二种是从冷如霜身上明查,她定然知道内鬼是哪一个。 但洛希明明说过,冷如霜被跟踪菖蒲从京都而来的人劫走的,对方实力不低。 他曾经猜想是陛下的人,从陛下开始让控卫留意京都闫楼开始就已经是个危险的信号,何况张盛很快查明就捉住内鬼,借此一并扳倒徐候,事情顺利也变的不足为奇。 但千昕鹤能知道内鬼官员是谁,并且从张盛手底将人带走,让他惊讶了些,“王爷确定捉住的人便是张盛公公要拿的人吗?” “那便要请教宋大人。” “请教什么。” “你应该知道那人叫什么。” 宋延皓一时语塞,若是说了名字,便自认自己来丽州是有目的的,但话已经到了这种程度,他也难以再掩饰下去,张盛给的密信里的确有此人的名字,且官职不低。 “鸿鹄寺典额齐柳,从六品,掌典客署,下有四十二人,官虽未至卿、少卿二级,亦足以签发文牒的权限,是他吗?” “……” 宋延皓如鲠在喉,这会儿想起来行刺天子的那波人,也曾经刺杀过千昕鹤本人。 那些行凶者在被捕后都什么也不肯承认,只说自己是徐候军营的人,随后服毒自尽,没有留下任何证据。 然千昕鹤那边不归官府管辖,没人知道刺杀他的是否都已经被处死,亦或者说,来不及逃走或服毒自尽就被他扣留下来了…… 人都是贪生怕死的,况面对的还是个掌管天下刑狱的大理寺卿严见斋。 再者,就算严见斋没有严刑拷打审问出来,背后还有面前这个高山之巅的裕王,玉面王爷似君子不似阎王,却善于操纵人心,压力倾泻下来,如深渊索魂,别说他自己尚且不愿意与之为敌,就算是曾经的天宗宗主冷如霜,在他面前,根本毫无秘密可言。 想到这里,宋延皓脸色有些无奈,摇了摇头笑着道,“王爷既然都知道了一切,还有请我上府品茗,要我与张盛对薄公堂,究竟是意欲何为呢?是要我等承认些什么?” “天子让张盛见徐候,不是亲近之意。” 萧昕鹤冷说着。 宋延皓也听着。 厅上渐渐变冷了,如同几上放着的那杯白茶,连香气也开始不约而同的消散。 玉扳指的主人站了起来,缓缓的走到屋檐底下,看着那片云,也散了,“天子不过想要集权,收回兵权,徐候,定死无疑。” “……” 宋延皓一时无话可说。 “犯人如今在丽州府的牢狱,你也知道天理昭昭,公正正义,知道如何做。” “小人不懂。” “宋大人,你是个聪明人。”他收回了视线,神色凝重,继续道,“张盛负责收回徐候的兵权,让他认下这一状罪。你的任务是找到本王的弱处,让本王拱手交出兵权。” “小人不知道王爷的弱处。” 宋延皓拱手道。 千昕鹤听到这里,目光扫了一眼面宋延皓,低头,唇角轻轻一笑,冷淡道,“连天子都知道本王的弱处,你怎会不知道……” 从前,千昕鹤自认性子疏远冷淡,不结狐朋狗友,也不交心,自然不会有弱处。 他克己复礼,比一般的朝官更加清高气节,比一众皇亲国戚更为自律,就是为了让天子挑不出他的毛病,能够遗世而独立。 可遇见洛希以后,他不再变得百孔不入,他多了一根肋骨,多了要守护的人。 “你如此迫切想带走她,只不过怕她因本王牵连,忧心本王为了权势,最后与天子的斗争中牺牲了她。”千昕鹤目光望向宋延皓,语气重了下来,“既然你尚且有这个想法,也知道徐候也不过无辜的牺牲品,军人应当马革裹尸,然世代疆土守卫落得如此下场,这就是你心中的大义吗,宋大人?” 宋延皓一时之间无话可说,只是嘴唇愈发有些干渴,摸了摸几上的那一杯茶已经凉透了,有些怅然若失,无奈的笑了一声。 他抬头,看向千昕鹤,那张脸上的从容,看着那般高贵,浑身都散发出来的清高节气,也会让他无地自容,“小人五岁上学堂,听先生教学,风雨无阻,孜孜不倦的学了十年的时间,十五岁一举夺魁,进了朝堂,以为功成名就,以为余生安稳了…” 那一年上殿堂,他身着深红色绣登科万字福的大袍朝服,肩披杏黄喜带,头戴黑翅帽,在众文臣拥簇下,拜见高座上监国。 千昕鹤那年也不过十五。 他亦十五。 “王爷坐在九龙宝座上,容光焕发,小人亦是如此,天子旨授我五品官,入阁听学,要我等人,尽心尽力辅导你……”宋延皓还记得那宝座背后是垂帘听政,病危着的先帝,声音颤颤巍巍,却坚持着嘱咐朝堂上所有登科学子,“先帝的话小人还记得,裕王乃朕之幼子,得朕心意,为朕之储,诸君入朝堂辅助他,务必教人成人,教他明礼,教他尊师重道,教他以天下为己任……” 千昕鹤脸色微变,清瘦的指节捏紧玉扳指,岁月往事触及到他避忌的东西了。 “王爷没有成为天子,离开了朝堂,小人却留在了朝堂,辅佐的人却依旧是天子。”宋延皓深深的叹了一口气,看向脸色不好的千昕鹤,真诚的问他,“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有头发的不会愿意做秃子,但小人不是你,没有必胜的武器,只有脆弱的一掰就断的肋骨,小人甚至想要逃离是非之地,但……小人终究没有选择的余地,倘若您是小人,你能做出什么选择,王爷?” 第148章 官场老手 还没等到千昕鹤给出回答,侍卫已经进来厅前讨示下,握拳一礼,说道,“王爷,张盛公公已经到了,只是脸色……难看。” 千昕鹤抬眸便看见张盛被顾书亭夹着肩膀走进来,贴的紧看似搀扶,实则被他裹挟着往前走,走慢一步路就要挨踢的节奏。 “王爷。” 张盛到厅前的脸色还是很黑,留意到旁的宋延皓,神色微变,掩饰过去朝着千昕鹤作了一礼,“奴才张盛,请王爷躬安好。” “公公火气很大。” 千昕鹤淡淡说道。 “奴才怎敢。”张盛脸色说变就变,只是陪着笑,“王爷请我来,怎敢拖拖拉拉。” 宋延皓这时也正欲起身,千昕鹤反而让他坐下,淡声道,“宋大人公公应认识,他乡相遇故人,请来吃茶,无需拘礼。” “那是、那是…”张盛笑着应和道。 “案子查的如何了。”忽然千昕鹤就话锋一转,看着张盛那张文绉绉的老白脸。 他如今五十出头,身姿稳健,两眼炯炯有神,举止言谈大方得体,若不是一袭内监衣装,倒有种翰林官的感觉。 张盛的脸色有些难堪,撑着笑,但看不出一丝的怨气,恭敬道,“王爷不是本次案子的钦差,奴才不敢泄露信息,怕天子责罚,这条小命就如履薄冰,覆舟而沉了。” “坐。” 千昕鹤不与他继续拉扯,“本王倒是偶然得了消息,擒了一个无用的人来。” 未等张盛问是谁,就看见在院门口溜达的上官凌风,心一紧,想他怎么会忽然出现在这里,自己明明派人跟踪着他来着。 忽的。 转角看见齐相公拄着拐杖的出现了。 张盛多少是震惊的,抬眼见主人家面色毫无波澜,低声嘱咐侍卫几句话,“去上茶来,要最好的白茶,用深泉水泡来。” 上官凌风陪在齐相身边,见他走得慢打趣道,“齐相公又不是断了腿,怎么还磨蹭着不走快点,王爷的茶都快凉透了呢。” “既然王爷请客,府上的茶又怎么轻易会凉,凉了不过再端来热的罢了。”齐相公声音老迈沉稳,甚至有些轻蔑的意思。 虽然腿有疾,拄杖而行,走起路来雄赳赳气昂昂,到厅下还不停下请安,直入厅上到逼到千昕鹤跟前,假装垂首行安,随即仰头高声道,“老臣请王爷安康,来的慢一些,还望王爷不要嫌弃我这一把老骨头!” “上座。” 千昕鹤说话间,骨节分明的手指推了推左手边空的杯盏,示意他坐过来。 齐相公虽然位高权重,但看见千昕鹤要他做上首之侧,心里还是有些退怯,声音依旧是粗犷而高声,“老臣位卑,不敢与王爷同坐,此举折寿,望王爷赐座两列之位。” “既然不坐。站着便是。” 千昕鹤的话忽然骤冷,正坐着的宋延皓本来要起身让开下首的位置都停住了。 一盏飘着浓香的白茶被侍卫呈了上来,送到齐相公面前,他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怕,这番被当场羞辱,拳头都在发抖。 “张公公,方才问你案子查得如何,你不方便透露,本王便问了上官大人。”千昕鹤不留一点隐私,观察着张盛那谨慎变化官脸,“听闻查到了一个鸿鹄寺的六品官员,半个月来家中忽极为富裕,暗中观察发他倒卖通关文牒,送了不少人去南召国……” 张盛不觉握紧了扶手。 “想来这人也是你们要缉拿的?正好他近期路过了本王门口,不似好人模样,底下的人便捉住了,就等着张公公来审问。” 千昕鹤风轻云淡。 张盛简直无语至极,这人本是他们捉住特意锁在牢狱,什么叫路过门口,根本就是一夜有黑衣人偷袭,将人直接给掳走了! 那时,关的十分隐秘,还在想是谁敢如此行事,犯天子大忌,甚至心想是不是内贼所为,日日夜夜都派了人监视上官凌风。 齐相公的脸更难看。 端着茶听着这一段事,只不过主角不是他,众人并不会注意到他额角在渗冷汗。 “齐相,你冒汗了。”上官凌风眼尖,好心的提醒了一句,“擦一擦汗为好。” 话音落,张盛的目光也随之看过去,毕竟也在官场摸爬滚打过,看见齐相略微斑白的鬓发,不自然的动作尤为明显,便也站了起来,劝道,“王爷,齐相公无意冒犯您,垂怜他上了年纪,让他坐下来回话吧。” 齐相听到这里撑了撑拐杖,挺直了腰背,轻蔑一笑,“臣不累,既然王爷要老臣站着便有站着的道理,老臣鞠躬尽碎,为天子身先士卒,难道王爷还会戏耍我不成?” “那倒卖通关文牒的,本王审过他一次,他自认是齐相你的人,一个远亲。” 千昕鹤冷冷道,边上不知什么时候起多了一杯茶,香气清冷的似初春来的梨花。 齐相先是愣了愣,盯张盛一眼在向他确定什么,见他避开视线,便猜到了结果。 再看千昕鹤一副高高在上,要将自己拿下的表情,心里反而笑了,几斤几两的角色,入官场也不过最近几年的事,若不是吃着皇家饭,怎么骑到了他的头上去,老气横秋的说道,“那又如何,老臣早就知道他犯下了罪,家族不幸出了这样一个无耻之徒,老臣便大义灭亲,主动将他扭交到了兵营去认罪,难道…王爷这样算本王的错?” “官吏有错,应交州府。”千昕鹤面对比自己面向数十年的老官场的施压,态度一如既往的沉稳冷漠,“这是国朝三百年来的规定,齐相入仕四十载,竟记不清律法?” 此话一出,齐相脸色不好。 到底是官场老手,匆匆解释起来,“老臣心想,这厮犯了错不能容忍,华县军营离老臣的故居近,又有钦差在,便过去了。” “是这样么,张公公。” 千昕鹤转头看向张盛,眸光惊寒似刃,吓得张盛心一紧,急忙作揖站恭声道,“回王爷的话,事情确实如齐相公所言……” 第149章 你对本王有利用价值吗? 宋延皓沉默的看着张盛略显得唯唯诺诺的模样,他向来是陛下身边的人,不会那般畏惧裕王,倒像是被人捉住了把柄一样。 正想着,就看见侧门里有一个人被绑了进来,看模样伤痕累累,缩成了一团。 那人垂着头,被麻绳捆的严严实实,几乎动弹不得,还没有走到厅中央,就双腿一软,吐出一口鲜血,扑通一声倒在地上,虚弱的求饶道,“大人饶命……饶命……” 尽管如此,仍未死透。 齐相公极为嫌弃的用拐杖拨开了他朝着自己求救的手,故而特意站的远一些。 “这、这是齐柳!”张盛看清了那张脸,顿时紧张起来,“就是那逃犯、他、私发文牒,让不少华县逃兵到了南召过去!” “我…我是受人指使的,是齐相让我这样做的…我…我不得不做……”齐柳颤颤巍巍的爬了起来,看着张盛时更为激动不已,“小人明明都已经招供了…为何公公你还要装作不知道…还…还命人要我命……” 说着说着一口老血吐出,尚活,齐柳脸色苍白发紫,眼圈发黑,看样子不像是被虐的结果,倒像是被人暗暗下了慢性毒一样。 张盛欲言又止,看着千昕鹤那张疏远而冷淡的脸,只觉得一股寒意油然而生。 “他签了认罪书,如今不过不肯认罪伏诛罢了。”上官凌风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在了张盛的对面,托着腮笑着道,“张公公忘了吗,我们一起审的人,你怕什么呢…” 说着,上官凌风又看向齐相,略显疑惑,“齐相公,你的脸色怎么那么差?” 齐相脸色不悦。 他抬眸看向上座的千昕鹤,一言不发不知在思考什么,看着地中央的齐柳,却如同自己身处的环境,倒像是被人围观审判。 闹过了一阵,厅上又安静了许多。 又端上来了新茶。 “齐相公请用茶。”侍卫也给齐相端来不一样的热茶,上头还漂浮着一朵干梨花。 众人有些诧异,目光投向一直沉默的千昕鹤,他手里也端着一杯梨花茶,斜睨着地上满身是血的齐柳,眉头微拧,“你似乎并不如一开始所说的对本王有作用……” 此话一出。 屋内几乎无声。 连居功自傲的齐相公也闭了嘴,心里清楚千昕鹤把齐柳弄来,就是扳倒自己,但他实在想不清,自己什么时候得罪了他? “带下去。” 千昕鹤忽然松了口,他面色如玉,清冷平静,敛着一层属于上位者的漠然之色,足以让气氛冷凝了起来,只见他尝了一口梨花茶,说道,“这茶是本王所爱,齐相尝尝。” 齐相公不好拒绝,接过去呷一口,清香入喉,过于甜,对于他来讲实在难喝。 “很难喝?” “……” 齐相公被人赶鸭子上架,欲言又止,思来索去,还是应了一句,“很不错!” 千昕鹤的那张冰凉的脸上有了一丝很浅的笑意,将手中茶置在桌上,“此梨花茶是本王让人在扬州寄过来的,正巧,本王这里还有一位自扬州来的人,说认识你……” “老臣从未去过扬州。” “见了她,再说这话也不迟。”千昕鹤直视着齐相那张傲慢的脸,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敲在桌上,声音也很轻,“让她进来。” 齐相下意识的握紧了手中拐杖。 张盛也好奇一个扬州来的人值得王爷如此大费周章的介绍,便也望着脖子望向门洞下,心想着,只要不再把火引他身上最好。 门洞下渐出来了一个侍卫,低着头走的很慢,顿时让齐相公暗暗松了一口气。 紧接着,一抹女影出现。 齐相公心头一惊。 他看着冷如霜的出现,昔日江湖有名的宗主,如今像个一具行尸走肉…… 她走的很慢,其中一只手搭在别人的肩膀上,脸色苍白,左眼被绷带包扎起来,剩下的一只眼睛耷拉着,在努力适应光源。 这是她半个月以来第一次重见天日,阳光太过于刺眼,她看不清厅上的人。 “还不向王爷请安!”侍卫一声呵斥,松开手,冷如霜就像一坨烂泥朝前倒下去。 她反应过来用双手撑在了地上,累累若丧家之犬,想要看清楚方向时,有人迅速的躲开了,那双黑靴是高山棉绒面的,尖头还有金线,边上还驻着一根黄花梨木拐杖。 “齐相公…?”她喃喃着,缓缓的抬起头来,模糊的视线一点一点变得清晰,看清齐相那张略有躲闪之意的脸,已经顾不得什么,就像是在虚无缥缈的大海里捉住了一根稻草,慌忙大喊道,“齐相公快救我…快救我…我们的约定你不能忘了…我已经帮你做完了事……你不能、你不能让抛下我……” “一派胡言!”齐相迈了一大步子,气的胡子都在哆嗦,“…本相不认得你!” 冷如霜不敢置信他说的话,爬过去就拽紧了他的腿脚,她早已是惊弓之鸟,齐相要明责保身,她也不傻,要死就一起死! 她被人劫走后关在密内,面前送来一个空碗,顶上有水滴掉下来,目的很简单,吊着她的性命,却不提出任何的交易条件。 没有任何人来。 如今好不容易出来。 她也知道自己的作用了。 曾经那般的桀骜不驯,肆意妄为,在江湖上叱咤风云之人,也会为一碗米折腰。 她以为逃过了洛希这样的魔鬼,没想到转过头掉入另一个魔窟,且两个魔鬼不约而同的都擅长在肉体灵魂上进行双重折磨…… “齐柳不如本王期待的有用。”冰冷的声音从厅上正位传来,让冷如霜回过神,顺着声音巡过去,就听见他一字一句冷的令人害怕,“冷宗主,那你会有利用的价值么。” 众人诧异。 为了保命的冷如霜曾经在密洞大吼大叫,认罪,指认,等来了洛希派菖蒲去看她讨价还价,但千昕鹤不一样,千昕鹤直接就就把她当做山石一体,甚至忘了这一个人。 直到今天,千昕鹤都不屑于提审过她一次,这种自信,仿佛他早已知晓全部。 冷如霜便清楚了,对千昕鹤而言,她不是个人证,仅仅是个冰冷的物证。 第150章 不要做偷听的贼哦 “我、我什么都愿意说!”冷如霜坚定的苟伏在千昕鹤跟前,“那些上京刺杀天子的人是齐相公给我的名单,人也是他从南召安排而来的,我有密信,是他亲笔所写!” “并不是他所写。” 千昕鹤出乎意料推翻了冷如霜的话,像是站在齐相身边,他的声音平淡如水,“一切与你联系的,写信的都只是齐柳而已。” 冷如霜一惊,双瞳瞪大到诧异程度,他不是想让自己扳倒齐相公吗? “刺杀本王的人,倒不是齐柳安排。”千昕鹤冷视着她,缓缓说道,“你与齐柳一拍即合的原因,从不是走私人口谋取钱财,你曾是天宗宗主,宗门敛财无数,你不至于要做这种事情,你不过想以此借刀杀人。” “……” 冷如霜的沉默震耳欲聋。 千昕鹤语气从容继续道,“你想要的是本王的命,祭你儿子的命,是么……” 被毫不客气戳中秘密,冷如霜浑身发抖,眸底一丝杀意骤起。 她忽然挣脱开侍卫的手,大喊,“丧子之痛不共戴天,拿命来,狗贼!”,说着站起来高举木枷锁朝着千昕鹤正面砸下去。 左右两边的侍卫拔刀相助,张盛站的靠前,混乱中被宋延皓紧护在了身后。 “砰”的一声。 地上鲜血如涓。 张盛余光瞥见地上血迹,顿时回神过来,急忙跑出来喊一句,“王爷……!” 他生怕裕王命殒当场,天子定然也不会给自己好果子吃,因而心跳扑通扑通得厉害,慌慌张张抬头却见到千昕鹤毫发无损。 张盛一愣。 反应过来方才一声巨响来源,是裕王背后的那张巨大的黑漆木屏风的中间柱子。 柱子炸开了一个鸡蛋大小的洞,细细的看,甚至可以看到后面传过来一丝光。 几乎穿透了。 张盛心想这洞不应该是鸡蛋大小,高举木枷锁的冲击力应能直接把屏风砸倒。 又一低头,就看见了冷如霜倒在血泊里,脸色苍白,双手枷锁被震开了两半。 那断裂处也是石子大小,应是有石子击穿她正在高举起来的枷锁? 接着石子穿透砸向屏风柱子,那力道之强悍,一击必中,二冲的力道依旧强劲。 张盛心中顿时有些发颤,见倒地的冷如霜如煮熟透的虾一样,痛苦万分的紧绷弓腰,腰后还在不断的洇出鲜血…… 不断的渗透出的鲜血似乎来自于一个无底洞,让张盛越发好奇,半弯下腰,定睛一看,发现她腰后骨肉相残另外一颗石子…… “啊”的一声,张盛脸色青白,急忙想要吩咐周围的侍卫,“有刺客!快……” “张公公。”千昕鹤厉声止住他的话,“此举乃本王身边暗卫所为,你不必惊慌。” 张盛一时哑口无言。 如此镇定自若,就像是他早就猜到了冷如霜会奋力挣扎的取他性命,因此特意的布下局来,做出了这一场故意的戏码! “将两人带下去。” 千昕鹤面无表情的抛弃了两颗极为有用的棋子,不仅齐相是震惊的,连一直旁观的宋延皓也多少有些惊讶,统统安静不语。 张盛也无力地坐回位置上。 齐相公看着侍卫将两人从身边拖下去时,地上滑出了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他避之不及,被血衣刮蹭后急急忙忙往后退,黑棉靴上的金线也染成了猩红色,梨花木拐杖腾在半空无法落地,地上都是血。 众人都屏住呼吸,等待上首座的人发话,就连齐相公也没有刚刚的意气风发。 沉思了一会。 千昕鹤垂下眼,眸光流转,吐露一句很轻的话,“张公公、上官大人,宋大人。” 听到名字的几人都下意识的抬了头,不约而同的瞄了一眼被漏掉的齐相一人。 大家正疑惑着,就听见千昕鹤只道出一句逐客令似的话,“汝等应受到惊吓,到偏厅吃茶,此处,自然有人收拾干净。” 张盛被方才的场面吓得有些回不过神来,听到这里松了一口气,由身边贴身的一个青衣内侍小心翼翼搀扶着往偏厅歇息。 上官凌风也起身跟在张盛后头,见宋延皓若有所思,故意停了脚凑过去,一脸坏笑道,“宋大人,您老人家不走嘛……?” 宋延皓简直烦死了,“我自然走。” “哦哦。”上官凌风点了点头,接着豪爽的拍了一掌宋延皓的后背,接着十分大声道,“宋大人快走吧,可别做偷听贼哦!” “…!” 宋延皓真想一脚给上官凌风踹过去,他摸了摸后肩膀,这力度真的大的惊人,甚至都怀疑起来上官凌风是不是武林高手了。 临走前他神色凝重的瞥了一眼千昕鹤,故意齐相留下来,到底是什么原因? 然而,他也不敢多问。 待厅上的人都离开后,就剩下齐相公一人拄着拐杖,挺直了腰杆站在厅中央。 安翁不知道何时也出现在厅上,他风尘仆仆的模样,从怀里抽出来一封书信给到千昕鹤,低声道,“王爷,确实如您所料。” 这话很轻,但像是故意的,每一个字如此咬字清晰,使得齐相公听得一清二楚。 厅上的气氛越发的诡异。 千昕鹤顿了顿,似乎下定了主意,轻挥了挥手,让安翁退到厅外。 他不急着将信件拆开,随后置在了桌上,看着齐相,目光沉沉,眸底有种令人畏惧的寒意,半晌,似命令一样道,“坐。” 齐相公不敢不从,选了右下首最远的那张椅子坐下,将一直不离身的拐杖斜着靠在扶手上,回了一句,“谢王爷赐座。” “齐柳身中慢性毒药,不久人世,你也少了一个威胁,冷如霜亦如此。” 千昕鹤淡声道。 齐相握着椅扶的手忽动了动,紧张的情绪自觉而来,他看向千昕鹤,看着他那张由始至终都未变化的脸,一如既往的平静。 京都人人都说裕王温润如玉,执掌刑狱,却满身清穆淡雅,难辨喜恶。 默了好一会,齐相公默默的松开手,缓缓地、身子往后一仰,陷入了椅背中。 他望着那张高贵的脸,察觉到寂静到诡异的空气里似乎多了一缕危险的信号,忽的一笑,“王爷,你真觉得是老臣所为吗?” “你指哪一件事?” 千昕鹤反问道。 齐相公低笑一声,“王爷说呢?” “走私文牒于齐相而言好处并不多,雇人刺杀天子倒是能带来不少的益处。” “对狼子野心之人而言,确实。”齐相不动声色的往后靠了靠椅背,笑道,“但这一件事情,于王爷而言也有好处不是吗。” 第151章 丽王嫡子 千昕鹤闻言,眼帘微抬,依旧是以一副淡淡看不出神色变化的疏远表情看向齐相公,“陛下欲改立太子,齐相可知道?” “自然知道,太子多次公开讨伐户部举荐黄大人出身不正,难担重责,不免招惹龙颜大怒,让陛下动了废储之心。”齐相也不藏着掩着,笑着道,“陛下曾召集三宰讨论过这事,严大相公向着王爷您,想必也跟您说了不少事吧,何必从老臣这里打听。” 齐相公还记得清楚,严相公在大德殿上坚持为太子说话,甚至都不惜和陛下闹的僵硬,直直的就跪在了地上不起。 三宰本就同心以辅助君王为重,况太子并无重要过错,陛下又怎能改立太子。 只不过那时刘相公单独被陛下留下,没多久就大臣们常常见他与贤妃的三皇子走的相近,再后来陛下赐他太子太傅头衔。 “陛下为刺客所伤,如今卧病在榻,这件事情也就搁置了,只不过王爷真心要查这件事对谁有好处,难道不是太子本人吗?” “是么。”千昕鹤语气未变,仍是清清淡淡的,面对齐相公的抛砖引玉之嫌,不入圈套反问他,“齐相认为太子做储君如何?” “太子是老臣的学生,老臣自然希望由他继承储君之位。”齐相公说道,故意引出一件事来,“陛下对三皇子也向来宠溺,贤妃娘娘是先皇后嫡妹,陛下当年痛失长子,愧疚先皇后一家,倘若真立了三皇子,以他为天子,怕且日后王爷您也不会好过吧。” “齐相倒很关心本王安危。” 千昕鹤说道。 齐相公听到这里,笑叹一声,那张老脸有些岁月蹉跎的痕迹,头发也斑白了,也不过几年时间,说道,“四年前老臣对王爷尽忠尽责,听从先帝遗命,护您安危,扶着您上宝座,却看着你转手将宝座拱手让人,没想到到如今来王爷对老臣那般敌意。” 千昕鹤垂眸不语,齐相公又道,“王爷觉得是老臣在暗中策划这一切是吗?” 沉默渐深了。 齐相公活了大半辈子,活得通透,“裕王千金之躯,会跑到边境之地丽州来,查这查那,不过是提防着老臣有不轨之心。”,说着,他又冷笑一声,“当年槐王就造过一次反,害的老臣折了一个亲生的女儿在里面,如今天下人有目共睹,老臣鞠躬尽瘁,为国尽忠,如今得天子赏识,如今难道老臣会那么傻再掺和进来,图的又是什么呢?” “徐候的命。” “……” 此话一出,齐相公显然脸色不好。 千昕鹤看着他赤红的脸,目光落在了桌面上的信件,上面有金黄色的信笺,并不急着拆开,淡淡解释道,“这是丽王的信。” “老臣不懂王爷的意思。” “徐候有一女,名徐月琴,十六年前因先帝下旨嫁与丽州王,而在这之前,丽州王本应要娶你的唯一独女齐凰,徐国公临终之际用尽了天子所有的愧疚,宁愿世族由公爵降为侯爵,承诺永忠陛下,世代起誓守卫边疆,换来了这一门亲事。你是重臣,女儿被退了亲,先帝也愧疚于你,又下了一道圣旨,让她嫁给了槐王,只可惜槐王作乱,你的女儿也死在了叛乱之中。”千昕鹤说到这里,看了一眼齐相阴沉的脸色,才道,“倘若当初没有徐家的事,你的女儿应该还活着,做丽王妃,你也应该含饴弄孙才对。” “呵。”齐相公笑了一声,阴沉的脸色一消而散,“不过是陈年旧事,都过去了,十几年前老臣就没有要复仇,何必现在?” “因为你等不到好的时机,你留在天子身边,一直伺机等待,直到你发现天宗易主,你找上了冷如霜……亦或者是说,她找到了你,要说服你做一件大事……”千昕鹤说着,缓缓拿起手中的书信,没有急着拆开,只说了自己的猜测,“她要说服一个当朝宰相共谋大事,除非十足的把握,要有一个秘密,这个秘密足够大到吸引到你……” 齐相公的脸色一僵。 他看向千昕鹤手中那封书信,既然来自丽王府,那曾经的秘密就算不是秘密了。 冷不丁的一片寂静之中,齐相率先笑了出来,笑着无所谓道,“这个秘密她既然要吸引我,自然是别人的弱点…!” 千昕鹤早知道他会如此说,在他的笑声中沉默了好久,久到身边的茶也凉透了。 “齐相公。” 他忽然开口了。 齐相公的笑声戛然而止,就听见他淡淡的声音,不像质问反像确认道,“元和,乃丽王嫡子,如今他是被你掳走了是么…” “说什么丽王嫡子!”齐相公忽勃然大怒,用力一甩袍衣大袖,直直站起来,气势十足,声音洪亮如钟,说道,“千元和根本就不是丽王亲子,那不过是徐月琴的私生子,此等孽种将来怎可继承丽王爵位!” 千昕鹤听到这里,便确定了一事,“丽王府兵符失窃那一晚,元和…应是被你掳走出城,你手上便有了十足的把握。” “……” 齐相公一惊。 “你不能忍受元和来做丽州王,认为他不过是徐月琴的一个私生子,而你……”说到这里,千昕鹤的目光再次落在信上,“你女儿也曾为槐王育有一子,传是幼子出生便夭折在监狱,但幼子并未死,你如此坚信血统,觉得那才是皇家的血脉,偷偷藏了起来,有朝一日代替元和,成为丽州王。” “王爷说故事的本领真厉害。”齐相公老脸瞬变,阴沉的似海水轻覆而来,苍老的眼眸此刻就就像能淬出毒液,从眼底迸发出来,直直的凝着他,语气沉如磐石,一字一句,“大理寺报案讲究证据,王爷,倘若真的有那孩子,您不如领出来让老臣瞧瞧?” “那孩子在观里,此地最有名的听雪观,丽王的信便是搜索到了的暗号。” 齐相公顿时脸色难看至极。 哑口无言,过了半晌,他始终不信,喃喃道,“不可能。你们怎么可能……” 猛然间,他幡然醒悟。 朝前试图的走了一步,背后立马如芒刺背的感觉,猛一回头就看见了上官凌风,他几乎贴着他的后背,手里还似握着石头子。 “原是如此……”齐相公的苍凉一笑,不得不摇头叹息,“难怪上官大人上门拜访没多久,明明府上忠心耿耿做了十几年的婆子也让人带口信来说不做了,我私心以为她被策反,本派人寻了她好久都未有下文…没想到、没想到不过一场计中计…她定然以为我让人杀她,她才将听雪观的事说出来……” 第152章 王爷,你真是好大的本领 “并不是她说的。”千昕鹤风轻云淡,大方的将信递了过去,“……你想知道的秘密在里面,不妨打开一瞧,解你心中疑惑。” 齐相公毫不犹豫的就夺走了他手中密信,拆看一看,顿时整个人都僵住了。 过了半晌。 他愤怒的将密信揉成了纸团,攥在手掌心,胸口一阵一阵起伏过后,冷的一笑,“王爷,你真是好大的本领,竟然演出这样的一场戏来,将老臣耍的团团转啊……” “你给齐柳下了慢性毒,他为了活命自然将你的事情早早告知了本王,但你定然不会不会这么轻易将槐王之子暴露出来,听雪观的傀儡,不过你为了忽悠齐柳的而已,所谓婆子,也不过你故意让上官瞧见了的。” “那王爷也猜到了,也陪我演了这一场戏,就怕千元和出事不是么?” 齐相公笑的越发猖狂,将手中的信再次延展铺开,清楚的写着几字,“齐府密室,囚一孩童,自认少君,有槐王之貌,应为其嗣,现携于丽州衙役内,听候差遣。” 本来已经是完美结局,但齐相公还是很欣赏最后的一段小字,念道,“望裕王爷尽力解救吾儿元和。”他停顿了一下笑道,“丽王在我府上不过搜出一个无名无籍的孩童,只可惜,他最关心的人却是找不到了……” 千昕鹤双眸蓦然淡了下去。 抬眼,看向齐相公,“他是无辜的。本王答应你只要放了他,往事一并不追究。” “既然是个交易,可老臣如今也没有什么要从王爷身上拿到的,至于那徐候…不如你关心一下徐候,他到底为何动了窃取兵符的想法,他这个人呀,比老臣可阴险的太多了……”齐相公大言不惭,说罢请了个平安礼,手一伸就将拐杖握紧在手中,一杵,把地面敲的作响,大步流星的离开了厅上。 安翁上了厅堂,十分不解的道,“王爷,就这样放齐相公离开吗?” 千昕鹤静默。 齐相公本领不差,如今挟持元和,有了优势,完全可以以此要挟挟惩罚徐候。 如今他大言不惭离开,如此轻易放过徐候,不急于一时的成功,这要求他的背后有足够强大的实力抗衡千昕鹤,甚至天子… 但他生活在天子脚下,本来尴尬的身份会受到天子猜忌,本不可放政权过度。 可他一个文臣,又和武将不熟,更加不可能有兵权,还有谁会把兵交给他? “王爷?”安翁低声问了一句,将他从沉思中反应了过来,又道,“您还好吗?” “今夜审徐候。” 千昕鹤只冷冷的抛下一句话,瞥了一眼桌上冷透了的梨花茶,起身就离开。 偏厅的几个人被喊出来时,厅上已经空了许久,听到安翁说要提前审讯徐候时,个个都震惊了许久,又都不知道说些什么。 “咱家奉陛下圣旨来查案,怎能——” “审讯不就是查案吗?”上官凌风当场打断了他的话,又一手捞着宋延皓的脖子十分友好,插科打诨道,“宋大人也在,大人曾位居参知政事,又兼任审政院侍郎,审查办案的一把好手,可以旁听此案做记书员,早一日审完,早一日换别人清白不是?” 宋延皓真的想揍他一顿。 白眼翻了好几次。 “这事、这事应该要请示陛下才对…何必急在这一时。”张盛十分为难。 上官凌风倒是无所谓,一摊手,“那有劳公公自己去与王爷说不愿审案了。” 张盛欲言又止,宋延皓看出他的窘迫之意,低声道,“齐柳认过走私文牒之罪,徐候本就该无罪释放,公公不必坚持了。” “但、但……”张盛越说越没有底气,两人之间都是听令于天子,没有完成任务,返京时必然风雨欲来,“那天子那处……” “上官大人会解释的。”宋延皓占了自己是个辞官之人的好处,不必到天子面前解释,将压力转移出去,“大人素来爱恨分明,上谏天子,下策百官,此事有劳了。” “呵呵。” 上官凌风干笑了一声。 这一日傍晚徐候也已经到了州府,设置公堂,上官凌风和张盛坐在上头,宋延皓在侧下,丽州主簿谷强和安翁位下首旁听。 齐柳的识趣认罪交代加速了整个犯罪流程,审讯顺利结束,徐候当场无罪释放。 张盛毕竟也混迹官场十几年,赔了一张老脸笑笑,迎上去,“徐候辛苦了。” 徐候身材魁梧高大,眼尾都没有瞧过他一眼,“不辛苦,张公公辛苦些!” 安翁出面调和了关系,为徐候解开枷锁,见他双手处处都是旧日伤痕,不仅如此,脖颈处,耳后,眉目处都有一条拉长的伤痕,沙场杀敌,这一击定然很致命了。 “徐候辛苦了。”安翁对这一位为国守疆土的徐候十分尊敬了起来,又让人送过来干净的棉布帕子,“枷锁困身,劳徐候擦擦。” “不必了,本侯向来沙场征敌人,用不惯这种柔软的东西。”徐候的甩脸色是一视同仁的,他唯独看向了宋延皓,记书员的身份,“不过枷锁一日,不及筋骨,就算是挨上几鞭子也无碍,此事劳记书的先生将事情原原本本写好,呈上天子,以消间隙,徐家世代忠良,以天子马首是瞻,绝无二心!” 上官凌风快笑了出声。 这马屁拍的! 宋延皓知道他笑的是自己,写完卷宗把笔一放,就卷起来绑好,递给了张盛,然后才向徐候解释道,“徐候爷,我并非书记官,也非钦差,不过小卒,审案过程已然全数记录,无夸大亦无偏差,你不过过虑。” “宋大人别那样说呀,你老人家位列参知政事,可比在坐的官阶都高呀。”上官凌风得意道,一脸看戏的不嫌事大模样。 宋延皓真的忍受不了这个话唠,无视了他,转过头就对安翁道,“请您为小人领路,小人要求见裕王,有要事与他相见。” 徐候自知也受千昕鹤的恩惠,下属们才不必也受到同样猜忌,连忙附和道,“本将也有事求见裕王,请老者一并引路相见。” 张盛和上官凌风本来也计划要将审讯后的事情告知千昕鹤,也同样的提出需求。 安翁听后不急不慢礼貌,且友好的朝诸君都点了点头,作揖道,“实在不好意思了诸位,王爷今夜有事,已经离开丽州了。” 第153章 马车出城 黄昏时段太阳快落到西边树沿下去,远远看过去像是挂了一颗硕大的咸鸭蛋。 守城的将士交接给军营长官今日出入城紧急事录表,审查无异议,营长官高呼一声,“预备关城门,各处守卫———” 话音未落,远处一辆马车被数十骑士护卫疾驰而来,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营长官心想是哪一家的有这胆量不停马驻足等候审查,正欲拦截,就见为首的骑卫面色威严,手持裕王府金玉令朝着他示意。 “尔等何人,居然敢———” 他的愤怒声音越来越大,但随着骑卫手中金玉令越来越近,近到被令牌上黑金色撰写的“裕”字一笔一画占据了他整个瞳孔画面时,喉咙里本能发出的声音戛然而止。 身边的守卫听到动静手持叉戟本计划从侧面拦截,也看着金玉令呆呆的怔住了。 天子胞弟,两度在京都监国的裕王居然出现在边陲丽州城,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马车队伍的风风火火丝毫没有停下一起,营长官和一众守卫统统排成一行的队伍,不敢高声语,静默等待后头马车通过。 骑卫御马扬起大量尘土,唯独中间那架尊贵无比的马车经过时速度放缓了一些。 营长官和守卫们视线不自觉的就看向马车,在期待能一睹裕王真容的目光中,淡黄石榴花格子纹的车帘被人缓缓的掀起来了。 但是。 根根细白手指节分明的是淤青。 接着,洛希那张委屈的脸探出来,哀出一句,“救命啊——大人——” “大人——” “有人绑架啊——” “裕王绑架人啊————” 营长官愣在了原地,声音渐小,直到马车彻底远去,风中掀起黄沙也渐渐落地。 他才四十出头。 这听力,听错了吗??? “大人,要、要去追吗?”一个胆子大的守卫验证了他没有听错,不多时,又有一个声音带着不确切的语气冒出来道,“大人,好像裕王的那车里,绑架了一个女子,看起来是受了折磨的,我们要去追回吗……” 营长官大脑似乎在打着激烈的自我说法战,最后理智占据了他的头脑,“快、去把马带过去,快去追那被人绑架的女子!” 守卫转头把巡逻的战马拉过来,随着营长官的率先上马,余下数人纷纷追行。 不出二里地,茶寮隔壁,远远就看见裕王府的骑卫已经落马等候在一边。 像是故意等着的。 营长官也愣了一下,随后立即下马向前走过去,抱拳道,“我们乃守城——” “我知道。” 洪云一笑。 “我看见马车,马车似乎有——” “确一女子,因其涉事密,不在州府受审,不在案宗记录,由本王亲审亲查,营长官不必多问多虑多言,这是裕王原话。” 洪云一五一十的将千昕鹤交代他的话告知营长官,意思很明了,不许过问。 营长官兼顾守城和百姓安危之责,若是遇上王公贵胄不明事理的劫人掠人,定然义正言辞的索人,但裕王性格并非如此之人。 如今裕王这般发话,于理于情,他一个并非查案的人,又怎么敢要伸手要人。 “大人。”洪云打断他即将欲言又止的话,缓缓亮出手中的金玉令,此中分量如同裕王亲临一样的威严感迎面而来,“裕王府办事,希望你不要多管闲事,知道吗?” “自然、自然。”营长官心中一惊,洪云先礼后兵,他自然也不再好说什么了。 目送洪云的上马离开,身后的守卫和营长官也有了一样的好奇。 “也不知道刚刚那一个女子到底犯了多大的罪,居然要被裕王来亲审…” “是啊……” 营长官叹了一句,视线放远了看去,马车消失在地平线里,不知女子是福是祸。 洛希眼巴巴的也看着城门和营长官消失在天际,扭头自嘲笑一声,“完了完了…这下子真的是没人来救我这个苦命人了。” 话说完。 她的余光瞥向对面两人。 同一个马车空间。 顾书亭坐在角落。 千昕鹤则沉默的像一尊石雕,寒眸愈发冰冷,一直盯着她,盯的她浑身难受。 “哼,官官相护!”她就要挺直胸膛,盯着他,摆出一副丝毫不慌的模样。 见他不说话,洛希的气势汹汹又撑不了多久,问他,“你到底要带我去哪里?” 丽州地广人稀,她初来乍到,一点也不熟悉马车到底是在往哪里走,千昕鹤心思缜密,肯定是有一番大作为,保不成…… “王爷,该不会…是…要找个地方解决我吧?”洛希说这句话时心里瘆得慌。 她确实在千昕鹤的雷区上蹦迪了好几次,逆鳞也拔了好几次,可平心而论,她也没有做过伤天害理的大事,罪不至死呀。 眼见千昕鹤一句话也不说,洛希气的牙痒痒,现在身上还有伤,顾书亭也在马车里护着千昕鹤,自己是很难挟持他离开。 再者,若是用蛮力强行跳出马车被捉回来的概率很高,而且还会弄得一身伤。 她不傻,尚且惜命,心中又气又恼,转身撩开帘子再次看了几眼外头的景色。 林间穿梭而过,云杉成群,马车在疾行,又有骑卫在一边,不知道身在地处。 洛希忍不住生气道,“千昕鹤,你放了我,你一个王爷强抢民女是犯法的!” “你何时是民女。” “我就是!” “你是本王的妃。” “你早就就不要我了!” 她脱口而出的一句话,对面正襟危坐的千昕鹤眉头紧锁,袍衣下攥住了拳头。 脸色很难看。 “哦哦,王爷心疼我了。”洛希一笑,幽暗的眸光带着戏谑的意味,“看在我们曾经是一场夫妻的份上,何必要鱼死网破…” 他垂眸不语,让洛希更加是胆子大了些,小心翼翼的挪了挪身子,靠近他的身边抽出迷针,准备一击即中时,后脖颈被顾书亭偷袭,非常精准利索的一手刃下来…… “你个王八蛋…” 她昏沉沉的骂了一句。 千昕鹤漠然的搂住她倒过来的半个身子,让她不至于摔倒在下来,看着她藏在手中的迷针应声落地,很淡一句话,“你不应该太过于自信,也不应该对本王太信任。 第154章 是敌? 顾书亭有些担忧,请示千昕鹤,“王爷,若花使暗中跟来,那该如何做?” “她是个聪明人,想必早已告知花使不应该与本王为敌。”千昕鹤抬起头,声音冷漠无情,“倘若有要阻碍的,杀了便是。” “是。” 顾书亭连忙应话,心想他主子这次是真的发了大火,不敢有多余的质问。 雨开始越下起来。 马车疾行。 出了城就一直在大雨,顾书亭掀起车帘眼观六路,心里清楚花使不会那么傻到来劫王爷的马车,但菖蒲会,且一定会来。 果不其然,马车拐弯进去林中小道,就见一袭黑影越过竹林,尾随马车的后头。 “你们保护王爷前行,不得耽误!”顾书亭察觉到不对劲,主动跳下马车。 洪云骑行在马上赶来,也停下来扭了过头,看着林中摇曳,暴雨突袭,连眼睛也几乎睁不开,沉声问道,“…是敌?” “你先走。”顾书亭按紧手中刀,与往日的年轻气盛不同,在雨中如古钟不动,态度沉稳,“此人乃高手,速去保护王爷。” 稍感事态严重,护主要紧,洪云也不再耽搁,策马扬鞭跟上前头的大部队。 顾书亭一袭紧身黑衣,连握剑都是黑柄,唯独长刃似月,雪亮的晃眼,他冷的一声,“洛菖蒲,你应该知道阻驾的后果!” “他不该带走我家姑娘!” 菖蒲的声音带怒气,似乎是从四面八方而来,雨声过大,模糊了她的踪影。 顾书亭一回头,就见她在身后出现,手握拼接而成的双横刀朝脸直接直己劈下,他躲得快,刃面几乎是贴脸而过,寒气逼人。 几缕鬓发在躲闪之际被削落。 “你来真的?!”他顿时炸开了锅,瞪大眼睛看着鬓发断落,幸亏不是他的头颅。 菖蒲白了他一眼,“咔嚓”一声分开双燕飞刀,握在两手中,“等你死了,那几个玄卫我一样能解决,最多鱼死网破而已!” “你、、你真的不要命了!”他的话一落,菖蒲已经压刀砍下来,让他抬剑急忙挡住,“…你知道一这是行刺的大罪吗?!” “我不管!”菖蒲双目赤红,雨夜中愤愤席卷全身,“姑娘说过的,她已不是王妃了,不受他人掣肘,就算裕王爷也不行!” 见她又是一刀横上来,顾书亭迅速抽刀断招,被她几乎是压制着一直挥刀而来。 顾书亭主动避让,无心与她为敌。 被迫后退了七八步,他心一横,直接张开手,停住了手中的刀正视着她的脸! 雨水太大,菖蒲的愤怒席卷全身,她的刀自上而下劈下去,察觉到没有接招的动作,她握刀的手紧了紧,有些不可思议。 当刀将要落在顾书亭脸上时,这才发现他已经全然蔑视生死,竟然闭上了眼睛。 “……!” 她的心头几乎本能的一颤,杀手不应该有的怜爱之心居然在此刻涌上心头。 顾书亭缓缓的睁开了眼,看着刀尖就落在他胸膛之上,寒刃面映出大雨冲刷的水汽,细心看能够看到菖蒲那张脸上犹豫。 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在一瞬间停住即将插入敌人胸膛的利刃,高手也不例外。 但菖蒲的自控能力很高,她即便在大雨磅礴之中,她收住手,刃尖到他胸膛要害还有一指距离,像是故意留下他的性命一样。 她紧了紧手中的刀,再往前一点,阎王也救不回来,“你不应该主动弃刀。” “我也是在赌而已。” “你觉得我不会杀你。” “是。” “我视姑娘为亲姐姐,她的命比……” “那我的命呢!”顾书亭第一次觉得血液在沸腾,这句话藏在心里的话已经好久了。 菖蒲一愣。 握刀的动作也动了一下。 这句话算是什么意思,她不懂,只是感觉很奇怪,对面的人看起来好愤怒,但也好难过,连大雨也掩饰不了他的此刻失落。 难过的氛围也包围着她,那一瞬间收住手并不是自以为是,而是不希望他死了。 “把路让开。” 菖蒲的刀一提,贴近他的胸口。 她向来不懂情爱是什么,只知道姑娘对她有重于泰山的恩情,是她的全部。 顾书亭决意不让,在雨中气氛对峙,猜不清对方的思绪如何,见她刀微收,以为她要追上去马车,本能的就迎面拦了上去。 结果下一刻。 猝不及防的刀刺入胸膛。 菖蒲也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她只是想跃过他去追马车,误以为他要举刀过来对付自己,杀手都本能反应才把刀尖刺过去… 血渐渐漫了出来。 在薄凉的雨中是那么的刺眼。 顾书亭咬紧了牙,缓缓的蹲下身来,呼出一口冷气,“你、你居然来真的……” 菖蒲也没料到会刺入他的胸口,连忙松开手,“我不是故意的,我…我……” 她心中不安,想要在附近给他寻来草药止血,猛地一回头,就看见顾书亭负伤朝前跪了下来,他唇色发紫,喘着气,一手握紧了刀刃手柄,吃力道,“刀器夹了雨水,伤风甚寒,快把它拔出来,免得寒气入侵…” “可是…可是……” “刺我的时候你有力气,拔刀就没有力气了吗?!”顾书亭负气道。 菖蒲说不出话,默默的只好将手中燕刀放在一边,握着刀柄,试图为他把刃。 可她感到害怕,双手都在微微颤抖,她在江湖行走,从来都是一刀致命,哪里还有这种小心翼翼要救人一命的动作。 顾书亭的疼痛感越演越烈。 他有些生气,想要敦促菖蒲快拔,可抬头见她咬紧牙关又不敢过分用力,一时心软了下来,“不是致命伤,不会死的…” “我知道、我自然知道!”菖蒲当然知道这一刀不致命,可她就是不好用力下去。 顾书亭这才发现,发现她那双小脸紧绷着,黑漆漆的大眼睛也能上了一层泪光,强忍着不掉下来,原来担忧害怕成那样子。 明明比自己还要厉害的高手。 居然也会怕弄死人。 “罢了,你闭上眼睛。” 他一说完。 陡然握住刀刃,用力往前一拔,燕刀拔出来的那一瞬间,大量的鲜血往外涌。 第155章 你害羞了? 没有儿女情长的深情,菖蒲几乎是第一时间扯下袖末衣角,替他捂住了血。 刀伤不深。 痛但是真真切切的,顾书亭咬着牙,疼的站都站不稳,口中想骂人的话就要脱口而出,却在在目光落在她脸上时戛然而止 “别哭,我死不了。” 顾书亭伸手,擦掉她的眼泪。 情急之下,菖蒲眼泪掉下来,只是她自己没有发觉,误以为那不过是雨水。 她愣愣的,又听他道,“王爷绝非阴险狡诈之辈,你家姑娘也不是蠢人,我可以保证她不会那么容易出事的,你相信我。” 菖蒲听他这样讲说来心安些,捂紧了他的伤口,顾书亭差点两眼一翻就要往后倒下去,“洛菖蒲,你这才是要我的命……” “我这是止血!”菖蒲不松手,怕他会死,又道,“止住血你才不会出事!” 雨水哗啦啦的落不停,顾书亭被菖蒲搀扶起来,一同跑到不远处的茶寮避雨。 菖蒲翻遍全身上下,想起来自己香囊里还有些金创粉以备不时之需,此刻被暴雨淋湿了一半,急忙拨开另一半干净的来。 顾书亭少年脸上都是雨水,趁擦拭的功夫,他偷瞄一眼菖蒲,“你会紧张吗?” “你受了伤,我怎么会不关心。”菖蒲一边说着,一边将干爽的金创粉倒在手上,抬起头来又道,“你把衣服脱了吧,我再给你上一下这个药粉,伤口才不至于留疤。” “……” 他无奈只好照做。 菖蒲又找找来没湿透的柴木,生了小火,招呼他坐过来,“这里地势偏远,不大会有路人经过,茶寮避风,歇一宿吧。” 顾书亭看了眼天色,虽不算晚,但因是大雨显得暗沉沉的,“入夜时分我要回去见王爷,五卫护主脱离危险后,行尽快跟上王爷步伐,不得擅离职守,免得生出事端。” “哦,那等雨停了你再走吧。”菖蒲说着就从怀里掏出一个大白面馒头啃起来了。 顾书亭一愣,“你哪来的馒头?” “出门带的。”菖蒲见他的目光可怜,掰了一半递向他,“坐过来一起烤火吃吧,你差不了那一会儿功夫,而且我们同路。” “你!” 他一急,胸口的伤就隐隐作痛。 菖蒲拍了拍身边特意空出来的位置,还垫了软草,“坐吧,这里暖和一点儿。” 顾书亭上半身啥也没穿,有些尴尬,又怕她觉得自己小家子气,干脆就一屁股坐过去,顺势接过她给的馒头也咬了起来。 火光炙烤着两人的脸,越烤越热。 菖蒲忽然靠着他肩头她挨着,一时之间连呼吸都急促起来了,“你、你做什么?” “烤火呀。”菖蒲吃些馒头,毫不在意的抬头靠着他那张微微红透的脸,奇怪的继续道,“靠在一起才会暖和,你不知道?” “男、男女授受不亲……” 他吃的馒头都噎住了。 菖蒲反而像个无事人一样,黑眸明亮清澈,呆呆的看向他,“…你害羞了?” 火堆暖烘烘的,烤的他的脸在发热,发烫,因为这一句话,让顾书亭顿时脸红的如同熟透了的苹果,连耳后根都烫红了。 “你怎么了,是不是——”菖蒲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他一伸手给抱住了,手里的馒头应声落地,暧昧的气氛达到了巅峰。 她是个杀手,生来就排斥与人亲近,但除了洛希,如今,似乎又多了一个人。 奇怪的感觉让菖蒲忘记了挣脱,只是过了很久很久,火烤的人都在发热,她才低低的道,“这样压着胸口,你会疼死的。” “不疼。” 他是那样说的。 菖蒲便再也没有出声了。 温暖的感觉从里到外传递出来,有一种小时候师父抱她的感觉,但那种感觉太过于疏远,不如现在一分一毫的贴近现实。 “小时候师傅也这样抱着我,可我长大以后,他就不喜欢抱我了,后来我跟着师姐学会了杀人,师傅就再也不喜欢我了……” 菖蒲说出过往,有种莫名的难过。 “你师傅应该不喜欢你杀人。” “可我是杀手。” “没有人生来是杀手的。” 听到这里,菖蒲抬起头来,黑漆漆的眼珠子紧紧的盯着他,盯的顾书亭觉得自己的脸好烫好热,烫到比开水沸腾还厉害。 她忽然一笑,“姑娘也是这样说的,她说师傅肯定很喜欢我,舍不得我杀人。” 顾书亭有些失落,“你很喜欢你师傅?” “当然啦,师傅是世界上最好的人。”菖蒲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洋溢着最温暖的笑容,在顾书亭即将开口追问时,她把头埋得很深很深,深到他的伤骨里,什么话也没有说,这一刻的哀伤,他能够清晰感受到。 他咬紧牙关,尽力抱住她,与她一同感受痛苦,尽管伤口的血应该渗透出来了。 半晌。 雨声渐小。 “我的师傅是怀章大人,他初入仕时以殿试一甲第二名的成绩得先帝夸赞,本应该是个文绉绉的读书人,可他却十分善武。” 顾书亭也说是起曾经往事,“先帝任他为五品集英殿修撰,统领文书,他反而降职自请去京畿大营,任职骁骑尉兼军器少监,我父亲是管军器的少监,我三岁时他病故了,怀章大人怜我与母亲孤儿寡母,便将我领来了军营生活,养在身边跟着他了。” “那你母亲呢?” “我六岁那年已经习得不少本领,她也可以放下心来,终究因为思念父亲,郁郁而终了。”顾书亭鲜少的谈及自己的出身,“母亲临终前担心我过不惯军营的辛苦差事,怀章大人给了她承诺,不久后便安排我进宫去跟在王爷身边,日后要护他一生周全。” “你父母亲应该很恩爱了。”菖蒲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怎样的,但师傅给她同样关爱有加,她倒不是更执着寻找自己根源了。 雨停了。 天色暗了。 菖蒲正欲起身,见他一动不动,回过头这才发现他脸色是苍白的,一看,原来是伤口被自己刚刚压住了,此刻的血才涌了出来,“顾书亭,你怎么不说出来……” “小事而已,死不了。”顾书亭撑着笑安慰,菖蒲听的鼻头一酸,默默过去给他借力紧紧扶着他,“快走,你最好别死了。” “知道了啦。” 他还是喜欢和菖蒲拌嘴,就那样紧紧的两个人一起相互支撑着,走出了山林。 第156章 你当本王死了? 雨停,洛希醒时靠在车壁,马内多一盏明灯,环顾四周,安静的空无一人。 “好机会!” 她一激动就起身立马往外跑,大帘一掀起来,外头灯火之间的扎起三四顶帐篷,五六个骑卫守在远处,还有巡逻侍卫走动。 洪云看见她,低声道,“姑娘醒了。” “你是谁?”她对洪云的印象不深,但记得一个老一点的“版本”,与他面容相似度很高,便问道,“你是洪武儿子,是玄卫?” “是。” “挺年轻的小伙子,去年在屋檐上我还记得你溜得挺快的,对吧。”洛希一副老友相识的口吻与他聊天,边说边迈开腿。 洪云眼疾手快,伸手拦住她转向林边的方向,“请您随我来,到帐营中见王爷。” “真无趣。” 洛希埋怨道,余光四下打量观察四周,茂密的丛林遮掩下,此处空地不大,足够隐秘,心想赶了一日的路,偏偏入夜居然没有赶到最近城里去,反而扎营野外过夜? 有诈。 她心想着,步行到了帐营口,脸熟的侍卫拉起门帘请她进去,洪云停在了门外头。 “你不进来坐坐?”洛希反客为主道。 洪云摆手,退到远处,沉默碰了碰上下唇,口型明显表达两字:“我不敢。” 洛希无语。 进入营帐内果然就看见了坐的不能再正的千昕鹤,晚膳还摆着,冒着氤氲,看起来还没用膳,桌边是一封显而易见的密函。 “王爷就放我这样大摇大摆的进来,不怕我挟持你嘛?”洛希边说着边靠边靠近了他,近在咫尺之间,他没有开口说话。 只是脸色有些苍白。 她觉得有些不对劲,慢慢走过去,下意识的伸手过去想探一探他的鼻息。 忽的他扭过头,那张高冷清贵的脸上有些不言而喻的愠色,“你当本王死了?” “啊。” 她吓了一大跳。 瘫坐在地,赶紧爬起来骂道,“你一动不动像一个死人一样,你吓唬谁呀?” “……” 千昕鹤脸十分黑,沉吟半刻,终于开口问他,“你就这样想本王死了是么。” 洛希没听懂他的话,只是觉得他此刻被戾气所包围,不可靠近,淡淡的哀伤裹挟着他,不禁问,“千昕鹤,你真的要死了?” “会如你所愿的。” 他冷静道。 她忽然就很难受,下意识的就捉住了他的手,“别开玩笑,你到底怎么了?” “本王喝酒了。”他轻轻的拨开了她的手,将那一封难以揣测的密信拿起来。 那是一封压有葫芦纹样式的信袋,被他夹在指尖,缓缓的递到火烛之上。 很快,幽蓝的芯火点亮了密信的一角,烛火瞬间沿着信沿攀爬而上,吞噬着其中描述的一切内容,不断的燃烧着秘密… 她看向千昕鹤目光忽然有一种恐惧,害怕席卷而来,让她的后脊骨再次冒冷汗。 那里头燃烧的秘密。 她也害怕。 “丽州的酒,很不错。” 他低喃着。 洛希听到这里紧低头,看着桌上的白玉酒杯,已经空不见底,他真的喝酒了。 “王爷为什么要喝酒呢,你从丽州城离开,接下来…不是要做大事吗……?” “因为看了信的原因。” 他说着,停顿了一下,火焰已经吞噬到密信的边缘,烧的火辣辣的感觉,他还是没有松开,直到火焰几乎攀上了他的手指尖。 洛希的心悬住了。 密信的灰缓缓落了下来。 他在最后一刻松开了手,铜盘里的灰烬冒着火红火红的星光,悄然熄灭了。 “你会背叛本王吗,洛希。”千昕鹤许久后第一次,那样冰冷的称呼她全名。 又听见他说,“不说也罢。” 洛希大脑一团糊糊,猜不透他到底要表达什么,又好像听懂了他的意思一样。 酒气渐渐弥散开,是青梅味,她在丽州城喝过不少酒,青梅,是华县的特产。 “你知道这里是哪里,对吗。” 他凉声问道。 洛希望着他那张清俊白皙的脸浮现淡淡的粉色,见他眼神迷离,“你喝醉了。” “不要岔开话题。”千昕鹤看向她,又看向铜盘灰烬之中的秘密,醉意渐浓,黯然之色越烈,“是你故意将本王引向此地…” 她的心一下子哽住。 “我们开诚布公吧,楼主。”他伸出手来主动为她斟酒,骨节分明的手指真的好看至极,雪白如玉凝脂又不乏弹性,捏起酒杯在指腹间温热,递过去,“不必再掩饰了。” 洛希觉得不过心理战术在唬人,可偏偏他那身气质总有着与生俱来的自信沉稳。 那样聪明的人。 怎么会察觉不出自己的计划。 “从丽州城出来时途经茂密树林,两边特有的雪岭云杉,是必经华县的官道。此地,灯火阑珊远处是华县军营,王爷不住城里,掩饰其中,是故意等人上门来是么?” 千昕鹤觉得她确实是聪明,黯笑了笑道,“军营来过一次,回去了。” “但王爷的密信不是军营来的吧?” “你认识信中人?” “我不认识,只是晓得图案,用的如此明显,军中参将田华家族图徽。”洛希说罢,打量着千昕鹤眼神中的变化,“他并不需要直接向徐候汇报,反而是由通州大营派遣的参谋将,归属上柱国唐昌将军管辖。” 千昕鹤便道,“你猜到了。” “唐昌是王爷的人,通州大营的军队由王爷管辖,虎符一半在御史台宗盛掌管,另一半不得而知,不过王爷亲自来到此地,让人很难不揣测,是不是把虎符放在丽州…” 他眸中的目光略过不明意味,轻声打断了她的话,“你因此这般利用本王。” “我哪有?”洛希急抢他话话头,“我虽然也想来华县,但我怎么控制你想法……” “真的没有吗?” “没有。” “说真话。” 他一扭头,眸光一瞥,威严之势总会让洛希没有反驳的地方,心就更冷了。 过了一会,察觉到他的目光还是紧锁在自己身上,洛希无奈苦笑一声,“我有一花使名元青,我让她来此地办事,未料失踪数日不见,应是齐相掳走到人,因而……” 第157章 惊天大秘密 “因此你要利用本王来查齐相公。”千昕鹤替她说出了未尽之话,又继续道,“齐相藏着槐王幼子之事,此事你也十分清楚,丽王也清楚。但齐相并不畏惧受罚,是因为他挟持丽王嫡子元和。丽王不得不妥协,而你派遣的花使,也是因追踪此事而华县。” 千昕鹤说的一字不差,冷冷的看着她,侧身一步一步靠近她,洛希也被他身上的气势逼的连连后退,说不出一句话。 忽的、他话转偏锋,继续道,“你之所以一直不愿意将事情全然告知本王,不惜受拶刑受折磨,并不是你要保下来丽王,而是前丽王妃,要替她藏下一个惊天大秘密。” 洛希一时语塞。 “你还要本王说出是什么秘密吗。”他的声音已经没有了温度可言。 她犹豫不安,刚要开口,千昕鹤失落的看向她,问她,“你就那么的觉得本王不可信任,就认为本王是那样的人是吗…” “是。” 洛希承认了。 不可避免的承认了一个很大的前提,王公贵胄之间是不可能接受一个私生子来成为皇族的继承人,何况千昕鹤代表的至高无上的皇权,是用不可触及的金玉堆尖之人。 “……” 他得到了答案。 得到了她为什么宁可忍受拶刑折磨,都不肯向自己透露出半分信任的原因。 参将田华的信中确认元和是丽王之子的确实当年引起不小轰动,意味着齐相所说的话便多了几分真切,这也让他终于意识到洛希要瞒下来的秘密不是丽王,而是元和。 千昕鹤目光暗淡,端起矮桌上玉瓶的梅酒轻轻摇晃着,胸口泛起阵阵刺痛,“你觉得本王与那些王公都一样,一旦知道元和并非皇亲,会置他死地,所以要这般……” 话一顿,他饮了一大口酒,洛希也没有拦他,只是像个陌生人一样,畏惧他。 “这般提防本王…” 千昕鹤说出这句话时,不可避免的想起那日丽王府她与宋延皓共进退的场面。 往昔之人不可追。 原是如此。 看着她手中的动作,大抵猜到她会做什么,只是事已至此,自己于她而言,的确是一个敌人,又有谁会向敌人套露心扉呢。 “你的花使,很尊贵。” 他说。 洛希听到这里,脸色瞬变,攥在手中的半截枯枝便不敢轻易的动手了,“她不在齐相公的手中,反而在……王爷的手中?” “她是丽王妃,按理来讲她是本王的皇嫂,本是皇亲,本王不至于要害她。” 她又是一怔,“王爷怎知道她…” “你不应该让她手持本王的金玉令来到华县,她要暗访救子,本王自然相助。”千昕鹤垂眸看着晃荡的酒瓶,映出他那张温润清凉的脸色,黯色道,“本王的金玉令只给亲近之人,但你却随手送给别人易用。” “我错了。”洛希当机立断折了手中枯枝,扔到一边,她难得有了新希望,十分抱歉道,“那能请王爷…把她还给我吗…” 千昕鹤没说话。 看着洛希唇边的笑意滞了一舜,“只有求本王是你才会笑,余下的是畏惧。” 她无言以对。 千昕鹤低下头。 醉意。 也越发浓了。 “他…也知晓此事吗?”他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却不死心的追问了这一句。 洛希茫然地反应过来千昕鹤口中所说“他”是何人时,这下子连借口也找不到了。 宋延皓当然知道这件事。 元青和梁归卿来扬州时,自己刚刚建立闫楼没多久,元青帮她完善规则,她甚至还跟着梁归卿这个黑瞎子学过一段时间武功。 此外,元和偶尔也会给写信来元青请安,为保密使用暗语,后来化名,都是单独寄给洛希扬州府上,转给暂时借居的元青。 梁归卿作为元和的生身父亲,又是个瞎眼,偶尔请自己读一下书信的内容。 一来二去,有时候洛希把信随手放在书房里,宋延皓任职期间,得了休假,返回扬州时往往并不会住到远东茶园去,反而是住在洛希家中客房,书房也成为他常去之地。 宋延皓问起此事,洛希便如实告知。 只是后来谁也没想到,丽王居然会同意让元和成为他的嫡子,让他继承王权。 “他是知道的,不过——” “你对他的信任,有多深?” 千昕鹤打断她的话。 洛希一愣,这个问题触及心底一直不愿意面对的东西,她到底对宋延皓是否也是真心真意的相信,如同年少时代信任十足。 那日屏风之后,她听清楚了他亲口承认有图所来,为皇帝驱使,不得不从。 年少状元郎也有身不由己的时候,宋延皓也曾经坦白过自己真心实意的要辞官。 他那样真挚勇敢。 要带她走。 她迷茫了好久,好久,对上千昕鹤的玉眸时,也曾想起他说过夫妻同心的话。 相比于宋延皓,她更加讨厌千昕鹤的自以为是,他认为的对自己好,对他而言只不过是一种怯弱,要这样小心翼翼藏起来吗? 不。 她已经不是小女孩了,不是任人宰割的傻白甜,她有能力撑起闫楼来,就是踏上了江湖之路,混入官场、商场中摸爬滚打,她是宁愿选择死亡,也不愿意选择束缚的人。 那一年,父亲曾经有过让步。 他偷偷的派了老管家来,小心翼翼的询问姨婆,“小姐她,还恨老爷吗…” 姨婆隔着竹栅栏,轻蔑了一眼衣着光鲜亮丽的管家,转身操起破烂的扫帚,追出去,打着骂着,“什么狗东西在乱吠!” 她躲在屋子里。 一句话也没说,其实她只要站起来,跟管家说我愿意,她就可以回到富裕之家。 可太晚了,她已经手中有了茧,学会了做饭,学会了煮茶,学会了自己生活。 姨婆也叹息的问过她,“虽然过几年才来,若是一个月后就来,你会回去吗?” “不会。” “再也回不去了。” 她的恨意是那样的强烈,如同她的悲伤一样,原来亲近之人也会抛弃自己。 如今,相比于选择宋延皓,她对信任千昕鹤似乎有更大的莫名的火气攥在心头。 想到这里,洛希直接双手环抱笑了一声,“我信任他,由始至终的信任他。” “即便他骗过你。” “是。” “原是这样啊…” 他不自觉的捂住胸口位置,黯然神伤呼吸越来越难受,看着洛希,看着她那双极好看的桃花眸上的冷艳,眉间心上压着的冷漠之色如此明显,让他会如此的异常难受。 一晃神,醉意使他的身子歪向一边,洛希轻轻扶住他,紧张几乎跳出心口之间。 第158章 激烈的吻 人要是喝酒了,容易放松警惕,忘记自己的立场,会下意识的靠近亲近的人。 像他现在这样。 她的呼吸愈发急促,强装镇定环抱住他,生怕千昕鹤会追查到底牵连元青,小心翼翼再次伸出二指沿着他的脖颈钳上去。 可转念一想,挟持他似乎毫无意义。 千昕鹤那日丽王府被她持剑威胁就不怕死,跟自己一样是个不折不扣刺头,还不如反客为主,趁他恍惚之际问出元青何处。 “王爷……?” 她试探性的贴近他的耳后根,感受他呼出温热的酒气,握住他微凉的手腕,试探性的问,“能告诉我…元青在在何处吗?” 刹那间。 玉眸一沉。 瞬息的变化让洛希呼吸一滞,僵硬的五指一动不动,被他紧紧的反扣住手腕。 帐营好安静。 静的一根针跌落的声音都一清二楚。 “洛姑娘,你在颤抖。”他的声音是那么近,湿热的气息吐露在她微微渗透冷汗的鼻翼之尖,“…是本王让你感到害怕了么?” “……” 她不敢应声。 当初扬州城的那条“大鱼”没有上网,她就应该知难而退,不应该这样重蹈覆辙。 洛希懊悔万分,吃力挣脱被他紧拽住的手腕,没想到自己居然也会脑子不清醒的时候想趁他醉酒来打动一个铁面无私的王爷。 “过来。” “凭什么?” “就凭你还是本王的夫人。”他倏然抬起头来,一股威严的震慑感让人不寒而颤。 洛希坚决不过去,道,“我们已经和离了,若王爷要审问我,直说了便是。” 千昕鹤没有说话,清冷的面容上染上了怒气,薄唇抿成了冰冷的一条直线。 她意识到自己严重触及逆鳞,心想何必惹他不痛快,转身就逃跑,未料被自己刚刚主动握着他的手,如今反被他扣住下来了。 “你、你松手!”她用力挣脱着,扑面而来的药檀香清冽而冷淡,“别以为我受伤了你就可以为所欲为,你信不信我——” “夫人。” 他的话就轻轻落在了耳畔,湿热的酒息带着暧昧,“本王从未给过你和离书。” 洛希僵住动作。 她自然记得,离开京都前等待的好几日里,王府各种借口都没有送来和离书。 “为什么不把和离书给我?” “不知道。” “王爷文韬武略,还有不知道的事情,一纸和离写下来,就真的那么难的?” “本王不想写。”他带着醉意说出这一句话,又重复了一遍,“……本王不想写。” 洛希的心也被揪住了一样,分不清面前人到底喝醉没有,她宁愿醉的是自己,这样子就不用那么的清醒,那么痛苦面对了。 外头又下雨了。 越来越大。 酒气浓郁。 千昕鹤慢慢靠近了洛希,眉弓抵着她额头,酒气吐在了她的鼻梁上。 他一只手用力地握着洛希的后颈,另一只手缓缓地从她的鼻尖滑落到朱唇,有些生气道,“这里,他亲过你的唇是么……” 洛希一愣。 确定无疑。 千昕鹤这次是真的要发酒疯了。 “你、你真喝醉了,喝醉了。”她一边说着,再次试图从他的禁锢里挣扎出来。 千昕鹤直接一把将她圈入怀里,不给她半分反应过来,直接强吻了下去。 这一刻。 连正在下雨的天都是安静的。 他知道自己醉的不省人事,知道自己严重违背了祖训所言的举止礼仪合乎规矩。 孔圣人言,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千昕鹤熟读四书五经,深谙其中的道理,但是听到她口中说出那句由始至终的信任宋延皓时候,醋意会那般的强烈,没有一点的理性可言,只想将她拥抱进自己怀里。 他不想再当高山巅上的神只,不想克己复礼,不想孤单的忍受着高位者痛苦。 这一个吻带着他所有渴望,从浅浅的吻着她,轻轻的尝着她的唇,然后不断的深入探索,情到激烈,让她几乎措手不及,掠夺性的报复,贪婪且炽热缠绵的舌吻在一起! “唔……” 洛希几乎被他吻到喘不过来,被压住的手腕容不得有一点的反抗,双眸瞪得大大的,没想到千昕鹤如此逾礼越矩的一天! 这根本不是她认识的裕王! 绝对不是! 她不断的否认面前的人绝对不是她认识的千昕鹤,不断告诫自己不可沉沦其中! 洛希的脑海里浮现出过一幕又一幕,他对自己的温柔和尊重,他从高山之巅走下神坛,为自己连命都不要的付出,难道她都不曾动心,真的是那样铁皮心肠的人吗? 她感到好难过。 难过为什么爱过的人不懂她。 眼角有一颗冰冷的泪溢出来时,她理智且清晰,做出了自己一直坚定的选择。 在她挣扎不开,差点就要一掌内力朝他胸口打过去时,千昕鹤蓦然停下来了。 她也松了一口气,耳边听到他微凉称呼,“夫人。”接着,另外一句话也很轻,就像风吹过就会不留痕迹,“本王后悔了……” “……后悔什么?” 她追问道。 酒气萦绕在两人之间,他朦胧的眼底升起一层水雾,望着她那张白皙冷艳的脸。 忽的,什么话也没有再说出来了。 “你后悔什么了?”她不甘心的再次追问着,美如墨渊的乌瞳,那焦灼的目光望着他,就像是一道热火在灼烧他的内心。 他沉默了。 洛希恼火。 情感是种很特殊的存在,内心一阵一阵的浮沉,看着面前高高在上的裕王,痛苦的问他,“就连一句舍不得,都不肯说吗?” 千昕鹤的面色沉重,薄唇紧抿,偏偏就是不肯对她的话做出任何回应。 洛希自嘲一笑。 望向那张冰冷的玉容,像入画的贵公子一样高不可攀,薄凉中带着不食人间烟火的孤傲感,让她会不自觉的有一种愧疚感。 “我讨厌你,十分十分的讨厌你这样的行为,讨厌你总觉得自己如此了不起!” 她的怒火爆发出来,偏偏还要被他那样要死死牵着自己的手不肯松开。 分明一个不能喝酒的人,打破戒律,放纵自己,在那么一刹那开口说出后悔的话时又选择清醒过来,再次变得陌不可近人。 洛希仅有的理智告诉驱使她一把推开千昕鹤,大义凛然的离开这个该死的地方! 第159章 你居然敢玩我?! “是要回到他身边吗。”千昕鹤的话,没有感情,像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 洛希停住脚步,“是又如何。” 帐内寂静。 他不应话,薄唇紧闭。 洛希受不了他这种自以为是的性格,恼火上加快步伐,大步转身就往帐外去。 果不其然就看到整齐划一的侍卫蓄势待发站成一排,在雨夜中静默的站立着。 她不得不拉下了帘。 往回走。 “千昕鹤,你不怕死么。”洛希腰间的软剑方才在马车已经被卸下,但帐帘内她离千昕鹤最近,依旧轻而易举的挟持他离开。 但她同时也疑惑,千昕鹤此时此刻怎么可能那么傻把自己暴露在绝对危险中。 “本王要你留下。” 他说道,目光缓缓挪到她的手掌心,她刚才随机应变将帐帘一寸木削折断藏在手心,“从现在起,要两院楼为本王所驱。” 洛希丝毫不掩饰暗器,冷笑着道,“凭什么,你会觉得我会听话?” “凭你是本王王妃。” “呵。” 她的笑充满嘲讽。 一步一步回到他的面前,看着满桌菜肴彻底的冷掉,蹲下身,乌瞳直勾勾的凝视着他,“这样,你会觉得我会对你——” “…你会心软。” 千昕鹤忽然握住了胸口。 洛希一愣,见他脸色不对劲,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你、你怎么了?” 他猛地就倒向桌子,洛希脸色一沉,几乎是同一时间推开桌子扑过去扶着他。 情况紧急,本能反应的扔下掌心的木削尖,替他号脉起来,千昕鹤无所谓的笑了笑,“似乎……本王能让洛姑娘忧心。” “你闭嘴!” 她探不出来脉象有什么问题,但很显然千昕鹤方才的发病不像是故意装出来的。 缓了一会,千昕鹤脸色自行恢复些,白的像雪一样的脸庞上有了一丝血色。 “你望本王下地狱,这件事很快就会实现了。”他虚弱的开了口,语气口吻没有一点儿开玩笑,“以后…你便自由了……” 她一时惊住了。 千昕鹤知她不愿意与自己早已生份,有所接触,主动推开她,撑起身坐来,“本王要两院楼起为本王所驱,会付你费用的。” 洛希欲言又止。 脸上的紧张之意未见消退。 他惨淡一笑,本不应该将她困住却还是做了这样的事,“就当是本王遗愿……” 忽的洛希就像是听到了刺激的字眼,就攥住他的胸口前袍衣,“你到底怎么了!” “没什么。” 他浅浅一笑。 她担忧的目光没有一刻离开过他,见他这般虚弱,不知自己为何会感同身受,“你怎么可能有事,你本来就、就好好的…” “你答应本王了是么。” 千昕鹤嘴唇发紫,脸色苍白,刚刚缓过来似乎又被抽骨髓的痛意拉扯,洛希心也会跟着痛,连他提出的建议再也没有拒绝。 痛意一丝一缕。 疼的他呼吸不畅,她想要找随行的大夫,又被他一把拽住,“不必,本王习惯了,况且…这病大夫也不曾有办法……” 洛希气的浑身发抖,一把推开他,然后走出营帐,冒着冷雨,直接拽了为首的洪云,“里头的疯子要死了,你知道吗!?” 洪云瞪大了疑惑眼睛。 她又问,“大夫在何处?” “没有随行的大夫。” “什么!”洛希一惊,顿时力大如牛拽着他,“怎么不带随医,安翁在何处!?” “不、得而知……”洪云被她拽住的领口勒的十分的疼,紧了一圈,呼吸困难,“王爷安排他去做事…没告诉…告诉玄卫…” 洛希一愣。 脑子空白,不可能安翁这个尽心尽责管家会在他主子都快挂的时候还离开的! 气的分不清东南西北! 蓦然。 她反应过来! “m的!” 洛希一句脏话听的侍卫们直直瞪大了眼睛,互相看了一眼,原来王妃那么野? 她气势冲冲的走回帐内,浑身都夹杂着冷雨的寒气,幽深莫测的瞳孔充满戾气。 对面的人屹立不动。 洛希确实是气的头脑不清醒,居然会忘记了最重要的一件事,千昕鹤千金之躯,只有稍微一个感冒哈欠,都够底下人忙活了。 如今,只有一个原因。 眼里直盯着他,就像是毒蛇牙尖迸发出致命的毒液一样朝他射过去,咬牙切齿一字一句骂道:“千、世、恒、你、个、王、八、蛋、居、然、敢、玩、我!!!?” “世人皆有善心。” “我善心你大爷!”洛希直接就把他按倒在地上,就差没有一拳一下去,“!你居然装病开套路我!你!你个狗崽子!!!” 千昕鹤身上的药盒子掉落出来,正是丽王那日上缴给他的四味同济丸。。。 洛希翻了一个大白眼。 没想到自己千算万算居然败在自己身上,四味通济丸与乌虚散一致药理,他定然吃了中和的药,然后再来演这一出戏。 她居然丝毫没有察觉!她堂堂一个两院楼主,制药制毒的高手居然被他玩弄! “你…你……!”洛希说不出话,真的气的胸口痛,国朝最高贵冷清的王爷,一向行事作风都克己守礼的裕王,“你堂堂一个亲王,一个高高坐过金銮殿的监国,居然…玩这招,千昕鹤你对不对得起爹光宗皇帝!” “本王着实不喜你与宋延皓走太近,醋意大发,出此下策,乃人夫所为。” “呸,我对你毫无爱情!” “你有。”千昕鹤忽然笑了,笑得十分开心,“你害怕本王会死,会选择留下来。” “那是愧疚!” “可你并不欠本王什么。” 这一句话怼的洛希无地自容,这些该死手段都不知道怎么会学到他手里! 突然,他咳嗽起来,被他压制住胸口的位置,唇色发紫,咳得渐渐加重…… 洛希不相信他,还以为他又是装出来的,完全没有意识到手肘压住他胸膛正中央的天口穴,乌虚散的作用是阻碍上呼吸,导致喉咙阻塞困难,况他还是个有哮喘的人。 “希、希儿……” 他缓不上气来,昏厥前的说出最亲近的一个词语,洛希一惊,急忙松开他为时已晚,“千昕鹤你个狗崽子别开玩笑…!” 第160章 安翁,好久不见呀~ 洛希守在帐内看夜色,雨势减弱,见萤火飞舞,一点一点迷人的绿幽光。 像绿宝石一样璀璨,萤火虫们试图避雨,被隔着纱帘聚拢着却难以进入帐内。 “真美。” 她叹道,觉得眼皮子发困,脑袋也好重,一失神,就打瞌睡碰到他的手腕上。 千昕鹤醒了。 洛希的困意也消散了。 “为何不走?” “走不了。” 洛希白了他一眼。 “真的走不了吗?”千昕鹤目光缓缓挪到帐帘外,静默的等待着她的回应。 过了一会,雨声又起,淅淅沥沥,敲击在营帐,顺着缝隙流淌去黄泥深处。 见她迟迟不语,千昕鹤似乎得到了答案,依靠堆叠而起的杏色软枕上,对视上她的眼睛,“不知洛楼主要收佣金是多少。” “两院楼以贩卖信息为主,从没有做人员保护的先例。”洛希直白的话充满了拒绝,画风一转,又道,“不过既然王爷提这个要求,我便应了下来,一单三万缗。” “好。” 他愉快的答应了。 洛希得了好大的买卖,并不觉高兴,她深知自己被冲昏了理智,只在心中默默安慰自己,这是为了找到元青,不是为了他。 千昕鹤忽牵住她的手,闭目养神,低凉的嗓音格外动听,“别动,就这样牵着…” “…王八蛋。” 洛希暗暗骂了他一句。 修长如玉的手指紧紧拉着她,与她十指相扣,生怕她逃了一样,洛希心想,活该是千昕鹤你之前扔下我,后悔了不是么! 雨深,酒意渐散。 他又睡过去了。 千昕鹤在梦中不知遇见了什么,脸色有些痛苦,攥着她的手抵在胸口,一阵一阵的起伏,仿佛他刚才的病,绝非演出来的。 她靠过去,贴在他的胸口。 扑通扑通。 听心跳如此脆弱。 那一张清俊的脸庞如温玉静默,肤色苍白如雪,泛着一股虚弱的病态美感。 “千昕鹤,你最好是没骗我。”洛希为他摩挲胸口,小心翼翼的为他盖好被子。 起身走出营帐外,随手拎起一把十骨油纸扇撑起,在帐帘和阶梯交界处没有被雨湿透的地方,坐了下去,目光看向远处。 左右两个撑伞的近侍脸色不安。 洛希转过头,单手托腮,看向其中一个人,“你说,王爷的病像是装的吗?” 见那人不语,她又懒散的扭头问另外一个,“东西捂太紧藏在袖中不是浪费么,若那里头的人死了,你们的罪可不轻哦。” 两人像是犯了什么大错一样,单膝下跪,脸上蒙蒙细雨,但是一句话也没说。 “也罢。”洛希摆手示意他们站起来,侍卫两人相视一眼,就听见她又道,“他还死不了,从此我们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了。” 这句话就像是密语一样。 大家都心知肚明。 快天蒙蒙亮时,洛希恍惚了一下才发现自己睡着了,雨小了,伞也被自己丢到了一边,放眼望过去,见到了一个老熟人背影。 “可算等到了。” 洛希站起身来,忽视掉营帐周围的侍卫,径直的走向下马避雨而来的安翁。 安翁一见她,多少有些惊讶。 “安翁,真是好久不见呀。”洛希浅笑着将油纸伞撑了过去,与他一路往营帐的方向走,又特意将步伐放的很慢,让他只好随着自己的步子绕道近南侧边的帐营方向去。 安翁瞟了一眼四周侍卫,面对笑容满面的洛希,谨慎的拱了拱手,“王妃给奴才打伞不合规矩,望王妃不要折煞奴才了。” “不打伞也打了,怕里头的怪罪?” 她幽冷的又笑了一声。 停下了脚步。 安翁也不得不停下来,不得不抬头见看着洛希的脸,朱唇嫣红,那一双幽深似海的桃花眸惊寒冷艳,内心多少有些畏惧之意。 “安翁,王爷病的很严重吗?”洛希盯着他看,认真的问,“他…要死了?” “王妃说的什么话…” 那张中年男人脸上含蓄的笑意,避而不视的目光,恭恭敬敬打消了她的疑虑,“王爷身体万安,若是真的病了,定然派有随行的大夫,不可能都是侍卫的,王妃与王爷有些小打小闹,怎么都说起这样的话……” 这话说的十分在理,但洛希看着他的笑意过分拘谨,干脆就凑近了盯着他—— 安翁的脸色肉眼可见的紧张起来,作揖的手藏在大袖中,因攥的紧,成了一团皱巴巴的模样,大风大雨也吹不出一起变化。 “安翁,你在撒谎嘛?” 洛希盯得他太紧,凑到面前,一边凝视着他眼中闪烁,一边将伞微微的倾向主营帐的一边,轻而易举挡住侍卫窥探来的目光。 见安翁微白的鬓发中冒出黄豆大的汗粒掉下来,比雨下的还大,她淡淡的语气和风一样轻,“安翁,虽然没有随行大夫,但主帐并着的两近身侍卫,手上没有一点儿点行伍人应有的手茧,细皮嫩肉的,其中一人袖口中还藏着针灸袋,叫我瞧见了,你说我这把年纪,不会成一个眼瞎的女娘子吧。” “……” 安翁已经接不上话了。 洛希敏锐的察觉到他间接承认事实,叹了一口气,“他不许人说真话,都逼的安翁您一个刑狱公事也学会撒谎了呀…” “快天亮了,老奴该去向王爷请安复命,不打扰王妃了。”安翁担忧自己在她暴露不该说的事情,行礼过后转身就走。 下一刻。 锋利无比的木梢抵在脖侧边。 他顿感不妙,血腥的味道传来使得他不敢再迈步伐,僵硬的站在了原地。 那把巨大的雨伞始终保持着微侧的动作,遮掩后头两人之间正发生的一切。 洛希眸带寒光,唇含半笑,从他身侧迎了上来,“木梢并没有刺入的太深,安翁不用怕,我不过还有些问题要问你而已。” “王妃要问什么。”安翁谨慎道。 “不知安翁在替王爷做什么事,过了一宿雨才回来复命。”她十分礼貌问他话。 安翁僵了僵脖子,“无从告知。” 洛希一笑。 果然也是个不怕死的,手中木削尖头缓缓注入内力,看着血渐渐流淌出来,笑意吟吟道,“安翁,我是心疼他,所以不舍得把这尖头的东西刺入他的血脉中,但你不一样,你做高堂上给我下拶刑折磨,这仇我还记得清清楚楚,你不说,莫怪我无情……” 安翁面色不改,态度既来之则安之,丝毫不惧的望她一眼,“老奴愿承担责任。” “当真?” 洛希暗暗加大了手中力度,见他淡然自若的承受痛苦,一点都没有吭声求饶。 分明侍卫就隔着不远处,也没有叫人支援,洛希遇上硬骨头,叹气道,“千昕鹤的本领真高明,底下统统都是不怕死的。” 说罢,只好松开了手,瞥了一眼,就毫无用处的木削尖头丢到了一边去。 她把伞再次撑起来,两人之间仿佛无事发生,一步一步走向主营,快入帐内时,洛希转过头来,小脸带笑,幽暗难测的瞳孔中带着委屈可怜的目光道,“安翁,见了王爷就说你自己被乌鸦啄了一口好吗,当我拜托你了,不然他一等会要捉我下油锅去的~” 第161章 心忽然莫名的颤了一下 进了帐内,洛希颇有自知之明,盘腿坐在最远处的地方,免得有偷听的嫌疑。 千昕鹤早已坐在案前办公,安翁在他身侧小声到不能再小声的汇报事情,不知道的还以为身边有什么隐身的怪物在偷听。 有近侍为千昕鹤端来一碗黑黢黢的汤药,苦涩难闻的中药味瞬间弥漫开来。 洛希胃里一阵翻腾,止不住想吐,心想这比唐门炼制的毒药都难闻上百倍万倍。 结果一抬眼,见千昕鹤面色清平,抬手接过近侍呈上的药,一鼓作气喝尽了。 “……” 她有些心疼千昕鹤。 安翁和他又说了一会话就退出去,千昕鹤这时看向了“无所事事”的洛希,“今日本王要进华县军营中,请你一同跟来护卫。” “哦。” 洛希应了一声,走过去时见他提前将案台上的书信都合上,干净的一目了然。 只剩下那只空药碗。 …… 洛希内心几百句脏话飞奔而过,防贼一样的防她真是够专业,气呼呼的拾了案上的几颗橙皮果丁揣在在怀里,转身跟上去,还不忘暗中骂了一句,“也不怕给药苦死!” 马车早已停在帐营外,她连踏凳都不踩,稍一个轻功就踏上去就往里头坐。 “看起来你恢复的很好。”他淡声道。 洛希冷笑嘻嘻的回他一句,“被王爷折磨差点弄断的是手,又不是这双腿。” 千昕鹤默了一下,她这句半开玩笑的话像针一样突如其来的扎到肌肤上。 “不打紧,死不了。”洛希直接摆了摆手,纤细玉指上的淤青十分明显,也意识到了千昕鹤表情的变化,又将手缩了回来。 “抱歉这般待你。” 他郑重道。 洛希听到这里内心暗暗自嘲笑了一声,脸上挂着无所谓的表情,“若是王爷把元青还给我,这一声道歉我都是愿意接受。” “事成以后,人会还你。” “我劝王爷还是早些把人放了好。”洛希半眯着眼,侧身含笑托腮望着他,语笑嫣然的给出中肯的建议,“元青虽也是两院楼的花使,不过都是过去的事了,她为人算是温柔友善,但一旦触及底线,就会变得十分危险,可不是我能简单把控住的人。” “这话本王记下了。”千昕鹤口吻不像是会认同的样子,反手递给洛希一张信纸。 洛希叹了口气。 果然是劝不动的一尊“大佛”。 她低下头,打开信纸阅读起来,随着越发深入的看到内容,脸色也愈发沉重。 “王——” 洛希正欲说话,就看到他已经靠在车壁,闭目养神,呼吸静浅,脸色和昨夜一样苍白无力,一时间也不忍心再打扰他。 不过是千昕鹤真心长的不错,一张清俊的面容,五官精致,高挑的鼻梁,睫毛密如鸦羽,是让女娘子们看一眼都羡慕的程度。 “有话直说。” 他忽然开口了。 洛希愣了愣回神,骂自己色心不改,该死刚刚居然会有了对他再动心的想法! 千昕鹤不见她说话,即便倦意卷身,还是特意坐直身子,睁开了眼,玉眸温润的看着她,“你方才要说什么,说来无妨。” “王爷并非钦差,私自离京又现身军营不好吧。”洛希将信折合起来,信中暗探在营中暗访发现军饷多次延发,甚至发生过一次打斗事件,“副将和支度使吵起架来,打得鼻青眼肿,结果副将被罢职,管钱粮的支度使则无罪,王爷难道要做青天老爷?” “支度使由中央指派,户部任命,若延发军饷会引起重大争议,徐候自当裁决。” “显然徐侯没能服众。” 千昕鹤没说话,洛希秒懂他意思,“王爷让徐候到丽州,不会调虎离山之计吧?”又道,“你不是很信任徐候的为人么。” “本王信任他。” 他的话不像是假话。 洛希这下子是猜不透他到底在谋划什么,话到嘴边,见他昏沉沉背靠车壁上,似有浓浓倦意袭来,昨夜一宿雨声嘈杂,他又醒的早,处理完公务,喝下那一碗又苦又难闻的中药,连早膳也没吃,如今只有这一小段车程可以歇息,便于心不忍再吵他了。 她掏出怀里的橙皮果丁,默默的塞到他手中,“吃一颗吧,甜甜的你好入睡。” 千昕鹤垂眸,看向那两颗橙皮果丁,目光淡淡的移到她身上,忽的微微一笑。 “没毒!” 洛希怕他又误会自己,心一急就伸手将其中一颗抢回来,接着一口扔进嘴里咀嚼起来,“你看吧,这东西没有下——” 她话没说完,猛就被他一把揽过腰肢抱到腿上,朱唇就顷刻间被强行堵了上来。 “!!!” 贝齿被他柔软的舌尖撬开,中药的味道瞬间在她口腔内蔓延,她闭眼,不由自主的忘了挣扎,和他一起承受着苦涩在翻涌。 直到橙丁的香气渐渐掩盖… 洛希恨自己那样轻易的妥协了。 明明见面之前,那么讨厌他,厌恶他,却做不到勇敢的一次性的将他推开。 橙皮果丁的香气渐渐覆盖原本的涩苦难耐,她贴的离他好近,那一个吻不由自主变成了主动,把控不住的心意也无处安放。 蓦然,他放开了她。 看着她那张脸上本应该出现的愤怒却没有出现时,只是选择顺从,墨色眸底也略过一丝意义不明的哀伤,淡淡道,“为什么不生气呢,你应该在此刻勃然大怒的…” “因为我不想和权作对,更也不想和钱作对。”洛希风轻云淡的一抹嘴,扭头就坐回本来的位置,“刚才,算王爷一万缗。” “…” 他捏紧了指尖上的玉扳指,此刻没有多说什么话,闭目养神,过分的行为本应该恼火她,得到的不过是一句不痛不痒的话。 死了以后,洛希甚至不愿记得起他吧。 马车慢悠悠走过,下了一天一夜的雨也彻底停了,路上留下深深浅浅的车辙印。 洛希有些尴尬,转身扭头掀起车帘,趴在沿边,外头不断路过的山景树林,绿意一片片,枯木逢春,娇花嫩叶,不知为何越是生机勃勃的景象,却叫她越看越是心烦。 她安静的放下了车帘。 目光不自觉回到就在眼前的人。 雍荣华贵的公袍之下,本应该是个克己复礼的贵公子,却一次又一次做出无礼之徒的模样来惹她生气,惹她恨不得爆发出来。 洛希的心忽然莫名的颤了一下,她不敢去深究原因,只是害怕,莫名的、会害怕是不是他想争取与自己留下来的一丝回忆。 第162章 表忠心 马车忽然一个急刹,洛希顿感不妙,没理由经验的侍卫会把控不住速度,急忙扭头朝着大帘问,“是出了什么———” 猛见一点寒芒,如蛟龙出海,一把断了一半的龙泉剑破开大帘直刺而来。 几乎不带一丝犹豫。 刺向正中央的千昕鹤。 洛希要抢剑的动作已经来不及了,赶紧伸手一把拽住千昕鹤的衣袍,往自己的方向带过来避开,接着一脚踢向闯进来的刺客。 刺客似乎有备而来,对洛希的招式十分了解,她一只脚踢过下去,刺客熟练的侧头避开,随后直接一掌朝她右肩头击过。 她一惊,后肩膀上的伤口愈合不久,正是最脆弱的时候,吓得立马往后一仰。 那刺客又是一剑挥来。 洛希不得不踹烂车壁将千昕鹤推到外头去,接着回头十字手势钳制刺客手腕将他直接撞上车壁,使他不能追上去,压低语气愤怒道,“梁归卿,你来这里疯了不成!” 她早意识到来人是谁了。 刺客穿着白衣道袍眼上还绑着白色系带,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这厮是哪一位! “他捉了阿青,我饶不了他!” “我知道!”洛希无可奈何,却压制不住他要反抗的力道,“你听我讲,等事成以后,肯定会——”她这话没说完,就见王府的侍卫追来朝着梁归卿后背一刀砍下去。 洛希急忙借力将他撞出车外。 梁归卿飞身一跃就平稳落地,洪云就带着两个近身侍卫迎了上去和他对打起来。 她想追过去解释,突然听见云杉树巅的异动,抬头就看见两个白衣道士,手持浮尘踏枝而来,直直的冲着远处的千昕鹤而去。 侍卫们立刻将千昕鹤围起重重保护,却被一个从远处跑来的小道士给冲散队形。 小道士拿着一枝巨大的树杈,只有蛮力乱冲,见侍卫们视线不清,伸手试图带走千昕鹤,结果被他大手一扣,疼的哇哇哭。 千昕鹤见他年纪小,不曾有杀心,握住浮尘一扯,直接将他法器都给拿走了。 小道士吓住了。 侍卫们一拥而上,将小道士直接挟持住正欲了结,千昕鹤淡声道,“不必杀他。” 听到一个“杀”字,呆头小道士顿时头晕目眩,摇摇欲坠,那两个实力不差的白衣道士立刻飞身追过来拦下,保护着小道士。 洛希也松了一口气。 她心里只要大家坐下来,好好解释一番,这下子矛盾就会轻而易举化开了。 然而万万没想到,梁归卿手持断剑再次直冲千昕鹤而来,那两名白衣道士也同时牵制住欲要上来保护在千昕鹤的一众侍卫。 “啊啊啊别乱来————” 洛希急忙捡起身边的一颗石子用力甩飞过去,听的“嘭”的一声击中梁归卿断剑的手柄,逼的他停下脚步来,巡声望了过去。 她没有立刻跑到千昕鹤身边,反而来到梁归卿身边,压着声音道,“梁瞎子,我不是让你先等着我的消息吗,你别乱来!” 梁归卿默了默。 洛希又低声在他耳边道,“你快带着人离开,我会把元青给你带回来的!” 千昕鹤脸色微沉,察觉到了洛希和他的关系不一般,只觉得自己被人摆了一道。 她这会儿也留意到千昕鹤神色凝重,下意识紧紧按住了梁归卿的手,特意调换位置,用后背护着他,面对着眼前人,低眉顺目,笑着解释道,“这是元青的夫君,不过他是个眼瞎的,情急之下才会劫道…” “小希儿,让他把人还我。” 梁归卿突然打断了她的话。 但洛希也做不了主,可见要压不住他进攻的姿态,只好试探性对面前人道,“王爷能把元青还给他吗,他不好惹…” 千昕鹤没有说话,向前走过去,洛希张开手护着梁归卿,“你们别乱来。” “那日本王在丽王府见过你。”千昕鹤因为洛希的动作不得不停住了脚步,看着系了一条浅白薄带的梁归卿,语气微沉,“你是个盲人,无法照顾丽王的郡主,于法于理都应归还,更不用说你想要带走丽王妃。” 梁归卿听后,不怒反笑,“阿青是我的夫人,只是因她是丽王妃,因她女儿是郡主,我是她夫君,却没有理由把人带走?” “你配不上她。” 千昕鹤的话十分冷淡。 洛希听到这里,莫名胸口就像是被针扎一样的痛,故而更加坚定的保护后排人。 皇权贵族向来不能忍受别人分走他们的荣誉,他们圈禁的玩物,无论是是生是死都不可能离开囚笼,难怪徐月琴不愿意嫁了。 梁归卿预感一场恶战将来,勒令两个徒侄带着小道士速速离开,避免牵连。 洛希心中一紧,进退两难,连最坏的方法她都想到了,面前千昕鹤传来低凉的语气,“…你果然不愿意站在本王这一边。” 她紧了紧手中的暗器。 是刚刚暗袖里的动作太明显了吗? 见梁归卿握刀,千昕鹤反而只是淡淡扭过头,望着洛希,那张有些苍白而对自己畏惧的脸,心灰意冷的一笑,“你既然想要帮助元青,本王便答应你放了她,只…你答应了站在本王身边,便不应再出尔反尔。” “自然。” 洛希松了好大一口气。 千昕鹤特意让安翁带着梁归卿到华县放人,知他有言要讲,止住了他的话,“照做便是,这是本王的命令,不必多言多语。” 安翁只好从了他的话。 洛希也不傻,安翁表情复杂万分,中间定然有太多牵连关系,但她不过是一个江湖客,不想过分掺和政治斗争,等那两人骑马远赴华县,自己率先表明忠心,“两院楼办事讲究诚心和效率,王爷离开丽州之前我都会誓死效忠,若是反悔,天打雷劈。” “那便是最好…”千昕鹤苍凉一笑,死心塌地的效忠不过仆对主的敬畏,可想而知她不想掺杂一丝感情进去,可自己又能强求什么,大江东去不可回头,淡淡道,“走罢,天要黑了,日落前本王要赶到军营去…” 第163章 子曰,非礼勿视 进到华县军营之前,洛希是女身出入多有不便,干脆换了一身男衣伪装起来。 她本就身长不矮,亮青色斜襟长袍穿上,腰间束着一条暗色祥云宽边领带,勾勒出纤瘦的身姿,乍一看还是有些女姿在。 接着洛希麻利扯下矮髻上的几枚装饰的花簪子,去掉喜欢的梨花纹耳饰,迅速的扎成丸子头,浅浅化了一个中性的妆容,头带黑金色福巾,这一下子倒成小年轻人了。 军中参将王成伟拜见完王爷,随行的人马都是黑色劲装侍卫,她是最突兀的,颇有有点男生女相的俊俏,又想了想,只敢试探性的问道,“请问…这一位是侍官吗?” “是。”洛希特意压低了声线回话。 出门在外,身份都是别人给的,洛希垂眸低目继续道,“小人王府内侍官崔官。” 参将立马也作了作揖回礼。 远处又来了几个人,为首的军中支度使章枡,他为自己的迟来而抱歉,“诸将士们十分高兴王爷前来,只这两日小的忙着军饷发放,耽搁了见王爷,请王爷罚下!” 千昕鹤当然没罚他,聊了一会话,未及重点,由章枡匆匆迎进去最大的主帐中。 丰富的菜肴端了上来,猪牛羊马一应俱有,一点都不想像密信是说的军饷延发,将士怨声载道,倒是一副歌舞升平的画面。 洛希坐在最末端不入流的角落,和几个王府侍卫们也能分到半只猪肘子。 不过这个场面总有些不对劲,又说不出来是什么原因,她只好嚼着猪肘子疑惑,看向军营外头,巡逻守卫有板有眼,一点都不像会直接冲进来朝着千昕鹤诉苦的样子… “洪云,你说支度使管钱,为什么远处那几个帐营也不修葺一下,破破烂烂的。” 洛希看得远,一眼看出端倪。 再回头,支度使章枡衣着光鲜亮丽,腰间坠一枚价值不菲的白玉犀牛角,但凡他身上掉下来一个子,都足以修一顶小营了。 洪云也看出了端倪,不好多说,给了手底下两个玄卫信号,让他们先行暗访。 席间,章枡说营地西边里有一处天然温泉,泉水不热不烫,正宜沐浴,见王爷舟车劳顿,特意道,“这一地温泉有解除疲劳的奇效,还请王爷不吝面子,可以一试。” 千昕鹤没落他面子,答应了。 洛希和洪云等最先用完的饭,理应要到外头去等候,参将田成伟安排妥当,指了指暂宿位置去,落到洛希时伸手拦下了她。 她心中一紧,以为自己的身份暴露,没想到田伟笑呵呵道,“崔官,王爷饭后要去西池沐浴,要你在此处等候一会,况我等军将皮糙肉厚,不好合适跟去伺候……” “……” 洛希多么想给自己改口安一个别的身份,比如说负责管车马的,比如说负责管王府支度,现在想想,已经是后悔莫及了。 章枡并没有打算一起来的计划,他另有事做,嘱咐了几个文职的军官随同。 西池离军营并不算得上很远,特意在这个温泉池上盖了一间小屋子,看门的士兵一敞开门,氤氲的白烟就迫不及待出来了。 周围静谧,蛙鸣虫叫。 洛希能感到微微热浪,夏天近了,心想这徐候是个会享受生活的人,但这么好的环境不用来做一处温泉旅馆实在可惜了。 “崔官?” 有一位职官来喊她名字,见她回神,特意指了指温泉池里屋,“你不进去伺候?” 她一整个愣住。 看男人洗澡有什么意思? 环顾四周,军营的文职官们都垂首候在外头,王府近侍们则是负责护卫安全。 她想直接喊身边的洪云进去给千昕鹤更衣沐浴之类,可转念一想,自己的身份是多余又是尴尬,再不进去就会等于暴露了。 洛希思来想去只好硬着头皮走进去,前脚才踏入,后脚就听见有人把门关上了。 “!” 她知道闭门容易聚热保暖,可这一关门就氤氲白雾扑面而来,氛围都暧昧起来。 洛希是江湖人,不想拖拖拉拉,索性就快步进入,心想给他脱了衣服就守在一个角落里,等他洗好了再给他换上衣服便是! 来到内屋,发现里头还有一扇三折松木屏风,上头绘有正攀山野的单眼白虎,她凑近了看,老虎瞬间,仿佛有嘶吼尾随而来。 “还真够吓——” 她还没说完,正从屏风后走出来,一抬眼就看到千昕鹤早已经褪去衣衫,白皙似玉的肌肤,矜贵的公子半身泡在温泉里,冷冷的目光透过雾气朦胧,若有所思的望着她。 洛希也站住了脚。 多少有点色心。 他墨发披肩而下,又长又细,如同精致昂贵的黑绸缎那般柔滑,几缕墨发顺着胸前落下,更加明显衬托出雪白强壮的胸肌, “你、你怎么脱衣服了……” 洛希问出来这句话时已经后悔了。 千昕鹤不满的瞥了她一眼,目光缓缓挪到水中央,才冷清的道,“更衣沐浴不过简单动手之事,你用不着如此大惊小怪。” 她愣愣的听。 方才千昕鹤给她翻白眼了? 或许是看错了吧,洛希坚信如此,反正他都泡在水里了,省去一番功夫,找一个角落的位置,安安静静的坐下来等他好了。 白雾茫茫,渐渐看不清人,空气中有些淡淡的硫磺气息,还有药檀的香气味。 洛希百般无趣,寻找着药膳思维的来源,是侧边衣架上他斓衫长袍的气息,不知不觉中,目光又顺着池子的方向看过去。 湿漉漉的墨发,若隐若现的腹肌线条,挺拔的身姿,让她不禁咽了咽口水。 “子曰,非礼莫视。” 一句低凉的嗓音从雾气中传来。 洛希慌慌张张的避开了视线,等听到他从水里走出来的声音,手忙脚乱,回过头才发现他换好干净的的寝衣,来到了面前。 他靠近她,低下头,衣领外敞,露出一片冷白的皮肤,“为本王披上大氅吧。” 她又瞧见了雪白雪白的胸肌。 一时整个人面色变得红彤彤,这时被他的气势压下来,给他披上大氅,系了好几次都没有打结成功,面红甚至都到了耳后根。 “不打紧。”千昕鹤微微一笑,顺势再蹲低一点,等她终于系好了才站起身来。 出门去他坐到预备好的轿子里,而洛希跟着一步一步走着,脑子里全是刚刚暧昧不清画面,胡乱的把脑袋摇成拨浪鼓一样,低低自言自语,“该死!你居然又动心了!” 第164章 请你去将账本取回来 回到营帐前洛希感觉自己的脸还在发烫,站在外头吹了下冷风,默默告诉自己清醒一点,怎么活的像没见过没男人似的。 收拾好心情,进帐就见两边站立着身着黑色劲装,面色沉重的洪武洪云二人。 最中间坐着的正是千昕鹤。 他一袭白衣胜雪,姿态慵懒而惬意,坐在睡榻上,右腿盘坐,左手闲散地半搭在曲蹲左膝盖上,目光疏远,面容冷淡,恍若误入凡尘的仙人,正凝视着微僵住的洛希。 洛希说不出话来。 目光不自觉的朝他胸膛看过去,微微往外敞开的里襟,不经意中露出如玉凝脂一样的肌肤,就好像充满弹性的水豆腐似的。 往下看,隐约可见的一块块腹肌。 他轻咳了一声。 洛希也晃过神来,赶紧低下头,就听见他淡淡吩咐洪云,“你去见暗探,再向他确定是否军中是否有变动,不可打草惊蛇。” 洪云进任务便出去了,洪武还守在一边,道,“王爷,这封信如何处理?” 洛希这才留意到千昕鹤手中拿着一团被特意揉搓一团的信,信纸是军中用粗纸,上面的内容她看不到,也不好直接问他。 “本王回营帐时,此信已经藏于枕头之下。”千昕鹤看出洛希的疑惑,将信递给了她,“此信非本王密探所写,但却告诫本王此地危险,应是军中之人,官阶甚高。” 洛希看了眼密信,虽特意用粗纸张,但笔墨是不易晕散的岫岩墨,是由朝中集中采购分派军中高级将领所用,她做商人走南闯北,就有认识过做此等烟墨的特供皇商。 “军中有人做假账?”她有些疑惑,信上所写是军中的账本是假的,真的账本被隐藏起来,所藏之地是在军中不远的一个庄子里,“这个人要我们去把账本给找出来?” 千昕鹤沉吟半刻。 洪武就先开了口,“会不会有诈,若真的账上有假,为何要我们去找,他直接偷偷将账本藏在这里,交给王爷不好吗?” “他官阶不低,行动受到监视,能将一小团杂信留下来已经相当厉害,账本又非小物件,贸然行动很容易招致灾祸。”洛希说出了自己的猜想,试探性的问千昕鹤,“王爷觉得此人的话也可信?要去拿账本?” “洛姑娘,请你去将账本取回。” 他忽然说。 洛希听到这里,心愣了一下,让她一个雇佣去取?不让身边亲近的玄卫去取?? 洪武这时显然担忧起来,拱手向千昕鹤道,“小的愿与洛姑娘一起前去。” “王爷既然让我去,洪大人何必要跟来,难不成你怕我占了账本不成”她以退为进,笑道,“不过你要跟来,我也无所谓。” 洪武急了起来,但瞟了一眼见千昕鹤脸色清平,没有任何表示,就不敢多说了。 洛希得了差事,很快就乘着夜色混到附近的庄子里,又特意在附近绕了两圈,一躲起来,果不其然发现了跟踪而来的人,叹了一口气,“果然还是担心我会逃走呀…” 不过知道也是王府的侍卫,对她而言也没有什么危险,很快就混入目的地。 一处很小的民居。 空空的,一张床,一张凳子,灶台没有生火很久了,蜘蛛丝都布满了整个空间。 她找了一圈,信上没有明写账本藏在何处,屋子虽小,乌漆麻黑的,手上的那支火折子也快熄灭了,越发晓得气氛诡异极了。 “会不会在屋外?”洛希见窗台破败不堪,放花盆位置的灰尘比沿边干净许多,她探出头看,屋外头果然有一个摔坏的花盆。 她高兴地趴在窗边,伸手去够那个破花盆的时候,远处传来一声脱弦之音! 她立马反应过来抬起腰,一支利箭“咻”的一声射中盆上,顿时花盆裂开两半。 “好险!”洛希躲回屋里,靠着墙缓缓的往下蹲,险些她这颗脑袋就要报废了,“果然这一趟差事不是那么简单————” 她话没说完,就发现了边上米缸的不对劲,蜘蛛丝显然是故意摆上去的,不远处有明显的脚印,到米缸方向就消失不见了。 “此人还是个小聪明呀。” 她夸了一句,偷偷瞥向窗外已经是打得水深火热,两拨人刀光剑影,幸亏是王府的侍卫跟来,不然她还要亲自和刺客打一架。 趁着时间洛希推开米缸,见覆盖之下的泥土很新,扒拉两下果然看到了账本! 她急急忙忙将账本打开,凑到快要熄灭的火折子边上,紧张万分的翻页查看! “嘭”的一声,一个刺客被人从窗台踢翻进来,吐出一口血来,摔的实在不轻,刚刚爬起来见洛希和她手中账本,顿时眼冒绿光,化身饿狼扑食,手持大刀朝她砍过去。 洛希简直烦死了! 捡起地上翻盖瓦,往墙上用力一敲,断成一锋利的瓦片,朝那人直接飞去。 那人轻敌,瞬间残片封喉,血花周围一溅,整个身躯都停顿住直直朝前倒下。 时不可待,洛希转头继续翻页,忽然脸色凝重,目光停留在让她震惊的一页,这一页让她久久不能回神,王府的侍卫冲了进来,“快走!这里的刺客太多,远比——” 话没说完,侍卫痛苦吐出一口血来,正是后背突如其来的一刀将他置之死地。 洛希急忙将账本揣在怀里,跳出窗外跃上墙沿,发现王府侍卫是死伤无数,心中震惊,有人为了这本账本在付诸全部实力。 有几个刺客发现了她,更是看到她手中的账本,瞬间抽刀直接朝着她冲过来。 “有完没完!” 她骂了一句,从地上一个躺着的侍卫手中捡起刀来,匆忙和刺客过了好几招。 趁着机会,见一个刺客没站稳,洛希冲上去就是对着他的腹部重重提膝一踢,这力道很重,刺客身体瞬间失控蜷缩跪在地上。 又有另一个刺客持刀朝着她胸口就刺过来,洛希迅速躲闪一边,同时左手抓住对方持刀的手腕,往后一拽,将对面人身体拽个踉跄,接着一刀毫不留情捅入他后背中。 “唰”的一声。 洛希将刀行云流水的拔出来,接着一个转身回刺,想要偷袭上来的刺客胸膛已然划开了巨大的伤口,怔怔的僵在原地不动。 第165章 抢夺账本 “想偷袭,你本领还太差了。”她嫌弃的说道,将刀晃了晃,“我教教你吧。” 说话,刀就被她一脚朝着远处踢出去。 噗! 远处正在和侍卫打斗的刺客猝不及防的被洛希正在“演示”的所谓“偷袭”成功,后背一个透心凉,大刀从胸膛猛地就破开出来。 偷袭的刺客与被偷袭的刺客。 都死在了原地。 见远处更多的刺客朝自己冲过来,洛希叹了一口气,选择三十六计跑为上计。 若不是自己的软剑被千昕鹤给扣下,她早就如鱼得水,还不至于要被围攻了。 刺客骑马追她,追的十分紧,还不断的拉弓射箭,洛希为了让自己不被射成那大筛子,疯狂逃窜,跑到脚掌底都在冒青烟了。 见好几次险些射中她,刺客气的大骂道,“一个内侍官居然有该死的本领!” 她听力敏锐。 顿觉不妙! 来人知道她是内侍官必然出自军营,那就说明千昕鹤的情况比她好不了多少! 洛希实在腿力不足,只好险中求胜一跃上树,趁着那两个专门骑马追来的刺客追上来,冒险一跳下去,拗断其中一个的脖子。 另一人挥刀砍来,她将死去那人挡侧身避险,不料账本顺势从怀里掉落在地上。 两人也跟着跳马去抢,扭打起来,洛希被一推到马边,回头立刻从鞍挂箭筒疾抽出一支利箭,朝着那人的脖颈用力插下去。 那人痛的瞪大眼睛,未料自己一个从军五年的武将会败在一个王府内务官手上。 “你、你…”他痛苦万分的强伸出手,满是粗茧的手指,颤颤巍巍勾到洛希的黑金福巾,一鼓作气扯了下来,“你到底是……” 箭几乎贯穿了脖子。 话到喉咙已经停住,气势凶狠的眼珠子变成灰白无光,他站着身死,空洞的瞳孔映出洛希被摘去福巾,那张脸高贵冷艳,月下乌丝如墨倾泻,洛希一脚就将那将士踢到一边,薄唇冷骂了一句,“……真是晦气。” 眼见还有追兵赶来,洛希又抽出一支利箭,口中一句,“抱歉了。”说完对着其中一匹马后臀能扎进去,让其往左嘶鸣狂奔。 她接着跳上马,往右边军营方向迅速赶回去,默默乞求着最好不要发生大事。 骏马在挥鞭抽打之前比往日卖力了不少,洛希的心也在颤抖,王府调派来的人死了那么多,她担心千昕鹤那头也很危险! “该死!” 洛希骂了自己一句,“那厮死了就死了,关你什么事,别再又动心了!” 即便如此,她手中动作没停,不断的挥鞭往回赶,结果还没有到军营,还看见火光冲天的场面,数以千计的呐喊十分凄凉。 有衣着褴缕的将士。 也有全副武装的士兵。 洛希来不及反应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差异化如此大的将士们,只要朝她挥刀的,她就神来杀神,佛来杀佛,一路冲到了营帐前。 “王爷?” 她寻了四周都没看见人影,鼻腔里充斥是烧焦的味道,往外面到处找,火盆本来置于架上,东倒西歪烧成一片,越烧越烈。 有人故意纵火作乱! 洛希从死伤惨重的人群里找到王府侍卫,见中一人还有气,急忙扶起他,“这发生了什么,王爷呢,他在哪里……?!” “王爷、王爷……他……” 那侍卫欲要说话,伤口太重,有心无力,手指虚弱的指着东边的一处地方。 她还想问是不是往东边逃了,回神那个侍卫已气绝身亡,只得替他合了眼离开。 东边小道的厮杀声越来越近,洛希骑马绕上去的时候,洪武和一众侍卫还在护着千昕鹤,远处后面一波人朝着他们追杀过去。 “王爷你先离开,我等断后!” 洪武将千昕鹤推离危险之中,一众侍卫直接朝着敌人冲了上去,洛希骑马奔来,伸出手将他一拉上马,迅速逃离危险之地。 敌人追杀愈发烈。 洛希手有些吃痛,攥紧缰绳猛抽,方才和那人争抢账本时被他蛮力按着手掌心在地上摩擦,挥鞭又急,早已磨出伤痕累累, “我来。” 他的声音很轻,不动声色的接过她手心马鞭,另一手接过环缰绳,护住她靠近自己胸膛,“低头,树梢容易割到肌肤。” 洛希听到这里连忙低头,眼前四周一黑,耳边窸窸窣窣的树声呼啸而过。 千昕鹤采用了最冒进方法,将马驱赶到茂密丛林中绕路躲开追兵,即便后面是数百追兵,靠脚步在丛林中也很难找到方向。 不到一刻,骏马在夜色中纵身一跃,强有力的四肢落地,跑进宽敞的大路上, 洛希终于能抬起头来,感受到新鲜的空气,嗅到微微的血腥,扭抬起头,见他白皙的脸上被树叶划出的伤痕,下意识的会自己也疼的感同身受,“王爷,你的脸……” “不碍事。” 他从容淡定,先下马来,在明知道她可以自己跳下马时,依旧会伸手温柔将她抱下马,又轻声道,“此地危险,不宜逗留。” 洛希自然明白,等千昕鹤说话,她就明白要取下簪子给马屁股上狠狠的扎上! 见马往远处大路奔跑,千昕鹤牵着她的手,小心翼翼的再次隐入对面树林。 走了很长一段路。 千昕鹤忽停下脚,问她,“累吗?” “?” 洛希有些疑惑。 他不是很能读懂洛希脸上表情,朝她半蹲下腰,“上来吧,本王背着你走。” 她有些受宠若惊,看了看自己的健全的双腿,发现裤角零零星星染了血,恍然大悟,不过敌人的血染上来的,不是她的。 “我伤的不重。” 洛希拒绝了。 千昕鹤瞥了她一眼,洛希就忽然改变了主意,说什么他来伺候自己一场! 刚刚她被一路追的脚底冒烟的程度,如今敌人一时半会追不上来,她就跳上千昕鹤的后背,“走吧,王爷愿意背我最好了。” “本王有些后悔了。” 千昕鹤有些无奈。 一路往东。 洛希才不管他后不后悔,谁叫他自己提出这个意见的,平日里把她欺负打压成这样,好歹她也是个江湖出名的两院楼主! 第166章 文人不可屈辱 “刚刚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起火了?”她想到了重点,趴在他后背,“没理由军营的人胆子那么大,连王爷的命也动了心思?” 他默了一下,“你不说也很想要本王的命吗,两院应该也收到了信息才对。” “的确有人出千金钱杀你,不过对于两院没有好处,怕且天宗院的才会动心。” “那谢你不杀之恩。”千昕鹤少有的口吻开起玩笑,说罢,引入正题,“洪云与密探接触时应发生了意外,他拉起了燃烧弹,侍卫赶到及时,发现了被囚困的数十将士。” “是在那个很破的帐营吗?” “你怎么知道?”千昕鹤忽然好奇,“不过那里就是,随后周边被放着起大火。” “我刚到时发现帐营虽破,本不应该关心,但是周围的巡逻却比主帐还要多人,可想而知不对劲,让几个侍卫暗守着那里。” “难怪会支援及时了。” 千昕鹤淡淡道,“暗探没有在约定的地方出现,洪云也应该发现了被困的人。” “是章枡做的吗?” “洪武赶到时章枡已遭人杀害,目光一直看着书桌的烟墨。”他补充道。 洛希愣了愣,“是他写密信的?” “事情败露,军中将士将他灭口,而被困的将士得了机会,纵火大乱,账本中应该有非常重要的信息,是两军对立的原因。” 千昕鹤说到这里,到了一处沿着小溪边,隐秘在山洞里,缓缓放下了洛希。 山林寂静,洞里甚至没有风声鹤唳,凝视着她,“你会把账本交给本王?” “王爷觉得我拿到了账本?”洛希狡黠一笑,幽深瞳孔里有些捉摸不透的意味。 此地偏远,不会那么快有人追来。 杀了人也没人知道。 千昕鹤完全处于弱势地位,要是死在这里,尚且莫说尸骨难寻,就算是找到了,洛希完全利用用谣传成他被叛乱的将士杀死。 “洪武洪云怕且还要鏖战一番,赶不来这里,如今我也不欠王爷什么,你折在这里,别人会把你的死算在谁头上呢…”她语气冰冷起来,踏着冷冷的月光走近他,指腹轻轻抹上他脸颊上的划伤,笑笑道,说出了一句真心话,“其实我这个人很爱钱财……” 千昕鹤面对她的低声恐吓,黑色的眸变得幽深,手一把就将她揽紧到怀里。 “靠!” 洛希装大尾巴狼当场失败。 他长的比她高出一截的身高,低下头轻轻的碰到她的额角,温热的气息呼在她脸上,观察着她,“倘若你真因钱财要本王性命,方才你就已经动手了,何必现在。” “……” 她居然接不上话。 千昕鹤又忽然伸手向腰间,竟神奇的抽出她的鸯青软剑,风轻云淡的递给她,“事发突变,只随手取了这柄剑,物归原主。” “狗崽子!” 她心里瞬间乐开花。 但又匆匆掩过去,保持镇定自若,结果脸色早就红的发烫,急急忙忙推开他。 千昕鹤难得一笑,“你拿到账本了。” “没有。”洛希回他。 他的视线挪到洛希怀中,目光有些迟疑,语气轻轻道,“拿不到也罢了。” 洛希知道他这招欲擒故纵,只不过刚刚一时气话,掏出账本直接丢他手上,又将软剑美滋滋的收回腰上护带夹层,“拿去拿去,我洛希办事,还没有失手的时候。” 他垂眸,趁着夜色,翻页起来。 事情就愈发明了。 千昕鹤的翻页动作停住某一处账面,玉扳指被指腹开回摩擦着,指尖动了动,始终没有到下一页,白皙的骨指尖有些苍白。 他无声的望了一眼洛希,在她同样冷静自若的目光中,又重新收回了视线。 “没有其他?” “没有。” 洛希这次答的十分干脆。 千昕鹤听到这里,眸色捉摸不定,再一次目光停在她身上,在洛希想问他是不是怀疑自己时吐露出一句很轻的话,“很好。” 她的心稳下来。 皱了眉道,“齐相公要致你于死地了。” “本王曾以为他不过只想匡扶宗室血脉,不曾想他对朝廷的恨意还是如此之深。”千昕鹤转眼,玉眸清寒落回账本上。 里面的一笔一账都是购买军械,数量之大,远超日常所需,而每月花费总数,正是应发军饷,负责买办之人却是徐候军中副将许光,而军饷朝廷拨发,由齐相公负责,每一次的延发军饷,中间差额足以利润滔天。 同时每一次的采买军需都是副将,领取军饷则由章枡签字,说明章枡可能无意中发现了真相,但他无能为力,最后将账本偷藏起来等待时机,两人之间也因此大打出手。 “必然是徐候知道这件事,军中之乱趁机解除了许光的职务,但为何不报丽王府此事,他大抵…也有把柄在齐相公手中。” “他的亲女儿婚前跑了,徐月琴雇元青嫁给丽王,徐候对这件事心知肚明。” 洛希解了他的疑问。 面色云冷,眸光淡淡,他动了动苍白的指尖,“原来你还藏了这个秘密。” “你不是我的主子,我没有义务将所有的东西都告诉你吧。”洛希淡然自若,不见分毫起波澜,“囤积军备,如今齐相也该发兵西上了完“大业”,何必在追你我二人。” “账本在,他的风险依然在。” 千昕鹤淡淡道,缓缓的合上账本,看向她的目光始终有一种难以揣测的意味。 夜色中,多了一丝冷意。 洛希感觉浑身都不自在,匆匆找了一个话题搪塞过去,“按理来讲槐王作乱,齐相公女儿无辜牵连,可先帝不是也免去他家之罪,让他入朝为官吗,他为何还如此?” “文人志士,不可屈辱。” 千昕鹤轻声淡语,“眼见他人高楼起,自家塌房亡,先帝的怜悯,让他还要报答朝廷数十载,对他而言更是杀人诛心。” “可他出师无名。” “清君侧。”他道,“你应十分清楚,元和并非丽王之子,齐相公便有了理由。” 洛希笑了笑,脸色轻松道,“齐相公太傻了吧,元和又不在皇帝的手——” 话却停住了。 千昕鹤脸上很平静,平静的让她咯噔一下,想起了他多次的忠告,“你对他的信任,有多深,是由始至终的那种信任吗。” 第167章 不要心软 不能心软 “那只呆鹅。” 她喃了一句,“他不是那样的人。” 风吹过,洞外野草攥动,一圈一圈的涟漪推开,吹进洛希的心地,那里曾经是繁花叶茂,只是一瞬间,变成那片荒凉之地。 “他不会的、他不会骗我的。”洛希始终不相信宋延皓会是将元和带走的人。 千昕鹤抬眼看她,“元和已经带到京中,护送的人,是他身边的范近侍。” 洛希听到这里僵住了很久,唇色有些苍白,“怎么可能呢,他明明————” 想起了宋延皓曾经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只是一瞬间,一切变得有迹可循。 “齐相公本来掳走元和,但很显然他以为自己可以利用宋延皓,曾经邀请他三番四次上门,他自然也能察觉到不对劲,他又多少知道些花使密信,元青要做什么也清楚,只要把控好时机,王爷令人将那位小世子找到的时候,元和本应该也在那处,只不过他稍快了你一步,将人劫走了送上京去……” 洛希推断出了所有,只是很奇怪,眼睛会莫名其妙落了泪,“齐相公本来以为手持把柄,如今潦草起兵,那些被囚困的将士断然不会与他一同谋和,他的人马不足也以与通州大营的对比,他能赢的几率很小……” 千昕鹤抬起眼帘。 便见,清冷的月辉斜斜覆在她洁白面容上,簌簌的泪光像冰晶一样脆弱而美丽。 她是何等聪明伶俐。 “我大抵…也知道王爷的秘密了。” “什么秘密。” “你的另一半兵符在何人手里。” 他微一惊。 洛希走在山洞口边上,仰头望着浩瀚星空,回头,玉指抵在薄唇上,浅声似无,只在那一张一合的口型中说出了一个名字。 千昕鹤攥着账本, 指尖有些苍白。 “我说的对吗?” 洛希苦笑了一声,见他不说话,停了片刻的目光,道,“他那样,你也那样。” “他或许做的没错,不过为了保全你。” “男人都是狗东西。” 她盯着千昕鹤说。 千昕鹤倒不介意被她骂,将随身的帕子递了给她,“你该擦擦脸了。” “呵。”她笑了一声,用自己的衣袖擦过泪,往洞穴深深处看去,“走吧,我答应做你护卫,就不会让你轻易的死在这地方。” 她随手就解开袖里上暗器,冷漠着递给他,“也不是很难用的东西,拿着保命。” “多谢。” 他识时务者为俊杰,洛希现在表面风平浪静,但估计已经咬牙切齿,若在跳出宋延皓来,那很肯定会毫不意外成荒野亡魂。 洛希走在前面,一言不发,寻到一处合适,深处有余光,不是个必死的胡同。 就地生起了火。 盘腿闲坐。 她选择背对着他,凝视着远处的洞口外一举一动,按着剑,随时准备应对敌人。 洞里不算深,隐秘,一滴水声落地能听到清晰回响,风吹过,也冷到瑟瑟发抖。 “此处更暖。” “不用。” 她虽这样说,自己这一身的内侍官衣裳却薄的像纸一样,转过身才碰到一丝火光的暖气,她还是一点都不想与他再有牵连。 又一阵风从洞口灌进来。 千昕鹤知她有意避嫌,见她衣着单薄的甚至有些发抖,便张开手,“过来罢。” 洛希不愿,风吹的她一直打喷嚏。 他默默伸手要解开大髦的系带时,洛希就知道他要做什么,因不想亏欠他什么,过去极不情愿抱住他,“别脱,冷不死你。” “本王体质很好。” “我信你有鬼。”洛希吐槽他,但他身上真的很暖,暖到她不自觉的靠的更近,倚着他取暖,淡雅的香气让她有些恍惚,“王爷最近熏的什么香,比女子的还要好闻…” “药香。” “今日吃药了吗?” “没有。” “不吃药会死的。”洛希和他相处时总会有种特别的舒适感,方才把气宋延皓背叛自己的气撒在他身上,想来也是无道理的。 小小的脑袋靠着他,渐渐睡意袭来,“你死了,天底下少了个好王爷。” “天下不差一个王。” “可你是最好的王。” 听她这样说,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千昕鹤的心头用力按了按,莫名的难受。 半晌他忽然问,“那作为丈夫呢。” “我很难评价,毕竟也不知道以后谁家姑娘能这么庆幸被王爷看上呢。”洛希淡然一笑,弯了弯唇,道,“王爷是个很好很好的人,也是个负责任的丈夫,你没有因为我的出身嫌弃我,也没有在别人的质疑中怀疑过我,只是我配不上您,仅此而已。” 千昕鹤静默。 他自幼长在宫里,血雨腥风,位于权势中心的他,对她而言自己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本王只愿天下太平,并不想要再踏足斗争,做一个普通人家,过逍遥的日子。” “谁不想呢。” 洛希听到这里应了他一句,“我也愿天下太平,回归乡野,过闲云野鹤生活。” 千昕鹤低下头,望着她,深眸之中,轻声问,试探性的问她,“你会愿意……” “我不愿意。” 她很干脆。 洛希曾经对宋延皓也是那样说的,所以她脱口而出也是这样对千昕鹤说的。 她埋头愈发深了。 过闲云野鹤的生活,谁不愿意呢,谁会想着要在江湖上打打杀杀,又有谁会愿意被各种规矩束缚而戴上不属于自己的面具。 她对自己说,不能吃回头草,默默的在心中念叨着,“洛希,不要心软。” “不能心软。” 又是一句默念。 夜色越凉,隐晦的爱意就越深,千昕鹤看着一直冷漠不见丝毫没有情绪变化的洛希,既有答案,再也没有多说什么话了。 胆战心惊的日子过久了。 在舒适的怀里会睡的十分舒适。 洛希睡歪一下,千昕鹤轻轻扶正她的后肩,误触及到那道又长又宽的伤口,已经结痂的地方,她下意识低吟出来,“疼……” “抱歉。” 他轻搂住她。 也许这是最后的一次相拥,对他而言难能可贵,这一夜便没有一刻敢再闭上眼。 第168章 是本王有求于她 天边泛起鱼肚白,洛希从睡梦忽然醒来,睡眼惺忪,看见他正低着头,吓得猛一跳起来,“王八蛋你摸我哪里了?” “……” 千昕鹤无话可说。 尴尬过后,两人还是继续赶路,又做了一些不太显眼的信号,绕开官道,此前千昕鹤就与洪武等人约定到东边山尽头汇合。 约莫一刻时辰后,走到小溪边,洛希也不再扮男装,干脆畅快洗了一把脸。 “应该不会追来了吧?”洛希一边擦脸一边往回走,又道,“那齐相公不过…”她话刚到一半,就见远处丛林攒动,开始围过来的一大团人马,心中一惊,就赶紧拉着千昕鹤奋力往远处跑,“快跑,他们追来了!” 远远的数十匹高头大马从后头追来,背后搭弓拉弦的声音愈发尖鸣—— 洛希感到手心都在冒虚汗,找不到合适的掩体,她自己逃生是没有问题,但千昕鹤不是什么武林高手,必然会中箭而亡的。 他死了,后面就麻烦了。 正当她正打算让千昕鹤先走时,远处飞来两条黑影,一人落在敌人之中,激烈的打斗声参杂着呻吟而起,另一人手持长链火球挥舞,吓得马匹在原地打转,被一团火吓得最后人仰马翻,也冲了上去激烈的对打。 “菖蒲!” 她喜出望外。 想着就要跑出去帮忙,可一回头看千昕鹤孤身只影,落单很容易被擒,“走罢,顾书亭也在,说明援军晚些就会跟来,目前他们人多势众,他们撑不了多久都撤退的。” “本王还以为你要抛弃我呢。” “不到最后阶段,这话很难说。” 洛希才不想要和他做深情的承诺,拉着他的手一直往深处跑,大约有十来个刺客还是跟了上来,彼此双方都跑的气喘吁吁。 她真的跑不动了。 真的想直接把千昕鹤推出去算了。 “怎么不跑了?” 带着嘲笑意味的声音传来,洛希一抬头,看见一个骑马缓缓而来的人,年纪不大,衣着官袍,打扮的文人风骨中年男子。 都不等千昕鹤“介绍”,洛希就能猜到对方是谁,见王不拜的,只能是齐相公。 齐相公居高临下看向千昕鹤,笑了一声,“不过两天不见,裕王消瘦了许多。” “齐相公。” 千昕鹤轻轻的将洛希推到身后,轻轻慢慢的说了一句,“王前失仪,是大罪。” “王爷,本官在陛下面前装的时间也够久了,如今恨透戴面具装笑脸的人。你如今还敢在我面前装出这样一副见面来,是真不知你为鱼肉,我为刀俎的道理吗?!” 齐相公斯文斯理的话到了后半段变成咆哮发怒,连骑着的骏马也为之一震。 千昕鹤丝毫不慌。 依旧那副云淡风轻的静然模样。 骑马的人气的手都在发抖,胡须都在震怒,入朝数十载,千昕鹤就没有正眼瞧过自己,那年先帝让他选辅监,万万没想到他居然选严奉承!他那时还不如自己官阶高! “王爷监国那年选辅监,你选了严相公,我就知道你眼角高,瞧不起我这种穷乡僻壤来的人,没想到如今还是这模样。” 他一边冷笑着,一把用力推开底下人搀扶的手,自己跳下来马来,依旧雄赳赳气昂昂的拄着拐杖进包围的人群中,特意指了指左边的伤腿,对千昕鹤冷笑道,“这条腿是陪先帝狩猎时,那马受了惊吓,我奋不顾身的跑过去接着他时,给压伤成疾,他装出一副好心模样,要给老臣的女儿许一门亲…” “齐相公意欲何说。” “你们皇家的人,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不过就是仗着权势,哪一个人曾经好心真心,都不过是带着面具来仗势欺人!” 齐相公见不得千昕鹤这般冷静,见不得他淡定自若,相比之下自己是跳脚小丑了。 他正想吩咐手下的人围上去,忽然间就发觉千昕鹤身后之人看衣着是个侍官? “崔官,王府的内侍官。”一个近身戴黑面罩的黑衣人给齐相公提了个醒。 洛希听声音熟悉,十分好奇探出头来,和齐相公打了个照面,又觉得黑衣人不仅声音熟悉,身影也很相似,问,“王参将?” 那黑衣人握刀的轻微动作瞬间就暴露身份,但立马被齐相公按了下去,他正惊讶着,就听见齐相公冷冷一笑,“说什么内侍官,你也不看清楚她的模样是男人女人。” 洛希内心感觉完蛋。 千昕鹤往她面前站了站,已然无济于事,王成伟还正想说话,齐相公反哈哈大笑出来,“我知道你要问什么,问她是谁。” “她是谁?” “裕王矜贵,向来自认高风亮节,不喜女色,不近女人,你说那姑娘是谁?” 齐相公位列三相,在千昕鹤的婚宴上自然吃过喜酒,虽裕王妃不曾多次出现过在众人眼里,他记忆也有些模糊,但能让千昕鹤这样舍身护着的,一定就是裕王妃无疑了。 “那就…只能是裕王妃了。”王成伟也猜到了洛希身份,跟着齐相公大笑出声来。 如今的确有一丝奸人得意的模样,齐相公挺直了腰板,把握住千昕鹤的弱点,“老臣还以为王爷是个矜贵淡雅之人,没找到你来丽州一趟,还要把裕王妃时刻带着?” 王成伟一脸坏笑。 洛希真的别憋的难受,正想说话,千昕鹤就截在她的话头,“王妃于何时何地出现,与你二者有何可说,她非幼童不能识字,非耄耋不能识路,就算是出现在本王身边,只因本王心近于她,是本王有求她。” “女者应家相夫教子,王爷何必这样这样抬高她的身份,不过…”齐相公说着,虽然如今自己妻妾成群,也会忽然想去逝去的正夫人,寒冬腊月病还要为人洗衣,不过为他凑钱进京赶考,他朝高中,她却于乡野中病故,先帝还不让他回去丁忧,仅剩那么一个小女儿长大了也死在了槐王之乱,一时伤感,突兀一笑,“不过你们两个都是囚笼之兽而已,用不着这样装出相濡以沫来。” “老头子人长的端正,心眼真坏,笑的也难听死了!”洛希有话直说,“一个行事不端正的人,怎么可能成为王爷的老师,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说什么梦大白话!” 第169章 骂你不用挑日子 齐相听到这里怒不可遏,转身将王参将的长刀拔出,朝着洛希直接飞过去。 洛希十分淡定。 她心想着也不装了,暗中活动筋骨,缓缓伸手就摸向了自己的腰中软剑。 “小心!”不知情的千昕鹤几乎在同一时间毫不犹豫飞扑过来护在她身前。 洛希没来得及反应过来,软剑位置恰好被他揽住腰而拔不出来,见刀从他后背飞来,顿时瞪大眼睛,心都快跳出嘴巴里了。 幸亏两人侧身闪躲到了一边。 她被护在怀里。 刚刚还试图握刀的动作戛然而止。 长刀斜着刺入两寸远的泥地,刀刃上映出冰寒的光芒,模糊了生与死的距离。 “千昕鹤你疯了不成!”她猛然反应了过来,几乎脱口而出的骂他,“你疯子!你知不知道那一刀多危险,你会死的知道吗!” 洛希骂的心都还在颤抖,劫后余生的后怕,化作攥着他的衣领,怒火朝天的再次重复着骂他,“你、说是不是疯了啊你!” 他听着她的责骂,见她似乎在颤抖,本能的、轻轻的将她再次搂入去了怀里。 “你不能再受伤了。” 一句很轻的话。 洛希觉得鼻头一酸。 其实自己身上的伤其实已经好的七七八八了,这样瞒着他,他居然真的相信了。 “疯子…” “你真是个疯子……” 她喃喃自语,埋头在他怀里极力掩饰自己要哭出来的眼泪,“我不是那种会为你挡刀的,你死了我都不一定会伤心的……” “你死了,本王绝不独活。” “你!” 洛希气的猛抬起头,呸了一句,“谁教你这样的话,我才不要和你一起死呢!” 这一对亡命鸳鸯捡了性命,还在打情骂俏,边上的齐相终于忍不住掺和一句,“没想到我们王爷还是个情种啊……” “你不过要本王的命,何必要牵扯到无辜之人身上,放了她走罢,齐相公。” 千昕鹤脸色说变就变,扶着洛希站起来,身处险境,却以一种脱然的贵胄之气冷静地直视着齐相公,“放了她,本王的性命由你来抉择,你要的是兵权,王妃乃宁候嫡长姐,在这个节骨眼上没必要与宁侯府作对,而宁候的本领齐相公也应心知肚明。” 洛希听他这样为自己续命,明明可以舍弃自己却不肯松手,看着他高大的身影,一时间有些感动,长长叹了一句,“傻子。” 也许菖蒲说得对,王爷向来精明洞察是非,唯独在自己面前活的像个瞎子一样。 齐相此时对他提出的买卖不屑一顾,放虎归山的风险他还是知道的,”裕王爷独下九泉,留下来裕王妃孤孤伶仃,不如让她陪着你一起,一来夫妻同穴。二来王爷身死,王妃殉葬,传出去名声也好听不是么。” “你娘的!” 洛希爆出一句脏话,忍不住冲出来时被千昕鹤迅速将她横腰一把又揽了回来。 她像是腾空了一样,回过神像只小猫儿一样被他圈进了怀里挣着就是脱不开。 即便如此,她还是越想越气,反正已经深陷困境跑不掉,便指着齐相鼻子,火力全开破口骂道,“还亏你为大相公,人模人样,一开口就满嘴喷粪,真的恶心!!!” 齐相一愣,她便接着骂道,“你一个读书人,满口仁义道德,最为吃人,你妈不是女人?凭什么我们女子就要随了男子一起去,难不成没有了男人就不行了吗!?” “男人为天,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这是自古以来的道理!” “我呸!古有则天皇后称帝管要万民,群臣俯首听命,她管内宫,管亲儿,管外戚,怎么没有人有这胆量喊她下台来?” “胡诌乱扯!” 齐相脸色涨的发红。 洛希冷的一笑,接着道,“她掌了权势,有了威望,不依附任何人,上至皇亲国戚,下至平头百姓都不敢置喙,这道理也是一样的,从来都没有什么没有了男子女人就活不下去的道理,女子自己有了本领,靠双手挣出一亩三分地,有什么可害怕的!” “你、你简直巧言令色!”齐相一时接不上话来,没想到这裕王妃不仅是个妥妥的暴脾气,而且有这般特令独行的想法,转念一想,他阴笑了一声,看向千昕鹤,故意说道,“没想到王爷的夫人如此脾气,只可惜她似乎不怎么愿意……愿意殉您呀……” 这话一出,洛希也愣愣神,生怕千昕鹤因刚刚的话误会自己,更怕中伤了他。 “夫人骂得好。” 他只说了这一句。 洛希顿时觉得有了靠山,底气十足,指着他骂,“上天有好生之德,居然将你此等腌臜愚蠢的东西也覆载其中,真是恶心!恶心!恶心,叫人忍不住啐上一口!!!” 她是越骂越凶,骂的齐相体无完肤,骂的话里大多数是市井小民争吵的话术,数不胜数,有千昕鹤听得懂的也有听不懂的。 他私心想,听不懂的为好。 的确。 洛希骂的大部分,都非常脏。 齐相公没想过洛希一个侯府嫡女能骂出如此多肮脏话,骂的他是狗血淋头。 他气急了要还口,洛希作出两手抱树之壮,“尔若中寿,尔墓之木拱矣!” 这话千昕鹤秒懂。 大概就是如果你在中寿的年龄死去,你墓上的树叶也该长到两手合抱那么粗了。 “你、你!你!”齐相公气的浑身发抖,用力的杵了杵拐杖,又看向千昕鹤,“裕王爷,她不要命,你的命也都不要了?!” 洛希也觉得他说的有道理,刚刚还拦着自己的千昕鹤,几乎让自己放开了骂? 倏然间,脑海里有个想法,让她欲言又止,“王爷、你知道…知道我伤好了?” “嗯,刚知道。” 他的纵容如同过了分的溺爱,柔声细语,“夫人骂道中气十足,应恢复不错。” 洛希尴尬一笑,骂了一场身心舒畅,有些脏话不骂出来都觉得委屈自己,果然骂人不用挑日子,让自己内心愉悦才是最重要。 第170章 罢了,给你们露一手也好 齐相公没有了心情要再和二人胡搅蛮缠下去,脸色很黑,扭过头吩咐王成伟,“拿下他们,把那张该死的嘴巴给我撕下来!” “那就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领了。” 洛希毫不犹豫的就拔出发髻上聚拢而成的莲花纹底座发钗,左手以拈花姿态朝后一甩出去,刹那间,六七根钗针分散开,如野虎扑兔般直插入了围攻上来刺客胸膛上。 几人一愣,随即也晕头倒地。 “跟紧我了,王爷。” 洛希一声很轻的提示,缓缓再拔出腰上那柄软剑,只听出鞘时声如龙吟,随即就挥剑翩若游雀,寒尖一点划过,取人瞳孔中的一丝光芒,余下黑暗中只剩下嘶吼哀嚎。 刺客乱了方向捂着眼,那血却止不住的流淌而出,一时间,手中的刀也掉了。 “哟,是把不错的刀。”洛希说着就捡了地上的虎首环形刀,掂量两下想要交给身后的千昕鹤,问道,“你……要这刀不?” 见王成伟直冲上来,洛希脸色瞬变,一手将千昕鹤拉过来,另一手握住刀立马蓄力一击,以极快的速度插入他的胸膛。 “你…” 王成伟瞳孔震惊,愣愣的低着头,看着那把刀插入脊骨还在用阴力旋埋入。 一种难以言喻的巨痛。 刀背破开去肉筋骨粘连着骨架,像杀猪一样,鲜血反被刃面压迫挤着流出来。 “他正要一把防身的刀。”洛希瞳孔深邃而乌黑,花眸一弯,含着鬼魅的笑意,语气很轻,略带有抱歉的语气,“可惜我手中的这一把染了血,不如您手中这一把……” 这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王成伟知道她想要自己手中的长刀,胸膛里的长刀还在一尺一寸的用力埋入…… 他还不想死,随着她的捅刀动作越发用力,嘴角流出来鲜血,死亡也越来越近。 人都是想活下去的,王成伟也不例外,在众人都诧异的目光下下,十分识趣的反手调转刀柄,目光陈恳,将刀颤抖着抬起来。 “刀…” 王成伟口齿不清,但动作很明显,正在十分吃力的将手中的刀递给对面千昕鹤。 “你!你在做什么!”齐相公看见这个情形,猛地大喊,“该死的杂种!让你来是做什么的,还不快一刀将他们两个都砍死!” 这话一出,本来要助攻的数十个杀手们都有些迟疑,本是兄弟又怎么会眼睁睁的看着他被洛希捅死,实在是有些于心不忍。 那把刀已经快要递到千昕鹤面前,只要他肯伸手去接住,杀手就能留一条命。 “王爷不喜欢这把刀吗?” 洛希笑意满眼,眸底幽深难测,转头就对王成伟道,“你拿稳点,裕王爷不喜欢别人给他单手递东西,你应要呈给他才对~” 王成伟将伤口血流不止,耗尽最大的力气把武器送上去,“请…请王爷笑纳……” 千昕鹤并不善于用任何兵器,只因她的一句话,便淡淡的随手接了过去。 王参将顿时松了一口气。 下一秒。 他痛苦的瞪大了眼睛。 极端的剧铺天盖地而来,他有些不敢置信,低头往下一看,洛希手中握着的刀柄已经几乎插入他的胸口,剜出一个大洞来。 人在濒临死亡之际,目光都会极其绝望,他看着洛希,质问的话还没有说出,被她轻轻握住刀柄往前一推,一直僵硬的身子垂直轰然倒地,弥留之际听见她说,“不好意思,我没打算放过在场任何人呢~~” 围观的杀手听到她嘴里说出这一句渗人的话,下意识的握紧各自手中的长刀。 连齐相都吓了一大跳,一时愤怒席卷而来,“拿下她!把这个疯子快拿下!” 说时迟那时快,又见两个杀手见此扑上来,洛希正欲挥剑,千昕鹤反向主动递她刀,“刀器于本王无用,脏了你的剑不好。” “王爷胆子还真大。”她含笑着就接过他手中刀,用十足蛮力迎面砍上去。 两个来回,先正中对面一人肩膀,另其中一个避之不及,砍中脆弱的脖颈,顿时喷洒如血柱,力道之大,可见内力冲击很深。 余下的杀手吓懵了。 大约是破了血管最大的动脉,鲜血根本止不住的往外喷洒,十分猩红夺目! 看着洛希痛快的再次一刀砍下去那人脖颈,使其彻底断了气,接着她回过头,一把将手中的刀扔到一边去,笑笑道,“年轻时不善用刀,如今砍起人来只能用蛮力了。” 齐相公懵住,他为官四十余载,做钦差也亲临过几次监督罪犯砍头的现场。 但都是衙役极快的收拾好现场,从没有今天那样鲜血淋漓,而且女子杀人的场面从未见过,这才知道洛希的能力恐怖如斯! “你…你是谁?” 他声音颤抖着问。 洛希一笑,正欲开口,她身边的千昕鹤淡淡然的道,“她乃本王的王妃。” “听见了吗,对面的老头子~~~”洛希是搞笑女,只要有台阶,她就愿意往下走,“人家是裕王妃啦,您老人家听清楚了嘛~” 齐相公又惊又怕,知道他想起一直站着的黑衣男子,便冷声笑道,“寒鸦,那群小喽啰打不过她也罢了,你们四子是我花重金雇来的,也应该亮一亮本领我瞧瞧了!” “也好。” 叫寒鸦的男子应了一声,随后飞身出去,手握一把淬火的银泉刀朝洛希砍去。 洛希不慌不忙的示意千昕鹤往后站,接着自己一个转身将手中软剑旋飞出去。 那人跳到右边躲过一劫,软剑顺势绕他一圈,惯性作用飞往洛希方向时,她似乎并不打算接剑,而是又是抬脚奋力一踢! 这一踢快准狠,软剑遇刚则硬,“咻咻”两声飞剑再次袭来,杀手们灵活躲避,被绕了一个大圈,最后稳妥的回到洛希以手中。 “拿下她!” 齐相这会儿终于能洋洋得意道,“不过三脚猫的功夫,别再让她撒泼打滚了!” 洛希听到这里,嘴角微微一笑,正好齐相对上了眼,愣了愣神,就听见她嘴里吐露出很轻的话,“罢了,给你露一手也好…” 第171章 不要怕,很快的就能见到阎王了。 顷刻间,洛希握紧软剑往后一扯,面前的四个杀手瞬间痛苦地面露酱紫色! 数人下意识的觉得喉咙被无形的线遏制住呼吸,伸手试图去抓住,只感觉那线越来越紧,几乎渗透到血肉里融为一体了… “不要怕,很快的就能见到阎王了。” 洛希笑靥如花。 原来软剑刀柄绑着无色银丝,精确无比的保持同一高度旋飞两圈,锁住四个顶级杀手的脖颈,让他们感受到了窒息的感觉。 为了加重力度,洛希扯下一块袖口的布料,护住掌心,再握紧银丝用力往后扯! 眼见余下三子都快翻白眼了,寒鸦立刻握紧手中银泉刀,奋力一刀砍下去。 “嘶……” 洛希也难免龇牙一下,银丝韧性十足,非如同刀刃可砍断,且两端蓄力互搏,一刀下来,她在疼,对面人也轻松不了不多。 寒鸦得意的一笑,说道,“原来王妃也会感到痛意,那可要比一比耐力了。” “不知死活的东西。” 洛希冷的一句,在他用银泉刀极力对抗银丝时,握紧刀柄转一圈蓄力后扯,厉声道,“你也不看看谁为刀俎,谁为鱼肉…!” 最先被困住的杀手,刹那间被银丝被割入喉咙,双眼一瞪大,瞳孔放大,呼吸一滞,身子软乎乎的朝前如山体滑坡一倒。 寒鸦眼睁睁看着自己唯一亲弟弟死在了面前,一时间竟然忘记了作出反应。 脑海里浮现幼年时两人相依为命的画面,那时家境贫困,有一顿没一顿,吃不饱只能在沿着街边乞讨,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过了多久,直到师傅将他俩收养了回去。 师傅是杀手组织的出身,为人不能说好坏,两兄弟在他眼里不过是棵摇钱树。 两兄弟被领入门学武功,靠杀人赚赏金,他没多久也加入组织,但但弟弟能力差,只能学杂艺,组织不愿意接纳他。 为了弟弟,寒鸦背叛了师父,离开了组织,在江湖上自力更生,靠任务赚钱。 “你居然、居然杀了我弟弟……”寒鸦从痛苦中反应过来,嘶吼着用力一砍。 洛希快他一步就松开了银丝,见他眼里充满血丝,就知道这种愤怒涌上心头,“看起来是快要杀疯了的,真让人害怕呀。” 寒鸦二话不说持刀就冲了上来,连同身后剩下的两个兄弟也蓄势待发一样。 “小傻子。” 洛希风轻云淡的说着,往身边一跳,背后千昕鹤就已经笔直的朝几人伸出手。 寒鸦一愣,率先看见了他手背上的暗袖弩,尖头部分还有白色的粉末,顿时止住脚朝着后面两人大喊,“快躲开,是暗——” 话未落下,两只小短箭进入射程,已经噗呲的扎入了剩余的两个杀手肩头。 洛希鼓起掌来,“很棒!” 千昕鹤缓缓的丢下暗袖弩,看了看洛希,“夫人为何有这种杀人的暗器?” “江湖人嘛~”洛希笑的十分开心,方才将莲花钗分他两只的决定确没错,桃花眸如泉水粼粼,对他夸赞道,“我还想着王爷应该不会用这种武器呢,没想到十分顺手呢~” 寒鸦看着自己剩余的两个兄弟也死于非命,紧紧握着银泉刀,就快要捏碎了刀柄一样,咬牙道,“原来王妃也知道唐门武器。” “知道呀。”洛希十分高调的接受别人的“赞美”,不忘小小声的,让远处齐相公听不见的声音道,“我还知道你出自天宗呢~” 寒鸦一惊,“你、你怎知!” “天宗里高手无数,无论死了的,还是离开宗门的,我或多或少都认识几个呢。” 洛希一副老友之间闲谈模样。 话糙理不糙,她的两院楼虽然不是江湖上顶级杀手组织,却是江湖上最负盛名的情报组织,天宗养了几头猪,她也能知道。 寒鸦知道自己这次是遇上了高手,而且还是个绝对隐藏实力的顶级高手。 “你怎么会嫁给裕王。” “不是我主动要求的。”洛希的声音更加小了,偷偷摸摸的用手抵在唇边,像是给他分享信息一样,“王爷求我嫁给他的呢~” 千昕鹤眼神一瞥。 洛希吓得立马站直了身子,心里小九九猜想着千昕鹤有没有听到自己的话呢。 寒鸦找准时机跨步大刀砍向她,洛希在护着千昕鹤,这是个累赘一般的存在。 他只需要等着洛希偏头一躲,只要捉住千昕鹤,洛希一定会束手就擒! 心里这样想着,刀已经砍下去了,洛希却原地不动,直接挥着软剑直接挡下。 “哐”的一声,银泉刀对阵青剑发出响亮的声音,青剑抵住了他的压下来的力道。 不同普通软剑,弯而不软,直而不脆,洛希右手冲拳,左手握刀反手往上,轻而易举的以青剑勾刺挑开了面临的大刀危险。 “别失神了。”她一声轻慢的提醒,剑尖险些就可以刺破寒鸦的左边耳朵。 寒鸦离开组织后赚钱心切,没有系统的练习武功,都是揉杂了各家所长的功夫。 若遇上平常人,几种招式,轻松以一敌四也不足为惧,困难些硬扛着也能赢。 但在和洛希的一招一式中显然处于下风,她的招式攻守兼备,难以破防。 寒鸦越发感觉洛希的剑术,有一种莫名与天宗的剑派熟悉的套路,以致于自己出的每一招她都能顺利拆解,变得十分吃力。 “臭婆娘,看刀!”他大吼一声,改用自己学到的江湖刀术,出其不意的攻击她的下盘,试图困住她要迎面追上来的步伐。 但洛希处事不惊,行云流水的飞身踢掉他的手中大刀,接着一剑拨云见雾,剑法百花缭乱,寒鸦被吓得胡乱用双手挡面后退。 趁此机会,洛希一拳出击朝着他左脸颊挥过去,打的他脸上顿时肿了起来。 反手握剑,她上扎马步,抬高手肩,毫不犹豫肘击到位,将他直接打飞了出去。 “原来你定力也差,难为我都不用剑让着你了。”洛希一边叹气一边收剑放回腰中,慢慢一步步走过去,看着都无力起身的寒鸦,俯下身去,语气轻轻的吐露出一丝凉意,“还站的起来吗,这位寒鸦先生?” 第172章 可听清楚了? 寒鸦欲要说话,猛吐出一口血。 “怎么,说不了话了?”洛希一边说着风凉话,一边面带笑意对着他握刀的手直直踩下去,听得咔嚓一声,合十双手赶紧抱歉道,“不好意思,我踩着你老人家的手了。” “…” 他的声音被喉咙里的血水堵住,声音十分艰难且断断续续,终究说不清楚。 洛希惋惜道,“将逝之人必有怨言,一样到了地狱里可以说给阎王听罢。” 见他如此,实在可怜。 “再见啦您。” 她扭头离开。 刚迈一步。 忽然裙角一处被寒鸦死死力攥着不松开,他面色狰狞,一副死不瞑目的模样,发紫而颤抖的双唇试图仍要挤出一句话来。 洛希见此轻叹了一下,毫不犹豫握着刀尖对着他的手腕用力刺了下去。 一点一点的继续使劲。 钻心剜骨的疼让寒鸦狂飙冷汗,后槽牙都咬碎了还在吃力的试图说出一句话来。 见他始终不松手,洛希终于“善心”大发,半蹲下去附耳过去,听他临终遗言。 他使不上劲来,话也断断续续,坚定的问,“你…你究竟是…是何人……” “就为这个?”她不解道。 “你是…是谁!”寒鸦一时用力过猛,鲜血漫出鼻腔和喉咙,江湖人有江湖人的规矩,他不畏惧死亡,只死的不明不白。 “这么想知道?” 她嘴角上扬。 寒鸦垂死之际,强撑着压住胸膛大口大口的喘息声,目的就是为了听清楚她的自报家门,“我要知道、死在、死在谁手里…” 洛希幽幽笑了一声,回头看齐相公狼狈不堪的跌倒在地,“你主儿胆子真小……” “……” 寒鸦还有一口气吊着,听到这里也蔑视的看了眼齐相公,不过披着官贵酒肉皮囊的二等货色,还不如面前的洛希有江湖气。 见齐相公爬起来要跑,洛希一点也不急不慢,在寒鸦边上随手捡块小石子。 “你要死了是吧?” 她说。 见寒鸦整个人气若悬丝,她手中石子一弹出去,远处的齐相应声落地。 “罢了,告诉你也无妨,”洛希满意的擦了擦手,幽幽的乌眸直勾勾的盯着寒鸦一笑,“江湖上称我为栀,到了下面阎王问你死于谁人之手,你可就有故事可讲了…” “栀。” 寒鸦低喃着。 这个名字多么的陌生,倏然间他瞪大了眼睛,这个名字又多么的熟悉,江湖上传闻两院楼楼主杀人诛心,是个老朽,名栀。 原来、是个女子。 他就那样瞪大眼睛断了气,死的时候震惊而痛苦,也会成为尸群中的一份子。 洛希站起身来利落的拔剑,随后一刺到沙地里,洗去血腥,“…真是晦气。” 说着目光缓缓顺着地上的血一路往远处看,心想着齐相公应该又爬起来了。 可见千昕鹤孤身拦住齐相公时,多少有些惊讶,“狗崽子真是个不怕死刺头。” 齐相公那头也又惊又怕。 惊的是洛希居然是绝世高手。 怕的是千昕鹤也是。 “齐相,你输了。”千昕鹤的话冷冷淡淡的,见他试图捡起一把刀来,侧身躲开,顺手截过他的拐杖,接着道,“抱歉了。” 说罢对着他的后背一棍子下去。 后头迎面正上过来的洛希听的清清楚楚这一声闷棍带来骨头疏松的声音。 “齐相公,是不是好痛啊?”洛希从千昕鹤忽后背探出头来,她弯下腰笑着一脚就把他手中的刀踢得远远的,“刀剑无眼哦~” 齐相公文人出身,不曾习武,一棍子下来老骨头都快被敲散了,吃力不讨好的抬起头来,骂道,“你、你居然敢……!” 千昕鹤此时垂眸冷清地正在看他,如谪仙气质,居高临下的威严感扑面而来。 洛希也识趣的站直身来。 “尘埃落定,齐相公理应服诛,明日随本王一同上京面圣领罪。”他低凉的嗓音带着不可抗拒的命令,不急不躁的将那根黄花梨拐杖重新还给齐相公,“想来州府的人已经到山下等待,齐相公不必再挣扎了。” 话说完,他扭头走在前面。 洛希也愣了愣,千昕鹤那么淡定,心想州府的人怎么知道这个穷乡僻壤地方? 他是什么时候把信号传出去的? 转念一想,被追杀到此前已经让大家在东山那边汇合,这一路上都在布置沿途信号布置,更何况昨夜一宿她居然睡着了,可能千昕鹤放了信号弹,而自己没有留意? 那他也太能装了吧? 她回过头看齐相那张错愕的老脸,原来懵圈的人还不止自己一个,不禁道,“齐相公拿好拐杖吧,我们这就要回州府了。” 齐相公欲言又止,洛希走近一步,吓得他老人家连爬带滚的后退不止两三步。 “我很杀人诛心的吗?” 洛希尴尬一笑。 见齐相公想要起身逃走,手一伸就拽住他的后脖衣领,强行拖拽了两三尺远的泥路,把他宝贵的屁股肉都快磨出火花来。 “我、我自己走!我自己走…!”齐相公顿时哀怨声起,一改之前的自傲姿态。 洛希白了他一眼,松开手,“才磨出一点点血来,我都还没有割你的肉呢。” 齐相公一听,认罪速度得快,拄着拐杖就像个年轻小伙子一样,健步如飞,一步作两步,两步作四步的直接跟上了千昕鹤。 他亲眼看洛希杀了那么多人还怡然自得,这不是江湖顶级杀手是什么?! 千昕鹤没有回头。 下山的路平坦而开阔,齐相公在他背后近在咫尺,即便他有两百个胆子可以偷袭成功,但自己身后还有一个杀人诛心的魔鬼。 “齐相公。” 千昕鹤忽然开了口。 后面的人竖起了耳朵,就听见前面的人冷淡的口吻道,“他日面见圣上,请你不要将王妃习武的事情告知他,她是本王命中很重要的人,她若你的妄言因出了事,无论是你,亦或者是陛下,本王都会一一复仇。” 齐相公顿时后脊骨一阵冷汗。 千昕鹤也停下了脚步。 他的目光冰寒,似山巅尖冰锥猝不及防的当头刺下,冷冷道,“可听清楚了?” “…也罢。” 齐相公低头认了命。 渐渐的。 也醒悟过来。 面前裕王也是曾站在稳坐九龙高座之上的人,他手上到底还有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才可以狂妄的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 难怪,他明知道自己安排军队挥师北上还会,他的本领谋略、谋士军队,时至今日也足以轻而易举扳倒当天子的存在…… 第173章 交换条件 谋逆之师在途径通州至京都时,被等候多时的上柱国将军唐昌一举扑灭,捷报传来皇宫,天子卧病在榻,面色衰老,靠在枕上,沉默了许久,“裕王……回来了吗?” “回来了。”张盛附和了一句。 天子虚弱地看向远处龙首四角桌上的泰山炉,一缕青烟烧的不如往日那般扶摇直上,断断续续,似乎在预示着什么将要发生的大事,又道,“他……可说了什么?” 张盛显得欲言又止,走过去低声在天子耳边低语道,“王爷想提审齐相公。” “他应当清楚这事本应有审查院督办查案,关他大理寺何干!”天子激动的咳嗽起来,宫人们连忙为他拍抚后背,气的他一把推开了所有人,“滚开!全都滚开!你们、你们就想等着朕死了是吗!朕、朕……” 天子面色通红,昏厥倒在龙榻上,数十个太医急急忙忙从殿外进来为他施针。 过了半夜,天子从梦魇中醒来,久久不能平复心情,他居然梦到了先帝,被训斥良久,骂他居然容不下同胞亲弟,满额大汗淋漓,嘱咐张盛,“告诉裕王,朕许他审问齐任能,只在今夜,天亮了便不许再过问。” 张盛得了口谕,到裕王府宣旨,允千昕鹤到大牢提审,自己在外头看时辰行事。 齐相公也没想到千昕鹤还会对他有兴趣,甚至在大牢里还搬来椅子与他对坐。 “王爷难道还有什么地方想不通吗?”他得了机会坐在太师椅上,比那铺在地上的茅草强太多,一张严肃老脸态度和蔼了些。 “是你让陛下查闫楼的?” “是。” “你知道宋延皓会带走元和。” “知道。” “账本最后一页,是什么。” “王爷不是清楚吗?”齐相公往太师椅圈背后一靠,忽然不知道哪里来的信心,“王爷这样子问,莫非因为账本少了一页?” 千昕鹤眸色一沉,捏紧了扶手。 “章枡死了,相必那副将自尽了,所以王爷您不得不来问问老臣了是吗?” 齐相公的把握越发的大,缓站起身,一步一步瘸着走近就千昕鹤面前,沧桑老头凌乱头发,气势出乎意料大的滔天,“没理由呀,王爷您拿到的账本怎么是残缺的呢?” “退下!” 洪武一声怒号。 见齐相公不为所动,一脚顶踢着他的后膝盖,使他猝不及防身体一趔趄,重重朝前扑跪,又道,“不得令,不可王前一步!” 千昕鹤微动了指头,洪武收到退下的指令,担忧道,“王爷,他太过嚣张……” “退出去,本王有事与齐相公独谈。”他的话虽然很轻,却有着不可质疑的威严。 牢房内一时清静许多,齐相公低头冷笑一声,这般密谈,足以证明千昕鹤不得不有求于他,又见他屈尊降贵离开座位,朝自己伸出手搀扶,那只玉扳指平日在主子手上光芒万丈,也在牢狱里也有黯淡无光时刻。 “哈哈哈……” “哈哈哈哈……” 齐相公更笑他也有吃瘪的一天,笑的无法狂妄,笑着推开他,笑的一踉一跄,跌跌撞撞笑着跌回椅上,“裕王,我劝你别再瞎忙活了,你休想从我嘴里套出一个字来!” “你要什么条件。” “我不受他人恩惠!”齐相公越笑越的得意,一道道桀桀的阴笑声在大牢里回响。 忽然,他目光一停,凝视着有求于他的千昕鹤,那道孤立身影挺拔似青竹,不为权迫,按理…根本不可能有屈高就下的可能。 “王爷,我改变主意了。” 他笑停了,欣赏着千昕鹤那张脸上的仅剩的一点清冷,“我一直很好奇,大军北上就忽然被唐昌那厮领军给扑灭了势头,败的猝不及防,你的兵符到底给了谁手上?” 千昕鹤静默。 那薄唇,紧抿成了线, “王爷,何必装出正人君子模样。”齐相公看向他,阴森狰狞的面目露出诡异的笑容,“你守着秘密,我也守着秘密,怕且我也活不久了…也就今夜,畅所欲言如何?” 这段话似乎触及了底线。 千昕鹤默了一会,“换一个条件,本王保你性命,只要你说出账本的……” “王爷。” 齐相公打断他的话,冷不丁一笑,“别忘了,如今是你求着我,不是我求你。” 好大的口气! 好大的嚣张! 千昕鹤脸色渐沉,齐相公为人奸狠毒辣,骨子里到底也有些文人的桀骜不驯。 玉眸朝着暗处的齐相公望过去,他坐在椅上早已耄耋,宽袍裹挟那副强撑起来的身躯,消瘦老脸上浑浊的双眼,暗沉、痛苦而悲愤的表现出属于文人不被重用的苍凉。 天子从没有真正的信任过他,提防着他,畏惧他,如同先帝一样利用着他。 千昕鹤已经没有必要再重挫他仅有的尊严,也不再想要与他谈任何条件了。 “你为朝廷尽心,本王会保你性命。” 他怜惜人才。 转身离开之际。 齐相公被他的抛开所谓“同情”而冷笑一声,乞丐尚且不吃嗟来之食,何况他位列三相,心高气傲惯了,就没有怕死的时候。 骤然起身,苍凉哑声道,“裕王!你这辈子都休想知道真相!休想知道———” 千昕鹤猛地一惊。 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下意识伸手去拦的时候,齐相公已经一头撞死在泥墙之上。 满额喷血,齐相公倒下的时候洛希是第一个出现的,甚至比一直守在不远处的洪武来的更加快,张盛是最后一个跑进来的。 “齐、齐相公!”张盛颤抖的跑过去,探了探鼻息,发觉已经断气,他手一抖,跌坐在地,“死了、齐、齐相公他死了……” 这可是天子的重臣,天下三相! 张盛抬起头,看着千昕鹤时不免觉得内心一阵害怕,也不敢揣测聊了什么,本欲指责的话只能咽了回去,“齐相公,畏罪自杀…咱家回宫述职,就不碍着王爷了。” 他一走,就有狱卒前来收尸,给齐相公覆上一张白布,跟着内监们抬往宫中。 洛希让来了路,她久久的凝视着那张白布上的血迹,本来伸向怀里要拿东西的手缓缓垂落下来,回头,望向千昕鹤的身影。 一时间。 她的内心被恐惧所裹挟。 第174章 不必揣测 洛希从宋公手里接管茶园时,情况江河日下,宋家宗亲们都不大愿意接手的生意才轮到了她身上,有人对她寄予厚望,说她是宋家未来的儿媳,说她聪明伶俐,说她胆大心细,说她一定能为茶园闯出一番天地来。 她不得不铤而走险,跳出扬州,做走马贩茶的生意,与豺狼虎豹抢夺天黑前的时光,为了那几两的过路钱,与绿林莽汉撕打在一起,活成了一个眼里只有钱的商人。 等到每一个铜蹦子掰开来都能看见血的程度,与宗亲们眼红她的财产,商人们勾结,出卖,让她意识到商人也是恶心的。 如今,她跪在地上,回首觉得商人之间不过损失些钱财交易,而从政上的诡谲多变,你死我活,远比这一些更加恐怖多了。 “你要走了。” 高堂上的人冷冷道。 洛希应了一句“是”,又道,“按照约定王爷已经安全回京,我的职责完成了。” 他想留她,却无从开口。 天子的诏令还没送到王府,大抵如今宫里震怒,再徒留她似乎已经没有必要了。 “你护卫有功,想要什么奖赏。” 千昕鹤又问了一句。 洛希便抬起头来,已无眷恋,坦荡荡的看向他,“和离书,请王爷给我。” 他闻言,默了半刻。 端茶来的安翁听见了话,站在在门口不敢再往里走,就听见千昕鹤的声音淡淡的传来,“取笔墨来,再取本王印鉴。” 和离书! 终于要给她了! 洛希笃定的念头刚一落下,转眼看见安翁取来一样四四方方的书信,在案台铺开时请千昕鹤落笔时,却会有些莫名的难过。 可千昕鹤的动作看不出片刻犹豫,落笔飞快,写的约莫是草书,笔法俊逸! 只是停笔时手持紫毫悬在半空,一滴浓墨溅下,他回了回神,淡然笑了一下,“如姑娘所愿,一别两宽,此生不复相见。” 这么狠心的话说出来时,洛希才觉得齐相公的死但不是什么突如其来的事了。 这时,门房来请示下,压低了声音说道,“王爷,宫里来消息,陛下让你即刻入宫觐见,尚书房的公公在大厅候着。” 暴风雨即将来临。 千昕鹤丝毫不慌,让安翁先行回话,接着屏退了左右,屋内就剩下了洛希一人。 他淡声道,“上前来。” 洛希就起身走了过去,从他手上接过去那封和离书,转身时,听见他一句很轻的话,“账本的最后一页,你可曾见过。” 她有些僵住。 “齐相公撞死之前,你最早一个进来的人,应是在附近听到了对话。”千昕鹤没有选择审问她,只想做最后的一次确认。 洛希只好扭过头,笑着道,“我不过是听力敏锐些,听到动静就连忙冲进来了。” 他知道洛希不会轻易说真话,只能以退为进,“账本最后一页,缺失了八月十七的购买军饷记录签名,那名字应是元和。” 她听到这里。 呼吸一滞。 那张脸上浮现出的是震惊以及疑惑,又甚至是不敢置信,“我…我不知道。” “你知道,你只不过不信任本王。” 千昕鹤冷漠道。 没有太多感情。 洛希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的,但他的自信不是装出来的,而是一直都能把控住事情的进展一样,他给自己留有余地,不过就是想看看自己是否老实交代,试探了一番。 “王爷见了元和?” “不错。” “你怎么见到的?”洛希有些愕然,“他不是被天子囚住了吗,王爷怎么…” 千昕鹤垂下视线,默了一刻,“本王曾为监国,身边的人,比你想象中的多。” 她恍然大悟,难怪他曾经从天子手中将澄王带走,如今心思缜密之人,见齐相公不过是最后的一番确认,洛希心中又是一阵忧心,“元和,他是否也参与了……” “他若参与谋逆,你也会替他掩饰下来了是么?”千昕鹤直接点开了真相,“你将那页账本撕去的原因,是害怕觉得本王会因为他的身份而毫不犹豫的将他置于死地。”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洛希不知可否,元和是一个私生子,丽王愿意护着是因为他深爱着元青,元和又是元春同母异父的兄长,多少愿意爱屋及乌。 可千昕鹤不一样,他不仅执掌着大理寺,他还代表着皇家的颜面,元和一旦真的参与其中,他没有任何理由会放过元和。 “你始终觉得本王与他们一样。”千昕鹤黯然的握紧了印鉴,对上了她的视线,心口隐约的痛意愈发强烈,一把血淋淋的刀插了进去不断折磨他,“你曾说本王没有给过你足够的信任,你何曾又真的抛出一颗真心对待本王?你堤防着本王,与他们一起,就这样一次又一次的利用本王对你的爱意…” 他这番话让洛希也同样难过,“我不过是普通的百姓,我只不过想护着我身边的人,宋延皓与我一同长大,元青与我相识六年,王爷与我尚且不过是一年之交,我们的婚姻也不过是互相利用,你明知道我不爱你却要我出于愧疚而爱你,凭什么呢!” 这话一出,洛希就后悔了。 原来脱口而出的话才是最真实的。 千昕鹤看着她那张苍白的脸,还有下意识的攥紧拳头,都在有意无意的对抗着自己,她从来都不会轻易的站在自己这一边。 “让元青和梁归卿二人离开京都,不得生出任何事端,本王自然保下元和。”他早就知道此二人跟随上京,不过是洛希故意的混淆视线,让他的人不知道实情罢了。 “我刚刚——” “元和名义上是本王的侄子,他也是未来丽王府继承人,不必你来求情。”千昕鹤毫不留情打断了她的话,捏紧手中扳指,胸口的郁闷始终不散,黯然看着她,“你从此不必再揣度本王私心,离了本王,你也不必有任何愧疚,从此两清,此后再无瓜葛。” “我不是…” 她正欲解释。 天子的代表再次来催,千昕鹤已然没有再和她有继续沟通,直接选择动身进宫。 第175章 臣弟愿意 一场谩骂在所难免。 天子卧病在榻,苍老了许多,他万万没想齐相公居然撞墙而亡,气的头痛欲裂,“你要把审查院法规无视掉,就是不把朕放在眼里,还不如你来当这个天子好了!” 裕王跪在地上一言不发。 “别以为朕不知道你想的是什么!”天子的怒气未退,愈发强烈,“你以为唐昌堵住了谋逆的军队,让满城的百姓毫发无伤,你就是最大的功劳,谁也没办法责罚你!” 他默了一刻,低声道,“唐昌的军师官兵卫皆由陛下派遣,臣不敢居功。” “你!” 天子胸前就像是堵了一口血。 伸出枯槁死灰一样的手指僵在半空,责骂的话没有了缘由,寂静越深,气氛愈发阴沉起来,武和帝缓缓的、无力靠在软枕上,像深深的陷进去一样,嘴角扯出一丝笑,“裕王,难怪朝堂上人人总你怀瑾握瑜…你把一半的兵符交给朕……让朕来做这个出头的指挥…赢了名头…止住叛军…可一旦朕要责怪于你……朕倒不是个君子了……” 千昕鹤淡淡的止过他的话,“是陛下神机妙算,臣不过顺应天意而为。” 天子冷笑了一声,被他这句“阿谀奉承”堵的没话说,“从前朕开多少次口,你宁愿一死也不愿意将兵符交出,你如今把一半兵符交给朕,谋的是什么朕都不敢过问。” “陛下愿国家安定,臣亦如此。” 他冷静而清醒道。 天子被说的哑口无言。 又过了一会,寝殿内的熏香莫名其妙烧断了,吓得张盛急急忙忙亲自来换下,不敢半分耽搁,额角都是被吓出冒着的冷汗。 他在不远处听着,天子杀意是如此明显,但凡裕王说错一个字就要人头落地了。 香烧的很直。 漂亮。 武和帝瞥了一眼青烟如扶摇直上,只觉得头疾愈发的重,得了兵符,捡了一个天大的便宜,但上柱国将军唐昌却不是个可以轻易使唤的人,没有另一半的兵符,实际的掌权人终究是千昕鹤,这道理他心知肚明。 可他有什么理由大火呢? 从军时他就不是一个杀伐果断的人,他并不喜欢血腥,只不过把局面控住手中,让他们安分守己,让他们听话,让属于他的满朝文武对自己的敬畏如同千昕鹤一样而已。 眼下这个阶段气急败坏的惩罚裕王,他倒是觉得自己离暴君也愈发近了。 “你私下见过元和了?” “臣不敢。” “你知道朕让宋延皓把人带回来,又怎么会不知道人被关在哪里?”武和帝稍稍侧过了身子,正色道,“外头传的谣言朕可以不去听,也不去深究,他既然是丽王的儿子,丽王没有管好军营,属于失责,他的儿子朕代为教育,作为质子在京,裕王,这件事你应该识的分寸,莫要再多管闲事!” 武和帝内心清楚,齐相公罪恶滔天,撞墙而死没有什么好怪在千昕鹤头上的。 同样。 千昕鹤进宫来认罪根本不会担忧这件事引致的责罚,不过是明面上的拉扯,暗地里是他决意拿捏丽王的事已经板上钉钉。 武和帝见跪在地上的裕王没说话,罢了罢手,扭过头歇去,旁边的张盛见色,忙接上早已备好的话语,“传天子口谕,齐相公也曾位列三相,裕王行事不妥,罚禁足府上两月,期间不得参与朝政,退下跪安。” 说完,张盛伸手去搀扶裕王起来,未料他反而避开了动作,没有起身的意思。 武和帝也察觉不对劲,回过头显然心情不好,沉声道,“裕王,你还有何事。” “臣进宫来是要向陛下讨一人。” “谁?” “元和。” 他说出这个名字时,玉容冷淡,不见畏色,仿佛方才天子的警示都成了耳边风。 张盛率先倒吸了一口冷气,偷偷的用眼角窥了一眼天子,那一整张脸黑的,就算是包公在世也比不上,是黑的涨红了怒火! “裕王,你仗着是朕亲兄弟,就这样三番四次来挑战朕的威严?!”武和帝骂的拍案而起,一把推开迎面要拦的张盛走下床去,病倦的五官生生的扭出一个狠相,恨声道,“朕就不该有你这样的亲弟弟!朕就不应该这般纵容你如此无法无天!朕就应该、应该…!应该——应该杀————” 后半段的话武和帝没有说出来,他怕自己一语成谶,怕自己会真的动了手。 头疾愈发烈了。 天子那般震怒,眼前的人却没有任何畏惧,和从前一样他据理力争,清高的让人厌恶,从来就没真正的选择对他俯首臣称。 “你、你……!”天子的手不由自主颤抖起来,气上心头一时眼花缭脑袋昏沉。 上一次的遇袭导致武和心神不定,久久未愈,且头疾愈发严重,吃过许多药都不曾有用,张盛连忙让人去宣太医进殿,“快、快将药端进来,陛下的头疾又犯了……” 太医院的院首丞隍已经被责骂无能多次,底下的太医们就守在近殿时刻准备。 只见他急急忙忙端来一碗煮的沸腾的黑色药汤,唯唯诺诺跪下来,躬身道,“陛下,此药是用五毒与砒石所煎,应、应是有效的…但…不曾有过先例…恐防药效…” “你居然敢拿未曾试验的药上前来!” 武和帝勃然大怒。 一脚踹在太医胸口上。 “臣弟愿为陛下试药。”千昕鹤忽然开了口,此话一出,武和帝有些不可置信。 几个太医们也面面相觑,此药毒性太大,医书上不曾有过记载,一旦药效过激被反噬,会落下怎么样的后果就不得而知了。 “裕王,你当真愿意为朕试药?” 武和帝希冀的问。 在天子的认知里,千昕鹤几乎没有任何理由要以身试险,听到亲弟弟说出这样的话又让他一时于心不忍,“你可知此药一旦反噬,你一旦中毒就万劫不复,你……” “臣弟愿意。” 他的回答没有半分犹豫。 千昕鹤向来廉洁自律,明辨事理,天子要他死,他并不会轻易认命,只是…他如今觉得很累,身后并没有想要再守护的人。 倒不如帮他亲兄长一把,又道,“臣弟有一请求,请兄长将元和送归丽州,免受骨肉分离之苦,此乃人常,望陛下成全。” 武和帝不相信千昕鹤会如此的傻,偏见早已很深,也许这一刻,他也需要检验两人之间手足之情,“你既然愿意试药,那朕答应你将元和送回,让他们父子团聚!” 第176章 天理难容 千昕鹤闻言,默然将药一饮而尽时,武和帝心中的那座成见的大山也晃动起来。 太医们翘首以盼。 是药三分毒,以身试毒非常人所为。 缓过了一会,见他似乎没有什么变化,玉容稍显得有些苍白,张盛担忧都快提到嗓子眼上,“王爷,您…您感觉还好吗?” 千昕鹤没有说话。 武和帝的心也不免有些紧张,他还不至于凶狠到要让自己的亲弟弟中毒而亡,故而伸出手,小心翼翼的问,“裕王,你…” “臣无碍。” 他终于说话了。 “好、好……”武和帝松了一口气,转头厉声对一众太医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上山来快给裕王诊脉,看他是否无事!” 太医们连爬带滚的来到千昕鹤跟前,为首的院判伸出手指,仔细的诊脉起来。 武和帝脸色不太好,张盛搀扶着他坐在椅上时,也能感觉到他手上的冰凉。 毕竟是他唯一的亲弟弟。 况裕王表明忠心,为他亲身试药,不惜将生死置之事外,自然让他感动万分。 院判探不出什么千昕鹤脉象变化,有些不定,又让左右副使上前复验,三人交谈了一会,院判作出了总结,“回禀陛下,王爷的脉象并无错乱沉浮,此药…应可入口。” “那就好、那就好!” 武和听到这里喜上眉梢,顾不得君主姿态,更加是用力的握紧了千昕鹤的手。 小的时候他也常常这样牵着着年幼的弟弟的手,保护他的安全,牵着他的手走过御花园,送他进学堂,给他带来新鲜玩意。 先帝让他南征上战场,那时兄弟间最后的一次手握手,他幼自己十岁,哭的是一塌糊涂,隔着宫墙喊着让他不许离开,武和帝不禁感叹道,“不过登临皇位三载,朕与你…那样的兄弟之间生隙,忘了初衷。” “臣弟自当为陛下左膀右臂。” 他淡然道。 “世恒,你…当真不怪朕?”武和帝声音也沧桑了个世纪,目光有些愧疚望着他,“朕、愧为你的兄长,不曾尽心尽责…” 千昕鹤轻摇头,说道,“先帝曾说,父子之间,观其孝慈,兄弟之间,观其和友,臣弟愿为兄长马前士卒,鞠躬尽瘁。” “好!” “好啊!” 武和帝激动的抱紧了他,“是朕听信了小人言,从今往后我们兄弟齐心!” 千昕鹤也静然一笑。 忽的。 眉间微蹙。 几乎是钻心一样的刺痛扩散到四肢百骸,他以为不过旧疾,试图强忍下来,痛意席卷而来,眼前的世界也变得朦胧恍惚… 在兄弟和睦的欢呼中。 他脸色一沉。 侧身呕出一口鲜血。 只是一瞬间,张盛还在端着另外一碗药欲走近,脸上挂着的和蔼笑意变得苍白。 武和帝也僵住,在他放下所有的戒心,放下了对千昕鹤的成见之时,猝不及防见到粘稠的血色,铺天盖地的压力塌了下来。 “世恒?” 他苍白的喊了一句。 千昕鹤动了动唇,他本不应该吓着他那神经衰弱的兄长,可他对此无能为力。 身体似乎已经不是他的了。 沉沉的,重重的,他仿佛坠落了地狱一样,在武和帝难得的拥抱中抽离了出去。 “世恒、世恒!” 武和帝一同半蹲了下去,看着他亲胞弟吐血不止,双手都在发抖,接连涌出来的血染红他的掌心,几乎淹没了他仅有的理智。 他颤抖着,愤怒的朝着背后的一群庸医怒吼,“还不快过来!过来救他啊!” 太医们围着一起诊脉,脉象紊乱而无从下手,翻眼皮只见白目,顿时噤若寒蝉。 这时门外通传“孝安太后到——”,殿内宫女太监一列排开,垂首恭迎仪驾。 孝安太后走得快,面带喜色,手里珍宝似的捧着一黑瓮,未见其人就听见她念念道,“皇帝呀,哀家托人你寻来夜知了,说是民间奇药,能治头疾,你快来———” 一抬头,鲜血淋漓的场面顿时印入眼帘,孝安太后忽然间就觉得头晕目眩。 “嘭!” 瓮破裂了。 一地的死知了。 孝安太后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失神推开侍女搀扶的手,踉跄着,一步一步走过去,口中喃喃着,“昕鹤…昕鹤……” 她一下子扑在了千昕鹤的跟前,看着他咯血顿时感同身受,慌张而无措的拽住其中一个太医的手,“裕王、裕王么了,怎么会吐血了、,快、快给他看病……快……” 众太医顿下首。 这是无能为力。 院判作为首责,爬到跟前,伏低脑袋颤抖道,“回禀太后,王爷脉象极弱……” 太后顿时老泪纵横。 恐惧和害怕涌上心头,苍凉目光望着皇帝,痛苦而绝望之下甚至说不出话来。 她看着无动于衷的太医,她猛地反应过来,断断续续哑声痛苦的质问道,“皇帝…皇帝…就…这么容不了你亲弟弟…?” 武和皇帝也说不出话来。 “兄长弑弟,天理难容!” 孝安太后一阵绝望哀嚎,风仪天下的威严让殿内的所有人都纷纷扑通下跪。 她已经是个六十多的老太太,本应该安享晚年,却没想到会看到兄长杀弟的场面,剧烈的心绞痛让她气喘的厉害,咬着发紫的嘴唇,几近垂首顿足,骂着大儿子,“你是个天子!是个天子啊!如此天理难容的事情你也做得出来!他都已经将江山拱手相让,皇帝还要将他逼到这种程度才高兴吗?!” “朕、朕并不知……” “你不过就想亲眼看着他死了!” 孝安太后生平第一次那样的撕心裂肺怒吼,她看着太医们低头无措的样子,瘦弱的身躯一把推开了武和帝,将小儿子抱紧了在自己的怀里,强忍着伤心嘱咐身边侍女怀玉,“去、去备辇,哀家要带着裕王回宫,任何人不可跟来!哀家要亲自守着!” 武和帝正欲追上,孝安头一回顶了他的话,“皇帝,就让你弟弟离开罢了!” 这话一出。 武和也怔在了原地,事已至此,无力挽回,看着自己手中浸红的鲜血,恍惚了神智,原地站了很久,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第177章 少年诸葛 洛希还留在王府,并不要打算立刻离开,想再见千昕鹤一面解释了再离开。 良玉为她端来一碗梨花茶,看见她身边收拾妥当的包袱,嫣红的唇动了动,欲言又止,退出时又折返回来,“王妃要走吗?” “此事与你不相干。”洛希并不想再多说任何的话,见天色渐晚,千昕鹤没回来,便不再等下去,“与王爷说一声,我走了。” 她前脚和菖蒲骑马离开,后脚宫里的人就来了,仪仗比原来的规格高很多。 良玉出门迎接,迎面看见的是孝安太后的内监杜公公,他脸色苍白下马,张口第一句就是,“良玉姑娘,裕王妃回府了吗?” “怎么了?”她顿觉不妙,只不过千昕鹤吩咐过任何人问及王妃都说她在寺庙祈福未归,自己便不敢多这一句嘴,“王爷不曾回来,可是、可是他要王妃进宫去……” 杜公公将宫里发生的事又说了一遍,听的良玉心头一颤,险些软了脚跟跌倒。 “良玉姑娘,赶紧派人请裕王妃回来吧,你再收拾收拾,随我进宫去吧。”杜公公又嘱咐了一句,待良玉收拾好东西随她一并也进宫去,领到太后面前汇报了一切。 孝安太后听了是又惊又气,看着跪在地上的良玉,问道,“这裕王妃也真是的,怎么一直都是不着家的模样,你是宫里出去的,你可有教过她三纲六常没有?” “教、教过。” 良玉只好潦草回答,那时王爷大婚后没多久,她亲自教洛希三纲,读《贞礼》,读《女书》,那般的抗拒模样,就也该猜到了洛希的性情,这一座王府里禁锢不了她。 只是王爷总偏爱她的性格,自己只好替她掩饰了过去,“如今已经派人去请了她回来,很久就会进宫来,娘娘不必担忧。” “唉!” 太后长叹了一口气,忧心忡忡看向睡卧帘内,充满了担忧和无奈,“你去顾着王爷罢了,因他本就病着,又饮毒性强的中药汤,两者相冲几乎要了他的命,只如今靠安神的药养着,大抵…大抵这半年他……” 话再也说不出来了,太后无力摆手,良玉识趣的福了福礼退下,转身去内卧。 她望着躺在床上昏厥不醒的千昕鹤,褪去的襕衫上还有大片大片的血迹。 这一幕刺痛她的眼,泪花簌簌落下,扑到了床沿边哽咽哭泣,拽住了最近的一个宫女手臂追问,“王爷、可曾醒过…?” “醒来了一次,后面一直昏睡着。”宫女回答她,又道,“太医院的说毒性过猛,五脏六腑受损,也怕醒来后要卧床半年。” 良玉又是失神了一阵。 第二日这消息传遍了京城大街小巷,朝堂外也窃窃私语,兄长弑亲弟,看起来皇帝终究是不能容下先帝幼子,除之而后快。 皇帝辍朝三日,消息越演越烈。 他不得不召来宋延皓,问他如今的情况,又问及裕王情况,得到结果都不如人意,无奈一句,“朕从未想过让裕王的性命,朝野上下却以为朕是心狠手辣之人…” “陛下宅心仁厚,众所周知。” “你倒是愿意为朕说话。”武和帝叹了口气,他独自坐在龙椅上,斜眼又看了看边上的一封奏则,缓缓道,“上柱国唐昌几十年都不曾入京,在郊外管着十几万的兵,如今因这件事特意上疏,要来京都见朕…” “唐昌虽是裕王的旧属,但行事作风刚硬正派,应该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陛下不必担忧此。”宋延皓宽慰道。 天子叹气摇了摇头,反复拿起奏则查看,里面句句都是问安,也句句都是追问,“那年墙上屠戮叛军,裕王…他拿着剑架在朕脖子上时,你以为是谁给他的撑腰…是正是唐昌,他可以为了裕王而杀天子。” 宋延皓连忙打断了他的话,“将军不过忧心您的身子,是日常请安问好而已。” 武和帝沉默了。 这中间的话大家都没有说出口,如今舆论倒向了裕王,一旦唐昌认为天子要杀裕王,为此举兵进京,这也不是不可能的。 “你如今也要走了是吗?” 天子语气中沧桑夹杂,宋延皓这一位得力重臣辞官要走的心始终坚定不移。 宋延皓作揖道,“草民江郎才尽,且状元年年登科,也该让位给有能力的人了。” “宋卿为朕劳心劳力,殚心竭虑,你多次提辞官,先帝那一朝没有允你,朕这一朝,再不允你似乎就没道理了……”武和帝也知道他再也挽留不下宋延皓,何况他将元和带了上京是分明挑衅丽王行径,为人臣子这般做尽忠是十分不容易,只好道,“只是宋卿走后,参知政事应该由谁出任最佳?” “户部主事张圣祖,他是武和二年科举第三甲第六,在翰林编纂虽只有两年,曾经参与过旧制改革,只是一直不得重用,他与草民同在一处做过事,是个干练的人才。” “好,便依你所说。” 武和帝点头挥了挥手,旁边上的张盛就立马心领神会,让内监传旨意到御史台,不久后阁院的任命书就发到了张圣祖手上。 事情妥当,见宋延皓脱去进宫时穿的大紫色官袍衣带,上缴文牒,再拜辞别。 武和帝难得的下了床,由张盛搀扶着走出了大殿,看着素色交领袍衫的宋延皓远远离去,他走得快,且轻松,似乎有什么喜事正等着他,不禁感叹,“那一年宋卿上朝时,也是这样走的轻松欢快,容光焕发,他那时任编书一职,后来晋升太子少师,来军营为朕的儿子们授课,胤桑见他年轻不服气,背地里还带头叫他乡野来的文状元…” “陛下,桑哥成了太子,知书达理,举手投足都有储君风范,都是宋大人教的好呀……”张盛特意恭维一句,抬头就撞见武和帝脸色一沉,眸底显然不悦,吓得急忙跪下道,“奴才、奴才该死,真是该死……” “起来罢了。” 武和帝没声好气,不顾病体孱弱,颤颤巍巍坐在了门槛上,“百姓都说太子胤桑治国安邦,是继任裕王之后的第二个少年诸葛,这已经是事实,朕也没什么好怒的…” 第178章 拿捏 孝安太后向来信奉佛教,极为虔诚,大殿内诵经念佛,祈祷佛祖保佑裕王平安。 宫女来说陛下派人请见,拒了两次,到第三次到底是皇帝面子,不好落,见一面两母子谁也没有先说话,活的像仇人一般。 “陛下您尝尝,这是娘娘特意让小厨房做的蜜饯雕花。”孝安身边的郭嬷嬷率先热了场,让宫女把膳食呈上桌去,又道,“陛下小时候喜欢吃的东西,娘娘还记得呢。” 武和帝有些惊讶。 随后尝了一个,甜中带酸,熟悉的口味,感慨道,“年轻时朕出任参将,每每出征要一年半载,大娘娘总会让人给朕带些吃的,味道…竟与母后这里的一模一样。” “陛下小时候在皇后那里养着,哀家不能轻易去见,就做了些果子捎过去。”太后轻慢的撵着手中的佛珠,脸上没有多少的变化,“大娘娘有成人之美,陛下出征前她总会让哀家再做些果子,陛下吃的开心,无所谓是谁做的,都是各自的怜子之心罢了。” 武和帝一时间不知说什么了。 “陛下总觉得哀家偏心裕王,可曾想你是哀家第一个孩子,是哀家亲骨肉,你长裕王十六岁,十六年里你都养在大娘娘处,哀家见你一面只能偷偷摸摸的,每每见你,你都会大喊大叫着我不喜欢安娘娘…” 孝安太后手中的佛珠停在穗上,垂眸凝视着珠上刻文,语气逐渐尽归寂静的沉缓中,淡淡道,“后来有了裕王,他那样乖巧听话,承欢膝下,填补了哀家作为母亲的使命,哀家对他自然关心些,未曾想会这样导致你们手足相残,一切都是哀家过错…” 武和帝听到这里,跪了下来,慎重其言,“儿臣并无责怪母后娘娘的意思。” “去见你弟弟罢了。” 孝安已经很累了,她这辈子从被挑选入宫开始,过的一直懦弱胆怯,从不敢将自己的想法说出来,摇了摇头,亲自搀扶武和帝起来,“哀家在后宫,不可仪政,可他到底是你亲弟弟,为你鞍前马后,如今外头的风声都传到这里来了,皇帝再折了他,将来又有谁会真心向着你,谁会为你马前士卒。” 这一段话说的人心服口服,武和帝也第一次对自己怯弱的生母有了深刻改观。 可转念一想,娘娘入宫这么久了,什么前朝后宫的斗争没见识过,她不是先帝最宠爱的妃子,国舅家的背景也一般,不争不抢,却能教育出裕王这样的人,甚至让先帝立幼子为监国的人,又怎么会是简单的人? 武和帝到内卧看望千昕鹤。 他今日醒了,穿着干净整洁的官服候着,似乎早就猜想到自己会来见他。 “臣拜见陛下,陛下万安。”他依旧周全了礼数,身边的近侍搀扶着他跪下来,托着他的手不至于倒下,一身跪拜直立挺拔。 武和帝知道他是真的病的严重,太医日日都将他的医案呈上,几乎每况愈下。 “你们退下。”武和屏退了所有人,扶着千昕鹤坐到床沿,兄弟之间并排而坐。 这种沉寂的气氛持续了一段时间,还是武和自己先开了口,“医案上有你本就有哮喘发作的记录,何苦要替朕尝那药。” “情况危急,臣一时忘了而已。” “不必扯谎。” 武和帝有些愠色,是作为亲兄长的疼爱生气,“你这样做已经是不要命了的。” “能解陛下忧,是臣子本分。”千昕鹤脸色平淡,病白的面容强撑着不让人担心的笑,又道,“何况,陛下是臣的亲兄长。” 这话一出,让武和帝相形见绌。 又想起孝安太后的话,卧室寂静,就兄弟二人,话也敞开了说,“你总能做到那样的清高,让天下人敬佩,胤桑本来是最像朕的人,豪横,乖张,后来却变得克己、慎行,甚至公然上疏要违背朕的意思…” “所以陛下想改立储君。” “是。”武和帝也不想藏着掖着,“他太过于圣明,没有朕的一点风范在,还处处要与朕作对来着…朕、朕怎么能喜欢他!” 千昕鹤淡然自若的脸色与武和帝形成对比,问道,“陛下为何改不立下圣旨?” 武和帝默了。 周身的浮躁渐渐沉了下来。 “他是做储君最好的选择。”武和帝不得不承认事实,他曾经多次提拔刘相公,让他做是三皇子的老师,教皇子治国安邦,可从结果上来看,三皇子的才能已然尽头,“朕那么多个皇子,偏偏只有胤桑最为出色,他最像你,心也向着你,朕不过想一个有自己影子的人…却害怕这样的人难担大任。” 千昕鹤没有接话。 天子的质疑从不会消减,他如今说这样的话,必然要引出另外的话,果不其然,武和帝问,“裕王妃为何不曾进宫来?” “她去了寺庙祈福。” “你倒是护着她。”武和帝话中有话,“你病成这般,她总该日以继夜赶回来。” “陛下若敢碰她,臣弟会为了保下她而做出大逆不道的事情。”千昕鹤风轻云淡的说出这句话时,武和帝以为自己听岔了。 他侧身看着千昕鹤,面上显露出几分惊色,“裕王,你……方才说什么?” “臣弟想往江南去了。” 千昕鹤避而不谈。 武和帝一时有些急躁,“裕王,你…你…你可知你方才说的是什么话……!” “臣昏厥期间,陛下又遣人去寺庙“请”王妃来不是么?”千昕鹤早就留有一手,让景明假扮王妃在寺庙祈福,良玉带来的消息是寺庙曾有人偷袭欲劫持带走景明,想来是陛下派的人,“天子弑弟的消息传遍街头巷尾,陛下惶恐,不过想再次用她来拿捏臣,你来看臣,是当真只忧心臣的身体吗?” 这话让武和帝脸色白了又白。 话到了嘴边。 一次两次又咽了回去。 千昕鹤虚弱的再次站起身来,长身直立,朝他再次跪下,那副通身贵雅幽然姿态让受礼者第一次感到畏惧,而后听到了更加震撼许久的话,“为人臣子,以身试毒,已经是向陛下示了忠心,皇权于臣而言,是舍弃之物,王妃于臣而言,是心头之爱,臣此生只她这一根软骨,陛下要折了他,臣便折了陛下,臣自请往江南过自在逍遥生活,在此起誓,臣对宝座如有异心,天打雷劈。” 第179章 你皇叔不是个好惹的人 武和帝忘记了自己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走出凤眠宫的,是想不到胞弟会说出那样的话,还是震惊他终于说出了那样的话,愣了许久,恍惚问张盛,“什么时辰了?” “二更了。” 张盛说着给他端上一杯热茶来。 那里头飘着一点细微的茶枝,吓得武和帝杯弓蛇影,疯狂的桌面将一切东西都推到地上,“全滚出去!你们休要用来害朕!” “是、是……”张盛也始料未及,和殿内所有人都卑躬屈膝退了出去。 到三更天,武和帝还处于震惊之中,始终不敢相信千昕鹤对他说出过那样的话。 他一直呆坐在龙椅上,抬头见菱窗的有人影走动,吓得踉跄了好几步,又忽然拔出放在高茶几上的九龙宝剑,冲动追出去,嘴里大喊着,“逆贼!休要跑,休要跑!” 可走廊上空无一人。 武和帝慌了。 恐惧袭上心头,他拿着剑疯癫似的来来回回走了好几次,头痛欲裂,气急攻心,眼一昏就倒在了地上,直到张盛听到声响斗胆进了内殿,匆匆忙忙的呼喊让人叫来太医。 过了几日,武和帝神志清醒些,太子胤桑晨昏定省,他问,“朕数日未朝,想必群臣骚动许久,百姓们也议论纷纷吧……” “皇叔为父皇证词,群臣怎敢非议,百姓之家又怎么敢对父皇评头论足。” 胤桑恭敬道。 “那他为何不来见朕?” “皇叔离京了…”胤桑脸色有些忧心,欲言又止,在武和帝的追问下才又道,“他说往江南去养身子,走陆路身体承受不住已经颠簸,改为走水路,儿臣送他时,不见裕王妃,后来听说,他…和皇嫂嫂和离了。” 武和帝一愣。 裕王妃可以说得上是千昕鹤唯一一根软骨,为了她,千昕鹤甚至公然说出大逆不道的话,怎会突然就和离了,他不信,“裕王妃是他的唯一的妻,是他舍了命要娶的女子,这般珍惜的人怎么亲自断了关系……” “听说是那位王妃主动提的。”胤桑只好实话实说,武和帝倒没有质疑的话了。 他的弟弟太过于清醒独立,周而复始的克己复礼,不近女色,从未有一个贵胄王权家的女子让他如此心动,唯独那女子,让他心甘情愿的偏爱着,自然会伤他是最深的。 而后两个月。 一切归于平淡。 武和帝发现一切都没有变化,群臣还是那样的群臣,百姓还是那样的百姓,上柱国将军唐昌没有进京,还是恪尽职守在京郊。 偶尔起了疑心,又被那日千昕鹤说的话心头涌起一丝恐惧,夜里久久不能寐。 他去泰山祈福,登上顶峰,下意识往身边问了一句,“世恒,此处风景如何?” 身边没有了胞弟的身影,忽然就落空了些,偶尔也能收到一两份胞弟从江南送来请安的帖子,上面并不是裕王的亲手笔迹。 派人去打听一下,听说他病了好久,大船一直靠岸没有继续南下,致仕的老太医和当地的名医们,来来回回几乎踏破了船。 武和帝决定让三皇子千励南下代为慰问,也好锻炼这个不成器的儿子,千叮万嘱他,“你皇叔不是个好惹的人,如今在江南养病,你去看望他一回,将朕库房里最好的人参也一并带去,聊表心意,不得多言。” 千励头一次被父皇这么看重,第二天就拜别他的母亲贤妃要南下,未料贤妃偏偏多了一嘴,“你父皇向来对裕王多有忌惮,他让你去看望他,定然是有另一层的意思。” “儿臣明白了!”千励点了点头,立马火速下江南,心想着父皇定要自己去监督裕王是否图谋不轨,这次定要好好表现一回! 到了江南慈州才发现裕王的船已经驶离岸,他又气又急,不想自己落后,便顾不后面因为圣旨而来的追赶而来的刘相公,直接让州府立刻备上大船,全力的扬帆起航。 夜里冒着浓雾,途径路段常有水盗贼寇,州府的人急忙请示他,“三皇子,此地危险,应该停下来避免有夜盗袭击为好。” “你懂什么!速速行船!” 千励依旧让人扬帆驶入,果不其然,就遭遇了盗贼的偷袭,瞬间烧杀打劫。 大船起了火,烧的噼里啪啦,江面上火光冲天,沿着岸边停靠的船只都远远的观望着,谁也不想去救,免得惹祸上身。 洛希正巧也甲板上吹着风,她刚好沿着慈州买茶回来,对身边的新认识的茶商笑笑道,“看起来这还是艘官船,这么急的夜里赶路又不点长灯禁示,真不要命了的……” “看起来洛姑娘很懂江上规矩。” 那茶商与她一同隔岸观火,周身举止有一种淡雅之气,穿是思桐花纹的圆领袍,腰间简约束起的海玉珠对勾腰带,旁人看见或许只会夸这是一位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儿。 但洛希心知肚明,她刚认识的这位茶商伙伴,定然不低于侯爵高门,至于为何会忽然贩茶,为何与她合作,就不得而知了。 “傅二公子,眼睛可不能乱瞟。” 洛希一笑。 对上他那一双极好看的丹凤眼,有些妩媚,眼底笑意渗出,叫人全身都不舒服,茶商口中略带叹息道,“家里称我为二郎,听习惯了,洛姑娘又对我生份起来了…” “我不过是二公子的半路买家,又不是你的家人,怎么就说我与你生分,称你为二郎这一句话,足以教我对你恶心呢~” 傅二一笑,“我不想卖你这一批茶了。” “二郎~” 洛希立马识时务者为俊杰。 白眼却几乎翻上了天,若不是他手上有些难以买到的贡茶,若不是要这一批货到了扬州他才肯放手,她早就一脚踹他下船了。 傅二具体叫什么,她真是不知道,只听他身边的人总喊他二哥儿,也许是官宦子弟,也许也是个皇家茶商,半路上遇到劫匪她出手相救,意外发现这一批顶级贡茶,因有损坏,她愿意买下,他也愿意卖就是了。 洛希私心怀疑是傅二做的局,毕竟贡茶转手也是一条罪名,不过也无所谓了,贡茶虽然是皇家的,但洛希是皇商,她拿下贡茶的目的贿赂当地官员而已,又不市场交易。 傅二转头到船舱休息,洛希还在抚栏远眺,心想着哪一个冤种半夜行船,绣球从暗处一跃而下,声音沉了下来,“姑娘,已经查明了,远处着火的是慈州府的船……” 第180章 我也有爵位在身 “州府不会那么蠢吧?”洛希听到这皱了皱眉头,州副刺史克己她打过交道,是个小贪的人,茶商的生意也需要官府庇佑,正想着要不要去救,就听见花使忽然道,“姑娘你看,另外一只大船在靠近…在救人?” 洛希顺着火光冲天江面看去,一只四五层高的大船,灯火通明,同时以压倒性的火炮冲击几乎将盗贼的船轰轰烈烈炸沉… “看起来那船上的也是个官。”洛希惊了一下,大船非官船,但寻常人家且配有炮台火枪手,朝廷少有特例,至少二品以上的文武官才可享用,深思一会,转头道,“绣球,你带阿茶去探明情况,别靠的太近。” 阿茶是个小姑娘,身手敏捷,但不常出任务,她大多时间都负责管账,听到这里立刻高兴不已,屁颠屁颠去放船头小船划桨。 “小心为上。”洛希叮嘱一句。 她转头回到船舱,内心对此二人很放心,茶花经商善计,见多识广,绣球属武卫,风雨多少见过,两个人都头脑灵活。 傅二不知道什么时候煮了茶,捧着盏细细吹了吹热,丹凤眸在她身上打量一番,闪过一丝不明幽笑,“洛姑娘不吹风了?” “二郎煮茶,我怎么能不尝尝?” 洛希赔笑的坐下。 即喝了茶,聊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外头还不时传来的江面的震慑力十足炮击声。 两人都心眼子太多,明面都不在意,背地里都在关心大船的主人是何方神圣。 “困了,我先睡了。”傅二从容的放下盏,伸了伸懒腰,纤细修长的手指从袖里探出来,拎起茶壶给洛希满上,“洛姑娘,二郎给你煮的茶,要记得喝完别浪费了。” “好。” 洛希知他在拖延。 等他转入下层船舱内去,洛希直接的将茶盏和茶壶拿出去甲板处,毫不犹豫对着江面扔了下去,骂骂咧咧,“老子喜欢梨花茶,喝什么贡茶,还不是浪费我———” 话没说完,对上傅二在下层船舱窗抬眼一瞬间,他的脸色简直是巨黑的程度。 洛希装傻充愣,“二郎还没睡?” “不喜欢可以放着,茶具很贵的。”傅二用着一种咬牙切齿的语气,恨不得吃了她。 她只好尴尬缩回手。 这时突然远处的升起一枚深紫色信号弹,发射的位置居然是在大船正中央! 洛希顿感不妙! 她毫不犹豫的跳下船,同时砍断绑着小船的绳索,独自划桨前去,靠近时避开火光中还在燃烧的破船,一跃上了大船。 “二哥,洛姑娘是疯了吗?那艘大船上的主人实力足以震慑你我,她还要毅然登船,不怕被误认为盗贼吗?”傅二的随从傅汪十分不解,看样子洛希像不要命的。 傅二眺望着远方的大船,眸光幽深了几分,“那信号弹应是她派去探访之人发出的,此刻应陷入危险,她赶着去救人。” “这值得吗?”傅汪不屑道。 “倘若你深陷困境,会指望我来救你吗?”傅二随口轻声一问,听的傅汪显然有些迟疑,随后立马坚定道,“小人乃公子家仆,职责是忠心护主,不敢让公子困险!” “可她愿意为身边人困险。”傅二嘴角微微上扬一笑,“你总问我对她怎么有了兴趣,如今你见到了,她有勇有谋,可比那些母亲逼着我要娶的娇养女子强太多了。” “…二哥对她动心了?” “母亲不会让我娶这样的女子,她中意的只能是皇家世族出来的女子。”傅二双眼微眯,一双狭长的眼睛里,有着一汪深不见底的幽谭,淡淡笑着,“去备小船,我们也去凑凑热闹吧,也见识见识世面也好。” 等傅二随后也上了大船,才发现情况比想象中的还要……难以控制的太多。 一众贼人被绑着伏诛认罪。 州府刺史也被人绑着。 绣球和茶花也被人绑着。 洛希…明明应该是个身手了得的人,也被大船的护卫一步步逼到跃上甲板栏杆。 傅二也不掩饰自己会武功的实情,和傅汪一同跃上甲板,面对大船护卫逼近,慢悠悠的从怀里掏出一枚官印,淡声道,“汝国公第二子傅止,枢密院同知政事,让你家主子出来见一面,不必为难我身后的女子。” “唉。” 洛希叹气声音几乎是同步而起。 傅二疑惑一回头,忽然感受到有人手持一把破山刀迎面重重对着他脑袋削下来。 幸亏他反应及时,转身一跃跳上甲板栏杆,与震惊护卫的不留情面之余,与他并排而立的洛希在这种危机情况下,掏出自己曾经从宁候处拿来的符玉晃了晃,“二品开国侯宁侯府的人,也没有给情面我呢~” “你是候门女子?” 傅二一惊。 “那边角落里的还是皇帝亲儿子呢。”洛希指了指都吓成筛子的三皇子,对着傅二长叹了一口气,有些失望,“我还以为你至少是个王呢,结果只是个从一品国公之子。” “……” 傅二无语写在脸上,可当他留意到那角落里被刺史保护着三皇子时,心想盗贼已擒拿,大船的主人不可能得罪皇家,立马道道,“三皇子乃陛下亲子,尔等怎敢乱来!” “三皇子?” 护卫的首领冷的一笑,手中那把巨大无比的开山刀一挥,吓得跪在地上人躲得东倒西歪,倒霉的盗贼就被他直接开了两半。 三皇子看到大片大片血液蔓延到自己脚跟,顿时吓破胆子要钻到一堆麻布袋里 忽的就被护卫首领一把扯了出来,问他,“看样子,三皇子应该没封爵吧?” “我是文博郡公!文启二年下瑞雪,先帝封的!!”三皇子见大家都在自报家门保命,也壮着胆量道,“我也有爵位在身!” “没再晋?” 那护卫又道。 语气里的不屑直接都写在了脸上。 见三皇子沉默震耳欲聋,洛希给傅二发了个眼色,大概意思是三皇子这么窝囊的吗?希冀他来官大压人几乎是妄想了…… 第181章 跳水救人 “一个小郡公还是先帝给的,三皇子看起来的确不尽人意。”护卫大手一丢,毫不留情的就将三皇子用力扔了回地上去。 “啪啦!” 是脆皮皇子手骨脱臼的声音。 洛希没想到这护卫没想到胆子也大到天上去了,三皇子更加是骂道,“你你、好大的狗胆子!等我回了京禀告父皇——” “是我家主子救了你。”护卫逼近三皇子,说到了重点,“况我家主子出生起就封大国亲王,陛下没登位前也花二十七年才被封为次国平王,而你有什么豪横的?” 洛希和傅二猛地一惊。 按国朝规定,皇子出生后一般来讲封爵,可以从群公到国公,国公再到群王,翰学承之旨章得象凭定三等国,能力优秀封小国王,皇帝宠爱或能力优秀可以再封次国王,死后的话甚至可能追赠送为大国王。 当今。 有且只有一位亲王是出生就被先帝破格直接封王的,大船主人毫无疑问是裕王。 “水盗者作乱杀无赦。”护卫冷的一声命令,听的洛希回过神,他又道,“侯府的颜面不是不给,但暗窥探者居心叵测,丢下水去,能活是命,不能活也是命中注定!” 洛希心一紧,茶花是不会泅水的,就要过去阻拦,傅二拉住了她,“你疯了,这是裕王的船,得罪了他与得罪天子无异!” “你才疯了!” 她被傅二耽搁住,回头就听见茶花在水里挣扎的声音,护卫也一斧横在她面前,拦住她要扔绳子的动作,“于某在这里劝姑娘一句别不识好歹,知难而退最为上计。” 眼前护卫的本领不在她之下,甚至还有几人有天宗的招式,都是一顶一的高手。 傅二想要拉走她,未料洛希手上示出另外一块令牌,面向护卫,冷声道,“此乃裕王金玉令,见此令如见裕王,把人放了!” “不巧了。” 护卫虽然也惊了一下,但完全没有放人的动作,“王命没有比金玉令更为直接。” 洛希真想要直接打上一场! 但她更在意此时此刻茶花的情况,没有一点犹豫丢掉绳索,自己就往水里跳,还不忘恶狠狠的威胁道,“等裕王发现他的亲信遗体惨死在水里时,你这厮也难逃一死!” 江水冰冷刺骨。 半夜尤寒! 洛希强忍寒意托浮着茶花,见她冻的瑟瑟发抖,嘴唇发紫,这才发现茶花的双脚还被绳子绑住,又是往水里深潜下去帮她! 水里浑浊不清,视线模糊,洛希有些着急,手指冻的僵硬厉害,换气也来不及。 傅止忍不住也跟着跳了下去。 他先下潜将洛希推上水面,拿出自己随身携带的匕首往下潜,江水涌动,看不清位置,只能看着大概的位置割绳救人。 护卫在船上也着急的持着火把,看着也胆战心惊,怕的不是会死人,而是怕洛希一语成谶,见她潜水下去欲替换傅止,还是回过头对几个手底人道,“快放绳,你们几个快下去救人,带着火把照明,快去快去!” 洛希拽住垂下来绳索,将茶花带到最近的小船上,绣球也刚刚爬上来不不久,但她善泅水,与洛希合力为茶花搓小手取暖。 傅止也解开了茶花的绳索浮上来,他攀在小船边上,伸出手来,本想着洛希会拉他一把,结果被她直接干脆的无视掉存在。 “好歹我才是救她的大恩人吧?” “你死你的事。” 洛希没和他扯嘴皮子,抱住刚刚醒来的茶花,温柔的安慰着,“别怕,姑娘在。” 这天差地别的对待让傅二白眼翻上了天,自己爬了上船,这才发现后头的秦汪也跳了水救自己,不得已将他也拽了上来。 一只小船五个人。 五只落水猫。 几件干净保暖的衣裳扔了下来,秦汪想给他的主子,都没递过去,结果洛希一把抢走,绣球也把余下几件都给了茶花取暖。 “你是不是有点过分……?”傅止没受过这么大的委屈,肉眼可见的暴躁青筋。 洛希瞥了他一眼,“日后我折寿还你。” “……” 一句话堵死人。 这时候远处巨大的阴影笼罩而来,茶花昏迷中醒来,看着全是黑木舢板造成的大船,一种巨大的压迫感袭来,“船……” 洛希也意识到了,这一艘船远比刚才的大船还要体量庞大,是真正的主船。 等被“请”到了主船上时,上面的气氛太过于寂静,黑色巨大的甲板上,垂首站立的一排排侍卫,连空气都是抑郁的气息。 所有人的默默无语,只有三皇子时不时发出呻吟,脱臼肿的厉害,眼泪都流干了两回,没人管他,刺史早就躲的远远去了。 大家都听说过京都一些谣言,天子弑弟,裕王的兵几乎压城下,又退守郊外。 “别吵吵!活该你自己嘴贱!”洛希白了一眼三皇子,给他骨头直接掰正回来。 三皇子身边太监幸亏有些眼力见,已经尽力的小心翼翼捂着三皇子的嘴巴。 傅止凑到洛希边上小声问她,“你怎么有裕王的金玉令,这不是寻常人有的。” “我偷来的,如今闯大祸,二郎家比我家官职高那么多,你记得保我……”洛希转头脸色一变,弱柳似装出一两声哭来。 “……” 傅止有点玩火上身的感觉。 洛希是在身上有太多的秘密了,从她一眼知道自己手上的这一批茶是皇家御贡开始,她装傻充愣,自己对她根本猜不透。 “王爷还在憩睡,尔等再候。” 于煌跟舱内出来内监沟通,原封不动转头传达出来意思,“王爷还在憩睡。” 这句话没有下文,已经等了一个时辰的几人无语,出乎意料没有人敢多言一句。 其实在副船轰于盗贼之时,因那被劫匪是三皇子,毕竟侄子,千昕鹤已经吃过药昏睡前,让于煌处理震慑一番,未料闯出洛希和傅止二人,于煌自己也没有了主意,便告诉问一声内监,“王爷醒了,就再来报我。” 第182章 我说个实话 洛希此时并不是很想和千昕鹤再扯上关系,只好利用傅止,“我要说个实话。” “什么?” 傅止有了兴趣。 “我是侯府庶女,喜欢过王爷身边的一个亲信,因父亲不同意拆散我二人,我不得不逃走后做茶商的生意,此玉我从未用过,如今怕是要被发现,我定然难以活下来。” “那亲信呢。” “王爷暗中处死了他。”洛希脸不红心不跳,“所以我很害怕接下来发生的事。” 这一句话是真话。 傅止眯着眼打量着洛希,她太过于能装,自己家族乃异姓王,并非京中常驻,不能确定她所有的话是否掺杂真话和假话,这时茶花带着哭腔咳嗽着,“姑娘,你还是快跑吧,被王爷发现了你肯定没有好下场…你那么好的人愿意为我们着想,也应该为你自己着想着想…你这辈子过的很苦了……” 洛希一愣,这娃娃怎么演技这么好,立马接话道,“我、我怎么能抛下你…” 看着面前主仆情深,绣球也勉为其难的加了“小剧场”,说道,“只要有绣球在的一天,会保护好姑娘的,不会让你出事的!” 傅止显然不信。 话锋一转,“闺阁女子为何习武?” “就是公子教我的,父亲让他教我防身术…我们日久深情……”洛希补充道。 这个逻辑傅止怎么听都有问题,那双狭长的丹凤眸对洛希的不信任愈发加深,傅汪忙道,“二哥,我们可不能得罪裕王!” “是啊,王爷只手遮天,你们怎么敢呢。”洛希的白眼翻得及时,演技炸裂,又是一副冷冰冰的口吻,“早知道我就不在道上救你们的车队,让你们死了,我也不浪费时间,如今早就回到自家的茶楼睡觉了。” 傅止不免的被激到,冷冷笑了一声,扭头大方说道,“说吧,要我怎么做?” “你去认个罚,说金玉令是你无意中得到的,我就不用露脸了。”洛希简单明了。 这倒不是什么大问题,傅止想她弄不出花样来,若是真的她死了不免的可惜,若是假的,自己又不受罪,就去回了给于煌。 于煌向来直肠直肚,心想金玉令确实不大可能在一个女子手中,为了免生事端惊扰王爷,就吩咐放下甲板让两人和仆从离开。 他要盯着的人,由头到尾也就只有三皇子一人罢了。 这时内监也出来了,说道,“三皇子一直追赶王船,惹王爷不愉,杖十。” 洛希听到这里,顿时加快了脚步跟上傅止离开,心想着倒霉的不是自己就好。 结果迎面遇上登船的刘相公,一把老烟嗓大的惊人喊着,“不可—快停手——”,说着和错身而过的洛希对了一眼,顿时疑惑,“你——姑娘你——你好生眼熟——” 傅止以为他认出了洛希是宁侯府逃跑出来的庶女身份,一把将洛希拥入怀里。 此时几人都还是湿漉漉的衣裳,茶花身上倒有件干爽的衣裳,立马解下来盖在洛希头上,急急忙忙几人要迅速下了甲板离开。 刘相公上了年纪,加上急着救挨打的三皇子,匆匆问她,“姑娘……老朽似乎在京都何处见过你—在——在哪里——”” 话没说完,绣球借故给了他一脚,他一时不稳,幸亏被身后被家仆急忙扶着他。 洛希想赶紧跑,怕刘相公想起来,结果见他试图就来掀自己头上盖衣,倒是傅止将她抱起来,她腿一伸,两人天衣无缝的配合,行云流水的直接将刘相公踹下了水…… 场面顿时就乱七八糟起来。 有人跳下去救人,有人呼救,有人拦人,傅止情急之下,抱着洛希往回走,又逼回甲板,结果迎面就遇上了千昕鹤出来。 都不等人说话,长身似玉,一股矜贵威严气势扑面而来,傅止顿猜出了对方身份。 “别动。” 他只能说这一句话,接着抱着洛希跪下来,“枢密院傅止,拜见裕王殿下。这是微臣的内子,脸上不好,不敢让王爷……” 千昕鹤没有理会他,只是错身别过走到船边,看着刘相公脸色苍白被人救起来。 再回头,三皇子也识趣和刺史等人跪在地上,“侄子千励拜见皇叔,皇叔万安。” 刘相公也上了甲板,头重脚轻的被人搀扶着来到跟前,他不善泅水,脸色惨白,旁人一松开手,他就扑倒在地,跪道,“左仆射,太子太师刘时言,拜见裕王殿下。” 惨淡的夜色倾泻了下来。 空气又闷又热。 千昕鹤没有说话,有人搬来一张宽大的黑色太师椅,他坐下去后,仍旧是没有说话,病弱的身躯上多了一件黑色的鹤髦。 呼吸很静,他的身影微微前倾,靠在扶手上,黑影笼罩在死气沉沉的众人身上。 好一会儿,无人敢言。 三皇子才想起父皇嘱咐的事,抖着胆子问了一句,“侄子来,是、是想问皇叔身子是否好些了…侄子带了给您人参来……” 千昕鹤没有说话。 眸色骤冷,带着一股森冷无情的肃杀之意,足以让三皇子识趣的闭上了嘴。 月光落在他右手那只玉绿墨的玉扳指上,平白无故染上了些许冷峭的寒意。 眼底愈发寒了。 “汝南王可好。” 他开了口。 傅止立马答他,“父亲安好。” “他有几个儿子?” 千昕鹤莫名问第二个问题,冷漠的觑了对方一眼,那般居高临下的姿态让傅止脊骨一寒,颤声答他,“父亲有两个儿子…” “本王不喜他人惊扰,下不为例,若有下一次,你父亲应该庆幸有两个儿子。” “是……” 傅止识趣的闭了嘴,见他目光微微停在身旁洛希,就知道自己躲不开,主动掀开盖衣,又道,“她无意得罪王爷,请王爷看在她是下官的内子身份,请您饶了她吧。” “内子么。” 千昕鹤低头望着洛希,熟人相见已经没有了往日的深情,也并不诧异她有了所谓的“丈夫”,默默摊开了手掌,没有说话。 洛希跪行两步,主动将金玉令交还到他手中时,掌心炙热通过指尖传来,好烫! 她猛地抬头,看着千昕鹤的深眸,似乎高烧炽热变得水雾蒙蒙的,就听到一声冷冷清清的话,“王前不可直视,洛姑娘。” 傅止立马将她拽过来,“快低下头。” 洛希顺从了他的话,湿漉漉的衣裳贴近傅止,两个人到有一种落水鸳鸯的错觉。 看着两人这般恩爱的画面,千昕鹤心里一时厌倦,也不想再大动干戈,不过爱屋及乌,冷道,“尔等全退下罢,本王累了。” 第183章 成功避开了正确答案 回到自己的船上以后,洛希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整整一夜都没有睡好。 就很恼! 她在想自己是不怕出了什么问题时,傅止倒是对她像牛皮糖一样开始黏上了。 船至扬州前段运河时,傅止不知为何特意送了她一整成套的礼盒,嫌弃道,“这是我母亲让我送给乐化郡主的,她随母往东边礼佛去了,放着也是没用,送你罢了。” “送我?”洛希看那礼盒上雕刻精致花纹图案,就知道价值不菲,不要白不要,反正转手送给达官贵人也不错,“那谢谢了。” “我表奶奶乃扬州刺史之母,寿冶长公主之女,她今日七十生辰,你收了礼,不如穿上一道去祝贺,寿辰礼赏赐给子孙的也不少。”他又说,补充道,“少则百两银。” 洛希一句没兴趣都没来得及开口,就听百两,瞬间眼里乐开花,道,“好好好,我立马去换衣服!我们给老人家去祝寿!” 傅止笑了笑。 认识四五天,就清楚了洛希性格,商人性格豪爽,大大咧咧,爱财如命,同样,她有一颗炙热的心,对身边人剖心剖肺。 洛希化完妆出来,山口金玉百花冠,红头须,珍珠面掩,最好看的莫过于那一双水光灵灵的桃花眸,灿如春华,皎如秋月。 她生的那般的妩媚动情。 傅止有些看愣住了。 洛希身着宫里样式金丝衣,外头套金缘边长褙子,下搭玫瑰深红百迭裙,通身的气派简直就是宫里出来的贵夫人,对他微微一笑礼了礼身,“傅二,我们去祝寿吧。” “好。” 他轻声应了句,脚步有些略微僵硬,有些口干舌燥,谁知道自己居然心动了! 洛希见他走得慢,担心这那位老太太把赏钱都分了,催促他快些,半弯着腰站在甲板上,有些调皮,朝他打招呼,“我尊敬的二哥儿,请您老人家走快点~请~快点~” 这一句一句话俏皮话,让傅止掉入蜜罐里,心头口头都被甜甜的味道填满了。 看着洛希走在前头,还时不时回头看他跟上没有,左右的茶花和绣球拉着她,迎着风在堤岸边走,有说有笑,如踏春一样。 傅止忽然就加快了脚步。 母亲不厌其烦的给他介绍的王公贵胄家的嫡女,死气沉沉的见面,隔着纱帘的互相问候,压抑的气氛几乎看到不尽头… 他想要追上洛希,她那样开朗明媚,远比各种规矩的闺阁女子生气勃勃太多了… “快点,傅二。” 她又喊了一句。 为了钱。 “知道了。”傅二应了一句,脸上带笑意,恍惚觉得这是他理想的婚后生活。 洛希和傅二以及一众人是被接上了小船往刺史家方向走,有些奇怪,分明是陆路却走水路,不过为了钱,洛希也不多问了。 行了一盏茶的时间,刺史的管家面带笑容,看着傅止和他带来的女子,“老太太说城里来了贵客,以前在宫里时还见过,如今他来,老太太就把宴席搬到船上去过了。” “宫里?” 洛希疑惑的一歪头,就看见了管家背后若隐若现的大船,船身大的惊人,几乎笼罩了斜照下来的阳光,寒意钻入了脚底板。 黑色巨木舢板,阴沉的气息扑面而来。 傅止伸手要去洛希的手,准备登船甲板,一回头,她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 “身子不适,突发恶疾。”她二话不说扭头就要走,来的时候只有一只小船,所以往船舱一坐,往后一倒躺着,“要死了,快快送我回去,我只想待自己的船里休息。” 管家欲言又止。 又道,“这是裕王的船,姑娘害怕也是正常的,左右两边还有刺史家船连接在一起,备有大夫,姑娘可以随我上那边去。” 洛希什么也没说。 她的心情跌落到了谷底。 只要谈到千昕鹤她就抑郁情绪,说不清的感觉,不是难过,不是开心,更不是伤心,就是听不得这人的名字,很烦恼。 “怎么了,真是身体不适?”傅止让管家先去做事,进了船舱陪坐在洛希身边,看她倒不像是大病的模样,“裕王又不怪罪你我,你若怕他,我们避开就是,只去见老太太一面,你心里不是想要那赏金吗?” “我心里有根刺。” 她喃喃道。 傅止记得她曾经相爱那位公子,被裕王赐死,难过也是人之常情,看着她脸上浮现黯色沉沉,“你心里还很爱着那位吗?” “那是骗你的。”洛希白了一眼他,慢悠悠的爬身来,看着傅止一脸震惊,才发觉这位公子哥是真的涉世未深,淡淡道,“你骗裕王我是你内子这件事,他怕且是知道,下次别再他面前演,真的很容易人头分家。” “所以?” “我真的得罪过裕王。” 洛希叹了一口气,斜斜靠着舱内,眉目冷清,窥一眼黑色大船,那双里好看的桃眸生出一丝冷妩,“我怕他,是怕的要死。” 傅止没有说话,陪着她坐了一小会。 看着她伸出肤若凝脂的手指,指尖悄悄一顿,触碰在船舱帘上的折射点点光亮。 为数不多的阳光被她弄散,一点一寸掉到她掌心上,变得暗淡起来,她低着头,目光清愁,全身都有一种寒意裹挟着,骨子里透出来的冷寂,穿过重重的躯壳,淡淡的浸入他人的心底,傅止在忽然之间明白了她说的那一句,我怕他,是真的怕的要死的。 “你爱上了王爷。” “哦?” 洛希忽然好奇偏过头,她皮肤白皙,没有任何瑕疵,半身打在阳光,半身躲在暗处,眸光深邃,打量着眼前的男人,清笑道,“傅二,你可不像是能猜透人心的。” “金玉令只王爷亲近之人有,那日你把金玉今还给王爷时,他眼里没有震惊…只有一种可能,是他亲手将金玉令给你。” “你倒是猜对了。” “所以……” “所以……?” “…你曾是他的妾吗?”傅止在最后的试探边缘徘徊,成功的避开正确答案。 洛希本不想笑的,可她真的忍不住看着一本正经的傅止既关心又谨慎的模样,最终真心实意的笑了出来,笑到眼泪都出来了。 第184章 中途抢劫? 忽然船舱外传来清脆的铜钱落水声,洛希疑惑着,扭头出去发现大船附近都是围观小船,百姓都张着手去抢撒下的铜版子。 大户人家祝寿,一般都会撒铜钱给贫苦百姓,图的就是拨福聚福,好意当头。 洛希也立马伸出手去接,白给的钱不要白不要,五个铜钱正好换一串糖葫芦! “真是爱财如命。” 傅止吐槽了她一句,不过见她刚刚的伤心烟消云散,也不再劝她登船去祝寿了。 见几十个铜钱就要丢下来,洛希满怀欢喜的摊出两只手等待着,结果眼前飞过去一张渔网,接着两头被人用力一扯开,本来应该安稳落到她手中的铜钱落入了渔网之中。 “哪个王八蛋?!” 她气的探出头一看,原来是左右两边小船上的人拉网做“中途打劫”的动作,气的都要炸开了,“你们都抢了也太过分了吧!” “谁管你。”一个年轻小哥儿应道,另一头的痞哥儿又讥道,“谁家抢到了就是谁家的,看你衣着光鲜亮丽,也和我们抢。” 洛希听到“道德绑架”,寻常人家的女子估计羞得要死,她不一样,她思维逻辑正常,就要本来属于她的那份钱,“刷”的直接船窗探出半个身来,伸手去够那网里的钱! 两个小哥也吓了一跳。 齐心合力就把网也抬高起来。 她不服输,直接踮脚尖往死里一够,猛拽住渔网,有些一晃,低头才发现自己探出去一大半,身体不受平衡的就要往水里扑。 “啊——” 洛希下意识的叫了出来。 身子一歪,脸朝上,背朝下,就要成为“落水鸭”之际,腰部被人强有力的手腕轻揽住,往舱内方向一扣,死死的护住了她。 她本就吓得闭上眼,慌乱的就抓紧了那人的衣领口,只要不落水什么都好说!! “别乱动。” 傅止一句话,才让洛希反应过来,手还是拽着他的那件宝蓝桐花纹襕衫领,看他另一只手死死的把住窗沿,自己后脑勺下头就是冰冷的江水,不得面带微笑讨好他,“傅二,你可别松手…我不想再次落———” 她的话戛然而止。 拽着他的动作也主动松了。 “怎么了?”傅止有些莫名其妙,顺着她的视线缓缓的仰头,高大船的栏杆边,外祖母撒钱的手还停在半空中,而她身边站着的一尊充满戾气“大佛”,那冰寒目光说是阎王索命都不为过,自己的呼吸也几乎一滞。 老太太见到傅止抱着怀中女子,都激动的连忙吩咐家仆,“快、快放甲板让我乖孙子上来,还有他抱着的姑娘也请来!” 她此刻心情着又惊又喜,面对冷的像寒冰一样的千昕鹤,直接选择性忽略了他的感受,絮絮叨叨道,“那是老身的小外孙傅止,没进过宫,王爷您大抵没见过,他还没成家,我那女儿给他挑了好几个宗室女都看不上,没想到居然身边有了个女孩子,生的那般漂亮…真是好呀……真是好呀……” 老太太说着眼睛都笑成了花。 又见被仆从们迎上来的傅止和洛希,觉得是郎才女貌,直接走过去牵着他们的手,特别自来熟,“来来来,你们来见过裕王殿下,按理呀,你们都要称他一句皇叔呢…” 洛希的脸上写满了尴尬二字。 傅止也一样。 见蒲团已经备上来,跪也不是,不跪也不是,老太太以为两人畏惧,笑呵呵道,“莫害怕,裕王仁善,是玉一般的君子。” “长姑母。” 千昕鹤凌厉的一句话,将老太太叫住了,“本王身子不适,今日便到这里了。” 老太太一时止了话,也不敢脸上多挂笑容,只道,“也好,老身恭送殿下。” 余下里人也不得恭敬目送他离开,老太太也叹了一口气,“到底是宫里小时候他乖巧听话,那时候像个小奶团子一样……” 小奶团子? 洛希听到这里有些偷笑。 老太太的目光又挪到洛希身上,见她穿着宫里的衣裳,那么端庄大方,不免的直接拉住她道,“小姑娘,你和止儿……” “祖母,这位姑娘不是孙儿亲近,只是一个朋友。”傅止直接截住话头,趁热打铁,别让老太太希望越大,失望就越大。 趁机让仆从送上祝寿礼,他主动分开老太太拉住洛希的手,自己挽了上去,亲切道,“外祖母,这是枣阳郡的贡茶,母亲和父亲因事来不来,兄长又在巡兵,我给你送来你最喜欢的贡茶,你看看喜不喜欢?” “喜欢、自然喜欢。”老太太也知道年轻人有自己的想法,勉强不了,语气中略带可惜道,“你能来祖母已经很高兴,若是带个亲近人来,祖母的高兴能够翻上一倍…” 洛希莫名感受到老太太把压力从傅止分摊过来自己这边,只好讪讪一笑。 “老太太身体万福金安,长命百岁。”她先说了祝福的话,福了福礼,“我家里是平民百姓,偶尔认识了二哥,已经是高攀不起,如今跟来是祝寿,不敢妄想……” “做外室也行。” 老太太忙道。 洛希笑脸一垮,难看的一批。 傅止也立马打圆场,“祖母你累了,我扶着你去船舱内坐一会儿吧。” 老太太是抱孙心切,看着洛希这个清冷小美人依然是心动,恋恋不舍看着洛希,结果洛希只礼貌垂眸一笑,“老太太走好。” 等人走了她脸色一变,装的身心都是累,肚子又饿了,混到酒席里大快朵颐,出来甲板透风休息,无意中听到送餐的侍女对另外一个侍女道,“姑姑,王爷又不用膳了,这送上去的都原封不动退下来…” “你让厨房熬点粥吧,再送上去。”年长一点的侍女也无可奈何,又道,“药也记得送上去,务必看着王爷把药都吃完了。” “可王爷……” “他又不骂你,也不打你,他不喝药你就和其他的侍女都跪在地上一会,他自然还是会喝下去的,王爷心善,不会为难你们。”年长的说着像是老生常谈,只是脸上挂着的担忧又加重了,向着老天祈祷,“菩萨,你便发发善心,莫这般折磨王爷了。” 第185章 号脉 洛希知道不应,却还是惴惴不安偷跟着侍女来到最顶层船舱,在角落里窥探着。 见侍女进入没多久,又推门出来,依旧端着丝毫未动的米粥离开,不禁想起京中的传闻来,千昕鹤因为试药病入膏肓了吗? 一把开山刀静悄悄架在了她的脖子。 她自知大意,不得不高举双手,往后看着于煌凶神恶煞的模样,“……我认罚。” “这是王爷主房,你是老太太的客人也不应该上此地来,这是死罪一条。”于煌拽小鸡崽似一样将她提了起来,“滚下去。” “得嘞。” 她撒腿就跑,抬头就看见千昕鹤。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示意于煌退下,声音淡凉的似白开水一样,“既然来了,理应要请你喝杯茶,以全待客之道。” 洛希心里苦笑,低头就跟他进里间,扑面而来一股淡淡的药味弥漫了舱内。 看见桌上还放着一碗早已凉透的药,眸光微动,洛希笑着问他,“听说王爷给陛下试毒伤了身子,如今都不爱惜自己了?” 他沉默无言。 洛希不免又道,“真是不怕死的。” “这与你并不相关。”千昕鹤轻轻抬起眼眸,望着她怔住的表情,又缓缓垂下去,给她斟茶,过了半晌慢慢的才道,“天地之间辽阔无垠,万物生生不息,本王尚且还很惜命,也不至于那般的傻要把命送了出去。” “那就最好。” 洛希说着,看着他,身子骨瘦成了那般,那张清俊苍白的脸也没有血色,叫人心疼,多少往日的旧交情,忍不住主动开口道,“王爷应该知我算半个大夫,既然故友相见,你请我喝茶,我为你号脉,如何?” “你并不比本王船上的大夫医术高明多少,何必如此。”他淡淡的拒绝了她。 洛希知道自己不欠他什么,看着他一视同仁将所有人的冷漠也对待自己,心里就止不住,止不住的涌起来一种奇异的酸楚。 千昕鹤感受到了异样的目光,丝毫不影响他浅尝盏中茶,抬头,眸底是一片隐喻冰寒的警告,低声道,“王前不可直视,你我已经不是夫妻,再有下次,杖十立行。” 她当即低头,慌乱捧着面前的那碗茶囫囵的呷了一大口,顿时眉头皱在一起。 不是她喜欢喝的茶。 原来不爱是这般感觉,洛希内心真的觉得是讽刺至极,看着千昕鹤只是坐在对面面无表情,像一座山般沉稳,一动不动的。 早就知道应该识趣的走远点,偏偏还要自己来靠近他,还挨这么一顿骂。 船舱下的宾客们在喜气洋洋的贺寿,丝竹声不绝,洛希越听就越觉得刺耳,苦嘲的酸涩上心头,手指将暗袖子拽的更紧了。 他还是能感受到她的目光。 那般炙热。 “罢了。” 千昕鹤终究还是会不忍心让她难过,将手缓缓挪到她面前,淡凉道,“你愿意号脉便替本王看一次罢,医钱依旧会付给你。” 洛希听到这里,心轻轻地颤了那么一下,连着身体都仿佛有刹那的僵硬,也不知怀着怎样一种奇怪的希冀,微微侧身过去,为他抚褪袖角,露出那雪白似玉的手腕。 猛地,满目苍夷的针痕出现在面前。 扎的青紫红一片。 她呼吸一滞。 “太医为本王针灸的多了,不必如此大惊小怪。”他的话说的风轻云淡,却又默默无言坐直了身子来让她不必过分担忧。 洛希望着他,一身的冷清静肃,与传来的宾客热闹是如此的格格不入。 轻轻的,将自己双指扣上那雪白腕上听脉,触碰到肌肤时刹那,还是那般滚烫,心一惊,颤抖着唇问他,“怎么还……” “只是未退烧,并不是大事。” 他淡淡道。 又装作无事发生,将视线望着舱外天空,晴空万里,蔚蓝占据了整片天空。 洛希感觉自己的手指被烙了一下,默默用力按紧了他的脉象,高烧几日不退,容易食欲不振,胃口消退,吃进去的药大抵也都会吐出来,他却什么也没说,大抵不想让身边的人担忧,连侍女都不忍心多责罚一句。 脉象平稳,确实没什么问题。 可她内心五味杂陈,忍不住还是会偷偷再瞧他,轮廓分明的侧颜看不出喜怒,清冷的下颌,高挺的鼻梁,清俊的玉眸,他似乎将自己成功塑造成了不食人间烟火的神只。 “王爷身体很好,没有大碍。”她低声说着,与他扭头回来的视线撞了个满怀。 千昕鹤看着她眼里隐约的执着,下意识避开了她的目光,抽离手,“很好。” “只是…你不应该舟车劳顿,将自己耗……那般费在路上。”洛希的嗓音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带着有轻微的颤音,“民女认为…你应返回京都,修养身息更好……” “本王很喜欢江南。” 他轻声说。 洛希的手指在袖子里攥紧拳头,眸中微动,到嘴的话戛然而止,自己如今是以什么身份,又是什么姿态来说劝他,那些太医自然不是饭通,定然早就劝了上百回,她要说一句你不应该来,难不成江南是她的吗? 默默的,她将头上的一支发簪扯了下来,抚了抚簪首的莲花头,“这里面有一味药粉,是我姨婆婆的独门的配方,能养神静心,王爷愿意信我,愿意试一下吗?” 他望向洛希,倒想起一年前她给亲自给自己下毒,几经波折险葬黄泉,本应该拒绝的话,却抵不过她目光里的一分希冀。 “你信我吗?”她捏紧手中的簪,低下头来,“就这一次,你可以信我吗……” 千昕鹤沉默了许久。 看着她眼底里希冀一点一点的被消磨殆尽,让她也尝试到了不被信任的感觉,这种折磨人的快感原来是这样,他享受着,却也同样的痛苦着,甚至,比她还要痛苦的多。 痛意也将他覆盖其中。 直到最后,玉眸垂了下来,自我内心挣扎过后,千昕鹤平静的笑了一笑,与从前那样,只是语气变了,沉声遂道,“好。” “……” 她一愣。 有些不可置信。 对她的煎熬本应该是千昕鹤最得意的筹码,在她的自尊心被碾压在地时,他却甘愿将所有的筹码付诸一炬,仅仅就是见不得自己难过一分一毫,他就心甘情愿认输了。 第186章 熬药 “药放下来。”他摊开手掌向她索药,同时不留情面下逐客令,“你也可以走了。” 洛希握紧了簪药。 那一双眼很快覆上清寒冷漠,直凝着她,试图将她慑住,让她知难而退。 她反而更坚定了,“我、我看你药凉了,自然要热的配我的药,不然、没有效果,喝了也是白喝,当下熬药最为重要!” “本王会让人新熬———” “我来!”洛希抢在了他的话头。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就是见不得他有一点点的遭罪,内心思绪的潮水不断翻涌,拍打,她一点也躲不开,也平复不了,默默忍受着,直到那片大海彻底安静。 “你是傅止带来的客,不见了那么久他总还担心,新婚燕尔的夫妻……” “王爷明知道傅止在扯谎,何必用这个借口搪塞我。”洛希知道以千昕鹤的聪明才智,哪里会信自己就嫁人了的话,“他不过我在路上遇到的一个贵胄子弟,带着御贡的茶,这样的背景多少让我这个商户想搭上关系,可也就仅仅出于利益关系,我向来谨慎,又、怎么会轻易的对一个人心动……” 千昕鹤看向她。 似乎知道了她话里的意思。 内心有着淡淡的雀跃,又不想再次牵扯出不必要的情絮,要让她回到身边,要让她再次陷入皇权的旋涡,要她一步一步的踩入险恶,向自己伸手时再次远远推开她吗? 未来,她如何自处? 他的心再次变得冰冷起来了,嗓音低沉,“退下,回到你应该在的位置上。” 她一时没反应过来,气氛瞬间千变万化,千昕鹤冷冰冰的时候最让她生气,最为苦恼,脑海里有一道声音疯狂的喊叫着:洛希,你是什么没人要的女子吗!你要这样的伏低做小!走啊!受什么气!你又和他没有半搭子关系了!赶紧走!千万别回头!! 可她就是做不到。 见了他,就栽个跟头。 洛希站了起来,坚定的望着他,“那日离开王府之前,我曾说过一句话,说我因愧疚才要嫁给你,那句……是假话。“ 他一时说不出话。 “我知你如今不想与我扯上关系,可我自己走不动,你叫人来,把我扔到下层船舱去,扔到傅止面前,我都无话可说。” 千昕鹤还是默默无言。 或许那句假话,扣动了他的心扉。 “你既不叫人来,那就我就当你同意了这件事。”洛希强装镇定着语气,转身不缓不慢的就出了门,喊来一个下层的侍女,“你去将药炉子备上来,到甲板上放好,别的事情不用多嘴问,都是王爷同意了的。” 侍女胆子小,不敢乱做主,将事情告诉于煌,见他也没说什么,就备好了炉火。 洛希又让小侍女找到了傅止,转告他自己已经有事先下船离开,不必多等待他。 事情妥当了,甲板上的药炉子升起火来慢慢的熬,她坐在地上,用竹棍子撩拨着里头烧的发红的炭火,摇着扇叶,远远的背景看过去,倒有两分山下炼药童子的模样。 “王爷,真当随着她?” 于煌是不知情的,他从玄门五卫里派到大理寺当差,管着天宗院一群活跃在灰色地带的刺客们,只听说过府上曾经有一位王妃,不久前已经和王爷和离,没有了踪影。 千昕鹤什么都没说。 只是继续在舱内看书。 人大概是有私心的,他也不例外,她不愿意走的时候,心渐渐软了,余光瞥了一眼,“只要她不把船舱烧了,便由着她。” “由着她?” 于煌几乎瞪大了眼,主子性格什么时候变得那么随和,这半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可惜安翁一众在京中替王爷料理其余事情,否则他应该与几人都在窃窃私语王爷是不是烧坏了脑袋,居然对一个女子动情了。 下层船舱宴席渐渐散了。 洛希趁机溜了下去,等着老太太为发赏钱,她见了傅止本应付几句,结果一回头钱发完了,老太太见她难过,就让人将一套非常雍容华贵的衣裳给她,“这套衣服是江南制造局花费数百日制作而成,样式都是宫里时兴的,你赏脸肯要的话,日后做嫁衣。” “多谢老太太!” 她真的是无语。 老太太没想到她真的伸手拿,不好收回,便要她穿上走两步,眼神里这才多了两分喜爱,“瞧瞧,就是气派,和那些侯门伯府新娘子一模一样,说明你——” “我、我想起了家里还熬着药,晚一步就要烧干锅,先走了!”洛希找了一个烂出天际的借口,免得老太太又想她和傅止凑一对,挤了个眼色,傅止也立马帮她拦下了老太太,让她顺利的跟着宾客们散场离开。 傅止随后也送了老太太回去,自己在岸边找了一圈,他放眼大船最高一层飘着炉火白烟,没有在意,叹气道,“溜得真快。” 然而洛希就在那甲板上熬药,扯了扯身上过分华丽衣裳,“老太太真无趣,送衣服有什么用,这么贵重华丽真不好转手……” 这话不假,这件衣服精致程度堪比帝后贵妃衣着,又是皇家手工制作,送给官眷传出去容易说是越矩,反而惹得一身麻烦。 老太太方才想卖个情面让自己进来做妾,谁知道真的领下,自然不好说不给。 见药好了,洛希没有时间去换衣服,就将簪药倒进去混合,端着碗给他,“你趁热便是,这药虽苦,但功效是可以保证的。” 他正坐在榻前,缓缓放下手边书。 没有碰那碗药。 也许是过去的回忆多少有些教训,洛希在不恰当的时间出现或许有利可图。 洛希没留意他神色变化,只是察觉到入夜后他的脸上多一层薄红,下意识探了探他的额角,“怎比中午的时候烧的厉害了?” 千昕鹤想要阻拦她的手停在半空,微凉的手背触碰过来时宛如一阵清风。 他烧了的确有好几日,不过都能撑得过去,只是她一来就让人乱了心扉,又乱了阵脚,“事已毕,洛姑娘也该痛快下船去了。” “那你把药喝了吧。” 洛希没走。 千昕鹤看向那碗药默默不语,终于教她意识到了,黯然一笑,自己端起来呷了一大口,“喝吧,有毒也是我先死在你面前。” 他一时语塞。 接过去也一饮而尽。 洛希的心也紧了起来,她虽然是半个大夫,可又不是专业的,生怕将他毒死了。 时间,就这样,慢慢的流逝…… 她见他低着头一动不动,一时间觉得忽的心口踹了只小兔子一样,怦怦的跳个不停,小心翼翼的问,“千昕鹤,你还好—” 第187章 从此两别 猛地手腕就被他一扯,洛希往床上一带摔进柔软的锦褥中,像陷入梦里一般。 来不及爬起身来,千昕鹤翻身压了上去,苍白无力的吻落在她朱唇边。 “唔…” 她感觉到手腕被他压着慢慢收紧,面前人继续一手拥住她的腰肢,那个吻缓落到锁骨,很轻、很酥,带着微微凉爽的气息。 “希儿。” 他声音变得温和,湿热的气息吐露在她的面颊上,“希儿…你、好香……” “你、你放开我!” 洛希攥紧拳头,“你喝了药我也该走了,从此两别!不然、小心你的性命!” 千昕鹤就像是没听见一样。 依旧吻落在了她的耳畔。 她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一来千昕鹤还不至于如此“斯文败类”,二来是个人都知道要惜命,猛想起来簪药里有五食散本是减轻疼痛,想必是与他体内的余毒融合产生了致幻效果,推不开他又急忙道,“你、你烧糊涂了神志不清醒,还、还是睡一觉——” “本王只要你。” 他眼眸炙热中带着深深渴望,压抑许久的情感彻底爆发,紧箍着她曼丽身姿,鼻翼蹭在一起,低喃着,“本王只要你一人。” 洛希内心咯噔一下。 凑得那样近看着他那张冰冷疏远玉容,会深深陷进去,内心世界在潮起潮落,不由得问他,“王爷,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知道。” 他再次强吻上去。 比方才的还要激烈,越吻越重,对她的渴望冲破禁忌,变得愈发的不可抑制。 窗外的风也越刮越喧嚣。 洛希感受到他的浑身炙热,陌生而熟悉的吻的愈深,愈重!想要推开的他的动作变成迟犹,她不得不承认,内心波澜起伏,她还深深爱着他,那么渴望迫切的想拥有他。 每每与他在一起,自己都会感到很舒服,每一刻很开心,她不用再隐藏着自己的感情,不用变成孤家寡人,是因为他由始至终的偏爱,让她重新成为了那个独一无二的王妃,她爱他,同样那样的深情和专一。 她不可自拔的回吻着他! 两人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千昕鹤仿佛得到了回应,无比强烈情感支配了他仅剩的理智,愈发失控,最后将她的华衣脱去! “世恒…” 洛希颤抖着呼唤他的名字。 他大手一伸,被褥覆盖在两人之上,缠绵肌肤相亲,灵魂也在相互的碰撞,最后长驱直入,从此便是你中有我,心中有你。 风吹进来。 灯灭了。 一切如同暴风雨般倾泻而来。 洛希过了好久好久才从疲倦中醒了过来,扭头看见千昕鹤沉睡的模样,黑如鸦毛的长睫毛轻轻颤动着,面如温玉,鼻梁高挺,轮廓分明,精致的五官透出一股矜贵的气息,安静的看着忍不住偷吻了一下他。 千昕鹤微动了一下,没有醒来,他的手还环着洛希的腰,没有舍得松开手。 “真是好看…” 洛希喃了一句。 公子俊朗美的让人移不动眼。 她看着满地凌乱的衣裳,想起自己一夜缠绵被被折腾的快要散架的程度,自嘲一笑,“王八蛋,发烧了还折腾成这样……” 床上暧昧气息还没有散去。 洛希虽然骂他,声音有意压的很低,蹑手蹑脚下床,麻利的捡好衣裳穿好。 收拾妥当回到床边,看了他许久,或许这不过是对他而言只是一场梦而已。 船还在行驶中。 风声还在。 要走的总该要走的。 “好好活下去吧。”她说了最后一句离别的话,“从此两别,再无瓜葛。” 刚离开船舱没多久,她就听到了背后有一声异动,扭头看着他提着一油灯盏跟了出来,身形消瘦,正勉强靠着墙面支撑站立。 “希儿。” 他深情呼唤她的名字。 洛希低头一笑,“你做梦了,王爷。” “不是梦,是你。”千昕鹤努力的让自己站直身躯,苍白着脸色,一步一步努力走近她,“你方才还在、还在那里……” “你觉得可能吗?” 她止住了他的话。 千昕鹤僵直的怔了一下。 “你还在梦里呢。”洛希笑眸弯弯,故意朝他脸上轻吹了一口气,暗中用内力熄灭那一盏火烛,“你看,手里的蜡烛熄灭了。” 他低下头,听着看着梦里梦外的话,手中铜台蜡烛不知道什么时候熄灭了。 “怎么可能是梦。”喃喃的话,开始陷入了自我怀疑,“你还喊本王世恒…” 他看着洛希,她穿着华贵雍容衣裳,与印象中素雅冷艳的她差别太大,又想起世恒二字,她几乎从来都不那样称呼自己。 洛希见他开始相信是梦,没必要再继续拉扯下去,“是梦,闭上眼就好了。” 他不肯。 就那样站着。 她想千昕鹤不动,那就自己行动,正想着从甲板船杆越到后面前来接应的船只。 忽的,他比她的动作快了一步,提着手中刚刚熄灭的蜡烛盏往就手背倾倒上。 “你疯了么!” 她惊慌失措的上前将烛盏打翻在地,冰凉的月色下,他手背上被溅出烛液烫伤的伤痕愈发明显,一时之间都不知道说什么。 千昕鹤笑了。 尽管手背是刺痛的,却让他有了清醒的感觉,“并不是梦,你是真的。” “是梦。” 她还是坚持着原来的话术,冷静下来用轻轻的拂去他手背凝结的蜡烛,这种痛意并持续很久,像梦一样,“等你醒来时,蜡烛还是在原地,不会摔坏,也不会消失。” 他始终不信,脑海里昏沉沉的感觉席卷而来,拽着洛希的手也渐渐无力松开。 “不是梦。” 他还在努力说服自己。 直到闭上了双眼。 洛希看着他身后出现的绣球和一从花使,挥了挥手散去空中的迷香,“下次别用那么重的味道了,对病人别下那么重手。” “知道了。” “闻出来了也不好。” 绣球只好点着头“挨骂”,让花使将蜡烛复原,又让人将千昕鹤送回船舱,跟着洛希离开,她家姑娘向来心冷面冷,如今每一字一句都是心疼那位王爷,果然是爱情使人麻木,自己识趣的看破不说破罢了。 第188章 回秦家了 傅止见洛希回来时已经是深夜,猛吓了一跳,“你半夜三更半路去哪了?” “你管不着吧?” 洛希烧起火盆,将那套老太太送的那套华丽衣裳丢了进去,傅止阻拦不及,觉得可惜,“你不喜欢,用得着烧了吗……?” “这你也管不着。”她语气比方才的淡了些,看着华衣被熊熊烈火吞噬,脸上宁静似水,“如今到扬州城外,你明日就下船吧。” “你不进城?” “不进。” 洛希起了身,懒懒打了一个哈欠,不给傅止任何追问的机会,就进了船舱歇息。 第二日傅止来找她时,推开房门见的人是绣球,话不投机半句多,将他和一众家仆全数赶了下去,又雇了一艘船追了半天,见绣球让船停下来卸货,洛希早已经不见了。 又寻了三日,像是蒸发似的,来影无踪,这一段回忆在傅止后来娶妻生子,也常常和妻子说起,那个卖茶的姑娘十分有趣。 洛希出现秦家门口时,孤身一人,穿着朴素淡紫长衣,红绳系着矮发髻,像个乡野来的小姑娘,往里走进去,看门家丁立马张手去拦住,“小姑娘,你是哪里来的,叫什么名字,怎么可以无故闯别人的家里来?” “姓洛,扬州十巷来的。”洛希也回他一句,看着秦家早已经新换的家丁,“你只管去告诉你家老爷,他自然知道我是谁。” 家丁半信半疑,回去进汇报,半路就看见了偏门进来的一对中年夫妻,停住脚步,扯着嗓子嫌弃的喊着,“秦楠家的,瞧瞧那门口的是不是你们认识的旧亲戚?” 秦楠和夫人穿得十分寒碜,抬头远一看,看见洛希时心中一震,僵硬站在原地。 什么话也说出来。 秦家还是这个秦家,可惜当家的已经不是秦楠,也不是他的两个弟弟,而是随后被迎了出来的秦家秦鸢的仆人:秦庄。 “庄叔,好久不见呀~” 洛希笑着了个招呼,秦庄以为自己听错了,定睛一看,发现真的是她,出落的亭亭玉立的姑娘,站在风里笑的那般灿烂。 “姑娘……!”他顿时鼻头一酸,红了眼眶,快步迎上去时还不忘训斥了一句身边家丁,“看清楚了,是秦家的姑娘回来了!” 洛希几乎被秦庄给抱腰抗在肩上炫耀,做了三十年苦工的人,抱两百斤的莲藕都不成问题,何况还是个小姑娘,秦庄高兴像个孩子一样,话也没有个要停的,“姑娘回来了,要长住吧,要吃什么庄叔去买,糖葫芦吧,记得你爱吃,买十串……不行要买一百串!对买多一些,姑娘最喜欢了……!” “就吃家常饭吧。”她也笑了,让放当自己下来,往里屋走,去祠堂给母亲上香。 秦庄一个身高八尺的中年男子汉,在这个时候也忍不住默默抹了两把眼泪。 “母亲,天不怕地不怕的庄叔偷偷哭鼻子哦。”洛希故意凑近了秦鸢的排位,小小声道,“也不知道是不是我惹的他,才回来一趟就给我脸色看,早知道不回来了……” “哪有哪有!” 秦庄被她一逗,伤感情绪立马一挥而散,“…姑娘回来我是真的高兴、真的!” 洛希这才满意的笑了。 两人回到花厅上聊了一小会,秦楠夫妇已经恭恭谨谨等了许久,特别是秦夫人,变得谨小慎微,那时东窗事发,天宗院分明没有完成任务也大摇大摆的来拿钱,摇摇欲坠的秦家本就是的空壳,一夜之间也就败了。 大儿子去考功名,秋季应试不中,被先生举荐去克州做狱官,去年冬任职,偶尔一两封家书回来,二儿子嗜赌成性,最后贪婪出千被捉,如今还在狱中服刑,说来真是讽刺,小女儿娇蛮任性,本订了婚约,秦家一没落,原本妻的地位变成妾的身份,她不得不嫁,给秦家带来了她仅有的作用:九十两的嫁妆,一半让她大哥带走做盘缠,另一半买了件冬衣让她的二哥不至于在狱里被仇家打死,如今还吊着命过剩下的六年刑期。 秦家最终被洛希买了回来,西边留了一处小破房,权当送给秦楠夫妇养老。 “秦夫人,你真算是幸运的了。”洛希在厅上喝茶,嘴角挂了笑,看着她算计了一辈子,落得沧桑下场的面容,“我也不知道自己会生出一颗好心肠来,居然让你这个凶手活下来,还养着你,至今我都很后悔……” 秦楠顿时就拉着秦夫人跪了下来,“希儿,别再刺激你舅母了,她这半年精神崩溃,日日噩梦,天天都说有人要杀她…” “那人就是我呀。” 洛希一笑,对着半疯癫状态的秦夫人叹了一口气,“想起来是什么原因了。” 秦夫人疯了,一开始她是不信的,秦家没落后,秦夫人要找她大儿子去,那个本来勤勤恳恳的读书人,说是当地娶了妻,妻子贤惠,一家躲得远远的,没有认她这个妈。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她为子女谋了大半生的事,最后落了一个空满怀。 没过几日,听说庄子上的秦楠的赵姨娘病先去了,秦文馨赶回来奔孝,身边还牵着个一岁的小娃娃,笑起来是咯咯咯的。 秦文馨变得成熟开朗了许多,亲自回来操办葬礼,棺材的钱是她给的,送葬的人也是她雇来的,秦楠一时之间都都认不出出来这个眼前人,直到她领着小娃娃跟前道了一句,“父亲,这是你外孙女,蓉姐儿。” “外孙女、我的外孙女?”秦楠一惊,按理来说,应该拿出一两个小钱给小辈,摸了摸全身只是觉得尴尬,“往日里随手银子赏赐,如今两个铜钱也摸不出来了……” “不碍事,她过得很好。”秦文馨大方自信,抱起了蓉姐儿,回头看向秦楠和半痴呆秦夫人,又往回走了几句,“咱们回秦府去吧,听说姑娘回来了,那年姑娘不嫌弃我有孕,要我去她的茶园上工作,我才没有沦落成为他人小妾,如今我学了一门养家糊口的手艺,庆幸至极,总该要去见见她的。” 秦楠惊了又惊。 原来果真是洛希背后帮助了文馨,时过境迁,恍惚着感叹一句,自己果然不配做人儿子,也不配做他人父亲,更也不配做人舅父,连丈夫的身份他也做的一败涂地。 第189章 你在信口雌黄什么?! 洛希是在后院子里面养花浇水时,见到了秦文馨和她怀里抱着的小娃娃,笑着逗了一句,“蓉姐儿,你算是过上了好日子。” 蓉姐儿听了又咯咯笑起来。 “听说姑娘这几日都不舒服?” 秦文馨问,服丧期她不敢去打搅洛希,过了七出请见,侍女说洛希一直犯困不轻易起,好不容易才等了个大晴天,遇上她出了屋子伺候花草,这才急急忙忙来见上一面。 洛希听到这里,笑叹的口吻,“大抵是在外面走南闯北惯了,如今回了家身子就软了,一点也没有干活的劲头,只想躺着。” “我来是答谢姑娘的恩情,若没有你就不会有我和蓉姐儿,我实在……” “听不得煽情的话。”洛希的打动了他的话,站起身伸懒腰,倒是莫名觉得一阵腰酸背痛,眉头微皱,缓过去这一阵子后又继续说,“你是靠自己才有了今天,我不过是伸手扶你一把,日后还是要靠你自己,你若是要谢我,就拿银子来,这是我最喜欢的,或者给我买十斤的大闸蟹来…” 秦文馨果真还是给她买来大闸蟹,在餐桌上摆满三个笼屉的蒸熟膏蟹,一个个金黄璀璨的,极为饱满,鲜香的气味飘满花厅。 “姑娘爱酒,我特意买来杏花村的,谢你曾经恩惠。”文馨主动的为洛希满杯。 同时也给侧身的秦楠和秦庄也满上了酒,给秦夫人上了清茶,她有蓉姐儿在身边,过的开心,早已放下了过去,明白恨得越深只会更难过,还不如早早释怀罢了。 洛希今日难得起来时没有疲惫感,心情大好,捧着杯尝了一口,顿觉辣口刺鼻,一向爱酒的她居然有主动把酒放下来的一天。 “姑娘怎么了?”秦文馨担心问道。 “不碍事,许久未碰酒,可能是舌头一时挑剔,喝酒的能力也变弱了。”洛希满不在乎的解释,伸手摸向最近的一只螃蟹,麻利的就掰断了蟹腿,又笑道,“螃蟹是一直喜欢的,那总不可能这嘴巴还要挑剔。” 秦文馨也只好赔了笑,她如今回来一趟,想要表示感谢,总不能办坏了差事。 洛希同样也不想让她难堪。 她正准备尝一口肥美的蟹腿,海鲜的腥臭味几乎瞬间钻进了她的鼻腔,气味放大了数十万倍,胃里也顿时一阵翻腾起来。 “唔。” 洛希急忙跑了出去,在墙角干呕了好几声,吓的秦文馨和秦庄连忙扶着她。 那螃蟹是今早最早一批捕捞回来的,秦文馨十分万分确认这是新鲜的,她也不知道哪里做错了,一直满怀歉意,“那螃蟹是我亲自到港口去接的,我不知道会如此、我真该死,应该先尝了没问题再端上桌…” “我这几天睡得不好,肚子里多少有些胀气,与你无关。”洛希这几天确实心神不宁,大抵是千昕鹤此时此刻南下,如今应该进了扬州城内,她是避着他而回到了昆山,这两月睡的并不好,因而又对秦庄说,“不必去请大夫来,我自己本就是半个乡野大夫,治理脾胃的道理我都懂,让厨房去熬一些米粥来,我吃了睡一觉便会好许多。” 夜里便吃了一些米粥,早早睡下,第二日精神便恢复了些许,只是不想下床。 秦文馨守着她,见她一醒便主动问,“姑娘如今有什么想吃的,我替你拿来。” “这几日都没什么食欲,拿一些酸果子来吧。”洛希靠在枕头上,吃着酸果子,倒是津津入味,偶闻到床前几株月季飘香,一时嫌弃甜了些,又说,“这个替我拿出去吧,我不喜欢,这味道腻的我心头慌。” “这些…象生花吗?” 秦文馨有些十分不确定,床头放的这两株是买来的的象生花,并不是真,多做观赏用途,香味也仅仅只是笼上去的,洛希居然闻得出来,对气味的敏感程度也太高了。 洛溪还咬着半个酸果子,满不在意的说,“花香这么明显,你居然闻———” 话就突然停了,她扭头看着那两朵仿真的像生花,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然后再低头看着自己在吃的酸果子,吃了居然有大半盘,且一点也不觉得酸,反而是很适口。 她忽然预感到了。 一个非常非常糟糕的想法。 脑子里似乎有浆糊不断的搅动,洛希缓缓坐直身来,哑声一句,“文馨。” “我在。”秦文馨也感受到洛希此时此刻心情的平静语气中带着暴风雨的来临。 “去替我请个大夫来。” 洛希声音沉了下来。 秦文馨点了点头,快走到门外时,洛希又喊住了她,“记住,要最好的大夫。” 见她默默点了点头,走出去时,洛希自己伸出自己的左手,掀开了自己的右手衣裳,伸出两个手指头,想要给自己诊脉时又下不去手,她不是对自己的医术没信心。 她更害怕诊断出不应该有的东西。 “爱吃酸果子而已,不是什么大事,别自己吓唬自己,你不可能……”她自己的话说到一半,盯着肚皮,没有了下半句。 怕的就是一语成谶。 秦文馨为她请来了当地最好的大夫,老大夫放下药箱第一句,挺直了腰背,拍胸膛保证道,眼里炯炯有神,说道,“我家四代从医,姑娘放心,有什么病都能治!” 洛希哪里怕的是病! 可她说不出口。 只是沉默的伸出手腕让老大夫诊脉,看着他的神情从十分凝重,慢慢的发生细微变化,最后露出了一丝诡异的微笑,猛地双手握拳恭贺道,“姑娘大喜!姑娘大喜呀,你这哪里是病,你这是有孕,快两个月了!” “庸医!你在信口雌黄什么!”洛希几乎一瞬间咆哮着拽住了他的衣服领口。 老大夫被拽衣勒的脖颈喘不过气,以为她不信,更加是堵上自己职业生涯,涨红了脸,粗声解释道,“姑娘脉象圆润,如盘走珠!是为滑脉,定然有孕!老朽从医五十载,附上自身名誉,定然是错不了的!” 场面愈发的失控! 洛希气得更癫,幸亏文馨也急忙过来拉开她,对老大夫十分抱歉道,“我家姑娘一时激动,你见怪莫怪,请您先回去吧。” 老大夫就吓的赶紧跑了。 第190章 堕胎药 秦文馨看着逐渐冷静下来的洛希,她自然是没听到姑娘有成婚的说法,故压低了声音劝她,“姑娘如今有孕,应该顾及……” “不可能!” 洛希一句话就打断了她,胸口激烈的起伏着,“这、这绝不可能就中了的!” 从一个错误的开始带来一个错误的结局,是洛希始料未及的,她瘫坐在床上,手指悄然攥紧了暗青色的被褥,攥的十分生紧,紧到面料上的菱花织面几乎变形为止。 秦文馨第一次意识到即便是了洛希那样特立独行的人,也有了十分脆弱的时刻。 也许是曾经的感同身受,她默默的坐在床边身边,轻声问,“姑娘,你还好吗?” “出去,我要静静。”洛希闭上眼,倒在被褥上,缓缓的陷进去,试图用短暂的舒适逃避了一切,“不许任何人再进来打扰。” 睁眼睡一宿 只想了一天。 她就很快做了一个决定,喊来了一个小厮,给了他一些银子,匆匆办事去了。 秦文馨一个外人,她本不应该多管闲事,见那个小厮再次出现,还端着一碗中药,忍不住便拦下他,“这是什么?” “姑娘让我捉的药,说熬好了之后送到她房间去。”小厮老老实实的回答,见秦文馨怀疑,便又说道,“我按着姑娘说的做的,一钱白术,二滑石末二钱,冬葵子二钱,木通、牛膝、瞿麦各一钱半,小的不敢记错,都背的熟透了去买来药煮开的。” 秦文馨一怔。 这小厮自然不知道是什么药,可她清楚,这里面的每一味都是用来堕胎的。 “来的真慢。”洛希突然就出现了,接过小厮的汤自己端进屋,让他退了下去。 秦文馨紧跟着她也进了屋,揪心的问她,“姑娘你、你不打算要这个孩子吗?” “我本就不期望这个孩子的到来,趁此落了,免得麻烦。”洛希是丝毫不避讳说道内心想法,“由始至终我都没打算要做一个母亲,这样对我也好,对这个孩子也好。” “可孩子是无辜的!” 秦文馨握紧她的手,有了蓉姐儿让她母性大发,“留下一个孩子吧,家中富贵,又缺不了她一口饭吃,姑娘一向聪慧的,怎么不知道养儿防老,何必徒增堕儿罪孽…” 洛希听的这里,冷的一笑。 眸光幽冷的直勾勾凝着她,“秦姑娘,我敬你一声,叫你表姐,我大发慈悲救你一命,并不意味着你如今对我的生活指手画脚。”紧接着又慢声道,“你与我不同,我不需要哭着喊着求别人来保全这个孩子,我有权作出自己的决定,堕了她不代表我有罪孽,这仅仅只因为我没有计划过孩子的到来,也不想徒增未来的烦恼,仅此而已。” 秦文馨被她训的无话反驳,又被她冷睨一声,“滚出去,这里轮不到你说话。” 手一下子就松开了。 洛希等她离开了屋子,闭上眼长呼一口气,好像一身的舆论压力都全数消散了。 目光盯着桌上黑漆漆的药,味道有些刺鼻,她低下头,轻轻的摸了摸肚皮,“小孩,你来的时间不是很凑巧,你偏偏是我犯了错误之后的报应,我向来不是个好人,没有什么仁慈之心,也不会有愧疚留下你,你大抵也不喜欢这样的母亲,所以我们好聚好散,你要是有怨恨的话,我也无所谓。” 她说完,就端住了那一碗药。 可决心这种东西突然之间就变弱了很多,洛希吸了一口凉气,低头又补充了一句,“你要是怨恨的话,记得要把姓千的也记上一笔账,这样子……公平一点!” 药就到嘴边,决心莫名到了徘徊的边缘,她一时做不到要一口闷头喝的动作。 秦文馨的话就在耳边徘徊,她并不是养不起这个孩子,身边至少有一两个钱,留下来并不是什么问题,可她做孩童时就过得不幸福,自己未来又是否能教育好这个孩子? 这个孩子出生以后注定没有父亲,会开心吗?会能够接受流言蜚语吗? 他会恨自己吗? 就像自己曾经恨洛贺州一样。 洛希一时之间没有了答案,苦涩药汤蔓延唇边,渐渐渗透进嘴巴,她依旧没喝,一种生理性的抗拒似乎是来自于腹中胎儿。 “我向来不是好人。” 她喃喃着。 曾几何时,她对家有过渴望,那夜春宵似梦,十指紧扣,耳鬓磨丝间她也曾过幻想,就和他一起凑出一个普通的家庭,有夫君的宠爱,有子女的欢笑声,但害怕自己像落贺州那样生而不养,害怕做那样的母亲。 药碗不知不觉放了下来。 洛希知道秦文馨就在外面守着,没有走远,“你当年那样挣扎求生,明明把只要选择隔着堕胎药,不就是没那么痛苦了,是因为答应那位郎君,要坚持生下孩子吗?” “…孩子是光。”秦文馨低头恍惚了一下,“作为妾室的女儿,我一直在苦苦挣扎着,但我的生活里早就没有了光,是郎君给我带来的光,他死了我也没有了希望,然而孩子是郎君给我带来仅有的礼物,像光一样,我…断然不能辜负郎君的期望……” “爱真是使人盲目。” 洛希冷笑了一声。 但没有丝毫认同她的话,“你那样的环境里,就算生下她,也不过是同样的重复你的命运而已。归根结底,世俗对女子总有太多的要求,要求他们愚昧,要求她们只负责相夫教子,要求只负责传宗接代就够了。” 秦文馨心中一紧。 猜到洛希已将药汤一饮而尽,事已至此,默默无闻的捂了捂胸口,为自己没能劝下她而揪心不已,“但姑娘不一样,你清醒聪慧,有能力说出不字…但又何必…” 房门打开了,秦文馨口中的话还没说完,目光却惊讶的落在那一碗药汤上。 “药太苦,喝不下。”洛希嫌弃道。 秦文馨一愣,药汤还是原封不动的样子,唇也颤抖了起来,试探性问道,“那是、那是姑娘姑娘要留下来这个孩子……” “你就有一件事情说对了。” 洛希说着就把手中的汤药走到院中最近的一棵花草边上,全都倒了下去,回头看见她那疑惑的脸,畅然一笑,“就是家中富贵,这孩子不愁吃喝,生他养他也不是问题。”她已然深思过,“我虽然不是什么大学究,也为这孩子的教育做好规划,教她明辨是非,不至于杀人放火,她来人间一趟本就不用寄托着别人的期望,快乐的活着,享受一趟,也无所谓谁的孩子,谁的光。” 第191章 拜观音 菖蒲来看洛希时,她在院中轻盈地舞剑,身姿纤细,挽剑生花,忽又一点寒芒突现,剑扑如猛虎袭兔,而后翩若游龙,让人一时放下警惕,青剑朝着菖蒲喉间刺过去! “赐教了!” 菖蒲也偏头一躲,手握成拳,随后与洛希过招数来,接连几步挥拳近到她面前。 洛希被逼到墙角,翻身一跃上墙,以迅雷不及掩耳一个翻身旋转再次刺下去。 此举太过突然,吓的菖蒲连忙弓步后退,信上说有孕二月,可没想到她家姑娘的如此迅猛矫健,一个翻身后转会在瞬间消耗大量的呼吸和控制力,更何况做到脸不红、气不喘的在落地后再次追刺而来。 “小妮子走神了。”洛希叹了一口气,她本武功不如菖蒲,没想到一套剑术威胁到她,“还是说…你如今都故意让我了?” 菖蒲一时有些哑口,目光不经意望向洛希的肚子,“姑娘真的…有孕了?” “不要学我。” 洛希用极其长辈的口吻,劝着她,“菖蒲,你姑娘我是一步错,步步错,你一定要擦亮眼睛,不可以轻易答应了别人……” “孩子是谁的?”菖蒲完全没听见去她的话,反而搂紧她的手臂,八卦写在脸上,笑嘻嘻的问,“姑娘不像是会留下孩子的,定然这个孩子生父与姑娘关系十分紧密,要不然王爷的娃,难不成……是宋大人?!” “……” 洛希哑了口。 菖蒲继承了两院楼的传统美德:有任何蛛丝马迹的八卦都不能错过,“裕王的大船停在扬州两月,不曾离开,又一直派人暗查姑娘在哪里,难不成姑娘是避着他…?” 见她不说话,菖蒲立马推出另一个假设,“宋大人辞官回来也有段时间了,姑娘一直不见他,来昆山…反而是避着他?” “菖蒲,你问那么多的话,还要不要做这个孩子干娘了?”洛希直接换了个话题。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菖蒲自然也就不追问了,过后又吃了饭,给未来的小宝宝买来许多金银器当做礼物,秦夫人看着眼睛都放了光亮,要不然秦楠拉着她,贪财的本性又要暴露出来了。 洛希又与菖蒲在院子聊天谈事。 秦夫人虽然半痴傻,可也有神智偶尔清醒的时候,她惦记着那些金银器,一路追到小院子门口,听到了洛希道,“女子不婚有孕,多遭世人唾骂,我打算留在这里把孩子生下来,让她在秦家的私塾安心念书……” “有孕…?”秦夫人喃喃着,猛地就忽然捉住了洛希的把柄,目露凶光,“她、她终于被我捉到了!她就不是个好的!哈哈哈我要去告诉洛贺州去…我要告诉她父亲去…” 第二日菖蒲也打算离开了,洛希便问她,“小妮子,你知道书亭喜欢你吗?” “知道,他非要追着我,三番几次都影响到两院楼的工作!”菖蒲说着就气打一处来,她混入江南买办查案子,他就跟着混进去做护卫,结果还被人家买办家的小姐看上了,“真是蠢人一个!如今都被人困着!” “哈哈哈,那你也该救救他。” “才不要,谁让他自己接了人家小姐的绣球,正准备做姑爷呢!我也好避开他,免得他三番四次坏我的好事。”菖蒲虽然是这样说着,但脸上的红扑扑是藏不住的。 洛希也就不好留她了,菖蒲注定不是做商人的工作,那就让她接手两院楼也好。 “去忙你的事吧。”她轻慢的语气,又转坐回交椅上,见菖蒲绝显担忧不走,安慰道,“我既然要决定生下这个孩子,自然有万全之策,不会轻易的出事,扬州六县都有花使在,托她们的福,我也安生了些。” “那好,等着事忙完了,我就回来陪姑娘。”菖蒲说罢,也不再拖拖拉拉离开了。 洛希又在院子里睡了一觉,有孕的前几日该遭的都遭了,头几日吐的厉害,困的厉害,只不过她多习武,影响尚且不算大。 秦文馨从外头回来,听到旁的一个孕妇握着祈福风车,对身边的丈夫说,“我原以为摔了一跤孩子不保,幸得观音娘娘的保佑,这孩子平安无事,祈福风车定要放在家里,消祸消灾,我心里也安稳一些。” “娘子说的对,文山县的观音庙就是灵验,咱们日后要去还愿的。”那位丈夫也感叹的说着,脸上的笑意憨厚老实。 听了这一番话,秦文馨也回去对洛希说了,一来去祈福平安,二来也多运动。 洛希拒绝写满了脸上,她一不信佛,二不想浪费钱在这些东西上,顺便该舞了一手剑术给她看,证明自己也不是天天爱睡的。 然而人多力量大,蓉姐儿第一个就奶声奶气的喊着拜观音,拜观音,庄叔也来劝她,身边雇来照顾的丫鬟蝉鸣也极力来劝她,四五张嘴一起,就把她围得晕头转向。 洛希被半推半就上了马车时,脸上面无表情,仔细看看写满了二字:烦死! 秦楠也难得带着秦夫人上了另外一辆马车,一起陪着洛希去祈福,他懦弱无能,这辈子也只有守着身边的夫人,望她好起来。 拜过神,大师也赐过福气。 钱也花了。 洛希拿着手里的祈福风车,百般无聊的吹了吹,避开香火呛人的大殿,要自己到边上的小路走走散散心,又对蝉鸣说,“不必跟着我了,我自己走走,等会就回来了。” 蝉鸣想要跟上去,她冷眸一转,被藏在眸底覆盖的那层忧冷阴鸷吓的停下来。 她也不是故意的唬人,只不过喜欢一个人散散心,走到林中小路大口呼吸新鲜空气,方才又被香火给熏的的厉害,闻着松香的气息,好闻是好闻,就是比以往浓了些。 洛希觉得脑袋愈来愈重,似乎有孕在身导致对气味的分辨出了严重岔子。 “好生奇怪的清香……” 她摇摇欲坠,恍惚听见有人逃跑的声音,扭过头就看见秦夫人躲在暗处慌张丢下类似竹筒的东西,瞬间猜到是谁在作怪! 所幸见到道上远远几个贵妇女眷走过来,挣扎着想要试图帮助,看清女眷为首的人身上有洛府的印记,一时忘了开口… 第192章 回到洛家 洛希醒来时,抬眼见帘框架上刻着的九瓣莲花纹,一种既陌生又熟悉的亲切感。 “快去喊老爷夫人来,说小姐醒了,快些过来瞧瞧…”这时一直坐在床边的芸姨娘见洛希睁开眼,握着她的手腕激动的话都说不清,“我与夫人在观音庙祈福,就、就遇见了你…上天保佑,真是上天保佑呀…” 洛希沉默的没接话, 门外早就围了好多小厮婢女,乌压压的一大片,怕是自己多年不回来,都不曾知道府上还有个大小姐。 她想当年自己被捉了回来过一次,又毅然决然离家出走,洛贺州那么大的一副身家留给谁,自然就成了众人好奇的地方了。 “让开让开!” 听得管家在院子外一声呵斥,丫鬟女仆赶紧低头避让,谁也不敢碍着老爷的道。 洛贺州一身商人豪气走了进来,横眉竖眼,带有些许威严,跟来的继室张氏仍旧罗衫长裙,晶莹剔透的玉手镯特别显眼,气质富态,眼角斜看着人,满是讥讽的意味。 洛希极为厌恶这二人,爬起来全身上下又无力的跌回床,芸姨娘急的连忙扶住她,关切的说,“大夫说你有孕,不易乱动。” 洛老爷似乎吓了一惊,继室张氏居然捂着嘴冷冷的笑了起来,“也不见大小姐的夫婿,怕不是跟野男人有的种,如今不要你了,只得委曲求全跑回洛家来吧……?” “我洛希与谁生子,与你何干?”洛希顿时冷漠的抬起脸来,目光夹着寒气,气势汹汹站起来,吓得张氏赶紧往后退了两步。 洛贺州试图拦住她,洛希又呵道,“洛贺州,男女授受不亲,你不懂吗?” “你…” 洛贺州脸色窘迫,缩回了手。 当年她生母病死,洛贺州无子继承灯火,听了道士惑言将她当灾星扔到乡下自生自灭,娶了一继室张氏,两房妾室芸姨娘和曼姨娘,没多久曼姨娘病故,这三人由始至终都没有生的一儿半女,让他恍然大悟。 那年洛希毅然决然选择离家时,留下过一句不入黄泉,不复相见的话。 洛贺州大为震惊,那不过十四岁的女娃娃居然有这种威严震慑,倘若自己当初没有抛弃她,尽心尽力养育她,那么…… “希儿,老爷寻你很久了,你就留下吧…”芸姨娘心地善良,当年洛希回府虽然只住过些时日,也从未亏待过她,“这孩子生下来,姨娘会照顾好他的,你可以…” “不必了,我自己会养,绝对不会把他扔到穷乡僻壤,任由生死。” 她冷着板起脸,出门就走。 大院子外围着的丫鬟看着这府上的大小姐出了门,她长的气质冷艳,性格倒是好刚接,虽然不知里头聊的什么,但好不容易回家,居然要舍弃千金万银生活弃家去? 芸姨娘急忙追了上去。 洛贺州本欲跟上,张氏便抛了一盆冷水过去,“老爷可别忘了当初你追上大小姐时可是被她活生生砍下两根手指头的,也不知道这里面她在外头都学了什么,难保…” “闭嘴!”洛贺州止住了她的话,脚步却停下来,残缺两指的地方隐隐作痛。 到底是他和秦鸢的亲生女儿,忍不心来,摆手让管家带着让身边的奴仆去追上洛希,“就说是我的意思,她不愿回来也无所谓,要养那私生子我也不过问,就在扬州东堤给她置一间最好大屋,住下生养便是。” 这句话带到的时候,芸姨娘还在紧紧握拉住洛希的手腕,再三恳请她留下来。 说起来姨娘芸菲菲也有自己的私心愧疚,她家中贫穷,在昆山秦家曾做女工,也伺候过秦鸾一段时间,秦鸢见她与自己年纪相仿,绣艺一流,每每得了可好吃的都分她一份,每每她受了欺负总替她出头,出嫁时她甚至还拿来芸姨娘的五年契约给她,“阿芸教我女工尽心尽责,毫无保留,如今我出嫁了府上也没有人要学女工,我求了父亲同意,工钱照结,早些家去做想做的事吧。” 芸姨娘也没想到此去一别,就是六年后听到她病故的消息,哭的伤心不已。 她那时成了当地小有名气的绣娘,洛贺州正好雇媒婆物色,一并提亲娶她做妾,家里也觉得是个不错的人家,欣然就同意了。 “姨娘,放手。” 洛希敬她,称呼她一句姨娘,“我在外头还不至于受苦受难,不必担心。” 芸姨娘摇了摇头,不知道洛希这几年怎么过来的,总觉得女子一个人在外安身立命是一件非常艰难的事,管家也在一旁劝着说,“大小姐留下来吧,老爷说了就在东堤给你置办一间三进间的大宅子呢,未来小外孙出世以后,也不至于漂泊在外呀……” “呸,要他的什么宅子——” 洛希骂的话都没说完,就连一位衣着得体,手持折扇的年轻公子迎面走过来,还笑脸嘻嘻对管家道,“刘管家,我怎么听见大宅子了,是姑丈要在外头买新宅子了?” “岩公子。”管家说话间对此人毕恭毕敬起来,又解释了一二,“大小姐许久不曾归家,如今是回来,刚好闹了些脾气,老爷想要给她在外头买一座宅子,好安顿下来。” 那公子初看干净爽朗,有读书人的诚恳仪态,可他频频点头摇扇,目光在洛希身上上下打量,挂着让洛希十分讨厌的笑意。 最后听到买宅子时候,那笑意就变得奇怪起来,让人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原是大小姐回来了,我是张岩,主母的内房侄儿,见姑姑姑丈年纪大了,到府上来替他们管管事务,我们俩还是亲戚呢。” 张岩虚假的作了一个揖,洛希丝毫不理会他,急着挣脱芸姨娘的手离开,这时又听见张岩对管家道,“管家是要去中介所定下约购房,正好府上那小西苑婉君看上很久了,你去时也趁早办了这件过契事吧。” “你说什么?” 洛希听见张岩要卖小西苑,定住了脚步,回过头乌瞳凝视着他,“我母亲的苑子,怎么轮到你一个外人来做买卖…?” 第193章 小西苑我要定了1 “洛大小姐适才不是说不会要洛府的一分一毫嘛?”张岩没有被她吓退,反之他早就知道了洛希,曾经与洛贺州反目成仇,离家十载,这性格若是说为蛰伏的惊蝉,他倒是更加相信,这位“游女”如今早就野性难服,试探性的又道,“难不成…心动了?” “洛贺州做生意糊涂了交给一个外人打理我不管…你要吞了他的家产……我也没兴趣。”洛希冷笑一声,三言两语晓得了张岩是个怎样的人,只不过地契只怕落贺州已经给了张岩,想要硬抢是不大可能的。 她一时之间倒是也来了兴趣。 介所她从前就安排了注意着,若是小西苑被交易,她会让洛贺州付出代价,没想到这下子张岩撞在了她的枪口上,“张公子听清楚了,我母亲的东西终究姓秦,这小西苑我要定了,不妨我也陪你玩一回……” 说罢见她要走,管家便赶紧追上去,就结结实实的挨了她一脚狼狈倒地。 张岩风轻云淡的看着外头扬长而去的洛希,笑笑道,“管家,原来姑丈的女儿是这般暴脾气,可真的是难驯的小野猫呀…” “岩公子说笑了。”管家灰头土脸的爬起来,叹了一口气,“想起来几年前老爷派我在乡下要接她回来,就被那老姨婆啐可一口泡沫星子,可想而知这大小姐的脾气也是如此,怕且这一次,是断然不肯留下来了。” “那不是更好吗。” 张岩笑着道。 管家没听懂他的意思,反正他人也尝试拦了,话也带到了,没必要自讨没趣。 更何况,唯一心心念念洛希回来的芸姨娘倒是不怕死,直直的一路追了上去。 “去见姑丈复命吧,我还正好有事情与他老人家商量呢。”张岩折扇一摇,挡住了其后的邪魅一笑,脸上的自信不减反增,毕竟他背后…也有着一位庞大的势力帮手。 洛希这头路过闫楼想往里走,就被芸姨娘追了上来,她红着脸喘气,唇色有些苍白,这把年纪,的确是走的最快的速度了。 “追来有何用?” 见洛希要发难,芸姨娘只好拉着她做到一边的石板凳上,缓了一口气,道出了原委,“婉君是知州大老爷的唯一女儿,岩公子与她情投意合,合过了生辰八字,不久就要迎娶进门,婉君毕竟是名门闺秀,性子傲娇了些,她随着知州大老爷来过府上一两次,见了那小西苑十分欢喜,非要那苑子做自己的小花园,如今两家结亲,她提出来想要那苑子做彩礼,老爷又怎么不给呢…” “呵,难怪张岩那么脸皮厚了。”洛希明媚娇艳的脸上生出一缕不爽,“他要成婚娶妻,要掏空了洛贺州的家底我不管,但他要碰我母亲的东西,我第一个不同意!” 芸姨娘欲言又止,“张公子…毕竟是主母的亲侄儿,如今洛府又没有男丁……” “所以?”洛希嘲讽的又道,“一群欺软怕恶的家伙,男丁是什么,不过狗屁东西!” “别、别那样说。”芸姨娘简直是吓坏了,甚至都想用手捂着洛希的嘴巴。 洛希这几年在外头到底学了什么,居然学会了说出这样的话,叫芸姨娘的心头扑通扑通的跳,跳的比刚刚的奔跑还要激烈。 “我要走了,姨娘再跟来的下场会和洛贺州一样。”她起身就走,见芸姨娘跟上来,眼神立马警告道,“姨娘,你也不想要被我活生生砍下来两根指头喂狗吧……!” 芸姨娘觉得快要惊厥了。 没反应过来。 过了好久。 呆呆的看着她消失在人群中,她不知道该怎么做,若是说洛希变得阴戾可怕,倒不至于,她忽然就有些欣慰,秦鸢那般聪慧过人的才女,就必然培养是独立自强的女儿。 她回到洛府把事情都告诉了一众人,洛贺州脸色难看,张氏最是不在乎,“她一个弱女子,不过信口雌黄,有什么本领?” “大小姐气在头上而已。”张岩说道,他看向了最终决定权的洛贺州,“老爷要怎么做为好,要把地契交给大小姐拿回来吗?” 洛贺州显然进退两难。 他也知道张岩是个怎么样的人,中过秀才能写些妙笔生花的文章,去做监生,偏偏吃不了读书的苦,到如今不过贴上了自己这个姑丈的身份,背后喝酒狎妓,勾结小商小官买的,做过什么坏事他都一清二楚。 不过都是些小事,还不至于闹出人命,何况张岩有些小聪明,帮忙打理生意,周旋其中,到如今是也离不开他的支持了。 “把契约依旧送到知州大人那里去。”洛贺州发话了,不是因为张岩,是因为他未来的妻子,未来的岳丈能带来不少的利益。 商人本质是爱钱如命。 芸姨娘想要阻拦买卖,张氏冷笑了一声,“知你对秦鸢感恩戴德,如今你都跟老爷这么久了,怎么不站在洛府上思考。” 这一句话怼的芸姨娘无话可说。 张岩得到了洛贺州支持,下午让人办了这件事,由于小西苑要从偌大的洛府分割一小块出来,称为“过割”,请来凭介量好土地尺寸,写好地址,就交到官府户房审核。 临晚去领地契的管家灰头土脸回来说户房还没审核完,怕且第二日才让取官契。 “什么?户房的几个小杂役他们不知道我是知州的女婿吗?”张岩气的不行,他还答应了婉君明日就把地契送过去给她呢。 思来想去,怕婉君那大小姐发脾气,又怕洛希是真的有那本领,张岩第二日一早叫人备轿子,打算自己去一次讨个说法。 到了户房直接大摇大摆走了进去,他曾是秀才身份,可以见官不拜,干脆叫嚣道,“把主事的叫出来,我那东二街的小西苑有什么问题,那张地契为何扣着不发?” 出来迎接的是管事范能,边上跟着两个一高一瘦的小卒,他不敢轻易得罪张岩,昨儿把审地契时确实没看见洛府的,公章又有固定交接上锁时间,小心翼翼道,“等会巳时一到,账房给了章,立马盖好给您送过去。”说着又推了推身边的矮子小卒,“你快去,快去房账上看看开了公章盒子没有,若是开了赶紧取了过来给我,走快着去!” 矮卒立马点头去了,张岩笑意盈盈的着看范能,与他也算的上是老熟人,九品县官,赚的盆满钵满,见他也回了一张笑脸盈盈的老脸,角色一沉,猛地当头棒喝,“范能,我这张契约若不能及时盖章,你不是要和我过不去,是知州大人他过不去…!” 第194章 小西苑我要定了2 范能吓了一大跳,感觉出张岩不满的气焰越发厉害了,客客气气说道,“张公子莫着急,我现在给你盖章,晚不了多久…” “你最好是!不然你可知道你得罪的是哪一个人!!”张岩气势丝毫不减。 范能赶紧笑呵呵附和道,“小官自然是知道的,张公子您才貌双全,不久后就是褚大人的东床快婿,真让人羡慕呀。” 知州褚能良是扬州城最大的官,世代从政,为人清正,只有那么一颗掌心明珠,捧着护着,没想到居然被张岩去娶到了,气的范能心痒痒的,也不好发作,只好奉承。 矮子小厮已经带着他的官印去账房出取章,流程严丝合缝,容不得早取晚取,不仅要盖上他的官印,登记在册,还要写上舍人中间名字,那里头的才肯罢休,交出契章。 范大人见章一来,也不想得罪张岩,赶紧让吩咐身边的高子小厮去取红泥印来。 见范能看地契印时有些犹豫,作为副官舍人给他挤眉弄眼,他自然是心知肚明,可张岩又要的急,禁不住问了一句,“张公子这小西苑的户主,只有洛老爷一人吗?” “有问题?” 张岩不满道。 范能连忙低头哈腰说“不敢不敢”,又看了看远处库房抱怨道,“也不知这小厮是不是跑断了腿,取个红泥都这么慢…!” 边上的舍人也急,亲自去找一番,才见那高个小厮一瘸一瘸的走过来,小声道,“小的刚刚跑快摔了一跤、耽、搁了些……” “知道了,没用的东西!”舍人骂了一句,扭头就风风火火把印泥送到了厅前。 时间非常的巧合,就在范能要给地契盖章的时候,通判黄沛门外迎面走了进来,他只好停下手中动作,道了一句,“大人。” “何故在厅堂盖章?” 黄沛一眼就看出了事情不对劲,瘸腿的小卒唯唯诺诺,舍人和主事那一副阿谀模样,见张岩着急万分,笑了笑,“张公子上户房来做什么?要急着盖东西……?” 说着他就从范能的手中顺过来地契,随后坐在上首的位置,细细的审阅起来。 张岩知他为人如何,一个小清官,不多有交集,自然不好在他面前狐假虎威起来。 “小西苑不属于洛府的附属物,是二十五前额外在边上买来的一块土地,买主是叫秦鸢,如今为何这块地户主叫洛贺州?” 黄沛看出了问题,和范能方才问的问题如初一致,张岩只好答他,“秦鸢是洛家家主原配夫人,买的时用的虽然是她自己的嫁妆钱,因其病逝,后期修葺维护都有洛家家主洛贺州负责,户主理应是他。” “按国朝律法,秦鸢的子嗣也有权力继承小西苑,是故两人都无所出?” 张岩轻蔑一眼,“老爷无嗣这件事扬州城何人不知,大人难道就没听说过吗?” 他这句话中话已经是人尽皆知,张岩自从替洛贺州打理生意开始,已经算是他半个儿子,加之没有旁支的亲戚,张岩要继承整个洛家家产一事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了。 黄沛又扫了一眼地契,关于洛贺州这几个大字并不陌生,他是洛希的生身父亲,洛希对他的厌恶,是嗤之以鼻,以至于他的家产归谁人所有,洛希也不会有什么怨言。 但唯独小西苑一事,洛希曾经提过一次是她母亲最爱,因她不喜欢扯破脸皮的动作,说等洛贺州百年后她便去把地要回来。 没想到让他碰上卖地一事。 洛希神通广大,卖地的事情怕她早就知道,但她从未寻求自己帮助,如今不免觉得蹊跷,不免觉得是她一步步在暗箱操作。 地契是昨日的测量上表时间,范能昨日没盖成章,说明有人偷偷将地契混走了。 自己一早找到官衙办公时,就有衙役门口说知州的掌上明珠得了一套苑子,亭台楼阁往往精美无比,是洛府娶她的大手笔。 过了两刻,黄州照例要过户房查看文案,就巧合的遇上了范能要复盖地契章印。 他心想自己来晚一步,昨天没成的事情今日也定然会尘埃落定,洛希是怎么样把控时间让自己刚刚好撞上要盖章的这个场面? 心正想着这件事,目光瞟了一眼角落边上的高个小厮,手有红泥印,腿上摔痕,不禁就晓了真是一出拙劣的拖延时间把戏。 “大人,难道你有异议吗?” 张岩一句不满将他拉回现实。 黄沛倒是无所谓,将地契交由范能,淡声道,“既然张公子确定秦鸢没有子嗣所处,此地自然由洛贺州全盘继承,不过倘若一日有人举着秦鸾后代名号来告一个官官相卫,私自买卖他人房宅,是大罪一条。” 这话吓得范能左右为难,他贪小盈小利,胆子小得要命,这小西苑说小不小,说大不大,市值怎么说也有上几千两银子。 但思来想去,范能也在扬州官场上混了十几年了,多少知道当地的情况,洛贺州那人,有一房两妾从无子嗣所出,那原配早早的死了,留一个女儿听说没多久也死了。 再想到张岩背后还是褚知州,堂堂四品大员,这地契是要张岩送给她女儿的,都是一条船的,出了事难道知州不保自己吗? 于是,他就盖章了。 张岩顺理成章的拿到了地契。 几乎是马不停蹄的就赶到知州府,见他最心爱的小女娘子婉君,因不宜直接男女见面,隔着高高的后阁楼,把那张难得的地契送到她手中去,又是隔空十分的恩爱一番。 这事一完毕,张岩走出知州府的步伐都是带着风的,别提有多神清气爽。 他心想着过几日的就在满城人羡慕目光中将婉君娶进门,做知州的好女婿,以后不仅有富得流油的洛贺州做支撑,还有放权整个扬州的知州撑腰,简直是好不快活! “姑娘,你看他那张脸到时候会不会变得很难看?”一个花使问跟前的洛希。 洛希在角落里晒着半边的太阳,吃着一串饱满的糖葫芦,一脸无所谓,笑笑道,“让他开心一下也好,反正到后面弄倒他的不是两院楼,是洛贺州和褚能良而已。” 第195章 小西苑我要定了3 过了两天,正好五月十五,大好的晴天,知州府陪了八十担子的嫁妆,一套四十八件的漆器,一套头面,四个丫鬟,两个粗使,两个婆子,一个厨子跟着,在满城欢呼中风光嫁女,迎亲的队伍长的看不到尽头。 洛希混进人群中进了洛府,瞧见了新娘子容貌,面如鹅蛋,小巧玲珑,衣着凤冠霞帔,仪态端庄,“果真是个大家闺秀呀。” 花使问她,“行动吗?” “急什么,我还要吃席呢。”洛希摸了摸自己的肚皮,大的不吃,小的也要吃。 宴席有序铺开,都是山珍海味,舞乐同齐,宾客们大多数是扬州的官员乡绅,本来官商不结,但张岩是个秀才出身,不管他后来做的时候什么,这个荣耀值得夸一辈子。 知州被邀请上台来讲话,他如今快六十出头,两鬓斑白,对于这个女儿有太多太多的愧疚,因而才说两句就有官员迎合,“大人辛苦万分,扬州有大人才有今天场面。” 这一句应和的话,得到了越来越多的人回应,呼声一片又一片,浪潮越来越好。 “我要告知州与张岩知法犯法,私自买卖他人土地,天理难容————” 忽的不知道哪里出来的一句话,在场变得鸦雀无声,顺着声音看过去,一个中年妇女高举着一份折子,继续高声道,“昆山秦氏女鸢,光宗五十一年七月,购得东二街土地一块,八亩半分地,值一千四百两,八月破土,第二年春三月完工,取名小西苑,工匠费两百三十两,材料费一百六十两,均由秦氏由嫁妆中所处,秦氏亡故前明确立下遗信,所带嫁妆一应交由女儿,他人认不得挪用,因幼女年幼,所有嫁妆由侍女夔永安所看,包括小西苑,此为信证,我为人证。” 众人哗然一片。 张岩连忙让小厮将那女子赶出去,未料女子更加是高声道,“如今地契有官府私权卖走,改成洛府的彩礼,平白免费送给了知州老爷的女儿,今日的新娘子褚婉君。” 知州下意识看向了自己女儿。 婉君脸煞白煞白的。 褚能良顿时耳晕目眩,顿感自己数十年的兢兢克克,任劳任怨都付之一炬。 “岳父大人你别那疯婆子乱说,她就是见不得我好、她就个疯子!”张岩急急忙忙的搀扶着褚能良下台,见有人挡住了路,正欲发火,就听见了黄州叹了一口气,过去搀扶着褚能良,声音不大不小,“大人,江宁府吴监来了,他本来路过说是要吃喜酒的,这一番话他都听的一清二楚了……” 褚能良万万没想到自己的顶头上司居然会出现在扬州,硬撑着站起来,“快、快去把本官官服取来,本王要见府监……” 官服很快就取来,随从为褚能良披上到了官服,选了一处幽静的厢房去见府监。 张岩底下人也跑来汇报,“公子,人已经扣下了,但老爷说永安娘子是故交,因而把人扣到他那边去,宴席已平息了不少。” “我亲自去见老爷!”张岩知道这个隐患不除后面还是会有大问题的,永安娘子他必须要拿到手,让她闭上嘴说不了话最好。 “扬州闫楼送礼————” “礼金一万缗————” 这两句不长不短的话平凑在一起,让那些做官的听到都瞪大了眼睛,嘴巴长的快塞进一整个鸡蛋,一万是什么概念?上一朝是天子嫁公主隆重排场都还不到一万银两。 在众星盼月的目光中,苏镜花走进来,她实在是太漂亮了,穿着淡色黄裙,步伐轻盈,手中那把扇子摇的人心扉乱动。 张岩不记得自己请过闫楼掌柜,毕竟那是皇商,他们是民商,几乎称之为道不同不相为谋,不过她肯赏面来,自然求之不得。 苏镜花落了座,是最尊贵的一桌,可她想憋不住说两句话,毕竟金主,一站上台就吸引了大家都目光,呼了一口气,那张一脸笑笑,“我今日来,是托朋友之托给张公子大婚送礼金的,她让我问个您一个问题。” 张岩立马应道,“什么问题?” “你拿了她母亲秦鸢的小西苑作为彩礼送给褚婉君,是不是没良心的狗东西~” 苏镜花骂人的语气实在过分可爱,在全场震惊再震惊的目光下,继续道,“她托我给你就一句话,这礼金足以买下五座小西苑,她也愿意就这要看你送了你拿去,但唯独她母亲的那一苑子,不是你能碰的~” 说罢,没等到张岩赶人走,苏镜花自己就又下了台,大鱼大肉的商官们看的她恶心,顺利出了门,那已经有人等着她,将她轻轻抱上马车,“姐姐,可让我等久了。” “抱歉抱歉。我话今日多了。” 苏镜花一笑,甜美动人。 张岩若不是身有事追不得,此刻早就炸开了锅,他留意到苏镜花离开前往宾客席上看了一眼,一眼看过去,洛希正在干饭。 眼见宾客七嘴八舌,他烦恼至极,只好上台说这几句无关痛痒的话平息下来。 张氏坐在主桌,脸色也很难看,老爷又不帮着岩儿,那该死的永安娘子跳出来弄这一出,她在女眷中是坐立难安,如坐针毡。 “岩儿,你快去看看老爷怎么说,他离开时候脸色十分不好。”张氏趁着空档溜到张岩身边,又道,“如今老爷和我们是一条船的,他大抵不会说什么,你可别恼他。” “那永安娘子怎么回事?” “那、那是秦鸾的侍女,带着秦鸾的嫁妆离开府上都二十年了,一直沉默的不知怎么就炸出来。”张氏对永安娘子的忌讳可不比洛希的少,“她不过是个贴身侍女,本可以拿些嫁妆一劳永逸,偏偏蛰伏到这个时候爆发,定然洛希在背后给她出谋划策!” “又是她!”张岩一听到洛希这个名字就气打一处来,这下子直接穿过人群来到认真吃席的洛希面前,不想让其余宾客知道,故意压低了声音,怒道,“你是活的不耐烦了是吗,居然有胆量敢上门来坐上席面?!” “这是我家吧?” 洛希一笑。 张岩不满直接拽住她的手腕,“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玩什么,知州与府监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这手段也敢班门弄斧?” 第196章 小西苑我要定了4 “哦,那你就太小看我手段了。”洛希风轻云淡缓缓反手扣住他腕,见他抽手顺势扣住他一小截尾骨,“啪”的一声,弄断了。 顿时。 张岩痛苦的眼珠子瞪的鸡蛋一样大。 他不敢叫出声来,堂堂新郎官被人当场新婚当日折断手尾骨是一件奇耻大辱。 “听说你以前是个书生,考了个不错的秀才是吗?”洛希不慌不忙的看着张氏从远处看见自己气势汹汹赶来的模样,回过头看着张岩,幽静的墨瞳盯着他,有摄人心魄的能力,“听说那一届的考题有人泄题,捉了不少人,你母亲…给你打点了不少吧……” 张岩一惊。 在张氏发难之前,他一把拦住了她,忍着痛,极为平静的道,“姑姑,她是我请上门的人,又是老爷女儿,吃席很正常…” “可…” “姑姑去招待客人吧。”张岩止了她一句话,张氏向来听他的,也就不说什么了。 洛希很满意他的表现,抚摸了一下自己的肚皮,叹息道,“我离家早,在外面学了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腌臜手段也使得的非常流利,如今不过想要一处安生之地…好让我这只''小野猫''不至于无家可归呢……” 张岩听着她细思极恐的话,道,“好,我会让人把小西苑让给你。” “不是让给我。”洛希打断他的话,笑靥如花,“是你拿走了我的东西。” “你、要怎样…”张岩放下了身段,试图和她谈起条件来,“我可以答应你……” 洛希听到这里,想了想,再想了想,最后仔细的往深想了又想,“说实话,我不缺钱,我想要买的,也没有我买不到的。” “那你想要权,只要岳丈这次平安无事,吴监不追究,扬州城内我可以保你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甚以给你捐个县主。” “你真是蠢的你明明白白。” 洛希道。 张岩不明所以,看着洛希那些筷子,猛地一下戳破面前那道蒸黄鱼鱼腹,流出鲜汁,轻笑一声,“本来我想让黄沛做个人证,牵扯一下褚大人这般违法之事,没想到他似乎误解了我的意思,给我弄来了一个二品大员来此地,说实话我也很震惊…” “你!” 难怪那天黄沛的话里有话,但洛希居然会和通判有所关联,让他不寒而栗,“你怎么通判有关联,难不成你肚子里……” “瞎猜不是不可以,但猜错了很危险哦。”洛希语气轻飘飘的,夹起鱼肉尝了口,半带威胁语气对他道,“我建议你不想死的话,别深究,还是好好救你自己吧。” 这时府下仆役来了,脸色颤抖,“公子,府监…府监让你去见他……” 张岩看出了不对劲,马不停蹄的到了厢房,一进去就闻到了血腥味,映入眼帘的是自己的老丈人被杖责的伤痕累累…… 他也慌了神,扑通跪下,“大人,我岳丈年事已高,他为国为民鞠躬尽——” “闭嘴。” 首上座的人极为冷淡,抛下永安娘子手中的信件到他面前,又道,“可认得身边二人,可认得身后八人,你一并如实说来。” 张岩看了一圈,只有一个面孔熟悉,只好摇了摇头,“只认得姑丈洛贺州一人。” “欧阳刺史,你来与他说说后面分别是何人。”上座的人又发话了,边上就有一红衣官员说道,“右下为扬州女子夔氏,兼昆山秦氏嫁妆之看顾,左下八人分别是昆山秦氏女鸢亡故时身边的两大夫,一医女负责录言,再有小西苑督工头益阳益参兄弟,秦鸢幼女乳母苏氏,秦鸢幼女近身丫鬟明安,另有一人为扬州户部房官舍人徐阳,此九人可为人证,督工头证小西苑秦氏所独有,秦氏病故前有医女大夫医案作证,立下遗嘱时神智清晰,签下字据,可证小西苑为幼儿希所得。户部徐阳有案卷记录,幼女希扬州以上嫁京都,户籍迁之,并未有身亡之说。” 听着如此严丝合缝的说法和证据摆在面前,仿佛这些早就已经是准备好了的。 张岩慌了,“我、我在府上许久,确实未听过有一女叫洛希的…再说谁、谁知道她嫁没嫁人、死没死的消息也……” 红衣官大声震慑道,“洛贺州已认有一女,你纵使不知,也不宜继续行事!” 洛贺州此时十分安静的情绪和张岩形成强烈的对比,他没想到那个从前屁颠屁颠的喊着他爹爹的女儿,心思如此缜密,能有如此大的关系网,将那么多人都凑到了一起。 特别是连官员也牵扯在内。 见底下人都认了罪,年迈的知州杖责二十已经半死不活,上头的府监才稍稍收起脸色,“褚大人自行上书,请罪业,余下的有侵犯律法之疑,杖二十,罚六十银。” 这样的处罚忽然有点轻了。 像是被告人替他们求了情一样。 洛贺州看出了猫腻,连张岩也知道有人从中帮了他们,不至于大牢狱之灾。 刑法一下来,黄州负责监督,后院里洛贺州和张岩被打得皮开肉绽,前院里宾客们又喜气洋洋的吃着喜酒,不知发生何事。 喜房离得近,新娘褚婉君听到杖责声跑了出去,看到自己父亲坐都坐不直,夫君和洛家主被一棍棍杖责,吓得不敢往前走。 “爹…爹爹……” 她猛地哭了起来,黄州凶神恶煞,侍卫一棍棍的打人,她一个弱女子,哪里敢去阻止,只敢扑到老父亲怀里哭的稀里哗啦。 等打的差不多了,张氏第一时间扑着自家老爷身边哭,褚婉君也扑到张岩身上哭。 哭的有多难听就多难听。 要多聒噪多聒噪。 洛希风轻云淡的走了进来,熟视无睹的绕了一圈,半蹲下去,看着哭出两道深深泪痕的小娘子,霞帔美人,那张特意精致化妆面容花了,她觉得实在有些可惜,叹了一口气,然后伸出手,“那个,你手上地契要还给我了,不然他们会被我弄死的哦…” 第197章 吴监:我打工人? 褚能良一把老骨头,被杖责二十,几乎要了老命,幸亏他年轻时习武,有些底子在抗住了,卧了两天床才有力气爬起来。 隔了老远老远都能听见东二街那边的鞭炮声响,老仆人说,“听说小西苑还回去以后,那位京都当主母的派人放了三天鞭炮,声音之大,震耳欲聋,吵着老爷了。” “不碍事。” 褚能良支撑着脆弱的身子骨坐起来,披了件暗旧的官袍,咳嗽几声,外头褚婉君就跑了进来,哭着自怨道,“女儿不孝,因一时贪念,竟然害了父亲半生官途……” “朝廷待老夫不差,算我认罪及时,只降了一级,如今是代理知州。”褚能良安慰着女儿,又教导道,“只是婉君…日后你切不可以这样娇蛮任性了,别人对你的话都记在心头,是因为他们有求于爹爹,你要他做的事,他们就会不惜代价的做,权势这带来的后来,也是不堪设想的……可记住了。” 婉君点了点头,记在心头。 如今褚能良病重,她和张岩住在知州府照看,那日洛府的鸡飞狗跳还历历在目。 “府监用过膳了么,就说我病好,向他述职,你先行去知会一声吧。”褚能良让老仆人先去,见婉君挽留,这才道,“地契一事,我虽不知情,但底下的范大人是被杖了三十板子,剥夺官籍,府监已经是对父亲过分袒护,再不去见他,就是他来叫我了。” 为官之道,褚能良还是懂一些,不然他也不能从一个庶吉士一步一步爬上来。 等在门口通传过后,褚能良卑躬屈膝的走了进去,跪下请罪,吴监过去扶他起来,“你身上有伤,快起来回话便是。” “下官有罪,幸得吴监帮扶……” “客套话不必讲了,伤好些没。”吴监的声音一直都是冷冷的,手底下二十几个知州都对他十分尊敬,也从不差错,唯独这一次,“你是个聪明人,怎有那样的女婿?” 褚能良欲言又止,抬头看向吴监那张黝黑彪悍的脸,他正站着,身躯伟岸,恨铁不成钢看着褚能良,让他越发的愧疚了。 “小女有一日外出游玩,不幸落水,被张岩救,芳心暗动,张岩有些笔墨在,诗词歌赋不在话下,小女婉君就非他不嫁了。” “糊涂啊!”吴监一拍案,周身一股威武霸气,说道,“你本来还是我想要举荐做京官的人选,我、…我本来想举荐你……” 听着吴监这样的话中有话,他是个强势人,有话必说,如今遮遮掩掩,褚能良又也想起来那日宴席上他身边还有一人,站他左边,古来以左为尊,必然身份比他还尊贵。 “吴监。” 门外有一人道一句,没有说下一句话,吴监就应了一句,“嗯,知道了。” 褚能良还疑惑之际,吴监收起暴戾之气,让他跟来,“那人你在宴席应该见过一面,我本请他来,本是吃你家一顿喜酒…” 这话都不用说下去,褚能良只好识趣再拜,“属下谨记,日后定谨言慎行。” 这时两人移步到了后院主屋,本来这地方褚能良安排给吴监,但不知为何吴监自己不住,倒让别人住上,难不成是严相公? 门一开,褚能良照例要为自己的过错买单,作了作揖整理好身上的官袍,双膝正欲跪地,就听见一句低凉的话,“不必跪。” 这话好熟悉。 褚能良抬起头一看,见到千昕鹤那张冰冷玉容时,脱口而出,“严二公子?” 按理,如今他不是钦差,少卿官位四品,知州也是四品,是没有必要跪下的,但吴监让自己跪下来请安,定有他的道理。 见他已经跪下去,千昕鹤此时手里还拿着一则邸报在看,有些微愣,目光看向吴监,也知道了是他的意思。“让他起来罢了,你向来作风强势,也该改改态度了。” “王爷教训的是。” 吴监立马应话。 褚能良一惊,王爷? 千昕鹤缓缓放下手中的邸报,语气有些抱歉,“大抵之前让褚大人误解了,严二公子还在京都,他比本王小两岁,本王要了他的官牒假扮钦差,便来过江南一趟。” “小、小的不敢造次。”褚能良第一次有些话都说不清楚。 他的顶头上司乃府监吴监,再往上就是大宰相严相公,若是这严相公与哪一位王爷关系最密切,那一定是两度监国的裕王! 那时在京中做小官,褚能良这种角色是没机会进宫见监国的,如今一见,他吓得有些手脚冰凉,居然都说不出一句话来了。 见他愣住,吴监以为他在担心地契的事,主动开了口,“王爷心善,宽恕了你板子自然不会要你的命,日后莫犯错。” “下官、下官知道了……”褚能良赶紧点头答应,被两个侍卫搀扶上到软座坐好。 几人之间又聊了一些民生之事,褚能良这才恢复了常态,以父母官的身份讲了许多,千昕鹤又认同了他的一些惠民政策,再这里基础上又提出新的建议,聊的火热。 “州里有官学资助幼童读书,这是件好事。”千昕鹤知道州府一直在做这件事,但但书籍缺乏也是个问题,便吩咐身边,“安翁,你去十二路府问太学的人是否有已经不要的学籍,收集起来送到州府,从本王库房里再拨两千缗出来,让州府账房记录下来学习不好的幼童,不要以学习才智能力好坏为前提,一应都分发下去,以善他们生活。” 褚能良听的是心头热乎乎的,州里轻摇赋税,账上就没有多少银两,听到千昕鹤这样子一说,差点就要跪下来替老百姓谢恩。 “你这几日伤重,便由吴监替你管几日事,他正好巡查各州府,清查奸逆。” 千昕鹤这样吩咐下来,褚能良自然感恩戴德,只有吴监脸十分黑,他就是个没感情的打工机器,上司都要替下属打工了。 吴监向来雷厉风行,态度十分强硬,不到一日就彻查了一些烂账坏账,清算了数十位尸位素餐的官员,甚至有一些还是半夜被捉了起来,严刑拷打,还拉出去游街示众。 再没多久,没有只是做错了小事的那些都主动到州府认罪,罚了官银,这才好心安理得的睡觉,大家都识趣本份干活了。 第198章 满分演技 洛希拿回小西苑后,心情大好,去闫楼见苏镜花,没料到迎面就撞见了宋延皓。 见避不开,只好笑着走了上去,“宋大人辞官归来,意气风发,真是可喜可贺。” 他负手立于门口,长发如墨,身穿一袭天水色双织暗花锦袍,腰间环配垂悬,最引人注目的是系一枚白狮,格外俏皮灵动。 “小希儿。” 宋延皓声音有些颤动,数月来他都在闫楼等待,没想到终于一日终于见到她了。 洛希回他一笑,“宋大人难得来一趟,我似乎从没正式请你吃过荷花酥,趁此机会,祝贺你归乡,就请你一回好了。” 说着她就自己快步进了楼里面,绛紫色银丝沙缎外袍衣里探出玉白如藕的手臂,大手一甩,钱袋子就被扔到账房的柜台,声音也落在后头,“一份荷花酥,速速送上。” “你哪位居然——”柜台的苏镜花心想是哪一个不识趣的要给她摆架子,正要起身发火,见洛希的身影,话到嘴边又止住了。 这脚步又急,隐隐约约掺杂着怒火,看见跟随而来的宋延皓,当机立断往厨房里喊,“厨二,一份荷花酥,要现炸的快!” 宋延皓跟着与洛希坐在了同一桌,没过多久,荷花酥就端了上来,还冒着热气。 洛希见苏镜花站在一边,大有看戏的嫌疑,冷冷道,“怎么,苏小姐有事?” “没事没事。”苏镜花本来都想坐下去的屁股又挪了起来,还特意用手肘碰了碰宋延皓,撂下一句,“人你是等来了,看起来火气很大,真打起架来记得照价赔偿我。” “……” 宋延皓也恨不得苏镜花赶紧走。 他亲自给洛希倒了滚烫的白开水,盏中放入洁白梨花干,“你爱喝的茶。” “还多谢宋大人记挂了。”她没有好脸色,端起盏尝了一口,又将桌面的荷花酥推过去,扭过头,“尝尝吧,是好吃的。” 他也尝了酥饼。 “我以为黄州会请你来做个公正官,治一下张岩,没想到府监路过,倒没有你的事情了。”洛希半开玩笑道,“不过那府监也算是个铁心肠的,一条船的人,自己的下属也打成那样,可想而知当官也不好受呀…” “官者,讲究清廉。事事谨小慎微,不行差踏错,做官并不是什么难事。” “说的真好听。”洛希捧着茶浅浅的尝着,话里云淡风轻,“世人做官,不过就是为皇帝服务,清廉不过是附加的东西。” 宋延皓捏紧了自己那杯茶,“你还在怨我带走了元和。” “我不敢。” 洛希放下茶。 抬头望着他,望着那张沉默寡言脸,望着他鬓角隐秘的一丝白发,望着曾经充满少年气息的他,已经再无往日朝气。 她失笑了一声,叹气道,“位极人臣是你愿望,我却让你两难,逼你回扬州,如今你费了那么大的努力终于可以脱离苦海,我又怎么敢说出一句怨你的话……” 茶喝了,酥吃了。 剩下的就是晾干的沉默。 客人来了又走,走了又来,两个人面对面看着对方,有点像相互置气的情侣,连路过的大妈忍不住对宋延皓道了一句,“郎君且让让你娘子吧,总该要哄一哄她的。” 洛希一笑。 宋延皓也随之一笑。 “过去了的就过去吧。”洛希最先选择放下,元和能够回到丽州,必然他做了不少努力,且当他以功补过,“只是你下次若见着元青,避远点,她还是想要你死的。” “记下了。” 他点了点头。 在他准备再次开口之前,大抵也知道这只呆鹅接下来要说什么,她望着平静的茶面,脸色清平,淡声道,“我有孕了。” 宋延皓一愣。 “你有了?” 他努力的消化着她的话,哑声道,“我听说你与裕王和离,这孩子…” “我前几月在他处买茶,和一位年轻俊朗的公子好上了,”洛希笑笑着,“他家中是有官职的,给不了我凤冠霞帔加身。” 宋延皓显然不信,脸色苍白,手指紧紧的捏着茶盏,“…当真你是如此的人?” “我生性如何,宋大人最清楚不过不是么…”洛希眉目带笑,气定神闲端起盏,分明是笑着的一瞬间却有着冷淡的薄凉。 他没说话。 将盏快要捏碎了。 洛希等着他爆发,双手捧起桌上的茶盏呷了一大口,脸上倒露出一丝如释重负。 “我愿娶你。” 忽然,他声音好轻,轻到落入她耳朵里时,还以为这一瞬间的时间是空白的。 她沉默着。 这呆子果然自己说什么都阻止不了他要说娶自己的话,想骂他痴心,想骂他蠢!想骂他这种智商是怎么考上的状元! 可鼻头有些酸酸的。 这一瞬间,她对宋延皓曾经将元和送上京的事情释怀了,任何的、从前的、现在的、他做过让她不开心的事,都原谅了。 “我已经是个自由人了,我答应过你要回来娶你的话,从未食言。”宋延皓抬头看着她,看着她眼眶渐渐湿润起来。 那张面上笑容清朗,极好看的桃花眸,优雅而冷艳,淡淡的多了几分忧伤。 叫他忍不住、忍不住伸出手,试图为她抹去即将掉下来的泪珠。 她迎着他的目光,紧抿的唇角微不可察的苦笑,接着仓皇、狼狈的往后一退。 他的手指停在了半空。 “你值得更好的人。” 洛希笑着,静静的看着他,声音慢慢的压下去,眸中闪过一丝淡淡痛色,“我似乎似乎很久以前就没有爱你的能力了……” “你说什么。” 宋延皓哑声问。 “我看见你挂着白狮子的时候,总想起你要娶我的话,想起我等你回扬州来…”洛希喃喃着,有些失笑,“可你知道吗…在上京之前我不见我的那一只白狮子了…” 她记得自己捡回来过一次,可再后来白狮子丢在哪里了,她真的记不起来了。 或许在扬州的这六年时间里,洛希一次又一次说服自己的耐心已经没有了,坦言道,“我还是很愿意为你工作,但我已经不愿意对你再付出任何感情了,我很累,累到一点都不想要再装出来我爱你的样子了…” “那他呢。” “王爷吗?”洛希说出这两个字时脸上风轻云淡,叹了一口气,“好像是也曾经喜欢过他,如今想想,竟然觉得晦气……” 第199章 孩子干爹 “你真是个薄凉的人。” 宋延皓笑她,知道她自己主动告知有一个孩子,定然做好隐藏孩子身份的故事,他有心去细查,“结果”她也定然安排好了的。 洛希第一次嚼起梨花来,味道不好不坏,像干瘪的老草,皱起眉头,“原以为这梨花应该也是能吃的,如此味同嚼蜡。” “明知不能吃就别吃了。” 宋延皓难免责她一句。 “说的也是呢。”她也自顾自的点了点头,皱着眉头将梨花干给咽了下去。 又并将茶一饮而尽,看的宋延皓是拦也拦不住,又怪她一句,“真是不听劝。” “我要回昆山了,你送送?” 她笑着说。 宋延皓欲言又止,望着她丝毫不拖泥带水的起身动作,默默的也跟了上去。 扬州城的一切还是没有变化,路边摊上热烈的吆喝声,商贩手中的虎头帽,活灵活现的小兔子灯笼,栩栩如生的纸扎风筝。 糖葫芦的酸甜味,松糖铺子的清香。 还要玩杂耍的叠罗汉。 洛希走走停停,偶尔探头进去人群中看上一眼,杂耍的连翻好几个跟头。 她也高兴的从钱袋里掏出几文钱,往杂耍人都铜钱盘里丢进去,跟着人群一起大喊着,“好好好!再翻一个!再翻一个!” 宋延皓在她身侧,不敢贴近她,只是伸出绅士的手,悬在半空护着她,生怕有人把她挤到了,自己的后背还要抵着人群涌动。 “宋公子真好啊。” 她笑眸弯弯。 第一次没有称呼他为宋大人,太阳晒的好舒服,日头落下来覆盖在他的身上,犹如一尊巨大的保护神,保护他心中的信女。 离了人群,离码头也近了。 “你将来怎么办。”他为她买来了一串糖葫芦,又圆又大的讨她欢喜,“你若是需要,我可以陪着你一起回昆山——” “能请你做这个孩子的干爹吗?” 洛希笑着打断了他的话。 又看了眼码头上来来往往的船只,“你上京的数年里,我早已独立,养活了一众的花使,如今不过多一个孩子,养活她是一件轻易事,教她明辨是非开始最难的,你愿意做这个孩子的干爹,我就如虎添翼了。” 听着她用着最为委婉方式拒绝自己,那张脸上不轻易被察觉的坚定。 宋延皓清楚的知道自己再说任何话,不过都是徒留的。 他也随着她的目光望向江面,晨光熹微,洒下波光粼粼,“好,我答应您。” 洛希开怀大笑,摸了摸自己的肚皮小小声道,“以后我小宝上学堂,就可以和别人炫耀她干爹曾经是官至副宰的大官咯~” “孩子还没出生就给她灌输这样的观念好吗?”宋延皓有些无可奈何。 她摆摆手,“你别管你别管。” 宋延皓叹了一口气,“好。” 两人之间的相处模式又恢复了一种常常拌嘴的形式,洛希问他,“话说回来,你辞官回来如何养活自己,朝廷俸禄够吗?” “你养我?” “也不是不行。” “……大可不必。”他嫌弃的拒绝了她的提议,“我打算去胜家学堂做先生,兼任淮乡知府家的私塾老师,也是个好差。” “过的这么清廉?” “那你觉得我如何过?” “致仕乡绅,一般都可以无功而获,躺在家里,自然里里外外都是巴结的人。” 宋延皓听到这里,欲言又止,“你真的可以一个人把孩子养的明辨是非吗?” “好像也是哦。” 洛希意识到自己混社会过了头,连忙低头双手合掌拜托道,“那孩子出生以后,就要你就要常来昆山了,请务必帮帮我!” 他不得不叹了口气,“知道了。” 两人又在渡口边等了一会船,因为来回昆山的船只都是定时定点的,过了时间要等上很长一段时间,洛希等的腰酸背痛。 “宋延皓。” 她挨着宋延皓的后肩,如同年少时那样的熟悉依偎,犯起倦意,“遇到合适的姑娘就娶了吧,你是个极好的人……” “也许将来会遇到吧。”宋延皓笑道。 洛希睁开了眼,望着江上的帆船朝着远处驶去,有人唱起了嘹亮的号子。 风吹的好猛,吹的她眼睛疼。 她知道宋延皓的性格如何,就像自己那样倔强的厉害,“等你成亲时,记得要写信来给我,要一定请我喝喜酒知道吗……” “会的。” 他哑声道。 洛希无声黯笑,扭头看他,“呆鹅,怎么感觉到你似乎不开心吗?” “我舍不得你。”宋延皓固执己见。 风似乎在这一刻静了一下。 她垂眸一笑,“我们俩真是冤家,你是自由的,我也是自由的,怎么会在这个时候那么的别扭呢,像是多大仇一样。” “是啊。” 他笑着,感慨怎么一眨眼的功夫所有的东西都变了,连他自己都变了。 “我要走了,你保重。” “好。” 他淡声道。 单单这样的一个“好”字,落到耳朵里的时候,让洛希精神恍惚一下,“从前也有一个人,也是那样应着我,答应我来着…” “是谁?” “忘了。” 洛希坐起身来,见远处已经有船驶入口岸,先说了离别的话,“我向来不爱看离别,不爱看惺惺相惜,你先走吧。” 从前宋延皓上京时,她就一言不发,追着翻过一座一座山,哭的撕心裂肺。 如今她做离开的人。 就不想别人追着她。 “莫回头,我可看着你的。”洛希止住他要扭头的动作,“大步大步往前走吧。” 隔着来来往往搬运货物的码头工人,好像突然之间隔了万水千山的艰难一样。 宋延皓下意识还是回头了。 他不敢问洛希为什么不就肯留在扬州养胎,是因为知道裕王一直在找她吗? 她会是那样随便的女子吗? 真是那人给不了她凤冠霞帔吗? 她手上有些江宁府大大小小官员的秘密,只要她愿意,为那位谋取个一官半职也不是什么大小事,何况不过是凤冠霞帔。 看着对面的她招手让自己赶紧走,别回头,白皙的手臂一直在招手,没有停。 好像那日她送自己上京的场景,风中飘逸,一袭红衣,她孤零零的现在码头,也是那样的语气,喊着,“快走,别回头……” 他失神的笑了。 黯然的转身开了码头。 洛希也目送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之中,手臂还在高举招手,喃喃低语,“呆鹅,别回头,往前走,走你自己的路…” 第200章 喜得爱女 洛希独自回了昆山,只带了蝉鸣一人,又嘱咐她什么也别对外说说,从秦家大院搬去庄子上住,几乎过起隐姓埋名的生活。 第二年芒种,诞下一女。 庄子领头林三家媳妇杜十娘忙前忙后,斟来一碗热水伺候洛希喝下,道,“这孩子也终于落了地,头几日大家都说时辰足了还不出来,怕是要后悔了这小娃娃…” “这孩子虽晚生了十来天,可你看她白白胖胖的,小手挥舞有力,眼睛黑漆漆的灵动通透,和东家的一样有福气呢。”稳婆也适当的添了一句话,脸上是笑呵呵的。 洛希躺在褥子上,已经听不见别人说的什么话,只是望着被抱过来身边的婴儿。 身上的痛意似乎也消散了。 “蝉鸣,拿赏钱分下去,诸位辛苦。”她吩咐了一句话,多少人情世故也懂的。 这里的婆子、庄头、丫鬟都是从外头雇来的,大多都不知道她从哪里来,只因她为人爽朗大方,待人接物都有一套,因而都愿意跟着她,这样的女东家是少之又少的。 屋子里安静下来。 方才出生的婴儿也哭累了。 洛希生这个孩子也不算特别艰难,痛的时候死去活来,比挨千刀万剐还要痛彻心扉,幸亏过程还算顺利,婴儿呱呱落地。 想起从前听乳母说,母亲生自己时特别痛苦,生了一宿也不见出来,她想自己真是个坏到彻底的人,居然让母亲痛苦到如此。 “小妮子可算是有良心了的。”她喃喃了一句,慈爱的目光望着襁褓中的婴儿。 她脸是粉嫩的、肉肉的、胖乎乎的,一双玉眸乌黑亮丽,也不知道随了谁,洛希忽就畅想她未来穿起百衲衣,在田野中畅快奔跑的场景,“以后…就叫你小宝吧。” 她多少有些不负责的起名字,轻轻抚摸着小宝肉嘟嘟的小脸,“真可爱。” 蝉鸣从屋外头进来,赏钱是已经发放完毕,请了安,有些不安的问,“姑娘,真的不用给秦家报信么,你如今得了贵女……” “不用。”洛希坚定的说道,因身子乏了歇息,蝉鸣就在院子外里给她守夜。 这时下起了小雨。 屋内早燃起四脚瑞兽火盆,将湿冷的内室寒气一驱而尽,明晃晃的火光开始疯狂窜动起来,试图窜在围坐四个方向的黑椅上。 火光也映照在此时此刻椅子上的“访客”,每一张脸都是戴上了黑色面罩。 来者都只露出冰冷清寒的眼睛,全副武装的黑衣黑鞋,都猜不透背后的想法。 又有一人戴着黑色的面罩走近洛希,见她身侧的婴儿,试图伸手去抱起来。 洛希忽然睁开眼,没声好气道,“别乱抱,你们冒雨赶来,身上都是寒气。” “姑娘怎么嫌弃我们。”跟前的人顿时委屈巴巴的扯下面罩,露出一张婴儿肥的小脸,来人竟然是许久不见的菖蒲。 坐在火炉子边的四人也脱下面罩,来人分别是花使绣球、银柳、牡丹、茶花。 洛希身上还痛着,在菖蒲的帮助下微微坐起身来,背靠在叠起软枕头,还是忍不住吃痛了一句,“生孩子果真是要了命……” “楼主,我去杀了那负心汉。” 牡丹冷了一句。 “你知道那负心汉是谁?”洛希开玩笑的口吻望着同样是育有一女的牡丹,见她缄言不语,又道,“说起来怪不得别人,是我为人一时情深而起,居然顾不得理智了。” “我曾以为楼主远离扬州,是为避人耳目,又远离秦家更是有意隐藏,是有仇家也正好在寻你?”向来冷静自若的绣球说话了,引得身边的银柳也附和一句,“可楼主不像那样的人,曾得罪了哪一位吗?” 洛希一时哑口无言。 菖蒲这时已暖了手,抱着小婴儿亲昵的贴贴,低头观察着熟睡的小婴儿,圆润的小脸,薄唇,高挺的鼻梁,以后定然是个清冷美人,疑惑着,“小宝这模样,别人出生的小孩都是皱皱的塌鼻子…唯独她的鼻梁挺挺的,难得一见…但我似乎有见过……” “咳咳。” 洛希当即重咳了两声。 四人也看了一圈小婴儿,联想起来与洛希有关联的男人,自然头一个就是那位常以玉冠束发,一袭深红色官袍着身的裕王。 眉目疏冷,鼻梁高挺。 再看小宝,几乎一模一样。 “我知道你们几个想什么。”洛希有些没声好气,主动还是断了她们猜想,“我是我,他是他,大路东西,早已各走一头。” 银柳又道,“姑娘,说来奇怪,裕王的船忽然离开扬州,似乎返京了。” “是么。” 洛希垂眸,脸上淡然自若。 眼见银柳欲要再问,身边绣球暗拉住了她,示意她不要做自讨没趣的人。 “姑娘,小宝的大名叫什么?” 菖蒲突然蹦出来一个问题。 洛希也愣了愣,过去的十月里也一直在想应该给她起什么名字好,每每一想到这个难题,死去的回忆就会开始攻击她,让她直接跳过了,“不知道,我…还没想好。” 一直没出声的茶花这才开了口,“大名有什么着急的,我也是两年后才有名字的呢,小宝有福气,晚些起名更有福气呢。” “茶花姑娘也学会油嘴滑舌了。” 洛希浅笑嫣然,既是个小福气,不免有些开心,“给各位下线的花使都送一百贯银子吧,钱就是要使在有用的地方才好。” “会不会太多了?”牡丹有些担忧,“往日里她们接的任务就已经不是小数目了。” “她们虽不是出生入死的工作,但是每个人都为自己的任务去付出该有的价值,我既然是使唤的东家,手上也有一些钱,只不过借着这一件高兴的事情,让大家也因此多了一件高兴的事,何不乐而不为之呢?” 洛希早就攒够给菖蒲的嫁妆钱,因而道,“我有今日,仰仗大家,总不能把钱抱到棺材里去,到下头可不是用这种钱了…” 这一句话惹的茶花和菖蒲笑了出来,连一向冷冰冰惯了的绣球也忍不住一笑。 几人相视都笑了出来。 这一夜的雨还在淅淅沥沥的下,屋子里欢笑不减,是久别重逢,是喜得爱女,什么不守妇道,独身有孕的话题已经不重要了。 第201章 偷个懒儿 日子过的很快,看着小宝在床上摸爬滚打,如今甚至尝试着摇摇晃晃站起来时。 洛希忽然好感动。 她居然真的一个人养大了小孩。 “娘娘——” 小宝奶声奶气的呼唤着洛希,胖乎乎小手上分别套了一对梨花纹南瓜镯。 洛希心都软了,抱着她亲了一口,“小宝真可爱,都学会了求抱抱了~” 她喜欢上了乡野的生活,牵着还不会学会走路小宝,从田埂上慢悠悠的路过。 她又抱起小宝,亲昵的吻着她圆圆的脸蛋,给她指着田里青绿的禾苗,“小宝,能能走能爬了,母亲带你小田捉稻鱼去~” 小宝疑惑的望着她的手指,下一刻伸手要握紧往自己嘴里咬。 “疼、疼...”洛希也爱和她玩闹,脸上装出痛苦的表情,小宝也会乖乖放开手,她顺势轻刮蹭一下她小鼻子,“哼,小调皮!” 小宝长的聪明伶俐,黑漆漆的大眼珠子十分明亮,模样是可爱中带着淡淡清冷。 洛希忍不住又亲她一口,抱着她,哼唱起记忆里熟悉的童谣。 看日落西山,咸鸭蛋黄慢慢落下来,不禁低头问,“小宝,你想去扬州城吗? 小宝没给反应。 洛希正想问为什么,小宝风轻云淡的扭过头去,坐在她怀里看着远处云卷云舒。 这小娃娃怎么学的那么冷清了? 可想起自己已经两年未曾回过扬州,大抵那里的人或事物她总会想要避开,只是听到船离开以后,她似乎也暂时松了一口气。 “你娘我真是杞人忧天呀….” 她自嘲一句,又听见小宝回头在自己的福袋上取出一小块饸糖快乐的舔了起来。 “哎!”洛希惊呼一声,来不及阻止。 这是宋延皓前些日子差人送过来的糖果,怕她吃太多了对牙齿不好,自己收起来了一些,没想到小家伙记得清清楚楚! “你怎么随为娘那么爱吃甜呢..”洛希有些无奈,摊开手掌,眼神示意着她把饸糖“上缴”,道,“小孩子吃那么多甜不好。” 小宝不肯,攥着手里的糖就埋头窝在怀里怀里,小小一人像颗糯米团子似的。 这样乖巧可爱的模样让洛希心软,轻轻的抚摸着她的三丫髻,再也没有说话了。 回到庄子,用过晚饭。 蝉鸣铺开垫子,打开茶盒取出果子摆上,又端起白玉壶,倒出透彻清香的热茶递给她,“姑娘,是宋公子派人送来的新茶。” “小宝,你干爹可真好呢。 洛希满意的捧着茶,转过头,逗着扶着床边正在努力练习走路的小宝,“我们小宝好厉害,这么晚了还学习走路呢……... 小宝无视来自亲娘的“嘲讽”,但试了几次依旧没成功,最后一趴着睡着了。 “真是高冷的娃娃。”洛希虽然嘴上是这样说,却忍不住将她轻轻翻身板正了睡。 菖蒲从屋外出现时,洛希给蝉鸣眼神示意了一下,她便识趣的退到一边去了。 “姑娘总待在田埂上,别晒黑了小宝才好。”菖蒲对她有些埋怨,转头又是一脸笑哄着小宝,“姑娘也不管两院楼了。” “偶尔偷偷懒。”洛希表示无奈,“再说了,我做甩手掌柜正好让你有机会呢…..” 菖蒲也不与她再说笑了,“昆山的司户参军汤罗文来信,要我们将他的女儿归还。”说着语气一沉,继续道,“他说汤姑娘是朝廷指明了要出嫁给清北小侯爷,即便是冲喜,也是圣旨,我们若是与他作对,他不会让我们不好过,也不会让付娘好过……” “真是有趣极了。” 洛希听后一笑,“他一个大男人,如今也有为难自己的妻子付娘? 菖蒲摇了摇头,问她,“…要把汤姑娘送回去吗?毕竟她又不是我们的花使,付娘才是我们的花使,汤罗文本是知道付娘的身份,此举无疑要将我们推向水深火热..” “昆山皆知两人鹈鲽情深,出了名的如胶似漆,汤参军也替她藏了三十年花使身份,说出这样的话来我多少有些震惊。”洛希依旧是风轻云淡的语气,“况且他是老来得女,那姑娘被他棒成掌上明珠,如今肯让女儿嫁给一个病秧子冲喜,甚是奇怪。” “姑娘不信?”菖蒲问。 洛希既不摇头,也不点头。 菖蒲角色为难,“汤姑娘虽说是汤参军与夫人都十分宠爱,可朝廷下的旨意,汤参军世代军职,他又怎敢违抗旨意?” “那汤姑娘如今什么反应? “一句话也没说,就在密室里呆呆坐着,有时看着天窗,有时杯弓蛇影,似乎很害怕会被人捉了回去成亲……”莒蒲诉说着自己的所见,说的是叹气摇头,“我劝她不要害怕,叫她放松一点,她睡觉还是蜷缩着,有时候醒来又说要回去,喊了一会又后悔了似的,神智呆滞坐在一边绣花去了。” 洛希默默听着,菖蒲对这位汤小姐满是同情,“她是真吓坏了,我怕她不习惯密室里的生活,一应生活用品如初,给她铺了床,盖上柔软舒适的被褥,她还是一如既往的缩着腿,连枕头都不要睡在床角落里...” “汤姑娘,我记得有哮喘是么? 她忽然问。 菖蒲愣了一下,“姑娘放心,那间密室让花使收拾的干净,没叫她难受的。” “嗯。”洛希默了一会,感叹道,“朝廷这一道圣旨,真是一门好算盘呀…….. 说着,眉目间隙中略过有种淡淡的哀愁,洛希看向了小宝那张脸,“向来女子在这种事情只有被选择的结果,一旦反抗,不忠不义的恶名就平白无故的落了下来. “姑娘,真要将汤姑娘送回去吗?”菖蒲头一次拿不定主意,“我们不送回去,汤大人定然将有接触过的花使都暴露出…..” “汤罗文在哪里? “还在扬州,圣旨下到了知州处,他还在和宫里公公们一起四处寻着人。” “我去扬州见见他好了。” 洛希淡定一笑,“况且,呆鹅总是给我送礼物来,我应当面道谢才是。” 第202章 你不出来见见我? 听到洛希说要去一趟扬州,菖蒲不免些担忧,“那汤大人如今寻了几日都找不到汤姑娘回去,十分生气,姑娘要万分小心。” “是他应该小心才对。” 洛希说着眼底里闪过一丝狡黠。 菖蒲也察觉出来了,正喝着茶,抬头一对眼就发现了墙上一张发黄的旧历表。 她在外行动多了,眼睛也尖,自然留意到圈红的地方,即便朱砂褪色,她也一下子就想通了洛希为什么想要到扬州去的原因。 菖蒲心里一笑,改口道,“忘记有一件事,宋大人托我来问姑娘安。” “那呆鹅过得好不?” “好极了。” “小妮子。”洛希嗔她一句。 捧杀茶一饮而尽,垂眸一笑,又望向菖蒲,“你不去吗,这样的大日子?” “不去了,顾书亭一直在查我行踪,我看见姑娘已经很冒险了。”菖蒲用着成熟的语气,那张婴儿肥的小脸褪去青稚嫩,默了默,看向去意已决的洛希,斟酌一下,说道,“宋大人其实还给我留了一句话,说凡事是不可强求,但愿你我不要避嫌才好。” 洛希听到这里愣了愣,手里还拿着一条五彩童子游乐图的毛毡,这是宋延皓差人送来给小宝的满月礼,他事事都记在心上。 “知道啦。” 她头一次听劝。 过了天亮,洛希化作一名下山的老道士,梳起发髻,簪上莲花木簪,穿上老旧的水田纹的大袍,破烂的道鞋,往扬州去。 她没有直接到知州府邸,而是先去看望了一番藏起来的汤小姐,聊了几句话。 半夜就轻而易举潜入知州府第,见了汤罗文,他如今快五十了,身材高大,十分历练,看一眼就知道不是普通的行伍匹夫。 见了洛希闯进来,但也不怕,也不喊人,他正在卸下铠甲,八九十斤的东西不在话下,话也充满了威严之势,“你头上有莲花簪,贵道士是受两院差遣而来的,也不必做什么说客,雪琪是我的女儿,她嫁给清北节度使是最好的归宿,尔等再蚍蜉撼树,否则莫说付娘……两院楼我也照样拿下!” “听说汤姑娘有一次哮喘突发,十分严重,要范南群公家的人参才能治,群公为人嚣张跋扈,说什么都不给,听说是大人一连几天都跪在门口,为群公鞍前马后,为他端痰盂,刷马桶,所有的连粗使丫鬟仆子不愿意做的事大人都做了,胯下之辱都忍了下来,就为了这么一颗掌上明珠……如今,大人却要自己将这颗明珠往火堆里送?” “这是报效朝廷。”汤罗文似乎听多了说客的词,耳朵也听得起茧子,冷说道,“既然是朝廷的命令,我自然遵从,她若是哪一天成了寡妇,那也是她自己的命数。” “大人,你真心是舍得这个女儿?” “这有什么舍得不舍得之说?”汤罗文转头坐到大椅上看着这位不速之客,语带嫌弃,“我看你一个出家的老道士,怕且没有成家立业,没养过女儿,也好来做说客?” “我也有过女儿。”洛希笑笑,像是八卦家常,突然拿出一个药盒置在桌上,而后话锋一变,“正因我有女儿,就知道一个为子女计算的父母会做出什么事来……” 汤参军脸色一青。 “看来大人知道这是什么。”洛希端详着对面人脸上的变化,看着他下意识的手停在佩刀处,浅笑着,“大人,刀剑无眼呢。” “你……!” “这乌虚散一旦被有哮喘的人咽下,情况危急。”她浅笑着,如今都不用她忙着下一步打开药盒展示了,“我见那汤小姐性子虽弱,但脸色红润,不像是哮喘在身,指甲盖大小的挖了一点泡在茶里,她喝了…还是那样的生龙活虎,都怀疑她是不是———” “闭嘴!”汤参军的手在颤抖,似乎内心在挣扎着是否要和洛希扯破脸皮。 洛希倒是没有说出下半句,稍稍往后仰,靠在黑椅上,脸上冷清,单手托腮,如同上位者居高临下瞥着强装镇定的汤参军。 那双极好看的桃花眼在他身上百般无趣的转了一圈,冰冷的目光挪到不远处,幽深懒散道,“…付娘,你不出来见见我?” 那处的帘子猛地动了动。 汤参军正欲阻拦,那处已主动走出来一个衣着端庄中年女子,脸色憔悴,摇了摇头,“夫君,你不必再替我遮掩下去了。” 说着,她又往前了一步走向洛希,单膝下跪,沉重道,“楼主,属下该死,所有惩罚,一切都只外我一人,与夫君无关。” “不、不关她的事!”汤参军猛地知道面前的老道士是两院楼楼主时,想起传闻两院楼楼主极为凶狠毒辣,立马护在付娘面前,“是我指使了那侍女装成我女儿替嫁给清北侯,是我歹心!付娘她不过听令于我,她从未脱离两院楼,不会让您付出代价的…!” “呵。” 洛希斜眼冷冷凛了过去,“你俩也未免觉得自己有什么半斤八两的本领了。” 付娘和汤参军语塞,本来计划替嫁的人被两院楼劫了去,不得出此“恶言”相向,未料招惹到楼主亲临,如今是大祸临头。 向来背叛花使的人不得好下场,付娘也预想过自己的下场,苦笑道,“我、我只得那么一个女儿,朝廷说虞北候老爷子十几年前战死沙场,儿子又劳累死在任上,唯一的孙儿如今大了,却是个病罐子,我那么一个宝贝女儿要嫁了去,我、我断然不肯的,因而她身边的丫鬟如儿感恩我对她恩情,主动提了出来要替嫁时,我一时…就同意了…本来事情也就顺顺利利的……即便被劫了去…可、可她怎么会主动、主动说……” “不是她主动说的。”洛希指腹轻轻摩挲着药盒上的花纹,对上付娘那双期盼答案的目光,“她在床上不肯睡软褥,喝茶的手姿的不对,她想要努力的装的像一点,却样样都那么别扭,她也会突然的后悔…又要教自己一定冷静下来,她不想辜负你的期盼。” 付娘一惊,“期盼?” “她或许把你当做母亲了。”洛希暗淡一笑,“我见她时胆子怯弱,我说起你时她倒是双目有神,说道母亲教我要坚强……” 这样的话付娘心头一惊,触动她从前的回忆,回想起来十五年前的那场雪。 第203章 人都是有私心的 那场雪很大很大,她带着自己女儿刚从善源寺礼佛回来,雪堆起来都快有小肚腿那么深,马车陷在里面,怎么样都走不动。 天气愈发的冷了。 在这样的前后不着村的雪地里过夜,是会被冻死的,除了驾车的马夫,随行的只有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妈妈,腿脚也不利索。 她只好安慰被冻的瑟瑟发抖的女儿,打算下去推车,这时马车神奇般的动起来了。 动的频率也很快,一前一后的。 似乎后头有人在努力的推着。 马夫的挥鞭一直都没有停下来,在漫长的时间里,却有着缓缓而行的节奏。 她原以为是马儿在奋力前行,却抵不住内心的好奇,揉了揉发僵的手指,她掀开车帘子,顿时灌进来一股刺骨强劲的冷风。 在那小小的四方窗里。 往后看。 看到马车尾有露出来四根僵直发紫的手指,根根手指几乎被冻到是变形了。 付娘吓了一惊,脱口而出,“小心别冻坏了!”说着,赶紧让停车下去看。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如儿,瘦弱单薄的身躯,看起来不过十岁的模样,她自己也有些小女孩在身边,心疼极了,要为她暖手。 “不碍事,夫人脱险为紧。” 这是她见面的第一句话。 从此,付娘就孤身只影的如儿捡了回来时,她就把她和自己女儿视为己出,即便她是个丫鬟,也叫她与女儿一起读书写字。 她总那样乖巧,不肯同姑娘睡榻,不肯喝上茶,不肯多吃饭。 “如儿…那孩子……”付娘喃喃着,她意识到自己是个偏心的人,不过是个道德上的伪君子,痛苦道,“如儿主动提出替嫁时我、我没有丝毫的犹豫,不过是以养育之恩要她报答自己,可我、我已经……” 她说着眼泪痛苦的掉下来,“我作为一个母亲、我已经被逼的走投无路了……!” “莫哭了,我又不是要你的命。”洛希实在受不了这般哭哭啼啼,她来这里本就不是要站在道德制高点上来问罪追责,“我来这里是给你出主意的,要听就安静一点。” 付娘顿时就安静如鸡,和汤参军朝着她就是一个大拜,“愿听楼主差遣!” 洛希惊了一下,没想到这夫妻同心如此,难怪大家都说这一对伉俪情深。 她自然清了清嗓子,淡定给出了解决方案,“让你女儿……吃下乌虚散。” 汤参军第一个不愿意,忙道,“雪琪有哮喘,她绝不能———” “就是因为她有哮喘,这才是关键。”洛希打断了他的话,默默将那盒药丸丢到付娘手中,“我学会些乡野医术,曾将一个吃了乌虚散的哮喘病人救了回来,当然这也不是必成的事情,你俩可以考虑再做决定……” 付娘垂首望着精致花纹的药盒,想起自己女儿一旦嫁过去就要守活寡的事实。 虽说节度使家锦衣玉食,过的体面的生活,像药盒子外观一样虚幻如梦,她的女儿嫁过去,不过是在“牢笼”中蹉跎一生。 雪琪和如儿情同姐妹,无论是哪一个孩子出嫁,这辈子都只能活在阴影下! 一想到这里她顿时按住了汤参军,抬起头来,目光锐利起来,“但凭楼主安排,是生是死自有命数!” “好。” 洛希果然没有选错花使。 到了第二日,汤小姐就到了知州府前厅拜见宫里的内监,喝茶时就“顺理成章”哮喘发作,这时众人乱一团,立马请来大夫。 扬州城出了名致仕的老太医也马不停蹄请了来看,又是摇头又是叹气,撂下一句,“尽早…还是预备着后头的衣殓吧……” 果然还不到落日,汤小姐高烧昏厥,两眼翻白,已然是半截入土的状态。 管事的内监怎么可能把一个半死人带到清北节度使家去,只好命人快马加鞭回报朝廷,到了夜里,就听见说汤小姐去了,尸首已经抬到了义庄,亲自去看了眼,只得安慰了两句说汤小姐没有福气,最后班师回朝。 大队伍一走,洛希在参军掩护下立马开棺救人,推针入穴,一刻都不敢耽搁。 没过多久汤小姐已然撑了过来,只是余生也不便再用这个名字了,付娘也早早做好了打算,送她和如儿一起到庄子上生活。 事情妥当,天也亮了。 付娘送洛希离开时,她身上还是那件破旧的道袍,可她清风明月,叫她有些自愧不如,“我有愧,竟生出那样的主意来…” “人是有私心的,我也不例外。” 洛希道了一句,感慨道,“你家女儿得救,必然会有其他家的女儿遭殃了。” “那、那……”付娘一时说不出话了。 “想必你早已去探过那清北候的底细了,他确实清白,扯不出一点可以威胁的信息,听说已经病危了,只留着一口气,本来还写着一封退婚的信,听说是老侯爷的部下强按下来不让他发,说是朝廷恩赐……”洛希说着暗信里收到的信息,她知道付娘还没有下定决心,这有违她加入两院楼的初衷。 既然如此,洛希倒是觉得自己不做好人许久了,如今她来做这个背后恶人,便让她出师有名,“你原先要做的事,便去做吧。” 付娘一惊。 “你我手中早就有太多的血了。”洛希眼光一溜,望向了天边翻涌起的鱼肚白,嘴角轻轻挑了一下,笑叹自己,“如此一来,我不过带坏了你们,和我走上一样的路。” “这本不是楼主的…” “是我的决定。” 洛希止住了她的话。 让她不用送了,孤身只影往巷子深处走去,留下来幽幽荡荡的凉音,“走上我们这一条路的,大多都不是好人呀……” 付娘默了又默。 杀人对于她而言,亦或者对于洛希、对于其他花使而言,都不是什么难事。 大家都有些各种本领,或刺杀,或毒杀,或谋杀,只不过大家做这一件事,对得起天地良心,常言两院楼是个边缘组织,半个好人半个坏人,好人的名声都是花使们,坏人的名声,大多数只落在楼主头上。 她这发觉起来洛希自己承受了多少,望着远去背影静道了一句,“楼主慢走。” 第204章 避人耳目 洛希回到大街,扬州城还是一如既往的热闹,她原以为时间还早着,谁不知街上卖早点的琳琅满目,香气闻的人饥肠辘辘。 当下她就买两个包子吃了干净。 又觉得肚子还空着,又吃了炸油条,喝了现熬煮的豆浆,东街的芝麻饼,拐口家的香梨酥,吃饱喝足,才觉得早饭圆满了。 见有人兜售最爱的糖葫芦,二话不说赶紧掏两钱买了一大串。 她就站在东街那头的石桥下,吃着酸甜可口的糖葫芦,感受着初夏来临的微风拂面,目光也随之落在了桥上的另一头。 人渐渐多了起来。 似乎内心的期盼也高涨起来了。 忽然刮起一阵风,石桥侧的那棵老梨花树抖动着身姿,簌簌落下了不少的花瓣。 有小孩跑过去捡花。 她也欣喜,走过去捡起一两朵干净的梨花花蕊,这一捡倒是一发不可收拾。 这一朵大,那一朵白,足足抱了一个怀里都是,多到衣裙不能再装下了。 她向来喜爱梨花,想着晒干了留一半做花茶,另一半就做蜜渍梨花,铺在冰酥酪上,在夏天吃上一口,凉丝丝的也不错。 正想着,一抬头就看见了上桥来的宋延皓。 这是他每日前往胜家学堂授课的必经之路,他会习惯性的驻足看向迎风摇摆的梨花,低头就一眼看就出装成老道士的她。 也许是久别重逢,也许是一些不应该有的情绪在乱动,她浅笑着朝他走了过去。 可他脸色有些不对,只是默默的往桥下走过,示意她不要向自己打招呼。 洛希有些生气,问道,“呆鹅,你一月送竹二月菊,三月白玉四月蝶花,五月也送了凤仙讨我欢心,怎见要这般避讳我?” 宋延皓有些欲言又止。 “怎么————” 她话音未落。 却顿时敏锐察觉到了,透过他的肩膀往后看,人群杂动,总有那样与众不同的存在,五个强壮的黑衣人隐秘在人群中,因为曾经熟悉,便清楚的知道是王府的近卫们。 宋延皓想要拉着她走,回头见她那张脸有些苍白,“莫害怕,有我在。” “我怕什么。” 洛希薄凉的声音让他惊了一下,接着含笑道,“你也值得被人跟踪了?” “只是今日特殊。”宋延皓也有些无可奈何,低头浅浅一笑,“宋公祭日,我本应该往直接文山去,只想……可能会遇见你,要到桥头为折一支梨花,亲自为你带过去。” 她听到这里。 也低头看了眼怀里的几朵白梨花。 “我没想到你在这里,也断然想不到王爷的人会跟踪我出现在这里……” “人家有人家的事,你有你的事,你怕什么,我又怕什么。”洛希风轻云淡的转过头,忽然间将怀里的梨花扔掉进河水了。 宋延皓也愣了愣。 接着她又走在前头,叮嘱后头的宋延皓跟上来,“我既然是个道士,你雇我去宋公墓前诵经祈福,才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他一时找不到反驳的话,只好硬着头皮跟了上去,两人一同坐船去了文山。 宋延皓几番欲言又止,直到在宋公坟前扫了墓,点了香,转头看着盘腿而坐在诵经的洛希,“……为何要装作道士而来?” “避人耳目。” 洛希淡声道。 等念完了《度人经》,她缓缓的睁开眼睛,看着宋宋延皓脸上不相信的表情,因而又笑了笑,“我今日……手上染血了。” 他一愣,“什么?” “我害人性命。”洛希直白的话让他疑惑,又见她从袍袖里竟取出两朵白菊,多年的相识之情,忽然就明白了她的话中意思。 从前祭奠宋公时她从来都不带花,何况是白菊,又见她给宋公上香时,额外多了一炷香,摆放的菊花显然祭奠的另有其人。 “你不像是会残害无辜的。” “这可不一定。”洛希轻轻拍了拍衣上尘土,对着宋公的墓又再次行了大礼,低声反而狡黠道,“抱歉啦宋公,这一次的香火要与别人分享,下一次我给你带好茶来。” 说罢,她看向宋延皓也是一笑。 这是不愿意继续话题的意思,成人之间总会通过细微的动作表达自己内心想法。 “罢了。不问便是。”他清笑着摇了摇头,没有追问下去,只是内心有些黯然,两人的关系在不知不觉中关系遥远的如此。 下山时,洛希跟在他身后,听见不远处丛林里还在隐藏着的侍卫也在跟着走动。 “你每天被人跟着,这是你不来见我的原因吗?”她有些好奇的问道。 宋延皓慢了一点脚步,与她一同齐步走着,“算是吧,你在昆山偏郊自由自在,我不好去见你,师出无名便是打扰了。” “呆鹅。” 她笑了他一句。 犹豫了一下,又道,“你还有话要问我是吗,你这样欲言又止非要我来问吗?” 宋延皓一僵,明明身上脸上都不曾察觉自己有这么明显,片刻之后,终究还是开口了,“你心里清楚,这些人虽是王府的,可跟踪并没有什么意义,他们其实是你。” “是啊,跟着你有什么意义。” “洛希,你到底…做过了什么让王爷一直在寻你?”宋延皓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洛希没有他想象中的一脸凝色,反而轻快的语气回答他,“我不知道。” “那为什么裕王的船在扬州足足一年?” “我想,被人下蛊了吧。”洛希略带些反问的语气,听见裕王的名字也仅仅一笑置之,“我听说,西南的蛊迷惑人心呢……” “……” 他的话噎住了。 洛希双手藏在袖中,叹了一口气,“也有可能夫妻一场,我曾得罪过他,怕要被他找出来扒皮,所以我害怕的躲起来了。” “你倒不像是胆子小的。”宋延皓听到她这样的话白了一眼,不经意中又是一句,“你回昆山时,我还以为你肚子里的孩子是王爷的,怕他发现了所以要远远躲起来。” “呵呵。” 她笑的有些好尴尬。 又匆匆掩饰了过去,低下头,脚下又快了几分,高声道,“公子快走吧,晚了没船回扬州,我可不想耽搁下一堂斋事呢。” 那些一直跟踪者听到如此,也渐放下了戒心,心想着不过又是普通的一天了。 第205章 心情就是大起大落 景德看着宋延皓和老道士走远,监听工作结束,随着近卫们一同返回虞城汇报。 她本不应该出现在扬州,只是因为京中八角楼重修,僧侣发现塔尖上留有一份信笺,印有王府的标记,因有火烫加封不好随意开启,彼时王爷尚在江南,她不得不马不停蹄的陪内监一起送来,故留了下来护卫。 其中自然也有良玉的意思。 虞城位于扬州以东,交通不便,往来商贸都逊色扬州,是一处不起眼的小城。 景德也想不通为何王爷留居此地的目的,只知道那日王爷看完信后,在大船的甲板上沉默了许久,直到天黑也没有说话。 汇报结束后,王爷忽然问,“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那个老道士打斋念经都非常熟练,不像是乔装打扮的。”景德如实回答,只是有一点疑惑,“但是,还有一点属下倒是十分奇怪,那个老道士原是在梨花树下捡了好多的梨花,离开之前忽然又全都扔掉了。” “嗯。” 千昕鹤声音不大,他坐在院中的八仙椅上,面前的八仙桌上摆着一盏梨花茶。 夜风徐徐吹来,景德感到有一丝凛冽的寒意,如同接下来听到的话,“良玉让你来有何目的,本王心知肚明,你回去将一切都咽进肚子里,这是本王对你的唯一命令。” “属下遵命!” 景德当即跪了下来。 她本就没有必要随内监一起来送信,概不过是良玉姑娘让自己时刻盯着看着,而王爷故意特意留她一个月,再派她回去,不过考验自己真心。 她上次已经犯过一次错,这次再说错了一次话就是结局了。 见景德头也不回的就走了,护卫在身边的于煌内心有疑问而不敢说出口。 已经快有两年时间,王府里的安翁,其余玄卫都不被允许到扬州来,王爷选择迁虞城住下,他心想王爷这是要隐居了吗…? 可他断然什么也不会去问。 千昕鹤听完景德的汇报,沉默的坐在那里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近身的内监走上前讨示下,“王爷,已经入更,您该安寝了。” 他漠然屏退了内监。 又过了一个时辰。 院外海棠门有一个近卫匆匆跑了,朝着他低声汇道,“王爷,清北侯府有动静。” “说。”他不惊不忙的将目光从遥远的月色拉回来,似乎早有预料近卫会来。 那近卫便道,“有人趁着月色溜进去了那小公子的房间,只是奇怪,什么事情也没发生,我们冲进去时,那人逃走了。” 千昕鹤停住了端茶的动作。 月色惊寒,倒映在亮黄的茶水上漂浮着,渐渐的往下去,沉入了杯底中。 他没有喝茶,沉吟半刻,缓缓的将茶盏置在桌上,声音清透如冰,“茶凉了。” 说罢,又望了一眼于煌,“你今夜不必在王府护卫,到侯府上去看看那小侯爷情况,或许过了今夜,一切都不同了。” 于煌点了头去做。 月色愈发冷了。 洛希在小摊上点了一碗面,目光一直专注着对面正街上闫楼灯火通明,饮茶食客络绎不绝,却没有看到应该收到的信号。 直到连闫楼也关门打烊了。 不知已经几更了,勾栏瓦肆都已经散了,路上行人稀少,也都回家大睡去了, 但她的睡意全无,甚至十分的清醒。 按理来讲,若付娘今早行动,小侯爷本应身死,她会看到闫楼楼柱上有落上红印。 可她下午从文山回来,在闫楼没有看到信号,等到了晚上也没有丝毫变化。 她不能轻易的出现在闫楼,也不能再次去罗参军府上看付娘是否已经回来,只是隐隐觉得事情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的奇怪。 第二日选择亲自去一趟虞城找,没想到出发之前闫楼的柱子上多了绿印,这说明花使安全脱身了。 她顿时松了一口气。 也明白了一件事,付娘没有选择下手杀了虞候,毕竟那是一条活生生的性命。 “也算是好事一件。” 她喃喃道。 大抵是心情好了些,她走进一家刚开门的成衣铺子里,换下老气沉沉的道袍,穿上时下兴起的烟柳色的对襟长衫,里头是暗绿麦芒花的抹胸,下着浅碧色百迭裙,头上绾着矮发髻,束着一条鲜艳的嵌珍珠带饰,乍一看,整个人如同俏皮灵动的绿枝正冒春。 因卸了伪装,露出那张明媚鲜艳的脸,叫店家还以为自己没睡醒,收钱时还疑惑着,“明明、明明记得有个老道士……” “我也瞧见了,那老道士挑挑拣拣觉得没有合眼的,就走了。”洛希顺着他话说下去,还不忘指着东大街的方向,小声忽悠店家,“他说到东边如意衣坊再瞧瞧,说你家衣裳的颜色太鲜艳了,根本不合适呢。” “呸!我家是整个扬州城最好的了!”店家骂骂咧咧果真就忘记刚刚的的事了。 洛希出了门,在街边宋家的糖果铺子买了松子糖,揣在怀里,准备御马出城了。 结果花使找到了她。 “朝廷下来新的旨意,要将城守孙家的女儿孙小馨嫁给清北侯。”花使简单的将最新的信息汇报了给洛希,十分叹息,“那孩子…今年才十三岁,尚未及笄的年纪。” “知道了。” 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人生似乎就是那样的大起大落,上一刻庆幸花使没有出意外,下一刻听到陌生的女子会葬送一生幸福,她还是会十分难过。 花使又道,“我们在清北侯府的动作似乎被发现了,不敢再贸然再靠近。” “那我去见一见那小侯爷好了。”洛希骑上了马,又止住要跟上来的花使,“我听人说那小侯爷性情温顺,是个善良的人,我与他见上一面,说不定会改变他的主意。” 说罢,已经策马扬鞭。 骑车马出了城,左边是昆山,右边是虞城东上,洛希将手中的拿一包糖果塞进胸口的,轻轻的拍了拍,略带歉意,“小宝抱歉了,母亲给你买的礼物要晚到一些……” 第206章 我也是害人者 洛希进入虞城时还在考虑着怎样说服虞小侯爷放弃这一门婚约,未曾想入城刚下马,就听见满大街街上的小道消息—— 清北小侯爷死了! 就在清早病的咽了气! 她一时间有些震惊,按理来说昨日本应该在黄泉路上的人逃过一劫,此时侯府的护卫应该加强了许多,怎么会那么突然的就病死了,况且……是死在朝廷下发的旨意之前,这样的时间节点不免让人心中一紧。 但虞城交通不便,朝廷要求城守家下嫁的旨意应该才发到扬州城。 如今百姓本就已经对要求城守女下嫁病秧子多有不满,这一道旨意又要求她人强行守寡,惹发众怒,民声怨道,武帝是个聪明人,这件事情继续下去会使得他威望下降。 所以很显然传令官会继续压着这一道旨意,等待侯府的丧文发上京,再看京中传来的消息,以免到时候情况难以控制。 洛希思来想去,终究觉得小候爷死的也许不是真的,打算往府上一探究竟。 高墙内挂轓,白绫铺门。 家仆哭丧,老人愁容迎客,一纸密信从过往的人群中花使忽然递给了她,洛希看了眼,整衣殓的人已经确认,死的的确就是虞小侯爷,年十六,因病突发,英年早逝。 洛希在府门口站了很久,有些双脚发软站不稳,忽然有人伸手挽住了她的手。 她侧过脸去,看见宋延皓时,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她只想埋头在他怀里,什么话也没有说,低着头,默默的感受痛苦煎熬。 她也是害人者之一。 “好点了么。” 他低声道。 只是搂着她,便知洛希十分难过,是因为手中害了无辜之人,她常常将自己比作无可救药的坏人,却未曾做过丧尽天良之事。 她哑声道,“能带我进去?” 宋延皓点了点头,自然的牵起了她的手,侯府的讣闻卯时就送来扬州了,曾经他也与虞候共官,两地相邻,自然前来拜祭。 洛希在棺前上了香,就闻到那一股特殊的药味,只不过那是唐门特有的毒药。 也是她交给花使的东西。 棺材边上跪着烧纸的族人一言不发,穿的比其他人富贵些,应该是同辈兄弟。 脸上哀伤却没有那么多,消息传出来说是族兄弟先发现的,没过多久整个虞城都知道了,好像是侯府主动散播出去的一样。 她默默离开了侯府,抬眸一眼,看见了付娘与罗参军祭拜结束正一同出门。 付娘见她没有伪装成道士,因找了借口对参军说先走一步,随后单独见了洛希。 “他是个很好的孩子。” “你也是个很好的人。” 洛希垂眸,在付娘的长长久久的沉默中,已然猜到结局,“你并没有杀他。” “是。” 付娘承认了,几次张唇欲言又止,想起了昨日的场景,那孩子似乎早已经预料到会有人前来杀他,甚至做好了求死的准备。 她终究下不去手,看见那病的骨瘦如柴的少年,一时之间,也许是作为一个母亲的觉悟,她实在无法对一个孩子下毒手。 即便她本来就是一个杀手。 洛希看出了她的脸上的愧疚,语气平静的为她说出了那日的情景,“他知道你下不去手,只问你,可曾有什么毒药不可。” 付娘一惊。 “昨日你把递给他后,他没有立刻服下是为了让你可以逃离,等今日一早服下,一切就顺理成章了。”洛希低下头,话语间有些惆怅,“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他本就不是罪魁祸首,可我胆子小,只敢将矛头指向无辜少年,却从未手指过明堂之上…” “姑娘。” 付娘第一次握住了她的手,即便她是掌控两院楼的楼主,却也不过是个刚二十的孩子,自己长她二十,却不如她坚韧不拔。 那个孩子也是,见他手腕上的割伤,或新或旧,便知道了他曾经求死不得。 洛希素然脸色,多了一分沉重,“始作俑者是三皇子,他多次上拉拢侯府和那些将士们,硬生生的求下天子赏赐,如今他倒是个没事人一样,也出现在侯府祭拜。” “他不会好过的。”付娘忽然说道,“等过了夜,他到了驿站,我亲自去收拾。” “随你吧。” 洛希又说,“莫闹出人命,京中的人应该会看着他,出了事皇帝会追责。” 付娘点了点头。 “我让京中花使在小报上做了文章,舆论会发酵指向了三皇子,你动手时若是能拉上侯府人一起,他定然不会有好结果。” “那谁人谁可信?” “最先发现小侯爷起了的雄客,此人是他的族兄弟,关系可亲,葬礼前负责烧纸,不过十五六岁模样,倒是十分冷静沉默。” 洛希说着,将从火盆里捡来的些灰色纸屑递给付娘,“这张你应该熟悉。” “这……!” 付娘一惊,“这是包裹丁兰香的纸,此物是药也是毒,常年病弱的人吃了自然会死,不过杀人温顺,正是我给小侯爷的。” “熊客发现了是毒,但他烧了,混在金银香钱里,替你掩饰的毫无破绽。”洛希垂眸望着帕上的灰尘,沉思半刻,“小侯爷一死消息就大街小巷皆知,也许…是为了在圣旨到达前,用悠悠众口阻拦下无意义的婚约,你可以去试一下他,看他是否知情。” “好。” 付娘点了点头。 洛希处理完事情后,转头就碰上了宋延皓,没想到他来时只雇了一辆破烂马车。 因穷酸程度堪比苦秀才,嫌弃道,“宋大人,我不如自己单独再租一辆好的。” “虞城路窄且长又颠簸,豪华马车和简单的马车有什么区别?”宋延皓不客气道。 “你要是穷可以问我借钱。”洛希虽然一脸嫌弃,还是坐上了马车,“亏我还以为参知政事大人手头上攒下不少银两。” “……” 他无奈一笑而过。 马车缓缓的驶入大街,两人都坐在前头的位置,里头的环境差,洛希又道,“我要在扬州留几天,我让人把小宝带上来了。” “?” 宋延皓是万万没想到洛希一个人深居简出的人居然会留在扬州,不禁往回看了看在人群中的付娘,“你那花使没处理好事?” “不是。”洛希白了他一眼,夺过马鞭用力一挥,骏马顿时奔跑起来,她的声音也风轻云淡的落了下来,“三皇子那厮离开虞城必经扬州,我不把他腿折了我不开心。” 第207章 其实我也挺狠的 夜色越来越深。 更夫一敲,就是子时一刻。 付娘在一座宅子的屋檐上观看许久,卧室灯已灭,守卫巡查有固定的来回时间,她只需要等待合适的时间就可以潜入院中。 倏然一袭黑影落下,看见洛希的出现付娘一惊,“楼主,你为什么要来?” “闲来无事。” 洛希淡定的说着,观察周围情形,又听见不远处的一声夜莺叫声,对着付娘狡黠一笑,“走吧,时间也差不多了不是么。” 付娘点点头,掩上黑色面罩,与洛希一同飞身落到院子中,悄然混入屋内。 三皇子后半宿正睡得迷迷糊糊。 似乎听到有人进屋来,睁眼一看,床上赫然坐着两个黑衣人正打量着自己。 刚想开口,付娘率先就用一坨抹布把他的嘴给堵上了,见他挣扎,抬手就是一巴掌,“狗东西,不想死的话安静些!” 他痛的发出呜呜声音,洛希毫不犹豫又给了他小腹一拳,“说了安静听不懂?” “……” 三皇子顿时睡意全无,他害怕万分到爬到床角,还是老老实实挨了一顿揍,见付娘抽出刀来,洛希眸色一变当下被先折了他的小腿,痛的他爆发尖锐痛苦的哀鸣声。 付娘见此只好收了刀。 洛希也不急着捂三皇子的嘴,反而冷笑道,“三皇子,你应该要管好自己的嘴,你若是非要这么的多管闲事,非要害人家后半生,那我不介意再折了你另外一条腿!” 三皇子吓的慌张失措,顾不得方向四处逃窜,冷不丁的整一个人就摔下了床,摔的晕头转向,对着两人跪地求饶,“饶了我吧,我、我……给两位大侠磕头了!” 正磕头,付娘毫不犹豫对着他的脸一脚猛踹过过去,三皇子直接撞上了桌腿子。 动静太大,装的茶杯摔落在地。 发出了声音如此之大,依旧没有引得院子外面的人跑了进来,三皇子后知后觉真大难临头,“我这也错了,真的错了……” 付娘毫不客气拽着他的衣领,又将他往后一甩,甩的他直接飞撞到柜子上。 撞的人鼻青眼肿。 他要求生欲望超强,迅速爬到门口,一把用力的打开门,呼喊救命的话都没说出口,被迎面而来的人一脚踢中心窝子。 “噗——” 三皇子顿时吐了一口鲜血出来。 接着眼睁睁的看着第三个出现的黑衣人冷冷从外面再次把门关上,远远离开了。 看着那个人的背影,仿佛是穿着麻布丧服,就像是清北侯府的人也来寻仇了。 三皇子顿时一惊。 两眼一黑,昏厥了过去。 “楼主,他晕了。”付娘低声道。 洛希走过去踢了踢,真是如死猪一样毫无反应,“真是个胆小的狗东西。” 说罢,让付娘取了一些钱财当作入室抢劫,结束后两人也顺势从窗外跃了出去。 上了屋檐,洛希大舒一口气,“真是快活,凑人原来也是要花力气的。” “楼主何必来呢?我一个人也能将那没用的东西揍个半死。”付娘说道。 “我其实也挺狠的。”洛希笑了笑,“这样的好事为什么不能叫上我?何况…”她说这话停了一下,幽深乌眸看着付娘,“我知你性格如何,你把人打死可就麻烦了。” 付娘默了默。 这个时候三皇子的一个黑衣侍卫察觉异常,看见了屋檐上两个人,就要追上来。 “走吧,这事就到这里了。” 洛希望着月色沉沉,用着冰凉的语气下达着命令,“付娘,你应该要回家去了。” 付娘知道她的话中话,也不再多什么了,只是起身恭敬的行了一个大礼离开。 洛希也说是回过头,那个不怕死的侍卫居然上了屋檐,原来是“漏网之鱼”啊。 还没过招就是一支金钱镖迎面击来,她顺势一躲,屋顶脊兽被击中碎了半个首! “阁下哪位?” 洛希意识到这人实力非凡,一步一步往后退,对方反而继续取出另一支镖,“姑娘好本领,既然有能力将一整支队伍守卫迷晕放倒,想必这本领也应该是唐门的人。” “看起来迷药时间不够呀。” 她一步一步往后退,三皇子身边看起来还是有些人才在,眼下怕且很难脱身,她不得不克制住担忧,含笑道,“阁下知道唐门,也必然知道过宗院,不难想,你应该曾是江湖里的人吧,还请阁下不吝赐名。” “控卫副将钱进,人称雷镖手。” “哦~” 洛希倒是听过这个人,此人善用各种飞镖,有点小名气的江湖游侠,后来被招收进了朝廷,听说封了一个不算低的官。 眼下此地不宜久留,她以退为进,“三皇子的名声在京中本就不好,侯府上书应该也差不多到御史台,你何必多管闲事?” “他既雇了我,自然为他卖命。” 钱进丝毫不受影响,说话间抬手一抖袖镖,又是一支飞镖迅速朝着洛希射过去。 洛希急忙侧身一躲,脚都有些站不稳要半蹲下来,大骂一句“真是王八蛋!” 接着她随手捡起屋檐上一块瓦当,带着显而易见的怒火用力朝着钱进扔过去。 他只当是什么小孩丢石子,着轻松应付过去,未料回过头时,阴风阵阵,洛希如鬼魅一般闪面前杀的他一个措手不及。 大意了! 钱进顿时低下头一看。 洛希双手十字形式锁住他的手腕,强行困住步伐往后退,他吃惊一个女子也有有如此强大的内力,只好拼尽全力要抵住脚步。 倏然,她抽出腰间的那把青剑,用一个假动作朝着钱进的眼睛上刺过去。 钱进吓的连忙后退,又见银光飞闪,他下意识抽出一只手遮挡自己的双眼。 洛希毫不犹豫的将剑柄咬在嘴里,扯掉他的袖镖,接着再次扣压住他的手腕,几乎是一气呵成的动作就要直接按倒在地上。 钱进如临大敌,另外一只手紧紧的支撑着自己那只丢了袖镖的手不被压断。 洛希忽然笑了一笑。 那笑容中透露出一种寒意,一点一点的慢慢渗开,连他背后的月色都退而让步。 “你……你笑什么!” 钱进觉得心中一阵寒颤。 洛希的笑太过于诡异,仿佛能看透他的秘密一样,看着她背后的凄凉月色都退而让步,面前人的声音也渐渐压了下来,“钱大人,你在江湖上太有名了,以至于我听过一些小道消息,说你是因为左手残而无力,所以才会使用袖镖,才使得你出了名……” “你怎么知——” “咔嚓。” 钱进的话断了。 如同他的手也断了 洛希缓缓站起身来,若无其事的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有些自言自语道,“其实…我也其实挺狠的,只不过不常动手而已。” 第208章 小宝还我 赵贵生老实本分,这辈子都没有离开过虞城,祖荫入官,他连科举都不用去考,就拿到了一个八品的芝麻县令。 这一干就是从二十岁干到了五十岁,这辈子也没有见过什么大官,最大的姑且就是正二品清北侯爷。 走过最宽敞的马路,就是虞城中街。 看过最热闹的节日,是这条大街上每年一次的绣艺大赛,万人空巷。 可如今他屁颠屁颠跟在千昕鹤后面,觉得自己祖坟在冒青烟。 “追到刺客了吗” 千昕鹤问。 赵贵连忙停下,甚至把手都仔仔细细在常服袍上擦的一干二净,这才好凑到他身侧恭谨道,“回王爷,三皇子出事以后,派出去的衙役搜寻了一遍街上,有人说行色匆匆的往东边去了,如今……还在四处搜查。” 说完他偷偷瞄了一眼千昕鹤的脸色,觉得自己说的不够仔细,继续道,“昨晚就已经关了城门,想必那盗贼门走不掉的。” “你真的觉得是窃取财物?” 千昕鹤声音不大不小。 这一问倒是把赵贵生给问住了,他昨夜还亲自去三皇子的府邸上面去细细查问。 三皇子一开始说的是有贼人要报复于他他,但底下的衙役搜出来说这屋内少了些许的财物,随口道了一嘴是不是盗贼作案。 赵贵生就显然看见三皇子愣了愣,一时又改口,说是有人来偷东西,如今一想起来可能是他收到了威胁,不好全盘托出…… 千昕鹤身边的府监吴大人正好陪同在侧,见赵贵生深欲言又止,顿时脸色不好,厉声呵了一句,“你昨天没有细细的问清楚吗?怎么这个时候说不出话了?快说!” “是…!” 赵贵生只好把昨天的事情全盘托出,虽然祖上沾的光,他当了这么多年的县令,对一些鸡鸣狗盗的事情也见怪不怪,但是三皇子是怎样身份的人,虞城的那些盗贼怎么会蠢得如此,要去偷他的东西,还揍他一顿。 千昕鹤静静的听着。 并没有说话。 虞城的大街上熙熙攘攘的,府监和县令左右陪着一起走,靠外两边的侍卫都在尽力的护着保持,不敢打扰到王爷片刻的思考。 这个时候街上的一个小孩子从凳子上缓缓爬下来,好奇的打量着面前一切。 看样子似乎才刚学会走路没多久,只管朝前走,近卫生生怕她冲撞了王爷,于是急急忙忙的先一步抱了她到一边。 “不必拦她。” 千昕鹤止了一句话。 这个小女孩走一步一步的居然走到了千昕鹤的面前,确实刚学步,有些不稳,千昕鹤半弯下腰,伸出手臂轻轻的接住了她。 “王爷,别让这个小孩冲撞了——”赵贵生本想过来抱着小孩,可第一眼看到这个小女孩的时候,居然觉得她眉宇之间有些神似千昕鹤。 小孩子不吵不闹的被千昕鹤单手抱了起来,身上的淡淡贵雅的气质也如出一辙。 “把小宝还给我。” 忽然蝉鸣的声音传了过来,两个近身的侍卫正在面前拦住了她的去路。 府监率先询问,“如何证明这小孩是你的?” “我刚才刚放下小宝,只不过就在这个摊位上,给她买饼吃。”蝉鸣指了指身边的摊位,只不过是一尺之隔,坚定道,“小宝刚刚学走路,若是冲撞了这位大人是我们的不对,也请大人将小宝归还于我。” 府监回头看了看千昕鹤的意思,神奇的是,生人莫近的他居然没有放下小孩子。 正是进退两难的时候,赵贵生觉得自己有必要站出来了,“看你穿着打扮不像是主子,侍女模样,是虞城哪一家的奴婢?” “我…” 蝉鸣一时之间怯了,不好自报家门,她的目光自然的朝着人群的两边看过去。 只是没有从中找到想见的人,洛希曾经叮嘱过她若是遇到危险,不必声张,保持冷静,身边会有贵人出来相助。 所以她带着小宝来到城内的时候,还险些被壮汉推搡调戏,那个时候就有两个非常友好且善良的女子替她解决了这件问题,但不知道为何此时此刻那两位竟然不见了。 内心一番挣扎之后,蝉鸣不得不壮起胆子来,“我那是昆山秦家的女婢。曾经负责过天子贡品莲花的秦家相信大人听过的,劳请您看在是秦家脸面将小宝公子还给我。” 赵贵生听说过隔壁城昆山秦家,心中有了底数,秦家也算是富甲一方,何况还负责过天子贡品,”有何什么证明是秦家的? “小宝的衣上印有秦家家纹。” 听到这里的时候,赵贵生不由得回过头,对千昕鹤道,“还请王爷您……看一下这孩子的衣上是否有绣着一朵莲花。” “莲花?” “是。”赵贵生又补充道,“九瓣纹莲花是秦家历代家徽,且一定是紫色的。” 千昕鹤眸色一动。 他想起了洛希曾经给他看过家玉,通体碧紫的莲花纹玉佩,只一眼就难以忘怀。 目光缓缓挪到怀中的小孩衣角处,未曾想过一模一样的东西竟然出现了。 不由得。 他对小宝似乎变得更加温柔了。 小宝正抬头看着他,黑漆漆的大眼睛像是静谧的琥珀,轻易的让人陷了进去。 赵贵生不好直接向千昕鹤拿人,于是便看了看府监。 府监又看了看千昕鹤, 按道理来说,他向来就不喜欢亲近小孩,也不喜欢与他人过多关联,不知道为何这个时候仍抱着怀里的小娃娃没放下来。 蝉鸣也有些意外。 小宝并不是很喜欢黏人,有人抱他,她总会闹一些别扭,伸出手就要把人推的远远,自己也是相处好一段时间才亲近一些。 这一路从昆山带她出来,小宝就一直跟在自己身边,旁的人一靠近,她就会主动往自己怀里藏,总是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 不由张手得紧张地喊一声,“小宝,咱们要走了,要回去见你娘娘了。” 小宝被声音吸引过去。 她此时此刻还淡定的一手扒拉着千昕鹤的衣襟,坐在他的手臂上,回过头,似乎并不愿意分开,只是默默的望着千昕鹤… 第209章 姨娘的邀请 另一边洛希摆脱衙役追捕,一早想着去约定的地方去见小宝,谁料转头就遇上一个丫鬟拉着她的手,惊喜道,“小姐原来你在这里,姨娘让人到秦家请了你几回,回回都拒了说你不在,没想到你来赴宴了。” “你哪位?” 她实在记不清了。 “我是洛家的丫鬟明珠,芸姨娘身边的人。”明珠如实说道。 “有点印象吧。”洛希说着,有一些好奇起来,“那为何她到虞城来做寿宴?” “姨娘是虞城出了名的绣娘,当年老爷也是因为她会一手好的绣艺,所以特意拜贴,媒妁之言,特意迎进门。”明珠边说脸上多少挂着自豪,“今年虞城绣娘大赛,姨娘闲来无事,绣了一幅作品,结果这次比赛中算是拔得头筹,老爷脸上也十分光彩,便答应要与她一同来这里为她庆生。” 洛希倒想起来芸姨娘是虞城人,她绣艺本领不错,小有名气,但在绣娘坊里身不由己,以至于好几家都说要买来做小妾。 外祖父那日恰巧带着年幼母亲路过,母亲见到这种强买强卖的场面,不到及笄的年纪就毫不犹豫将赵姨娘护在自己的身后。 也许是怜她孤苦伶仃,也许是母亲的苦苦哀求,外祖父当场就以高价买下芸姨娘的卖身契,让她到昆山来教母亲女工。 后来母亲嫁给洛贺州时候,还特意将卖身契还给芸姨娘,让她好好过日子。 母亲病时常坐在窗下绣东西时,绣出来一对赤眉青翼鸳鸯,会笑着跟自己炫耀一番,“娘娘年轻时在虞城拜过师,别看教我的那人年轻,教东西时候十分认真,不敢有一丝分心,如今才绣出来这样的作品。” 洛希不懂刺绣,只盯着那只鸳鸯入神。 秦鸢便会牵着她的手,眉目柔笑,“想来她现在在虞城过的很好,等母亲病好一些,就带你去虞城也见见这位小老师。” 只是再后来。 母亲病的愈发厉害,强撑了两年,带着对自己深深不舍的执念,终究故去了。 想到这里,洛希有些黯然。 忽又对明珠问道,“你们家老爷既然去了,张氏想必死皮赖脸的跟了去吧?” “主母的确一同而来了。”明珠多有怨言,几番欲言又止,既见了若曦,便不得不吐为快,“因这一路过来要做生辰,主母还说耗家里这么多银子,说铺张浪费,不许姨娘不要置酒席,可那些银子分明都是姨娘自己出的…姨娘她是、是难得的高兴……” 说着,明珠变得难过起来,“姨娘说许久不曾回过虞城,也是在这里她才有幸认识的先夫人,先夫人和秦老爷当时请她在这里的福园阁吃过一次茶,她不过念旧之人,又想着如果能请来小姐您,一番心意谢意,所以才宁愿付大钱在这里置一桌酒席…” 听到这里。 洛希眸色沉了又沉。 心中渐渐泛起了半点涟漪,嘴角泛起苦涩的微笑,又念起了母亲秦鸢的音容。 “姑娘,姨娘是真心来请你的,点的菜都是你爱吃的。”玉珠急忙的拉着她,又急急忙忙报上菜名,“有炙金猪、澄阳大闸蟹、瓦羊羹…还有、还有闫楼荷花酥!” 说着,玉珠将手中的竹筐打开,露出里面金碧辉煌饰有“闫楼”二字的漆盒。 洛希有些吃惊。 本来闫楼荷花酥价格昂贵,达官贵胄会还得抢排购买,芸姨娘得花了多少努力? 又听到炙金猪这三个字眼,多少让她有些感叹,这样珍贵物是她从前极爱吃的,母亲常常把烤的焦脆的金猪皮分给自己,时过境迁,她早已经对炙金猪没有了多少爱好。 猜想大抵是母亲出嫁后和她保持着联系,谈到女儿,爱吃什么都说给故人听。 想起上一次的小西苑事件,芸姨娘曾经护着自己,张氏那样嚣张跋扈又记仇的女人,想必多没有给过芸姨娘什么好脸色。 此时与小宝相见时间也早着,如此去赵姨娘生辰见一面倒也不是什么问题。 “她那样大费花钱请我去一趟,我也不好推脱了。”洛希顾及先母情分,还是答应了下来,又道,“想必张氏也是嚣张的,压着你主子一头,我正好回去“闹”一次呢。” 明珠听的一愣。 上一次的事情还记忆犹新。 洛希跟她去了福园阁,发现宴席居然是园林里的一处,明珠走的还很急,“姨娘是妾,夫人本就不允许她大办一场,姑娘来了不如走快些,不然姨娘又要挨骂了……” “原是如此啊。”洛希早就应该猜到,张氏怎么会让一个小妾大办寿宴。 芸姨娘难得回一次虞城,定然这一次是自己掏了全部身家来堵住张氏的嘴。 这种园林式的宴席分里场和外场,里场是达官贵人们所喜好的静谧之地,虽只是置办在一处,但也一定是花了极大的价钱, 管家也在此地,一见洛希吓了一跳,两年前的事情还历历在目,想着要躲开。 她心中有了主意,反而喊住了他,“管家你好,能请你帮我做一件事情吗?” “小、小姐……”管家话有些哆嗦,但还是表现出了应有的素质,到她面前低声道,“不知您想要小人去做什么事情呢?” “你去找到酒楼掌柜告诉她,我要把内场全都包起来,不要让别人进来。” “小姐,这这可不是小价钱呀!” 管家面色有些震惊。 他多少知道洛希跟张氏不对付,不过撑场面,一个女子怎能拿出那么多钱呢? 洛希看出了他的脸上担忧,又或者是脸皮底下的隐藏着的那种属于男人对女人的自大不屑,只是淡定的取下了头上的一只莲花纹花簪,递给管家,“这东西那掌柜应该认得,知道是我,全当抵押,大抵也会卖我这个交情,后面我会让人把钱都如数奉上。” “当真吗…?”管家一脸不信。 洛希神秘的勾勾唇,笑了一下,“管家去问问便知,何必一脸瞧不起我呢……” 第210章 我包场了 管家讪讪一笑,他自然觉得这个花簪有什么价值,但又不敢不从,便去问了。 宴楼的掌柜看了一眼花簪,又往内场的方向望了一望,叫人去认了一眼,得到消息后,嘴角勾起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我这有一个欠条。还请老先生带过去让你家姑娘签字画押为贷,这个花簪是女子的近身之物,人之喜好我就不扣下了。” 掌柜的温声笑语说完。 手指将一张欠条往前推了推,指甲盖涂的十分明艳鲜红,像血一样娇艳欲滴。 管家一时被这样肆意张扬的红指甲盖吸引了全部的目光,直到掌柜用手背扣扣桌敲出声,含笑道,“老先生还有问题?” “没、没有。”管家拿了欠条匆匆返回。 进入到宁静的内场宴楼,才觉得那鲜红指甲与这里环境如此格格不入。 好奇心驱使下他看了一眼欠条费用,内心咯噔一下,若这位小姐签字画押还不上,怕且是要下监衙,要等着老爷去搭救了。 这样想想不屑的又笑了一声,多年未归的洛希,怕且不过是耍耍小姐脾气而已。 但洛希就连欠条上的数字都没有看一眼,就毫不犹豫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管家惊了又惊。 当欠条交回去之后掌柜的瞧了一眼,居然什么也没说就认同了这个签名,转头吩咐小二开始清理、协商赔偿让内场客人离开。 “一千两可不是什么小数字…小姐怎么会签的如此轻而易举…”管家回到洛希面前还是忍不住一句感叹,他见过一掷千金大场面的人,但也多多少少有些震惊,“当年老爷娶夫人的时候给秦家的家丁们每个人都派了一吊钱,那时也不过是给了二百八十两出去,小姐你也一掷千金,若是一旦……” “我手上还是有几个铜板的。” 洛希清声含笑。 朱唇漾起一抹笑意。 倒有几分秦鸢那时贵娇清冷,她嫁入时也给洛家的每一个家仆放了一贯钱。 管家便不再说什么了,秦鸢有才女气质,又有商女阔达大方,为人亲和友善,他打心里也是对夫人几分尊敬几分仰慕。 引到宴席之前,张氏正该惊讶于有人为芸姨娘包场贺寿,但一见洛希几乎要气炸了,“你、你怎么也出现在这里!” “我今日包场了。” 洛希笑的如沐春风。“你坐在这张宴席上,园林幽处,周围雅乐不止,如今不仅仅是沾了芸姨娘的福气,也是我请你的。” “你……!”张氏气的浑身发抖,“你说谎,你怎么会有这么多的钱?” “我刚好认识这家宴楼的掌柜而已。” 她的话简洁而干脆。 随后就有一个小二端着一壶玉兰春前来,毕恭毕敬道,“洛姑娘。我们掌柜说你今日赏面来,她去年冬正好埋了一些自己酿的女儿红,特意让小的给你送来尝尝。” “那有劳了。”洛希出了名的爱酒,她回头过望着张氏,笑了笑,声音慵懒,带着几分冷意,“怎样,洛夫人赏脸尝尝吧?” 张氏一时哑口无言,她本来她就不愿意吃这一场席,若不是往日里大家暗中说她苛刻,也没必要演这一场妻妾和睦的戏,转头对洛贺州撒娇道,“老爷,我好歹也是个主母,她也是我名义上的女儿,要这样落我面子,我…我…还不如死了算…” 说着要演出撞树的戏码,芸姨娘立马就去拦她,反被骂了一顿,“瞧瞧你!让你不要自作主张做主,你就非要把她请来!” “够了!” 洛贺州忍不住拍了桌子,“她是我的女儿,你不愿意赏面,离了席就是!” 张氏挨了骂,顿时气势消减下来。 洛希冷眼看着面前发生的一切,即便是生父洛贺州,对她而言不过是个人而已。 “希儿,坐吧……”芸姨娘率先出来打了个圆场,拉着她,又指了指洛贺州身边的位置,“你许久不回来,坐你父亲身边吧。” “我嫌脏。” 她话音未落,本来还想着父女关系缓和的洛贺州气的伸出手来就要一掌下去。 未料洛希一把捉住他手腕,直接单手按在桌面上! “你…!” 洛贺州气的抬起头,看见洛希白皙如玉的面容下一双眼幽冷深邃,她身上没有一丝热情,只剩下如同深渊死一样的寂静。 见他不说话,洛希倒是缓缓的吐露出一句冰冷的讽刺,“你还真的不识趣啊…” “……” 洛贺州一时语塞。 洛希渐渐收紧手中的力量,眼角尾瞥了一眼他那断了两根手指的位置,“上次府监没把你打死,你这次这么着急寻死……?” “洛希,你怎么和老爷说——” 张氏本想插一句话,结果一看洛希那双冷瞳,冷到了灵魂深处,让人彻骨彻底的冷,欺软怕硬的性格自觉的将嘴闭上了。 园林里幽深绿意。 一时静的厉害。 偶尔风吹起,竹林密树间发出阵阵沙沙之声,仿佛有什么东西蹑手蹑脚的靠近,让那些远远站着的管家仆役们心生惧意。 大家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大小姐的出现以极为强悍的控场力碾压着老爷和夫人,任何人冒昧靠过去都等于找死。 忽然洛希轻叹了一口气。 场面似乎缓和了一些,“既然是芸姨娘的生辰,我也不能太过于喧宾夺主了。” 桌上几人都没有说话,包括一直充当透明人的张岩和新妇,洛希又道,“这场宴席我算是外客,不过芸姨娘是我母亲好友,你们若是为难她,我只好来也难你们了。” 洛贺州正要开口,洛希又在止住了他的话头,“芸姨娘是生辰宴的主角,我包的场子,我不是很喜欢你坐在主角的位置上。” “你……!这饭我不吃也罢!”洛贺州有前车之鉴,不敢再伸出手来打她,只是气在心头上,衣袖一甩,就径直的往外厅去。 张氏正在追出去,又碍于洛希的存在不好多说话,只好让管家赶紧跟上去。 芸姨娘只好赶紧缓和气氛,又被半推半就上了主座位,让小二赶紧上菜来。 第211章 不该多问这一嘴 这时又听见一个小二来匆匆说,“洛姑娘,有一位贵客临门,说是要见您。” “贵客?” “是,虞城县令领来江宁府的府监,说是此地风景不错,身边还里有一位说与你是相识,让小人来通传一声。”说罢,小二连忙地上一张官凭,“今天本是您包的场,外头约有一二十人,府监问你意思可否。” “……” 洛希知道官凭是保真的,可她不明白也不理解堂堂江宁府的府监来宴楼做什么。 又想起那时知州被当罚,府监做法大快人心,还是高兴道,“快去快去请了来。” 芸姨娘正坐在主位,诚惶诚恐,听说府监一来吓的立马要站起来。 洛希轻轻压住了她的肩头,道,“芸姨娘怕什么,又不是审人。” “毕竟是大员……” “江宁府府监吴畅阁,官拜二品,出了名的刚正不阿,从不收礼束修,若他一来就指名道姓让你起身,那就不像是他的为人了。”洛希半分不让步,倒又看向张氏,甭提脸色多难看,皱了皱眉头,“洛夫人,你不如起身吧,客人来了尚且坐下来喝一杯歇脚茶,府监坐主家次下座……不太好吧。” 简直双标!!! 张氏气的浑身发抖!!! 她的身边还有侄子张岩和新婚妻子,可也正是因为见识过洛希手段,所以全程都是充当透明人,包括刚刚都不敢去追姑丈。 洛希正高高兴兴的欣赏着张氏脸上的“鸡飞狗跳”,看见了府监等一众人走近。 她第一眼见到蝉鸣怀抱着的小宝,脸上的冷情顿时化作春雨柔情,接了过去,故作玩笑道,“这位小宝是谁家的小姐儿呀。” “娘娘……” 小宝娇憨可爱,两只小胖手白白嫩嫩的,像新鲜出的粉藕一样,紧紧的搂着洛希脖颈,奶声奶气的又喊了一声,“娘娘……” 洛希忍不住亲了她一口。 扭头看蝉鸣,看她脸色为难,“怎么了,为何你还今日遇上了江宁府监呢?” “姑娘。” 蝉鸣欲言又止。 洛希看出了端倪,正疑惑着,目光缓缓挪到她后头跟上来的府监一行人,特别看清了为首的人,脸上的笑意挂住了—— 两人目光相接。 都在一刹那静的惊人。 “妾身拜…拜见府监大人…”张氏本就谄谀取容之人,率先起身让开位置,福了一礼后,又朝着县令也一礼,“见过县令大人。”,最后又赔笑道,“两位大人安康、纳福…大人们远道而来,请你们上……” 她正巴结着,话都没说完,对面的洛希抱着小宝似乎有些害怕的往后站了站。 张氏不禁嘴角讥讽一笑。 黄毛丫头一个,乡野来的自然没见过什么世面,一个高官就吓的居然往后退了。 不过张氏也好奇,回头顺着洛希惊讶的目光放眼看去,惊的发现县令和府监分站两边,中间最尊贵的位置…站着一男子。 青袍襕衫,长发玉冠束起,身形顾长挺拔,有数位深色黑衣随从近身跟着。 他独是站在那里就特别显眼,清冷矜贵的气质让两位大人都不敢上前并立。 原洛希怕的是中间的人? “你、你是…”张氏无意对视了一眼,那一双眸自上而下凝视向她,那一刻幽深让她脊骨发凉,透着不可窥探权势的凉意,吓得她紧张的低着头,“民妇该死……!” 县令赵贵生急忙斥了一声,“此乃裕王殿下尊驾,尔等还不跪下请安!” 众人一听是裕王殿下,天子胞弟,顷刻间都吓的跪下来,低着头不敢多视,又不约而同道,“愿王爷万福金安,福泽延绵。” 张氏刚刚冒昧冒昧,此刻颤抖跪下的抬不起身,芸姨娘胆子小也不敢抬头。 张岩夫妻亦是如此。 洛希不得不主动接过话,说道,“不过一场祝寿宴会,不知何事惊扰王爷。” 看得出来气氛变得有些僵持,府监只好打了圆场,看向洛希正色道,“你怀中此幼女迷路,偶遇王爷,随行的婢女说是昆山秦家之女,又闻洛家与秦家结亲,既洛家今日设宴于此,便来一认,可有识得此女。” 洛希一时不知如何接话。 眼下不可能认了小宝。 从她决定回昆山自产子开始,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远离千昕鹤,她不打算让小宝陷入漩涡中心,更不会可能让千昕鹤带走她。 张氏窥了一眼洛希心虚的样子,那小孩子与洛希如糖似蜜,九成是她之前肚子里的,洛希性格娇蛮放纵,不知廉耻,说是已嫁入京都高门,又单身回来,定然是被抛弃了,又因她与老爷多年间隙,孩子不随洛姓也是正常,怕且只有秦家愿养大这孩子。 不过张氏不好下定论,但作为主母,她断然不能让洛希让洛家蒙羞,因而鼓起了勇气朝着千昕鹤说道,“王爷明察,民妇是洛家主母,因先夫人秦氏已故去十年,我们与秦家已经没了关联,那秦家发生了什么,增添了什么子孙,我们…实在不得而知了。” 听着张氏这样撇清关系,洛希倒是内心苦笑了笑,她倒也喜欢这一套说辞,于是当着千昕鹤的面,将小孩子交了给蝉鸣。 小宝也只是默默的,松开了手,她似乎很聪明,甚至也没有一点儿的大哭大闹。 府监只好作罢。 赵贵生察觉到时机成熟,也该好好表现自己,拍胸脯打了包票,“小人会派衙役人亲自护送幼女回昆山,王爷大可放心!” 见事情已经了结了,洛希赶紧低下头一句,“小女恭送王爷。”,而后芸姨娘和张氏就像是有样学样,道,“民妇恭送王爷。” 千昕鹤凝着不动,刚抬脚一步,又停了一步回头问,“今日是何人寿宴?” 见芸姨娘寒蝉若噤,洛希只好不爽的恭维一句,“今日是洛府姨娘的寿宴,不过是粗茶淡饭,不敢叨扰王爷你留步用——” “好。” 他话一出。 众人都愣了愣。 洛希石化的一息之间后悔自己就不应该多问这一嘴!!!!!!!!!! 第212章 她只能是王妃了 府监也同样震惊于本来要亲自将这小孩送到洛家人面前就已经不是王爷所为,何况还要留下来吃宴席这更加不像他的性格。 不过千昕鹤这样说,自然有他道理。 只好陪同着一起。 小二等人立马去搬来一张梨花木制作的太师椅,铺上风团花的锦毡,换干净的金镶玉的餐具,众人再毕恭毕敬的请他上正座。 等他一坐下,众人都站着等他说话。 “寿诞饮宴,你是主客,本王不应该喧宾夺主,赐座左下。”千昕鹤示下,芸姨娘被邀请坐在隔了两个空位的左下坐好。 府监陪坐千昕鹤右侧位置,围了一圈上座的分别是县令、张岩夫妇、张氏。 洛希本欲坐到最末位置避开,千昕鹤抬眸一眼,轻声淡道,“你坐本王身边来。” 这厮真的蹬鼻子上脸了! 僵着半个身子,看着他和芸姨娘中间那个空位,洛希的处境十分尴尬,就听见他风轻云淡继续道,“……此处有空位。” “……” 洛希不情不愿的陪坐过去。 席间将所有的菜式都撤下,又重新上了一次热菜,侍女端上来热巾子,等他擦手干净,内监陪站在侧,小心翼翼将菜试毒,确定无事,大家还要恭敬道等着千昕鹤动筷。 这是规矩,又是礼仪。 洛希脸上从容的挤出一个假笑陪衬,开始捂着肚子,脸上虚汗,似乎强忍着厉害。 “希儿…你是不是不舒服?”芸姨娘看出了洛希的不对劲,她的脸色青白的很。 “没事没事。” 洛希笑着摇头,谁在好人会自己给自己小腹上扎针装病,不过都已经装到这种程度,强忍了一下回她,“好得很,不会有—” 说着身子一晃,已不受控制就往右侧倒过去,被他下意识的托住了她两腕手臂。 众人诧异。 洛希脸直接撞到他的胸膛上去,暗中又将银针用力扎入穴道,虚汗是如黄豆般大一颗接着一颗,将乌黑发丝都浸透了,强忍着痛意,抬起头来眼上也蒙上一层水汽蒙蒙的雾气,“妾身这几日风寒在身,只怕…只怕不能再就席,免得让王爷玉体受染……” 说着,还扭过头咳嗽起来。 咳得越来越重。 眉眼暗中底窥探着合适时机。 这一细微的动作被千昕鹤尽收眼底,目光幽幽的凝视着洛希,一双漆黑的眼眸显得若有所思,淡声道,“真是风寒?” “是…” 她一时有些哑声,声线中的鼻音也稍稍加重些,对视时脸上也不会有过多惊慌。 千昕鹤吩咐府监,“去请太医来——” “不必了,小的已经看过大夫了。”洛希急忙按住他的手,又忽意识到不妥,像是被炙热的炭烧到肌肤立刻松开手,“大夫已经开几贴药,餐前定食,当下去正是吃药时间,小的不敢叨扰王爷,只好离席了。” 她一走,结果被千昕鹤顺手拉住。 席上之人一时震惊。 特别是张氏,她两只眼睛看得真真切切,大脑感觉都要瞬间萎缩了。 千昕鹤目光一凛,眸光锐利如刀凝视着张氏,让张氏有些措手不及,急急忙忙的把脑袋低下去,恨不得都把头埋土里了。 芸姨娘要洛希挣脱了手,她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会撒谎“解释”着说,“是、是真的,一不小心她吹冷就染上了风寒看了大夫……” 他沉默半晌。 “去吃药吧。” 千昕鹤松了口。 洛希急急忙忙的就溜到外场宴席,又被侍卫们紧跟着,只好进了一间房吃药。 桌上的几人坐立难安,谁也不敢贸然离席,玉容上高深之色让众人不寒而栗,不敢擅自揣测,纷纷都识趣把脑袋低了又低。 “退下去。” 他冷声开了口。 众人当下就如释重负,不约而同的跪在地上,请了安,麻利的退到了好几丈远。 府监问他,“王爷要回州府用膳?” “不必。”他忽然开了口,目光忽然落在她位置前的那只空空如也的酒盏。 千昕鹤让县令赵贵生上前来问话,“方才入门时,门口有一中年男子翘首以盼,衣着得体,大方奢华,应是洛府的主人?” “正是。” “此间父女之情为何不为人知?” “这…这是有缘故的。”县令赵贵生也道听途说或,自然拼凑出完整的故事,“扬州洛家是富商巨贾,那孩子是洛家原配嫡出的,本应荣华富贵,只因是女孩,被道士一句话灾星命格,洛贺州怕日后没有香火继承,娶了继室新妾…便将她抛弃乡下,别人都说…说那孩子怕且早就病死了……” 府监一听,似乎就是上次在要拿回小西苑的女子,“既洛家是富商,何故害怕养不活一个孩子,当真没去接回那个孩子?” “下官、不大清楚……”赵贵生知道这等事也是从旁人处听来的,何况不过是个女子,又不在他的属地,自然没有深究了。 何况扬州的知州也没有往里头深究。 世人若不是往里面深究,非要去问去听去看,钟鸣鼎食之家的糟心事还多着,还不过各家有各家的苦,谁家还管别家的事。 赵贵生虽说是父母官,但清官难断家务事,又说,“不过听闻那孩子没死,两年前大人不是在扬州审理小西苑承继之事,这家的主母就是洛家嫡女,不过她心善仁慈,刚刚不是包了场还为洛家的姨娘祝寿么……” 千昕鹤微动。 眼底闪过一抹暗色。 赵贵生说错了一点,光是拒了洛父门外,就知道洛希并没有一点儿心软,既然包了场,从前主母对她恶,自然留她在宴席上,总该这一口气要发泄了会舒畅些。 他从前以为像洛希那样灿烂生长的人不会有什么痛苦的过往,她太过于阳光,热情似火,可未料自己自以为是的,居然踏进了她的伤心地,大肆喧宾夺主,过分其中。 府监看千昕鹤沉默不语,大抵在思考什么,便让县令去忙着别的事情离开了。 张氏一行人也离开了。 千昕鹤还坐在位置上,套在拇指处的玉扳指轻轻的摸索着椅背,冷清的玉眸缓缓的望向府监,“你很好奇是么,吴监。” “她只能是王妃了。” 府监说出了自己的推测,尽管洛希商贾身份与宁侯府嫡女的身份如此大相径庭,可就他多年纵横政界,善主刑狱,加之对千昕鹤的熟悉,幕僚直属也不难知道,“王爷当年娶进门的王妃,怕且中间有许多故事…” 第213章 钱已经给了 宴楼掌柜眉目含笑,朝着正守在房间门口的两个侍卫行了一礼,“房内的水没有了,我来送上一壶热水,正好吃药用。” “快些出来!” 侍卫粗声一句,侧身让了开门。 又等掌柜进入后立马锁上了门,生怕洛希会逃跑,这等事情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等掌柜放下热水,看见洛希正在活动筋骨,剑还系在腰上,她熟视无睹,“楼主这把骨头了要好好练练了,这里的二楼不像是闫楼,高的很,一不小心摔死了不好。” “杏娘这么着急要当楼主?” 洛希怼了她一句。 打开窗又瞟了一眼下头的槐树,这里不过十几丈,自己的轻功虽然不行,一跃到树上再往下跳,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因而又回过头来,“我欠你的钱,改日去闫楼取吧。” “让苏镜花给我送来吧。” 杏娘淡定的喝着茶水,鲜红的指甲抚摸着杯壁,嘴角却淡然一扬,“我倒是很想看着她气瘪瘪的给我送钱来的模样呢……” 洛希无奈叹了一口气。 这两个冤家! 都是出了名的商女,一个混到皇家茶商,一个在虞城掌握了全部银号,本领才情都是出众夺首,只是两人…都爱争个高低! “你怎么会得罪了裕王?”杏娘忽然开了口,缓缓将茶杯置在桌上,勾着唇别有深意看着她,“不会是你嫁到京都的夫君吧…” “……” 洛希一跃跳到窗台。 看着她如此慌乱的背景,杏娘就知道自己猜对了,不慌不慌的又瞟了一眼门口侍卫,怕且耳朵已经堵上来偷听了,“你要跳就快一些了,这些侍卫也不是什么傻子。” 话未说完,就听见侍卫拍门,大声喊道,“送完茶没有,送完了赶紧出来!” 杏娘一听。 红指甲不动声色的缓缓划过杯壁上的一圈,看着窗上的人影消失无踪,依旧是不动声色的浅浅一笑,姿态慵懒的站起身来。 喃喃着。 “可惜这么好的茶壶了……” 她的目光越过茶杯,凝视着哥窑烧制的钧壶,食指轻轻一勾,在空中荡漾了一会就毫不犹豫的松开手,爆发出碎裂响声来。 听见侍卫急忙开门的声音,杏娘鼻子一嗅,眼眶一红,哭倒在桌子腿上,还不忘随即捉住一个侍卫的腿,“大人、大人救命啊……小女子害怕,那娘子居然跳了楼!” “你、你撒手!”侍卫又急又气,被杏娘那用手臂紧紧的抱着,几乎动弹不得。 几个侍卫冲到窗边一看,地面实在太高了,就算是跳到树上也不一定能成功。 当下几人往回跑下楼去堵人,另有一两个轻功可以的,蓄力跳了上树,再往后去追,谁也不想再发生弄丢了王妃的事情。 房间里一时静悄悄的。 杏娘缓缓站起身来,走到窗前,哭的苍白的脸上浮现出笑起来。 “看来楼主嫁了个狠角色呀…”她自顾自的说着,抬起手擦去无关重要的眼泪。 与毫无血色的面容相比,那殷红的指甲犹如泣血一般,又亮又闪,异星一样,红的有种神秘感。 正当她收拾好心情下楼时,却无意中看见了离树不远处的另外一棵老树边,府监大人隐藏了半个身子的衣袖露了出来,也在这一场闹剧过后缓缓走了出来与侍卫交谈。 而侍卫中剩余着急追人的居然在听过他的话,居然停了下来没有追出去! 杏娘当下心中不好! 是守株待兔! 另一头。 洛希跳下树后一刻也不敢放松,她不能跑的太快太急,又不能过于逍遥显眼。 她身影以前,混入街边的鱼龙混珠的茶摊躲过眼线,确定等追来的侍卫离开后,淡定的转身折返来到了最近的码头处。 眼下过了时辰,小船开走了。 大船又不开。 她只好在渡口挨个问问有没有家愿意去了,船家又说,“这一趟不值得,今日涨潮厉害,一只扁舟不好,怕姑娘得……” “我出一贯总可以吧?”洛希知道他话中有话,五十文钱的船费直接翻又翻,又不是初一十五,涨潮不过假话,江面还风平浪静,平静的很,她行走江湖,见识多了急人之难,不过是多要着船费目的,“你要赚这钱就速速去解缆绳,晚了我找别家去。” “自然、自然!” 船家心情大好,连忙低头哈腰的请她入舱内坐下,转头去岸上解开捆着的缆绳。 又过了一会。 见船还不开洛希有些烦恼,船家正好迎上来,陪着一张笑脸,小心翼翼试探,“那个姑娘,我这刚又遇上了一客人也要回昆山…要不我收你九百文…载上他……” “你也收了他一贯对吧?” 洛希眼尾都没抬就猜到了结局,船家又趁机道,“要不我少收您二十也行……” “行吧行吧。” 她急着避人,也不磨蹭。 船家笑的就像是开了花一样,屁颠屁颠的拉起船帘请身后的公子一同坐进来。 洛希靠在左边座位,单手撑在舱窗上托腮观江,余光微微瞥一眼进来的人,结果一看到千昕鹤,一脸严色在对面正襟危坐。 她第一反应是笑出声,自言自语,“洛希呀洛希,光天化日你出现幻觉了……” “开船咯————” 船家一声热情高呼。 船离了岸,洛希才渐渐觉得些不对劲,感觉到对面的寒气逼人,气氛在一点一滴的凝重起来,她傻傻的愣了好一会,回头看着舱外江面不断激起浪花,推开波浪…… 这船是真真实实的晃动着。 对面人的影子 也落在脚边。 跳船不是理智行为,累人累己,她心里十分清楚这一点,拒绝了唯一选择。 平复了心情,望向对面人。 正如他淡淡凝视着自己一样。 洛希正要说话,外面橹船的船家忽然放声高歌,唱的十分激昂慷慨,“一条波浪啊…清水扑面携青甘…风猛浪大……” “船儿摇过春水不停留呀……摇到风儿吹波天凉的秋……船儿摇过秋水不停留呀……鱼儿双双结伴水底游……” “谁的船歌唱的声悠悠……水乡温柔来到天凉的秋呀…那是天凉的秋呀……” 听着船家的免费“歌唱”一曲借一曲,整个江面上最热情似火的当属这一只扁舟。 她脑海里有一丝猜测但又不是十分确定,“……你给了他多少钱?” “五十贯。” “五十贯?!”洛希几乎跳了起来,两眼一黑,张了口又说不出话闭了口,最后气的挤出一句话来,“你有钱是不是没处使?!” 他没接话。 洛希真的痛心那钱白花花流水一样使了出去,像丢了钱的本人,“你、你知道五十贯!五十贯钱都够他买上百艘扁舟了!” “钱已给了。” 千昕鹤面色不改。 她真的无语当场!知道觉得自己没有资格说三道四,干脆扭头管这是作甚! 第214章 庸人自扰 船已驶出去很远。 中间又过了一座矮山,映入眼帘层峦叠嶂,渐渐绿意生发,洛希回头看他,“王爷上船来做甚,我不曾做过什么错事吧?” “那夜。” 他话一出。 洛希顿吸一口气,又故作轻松,笑笑道,“我太不懂王爷您话里的意思。” “没什么,一个梦而已。” 他忽然改了口。 洛希欲言又止,怕说多错多,一路上选择闭而不语,到了昆山第一个下船。 码头人多杂闹,都是搬货的工人,她脚步快想要甩点人,结果他一直跟上来。 “王爷,你记得你说过什么吗?”她干脆就停下脚步,目光坚定,冷声道,“人应该识得分寸,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你我之间什么关系,我记得清清楚楚,你心里头也应该记得清清楚楚,何必又要拉拉扯扯?” “也是。” 他同意了。 洛希扭头就走,察觉到他没有跟上来时还是不放心,特意绕了河边一大圈,雇了一顶轿子,嘱咐轿夫们快一点往秦家赶。 她闭目养神,轻揉了揉太阳穴,这才觉得额角渗出一层薄冷汗来。 从前种种,有爱的疯狂时候,也有心灰意冷,如今一切对于她来讲已是过去,她也早放下了执着,何必要再那样纠缠不清。 可洛希还是有些担忧怕他追来,急忙喊停轿子,“你们抬空轿子到县衙就回去。” 接着她又找到一处驿站,再打发一个小厮让他偷偷跑去码头看看情况。 “姑娘,那码头上的确站着一个长身玉立的公子…”小厮气喘吁吁的跑回来,有些拿不准,“我看他似乎…似乎在等人,又似乎…似乎迷路了…就、就一直在那里…” “他身边有人吗?” “没有。”小厮老老实实的回她。 洛希也宽了心,但她也知道玄卫的追踪本领,不得不等到临近傍晚才赶回秦家。 吃过饭,四周屋檐下都点上灯。 “姑娘怎么还不睡?” 秦文馨见她回秦家来,却在大厅上一直坐着,像是有什么心事,劝慰道,“风大吹着寒了不好,回房歇息吧。”说着就拉着她往院子里头去,“若是担忧小宝,蝉鸣也陪着她去了一处后院隐秘处安顿下来了。” “不是这事。” 洛希知道虞城县令送人回来,秦文馨就察已觉到不对劲,按理来说洛希不可能当着小宝的面没有认她,怕且事出有因。 于是领回小宝之后,派人跟着蝉鸣和小宝后山院子里隐秘,果真碰上洛希回来说了此事,“……那姑娘如今担忧什么呢?” “你知得越多,麻烦越多。” 洛希劝退了文馨。 这夜睡的翻来覆去,又猛坐起来,看了眼窗外天色,缓了一会儿,喊了房里丫鬟一声,“给我倒一杯水来,冷的便可。” “姑娘做噩梦了么?”文馨睡在不远处的一张榻床上,看见洛希额角冒汗,递了张干净的帕子过去,“…要请大夫来一看?” “你怎么在这里?” “姑娘好不容易回来一次,这房里的我怕她们照顾不周,我便来陪一陪你。”文馨说着给她倒来一杯水,“入夜后姑娘一直心事,这种脸色不安我从未见过。” “不是什么大事。” 洛希摇头,又终究睡不着,披了件单衣起身往外头去,过了好一会儿,她有些浑浑噩噩的,懒散的姿态依靠在美人栏上。 见文馨默默坐了过来,陪伴的力量是隐形的,强大的,像母亲那般温情。 洛希低下头,终究还是开了口,“文馨,其实我内心很害怕…” “姑娘害怕什么?” 听到这一句,洛希苦笑一声,“你应该很好奇这个孩子的父亲是谁,对吗?” 文馨轻微地一愣。 也足以证明了洛希的说法。 诚然洛希这样强悍的实力和难以估量的背景,是她此生都不可能接触到的。 而洛希不仅以“外辈”身份蚕吞整个曾经作为皇家御贡莲藕的秦家,而且让嫡母秦夫人、二叔、三叔这几个“老奸巨猾”都默不作声,足以说明这都被拿捏了致命的把柄。 而能与洛希在一起的男子,也绝对实力非凡,文馨姑且猜是两人分道扬镳,“姑娘,你害怕的是那位公子会把孩子……” “他想要的东西从来没有得不到的。他想要做的事从来没有办不成的。”洛希丝毫不吝啬对千昕鹤的赞叹,垂眸,黯笑了一声,“这孩子虽在我肚子里出去的,可他来抢,我怕是要付出命来也不一定保得住…” “姑娘!” 文馨猛攥紧她的手,“你莫要害怕,也莫寻死,我和庄叔都陪着你!” “你多大了?”洛希开口问。 文馨一愣,“十九。” “原你比我才小一岁。”洛希笑笑,靠在栏上仰头望着天幕下的一轮明月,“我比你大一岁,人生已经是有一半坎坷的道路,抛头颅洒热血,江湖行走,自然不会轻易把命交了出去,只是那人…别人都说他是个温润如玉的公子,是个怀瑾握瑜的高贵,这孩子有他的一半血脉,他要来抢,我自然不好和他动刀动抢,这样…我就似乎已经输了。” “因而姑娘害怕要躲起来?” “并不是。”洛希长叹了一口气。 文馨似乎就懂了,“姑娘、姑娘是害怕自己会因为孩子忍不住…忍不住……” “杀了他。” 洛希一手靠在栏上,微微将身子坐直了起来,眸光深深,覆上幽幽冷光的看向脸白的文馨,“你应该知道我这人绝非善类吧?” 文馨脸色更白了。 “我们对彼此都有过誓言,和离应该体面,彼此识得分寸,因而他的出现让我有些措手不及,多少担忧害怕,寻我,还是寻孩子,我分不清楚,也不敢揣测了……” “若是他是来寻姑娘您?” “便杀了他。” 文馨话也噎住了,“那、那寻孩子……” “你觉得我会把自己的一块肉割下来拱手让人?”洛希眼底笑意渗出,深深的凝视着文馨,口中却若无其事的抛出同样的问题,“你难道愿意把蓉姐儿拱手让人?” “自然、自然不肯。” 文馨坚定的道。 洛希点了点头,听着更夫敲梆,一共三下,万籁寂静,偶尔一两声狗吠,她也站起身来,伸了伸懒腰,有些自言自语,“不过…他应该是个识趣的,不怎么做这种死皮赖脸的事,应是我自己多虑了,怕他寻来居然会害怕成了这样的,真是庸人自扰呢。” 第215章 我走了一路 洛希心情大好,睡到日上三竿。 天一亮。 门房就来找她,“外头有一个俊朗公子,说是认识姑娘,您要见见吗?” “不认识。”洛希还睡的正香,文馨正进来,接过门房递来一块令牌,等着她醒来再转交给她,就随手置在了榻床的一边去。 洛希醒来时,文馨拿着玉过去与她说道,“姑娘,这块玉牌质地细腻,又嵌金边,刻着名号,你当真是不认识这官令?” “玉镶金边,这等官令我怎会——” 她说着就定住了。 那张脸白刷刷的。 “姑娘?”秦文馨凑近她身边,“怎么…脸色怎么比昨天回来还要差?” “那块玉上写了什么字?”洛希问。 秦文馨低头看了一眼,风轻云淡的回她,“是个裕字。”她没留意洛希脸色,还有些疑惑,“怎么会有人用裕王的尊号,按理应该避名讳,被发现了怕且要被罚的,这样的东西姑娘还是不要留下来,丢了吧。” 洛希脸色黑的厉害。 她心想千昕鹤这种性格不应该做狗皮膏药,烦躁的很,文馨约她下棋,她召来门房,“你追上去,把玉送回去给人吧。” “那位公子没走。”门房回了一句。 “什么?!” 洛希一惊。 “而且…他似乎一宿没睡,风尘仆仆,脸上倦意很浓,小人卯时一刻开的门,他就已经在门口了。”门房老老实实的回答。 洛希看了眼屋内的木桶刻漏,巳时过半,默默的握紧了手中的棋子,“他在门口站了两个时辰都没走?一直站着?” “是的,小的也奇怪。”门房的老大爷做五十年了,少有的见人愿意一直等着的,下了雨都不走的就更加少了,见那人君子模样,衣着不菲,举止言行都不像是他能得罪的起的人,“小人实在不知如何,也不敢出言驱赶他,只好再来问姑娘了……” “不怕死的还真来了。”洛希冷一笑,听见窗外雷声一响倾盆大雨就落下来了。 很快接连数道狂野的雷电在怒吼,声音大的惊人,天际就像是被野兽撕裂一般。 变得黑白颠倒。 她放下手中黑棋,打开边上放着的螺钿柜,取出一支银簪,指尖轻抚摸着锋利的尖端部位,不免道,“别让雷把人劈死了。” 文馨没听懂,见洛希飞速盘起一个低髻,就要起身出门去。 这支银簪又长又细。 不大像她喜欢的。 “姑娘不是不喜欢长——”文馨话没说完,见洛希拿了雨伞就往门口赶过去,自然不好多说,和急忙也追了上去。 洛希还想着千昕鹤落汤鸡的景象。 结果他就站在秦家大院屋檐下。 位置不偏不倚。 没有雨。 “借贵地避雨。”他浅浅微笑,听的洛希身后几个追出来丫鬟们都心花怒放了。 洛希就知道他不至于那么傻,收了雨伞走过去,一把就拽住他的衣领,压低了声音,“千昕鹤,你真是冤魂不散是吧?” “我走了一路。”他微微探下身子,将自称去掉,“能让我休息一会再说吗?” 她显然不信,“你昨晚没去昆山县衙?” “迷路了。” “……” 千昕鹤有些面容憔悴,可浑身还是散发出冷漠高贵的气质,就那样与她靠的很近很近,看向她的目光很淡,带着一丝深情。 洛希愈发拽紧他的领口。 暗中收力! 她十分清醒,挺直腰板看着他,“玄卫呢?躲哪里了?别跟我来这一套!” “他们不知我在哪里。” “你说谎。” “我从不说谎。” “你说谎!”洛希压低了声音,她还是怕府上的家仆听到只言片语,“你既然能追着我来,就足以说明你有所企图不是吗?” 他默了默。 秦文馨和赶来的秦庄目睹这个“温馨又诡异”的场面,面面相觑,还是秦庄先过去缓和圆场,拉开洛希后,作揖先打了个招呼,“秦府秦庄,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千姓。” 千昕鹤淡然道。 洛希是一点都不待见他,秦庄也看出了意思,笑呵呵的指了指不远处的店铺,送上一把油纸伞,“公子,此地是鄙人府上,你若是寻歇息处,那头茶店足以满足您。” 他微微侧眸,眼底不知是什么情绪,也没有借伞,“看起来洛姑娘并不待见我。” “自然。” 她也丝毫不给情面。 见他垂首,黯色一笑,就要转身走进雨幕时,洛希怕他出事秦府遭罪,冷的一声吩咐秦庄,“给他备一间房,雨停就送客!” 秦庄立刻照办,秦文馨撑着伞跟着洛希回卧房,正欲开口,洛希就先她一句,“你若问一句话,以后也就不必进秦家的门。” 这句话太狠毒。 秦文馨闭了嘴。 这日天气阴沉沉,不见一点阳光,由暴雨到小雨,淅淅沥沥还在不断的下。 用晚饭时,洛希一张白皙动人的脸上写满了怨气,下一刻就要杀人了一样。 “该死的雨下个不停!”她筷子往桌面上一拍,吓的蓉姐儿都快哭出来,文馨急忙抱着小孩子离桌了,看得出来这火气很旺。 秦庄心里本也揣测了点东西,听见洛希这样说话,就愈发的确定了自己所想的。 夜里上了灯笼。 天气凉的惊人。 洛希也怒火也下去了,怕千昕鹤是个短命的,就问,“庄叔,那人如何了?” “给了他一碗水。”秦庄答她。 她有些疑惑,“晚饭呢?” “要给他送去?”秦庄有些不理解,“姑娘不是对他十分讨厌,还要送吃的给他?” 洛希正捧着梨花茶要喝的动作停住了愣,内心有个十分不好的想法冒出来,“那早饭午饭,晚饭都没给他送去…?” 秦庄点了点头。 她脑袋短暂的空白了一下。 突然意识到让千昕鹤等了两个时辰,又饿了他一整天,这下可能要得罪人了。 “庄叔。” 洛希低喃道,略带后怕的目光望着秦庄,“那房间总该给他安排了的吧?” 秦庄一时脸尴尬,“自然给他安排了…只是我看小姐不待见他,以为是什么骗人钱财的白脸小生…就、就把他安排在柴房。” 第216章 你终究不信任本王 她一听。 端着的茶喝也不是,放下也不是,得罪一个位高权重的王,她已经预感到未来财路、商路都断了,暗暗的叹了好几口气。 她领着秦家的家丁推门而进,看着他端坐在破落的四方桌前,见面第一句他先开了口,“洛姑娘,你的待客之道就是如此?” “呵。” 洛希讪讪一笑,往里头走,“你不喜欢可以走的,我既然给了你休息的地方,你应该感恩戴德,没让外头的雷电劈……” 她的话说到一半,已经感受到柴房上的动静,这样压下来的重量很显然至少有十几个人,轻功还不错,不至于压垮了屋子。 “庄叔,夜深了,你去休息吧。”洛希让身后的一干人等都直接离开了。 见秦庄不走,听她突然厉声道,“他与我是故友相见,你退下。” 秦庄从未听过她如此命令式的语气。 不敢多言,领着家仆离去。 人都散了以后,洛希淡定坐在千昕鹤对面,正巧屋檐上滴落下来一颗雨珠。 溅开了花。 她轻轻的伸出指尖抹了去,感受到寒意一寸一寸的侵袭,又抬头看了看漏雨的地方,看得出神,仿佛看到什么秘密一样。 那张淡雅清冷的脸扭过头去,微微眯起眼来,端倪着许久不见的千昕鹤。 “王爷,你记得早上说过的话吗?” “记得。” “你说,你不爱撒谎。” “是。” 得到了他的回答,洛希幽笑一声,眸底深处的幽暗如渊,渐渐翻涌起让人寒冷到骨子里的锋利危险,“王爷你知道吗,这里是我家,是我仅有的一处隐私…你说你没让玄卫尾随而来,我不知道为什么信了你……” 他第一次感受到了危险 可却莫名的自信。 直到她倏然抽出来的一把匕首,几乎在在一瞬间毫不犹豫的朝他胸膛刺过去。 屋顶上的人破窗而入,洛希反手先是几发迷针,解决了几个侍卫同时手中动作未停,领头的于煌立马飞身挡在千昕鹤面前。 “你、你……”于煌把控不住她强悍的内力,甚至无法减缓住匕首刺入的速度,“你可以、可知自己在、在做——” 刀瞬间就扎入了他的胸膛。 几乎没有一点犹豫。 若非于煌挡刀,这干脆利落的程度,千昕鹤定然在一瞬间就成了刀下亡魂。 洛希将重伤的于煌一脚踹边上去,缓缓拔下来自己的锋利的发簪,紧紧的、用力的握在掌心,“王爷,你真的当我是傻子?” 千昕鹤没有接话。 “从来没有人知道我是秦家的女儿,我也不愿他们受到牵连,我极力隐藏,可你如今居然妄图要仗着权势来窥探我的秘密…” 毫无波澜起伏的声音,冰冷的气息充斥着整个空间,优雅淡墨的眼眸底渐渐再次聚起杀戮,她轻轻的拔下来锋利的发簪,紧紧的、用力的握在掌心,内心似乎在下很大的决定,“王爷…你可真让我另眼相看……” “王爷没有要窥探你家的秘密……”于煌的胸膛一阵一阵剧烈的起伏,血染红胸口铠甲,哑声道,“我们…我们是刚来的……” 洛希根本不关心这一点。 她只关心秦家。 花簪在掌心几乎握的了太紧,压出淤青的痕迹,根根指尖都是异常的苍白。 一旦牵扯到家人,牵扯到她最为隐藏的秘密,没有人可以胜过小宝的地位。 她对千昕鹤的信任,有但不多。 他死了。 她会有愧疚,可她并不后悔,杀手总还是如此的,过去的一年里她有太多仁慈的地方了,居然过的就像个像正常人一样。 “你这么想本王死?” 千昕鹤淡声似水。 他从未想过那把匕首会朝着他最脆弱的胸膛用力刺下来,面色露出几分凄楚,引以为傲的自信支离破碎,他怔了很久很久,久久的想不明白,她居然会真的要杀了自己。 洛希一笑,“你应该遵守承诺,你既然说了不查我,就不应该派人如此行径。” “本王并未指使他们尾随而来。” “说的真轻巧。”洛希特意避开他雇了一顶轿子离开,还绕了圈子回秦家,后来她多少有些担忧千昕鹤是否真的独自一人而来还让人三番四次到码头询问,“若你是单独而来,就不可能知道我在秦家,你身边的人也不可能追到这里来,来探我的秘密…” “本王上岸后,只是沿路问人,述尔身特征,秦家并非小户,自然做得到。” “他们不知秦家有我。” “是。” 千昕鹤默了一刻,接着淡淡道,“因而这一宿本王寻遍了所有的昆山秦府。” “呵。” 洛希轻笑了一声,不屑道,“为何王爷也爱做这种狗皮膏药的行径了?你我之间形同陌路,你追着我来,是又仰慕我?” 他朝她看了看,一双眼,充满愤怒和排斥,低声道,“你终究不信任本王。” “这是自然的。”洛希脸上看不清一丝温情,取而代之的是忌惮和谨慎,“你既不是我的雇主和同伴,也非我的家人,若是寻常人尾随而来,探我秘密,早就死半路了。” 他听到这一句话。 指尖都青白了,最后仍旧是不死心的问,“所以,你一直不肯见本王…” “自然!”洛希不想有任何的迟疑,她知道任何一刻的迟疑都会让自己心软。 迅速跃过四方桌,在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下手握发簪冲力刺去,雷光刹那将天空照的雪白雪白的,于煌冲过去为他挡下来—— 千昕鹤却在关键时候推开了他。 一瞬间。 天都黑的几乎看不清楚。 烛盏在方才的瞬间被狂风熄灭,一切归于寂静,阴沉诡暗的气氛笼罩柴房之内。 于煌的视线恢复了些,就猛瞪大了眼睛,看着千昕鹤胸膛前抵住的洛希的那一手拳头,贴的如此近,发簪大抵是彻底没入胸骨,对方杀意锥心入髓,一向自傲的将军用着哑声颤抖着,“王爷、王爷……” 又是一道惊雷。 映出千昕鹤的脸白的惊人。 他身子也变得摇摇欲坠,虚弱朝前一跪,被洛希面对面的抱住。 像一座被尘封已久的石雕,脑袋轻轻的、安静的趴在她的肩头。 洛希什么也没有说,刹那间的愤怒完全释放,却什么快感也没有,只有黑暗。 连痛苦也不值一提。 第217章 以本王为质 天雷数道。 于煌远远的看过去,那样的安静背影看过去像是甜蜜的恋人在默默相拥,在彼此之间寻求温存的瞬间,却不过是假象而已。 他为自己的无能感到愤怒、暴戾、在黑暗摸索到那把阔斧,紧紧握在了手掌心。 在下一道雷鸣响起的同时。 光照亮了他的路。 他几乎一跃而起。 洛希却在斧头砍下来之前,从容的将右手从千昕鹤胸口的位置抽了出来,手中簪子露了起来,在夜色中有种异样的银光。 那一支又长又细的华美发簪,干净的一尘不染,甚至看不出一丝的血迹。 于煌有些恍神,刹住了脚步。 接着是千昕鹤淡然如水的声音,“本王无碍。” “王爷!” 于煌一激动,刺痛几乎麻木了双腿动作,“咚”的一声不受力的扑倒在面前。 洛希也只是冷冷的瞥了一眼,起身走到四方桌前拿出火折子,点了桌上的蜡烛,火折子一盖,重新收回了自己的衣袖之中。 接着拿出了随身的一瓶药,淡定的丢给了于煌,“吃了吧,止血的好东西。” 微弱的烛光。 比不上下一道雷霆击碎黑暗。 洛希漠然地望着眼前千昕鹤,“你人没死,还想着我扶着你站起来不成?” 他站了起来。 胸口还留有了那一拳的冲击力。 “别看我,我这个人没心的。”洛希摆了摆手,刚刚的那一刹那为什么把发簪往手心里藏起来,连她自己也都解释不了原因。 也许她还不打算让小宝年幼丧父。 那个小是她的心头肉。 雨又下了起来,洛希知道他不死,自己如今的处境就很危险了,所以看向了吃完药的于煌,看着他面目在计划中狰狞起来。 接着满地打滚。 “忘了告诉你。”洛希欣赏着于煌的绝望和痛苦,会有一丝莫名的快感,“那也是一味毒药,吃伤止血,能叫人听话,叫人以后不可以随便的持刀到别人家里来。” 于煌接连咳出好几口血,大口大口喘息着,这药不至于毒死人,却能折磨的他半死,很快也猜到了这是天宗唐门的毒药。 他想要提示千昕鹤快跑。 却看到了王爷的镇定自若,欣长的身子就那样安静的一动不动,与一个杀手站的那么近,近在咫尺,冷漠和疏远凝结在他的眉宇,眼里甚至没有半分该有的震惊和恐惧。 似乎…似乎他很清楚洛希的背景,她的手段,她的为人,甚至是她的一切一切。 “你没告诉他是吧?”洛希留意到了于煌眼神里的诧异,笑眸一弯,“你要是两年在王府里见到我,应该称呼我为裕王妃哦~” 于煌一惊。 脸上煞白的看着千昕鹤,看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已然是默认了洛希说的话。 洛希又道,“我向来不喜欢立敌,你们回去后难免要报复,那药不算剧毒,你吃了也当做是给我一个保障,只要你不回来寻仇,我把解药分数月让人给你送去的。” “你……”于煌惊的说不出话来。 千昕鹤却忽然开了口,“既然如此,本王吃了那药,不应该对你更有利吗?” “你捡了便宜就别再蹬鼻子上——”洛希洋洋得意的正说着,见他接过了于煌手中的药瓶,不知道为什么,居然把话停住了。 洛希忽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千昕鹤将药丸倒在掌心,淡声道,“你若是要把控全局,应以本王为质…” 她一惊。 警告他一句,“千昕鹤,你身上余毒若未散,再吃此药,指不定命陨当场。” “你本就要本王性命,何必此时才来惺惺相惜。”他淡笑着,就当着她的面从容淡定的将药咽了下去,“让他们离开罢了。” 见于煌惶恐不安,拦住了他要以死一搏的冲动,面色冷峻,“尔等从现起退离昆山六里地,不得令不可入,本王若身死,乃咎由自取的结果,此果不得再追问任何人。” 于煌虎躯一震,“王爷不可!” “此乃军令。”千昕鹤厉声沉气,声音不高,冷冽的语气中有着足以压制住一切威严所在,“你是军中之人,就应当听令。” “是…” 于煌终究是服软了,他是军人出身,不然普通的家侍,他可以拒王令而不从,却不敢军令而不从,这一道命令是高于一切的。 外头昏迷的人醒来一并离开了。 洛希只是觉得这样的结果不免的于原计划差得太远,一个都没死成,她的秘密又被更多人所知晓,果真是近来仁慈过了头。 只是心头愈发不舒服。 “王爷既然吞了药,为何不随着他们一起离开。”她慢条斯理的问道。 千昕鹤凝视着她。 没说话。 见他继续沉默,洛希畅所欲言,“我从前不想做好人,小的时候过的苦,得了糖就会快乐,无所谓是什么途径得来的了,你何必与我这种泥潭之中搅和在一起,我可不想把你拉下神坛…弄脏了你这等高岭之花…” 他还是没有说话。 夜深了。 人也就烦躁不安起来。 “你现在走还来得及追上他们。”洛希已经把话说到这里,客气的话已经说尽,“别怪我没提醒你,这药是真的比蛇还毒——” 千昕鹤脸色青白,捂着胸口,缓缓下坠的身躯半跪在她的面前。 洛希想。 果然这厮没有好好吃药。 原来方才都在强忍着,也难为他一演出这么一场大戏来,不禁叹气道,“你死在了这里,我后半夜也有的忙———” 他蓦然攥紧洛希的手,吃力抬起头,低哑道,“本王死了,你会觉得高兴么?” “……” 她想挣脱出来,奈何腕上如同被藤蔓桎梏一般,越挣脱,越是痛苦,她不得苦笑一声,垂眸,冷漠无比的望着千昕鹤,“我会高兴,高兴你死了,我在也解脱了……” 话不轻不重。 足以让他松开了手。 见他失神,洛希立刻出了门。 人没走远,坐在不远处的地方,她手里拿着解药,望着夜雨,数着时间,杀人的事情她不陌生,也不难过,只是觉得好冷。 第218章 装死的本领 夜雨一直的落,稀稀疏疏的雨水从屋檐上下来,蔓延到在青石板的缝隙中分成小流,无声无息的消散在隐秘的角落里。 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她觉得风吹的好冷,吹的难受,“我无意要杀你,可你也不应该到这里来……” 话渐渐默了。 洛希不知道自己应该要用怎样的心情来面屋内的情况,他应该死吗,似乎没有任何的理由,有的那些不过是她寻来的借口。 惨淡的月光照在苍白冷感的面容上,她垂眸,唇角勾起一抹苦涩,大抵过往的冷脸贴着热屁股使得自己对他愈发恨意分明。 “原来我也是个倔性子。” 她轻叹了一声,又想起宋延皓对自己教育孩子明辨充满担忧的表情,这也不无道理,她做惯了坏人,就不屑于做好人了。 盘算着时辰,也应该差不多了,她打定了主意,缓缓站起身来,推门而入。 倏然之间,即将开口的话噎住了。 手里还紧握着那颗的解药。 映入眼帘的是他淡定的盘坐在地上,如同高僧入定,看神色似乎还等很久了。 洛希意识到自己被“诈”,这次倒没有从前那般的暴躁如雷,舒了一口气,淡声慢语道,“王爷装死的本领倒是炉火纯青了。” “本王没有。” “……” “你以为本王咽下了药毒发,雨夜屋内黑暗,你不过看错了,又于心不忍折返回来,足以说明你并不是真要本王的性命。” 听着他慢条斯理的语速,洛希被他戳到了秘密,只是默默让来了门边位置,“请您离开秦家,先礼后兵,这已经是——” “那孩子是你的么。” 他淡声道。 听的洛希呼吸一滞。 她起初想要否认,可又想起洛家的大夫为自己曾经问诊,张氏也不像是愿意为她保守秘密的,秦家的请来的大夫也知道。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他那样聪睿,若是要细查,蛛丝马迹总该让他查到的。 他追来是因为孩子? 洛希内心有些酸涩,也不愿意去想争夺孩子这样的戏码,因而断他的念头,“我与他人生儿育女,与王爷你又有何关系?” 听见她默认了孩子的事情,千昕鹤显然也有些吃惊,缓缓的站起身来,他拿起桌上的灯盏,沉吟半刻,慢慢的朝她走过去。 洛希紧盯着他的动作,下意识后退了退,冷声警告他,“你再走近一步,莫怪我没提醒你,我杀你一次,自然有第二次。” “你心软第一次,自然有第二次。” 他丝毫无所畏惧。 那张俊朗如明月的面容从黑暗中显露出来,大手一伸,轻而易举握住了攻击而来的她的玉,按在了她虎口处的薄痕上,话突然顿了一下,“那一夜缠绵……并不是梦。” 洛希眸色微颤。 甩开了他的手,抬头,漆黑如墨的双瞳冷冷对视着他,“王爷,你向来为人清高正直,如今要把这样肮脏的水泼我身上?” 他没有反驳。 洛希冷冷一笑,笑出声来,“查案尚且讲证据,我烫伤了手,你便说是缠绵?” 他垂眸。 “怎么,你说不出话来了?”她又紧着追问,看着他脸色难堪,“你倒是拿出真证据来,倒也不枉你主管过大理寺的本领!” 千昕鹤仍没有出声。 但不像是被她震慑住的,那张淡雅清平的脸上更多的是凝重的沉着和深思。 接着,他出乎意料的、轻轻将她环抱住,一再收紧手臂,生怕她会不见了似的。 “从不是因为孩子本王才来找你……” 他喃喃着。 温热的鼻息拂过她的耳廓,周身的阴郁和极力的对抗在这一刻得到了释放。 洛希被麻木的拥抱着,长簪在掌心因为压迫的用力而印出青痕,她感受到千昕鹤温热的身体,隔着一层层的软料的衣服温暖她身上的冰寒,她的脑袋侧贴着他的胸膛,听着他胸腔里沉稳有力的心跳,黯然道,“王爷,你真的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么……” 他没有接话。 洛希抬起头,看着那处曾经她触碰不得的喉结,指尖动了动,轻轻的点上去。 他没有躲避,喉结跟着下沉。 掌心的长簪渐渐露出一头来,距离他喉结也不过一分距离,她冷漠的下了最后的通牒,“离开秦家,这是我最后的底线了。” “本王不会放开你了。” 他坚定说。 愈发将她抱紧了。 洛希眼睛一眯,冰冷寒意覆上,杀机涌动时突然听见雨夜中哽咽不止的啼哭声。 是小宝! 她猛地反应过来推门而出,迎面就看见蝉鸣抱着一直哭闹着的小宝,“姑娘、我不知道、小宝她忽然哭了,哭的很厉害,她非要来找你,我……我只好来找你了……” “小宝怎么哭了,母亲在呢。”洛希脸上戾气瞬间消退,接过小宝就哄了起来。 “娘娘……” 小宝哭的朝她伸手。 夜雨愈发落得大了起来,周围的寒意从脚底一丝丝的入侵,蝉鸣和另外的丫鬟为她撑着伞,也遭不住冷的有些瑟瑟发抖。 洛希的逐客令还没说出来,低头怀里的小宝目光一直望着不远处的千昕鹤,本哭的撕心裂肺,却在潇潇夜雨中渐渐弱了下来。 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也许是成为母亲以后,她似乎能感同身受小宝的想法。 千昕鹤直挺挺的站在那里。 两人都凝立不动。 彼此之间只是隔着一道门的距离,又像是隔了万水千山,又像是不过一层薄纱,只不过她不走过去,那里就成了重重大山。 小宝哭停了。 也有些倦了。 却还是紧紧的望着千昕鹤。 洛希垂眸,温柔的抚摸着她的发髻,再也没有驱逐千昕鹤的离开,吩咐一句,“去备一间上好的厢房,请千公子住下来。” 转身离开时,小宝乖巧的趴在洛希的肩膀上,深深望着柴房里站着的千昕鹤。 很多很多年以后,洛希偶尔说起这个话题,自然会好奇那一晚小宝为什么会哭的那么厉害,难不成真的有骨肉相连的说法? 第219章 他是个卖身的 洛希用早饭时,细嚼慢咽,一旁小宝坐在摇篮椅吃着一块软乎乎的荷花饼。 她才长了两颗牙,站着半个身子,吃着手里的,眼睛直直望着桌上堆叠而是羊肉胡饼,洛希说她,“小宝,先吃手上的。” “……” 小宝有些不高兴。 又站不稳,一屁股又坐了下去柔软的毛毯上,蓬松软绵的荷花饼也掉了下来,那张小脸上没有多大的变化,甚至没有大哭。 隔着摇篮椅上的隔栏,小宝那双水汪汪、黑漆漆的大眼睛可怜巴巴看着洛希。 “你倒是常常会这一套。” 洛希到底是心软了,将她抱了出来坐在自己腿上,不得已给她撕了一小块羊肉胡饼,“尝尝吧,小妮子都学会要吃肉了。” “姑娘,那位千公子……” 这时一直陪坐的文馨终于说话了,她看了眼身旁的庄叔,两人很显然早就有话要问,只是没有时机,不好过问洛希的事情。 “一个故友。” 洛希试图含糊过去。 文馨和秦庄异口同声道,“昨夜柴房动静很大,他怕且不是个好人。” “他不会图谋不轨的。”洛希顾着看小宝吃饼,淡定自若又道,“他欠我钱,欠了十万缗,如今还不了,算是卖身进府了。” 秦庄和文馨一愣。 以为自己听错了数字。 从前只听说过裕王娶亲,天子从库里拨出十万缗赐下给这一对新婚夫妇,但裕王曾经两度监国,位同天子,听到再次这样的巨额数字时,对千昕鹤的背景更加的好奇了。 虽说两人知道洛希实力和背景强大,可她也不至于直接借人十万缗吧……? 再者。 他又犯下什么弥天大祸要借这么多钱? “他爱赌,烂赌成性。” 洛希直接的给千昕鹤上“标签”,没想到说曹操曹操到,抬头千昕鹤冷不丁的出现了,秦文馨连忙解释道,“早饭备的多,公子与姑娘又是朋友,所以让人请了他来。” “随便吧。” 洛希一脸无所谓。 秦文馨多少有些想要缓和气氛,怕照顾不周,起了身,“千公子,您请坐。” 秦庄向着洛希,因而话粗理不糙,“千公子,不远万里而来图的究竟是什么?” “你觉得会是什么。” 千昕鹤反问道。 他笔直的坐在那里,一双寒眸冷的攫住秦庄,不肯放过他脸上细微间的变化。 秦庄脸上饱经风霜,粗糙的皱纹和黑壮有力的手臂,藏不住一点的情绪,都在无时无刻透露出露出自己不是秦家幕后家主。 洛希不插话,冷眼看着整个厅上弥漫着一股压的人喘不过气的肃静气氛。 小宝倒是怡然自得的吃饼中。 秦文馨只好好人做到底,不经意的换了话题,弱弱一句,“千公子衣着不菲,家中应该是不错的,您在兄弟中排行……” “十二。” 他神色淡漠的回了一句。 这家里是母猪产崽吗生那么多?秦庄暗暗想着,他是老实人,想法直接而纯粹。 见桌上的气氛愈发冷了,洛希适时很轻的话,“千公子,你欠我十万缗记得么?” “?” 千昕鹤微微一怔。 脸上冷意才消减了一些,听见洛希淡定抱了抱小宝,抬起头来,狡黠一笑,“你卖身做我家奴才记得吧,昨晚说好的事。” “……” 他抿紧薄唇,眸色渐深。 洛希欣赏着他脸色黑的厉害,内心倒是有一种诡异的快感十足。 秦庄因有事要忙便离开了。 秦文馨没留意到两人暗中的较量,她又想起一件事,“对了,那日…千公子的玉还没还给您呢…”说着她就起身去书房里找。 她记得往就放在不远处的往左边的高柜子里,打开八宝盒翻找洛希不屑一顾的那块玉,高兴道,“这玉找——” 忽的瞧见了金玉令上的“裕”字,居然被定住了一样,话也噎住的说不出来。 这裕王名号是要避讳的,怎么千公子如此不识礼数,又猛地想起来自己从不敢猜测他这般富贵是王公贵族出身,还有一种可能,他排行十二,说不定他就是……! 见秦文馨进院子僵硬的背影,洛希倒是云淡风轻的扭头望向千昕鹤,“我那位小表妹,怕且猜到您老人家身份了…” “她不会知道的。” 千昕鹤正说着,就看见秦文馨脸色青白的转过头来,三步两步都迈不开一寸。 秦文馨思索了许久,好不容易到人跟前,恭恭敬敬的将那块玉递过去给他,“千、千公子,您瞧瞧这块玉是你的么……” “不是我的。” 他风轻云淡而说着,听的正准备端着热汤饮一口的洛希直直愣住。 下一刻,就又听到另外一句脸不红心不跳的谎言,“……这是路上捡到的。” “……” 洛希的无语写满了脸上。 秦文馨倒是立马松了一口气。 他将玉接了过去,凝视着上面的“裕”字一会,忽然就递给了洛希,语气轻慢,“洛姑娘应识得不少官贾,劳你转交官府,若有酬金一并送你了,权当利息,聊表心意。” “一块破玉而已。” 洛希白了他一眼。 还是麻利的将这块玉收下了,毕竟这块玉背后带来的实际权利比知州还要大。 “蓉姐儿早上醒了见不着人总会觉哭的,你回去吧。”洛希让脸色有些发白的秦文馨离开,又留了她一句,“文馨,这块玉若是裕王的,知而不报可能是大罪,你把这件事咽下肚子里,我自然会处理了的。” “是。” 文馨麻利的也离开了。 蝉鸣适时到了跟前,问道,“姑娘,您今日也要到庄子上吗?” “嗯。”洛希淡声应了一句,笑道,“千公子既然是个卖身的,做了我的贴身仆役,你今日就不用跟来了,回家去看望父母吧。” 厅上一时人就空了。 洛希抱着小宝,看着她不知不觉中把胡饼吃了个干净,满心欢喜的亲了亲她的额头,“小宝可真厉害,吃的好多呀。” 说着又放小宝下地,让她自己慢慢学步往前,回头冷眼瞥了千昕鹤的存在,“我昨夜没杀你,只是不想在小宝面前露了凶,你爱去哪里去哪里,我这里恕不招待了。” 第220章 巨额交子 小宝练习了两三步路,洛希本想招手让她过来,结果她头一扭,摇摇晃晃的小身板又到了千昕鹤跟前,一把就抱住他大腿。 “……” 洛希无话可说。 千昕鹤低头看了一眼小宝,似乎下了很重的决心,“你不会让她藏着躲着,也不必让她没有父亲,那人没有出现,本王可以养下她,将她视如己出,让她入皇家宗祠。” “……所以你让人查了她。” “那人坚称自己与你育有一女,只是他家里不许娶你,一族二十人,每一个都对你很熟悉,对你的不喜欢如出一辙,似乎等待着别人来问,每个人演技错漏百出,只是都那样的死口咬紧,倒像是做了一个局。” 洛希讪讪一笑,“你信么。” “你希望本王信。” 千昕鹤淡声道,“你不仅仅希望本王信,你希望所有人都相信,不是么。” “呵。” 她只好干笑了一声。 见千昕鹤将小宝抱了起来,那眉目之间的相似度真是让讨厌,特别是他自以为是的一句,“…本王会做好一个父亲的职责。” “这么怕自己绝后?” “……” 千昕鹤头一次哑口无言。 洛希占了上风,倒没有想继续争论下去的说法,“既然小宝喜欢你,我正好要到庄子上去,你抱着她也罢,我省些力气。” 他照做。 雨昨天密密麻麻的下了一宿,阴暗的地方里开始滋生了不少的闲言蜚语。 从洛希买下府邸拱手让给秦庄时,底下的各处人就已经有了不少的怨言,秦夫人两年前子因谋害之罪被关入牢狱,主君也跟着过去照顾,这里早已经没有了真的秦家人。 大家自然对突然回来“当家做主”的女公子有些好奇,角落里讨论郎君上门来。 “你说,这公子到底是何方神圣?”刚刚打扫屋子回来的小厮同身边的说话,“女公子向来就不喜欢回秦家,如今不仅回来了住下不说,居然…又叫别的男人住下……” “你怎么那么多事。”那另外的一小厮嫌弃的瞥了他一眼,“你如今吃秦家的,喝秦家的,怎么像个长舌妇说是主家都话来。” 同行的还有一个端茶的小厮,嘴角撇撇道,“那也要看这家的主家姓什么,如今是秦,还是姓洛,日后怕且都不是呢!” “对对对,我爹说这本是秦家的地,如今被女公子鸠占鹊巢,虽说老爷的夫人确实有问题,可二老爷和三老爷都是好的,如今被陷害了,才白白把府上让人了。”原先的小厮又补充一句,义愤填膺继续道,“我爹就是因为不满秦庄这个巴结的奴才,他好好的一个庄头说没就没,平白被人赶走了!” “那是你爹贪了不少府上的钱,被人赶出去的。”中间的小厮又说话了,觉得与左右两人话不投机半句多,快步就离开了。 被讽刺了的小厮气的脖颈通红,对着那人远去的背影扯着嗓子,“名烟,大家都是仆役,就你清高,就你有能耐!”端茶的急忙拉他,说道,“罢了罢了,你与他置气有什么用,不过是刚入府的青头小子!” “哼!我大人不与小人计较!”小厮的骂声渐渐消减了,各自到各自的住处去了。 洛希听了一场故事,转身对千昕鹤无奈叹了一口气,“瞧瞧,千公子第一次到这里来,这家里全部的秘密都被你听见了。” “是你想让本王听见。”千昕鹤向来克己复礼,善察人心,“这对你有什么好处。” “没什么好处。”洛希笑笑着,摘了院子里的樱桃,一路走着吃,“不过是让你知道一下,我这家里向来都不大太平罢了。” “不过三言两语。” 千昕鹤神情看不出一丝端倪。 她又道了一句,“千公子,在别人家做仆,门楣不光,你还不如家去了好。” “本王为了见你,走了很远很远的路。”他保持着不咸不淡的语气,“既然到了这里,自然也学会了死皮赖脸的那一套。” “这可不像你的为人。” 千昕鹤淡然一笑,面色平静如潭,“你不是说本王欠你十万缗么,把钱袋子轻而易举的放走了,也不像是你的为人。” “……” 她知道这话是聊死了。 出了府,又上了马车,洛希才想到自己也可以狮子来血口,突发奇想问,“我若是问你要一百万缗,你也会给我么?” “你可以直接去抢国库。” 他难得开了一个玩笑。 洛希白了他一眼,“你没有这么多钱?” “有。” 他很老实。 “那为什么不给我。” “问的很好。”千昕鹤似答非答,撩起车帘子,看见路过银号,喊停了车,下去后没多久又上了马车,将一张交子递给她。 洛希接了过去,竟然是一张巨额。 “这是今日能取到的最大一笔。”他声音淡润如玉,说出惊天数额,“上面有官监印,昆山商号二七家联名交子铺号认准六万缗,余下四万缗由官交子核,均有本州州印,凭票可取十万缗,这时“欠”你的钱。” “那剩下的九十万呢。” 洛希天真的问。 千昕鹤脸一黑,“没答应过给你。” “王爷对我的爱不怎么样呀。”洛希说着往车壁上一靠,那张交子以行云流水的动作收回了暗袖中,“不过也谢谢您老人家了。” “……” 他觉得自己不说话为好。 这一笔钱取得太过于突然,官监的人收到商户联名银号的信息有些手忙脚乱。 几个官监满头大汗,一日之间调动如此数额庞大的金钱,料想那人身份定然是侯门伯爵,不,即便贵候有数十庄子,一年最多两万缗的收入,况能还是调动官交子一早出票,谁也不想出了差错得罪了皇亲国戚。 洛希半路就下了马车。 那张交子交给秦庄。 像是什么无足轻重的东西一样。 秦庄去取钱的时候,也会有些胆战心惊,凭票给付,官监们笑的见牙不见脸,吩咐衙役好几箱的抬着跟回去,他领着人,看着不远处的洛希和她身边的千昕鹤,不禁在想,那人难不成金娇肉贵的王爷不成,怎么能在一时之间就变出了这样滔天大数字来… 第221章 分享东西 洛希许久不曾到秦家的庄子上,见了面都是陌生的,但那些搬藕的大叔姨姨们,都认识她,见了她总是那样笑颜逐开,纷纷问候她一句,“女公子到庄子上来了。” “我不曾认识他们,她们怎么都认识我?”洛希问庄头。 庄头也憨态一笑,“我们庄稼人,一年到头都见不得记得秦家的主儿,但是秦家的小姐倒是喜欢来藕湖,女公子不知道,你与你母亲的眼睛,长的是那样的相似。” “是么。” 她低笑着。 “是的,只一眼就知道了。”庄头不敢说假话,又道,“那年小姐回来省亲,女公子非要到藕湖里再摘莲子,她不让,你偷偷的来,还是拉着秦庄老爷给你打的掩护。” “那件事啊...我记得,庄叔还弄丢了我,可藕场里的人却知道我是谁,逮着我这个顽皮送到祖父面前去了。”洛希与庄头说起笑来,脸上的笑是纯真而不掺一丝假意的。 庄头也笑的爽朗,“女公子的眼睛冷清动人,随了小姐,自然认出来了。”说着,又特意看了眼千昕鹤和小宝,小声的对洛希道,“那位小孩与抱她的,定然也是父女关系,眉目之间也是极为相似。” 洛希脸色一垮。 “我眼尖,不会看错的。”庄头丝毫没有意识到气氛的变化。 直到洛希没有出声,庄头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他倒也听说过秦家的那些事,可绝无那样暗地里讨论人是非的心,急忙解释,“小的...小的说错了话,并无心----” “无所谓了。” 洛希摆了摆手,终止了话题。 庄头陪同着她绕了莲湖小半圈,已经是半个时辰,这样相似的莲湖还有好几公顷,采藕的工人们卖力的在湖里淌水,弯下半个腰子用力的摸索着湖底里的宝贝,一旦探的全身,奋力清了淤泥,小心翼翼的托着脆弱的藕身,沉声卖力,一句托了出湖面。 那藕真是节节分明,又粗又壮。 这样的新鲜。 这样的美好。 工人们偶尔挖出枝节壮硕的莲藕,停下动作,夸赞起来这养家糊口的宝贝,又不约而同的埋头苦寻,希望能找出下一根更加粗壮的莲藕,好为自己赢得一次满堂彩。 新鲜的莲藕采摘后切成了片,洛希挑了最好的一块,递到小宝面前,“尝尝吧,小馋猫。” 小宝乖乖的咬了一口,可她只有两颗牙,咬不动,又不松口,胖乎乎的小手拽着莲藕生怕洛希拿回去,几颗小牙快乐的啃食着莲藕片,什么喜欢不喜欢的话都抛之脑后了。 洛希被她可爱到了,说道,“小宝,做人不能贪心吧。” “?” 小宝给了她一个歪头的表情。 “不分给别人一点吗?”洛希笑眼弯弯,凑近了她,又因她被千昕鹤抱在怀里,有些不开心,“你今天一天都让人给你做轿夫了,总该让别人也分享一点吧。” 小宝似乎听懂了,大方的把嘴里咬不动的莲藕片递给了千昕鹤,上面还淌着口水。 千昕鹤显然也愣了一下。 “小宝,看起来人家不领情呢。”洛希冷的一笑,将小宝从他的怀里接了过去,还不忘对千昕鹤撂下一句,“你应该知足了,我家小宝是难得的愿意分享东西给陌生人。” \"......\" 千昕鹤又栽了一个跟头。 小宝好不容易靠着仅有的两个牙齿嚼到了一点藕,清甜的味道在口腔里蔓延开来。 她满足的一笑,那张本来是有点清冷的小脸居然可爱极了。 洛希的心又融化了。 恨不得天天都带她来采藕吃。 “这不是小侄女儿吗?” 忽然一声语带讥笑传来,一个拄着拐杖的中年男子领着七八个佃农从田埂上走来。 庄头眼见情况不好想要去拦,那中年男子一把就推开了他,“你是什么东西?”说着远远看向洛希,不屑道,“怎么,侄女的地儿这个贵重,容不得让人靠近?” 洛希起初没认出这是谁,庄头小声开了口,“女公子,那个是二里地外的孙家老大孙大力,从前孙家也在秦家工作,后来跟着二老爷出去了,如今他家也是种藕的。” “我二舅舅的?”洛希有些疑惑,忽又想起来了,“差点忘了,我那二舅舅又贪心,又蠢的可怜,祖父给他的地,他交给了孙家坐管,如今都被孙家吃去了对吧?” “呃。”庄头不得不尴尬的点了点头。 孙大力走近时,看见洛希怀里抱着的小宝,笑的更加大声,“原来那些传出来的话是真的,侄女听说是被人始乱终弃,不得不鹌鹑一样抱头回来秦家生下私生女吧?” “不是传出来的。”洛希淡定一笑。 孙大力有些没料到她的反应,“你说什么?” “是我那三舅舅告诉你的吧。”洛希前几天就知道府上一直有窃窃私语,只需要让人暗中也参与一下话题,掏出几两银子,溯了源头,自然就知道是哪里来的多嘴之人。 “我那二舅是蠢的可怜,三舅则是精于谋划的,分家时他是最小的,拿得最少,他暴躁如雷,还信誓旦旦的发誓要把秦家的家产都拿回去,我想这些肮脏的话不是他教你的,就是你教他的吧,都爱惦记着不是自己的东西。” “你胡说什么!” “祖父当年打断你的一只腿,不就是因为你爱偷东西么?” “你!” 孙大力被当众羞辱,手里拿着的拐杖一棍子扬过去,洛希自然可以轻易的躲开。 但她没想到自己眼前突然就被一个身影挡住,来不及阻止,眼睁睁的看着那一棍落在了那人的手臂之上。 双方的佃农都剑拔弩张起来。 洛希看着面前的人,忽然他傻得厉害,他明明就很清楚自己能躲开。 “你真的是脑子坏了是吧。”洛希低抬起头看着千昕鹤,看着颤抖着高举的手臂迟迟没有伸下来,这一闷棍力道打得厉害。 见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站着,她知道会疼的什么样,竟然会失笑了一声。 孙大力打了人,自然有些亏心。 洛希凝着孙大力,眸中一点点积聚寒意,“孙大力,你胆子倒是挺大的。” “那又如何,不打也打了!”孙大力粗汉子一个,靠着身后十几个佃农,壮起了胆子,“你一个女子学什么人种藕,管什么秦家,你才是和占鸠巢的那一个!” “所以,秦家送你怎么样?” 洛希忽然话锋一转。 第222章 撂在一边 孙大力听愣住了。 “明天是这十里八庄的出了名的射艺比赛,若你庄上赢了,我送你全部秦家的藕湖,若你输了,我要你剩下的一只腿,如何?”洛希开出了一个不错的买卖。 众人是诧异中带着震惊。 没想到孙大力居然答应了。 回去的路上,马车内安静的厉害,洛希低下头望小宝,还在啃着莲藕,黑漆漆的大眼睛,明亮如星,果然小孩子没什么烦恼。 千昕鹤沉默着。 直到洛希凉声道,“王爷觉得刚刚那样做我就会愧疚于你?” “人只是会做下意识的动作而已。”他淡声似水,“无论是拐杖,还是一把刀,一支箭,总会在它落下来之前,会有一种特殊的情感让飞蛾扑火一样愿意牺牲自己。” “王爷未免把自己说的太伟大了。” “所以你会为本王担忧么。” “不会。”洛希脱口而出,“两年前可能会,现在,没有一点的可能。” 他似乎猜到了这样的结局。 不再与她争执。 明日的庄上赛艺传开以后,秦家的人踊跃报名,其中不乏善射艺的年轻人。 洛希把事情全权交给秦庄负责,仿佛置身事外,牵着小宝在后院天井练习学步。 到了用晚饭时,小宝已经学会了一个人有好长好长的一段路,当看见洛希在前面张开双臂时,她屁颠屁颠的朝她跑过去。 “我家小宝真厉害。” 洛希觉得自己母爱泛滥的厉害,想要无时无刻都夸赞小宝,可又觉得自己不能常常这样做,生怕小宝会因此陷入了自我满足。 千昕鹤只是在一边独站着。 他知道洛希聪慧,不打没有胜利的战,定然有十足的把握能赢下比赛,只是觉得有种很奇怪的感觉,被人远远的撂在了一边。 她不会与自己说接下来的计划,也不会自己出谋划策,就那样被她“安排”好的置身事外。 原来这种感觉是如此的不好。 “能请王爷暂时留着孙大力的性命么?”洛希忽然想起来这一件事,虽然她不觉得因为那一棍千昕鹤会要孙大力的性命,可这样平白无故挨了一棍,是个人都会想要打回去,不想打回去的,大抵脑子都有水分。 千昕鹤“嗯”了一声。 “那就谢过了。”她用轻快的口吻说着生分的话,就抱起了小宝往前厅去了。 他不免想要跟上去,又才想起洛希根本没有想要她跟上来的意思而停下脚步。 就这样又被撂在了原地。 天井之下,四周是安静的,回响在耳边的滴水声,空灵而清透,万籁寂静,让他想起来那一宿的路,山不是山,林不是林。 她也不再是她了。 空荡荡的失落也会被放大。 秦文馨路过时,朝他行了一礼,走进天井之下,“千公子为何夜里还不安寝。” “天还亮着。” 他有些答非所问,眸色渐沉,“你心里有话,想要问,可以直说出来。” “能请千公子离开秦府么。”秦文馨礼貌的说出了自己的诉求,她知道谣言生长会害死一个人,也知道强求来的东西不会有幸福,因而直面着千昕鹤,“您的出现并没有让姑娘开心,只会徒劳的增加她的烦恼。” “你胆子很大。” “不,我生来性子就怯弱无比。”秦文馨垂眸一笑,默默紧了紧拳头,“只是我也做人母亲,常觉得父母爱之,有勇而已。” “你觉得我会害她?” “我不知道。” 秦文馨始终处于卑微的状态,她的人生从出生时就是混沌不清的,只是洛希救了她,给了她和孩子第二次生命,她便阔了出去,“千公子到来时,姑娘曾说有一人她很害怕,怕自己比不上他的聪明才智,怕他会将孩子带走,这样的害怕甚至让她会愿意为孩子手染鲜血,我并不希望姑娘那在做。” 千昕鹤听出了秦文馨的话中话,“你觉得那人是我。” “是。” 秦文馨没有回避。 她性子弱,也没有多大的成就,不像洛希过的那么的光彩照人,也许是羡慕渴望成为那样的人,她难得没有退缩一次,垂下眸,又恭敬行了一礼,“不扰公子安寝了。” 洛希进来时正好见文馨离开,似乎能猜到对话的内容,只是她并没有打算追问。 千昕鹤站在天井中央,也正好与她对视一眼,而后看见了她搬来的援兵,一个年轻的男人,几乎与他肩并肩的站在了一起。 洛希又给年轻男人指了指东厢房,“你今晚睡那边去,明日一早养精蓄锐。” “行。” 那年轻男人爽快的答应了。 洛希抱着小宝也离开了,什么多余的话也没有与千昕鹤讲,这如她计划的那样,她并不是想让他参与到自己的任何事情。 第二日的射艺比赛如约进行。 年轻男子本领精湛拔得头筹,一箭又是一箭领先着,把孙家的射手远远比下去。 孙大力与洛希同坐在台子上,紧张的手心都在冒汗,中场休息时,他忍不住给手底下的人使了眼色,悻悻的坐回椅子上。 洛希看出了端倪,只是抱着怀里的小宝安静的看着壮汉更换上来厚实的靶子。 年轻男子不吃不喝,连水也不碰,孙家的人想要靠近他,秦家的人就会护着他。 号角声起,下半场比赛开始了。 只是换了靶,规定射中中心得十分,若将靶心射穿,再得十分,年轻男子上场拉弓挽箭,按计划他只需轻松射中靶心即可。 可忽然脑袋一阵迷糊,他站不稳射失了一箭,孙大力当场就高兴的跳了起来。 他尝试再射一箭,却瞄不准靶心,昏头转向之际,才想起来上场前秦家给他递来的毛巾,无奈……手上无力又丢了一箭。 洛希顿感不妙。 孙大力笑的越发猖狂,自家的虽然准头不好,可胜在分数够稳,孙家的呐喊声呼天抢地,他本人更是猖狂,“侄女,你家的似乎喝醉了,要不换人射最后一箭吧?” “你居然使诈……”洛希看向自己剩下的射手,如今落后的分数只有将靶心射掉才是升级,可显然她没有这样的理想的人选,于是只好自己上阵,“我自己来——” “我替洛姑娘上场。” 千昕鹤的声音止在了洛希的话头,如同她以前常说的话,不过再复述一次,“我不是你的软肋,我应是你的左膀右臂。” 第223章 我现实的很 这是用韧性十足的黄木打造而成的的黑弓,属于实用弓,远比练射弓箭的张力大上多,孙家人便在台下开始起哄,“张不开可别勉强,伤着自己可不好看哦……!” 千昕鹤沉默不语,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搭在弦上,锐利如刀的黑眸直视远方。 一箭就中了靶心。 欢呼雷动。 此时还剩一箭,他这次必须要射掉靶心,秦家才会获得比分,赢得胜利,这也意味着必须满弓,将六十石的弓拉到极致。 忽然地。 手肘上的剧痛袭来! 他的脸色有些青白,弓是越张越紧,百姓们的欢呼声也变得越来越烈。 孙大力也紧张的站起来。 瞪大眼睛死死看着。 绷紧状态下的棉弦锋利无比,刹那间划破指腹,鲜血顺着掌心不断流淌下来。 箭弦也在发出几近尖锐的鸣声。 秦文馨也在看场,也见他血流满手仍坚持满弓不放,对千昕鹤也变得改观,对洛希道,“看来那位千公子是真的尽力了……” “你不是对他不满意的么。” 洛希冷声说道。 秦文馨语塞。 回过头,突然之间听的“咻”的一声,羽箭带着破釜沉舟的力量直直的破掉靶木! 尾翼还在不断的发出颤鸣。 围观百姓顿时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呼喊着,“秦家!秦家!秦家!!!” 她垂眸,心似乎安分了些。 起身离开。 千昕鹤随后跟上。 “你是主角,总该上台领了奖,去炫耀一番才对。”洛希停下来脚步,望着他指缝仍不断流出的鲜血,又笑道,“怎么,王爷您跟上来,是要向我来讨什么奖赏吗?” “本王并不在意任何奖赏。” 他面色冷清。 却下意识的将手藏在了身后,“你既然回去了,本王也与你一道回去而已。” 她嫌弃一句,“狗皮膏药。” “…” 千昕鹤老老实实的继续受气,见她没有不允许跟上来,倒是主动离她远一点,跟在后面,上马车前还问了一句,“可否?” “上来。” 她没声好气道。 车道两旁百姓欢呼声很高,围得水泄不通,其中不乏一些妙龄女子的投来仰慕。 洛希靠在车壁,隔着帘隙看着那些女子们明媚动人的欢笑,酸笑着,“王爷生的那般挺拔俊俏,如竹君子,外头喜欢您的人排成长龙,这样吵着闹着也自然愿意的…” “本王只属意你一人。” 他淡声如水。 这一句话,听得洛希有些恍惚了,曾经她也像外头的女娘子们对他爱慕至极。 可她已经被伤过一次了。 回了回神,她留意到千昕鹤的手在微颤,鲜血还在不断滴下来,思绪翻滚,将帕巾丢给他,“拿着绑好,把血止住了。” 千昕鹤接过去,本就手臂有伤,绑的一个潦草难看,又不善用单手打结,怕她看出,强忍着伤痛,匆匆将结攥紧在掌心。 “……” 洛希看得一清二楚。 她不想管,别过头,可又按耐不住内心烦躁,顺理成章的替他重新包扎,无意一瞥,看见那一道触目惊心的深色血痕。 因为拉弓太紧,棉弦细絮甚至都割入血缝中,苍白骨指和红血形成鲜明的对比。 若不及时清理,会发炎。 甚至断指。 “你傻的可怜。” 她淡淡说了一句。 只是什么表情也没有,默默的替他将棉絮捻出,痛意使得腕上青筋暴起,洛希知道他是在强忍,“你要是痛,可以说出来。” “无碍。” 他总有惊人的忍耐力。 连洛希这种顶尖的刺客也无法在刹那间不会出于生理性的反应往回缩手。 她似乎有些莫名动容,包扎完成抬起头,苦笑着问他,“我若是这辈子都待见你,你还会这样坚持一直付出吗?” “生死以绝。” 他下了莫大的决心。 看到她愣了一下,又是一声冷笑,“你真的比我那个时候还要蠢的更加厉害。” “或许吧。”他没有多说话。 马车最终停在秦府的门口,后头赶来的秦庄向她交上去一张契约,“姑娘所说的一样,孙大力胆子小,我们说断他一只腿的事,他便爽快的签下了转让藕湖的契约。” “知道了。” 洛希收了契约进府。 千昕鹤跟在他身边,包扎好的手负在身后,长身玉立,高挑的身材和飘逸出尘的黑衣长襕,总能衬托出他周身清雅贵气。 “那男子并不是你的计划。” 他说。 洛希在前走着,话落在后头,“何以见得。” “他不过是打掩护的。如果事情没有发生变化,他为你拿下胜利最好,你知道孙家能力有限,势必会暗中收买秦家里的人,千防万防你总有防不住的时候,你最后的一手是你自己上去,孙家不会想到你也有这样的能力,给谁下迷药也不会下到你身上来。” 他将洛希的全盘计划说了出来,“让年轻男人大摇大摆的住进秦家如同障眼法,你不过想要看看秦家谁被收买了要动手。” “一些小心思而已。” 洛希停下了脚步。 她望着千昕鹤,他的背后是大宅外姑娘们的追求呐喊,清风君子,总会获得那么多人的喜爱,不禁一笑,“王爷千金之躯,愿意为秦家上台,我多少有些感恩戴德。” “本王也在你的计划之中,是么。”千昕鹤能知道她的笑意几分是真假,“你上台是最后一手,但你还在等待着本王——” “是。” 她眉目含笑。 这样的笑让千昕鹤第一次感觉到疏于至极,哑声问,“为什么。” “好测试一下王爷你对这份爱情到底有多忠心。”洛希不再与他虚与委蛇,“从柴房那一晚我没有继续要你的命,有一部分原因可能是我心软了,更多的是觉得你对我这份突然幡然醒悟的爱,值得利用而已。” “……” 千昕鹤宛如被狠狠的打了一个耳光。 “别那么傻觉得呆在这里我会回心转意了王爷,深情的男人多的是,我不是那种只装着浪漫的女子,我现实的很。”洛希友好的“劝”了一句,“我虽然不知道文馨那晚与你说了什么,但我与她同样是孤儿寡母,能让我死心塌地的爱着的只有我血亲骨肉,我不需男人,也不需要回头,愿你亦是如此。” 说着,洛希高傲地扬起脸往宅内的方向走过去,在那里还有她的小宝等着她。 第224章 你是第一个说我心软的 洛希一清早坐在在天井下品茶,手中还看着花使送来密信,庄头派人来汇报,“孙家反悔不认账,不肯把藕湖让出来……” “这混球居然翻脸不认!”秦庄也在与她商谈事情,气的他站了起来,扭头对洛希下军令状,“姑娘,我去找他算账!” “不急,茶还没喝呢。” 洛希一脸的风轻云淡。 就像是她早就知道孙家不会轻易的把藕湖拿出来一样,只是端着茶盏呷了一口。 日头出来了,天井下却出奇的热,热的每个人都脸上都有一层薄薄汗。 洛希将目光望向一直跪在地上的一个小厮,含笑冷声道,“那日你把擦汗的毛巾子给我的人,他上台最后两箭就射歪了,你说是他的问题,还是你的问题……?” “小的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地上的小厮磕头求饶,连忙爬到洛希脚边,“小的贪心,小的没用,一时被钱懵了眼,才做错了事,姑娘你饶了我吧…” 说着,见洛希没有一点心软,把头重重磕下去,磕破头皮,血流向了四方井…… “你的血快要弄脏我的井了。” 洛希幽笑了一声,淡定的弯下半个身子,欣赏他的恐惧被深渊一点一点吞噬,“让我猜猜,孙大力给了你多少甜头?” “……他、他派人给了我一百贯、我、奴才奴才一个铜板都没有——” “所以?” 洛希截住了他的话,缓缓放下茶盏置在黑色宽大的四方桌上,冷冷的问道,“一百贯你就差点让我丢了秦家的所有藕湖,你说我不要你的命,是不是说不过去了?” 小厮顿时哑口无言。 秦庄正想着叫人把送官府,小厮赶紧一把抱住他的大腿,“秦庄爷爷饶命,你知道的,我还有个父亲,他年纪大了没人照顾,就我一个独子,我真的不能进牢…” “你背叛秦家,和你爹一个损样没品德,提他也不能为你求情!”秦庄一把就推开他,脸上尽是无情,转头吩咐仆役,“拉下去,把这叛主收贿的垃圾送到官府去!” 小厮吓坏了。 反而是洛希脸上浮现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改了主意,“放了他,连带他的卖身契也还给他,只当我秦家没有这一号人。” “姑娘、这……!”秦庄不解。 洛希并未多言,只是头也不回的出了天井,这事意味着成了定局。 秦庄只好吩咐人将小厮丢出去,随后跟上她前往孙家,叫她上马为她牵住缰绳,还是止不住一句,“姑娘,你太过心软了。” “哦?” 洛希语调微扬。 那双冷艳的眼睛幽深莫测,她一把牵甩起缰绳,将原本些躁动的黑驹勒的一声长鸣后瞬间僵硬住不敢乱动,接着从容不迫的俯下身来,仔细打量着憨厚老实的秦庄。 秦庄也僵住了。 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不是这匹黑驹在自己面前的愤怒嘶鸣而引入僵硬,而是洛希的瞳仁如同旋涡一样,会把人吸引进去。 她的眼睛很好看,桃花眼,和小姐那一双含情脉脉的双眸一样的出彩。 只是。 他从未在小姐眼里看见过深渊。 接着听见洛希一声幽笑,将他带回了现实,“庄叔,你是第一个说我心软的。” “……是、是么。” 秦庄想要亲自为洛希牵绳,可如今她自己的控马能力如此,只好松了手,继续道道,“姑娘,我们这就出去去拿回藕湖?” 随行的人有十几个,都是会点武功,秦庄心想这么多人也足够拿下孙大力了。 洛希回头也瞥了一眼家丁,举着大刀木棍的,扛着耙的,甚至还有…拿扫帚簸箕的来,“秦家不会老幼妇孺都跟着来了吧?” “除了那位公子,都来了!” 秦庄保险为上。 洛希听到这里垂眸脸上一片沉思,“昨天赢了孙家后,他似乎没跟进门对吧。” “是,他没有跟着姑娘你进府。”秦庄察觉出了洛希的情绪变化,“猜想…他已经离开了,我不敢贸然派人去跟着打探。” “也好,他没什么重要的。” 洛希说罢,正欲扬鞭策马,抬头就看见千昕鹤站在了面前,手上似乎还攥着什么东西,见了她,只是更轻一句,“早。” “……” 她一点都不好。 这时秦庄偷偷用眼角窥了一眼,真是奇怪,他还以为姑娘会开心呢,结果脸色更加的难看,甚至……还有一丝明显的嫌弃? “千公子,你挡我路了。”洛希冷冷的瞥了千昕鹤一眼,手上的鞭子绷的十分紧。 千昕鹤走到她的面前,面对着居高临下的洛希,他第一次处于弱势地位却从容不迫,语声微凉道,“…能请你下马来吗?” “我有事要忙,不得空。”洛希丝毫不留情面,“我昨日说的话千昕鹤没理解好?” “理解了。” 他说着。 凉凉的勾唇一笑,伸出袖中攥着的东西递给她,“这应该是洛姑娘想要东西。” 洛希没有跟他说过什么想要的东西,所以一点都不想伸手去接。 他也不着急。 就那样抬头注视着她,眸色冷清宛若夜空中的星星,北斗穹庐之下,冷傲孤洁且盛气逼人,偏偏生出一刻的少有温情来。 她心情复杂,别过头对秦庄道,“庄叔,你看看他手里的是什么东西。” “好、好……” 秦庄不得不点头。 自从上次取回来十万缗,他对千昕鹤几乎刮目相看,猜想他定然不是普通人家,他麻利的下了马,接过信函满怀欢喜打开来。 “姑娘,这是———” 秦庄的笑容止住了。 他抬头看了一眼洛希,又扭头看了一眼千昕鹤,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压力袭来。 又想起文馨说得话,让自己对千公子客气些,那位千公子定然是人中龙凤。 如今,他也意识到了…… 洛希没心情去猜,“庄叔,脸上怎么五颜六色的,有什么好担忧害怕的?” “这、这、这……”秦庄一时话也哆嗦起来,他手上拿着的是裕王府的公函! 里面的内容。 他只能说除了震惊二字,此时此刻已经没有什么字可以用文字形容当下的心情了。 第225章 见面礼 洛希脸上已经有些不耐烦,只好自己又喊了一句,“庄叔,到底怎么了?” 秦庄慌张把信函递给她。 这一看。 是王府批下来九十万缗! 难怪秦庄面色惨白的厉害,齐王当年四十万大军挥师北上也不过用了二十万缗,如今这样滔天的钱出现,怎么能不吓了他。 洛希下了马,走到千昕鹤身边,语气中有些责备,“千昕鹤,你疯了不成?” “本王的钱有个问题?” “你很清楚我不是这个意思。”洛希紧了紧声,有些脱口而出的担忧,“这数字之大非常人所有,一旦取出你不怕天子怀疑?” 千昕鹤脸上风轻云淡,只是默默的看着她会为自己担忧的模样,才缓缓打断了她的话,“你大抵对本王的家产有些不太清楚。” “?” “只是小数。”他淡声道,“你想要的东西,本王都会应允你,讨你欢心而已。” 洛希一时哑口无言。 沉默半晌,才半信半疑的问,“所以你赶了一夜的路到州府去见玄卫…?” “不是很远的路。” 他淡笑着。 脸上的疲倦并不会骗人,总会在这种细枝末节的表现里让洛希的心渐渐动摇。 “为何不走。” “为何要走?” “我这般、、”她一时说不出话了,倒是千昕鹤主动接过她的话茬,“本王也曾经对你下过逐客令,也曾冷漠无情,既然来寻你就想过这样的境地,一言两句就觉得羞辱不堪,生死以绝的话未免可笑至极。” 洛希无言以对。 又将那张公函丢到他怀里,“我才不会去取这一笔钱,免得让自己陷入困境。” “你想要本王取现钱——” “别再说话!” 洛希终于忍不住骂了一句。 千昕鹤坦然迎视,知道了她这会儿是真的气在头上,薄唇掠过一抹淡笑,默默的收起了公函,到她的马下牵住缰绳,“洛姑娘不惜钱财,你既出门,我为你牵马罢了。” 秦庄正要说话,见洛希却没有阻拦,反而吩咐他一句,“庄叔,你把家丁们都带回去吧,今日的事,不需要他们一起来。” “姑娘,可是孙大力……” “我并没有打算今日去见他。”洛希继续道,“你让人盯着孙家便是,他欠我的东西总该要还的,只不过不是今天。” 秦庄只好应了下来。 正想追问洛希去何处时,可一转眼,千昕鹤已经淡定人似的为她牵绳离开了。 出了东街往南去,有一处赌场,招客的小厮见衣着华丽的洛希,立马笑面相迎,为她牵马去喂食,“客官只管里面请便是了。” 她下马往里走,千昕鹤陪在一侧。 在赌骨牌的桌上,此时庄家开出地牌对红头,后开出长三对麽五,对面的客人气的跳了起来,叫嚣道,“再来!再来一局!” “秦二老爷,你今日可都输光了,还是请回吧。”庄家礼貌的下了逐客令。 秦克不服,正要伸手去抢骨牌时,被庄家的打手一把拦下,见事态愈发紧张时,洛希扭头对千昕鹤笑道,“王爷牌技如何?” “本王知你意思。” 千昕鹤说罢已经坐到庄家面前,随后洛希的声音淡淡而来,“二舅舅的赌技都那么差了么,难怪你把藕湖都输了给孙大力?” 秦克一听,回头就看见了洛希对他笑眸一弯,那双眼睛像极了秦鸢,顿时吓出一身冷汗就要跑走,被她一把拽住了他的后脖颈衣裳,“怎么,二舅舅不记得我是谁了?” “你、你是洛希!”秦克又怒又惊,不敢直视他的眼睛,“我知道你恨我们分了你母亲的嫁妆,你把秦家的大宅子都吞了…!” “二舅舅这话…可把我说的一点都不像个好人呀。”洛希眸中闪过一丝狡黠。 秦克欲言又止,洛希反而道,“今儿遇见了二舅舅,让我朋友给你露一手如何?” 说着,冷冷地又看向庄家,有些不悦道,“既然台上有客,为何还不发牌?” 庄家自然发牌,有客就是王道,白白送上门鱼儿怎么又不吃的道理,于是给桌上的另外两个客人也一人发了八手骨牌。 见千昕鹤年轻模样,不过是个青头小子,庄家第一手就是不算太差,甚至冷笑了一声,“七八不要九,公子可知是什么?” “天地虎头。” 千昕鹤眸色清冷,沉稳的气质似乎是与生俱来的,淡定的出了一手,“天牌。” 另外两个闲家对视了一眼,知道是高手对弈,自觉的弃牌翻上,便是认输了。 这一局千昕鹤先赢,头彩十贯,秦克没想到他这么厉害,当即就安静了下来。 到第二局发牌时,庄家似乎拿到了一手不错的牌,嘴角止不住疯狂的上扬,正准备出牌时,千昕鹤忽然道,“我家里有一种玩法,庄家有至尊要先出,不能最后出,否则出赔双倍给三位闲家,这里是否如此?” 庄家面色一僵。 这种玩法自然是有的,概率不高,只是不常有人这样注意到,也不会有人提出。 心中不禁暗暗想,这一次是真的遇到了顶级的高手,默默的将手中牌抽了回去。 改为一出,“至尊。” “没有。” 他淡定的盖牌弃了一局。 庄家觉得手心有汗,他私心觉得千昕鹤河不可能有大数,于是小心翼翼的翻了单张骨牌朝上退出去,说道,“六。” 千昕鹤忽然浅笑了一下,“八。” 庄家觉得脸色有点僵硬,见他接下来又出了一个地牌,不得不垫了个杂九下去。 但最后时,主导权已经到了千昕鹤这里,只见他修长的手指铃起黑色的骨牌,朝外淡定一翻,清冷的声音道,“至尊。” 两个闲家一惊,不约而同地加目光看向专家,至尊抽底,这可是要赔双番的。 庄家决定及时止损,让人拿来了二百贯送到面前,“这是赔本,请公子笑纳。” 千昕鹤没有收下,他反而像是完成任务一样看向洛希,洛希则把目光看向秦克,含笑道,“就当做送给二舅舅的见面礼吧。” 第226章 男才女貌 秦克见那一百贯不要白不多,赶紧往赌桌上伸手一捞,将白花花的匆忙银两纳入怀中,对洛希的态度也客气起来,“侄女许久不见,特意来找我不知道什么事情呢?” 这昆山的人皆知他爱赌,能找到赌坊寻他的要么就是仇家,要么就是有事求他。 洛希也不再掩饰,“数月前你在这里一输再输,把藕湖都输给了孙大力,他虽然是你的管家,但你也应该知道其中有诈吧?” “哼!”秦克当场脸色发难,“那厮找了几个人来做假局,让我输的什么都不剩,又说砍下我双手做赔,我吓得慌只好把藕湖押上,孙大力倒是''有情有义''跳出来说替我还债,结果……结果他就是一伙的,目的就是拿走要我把藕湖,他这个丧尽天良的!!” 说着还呸了两句,“别以为我不知道他背后指使人是谁,说白了就是秦三那厮!” 洛希只是静静的听着,她不善行赌,坐在牌桌上听牌,在这个嘈杂的赌场里她安静的像一朵睡莲,回头冷冷说出一句,“二舅舅,当初你也在赌场上算计大舅舅儿子,不也是想让他也输的惨,好赔上宅子么?” “……”秦克一时无言以对。 庄家给洛希发个牌,看起来是一副烂的厉害的杂牌,她凑不好数正为难着。 边上的千昕鹤静默无声,修长的手骨为她指了指两张牌,她倒是立马看懂了,唇角淡淡的一抹笑蔓延,“真是多谢了……” 见她一出牌,对家果然麻利的丢出了手中最大的地牌,拿到了这一局的胜利。 秦克伸长了脖子凑过去看,庄家出一对“长三”,洛希眉头微蹙,一对骨牌已弃牌盖在掌心,正要放出时玉手停在空中不动。 又回过头看了眼秦克,“孙大力向来不是什么聪明人,我说的对么?” “他……”秦克有些欲言又止,目光在赌场有些游离不定,“他不过只是……” “人牌。” 洛希忽然把手中骨牌一翻,竟然逆风翻牌赢了这一局,围观者都吆喝起来,她拿着赔本大大方方扔了一半赏赐给庄家,“收了我的钱,今日不该说的,庄家也应该识趣闭上嘴,不说一天半日的事也没什么问题。” 庄家立马点了点头。 她离了赌桌,将另一半的赔本给了赌坊的小二,“最好上好的茶,剩的赏你。” 见她那么大方豪气,安排事情妥妥当当,秦克这才觉得这个眼前的侄女绝非是那种睚眦必报的,舒了一口气,目光也不再躲闪其中,陪着在一旁不远处的茶桌坐下。 洛希本坐在一张横凳子上,却让出了半边的位置,看向千昕鹤,“坐。” 千昕鹤与他并排而坐,秦克猜不透两人都关系,可男才女貌,如糖似蜜,只好陪着笑脸,“公子谦谦君子,侄女的夫君不成?” “家仆。” 他淡声中不卑不亢,让洛希听后都不免得的一句,“大人何必妄自菲薄呢?” 这是洛希在暗示他新角色,是对他的信任,心中欢喜不用装成卖身投靠的,压着欣喜浅浅应了下来,“嗯,洛姑娘说的是。” 秦克也不敢多说深究。 茶送上来了,是亳州小叶针茶,洛希尝了一口,这才继续对秦克道,“孙大力他来我的藕湖闹事,轻易的就和我打赌,二舅舅是他主子家,你不会不知道原因吧?” “他那是替秦三办的差事!”秦克知道庄家不会搞小动作去偷偷汇报给秦三时,立马就投奔敌营,“他接了官府的昆山藕贡,如今还差三万斤,外地的藕长相不佳且不符合条件,不得去找秦三帮他,秦三那藕湖也不过一万五千斤,如今正剩下的一万五千斤也就只有大哥的——”说到这里,秦克立马识趣就改了口,“也就只有侄女你的藕湖能够帮他补上贡品缺口,否则他必然要入狱!” “这我知道。” 洛希淡淡的呷了一口茶。 秦克以为自己听错了,瞪大眼睛,有些颤抖的问,“侄女怎么知道这件?你、你既然知道这事又、又何必来找我询问呢!” “我只是来确定一下你是不是也是合谋的人而已。”洛希幽眸一笑,将茶盏止在了桌面上,“毕竟当年,二舅舅和三舅舅一起合伙吞了我母亲带回秦家的嫁妆来着…” 秦克头上顿时冷汗直流。 “二舅舅不会真的以为我是那种大人不计小人过的好侄女吧?”洛希眸中闪过一丝诡异的幽光,为他也斟茶满上,慢语轻声开口,“你想想我大舅舅那般的凄惨,怎么会觉得你自己也能三言两语逃脱一劫呢?” 茶满了。 溢了出来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秦克吓的往后一退,扑通一声摔下了横凳子,这才后知后觉对洛希涌上一种莫名的畏惧,害怕道,“侄女我、我不是……” “我母亲一半嫁妆是永安娘子管着,她原封不动的还给我,另外一半二舅舅可要煞费苦心了,你要是还不上,我可不知道会用什么肮脏手段来让你付出代价呢。”洛希说罢,就起了身来刚走两步,还不忘又回头一句,“当然,你应该知道我还有别的东西想要,二舅舅心知肚明,我就不说了哦。” 秦克本能的要追上去,眼前忽然站立了一个高大身影,让他不得不抬起头来。 玄黑的斓衣长袍笼罩之下衬托出千昕鹤修长挺拔的身姿,只是洛希才前脚刚走,他的脸上顿时阴戾无比,愈发浓烈,就像是上位者对下位者的完全统治,无法动弹。 居高临下的俯视让人后脊骨不寒而栗。 等千昕鹤也出了赌场门口时,洛希探头往里瞧了瞧,没料到秦二,有些奇怪,也有些猜测,“王爷,你该不会吓着我二舅吧?” “本王没有吓他。” “我可不信呢。” 洛希凑近了,凝视着千昕鹤表情上的变化,“你看人家气势磅礴,光说一句话就可以吓的别人屁滚尿流,我家的都怕你——” 他忽然一把握紧了她的腕。 洛希征了征,就听见他低声在耳边留下一句清风过耳,“那你也会怕本王么?” 第227章 为她牵马 洛希听后嫣然一笑,冷不丁的将手抽离了出来,语带讥讽,“我当然怕你…” “……” “你是王,我是民,我怕你本就是自然的,就像是猫怕老鼠一样。”洛希随手买了一串糖葫芦,咬了一口酸的厉害,丢到了街边一角,有些叹息,摇头苦笑的将目光缓缓挪到他身上,懒声道,“王爷,我总是怕你会反悔了,怕你会治我的罪,我连做梦,都怕你会忽然报复我,我怎么能不怕你…?” 他一时怔住。 “我那大舅舅、二舅舅害怕我,是因为有把柄在我身上,是因为他们本来就不是占理的一方,可你…你可没有任何的错,我便常想怎样让你也会害怕的逃走了,可你总是不走,那样死皮赖脸,我真是没办法了。” 她说着摊了摊手。 脸上是真情实意的无奈。 赌场的小二牵来黑驹,洛希上门本想着拉起过缰绳,结果千昕鹤还是为她牵马了。 “死皮赖脸也是师出有名的。” 他单单一句。 真是有样学样! 洛希居然驳不了他的话,讪笑道,“罢了,你既然要做马夫,那就随了你。” “去何处?” 他淡声道。 她反问道,“你难道不知道吗?” 千昕鹤静默无声,视线落在赌坊内有意无意偷窥而来的目光,他站的笔直无畏,冷漠的回盯了一眼,里头的人吓的扭过头。 “坐好。” 他言简意赅。 就静静的为她牵着马,往最东边的城门方向去,洛希反而双手环腰,十分淡定,一脸的兴致勃勃要看他把自己带去何处。 结果才走两步停下来了。 她低下头见他与商贩的交谈,没过多久就给朝她递过来一串饱满圆润糖葫芦,“吃那么多甜的东西,对牙齿并不好。” “既然不喜欢我吃甜食食,那为何还为我买?”她说着,麻利的把糖葫芦接过去。 咬了一口,真的好甜! 他什么话也没说。 只是继续为她牵马。 偶尔有路过的女子投来仰慕的目光,这么好看的如玉君子居然是个牵马的仆役,真是可惜了,转而把话抱怨到洛希的身上去。 “真是没人性的恶人!” “对啊,这么好的公子居然要坐着等苦差事!”有另外一个女子附和道,“也不知道下来牵着缰绳走,还要人给他领着路走!” “一看就是好吃懒做的闺阁,平日里定然没有做什么好事就会欺负人。” “就是就是!” 三三两两的长舌女子走了过去,洛希都听在耳朵里,顾着吃糖葫芦咬着籽,一时懊悔,“真是不应该让这东西堵住了嘴!” “你大可丢了再骂。” “那你可不就高兴了?”洛希吃完了最后一颗糖葫芦,“连路人都为你抱打不平,我一个普通人,又怎么骂的赢那几个人。” “你骂的比她们要脏。” 他鼓励了一句。 见她哑口无言,还特意旧事重提,“你骂大相公那次,一字一句本王还记得。” “…你是不是也想挨骂?” “我不敢。” 千昕鹤伸手继续为她牵马,步履轻缓优雅,听着她在马上还在愤愤不平时,不禁嘴角微微上翘,带着几分淡淡的恬静笑意。 出城时,停在了路中央。 “你要是不知道路……” “我知道。” 千昕鹤回头淡淡望了他一眼,“东边郊外有一户秦家,门前石柱有着与你一样的家徽的纹路,比西边的少一瓣,应是行末。” 洛希一听。 先是吃惊他会猜到自己心中的想法,后知后觉才想起来他曾经寻过昆山所有秦家。 默默紧了紧拳头,哑声问道,“你那夜,当真是在昆山寻了我一宿?” “路不远。”千昕鹤淡笑,指腹上的玉扳指轻微摩挲着马颈安抚后,轻轻的牵着缰绳往东边出发,“…不过一刻钟就到了。” 他浑不在意的说着似问非答的话,疏离而客套,半点没有让洛希再追问的可能。 洛希缓缓垂眸,“有时候总觉得王爷洞察人心,有时候却觉得你蠢的死心塌地。” 千昕鹤望向她,“这样要不正遂了你的意,让你有足够的机会利用本王……” “王爷真会说笑。”洛希抬起眼皮,望向他,“让你成为手中刀,我于心不忍。” “真的么。” 他淡然笑着,目光变得深情。 只是洛希却没有回答他,马儿静静的牵着,对话也伴随着凉风变得消散无声。 到了秦家三爷门口,马也停下来了。 她低下眼,往前一落。 他自然的伸出双手,先挽住她的腕,顺势掠过她的后背从肩下出来,另一手托住她的下跨,轻轻地将她抱住了,如揽月入怀。 “我本可自己来。” “你也没拒绝。” 千昕鹤说着温柔的将她放了下来,缓缓抬头望向秦府二字,“孙家的那场射艺你既然赢了,只要你愿意那藕湖自然是你的,你放走小厮的目的…是为了来见这一家?” “孙家不过小菜。”洛希笑道。 他看着她那张洁白无瑕的面容上笑意渗出的危险信号,并未觉得害怕,反而用着清冷欣赏的语气,说道,“你的野心远比本王想象的大的,有时…亦让本王自愧不如。” 洛希听后愣了愣。 猝不及防笑出声来。 门口的站着两个小厮,另一个管事的中年男子昨天还去过射艺比赛,对洛希自然有印象,笑迎了上去,“洛姑娘来了?” “你的笑可不像是真心迎我的,冯管家。”洛希一眼就认出了他,“你离开大舅舅家原来是混到我三舅舅家里来了呀?” “姑娘说的什么话呢,小的不过是混口吃而已……”冯冲领着她进门,上了茶,看着脸生的千昕鹤,正欲问话,瞧见洛希不耐烦的表情,顿时恭敬道,“小的去通知老爷,你先坐坐……你先坐坐……” 说着就一溜烟跑了。 “他怕你。” “我把他脑袋死死按进藕湖,因他敛财贪墨。”洛希说着往靠背一坐,叹了一口气,“只可惜差一点,我没淹死他…” 千昕鹤:“……” 第228章 逢场作戏 “秦家分家昆山皆知,秦二的早就被孙家拿去了,孙家有什么本领,不过是个小卒,也是为秦三卖命聚财。”洛希望着这座恢宏大气的秦府,门头贴金镶玉,厅上的石柱都是玉座地,“我那三舅舅拿着最少的钱离了家,收钱买地,把控人心,比我那软弱无能的大舅舅懂商在行实在多的太多了,他若不是要算计我,我定然与他最亲近……” “他应也知你本领,为何算计你。” “他有个缺点。”洛希一笑而过,“他自命不凡,认为其余人比不上他的本领,特别是…”说到这里,她语气停顿了一会,目光凝着千昕鹤,冷的一句而出,“女子行商。” “你觉得本王也有这样的偏见?” “王爷不是也觉得我不过是一根脆弱肋骨而已吗,你与秦三又有什么不同呢?” 她轻声开口,如空谷幽涧。 千昕鹤觉得内心一阵黯然,“你依然是内心不肯原谅本王,是么……” “这件事本说不上什么谁来原谅谁,没有谁是对的,也没有谁是错的。”洛希闭目养神,轻声淡道,“我那三舅舅离开家时分的最小,一直都痛恨我祖父偏心,因而算计我大舅舅和二舅舅,就正如我算计他们一样,他不值得原谅,我也不值得原谅。” 他沉默半晌。 似乎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好。 两人之间就像是逢场作戏,都不会有想要的结果,成见是一座大山,少了一隅,就会偏的厉害,是不可填补不可挽留的。 “那夜本王走遍整个昆山秦家,两处最为特别人家,门府上石柱刻有九瓣莲。” 千昕鹤记得清楚她那块家玉,上面精雕细琢的九瓣莲花纹记忆尤深,“即与你是一家的亲戚,可态度确实截然不同,家丁不说没你这号人,也不说你死了,而是说你出家做道士去了,让我到西边山的观上寻你。” 洛希听到这里,睁开了眼,“所以你那夜有特意到西山上的道观么?” 千昕鹤没有回答。 她又懒散的闭上了眼,猜想他这样金玉堆里出来的贵公子,脚不沾地,出行也是八人抬的大轿,怎么会傻傻的夜里上山去呢。 “由此看来你与这两家关系不好。”他忽然下了一个结论,洛希听后笑笑,“那两家是我的二舅舅和三舅舅,他们一个贪色,一个贪财,我买秦家大宅时两人闹过一回,我不好出面,对外是我大舅舅依旧管理,里头我就把宅子送给了秦庄,我母亲的一个老仆人,他们占不了理,自然就闭口不言了…” “昆山的商户所出交子,款项巨大,此二家也在其中,已经占据了大头所在,按理应与你平起平坐,不应该闹不过你。” 洛希反问道,“所以你觉得秦府里还有他们的人,安插其中等待时机成熟?” “你不像会留下卧底的人。” “那倒也是。”洛希忽然觉得和千昕鹤这种聪明人沟通十分有趣,眉眼带笑,望着他那张俊容,“王爷觉得这里头的人是谁?” “不知道。” 他一语断了话题。 洛希有些高估了他的本领,缓缓的再闭上了眼,觉得管家回去传话也未免太久了。 穿堂风过,有淡淡莲花香。 她忽然开了口,轻声问,“我若想蚕吞下秦三的家业,王爷你会帮我么…?” 他就站在她背后的玫瑰椅,望向着她仰起来的面容,白如细雪,似乎有流光溢彩涌动,她的唇边浮动着一抹若有若无的微笑。 她是在试探。 是在问他能为她突破道德底线如何。 洛希见他许久不说话,睁开了眼,“何必如此为难呢,你本不喜欢如此行径,我生来是那样的人,你又何必要沉默迎合我。” 她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会做什么,也很清楚他不想要做什么,不会做什么。 只是徒留一丝奇怪的想法,“你若是逢场演戏,答应了,我会高兴也会讨厌你。” “你既然知道本王如何回答都在你眼里不作好,为何要坚持问出这样的问题。” “因为总有人的回答满足我。” 洛希黯色道。 嘴角扯出一丝牵强。 千昕鹤听到这里,反复被人刮了一巴掌,忽的第一次觉得原来洛希留他并不是过往羁绊,也不是利用,是她释然了,只是徒留住一点高兴,自己不过随手可弃之物。 “别那样看我,我从不是好人,你如今不过是更近一步看清楚了我的面目而已。” 洛希欣赏看着他脸上的愕然,内心会有种莫名其妙的变态的快感,“看着王爷这张脸上也有难过,我可真的是猜想不到呢。” 他已经落了不止一次下风。 每一次剑拔弩张都对话都会化作玩笑结束,不经意间的每一次询问,都不过是她尝试说服自己,却怎么样都不可能背叛自己。 千昕鹤偶然发现了事实,“他向你求亲时,你也这样你说服不了自已么?” “那不一样。” 洛希没有睁开眼,神情依然淡然,“我很爱他,远胜于兄长的爱意,但只是三年前的事了,时过境迁,用不着说服二字。” 这话猛地一下刺痛了他的内心,只是面色没有表露出来,很快又被掩饰了过去。 “偶尔也想看看王爷生气的样子呀。” 她抬眸一眼。 见他疏远冷淡脸上毫无浮躁之色,似乎一切喧嚣都不入他清冽的眼眸。 洛希忽然觉得有种难过,是真的难过还是装的,已经分不清了,是逢场作戏,还是真情流露,她觉得已没必要再去细究了。 这时,厅上走过来了一男一女,男的衣着华丽,不用说正是此地家主秦镇。 可洛希的目光却显然落在了他身边女人身上,中等年纪,身材短矮,脸色暗淡,她明明记得,三婶母应是个风韵柔存的女子。 “侄女来了?” 秦镇率先开口,有着一种莫名的温馨贴切的语气,“你既然来,怎么不早派人送信来,好让你三婶母预备下厨房好酒好菜啊…”说着,又推了推身边的女子示意。 那女子一惊,有些藏不住的发抖,可声音一开口就的确是洛希认识的三舅母,还是从前那般温柔善良,“希儿来了,长大了许多,出落得亭亭玉立了…你…过得好么…” 第229章 人心隔肚皮 洛希难免心里咯噔一下,那时也曾经随母亲回秦家探亲,三舅母刚刚与三舅舅成亲不久,在舅母婶子里是最和善的,祖父也不吝其词夸她,“风姿灼灼,其华耀目。” 三舅母书香世家出身,与母亲都是有名的才女,两人煮茶观雨,谈话诗文,洛希总是屁颠屁颠的跟着到房里,向她讨糖吃。 时过境迁,没想到三舅母衰老的如此快,像干巴巴瘦蔫的小老太太一样。 “三舅母好。” 洛希还是礼貌的称呼了一句,余氏顿时激动的握住了她的手腕,“好、好……” 清癯的骨指实在硌人,她不曾注意自己用力过猛,洛希也没说什么。 只是看着她瘦成了皮包骨,披着一层薄薄的,毫无血色的肌肤,很早以前知道她过得不好,本生了一对龙凤胎,结果幼子早逝,幼女常年病的厉害,三舅舅又娶了两房妾室,她是正妻尚且有一女在,无故自然不可休,没日没夜的操劳成了这副模样。 “还愣着做什么,去厨房里看看饭菜都好了没有!”秦镇突然一声呵斥。 余氏就像是见了蛇一样的条件反射一样,连忙松开了洛希的手,连一个丫鬟都不带,自己一个人往厨房的方向操持去了。 午饭摆了满满的一桌菜,洛希也见到了秦镇的另外两房妾室,各自都领着不到十四五岁的一儿一女,嘻嘻笑笑的落座其中。 余氏的女儿早已外嫁出去,她怯弱的坐在秦镇身边,一副坐立难安的模样。 又见小厮端来酒,她仿佛被炙热的烙铁烫伤一般立马起身,亲自给身边的各人轮流斟酒,仿佛再晚一步就会又挨上一顿骂。 洛希劝她,“三舅母坐下吧,难不成这秦府连个端酒丫鬟都雇不起么?” 余氏欲言又止,目光懦弱的窥了一眼秦镇,看他没有什么表示,这才落了座。 桌上的两个姨太太偷笑出了声。 秦镇满意的呷了一口酒。 他对于洛希的到来并不会像秦二那样的畏手畏脚,相反,他早就预料到洛希会登门拜访一样,酒过三巡,才开了口,“听说侄女如今住在秦家大宅,过的…可快活?” “不如三舅舅这里金碧辉煌。”洛希敬了他一杯酒,豪爽地仰头一饮而尽。 秦镇冷笑了一声,“你随了你母亲,生了一双含情脉脉的眼睛,总有手段能拿到想拿的,当年她本不应该分到一丁半点,可父亲心软,临死了还要分她一份家产……” “这么说说舅舅妒忌了?” 洛希含笑如花,望着秦镇那张脸的变得乌黑,有些可惜道,“三舅舅您行末,连分我母亲的那一份都是拿最少的,说起来你不如大舅母手段心狠,不然也分的多呢。” “我没那妇人那般不要脸,还不至于要害自己的侄女!”秦镇一脸的不屑。 桌上的谈话气氛变得诡异,只是那两个姨太太心大,根本不在意说的什么话题。 只顾着给自己的孩子夹菜。 “三舅舅,你答应给孙大力填补贡藕的空缺,他也应该向你承诺了什吧?”洛希已经喝下第三碗酒,脸不红心不跳,何况还是千昕鹤给她倒的酒,哪有不喝的道理。 秦镇知道她是来兴师问罪的,身边带来了一个绣花枕头,只顾着端酒,嗤之以鼻道,“孙大力太蠢,没拿到我想要的东西。” “秦家大宅么?” “侄女也不傻。”秦镇傲然道,“他与你打赌输了,你就应该直接打断他的腿才对。” “早晚的事。” 洛希说着,又畅饮了一杯酒。 秦镇也不甘落后,端起酒仰口饮尽一滴不留,既然把话说开,也不掩饰了,“你既然知道我想要秦家的大宅,你又是个生意人,开个价,我也不与你讨价还价了。” 洛希笑笑。 没说话,端着酒抿了一口。 而后对着秦镇那略有期盼的目光,“舅舅,你把话说的也太快了不是么。” “什么?” “那场赌约是个拿到秦宅的大好的机会,孙大力蠢,你可不蠢不是么。”洛希优哉悠哉的把酒喝了一半,抬起头来幽幽笑着,“他只想着把让人茶水下了药,可你聪明,知道我的人不会轻易喝水,你让人偷偷的往擦汗的毛巾上下药,这可躲不开呀。” 秦镇脸色一僵。 洛希低下头望了一眼清冽的酒水,是上乘的招待美酒,“那个小厮我放了他走,转头他就先把一百贯存入银庄,为什么那么傻不把钱带在身上,他自然知道犯了错还能走出大宅,雇主只会觉得他投诚,自然他就算如今逃出昆山…也逃不出整个扬州城…” “凭什么你觉得是我雇的人?” “银庄里他把钱留给了他妹妹,叫什么忘记了,暗暗只是查了一下,如今在你府上当差呢。”说着洛希目光缓缓落到那个端酒的丫鬟身上,尽管脸色不变,颤抖的手都快端不稳酒壶,洛希便收回了视线,“他妹妹与他同父异母,是个凄凉的孩子早早被卖了进来做丫鬟,见了面不敢相认,怕会祸及他人,三舅舅大抵不知道他还有个妹妹吧…” “真是胡话!”秦镇盛气凌人,“那人既然捉住了,叫他来与我当面对质……!” “我人都放走了,如今要再寻回来,怕且只是一具尸身了……”洛希淡声说着。 见秦镇得意暗笑,就猜到那人逃出城后已经没有好下场,又或者是,那人选择了自我了结,他在天井就已经把脑袋磕破,一副要死在秦家模样,只怕又是一场任务。 她埋头喝了一口酒,觉得喉咙里有一股灼烧感,缓缓盯着这桌上陪坐而沉默的人。 每个人都看着秦镇脸色行事,连讨论杀人行凶的时,也可以轻易假装听不见。 酒是越来越辛辣了。 秦镇的脸色也猖狂了起来,“怎样,侄女心里有了价不,要什么样的价才卖?” “舅舅觉得呢?” “你是个商人,不会掂量着价格?”秦镇一碗酒饮尽,空碗猛地置在桌上,更加不屑的冷声哼笑起来,“大哥说你也在行商,如今厉害,我看倒是不见得,不过……” 他没有把话说尽,目光上上下下的打量着她,用着一种成年男性的目光凝视着洛希的身材样貌,其中意思已经不言而喻了。 洛希忘了被这样男凝盯着的记忆应该是多久了,也应该有个六七年的时间了。 没想到在自家舅舅脸上会再次看到这种变态的神情,果真是人心隔肚皮…… 第230章 你可以继续做梦 她长长叹了一口气,正欲要喝一杯以解惆怅,结果杯中是空荡荡的,急急忙忙寻着酒壶,身边人已经静静的为把酒满上了。 未满八分酒已经停了。 “真是小气……”洛希抱怨一句,但还是非常赏脸的端起来,豪迈一饮而尽。 秦镇也渐渐把目光放在千昕鹤身上,他只顾着和洛希说话,一直以为这是她那位夫君,冷笑了一声,“怎么,既然到了我家来,公子像个哑巴一样不说话了?” 说着视线挪到洛希身上去,“侄女,听闻你生了个女儿,不会这位是小官人吧?” “不是。” 洛希毫不意外的否认了这句话,“只是一个普通朋友,路过了一起来而已。” 秦镇听后对千昕鹤更加的不屑一顾,只觉得他这种正襟危坐的君子模样与自己这种生意场上商贾格格不入,因而十分厌恶! “喝一杯吧!” 秦镇开了口。 千昕鹤目光微微一动,洛希已经快他一步将他面前杯子一翻直接倒扣! “他不胜酒力。”洛希替他拒了酒,直爽道,“三舅舅爱喝酒,我陪你喝,又何必要一个端酒的人一起掺和,有什么快乐呢?” “你能喝多少?” “那可不少了。” “喝醉了可不好。” “三舅舅不是要与我谈价么,怕我喝醉了还是怕我不醉?”洛希笑笑着又是一杯冷酒下肚,把空杯子倒了倒,“你瞧见了,我是喝尽了的,商人的席上也有一个位置。” “呵。” 秦镇不屑的喝了好几杯酒,“我倒是好奇侄女若在席上喝醉了,该如何是好呢。” 千昕鹤正为洛希斟酒,听到这一句话中话,抬眸一凛,眼神里像是裹了刀子,叫秦镇心中顿时一惊,多少是有些微微吓到了。 “三舅舅,畏手畏脚的不喝了…?”洛希一口饮尽,笑了笑,嘴角弧度尽是轻蔑。 秦镇当下立饮了一碗,“说吧,别再扯来扯去了,你要多少才肯把宅子给我!” “你有多少银两?” 洛希越喝越畅快,盯着碗里的酒慢慢满上来,语言更是丝毫不善,“我让人去查了一下,算上孙家的田产,藕湖,你拢共也就四万缗的家产,比我想的还要少的可怜。” 秦镇顿时一惊。 随后脸色缓缓阴鸷起来,“看起来侄女……并不是想象中的那么蠢啊……” 洛希满不在乎的耸了耸肩,“三舅舅也比我想象中聪明太多了呢。” 秦镇听后把酒喝的更欢乐,端起满了碗的汾酒,伸出一根指头指了指陪坐在一侧的两个姨太太,满不在乎的说道,“这个是周姨太,这个是莫姨太,你也见着了,我买她们两个不到三百两银子,着实便宜吧。” “这我就不知道了。” 洛希脸色冷淡,不知道为什么,只觉胃里的一阵恶心,但她清楚不是酒的原因。 一时间。 觉得这座宅子简直闷透了。 秦镇的模样也在她眼里发生了变化,小的时候探亲回来,看着三舅舅穿着新郎官的衣服,年轻英俊,步履生辉,觉得他是舅舅里最正直的,娶到了最好的舅母,才女才子,真是佳偶天成,原来不过是个笑话。 她终于知道舅母为何那般凄惨模样,可为什么不走呢,可想想,她走哪里去?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而已。 她渐渐的把酒放了下来,看着秦镇似乎变成了一个不认识的模样,又或者变成了她十分熟悉的一种人,不折不扣的商人…… “三舅舅,我从前总觉得你与我之间很像,都是精于算计的人,聪明人之间总会互相欣赏,何况那座宅子我并不稀罕,给了秦庄不过是个管着,你若是早一些开口,给了你,其实我都无所谓。”洛希垂眸,眼底里闪过一丝叹息,随后缓缓抬起头来,一抹清冷的笑意啜噙在嘴角,“只是可惜了……如今你来问,我内心却对你有十分芥蒂。” “你……” “你算计我也不是什么大问题,毕竟我也喜欢算计你,又或者是大舅舅、二舅舅……”洛希拖长了语气,语末顿一下,“可你算计了我女儿,这就说不过去了。” “你在说什么?” “蝉鸣把小宝带到虞城见我时,路上有两个男人跟踪她,还试图将小宝带走,那时有人出手解救,那两个男人还特别不屑的说了一句话,三舅舅猜猜他们说了什么?” 秦镇显然脸色不好,洛希倒是不打哑谜了,“他们说这是昆山秦家的事,少管。” 她笑了一笑,“那两人天真的以为报出昆山秦家就可以吓退了正义之士呢……” “那人是你安排的?” “当然,我总不能让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丫鬟带着我女儿独自赶路吧。”洛希云淡风轻的回忆起花使汇报这件事时,她还以为花使听错了,“大舅舅胆子弱,穷的叮当响,怎么可能雇人抢我女儿,二舅舅也是个欺软怕硬的,我来之前还试探一番,如今也就只能猜一猜是不是你老人家雇的人。” 秦镇捏紧手中的酒碗,洛希瞥了一眼缓缓收回视线,“是的话也没必要不认了…” “侄女来这里为的就是这件事?” “一半一半吧。” 洛希眼神冰冷起来,“三舅舅不否认的话,我且当作你承认了这一件事情了。” “是又如何?”秦镇听后脸色不变,往后一坐,“秦家的子孙,请来见见有问题?” 没等洛希说话,倒酒的千昕鹤已经止住了她要喝酒的动作,“……酒多伤身。” 洛希微征。 面对秦镇傲气十足真让人恼火,又暗窥一眼千昕鹤,脸上是清冷疏远,他虽然没有按住自己的手,可已然再喝就不礼貌了。 再一看,席面上七八坛酒都被喝空了,原来已经喝了这么多,不得不长叹了一口气,“看起来喝的也够多了,连侍酒的都开始劝人,我也就不能陪三舅舅再喝了。” “你要离席了?”秦镇看出了洛希起身的动作,大手一扬,家丁就围了上来,“宅子的事侄女也应该给我一个痛快,我大费心机请你吃这一顿,浪费的可不仅仅是酒。” “哦~” 洛希拉长了语调,“那你可以听清楚一些了,我不卖,你可以继续做大梦了~” 第231章 一并拷走 眼见情况不妙,桌上那两位姨太太率先就领着自己的子女立马“逃离战场”。 余氏连忙阻拦,却被秦镇大骂道,“滚开,你以为自己几斤几两!” “希儿、希儿是您亲侄女呀…”余氏瘦弱的手腕紧紧拉着秦镇的手,“阿翁说过的话你忘了吗,你怎么可以与大伯二伯他们一样都如此私心,要害了自己的侄女呢……” “妇人之仁!”秦镇听后冷的一笑,大手一挥命人将余氏拉下去,见她又要挣扎地扑上来,恶狠狠的威胁道,“余花溪,记住你自己的身份,出嫁从夫,我可以随时休掉你,你看看余家会不会让你回去,你看你到时候还可以去哪里,你可丢不起这个脸!” “……” 余氏顿时软弱下来,她缩成了一团无足轻重的东西,踉跄着跌倒在地上。 她目光暗淡的望着洛希,有心无力的憔悴感跃然纸上,她已经死了一个孩子,剩下的一个孩子在夫家过得如何,全都仰仗自己的娘家本领,她…绝不能丢了这个身份。 小厮把她架了起来要带走,她猛地拽住洛希的手,拽的死死的,“我…我曾经答应你母亲说教你写词的,教你认字,我…我绝非食言…可我…可我已经无能为力了…” 她已经禁不起任何折磨了。 只是良心还没有泯灭。 洛希也只是默默的听着她的话,被她骨瘦如干柴一样的手指紧紧拽住。 知道余氏被离走后才发觉手背上是一道淤青的痕,骨头咯的生硬,她还恍惚了一下,从前三舅母肤若凝脂,一根根手指头如玉一样的温润,摸起来是光滑的,香香的… “侄女,你也应该学会变通了。” 秦镇毫坐了下来,手一挥,围上来的家丁退到不远处,冯管家取回来一张契,只见秦镇先在上面写了字,而后抬起头来看着洛希,“侄女签个字吧,这宅子我依旧付钱。” “强买强卖是什么道理?” 洛希冷静而从容。 秦镇满脸推笑,呷了一口酒,“侄女,你我都是商人,强买强卖怎么说的通,我可不做这等事,只是…你也应该知道几年前你买下的秦家近郊的庄子,原是官家田地。” “…你什么意思?” “既然是官田,便不得买卖,只是我的好友田产甚多,自然有了心思要放出去,你又忽然急急忙忙,花那么的大价格要买这一块地,还雇了一堆婆子丫鬟赶着住进去,真是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可算是天助我也,按国朝律私买官田,应当杖三十,徒三年,资产收归国有,你这罪可不轻呀……” 洛希不得不承认她当时的确有些着急避而隐居,这件事她后来知晓,以不知情上报,还一直扣在县衙没有批复下来,她私心想胡宁是县令之父,怕且那县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家都当做没这件事情罢了。 “你应知卖地的是乡绅胡宁,县令之父,我入了罪,他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胡老爷子年纪大,记忆不清,他又怎么会入罪受罚呢?”秦镇听后阴森一笑,“对簿公堂,你猜县令帮你还是帮老爷子,何况你在那之后并未搬离,又修数宅,仆役成群,又在那处诞下一女,通通做实你知情不报,你若是输了家产都要充公上缴充了。” “舅舅真是深思熟虑呢。”洛希觉得自己掉进一个大圈套里,大到她迈不开腿,只剩下一张嘴,“可我觉得你不一定能赢。” 正说着,厅外就有人走进来了,冯管家领着那人毕恭毕敬,“胡县令你请。”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洛希都没想到这县令是无事可干还是就这么毅然决然的走上腐朽买卖之路。 秦镇收敛了一点,站起身,脸上的笑都变得难过起来,“大人,私买官田的人就在面前,不曾想居然是我那亲侄女…” 胡县令挥了挥官袍,坐在厅上中央位置,目光在洛希身上转了一圈,说出的话就像是早早准备了一样,“你可认罪?” “什么罪?” “私买官田是大罪。” “大人有证据?既然我是买主,卖主又是谁,不应该要对簿公堂才好认罪吗?” 洛希一点都不害怕,反而推了推千昕鹤,“这里没有你的事,你先走吧。” 他正身站着一动不动,一直都是“核心观众席”成员,洛希敢只身来秦三府上,就应该料到后面的事,他不免有些好奇,“我知道你有把握,不如也让我见识一下。” “你可不见的会高兴接下来的事。” 洛希云淡风轻说道。 县令不过走流程,见洛希一副无所谓的模样还在窃窃私语,多出来一个千昕鹤也让他觉得麻烦,扭头问秦镇,“这人是谁?” “陪她来的闲杂人而已。”秦镇回他。 “你叫什么,报上名来?”县令有了底数,循例还是问了一句,“姓甚名谁,家住何处,与这女子有何瓜葛,为何而来?” 这倒是有了对簿公堂的感觉,千昕鹤没想到自己也会被审问的时候,不过当下她知道洛希有自己的计划,何必抢他风头。 只淡淡一笑,“无可奉告。” “好,有性格!” 县令本就不在意他的回答,也不想拖延,冷声吩咐衙役,“一并拷上,带走。” 这时洛希把目光远远看向厅外,没道理,她的“救兵”……不会又迷路了吧?! 衙役一把扣住了她的手,洛希虽然武功实力上乘,可她此时最重要的是藏锋露拙。 因而更加迫切着急的看着厅外,心里默默祈祷着自己的救兵快来啊!!!!! 千昕鹤也察觉到洛希的不对劲,见厅外数人把守,大概就算来人也会被拦截了。 “快走!” 衙役不耐烦的推了她一把,洛希抵抗着不肯走,猝不及防腰上的剑柄露了一小寸出来,如银蛇游曳,叫那衙役吃惊了一下。 衙役就要伸手去抢她的剑,而她显然不想在这个时候把会武功的事实暴露出来。 千钧一发之际。 他忽然意识到了本应该来的人是谁,只是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她宁愿向最远处的人求救,也不会向他提出一句帮忙的请求。 黯然的。 千昕鹤将她轻轻的往后一拽,带到怀里,接着亮出金玉令,止住了蜂拥而上的衙役,低凉的嗓音带着淡淡威严,“大理寺卿严见斋,奉裕王旨办案,拦者即杀。” 第232章 编了一首歌 这一下子众人都吓傻了眼。 秦镇满眼的不相信,县令反而呵斥他了一句,“没有人敢拿裕王的名声作假!” “他、他怎么会……!”秦镇不得忍气吞声,几番欲言,不得不把话咽了下去。 分明酒桌上一个安安静静端酒的突然摇身一变,变成炙手可热的朝廷大官? 更何况他也从洛希的眼里看到了不敢置信,连她都在震惊的事情肯定是假的! “县令按职正七品,但昆山县令属下州,应该从八品,着青袍,你身上的穿的是绿袍,已经僭越了。”千昕鹤三言两句就拿捏住胡县令,吓得他惊出一身冷汗,早就听闻严相公的儿子铁面无私,如今一见面,本来想要讨好的话只好往嘴里咽下去,赶紧点头哈腰,脸上堆笑承认了自己的错误,“小人无知,马上去换,马上去换……!” “等一下。”千昕鹤喊住了他。 县令愣了一下。 就听见千昕鹤毫不留情道,“僭越官职,无视律法者,应杖十棍,即刻执行。” 衙役一听,各自都是打工人,当然是为更有权势的打工才是聪明人之举。 主簿还立马充当了执棍手。 这一顿杖责是直接把胡县令从人间打落到地狱,把他脆弱灵魂彻底洗了一遍。 衙役从库房把他从前丢弃的那件青袍重新披上,一股子发霉的味道冲天而来,本来都快半死的胡县令,被臭到晕头撞向,胃里一阵翻腾,就冲了出去在墙角大吐特吐。 等他缓过来后,才被人搀扶着往厅上去,看见是主簿扶他,咬牙切齿,“…陈季你、你刚刚居然敢打本县令我……!” “严大人的命令小的不敢不从。”主簿十分的脸色为难,见他伸手要打自己,立马一松手,县令猝不及防就摔了一个底朝天。 衙役们赶紧上去扶住,县令连坐下来的力气都没有,只有软软的瘫在椅子上。 秦镇也站在边上,只觉得十分嫌弃,又不得不正色看向千昕鹤,“大人,请你明察!我的侄女买卖官田证据确凿,有违国朝律法,应按律判刑三年,何况作为女子,她不在家中操持,甚至行商坐贾,抛头露面,不仅有违妇道,更加是我秦家的耻辱!” 洛希气的想直接骂脏话了。 可她克制住,也毕恭毕敬的看向千昕鹤,“大人,我早已经向县衙以不知情上报了此事,官衙中案室必然有我的呈案——” “大人,县衙并无此案。”县令直接一句话就堵住了洛希,信誓旦旦的忍着剧痛坐了起来,“大人不信,可以派人去查案室!” 洛希白了他一眼,“胡县令,你也未免太急了,我都话还没有说完呢。” “你有什么可说的?”胡县令根本就稳操胜券,那呈案他早就让人烧了,又回头对千昕鹤继续道,“家父年迈,头脑发昏因而忘了这是官田,被她傻傻的骗了签字,等他忽然想起来时,赶到那地里一看,居然建了屋子,住了人,他…他是气的浑身发抖,把卖田地契见了给我,叫我这个做儿子的一定要把那买主捉住,将他绳之于法,只可惜…他等不到这个结果就郁郁而终了……” 洛希惊的嘴巴都张大了。 都不等千昕鹤发问,干脆直接道,“你爹不是因为好色调戏河边妇女,一个脚不稳自己摔下河,死的时候泡的脸都大了……” “你……你居然侮辱家父!” 县令气的直跳了起来,洛希白了他一眼,“你不会当大人是傻子吧,那河边的居民还编了一首歌,叫做老县令,起色心,一着不慎摔下河,死的好,死得快,翻了肚子凸了眼,一张老脸泡的大,大快人心~” 说着,还不忘拖长语调重复一次,“一张老脸泡的大……大快人心~” “你!”县令伸手就要去捉她,洛希灵活一闪,脚一绊,又是摔了个四仰八叉。 千昕鹤示意衙役扶起县令,止住了这一场闹剧,话归正题,“洛希,你方才是否还有未尽之话。” “当然。”洛希也瞬间从玩笑脸色变成严肃之态,从容道,“我料想县令会偏袒他父亲,一丘之貉,呈案自然就是没有了的。” “所以?” “我顺便把呈案一并交到知州府下通判黄州手里,大人一查便知。”洛希说完看向秦镇,在他开口前拿到了主动权,“我并未搬离宅子,是因为知州批复让继续以宅养田,不宜打草惊蛇,此案并非个例,要再收集了其他私相买卖,以此好一并定罪。” 秦镇一时哑口。 洛希还不忘刺激一句,“三舅舅,你不怕说你的故友田宅多得很嘛,你该不会也卖了不少的田地吧,若是有官田其中……” “你!”秦镇的愤怒与县令同出一辙。 千昕鹤也知晓了事情,正想要派人去知州府查,就听见外头一句,“大人不必去派人去查了,下官已经带着证据而来了。” 话音刚落,就看见厅外走进来一个身着绿袍的年轻男人,手上还举着一封信。 他走进来时,身后还跟着俊朗少年,身形高挑,粗布麻衣,双手藏在合拢袖中,眼睛纯澈黑亮,藏不住的一股书生意气。 “黄、黄通判。”县令脚一软就跌下了凳子,抬头看见黄州身后的人,简直是心碎裂了这个,嗓音带着颤抖,“宋、宋大人…” 宋延皓虽然早就不做官,可他曾经是参知政事,天子面前红人,本地最大乡绅,只要扬州本地当官,见了他都要给三分薄面。 连秦镇也听闻过这位天子红人的事,听见县令这般语气,就知道自己已经输了。 事情自然明了。 他颓废的站着没有了底气,没想到自己居然输给了侄女,看着县令被拿下带走,就见洛希凑到了他的面前,“三舅舅,别伤心,你应该想想去陪陪你的那位好友吧…” 秦镇一惊。 正因为靠的那么近,他居然在洛希眼里看到和秦鸢一样从容深邃的睿眸。 可又有些不一样,那双眼睛近的没有焦距,往深里看像是一潭死水,突然幻化出一条出致命毒蛇,吐着危险信号,她笑颜如花,“三舅舅,你不会真的以为我请知州府的人来只是为了终止这一场闹剧吧……” 第233章 听那么久你也该站累了 秦镇听后心里有种突突不停的上窜下跳,洛希又一唬他,就跌坐在了椅子上。 “三舅舅,天色已晚,行路不便,你介意严大人和宋大人他们住下来吗?” 洛希忽然提了一个建议。 她那眼睛里弯弯笑着,像是藏着某种计划一样,一听就知道是有备而来,秦镇一时说不出话了,只好阴差阳错答应下来了。 入了夜,仆人点灯。 洛希坐在一处小院子的石凳子边上,桌上置了热茶,对面是捧茶而喝的宋延皓。 她盯了许久许久才说出一句话,“宋大人真是好本领,不掐着点也不来救我?” “……” 宋延皓端着那碗茶有些欲言又止,“不是故意晚来的,是菖蒲的意思。” “菖蒲?” 洛希说话间微微有些吃惊,眸底翻滚着万千思绪,知州府的是县令顶头上司,黄州的出现正是代表,既然如此他们晚到,那就是菖蒲需要千昕鹤表明身份,且必须高于知州府的身份,这样才有利于接下来的事情。 这小妮子真是愈发聪明了。 “王爷,为何也会出现在这里?”宋延皓不动声色的问她。 洛希仰靠在椅子上,看一眼宋延皓,嘴角挂着一抹无奈的笑,“他不应该在今日出现,如今…来都来了,我本来于心不忍利用他,但菖蒲有这个打算,算他倒霉了。” 宋延皓听的眉头微皱,“你当真任由着菖蒲行事?” “你不也应了她的要求吗?”洛希白了他一眼,望着月色无边,缓缓道,“我上京的时候她义无反顾跟着我,我回扬州时她也死心塌地跟着我,她像个温柔贴心的小妹妹总是跟着我这个不尽责任姐姐身边,我怀孕生子她还表示要陪着我,可我总不能把她一直当小妹妹,何况她的世界那么大,让她想要做的事情,我把位置让出来不是更好么。” “她最近的行事作愈发像你了。”宋延皓从怀里拿出一张书信,推了给她,语气有些低沉,“中书门下平章政事权怀颖丁忧归家,他父亲殁于两年前,天子因盐铁一案留他,如今终于放他丁忧归乡,只是回去没多久,他的儿子权秉失手打死了一佃农……” 洛希并没有接信,只是懒懒的往后一靠,靠在椅背上,单手托腮,看着宋延皓的欲言又止,“……怎么不继续说下去呢?” “你应该清楚。” “清楚什么?”洛希反问道。 “那佃农…属于三舅的藕湖,而菖蒲如今应该扣着权秉,甚至割下了他的手掌。” 洛希一脸震惊道,“什么?” “你知道实情,何必要装。”宋延皓一眼就看穿了洛希的“演技”,继续道,“知州府本来将权秉听审留案,但没多久先帝养子晋王千牧派人来接走了他,此事不了了之,如今晋王之女与权家之子的婚礼在即,权秉却不见了,花使密信已经很清楚说明原因。” “唉…早知道就不应该让你学会看密信,宋大人每次都像是阴沟里的老鼠偷看别人家的东西,难道就不知道羞耻嘛?” 洛希毫不犹豫的将信笺丢在一旁的火炉子,都入夏了居然这两天下起雨来,冷的人喝了热茶也不暖和,“权秉是不是真的失手打死人,还是故意的,仵作一查就知,没想到晋王这么心疼这个未来女婿,如今知州府不敢乱来,那我们也只好请他一回了。” “那你们也不应该把人折磨如此。”宋延皓书生意气的脸上浮现出淡淡的愤怒,又不得不抑制下去,“他明年秋就要科举,如今废了手,断人生活不应该是花使所为。” “宋大人何必这么生气?因为你恩师的儿子遭遇此难痛心了?”洛希漫不经心的抬起眼皮子,冷艳无双的眼眸含着审问凝视着他,笑道,“读书人总爱那样珍惜自己的双手,却觉得庄稼人的手脏的厉害,供养他们身体养分的白米饭还是庄稼人含辛茹苦种出来的,身上的衣服是没日没夜梭机织出来的,却被他们随着糟蹋,还要被笑作下等人,他断了一只手掌,可那佃农是双手都被几乎碾压断裂了,失手这个词……未免成了读书人的一道免死金牌了不是么?” 宋延皓脸色微变,“你怎么知道,仵作已经开棺验尸出结果了?” “何必等官府的仵作?”洛希冰冷的目光扫视了他一遍,冷冷道,“宋大人年轻在乡时忘了吗,乡下人睡的浅,最怕夜里鸡鸣狗盗的事,藕湖里的数十双眼睛看着那具冰冷的尸体被人偷偷带走,看着明晃晃的灯笼写着代表正义的县衙二字,他们哪里敢出声,只有那个丧夫的寡妇,带着两岁的幼儿,追着走在阴暗潮湿的泥地里,哭了一宿…” 他一时不知说什么话。 “唉……”洛希眉眼微动,敷衍出一个虚假的表情,“咱们就一个小妹妹,你不在她身边教她做人,我又是个不尽心尽责的,如今两院归她管,只能随着她咯……” “希儿…” “别叫那么亲切,我庄子上的都称呼我为洛姑娘,不如你也这样称呼我吧。”洛希淡笑一声,语调里听不出一丝的感情。 她将茶碗放在桌面,望着月色藏在掉在茶中,心思却被其他事情牵挂,“也不知道小宝怎么样了,夜里哭了可就不好了。” “她很好,我来前见过她。”宋延皓不得不缓和了气氛,“她渐渐会喊人了。” “你可真是捡了大便宜。” 洛希白了他一眼。 宋延皓嘴上笑着,可他知道小宝开口喊“爹爹”二字,绝对不是为了喊他的,不得不抱怨一句,“你怎么会教她那样的话。” “她有父亲,且是有名有姓的,为何不能学那样的话呢。”洛希插科打诨起来,又看着月色深深,“宋大人,你应该回屋休息了,夜深人静孤男寡女可不好呀……” 宋延皓无奈,只好离开,结果一抬头就看见了早已经立在门口许久的千昕鹤。 当下心中一惊,他来了多久,听到了什么,都不得而知,下意识看向洛希求助。 只见她身体往后仰,悠闲端着茶笑眯眯的凝视着千昕鹤,脸上挂着的自信,“严大人请进吧,听了那么久你也该站累了。” 第234章 证人 千昕鹤落座时,宋延皓望了眼洛希,只见她眼尾都不曾抬起,淡声道,“宋大人还不走么?” “……” 他只好离开了。 洛希低头望着炉子里的火渐渐熄灭,拎起茶壶浇了下去,只听见“刷”的一声,炙热炭火彻底变成白烟一股,扶摇直上,她的声音也在氤氲烟气中变得若隐若现起来,“宋延皓不曾说出事实,他总觉得我好骗…” “那个失手打死人的并不是权秉。” 他朗声说道。 洛希忽然来了兴趣,“王爷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会聪明起来了?” “权相家风甚严,作奸犯科者必送囹圄,若是失手打死人,不必州府缉拿,权相也会把人直接捆绑送至,何必令县衙夜里偷尸,大张旗鼓,不免的有些掩耳盗铃了。” “王爷这般仔细分析,有理有据,真不愧是统领大理寺之人。”洛希说着已经站起身来,望着炉火熄灭,慢悠悠打了哈欠。 见千昕鹤还坐着,她有些意外,按理来讲也应该聪明的学会起身离开,不得不自己补了一句,“我困了,就不打扰你了。” “你并不是去安寝。” 他忽然道。 洛希原地怔了怔,回头看他一眼,“大半夜的不睡觉,总不该我去做贼吧?” “天冷何必熄炭火,让人给你拿进去不是更好吗。”他的声音沉稳而有力。 对面人只是笑了笑,“倒也不必,我这个人不怕冷,怕热。” “怕热?”千昕鹤唇角淡淡牵起温柔的弧度,声音宛若青溪长流,“路过城郊时,你说入春冷的过分,有一件鹅氅最好。” “…我、我哪里说过。” “那便是没说过吧。” 千昕鹤风轻云淡的坐在石凳上,轻轻揉着玉扳指,显然并不打算与她争论什么。 洛希转头要走,可又停住了动作,他就坐在院子中央,只要出门去,一举一动自然被他看得清楚,自己的谎言就不击而破。 “!” 她气的又回过头。 千昕鹤淡淡望着茶叶在杯中沉浮,察觉到有一丝不悦的气氛在蔓延,嘴角挂着浅笑,又抬起头来,“洛姑娘还有事情?” “罢了!”她压低了语气,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吃了瘪,死死的盯着他,“你应该知道进来秦三府上时,有一处不同之地。” “饭厅之西的小门下,破屋败瓦,偏有有几个年轻力壮的人专门守着。” “子时,你我在那里相见。” “好。” 他轻声答应。 洛希看着不疾不徐的起身离开,真是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吃瘪,气的用力蹬地! 不过也好,一旦出了事推他出来别人也不好说什么,自己也好抽身而退。 入了时分,洛希也来到了门下。 她探了周围都不见的有人,正想着千昕鹤是不是迷路了,结果见他步调从容的在海棠门内走了出来,“你来晚了,人已经被带走了,剩下的…只有一袋吃了的馒头。” 洛希接过他手里粗布袋,里面还有一点儿馒头屑,摸了有些软和,“还是热的出炉,应该刚吃了没多久被人匆匆带走了。” “你到底在找什么人?” “证人。” 她将馒头丢到了一边,也不再与他遮掩些什么,“花使的密信提及,当日藕湖佃农身亡之时在自家茅草屋,有人在外头瞧见过一眼,庄头领着有两个年轻的公子,其中一个是权相之一,他身上带孝容易认得出来,另一个衣着华贵,左配剑,脸却生的很。” “所以这里面的是庄头?” “是。那庄头是秦镇的忠仆,如今还被留着性命,怕且如今被转移了就不知道时候还能活命了,怕且他知道的东西不少。”洛希说着就往门外头去,看见鬼鬼祟祟的小厮偷跑着离开,也大概猜到了什么,“严大人可要小心了,我三舅舅可不是什么好人…” “这不正是你利用本王地方么。”千昕鹤面色平静如潭,望着她,“要走?” “走吧。” 洛希目光宁静幽深。 顺其自然的走在他前头,不知不觉中步履加快,听着后面的追赶声,隐隐约约一句,“拿下他们,别让他们离开秦家…!” 门口早已经有人接应,后头追上来的人一箭射中车壁,洛希喊了马夫一句,“快走,看起来这些人可不是普通的家仆了。” 马车瞬间飞驰起来,洛希撩起帘子往后看,火把林立,张弓拉箭,不禁回过头,看着千昕鹤一笑,“王爷,我可救你一命了。” “是么。” 他从容不怕。 洛希有些疑惑,忽然猛地察觉异常,把大帘子一掀开,马夫一边单手御马,一边咧着八颗牙齿一笑,“洛姑娘,好久不见呀~” “顾书亭?” 她有些惊讶,下一刻反应过来,眼神瞬间变冷,眼里迸发出强烈的杀机。 顾书亭也意识到了,急忙刹住马车想要阻拦,洛希已经一把掐住千昕鹤脖颈,指口用力收紧,“你把菖蒲怎样了……?!” “洛姑娘,你放开王爷!”顾书亭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不关他的事,是———” “你总是不信任本王。” 千昕鹤止住了顾书亭的话。 黯色在眸底翻滚,情感都被剥离,他似乎成了一个空壳,没有了色彩,没有了温度,他努力的想要讨好她,却被无情的践踏,“利用本王,你当真会于心不忍么。” 洛希哑住。 她看着他眼神里透出的痛苦黯然,仿佛感同身受,一片一片破碎的伤痕累累。 本来可以再“雪上加霜”,像上一次那样,却发现这一次居然开不了口。 手指渐渐松了。 白瓷一样的玉颈留下了淤青。 她不敢再直面他,回避着,“王爷何必总是揪着这一点不放,你我之间…” “没有情爱,连信任也没有了是么。” 他从来都不会轻易打断洛希的话,这样努力去讨好她,结果依旧没有任何变化。 黯色愈发浓了,心有不甘,也不愿再去听她假话,只是淡淡结束了对话,“生死以绝,对本王而言,从不是一句简单玩笑。” 第235章 本王就让你再利用多一次 “洛姑娘,马车是菖蒲准备的,她让我来接你…”顾书亭开口打破了寂静,“请你不要为难王爷,他对此并不知情……” “你现在长嘴了?” 洛希当头一棒。 顾书亭充当了“倒霉孩子”角色,几番欲言又止,才说出了事实,“她绑了我,不让我参与花使行动,我逃脱出来,她又改了主意,让我去接你,一并接上王爷……” “她何故绑你。”洛希白了他一眼。 顾书亭不知如何说好。 洛希又冷声道,“你去追着我的花使,不会又是你家王爷的命令吧?” “自然不是!”顾书亭赶紧为千昕鹤解释,可脸上已经红了一片,“我、我只是找她有事,又不是故意打探她的消息的。” “我信你有鬼。”洛希早就看出了顾书亭对菖蒲有意思,只是这一层膜没有被戳破。 她又看了眼千昕鹤,“王爷,你手底下的人追着我的花使未免有些太过分了。” “形事端正,何惧审查。” 千昕鹤在此之前确实安排顾书亭追寻洛希的下落,追着菖蒲也是为了同时追查和监控两院楼所作所为,“是本王让书亭奉命行事,不仅两院楼,亦包括天宗院一等。” “你是王,你说什么都有道理。” 洛希处于下风不得不认栽。 顾书亭看了看后头没有追兵追来,心中松了一口气,正想汇报,一时之间不知道接下来的目的地应该问洛希还是问王爷。 又想到刚刚诡异气氛,他原以为洛希与王爷和好了,没想到情况是越演越烈。 “到晋王府。” 千昕鹤低声道。 洛希脸色微变,也不知道为什么千昕鹤会有这个提议,她却一言不发接受了。 马车再次疾驰在官道之中,她偷偷窥了一眼千昕鹤脖颈上的淤痕,渐有泛紫,不得不承认刚刚自己下意识的的动手过狠了。 “是不是很疼。” 她有些讨好的意思,从袖中取出来一盒软膏,递给他,“江湖行走,常备的…” “不必。” 他拒绝了。 也许多少有些生气,他选择了闭目养神,想起她刚才暴露无遗的凶狠,眼里只剩下的是杀意,原来自己也高估了自己。 等马车到了晋王府,顾书亭先下马。 洛希随后跟上,她抬头看向王府,三进三出的正门,门柱之上的牌匾,是草书而成的金阳晋王四字,劲道有力,豪气澎湃。 只可惜是被装裱成金色,边上嵌入碧玉,金碧辉煌之下倒显得有些铜臭味了。 左侧有题字,她看的不清楚,千昕鹤淡声一句,“武和二年,是本王御笔。” “你?” “他是本王的五哥,及冠时先帝特准册封其为晋王,本王按旨笔墨赐下。”千昕鹤淡声应了一句,“此后他不得令不许入京。” “啊?” 洛希愣了愣,才问道,“不让入京,你这兄长该不会是爹不疼娘不爱?” “兄长曾任左右卫将军,听信谗言,在京中曾与外戚多有来往,为先帝所不喜。” “那他倒霉。” 洛希不知道先帝是个怎样子的人,但他病危时候,百姓之间都在传他定然会废长立幼,不然幼子裕王怎么会两度监国,齐王怎么会被远处就藩,平王作为长子也被他安排去镇平叛乱,谁守在老皇帝病榻之前胜算就大,未来登基的王爷早就一目了然了。 只可惜…洛希偷瞄看了一眼千昕鹤,感觉到他也在看过来,不得不收回视线。 当年的“大热门”选手出奇的“爆冷”。 她叹了一口气。 真想问一句,“大哥你当年怎么怎想的,你爹都把“皇位”这碗饭喂到你嘴了…” “不该想的东西别乱想。”千昕鹤的声音没有一丝跌宕起,冷的寒冰一样。 洛希尴尬一笑,自古皇家情仇爱恨多故事,自己跑江湖的还是不要参与为好。 千昕鹤没有立马进府,反而将目光望向马车上扎着的一支弩箭。 顾书亭立马将马车上的弩箭拔下来一看,顿觉大事不妙,双手呈上,说道,“是晋阳府的印记,王爷,要通知其他人吗?” “不必。” 他回绝了提议,仿佛早知弩箭是晋王府之物,玉容渐渐蒙上一阵阴沉之色。 回想着秦三府上追出来的人,和一般的家仆不同,每个人手上都是持弓弩,私藏兵械是死罪,晋王不可能那么傻做这样的事。 千昕鹤又将目光缓挪到洛希身上,她安静的过于异常,像是等待猎物进圈一样。 从他说出晋王府三个字开始,她的脸上有过一丝诧异,但很快稍逊即逝,取而代之的是平淡,就像是她的目的地本就是这里。 “洛希。” 他忽然开了口。 脸上仍是一副冷淡模样,凝视着她的脸,“本王就让你再利用多一次如何。” “什么?”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 “剑。” 他声音很冷。 顾书亭听到命令后率先拔出唐刀要呈上去,结果千昕鹤根本没有抬头看向自己。 自然洛希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腰上藏剑的位置,她只好伸手去抽剑柄。 可还没拔出,自己又死死按住了,他不懂用剑,这很危险,何况还不知他意图。 “刀剑无眼,王爷。”她不得不好心提醒一句,又暗暗把剑柄往里推了推。 他淡笑一声,“你害怕了。” 洛希知道他的话中话,一时居然反驳不了,无奈只好“咻”的一声把青剑拔出。 这把鸳鸯软剑是峡山道人亲自拜托好友剑云大师打造,一阴一阳,出鞘时声音清冽,刃上寒霜,洛希挽手剑花,抛到千昕鹤手中,“拿好了,我这剑可不轻易给人。” 千昕鹤接过了剑。 轻轻一挥,如同一条灵动的蛇,剑身闪烁着寒光,仿佛蕴含着无尽的力量。 它的剑柄被精心雕琢,握在手中,宛如与手掌融为一体,软剑的剑身柔软而灵活,如丝般顺滑,轻轻一挥,便能斩断空气,仿佛撕裂虚空,千昕鹤忽然一笑,淡淡对她道,“这把剑,对你来讲意义如何?” “最适杀人。” 洛希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王爷也用过它来杀人不是么。” 第236章 你刚称本王什么 千昕鹤持剑入府时,门口七八个家仆拦了上来,顾书亭亮出手中的官牌,“五卫奉命办案,尔等立刻退下,否则刀剑无眼!” 见有不听的要冲上来的,顾书亭身手敏捷,毫不留情把为首者一手刃击晕了。 洛希也吓了一愣。 见为首的倒地,一波往王府里报信,另一波往外跑,看起来是到衙门搬救兵了。 千昕鹤丝毫不在意逃走的人,转身继续往王府里走,洛希实在是有些不明白了。 这样大动干戈不像是他的为人。 入了正院大厅,里头是全副武装的侍卫,持刀握剑,可见准备十分充足。 为首的是个约莫四五十岁的管家,站在原地不动,他一眼就看出了顾书亭不过是个帮手角色,转头望向千昕鹤,双手作揖,十分恭敬道,“这位大人,你应该知道这里是晋王府,提剑而入视为犯上,即便奉命办案,也应该一个知道分寸,尽快离开为好,否则……死在王府可不是什么好事。” “老头,休得无礼!”顾书亭听到自家主子被威胁,气的一把将唐刀拔了出来。 “好啊,大理寺的玄卫都学会凌驾于王府之上了!”管家见多识广,一点都不怕顾书亭会在王府里对他下狠手,转头命令道,“来人!把这几个逆贼通通拿下!” 洛希本想要拦在了千昕鹤跟前,未料他从容不迫的将金玉令亮出来。 那块金玉令的重量不言而喻,没见过金子,没见过玉,总也应该见识过“裕”字。 “玄门五卫奉王命办事。” 他说。 围上来的护卫面面相觑,连管家都吓了一大惊,奉大理寺命令办案和奉王命办案是完全的两码事,晋王可以得罪大理寺,但得罪裕王,等同得罪天子,是死路一条! 管家气势不能认输,“你、你可知这里是晋王府!” “知道。” 千昕鹤淡声一句。 他凝视着眼管家,瞳孔中闪烁着冷酷的光芒,仿佛能够穿透人的灵魂,“但你何必冒着生死风险得罪我,这并不值得。” 管家输的一败涂地。 只好立马去请晋王。 千昕鹤转身坐在了一张椅子上,他安静的像只隐鹤,环视着金碧辉煌的大厅,刚刚的一场闹剧过去了,他似乎陷入了沉思。 洛希站在他身边,只觉得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感觉他的气势不如以前。 怕他会出事,默默的又站近了一点。 “你害怕?” 他忽然问。 洛希欲言又止,望了眼围了一圈又一圈的王府侍卫,或许有些武功高强的,她勉强能应付七八个,大不了一跃上墙离开罢了。 可千昕鹤……他明知道晋王派人来要他命,还主动送上门,这就很不对劲了。 “你不死,我就不怕。” 她淡声说。 只是声音有些颤。 不像是她平常的风格,更何况她已经站近了椅扶手边上,就差没有直接站在千昕鹤面前,雇来的家仆都没有那么忠心护主。 千昕鹤垂眸望着她的袖角靠在椅上,这一刻的梨花香扑鼻而来,令人心旷神怡。 “你不必担忧。” 他闭目养神,将剑还给了她,“方才不过试探而已,习武之人何必让剑离身。” “……” 洛希哑口无言。 这时厅外看见管家拥护下走进一个人,身着华丽的锦衣,绸缎的面料在阳光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这般富贵夺目,洛希猜想这人就是先帝第五子,晋王千从郁。 他走得急,气势匆匆,“一个小小的大理寺官员,居然敢让本——” 这话还没有骂完,千从郁抬头见端坐在椅子上的千昕鹤,一时之间气势全无。 他挥手让手底下人都退下去,连走近的步伐都变得沉重起来,话都不敢多说一句。 千昕鹤面色阴沉,眼神中透露出威严和压迫,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危险:“晋王,你似乎……很不满意本王的到来。” 千从郁额角冒汗,但仍强作镇定,挤出一张笑脸,“原来是昕鹤啊,真是…” “称本王名讳是大不敬。你的所作所为已经让本王很不满了。”千昕鹤微微眯起眼睛,施压道,“不要在这里自讨没趣。” 千从郁心中一紧,笑着恭敬道,“裕王大驾光临,是我这个做兄长来迟了。” “本王要见你的儿子。” 千昕鹤打断了晋王的嘘寒问暖,冷凝视着他,“本王的忍耐向来是有限度的。” “裕王这是什么意——” 晋王正想着打马虎眼,背后的顾书亭已经一把将他的手往后折住再用力往下压。 洛希眼尖手快,一膝盖朝着晋王的小腿肘顶上去,将他压住跪在了千昕鹤面前,面前人的声音冷冷落了下来,“晋王,本王不喜别人自以为是,听清楚我的话了么?” 晋王听出了言外之意,手脚都被强势压制住,只好朝外大声吩咐管家,“去、去把亨泰叫来!快把那个逆子叫来见我!!!” 千亨泰被管家从花柳巷中匆匆带回府时,受够了管家的喋喋不休,“不过朝廷的的小官!父亲怕他,我可不怕他!” 说着到了花厅,见到自己的父亲颤颤巍巍的坐在椅子上,还是下首,更加是大言不惭,“一个小小芝麻官,居然坐主位了?” 他正好十四,年少轻狂,见了千昕鹤更加是心中不悦,过去伸手就要把他拉下来。 洛希正要阻拦,千昕鹤快她一步,将大手伸向她腰中的软剑,瞬间拔剑,剑身从鞘中滑出,发出清脆的声响,接着———— 他几乎行云流水的起身。 毫不犹豫将刀架在千亨泰脖颈之上。 这一切超出了洛希的想象,她看着千昕鹤缓缓的站起身来,高大挺拔的身姿几乎压了千亨泰一个脑袋,把他吓的动弹不得。 “你刚称本王什么?” 他的声音听不出温度。 千亨泰后知后怕,微微后倾准备试图往后脱离,剑刃始终跟随着他,不得不示弱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你可知我…” 突然,脖颈一凉。 千亨泰本能的伸手去摸了摸,低头一看,是红通通、血淋淋的鲜血沾了一手。 他的眼神中充满了迷茫和恐惧,第一次直面鲜血,颤抖的望向晋王,喉咙里沙哑的喊出一句,“父亲…父亲、父亲救我……” 第237章 你的侄儿? 晋王只有这一个嫡儿子,连忙就跪倒在地,朝着千昕鹤磕头求饶,“殿下!饶了我的儿子吧…他怎么说都是你的侄儿……” “侄儿?” 千昕鹤像是听到了笑话一样,“本王的侄儿那么多,没有一个敢要本王命的。” 说罢,手中青剑往回一收,吓得千亨泰浑身发抖,双脚一软,瘫倒在地上。 晋王想要上前去扶,顾书亭横刀一把拦住在他胸口,将他用力往回一推,少年的眼里藏着戏谑的语气,“晋王爷,您儿子如今顶着杀害皇叔的罪名,可别瞎忙活了。” “这…”晋王欲言又止,见顾书亭抽出半刃威胁,就知道王爷动了真格。 千昕鹤面无表情的坐回椅子上,他的人做事是代表着他的意志,千亨泰知道自己父亲已经帮不上忙,只好咬牙坚持下去。 他想要解释,可抬头看千昕鹤,他面无表情地,眼神冷漠而犀利,也正在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仿佛能穿透他的内心。 “……” 一时间。 千亨泰在他注视下显得有些局促不安。 “你昨夜身在何处?”他用冰冷的声音审问侄子,语气中没有丝毫的感情,“秦府的庄头不见了,是不是你派人掠走了他?” 千亨泰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他颤抖着声音回答:“我...我没有,我、我…” “想清楚了再回答。” 他的眼神依旧冷漠。 “我、我昨日在王府里,怎么会与我相关呢。”千亨泰颤抖着,声音带着哭腔,“我真的不知道,这、这一定是有什么误会。” 千昕鹤冷笑一声,“误会?你觉得本王登门拜访,就只会这一句严词审问?” 说完,沉默的洛希轻轻衣袖一抖,朝千亨泰面前扔出折断了的弩箭箭头。 看见上面刻着晋王府的名字时,千亨泰的脸色显然比晋王还要苍白的太多太多。 “逆子!”晋王大吼一声,千亨泰着急地想要解释着,“父亲、这、这是有人冤枉我、有人偷了府里的弩箭去谋害皇叔…” 说着,千亨泰又急急忙忙扭头看向千昕鹤,“皇叔、我怎么敢杀你…我不敢…”他本想着靠可怜博同情,可千昕鹤的冷漠让侄子的话语变得越来越无力,“是真的有人偷了弩箭…真的…我、我不敢害人……” “你当真不敢害人么。”千昕鹤的声音冷冰冰的,没有丝毫的感情,“你方才明知本王身份以大理寺身份查案,你目无尊长,叫嚣连连,作为群王,你有什么不敢的?” 说罢,千昕鹤扭头望向身侧洛希,淡声道,“既要利用,你总该拿出实力来。” 洛希幽眸一笑。 果真见远远站着的一排侍女里走出了一个低着头的侍女,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双手捧着一卷案宗,抬起头来露出八颗牙齿一笑,“这是晋王府的账本,小女查了一下收支明细,不仅私卖官田,而且手伸官衙,赋税掺假,此罪按例,得菜市千刀万剐。” 千昕鹤静默的听着罪证,抬眸疏远清冷的望了一眼别在在侍女头上的莲花簪。 随后收回目光。 洛希站在身后,像是无关重要的人,却应了那一句话,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她很聪明,也懂时机。 “皇叔、我、我没有……” “不是你,便是你父亲做的?” 千昕鹤的眼神冷漠如冰,毫无感情地扫过千亨泰一眼脸,随后再看向早已经愕然失神神的晋王,“皇兄何故不替他求情?” “这、这……”晋王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千亨泰是他唯一嫡子,与那些妾生的不一样,这个逆子居然乖张,行事如此,他这个做父亲的不过宠溺些,不成想如此竟然犯下了这么多罪证确凿的事,想要求情,却无从开口,颤抖恳求道,“看在他是皇室子弟,你的侄儿,何况他母亲生他时难产而去,他又没了教养,请王爷从轻处罚…” 千昕鹤沉默着。 整个花厅弥漫着紧张的气氛,千亨泰内心充满了恐惧和无助。 洛希也小心翼翼的窥探着千昕鹤神情变化,她也很好奇他接下来会如何做。 “你还是没有回答本王的话。” 他忽然道。 千亨泰一惊,就听见高堂上威严向他肩膀斜斜倾压下来,“你父亲既然没替你认这罪私卖官田一罪,便是罪证确凿,秦府刺客一事,物证如山,你仍咬口不认,也没有指出幕后人,看起来你是觉得他能保你了。” 这是一语双关。 晋王以为千昕鹤说的“他”是自己,想开口解释,才发现王爷目光根本不在自己身上,而是虎视眈眈的望着亨泰,爱子心切的他顾不得礼仪,开口骂道,“逆子,你皇叔正在问你话,还不赶紧充实招来!” 千亨泰脸色苍白。 厅下有微风吹过,都让他胆战心惊,脑海里想起一个人,恐惧如影随形,吞噬着他的每一寸理智,“我、我不能说…” “你都交了什么狐朋狗友!”晋王恨铁不成钢,这一次直接着冲过去拽住了千亨泰的衣领,“快说呀,难不成你不要命了!” 千亨泰咬紧嘴唇,用力摇摇头,脑海中不断浮现出那日被追杀的场景,仿佛能感受到杀手们的冷酷眼神和锋利刀刃的寒意。 那人! 京中来的! 那人还是父亲的堂上客! “我说了的话会死的,我会死的…”千亨泰颤抖着身躯,着急的走向千昕鹤,“皇叔,我、我真的不是故意让弓箭手去——” 千亨泰的话才说到一半,忽然被顾书亭一脚踢倒在地。 几乎同时洛希也发现不对劲,猛地将千昕鹤往自己身边一拽,“咻咻”两声,一前一后的两支弩箭从不远处射进来木柱子上。 围墙外刺客事情败露,立马逃窜,院子里侍卫们赶紧马不停蹄的去追刺客。 此时,整个花厅的气氛都凝固了。 千亨泰吓傻了眼,反应过来自己的性命攸关,终于道出了实情,“是老师、老师说他与大理寺卿政见不和,他要处理了严见斋,我、我去见他时正好无意听见了他和两个黑衣人密谋,他派人来要杀我…我、我十分害怕,被捉住了…所以…所以他让我来做这件事,说、说没有人会追究王府的…” 第238章 已覆 见千亨泰道出“老师”二字,晋王急忙吩咐家仆,“快!去把群王所有老——” “不必了。” 千昕鹤止了一声。 接着淡定从容的将目光从晋王身上挪到千亨泰的脸上,“是邬守嗣指使你的么。” 这话一出,不仅是晋王震惊,连洛希也微微皱眉,千昕鹤这几天一直与自己在一起,他又怎么会知道邬守嗣的事情? 晋王忽然跪了下来,“王爷,邬大人乃天子恩师,致仕归来,他、他如今是我的门上客、我千辛万苦请他来做了亨泰老师、他向来闲云…怎么可能会…会害你……” “晋王何必这么着急撇清关系。”千昕鹤声音冷清,垂眸一片宁静,“他性格为人如何,本心多有听闻,不必你替他辩解。” 晋王只好默了言。 千亨泰见父亲不信,连裕王的态度也模棱两可,一时着急起来,“真的是老师、老师那日还与两个黑衣密谋,说什么裕王出现在昆山,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要、要……” “本王知道了。” 千昕鹤没有继续听下去,起了身,嘱咐顾书亭,“将此子上交知州府严肃彻查。” 听到严肃彻查千亨泰顿时慌了,晋王也赶紧试图补救,只听见千昕鹤停住脚步,声音凛冽,“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况子不教父之过,你在昆山纵情女色,强取豪赌,又包庇逆子,罔顾民生,此等罪你以为本王不知,难道觉得本王也会放过你?” 晋王一惊。 “只不过次子先伏法,等着供词证据收集完毕,你也不差在后头一同伏诛。” 他冷声说完就出了王府。 洛希能感觉到千昕鹤的怒火,随后跟上,剩下的顾书亭一人在此地收拾残局。 晋王愣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见顾书亭不知何处拿来的麻绳将跪着的千亨泰严严实实五花大绑,手臂上勒出一格一格来…… 作为上位者的气焰再次袭来,“你一个侍卫怎么对群王下这样的手!” “谋人性命者,有什么同情可言?”顾书亭轻笑着,接着一脚踩上千亨泰的小腹,将绳缠在手腕一圈,用力往后一抽,疼的他哇哇大叫,“父亲救我!父亲救我!” 晋王心疼的也是急急跳了起来。 偶尔目光落在那个“举报”自家儿子的侍女身上,觉得有些眼生,又感觉在那里见过,气打一处来,吩咐家仆,“来人,把这个窥探王府秘密逆贼拿下!交人牙子来…把她卖了去…卖了去青楼里…卖去军营!” “晋王可真是狠心。” 顾书亭笑他。 那“侍女”也笑他,“晋王你忘了吗,那日你逛青楼里,见了一批新来的美人儿,色心大发,统统买下,我就是那里头的一个。” 晋王一时哑口无言,见家仆们不敢上前来,骂道,“都是饭桶!一群饭桶!” “下头的人都看见是我奉上证据给裕王的,有谁会公然来把我打发卖掉?”那侍女眉目一笑,那张圆润可爱的脸庞还有种稚嫩,她又到晋王面前,叹了一口气,“下次买人的时候先看清楚了,你府上那么多的美人儿,谁是好的,谁是坏的,要分清楚。” “你!你究竟是谁!” 晋王勃然大怒。 “侍女”不惊不慌自报家门,“我名叫菖蒲,家住扬州,我喜欢吃藕粉,也喜欢看傩戏,我父母亲去的早,给我留了一处大宅子,宅子有三间,我住中间,那里凉爽,我还有个侍女,我们情同姐妹,十分要好…” 即便菖蒲说了那么多,晋王却一点都捉不到重点,只觉得她喋喋不休的吵人。 顾书亭小声对他道,“我知道你觉得烦恼,可我就是觉得她十分有趣。” “……” 晋王无语住了。 只听见顾书亭吹了一声口哨,外头就涌进来大批的侍卫,等晋王反应过来时,面前已经是一个身着青袍的权官,手持一副圣旨,“奉天子令,晋王行事不端,德行有损,不知悔改,差遣上京,交刑部罪。” 千亨泰未料事态严重,一时挣扎,顾书亭扯住了他,冷笑着,“小群王别乱动,你可是要送到知州府的,也想上京去转转?” 这话千亨泰接不上,倒是权官开了一声玩笑,像是熟人见面对书亭道,“嘉诚郡王一直在扬州,也不回京见见你皇叔父?” “上官大人真是一如既往的讨人嫌。” 顾书亭白了他一句。 将千亨泰绑了带出王府,菖蒲也见事情明了,从怀里掏出一小份卷宗,送给上官凌风,“大人,这里大大小小也有十几个女子,我本想着一一去问的,里头估计有些是被迫入府的好人家,就有劳您去查问了。” “喂!” 上官凌风追都追不上,疑惑摸了摸脑袋,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对着离去的二人大喊着,“我是御史!我只负责弹劾,我不负责查案!我来混一趟脏水已经够累的了!” 底下的几个侍卫互相瞄了一眼,想起刚刚躲在墙角的时候,拉弓玩箭最卖力的还是大人,说什么自己一箭就能爆头…… “大人,晋王已经在马车里了。” 手底下的人来报。 上官凌风嗯了一声,脸色微微沉了下来,看着这一座富丽堂皇的王府就要变得空荡荡的,怕且不久后就会草苔疯长成势。 “好好的做个闲散王爷不好,非要好色如此,儿子也不好好教,一丘之貉。”他轻轻的叹了一口气,摇头脸色哀伤,“可惜了…真是可惜了…这么大的王府可惜了…” “大人同情他?” 身边的副官问。 上官凌风点了点头,淡定道,“话说我该准备点什么弹劾之词,最好能让晋王被天子终身囚禁,不见天日,还有多快乐…” “呵呵,大人可真‘善良’的大好人。”副官白了他一眼,转头就去做自己的事情了。 眼见他高楼起,眼见他此刻塌房,上官凌风翻出的官折,低头一看,在去年的今日之下看见千昕鹤的评论,写着:晋王品性不端,纵私欲,有违社稷,府上必多难。 上官凌风拿出随身笔墨,想了想,添上了一笔,“第二年,晋王府,已覆。” 第239章 愈发喜欢你了 洛希离开晋王府后跟上了千昕鹤的步伐,与他并排而行,“弩箭为王府所有,可王爷为何先审的千亨泰,而不是晋王?” “晋王为人慎微,无心帝位,先帝让他永不回京对他来讲是一件好事。”他淡声说道,步履不止,“从王者,分封在外,官田私卖牵连甚广,何况此举引致天子猜忌,若动了心思也未免太藏不住,便是让王府里出动的,也就只剩他的儿子,易受蛊惑。” 洛希吃了一惊,“可他刚刚可一点都不承认,可见这孩子还挺难说实话。” “亨泰娇生惯养,一旦严厉些,三言两语,自然都交代了。”千昕鹤平淡道。 “王爷差点吃了闭门羹不是。” “……” “但…他还是老实交代了,真不知道是不是感谢刺客,没有那一箭,王爷也不可能用刑审问皇室之人,那可真是两难了呢。” 千昕鹤听出了洛希的话中话。 顺着他步伐应该要去的方向,是东边大街,住着一个重要人物,洛希笑道,“看起来不是我利用的王爷,而是王爷利用我。” “本王有什么能力能利用你,洛姑娘多虑了。”他说着,脚步没有因此停下来。 “刚刚刺客是王爷的人吧。” 洛希一语成谶。 他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变化,目光诧异过后的向她,“…何以见得?” “如果真的有刺客,顾书亭不会第一反应是推开千亨泰,他只会护着你才对。” “所以?” “你想要试探我对你的忠心。” 洛希说道。 可话说出口却没有在千昕鹤脸上看到的挫败感,有些疑惑,后知,“不对,你不是在试探我对你的忠心,而是试探……” “本王于你心中的重要性。” 他接了话。 脚步微停。 脸上浮现出不经意的笑,淡淡目光望向她,“本王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不过想要赌一次,赌你是真的如此铁石心情。” “你疯了不成,如果我没有把你拉一把,你就会中箭,这样真的值得么?” “很值得。” 他爽朗一笑。 庆幸她拉自己一把,庆幸她还不至于那种要与他形同陌路,她至少还是不忍心。 洛希本想说那不过人之常情,可话到嘴边,想想还是算了,她懒得去辩驳什么。 “可我还有一个问题,千亨泰老师,王爷是怎么猜到指使人是一定是邬守嗣?” “本王撒了一个谎。” 他淡声似水,“本王说过会让玄门五卫退出昆山,但书亭带来重要情报,邬守嗣被天子贬官,退而主动致仕,做群王老师。” “所以…?”洛希故意拉长了语调。 千昕鹤望着她,在她期盼的目光中悄然相撞,他沉吟半刻,什么都没有说,深邃的眸中试图把她看穿,看进她漆黑瞳孔里。 洛希有些浑身不自然。 他忽然往回走,朝她慢慢走来,千昕鹤本就长的高挑而挺拔,宽大的肩膀遮挡住背后晨曦的阳光,声音低凉中带着淡淡的压迫感,“巧了洛姑娘,本王也有一个问题…” “什、什么问题。”她有些猝不及防。 “洛姑娘一直在抛砖引玉,但你本就知道昨夜派人的是千亨泰,并不是晋王。” “我、我不知道。”她不知道为何会忽然紧张起来,像是做坏事被捉了个正着,想要避开他的目光,结果他靠的更加近了。 呼吸近在咫尺。 变得炽热。 “洛姑娘,你知道的从来不比我少。”他从容不迫道,湿热的气息扑面而来。 他属于上位者,有着与生俱来的震慑感让洛希有些后怕,伸出手抵在墙上拦住她的去处,“洛姑娘,本王的问题还没有问。” 她顿时心一紧。 不仅仅是直面他的压迫感,而且这里还是大街上!他把她都逼到大街墙角上了!! 这厮现在真的一点都没有克己复礼!!!都不知道男女授受不亲的吗!!! “只一件事…” 耳旁边上一阵药檀清香拂过,他的声音轻若晚风,“马车上的弩箭是你放的么?” 洛希脸色一僵。 他是什么时候察觉的? 想过了很多的说辞,可正要开口,他忽然轻松的的放开了自己,“既要刺杀,不应该留下把柄,这样行事太过于拖泥带水,邬守嗣不会考虑,千亨泰再蠢也不会做。” 她无话可说,会忘了他其实不傻。 “王爷应该还有话要说。” “庄头应该在本王到达之前你就把人带走了,怕且是个软骨头,涉及生命自然交待,想必…那日藕湖佃农身死,下手并不是权秉,不过替罪羔羊,元凶应是千亨泰。” 他淡声说出自己的猜测,观察着洛希脸上的变化,一分一毫都不曾放过,“可你知道千亨泰是群王,即便庄头肯指认,知州府没有权力处罚他,只有一层又一层上报,若是一路畅通,到了天子处,或许是受罚,但你会担心这个过程中,天子可能避重就轻,也有可能庄头反口不认,也会可能庄头招遇不测,也有可能这案根本去不了天子处,一直在当地流转,无人敢问,无疾而终。” “王爷说的分毫不差。”洛希承认了既有实事,“只可惜庄头宁愿自己死,也不愿意怕家人受牵连,所以他不敢当面指正千亨泰,这个时候千亨泰偏偏派人追来了…” “所以你用了弩箭引导矛头直指晋王府,本王一旦介入,千亨泰难逃一劫。” “是。”洛希丝毫不介意自己在灰色地方的“栽桩嫁祸”,“王爷这么大的一个人摆在我面前,我不利用你,这就没道理了。” 千昕鹤听后。 沉默许久。 正当洛希还怕他会发难时,他却笑了一声,笑的比刚才还要高兴,他的笑容如春风般和煦,笑的十分开怀,像是……像是中了状元一样,登科及第的那种畅快淋漓。 “虽说接下来的难免有登徒浪子之嫌疑,可本王发现自己,愈发喜欢你了。” “啥?” 洛希一愣。 他笑停了,大步流星的往前走,洛希看着他从容不迫的身影,甚至有些得瑟,不禁在想,刚刚是幻听吗?是真的幻听吗?! 第240章 年少轻狂 邬守嗣今年四十有七,从政其实只有不到八年,考科举耗费了他前半生,十六中举,天资聪慧,又州试第二,只可惜年少轻狂得罪了人,此后屡不中,到三十九岁那年,得遇贵人,殿试后获同进士出身,从此平步青云,官至授馆阁校勘,太常博士。 又挂名了天子老师。 一时名声大噪。 望着面前的歌姬摇曳,舞姿生辉,邬守嗣才发现退休后的生活果真比朝廷里累死累活过的好太多了,他端着酒杯,斜斜的看着座位下方邀请的客人,“权相,不喝一杯?” “身有孝,不便!” 权颖年五十,坐姿端正,目光炯炯,直视着沉迷酒色的邬守嗣,正色道,“你既然请我来,就有话直讲,别再拐弯抹角的。” “听闻你儿子前几日失踪了。”邬守嗣眯着眼畅快淋漓饮了一杯。 又道,“外头人说被仇家断了一只手掌,难以举笔,怕且是不能科举入仕了。” “你请我来就为说这个,恕不奉陪!”权颖向来厌恶纸醉灯迷,说罢起身离开。 邬守嗣冷笑着,在他背后用着慵懒的语气留他,“权大相公,你从前在朝廷也是我上司,你我又是同乡,这么不赏脸,是因为我拿你儿子做顶罪吗?你还记恨着我?” “你!” 权颖握紧了拳头。 “没想到你也养出了那样行事不端的儿子,真是没想到啊。”邬守嗣哈哈大笑,杯一停,重重掷在桌面上,话锋一变,“权秉在这里本就不学无术,和千亨泰一样放荡不羁,仗着家世胡作非为,官田私卖,逼死佃农,你来赴宴,不是正想求我帮帮他吗?” “他有错,我自当家法教育,绑上衙门,不过有人说见过我儿在你府上离开,我来不过是想知道他去了哪里而已!” 权颖面色不变,继续道,“我知道你还记恨着这当年本官做主考时,你在州试第二,我没把名单往上递,可你年少轻狂,目无尊长,本官至今从未后悔当初所做!” 邬守嗣脸色沉了下来。 “你虽有才华,可一放榜肆意妄为,联通一众监生饮酒狎妓,行官给你送祝贺信时你还羞辱了他一番,甚至把他踢下了楼,此事整个昆山城谁人不知,谁人不晓,都说风流才子,不为官场所惑。”权颖说着,冷冷的一笑,“这话是说的好听,实则你是给监生们立威,拉班结派,作出如此德行不一之事,我若让你上京殿试,料你也能获得名次,可日后……怕且更加是无法无天了。” “陈年旧事了,权相何必再提。”邬守嗣轻笑一声,望着齐舞的妙龄少女们,又缓缓将视线挪到权颖身上,看着他也与自己一样鬓生白发,“没了你的支持,我依然得遇明主,迟了十几载,你我一样侍奉天子…” 权颖不信他的话,邬守嗣是怎样的人他十分清楚,同朝为官,知他睚眦必报。 那一年小官把水洒在他奏折上,邬守嗣表面客气说不碍事,可转头脸色一变,阴沉的像是水沟里的水蛭,露出瘆人的表情。 第二日那小官听说落水死了。 可那小官是武举进官,在军营里还呆过一段时间,善于泅水,居然死的不明不白。 权颖小心提防的这八年时间里,不许家人上京,妻妾和儿女都被要求呆在昆山以求平安度日,没想到却还是出了问题。 说到底,他只顾着朝廷争斗,自己也忽视了儿子的教育,才让他变得肆意妄为。 “权相,我也做个好人告诉你吧,你儿子来找我,来求我借钱给他,说去青楼赎一个女子,远走他乡,他呀…受够了你一回来的管教…说还不如父亲不回来守孝好…” 邬守嗣说着,说的哈哈大笑,笑弯了腰,看着面色大黑的权颖,笑的更欢了。 “无稽之谈!” 权颖愤怒的一甩袖离开了。 出了邬家大门,他却一时间居然无所去处,双眼茫茫的望着街上的人来人往。 自归乡后就难以与儿子交谈,见他晚归,行事鬼祟,怒上心头,不分青红皂白就让管家家法伺候,将他打的皮开肉绽。 祖宗家法如此,名门之后如此,权颖自己也是这种高要求高标准的家规下度过。 何况他在京都微言慎行,就怕自己犯了什么错为危及家人,结果养出这样一个逆子,守孝前朝夕相对,觉得更加厌恶了。 妻子痛哭阻止他家法处理,他又不得不对天长哀叹,“家门不幸!家门不幸……!” 如今数日寻不到权秉,妻子自责,几番寻死,怕且回去后更加是难以过活。 正失神时,一抬头就看见了千昕鹤。 他站立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身姿挺拔,气质高雅,身边的女子与他是一道的么,站的那么近,似乎还有些说说笑笑? 权颖快步走下台阶,正想请安,千昕鹤摆手止住了他,“本王私访,不明身份。” “是,问大人安康万福。”权颖连忙改口,目光随着千昕鹤的眼神望向邬宅,又道,“是要去见邬守嗣吗?不知是何事?” “小事。”千昕鹤淡淡道。 权颖听出了画外音,连忙作揖,“下官不敢叨扰,请大人安好,就此别过。” 见权颖愁容满脸的离开,洛希打算做个好人,低声挽留道,“看大人心情不好,城郊边上有一处城隍庙,那里求愿最灵了。” “这…”权颖不信神佛,可见洛希是千昕鹤身边的,也不得不应了一句,“谢过娘子提醒,为官者格物致知,心中有数。” 洛希一笑。 知他是不会去的。 扭过头望着千昕鹤,像朋友之间的谈话,笑道,“你呢,你信那座庙灵验吗?” “信。” 千昕鹤站在了她这一边。 权颖一时微惊,裕王几乎是不假思索的说出这句话,这可不像他朝堂上认识的王爷,正因如此,一时间他有些摇摆不定。 “城隍庙需往西边走。”洛希悄然伸出玉指往西一指,就躲在了千昕鹤身后。 这像是一句增强信心的话,在引导着权颖,他不好深究,就往西离开了。 第241章 不熟 “他认不得你。”千昕鹤语淡声轻,扭头望了一眼洛希,“何故像老鼠见猫?” “虽然不是我绑的人,但断他儿子手的是我们花使,良心过意不去。” “……” 千昕鹤微微蹙眉,眉眼间透着一股沉思,他并没有立马指责洛希,而是在认真思考什么,尝试站在不同角度去思考问题。 她会那样做吗? 既如此为何不应该直接杀了权秉? 正当这两个问题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全然不知洛希也在深深的凝视着他。 看着他那张俊朗的面容,宛如羊脂白玉,散发着淡淡的光泽,洛希本以为他会指责出口,可神奇的是如玉一般的公子真好。 好到让她觉得安心。 “站在王爷身边总会很舒服。”洛希忽然开了口,她刚刚就躲在他身后,如今靠的很近,“很奇怪,会有种莫名其妙的安心。” 千昕鹤身着一袭素雅的墨袍,衣袂飘飘,更衬得他超凡脱俗,淡笑问她,“他与你一道,没有让你感觉到安心么。” “没有。” 这是大实话。 千昕鹤听后微微一怔。 随后嘴角压不住的笑意蔓延开来,这种笑容不是放肆的大笑,而是一种内敛的、淡淡的喜悦,但在洛希看来,他笑得像个傻子,“怎么,王爷捡到钱了那么开心?” “比捡到钱还要开心。” 洛希一愣,“?” “城隍庙里绑着权秉,你应该于心不忍还是把人还回去了。”他说出了假设。 “他不是幕后黑手,又断了手,算我可怜他,算我可怜权相公拳拳爱子之意。” “权相家规甚严,他接了权秉回去怕且会家法伺候,不打死,也会打残。” “王爷真聪明。”洛希狡黠一笑,不装了摊牌,“我可不想脏了花使的手来杀人。” “他的手怕且也不是花使弄的。” “不是。”洛希心情畅快,难得与千昕鹤有话题,便大方的说出了事情,“权秉一直不肯招认是谁逼死佃农,只说自己定会有人相救,花使说把他送到他父亲面前,他就怕了,说要考虑一天,结果第二日他在密室里找到了残片,把手掌割的血淋淋的,生命垂危,我的花使不得不直接砍下他的手掌。” “他并不是还怕回去被家法伺候,而是还怕权相再逼他用功,逼他读书。” “让一个本就不喜欢读书的人落在名为书房的牢狱里,四书五经强行钻儿破脑,偶尔的父亲来信,只会问他读书是否用功,偶尔一次外出被发现会打的皮开肉绽,这种痛苦而无处发泄的感觉会滋生他阴暗一面,把他养育成非人非物,把他送到送回去父权之下的牢笼里,他只会觉得比死还难受。” 洛希说完这一番话,特意往千昕鹤跟前一凑,“王爷日后和他人生儿育儿,可别做那样的父亲,弄得反目成仇就不好了。” “……” 他没说说话。 两人一同进了邬府,看门的家仆看见千昕鹤举着金玉令自称大理寺卿严见斋,吓得立马去通报,但去了好久都没有下文。 “邬大人不是在请歌姬艳舞吧,里头的胭脂粉味都传出来了。”洛希笑嘻嘻的往内门里看,又回头看着守门人难看的脸色。 终于过了一会儿,才见管家模样的男子过来迎接,气喘吁吁的,“不知严大人大驾光临,老爷、老爷命我备了酒席呢……” 千昕鹤没有说话。 反而洛希打趣道,“酒席?刚刚难道不是把歌姬赶走吗,这么快收拾好场地?” “这位娘子说的什么话…”管家脸上陪着笑,额头上的冷汗直飚,擦了又擦,“我们老爷向来为官清正,怎么可能请歌姬呢。” “那要我把权相公请回来?” 洛希踩着管家的脑门上跳舞,“他刚刚还一脸不屑的从你家老爷的席上离开呢。” “…娘子说笑了。” 管家不得不笑脸相迎,将两人领进了一个极为朴素的院子里,进了花厅坐着,又让丫鬟们上茶,说道,“这是西湖龙井茶,乡里茶农送来的,还不错,小人先退下了。” 洛希先轻抿了一口,醇厚甘鲜,细而远长,有些意外,再看了一眼再看茶面。 原来如此。 浮面上的仅仅是一小段芽尖,甚至还比御贡的再短一些,无疑是顶级好茶了。 见管家离去,洛希手里还端着茶细品,千昕鹤问她,“你很喜欢西湖龙井?” “好茶怎么不喜欢。”洛希眉目含笑,又尝了一口,“说什么乡里茶农送来不过谎话,这可是明前龙井,美称女儿红呢。” 千昕鹤听她这样说,目光缓缓望着正花圃焚香的鼎炉,“他五品致仕,若非天子赐茶,大抵不会有这么好的茶招待客人。” “王爷与他相识?” 洛希放下茶,也顺着他的目光望向院墙,四周是用石头堆砌而成的围墙,上面爬满了绿色的藤蔓,为院子增添了一抹生机。 可她总觉得怪怪的,没听到千昕鹤的回答,不免的又问了一句,“难道不熟?” “不熟。” 他淡声说。 目光渐沉,凝视着院子里仅有的一棵高大的树木,它枝叶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发出沙沙的声音,他的声音也混杂其中,“大概见过几面,或许在朝堂上,记不清楚了。” 洛希觉得千昕鹤身上有一种难以言明的意味将他深深裹挟,像是后悔什么一样。 直觉告诉自己,他认识邬守嗣,而且关系匪浅,可他作为一个王爷,有什么不了说的,非要这么含糊过去,难不成是做错了? “旁人不得揣测王意。” 他冷清道。 洛希反而一笑,“呦,王爷难得的开始端架子,真的有什么不能说的秘密?” 千昕鹤微微眯起眼睛,面色平静,从头到脚地打量着她,倒让她有些不安了。 “你在看什么?” “看看你有什么秘密。” 他说着,眼神中有淡淡的不屑,“原来这样看洛姑娘也会感觉很不舒服。” 洛希无语的快要石化了。 千昕鹤看着门外终于走进来的人,千昕鹤才敛起玩笑意味,从容吩咐洛希,“你不管听到了什么,只管听着,不必多言。” “如你所愿。” 她巴不得呢。 邬守嗣特意换了一身衣服出来见千昕鹤,在花厅下微低着头,以示恭敬。 当他准备抬头准备热情打好关系时,面前人声音冰冷的压他一句,“夫子无官无职,花圃上焚香的器爵六顶已是越矩了。” 邬守嗣一惊,并非是到越矩二字,而是面前人称他为夫子,这声称呼已经许久未曾听过,不禁想起了多年前的一件旧事。 他望向千昕鹤,看着他年轻的面容,又想起天子,心想那会儿曾经遇上的贵人,怎么会是个小孩子,大抵是不可能的…… 第242章 贵人 那年已经是州试不过的第十六年了,权颖取消了他的成绩,只给一个秀才名额,他还在继续参加科举,希望能一朝再中。 考完试之后,听别人说考官是权颖同在阁院的朋友,一时间心已经凉透了。 他万般潦倒的坐在江堤边上,看着自己已经是破衣烂衫,多年来科举耗费了家中所有钱财,穷途末路,可又想起权颖害他如此,他偏偏就不会如他所愿,站着江边大笑,“欲填沟壑唯疏放,自笑狂夫老更狂!” 岸边渔夫笑他,“邬秀才怎么还不死心,年年都如此,怕且江郎才尽了吧?”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邬守嗣站直了身子,读书人多少有些志气,“你一个打鱼的也配与我说话,谁不知夏虫不可语冰,井蛙不可语海,与你说话简直浪费口舌!” 渔夫本就不是什么读书人,这两句话从小儿子身上听过,说是骂人无知的,气得他立马就招呼身边的同伴上了岸围着邬守嗣。 “你想怎么样?对秀才动手,可是要入牢狱的!”邬守嗣强装镇定道。 渔夫冷笑一声,大手一挥,对身边人道,“把他所有的书本都丢在江里,看他怎么说装文墨,看他还如何趾气高扬的!” 说说罢众人就围了上去,将邬守嗣无论是怀里的还是他背篓里的书都扔进江里。 “强盗啊!一群强盗!” 邬守嗣大骂着,可他一个书生手无缚鸡之力,眼睁睁的看着书本全都落入江中,然后看着渔夫们大笑离去心中更是愤怒至极。 这些书本是他节衣缩食后苦才买来的几本书,一时心急,转身跳入江中捡书。 听到扑通的落水声之后,渔夫们都吓了一惊,当下是深秋,江水可谓凉的刺骨。 这时江边驶过来一只大船,为首的是一个中年男人,在甲板上问,“秀才,我家主子问你何故如此,书本湿了已无用了。” “书本谓以多,抚事知不足!”邬守嗣回他一句,强忍着淌过冰凉的江水,把所有湿透的书一本又一本的坚定抱在怀里。 男人不大懂他意思,正想回去禀告,船舱里就传出了一句很轻的声音,“这是王大相公的话,请问先生对大相公很了解?” “说不上了解,略知一二。” 邬守嗣拾好了书,上了岸,冷的瑟瑟发抖,还要趁着赶紧把书本全都摊开晾好。 大船也随之靠了岸,男人先下来,然后让手下的人把暖炉和暖茶都送了过去。 “这……”邬守嗣有些吃惊。 男人笑笑,“我家少爷想与秀才你讨论一二,因他身子不好,就不下来见面了。” 邬守嗣已经冷的手脚发僵,接过茶立马大喝一口,缓了过来,“公子送我暖炉,赠我茶,想讨论文章政治, 邬某自然相陪。” “先生客气了。” “何必称我夫子,我做秀才这么多年了,也没有谁会真诚的称我一声夫子。”邬守嗣感叹着,又望着大船的船舱窗上,揣测着会是怎样的人,“公子认识王大相公?” “见过几面。” 船上的人回答。 男人反而有些疑惑,每日上学,可都是王大相公授课的,大抵是不想暴露身份,也是他才十二出头,邬守嗣要看都四十了。 “夫子见王大相公变法,可觉得哪一项是你觉得最好的?”船上人问。 “募役法与方田均税具佳。若须择最优,则后者最佳,我朝与邻国连年发生战争,劳财劳力,割地赔款,地方又存在县田赋存在极不公平,有权有势隐藏土地,躲避苛捐,反观底层的百姓却在田地被权贵蚕食殆尽的时候,依然还要缴纳本不该交的繁重的苛捐杂税,应以重新测量,再收税。” “以何标准?”船上又问。 邬守嗣说道,“可参考河北转运使杨偕所举,土地立田四角土峰,以方田的土壤色泽、厚薄和肥瘠将其划分为五等的标准。” 船上沉默了一会,才说,“这是邸报上的内容,与此地久远,先生从何而知。” “读书人,心怀四方。”邬守嗣端着暖茶,轻轻抚摸杯壁,壁内有白玉兰花,若隐若现,难得一见的窑品,可见船上主人地位不凡,又说,“怕且公子也不是普通人。” “只是游学路过。”那船上的人也在品茶,他大病初愈,脸色不好,靠在紫檀木轮椅上,手上盘着一串十二籽白玉菩提珠串。 过了会,又问,“既有方田与均税两个部分,夫子可知有其他不征税的。” “自然有。”邬守嗣十分自信,如数家珍,“熙宁五年六月就有公报,良田税重,瘠田税轻,对无生产的田地,包括陂塘、道路、沟河、坟墓、荒地等应都不征税。” 船上人听后浅浅一笑。 男人从甲板上走了进来,恭敬道,“天气愈发冷了,您不应该在岸边停那么久。” “知道了。”轮椅上的人淡淡说着,又掀起船帘,望了一眼邬守嗣,“他虽然年纪不小,可多少有些才学,朝廷缺人不是么。” “这里的人都说他太狂妄了。” “张盛。” 轮椅上的轻声止住了他的话,玉眸深邃,深深的凝视望着他,“你也是科举应试而出,你在州府也看过他的文章,如何?” 张盛一时咋舌。 “你替本王向圣上求这个情吧。”帘子缓缓从骨节分明的手指上滑落下来,他闭目养神,只默默数着手中菩提,“日后,他会感激你这个大恩人,就当给他一次机会吧。” “是。”张盛答应下来了。 靠岸的船渐渐离去,邬守嗣想问船上公子贵姓,张盛在甲板上回他,“你何必要问这一点,只需记得,你遇上了贵人便是。” 邬守嗣就在那一场秋闱中了。 此后八年,步步高升,在官场上的确是恪尽职守,任劳任怨,不曾徇私枉法。 他一直不知道当日所遇之人是谁,直到他当上太常博士,两年前在朝廷上见到了当今圣上,也见到了他身边站着的张盛。 张盛经不认得他了,他也没必要提及这件事情,只当天子就是当时一别的贵人。 第243章 担君之忧 邬守嗣稍稍回过神,望着千昕鹤,他来找自己必然已经知道了千亨泰的事。 屈膝默默的跪下来,他恭敬道,“老拙见过裕王,请裕王福寿安康。” “你知本王来见你是何事?” “知道。”邬守嗣淡然自若,又道,“我因唆使群王,谋害亲王,此乃大罪。” “你认了?” 邬守嗣没有直接承认,只是环顾了一眼四周,感慨道,“这院子是老拙最喜欢地方,夏天是绿藤蜿蜒,能伸展到葡萄架子下,那里置了一张书桌,不大,吹着微风写上一手草书,人的心情会好很多。” “你并不常来此地。”千昕鹤冷淡戳破他的谎言,“藤上数芽未剪,不会有果。” 邬守嗣听后一愣。 又不得不摇头一叹,“难怪别人说王爷聪慧,凡事细查入微,真是一点儿蛛丝马迹都逃不出你的法眼,老拙如今见识了。” “何故唆使?”千昕鹤冷声问。 邬守嗣长叹一声,“我兢兢业业前半生,同在官阁里任职,因政见不合常与严相争执,因而心中多少有些不满,原以为亲府里的是严相之子,只不过没想到是王爷。” 听他语气里没有一点儿的反驳,早已伏诛,洛希觉的奇怪,到说不出原因。 千昕鹤从取出来一小截的衣衫,平静冷漠的置在桌面上,“所以…你派了家仆追杀的仅仅只是严见斋,目的从不是本王?” “是,那确是老拙的家仆。”邬守嗣从容不迫的认下罪名,“杀亲王是大罪,老拙就算有十个胆子,也不可能做出此举。” 邬守嗣本就跪着,把脑袋低的更沉,更加显出了佝偻后背。 这是长年累月伏案工作的后果,八年来他恪尽职守,天子下达到文学院的任务,殚精竭虑,他每一件都尽心尽力完成到最好。 千昕鹤沉默良久。 洛希想问既然人都认罪了,不如交给知州府,但她答应了不出声,只好看着。 目光落到桌上那一小截的衣袖。 这是千亨泰被邬守嗣派人追杀时无意扯下来的,怕千昕鹤不相信这证据,还信誓旦旦的说这和邬府家仆身上穿的是一模一样。 “千亨泰眼花了?”洛希默默猜想,别说是家仆,连看门的小厮都是清一色的蓝布麻衣,可想而知这截衣服不是邬守嗣的人。 没有在十足的证据,但邬守嗣居然一句都不反驳就认下了是他派来的人? 洛希觉得大脑负荷过度了。 千昕鹤将视线缓缓挪到洛希身上,沉默半刻,“你若不喜此地,可以先行离开。” “看王爷意思。” 她一听就知道千昕鹤要与邬守嗣讨论重要隐秘的内容,不然他早就拿人下狱了 院子里里一片寂静,没有一点声音。 空气似乎凝固了,沉重得让人感到压抑,偌大的院子只有三个人,一个站着,一个坐着,还有一个跪着,眼神交汇却没有交流,仿佛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所束缚。 千昕鹤脸上一片严肃和沉思,没有人说话,只有偶尔的细微风吹打破这片沉默。 “本王有事要与————” “我想留下来。” 洛希主动打断了他的话,她知道邬守嗣在这里构不成危害,但她却因为这一番沉闷的气氛回到了从前的回忆,不愉快的记忆。 晨曦的阳光透过枝叶洒在地上,形成斑驳的光影,却无法驱散院内的沉闷。 他没有不同意。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凝固了,沉默如同一张无形的大网,将所有人笼罩其中。 邬守嗣跪的时间有些太久了,身影有些摇晃,似乎听力也模糊起来,只听见顶上一句很轻的话,“是天子派你来杀本王么。” 他身躯一僵。 连洛希都能轻而易举察觉邬守嗣脸上有藏不住的秘密,他那干涸的嘴唇上下相互碰了碰,哑声道,“王爷、王爷说什么…” “此衣的针脚密实厚重,目的减少损耗,行伍所着居多,用料上乘非普通之家,且三挑针法,是宫中所制,为武将之用。” 他淡声细数。 每一字一句都让邬守嗣脆弱的的心脏仿佛系在悬崖边任由狂风吹的将断欲断。 直到最后被人一刀扎破,千昕鹤用着肯定的语气道,“此衣,是陛下鹤卫所有。” 邬守嗣脸色瞬间白得厉害,但千昕鹤只给了他两个一样选择,“是陛下派鹤卫杀本王,或是你怂恿陛下派鹤卫来杀本王?” 他颤抖着青白的嘴唇,欲言又止,不知道怎么样回答,他似乎把陛下推到了风口浪尖之上,而这原本不是他的计划。 “夫子。” 千昕鹤的声音仿佛来自寒冷的深渊,冰冷而无情,“你太过于让本王失望了。” 邬守嗣没懂他的话。 但每一个字都像是被冰冻过,带着刺骨的寒意,却又让邬守嗣有一种错觉,他听到过这个声音,不过那时的语气是如玉一样。 过往如烟,在心头点点,邬守嗣低着头冷冷笑了一声,抬起头来望着千昕鹤,“王爷不知道…为人臣子就应该为陛下分忧…” 他说着,态度忽然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缓缓的站起身来,感慨道,“都说裕王怀瑾握瑜,可这也是您唯一猜错的地方,从来…从来陛下就没说过要杀你…” 洛希见他一步一步走近,预感到危机四伏,争相拔剑,却发觉身上有些昏沉。 她猛的反应过来。 是茶的问题! “放心吧,只是无色无味的迷药,这位娘子暂时死不了。”邬守嗣说着,院子外涌进来大量的黑衣侍卫,他又转头看向千昕鹤,知道他一点都没有碰茶,反倒是有些可惜,“这可是明前龙井,王爷居然不喜?” “本王不爱淡茶。” 他从容不迫的望着邬守嗣,“你应知本王主动来见你,应有援兵在后。” “知道,我本想着认了罪就是,可王爷你太聪明,非要问那么多……”邬守嗣将桌上的那截衣袖让人一把火就烧掉了,他也终于松了一口大气,娓娓道来,“晋王家的蠢钝如猪,权颖家的懦弱无能,我向来爱恨分明,隐忍至今也算完成了任务,八年来殚精竭虑,矜矜业业,不敢出错,如今致仕归来还发现了不少乐趣……唯独……” 他说着,沧桑的目光望向如玉一般的千昕鹤,“我还欠一人恩情,不得不报。陛下仁慈,在帝位上坐不稳,可偏偏…裕王你太过于耀眼了,我不得不担君之忧……!” 第244章 你应先走 洛希醒来的时候,全身都是酸软无力,可想而知的迷药不仅仅是有眩晕的效果,还让她的武功暂时短缺,她试着把门打开,试了好几次才发现发现外面已经上锁了。 环顾四周发现没有千昕鹤的身影,她心中不安,害怕邬守嗣对他下了毒手。 正欲开口大喊,角落里温润如玉的君子走了出来,像一道光一样照进她心里。 她忽然松了一口气。 有那么一刹那,她害怕极了。 千昕鹤没有留意她脸上挂的变化,声音很淡,“此地应是山中,你静心去听,能听屋后山间呼啸的声音,怕不会有人来。” “那怎么办?” 她身上力气软绵绵的,一时半会无法破门而出,就算破门而出,若是外头有侍卫看守,她也不一定能够成功将千昕鹤带离。 千昕鹤没有回答,盘腿而坐。 静静望着门缝里的一丝阳光,垂眸深思了一会,“援兵在后,已经在邬守嗣的府上,四处搜查,很快就会到这里…” “如果他背水一战,在援兵到达之前杀了你我二人呢?”洛希担忧的问道。 “不会的。”千昕鹤从容不迫,面对周围不安和危险的境地,他丝毫不为所动,仿佛与外界隔绝,“他需要一个很好的计划,一个好的让人不会怀疑到他身上的计划。” “什么意思?”洛希不理解。 “与他合作的人是鹤卫副领高卫军,官阶六品,陛下任平洲节度使时,他任副使,此人从宫中调配侍卫于本王,以行监视,事情败露后严相替本王参了他一本。”千昕鹤泰然自若,抬头望着她,从容继续道,“从那时起,他对本王也多有不满。” “那真的是天子让他们来杀你?” “不是。 他垂眸淡笑,”高卫军…与邬守嗣一样,同样是忠心的臣子而已,本王身在朝堂上…多少会被认为是天子的眼中钉。” “那是天子自己多疑!”洛希忍不住替他说话,又怕说错话赶紧闭上了嘴巴。 千昕鹤目色温和,平静地望着她,“下次不能再这样脱口而出,会招致祸难的。” “那王爷会保我吗?” 她问。 此情此景,患难与共一场,在这样的危机关头,她但是很在意的想知道,“若是天子要我命,王爷会与他反目成仇吗?” “……” 千昕鹤抬眼去看洛希,看看她那双桃花灼灼的眼眸期盼着自己回答的目光。 只是他没有说任何话。 任由被她误会和不理解,他都以一种淡然自若的态度去应对,波澜不惊。 无声的对峙中,她也觉得自讨没趣,“我不应该问这样的话。” “你嫁给本王那年,本王很高兴,觉得得到了整个世界,因而向天举誓,要对你一心一意的好,你死了,本王也不独活。” 他淡声说着。 洛希哑声,“可我不爱你了。” “本王知道。” 漆黑的玉眸深深的凝视着她,“所以你问这样的话,是想本王应该如何回你?” 洛希无奈一笑。 默默的坐到了他的身边,望着他低沉的脸庞,“嫁给你的那年,我也很开心。” 这句发自肺腑的话,说出口后变得轻松了很多,洛希感觉到他身边总是那样冷冰冰的,抱歉道,“对不住,我不应该问那样自私的话,我总是要求你无条件的对我好,却不曾真心对你付出过什么,这不应该。” “如果本王死了,你会伤心吗?” 他忽然轻声问。 这样的话题太过于突然,唐突的洛希一时之间不知道做出怎样的反应。 千昕鹤看着她最真实的反应,不加一丝隐藏的情绪,她心里早已经没有了自己。 “你邀请本王一起在秦府暗访庄头,从头到尾都是一出戏,他也知道,所以你们会演出不和,目的是要本王入局是么。” 他的话一出。 让原本就无话可说的洛希脸色有些惊讶,动了动唇,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本王知道了。” 千昕鹤冷漠道,默默起了身。 洛希以为他生气了,急忙追上去,结果他长身玉立停在那里,她刹不住脚撞了了上去,脑门上顿时红了起来,“啊…好痛!” “下次看路。” 他冷静道。 “我并非要故意隐瞒——”洛希话没说完,顺着屋墙有光方向看过去,高墙上有一扇很小的四角窗,稀疏的光线照了下来。 当下就明白了,他想将自己踩着他的肩膀从窗口逃出去,可这一处四角窗太高,一旦她成功逃脱,他只能被迫留在这里了。 “你没有必要这样……” “这是唯一可行的办法。”千昕鹤回头望向她,又道,“你我二人须有一人出去后才有机会,你身姿比我轻盈,你应先走。” 洛希欲言又止。 他背过去再次蹲下身来,显然没有和她商讨的余地,“上来,我送你出去。” 她只好爬上他宽大的肩膀,两人紧密配合,仿佛是一个默契的战斗团队。 攀上窗沿一脚,洛希伸出手紧紧的握住了竖栏,回头往下看,他低着头,稳稳地扎着马步,在为她提供坚实的支撑,她忽然停住了动作,“你不是花使,我实在不能…” “无碍。” 他冷漠的截断她的话。 “你可以答应我一件事吗。”洛希低头望着他,“……别死在这里,答应我。” 听到这里,他什么也没说。 洛希没有听到他自信的回答,她的心跳如同捶鼓,紧张的气氛蔓延在空气中。 “答应我,好吗……”她知道此情此景不应该如此磨蹭,可她心有愧疚,声音有些颤抖,“我要听到你答应我我才会走…” 千昕鹤垂眸,有些恍神望着地面,有些黯然,她并非真心实意,不过愧疚而已。 如今,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充满了谨慎,生怕发出一点声音引起他人的注意。 沉吟半刻,他淡声道,“好。” 洛希听到这里大松了一口气,一把折断了竖栏,随着千昕鹤将她身体推向窗户,自己也用力往上一跃,然后轻盈地落地。 眼看已经落日,援兵搜索估计也已经停止了,她立马混入山林之中回去报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