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家的小娘子 上》 第一章 【第一章】 双凤缠枝葡萄镜里的小姑娘心不在焉,左顾右盼,慧黠眸子里微光流转,端的是一刻不肯安宁。 给她绞去脸上绒毛的婆子顿住手,一脸无可奈何,守在一旁的平南王妃见状,不由得嗔了她一眼道:「纷纷,老实些。」 薛纷纷没听见似的,纤细的小手拽了拽她织金云纹袖缘,掀起长睫毛,眼巴巴地觑着,「好娘亲,我饿了。」难为她从寅正就被人从床上捞起来,早点也没顾得上吃,一直折腾到现在。 到底是捧在心尖儿上疼的小女儿,平南王妃心里再赌气也不能委屈了她,是以吩咐了薛纷纷贴身的丫鬟去厨房准备了几样她最喜爱吃的,待会儿装在食盒里一并带在路上。 闻言薛纷纷扳着手指头开始点菜,「要一小碟软香糕,多放薄荷末,水明角儿要皮薄馅多的,橙膏切好放在瓷盘里,最好切成一口大小的,还有杏酪……」 话未说完已被平南王妃打断,她招呼丫鬟下去准备,并点了点薛纷纷的额头,「吃那麽多,当心嫁过去吓着人家。」 「我巴不得吓死他……」薛纷纷小声嘀咕。 平南王妃耳尖,若不是看在外人的面上,定要将她从绣墩上提溜起来,「胡说八道什麽?」 薛纷纷连忙捂住嘴巴,杏眸睁的圆圆,「娘亲听错了,女儿什麽也没说。」 红盖头罩在翟冠上,旖旎一片红挡住视线,薛纷纷强忍着揉捏脖子的冲动,由人搀扶着登上彩舆,规规矩矩地坐在朱红漆的藤椅上。 绣丹凤朝阳的红绸放下不久,她便掀了盖头,透过窗帘看向外面,呆呆地坐了片刻,耳畔忽地响起乐声炮鸣,彩舆腾空,启轿发亲。 平南王与平南王妃立在府外,身旁是她的几位姨娘和十几位兄姊,皆是面色沉恸,平日里与她来往密切的几个姊姊垂头抹了抹眼角,这场面让原本没甚感觉的薛纷纷也跟着沉重起来。 眼看着人越来越远,她倚靠在罗茵引枕上,神情恹恹。 紫禁城里那位不知怎麽想的,许是日子过得太舒坦,居然起了做媒婆的心思,指点谁不好,偏偏是她,咸吃萝卜淡操心,哼。 薛纷纷脑海里来来回回,都是几个小姐妹在她耳边说的话。 「听说那傅容年纪都三十多了……」 「年纪大点算什麽,关键是身量巨大,虎背熊腰,吓都吓死人了!」 说着,几人不约而同地望了薛纷纷一眼,目光落在她玲珑小巧的身板上,一齐同情惋惜地摇了摇头。 不知为何现下想到那目光,依然能让她打了个寒颤。 平南王府在粤东,距离永安城有四千多里,婚车最快也得走上半个月。 送亲队伍在驿站里歇脚,再出发时已经换好了婚车,四周罩绫罗帷幕,挑红色彩球,喜气洋洋,比之方才的彩舆宽敞舒坦许多,最主要的是她的四个宝贝丫鬟都能在一旁伺候着。 莺时打开大漆宝镶花纹葵瓣式捧盒,花卉纹银碟里摆着薛纷纷方才要的几样糕点,软香糕白细爽甜,橙膏晶莹剔透,原本怏怏不乐的薛纷纷一看便来了精神,拈起一块放入口中,软糯可口,心情也随着这甜腻好转起来。 「能把这一头珠宝金簪拆了不?头都快压掉了。」她时不时靠在窗口歇脑袋。 莺时扫了她一眼,「这怎麽成?起码得等到了客栈,小姐您才能想怎麽样就怎麽样,万一下了婚车教人瞧见衣冠不整的,传到对方将军府还不得笑掉大牙。」莺时一面数落,一面拿银匙舀了勺橙膏递到她嘴边。 「我这还没嫁过去呢,就处处被他桎梏住了,事事得为他考虑,那嫁过去了还得了?要不要活了?不高兴。」薛纷纷张口,哼哼唧唧的。 而且还是续弦,她花一般的年纪居然要给个三十岁的老男人做续弦,想想都亏。 抱怨归抱怨,但嘴上依然吃得痛快,她把最後一个水明角儿送入口中,便听一侧的子春咋呼一声:「呀,糟糕!」 吃饱喝足的薛纷纷懒洋洋地掀眸问道:「怎麽了?」 「檀度庵里的两幅画忘了拿回来,万一落在别人手里怎麽得了。」她拢起眉心,一脸郁卒。 薛纷纷是前日才从檀度庵回来的,她在那地方住了两年,若不是忽然被指了婚事,想必一辈子都会留在那里,两年下来心境没开阔多少,倒是跟一棵芭蕉树建立了感情,是以这回的嫁妆除了珠钏首饰、绫罗绸缎,还有一棵郁郁葱葱的芭蕉。 子春说的那两幅画是在檀度庵画的,其中一幅便是在蓊郁芭蕉苔色下,她枕石而卧,姿态懒怠潇洒,此等美人美景如何能放过,是以子春取了纸笔,永远地记下了这一瞬。 薛纷纷看後还点评了句,「勉强画了我七八分颜色。」 当时子春哭笑不得,这会儿她却是连哭都哭不出了,未出阁姑娘的画像哪能随便给人看到。 薛纷纷也有些担忧,但转念一想,那里是尼姑庵,会有谁去呢?再说她的东西都归置整齐,轻易不会有人看见,想来应该不会有事吧,便安慰子春道:「那地方偏僻,不会有人过去的。」 子春不肯信,还在兀自自责,一旁莺时看不过眼正欲劝说,便听车外传来谈话声,听声音还有几分熟悉。 「是六少爷!」子春低呼了声,刚说完就被人瞪了一眼。 薛纷纷早就听出来了是谁,身子往壁上一靠,权当没听见,闭目养神,四个丫头面面相觑,不明白状况,按理说小姐应该同六少爷关系最好才是,先前在檀度庵时,唯有六少爷常来看望,几乎没隔三两日便要来一趟,小姐彼时十分欢喜他来,两人虽然差了五岁,但凑在一块话题却说不完,命人备好茶水在院外芭蕉树下一聊便是一日。 只从上个月开始,小姐对六少爷的态度急遽变化,能躲便躲,躲不过就爱答不理的,像现在这样。 听外面的谈话,六少爷似乎已经送了十几里路,小姐怎的一点反应也没有?两人难道是闹了矛盾不成? 薛纷纷扛不住四人幽怨目光,看了左手边的季夏一眼,「你去叫他别送了。」 季夏撇撇嘴,「小姐,您不同六少爷说两句话吗?」 这帮丫头,给点颜色就蹬鼻子上脸,薛纷纷端正脸色,不容置喙,「何时轮到你教我如何做了?」 这是当真生气了,季夏不敢不从,只好打帘到马车外,见一枣红色骏马随在婚车後方,上面坐着个面如冠玉的公子,见她出来,疾走两步迎了上来。 薛纷纷刻意忽略外头谈话,拿後盖头堵了耳朵,认真睡起觉来。 马车悠悠前行,路途不甚平坦,颠了几回把她的脾气颠出来了,将身下放的金银丝大迎枕摔在车厢,冲着外面道:「教你回去你就回去!」 外面二人肯定听见了她的动静,静了片刻季夏灰溜溜地进来,不敢看她,薛纷纷也不问,喘了两口气才平静下来。 「六少爷走了。」季夏小声道。 薛纷纷看也不看她,「哦。」走了正好,不走还送到哪里去?永安城吗? 走了十六日终於到达永安城,薛纷纷浑身骨头架子都要散了,在上一个驿站重新装点完毕,贴花钿戴金簪,翟冠上一对金凤,口衔珍珠挑牌,穿藏红鸾凤云肩通袖五彩膝澜圆领袍,团花霞帔下垂金银坠角,红盖头又重新罩在眼前。 将军府迎亲虽不是第一次,但也是头等大事,是以府邸道路两旁早已站满了人,熙攘热闹,加上鸣炮动乐的声音,大老远便知道在办喜事。 平南王疼女儿,嫁妆足足准备了百八十抬,真真称得上是十里红妆。 彩舆在将军府前停下,一个俊俏貌美的姑娘掀起轿帘将新嫁娘搀扶下轿,似乎只一瞬间的工夫,傧相上前赞礼,薛纷纷面前将将映入一双皁皮靴,尚未来得及细想这人是谁,便被宾客争相推到了对方怀里。 胸膛宽阔,手臂有力,薛纷纷似乎才到他胸口位置,倒不似姊姊们说的那般虎背熊腰,只是……这体型还是不容小觑。 新郎穿大红缀麒麟圆领袍,肩披红色绸缎,身姿颀长,宽肩阔背,硬朗面容不怒自威,如若今天不是大喜日子,恐怕没人敢这般嬉闹。 南方人本就骨骼纤细,薛纷纷就是其一,而傅容常年在外征战,东奔西走,自然养成一身健硕体格,两人站在一起,简直是标准版的美女与野兽。 薛纷纷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好嘛,看来这个就是她日後的夫君了。 第二章 隔着红盖头看不清对方模样,薛纷纷被扶稳身子,但见对方不着痕迹地退开半步,将红绸递到她手上,牵着往喜堂去了。 堂屋门外贴着一副大红喜联,屋内悬方形彩灯,四面分别绘鸾凤和鸣、观音送子等图案,香案上供奉着天地诸神和祖先神座,喜堂两侧和壁柱上均挂着亲友贺送的楹联和吉祥画儿。 吉时一到,龙凤花烛点燃,鸣炮奏乐,天地桌两侧的太师椅上端坐着傅家二老。 薛纷纷被人扶着站定,便听司仪一声喝令:「香烟缤纷,灯火辉煌,新郎新娘,双双拜堂!」 天地高堂都跪拜完毕,薛纷纷从喜帕底下看见傅容的手轻按在蒲团上,关节分明,铁骨铮铮,见对方已经弯下身,她也小心翼翼地跟着一拜,头上翟冠沉重不堪,费了半天劲儿才重新抬起头来。 待司仪说完最後一句「送入洞房」後,薛纷纷长长地松了口气,总算结束了,心好累。 接下来的事便与她无关了,傅容要去外面迎接宾客,招待酒席,外面有将军府的家仆候着,身边还有个婆子伺候,好在莺时懂她,随意找了个理由便将人打发走了。 喜房布置得比堂屋还喜庆,门窗均贴着大双喜字,四角贴蝴蝶剪纸,髹漆黄花梨木架子床底座雕龙凤纹,四周镂雕花纹,晶莹剔透,红罗帐幔松松垮垮地勾在两侧,床四角垂香囊珠玉,别有一番绮丽滋味。 薛纷纷往床上一倒便不愿再动了,浑身乏力疲惫,懒洋洋地睁着眼睛看帐顶,这一身厚重的衣裳她在拜堂时就忍到了极限,若不是不符规矩,恐怕当场便脱了下来,再加上她一天未进食,肚里空空,饥饿难耐。 「饭饭……」她细若蚊蚋地喊道。 一个穿藕色袄裙,模样清秀的丫鬟应了声,顿了顿还是有些不情愿,委委屈屈地道:「小姐,就不能给人家换个名字吗?」 薛纷纷这会儿累极,没工夫照顾她的心情,「不换,这名字怎麽了?多好听、多可爱。」 饭饭原本也不叫这名字,她跟莺时、子春、季夏一样,有个诗情画意的名儿葭月,只可惜在薛纷纷得知她有一手好厨艺後,当即问也不问,自作主张地替她改了名字,为此饭饭不只一次哭湿了枕巾。 饭饭仍不甘心地挣扎,「可是这也……」 「不管。」薛纷纷摆摆手示意她就此打住,揉了揉空荡荡的肚子,翻了个身,有气无力地道:「我饿了,想吃饭。」 这可着实让人为难,小姐这样已经不大对了,新娘本该端端正正地等夫婿归来,哪有独自吃东西的道理,饭饭向其余三人投去求助目光,谁想那三人十分默契地望天望地,就是不望她,患难见真情,饭饭忽然有些心凉。 「小姐稍等,我去一侧小厨房看看。」饭饭咬咬牙,打了声招呼往外走去,好在将军府里对丫鬟没什麽限制,她才一路顺畅。 不过新房是才布置的,御雪庭虽然一直是将军住的院落,不过他常年在外峥嵘奔走,几年不见得回来一次,加上元配夫人五年前便过世了,院里没人费心布置,大部分房间都空着,若不是到处张贴的喜字剪纸为此添彩,委实颇为冷清。 院里唯一的景观便是西角的小池塘,水中置着珍贵太湖石,太湖石经过长年累月冲激腐蚀,彷若精雕细琢,玲珑剔透。 堂屋喧闹的声音一直传到屋里,薛纷纷斜倚在床架上,眯眼看莺时一副踟蹰犹豫,欲言又止的模样,起了逗弄心思,「莺时,地板都要被你磨出火花来了。」 莺时脸色浮起一抹红色,嗔了她一眼这才道:「是夫人有东西让我交给您。」 「哦,是什麽?」她敷衍地应了声,看起来没甚兴趣。 便见莺时脸颊红晕更加明显了,锦帕绞了一圈又一圈,豁出去般跺脚道:「是、是压箱底的东西,夫人特意叮嘱,一定要让您看了。」 闻言,薛纷纷倒是好奇起来,什麽东西值得她娘千叮咛、万嘱咐?她坐直身子,秋水杏眸诡谲地眨了眨,「拿给我看看。」 此次出嫁,平南王给小女儿做足了面子,一百八十抬嫁妆装足足抬了整日,惹得众人啧啧称叹,赞羡不已,瞧瞧人家这排场,高端大气,此举无异於告诉众人,女儿是老子罩着的,谁敢欺负?即便有心人想拿续弦说事,也默默地噤声了。 嫁妆都被抬进了库房,只留了几箱日常用具,正室一隅摆放着个半大的红漆檀木盒,是莺时故意为之,她彷若拿着什麽不得了的东西,匆匆将其递到薛纷纷跟前,眼睛飘忽不定,「就、就是这个了。」 莺时是四个丫鬟里最为稳重的,平日里薛纷纷的吃穿用度都由她照料,都很得心应手,鲜少见她有这般失态过。 薛纷纷一面好奇一面接过,不以为然地打开看了看,当即顿住,小口微张,一动也不动地盯着箱子里的物什,莺时以为她被吓着了,上前一步便要拿回来,「小姐看看就是了,老盯着容易长针眼……」 谁想薛纷纷避开她伸来的手,仰起明媚皎洁的容颜粲然一笑,「我要看!」 里面东西无疑吸引了她莫大的兴趣,那是几个摆放规整的陶瓷,这些瓷器作工精致莹润,动作姿态不遗巨细,一男一女以不同的体位交缠在一起,唯一相同的便是他们身下的相连处看得人脸红心跳,偏偏薛纷纷这个缺心眼的当宝贝似的细细研究,津津有味。 莺时实在看不过眼,「小姐别看了,夫人只让您知道这些就好,总不能老拿着呀,这、这……」 薛纷纷仍旧不肯撒手,好在饭饭已经提了食盒过来,对她来说吃永远大於一切,是以此事总算告一段落。 「院里小厨房什麽也没有,我又去了前院,才多花了点时间。」饭饭一面把东西往外拿,一面解释道,「别的东西我不敢多要,毕竟小姐您现在……就拿了两碗豆花,您先将就将就吧。」 薛纷纷不挑食,大方表态,「也行。」 彩绘卷云纹漆盂里豆腐花白嫩爽滑,上面放半勺肉酱、几抹绿色洒在上面,伏酱放了约莫一勺半,薛纷纷怔了半晌,指着上面问道:「这是什麽?」 方才饭饭生怕被人逮住,一不小心说漏嘴,是以拿了东西便走,根本没顾得上看,这会儿凑着脑袋过去,「肉酱、葱花、酱油……咸的?」 薛纷纷稀罕不已,「豆腐花是咸的?」 没等饭饭给出解释,她已经拿起漆勺舀了一口送入口中,当即变了脸色,娇俏面容皱成一团,重新将那口豆花吐了回去。 饭饭一直在旁观察她脸色,见状眼疾手快地递了杯茶水,薛纷纷接过喝了两口,仍旧没从那味道中回过神来,「我感受到了将军府的恶意。」 饭饭於心不忍,「要不我再去要一碗,让他们多放些糖。」说着就要往外走,却被薛纷纷拦住。 「算了,不吃了,让我静一静。」她将碗往旁边一推,仍旧在回味方才那个古怪的味道。 酒席已经进行到末尾,宾主尽欢,意兴阑珊地放下酒杯,大部分客人道别离去,傅容命人将酒醉的送回去,理了理袍角,往御雪庭走去。 平南王第十三女薛纷纷,对於傅容来说,他只知道对方这两条资讯,他甚至不清楚对方性格、相貌、年龄,便被匆匆指了婚事。 皇帝在打什麽主意他大概清楚,平南王年轻时戎马一生,如今镇守南方,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势力,可惜皇帝信得过平南王却信不过他,藉此机会牵制双方或许是个不错的决断。 喜房内一片宁静,他推开菱花门,抬步迈过门槛,正室无人,从雕镂花鸟纹落地罩下走过,便见床上盖红盖头、穿霞帔的姑娘快速地将一样东西藏在身後。 薛纷纷正在摆弄「压箱底」宝贝,本欲跟莺时几人讨论一番,可惜没一人能理解她的心情,各个连退三步避如蛇蠍,使她大受打击。 其中一件雕刻的姿势委实奇怪,她琢磨了半晌也没琢磨出是如何办到的,正拢着眉尖困惑,微一抬眸便见白日见的那双皁皮靴出现在几步开外,脑子略一转动,手已经将东西藏在了被褥底下。 该来的总是要来的,薛纷纷端正坐姿,没片刻手心已经捏出了汗,不是怕眼前的人,而是看了方才的压箱底後,满脑子都是不纯情的东西,傅容身材那样高大,别处是不是也…… 她尚在胡思乱想,傅容已经走到了跟前,他立了片刻,抬手向她身後探来。 第三章 薛纷纷以为他要掀盖头,等了半晌眼前仍旧昏昧,倒是他已经直起身子,低沉略哑的声音平淡地问道:「这是什麽?」 脑中嗡的一声,薛纷纷猛地站起来,裙裾飞扬,她大胆归大胆,毕竟是二八芳华养在深闺的姑娘,在丫鬟面前怎麽笑闹都行,面对一个不熟甚至不认识的男人,总归要讲究些脸面,本欲大喝「还给我」一声,可话未出口就被莺时在暗处拽了拽袍角,要说的话噎在嗓子眼儿,不上不下十分难受。 傅容大抵没想到她在看这些,常年杀戮本能使他对一切都格外敏感,是以见到薛纷纷的小动作,直觉上前寻了出来,没想到…… 军中兄弟凑在一块,什麽荤段子没说过,大部分他都是听听就好,采取放养态度,偶尔还会应付一两句,但没有哪一次像这回来得尴尬。 手中瓷器像个烫手山芋,他垂眸看了看才及胸口的新婚夫人,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下。 薛纷纷已然从方才的诧异中醒过神,泄气地重新坐回去,语气难免带了几分挑衅,「将军看清楚了吗,这是什麽?」 平南王虽是辽东海州人,但自二十年前平定藩王叛乱後一直镇守粤东,是以薛纷纷虽祖籍辽东,但却被养成了地地道道的南方脾性,软语细言,骄傲清脆,即便语气不善,也听得人心旷神怡。 傅容是生活粗糙惯了的人,乍一听这软糯声音有些不习惯,他将「压箱底」放在一旁香案上,到底是经过鲜血洗练的,面对薛纷纷的质问依然一派从容,拿起香案上归置着的一柄嵌绿松石雕莲花纹的玉如意,「方才是我唐突了。」语气平和沉稳,不大能听出来情绪。 薛纷纷在盖头低下轻哼,自以为声音很小,却逃不过傅容耳朵,看样子似乎对他很不满? 离薛纷纷最近的莺时显然也听见了,一个劲儿地朝她使眼色,这下可好,古往今来从没见过哪对夫妻把新婚之夜闹得这般僵硬的,然而莺时即便使坏了眼睛薛纷纷也看不见,薛纷纷正在思考人生,红盖头一掀,他们两人哪怕再不满、不情愿,之间的联系都变得千丝万缕扯不清楚了。 眼前视线逐渐开阔,屋内红烛点燃,旖旎暧昧,红袍逐渐上移,红绸、麒麟、圆领…… 正室房门忽被拍得震天响,伴随着一道粗犷急促的声音,「将军,出大事了!」 刚刚看到的一丝明亮又瞬间被笼罩,薛纷纷甚至没来得及看清他相貌,傅容已经二话不说地放下玉如意,走出卧房了。 门外站着的是名中年副将,自然知道打扰别人洞房花烛夜会遭天谴,不过此事非同小可,若是不尽早斩除後患,恐怕大越都要陷入水深火热中。 杨书勤虽鲁莽,但基本眼力见儿还是有的,他见傅容出来,别的不说,先问了一句:「夫人她……」 「出去说。」傅容走在前头,在院里太湖石旁停步,「何事如此慌张?」早在杨书勤出现时,傅容心中已经猜了七八分,此刻面容严肃,不苟言笑。 「是您一年前收复的那座城邑……」杨书勤娓娓道来。 便见傅容表情越发沉重起来。 喜房里的薛纷纷早已把盖头扔在了脚底下,与莺时大眼瞪小眼。 「这是什麽意思?」丈夫新婚之夜跟另一个男人跑了?她折腾一整天居然连人都没见着,还被莫名其妙地晾着,她也是有脾气的好吗! 「季夏,给我把这一头发髻、簪子拆了,洗洗睡觉。」她不顾几人错愕,坐在镜台前往後一睇,「还愣着做什麽?」 季夏踱步到她身後,犹有些呆愣,「小姐,那将军今晚是……」 「管他呢。」薛纷纷懒散地打了个呵欠,「爱找谁找谁,反正人家是将军,哪怕他一辈子都不回来,我都管不着。」本是赌气的一句话,没想到成了谶言。 她一头乌发被松开打散披在身後,葱绿色妆花织金抹胸外罩了一件月白褙子,洗漱完毕,接过莺时递来的巾栉擦了擦手,不经意地往门口一看,依然不见傅容回来。 正欲上床睡觉,这才看到床中央还铺着块方正锦帕,她拿起来左右看了看,「这是什麽?」 莺时比她大不了多少,也没人特意教导她闺房之事,自然不清楚,是以接来随手放在一旁,「许是哪个丫鬟布置喜房时不慎落下的,小姐累了一天,先歇息吧。」 薛纷纷点点头,钻进大红绸绣鸳鸯戏水的被子里,只露出个脑袋朝莺时笑了笑,「若是那傅容回来了,你不要给他开门。」 莺时点头应下,吹熄了床头的红烛,只留下香案上一盏烛光,屋内顿时陷入暗昧。 今日委实疲惫至极,薛纷纷阖眼没多久便陷入了睡眠,不过初到陌生环境,怎麽都不能睡得踏实,彻夜辗转反侧,似梦非醒,期间好几次下意识地摸了摸身旁被褥,仍旧空落落的,傅容还没回来,她翻了个身面朝墙壁,天未亮就睁开了眼。 揉了揉眼睛坐起来,薛纷纷还没开口叫人,饭饭已经急急忙忙地迎了上来,她是负责照料薛纷纷一日三餐的,起得比旁人还要早些,府里有什麽情况也比旁人快一步知道。 「小姐、小姐,不好了!」 薛纷纷掀起眼睑,带着鼻音嗯了一声,尚未完全清醒,「哪里不好了?」 饭饭焦急道:「将军走了!」 「走了,去哪?」薛纷纷低头穿鞋,完全没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饭饭哎呀一声,见她没明白过来,又仔细解释了一遍,「他们说将军一大早就去了军营中,还不知道何时回来呢!」 这回薛纷纷听明白了,她提鞋的动作顿了顿,抬起头来迎上饭饭痛心气愤的目光,许是昨晚没睡好,她巴掌大的小脸上略微苍白,眼眶底下淡淡乌青,此刻不知所措地看着饭饭,简直让人心肝儿都疼了。 饭饭为自家小姐打抱不平,什麽怀化大将军,真真是一点眼光也没有,搁着屋里如花美眷不管,跟那粗糙汉子谈了一整夜军事,这便算了,就连今早出门都没跟小姐交代一声,这是典型的不把人放在眼里啊,太欺负人了! 「小姐别难过,反正我们本就不同意这门亲事,左右都是被逼婚,谁稀罕谁还不一定呢。」饭饭母性泛滥,若不是顾忌身分差别,这会儿定将薛纷纷抱在怀里好好安慰。 殊不知薛纷纷不是难过,更不是受伤,她回味良久,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昨夜是不是有人来过?」 饭饭不解,「昨晚是季夏守的夜,没听她说起过,小姐怎麽问起这个?」 她指了指地毯一点乾涸泥渍,「那这是谁留下的?」 二月份天气渐暖,惠风和煦,然而一到晚上仍旧霜凝露重,地上潮湿,行走之间脚下难免沾染泥土,昨晚透过窗棂隐约看见池塘边立着两道人影,那处比之其他地方更加湿滑,这麽说来是傅容?他站在这里是什麽意思?告别的话说不出口? 薛纷纷摇摇脑袋,还是别胡思乱想了,说不定人家只是路过了她的床头。 傅容参军以前,他爹傅钟毓一心想将他培养成文学大家,博古通今,後来发现想多了,儿子根本不是那块料,对於一个能用毛笔刺穿桌面的人,实在不能要求他太多。 後来眼见傅容参军後职位逐渐提升,三年前甚至官封一品怀化大将军,傅钟毓才算勉强认可他当初的决定,父子俩关系一直不太和睦,为了避免矛盾,傅钟毓主动提出在将军府辟出个小院,和妻子沈景仪一同搬了进去。 御雪庭离小院距离不近,在薛纷纷敬过茶後,沈景仪亲自握着她的手说道:「我这住处既远又偏,日後没别要紧事就减少过来次数,省得来回折腾。」 不得不说这个婆婆待薛纷纷不错,可能是对她心怀愧疚,想要在别处补偿,薛纷纷捏着婆婆送的楠木佛珠,嘴角抿起讥诮的弧度,能不愧疚吗?她十六,傅容三十;她黄花闺女,傅容再娶;她听话懂事,傅容新婚之夜跟人跑了。 综上所述,她吃亏,不过这未尝不好,傅容离家整日不见人影,她正好落得逍遥自在。 因着傅容不在,回门是没有办法的,只能先拖着,大抵他有提前知会过傅家二老,是以眼看着又过了两日傅容还不回来,沈景仪待她越发的好了,就连一向心高气傲的傅钟毓也会偶尔跟她说两句体己话,让她放宽心。 第四章 这麽说来只有她是被遗忘的?哼,薛纷纷不无嘲讽地想,这大将军是真有隐情,还是一点不把她放在眼里? 二月初七是傅钟毓寿辰,府里宴请了不少宾客,其中有当初与他一同在朝为官的,也有想藉此机会意欲巴结的,宴席从堂屋摆到了庭院,八碗八盘里盛着各式珍馐玉馔,肉汁焙笋、口蘑煨鸡、松菌蓬蒿羹、醋溜鱼…… 薛纷纷面色忽然一白,寻了个藉口从正堂退出,一直走到院里的偏僻小亭,傍广池而建,四周栽种垂柳、堆叠山石,岸边种稀疏荷花,颇为清幽雅致。 莺时一直随在她身後,知她心情不好,故不敢出声,只默默地跟着,这会见她脸色好点了才试探着开口,「小姐,您方才什麽也没吃,不如我去厨房拿些开胃点心来?」 薛纷纷定住脚步,思考片刻点点头,「嗯,那我在这里等你。」 待莺时离开後,她缓步走进亭子里,只见石桌上摆放着木鱼,她执起犍槌敲了两下,笃笃声响在耳际,无端生出一股平和感。 是以傅容在繁忙军务中抽身回家後,看到的便是这幅景象,蕊心小筑里,只见一女子安坐其中,眉如远黛,目光慈悲,一身素白衣裳嫋嫋婷婷,不染纤尘,彷佛即将羽化归去,她手中持一木鱼,低喃不休。 傅容停住脚步,愣怔片刻,「菩萨?」 身旁家仆抬头看了一眼,垂眸恭敬答道:「回将军,那是您前几日才过门的夫人。」 不多时莺时提着食盒回来,薛纷纷没有注意,依旧沉浸在无我境界中。 檀度庵是平南王在南海岳岭一面择的风水宝地,鸠工庀材,特意为薛纷纷修筑的,她住进去後虽不说整日吃斋念佛,但耳濡目染还是有的,经文、佛语信手拈来,这会儿念了一段往生咒,心境开阔许多。 「府里宴客,厨房做了几样饭後小点,我按照您的口味拿了几样,小姐看看合不合胃口。」莺时将食盒放在石桌上,看见她手下敲击的木鱼,不由纳罕道:「小姐许久没碰这东西了,今日怎的忽然想起来……」 薛纷纷放下犍槌,「不知是谁摆放在此处的,我就随手敲了两下,不得不说,确实能让人心平气和。」 花卉纹银碟里是切成几小方的三层玉带糕,雪白糯米中间夹了层油白糖,上面洒芝麻松仁屑,甜腻飘香,另一银盏中盛着芙蓉豆腐,因是用鸡汤滚煮,是以扑鼻有浓郁的香味,起锅时又加了紫菜虾米提味,使人食指大动。 薛纷纷不等莺时递来银勺,已经迫不及待地舀了一口放入口中,香滑柔嫩,方才不快顿时一扫而空,她眯起眼睛比了个赞,「府里厨子的手艺有进步嘛。」 莺时依次将食盒里的东西布置出来,闻言抿唇轻笑,不多作解释,都知道小姐口味刁钻,初来北方根本不习惯这边的饮食,自己吃饭还可以开小灶,一到跟老夫人请安便整个人都蔫蔫的,一桌菜下不了几次筷子,她清淡爽口的食物吃多了,接受不了味重的,一顿下来饭菜没吃几口,茶水倒是喝了一杯又一杯。 沈景仪也发现了这点,故才让她日後不必每日都来,每月逢五去一次便够了。 而府里厨子则是受饭饭教导,告诉他们夫人每日三餐以鲜香清淡为主,肉不能少,味不能重,食材不能不新鲜,最重要的一点,不能有鱼。 然而生活了几十年,习惯哪是一朝一夕能改的,厨子都没把饭饭的话放在心上,依旧我行我素,我的厨房我作主。 前一天,薛纷纷在一碗鸡汤三笋羹里喝出了一块盐後,终於忍无可忍地罚了那厨子,并坚决地将其辞退,如此一通下来,大家伙才算长点记性,哦,原来新来的夫人这样娇气,本来嘛,将军没那麽多讲究,他们下人自然也不必太细致…… 薛纷纷正专心致志地吃芙蓉豆腐,她跟几个丫鬟平日里关系处得好,之间没什麽顾忌,特意递了一勺到莺时嘴边,笑咪咪地做出邀功模样,「我的好莺时也吃。」 搁在以前,她就算不吃也会嗔怒地看薛纷纷一眼,却从不会低着头退到一边,眼睫低垂,惶恐道:「莺时不敢。」 薛纷纷黛眉轻颦,「你怎麽了?」 话音将落,一袭深青色暗地织金道袍出现在左侧,她偏头看去,只见一人高大挺拔,颀长身躯巍峨屹立,五官深刻,深不见底的乌瞳静静盯着她,薛纷纷迅速在脑海里逡巡一遍,并没有对此人的印象,难道是府里邀请的宾客? 对方没有主动开口的意思,她上下将人打量个透澈,得出此人身材不错的结论,「你也是来参加老爷子寿辰的吗?」 此话一出口,不单是傅容,连莺时都大吃一惊,彼时拜堂莺时就在薛纷纷左右,自然见过姑爷长相,在傅容出现的那一霎,她就默默地退在一旁了,方才两人相互对望都不说话,她还暗自捏了把汗,以为小姐要给姑爷难堪,没想到小姐语出惊人。 然而这事想想也可以理解,当初盖头掀到一半无疾而终,薛纷纷没见过是正常的,更何况傅容不也一样?成亲五六日还没见过对方长相,这可真是天大的笑话。 傅容按了按眉心,忽觉头疼,「你便是薛纷纷?」 薛纷纷杏眸里微光流转,将他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嗯。」 「胡闹!」他低斥一声,好似见着了什麽不可思议的事。 薛纷纷心想,我只是在这里吃了个饭,怎麽就胡闹了? 他又盯着薛纷纷看了两眼,眉头越蹙越紧,好似淬了寒意,「你今年多大?」 这个问题莫名其妙,不过薛纷纷心情颇好地托腮,翘起嘴角,回答得十分爽朗,「十六了。」 话音刚落,果见对方脸色又黑了几分,震惊之中掺杂着愤怒,他没再多说什麽,拂袖快步走出凉亭。 见人走远了,莺时心有余悸地顺了顺胸口,将军威力真不是吹嘘的,站在一旁都能感受到那迫人的压力……她踱到薛纷纷身旁,嗫嗫嚅嚅地道:「小姐,您当真不知道那是……」 「我知道。」薛纷纷打断她的话,抬起笑意盈盈的眸子,好似得逞了什麽坏事,「他就是傅容,对不对?」 「您既然知道还……」莺时心有余悸。 薛纷纷满不在意,「我故意的,就是要气他。」 早在傅容出现时薛纷纷已经生出了疑窦,後来他又突兀地问她是谁,薛纷纷心中便已确定七八分。 她搅了搅银盏里的豆腐,目光落在远去的那抹深青身影上,浓密睫毛垂下,掩去眼里思绪。 傅容此次回来得突然,没有知会任何人,加上方才被震怒冲乱了神智,顾不得身後跟随的小厮便往堂屋走去,谁知道走了一炷香时间又绕回了方才的蕊心小筑,亭里已经空无一人,只有木鱼还安静地躺在桌上。 一思及薛纷纷那张明媚稚嫩的面容,他就觉得荒唐,这麽小的姑娘,年纪都够做他女儿了!没想到皇帝竟然做出这等禽兽事,若是早知对方情况,他是断不会同意的,他想过对方年龄比自己小,但没想到竟会小得这麽夸张。 方才她虽然坐着,但傅容常年识人,依然能看出她体态娇小,玲珑纤细,若不是颜色已经长开,傅容甚至要怀疑她还是个孩子……他顿觉头疼,恰巧见前忙有府里下人走过,招呼了他过来,「带我去前堂。」 堂屋酒席已经散得七七八八,剩下几个关系好的同僚在与傅钟毓谈话,见傅容进来,纷纷大为唏嘘,一一打过招呼相继落坐,碍於外人在场,傅容不好发作,便耐着性子陪一帮文人东拉西扯,一会儿春花秋月,一会儿诗词歌赋,听得他一连喝了好几壶武夷岩茶犹不解渴。 约莫过了大半个时辰,几人才意犹未尽,依依不舍地话别,并已经商议好下次聚会的时间。 「还舍得回来?」待人走後,傅钟毓端起金托盖白玉碗,撇了撇茶叶,饮下一口茶水淡声道,与刚才高谈阔论的模样判若两人。 傅容直言,毫不拐弯抹角,「爹娘想必都见过我的小夫人了?」 他从军後的生活都是豪爽恣意,说话直来直往,这一声「小夫人」也是脱口而出,没什麽意思,然而听在旁人耳中却不免带了几分暧昧。 父子谈话,沈景仪不好多口,只点了点头。 傅钟毓看了他一眼,「见过了,是个懂事、识大体的,如何?」 第五章 许是方才已经气过,这会儿傅容已经没了脾气,只余下好笑,「如何?您难道不觉得荒唐吗,我足足大了她十岁有余,按年龄,她得喊我一声叔叔。」 「胡言乱语!」两人的脾气如出一辙,傅钟毓重重地将茶托砸在八仙桌上,「她既然已经嫁给你,就是你的妻子,休要让我再听到这种混话。」 傅容怒极反笑,浓密眉峰上扬,顿时一张严厉面容变得洒脱狂放,周身散发出一股军人痞气,「我的副将今年三十五,闺女也跟她差不多大,爹是想让我带妻子呢,还是带女儿?」 傅钟毓哆哆嗦嗦地指着他,「你」了好几声却硬是给气得说不出一句话来,就连沈景仪都觉得傅容这话太过了,埋怨地瞪了他一眼,以口型说了两个字,出去。 就知道两人碰面准没好事,跟两个火药桶子似的,一点就着。 傅容看了顺不过气的傅钟毓一眼,放下茶盏走出前堂,步伐沉稳,他转入廊庑,视线从上方的吊兰移开,猛地顿住脚步。 薛纷纷立在他两丈开外,丝毫没有身为偷听人的自觉,大大方方地立在原处,一双杏眼弯成月牙儿,泛出盈盈笑意,薄红色袄儿下是白罗绣彩色花鸟纹裙襴马面裙,衬得小脸更加莹润似玉,粉雕玉琢。 她丝毫不畏惧地对上傅容的眼睛,「叔叔。」 傅容明显浑身一僵。 许久等不到他回应,薛纷纷自顾自思忖少顷,「还是说,你觉得我叫你爹爹更合适?」她双手背在身後,精致小巧的脸庞显得很为难,「可是我只有一个爹爹,他待我极好,如今虽然相距千里远,但却是我心里唯一的爹爹,你要跟他抢这个位置吗?」 到底是经历过千锤百链的人,傅容很快从惊讶中回神,「方才的话你都听见了?」 莺时不知被她支到哪去了,廊庑下仅她一人,身旁是个与她等高的青花把莲纹瓶花,高枝大叶,赏心悦目。 薛纷纷点点头,「你从後面进来的时候,我就站在这了。」 傅容脸上一闪而过的不自在是极罕见的光景,「我有事耽搁了。」 偏偏薛纷纷不肯放过,她敏锐地捕捉到傅容那点变化,咦了一声,「你该不是迷路了吧?」 她猜想傅容此次回来是为了爹爹寿辰,一定会到前堂去,他那般震怒倒让薛纷纷期待起他跟傅钟毓的交锋来,遂待他一走便来此等候了,没想到一炷香过去,除了来往宾客,根本没看见傅容人影,过了约莫半个时辰才见一小厮领着他来,看模样是司空见惯,如果堂堂大将军连自家府邸的路都找不着,说出去是不是让人难以置信? 傅容终於正经地觑她一眼,才到自己胸口的位子,与她说话都要低着头才能对视,「你是如何得知?」 薛纷纷不正面回答,翘着鼻子颇有几分神秘得意,「我掐指一算就知道了。」 惹得傅容心情愉悦,笑问道:「那你怎麽没算到要嫁的人是我?」 薛纷纷明知故问,「是你怎麽了?」 「我娶过妻,并且年纪大你许多。」提起这个话题便有几分复杂况味。 「能当我爹的年纪吗?」薛纷纷故意拿话噎他,旋即轻松一笑,「你放心,我爹今年五十有六,你想当我爹年纪还差了点,并且就算我算到了又能怎样?不嫁就是抗旨,我很惜命的,没有那份勇气。」 她一番话将傅容唬得一愣,少顷自嘲道:「你说得对。」 正巧这时莺时已经回来,两手空空,一看便没完成交代的事,薛纷纷眉头微蹙,顿时没了跟傅容话家常的心思,临走时象徵性地安慰道:「所以你别怕,在我长到你这个年纪之前是不会对你动手的。」 这话怎麽听都不太对劲,傅容目光落在她迎向莺时的身影上,无可奈何地低笑出声。 「东西呢?」薛纷纷尚未走到跟前就不满地发问。 莺时一脸苦相,心里也忐忑不安,「那人说没找见,檀度庵里里外外翻了个遍也没看见那两幅画,八成是被人拿走了。」 「被谁拿走了?」薛纷纷脚步一转就往外走,「人呢?我去问问他。」 莺时连忙阻止道:「人早就走了,小姐、小姐您别出去,外面还有方才宴客没走远的客人,若是给人看见了不好……」 薛纷纷心中焦躁,狠狠甩开她的手,「这也不好,那也不好,嫁个人怎麽那麽多事!」 她原本还抱着侥幸心理,希望没人发现那两幅画,如今事情被证实难免慌张,若是落在平常人手里就算了,左右大家互不认识,然而要是被有心人收藏起来,那可委实糟糕。 两幅画都用杉木匣子装着,放在离地一尺高的柜子上,薛纷纷怎麽想都想不明白为何会被人拿走,她沉吟片刻,「再命人回去问问……问问六哥,看是不是他收起来了。」 莺时眼里顿时一亮,小姐说的对,六少爷常去檀度庵,里面物什摆放他再清楚不过,或许是他特意保存起来了呢,不过转念一想,又有些疑惑,「小姐不是同六少爷闹别扭了吗,上回一直送了十几里,您都没跟他说一句话。」 薛纷纷气恼地瞪了她一眼,「谁让你提这个的。」 莺时自知说错话,低头噤声。 【第二章】 知道傅钟毓喜爱文学,薛纷纷待外人都走後,特意送了个定窑白瓷雕刻山水楼阁的竹节笔筒送给傅钟毓,傅钟毓高兴不已,拿在手里爱不释手,连带着方才的不快也消失大半,一旁沈景仪虽然不说,但看得出来也是极满意的。 「这玩意儿你是打哪寻来的?」傅钟毓拇指在表面细细摩挲,极享受的模样。 薛纷纷才不会说这是六哥送的,她只是借花献佛,这边厢还未开口,一抬眼便见门口来了个杏红色身影,来人盘松鬓扁髻,旁插金玉梅花两对,耳戴嵌珠宝金灯笼坠子,眉目温婉,端庄大方,身穿对襟大袖衫子,下配百蝶绣罗裙,行走之间彩蝶若隐若现,颇有几分韵味。 薛纷纷从未见过此人,见她拜见过傅家二老,又呈递了寿礼後退坐在右侧交椅上,迎面对上薛纷纷探究的目光,抿唇笑着道:「这位便是夫人吧?」 薛纷纷怔怔,「你是……」 「咳。」傅钟毓面上有一瞬的尴尬,「这是谢氏,是傅容五年前纳的房。」 见场面僵硬,沈景仪忙打圆场解释道:「宝婵近来身子不好,向我告了几天假,不怪你没见过。」她又问谢氏,「你身子调养得如何了?」 谢氏拿锦帕抿了抿唇角,礼数周到,「多谢爹娘关心,宝婵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说着抬眼看了看薛纷纷,「先前病得连床都下不了,没法去拜见夫人,失了礼数,希望夫人不要怪罪才好。」 薛纷纷已然凌乱,握着如意云纹头扶手的手默默收紧,面上却一派自然,「怎麽会怪罪呢,你身子不好,应该多加休息才是。」 虚与委蛇谁不会,她做起来也是很有一套的好吗?成亲一两天也就算了,五六天了居然不知道还有这号人物,薛纷纷垂眸抿了一口茶,嘴角翘起讥讽的弧度,明面上对她好,实际上心里早将她划开了,说不定已经筑起了高墙在防备着她,将军府的人真有意思。 从堂屋回来,薛纷纷恨恨地坐在花楠木雕松竹柏矮足短榻上,看什麽都不顺眼,随手抄起松花色金钱蟒迎枕掼在地上,仍不解气。 季夏最会察言观色,早在薛纷纷回来时已经命人准备了洞庭君山茶,这会儿端来,茶味扑鼻,清香沁人,「小姐怎麽了,谁惹您发这麽大火?」 薛纷纷不喝茶,将引枕从地上捡起来又扔了一次,「谁稀罕嫁到这来,真当我愿意吗,欺人太甚!」 莺时出外找人联系平南王府了,饭饭去了小厨房,留下的两个丫鬟不知发生何事,面面相觑纷纷不解。 等薛纷纷将榻上能摔的东西都摔了,低低喘息喝了一口季夏递来的茶,心口仍旧不舒畅,「我说为什麽待我这样好呢,原来是处处都在防着我。」 季夏给她拍了拍後背顺气,「小姐,到底发生什麽事了?」 薛纷纷便将今日正堂一事同她说了,听罢不只季夏,连一旁的子春也气愤不过,「什麽,将军还娶了一房妾侍?」 被季夏捂住了嘴,「你小声点!」 跟人吐露後薛纷纷心情舒畅许多,这会儿淡淡颔首,「嗯。」 子春啧啧出声,摇头晃脑,「看不出来将军是这样风花雪月的人。」 第六章 「就你话多!」季夏剜了她一眼,这不是明摆着哪壶不开提哪壶吗,没看见小姐现在很不高兴? 薛纷纷趴在榻上,脸埋在坐褥里,声音闷闷的,「他娶不娶妾我不介意,要是一开始告诉我就算了,现在过了这麽久才露面,偏偏傅容爹娘还替她说话,这不是在打我脸吗?啪啪啪,疼死了,我长这麽大还没受过这种委屈呢。」 季夏被她的比喻逗乐了,「哪有人这麽形容的。」 「就是这样的!」薛纷纷稍稍抬头露出小脸蛋,凑到她跟前左右转了转,「你看,都红了。」 装模作样地端详了下,季夏点点头表示赞同,话锋一转,严肃道:「小姐觉得那谢氏怎麽样?」 薛纷纷翻了个身,空余个後脑杓对着她,「不知道,反正又不是我纳的妾。」 子春笑嘻嘻地问道:「小姐该不是吃醋了吧?」 薛纷纷连动都没动,「又没带脑子吧你?我吃谁的醋,傅容?」 四个丫鬟里子春最有雅致,画功一绝,从她给薛纷纷作的两幅画便能看出来,由此可见也是个会欣赏美人的,如今见过将军一面,反倒替旁人说起话来,「怎麽了,我看将军挺好的,一身正气,威武不凡。」 「你喜欢?那卖给你好了,五两银子包终生。」薛纷纷转过身盘腿而坐,方才的抑郁经过两人打岔已经消弭了不少,她下巴微扬,美目涓涓,芳颜皎皎,含笑模样说不尽的灵秀动人。 两人笑闹习以为常,「小姐这价钱真低……」 说话间不经意地扫了眼门口,霍然脸色一变,话至一半缄口不言。 薛纷纷循着她目光看去,便见傅容立在菱花门外,已经换了一身墨色交领直身,腰饰龙头玉绦钩,身姿挺拔修长,不知将她们对话听进去多少。 子春、季夏慌张地叫了「将军」一声,躬身退至一旁。 傅容身旁站着个家仆,抬眸小心翼翼地觑了屋里一眼,朝薛纷纷作了个揖,功成身退。 矮榻一旁设了个竹雕架子嵌青白玉的插屏,正好将薛纷纷小身板遮挡得严严实实,傅容转到插屏後面,见她已经换了副规矩坐姿,正在朝子春、季夏吐舌头。 他理了理袍角,坐在紫檀镂雕莲纹五开光绣墩上,「我才值五两银子?」 薛纷纷因他忽然出现险些闪了舌头,捂着嘴巴,一双湿漉漉的杏眼将人看着,口齿含糊道:「那将军觉得自己多少钱适合?」想必他应该才来不久,没有将她那通抱怨听入耳中。 「你就这麽亟欲将我出手?」傅容偏不上她的当,反将一军。 薛纷纷连忙摇头,「当然不是,将军行情如此好,应当说我捡了个大便宜才是。」 她话里有话,绵里藏针,听得傅容眉心微蹙,「此话怎讲?」 他那麽大个人往小小绣墩上一坐,显得极其不协调,偏偏当事人丝毫不觉有异,端的一派坦然。 薛纷纷也不是喜欢拐弯抹角的人,肚里没那麽多弯弯肠子,何必为难自己,她怀里抱着季夏拾起来的引枕,斜倚在坐榻靠背上,神情恹恹,「方才我去前堂见着谢氏了,如果不是傅老爷子告诉,我还不知道有这麽个人呢。」 她跟旁人不一样,无论将军府的还是军营中的,多少都惧怕傅容身上的威严冷峻,唯有她能这样平静温和地同他说话,俨然将他当成知心大姐的模样,傅容一时分不清是喜是忧,「你喊老爷子什麽?」 薛纷纷不明所以,「你的关心点在哪里?」 「日後还是称呼爹吧。」傅容不为所动,起身看了看卧房新床,虽没新婚夜那样喜庆了,但四角挑红罗帐幔还是平添几分暧昧,他回头见薛纷纷脸颊鼓鼓,愣了愣解释道:「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输人不输阵,她站在矮榻上努力跟傅容平视,「你怎麽知道我想哪样?」 傅容扯起笑意,小丫头心里想什麽分明都写在脸上了,还非要狡辩,「谢氏是早年雪霏留下的陪嫁丫鬟,她临终前托付给我的,让我好好照顾她。」 薛纷纷平时看着精明,关键时刻转不过弯来,「雪霏是谁?」 傅容眼神复杂,「是我……」 季夏在下面轻扯了扯她的裙襴,薛纷纷如醍醐灌顶,倏忽醒悟过来,能是谁,还不是他过世的元配,她顿时没了兴致,从榻上下来穿上白绫高底鞋儿,识趣地转了话题,「这都酉时末了,饭饭怎麽还没准备好晚饭?」 季夏让外间伺候的丫鬟去询问,「小姐饿了?」 「嗯,生气太消耗体力了。」她没事人一样转头问傅容,「将军也要留下来用饭吗?」 御雪庭本就是他俩居住的庭院,非但要一同吃喝,更是要一同睡觉,是以她这个问题问得着实多余,傅容挑起眉端,「夫人这是要赶我去别处的意思?」 猛地没法适应这个称谓,薛纷纷如鲠在喉,无法反驳。 傅容看似心情不错,见她接过丫鬟递来的胰子默不作声地洗手,嘴边笑意又扩大几分,来到薛纷纷身後,十分自然地拍了拍她的头顶,「方才同你开玩笑的,你还太小。」 好在他知道控制力道,否则薛纷纷一定能给他拍到地底下去。 薛纷纷擦了擦手,避开他的手掌,抬眸不甘示弱,「是的,将军你这麽老,多糟蹋我呢。」 这回换傅容语塞,他才将过而立,怎麽也跟老不搭边吧?将军活了三十年,事业正开展得如火如荼,头一回被人明目张胆地嫌弃,心情很微妙。 小厨房离正室近,饭饭身後随几个丫鬟捧着托盘上菜,先是一道松子鸭羹摆在中间,相继是薛纷纷最喜欢的八宝肉圆,肉圆里加了切碎的香蕈、笋尖、荸荠等一同入锅蒸煮,吃时内外透香,松脆可口。 素炒蟹粉红黄相映,底下配了些清炒蔬菜,卖相极佳,北方不易买到新鲜的蟹,不知饭饭用了什麽手段,那卖生鲜的老板每日都会给她留些新鲜食材,或蟹或虾或鱼,不过唯一可惜的是薛纷纷不吃鱼肉。 剩下几道烧素鹅、糖炒鲜菱、酱莴苣、三笋拌马兰,经过饭饭的巧手都是不得了的小菜。 南北方米饭蒸煮方法不同,傅容吃了一口只觉得米香浓郁,火候软硬都掌握得恰到好处,「这米饭作法与平常有何区别?」 薛纷纷习惯了先喝一碗汤,喝完已经有三分饱,闻言揉了揉肚子解释道:「没什麽不同,就是掺水放在锅里煮而已,先前的厨子是把米煮到七八成熟再捞到甑子里蒸的,那样米的香味都流失了,不如我家饭饭做的。」末了还不忘夸一下自家丫鬟,真给她长脸。 薛纷纷说的方法固然留住了米的香味,不过水量和火候都不好掌握,做得不好可能太黏或者太硬,不若蒸饭适中,不过饭饭学了六年厨艺,凭藉的是经验和手感,一般不会出错。 相比之其他,薛纷纷更喜欢吃肉,一碟八宝肉圆几乎都入了她的肚子,旁的蔬菜几乎没怎麽动过,然而出乎她的意料,糖炒鲜菱却是最先露出盘底的,她以自认为掩饰得很好的诡异眼神偷偷觑了傅容一眼,原来大将军竟然喜欢吃甜食。 夜幕降下,回廊悬灯亮起,一顿饭的工夫四周已归於寂寥,丫鬟将餐盘撤下,薛纷纷漱罢口後见傅容已经走到门边,「我尚有些事未料理,今晚就在书房过了,你收拾好了就歇下吧,不必等我。」 说是书房,其实里面没多少跟书有关的东西,仅有的几本也是兵法军事一类,再不济就是江湖话本子,是傅容小时候收集的,如今还不舍得扔罢了,大部分是战场缴获的兵器,他挑几件看得过眼的挂在墙上或摆在架子上当作装饰,他的书房平日不让人进去,连打扫也是亲力亲为,由此可见他对那些兵器的热爱程度。 眼下他这句话正合了薛纷纷心意,就差没有挥手绢迎送,面上却装出一副惋惜模样,「既然这样,将军要好好注意身体,别太操劳。」 傅容焉能没看出她的小心思,只是不戳破而已。 「小姐,您怎麽不把将军留下呢?」季夏不解,将军那番话一听就是在找藉口啊。 薛纷纷却不以为然,自得其乐,「他留下了,我们得睡一张床,又不是很熟,那得多尴尬,半夜我要是把他踢下床了怎麽办?」 季夏给她拆发髻的手顿了顿,没忍住说了句实话,「小姐,您想多了……」 依照将军的体型,估计两个她也踢不动,倒是将军一翻身就能把她压住了,两人睡一起担心谁还不一定呢。 薛纷纷从铜镜里瞪她,「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