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笙踏歌骨遗香》 全城热议 七月的一天,临川城内发生了件大事,让本就繁华的城内,更添了几分热闹。 茶楼,饭店,街头,巷尾,两三个,四五人,围成圈,簇拥着,低声交谈着。 许家的院子里,家仆们三三两两,移椅搬盆。为即将到来的婚礼做着准备。 檐下的红色八面流苏灯,柱前的红黄相交绫罗缎,走廊处的金丝双联结吊玉环,无不洋溢着喜庆。 门前的重瓣状元红牡丹,园中的环形流水假山,厅内的鸳鸯戏水玉屏风,无不彰显着富贵。 这时一位着宝蓝色长衫,头戴黑色圆盘礼帽的青年男子,急步走下大门前的石梯,穿过一个街口,来到河边。 男子抬头望了一眼河面,临近日落,微风轻起,河边的杨柳也随着风一同摇曳。 然后低头用手压下帽沿,只露出棱角分明的下颌。大步跨上一艘小船,说道:“船家,去西城允安街。” “好哟!”中年船家双手握着桨,说道:“先生,你可坐好了。”用桨一撑河岸,船便顺着水流驶入了河中心。 船家打量了一下,站于船尾,双手交于身后,因帽沿压的过低而看不清楚面容的男子,虽然好奇,但也不便多言。 不一会便到了西城的允安街,男子付了钱,便大跨步走下了船。船家望着男子清瘦的背影,略微提高了声音说道:“先生,慢走。” 男子转过一街道,远远的便看见一着月白色百褶裙的年轻女子站于拱桥之上。男子微微一笑,摘下黑色礼帽,快步走向桥边。 女子抬头望着落日,好像在想着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想,只是欣赏着这落日景色。 可能是太投入,竟也没有发现男子已经站到了身旁,男子轻拍女子的肩头,女子一惊,回过头来。“你来了”,女子笑颜明媚。 “在想什么,悦儿!”男子将帽子放于桥侧的石栏上。 “没想什么,只是看这落日,今天的落日很美,不是吗?”女子将目光再次转向落日。 “是很美!”男子看着落日,接着又看向女子,说道:“悦儿……” 女子收回目光,低头看着远处的河面,微风吹动着水面,闪着粼粼波光,映衬着落日余晖。 女子转身再一次看着立于身旁微蹙着眉,但目光深邃的男子,笑着说:“还以为,你今天不会再来了。” “怎么会,我们约好了的,更何况还是你!”男子看着女孩的眼睛说。 “那你以后还会再来吗?”女孩看着男子,眼神里满是期待。 “你都听说了,是吗?悦儿。”男子蹙着眉说道。 “听说什么?”女孩仍然笑着说。 女孩停顿了片刻,接着说道,:“你没有亲口说过的话,我就当作不知道。”女孩仍然笑着看着男子。 男子向前一步,握着女孩的手,说:“你知道我……”男子低头看着女孩散碎的刘海下,那美丽又可爱的脸,深吸一口气,接着说道:“可是……养育之恩,不能不报……” 女孩慢慢的抽出握于男孩手中的手,退后了半步。双手撑于桥边的石栏上,石栏上仍留有夏日的余热。触之微烫。 落日的余晖已渐渐退去。 晚风起的更大了,吹动着女孩的裙摆。 “对不起,悦儿,”男子想伸手触摸女孩的脸,刚伸出手,却犹豫着,又收了回去。“都忘了吧!”男子低头说道。 七月的雨,也是说下就下,一滴一滴,滴在石栏上,一滴一滴,打湿了桥面…… “下雨了,我送你回去吧!”男子用手遮住女孩头上的雨,说道。 女孩推开了男子的手,说:“不用你再送,如果一定要说再见,那……就从这里开始。” 雨越下越大,女孩脸上的水印,不知是泪,还是这落雨。 女孩转身,走下石桥,一步一步,是那样的慢……… 男子看着女孩的背影,恍惚间看见女孩颤动的双肩…… 男子默默的跟在女孩的身后,一步一步,也像女孩一样,走的那样慢…… 女孩转过了街角,墙面挡住了她的身影,男子接着走向前,刚走到转弯处…… 这时突然身后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并夹杂着叫喊声:“少爷,少爷……” 男子转过身,看着跑得喘不过气的,撑着黑伞的少年,压低了声音说道:“什么事,这么急急忙忙?” 书童模样的少年,用伞遮住男子头上的雨,大吸两口气,接着说道:“少爷,老爷正到处找你,让你赶紧回去。说是有重要的事,要你亲自处理………” “好,现在就回去”,男子和少年匆匆的消失在了雨夜中…… 女孩靠着墙面,听着渐渐消失的脚步声,雷雨交加,她的哭声也渐渐的淹没在雷雨电之间…… 计谋 正午过后,正是酷暑难当,睡意沉沉,夫人,小姐们也均在午休。 徐妈无事,也在房内小憩。这时一门房敲打着门,并喊到:“徐妈,有人找。” “是谁啊?”徐妈边走向门,边回道。“有谁在找?” 徐妈开门,一家仆模样的中年男子,站在门前说:“在后门,说是你的远房表弟。” “表弟?”徐妈嘟哝道,“我到这里,这么多年了,怎么不记得有哪个表弟!” “去看一下吧,是个年轻小伙,指不定是走了多远的路才找到这儿来的”中年家仆说道。 徐妈关上房门,从后院走了出去。 一出院门,便看见一年轻小哥,穿着系带短靴,挎着灰色布包,一手抓着包,站在院门前。 小哥一见徐妈走出门,便立刻上前问道:“是徐妈吗?” 徐妈稍微打量了面前的背包少年,问道:“是你在找我?” “对,是我”少年回道,“你可以叫我阿奇。” “阿奇?”徐妈疑虑道。 “你知道张将军吧!”阿奇压低了声音说。 “''怎么?有什么事……”徐妈略微慌张,同时压低了声音,“是出了什么事了?” “没事,一切都好,只是……”阿奇看了一下周围过往的行人,说:“这里不太好细谈,我们去别的地方再说。” 这时,阿奇的声音已恢复如常,“表姐,好多年不见,家里的人都惦记着你,这外面实在太热了,我们去茶楼,也能好好的聊一聊。” 徐妈回道:“也好,大热的天,也不能一直就站在这儿!” 随后两人拐过一个街角,穿过一条街道,来到了一栋两层高的茶楼。 阿奇抬头望着楼上说:“一楼人太杂,不方便细谈,我们去二楼。” 徐妈看着一楼,十几张桌子已坐满大半,再看看二楼,说:“好”。 一进门,便有茶侍喊到:“欢迎两位!” 阿奇一指楼上。茶侍便立刻退开。 接着两人来到了二楼雅阁。 雅阁里,靠窗的茶桌上,已经摆好了瓜果和茶水。 “徐妈,请”阿奇伸出手,做出邀请的手势。 徐妈坐在一靠窗的茶椅上,“出了什么事?”徐妈急道,“小杰,是小杰吗?” 阿奇倒了杯茶,递给徐妈说“这是上好的龙井,徐妈,你先尝尝。” 看着镇定自若的阿奇,徐妈只得接过茶杯。 要说这雅阁,还真是隔音,楼下的喧嚣声,这里也听得不大清。 徐妈再一次抬头看着阿奇。 阿奇笑道:“徐妈,您放心,小杰现在很好,张将军一直对小杰照顾有加” 徐妈悬着的心也终于可以放了下来,“好,那就好。” 阿奇看着徐妈接着说道:“过两年,等小杰的年岁够了,张参领就派他去做一名司务,”阿奇喝了口茶,接着说道:“这司务,可不是一个小的官职!” 徐妈惊喜道:“真的?张将军真的会让小奇……” 阿奇看着满脸喜悦的徐妈,接着道:“这些年,将军待你们如何,你自己也很清楚。” 徐妈端起茶杯,喝了口茶,说道,“将军待我娘俩多好,我自然知道,当年若不是他,还不知道我和小杰现在会……” “上次的事,做的不错,”阿奇端祥着手里的茶杯,“只是,这次,将军还有一事相托!” 阿奇尽量小声的,用只有他俩能听得见的声音,对徐妈耳语道:“………………” 徐妈惊慌道:“不行,这万万做不得,二小姐向来都……怎么偏偏和她过不去……” “放心,这只是一个小教训,她家的医术再高明,也断然查不出,”阿奇一推,桌面的灰色布包,“东西全都在这里。” 徐妈惊恐迟疑的看着,面前的灰色布包。 “将军只这一事,多年来压在心头,”阿奇再一次说道,“将军的嘱托你不会不帮忙吧!小奇的未来,也全在于你!” 这雅阁,本就四面挂着竹帘,隔着这外面暑气,这茶,也不愧是上好的龙井,也实在是解热,沁心。可此时,徐妈只觉着,焦躁不安,口渴难耐。 恍恍惚惚间,徐妈只记得,阿奇的最后一句,“小奇的未来,全在这……” 徐妈,慢慢的伸出手,抓起布包…… 送走徐妈后,阿奇卷起窗边的竹帘,向着对楼窗边,一约莫二十七八岁,着灰色军装的男子,一点头。男子嘴角微微一扬,随即又拉上了窗帘。 淋了一夜雨的林悦儿,在天色微亮时,便觉着身体忽冷忽热,不一会儿,便犯起了迷糊,晕了过去。 天刚亮,挑着担,卖早餐的周大爷,发现了倒在墙边水渍里的林悦儿,认出了她,便喊着些人,将她扶回了其姐姐顾家。 徐妈从茶楼出来后,怀里就紧紧的抱着那灰色布包,神思紧张。步伐急促的回到了竹兰轩。 晚饭后,许家上下,大都睡下,徐妈这才回到房中,拿出藏在角落,从拿回来就未被打开的灰色布包,就着微弱的灯光,层层打开,里面是一朱红色的檀香木盒子。屋外的风,不停的吹着树叶,沙沙作响。徐妈凝神屏息,打开了木盒子,只见盒内放着一白色玻璃瓶,瓶内装着蓝绿色的药水。 夏日就是这样,白天还烈日炎炎,晚上就狂风暴雨。今夜无雨,但这风是愈刮愈大,时而像龙呤,时而如犬吠,徐妈听着这风声,也是一夜不得好眠。 西城,顺河街,顾家小院内,一女子领着挎着药箱,郎中模样的中年男子。朝房门走去,一进院,便听见,从房内传出的,阵阵急促的,年轻女孩子的咳嗽声。 院中的女子,一听见这急促的咳嗽声,便蹙眉叹息。并加快了脚步,来到屋内。 一推开门,一股浓郁的中药味,便扑鼻而来。 顾夫人看着,被打翻在地板上的药碗,再看向躺在床上,不停咳嗽的林悦儿,说道:“悦儿,你倒是多少也吃一些!” 顾夫人上前,摸着林悦儿的额头说道:“大夫,你快来看,小妹,好像比之前还要烫了。” “顾夫人,您先别急,”大夫放下药箱,看着躺在床上,双眼轻闭,不停咳嗽的林悦儿。 额头,脉搏,眼睛,舌头,一一检查过。 大夫皱着眉。 “怎么样啊,大夫!”顾夫人急切的询问道。 大夫摇头叹息着说:“唉!这不吃不喝的,加上身子本弱,怕是熬不了几日” “大夫,你再想想办法,”顾夫人看着躺在床上闭着眼,双睫微颤,墨玉般的长发散在肩头,仍在不停咳嗽的林悦儿,说“我也只有这一个妹妹!” 出题 许家世代经营的“益本堂”,是临川城内,唯一一家百年药店。 “益本堂”位于城中心,距许家的两处宅院,也不过几条街的距离。 药堂集药材行,中药店,参燕业于一体。包括药材的采购。配方及药与滋补品的零售。前为药店,后为加工,规模也是全城最大。 又一日,天还未亮,益本堂未开启的十六扇大门前,便零星的站着些等待看诊的人。 叶玹一早,便着一身黑色长衫,脚穿黑色漆皮鞋,袖口向上微微卷起,露出白色丝线内里。手持黑色圆盘礼帽,目光沉静的坐在马车内,来到店门前,一下车,便引得行人,纷纷瞩目。 不一会,一约莫二十五六岁着米白色长衫的男子,腰间夹着一紫红色大木箱子,领着两个四、五岁模样的小男孩。来到了店门前,两男孩,蹦蹦跳跳的跨进了药店大门。 其中一男孩着豆青色短衫,下穿橘红色中长过膝背带裤,另一男孩,着米黄色短衫和卡其色背带裤。不知道的人,若只看这两男孩的年纪与装扮,多半会认为这一定是两亲兄弟。 豆青色短衫的小男孩,一进门,就看见,站在柜台前,手持账本,却低头盯着地板出神的叶玹。满脸欢笑的喊到:“小叔叔。” 叶玹一听见这稚嫩的叫喊声,嘴角一笑,抬起了头。 “子墨,这么早,你不睡懒觉了,”叶玹合上手边的账本说道。 跟在两男孩身后的男子说道:“子默一早就嚷着要找你,梅林阁没人,一问,才知道你在这!” 叶玹看着刚进门的男子,点头说道:“沈兄。” 这时,子墨跨着小步子,跑到有他两倍高的柜台前,开心地喊道:“小叔叔,你上次出的题,我想到答案了。” 叶玹看着子墨的身影,慢慢的消失在庞大的柜台前。一笑,绕出了柜台。 看着眼前,小脸白皙,眉眼清明,如墨玉,闪着点点星光,带着顽皮的笑,望着他的子墨。叶玹伸手抱起,看着许子墨那透露着睿气的眼睛问道:“是子墨自己想的?还是与别人一起?” 子墨抬着小脑袋,撅着小嘴说道:“哼!爹爹说,男子汉,有问题是要自己想办法!” 叶玹看着自称男子汉,还一脸倔强的子墨,忍不住笑着说:“那好,男子汉,那你的答案是什么?” 许子墨离开了叶玹,小步走到沈管家的旁边,抬头看着管家温和的脸,笑着喊道:“沈伯伯。” 沈管家放下夹在腰间的紫红色大木箱子,从里面拿出了四个精致的紫檀木盒,并一一的摆在靠墙的朱红色的,油漆过的大木桌上。 许子墨用稚嫩的小手,一一打开,放在桌面的紫檀木盒。 云层遮挡住阳光,风从门口缓缓吹来。 众人看着桌面,那放着的四盒七巧板,等待着许子墨给出他的答案。 七巧板是一种游戏工具,也称作智慧板,是由三角形,四边形组成,共有七块。用这七块木板可组成几乎上千种不同的图案,其中包括,人物,建筑,和动物…… “小叔上次出的题是,用四盒七巧板怎样摆出闻鸡起舞”许子墨抬头看着站在身旁的叶玹。 叶玹点着头。站在许子墨右侧的,与他年纪相差不多的沈天佑,也双手撑着桌沿,看着桌面摆好的七巧板。 第一副七巧板,用三角板做屋顶,摆成了一座房屋。第二副七巧板,用三角板做鸡脚,摆成了一只鸡。第三副七巧板,用平行四边形做手,摆成了跨着步子的人。第四副七巧板,用四边形做剑柄,摆成了大刀。 全部摆好后许子墨抬头看了眼小叔,再指着摆好的图形说道:“开始的房子是人在屋内,第二个鸡是听见鸡鸣,第三个人是起床出了门,第四个刀是手握大刀舞剑。连起来看就是闻鸡起舞。”再抬头,满脸得意的看着小叔。 叶玹点头道:“嗯,很好!”再摸摸许子墨那留着短碎发的小脑袋。 许子墨,再转过头,看着满脸惊讶,微微张着嘴,盯着桌面的沈天佑,说道:“怎么样?” 沈天佑看着朝他吐着舌头,并眯起一只眼,正满脸得意的许子墨,吸了吸鼻子,侧着头,道了声:“哼!” 沈管家看着儿子天佑与子墨,笑着摇了摇头。 这间房,本是用来存放药品,和一些账单,所以相比其它房间,显得更加安静,也更不被打扰。 接下来,四人便一起玩着七巧板,小孩的笑声,也不时传向窗外。 玩笑中,不知觉,已接近正午。沈管家便领着两小孩,坐上马车,回到了竹兰轩。 叶玹坐在椅子里,看着慢慢消失在街道上的马车,再抬头望向那灰蓝色,布满着白云的天空。渐渐地,再一次陷入沉思…… 来信 这一日,全城人民终于迎来了,期盼已久的巨大“盛典”。 天微亮,梅林阁与竹兰轩附近的几条街道,便围满了人,等待着观看这场盛大的婚礼。 彩虹色的朝霞,如百鸟朝凤般映满了半边天空。人群中的欢笑声与谈话声,也如朝阳升起一般向空中扩散开去。街道旁那一排排梧桐树上的喜鹊,也在咕咕咕咕的叫个不停,许家的两处宅院里也不时传出欢快的琵琶声…… 顾家小院内,自昨夜起,这连着几日,喂汤便吐汤,喂药便吐药的林悦儿,愈发咳嗽的厉害,竟唠出了血,吓坏了日日夜夜都守在床边的姐姐。 顾先生见此,只得再请了大夫前来,汤药不吃,大夫也很无奈,只得摇着头叹息。只听见林悦儿朦胧中,口里喃喃到一人名字。顾夫人侧着耳朵,仔细的听…… 看热闹的人基本上都围在大门前,这后门处就没有了什么人。小七接过长的又黑又瘦,剃着光头的小男孩,递过来的信。看着信封上写着的“叶玹亲启”四个大字。甚是疑惑。 看着小男孩问道:“这是谁让你送的信?” 男孩摇摇头:“客官说了,不能说?” 小七再问道:“那是男是女?” 男孩再摇头:“还是不能说。” 小七再看着信,很奇怪,是谁会在少爷大婚之日送来这信。又一想,兴许是今天有事而不便前来的哪位旧友。 回到了梅林阁,来到了叶玹的房间。小七把信放到了自今早起,便坐在桌前,一动不动,饭也不吃,衣服也不换的少爷面前。 “少爷,你的信。”小七看着这几日越发憔悴的叶玹说。 看着眼前的信,叶玹那略微红肿的双眼闪现出一丝光来。接着,拿起了信,拆了开。 看着少爷略微提起了精神,小七也替少爷开心。少爷的事,他也是知道一些。 看着信上的内容: 小妹悦儿病重,几日几夜来,汤药均不食。今日竟已咳肺泣血,唯恐已不能长久。迷离间仍念及你名。若你仍有情意,顾念着往昔。还望前来相劝,挽救这妙龄。 叶玹双手颤抖的拿着信纸,眼泪一滴一滴,滴在信柬上。 小七站在一旁,看着悲伤难以自制的少爷,不知所措。 这时,屋外的乐队声如蝴蝶飞舞一般,再一次响起。 不一会儿,梅林阁的后门处便匆匆走出两人,一前一后,紧挨着,戴着灰色宽沿帽,家仆装扮的男子。 在后门处,站着的为数不多的,等待着看热闹的人,见这急急忙忙,从后门走出的,两名男子,虽然好奇,但也不觉着奇怪。 两人来到一处住宅前,敲打着院门,不一会儿,便响起了嗒嗒嗒的脚步声,顾夫人打开了门,看着站在面前戴着灰色宽沿帽的男子。 叶玹取下帽子,对顾夫人点头一笑。 看着叶玹,顾夫人这几日冰冻的心,像是终于有阳光照进了一般。。 叶玹和小七,跟在顾夫人身后,来到了屋内。屋子里大开着的窗,也散不开那浓浓的药草味。 看着躺在床上,在这七月炎暑,仍盖着厚厚的棉被,脸色苍白,双眼紧闭,呼吸微弱的林悦儿。 叶玹握起放在棉被旁的,悦儿纤细白净的手,沙哑的喊道:“悦儿,悦儿!” 林悦儿似乎听见有熟悉的声音,在喊着自己。这声音多么的熟悉,又是多么的温暖,就像是来自于自己的心底。 她想睁开眼看看,到底是谁,可是极度疲乏,像是几天几夜都没有休息过一样,她只想这样躺着,一动不动,慢慢的陷入沉睡,太累了,她渴望着沉睡…… 看着悦儿微微颤动的双睫,叶玹像是看见了希望一般,伸出手抚摸着林悦儿苍白憔悴的脸,再一次喊道:“悦儿,睁开眼看看吧,我就在这。” 感觉有一双温热的手,正抚摸着自己的脸。她想睁开眼,她想再看看,她似乎还有着什么不舍。这双手,像是给了她力量一般,她慢慢的,睁开了眼。 叶玹笑着看着睁开了眼的林悦儿,眼泪一滴一滴,滴在了林悦儿的手背上,林悦儿感觉手背有些痒痒的。 顾夫人看着躺在床上,看着叶玹,笑着的悦儿,再看看站在身旁的,拍着自己肩膀的顾先生,这几日阴郁着的脸,也慢慢的展开了笑颜。 顾夫人递过汤药来,叶玹扶起悦儿,一勺一勺喂着汤药。看着身旁的叶玹,悦儿也不惧这药的苦,只觉着满心的欢喜,满心的甜。 “我们一起走吧!”叶玹看着慢慢恢复着神色的悦儿说。 悦儿笑着点点头,说道:“好。” “姐姐,还请拿笔纸一用。”叶玹看着站在桌前的顾夫人说。 随后,叶玹一手按着桌面放着的,米黄色信纸,一手握着黑色钢笔,俯身在桌前写着什么,不一会儿,便折好信纸,装入信封,将信递给小七,并小声的对小七说着些什么。 小七离开后,叶玹转过身,笑着看向,一直看着他的林悦儿。 喜与悲(一) 朝霞渐渐的退去,太阳也躲进了云层,久久不肯再露面。梧桐树上的喜鹊,像朝霞退散一般,不再放肆,也开始收敛。 竹兰轩内,彩灯高挂,鲜花环绕,乐声四起。 一房间里,许文欣身穿百褶彩绣凤凰镶边红裙,腰系金色流苏飘带,头戴金色凤冠,一颗明珠,坠在额前。 坐在凳上,一手放于桌面,一手撑在额前,双眼轻闭,红唇微启。散开的巨大裙摆,像百花盛开一般,触及着地面。 自早饭后,许文欣便觉困乏,到现在,连脚也不想再抬,只想这样,撑着额头,先睡一场。 兴许是这几日,太过欢喜,再加之,昨夜一整夜思绪翻涌,迟迟不肯入眠。才换得现在,本该欢喜雀跃,却靠在这里昏昏思眠。 窗外的风,吹进了百花的香,也吹散了桌上的茉莉花香。在许文欣看来,这百花再娇艳,也比不过素净却芳香浓郁的茉莉。 筹谋已久,等待已久的日子,终于到了,如果她是一只凤凰,那她现在一定会,展翅在高空中飞舞盘旋。但现在,就让这只凤凰先休息一会,她只觉着越来越疲乏! 这时,小翠穿着白色短衫,翠绿色白褶裙,站在门前,轻扣着门:“小姐。” 许文欣抬眼看向小翠,小翠慢慢走近,递过来一封信。 “这是谁送的?”许文欣看着信问道。 “不太清楚,小姐。”小翠回道。 许文欣拆开了信: 吾妹欣儿,今日大婚,却弃你而去。实属不该,但有诸多无奈。 姑父母,多年养育,此时背信,深感愧疚,沧海不及,只能日日祈祷,佑其康泰。 还望欣儿另择良人,自此不离。愿多珍重。 许文欣站了起来,把信狠狠的拍在桌面,茉莉花瓶也倒在桌面,咕噜咕噜滚了好几圈,连瓶带花,啪的掉在地板上,花瓶的碎片四散开来,像烟花一般。 “为了你,我费尽了心思,只要你留在我身边。”许文欣猛吸着气,说道,“你却费尽了心思,也要离我而去。” 许文欣感觉,有一股血直冲向头顶,脑袋像是要炸掉一般,喉里也像是噎着一口气,想动,动不得,想说,也说不得。 小翠站在一旁,看着怒不可遏的二小姐,正说着话时,却突然张着嘴,呆站着,一动不动。她想上前,去扶着小姐,看着地面上散碎的花瓶,又不敢再上前。 许文欣只觉着,眼前出现了无数的黑色光圈,光圈越绕越多,越绕越多。突然眼前一片黑,倒了下去。 小翠睁大了眼,张着嘴,惊恐的看着,倒在地板上的小姐,小姐那百褶彩绣镶边红裙上的凤凰,像是要挣开衣裙,飞出来一般。 “二小姐”小翠大喊到。 整座竹兰轩,脚步声四蹿,音乐声骤止。 整条街上,人潮涌动,争相交谈,仰天长叹。 整座临川城,如沸水一般,咕噜咕噜…… 竹兰轩,迎接新娘的红帐珠帘马车,还等在大门前。 昨晚,一整夜,徐妈便坐立难安,辗转难眠,时而坐起,时而躺下,时而在房间里来回踱步。 她不明白,张将军为何偏偏要与二小姐过不去。 二小姐,许文欣,自第一次见叶玹起,便对这位,开始融入这个家族,冷静,秀气,沉默的男孩子有着不一样的感觉。自此后,便时常围绕在叶玹身边,玹哥哥,玹哥哥的叫着……她认为他就是个迷,她怎么也弄不懂他的玹哥哥,即使站在他的面前,也感觉隔的好远,好远。她发誓,一定要弄懂他,一定要成为叶夫人…… 许家上上下下,该是所有的人,都知道,他们家的二小姐,许文欣,总是不经意间,提起他的玹哥哥,总是欢快的围绕在他玹哥哥身边,即使她玹哥哥,并不怎么热情的回应她…… 他们想,这应该就是喜欢,他们的二小姐,喜欢着她的玹哥哥,徐妈自然也是知道。 突然一天,有人传话来,说是“叶玹,叶少爷同一名女子,常在一起游玩,叶少爷很开心。”让徐妈,把这话,传给二小姐。徐妈知道,二小姐,在意着,叶少爷。关于叶少爷的消息,小姐应该也很想知道。于是,她便把话,说给了二小姐听。 二小姐,一听这话,便气呼呼的拍打着桌子。说是她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他的玹哥哥,就没了。还说了一大堆奇奇怪怪的话,还让徐妈她去跟着他玹哥哥,看看玹哥哥都见了谁! 然后还在她爹爹许智青,和她大伯许浩然面前,言辞恳切,哭哭闹闹的,加用自己生命的威胁。让玹哥哥能与她在一起。 并且还以叶玹的名义,约见了她玹哥哥喜欢的人,林悦儿。冷酷,且刻薄的说,你出身贫贱,哪里配得上玹哥哥,我与玹哥哥青梅竹马,自然是要在一起的…… 终于如愿以偿,她和她玹哥哥的婚事定了下来,徐妈也跟着开心。 可是为什么,又要把这药给她。 小奇说,玻璃瓶里的蓝色药水,并不致命,即使是出了事,就算是医药世家,也查它不出。 还有小杰,她的孩子,小杰的未来,全在于她了。 今日,小姐大婚,一早,她称不太舒服,让小翠把那刚折的茉莉花,送到小姐房中。趁小翠不在,便把那蓝色药水,颤颤巍巍的倒在了,小姐的早饭中。 此时,恐怕小姐早就用过了早饭,不知道,到底怎么样了。 徐妈在房间里,来来回回,抱着手,不停的走动着。 突然院子里的乐队声停了,有声音悲惨的喊着“二小姐,二小姐。” 走廊上,院子里,四下来来往往,脚步声蹿动,混乱的声音里夹杂着“怎么了?是谁?” “什么,是二小姐”“到底出了什么事”“今天是二小姐的大婚啊”“到底是谁干的”“老爷来了”“快救救二小姐”……杂乱的声音,久久不能平静 “不好了,出事了”徐妈额前的青筋突起,整颗心,也扑通扑通,狂跳不已。 外面的交谈声,一直未停“不行了,不行了,救不了了”“小姐被抬进了大厅” 徐妈听完,扑通一声,瘫坐在地板上。颤抖的摇着头:“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害的。” 过了,好久,好久,外面的声音,终于渐渐的平静了下来。 徐妈双手撑着地板,慢慢的站起,理了理衣服,摸了摸头发,慢慢的打开了门,走了出去。 穿过了一院子,走过了一回廊,来到了二小姐的房门前。这扇房门,她每天早上都会来敲,叫小姐起床,并带来一束刚摘的茉莉,小姐最喜欢的茉莉。 此时,这扇门大开着,徐妈跨过门槛,走了进来,屋里空无一人。 徐妈用手帕,捂着嘴,抽噎着。房间是多么的熟悉,她似乎看见,小姐正坐在梳妆台前,转过头来,两颊因为过于开心,而微微泛红,笑着对她说:“谢谢徐妈。” 当时小姐是那样的开心,而现在,再也不会有了。 徐妈抽泣的更大声了,双眼朦胧,低头像是看见了什么。眨了眨眼睛,才看清。 打碎了的茉莉花瓶,这茉莉还是今早她为小姐折的。百花之中,小姐也独独钟爱这茉莉。 徐妈上前,在散乱的茉莉花枝间,折了一朵,这花还是这么鲜活,而小姐却…… 久久的盯着这茉莉花,慢慢的,将它插在挽起的发间。此后,每当茉莉花季,人们都会看见,徐妈的发上,总插着一枝茉莉,洁白,而芳香浓郁。 喜与悲(二) 这沿街看婚礼盛状的人,只怕是等不上这婚礼,便要看见这葬礼。 大片大片的云遮着这烈日,这天,像是要裂开了一般。 梅林阁与竹兰轩内,红灯还未摘去,便换上了这白绫,欢快的琵琶声,似乎还余音绕着房梁,便奏起了这悲鸣曲。 许文欣躺在鲜花铺满的大床里,百褶彩绣红裙铺散开来,闭着眼,像是沉睡在百花丛中的蝴蝶一般。 大厅里密密的站着许多人,痛哭声,抽泣声,呜咽声,还有沉默。 太老爷,许文欣的爷爷,来到了床边,看着躺在花床上,不再睁眼的欣儿,俯身伸手,触摸着欣儿那戴着金色流苏的鬓角,久久的看着,一句话也不说。 低着头,眼泪滴在许文欣红色的衣裙上,像梅花一样绽开。慢慢的,他站直了身,望着屋顶的房梁,痛哭着,再低头,看着欣儿大喊到:“欣儿,不要抛下爷爷。我的欣儿……”随后便扶着床,握着欣儿的手,低声的呜咽。可能是过于悲痛,加上年岁略高,不一会,便晕倒在了,许文欣躺着的花床边。 许子墨,站在父亲许明轩的旁边,一手抓着父亲的衣角,呆呆的看着躺在花床上的欣儿姑姑。听父亲说,姑姑是因为小叔的离开,才会这样。听他们说,这是死亡,他不知道死亡到底是什么,他也不知道,小叔为什么要突然离开。他更不知道,躺在床上的姑姑,要等多久才会醒。 许明轩,看着躺在花床上的妹妹,他真想上前去拉起她来。对她说,“你这个大懒虫,不看看现在都什么时辰了,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你不是一直都盼着今天的么?现在为什么还躺在这里,不肯起来。”都是他,都是叶玹,害得风华正茂的妹妹,再也不能,笑着喊他一声“哥哥。” 太老爷,晕倒后,便被扶进了房间,醒来后,便发了疯似的,到处找欣儿,来到了大厅,就靠在,欣儿躺着的花床边。 之后的很多年,太老爷平日里都好好的,但只要是,见着了与欣儿年纪相仿的年轻女孩,便要上前,仔细的瞧瞧,是不是他的孙女欣儿。然后,再摇着头说:“这不是我的欣儿。” 他们说,这是心病,太老爷自己放不下,就什么药也治不了他。以后的每一天,他都等着,盼着,欣儿能再一次回来,喊他一声“爷爷。” 小翠正跪在大厅的一角,低声抽泣,呜咽着。她不敢抬头,不敢看,那刚刚还站在她面前的二小姐,现在却像静物一般,躺在那里,毫无声息。 突然,有一双大手,抓紧了她的胳膊,并用力一提,便把她从地上提了起来。 小翠一惊,睁大了眼,看着来人,是侍奉在老爷身边的老赵。 小翠看向老赵那双,浓眉下的大眼,低着声音问道:“干什么?” 老赵手上再一带劲,接着扭过他那宽大的身躯,几乎快要拖着小翠走了:“这边,老爷有话要问。” 小翠被老赵一路踉踉跄跄的,连拖带拽的,拉到了大厅的另一边。这里,与大厅中央,许文欣所在的地方,只隔着几扇巨大的,一人多高的,大屏风。屏风上还雕刻着鸳鸯戏水,正是为这婚礼所准备的。 虽然只隔着这屏风,大厅里的哭泣声,在这里,却消减了不少。 小翠一被拉了进来,老赵也就松开了手,并在小翠肩上一推,示意她向前去。 看着,背对着他们,身穿一袭黑衣,双手握于身后,手上的青筋,因握紧,而一根一根突起,的许智青。小翠噗通一下,跪在地板上:“老爷。” 许智青听见声音,慢慢的转过身来,一双红肿,且布满着血丝的眼睛,低头看着跪着的小翠,发出,浑厚且沧桑的声音问道:“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当时……小姐看了信,便站了起来,还使劲的,将信拍在了桌上,看起来很气愤,还大喊到,你却用尽心思,也要离开……然后,突然就没说话,站在那里,张着嘴,像是被噎着了一般,接着就倒了下去”小翠,抬头看了一眼,一直盯着她的,那双红肿的眼,再低下头,接着说道:“信是我拿给小姐的,开始也不知道是谁写的,拿给小姐时,小姐坐正在桌前,闭着眼睛休息。” 小翠,久久的低着头,没再说话。 “还有什么?” 头顶上,再次传出,许老爷那,低沉,沙哑的声音。 “还有……,还有小姐拍桌子时,震倒了桌上的花瓶,花瓶就摔碎在了地上”,小翠声音发颤的说,“就这些了,老爷,小姐当时看信时就很激动。” 小翠埋着头,脖子缩的紧紧的,像是要藏进衣领般,盯着地板,不敢再抬头。 许智青后退了半步,坐在了椅子里面,双手搭在扶椅上,仰起头,睁着眼,久久的望着屋顶,随后再慢慢的闭上眼,深吸着气,摆了摆手。 老赵再上前,拉起了,跪在地上,一直盯着地面的小翠。再一路,拖着出了大厅,穿过了院子,绕过了二小姐的房间,再穿过了走廊与花园,来到了后院,经过了厨房,来到了柴屋门前。 打开了棕色木门,将小翠推进了房间:“你先在这里待着。” 小翠,瘫坐在地板上,低声的呜咽着,再起抬头时,看见窗外,那院子里,竹上的竹叶,像一双双细长的,张开着的手,正随着风,不停的摇摆。 遣离 这两日,小翠被关在柴屋里,也没能得闲,不时,就有人前来询问,不是夫人,就是夫人身边的人,要不然就是老爷身边的人。期间,老赵也来了两次。 一遍,一遍,把能说的,全都说了,什么细节,连当时小姐的,一眨眼,一蹙眉,所看见的,全都说了。 每日有人送来一餐饭,哪里够吃。小姐突然发生这样的事,她也很难过,自小就陪在只长她几岁的,二小姐身边,虽然小姐偶尔会发发脾气,但毕竟是小姐。 看着这两日的,月亮升起又落下。第三天,下午。正当这窗外的风,吹得竹叶,沙沙作响时,这棕色的木门,再一次被敲响了。 小翠,已经做好了,再一次详述一遍的准备。 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了。小翠坐在地上,抬头看向来人,是徐妈。 徐妈,用手托着一副碗筷,肩上挎着个褐色的大布包。慢步走了进来。 慢慢的蹲下,将装着食物,还冒着热气的碗,递给了小翠:“这是你最喜欢的高粱猪肚粥,你多吃一些。” 小翠接过了碗,高粱猪肚粥,她给徐妈说过,她最喜欢吃的就是这高粱猪肚粥,以前母亲,会在她生日那天,在高粱粥里加上猪肚,煮给她吃。这一下,就是好多年,好多年,她没再回过家。 端起碗,喝了一口,一滴泪,滴在了粥碗里,过了一会,再抬起头,看着徐妈:“谢谢徐妈。” 徐妈那放下褐色包袱的手,一顿。再缓缓的抬头,看着小翠那,不大却闪着星光一般的眼睛:“辛苦你了,孩子。” 小翠低着头看着碗里,眼泪再一次一滴一滴,滴在了碗里,一滴一滴,滴在了地板上。颤动着双肩,不停的抽泣着。像是多年的委屈。终于得以诉说。 徐妈伸手拍着小翠的肩,想着小杰也像小翠这般大。 “快吃吧。”徐妈再摸着小翠的头,说。 “嗯。”小翠点着头,用筷子,大口,大口的吃着粥。 徐妈,一直蹲坐在地板上,看着小翠。 小翠,仰着头,吃完了最后一口粥,徐妈伸手,接过了碗,放在地上。 把放于一旁的,褐色布包,双手拿起,递给了小翠:“这些,都是你的衣物,好一点的,都在里面。” “他们是要赶我走吗?”小翠慢慢伸手,接过了包袱。 “小姐不在了,你也可以不留在这里了”徐妈说道,“回家吧,回家去看看。” “嗯。”小翠,再一次点点头。 徐妈慢慢的站了起来,伸手拉起了小翠。小翠抱着褐色的大布包,两人,一前一后,跨出了这扇,棕色的大木门。 许文欣一出事,便有消息传到了梅林阁。 许大老爷,许浩然正在厅内,拿着礼单,再一次清点随礼的金,银,玉器,珠宝…… 一位中等身材,长着一对大耳朵的中年男家仆,急匆匆的跑进了大厅。 许浩然,一手拿着礼单,一手拿着环形白玉平安扣,抬头,疑问道:“怎么回事?” 中年男家仆,跑到许浩然旁边,把手附在许老爷耳朵旁,低声说着…… 许浩然一听,面上一惊,睁大着眼,不敢相信。手上,不自觉的一松,圆盘大的环形白玉平安扣,啪~哗啦,零零散散的碎落在了地板上面…… 呆愣了好几秒,许浩然目视着前方,双眼迷茫,再返过神来:“你去把叶少爷找来。” “好,老爷”中年男家仆,微一躬身,再疾步走了出去。 许浩然,久久的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好一会,才转身,走出了大厅。 中年男家仆,再一次,小步跑了过来,身后还跟着几位,家仆模样的男子:“老爷,全府都找遍了,也没找着叶少爷。” 许浩然,胸口剧烈的上下起伏着……好一会,再微张着嘴,长呼出一口气…… 随后,便大步的,走出了梅林阁。那几位家仆,也跟在许大老爷身后,紧随着,出了梅林阁。 梅林阁与竹兰轩,中间只隔着一条街道,相距不过几百米。 这之间,围满了看热闹的人,有怀抱小孩的母亲,有白发白眉的老大爷,有十八九岁的妙龄女子与少年,但更多的是,身材强壮,精力充足的壮年。 有比划着的,有你争我抢交谈着的,有面露悲伤之色的,有叹息着的,叽里咕噜,不知道在谈着些什么。 众人一见,从梅林阁走出来的,身穿墨绿色长衫,眉头深锁,薄唇紧闭的许浩然。喧哗与吵闹声,嘎然而止。纷纷侧头,看着,那快步走着的,身后跟着一众家仆的,许大老爷许浩然。 许浩然,带领着一众家仆,来到了竹兰轩。走过了石阶,来到了大门前。突然,站在门前的,两名二十出头的男家丁,均上前一步,伸出了一只手,拦在了大门前。 其中一位,圆鼻子,短下巴的家丁,看着许浩然说道:“老爷说了,今天谁也不让进。” 许浩然,那深邃的黑眼睛,左右一转,瞟了一眼,拦在他面前的两位家丁。 身后的那名中年男家仆,略微上前,刚一出声:“你们敢……” 许浩然伸出右手,微微一扬……身后的男家仆,便停止了说话。 拦在门前的,另一位,瘦胳膊,瘦颈项的家丁,看了一眼,许浩然身后跟着的,四、五位,正直瞪瞪的,看着他们的家仆。颤颤的说道:“大老爷在这里,稍微等一下,我先去通报老爷。” 一说完,瘦胳膊的家丁,便跑了进去。 太阳也是时隐时现,此时,正直直的照在,竹兰轩那刚取下红帐,就挂上了白缎的大门前。 分裂 骄阳似火照着大地,这家丁一去通报,便去了半个时辰也不见其踪影。 看热闹的人,也不因这天气炙热而稍稍减少,反而是人越聚越多,也愈发来了兴致。 许浩然身后的几名家仆,在这烈日下,都微眯起了双眼,时而挪动一下脚步,时而晃动一下身体。 许浩然看着大门里,除偶而有眨几下眼睛,就如那磐石一般,屹立着一动不动。 突然那家丁,手里拿着一张不知道写着些什么的纸,一步一甩的,甩着他那瘦胳膊,和瘦腿,小步跑了过来。 跨过了大门,来到了许浩然的跟前。停下了脚步,再微喘了几口气。对视着许浩然那,深邃且布满忧伤的双眼,停顿了几秒,说道:“我们老爷说……梅林阁的人,从今以后,休想再踏进竹兰轩半步。” “还有这个”不等许浩然开口,就伸手递过了信纸,说道,“老爷说,要叶玹还回二小姐。” 许浩然双手颤抖的,接过了信纸。看着上面的内容,他认得这笔迹,这是玹儿写的……双手拿着,因为用力,而掖皱了这淡黄色的信柬 “玹儿,你还真是狠心……”许浩然,看着手里慢慢被揉成一团的信柬,悲痛的说道:“欣儿啊!又要怎样才能还得回来。” 说完,许浩然脚下一踉跄,险险倒了下去…… 身后的中年男家仆,赶忙上前,扶住了因过度悲愤与激动,而脚步晃动,站立不稳的许大老爷。 不知道,是这围观人群中的哪一位,在他们背后说道:“啧啧……这叶少爷与许二小姐的婚事,本来就是亲上加亲,这一下子,一个走了,一个亡了,这许氏家族的百年,和睦融洽,怕是要……断在这里……” 这话,也一字不落的,传到了许浩然的耳朵里…… 本就站不太稳的许浩然,一听这话,便呼吸更加急促,噗噗噗的,不停的咳嗽,咔~的一声,竟吐出一口鲜血…… 围观的众人也是一惊,也跟着睁大着眼,屏息停顿…… 跟随许浩然的几位家仆,这一下慌了神,纷纷跑向前,扶住了许大老爷。 不知道是谁说了一句:“老爷,我们先回去吧!” 许浩然慢慢的推开,家仆们那扶着他的手,说道:“没事!” 缓步走下石阶,仆人们跟在身后,围观的众人纷纷让道。 “都散了吧!”许浩然对着众人大喊到。 自此后,就正如,刚才的那位围观者所言,许氏家族的百年和睦,就真真的断在了这里。 临川城的第一大药堂,“益本堂”,这百年大药堂,也一分为二。许浩然与许智青,各占一半。 “益本堂”关闭,两家也另设药堂,于城南、城北,隔着药堂旧址,南北相对。 和平路的公馆区域,一宅院,明月居内。 一楼的客厅中央,黑色皮质沙发上面,张辰均身穿着,白色立领衬衣,灰蓝色军装裤,腰系棕色双排多孔宽皮带,身材健硕,眼神犀利的看着面前的棋盘,与穆少奇对坐在茶几前。 茶几上摆着,一副棋盘,黄底黑边木质。棋盘旁放着一大盆冰,正直直的冒着冷气。抵挡着,这酷热难耐的,七月炎暑。 张辰均把手,放在交叠的膝上,另一只手放在棋盘前,像是准备着随时出棋。 张辰均看着,坐在棋盘对面的,一只手按着棋子,迟迟不肯出棋的穆子奇,问道:“事情办的怎么样?” 穆子奇松开了,按着象棋的手,抬头看着张辰均,望着那双锐利的眼睛,说道:“许文欣当场就发作,将军说的果然没错,这许氏家族的医术再高明,也没查出个什么究竟。只对外说是突发重疾,而且未能及时救治,才出现了这种结果。” 张辰均点头道:“这次做的很好,徐妈的这颗棋子,这么多年,也总算是派上了用场。” 穆子奇,略微的停顿,再出了一步棋。接着问道:“将军,那到底是什么药?怎么连世代行医的许家,也查不出什么来?” 张辰均,回走了他一步棋,嘴角微微一扬,随即再恢复如初,说道:“这药的调配极为困难,得来也极不容易,配制的原料本身也实属罕见,其实并不剧烈,也不会致命,只是会使人,让其本身的生理状态,发展到极致,如果这时,刚好有极端相反的生理状态出现,这两向相冲,便会一触致命……” 慕少奇,用手摸着下颌,思索着说道:“将军为什么一定要让许文欣……” 张辰均再出了一棋,吃了穆子奇一子,“其实,如果只是用这药,也不会出现这种情况,会造成这种后果,也是她命该如此。” 他端起了茶几上的茶杯,嗅着茶香,喝了一口茶,再接着说道:“这是她欠下的,血债血偿,她终究是要还。” 穆子奇瞪着一双圆眼睛,一副不明所以的模样,问道:“将军,那许文欣与你是有何恩怨,以前是发生了什么事?” 张辰均所持的红棋,此时正是,双车并列,棋局情势危急,正直杀穆子奇所持的黑棋。 沉默了一会,张辰均回道:“以前的事,现在就不要再去提。” 穆子奇一笑,看着棋盘,略微惊讶着说:“哈,将军棋术高明,这次又是将军获胜,这棋术,我还是差将军的太多,以后还要多向将军学习学习。” 张辰均只用了十五步棋,就完美的获胜。看着棋盘,张辰均大笑着说道:“这棋啊!要想棋局得胜,这棋子走的每一步,都要无可挑剔,这结局,也就在意料之中了” 穆子奇,低头收拾着,这胜负已定的棋局,将一颗颗棋子,摆回原本的位置。想着,这棋子,到底应该怎样走才对。 此时,张辰均那,已取得了胜利,愉悦畅快的欢笑声,正充斥着整个明月居。 责备 梅林阁,为婚礼准备的礼品,还摆在大厅内。 许浩然,从竹兰轩回来,便直接去了西厢书房。 宽大的书房内,四壁书架上,满满实实的,放着一排又一排的书籍。 一进门的右侧,靠近书架处,摆着一张,大的,长方形的,白底黑色花纹的,大理石书桌。 书桌上摆放着,书籍,笔墨纸砚,与几只不同样式的钢笔。 桌前,一张朱红色,带扶手的大木椅,有墨绿色软垫,正铺于上面。 许浩然,一进书房,便退去了家仆。坐在朱红色的大木椅里。 将快被掖皱了的信纸,扔在大理石桌面。靠在扶手椅里,平息着怒气。 窗外,院子里的梅树,正长满着叶子,绿绿的一片。 这时,书房的镂空花雕木门,被吱呀一声打开。 一穿军绿色,镶着金边长衫的男子,正轻脚跨着步子,走了进来。 男子约莫二十五、六,剑眉明眸,一对招风耳,更添了几分,聪明与帅气。 许孟知,看着坐在扶椅里,双眼盯着桌面,呼吸缓缓,若有所思的父亲。走至桌前,开口说道:“父亲。” 许浩然,仍然盯着桌面,像是没有听见一般。 许孟知,伸出手,拿起了桌面,被揉皱了的信纸。 许浩然,目光也随着信纸,慢慢的,移至许梦知那置于胸前的双手里。 许孟知,慢慢的展开着信。细细的看着,说道:“这是玹弟写的。” 久久的看着信,又再接着说:“玹弟,他也有他的不得已,他待欣儿向来都很好,只是这感情的事,勉强不得。” 许孟知,放下拿着信的手,看着靠在椅子里的父亲,又继续说道:“只是可怜了欣儿,活生生的,却变成了这样。” 许浩然,一听,便身体向前,后背离开了靠椅,用一只手,使劲拍着桌面,震得桌面,毛笔架上的,一排排,大小不一的毛笔,前前后后的,晃动了好几圈。 语气激动,快速的说着:“别再替他争辩,这事,就是他做错了,欣儿没了,也都是他造成的,这么多年,对他的教导,就换来这样的结果,你也别再替他再说些什么。” 许孟知看着,语气激动,一再责备叶玹的父亲,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这时,有脚步声,细而小的慢慢响起。 许夫人,端着一碗人参乌鸡汤,跨过门槛,走进了书房。 事已至此,欣儿没了,玹儿走了,她不能再让许老爷,也病了下去。 进门之前,她便听见了,从书房传出的,许浩然的声音,虽然听不清,具体在说些什么,但也能感觉到,语气里的激动与气愤。 许夫人,把汤碗,放在许浩然,坐着的书桌前。说道:“老爷,你先喝点汤吧。” 再看着,站在桌前,手握信纸的儿子许孟知,说着:“你先出去,让你父亲先静一静。” 许孟知,看了一眼父亲,再看向母亲,点着头回道:“好。”将信放在了桌面,慢慢的走了出去。 许浩然,仍然坐在桌前,双眼盯着远处的地板,却目光内敛。像是隔绝着,这周遭世界,沉浸在思想里面。 许夫人,静静的站在一旁,目光柔和的,看着,神思的许浩然。 不一会儿,许夫人再一次端起了汤碗,一手托着碗,一手握着汤勺,慢慢的搅动,并轻轻的吹散那,细而小的,一缕缕的热气。 许浩然像是从,梦幻中,回到了现实一般。 侧着头,看着身旁的夫人,正平静的,缓缓的搅动,吹拂着汤碗。 他的一颗急躁,气愤的心,像是找到了平静一般。 如今,世事变幻,唯独他的夫人,一如过往。 许夫人,再一次递过了汤碗,温和的说道:“好了,你喝一些吧。” 许浩然,看着夫人清润温和,藏着星光般的双眼。缓缓的伸出双手,接过了汤碗。 嗅着香气,这汤,还是如往常一般鲜香四溢。 一口一口的,缓缓咽下,之后,这鲜香,似乎还久久的,留在这唇齿之间。 许夫人,伸手拿过了,那米黄色的,被揉皱了的信柬。再放在桌面,伸手一下一下,微微抚平了,那被揉出的,条条皱褶。 随后再拿起了信,细细的看。 许浩然,再一次,低头盯着桌面,说道:“这一天,就失去了两个孩子。” 随后,再抬起头,看着身旁的夫人,慢慢的说着:“难道是我做错了吗?” 接着,再转过头,看向书桌前方,那棕黄色条纹木质地板,低声的说:“不是非要逼着玹儿,但也怕引来这全城人的非议。” 许浩然略微停顿,又接着说:“事到如今,这全城的议论,又算得了什么。” 许夫人,把信放回了桌面,将手轻轻的覆在,放于桌面,紧握成拳,青筋微微突起的,许浩然的手背上面。 许浩然,感觉手背处,慢慢的传来,细腻的温暖。 许夫人,低头看着目光深沉的许浩然,说道:“事情就是这样,变幻无常,我们又怎么能够料想得到。你的心意,欣儿会懂得,玹儿,也自然会懂。” 许浩然听着这些话,感觉,像是有一束光,闪过了头顶,赶走了阴霾,照亮了眼前一般。 随后目光微微上移,久久的停留在,墙壁的一幅,白云野鹤,渔翁松柏,的山水图画上面…… 之后不久,在一个日光照耀青瓦,闪烁发光的下午。许浩然与夫人,同乘一驾,蓝灰色素净马车。随着哒哒哒……的马蹄声。穿过了条条的街道,驶出了临川城。 孔雀东南飞 距婚礼之日,已过去了两日。 在荡开层层水波,闪着粼粼波光的,宽大河面,一浅褐色木质大帆船,正缓缓驶来。 微风吹鼓着白帆,船顺着水流,径直向前。 这船,共有三层,底层的船舱,中层的客舱,顶层的,单间客房。 这客房,总共十来间,首尾相连,围成了这船身。也只住得下,这富贵,权势之人。 中层的客舱,如厅堂一般,一角落,搭有一戏台,每日都有那戏曲,轮番上演。 台前三排,为双人桌椅,其后为一排排,靠背长椅,这乘船的人,也大都,整日坐在这靠背长椅上,直到船靠岸,下船。 这客舱戏台子上,要不演着戏,要不就唱着曲。 这谈笑,欢闹声,也只这夜深,才能缓一缓。 林悦儿,乘这船,已有两日。这前两日,还卧着在床,时而,有叶玹,陪坐在旁,时而只听这窗外,船划过水面,轰哗~之声。 今日,叶玹见她,已恢复如初,也喊着下了楼来,看这演的戏曲。 此时,客舱内,也密密的,坐满了人。 台上正上演着,《孔雀东南飞》。 叶玹着银白色镶边长衫,脚穿黑色漆皮鞋,双腿交叠,与上穿月白色短衫,下穿,水蓝色白褶裙的林悦儿,同坐在,第二排中间的,双人桌椅前。 桌上,摆着些,茶水瓜果与点心。 “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 台下的乘客,也都停止了喧哗,看向了戏台。 林悦儿,也放下了,刚沏好的茶,仔细的看着台上。 “指如削葱根,口如含朱丹。纤纤作细步,精妙世无双。” 演到这里,台上的刘兰芝,迈着小步子,绕着戏台款款向前。 此时,台下的观众,一片哗然,均为刘兰芝的美而惊叹。 “刘兰芝,还真是一位多才多艺的,妙女子。”林悦儿,侧着头,看着,一手放于茶桌上,一手放于膝上,看的入了神的叶玹说。 叶玹似乎没有听见,仍然看着台上。不知道,是真的看得入了神,还是心思本就不在这里。 林悦儿,知道,叶玹这次离走,实则十分愧疚。时而开心,时而低落。常常也无故,呆望窗前。夜晚,也辗转难眠。 此时,台上正演着“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轫如丝……” 台上的焦仲卿,与刘兰芝,正双手紧握,两眼对视,难舍难离…… 台下,再一次哗然,连坐在角落里的,宽膀子,大肚子,圆头,大耳,络腮胡子的,粗莽大汉,也抬起胳膊,偷偷的抹着眼泪…… 林悦儿,也微微低头,拭去了眼角的泪。 “揽裙脱丝履,举步赴清池……” 一直到结尾,台下更是哀叹声一片! 林悦儿,也低头抽泣,伤心得断了肠。 “早知道,这是悲剧,就不让你看了”叶玹轻拍着林悦儿的背说着,“你这才刚好。” “我又没那般娇气”林悦儿,抬头,看着叶玹,笑着说,“只是这,焦仲卿与刘兰芝的经历,不得不让人痛哭。” “嗯”。叶玹伸手,捋了捋,林悦儿额前,散碎的刘海。“''这孔雀东南飞与梁祝,倒是有异曲同工之妙。” “都是被迫分离,然后双双……”林悦儿,微微停顿,蹙着细眉,抿着嘴,接着说,“像我们……” “不像……”叶玹看着林悦儿,那闪着如玉石般光泽的眼,笑着说。 林悦儿,看着叶玹,一笑,露着一排细而密的牙齿,像初升的朝阳一般,绚烂多彩。 这时,坐在第一排,左侧的,宽脸,塌鼻子,高额头的中年男子,突然站了起来,一手掀翻了茶桌,茶杯碎裂,瓜果点心,散落一地。 男子,伸出胖如藕节的手,指着台上,还未散场的演员,粗声粗气的说:“这都演了些啥?谁让你们演的这些?” 台下的观众,顿时停止了喧哗,纷纷看向,掀桌子,指戏台,怒气冲冲的,中年男子。 戏台一角,还未下场的,四、五位演员,满是不解的,看着台下,那名满脸不耐烦,并气冲冲的男子。 出演了这么久,他们还是很少遇见这种情况。 这时,演员中,一位胡须花白,身材干瘦,手持琵琶的老头。大约是唱曲或伴奏的,正慢步走到了台前。 因为戏台并不高,加之,老头也并不高,虽然站在台上,也只是平视着台下,那名满脸怒气的男子。 老头带笑,一手抱着琵琶,一手捋着胡须,看着男子说道:“不知是,刚才的戏,哪里没演对,惹得这位先生,这么不高兴?” 男子一摆头,看向身后,密密坐满着的观众,鼻里哼出一口气,手向后一摆,说道:“瞧瞧!” 身后的观众,也都直直的看着他。 再转过头,看向台上的老头说:“哪里没演对?这整场戏就都没演对。” 老头不解的,看着男子说:“这出戏,我们也演过好多回了,都是按着曲目来演的,一点也没改过,以前,也没有人这样说过。” 老头停顿了一下,接着说:“今天先生这么说,还请先生,把这不对的地方给指出来。” “听曲子,就突个逗乐,你这一开始就抽抽嗒嗒的,像什么?”男子抱着膀子,看着老头说。 这时老头一乐了。 老头回道:“''这孔雀东南飞,本就是出悲剧,这悲剧,也就少不得,这哭哭噎噎。 “得了,这么多喜剧不演,偏偏演这悲剧。”男子回道。 老头耐心的解释着说:“这些曲目,都是有人点了,我们才演,这没人点,我们也不会去演。” 这时,坐在中间的,一紫黑色长衫,约莫三十出头的男子,举手示意,说道:“是我点的这曲。” 老头笑着,朝点戏的男子点了点头。 老头再转过来,看着,抱着膀子的男子说:“如果先生,要看喜剧,可以点了喜剧,说出曲名,这晚上的一场,我们就演给你。” 那男子,抬头想了想,随后说了一曲名:“梅花扇”。 老头与角落里的演员,都一脸茫然,老头说道:“唱了这么多年的曲,也没听过,有梅花扇这一曲的。” 叶玹,用手轻扣着茶桌,思索着,低声的说道:“梅花扇……” 林悦儿,将手放于桌前,侧身看着叶玹说:“嗯,他大概想说的是桃花扇,可能记混了,竟说成了梅花。” “果然”叶玹看着林悦儿,笑着说,“只是,这桃花扇,也是出悲剧。” “这偏要观喜剧的,一番思索,却还是说出了个悲剧的名。”林悦儿说完,便低低的笑个不停。 风雨夜前昔 这一曲演罢,台上台下,再争论一番。日渐西沉,风势渐大,正噗噗噗~的,吹动着白帆。 天边的片片乌云,如浪涛一般,正滚滚前来。 晚饭时间,这看台下,前几排的观众,也都纷纷散场,回到了各自的房间。 叶玹与林悦儿,也沿着,木质旋转楼梯,来到了,顶楼的,房间里面。 这船上的饭菜,也都简单。这顶楼的乘客,也都有船侍,把饭菜送到客房里面。 也都是些,现调味的蔬菜,和一些糕点。 中层客舱里的乘客,也大都,自带点心与干果,来打发,这乘船几日的饥饿。 这客房里,叶玹与林悦儿对坐在窗前,正吃着饭间,狂风骤起,夹杂着大滴大滴的雨,从单扇,撑起的窗口,呼呼~的,狂吹进房里。 风吹得木窗,摇摇晃晃,吹得,林悦儿,散落的长发,在半空中,丝丝飞舞,跳跃,盘旋。 “这风,是愈起愈大了。”林悦儿,看向窗外的水面,因落雨,溅起的朵朵水花。 “看来,今夜,又是不平静的一晚。”叶玹,站起身,取下了,支窗的木竿,房内,再一次,恢复了平静,“别看了,快吃吧。”叶玹坐下,看着,坐于对面,仍呆呆的看着窗口的,林悦儿说。 夜色渐沉,风更狂,雨更急。 船身在浪涛中,左右摇晃。戏台之上,原定下的晚间演出,也因这风雨,而停了下来。 船头的白帆,不耐这风的吹拂,也被降了下来。 客舱里的乘客,也紧抓着长椅,随着船身,左摇右摆。 这时,船外有一船员,突然大喊:“水面上有人,水面上有人。” 船内有几位,素爱热闹的乘客,一听这话,也不顾这大风雨,直直的跑出了船舱。 接着,再有声音传来:“果然有人,还在扑腾着。” 又有人说:“快,谁去救一下啊!” 还有人说:“谁会水的,谁去!” …………:“谁敢去啊,这大风浪的。会水也不去。” …………:“这浪,足足有三尺高了,一个扑腾,人就没了。” 这时,船身再一晃动,一股浪,正直直的,拍打在船板上。 不知是谁说:“快进去吧,不然,水里又再多一个。” 有人进了来,又有人,再伸长了脖子,再出去。 叶玹与林悦儿,听见这阵阵人声,也随着下了楼来。 客舱里的乘客,也都纷纷争相议论。 “就没有谁敢去吗?都是些没用的,我要是男的,我就去。”一尖下巴,瘦脸庞,的妇人说道。 “谁敢去,你也不看看外面什么样,闲话,谁不会说。”一鼓着双下巴,的年轻男子说道。 叶玹大步朝船舱出口走去。 林悦儿,也紧步跟向前,拉着叶玹,想要同去。 叶玹转身看着林悦儿:“你先待在这里,我去去就回。” 林悦儿微微笑着,摇着头。 看着林悦儿,一会儿,叶玹又接着说:“好,那一起去。” 随后,两人便一起,走向了船舱出口。 又有几人,跟了前去。 “年轻人,就待在这里,别出去了,这还跟着女孩子!”一坐在后排长椅,双鬓花白,怀抱灰色布包,的老妇人说。 路过船舱出口时,叶玹随手,从架子上,抓过了一把雨伞,随后撑开了伞,与林悦儿一起走向了客舱外面。 一出船舱,便有风,迎面吹来,呼呼呼~的,直吹得伞面,深深凹陷。 这伞,也挡不住,这随着风而带来的雨。 这雨,也随着风,斜斜的,全淋在了衣服上面。 “瞧!又有不怕死的来了。”有人,转过了头,看着叶玹和他身后又跟着出来的几人。 这时,水面上的那人,正随着,阵阵巨浪,时而泘起,时而沉下。 “有人要去吗?别光看着。”有人扯着嗓子说。 “再没人去救他,这人怕是撑不了多久。”又有人说。 叶玹,站立着,直望向水面。林悦儿,也拉着叶玹,看着水面。 这时,一阵阵急促的,踏木板的声音突然响起,这船的船长也冒着风雨,从底层的船舱,来到了这甲板上面。 “前面是一峡谷,这船身又过大,就开不过去,要不然可以直接……。”船长,看向浪里翻腾的人,说道。 叶玹,侧着头,看着身旁的,胡须花白,眼角布满细褶的船长,问到:“有绳子吗?” “有”船长,收回看向水面的目光。 “多拿一些。”叶玹接着说。 “好!阿强,快!”船长,看着离他只有几步远,正看向他的,船员阿强,侧头,示意道。 阿强,一听,便踩着木板,咚咚咚~的,下到了船舱,随后又立刻,又踏着木板,再咚咚咚~的,跑出了船舱,来到了甲板。 阿强手里抱着一大捆麻绳,滋滋滋~的,直拖着木板,再啪~的一声,扔在了,中间的甲板上面。 “大家,快!连起来。”叶玹,立刻俯身,散开了捆捆麻绳,众人一听,也纷纷上前,一根一根,结着麻绳。林悦儿,也放下了,叶玹刚刚,递过来的雨伞。跟随着众人,一起捋着团团粗绳。 有人奇怪道:“这绳子,要怎样去救人。” 很快,这根根长绳,便被结为一根。 叶玹,脱了鞋袜,与外面长衫,只穿着内搭白色丝质长衣裤。用这绳的一头,缠住了腰身。再系上了结,众人站在他的身后,左右交叉着站着,一排排的,拉着这绳的另一端。 这时,又有人,因听见了这船外的声响,又再从客舱里面,跑了出来,也跟随着众人,一同拉着绳尾。 林悦儿,紧紧的抓着,叶玹的袖口,细眉紧蹙,看着腰缠麻绳的叶玹,说道:“小心……” 叶玹看着林悦儿,随后抬手,触摸着,林悦儿那白皙而细腻的脸。再重重的一点头。 一转身,便扑通一声,跳进了,翻滚的浪涛之中。 林悦儿,也跟随着众人,站在船头,紧紧的拽着,打了结的麻绳。 随着叶玹的渐渐游远,众人,也跟着一点一点的。松动着长绳。 突然,有一股浪,一翻腾,正直直的,打在了叶玹的后背上面。 接着,跟随着,水浪的下沉,叶玹的身影,也消失在了,水面之上。 众人都为之一惊,睁大了眼,直直的看向水面。 狂风不止,吹乱了,林悦儿的长发,湿透了的几丝碎发,正凌乱的,贴在,林悦儿的脸颊上面。 看着,叶玹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水面。林悦儿,几乎急得,快要哭了出来。 远处,那人的身影,也不再扑腾。大概,是快耗尽了气力。只留下一黑色脑袋,时而冒起,时而沉下。 风雨夜救落水人(一) 有人叹息:“这人还没救着,这又搭上了一个……” 这时,有身影,渐渐的,再冒出了水面。是叶玹。众人随即舒了一口气。林悦儿,一颗紧提的心,也跟着松了下来。 随着叶玹,再一次游远。长绳,也跟着,一点一点,再放了出去。 终于,快到了,叶玹离那人,也只有一步之遥。 那人,冒出水面的头,却突然一下,又再沉了下去。不知是那人,是看见了希望,而放松了挣扎,还是,实在是,坚持不下去了。会在叶玹游近之时,却反而会再沉了下去。 众人,看见此景,也是心里一紧。 叶玹见此,便立刻俯身游下,伸手探索,再拽着那个人的胳膊,一使劲,然后缓缓的,将那人提出了水面。 船板上的人,就再一放松,个个都面露喜色。 “终于算是救着了。”船长,一面拉着绳,一面看着水面说。 “哦呦!好不容易也救着了”下午看戏,争着要看喜剧的,宽脸,高额头的男子说。 林悦儿,也松了口气,但还是不放心,仍然紧紧的,盯着水面。只要叶玹还在水里,她就不能够不去担心。 狂风仍然吹动着水面,荡起层层波浪,叶玹带着那人,虽然很吃力,却还是,在一点一点的,慢慢游近。 众人,也跟随着叶玹,一点一点,再慢慢拉回,这根由条条麻绳,串联而成的整根长绳。 林悦儿,也跟着身体微微后倾,一下一下,使劲的,拉着麻绳。手心里,被绳子磨破了皮,也丝毫察觉不到。 终于,叶玹,拉着那人,只离这船头,不过五、六丈之远。 眼见着,不一会,就能拉了上来,来到这大船的甲板上面。 这时,突然,一股浪,足足有三、四尺之高,正哐~的,向着叶玹与那被救的人,直直的冲击下去。 水面上的,两人的身影,也随着一沉,又再慢慢的,浮出了水面。 这一浪又接着一浪,一浪又高过一浪。要不直着,要不斜着,冲打着,水面上的,那无法后退,更无法前进的两人。 客舱里的人,又跟着出来了一些。此时船板上,正密密的,站满了人。 巨浪,再一次,慢慢的,淹没了,水面上的,两人的身影。 他们也帮不了什么,除了在心里默默的祈祷,就只得,紧拽着绳,使劲的向后拉。 这时,两指粗的麻绳,可能是,不受两端重力的一再拉扯,突然,滋~呲啦~一声,几股细绳,缠绕而成的粗绳,就这样断裂了,散成了几股。 这绳的一端,还握在众人的手里,这另一端,却嗖~的一声,快速的,向船沿滑去。 林悦儿,还双手握着,这断裂了的麻绳,眼看着,这绳的另一段,快要消失在了船沿下面。 林悦儿,一松手,猛的一扑,向着断绳抓去。 可终究还是慢了一些。 断裂了的绳,迅速的掉进了水里,并快速的,再沉了下去。 众人手里还握着长绳,都呆愣着,似乎是不敢相信,这突然发生的一切…… 林悦儿,双手紧抓着,船边的栏杆,半蹲半靠的,倚在木质的栏杆上面,紧盯着,那断裂的麻绳,正在一点一点的,又快速的,沉入在这深水里面………… 这时,再一阵巨浪,震得船身,左摇右晃。 船上的众人,手里还拿着那,断裂的长绳。被这一震,也都踉踉跄跄的,站立不稳。也被这一震,打破了,刚刚不敢相信的沉寂。 林悦儿,虽然是紧抓着木栏,可她就在这船沿边,那股浪,正直直的朝她荡来,再随着船身一晃,全身湿透的,跌坐在了船板上面。 雨仍然在下个不停,相比这雨势,风浪,似乎还要更大一些。 船板上的人,像大梦初醒一般,有人手里还握着那根麻绳,有人松了开,跑向了船沿边,似乎是只有这样,才能看见希望。 林悦儿,双手撑着船板,湿透了的全身,水正沿着手指,流向这木板。她像是被定住了一般,仍然紧紧的望向水面。 船舱的出口,也是挤满了人,被挤在后面的,看不着的,便跳起来探望。 “到底怎么样了?” “救起来了吗?” “外面是什么情况?” 船内的人,都纷纷望向船舱出口,大声问道。 “没啦,两个人都没啦。”外面有声音,再飘了进来。 船内,船外,这一下,就都炸了起来。 林悦儿,一听这话,就像是犯了错的人,在听见最后的审判一般。这就是最终的审判,这就是事实,谁也改变不了。再紧握着双手,伤心的,痛哭了起来…… “唉!就说了,这人是救不得。” “好好的年轻人,这一下子就……” 船上的人,也都纷纷感叹! 这时,突然,稍微平静了的水面,再被荡了开来。 众人,也都睁大了眼,看着这晃动的水面。 林悦儿,也停止了抽泣,望向水面。 叶玹用手拨开水层,先冒出了水面,随即,再提起那被救的人。 这时,叶玹离船头,只不过五六步之远。 林悦儿,笑着,撑着船板再扶着栏杆,跑向了船头。 “快!绳子”一个壮汉大喊到。 几人拉过了长绳,递给了壮汉。 那名壮汉,用手绕着麻绳,再朝叶玹,使劲一抛。正刚好,抛在了叶玹的面前。 叶玹一手抓着绳,一手拉着那人。那被救的人,此时正眯着眼,怕是已经晕了过去。 随着众人的拉动,叶玹也慢慢的,来到了,船头下面。 几人,再伸长着胳膊,拉起了,那落水的人。接着,又再拉起了叶玹。 此时,已至夜深。风声渐弱,雨声渐停。船头,那橘黄色但明亮的灯光,正照着,船上,那张张,欣然,得胜的笑脸。 众人,抬着那落水的男子,再把他放在了甲板中间。 叶玹就靠在船头的栏杆,大口的喘息着。 中年船长,伸手探着那落水人的鼻息:“还有气。” 叶玹欲起身,上前施救。长在医药世家的他,见着生命垂危的人,无论如何,也要尽力抢救。 船长抬头看向叶玹,伸手一拦,说道:“你先歇着,这里让我来。” 叶玹微微一点头。 林悦儿立刻冲向前,扶下了,欲起身的叶玹。再蹲坐在叶玹的旁边,抬起已经湿了的衣袖,擦着叶玹那,还满是水渍的脸。 林悦儿,看着叶玹,在这灯光下,那闪着点点星光的眼。 叶玹看着林悦儿,微微一笑。 林悦儿再紧紧的,搂着叶玹的双肩,再一次,哭着说道:“还好,还好你回来了。” 叶玹也伸起手,搂着跪坐在他身旁的林悦儿,笑着说道:“我当然要回来,你在这里,我能去哪。” 林悦儿,停止了哭泣,笑着,搂得更紧了。 风雨夜救落水人(二) 随着雨势渐停,风浪渐退,半空中的弯月,在这云层中,也若隐若现。 中年的船长,半跪在船板之上,双手交叠,反复按压着,那落水的男子胸口。 好一会,那躺在船板上的人,才哇~的一声,连吐了好几口水,接着,才慢慢的睁开了眼。 船板上的众人,也都团团的围住,这落水的男子,个个都弓着身,低着头,一双双眼睛,正直瞪瞪的看着他。 落水的人,这刚一睁眼,便见这周身,都围着团团黑影,无数的脑袋,又都直对着自己。 这呼吸还没有顺畅过来,就又急促了起来。嗝~的一声,就又闭上了眼。 众人不解,又议论了开来。 烧茶炉的,黑脸老张说,“这人是怎么回事,刚被救了过来,这就又死了过去!” “这在水里没淹死,好不容易救上来了,却死了,你说亏不亏!”刚刚抛绳子的,满脸胡茬的壮汉说。 叶玹起身,林悦儿也跟着,一起上了前来,在那落水人的旁边,一俯身,伸手抬起眼睑,瞳色正常,再探着颈脉,脉搏也正常…… 船头上的人,也都安静了下来,凝神屏息,仔细的看着叶玹,正对着那人的一番查检。 “怎么样了,这人没事吧?”船长看着检查一番后,刚起身的叶玹说。 叶玹看着船长,再看向地板上那躺着的人说道:“没事,大概是他刚醒,就见这人群,应该是被吓到,就晕了过去,稍微休息后,就会再醒过来。” “年轻人,这次还多亏了你”船长拍着叶玹的肩,满脸欣慰的说道:“航船这么多年,游水好的人,也见了不少,但像你这样,舍身勇敢的,就很少遇见。” “如果我再年轻十岁,指不定,也能救起这大浪里的人!”一个胖乎乎,面颊红润的中年说。 这话一出,便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林悦儿,站在叶玹身旁,也随着众人一起欢笑…… 浓云退散,雨后的月光,更显清澈透明。 折腾了这大半夜,众人,也都极为困乏。 “先把他抬进去吧,明日一早,也就该,没什么大碍。”叶玹看着,仍躺在地板上的人说道。 叶玹的话刚一出,便有两三人,立刻上前来,站到了那人身边,一人抬着头,一人抬着胳膊,一人抬着腿,拉扯着,慢慢的走向了客舱。 几人,抬着那人,把他放在了长椅上面。在这雨后夏夜里,凉风正沿着窗口缓缓吹来,湿沉沉的衣裳,也很快会再一次变轻…… 众乘客也抵制不住倦意,要不就回到了顶层客房,要不就东倒西歪的靠坐在长椅之上,也都纷纷睡了下去。 林悦儿与叶玹,也跨上了楼梯,来到了房里,伴着轻浪,也渐渐的睡去。 白帆再一次升起,刚停行的船,再慢慢绕过,那落水处的峡谷,在这暗夜里,载着鼾声轻起的众人,沿着水流,正缓缓前行。 次日清晨,晨曦渐露,一夜未歇的船,仍在缓缓前行。 缕缕晨光透过半撑开的木窗,照进了客舱,照在靠睡在排排长椅上的男女老少。炽白,温热的光,晃着眼,有人醒了,又有人,再转过身,缩起脖颈,头埋进长椅,接着睡了过去。 睡醒的人,三个,五个,七个……慢慢的增多。刚醒来的,有睁眼呆愣着的,有走到窗前,望向窗外的,有四下观望,同临坐轻声交谈着的,有走出客舱,靠在船头栏杆上的,一时间,客舱内外,杂乱吵闹声一片,通往顶层的楼梯,也开始有人上上下下。 这时,楼上的一间客房门,有人轻声拍响,声音从门外传了进来:“先生,起了吗?我来送早饭了。” 那人话刚一说完,叶玹便打开了房门,只见,阿强正端着一副偌大的餐盘,站在门前,餐盘上放着一覆着盖的乳白色大瓷碗,一勺,两碗筷,两菜,一点心。 阿强,裂着嘴大大的笑着,一双圆眼睛,大而明亮,端着餐盘,向叶玹一递。 叶玹低头看着餐盘:“这是……?” 这几天,每餐饭,都由阿强送来,也不见这早饭是盛在这大瓷碗中的,而且,今天的菜,也与前几天的有所不同。 阿强看下餐盘,再抬头:“是粥,船长一早吩咐餐舱老刘做的。”阿强又露着牙笑,接着说,“还为你们加了热菜。” 乘船远行,用餐诸多不便,向来是以凉菜点心为主,粥与热菜,在这里,就算得上是罕见。 叶玹笑着回道:“向我替船长回声谢!” 阿强抬眼看向叶玹,语气诚恳的说:“船长说了,像你这样优秀的年轻人,他应该要多做一些他能做的。” 叶玹再一笑,发觉船长真是位性情中人,随后问道:“那落水的人,现在怎样?” “还躺在椅上,还没醒呢!船内这样吵,也没能吵醒他。”阿强说。 “好,早饭后,我下楼去看。”叶玹点头道。 阿强也回点头,再转身,轻快的跑下了楼梯。 叶玹端着餐盘,放在窗前桌面,看着还在整理床铺的悦儿,轻声道:“好了没?悦儿。” “这就来。”林悦儿,看着刚整理好的两枕两薄被,不知是对整理的满意还是什么,竟有些意足心满的笑着。 “在笑什么?有开心的事。”叶玹看着莫名笑着的悦儿,笑问道。 “开心的事?”林悦儿一转身,快着步子走了过来,“不是就在这里吗?”林悦儿一指餐桌,餐盘。 叶玹笑着,微微摇着头。揭开了白瓷盖碗:“这是……” “红豆小米粥。”叶玹与林悦儿一同说道。 窗外,整片的天空,都布满着散碎的白云,炽白的阳光从密云中散发出,洒在轻波荡漾着的水面,泛着层层亮闪着的波光。 林悦儿与叶玹对坐在桌前,在明亮的晨光中,就着微风与轻浪,难得的一次,轻松的吃着早餐。 此时楼下客舱里,有人看向,那还躺在长椅上,未醒来的落水人,奇怪的问道:“这人,怎么还没醒?” “该不会,有什么事吧!”有人走向了那落水者。 推着那人的双肩:“喂!快醒醒!” 落水人,仍紧闭着眼,毫无反应。 “不好了,你们快来。”一位胡须花白的中年男子,高声喊道。 偷得浮生半日闲 众乘客一听,都纷纷走向,那躺在长椅上一直未醒的人,再围成了圈,层层排开,后排看不见的,便踮起脚探望。也有一些不好事的,比如一些头发花白的老人,怀抱小孩的妇人,虽没有走向前,头也是转向着这边。 有人再轻推着他:“这人大概是病了。泡在水里那么久,也是难怪!” “这要怎么办?这船上有谁能看病?”一位身材中等的男子,抬头问道。 吵闹声一片,却没有人回答他的话,看来是没有。 “我从小体弱,长年生病,药吃的不少,可也看不来什么病啊!”一位面色泛红的男子说道,看起来并不像是体弱,倒像是补的过多。 “你这不是白说了吗?还是没用的话。”又一面色微黄,略微骨瘦的男子说道。 “你这是怎么说话的?别人也是好心。”他旁边的一位妇人,大概是她的夫人,用手肘抵了下他的胳膊,略微指责的说。 那位骨瘦的男子,像是知错了般,瘪了瘪嘴,耸了下肩。 阿强在送完顶层每间客房的早餐后,也挤过人群,来到了那人的面前。伸手摸向那人的额头,额头发烫,那人反而是蜷缩着的。 众人也无计可施,没有谁有办法。 讨论声一片,都在挖空心思说着自己的想法,却没有几个可用的点子。 这时通向顶层的楼梯,嗒嗒~的响起,有人下了楼来,闻声后,有人抬眼看去,叶玹,林悦儿正一前一后,踏着阶梯向下走来,林悦儿系在发间的蓝色丝带,也随着下楼的风微微飘起。 叶玹看向客舱内,又一次围起喧闹着的众人,和零散静坐着的人,以及楼梯旁,空无一人的戏台,有些不明所以。 阿强看见来者是叶玹,便高声喊道:“先生,你快来这里,这人好像病的很重。” 叶玹一听,便跨着步子,走向了前。 围起的众人,也开始纷纷让道,让叶玹从这人群中得以通过。 来到了长椅上躺着的那人的面前,看着蜷缩着的男子,这人眉头紧蹙,皱起两道细褶,嘴唇发白,嘴角微微发颤,看面容,大概年纪不大,约莫二十八九。 叶玹摸着那人的额头与脸颊,再摸着露在外面的手臂,额头发烫,却身体发冷,应该是浸水时间过长,而引起的风寒发热。 “船上有治风寒的药吗?”叶玹看向阿强问道。 “没有,先生,治风寒的药没有,晕船的药,倒是有一些。”阿强说。 “这不行,你先去打一盆热水,再带一块毛巾。”叶玹说。 接着再转向众人问道:“有谁带有薄毯的?先拿来一用。” 一位站在后排的妇人,踮着脚说道:“我有薄毯,先生,等一下,我给你拿。”随后,妇人转过身,来到一长椅前,翻着她的麻灰色大包。拿出一条窄窄的单人长毯。 叶玹接过穿过人群的妇人递来的长毯,把它铺在那蜷缩着的人的身上。 这时,阿强端着满满一盆热水,肩搭一块毛巾,正向叶玹走来。 叶玹走前几步,接过了水盆,放在长椅前的地板,阿强再递过毛巾。 毛巾横着折过两道,浸过热水,拧成半干,细密的热气,正从毛巾处,直直的上升,飘散。 毛巾略微展开,敷在那人额前。 “红糖有吗?”叶玹再转头看着身旁的阿强问道。 “红糖!还有,今早还看见,老刘的餐柜上还放着满满一大罐。”阿强睁着大眼睛回道。 “嗯,很好。”叶玹点着头,接着说道,“还麻烦去煮碗姜葱红糖水来。姜要切碎,多加一些。” “好的,先生。”阿强说完,正要转身离开。 “等一下,阿强!”叶玹看向,前排茶桌上的瓜果盘。大步走向前,从盛满青枣红橘的果盘里,拿起一颗橙红色大橘。几下剥了开,橘肉放回果盘,拿回橘皮,递给了阿强,“把这也加在里面,一起煮汤,能祛湿驱寒。” 橘皮凉干,就为陈皮,鲜活的功效不及,但多少能有一些作用。 阿强接过橘皮点点头,转身,小步跑开。 阿强在煮汤其间,叶玹也一直站在那昏睡人的身旁,那人额上的毛巾,也几次浸水,拧干,再放回额前。众人见这事已经得到了处理,也都点着头,表示着肯定,回到了自己的桌椅前。也有几人,还围在旁边。 自幼见过了太多重病的人,这样的小病,在他面前,就算不得什么。 一刻钟后,阿强端着一碗红色的汤水,一步步,小心翼翼的来到了叶玹身前,再递过汤碗。 叶玹接过阿强递过来的汤碗,赤红色的汤药在白底青花的瓷碗里微微晃动着,一手托着汤碗,一手正要抬起那人胳膊,站在一旁的林悦儿,立刻上前与叶玹一起扶起那人,靠在了棕色长椅的靠背上面。 那人,这时,似乎是被摇醒了一般,眼睫微微颤动着,随后再睁开了眼。一副被困多年的人,又重见天日一般。 伸手抹抹额头,再眨巴着几下眼。起伏着胸口,深吸着几口气。缓慢抬头,看着眼前的一男一女,年轻的男子,正端着一汤碗,女孩站在旁边,一手摸着下巴,正若有所思的盯着他看。 这里虽然奇怪,可这里的人,却都很好看。 再转着头,左右一看,这间大房间里,正满满的坐着或站着形形色色的不少的人。再低头看着搭在自己身上的薄毯。脑袋里一片懵糊。 “我这是在哪?”一字一字,慢慢的说出,喉咙里也发干发痛,说出的声音也像是变了调。听着不像是自己,倒像是别人在说话。 “这是在船上,昨夜你掉在水里,浸水时间过长,受湿气过重,现在正发着热,船上没有药材,你情况不算太重,这碗汤也可以暂时缓解。”叶玹递过去汤碗。 那人伸手接过了汤碗,嘴里又喃喃的说道。“掉进了水里……” “你不记得了,就昨天……”旁边有人提醒着说。 “哦……对……好像是这么回事……”那人边想边说道。 “吃过这汤,再歇一会。”叶玹接着说。 那人点着头,三五口,喝下了汤药。 喝过了汤药,那人又再歇着,呼吸也开始变得平缓。 叶玹与林悦儿,这时也才得闲,两人一同来到了,半开着的棕色木质窗前。靠坐在木质的靠背长椅上面。 戏台上,上午的演出这时也渐渐开始。 笑眼眯眯,面容祥和,胡须全白,身材干瘦年过花甲的老人,怀抱琵琶,左手按弦,右手缓缓拨弄着丝线,坐在戏台一角。时而有鼓与萧声一同响起。 琵琶声正如一幅清丽的山水画卷,正缓缓展开,优美婉转,声声入耳,涤荡在整座帆船,再从窗口,飘散到外面。 客舱内的人,也大都静了下来,时而也与旁坐的人,低着声音交谈。 林悦儿一手放于窗沿,一手放在椅面,下巴抵于手背,侧着身望着窗外,那密密的云还围着炽白的太阳不散。 “我们这是要去哪?”林悦儿望着窗外轻轻的说道。 出来到现在,已经是第四天,这船日夜不歇,此时离家应是千里远。 “就随着这船,顺流而下,去一个很远,安静又繁华,美丽又明朗的地方。”叶玹侧头看着林悦儿,笑着回道。 “真有这样的地方吗?我们又要怎样去!”林悦儿轻快的声音回道,和着婉转的琵琶声,自有另一番悦耳。 “听说,南下有一处,三山三水相隔之地,外层连山环绕,再山水相隔,虽是与外相离,里面却是另一番,热闹与繁华。”叶玹也望着窗外,像是隔着天边云层,寻找着这梦境之地一般。 “你说的地方,该不是陶翁笔下的世外桃源。”林悦儿,转过头看着叶玹,浅笑着说道:“从古至今,这世外桃源,引得多少人,扔下功,名,与利,去追寻,可到头,也是悻悻而归,又有谁,能真正寻着。” 林悦儿眼光向上一眺,再笑着说:“我猜,这世外桃源,该只是陶翁的一场美梦,随笔记下,却偏要引得后世人,为此去追寻。” “就这世外桃源,该是有另一番说法,古往今,的确有不少人慕名找寻,也大都寻找无果,不得不归”叶玹说,“也许会有这样的可能,世外桃源是真的存在,也有人是真的寻着,没寻着的人,就只得再归,可寻着的人,便不愿再回。也就没有消息传出,这世外桃源就真成了隐匿之地。” “大概,它是真的存在,可是,这路途遥远,又地址不详,我们又要怎样去寻?又要几时才能寻的着。”林悦儿抿着嘴,故作愁思的说。 “只是我们不去这里,我所说的地方,却是真实存在的”叶玹看着林悦儿,笑着说。 这时密云渐渐退去,阳光照在林悦儿手背,不烫,反而觉到一丝温热。 “真有这样的世外之地。”林悦儿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点点光影。 “顺船而下,不久后就会到达。”叶玹点着头回道。 再传讯息来 一个时辰后,戏台上的老者,也停止了弹奏,琵琶声暂歇。 那落水的人,也渐醒过来,在休息了一场之后,精神头恢复了很多。 “你醒了,感觉怎么样?”坐在他后排的,一中年男子,瞧他慢慢撑手坐起,便前倾着身子,盯着他问道。 “哦。好多了,头也不怎么疼,现在也清醒得多,这船是去向哪里的?昨晚又是谁救的我,当时在水里就只想着要游上来,不能沉下去,其它的事,现在就什么也想不起。”落水人摸着后脑短突的头发说道。 那后排的人,几乎都看着他,有人争着说道“这是南下的船,你是去哪的?哦。对了,是那位先生。”那人转过身,伸手向后一指,接着说道,“昨晚的风雨,有多大,你还记得吧,没有人敢去,眼见着你在水里,大家都很着急,可谁也没那胆子,就只有他,那位先生,起先还有人劝着他别去,那先生也是险着被淹在了水里,这要是换了别的人,也是救不了你。” 落水人,看向后排靠窗坐着的叶玹,掀开搭在身上的薄毯。 日夜不歇,几乎马不停蹄的赶路,只想能够快点到,却偏遇这大风雨,跌落在山下。若不是遇人相救,恐怕…… “多谢先生相救。” 叶玹正与林悦儿谈到,诗仙李太白,到底是因醉酒而死,还是落水而死。林悦儿说,她在第一次得知,李白是因跳进水里去捉月亮,而被水淹死时,笑到不停的不敢相信,这竟然是一代诗仙的结局。就在刚刚,叶玹告诉了她,李白是因醉酒,而跳进水里捉的月亮,才导致浸水而逝,这一切,就都说得通了,一代诗仙,何故犯傻,平白无故,跳进水里捉月亮,原来是因酒醉时的无知。真是无限惋惜,与遗憾…… 正在感慨与怅然若失间,有不高不低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林悦儿,离开窗沿,转过身,见一男子,正拱手,微俯身,站在叶玹身旁。 叶玹闻声,也转过了头,见一穿漆黑色翻领纽扣长衣,配套长裤的年轻男子,正拱手站在身旁。 看着不太熟悉的面孔,立刻认出,这正是昨夜那位救起的落水人。 落水人,再抬眼看着叶玹,说道:“多谢先生相救。先生的救命之恩,感激万分,无以为报。” 叶玹抬手,示意他坐在对面长椅。 落水人一点头,随后坐下。 “昨晚风雨大,你怎么会掉在水里,在两座山的峡谷之间,你是从山上掉下去的?”叶玹问道。 “是从半山崖边掉下去的,突然下的大雨,天色又黑,路又滑,连着赶路已经几天几夜,马又疲,想着在夜深之前,下山找到住宿,这晴夜里待在马车还好,这雨大,风狂,像是把车顶都快掀了,也就只顾着赶路,车轮突然打滑,撞上了树干,一下子就被抛在了路边,下面是斜坡,滚出了好几丈远,就从半山上,掉在了水里。”落水人回想着当时的情景,似乎还心有余悸。 叶玹仔细的听着,接着问道:“怎么不在天黑之前找到住宿?好在是掉进湖里,若是地面……你应该是会游水,不然也不能长时间保持泘在水面而不沉下去。” 落水人说:“开始是没打算住宿的,我驾着马车,载着一车蜜桃,到郡池镇售卖,夏天里,果子也大都放不太久,桃是在果园提前摘下的,路途遥远,送到时,正好成熟。掉在山下,什么也抓不着,是会水的,不然也早就被淹了,风浪又大,前也不是,后也不行。” “哦,对了。我叫李果。”落水人补充道。 “是因为果园,而取名为李果?”林悦儿轻声问道。 “是这样的。”李果笑着道。“我是从月白镇来的,已经赶路好几天了,这下,马车果子全没了,也还好有命在,真是多亏了先生。” 叶玹一听,这几天来,家里的情况不得而知,心里也时有牵挂,想知道,竟却不敢知道。 他微微握着双手,看着坐在对面的李果,似是不经意的问道:“月白镇……是临川城附近的北址城里的月白镇?” 李果笑着说:“是啊!是北址城的月白镇,先生你也知道?” 叶玹一顿,接着说:“……对,知道一些……靠近临川城的北址城……你是什么时候从北址城出发的?” “大概是四天前吧!嗯。对!是四天前的上午,我记得那天,出门前,家父说过,那一天是个好日子,还说准保果子会出售的很好,没想到会是现在这样,看来家父的预测是不大可信的。”李果说完,故做苦笑,一副无奈模样。 林悦儿一听,四天前,正是与叶玹一起离开的那天。她放慢着呼吸,侧着头,看着叶玹,叶玹表面并无异样。 叶玹接着像是随意的问道:“北址城与临川城内,可有什么新鲜,奇怪的事发生?” 李果抿着嘴思索着:“新奇的事…………好像没有,并没有什么奇怪的事发生。”李果边说,边摇着头。 叶玹微微一放松,想着,没有消息,那也算是好的消息。 林悦儿不经意的按着胸口,稳一稳,紧张的情绪。 这时李果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再一次说道:“对了,北址城是没有新鲜事,临川城倒是有一件。” 叶玹的心,像是要跳出来。李果说的新鲜事会是什么?会不会与自己有关。 取与舍(一) “是临川城……开‘益本堂’的许家……”李果低头整理思路。 叶玹抬眼看着他,等他接着往下说。 李果顿了顿,接着说:“是许氏家族。我离开的那一日,正举行着婚礼。我们镇上,也有好些人,前去围观。当日我正准备着出发,不然指不定,我也会去。毕竟这样的世家婚礼,是难得一见的。” 李果再一顿,又说道:“可是,你知道结果是怎样的吗?”李果看着叶玹的眼睛。 叶玹微不可察的摇着头。 李果叹了一口气:“婚礼没举行成……” “然后呢?”林悦儿拽紧着手问道。 “听说是未婚夫逃了……”李果紧抿着嘴。 叶玹慢慢收回目光,微低头。 李果再一叹气:“只是可怜了许家二小姐,是受不了打击吧……却……”李果再一次停顿。 林悦儿,看着睁大眼,盯着船板的叶玹。 许文欣与她并不相熟,只不过只有几面之缘。虽然许文欣凭着高高在上的身份,曾数落过她一番。事已至此,她并不想她发生太糟糕的事。 “许二小姐她……怎么样了?”林悦儿问。 “可惜了……”李果咽下口水,“人没了……” 李果说完,还摇着头,感慨着。 叶玹的脑袋,像是有苍蝇,在嗡嗡嗡的飞。李果的话,轻飘飘的,飘进了耳里。 “没了……没了……人没了……” “对了。还不知道恩人,姓什么?要怎样称呼。”李果再问道。 明明阳光正照在背后,叶玹却感觉全身发冷。 怎么会……不该是这样…… 欣儿,那个叫他玹哥哥的欣儿,不在了,是因为他…… 怎么会……不该是这样…… 欣儿生性活跃,不惧一切事物。现在却没了…… “不知道恩人,要怎样称呼?”李果再一次问道。他想他也许不应该说出,这件悲伤的事情。 “这没什么,无论是谁,都会这样做。”叶玹一字一字的说,“你还没吃东西,我让人给你送些来。” 叶玹撑着椅面,站了起来。踏着沉重的步子,走到阿强身边,对他说着些什么。 不一会,阿强端着一餐盘,乘着些点心与米饭,来到了李果身旁。 林悦儿侧头看着,站在客舱外,甲板上的叶玹。在阳光下,不知道他现在正在想些什么……… 不多久,又是午饭时间,照例,午餐由人送至客房内。 这一餐,谁也没有吃,谁也吃不下。谁也没说话。 午餐摆在桌上。 叶玹一进房间,先呆站着,随后久久的坐在桌前,然后起身来来回回的在房间里走动。时而以手抚额,时而蹙眉叹息。 林悦儿坐在桌旁,静静的看着。 不多久,叶玹在行李架上,收拾着这次出行所带的小物件。 林悦儿,知道他的选择,如今发生了这样的事,他们怎么能够独自逃脱,于情于理,都应当回去,指责也好,怪罪也好,他们都应该回去。她并不怪他,这是他的选择。他们应该回去。 下午的时间如此漫长,船仍荡开水面缓缓前行。 不多久,楼下客舱,演台上下午的戏剧也开始上演,演员的呤唱婉转悠扬,时而也传来看客的鼓掌与欢笑声。 相反,客房里却格外的安静。 这时,叶玹坐在房间里,靠窗的桌子旁边,坐在林悦儿的对面。 “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现在这样。”叶玹盯着桌面还未吃的午饭。 “的确没有想到。”林悦儿回道。 “她就像我的小妹,这都怪我,事情应该要讲清楚。”叶玹难过的摇着头。 “事已至此,我们又该怎么办呢!”林悦儿说道。 “我们又能够怎么办。”叶玹低垂着眼。 这时楼下的喧嚣声停了,船也随之停了下来。 叶玹看向窗外,有几座大帆船正停泊在旁,无数只小船漂荡在水面,人潮拥挤,杂乱声一片,这是一个码头。 叶玹看着窗外缓慢的说道:“我们还是离开这里。” “如果这是你的选择。”林悦儿点头回道。如果是选择返回。 这时,船下有人大喊:“都江码头到了,要下船的乘客,尽快下船。” 叶玹提起放在一旁,先前整理好的,深茶色牟钉中等大小皮革行李箱。与林悦儿一前一后,走出了客房,穿过了客舱。 每日热闹的演台,此时也空无一人,上午还满座的客舱,现在也走了大半。 “都江码头。” 让过拥挤的人群,出了舱,来到船头。 八月底的阳光,迎面洒在脸上,少了先前的酷热。 跟随着前人的脚步,缓慢的向前移动。 叶玹在前,林悦儿在后。 这时,突然有人拍着他的肩,叶玹侧过头去看。 胡须花白的船长,站在桅杆下,那一方高出的台面,低着头看着叶玹,阳光下,船长半眯着他那双布满细褶的眼睛。 船长笑着点头。 叶玹也点点头。 随后,走下了甲板。 码头布满了,来往的乘客,过路的商贩,装卸的货物。谈话声,脚步声,货箱拖动声,更有远处商贩传来的叫卖声…… 越过码头,来到了街市的入口。 迎面飘来海鲜的咸腥味…… 古玩玉器,油伞字画,坚果鲜果,各类小吃,一应具有。 这时人群中有人大喊:“先生,先生,请等等。” 听声音,似曾相熟。叶玹回头去看。 一年轻男子,拨开人群,正快速的跑来。 李果来到了叶玹的面前,弯腰喘着气:“先生……不知先生是要去哪?” “暂时在这里,你是去哪?是要回去?”叶玹问道。 “是,从这里,乘船上行。七、八日,就到了。”李果看着两人说道,“只是先生的大恩,不能相报。” 取与舍(二) “举手之劳的事,你不必挂在心上。”叶玹看着气息平稳的李果说。 “先生的大恩,必不敢忘,以后若有机会,还希望能再见到先生。”李果笑着说道。 此时远处的一艘船,正升帆鸣号,准备着起航。 李果与叶玹两人告别后,便匆匆的赶去了码头。 随后,叶玹与林悦儿,仍走向市集深处。 越往里走,越见繁华。人略减少。宽阔的街道,两边商店林立。 服装,衣饰,酒食,住宿,店前仍零散着各类小铺。 远见着,一售卖折扇的摊前,立着一位二十出头的摊主。一位年轻的男子,在人来人往的集市上,抽泣着,抹着眼泪,隔外的显眼。 走了数十步,仍见那人在哭,林悦儿示意叶玹看向那边。 两人走至折扇摊前,那人,突然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林悦儿侧头一看,随后仍接着走向前。 那人却不知为何,却越哭声势越大,越哭越悲惨。 林悦儿很奇怪,这人为何一见他们,就这样大哭。 沿街的行人,也立住了脚,纷纷的看向这边。 林悦儿,倒了回去,站在了折扇摊前。 看着仍咧着嘴,哭着的男子问道:“为什么,你见着我们,就这样大哭?” 哭泣着的男子,一见有人问话,便慢慢收住了哭泣。但仍在抽泣着。 林悦儿见他没有回话,想他是没听清,便再一次问道:“你为什么在这里大哭?” 那人看着摊前的叶玹,与林悦儿,吸着鼻子,说道:“朗朗明日,害了性命,你们说说,是不是要还?” 叶玹一听,心里一惊。 林悦儿,看了一眼身旁的叶玹,不明白这人,为何要这样说。 “这话要怎么说?”林悦儿看着摊位对面,着一身灰色布衣,双袖半卷,的年轻男子。 “阿葛顽劣,却未进过他家一步,扰过他一分闲。他们何故这样害他!”男子愤愤的说。 林悦儿仍不明所以:“阿葛是谁?” “阿葛是我的亲人,自小相依为命,父亲去世早,就我和阿葛……”男子一说,便又想哭。 “是谁害的阿葛,怎么不报去警察”叶玹问道。 “去了,去了几次警视厅。”男子抹抹眼角说道,“说是赔了钱,这事就算了了。” “一条命没了,怎么能说赔钱,就算了了?”叶玹不解的问。 “那晚不在家,他们灶房里起了火,火从窗户,全飘进了我家院里,他家倒没事,我家却全都烧着了,阿葛也在。阿葛在呼喊,难道他们听不见。”男子微微停顿。 随后,男子接着说:“现在阿葛,不在了,只说赔钱,钱有什么用,能换回阿葛吗?” “现在做什么都没有用,换不回了,什么都没有用,没有用……”男子越说声音越低。 “现在做什么都没有用了……”叶玹喃喃道。 “阿葛多大了。”林悦儿问道。 “十几年了,阿葛老了,老了,跑不动,逃不了……”男子低头看着摊前的排排折扇。 十几年,十几岁,阿葛为什么会老。林悦儿不太明白。 “阿葛老了?”林悦儿问道。 “对啊,活了十几年了,能不老吗?”男子理所当然的回道。 林悦儿与叶玹对视一眼,不免一丝悚然。 阿葛到底是谁?才活了十几岁的阿葛怎么能说是老了? 于情理,活了十几年,十几岁,怎样也不能说是老。卖折扇的小哥,却说,阿葛老了。十几年就能说老了,那只有可能,他口中的阿葛……并不是人。叶玹在想。 “阿葛到底是谁?刚刚你见我们,为何会哭?”叶玹看向对面,与他年纪相仿,消瘦,略显苍白的男子说。 折扇小哥,抬起右手,一指林悦儿身后。 林悦儿与叶玹,沿着他手指的方向,转过身,看向对面。 对面是一商店,门牌面,题着三个字“溢香居”。看来是一家小酒馆。 林悦儿,还是不太明白,酒馆门口,并无一人,从门口望去,也只看的见,高起的柜台,和一排排整齐的酒架。他为何要指向这里,除了空气里,偶尔飘过来的缕缕酒香,就只看的见,店铺门槛前,蜷缩着一团的,棕色短毛狗。 叶玹看向,店铺门前,躺在阳光下的,那只棕色短毛狗,“这”就是他所说的阿葛? “这……就是阿葛?”叶玹收回目光,问道。 “阿葛的毛是卷的,它是直的,但还是和阿葛很像。”折扇小哥,看向对面,那只蜷缩着的棕色短毛狗。 林悦儿这时才明白,他所说的阿葛,其实是一只棕色的卷毛狗。这就是他所说的亲人?林悦儿,再次看向,那只躺在店门前的,棕色短毛狗。有一些愕然,但更多的不解。 “刚才,你是因为看见了它吗?当时也刚好,我们正从这里过。”叶玹也看眼那狗,问道。 周柯还记得,在他七、八岁时的一天下午,父亲早早的收好摊回家,推开院里的大门,一手提着一个大大的货箱,一只手搂在怀里。那时,他正蹲在院里的一棵老梨树下,拿着枯树枝,看着地上的一群黑色的蚂蚁。 当时,邻里没有几个,像他这般大的孩子。在那一天之前,他最喜欢玩的就是,蹲在院里,看着地上的蚂蚁,特别是那棵老梨树下,天晴的时候,总有许多蚂蚁。 周柯有时还会,放几粒干饼沫在地面,看这些蚂蚁搬过来,搬过去。 但从这一天下午开始,一切都不一样了。 父亲进到院里,看着蹲在老梨树下的他,笑着喊到:“阿柯,快来,看我给你带回了什么?” 周柯放下枯树枝,跑了过去:“是什么?是什么?”踮着脚,去看父亲的怀里。 父亲蹲了下来,松开了手,让阿柯看。 阿柯伸伸小手,想摸摸父亲怀里的这只,棕色的小卷毛狗。 “阿柯,不怕,它不会咬阿柯的。”父亲也摸摸小卷毛狗,让阿柯看,它不会咬父亲,也不会咬阿柯。 阿柯摸摸小卷毛狗,父亲说的没有错,它不会咬阿柯。 “大大的黑眼睛,和阿柯的很像呢。”父亲看着阿柯说。 “阿柯,给它取个名字吧!” 父亲说,它的眼睛和阿柯的很像。 “那就叫他阿葛吧。”周柯再摸摸阿葛,“你以后就是阿葛了。” 父亲每天早早的就出了门,只有阿葛陪着他。他常常和阿葛在院子里,玩着踢皮球的游戏。不管他把皮球踢在院子里的哪里,阿葛总是能很快的,用着它的几只小短腿,再把皮球滚回在他的面前。 阿葛在慢慢的长大,几年后,然后阿葛开始变老了,像父亲一样,慢慢的老了,跳的没有以前高了,跑的没有以前快了…… “阿葛是父亲带回来的,那时候差不多有一两个月大。”周柯眼神空洞,想起了以前。 林悦儿和叶玹,看着周柯,想接着听下去。 “父亲每天都很忙,但还好有阿葛。” “就在去年,父亲生病了,越来越重,吃什么药都不行。我和阿葛守在父亲的床前。” 父亲说:“阿柯别哭,有阿葛替父亲陪着阿柯。” “父亲离开了,阿葛也一直陪着我,可就在上个月……” 变戏法的小老头(上) “是邻院的火,烧着了你家?”叶玹问道。 “夏季干燥,炎热,晚上又多风,火势正猛,有人发现时,再去救火,已经都烧着了一大半。”周柯再想起着火的那一晚,“那天刚好去姑父家探望,第二天回来时,只看见那被烧剩下了的,已经倒塌了的院子”。 “你有看到阿葛了吗?阿葛是怎么样了?你有没有找到它。”林悦儿问道。 “没有找到,在碎瓦和烧焦的泥土里面都没有找到。”周柯一再哽咽,接着说,“大概是被埋在了下面吧……我想,应该是在下面,我没有接着往下找,我不想看见这样的阿葛……” 叶玹开始也没有想到,周柯一再提起的阿葛,却是一只很普通的狗,也许这只狗对别人来说是很普通,而对周柯来说,却是一同长大了的,朝夕相处了十几年的,“亲人”。 “阿葛来我家,已经是第十三年了,虽然现在老了……”周柯拿起一把折扇,缓缓的打开,再合上,“父亲已经不在了,但还有阿葛,每天在等我回家。” “他们家先着的火,他们自己就没有发现吗?”叶玹看着周柯问道。 “是旁人先发现的,他们只说是赔钱。你们说,他们赔钱,就能换回阿葛吗?”周柯抬头,看着站在摊位前的两位陌生的人。 “当然不行,如果是物品,还可以用钱赔,但如果是生命,是什么也换不了的。”叶玹看向周柯背后,那一面,灰白色的墙壁,有一点出神。 这时,一位中等身材,面色微黄,着一身青色布衫,束腰带,卷起袖口,边走边用手做扇子,扇着脸庞的妇人向这边走来。 这妇人,边走边扇着风,口里还说着:“走了这一两里的路,又热又渴的,不行了,还是要在前面去歇一歇。” 这妇人,边说边走,来到了折扇摊前。 看着站在摊位前的,提着皮箱,着一身月白色镶边长衫,眉眼飘然有神的年轻男子,与系着白色发带,着浅蓝色中袖短衫,露着白嫩细长手臂的年轻女子。想着这两位,一定是那远行来的过路人。 叶玹见那妇人,走来了摊位前,便向后退了一步,让出了大半个摊位与她。 “哟!小哥的生意,还挺不错的哟!”妇人看看叶玹两人,再看看周柯。 周柯笑笑,没有说话。 “小哥,这扇多少钱?”妇人拿起一把折扇,左右一瞧,问着周柯道。 “小哥,再便宜些,夏天里,你也好多卖几把。”妇人再讨价道。 林悦儿和叶玹看着,也忍不住一笑。 妇人讨价成功后,满意的拿走了折扇,边向前走着,手里边摇着折扇,嘴里还边说着:“这扇子看着倒还是不错,这风也还挺大的。” 妇人走后,林悦儿也看着折扇摊,随手拿起了一把折扇打开了看。 折扇上画着,十几枝细长枯枝,三、四只灵动飞鸟,两、三句简洁题词。 画面简单,但意蕴深厚。 再拿起一把,打开了看。 折扇上画着,近处的,傍岸垂柳,中间的,湖中停泊客船,远处的连绵起伏青山。 画面丰富,层次却清新不乱。 林悦儿将折扇递与叶玹。 叶玹看着折扇,也表示欣赏的点点头。 “这折扇,是我自己做的,画与题词也是自己写的。”周柯笑着说,“别的事也不大会,就只会这一些。” 不知道什么时候,那躺在“溢香居”门口的那只棕色短毛狗,已经不在那店门前了。 林悦儿买下了,这两把折扇,两人再道别了周柯,再径直的向前面走去。 叶玹心里还想着周柯的话,“阿葛没了,现在再做什么,已经都没有用”。 乘船数日,菜肴清淡,船里虽然热闹,但也比不上,脚踏地面的踏实与畅然。 再接着向前,街道更宽,三叉路口处,正团团的围满了人。 这团团围住的人,时而安静着,时而欢呼着。 这时,有一浑厚有力的声音,从人群最里面传了出来:“不管是远方到来的游客,还是近处乡里的街坊。都请来观看我的表演,俗话说的好,万水千山,相逢就是缘。如果有喜欢我表演的,还请多多支持,富有的还烦多多打赏,少钱的,还请多多鼓掌。” 叶玹两人,也挤过了人群,来到了前面。 只见,一约莫五、六十岁,头发花白的胖矮小老头,坐在人群围起的中间,那老头着一身灰褐色衣衫,长袖高卷,穿一双黑色软底布鞋。坐在一藤编矮椅上面,面前放着一面黄褐色四脚矮桌。 桌面放有一个大瓷盘,瓷盘上散乱着放着八枚铜元,瓷盘旁还放着一条黑色粗布头巾。 “这场表演,还需要一个兄弟来帮忙完成,不知道是哪位兄弟,愿意来帮我这个老头。”坐在桌前的老头,抬眼看着众人说到。 人群中,有七、八个人,举着手,跳了起来,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大声喊道:“我来,我来……” 老头抬起手,左右指着,犹豫不定的样子,然后说道:“好,就你来。”老头随便指了一个人。 一位三十五、六年纪,长的不胖不瘦,穿着麻布衣衫的男子,推开了人群,跳进了圈子里面。 “等会,我会蒙上这根黑布条在眼睛上。”老头拿起黑色粗布条,说道,“这瓷盘里有八枚铜元。” 老头看着那位喊进来帮忙的男子,对那人说着:“兄弟,等会,我蒙着眼睛,是看不见的,你就从这瓷盘里面,随便拿一枚铜元给我,过一会,你再拿回去,还放在瓷盘里面,然后我就来猜,猜你刚刚给我拿的是哪枚铜元。如果我猜对了,还请大家多多鼓掌。” 围观的人,似乎是等不及的要观看这表演,而发出阵阵欢呼声:“好,好……” “这位兄弟,你先检查一下,看看这条遮眼布,看不看的见。”老头递过黑布条,给那位前来帮忙的男子。 男子接过布条,蒙在眼睛上,摆摆头,看了看,说道:“看不见。” 老头接过布条,再一指站在头排的叶玹:“小兄弟,还请你再看看,这根布条,看不看的见。”老头把布条递给叶玹。 叶玹上前一步,接过布条,遮在眼睛上,再摇摇头,又递还给老头。 “好,现在开始。”老头把布条遮住眼睛,打结系在头上,“兄弟,你随便拿一枚铜元给我。” 那位男子,在八枚铜元中,随便拿了一枚,放在了老头手里。 老头接过了铜元,用手心,按在了光秃秃的额头上。 “十,九,八,七………………三,二,一。”老头倒数着。 倒数完,老头松开按着额头的手,说道:“好,兄弟,还请你再打乱了放回去。” 那男子,再接过铜元,打乱了,放在了瓷碟的左边第二个。 老头取下遮住眼睛的黑布条。埋头在瓷盘里去找。 眼睛微微看着,也不用手去摸,鼻子却埋的低低的,去凑近盘子里的铜元。 “你看他是在怎么找。”林悦儿低声问着叶玹。 “眼睛的余光在看着铜元,鼻子却在凑拢,却像是在用鼻子在找。我们先接着往下看。”叶玹边看着那老头,边像林悦儿低声说道。 八枚铜元散乱的放在盘子里面,老头将脸凑近铜元,似乎是要靠的更近一些,才能感应的到,鼻尖几乎快要挨着铜元,一枚一枚查看,从前面到后面,从左面到右面,仔仔细细的找着。 众人也跟着老头的动作,凝神屏息,直直的看着老头,要看他要怎么从这八枚相同的铜元中,去找出,刚才那名男子,随手选出的那一枚。 众人也都知道,那一枚,是这八枚中的哪一枚,也知道,那一枚的位置。 可这老头,不应该会知道,他刚刚还蒙着眼呢!哪里看的见。 再说了,老头儿又不是神,难道还真有,神思感应。 变戏法的小老头(中) 还有,这八枚铜元,也全都相同,众目睽睽之下,老头又怎么能去做手脚? 老头突然停了下来,咧着嘴,露着一排大颗大颗的上牙,笑着说:“找到了,找到了,是这一枚。”老头伸手拿起瓷盘左边的第二枚,拿在手里,然后举在头上,再看向围观的众人。 众人都鼓着掌,一副副惊奇和不敢相信的模样,当时老头蒙着眼,到底是怎么猜对了的。 老头站了起来,看着周围欢呼着的人群,双手交叉,放在胸前,微微弓着身,看着众人说道:“谢谢大家,谢谢……” “各位街坊,朋友,感谢各位的支持。”老头随手拿起了,放在桌面的白色大瓷盘,盘内还放着,刚才表演所用的那八枚铜元。 老头伸长着手臂,端着瓷盘,面对着众人:“还请大家能够多多支持。” 有人看罢了表演,就挤出人群,散了的,也有人还留在原地,高喊着,鼓着掌,也有人从兜里掏出三、两枚铜元,伸着手臂,再放进瓷盘,表示着他对老头所作表演的满意。 砰砰……当当,铜元掉进瓷盘的声音,不断的发出。 “你说,他是怎么从八枚相同的铜元中,找出那一枚的。”林悦儿侧头问着叶玹。 “八枚铜元是完全相同的,也就是说,用眼睛看,是看不出区别,如果要想找出那一枚来,就必须是用其它的方法。”叶玹看着仍然簇拥在人群中,手持白色大瓷盘的,变戏法的小老头。 叶玹接着说:“你看见没?刚刚他头埋的很低,在去找铜元时,鼻尖几乎要碰着瓷盘了。” “老头说,靠的近才能够有所感应,其实他只是在用鼻子去找那一枚要找的铜元。”林悦儿看向叶玹,问道,“用鼻子是怎么去找?是去闻吗?” “既然用眼睛区别不出,那就很有可能是用鼻子去闻,来作区别。”叶玹说。 “是有什么不同与其它的气味,让他可以从八枚中,用闻的方法来找出那一枚。那不同的气味又是怎么来的?”林悦儿看着老头正站在人群中笑容满面。 “你看见没,他在接过那枚铜元时,用手掌,将它按在额头。如果是说,特殊的气味让他辨别出的,那就只有可能,是手或是额头,让这种气味,混在了那枚铜元上面。”周围仍然乱成一片,叶玹低声对林悦儿说。 林悦儿点点头:“很有可能,因为气味的轻微,旁人由于距离的原因,是不会发现的。也所以,他在查找时,要靠的很近,才能够分辨的出。” “还有一种可能。”叶玹侧头看着林悦儿,说道,“因为是一种特殊的气味,如果这时旁人提出要检查,就一定会查的出,为了万无一失,应该还有一种可能。” “是什么可能?”林悦儿以为只有这一种可能,竟然没想到还会有其它的可能。 叶玹接着说:“他用手掌,将铜元按在额头,手心与额头的温度,在他倒数十下的时间,就会传在铜元上。这时,这一枚铜元的温度,就要远远高于其它几枚。铜元在摆回后,他便迅速的摘下黑布,在铜元温度消散之前,快速的用鼻尖去寻找。” 叶玹微微停顿,然后接着说:“因为其它几枚温度都较低,并且温度是相同的,鼻尖靠的近,因为温度有所不同,是能够察觉得到的。” 林悦儿想着,很认同的点着头,说道:“如果用的是这种方法,如此细微的程度,也是不会被别人所发现的。” 叶玹也点点头,他想,他的推测,应该是不会有错的,就只是不知道,变戏法的小老头,到底用的是哪一种变法,虽然第二种方法,更为保险一些,也更不被人揭穿发现,但也不能就此确定,老头用的就是第二种。 这时,由众人簇拥着的老头,正向叶玹与林悦儿这边走来。 老头早早的就看见了叶玹与林悦儿,其它的人要不是已经走了,要不是就围在他旁边高喊欢呼着,只有这两人,一直在这里,来来回回的说着些什么。所以老头向叶玹两人这边走了过来。 “小兄弟,刚才还多谢你了。”老头看着叶玹与林悦儿两人,笑着说,“不知道你们对我的表演,是否还满意啊!” 林悦儿有一点意外,没想到老头这时会走过来,刚刚他们才讨论了老头的表演,并且算是揭穿了老头的谜底,这时候老头却过来问,对他的表演是否感到满意,林悦儿一时,竟却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老伯的表演很是熟练,就表演来说,是没有什么可挑剔的了。”叶玹看着老头说着,然后一笑,表示着对老头的尊敬。 随后叶玹拿出了一枚银元,放进了老头的白色大瓷盘里面。 大大的白瓷盘内,铜元倒是很多,差不多已经有二三十枚了,而银元,却只有叶玹刚刚那放进去的一枚。 老头看叶玹出手很大方,便再次感谢了叶玹对他表演所给的支持。 叶玹与林悦儿两人转身,慢慢的走出了拥挤的人群。 老头仍然待在原地,看着叶玹两人慢慢离开的背影。 周围仍然哄闹声一片。 拥挤的人群,有人高举着手在摆动着,也有人大着声音在呼喊着…… “老先生,再来一个……” “精彩……” “表演的真棒……” “太精彩了……” 对了,精彩。别人看了表演,都会说,表演的精彩,而刚才那人,却说我,表演的很熟练。真奇怪!老头看着叶玹离开的背影在想。 再看一眼,瓷盘里的那一枚银元。 “表演很成功,管它的,就先不去想那么多了。”老头转过身,回到了人群中。 “今天的表演就到这里了,感谢大家的支持,明天下午,欢迎大家,再来这里,老头我再给大家作表演。”老头向下摆摆手,示意大家要稍稍安静下。 随后围观的众人,也慢慢的散了去。 叶玹两人,渐渐的远离了人群,走在这人渐稀少的街道。 “刚刚为什么还要给老头打赏,我们也大概算是揭开了他的所谓的表演。”林悦儿问着叶玹,她想,一个谜底被揭开了的表演,也许就算不得是一个精彩的表演。 叶玹先是沉默着,而后又说:“即使是我们所猜想的是正确的,揭开了他的表演的迷团,但也不得不说,他的表演,就表演这方面来说,是算得上完美的,所谓的变戏法,就是用巧妙的手法,来遮掩人耳目,再有的是,用不为众人所知道的东西,或经验,或原理,来引起众人的惊奇与注意。” 林悦儿仔细的听着,她想,她应该算是听懂了一些的。 日渐西沉,落日的余辉,染红着大半边天空。余光斜照,渲染得整条街道橙明红亮。 这时,街道上人行渐稀,晚风轻起,飘来一阵阵,浓郁的辣味鲜香气息。 叶玹与林悦儿,跟随着这浓郁的鲜香气息,慢步来到了一座两层高的酒楼面前。 楼前有一大块木质红字黑底牌匾,题着三个大字“七里香”。 从大楼内,隐隐传出,数句人声,伴着不知名的音乐声。 远远的,一位门童就瞧见了他们,正扬着笑脸,站立在门前等候着迎接。 变戏法的小老头(下) 两人走至大门前,门童伸手邀请他们入内。 “两位客官,请进去里面。”门童微微躬着身,语气温和的说。 一楼的大厅里,差不多共有十数张桌椅,现在已经坐满了大半。大厅的一旁,搭有一个小戏台,一位三十出头的,眉目清秀的女子,正站在戏台上,呤唱着小曲。 叶玹想,原来,刚刚在门外听见的音乐声,是从这里传出来的。 这时,一位年约二十八、九的男子,手臂上搭着一条白色的毛巾,快着步子向他们走了过来。 男子睁着他那圆鼓鼓的大眼睛,看着他们问道:“两位客官,是要去哪坐?” 叶玹指指楼上,侍者便在他们前面带着路。 “七里香?这里为何会被称作是七里香?”林悦儿一面跨着楼梯一面问道。 年轻的侍者回过头来,看了一眼叶玹手里提着的皮箱。然后说道:“两位,是远到而来的吧,所以不知道,这何为七里香。” 侍者接着说:“都江口有这样的说法,都江金红鲤鱼,一揭锅盖,香飘七里,所以就有了这七里香。” “要说,桂花香,香十里,我看也是比不过我们这七里香的。”侍者自信满满的说着。 所谓的七里香,说的却是这金红鲤鱼,说是香飘七里,实在是夸张,如果说是香飘百步,却是一点也不为过的,毕竟他们刚刚也是在百步之远的地方闻见香味的,林悦儿想着。 看着侍者这般自信,林悦儿也笑着,随口问道:“这七里香比得过,那十里飘香的桂花,那它是否也比的过,那偷得百花之香集于一身的,“瑞香”呢。” 侍者一听,一时有些哑口无言,随后接说着:“那也是……相差不多的,姑娘。” 林悦儿笑笑,没再搭话。 侍者引了叶玹两人,来到了靠街的单独房间。 林悦儿与叶玹两人,靠窗坐了下来。 不久之后,侍者就端来了他刚刚还啧啧称叹的这传说中的“七里香”。 看着放于桌面的,素三彩暗花云龙瓷盘作盛器,三分白,四分红,五分鲜汤,六分热辣……的七里香,叶玹想,能够被称的上是七里香的,一定是有它的独特之处…… 这时,林悦儿突然指指窗外。 叶玹侧头看去,暮色更沉,天边仅剩下细细的一窄边的落日,散发着微弱的橙色光芒。暮色中,远处宽阔的街道上,一位老人,一手拿着凳,一手携着桌,行走在无人的街道,此时正向西边走去。 “是他,那位变戏法的小老头。”叶玹看着老头的背影说着。 站在一旁的侍者,也伸伸头向窗外看去。 “哦,你们说的是他,那是曹老头。”侍者看着窗外,慢慢收回目光,说道:“他在镇上,时常会变些戏法,都江口来来往往的人又很多,他戏法变的也还不错,就还挺受大家欢迎的。” “你们见过他吧,那一定是看过他变的戏法吧。”侍者看了看叶玹他们,然后说着。 林悦儿点点头,表示他们看过曹老头的表演。 “曹老头是住在西边,孤孤零零的一个人。”侍者接着说。 “老头没有其它的家人吗?”林悦儿看着侍者问道。 “本来是有的,现在是没有了。”侍者回道。 “是怎么回事?他的家人是去哪了。”林悦儿接着问道。 “老头本来是有一个儿子的,只是老头脾气太倔,前几年儿子也走了。”侍者眨着眼睛,抿着嘴说。 “老头的孩子是去哪了?走了后就没再回来过吗?”叶玹看看已经消失在街道背后的老头,回过头来问道。 “没有听说有回来,应该是走了后就没有再回来了。”侍者说。 “他儿子是为什么要离开?”叶玹问道。 “当时他的儿子,在这里镇上做的是一手好雕塑,老头因为演了一辈子的戏法,非要让他儿子也跟着他学,他儿子不同意,还说老头的戏法,都是骗人的把戏,怎样都不会去学,气的老头,砸烂了他的雕塑……”侍者慢慢的说来。 “所以他的儿子就这样离开了……”林悦儿喃喃的说道。 “可不是吗!也是老头自己太倔。”侍者说。 “变戏法的人,你知道怕的是什么吗?”叶玹开始默默的听着,这时抬起头说道。 “是什么?”侍者问道。 “最怕表演时别人的拆穿,也怕别人说这戏法是骗人的把戏。”叶玹目光内敛,缓缓说道。 “而且更怕亲人也会这么说。”林悦儿看着叶玹说道。 叶玹点点头。 林悦儿这时候更能明白,为什么叶玹在看穿了老头的表演时,没有拆穿老头的把戏,而且仍然打赏给老头。 林悦儿尝了一口,这被称作的七里香,然后笑着说:“说是香飘七里,的确是有一点夸张,但不得不说,这是一道不错的美味。” 落日的余光已经完全消散,一轮明月正高高挂于空中。炽白色的月光,洒满着整片街道小巷。三三两两的红灯,高高挂起在街角的屋檐。 两人在离开了“七里香”之后,走过一个路口,来到了“梦榻客店”。 一进客店,便有人高着声音招呼他们。 五、六扇朱红色过漆雕花窗,两面腊雪红梅白壁墙,三、四盏枣形八面四角高台灯。在这橙色灯光的映照下,都清晰可见。 除去店员的说话声,此时店里正和屋外的黑夜,一样的安静。 病童(一) 曹老头当晚回到家,在吃过晚饭之后,半卧在那老旧的床榻之上,借着窗外照进的月光,把看着手里的那一枚银元。 想着叶玹说的话,“就表演来说,没有什么可挑剔的了”。“表演的很熟练”,老头翻来覆去的思量了半宿。最终得出了一个结论:“那个年轻人,准是看透了我的表演。” 老头在都江镇,表演了这么多年,虽然也有过,有人试着想要拆穿他的表演,却也没有人能够真正的拆穿。这个人,却能轻易的看穿他的表演。 老头越想越急,愤愤然的,更加睡不着。 老头又想,既然那人,很可能是看穿了他的表演,又为什么还要给他这一枚银元呢!在月光下,老头再一次翻看,手里的那一枚银元。银白色的钱币,在月光的照耀下,反射着微弱的白光。 这一枚银元,是那人的有心笑话,还是真心敬重。老头愈想愈乱。 当窗外露出晨光,老头再一次得出了一个结论:“这是一位,弄不明白的人。” 第二天,叶玹两人决定趁着天色早,接下来继续前行。 在客店里用过了早餐,嘴巴上留着一圈短胡茬,笑起来露着一口大白牙,的客店老板,告诉他们,都江口整日都人潮繁杂,货船居多,如果要出发,可以去西边渡口,人不拥挤,乘坐也方便。 两人再带上行李,跨出了客店。 都江街道,在来往见增的人声,与初升的朝霞中,再一次明亮,复活。 按着客店老板所指的方向,走过了一个街口,向着西边走去。 都江街道沐浴在,夏末早晨的阳光中,明亮却不炙热。 此时,在不远处的一家店门前,密密的围着四、五个人,都伸长着头,向店里探望。 围观的人,正在指指点点的,低声谈论着什么。 其余过路的人,也凑热闹一般,凑了过去。 不时有谈论声,向他们传来。 “瞧,是他们。”有妇人拉长着尖细的声音说。 “啧啧!看见了没,真可怕。”有中年男子粗声粗气的说。 “活了这么久,还是头一次见。”听来像是一位老头。 “唉!真可怜。”这声音听来倒有几分同情。 两人再接着走近。 这时传来的不止是谈话声,还有飘散在空气里的,几丝清淡且浓郁的药香。 自从去到了姑父家里,“就时常出入“益本堂”。不论是在店里,还是在家里,就连衣服上,也总能闻见药材的香气。 叶玹想,前面一定是家药店。 闻着空气,他似乎能辨别出,空气里的药的种类。 数种气味混在一起。 那一丝膻气,是白鲜皮…… 豆酱味是败酱草…… 香气浓郁,脂粉气的,一定是沉香…… 其中还夹杂着一味清香,应该是荆芥…… 还有一丝微苦,不对,应该是微甜,准确的说,应该是又苦又甜。这是什么? 十几年来,闻过了上千种的药材,却从未闻见过这种气味。这到底是什么? 随着距离店门越近,气味越清晰。 叶玹仔细的闻着,还是不能分清,然后不自觉的微摇着头。 林悦儿在一旁似乎是看见了,叶玹的,这一微小的动作,侧头看向他,问道:“怎么?” “一种奇怪的气味。”叶玹说,他想知道,这种气味,这古怪的气味到底是什么。 林悦儿闻着空气,说道:“是药香。” “不是,这气味……闻起来是,既甜又苦。”叶玹说。 林悦儿再仔细的闻着,然后摇着头,似乎是没有闻出,他所说的那种气味。 叶玹看着摇着头的林悦儿,再说道:“从前面店里传出的,应该是一种药。是很奇怪的药。” “很奇怪的药。”林悦儿重复到,她对药,不太清楚,既然叶玹会认为奇怪,那一定是真的奇怪,她想着,然后说,“也许,这并不是一种药。” 叶玹一听,笑着说:“很有可能。”因为他从未见过,具有这种气味的药。 这时,两人已经走到了店门前,先前围起的四、五人,这时差不多,已经有了七、八人。 这七、八人,还在嘀嘀咕咕的说着话。 叶玹与林悦儿,也停了下来,站在这几人身后。 在这里,那甜与苦的气味,从众多药味中,更为分明。 也许旁人,并不能分辨出,但他,却能轻易的从众多气味中,很准确的找出那一味。 视线越过,前面那位,头发灰白的中年男子,从他那宽阔的肩膀,向店里看去。叶玹想知道,那种特殊的,他未见过的,到底是什么药。 这的确是一家药店,店牌面题着,“福寿康”三个大字。 高起的门槛,从敞开的大门,可以看见。 店内三面,都摆放着一排排,整齐的药柜,药柜再密密的,置满药格。每一格,用来存放不同药材。 店内右侧,药架前,放有一半人高的柜台 柜台后,站有一位,身穿棕色马甲,头戴小圆帽,压着齐肩短发,约莫三十五六的男子,戴一副眼镜,正摇着头,看着柜台对面。 柜台对面,站着一位,看背影,大概是一位妇人,她正侧着身,面向店内,大概是想躲开,店门外围着的人。 妇人怀里抱着什么,用黑毯围着。应该是斗篷,黑色的斗篷。看身形,应该是小孩,因为,妇人的右手臂上方,还能够分的清,是一连衣帽,斗篷上的连衣帽,里面一定有一位小孩,应该是位生了病的小孩。 前面站着的人,还没有离开。 有人说:“你看看,这真的能治。” 前面右侧的一位,拄着拐杖的老妇人,嗒嗒嗒……的用她的拐杖,叩击着地面,口里大声说道:“这是天降之灾,天降之灾。” 林悦儿,看看老妇人,再看看店内,看来,那妇人怀里的小孩,一定病的不轻,所以那位老人,才会说……这是天降之灾。 这时,站在柜台前的妇人,左手在腰间,摸着什么,叶玹看着那妇人,侧过来的脸,有一点熟悉。 “是她……”叶玹说着。 “她是谁?”林悦儿问道。她没想过,在这个陌生的地方,会遇见认识的人。 “是昨晚在“七里香”的大厅里,唱戏曲的那人,应该就是她。”叶玹解释的说。 林悦儿看看妇人,当时她并没有仔细的看,只是看过一眼,现在想想,是有几分相似。 这时,妇人将手向柜台一放,对着柜台后的那一位,药店掌柜,说着什么,因为距离太远,站在门外,听不大清。看妇人的表情,近乎是在乞求。 药店掌柜,回了几句话,仍然摇着头。 叶玹看向柜台面,妇人放的,大概是几枚铜元。看来,那孩子一定是病的很重,所以治病救人的药店掌柜,才会摇着头表示拒绝。 “唉!”人群中,有人在叹息。 叶玹也感到一丝酸楚,他原本也是看诊救人的。想起以前,就恍如隔世。他想,他不应该再站在这里,病人有人医治。 他转过身,示意着林悦儿离开。林悦儿明白,这些与他们都没有关系。现在是什么时候,有更严重的问题,摆在他们面前。 两人正要转身离开,走出人群。 这时人群中,有人发出“啊……”的一声尖叫,因为惊恐,而使声音变了调,分不清刚刚发出的声音,是男还是女。 听见声音,叶玹立刻转回了头,他想知道,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 再看回店里,抱着孩子的妇人,大概是手臂微微动过,右臂处,小孩的帽沿下滑,露着半张脸。 叶玹一看,脸上一惊。 林悦儿看着小孩的脸,似乎是想要后退一步。她有点不敢相信,她从未见过这样的脸。 妇人听见门外有人惊呼,立刻慌忙的抬起黑色连衣帽,遮住孩子的脸。再忧伤的看着门外,眼神里充满着悲伤。 妇人再一次,将柜台上的几枚铜元,猛的一推,推在药店掌柜面前。 妇人再接着,紧抓着柜台边缘,弓着身,几乎快要跪倒在地面。这一次,妇人的声音更大,外面的人都听的见:“求你了,再救救他。” 药店掌柜很无奈,这一次,他没再摇头。 病童(二) 清风徐来,街道两旁的香樟树正亭亭如盖。 沿着长长的斜坡,向西边走去。头顶的天空在阳光的映照下,正明亮闪耀。远远的向着西边渡口眺望,青白色的阔大的江面,环抱着整个西边渡口。 缓步着前行,看向前方,叶玹若有所思。忽而说道:“久病的人,会散发出微香。得生气者香,得败气者浊。” 林悦儿还不忘刚才看见的那一幕,一路来仍频频想起。突然听见叶玄的话,一时间竟不明白他所说的含义。 叶玹微微停顿,接着说:“刚才在药店门口,闻见的奇特的香气,微苦微甜,大慨就是来自那位病童。闻诊中有,听其声音,也有闻其气味。甜为香,苦为浊。浊气与香气同时存在实在是罕见。” 林悦儿对医疗知道的不多,但听叶玹说,也还能够理解:“浊气与香气同时存在是罕见,这病大概也是罕见,不然治病救人的药店掌柜,也不会多次的拒绝医治,还有围观的人也不会如此惊奇。并且说这是天降之灾。” 叶玹微点头:“自古也有群众,将未曾见过的异象,认为这是一种上天的指示,好的异象,会被认为是天降祥瑞,不好的就会认为是天降祸患。这也只是他们对未知事物的惶惑和揣测。但也可以看得出,病童的病的确是罕见。” 闻着空气里咸咸淡淡的气味,林悦儿说:“穿着黑色的斗篷,脸上有斑驳溃伤,微苦微甜的气味……” “黑色的斗篷也许只是为了遮挡病童,还有可能是为了遮挡阳光。”叶玹回道:“斑驳溃伤,有可能是内部的器质性病变,也可能是外部的创伤感染,这需要详细询问,还有气味,就更加不能判断,常会有相似的表现,来自不同的病症。就现在所知道的,也不能综合的去辨别这属于哪一种病。” 在阳光里行走,感受着迎面吹来的清风。这时已经不知不觉来到了斜坡的尽头。左侧是西桥客店,右侧是西边渡口。 先前的客店老板说的没错,西边渡口虽不及都江口繁盛,但商船较少,只有数量不多的小型渔船,正停靠在江边。去西南方向的客船,必定会从这里经过,也必定会在此渡口停留。 头戴宽檐圆帽,皮肤微黑的渡口管理员正悠闲的坐在木椅里打着盹,这时西边渡口的乘客已有了十余人,那提着皮箱,模样严谨的中年男子,和蹲在沙地上用木棍拨弄泥土的男孩,也有坐在长椅里的妇人与身形微佝偻的老人…… 往西南方向去,昼有云卷云舒,夜有漫天繁星,更有晓风明月,四季相宜。那绵延无尽的萋萋芳草,与丛林之巅的众山小,是临川城所不曾有过的。叶玹想到此,暂感慰藉。 夜色渐浓,直到夜半也不曾有客船前来,在昏黄的灯光下,人群开始变得躁动不安,有孩童开始哭闹不停,再加上夜已至深。就连原先坐着的人,现在也站了起来,簇拥在管理员的面前,似乎是想要管理员给他们一个解释。管理员见此,也从木椅里站了出来,神色自若的高声说道:“大家不必焦急,按照往常的航次,这去西南的船,今天准会到。”人群里有人问道:“都要到黎明了,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管理员双手向下摆摆,安抚的说道:“这船什么时候来,具体也说不准,这种情况也是有的,你们再耐心等等。” 人群刚稍稍安静,突然有人从远处匆忙跑来,身穿灰白色的工作服,看来像是一位船员。 船员站定之后,不待气息平定,便覆手在管理员的耳边,低声说着什么。 人群的目光也全集中的看向两人,管理员渐渐蹙眉,面露不安的神色。 很可能发生了不好的事,叶玹想。 管理员听罢消息,一时顿住无话,看着众人急切的眼光,哼哼…清了清嗓子,说道:“ 刚得到的消息,南下的客船,前几天出了状况,今天是不会到了。” “出了状况?你说明白些。”有人问。 “这……”管理员不安的看看身旁的船员,再看看人群。不知道该怎么说。 “难道是前几天的风浪。”林悦儿低声说着。 人群杂乱,没多少人听见,但林悦儿旁边的中年男子却听见了。 “前几日的风暴?”中年男子说道。 人群更加杂乱。 “船怎么了?” 不断的有人问道。 “啊…这……”管理员回答,“几天前的风暴,你们也应该知道的……南下的船,它……” “乘客怎么样?” 管理员似乎难以开口:“……具体的情况,不是很清楚。” “呀!早知道要出事。”人群中议论纷纷。 人群更加乱了,许久之后才稍稍平息。 “船大概什么时候会来”叶玄问。 船什么时候会来,大家仍然十分关心。 “这几日大概是不会到了。”管理员说。 来到都江镇已有数日。 都江是南方最主要的水上通道,又远接东海,都江镇作为重要的港口,有那南来北往的商旅,亦有境外商贸。 畅想 一天上午,明媚的天色,丝丝微风拂面。 已经是十月末,却丝毫没有寒意。 西桥客店,二楼客房内。 林悦儿身穿蓝色镶白褶边束腰长裙,细细软软的长发散落在肩头,一手放在窗台,半倚靠在窗前。 从窗口望去,看得见街道以及大片天空。 一只雀忽的从窗下的香樟树中飞起,斜斜的飞向天空。 这只雀似乎惊扰到了林悦儿,她回过头,看向室内书桌旁的叶玹。 “你决定了吗?”林悦儿问。 室内的书桌旁,一盏翡翠色的台灯,柔和的橘色光线,正洒在桌面平铺开的坤与全境图上,也照出叶玹清俊的侧脸。叶玹闻声,抬头看向林悦儿:“你想去怎样的地方?” 林悦儿想到现在正置身在这闹市,这数日漂泊,这动荡的时局,轻声说:“现在是民国了,一个崭新的国家,旧的在改变,新的在发生。我也时常会想,我们为什么要离开,我们并没有错。” 叶玹沉默着,离开故土,是想在乱世里寻得一份独属的安定。还是这其实只是在逃避。 看着叶玹微低着头,林悦儿接着说:“如果可以,希望去到这样的一个地方,它有安定也有繁华。” 叶玹站起,走向她:“国家的兴起与衰落,在漫长的历史中,并非少见,在这更替的时期,这几年的变动,是否是幸。好在是新的时期,一切有希望与可能。” 天空澄明的蓝,让人感到十分舒适。 叶玹看看窗外,接着说:“当年的嵇康,能在乱世中,寻得山阳县,肆意纵歌,我们也能去寻一份安定繁华。” “悦儿,你来。”叶玹轻唤,来到书桌前,指着桌面铺着的坤与全境图。 坤与全境图是最新的国家地图,标注细致,篇幅较大。 “这里是临川城。”叶玹指着地图东面,“出了临川城,沿着东海线向南,来到都江镇。 叶玹接着说:“顺合号客船七天一班,我们到都江镇已有一月。” 看着坤宇全境图,林悦儿思索,细细长长的手指,指向都江镇上面不远处:“除了乘船,我们可以北上,沿着铁路线转向西南。” “北上大约三百公里换乘火车,火车不能直接到”叶玄说,“相对于陆上,水上应该更便捷一些。” 顺合号客船,在风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渡口的管理员没说,他们也就不能明白。客船停航近月余的事,并不常见,风雨夜的险境的确想来惊心,能够想到,这次船难并不简单。 只是这些时日,人心惶惶,猜想漫天。 客店,就最能感受到这种异样气氛。刚刚他们从一楼大堂左侧的楼梯下楼时,大堂里十几位茶客,坐成三两桌,谈者无不低声,听者无不凝神。当他们走过茶桌旁时,谈话声戛然而止。仿佛什么重要的秘密,怕被人听去。 说话的人,停止说话,抬眼看了他们一眼,过后再接着说。三两句飘进他们耳里。 林悦儿听得清楚,有中年男声,浑厚低沉着说:“别说这几年,就是这几十年,也是没有过的。要我说呀,这是对人类的惩罚……” 林悦儿下意识的回头看了一眼,说话的人是一位身形健硕,皮肤黑红的中年男子,说这话时,还用手向上指了一指。 叶玹与林悦儿对视一眼,没有说话,走出了西桥客店。 一出店门,就是宽阔街市。 沿街摆着各色精美瓷器、玉器、书画类。各色海鲜,鱼、虾、贝壳。还有数不清的小吃。 来到一糕点铺前,清香淡甜的气味,让她感到十分熟悉。 “是它。”她笑说着。 叶玹见她,在阳光下孩童般笑着。细密的长睫,在眼下投出一圈好看的光影。 “沁古斋的紫藤花饼。”她又说着。 对于林悦儿来说,紫藤花饼不仅仅是一种食物。她七岁的时候,去到国学堂学习,父亲是国学堂的老师,学堂的第一课,是父亲教授的《弟子规》,“弟子规,圣人训。首孝悌,次谨信……” 家住西城,而国学堂在城东,去国学堂,要从西到东穿越整座临川城。 父亲说:“以父为师,子是学者,子亦是弟子。”此后,在学堂时,父亲是老师,出了学堂,父亲才是父亲。 东城到西城,乘马车一个时辰,从沁古斋门前经过。第一次看到紫藤花饼时,只觉得样式寻常,想来口味也并无特别。尝过之后才知,鲜花入饼,花香沁心,甜而不腻。是其它糕点远不能比的。 之后,在家与国学堂之间,一路有父亲,也有紫藤花饼。 十二岁时,离开了国学堂,去到女馆学习。一面为成长而欣喜,一面为远离家人而忧心。几年前父亲离去,如今再想与父亲同车出行,已经不可得。 同样是沁古斋,但这里的沁古斋却不是她所知道的沁古斋。 立在沁古斋门口,忧思萦绕不散。 叶玹看林悦儿由开始的欣喜,瞬时又转为忧愁,想她大概因为某种事物,想到了一些事,或者人。这些事或人,在她来说十分重要,而这一切,也许都与紫藤花饼有关。 向店员买过一份,将它递于林悦儿。林悦儿呆愣几秒,抬眼看一看叶玹,双手接过。 看着手里的这份紫藤花饼,像是看见了过去。一切似乎都没有改变。 叶玹摸摸她的头,笑容明媚的看着她,眼睛里满是温柔。 走在街道旁的林荫之下,林悦儿将过往,细细说来…… 阳光时隐时现,已是正午十分。 不知不觉中来到一处安静街面,街道较窄,道路两旁并无商店,只是一些小小院落。 再遇病童 一院门前,一群孩童跑跳着,口里还哼唱着一首童谣:“小鬼头,小鬼头,吃人血的小魔头。地狱逃出的小恶魔。小鬼头,小鬼头……” 一个为首的年龄最大,长得最高的小孩,卷起袖子,露出白乎乎的手臂:“听说你要吃人血,我不信,你们信吗?” “哈哈哈,我们不信,不信……”其它的孩童嬉笑着,争先回答道。 当叶玹两人走近时,才看清,这群嬉闹的孩童,正围着一个小孩,小孩个子不高,穿着黑色的披风,站在这群孩童中间,正是前些时日看见的那位病童。 “哈哈哈,我不信。”为首的男孩,向病童伸去手臂,一副无所畏惧模样。 大大的黑色尖帽,几乎遮住了病童的整张脸,看不见他此时什么神情。 阳光柔柔的洒在地面,十月末的阳光,实在算不得炙热。 病童抬起被披风宽宽的袖子笼罩着的手臂,想要完全遮住脸,似乎十分害怕阳光。 高个子男孩快要失去了耐心,想伸手拉去,罩在病童头顶的大大黑帽。 手刚触到帽子一侧,病童就顺势抓住那白乎乎的手臂,用尖细的牙用力一咬,有鲜红的血,在手臂晕染开。 “呀!”高个子男孩,凄声喊道。用另一只手使劲一推病童。 病童后跌一步倒下,大大的黑帽向后滑落,阳光洒在他满是疮口的瘦小脸上:“啊……” 林悦儿闯进孩童中间,拉起病童,遮起黑帽:“你们一群人,欺负一个,这算什么?算不得英雄。”林悦儿看着这群孩童说。 “谁说我们要做英雄了,哈哈哈……”一个不高不矮,中等身形的男孩说。 “我们怎么不算?”另一个高胖男孩说。 “他就是个小鬼头,他先咬了我。”为首的男孩,用手捂着伤处。 病童低声呜咽着。 “你先欺负他,我们都看到了。”叶玹看着他。 “你看他,他和我们不一样。” “他就是个小鬼头。” 叶玹俯身拉过病童的手,小小的手上,满是红斑。 “他只是病了。”叶玹起身看着这群小孩,“他和你们都一样。” 林悦儿半蹲着,拿出一块紫藤花饼递给病童:“不要哭。” 这时院子里有喊声传来,“阿旭,阿旭……” 一群孩童,略显慌张,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为首的男孩突然喊到:“还等什么!快跑啊!” 一群孩子,匆忙跑开。 半开着的院门,吱呀打开,伴着喊声,一妇人出到院门口来。 “阿旭……”妇人喊道,“你怎么出来了,阳光多烈啊。” “不是说了,娘亲做饭,你要好好待在房间里?”妇人跑到病童身前。 看着满面泪渍的阿旭,沈夫人,用手打掉林悦儿还拿在手里的那块花饼:“你们长得这般模样,还来欺负一个孩子。”沈夫人略带鄙夷的看看半蹲着的林悦儿,和站在一旁的叶玹。 妇人抱起病童:“阿旭,跟娘回去。” “婶子,你误会了。我们刚刚路过。”林悦儿看见妇人鄙夷的眼神,立刻站起来,解释说。 “让我看一下,也许我能治。”叶玹看着沈夫人的背影,怕她不信,又补充了一句:“我是医者。” “你们都来欺负我们娘俩,是看我们好欺负吗?”沈夫人略带哭腔的说。 “不妨试一试,前些时日我们也看见了,你在药店,掌柜似乎说是不好治。”林悦儿接着说。 沈夫人脚步略微顿一顿。 这时阿旭哭着喊道:“娘亲,我手好疼。” 沈夫人看到阿旭的手背上,脸上又长出许多红斑。 “阿旭不哭,我们现在就去吃药。”沈夫人急切又心疼的说。 “砰……”的一声,大门被使劲关上。 “吃药不愈,可以找我。”叶玹向着关上的大门说,“我住西桥客店。” 叶玹对这种病大约能够猜到一些。他记起少时在姑父的书房里,在书架的最底层,看到过一本大而旧的书,上面粗浅的提到过这种病症,但记述不全,就不能确定。 林悦儿竟然感觉到一丝无奈,一种被人误会,不被人理解的无奈。刚刚的那位妇人,与她姐姐年纪相仿,让她想起了她的姐姐。姐姐能理解她吗?姐姐应该理解的吧。 回到西桥客店。已是午后,客店的午膳已经停止供应。 一路来看到林悦儿闷闷的样子,叶玹决定去厨房亲自为她准备午饭。 大厨房的掌勺胖妈妈,系着白色围裙,双手叉腰,上下打量了一遍叶玹:“就你,还能做饭。” “借用妈妈的厨房,还请妈妈给予方便。”叶玹说。 胖妈妈抬着头,气昂昂的说:“整个厨房都是我的地面,没我的允许,谁也别想动我的勺子。你明白?” 叶玹竟有一丝想笑,但忍了忍。从包里拿出一枚银元递与她。 她接过银元,便欣然点头同意:“厨房所有的,食材,锅碗,你随意用。” 胖妈妈喜滋滋的走开,过后又再回过头来:“我是看你生的好看,才让你的。要是别人来,我一定不许。”胖妈妈边走,还有嗝嗝笑声传来。 叶玹向来不太去到厨房,如果说是煮饭,那他应该是不会的,如果说是煮食物,那他也算是会一些的。毕竟药膳也是食物。 诗画 盛好百合山药鲈鱼汤,叶玹端着托盘,走出了一楼大堂后的厨房。 客店的大堂里,仍然嘈杂声一片。 刚走到楼梯处时,有人风似的飞奔下楼,那人身体刚要撞上托盘时,叶玹向右一退,让开了他。 带盖的白色汤碗,稳稳地放在深棕色的木质托盘上,一旁的小白瓷勺,上上下下敲打着托盘。 冲撞的人,伸手扶了扶托盘,并且连连道歉:“抱歉,抱歉。” 叶玹这才抬头看清来人,正是前些时日在西边渡口,他们旁边的那位中年男子。 这些时日他都住在西桥客店,他在二楼右边客房,而他们在左边,见过几次面,却没有说过话。 “没事。”叶玹平静地说。 “顺合号的事,你们知不知道?”陆楠看着叶玹。 “唉!”陆楠叹息着,浓眉深皱,“我表兄还在船上,不知道他…” “是否有什么消息?”叶玹问。 “他从上海来,约好在顺合号上碰面。” “你们是去西南?”叶玹又问。 “我们是绸缎行的,他去上海考察,想找到最好的绸缎样式。” “顺合号客船,如果发生了什么,也应该登报,停航已经一个月,想来是顺合洋行有意隐瞒。”叶玹说。 陆楠认同的点着头:“顺合客船的乘客众多,乘客的亲友也不止有我,几天后,就有北上的船,我去顺合洋行问清楚。” “这是一个办法。”叶玹说,“报社应该会有相关的报道,过去这么久了,都没有消息传来,或许是有当权者的压制。你如果真的去了,不一定能够得到回复,但也是可以去的。” 陆楠感到醒豁,看着叶玹,然后朝楼梯方向伸出手:“你先去忙。” 叶玹对他一点头,向楼上走去。 揭开白瓷汤盖,看着乳白色的鱼汤冒着丝丝热气,林悦儿感到一阵暖意。 在一个沉闷的下午,叶玹坐在书桌前,翻看着一本厚厚的医书。 不知道那位小男孩,现在是怎么样了?这些时日是否有些好转,贸然前去或许会打扰,姑父常说,医者应该有普世救人的心,待病者如待亲人。 林悦儿坐在书桌对面,手撑着下颌,看着叶玹。瞧他一直只看着书的一页,连眼也不动,不知道这时他的思想又去到了哪里。 林悦儿伸手遮住叶玹正低头看着的那页书,叶玹半晌不动,随后醒过神来,抬头,笑看着对面的林悦儿。 林悦儿也露着一排白洁的牙,欢快地笑看着他:“你可看见了?” 叶玹长长的睫毛下明净而深邃的眼,不甚明白的看向她。 “捣药仙童啊!可否邀你论长生。”林悦儿再认真的笑说着。 叶玹还是不甚明白,微侧着头思索着。 林悦儿站起,在房中走着:“蓦地神游天上去,呼彩凤,驾云軿。望舒宫殿玉峥嵘。”说完再回过头看向他。 叶玹这才明白过来:“你是在笑我。” “不敢,不敢,哪里敢笑话我们玹哥哥。”林悦儿已经笑到捂肚子。 “看谁下次神游,只怕是自己要笑自己了。”叶玹回道。 远处的轮船时而传来高亢而尖锐的汽笛声。叶玹合上翻开了的黄帝内经。 随后,两人散步在江边小道。一排排老柳树垂着长长的枝条,江水波澜无惊。 踏着软软的沙地,感受着江水中升起的阵阵凉意。 不远处有一座大教堂,高起的塔楼,大约可以俯瞰整个都江镇。 忽而,远处有一人,身穿米白色西式上装,同色八分直筒西装裤,黑色齐踝短靴,站在沙地高处,向他们挥着手。 林悦儿指与叶玹看。那人面容不十分清晰,但感到一些熟悉。 慢慢走近,原来是他。 “你们还在这里吗?”那人问。 “等了一个多月,船一直不到。”叶玹说。 林悦儿看他神情已经比前些时日好了许多,也不再像先时那般清瘦:“现在还在卖折纸扇吗?” “现在已经不热了,”周柯说,“会写字画拿去摆卖。” 周柯又说:“我家就在这里,你们要不来坐一坐。” 林悦儿看向他身后的一片房屋,一栋栋房屋独立且紧挨着。 只有一处房子最为特别,露着砖泥和褐色的圆木。有四、五个工人正在忙碌着。看样子已经建成了一大半。 “是正在修建的这栋房子吧?”林悦儿问。 “前段时间开始建的,”周柯微笑着,看着眼前的新屋。 “再有半个月就能建成了。”周柯显出欣慰的颜色,接着说,“前面再建一处院子,就和之前的很像。” 他们也为他感到高兴。 “你们到这里来,”周柯引着他们到新屋旁的一个蓝色棚屋前。 棚屋前有一个褐色方形木桌。棚屋里置一床,一矮长桌,矮桌上摆满着画卷。棚屋虽小,却整洁明晰。 周柯先在外桌上,倒满两杯茶水,递于他们,并让他们随意坐。 他进到棚屋,在矮桌前蹲下,逐个翻找,不一会,找出一卷,笑着拿了来。 林悦儿移开茶杯,留出空来。 周柯展开了画卷,铺在了木桌上。 叶玹第一眼看时,就被色彩和画面形式所震撼。 以简单的三色,墨绿,留白,墨色。 水依着水草绕岩石而过。 那树下一株细枝红梅更是点睛之处。 “这色彩不同于以往的山水画卷,简单的着色,却有着绚丽的色彩。”叶玹久久的看着画,大为赞赏。 林悦儿看着画,不只是欣赏,更有能看见如此美的画作的喜悦:“不同于千里江山图青绿的亮色。这水草的墨绿,岩石的墨色,水的留白,更有着柔和与婉约的美。” 画作能够被他人认同,周柯感到欣慰。 “细腻的着笔与造型,绚丽的色彩,丰富的画面,都是以前画作所不曾见过的。”叶玹再说着,“这画同时有着西式与中式的美。” “能够看懂我的画,你们果然是我知己。”周柯笑着,白净的脸上,因喜悦带上一些孩童气。 “你们如果喜欢,这画就赠于你们了。”周柯再说着。 “果真赠于我们!”林悦儿笑说着。 “当然。”周柯爽朗地说,并把画卷收起,装进了画筒,递于林悦儿。 林悦儿笑着接过。 这时不远处走过来一群人,四处看看,指指点点。 不对等的协议书 两三个外国人,带着五、六位携枪士兵,快步来到他们面前。 “这栋房子是你们的?”穆少奇看一眼房子,对桌前的三人说。 周柯有一些不明所以,看向说这话的人,浅平的头发,饱满的额头,长圆眼睛,精巧面容,外穿黄色西装,内搭白色衬衣,棕色长裤,黑色皮鞋。没穿军装,却有一种军人气质。 “我的房子,怎么了?”周柯说。 周柯一说完,一位有着金黄头发,系条纹领带的外国人,拿着一张纸,向他们走来,并把纸放在桌面。 “你们了解一下,这是协议书。”穆少奇说。 站在桌前的几人,也都好奇地看向桌面这份协议书: 近日因教堂扩建,凡教堂西北方,数亩地之内的私有住房,需征收为教堂建设。 被征收者予以配合。 征收范围与补偿款数由教堂管理人酌情而定。 协议书下方,还有政府的红色印章。 看着这份协议书,周柯感到身上有一阵阵发冷。 来人中有一个穿着黑色长袍的外国人,戴一副细金属框圆眼镜,胸前挂着十字形吊坠,一看就知道他就是教堂里的牧师。 牧师用手比比划划,似乎是在衡量着范围。不时与穆少奇低声说着什么。 “怎么样?看完了吗?”穆少奇对周柯说,“看完了就签字吧。” 递协议书的那位外国人,大约是牧师助理,也顺势递过一支黑色钢笔。口里还说了一句:“签吧。” 叶玹伸出一只手,挡在协议书前:“不行,这字还不能签。” 众人都睁大着眼看向他。 “既然有政府的印章,我们本应该配合。”叶玹又说,“协议书上却没说清这征收范围,又是如何补偿。” 穆少奇一笑,缓口说道:“这你放心。” 牧师助理又开始说:“普通旧房一律是按半价补偿,更旧的补偿就更低。” 他虽是国外人,汉语却说的很流利。 助理又说:“你们这栋房子,还没有建成,只能是按半价了。” 助理低声和穆少奇说过几句,穆少奇微微点头同意,助理再转过头向他们说:“签了字,就补偿你们80大洋。” “房子是没建完,到现在也用了150银元。”周柯略带气愤地说,“最多再用20银元,房子就能建完。” 建房子的钱,是他多年来的积攒,其中一半,还是舅舅支助,舅舅说,钱先拿去用。但终归是要还的。看着新屋快要完成,也时常欣喜。没想到,今天来了这一群人,不仅要收了他的房子,还让他亏损许多银元,要和舅舅怎么去说。周柯心里暗暗有恨。 “只再用20银元,他就能有一套新房。”一直站在一旁的林悦儿忍不了他们这么明目的欺负,也说着:“你们把房子征去,只补偿80银元,他要再有一套这样的房子,原先只再用20银元,现在要再用90银元。” “这是他的事,我们管不了。”助理不在乎地说。 “征收期限是多久?”叶玹问。 “五天之内,当然是越快越好。”穆少奇抬眼说道。 “好,那你们三天之后再来。”叶玹说,“只需要三天,这就是一套完整的新房。到时候你们再按新房原价补偿。” 穆少奇眼神逐渐犀利,大步走向叶玹,一手握紧拳头,重重地锤在叶玹身前的旧木桌上:“你是谁,在妨碍我们办事。” 一直跟着的四、五名士兵,以手摸枪,似要前来。 一旁的林悦儿,伸手紧紧地挽着叶玹的手臂。 叶玹轻拍,以示她放心。 在士兵正欲上前时,牧师摆摆手,告知他们不必去。 穆少奇直视叶玹双眼,地裂山陷之前,仍能镇定自安,所见人之中,也只有将军能与之相比了。 这时穆少奇突然转怒为喜:“好、好,这点小事,就按你说的办。” “用了多少,补多少,你说怎么样!”穆少奇看向叶玹又说。 商量好了之后,周柯就在协议书上签了字。 天色也渐渐沉了,“之后你是怎么打算的?”在一切平定下来后,叶玹问周柯。 “我从小生长在都江镇,对这里十分熟悉,再买一处房子不是难事。”周柯对他们说,“再说了,不是有这补偿款。” “还好今天有你们。”周柯脸上终于有了笑容。 叶玹微蹙着眉:“只能帮到你,却不能帮助其它被征收的人。” 已经是傍晚,教堂的钟声,铛铛铛地敲响三声,在沉闷的空气里久久回荡。 “还要多谢你的画。”林悦儿笑着摇摇手里的画筒。 告别了周柯,叶玹两人,再沿着江边小道,缓步回到了西桥客店。 西桥客店的晚餐供应,向来是在日落之前。日落之后,再去到厨房,大都会被胖妈妈拒出门外。 他们刚一走进大厅,还没有开口,就看见厨房的胖妈妈站在厨房门口,双手叉腰,表情严肃,“你们回来得太晚了,早就没有晚饭。” 他们站在大厅,胖妈妈转而笑嘻嘻地告诉他们:“今天不一样,特意为你们留了饭。” 跟着胖妈妈进到厨房,看她从大碗里盛出米饭,菜蔬。 “不知道是真的特意留饭,还是本来就有剩余。”林悦儿低声附在叶玹耳边笑说。 胖妈妈不曾在意他们那小小举动。只当做是年轻人的小小玩闹。 玩笑话而已,林悦儿也并非是在苛责胖妈妈。 两人笑着接过,胖妈妈为他们在大碗里盛来的饭菜。并且说道:“多谢胖妈妈留饭。” 回到房间,林悦儿从画筒中取出了画卷,打开来,还仔细地观赏了一番,再把它贴在书桌对面的那方白墙上。 久久地凝视着墙壁的画卷,这一幅画,让这间房变得与之前很不一样。 “有着不一样的感觉。”林悦儿坐在榻上,仰头看着画说。 叶玹舒适地坐在书桌旁,把背靠在倚背上,看着旁边的林悦儿,很悠闲地说:“是什么样的感觉?” “大约就是家的感觉吧!”林悦儿说。 询问 一个多月以前,都江港口的检查站,来了一队,穿戴着蓝灰色的军装,军帽,黑色长筒军靴,腰间系着棕色皮扣,皮扣上携着手枪的军人。 就连西边渡口,也徘徊着几个军人。 凡是进出港口的,无论是人员还是货物,都要经过检查站,货物打开来看,人员出示证明,凡是有可疑之处,就不能通行。没带证明的人员也要暂时扣押。 也有不怕事的人,大着胆子问:“军大哥,最近有什么事,查得这样严?” “与你无关的事,你最好少问。”军人常是这样说,“你真想知道,那就扣押在这里。” 吓得问话的人,再不敢说话,闭了嘴,赶紧拿出证明,只希望自己能早点过去。 一个阴霾午后,一艘巨大渔船从东海方向驶来,不多久,就停靠在都江港口。 船刚一靠港,一身军装的穆少奇,就来到渔船旁边,巨大的白色船身,甲板上只筑有一层,甲板中间凹进一个巨大圆形水坑,从水坑里飘过来一阵阵浓重的咸腥气味。 甲板上一位皮肤黝黑船员,正在收拢着船绳。 穆少奇站在船下,向着船员一喊:“你们船长是谁?叫他下来。” 船员闻声,停下手中动作,还没伸直腰,先抬眼去看。看清来人似是军官模样。这才立刻站起,向后扯着嗓子大喊:“船长,你快来。” 他这大嗓一喊,快速来的人不只是船长,还有五六个船员模样的人,也都奔到甲板前面。 “有什么事,喊什么喊。”船长气呼呼地向喊他的船员说。 船员委屈地用手指指船下的穆少奇。 船长这才看见。取下他的黑色宽檐帽,下了船,满脸堆笑:“原来是军爷,不知道有什么事?” 穆少奇看一眼船长,照例问道:“船是做什么的?” “军爷,你看,咱这是渔船。”阅历丰富的船长看着不过20出头的小军爷,一点也不怯。 “从哪里来的,做什么去?”穆少奇又问。 “从东海来的,捕鱼去的。”船长又说。 “最近见没见过什么可疑的人,船上都是些什么人?”穆少奇看一眼甲板上的几人。 这一会,甲板上已经来了七、八位船员,个个黝黑皮肤。都慢着动作,在甲板上拾拢着什么,耳朵全专着向船下听。 “军爷,你看,都是我的船员。没有什么可疑的人。”船长还侧着身,留出空,让穆少奇看。 “都喊下来,把身份证明拿出来。”穆少奇说。 “都下来,喊他们都下来,都把身份证明带上。”船长转头向船上喊道。 一时,船上开始闹哄哄:“检查了,都快下船,把身份证明带上。” 一只皮肤微黑的大手,拍向一位脖颈白晰,身形健硕的男子的后背:“船下在检查,喊下船去,你把身份证明带上。” 被拍的男子,身体一僵:“哦。好好。” 拍人的那位,正要走时:“哦,对了,你的身份证明还在不在。不在的话,可以和小军爷说一声。” “没事,你先去,我马上过来。”被拍的人,边说还边咳嗽几声。 “你快些”。拍人的那位,说完就小跑出去。 愣了几秒,皮肤白晰的男子,从小凳子站起,小心地朝前走去,从空隙里看向前甲板。 船员都去到船头,下了船,有一位军官,又来了三、五位军人,正要挨个查验船员的身份证明。 “船上总共多少人?”年轻军官问。 “加我,九个人。军爷。”船长一边回答,一边展开他的身份证明。 一军人拿过船长的身份证明,同一份表单进行比对。确定无嫌疑,就把证明递还给了船长。 “不对,船长。一共十个。”一个船员说。 穆少奇警惕的看向那位船员。 后甲板的,皮肤白晰的男子,浑身紧缩,立刻向船尾走去。 有杂乱而沉重的脚步声从甲板前侧传来。 男子慌乱的从船尾跳下。船身太滑,没能直接入水,侧身跌下,右肩撞在了一大块连着船身的金属上面。 男子忍着痛,游进了水里。 当那几位军人,找遍整座船没找着人,来到船尾时,只看见水面有一些轻微动荡。 立刻有一军人,从船尾跳了下去,不一会,浑身湿漉漉的上来,向穆少奇摇摇头。 穆少奇看着船尾处的水面,再看看整个江面。 水波平稳,看不出一点迹象。 “派出所有的人,都去岸边,仔细搜查。”穆少奇愤愤地说,“前面的人,全部扣下询问。” 立刻,数十个军人出动,沿着江岸边搜寻。 只留下两个军人,来询问船员。 “不管我们的事,他是我们捕上来的。”船长说。 “什么时候,在哪里,他是什么名字?”军人问。 “一个月之前了,在水上,离这里不是很远。”船长说。 “离这里不是很远,为什么现在才到。”另一军人问。 “当时是空船,军爷,船才驶出去。”船长有一些着急了,“捕起来,看他还有气,就留在了船上。哪里知道这些…” “他让我们都喊他小顾。”一个船员说。 “对。对。”其它的船员都表示认同。 “全名是什么,我们也不知道。” 一个军人,拿着表,挨个查找。小声对另一军人说:“姓顾的有三人,一个四十五岁妇人,三十岁男子,十三岁男孩。” “那人多大年纪,身高体型怎样。”军人问。 “二十八九模样,身型健硕。”一船员说。 “顾成舟。”军人心里默念。 “他是谁,犯了什么事?”船长问。 “这你别问。”军人严肃地说,“记住,今天的事谁也不准说出去。” 船员和船长都纷纷点头,保证不会透露半个字。 已是傍晚时分,暮色愈来愈沉。 溺水者 几名军人沿着江岸边搜查,用长长的军刀,拨弄着江边的水草。 “这一个多月以来,整个沿江沿海岸,每天都有人去搜查。”一个眼角有道柳叶形疤痕的军人说。 “穆副官的那份名单上,不知道都是些什么人?”一个圆胖脸的军人低声说。 “不知道这次又要牵涉到哪个事件?”眼角有道疤痕的军人又说。 “既然是上级的命令,我们只需要去执行就好了。”三人中个子稍矮的那个军人说。 眼角有疤的军人,用长刀的一头哒哒哒地向下拍打着水面:“到这地方也有一个月了,只才遇到今天这么一个人。” “到现在都还找不着,不知道是不是藏起来了,还是早就跑掉了。”圆胖脸的军人说。 个子稍矮的军人,把手上的军刀啪地扔在地上,然后蹲下去,把手伸进水里,洗过了几下,再捧起一手水,向脸上抹去。然后说着:“别看穆副官年纪轻,就已经是少校了。我们就算是到退役,也不能达到他的地位。” “穆副官是谁啊!他可是张将军一手精心培养起来的。”眼角有道柳叶疤的军人说,“我们怎么能和他比呢。” 西桥客店的后面,是一大片沿江沙地。 在没有月光的夜色中,一个小黑点,从江边缓慢地向前移动。时而停下,时而前移,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这个小黑点,停在沙地,不再前移。 深夜,西桥客店后院,一只胖白狗,在屋檐下呜呜呜地哼叫。 与白狗,只有一墙之隔的屋内,有翻身时的吱吱声。 大白狗停下哼叫,仔细听向屋内,然后又接着哼叫。 “白白。”屋内有低沉声音传来。 大白狗一顿,再接着站起来更大声音哼叫。 屋内的人,缓慢起身,趿拉着布鞋,向门口走去。吱的一声,打开了门。 “白白。”胖妈妈向着门口的大白狗说,“怎么回事?晚上剩的饭,全给你吃了,大半夜的,叫什么叫。” 大白狗看见了主人,摇摇尾巴,跑进院子里,向着江边汪汪汪地叫去。 胖妈妈也跟着来到了院子里。看向白狗叫的方向。 夜色不明,看不太清,只看见一块黑色的物体,留在沙地上。往常是没有的,今天却有。不知道是个什么东西。 胖妈妈同白狗一同去前面看。 慢慢靠近,越看越觉得,这是一个人。 来到沙地上的那人旁边,胖妈妈俯身,用手拍拍那人后背,浑身湿浸浸的。再伸手探探那人鼻口,弱到似乎没有气息。 胖妈妈心里一震,看看四周空荡荡无人。刚刚出门,也没有多穿一件,现在这夜风吹得她一身的冷。 白白又开始呜呜呜地向她叫。 胖妈妈抓着那人胳膊向客店后院拖去。 咚咚咚有拍门声响起。 叶玹从睡梦中睁开了眼,眼神迷离的打开了书桌上的翡翠色台灯。 “是谁?”叶玹边向门口走去,边问。 打开门,一看是胖妈妈站在门外,脸上有着慌张神色,一点不像平日一脸神气的她。 胖妈妈开口:“半夜的,打扰你们睡眠。” “没事。”叶玹说。 “下面有个人,快要不行了,你去看一下。”胖妈妈又说。 “好,我现在就去。”叶玹说着正要出去。 林悦儿起身:“带件衣裳。” 叶玹转过身,接过林悦儿递来的衣服,出了门。 一边下着楼梯,一边穿着外衣。 胖妈妈在前,两人放缓脚步,悄声的走过大厅,关掉大厅的灯光。从大堂的厨房旁的一扇门,走进后院。 “上次咳嗽喝了你煮的枇杷饮,我就知道你是医生。”胖妈妈得意的说,“我看人呀,从来没有差错。” 跟着胖妈妈来到一间房,炽白的灯光照着,屋内许多桌椅,盆架,杯盘,另一边靠墙放着一张木床。床上躺着一人。 叶玹来到床前,俯身去看,那人年纪不大,三十岁左右。 脉搏沉而弱,额头发着烫,身体却像冰一样冷。 身上全湿,皮肤泛白变褶,一看就知道是长久浸泡在水里。 “白白在叫,是在岸边找到的。”胖妈妈对叶玹说。 大白狗还以为是唤它,跑进储物间来向着主人摇尾巴。 叶玹看过那人口鼻,半跪在床前,将那人翻身脸向下,腹部放在他半跪的膝上,用手重重拍了拍那人后背。 昏迷的人,滋哇一声吐出水来。 叶玹放好那人,看他呼吸均匀,然后对胖妈妈说:“已经好了,先让他休息,明天再吃药。” 胖妈妈看着这一切,眼神中满是惊奇:“这么快就好了!” 刚刚还是不行的模样,在叶玹的几拍之下,那人就又活了过来。 从墙角拿来一床被子,盖在那人身上。 叶玹告诉她安心的睡。 第二天一早,胖妈妈踏着重重的步子来到储物间,果然见那人,支棱着膝盖坐在床沿。 “你没事吧?”胖妈妈问。 那人警惕的看向来人,不作回答。 胖妈妈走近,那人慌张的向床上退去。 “你不要怕,我们是救你。”胖妈妈见那人畏缩。 “你是从哪来的?怎么掉到水里去的?”胖妈妈再问。 那人还是不回答。 这时,叶玹端着一碗汤药,走近房间。 见那人穿着黑色排扣外套,白色里衣,黑色长裤,浓眉,长眼,嘴边一圈胡茬。蜷缩在床的内角。 “今天感觉怎么样?”叶玹端药递给他。 那人突然用左手拍打着床面,高声吼道:“你们都走开,不要靠近我。” 叶玹等他稍微平静,把碗放在床边,示意他自己喝。 阳光从窗户,一点点照进,照得房间十分明亮。 许久之后,那人才伸手去端药碗。 刚一抬右手时,就咬紧牙齿,面容疼痛,还用左手捂住右肩。 “大概是伤到了骨头,让我看。”叶玹见那人疼痛。 礼拜日 那人右肩朝外,斜坐在床沿,脱下黑色外衣,昨夜没有留意,黑色的衣服上大约也沾了血渍,白色里衣的肩膀处,已经是血迹斑斑。 小心脱下棉麻的长袖,露着半个肩膀。 一旁的胖妈妈瞪大了眼看向那人手臂。溃烂的伤口四周是淤紫红肿一片。虽然有血污,但看形状,大臂处一定是骨折。 那人也扭着头忍痛去看。 胖妈妈端来一盆热水,叶玹为他清洗伤口。 洗去血污,肩膀手臂都是红肿凸起,而有一处,却是不同寻常的凹陷进去。 露出左侧的肩膀对比,越发觉得右肩伤情的不同寻常。 叶玹面色凝重的看向那人,“应该是骨折,很可能还有骨裂,需要施行手术。” 那人也不回答,直瞪瞪的看向叶玹。 叶玹见他只说过一句,似乎是不愿意相信别人。想来大概与他的一些经历有关。叶玹也就不去强求。只是对他说:“要先消肿,才能施行手术。你就在这里。我再去煮一些药,明天上午为你做手术。” 昨天夜里,今天一早,叶玹都十分忙碌。林悦儿打开客房后窗,想去看,却看不见他的身影。 于是出了房门,打算下楼去看。 一开房门,就看见斜对面陆楠曾住过的房间,现在房间已空置无人。几天前,就看他神思恍惚,越发憔悴了。 叶玹说,他有一个表兄,还在顺合客船上。顺合号的事,一直没有人知道。他要去问一问。 林悦儿轻叹着下了楼。 今天的大厅没有往日的热闹。林悦儿正在好奇。 “今天是教堂的礼拜日,很多人都去了,你没事,也去看看。”客店门口,倚靠着柜台的茶小二说。 是那个占了周柯的房子,要去扩建的教堂,林悦儿想。 胖妈妈正在厨房忙碌,见今天一早,就冷冷清清的大厅,这时有说话声从门口传来,以为又是新的客人,抬头去看。看见林悦儿正站在大厅,胖妈妈放下了手里刚洗过的青菜。在腰间的白围裙上搽了搽手上水渍。去到厨房门口。向着林悦儿一喊:“林小姐。” 林悦儿转头看向厨房门口的胖妈妈。 胖妈妈笑着伸手,向左边小门比了比。 林悦儿也向胖妈妈一笑,向后门走去。 一开门,就看见胖白长毛狗蹲坐在墙边。这是白白。之前一直是从后窗看见院子里的它。林悦儿蹲下,伸手摸摸它那毛绒绒的背。 白白嘴角带笑,晃动尾巴。 为那人敷过药后,叶玹端着瓷盘,走出了储物间。 一出房间,就看见林悦儿蹲在檐下,轻摸着白白。 “你怎么到这里了?”叶玹问她。 林悦儿回头:“我来看看,你还在忙吗?” “要去前面药店,再买一些药。你觉到闷,就出去逛逛。”叶玹向她边走边说。 “那人伤势严重吗?”林悦儿站起身问。 “比昨晚好一些,”叶玹说,“还需要待在这里。” 都江镇西北边的一处沿街小院。 沈夫人看着躺在小木床上的沈旭,勉强带着笑说:“昨天啊!听隔壁的曹爷爷说,教堂里的西蒙德教父,有时会来街上为人诊病,还不收钱。我带你去看看。” 沈夫人想去摸摸沈旭那长满红斑的小脸,又怕他疼,转而摸了摸他的头发,又说着:“听说,他那里的是新药,你吃了一定能好。” 说完,沈夫人又看看窗外,是个凉爽无阳光的好天气。 沈夫人抱着阿旭来到街上,凡是知道的人,也都远远地避开他们。早先见着这些,还会伤心,现在也只当做寻常了。 “有没有看见西蒙德教父?”沈夫人问一个身形高瘦的路人。 路人摇摇手,快步走开。 曹老头在一街面,收拾着正要摆开桌椅。看见沈夫人抱着孩子一路走来,一路打听。就立刻起身,快步来到沈夫人面前。 “沈夫人,你是在找西蒙德教父吧。”曹老头说。 “几条街道都找过,也没有看见。”沈夫人说。 “今天是礼拜日,西蒙德教父准是在教堂,你带阿旭去瞧瞧。”曹老头关切地说。 沈夫人很是感激。 沈夫人向来不去教堂,当然也就不知道有这礼拜日。 不一会,已经站在教堂门口的沈夫人,看着眼前的教堂,左右两边都是高起的塔楼,中间的顶上有巨大的弧形穹顶,穹顶上方,立着一个大大的十字架。教堂的正上方,刻着新恩堂三个字。 之前只是远远听过教堂钟声,却不知道教堂这样壮美奇异。 进入教堂,一眼看去,紧凑凑满堂的人。中间一条通道,左右两侧排排座椅。这满堂的人,没有三百,也有两百,沈夫人想。 在教堂后侧坐下,远远看去,教堂前方的一讲演台上,站着一位戴着眼镜,穿着黑色西装的外国人。那人一定就是西蒙德教父了,沈夫人又想。 教父正在台上演讲,浑厚低沉的声音充满整个大堂。正讲到:“当你决定祝福别人时,你已经被祝福了,因为你的心已被祝福充满…” 沈夫人对这句话是怀疑的,但她仍然愿意去祝福别人,这样也许她也能够得到祝福。 将近正午,西蒙德教父以一句“亲爱的耶稣,感谢赞美您!”来结束了今天的演讲。 教父先从中间的通道走出教堂,数不清的听众也才拥着出去。 挤挤攘攘的人群,沈夫人怕跟丢了教父,抱着阿旭,推挤着人群,来到门口,才知道,原来教父就等在门口。 “上帝与你同在!”教父对走出教堂的人说。 “西蒙德教父,请你看一看阿旭。”沈夫人拉着教父衣袖,恳求的说。 站在一旁的洛伦左助教看见,立刻上前,从沈夫人手中拉出了教父的袖口,一脸严肃:“夫人,今天西蒙德教父的演讲已经结束了。有什么事,还请你下次来。” 后面有一列列的人,挤碰着沈夫人的肩背出来。 有人说着:“再见,教父。” 教父回答:“上帝祝福你。” 沈夫人又着急地说:“请你看一看我的孩子,他生了病。” 洛伦左助教又严词说道:“西蒙德教父很忙,你让开一些,别堵在门口。” 沈夫人让出门口,站在教父不远处。 认出沈夫人的人,有的也指与旁人看,低声说:“她怎么在这里。” 待人群散尽,洛伦左助教有些不耐烦地走向沈夫人,边说边用手一推:“你怎么还没有走!” 群起而攻之 “怎么还推人?”沈夫人抱着阿旭,再站立,瞪向洛伦左。 西蒙德教父见听众都已离开。又看着洛伦左正与一妇人争吵。 刚刚人太多了,西蒙德没留意沈夫人的请求。 这才向她走来:“这位夫人,你有什么事?” “听说你能诊病,我带孩子来看看。”沈夫人说。 教父看了看被抱着的阿旭,脸上犹豫着说:“带他过来。” 跟着西蒙德教父,来到右边塔楼,一楼处有着窗户的房间。门上挂着牌子,写着治疗室。 沈夫人把孩子放在靠门口的长椅上。 教父拿来听诊器,弯腰放在阿旭胸口。 心跳极快。 脸,手,腿,不只有红斑,更有紫斑,甚至溃烂。 “开头只是红斑,之后红斑变紫,严重时紫斑也开始溃烂。”西蒙德教父看着眼前虚弱地睁着双眼的小孩。 沈夫人看教父似乎很知道病情。不比之前的大夫,他们甚至没有见过这样的病。心中顿时升起许多希望。 教父再看看小孩口内,上排有两颗尖锐侧牙。 沈夫人也一同看着,想到他们说阿旭是灾难,沈夫人一阵心酸。 看着这间治疗室,也与一般的药房不同。书桌旁的白色架子上,摆满着大大小小棕色的,白色的玻璃瓶,瓶里放着丸片状物体,大概就是新药。 “今年刚入夏时,一见阳光他就会喊疼。”沈夫人对教父充满信任地说,“窗户上糊了厚厚的纸,出门也是用披风裹住。一到晚上,红斑有时会自己消去。白天再见到阳光时,又要长出许多。” 西蒙德教父认真地听着。从英国到这里几年来,平时只是传教,闲时就作医生。教父是对他人的心灵救赎,而医生是对病人身体的救赎。 多年没再遇见这样的病。 这时阿旭突然用小手捂住了肚子,一副难受模样。 “开始腹疼了吗?”沈夫人弯腰心疼地说。 西蒙德教父看着这一切,陷入了沉思,然后转过身从架子上找来几种药片,装成数包,递于沈夫人。 “早晚吃一次,如果有不适,你就来找我。”西蒙德教父扶了扶镜框说。 在谢过了西蒙德教父之后,沈夫人抱着阿旭满怀希望地走出了教堂。 福州城一栋有着蓝色玻璃的五层大楼前。 近百名人众,簇拥在顺合洋行门前,举着巨大的横幅高喊:“还我家人”。 几十名士兵,排成排站在门前,阻挡着人群进入。 陆楠举着横幅,站在人群的最前面。口里也喊着:“还我家人。”横幅上都写上丢失家人的名字,而他的横幅上,写着陆逊,正是他表兄名字。 “让我们进去。” “我们要见行长。” 人群推着士兵,想要冲出一个缺口。 “一个多月,顺合三号去了哪里?”陆楠高喊着,“我们要见家人,还我们家人。” “还我家人。” “行长出来,给我们一个说法。” 顺合洋行大门紧闭。 高喊无用,陆楠拿着石块向门口和窗上扔去。 砰砰砰,石块摔在门上。哐哐哐,蓝色的窗户碎裂,玻璃从窗口掉下,再哐啷地砸向墙角。 一位士兵看见,上前用手束住陆楠手臂:“住手。” 其它人看见,也开始低头寻找石块。 正当大家怪地面无石块可用时,人群后侧有一人高喊:“这里有,都快来拿。” 原来街道旁正在修整,堆了一堆杂石。 砰砰砰的砸碎声。 三楼的一扇窗户后,一人猛地后退,双手臂挡在脸前,无数玻璃碎片重重地打在身上。 “行长,你伤到没有。”经理匆匆上前,用手掸着行长衣服。 “张将军今天又派了一队士兵。”经理边掸边说。 行长看着被砸破的玻璃,眼神炯炯地说:“他迟迟不作回复,这样下去,再多的士兵也是震不住的。” “这么久来,也没什么搜寻消息。我认为不如就直接说,也不会拖到现在。至少也能打发了楼下这些人。”经理说。 “内里复杂,张将军有他的考量。”行长说。 这时,楼下有人,不知从哪里搬过来一架长梯,搭在墙角,向一扇窗户攀去。一群人围住梯子,拦阻着士兵。 士兵高喊:“不准去。你们这是擅闯。” 梯子上的人,快要爬到二楼窗户。身后还有三,五个人,悬在梯子上。 “下来,再不下来,我们就开枪了。”一士兵说着,拿起手枪,似在瞄准。 有人拿起石块,砸向那位士兵的后颈处。 “他们不出来,我们只好进去。”梯子旁的陆楠举着拳头高喊,“是他们无理在先,我们只是要个说法。” 看到有人进到楼里,楼下人群为此高呼。 有士兵瞄着,正要射击,来恐摄人群退去。砰的一声巨响,打在梯子旁的墙壁,墙壁也现出一个黑洞。 躁动立刻停止,那梯子上的人,也停住手脚。众人也怔怔地看向墙壁枪洞。 枪响之后,楼下顿时安静。行长这才走到窗口,推开破碎的窗户。 “行长,您小心。”经理在他身后提醒。 打开窗户,站在窗前,看向乱哄哄的楼下,行长提高声音说:“你们先别着急,我们也在想办法,会尽快给你们回复。” “人在哪?我们只要人。” 这时,有人跑进房间:“行长,有人闯进来了,你快走。” 经理拉着行长衣服:“走侧门。” 楼下的人,看三楼窗口处又突然无人,都高喊:“不能让他走了,他是行长。” 接着有更多的人,从二楼窗口处翻进顺合洋行。 大门前的士兵,仍然推挤着人群,阻挡他们进入。 不一会,大楼的右侧,有人高喊,行长在这里。 楼下的人群又都向着大楼右边跑去。 行长被数十位员工层层护住,外圈又围着士兵。人群都被阻挡在外。 在众人的包围与注目之下,行长快速地坐上了一辆黑色的汽车疾驰远去。 商谈 福州城中张公馆的一楼客厅里。 张辰均身着白色衬衣,军绿色长裤,颈下松开一扣,下摆压进裤腰,双腿交叠,坐在沙发上,看着一份文件。 客厅的门口,左右各站有一名士兵。身形挺直,面色严峻,虽说是在公馆,却不敢有任何懈怠。 徐睿杰一身军装,快步从门口向客厅里走来。一进到客厅,就把一份电报递于张将军:“将军,穆副官发来了电报。” 张辰均闻声,放下手中文件,接过电报,打开来看: 昨日都江口查得一人,顾成舟,不慎让其逃走,至今搜寻无果。 眉尖紧蹙,面色沉重,欲怒非怒,沉默半晌。 一旁的徐睿杰,凝神站着,不敢挪动一步,做一声响。 多年前,家中突生变故,母亲一怒之下,带着他离开了家,去到异乡投寻亲人,不想旧时亲人,早已迁离了原地,正当无路可去之时,遇见了张将军。 张将军当时正带着一队军队经过,威严飒飒,却对待他们十分和善。他说看见了他,就像是看见了过去的自己。 他安排年幼的自己留在了军队,也安排母亲,去到临川城最大的医药世家,母亲自此后衣食无忧。他和母亲都对他十分感恩。 一个月之前,张将军突然调他来到福州城,还对他做了体能考查。 他刚来这里时,就听说穆副官被派遣了出去。不知道穆副官发来的电报上是什么内容,一个月以来,也不常看见张将军有这样神色。 张辰均放下了电报,面色再恢复如常,不再像刚才那般气氛紧张。 转而抬头,看着眼前的徐睿杰,一副少年军人英姿,语气平和地说:“小杰今年也十九了吧。” “是的,张将军。” “刚见你时,你还只是个孩子。” “那是十年前的事了,将军。” “你母亲近来可有来信?” “前些时候刚来过信,她说她一切都好,让我放心。还让我好好听从将军的教导。”徐睿杰面带微笑地说。 张将军点点头:“过几天你去泽山兵营吧。对你有新的安排。” “好的,将军。”张将军待他不同寻常士兵,徐睿杰感到惊喜。 一辆黑色的汽车,无声地停在公馆门前。墨菲行长刚一下车,公馆里的士兵,就为他打开了大门。 走进馆内,踏着阶梯,来到公馆客厅。 墨菲行长一进到客厅,徐睿杰也就出去了。一个月来,墨菲行长时常出入公馆,每次都是这般匆匆前来。 “张将军啊!顺合三号的事也该决定了。”一身黑色格纹西装,褐色短发,满面愁容的墨菲坐在了沙发上。 顺合三号在一个月之前,行至东海与都江交汇处,恰夜遇风暴,一整艘船,一夜之间,就消失在了海上。 “前来闹事的人,都聚在顺合洋行门口。”墨菲说,“现在整个洋行怕是已经由他们占领了。” 张辰均看着斜对面沙发上坐着的中年人。 墨菲是他五年前从英国聘请来的。和他共同成立了顺合洋行。外人只知道,墨菲是顺合洋行的行长,而只有墨菲和他知道,他才是真正的行长,一切大事,都需他来决断。 “东海线的海面都进行了全面的搜寻。这段时间以来,也没有什么新的发现。”张辰均沉声说。 “好好一艘轮船,平白地消失在海上。说来着实让人震撼。”墨菲说。 “轮船消失的那晚,刚好有一场风暴。”张辰均说,“轮船的消失,很可能就与海上的暴风有关。” 墨菲行长也早想到这一切可能与风暴有关:“只是这么大的一艘轮船,也不该就被风暴吹翻了。” 张辰均又说:“去年年底,顺合一号和一轮船相撞。” “自从顺合一号因为超速航行,与一轮船发生碰撞之后,所有的船长,也都保证了,下次绝对不会超速。”墨菲行长认为他的管理应该没有失职之处。 这时张夫人手扶楼梯,缓步下到客厅。一身淡紫色丝质长裙,更显现出她的窈窕身姿。 张辰均抬眼去看:“也是时候给他们一个交代了。” 张夫人来到客厅内置的酒架前,从数瓶酒中,挑选一瓶,取一只高脚玻璃杯,将酒倒进杯中。鲜红的酒汁正如她左手食指上的那一枚红宝石戒指。硕大的红宝石更衬得皮肤如雪白净。再端起酒杯,摇晃着酒汁,随后将半杯酒一饮而尽。 看了一眼张夫人,就回转了头,在张将军面前,没多少人敢多看他的夫人。张将军已经权势不小,而她的夫人则更胜于他,身世更为显赫。 “你先回去吧,告诉他们,明天一定给他们回复。”张将军对墨菲行长说。 墨菲行长出了客厅,看着公馆内的玉兰花树,宽大的叶片在阳光地映照下泛着油润的光芒。心中才感到一些踏实,踏着这段时间不曾有的坚定步伐,走出了公馆。 “事情都解决了?”张夫人放下酒杯,姿态曼妙地向他走来,斜斜地坐在张辰均身旁。 “要快了,夫人。”张辰均拍拍夫人放在沙发上的白净纤纤手,“明天就登福州报,这事就能解决了。” 张夫人伸长着腿,手肘撑着膝盖,手背支在下颌,斜转过头,看向张辰均,懒懒地说道:“别忘了,今晚上的舞会。” “夫人今晚就先同你姐妹去。待这件事处理完了,以后定陪夫人同行。”张辰均略带歉意地说。 张夫人虽然不十分高兴,但也忍着,面色不改。 福州报社的人,当晚,在张将军的邀请之下,来到张公馆,与张将军一同暗暗商定。 第二天一早,就有福州报,对于顺合三号的事迹报出,福州全城人民,对此一片哗然。 静日淡淡 阴沉沉的下午,胖妈妈在大厨房里准备着当晚客店客人的晚膳,小灶上的黑色砂锅里正咕噜噜地翻滚,热气翻腾飘出阵阵药香。 胖妈妈放下手上的活正要去看,这时林悦儿轻步走进了厨房:“胖妈妈你先忙,我把药端过去。” 胖妈妈点点头,回转过身,继续忙碌。 从灶台上拿过一块湿布,垫着掀起锅盖。将熬煮已浓的汤药盛在碗里。 端着滚烫的药,来到客店后院。 伸手正要去推储物室的门,这时门突然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 顾成舟披一件外衣,吊着右胳膊,正打算出门。 看着门口站着的女孩,眉不画而浓,唇不点而红,细眉弯弯,眼波流转。 一时,不觉看得呆住。等醒转过来,侧着身,让进了林悦儿。 把汤药放在床旁的木柜上,林悦儿对他说:“你等会就喝药。” 林悦儿看着顾成舟,顾成舟也不说话,只是微点了点头。 想到在这里也不一定安全,趁着这时无人,正想要离开。不巧遇见了林悦儿送药,现在想,也只得把药先喝了,离开的事,等晚些再说。 寻常不曾到这后院,林悦儿想趁这时,正好去看看。 院子由三面房屋围成,空着一面,没有大门也没有墙,从院里可以直接去到江边沙地。 漫步走在江边沙地上,远眺江面,阴沉天色,却有风从江面吹来。林悦儿闭起双眼,让风吹凉凉的吹在脸上。 再睁眼时,向后一看,看见顾成舟正靠在墙边看着她。 “你怎么出来了?不是说了,让你待在屋里。外面风大。”林悦儿提高声音对他说。 看着风里她摆动着的白色衣裙,顾成舟也不回答。 这时江边有两名士兵,听见喊声,快步走了过来。 顾成舟看见,立刻转身回到院中。 看顾成舟一见到士兵就离开,林悦儿心中有些疑惑。 随后又再慢步回到院中。 身后有沙沙的脚步声传来。林悦儿打算离开后院回到客店。 但低头想了想。从容地走向院里的一口齐腰高的大缸。从缸里拔下枯干的荷叶和莲蓬。 当两名士兵进到院子时,她已经拔下一束握在手里。 一名士兵高声问:“为什么一看到我们,你就要走。” 林悦儿转身,看向他们,语气平和:“并非是看见你们就走,只是在外面待够了,就回来了。” 两名士兵相互看看,一时顿住无话。 随后另一士兵也问道:“你刚刚是在和谁说话?” 林悦儿不紧不慢地伸出一指,指向蹲在墙边的一只白胖长毛狗。长毛狗见她一指,还向她张嘴吐着舌头。 士兵也都顺着手指向墙边看去。 “你说外面风大,难道他也怕风?”一士兵语气强势地说。 “既然人能生病,难道它就不能。你看,医者也有人医,兽医之分。”林悦儿依然语气平和地说。 又再一时无话。 士兵扫视一圈院子,而后又问:“最近是否看见过什么可疑的人。” 林悦儿看着他们,摇了摇头。 士兵上下打量了一番面前的女孩,心想一个小姑娘而已,能做出什么事,也都讪讪地走出了院子。 看着士兵已经走远,林悦儿看了看储物室的门,然后进到了客店。 顾成舟早已把门闩上,靠在墙壁,紧张万分,没想到他们会搜寻到这里,正想着如果有人走近门口,他就从屋内侧的窗户跳出去。 在林悦儿与士兵说过几句话后,屋外突然安静。再过去很久之后,顾成舟才断定士兵已走。 林悦儿手里仍拿着枯荷叶,莲蓬,扔掉干裂了的荷叶,从大厅柜台上拿过一只长颈圆肚低矮空酒瓶,向楼上走去。 把三五支枯干莲蓬高高低低错落插在瓶中,又再放在房内的书桌上。 叶玹打开着药箱,正准备着明天手术所用的器械。见林悦儿进来,抬头去问:“刚刚与谁在说话。” 林悦儿淡淡地说:“两个路人罢了。” 沈夫人一回到家,就拿出药来,倒来热水,将药包打开,一粒一粒让阿旭用水吞服。 先前每日傍晚,都会去七里香唱曲。要到夜深才能归家,让阿旭一人在家早早的睡,有时隔壁家的曹爷爷回来得早,就先抱阿旭去曹爷爷家玩,再去七里香,深夜回家时,再去抱回阿旭。 最近阿旭突然病变更重,就只得时常在家照顾,也就少有时日去到七里香。 在阿旭吃过药一个时辰之后,阿旭开始说话了:“娘亲,我的脸不疼了,手也不疼了。” 沈夫人很高兴,西蒙德教父的医术果然了得。阿旭的治疗也有希望了。 曹爷爷早早地回家,见隔壁沈夫人家院内灯亮,就敲门来问,沈夫人说:“阿旭吃过药后,说是不疼了,现在也睡着了。” 曹爷爷听后,也替他们高兴:“那就好啊!” 叶玹自小生长在姑父家,姑父每日都在药房忙碌,他一出学回来,就跟在姑父身边。 他开始时认为有趣,就仔细看姑父怎样寻问病人,怎样在纸上写下药方,又怎样从屉里抓出药来。 姑父看他瞧得认真,就笑着摸摸他的头,开始教他认药,这是白芷,这是佩兰,这是杜若,它的药效是… 十七岁时去到医学堂学习与姑父家世代传承的中医,完全不同的西医学,一直学到了二十二岁。 这次离家虽然十分匆忙,但还好带上了药箱。叶玹躺在榻上想着。 林悦儿关上房间的灯光,带着倦意来到青白色帘子遮着的榻上,对叶玹说:“不早了,你也睡吧。” 翌日一早,刚一睁眼,就见身旁无人,林悦儿撑起身体,下到榻来。就见书桌上已放着一碟蔬菜,一碗米粥。 手术 打开客店的窗户,街道上已是熙熙攘攘,人来人往。正是早饭的时间,街上时而飘来饭菜的鲜香气味。 吃过早饭,下到楼来。叶玹正在厨房的洗漱台前清洗着双手,先从双手,再到手腕,然后手臂。依次洗过。然后端着盛放器械的白色瓷盘向储物室里走去。拿过一方洁净白色围裙系在腰间,林悦儿也跟在后面。 进到储物室,把白瓷盘放在床右侧的靠窗处的柜台,“你坐这边来。”叶玹示意半卧在床的顾成舟去到床尾处。顾成舟抬眼看了一眼站在床前的叶玹,半晌不动,随后缓慢下床,来到叶玹所指定的地方。 炽白色的灯光从头顶四散而下,正笼罩在坐于床尾处的顾成舟的身上。 林悦儿去到窗前打开窗户,明亮的阳光照进整间储物室。暖暖的风鼓动着白色的窗帘,此时的林悦儿站在窗口伴着翩飞的窗帘,宛若一幅图画,顾成舟似是双眼空洞的看向窗口。 “现在开始手术了,你不用紧张。”叶玹手拿一根银针,弯腰捻针刺在顾成舟放于膝上的左手的手腕处。 “手术中如果疼痛,你就说话。”叶玹语气温和。 顾成舟点着头。 难道只是这一根针,就可以做到麻醉,而且是在完全清醒的状态之下,林悦儿感到很惊奇。 顾成舟先时已褪下外衣,露着左半边的肩膀。这时叶玹再去细看,红肿瘀紫已消去了一大半。转身正要去拿瓷盘里的器械,林悦儿早已端来了瓷盘,站在旁边。 叶玹与林悦儿对视一笑,从盘里拿起了一把手术剪,小心剪着创口。 顾成舟感到很疑惑,他竟然感觉不到丝毫的疼痛。竟有如此精湛的医术,他是第一次遇到。 切开伤口,即深到骨骼处,用镊子剔除细小碎骨,再整合好骨折。最后缝合好伤口。 看着这一系列流畅的操作,和自己血肉模糊的肩膀,顾成舟有些呆住。 早已见识过他的医术,除了刚才的只一根银针麻醉,其余的林悦儿并不十分为奇。 伤口缝合之后,正伸手向盘里去拿防感染膏药。这时林悦儿早已打开了药盖向他递来。 看着他们如此默契,顾成舟也不觉地转回了头,看向右肩。 涂抹上药膏,裹上数层纱布,再用小木板进行外部固定。 在一切都处理好了之后,叶玹叮嘱顾成舟:“这段时间你先好好休息,平时不要活动到右肩。” 当林悦儿再端一碗汤药来到储物室时。看她进到房间,再把汤药放在了床旁边的柜台上面。半躺在床的顾成舟想,来到这里几天,他们是如何对待他,先是那位胖胖的妈妈在夜里从江边救回了他,如果不是被救,他早已被搜寻江边的士兵搜捕。昨天如果不是林悦儿,他也早已被那两名士兵发现。今天又再是这位叶先生为他手术,如果不是这手术,他的右臂恐怕也难保住。 咽下了一口唾沫,动了动嘴唇。顾成舟正要开口。 林悦儿放好了药碗,正要离开。这时有沙哑的声音从顾成舟的嗓子传来:“我是顾成舟。” 林悦儿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他,眼神中带有一丝惊奇,他开始说话了。 顾成舟又接着说:“我是顺合三号的轮机长。“ 顺合三号不正是他们在等的那艘船,不是一直都没有消息吗?林悦儿微睁大着眼。 福州城人群嘈杂的街道上。漫天报纸飞扬,远处还有卖报小童扬声喊道:“报纸,报纸。福州报,顺合三号的最新消息。” 人群中几乎人手一份,也有人挤着人群向报童走去:“给我一份。“ 陆楠从地面拾起一份踩踏满脚印的福州报: 顺合三号在十月五日夜,行至都江与东海交汇处时,整艘船突然消失。 一个多月以来,顺合洋行派遣船只沿线全力搜寻,至今搜寻无果。 本着对乘客生命的负责,以及对家属的抚慰。以至于今日才将顺合三号事情公布。 看着手里这份福州报,陆楠悲愤交加。 绸缎行是从家族传承而来。如果不是他为了探访旧友,先行离开上海。他大概就同表兄同在船上了。又如果九月不到上海来考察,他表兄陆逊现在也就不会和轮船一同消失在海上了。说到底还是顺合洋行的失误,到现今还如此敷衍。 胸中正是一腔悲愁与怒火无处宣泄,径直来到顺合洋行门口。眼前的顺合洋行大楼,昨天已经被他们完全占领了,里里外外已经破烂不堪。就连墨菲行长今日一早也被他们拘拿住。 人群此时正聚集在顺合洋行大楼的后面的不远处。 后面有一处海湾,顺合洋行的轮船也正是从这海湾驶向各地。 这一个多月以来,顺合洋行全船停航。只是从这几日才开始继续航行。疾步来到海湾处,近百名乘客正远远地向着顺合二号走去,乘客出入口正有十几名士兵围守住,他们占领了顺合洋行,而没能占领洋行后的这一处海湾。 偌大的白色巨轮正停靠在海港。 他们这群人正围拢在出入口的外栏,陆楠沿着外栏向前跑去,栏内的近百名乘客正打算登船,来到离顺合二号最近的栏边,陆楠攀着栏杆,向栏内高喊:“顺合三号的报纸你们没看?你们没看,我这里有。”说着将手里的福州报用力向栏内抛去,正砸在一人身上。 其余的人也都纷纷跑来,像陆楠一般,将手里的报纸向栏内抛去。 栏内的乘客也都纷纷拾起报纸来看。 陆楠再高声向里说着:“顺合三号没弄明白,顺合二号你们也敢坐。” 栏内的乘客也都停下了登船的脚步。 栏外还有人攀着栏杆说:“你们现在登船,就不怕这二号也同三号一般。” 栏内的人犹豫着,拿着报纸相互交谈。 “这样对乘客安全没有保障的船,我是不敢坐了。”栏内有人说。 “我也不敢坐了。“ “不如,咱们今天就都散了吧。” “轮船不只这里有,等什么时候顺合洋行足够安全了,我们再来。” 栏内乘客议论声四起。先前已经登船了的人,这时也都拿了行李,正要下船。站在甲板上,一身白衣的船员拦也拦不住。 这时远处突然走来了一大群士兵。看阵势似是这几日的四五倍。这群士兵先是在顺合洋行门口稍稍的站立,随后再齐齐整整的数列踏步向他们这边走来。 “前几天几十名士兵我们不怕,现在来几百名士兵我们也是不怕的。”陆楠说。 “没道理,就用武力,凭他多少人,我们也不惧。”一位中年人使劲一拍陆楠肩膀,也表示认同的说。 这时士兵也来至人群跟前。陆楠所在的几十人组成的人群,也都齐齐地看向他们,气势昂扬,一点不输。 这时面前的四列士兵,突然从中间分隔开来,分向两边各站两列。中间让出一列长长的大道来。 士兵做这阵式,人群很是不解。 突然首排中间的一名士兵向他们说道:“张将军有请。” 善意的安抚 “张将军是谁?能有这样阵势。”陆楠无意间说出。 “你竟不知道张将军,这福州城中大约无人不知张将军了,就连这临近的几个城区,就算是没见过,那也是听说过的。你不是这边的人吧。“刚刚拍他肩的高大个对他说。 人群迟迟不曾挪动半步。刚才的那名士兵再一次说道:“张将军请各位到大厅详叙。” 前几天还将他们拒在门外,现在却主动邀请他们去到大厅。这张将军同顺合洋行是何关系,就连行长都被他们拘住在大厅,难道他来了就成,陆楠想。 众人从士兵让出的通道朝顺合洋行的大门走去。 两旁的士兵腰间都携着一把长枪,身姿挺拔,面露威严。 “不知道妮妮现在哪里。冷不冷,饿不饿。”高大个沿着通道,边走边说。 “妮妮是你的孩子?”陆楠问。 “她来信说要回家看我。是我女儿。本来只三四天的路程...” 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一群人来至顺合洋行门前。 前几日还紧闭的大门,这时却向他们敞开。虽然同样是在士兵的包围下,但不同的是,之前士兵是阻拦在门口,现在却是分站在大楼两边,允许他们进去。 一位三十岁左右的年轻将领,一身军装,立在门口。 “还请大家进厅说话。” 这就是他们口里的那位张将军。陆楠向门口看去。 一群人再来到大厅。先前杂乱一片的大厅,这时已经由他们收拾干净。就连今早他们用绳子绑在椅子上的行长,这时也被解去了绳索,站立在一旁。 厅中还多出了许多,先前没有的,从其它厅里移来的许多长椅。 “你们如果感到不满,这楼里的东西仍可以尽情的砸。”张将军开口。 看看面前的将军,再看看大楼外的几百名士兵。就算是再不满,又有谁敢真去。 果真有这不怕事的人,一位三十多岁的壮汉,推开前排的人群。 “这可是你说的。” 这位壮汉来到一架放资料和记录的架前,使劲用脚一踢。长架顺势嘭的一声倒向地板。架上的资料纸张散落一地。 站在张将军不远处的墨菲行长见此,心疼的哀叹着。 见那壮汉如此,这时有人拿起一把椅子。向上一跳,正击中在上方的一盏巨大的水晶吊灯的上面。水晶吊灯左右晃动,再吱吱吱的线缆断裂,随后啪的一声摔在了地板上面。 在这许久之后,人群不再那般躁动。 “你们忙了这半日,大约也都累了。不如先坐下休息。”张辰均指着那众多长椅。 人群当然不会客气,在他说这话之前,就早有人坐在了上面。听张将军如此说,众人也大都向长椅走去。 高大个拉了拉陆楠衣袖,让他同去。陆楠面色沉沉地摇头拒绝。 “虽然还只是秋天,外面风也凉。快!多端些热茶来。眼下已经到正午了,再多拿些瓜果糕点。”张辰均面色语气都十分和善。 很快就有十几名顺合洋行的员工端来了热茶和糕点。 众人也都一一接过热茶,拿过糕点。 当玻璃杯盛放的热茶递在陆楠的面前时,他却不像别人,并不伸手去拿。口里还说了一句:“假意惺惺。” “我们并非是要故意来闹,他是我们的家人,我们还要一个说法。”一位妇人手捧一杯热茶缓缓说道。 “对。我们是想顺合洋行认真对待。”众人附和。 张辰均扫视了一遍坐于对面的众人。长叹一声,面露忧色:“顺合三号的确是十月五号突然消失在了海上。当时距离消失的最近的地方就是都江港口。” “你怎么知道它就是突然消失,还是在距离都江口较近的海上,难道这是你亲眼看见的?”刚刚砸灯的那人愤怒说道。 “是,你问的很对。”张辰均看那人一眼,“消失的那天夜里,正好遇上了大风。在它的后面有一艘货船,一直与顺合三号保持着很近的距离。在这艘货船行驶到距离都江口不过两天的航程时,正好与顺合三号相遇。” 众人皆是全神在听。 “那夜里狂风四起,巨浪击打着船身。半点不得前进。在黑夜的浪涛之中,货船上有人看见了顺合三号,正停在了原地并不前行。在这并不太长时间的风浪过后。他们再去看时,顺合三号却早已不见。真的就突然消失在了海面上。而之后这艘货船在往都江港口的行驶的过程中,也没有再看到顺合三号。” 众人都沉默着。 突然有人大哭:“哎呀!我可怜的老姐姐啊!” .......... 大家悲戚戚的哭声一片。 见众人哭闹一片,张辰均立刻宽慰道:“自古来,虽的确是有沉船的出现。” 刚一说完这一句,众人的哀哭声,更是悲痛。 一直独自立在墙边的陆楠刚一听完这一句,也颗颗泪珠顺着脸颊滚滚下流。其实先前也想到过。福州报上说,船是突然消失的,一艘巨大的轮船怎么会突然间消失。又恰好是夜遇风暴。最可能的那就是沉船了。唉!表兄啊! 正当陆楠内心万分惆怅之时,张将军开口了。 “大家也不必如此悲观。” “难道他们都还好好的活着?”有人满是期待的问。 “虽然不能保证,但是像这样的一艘轮船是不会随随便便就沉了的。” “你只是在安慰我们吧?”有人说。 “总还是有一些希望的。”张辰均说,“我们会继续派遣船只,在海面上持续寻找。” “真的还可以找到吗?” “你们不必焦急,当下最好的方法,是留下你们的姓名和住址。一但有消息就会立刻联系你们。这一路上你们全部的费用,都由顺合洋行来出。“张辰均说。 即使如此,众人心中仍是不平。再在这里待上几日,也不得法,只得渐渐散去。 在当天夜里,避开了众人之后。张辰均悄声询问墨菲行长:“三号上的顾成舟,是否是顺合洋行的人?” 墨菲行长想过片刻。 “是,他之前只是水手,从去年开始是顺合三号的轮机长。日常负责轮船的检修。将军为何会想起问他。” 苍山洱海 西桥客店的储物间内。 当顾成舟说道:“我是顺合三号的轮机长。” 林悦儿转身去看此时正半躺在床,右肩用小木板作着固定,满面胡渣的男子。 顺合三号不正是他们在等的船,不是一直都没有消息吗? “我可以相信你。”顾成舟微抬头看着她。 “你为何这样说?” 沉默片刻,林悦儿再次问他:“你一定知道船在哪里了!” “你们在这里等船?” “已经等了很久。” “你们不用再等了,它是不会来的。” 林悦儿心中疑惑:“是发生了什么事?前两天来的那两名士兵,是来找你的吧。这一切都与顺合三号有关系吗?” 顾成舟没有想到,这一切林悦儿心中早已有了猜测。 一阵微风吹来,窗旁边的梧桐树叶沙沙作响。一片红叶正好飘落在窗台上。 顾成舟正要说话。 这时胖妈妈踏着重重地步伐,来到了储物间。一进到房间,便用她那厚重的嗓音说:“午膳准备好了,林小姐还是先去用午膳。” “知道了,胖妈妈。”林悦儿转身走出了储物室。 边向外走去,边有胖妈妈的声音传来:“这一份是你的,你吃了就快些好了。也免得我一天来回几次跑。” “麻烦你了。” “这就对了,年轻人,想说什么你就说出来,闷着做什么呢!”胖妈妈话音中带着笑。 一楼大厅里,七八位住客正在厅内桌椅前用着午膳。也有三两人拿了托盘盛着去到一楼或二楼的客房。 一进到大厅,就有一位年轻的侍者带笑向她走来:“林小姐,你和叶先生的午膳,已经送去楼上了。” 林悦儿点头谢过。 清朗的午后,叶玹拉着林悦儿来到了书桌旁。从桌边一叠图纸的中间,取出一张摆在桌面。 “这是坤舆全境图。”林悦儿看着这份她熟悉的图纸,只是这份比主图小了许多。 “这是坤与全境图的附录,你看过的吧。之前我也看过,只是之前没有注意到这个地方。”叶玹指给她看。 林悦儿弯腰去看,长发从肩后滑至胸前,细细软软的头发散发出干净清香气味:“苍山洱海。也难怪之前没能注意,这虽说是附录,看起来却比主图还要繁复,这不大的一张,就这详解注释大约也有几百处了。只是这苍山洱海有什么特别之处?” “之前只是听人说起,这西南内地,与海边城镇不同,完全是另一番天地,换一种环境去过另一种生活,想到那不如就去这西南地区。可究竟对这西南地区不太了解。主图也只是标注了地形,交通,地名,西南这样大,哪一处更适宜却没能说明。“叶玹说着。再去低头看向这份附录。 “以前在古籍中曾看到过,之前这里称作叶榆泽,”林悦儿说,“此地四季如春,遇雨成冬,时常能见五彩云霞。看描述大约说的就是此地了,先前只当是古人的夸张说法,没想到果真如此。” “这洱海宛如一轮新月。”叶玹指着附录上的一份图表,“苍山伴着洱海,这里一片扇形平地,以后我们就住在这里了。” 林悦儿笑着,想着以后能时而泛舟湖上,此地又村落相连,民风淳朴,心里自然十分欢喜。 “既然船一直不来,那我们过几天就出发吧,先北上再换铁路。虽然路途遥遥,但早晚也能到。”叶玹放下附录,满眼笑意地看向林悦儿。 既然过几天就会离开,那顺合三号究竟如何,也就与他们无关了,林悦儿想。 沈家小院里。 沈夫人焦急地看着蜷缩在床,双手捂住腹部,疼痛难忍的沈旭。 “阿旭又开始腹疼了吗?” 五六岁大的沈旭已经疼得无法言语。 昨天一回到家,就吃了从西蒙德教父那里拿回来的药片。到晚上已觉得比往日好了许多,就连红斑也消去了大半。想着今天早上也就该好更多了,不成想今日一早起来,红斑竟比先前还要多。 现在又开始腹疼了,似乎腹疼比先时还重,沈夫人看着心里又急又心疼,急急地从桌上拿来药包,抱着阿旭,让他服下。吃过药片刚一躺下,阿旭哇的一声,向着床边吐出,沈夫人去看时,刚刚吃的药片全部吐在了床边。 沈夫人脸上滑落两颗泪滴,急急地跑出了院门。 都江镇北边的福寿康药店里。 叶玹双手接过有着齐肩短发,戴一副银白眼镜的药店掌柜递过来的药包。 药店掌柜低着头,从镜框上方的空隙里打量着柜台边的叶玹。 “用川穹替代苏木,去瘀肿止痛。”药店掌柜神情严肃。 叶玹有些不明其意的接过药包。 “这方子是你自己开的吧!”掌柜再端详叶玹片刻,见他如此年轻,心中更是赞赏,随后说道,“做得不错!” 等叶玹离开药店之后,掌柜还久久的望着他远去的方向,口中还叹道:“是位后辈啊!” 店小二看掌柜看得出神,便扬声说:“张柜的,人早已经走远了。” 掌柜回过头来,怒瞪了店小二一眼。 叶玹再沿着街道向西边走去,来到一处宽阔的街面,虽说已是午后,街上仍然人潮涌动。 一手拿着药包向前走去。 来到一处人群围着的街边,为何这里突然围起许多人,来时却没有留意。 从人群缝中向里望去,教父正坐在一方石台的上面,旁边还放着打开了的银白色的药箱。 原来教父还是位医者,会到街上来为人看病。 走近了再去看,原来与教父说话的正是沈夫人。 在沈夫人急急地说过几句话之后,西蒙德教父立刻合上了药箱,与她一同走出了人群。 急忙转身的沈夫人,不曾留意,正好撞上了走过来的叶玹。 正是凉爽甚至带有几分寒意的秋天,沈夫人的额头竟渗出密集集的汗。 眼看沈夫人正要离开,叶玹忙问:“沈夫人,你的孩子最近怎样?” 沈夫人看一眼叶玹却不答话,还是旁人说:“正说他的孩子呢!只说病得重。” 时常想起,不如趁此时正好去看看。叶玹也一同跟去。 西蒙德教父见他面熟,一时没能想起,只当做是在教堂里见过的。 “有西蒙德教父去了,你还去干嘛?”旁人问。 不一会儿,三人便疾步来到了沈家小院。 困惑不解 进到了一座不大不小但十分整洁的房屋。房间的外墙上,那几扇红色的细木格子窗上,糊着厚厚的米白色的窗纸。 沈夫人先去到房间,接着是西蒙德和叶玹。 屋间里柔和的光线照着靠墙小床上那蜷缩的小小的身影。 沈夫人先将昨日何时吃药,吃药之后是何情景,以及今早是怎样,一一说与西蒙德教父。 西蒙德立在床旁,将药箱放在地上,弯腰去看沈旭,果然与沈夫人说的一样,看情形似乎的确比先前更重。 向桌上看去,药包的确只少了三包。说明这并非是食药过量。 多年前在英国时治疗过几列这种病症,就过往诊疗经验来看,这绝非是药的问题。即使是药效稍慢些,也不该病情发展得更重。 “阿旭是否还有其它的病症?”西蒙德抬头问沈夫人。 “从去年开始就这样,并没有其它的病症。” 叶玹蹲在一旁,伸手诊着沈旭的脉搏,又见他嘴唇乌紫,睡梦中仍有不安的神色。 “桌面上的药是否是这两日正在吃的药?”叶玹站起了问。 “是,是西蒙德教父昨天开的药。”沈夫人看了看站在床旁的叶玹。 叶玹谦和的问西蒙德教父:“冒昧,能否看一看。” 教父点头同意。 叶玹站起,走去桌前,打开了药包。 “遇见光就会疼痛,随后会立刻生出红斑。”叶玹看着手中的药片轻声说。 “白色片状的是氯喹,用来治疗惧光症。丸药是用来止疼痛。”教父说。 叶玹听后,接着说:“严重时腹部也会疼痛。“ “剩下一味就是用来调理胃肠。” 叶玹再说道:“其它两种倒还好,只是这氯喹整个国内也难寻到。” 西蒙德教父见他十分知晓其中原理,认为实在难得,他闲时会来街上为人诊病,只因为西方医疗与东方的不同。用西方医药治东方医药所不能治之症,不也是为他人谋福了吗? “只是这药完全对应症候,又为何会越服药越严重呢?”叶玹思索不解。 西蒙德教父一时也不能明白其中缘故,也只得对沈夫人说:“既然服药后症状比先前更重,那就停止用药吧,也好察看几天。” 沈夫人眼中有些许失落,但暂无它法,也只得如此。 在告别了沈夫人之后,叶玹,教父两人先后离开了沈家。 叶玹不能思索出其中缘故,故面有忧愁之色。慢步向着院门走去,离院门越近,越能听见有谈话声音传来。 一出院门,这谈话声音就戛然而止。 叶玹看去,有五六位男女,正或站或倚靠在院门前。 看见叶玹一出院门,他们就停止了谈话。 一位双手交叉在胸前,倚靠着门边的妇人,打量了一番叶玹的神色,嘴边一笑,语气轻蔑:“哼!果然不行。” 叶玹并不去理会,一径下了阶梯。 阶梯下又有一妇人,臂上挎一菜篮,挑手摘下几片发黄菜叶抛向地面,叶玹正要踏上,她口里还说着:“哟!菜叶怎么掉了。” 不料叶玹绕过,并未踩上菜叶。 那妇人见此,似是不高兴了:“都怪他,害我输了钱。” 她的一位同伴笑着说:“你自己要作赌,输了能怪谁,我就说这年轻的这位不行。” 这时曹爷爷向这边走来,慢慢向叶玹走近,看他熟悉,就立刻想起他来,他不正是上个月,来看他变戏法,并打赏他一枚银元的那位先生吗。原来他是位医者。 他摸着下巴站在叶玹面前,叶玹也停下了脚步。不知他这是要作何。 随后曹爷爷看着叶玹,语重心长的说:“年轻人啊!还是要踏踏实实地,学些真本领。不要一天浮躁躁的。” 晚风吹起街道旁的落叶,翩翩地吹赶着向前。叶玹先前只是愁闷,这时却顿感悲凉。 一时也不能辩解,也的确是自己医术不精。 曹爷爷向后走去,对院门前的闲聊人说:“不知道你们在别人背后说了多少闲话,少说些吧!也为自己积积福。” 那些人却看看,并不回答。 抛下身后的一切,叶玹踏入吹卷起落叶的晚风中。 林悦儿站在客店二楼的窗口,时而向楼下的街面望去,天色已然全黑了,街面的路灯下,也偶尔走过一两人,却久久没有见到叶玹的身影。 林悦儿心中升起些许担忧,转身看向室内桌上的一口白色小砂锅。快步走向门前,从门口架子上取下并不常用的白色厚毛巾,来到桌前,伸手摸摸锅盖,有一些烫,再把厚厚的毛巾圈在砂锅的四周。 再来到窗前,向楼下看去。 出门时,叶玹说要再去拿些药来,虽说药店在东,而客店在西,其实两地距离并不遥远。他去时天色还尚早,再说了,这时福寿康药店也该到了关门的时间,为什么叶玹却迟迟不归。 难道是路上遇见了什么人,或者什么事,被耽搁住了,那又会是什么人?什么事呢?林悦儿实在是想不出。 再或者是..... 林悦儿心中越想越急。向路的尽头看去,还是不见人影。 林悦儿心中越急,正想着不如下楼去看看。这时路的尽头突然走来一人。 仔细去看,天色太晚,并不能看清。 及至人影走在了路灯下,林悦儿眼中才有了安定的神色。 叶玹来到厨房放好了药包,再上到楼来。 林悦儿早打开了门,等在了门前。叶玹一上楼,就紧紧的抱向他。 “怎么去了这么久?” 见叶玹神色不同寻常,似乎积着许多的愁,林悦儿也就没有着急去问。 拉他走向书桌,轻推他让他坐下。 “现在外面有一些冷了吧。”林悦儿轻声缓和的说。 “我煮好了热汤,正等着你呢!”林悦儿边说边揭着锅盖。 毛巾包裹着砂锅,汤还冒起热气。 林悦儿盛好一碗,放在他的面前。 叶玹端起桌上的这碗莲藕排骨汤,喝下几口。 林悦儿坐在对面看着他。 许久之后,叶玹才对她说,下午他遇见沈夫人和西蒙德,去到沈家为沈旭诊治,但全然没提那些闲言闲语。 噩梦 在一个结着红红绿绿枣子的院里。张辰均满脸是汗的推开院门。看着坐在枣树下,石凳上的母亲,母亲正低头为他缝一件深灰色的小棉袄。 母亲见他进来,满脸慈爱的对他说:“辰儿,娘为你缝了新棉袄,你快来,试试大小。“ 他母亲边说边提起了小棉袄。 “娘,我已经大了,不穿这种小孩的衣服了。” 母亲笑着:“在娘的眼里啊!你永远都是个孩子。” 这时他母亲突然放下了棉袄,并且慢慢伏向桌面。 “娘!你怎么了?我找到大夫了,请了最好的大夫来。” 张辰均急忙拉着身旁的大夫,向他母亲奔去,再去看他母亲时,已经面色苍白。 “来得太晚啦!”身旁的大夫叹道。 “大夫,你再看一看我娘。”张辰均祈求。 转头去看身旁的大夫,大夫却突然不见了,他四处张望,慌乱无措。 再回头去看伏在桌前的母亲时,桌前却空空,只剩下桌椅。 张辰均猛地从床上坐起,心脏剧烈跳动,呼吸急促,满身满脸是汗。 床一侧睡着的董梦蝶被他的举动惊醒。 “又做噩梦了!” 十几年前,父亲在祖母的安排下,抛下了与他青梅竹马的母亲。去娶镇上有几十亩田地的富户赵家小姐。 母亲一气之下,带他离开了镇子,跋涉千里来到临川城投靠舅父。那年出现罕见的大旱,又接连大涝。城里突然爆发霍乱,整座临川城都笼罩在死亡的气息之中。 那天他在外面玩,很晚才回到舅父家,一回家就发现,舅父全家和母亲,已经意识模糊,并且呕吐不止。 他冲出去,一路跑到临川城最大的药房益本堂。 找到一位大夫梁伯,拉着他正准备向舅父家来。 这时突然跑来了许文欣,她戴着纱布口罩,一来就要拉走梁伯,说是叶伯父伯母病了,要先治他们。 可明明是他先找到的大夫。 等他再去其地方找了大夫回去时,母亲和舅父全家早已经没了生息。 大夫说:“太晚啦!来得太晚!” 之后,临川城大乱,留在那里,也只会像母亲他们一样,离开临川城之后,流离了数日,这时正好有军队经过,他也就加入了军队。 如若不是许文欣,他的母亲也许就还活着。所以在她大婚之日,让徐妈从中配合,报复了许文欣,并将这一切合情合理的推向了叶玹。 加入军队之后才知道,如果不想被欺负,就需要自己足够强大。 他一直记得十几年前的那一场霍乱,也为其强大的杀伤力所震撼。 就一场霍乱,就能让几十万人口的临川城,在月余间伤亡近半。 如果能将此力量用于军事作战,那将无人能敌,他将拥有最强大的军队。 董梦蝶睡眼朦胧,伸手摸摸他的手背,转身接着睡去。 天色微亮之时,张辰均就来到书房,手拿一只灌壶,正浇灌着书桌旁的盛开着的一盆白海棠。 海棠花散发出缕缕幽香。 这时穆少奇从门口卫兵那里接过今天的报纸,向公馆一楼客厅旁的书房走去。 在关上的书房门上敲过几下,就直接进到书房,再将书房的门关上。 “将军,今天的报。” 张辰均正在浇灌白海棠。穆少奇就将报纸放在桌面。 书房的墙壁上挂着两张巨大的地图,一张是民国地图,一张是世界地图。 书桌上摆满了文具,文件,以及厚厚的一摞书籍。书桌后一把黑色扶手椅。 “上次护送药品的周武回到福州城,他说这次把事情办砸了,不敢来见你。”穆少奇接过张将军手里的灌壶,把它放回墙角,“事情全部安置妥当。保证除去我们的人,不会有任何的人知道。” “那些人都留在那里?”张辰均坐在椅子上,拿起报纸。 “只要还活着的就都在。” 张将军看着手里的报纸:“他们既然到了那里,就让他们一直都在那里!” “这是自然的,正好那里也都还用得上。” 张将军满意的点着头。 “你去告知墨菲,就说顺合三号停得太久,也是时候开起来了。” 穆少奇正要转身离开。 “对了,顾成舟的事办得怎样。” 穆少奇心中一顿,自从那日在都江港口搜查出顾成舟的数日以来,都未能再找到他。此时心中惭愧:“都江镇的进出口处,一直都有我们的士兵。虽这几日没能找到,想来他也是逃不出都江镇的。” “都江镇不大,必要时就全镇搜寻。” 穆少奇接受了命令,就出了书房,背上已渗出了冷汗。 十三岁时,他就被张将军挑选出来,留在身边,事事严厉训导,凡是军中一切训练,都力求达到领先。 将军平时看起来随和,但行事多变。即使是多年跟在他的身边,没做好事时也难免为之心震。 当天夜里,夜色如墨,浸满天地。 一袭黑衣的两人,步履轻快,似是避着旁人,又似是旁若无人。来到一间房前,无声破门而入。 窗隔子上映着三个人影,一人显现出惊惶之状,随后跪下作出祈求。那两人见此情景,却似若无睹,反而渐次靠近。 之后房中的灯光一灭,片刻之后,两黑衣人出。而房中一人痛苦的躺在地上,嘴里被棉布塞紧,面颊有血滴向地面,双手捧脸,痛苦的呜咽声,隔壁的房间兴许也听不见。 第二天,穆少奇就听其他的士兵提起,前些时日被将军派出去的周武,昨天突然回来了,只是回来之后就一直没有出过房门,不知怎么,第二天就突然瞎了左眼,但做事却更加的勤勉了,还对外说,很是感激张将军对他的重用。 穆少奇听后,身体发怔,一时不能挪动脚步,但心中十分佩服张将军的好手段。 当穆少奇上午来到顺合,在三楼的工作室找到墨菲。把张将军的话传给他,墨菲笑笑说:“让将军放心,顺合号在赶制了,你回去了告知将军,不出半月,顺合三号会再次航行。” “将军还需要一份,有关顾成舟的全部资料。” 墨菲听后,亲自下到楼来,来到一间不大的房中,从员工档案信息里,拿出厚厚的一份。 “这是他入顺合几年来的,一切有记录的资料,有身份,职位信息,工作情况……” 穆少奇打开第一页,就有一张顾成舟的图片。 这人就是他数日都不曾找到的人。 在送走了穆少奇之后,墨菲再回到了在三楼的工作室里。 顺合的经理早已等在了房间,一见行长进门,便说:“其他人都离开了,只有一人还徘徊在门前,不如就找人将其撵走。” 墨菲来到已重新换上蓝色玻璃的窗前,向楼下看去,那人已十分憔悴疲惫,仍不愿离去。 “不必了,随他去吧!” 陆楠久久徘徊在顺合门前,来时是两人,归去只一人。留下又无益,离去又不甘心。 很快,穆少奇再次来到都江镇,离开的几日,都江镇东西港口,以及西北方的内陆关卡,都有他们的军队,严格把守,凡是相似可疑的人,都被扣下,想来,这顾成舟一定还在这都江镇。 只要抓捕到他,顺合三号的事。就不会有旁人知道,更不会被传扬出去。 如果开始全镇搜寻,就算是想找一只苍蝇,他们也未必不能找到,更何况是一个活人呢! 自从叶玹那夜去过沈家之后晚归,就一直呆在客房,到现在已经有两日不曾下楼来了。 一语惊醒 叶玹那日回来,林悦儿见他似是面有忧愁之色。 他说去到沈家诊治,药是完全符合病情,服药却不见好,反而愈来愈重。 见他思绪繁乱,且有自怨自责之色。林悦儿也边喝着热汤,边缓缓说来。 “医疗的事我知道的不多,但我少时,看一本棋谱,见上面列有许多的残局,都是历代人所不能破解的棋局,想来也没有人会始终守着一部残局。如果能够破解残局,那就再好不过,如果不能,那也绝非是自己的能力不足。” 叶玹看她,她说完话,就拿着小勺,品尝着热汤。 听她如此说,叶玹一扫先前的忧愁之色,心中顿时广阔。 第三天午后。 已经过去了两日,仍不能明白缘故。 凡是有因必有果。日出是昼,日落是夜。蝶来是有花香,浪卷因有风起。 咳疾属肺,无眠心疾,消化为脾,情致为肝,腰疼为肾。 一切微生物于体内的变化,反应。 叶玹坐在书桌前,双手抵在额头。 五六岁孩童,畏光,腹疼,红斑。 林悦儿正在楼下厨房煎药,胖妈妈现在无事,便来问她。 “有两天没有见到叶先生了,难道他也病了?” 用手扇了扇炉中的碳火,见碳火渐旺,林悦儿说:“他是未病,只是为病人。” 胖妈妈用手指着储物间的方向,诧异道:“难道为着他?不是说,慢慢养养就行了吗?” 林悦儿摇摇头:“不是他。” 在胖妈妈一日三次的送餐,与林悦儿每日熬药送药的细心照看之下,顾成舟也愈见好转,也能开始下床走走了。 当林悦儿端药来时,顾成舟纱布吊着右臂,左手放在柜台。俯身就着一盆清水,正清洗面颊,见她进屋来,满脸泡沫的转头看她,冲着她一笑。 “多谢林小姐。” 她放下药碗。 顾成舟将脸埋进水盆,洗净脸上的泡沫,再抬起头来,拿过毛巾擦净水渍。 剑眉星目,轮廓分明且白净的脸庞。 前些天满面胡渣,头发不乱,却过长,现在剃去了胡渣,修剪了短发,林悦儿这时才看清他的模样。 “看来你是好很多了。”林悦儿看了看他说,“这副药吃了也就可以离开了,平时多注意,慢慢也就好了。” 顾成舟听她如此说,立刻用左手捂住右臂,口里叹着:“唉!还是疼呢!一月,半月也不能好,还要多烦累林小姐了。” 说完还向床上躺去。 已经过去了数日,也没有士兵再到这里来,想来他们可能已经离开了,这里应该足够的安全。顺合洋行定然是回不去的,在这里多待待也无妨。 林悦儿端着一盘切好的木瓜上楼去。把果盘放在桌上,看他正是思索模样:“待在屋里,不如出去走走,指不定就想到了。” 叶玹低头伸手去盘里拿瓜,却不用眼睛看,眼见他的手正向插满莲蓬的瓶子伸去,她立刻连瓶移开了莲蓬,将果盘向他手边推去,叶玹就刚好从盘中拿起一块瓜,正要向口里送去。 林悦儿见此,忍不住的捂起胸口直笑。 叶玹闻她笑声,抬头一脸茫然的看着她。 “还好这不是凤梨!”林悦儿在桌旁说。 叶玹看看手里拿着的一块木瓜,“是木瓜还是凤梨,有何区别?” 见他不明其意,林悦儿轻叹:“我吃凤梨时要蘸酱,不知你蘸不蘸。” 叶玹说:“当然是要的,不然就太刺口。” “桌上又有墨汁,如果是凤梨,现在你就满口墨汁了。”林悦儿边说边笑。 叶玹也跟着笑起来。想着刚刚自己太专注,没能留意其它。 “墨汁这般黑,吃下去你该长得什么样!”林悦儿觉得更好笑了。 他笑笑摇头:“哪有这样的说法。不曾听说过,吃什么就长成什么的。” “你没听说过,我们吃的食物,喝的每一口水,都成了我们身体的一部分。” 叶玹细想她的话,想来也无错。所吃过的,都成了我们身体的一部分。 他突然眼神闪亮,笑着看向她:“我想到了。” 这次换她茫然不知了。 “你想到了什么?” “阿旭的病。”叶玹神情略显激动,正要向门口奔去。 “你要去哪?”她忙问。 “沈家。”他刚一说完,已奔向门外。 林悦儿不知所以,只看着他远去的身影。 叶玹一路跑去沈家,全然不顾旁人看他的奇怪的眼神,人多时,就扒开人群,人少时,旁人远远见他奔来,也早就退开,避让着他。 匆忙来到了院外,用力敲响着院门,片刻之后,沈夫人来开门了。 “叶先生。”沈夫人略显惊讶。 叶玹来到院中,喘息未定便说:“阿旭,他....他.....” 沈夫人见他,似是一路跑来的,便说:“叶先生,这么远,你就一路跑来的?你慢些说。” 很快,气息平定了,他说道:“阿旭一直都在服药吧?” “自从病后就一直服药,只是一直也没有见好。” “都服过什么药,最近又吃什么药?” “在福寿康拿药,每次都是那些。” “现在家中可否还有?” “有的,家里什么都可以缺,却独独不能缺药。” “能否带我看看?” 沈夫人点头,向厨房走去。叶玹跟在其后。 从板面拿过一个药包,打开,推向叶玹面前,叶玹用手拨开,仔细看去。 “果然如此!”他口里叹道。 沈夫人问:“是药有什么问题吗?” 叶玹看向她:“药没有问题,只是长久吃这药,再突然换了药,出现了问题,而且这药还是先前从未吃过的药。” 沈夫人实在听不明白他的话。 叶玹见她不能明了,便向她解释说道:“如果长期吃药,身体内一定会有此药的药性滞留,这时突然再吃其它的药,如果有药性相抗的,两药性碰撞,即使是,对症的药这时来吃,也无效了。甚至病情更加恶劣。” 沈夫人这次算是听明白了:“教父开的药,能吃的吧。” 叶玹点头:“去除了残留的药性,就可以吃了。” 助教的白日梦 阿旭依旧躺在床上,盖着薄被,见来者是位陌生人,就抬头去看。 厚厚的糊窗纸,阻挡住了窗外的阳光,本来就是阴凉的天气,室内就更加黯淡了。 点了一盏烛火,沈夫人弯腰,看一看烛光中,这张瘢痕斑驳黄廋的小脸,向床边的叶玹指指:“这个大哥哥,你还认识吧!” 阿旭推推被子,坐了起来。好奇的看向叶玹。 这时沈夫人转头,略带歉意的说:“那次阿旭回来之后啊,就同我说了,当时着急,你别介意。” 伸手摸摸阿旭脑袋,叶玹笑着说:“等阿旭治好了病,他们再不会欺负阿旭了。” 沈旭的情况已经不同于前两日了,叶玹开过药方,并嘱咐了几句。 当塔楼上的钟声连敲响三次之后,教堂里,当天的晚祷就开始。 洛伦左身穿黑色教士服,手拿一本圣经,走进了祷告堂内。 几十位同样身着教士服的,胸前挂有十字吊坠的教徒,早已排列着站开,等候在祷告堂内。 寂静的夜里,紧闭的室内,不知是从门窗缝里吹进来的风,还是由于众人的走动,那一排排烛火,始终飘动摇曳。 演讲台上放着一本黑色封面,印有希腊文字的圣经,洛伦左面色严谨,觑着眼睛,扫视了一遍台下:“人都到齐了吧,那现在就开始。” 开始是祷告,众人都跟随助教洛伦左,双手握在胸前,闭起双眼,低头祷告:“仁慈的父......“烛光映照着张张低垂的脸,祷告室内此时充溢着众人低沉的祷告声。 松开握在胸前的宽大双手,洛伦左整整滑下的眼镜。晚祷和早祷,对教堂来说是必不可少的,早祷只能由主教主持,而晚祷则是由助教主持。当年在教堂建成不久,他与西蒙德先后从英国来到东方这片陌生的土地。满怀着虔诚,广播信仰......一声“阿门”打断了他的思绪,这时众人的祷告结束了。 晚祷之后的解经时间,洛伦左翻开台上那本厚厚的圣经。低沉洪亮的声音缓缓传来:“上次谈到对真理的爱,那现在就来谈谈生。”洛伦左垂着一圈眼袋包裹着的犀利双眼看一眼圣经,再抬头讲经。 众位教徒垂手站于台下,抬头默默聆听。一番讲解之后,众人如同拨开云雾,一片豁然,这时对助教的敬意,更是毫无隐藏的完全显示。一个个教徒,双眼明亮,看向台上的洛伦左,宛如在看着耶稣降临人间。 教徒们望着台上的助教,却像是在望着很远的远方。仿佛,他们的前方正有一扇门,一扇光芒四散的门。助教正在引领他们进入这扇光亮的大门。他们正要进入这扇充斥着光亮的大门时,光芒突然慢慢消失,大门渐渐隐去,最后他们只看清了台下的助教,不知何时,助教已从台上走到了台下。 教徒中有一身形消瘦者开始发问:助教先生,你说永生能够战胜死亡,那究竟何为永生?” 洛伦左神情不改,看看此人,镇定自若的说道:“与万物同在即为永生。” 教徒们惊叹之余,口内还喃喃道:“与万物同在。” 洛伦左日常讲经传道,对教徒们的虔诚之心已经习以为常。 又一教徒,用手摸着胸前的十字架,神色恭敬,语气迟疑:“真理既然是一扇门,有时为何只能在门前徘徊?” 洛伦左额前皱起几道皱褶,半晌不知如何回答,这时窗旁的一支蜡烛,烛火跳动了几下,隐隐渐灭。待这烛火刚一熄灭时,洛伦左说道:“只要怀着对真理的爱,坚持不懈的探寻真理。方能进入真理的大门。”说完他扫视一遍教徒们,见他们思索这话,不知他们能否满意。 教徒们低语,片刻之后有人说:“助教先生的传道,真是让我们受益匪浅啊!” 其余的人也点头赞同。 看来他们对刚才的回答是满意的。助教想。 “在我们看来,助教先生和主教是别无二致的。” 助教一听这话,嘴角一丝不为觉察的笑。继而恢复如常,略微谴责的看向说话者:“这种话,以后还是别再说了。” 说那话的教徒,见助教语气略微严肃,方知自己说错了话,立刻拿起胸前的十字架,低头放在唇边。 在晚祷以及讲经完全结束之后,已经是深夜。教徒们散去,各自回寝。 当年西蒙德与洛伦左先后来到这座新恩堂,洛伦左一直认为,西蒙德能够成为这里的主教,完全是因为西蒙德比他先到几个月的原因,不然,年龄相当,资历相当的两人,为何,他是主教,而他只能是助教呢! 洛伦左依旧携一本圣经,在教堂的廊道里慢步走着。窗外寒风如狼似虎般呼啸着。这时负责各处门窗灯火,以及杂物的阿刘推着一辆木制推车向他走来。小推车随着阿刘的前行,在地板上发出骨碌碌的声音。 “门窗,烛火是否都已照看好了?”洛伦左停住了脚步,询问阿刘。 阿刘停下,看向旁边的年约五十,身形高大,一身黑色教士服的助教。点着头:“各处已经全都检查过了。” 神医(一) “这是主教的衣服?”洛伦左低眼看向推车上层的叠放整齐的服饰冠冕。 “是为降临节,替主教赶制的服饰。”在助教面前,尤显身形矮小的阿刘回道。 “你是要为主教送去吧?” “是的。” “交给我吧!我正好要去主教那里。” 阿刘小心拿起这叠崭新的服饰。放在助教伸过来的手臂上。见助教手捧衣服,转身向主教房间方向走去,阿刘,才调转了方向,向助教来时的方向慢慢推车而去。 当阿刘推车的碌碌声,完全消失在他身后时,他才慢慢停住脚步,借着挂于墙壁的微弱烛光,去端详手中的这套服饰。 圣洁的服饰,散发着丝织般的细润光泽。洛伦左不自主的伸手触摸。看着眼前这白洁服饰,而助教只能穿黑色教士服。那只放于服饰上的手,就暗暗的多了几分力气。不料这时,臂下一松,夹于臂间的那本厚厚的圣经,嘭的一声,重重地摔下,打开在地板。弯腰去拾起圣经时,暗淡的光线下,看不清任何字迹,这时却有一句话,字迹分明,跃然纸上,“只有告别欲望,方能获得满足。”洛伦左胸中顿时猛跳几下,仓皇的合上圣经,并在胸前划起十字。 不出所料,沈旭果然日渐好转了。 在一个清朗的上午,从全镇,像是不约而同来了一群男女老少,异样兴奋的围拢在一客店门前咕咕哝哝。西桥客店的前台是年轻的侍者,名叫西风,见这涌来的人群,一时不明所以。 人群不顾阻拦,挤入店内,西风见这其中有一熟人,正是前街卖甜茶的李奶奶,就笑问:“李奶奶,难不成,你也要住店。” “住什么店啊!我们是来见神医的。”拄着一根拐杖的李奶奶瞧他一眼。 “我们这里只管住店,哪里来的神医。”西风见李奶奶这般说,便笑答。 “同你直说了吧,”一男子,显然不耐烦了,抢着回答,“我们是来找叶先生的。” “叶先生?”西风疑问,“我们这里是住了一位叶先生,就我知道,他也不是你们口中的神医啊!” “你哪里知道,我可是问过沈夫人了,沈夫人说的明明白白,叶神医就住在这西桥客店。”一位妇人抢着说话,“难道这里不是西桥客店,还是这都江镇有两个西桥客店不成?”说话的这位妇人,人称苏婶婶,却正是,那日叶玹离开沈家,在院门处所遇见的那几位妇人之一,现在她既然到这里来,那日她所说过的话,断然是全记不得了。 这时林悦儿也闻声下楼,倚靠在厨房门口的胖妈妈,一把拉过她,对她向大厅的门口指指,忍住笑说:“正说你们呢!” 林悦儿疑惑,早就听见楼下十分喧闹,虽说客店本身就处于街市之中,但这般嘈乱,也还是头一次。这群人来这里做什么,“正说我们”能说我们什么? “不错!”西风无意间回头,恰好看见大厅里的林悦儿,“不错,我们这里是有一位叶先生。” “那就请他出来一下吧,我们全是来见他的。” 不少的人都赞同的重复着这话。 “你们是要见这里的叶先生?”林悦儿走向人群。 吵着要见叶先生的人,总算是安静了一些,都齐齐看向她。 她不太确定,就问柜台前的西风:“不知道这里有几位叶先生?” “只有一位。”西风毫不迟疑的说。 “那我就认识。”林悦儿看着人群,“我认识的这位叶先生,却不敢自称是神医的。” 李奶奶这时突然用拐杖用力的啪哒啪哒的敲着地面,言辞灼灼的反问道:“沈家的那孩儿,是他医治的吧!” 见林悦儿点头,李奶奶接着说道:“那孩儿我是知道的,全镇的多少医者都拿他无法。” 林悦儿这时,也认出了这位老者。想来她是那日在福寿康门口,说天将之灾的那位老者。当时只是见她的背影,现在看这身形,装扮,也就确定无疑了。看来这位老者也是一位好事的人啊!林悦儿面露微笑的看着她:“就算如此,也只能是说,他的医术高于这镇上的其他医者,但远远不能说,他就是神医。” 这时人群前的苏婶婶,忍不得要抢着说话了:“那日教父去沈家时,我可是在的,当时教父就站在我身边,我看得清楚,教父就是这样说的,''无它法,无它法''。”说着她似乎是再一次看见了那日情景,还叹口气,摇着头。 众人见她如此,想她的确是亲眼见过的了,也都信她的话。 其他人也接着她的话。 “教父是谁!教父不能治的,他却能治,想来,他是高过教父的了。” “教父的医术,举国也是没有几人能敌的吧!” “那我们说他是神医也不为过了。” 众人应和着。 见众人如此,林悦儿也无法再反驳,他们愿意叫他为神医,那就让他们叫他为神医吧。 “既然我们镇上来了一位神医,那我们一定是要见见的。”又有人说。 “你既然是说认识他,那就请他出来吧。我们都还等着他为我们看病呢。” 众人纷纷带着渴求的目光,看向他们面前的这位着一身粉白相间,毛领连衣裙的,眉眼明亮的姑娘。 单手撑着脑袋,靠在柜台前的西风,一会儿看看人群,一会儿看看林悦儿。一上午过去了,不见他露出丝毫疲惫。 林悦儿见如此,也只得答应,正要转身去寻叶玹时。他却刚好来到她身边。原来,他刚刚一直都在这里。 众人一直嚷着想见的神医,突然到了他们的面前。他们又开始不可遏制的喧哗起来了。 他们仍然保持自己的观点,完全不听叶玹的极力分辨,说沈旭的医治其实也是教父的功劳。 他们只知道,最后是叶玹治好病儿的,也当然只认叶玹一人为神医。 不多久,在客店的门口,就摆好了一桌一椅,就这样“神医的诊治”在人群的簇拥之中,开始了。 神医(二) 这十一月底的冬日午后,叶玹一身加棉白色长衫,在人群的簇拥下,来到客店门前,这群“热心的病者”,从大厅里直接挪来的桌椅前。 叶玹拂拂袖口,有一穿蓝色衣衫的男子,立刻为他挪来椅子。 冷冽的阳光洒向地面,西桥客店的门前,仍然闹哄哄的一片。 早在叶玹还未跨出客店门前,就有人急急的争着向他述说病情了。 此时店门前,苏婶婶正推挤着人群,在客店门前跑来跑去,其他人不能顾虑她,只是一味的向叶神医靠近。这位苏婶婶边绕着圈,边用尖细的嗓音喊道:“小块头,哪里跑,快站住。” 在艰难的绕过几圈,苏婶婶就累得双腿发软,随手抓住旁边一人的胳膊,就要歇一歇,也不管旁人是不是乐意。 这时她突然弯起身子,向前悄走几步,迅疾的伸出手向一褐色衣领的脖颈抓去,那位被抓住的小个子,明显的受了一惊。 然后半托半拉的把他拉到桌前。 临时搬来的桌前,曹爷爷正面带愧意的挽起袖子,露出左手腕处的伤口。伤口处似乎还有脓污渗出。七八天前,他在后院整理栅栏,栅栏年久失修,早已朽坏。在拔一块朽木板时,不慎被木板上的铁钉刺伤手腕。 由于伤处不严重,当时也就没有留意。两三天之后,不见好转,这才服药。 服药之后,伤口却一直不能愈合,难以结痂,再被刺伤后,先前只是伤口处,有轻微的疼痛,在服药之后,伤口处的疼痛暂时消失,再两天后,伤口的内部骨骼处,却开始疼痛。 到现在,手腕被铁钉刺伤了七八天,伤口处的疼痛一天一天的加剧,而疼痛也由浅入里。 曹爷爷述说他伤情的同时,叶玹也在审视他手腕处的伤口。 按他本人的讲诉来说,手腕处的伤,是由于铁钉刺伤。从受伤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七八天。中间吃过药。但最终并未好转。近来疼痛加剧,表明病变加深。如果只是创伤,在服药后一般都会有好转。而他的伤却在加深,这说明,他的伤,不只是一般的创伤。 一手握着他受伤的手,然后用指腹触按伤口周围。伤口周围的皮肤,表面看似正常。在轻触下,却生疼痛。 “病已入骨,大约不久就会显露在外了。”叶玹触摸伤处,沉声说。 曹爷爷并不糊涂。听他如此说,知道这由一根铁钉引起的伤,并不是自己以为的不用在意的小伤。 “如果发展下去,这手可能就留不住。” 他听了这话,嘴角颤动了几下,他无法理解:“只是一根铁钉刺伤的,怎么会这么严重!” “如果是寻常的铁钉刺伤,断然不会如此严重。只是这根铁钉是否有不同之处?这铁钉有没有带来?”叶玹早已站了起来,看着眼前的这位,满布岁月皱褶的面庞。 “确实是一根寻常的铁钉,没有其他的特别,当时应该随手就搁下了。现在去找,也大概不能够找到了。”曹爷爷语调里,满含着愁绪。 叶玹蹙眉沉思。 其他围拢在桌边的人,此时也都无话了,似乎是在竭力思索,曹爷爷病变的根本原因。 客店旁的几株桂花树下,几只胖乎乎的灰雀,正在厚厚的落叶上悠闲的哒哒哒的跳来跳去。 叶玹突然抬起头来问道:“你说受伤时,正在修理栅栏?” 曹爷爷点着头:“是后院的栅栏,我看已经多年未修了,许多木板都已经腐朽了。” “即是后院的栅栏,不免阳光雨水的侵蚀,再加之已经多年,木板都已腐朽。那这根铁钉,必然是满布铁锈。”叶玹说。 曹爷爷点头,回想那根铁钉的形状:“的确是根锈蚀了的铁钉。” “这锈蚀了的铁钉,就能比寻常的铁钉伤人更厉害?”有人不解的问。 “寻常的铁钉刺伤,最多留下创口,一段时间之后,创口也就愈合了。”叶玹看看他们,耐心的同他们解释,“而被锈蚀的铁钉刺伤时,由于曹爷爷的疏忽,当时并没有及时的冲洗伤口,就导致了铁锈留在了伤口里,时间久了,伤口也就从内部开始感染了。” 听了这些话,众人也都能明白了。 曹爷爷微黑的面颊上,泛起了点点红晕,他这时更能知道,医疗的事是如此的庞大繁杂。 在所有的旁观者之中,要说对此感到最为惊讶的人,莫过于苏婶婶的孩儿了。他在被他娘从人群中拉来之后,就一直,紧挨着他娘,靠在桌面,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现在正是,双手时而扣动桌沿,扶着桌面,张着小嘴,满脸崇拜的看着叶玹的一举一动。 随后又是繁复的,清洗,包扎..... 在刚好包扎完时,叶玹还未放下纱布,苏婶婶就把孩子推到了叶玹面前:“叶先生,你再看看他。” 叶玹看着不足他一半高的这位面貌熟悉的,此时满脸洋溢着崇拜的幸福的男孩。 “他看起来很健康,只不过有一点。”叶玹低头看着他的崇拜者,“有点过于躁动了。” 苏婶婶大喜过望:“果然是神医,只看了一眼,就全知道了。” 暗夜里的舞者 (一) 这男孩正好是,那日在沈家的院门前,所看见的那群男孩之一。 在这之后,某一天林悦儿突然问起,在西桥客店门前诊治的那个下午,你真的只看一眼,就看出了那男孩有躁动病。 叶玹似笑非笑,颇有意味的看向她。早在人群还拥在店内,没出到店门之前,他就已经注意到男孩了。那天店里的一位店员,在大厅一角,在木盆里为店里的猫洗澡。男孩开始看见时,只是一脸漠然,并不关心,但过一会儿,男孩就满脸好奇的凑上去,并且兴奋地说个不停。双手也挥动不停,多次试图想要去触摸那只湿漉漉的猫。 在他多次诚恳的请求之下,店员同意了让他来洗猫。洒水到猫身上,再胡乱的涂抹上皂。在那店员有事离开时,刚一转身,男孩就丢下木盆里,还满身泡沫的猫,又再跑进人群了。 之后在客店门前的人群里跑来跑去,最后被他娘拉到了桌前。 被拉来之后,也没有片刻的安静,他虽然时而抬头看看,但桌上的手却一直动个不停。 林悦儿认为,这最多只能看出,这是一位顽童。 开始的洗猫,是在请求之后被同意的,在猫一身泡沫时,也就是洗到一半时,却跑开了。而他跑开,并不是因为有其它事,而是突然不想洗猫了,就像他一开始,突然想洗猫一样。 这种突然对一件事情,产生兴趣,又突然对这件事情,失去了兴趣。正常的孩童,也许同样会出现,这种表面看似正常的,如果显得过于强烈了,也许就是躁动了。 这之后,男孩一下午都没能有片刻的安静,从男孩脸上,虽然能够看出对他的崇拜,但情绪实在亢奋,也就能确定,的确是有躁动症。 在听他这般说了之后,林悦儿沉默着。 在客店门前的那个下午,当曹爷爷捂着手腕,用透着睿智的柔和的双眼看了一眼叶玹,缓缓转身离开人群的时候,一位身穿深褐色鹿皮外卦的,三十岁左右,身形高大,粗犷的男子,站在早已离开桌椅,被人丛包围着的叶玹面前。 高达那宽阔的面颊,这时显现出绯红的颜色来,看着身旁众人包围着的神医,紧抿双唇,犹疑不定,此时的神情,同他那粗犷的相貌十分不搭。 终于,这位粗犷的男子开口了:“神医,你可不可以.....” 高达顿了顿:“可不可以,到我家里去。” 叶玹一时不解,而后说:“你家的谁?” “是我妹子。”高达沉稳有力的声音说。 在为多人诊看之后,高达强烈请求叶玹,说他妹子的病,最好晚上诊看。 在散去客店门前急待看诊的人,并宽慰他们,明天还可以再来之后,叶玹,林悦儿,同高达,就前前后后的,向镇北山脚下,高达的家里走去了。 此时天色仍然十分明朗,距离天黑,大约还有一个时辰。 跟随高达矫健的步伐,穿过几条街道。走过一片片田野,看见远处连绵的高山,等终于来到山脚下时,也总算是看见高达的家了。 高达说,他们家世世代代都是猎人,也是都江镇唯一的猎户。现在这都江镇就只有他一位猎人了。高达在说这话时,先是带着自豪的笑容,而后笑容消失了。代之的却是一份苦涩。 在说完这话时,高达就转过身,想掩饰那份难以面对他人的苦涩,就一直向前走,不再说话了。 走在这铺满枯草的小路上,林悦儿微微提起,扫在枯草上的厚厚裙摆。看着高达的背影,微提高声音问道:“你是同你妹子一同生活吗?” “是的。”高达说,还用手指了指远处的房屋,“你们看,那里就是我家。” 在高达说完那些话之后,他们很快就到了他的院门前。 院子就座落在山脚下,四周有几棵芭蕉掩映着,如果不是知道,这里有一座房屋,从远处看,是很难看出来的。 院子的旁边,是一块已经收割过的稻田,还留有一片片干枯的稻草。远远地就散发着枯草的清香气息。 推开院门,这才看清楚,这是一座,盖着厚毛毡的两层小竹楼。 高达走在前面,打开了竹楼的大门,用粗大的手指指屋里,请他们先进屋去。 叶玹先踩上阶梯,去到门前,林悦儿扫视了一遍院落。轻舒口气,也踩着轻快的步伐,进到了竹屋里面。 “我妹子就在这间屋里。”高达指指竹墙后面的隔壁房间,低声对叶玹说。 之前在来的路上。叶玹就询问过高达,关于他妹妹的情况,高达只说,你们去看看就能知道了。 这时叶玹站在高达的妹妹,也就是慧娘的门前。看向屋内织布机前的,身形消瘦的年轻的少女,从侧脸看去,只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 少女长长的头发,用一根发簪半挽着披在肩头,面有倦容,似是默默欲眠,手中的织布动作迟缓,却始终不停。随着手中的动作,织布机发出有节奏的哐哐哐的声音。 慧娘似乎是察觉了门口处的目光,回过头来,看着门口的男子,静默半响。 这时叶玹才完全的看清了慧娘的样貌。虽然相隔了几步距离,但仍然能看清,她那清瘦的面颊上的一双红色如鸠的眼,和那张鲜艳的红唇。 从她的疲倦的面容上,可以看出她已十分困倦。从她那时而移动,变幻姿势的双腿,和胳膊,可以看出她现在正心神不宁,坐立难安。 在静默许久之后,高达靠在门前,语气温和的说:“慧娘,你休息一会儿吧。” 慧娘看向门口,用虚弱的气息,飘渺的声音问道:“哥,他们是谁啊!” “是哥的两位朋友。”高达说完,就把叶玹拉离了门口。 暗夜里的舞者(二) 屋内的一面竹墙上,挂着一张展开了的深褐色的鹿皮。旁边还挂有几把长短不一,式样不同的猎枪和数张弓箭,弓箭的拉伸处,缠满了一圈圈蓝色的粗布,由于长期的使用,已经呈现出黑亮的颜色来。林悦儿立在这些弓箭前,不知道是在端详这些弓箭,还是在想其它什么事。 不知何时,高达已端来了一壶热茶,正放在竹屋里的竹桌上,倒上几碗,褐色的茶碗里,还漂浮着几片碧绿的茶叶。 三人围坐在这方竹桌前,叶玹端起茶碗,喝过几口,热烫的茶水带着几分苦涩味道。 放下茶碗,看着旁边有着一双粗野浓眉的高达。 高达显露出担忧的神色,低头看向桌面的茶碗,用低沉迟缓的嗓音说道:“我妹子的身体一直不太好。” “这可以看出来。”叶玹说着向慧娘门口一望,“她这样有多久了?” “有几年了吧。”高达说,“以前她身体很健康。” “她看起来十分消瘦,她一直都是这样的吗?”林悦儿看着坐于对面的高达,也问道。 “他们都说慧娘和我长得不太像,其实只是她更瘦一些。”高达顿了顿,接着说,“慧娘之前并不是这样,是这几年越发瘦弱了。”高达说着,眼中泛起了泪光,也就低下了头去。 “她是多久开始这样?”叶玹问,“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父母离去时,那时她只不过十五岁。虽说只有十五岁,倒也出落得像一个大姑娘了。他们都说,她已经很有娘年轻时的风彩了。”高达想到过去,嘴边有了一丝笑意。 “你说父母离去时,她还不到十五岁,那时她一定很难过吧。”林悦儿手肘放于桌面,身体略微向前,更加靠近高达。 高达直视林悦儿双眼,然后缓缓点头。 “这会不会与她的病有关?”林悦儿转头看着邻座的叶玹。 叶玹点头:“很有可能。” 这时旁边屋里传出轻微的脚步声,他们的谈话也就停止了,都关注着这细微的声响。 不一会儿,一身白衣的慧娘,瘦弱的身形,扶着门框,转出了门口,怀中还抱着一个竹篓,竹篓里放着待洗的棉衣。 听见门口响动,高达就转身,站立在慧娘的对面。 “哥,我出去一下。”慧娘说着,就向门口走去,一眼不看屋内正坐着的两位陌生人。 高达站在门口,高大的身形似乎要阻挡着整扇门,神色慌张,语气命令:“只能去前面村口,不要往山里去。” 不足高达一半身形的慧娘,停住了脚步,语气恹恹:“知道,哥。” 高达低头看看妹妹,这才让开了门。 随后慧娘像一片落花一般,挎着竹篓飘飘悠悠的向门外走去。 高达再回到屋内,面上的慌张和担忧的神色没有褪去丝毫。 叶玹看此问道:“她看起来十分虚弱,日常活动却和常人无异。”叶玹走到窗前,看着慢慢远去的慧娘,说道,“你似乎怕她去山里。” 高达立在屋子中间,低头看向地面:“不让她去山里,是因为山里太危险了。” 高达说,三年前的一个冬日的午后,慧娘也是像今天这样,挎着一只竹篓就出门了,那时天气更加严寒,已经是深冬时节。从山中流淌出来的那道河流,水面上已经结上了一层薄薄的冰。 那天下午慧娘早早的就出了门。快要天黑时还没有回来。高达就去山中她常去的地方去寻找她。那里有一片水深处,是最好浣洗的,也是她最常去的地方。 他去到那里,却没有看到慧娘,只看见那只空空的竹篓。 他当时就着急了,沿着河面和山里四处的呼喊寻找。 最后他在河道的转弯处,发现了她。她正抓着河旁一棵垂下来的大树的一条枯枝,紧闭着双眼。高达见此情形,立刻跳入河中,抱起了她,她那时全身僵硬,昏迷不醒,手中还紧紧地抓着那根干枯了的树枝。 “在这之后,她就三天三夜,高烧不退。”高达说。 “是在这之后,她就变得虚弱,神形憔悴了?”叶玹问。 高达回想这几年,点头道:“的确是这样。” “让她这样出门,能够完全放心吗?”林悦儿问。 “村口的水极浅,她日常简单的生活,并不会妨碍。”高达说。 在这之后,高达还对他们说起,房后的这座山,因为形状酷似马鞍,所以大家都叫它鞍山。山形不十分高大,但好在面积广阔,一年有一半的时节,进山都是能捕捉到猎物的。 从祖父时开始,他们就一直住在鞍山脚下,成为了都江镇的唯一猎户。 谈到这些时,高达似乎才有了兴致,咧开宽阔的嘴唇,对他们说:“现在入冬了,正是上山捕捉野兔的最好时节。以后有机会,你们一定要来试一试。” 叶玹同林悦儿,笑着对视了一眼。 当天色刚刚暗下来的时候,慧娘也回家来了。 高达见天色已晚,就极力请求他们留在这里住。说这里还有空余的房间,完全能够他们住。 叶玹一面难却盛情,一面慧娘的病情,到现在还不知究竟,也就同意今晚住下了。 窗外院中,芭蕉树那阔大干枯的蕉叶,在夜幕之中,一点一点的模糊,直到完全消失在这冬日的夜色之中。 在简单的晚饭之后,随意的闲谈过几回,叶玹两人就被安排进了,与慧娘的房间,只隔着一排薄薄的竹墙的屋里。 时至半夜,门外有不断地拍门声。竹门在拍打下,发出空洞又钝拙的声响。 叶玹一直合衣而卧,这时打开了房门。 原来敲门的正是高达。 高达站在门口,伸出食指,放在唇上,示意不要发声,并用手指指向打开的大门。随后就向门外走去。走入了这冬日的暗夜。 旁边慧娘的房门大开,叶玹向屋内看去,床上只剩掀起的被褥,接着他也跟了出去。 等来到院中,看见高达的前方,有一人,白衣飘飘,在暗夜里十分显眼,步履翩跹,宛如魅影。 林悦儿见此,不觉加紧步伐,紧跟在叶玹身后。 暗夜里的舞者 (三) 夜风徐徐,在这寂静的夜里,那袭白衣飘飘荡荡,像是看不见眼前这黑夜一般,悠悠晃晃的前行。 在这寒意深深的冬夜,看着前方漂浮的白衣,林悦儿不自觉的收拢着双臂。 原来冒着严寒,闯入这暗夜里的人正是慧娘,叶玹已同高达并列着前行,紧跟在慧娘的身后。 跟随的三人,都一致的保持着沉默。一面前行,一面观察,似乎是想要看她究竟去往何处。 这时夜空中只有稀稀落落的几点星光,道路在黑暗中模糊难辨,紧紧跟随的三人,即使是有人在前方,也要不时的看看地面,才能前行,而她却不看地面,却像现在是白日里一般,毫无犹疑的不断前行。 走在鞍山脚下,再转过一片山脚,沿着河道旁,向山中走去。 几人前前后后,踩踏着岸边蓬松的枯草,脚下不断的传出吱吱吱的声响。河水缓缓,流水潺潺。 在转过山脚,沿着河岸,前行了三五百步之后,慧娘突然停住脚步。朝着一个方向站住。 这时高达用手指着河面,压低了声音说:“这里就是当时慧娘落水的地方。” 高达还低声说,当时她大约是要伸手去河里捞起衣物,却不慎滑倒,掉入了河中。 她看起来孱孱弱弱,还要独自一人,在这深夜里,衣衫单薄的来到这里。这一路,没有回过一次头,似乎是完全没有察觉紧跟在她身后的他们。这时停住,林悦儿才觉得这段路途十分漫长。露水已经打湿了鞋面。如果这是白天,那她可能就不会这么认为。 这时他们与慧娘保持着两三步的距离,慧娘突然转身走向山脚下的一块巨大的岩石,岩石大约有半人左右高,平时行动缓慢,身形消瘦她,这时却十分灵活,也十分轻便的就攀上了这块岩石。 而后挥舞着宽松的衣袖,时而旋转,时而收敛,时而伸展。宛如一只白蛾,绕着在岩石上翩翩起舞。 这只神形苍白的蛾,不住的舞动着,却不知丝毫的疲倦。 岩石旁的几人,站立着正如同岩石一般。 这时慧娘脚下一滑,身体微仰,眼见就要滑倒了。 高达正急着要跨上岩石,林悦儿紧紧抓着叶玹。 不料慧娘转而身体前倾,稳住了脚下。这迅捷灵巧的举动,让岩石下的人顿感神奇。 “难道这时的慧娘,不是白日里他们所见的那位慧娘。”林悦儿如此想。 当站着的人已经感到既寒冷又疲倦的时候。那挥舞跳动的人仍然没有片刻停止。 叶玹转头看向高达,低声问:“她以前也像这样跳舞吗?” “她以前并不会跳舞。”高达看着岩石上的妹妹,沉声说,“是最近突然就会的。” “像这种,独自出行,在夜里来到这里,并在岩石上跳舞,大约有多久了?”叶玹再问。 高达回答:“自入冬以来,也就是一两个月以前,一天夜里,我突然惊醒,听见门窗响动,以为是门窗没关,夜里风大吹开了门。起来看时,就看见了慧娘。” “也像今天一样?”林悦儿问。 高达点点头:“当时也是跟在她身后,之后我就在夜里观察她。” “是每天都如此吗?”叶玹问。 “并非每天都如此,差不多一个月里会有几回。”高达摸着头说,“今天你们在这里就刚好遇到。”高达停顿一下,看着岩石上的妹妹,她这时慢慢停住了手脚。正站立着不知何往。 高达又再接着说:“当她回家之后,第二天醒来,问她是否夜里有出去,她却完全忘记了。还说‘哥,我有出去吗?’” 这时慧娘来到了岩石边,滑下岩石,站在岩石旁边的几人,她似乎完全看不见,径直着要向来路走去。 叶玹走向一旁,让出了道路。随后几人又跟在身后。这时夜风袭袭,寒风不住的吹在几人身上。 高达看了一眼身后的叶玹说:“在很久以前,听村里的老人说过,有一种,像她这样,是不能突然被叫醒的,只能是由他自己醒来,如果突然叫醒他,他就很可能从此变得疯傻了。” “所以你就从不敢叫醒她?”林悦儿拢了拢白毛衣领问。 高达点着头。 “的确有这种病。”叶玹说,“这是狐惑。” 回去的路程,似乎比来时更快了,大约行走了不到一刻钟的时间,他们就从那块巨大的岩石处走回了高达家。 一进竹楼,慧娘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躺在了床上,还自己盖好了被子。 当时她只穿着贴身的单薄衣衫出门,叶玹这时来到屋内,探探她的额头,发现她正全身滚烫,这时她的双唇比下午他们来时,看到的更加鲜红了。 侧卧的枯瘦身形,还时而微微的发颤,似乎是在睡梦中也睡得极不安稳。 在窗前微微晃动着的油灯的火光之中,叶玹在桌面打开了随身携带的针灸袋,取一根银针,在油灯的跳动的火焰中炙烤,片刻之后,再将这针弯腰捻在慧娘的头顶。 在这之后,房间里渐渐的传来轻微均匀的呼吸声,现在她终于能够睡得安稳一些了。 暗夜里的舞者 (四) 当冬日浅白的阳光,照进山脚下浓重的雾中的时候,竹屋的这一天,传来了第一声响。 高达吱呀呀的推开了窗户,又用竹棍撑住。 不一会儿,竹屋里就活跃起来了,叶玹两人也走出屋来。 笼罩在竹屋前的浓雾久久不曾消散,此时他们就像是远离尘世,只在这片纯白的世界之中。 当叶玹再一次来到慧娘屋里时,她才刚刚醒来,她似乎完全不记得昨晚的事了,只是神色迷惘的看着叶玹。 她双眸依旧布满着血丝,如同龟裂的龟甲,对眼前的人,不感到丝毫的奇怪,也并不在意。 她刚一起身,未稍坐片刻,就开始在房内转转悠悠的四处走动了,一会儿在竹架前整理衣服,一会儿,又拿着掸子掸掸墙壁和窗户,一会儿,又坐在织布机前,开始慢慢悠悠的织起布来了。完全不看屋子中间站着的那个人,就像他是透明的,或者完全是不存在。 叶玹站在一旁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 这时叶玹的身后,有低低的声音传来,“她总是这样的忙碌,她一定也很累了吧。”高达看着窗口织布机前妹妹的背影。 “我时常劝她歇一歇。”高达抿了抿宽阔的嘴唇,接着说,“她有时虽然答应了,却还是不停的忙碌。” 慧娘似乎并不曾留意到他们的谈话,一来是他们的谈话声音极低,二来是她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事情中,对外界的一切,都不去关注,也无法去关注。她存在的那个世界,似乎只有她,她走不出她的世界,更加不能触碰到外面的世界。对她来说,她的世界只有一隅。 叶玹并不回头,仍然注视着慧娘那由于不安而总是变换姿势的躯体,也低声说道:“她始终忙碌,片刻不得闲,坐卧难安,这正是由于她的病。” “她不愿停下片刻,却是因为她的病!”高达呆立着,痴痴的说。 “昨夜她衣衫单薄,回来之后却是浑身滚烫,她的双眼赤红,睡卧不安,坐不得闲,这些都是病的表现。”叶玹说。 高达一直认为,慧娘不肯闲坐片刻,只是因为她的勤勉,不曾想,这全是因为她的病。高达想到此,不觉愧疚又难过的低下了头,只觉得是自己疏忽了对妹妹的照管,才让妹妹成为了现在这般模样。 这之后叶玹写下了药方,并且为慧娘再次进行了针灸治疗。 当叶玹走出了竹屋时,转身对高达说:“以后我会常来的,直到她完全康复。” 高达站在院门前,十分激动又感激的对他说:“多谢你,神医。” 叶玹笑道:“你还是别叫我神医了。” “那多谢你,叶先生。”高达宽阔的面颊上,终于绽放出了笑容,并且发出了爽朗的笑声,“等慧娘的病治好了,你们一定要一起再来。到时我们一起去山上打猎,鞍山上有许多猎物,你们一定会喜欢的。” 叶玹和林悦儿听此,相互看看,微微一笑。 先前那浓浓的雾,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完全散尽了。前方是一片片田野,沿着田埂小路,两人向着镇中走去,先前没有留意,在这鞍山脚下,其实是能够看见远处的都江镇的。 阳光暖暖的洒在身上,林悦儿闲适的走在田间小路上,这时她突然向后望去,那座竹屋,半隐在树木之间,那竹屋前的芭蕉树下,这时似乎有人影在闪动,林悦儿定睛仔细去看,那袭白衣且消瘦的身形,分明就是慧娘,她什么时候出来的?她这时正蹲在芭蕉树下,嘴巴张动着,似乎是在说着什么。她身旁并无一人,她又是在和谁说话呢? 叶玹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她的前面,林悦儿再接着向前走去,当她再次回头看时,看见芭蕉树下的慧娘,正站着面向她,这时不知从哪里,突然跳出了一只有着长尾巴的动物,向慧娘身上跳去,立刻稳稳地站在了慧娘的肩头,林悦儿仔细去看,这只长尾巴的动物,正是一只白狐,这时一直都是神情淡漠,从未对他们说过一句话的慧娘,突然裂开嘴角,向她欢快的一笑。 林悦儿顿时感到寒意森森。 “悦儿,你怎么了?”叶玹突然问。 这时她才转过身来,边向叶玹走去,边说:“只是突然有一些冷了。” 叶玹望望天空笑着说:“一定是因为乌云遮住了天空,走吧!” 当他们回到西桥客店时,已经是正午了。 客店门口有一男子,懒懒的倚靠在门板上,帽沿压得极低,当他们走过他身边时,他沉沉的声音突然说:“你们总算是回来了。” 他们觉得这人说话奇怪,就停下来看他。 戴帽子的男子,手持帽沿,缓缓抬头,原来这人正是顾成舟。 林悦儿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见他除去内搭的白色衬衣之外,一身均是黑色衣饰,故做沉郁模样对他说:“看来你还是没有完全好啊!”林悦儿说着,还惆怅的蹙起了眉,摇着头。 顾成舟似乎是想要向她证明,微微的抬起曾经受过伤的右臂,面有得意之色的看向她。 林悦儿面带疑惑的问:“那你怎么还在这里呀!” 顾成舟的五官似乎快要皱在一起了:“林小姐,你们既然能够住在这里,难道我就不能了吗?” 搜捕 (一) 叶玹一进客店,就发觉大堂里的人似乎比往常的更多,他们都默默地坐在桌前,时而端起,放下茶碗,相互之间却并不交谈,看起来似乎十分陌生,这时却开始相互指指点点了,热切的触耳相谈,有人走到叶玹面前:“我们是来找你的,都等你一上午了。” 还未等叶玹回答,就有人把他拉进了人群中了。 西风站在柜台旁,打着哈欠的看向大厅,手中拿着一块毛巾,闲散的擦着青花瓷酒瓶上的图案。 这时胖妈妈从厨房门口探出头来,在胸前的围裙上,擦了擦湿漉漉的双手,笑着向大厅里望望,过后又回到厨房里继续忙碌了。 当林悦儿正要转身上楼去时。用左手提着茶壶的顾成舟,开始在店里来来回回的斟起茶来。林悦儿奇怪的看着他,顾成舟这时却提着茶壶向她走来,并且喜滋滋的对她说:“林小姐,你也要来一杯茶吗?” 林悦儿看看他提着的圆形细嘴茶壶,顿了顿,摇摇头。转身就要上楼去。 这时客人中突然有人喊道:“茶小二,添茶。” “哎!这就来。”顾成舟高声回道。他右臂虽然有伤,但行动十分矫健。 在楼梯旁边,看着他在茶客间来回穿行,林悦儿心中疑惑,他成了店小二了? 正在她疑惑不解的时候,厨房里的胖妈妈从厨房的大窗口探出头来,看看楼梯前的林悦儿,再看看戴着黑色八角帽,帽檐仍旧压得极低顾成舟,出神的说:“客店的老板常年不在,他说白住在这里心里不安,必须要做一些事。我们就商量了。”胖妈说着,向大厅里努努嘴,“喏!现在就在做了。” 他们来到了西桥客店之后,这一个多月以来,从未看见,也未听说过老板。这时听胖妈提起,原来西桥客店的老板是常年不在店里。 胖妈俯身探出头,双手扶着窗沿说:“自从老店主走了之后,我们这位小店主啊,就没束缚。整年整年的在外面游荡。” “原来这西桥客店,有一位年轻的店主。”林悦儿像是自言自语。 胖妈妈看看窗外的林悦儿:“她和你很像。”她移动了一下身体,以便靠得更舒适一些,“虽说小店主不在,但还有我们这些老人,像老店主还在时一样,守着这个店。” 胖妈妈还说,在她二十几岁别人还叫她小姑娘时,就来到这个店里,老店主像父亲一样待她,她在店里待了半辈子,也早把这里当成自己家了。 叶玹时而伏案写写,时而同旁人谈谈,站立了,又再坐下。林悦儿在上楼之前,向大厅里看了一眼。然后踩着轻快的步伐,就上楼去了。 顾成舟提着茶壶,在茶桌之间穿来穿去,额角渗出密密的汗,正忙的不亦乐乎。手臂虽然未完全好,但似乎并不影响。帽檐压得极低,但声音却提的很高。似乎是久困于笼中的马匹,一旦放出,就要无拘无束,肆意驰骋了。 穆少奇再次回到都江镇,已经是昨天晚上的事情了。在得到张辰均命令之后的第二天,他就从福州城出发,前往都江镇,当天来到都江港口时,已经是深夜了。 在夜色中,他一身常服,快步走向有两座石墩的大门处。站在门前,砰砰砰叩着门上铁环。片刻之后,大门打开,一男子持着一盏防风灯,从门缝里探出身来,提着灯盏向来人身前一递,看清了来人的面貌之后,就立即让出了大门。 在刚刚那一晃的灯影之中,也照见了位于大门上的匾额,这里就是都江镇的镇公所。镇公所是一座二进门的宅院,一般镇上的寻常事物都在外院办理,而少数的秘密重大的事都是在内院办理的。 一进入镇公所内院,穆少奇就对在门口处的值班室黑洞洞的窗口说了几句。 值班的士兵被开门声突然惊醒,从榻上跳起,这时正是一副倦容,强做精神,“是现在吗?” 穆少奇在黑夜里点头。 然后这名值班的士兵就迅速的走开。很快就带着一位中年,一位青年来到了内院的一间光线明亮却并不大的室内。室内一张大桌上,还厚厚的叠放着数张宣纸。 那位带领的士兵在离开之后,这位中年人握紧拳头放在嘴前,咳嗽几嗓之后看着对面的青年开始说话了:“小周,你没有来过内院吧。” 周柯看看房内,“外院倒是去过,这内院是第一次来。”他并不在自己的家,而镇公所的人,能迅速的在他舅父家里找到他,这足以看出,他们对他的情况是十分了解的,“只是,他们这时把我们找来是做什么!” “我们长于绘画,既然找我们来,那还能做什么呀!”单阿叔说。 单阿叔是都江镇最有名的画师,无论是人物还是山水都十分的精通,他虽说不是镇公所的人,在镇公所需要他的时候,也是不分昼夜,随叫随到的。之前这里需要画师时,也单只找他一人来,这次不但是在深夜,而且还多找来一人,想来事情是紧急的,才会多找来这一人。 这时刚刚的那名士兵,拿着一张图像,急急的走进这间过于明亮的房间。未先开口,就把手中的图像递在单阿叔的面前,态度严谨:“这张人像,在天亮之前,希望能赶出二十份来,当然越多越好。” 周柯惊讶之中微微透出愤怒:“可是现在马上就是寅时了。” 那名士兵立刻眉头竖起脸色一变,这时单阿叔抢着说:“能做到,二十张而已,这当然能做到。” 当那士兵终于离开了这间屋子之后,单阿叔看着这幅他们要临摹的男子像,边对在桌前正铺着宣纸的周柯说:“小柯啊!以后他们交给你任务的时候,你一定要说做得到。这些官兵啊,看起来是最讲理,有时也是最不讲理的。” 周柯站在桌前,停下手中摆放压尺的动作,静默着,似乎对单阿叔的话很能够理解。 隔壁的房间与画室完全不同,宽敞的屋子里,这时已经站满了人。在橘色的灯光之中,穆少奇在人群前面走来走去,在扫视了一遍众人之后,厉声说:“这一天,等了很久,现在也是时候收网了。” 虽然还是凌晨,众士兵们都个个眼神炯炯,十分兴奋,毕竟他们已经在都江镇,连续不断的搜寻了一个多月了,而今天,也许一切就都会有结果。 在天色还十分朦胧时,镇公馆的大门就已经打开了,数十名士兵依次走出了大门,再悄无声息的渗入了,这座还在黑夜笼罩之下的镇子的角角落落。 搜捕 (二) 都江镇虽说只是一个江边的小镇,但有密集的商铺,又街道纵横。在这些交错的街道之外,更多的是镇子边的零星的村庄。 不论道路怎样的交错,出入都江镇的道路,就只有西北的关卡,和镇东的港口。 可以说当时还是在夜色之中,从镇公馆出来的几十名士兵,按照指令,纷纷的先到了这座镇子的最边沿。 穆少奇仍旧一身常服,当他带着最后的搜查小队,从镇公馆走出来时,就快速的向西北方向走去,身后只跟着几位,身形挺拔,军装整齐的士兵。 当他们离关卡越来越近时,就有湍急的水流声轰隆轰隆的不断响起,距离越近响声就愈震耳。 在离关卡百步之外,就远远地看见,前方不远处的一座巨大的吊桥上,有两位士兵装扮的男子,手持长枪,来来回回的在这吊桥上巡视着,在灯火通明的桥上,还不时的向高桥下那湍急的流水中望去。 在桥边的不远处,有一座警视厅,从厅中的一扇窗口处透出幽暗的灯光。看了一眼这扇窗口,穆少奇皱皱眉头,就向灯火通明的桥头走去。 与随同的士兵,一同来到了这处关卡的桥头时,桥上的一位士兵,一边看着桥下的水面,一边远远的向桥头走来,可能是过于专注于河中,而未能发觉他们。 等到了桥头,正要转身时,才抬眼看见了不远处的几人。 桥头的那人身体僵住,愣了几秒,就持着长枪小跑着,来到了穆少奇的面前。 桥下宽广的河中,湍急的河水,正不断的冲击着,翻滚着白色的泡沫。 穆少奇看着前方的吊桥,神情肃穆,语气急速的问:“最近有没有什么发现?” 士兵迅速的在额前敬了一礼,说道:“有三位十分可疑的人,现在正关在厅里。” 穆少奇一听,立刻转身向厅中走去。在那士兵说话时,他一直看着远处,只在这转身的一瞬间,视线才瞟过面前的士兵。 在穆少奇走进了厅中,随后厅中灯光大亮时,巡视的士兵才回到了桥上。 厅内的警员在听见杂乱的脚步声之后,才从休息室中出来,厅中的灯早就被人打开。胖胖的警员,见来的是一小群身着军服的士兵,而被这些士兵包围着的那人,是一身便服,十分年轻的人,看起来十分熟悉。但一时很难想起。 看着面前的这位,只见过两三次,而面貌精致的年轻军官,他突然笑着说:“穆副官,这么早,您有什么事吗?” 穆少奇向他走近几步,几乎快要碰着他的头了,“说是厅里关着几个可疑的人?” 胖警员看看面前这张似乎还带几分稚气,但却十分严肃的脸。迟钝的点点头。就带着几人向一条过道走去。 在一间门上留有一扇小窗的门前停住。胖警员用手指指,表示他们要找的人就在这间屋里。 站在门外就能听到,屋子里这时正传来震耳的呼噜声。 穆少奇站在门前,推起门上的木格子小窗,弯腰向屋内望去。借着过道的灯光能够看见屋中的情景。 在一张巨大的床上,正躺着三人,即使是三人睡在一张床上,这床仍然显得过于宽大了。其中有两人的脑袋露在外面,分不清呼噜声来自其中的哪一人,还有一人,正蒙着被子蜷缩在角落里。 警员一打开房门,拧开墙壁的电灯,那角落里蜷缩的那人,就立刻揭开被子,跳了起来。 然后警员用黑白相间的长警棍,拍打熟睡两人的被子,还高声喊到:“起来了!别睡了。”随后这可疑的三人,个个面露惊恐的神色,看着这满屋子的,突然闯进来的士兵和那名警员。 在警棍的指示下,这三人迅速的站成一排,看着面前几位三十岁左右的男子。穆少奇打开手中从顺合洋行拿来的那份顾成舟的图像,看看图像,再看看面前的几人。这几人在某方面的确有相似的地方。 第一人的身高体型十分相似。第二人的眉毛眼睛十分相似,第三人的下颌,脸型十分相似。但没有一人是完全相似的。 这时刚刚那位蜷缩在角落的人,开始说话了:“我又不是坏人,你们虽然是警员,也不能随便扣押人!” 在将这三人打量了一番之后,穆少奇就转身向门外走去。 那三人见这些突然来的人又再突然离开,似乎心生惶恐,不知道这些人会如何处置他们,便在他们身后大喊:“你们凭什么抓人啊!” “都关几天了,什么时候放啊!” 其中穿着破棉衣的男子,至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在穆少奇带着士兵走后,他站着不动,看着正要被关上的门。 这时外面有声音传来:“都放了。” 这时穆少奇在过道出口,愤愤的说:“这些人中,都没有一个是。” 警员在关上的门外听出是穆副官的声音,知道是没有抓对人,就又重新打开了门,对仍然惊慌的三人说:“可以了,现在你们都走吧。” 他们一听见这话,就有两人高高兴兴的向门口走去,有一人还在走出门口时,拍拍胖警员的肩膀,已经完全没有刚才的神色,还乐呵呵的说:“兄弟,我就说你们抓错人了。” 那位衣衫破烂,破烂处还露着棉絮的男子,听见可以走了的话,却不向门口走去,而向床边走去,警员守在门口,再重复的说道:“现在放你走了。你听见没有?” 那男子坐在床沿说道:“我没地方可去了,可以住在这里的吧!” “不行,你不能住在这里。”警员高声的吼着。 站在过道口同几名士兵谈话的穆少奇,突然向里面高声说道:“赶他走,他现在没有资格住在这里了。” 当他们走出警视厅时,已经是一个明朗的清晨了。那座吊桥上的两名士兵,还在来来回回的巡视着。 穆少奇同几人正向镇中走去。 从镇公所出发的其中的一队,这时正好路过一处刚刚升起缕缕炊烟的村庄。 搜捕 (三) 一小群士兵一边低声交谈,一边走过一棵光秃秃的大桃树,踩着厚厚的落叶。向村子里走去。 村庄的道路两边,筑立着用木板搭建的,屋顶盖着厚毛毡的房屋。 这时离他们最近的,也就是村中的第一家,有人打开了大门,随后又回到了屋里。 眼角有一道柳叶疤痕的冷安,先离开了人群,向这家走去。其余五六人向其它房屋走去。 冷安一来到这家的门前,就看见刚刚开门的那人,是一位约莫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他卷起已经洗得发白的袖口,露出冒着青筋的粗壮手臂。低头拿着工具,在一块厚木板上来来回回的刨着,木板上不断地有白色的木花掉落在地面。冷安一进房子,就四下打量了一遍。屋子的角落里,还堆着许多已经制作完成了的木凳。 “最近村里来没来什么陌生人?”冷安摸着刨得光滑的木板问。 木匠仍然低着头,不紧不慢的刨着木花,似乎是完全没有听见有人问话。 冷安蹲了下去,看着斜对面的木匠。这时木匠鼓起腮帮,猛的一吹,冷安躲闪不及,满木板的细碎木屑吹向冷安。 冷安立刻捂住双眼,并不断的揉搓着。 这时木匠才慢慢站起身来。转过厚厚的木板,连连道歉:“你没事吧!老弟。”说着,还踮起脚,双手不断的向冷安头上拍去,沾满木花的头上,很快就杂乱交错的像鸟巢了。 不停揉着眼睛的冷安,此时正是一腔怒火,等他再睁开眼时,看见,皮肤白嫩的木匠正一脸委屈的看着他,并且说他实在是没有看到他来。 这时门外有人问道:“冷大哥,这里怎么了?” 冷安一手按着眼睛,半转着身,向他们招手。门外的两位士兵就进到屋中了。 有一人展开画像,递在木匠的面前。问道:“这人在村里出现过没有?” 木匠拿着画像,仔细的端详了一番,然后摇着头说:“没有。” “村里最近来没来什么陌生人?” “没有。”木匠想了想说,“哦!有一个。” 士兵们带着期待的神情看着他。 木匠停了一下,接着说:“刘大伯的孙子的远房表妹,前些天来了。” “这不算,同这人年纪相当,容貌相当的人有没有?” “那这没有。” 一直在屋中四处察看,不断走动的那人问:“这屋里都住了谁?” “就我和妻子。” “你妻子呢?”几个士兵开始在几间屋里四处瞧瞧,随意翻找了。 “她早就往街市去了。” 士兵们并不理会,仍在仔细搜查。 在完全搜遍全屋,确定无人之后,两位士兵正要离开,冷安在后面突然喊道:“等一下。” 士兵站住,木匠用一双小眼睛,不安的看着冷安,他这时看起来,怒气似乎是全消了,士兵回过头来。 冷安冷冷的说:“把他绑住。” 木匠还来不及开口,就被他们一人抓住了一只胳膊。 随后,他很快的就被拖拉到村口,紧实的绑在那棵光秃秃的桃树下了。 之后冷安他们又再回到村子,向更里面走去了。 冷冽淡白的日光,在灰白的云团里时隐时现。 街道上人来人往,一位身形倾长的十三四岁的大男孩,双手紧紧的握着食盒的提手,艰难的在人群中前行着。 艰难缓慢,小心翼翼的移动着步伐可以看出,他手中提的食盒并不轻。 一刻钟之后,他就站在了一家客店门前,抬头看着门前的牌匾,似乎是在确定无疑之后,才走进了客店。 他站在柜台前,看了看店内,店里几乎坐满了人,但似乎并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碰碰伏在柜台上,犯着午困的西风。 西风半眯着眼,抬起头来看他。 他提提食盒,想要往柜台上放,但食盒太重,他试过了几次,都没有做到。 “咦!小嘟,你怎么来啦?”西风来到柜台前,接过小嘟递来的食盒。 原来这个大男孩,正是李奶奶的孙儿,西风是她甜茶摊的常客,自然是认得她孙儿的。 小嘟怯生生的说:“这是阿奶让我送来的,她说要把它交给西桥客店的叶先生。” 这时西风笑着向他说道:“你要找的叶先生现在正在忙呢!喏,他就在那里。”西风还向他指指那清俊的背影。 小嘟顺着他的手指看去。 “你要自己提过去吗?”西风问。 小嘟再接过食盒。向叶玹走去。 一双泛红,但十分修长的手,把食盒放在了茶桌上,他看着叶玹说,“阿奶说,你治好了她的脚。这是她让我送来的,说这是为了感谢你。”小嘟说完这些话时,双耳已经完全绯红了。 叶玹先是带着一丝好奇的看着面前的大男孩,而后才知道,他所说的应该就是李奶奶,而他就是她的孙儿了。叶玹笑着抬头看他:“你阿奶现在好些了吗?” 小嘟十分高兴的说:“阿奶说,她现在连手杖都不用拄了。” 其它的人听了,也都哈哈哈的笑起来了。 “这是甜茶。”小嘟又说。 “那谢谢你阿奶的甜茶了。”叶玹笑着说。 然后,作为茶侍的顾成舟,就担起了分茶的任务。用左手揭开食盒,里面是大大的茶钵,一打开盖子,茶色浓白的茶汤,立刻散发出浓郁的香气。 顾成舟左手拿着汤匙,就开始颤颤巍巍的,向他们的茶碗里开始分甜茶了。 西风端着甜茶,站在柜台前,笑着说:“李奶奶的祖辈,是从很遥远的西北迁来的。这甜汤也是她家祖传的秘方,别说是都江镇,就是这方圆百里。也只她一家了。” 在座中知道的人,也表示认同的说:“在这里,除她家之外,就没有这么浓郁奇特的茶汤了。” 在听他们说了之后,大家也都更为细致的品味这浓郁的茶汤了。 午后,客店里的人,已经不向先前那样多了。顾成舟坐在茶桌前,正为自己斟着茶。 林悦儿坐在窗口,不时的向窗外眺望。 这时西风来到了茶桌旁,突然说:“李奶奶的食盒还在这里。”说着就要提着食盒,向门外走去。 这时顾成舟,冲了过去,一把抢过食盒,“还是我送去吧。” 西风站住了。斜睨着眼问道:“你知道在哪里吗?你就要送去。” “在哪里,那你说啊!”顾成舟已经跨出门口了。 “沿街道向上,再左转,你会看到的。” 鹿肉晚宴(一) 在一眼望去,随处可见一片萧条景象的时节。都江镇街道两旁的榕树,依旧枝叶繁茂。顾成舟提着食盒,穿行在商贩众多,如织的行人中。 阴沉寒冷的午后,刺骨的寒风,不时的从身后吹来,街上也不断传来,商户与卖家的交谈声。 古玩摊前,戴着毛皮帽的矮壮的老板,郑重并热心的拿一件瓷器,对蹲站在摊前的顾客说:“这是正宗的康熙年间,广平镇产的珐琅彩,看看这色泽。” 顾客们则面带惊愕,半信半疑,不置可否的听着。 茶铺门口的柜台上,摆放着一排细瓷茶碗,女老板用纤长的手指,持着茶壶,姿势曼妙,且优雅的掺上两碗,滚烫的茶水,立刻升起缭缭茶香,那来来往往的过客中,就有三三两两,嗅着茶香就去了。 金鱼摊前,围着一群孩童,拿着小网兜,在老板再三的要求,“只可轻微的晃动”之下,小心翼翼的,在水池里,来来回回兜着小鱼...... 自从这次来到都江镇,这还算是第一次出来。看着眼前的这一切,仿佛有种物是人非的感觉。 他对都江镇算不上多熟悉,但也并非陌生。在之前还是轮机长时,顺合三号,就时常停靠在都江港口。如果当时,他没有为了逃开,而不顾生死的投入东海,那这时会怎样.....顾成舟想到这里,用力的压了压帽檐,脚下也不知不觉的加快了脚步。 等他再次抬头时,一眼就看见,十步之远的李奶奶的甜茶摊。她正捧着一碗甜茶,要给桌前的客人送去。一旁的小嘟立刻伸出手,想要接过茶碗,他奶奶却用手肘推了推他,端着茶碗,步履平稳的向客人走去了。 顾成舟站在茶摊前,看见这一切,想来小嘟刚刚在客店,并没夸大,他奶奶现在,确实用不到拐杖了。 这时小嘟看见摊前,提着食盒的他,就走过来问:“你是来还食盒的吗?” 顾成舟抬头看着,茶摊后的面露微笑的少年,他的视线,也望见少年身后不远处的都江港口,几名士兵正在排查进出港口的人员,这时一群士兵已经出了港口,正向这边走来。 顾成舟左手僵硬的提起食盒,没等对面的小嘟完全拿稳,就松开了手,没有说一句话,就仓促转身,匆匆离开了。 食盒在小嘟手中,歪斜晃动。然后才稳稳地持在了他的手中。 顾成舟只顾低头冲进人群,快速的向西桥客店走去。 这时他的右肩突然被人从身后使劲一拍,有强健有力的男声从背后传来:“往哪里跑,总算找到你了。” 顾成舟身体一僵,脚下一顿,不敢抬头。 这时身后的那人又问:“怎么回事,怎么不说话。”那人边说,还一把揭掉了旁边人的帽子。 顾成舟握紧双拳,额前的青筋不断跳动。 那人突然一把搂着他的肩膀:“阿力......”话刚开始,又住了口,然后松开了手,转动着无可奈何的大眼睛,看着顾成舟,充满歉意的说,“唉喂!还以为是我弟阿力呢!不好意思呀!兄弟。”说着还用手使劲的向顾舟肩膀拍去。 这一拍恰好拍在伤处,顾成舟疼得几乎站不稳脚了。 当他再回头望时,刚刚那一群,从港口出来的士兵,正快速的消失在,另一条街道里。这时他才长舒了一口气,但感觉肩膀似乎是更痛了。 一进客店,西风就看见他,极低的帽檐下,露出过分苍白的唇色。对于这位突然冒出来的人,西风没有丝毫的疑虑。毕竟资历更深的胖妈妈说,这是她的侄儿。 不知什么时候,高达扛着一只鹿,已经站在客店门口了。一脚跨过门槛,就用目光在店中四处搜寻。 最后只是吃力的放下,扛在肩上的那只沉重的鹿。半虚着浓眉下,一双长圆的眼睛,底气十足的说:“我是来找叶神医的。”然后顿了顿,“哦,不对,是叶先生。” 西风看看他,再看看摊在地上的那只壮硕的鹿。语气慢悠的说:“叶先生已经忙了一下午,你要找他。” 高达望望大厅里的寥寥几人,迟疑片刻说:“这是刚刚狩猎的。”他瞧瞧地面的鹿,接着说,“你告诉叶先生,就说这是送给他的。” 高达走后,西风招手喊来顾成舟,然后两人缓慢的移动着这只,棕色皮毛,颈下还留有血渍,驱体尚温的鹿。 在与叶玹商议,和得到许可之后,胖妈妈的鹿肉晚宴就开始着手准备了。 现在距离晚餐时间,不过一个时辰,要在这极短的时间里,完成全鹿宴,这对几十年掌勺的她来说,与其说是挑战,不如说是一次,难得的展示她多年厨艺的机会。 在忙碌了一整天之后,叶玹极其舒适的靠在,客房里书桌后的扶手椅上,眯起双眼,仿佛整个身体都要陷进这扶手椅里了。 自从上楼之后,林悦儿就倚靠在,位于窗前的藤椅上,手拿一本书,随意又十分着迷的翻动着。 晚风时而轻拂着窗前的白纱窗帘。半透光的白纱,时而轻碰她的额角,和玉润的脸庞。 在窗前的光线,渐渐的模糊了字迹的时候,她从藤椅里站了起来。向窗外望去。 这时街上的,许多商户,不是一点一点的在收拢摊铺,就是,正准备着关闭店门。 这时楼下不知突然从哪里,来了许多士兵,而这些人,似乎正向客店走来。 林悦儿立即下楼。 来到大厅的最里面,不说一句话,就拉起一人,向后院走去。 被拉的人面露不解,但仍然跟去。 “林小姐,你这是做什么呀!”顾成舟看着一脸严肃的她,笑呵呵的说。 这时从储藏室走出了胖妈妈。 “现在你必须说了。”林悦儿对他说。 脚步声越来越近,她突然又对来者说:“胖妈妈,现在你需要知道一些事。” 鹿肉晚宴(二) 很快,他们就跟着胖妈妈,走进了储物间旁边的另一间储藏室。 这间储藏室与顾成舟住的储物间不同,储物间主要用来堆放,暂时用不到的杂物。储藏室则是用来储藏,相对贵重的物品。比如说,老板多年以来收藏的瓷器,和店内的藏酒。 当一双十分胖的双手,轻轻的关上,酒柜的大门时,他们都暂时的松了口气,就向门口走去。林悦儿走在后面,当她来到门口时,就看见后院,站着两名腰间携枪的士兵,林悦儿呼口气,十分自然的走出了储藏室。 “站住。”有人厉声说。 这说话的人,正是冷安,他用长靴哒哒哒的叩击着地面,十分迅速的向她们走来,“你们是谁,在这里做什么?” 胖妈妈声音响亮,笑着说:“军爷,你问话真奇怪,我是店里的厨娘,我能做什么啊!你瞧这瓶酒。”她晃动手中的酒瓶,“这种酒,用来料理食物是最好的。” 冷安被这些话,回得无话可答。便问这里的老板是谁,他们要搜查此处,还拿出画像,问他们是否见过这人。 她们都仔细的瞧了瞧,然后摇着头,说从未见过。 当晚风吹遍整条街道,檐下的灯笼里,透出红光时,穆少奇走进了,他们搜查的,最后一家客店。 在这天黎明,他们就从镇的外沿,一点一点的,如同收紧一张网,搜遍排查了整座镇,而现在,在全镇的中心区域的西桥客店,是最后一处,也是他们最后的希望。 西风看着面前一身黄色立领,衣襟处一排黑色铜扣,同色裤子,面容十分年轻俊秀的男子,“你这时候来,一定是来住店的吧,店内还有三间客房,两间楼上,一间楼下,你要住哪里?” 对面的人,面无表情的看了他一眼。突然,从黑夜笼罩着的门外,冲进了八九个,身着黄绿色军装的士兵。 西风愕然的张大着嘴,他还来不急问,这些人就像一阵旋风,楼上楼下,席卷着整座客店。 房门突然,被人从门外暴力的撞开时,叶玹也猛地从座椅里站起来。看着冲进来的士兵, 穆少奇站在漆黑一片,尚未开灯的门前,刚刚还在桌前的叶玹,在一瞬间,就来到了墙边,即使是,一直看着屋里的士兵,也无法说清,他是怎么,在一眨眼时间,来到放着立柜的墙边的。 这时,房中的电灯,突然无声的亮起。所有的人都看向,站在墙壁旁边的人。 穆少奇,走向屋里的叶玹,一眼就认出了他,嘴角一撇:“奉令搜查。” 几名士兵快速的搜完了整间房间,就又匆忙的出去了。 这时,胖妈妈仍然在厨房里,不紧不慢的忙碌着,即使在这些人,冲进厨房时,他也当作这些人不存在,没有停下片刻。 在这一番躁动中,店里的员工,由于老板不在,大多焦虑不安,而客店的住户,却对这突来的变动,多少感到一些兴奋。这些人也都一个个的开始,聚集在一楼的大厅里。 这时大厅里的人,都低声相互交谈着,没有一人敢大声说话。 叶玹下楼之后,很快就知道了,他们现在所搜查的人,正是他在不久之前,所救的那人。 在楼上楼下,都搜查了一遍之后,穆少奇就带着士兵们去往客店的后院了。 冷安自从来到了这里,就一直把守在后院。 自从上次在后院,遇见了那两名士兵之后,林悦儿就知道了,住在储物间里的那个人,正在躲避着士兵的追查。所以刚刚她在楼上窗口,看见一群士兵,正朝店里走来时,就立刻想到了他。 他虽然没有说过太多话,关于他的事情。到目前为止,知道的也只有,他的名字,和他是顺合三号的轮机长。 在顺合三号,突然消失之后,本应该在船上的他,却出现在了都江镇,而这时又有一群士兵,正要来搜查他。这一切,也许都与顺合三号有关。 虽然对他的了解不多,但在他与这些士兵之间,她还是更愿意去相信他。 在查看了院中一些房间之后,这些人就来到了,顾成舟,一直住着的储物间。 储物间里的窗户大开,木床上的被褥,凌乱的堆放着。柜台上的茶碗里,还盛着半碗茶水。房间里呈现出一片生活气息。 这时客店里的许多人,也来到了后院。 林悦儿握着叶玹的手,站在储物间的门前,向里面望去。房间里一览无余,似乎完全不用搜查,正当其它士兵,正要走出时。穆少奇突然问:“这间房,是谁在住?” 客店老板不在,胖妈妈又在厨房,而西风守在大堂,茶侍今天没来,站在门前的叶玹便说:“这间屋里并没有人住。” 穆少奇用敏锐的目光,扫视一遍屋内。 “你在说谎!”穆少奇用手指着凌乱的床,正言厉色的看着叶玹,:“你把这叫作,没有人住?”他接着又走去柜台,端起茶碗放在鼻前,随后小酌一口,再噗的吐向地面,“这半碗茶,应该还是今天的。” 叶玹镇静的说:“你没有说错,茶的确是今天的。” 穆少奇紧抿嘴唇。 “房客正好是今天退的房。”叶玹接着说。 这时穆少奇突然不知从哪里,提起一件米黄色布褂:“既然已经退房了,那这件衣服怎么会还在这里。” 叶玹笑笑:“你也看见了,这衣服已经十分破旧。” 穆少奇看着手中的衣服,上面有三四处破洞,的确是又旧又破。 他环视房中,仍旧心中疑惑。 这时他对屋内一士兵说:“把柜台前的那人喊来。” 这人一听,立刻就向前面大厅跑去。 穆少奇看看他们又说:“这屋里的房客究竟是谁,这人退没退房,那位侍者应该最清楚。” 这时林悦儿看了叶玹一眼,又紧紧的抓住他的手,两手之间,已渗出细腻的汗。 很快,西风就跟在那士兵身后,转过檐角,向着这边走来。 鹿肉晚宴(三) 当西风走进了储物间,站在门内叠放着一堆长凳旁的叶玹,突然开口对他说:“你上午说过,嗓子疼得厉害,厨房里炖了药,你等会记得去喝。” 西风看看叶玹,他的眼中,此时似乎只流露出,一位医者对一位病者的关切和担忧。 其它的人,对这两句及其寻常的话,完全没有在意。 长着一双狭长双眼的年轻侍者,刚一进屋,穆少奇就问:“这间房的房客是谁?这个人现在在哪?” 就在这群士兵刚进门之时,他就从他们拿出的画像,认出了上面的人,正是那位,突然出现在店里的,胖妈妈说是他侄儿的那人。 刚才在大厅里时,他还在想。他来客店已经几年了,还从未听胖妈妈说起过,她还有一位侄儿,而她的这位“侄儿”一出现在店里,就引来一群士兵的搜查。 还有刚刚进来时,叶先生对他所说的那些奇怪的话…… 看着对面与他年岁相仿的穆少奇,西风用低哑的声音说:“这储物间里,现在没有住人,现在这一切,只是上一位顾客留下来的。” “既然有多余的客房,为什么这人会住在这间房里。”穆少奇紧盯着西风,“那个人是谁,是否是我们要抓的人?” 西风涨红了脸颊,不知如何回答。 这时叶玹突然伸手,摸着旁边长凳上,由于长时间没有清扫,堆积下来的灰垢:“这间房的房费,一定比其它客房的更低吧。” 西风看看叶玹:“是,储物间的收费是比其它的客房更低。” 这时穆少奇,怒瞪着叶玹:“我在问话时,无关的人,最好不要插话。” 立刻就有士兵,向叶玹走来,让他出去。 在叶玹刚走出去时,西风就说:“不是,这里的上一位房客,不是你们要搜查的人。” 最后他们来到了,架子上摆着名贵瓷器,和堆着厚厚书籍,靠墙壁立着一架大酒柜的房间。这里就是储藏室,也是查找的最后一间了。 由于这间房,也同样是一目了然,士兵们就随意的在房中看看,一会儿打开书籍,一会儿,摆弄下架上的瓷器。 到目前为止,他们的搜查也可以说是完全的结束了。 当穆少奇逐渐走向,那座几乎占满整面墙的巨型酒柜时,林悦儿突然问:“还不知道,你们在搜捕的这人,他到底犯了什么事?” 酒柜前的他,回头来,看着一身豆绿色旗袍加绒及膝长裙,外穿白色刺绣短绒褂的林悦儿,视线慢慢的越过她的头顶,迟迟的说:“是一个,想要冲破规定,并试图造成恶劣影响的人。” 对于他的回答,林悦儿像是如坠雾中,一时无法深究。 穆少奇一面思索着,一面徘徊在酒柜前面。 这时在一个狭小,且幽暗的空间,有人正蜷缩在角落里,为了不发出任何声响,似乎连呼吸都要停止了。在这个无法发挥视力的黑暗的空间中,他极力的专注着外面的声响。 这时似乎是有,移动酒瓶时,发出的轻微响声。顾成舟睁大眼睛,看着黑暗中的前方。 穆少奇停止了走动,站在酒柜前面,移开一层中的几瓶酒,用手摸着棕红色木制酒柜的内壁。 林悦儿轻步走向酒柜,从柜中拿出一蓝白色相间的大肚瓷瓶,语气慢悠悠的说:“如果没记错,这就是杏花村产的汾清酒,实在没有想到,这里竟然收藏着如此名贵的酒。” 穆少奇闻言向她手中看去,这时她已经打开了瓶塞,清冽的酒香在房中四溢。 对这汾清酒,他是知道的,就在去年,在他刚刚升为副官时,张将军为了向他庆祝,就送来了不少这种酒,这酒清冽回甘,的确是十分难得的好酒。 “正好,今晚店里准备了全鹿宴。”林悦儿看着嗅着酒香而来的几位士兵,“也只有这样的酒能够配得上了。”说完她把酒瓶递在一士兵手中。其余的人,也开始聚拢来,随后这瓶酒,就在他们的手中,来回的传递着。 穆少奇想,他们这一天的搜查,也没能找到那人,也许他已经不在都江镇了。 自从昨日清晨,从福州城出发,来到了都江镇,直到现在,穆少奇也没有休息片刻。这时正是疲劳困乏至极。他转身离开了酒柜,走出了储藏室,向前厅去了。 其余的人,也渐渐地,离开了后院。 大厅里的桌子,被连着拼在了一起。看起来像是一张巨大的长形方桌。客店里的人,正在大厅与厨房之间,来来回回的忙碌着。 叶玹与胖妈妈达成了一致,这次的全鹿宴,只要是店里的人,不论他是房客,还是客店的员工,都可以参加。 西风早就关上了大门,合上了窗格。此时客店外是一片寒风萧瑟,而客店内则是温暖明亮又热气腾腾。 一道一道精美的菜,被端上了桌。碳烤鹿肉,清炖鹿排,爆炒鹿片,鹿肉丸子,清蒸...... 大家都笑谈着,来来回回,忙得不亦乐乎。刚刚的一切,似乎完全忘记了。 正是一片融洽和欢乐的时候,穆少奇带着士兵从后院又回到了大厅。大厅先前欢笑的人,这时都呆立在原地了。 离门口最近的西风,立刻为他们打开了客店的大门。站在门前等着他们出去。 搜寻一天之后,士兵们正是饥肠辘辘。看着这一大桌子的美食,似乎都不愿意再走了。 有人说:“副官,已经这么晚了,回公所还有一段距离。不如我们就在这里吃吧。” “对啊!副官,不如在这吃吧。” 拿着酒瓶的那人说:“还有这瓶汾清酒。” 穆少奇也感到饥饿困乏。看着摆满的餐桌,再看看身旁的士兵。就在长桌的中间坐下了。 其余的士兵也跟着坐下了。冷安高声说:“小二,拿筷子来,我们要吃饭。” 还站在门口,吹着冷风的西风,气鼓鼓的说:“我们这里是客店,不是酒馆,只管住宿。” “那我们今晚就住在这里,现在能在这里吃饭了吗?”穆少奇问。 “你们要住在这里,那当然是可以在这里吃饭。”叶玹走了过来,坐在了穆少奇的对面。 白日里喧嚣的街道,此时已经完全寂静了。寒意从敞开的门中,一点一点的,蔓延到整个厅堂。 当胖妈妈在围裙上擦着双手,走近这方临时搭建的大型餐桌前,笑着问:“大家怎么不坐啊!” 这时鹿肉晚宴才真正开始了。 鹿肉晚宴(四) 叶玹与穆少奇相对而坐,其余的人,俨然分为两派了。一方是在店内侧,以叶玹为中心的,客店的住户,与员工们。另一方,则是靠近大门一边的,以穆少奇为中心的士兵们。 看着这一切,西风默默地关上了客店大门,坐在紧靠士兵的侧桌。因为只有这一个地方还没有人坐了。他左右看了看,就无奈的坐下了。 在面对如此丰盛的晚宴时,一开始大家似乎都没有多大的兴致。 放在长桌的中央,是一口不断升腾着热气的高烟筒大铜锅。内侧的客店人员,都默默的吃着面前的食物。外侧的士兵们,则挑挑练练,大口咀嚼吞咽,仿佛这次的鹿肉晚宴,完全是为他们准备的。 这天从镇公馆出来的士兵,除了现在西桥客店的这八九位,在搜寻完之后,这时也大都回到镇公馆了。 看着眼前不断升腾的水汽,穆少奇陷入了沉思。虽说这一个多月以来,沿着都江和东海线,每天都派人巡视。但在都江港口,发现了顾成舟的踪迹,到现在也不过五六天的时间。他当时掉入东海,却能被渔船所救。这次又跳入都江。即使他水性再好,也不能徒身穿越都江,即使是穿越了都江。也不会游进更为凶险的东海。内陆的关卡与都江沿线。是出入都江镇仅有的两处出口。只要他还活着,就一定没能出都江镇。但在今天的全镇排查中,却没有发现丝毫的踪迹,和可疑的地方。 这人现在究竟会在哪! 穆少奇握着酒杯,久久的不曾饮酌。当他正要饮下杯中的酒时。看见对面的叶玹,这时他正在大铜锅里,闲适的涮着鹿肉火锅。怎么又是他。他怎么能如此的安稳呢! 叶玹夹了一块鹿肉,向林悦儿碗中放去。完全不在意对面人的目光。 “胖妈妈的厨艺,实在太精湛了。”林悦儿的声音在长桌旁,不高不低的响起。 一位两鬓头发稀少的中年男客,也说着:“这样的全鹿宴,可不是寻常的厨师能做得了的。” 胖妈妈发出几声短暂的笑声:“你们谬夸了。” 这时店里的气氛才开始活跃了起来。 “这鹿肉果真鲜嫩呢!”有人低低的说。 “虽说是全鹿宴,这蔬菜和肉类,搭配的十分均衡,不仅看起来好看,吃起来还不腻。” 这时穆少奇旁边的冷安,低低的问:“副官,如今已经全都搜遍了,那明天呢!” “先把好关口。”穆少奇轻声说。 冷安一边为副官斟着酒,一边点着头。 当冷安手中这只大肚蓝白相间的陶瓷酒瓶,刚被放在桌面时。突然伸过来一只手臂。拿起了这瓶酒。 站在叶玹旁边的西风,笑着拿着酒瓶:“叶先生,你一定要尝一尝,这是连以前的老店主,也舍不得轻易品尝的酒呢!”边说,边向叶玹的杯中斟去。 在这杯酒刚斟满时,穆少奇突然站了起来,一把抢过了对面刚刚斟满的酒杯。 西风惊讶的看着这一切。 林悦儿停下手中的筷子。 这时无论是士兵们,还是客店的人,都用耳朵听着,视线关注着长桌中央正在发生的一切。 寒风呼啸着吹打着窗户。大厅里的电灯扑闪扑闪的跳动了几下。 大铜火锅下的炭火也渐渐隐灭了,锅中也停止了翻滚。 叶玹神色不改的吃完碗中最后一口食物。 胖妈妈开口了:“这位军爷,你这是做什么呀!” 叶玹抬头,用冷静深邃似乎能洞察一切的目光看着,对面握着酒杯,面容沉郁且带着几分挑衅目光的穆少奇。 叶玹看着他的双眼,无声的扬起嘴角。 一直在担忧的人,见此,也算是舒了口气。 在这似乎能够完全洞悉他的目光之中,副官脸上的挑衅色彩慢慢消失了。最后他把酒杯狠狠的摔在了地面。白瓷杯立刻变成了无数的碎片。但清冽的酒香开始在房中四溢了。 “走吧。”穆少奇向大门走去。 还有士兵在身后问:“副官,不是要住店吗?” 在这些人走了之后,客店里的人也终于自在了。鹿肉晚宴的尾声,才真正的融入在一片欢乐之中了。 客店里的人,其实早就知道,今晚的鹿肉宴的鹿,是有人为了表达感谢,而送与叶玹的,也就是说,这只鹿是他的鹿了。而全鹿宴,是胖妈妈在极短的时间里,独自烹饪完成的。 为了表示他们对这次盛宴邀请的感激之情,都纷纷的要为叶玹和胖妈妈斟酒了。 有人立刻从柜台上,重新拿了一只酒杯,放在叶玹桌前。为他再一次斟满了杏花村酒。酒香扑鼻而来,叶玹说:“这段时间,为店里带来了诸多打扰。” 胖妈妈立刻说:“你那是在做好事,我们总不能拒之门外吧!” “对呀!”西风说,“你把这里当成诊所,我们也算参与其中了。店里也并不忙。” 林悦儿看着他们,声音清脆婉转的说道:“我们来这里许久,同你们朝夕相处,也算是十分亲近的人了。” 叶玹摸摸她放在桌旁的白皙细腻的手,用柔和的目光看着她。其实叶玹已经决定,要去安定且美好的地方,也许这一切,用不了多长时间了。 胖妈妈默默地抬起袖口,擦了擦眼角。然后又笑笑的对林悦儿说:“林小姐,我看你没有喝一口酒,你也喝一杯,这酒清冽甘甜,女孩子也能喝的。” 即使是在室内,林悦儿的手指也会微微发凉,一直握着她的手的叶玹说:“此时夜深,你喝一杯,正好暖一暖。” 她对酒虽然有一些了解,但寻常却是不会饮酒的,窗外的寒风呼啸着,时而猛烈的拍打着窗户,惊得人停下来,向窗外看去,透过窗户,看见外面漆黑的夜,这时她端起了杯子,饮了一杯。 在都江镇的人,大都熟睡之时,储藏室里,一双胖胖的手,再一次推开了柜子。在黑暗中,向里喊道:“喂!醒醒。” 海上消失的客船(一) 在一个放着一张木桌,桌底生着一盆炭火,桌上点燃一只蜡烛,门窗紧闭,而四周都笼罩在黑暗里的房间。 四个人围坐在桌子旁边。只是才一天的时间,顾成舟看起来就有几分憔悴了。 “你们现在应该都知道了。”顾成舟说,“今天来的那些士兵,要搜查的就是我。” “这么说的话,那你到底是不是胖妈妈的侄儿?”西风歪着头问。 他摇着头:“我是顺合三号上的轮机长。” 叶玹想起,在一天夜里,林悦儿向她提到过,他在储物间里救的这人,正是他们在等的顺合三号轮船上的轮机长。关于他的一切,所知道的也只有这位轮机长,看起来似乎正在躲避士兵。而士兵为什么会搜查他,为什么会对一艘迟迟不来的客船的轮机长进行围捕。他们就猜不到了。而身处这一切的顾成舟只是说,船是不会来了。那这船又为什么不会来。 “你们应该是知道的吧。”顾成舟看看桌旁的三人,“顺合三号是顺合洋行的客船。” 林悦儿轻抿嘴唇。 西风重重地点着头:“像都江镇这样的大港口,谁都知道顺合号客船的。顺合洋行,一共有三艘巨轮。一号,二号和三号。” “是,顺合洋行是一共三艘客船。两艘是沿着内陆河,向大陆内地航行,而顺合三号是沿着海岸线,在南北港口之间航行的。” “你既然是船上的轮机长,那为什么会在这里呢?”林悦儿明亮的眼中带着几分好奇。 这时顾成舟沉默了。 “你说过,顺合三号是不会到的,那你应该知道这其中的原因吧。”叶玹问。 顾成舟长叹一声:“我知道。那是一群疯子。”他恶狠狠的说。 现在三人都带着惊讶的神色看着他了。 那是快两个月之前的事了。 顺合三号从最北的港口出发,途中也经过了福州港。载着一百余人,沿着海岸线,一路向南方港口驶去。 这是一次并没有什么特别,是和以往一样的航行。 乘客们也大都是轻松愉快的,而船上的员工,也都有序的做着自己的工作。 开始时看起来也都十分顺利。 周武是在福州港上船的,一上船,他就去到了甲板二层的包厢里。他的两名助手在他一进包厢之后,就左右站开守在门前,不让任何人进入,即使是送水的船员,也都是把水交给助手,由助手送进去的。 身形高大的周武一进包厢,就问:“东西还安全吗?” 包厢里坐在单人沙发上的,鬓边几缕白发的藤原医生,把手放在手提箱上:“放心,都在这里。” 周武走近放着手提箱的小桌。目光如炙的盯着提箱:“藤原医生,能否.....” “怎么?你不相信我了?”藤原质问道。 “哦。不是,不是。”周武微微尴尬了,“这不是为了万全起见吗。” “你安心,东西我一直守着的,准保无事。” 轮船在不断且快速的行驶着。巨大的船身四周,不停的激荡起白色泡沫和翻滚着浪花。甲板上有人靠着栏杆,也有来来往往走过的人。也有人就直接躺在甲板的长椅上,悠闲的晒着太阳,乘客们欢快的交谈。海风不仅鼓动着长衫,也吹起了女子的长发。不断的欢笑声,伴着海浪声,在大海中一路前行着。 一个十岁左右穿着一件短袖,外罩深褐色线褂的男孩,站在一层甲板的船尾。他把手伸进敞开的褂子里面,回头向甲板上看看,确定没有人向这边走来,也无人注意时,小心翼翼的从胸口掏出了一样东西。 脚踩着栏杆,在阳光下慢慢的张开了手,一个蓝色的玻璃瓶子正摊在手上,阳光照耀着瓶身,散发出绚丽的色彩。 男孩瘪瘪嘴:“哼!就这个东西,还当个宝贝。” 他满脸不高兴的,把手中的蓝色小瓶上上下下来回抛着。忽而手里没有接稳,瓶子险险掉下甲板,他两手握着瓶子。一副不甘心的样子:“我好歹是要成为海上第一盗的人,今天竟然偷了个破瓶子。” 他打开了瓶盖,眯起一只眼向里瞅瞅,最后把瓶子拿到嘴边,伸出舌头,尝了尝这无色的液体,神情更加懊丧了:“去它的!这还没有味。” 他拧紧了瓶盖,伸手就准备向后甲板滚滚的浪花中扔去。但又犹豫了一下,仍放回了胸口。 自从他在北港上船之后,也可以说,他压根就一直在船上,因为他根本就没有下船……那时,他就留意到了一位日本人,这人一上船之后,就去了二楼的包厢里。在他看来,这人准是有钱的主,手中还提着一口小皮箱,日本人除了晚餐,其余时候都在包厢里。即使是每晚到餐厅去吃饭时,也拿着那口箱子。可以说是形影不离了。 他从船员那里拿到了钥匙,在深夜等到包厢里熄灯很久之后,他趴在门口听见有呼噜声传来时,他知道,现在是时候了。就轻手轻脚的打开了包厢的门。在黑暗中摸索着,果然,这人是连睡觉时都抱着这箱子的,这样的事他见得多。对他来说算不上难事,他用一只水瓶就替代了箱子。在黑暗中,打开箱子,借着外面的星光,看见箱中放着不少的东西。在一些奇奇怪怪的工具中间,只有这个小玻璃瓶是单独放开的。 想来,这只小瓶就是最贵重的了。他拿起那只瓶子,就塞在了兜里。 当他把箱子按原本的样子放好时。那人还一直鼾声不断。 不料这只是一只极其普通的瓶子。还费了他如此的周折。看来是失策了。他把双手插在裤兜里,懒散的向前甲板走去,一双黑眼睛灵活的转动着,环视着周围,开始寻找下一个目标了。 顾成舟这时作为顺合三号的轮机长已经一年多了。虽说他到顺合洋行已有多年了,但轮机长的位置一直都有人在,他也是在去年,老机长离职时,他才补为轮机长的。 这时正是水波荡漾,明媚的海上时光,但对顾成舟来说,这些似乎都与他没有多大的关系了。因为作为轮机长,无论春冬,他绝大部分时间,都是呆在船舱内部的轮机室的。 海上消失的客船(二) 那个誓要成为海上第一盗的男孩,其实是船上一位老工人的孙子,这孩子从小就被带在船上,五年前,那老工人在一次酗酒之后,就再也没有醒过来了。 这之后,船上的人,似乎都默认了这个孩子的存在,那时候他还不到五岁,当有人问起他的名字时,他只说不记得了。认识那位老工人的,都知道那人姓潘,所以大家都把他叫作潘。 一天中午,肚子饿得咕噜作响的潘,来到一楼船员的用餐室,也许是他来的太晚了。餐盆里只剩下水煮豆芽了。他憋了憋嘴转身就要离开。还在餐桌上吃饭的穿着白色工作服的船工马大叔看见了,就塞着满口的饭笑问:“潘,你不吃饭啊!” 潘看了一眼马大叔,嘲弄的说:“就这,小爷我不吃。”说完,就仰起头走出去了。 还在餐室吃饭的人都哈哈哈的大笑。 “哼!这个小滑头,就等着挨饿吧。” 在两扇银灰色的大门前,潘在门前探着头向里张望,这时厨房里只剩下两三个人了,看来他们要不了多久就会离开的,因为有一位满脸斑点的师傅,已经在洗手准备离开了。 他见无人留意,就猫腰闪进了厨房,打开了柜门,躲了进去。等到有脚步声走出时,听见大门被关上后,他才慢慢的走了出来。 就算过了用餐的时间,在厨房里也还是能够找到食物的。就像现在,在大炖锅里,还有半锅炖得浓浓的热鸡汤。潘拿起大铁勺就向锅里舀去,在吃得满足之后,还就着铁勺,咕咚咕咚,喝了好几大勺。然后再啪的一声,把勺子扔回了大锅中。 灶台上的几个盆里,还盛放着不少食物,有笋丝烧肉,凉拌木耳...... 潘伸出指甲发黑的双手,就像盆中抓去。 在完全吃到饱足之后,他就熟练的站在凳上了,爬上靠墙的高柜,翻过了通风口,就向外面跳去了。 两天后,当他第十次捂着肚子从厕所里出来的时候,他低声咒骂着:“看来厨房里的东西也太不干净了。”因为在这十余次的蹲厕时,他都在想,最近是不是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所以才会这样,最后他十分肯定的认为是那天厨房里食物的问题。 看着拿着水壶,不停的向肚中灌水的,眼窝深陷,两颊深凹的潘。马大叔问他:“你这是咋了呀。” 他一边灌着水,一边咕咕隆隆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等他将已经空了的水壶横放在桌上时,有沙哑的声音,从他的喉咙里发出:“水怎么也不解渴了呀!” “你都喝光整壶水了,还说不解渴。”马大叔对他突然间增长的水量感到震惊了。“不知道现在又在闹哪一出,现在也是个小伙子了。一天到晚,没得一点安分的。跟你说了多少次,虽然你阿爷不在了,你还是我们船上的孩子。你阿爷以前是机工,现在让你跟着一起学呢,你又只知道乱窜。” 看着又要往厕所跑的潘,他挠挠头,戴起帽子,就开始上工去了。 这天的晚餐时间,周武与藤原医生,一前一后的走出了包厢。通过明朗整洁的过道,来到了一间三面都有窗户的餐厅。周武的两名助手,也紧紧地跟在他们身后。 “藤原医生,照现在的船速,再有六七天也就到南港了。”把手搭椅背上的周武,看着对面已经坐下来的藤原,“到时候有我们的人会来接我们。” 藤原把提箱放在餐桌旁,一边向服务员招手,一边说:“这我知道。” 周武咬紧牙关。看了看坐在一旁的助手们。 这时二楼餐厅的人还不算多,大约只有九,十个,毕竟这里的包厢是有十几个的。而每个包厢里都住满了人。 从坠着蓝色帘子的玻璃小窗,可以看见不远处波光粼粼的海面。 用一根银簪,高高盘着发髻的女服务员,迈着细步向这边走来。 周武推荐了几道这里的特色菜之后,就把女服务员打发走了,“不知道藤原医生,离开本国来这里有多久了。” 餐厅里的一对男女一直在不停的低声争吵着。其中穿紫色长裙的女子突然不再说话。摆摆手,就斜靠在船壁上。 藤原转头,这时餐厅里的人比他们刚才来时更多了。他左右看看,似乎并不想回答周武的话。过后他才说:“张将军确实很有见识,是一个让人十分佩服的人。” 藤原虽然没有回答他的话,但听到他这么说,周武也感到高兴和认同。 当那位女服务员把食物端到餐桌上时。有一位穿着旗袍的女子从餐室门口冲了进来。抓着服务员的手,尖声说:“你们送来的都是什么啊?我家老爷吃了那些食物就已经昏迷不醒了。”她拉着女服务员的手,使劲的摇着。 这时有人开始在大厅里呕吐起来了。 “你看看,你看看。”她指着那剧烈呕吐的人,“一定是食物。大家都不要吃了。”旗袍女子对餐厅里所有人说。 正吃着食物的藤原立刻停下咀嚼。还把口中未咀嚼完的食物吐回了盘子里。 刚说完那话不久,旗袍女子就哐当一声,倒在了地上。 一时,整个餐厅都慌乱了。有的人在餐台不住的狂饮,有人在过道里来回的奔跑着。有些餐桌上的食物被人全部掀在了地上,有人迷迷糊糊,摇摇晃晃的站立不稳。 一阵阵狂风四起,蓝色窗帘在狂飞乱舞。 周武惊恐呆滞的看着,“藤原医生,这......” 藤原向倒在地上的女子低头看去,离近时才看清楚,这人眼下发黑,年纪不大,皮肤却皱褶干瘪,这时手脚还不断的抖动着 “这不管我们的事,藤原医生。”周武招招手,两位助手就站了起来,围着藤原。 藤原拉开挡住他的人,向餐厅中的那些人走去。有人半眯着眼似要昏厥,有人撑着桌子狂吐,有人面色红紫发烫,有人躺在地上翻滚抽搐,有人嘶吼..... 藤原拉开窗帘,向甲板上望去。此时的甲板上,早不是先前那种闲适了。而是像此时这里的餐厅一样。充满了狂乱,绝望和嘶吼。 他立刻向刚才的桌子跑去。双手颤抖的提起手提箱。 海上消失的客船(三) 白天还晴朗的天空,在接近傍晚时,无云的高空中,霎那间乌黑一片。海面上一时不同寻常的安静,成群成群的海鸥低低的盘旋着。在一刻钟之后,就突然刮起了大风。 一楼的客舱里,妮妮坐在靠窗的凳子上,头脑昏沉,自从两天前,她后背就不住的渗汗了,但她知道这并非是晕船,作为纺纱作坊的女工,又远在它地,是难得回一次家的,她已经有大半年没有回家了。她拿起放在凳子旁边的布袋向里看看,袋子里是一顶崭新的白色羊绒帽,这是要送给父亲的,她嘴边泛起了一丝微笑,把布袋放回凳旁,这时一滴鲜红的血,从嘴边滴在了白色的裤腿上,她伸出手去摸摸嘴唇,嘴唇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皲裂起泡了。她张开双手,左手的指间还沾有血渍,看着这双不像是自己的干瘪皱褶的双手,她惊骇的睁大了眼。 离她仅仅几步远的,在一张狭窄的卧塌上,一位老人满脸是汗,厚重而急促的喘息声,在整个客舱里不断的回响起。一位五六十岁的妇人守在床旁,拍着他后背:“老头子,你怎么样了!”躺在床上的老头暂时停止了那难受的喘息声,望着老伴,单但在片刻之后,他又呼哧呼哧的喘起来了。 这时一位七八岁的女孩,拿着一个纸风车,在过道里面跑来跑去,还时不时的发出清脆如银铃般的笑声:“看这风车转的多快。”每当她经过母亲身旁时,她都会问:“母亲,你看它转的快吗!”她母亲每次都回她:“转得真快。” 客舱里的其他乘客,也会不时的向这位欢快的小女孩望望。 也许是跑得太快了,她突然嘭的一声摔在了地上,一听见摔倒的声音,她母亲就急忙的跑了过去,当她来到女孩身旁时,女孩已经身体僵直了,还翻着白眼。之后呼喊伴着哭泣,响彻整个客舱。闻此声的人,也三三两两聚拢在她周围。 这时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狂风卷起浪花,不断地拍打着船身。高起的浪花,唰啦啦的冲击在甲板上,甲板上几乎已经看不见一人。 最后跑进船舱的那个人,在头戴白帽的船员关上大门之后,他站在窗口,扶着窗沿,面容扭曲的捂着嘴巴。 船员见状,立刻向他走去:“你怎么了,先生。” 船员刚一靠近,他就哇的一声,吐在了一身白色衣服的船员身上。 然后他用带着痛苦的眼神,看着身旁的船员。 从这个下午开始,就断断续续的有几位船员带着慌张的神色,来到船长室了。 来自这些船员的口中,和船长自己所见,他已经对现在顺合三号的情况比较了解了。这位五十岁左右的船长,正揉着鼻梁,急的焦头烂额。他作为船长这么多年,还从来没有遇见过这么奇怪的事。即使是听,也是没有听过的。 船长一会儿向甲板望望,一会儿坐在办公桌前,一会儿沿着过道来回的走。 船上其实是有船医的,在刚一出现混乱时,船医先是去察看了有症状的人,立即开了药。比如说,头疼的,就给止疼的药。呕吐的就给止吐的药,发热的就给退热的药。晕厥的就施针..... 但这些似乎都没有效果。最后,他就去了厨房。因为乘客们都说,这是食物的问题。 船长在过道里,想到这一切,不知道该怎么办。正急得直跺脚。 周武和两位助手,拉着藤原回到包厢之后。藤原不安的抖动着还提着手提箱的双手。对还一头雾水的周武说:“你看到的这一切,其实是与我们有关。” 等藤原把其中一些事情,告诉了周武之后。 周武当即就愤怒了,指着藤原吼道,“并不是我要指责你,这些全是你的过失。” “你们所要的东西,其实并没有丢失。”藤原说。 周武的怒气这才稍稍平息了些。 藤原似乎在专注聆听着什么,他说:“现在开始暴发了。” “那我们应该怎么办呢!”周武额上的汗珠,大滴大滴的沿着面颊滑落。 “你也看见了,它的速度是有多快。” “应该有解决的办法吧?你既然能够让它存在,也就能够让它消失了。” “事情哪有你想的这么简单。” “那我们怎么办,难道也要和他们一样。总有办法先救我们自己吧。” “想要控制住这一切,现在只有舍弃整艘船了。”藤原一字一字咬牙说出这句话。 周武用着一双发红的双眼,盯着脸上生有细小皱纹的藤原。 开始平静的海面,在这极短的时间里,就酝酿成了一场风暴。 狂风卷起海浪,海浪再击打船身,即使是再稳的船,在面对这场风暴时,恐怕也是要低头的,这时顺合三号,就在这场风暴中,不住的晃动着巨大的船身了。 今天几乎整天都呆在船舱内部的顾成舟,这时看着轮机室里,表盘上不断转动的指针,握着拳头,捶了捶表盘,气急败坏的说:“这个于实,难道又喝多了。现在是什么情况,能按正常情况开吗。” 在这种深夜突发暴风,海上船只寸步难行的情况下,顺合三号仍在按原先的速度行驶,不仅没有减速,而且,还不避开风暴,直线航行,照这样下去,不出一个时辰,就极可能冲进风眼了。这样整艘船,就会完全的沉没了。 顾成舟急忙冲出了轮机室,几步跨上阶梯,来到了甲板上,狂风不住的吹向他,他只能缓慢的移动步伐。浪花和雨水同时打在他的身上。混沌黑暗的高空中,时而嗞啦啦的亮起几道闪电。偶尔也轰隆隆的响起几道雷鸣。 等他从一楼外甲板的楼梯直接来到二楼时,他全身已经湿透了。直接冲进了机房,机长是四十出头,身形微胖的于实。当顾成舟一进机房时,就看见于实一动不动的伏在机台上。“真是不要命了,这个时候还在睡。”顾成舟边向他走去,边说。 使劲的推了推他。于实仍然没有醒来。这时顾成舟也顾不得他了。就来到了操作台,先降低了航行的速度。再向左转,调转到远离风眼的地方。 等到他调整好这一切之后,再一次走到于实面前。见怎么推他都不醒,顾成舟就提起他的肩膀,抬起了他的头,这时才发现,他已经面色发黑了,准确的说,应该是全身发黑了,而且呼吸十分微弱。 海上消失的客船(四) 顺合三号,就这样开始一步一步的变得无法控制了,无论是在一楼的客舱,还是二楼的包厢。无论是这近百名的乘客,还是船上的船员,都在一点一滴,又十分迅速的发生着变化。 正当船长无可奈何,不知道该怎么办时。船长室的房门突然被打开了,走进来两个人。 看着这位耷拉着脑袋,双眼无神,一愁莫展的船长。周武说:“船长,现在鉴于船上这种形式,也只有一种解决办法了。” “哦!那你有主意了。”船长眼中顿时有了光芒。 周武态度坚定的看着他。 船长对周武其实是熟悉的。他不仅知道周武是将军十分得力和信任的人,还知道,顺合洋行虽然表面上的一切是由墨菲管理,其实背后掌控的人是张将军。因此,周武虽说只是一名小将,但每次见他时,也都待他十分亲切。 他们在达成一致之后,就来到了整艘船的控制中心,也就是机房,这时顾成舟正用手拍着于实的脸,想用这种方法来把他唤醒。 当他看见船长来到机房,而他的身后还跟着几个人时,顾成舟对船长说,“船长,于实他.....” “知道了。”船长并没有看伏在机台上的于实。就直接走去操作台了。 他站在操作台前,看着无数的大大小小的操作按钮和表盘,顾成舟走到他的面前,“行驶的速度已经降到最低了,现在是绕开风暴,在左半圈航行。” 船长其实并没有留意他刚刚所说的话,只是看着操作台上的表盘问:“前面就是都江了吧。” 顾成舟低头看看操作台,“是,现在就能调整方向了,很快就会靠港。” 这时轰隆隆的雷声伴着巨浪的翻腾声又开始用让人胆战心惊的声音响起了。 握着舵轮的船长,他并没有按既定的航程入港,而是调转舵轮的方向,朝着与都江口完全相反的方向航去,而这个方向,又正好最接近风眼。 顾成舟一时惊慌无措,愕然的看着这一切:“船长,你这是.....” 这时船长才转过身来,对机房里的其他人说:“把他拖出去。” “船长,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这样会葬送整艘船的。”顾成舟挣扎着要向操作台奔去。但周武以及他的两名助手,紧紧地抓住他的胳膊和腿,很快就把他拖出了机房。 他拳打脚踢的使劲的挣扎着,当周武拿着准备捆绑他的绳子向他走来时,他用肩膀猛撞身旁的一位助手,助手的头用力的撞在了墙壁上,这时,他又挣脱了另外一个人,为了逃脱他们,就飞奔着沿着楼梯冲了下去。 等他奔下楼梯,来到一楼时,看见客舱里向这边涌过来一群人,这些人拖着缓慢的步伐,都向他走来,并用凄凉的声音喊道:“救救我们吧!” 他们个个双眼呆滞无神,眼窝发黑深陷,两颊深凹,拖着步子,呆板缓慢的向他走来。 这就是顺合号上的乘客吗?他们什么时候变成这副模样了。他呆站在原地,惊讶的看着眼前的景象。 当有急促的脚步声,从楼梯上传来时,他才意识到。他现在的处境。他指着楼梯口,对客舱里的乘客们说:“是他们,都是他们让你们变成这样,他们和船长合谋,还要沉没整艘船,你们快去制止。” 周武急速的冲下楼梯,后面还跟着助手,“大家都别听他的,你们要抓住他,他才是罪魁祸首。” 一群人,向楼梯冲去,那两位还在楼梯中间的助手,看着这些人,又匆忙向楼上跑去。楼梯一时挤满了人。顾成舟离开了客舱,跑进狂风,暴雨,黑夜所笼罩的甲板上,周武追赶出去,另一群人,也冲进了雨中,雨滴重重的打在他们身上,狂风吹起他们的衣衫,一群人迎着风,迈着腿,伸展手臂,艰难又迟缓的向前跑去。 顾成舟在这些人的追击之下,不断的向前甲板冲去,等来到被巨浪冲击的甲板的尽头时,他才停了下来,回头时,周武这时就站在他两步外的地方,巨浪阵阵,不断的冲击着他,如果不是紧抓着横栏,他早就被击倒了。他嘶吼着问:“你们都疯了吗?全是疯子,你们在做什么啊!” 他还没有等到回答,就看见周武身后,那如恶魔般冲来的人群,他还来不及思考,就翻越栏杆,纵身一跃,跳进了波涛汹涌的巨浪之中。 这时房门突然被人从外面推开了,一股冷风涌了进来。房间里的人,都神情紧张的向门口看去,原来来人是胖妈妈,她双手端着托盘,向屋里走来,“这夜深的,你们都不打算休息啦。”她把托盘放在桌上,原来是杏仁露,“这是刚做好的,给你们拿来当宵夜。” “麻烦你了,胖妈妈,你先去休息,已经很晚了。”林悦儿一边从托盘里端出杏仁露,一边说。 “这个你们一定要好好尝尝。”西风笑嘻嘻的说,“那我们就不客气了。”他看着胖妈妈,拿起勺子正要吃。 胖妈妈笑着:“还得是你们年轻,我算是熬不住了。”然后她打着哈欠,就走了出去。随后,房门就再一次被关上了。 “这可是在别处吃不到的。”西风满足的把一大勺杏仁露放进了嘴里。 “你别一副苦相呀,你怎么不吃啊!”西风用臂肘碰了碰顾成舟,顾成舟这才端起了面前的碗。 吃着这香味独特,又细腻如玉的杏仁露,叶玹想着刚刚顾成舟说过的话。他作为这次事件的经历者,也许是极少数知道真相的人了。这件事,竟然没有传出任何消息来… “怎么样,我说的不错吧!这杏仁露堪称绝味。”西风把手中的空碗放在了桌上,自豪的看着他们说。 这时相对而坐的顾成舟和叶玹,都默默地喝着杏仁露。林悦儿抬头看他,“这的确是浓郁醇香的杏仁露,不错!你都快要成为美食家了。” 听见林悦儿如此夸赞,西风的笑意里竟然添上了几分羞怯。 当四人都吃完了宵夜之后,叶玹看着对面的顾成舟问道:“当时你跳进了海中,这艘船最后如何,你大概不知道吧?” 顾成舟眼神迷惘,仿佛是在回忆巨浪吞没他的那个可怕的晚上,现在几乎还能感觉得到,那翻滚的巨浪,和那不住的往身体里灌的呛人的海水。他咳嗽了几声,似乎是想要咳出,那还呛在身体中的苦涩海水,“我只是远远看见,它最后驶向了东海的更深和更远处。” 解谜 林悦儿用铁钎拨弄着桌底盆中的炭火,炭盆中只剩下零星闪烁的火光,还传出微弱的热气。 “当时船上发生了什么事,追逐你的那些人是谁?那些乘客,为什么会突然变得异样,这背后到底隐藏了什么秘密!”叶玹沉思着说,“在距离都江港口很近时,作为顺合三号的船长,在这个海上风暴的夜晚,他没有把船驶进最近的最安全的港口,却调转方向,把船驶进了最危险的地方,不顾整艘船上的生命,甚至不顾及他自身安危,把船驶进了风暴。而且还驶进风眼。他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会这样做呢!” “你说看着这艘船驶进了风眼,在这种情况下,风眼是及其可能,吞没整艘船的,那顺合三号,现在究竟还在不在,这是很难说了。”林悦儿眼神担忧的问。 顾成舟看看她,神情忧伤的摇了摇头。 “那这艘船上的人,岂不是......”西风难以置信的张大了嘴。 林悦儿看着一旁的叶玹,“你还记得吗?之前也住在西桥客店,就住在我们隔壁房间的陆楠。” 叶玹想起来了,同样在等船的陆楠,看船一直都不到。就去了福州城,那个顺合号出发的地方。他有一个表兄,还在船上。 “噢!我知道这人。”西风用手在头顶比划着,“个头挺高,三十左右。” “对,是他。”林悦儿说。 “你可能是唯一知道这一切的人。”叶玹对顾成舟说,“现在追查你的这些士兵,会不会与你在船上时,追赶你的那些人有关。” 虽然没有看见之前的人,但现在这些人这样不顾一切的搜捕他,在他们身后,很可能就有主导这次事件的人。顾成舟揉着额头想。 “要想知道这一切的真相,就只有去探究隐藏在背后的人了。”叶玹说。 “自从这天之后,就一直没有消息传出,看来是有人在极力控制,隐藏真相了。”林悦儿说。 “他们竟然罔顾全船人的生命,到这时还要隐瞒真相,那我们就只有去揭开这些迷雾,去重新找到那个清明的世界。”叶玹深邃的眸子里,说这话时正映着火红的烛光。 坐在桌前的这三人,也都把目光投向了他。 当他们各自回到自己的房间之后,雾气弥漫的江边不久就初露晨光了。 在穆少奇带领士兵搜寻的第二天,都江镇的士兵就渐渐的比先前少了。除了关卡与港口之外,在别的地方,基本上是看不着士兵了。 经历过昨天搜查的都江镇的人民,也对这事都有不同的猜测,和自己的想法,有人说,要搜查的这人是罪恶狂徒,应该尽早抓捕归案。有人说,这人并非罪恶,不信你去看他面相,绝不像是罪大恶极的人,他也许只是得罪了官场,所以才落得如此的。 那些好事的人,逢人便谈,对此的看法,也就众说纷纭了。 也有人提到,这人会不会与那艘消失的客船有关,但关于这些的谈论,也只限于此了。 在这个差不多是彻夜长谈的夜晚,叶玹回到客房后,躺在床上,他在想,顾成舟所说的顺合三号上的乘客,他们突然间发生的变化,在很短的时间里。也许这些并不是他所说突然发生的,顾成舟在船上时,大部分时间,都是呆在轮机室里的,对客船上的乘客其实并没有多少关注,所以在他看来,一切像是突然发生的。也许其实是经过一段时间的缓慢变化,但在变化时,因为他的忽略,所以在他看来,就成了突然的了。 能够知道的是,顺合三号从北港出发时那时,船上的一切,都是正常的,在从北港的一切正常,到都江时的暴乱,这期间,最多只有十几天的时间,如果是按顾成舟的说法,这些变化,是当天突然出现的,能够在一天的时间里,让整艘船的人,变得举止异样,且形如骷髅。是什么样的力量,才能够办到呢! 他愿意认为,这一切,看似突然发生的事情,其实一早就开始酝酿,他之所以认为它是突然发生的,是因为一直以来你他的忽略,其实他现在看到的一切,是一点一滴,缓慢改变的结果。 像这样能够在短时间里,影响到全船的人,而且还一时看不出原因的,也只有在他小时候见过一次,当年的临川城,在一月之间,几乎全城的人都遭受了霍乱。其中也有他的母亲,因为这次霍乱,永远的离开了他。 对于那场即使是过去了许多年,人们也不愿意再提起的往事。叶玹仍然记忆犹新,当时绝大多数的人,也包括他的母亲在内,都在极短的时间里,变得身形消瘦。还有很多的人,因为变得过于干枯,看上去,已经失去了人形,变得状如骷髅了。 这一次突然消失的船,会不会与当年的临川城相似呢!他看着屋顶在晨光中渐渐的清晰了起来。看着身旁的林悦儿紧闭双眼的长长的睫毛。当这双长睫下,出现了一圈淡淡的光影时,他才朦胧的睡去了。 细碎的雪花在窗前,无声的飘浮着,当他们再次醒来时,已经是午后了。 自从昨天之后,顾成舟就不敢再露面了。他仍旧住在先前的房间里,只是不再出门了。西风还专门去打听,说有人看见,今天一早,那些士兵,就从都江港口,离开了都江镇,现在除了港口处还有几人之外,镇中已经看不见士兵了。但顾成舟仍然不愿离开房间一步。 这天下午,叶玹刚醒来不久,在客房里拿着茶杯饮茶时,一位穿着灰色衣衫,肩上挎着大包的信使走进了客店。 当西风拿着信件来到二楼时,敲了敲房门,“叶先生,有你的信。” 叶玹起身,向房门走去。谁会送信到这里来!有谁知道他们的地址吗?这信会是姑父送来的吗?还是..... 四周一时变得安静了。林悦儿停下翻动书页的手指,目光一直停留在门上。 纸上的较量(一) 房门从里面被打开了,西风满脸笑意的走了进来:“叶先生,这是你的信。”他把一个厚厚的信封递给叶玹。 米黄色的信封上,并没有署名,只是用苍劲的笔墨,写着都江镇,西桥客店,叶玹收。 叶玹疑虑的翻转手中的信封,与怀着同样心情的林悦儿,目光相触。这会是谁送来的信呢! 沿着封口处,他拆开了信封,拿出一页信纸来: 这事是多么的荒谬和不合情理。能看见这其中包含的惨绝人寰的冷酷,和无尽的悲伤与绝望。你们等的船,不必再等了。下面奉上福州报。你们会明白的。 在这封极短的信里面,包含了多大的绝望与悲伤啊! 在看完信之后,他们就知道了,这是陆楠来的信。 林悦儿取出信封里,那折叠起来的报纸。展开来,这是一份几天前的福州报,在报纸的第一版,也是最显眼的地方,写着告知书,只有寥寥几句话。 “这实在太过分了。”叶玹握着报纸的双手,几乎颤抖着。 “他们想用这几句表面的话,用一个突然消失,就想遮蔽,掩盖事实了。”林悦儿眼神中闪烁着怒火。 叶玹双手拿报:“如果不是知道一些事实,在看到这一些,也许真的只有默认,和无可奈何了。” “现在我们知道了一些事实,就不能看他们如此敷衍和愚弄大众了。不能让他们只手遮天,总要让正义存在吧。”林悦儿悠悠的说,“但是我们又能做什么呢!即使我们知道全部,但仅凭几个人的力量,又能怎么做呢!” 叶玹再一次拿起了报纸,“海上突然一夜之间,消失了一艘客船,而客船上还载着一百多名乘客,如此重大的事,顺合洋行,寥寥数语,就想解释遮盖这一切。”他拿着报纸,走向桌前,突然他停了下来,“也许我们可以用同样的方法,向大家揭开这一事实。” 林悦儿也来到桌前,看着展开的笔墨。她明白了叶玹的想法。 她坐在桌前,思索片刻,就提笔写来..... 当他们再一次围坐在桌前时,她拿出了这份刚刚完成的稿件,西风与顾成舟看过之后,一时都默不作声了,而后顾成舟拍着这份字迹娟秀的稿件,他眼神中带着倾佩,抬头说:“这简直就是醍醐灌顶啊!林小姐。但是怎么才能让更多的人也看见呢?” “这就要看西风了。”林悦儿微微一笑。 “我,你们说我。”西风不明所以的用手指着自己,“可是.....我能做什么啊!” “我们之中只有你是都江镇的。”林悦儿看着他。 西风摇摇头:“我也不是这里的!我家离这里还远呢!” “那你也是对这里最熟悉的了。” 他这时才肯定的说:“我来这里几年,是对这里非常熟悉。” “那你知道,这镇上哪里可以印刷吗?”林悦儿问,“只要能够印刷,就能够让更多的人知道。” “这里的镇公所就有印刷设备,只是.....”西风挠挠头,“它只能办理镇上的公务,并不对外使用啊!” 林悦儿看了叶玹一眼:“先去试试吧。” 接近傍晚时,远处的江面,缓慢的升腾起薄薄的轻烟,他们穿过了几条,行人稀少的街道。来到了镇公馆的门前。 昨天的那一些士兵,就是从这扇大门出去的。而现在,叶玹几人就站在镇公馆的门前,这时,镇公馆里,几乎已经没有士兵了。这些人是在今天一早,跟随穆少奇离开的。 这时,公馆的一扇大门敞开着,有一位个子不高,中等身形的人,从里面走了出来。那人望望街道,仿佛正在等什么人,然后就要向里走去。叶玹立刻上前,问道:“先生,冒昧,公馆里有印刷室,能否借用一下吗?” 那位公馆里的管理员,回过头来,看着大门前的这位容貌俊秀的年轻人和他身旁的姑娘,低眉说“你要借用印刷室。” “是,大伯。”林悦儿微扬起嘴角,“我们有一些文章,想要多印几份,用不了多长时间,并不会耽误你们太久。” 在她还没有说完时,那位管理员就努力想要打断她了:“不行,不行,镇公所的印刷室,是不对外借用的。” “那我们就租用吧。”叶玹说着就拿出了数枚银元,“不会超过一个时辰的。” “你这小子。”管理员的眼睛快要眯成一道缝了,“借用不行,那租用也不行了。” 这时林悦儿说,“大伯,你就算是帮我们忙吧。”她拿出了一大摞稿纸,“你看我们有这么多的文章,如果誊抄,那得誊抄多久啊!你放心,印刷室的设施,我们不会有丝毫损坏的。” 这位管理员大伯,看着她手中的厚厚一摞纸张,又见她容貌端庄,清秀温婉,犹疑片刻后:“那行吧,算你们租用。但你们得晚上再来,走侧门。”他指指墙的一角。 “那多谢了大伯。”叶玹感激的说。 这时管理员向他伸出手来,叶玹看着这只厚大的手掌,把手中的几枚银元放在了上面。 当他们慢慢远离了镇公馆的大门时,叶玹问她:“你怎么带了这么大一摞稿纸。这些都是什么。” 林悦儿带着愧意的笑:“如果只拿那一张来,别人一眼就会知道内容,像这样的文章,是断然不许刊印的。” 叶玹翻看着这一摞稿纸,原来都是她平时随意写成的文字。 在教堂的钟声敲响三声,夜色弥漫整条街道时,他们敲响了在另一条街道上的镇公馆的侧门。 在敲门声响起后,院中就有脚步声向这边走来。开门的还是白日里,看见的那位大伯。 这位管理员在让他们进去之后,就又关上了侧门,并把他们领进了院子里的一间屋里。在打开屋里的灯光之后,他严肃的对他们说:“不可以喧闹,不可以大声说话,离开时要关灯,出去时走侧门。” 他们都说着:“知道了。” 浓浓的油墨味,充斥着整个房间。 看着这些房中暗红色的木板,黑亮的油墨,数不尽的字块和洁白的纸张,这里就是印刷室了。 纸上的较量(二) 他们差不多是无声无息就进入了镇公所,没有引起旁人的留意,和惊动任何人。现在的院中,仅有几处房里还亮着幽幽的灯光。从里面时而传出两三句模糊的说话声。 为了不惊动他人,管理员一走,他们就关上了这里的房门。走去那些放置的工具面前,木板上整整齐齐的排放着,数以千记的雕刻完好的泥塑字体。看着面前这庞大的一整套活字印刷设备。他们都为古人的智慧惊叹着。 从木盘中逐个挑出需要的字,再将这泥塑雕刻的字,按着文章的顺序进行排放,挑选出刚好需要的字,其实并不那么容易,毕竟这是在数以千计的庞大的字体群里。 他们来来回回的走在这些木盘之间,大约在两刻钟之后,才找齐了需要的大部分字。按文章的顺序排放之后,却还有不少的字是找不到的。 “这里虽说有几千字了,但现在所缺的,涟,瞻,漾.....就怎么找,都找不到了。”林悦儿一边俯身在木盘中查找,一边说。 “毕竟我们会用到的字远不止这些。这应该只是平时最常用的字了。而那些不太常用就不在这之中了。”叶玹环视着四周,像是在寻找什么。 “这里的字并不全,那要怎样去印刷呢!”林悦儿看着印刷板上的空缺。 叶玹大约是发现了什么,向着角落里走去。 墙角有一方矮桌,上面放着刻刀和木块。“看来只能如此了。”他拿起刻刀,坐在矮桌前,就开始准备雕刻了。其实他并不会雕刻,但他拿起刻刀时,细心专注的模样,看起来是如此熟练。 缺少的那些字就交给他了,林悦儿拿过纸张,开始准备印刷。移动油墨时才发现,在这呵气成冰的时节,油墨早就冻结凝固了。 墙角有一方炉台,这冻结的油墨只好重新化开了。她端起油墨就向炉台走去。开始以为只是简单的印刷,现在才觉得并不那么简单。靠近窗口的木材,几乎全部发潮了。她蹲在小炉旁,好几次才把木材点燃。然后就隔水开始融化油墨。 现在屋中的角落里,就有了两个低矮,而忙碌的身影了。 有哒哒哒的脚步声在院中响起,不一会,这脚步声就向这边走来了。然后停在了门口,叶玹闻声抬头,林悦儿急忙起身。 房门被轻轻推开,一位身穿黑色束腰衣服的人走了进来:“这里的灯又没有关。”说完这句话之后,他才看见站在角落里的女孩,他警惕的大声问:“你是谁?怎么会在这里。” 林悦儿走去印刷板,叶玹站了起来。 看见从墙边又冒出来一人,他更加警觉了,“竟然还有一个,你们是谁,在干什么?”他头转去门口,就要大声呼喊。 叶玹立刻说:“你不用喊,我们是通过允许才进来的。” “你看见了吧。”林悦儿指指印刷盘,刚才排好的字,已经全部打乱。“我们是来印刷的,是那位个子不高,鼻尖有枚黑痣的大伯让我们进来的。” 听了这话之后,那人才慢慢放松了警惕,“你说,是赵叔让你们进来的。” “你如果不放心,现在就可以去问他。”林悦儿说。 “这到不必了。”那人边说着,边走了进来,“你们在印什么呢!”他看看印刷板上,杂乱摆放的字体。又望望矮桌旁的叶玹,什么也没有说,就又走出去了。 等到院中的几处灯光,渐渐的熄灭之后,他们的印刷才真正开始。 虽然先前的准备用去很多的时间,但真正印刷起来时,却是很快的。 只看见,这一张张白纸,被放上去,用刷子来回刷过几次,再揭起时,先前的白纸,就成了满布字迹的纸张了。 就在这,一铺,一刷,一揭之中,单薄的纸张,很快的就厚积成叠了。不到半个时辰,就已经印出百余来张了。 在他们离开印刷室后,来到院中时,除了夜空中的几点星光之外,院中已经没有一处亮起灯光了。 从来时的侧门离开了镇公馆,转过了一条街道,这时黑暗中,有两个黑影向他们走来,等走到他们面前时,这两个黑影才停下脚步。“怎么样,完成了吗?”顾成舟问。 “完全够用。”叶玹从腋下拿出厚厚的一沓纸。 “那现在就开始吧。” 很快他们每人手中都拿着这刚印刷完成的文章,在这雾气弥漫的潮湿的黑夜中,穿行在纵横交错的街道了。 放在商店的门口,压在窗台,从门缝塞进,挂在树梢。凡是商店和住户门前,无不有白晃晃的形体,在黑暗里,十分显眼的存在。 “这样,至少能让全镇的人都知道。”林悦儿把冻得发僵的双手交握在嘴前。 叶玹拉过她冰冷的手,双手捂着,“都江港口既然是通向四方的重要通道。那每天涌进涌出的,必然不只有人了。人能携带货物,也能携带消息。” “明天镇上,也许会有一场轰动了。”西风把手中的最后一张印满油墨的纸挂在路灯杆子上。 顾成舟往回走的一路上,都没有说过一句话。他只是低头默默的走着,明天,他许久以来的所有的秘密就要公之于众了。不知道为什么,他会有一种想要躲藏起来的冲动。这一切最后会怎么样呢!他们能够战胜它吗?他又该何去何从。 四人前前后后的走在街边的暗影里。 等他们从寒风中走回客栈时,个个脸颊都被冷风吹得煞白了。 他们一进客店,就感到了一阵明显的暖意,这不只是因为他们隔绝了外界的寒风来到了室内,而是不知什么时候,大厅里已经生起了一盆炭火。到这时,这盆炭火,还赤红晃眼,燃得十分旺盛。 他们掸了掸还残留在身上的潮湿的雾气,然后就朝炭盆走去了。 一篇文章的轰动 这篇浩浩汤汤千余字的文章,清晰的呈现出。那个海上风暴的夜晚,顺合三号是如何在海上消失的。 第二天,这个清冷的冬日上午,都江镇的街道上就变得沸沸扬扬了,可以说是人尽皆知。文中虽未直接说,消失的那艘船就是顺合三号,但两个月以来,它一直都是大家最热衷谈论的话题。现在再出现关于船的谈论,他们自然而然的,也就想到一直没有出现的顺合三号。 最让人惊愕的是,它提到这一切,并非是意外发生的,而是人为的结果。 这篇用油墨印成的千字文中有这样一些句子: .....狂风飞卷,浪打船舷。浪滔天高船犹静,人心竟敢憾巨船。满船十日皆鬼魅,万般尽在魔掌中。船长忽然不惜船,故把船往绝境去,海上从此再无船。 .....谎言铮铮真言掩。秋风旋,夜雨泣..... 关于这篇文章,在这天上午,如一阵风一般,就不胫而走了。 人们在经过自己的理解之后,总能生出新的不同的看法来。街上来往的行人,商贩和顾客,无不在愤怒和激烈的谈论着。即使是在巷口相遇的人,无论相识的,还是不相识的,也都能随口念出几句。不论多忙,也要停下来,发表发表自己的看法,谈上一刻钟。 就算是不识字的老太太,也放下了手中的针线活,拿起这篇文章,拉来还在学堂上学的孙儿,要他一句一句的解释给她听。在她完全听明白之后,她就长呼一声,“天下还有这等奇异的事啊!” 客店里,在清晨,大门开起不久之后,就有人在读这篇文章了。一位房客很有兴致的问靠在柜台旁边的西风:“真是一篇好文章,这篇文章,你看过了没有。” 西风耸耸肩膀,表示还没有看过。 这时,那位房客,就把他手中的那一张印满字的纸张递给他,“这是在门口拿到的,你说奇怪不奇怪,这会是谁写的呢,然后又放在那里的呢?” 西风果真像从未看过一般,仔仔细细的看了一遍,然后说:“这文章写得多畅快呀!” “这不就是在写顺合三号吗?”房客又从西风手中把这文章接过来,“看来是有人知道真相了。不然他也不敢这么写了。” 西风一双狭长且清澈的眼睛看看他,对他的领悟能力表示很认同。 其实林悦儿当时在写这篇文章时,并没有顾虑太多。 两天之后,这阵风就刮到了福州城。 当穿着黑色长衫的墨菲急匆匆的来到张公馆时。张辰均正在公馆后面的靶场练习射击。而穆少奇就站在他的旁边。 百步之远的靶上,遍布着弹孔,张辰均已经连续三次击中靶心了。 穆少奇一脸崇拜的说:“将军的枪法还是如此的出神入化啊!” 墨菲小跑从侧面来到张辰均旁边。从挂着银色怀表的胸前掏出一张折叠起来的报纸。慌张的打开后,就递在张辰均的面前。 张将军单眼瞄准,一手托枪,一手果断沉稳的扣动扳机,嘭的一声钝响之后,再一次击中靶心了。 穆少奇在一旁笑着鼓着掌。 张辰均啪哒一声,把枪向桌上一摔,“真没意思。” “将军毕竟次次都击中,一定是觉得没有什么挑战了。”穆少奇为他递去擦汗的毛巾。 他满脸自豪且得意的拿着毛巾擦手,擦手的同时,也向墨菲展开的报纸望去,墨菲的嘴唇这时还微微颤抖着,将军盯着他手中的这份福州早报问:“这是什么。” 他放下毛巾,拿过这份早报。看着上面的内容,他的脸色一点一点的变化着,最后完全变得铁青了。 他将这份报纸使劲的摔在了穆少奇身上,穆少奇慌张的拿起报纸去看。他还从未见过将军发过这样大的怒,有这样可怕的表情。拿着报纸的他,脸忽一阵红,又忽一阵白。 “是谁敢让这样的文章登在福州报的。”张辰均气急吼道。 “已经让人去查了。”墨菲说,“看来是哪位小记者,看有这样的大文章,就擅自让它登报了。” “这文章是谁写的?” “是从都江镇传来的,听说前两天就出现了。” “让他们赶紧把剩下的全部销毁,不能再让这份报纸流通了。你现在就去办。”张辰均对墨菲说。 墨菲立即向来时的大门口匆匆的走去了。站在公馆门前的士兵看看奔向大门的行长一眼,墨菲行长最近怎么都是这般来去匆匆的! “将军,这人一定是顾成舟。”穆少奇看着一脸愠怒的张辰均说,“之前的搜查无果,这消息又是从都江镇传出来的,看来他一直都是藏匿在都江镇。” “就是之前说过的,那位逃走的轮机长?”张辰均的怒气稍稍平稳一些。 “是的,将军。之前他竟然能够躲过搜查,看来这人是十分狡猾的。” “能够如此详细的说出客船上的事情,也只能是这位轮机长。”张辰均早在周武那里就已经知道,顺合三号上发生的全部事情,其中周武也提到过当时船上的轮机长,虽说在当时那种混乱的情形下,跳进东海的人不只有顾成舟一个,但能把关于船长的事情,讲的如此清楚的,也只有他了。 穆少奇之前在都江镇,已经是两次错失抓住他的机会。他在额前敬礼说道:“将军,他现在很可能还在都江镇,这一次,绝对不会让他逃走的。” 墨菲乘坐的黑色轿车,在拥挤的大街上缓慢的行驶时,街上的人,早已认出这就是顺合洋行行长的车了。 有人在这辆慢速行驶的轿车外面,叩击车窗。墨菲打开车的窗户。这时窗外站着的男人大声问道:“这报纸上面说的是真的吗?” 车窗外站了许多人,又有人问:“你们之前说的,顺合三号是突然消失的,那都是谎言吧。” 还有人急急的问:“这一切都是你们顺合洋行做得了。” “你们把这满船的人运到哪里去了。” “你也是人啊!” 墨菲把头探出了窗口,扬声对他们说:“你们不要相信,报纸上面全是谣言。它那是诋毁。我们顺合洋行没有做对不起大家的事。你们要相信我们。” 有报纸唰唰唰的从不同的方向向他打来,还有两份扔进了车里。看来大家是不相信他所说的话的。墨菲立刻关上了窗户,并对司机大喊:“快加速,快走。” 黑色的轿车立刻提高了速度,在人来人往,拥挤的街道上,冲开了一条路。 车后还有无数的报纸向他扔来,还伴着人们的高呼声:“大家都不要信他。” 黑鸦不黑 刊登这篇文章的报馆,其实是当地的一家私人小报馆,日常刊登一些,诸如某位太太,近来定制了一件样式新颖,且时髦的新旗袍。或是,初五,某某商场,有上新优惠,热烈欢迎大家光临。又或是,香水行的孙家三少爷,刚刚留学归国,年少有成。等等这类新闻,日常的发行量,虽不是太低,也绝对算不得多高。 不知道是报馆里的哪一人,最先发现了那篇文章,觉得报馆的机会来了。整个报馆人员连夜印刷。预想这份报纸,一定会引起不小的轰动,还特意加大了印刷数量,果不其然,这份报纸一出,只用了半上午的时间,就抢劫一空了。 这可是寻常刊印量的几倍啊! 这家小报的几名编辑,与印刷工人,一边欢庆难得的大卖,一边还在急忙加量印刷时,一群穿着黑衣带着警帽的警卫,就撞开了大门,冲了进去。要他们立刻停止印刷。并且将全部的报纸,不管是印刷完成的,还是未印刷完的,统统没收了,捆绑起来。 报馆里的人员,一脸惊吓,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被押到了警局,还扣留下来。警员说他们刊登了不该刊登的,要封锁整个报馆,还要对他们进行调查。 福州报馆,是一家半官方的,也是福州城最大的报馆。 墨菲行长离开张公馆不久之后,一辆敞篷轿车就驶出了公馆,很快就停在了一座石板砌成的两层小洋楼的楼前,这辆车刚一停下,就有声音从报馆里面传出来了。 “张将军,真是稀客!今天怎么会到我们这个小报馆来了。”年纪半百的馆长笑着迎出来。 张辰均在馆长的陪同下,走进了这家福州报馆。 “将军如果有事,吩咐一下就行了,何必亲自前来呢!”他们并肩走进了馆长办公厅。 张辰均跷腿坐在馆长办公厅的长沙发上面,一手端起馆长刚沏的热茶,一手揭揭杯盖,拂去漂浮的茶叶,轻吹几口,然后问:“报馆里文采最好,最擅长撰稿的是谁?” 馆长拍着面前的一大摞报纸,“我不是夸耀,我们报馆的人,个个都是以一当十,文采和能力都是这福州城最好的。”他在办公厅里走来走去,用手捶着手心,“要说文彩最好,撰稿能力最强的,那就属田晓生了。这人身份可不一般。” “哦!田晓生。”张辰均拿起茶桌上的一份报纸。温暖的阳光从他背后的窗户洒进,明亮亮的照在他手中的报纸上面,“这人怎么就不一般。” “他曾是清朝的最后一批进士。”馆长摸摸下巴的短胡子,“之前还出过国几年,回国后,就一直在报馆撰稿了。报馆的其他人,才能都是不及他的。” “竟然是位进士,那就他吧。” 田晓生这位曾经的进士,刚一走进馆长的办公厅时,张辰均就立刻对他说:“有一件事,现在要你去办,时间紧急,这篇稿子最好能够登在今天晚上的福州报上。你能办到吗?” 田晓生从鼻孔里嗤出一口气,扬扬下巴,眼中无视一切:“这世间就没有我写不了的稿子。别说是半天,就算是一个时辰,也照样办到。” 张辰均对他这副自信满满的神情感到十分满意。 这天晚上的福州报,就登出了这样的文章。它强烈的谴责了。今天早报上提到的事情。并大肆的对文章进行攻击。 比如说,攻击文中并未直接说明,这就是顺合三号。满船十日皆鬼魅,就完全是杜撰,人怎么才能变成鬼魅,这只能是在鬼怪志中才能看见的,可见写这篇文章的人,完全缺乏现实的逻辑,这篇文章就不能作为参考,只能当作一篇逗弄小孩的故事....... 最后还指责了写文章的人,是在恶意引导。并且对顺合洋行造成了极其恶劣的影响。劝大家一定要擦亮眼睛,不要轻信谣言。还严厉指出,这件事情已经通告警局了。是绝对不会让恶意造谣的人逍遥法外的。 田晓生不愧是清朝的进士,他的这篇文章中的观点,逐一的击碎了林悦儿文章中的事实。让大家以为顺合洋行才是真正的受害者。 一天之中,关于顺合洋行的事,大家的观点就分为两派了。一派坚持认为福州早报上说的才是真实。另一派,则认为福州晚报上说的更有道理。但事实真相如何,他们也说不清楚。 这篇文章引起的轰动,是在林悦儿意料之外的。 一个漫天飘雪的上午,客店里冷冷清清的,大厅里已经难得见到喝茶的人了,客店里的房客来了又去,换了一批又一批。而叶玹两人,竟成了这里最忠实的住户了。 这两天来找叶玹看病的人,也更少了。一方面是因为天气寒冷,大家也都不愿意出门,另一方面,镇上人们的注意力,大都转移到了那篇奇诡的文章上面。 人们激烈和紧张的议论的同时,有一个好消息传来了,沈旭的病是完全好了。对此西蒙德教父还专程来客店请教叶玹。 叶玹把其中的药理都讲给他。 “还有这种奇妙的说法。”西蒙德受益匪浅,“中医虽说与西医不同,但同样是博大精深啊!” “还是你的西药更加难得,不然中医也是无法医治的。”叶玹谦虚的说。 西蒙德摇摇手,“同一个问题,你能从不同的角度去看待,才是更难得的。有时候想要有所突破,也许就不能按照常规了。” 叶玹心里琢磨着这句话,带着敬意的神色,看着面容平静的西蒙德,大概只有他这样的人,才能成为广播信仰与爱的教父了。 “医学会现在招揽会员,选一批医学人才,你要考虑去吗?”西蒙德目光温和的看着年轻人。 叶玹摇摇头,“我们到这里太久了,应该不会在此地久待。” 西蒙德想,年轻人必然有自己的想法,和自己想走的路,他轻叹着说,“这是一个机会,你不去,对于你和医学会来说,都太可惜了。” 最后在将要离开时,教父突然想起来什么,“过几天就是降临节了。教堂里有庆祝会,你们到时候也来吧。” 叶玹答应他,到时候一定去。之后就送他到门外,这时的雪下得更大了。 寒风夹着雪花,呼呼的吹进厅里,叶玹看着教父远去的身影,一片一片的雪花,飘在他的肩头,更落在远去教父的黄褐色的头上。 冰捕 第二天凌晨,窗外还是半明半暗,雾气弥漫的时候,远处的江边就传来嘈杂杂的说话声。 林悦儿推开房内后窗向江边望去。江边沙地上已有点点黑影,这些黑影在江边移动着,不知道在做些什么。还有三三两两的黑点,慢慢的向江边移去。最后众多黑点,又沿着江边,散层一片了。 “你怎么去到窗口了。外边有什么事吗?”叶玹扣着蓝色长衫的纽扣。 “你现在就起来了吗?天色还早呢!”林悦儿扶着木格子窗,站在窗前,转过头来问。 “外边这般嘈杂,再说,现在天也快亮了。”叶玹也走来窗前。 他们已经商量好了,等过了降临节就出发,现在已经完全入冬了。天气也越来越冷了。这时候出发,也许能赶在来年春天到,那正是最好的时节了。 她在紧挨门口的衣帽架上,取下一顶白绒帽,戴上之后,他们就下楼来了。 “今天镇上有什么活动吗?江边聚集了这么多人。”叶玹问。 在厅里用早餐时,茶侍阿夏一边为他们端来了早饭,一边告诉他们:“没错,叶先生,今天是镇上一年一度的冬捕节。对于居住在江边的我们,这一天,是相当重要的了。” 他们在用过早餐,来到江边沙地上时,在经过昨天一整天的落雪之后,江边的枯草上,还积着厚厚的洁白雪霜。这里人来人往,似乎今天江边才是街市。 有人拉开了渔网,有人划来了小船,有人用铁铲敲碎江面冻住的冰层,镇长隔一会儿就会朝站在江中的人问,“出网口凿好了没有。” 在临川城是没有如此大的捕鱼场面的,“这真是一张巨网。”林悦儿看着,由十几个人抬起的网。这些人正抬着网,往入网口送去。 在江上已经被划好了方圆一里的范围。肚子微微凸起的,四十多岁的镇长,灵活的在江面来来回回的指挥着,“等一下,放慢一点,找到穿杆没有。” “现在是捕捞的时节了。”叶玹看着不断从入网口抛进江中的渔网,“这里也算是南方,但冬天能有如此厚的冰层。这冰层虽然不薄,但看来似乎并不能承载人的重量。” “所以即使是在冰捕时,还要在冰面凿出一条供小船前行的通道。”林悦儿看着击碎冰面的人。 “调一调方向,先把冰敲了,再船划过去。”镇长焦急的指挥着。小船上的人一边破冰,一边在江中艰难的前行。 都江镇几乎全镇的人,都来到江边了。 一位头戴黑帽的人,穿过人群,向他们走来。等这人靠近时,她问:“你现在也出门了?” 顾成舟看看四周的人群,“林小姐真是说笑话,我堂堂正正的,怎么就不敢出门了。” “也没说你不敢出门啊!” 顾成舟尴尬且不好意思的抿抿嘴,没再说话,向半个身子淹没在水中的捕鱼人看去。 那位划船破冰的那人,用铁铲一直敲击冰面,他前面破冰,渔网就紧跟破开的冰面围拢过去。他多次敲击同一冰面,冰面却岿然不动,这时他却站了上去,还用脚使劲躲着,冰面总算是在他的脚下开裂了。但他也扑通一声掉进了冰窟里。 江边的人都大呼着:“有人掉进江里了。” “前面,破冰的那人。” “镇长,快救人。” “你们还不知道,我们都江镇的人,哪个不会游水的,就算是他夫人,掉进江中,都用不着担心,何况是他呢!你们瞧着吧。不出十下,他也就上来了。”镇长看看岸边几乎全镇的人。 岸上果然有人开始倒数了:“十、九、八、七......” 等数完一时,那人仍未冒出水面,这时岸上的人,开始着急了。 镇长划着船,向落水的三面是冰的冰窟划去。顾成舟拉着帽檐,想着要不要去救。 这时站在江边高处的叶玹突然喊:“他脚下有东西绊住,你们快拉网。” 这时镇长同十几位捕鱼的人,都拉回铺出去的渔网,沉入江中的渔网,一点点的拉出了水面,一只黑色的短筒布靴,挂在渔网上,有人认得这只鞋子:“这只鞋就是他的。” 很多的人都挤在江边,有的人也向捕鱼的人一样,不顾寒冷,也站在水里了。 随着渔网的收拢,那人果然出了水面,原来他的两只脚都挂在了渔网上面。他尽力的挣脱了一只,他向水面浮去,不是碰着船底,就是碰着冰层,又加上,他被渔网网住了双脚,几次挣脱无果,也就精疲力尽了。 掉入冰窟的人,被他们拉起放在流淌着泥水的沙地。叶玹从高处,来到了近水的岸边。 有人拍拍他的脸。也有人用力在他腹上按压,掉进冰水的人都没有醒来。 “唉!这人会不会...” “今年冬捕,一开场就这样,会不会是不好的预兆啊!” “哎呀!镇长,你快想想办法啊!” 叶玹推开挤在前排的人:“让我来吧。”他解开那人衣扣,双手在那人胸前按压,数次之后,那人哇的一声,吐出水来。之后这人也就醒过来了。 “兄弟,你不是镇上的人吧。我怎么从未见过你。”镇长用通透的眼神看着他说。 有人为此欢呼着,“总算是挽救回来了。看来这次的冬捕会收获满满啰。” 掉进江中的人,还躺在沙地上,拉着他的衣摆不停的说:“先生,你叫什么名字呀!我要报答你。” “他就是咱们镇上的叶神医啊!”有人说。 “原来你就是我们镇上的神医。”镇长抬眼看他说。 “他挽回了开场的危境,就把这次的头鱼送他,你们说好不好。”镇长对镇上的人们说。 “好。好。”大家大声说道。 那躺在沙地上,刚刚醒来的人,用沙哑的声音也不断说着。 等叶玹回到之前的地方时,他的衣服,因为刚刚蹲在沙地,已经湿污了一大片,他指指不远处的客店,林悦儿视线穿过人群向他看去,她的眼神在说她明白。 而人群中,镇公馆的那位鼻尖有枚黑痣的赵平,清清楚楚的看着这一切。这两个人他是不会认错的。 在救起那人之后,冰捕很快就继续开始了,全镇人的高昂的兴致,并没有因为刚才的事有所影响。 灰蒙蒙的天空之下,远处的山峰还笼罩在薄薄的雾中。不知道什么时候,岸边枯草上的积雪,不知是被踩踏了,还是化尽了。现在已经全然看不见踪迹了。 渔网在众人的拉动下,正在迅速的收拢着。 顾成舟习惯性的拉动帽檐,对旁边的林悦儿说:“林小姐,我有一些话要对你说。” 欲语还休(一) 林悦儿望望他。 他的嘴唇微微张着,欲说未说,等到一阵刺骨的寒风吹起时,他才说道:“今年的冬天多冷啊!要比去年冷多了。” 林悦儿并不这么认为,在她看来每一个冬季都是如此。 “以前我也会同家人出去捕鱼,只不过那时是在海上。”顾成舟说。 “这么说,你是在海边长大的。”林悦儿问。 顾成舟点了一下头:“是。家人希望我在海上,就像船在水上一样,能够随心所欲,畅行无阻。” “看来你的家人,对你有很好的祈愿,所以你的名字是顾成舟。”林悦儿看着眼前阔大的江面,“成舟,像舟一样。”她想到,她的名字,是否也是寄托了家人对她的祝愿!名字中有一个悦字,是不是说明,家人希望她能够度过欢悦喜乐的一生呢! 想来兴许是吧,每个人在出生时,就被赋予了名字,这个名字会伴随他的一生,而这个名字,也包含了父母,无限的爱与希望。 “林小姐,这么久以来,你给予的帮助......” 林悦儿噗嗤一声笑了,“你是要说感谢吗?如果要说,那就不用说了,我并没有为你做什么。只不过,都出于本心罢了。与其说,我在帮你,不如说是,我在跟随自己的本心。” “不仅仅是这些.....”顾成舟抬起帽檐,侧过头看她,林悦儿见他,双耳微微泛红,不知道是不是被刚刚的冷风吹成这样的。他盯着绒毛帽下,那张洁白的微微泛起红晕的脸颊,和一双扑闪着浓密长睫的眼睛,“我想说的其实是.....” 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叶玹来到了他们身边,“你们在谈些什么?”叶玹问。 “你什么时候过来的,竟然没有发现,看来刚刚谈的太入神了。”林悦儿一见他来,眼神中就满是笑意。 “对了,你刚刚说,你其实想说些什么?”她转头问顾成舟。 压低的黑色帽檐下传来一声叹息,顾成舟沉默的望着脚下的沙地。 林悦儿对此不太明白。叶玹向她指指,从他们刚来时,就一直站在江中冰面的那人。 这人站在出网口,在之前他们来这里时,就见他站在江中,拿把铁钎凿着冰层,他不像别人,站在船上,而是直接站在冰上。 江面虽说结了一层冰,但冰其实并不厚,只需要看一看远处就能知道,在这清冷的上午,还升起薄薄水烟的地方,就是还未结冰的江面。 站在江中的那人,是怎么做到,站在这几乎不能承载人的重量的冰面上的呢! “看这人的身量,体型也和常人无异。”林悦儿说。 “他在冰面行走自如,就像在平地一般。他又是怎么做到的。”叶玹说。 “难道,唯独那里的冰,要比别处的更厚一些。”他们相视一笑,对于这样的说法,他们自己也不相信。 在之后的很久,他们只要想起都江镇冬捕那天,就仍然想不明白,站在江中的那人,是怎么做到,在薄冰上面行走的。 都江镇一直保留着这样的风俗,在每年的冬捕这一样天,必须先从出网口取出了第一条鱼之后,才能把装满鱼的网兜,往渔船放去。而这取起来的第一条鱼,也被称为头鱼。 这只头鱼的大小,不仅预示着此次的收获,更加预示了,明年一整年的收成和运势。对待头鱼,镇上的人都十分看重。 几十人划着小船,在江上拉动这两张巨大的网,终于这两张网完全收拢了。大家都把船划去出网口,几十人一起,把这张巨网,一点点的拉出。 江边的人,都无比期待,伸长了脖子,向江中的出网处望去。 “去年的头鱼都有半人长,算是很大了。”岸边有人说。 人从里的苏婶婶也说:“我就说嘛,今年镇上,也都平平顺顺的。” “不知道今年的头鱼,有没有去年大。” “我看是可以的。不是都说,一年要比一年好嘛。” “这也未必呢!你们看前几年,有一年头鱼,还不足三斤呢!” “啐,啐,啐,就你说些丧气话。” 随着渔网的缓慢拉起,一条金红色鱼尾,出现在网上。 江上和江边的人都面露笑意。 “这就是都江镇的金红鲤鱼。”林悦儿看着网上这条诺大的鱼尾。 “林小姐说的没错,这就是都江镇的金红鲤鱼。”沈夫人的声音从他们身后传来。 “这可是,只有咱们都江镇才有的哦!”站在前排的苏婶婶,转过头来,扬声说。 这时大家脸上都满溢着欢笑。 这头金红鲤鱼完全显露出来了。岸上一阵欢腾。 一艘小船横停在出网口,上面的两位壮汉,其中一人把硕大的鱼头抱在胸前,另一人抱着鱼身,宽大的扇形鱼尾,快要触及那人的脚面了。 “这真是一头大鱼呢!” “这么多年,还未见过如此大的头鱼。” “看来一切都是好兆头了。” “先把头鱼拿过来。”镇长向江中大喊,笑起的眼角,显露出数道皱褶。 很快,拿着头鱼的那两人,就划着船,来到江边了。 在头鱼拿走之后,捕捞才继续开始,几艘较大的鱼船,停在出网口,因网中的鱼过多,开始时只能用网兜,依次兜住了鱼放到渔船上,之后才由十多人,一同提起渔网,将密密集集满网的鱼倒在鱼船上。 那头金红鲤鱼躺在了江边的沙地上,镇长满足的拍拍这条头鱼,江边的人,也都来围着这条头鱼。 “好啊!好啊!”镇长口中高声说。 “瞧它的鱼鳞,快有小孩手掌这么大了。”岸边有人说。 这条在沙地上仍然不停摆动的,胖壮的鱼,很快就全身,裹上了一层细沙。 大家咧着嘴角,对此感到十分满意。 “你快来!”镇长转过头,对站在高处的叶玹说,“快抱走你的鱼。” 江边的人,也跟随着镇长的目光。 林悦儿无奈的看着身旁的叶玹。 “还愣着做什么。还要给你送去啊!自己来拿啊!”镇长大声说道。 “这可是咱们的头鱼呢!” “小伙子,你有福了。” 这时叶玹才从前排人,让开的缝隙中间过去。从沙地上抱起了这条肥硕的金红鲤鱼。 “这是今年的头鱼,他会给你带来好运的。”镇长对他说。 他们笑着感激之后,就抱着不停晃动的鱼,朝客店的后院走去了。 “这真是一条漂亮的大鱼。”林悦儿走在他的旁边,“只是,刚刚换的衣服,现在又要换了。” 顾成舟双手交叉抱在胸前,慢慢的跟在他们的后面。 他们刚一走进后院时,江边的欢呼声,更加热烈激昂了。 因为在这时,有五艘渔船,正满载而归。 站在人从中的赵平,一直盯着,向西桥客店走去的三人,“哼!原来他们三人是一伙的。” 欲语还休(二) 就在几天前,都江镇一夜之间,大街小巷,遍布了一份纸质印刷文章,赵平在镇公所门前,也发现了这篇印刷成的文字。看纸张和上面的字体,就知道,这些印刷,都是出自于镇公所。 他当时立刻就猜到,这些全是,昨夜租用镇公所印刷室的那两人做的。 还有刚刚,那带黑帽的人,虽然他在极力压低帽檐,不想让别人发现,但赵平还是认出了他,这人就是穆副官前些时候,在极力搜查,最后却未搜寻到的那人。 既然是穆副官亲自在搜查的人,这人必定是存在严重危害的。赵平想,这些人聚集在一起,又在密谋些什么...... 当那条硕大的金红鲤鱼,被叶玹抱着放进了厨房里时。站在厨房门口的胖妈妈开始抱怨了:“叶先生,你是见我做饭很轻松吗?专会为我找麻烦。” 叶玹看着占满厨房水池,还在扑通扑通的大鱼,以及满身满手,脏脏的粘液,感到十分抱歉。 这时一直都站在大厅里的西风,开始为他说话了:“这可是今年的头鱼呢!寻常人是得不到的。叶先生能够得到,那是他的能力。” 胖妈妈虽说在抱怨,但不一会儿,就去到厨房里,开始忙碌了。 就像是舞者不会厌烦习舞,戏者不烦练嗓一样,一位厨师,也是不会厌烦烹饪的。 顾成舟双手交叉抱在胸前,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靠在客店大厅的墙上。 已经是正午了,客店门前的街道上,只是偶尔路过三两人,商铺几乎都未开门,还是和清晨一样冷冷清清。 店里的蓝猫,和长毛白狗,在后院呜呜呜的叫。林悦儿闻声去到后院,蓝猫就在白狗的嘴前,一副攻击模样,伸长爪子,就要抓白狗,口中还呜呜…… 白狗也呲着牙,一副凶相。 “他们今天是怎么了?”林悦儿看着眼前的猫狗相争,“白白,你不要凶。”她伸手想要和解这次的猫狗之斗。但似乎并未成功。因为这俩在看到她来了之后,争斗变得更加激烈了。 蓝猫的爪子,啪嗒啪嗒的拍在白狗的黑鼻子上,白狗突然一口咬住蓝猫脖子,蓝猫吓得长大口。伸着爪子,不敢丝毫动弹。 眼见,情形到了危急的时刻,林悦儿就要上前阻止。 顾成舟从她身后,拉住她的手腕,她被拉着后退了几步,他不知从哪里,拿来一根竹竿,在地上拍打几下,蓝猫和白狗就散开了。 “别看这只是,猫狗打架,你徒手去拆,也是很危险的。”顾成舟放下竹竿说。 “原来还有这种办法。”她看了看竹竿,就要回前厅。 “林小姐....”顾成舟在她身后说。 “嗯...”林悦儿回过头。 顾成舟上前了几步,“还不知道,林小姐,你们为何会到这里。” “我们...”林悦儿看着远处的江边,那里的人已经没有先前多了,“我们,要去一个地方。” “这个地方远吗?”顾成舟盯着她问。 她的目光,从远处的江边,移到了他的脸上,“是一个很远的地方。” “那你喜欢海边吗?”顾成舟问。 林悦儿轻触眉头,不明白他为何会这样问。 顾成舟笑了:“以前经常会见到海,但是并不觉得厌,如果有什么烦恼了,就去看看海,心情也就会变得轻松。可以听听海风,听听潮声。甚至会觉得大海已经融入生命里了。” “所以你会在海上工作?”林悦儿问。 “小时候是在海边长大的,之后也就在海上工作了。”顾成舟看着她的眼睛,“很多时候所看见的都是,大海宁静时的美,但有时候也会看到,它狰狞时的可怕。” 听他这么说,她想到了,在他们来时,海上遇上风雨夜的那晚,“的确是很可怕。” 在教堂降临节的这天早上,顾成舟沿着江边走着,可以说今天是,这个冬日里最好的好天气了。橙亮亮的阳光,很早就从江边升起。昨天冬捕时,江上还结满的冰,现在已经融化了一大半。 在这暖暖的冬日阳光下,走在江边,他的心情也格外的好。 远处的小木屋里,一位带着花色头巾的妇人,腰上系着灰色的围裙,把一盆盆生长旺盛的花草,从屋里端到室外,摆放在木屋二楼,阳光能照见的地方。 一盆白色盛开的花,在温暖的阳光中,散发着明亮耀眼的光芒。顾成舟不知不觉的,向这座木屋走去。 他来到这座木屋前,从下往上,望着摆放在二楼的这盆,在冬日里还盛开的花。 一根茎上盛开一朵,花盆中正盛放着十数朵,牛乳般的花瓣,淡黄的花蕊。他久久的望着头顶的花。 那位戴着头巾的妇人发现了他,大吃一惊。问他在这里做什么。 他问:“这是什么花,为什么现在还能盛开。” 妇人想到,原来他是为这:“这是水仙花,是养在花房里的。不然是不会这么早就开花的,是今天阳光好,才把它端出来晒晒。” “能把这盆花卖给我吗?”顾成舟问。 “这里又不是花店,是不卖花的。”妇人说。 最后他用胸前的一枚圆形玉佩,交换了这盆水仙花。他心情轻松且愉悦的,端着这盆水仙,就又沿着江边,向客店走去了。 一路上,还遇见了不少,正往教堂方向走去的人。 他回到客店的后院时,林悦儿正好在院中。他双手捧着花盆,“林小姐,这花和你很像。” 她看着这盆淡雅又明媚的花,不明白顾成舟为什么要把这盆花送给她。 “就算我的感谢吧。”顾成舟说,“你说,并没有帮助我什么,但你的确也是多次帮到了我。我想,你会喜欢花的。就拿来了这盆水仙。” 林悦儿收下了这盆水仙花,把它放在了,客房靠窗的,她常常依着看书的长椅上。 降临节 她端着盛放的白水仙,上楼去时,叶玹正在桌前,把一些不常用到的书籍笔墨,放进衣物箱中。毕竟他们在一两日之后,就会离开的。 刚刚在后院的情景,他通过窗户,全都看见了。他虽说没有听清他们的对话,但他知道,现在她放在窗口长椅上的那盆花,就是顾成舟送的。 叶玹看了一眼,放在窗前的那盆花,就低头把一方砚台放进衣物箱中。林悦儿也来到桌前,开始整理一些纸张,她把一叠纸放进箱中时说:“现在就着手一点一点的整理,等离开的时候,就不至于太忙了。” 教堂成立时,那时还在清朝末年,开始申请教堂的修建,当地的官员就极力的阻止。还把西蒙德等人,挡在都江港口,不让他们踏进都江镇半步。最后他们,总算得到那些官员的准许,就在江边建起一座教堂来了。 教堂虽然是建成了。但最初的半年,基本上是没有人到教堂来的。还有人扬言要把教堂拆掉,要把这些西方人,都统统的赶出去。 也许是教堂的文化,让他们产生了好奇,慢慢的来教堂里的人也就更多了。 教堂的一处僻静的廊檐下,西蒙德教父,向叶玹他们,讲起了教堂的这段,当地人都知道的往事。 刚才他们一走到教堂的大门前,教父就喊住了他们,并招呼他们过去。 “原来教堂,还有这样一段往事。”站在廊柱旁的叶玹对穿着一身白袍的教父说。 “这其实并不奇怪,一种新的事物,在最开始,人们总是难以接受的。”教父看着面前的年轻人,“对了,庆典就要开始了,你们也进去吧!” 参加教堂降临节的人,多数都进了教堂,现在教堂外面,基本上是看不见人了。 从筑有圆形石柱的过道,他们走进了教堂。一进教堂,就看见,一个用冬青编织成的大花环,花环里面还立着两支紫色,和两支白色的蜡烛。其中唯一被点燃的紫色的蜡烛,还跳动着白色的火焰。 “这个燃着蜡烛的花环,兴许是和降临节的习俗有关了。”林悦儿轻声说。 “看来你们还不知道。”旁边有人对她说,“这里一共是四支蜡烛,每个礼拜会点燃一支,今天是降临节的第一天,也就才点燃了一支蜡烛。” 她向说这话的人望去,原来,向他们解释的人,就是那位先前见过的曹爷爷。 “我们是第一次来,对这些都不太熟悉。”叶玹看了看曹爷爷,他面容虽然黝黑,但看起来十分康健。 “这就难怪了。”曹爷爷打量了一下叶玹,“快没座位了,你们都跟我来!” 沿着两边都布满长凳的过道,他们向前排走去,顾成舟也跟在他们后面。 教堂左右两边的玻璃上,都挂着紫色和蓝色的绸带。 虽然后排,基本上是坐满人了,但在第三排,竟然还有几处空位。他们刚一坐下,教堂里就响起了轻灵婉转的声音。唱诗班正站在前面的台上,低声轻灵的歌声,充满了整个教堂。 多么美妙的音乐啊!林悦儿心中赞叹。 唱诗班的颂唱结束之后,站在台边的,身穿白袍,头戴紫色树枝形冠冕的教父,就上到了台上,就这样,教父就带领众教徒们开始默祷了。 旁边的曹爷爷,一把拉起坐着的叶玹,他们也都跟着站了起来,和众人一样,低声说着赞美和祝福的话语。大都是感谢上帝,天父赐福,阿们等一些话。 在众人默祷时,林悦儿一边低声念着,看见了,站在第一排的,那位昨天见过的,体型微胖肚子突起的镇长,他默祷的时候,也和众人一样,神情看起来既严肃又认真。 她也发现了,一直站在角落里的,耳朵上架着一副眼镜的助教,他手中端着什么,上面还反射出银质光芒。他时而望望台上,时而看看台下。 林悦儿问曹爷爷,“这降临节是怎样的节日。” 曹爷爷用他们能听得见的声音回答:“这降临节呀!在教堂里,就像是我们过的新年了。” “那这算是一个很重要的节日了。”戴着帽子的顾成舟说。 “是啊!对于信奉它的人来说,就是一个很重要的节日。”曹爷爷压低了声音说。 “今天能来这么多人,不只有镇上的人吧。”叶玹也侧头问。 “那是当然的,都江镇旁边,还有好几个镇子呢!哪个镇上来的人,都不少。” 能看出来,人们对教堂已经能够接受了。叶玹想到,临川城其实也是有教堂的,只是他从来没有去过,他想,在这瞬息变幻的时期,人们的生活,是需要有信仰的。 集体的默祷之后,头戴紫色冠冕的教父,开始讲述圣经中的故事。他们也停止了低声的交谈,认真去听这个故事。 故事讲的是,在一个黑暗的时期,上帝的独子来到这个世界,他驱散所有的黑暗,最后为世界带来了光明..... 教堂里的人都聚精会神的,听着教父讲起圣经的故事。远处的教堂大门却被悄悄的推开了。穆少奇走了进来,而赵平和冷安等人,就跟在他的身后。 今天的教堂,可以说是聚满了四方的来客。看着这黑压压的满教堂的人,他们分成了两路,沿着左右两边靠窗户的过道,就一排排的开始寻找了。 赵平把他所知道的事,全都告诉了穆少奇。那位遇见了几次的叶先生,就是那份引起全城的轰动,写恶意造谣文章的主谋。之前与他相遇几次,都没有发现他的异常,还有那一直藏匿的顾成舟,必然是他的同谋了。 穆少奇等人是从西桥客店直接过来的。 已来到了教堂的中间,从一排一排的人中望去,还没能发现什么。 在他快要走到前排时,站在角落里的助教,发觉了这几人,也许是怕他们,在降临节这天在教堂闹事。他立即走向他,问道:“穆福官,今天可是教堂里的降临节,你带这些人,直接闯入教堂,这样不太好吧。” 穆少奇仍然向前排望去,人数众多,从背影看去,又不好分辨。他直了直身说:“这时到教堂来,只是要找几个人,如果没有,看完我们就会走的,不会对教堂有任何影响。” 助教形色匆匆的向过道旁走去时,林悦儿回头望了一眼。她一眼就认出了,和教父谈话的那人。 随后她快速的扫视了一遍教堂,有几人正沿着过道两旁,向前排走来。而且这些人,离他们越来越近。他们一边前行,一边还向人群中望去,似乎是在寻找什么,很可能,这些人是来找他们的。 她低声的告诉了叶玹,一旁的顾成舟看林悦儿略显慌张的神情,也发觉情况有所不同了。 暗潮汹涌 如果穆少奇没有被拦住,他们这时很可能已经被发现了。他们看起来,仍旧面色不改,正襟危坐。实则内心正是汹涌澎湃。 穆少奇会来搜找顾成舟,他们是知道的。但她和叶玹会不会也在那人的搜找范围内呢!这时候又能怎么做!林悦儿不再回头看了,穆少奇随时都会发现他们,而教堂之内,众人在座,他们一旦离开座椅走动,就会看起来十分显眼,而被他们发现,这里又无处可躲,她只得紧紧地抓住裙摆。 “现在只有尽快的离开。”叶玹低头轻声说。 顾成舟坐在一旁,用余光瞟着他们二人。 离叶玹最近的曹爷爷,发觉了身旁突然变得紧张的氛围。他看了看教堂,大教堂的左右两边,都走过来数人,这些人面容严肃,行动轻便迅捷,一看就知道,他们不是寻常的百姓,而是受过专业训练的人。 他虽说早就不再年轻了。但刚刚叶玹低声说的话,他还是听清楚了。他说要尽快离开。看来这些人,必定是朝他们来的。 曹爷爷碰了碰叶玹,“那里看见没有。”他伸出生着厚茧的手,在膝盖上方向他指指。 叶玹向那个方向看去。 那是教堂前方,台下的右边的一个角落。角落里站着十几位穿着教服的教徒,就是刚刚,在那些台上唱诗班的人员。再往里看就黑幽幽的看不清楚了。 曹爷爷又说:“那里有一道门,离这里最近。” 叶玹向那黑暗中望去。他们坐在第三排,的确离那里不远。 穆少奇这时离他们只有一排之隔了。而教堂另一边的人,已经走到了演讲台下。穆少奇在他们身后,正一个一个的向那排人中间望去。 顾成舟低头拉着帽檐,他想,他不能连累了林小姐。 穆少奇在身后,突然发出了声音,“你,把头抬起来。”他向一人喊到。 他命令的那人,似乎并没有按他说的去做。穆少奇挤进满座的人中,用一只指节分明的手,转过了那人的头,而那人就坐在,顾成舟的侧后方。 后面开始有人说了:“这人是谁啊?这也太胡来了。现在在做什么,这是教堂的庆典呢!” 穆少奇又十分不便的,碰着他们的膝盖,从密集的人中挤了出去。 顾成舟打算先站出去,他不能让他们也受牵连,他已经摘下帽子了。 关于上帝之子,拯救世人的故事,教父早已经讲完了。他这时正讲到新约上的博爱一节。看见了台下发生的事,就合上了圣经。对台下的人说:“各位教友,今天上午就到这里吧。现在大家可以有序的离开了。教堂外面,为大家准备了圣餐,你们可以领了再离开。” 座椅上的人都逐一的站了起来。前面三排的人也和其他的人一样,都纷纷的离座了。穆少奇吼着嗓子:“等一下,你们先别走,等一下。” 人们都不去理会他,都擦过他的肩膀,向教堂的大门走去了。他跳了起来,向他的人高声吼着:“去门口,都去门口,堵住门口。” 穆少奇也在人群中,向教堂的大门走去。 而这时,教堂台前的三人,跟在一众教徒身后,走向了角落里的一扇小门,在穆少奇一行人走向教堂大门的时候,叶玹已经走进了隔壁的内室。 等到顾成舟最后走进时,林悦儿拉着这扇木门,轻轻的关上。只是她疏忽了一点。 在穆少奇高喊着让他们去到大门口时,赵平却没有去,他是镇上的人,对这座教堂并不陌生。他知道,教堂的前方,还有一扇偏门,通往内室,就在演讲台下空空荡荡时,他一人站在台前,向那扇角门望去。 这扇门缓缓关闭的同时,他从门缝中看见了一抹白色的身影,而这人的容貌,他是绝对不会忘的,就是那位看起来温婉且端庄的女孩,也是那位制造舆论,还引起了轰动的人。 既然她在这里,其余的人一定是同她在一起的了。他冲去了角门,使劲拍打着门板。 因为大家都还要领圣餐,基本上是没有人走远的。穆少奇和冷安等人,也总算是来到了教堂的大门前,他们还守在门前,看着依次出来的人。 等一位穿着教服的教徒,慢悠悠的来为他开门时,赵平推开面前的教徒,向这间内室望去。而内室里只有教徒们,却看不见那三人,内室的一面墙上,一扇门大大的打开着。 赵平问:“那三个人都去哪里了?” 这些内室的教徒们,只顾相互交谈,完全不搭理他。 他向这扇大开的门跑去。教堂的这一处地方,是不向外人开放的,赵平看着这三面都是屋子和长廊,一时不知如何去找,他沿着几条长廊,依次走过了这些房间,有的房间上了锁,有的没有上锁,他打开一间没有上锁的房间,原来这些都是教徒们的卧室。 他最后又沿着长廊,来到了教堂的前方。而穆少奇等人,仍然守在教堂的门前。教堂里的人,差不多已经出来完了。穆少奇顿足道:“他们不在这里。” 穆副官正要带着这一群人离开时,赵平在远处喊:“穆副官,他们都在这里,就在后面。” 这些人立刻跟在副官身后,向赵平说的方向走去。 叶玹三人从内室出来了之后,就穿行在条条长廊之间。他们不能去到教堂前面,料想那群人都守在那里。但对此处又不熟悉。不知道哪里才是通往另一个出口的路。 顾成舟突然说:“不如我先出去吧!他们要抓的也是我,这些都与你们无关。你们还有想去的地方。我先出去,等这些人走了之后你们再出去。” “顾先生,你怎么这么说!你以为是你连累了我们吗?”林悦儿转身看着身后的顾成舟,“再说了,他们也许并不知道我们就在这里,他们走了之后,我们再出去,不是也可以吗?他们没有找到你,你却要自己出去吗?” 林悦儿说得没错,顾成舟看着她眼波流转的双眼不再说话了。 “是的!顾先生,你知道这些人是怎样的一些人,他们就和你那晚在船上遇见的人一样,是一群不讲理,甚至可以说是丧失了人性的人。”叶玹也停下了脚步,压着声音说,“在这件事中,你一直都是受害者,你现在出去,只会让恶人得逞,自己却遭受迫害罢了。” 顾成舟想要说些话,但什么也没有说,他只是面露感激的看着面前的两人。 在这安静的长廊上,旁边的一扇房门,突然吱呀呀的从里面被打开。三人都警觉的向这扇正在开动的门口望去。 教父的退让 这是最靠近走廊里面的房间,房间的两面都由过道包围着。西蒙德教父的声音从门中传了出来,“叶先生,我有一些医学上的事情,想要请教一下,你们都进来吧。” 等到门外的三人都进到屋里之后,教父把门关上了,问叶玹:“朱砂有毒,在我的国家,是不能食用的,你们为什么还能把它入药呢!” 教父的房中一面墙壁上,有一个壁炉,壁炉上方挂着一幅巨大的圣母抱子像,而壁炉上,还放着两个银质的烛台。叶玹看了一眼十分简洁的房间,完全看不出这是一位教父的卧室,他说:“朱砂确实是有毒,在我国历来也有,因为滥用朱砂,而导致亡故的事件,其实只要使用合理的剂量,它的毒性也会降到最低的。” 他们刚刚在走廊上的谈话,教父已经听见了,他看了看面前的这三人,而这三人都默默不语,然后他转头问叶玹:“你都说吧!是遇上什么困难了。” 教父的那顶刚刚在教堂里,还戴着的紫色的树枝形冠冕,现在就放在房间中间的那张红棕色的大木桌上。 叶玹对教父是相信的,看着教父那双温和且布满岁月痕迹的眼睛,他把这些时间所知道的事情,和教堂外面,正有人围堵的事,都说给了教父。 教父听完他的话后,就默默的在胸前划着十字,然后低声祈祷着。屋里面的三位年轻人,也都把目光集中在教父身上。 在教父祈祷结束之后,叶玹指了指顾成舟,对教父说:“他就是这一切的经历者。” 顾成舟面上有坚毅的神情,但眼中泛起了点点泪光,他取下了帽子。 教父走向他,拍拍他的手说,“辛苦了,你们都是上帝的孩子,那些误入歧途的人,但愿他们能够得到指引,上帝终会赐福给你的。” 教父又说:“带人闯入教堂的那位穆副官,他身后的势力,不是你们所能抵挡的,看来,你们必须要走了。” 林悦儿问:“教父,你是说,我们现在就必须离开都江镇吗?” “对!”教父回答,“他们既然能找到教堂来,那你们之前的住的地方就不能再去了。只要你们在这镇上,就迟早会被他们发现。他们就会抓捕你们。” “港口上全是他们的人,我们怎么才能离开呢?”顾成舟问。 教父从桌子的抽屉中,取出一份文书,把这份文书递给叶玹,然后说:“这是医学会的任命文书,我把它交给你,我现在写一封推荐信,你拿着它们,就可以一路无阻。” 叶玹打开这封白色封面的任命书,上面写的是,华中医学会诚邀西蒙德先生,作为医学会的副主席,加入华中医学会,为了医学事业的发展..... 叶玹把这份任命文书放回到桌面上,他严词恳切的说:“教父,这份任命书我不能拿,这是华中医学会对你的邀请,我不能代替你去参加,也许还能找到别的办法。” 教父正在桌前写着那封推荐信,等到他写好了这封信,并用信封封起来了之后,才站起来,重新拿起那封任命文书,连同推荐信,一起交给了叶玹,“你的医术并不比我差,而且你年轻,还能更好的施展你的才能,怎么就不能代替我去呢!” 教父看了看壁炉上挂着的圣母圣子像,又说:“你们也知道,我是这里的教父。”他看向叶玹,“还要管理这里的教堂。在收到这封邀请之后,我就一直在思考,是去医学会呢?还是留在教堂?现在好了,你算是为我解决了这一麻烦了。” 叶玹拿着推荐信和任命书,“教父,你德高望重,又医术精湛,我怎么能和你相比呢!” “叶先生,你还是别再推却了。”从窗户透进柔和的阳光,阳光也洒在教父的身上,他说,“我还是喜欢,在闲来无事时,就提着我的箱子,去做一个流浪的医者。像这样的医学会,还是交给你们年轻人去做吧。” 叶玹看着一旁的林悦儿,如果去医学会的话,那他们之前的计划.... 林悦儿知道他的顾虑,她坦然的神情告诉他,无论他做怎样的决定,她都同他在一起。 就在这间房外,走廊拐角处的窗口,穿着黑色教士服的助教洛伦左,听见了这间房中的大半谈话,西蒙德竟然放弃加入医学会,还把医学会副主席的职位,让给那位没见过几次面的叶先生,这么说,他是不会离开教堂了。 洛伦左想,教父不离开教堂,难道他就只能一直是一个助教吗?不行,不行,这医学会还是要由西蒙德去。 走廊的前方有一教徒快步走来。洛伦左退后几步,去到了另一条来人看不见的过道上。 那位快步走来的教徒,停在了教父房间的门前,他敲了敲门。房中的谈话声,就立即停止了。不会是那些人找到这里了吧!房里的人这时差不多都想到了这里。 教父在房中问:“什么事?” 门外的教徒说:“教父,有一位副官,带着一群人,说要挨处挨处搜查,我们的人都拦不住了。” “知道了,你先过去吧,我马上就来。”教父沉稳的回答。 “他们已经过来了。”顾成舟着急的说,“叶先生,你就不要再犹豫了。” “叶先生,你们还是快走吧!”教父坚定的说,“出去之后就向右转,前面有一扇铁门,从那里出去,可以直接去到港口,如果遇到有人询问,就出示那份文书,你们能够畅行无阻的。”教父已经打开了门,“你们快去吧。” 叶玹三人都走出了房门,林悦儿回头说:“多谢您!教父。” 西蒙德意重深长的看着离开的三人。等他们消失在了另一条过道中时,西蒙德才朝穆少奇所在的前面走去。 其实之前,赵平在来到教徒的这片住宿区时,如果再往里面走一些,他就会发现,那时还走在过道上的叶玹三人,只是他急着去把消息告诉穆少奇,也就让他们,在很偶然的情况下,去到了教父房里。 教父才走到长廊的一半地方,穆少奇就带着他的人,沿着长廊,快速的向他这边走来。 “穆副官,你们这是......”教父停住脚步问。 穆少奇对教父视若无睹的,眼睛一直盯着前方,从教父身旁擦身而过,他带的那一群人,就紧紧地跟在他的身后。 看着这些人,正向叶玹他们离开的方向走去。 教父在他们身后,提高了声音说:“你们都站住,这里是教堂。” 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洛伦左助教出现在教父旁边,助教说:“你就让他们去搜吧,教父。” 教父没有留意他说的话,也立刻朝那些人去的方向走去。 助教不往前走,而是站在原地,只是眼神奇怪的看着,那些人消失的地方。 诀别 一众教徒们,就散落在长廊上。可以说,已经是任由那群人,在教堂里横冲直撞了。毕竟教父出面都拦不住。 他们在离教父所说的那扇铁门还有几步远的时候,就听见走廊的尽头传来了,杂乱而急促的脚步声,他们推开铁门时,穆少奇的身影已经出现在走廊的那边了。 穆少奇大喊:“站住!” 铁门前的三个身影,快速的闪进了铁门。 铁门迅速的关上,一霎那间,一只强大有力的手抓住了门上的铁栏,原来是冷安冲到了门前,他那迅猛的速度,就连穆少奇都比不及的。 冷安的眼角本就有一道柳叶疤痕,这时他突然一笑,面容就显得更加狰狞了。他双手就要推开铁门,在他脸上的笑容还未消散之前,从铁门的空隙间,就伸来一拳,重重的落在了他的眼眶上,他放在门上的手,也随即松开了。 顾成舟又很灵便的收回右手。 冷安嗷的一声,双手抚面。 当时,叶玹和林悦儿,与顾成舟三人,摔过铁门后,就直接的向前跑去,跑出几步远,顾成舟回头,见有人跟来,又折回去,堵住铁们。 顾成舟对身后的两人说:“你们快走,他们要找的人是我。与你们无关。” 叶玹和林悦儿仍站在原地。 铁门的外面,是一处菜园,在晴好的冬日阳光下,园子里的萝卜与圆白菜,还散发出让人喜爱的绿油油的光泽。 只是这扇铁门是只能从里面上锁的。 “他们快来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叶玹对顾成舟说。 不远处就是都江港口。港口还停着数艘渔船和客船,林悦儿向港口看去,这里离港口已经很近了。 “顾先生,快走吧。”林悦儿说,“你看,前面就是港口了。” 顾成舟向不远处的港口看了一眼。 “已经来不及了,你们先走,我会去找你们。”顾成舟吼道。 穆少奇带着七八人,已经来到了铁门前面,“我们又见面了,叶先生。”穆少奇扬起眉毛,脸上带着一丝挑衅的神情,看着铁门外几步远的叶玹。 “副官,就是他们。”赵平指着林悦儿和叶玹,“他们就是,写那篇文章,制造舆论,散布谣言的人。” 林悦儿在温暖又刺眼的阳光下,立即回道:“我们没有散布谣言,我们说的是实情。” 看着袖口镶着一圈白色短绒的,用一根绿色丝带系起长发的女孩,她这时还能如此镇定。 穆少奇怒道:“还愣着干什么!快撞开门呀!” 铁门外面,用尽全力的顾成舟,以一人之力,挡住了门内七八人的攻势。 “林小姐,你们快走吧!”顾成舟又喊到。 林悦儿这时才面有焦急之色,“我们不能先走,我们不能抛下你!” “你忘了,我有多少次,都死里逃生了,我命硬,不怕他们。”顾成舟的面上全是汗水,眉头上已经皱起了一道弯下去的弧度。 他又说,“之前你们多次帮我。现在就让我来帮你们吧。我顾成舟可不想欠你们恩情。” 穆少奇带来的人,都在铁门里,使劲推着和踹着铁门,顾成舟用背抵在门上,两手撑在砖墙上,他也随着门的推动,时前移时后退。 站在园中小径上的叶玹,突然问:“你们究竟有什么资格来抓捕我们,你说我们是在造谣,你们难道就不是在滥用权利。还有,顾先生犯了什么罪,几次三番的要抓捕他,你们这么做,不就是,想要掩盖事实吗?” 铁门处还嘭嘭哐哐的发出嘈乱的撞击声。 顾成舟几乎快要抵挡不住了,他吃力的说:“能和他们讲道理吗,他们全是一群不讲理的人。” 穆少奇对于抓捕顾成舟的事,其实知道的并不多,只知道这和那艘消失的顺合号有关,也与周武的办事不力,以及将军在南边的基地有关。 这之中究竟有怎样的联系,他其实并不清楚,他所知道的最多的,可能还是从林悦儿那篇文章中所知道的。但文章的真实性,他就不得而知了。 他只知道,将军没有说的事,就不能去问,把事情办好了就行。 “快让!”穆少奇吼道,一把枪缓缓的抵在了顾成舟的背上。 冷安等人,也拿出了枪,看来是在对准他们。 “走啊!”顾成舟仍然抵在铁门,似乎是用最后的力气喊着。 园中小径上的叶玹,拉着林悦儿,向前面奔去,嘭的一声枪响,在身后响起,接着又响起了几声。 铁门开起的声音,在阳光下刺耳的回荡。 林悦儿想回头看,但叶玹说,“不要回头。” 还有追逐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 就要到港口了。 他们跨过港口的低矮的栅栏,林悦儿衣服的下摆,挂在了栅栏上,而穆少奇,正逐渐的逼近他们,她一把撕破衣服,就同叶玹消失在港口来往的人丛中了。 穆少奇等人来到港口时,四处察看,连停靠在港口的,不论是客船,商船,还是渔船,全都巡查了一遍。最终皆是搜寻无果。 在一艘客船响起尖锐的汽笛声,开始驶出港口时,穆少奇才有预感,他觉得,叶玹和林悦儿很可能就在那艘船上,但现在船已经慢慢的驶远了。 一只白色的蝴蝶,震动着翅膀,翩翩的停在了,俯身躺在地上的那人的背上,顾成舟那顶黑色八角帽,就落在他的身边。 只是他的背上,开始慢慢的渗出红的扎眼的血来。 教父俯身翻转他的身体。“顾先生。”他轻喊。 空气静默了,久久的无人回答。 “教父,这人还活着吗?”有教徒问。 教父取下胸前的十字架,放在顾成舟的身上,然后低头,划着十字。 其余的教徒也划起十字,并且为他祷告着。助教脸颊抽动着,双手合十的闭起双眼,之后就离开了。 “来,把他抬进去。” 就在几天之后,教堂后面紧靠菜园的那片墓地上,就竖起了一块无名的碑。 除了教堂里的人,没有人知道,这是谁的,它为什么没有留下名字。 误上黑船 在西方的天空中,呈现出一片金光灿烂的橙色晚霞的时候。 一艘船渐渐离开都江向海上驶去,在成排叠放的,压着厚厚干草的大木箱中,传来了簌簌簌的响声。 穆少奇的猜想是错的。他们没有乘坐那艘客船,而是在这艘货船上面。就在货船驶离港口之前,穆少奇还在这艘船的船头,站立了不少时间。 木箱里发出短暂轻微的响声后,这响声就突然停住了。随后是推动盖板的声音。 箱子的上方,出现了一道缺口,一双手伸出了箱外。随后就是他的头,和半个身体。穿着白色衣衫的叶玹跨出了木箱。之后林悦儿也跟着出来了。 这方木箱的底部铺着一层厚厚的干草,上面放着两个大大的瓷盆。 舱里现在还很明亮,晚霞的橘黄色光芒,从窗口照在成排的黄白色的大木箱上。 他们合上箱盖后,就站在较矮的木箱跳了下去。 开始他们寻找了几处地方,才发现那个,虽然在高处,但能容纳他们的箱子。 林悦儿拍打掉身上的干草屑后,就坐在窗前的木箱上,半眯起眼睛看着海上的落日。 叶玹就坐在他的旁边。 货船已经抵达海上了,一轮橙红色的落日,就遥遥的挂在海平线的上方。 他们没有说话,但他们都想着同一个问题:顾成舟,他现在怎么样了? 如果早知道有这样结果,她当时是不是就不会贸然写下那篇文章了。林悦儿不知道。 这篇文章,不仅为顾成舟带来了不幸,也让他们再一次,不得不逃离。 她虽然什么也没有说,但叶玹彷佛能够感受到她的想法。 他拉过她的手,用手指在她手心一笔一笔的写下了一个字。“心。”然后他又指指自己的心口。 她看着掌心,又看看身旁的他,她知道叶玹想说的是,如果再有一次机会,他们也许还是会这样做,因为他们没有别的选择,能做的,也只是跟随自己的心了。 我们总不能去违背自己的心吧。 如果顾成舟知道他会有今天的遭遇,也许他同样会坚持他的选择。 她抬头看着他的眼睛。他神色不改,和往常一样。 船舱的前面传来几声谈话声,他们还来不及从箱子上下来,就看见一位穿着灰色盘扣上衣和黑色裤子的船工向里面走来,当然,在看见那人的同时,那人也同时看见了他们。 那位船工立刻高呼着:“喂!你们是谁?”他又转头,去喊他的同伴:“你们快来!舱里有人。” 不一会儿就有五六位打扮相似的人向他们走过来了。 这些人一来,就对站在窗前的两人进行盘问了。 “你们是怎么到我们船上的?” “你们是谁?” “是偷偷溜进来的吧!” 不等两人回答,那四五位船工就争着问道。 “你去告诉咱们大哥,让大哥来处理。”其中一位年长的船工,对一位看起来最小,大约十五六岁的船工说。 那位年纪最小的船工,就向外面跑去。 叶玹这时说:“你们当时在忙,也许没有注意,在你们的船,驶出港口之前,就有一艘客船,先出发了。我没猜错的话,你们的货船,也是往北方去的吧。” “有那么多的船,其它的船和我们有什么关系。”一位船工说。 “就算是你说对了。船是开往北方的。”又一位船员,看着眼前的一男一女,认为他们并没有威胁,就边说边坐在了旁边的大木箱上。 “是有一艘客船,是先我们一个时辰出发的。”一位穿着蓝色盘扣外衣的男子说。 叶玹又说:“我们也是去北方,你们的船顺便带上我们吧,我们会付你们船费。” “这事,你要问问我们老大,老大同意了就好说。老大不同意,那就……”一位船员冷冷的看着他们,“那就把你们扔到海里去喂鱼,谁让你们闯入我们船上的。” 林悦儿看着这双寒冷的目光,不禁打起寒颤。在这一瞬间,她真的以为,这些人说要把他们扔进海里去喂鱼,并不是一句玩笑话。 面前的几位船员,打量着这两位闯入者。各自撸撸嘴巴,动动鼻头交换着眼色。而后都面容奇怪的笑着。 那位年纪最小的船员,刚一跑到船舱口,他的声音就传到了里面:“大哥们还在商议事情,说先把这两个闯入的人看管起来。” 说要把他们扔进海里喂鱼的那位船工,向最小的船工扬扬下巴,那位船员就从一个箱子上面,拿来几根绳子。 “你们要做什么?”林悦儿看着那些绳子。 “当然是看管起来了。”一位船工说。 “看管也用不到绳子吧。”叶玹说,“让你们大哥来,我要和他说话。” “你不知道,这是我们的规矩,大哥说的看管,就得用绳子。” “你们都在这里,再说又是在海上,我们就算想走,也走不了啊!”林悦儿看他们在展开绳子了。 “想走?来都来了,就别想走了。” “少废话,绑起来。” 在长期干活,双手粗壮有力的船工的包围下,他们的手脚很快就被绑住了。 他们被绑住了手脚后,就靠在刚才他们坐的那方木箱上。 海面上橘红的落日像刚才看到的一样,只是在一点一点的沉入海里。 “看来大哥们在商量大事,我们还是别去打搅了。” “东西带没带?”一位船工碰了碰另一位船工。 那一位船工很快的从兜里摸出了一叠纸牌,啪嗒一声,摔在了另一个木箱上。 这几位船工,或坐或靠的,就在木箱上玩起纸牌来了。 这几人摔打着纸牌,口中时而发出哈哈的大笑声,时而发出粗鲁的咒骂声。最小的那位,就在一边旁观,时而看看这人的牌,时而看看那人的牌。 靠在箱子上的叶玹,缓慢的挪动步伐,向挨着窗户的林悦儿靠近,他们手脚都被绑住了,行动起来十分不便。 “你看这些人像是坏人吗?”林悦儿靠近叶玹在他耳边说道。 叶玹轻轻摆头,“不太确定,先要观察一下,还是要谨慎一些。” “你把手伸过来,我试着帮你解开绳子。”叶玹看着前面围在木箱上玩牌的人,小声说。 “哈哈,老胡啊!这次你输的心服口服了吧。” “好好好,下把你就等着瞧。”老胡蹲在箱子旁说,“喂,你们在咕哝什么呢!”他转过头来,看着身后被绑着的两人。“别再嘟哝了,赌神都你们被吓跑了。” “哈哈哈....”船员们都大笑起来。 林悦儿不去看他们,就低眼看着地板。 刚刚那位玩纸牌赢了的老张,盘腿坐在木箱上,手中抛着几枚铜元,突然说:“你们看看那位小姑娘,长得多水灵。” 船工们都回头打量着林悦儿,“真不错!眉清目秀,一双汪汪的大眼睛多水灵啊!” “啧啧啧.....这个小模样长得。” 林悦儿把头悄悄的向窗外转去一些。 “就这模样,送去给大哥当船长夫人,你们说怎们样?”老张眨眨眼说。 “不错!就这模样,配得上,配得上。” “哈哈哈......”他们又发出了狂笑。 随着船舱里的一声声大笑,靠着林悦儿的叶玹,眉头越皱越紧了。 冤枉责备 “那我们二船长,岂不是.....”年纪最小的船工说。 “你个愣头青....”坐在木箱上,翘起一只脚,还不断抖动的船工,拍了一下,小船工的脑袋,“你担忧个啥劲,咋大哥不嫌多。” “你们不是南方人吧!”双手紧紧绑在身后的叶玹问,“这种玩牌的方法,在南方是不常见的。”叶玹看向围在木箱前的几人,“而且你们的口音也和南方的不同。” 手里拿着几张牌的老张,从纸牌的上方,瞟了一眼对面的叶玹,“被你小子看出来了。” 海上的浪涛声不断。所以即使是有人走到你的身边,你也不会听见任何声响。 那位小船工突然说:“大哥们来了。” 这些人才回头望,在离他们仅仅几步远的地方,有两人正向他们这边走来。 “船长们来了。” 船工们都纷纷的扔下了手中的牌,从木箱旁边站了出来。还让出了一条道。 “大哥,三船长。就是这两个人,不经允许就闯到了我们船上。”老张说。 现在被绑着的两人,也看着前来的两人。 “看来这艘船上,是有几个船长的。”林悦儿看着这一高一矮的两位船长。 高个的船长,打量着被绑住手和脚的两位陌生人,用浑厚有力的声音说:“你们跑到我们船上,到底有什么企图。” 叶玹说:“我们知道这是货船,抱歉,没先得到允许就上船,现在想要和你们商议,希望你们能载我们一程。就当我们是普通的乘客。” 他们刚到港口时,就看见了客船,但他们没有去客船,而是上了这艘货船。是因为那时客船上就有几位人员在查看出入的乘客。 西蒙德教父说过,只要出示他的任命书,和推荐信,就可以畅通无阻。 那时穆少奇就紧跟在他们身后,如果他们去到客船,就难免会因为出示证件,而延误时间,被他们发现。 为了确保万一,他们并没有去。 “在开船之前,就没有发现你们,那时你们在哪?”矮一些的三船长问。 “我们只是想要乘船,希望你们能够允许,我们会非常感激的。”林悦儿说。 “你们突然出现在我们船上,不会是想要毁坏我们的货物吧!”那位船长,也就是他们口中的大哥说,“快说,是谁派你们来的。” 林悦儿惊奇,这位船长竟然会这么想。 “你们都检查过了没有?”船长问那些船工,“这批货物是我们花了一多月的成果,不能出半点差错。” “我们没有毁坏你的任何东西,我们为什么要那样做?”林悦儿抬头问。 “毁没毁坏东西,你说了不算,等我们查了就知道了。”船长看着这位容貌秀美的姑娘说。 那五六名船工,立刻就分散到船舱的各个角落里了。那一排排的大木箱,都依次打开来看,船舱前面的,用麻袋装着的,十几袋鼓鼓啷啷的东西,也一袋一袋的检查。 “这批货物如果完好,那都好说。”三船长看向船舱正在检查的船工,背对着他们说,“如果出了什么差错,你们就别想好过了。” 林悦儿脸上有一丝委屈的神色。她知道他们没有允许,闯到别人的船上,不能怪别人对他们无理。他们是想,先到船上,等躲了追兵,再和船长商量。不曾想,船长完全不听他们所说的话,还认为他们是歹意闯船。 橙红色的落日,已经完全消失在了海平线之下,沉入了幽暗的深海。遥远的西方天空,还留下几抹没有消散尽的晚霞余晖。 船舱里没有先前那么明亮了,但也并不会影响到看清舱里的其他的事物。 叶玹看看旁边的林悦儿,而她转头看着窗外的晚霞,天鹅绒般的长发和绿色的丝带就散落在她的肩上。 三船长也跟着去查看了,就只有船长一人还站在他们旁边。 “都动作快点。”船长大声督促着。 一刻钟之后,船长在舱里走了一圈,又站到了他们旁边。 慢慢的就有船工来报告了:“十几袋香料都没发现异样。” “大哥,左舱的全部完好。” “中舱的瓷器也没有异常。” “右舱的布匹也是,没有任何搬动过的痕迹。” 这时两位船长,才差不多打消了对这两位陌生人的警戒和防备。 “既然是这样,那就给他们松绑吧。”大哥说,“你们要乘船我们也顺道,就载你们一截。” 老胡和小船工听了大哥这话,就走去给他们解绳子。 绳子解到一半的时候,三船长突然说:“大哥,你忘了,在出发前,就有一个军官,带了不少人,在港口找人,这位军官,要找的不就是一男一女吗?” 大哥似乎恍然大悟了。那位军官他虽然不认识,但他们要找的人会不会就是这两个人呢! 那位军官在找人的时候,船上就突然闯入了这两人。 这时老张突然说话了:“我就知道这两个人不简单,不如大哥,把这两个人送回去。指不定还能拿到那位军官的奖赏呢!”老张一边说,一边坏笑的看着他们两人。 老胡和小船工,绳子刚解到一半,就停顿了。不知道是该接着解开呢,还是把这两人又重新绑起。 叶玹看了一眼,露出一脸坏笑的老张,他对船老大说:“我们没关系的,你们如果想返回,大不了我们就多等几天,等下一班船。这里离都江港也不太远,你们也可以现在就掉头。” 叶玹随意的说。对他们掉不掉头,看起来完全不在乎。 老张看着叶玹,脸上的坏笑消失了。只留下了琢磨的神色。 “大哥,你说现在怎么办!”三船长问大船长。 大船长沉吟半响。 叶玹的袖口突然滑落出什么,掉在了船板上。站他身后,握着绳子的老胡立刻拾了起来:“这是什么?” 他拿起那封任命书和推荐信,递给了大哥。大哥打开白色封面的任命书:“哦!原来你是一位医生。” 叶玹面无表情的点头。他看见大船长和三船长,在他点头之后,面上就露出了不可遏制的笑容。他们还相互的看了一眼。 对他们突然生出的笑容,林悦儿也感到奇怪。 “还是医学会的副主席,那你的医术一定很好啰!”大哥面露笑容的说。 “我不是副主席,只不过是副主席的推荐。”叶玹不看他们说。 “那也是一样的。”三船长说,“只要医术好就行。” “现在这里正需要一位医生。”大哥说,“快给他们解开。”他催促船员。接着又说:“你只需要帮我们完成一件事情,事情完了之后。不管你们是不是军官要找的人,你们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船上的秘密(一) 船长把任命书和推荐信交还给了叶玹。过后他们就去到了船舱后面的几间小屋里面。 海岸线上的最后一抹晚霞,也完全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整片的灰蓝色的天空。 船不断的冲破海浪,在冬日的暮色中前行。 白天的阳光退去了,气温也就很快的降了下来。他们一出船舱就再次感受到了深冬的寒冷。 “等这次货物交接完了之后,大家就可以回家歇歇了。”船长走在前面说。 这艘船的船尾处的一间屋里,已经亮起了白色的灯光。 屋里的咳嗽气喘声在他们刚进去时稍稍停顿了一下。 明亮的灯光下,一位盖着被子的女孩靠在床榻上。她头上低低的挽着两个发髻。有几分苍白的脸颊上还出现点点红印。 女孩见他们来,就想说话,但被一阵急促的咳嗽声,打断了,一会儿才断断续续的说:“你们来啦!” “还得是你运气好。”船长扬扬眉说,“你说到下个港口再找医生,这不,咱们船上就有现成的。” “这是我们的二船长。”三船长向叶玹和林悦儿介绍。 他们这时才知道,这船上的二船长,原来是一位二十多岁的姑娘。 就在今天下午,三位船长,在一起盘点这次货物的账单时。二船长正说着话,大哥就发现了她脸颊上出现了红点,他们当时都不怎么在意,但过一会儿,她就开始咳喘起来。 二船长一直都有喘疾,大家都是知道的。这次的喘疾突然发作,他们都以为只是老毛病。 喘疾发作时,船刚驶离都江,大哥想要掉头。二船长却不同意,说不想因为她,而耽误了大家,他们已经出门一个多月了,每个人都希望能够早一些回去。 二船长想要再撑个两三天,那时候就到了下个港口。 大哥和三船长说不过她,就只得罢了。 “闯到船上的人就是他们吧。”二船长理理被子,看着他们。 “看着也不像是坏人!”大哥嘴角弯着,打趣的说,“也许是知道你缺医生,所以他们就来了。” “你们怎么会上错船的?”二船长说,“不应该啊!这可是货船。” 二船长刚一说完,就又气喘起来了。 “你就别再说话了。”大哥轻拍她的背,然后对叶玹说,“你先过来看看吧。” 叶玹看她呼吸短促,伴有咳嗽,脸上还起了红疹,问道:“之前也出现过咳喘吗?” 二船长捂着嘴,还在咳嗽着。一旁的大哥替他说:“之前她也有过喘疾。只是和这次的有一些不同。” “以前她没有红疹吧。”叶玹看着她脸上的红疹。 “对!以前是没有。” “以前是在春季和…秋季时才会发病。”二船长仍旧是断断续续的说。 叶玹点点头,像是明白了,“最近有没有吃过什么不同的食物,或者接触以前没有接触过的东西?” 屋里的三位船长,一时都想不起来。 三船长摸摸他的圆脑袋说:“这几天,二船长都是跟着大哥,在搜集香料。” 大哥剑眉阔脸,林悦儿见到他,就想起了顾成舟。 大哥说:“对!这几天她都跟着我,你说有没有接触以前没有接触过的东西,那也许就太多了。” “那这次的香料中,有之前没有接触过的吗?”叶玹问。 二船长回想起搜集香料的这几天,然后她说:“是有几种的。” “也许就是这几位香料,才引起了你的喘疾。”叶玹说。 “阮阮,那以后这些香料的事,就交给我吧!你就别去了。”大哥说着,还为她压压被角。 二船长眼中泛起感动的泪光,抬起头,温情脉脉的看着船长。 船长看了一眼二船长,豪爽的说:“我毕竟是你的大哥嘛!” 二船长眼中的光芒,渐渐的黯淡了。她只是低眼,望着床角。 船屋里隔绝了冬夜的寒冷,林悦儿从他们两人的眼光中,似乎看到了更多。那些还没能说出来的话。 叶玹为她进行了针灸治疗,在针灸结束后,她的喘疾基本上就好了一大半了。 第二天,她的红疹也消失了,也没有什么其它的不适。 清晨,阳光穿破云雾,光芒万丈。 船长靠在栏杆上对叶玹说:“我说话算数,现在只要是我们顺道,你们在哪里下船都行。” 叶玹问:“如果是去芷归城的话,那在哪个港口下船最好!” “你们是去芷归城吗?”船长的背离开了栏杆,“怎么要去这个地方的,这个地方可不近啊!” 叶玹也知道这个地方不近,毕竟是华中医学会!他们现在只是在东南这片地方。 “对了。”船长又拍了一下栏杆,他突然想起来,“你们是要去医学会的。” “那你们最好就从舟山港出发吧。”船长又说。 “你们要从舟山港路过吗?”林悦儿也站在栏杆旁边,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中。 船长转过头来,对她说:“会从舟山港过。大概两三天之后,就会路过舟山港的。” 他们一直闲聊着。 从船长的话中,他们知道二船长其实不是她的妹妹,这艘船是由他们三人共同买下来的,也就有三位船长,他们也是自幼相识的伙伴。 还知道,他们虽然出船了一个多月,但其中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在寻找货物,和搜集货物的路上,其实在海上的时间并不多。 距离舟山港只有一天的路程的时候,林悦儿在二船长的屋里。 两个女孩坐在小圆桌前,二船长阮阮拉着她的手,很亲切的对她说:“悦儿妹妹,我真羡慕你!” 林悦儿看着那双总是投射出热烈光芒的眼睛,“我有什么可以让你羡慕的啊!” “你和叶先生啊!我都看出来了。”阮阮笑着。 “你说你羡慕我,我还羡慕你自由呢!” “你们难道不自由吗?”二船长那双热烈的双眼瞪的更大了。 “如果要去的地方,是不得不去的,那怎么能说是自由呢!”林悦儿说。 “你是说,芷归城不是你们想去的地方。” “那你呢!你和大船长是怎么回事。”林悦儿轻声问。 她感到不自在起来,还抽回了握着林悦儿的手,眼神不再看她,而是看着房间的别处。过后,她咬咬下唇说:“悦儿妹妹.....”她刚说了几个字,就开始哽咽起来。 林悦儿一时慌乱了,“阮阮你怎么啦!”二船长让林悦儿叫他阮阮,说这样更亲切一些,“你现在不想说,也可以不说的。” 等阮阮情绪平稳后,她摆摆手说不是。 船上的秘密(二) 穿着蓝白格斜襟盘扣上衣,和蓝色的裤子的阮阮,随意翻动着桌上的一个账本,打开了再合上,她尝试着对林悦儿微笑,但她没能笑得出来,她说:“我是家里的长女,家里还有两个妹妹。” 林悦儿才知道,原来阮阮家是开米行的,阮氏米行在她们那里可以说是盛极一时,只要人们提起米行来,最先想到的都会是阮氏米行。 十几年来,阮老爷也一直都是县长家的座上客。 但最近几年,国家几经变革,有很多地方都出现了饥荒,就连米行里的粮食都要见底了。 她父亲慨叹,再这样下去,米行只怕是要关门了。 米行的生意虽然很遭,但布庄的生意还是一如既往的生意红火。 “你说,大家都要没有粮吃了,怎么还能去布庄买布呢!”二船长苦笑。 林悦儿看着随着她头的转动,她方圆脸旁的水晶般的吊坠耳环,也轻微的晃动着。 “布庄和你们的米行,是有什么关系吗?”林悦儿问。 “布庄的老板和父亲是旧相识。”二船长说,“有一天,父亲说他找到了解决米行危机的办法,我们全家听他这么说,都很开心,但是当他说出这个办法时,我整个人都僵住了。你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办法吗?”她盯着林悦儿的眼睛问。 林悦儿想了一想,摇摇头,“他所说的办法,与你有关吗?” 阮阮默默地点着头。 “你父亲要你怎么做?” “米庄的老板有一个儿子,在几年前的一次战争中,失去了右腿,他虽然受了很严重的伤,但这件事后,他反而得到长官的器重,很快就当了一个权利不小的军官。”她低头触摸着圆桌上的木质纹理。 “但是人们都说,他的晋升和得到长官的重视,是因为他背叛了自己的军队,把消息出卖给敌军,最后还导致之前的队伍全军覆没,而他却在敌人那里当了军官。你说这样的人。能与他相处吗?”阮阮问。 “让自己的队伍全军覆没,这样的人太可怕了。”林悦儿想想都觉得可怕。 “父亲说,要挽救米行,最好的方法,就是与布庄结成姻亲,而我又是阮家的长女。” “所以你离开了家,成了这里的二船长。”林悦儿问,“你和大船长,一开始就认识吗?” “我们是在一条街上玩到大的,以前是会一起去学堂的那种。”阮阮笑着,像是想起了以前无忧的时光,“我知道,他们打算买下一艘船,所以就加入了。” “大哥有时候看起来很亲近,有时候又很疏远。我都快弄不明白他了。”二船长无奈的说,“但是他说过,有一天,要让我父亲,也对他刮目相看。” 屋里的光线开始变暗了,她拨亮了屋里的灯光。 有人敲响船屋的窗户,大哥的声音从窗外传来:“下雪了,你们要出来看吗?” 阮阮打开房门,她们来到甲板上,目光所见,全是鹅绒般的雪花,翩翩的漂浮在空中。她们伸出手,任由蓬松洁白的雪花落在掌心上。她们都欢快的笑着。 在漫天的飞雪中,林悦儿看见,大船长取下他身上的披风,系在了阮阮的身上。 “悦儿妹妹。”二船长向她走来,“你们明天就要下船了吧?” “是的,我们会在舟山港下船。” 别看雪下得如此大,但一掉入海里就消失不见了。 第二天的中午,货船终于来到了舟山港,但这场雪还没有停呢! “你们不如就等雪停了再走!”大船长站在船头说,“我们也还要在这里停一下。” “不用了,多谢你们,雪虽然没有停,但天色还早,再晚一些,可能就不太好走了。”叶玹说。 “你按照我说的,去芷归城,不会麻烦。”大船长又说。 “好。希望你们一切顺利。”叶玹看着站在船头的三位船长,对他们说。 “那就再见了。”大船长说。 “再见。”三船长也说。 他们刚要转身离开时,二船长开口了:“等一下。” 刚刚迈动的脚步,又停了下来。 “悦儿妹妹,我会想起你的。”二船长很不舍的说。 林悦儿走向她,她们拥抱了,“阮阮,我也会想你的。”林悦儿又低低的在她的耳边说了几句,旁边的人都没能听见,他们只是看见,二船长的面颊开始渐渐的泛红了。 林悦儿放开了阮阮,他们跳下了甲板,向他们挥挥手,就告别了。 叶玹转身的那一刻,从船舱口向里面望去,看见那几位船工,老张,老胡……他们依旧围坐在大木箱前,只是他们也偶尔会向这边望望。 在这个大雪纷飞,寒意逼人的舟山港,可以说是空空荡荡,难得见到一个人,地面上积了一层厚厚的雪,他们咯吱咯吱的踩踏在雪上。 在铜陵镇能够搭乘火车,是大船长告诉他们的。他们要去这个地方,就必须先要租用一辆马车。 他们找遍了整个港口,最后总算在哨亭找到了一个人,叶玹去问:“请问,你知道哪里有租车行吗?” 戴一副鹿皮手套,看模样有三四十岁的男人,不太情愿的来到窗前,“你们是要去租车行?” “是的,你知道最近哪里有租车行吗?” 男人摆了摆手:“别去了。这种天气,租车行都要关门了。” 港口空空荡荡,寒风不断的刮在脸上,衣服上已经落满了雪花。 男人看看窗外的人,用戴着鹿皮手套的手,向他指指:“你们自己去看吧,前面左走,挂一块绿色招牌的就是。” 他们一路走去,见到街上的商铺基本都是紧闭着门窗,来到租车行时,租车行也的确是关门了。 他们在大门上,敲了许久,才有人过来开门。 开门的是一位十五六岁的姑娘,长长的发辫,盘在头上,穿着厚厚的棉袄,系一根红色围巾,“你们来找谁?”少女的声音甜美又清脆。 “我们要租车。现在还可以租车吗?”叶玹问。 “今天可能不行了,雪太大。师傅们都回家了。” “等到雪停了,你们就会出车吧?”林悦儿问。 “不如我们等到明天吧!也许明天就会有车了。”她对叶玹说。 少女也点头。 叶玹想,看来只能这样了。 一位大叔,无声的走到了大门前,他对少女说:“你去把我的帽子拿来。” “爹爹你要送他们吗?”少女问。 大叔额上的皱纹深陷,摸摸胡须,看向来人,用沙哑的声音说:“你们去哪里?我送你们去。” 路程 系着红围巾的少女递来一顶毛裘帽,大叔戴上后,就去后院套车了。 一会儿,他从租车行旁边的大门走了出来,还牵出一辆马车。 这是一匹黑得发亮的马,拉着有两个大铜车轮的,青绿色车厢的马车,马车骨碌碌的在雪地上行驶。 他们坐在车上,马车很快就驶出街道,驶向荒无人烟的原野。 两旁的树木在不断的退去,雪地上也留下了两道深深的车辙。 林悦儿掀起车帘,四周白晃晃的一片,他们从降临节的那天早上,离开西桥客店后,就再也没有回去过了。 “只是这次走的太匆忙了。东西都还留在客店里,一件都没有带上。”林悦儿说。 孟大叔拿一根皮鞭,坐在车厢的前面,嘴里不停的吧嗒着烟斗,烟味随着寒风,飘进了车厢。 林悦儿说:“大叔,你们这里的商铺,刚到中午,就已经关门了,是因为现在下雪吗?” 孟大叔对着车厢说:“我们这是小地方,通常在正午过后就会关门,如果谁有事情了,那就上午来。这场大雪也下了一天一夜了,外面能看见的人也就更少了。” “铜陵镇离这里远吗?”叶玹望着车夫的背。 “不远的,加把劲,晚上就能到。” 孟大叔坐在驾驶座前,吸了一口烟又说。 “你们看起来,不像是出远门的呀!一件行李都没有。” 叶玹说:“走得太匆忙了,没来得急。你觉得,我们能赶上火车吗?” 孟大叔哈哈哈的笑道:“那可不好说,反正在雪地里冻一夜的滋味,是够受的!”他在驾驶坐上,咚咚咚的敲了几下烟斗。 他拿起了皮鞭,打在马背上,黑马立刻就飞奔起来。 车厢里的人猝不及防的向后一仰。 叶玹迅速的把手靠在林悦儿的头上,而她的头就正好压在他的手上,但是他的手臂就撞在了后车板上了。 林悦儿拉过他的手问他:“没事吧!” 叶玹轻轻的笑了笑。 他想,他们答应了西蒙德教父,那就一定要去芷归城。虽然没能去计划中的地方,但是在哪里都是新的开始。 雪不停的下,在这个呵气成冰的季节,马背上也结一层薄薄的冰。 在平坦的雪地上,马车跑得越来越快。 飞奔的马蹄声中,孟大叔高昂沙哑的声音也不断传来。 “现在开始已经不让叫老爷了,你得叫先生……又有新的政令了,一位先生,只能娶一位太太……学堂也要变革了,说是新式学堂……” “现在是和以前不同了。”叶玹说。 “对吧!”孟大叔转过头来,征询叶玹的意见。 叶玹很礼貌的点点头。 孟大叔越说越起劲,向他的马儿一样,停不下来。 “你看现在大街上人来人往的,就我们这个地方,看到的都是,一半是长衫,一半是洋装,真是时代不同了.......” “要说现在的火车啊!轰隆轰隆的,这才是千里马呢!这要搁以前.....” 孟大叔虽然一路叨叨过不停,但他说话实在,车上的人也就默默地承受了。 当他说到,他的租车行里有多少匹马,多少辆马车时,一辆马车从旁边飞速穿过,这里刚好又是并不宽敞的道路。 两辆马车哐当一声撞上,车箱剧烈晃动,黑马嘶鸣,孟大叔拉紧缰绳,车身猛的向左边偏去。 他们都跟着车,向左倾斜。他们同时也受到了惊吓。但好在,车厢快要倾倒时,马车停住了。 他们小心翼翼的下去,一下去,就看见旁边有一辆马车,倒在了雪地上。 孟大叔拿着他的短烟斗,站在马旁边,一边安抚着受惊的马,一边指着对面的那辆马车大吼道:“会驾车吗?看你们干的好事!” 对面的那辆马车的车厢横倒在地面。一匹棕色的大马蹲在地上。车厢旁还站着两个男人,一副焦急,不知所措的模样。 叶玹来到车厢后面,他们乘坐的这辆马车,左边的车轮,完全陷到路边的沟渠里了。 “现在必须先把车拉出来。”叶玹说,“孟大叔,先试试用马拉吧。” 孟大叔把烟斗插在腰上,抚摸着黑马的面庞。黑马的眼睛安静的眨动。 “向右边走一点。”叶玹说,“让马和马车在一条线上。” “年轻人,你是懂马车的。”孟大叔说。他拉着马向路的中间走了几步,就在前面牵动。 黑马一步一步在前进,马车的左轮,也一点一点的转动,最后驶出了水沟。 林悦儿退到一旁,马车又稳稳的回到了路面上。 自己的马车回归原状,孟大叔来到对面的那辆马车前。他拿出他的烟斗,吧嗒几口,说:“啧啧啧,翻车啦!” 马车旁的两个人,都试图抬起车来。但试过几次,车也只是稍微动了一下。 “你们没有受伤吧?”林悦儿问。 年长的那位,头也没有抬,低头看着散落一地的药材。 年轻的那位,约莫二十岁左右,站在车旁,对林悦儿说:“我们没有受伤,只是马车太重了,抬不起来。” “我们也来帮你们!”叶玹说。 青年面露感激的神情。 “停停停....”孟大叔伸出他的烟斗,挡在叶玹面前,“是他们撞上我们的车,你还要帮他们吗?” “你们不是跑得猛吗?你们在这里慢慢的抬吧。”孟大叔对那两人说。 叶玹和林悦儿已经立在车旁,他们准备帮忙抬车了。 四人一起抬动车辆,车厢慢慢的离开地面。但到一半时,他们再怎么用力,车身都不再动了,稍微放松一点,车厢就又下沉。 林悦儿才发觉雪已经停了。她双手吃力的抬着车厢,同时看着站在旁边的车夫,她说:“孟大叔,你也过来帮帮忙啊!” 孟大叔看了他们一眼,仍留在原地,不为所动。 “这里荒无人烟,你忍心让他们在这里冻一晚吗!”林悦儿又说。 “大叔看起来凶,但心地是善良的。” 林悦儿几番的说动下,孟大叔总算是移动他那坚定的步伐了。 叶玹没有说话,但他的神情有一些不同了。 孟大叔的加入,让事情开始变得顺利起来。 翻倒的车身,很快就立起来。 青年对他们都表示感激。 年长的那位,只说是要赶时间,所以才跑得这么快。 他们在车厢翻起来后,就在雪地上拾捡倒出来的药材。 “这是.....!”叶玹拾起一枚看了看,又放在鼻尖。 “这是牡丹皮。”青年说。 “可是,它应该是芍药皮吧!”叶玹说,“有人会用芍药皮来冒充牡丹皮,两种药材极其相似,但还是有一些差别,牡丹皮一般是紫棕色的,而这是淡红棕色的。它也没有牡丹皮该有的香气。” 叶玹拿着一枚药材问那位穿着一身褐色衣服的青年:“你确定这是牡丹皮吗?” 青年一时哑口无言,他望着同他一起来的中年,“这是牡丹皮吧!” “我敢说,它就是牡丹皮。”男人看了他一眼,又对叶玹说:“你是谁?你懂药材吗?我种了几十年的牡丹,难道还会有假的。” “徐先生,你就放心吧!”他转头安慰青年。 雪夜列车 徐睿杰面上有了怀疑的神色,他看着那位为他送货的中年男人,问道:“你这批药是真的吗?” 送货的那人,目光躲闪,“徐先生,你要的牡丹皮,可是只有我家才有的啊!” 叶玹这时才看明白,这位中年和青年,原来是卖家与买家的关系。 张辰均说牡丹皮极其稀缺,让他先来采购这批药材,送过去之后,才去泽山营。 “铜陵镇向来是以产牡丹皮而闻名的。”叶玹对徐睿杰说,“你怎么不去铜陵镇买,而去其它的地方呢!” 徐睿杰从马车车厢里的竹筐中,抓起一把药材,“先前找遍了铜陵镇,都找不齐一筐,才在镇外其它的地方,找到了这些。” 马车上放着两大筐牡丹皮,与其说它是牡丹皮,不如说它是芍药皮。 “徐先生,这可是我们今年最好的药材了。”商户说。 “药材是好药材,而且还是今年产的,只可惜它不是牡丹皮!”叶玹目光灼灼的看着商户。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铜陵镇的牡丹,今年全都根部腐坏,可以说是根粒无收。往年的存货,也早就被收购殆尽,现在很多的医馆,最缺的药材,差不多就是牡丹皮了。 商户结结巴巴,“这不都是药材吗?” “你既然是种植药材的,就不该什么都不知道吧!”林悦儿发问,“连我都知道,药不同,药性就不同,即使它们看起来再相似。” “芍药皮就是芍药皮,是变不成牡丹皮的。”她又说。 “那这些全都是假药?”徐睿杰质问商户。 商户急不可耐,他只是说:“徐先生,你看,就快要赶不上火车了。” 对于奉命采购牡丹皮的徐睿杰来说,带着一车假药,赶不赶得上火车,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孟大叔开始催促他们,在这里他们已经耽搁了不少时间。 叶玹离开的时候告诉徐先生,他虽然没有来过铜陵镇,也没有采购过牡丹皮,但他曾听益本堂的伙计提起过,在铜陵镇北边三十里,有一座小山坡,那里的药材不仅好,而且一般的商家也不知道,你可以去那里找找,如果那里也没有,那就不用找了,其它的地方多半也是没有的。 徐睿杰答应商户,他的药材就算是芍药皮而不是牡丹皮,他还是会买下,但他有一个条件,就是要把他送到镇北边的那座山坡上。 他们坐回了马车,寒风在飞奔的马车旁边呼啸而过。 叶玹忽然想起,许府的徐妈提到过,她有一个儿子就叫小杰,也姓徐。到现在也该有二十岁了,和刚才那位徐先生年龄差不多。但是小杰一直都在军队,那这位徐先生,一定不是他。 马车到铜陵镇的时候,都快要凌晨了。站台上大约站了十几个人。 站台边的雪被来往的人踩进了泥里,看起来脏脏兮兮的。 站台上亮着一排灯,照亮着站台。有两位像是列车员的人,就在站台上面走来走去。 一般在火车发车前一个小时,就开始售票了。售票的窗口前也排满了人。 叶玹就排在后面,买了两张去芷归城的车票。 站长一直和他旁边的,一位穿着深蓝色长衫,戴一副眼镜,留着浅平头发的男子说话。 只听站长对那人说:“时崇兄,还真是公务繁忙啊!这个月已经是第三次在这里见到你了。” 范时崇笑道:“没有办法呀!我就负责这一片。这不是还能顺便探望探望你。” “时崇兄真能说笑。”站长说,“你可是这里的常客了!” 范时崇微笑。 林悦儿立在灯光下,搓了搓掌心:“积雪的夜晚还真是冷!” 旁边一位头发花白,披了一块厚厚披肩的男子,看不出年龄,单看他面容吧,像是四十多岁,但看头发,又像是六十岁,他不停的哒哒哒的跺着脚,来抵抗严寒。 远处有轰隆隆的声音响起来。 “来了,来了。”大家喊到。 站台上,乘客的目光,都向铁轨的方向望去。 火车的轰隆声,越来越近,也越来越响。 有人提起了行李,开始做着上车的准备。 四周覆盖着厚厚白雪的夜里。火车出现了,站台上也快要震动起来了。 它慢慢的驶进了站台,停下来了。车厢顶上还飘散着厚重的白烟。 乘客都走向火车,站长在一扇打开的车厢门前,对进车的人说:“大家都出示一下通行证!” 站台上的人似乎个个都拿出通行证。有的是印刷的,有的是签印的,有的是手写的。 他们不知道现在乘火车是需要通行证的,一张张通行证,递到站长前面,有的只有巴掌大小,有的有扇子那么大。 递上通行证的人,也挨次上了火车。 等他们走到站长面前时,叶玹问:“现在乘火车必须要通行证吗?如果没有,还能不能上车。” “没有通行证,是不能乘坐火车的。现在是民国了。”站长盯了一眼叶玹,“怎么?你没有通行证。” 叶玹和林悦儿,只好站到旁边。 “明天去警察厅办一份,这班车三天一趟,过两天再来。”站长对叶玹说。 站长拿着一份通行证,看了一下,递了回去。那位乘客就上火车了。 叶玹正是怅惘的时候,突然想到了什么。他从袖口拿出了那封,西蒙德教父交给他的任命书。 在他把这封任命书递给站长时,站台上的乘客,就只剩下他们和站长的时崇兄。 范时崇盯着这份,他十分熟悉的邀请函。“怎么!他们也是…”他心中猜测。 “这份邀请函可以当作通行证吗?”叶玹问。 站长眯起眼睛,摸摸下巴,看着这张邀请函:“嗯…当然可以。看来你即将是副会长了。失敬失敬!”他伸出手,握了握叶玹。 同时他目光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站在最后的范时崇。 他们刚一上车,站长就在范时崇身边悄声低语几句,范时嵩看着车厢里面,只是微微一笑。 初到医学会 已经是凌晨了。车厢门在关上过后,火车就哐哧哐哧的开动起来。 林悦儿就坐在窗边,窗户就像一面镜子,清晰的照出车厢里的一切。开始的低语声,也慢慢的消失了。乘客们都疲倦的打起盹来。 这一刻,就像是凝固,被定格起来了。 范时崇也和他们在同一个车厢里面。 几个月以来,他都徘徊在华南地区。他代表医学会发出了几十封邀请函。 冬日的清晨亮的特别晚,乘客们大都醒来时,窗玻璃上还结满了冰霜。 窗外的景色不断的变幻着,由原野变成森林,最后又由森林变回了原野。 差不多在三天后,路面还留有厚厚的积雪时,火车终于到达了芷归城。 一出车站,就看见灰蒙蒙的天空,路边还停有几辆黄包车。还有两人拿着扫帚和铲子在清扫积雪。 他们看见的这条街道上,两边都是一排两层的建筑。一楼几乎都是商铺。不远处,还有一座七八层楼高的八角大楼。 叶玹坐到一辆黄包车上,对车夫说:“去华中医学会。” “好勒!去红房子。”车夫的声音尖锐。 “你把医学会说是红房子?”叶玹问。 “我们有时候会这么喊。”车夫笑着说。 “你是第五个了。”他的头没有完全转过来,但他的嘴旁冒出一团热气,他又看着前方,不停的奔跑着,“去华中医学会的,这几天我拉了五个了。” 看来正如教父所说,医学会正在广招会员,也许是因为刚刚成立不久的原因吧,“你知道医学会是多久成立的吗?”叶玹问。 “就今年,七八月吧......” 只穿过两条街道,车夫就来到了砖墙上竖着挂了一个牌匾,上面大字写着华中医学会的大门前。 叶玹给了他三枚铜元,车夫满意的离开了。 在一座茶楼的二楼上,林悦儿一边喝着茶,一边看着一份报纸。茶桌上同时还放着好几份不同的报纸。 这些报纸都是她到茶楼之前,在楼下报摊买来的。这些都是芷归城最新的报纸,它们涉及了各个方面,比如说,新闻报,日报,晚报,生活报.... 现在她手中拿着的就是芷归城的日报,对他们来说,芷归城毕竟是一个陌生的城市,看报纸是了解这座城市最好的办法了。 报纸上刊登的每一篇文章,就算是一个招聘的广告她也没有跳过。 茶楼的二楼上,只有两三位茶客,茶侍差不多,每半个钟头会来添一次热茶。这位眉目清秀,穿着秋冬加厚的白色旗袍,外搭月白色毛绒外套。手腕上戴着一只碧绿手镯,头发用绿色丝带系着的女孩。总会吸引茶侍的目光,自从她来到茶楼,除了偶尔喝几口茶外,就一直埋头在数张报纸中间。 医学会的大铁门旁,一位个子不高的人来开门。 “这是我的推荐信。”叶玹拿出那封推荐信。 守门人只是看了一眼。“你进来吧!”他没有接过那封信,就把叶玹带到了,那一排漆成红色的三层楼高的一个房间里。 “会长没有回来,你在这里等一等吧!”守门人说。 候客室里空空荡荡的,只有他一个人。 他从窗户向院中望去,十几步远处就是院墙。刚刚那辆黄包车就是从院墙外面的道路送他过来的。 院墙里面,靠近墙边的是一排长势旺盛的桂花树。 候客室的一面墙上,挂着一幅字,用苍劲的笔触,写着,“研究医疗事业,共商医药发展。” “这是医学会的宗旨吧!”他看着墙上的字。 他刚说完这句话,就听见窗外有人,向这边走来。他们在台阶上停了一下,其中有一个声音说:“这事情很紧急,他们的人已经来了。” 叶玹站在候客室的一把靠墙的木椅前面,他觉得说这话的声音很熟悉,但一时想不起来这人是谁。 有年长且稳重的声音说了几句,但他的声音压得低,叶玹就听不太清。 他到这间候客室已经有一个钟头了。不时就会听见外面有人走动的声音。 台阶上的谈话声消失后。有两人走进了候客室,一位是年约半百的人,另一位约莫三十五六。 叶玹认出其中年龄轻的那人,就是在铜陵镇时,被站长称为石崇兄的那人。刚才那熟悉的声音,就应该是来自他的。 年长的人,头顶微秃,眉毛短粗,面庞宽阔饱满。他看着叶玹问,“抱歉,久等了吧。你是新会员吗?” 叶玹手中拿着推荐信和任命书,看着年长的人说:“你是医学会的会长吧?” 会长尹柏陶点点头。 “这是我们华中医学会的主席,也就是会长,尹会长。”范时崇向叶玹介绍。 “尹会长。”叶玹向会长弯腰致意,“这是我的推荐信。”他把信和教父的任命书都递了过去。 会长看了那封医学会发出的邀请函。“这是西蒙德教父的任命书!”他看了看对面的年轻人,他穿着一身月白色长衫,看模样差不多只有二十五岁左右。 “教父大约是不会来了。他推荐我到医学会来。”叶玹说。 会长目光中有闪现着疑问,他把教父的任命书交给旁边的范时崇。 范时崇打开来看,这份任命书还是他亲自送去的,就在半个月以前。 当时教父说,他会慎重考虑的。教父热爱并崇尚医学。范时崇当时还很有把握,以为西蒙德教父一定会来。 会长拆开了那封推荐信。 信上说:近来教堂事物繁多,一时难以脱身。又年岁渐长,身体每况愈下,恐难以胜任医学会的重任。叶玹虽说年纪较轻,精湛的医术,决不在他之下。况且对中医和西医方面的医疗都颇为精通。是难得的医学人才。他品性温良,是足以堪当重用。 会长看完信,叹息道:“实在是可惜。西蒙德不能来,我们就少了一位副主席了。” 叶玹知道西蒙德教父医术精湛,受人敬仰,他轻抿嘴唇,也为西蒙德的缺席,而为医学会感到惋惜。 “既然你是西蒙德亲自推荐来的,他还提及你的医术不在他之下。”会长说,“只是副会长这个职务,我们可能还需要在商议一下。你看,你就先作为会员入会怎么样!” 叶玹微着笑说:“这样再好不过了。我资历尚浅,不能堪当如此重任。” 会长点点头。 旁边的范时崇这时说:“会长,今天那件事,不如就让我带上新来的这位去吧!也好让他历练历练。” “也好!”会长说,“叶先生,现在有一件比较棘手的事,你愿意去吗?” 叶玹点点头,他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事,但他说:“既然是医学会的事,我愿意去。” 再世华佗 叶玹和范时崇坐在同一辆马车上,离开了华中医学会。 这是一辆黑色的,警员专用的马车,与一般的马车不同,它的车门就在车厢的右边。 同行的还有三位警员,其中两人就坐在叶玹的左边,三位警员都穿着黑色的警服,戴着镶嵌金色帽徽的黑色警帽。还有一位警员在前面驾着马车。 “叶先生,按理说,你才第一天到,不应该把你卷入到这件事里。”范时崇说。 “是出了什么事吗?现在是去哪里。”叶玹问。 “我们现在要赶去城郊。你不知道吗?有件事需要你们医学会,去帮忙协助调查。”长着一对大耳朵的刘警员对他说。 叶玹看了一眼刘警员,知道这件事必然是和医学会有关,竟然要警察和医学会同时出动,想来这件事并非只是寻常小事。 “这件事关系到医学会的声誉。”范时崇看叶玹模样像是在琢磨,就对他说,“医学会今年才成立的,如果有什么负面事情发生,会对医学会有不好的影响。” “这事与医学会有直接的关系吗?”叶玹问。 “就现在知道的看来,应该是的。”范时崇说,“就在这里城郊,有一位会员,开了一家药铺,就在昨天,这家药铺发生了一件事。” “发生了什么事?”叶玹转向范时崇,“是不是与患者有关系?” “很可能是一场医疗事故。”另一位面庞瘦削的李警察说,“但究竟怎样,还需要你们去看过了才知道。” “开药铺的是医学会的会员.....”叶玹沉思。 “听闻,人们把他称作是再世华佗。”范时崇说。 马车急速的在树林间的小道上奔驰着。寒风呼啸着在耳旁响起。 叶玹从车厢里的玻璃窗向外看出去,现在正经过一片白杨林,白杨树光秃秃的树枝上,没有一片树叶,一棵棵看上去就像枯树一般,树旁的积雪下面有着厚厚的落叶。 重重的马蹄跳跃着把积雪踏进了泥里。 穿过了这片树林,就能够看见不远处,隐隐约约出现了几户人家。 “就快到了。”范时崇对叶玹说,“就是前面这个镇。” 这个镇子的轮廓,很快就出现在他们眼前。 镇子是一大片密集的房屋和街道组成的。 马车驶进平坦的街道,不一会儿就停下来了。驾车的那位警员,喊了一声:“就是这里。” 一打开车门,眼前出现一家药铺,有杂乱的声音,从里面传来,门口挂着两个幌子,一个写着华佗再世,一个写着济世救人。 他们一下了马车,就径直的向药铺走去,风在呼呼的吹,马在身后打了几声响鼻,对面的酒楼飘来几缕饭菜香。 不大的药铺里,站了不少人,还有一人,就跟在警察的身后,他是刚到的。 前来看病的人,都围着屋子中间的一张大木桌,桌子的后面坐着一位,大约四十多岁的男人,那人的下巴长了一颗大黑痣,他不等病人说完病症,就从桌上,拿来一个事先系好的药包给他。 “怎么?连警察也来了。”有人看见了警察。 “警察也来看病啊!”又有人说。 药铺里面始终都是闹哄哄的,站在前面的人频频回头望,三三两两的人,在低声交谈。 范时崇问离他最近的一位大婶,“到这里看病的人,每日都是这么多吗?” 大婶指指其他人围着的那位医者:“都说这位医生的的医术好,我是从其它镇上,走了半日的路才来的。” 有一位个子不高的大叔说:“都说这位医者,治好了不少病人,大家都说他是华佗在世,就算是再远的路,跑一趟,也是值得的。对了,听说他还是华中医学会的呢!” 范时崇蹙了蹙眉。这位医者姓王。但医学会的会员众多,不知道他又是哪一位。 叶玹一直注意着桌子后面的那位医者。他和病人说着话,嘴巴一张一合,下巴上的那颗黑痣,就随着嘴巴的张合,动来动去。 他们刚一进来时,患者中间有人说警察来了。他当时就向外面看了一眼,果然看见是几名警察。他表面看起来不动声色,但他那只抓起药包的手,分明有一些轻微的颤抖。他的眼睛,还不时的向外面瞟来。这些细微的变化都没有逃过叶玹的眼睛。这位医者,要么是在疑惑,要么是在惧怕。 三位警察顺着墙边,向前面走去。 有两名警察绕过桌子,站到他的身后,王医者神色异样,他面前的那位病者,在讲述病情,才讲到一半,就被他打断了:“你吃了这副药,准保药到病除。”他只是从桌上几堆药中,拿出了一包。 叶玹奇怪,这位医者,是怎么做到,在病人还没讲述完病情时,就能确定他的病的。还能事先配制好药。 这人真的是华佗再世,还是..... 病者递给他铜元,他还没来得及伸手,微胖的刘警察站在他旁边,大声问:“你就是王医生?” 王医生看了看警察说,“怎么啦?要看病的话就去排队。” “城里有一个刘强你认识吧?”面旁瘦削的李警察问,“他常到你这里来买药。” 王医生把病人给的铜元,紧紧的拽在手里。他低着眼睛说:“我这里每天来这么多病人,哪里知道哪个是刘强。” “他在你这里拿过三次药。你该有印象吧。”刘警员说,“听说还给你送了一筐橘子,这总记得吧。” 叶玹从屋子后面,一架只放了两三本医书的架子上,拿起一个橙色的橘子,“是这个橘子吗?” 警员们在之前就已经去过刘强家了。叶玹过来,把橘子递给刘警员看,这种壳上长着灰色斑块的橘子,和刘强家的一模一样,这种橘子可不像是买来的。 “你还要怎么说?”刘警察,晃动手中的橘子,黑白分明的双眼。死死地瞪着他。 “哦!你们说的原来是他。”王医生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他怎么了?病全好了吧!” 现在挤满屋子的病人,对警察的突然到访,看来并不怎么欢迎,他们都不停的低声说着话。 “他自从吃了你开的药之后,病情就没有好转过,是你说的,要连吃三副,才有疗效,就在昨天,他吃到最后一副时,就死了。”刘警察说。 王医生的下巴颤动着,面带惊愕,声音凄慌“死了!” 叶玹到这时,才知道他们所说的医疗事故。 “我们的法医和医生都去看过了。”李警察说,“你开的药根本就不对症,是吃你的药,才延误了病情。” 王医生的一双眼睛,在眼眶里骨碌碌的不停的转动。 “先把他抓起来。”刘警察狠狠地说。 李警察按住那人手臂,刘警察用手铐,把王医生的双手铐在了身后。 “有什么要说的,就去警察局再说吧!”刘警察一手抓住那人肩膀。 “你们不能抓走王医生。”有一位病人说,“他还要给我们看病,你们不能抓走他。” 这些病人,还在试图拦住警察,不让警察带走那人。 庸医 这些人都说他们是慕名而来的,就算来的人是警察,也不能把王医生带走。 双手被铐在背后的王重元,颤颤巍巍的说:“警察先生们,你们就放了我吧!我还有这么多的病人。” 刘警员看着这一屋子的男女老少。 有一个男人,走了过来,他拉过王重元的手铐,试图想要解开手铐,他对警员说,“你们放了他吧。”李警员反手扭住那人的胳膊,那人疼的扯动嘴角。 刘警员说:“就是现在,为你们看病的这位王医生,有人在吃了他的药之后,出了人命。” 来的路上一直在驾车的张警员说:“就是在昨天,真可惜,那人才三十多岁,还有一个女儿。” 那些闹着,怎么都不让警察带走王重元的人,一时都呆住了。 “我们才不管这些,也许是他命不好吧。我们只知道王医生,医治好了很多人。”一个高大的男人说。 “对,对。”旁边有人应和。 “我们都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总该让他为我们看了病才行。” “是,是。”又有人说。 叶玹笑着摇摇头,这些人还真是执着! 王重元一会儿看看为他说话的病人,一会儿瞧瞧警察的神色,面上全是慌张和不知所措的模样。 范时崇向后面架子走去,看一下那两本药书。一本是《本草纲目》,一本是《伤寒论》。 他转过身来,问王重元:“听人说,你对外自称是医学会的会员。” 王重元刚刚不知所措的模样现在消失了,他抬了抬下巴,用神气的口吻说:“是,我是医学会的会员。” “哦!医学会还有你这样的会员,我怎么不知道呢!”范时崇走向他,“你既是医学会的会员,那这会员证总该是有吧?” 王重元开始支支吾吾起来,“会员证....我当然有会员证。” “既是有,不妨拿出来看看。” “我....我.....我把它弄丢了。”王重元的脸突然通红,他不敢去看范时崇的眼睛。 “胡说!华中医学会根本就没有你这一号人。”范时崇双眼圆睁,瞪向这位试图想要为医学会抹黑的人,“华中医学会的会员证,现在都还没有发放,你竟然说有,足以看出你在说谎。” 王重元更加不安起来,他身体晃动了几下,几乎跌倒在地。 “你们都看见了吧,他可不是华中医学会的人。”范时崇又对那些患者说。 患者们都讶然,“原来他是个骗子!” 叶玹就在大家把注意力放在王重元的身上时,他打开了桌子上的几堆药包,每一堆都拆开了一两包,他发现这些不同药堆的药,其实都是相同的,他又拆开几包,发现全都是一样的。 所有的人,都看见了这些相同的药。 “难怪,他能在不知道病情的情况下,就能预先开好这些药。”叶玹说,“这些药,都是相同的,在一般情况下,很多人都可以吃,这些药吃不死人,但也治不好人。” “药包里面,都是:银花,甘草,连翘....”叶玹看了看屋子里的十几位患者说,“这些都是普通的解毒清热的药。我想,你们不是每个人都需要吃这种药吧!” “这些确实只是清热解毒的药,一般的人的确是可以吃,但刘强体寒,还吃了三副清热的药,这才吃出了问题。”范时崇说。 就在今天中午,范时崇刚到芷归城时,出了车站往医学会去的路上,从警局出来的刘警员,看见了他,他们那时正好要去刘强的家里。就同范时崇说,有一件事情,可能和医学会有关,让他也一起去看一下。 当时范时崇就和他们一起到了刘强家,刘强家里哭声呜咽。他在一口炖药的锅里,发现了药,和现在桌上这些完全相同。 不知道这些人是不是真的听明白了。但他们都点点头。嘴里不知道在相互说着什么,但看起来像是听明白的样子。 “你这样欺骗他们,把他们的生命当成你赚钱的工具。”叶玹看着王重元说,“你的良心呢?” 李警官面露嫌恶的神情,盯了一眼王重元,王重元弯腰只是看着地面,一语不发。 “就是说,你们称作是华佗再世的这个人,他不仅不是医学会的会员,甚至他都不是一位医生。”叶玹高声说。 病者们张口叹道:“原来如此。” 现在他们总算是清醒了,他们不再为王重元说话,也不再阻扰警察带走王重元了。 他们只是震惊着,他们一直所说的华佗再世的人,其实就是一个骗子。 等到这些人反应过来时,警察们已经把王重元押到车上去了。 病人们跟着出来,盯着这辆黑色的马车。有人说:“骗子,还我药钱。” “他就是个骗子,连医生都不是。” 有人拆掉了门前高高挂起的两个幌子,“济世救人”,“华佗再世”。 有人扔掉了药包。 刚刚那位想要取下王重元手铐的男人,看着即将行驶的马车,向地上啐了一口唾沫。 他们都上了马车,张警员开始驾着马车,沿着先前的路,向城中驶去。 王重元就被押在刘警员和张警员之间。 叶玹看了一下王重元,别看他现在一副畏畏缩缩的模样,为了钱他却做出伤人的事。看来他应该是不懂医术的,他架子上放的那两本医书,也许只是用来装装样子。 还有那一副简单的配药,很可能就是在那两本医书上面看到的。 “你一个不懂医术的,还能治好很多人?”刘警员瞪着王重元问。 “奇怪,就他这样,还能有这么好的名声。”李警员百思不得其解的说,“还说是什么华佗再世。” 王重元坐在两位警察之间,看起来就快要缩成一团了。 张警员一直在前面默默地赶着马车。 范时崇背靠着车厢,闭目养神。 叶玹说:“他虽然不懂医术,但仅靠这一个药方,还能治好不少人,很可能是因为,这些被治好的人中,这些药,刚好对应他们的病。我想,这之中其实更多的是,这些人本身就病得不重,即使是不吃药,一段时间后,他们的病,自己也会好,又因为是在吃了这些药之后,他们就会以为,他们的病好了,是因为吃了这些药的缘故。” 刘警员说:“这样说,就是这些误打误撞治好的人,为他带来了好的名声。” 叶玹微笑着点头。 范时崇睁开了眼睛,看着旁边的叶玹,西蒙德推荐的人,的确不错。 海棠街 在去往芷归城的路上,天色也渐渐的暗了下来。 马车里面半明半暗,视线也很快就变得模糊不清了。 李警察划燃一根火柴,点燃了挂在车厢壁上的一盏,带有玻璃罩的防风灯。 叶玹审视着这位下巴长着黑痣,圆脑袋的王重元,看这人,差不多四十岁多岁,他低着头,但那双圆眼睛不时的在车厢里面扫来扫去。 他那转个不停的眼睛,显露出了他那狡猾的本性。 他那转动的眼睛突然间,遇上了叶玹的眼睛。他盯了叶玹几秒,叶玹只是一动不动的审视着他。他胆怯的收回了目光。 一会儿后,他又睁着那双圆眼睛去看叶玹,没想到的是,叶玹仍旧在盯着他,叶玹那双若有所思的眼睛,现在就如同一汪深渊。王重元突的低下了头。 这完全只是一个外行,他把冒充内行的事,做到大家都信以为真。他是什么时候到这里来的,他之前又在做什么。叶玹思考着。 这之中,有一点好的就是,刘强的家人去警局揭发了他。如果他们不去揭发,这位江湖骗子就会继续坑骗更多的人,也就会有更多的人会像刘强一样。 这只是揭发出来的第一件事,会不会还有被掩藏起来的事情,会不会有人服药之后遭到不幸,而其他的人,只是认为他重病难治,而没有想到这其实是药的原因。叶玹在行驶的马车中不断的想着。 在天色完全暗下来的时候,马车也来到了芷归城中。 街道两旁的路灯全都亮起来了。 看着这一排排的路灯,叶玹才想到,林悦儿还在等他。她已经等他整个下午了。 不一会儿,马车就停在一处宽阔的街道上,街道旁是一栋大楼,这里就是警察厅。 两位警察押着王重元下了马车。刘警察转过身看着范时崇说:“范先生,不好意思,今天叨扰你们大半天,让小张送你们过去。”他对张警察说,“小张,你送一下范先生他们。” 范时崇摆摆手:“不麻烦了,小张。车里闷,我走过去就行。” 叶玹站在马车旁问范时崇:“范先生,医学会今天还有事吗?” 范时崇在他面前双手交叉,“打住!叫时崇兄。” 叶玹笑道:“那好,时崇兄。” “医学会今天也无事了。你明天再来。”范时崇说。 叶玹点点头。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对几步外的刘警察说:“对了。刘警察,这个王重元,应该不会这么简单,你们去附近的城镇看看,也许还能找到他的其它资料。” 刘警察看了一眼王重元,王重元神情木然。刘警察说:“叶先生,多谢你提醒。” 随后,警察们就把王重元押进了警局。范时崇拍着叶玹的肩膀说:“你今天辛苦了。你先去吧!” 当叶玹来到,他去医学会之前,林悦儿对他说的那家茶楼时。 这时茶楼里差不多还有六七位茶客了,他找遍了楼上楼下都没有看见她的身影。有的茶桌上,放着一个小茶炉,茶炉上坐着一个小茶壶,茶壶里咕噜咕噜的煮着热茶。 二楼茶楼上,他问一个手提茶壶的茶侍:“你见过一位二十多岁的姑娘吗?她穿着白色衣服,系一根绿丝巾。” 茶侍看了他一眼,问道:“你要找她。” 叶玹点点头。 “她在这儿待了一个下午。”茶侍说,他指着靠近阳台的一张茶桌,“就是那张桌子,下午她一直都在那里。” 那张茶桌上面干干净净,现在什么也没有留下。“你知道她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吗?”叶玹问。 “我猜她可能是在等人,这么冷的天,她就坐在窗口边。”茶侍说,“她是一个钟头之前离开的。那时天才刚黑。” 叶玹触起眉头,她会去到哪里呢! 他转身向楼下走去。 茶侍在他身后说:“我看她走的匆忙。” 叶玹回过头。 “她说,如果有人来找她,就去海棠街。”茶侍把手中的茶壶调换到左手,“你去海棠街找她吧。”茶侍用腾出来的右手向他比划海棠街该怎么去。 叶玹按照那位茶侍的指示,一路向着海棠街的方向奔去。 泛黄的路灯照着街道两旁成排的海棠。 慢慢的,他看见远处的一盏路灯下面,一个纤长的身影,在向这边挥手。 叶玹不再那么疾步了,他放慢了脚步,向那边走去。 “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叶玹问她。 路灯下面的她,这时看起来美得让人惊心。她忍着笑说:“我找到了一个地方,你来看看。” 她拉着叶玹,沿着那排海棠树,就向前面走去。 他们在前面的一处院门前停了下来。这是海棠街小巷里的第一处院落。 她双手轻轻一推,就推开了两扇木门,“你进来看看,这里怎么样。” “是你找的这个院落?”叶玹说,“我们刚到芷归城,又第一天去医学会,你怎么知道我们会留下来呢!” 林悦儿轻轻一笑。院里有一棵很大的海棠树,一盏灯光,就洒在院里两人身上。她看着他:“我相信你可以。” 这次来到芷归城,他们虽然不能说是身无分文,但也是差不多了。可以说他们的全部物资都还留在西桥客店。 “你是怎么知道有这个地方?”叶玹问。 林悦儿只是说:“报纸上有租房信息,我去找房东,房东人很好,她很快就带我到这里来了。” 她又说:“这里虽说不大,有三四间房屋,对我们来说,也够了。” 叶玹打量了一下这处院落,这是一座小木屋,三面是围墙,中间是小小的院子,是一排三四间的木屋。这里位于海棠街,远离了闹市,又出行方便。可以说是,环境优美,宁静怡人了。 院里这棵海棠树,即使没有一片枝叶,但在春天,一定会绽放出最绚丽的色彩。 院子左面是一片蔷薇花墙,在这寒冬里,正暗暗的酝酿着生机。 林悦儿说:“院里凉,我们进屋去吧!”他们一边向屋中走去,她说,“现在可以有一间书房了,你说怎么样?” “这样很好!”叶玹说。 “还有一个小厨房,我们可以做做饭,那里是一间小餐室。”林悦儿向餐室的方向指了指。 “这里离医学会也不远呢!” 两人清脆的欢笑声就在寒冷的夜里回荡。 栖迟小院 他们走去屋里,木质地板发出空洞的声响,木屋里面空空荡荡,看来他们有许多需要准备。 林悦儿虽然没说,她是怎么租下这座房子的,但叶玹发现,她先前手腕上的那支绿玉镯,现在消失不见了。 林悦儿发现了他的目光,她拉过袖口,用镶着短绒的袖口遮住了手腕,她的眼里就像有一汪荷塘,泛出莹润的光芒,未施彩的唇上,透着鲜艳的红,她走去屋里的那个高高的红木柜台,她说:“现在寒霜深重,戴一个玉镯怪冷的,我收起来了。”她说完就转过头来。 她虽是这样说,但叶玹心里清楚。 他们来到另一间房间,叶玹说,要在窗户边放上一张书桌,再加两把椅子,这样就可以看见整个院子了,靠墙是书架,会放上一满架的书。 林悦儿站在屋子中央,看他快活的描述。 清晨,叶玹离开了小院,走出了海棠街,去往医学会。 海棠街和医学会之间,只隔着两三街道,走过去用不了一刻钟时间。 医学会的大门大开着,他一进大门,守门人赵叔就对他说:“叶先生,药界的副会长说,你来了就先去药物室。” “药界的副会长是谁?”叶玹问。 赵叔说:“你只管去,就在一楼,你去了就知道了。” 叶玹向那排红房子走去。 叶玹来到药物室的门前,里面传来,人们争辩的声音。他叩响房门。 一位三四十岁的,下巴尖尖的男人,给他开了门。 叶玹一进门,范时崇就看见他了。他拉着叶玹到会议桌前,“叶玹兄,我已经同尹会长说过了,你以后就来我们药界吧。” “大家欢迎新会员,叶玹,叶先生。”范时崇对会议桌前的会员们说。 药物室响起了一阵热烈的掌声。 桌前的十几位会员,打量着这位新来的会员:“真是年轻啊!” 叶玹差不多是这些会员中间,最年轻的一位了。 看来时崇兄就是这药界的副会长。范时崇为他拉过一把椅子请他坐下。 随后他们的议会又继续开始。 范时崇坐在议会桌的主位,他说:“牡丹皮这味药材,可以说是目前最紧缺的药。不仅是在医学会,就是在其它的城镇里面,这味药都是目前最稀缺的。” 叶玹想起,他们在来芷归城的路上,遇见的那位徐先生,他就说过,他找遍了整个铜陵镇,都没能找到牡丹皮,最后找到的牡丹皮,还是别人用芍皮替代的。 不知道徐先生,最后能不能够找到牡丹皮。而现在医学会也急需这味药材。 一位五十多岁,头顶半秃的会员说:“就现在的药物储藏量来看,库房里的牡丹皮,按照现在的用量,大约只能用上一两个月了。” 范时崇点点头。 “副会长,我觉得最好的办法还是,尽早用其它的药材来替代。”为叶玹开门的,那位下巴尖尖的会员说。 有会员认同,“牡丹皮短期内就会用完,现在用其它的药物替代是最好的办法了。” “如果是其它的药物替代。”叶玹也说道,“可以代替的药物,常用的有当归和玄参。它们的药性相近。” 在座的会员,看看这位新会员,他们说,“的确可以这样替代。” 范时崇用肯定的目光,看了看叶玹,他说:“这的确是一个办法。”他清了清嗓子又说,“其它的药店,如果也这么做。那当归和玄参这两味药,也许就会供不应求。医学会每日的需求量大,想让其它的药店不至于受到影响…” 叶玹明白范时崇的意思,医学会虽然是一个大的医学组织,但它的存在是为了整个医学界的更好发展,它和药铺其实是一种相辅相成的关系。一旦医药界出现了问题,医学会就是首先站出来,解决问题的那个。 叶玹说:“还有一种办法,枸杞,白芷在某些情况下,也是可以代替牡丹皮的,在这些时候,甚至都用不到当归和玄参,这样既增加了可替代的种类,也缓解了当归和玄参的供不应求,如果所有的药店都用这种办法,也许就能在一定时间,解决牡丹皮的缺失引起的麻烦。” “看来这是当下最可行的办法了。”那位头顶半秃的会员说。 范时崇同意了这种建议,他对叶玹说:“叶玹兄,这方法既是你提出的,不如你再写一篇文章,我们会把它登在每日医报上。” 叶玹接受了这个任务。 范时崇又对两位会员说,让他们下午就和采集部的人员,去采集需要的药材。 会员们都站了起来,一个个离开了药物室。 桌上就放有纸笔,他拿起纸笔,就开始写这篇文章。 叶玹回到海棠街的时候,那已经是下午了。 虽然严寒,但天气晴朗,路旁的积雪,这时已经化尽了。 他来到海棠街的尽头,站在小院门前时,林悦儿正立在梯子上,挂着一个牌匾。棕色的木板上,用隽秀飘逸的字体写着“栖迟”。 叶玹想起一句话来:“横门之下,可以栖迟”。他轻声念出这句话。 站在梯子上的林悦儿回过头来,“是诗经里的一句,可以在此栖息,你看木匾是在中间吗?” 叶玹说:“你先下来吧!这样就可以。” 她沿着梯子下来,他扶住她的手臂,她掸了掸檐下粘上的灰。 叶玹审视着牌匾,“栖迟。”他半仰起头,口中念着,“这字写得越发进益了。” “不敢,不敢!”林悦儿说着,“在你面前显拙了。” 栖迟小院里一片整洁,一看就知道是经过了精心的整理。 天空中没有一片云彩,但像是被清洗过般,一样澄明。 一进门的小餐室里面,高高的红木柜子上,放着一个白瓷瓶,白瓷瓶里是几支娇艳的红梅。 陷入困境 一个黯淡的午后,林悦儿穿着水蓝色斜襟短衫,和白色襦裙。 她盘着低低的发髻,后颈处留出两缕头发,编出两根小辫,搭在胸前。 她走出海棠街向旁边的街上走去,就她现在这身衣服,在这样的天气看来,的确是有一些单薄了。她怀里抱着的是一摞叠放整齐的白色衣物。 和海棠街的行人稀少,略显清冷不同,这条街上,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她来到一家,从二楼顶,就挂起一串串红色的灯笼,直悬到一楼的同福楼。 她跨过了门槛,走进了同福楼内,把怀中的衣服放到一个柜台上面。 柜台的后面,是一个带着小圆帽,面庞红润的中年伙计,他翻动着衣服,又打开来看。 林悦儿看着摆在柜台上的白色旗袍,和毛绒外套。语气平静的问:“师傅,你看这些能换多少钱?” 面庞红润的伙计,歪着头看着这些即将被当掉的衣物,他估量着,片刻后他说:“一个大洋,再加三枚铜元!”他问柜台外的女孩,“怎么样!要当吗?” 林悦儿语气坚定的说:“当。你看能够再多一点吗?” 伙计摆弄着衣物摇摇头:“姑娘,不能再多了!” 他展开了白旗袍的下摆,指了指上面一处地方,这个地方,在旁人看来,和别处也没有什么差别,他说:“这是后面缝上的吧!” 林悦儿知道这个地方,这里就是在都江港口,翻过那处栅栏时,她撕破的地方,这里也的确是她后面才缝上的。 “这缝制的虽然精巧,但毕竟是有瑕疵了。”伙计遗憾的说。 最后她拿着这枚大洋和三个铜元,这是他们目前仅有的,最后的钱了。 走出同福楼时,就迎面吹来一阵寒风,在寒风中她打着寒颤,冷得缩了缩肩膀。 在路过门口挂着毛领披肩的店铺时,她头也没有转过,只是在一家报刊亭前面停了下来。 她快速的扫过面前的,一排排摆放整齐的报纸,在每日医报上面,她看见了一个熟悉的名字,这是一篇医学文章,是对医者们提出的建议,关于牡丹皮的替代方法。 她虽然承受着寒冷,但嘴角扬起了一个好看的弧度。她的面上一直泛着微笑的看完了这篇文章。而且在看完之后,还把报纸紧紧的拿在手中。 “小姐,你需要这份报纸吗?”卖报的少年问。 她点点头,又拿起一份生活报。 “这些报纸都是今天最新的报纸,都是一个铜元一份,你要拿几份。”少年又问。 刊登在生活报的最下面,她发现了一则信息。她细眉微蹙,面上的神色犹豫不决。也许这是一个方法呢!她心里想。 卖报的少年,搓着冷得通红的双手,接过了两枚铜元。 林悦儿拿着这两份报纸,走在人来人往的人群中。她不时就要拿起那份生活报看看,就像是在迟疑着,还未做出决定。 她最后步伐坚定的,向一个小巷走去。 天色虽然尚早,但天空中已经阴云密布。四周看起来也很黯淡。 她走上了青石铺满的小巷,向幽深更幽深处走去。 两旁的门窗几乎都是紧闭着的。她一路看着门牌,一路向前面走去。 越往里面走,就越感到阴暗幽深了。她不明白,这条小巷,怎会如此安静呢! 只听得见,踏在石板上的清脆的脚步声。 只感觉一阵一阵的寒意,浸满全身。 慢慢的,前方传来一片欢语声,这片欢语声,就是从前面的院子里传来的。 她来到有一扇大门的院门前,“就是这里了。”她拿出报纸确认了一下。 她拍着木门,一位年岁半百的先生来开门了,那人问:“你找谁?” 林悦儿把手中的那份生活报递给他看。 他推着鼻梁上的一副圆框眼镜,拿过那份报纸,他问:“你有经验吗?” 林悦儿说:“没有,但我可以试一试。” 随后,林悦儿就进到了那座不断传出欢笑声的院子里。 医学会的大门前,一些人来来往往的,从红房子里面,搬出东西,放到门口的几辆大车上。 这是三辆用马拉的大平板车,车上都是药材,纱布,医疗工具..... 叶玹在几辆大车之间,不时的帮肩扛重物的工人,扶住箱子,搭一把手。 一位工人在抱着一个箱子,往马车上放时,脚下一滑,他身子一斜,箱子也就重重的摔在了地上。 那位上唇留着短胡茬,下巴尖尖的李荣山,在马车旁边,怒气冲冲的对那位摔倒箱子的工人吼道:“你知道这些箱子里面都是什么吗?” 他双眼红红的瞪着那人,那人立刻抱起沾满泥土的箱子,往车上放去。 “这些箱子里面,不是药材,就是器械,无论哪一个,都是不能沾污的。这些都是救命的东西。”李荣山在车子旁边顿足吼道。 那位摔倒箱子的工人,埋头用袖口擦掉箱子上粘上的泥土。 其他来来往往的工人,都偷偷的觑着这边,小心翼翼的行走走,默默地不敢发出丁点声响。 叶玹绕过车头向这边走来,他看着脸上怒气未消的李荣山,不明白他为什么会为了这一点小事,而发这么大的火。 工人擦尽箱子上的泥土,就战战兢兢的离开了。 叶玹说:“你怎么了。今天怎么会这么大的火。箱子都是完好的,这刚化了雪,地面湿滑,他们来回走动,难免有时脚下走滑。” 李荣山长呼一口气,他刚刚的确是过于激动了。他看了看同样一中午都在医学会门前的叶玹,说:“这我也知道,我只是.....”他停顿了一下,又说,“你说说看,咱们范会长是不是多事了,怎么什么事都要往药界揽呢!” 叶玹知道,医学会在城中间,设立了一个施医局,现在马车上的物品都是要往城中施医局送去的。 叶玹没有说话,李荣山又说:“这施医局的事情,向来都是医界去的?要我们药界的去做什么?药界自己都快顾不过来,还去揽其它的事。” 叶玹现在知道,他刚刚为什么会有那么大的火气了。他笑着说:“我们药界专研药材,他们医界专攻医术,都是同样重要。好在医学会的人也越来越多了。再说,诊治也有诊治的快乐。” 看病的快乐,也许只有医者才会懂吧!是那种,你帮助了别人,减轻别人痛苦的快乐。 李荣山面色平和了:“还是你的心大。” 疑问 医学会的施医局就设在芷归城中,听说那里之前是一家百货商店,是最近才腾出来的。 这次的施医局,大概会持续半个月左右。 夏季的施医局,差不多是在半年以前了。而这次的是冬季施医局。 前来的人有城中的居民,也有城外的,甚至还有跋涉了数日才赶来的。 施医局门前来往的人,络绎不绝。 里面充溢着各种药香。 叶玹负责为他们号脉,看诊,和开药方。 一位妇人去后面拿药时,一位头发花白的人,目光紧紧的跟随妇人,他看见那位妇人把一张药方,递给一位抓药的医者,他突然猛烈的咳嗽几声,几口血红的泡沫,就咳在一方白色的手绢上面。他脖颈上青筋突出的掩上了手绢。 前面的人都离开了,终于轮到他了。 叶玹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叶玹认出了这人。这人头发花白,花白的头发和他的面容极不相称,看他的面容,差不多只有四十多岁。 他面容消瘦,披着一条厚厚的披肩。他们在来芷归城的火车上遇到过这人。当时这人就坐在他们的斜对面。 叶玹一看见他,就认出他了。 那人也同时认出了叶玹。 他说他姓桂,是从很远的地方,一路辗转才来到这里的。 叶玹问他是哪里不舒服。 他伸出手腕放在诊台上。叶玹把了把脉,还让他吐出舌头。 “这是肺上的问题。”叶玹诊查过后说。 桂先生点点头,他说:“我在来的路上,受了风寒,肺上一直压着难受。最近几天甚至快疼得站不起来了。” 叶玹说,“这是肺上感染了。我给你开一些药。” 桂先生又咳出几口血来。白手绢上面,几乎要沾满血了。 “看来已经很严重了。”叶玹说。还嘱咐他一定要坚持服药。 “你去拿药吧。”叶玹给他一张药方,示意他去后面取药。 桂先生拿过药方,却没有起身去到后面,他面容扭曲,看起来有一些难为情。 他手里拿着药方,低头看着诊台,他说:“我曾经有一座牧场,你当时如果去的话,一定会看到,那是成片成片的牛羊,但是现在......” 这人曾经有一个牧场,但他看起来怎么会如此潦倒。叶玹没有问。 桂先生停了一下,又问,“这里的药,会太贵吗?” 叶玹笑着看着他:“这里的药,都是免费提供的,半个月之内,你随时都可以再来拿。” 桂先生脸上看起来轻松不少了,他连连点头。就去到后面了。 施医局一年两次的施医送药,其实都是免费的。 叶玹在偶一抬头时,在前面街道的拐角处,仿佛看见了一抹熟悉的身影。那抹身影很快就消失在另一街道上了。 突然的消失不见,仿佛是他的眼花,如果不是能够确定,那他很可能会认为刚刚的那一霎那,是出现幻影了。 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不知道是施医局设立的第几天了,叶玹差不多每天上午的同一时刻,现在他已经是第三次看见那抹纤瘦的身影了。 之前他不能放下手中的事,但今天,他看见李荣山的那一边这时已经没有人了。他让李荣山代替他:“我现在有一些事情需要处理,李先生,你能否帮我一下。” 李荣山向他这边走来。在李荣山看来,这位自入会以来,事事勤勉的叶先生,今天竟然要抛下医学会,去处理其它事情,这实在是难得。他抿抿嘴唇,就欣然同意了,“你去吧!这里就交给我。” 叶玹用感谢的眼神看了他一眼,就向外面走去。 “对了,你有什么事?”李荣山的声音,在后面尖锐的响起。 叶玹身子一顿,但他没有回头:“一些.....家事。”说完他就疾步向前面的街道上走去。 李荣山留在叶玹的位置,他忍不住,失声笑道:“现在的年轻人啊!” 就李荣山所知道的,叶玹是从其它地方来到芷归城的。这里没有他的家人,只知道,同他一起来的还有一位女孩,所以当他听见叶玹说到家事时,他首先想到的情况就让他忍不住想要笑。 叶玹快步的离开了施医局,向那抹身影消失的街道上走去。街道两面是林立的商铺。他疾步走了好一阵,才再次看见了那抹熟悉的身影。 那抹身影不急不慢的朝前面走着,随着步履的走动,裙摆就像风中飘荡的荷叶。 果然是她,他没有认错。 他就在她身后,十几步远的地方,跟随着她的步伐。 他想起,在这条街道的确是第三次看见她了。她最近怎么会频频的出现在这里。 叶玹又想起,就在昨天的晚餐桌上,他提起曾在街上看见过她。但她当时就有意的绕开了问话,只是赞赏晚上的粥很不错。 她这是要去哪里呢!她怎么不愿意同他说一下。叶玹跟着她不曾停下的步伐,望着她的身影。 她怎么穿的如此的单薄,他之前竟然没有注意到,她不会冷吗?叶玹有一些懊恼,最近医学会的确是太忙了。他好像忽略了什么。 每隔一段距离,就会有一家热食摊,在冬日的上午,沿街升腾起热气。 这里的街道和都江镇的比起来,的确是宽敞得多了。城市也看起来少了一些匆忙,多了一些从容。 叶玹这时不断的想起一些事来。 林悦儿找到了那座房子,但是她没有说,她是怎么租用下来的。 他还想起,最近晚饭时,餐桌上的食物越来越少了。到昨天晚上,只有一粥一菜了。 还有最近,她回家时,有时甚至比他还要晚。 林悦儿转变了方向,向那条铺满青石的小巷走去。 她一路来都没有回头看过,也就不知道,叶玹就跟在她的身后。 昨夜刚刚下过一场雨,可能是不太好排水的缘故,街道上虽然看不见水迹,但是这条青石板的小巷,随处都是水洼。 林悦儿单手提起裙摆,一路即小心又轻盈的跳跃着前行。 叶玹看着她那灵动的身影,叶玹想要喊住她,但他没有喊。只是远远的跟在她的身后。 解除困境 她在一处围着围墙的院门前停了下了来。厚厚的围墙,呈现出波浪的形状。她推开门进到了院子。 这处院子是用来做什么的?她为什么会到这里。叶玹沿着墙边,林悦儿转身关门的时候,却并没有看见他。 院子里有欢乐的声音传来:“悦儿姐姐,悦儿姐姐,我们可以喊你悦儿姐姐吗?” “当然可以了。”这是林悦儿的声音。 “如果你是我的姐姐那该多好啊!” 墙上有几个菱形的小洞,叶玹虽然站在墙外,但通过小洞就可以看见里面的情况。林悦儿就在院中,而说那些话的人,就是围在她身旁的一群孩童。 林悦儿弯腰摸着一位男孩的头发。对他们说:“但是在学堂里,你们还是要喊我林老师,你们知道吗?” “知道了。现在总可以喊你悦儿姐姐吧!” 林悦儿笑着:“现在悦儿姐姐要问你们了。昨天学的《学而》篇,你们温习了吗?” “我温习了。” “我能够背了。” “学而时习之....” 孩童们争先背诵着。 这时一位戴着圆框眼镜的先生,走来对林悦儿说:“林小姐,时间到了。” 林悦儿对这些孩童说:“现在林老师,要带你们去学堂了。” 他们就这样,离开了院子,向学堂里面走去。 院子里就变得静悄悄的。只留下那位戴着圆眼镜的先生。 叶玹走到这座院门前,他看见院门上写着几个字,三省学堂。原来这里是一座学堂。 这时他一切的疑问,仿佛都有了答案。 关于栖迟小院,关于她单薄的衣衫,关于晚餐的桌上,食物为什么会越来越少,她又为什么会频频的出现在那条街道。 所有的这一切,其实都是因为..... 他轻叹着,脸上有了愧疚的颜色。他想现在就去告诉她,她不用独自承担这么多。 他的手放在这扇散发着木头清香的门前。眼中泛起了盈盈的泪光,他想要敲响这扇院门。 手抚摸在光滑的门板上。他最终没有敲响这扇门,他想这样可能会打扰到她。 他转身离开时,就在他走出几步远的时候,三省学堂的大门在他的身后开起。叶玹的心一动,他停了下来。 但是出乎他的意料,他没有听见林悦儿的声音,而是听见了一位男子的声音。 “我看你在门前逗留许久,还以为你会进来。”叶玹刚到院门前时,院长就看见他了。 叶玹回过头,学堂门檐下的是,刚才院中那位戴眼镜的人。 “你是?”叶玹问。 “我是这里的院长。”院长说,他审视着叶玹,这所学堂所有孩子的父母他都认识,但却从没有见过这个人。 “你来这里,是要找人吗?”院长问他。 叶玹一时没有回答。 “你是来找学生的,还是.....” 叶玹说:“冒昧了,院长。我并不找谁。” 他又走在了那条青石小巷,就在避开青石上一处浅浅的水洼时,他看见,他衣衫的下摆早已被石板上的水渍浸透了。 就在这天晚上,栖迟院中的小小的餐室里面,他们相对而坐。 林悦儿一边喝着米粥,一边故作深沉的说:“你今天来找我了,对吗?” 叶玹放下手中的瓷勺,看着她。 “听院长说,来的人面容清秀,举止儒雅,我还以为是你!”林悦儿睁着一双大眼睛,一副看起来不知道的模样。 “悦儿!”叶玹说,他的脸色微微泛红了。 “我知道了!”林悦儿微笑着说,“我没有事先告诉你,我才去学堂!我原想等一切稳定之后再给你说。” “你不必这么辛苦,也许我可以去医学会说说。” “不行!”林悦儿忙道,“你才到医学会几天啊!就有事要求医学会了。这怎么行呢!” “时崇兄就是药界的会长,也许这件事并不难。” “你忘了吗,我父亲之前是国学堂的老师,以前父亲还是我的老师!我从小就很倾佩他,现在我也能成为学堂里的一位老师了。我感到很开心。” “你真的开心吗?”叶玹问。 林悦儿很认真的点着头。 叶玹在学堂门前看到过,她在那些包围她的孩童中间,的确是很开心的。 林悦儿端起碗来:“这么快,粥都要凉了。” 那个高高的红木柜上,白瓷瓶里的几只红梅,已经换过一次了,梅花幽幽的清香,萦绕在这间餐室里面。 林悦儿虽如此说,但叶玹还是去找了范时崇,范时崇很爽快的就答应了,他说:“是我们疏忽了,叶玹兄,你初到此地,我们早该想到的。” 他又补充说:“这样提前发放薪水的事,医学会也还是头一回。” 就这样,医学会预支了叶玹一部分薪水,他们就暂时度过了眼前的经济危机。 范时崇还告诉了他一件事。就是之前那位冒充会员的江湖郎中王重元。 “他们按照你的说法,去到芷归城附近几个城中,查找了王重元的一些案底。”范时崇在药物室里告诉叶玹。 “有没有查到,和这次事情有关系的事?”叶玹问,“我怀疑,他可能不是头一回这么做。” 范时崇手里悠悠的转着一只毛笔,他抬起头说:“果真被你猜到了。他们在其它两个城中,查到了关于王重元两年前的犯案记录。那两起案子都是,冒充医者,利用假药害人,其中一次导致了一位病人神志不清,一次导致了两位病人死亡。” 叶玹对此感到震惊,他觉得王重元这人实在是十恶不赦,但是他心中疑惑,他看了一眼窗外绿意葱茏的桂树,他说:“这人还是一个累犯,只是他之前犯过那么严重的事,又怎么会平安无事的就出来了呢!现在又犯了相同的事。” “你说对了!”范时崇放下了那支毛笔,“警察们也感到奇怪,他们在当地的警察厅里,查到这两次案件,王重元都是不到半年就被放出来。按理说,这样的事,不可能这么快,就被放出来的。” “他们有没有查到,当年关于那两起案件的具体情况?”叶玹问,他认为,当年警局在处理王重元的案件时,一定是发生了什么,才会影响到最终裁判,让这个罪行严重的人,只是受到很轻的处罚。 范时崇摇摇头,“什么都没有查到,当时留下来的记录,现在看起来都十分合理。” “这次警局,又会对王重元进行怎样的审判?”叶玹问。 正面相对 范时崇从座椅上站了起来,他沉吟着说:“听刘警员的意思,他们这次大概决不姑息,在整个过程中都会严加监控,不能再重蹈覆辙。” 叶玹点点头:“的确是,不能再像前两次那样了。” 民国元年的冬月二十九日,华中医学会召开了从成立以来的第二次医学大会。 这次医学大会就在医学会的那所红房子中举行的。 在大会的前一天,为了筹备,芷归城中的施医局就临时停止了。 叶玹并没有因为施医局的临时停止,就闲赋在家,而是跟范时崇去车站迎接来自全国各地的医学会的会员,并把他们安置在相应的旅店。 他们不是在车站,就是在车站和旅店间的路上,这一天虽然不像寻常一样去到施医局,但一天下来,只觉得双腿酸疼。 会议的当天,一百多名会员,一同坐在红房子三楼的会议厅里。 诺大的会议厅里,围绕着长桌,一层一层坐满了医学会的会员。左侧是药界,右侧是医界,总会长尹柏陶就坐在议会桌的最前面,在他的对面,离他最远的是医学会的宣传部,和采集部。 坐在叶玹前面的李荣山转过头来,低声说:“就在半年前,来这里的人,还不足现在的一半。” 叶玹扫视整个会议厅,会员们都正襟危坐,等待着总会长开始会议。 会议的一开始,尹会长就宣读了医学会的宗旨:“研究医药事业,共商医药发展。” 在座的会员们,也都宣读了这句宗旨。 之后第二届医学大会就开始了。 从尹会长的口中,叶玹知道了,现在医学会一共有一百五十六人,而在上次会议上,也就是半年前,会员才仅有六十一人。 医学会的确是以迅猛的速度扩展着,叶玹想,在不久之后,它的规模会更大,会员则会遍及全国各地。 坐在药界对面的就是医界,叶玹虽然早就知道,医学会中主要由医界和药界组成的,而他也是今天才完完全全的看见医界会员,简单的说,医界研究医术,而药界研究药材。医界的会员远远多于药界,几乎是药界的两倍,他也是才知道。 叶玹越过李荣山的肩膀,向对面望去。 李荣山肩膀向后面倾了过来,把下巴转到肩膀上面,“震惊了吧!他们人多。” 叶玹刚刚的确是有一些讶然,但一想,就觉得合乎情理了,相对于医界,药界更像是戏剧的幕后,那些管弦乐器,和表演者的完美配合,才算得上是完美的演绎。 相对于医界和药界人员,宣传部和采集部的人员就更加少了。 尹会长讲到医学会的成立到现如今的规模,他提到医界时,长叹一气,说:“只是医界的会长一职,到现今都还空置着。” 叶玹立即想到了教父。教父就是由医学会邀请来担任医界的会长的,只是他没能来。 医界中有人说:“只是可惜,西蒙德不能来,不然这职位……” 尹会长点着头。 医界中又有人说:“西蒙德虽然没来,但听说他推荐了人,既是西蒙德亲自推荐的,那这人.....” 位于药界首位的范时崇说:“不好意思,这人已经在我们药界了。” “范会长,你怎么还抢人呢!” “即是西蒙德推荐的人,就应该是我们医界的啊!” 范时崇一时忍俊不禁,他看一眼那人说:“是医界的还是药界,也要看本人的意愿吧!” “会长你看!”医界的人面有愠怒。 尹会长摆了摆手,让他们停止了争论,“好了,好了。医界的会长暂缺,那就由施先生代理会长一职吧。”尹会长对他左边,坐于医界首位的一位四五十岁的施代山说。 其他的会员,也都一致表示认同。 施代山面容诚恳道:“会长放心,我一定竭力代理好医界会长一职。” 范时崇视线跳过人群,看了一眼,远处的叶玹。 叶玹看着即将代理医界会长的那位施先生,心中一时五味杂陈,自己也不明白,只觉得愧对于教父。但一想,医界没有会长,现在有人代理了,他反倒觉得轻松。 范时崇看叶玹虽然面色如常,但似乎有几分不易轻易察觉的轻松模样。他转了过头,轻笑一声。 尹会长对药界说:“对了,牡丹皮的紧缺,现在可以暂时缓解一下。”尹会长用手示意,让大家注意坐在他旁边的那位男子,那男子一直远离桌面,这时,他身子前倾,靠近桌子,向大家点头致意。 “这是张先生。”尹会长向大家介绍,“他带来不少牡丹皮,至少在芷归城中,牡丹皮是不会缺了。” 尹会长又对范时崇说:“这些牡丹皮,已经送到了医学会,稍后就给你们药界送去。” 范时崇对那位张先生说:“多谢,多谢。” 张辰均只是笑笑。 尹会长又接着说:“新会员大约还不知道,但老会员大都认识,张先生从华中医学会成立之初,就一直对医学会给予了极大的支持,可以说,没有张先生就没有现在的医学会。” 张辰均说:“尹会长过奖,我一直都崇敬医学,但不懂医术,只是尽了一些绵薄之力。” 坐在后面的叶玹开始没能注意到这位张先生。他知道与尹会长坐在主席位的三人中,其中一人是芷归城的市长,而这位张先生,一直远离着桌子,又被前面的人挡住,他之前几乎就没有留意过这人。 叶玹这时才看清,这人年纪不大,三十左右,穿着一件黑色毛领披风。原来他是医学会的最大赞助。能对医学会极力的支持,叶玹就对这人有了几分好感。他能送来大量的牡丹皮,不知道他是怎么办到的。 会议连续开了两天,对医学会的各个方面都进行了深入的探讨,最后尹会长还提起了近期才开设的施医局。就尹会长和众会员的讨论,施医局将会在多城中开设,而不是只在芷归城中。 在两天的会议终于结束的时候,叶玹走下红房子的三楼。突然身后传来一声有力的询问声:“你是叶先生吧?” 叶玹回头,离他几级阶梯的上方,张辰均就站在那里。脸上满是柔和亲切的神情。 叶玹仰头看他,张先生作为医学会的赞助者,却全程的参加了整整两天的医学会,叶玹亲切的说:“是,张先生有事吗?” “太好了,总算看到你了,开始还以为会认错人。”张辰均一步跨过两级台阶,向他走来。 “我们之前没见过吧!”叶玹问,他确信之前并不认识他。 有两人从他们身旁走过。 “对!但我有件事要对你说。”张辰均和他并肩向下走去。 那一些往事 楼梯上的人越来越少了,他们一边向下走去,一边交谈。 虽说已是最寒冷的时节,但因为红房子的厚厚墙壁,走道里并不十分寒凉。 张辰均说:“在见到你之前,就已经听说你了。不管怎样,现在总算是找到你了。” 叶玹问:“张先生曾经听说过我?” “你前些时候帮了我一个忙,我总要找到你当面感谢。”张辰均停了下来。 叶玹没有说话。 “叶先生当时来芷归城时,到铜陵镇是否遇到过一位青年。” 叶玹想了一想,不知道张辰均说的是哪位青年。 “那人姓徐,当时他在铜陵镇采买药材。”张辰均说,“如果不是你,他就可能会送一车假药到医学会了。” 叶玹立刻想起了,张辰均所说的是那位徐先生,他笑道:“的确是有这件事。” “看来我是没有找错人了!”张辰均爽朗的笑着,“多亏你,让我们收集到了那难得的一批牡丹皮。” 叶玹恍然大悟:“这也是帮到了医学会。” “当时你说是去芷归城,熟识药材,还知道药商都不知道的产药地,猜你一定是医学会的会员。”张辰均接着说。 “这里会员这么多......”叶玹说。 “小徐向我描述过你,这一点都不难。”张辰均说。 这人凭借描述就能识别一个人,叶玹又看了他一眼,他长着一双长圆的眼睛,眼睛不大但灵动有神,薄薄的嘴唇上方和下巴上,都留有短短的胡须。 他们一同走出这座红房子,围墙前成排的桂花树上,积雪在悄无声息的溶解,但那不时的滴答滴答的落水声,暴露了它。 张辰均立在红房子前面的石阶前,他对叶玹说:“我们还会再见的,以后有什么事,尽管来找我。”说完他就向医学会的大门走去了。 叶玹看见大门前,早已停了一辆褐色的精致的轻便马车,张辰均径直的走向这辆马车,马车旁边站了一位青年,正是那位徐先生。 徐睿杰问:“将军,你找到了吗?” 张辰均向徐睿杰说了几句,徐睿杰向大门里看,只看见叶玹转身向里面走去的背影。 刚刚在下楼时,走在叶玹他们后面的,就是施代山和许智青,他们更是老友相见,谈性正浓。 许智青双手握在胸前,对施代山说:“恭喜啊!施兄,今后你就是医界的会长了。” 施代山谦逊的挥挥手:“只是代理。” “施兄过于谦逊了,我看只是时间的问题,施兄早晚如愿。”许智青轻声说。 施代山满足的轻笑几声,“智青啊!我没记错的话,我们两家从祖父辈就是至交了,你看你们许家在临川城,和我们施家在芷归城的地位相当,可以说是,都是医界的一城之最了。”施代山瞪着老友,“怎么,你是要断了我们两家的交情呀!” 许智青忙说:“哪有,哪有!忘了什么,也不能忘了施兄啊!” 许智青一时陷入了回忆,“还记得,当年我怎么都不想跟父亲学医,你知道当时大哥特别爱好医学,每天跟在父亲身后,凡事问个不停,父亲就特别喜欢大哥那种好学劲,我从小就对医学没有多大兴趣,还有一个特别爱好的大哥比着,就更觉得没趣,如果不是你父亲相劝,我也不会走向从医的道路的。” “这就是了。这大半年来,竟连一纸问候也没有了。” 许智青一时眼神看向别处,他迟疑着说:“施兄,我家的情况,你也大致了解了吧!” 施代山一时想起了,刚刚一味质问老友,现在只觉后悔不跌,许家虽没来信,但是几个月前,临川城发生的那件事,还是沸沸扬扬的,早就传遍了芷归城。 当时的喜事,可以说是全城人众望所归的喜事,一朝变成了丧事,这件事,一时被当作奇闻,几乎家喻户晓。 施代山一听闻这件事时,一时无法辨别真假,当时就写了一封信,送去了临川城,不知道许智青有没有看见这封信,现在想来大约是看了,只是无心回复。 “这么说,之前的传闻都是真的了。”施代山面色凝重的问。 许智青凄然的点了点头。 “只是可怜欣儿啊!花儿一般的年纪。”施代山用手在他腰上比比,“还记得欣儿当年这般高,在街上,非要粘着我给她买糖人,买一个还不够,非要每一样买一个,你说糖人不都是一样的吗,非要一样买一个,她说样子不同的,味道也不同。” 施代山苦笑,他拍着老友手臂,安慰老友,“要是让我遇到那小子,我决不放过他。” 他又对许智青说:“你难得来这里一次,医学大会已经结束了,你不妨在此地多逗留一些时候,我俩正好叙叙,有好多事,我都想和你讨论讨论。” 许智青一开始想要婉拒,但这时他们正走出红房子,而叶玹刚好从他们身旁走过。 许智青与施代山边走边谈,没留意向他这边走来的人,但当叶玹和他擦肩而过时,他还是无意的向这位一袭白色衣衫的年轻人看了一眼,叶玹步履不急不慢,但许智青只是恍惚的看了一眼,一开始他没有认出这人是谁,很快他就想到,这人的面容轮廓像极了那位,即使是在梦里,他也会指责唾弃的人。 许智青不能确定刚刚那人就是他,他站住了,回想那人的面容,等他再回头去看时,叶玹早已消失在走廊里了。 施代山惊奇好友的这番举动,问他:“到底怎么了?” 许智青只是说:“看来我得在这里逗留些时日了,可要叨扰你了。” “这样最好!这样最好!”施代山一扫刚才的阴霾脸色,这时已经满脸容光。他拉着老友,走出医学会。 叶玹站在药务室的门前,额上渗出了冷汗,他仍然心有余悸。许智青虽然不确定,刚刚从他身边走过的人就是叶玹,但叶玹却一眼就认出了许二老爷许智青,也就是许文欣的父亲。 许智青会回头看,是因为他的不确定,而叶玹没有回头,是因为确定。 他如此惧怕见到许家的人,是因为他不知道应该怎样去面对他们。许文欣的突然离世,在他看来,全都在他。 他没想到,短短数月,这位之前看起来像是四十出头,面容比实际年龄年轻的许二伯,已经鬓发斑白,面容枯槁,俨然一副老态了。 叶玹深知其中的原因,他竟无颜以对。 药务室的门突然从里面打开,李荣山探出半个身子来,他声音尖锐:“怎么还不进来,范会长正在找你。” 研制新药 走廊里并不明亮,李荣山也没有发觉叶玹的异常,叶玹抹去额上的冷汗,就跟着走进了药务室里面。 叶玹一进去,范时崇就对屋里的会员们说:“就最近设立的施医局来看,城中的病者,一半都是感染了风寒。” 芷归城中一时风寒盛行,就在刚刚下午的会议上,尹会长就提到了这件事,虽然一切都还能控制,但染病的人数在不断增加。所以,即使是在连着开了两天的大会之后,药界还是开了一次小的会议。 一位头发半秃的老先生说:“就我诊断的人中,大约就有数十人,是因为风寒来的。” 有人说:“这荆芥防风汤,麻黄汤,是我们开得最多的方子了。” 李荣山想到的确如此。他看了一眼旁边的叶玹,见他脸色苍白,唇无血色,眼神只是看向前面的桌子。 虽然昨夜大雪纷飞,下了一夜的雪,直到今天清晨,雪才渐渐的停了,都说下雪时不冷,化雪最冷,但也不至于就冻成这样了吧! 李荣山凑近叶玹,离他很近看他的脸。“啧啧!这又是出了什么事!”他知道叶玹一向镇定,即使是年长的人,都不得不为此赞叹。但看他今天的神色,也太不同寻常了。这回该不会又是家事吧!李荣山想。 李荣山想多问几句,但他发现范会长的目光不时的盯向他,这毕竟是在会议,他坐正了身体,一副认真议会的模样。 叶玹胸中杂乱,只是听着他们的商讨,无意多说一句话。 “冬季正是风寒盛行的时节了。”范时崇说。 额头饱满,面容方圆的吴先生说:“对,前些时候在施医局,十个人中有四五人,都是头身疼痛,咳嗽而喘的。” 范时崇对吴先生点点头,又说:“荆芥防风汤这些固然有效,但如果能够把汤药改制成散剂,这样多数的病者,服药不就更加的便捷了吗?” “风寒的传染性很强,如果身体虚弱的人,与患者长时间的相处,就极有可能在两三天之后发病。” “更别说,一家里,如果有一人得了风寒。很可能接下来他的全家都会生病。” “如果能够把汤药研制成散剂,这样几乎每一户人家都可以提前备置一些。” “散剂的使用是历来都有的。”范时崇说,“丸,散,膏,丹。都是常用的剂型。就西方国家,传来的药,很多都是药片和药丸。如果我们也像他们一样,把更多的汤药制成散剂。这样就可以让更少的药,发挥更大的作用。” 叶玹虽然心中纷乱,但会中的谈话,他一句也没有漏掉,他也清楚的知道,如果把诸如荆芥防风汤这样的汤药,制成散剂,的确是可以,很大程度的节省药材,让最少的药,发挥出最大的功效。只是散剂虽好,制作起来却并不那么容易。 会员们都认同范会长的提议。对药材的研制,正是他们药界的职责。 “城中的施医局还要开设一段时间。”范时崇看着在座的会员们说,“你们中留出几人来,研制散剂,有谁想要留下来吗?” 李荣山一听,立刻第一个开口道:“我留下来。”他其实早就认为施医局本来就是医界的事,当时知道药界也要参加,还暗暗指责了会长,他又补充说:“这才是药界该做的事嘛!我请求留下来研制风寒散。” 范会长又问,“还有谁吗?” 面容方圆的吴先生说道:“会长,我也留下来。” 范时崇点头,看向叶玹:“叶玹兄,你对研制风寒散有什么看法。” 叶玹像是大梦初醒,他说:“如果能够,汲取西药的优点,把汤药制成更便于使用的散剂,这也是医学的变革了。” “你愿意也来研制吗?”范时崇问。 叶玹点头。 “好!大家连续两天会了,今天就到这里吧!”范时崇说,“留下来的几人,之后就直接来医学会。” 会员们一个一个离开药务室时,范时崇从座位上站起来,喊住了即将离开的叶玹:“叶玹兄,请稍等一下。” 叶玹让身后的李荣山先出去了。 范时崇打量了一遍叶玹,这次会议一开始,他就发觉叶玹和往常有所不同了。以往的会上,叶玹都会充分的表达自己的看法,而今天,若不是范时崇主动问他,也许他会始终沉默了。 范时崇把一只手按在叶玹的肩上,问道:“有什么事!你说吧!” 叶玹勉强露出一个笑容:“真的没事!时崇兄。” 范时崇盯着他的眼睛,“真的?” 叶玹坦然的点头。 这天下午,叶玹一路穿过寒风回到了栖迟院中。 他还没来得及叩响院门,林悦儿就已经为他打开门了。 她满脸的喜色,按照往常,叶玹见她这般模样,一定会询问缘故的。但今天他似乎不曾发觉。只是默默的走进院中。 就在这个下午,林悦儿从学堂回来之后不久,就来了一位陌生人,敲响了他们的院门。 林悦儿很随意的说:“我们的行李已经送来了。” 叶玹看着室内桌上的一口打开的衣物箱,箱子中的那几本医书,还是当时他们提前放在里面的,还有几套不知是谁放进去的他们的衣物。 “很好!”叶玹简单的说。 “那人说不知道是谁让他送来的,但我们到这里来,知道的人并不多。”林悦儿说,“大约是教父让人送来的吧!” 叶玹只是点头,来回答她的看法。 林悦儿见他对此没有更多的兴致,想来他最近因为医学会的事,而过于忙碌了。 他看着柜台上的一盆水仙,花朵虽然凋谢。但叶片依旧葱绿。一看就知道,这盆花一直有人照管。 林悦儿顺着他的目光看着这盆水仙,她微微一笑,然后笑容就消失了,“当时还没来的及说,这其实是顾先生送的。” 关于这盆花,叶玹其实早就知道。 她拉他到椅子旁,见他面有倦容,“医学会一定很忙!” 挑战 这天傍晚,芷归城中施家的宅邸里面,一间屋子中间放着一盆炭火的厅堂里。 施代山斟满一杯滚烫的酒,许智青轻抿一口叹道:“这是杏花村酒吧,醇香之中又清冽回甘。” 施代山大笑两声道:“难得智青如此赏识清汾酒,那定要多饮几杯了。” 许智青端起酒杯,不客气的畅饮起来。 两人正相谈甚欢,酒至半酣时,许智青说出,自从下午以来,就一直藏匿心中的疑问。说出那个刺痛他的名字。 施代山看着面颊被酒气染红,但眼神依旧清明的许智青,顿了顿说:“我没有听说过这人,至少在医界是没有这个人的。”他端着酒杯,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接着说:“智青啊!你放心,既然是你的事,那也是我的事,只要这人在医学会,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把他给你找出来。” 许智青感激的看了一眼施代山,从酒炉上取下酒壶,在他杯中斟满了酒。 第二天清晨,浓浓的白雾笼罩着房屋和大地。 叶玹和林悦儿一同走出栖迟院时,在院门前,叶玹停住脚步说:“等一下。”他又匆匆回到院中。 但很快,他又走出来了。但手中多了一条白色的围巾,他把软软糯糯的围巾围在林悦儿的脖子上。一边围着围巾一边对她说:“现在是最冷的时候,别感染了风寒,最近城中,已经有不少人染了风寒。” 林悦儿整理着围巾,对他笑着说:“放心。” 学堂里其实是有火炉的,因为孩童最怕受冻。只是在来回的路上,就难免遭受寒风了。 叶玹告诉她:“正是在暖室里出来。吹了风的才更容易生病。” 林悦儿当然知道,她虽然不懂医学,但这一点还是明白。 “那怎么才能避免呢?”她问叶玹。 叶玹摸着她的头,“就要戴好围巾了。” 林悦儿轻轻一笑,他们走到海棠街的尽头时分开了。叶玹告诉她,现在不再去城中的施医局,而要直接去医学会。林悦儿向他轻轻的摆了摆手,他们就朝不同的方向走去。 浓雾久凝不散,十步之外几乎就辨不清任何物体,一路走来,街上也很少能够看见行人。偶尔遇到一两处售卖热食的摊贩,食物的热烟,也被晨雾淹没了。 等她走进青石小巷,来到三省学堂时,晨雾才刚刚消散了一半。 一进学堂,就看见院长站在廊檐下,院长大声的向她招呼:“这么早啊!林老师。” 林悦儿笑着说:“还是不及院长早。” 上午的学堂里,林悦儿讲的是《诗经》中的卫风.木瓜。 暖和的学堂里面,二十多位学童坐在桌前,认真的听林老师讲课。当林悦儿带领着诵读了文章之后。就开始为他们作着讲解。 在这次的课堂上,出乎林悦儿意料的是,院长带来了一位二十多岁的姑娘。 院长指指学堂的后面,那姑娘就去到了最后一排的空椅上。 院长对林悦儿说:“林老师,这位是茜茜,你尽管讲课,不必留意她。” 这时林悦儿从院长那里知道,茜茜是刚从学院来的,前些时候她知道学堂正在聘请老师,因为当时有事耽搁了,所以现在才来。 林悦儿当初来这里时,院长同意让她临时讲课,直到现在,她可以说还只是学堂里的一位临时的老师。 在茜茜来时,院长就同茜茜说过:“学堂里已经有一位老师了,虽然现在还只是临时的。但孩子们都很喜欢她。” 茜茜说:“是位临时的,那就可以公平的争取一下了。” 院长知道孩子们都很喜欢林老师,虽然她到这里来还不到半个月,但茜茜没有说错,就给了她一个机会,让她和林悦儿一起来争取这学堂里老师的位置。 林悦儿看了看后排那人。那人系着两根编发,像学童们一样等着她讲课。 林悦儿把一本书卷放在桌面,看着下面的孩童,就对诗歌解释。 学堂里因为生有炭炉,而显得暖烘烘的,玻璃窗也蒙上了一层厚厚的水雾,透过窗户看向外面也是朦胧的一片。 林悦儿清亮的声音在学堂中响起。 学童们也都安静且专注的听着。 听她讲完之后,一位胖胖的男孩问道:“林老师,别人送那人一只大木瓜,那人却拿玉佩报答她。他是不是太傻了。” 学堂里顿时发出了一阵欢笑。林悦儿也忍不住笑着说:“这不是傻,那人送我木瓜,我却回赠他美玉。这不仅仅是作为报答,而是表示我很重视我们的情谊。” “那别人送我一个木李,我真的要用宝石回报他吗?” 林悦儿说:“别人送我一样东西时,我为了表达我的情谊,会用更贵重的物品回赠他,不一定要用宝石。” “我懂了,林老师,别人送我礼物时,我只要回馈更贵重的物品,就是我很重情谊了。” “物品本身不重要,背后的感情更重要。” 学童们这时都明白了。这原来就是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之后,茜茜站了起来,对林悦儿说:“我没有记错的话,这篇诗歌,是来讲述恋人的吧!” 林悦儿回答说:“的确,这篇诗歌原本是用来表示恋人的。” “林老师,你也说这诗歌是来表述爱情的,用一篇这样的文章,来教导孩童,难道就好。”茜茜厉声说。 林悦儿仍然轻声说:“诗里虽说是恋人,但我们可以把这种情感用在其它的,像是朋友,亲人。” 茜茜一时无话。 看着这位比她矮半个头的女孩,林悦儿说:“茜茜,你也上过学堂的,难道像子衿和桃夭这样的文章,就不会教给你吗?” 茜茜转动眼眸,似乎后悔了刚才的说话,她想到这些诗歌,其实是可以作为孩童的启蒙读物的,但是她表面仍然坚持说:“林老师,你敢和我公平争取吗?” 对决 林悦儿看着这位面庞圆润,嘴角微扬,模样倔强的茜茜,她声音清脆的说:“那我们就公平竞争。” 三省学堂,远离闹市,自建立以来,一直都是芷归城中学龄孩童的最好选择。 学堂一共三个班级,林悦儿作为临时的,和茜茜要来应聘的就是学堂里的国文老师,除此之外,学堂里还有历史,算术,绘画,书法等等,而这些老师都已经等在教员的办公室里了。 院长穿过过道,推开半掩的门,向里面说:“林老师,你们过来一下。”院长的目光,从林悦儿脸上,移到了茜茜的脸上,茜茜微撅嘴角,面有愤懑之色。而院长的眉头,不易察觉的跳动几下,他转过身,朝里面的房间走去。 一来到教员办公室里,老师们的目光,就齐刷刷的看向最后进来的那两人,在院长还没有说明情况之前,教员们就已经猜测到了。毕竟现在的学堂里,只差一名国文老师了。先前就有一位临时的,今天又来了一位,看来只能是二选一,这两人中留下一个了。 院长向老师们介绍,林老师大家都是熟悉的,院长指指茜茜,“这位是茜茜,是今天才来的。” “茜茜刚从师范学院结业,而林老师是大家熟悉的。”院长说,“她们两个人,可以说,都是有资格成为我们三省学堂的老师的。” 坐在办公桌前的老师们,考量着院长的话,都表示认同。 “林老师,你来这里差不多半个月了吧。”院长和蔼的问。 林悦儿双手轻放在一册教案上面,微抬头:“今天第十三天,的确是快半个月了。” 院长微笑道:“林老师记得很清楚。” 院长顿了顿,又接着说:“林老师,我们当时是不是约定,你来这里,临时教学期限是一个月。在临时期之后,才能决定你是否能够留下。” 林悦儿点点头。 院长又说:“现在茜茜,也来竞聘国文老师,你有什么想法吗?”他看了一眼茜茜,问林悦儿。 林悦儿说:“我还是临时的,那茜茜就可以和我公平竞争。” 院长说:“好!”他看向在座的其余的老师,问道:“既然是她俩要公平竞争,你们觉得应该怎样竞争!” 老师们打量着林悦儿,和茜茜,他们面面相看,其中一人说:“她们是来竞聘教师,不如就让她们各自教学一课吧!” 最后所有的人,包括院长,林悦儿和茜茜,都同意了这个办法。她们可以任意选择一篇文章,在半个钟头之内,完成这堂课的讲授,最后老师们评判哪一位更胜一筹,决定哪人能够最终留下。 之前茜茜已经听林悦儿讲过一堂课了,所以这次由茜茜先来。 茜茜讲的是孟母三迁,就在林悦儿刚刚讲授的课堂上,只不过现在是茜茜在讲课了,还是刚才的那些学生,他们都专心的听着茜茜的讲课。 学生们也许没有想得太多,他们把茜茜当作他们新来的老师,就像当时林悦儿刚来那样。 其余的老师,包括林悦儿和校长,都在教室里面旁观。 茜茜全程没有看过一次课本,讲授的过程中没有出现一丝差错,可见她对文章的熟练程度,就这一点,就让多数的老师认可了她的能力。 她深入浅出的对文章做了分析,学童们都能够理解。 对此,林悦儿默然颔首,对她有了一丝赞赏。就在既定的半个钟头之内,茜茜的课几近尾声时,林悦儿从院长的脸上看见一抹微笑,和几许认可的神情。 的确,茜茜不愧是从师范学院出来的学子,就其专业程度和熟练的程度,几乎是没有什么可以指摘的了。有这样一位老师,来教导学生,不是很好的吗!林悦儿低头想着。 一个声音打破了她的思想:“林老师,一刻钟之后就该你了。你准备准备。”这是院长的声音。 她抬头,看见茜茜站在课堂前面,面带微笑的看着,教室里的孩子们。她的课已经结束了。 就在一刻钟之后,林悦儿站在这方她熟悉的讲桌前。 她这次讲的是诗经里的无衣。按照规定,要在半个钟头之内讲完这篇文章,还要学生们能够清晰的理解。 她像茜茜一样,讲了这篇文章,但不同的是,在解读之后,她说:“秦时的人,在面对敌人时,能够协同作战,这首诗歌,就像是一首誓词。” 她说着,便唱了起来,悠扬有力的歌声,充斥了整间教室,她轻轻扬扬手,示意学生们跟随她,起初只有三五人,迟疑的跟着林老师的歌声,一同唱。渐渐的,学生们都加入其中,意气风发的歌声传出了学堂,学生们的脸上,也皆是神往,这是一种对秦时,守卫家国,勇于作战,而不惜牺牲的神往。 彷佛在这时,他们不是一个孩童,已经是一位英勇的战士了,他们正要奔赴他们的战场,他们个个意气风发且斗志昂扬。 课堂也开始变得广阔,不再是刚刚那有着四壁的内室,而变成广阔的战场。 在场的老师们,和院长也被这种精神感染了。 有的老师,也禁不住,跟着歌声唱了起来。 茜茜立在后面,蠕动着嘴唇,又微微张开,看着眼前的一幕。她想,“这里,真的是学堂吗?” 就在林悦儿带领着,唱过了两次无衣之后,半个钟头已经到了。 歌声停止之后,课堂里一时静悄悄,大家像是仍旧徜徉在歌声中。 最后茜茜开了口:“结束了吗?” 林悦儿点点头。 “林老师的授课方式果然是与众不同啊!”曹院长赞叹的说。 “能够让学生们领略,我想,用不同的方式,也是可以的吧。”林悦儿说。 “我们可得向你学习呀!林老师。”一位老师感慨道。 “这就是寓教于乐了。”另一位老师说。 这时有学生说:“林老师,我现在已经能够背诵了。” 林悦儿说:“这些都是诗歌,很多都是可以唱出来的。” “林老师,那以后要多多教给我们。” 院长看了看老师们:“到底谁更胜一筹,现在你们有答案了吧?” 他们相互看看,迟疑且果断的点点头。 到这时,林悦儿和茜茜两人中,谁能够留下来,作为三省学堂的国文老师,虽然大家都没有说,但大家都有了一个清晰的答案。 茜茜心里清楚,她说:“若是别人,我断然不认输的。”她看了一眼林悦儿,“今天嘛,就先让给你了。” 院长走向林悦儿,“林老师,恭喜你,你是三省学堂的正式的国文老师了。” 她的嘴边浮现一抹微笑,但微笑立刻就消散了,她说:“茜茜讲授的很好,学堂里,真的只需要一位老师了吗?” 院长遗憾的看了看茜茜。 医学会的日常 茜茜姓曹,是院长的女儿。林悦儿也是之后,才知道的。 一天,曹茜茜再一次来到三省学堂,看着带领学生们做游戏的林悦儿,她扬声说:“我们又见面了,林老师。” 她尖锐的声音,在学生嬉戏玩乐的声音中格外的突出,林悦儿闻声抬起了头,曹茜茜正站在几步之外。 林悦儿俯身向学生们叮嘱几句,就向她走去。茜茜既然是院长的女儿,如果想成为学堂里的老师,凭能力,和身份,是可以轻松做到的,但她却提出要公平竞争,最终也甘愿让位。 还没等林悦儿开口,曹茜茜就说:“林老师,以后我们就要常见面了。时间会证明,我并不比你差。” 林悦儿说:“你当然不比我差,你要到学堂来吗?” 曹茜茜的笑意,愈加的泛滥了,她盯着林悦儿,再次挑衅的说:“你能够在课堂上面高歌,但学堂里,总归要有一名音乐老师的。” 学堂其实是有音乐老师的,林悦儿想到,几天前的午后,邹姐姐向她抱怨,邹姐姐年纪不满四十,但一遇上下雪,化雪时,就会浑身难受,更别说现在,时常大雪纷飞。她在学堂里,就更是坐立难安。而她正是学堂的音乐老师。 看来邹姐姐果真要离开了。 林悦儿看着面前的女孩,爽朗的说道:“茜茜,欢迎你来学堂。” 曹茜茜没有想到,林悦儿如此爽快,她面上的一丝疑虑消散了,也勉强向她露出一个笑容。 这时曹院长的声音在廊檐下响起:“你先过来熟悉一下。”院长向茜茜招手。 林悦儿回到了学生们的中间。他们一直都在院子里玩着游戏。一见她走来,就有两位学生拉着她的衣袖说:“悦儿姐姐,他耍赖,刚刚明明就是他输了,他还不承认。” 另一个反驳到:“是我没有看见,才让他赢的,这根本就不算。” 林悦儿笑着摸摸他们的头:“来,我们接着玩吧。” 芷归城里染上风寒的人数,在与日俱增,医学会里,风寒散的研制,就显得十分紧迫了。 虽说能够开出相应的汤药,但城中各处药店,加上施医局,也显得人手不够,忙得不可开交。 无论是应对当前急迫的处境,还是为今后考量,风寒散的研制,都是迫在眉睫的。 药界的会员,绝大多数,都留在了施医局。对于留下来的十几个人,他们的任务,就显得十分重要了。 药界一开始商定,把荆芥防风汤制做成荆芥防风散。 药材室里,大家整日忙忙碌碌,他们一心研磨药材时,叶玹想到,散剂能够缓解当下的处境,但它却极容易受潮,一旦受潮,药性也就变质了。他把这些想法,告诉了范时崇。 范时崇知道,制作散剂,需要大量的研磨,就耗费的人力来看,并不比熬制汤药,便利多少,而且散剂的确不好保存。 李荣山摸摸下巴说:“那就改制成丸药吧。” 叶玹笑道:“丸药是好保存了。只是疗效相对于散剂过慢了。” 李荣山这时也反应过来了,他摆了摆手说:“丸药是不如散剂,是我疏忽了。” 嘈杂的药材室里,充满细碎的研磨和捣碎声。有人在抓取药材,有人用碾子或石臼研磨药材,有人把研磨的药粉均匀的混合。 范时崇突然说:“研药室里有一些器械,可以用来提取药物中的成分。如果能够把它使用起来。” 李荣山听了,当即停下手中称量的动作,抬起头来说:“是不是,能够把中药也制成像西药一样。” 范时崇点点头,他稍微沉默,又接着说:“这些器材,如今都没有使用过,毕竟提炼萃取药材,放眼医学会,都是少有人精通的。” 叶玹一边听着范会长的话,一边把李荣山量取好的药粉均匀的混合。 李荣山眼神明亮,异样兴奋,并迫不及待的说:“这才是我们该做的事啊!” 范会长感到很欣慰。他问:“那你是否要做这个勇于争先的人呢!” 李荣山摸摸嘴唇上的胡须,一时迟疑着,“就算是要去,也应该多派出几人,这样还能商讨商讨,琢磨琢磨。” 范会长面有为难,他一边把混合好的药粉用药纸包装,一边低声说:“能够萃取药物里面的成分,不说要精通西医学,至少对西医药理要有很深的研究,就现有的会员来看,大多数都是精通中医的,对西医涉猎者太少了。” 范会长的声音并不高,离他最近的叶玹,才勉强能听清他的话,不知道离他相对较远的李荣山是怎么听清楚的。 叶玹默默的做着他的事,混合药粉是最不能分心的,稍不注意,就会让药粉混合不均,这不仅会让药性大大的打折,甚至还会出现更严重的情况。 叶玹虽然没有抬头,但他却用余光看见了,李荣山向会长扬扬眉头,示意会长看向对面的叶玹。 范时崇如大梦初醒,这就对了,这不是有现成的一个,据他所知,叶玹是成长在一个家学厚重的中药世家,在稍大之后,就去到了西医学堂,接受了很系统的西医学知识。 而且,在西蒙德教父的推荐信上也说到,他精通中西医学,而且医术不在西蒙德之下,那他对西医学的药理必然是熟识的了。 “叶玹兄,这事你怎么看?”范时崇带着期待的目光询问他。 叶玹放下手中的细筛,拢了拢衣袖说道:“要提取中药里面的成分,把它制成西药一样。在这之前,是前所未有的。” 李荣山合时益的点点头。 范时崇说:“研究医药,这正是医学会的宗旨啊!” 叶玹知道现在难辞其咎,只好同意了。 很快,风寒药片的研制就在药物研制室里面进行着。 药物研制室里,一度充斥着焦灼与镇定的气氛。 叶玹和李荣山等人,面对着这些器械,和不了解的制作工艺,也许今天,还满怀希望,明天就会变得沮丧消沉。 偶遇熟人 一个雾气朦胧的下午,林悦儿从钟楼街的百货商场,挑选了一张红木书桌和一个书架,商场的两名伙计,在商场门前,把书桌和书架放上平板马车上时,林悦儿在商场外面,看见了一抹熟悉的身影。 她向那身影走去。林悦儿感觉,她们一定认识。 寒风吹动她的头发,她半眯起眼,捋了捋额前的几缕碎发。 空气中有浓浓的甜香味,她记起来了,这不是甜茶吗。 是李奶奶。她怎么会来这里,她不是在都江镇吗? 李奶奶拿着一把火钳,正忙着把几块炭火,放进炉中,以保持甜茶,整日都热气腾腾的。 “给我一碗甜茶。”林悦儿立在茶摊前说。 “小姐,你稍等。”李奶奶头也没有抬头,就从锅里盛起甜茶。“小姐,喝了这碗甜茶,保证你全身暖烘烘的。” “看来是需要这碗甜茶,来抵挡寒风了。”林悦儿微笑说。 李奶奶打量着面前的人,她惊讶的说道:“你是,林小姐!” 林悦儿说:“李奶奶,你还记得我。” “怎么会忘呢,你瞧,我的腿现在全好了。”她说着,还来回走了几步。 “这得多亏了叶先生,我怎么会忘了你们呢!”李奶奶在这里看见恩人,感到异常兴奋。 “您怎么会到芷归城来了?” 李奶奶笑哈哈的说:“我还想问你呢!你们又怎么会到这里来的,叶先生他人呢!” 林悦儿放下茶碗,正门前的一位伙计,大喊道:“林小姐,已经准备好了。什么时候可以出发。” 林悦儿回答:“请等一下。” “我们住在海棠街。离这里不远。”林悦儿递给李奶奶三枚铜元。 李奶奶坚决不收,她已是花甲之年,眼角长长的皱纹,一笑时,就拉到了额角,她语气快活的说:“这么说,我们就是邻居了。” “您也住在海棠街吗?” 李奶奶点点头:“时候也不早了,我收了摊!同你一道回去吧。” 林悦儿帮李奶奶,收拢着茶摊。她们推着茶摊向那等着的伙计们走去。 李奶奶说,她是刚到的,怪不得,林悦儿以前从未在这里见到过她。 李奶奶还说,她是绕了远路才来的,都江里都结了冰。那里的船,都不能通行。 林悦儿问:“西桥客店,大家都好吗?” 李奶奶抬头看看她:“好着呢!只是我离开时,西风那小子,怪舍不得的,就怕以后喝不上甜茶了,还非要问我,什么时候又回去。” 林悦儿笑了。西风对甜茶的喜爱,她是有目共睹的。 林悦儿想问一问顾成舟的事,但又想到,李奶奶兴许,根本就不知道他。 来到了海棠街,林悦儿对赶马车的伙计说,“就是前面了。” “好嘞!”伙计回答。 李奶奶看着前面的小院,栖迟小院几个字,映入她的眼帘。她向那院落后面指了指,“我家只与你们隔着一座院子,你没事的话,就来找我说说话。” 林悦儿答应了她,以后会常去看她。 李奶奶高兴的和她分别了。把她那小推车,骨碌骨碌的,推进了小巷。小巷里面还有一排密集的院落。 “林小姐,我们钟楼百货的商品和服务,你是可以放心的。”马车停在院门前,一位伙计,扶着马车,对她说。 “你看,要我们把这些给你送进去吗?”另一位伙计问。 林悦儿打开院门,书桌和书架,都被放进了书房。 送走伙计之后,她把一些书籍和笔墨,也摆放在了书架和书桌上面。这之后,她审视着这间书房,心里感到十分满意。 冬天的夜晚,总是比往日来的更早。她整理好这一切之后,暮色也开始朦胧了起来,而在这时,叶玹也踏着暮色,走进了栖迟院中。 叶玹最近回家,是愈发晚了。但是他也总能在天黑之前回到家。 他对书房里的改变,感到一丝惊讶,也感到了惊喜。看着眼前这温馨的一切,他紧紧地抱住了她。 第二天,林悦儿拜访李奶奶时,李奶奶十分热情的迎接。这是一座,比栖迟院更小的院子。 李奶奶添了添炉火,又给她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甜茶。 林悦儿双手捂着热乎乎的茶碗,“李奶奶,你太客气了。” 李奶奶坐到桌前,“你能来看我,我就太高兴了。怎么样,林小姐,现在还冷不冷。这里的冬天,可比都江镇要冷得多。” 林悦儿向桌旁的火炉移了移,“好多了。”她说,“这几步远的距离,还真冻人。” 屋里暖气烘烘的,玻璃窗上,也结了一层厚厚的水珠。 林悦儿闻着有着浓郁奶香的甜茶。问李奶奶:“您的煮茶手艺,是家传的吧!之前听西风提到过一些。” 李奶奶笑道:“没错,这项手艺啊!是我们一代传一代的,只是这以后,只能指望孙儿了。” 她看了看林悦儿面前的,仅剩下小半碗的甜茶,“林小姐要是有兴趣,我就把这项手艺传给你。” 林悦儿惊讶的说:“这怎么行,这些手艺,可是祖传的啊!” “这有什么的,只不过是一些小手艺罢了。” 林悦儿问到,她为什么要离开都江镇,来到芷归城时,李奶奶一时无言了,她拿起手帕擦了擦眼角说:“还不是为我那不争气的儿子。” 这时,大门被推开了,一位男子走了进来。林悦儿从结满水雾的窗户看出去,但看得不时分真切。 这人推开内室的门走进屋来,这时她才看清,这是一位四十出头,身形很高的中年人。 看来,他就是李奶奶口中的,那位不争气的儿子了。 一套诗集 这人身材瘦高,面颊微黑,一副严肃正经的模样,一进门后,就捂着冻得通红的双耳,他站在李奶奶的身后,打量着林悦儿。 他见林悦儿穿着米色的细毛领上衣,蓝色镶花襦裙,头发在耳后挽着发髻,戴着珍珠吊坠耳环。脸颊白嫩,眉毛细长,唇色就如那冬日里的山楂般深红。 何融一时看的呆住。家中何时来了这样一位美貌女子。 李奶奶见他儿子一时愣住,就对何融说:“这位是林小姐。”她又对林悦儿说,“这是我儿子,阿融。” 何融不过年长她十几岁,但林悦儿还是微笑着说:“融叔好。” 何融点头说:“林小姐你好,欢迎,欢迎,你真是让寒舍蓬荜生辉啊!”他不知道,他娘到底是怎们认识眼前的这位林小姐的。 林悦儿不经意间仔细的瞧了瞧他。按小嘟的年龄来看,这人约莫也该有四十岁了,但看他样貌,至多三十七八,完全看不出有四十岁的样子。 李奶奶瞪了瞪何融,“林小姐和我们只隔了一座院子,就在我们前面。” “噢!原来林小姐也住在这海棠街,我之前怎么就没有见到过你呢!” “我们是刚搬来不久的,不怪融叔没有见到过我。” “你怎么能见到!就说你一个月能回来几次吧。”李奶奶说着,面有微怒,显然是对她这个儿子感到很不满意。 “娘,我不是一直在忙店铺的生意嘛,你看,我现在不是常回这里?”何融争辩道。 “你好意思说你那些店铺,要不是那些东西,我又怎么会,天寒地冻的,还带着孙子,大老远的跑到这里来。” 何融被说的面色发红,局促不安的看了看房间的角角落落。 面前的这场母子间的争论,林悦儿本不好插话,她端起已经微凉的茶碗,饮下一口,看来李奶奶一直不愿提起,她为什么来到芷归城。原来是由于他儿子的生意。 “你以为你做的是什么好生意。”李奶奶鬓发斑白,她指指何融,不想再说下去。转而对林悦儿说,“林小姐,也不怕你笑话,我这个儿子啊!但凡争气一些,也用不着,我都这把年纪了,还要为他奔波。” 林悦儿并不知道内里情况,就不好贸然开解,她只是略微感到一丝不自在,不知道这时是该继续留在这里呢,还是离开。而融叔就一直在桌子旁边,时而走动几步。 炉子上的茶壶,升腾着缕缕热气。 林悦儿说:“李奶奶,你刚刚说过,要教我做甜茶,不知道这话还作不作数。” 李奶奶笑道,“林小姐如果想学,我现在就教给你。”她说着,高兴的从壁橱里取出了一罐茶叶,蜂蜜,和鲜奶。 融叔趁机向隔壁房间走去。小嘟一直在内间看书,何融一进房间,就看见,小嘟埋头书桌,微红细长的双手,按在书页上面。 林悦儿把红茶放进煮沸的茶壶,一边说:“我看融叔挺好的,您为什么要责备他?” 李奶奶瞧了一眼内壁的房门,里面传来融叔的声音:“你今天看了多久的书了?” “上午看了一个钟头,还有整个下午。” “你先别看了,去玩会。” “我再看会。” “林小姐,你哪里知道!”李奶奶语重心长的说,“我这个儿子,你可别听他说,开了一间什么店铺,要是正经生意,我会这么说他。” 林悦儿一边听着这话,一边拿过勺子。 “先让茶汤煮上半刻钟,等到汤色浓郁时,就把茶叶过滤出来。”李奶奶在一边指导。 半刻钟后,林悦儿滤起了茶叶,“不知道,融叔开的是什么商铺。”面前飘浮着浓郁的茶香,她问,“接下来要怎么做?” “再加一些牛奶。”李奶奶看着林悦儿的一举一动,带着怒气说:“就说他没做什么正事,他竟是开了一间赌坊。” 林悦儿感到震惊,手中顿了顿,接着把牛奶倒进了装满茶汤的茶壶里。又用勺子搅拌均匀。牛奶让茶色瞬间变得浑浊起来。 “现在赌风盛行,很多地方都能看见玩牌的人。”林悦儿手中拿着蜂蜜罐,看着一身墨色衣衫的李奶奶,“官方也没有明令禁止,也就不能说它是非法的了。” “林小姐,我不懂这些,我就知道,这赌博是历来都沾不得的。”李奶奶说这话时,不再低声了。她似乎是,就想要里面的人听见。 一会儿,李奶奶又说:“他开了赌坊,倒也罢了,他自己却去赌了,还把整个赌坊都赔上了。”她说着有一些哽咽了,“现在啊!还欠了一堆赌债,自己还成了赌坊的伙计,不然我又怎么会,从大老远的地方赶过来。” 难怪李奶奶会说何融是个不争气的儿子,林悦儿在等茶凉一些,就可以放蜂蜜了。 等她放了蜂蜜之后,李奶奶说:“这甜茶的做法,是很简单吧。” “这样就可以了吗?” “你盛一碗尝尝。” 林悦儿盛了一勺,吹了吹,尝了一口,脸上泛起微笑,对李奶奶说:“的确和你做的相差不多。” 她心中感叹道,这甜茶的做法,竟是如此简单。她盛了一碗,递给李奶奶。 随后,李奶奶唤来了小嘟。 等她要离开时,李奶奶本想留她用晚饭,但想到还有叶先生,也就不好挽留了。但她说,希望林悦儿不要见外,以后一定要常来。 几天后,林悦儿再次来拜访李奶奶时,融叔待她不仅十分热情,还特别的亲切。何融从他娘那里知道了,林小姐的先生,治好了她娘多年的腿疾。 林悦儿给李奶奶送来了一筐芭乐果,何融站在门口对她说:“我娘还没回来,不如林小姐进来坐坐吧。听说你在学堂教习国文,我偶然得了一套诗集,我一个糙汉,也懂不了什么诗,如果你喜欢的话,就送给你,这就不会糟蹋古籍了。” 林悦儿说,“既然李奶奶不在,就把它交给你。”说着,把果篮递去,“不知道融叔得的是哪位古人的诗集。” 何融接过篮子,“林小姐,你等一下,我拿来你看。”他正要向里走,又说,“你进来吧!注意门口的穿堂风。” 林悦儿来到了院子中间,何融很快就又出来了,拿来两本书籍,林悦儿一看,是纳兰容若的,纸张泛黄,很有年代了,很可能是当年最早的版本了。实在是难得,林悦儿一时留恋,细细的翻看。 何融说:“看来你是喜欢了,不如就拿去吧!” “这是古籍了,在现在看来是很珍贵的。” “就算再珍贵的古籍,在我看来,也不过是一堆旧纸。”何融哈哈哈的说道,“而且你的先生,又是我们的恩人。” 林悦儿从诗集中抬起头来,她笑着说:“你们误会了。其实.....”她不知道如何对别人说,她和叶玹的关系,严格的说,他的确不是她的先生,但摆脱世俗的规定,他在她的心里,早已成为她的先生。 “这就说,林小姐,你们还不是...” 林悦儿微笑着,一时没法作出详细的回答。 一种荡漾 她虽然说的不多,但何融也大致猜到了。他脸上没有任何变化,心中却多了一些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他语气坚决的说:“林小姐,你无论如何,都要收下这套诗集。” 林悦儿迟疑着。 “怎么,你真当融叔是那无赖赌徒了,我先前是开赌坊的没错,说不赌也是不可能的,那赔上赌坊的一赌!是受了好友的蒙蔽,但我愿赌服输。”何融说,“你今天不收下这诗集,就是瞧不起融叔了。” “融叔都这样说了,那我就却之不恭了。”林悦儿合上诗集,粲然一笑说。 何融一向冷漠严肃的眼神,这时不可察觉的,像一颗石子,投进了水塘,泛起了涟漪。但这波澜也只是一闪而过。因为这时院门前有了响动。 小嘟和奶奶,抬起茶摊,沿着门前的台阶,正向院子里走来。 何融向他们走去,“娘,让我来。” 林悦儿看着面前,这十分和谐的祖孙三代。何融推着茶摊,茶摊的下面镶着轮子,在平整的院子里推动起来十分方便。虽然如此,小嘟还是伸着冻得通红的双手,扶在摊子的一旁。 “唉哟!林小姐你也在。”李奶奶松开摊子,看见,站在院子里一棵光秃秃的老梨树下的林悦儿。 林悦儿问:“李奶奶,你今天的生意好吗?” 角落里的小嘟,转过头来说:“林姐姐,你没有发现,我们要比往常,更晚一些回来。” “我刚刚来时,以为你们早已经回来了。”她说着瞧了瞧李奶奶的脸色,李奶奶从怀中拿出一条白色的手帕,捂着嘴轻轻咳嗽起来。 “也许是今天过于冷了吧”她补充说。 “小嘟,你放下,让你爹去做。你去刘老伯那里,说明天的鲜奶,劳烦他要多送两罐。”李奶奶朝着厨房喊。 “知道。”小嘟跑了出来。 何融的声音也随即传来:“你先回来。” 何融走来,递给他一副手套。 小嘟虽说年纪不大,但站在父亲身旁,也快有他父亲那般高了。 他拿了手套,就向院外跑去。 李奶奶这时向林悦儿走来,她面带笑容说:“今天钟楼百货的老板,说要犒劳犒劳员工,要给每人都买一份甜茶,这不,一车哪里够,我又赶回来,就刚刚才送去。” 钟楼街的百货商场外面人流量大,李奶奶每天固定在那里摆摊,这她是知道的,“这很好!”林悦儿说道,“钟楼百货,是芷归城中最大的百货商场了,它的员工也很多。” “就这样,今天还有一半的员工没能喝上呢,所以,我喊小嘟去给刘伯说,明天要多送些鲜奶来。”说完李奶奶又拿起了手绢,掩着嘴,一副欲咳未咳的模样。 李奶奶虽说只是轻轻的咳嗽,但林悦儿想到,最近城中染上风寒的人数众多,她微蹙眉头,提醒着说道:“李奶奶,你要多注意些,风寒现在越发肆虐了,城中快有一半的人都感染上了,就在我们学堂里,已经有好几位学生,没能来了。” 李奶奶哈哈笑道:“林小姐说的是,我等会,就喝上一大碗热热的姜茶,驱驱寒。” 何融从厨房里端来一盘,切好了的粉红的芭乐果,“你们在聊什么!聊得这么开心。”何融问院中的两人,一位风华正茂,一位年老体衰。 “这是什么,红彤彤,还怪可爱。”李奶奶问。 “林小姐送来的,叫芭什么果。”何融迟疑的说。 “这是芭乐果,是学堂里送的。”林悦儿答道。 “还从未听说过!还有这样的果子。”李奶奶拿了一块。 “我也是,第一次知道这种水果,听说,是从很南边的地方运过来的。”林悦儿对他们解释,“学堂里的历史老师的表弟,从南方来看他,带来了不少这样的东西。” “多亏是林小姐,也让我们长见识了。”何融一改严肃的模样,也带笑说。 当一滴水滴在屋檐下他的鬓角上时,他才突然想到,他说:“屋外多冷啊,林小姐还是去屋里坐吧。” 林悦儿只说是天色太晚,也就没去了。 接近旁晚,天色还半明半暗时,就已经开始像清晨一样,四周变得水汽朦胧了。林悦儿在走回去的路上,她在想,虽然李奶奶不止一次说过,她的这个儿子,顽劣不争气。而且从她的态度中,也可以看出,她对何融是不满意的。 但林悦儿认为,除了融叔经营赌坊,又赔了赌坊,还欠了赌债之外。单从他对母亲恭顺,对小嘟的关爱,就可以看出他并非是,像他母亲所说的那么糟糕的人。 再说,赌坊在现在的民国时期,官方的确是没有明令禁止的,她知道临川城中就有几座赌坊,就她所知道的,这些赌坊,有的还是官方成立起来的。 政府官方,尚能如此,更何况是寻常的人,为了寻求一份温饱,而做此行业呢! 在这一点上,她是没有李奶奶的那种偏见的。 就在这天晚上,她把一份热汤端到餐桌上时,有人在她身后,轻轻的抱住了她,手中的汤碗,也微微的晃动一下,她不用看就知道是谁。“你回来了。”她轻声问。 抱着她的手臂微微的紧了紧,然后又放开了。 “抱歉,悦儿,最近回来得太晚了。”叶玹脸上浮起几丝愧意。 “先给你看一样东西。” 她把那诗集递给坐在椅子上满是期待的叶玹。 叶玹默默的翻动着诗集,片刻后他说:“这可能是至今出现的,最早的一版纳兰诗集了。” 林悦儿绕着椅子走过半圈,“我也是这么认为的。其实它好在不是因为是最早版印的。而是....” 她还没有把话说完,叶玹就接着她的话说:“而是,它囊括了纳兰容若的更多诗词。我也发现,这诗集中有不少诗词,都是现在版本中所缺失的。” 林悦儿略带激动的点头。“你看这里。”她俯身翻动着叶玹手中的诗本,“就这一篇。” 赌坊里的冲突(一) “风也萧萧,雨也萧萧,瘦尽灯花又一宵。”叶玹正看着这一篇。 “如此哀婉动人,看来只能由我们独享了。”她说着关上了,被风吹开了的餐室的房门。 风寒散很快就在城中使用了。为了观察它的情况,他们有时也会走访在城中的各处医馆。 叶玹近来都待在研药室里,一天上午,李荣山把他拉到了街上。并且说:“他们再不出门,就要等着发霉了。” 这一天,冬日和暖,阳光明媚。 即使是在白日,医馆里面,也充斥着黄白色的灯光。一到医馆,叶玹就发现,有一半的病人,是奔着风寒散而来的。 一位穿着黑色马甲,留着花白胡须的老者一见他们就笑着问:“你们是医学会的吧!” 叶玹一看见这位老者,就想到他一定是这家医馆的老医生了。要是在前几日,他一定是忙忙碌碌。从这一点上,也能看出,风寒散的一些切实作用了。 老先生摸着胡须,自豪的告诉他们:“以前来这里买药的人,不等上一刻钟,是不能离开的。” 散剂和汤药的疗效,其实是相差不多的。但李荣山还是问:“不知道,这些买散剂的人,到最后都怎样了。” 老先生露出一口残缺不全的牙齿,哈哈的大笑起来:“他们还能怎样?之后不见他们再来,大约都是好了。” 旁边一位红脸的大叔,听见了他们的谈话,也顿足插话:“我周围有三户人家,都买了风寒散,不是在用,就是提前预备的。你说,现在这种情况,家里又有老人和孩子,不赶紧备些药,还能怎么办?” 叶玹看见那人手中拿着药包,对他说:“你的这些想法,是很明智的。” 一位大姐取了药,走了过来,她说:“我感染了风寒,现在有这风寒散,用起来不比草药方便,只要有一碗热水,我就能吃上药了。” 一位老者背影佝偻的走了进来,看他举目四望,犹犹疑疑。叶玹走了过去,问他需不需要帮助。 他带老人去到柜台前,然后回来对李荣山说:“看来现在的散剂,已经能够被大家所接受了。” 李荣山看着医馆来来往往的人,神情颇为得意。 叶玹想到,风寒散已经被大家广为接受了,那风寒片的研制是否还有必要呢!他眨动一下眼睛,心中踌躇,但是很快他又想到,现在一切似乎都得到缓解了,但医学会繁复的研磨仍然是存在的,从表面上看,什么都解决了。但背后,耗时耗力的复杂和拢长却一直都存在,他决定,片剂的研制还是有必要的。 李荣山暗暗盯着他许久,突然说出一句话,打断了他的沉思:“你别看现在,一切都朝着好的方向发展,但研药室里的事,还是要接着做的。” “这是当然。”叶玹立即说,“新药还是要做,片剂也要研发,医药有时是需要革故鼎新的!”他说完这话时,只觉得身上的责任像是更重了。他默默地看着,医馆门口,进进出出的人。他们不是为自己而来,就是为生病的家人而来。 李荣山皱紧的尖下巴瞬间舒展开来,他没有想到,叶玹会如此说,他刚刚还以为,叶玹是想要放弃的。他拍了拍叶玹穿着白色衣衫的手臂,语气沉稳的说:“叶兄,你不用有压力,要知道,医学会的人多了去了,不只有你我两个。” 叶玹神情也舒展开了,“李兄说的是。” 一位身穿黑色警服的年轻警察走进了医馆。他径直的找到那位年长的医者,语气急促的说:“邹伯,你现在和我到前面去一趟。” 年轻的警察,长着单眼皮细眼睛,叶玹认出了他,是那位,他刚到医学会时,同警员们一同去捉拿王重元,一直在前面驾着马车的小张。 “张警员。”叶玹说。 “哦!你认得他。”李荣山看了一眼叶玹,“看来你对咱们芷归城,也不陌生了啊。” “前面出了一点事,邹伯,麻烦你快点。”张警员站在邹先生的桌前,催促着说。 邹伯赶忙收拾着他的药箱。 李荣山闻声走了过去,问道:“张警察,前面是出了什么事?我看你也挺着急的。” 张警察转过身来,看着李荣山和叶玹,这两人他都认识。“前面发生了一起冲突。有两帮人在斗殴。我们一到那里,就看见他们双方都打得两败俱伤。” “这么说,刘警察他们也在那里?”叶玹问。 “他们还在那里控制场面。”张警察说,“邹伯,你好了没有。”他转身问邹先生。 邹老先生急匆匆,又颤颤巍巍的合上他的箱子,正要提起走时,李荣山从他手中一把将箱子抢了过来,“邹老伯,让我们去吧,省得你老去跑一趟。” “张警员,那起冲突是发生在哪?”叶玹一走出医馆大门时问。 张警员走在前面,伸手指指行人稀少的街道的前方,“不远,就在前面。” 他们走在宽阔且被阳光照耀着的街道,横穿过一个路口,向另一条街道走去。 来到那条街道时,街道的一半,都隐没在楼宇的阴影里。 现在不用张警员说,他们都知道了那冲突发生的位置。 因为在前面不远处,一位警察就站在一处店铺门口。很显然,那位警察是奉命守在那里的。 店铺的门前,高高的挂起一排,下摆修剪成菱形的,在风中飘动的发黄的白帆。 距离越近,正门前那块牌匾上的字迹也就越来越清晰。“德胜赌坊”,原来是一座赌坊。走得越近,他们三人的距离也就缩短了。最后并排的走进了这座赌坊。 站在门口的那位警察,向张警员打了一声招呼。并对他说:“里面可算安静下来了。” 他们一进门,就感到屋里的确很安静,甚至可以说是幽深静谧了。 这里的桌椅,茶具,以及地面,都十分整洁。叶玹说:“这里一切都整齐有序,看不出来,是刚刚才发生过一场冲突的,刚才这里的确是发生过冲突吗?”叶玹问。因为这种安静不像是一处店铺,更不像是一处赌坊。 张警员也带着惊异的目光,看着四周,眼前的这一切,让他恍惚感觉是来错了地方,若不是他的那位同伴警员就站在门口,他也许就会出去。带着两位医者离开了。 “这里变化是很大,但的确就是这里。”张警员说。 提着药箱的李荣山,环顾四周,赌坊里不明不暗,他挑挑眉,戏谑的说:“看来刘警员他们是花了些功夫的啊!” 赌坊里面宽敞而深邃,叶玹敲了敲光滑的墙壁,似乎墙壁极厚,只发出了沉闷而轻微的响声。此处隔音效果极佳,俨然是一座地下室了。 他们走了许久,才总算是看见了人。 赌坊里的冲突(二) 里面更像是一处广场,这里应该是赌坊的中心了。叶玹看着前面,冲突很可能是发生在这里的。看来张警员对里面的情形,并不清楚。 何融坐在桌前,一条受伤的腿搭在长凳上,看着进来的人。 里面一扇紧闭的窗前,一位身形高大的人,不时的低头,向痰盆里吐着唾沫。 离叶玹最近的那位伙计,拿一条毛巾,按在头顶。白色的毛巾上,透出了隐隐约约的红印。 刘警察在这些人中间,用响亮的声音说道:“这是你们自己的事,现在弄出这摊子,就不得不由我们来解决了。你们这是群体滋事……” 就在他说这话时,有人冲了过来,对李荣山说:“大夫,你跟我来。” 李荣山的一只手臂,突然被另一个人拉住了。“我说阿牛啊!大哥当初待你可不薄。” “你说哪一位大哥,现在这里只有一位大哥。”阿牛怒目相对,“看来你还是不明白,难道没和你说清楚?咱们赌坊,就只能有一位大哥。” 赌场里开始出现了一阵骚动,有人动动手和腿,跃跃欲试,眼看着一场冲突就要生起。 “安静,都安静。”李警察及时的挥动着警棍,让一度即将沸腾的场面,镇静了下来。还在那些人的面前,来回走了好几遍。 叶玹现在明白了,这两人大概是冲突的两方。他没有理会,来到那位离他最近的,砸破了头的伙计面前。 李荣山振振手臂,用下巴向他们示意,让他们看看走过去的叶玹,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说:“现在你们总该放开了吧。” 刘警官不时的拿出他的笔记本,在上面记录着什么,当张警员带来人时,他只是稍稍示意。 叶玹对面的那位伙计,额角上的血渍,已经渗透毛巾,汇成一股,沿着面颊,一路向下流去,滴落在那人的白色的衣领上。 他从房间的另一边,快速的取来了包扎的用具,对那位伙计说:“你先放开,我现在为你包扎。” 那人只是呆呆地盯着叶玹,一动不动,一语不发。 刚刚和阿牛对峙的那人这时走了过来,对叶玹说:“大夫,你先给我们大哥瞧瞧。他就在那边。” 叶玹顺着他的目光,瞧见了坐在旁边那张赌桌旁的凳子上,把一条腿搭在上面的,神情严肃的何融。 他只见过何融一次,刚刚进屋时,里面的人太多,对何融没有太留意。现在他仔细的看了一眼,何融的腿的确是受伤了,看起来还伤的不轻。他虽然与何融算是相识,但这时,他对那人说:“我看这位先生也伤的不轻,我先为他看。头上的伤不是比腿上的伤更要紧?” 头上受伤的伙计仍旧按着伤处,那一股一股流下的鲜血,已经浸透半边的衣领了。看来没有这些人的允许,他就算是流尽了血,也不会让叶玹为他包扎的。 那人见此也不好再说什么了,很明显,这位伙计比他的大哥伤的更重。 当叶玹向何融走去时,何融虽然看起来不再那么严肃,但也是面无表情的看着他。旁人也完全看不出来何融是认识叶玹的,他只是漠然的对叶玹说:“麻烦你了。” 叶玹听林悦儿说过,李奶奶的儿子何融就在一所赌坊里。看来这处德胜赌坊,以前就是何融的。还听说,何融是受了好友的蒙蔽,才会失去赌坊的。 他一边察看伤处,一边问道:“这里受伤的人也不少,大多都是赌坊的人,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事?” “不过是一些杂碎罢了。”何融说,“都不值得一提。” 其中的详情,看来何融是不想说。 “这事情啊!说来也简单。原是这样的。”一位大胆的伙计,扫视一圈旁人。 何融虽然不愿意提起,但也并不阻扰其他人说。 那人手撑在赌桌前,“今天早晨,我伏在那张桌子上,打了一个盹。”他指着一张桌子说,“我迷迷糊糊的听见,有人说,天窗不够亮,准是灰尘集太多,要让人去上面打扫打扫。” 他说这话时,顿了一下,看了一眼何融。何融说:“没事,你接着说。” “当时是要让何先生去的,你别看何先生现在这样,就在一个月以前,他还是这里的坊主。” “这事我知道。”叶玹手中展开纱布。 “昨天何先生一整晚不是整理牌面,就是端茶递水,可以说是,整个晚上没有歇息片刻。” “即使是我们也不会干这么多的活。这分明是现坊主的刁难。”另一位伙计说。 唯有何融只是低了低头。叶玹也顿了顿包扎的手,看来何融在这座先前是他的赌坊里,并不受待见。 那人继续说:“当何先生搬来梯子,要去打扫天窗时,有人提议要替他去。但这时,他们的大哥走来了,说这天窗,只能是由何先生去打扫。其他人谁也不能去帮忙。” 一位手上有伤的人说:“他们不让任何人去帮大哥,但阿牛却主动提出要为大哥扶梯子。” 有人抢话说道:“阿牛自从何大哥不再是坊主之后,就疏远了他,现在却主动提出要来帮忙。别人要来帮忙,都不准许,他来帮忙,却被准许了。看来是没有安好心的。” “果不其然。就在我们都忙着其它的事的时候,就阿牛在下面看着梯子。等大哥爬到高处的时候,梯子就哐哐的倒了下来。” “所以冲突就这样发生了。”叶玹已经完成了何融的包扎,把剩下的药膏拿在手里。 “他们这么欺负人,何大哥能忍,但我们不能忍。” 何融在这里生存的确是不那么容易,不知道他往后还能不能继续呆在赌坊。叶玹抬头看了看头顶的天窗,“那之后是谁去打扫的呢?”他问。 “之后谁都没有去。”何融生硬的说。 “它看起来很明亮,似乎并不太有灰尘。”叶玹说。 “这是我三天前才打扫过的。的确是不脏。”何融目光也向房顶瞟去,“这不过是他们的捉弄罢了。” 叶玹知道这场冲突不得不发生的原因了,他神色关切的看着何融。 之后他去到李荣山那边。李荣山正查看着一人的下颌。那人扬起脸,张着嘴。从叶玹站着的角度,刚好看见,那人缺的两颗侧牙。 这人就是之前那位,站在里面那扇紧闭的窗前的人。 那人挡开李荣山的手,向旁边盆里吐了一口血沫,叶玹看见了他另半张脸上的一道柳叶疤痕。 这是那位副官的部下。他是什么时候到芷归城的,他是士兵,怎么会出现在一座赌坊里。叶玹转身走开,还是不要让那人看见。 但其实冷安已经发现了他。 赌坊里的冲突(三) 叶玹向赌坊的另一边走去,尽可能的远离冷安。他虽然对这事自问问心无愧,而面对这一帮人,还是不去招惹的好。毕竟顾成舟的结局他是知道的,现在不是轻举妄动的时候。他所能做的,只是积蓄力量,等到自己能够与之抗衡,等待一个时机成熟的机会。 他向前走出十来步,突然一个声音叫住了他:“叶先生等一下,你现在不忙了吧!” 他回头来,喊他的不是别人,而是何融,何融不像先前那么冷淡了,只是眼神里流露出几分倦意。他拍了拍凳子,叶玹顺势坐在了他的旁边。 何融要比先前看来亲切得多,叶玹先开口说:“现在这里的坊主是谁,是他们说的那位大哥?” 何融看向冷安,“就是他。” 冷安不仅到了这里。还成了德胜赌坊的坊主。他是军人,却经营起了赌坊。“他来这里没有多久吧?”叶玹问,“你以前认识他吗?” “是我带他来的,他一到芷归城,就来找过我。我把他带到赌坊里来。我们算是老相识了。” “他是怎么成为这里的坊主的,你又怎么会成为这里的伙计?”叶玹背对着远处的冷安问道。 “他曾经的确是我的好友,但这件事之后,就不再是了。”何融叹了口气说。 叶玹离他很近,几乎可以说是促膝相谈了。何融的声音不高不低,他回忆着说道: “一个多月以前,我们从酒楼里出来,那天我们喝到半夜,可以说是喝得酩酊大醉。来到赌坊,他非要和我赌上几局,我当时只有半分清醒了,我看他也醉得和我差不多了。我开始是坚决不赌的,但又拗不过他,只好答应同他赌上几局。但那天说来也怪,从一开始就运气不佳,接连输了几局,后来就越赌越大,就这样把赌坊也输出去了。” “你们当时大醉,都快输掉赌坊了,就没有人来阻止你们继续赌吗?”叶玹问。 “他们中又有哪个人能拦得住我?”何融望向叶玹,疲倦的眼神中带着几丝懊恼。 叶玹的手指在膝盖上扣动着,他问:“你确定,当时冷安的确和是你一样醉得不清?” 何融略微的出了神,“我看他当时也和我差不多的,还是阿牛把他扶到赌桌上的。” 李荣山拿着一盏烛火,向冷安照去,看来冷安也伤的不轻,叶玹向那边看了一眼问道:“你以前赌牌时,也有过这种情况吗?” “像这种整晚都输的情况,还从来没有过。” 叶玹虽然没有直接说出其中的怀疑,但何融早就有所质疑,只是找不到证据。 赌坊里一直都不太安静,几位警察在对这些人一一的询问。突然一个嘶哑钝浊的声音在他们头顶响起,先是一声冷笑,接着是:“好久不见啊。” 凳子上的人抬起头来,看是冷安。叶玹知道这话是对他说的。但何融的第一感觉是冷安在找他。他眼中带着怒火,正要说话,却看见冷安肿起的腮帮转向了叶玹。 冷安目光凶狠的瞪着叶玹,叶玹从凳子上站了起来。拍了拍长衫上的皱褶,若无其事的就要向外面走去。 冷安一步冲上去。“别想逃。”他大喊道。伸出手想要抓住叶玹衣领。 叶玹向后一退,躲开了。他立即说:“有话好说,如果你要动手,刘警官他们刚好就在这里。不妨现在就把他们喊来。”叶玹指向刘警官,冷安只得收回手来。 张警员本来要向这边走来的,但他又被刘警官叫住了,要记录些什么。 冷安在叶玹的目光下,面部抽动着,高高肿起的脸颊和眼下的那道疤痕,都显得越发的狰狞了。 “你到底想怎么样?”叶玹问,“那些事,别以为没有人知道。” 冷安习惯性的冷笑,他一动嘴角,笑就僵住了,只显出疼痛的表情。“别说那些,你是个诽谤犯,和你一起的那位小姐在哪里?你们两个谁都别想跑。” 听他提到林悦儿,叶玹眼神炯炯:“我们若是,把事情再次揭露出去。” 冷安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揭露不揭露我才不管,我只知道,你是副官亲自下令要抓的人。” 这里时而有人走动,有人交谈,像叶玹和冷安的对话,在旁人看来,是不奇怪的,也就引不起旁人的注意。 像冷安这样的士兵,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只是因为副官下了命令,他们就要抓人,当时抓捕顾成舟,到现在的追捕叶玹。但是追捕叶玹和林悦儿是有罪名的,就是诽谤罪,散布谣言,诽谤顺合洋行。 对冷安来说,只要是出自上司的命令,让他去做什么,他都会去做。 “你们说是谣言,那你知道真相吗?如果一切都是真的呢!”叶玹反问。 冷安从来没有去想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谣言,“我听从副官的指令。”他冷淡的说。 旁人看来,现在两人的谈话,无疑是医者与病人在普通不过的谈话了。两人虽然争锋相对,但他们揣测,无非是医者提出了一些建议,而病人不愿意接受罢了。 所以当叶玹高声呼喊刘警官时,在场的人,还是为之一惊。 “刘警官,有一些事情,看来还是需要提一提。”叶玹高声喊道。 冷安面无惧色,在他看来,不管叶玹说什么,这一次都是逃不了的。 “叶先生,这次你又有什么好建议。”刘警官踏着稳健的步子向他走来。 “不出错的话,今天赌坊的这场冲突,一开始就在于,现坊主在获得这所赌坊时,所采用的不法手段。”叶玹说。 冷安只觉得,被打掉牙的牙槽里,一阵一阵的疼的难受,他几乎是疼的面容扭曲了。但目光一直狠狠的盯着叶玹。 而叶玹神情自若的对前来的刘警官微微一笑。 前往月溪镇 已经过了午饭时间,忘川楼上食客稀少。但侍者很快就又掺了一壶茶来。 叶玹向楼下望去,几天前还肆虐的风寒,至少在这阳光下,看起来是荡然无存了。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看起来都生机勃勃,充满活力。 侍者一边斟茶,一边问道:“两位是否惯用渝菜,这里新来了几位渝地的师傅,你们不妨尝尝。” 叶玹的目光回到了楼内。忘川楼上温暖宜人,和今天的天气一样。他对面的李荣山,闲适自得的把手掌撑在下巴上。 他对李荣山说:“听闻渝菜是以麻辣着名的,不知李兄能否食辣。” 李荣山瞟向侍者说:“看出来了吧?你尽管上菜。” 侍者离开后,李荣山说:“那位坊主瞧他说的义正言辞,就像是真有其事,叶兄这之间难道就没有误解?” 叶玹认为有一些事还是暂时不提的好,他说:“这位坊主从某方面来说,他可以说是完全不知情的。”叶玹看见李荣山眼里闪起了好奇的目光。他又说:“不急李兄,该知道的,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的。” 李荣山把手向桌子上一拍说,“叶玹兄,你怎么还要瞒着我呢!” 这时那位侍者,端了一盘菜,人还没有到,那菜肴的辣香就飘散到了窗前,叶玹随即说:“没有猜错的话,这菜一定是渝地的特色,辣子鸡了。” 侍者答到:“这位客官有见识,这的确是辣子鸡。” 冷安提到叶玹曾制造谣言,闹得全城沸沸扬扬,李荣山虽然很想知道实情,但见叶玹有意转移话题,他也就没再追问了。 叶玹没有想到,他们已经离开了都江镇,这件事照样还是会找到他们。他们当初离开故土,也只是想要寻得一份安宁。不曾想,遇到了顾成舟,顾成舟不在了,现在却把这个难题交给他们。 他们自己尚且流离,又有什么力量去反抗那强大的邪恶呢!再说,他有悦儿,他只想守护她一世周全。如果可以,他是不想牵涉到这些事件中去的。对他来说,没有能力反抗,倒不如就随它去,这些事就交给时间,让时间慢慢淹没。 但是现在他无法再逃避了,不得不去面对。 他想把这些统统向刘警官说明,他相信刘警官的正义与公正。但刘警官他们就有力量去与它抗衡吗? 这背后的势力又是谁呢? 叶玹只知道,那位穆副官和顺合洋行。顺合洋行,为了掩盖顺合三号的事,就要消灭一切知情的人,在顾从舟之后,就是他和林悦儿了。 他曾经猜想过,顺合三号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这一切,对他来说,始终还是一个迷。 但他现在自由的时间也许不多了。 他从忘川楼出来,就同李荣山分开了。 李荣山打趣的说:“叶玹兄今天真是与众不同啊,现在只不过半下午,你就不去医学会了。” “我还有一些事,李兄去吧!”叶玹站在熙熙攘攘的钟楼街上,回头对李荣山说。 “对啊!医学会的事,的确是不及家事重要呢!”李荣山大声笑着说。 时光飞逝,展眼已是年下。 城中的学堂,也都陆陆续续的停了课。 林悦儿已经闲赋在栖迟院中两天了。但她一大半的时间,都没有呆在院中,如果不是在外面采买,就是去后面的小院,因为李奶奶已经感染风寒好几天了。 自从融叔送她诗集那天,她发觉李奶奶出现了轻微的咳嗽,在两天后,她再去探望时,李奶奶已经整日卧床不起了。 何融白日里都在赌坊里,林悦儿也就时常过去,同小嘟一起,照看李奶奶用药。 这天下午,叶玹走在海棠街时,阳光开始黯淡了,又恢复到了往日常有的那种寒意。 林悦儿正要出门,叶玹喊住了她,他拉住林悦儿,走回了栖迟院。 “真是难得啊!叶先生,你今天竟会回来得这般早。”林悦儿拉着叶玹,微笑的望着他说。 他们一同走向院中,院中的那棵大海棠树,已经蓄满了花苞。林悦儿时常盼望着,绽放出一树灿烂。 叶玹走到这株海棠树下,停住了脚步。凝望着林悦儿。仿佛正在思忖着,说出一件,对他们来说,十分重要的事。 叶玹表面看起来一样的镇定,但林悦儿觉得他同往日不同。也许是过于镇定了反而让她觉得,这镇定之下,似乎在涌动着什么。 林悦儿开口说:“医学会里出什么事了吗?” 叶玹摇头说:“医学会里无事,只是我有一些事。” 他说:“几年前,我和姑父路过月溪镇时,遗留了一件物品,当时觉得这件物品不十分珍贵,也就没有寻回它。现在这件物品,对我来说就显得越发珍贵了。如果还能够寻回它。” 这就是他的事,林悦儿看着他,指尖触摸着海棠树的光滑树干,冰凉的触感传来,她随即收回了手。她说:“既然是对你来说是很珍贵的物品,如果还能寻得到,那为什么不去试一试呢!只是已经过去了几年,现在不知还能不能寻到。” “当时我们是住在一家熟识的民居里。他们知道那是我们留下来的东西,也许会为我们保存起来的。”叶玹说,“这里就有火车可以到达月溪镇。” “那事情就比较简单了,你什么时候去?” “悦儿,你知道医学会里近来都忙,你能不能替我去一趟。” 林悦儿一笑:“你就为这事,急忙就从医学会里赶回来了。那好我去。只是这是一件怎样的物品。” “你只需提起我的名字,说是三年前的八月,如果还在,他们会给你的。” 这天傍晚,林悦儿就乘上了火车,前往叶玹所说的月溪镇。 林悦儿奇怪,叶玹会这么快就让她去。想来这件物品对他来说很重要,他很少会有如此眷恋的事物,既然今日能去,那为什么还要等到明日呢! 第二天她就到达了月溪镇,找到了叶玹所说的那处民居。 民居的守门人是一位老头,一见到她就非常的热情,好像知道她会来,专门在等着她似的。 守门人 守门人穿着一身厚厚的棉衣,戴着一顶白帽子,蓝墨色的围巾就压在厚实的棉衣里面。不时的搓着那双老年人所特有的,长着褐色斑块的双手。 “姑娘是在找镇里的旅店吧,来这里就对了。”守门人说。他走到前面,把大门全部打开,以便让这位新来的客人进去。 “这里不是一处民居吗?”林悦儿问,她听叶玹说过,这里是一处民居。 “以前是的,现在不是了,这几年游客越来越多,就成了旅店了。” 她刚进去,就感受到了庭院深深。因为庭院里就长着几棵硕大的杉树。 “我是来寻找一件几年前遗忘的物品。”她望着守门人那双泛黄的眼睛说,“就在三年前的八月,有两位先生曾在这里住了半月。” 那人胸腔里发出两声闷响,“看来姑娘是来寻找旧物的。”他走到一扇门前,“姑娘这几天不妨就住在这里吧。” 她看着守门人指的那扇雕花木门:“也许不太好找了吧,毕竟都过去好几年了。” “这处旅馆是专门为远到的游客而准备的。后面的山上,就有一汪清泉,泉水常年不休,姑娘如果喜欢,就在这里多住几日吧。山那边还有一片梅花林。可以说是,整年来这里的游客都是不少的。” 林悦儿之前也猜到了,这里也许有一片梅花林。因为在她还没有到达旅馆之前,就远远的闻到了空气中淡淡清甜的梅花香。 “如果不是因为有事,那我来的还真是时候。”她清亮的眼睛看着守门人,守门人看起来老态龙钟,又行动迟缓。但声音却十分响亮。 “老伯你会帮助我寻找的吧。”她又问。 赵伯热情的说:“如果是客人忘记的东西,我们是会保存起来的,只是要去查查当年的记录,然后去仓库里面找一找,也许就能找到了。” 她感激的看了一眼赵伯。赵伯走开后,她在想,也许现在他就去帮她找了。 房间里的两扇窗户已经被打开了,而且梅花的清甜比外面的更浓。在房中的圆桌上,就放着一瓶插了几只腊梅的花瓶。 看来赵伯是费了心的。 只可惜叶玹不能一同前来。月溪镇虽处乡下,但景色怡人。空气中又无时不充溢着淡淡的幽香,还能听见,守门人说的那处半山上的泉水,流动时的细微的潺潺声。 隔壁有人在谈话,楼上有人走动,看来这里的确是来客不绝。 第二天,赵伯从庭院中间那棵最大的杉树下走过时,林悦儿喊住了他,“赵伯你查到什么了吗?三年前的物品,现在还能找到吗?” “噢!这事不急。”守门人朝门外看了一眼,他口里一直嘀咕着:“楼上的房里要送一壶热水,左间的中午不留饭。对了,林姑娘你吃了饭吗?”他回过头问。 林悦儿点了点头。守门人就走开了。而且边走,口里还重复着那句话话,生怕他突然忘记了似的。 这里的旅馆不大,但一半的房中,都有人居住,日常事物,是由守门人和其他两人来处理的。 守门人也许是真的忙,才会一再耽搁,但林悦儿却不忙。 有一次,林悦儿向守门人提出,如果没有时间,她可以自己来寻找。但她没有想到,这会遭到守门人激烈的反对。 守门人双手颤抖的说:“我们这里是小店,但也是有规矩的。这里的客人是不能擅自查看店里的记录的。” 林悦儿向守门人保证,她不会弄坏或者改动任何记录,她这样做只是希望能够快一些找到线索。 但守门人仍然坚决反对的说:“我不是信不过姑娘,但这里有规矩,就不能坏。” 林悦儿只好作罢,她说:“赵伯依你看,那件旧物什么时候能够找到呢!” 守门人笑呵呵的说:“来这里的游客,无人不被这里的景色吸引。姑娘你怎么偏要执着于旧物,而辜负了眼下呢!” “我就是为这件旧物而来,又怎么会耽于眼下呢!” “姑娘还是执着了,如果找不到这件旧物,你就看不见当下了吗?” 林悦儿一时愣怔了。她不就是为了寻找旧物而来的吗,如果那件旧物不在,就算这里景色再美,她也不会再逗留了。 守门人一改严厉的态度,语词安慰的说:“姑娘你不妨多等一等!你要的东西,最后准会找到的。” 林悦儿越来越感到奇怪了,如果这些都是有记录的,查找起来又怎么会这么难呢? “是找起来有什么困难吗?”她问。 “你知道的林姑娘,我只是一个守门人。” 守门人还说,这里是没有店主的,或者说,这里镇上的每一个人都是店主。 这里景致虽美,但她现在却看不明白了。叶玹让她来,只是告诉她,要替他找回那件遗忘的物品,却没说那是一件怎样的物品。而这位守门人,开始时十分的热情,现在却又几次推诿。 她把这些疑虑写在信上,打算去找一位镇上的邮差。 路过店门前时,守门人喊住了她:“林姑娘这是去送信吧,我帮你去送,这里你又不熟悉。” 月溪镇离芷归城其实不远,信件一天就能送到。一来一去,不过两天时间,但信件发出三四天之后,她都没有收到回信。 她来这里已经数日,却没有收到过叶玹的一封来信,这一切都太奇怪了。 她决定要离开。 岁尽冬寒,旅店后面的山上,完全笼罩在白蒙蒙的霜雪之中。霜雪越重,梅香愈浓。 她最后一次去找守门人时,她叩响那扇虚掩的房门后,却发现房中无人,但她一眼就看见了,那几册书籍之间,露出的一角淡绿色的信纸。她立刻感到了一种熟悉,因为这种信纸是他们日常惯用的。 她没有更多的思考,就从这书中间抽出了那张信纸。 她想得没错,这信是叶玹写来的。 逮捕 一瞬间她头脑中闪现出一个念头,守门人为什么要藏信。这就是她来这里数日,都没有收到过叶玹的来信的原因。 她打开信之后,她的这些想法就变了。 信是叶玹写来的,但不是写给她的,而是写给守门人的。守门人很可能是在她到来之前就收到了这封信。 叶玹让守门人留住她。但他为什么要守门人留住她!她来替他寻找遗失的物品。现在看来,这件物品可能就不存在。 她看着手中的信。到底发生了什么! “现在你都知道了!”一声浑厚响亮的声音突然响起。 守门人站在那扇半开着的雕花木门前。 林悦儿手中拿着信,她问:“他让我来寻找旧物,其实只是要我留在这里?” “我所知道的,都在这信里面了。”守门人走进房间,那双浑浊的双眼盯着林悦儿,“信中没提的,我又怎么能知道呢!” 她放下信:“我现在就要离开,回芷归城。” “你现在离开的话,只怕是白白辜负他了。” “我原本就打算离开。一直在找的那件旧物,其实是不存在的吧?” 守门人沉默了。 她又说:“现在看了这封信,就更没有理由留在这里了。” “信中虽然没说太多,但姑娘不妨想一想,他让你留在这里,必然是有他的用意的。”守门人还在极力争辨。 林悦儿知道,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他才要用这种方法让她离开。但所有困难她都愿意与他一同承担。现在她只想尽快回到芷归城。 守门人却挡在门口,拦住了她。 “赵伯,我现在必须走了。” 守门人缓缓道:“三年前,我患上了肺疾,就我这般年纪,如果不是叶先生,可能就不在了。我既然答应了他要留住你,姑娘,你不会为难我这个老头吧!” 庭院中的几棵大杉树下,时而有人走动,并传来几句轻语。梅花的清甜还在幽幽的弥漫到整个庭院。冷冽的空气仿佛是要刺透每一寸肌肤。 “他大概遇到了困难,我不得不走。”林悦儿说,“他当年救助过你,你不希望他身陷困境的吧。也许,我还能够帮到他一些呢!” 守门人犹豫着,眨动着他那双快要昏花的老眼。然后缓慢的挪向了门边。等到林悦儿走向门外时,他才说:“姑娘,你多保重!” 林悦儿离开月溪镇时,刚好是这天的正午,她步履不停,比来时更加匆匆。 回到芷归城后,除了感觉更加寒意料峭之外,其它的看起来似乎都不曾改变。 海棠街的两旁,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艳丽绚烂的海棠花已经悄然绽放。如此热烈繁华的景象,她却无法欣赏,只是带着一颗落寞急迫的心,奔向栖迟小院。 几日前还熟悉温馨的小院,这时看起来也落寞了。大门上还挂了一把大大的铁锁。她抚摸着这把冰凉透骨的铁锁,这锁是什么时候落的。是他还是..... 突然一只大手抓住了她,把她拉进旁边的小巷。这人身形高大,一条蓝灰色厚实的围巾蒙住头面,只露出一双放射出寒光的双眼。林悦儿几次挣扎都没有丝毫的挣脱。 不远处有两人向这边走来,她正要大声呼喊时,那人却捂住了她的口鼻,拉下了遮在脸上的围巾,“是我,林小姐。”何融说。 “融叔,你怎么....”林悦儿惊异道。 何融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嘴前,示意她别出声。并拉她到墙边的几只大竹筐的后面。小巷入口的这几只高高垒起来的空竹筐就完全挡住了他们的身影。 就在他们刚刚走到竹筐后方时,远处的那两人来到了栖迟院前,他们拨动着门前的那只大锁,还在门口逗留了好一会儿。在离开时还向巷子里面望了望,嘀咕了两三句。 还好何融提前拉她躲了起来,那两人没有发现任何踪迹,但林悦儿知道,这两人是冲她来的。 等两人走远之后,林悦儿低声急切问道:“他们是谁?到这里来做什么?叶先生在哪里?融叔你都知道吗?” “林小姐你先别急。”何融皱眉道。他看了一眼林悦儿,又左右看看地面。 林悦儿更加着急了。看来她猜想的没错,叶玹很可能是出事了。“融叔,你都告诉我吧!” 何融叹了一口气:“他被捕了,是在五天前。” “五天前,是我离开的第二天。” “你现在还是避一避吧,刚刚来的那两人,别看他们穿着寻常,其实都是警察厅的人,他们其实就是来找你的。”何融说,脸上带着担忧。 叶玹被捕了,林悦儿觉得这实在是莫名奇妙。“这些人用什么罪名逮捕他?”她问。 “诽谤罪!”何融说。 在叶玹被捕的那天,何融就知道冷安说的话是果有其事。当时听说林悦儿不在,他还长舒了一口气,现在却在这里遇见了她。 林悦儿现在也十分清楚了。“这些人还真是穷追不舍。”她愤愤然道。 何融是第一次在林悦儿的脸上看见愤怒的颜色。他说:“林小姐不如就去我家躲一躲吧!” 林悦儿算是知道叶玹让他离开的原因了。替他寻找遗失的物件,只不过是他的一个借口。但他为什么要独自承受呢! 听何融说,叶玹是被关在芷归城中的警察厅里。她几次想要出去,但每当她走到大门前时,何融就出现了,他说:“外面现在还不安全,林小姐还是待在这里吧!” 林悦儿有一次反问道:“融叔怎么也不去赌坊了?” “赌坊里不要紧!” 何融虽然一再强调外面很危险,而且看的严谨,但林悦儿也还是自由的。 这一天,她换了一种装扮。来到警察厅前。 暗访监牢 雾气弥漫的清晨,街上只有寥寥几人。警察厅的门前,就徘徊着一位年轻的姑娘。她头上裹了块蓝底白花的头巾,头巾向下缠绕,遮住了半张脸。鬓边的几缕头发,也被雾气打湿了,就贴在脸颊上面。 她挎着一只篮子,时而跺着脚,走动着。 张警员看见她,就一眼断定,她准是城外村子里的姑娘。 “警察先生,你能帮帮我吧!”她说,“听说这里关着一些孩子。” 张警员那双细长的眼睛在半明半暗的晨光中打量着她。“那全是一群顽童。不是盗窃,就是抢劫。” “他们很可能是一些无家可归的流浪孩子,也许我的弟弟就在里面。”村姑装扮的女孩说,“警察先生,我可以进去找一找吗?” “这恐怕不行。”张警员摇头说,“你可以说说他的样貌,我能帮你找找。” 女孩咳嗽了几声说:“几天前我弟弟和姑父到城里来贩菜,却不慎走丢了。我们在城里城外都找了一遍。”她说着抹了抹眼泪,“你说现在天气这么恶劣,他在外面没吃没喝的要怎么活呢!” 张警员似乎要被说动了,面前的女孩子又哭哭啼啼,他就结巴了:“姑娘…你有话…好好说。我现在带你进去,但是你要尽量…快一些,不能逗留太久。” 她擦了擦眼角,理了理结霜的头巾,就跟在张警察的身后。 叶玹虽然百口莫辩,但他也惊讶于警局的办事效率。就在林悦儿离开的第二天下午。刘警官就带着几名警员来到了医学会,公事公办的要带走叶玹。 范时崇当场担保,“叶先生为人正直,绝不是这样的人。” 刘警官面有愠怒,叶玹虽然曾经多次助他断案,但关于案件,他还是不能马虎的。他断然说道:“散布谣言,制造舆论,又扰动全城。这可不是一桩小罪。福州警方立了案,这事就无可辩驳了。” 叶玹知道,这事不是有人为他担保就能解决的,除非他能推翻另一方的言论,证明一切不是谣言。但是又是他所不能做到的。他只是漠然的说:“这一切都是我的注意,与任何人无关。” 福州警方备案中,关于这场舆论的发起者是有两个人的。一位是叶玹,另一位就是与其关系密切的林悦儿,叶玹已经被捕,而另一人还在逍遥法外。刘警官对这一切都十分明了。当天警方就对叶玹的居所,栖迟院做了严密的监控。 刘警官执法分明,但对叶玹还是照顾有加。并对他说:“你有什么需求,就尽管提,这是朋友的情义。” 监牢里的灯光微暗,走廊里面空空荡荡。叶玹躺在一动就咯吱响的木板床上,靠着冰冷的墙壁,借着头顶上方的,一扇小窗透进来的微弱光芒,看着一卷书。这时天才刚亮,冷安和他关在同一间屋里。就躺在距他几步远的木榻上。 冷安一动不动的看向叶玹,他双手抱住被子,嘲讽的说道:“都被捕了还这么殷勤,做给谁看啊?” 这里光线极暗,如果刚到这里,是无法看清的。叶玹几乎是适应了这里的光线,在这种昏暗的情况下,也能够辨别出书上的字迹。 他冷峻的目光瞥了一眼冷安,无声的翻动书页,默默的看着。 几天来,想到这件压在他身上无虚有的罪名,他就辗转难眠。甚至把整件事,都向刘警官全部说了出来。刘警官惊愕之后,只是说:“警方立案抓人,都是讲究证据的。你说这里面有隐情,那就只能是有新的证明来推翻这一切了。” 他知道,如果不能证明他的无罪,那他就是有罪。看来他同顾成舟一样,都要成为顺合三号的牺牲者了。 琢磨了几天之后,他开始淡然了,请刘警官找来了一些书,他只希望林悦儿不要再踏入这些是非之中了。 “你想独自承担这一切,还真是够胆的。”冷安见叶玹不理他,又冷嘲热讽的说道。 “我倒觉得这里挺不错的,有吃有喝的,你觉得呢!”叶玹笑嘻嘻的说。 叶玹知道,冷安虽然也被捕了,但看起来心情颇为畅快。因为冷安会觉得穆福官不会让他手下的士兵,在这些警察的控制之下。一定会来帮他。 冷安的确也是这么想的,他甚至按捺不住心中的冲动,想到穆副官一定会奖赏于他。毕竟副官千辛万苦要寻找的人,被他轻而易举的找到了。 叶玹现在成了他的猎物,而且他待猎物还颇为和气。毕竟他这只猎狗在把猎物交到主人手上之前,是要保证猎物的完好无损的。 “没想到有一天,我冷安也会经历这些,我可是士兵,却落到了这帮警察手下。” 冷安一个人说着没意思,他又问道:“你是看的什么书!这都快没命了,看这些书有什么用。” 叶玹啪嗒一声合上书。纵身一跃,站在了床头。在那扇小窗前面,向窗外眺望,外面依然是雾气朦胧。但天色的确是更光亮了。 冷安看叶玹久久的站在窗前眺望,也好奇,踮脚站在窗前。“你在看什么?” 叶玹使劲一吹,窗台上厚厚的积灰就迎面吹向冷安。冷安猝不及防,满眼都落了灰。这才闭了口,只顾去揉搓双眼了。 “我就说哪里有只虫子,一直嗡嗡乱叫,原来就在这屋子里,现在好多了。”叶玹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回到了床榻上。 “你说我是只虫子?”冷安紧闭双眼说。 “这可不是我说的,是你自己承认的。”叶玹漫不经心的重拿起了书卷。 “看你模样文质彬彬,没想到....” “别忘了,我既然能扰动全城,在你面前,那还不是轻而易举。” “要是以前,我现在就要把你绑起来。” “绑我,你还没有权利。” 冷安想要伸展拳脚,但又想到刘警官与叶玹关系不一般,就只好窝着气,回到床上。“以后有你好受的。”他咕哝道。这时屋子里面才稍稍的安静了下来。 警察厅里看起来宽敞,却空空荡荡的,一路走来,都没有遇见几个人。 “就是前面了。”张警员站在一扇大门前,对林悦儿说。 林悦儿点点头,她随即发现张警员的目光正在打量着她。她轻轻的咳嗽了两声说:“警察先生,你知道现在风寒肆虐,我们村子里也挺严重的。”她又拉了拉脸上的头巾,以便更好的抵御风寒。 “这是能够理解的。”张警员表示很理解的说。 林悦儿挎着篮子,走在旁边,又说道:“警察先生,我能唱一曲歌吗?” 旁边的警察,转过头来,细长的眼睛里满是疑问。 “你可能会觉得奇怪,但是我的弟弟生性胆小,我怕直接去找他,他是不会出来的,如果他能听见我的歌声,就一定会出来。” “原来是这样,那你唱吧,只是不要太高声。” 监牢中间是一条笔直的宽敞过道,两旁紧闭的屋子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声。过道里面光线明亮,和屋子里的微弱光亮正好相反。 随着林悦儿缓步行走,悠扬婉转的歌声也轻柔的传了出来。两旁有不少犯人,打开门上的活动窗口,好奇的看向外面。 “你们瞧,来了一位姑娘。” “这是哪里来的姑娘,还唱着歌来的,这歌声多美。” 叶玹远远的就听见了这熟悉又陌生的曲调,这曲子是他所熟悉的,但这声音却是陌生的。 假面 女孩在犯人的围观之下,一路唱着歌前行。直到张警员停在这所监牢中间的,和其它房门别无二致的,一扇淡黄色的门前。 “就是这间了,十三号。里面都是芷归城里犯了罪的少年。我打开门,你去看看。”张警员从腰间拿出一串钥匙。 里面是整排的床铺,睡着七八位少年。都是一副衣衫破旧,萎靡不振的模样。毕竟他们都是被张警察从睡梦中喊醒的。 这些人中,没有一人是她的弟弟,张警员对此很遗憾。 她把篮子里的饼,分给这些人,但在对面的那扇门上,看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容。 当她进到这里的时候,叶玹就站到门口了,从窗口,看着外面的一举一动。提着篮子的姑娘,虽然遮住了面容,但给他一种亲切的感觉。 姑娘唱的曲子,也是他所熟悉的,如果不是因为声音的不同,他一定会以为这人就是林悦儿了。她应该待在月溪镇,不该到这里。 张警员说,这里没有你的弟弟,他才放松下来。 冷安对这些不太在意,别说是唱歌好听的姑娘,就是倾国倾城少女站在他的面前,他也没有兴趣。但他对叶玹很有兴趣,这位一到这里,对一切都表现出漠不关心的人,现在却被一位陌生的姑娘吸引,这怎么会让他不感兴趣呢!他摸着脸上的那道疤痕,凑了过去。 看到这双眼睛的一瞬间,叶玹心中悸动了,他确定,这是林悦儿。 林悦儿向他走来,但他手心里渗满了汗,脸色苍白。 冷安向来是警觉的,他发现叶玹身形变得僵硬。开始变得更为警觉了。他注视着过道里的女孩。女孩脸上遮着面纱,看不见面容。 监牢里面闹哄哄的,又来了两名警察,挥动着手中的警棍,才平息了吵闹。张警员走开了,和前来的警员交谈着。 叶玹站在门后,脸颊靠近门上的那道活动的窗口。“你到这里来找你的弟弟,对吧?”叶玹问。 “是的,几天前他突然不见了,我很担心。”女孩站在那道监牢门外,眼光跳动着,看来有一些紧张。 叶玹看着这双熟悉的眼睛,他努力控制住心中的激动,他知道冷安正在注视着他。 “你别担心了,他现在也许处境不好,但他会感到自在。”他语气平静的劝勉着这位丢失了亲人的女孩。 “他会自在吗?”一双皎洁的眼睛盯着他。 叶玹的额头已经贴在了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上了。他目光温情的看着女孩,想要以此来安慰她。 “真是无可救药,自己都救不了,还要去操心别人。”冷安在一旁冷漠的说。他已经觉得无趣了,摸着脸上的那道疤,转过身,但他很快又转了回来。 这时屋子里已经十分明亮了。因为从墙上的那扇小窗,投下了很明媚的晨光。 女孩又说:“虽然寻找不易,但我不会放弃,直到有一天找到他为止。” “也许他会回来,也许不会回来,他一定也希望你能有自己的生活。” 这话戳到了女孩的痛处,她那皎洁的双眼闪烁着晶莹的泪光。但她很快就用手绢擦掉了。 “还是快走吧!不能再耽搁了。”张警察突然说。 女孩揭开白色的棉布,从篮子里拿出最后一张饼来。递给了叶玹。“这是我亲手做的饼,你一定要尝一尝。” 叶玹还没拿住,冷安就抢了过去。他一直觉得眼前这位姑娘可疑。却没有依据,他把这张饼掰成两块,发现这只是一张普通的肉饼。 叶玹默默的看着那惆怅的身影。冷安突然喊道:“你们这群警察,就这样让你的罪犯,在警察厅里逃脱吗?” “你在说什么?”张警察问,“所有人都关在牢里,会有谁逃脱。” “就是你面前的这位姑娘。”冷安戏谑的说。 过道上的姑娘脚步顿住了,但她没有回头。 叶玹想要关上门上的这道活动窗口,却被冷安一手挡住了。“你在胡说什么?张警官能把犯人若无其事的带到这里吗?”叶玹低吼道。 “怎么?你着急了。”冷安轻笑道,“张警官,你知道,福州警方的那起案子,有一人漏网,你面前的姑娘,她怎么不敢用真面目示人。” “你还真是冷血,你就没有一点同情心吗?”叶玹眉头紧皱,怒问道。 冷安反而大笑了起来,能够把漠然的叶玹激怒,他很得意。 “我同你无冤无仇,我到这里来寻找弟弟未果,你反而还要来污蔑我。”姑娘转身说道,她面上遮着面纱,但眼中闪着怒火,“你这样污蔑一个姑娘,说我是一名罪犯,是什么用意。” “是不是污蔑,你露出真面目让大家看看。” 监牢里面几乎所有的目光,都被中间这一场景吸引住了。这些人关在这里,正是白无聊赖,没想到今天还有这么一出好戏。 对面牢里的那些少年,也都关注着这些,来找她的弟弟,并送他们饼的那位姐姐,也许和他们一样,犯了什么事,这让他们十分好奇。 “这位姑娘是犯人,那她胆子还真够大的。” “真是这样,别看她是一位姑娘,我们也要自愧不如了。” 犯人们不断议论着。两名警察制止着:“都进去,凑什么热闹。” 姑娘把手放在面颊上:“我只是受了风寒,戴着面纱并不奇怪吧!”她对警察说,“警察先生,这里没有我的弟弟,我要走了。” “不能让她走了。”冷安对警察说,“她就是旁边这位的妻子,他的共犯,林小姐。”他瞟了一眼叶玹,“对吧....叶先生。” 叶玹的脸色更加苍白了。当初是冷安,说他是一名在逃罪犯,现在又要拉上林悦儿。叶玹一拳打在冷安的脸上,喊道:“你胡说八道,别怪我不客气。” 两名警察立刻来到门前,用警棍敲着牢门,“不准打斗。” 姑娘向着门里说:“你们别再打了,他说我是罪犯,那你现在看看我是不是。”她摘下脸上的面纱。 女孩的两颊上,由于长期严寒,冻得皲裂通红,厚厚的嘴唇上也满是裂纹,下巴上的那颗黑痣,看起来完全是真实的,一看她的模样,就知道是长期劳作的姑娘,冷安看得分明,这可不是那位他之前见过的林小姐。看来真是他认错人了。 叶玹看她这模样,虽然觉得奇异,但也因此安下心来。不管她是用了何种方法,但好在她能够安全的离开了。如果不是因为对她熟悉,面对这样的面容,也是认不出来的。他最后温情的看了她一眼,离开了门边。 张警察对自己识人的能力还是很自信的,看来他的直觉没有错。“走吧!姑娘。”他对旁边的村姑说。 他们路过了那两名警察,走出了警察厅。 在警察厅的大门前,林悦儿问:“警察先生,我看刚刚那位先生面善,不知道你们会怎么审判他?” 神秘人的帮助 街道上车来人往,俨然一片冬日清晨的繁忙景象。 “你说的那位叶先生。”张警员朝街面上一辆路过的马车眺望,“我们和他挺熟,没想到他还担有这样的案子。如何审判他,现在还没定论,只是他的案子不小,恐怕是很难再出头了。” 林悦儿漫不经心的问:“很难出头是什么意思。” 张警员沉吟着:“就是说,他很难再走出这里了,可能会被一直拘押的,你知道,这种事情很难说,严重的话可能会....”他指了指头。 林悦儿知道他的意思,她好像被吓得睁大了眼睛。 警察收住话,看着面前的村姑,他说:“你可能被吓到了,这种事是很正常的。” 她看起来神情有点恍惚,手臂上那只空空的篮子差点就滑落到地上了。 她惶惶然的说:“我看那位先生挺不错,虽然我没能找到弟弟,但他试图安慰我,以后我能不能来探听一些他的消息。” 张警员犹豫着点了点头。 厚重的阴云遮挡在整片天空,林悦儿觉得,她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难以忍受的寒冬。 周遭的声响都与她隔绝,一队追逐的少年从她身旁绕过,卷起了一阵风,掀动着她那变了模样的脸上的白纱。 何融发现林小姐不见时,就匆匆到外面去寻找了。李奶奶觉得,关心林小姐的安危很正常,但他儿子的表现,未免是有些不寻常了。 李奶奶一边摆着碗筷一边问:“小嘟,你爹最近很奇怪!赌坊也不去了,整天就待在这处院子里。” 小嘟咬着冻得僵硬的梨:“我不觉得有什么奇怪的,我也很担心林姐姐的安危。我不相信她会做什么不好的事。” 李奶奶看着孙子摇摇头:“你还小!不懂这些,你爹除了关心赌坊,他紧张过什么,起初赔了赌坊,也没这么紧张过,像这样紧张一个人的,那还是对你娘,只是...” 小嘟把梨搁在桌上,哑声道:“奶奶,你别说了。” 李奶奶叹了一口气,没再说下去了。 几天后,警察厅里来了一位很神秘的人,他带着一位自称是福州警局的高级警探,一到警察厅就说要见厅长,厅长刚好不在,就由刘警官接见了。 警探把一包资料交给刘警官。 “我想要你放一个人。”警探旁边的神秘人说。 “这是福州警方的撤案资料,还有证明都在里面。”警探说,把他的警官证一同交给刘警官。 刘警官察看无误,说了一句:“我就说这里面有什么误会。看来果然如此。走吧,现在去见见你们要见的人。 张警员打开一扇牢门,喊道:“你可以出来了。” 叶玹拿着一卷书,刚好挡在了面前。 冷安跳下床,狰狞一笑,看了一眼叶玹说道:“没想到这么快,你在这里慢慢待吧!”张警员挡住他:“不是说你,是说他。” 冷安觑着眼看了一眼张警官。“...你一定是弄错了。” 就在门外刘警官的身后,他看见了张将军。他以为穆福官会来救他,没想到来的是将军。他感到受宠若惊,激动不已。一声“将军”眼见着就要脱口而出。但他发现将军的目光,正冷冷的盯着他。那句将军便被他吐了下去。 “你进去待着,我们办事会出错吗?”张警察低沉的吼道。“叶先生,你可以出来了。”他又说。 叶玹向门口望去。张警察确实在喊他,也许是要审判他了,叶玹想,张警察还是这样的和气。叶玹颇为感触,他来到门口,就要跟着警察离开。 门口还有其它人,刘警官对他一笑,一身黑色大衣的张先生面带忧愁和怜悯看着他。还有一位,穿着不同警服的中年人,也在注视着他。 “刘警官,现在这是?”他询问刘警官。 刘警官神秘莫测的一笑。“叶先生不妨猜一猜。” 叶玹以为,这件案子是没有挽回余地的。现在这种情景,他一时也没弄明白。 张辰均说:“走吧,叶玹兄,你可以永远离开这个地方了。” 冷安简直被惊的目瞪口呆了。如果不是亲眼瞧见,他是不会信的。张将军命令自己的副官,一直以来要抓捕的人,现在好不容易抓到了,又由将军亲自救了出去。就像是努力设下的陷阱,等到羊抓到了,却又把它放了。 冷安捂着脑袋,觉得他的脑袋要炸了。他怎么也理不清了,他想,他会不会是坏了将军的事,最后他变得狂怒和沮丧了。 叶玹清晰的意识到,自己已经获救。他问:“刘警官,我这件案子,现在就已经了结了吗?” “是的,你现在自由了。是这位张先生从中帮助的。” 叶玹这件案子,有多难办,他自己清楚,除非它们承认,揭露的是事实。很明显,它们是不可能承认的。 现在案子莫名奇妙被撤销了,他像是做了一场梦,这不是寻常人能做到的,他们一行人走出监牢,走去警察厅的时候,他思索着。张先生究竟是谁,他能有这么大的权利。能说服顺合洋行,让福州警局撤销案件。 顺合洋行背后的人又是谁,和这位张先生有什么关系?他眼色凝重的看了一眼张辰均。 “张先生对我的帮助,真是此身难忘!”叶玹虽然感激的说,但目光中带着几分审视。 “叶玹兄不必想得太多。”张辰均扬了扬嘴角,轻松的说,“我刚好有一些关系,他们答应暂时放你出来,你现在是自由的,但也是有约束的。”他停下脚步说,“这一切,刘警官会告诉你的。” 刘警官走来说:“是这样的,叶先生。他们撤销了案件,但声明,只是暂时的。如果发现你宣扬先前的言论,会再次逮捕你的。” “原来是这样。”叶玹说,他打消了心中的疑虑,刚刚还一度猜忌张辰均,以为这人和那背后的势力有关。他带着歉意和感激再次说:“这件事真是要多谢张先生!” 绝地逢生 张辰均不仅能说服顺合洋行,还说动了警方,看来这人来处不小。 他还是医学会的投资者,这次又再救他于危难。“为了这次的案子,你来回于芷归城和福州城之间,你和我只见过一面,为什么要如此相救!”叶玹问。 “我先前说过,你有什么需要,就尽管来找我。”张辰均说。 叶玹想起当时寻找牡丹皮的事,他笑了笑说:“张兄还真是投以木瓜,抱以琼瑶。那只不过是一件小事。而且牡丹皮最后,也是为我们医学会所用了。” 张辰均摆摆手说,“你的案子,不过也是用了我的关系,帮你做了一件小事。” 一阵寒风迎面向他们吹来,吹动着他们的衣襟,他们又迎着风向前面走去。 街道上,一位衣衫褴褛,瑟缩发抖的流浪汉靠在墙边,一双脏兮兮的手,捧着一只破烂的瓷碗。 叶玹刚从怀中拿出几枚铜元,张辰均就抢先一步,把两枚银元投进了破烂的碗瓷中。 那两枚闪亮的银元,在碗中蹦跳着,流浪汉抬起凌乱的头来,感激万分的向张辰均不停的跪拜。 张辰均干净温暖的手,握住流浪汉那双肮脏不堪的手,并把他从冰冷的地面拉了起来。 “你真是个好人,先生,你会有好报的。”流浪汉激动的说。 “找个地方去避避风吧!”张辰均说。“真希望,有一天再也不会看到流浪无家可归的人。” 叶玹对他的话很认同,周遭十分严寒,但眼前的这一幕却很温暖。 叶玹目光柔和的看着张辰均,他在想,如果张辰均知道他案子的实情,又会怎样! 张先生救了他,支助医学会,还为人正义。他决定,还是不要把他牵涉到这些事中。 他一时觉得,身旁这位目光里透出睿智,行事果断,言谈豪爽的张辰均,就像是拯救黑暗的,正义的化身。 “如果以后你能帮到我,你一定不会推辞的吧。”张辰均突然认真的问。 “这是当然的,会像张兄今天一样舍力相助的。”叶玹说。 张辰均目光深沉的看向他:“一定不要忘了你今天说的话。”他语气强调说。 虽然寒风呼啸,但张辰均说,要庆贺他重获自由。之后他们就一同去到忘川楼了。 和张辰均一同到警察厅的那名警探,在他们出来之后,也就离开了。 穆少奇对将军的行为很不理解,那名自称是福州的高级警探,就是他从福州城带来的。关于叶玹的案子,在福州城里的一切事物,也都是他办理的。 这天晚上,在芷归城的一套居民楼里,暮色沉沉,穆少奇把一碗汤药端给张将军时,说道:“将军服用这种汤药,现在是否有好一些了?” 一碗汤药被将军一饮而尽,随即一只空碗递了过来,他见穆少奇欲言又止,就说:“你有什么疑问就直接问。” “将军怎么放走了那人。”穆少奇问,“那个人知道得太多,放他出去,不就是放虎归林了吗。如果这人向先前一样,宣言之前的言论,那岂不是.....”他停顿了一下,察看着将军的神色,将军正神色轻松的,靠在一张有着厚厚羽绒垫的软榻上。 几株掉光了树叶的树枝,在窗外的夜色中伸展着。 “不会的。”他说:“他的自由只不过是暂时的,如果他敢和之前一样,他身上的那桩案子就会立刻生效,他是逃不掉的。” “那将军为什么要这么做,之前抓他,现在却放他。” “别忘了,我们到这里来的目的。” “华中医学会刚刚成立不久,将军来这里是要资助医学会的。”穆少奇说。 张辰均摇摇头:“这只是表面,医学会中汇集了各地的医学人才,这不正是我们所需要的吗?” “医学会中人才济济,和那人又有什么关系?” “到现在,他们药界,还只有一个代理。而这一职,原是西蒙德的,而西蒙德却推荐了那人。”张辰均靠在榻上,手撑在前额,“你现在应该知道了,这人可能就是我们需要的人。” 穆少奇现在明白了,将军此次前来,是要找出医学会中最卓越的那人,然后收为已用。“医学会中有那么多人,只是这人就一定是医术最好,是我们要找的那人吗?”他问。 “在范时崇,施代山和他之间,做决断还为时尚早。”张辰均半眯着眼说,“如果他以后为我所用,之前的顾虑也就不必有了。” 离开警察厅后,林悦儿就没有目的的行走在芷归城中,她穿过了几条繁华的街道,恍惚的碰着过往的行人。 直到薄暮时,她才走向了海棠街。 她不断回想着清晨的那一幕幕,叶玹对他说过的每一句话。 叶玹安慰她,但同时说,他可能不会再回来了。 如果知道会有这种结局,她当时怎么也不会和他离开临川城的。即使是看着他同别人相守,也不愿意看他监禁。 夜色如墨,笼罩在这座白日里喧闹的城市,海棠街上,很远才亮起一盏橘黄色的路灯。 走到海棠街的尽头时,她发现似乎少了些什么,这时寒气四溢,街面上除了她之外,没有任何多余一人,她发现,最近无论白天黑夜,都守在这里,察看着栖迟院的一举一动的那两名警察,现在却不在这里了。就在今天早晨,她还看到过那两个人。 这也太奇怪了。林悦儿想,到底是什么原因,让这两人离开的。 就在她继续往前走时,她有了一个更惊奇的发现。而这个发现,让她一时喘不过气来。 她确定这是真的,栖迟院中亮起了灯光。 突如其来的商讨 就在叶玹重获新生的这天晚上,医学会里上演了一场,短暂但激烈的争论。 “这事有关医学会的声誉,会长一定要仔细斟酌斟酌。”施代山坐在尹柏陶的办公室里说。 尹柏陶在红木办公桌后面,面对着医学会的两位会长,默默地沉思着。 范时崇焦急的来回走动着,在他走到那盏橘色的灯光下时,明晃晃的灯光,晃得他睁不开眼。 “这事都还没有审理,施会长的担忧,未免太着急了吧?”在那盏灯下,范时崇又强调道,“不对,应该是施代理会长!” 施代山瞪了一眼范时崇,继而说道:“尹会长,总不能等事情闹得众所周知了,才去解决吧!范会长要保护他的人,这情有可原,但也不该因此,就影响到整个医学会。” “华中医学会正值初建,对会员的筛选是十分严格的,不仅要有卓越的医术,还得有良好的品行。”尹会长扶了扶鼻梁上的镜框说,“一旦发现会员里有品行不端的,医学会是要当即做出决断的。” 范时崇几步走到总会长的桌前,他语气急迫的说:“叶玹是西蒙德先生推荐的,如果不是看他年纪尚轻,这医界会长的一职,恐怕就是他的了。” 施代山听到这话时,放在膝头上的那只手,紧紧的握了握。 “这话说的没错。”尹会长说,“他刚到这里时,就被你要到了药界,我也想乘此机会让他历练历练,考验考验他。” 他说这话时,目光亲切的看了一眼对面的施代山,施代山面容和气的低着头。 “西蒙德先生对他的医术以及品行都做了保证。”范会长说。 “时崇啊!现在看来只有这保证是不够的。”总会长说,“这事是要好好的斟酌一番了。作为一名医者,品德是比医术更为重要的。” 尹会长最终决定,医学会要召开一次紧急会议,共同商讨。 林悦儿发现栖迟院中亮有灯光时,就徐徐前进,她不确定,四周漆黑的灌木里,是否还有其他的人。 今天早晨,她刚从警察厅里得知,叶玹可能会被一直监禁。就在夜里,那两名警察就消失不见了。而他们的院子里,却出现了人迹。 她闪出的第一个念头是,那两名警察闯入了栖迟院,眼前的这一切,是一个陷阱,目的是要引诱她的出现。 她虽有担忧,但还是不知不觉的靠近了栖迟院。 挂在门上的那把大锁已经不见了。她露出了微笑,但忐忑的推开了院门。 不管是不是一个陷阱,她决定先去看一看。而且她现在一身村姑装扮,也为她增添了几分勇气。 院中的海棠树,没有辜负期望,果然绽放了一树繁华。夺目的红色在这漆黑的夜里,分外分明。她看了一眼,就直接朝入门处的餐室走去。 餐室如往常那般温馨明亮,但却空无一人,既没有她所期盼的人,也没有陌生的警察。她摸了摸餐桌上的茶壶,发现茶壶里的水还是热的。 一定是有人来过了。但会是谁呢? 她放下手中那只空空的竹篮,发出了一声轻响。随后旁边的书房里也传出了响声。 那响声轻微短暂,很快就消失了,仿佛是她的错觉。也许那两名警察就在这间房里。她这么想着,但她仍然走进了书房,打开了房中的灯。 这里没有警察,而是一抹熟悉的身影站在书桌旁边。他虽然还没有转过身来,但林悦儿眼中已经蓄满了泪水。 叶玹被这突然的灯光唤醒了。他一直坐在那里,拿着一本没有打开的书,在这黑暗中,他还以为自己还在监牢。 眼前的这一切,告诉他,他的确获救了。 他看向村姑模样的林悦儿。 “他们如果现在看到你,就一定会有怀疑了。”他笑着说。 因为有两道泪痕,留在了她的脸颊上。泪痕处,先前冻裂的红伤已经消失不见了。这在旁人看来,一定会产生怀疑的。 “只不过是一些雕虫小技。”林悦儿解下一直围在头上的那条蓝底白花的头巾,掩藏不住欣喜的说,“这也只能瞒瞒他们,在你面前也就显形了。” 叶玹笑着走向她,把今天的事全都告诉了她。 现在他们不得不相信奇迹的存在了。因为就在今天早晨,他们还陷入了深深地绝望,但在晚上他们又重获新生了。 “看来,那位张先生现在就是我们最大的恩人了。”叶玹说完之后,林悦儿补充道。 第二天清晨,一辆马车早早的就等在了栖迟院门前。 等院门一响,马车上的人就跳了下来。 林悦儿和叶玹一同走出了栖迟院,对前来的人,都感到十分吃惊。 范时崇拢着一个灰色的手筒,站在他们面前。 “时崇兄怎么来了?”叶玹有一些激动。 “你回来了,我很高兴。”他拍了一下叶玹说,“知道你一定会去医学会,就顺路来接你。”他指了一下身后的马车,马车师傅正搓着双手看着他们。 他转向林悦儿,面露欣赏的说道:“林小姐越发清丽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有幸,能称一声叶夫人呀!”在说最后一句话时,他看了一眼叶玹。 林悦儿轻轻一笑说:“范先生真会夸人。” 那匹棕色的马在低低嘶鸣,叶玹看浓雾已经散去了一半,他说:“时候不早了,时崇兄我们走吧!” 他们上了马车之后,林悦儿向他们挥了挥手,他们就出发了。 一上马车,范时崇的神情就发生了变化。叶玹知道范时崇的住所,和海棠街不在同一方向。他到这里也绝非是顺路。于是他问:“医学会里是不是发生了变动。” “不,一切如常,只是.....” “时崇兄不妨直说。” “总会长主持了一场商讨会,你既然回来了,你就去参加。” 医学会里的商讨会,是很常见的。“既然是尹会长主持的,那就不是寻常的会议了。”叶玹说。 “这次的商讨会是为你而开的,你要尽力争取,能够留下来。”范会长言辞恳切的说。 审判(一) 马车驶出海棠街后,就向左边驶去了。 街道两边的屋檐上,堆积了厚厚的冰雪,浓雾慢慢散开了,早市才刚刚开始,行人多了起来,屋檐下嘀嘀嗒嗒的落着刚化冻的冰水。 医学会为他专门成立了商讨会,叶玹一路上心中忐忑,在监牢里时没有得到审判,却要在医学会里进行了,有一阵甜腻的油香传来时,他猜想现在是到西街了。 “这些事,不知道会不会对医学会带来不好的影响。”叶玹带着歉意说。 “先前是有一些顾虑,现在看来也是不必要的。”范时崇轻松的说,“你现在能够平安归来,医学会是不会再深究的。” 有些事想要脱口说出,却不得不吐下,叶玹叹了一口气,一副顺从自然的模样说:“我愿意接受一切审判。” 范时崇被叶玹的态度逗乐了,他说:“不要把它想成是多大的事,我们不会放你走的,尹会长也不会。” 在范时崇身上,叶玹总能感受到兄长的情谊。 马车平稳的行驶着,突然那马一声长鸣,整辆马车突然停了下来。 “先生们,看来是要等一下了。”戴着厚毡帽的马车师傅,转过头来,对马车里说。 叶玹推开车窗,前面有一辆货车,横栏在路上,车上载着货物,有一半都掉在了地上。 “看来是盛华布庄。”叶玹说,盛华布庄的管事,就站在那辆倒塌货物的马车旁边,和几个人正急急忙忙的把掉在地上的货物码回车上。 “抱歉了,你们等一等。”一位个子不高的人朝他们这边说。 这话不只是给他们说的,他们旁边就还有一辆马车。 从车里走出一个人来,范时崇脸色一变,是施代山。 “施会长还真是巧啊!”范时崇向对面喊。 施代山没有回答范时崇的话,但他看见了同在马车里的叶玹,像是看着什么可怕的东西,眼中流露出慌张的神色。 他回到了马车上,过了一会,才伸出头来。 盛华布庄的人动作很快,没过多久,那些地上的货物就收捡了一大半。 “应该快好了。”叶玹说,“不会耽误了会议吧。” “不怕,施会长也在这里!” “这位就是叶先生吧!”施代山说,“幸会,幸会,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 叶玹来到医学会,还是第一次和医界的施会长谈话。他礼貌的点点头,表示问候。 施代山毫不在意。他提高声音说:“你现在可是我们医学会的名人了。”他语气冷默的说,“今天有一个人,你应该见一见。” 施代山说话冷嘲热讽,但叶玹还是客气的问:“施会长说的人是谁?” 叶玹这时发现施代山的旁边,还坐着一人,那人刚探出半个身子,就被施代山按了回去。 “别着急,很快你会知道的。” 在他们谈话的过程中,前面那匹马车,已经完全装载好了。横拦的马车向后退,腾出了路。个子不高的布庄管事,朝他们挥挥手,让他们先行。 “不好意思,我们要先走一步了。”范时崇朝对面说。 施代山回过头时,他们已经驶出好几丈远了。 路上有一些耽搁,但还是赶上了,毕竟,医学会医界和药界的两位会长都没有来,商讨会也是开始不了的。 他们到时,除了在他们后面的人,其他的人都已经到了。 叶玹和范时崇一起出现,还是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毕竟谁都没有想到,被抓捕的叶玹还能出现在这里。 尹柏陶看到叶玹还是很欣慰的。他严肃且和善的脸上没有表现得更为和善一些,但叶玹还是感觉到了投向他目光的亲切。 范时崇坐在尹柏陶的旁边,叶玹挨着范时崇,右边就是李荣山。 “之前因为我的缘故,给医学会带来一些不好的影响,我向您和医学会道歉。”叶玹站起来,向总会长和在座的人敬了一礼。 “这次的会是因你而开的,现在你能平安归来,就已经很好了。”尹会长说着,示意他坐下。 “既然他能够回来,您看这次的商讨会,是否还要继续呢?”范时崇问。 尹会长厚厚的镜片下透出思索的目光,他说:“大家应该知道,今天的商讨会,是为了辨别叶先生的行为,是否对医学会有不良的影响,现在他能够平安的归来,对医学也没有其它影响,今天的会我看就到这里吧。会中事务众多,大家也都各自忙去!” 事情能够这么快的解决,叶玹感到颇为轻松。 旁边的李荣山摸着他那蓄着短胡须的尖下巴,笑着说:“恭喜你!遇到这种事,还能脱身。我是很怀恋咱们共事的日子。还以为都一去不复返了,没想到你小子这么快就回来了。”说着还拍了拍叶玹。 叶玹观看四周,在座的会员们,时而看看总会长,时而看着他,低声交谈着,又频频的点着头,像是都同意总会长的话。 有人说: “既然不会对医学会带来危害,那一切都由总会长决定。” “今天的商讨会看来是没有必要了,那就取消了吧。” 范时崇转着一只笔,等着尹会长的最后宣判。 尹会长动动嘴唇,正要开口讲话,施代山冲了进来。 医学会的会员们这时才想起,医界的会长还没有来,他们的商讨会就要结束了。 施代山低吼着说:“这次的商讨会不能就这么结束。” 叶玹心中疑问,施会长会做些什么。 范时崇收住手中的笔,说道:“警方已经不再追究,我看施会长还是不要咄咄逼人了。” 这时整个会议厅的空气都凝固了。没有任何人说话。 很快施代山就说:“他的事情还没有完,他对不起的不止这些。” 就在这句话说出之后,门口走来一人。叶玹站了起来。因为来的这人,他先前很熟。 审判(二) 那人走了进来,他鬓角发白,两颊微凹,额上有道深深的皱纹,穿一身墨蓝色长衫。俨然是一副经受过磨难的模样。 叶玹看到昔日的许伯父变成如今这般模样,心中愧疚难当。 那次医学会后,叶玹就见过他一面,但他实在没有勇气,当面去面对他。 施代山说的人应该就是他吧。 “尹会长,我能说几句话吗?”许智青问尹柏陶时,他的目光却看着叶玹。 “许先生是我们医学会的会员,有什么想说的,你就说吧。” “听说你们在商讨一些事,我有一些话,也许能帮助你们分辨。” 在场的人本来是要打算离座,但许智青的出现让他们都留了下来,他们要么站着,要么坐着,等候着。 叶玹感觉全身的血液在翻腾,他浑身发烫。眼中带着愧疚的目光。他说:“许伯父,没想到会用这种方式与你相见。” 尹柏陶又回到了主席位上,目光在叶玹和许智青之间来回游移。 施代山站到老友旁边,众人向许智青投去了期待的目光。 “我有一个故事,现在想讲给你们听。”许智青语气激动但不失沉稳的说: “十几年前,一个幼子来到一个家族,那孩子生性腼腆,又不幸失去双亲,就更加沉默少言了。”他的目光离开了叶玹,空洞的注视着前方,他接着说:“家族里的人既心疼他又同情他,人人都爱护他,把他看作是自己的亲子。并且教育他,把家族的技艺和学识都传授给他。” “这孩子慢慢的长大,他没有辜负众人的期望,成为一位学识丰厚,相貌端正,处事周全的年轻人。家族里有一位小姐,与他年纪相仿,从小一块学习,一同玩耍。后来都长大了。小姐倾慕这位年轻人,年轻人也同意,家族里就为他们定下了亲事。” “但他们没有想到,他们盼来的大喜的日子。那位一向谦虚温和的年轻人,会抛下青梅竹马的新婚夫人。留了一封信,就再也不见踪迹了。” 众人都专注着这个故事,听到这里都叹着气,唏嘘不已。他们对那位年轻人的行为都感到莫名奇妙。 “这实在是让人匪夷所思啊!那后来呢!”尹会长揉了揉眼睛,又戴回镜框问道。 “…后来.....”许智青面上带着悲痛,忧愁的目光看向叶玹。他们也都随着讲故事人的目光,看着那位站立的,目光低垂的青年。 范时崇停止了转动那只金色的墨水笔,他猜想这一定与叶玹有关。 “青年无情的离开,让那位小姐悲痛不已。她在妙龄之年,大婚之日,就暴毙而亡了。”许智青说这话时快要哽咽。他嘴角颤动着,额角青筋凸起。 无人不悲愤,无人不感触。 “真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啊!”尹会长带着怒气说。 叶玹低着头。他觉得自己真的罪恶深重。他无颜面对许家的人。 “这个家族实在惨,养出这样一匹狼。”刘先生说。 “那小姐真是可怜啊!”李先生捶着胸口说,“最后落得红颜薄命。” 李荣山旁边的吕先生问道,“好好的喜事,弄成这样。那人呢?那人就真的毫无踪迹了。” 施代山替许智青说:“那人最后还是被找到了。就在这里。” 无人不惊愕,他们迫不急待的想要知道那人是谁。 范时崇问道:“许先生到这里来讲了这么一个故事,是有什么用意吗?” 许智青和施代山都把目光投向叶玹。 叶玹慢慢抬起头来。 “我愧对欣儿。她一直是那个充满活力的女孩。是我的欣儿妹妹。我自知自己罪恶深重。辜负许家的养育和教导之恩。这是我一生都无法偿还的罪过。我不能只顾及自己的私念,擅自离开。” 许智青眼睛湿润的听着这些话,但他的恨并不会消失。 “我现在能不能知道,你当时为什么要离开?”许智青问。 原来叶玹就是许先生口中说的被家族收养的那名幼子,在大婚之日,抛弃妻子的丈夫。 范时崇看了一眼叶玹,原来叶玹先前本该是有一位夫人,那林小姐又是什么情况。他一直是把林小姐当成是叶玹的未婚妻子的。 “叶兄啊!那你现在的那位夫人又是谁呢?”李荣山一直都知道叶玹并不是一个人,他的话脱口而出,才想到现在不是问这话的时候。 “哼!”许智青一声苦笑,他逼问道:“这就是你出走的原因。” 叶玹无法反驳,他点了一下头。“无论如何,都是因为我的鲁莽,伤害到了许家。” “这位叶先生是怎样的人,现在你们应该都清楚了吧!”施代山回到他的医界会长的位置说,“你们认为他是否还有资格留在医学会呢!” 除了几个人外,其他的人都摇着头,表示他现在没有资格留在医学会了。 这次的商讨会,闹出这么大的乱子,面前的这一切都让尹会长有一些为难,开除叶玹,他是舍不得的。他镜片下的厚厚的眼袋,因为犹豫,而显得更加突出了。 范时崇对尹会长说:“这毕竟是他的私人作风问题。医学会毕竟是需要医学才能的。” 施代山立即说:“范会长到现在还在维护他。这样的人,还指望他如何对待患者?” “先前是我的过错。”叶玹说,“但不会改变我救死扶伤的热忱。医学会是我的向往,我请求能够留下来。” “希望会长再给他一次机会。”李荣山帮叶玹说话。 医界和药界的会长各持一种观点,但其他的会员们也大都认为叶玹的品行已经没有资格再留在医学会了。 “我同意施会长的意见,开除叶玹。” “我同意。” “我也同意。” 尹会长还在犹豫着,这时议事厅的门又被推开了,有一人探出头来。 审判(三) 他摘下那副厚厚的眼镜,闭上眼睛,揉了揉鼻梁,嘴里慢慢的吐出一句话来:“会员的吸收和开除都要慎重,我看事情就暂时缓一缓吧。” 叶玹不再那么绝望了,他说:“从今以后,我定当约束自己的言行。” 施代山烦躁的把面前的茶杯一推,怒气冲冲的说道:“会长,你这是在偏袒他。” “这人已经是声名狼藉,还能让他留在华中医学会吗?”许智青问道,他无法接受这种结果。 “他人究竟如何还是交给时间去淘洗吧!至少他在这里是没有什么过失的,即使先前酿下过大错,我想也绝非他的本意。” “既然许伯父不愿我留在这里,那我就离开。”叶玹从怀中拿出,一本绿色的封面上,印有两蛇盘旋的华中医学会的会员证。 手中的会员证是近来才发给他的。当初刚到医学会时,他还参于了关于会员证的讨论,最后他们决定把西方的蛇杖作为华中医学会的标志。这一点是叶玹和范时崇一同提出的,这个提议当时就立刻得到了总会长尹柏陶的支持。 叶玹最后看了看手中这方绿色的小本子,医学会的一切都让他有一种莫名的归属,原以为能够在这里得到安定,现在看来,他又不得不离开了。他不舍的把会员证放在了桌上。 李荣山不敢相信的说:“叶兄,你知道你现在做什么吗?会长还没有发话呢!你就这么放弃了。” “叶玹,你真的想好了?你要自己主动放弃成为华中医学会的会员吗?”尹柏陶问道,“你就不再考虑考虑了?” “如果我的退出,能让许伯父消消气,我愿意退出。” 许智青站在施代山的旁边,叶玹就在他的斜对面,他脸上带着轻蔑,冷笑着说道:“到如今还是这副模样,一副委曲求全,成全别人,舍弃自己的模样,看着真是让人难受。记住,别忘了你说过的话。” 他语气中带着嘲讽和不可原谅,在他说完那几句话之后,就转身对尹柏陶说:“尹会长,接下的事,就原谅我恕不奉陪了。”说完他就转身离开了。 范时崇有一些按捺不住了,他焦急的在椅子上动来动去,长吁短叹的看看右边一脸无所畏惧的叶玹,又看看左边面容平静的尹柏陶。他想要说些什么,又被叶玹打断了。 “你不用说了,时崇兄,我主意已定。”叶玹说。 叶玹走到尹柏陶的身边,深深地向总会长鞠了一躬。然后就从容的走出了议事厅。 议事厅里留下来的人,都一时静默着,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 还是施代山先打破了沉默。他感到舒畅的说:“这个决议不也是众望所归吗!” “说他忘恩负义,他还能如此,还真不好说!”有人说。 “现在医学会算是损了一员大将了。” “别忘了,他可是....” ...... 这些话,一时在这栋红房子的三楼此起彼伏。 叶玹并不为刚才的决定感到遗憾,反而感到更轻松一些。 他手腕处夹着一个棕色的小包,走出医学会时,和之前每一次离开这里时一样。 外面寒气逼人,水雾缭绕,先前散去的晨雾,现在又开始凝聚起来了。 守门人还什么都不知道,他从竖起的报纸上方,抬起头来,热情的问道:“叶先生,今天走得这么早哇!” 他也和往常一样,朝守门人点了点头。 今天的商讨会,原以为会早早结束,竟会一直延绵到下午。 沿着医学会的围墙往回走时,他看着围墙边一排排的桂花树,和他刚来这里时一样,只是上面的积雪好像更厚了,都同样是在无声无息的融化着。 有两驾马车向他这边驶来,叶玹盯着脚下湿漉漉的地面,他知道这是张辰均的马车,黑色的马车上面插着一面灰色的旗帜,他知道这是张先生来为医学会送药了。 自从医学会成立以后,特别是最近一两个月以来,张辰均就频频的出现在医学会里,隔三五日不是送药就是送器械。出手之大方,整个医学会的人都视他为他们的大恩人。 他们常在张辰均的面前称赞他,不然就在他背后夸耀。叶玹看他也很亲切,加上这人又刚刚救过他,就对这人更没有什么意见了。 在叶玹被捕入狱的前几天,张辰均和以往一样,送了一批专用的医用器械。 尹会长察看了这批工具之后,他点头,称赞道:“这手术剪竟然做得如此精巧。”他边说边张开剪刀,又缓慢的合上。 “这可是最新的,德国产的含钢的手术剪,不是一般的铁质和铜质的。” “将军为医学会考虑得如此周到。难道就别无他求吗?” “资助医学会本来就是好事!这样尹会长都会多心。” 尹柏陶又拿起一把手术刀,手术刀在阳光下泛着银白色的光芒,他哈哈大笑:“别以为我不知道,我可知道现在军营里,也是很缺军医的。” “要找军医有什么难的,难道尹会长怕我抢走你的人。” “医学会的会员遍及各处,倒不必拘束在这处小小的红房子里。这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尹会长在空阔的广场上走了几步,他说:“只要不抢走我那几根支柱,你要谁,尽管开口。” 张辰均低低的笑了几声,他说道:“以您的眼光,医界的施代山,药界的范时崇,是否就是这医学会里医术最精湛的人呢! 这时有几个人走了过来,把这一箱箱器械抬进楼去,尹柏陶叮嘱他们道:“慢一点,一定要小心。” 他看着抬走箱子的那两个人的背影,缓缓说道:“这医界和药界,分属不同,两人也各有千秋。一位长于医术,一位善于用药,现在还有一人,这人医术不输于施代山,药理不压于范时崇,时常能够出乎意料另辟蹊径,开创出新的路途,还往往都能够成功。” “在先前的施医局上,”尹会长接着说。 酒后真言 “一位猩红热的患儿,大家都无可奈何了,他竟能救了过来。不仅如此,许多到那里的人,不管认识还是不认识的,都点名要他医治。” “你说的这是叶先生吧?” “你也认识他?” 张辰均在空旷的广场上面跺着步,他说:“见过一两次。看来他是你心腹了!在他们三人当中,你更看重谁呢!” “将军真会给我出难题,我想假以时日,这位年轻人,会给我们带来惊喜的。” “如果我要这人,尹会长不会不同意吧!”张辰均开玩笑的说。 尹柏陶敛了神色,看着满脸笑容的张辰均,用严正的口气说道:“华中医学会这幢大厦,你不会拿走我的主梁吧?” 如果只是想要几名军医,他完全不用亲自出面,他大笑了几声,没有对尹会长的问题作出回答。 就在冷安被捕的几天后,刘警官从德胜赌坊的伙计,阿牛的口中知道了全部实情,阿牛禁不住拷问,更受不住诱惑。 李警官拿着一把烧红的铁烙在他面前时,他当即就说,这事与他无关,是那位冷先生的主意。 “他的确给了我十枚大洋,也就这么多。”阿牛慌里慌张的说。 “听说你有个儿子,没有城中的户籍,不能在城里读书,只要你说出全部事情,这事我们替你办。”张警官说。 “警察先生果然无所不知。这事已经和他们说了好几次了。这可不是有钱就能办得到的。”阿牛虽然这么说,但他还是有一点犹豫。 张警官凑近他对他说道:“只要你说出全部的事,就再给你十枚大洋。” 阿牛眼中闪着光芒:“真的?” 张警官点头。 不出所料,冷安和何融的那场赌局上,他们事先在牌上做了手脚,还暗里通过阿牛进行调换。 在这一切都调查清楚之后,德胜赌坊就很快回到了何融手中。 过后阿牛追问道:“警察先生,你刚刚答应我的事?” “你这是犯了欺诈,不关上你一年半载的,怎么!以为自己立了大功?” 何融重新得到了赌坊,但他并没有因此高兴几天,近来又整天整天的出入西岳酒楼了。 李奶奶对她儿子的这种行为,并不感到难以理解。当时赌坊回到何融手中时,林小姐正身陷危境,躲藏在他们家。何融就整天整天不离开那个院落。 那时他担心林小姐的安危,倒不像现在这么苦恼,现在每天不喝得酩酊大醉,他是不会回家的。 这天晚上,他又拿着一个酒瓶,摇摇晃晃的回来了。 “娘,还没有睡啊!” “爹,是我。奶奶现在在屋里呢!”小嘟说。 何融瞧了瞧夜色中的那个人影。 “哦!是你。”他说着撞上了院中的那棵老梨树,“砍掉,明天把它砍掉。”他指着树。 李奶奶闻声,说道:“还认得回家的路,看来还喝得不醉。”她说着,夺过他手中的酒瓶,使劲摔在地上。 她又说:“何家出了你这个不孝子,先前不务正业要开赌坊,现在又嗜酒如命。我看你还是收起你那些心思,不是你的,你想也别想。” 何融使劲的关上了门。 留下李奶奶和小嘟站在院里。 小嘟默默的收拾着那些打碎的酒瓶。 李奶奶语重心长的说:“小嘟啊!你要好好学,千万别像你爹。” “我知道,奶奶!” 第二天夜里。 林悦儿走出门外,点亮大门上那两盏方形的坠着红色流苏的灯笼,橘色的光芒,透过灯笼纸,照在大门前。 海棠街上的路灯,很远才有一盏,时常又是坏的。她满意的看着这两盏灯笼,转过身时,有一人走了过来。 这人摇摇晃晃的向这边走来。手中拿着一个白瓷酒瓶。 林悦儿认出来人,她向那人走去。 “融叔,你喝酒了?”她问。 “林小姐,好些天没看到你了。”他脚下踉跄的向她走去,说道,“喝了一些酒,但我清醒得很!” 林悦儿看他走路的模样说:“你是不是觉得,现在路都在晃!” “林小姐懂我!”他扬起手中的酒瓶,又一饮而尽。 “前面路黑,我送你吧!”她扶了扶何融。 “我自己能走。”他摇着手中的空酒瓶说,“不信你看。”他摇晃着走了几步,人都要倒在地上了。 林悦儿说道:“走吧!融叔。” 何融没再推辞了。他说:“我还没有见过,哪位像林小姐这样,人长得美还心地这么善良。” 林悦儿扶着他朝巷子里走去。 “让我喝醉的哪是这几瓶酒呀!”何融醉眼朦胧的看着林悦儿,他停住了脚步。 巷子里很暗,只有很远的地方,才有一盏灯光。周围异样的安静。 “我有一件事想要问问林小姐。”何融慢慢的靠近。 熏人的酒气逼近,还有何融那张嘴角带笑,眼中透出灼热的光芒的脸庞。 他们刚好走到那堆空竹筐的旁边。 林悦儿心中怦怦直跳,她仿佛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融叔,前面就是你家了。”她说。 “你真的在意那位叶医生?我不过比你大了十几岁,他是一位医者,我也有座赌坊,你看我哪里比他差。”他扔掉手中的酒瓶,把一只手放在林悦儿的肩膀上,慢慢的向她倾去。 “何先生,请你自重。”林悦儿双手推开。她转过头去。 这时突然一声钝响,一个瓶子砸在何融头上。 何融退开两步,双手捂住头。有血腥的液体顺着脸颊流淌下来。 林悦儿看见面前站着的人,她还来不及说话,叶玹就把她拉进了怀中。 叶玹看了看林悦儿,夜色很重,看不清楚面容,但他知道她一定吓得不轻。 “有什么事吗?”叶玹紧张的问。 林悦儿摇了摇头。 叶玹看了看靠在那堆竹筐上,捂着脑袋的何融,说道:“何先生,没想到你是这种人,先前是我们看错了,今后你好自为之吧!” “我们走,悦儿。” 林悦儿从叶玹的怀中向后看去,何融还一动不动的呆在那里,大概他到现在都还没有完全的清醒过来。 离开了小巷,就朝家中走去。在餐室的那盏壁灯下,叶玹不放心的,前前后后的观察着,“有没有伤到哪里?”他焦急的问。 “还好你来的及时,并没有伤到哪里。”她展开双手,转了一圈,让他看。 “现在你该知道,看人不能只看表象了吧!先前你还说,他是好人。” “吃这一堑,我定长一智。先前我看他是个好人,今天我见他实在醉的不清。”林悦儿说。 “你是在为他开脱?” “不,我会记住这事的。” 负荆请罪 叶玹用那只酒瓶砸向何融时,不知道有没有让他变得更加清醒,或者是砸得更糊涂了。 第二天一早,何融背着一捆木棒,来到栖迟院前。 “林小姐,我来请求你的原谅。” 林悦儿打开门时,看见头上包着白纱的何融正跪在地上,她向后退了几步。她走到门后,她知道这是何融在负荆请罪。 “何先生大可不必。” 林悦儿称呼变了,语气冷淡。 何融苦笑着说,“我无意冒犯,昨天是我糊涂。” “如果做错事,只需要道歉,那事情就变得简单多了。你不用来这里请罪,这事没什么好原谅的。” 叶玹问她外面出了什么事。 “只不过是几只雀,叽叽喳喳的叫个不停。” 过了一会儿,林悦儿又走出来,她说:“这是你的东西,现在已经不能再留了。” 何融抬起头来,这时的林悦儿和他初见时一样。他声音颤抖的说:“既然送了出去,还怎么能收回。” “何先生心思错负了,不如早些断了念头吧。” 他眼睛湿润的接过那套诗集。说道:“是我不该有非分的想法。” 林悦儿为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感到遗憾,昔日的融叔,现在在这里请求她的原谅。她关上了院门,那一天她都没有再出来过。 距离新年不过五六天时间,经历这次的事之后,叶玹心中有了一个想法,他暗暗决定。 一个阴云密布的午后,他穿过钟楼街,来到一栋白色的木楼前。 楼前种着红枫,热烈的颜色,就像是一簇簇火焰。 叶玹叩响隐藏在红枫后面的那扇木门,一位腰上系着蓝布围裙的妇人打开了门。 “葛太太住在这里吧?”叶玹问。 “你是说我们夫人吧!”穿围裙的妇人说,“你是谁,找我们夫人做什么?。” “我是从海棠街来的。”叶玹说。 “阿娇,我知道他,你让他进来!”屋里传来另一位妇人的声音。 叶玹走到屋里,这是一栋不仅框架,连墙壁和地板都是由厚实的木板搭建成的。他踩在厚厚的木板上,每走一步都发出沉闷的响声。 “就是你们住在我那处房里。”一张软椅上,靠坐着一位妇人。 “是的,太太。是我们住在那里。” 这间厅堂十分宽敞,但因为是木制建筑,倒也十分暖和。 葛夫人怀中抱着一个暖炉,她的头发几乎全白了,看她年龄大约五六十岁。但皮肤却依旧光滑细腻。 “那屋子的年龄快和你一般大了。”葛夫人上下打量着叶玹,说,“我看你不过二十五六,比我那孙儿也大不了多少。” 女佣阿娇端来一盏茶。 “你不用拘谨,你也不算是外人了,我就喜欢和你们年轻人说说话。我那孙儿啊!我们都快把他宠坏了,只要多说几句,他就要嫌啰唆。我看你挺不错,白白净净,长得秀气,和我那孙儿很像。” 叶玹在一把椅子上坐下,他说:“葛夫人,我是来想要拿回,先前一直放在你这里的一件物品。” 老太太转动着眼珠说:“我知道,是那位林姑娘的吧。” “我冒昧想要赎回先前的物品,不知道您方不方便。”叶玹问。 老夫人把手托在腮上,犹豫着。 “葛夫人不用为难,如果实在不方便,那就....”叶玹发现老太太有一些迟疑就说。 老太太招手唤来阿娇,在阿娇耳旁低声说了几句话。阿娇就快步离开了。 “不是我为难,那枚绿玉镯的品质的确上乘,只是现在不在我这儿。”老太太带着歉意说,“我那孙儿看了一眼,就把它要走了,不知道现在已经戴在哪位姑娘的手上了。” 叶玹有一些遗憾,他说:“它已经属于你,你是有权利支配它的。只是这枚镯子对我来说很重要,如果还能够找到它…” 老夫人笑了笑说:“我知道你的心思。我想即使找不回那只玉镯,林小姐也能感觉到你的心意的。” 绿玉镯除了比寻常的镯子更纯净,更精美,更重要的是,那是林悦儿的母亲留给她的。叶玹知道她一向十分爱惜它。 他们刚到这里时,没有带一件行李。林悦儿在当时的那种情况下,为了能够留下,放弃母亲留给她的唯一物品。叶玹能够想象,她当时做了多么艰难的决定,又是多么的果断。 叶玹站了起来,向葛夫人施了一礼,就要离开。 阿娇双手捧着一个紫檀木盒子走了进来。 “你等一等。”葛夫人说,“这是我的一些镯子,虽然品色不同,但材质都是上佳的,你看一看,可以随便挑一只。” 他看着面前打开的那个紫檀盒子,里面是五六只不同的,但同样晶莹剔透的玉镯。 “多谢夫人,只是那枚镯子,是别的东西不能替代的。” 叶玹离开这栋木楼时,心中还是有几分失落。当他路过盈泰楼时,却不知不觉的被吸引过去。 盈泰楼是城中比较着名的珠宝楼。 柜台上放着各式珠宝。 叶玹从这些夺目的珠宝中一一望去。 红色的玛瑙戒指。金色的发簪,蓝色的水晶吊坠。金银镯子,珍珠项链更是不胜其数…… 里面是一盒摆放得整齐的玉镯,黑白相间的水墨,白色的玉髓.... 他一眼看见,在这些中间的一枚碧绿玉镯。他向这枚绿玉镯走去。 “先生好眼光,这是我们楼里前些时日刚到的。”一位伙计像是突然冒出来的,他出现在叶玹身后。 叶玹拿起这枚玉镯,端详着,确定是他要找的那一个。 葛夫人说镯子被她孙子拿去了。“你们在哪里收到这镯子的?”叶玹问。 “是一位先生,不久前,他用这只镯子换了一块金表。” 能够再次找回它,叶玹感到喜不自禁。关于镯子经历过什么,他已经不那么在乎了。 现在这只晶莹剔透的镯子,就在他手中泛着绿润的光芒。 “是替你夫人选的吧?”那位伙计问。 “是为夫人选的。”叶玹很自然的说。 一场喜宴 叶玹把这枚失而复得的镯子,放在林悦儿的面前时,她还是不胜欢喜。当她得知一个决定后,更是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 很快,她去到书房,展开笔墨,写了下面的一封信: 姐姐,我和叶先生已经商量好了。我们打算在除夕这一天,我们不介意把这一天变得更为特别一些。我想你会猜到的。是的,我就要成为叶夫人了,或者是叶太太........ 在民国元年的最后几天,芷归城的一处宅院中。欢愉的气息融化了屋檐上的冰雪。两个愉快的身影,在庭院里面进进出出。 除夕的这一天,阳光和煦,栖迟院中,俨然是一派春日的景象。 林悦儿穿一件米色宽袖细毛领上衣,外穿海棠红无袖斜襟丝绒旗袍,头发低低的盘在脑后,戴一副珍珠耳环。她把一大束混着百合,玫瑰,桔梗的花束放进餐桌上那只蓝色的大花瓶里,并细心的整理它。 叶玹站在一把扶手椅上,在餐室里面的那面墙壁上,贴着一个喜字。这副几乎占据整面墙的喜字,让今天这个特别的日子,洋溢着它特有的氛围。 柜台上是两支高高的还未点燃的蜡烛。 他穿着一身白色衣服,动作轻缓的离开那张椅子。像是怕惊扰到什么似的,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叶玹不能给她一场盛大的婚礼,他感到愧疚,他带着歉意说:“委屈你了,悦儿。” 满屋里飘浮着鲜花的气息,还有那喜庆的红,她看着这一切,她说道:“这些虽然简单,但我同样感到满足。如果父亲他们能够知道,那该多好。” “他们会知道。”叶玹说,“他们也会祝福我们。” 他们是这样认为的,他们的婚礼不会有旁人知道。但大门上的喜字,还是把他们的喜讯公之于众了。 栖迟院的大门上从清晨开始,就不断的被叩响。 最先来的,是离这里最近的李奶奶。 李奶奶敲响门后,看见林悦儿,她今天有一些拘束。这还是何融冒犯了林悦儿之后,她第一次看见林小姐。 “林小姐,你看...今天这样的日子。”李奶奶有一些不好意思的说。 “您能来,我们很高兴!”林悦儿还是像先前一样,她知道李奶奶心中有一些芥蒂,毕竟何融先前有过那些行为。 李奶奶看林悦儿笑靥如花,她也笑着说道:“林小姐愈发美丽了。”她拉着林悦儿手,语气诚挚的说,“我那逆子怎么会有这种福气,不是我说玩笑话,我宁愿要你这个女儿,也不要他。” 小嘟跟在他奶奶的后面。“林姐姐,我来给你送喜茶了。”他双手提着食盒,一脸高兴的说。 林悦儿接过食盒,说道:“才几日不见,小嘟已经这般高了!” 小嘟脸红了,不好意思的摸摸头,“奶奶说,我现在是一天长一个个儿。” 小嘟还是那么害羞,他们三人都同时发出了笑声。 “这喜茶不同于甜茶,是用玫瑰花瓣熬制的,专为这样的日子。” “李奶奶,真是劳烦你了。”他们一边朝里走时,林悦儿说。 墙边的那处月季花墙虽然干枯的,但餐室前面,葡萄架下的圆桌上,放着一大瓶各色鲜花。还有那株盛放的海棠,让这一切看起来不那么寂寥。 阳光暖暖的照在这座院子里。 李奶奶刚进来不久,范时崇和李荣山就一同走进来。 “叶玹,你不够意思!这样的日子,也不提前通知一声。”范时崇说,他身后的人端来满满一箱杏花村酒,向屋中走去。 叶玹来不及放下手中的掸子就迎了出来。 今天的日子,他还在忙碌,李荣山和范时崇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叶玹没有想到他们能来,他拍了拍衣服上的灰说:“你们能来,我实在太高兴。” 李荣山看着这处院子,摇了摇头,毫无顾忌的说:“叶兄,就这样,你不怕委屈了林小姐。” 范时崇伸手止住他的话:“还说什么林小姐,现在是叶夫人了。”他走向林悦儿,看着今天美丽的新娘,用长兄的口吻说道:“叶夫人温婉端庄,蕙质兰心,实在是叶先生的良配。” 能够从范时崇这里得到肯定,林悦儿很感动。她微笑着说:“我们年纪尚轻,有些事怕处事不周,以后如果有什么偏差,还请范先生,像长兄一样为我们指正。” 李荣山对这位叶夫人有一些刮目相看,之前只听叶玹说有家事,今天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位“金屋藏娇”的叶夫人。 他细细的观察了一番这位新婚夫人。她面容姣好,仪态端庄,谈话和行动都从容大方,他虽然同她第一次相见,但她却给他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 李荣山把手中的那套琉璃茶盏作为贺礼递给她时,她很快就为他端来一杯喜茶,作为今天的主角,她生怕会怠慢他们似的。 叶玹当时离开许家,看来也并非是一个错误,在李荣山细细的打量了一番之后,他很满意的接过那盏喜茶。 范时崇说:“尹会长知道今天是你的婚礼,他很愿意来,但你刚刚主动离开医学会,这对他也是一种打击!他让我代他祝贺你。” 尹会长人虽然未到,但他的贺礼很快就送到了。是一对龙仙款花鸟兽耳铜花瓶。 之后又来了几位医学会的人,就连学堂里的曹院长和茜茜都来了。 原本以为是一场无声无息的婚礼,但还是迎来了众人的祝福。 不受欢迎的客人 一时间欢声笑语不断,大家谈性正浓时,却被一阵拍门声打断了。 拍门声之后,却不见有人进来,叶玹走出了餐室。 明晃晃的阳光,刺灼他的双眼,他一时看不清楚,只看见半开的大门里,一位身穿落叶黄上衣的男子,脚上是一双棕色齐膝长靴,手上端着一个红木盒子。姿势挺拔的站在那里。 如果是熟人,在敲门之后就会进来的,不会如此拘谨,因为门本来就是开着的。 叶玹一脸笑走到那人跟前,他欢迎今天到访一切的客人,但在那人慢慢抬起头时,他脸上的笑容凝固了。 他对这张面容记忆犹新,这是一张年轻,俊秀的面容,是他一个多月前见过的。他们当时躲避这人,而这人今天却到这里来了。 “你要做什么?”叶玹问。 “好久不见,你还是这副样子!”穆少奇盯着叶玹,嘴边一笑。 “这里并不欢迎你。”叶玹坚决的说,“现在不是在都江镇,你没有什么能够威胁到我。” 穆少奇没有说话,他只是看着叶玹身后,林悦儿一袭红衣正站在那里。 叶玹有意识的伸出手,想要把林悦儿护在身后。 林悦儿清亮的双眸中,带着惊讶和愤怒,她看着那位一脸玩世不恭的副官。 “你今天能到这里,你想干什么?” 穆少奇收敛了笑容,还算客气的向林悦儿点了头,他说:“你们放心,我来不是要来打扰你们。知道今天是你们的婚礼,我特来表示祝贺。” 林悦儿冷笑道:“一个多月前,你带着你的部下,拿枪包围我们,现在却说要来祝贺我们,这未免太好笑。你杀了顾先生,手上沾上无辜人的血,即使今天没有一个人来,我们也不稀罕你的祝福。” 院墙上的几只云雀,在布满绿色苔癣的脊上跳来跳去。 “叶夫人不必生气,皱眉就不美了。”穆副官勉强的笑着。 叶玹就要关上这扇大门,把这位不速之客挡在门外。穆少奇说:“不是我要送礼,张先生的礼,你们难道不收吗?” “你说哪位张先生?”叶玹问。 “华中医学会的赞助者,就是前些时候救你出狱的张先生。” 林悦儿看了一眼叶玹,他说的是他们的恩人。张先生和这人有关系!她眼中带着疑问。 叶玹思忖着问道:“你和张先生有什么关系!你是军人,而他是个商人。” 穆少奇打开手中的盒子,里面是一对玉如意。这么贵重的礼物只能是张辰均送的。 “我不过是替他跑跑腿,他的礼你们难道不收吗!”穆副官自得的说,“张先生特意强调过,请你务必要收。” 叶玹认为了解张辰均的为人,只是不知道这位副官是他的什么人! 张辰均能够随意派遣一位副官,他和军队也有关系吗?之前他能够干预福州警方,把他从警察局里救出来,那他会不会知道顺合三号的事? “当时你们抓捕顾成舟时,张先生知不知道?”叶玹提出他的疑问。 “我们只是协助警方,现在这件事,只要你不提它,就算是结束了。” 穆少奇的回答模凌两可,叶玹最终还是收下了张辰均的礼物。 餐室里的人,在今天婚礼的两位主角离开后,就一直默默的关注外面。 当他们再次回来时,茜茜问道:“悦儿姐,刚刚那人是谁?他怎么不进来呢?” “他不过是替人送礼的,礼到了,他也就走了。”林悦儿轻快的说。 厅堂里的气氛才开始变得活跃起来。 “林姐姐你们总算回来了,李叔说他有个故事,等你们来了才讲。”小嘟在餐桌前,手里拈着一朵百合花。 “这孩子!”李荣山靠在柜台上,装作不高兴的说,“我有这么老吗?都叫叔了!” 大家哈哈的笑了起来。 李荣山清了清嗓子,开始讲起他的故事: 距离芷归城不远的地方,有一片舟山区。 李奶奶点点头,对旁边的范时崇说:“这我知道,是有一个舟山区。” 舟山区的土地肥沃,常年来区里的人自给自足。生活闲适也自得其乐。 两年前,战争暴发,别的地方,不是因为战争,就是因为饥荒,流民四窜,慢慢的军队多了起来,土匪也多了起来。但舟山的人们还是生活在一块乐园里。 突然一天一队自称是兵的人,冲到这里,说是军中缺粮,要来征集粮饷,舟山的人个个淳朴,听说是军队,他们都胆战心惊,就像是见着土匪一样,把多年的存粮都捐了出来。 那些大肆征敛的人走了之后,他们才松一口气。 那群兵走了不到半个月,又来了一群人,他们身上配着刀,个个拿着枪,说要替军队征集粮饷,舟山的人叫苦不跌,他们仅有的一点粮食,全被那些人搜刮尽了。 “他们说,刚刚走了一群兵,怎么又来了一群兵!” “第二群兵说,前面那些都是土匪,他们才是真正的军队。” 对那里的人来说,谁是军队,谁是土匪,已经不那么重要了,因为在他们看来全都是一样的。 茜茜一脸惊讶的说:“还有这样的事,土匪和军队怎么会是一样的呢!” 坐在桌旁的范时崇说:“荣山,你又在危言耸听了!” 林悦儿说:“李先生这样的口齿,去说书的话,我想也是座无虚席的。” 李荣山得意的说:“叶夫人谬赞!” 叶玹若有所思道:“就现在的军队,和那些土匪也没有什么差别了!” 曹院长虽然没有发表他的意见,但他却默默地点头表示同意这话。 小小的厅堂里面,沸腾着无数的话语。 林悦儿感慨的说:“如果不是有那么多的流民,又怎么会有那么多的土匪呢!” 她的话引起了在场人的深思,大家的谈话又转向当下的时事了。 范时崇提到,前段时间,那位试图篡位的人,所颁布的“戒严法”...... 这样的谈话,直到忘川楼的伙计,送来午宴时才稍稍停息。 俘虏营里的瘟疫 民国二年的三月,阳光和煦,草长莺飞。 芷归城的郊外,镇压了一批,称作是白虎军的起义军。 听闻白虎军不过是一些,不满于政府的民众,这些人日积月累,越积越多,有朝一日,揭竿而起,这支开始只有数人的队伍,渐渐的壮大成一支浩浩汤汤的千人大军。 最后,他们也难敌北洋军几万人马,不到一个月,就被镇压在芷归城外了。 战俘们聚集在一起,慢慢的疫病就开始在俘虏营里蔓延。 北洋军对这些起义军,除了限制他们自由,没收他们的武器。在其它事情上面,几乎是不闻不问的。 一日发现这些俘虏中,有人病倒了,他们就远远躲开,就像躲避瘟疫一样,唯恐避之不及。 即使里面的人痛苦哀嚎,他们也都视作罔闻。 慢慢的事情传开了。城里城外无人不知,人们都把城外的那片俘虏营当作是瘟疫的聚集地。个个谈之色变,傍晚也要紧闭门窗,像是怕瘟疫会乘着夜深人静时,夺门而入似的。 叶玹他们在谈起这件事时,也是小心翼翼的。因为在这个时候,不知道你的话,最后会给你带来怎样的灾难。 他们不认为起义军就是反派,而北洋军就是正义。 “现在很多事情,不能用是非去评判的。”叶玹这样说。 一天,范时崇找到了叶玹。 叶玹离开医学会后,去了城北的御安堂。 在他让一位药童去拿药时,范时崇走了进来,他说:“近来的事,你都听说了吧!” “是城郊的俘虏营吧,听说那里发生了瘟疫。”叶玹说。 范时崇忧心的点点头:“不知道这些传言是否真实。尹会长认为,如果是瘟疫,那我们医学会就一定要管。” 叶玹有同感的说:“城中的水是从城外引进来的,他们驻扎在城外,如果城外的河水受到污染....” 他没有接着说下去,但他们都明白那将是怎样的结果。 这次谈话之后,很快就有两辆带着十字标志的,医学会专用的白色马车驶向了郊外。 城外大约十里的地方,两驾马车,下过一处缓坡,他们看见,就在一片山脚下,建了一片密集的棚屋。这些棚屋上面铺着茅草,一看就知道是刚建不久的,而且十分简陋。 马车驶过青绿的草地,留下两道浅浅的车辙。“看来是这里了。”叶玹说。 在他们渐渐靠近时,已经清晰的听到了,里面嗡嗡的杂乱声。 就是这些临时搭建起来的棚屋,容纳了近千余人。 两边的出口,被拦了起来,而且都有士兵把守。 这些士兵,穿着灰绿色的军装,他们拿着或者背着枪,在围栏旁边走来走去。 “白虎起义军,是从临城来的,把他们镇压在这里,看来是想切断他们的后路。”叶玹说。 “那人刚颁布了的法令,就开始实行了。他做这些事,就是在为他的阴谋铺路。”范时崇回答。 马车驶近时,那些兵都开始警惕起来。 “哪里来的?”他们拿着枪,大声问道。 他们下了马车。 范时崇伸出一只手,仿佛是要安抚对方的情绪,“不用紧张”他说,“我们是医学会来的,来给这里送药。” “他们是一些叛兵,你们还要给他们送药?” “给俘虏送药!医学会这些事也要管吗?” 那群兵哈哈大笑起来,他们的枪都放了下来了。 范时崇把一份文件递给一个兵看。 “他们虽然是俘虏,如果感染了瘟疫,还是要控制住才好。”叶玹说。 那个兵看了一眼叶玹。 “他们都是俘虏了,没人管他们的死活。”对面的兵说。 “如果瘟疫不加以控制,蔓延开来,你们在这里,恐怕也不安全。”叶玹说。 李荣山嘴边咬着一根青草,漫不经心的看着。 一个腰间挂着个绿色水壶的小兵,对那小眼睛的兵,悄声说了几句,他们一起看向前面的那些马车,最后同意了。只是提出要先检查一下他们的马车。 那些兵在检查那两辆,医学会的马车时,门口的木栅栏被移开了,一辆运着脏水的车被推了出来。 被春日里暖风一吹,那酸臭味就弥漫开来,那些穿着灰绿色军装的兵,个个都掩住口鼻。 叶玹走向那辆脏水车。 推车的是一位,脸上肮脏,头发凌乱的壮汉。 “你把这些废水推到哪里去?”叶玹问。 “前面那条河啰!”那人说。 “哪里有河?”叶玹向那人说的那片树林看去。 “树林过去就是。” “原来如此。”叶玹说,“河就在前面。” “之前也把这些水倒在河里吗?”叶玹又问。 那人点头。 “不要倒在河里。先挖个坑。” 他们来到俘虏营里,密密麻麻的白虎起义军,已经被镇压到这里近一个月了。 里面混杂着呻吟和低语。他们不是因为疾病,就是因为饥饿。 棚屋下面铺了一层薄薄的茅草,他们随便的坐在那里。现在天气暖和了,他们剩下的也只是身上那身衣服。 他们饮用的水,是从那条倒弃废水的河里取来的。 这些人已经没有了反抗的能力,他们的刀枪被没收,个个都憔悴萎靡。 叶玹看着这些棚屋里的凌乱的景象。有人脱掉衣服,把身体贴在地上,喊着发热。有的蜷缩着,牙齿打颤,喊着太冷。 有人懒散,有人清醒。 他们的到来,没有引起这些人的注意,在知道他们是医者之后,这些人都开始兴奋起来了。 “看来是瘴气病。”叶玹在潮湿的棚屋下,蹲在这些人中间,看着一个浑身颤抖的人说,“的确是瘟疫了。” 暴发 他朝前走了一步,脚下就被人拽住了。那人面色蜡黄,口里含混不清的说着:“好热,好热,给我一碗水。” 这人刚刚冷得发抖,现在却喊着好热。这也证实了叶玹的猜想。“这是瘴气病。”大家以为,这种病只会出现在南方,因为南方瘴气更多,但其实只要是炎热的地方,都可能出现。 他从门边的桶里,舀起一勺水时,对面围拢的六七个人,十分专注的看着他。他们没有说话,他们都目视叶玹把这水拿到屋里。 那个坐在地上的人,拿着叶玹递来的水,咕咚咕咚喝下半勺。 他放下勺后,有人走了过来,这是一个双眼浮肿的胖子。他从怀中小心翼翼的掏出一封信来。又很珍视的交给叶玹。 “你可以出去,你帮我把信送出去。” 信上面没有留地址。只有个名字“阿朱”。 “把信送到哪里?”叶玹问。 “青城”。 这些起义军大都是从青城来的。和他之前的猜测一样。 一个月以前,一批北洋军来到青城,他们到城中招兵。因为迟迟没有招够人数,就在城中抓起兵来,不管别人愿意不愿意,只要是被抓到的人,都必须在参军文书上按了手印。之后就是北洋军了。如果敢逃,那就要按逃兵处置。 城中隐藏着一支人民军队,他们挺身而出。得到城中人民的热烈拥护。 很多人不愿意加入北洋军,却愿意加入起义军,甚至有北洋军里的人,冒着逃兵的危险,加入起义军。 这只人民军迅速壮大,那些驻扎在青城的北洋军,一再受到猛烈的攻击。就在他们快要胜利时,对方的援军到了。 数万人马,包围住青城。起义军落荒而逃。最后被驱逐到芷归城外面。 这座俘虏营一共有十八间房屋,房屋相连,围成一个四方形,中间是一片开阔的场地。 每间屋里大约四五十人,里面拥挤不堪,而且空气污浊。他们是被关在里面的,因为中间那片开阔的场地,时时都有灰绿色军装的士兵把守。 叶玹在隔壁屋里找到范时崇时,范时崇正按着一个人的腹部。那人躺在草垫上,腹部鼓起,身上大汗淋漓。 “这病一共四个时期,这人已经肿胀了,看来情况很不好!”叶玹说。 范时崇点点头,“必须让他们马上隔离。” 一只蚊子嗡嗡嗡的飞了过来,叶玹用手一扇,蚊子改变了方向,停在一张骨骼突出的脸颊上面,一只瘦骨嶙峋的手,啪的一拍,留下了一抹血迹。 “大夫,这是不是瘟疫?”一双突然伸来的手,紧紧地抓住叶玹的胳膊,眼中带着祈求。 叶玹看着这双期盼的不安的眼睛,不知道如何向他解释。 “这是瘴气症,大家不要慌,我们会尽可能的治好你们的。” “瘴气症不就是瘟疫吗?” “里面闹瘟疫了,快放我们出去。” 瘟疫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俘虏营,这些人现在更加明白了他们的处境,先前那些接二连三倒下的人,不是因为简单的寒症和热症,而是这里暴发了瘟疫。 他们一直以来畏惧外面的兵马,被镇压在这里,现在对瘟疫的恐惧,让他们冲出房门,他们大喊着:“放我们出去。” 门口的枪对准了他们,“全进去,不然我们就开枪。” 不断有枪声传来,俘虏营里的骚动经历了大半天时间,才慢慢的平息下来。 医者们都系上了白围裙,脸上带着纱布口罩。每间屋里洒满了白石灰,空气里也是石灰呛人的气味。 直到暮色降临,他们才把病人,隔离到几间屋子里。 俘虏营中间的那片空地上,架起了柴火,日夜不停的熬煮着汤药。 在开始的几天里,这些得了瘴气病的人,他们在服用汤药之后,都明显的开始好转了。大家都很欣喜,但情况很快发生了变化。 先前渐渐恢复过来的人,病情再次反复,而且病势比之前更加凶猛。 不到半个月,情况已经达到了一种不可控制的地步。每天都有人在死去,而且每天死去的人数都在不断增加,从开始的每天一两个,到现在的每天十几人,增长的速度也十分惊人和不受控制。 俘虏营里无时无刻不充斥着哀嚎和绝望。 这些起义军都明白,他们没有在战争中死亡,而是将要死在瘟疫上。 先前在营中把守的那些北洋军,也撤离到了外面。面对着这种远比战场上更加可怕的局面,如果不是因为没有接到指令,他们一定会弃营而逃的。 现在这些穿着灰绿色军装的北洋军,就远远的在俘虏营外,扎着营帐,他们尽可能远的避开这个瘟疫中心,但还是包围和监视着整个俘虏营。 眼看着情势已经达到了不可控制的地步,医学会来了更多的人,但这种时候已经不是医者多就能够控制得住的。 就连这些医者中间,也有人染上了瘟疫。 这里的人,不管是病人还是医者,都感到焦虑,痛苦,不安。 叶玹的周围是一片狼藉,已经没有一块整洁立足的地方,那些原先铺在屋里的草垫,也被乱糟糟的扔在营中的那片空地上,那些茅草散落开来,还有不少丢了的,没有人要的衣物。之前他们只有这些衣服,现在他们几乎快要没命了。 这里虽然是俘虏营,但之前还算是整洁的。 他站在一张草垫旁边,用手抚着额头,他低语着,“所有能够用的药已经都用过了,情况没有任何好的变化。这一定是药的问题,没有不能治的病,只有无法治病的药。” 又一个人从他身边被抬了过去,他神情忧伤的注视着。那人嘴唇发黑,眼圈发乌。 范时崇擦着双手走了过来,他腰上的那条白围裙已经污迹斑斑了。戴着口罩的脸上露出一双疲倦的眼睛。他已经好久没有休息过。 他望向同样疲惫的叶玹,语气低沉的说:“我看荣山有点不对劲,他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大约也是染上瘟疫了。你要多注意一些。在这种时候,我们至少要挨到最后。” 叶玹眼眶泛红,在范时崇离开后,他还久久的站在那里,一个转身,他毅然的走向了营地的出口,他离开了这座充满死亡气息的俘虏营。 叶医生离开的事,有人告诉了范时崇。 范时崇听了,先是一愣,过后说道:“他已经做得很好了。我们不能要求他留下来牺牲,他刚刚完婚,还有很多大好的时光。” 就在一天后,叶玹又回来了,和他一起到的是,一大车刚刚采集的新鲜草药。 突破 他们看到昨天离开的人,现在又回来了,带来的却是最普通的草药,对他的这种行为,都感到疑惑不解。 “叶玹,你没事吧,大家是挺绝望的,但是没必要把希望寄托在这里。”李荣山站在叶玹几步远处,他似乎是有意同叶玹保持距离,口罩上方的半张脸,显露出不正常的潮红。 叶玹把从村中借来的马,拴在营中的一根圆柱上。他看了一眼李荣山默默地把满筐的青蒿端到地上。 范时崇过来,拿起一支极新鲜的青蒿,皱眉道:“青蒿能够清热解毒,但要用它治疗瘴气症,先前是没有过的。” “叶先生是在病急乱投医,你已经不是医学会的人了,我看还是不要插手这里的事情才好。”医界的陆大夫说。 “瘴气症可是瘟疫,你想只用一种药,来治好瘟疫,分明是痴心妄想。”另一位大夫说,他手中端着手术器械,上面沾有点点血污,看来他是刚刚替病人做过手术。 “这简直丧失基本的常识,是在为医学会抹黑。” “分明是胡来,你已经被医学会驱逐出去。” 他们的话越来越犀利,他们已经记不清,叶玹其实是主动离开医学会的,并非是受到医学会的驱逐,他们不给叶玹留体面,他们这时已经没有了体面。他们虽然没有说,但心中都在考量,要不要为了这些俘虏,而牺牲自己,他们在这种绝望的境况下,不得不面对医者的使命和人生存本能的抉择。 叶玹知道现在已经没有人能够理解他。如果在这之前,有谁这么做,他同样会感到不可置信。 他放下筐子,把青蒿扔进捣钵里捣碎。他不知道这种方法能不能治疗瘟疫,只要有希望,他都要试一试。 “走吧,走吧!还有好多事呢!”大夫们带着嘲讽的口气,用不屑的目光,瞧着叶玹。 范时崇留了下来,他们把新鲜的青蒿在钵里捣碎,然后加水过滤,取出汁来。 李荣山,是第一个喝下这碗药的病人。 让大家出乎意料,也让叶玹出乎意料的是,几天后,即使是那些最严重的病人,在喝过这些药之后,都出现了明显的好转迹象。 所有人认为不可控制的局面,被控制下来。 慢慢的不再有人死去。让人们一度恐惧的瘟疫,最后却被一支青蒿打败。他们都不得不感叹大自然的神奇。 在他们看来,能够拯救大半营人的生命,找到突破瘟疫的方法。叶玹就是,拨开了云雾,让阳光照下来的人。 五月,已是初夏时节,气温逐日升高,也没能让刚刚消灭的瘟疫死灰复燃。这让他们完全的放下心来。 一天闲来无事的医者,站在营中的空地上。心情轻松的沐浴着洒下来的明媚的光辉。 范时崇腰上的白围裙,又再整洁如新。叶玹的眼神明亮,不再有疲惫,李荣山取下口罩,畅快的呼吸,脸上也恢复了正常的颜色。其他几位医者,在无意间投向叶玹时,眼神中只有敬意,没有一丝嘲讽。 营中的空地上变得整洁,没有先前扔掉的草垫,和废弃的衣服,那些从瘟疫中留下来的物品,如果不能消毒,就全部焚烧。 范时崇望着铺着茅草的屋顶说道:“能够在两个月之内,消灭一场瘟疫,在瘟疫史上也是一个奇迹。” “这次瘟疫在营中集中爆发,加上及时控制,如果是在一座城里,就没有这么简单了。”叶玹看着李荣山把一些药拿去给最后的一批病人。 “如果是一个家庭里呢!这次如果不是因为你带来的青蒿,即使是一个家庭都保不住,更别说是一个集中营里。”范时崇带着赞赏的目光,看着旁边这位二十六岁的青年。 叶玹半低着头,他说道:“青蒿中的某种元素,对瘴气症竟有奇效,这个方法,一定要广而周之。” 一个起义军走了过来,他把一个食盒,递给叶玹,他说:“这是外面的人帮忙买的,你一定要吃。你救了我们这些兄弟,大家都很感谢你。” 叶玹认出了这个食盒,这是城中最有名的糕点铺,一品斋的食盒,听闻一品斋的糕点,以前只供给达官贵人,现在也是一般人吃不起的,它的价格堪比黄金,一块糕点,以前就卖一两银子,现在也要卖到一块大洋。 “他们只不过是青城中的一些寻常百姓。”叶玹看着那人离开,感慨的说。 “他们要表示感谢,竟凑了钱来。”范时崇的脸上,升起一抹担忧,“现在,你就像站在这风口上,这里的人是感激你的,但外面的人未必就会。” “你说外面的那些北洋军?” 范时崇点头,“叶玹,最近你还得当心啊!” “我只是做了一些该做的事。” “但你却救活了他们。” 叶玹看着这些进进出出,生龙活虎的起义军,他明白了范时崇的担忧。他救的是北洋军要镇压的人,他在这里得到爱戴,但一出了这里,可能事情难料,难免北洋军中有人,会对他怀有恨意。 城外的俘虏营中的瘟疫,被医者降伏了,还是一位刚刚离开医学会的人,这事很快就传到了芷归城。 人们很自然的,把投在瘟疫上的目光,转移到这位医者上面。 有人说:“这位先生,这么有才,又怎么会离开医学会的呢!” “医学会可是汇聚了能人智士的地方啊!” “听说是被医学会驱逐出去的!” “噢!那实在是医学会的损失了。” “这人之前还入过狱!” “竟还有这种事!” “但听说很快就没事了!” “我就说,这样优秀的人,应该没差!” 这事也很快在医学会里传开了。 一天尹柏陶喊来了医界的代理会长施代山。 “范会长现在不在,这事我先和你说说。”尹柏陶语气轻松,但神情郑重。 施代山有一点不安,总会长虽然还没有说,但他大约已经猜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