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你的马甲又掉了!》 第1章 屠焚金銮殿 建午七十八年的东风掠过八街九陌,漫不经心地撩起仲冬残梅,乘着峻极苍穹扶摇而上,倏尔一抹黑影闪过,脚步一顿,落于熊熊焰火之中。 从灰烬中走出一名女子,不过二十一二岁的模样。回首是滔天的火势,她着一身白衫,双眸似望不尽的深潭,幽暗中透着清寂,如寒冬冰窖中落下一丝星火。 倘若知情人在此,那必是会嚎上几句。 此人,可是大有来头。 要说今世,当为两大国的天下,百庆国位列其首,安南国位列其次。 她便是这安南国的公主殿下。 而眼下这场大火,烧的正是安南国的金殿。 她将折扇扣在腰带边,一手拎一壶桃酒,轻功一跃,攀上了城墙。 她唤了一声:“楚大人。” 眼前的男人立如芝兰玉树,着一身泼了墨的黑,袖口处的布料微光潋滟,绣的是云霄黑龙。闻言,微微侧首,朝她莞尔一笑。 他唇未施脂,却是艳极了,万种风韵悉数堆在这抹笑里,芙蓉月下的桃眸映着“风流”二字。 乐有初倒第一次见他穿常服,竟有一瞬怔愣地移不开眼,她坐到男人身旁,晃了晃手中的酒壶,挑眉笑:“喝点么?” 楚晏颔首接过:“好。” 乐有初小抿一口,侵入舌尖的辛辣瞬间呛红了眼,她闭眼又饮了满嘴,含不住的酒滴滑至颈侧,再睁开眼时,眼梢微红,只淡淡笑:“这桃花酒酿得挺醇,不枉我寻了一个时辰,从城尾庄老头那抢来的。” “……” 乐有初状似无意地晃动酒壶,道:“楚大人,你方才收的可是长安来的信件?” “公主对我,大可放心。”楚晏饮酒的动作一顿,望向不远处茫茫火海,眸色黯然,笑得有些艰涩,提醒道:“楚某人跟您七年了。” 七年?乐有初淡淡一笑,不禁感慨日月如梭,泪花不自觉溢出。她声音喑哑,道:“没怀疑,只是替楚大人担心,你此番跟了我,长安那边的人可是长眼睛的,就不怕太子气急败坏,拿你开刀?” 楚晏笑了笑,没应话。 任谁听了这话都是该笑的,毕竟他可是领兵拿下安南国的大功臣,岂能单凭太子之意断他生路? 只不过,这兵符是从太子手里抢来的。 恐怕太子也没想到养虎为患,亲信竟然背着他倒戈相向,与敌国公主同仇敌忾,甚至趁他受伤之际抢了兵符,灭了安南国。 “对了,楚大人,不用再唤我公主了。”乐有初笑道:“鹿走苏台,不合适。” 楚晏侧过首,她接着道:“再者,我们不过是合作,谈不上主仆,便互唤表字,如何?” 楚晏微愣,神情漠然。 乐有初以为他不悦,正要驳回,便见他点了头。 他似乎犹豫了一瞬,才唤:“笙之。” 乐有初笑了笑,道:“你的表字是?” 楚晏心想,没人为他表过字。他道:“唤我阿晏便好。” 更深露重,夜染上郁色。 烈酒一入腹,话也烧了出来。 后半夜,乐有初喝了个七荤八素,身子半倚着城墙,双手抱着酒壶,仰头对着月亮嘀咕醉话。 “望在九泉之日,父皇母后莫要怪罪孩儿一意孤行,此番皆为权宜之计,往后孩儿必定造一个更辉煌的金殿……” “可还记得曾家嫡女?这傻丫头,一天天追在谢家那小子后头非他不嫁。当年兵败,父皇都还没提和亲,傻丫头居然一马当先冲出来,不知道的都以为她是要以身殉国了。嘿……谁想到,我偏跟她对着干,我当了质子,她可就没殉国的机会了……” 楚晏淡淡望着她,浓长眼睫下的眸光忽明忽暗,犹自喃喃了一句,可声音极低,刚流出唇缝的话语通通被晚风给糅碎了。 “也不知道,我走之后……傻丫头跑去哪了。”乐有初笑着,眸似燃烬的死灰,许是酒灼人眼,忧在眉间画了道川,醉玉颓山。 男人缓缓抬手,想替她拨好额前的碎发,迟疑了半晌,却终是放下了。 这夜,风吹刺骨,也燥热。 第2章 今国不姓乐 几日前,百庆国京都收到捷报,安南国已被收入囊中,阅完卷轴的康平帝脸上笑出了褶子。 康平帝一声令下,大手一挥,圣旨便夹着百庆国的雪来到洛阳城,宋公公捏着公鸡嗓,将圣旨在手上摊开,昂首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原太子殿内侍,楚晏,于年秋至今领军攻城为我百庆立下汗马功劳,堪为朝之栋梁,国之脊柱。边南部金陵城,姬王已近迟暮,膝下无子,政事繁重,风寒在身,今无人继位。即日起,由楚晏接手金陵城,封号金陵王,另加丕绩,功标青史,额外再赏白银五千两,珠宝三十箱。钦此。” 得此殊荣,寻常人那必是笑靥如花,满面春风。而面前之人却是神色冷漠,不见半分喜悦地接过旨。 同是太监不同命。宋公公心中鄙夷,升官发财还装什么砥砺清节,真是惺惺作态。然而面上还是笑弯了眼:“恭喜王爷,此番也算是光宗耀祖了,若无其他吩咐,老奴先行告退。” 宋公公走后,乐有初才从屏风后缓缓走出,落坐后端起茶水,沿杯口吹了吹,小抿一口,笑道:“破纸念了半天,只字不提兵权,这老皇帝以为是打发叫花子?” “意料之中。”楚晏莞然,拎着圣旨一角丢进火盆。 乐有初笑着调侃道:“今后见面可要给您行礼了,楚王爷。” 见他神色一凝,乐有初觉着好笑,“再过几日,老皇帝指不定要给你指腹为婚了,届时可别忘了请我喝喜酒。” 楚晏皱起眉头:“公主!” “行了行了,不逗你。”见他微恼,乐有初这恶趣味才像是得到满足,扬眉一笑:“都说了,你还是唤我表字好些。” “……” 这会尚在军营中,昨夜宿醉,今早心念着书案几封未读的信件,太阳刚升便起了床,头痛得厉害。乐有初捏捏眉心,唤了一声:“何兄。” 应声而来之人一身银甲,铁皮披肩将他撑得雄厚壮实,头盔下的脸倒是娇艳,狐眼秀鼻,丝毫不显女气,冠了将军的头衔,添着几分飒爽。 何知许弓身执礼:“主子。” 乐有初示意他坐下,正色:“西庭的东西,几时送入长安?” “原计划半月运毕,但据回报,尚在西庭时似乎已被大理寺的人盯上了。”何知许顿了一下,“主事是个女人,名姚京玖,路数历来阴险难缠,有一批在关竹被扣了,劫回费了不少劲。如今卡在关竹,难以动作。” “姚京玖……”乐有初指腹摩挲着扇柄,脑中正思索着对策,眼前便多了一碗姜茶,她抬头,听见楚晏道:“解酒醒神。”她便一饮而尽。 何知许提议:“不如我过去一趟?” 乐有初放下碗,莞然:“不,我要亲自去。” 何知许没反驳,微皱了眉头。 乐有初扫了他一眼:“西庭至关竹,快马加鞭需几日?” 何知许道:“三日。” “既然姚京玖心知肚明老巢在何处,偏不从西庭入手,中间如此长的距离,却选中了最热闹的关竹,在那之后又松手让人劫了回来。”乐有初看着他,道:“你说,意欲何为?” “打草惊蛇,引蛇出洞?” 乐有初打了个响指:“若她真把心思放在这匹货上,早在西庭就能端了,怎会等到今时?” 何知许面色一凝。 “想擒王,怕是贪心不足蛇吞象。”乐有初笑道:“这里到关竹,需几日?” 何知许道:“最快两天一夜。” 乐有初点点头,道:“你回去歇息吧,营中事务交由副将打理。今夜戍时,你与我同往,带上一个车夫。” 何知许正要离去,乐有初倏地想起什么,顽劣一笑道:“聂兄在安归县。” 何知许身形一顿,走后,楚晏轻咳了一声。乐有初这才把视线移到他身上,微挑眉梢:“有事?” “……我呢?” “金陵王自然是回金陵城。” “……” 自战事起,家家户户恨不得用血肉之躯堵上门窗,靠着残存的米粒度日。 前几日火烧金殿,风里更是飘着惶恐的气息。待到实在揭不开锅,尚在襁褓的孩提比踩到猫的尾巴叫得还狠,妇人只好抱着哄着,男人袖底藏着菜刀,蹑手蹑脚地钻出门。城中人这才发现,不久前噬血猛兽般的士卒竟在街口分发粮食。 起初不少人还觉着粥中有毒,万般不敢轻举妄动。直到瘦成骷髅怪的人出现,管他三七六十一孰是孰非孰黑孰白,饿着那是生不如死,毒死倒是一了百了,一碗粥粒尚未触舌便灌入了喉底,提着空碗嚷嚷着再来一勺。 猫腰在角落的人看明局势,队伍一下从城头排到城尾。 今日队伍火热,夜里还排着长龙。 马车驰去,取名为调皮的风一下掀开车帘。人群中不乏眼尖者,惊得眉毛都要跳出五官,两片薄唇颤如癫痫,铁碗一滑,滚热的粥汁溅在脸上,才将人从惊愕的牢笼拖出来,捏了把大腿皮,疼得嘶一声,惊呼:“是……是她!” 周围人眼晴扫过来,有人问:“说谁?” 他一时捋不直舌,嗫嗫嚅嚅:“好像是……乐公……” 话没吐完,旁边的妇人塞了个馒头堵住他的嘴,待看清眼神中的警告,他顿时呼吸一滞,顺了口气才道:“是看错了吧。” 旁人恍过神,意识到今时国不姓乐。 含在舌尖的粥变得酸苦,像痛饮了封尘经年腐酸发毛的蜜罐,沁在鼻间那股郁气很快蔓延开。 马车里的主人公并不知晓正被悼念,手指还捻着红豆糕点,往嘴边送了一小块,甜得发腻。 何知许换了身青衫,双手枕头,脑袋随着车身晃啊晃,皱眉一副沉思状。 乐有初斜睨他一眼:“何兄,想什么呢?” 何知许摇了摇头,目光望向帘外风景。 乐有初无声叹了口气。 她离开国土七年,何知许便跟了她七年,眼下好不容易回到洛阳,却是攻城烧金殿,前后停留不足百日。 此番离去,再想回来怕是经年之谈了。 但很多时候的人是没有选择的。她是奄奄之国苟延残喘的一息,宿命让她万劫不复,身在泥潭也只能向前狂奔,去算计,权衡,智夺,掠杀。她身上流的血,注定了她走的路是腥风血雨。 乐有初揉了揉太阳穴,阖上了眼。 第3章 玉溪林雨幕 出洛阳,郁积苍穹的层层阴云也往外飘,与疾驰的马车同行一路。 约莫子时,玉溪林的寂静被车轮碾过。月光撕破云雾将竹影交叠,蝉鸣此起彼伏。 子时一刻,驶入玉溪林中心,细雨开幕,箭雨紧随其后,被刺裂的叶“滋啦”一声,将梦乡中的人撑开眼皮。 “啊——” 御马的车夫陡然落马,尖叫声惊飞一群深林青鸟。何知许拔出腰间佩剑,“有刺客。” 乐有初抬起半只眼,伸了个懒腰,侧首躲开破帘而入的箭矢,蹙眉将他拽回,沉下声:“等等。” “是。”何知许坐回车中,目光紧锁薄如蝉翼的车帘。 外面的箭声稍停,脚步声混杂着细碎的雨声、风声、蝉鸣、青鸟扑翅声和落叶声。 里外人都绷紧着一根神经,蓄势待发。 剑身泛着银光,为首之人谨慎地挑开车帘,缓缓侧首试图窥探。 见车内二人瘫倒在椅,纹丝不动,胸口处压着箭羽。 他松了口气。 可惜来不及吸下一口气,鲜红便在颈侧的喷涌而出,意识消亡前只觉出一阵火辣。 何知许提起剑,踏落马车,由正面长驱直入,箭雨应声而来,将周遭的绿竹蹭得面目全非。 乐有初掸了掸白衣上的细尘,不知何时绕到了敌方后侧,只见她将折扇一拢,扇柄翘出尖刃,黑衣人方觉出身后动静,正要回首,便被割破脉搏。 玉溪林遍地是火烧花,挂在枝头绽放着赤色的花心,晚风中裹着细雨的微香,花蕊在漫地月光中婆娑起舞,摇摇欲坠。 然而下一刻,火烧花溅上几滴腥红,零星几朵无力垂落到地面,被一个瘫倒的黑衣人压得严实。 他断气前的呜咽声吸引了不少人,黑衣人霎时转换目标,将箭矢指向白衣人。 折扇“唰”一声张开,抵在胸前,羊脂玉扇面挡住来势凶涌的攻击,接踵而至是刀刃相撞的声响。 四面八方的黑衣人拔出匕首向目标刺去。乐有初微挑眉梢,左手背过身,右手合上折扇。黑衣人的刀身顺着风声挥出一道银光,却见那折扇竟能结结实实抵挡住剑刃。 分明身为女子,与无数黑影绞杀成团,却丝毫不见逊色,一来二回,黑影倒了一个又一个,居然连她的发丝都无人能触。 为首的黑衣人只露一双黑眸,肃杀之气遍布周身,眼见形势不对,定了定神,右手背在身后,左手捏着匕首,朝她的背影步步紧逼。 肩后风声微响,乐有初回首,轻功一跃躲开偷袭,月光洒下满地银霜,映在她那抹白衣之上,高挺笔直的身姿一尘不染,滴血不沾。 黑衣人毫无缴械之意,乐有初折扇一挥,扇骨的毒针朝对方眉宇刺去,却被侧首躲开,顺势挑开了面纱。 竟是个女子。 女人未涂脂粉也是姿色上乘,她意外地挑着眉梢,抬手将肩头黑帔拢紧,揶揄道:“平日里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公主殿下,武艺竟是内有乾坤,倒叫人意外啊。” 这番话说得着实可笑,乐有初也不恼,勾起唇角:“这洛阳风水的不错,甫一出城就让我遇见故人。” 雨声悄止,叶梢滴珠,残云遮不住月,给这竹林中的漫地尸身渡上银光。 “杨甄!” “表妹,何兄,别来无恙啊。”女人目光扫向何知许横在肩头的剑刃,弯眼笑道:“这就是老朋友的见面礼?” “别来无恙啊。”乐有初朝向走了两步,浓密的眼睫掩去了戾气,将沾血的折扇抵在女人脸上,玩味十足道:“表姐行事依旧这般鲁莽,功夫也不见长进。” 杨甄咬牙,扯出一个得逞的笑:“你果然没死。” “自然,我死了岂不是遂了你们的意?”乐有初挑起她的下颌,道:“……你投靠了谁?” 杨甄:“你问这个倒不如杀了我,如何?” 乐有初确实不打算杀她,倒不是念其手足之情,血浓于水,仅仅是念她父亲曾经助自己的一臂之力。至于杨甄的去处,她倒是无甚兴趣。 只是……曾家丫头出走时,与杨甄关系匪浅,她收回折扇,冷不防岔开话头,道:“曾家的丫头呢?” 杨甄脸色一变,话里数不尽的讥讽:“乐有初,我倒真是看不透你。偌大国都拱手相让了,如今竟关心起一个无名小卒?” “她在哪?” 乐有初仍是笑着,但笑意望不见底,如同被包裹的利刃,稍不留神便要被捅个片甲不留。 杨甄被那眼神中的凌厉怔了一瞬,后又觉得好笑。自己怎怕一个亡国公主?她挑衅一笑:“怎么,你想救?” 何知许将剑刃抵在女人颈侧,浅压出道血痕。 杨甄将唇咬得毫无血色,撇头不语。 “杨甄!”乐有初最清楚不过她的软肋,逼着她正视,恶劣一笑,道:“你妹妹在长安城过得如何?需要我这个表姐,亲自送去慰问吗?” “你!”杨甄攥着拳,咬牙道:“乐有初,你个狗彘不如的东西,敢打我妹的主意,我杀了你!” “多年不见,表姐眼力依旧如此拙劣。”乐有初歪头一笑:“这究竟,是谁杀谁呢?” 杨甄横眉立目,怒道:“你想如何?” “我放你走。”乐有初道:“你只需要告诉我,她在哪?” 杨甄狐疑地看着他,道:“当真?” 乐有初道:“不假。” “……先放开。”杨甄挣了两下,撇嘴道:“何兄这剑压得我肩疼。” 乐有初眼神示意,何知许便松了剑。 杨甄揉了揉肩,趁其不备跃上树枝,道:“我只知道,她在长安。”话罢,便不见了踪影。 “……杨甄应该是道开胃菜。”乐有初踏上马车,道:“待天亮传信。” “是。”何知许扬鞭而起,黑马蹄动,车窗丢出一支火折子。 冬雨方休,星火燎林,车后成了火葬场。 如今安南国覆灭,多得是人盯着楚晏这个大功臣。他们前脚才走出洛阳,后脚就有人派杨甄过来查探。背后的人必然是料到了她不会对杨甄动手,连派来的人都武艺泛泛。 不像是试探,倒更像是……警告。 乐有初取出袖中手帕,轻柔揩去折扇的血迹斑驳,末了手帕一丢,她捏了捏鼻梁,低语道:“何兄,我怕是藏不住了。” 何知许抿唇,没应声。 冷风将袍口吹鼓,轻声的叹息化为细雾,堪托住月。 第4章 安归丹青楼 翌日巳时,马车行至安归县。晨曦高照,南方冬天的风在清晨犹为刺骨,但县里仍是车水马龙,日光打在身上,街边支起了早摊,笼屉上冒着薄烟,带着肉馅味飘入鼻息。 何知许道:“主子,左边三人,正后方四人。” 乐有初皱了皱眉。这是走一伙又来一伙?她将车帘掀出一条细缝,微不可察地巡视一圈,道:“绕开。” “是。”何知许将鞭子一扬,“啪”一声砸在马侧,马身弓了起来,前蹄激灵地向上一跃,微颤的鼻孔发出闷地一声响,随即如同箭般向前横冲直撞。 街边驮着背篓的中年人急着往旁边闪躲,另一手还要扶稳孩提,一车菜摊子来不及撤,被马车撞得直接侧翻,公鸡趁乱在刽子手的刀下飞走,手脚不干净的人趁机与人相撞偷几两碎银……整条街弹指间已是鱼龙混杂,兵荒马乱。 马车转眼拐入一条堆满破烂杂碎的野径,正前方被一堵石墙挡住了光,后方是来势汹汹的黑衣人。何知许跃上屋檐,乐有初紧随其后,侧首又将细针挥向马颈,黑马瞬时受惊,转向小溪方向狂奔。 “交给宋嵇善后。”乐有初收扇,敛了敛眉:“往东走,丹青楼。” “是。” 丹青楼乃安归县的烟柳地,纨绔之温柔乡,白日也歌舞升平,门外打着花灯笼,平民来往皆仰头注目,无奈囊中羞涩,入门买不来一坛酒,喟叹间挥袖离去。 乐有初方才特意去换了男装的扮相,避免惹人眼球。她身约七尺,立于女子中已是翘楚,此刻的男士白衫穿在身上,又将眉目以黛描得更加英锐,便连走姿举止都有着青年的影子。看上去只觉清隽,不见媚态,怕是熟识之人乍一看也难以辨别。 约莫过了半柱香来到此地,甫一踏入门内便有软香温玉招手,“二位,是来饮茶酒听曲子的吧?” 她莞尔一笑,咳了一声,端着低沉的男声道:“姑娘误会了,我们到此是寻一位姓聂的公子。” 领路的姑娘被这一笑勾得脸颊微红,连忙低头掩饰,道:“敢问公子,尊姓?” “敝姓乐。” “那后面这位想必是何公子了?”姑娘欣然一笑,道:“二位公子,还请同我来。” 乐有初颔首,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圈,便跟随着绕过前厅,来到二楼一间阁室前,领路的姑娘轻轻叩门,唤了一声:“聂掌柜。” “谁啊?” “聂掌柜,您等的二位公子来了。” “……啊?”门内的动静窸窸窣窣,里面的人应该刚醒,他道:“我马上起来。春香姑娘,先去忙吧。” 门很快被打开,走出来的男人头发还未束起,被撩到了颈后,身上还穿着窄袖单色缎中衣,领口半敞到胸口,手上正套着常服外裳。 他脸上皮肤比闺阁女子还要嫩白,显然是时常保养的,此刻挠着头,费劲地抬起半只眼,瞳仁灵动,语气里满满地欣喜:“时安兄!” 言落,他双臂一展便要过去抱何知许,不料却被对方狠狠推开,无情道:“明昭,我方才到此尚未更衣梳洗,满是风尘,脏。” “……哦。”男人撇嘴,转向乐有初,完全不好奇她的男装扮相,只一脸嫌弃道:“来这么早?你怎不太阳方升起就来呢?还把时安兄一块儿捉来当苦力使,一看他昨夜就没合过眼。” 何知许:“……不是,我们——” 男人打断他,摆摆手:“行了行了,先进来。” 乐有初进门就坐上主座,掸去衣尘,毫不见客气地直唤其名:“聂九歌,来杯茶。” “嘿,姓乐的,你倒是还使唤起我来了。”聂九歌一边翻白眼,一边倒茶水,翘着兰花指阴阳怪调:“公主殿下几年不见,这架子端得倒是越来越高了啊。” 仨人算是至交,何知许在幼时便与乐有初相识了,那时的他无兄无长只能乞讨为生,乐有初见他生得俊朗,经过便随手丢了个馒头,他便就此成了乐有初的亲信。 而聂九歌自幼混于洛阳,打小就有生意头脑,平生最爱唱戏。那会乐有初不过六七岁,对于女德之说嗤之以鼻毫不在意,任由万民在身后纸笔喉舌,风风雨雨,她一得空就拉着何知许这个贴身侍卫到青楼里头看聂九歌唱戏。 满打满算起来,也有十几年的交情了,三人间互唤表字,何知许年长又是个话少的,但聂九歌却是个话痨,一见老友话匣子立马就打开了,这会坐一块少不了打诨插科。乐有初捧茶的动作一顿,扑哧笑了。 聂九歌扬了扬眉,倾身俯耳,幸灾乐祸地低笑道:“诶,对了,前几日闹得沸沸扬扬的,那金殿给人烧了,姓楚的太监背后不会是你吧?” 乐有初将折扇一抵推开他的脸,学着他的口吻笑道:“几年不见,你这倒是越来越八卦了?” “看来还真有点关系。”聂九歌挑眉一笑,调侃道:“原来是和王爷攀上亲了。” 乐有初笑笑,放下茶杯,不置可否。 见她无意多谈,聂九歌心领神会,转了个话头,打量起她身上衣饰来,嫌弃地皱起眉:“啧,你又穿一身白?” “哦?看不惯?”乐有初笑道,“不如豪气点给小女子送几身衣裳呗?” “你这远道而来,就为了坑我几件衣裳?”聂九歌抢过她的扇子在手里把玩,“说吧,这是什么事劳您公主大驾寒舍?” 乐有初止不住笑,拿指节敲他头,“还贫?” 这一下没用劲敲,聂九歌的反应装得却得被石头砸了,就差滚地上哀嚎了,“这么多年了,你这以大欺小的性子就不能改改!” “可别,您老,可还年长我两岁。”乐有初勾唇:“这顶多叫恃强凌弱。” “呸!”聂九歌翻个白眼,抿了口茶,“母老虎。” 乐有初拿过折扇,打他头:“生意还接不接?” “我说呢,原来是给我搭生意来了。”聂九歌拱手虚地一拜,笑道:“大爷且说。” 第5章 生意之玄机 乐有初正色:“百庆国长安街有一小馆。” “小馆?”聂九歌有些不可置信:“小馆能有什么生意?” “生意这事,你当最是晓得不能光看表面,倘若真是一小馆,我又何故找你?” “哦?也是。”聂九歌挑眉抱臂,洗耳恭听:“你道是有何玄机?” “长安的金子可都藏在这里头。”乐有初勾唇,指腹摩挲着琉璃杯璧:“小馆名为逍遥阁,一层表面看似寻常赌坊,实则赌的是人命,最低筹码三千两黄金,赌逍遥阁的杀手能否拿到人头。” 聂九歌挑了挑眉:“否则?” “当以十倍奉还筹码。” “噗,这一旦失手,岂不是血本无归?” “这便是重中之重了。”乐有初晃了晃折扇。 聂九歌狐疑道:“没失过手?” 乐有初笑着摇头。 “长安乃天子脚,官府为何不治?”聂九歌顿了顿,又道:“若要杀的人,是那官员如何?” “这也是逍遥阁的底线,不染朝员之血。”乐有初道:“逍遥阁的威名也就混迹江湖中人耳闻,官府算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也不敢插手,怕惹祸上身。” “……那还真是逍遥。”聂九歌笑:“还有呢?” 乐有初抿了口茶:“无非是帮忙打探些江湖朝堂秘事咯。” “卖消息?” “可以这么说。” “容我思忖思忖。”聂九歌回身拿出一个算盘,将算珠拨打得“啪啪”响,良久,抬起头一副深思熟虑的表情,道:“若往最低了算,一年里头即使只来十个主顾,也是只赚不亏。若往高了……不对啊,我看不妥。” “如何不妥?” 聂九歌缩了缩肩膀,神情浮夸道:“里边的杀手都这么厉害,背后的主子想必更胜一筹,若是那人鸢肩豺目,凶神恶煞的,一听我要买下他的地盘提刀便要斩我,买卖不成反倒赔命一条,这可得不偿失。” “那你倒是多想了。”乐有初被他做作的表情逗乐了,笑道:“背后主子是女子,长得如花似玉,不比你这儿的女子差。” “……当真?”聂九歌看了眼乐有初,甚是不信任地摆手,“如花似玉,谁有我时安兄如花似玉?脱下战甲比女人还美,我若是女子,谁都不嫁,只嫁时安兄。”说着还朝何知许抛去一个媚眼。 正喝着茶的何知许突然狂呛了一下,整个脸窜红。 聂九歌连忙给他拍肩顺气,调笑道:“嘿,别害羞啊时安兄,逗你呢。” “是吗?”乐有初勾唇,双手交叠杵着下颌,道:“何兄说不准还真喜欢你这款呢?” 这下轮到聂九歌呛到了,直接把茶水喷了出来,溅了零星到罪魁祸首手上。 “胡诌八扯什么鬼话?” 乐有初脸色一沉,聂九歌立即取出手帕起身替她擦拭,笑道:“失误,失误。” “还是说说正事。”聂九歌坐回自己的位置,咳了一声,清清嗓子,道:“既然说这背后主子是个柔美女人,想必手无寸铁,还找我作甚?直接绑主夺地岂不两全其美?” 乐有初没好气地看向他,道:“百余家分店,全绑?再说,女人就一定手无寸铁?” “百余家分店!?”聂九歌眼睛一亮,自动忽略她的后半句,比了个大拇指,露齿笑道:“还真是大生意啊,你找对人了。” “午时启程,同我们走。” “行。”聂九歌打着哈欠道:“我再补补觉,给你俩备的阁室让春香姑娘带你们过去,洗漱完便可用膳了。” 此处隔声甚好,推门而出便是廊台,凭槛赏曲多出几分诗意,戏台下座无虚席,看客被花旦演绎出的剧情感动得潸然泪下。 何知许前脚踏出门槛,又侧身递给他一个玉簪,道:“明昭,这个给你。” 聂九歌接过手端详了几番,笑道:“这簪子做得倒是精巧,时安兄是在哪买的?” 何知许面上闪过一丝紧张,道:“洛阳城……随手买的,看着与你相配,便买了。” 聂九歌捏在掌心,朝他盈盈一笑,道:“哦,谢啦,我很喜欢。” “喜欢便好。” …… 穿堂风掠走弥漫满屋的水雾,屏风后哗啦啦的水流声悄止,一截素白的指头将椅上的白杉勾走,衣摆在空中转了一圈随即被揽上肩头。 正拨弄腰带之际,半透色山水墨画的屏风前隐约多出道黑影,不声不响地鞠了一躬。 乐有初拾起折扇,走到书案前,头也不抬地问:“宋嵇,事情办得如何?” 宋嵇道:“回主子,捉到一个活口。” 乐有初提笔的动作一顿。 今早跟在马车后头的人能被轻松甩开,想来不足挂齿,而宋嵇是她的得力干将,派出去的人怎么可能连几个小卒都能落手? 她抬眼,问道:“怎么回事?” “暗卫接到任务后,将其追截围堵于一座荒庙中,刺客见其挣扎无果,便服剧毒自戕身亡,其间一名被打断腕骨,服毒未遂。”宋嵇顿了顿,道:“此人身患哑疾。” 乐有初眉头微蹙。如此有备而来,恰好印证了她的猜想,这伙人与昨夜那伙人完全不同一伙,说明今时今日至少有两伙人在追查她的踪迹,眼下形势愈发凶险了…… “杨大夫怎说?” “哑疾也是毒性所致。”宋嵇抿唇道:“目前据追迹推论,这伙人的逃亡方向当是……南边。” 长安居北,金陵居南,截然相反的方向。难道是姬王派来的人?乐有初稍一思量,道:“人先押至关竹,不急着动刑。” “是。” 阁门被叩了两声。 “乐公子,膳食皆已备全,可以用膳了。”是春香姑娘的声音。 门内的黑影已失了踪影,乐有初走过去开门,莞然道:“多谢,现下是几时了?” “巳时七刻,公子不必言谢。”春香道。 乐有初埋在眼睫的眸色倏然一沉,以折扇挡住她的去路,挑眉道:“姑娘,你这衣摆是?” 春香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鹅黄色的衣摆下血迹斑驳,她有些惶惑地抬眸,不解道:“怎么?” 乐有初摇了摇头,笑得人畜无害:“方才以为落了只飞虫,细看才瞧出是绣了朵红花在上面,姑娘莫要害怕。” “无碍。” 春香埋下头,径直走去,踩在木质梯间的脚步声在此刻犹为刺耳。 乐有初立于原地不动。抬首观望了一番,这楼里半晌间变得古怪,唱至一半的曲子陡然收声,站在廊台似能听到簌簌风声。 聂九歌在一楼席上冲她招呼,道:“还在上边做什么?用完膳该上路了。” 第6章 愚者勿玩火 丹青楼大门阖得严实,一楼烛台的红蜡燃了一半,透色纱幔摇摇摆摆,后头的美人儿端出一盘莲花酥摆到席上。 乐有初正下着楼,道:“菜不是上齐了?” “应是最后一道了。”聂九歌扫了眼,笑问道:“这莫不是新菜式?倒是不曾见过。” “听闻二位公子自洛阳远道而来,莲花酥算是道家乡菜。” “哦?不想洛阳城还有这新奇菜?”聂九歌笑着打趣,伸手夹到眼前打量一番,也不急着下嘴,反而侧首道:“姑娘,你是新来的?” 正转身离去的美人儿脚步一顿,回过身道:“……是。” 聂九歌点了点头,将莲花酥放到碗里,笑着摆手:“无事,忙去吧。” 乐有初落座后,何知许轻声道:“马车已备好。” “嘶……我这会腹痛难忍,着实没胃口。”聂九歌倏地站了起来,捂着腹部满脸苦不堪言,眼神一个劲地催促,“咱,早点上路吧。” 这演技,拙劣得刺眼。乐有初实在没忍住笑出声。 “啪嗒——” 突然,整个烛台被一阵风吹倒,蜡油淋到了梯台上,灯芯上正燃烧的火苗追了上去,沾到火的纱幔缠上了戏台,不知从何传来水桶砸落的微响,火油味窜入鼻息,回首观望,楼中无一人身影。 要说聂家财大气粗,便连戏台都是由紫檀所制,这等上乘木料此刻却成为最好的助燃物。 “糟了。”聂九歌忙不迭躲在何知许身后,嗔怪道:“乐有初,还真是你寻我一次,我的地盘便要被祸害一次!” “别忘了,我是煞星。”乐有初淡定地笑着。环顾四周,火势正在疯狂逼近着他们。 呛鼻的灰烟带着细尘正逐步侵蚀着肺腑,廊台闪现出几道人影,她用手帕捂住口鼻,握紧了折扇,“何兄,一楼出不去了。” 何知许点头,跟上她的脚步,与廊台上的黑衣人正面对抗。 “诶?我呢?”聂九歌被灰烟呛得嗓子疼,咳了几声后蹲到地上,低声抱怨:“欺负我不会轻功呗?” 乐有初一上来就与一把弯刀打了照面,对方每招皆狠戾绝情,若非有折扇傍身,恐难与之匹敌。好在有何知许抽身后的相助,否则怕是要打上个三天三夜。对方一见同伴倒下,一打二胜负悬殊,立即破窗而出。 待三人逃出火场,聂九歌好像才想起什么,猛地站了起来,却忘了身在马车,头顶结结实实地撞到轿顶,他揉着头道:“我那楼中的花旦,不会都死了吧?” 乐有初头也没抬,道:“不用担心,十成有二十成是死了。” “不行,我得回去一趟。”聂九歌掀完帘便要跳车,却被何知许给拉了回来,他皱眉道:“何兄,我得回去救他们,你们先走。” 何知许道:“去也没用,已经死了。” 聂九歌嗔怒道:“现下去救火还可能救出他们!” “起火前便死了。”乐有初闭上眼,手背在脑袋后,道:“春香动的手。” 聂九歌愕然间瘫回了座位,恍神良久才颤巍巍地开口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乐有初无声叹了口气,道:“她有眼疾,对吧?” 聂九歌点了点头,道:“分不清色彩。” 乐有初抬眼,接着道:“从你阁室出来时,戏台上还唱着《单刀会》,一楼倒是有不少人捧场,春香姑娘起初穿的是紫色,中途上来带路回屋又是鹅黄色了,花纹倒是不变。之后,宋嵇与我在屋中刚谈完公事,春香便来了,这一次颜色不变,衣摆却是沾了血。” “沾血……”聂九歌压低声道:“也可能是女子的月事吧?” 乐有初接着道:“我进屋不过三刻钟,再出去后,戏台也不唱了,想必不是你打的招呼?” 谈古论今这不成文的规矩之一:戏一开腔,绝无停戏之谈。聂九歌哪能不懂这个道理?他脸色一沉:“……不是。” “死也就是在那之前。”乐有初淡道:“能将灭口时机控得炉火纯青,还如此清楚丹青楼的摆设,以致起火,纵观丹青楼,也就只春香一人了吧?” “她一个女子?”聂九歌有些震惊,但冷不防被乐有初一瞪,连忙改口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她一个人能杀了我丹青阁二十多名花旦?当然我知道你能,但她那点三脚猫哪能跟你比。” 何知许道:“廊台的黑衣人,与那个送莲花酥的,应是同谋。” “我就说洛阳哪来的莲花酥。”聂九歌翻了个白眼,道:“再说我楼中从不招比我高的女人。” 何知许咳了一声,“……他是个男人。” “何兄好眼力。”聂九歌尴尬一笑,话锋一转:“不过,春香这一批舞姬都是从别的院子调来的,按理说不该出问题才是。” “对你没问题,他们是冲着我来的。”乐有初笑了笑,道:“智者玩火看美景,愚者玩火必自焚,春香,也离死也不远了。” “……姑奶奶,你这下手够快啊。”聂九歌捻了块糕点吃压压惊,“你怎么下的手?” 乐有初指了指扇骨。 “这里头是有多少毒针啊?”聂九歌这下不敢碰她的折扇了,生怕被毒针蜇死。 何知许抿唇,犹豫不决道:“主子,方才那人用的弯刀……” 乐有初揉了揉眉心,摇摇头。 她比谁都清楚,那把弯刀与楚如珩的弯刀一模一样。但真要说起来,楚如珩又不太可能害她。 七年前的初春百庆国的公主来到洛阳城赴太后寿宴,回国时却遭遇了歹徒奸杀,死相凶残。 掌上明珠被杀的消息传到百庆国,康平帝怒不可遏地向安南发兵,而安南国兵败,她假死后,女扮男装成了质子,便是这生死难料之期遇见了楚如珩。 且不谈此前所受屈辱,身在异国他乡能被个小太监无条件地一心一意庇护,实乃幸事。 而她也帮着楚如珩一步步成为百庆太子的心腹,最终亲手歼灭安南国。 追溯这七年,她与楚如珩间倒从未横亘过“利益”这堵冷墙,完整地将信任放置在一个人身上。 想她死的人不少,但楚如珩没什么可能。 眼下,查出这来路不明的杀手尤为关键。 乐有初敛眸,轻拭着扇骨,淡道:“此事交由宋嵇去查。” 何知许道:“是。” 第7章 烟雨阁逢客 此行,白日由专程的刘车夫御马,入夜担心又杀出一伙来路不明的刺客,聂九歌不擅骑术,便由何知许或乐有初接过手。聂家的这匹马是聂九歌专门从远市中淘来的千里马,午时在客栈吃饱喝足,便能不分昼夜疾驰。 不过两日,便到了关竹县。 安归县与关竹县不同在于,前者纵有美食,但地广人稀,后者则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有美景美食美酒美人,文人到此吟游作诗,侠客到此云游会友…… “咱就住这吧!”聂九歌头探在帘外,手指着一座装修颇为豪气的客栈。 乐有初抬眸扫了一眼,点了头。 这座客栈名烟雨阁,一层供客吃食,二层才是客房,若从二楼往探去,恰好能见闹市区,此时正值晌午,来往有不少人。 三人落马,刘车夫便将黑马牵到马厩里。 入门的掌柜是个迟暮老人,他捋着下巴白须打着算盘,见有来客才抬起黑不溜秋的眸子,谄媚地笑起来,丝毫没意识到褶子挂了满脸。 何知许道:“掌柜,劳烦给我们开四间房。” “啊这……”掌柜面露迟疑,道:“不是三位客官?怎么开四间房?” 乐有初仍是男装的扮相,睨向他:“还有一位车夫。” 掌柜望见她耳上戴的白玉诀,似是有些奇怪,毕竟在这世道打耳洞的可不都是些罪徒的标记,不过也没深思下去,他挠了挠头,实话实说:“抱歉啊客官……实在不巧,我们这只剩三间房了,你们看……” “没事,我和时安兄挤一挤。”聂九歌摆摆手,“麻烦掌柜。” “不麻烦不麻烦。”掌柜笑笑,扭身去拿钥匙,闲聊道:“最近这几日,游客倒是挺多,几位也是外地来的吧?”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乐有初眼睫动了一下,笑问道:“此处本就是游玩盛地,掌柜的意思是,往年没这么多游客么?” “是啊,往年人多也是七八月。”掌柜把钥匙递给他们,“今年也不知道怎么着,都十二月了还这么多人。” 乐有初笑笑,没再应话,聂九歌随手一拿就是一锭银子,“不用找了。” 掌柜这下笑容更甚,直道谢个不停,亲自领着他们上座点完菜,又道:“对了,几位客官,是第一次来吧?” 乐有初点头,掌柜接着道:“过几日就是除夕了,几位大可以到东街游玩一番,往年京城都会来一队上好的戏子,曲子咱这的人也是不曾听过的,听说啊,这里面有个戏子的相公,考上状元郎来着,届时那状元郎还要带着京城中的公子爷过来。” 聂九歌眼睛一亮:“真的?” “自然,老夫不打诳语!”掌柜大笑。 乐有初挑了挑眉:“多谢了,这倒是件趣事。” 没过一会,刘车夫安顿好马匹也过来一齐吃饭,菜刚好也上齐了。 正值饭点店里座无虚席,乐有初刚拾起筷子,就听“呯”的一声,店门被人重重地踹了一脚,招牌被震散了一半的钉子,另一半还钉着墙,嘎吱晃动。 令人意外的,店内的人无一抬头,皆视若无睹地夹菜吃饭,丝毫没有受到影响,唯有寥寥几个新客抛去打量的目光,其中也包括乐有初这一桌的人。 踹门之人显然是这里的常客了,裹着银色大貂,体态有几分丰腴,手里还提着把长刀,最为显眼的是眼梢那道长还丑陋的刀疤,让他整个人看上去凶神恶煞,刁天厥地,身后还跟着两个人,应是他的手下。 小二见怪不怪,领着他们几个到位置上座,也不多言,从后厨提出三坛提前热好的黄酒,两盘花生。 聂九歌缩了缩脖子,低语道:“不会是强盗吧?” 乐有初不置可否,何知许把剥好的蟹肉夹给他。 这不就是让他闭嘴的意思了。聂九歌便忿忿地埋头吃饭。 他们那桌刚好在乐有初这桌的隔壁,乐有初不动声色打量完,收回目光,自顾自地吃了起来,耳朵却没闲着,听着旁边人的声音。 “老大,听说京里头要来人了。” “来了又如何?” “老大莫不是忘了,状元是姓贺那小子啊!” “贺晚舟?” “正是他!” “呵,那得给点颜色瞧瞧。” 听到这儿,乐有初夹菜的手一顿,又扫过去一眼。 倒是恰好与那个男人四目相对。 谁被这么无缘无故地打量,自然心下恼火,男人一记怒视打了回去,语气尖酸:“怎么?见不得我们这种人?想找砍么?” 乐有初倒没有被呵斥退,反而含笑地看向他,“公子误会了,只是方才听你们说,贺晚舟考上了状元?” 男人语气放缓了声,冷笑道:“你认识他?” “岂止是认识。”乐有初拾起了茶杯,看茶雾袅袅将视线模糊,淡淡道:“我还想杀了他。”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可任谁听都觉得是深仇大恨,男人一听是友军,笑道:“放心,他之前为那唱戏的妓子敢把我们兄弟几个送入官府,这次非得给他点颜色瞧瞧。” 乐有初笑了笑,“原来如此,那可祝公子心想事成。” 男人的酒量看来十分差劲,几杯下肚,脸色红润,道:“公子什么的,不必说得如此雅致,我姓岳,叫我一声岳哥就是了。” 乐有初豪爽道:“是,小弟姓罗,萍水相逢即是缘,小弟以茶代酒,敬岳哥一杯。” 两人碰了杯,一饮而尽。 聂九歌惯是会看眼色的,这么多年交情哪能看不出乐有初是在演戏还是说真话,眼下也懒得拆穿她,专心吃着菜。只不过,这个姓岳的居然敢让乐有初喊他一声哥,恐命不久矣…… 说说笑笑间吃完这顿饭,岳哥那桌醉得差不多了,乐有初这行人也上了楼。 客房里,乐有初将写好的纸装进信封,门就被叩了两声。 “进来。” 何知许走了进来,接过信件,道:“宋嵇已经将人带到了,还有扶南那边,问几时汇合。” “告诉扶南今夜亥时一刻,老地方见。”乐有初指腹相互摩挲,顿了顿,道:“宋嵇那边,不急。” 何知许的神情似乎有些意外,不过没多问。 “还有,由你亲自去查一查,贺晚舟的底细。”乐有初看向他。 何知许点点头,问道:“要用他?” “功成名就而不忘初心,甚至不在意万民在背后戳他的脊梁骨。”乐有初笑道:“这种人倒是少见,有趣得很。” “若他不愿归顺呢?” 乐有初不置可否:“先探探底,应该有什么猫腻。” 第8章 黄雀谋螳螂 入夜,晚风与月光同时洒向窗台,伸手将窗敞开,闹市区的喧嚣便流入耳侧。 乐有初换回女相,洗去胭脂水粉的面容少了几分凌厉,总算显现出少女的稚秀之气,浓长的眼睫微微闪动着一双凤眸,脸颊自然地透着一丝红晕,俨若春之桃花。 她挑了一身月白色衣衫,盈盈细腰不过一握,外面再披上一件黑帔御寒,随后将黑帔上的帽子戴上,自窗台轻功一跃,融于浓沉月色中。 画面一转,是一座荒废的破败寺庙,木门应是被风吹掉了一半,荒草顺着另一半门攀上屋顶,乐有初踏入门槛,便见石路上荒草疯长,不知是不是风吹来的种子,偌大的空院里还长着几株蒲公英和风铃草。 庙里的桌脚早已被经年雨水腐蚀,发锈的香火台长满杂草,如来佛祖的金像上满是尘土和蜘蛛丝。 乐有初四周环顾了一番,最终将目光锁定在被一块荒草掩去的红砖上。扇柄抵上红砖,“咔嚓”一声,一整座金像向左挪动,露出一条深不见底的暗梯,她摸索着火折子,往下走,能听见若隐若现的水滴声和车轮滚动的声。 很快,微光逐渐显现。 几名黑衣人见着她,连忙停下手中动作,弓身执礼:“主子。” 乐有初微微颔首。 这个地道被火光照得通体明亮,约有二十余人,之前暗卫的资金不足,又因身份特殊不能居于客栈,常卧于暗巷安歇,之后每到一个县,乐有初都安排了专人打造出这种地道,用于暗卫的停歇。谁也没想到,今时运火药受阻,此处恰恰成了安顿之地。 为首的黑衣女子与她面对面坐到石椅,石桌上放了些茶水和一盒落了灰的棋具。 乐有初道:“扶南,来盘棋吗?” “来来,必须来!”扶南将黑子递给她,看着她止不住笑意:“主子,你可不知道,自你走后,我是连棋子都没摸过,这群鲁夫只知道打打杀杀,没一个能耐的。” 乐有初摸了摸她的头,笑着将黑子落在天元:“让我看看我们小扶南长进多少了。” 棋下到一半,扶南才想起正事似的,拍了下自己脑壳,“对了主子,咱什么时候去对付姓姚那女的?你不知道,她快把我们给整死了。” 乐有初落下一子,抬眸看向她,“哦?怎么个整法?” “她仗着自己是个大理寺卿,隔两日就在这附近巡,今早又来了,现下别说运货了,兄弟们连个头都不太敢露。”扶南抿唇,恼火道:“而且,上次她把我们的火药劫走了,我敢情是拿不回来了,她却突然放松了警卫,这才让我们乘机劫回,总觉得这女人在耍咱兄弟们。” 乐有初挑了下眉,“这样啊。” “怎么办啊主子。”扶南抓着她袖子晃,噘嘴道:“必须得给她点教训,剥她的皮抽她的筋。” “不行。”乐有初摇头。 扶南皱眉:“怎么不行?” “你看啊,她这么聪明,连我们小扶南都被她给耍了,死了多可惜。”乐有初狡黠一笑。 扶南立刻心领神会,“主子的意思,要把她召来?” “不全是,但得先让她吃一吃兄弟们吃过的苦头。” “怎么做?”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大理寺卿如此悠闲,得给她找点乐子。”乐有初笑了笑,“后日巳时,我亲自会会她,让她也尝尝缩头乌龟的滋味,扶南,到时候你只需要……” 扶南伏在她肩边听完计策,大笑了出来,“你也太损了吧哈哈哈哈哈,不过我喜欢。” 再回头看棋局,她就笑不出来了。 “主子,能不能给我悔两步棋?” “留着下次给你悔。”乐有初拾起折扇起身,“我还要去闹市,逍遥楼那边。” “啊?”扶南也站了起来,迟疑道:“带上我?” 乐有初:“去换身衣服。” 扶南笑得合不拢嘴,很快就将自己捯饬成丫鬟的模样。她今年十九,在乐有初的手下呆了足足九年了,乐有初与她就像亲姐妹一般亲,原是贴身丫鬟,虽不精武,但最擅长察言观色,便被乐有初提为提审员,现在已经是暗卫中提审的佼佼者了。 “好久没这么穿了,还有点不习惯。”扶南笑着拨自己额前的碎发,“走吧。” 破庙离闹市不远,两人一路上谈天说地,不过一柱香便到了逍遥楼。 这处喧闹极了,还没进门便见光膀子的大汉拍着桌子怒骂:“再来一盘,欸,我就不信了,还能从头输到尾不成?” 另一头的人撸起袖子:“那可要成全你了。” 又见一醉翁被打得鼻青脸肿,胳膊明显是脱臼了,被一伙人强行拖了出去,顺势还踹上几脚,“没钱就别来这赌,当我们这是慈善堂啊?” 扶南低声问道:“主……不对,小姐,咱立个什么形象进去?” “随便,撒点钱玩。”乐有初一脚踏入门槛,环视一圈后直奔长桌群赌。 长桌坐着约莫二十余人,皆是男子,不过倒是穿着整洁,文质彬彬,一看就是富家子弟,想来是这桌筹码并非是平民能担得起的。 除妇人来此处捉回自己相公的情况以外,女人出现在这里,实属罕见。 一桌人齐齐将目光打在乐有初的身上,只见她将黑帔解下递到了身旁的丫鬟手中,一举一动都跟画里走出来的美人似的,端庄高雅,一不小心对上那双黑白分明的凤眸,更是呼吸一滞。 乐有初勾起唇角,找了处空位坐下,对着长桌尽头的女郎点了点头。 女郎道:“总计二十四人。再次重申赌规,最低筹金五十两,押错则淘汰,没收筹金,押对者可进入下一局,筹金翻倍,直至最后一名胜出,十分之九的筹金归予胜者。” 坐离女郎不远的青年一身蓝衣,放肆地打量乐有初,显然是将她当成妓子了,眼神中透着几分不怀好意,笑得猥琐,道:“这位小姐看着面生啊?这样,若是小姐玩输了,我替小姐买单。” “哦?是嘛,诸位可都替我见证了。”乐有初笑了笑,“那么,还请先下筹金吧。” 蓝衣男子看着她,就觉得这千金博美人一笑也值,座上的公子哥自然不满他在美人面前把风头全占了,一时间都有针对他来了。 蓝衣男子举手道:“我先押个七十两。” 一桌人叫完筹码下来,就剩桌末的乐有初了,她笑得温和,可扶南却觉得这实在是一个……不太好的预兆,总之有人要倒霉了。 第9章 一诺值千金 “我押,一万两。” 此言一出,满座人都顿了一下,眼球都快被瞪出来了。 蓝衣男子咽了咽口水,似乎没想到还能这么玩,这真不是耍他的吗?即便是国库,想取一万两都有些难度,更何况他父母只是个小官吏? 他这会表情扭曲得渗人,咬牙怒视她道:“你耍我呢?” “不好意思,说错了……”乐有初看着他松一口气的模样,忍住不笑出声,“我要说的是,黄金一万两。” 这下不止那蓝衣男子,便连座上的其他人都替他坐不稳椅子了。 要知道,在赌桌上说出的话便是泼出去的水,即便是他现在反悔也没有用,女郎早已默认将乐有初的账算在他的身上。而这里是逍遥楼,胆敢欠账,就得拿出死的勇气。 “你……你……”蓝衣男子气得连舌头都捋不直了。 他哪里知道得罪的这位是个睚眦必报的狠角色?就冲他方才大庭广众下冲人家调戏的那一抹笑,对方脸上笑嘻嘻,心里已经盘算好怎么个整治法了。 “这位公子,莫要着急。”乐有初笑着挥扇,望向他,“胜负未分,乾坤未定呢,不是?” 若是一对一赌博尚且好说,可这种群赌,赢的几率微乎其微,胜者多是运气使然。 这话一说,惹得桌上不少人暗暗窃笑,倒也有几人笑出了声,凑热闹道:“是啊,说不准这位小姐还真是运气好呢。” 蓝衣男子怒气冲冲还要说些什么,女郎拍了拍手,顿时静了下来。 女郎道:“那么第一轮筹金,白银一千七百两,黄金一万两。” 说罢,她握紧了手中骰盅,摇了十余下。 里边放着一粒骰子,博者只需猜出大小。 摇完后,那名蓝衣男子率先举手,道:“小。” 一时间,桌上二十余人分成了大小两支队伍,乐有初头也没抬,跟着那名蓝衣男子叫小。 骰盅一开,果然是小。押大的全数被淘汰出局,局上剩下的十一人的筹金翻倍,也就是说,倘若乐有初接下来这局输了,那便意味着蓝衣男子将要替她赔上黄金两万两。 蓝衣男子斜了她一眼,意味不明。 此时,即便被淘汰出局的人也仍留在席上,纷纷好奇这名女子的巨额筹金最终花落谁家,也不少有好奇那名蓝衣男子,起初他是愤怒被戏弄的,到如今脸上已变成了冷静,似乎不太在意可能将要输掉的黄金两万两。最后再看桌末的女子,她面上至始至终都笑得如沐春风,优雅娴静,气场看上去不像身在赌场,反倒更像是坐在高台上的大人物。 女郎再次拍了拍手,示意桌下人安静,随后缓缓晃动骰盅。 乐有初这才抬起眸子,将目光锁定在了蓝衣男子的身上,只见他神情肃然,好似屏住了呼吸,一双耳朵微微蠕动。 他望向乐有初,道:“押大。” 乐有初翘起唇角,也押了大。 不出意外的,这局也是他们赢了。 加上他们,桌上仅剩六名尚未被淘汰的人,纷纷交换了眼色,打起招呼来。 蓝衣男子第一个打破沉默:“诸位,敝姓陈,幸会。” 一人笑道:“陈公子嘛,谁人不识,还需要介绍嘛?” 乐有初:“敝姓罗,幸会。” 旁边有人问她:“欸,罗小姐的口音听着,不像是本地的啊?” “洛阳那边来的。”乐有初笑道:“听说除夕夜京里有一队花旦过来唱曲,来看个新鲜。” “原来是洛阳来的姑娘,怪不得这样水灵。” 桌上人看她的神色变得微妙,毕竟洛阳城前不久才被攻占,想必是流民众多,没想到那边还有这么贵气的姑娘。看来是真穷疯了,否则好端端的一名姑娘怎会入赌坊?名声都不要了。 女郎正要拍手喝停,乐有初却先行一步,抬起了折扇,众人纷纷扫向她,便听她轻笑了两声,道:“初来乍到,不知规矩,只是这押大小输赢面各占一半,多没劲,诸位可愿换个刺激点的玩头?” 女郎勾起红唇,不置可否。 “余下六人,骰子也正好六面,倒不如直接赌点数。”乐有初的手随意支撑着额角,歪着头,挥了挥折扇,笑问道:“诸位觉得如何?” “你……你疯了?”陈公子登时拍案而起,怒视她沉声道:“罗小姐,我劝你适可而止。” “哟。”扶南捂嘴笑了起来,道:“这位公子,方才看您那架势,差点以为您要把这关竹县买下来呢,区区黄金三千两,您该不会是赔不起吧?还是说……您玩不起啊?” 这话说得尖酸,但任谁都挑不出毛病来,毕竟这撂话的时候满座的人都听进耳朵里了,眼下又劝起其他人适可而止,可不就是玩不起? 陈公子一听这话脸色变得一会青一会白的,坐在他旁边的应该是他的好友,张嘴想为他辩驳几句,却又被他摇摇头,制止了。 玩腻了偶尔换个玩法其他人更是没什么意见,一人笑道:“罗小姐如此雅致,自然没人败兴。” 乐有初望向女郎,对方也正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视线碰撞的一刻才移开目光,拍了拍手。 不知是不是为了制造噱头,女郎这一次晃动骰盅显然比前两次要久一些,也更加用力。 骰盅停止晃动那一刻,陈公子吸了一大口气,额角冒出一层薄汗,看上去如坐针毡,心急如焚。 众人报完自己猜的点数,陈公子咽了咽口水,道:“四。” “我押六。”乐有初微眯起眼,从席上起身,缓缓挪步到了女郎身旁,轻搭上她的肩膀,望进她的瞳仁里,笑道:“抱歉,我已经亟不可待想看看。” 女郎闪避了她的眼神,抬手将骰盅揭开。 不等她开口,二十余人全数围了上前去,对于黄金三万两花落谁家已是好奇到了极点,看完,却都倒吸了一口气。 不少人纷纷道贺:“恭喜罗小姐。” 陈公子的表情却不同了,既拉不下脸去道歉,又扯不出笑去道贺,这场赌局至终都是在耍他,只不过没真玩到底,还是留了点情面给他,这么想,他倒是该向乐有初道谢才是。 然而乐有初根本没把他这事放在心上,她的目的是身旁这位女郎。 女郎挑了挑眉,看着搭在她肩上的手,问:“罗小姐,有事吗?” “是有点小事。”乐有初这才把手放下来,随后塞了张纸条到她胸口,“多谢啦,筹金送你,后会有期。” 扶南见她要走,连忙拾起了桌上折扇,将黑帔披到她身上,待踏出了门槛才低声问道:“主子,最后一局,那个女人方才是不是帮了你?” 乐有初侧首拿过折扇:“顺水推舟罢了,那位陈公子想必是这里的常客,没必要因为这么点小事闹得不愉快。” 扶南点点头,“那我先回去了。” “明日辰时,来一趟烟雨阁。”微风拂面,乐有初替她扰紧衣衫,“这样打扮便好。” 第10章 初雪谈生意 晨曦照临,几只翠色的知更鸟伏在梅枝上,偶尔刮来几缕凉风将残梅抖落。 将近年关,北方早已冰封三丈,南方是寒风凛冽,地势居南偏北的关竹县也终于迎来了几丝霜花。中年人都忙着挑担卖菜,孩提们兴高采烈地将霜花团成球,调皮地往梅枝上丢,非要将受惊的知更鸟赶走,偶有几人扔偏了雪球,砸在烟雨阁二楼的客房窗户上,不少客官皆被惊醒,好在无人恼怒,纷纷下楼赏这一年一度的初雪之景。 乐有初粗略阅览完书案上的信纸,将其焚毁,这才起身拉开了窗,呼出一口气。 “落雪了!”房门被外面的人推开。 这人一身红袍,肩上披了件大貂,浑身上下装束都浸着一股不凡的贵气和铜臭味,一看就是富家人养出来的公子哥,稚气未脱。不是聂九歌还能是谁? 乐有初捏了捏鼻梁,显然早已经习惯他这般不请自来的行径,犹自坐到铜镜前拾掇自己。 “笙之,你扮女子做什么?”聂九歌说完才恍然大悟,尴尬一笑:“倒是忘了,你本是女子。” 乐有初懒得理他,拿着黛粉细细描摹她的柳眉。要说美人在骨不在皮,骨相若是不好看,那五官如何翘楚皆是徒劳,而她正是美在骨相之中,五官虽庸,但其间透出的气质绝非俗人可比。若再加以修饰,更觉出不食人间烟火的韵味。 “行了。”乐有初点完红唇,在鬓发上斜插了一支玉海棠,“该去办正事了。” 聂九歌道:“对了,时安兄去哪了?” “他也办事去了,今天不同我们一起。” 二人下楼用早膳,今早的客官起得都挺早,席上坐了不少人,乐有初找了处靠窗的位置坐下,小二连忙端来两杯温水,“二位客官,吃点什么?” 聂九歌正要开口,乐有初打断了他,道:“三位。” 聂九歌看了她一眼,对小二道:“那,来三碗清淡些的白粥,一盘小天酥,鲑鱼烧羹和蕹菜。” “好咧,客官您稍等。” 聂九歌问:“时安兄不是走了?” “不是他。”乐有初抿了口水,抬眼正巧看见他的玉簪,忽而笑了。 聂九歌不解:“你笑什么?” 乐有初摇摇头,敛了笑意。该说他精明还是愚钝呢?能以一己之力将生意笼络得如火如荼,却连自己的心都摸不透半分,分别何兄都这般明显了,脑袋却仍像颗榆木似的,一窍不通。 聂九歌直觉有什么猫腻,还待要刨根问底,却被另一人引去了注意,他挥手笑道:“喂,呆子!在这儿!” 扶南环顾左右,转了个身才看见他们,眉眼一弯走了过来。 乐有初把热粥推给她,道:“先吃点东西。” “行啊你,大丫头长个儿了。”聂九歌呲牙一笑。 扶南是乐有初之前的丫鬟,自然也看过聂九歌唱花旦,算是点头之交,这下相见已是时隔多年,她笑道:“好久不见。这几年不在主子身边,没再专程去看戏,不过想来,大多是花架子,唱得好听的也没多少。” “小呆子这小嘴真甜。”聂九歌笑意更甚。 扶南侧首,问道:“对了,主子,今日是要去哪?” 乐有初擦了擦唇角,道:“逍遥楼。” 聂九歌“啊”了一声,“不说我倒是快忘了还有这回事。” 三人用完膳食,徒步走到逍遥楼已是巳时三刻,大清早的没什么人来赌博,多是赌了一夜刚要停手的。 大门口有几名黄袍小厮半撸起袖子擦洗牌匾,见来人也不招呼,各自忙着手头事务。几个看上去像管事的,将喝醉的赌鬼身上的银钱掏光,拎着赌鬼的领口把人丢到巷口里。 乐有初伏在扶南耳侧说了些什么,抬头时扶南已经失了踪影。 昨夜的女郎正杵在柜台打着算盘,抬眸间见着来人,有几分愣神,随即微微一笑,冲身边的小厮招呼:“去备几杯热茶来。” 她领着几人到了阁室,“二位,先坐吧。” 乐有初睨了眼茶水,没动手,莞尔道:“怎么称呼?” “唤我芍药便好。”女郎说罢,也坐下了,扫了眼聂九歌,目光没有停留太久。 聂九歌是个自来熟的,忙扯出个笑:“敝姓聂。” 芍药回以一笑,捧起茶微抿一口,莞尔道:“罗小姐,昨夜之事多谢了。” 乐有初没去追究这其中说法,不过听她这么一说,那位陈公子想必算个人物,朝她微微颔首,默了片刻,才端起笑,正色道:“芍药姑娘考虑得如何?” 芍药稍稍发愣,经昨夜的赌局只以为对方是个被宠坏的千金小姐,今日见她略施粉黛,且不谈那绝美的姿色,便是往面前一坐,都直叫人生出莫名其妙的怯意来,任是自己这种常与大人物打交道的都有几分失神。对方甫一开口的气场便压了上乘,倒让她接下来拒绝的话一时不知如何出口。 乐有初留的纸条把她的目的说得干脆明了——收购逍遥楼,可像逍遥楼做的这种生意,其中吃的最多的是人血馒头。昨夜她只当是这千金不识好歹,不晓得这背后的利害,然而今时再瞧她这神韵,怎么着也不像是个局外人。可这看上去尚在闺阁的女子又怎么可能知道这么多? 芍药一时踌躇不定,端着茶杯喝也不是,放下也不是。 聂九歌手握拳抵着唇假咳一声,打破沉默,笑得温文儒雅,可比乐有初的凌厉好上几倍,一副很好说话的模样。 他道:“芍药姑娘,你便是这的掌柜吧?” 芍药这才放下茶杯,转向这位男子脸上神色才松懈了些,对于问话不置可否,只直截了当拒绝道:“怕是要让几位失望了,逍遥楼不易主。” 乐有初笑了笑,抚着扇骨,头也不抬道:“芍药姑娘,逍遥楼分店如此之多,若想易主想必也不是你一人所能绝断……” “罗小姐,”芍药打断她,“您既然想要逍遥楼,想来也是知根知底的,即便将这里供手相赠予你,可这手底下的人,也不一定能诚心诚意听你的不是?又何必做这等不划算的买卖?” “姑娘怕是误会,我们从来不做亏本生意。”聂九歌笑道:“但也不会亏了东家。” 第11章 无巧不成话 “公子所言差矣,逍遥楼不是想买就买的物件,自然也成全不了生意。” “姑娘不必急着否决此事,”乐有初懒洋洋地倚靠在椅背上,手搭在把上,“毕竟这千金能要一条人命的地儿,不多,可至少是能买到的,但若想用千金想保住一条人命,就难多了,你说是不是?” 说罢,她微抬眸,勾起了唇角。 “你怎么知……”芍药咬着下唇,她自然清楚乐有初说的意思,她的至亲弟弟偏瘫久卧于室,不见天日已有十余年,寻遍名医,皆是摇摇头束手无策,完全倚仗着各类人参补药续命。可逍遥楼哪能因着她一个弟弟的命交付出手?即便对方有神丹妙药能药到病除,此事亦难谈。 乐有初见她如此,也不再出口相逼,谈生意的事还是擅长经商的聂兄来说更为妥当。她拾起折扇,起身拱手,笑道:“我去二楼听听曲,你们谈。” 芍药看了她一眼,点了头。 逍遥楼的二层,席下仅余几名打扫卫生的小厮,即便没有观众,戏台上的花旦也兀自唱着,丝毫不受影响。乐有初踏步上楼,随意挑了处显眼的位置落坐,扶南几乎是同时出现在她的身侧。 “有什么发现?”乐有初道。 “主子,西厢怕是有蹊跷。”扶南扫了眼周围,见有来人,便把没说完的话咽了下去。 来人并不陌生,正是陈公子,身上总有股洗不净的纨绔气息,不过相比昨夜倒是收敛不少,身旁跟了两名随从,着一袭紫袍,踏步也放松了不少,脸上的笑容在看见乐有初时顿时一滞,缓了缓才扯出个得体的笑,搓了搓手:“罗小姐,真是巧了。” “是吗?”乐有初看向他:“可怎么觉着陈公子是特意来的呢?” 见他有些呆板,乐有初扑哧笑了声,指了指身旁的位置,道:“既然来了,便看戏吧,公子何必拘束?” 陈公子这才挪步坐下,侧看一眼,又忙把目光移开。经昨夜那场赌局,他三更亦是孤枕难寝。他陈大公子好歹家境殷实,少年徒走花街柳巷,片叶不沾生,可愈是如此,愈是生出一种被闺阁女子戏耍的愤懑不平。 到最后,又念起少女的一颦一笑,整夜里心猿意马,即便想明自己的心意,可归根结底也只晓得对方姓氏,普天下罗氏千千万,这才想着大清早来此,指不定能巧遇一番。 可到真正遇上了,被戳破了心中小计,更不知该说点什么了。 乐有初一看对方的别扭劲就明白了,敢情这人是有什么隐疾,喜欢被人耍弄?她扯出个笑来,打破这突如其来的静谧气氛,道:“陈公子,听闻关竹父母官也是姓陈,你……” 陈公子愣了一下,“罗小姐猜得不错。”顿了顿,又道:“敝人名仁,仁义之仁,字正为,你我既是同辈,唤我表字便是。” 乐有初挑了下眉。看来她猜得不错,怪不得这逍遥楼摆着明晃晃的黄金不赚,反过来帮着作弊,原来还是忌惮着上头的。 陈仁见她不语,想来并无结交之意,心下嗤之以鼻,普通人家定是不愿错过他这种贵公子哥的,他只当对方是有眼无珠,但他面上仍装得风轻云淡,拗不下面子再多询问,既怕冒犯了对方后像昨夜那般被整治,又怕热脸贴冷屁股失了面子。 “不太合适,还是唤陈公子好些。”乐有初淡笑问道:“陈公子,看样子你可是这的常客?” “是……啊不,并不常来。” “哦?”乐有初点头,道:“也是,贵府事务繁忙,想必公子也时常要替陈县长分愁。” 陈仁连连称是。但事实上,他不过是个游手好闲的花花公子,莫说替他父亲分忧,两父子一见面不掐架便是最好的了。 “我自洛阳而来,素闻关竹父母官刚正不阿,顽廉懦立,想来并非谣言?”乐有初朝他一笑。 扶南抹了把额前虚汗,主子又开始下套了。 “当然。”陈仁笑道。 “真是如此?”乐有初循序渐进,微皱眉头道:“陈公子,不瞒你说,我这一家人此行路上遇到劫匪,不想这帮劫匪心怀不轨,劫完财还妄想劫色,双亲为救出我与劫匪拼死相博,我这才逃了出来。如今……父母生死不明。逃命到这里望到此报官捉拿歹徒,可身无分文,才想来赌坊碰碰运气,昨夜……多有得罪了。” 说罢,水汪汪的凤眸望向陈仁。 陈仁的心一下被什么戳到了,激涌着流出一股英雄救美的心怀,他神色端正,道:“罗小姐,你放心,随后我会将此事告知父亲,必定将歹徒捉拿归案,你的父母一定会没事,不要太自责。” “嗯,我自然信你。”乐有初揩去眼角并不存在的泪珠,道:“若此事能成,就要多谢公子了,届时我必定——” “放心,我这就回去与父亲商谈。”陈仁打断她,心想此事过后就能抱得美人归,美滋滋地下了楼。 扶南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他的背影,道:“主子,这是……” “让他折腾去吧,陈老头不是什么好东西。”乐有初道。 关竹县之所以如此富强,原因有三。其一是沿海,交易流通不受阻;其二是丝绸业兴起,不少邻国也从这取货;其三是地理美景,常引人到此一游。 可这也并非是从始至终,近几年来丝绸产业开始停滞不前,沿海的交易似乎也有不少影响,作为这的父母官脱不了干系。 陈家的家主,陈康原是安南国的宦官,前几年他告老还乡到此做个小县令。 前月百庆国的敌队攻过来,陈康竟是不作任何挣扎,直接命人打开城门,若非领军背后之人不是乐有初,怕是这座小县早已被屠亡。 而在此之前,追溯到陈康在朝为仕的日子。 乐有初当年才九岁,国师将煞星命烙在她的身上,母后刚被冤死,父皇有名无权,弟弟乐沥晟被毒死。 乐沥晟身为储君,为稳群臣之心,死亡并未开诚布公,大肆喧扬,反而隐匿事实,制造尚在人世的痕迹。 陈康当年是个文臣,舌虽无骨但常常杀人于无形,没少弹劾乐有初,站队亦是在乐有初的对立面,双方的过节可大着。 昨夜看陈仁的脸便有几分陈康的影子,不想陈仁的性子竟是如此愚钝,与他那个机关算尽的老爹大相径庭,也算是报应了。 乐有初笑了一下,“你接着说刚才的话,西厢如何?” 第12章 暗访与忆昔 “怎么回事?” “我先去的东厢,倒与寻常厢房无异,再巡到西厢时,里边就坐着一个男人,他直接把脸上的皮给撕了,我站在窗前看得朦胧,正要再进一步,他突然背过身,朝我丢了把小刀,若非反应及时,怕是要被刺中要害,不过……那人也没再追来。” 乐有初半阖着眸若有所思。 能察觉靠近到暗卫的人,想必武功不低。可训练一个杀手总要付诸的时间、精力、金钱和耐力,能达到一个合格杀手的资格更是少数。逍遥楼莫不是每家店面都养着这么一个杀手?这般养精蓄锐的人手、经商敛财的手段,其背后的组织想必是恐怖如斯的。 那便怪不得芍药连面对亲弟弟的救命药,都无法做出选择。 沉思过后,乐有初瞟了眼西厢,道:“过去看看。” 然而,当扶南领着她再次来到那间厢房的窗外时,内里的男人早已经走了。二人只寻了个空。 乐有初扫了一圈,跳窗而入。 室内倒是古色古香的装修,桌台上摆着半支未燃烬香薰,暗香浮动,未喝完的清茶还留着丝丝温热的余韵,上空飘着一缕淡色水汽。 床榻的棉被掀了一半,被子一角光是看着便感觉有些湿潮,摸上去更是沾了一手的黏腻,倒不像清水淌上去的,闻起来更像是某种特制的药酒。 种种迹象表明,人才走不久。 并非预谋,更像是迫不得已远离这里 乐有初直觉这个原因绝对不是她们的到来。 “主子,你看这个。”扶南在衣柜中掏出一块浅黄色制品,看上去像寻常人的皮肤,再仔细看,上边甚至还雕琢了五官——这无疑是一张人皮面具。 乐有初微微颔首,示意她带在身上。随后在衣柜里又打量了一番,有各式各样的衣饰——贵公子、贵千金、贵妇、老爷、丫鬟、管家、平民、乞丐、书生……亦有各式各样的鞋袜、头饰和人皮面具。 如此看来,逍遥楼从未失手的秘密大概在于此。伪装任务对象的亲属而后伺机杀害,这太容易得手。 乐有初并没有继续挖掘下去的意思,两人不过片刻便返回了戏台。 还未坐下,芍药也朝她走了过来,身后还跟着聂九歌。 乐有初看了一下,便猜到了。两人之间谈得想必不太融洽,但聂兄并非执拗之人,生意谈不成情谊尚在,下一次还能再谈。 芍药面带苦笑,道:“罗小姐,我的意思你应该也明白。” 逍遥楼背后势力来自江湖,而江湖中人更是四处飘荡,若想一时之间拿定主意将其易主,的确难办。 “自然,不过芍药姑娘也不必担忧。”乐有初笑了笑,道:“我从不食言,药草可以先给你一些,解了燃眉之急吧。” 说罢,扶南不知从哪掏出一盒颇有重量的小药匣,在芍药愣怔而疑惑的眼神递到她手中,微微一笑,道:“劳烦慢火煎一个时辰,大火再煎半时辰,这种药材来之不易,姑娘最好节俭些用,这大概能至少让他不犯头疼之疾,至于其他的,便要看姑娘的诚意了。” 待芍药握着药匣恍过神,乐有初只留了个背影朝她招手,以示告别。 出了逍遥楼,外面的霜花也停息了,残留几缕冷风在耳边簌簌,桃瓣在地上打着旋,飘到人的鞋边,乐有初垂眸盯了半晌,想起了楚晏。 在百庆国当质子的那几年,她的身边也就只剩亲信和楚晏了。北方的雪总是猛烈而急躁的,疯狂地犹如暴雨落在肩头。 百庆国的人并不知晓她真正的身份,皆以为她是她的弟弟乐沥晟,可乐沥晟早已死了,被太后毒死在故乡的温床中。 她扮男装成为质子是无可奈何,当年兵败,无论如何她都是不该走的那一个,毕竟她的父皇只是个有名有无权的君主,真正执掌权势的是太后和她。 但原本应该去到敌国充当质子的乐沥晟无法重生,只能是她假死,代替乐沥晟赴此行。 入百庆国宫门时,和今天同一日——十二月二十九日。 狂雪像暴雨一般落着,她的身心都如坠冰窖,走的每一步都如履薄冰,那一刻桃瓣也在脚边打转,而她却无暇顾及。 头顶遽然出现了一把红色的油纸伞,她停步,发现是楚晏给她撑的。 还记得那年楚晏跪在雪地,穿着湛蓝色的太监的衣裳,耳朵冻得通红,五官十分深邃,这种俊容很罕见,也很惊艳,那微翘的浓睫上覆着几丝雪花,他与周围的怠惰的侍从截然相反,神情冷峻,身板挺直,手高举着红色油纸伞,道:“恭迎太子大驾,小的有失远迎,请恕罪。” 分别是以下对上的话语,被他说出了决然不同的感觉,像是某种期待已久的喜悦,像是同辈之间的寒暄,总而言之,是一种很奇怪,微妙的情绪。 那时楚晏笨得不是一星半点,她分明是敌国来的,完全不需要被尊重的小小质子。 后来乐有初才知道,原来楚晏不是笨。不过那都是后话了。 聂九歌的唤声将她从微涩的回忆中抽离,她抬首,道:“风太大没听清,说什么?” 聂九歌“啧”了一声,道:“我说,那姑娘嘴太严了,我说了半天才撬开一点缝隙。” 乐有初微微歪头,示意他把话说完。 聂九歌笑了,滔滔不绝道:“她把话说得很绝对,而绝对的拒绝,往往更意味着希望,至少有个明确的态度。若半推半就反而不太合理了,这桩生意很难,很有挑战,我很感兴趣,这一定能赚大钱。” 扶南瞪他,“别说废话。” 聂九歌撇撇嘴,走到几人前面踢着雪,手背过头,道:“总之,她应该和这里面最有权力决定这事的人,有几分交情。” 乐有初点头,边走边朝扶南道:“派几个暗卫去跟着她,背后那个人八九不离十是在长安了。” “是。” “我去西街逛逛,若是时安兄回来了,记着让他找我玩啊。”聂九歌朝他们挥手,犹自走了。 “好。”乐有初抬头看了看天。 这雪把天染成了雾色,云里透不出阳光来,整个大地笼罩在一种朦胧的状态中,看似安定,但内里的暗潮汹涌怕是快要浮现出头了。 百庆国那腐烂发臭的朝政,如何能治这腐烂发臭的安南国,臣子们堆起一座金碧辉煌塞满臭鱼烂虾的宫殿,发朽入骨的朝政律法将“国泰民安”四个大字遮敝得严严实实,比此刻的天还要昏暗。 佞臣执权的世态,光照不进来。 乐有初眸光一黯。 第13章 一瞥惊白蝶 乐有初与扶南分别后回到客栈,处理完书案的信件时已近午时,她让小二把饭菜送到客房里,独自用过膳后坐到桌前下起了围棋。 一只橘猫攀着梅枝跳入窗台,瞬间将她的棋盘搅得混乱,“喵”一声舔了舔前爪,浅黄色的瞳仁无辜地望着她。 “混账。”乐有初假嗔地低骂一句,随后一手圈住猫的脖颈,力度收紧了些,“今晚吃猫肉?” “喵~”橘猫完全没把她威胁的话听懂,歪头顺势舔了舔她的手背。 乐有初霎时感到一阵电流从手背传至四肢百骸,差点把失力猫头拧断,她怒瞪了它一眼,张嘴想说什么,随即想到这猫根本听不懂人话,起身去洗了把手。 再回头时,在她的床榻上多了只正在翻自己肚皮的橘猫。 乐有初脸色一僵,刚打算用折扇灭了这只来路不明的小妖孽,“呯”的一声,聂九歌又闯了进来。 “原来在这!”聂九歌冲过去把猫抱在怀里,笑嘻嘻道:“我刚从西街淘来的,灵不灵气?” 说着,将猫爪抬起来朝乐有初招手,“喵~” “……”乐有初冷着脸,“拿开。” “不就上个床嘛,等会让小二给你换换床单。”聂九歌摸着猫头,道:“我刚碰着时安兄了,他说……” 乐有初感受到他的目光,抬起头。 “他说有个姓楚的要来了,让我同你说。” 乐有初怔了一下才点头,拾起掉落的棋子,“他来做什么?” “这个倒没说。”聂九歌坐到她对面,眼神中透着新奇和揶揄,“说的是不是那个太监?不对,眼下该说是王爷了。” “与你何干?” “这不是好奇吗?”聂九歌小声嘟囔着:“你这七年跑长安去了,除了时安兄,身边不就只有他了。”余光偷瞄着她的表情。 这倒不算是聂九歌八卦,事实上这事换谁都会好奇。毕竟像乐有初这般的人,不轻易交心,即便是知己也不会将自己全盘托出,这么多年也就只有几个人与她称得上关系不错。但即便是面对聂九歌,也并不是毫无保留的,他能感受到,乐有初总是有意无意地将朝政之事与他剥离,不愿他去趟这潭黑水。 而乐有初在长安呆了七年,却只将男装扮太子的事告知了楚晏,这可太不寻常了。 乐有初正要说话,叩门声就响了起来,何知许站在门口,虽然门开着但没走进来,直到她点了头才进来。 聂九歌道:“时安兄,你不是说要晚些时候才回来么?” “遇到了变故。”何知许望向乐有初,道:“主子,贺晚舟提前来了。” 乐有初道:“查得如何?” “贺晚舟原是关竹县的书生,前年除夕,与百曲团中一名女子生了情愫,订下一纸婚约,除夕过后,百曲团回京,那名女子仍留在他身边陪他燃薪苦读,他赴京赶考前一夜,女子与岳池等人发生冲突,岳池有意侮辱其女,贺晚舟挨了一刀,好在未伤到要害,他最终跑到官府报案才得以平息。此后,女子便随百曲团去了长安。贺晚舟此番到来,是带着家中四岁弟弟去治病。” 乐有初沉默了半晌。 这么看来,岳池正是那日在客栈遇到的那位岳哥。而她没有看错,贺晚舟此人品行端正,重情重义,不忘初心,的确是个好苗子。 聂九歌不禁唏嘘道:“若真是如此,那他必是万千少女的心中择夫标准啊!” 何知许睨了他一眼,道:“昨夜我正要让信鸽将信件送至金陵城给楚大人,却意外先收到楚大人的来信。”说到这儿顿了顿,“他信上写,太子和离王有意对你下手,他会过来。” “知道了。”乐有初捏了捏眉心。 聂九歌扬眉一笑,道:“时安兄,介绍一下,这是西街淘来的宝贝。” “……”何知许神情不知为何有些冷漠,起身走了,聂九歌紧随其后,出去的时候顺手关上了门。 乐有初还在布棋,若有位高权重者有些,必然会显出一副不可置信的神情。 棋势正是百庆国的国势。 百庆国若谈及权,可分为三股势力。 康平帝生了五子一女,唯一的女儿便是去了安南国意外身亡,才引发了战争。 而其余五子,太子一人手握四分权;二皇子四岁夭折了;三皇子一直以来都身残体虚,靠药续命;四皇子自幼精明过人,加冠礼后被封为离王,也手握三分权;五皇子则有勇无谋,常闹出笑话来,与离王一党。 可太子和离王即便加起来手握七分权,也无法扳倒康平帝。 这是因为康平帝手中的三分权恰好是武将与兵马。即便在朝堂说不上话,斗不过文臣的嘴皮,但真动起手来,只有武能获胜。 所以太子才会想方设法地将安南国纳入囊中,妄想将安南余兵私吞。 而如今,楚晏的投敌打碎了太子的计划。 如今功名全数揽在楚晏身上,而康平帝的圣旨上并没有赏赐兵权之意,因此兵权最终还是会回到康平帝的手中。 太子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此时,离王也在蓄势待发。 从安归县的刺客不难猜出,这两批人先后是太子和离王派来的人,想必是通过杨甄查出她还活着,继而引出刺客追杀。 她已经让太子和离王感到危险,毕竟一个亡国公主,手里还握着安南国部分消失的兵力的人,是不容小觑的。 如今,杨甄炸出了她的存在,她的每一步也都岌岌可危。 乐有初无声叹了口气,落下最后一子。 这盘棋下完了,抬头时暮色沉沉,黄昏在角落荡漾,微风里夹着海棠花香气飘入鼻息。 余光中的不远处,一辆疾驰的马车在雪地上碾出一条轮胎的印记,不过片刻就停留在了烟雨阁门前。 车帘被揭开,走出来的男人一身风尘仆仆,墨色的袍在雪色映衬下犹为刺眼,他腰上别了一枚羊脂合璧玉,走动时轻微晃动着,风拂过掠起他额前的碎发,他将碎发撩到耳后,有意无意地抬头一瞥,而后定住了。 在落日余晖的微光里,仰头时他的鼻梁骨渡了一层淡黄色的细闪,那一双桃花眼像往日那般浅浅笑着,黄色瞳仁犹如一对琥珀,一转一动是百媚生。乐有初立刻就联想到方才那只橘猫,但又有些不同,他的眉宇处处刻着温柔,而柔中有刚,惠风和畅,寻不出半点瑕疵。 天又落起了雪,安静伏在梅枝的白蝶被雪花惊飞,挥动双翅时宛若一张白纸,漫无目的迎着光,跌跌撞撞地朝男人飞去,在某一个瞬间,影子重叠了。 乐有初走了神。 再待她回过神时,男人已经走进了客栈。 第14章 紫藤傍墙生 轻盈如絮的脚步声正在靠近,在叩门声响起之前,里面的人已经将门打开。 乐有初扬眉一笑:“别来无恙。” 楚晏莞尔。 “坐吧。”乐有初让出条道,坐下倒了杯热茶,递给他,笑道:“都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没想到阿晏也叫我吃了一惊。” 楚晏低头酌茶,没应话。 乐有初也不恼,垂眸把玩着折扇,道:“何兄的信件尚未寄出,你倒是有未卜先知的能力,连我住的客栈都一清二楚了?” 楚晏淡笑,“好吧,是刘车夫。”顿了顿,又道:“此行山高路远,备个人保驾护航总是会好一些。” 乐有初挑了下眉。 她一下午思来想去,也没把刘车夫列入怀疑的名单。而楚晏竟能把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安排在她身边,这让她不禁有些怀疑楚晏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了,她甚至怀疑,暗卫里是否有楚晏的人,即使这种可能微乎其微。 乐有初眸色一沉,追问道:“你怎么知道是太子和离王派来的人?” 楚晏避重就轻,道:“京中尚有几个同僚。” “如此。”乐有初突然阴阳怪调了起来,带着调笑之意睨向他:“王爷权势滔天,入门忘了行礼,该不会怪罪小女子吧?” “……”楚晏手一抖,茶水差点溅出去,脸色黑青,咬牙道:“同僚都是几个太监罢了。” 乐有初扑哧一笑,“你来做什么?” “离王与太子找人跟踪我才让你身份暴露,想必不会善罢甘休,我来至少知道哪些人是太子的耳目。” “那么,你想要什么?”乐有初漫不经心地问。她的折扇抵着下颚,淡淡看着对方。 他们之间并非主仆关系。在此之前,楚晏帮她灭了安南国不过是因势利导,顺水推舟。那一仗打赢了,他便是蛟龙得水,加官晋爵,飞黄腾达,算是情理之中的合作。 而这一次,太子和离王争相对付乐有初,在这个节骨眼上他若是要帮她,便是明面与上头这两位作对了。 不可否认,楚晏是个人杰,其背后指不定还养了什么势力,若有他相助,乐有初的计划将有更大的胜算。 可他这次想要以什么交换?乐有初很是好奇。 “紫藤傍墙生,选对墙,方能站稳,不是么?”楚晏笑了笑。 乐有初也笑,但不置可否。 谁不知她这个亡国公主早已是危墙? 紫藤傍墙生,危墙却随时可能把紫藤压死。 她的地基栽在泥土,浮在尘中的裂缝早已无法修复,或许在她为了铲除太后一党,亲手灭掉安南国时,墙面已经千疮百孔了,也或许在那之前。 唯一的办法是重建,而她正在重建,属于她的坚固城墙、堡垒、战士和武器。这一切皆是从零开始。 “你可能找错墙了,否则,这将是一场豪赌,输则粉身碎骨,阿晏,我想你明白我的意思。” “公……”楚晏顿了下,看向她,改唤了她的表字,一字字说得郑重:“笙之,你也可以不是墙。” “噗,我且当你童言无忌。”乐有初笑得夸张,抬手将热茶饮尽,茶的余韵盘旋在舌喉有些苦涩,若有似无地冲向鼻腔的味蕾,将双眸都染得微红。 默了半晌,她问:“这儿今日还有房么?” “剩一间,已订下了。”楚晏道,说罢便起了身。 “回去歇着吧。”乐有初看着他,对方的眉宇透着几分倦怠,想来是这一路没怎么停歇,不知什么原因,便连一向含着笑的桃眸都有些黯淡了。 楚晏走后,苍穹在日换月的缝隙悄然挂上几颗星光,积郁在南边的乌云被风一吹,朝北方疏散,渐渐形成薄的一层纱幔,宛若一位忧伤的少女,泣出白雪一般的泪,风也呼啸着,像大地的喘息,又像是在忿忿不平。 乐有初揽上黑帔,将后边的帽子戴上,一脚踩上窗台,身子朝前一倾,跃上梅枝。 不知多久,她找到了一家酒馆,提了两壶桃酒,边走边喝。 本就酒量不佳,不过一会又喝了个酩酊大醉,好在还晓得回去的路,踩在积雪上一步一个印子。 喝得多了,便连前头何时多出个老头都没发觉,直到人站在眼前,才有些踉跄地站稳了脚。 蓝衣老头眉头一皱:“小姑娘?” “你这老头,挡什么路?”乐有初没当回事,往右挪了挪。 蓝衣老头紧接着往右挪,他肩上还背了个包袱,要说看上去像个十分正经,仙风道骨,尘外孤标的道士,事实并不尽然。 只见他手指着乐有初的酒,笑得谄媚:“小姑娘,这么多你喝不完,不如给老夫一壶?” “当然可以。”乐有初反应有些迟钝地挑了下眉,伸出一只手掌,“五文钱。” “老夫没钱。” 乐有初翻了个白眼,正要使轻功走,却被这老头攥住了袖子,耍赖道:“小姑娘,以往老夫都是跟店家赊的,今日你把最后两壶买走了,老夫也跟你赊一回?” 乐有初折扇重重地敲在他的手背。 蓝衣老头猛地往后一栽,扶着脚背叫苦不迭:“哎呦,老夫命好苦呦,活到这岁数还被个小姑娘欺负,老夫我死了算了……” “……你!”乐有初见识过各种花样的阴谋诡计,明枪暗箭,还真没被人碰过瓷。 喝了酒有些迷糊,一时之间也不知道如何反驳,她分明敲的是手背,怎么还疼到脚背去了? 月上树梢,夜市街道上来人不少,一听那老头的叫唤纷纷围到这来凑热闹,人们向来是不分青红皂白的,心口都向着眼睛,没有人会去在意事情的缘由如何,一时间只顾着指指点点,唾沫星雨都往她身上砸。 乐有初思来想去,遇到赖皮最好的办法就是视若无睹,她向前走了两步,试图扭身离开。 蓝衣老头脖子一伸,捏着脚背,抹着并不存在的泪水,又开始高声呼喊了:“流血!我流血了!老夫我离死不远了!小姑娘,你走吧,走得越远越好,我死了也与你无关……” 乐有初回首扫了一眼,还真有腥红色从他的靴中流出,接着蔓延到霜花上,夺目的红艳,可这滩血红里怎么还掺了根鸡毛? 风一吹,吹跑了脑中混沌,她眼睛微眯,笑了笑,蹲下身与老者平视,道:“老头,你是真想死?” 带着一丝丝凉风的声音吹入耳朵,听得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而蓝衣老者只是耸耸肩,完全不受威胁,反而低声一笑,有些挑衅道:“小姑娘,把你的酒分我一壶,我便不闹了,如何?” “好啊。”乐有初起身,把他也扶了起来,又道:“还是先去看看郎中。” “这个……就不必了吧?”蓝衣老者笑容凝固。 第15章 菩提寺故人 “这哪能啊?”人群中有人站了出来,正气凛然道:“还是要去看看,免得往后落了疾,得不偿失!” “大哥说得是。”乐有初唇角一勾,凤眸在月色下精光一闪,将酒壶的带子挂在腰侧,半搀着老头,道:“既然责任在我,自然不会袖手旁观的。” 蓝衣老者咽了咽口水,心道这下玩大了。忙不迭挣开了她的搀扶,稳稳当当地站好,“那个……老夫正是医者,这月上中天,不必去劳烦其他郎中了。” “这怎么行,身上带病总拖不得啊!”乐有初看向他,闪过一抹不怀好意的笑,随即又换上担忧的神情:“更不谈您这岁数要直接这么走回去,这不是折煞小辈!让我这心里如何过得去?” 蓝衣老者朝她求饶似的挤眉弄眼,低声窃语:“小姑娘,老夫不要酒了,你给我圆圆场,否则这群人非砸死我不可,你就忍心?” “有何不可?”乐有初眉梢一挑,气笑了,眸光一转,便见老头的衣袖口绣了几个模糊白金字,她定睛一看。 菩提寺,蓝隐青,道号风眠。 乐有初微愣。菩提寺可不简单,传闻其寺道士早已消匿于世。寺庙居于荒川野岭,极难寻觅,其中道士医术高超,妙手回春,她幼时高烧不退,众太医皆无力回天,便是母后带着她攀山求妙药。 当年的记忆被高烧烧去大半,朦胧记得庙中仅有三位道士,喝下一碗苦药水后便昏沉睡去,不省人事,再醒来时人已经安然无恙了。 “你是菩提寺的道士?” “啊?”蓝衣老者顺着她的目光扫向自己的衣袖口,有些错愕,他还以为今世无人铭记菩提寺,表情有些玄乎:“怎么?” 乐有初看了他两眼,完全失了讥诮揶揄,轻轻叹了口气,“走吧。” 围观的群众只以为二人去了医馆,纷纷散开了。 乐有初就近拐入一条小径,蓝衣老者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月光将影子拉得瘦长。 “你怎么在这?”乐有初语气莫名,解了一壶酒递给他,有些庄重地看他:“风眠道长。” “你是?”蓝风眠一时摸不着头脑。 “乐有初。” 这三个字轻飘飘地落下,宛若惊雷劈向蓝风眠的大脑,他拿酒的手微颤,“公主?” “现在不是了。”她失笑。 蓝风眠先是惊悸,不过片刻便了然了。 “所以真正太子早就死了,你才装死去当质子,又在百庆国用太子的身份诈死?” 当年他只知道救了一个安南国的公主,而太子中毒被送到菩提寺时,已经救不活了。 过了几年又传出兵败,公主猝死,太子当了质子,七年后太子也在百庆国病死的消息。 这些线索堆积蓝风眠在脑海,他向来不在意民间的事,国与国如何相残,民与民如何受苦,听来也只是心累罢了。 而如今的当事人就在眼前,让他不得不正视。 “是的。”乐有初浅笑道:“多谢您当年的救命之恩,不过,这些事最好不要放到台面。” 蓝风眠摇头笑了笑,酌了口清酒,摆手离去了。 天很快完全黑了下来,星星一批一批地冒出头,月亮也越升越高,未留神间的一眨眼,星星退场,日将月挤落,刺破云翳的阳光撒在透色的床帘边。 乐有初再抬眼时窗外又落起了雪,她起身洗漱,随手梳了个高髻,扮上男相。 打理完一切已近巳时,她推门而出,低头捯饬着衣裳褶皱,迎头撞上一个硬物。 “阿晏?”她抬眸,尴尬地往后退了两步。 楚晏抬起的手悬在半空,顿了顿放下了,道:“喝酒了?” 宿醉使大脑有些混沌,好在精致的脂粉将发白的脸色掩去了,她强打起精神,有气无力道:“你先下楼用膳吧,我去叫何兄他们。” 楚晏看了她一眼,下楼了。 乐有初揉了揉额头,走了几步,何知许显然听到了她的脚步声,前来开门。 乐有初朝他微微颔首。 走到床边,她将微凉的扇柄抵在聂九歌的颈侧。 聂九歌的眼睛登时睁开,趴在他胸膛的橘猫伸出了爪子,拍在他脸上,睡意全无。 他可是见识过这扇子的厉害,一时间不敢动不敢言,喉结上下动了动,眼神迫切向何知许求助。 “主子。”何知许看向乐有初。 乐有初瞪着床上的人,收回折扇,“跟我出来是办正事,谁准你赖床了?” 聂九歌连忙安慰地抚摸脖颈,从床上窜起来穿衣裳。 “不就是逍遥楼吗,还能有什么事。”他边漱口边道。 乐有初捋了捋发丝,“哦,忘了,今天还真没你的事。” 聂九歌有些绝望,但还是与他们一同下楼用膳了。 下楼梯的功夫,聂九歌的尖眼一下就扫视到人群中的美男,连忙拍拍左右的人,有些得意道:“看,那美男生得这般样貌,若是跟了我唱花旦,绝对能声振寰宇,震古铄今!” 何知许额角青筋抽了一下,乐有初低笑一声,领着他们来到楚晏桌前。 聂九歌还在沾沾自喜,“这位公子,我看你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是个好苗子,有没有兴趣唱花旦啊?我保你荣华……” 乐有初挥起折扇重重敲了一下他的头,咳了一声,强忍笑意,“认识一下,这位是楚王爷,名晏,河清海晏的晏。” 转过头,又向楚晏介绍:“这位姓聂,名九歌,字明昭。” 楚晏没什么表情,只是微微点头,聂九歌却觉得自己像一尊将要裂开的雕塑,定在了原地,尴尬不已。 今早的客官不少,掌柜也打起了下手,过来替他们点菜,闲聊道:“这位公子,我昨日见着一位生得与你极像的女子呢。” 乐有初道:“是吗?天下人数不尽数,不稀奇。”楚晏递给她一杯姜茶。 这顿饭吃得异常安静,聂九歌不开口,何知许和楚晏又是惜字如金的。 乐有初想起正事,问楚晏:“你可认识姚京玖?” 楚晏顿了顿,漆黑的眸望不见底,看不清情绪,轻描淡写道:“见过几面。” “那便是相识咯?”乐有初眼梢微挑,“阿晏在这闲来无事,就一同去吧。” “你们去哪?”聂九歌把汤喝完抬起眼。 乐有初笑了一下,“您慢慢物色美男,关竹这么大的地儿,好好逛。” 出了客栈,楚晏僵硬的表情闪过一丝慌神,浅黄色的瞳孔骤然一缩,他下意识地挺身朝前冲,一股鲜红溅在脚边。 第16章 天下平定吗 一支铁箭“咻”一声划过。 乐有初手疾眼快地侧开身,何知许离得远不及反应,楚晏已然徒手接住。 锋锐的箭矢将掌心的茧刺破,划开的血肉模糊,他仿佛感受不到痛意,盯着滴下来的血看了良久。 乐有初微皱眉头,把他的掌心打开,“接它做什么?就这个我还会躲不开么?” 何知许捡起从箭矢上掉落的纸,扫了一眼递了她。 “何兄,去找掌柜借些纱布来。”乐有初抿了抿唇,看向箭矢袭来的方向,黑衣人早已脱身。 楚晏眸色微沉,道:“是云怀瑾派来的人。” “那个蠢太子?”乐有初嗤笑了一声,这才松开楚晏的手,去看纸上的内容。 『公主殿下日理万机,偷梁换柱以假乱真,如今送上诈死的惊喜,还顺手把孤殿里的猫拐跑了,孤自然要回赠一份大礼,公主可切莫推辞。』 “呵,字真丑。”乐有初翻了个白眼。 这时,何知许提着药箱出来了。 楚晏道了谢,抬手去接,乐有初冷哼一声抢过药膏,“你做什么?你要自己来?”她毫不客气地往伤口上撒,将纱布紧紧缠住,逼得他“嘶”出声,面色铁青才满意,“给你长长教训,这是金刚做的?徒手接什么箭?” 楚晏没应话,但隐隐有几分笑意。 处理完伤口,几人这才出发。依扶南之言,姚京玖每隔三日会在破庙前巡逻,今日正是第三日。 三人徒步走到破庙附近,跃上一座民宅的屋檐,站得高望得远,便见一伙衙役提着刀剑在街边左右巡视着,一见到可疑人员便拦住搜身,人心惶惑,鸡犬不宁。 唯一能进入破庙的一条小径被人加强把守,显然闯不进去,正好乐有初也没有进去的意思。 她双手环抱在胸前,道:“何兄,你去解决左巷四人,阿晏,你和我解决前面这一队,完事后把尸体堆成一团,接下来的事会由扶南接手,运气好的话,陈老头也能来掺上一脚。” 何知许应了一声,便开始动作。 这条野径十分偏僻,到处生长着狗尾巴草,雪还在下。楚晏不知从何掏出来一把弯刀,突如其来的肃杀之气遍布周身,与以往那股拒人千里之外的气场大相庭径,一身黑衣被风吹得微微摆动,凌砾的眸光不禁使人的脊梁骨发冷。 几个衙役微微一愣,提起佩剑直冲他走来,“什么人?” 乐有初出现在衙役身后,狡黠一笑:“取你狗命之人。” 衙役还待回头,她将折扇一转,扇柄温柔地擦过带着体温的脖颈,亮白色的狗尾巴草随即挂上血红。 楚晏左手握刀,向前疾驰几步,带过一阵纠缠着血腥的冷风,两具尸体撞在了一起,而后又是一挥手,抵住了背后之人的袭击。这一举一动悠悠然,漫不经心,可其速度却惊人的快。 难以想象,平日这副寡言的脸,杀起人时更是肃穆。 弯刀与折扇的配合天衣无缝,珠联璧合。路数皆是轻盈决绝,一招毙命,仅是眨眼的功夫,雪色的大地俨然成了血色,狗尾巴草耷拉着脑袋。 二人相视一笑,仿佛配合经年的老友。 而事实上,乐有初第一次发现楚晏的功夫之深,在此之前,楚晏从未展示过他的武艺,而今日仅凭单手就能使出如此得心应手的攻击,两人若是交手,她还不一定是楚晏的对手。 “不错。”她挑了下眉。 楚晏颔首,按照她的话将尸体堆在一起。 屋檐闪过一抹黑影,低声道:“主子。” 乐有初拍了拍手上的尘:“扶南,开始吧。” 她将尸体留给扶南去处置,而自己则大大咧咧朝街上走去,背影满是飒气,摇着折扇的神情放荡悠闲,仿佛一个纨绔公子哥。 街上握着通缉犯肖像的衙役见着她,立刻上前逮捕。 铁链拴住了她的双手,肩膀被架上银剑,她捏着男性沉稳的嗓音问道:“官兵大哥,请问我这是犯了何罪?” 为首之人一脸青茬,道:“废话少说,到了你就知道了!” 乐有初立即做出一张泫然欲泣地神情。 弯弯绕绕没走多久,还是绕回了离方才不远的小径之中,血腥之气早已散尽,衙役摁着她的肩膀逼她跪在雪地。 面前是一所大宅,牌匾上龙飞凤舞雕着“姚府”二字,靠湖而筑,白墙红柱,打开这扇广亮大门,能见青砖小瓦,落梅潇潇而下。 一名红衣女子举着红伞,略矮的身姿窈窕婀娜,腰间系一条玄色腰带,眉宇之间透着冷艳,她一步一步走得庄严,眸带精光,正是姚京玖。 乐有初虽然对她没有印象,但姚京玖并非第一次见她。 即便如此,这次正视依旧令她呼吸一滞,面前的少年凤眼送秋波,凛然生威,薄唇微抿,嫣若丹果,飒美素雅,风流韵致。即便刻跪在雪中,腰板挺直,仍然有股磨不灭的傲气,似酷暑绽放的茉莉,似严冬盛开的红梅。姚京玖不得不承认,她并不愿意与面前的人为敌,但她职在与此,立场不同。 她敛了敛眉,“太子殿下,果然是你。” “如何?”乐有初神情淡漠,直视她。 “你欺君罔上,假死于世,戏弄朝廷,离开百庆国后祸心不死,又暗中私运火药,可知该当何罪?” 乐有初挑眉道:“姚大人,我并非百庆国人,为何要守这律法,在我安南国境界运送些军用物资,又有何错?” “放肆!”姚京玖双目一瞪,衙役便将乐有初肩上的剑压得更重,“如今安南国早已覆灭,自然要守我朝律法。” “那你为何唤我太子呢?”乐有初扑哧一笑,“姚大人,我虽与你未曾相识,对大理寺倒是略知一二,想必为臣有忠,为人有义,我且问你,你抬眼看看这盛世,有没有国法的统治,不一样吗?” “你——” 乐有初打断她,不疾不徐道:“朝政律法如何?是治了三年的离北水患?还是边南部金陵长达五年旱灾饥荒?这五年用来赈灾的金银,之中又有半分是流向金陵的吗?今年暮夏淮南的蝗灾饿死了多少人?屡屡翻倍的征税又压死了多少人?诸如此类的事今天在此想必是道不尽的。我想,这一笔笔流水的账目,姚大人比我更清楚。” 姚京玖的神情变化莫测。 没错,乐有初说的一字不差,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世道亦是如此,但她不过一介女流,又能如何? “休要胡搅蛮缠,你说得天花乱坠又能如何?天下早已平定,你妄想私运火药发动战争,才是国之不幸。” 乐有初笑问:“天下当真平定了吗?” 姚京玖沉默了。 “君王无所作为,才臣愚昧效忠,佞臣贪赃枉法,亦是国之不幸。所谓战争,从古至今都是上位者的令牌,眼下如你所见,我早已两袖清风,一贫如洗,空有热血无处洒,火药在我手中不过是保命的东西。” 姚京玖笑了笑:“我没猜错的话,你的野心可不止于此。” 乐有初实话实说:“是的。” “绑起来,侯审。” 姚京玖撑着伞,正要转身回府。乐有初却叫住了她,凤眸中带着笑意。 “姚大人,你现在最好不要进去。” 姚京玖狐疑地看了她一眼。 忽然,“砰”的一声。 屋檐被一阵火光炸开,整个姚府变成了一团火焰,房屋中的爆炸声不绝于耳。 参差不齐急促的脚步声接踵而至,又是一伙衙役,但显然是知府巡来的。 原来,自那一天乐有初与陈仁哭诉编出来的惨遇,陈仁便私自派了陈康的衙役四处搜寻可疑人物,今日的爆炸性火灾将这群衙役引了过来。 火逐渐烧到了门前,牌匾将要跌下来,乐有初迅速挣脱开身后的桎梏,猛地揽住姚京玖的腰躲避牌匾,手指不经意在她的腰间游走,摸到了什么东西。 “小心点啊,姚大人。”乐有初冲她一笑。 姚京玖这时候还未反应过来,乐有初已经把她挪到了一个安全的地方,把掉在地上的红伞拾起,切换成了女声,对着知府那些人哀嚎:“官兵大哥,这里有人冒充大理寺卿,要强掳良家妇女,我姓罗,快救我!” 知府来的人一听这女人姓罗,想必就是陈少爷的好友了,立马动起手,然而姚京玖等人敌不寡众,一下子就被擒拿住了。 “你!”姚京玖的肩膀被架上两把剑时,一脸的不可置信,怒斥道:“我乃三品女官,谁敢动我?” 乐有初早已经跑远了,浓浓黑烟下只有她的女声在回荡:“休要信口雌黄,你与他们是一伙的,装什么大理寺卿姚大人,你们这样为非作歹,冥顽不化,难道就不怕报应?” 扶南笑得花枝乱颤,比了个大拇指。 乐有初把姚京玖的红伞递给她:“这伞替我收好,还剩几具尸体?” “还剩四具。”扶南接过伞,笑道:“主子你这招还真挺灵,我原先还担心把火药和火油塞进尸体里,还是会有火油味,怕被姓姚那狐狸发现了,没想到真的一点味道都没有。” “剩下的尸体包起来埋雪里,别腐烂了。玩够了姚京玖,就送到陈大人府上吧,送他老人家一个惊喜。” 扶南皱眉:“主子,可要是陈康相信了姓姚的,怎么办?” 乐有初挑眉一笑,从袖口缓缓掏出一支大理寺卿姚京玖的令牌,“没有那个官员不带令牌的吧?陈康不至于这么蠢。” “对了,何兄和阿晏呢?” “啊?那个冰块?”扶南楞了一下,“何兄随他往东街走了,似乎发现了什么。” “烧得差不多让暗卫把火熄了,别烧着民宅。”乐有初冲她摆手,走了两步,道:“他叫楚晏。” 年关将临,银装素裹的关竹县也揽上了红的新衣,东街闹区的喧阗嘈杂化成鼓噪忙乱,说书人一袭蓝袍,立如玉树,一手提酒,锦囊佳句妙语连珠,引来无数看客纷纷拍手叫好,一时拥堵前路,通行不畅。 乐有初睨了一眼,用扇骨挤开前人,轻飘飘地掷了一锭银,扭身走了。 “欸,诸位,《江湖秘事》今日就讲到这里,家中尚有老小,还需回去炊事,明日同一时间再会,不见不散。”说书人笑着安抚完群众,捞着一碟银钱往袖口里塞。 “那位,公子!”说书人提着衣摆边跑着招手边喊道。 乐有初这才回头,笑了笑。 蓝风眠楞了一下,随即也笑了,“老夫还以为看走眼了。” “想不到道长的生意做得如火如荼啊。” 蓝风眠朝她走去,眉毛一弯,笑嘻嘻道:“饭点已到,老夫请你吃顿大的。” 乐有初摇头:“我正寻友,今日怕是没空,道长请便吧。” “是穿着青色衣裳的公子吗?”蓝风眠见她点头,又笑道:“方才看他像你之前的侍卫,便留意了。” 乐有初看向他,“道长可知他去了哪里?” “他与一位玄衣公子走得匆忙,没看错的话是往红袖坊去了。”蓝风眠指了指不远处的青楼。 乐有初颔首,走了两步,发现他还在后边跟着,问道:“道长可要同行?” 蓝风眠掂着银子笑道:“无功不受禄,老夫这不是要请客么?” 乐有初没应话,算是默许了。 何知许行动时极少会先斩后奏,这次一定是遇到了什么重要的事,以至于连通报一声都来不及。 乐有初隐隐有些担忧。走路时更为急促,蓝风眠几次跟不上,最终循着她的衣摆才没走丢。 红袖坊与丹青楼、逍遥楼不同,后者的歌舞姬在于欣赏,而前者说是风尘女子,粗俗的点说便是真正的妓子了。 白日的红袖坊并不多人,老鸨绾了个飞仙髻,盈盈杨柳腰斜倚在门前卖笑,手中绞着张艳红色的手帕,秀眉朗目传情,见着来人便招摇地扬起手帕,捂嘴一笑:“二位公子,进来陪这儿的姑娘喝两盅嘛~” 这开口的腔调差点把骨头都要被酥麻了。 乐有初颔首,面无表情的走了进去,蓝风眠则是朝老鸨一笑,“大婶,粉涂太厚了。” 把惹得老鸨脸上一阵青,却仍要憋出个笑来逢应。 第17章 红袖坊饮茶 这一入门,形形色色的脂粉气的女子便蜂拥了上来,一见来人水月观音,品貌仪表皆是上乘,一身白袍便将淡雅二字演绎的淋漓尽致,更不提那衣裳布料之贵重,一看便是有钱家养出来的公子,姑娘们巴不得将身子贴到她身上。 蓝风眠倒是见到女子便摇头,数落着她们的脂粉太厚对肌肤无益,容易使面色发黄等医师劝戒,引得姑娘们扫兴,黑着脸散开了。 乐有初陌然无奈,道:“几位姑娘,先容我坐下如何?” 姑娘们忙不迭将她引入坐席,“公子,想喝些清茶还是小酒呢?” “清茶便好。”乐有初扫了眼蓝风眠,“劳烦给他来盅酒。” 四下环顾,虽不见楚晏等人的身影,乐有初倒是发现了个熟人。 即便穿着常服,手中还拿着拂尘,不正是皇帝身边的宋公公么? 她正暗暗打量着,楚晏便从一间阁室中走了出来,在廊台之上与乐有初遥遥相望,微微点头。 何知许从另一间阁室中走出,接着跟出来的姑娘牵着他的胳膊,一副缱绻旖旎的神情,而他眉毛都没动一下,倒像个任人采撷的君子。 几人很快走到楼下与乐有初会合,她寻着借口支开了这群姑娘,这才看向挽着何知许的女子,挑了下眉。 何知许未作反应,只道:“这位是灵姊姑娘。” 乐有初酌了口茶,“这位是风眠道长。” 蓝风眠摆摆手,他认得何知许,便将目光放到了那位容貌如画的男人,微眯了眯眼,望进那双桃眸时意外的神色一闪而过,淡淡一笑,“这位是?” 乐有初道:“楚晏,河清海晏之晏。” 蓝风眠饮酒的动作一顿,微皱眉头:“楚?” “是。”楚晏没看他,兀自坐到乐有初身旁。 乐有初没多顾及蓝风眠奇怪的反应,转而看向灵姊。 她眉心一点朱砂,秀靥妖娆,烟紫色百水裙拢在身曼妙娇媚,感受到目光非但不闪不避,反而回视,道:“公子?” 乐有初笑道:“灵姊姑娘好生标志,我欢喜得很呢。” “公子谬赞了。”灵姊将脸埋入何知许的肩窝,有些娇羞。 “有个问题不知当讲不当讲。”乐有初淡淡一笑。 “公子且问便是,灵姊知无不言。” “往日我与好友到此饮酒,此处却与今日不同,不知为何今日诸多守卫,可是有大人物到此?” “公子好眼力,这……确实是个大人物。”灵姊压低了音量,扫视周围一圈,道:“那可是陈县令。” “哦?姑娘莫要玩笑,县令大人怎么可能……”乐有初狐疑道。 “这可不是第一回。”灵姊抿了抿唇,“还有另一人,说出来怕是要惹上杀身之祸,公子还是不知道的好。” 楚晏微勾唇角,道:“姑娘,那位是?” 灵姊被这冰山美人一笑招得有些脸红,随即朝他的目光看了过去,“这……” 思来想去,她松开了何知许的手,搭上了楚晏的肩膀,伏在他耳边正要说些什么。 乐有初“咳”了一声,凑到灵姊身旁,笑道:“有什么话不能让本公子听的?” 楚晏看了她一眼,避开了灵姊,“姑娘直说便是。” “诸位公子可不能传出去……那位是宋公公。”灵姊咽了咽口水,用不能再低的声音道:“里边那位正是当朝圣上,与陈县长正商谈着国家政事呢!” 乐有初眉毛一横,拍案而起:“姑娘,你可知污蔑当朝天子砍头都算轻的?” 第18章 隔纱观好戏 “没有,我没有啊!公子你……”灵姊猝不及防地摇头摆手。 “姑娘,千万谨言慎行。”蓝风眠突然出声,不冷不淡地插了一嘴:“官府可离这不远。” “我……我真的没有说谎。” 乐有初道:“还在狡辩,看来是非报官不可了。” “我……”灵姊咬着牙,此刻说没有说谎,那便是污蔑当朝天子,即便是反悔说她是说谎了,那也是迟了。 她不过是说了实话,眼下却左右都成了死路,一脸泪汪汪的抬头去看何知许。 何知许撇过头。 “姑娘,想要证明你是清白的话并不难。”乐有初看向她,又坐了下来,微微一笑:“让我们见见龙颜不就知真假了?” “这……” 再迟钝愚昧,也该意识到这几人的不怀好意了。 灵姊泫然欲泣,泪眼婆娑,以为傍上了几位温文儒雅,有颜有财的公子哥,没想到色令智昏,说出的话被这笑面虎抓着了漏洞,这下倒真的进退两难了。 她虽说是这红袖坊的头牌,皇帝也曾临幸一二,可归根结底不过是一个舞姬,又怎敢带这几个来路不明的人去见圣上? 万一这几人心怀鬼胎,意图谋杀圣上,那她岂不是背上助纣为虐的恶名? 可眼下若是拒绝了,这几人后脚便去报官,皇帝自然是不会认他来过此处的,到那时扣下来的罪名也足以砍头了。 就在她踌躇不定,进退维谷之际,乐有初在她面前挥了挥折扇,这才回过神来。 “姑娘,不必担忧,你只需悄悄告诉我,圣上在哪一间阁室,剩下的与你无关。” 灵姊惊疑不决,沉默了半晌,点了头。 乐有初微微一笑,随即捏了捏眉心。 据灵姊所言,康平帝并非初次到此,可关竹县却是前个月才被攻陷的。莫非陈康早已里通外国,逆取顺受?若真如此,这几年来关竹县走私的银子,想必不止一半是到了康平帝的口袋。 怪不得她入关竹县的第三日,云怀瑾的人手才追了过来,原来这里早就成了康平帝的地盘,便连云怀瑾都要忌惮三分。 果然,她当年一走了之,太后一揽政权,天下就此大乱。 乐有初收回思绪,并没有直接朝灵姊所说的阁室去,而是先让何知许留在原地盯着灵姊,与楚晏一路走到红袖坊外面,伺机而动。 蓝风眠靠在椅上并不多言,只是淡淡地酌着酒。 冬日午时的阳光并不猛烈,老鸨还倚在门口挥着手帕,笑道:“公子,下次再来呀~” 二人绕到红袖坊的后围,这处遍地是芳花野蝶,芬芳馥郁,不远处有一潭冒着热气的水泊,白烟水雾弥漫着,一抬眼正是楼台亭阁,显然是上等的宾客才能享受到的绝美风景。 乐有初扯了扯嘴角:“老皇帝亲自下手捞油水,这百庆国是穷成什么样了?” “朝中兵力都在他手下,养着几十万兵与马,国库早已吃紧,眼下又多了安国国几万降兵,并不奇怪。”楚晏道。 “你倒是知道不少。”乐有初笑看了他一眼。 “皮毛罢了。”楚晏随口道。 两人对视,轻功一跃便跳上了楼台,身影被层层纱幔掩住。 屏风后的七弦琴声萧萧穆穆,如涓滴溪流潺潺,山涧泉涌,悠悠细韵涤净了蜩沸铅华,一曲终了,余音袅袅缭绕耳周,直撩人心旷神怡。 茶座前坐着两人,其中一人着幽紫色的常服,半束发于肩,发顶一支紫玉钗,五官圆润,身姿略显丰腴,眉宇隐有威气,其气质远视温吞,近望便觉出几分凌气。 另一人着浅棕色的常服,举止神情谄媚不已,脸上那抹笑意假得不能再假,生了双鼠目,一见身旁的人抚掌夸琴,连忙道:“喜薇,出来吧。” 屏风后的女子弱柳扶风莲步轻移,素色面纱掩着半张脸,星目娇娇含水,浓睫颤动,站得拘谨,朝人微微一福,媚而不俗。 陈康余光瞥着旁人的神情,“咳”了一声,道:“圣上面前,不必遮遮掩掩,把面纱放下。” “这……”喜薇的手搭在耳侧,迟迟未将面纱取下。 乐有初在角落突然手肘撞了楚晏一下,挑了挑眉,意思是有好戏看了。 楚晏似乎明白了她的意思,点了头。 “有何不妥?”康平帝看着美人,笑意还挂在唇角未散去。 话音刚落,意料之外的一幕发生了。 喜薇笑了一声,奇怪的是,并非女人的娇俏的笑声,更像是得逞的笑,若仔细听,就能听出这分明是男人的声音。 康平帝尚未反应过来,喜薇袖处的匕首已然滑至掌心,银色的刀身在日光的反射下十分刺目。 周围六个侍卫立即拔剑抵御,而喜薇的目标明确,速度极快地避开攻击,刀刃朝康平帝的致命处扎去。 “刺客!有刺客!”康平帝怒吼一声,陈康早已吓软了腿,躲到屏风后,屋外的宋公公立即夺门而入,将康平帝护在身后。 谁能想到往日里只会捏着公鸡嗓宣读圣旨的宋公公,武艺竟是如此之高,用着手里的拂尘硬生生地接了对方一刀,“啪嗒”一声断成两节。 这时的宋公公没有了抵御之物,只能徒手接刀,与对方勉勉强强打了个平手,打斗过程中劈烂了桌椅。 乐有初眼眸一转,折扇一晃,便见扇骨缝中的毒针朝屏风刺去,悄无声息地扎入陈康的肩背,稍一动作,毒针便从陈康身上落了下来。 喜薇寻着良机,身形微侧,猛地朝他身后的人刺去,却被宋公公一拳击在胸腔,唇角溢出一丝血红,可他仍不气馁,稳稳当当朝康平帝的小腹扎了一刀,又挨了宋公公一掌。 喜薇就在这九死一生之际从楼台跳下。 乐有初站在角落笑靥如花朝他挥挥手,口型说着:别来无恙。 喜薇最后扫了她一眼,拾起一片落叶,使出内力朝她击去,这才捂着胸口的伤落荒而逃。 “谁?”宋公公听到动静,敏锐地朝角落一瞪。 乐有初没再忍住笑,用女声道:“是你爹。” 见宋公公要冲过来,她正要动作,就被楚晏揽着腰跳下楼台,其速度惊人,连乐有初都未有反应。 到了安全的地方,楚晏才开口问:“你认识那人?” 第19章 两袖空荡荡 “你认识那人?” 乐有初意会他指的是喜薇,便道:“上次去安归县寻聂兄时,那个男人冒充歌姬给我们上菜,不过,喜薇应该是个假名。” 楚晏眸色一沉,道:“他姓秦,算是云怀瑾的知交。” “那这老皇帝活得真卑微。”乐有初忽然笑了,“沦陷到被儿子买凶杀人的境界了。” 楚晏却摇了摇头,“这次应该不是云怀瑾的手笔。” “哦?” “秦公子与康平帝之间有私仇,至于缘由,尚且不明。” “那他胆子挺大。”乐有初挑眉,“不过我与他可没私仇,上次指定是云怀瑾指挥他干的好事吧?” 楚晏沉吟,道:“兴许就是交换的代价,你的命换他的命,虽然刺杀你没成功,但云怀瑾还是把康平帝的行踪告诉他,此番凶多吉少,全凭他自主决择。” “你倒是看得通透。”乐有初笑着拍他的肩,“不过,阿晏动作还挺快啊,我方才居然都没反应过来。啧……难不成,你们太监都武艺超群,身怀绝技?” “……”楚晏开口想解释什么,但乐有初已然侧过了身,走在前头,他没说出口的话也吞了回来。 两人离开红袖坊的时间没有多长,意料之外的是,楼上阁室的动静竟未惊出波澜,再折返从正门回去时,宋公公等人早已从另一条出口离开了。 “道长,此处不宜久留,不如出去用膳吧。”乐有初道。 蓝风眠起身,笑道:“都行,反正今日我做东,都敞开了吃。” 何知许给灵姊递了一小袋的银子,掂起来分量不小,灵姊虽仍心有余悸,但面对赤裸裸的银票自是无法拒绝,倾身微微一福谢了礼,媚眼相送。 乐有初忍俊不禁,调侃道:“何兄,艳福不浅啊?” 何知许:“……” 蓝风眠眼珠子一转,呵斥道:“小姑……啊不,小公子,你搁这瞎点鸳鸯谱呢!” “风眠道长好眼力,我何兄可是心尖上有白月光人的人。”乐有初弯腰捧腹地笑,道:“可惜白月光是块榆木做的。” 蓝风眠瞧了眼楚晏,又瞧了眼她,喃喃自语:“你也不遑多让啊。” 几人走了不久,乐有初便指着眼前的广轩馆,道:“这家馆子如何?” 话罢,她的衣摆倏尔被一阵怪力拉扯,垂眸一看,浮光绵制的白衣长衫下赫然多出一个爪印。 又是那只小妖孽——橘猫。 “孽障!”她捏着猫的后脖颈,将猫提了起来。 橘猫“喵~”一声,甩了甩身子,溜跑到何知许脚边蹭。 “橘子!” 不远处冲来一位披着火赤色帔子的男人,额前青丝都被风吹得凌乱不堪,肌肤如雪,与乐有初一般高矮,急匆匆跑来时还喘着粗气,貌比潘安却还这般不羁的人,恐怕普天之下就只有聂九歌了。 “原来在这呢,可叫我好找!”聂九歌从何知许怀里抱过橘猫,安抚地摸了摸猫头,笑道:“时安兄,我给它取了名字,看它缩成一团睡觉像只橘子,便叫橘子了,不过……” “你们怎么也在这?” “你怎么也在这?” 何知许和他异口同声。 乐有初眉毛一挑,唇角一勾,心中妙计成型,道:“明昭,先一起进来吃些东西吧,这位是风眠道长。” 聂九歌颔首,向蓝风眠介绍过自己后一同进店。 点过菜后,聂九歌又开始滔滔不绝讲述他今日的游历趣事见闻,早晨与楚晏那股微妙的尴尬气氛也消失殆尽。 说着,他突然动了动鼻子,问道:“你们身上怎么有股怪味啊?” “啊?”乐有初笑道:“我们去了红袖坊,美人不少,许是沾了些香薰与脂粉气。” “嘿,姓乐的,你一介女子带人白日宣淫!不要脸!”聂九歌“啧”了一声,“居然还把出道长带去这等地方!没想到这出家人还能……” 小二上了几了碟菜,聂九歌又把话咽了回去。 乐有初非常失望。 这人的怎么关注点这么奇特? 蓝风眠“嘿嘿”一笑,“小公子,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我们出家人,还能吃肉呢!” 说罢就把一块猪肉往嘴里丢,再配一口清酒,嚼着“吧唧”声不绝于耳。 乐有初想起方才的事,问道:“道长,你怎么不在菩提寺,在此说书?” 聂九歌一口茶水差点喷出来,“做道长还会说书?不应该驱魔降妖吗?” “你这就古板了!”蓝风眠笑道:“老夫不仅会说书,上能赌,下能乞,嫖倒是不嫖,今日实属意外……至于菩提寺,不回去也罢,反正也无人在那了。” 乐有初隐隐有些担忧。但也没再多问,说来也与她无关,道长想必是有什么难言之隐罢了。只是可惜,天下又少了一位丹青妙手的神医。 “那还真是…有点厉害!”聂九歌啧啧称赞。 何知许将剥好的蟹黄装在碗里,塞给他:“食不言。” 乐有初夹菜时,瞥见身旁的楚晏也在剥蟹,然而动作异常生疏,剥了半天只摸了一手油渍,连个蟹壳都没有掰开,被她无情地嘲笑,随手一掰,三两下就将自己剥好的蟹黄递给他。 “没想到大名鼎鼎的楚王爷连蟹肉都不会剥,这可是要贻笑大方的!” 楚王爷耳尖一红。 蓝风眠左看看右看看,倏然饱了。 “老夫今日有事,就先告辞了!” “那不送了。”乐有初笑道。 “今夜的西湖可有花灯节,诸位得空来的话指不定还能巧遇一番。”蓝风眠挥了挥酒瓶,晃晃悠悠地走了。 片刻后,几人饱餐一顿,正要出饭馆,却被小二拦了去路。 “几位客官,这……是不是忘了结账?” 聂九歌摸摸钱兜,双手一摊,道:“我今日带的银两可都花完了。” 何知许也闪过一丝尴尬,今日带出来的银子全给了灵姊,其余的也用去付了红袖坊的茶酒钱,此刻也是身无分文。 乐有初抿了抿唇,今早出门银子带得不多,仅仅那一锭银子也给了蓝风眠了。 谁想到这老头居然吃霸王餐! 楚晏被几人盯得神情莫名。 哪个王爷出门亲自带银钱! ……四人面面相觑,你看我,我看你。 第20章 愿望值钱吗 乐有初硬着头皮,问道:“一共是?” 小二方才还以为这几位相貌堂堂的公子哥要赖账,被这么一问就释然了,笑道:“一共是四十五文钱。” 说罢,小二伸出手看向几位公子。 “这是要刷多少碗?”乐有初非常镇定地问。 聂九歌抹去并不存在的泪水:“不会吧……” 小二手一收,脸一黑,楚晏“咳”了一下,唤道:“刘崔。” 一道黑影应声而来,正是之前的刘车夫。 聂九歌还在绝望,此时却一脸惊异,还未开口问话,便听楚晏问:“带银钱了吗?” “回主子,没有。” ……现在盛行主仆出门都不带钱的风气? “那个…”乐有初拍了拍刘崔的肩膀,“大哥…有劳了。” 说罢扭身就跑! 她堂堂公主——虽然亡国了——才不要纡尊降贵给人刷碗! 聂九歌眉梢一动,一手提起橘猫,一手拉着何知许向前狂奔,只留下一溜灰烟。 他堂堂洛阳、安归、西庭、青川第一富商——聂大公子哥——绝对!不可能给人刷碗! 楚晏默了半晌,僵硬地学着乐有初的动作,拍了拍刘崔的肩膀,“你等等。” 说罢轻功一跃,不见踪影。 “主……” 刘崔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无奈地回头看向小二。 小二拗出一个微笑:“刘公子是吧?后厨正好缺一个洗碗的。” …… 片刻后,烟雨阁大门前出现了几道凌乱的身影。 乐有初抬手将青丝撩顺,簪子扎稳,回首便见聂九歌和他怀中一脸懵的橘猫,后边还跟了个何知许。 “嘿,姓乐的,跑得还挺快!”聂九歌笑道。 “阿晏,你…也来了啊。”乐有初抿了抿唇,“那个…先把刘车夫救出来吧。” 楚晏一脸淡然,仿佛方才坑下属的不是他。 “虽然不知道刘车夫怎么也在,但记得代我道歉,顺便谢过他的挺身而出。”聂九歌打着呵欠,边走边道:“本少爷还要和时安兄给橘子沐浴,你们去吧。” 乐有初和楚晏再赶回去解救的时候,刘崔已经把后厨的一半碟子洗好了,出来时依旧是一副生无可恋,手指在洗碗的冰水里冻红了。 楚晏默了片刻,十分慷慨道:“你回去歇息吧。” “是啊,刘车夫,今日多谢你了。”乐有初点点头。 刘崔怀着悲痛欲绝的心情走了。 他好歹是个影卫,如今又要给人开车,还要沦落到小馆替人刷碗了。 此时尚早,成群青鸟往西湖飞去,能见午时的云翳散尽,但仍有些朦胧的雾霾罩在眼前,未及黄昏,不少人家门口的灯笼已然亮了起来,在雾中隐约烁动着嫣红的光点。稚童手中埋着一串冰糖葫芦,手里提着花灯,在大街小巷中你追我赶。春节尚未到临,节日的气氛却已经感染整个县域。 楚晏道:“笙之,要去西湖看看吗?” “花灯节?”乐有初想了想,她对这种活动无甚兴趣,都是些转眼即逝的把戏,怕是只有天真的孩提才感兴趣。但楚晏不一定,他一个太监提出想去花灯节,大抵是怕孤身前去太凄凉。 思及此,她带着微微怜悯的眼神,笑道:“既然阿晏想去,那便去吧。” 二人在街边寻了辆马车,不过一柱香的功夫便到了。 一落车,美景便映入眼帘。 西湖凝了一层薄冰,不少人支着摊,显然都是在为夜市做准备。熙熙攘攘的道上不少人提着花灯你追我赶,嬉笑玩闹。岸边一排杨柳光秃秃的,早已被冬风带走了叶絮,百里景色中残余梅树在风中摇晃,不见海棠,空气却若有似无浮着一阵海棠花香。 乐有初寻了颗梅树,席地而坐,楚晏的腰靠着树,也坐了下来。此处位置尤佳,恰时赶上了落日良辰,余晖在水波上荡漾金黄色的磷片,青鸟斜翅俯瞰着大地,鸟语花香,耳目一新。 乐有初望着茫茫湖泊,忽而笑了,道:“怪不得听说关竹人人闲暇无事,日日赏此美景,应是闲情逸趣才是吧。” “确实。” “不过今日,我倒也叫闲情逸趣一番了。”乐有初笑道:“若是日日吃饱喝足,都能来此赏景,对于平常人来说还真是喜事。” 楚晏沉吟了一番,道:“你若是想……” “打住!”乐有初往后挪了挪,坐到他身旁,道:“我可不是平常人,按姚京玖的话,我野心大着呢。” 一位大娘牵着孙女,背着蒌走到他们面前,笑道:“二位,要买些花灯吗?” 乐有初看了看楚晏,“不用了。” “哥哥,你们今年没有愿望吗?”小女孩从大娘的腿后面探出头来,手捧着两个花灯,道:“把愿望写到花灯上,花灯放进湖里,来年的愿望就会实现啦!我去年许了年年吃糖的愿望,你们看,我实现啦。”说罢晃了晃左手的冰糖葫芦,笑得眼眸弯弯。 大娘笑了笑,摸了摸孙女的头发,道:“嘘,说出来就不灵了。” “要两个吧。”楚晏倏尔道,把身上带的银钱都给了小女孩。 小女孩连连道谢,“哥哥,要不了这么多钱,一文钱就够了。” 楚晏怔了怔,道:“愿望不值钱吗?” 大娘笑笑,收下了。 乐有初看向他,挑眉道:“喊一声哥哥就能赚这么多?突然想改行卖花灯了。” 楚晏递给她一个花灯,莞尔一笑,“买的不是花灯。” 乐有初摆手:“行行行,是愿望。” 她惊觉楚晏适合做江湖中的诗人,既有少年的高情逸兴,逍遥快活,生得男相却如花似锦,国色天香,腹中亦有诗人的画情诗意,浪漫情怀。 不过是买个花灯,却问愿望值不值钱。 她兀地失笑,抬眼望见楚晏在花灯写了些什么。 “愿望这么多,写了半天还没写好啊?” “只是不知从何写起。”楚晏平静道。 “看来还是个久远的愿望?”乐有初笑道:“我看你平日无欲无求,没想到竟有执念,连许愿都信么?” 楚晏道:“不信,但总要试试。” 乐有初点了点头,“很好奇,那究竟是什么样的执念?” 楚晏笑得有些艰涩,道:“等一个心上人,等她,看见我。” “阿晏生得这么高,站在人群很难看不见吧。”乐有初看不懂他眸中的情绪,只道:“再说,哪个王爷怕娶不到老婆?若她要嫁就去抢亲,管她有心亦是无心?” 楚晏但笑不语,眸若漆星,望着水波。 第21章 狱牢立毒誓 日落西山,暮色渐沉,浮在冰上的花灯琳琅满目,不远处落起了烟花雨,欢声笑语中炸响了将要到来的除夕。 处处灯火辉煌,处处芬芳馥郁,处处是人间。 乐有初起身,掸了掸衣尘,道:“今夜还有事,先走了。” 楚晏倒没问她要去哪,只是轻应了一声。 二人就此别离。 走了几步,乐有初打了个喷嚏。她今夜并无正事,只是被这喧嚣惹得有些发冷,胸腔中涌出一股格格不入的郁躁。这一喷嚏,倒是想起了狱中人。 冷风一吹,是刺入脊骨的凉意,她连忙扰了扰衣衫,犹自往知府中赶。 在街上拦了辆路边的马车,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便到了。 再落马时已是截然不同的景色,若未亲眼所见,她还真难以置信,这一个小小知府大门口的装修竟如此豪气。 左右立着完美的两尊石狮,活神活现地张着獠牙与虎爪,红梁雕青霄残云,褐柱刻圆月波涛,倒是一派活色生香,笔底春风,异草奇花遍植门旁两侧,暗香浮动,月色挂中天,但这广梁大门前,六个提刀侍卫竟是满面惰然慵懒地坐在地上。 古书有云:“使民有父之尊,有母之亲。如此,而后可以为民父母矣。” 单是侍卫都如此懒散,又如何使民尊之亲之? 乐有初面色一沉。陈康不单在关竹捞民众的油水,眼下更是连几个手下都训斥成这般模样。不敢想象,近几年关竹县的冤假错案该会是多少? 她强按住心中愤懑,绕后朝狱牢而去。 狱牢大门前原本守着四个侍卫,但此时落起了雪,便都缩到了狱内,连门都没有阖上。 乐有初跃上屋檐,搬开几片青瓦,将扇骨的迷针对准下边的侍卫,不过片刻,纷纷倒地不起。 她双脚一踮跳了下去,能听见狱牢中水声滴滴答答,砸在地上时而回响,一旦有人微微动作,便响起铁链清翠的音符。两旁囚禁着不少人,见到她的到来也并无动作,只以为是什么官大人,脸上神情都挂着绝望与苍老,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腥朽之气。 乐有初边走边打量了许久,疑惑颇深,此处关着的只是待审犯,还未定罪的牢狱,又为何会有严刑利器?再观其囚禁之人面相,个个皮骨瘦削,双目空洞,恹恹欲睡,似是有伤在身。 直到狱牢尽头才见着姚京玖的身影。 她入狱不过三个时辰,脸上却已没了早晨那股神韵,身上仍是那件艳红的衣裳,却变得褴褛,没再能衬出她的冷艳,右颊烙了一块灰尘,满是落魄。 任是乐有初,都有些微讶。 她用扇柄的尖刃撬锁,走了进去。 “姚大人。” 姚京玖微微抬首,眸中的情绪复杂交错,胸膛抽动着,似有痛不堪言。 乐有初看懂了。 她少了那股轻佻的口吻,一字一顿郑重地重复了白日的问题:“姚大人,天下当真平定了吗?” 姚京玖兀地自嘲笑了。 “连一个小小的县令,都敢妄动私刑,枉顾黑白,是非颠倒,严刑逼供。”乐有初定定地看她,伏身,替她拭去右颊的灰尘,淡道:“你看见了吗?” 姚京玖牵动唇角,指间微微颤动,眼底有泪,带着怒意与讥诮的语气,道:“我一介女子,能如何?谋权亦是篡位?我又能如何?” 乐有初摇头,“这不该是你的托词。” “太子殿下,你想得未免轻巧。”姚京玖睨向她:“我半生苦读,竭尽全力方才挤入九卿之中,三品行列除去后宫,古往今来有哪个女子能翻云覆雨?看得通透又能如何?不过是徒增忧怅罢了。” “姚大人,我视你为忠,却不赞其忠,废君无能,忠亦是愚忠。” 乐有初捏起一截桎梏住姚京玖双手的铁链,扬起折扇,以扇叶重重地敲了一下,链子“啪嗒”一声断开,又听她轻飘飘道:“江山不变,律法如此,那么离万民怒而竭起,起义废朝逼宫,不远了。” “时局动荡,常有的事。”姚京玖冷笑一声,道:“安南国早已覆没,你今时今日不过一个亡国太子,我如何信你有能耐扳倒眼下的王朝?又如何信你能治国平天下?” “姚大人怕是误会了,我能活至今不从靠安南国,甚至没有这个国家的话,我还能活得更逍遥。”乐有初顿了顿,冷笑道:“还有,我自来不需要信徒,要的是忠臣,不过颠一个乾坤罢了,胜者王败者寇,自己决断。” 姚京玖见她转身,也站了起来。 “乐沥晟,我不信你。但我要你亲口承诺,你能颠倒这乾坤,亦能重建这盛世。” 乐有初挑了下眉,毫无犹豫地将手举过头顶,对着青天,换成了女声:“我,乐有初在此立誓,颠倒这乾坤,就此盛世平定,民无忧。否则…受尽苦疾,天诛地灭,死无全尸,永无来世。” “你……你怎么?”姚京玖惊疑不定,楞楞地看着她。 “质子是我,一直是我。”乐有初敛眸,望见她右肩的火烙印,随手丢了一瓶药膏给她,“不想留疤就抹上。” “……你是乐有初?” “如你所见。”乐有初微微歪头,让她看清耳朵上轻晃的白玉诀,冷淡道:“这是太后赐给我弟的罪名,如今是我的了。男女有什么区别?” 姚京玖楞在原地。 “你可以是三品女官,我做我的红颜女帝,又有何不妥?” 乐有初看了她一眼,将她的腰一揽,轻功一跃逃出了牢狱。 “还你。”她拿出令牌,塞到姚京玖手中。 风雪打在脸上,姚京玖这才从惊愕中走出。 她岂止是不敢信? 一介女子扮男相七年,只是蜿蜒盘旋到此时才展露野心。 可七年前她才几岁? 姚京玖不敢想象,天下这盘棋,乐有初已经蓄谋了多少年。 侧过首,看少女的芙蓉面柳叶眉,剪水双瞳幽深如谷,即便是扮了男相,气韵不褪半分,倘若洗去胭脂,恐怕这一颦一笑更摄人心,发顶单是梳着高髻,一支玉簪,素雅却不失华丽,眉宇不怒隐有威严,难不成正是天生的帝王相? “看够了吗,姚大人?”乐有初晃了晃折扇。 姚京玖回过神,道:“去哪?” “还能去哪,回你的姚府……不对。”乐有初才想起姚府被她指挥扶南炸了,尴尬地“咳”了一声,捏了捏鼻梁,“跟我来。” 第22章 静夜人未眠 今夜不再是孤寂寥迫的月色,绚烂的烟花雨与繁星为伴,浮云浅淡,落雪皑皑,踏在地上的每一脚皆踩出一个足迹。 姚京玖不擅武,亦使不了轻功。 雪下得愈烈,连车夫都提早歇业。 只得步行,一路悠闲,却不觉沉闷,无人开口,心中皆沉吟着什么。 乐有初无声盯着前路漫漫,爆竹与风声在耳边争相艳斗,此起彼落的爆竹将地上的雪炸出了一阵迷雾,冷风将树花吹得摇摇摆摆,于浓郁月影下婆娑着。 不知何时,远处多出一道人影。 她无需细致的打量便能断定来人。那人一身玄衣,提了把红伞,在大雪迷雾中走得从容端庄,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冷清的韵调,除了楚晏还能是谁? 乐有初朝他走去,讶异道:“你怎么在这?” “楚大人?”姚京玖微微蹙眉,眸似不解。 “嗯。”楚晏神情淡淡,伞递给乐有初。 眼前一处屋檐上覆的雪倏然滑落下来,砸出了浓雾,一道黑影闪身而出,动作不算流畅,不甚一个趔趄,踩着了积雪,差点摔了个狗血淋头。 暗卫之中武功能这么差的,也就只有扶南一人了。 “主子!”扶南弓身行礼。 乐有初微微颔首,看了眼楚晏,才看向她,道:“是你把他带来的?” “正是!”扶南挠了挠头,笑着解释道:“那几具尸体都在屋上放好了,想问主子什么时候动手来着,正好撞见他,就一块来了。” 姚京玖眸光一闪:“什么尸体?” 扶南才注意到她似的,眉梢一挑,歪过头缄口不言。 “去办吧。”乐有初淡道:“别留活口。” “是。” “这个方向……”姚京玖叫住扶南,顿了顿,猛然意会,皱眉道:“你们要对陈康下手?” 扶南朝她吐舌头扮鬼脸,“关你屁事!”说罢踩着轻功一溜烟消失了。 姚京玖沉吟半晌,鬼使神差地问:“楚大人,你是她的人?” “站队罢了。”乐有初唇角一勾:“不必意外。” “几时……等等!”姚京玖屏息沉思,忽然瞪起双眸,“不会是你带他攻占了安南国?” “都是一起干的,怎么就叫带呢?顶多算同谋。是吧?” “……”姚京玖抬眸去看楚晏。 楚晏平静道:“不错。” 姚京玖试图冷静地吁出一口气,又道:“那又为何要对陈康动手?” 乐有初打了个喷嚏,揉了揉鼻子,道:“姚大人,找处落脚的再说,如何?” 片刻,三人回到了烟雨阁。 此时客栈亮起了灯笼,客人大多都去了西湖观花灯,便连几个打下手的小二也都不见了身影,一楼比往日静谧不少,只余柜台里一位迟暮老人佝偻着腰,将算盘珠拨得“啪啪”响。 乐有初敲了敲桌,笑道:“掌柜,劳烦来几壶热茶。” “是你啊。”掌柜抬起头,笑得合不拢嘴,“今夜花灯节,不去看看?” “不爱热闹。”乐有初道。 几人找了处靠窗的地方坐下。 “真是,哪有年轻人不爱凑热闹的?”掌柜提了壶热水,将茶叶放好,端了过来,看清来人又笑了,道:“哟,原来是有温香软玉在怀啊。” 乐有初笑着否认,酌了口茶,“还有房吗?” 掌柜不知有意无意,双手一摊,道:“可还真是不巧。”说罢便回了柜台。 “那今晚和我睡。”她扫向姚京玖,“明日如何,你自己看着办。” 姚京玖面色不虞,被炸了府邸,如今却要与罪魁祸首共眠?她冷声道:“就不怕我杀了你?” “你可以试试。”乐有初挑眉一笑,把玩着折扇。 姚京玖抿了口茶,“说正事。” “我想想,要从何说起。”乐有初手支着下颚,敛了敛眉,道:“你可知陈康原是御史中丞?” “略有耳闻。” “安南国政有六分权执于戚氏,戚太后正是前朝丞相的亲姐,后宫握权与前朝勾结,自是天下大乱,我父皇重病垂危,母后早逝,阿晟……八岁时被戚太后的人毒死,我若猜得不错,陈康便是下此毒手之人。” 乐有初神情微涩,但仍接着道:“陈康后来无故告老还乡,我猜他是与康平帝暗中勾结,关竹县日益衰败,直至今日,仅是外壳如此华丽,个中民众苦不堪言,陈康税目造假,走私货运,条条皆是死罪。” 说到这,乐有初笑了笑,“对了,你猜我今天在红袖坊遇到了谁?” 姚京玖试探地问:“陈康?” “那可不止。”乐有初的笑容颇为意味深长,道:“你一定想破脑袋都猜不到,天子下场,与知府县令白日宣淫,营私舞弊,当真是万古流芳的大笑柄。” “放肆!”姚京玖眉毛一横,“这不不可能!” “姚大人。”楚晏看向她,眼神冷峻:“所言非虚。” 若说姚京玖对乐有初的话有三分信任,那么对楚晏的话便是十分了,楚晏没有理由对她撒谎,并且据她对楚晏的了解,对方更是根本不屑于撒谎的人。可她又如何敢信? 她一时变得惘然。 乐有初木然地看着她,心中了然。再也没有比告诉一个忠臣,她所奉承之人的罪恶,更能让忠臣内心溃败的了。 “乐有初,你杀得过来么?” 姚京玖的眼神变得精锐,道:“死一个陈康,还有千千万万的陈康。” “不会了。”乐有初笑道:“我觉着新晋状元就不错。” …… 三更,月色迷人,关竹县又归于平静。 姚京玖躺在榻上,沉默看向窗外,不久前沐浴的水桶放在屏风后,还残余着缕缕水汽。 “怎么不睡?”乐有初冷不防出声,微勾唇:“不会还把我当男的?还是……姚大人心有余悸,怕我杀人灭口啊?” 姚京玖冷笑道:“你还是替自己担心吧。” 又过了半柱香,夜静人眠,窗外“咻”一道身影略过。 乐有初猛地抬眼,踱步朝窗前迈去,却只见梅枝轻晃。 楼梯传来聂九歌的橘猫的叫声,接着是脚步声。 乐有初打开门,便见聂九歌与何知许风尘仆仆,青丝上还沾着丝丝雪花,何知许手中堆着形形色色稀奇古怪的玩意儿,聂九歌捧着猫和她打了个招呼。 “这么晚,去哪了?” 聂九歌缩着肩膀,冷得哆嗦,道:“那道士不是说西湖有花灯节嘛?我与时安兄去逛了一番,瞧你不在屋里头,便没叫你。” “主子,怎么了?”何知许看出她惊疑不定。 “无碍,去歇着吧。” 乐有初松了口气,想来是听错了。 再回到榻上时,却一夜未能眠。 第23章 除夕百曲团 今日是除夕,天方破晓,已是“热闹”非凡。 打更人的惊叫声震动了大半个关竹县。 当县民穿整好衣饰打开家门时,便能听外界的轰动。 似是惊讶,又似惊喜,皆围众窃窃私语。 原来,是陈县令的府邸一夜之间焚作灰烬,呈落一纸血书,记载生前罪状,贴至城墙以召天下。 平民不识字,状元赶来读。 一大早,天蒙蒙亮,贺晚舟尚在晨读,便被几个邻居推搡着到城墙读告示。 贺晚舟看完血书,亦是握拳冒冷汗,咬牙切齿。 他宣读于众,立即引起一阵大浪涛,众人皆喟叹死有应得,又不觉陈康有悔之意,思来想去,断定是惩恶之人所纵大火。倒无人思索没有县令的县域会沦陷如何,只当是茶余饭后多出一大笑柄。 贺晚舟伫在原地,有些出神。 …… 乐有初撑到天亮才阖上眸。 姚京玖醒来时,倒没觉出不对,留一封书信,犹自出了客栈。 待到日上三竿,楚晏来唤她起时,发现她竟是浑身滚烫,双颊酡红,额角直冒冷汗。 想来是昨夜雪中吹风,受了寒所致。 乐有初刚被他触到额头,登时揭开眼皮,双眸满是红血丝,即便是生病,反应也是迅猛的,脸上的神态却未整理,凶煞凌厉的眼神毫无保留,下意识地将手朝枕边探去,甫一拾起折扇便朝对方颈侧抡去。 这动作不过眨眼之际,寻常怕是无人能及,而男人只是微微站直,便躲开了袭击。 乐有初抡了个空,脑袋有些昏沉,连视线都是一团黑丝,看不清来人的轮廓。 只迷迷糊糊听男人道:“你受寒了,歇着。” 她的被子被人往上提了提,覆盖到胸膛。 乐有初是被一阵苦味呛醒的。 已是晌午,聂九歌蹲着在喂他的猫吃着鱼肉,何知许不知从哪搬来一个小药炉,正熬着什么,屋内弥漫着一股浓郁的灰烟。 抬眼一看,窗没开。想来是怕冷风灌入,却忘了散散烟汽。 刚睡醒的嗓子干涩苦痒,乐有初难耐地咳了一声,声音轻微,无人听着动静。 倒是橘子先反应了过来,朝她的方向喵叫。 聂九歌回头一望,倒了杯热水给她,嗔怪道:“姓乐的,你这身体也太虚了,我与时安兄在西湖玩了半夜,都没怎么样,你不会半夜偷溜出去了吧?” 生病虽是人之常情,但乐有初此人,在他眼中就是个金刚不坏之躯,比男人还男人,且不论其武艺,便是身量、学识、计谋都比平常男子高上一筹,尤其毒舌,睚眦必报,心眼忒小,有什么仇十年忍个再报也不嫌晚。眼下生个病,一下变得宛如纸片人般弱不禁风,倒是怎么看怎么不适应。 乐有初仰头饮水,恹恹地睨了他一眼。 “嘁,瞪谁呢!”聂九歌把何知许煎的药倒出来,递给她,“你当是谁给你请的大夫,这以德报怨呢!” 乐有初面无表情,阴阳怪调道:“那便多谢聂兄了。” “咦……”聂九歌一脸嫌恶,搓了搓鸡皮疙瘩,“你还是别这样说话,惹我一阵恶寒!” “闭嘴!吵死了。”乐有初喝完药,又躺下了。 聂九歌闭上嘴,心道这样说话才对嘛。 再次睁眼,已是暮色苍茫。 即便关了窗,也不能完全将除夕的热闹隔绝开,喧嚣传入耳中,没由来引起一阵躁郁。 乐有初揉了揉酸得发涨的太阳穴,兀地忆起正事还没办妥。 她连忙揭被下床,扮上男相。聂九歌翻着白眼,嘴皮磨破了,也只能劝她抽空喝下一碗白粥。 聂九歌还想阻止她出门,便见乐有初唇角一勾,笑道:“烧都退了,碍不了事。再说了,今夜百曲团至东街会演,按掌柜的意思,每年都有新曲子,你不去?” 聂九歌眉毛一跳,瞬间将楚晏交待的话摒却脑后。 “等我披件外衣!马上来!” 乐有初正要出门,又顿住了,折返回来扫了眼书案上的信件,皱了皱眉。 姚京玖信中只写了四个楷字——待君允诺。 看完眉头微松,她将信纸在烛火中焚毁殆尽,聂九歌已经穿整了衣裳,赶来催促她上路。 “快快快,要赶不上了!” 乐有初点头,又道:“何兄呢?” “时安兄啊?不久前跟楚晏出去了,说办什么事来着,忘了。”聂九歌挠了挠头,不知何时给橘子也弄了身衣饰,捧怀里沾到了猫毛也不恼,大步走在前边。 乐有初微微一怔。 未及深思,便被一阵冷风逼了个喷嚏。 她揉了揉鼻子,想到何兄办事向来稳妥,这个不用怀疑,随即将疑虑抛之脑后,迈步朝东街走。 不过片时,便来到了这条车马骈阗,盛况空前的大街。 聂九歌情不自禁地“哇”了一声。 惹了乐有初一记冷眼。 四下鼓乐喧天,攘来熙往,整条街的人都戴上了奇形怪状的面具,几个卖面具的摊前热火朝天,稠人广众虽都戴着面具,但仿佛能窥见脸上的喜悦。 聂九歌抓着路过的行人,笑问:“大哥,这的民俗除夕夜都要戴面具的?” 大哥笑着点头,道:“是啊,你们是外地来的吧?不戴也没关系的。” “入乡随俗,自然是要戴的。” 聂九歌笑嘻嘻拉着一脸淡漠的乐有初,挑了一堆面具。 又逛了一会,乐有初实在受不住他这奇怪的购物癖,也不管价格合理与否,见什么稀奇买什么,便寻了个借口与他分开了。 乐有初手里还拿着几个聂九歌塞给她的面具,随手挑了一个画白色凤凰的面具戴上了,只露出一双凤眸和薄唇。 没有了官府衙役巡逻维持秩序,四下肩摩毂击,兜转了半圈,才终于找着了传说中的百曲团。 戏未开场,各色灯笼挂了一排在上边,戏台前拉着一道红帘。 席上的人提早搬来了椅子,挤在最前排的人悠闲地坐着,中排的人已经放不下椅子,便站着,而最后排的人都踮着脚尖,伸着脖子想看清前方,五六岁的孩提坐在大人肩头,嘴里头含着棉花棒,手捏着湿黏,便往前边的后人衣裳上抹。红飞翠舞,项背相望。 乐有初打量一圈,没发现岳池等人的身影,倒是另一些人吸引了她的注意。 第24章 意外的消失 “这位公子,劳烦借一下道。” 乐有初伫在原地,拧起了眉毛。 眼前之人戴着一个黑猫面具,露出一对剑眉朗目,身量略高几分,一袭粗布紫衣,穿在他身上却丝毫不显简普寒碜,反倒衬出三分不羁落拓,除去那股文质彬彬的读书人韵味,亦有玉马金堂的显宦气魄。 男人左手握着一枚质地不凡的玉佩,右手抱着一捧花束,其中包有铃兰、水仙、紫菀与梅花,怕被来往的人挤迫到花束,不时来回探望着,可见其心意之贵重,想来去送予重要之人的。 乐有初看人向来稳准,只是眼下不敢轻意妄断,笑了一笑,便在拥挤中给男人让出条道。 她收回目光,朝一条暗巷走去。 就在前一秒,一伙鬼鬼祟祟的蒙面黑衣人从眼前闪过,乐有初原先是打算环顾一番,再另行跟上,不想又有一名黑衣人折返而来,在她面前徒手抢走了一个大娘怀中的男婴,一时引起一阵不大不小的骚动,好似硬要引起她的注意。 即便知道这很有可能是云怀瑾的鸿门宴,但她没办法对那个男婴视而不见。 她每一步走得谨慎而轻盈,微微眯眼,循着那道稍纵即逝的身影,故意岔开,走了另一条暗巷。 此处无人,三面环壁,昏暗不已。 黑衣人果然很快又追了过来,男婴被随手丢下,好在地上有一堆废烂的菜叶垫着,摔得不是很重,但婴儿的哭声回荡在巷口之中仍是震耳欲聋。 形势显然十分不妙,这伙人定是有备而来,训练有素,轻功无声,若非她也有武艺在身,恐难察觉到有人靠近,这种感觉就像昨夜突如其来的预料一般,隐约有些不安。 这些人与上一回,那十几个只会三脚猫的杂碎不同,就光是站着,那种令人压迫的感觉便席卷而来,是常年习武之人才有的气场。 最前面的黑衣人看见她时,提刀的动作似乎顿了一下,但没犹豫多久,沉声命令身后的两人,道:“动手!” 乐有初微皱眉头,悄然往后退了一步,不料后背撞了一堵冰冷的墙面,她用力捏紧了折扇,烧还未完全褪去,稍微动作都有几分吃力。 她挥扇将毒针一甩,趁黑衣人侧身闪避之际,轻功一跃正要逃之夭夭,不料,刚伸手要去抱起男婴,眼前便有一丝银光迎来。 一双凌厉的凤眸映在刀身上,她旋即往后下腰一躲,逃过这致命一击,手臂却被轻擦一刀,顿时鲜血淋漓。 乐有初定了一瞬,油然而生一丝古怪,这一招一式怎么看着有些眼熟呢? 背部风声微动,折扇被她“啪”一声张开,锋利的刀刃刮刺在扇面上,发出刺耳的声音。 侧方又来一人,她猛地扬腿踢至来人腹部,对方后退了几步,突然与其余二名黑衣人对视。 乐有初见他将手探入袖口,刚料到威胁,便有一阵白末撒了出来,迷了眼。 她连忙收手,将袖口处的布料划出一截,捂住鼻息,却为时稍晚,腿脚已有酸麻之兆,好不容易使出最后一丝气力后退,余光瞥了眼角落中的人,动作轻微地将左手伸到袖口取出丹药,含进嘴里,最后终于无力地跪倒在墙边,不省人事。 …… 百戏团的戏一开场,东街的路已是水泄不通。 聂九歌四处停停逛逛,找来时却被挤到了最外围,一手捧猫,一手捧着刚买来的稀奇玩意儿,脸上还戴了个鬼怪面具。 正郁闷着,只能听到唱戏声,踮足也看不见前头演着什么,却在无意中望见了时安兄的后脑勺。 他展颜一笑,费劲地扒开了人群,不出声地从背后拍了拍何知许的肩膀。 没想到,何知许半点没有被这副面具吓到的意思,嘴角还若有似无的喙着一抹笑意。 聂九歌顿时觉出没劲,撇嘴道:“时安兄,你们办完事了?”他说着又瞧了眼身旁的楚晏,随口问道:“怎么没见到笙之?她不是说找你们去了?” 楚晏看向他,微蹙眉头:“她出来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大好除夕,看看戏,逛逛……”聂九歌突然捂住嘴,他居然忘了楚晏让他看住乐有初的事了……“咳”了一声,“她烧退了不是,没事的…吧?” 何知许斜了他一眼。 聂九歌立马住嘴。 这时,戏台也发生了躁动。 花旦正唱得入戏,却突然闯入了几个人。 这伙人并不陌生,在场的观众大多都识得他们,平日里常提着刀在关竹县的小村落抢钱,客栈对他们也是毫无办法,来了就送几壶好酒,好生招待着,生怕人砸场赶路其他客官,便连街边乞丐碗里的几文钱都不放心。 叫天天不应,报官官不理,抢点小钱顶多关个几天又放出来,事后与报案之人秋后算账,人人唯恐避犹不及。 前几个月贺晚舟这个状元挨了他一刀,知府竟是将他关起来不足余月,便又放了出来。 台上惶惑,台下轰动。 何知许与楚晏差不多高,两人在远处也能看见戏台上发生的事情。 聂九歌看两人神色不对,跳上了路边的石头,踮脚一看,当即吓出半身冷汗。 台上那歹徒,可不正是那日在烟雨阁偶遇的岳哥…岳池么? 眼见岳池将刀抵上一名女花旦的脖颈,微眯着眼,似乎在众人之中寻找着谁,但最终应该是没能找到。 县令府邸昨夜被烧,陈康也不知是死是活,朝庭眼下还没作出任何反应,此刻就连报官也没有用了。几百双眼睛就这么圆睁睁地看着那名女花旦被劫持走,无人有所行动。 若他没猜错,按乐有初的性子,今夜该是会教训一番岳池,为何此时还未现身? 难不成,这花旦也与她有过节?想来不是,那日她不是还夸赞了一番贺晚舟么? 聂九歌拿不准乐有初的想法,虽然他也不忍心让那名貌美的花旦就这样羊入虎口,但他心有余力不足,对方可是有刀的!若是没刀或许还能拼上一拼。 正稀里糊涂地想着,抬首时,楚晏和何知许已经不见了踪影。 思前想后,他橘子将抱稳,拾起一块大石头藏到袖口外,往岳池等人消失的地方走去。 第25章 终是昏倒了 月色浓沉。 一阵剧烈的晃动将乐有初的腰肢膈的微微抽痛,她费力的抬起半只眼。 不难看出,眼下是在一辆疾驰的马车之中,她应该是被丢置在一个黑色的运货箱中,箱子顶部撬开了一个小洞,以至于让她不被窒息。 车轮转动的声音过于嘈杂,听不出前面几个男人在交流着什么,却能隐隐约约感受到口音的不同。 乐有初四下摸索,果然没找到她的折扇。 显然,这些人并没有好心到帮她把武器带上。 她踌躇了半晌,思索着方才发生的是,筹谋接下来如何脱身。 好在她晕过去之前,服用了一粒安神丹,能解普通迷药之毒,此刻才得以醒来。 在她昏倒之前,巷口的角落窸窸窣窣藏着一个人影,想来是在他们打斗之前就在那里的,若是在打斗中到来,恐怕早就被发现了。 戏台搭在暗巷的前面,所以花旦下场的必经之路便是暗巷,而躲在角落之人手捧花卉,一看便知是在等待戏台之上的人。那个男婴大概是有救了。 乐有初隐隐猜测,那个男人或许就是贺晚舟。 也不知道岳池那边的情况,何兄等人是否有去应付。 眼下这个逼仄的载货箱,连四肢难以舒展,她只好侧过身去看那一道狭小的缝隙。 虽然看不出什么,但从前轮碾过的积雪可以判断,此时应该已经离开了关竹县,正往北边驶去,积雪越来越深。 这么思索,想来她推测的不错,那日云怀瑾信件中提到的“回礼”,大概是指这个了。 就在她盘算着静观其变之时,马车猛然一刹,似乎是有人堵在了前面。 乐有初看不见外面发生了什么,便只能竖起耳朵细听。 一个温吞有力的男声道:“放下她!” 话罢,一大波脚步声纷沓至来。 乐有初听见其中一个男人发出一声蔑笑,说了句什么,而后便是刀剑相撞的声音。 “乐有初!” 这是姚京玖的声音! 姚京玖怎么会派人来救她? 一个男人耻笑道:“她已经死了。” 乐有初冷笑一声,要出声,但奈何此处隔音甚佳,她耳力有过训练才能勉强听到外面的说话声,只好用双脚使劲踢着木板,发出“砰砰”的声音。 那道温吞有力的男声再一次响起:“她在里面!” 外面刀剑相撞的声音不绝于耳,乐有初等了许久也不见头绪,难不成姚京玖派来的一众人马都打不过这三人? 她猛吸了一口气,朝着那出缝隙发力地踹了几脚。 “咚”的一声,乐有初感觉到一把剑在凿开铁锁。 木板一揭开,新鲜空气涌入鼻腔之中,风雪吹散了脑中混沌,乐有初看向开锁之人,道:“你是贺晚舟?” 男人似乎十分意外,“是。” “剑给我。” 乐有初接过剑柄,她虽不常用这类冷兵器,但总比徒手接倒要好上大半。 她猜的不错,姚京玖带了二十余人马,眼下已是倒了七八成,而那三个黑衣人却有条不紊,仿佛在与戏弄鸟雀一般轻而易举,直到看见她才有神情几分变化。 “你……”乐有初看了眼姚京玖,欲言又止。 身形一闪,挥剑去接黑衣人的袭击。 有了乐有初的帮助,姚京玖的人这边就如鱼得水,轻松了不少,但仍是半分不敢懈怠的。 黑衣人虽不敌数量,却速度极快,若稍有不聚神,都看不出对方是何时出的手。 乐有初渐渐想起来,楚晏的攻击也是这般的简明干脆,与这伙黑衣人的动武路数完全一致,有几招也与昨天楚晏的招式很想,但归根结底到底是有几分不同。 几个回合下来,对面有两个人也受了轻伤,乐有初右臂上的血早已经止住了,动作间有拉扯到了伤口。 目前形式看来,乐有初这方仍是出于劣势,她的体力已经渐渐透支,未完全退烧的大脑还有些昏沉,加之晚风,此时将要坚持不住了。 黑衣人也注意到了她的状态,相视一笑,再出手时的每一刀都落得沉重,专攻她一人,铁了心要将她的体力磨完。 贺晚舟虽然不会武功,但亦是来无影去无踪,此时打的火热,完全没人顾及他的存在死活。 乐有初的气力将近,连握着刀柄都十足吃力,她恶狠狠地咬着牙,朝姚京玖喊道:“快走!” 姚京玖察觉到她状态不对,背贴着她,“什么意思?” 乐有初喘着粗气,低声道:“我撑不住了,你带着贺晚舟和这些人先走,他们的目的是我,还不会让我死。” “你不做君主了么?”姚京玖冷冷一笑,用剑替她抵了一刀,“你见过那个臣子在生死之际抛却君主的?” “放心吧,我死不了。”乐有初笑容中傲气不减。 说完这句话,乐有初就像打了鸡血一般,又重振了起来,即便手腕颤抖着,挥出的每一刀却都带着狠劲。 黑衣人猝不及防,其中一人被挑去了面纱。 看上去已是而立之年,下颚长着一圈青茬,五官尽显凶悍,看上去像个常年抽水烟壶的人,眉宇间略有疲态,这种疲态就像是精神上的有某种压抑许久的情绪,藏在那双幽深黑眸之中。 乐有初冲他扬眉一笑,笑的狂傲,绝望。 她右肩扎入一把匕首,撕裂般的疼痛瞬时传至四肢百骸,脑中麻痹的某一根神经陡然断开,比被刀扎入肉体还要疼的是,双手尚在,却无力挣扎。 她终是昏倒下了。 而黑衣人的情况也没那么可观,他将刀扎入乐有初的肩膀之前,对方的长剑早已刺入他的小腹,血流不止,也倒下了。 姚京玖和剩下四个侍卫,显而易见绝不是剩下两个人的对手,但皆提着剑没有丝毫后退懈怠之意。 姚京玖试图将乐有初挪动到他们的马车上,四个侍卫挡在前面竭力护着她,却没能抵御多久便败了阵。 黑衣人将刀抵在姚京玖的脖颈,似乎是认识她,有心忌惮,并没有立即下狠手,反倒是出口厉声警告:“不想死就快滚。” 而另一边,一人不断的用鞭子抽打着马肚,与风赛跑却毫不逊色。 第26章 十万个为何 “给我住手——” 男子飞快跃步落马,肩上的锦蜀玄帔在风中晃动着衣摆,手里握着一把弯刀,眉目透着无尽的艳媚,却无端令人生出一阵胆寒怯意,一双桃眸多情娇俏,又有种杀人嗜血的绝情,无人敢与之对视。 倒在地上的黑衣人半睁着眼,颤抖地抬起手,气若游丝:“阿晏……” 楚晏面色肃冷地可怖,只是瞟了他一眼,便走到乐有初身旁,一手穿过她的膝弯,一手穿过背,将她抱了起来。 “你……你一直以来说的就是她?”其中一名黑衣人满脸的不可置信,语气十分微妙,问道:“阿晏,是她么?” “与你无关。”楚晏看了眼地上的黑衣人,薄唇轻启,寒声道:“听清楚了,我从来都不是太岁帮的人。” 这句话犹如刀子,地上的黑衣人终于阖上眼。 至于其他的,无人拦他,无人敢拦。 姚京玖微微蹙眉,跟了上去,“你……” 楚晏没空看她,犹自把乐有初放到黑衣人的马车上,脱下黑帔,让她躺到这袭软物上。 随后将她肩头的衣服拉下,露出了伤口。 方才那一刀落在锁骨偏上,若是再偏上几尺,伤及心脉,便是扁鹊也回天无力了。 但其深入骨,鲜红还在向外溢出,好在手臂上的另一道伤口有衣袖绑住止了血,否则此刻定是会失血过多。 少女面色白的吓人,平日浮在眉间的那股凌厉失了踪影,眼角划出一条泪痕,正忍受着非同寻常的痛苦。 楚晏看得额角青筋一跳,正手足无措时,姚京玖站在一旁,突然掏出了一瓶药膏,递给了他,道:“这个是她昨夜给我的,说是用了不会留疤。” 楚晏接过,打开药盖轻轻一闻,又递还给她,语气淡漠:“你来给她弄,手臂上还有一道。” “好。”姚京玖低头接过药。 很奇怪,她身为大理寺卿,连皇帝都要给半分面子。对方这种气场,命令的口气,换在其他任何时候,若都是该会有几分恼火,但只要一抬眼望见对方的神情,她便毫无反驳之意,甚至有几分怯弱,觉得楚晏本来就可以漠视,甚至呵斥自己。 楚晏绕到前头御马,行驶得极快但却意外很稳,一路没几乎没什么大的颠簸。 乐有初这一觉睡得极深,梦到了不少曾经。 九岁的她和乐沥晟一块爬到了宫殿顶上,她手里摇晃着折扇,赤着脚,牵着乐沥晟在上边一个屋檐跳过另一个屋檐。 一大堆公公、侍卫、婢女在下边求两人下来,父皇坐在正殿里酌茶下棋,笑而不语,也不阻止。 直到殿外的公公在宣告她母后来了,父皇才忙不迭站起来,跑到外头向他们挥手:“快下来,你们母后来了!” 乐沥晟毫不犹豫地一跳,稳稳当当地被父皇接在怀里。 而她学着淡淡一笑,扬着自信的眉毛,使轻功跳了下来。 这一幕恰好被进殿的母后瞧见,母后火冒三丈,双手插着腰告诫她下次不许再玩。 她没有听母后的话,不仅下次还玩,还要偷偷溜到宫外,何兄那时才十二岁,但也伶俐得很,晓得她要出宫去玩就替她“偷”来了父皇的出宫令牌。 乐有初知道父皇一直是默许的,否则也不会将令牌一直放在原处不动。 她才四五岁的时候,便问父皇:“为何‘女子无才便是德’?为何男子能满腹墨水与人高谈阔论,侃侃而谈,女子却要在人前掩饰自己的才华?为何领军打仗的将军只能是男子?为何三公与九卿中无一女子?为何女子学堂不读四书五经,要学三从四德……” 父皇认真地听自己问完十万个为何,沉吟了良久,道:“世道便是如此啊。” 乐有初又问:“女子生来是住在后宫的吗?” “并不,还有些女子是住在宅院里伺候夫君。” “父皇,孩儿以后也要伺候夫君么?” “你以后可以招驸马呀,笙之永远是父皇的小公主。” “那孩儿可以领兵打仗吗?” “太危险,不行。” “男子去就不危险了吗?” “男子会保护自己。” 乐有初看向他,说得真挚:“父皇,女子也可以保护自己。” “说得对,但,笙之…父皇希望你是被保护的那一个。” “父皇,孩儿不想。”乐有初笑了,“孩儿想成为保护父皇,母后,弟弟的人。只要孩儿的武功足够高强,就一定能护你们周全。” 她父皇也笑了,虽当时不置可否,却在她生辰时,命人打造出一把羊脂白玉的折扇。 可她没能允诺…… 一股突如其来的冷意在身上流动,冻住了她的四肢,母妃因为她,冤死大殿,以头撞红柱,以死铭志。 阿晟死于寝殿,年仅七岁。 父皇日渐消瘦,病入膏肓,心疾负身,朝势颠倒,太后揽权。 太后扼住她细嫩的脖颈,笑得猖狂,“哀家偏就不杀你,这王朝的更迭总该要有个见证人,让你跟那苟延残喘的废帝,生死不明的废太子,亲眼看看。” 乐有初半点不怕她,笑得愈发阴森,旋即扬起折扇在太后腕骨处来了一刀,九岁的她已是目中无人,“还早着呢?说不定是你先死呢?” “放肆!”太后怒吼,命侍卫将她捉回。 乐有初拼死挣扎,朝来人放出毒针,晃着早已放空毒针的折扇,扭头朝太后笑得恶劣,“老东西,你再喊一声,给你也试试。” 后来的几年,她便每日坐在父皇的床榻边,念着奏折,听父皇之意批奏。 她努力过,但都没能挽留住。 意识逐渐涣散,她抿紧了唇,不甘心就这样死去。 —— 蓝风眠是半路被抓过来把脉的。 他正搁路边摇摇晃晃喝着酒呢,就被楚晏拉上了车。 姚京玖有些着急道:“怎么样了?” “问题不大,应该是有梦魇。不过还是得先把风寒降下去。”蓝风眠揩了把额角上的汗,写了张药材递给楚晏,“就近找个医馆买药。” 楚晏颔首接过,薄唇抿得几乎没有血色。 蓝风眠无声摇了摇头。 这小姑娘,年纪轻轻,花容月貌,非要扮什么男装跟人打打杀杀呢? 真是不惜命。 第27章 冬日的梦魇 众人皆以为乐有初次日便会醒来。 可当聂九歌怀里的橘子都肥了一圈,楚晏跑遍了一圈医馆寻遍名药,她还是没有醒来。 蓝风眠每次来把脉皆是摇头叹息,道:“她的梦魇,要由她自己走出,什么药都没有用。” 县令已经换了人,正是乐有初之前看中的贺晚舟,众人都想不明白他考中了状元分明可以高官无忧,却向圣上请旨非要拘于这小小知府。 外人自然不知其中内幕。 除夕那夜,贺晚舟特意跑到高山上采了花束,想将传家玉佩与鲜花一同赠予她的未婚妻。 于是在戏台后边的暗巷等待未婚妻下场,便提早寻了处藏身之所,不料还没等到未婚妻,却是意外撞见了乐有初与黑衣人打斗的场景,男婴在地上哭啼不已,眼见乐有初倒下后被黑衣人带走,他抱起男婴,赶忙找到了男婴的母亲。 随后找人借了匹马,到姚府寻姚京玖,却不想姚府已然化作灰烬,转身之际,巧遇了姚京玖。 她正带着大理寺的人马收拾姚府的残局,贺晚舟将情况告知她,姚京玖几乎是在瞬间就联想到是乐有初,毕竟她曾提过一嘴贺晚舟适合当县令。 两人带着一队人马就这么朝黑衣人的方向追去,贺晚舟后来一见形势不妙,打算回去再搬救兵,路上遇到楚晏,便给他指了路,正要一同前往时,却听楚晏说到她未婚妻正被人劫持,他连忙赶了回去。 那时候,聂九歌已经偷偷摸摸跟了岳池等人一路,发现几人要强暴那姑娘,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他将手中的石头猛地砸向了岳池。 “要不要脸的狗东西?强暴女子算什么本事?别以为下边多了根东西就能做男人了,老子看不起你。” 或许此情此景与幼时不太美好的回忆重合,聂九歌说出的是这辈子说过的最难听的脏话。 岳池抬手摸了摸额角,竟是摸到了一手黏滑,他恶狠狠地瞪了眼身子单薄的聂九歌。 聂九歌这才反应过来要跑,可岳池的两个手下哪能同意,提着长刀大摇大摆地朝他走来,语气尖酸地刺了他几句。 聂九歌已经很久没有受过如此大的屈辱了,他憋屈的不行,可刀架在脖颈上又让人不敢动弹。 好在何知许及时出现,岳池这几个下三滥的货色根本不足挂齿,三两下就被打得满地找牙。 贺晚舟与其未婚妻第二日还想光临府上,好好感谢一番,贺晚舟这才得知乐有初那日正是要去寻岳池等人,才会被其他歹徒袭击,以至于昏迷不醒。 他更是坚定了心中的想法,当天便赶路回京,面见圣上,铁了心要当安归县的县令。 康平帝见他面相敦厚,想来不难控制,便遂了他的意。 一日日过去了。 乐有初的脉搏与正常人无异,伤口处已恢复无碍,疤痕正在慢慢褪去,可三餐只能掰开唇强行喂上一些小米粥,这让本就瘦削的身量,眼下更是不成样子了。 连烟雨阁的掌柜也听到了风声,上楼送了一堆补点,面上满是惋惜,叹了口气便回去了。贺晚舟一夫妇心中更是自责,三天两头往乐有初这边跑。 渐渐的,补给早已堆满了茶桌,床上的人还是没有醒来。 何知许每日忙着炖药,还要帮衬着火药的运送。 聂九歌每天都抱着橘子,在她床边自言自语地唠嗑,有时说得自己都烦了,便指着昏迷不醒的她问以后做生意分她九成行不行。 扶南也在烟雨阁开了间客房住下,晚时便替乐有初擦洗身体,更衣梳发,按摩穴位,主子虽然经常打打杀杀,但她知道主子最爱干净了,半点灰尘都沾不得。 楚晏则一如往日,三餐都来给她喂食,吹好合适的温度,不论她吐出来几次,都替她擦净,再喂一遍。 一场春雨绵绵,冬天便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乐有初睫毛动了动。 有个空灵的声音在脑海里回荡:你还没推翻王朝,离北水患的水患等着你去治,淮南和金陵还有大批饥民等着果腹,天下人都在等一个盛世。 你还没替死去的冤魂报仇。 你不能就这么死去! 乐有初被最后一声怒喝猛地惊醒。她才恍惚意识到,那是她自己的声音。 楚晏正吹着粥,一抬眼,愣住了,碗掉在了地上,滚热的粥汁溅到手背,他才回过神。 何知许回过头,道:“怎么了?” “喵~”橘子从聂九歌的怀里挣脱出来,跳到了床边。 聂九歌睡醒,擦擦口水,迷糊地看了过去。 “怎么了?”乐有初蓦然失笑,“一个个失魂落魄的。” “姑奶奶!”聂九歌冲过去,五官扭曲地皱在一起,“你可知你这一觉睡了多久?!” 乐有初被他问得莫名其妙。 她感觉浑身清爽,毫无黏腻,并且丝毫不觉得连酸涨,跟被打通任督二脉似的,舒服极了,就连昨夜受伤的地方都…… 不对!她连忙摸了摸伤口,居然连伤疤都没有了,难道是做梦? 她一垂眸,便扫到趴在她床边的橘子,不太敢相信,这猫还是之前的猫吗?上次见它可以说是小巧玲珑,眼下就该说是……庞然大物了。 “莫非……半年?”乐有初颤巍巍道。 “要真是半年,我就让你死在这张床上。”聂九歌冷哼一声,“姑奶奶,整整一个月,你要把我们给累死了!” 何知许冷不防问:“你累什么?” “每日在这同她说话,怕是这辈子都没说过这么多话,我嘴皮子都磨薄了,时安兄,你看看!”聂九歌噘嘴委屈。 何知许撇开脸。 乐有初笑了一下:“那你说做生意要分我九成,是真是假?” “你真听到了?”聂九歌满脸惊吓。 “你还真说了?”乐有初抿了口楚晏递来的温水,笑道:“行了,快回去歇吧,我没事了,看你们累成什么样了。” “把粥喝了。”楚晏道。 “算了吧,我这个月是不是都在喝粥?”见他点头,乐有初一脸生无可恋,“还是吃些别的吧。” 楚晏应下了,又看了她一眼,下了楼,不过一会端了各类食物。乐有初正穿着外裳准备下楼,回头口水直流,不好意思地笑笑:“多谢了。” “外面不冷。”楚晏打开窗,淡道:“已经是春天了。” 第28章 投敌者赐死 听何知许道完她不省人事时发生的事,乐有初并未意外,神情倒有些惘然若失。 她微微颔首,道:“逍遥楼有何进展?” “芍药姑娘暂无所踪,暗卫也查不到。” “什么变故?”乐有初神色一凝。 何知许道:“据回报,就在前不久,芍药姑娘独自一人入了长安,便不见踪迹。最后是出现在临安候府之中,但临安候府戒备森严,暗卫试探三番皆探不到半点口风。” 乐有初指节轻敲着桌边,沉吟半晌,才决定道:“既然关竹县已安定,是时候去一趟长安了。” “何时起程?” “天色已晚,明日巳时吧,你且同聂兄说,别起晚了。”乐有初顿了顿,忽然想起了什么,又道:“宋嵇最近在忙什么?怎么没听你说到他?” “宋嵇正在寻陈康父子的身影。” “陈康父子没死?”乐有初微蹙起眉。 “下落不明。”何知许眼神微妙地看向她,淡淡道:“宋嵇的意思,是还活着。” “让他来见我,顺带捎上在安归县时俘虏的那个哑巴刺客。”乐有初眸色一沉,阖上了眼,道:“把扶南也寻来。” 何知许并不意外,点了头便去办事。 三更将至,窗前的梅花凋零了不少,有些残败,晚风带来的却是一股海棠花香,扰人心神。 乐有初坐在窗边的桌旁下棋,神色不定。 她的指缝间夹着一枚白子,目光死死地凝视棋局,白子在指缝悬浮了良久。忽然之间,她冷笑了一声,表情阴森至极。 棋局被她宽大的袖口一拂,顿时乱成一团,几粒棋子如同断线的珠子般洒落在脚边。 叩门声未响起,乐有初便将门打开了。 “主子,你醒了!”扶南激动地睁大眼睛,似怎么都看不够一般,又道:“方才何兄唤我过来,我差点以为……” 二人说说笑笑不过片刻,宋嵇也到了。 “门没关,进来吧。”乐有初道。 宋嵇的身后还跟了一人,扶南方才还有些疑惑,看到这俘虏立刻就明白了过来。 毕竟,她可是主子亲提的审犯员。 “主子。”宋嵇执礼,道:“人带来了。” 乐有初淡淡应了一声,倒没去看那俘虏,笑得有些突兀,道:“我昏迷这一个月,还好有你们。” 扶南扬眉笑了,假嗔道:“主子,这是说的什么话!我们本就是你的人,再说,我们都跟了你这么多年,你也没少照料我们呀。” “是吗?”乐有初一笑,看向宋嵇。 宋嵇连忙低眸,没有看她,道:“是。” 乐有初敛了敛眉,走到那名俘虏的跟前。 见他眉骨瘦削,污头垢面,脏乱不堪,倒是不见其伤,左手无力垂在身侧,显然是腕骨已断,身形微颤似有些怯懦,紧紧抿着唇。 乐有初扫了眼他的衣裳,虽有些褴褛但仍能看出其布料不凡,仅有岑阳的十安绣才画得出这种花纹。 她勾了勾唇角,“岑阳人?” 宋嵇愣了一下,随即应是。 “欸?还真巧了。宋兄也是岑阳人呢。”扶南笑道。 乐有初轻飘飘扫了眼宋嵇,而后对扶南道:“从玉溪林到安归县,此人跟了一路。扶南,先由你来审。” 扶南点头,问了这俘虏几句,发现对方毫无反应,这才问:“是个聋子?” “是个哑巴。”乐有初抿了口茶。 “那就好办了。”扶南咧嘴一笑,“宋兄,你那把剑借我用上一用。” 说罢,也没注意到宋嵇僵硬的表情,便将剑从剑鞘中抽出,精准地抵在了俘虏的拇指上。 “我问,你点头或摇头,否则就会像这样。” 扶南砍下他一只拇指,学着主子从前审犯时的神情,顽劣一笑,看俘虏疼得嘶叫,又将剑刃抵在了食指上。 “这位兄台,你这背后的主子,可在长安城中?” 俘虏无声忍受着失指之痛,闭着眼点头。 “很好,那可是皇室中人?” 俘虏继续点头。 这边审得如火如荼,乐有初却完全没将眼神放到他们身上,反而是悠闲自得地酌着茶水。 直到扶南将皇室中人的名字都审问了个遍,才知晓他是云怀瑾派来的。 乐有初早已猜到九分,并未展露出意外的神情,她放下茶杯起身,抬手接过扶南手中的剑柄。 背对着宋嵇,将剑刃抵在俘虏心口,神情淡漠,道:“你的同谋,也在场么?” 俘虏红了眼,却是一动不动了。 乐有初笑得无情,眼神像在看一只小小的蝼蚁,将剑刃一寸寸,缓慢地推入他的心口。 宋嵇的肩膀微颤,一语不发。 “主子,这是?”扶南虽颇为不解,但也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乐有初放下剑。分明已入春,可她周身亦是寒气逼人。 这些日子来被困惑住她的问题,她一直尝试着不去深思,不去疑心,可她已经昏迷了将近一个月,再也无法忽略了。 “宋嵇,我不会废你杀你,你说实话,我几时得罪你了?” 逐字逐句,犹如冰碴子刺向心口。 扶南愣了愣,没悟出这话中的意思,咽了咽口水,“什么意思?” 宋嵇喉结动了动:“……没有。” “我不止一次说过,你们中的谁有朝一日若是倦怠这条路,我必拨金相赠,千里送别。” 乐有初咬着后槽牙,强扯出一抹冷笑,道:“我一直皆视你为忠良,任你为暗卫首将,即便至此,我仍不认为当初看走了眼。” “主子……这是我……自己的问题。”宋嵇指间颤动,说得苦涩。 扶南眸光一闪,脑袋像被炸开一般,霎时间想通了什么,但她仍抱着最后一丝希望,一字一顿问道:“西庭的火药据点,是你,向姚京玖暴露的?” 宋嵇没应,便是默认了。 “啪”一声,扶南在他脸上打出了个五指印。 她笑得冷漠,失望而愤怒,道:“先是暴露据点,再让姚京玖那老狐狸截走火药,一来二回,把主子给引过来,在路上顺手安排人刺杀主子,都是你做的,对吧?” 宋嵇动都不动,任她唾骂,任她出气。 扶南气得胸膛沉浮,呼吸不畅,抬起手“啪”一声,又是抽了他一耳光。 她几乎是吼着道:“宋嵇,你的良心被狗吃了?若是能回到十年前,狗太后赐你的那杯毒酒,主子想替你拦,我一定第一个站出来阻止。当年就该毒死你这狗没良心的!” 扶南可没有乐有初那么大的能耐去压抑自己的情绪。此时既扯不出笑来讽刺逢迎,又下不去手真正杀了他,只好抽他这不痛不痒的巴掌,再以言语为刀刃,狠狠地扎向他。 乐有初沉默地看着。 她自小便接二连三地失去亲人,受万民唾弃,太后挤兑,百官弹劾。眼下,身边仅有几个能够剖心置腹的亲信,却又被亲信在背后狠狠地捅了几刀。 心口像是被人活生生地剖裂开,浇上一锅蒸腾的沸水,感受不到痛,只是这弥漫着的雾气将她呛得无力呼气。 她痛苦得有些呆滞的,又很快被调整好表情,一闪而过的不自然犹如幻象,她神情漠然,勾唇道:“你做的,不止这些吧?” 乐有初走向他,抬手替他整理被打乱头发,又将他束发的钗子插正,语气平静道:“先是将刺客放虎归山,又告诉我,逃亡的方向在南边,接着再来一伙来路不明的杀手,其中一人武艺超群,武器又恰好是弯刀,是想告诉我什么?” “你想让我怀疑楚晏,是吗?” 宋嵇阖上眸,道:“……是。” “我猜,你一边布局,一边还在揣度我的心思。”乐有初笑得讽刺:“最开始,我就算怀疑暗卫中有人出了问题,也从没怀疑过你。” 宋嵇神情艰涩。 “你可知道哪里出了问题?”乐有初淡然地看着他,薄唇轻启,“因为你自己做贼心虚。” “换在平时,三日内你至少会寻我一次,汇报暗卫的分布情况,可自安归遇刺一事,你每每都是书信来往,这不得不让人生疑。” “上次有人射箭传我信,楚晏说那射箭之人是云怀瑾的手下,我看着那背影却像是你,当时还觉得自己看花了眼。” “我去狱牢接回姚京玖,你很意外么?半夜在我窗外探望的,是你没错吧?” “暗卫任务向来十拿九稳,可为何陈康父子能在炸药中逃之夭夭?连寡言少语,向来不管闲事的何兄都开始暗示关于你的问题,我很难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去追究暗卫首将的失责。” “宋嵇,你有何苦,非要辜负我的信任?” 扶南听完,眼尾早已红透,咬牙切齿道:“凡投敌者,逐名赐死。” 说罢右手一挥,正要废其丹田,却又被乐有初抬手阻止了,她轻叹了口气,“算了。” 宋嵇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最终抿上了唇,脸色苍白。 乐有初对着门道:“何兄,把他押下去吧。” 何知许推门而入,表情与以往无异,亦看不出动容。 他将宋嵇的佩剑收了起来,与宋嵇对视了一眼,没说话,先将死去的俘虏装进麻袋里,接着将宋嵇的双手捆了起来。 乐有初的声音有些无力,淡淡道:“何兄,暗卫交给你了。” “是。” 乐有初揉了揉太阳穴,看向扶南,道:“姚京玖那边我会去与她周旋,之后火药便由你负责运入长安。” 扶南怔了一怔,鼻间一阵酸涩。 第29章 第一艳美人 阳和启蛰,枯木逢春。 翌日,一行人与烟雨阁的掌柜告了别,就此踏上了入京的路程。 与来时并无多大的差别,不过马车是多了一只橘猫和一个男人。 此番入京,楚晏道是临近太子的生辰宴,各路的藩王和贤臣大多入京赴宴,连邻国使者都有意来访,他便也跟了上来。 今日距离太子生辰宴尚有五日,除去驱车日程便只剩下三日的时间。 乐有心下有意要去赴这场鸿门宴,毕竟上次云怀瑾派来的人可叫她吃了不少苦头,这一路都在思索着良机妙计。 有来有往,定是要回送他一个“重礼”。 入夜,春风化雨,淅淅沥沥,像是一层朦胧的薄雾。 越靠近京城,这天气也愈加清凉了起来。桃花开了一路,闻到花香亦是沁人心扉,乐有初暂且抛却了那些机关算尽,阖上目养神。 此行快马加鞭,极少停顿,夜里亦是颠簸。 聂九歌可遭不住这罪,毕竟平日可都金贵着养自己。眼下睡觉必须得横躺着,头枕在何知许的腿上才能睡着。 只是这车里着实逼仄,腿脚伸展不开,聂大少爷睡得很是不满,何况还有只重量级的猫祖宗还躺在他小腹上睡。 聂大少爷一路上喋喋不休,怨词置语,把乐有初的耳朵都快听出茧子来了,安慰几句就要得寸进尺,数落几句更是不成,定要闹得愈烈,嘴里就又要开始嘟嘴,受了乐有初不少冷眼。 倒是何知许的表情跟画上去似的,一丝一毫的变化都没有过,任他玩闹戏耍。 乐有初实在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刘崔和楚晏轮流驾车,车程比计算得快了半日。 入京时正是傍晚,城门的守卫换了一批,见着马车都要严谨搜刮上一番。 乐有初如今的身份不适宜抛头露面,楚晏便给侍卫看了他金陵王的令牌,这才免了搜查。 乐有初笑了笑,打趣道:“楚王爷,今时今日可真是威风啊!” 还没等楚晏变脸,乐有初就笑嘻嘻地揭过话题,“对了,何兄,姚京玖给扶南他们放关了么?” “关竹县暂时是通了,但想入长安,单凭姚大人,恐怕也有些难度。”何知许道。 聂九歌忍不住插嘴,委屈道:“先找处落脚吧,这一程风尘仆仆,身子都两日没梳洗过了,浑身难受。” “可给你娇气的。”乐有初道。 聂九歌眉毛一扬,道:“好歹本少爷曾经也是洛阳第一花旦,生得如此俊朗,当年洛阳多少千金小姐想嫁?我不娇贵谁娇贵?” “谁说的第一花旦?”乐有初一脸不信。 “我说的。”聂九歌看了眼何知许,又瞧了眼楚晏,“你看啊,要不是这里坐着两个美男,才衬得我无色无味,换个地儿我就是个宝贝!得供起来那种!” “你和阿晏可没得比。”乐有初道。 “楚兄和时安兄更没得比!” “胡说八道!瞎了眼了?” “啊呸!你才瞎了眼,你……” …… 两人你来我去非要争论谁是绝世第一美人,何知许和楚晏坐在旁边,脸色是一个比一个古怪,最终这场口舌之争以到达客栈为由暂且终止。 第30章 逛街购新衣 今年的太子生辰宴称得上是整个国家的事。 虽说云怀瑾如今已被康平帝立为太子,但百庆国历来规矩不同,太子不一定就是储君,必须是有帝王亲谕。一般来说,帝王都会在太子加冠礼那一天将其宣立储立。 而云怀瑾今年生辰便是加冠,康平帝很有可能在生辰宴宣立储君之位。 长安城正临天下脚下,街道上百姓虽不是宫中之人,却早已闻到了风声,近几日茶余饭后,都在热火朝天谈论此事。 这奢靡富丽的皇宫宴会在半个月前便有消息传出,今时快要传尽了国土。不少被贬入乡的诗人看得通透,与天下质朴得有些愚昧的百姓不同,他们知道边境的境遇日渐凶险,知道佞臣在明堂为非作歹,听闻此事,皆哀其不争,食不昧夜不寝,忧心重重。 又有四方邻国使者来访,亦有对百庆大国虎视眈眈者,都想要来见识见识,这新任储君是如何品性。 可这邻国之人并不知晓内情,凡是在朝为仕的人心中都跟明镜似的,认为云怀瑾当不上这个储君之位。 因为自康平帝废掉皇后以来,云怀瑾便有意无意地分庭抗礼,不少人都知晓他拿不到兵权,私下养蓄着一股自己手下的势力。康平帝自然也有所耳闻,因此才刻意提拔了离王,试图压制他。 两人分席而坐,势同水火,不共戴天。 再后来,百庆唯一的公主,也正是云怀瑾的妹妹在安南国离奇死去后,云怀瑾的性子变得愈发古怪,连贴身侍卫都摸不透他的性子。 时而暴戾,时而温和,喜怒无常,有时与人谈得正欢就将对人给杀了,而后露出一抹阴森无比的笑,百官畏惧得很,自然是避之不及。 他可谓手段了得,但凡是他的手下,都被他拿捏着致命的把柄,若谁无意间惹他不悦,就能使出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法子。 之前唯一一个称得上亲信的人,也是唯一一个没有被他拿捏把柄的人,正是楚晏。 当时熟知云怀瑾秉性的人都对楚晏恭敬不已,敬佩三分,更有甚至妄图攀龙附凤,到头是无疾而终。 谁都没想到楚晏背叛了他。 在百官看来,更有可能担任储君之位的,自然是圆滑处世的三皇子。 但君心不可揣测,更是拿捏不准。 三皇子在前年八月,已是行过了加冠之礼,康平帝那天照常出席其宴,但只是将他封为离王,之后一场宴席下来什么风吹草动都没发生。 离王此人行踪诡谲,但在百官看来,好在于性子并不像云怀瑾那般极端,有礼有节,行事稳重,怒时有威仪,悦时有浅笑。 虽温顺如羔羊,却是一个让云怀瑾难以忽视,万分棘手的存在。 乐有初一行人投了处客栈,吃饱喝足夜色已深,纷纷上楼歇息了,这几日舟车劳顿,皆恹恹欲睡。 第二日,都心有灵犀一般,不约而同地赖了床,即便有起得早的人,也没有去将人叫醒。 雨过天晴,空气也不错,午时的阳光最是激情,照在人们的身上像是活力灌入了身体,街上的人来来往往,脸上都写满了干劲。 扶南负责运送火药,但如今还未寻着良机送入城内。她行踪隐蔽,与几个暗卫是皆单独骑马过来,早晨才刚到的长安。 聂九歌醒来的时候,乐有初已经拉着扶南逛起了街。 要说这处春色旖旎,风光美不胜收,心情也就跟着愉悦了起来,百姓通通热情似火,整条长安街道开满了琳琅满目的商铺。 乐有初挑衣裳的眼光实在不行,这才寻来了扶南帮忙。 眼见扶南站在一堆五彩缤纷的布料堆里挑来挑去,指了指这套那套,手指停不下来似的,女掌柜的脸上都能开出朵花来了。 扶南挑出来的色泽不仅艳丽,连布料都是上上乘的,女掌柜边给乐有初量尺寸,边笑道:“小姐看着面生,是外地来的吧?” “啊?” 女掌柜扬眉笑道:“像小姐长如此标志,身材还这么高挑,我可没在打趣,小姐来过这一次,恐怕我这辈子都忘不掉了!” “掌柜谬赞了。”乐有初莞尔,瞟一眼扶南挑出来成山堆的衣裳,淡淡道:“包起来吧,劳烦明日申时之前裁好,到时过来拿。” “小姐,这里边,一件衣裳恐怕都得裁个半日……”女掌柜欲言又止。 乐有初看了她一眼,淡淡道:“五十两。” 女掌柜有些为难,“这……” “黄金。” 女掌柜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不住地咽了咽口水,不可置信道:“什么?” “五十两黄金。”乐有初道,“怎么,不够?” 女掌柜眉毛一跳,当即拍板:“成交!” 扶南将背上的包袱一丢,喃喃道:“可给我沉死了。” 女掌柜愣愣地拆开那包袱,金灿灿的黄金仿佛在她发了光的眼睛里装了磁铁。 她一介平民哪里见过这种场面?当即就拿起一个用牙一啃,用力过猛门牙咬缺了一块也丝毫不难过,反倒是激动地忘记了送客,嘴角翘得不能再高,反应过来又急忙捂住紧了包袱,生怕对方反悔了或是被其他人觊觎了。 虽这点黄金对于乐有初来说算不上皮毛,可对于一个普通老百姓来说,就已经足够他们不愁吃喝,养尊处优到下辈子了。 “明日申时,掌柜可别忘了。” 乐有初穿衣裳向来不挑,一直以来都是穿一身白,儿时也有人数落过她,这堂堂公主要什么衣服没有,怎么日日素色,看着与平民无异,真是给皇室中人丢脸。 而她只是笑笑,道是居上位者不拘小节,更不会鄙视下位者,若穿的颜色与平民无异一般便是丢人,那么国之危矣,毕竟民与国相依相偎,息息相关。 此后便无人再敢多嘴对她的着装指指点点,恐怕被冠以辱国之名,诛灭九族。 扶南不解地问:“主子,怎么买穿这些衣裳?” 乐有初淡道:“进宫。” 扶南这才了然。 毕竟主子在百庆国露面的七年之间,不仅是男相,连衣裳都是白的。若是换回女相,扮上浓妆艳裳,再去会云怀瑾的生辰宴便不会被认出来。 扶南思索了半晌,问道:“主子就算换了扮相和衣裳,没有赴宴的请帖,也进不去吧?” 这个问题乐有初想了半夜才得出计策,闻言挑眉道:“阿晏是金陵王,跟他走一块进去的话想来不难。” “那个冰块…啊不,楚兄是个太监?”扶南微微惊讶,道:“主子要扮王妃?” 第31章 金陵王王妃 “……”乐有初一脸无语,“当然是扮丫鬟。” 扶南不解:“可扮王妃不是更妥当吗,到时候要想做些什么,行动也方便不少,何况楚兄是个太监,估计没人会为难他的王妃。” 乐有初沉吟,“还是得先问过阿晏才是。” 两人逛了大半条长安街,乐有初兴趣寡然,倒是扶南拉着她将头饰衣佩都给挑了个遍。 一个时辰下来,乐有初已是口干舌燥,腰腿酸痛,那感觉比领军杀敌还要精疲力竭,心力交瘁,最终与扶南协商先到茶馆停歇一番。 逛完一趟下来,已是暮霭沉沉,百鸟归林,残阳余晖泼洒在屋檐的玻璃瓦上,反射着金光,霞光万道。 乐有初实在坚持不住,摆摆手,落荒而逃一奔回了客栈。 今日聂九歌拉着何知许不知又上哪去游玩去了,客栈中一时也不见楚晏的人影,她要问的话只好堵回喉咙眼。 待到朔月当空,夜幕低垂,清风簌簌。 乐有初第三次去敲响楚晏的客房,仍无回应,倒是隔壁的门打开了,刘崔走了出来,看着她神色淡淡,解释道:“主子有事在忙,今夜应是不归。” 乐有初挑了下眉,没说什么。 翌日清晨,时辰尚早,街上商铺还没几个开门的,天色微沉,乌云密布,不久便淅零淅留落起了细雨。 楚晏似乎是忙了一夜,归来之时的青丝上还沾着几点稀薄雨珠,周身若有似无泛着一股腥寒之气。 听他“吱嘎”一声打开客房门时,乐有初早已醒来,推开门与他对视。 “阿晏,忙什么呢?”她懒洋洋地斜倚在房门,双手环抱着,好整以暇地将目光往他手里一扫,望见他沾了血的刀鞘。 楚晏倒是不掩不藏,神情半点不心虚的样子,淡道:“没什么。” 说罢,似乎是才想起什么,抬步走向她,“找我有事吗?” 见他没有解释的意思,乐有初也懒得多问,想来也是与他背后那股神秘势力有关,毕竟连暗卫都查不到,又牵扯不到她,她也不想多管闲事,直言道:“有事。” 说罢,斜身给他让出条道,“先进来坐吧。” 楚晏颔首。 乐有初见他坐下,便直奔主题,道:“明日我想赴云怀瑾的生辰宴,需要阿晏搭把手,助我一番,你看合适么?” “笙之,你直说便是。”楚晏道。 “我要做你的王妃。”乐有初说完,才反应到这话里的问题,见他呆愣住,忙不迭笑着补充道:“我会以浓妆女相入场,毕竟百庆国无人见过我的女相,摘了耳朵这对白玉诀,想来是没人认得出,再借以金陵王王妃的身份,你觉得如何?” “随意。”楚晏喉结动了动,道:“你决定便是。” “那便就如此定下了。”乐有初笑了笑,“回去歇着吧,楚王爷。” 申时。 扶南将已裁好的衣裳送了过来,摸着那华丽的蜀锦布料爱不释手,挑了几件拔萃的想象着乐有初穿上的样子,急忙道:“主子,你快些穿上,好让我看看。” “今与用不上,明日再说。”乐有初头也不抬地下棋。 扶南回首一望见围棋手就痒了,常言道人菜瘾还大,她便是菜鸟棋手,搓了搓手,笑道:“来一局不?” 乐有初摸着黑子,道:“且等我下完这局。” “自己对弈有何乐趣?” 扶南撇嘴,随意扫两眼棋局,又道:“这黑白两子泾渭分明,根本搭不着边啊,再说,这白子早已自投罗网,即便再来个鱼死网破,结局也难以扭转了,再下下去岂不是浪费时间?” “你再看看。”乐有初勾唇。 她再落一子,局面瞬间分崩离析,一颗白子竟是将团团包围的黑子全军覆灭了,在此之前,居然无人能注意到黑子这处致命的漏洞。 扶南默了半晌,猛然惊醒,“主子莫不是这颗白子?左是暗卫,右是军马,看似残损无力,实则……” “棋局与当今局势可差距不小,真想做到这番还需有滔天耐力,明日太子这场鸿门宴,说不准就是突破口。” 乐有初抬眸看向窗外,眸中怅然。 这样精打细算,步步为营的行径,在扶南眼中确是主子的性格不错,可能做到这般精密的程度却是她万万想不到的,计策一环接着一环,即便她跟在主子身边有年头了,也不由得令人悚然颤栗。 “主子想好要那么做了么?”扶南微蹙起眉,盯着棋局轻叹了口,道:“风险未免太大。” 乐有初冷笑一声,摇头道:“九成风险一成把握也要闯上一番,管他是龙潭,是虎穴,好歹让人瞧上一瞧,这只狐狸究竟有多精,胆敢在我面前狐假虎威,顺带……见一见谢兄这个奇怪君子。” “主子是指谢家大少,谢曜么?”扶南面露愤恨,却又不解:“他惯会假模假样罢,不过墙头草,哪边风大便往哪边歪。” “事情还未查清。扶南,不知且慎言。”乐有初正色道:“他定有谜题。” 曾经的安南国谁人不识谢家大少? 他可是十五岁便成了清安侯府的侯爷,乐有初的父皇重病垂危,太后独揽政权之时,便是谢曜带头站了乐有初这一党羽。 曾家将和杨家将与谢曜逝去的父亲是挚交,又看不惯太后这一作为,两大武将同时站队乐有初,把戚太后气得咬牙切齿,却只能无奈。 曾嘉卉便是曾家嫡长女,琴棋书画样样不行,刀枪剑弩样样精通,与乐有初是闺中密友。 当年便是曾嘉卉天天缠着乐有初请命父皇给她和谢曜赐婚,乐有初天天打趣她,还未及笄便选好了夫婿,真不知羞。 而谢曜似乎对曾嘉卉无甚兴趣,每每曾嘉卉跟在他屁股后头“提亲”之时,都受到了残忍的拒绝,时间久了,就变成了漠视。 直到百庆公主死于安南国,两国发动战争,曾嘉卉请命和亲,被乐有初诈死,以太子的身份成为质子阻挠,谁都没想到乐有初离开的次日,谢曜便上门向曾嘉卉提了亲。 二人不知是闹了什么矛盾,曾嘉卉执意要赶来百庆国,后来便失了踪影,无声无息。 而次年,谢曜便成了百庆国离王的手下。 乐有初当质子那段时间,亲眼看着谢曜步步升官,七年过去,至今已挤身三公,成了御史大夫,文官之首。 乐有初称谢曜为奇怪君子并不莫名,他在适时做的所有举动都太过奇怪,连官运亨通都顺利得奇怪。 第32章 要玩得尽兴 金陵王的马车在皇宫朱门前落脚,公公们手中捧着拂尘,将金陵王与其王妃领了进去。 扶南并不是第一次入宫,却是第一次入百庆国的皇宫,免不了好奇地四处打量,心下同曾经安南国的皇宫做对比,只觉得这百庆委实富丽堂皇,如今搜刮了安南的金银,这宫殿装饰得就差把金子铺在地上了。 只见朱栏绵亘,途经水池,清澈透底之中潜游着几对白红色锦锂,四处奇草扶疏,花团锦簇,一行穿鹅黄色丫鬟服的宫女走过,莲步轻点罗袜生香,听燕声莺语,看铜臭富贵的旖旎风光。 乐有初端着王妃的架子,走得自是稳重,趁无人注意时,微歪头低声提醒扶南注意仪态举止,免得叫身前领路的公公看出端倪来。 待走到宫廷宴席,文武百官大多也都到了,不少已成家的宦官还带着家中女眷,女子之中个个皆打扮得亭亭玉立,秀色可餐,想必不少有趁此良辰献歌载舞,大展风采媚态,望能被太子垂涎,赢得青睐,毕竟太子妃的位还空置着。 康平帝居于正座,晃眼一望是精气十足,想来前月受刺的一刀早已痊愈,指缝夹着玉杯轻摇轻晃,倒看不出已是知命之年,年逾半百。 皇后早已被废,如今未立新后,便是最得宠的菱美人坐在他身旁,生得妖姿美堂,艳骨尽显,巧笑倩兮,不过她出身青楼,风尘女子自是被人鄙夷,不入人眼。乐有初认得她,还有过几番交集,对她心存几分感激。 云怀瑾坐在皇帝下首,初次见面定是难以猜出,因为他生得半点不像传闻中的那个喜怒无常的男人。嘴角喙着一抹笑意,便是坐在身旁也感受不到他的危险,只是笑未入眼,那双深邃的黑眸无时无刻紧盯周围的人,在场女眷自是不明他的底细,将含蓄春意的眸光频频往他那瞧,若是得予回应,便要脸红上半天。 坐离他不远的男人正是离王,他却没如此姣好的容颜了,只见他半张脸戴着面具,听闻面具下有一条奇丑无比的刀痕,从眼梢划至下颚。而露出来的另半张脸倒生得温雅,眉宇有几分康平帝的影子,他目光流转,扫向了殿门。 听门口公公禀报:“金陵城——王爷,王妃到!” 底下人都开始议论纷纷,大多都听说了新晋金陵王是个太监,却也没听谁说这太监还娶老婆的,连康平帝都露出几分讶异,不过这股喧闹的气氛在看到来人时猛然都闭上了嘴。 只见那女子香肩扰着玄红色的翠烟衫,锦蜀制的百褶裙泛着微微细闪,上绣群蝶暗纹,红袖斜招,细柳腰间别一坠白玉制的禁步,折纤腰以微步,仪态万方聘聘婷婷。 三千青丝被翡翠簪子干净利落地绾成一束高髫,额前一撮碎发微微晃着,更显柳眉下的凤眸灵动,薄唇点以朱脂,唇绛微抿,双颊淡红,秀靥比花娇,一颦一笑似不食人间烟火,繁丽雍容,飒美入骨。 此等宴会本就是比艳修罗场,官家女眷一下就被比了下去,正觉兴致索然,容颜落了下乘,又想到此女已有眷属,便消了妒火。 而谁也没想到,这传说中的太监王爷生得亦是绝色,惹得人呼吸一滞。 像是为衬王妃衣饰一般,金陵王着一身玄黑,系一条深红色的腰带,还别一枚合璧白玉,更衬他身形修长。 而五官更是精致,若说王妃是飒美之风,那他便是妩媚入骨。一对剑眉之下竟生着一双狭长媚世的桃花眸,眼波流转满是多情,看向王妃却是溢出言表连他自己都察觉不到的深情韵致,稍不注意便如泥潭般沦陷了进去,嘴角微勾着令人眩目的浅笑,宛如画中走出的美人。 二人顶着百官惊异的目光,齐声向康平帝请安,又向云怀瑾祝了寿,送了串绿罗翡翠珠,这才落了座。扶南和刘崔,一个扮丫鬟一个扮侍卫,则站在了他们身后的两侧。 这其中也有惊异之外的目光,乐有初循着感觉回视过去。 便与她昨日所说的“奇怪君子”冷不丁来了个对视,而对方却是慌乱地将视线移开,酌了杯茶。 “奇怪君子”正是谢曜,他眉宇间挂着青年的风姿,依旧是鲜衣怒马,而骨子里那股不羁的气魄似乎被什么东西逐渐削薄磨尽,看他相貌是个青年,可举止谈吐却老道得像个中年。 谢曜所坐的位置居于群臣之首,丞相皇帝之下,而离王坐得与他极其近。这般场合行为却这般亲切,离王看来是十分信任谢曜,才会将他安排落座于此。 乐有初正不动声色打量着,云怀瑾却早已注意到她这边,微微眯眼,不甚多言。 这场宴会迟迟未开始,丞相凑到康平帝身旁提醒了句什么,便见康平帝笑了笑,道:“众爱卿且等上一等,今日还有贵宾未到。” 贵宾? 乐有初微蹙起眉,这才发现,大魏的使者皆已到齐,而明齐使者席上却空空如也,安排的座位也很微妙,似是有意尊崇。 霎时间,她脑海闪过一个人。 明齐公主。 前年她还是质子时,离王生辰宴那一日,她身为百庆的太子自然也是要出席的。当时的明齐公主对云怀瑾似乎别有用心,芳心暗许的模样,而康平帝看着像是有意牵这条红线。 可云怀瑾却没这门心思,当场就拂了明齐公主的兴致,甚至有意让明齐公主将矛头转向了身为质子的乐有初。杮子要拿软的捏,明安公主更是明白这个理,当场就将乐有初羞辱得抬不起头,却又寄人篱下不得反驳。 云怀瑾最终没能得罪明安大国,反倒是把乐有初整得人不人鬼不鬼。 明安公主名为萧昕严,其名如人,非常小心眼,汉名听说是云怀瑾给她取的。 性格暴虐,是个惹不起躲不起的人物,不仅对她言语攻击,还在百官与使者面前将安南国数落得一无是处,甚至假以游戏之名,将墨水涂在她的衣裳脸上,把她整得像只落汤鸡流浪狗才满意地收手。 这一账可忘不了。 不过须臾,听殿门外的公公高声禀报:“明安国——太子,公主到!” “笙之。”楚晏忽然叫了她。 “怎么?”乐有初翘着唇角,眼露凶气,淡淡道:“放心,不会玩得太过火。” 楚晏道:“不,要玩得尽兴才是。” 第33章 王妃是妓女 随着照进殿门的阳光被长影覆盖,一双绣有精湛莲花的缎鞋便踏了进来。 见到来人,百官显露出意外的神情。 毕竟她上一次来,虽然没对百庆造成什么影响,却终究是闹得不太愉快。 明安公主着一袭翠绿的水薄烟纱,逶迤拖地的牡丹留仙裙,挽一个惊鹄髫,左右别两支浅粉琉璃步摇。身姿娇小玲珑,秀丽文弱,笑得如沐春风,俏皮中透着不可一世。 萧昕严的身后则是她的哥哥,明安太子,汉名芥川七,着一身水蓝长衫,腰系一条同色带,比萧昕严高不少,低垂眸看着她,满是宠溺。 康平帝赶忙招呼落坐,并没有因为他们的迟来而生出不满。 毕竟在场之中,大魏最有财力,明安大国的兵马最为雄壮,而百庆虽国土千里,财与兵没一样拿得出手的,招待这些贵宾,康平帝都需客气七分。 萧昕严与芥川七却是毫不客气,连礼节都给免了,直接忽视正位上的帝王入了坐席,芥川七酌了杯茶,才笑着向云怀瑾道贺,又听萧昕严笑道:“实在愧疚,方才在殿外内池见着几对锦鲤,逗弄之时忘了时间,来得迟了,圣上该不会怪罪吧?” 这般行径,配上这番话说得委实没有诚意,可以说是哪提不开提哪壶,直接将百庆国的脸面踩进尘土中去,还笑嘻嘻地揭人伤疤问没事吧? 面对这赤裸裸的挑衅意味,康平帝还得扯出道笑来:“怎么会,公主能来赴宴,已是百庆之荣。” 文武百官皆是面色阴郁,眼睁睁看着这对兄妹羞辱着已国君王,还偏就无能为力。 云怀瑾这个寿星倒是喜闻乐见,慵懒地倚在椅背上酌着清酒,并不打算出言救场。 宫宴上,十几余名舞女粉墨登场,起舞弄清影,一柄桃花扇似乘着风,扬袖问漫漫婆娑,是道不尽的婀娜。 乐有初闻及风声,立即捏紧了别在袖中的毒针,见到来人是姚京玖才松了眉头。 姚京玖坐到她身旁,“你这反应再大点,所有人都要看过来了。” 乐有初抿了口茶,扫了眼周围,见无人注意到这边,才悠悠开口:“姚大人,有何贵干?” “你的?”姚京玖从袖中掏出一把折扇,正是乐有初被除夕那日丢失的,见她神色微诧,又道:“巷子捡的。” 乐有初看着她,虽说姚京玖没什么可能会对着她撒谎,但她却从这话里听出三分心虚,眼下不宜多问,便接过后不再多言,道:“谢了。” 姚京玖被她那眼神看得头顶发麻,丢了折扇便扭身回了自己的位置。 而离王眼晴微眯,似是看向了乐有初这边,正疑惑着王妃与大理寺卿如何犯上纠葛,待收回眼神时,云怀瑾也顺着他的目光瞟了过去,乐有初与云怀瑾视线猛然相撞,却又没移开,而是挑衅地挑了挑眉梢,如同冰与火电流般的碰撞,一触即离。 萧昕严心悦云怀瑾不假,即便上次被对方干脆拒绝,可她这两年间仍是朝思暮想,颇为愈挫愈勇的势头。 可少女的心思就像仲夏的暴雨,来时如箭去时如梭。 萧昕严万万没有想到,今日来此居然见到一个生得更为惊艳的男人。 她本就肆意妄为,见着美人自是不收敛自己,就这么才直勾勾地盯着对方看。 楚晏注意到她的目光,回以莞尔一笑,她立刻面红耳赤,顿时觉得云怀瑾生得寡然无味。 可她随即又瞥见楚晏身旁的女子,他言谈举止间虽有所克制,却不难看出眼中有情。 她这春心荡漾心猿意马拢共就两次,全是败在这百庆国的美男,如今一个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一个既定终身,眼珠流转之间,又见王妃与太子对视中的微妙气氛,心下更是不悦,怒极了,索性板起了脸。 她堂堂公主要容貌身份势力样样不差,怎会输给一个身量高壮,满脸胭脂气的女人?何其不公! 思及此,萧昕严愤然地仰头豪迈饮下一杯酒。 乐有初挑了下眉,勾了勾唇。 她怎会不了解明安公主的性子? 方才她便是刻意与云怀瑾对视,不出意料的话,对方定是要嫉恨地报复上一番,只是云怀瑾不知道是否看出猫腻,神色倒有几分耐人寻味。 果然,宫宴一舞毕,便听萧昕严挑起了刺,笑得不怀好意,道:“耳闻金陵王骁勇善战,能文能武,想必王妃亦是贤淑可人,今日一见更觉国色天香,只是不知王妃是何许人也?” 此言一出,满座皆冒冷汗。 自立金陵王以来,未闻举婚纳妃之风,这横空出世的王妃生得容貌更是极品,可贵族女眷中又不曾见过此人,想必是烟柳之地买来的小妾。 虽不知道这小妾是何手段让金陵王立了正妃,但在这大宴之上说出一国王妃是妓女的身世,场面就更是难看了。 乐有初气势不弱半分,扬眉一笑,道:“公主谬称,直叫本妃受宠若惊。不过,今日既是太子殿下的主场,将本妃的私事放到台面上,失了规矩礼数不说,这未免是无尊不敬,怒本妃不敢冒犯。但若公主实在好奇,不如有空来游历金陵城,本妃与你慢慢诉说。” 这话道得不卑不亢,有理有据,言语间还有意无意将对方骂了一嘴,却叫人挑不出错来。 百官看她的神情一时有些钦佩,连康平帝也笑呵呵地打了圆场,“说得是,金陵居于南,四处皆美景,颇是赏心悦目。” 乐有初极轻地冷笑一声。 这帝王之位坐得倒是舒坦,边南旱灾已有五年,还说得出四处美景这话,可笑至极。 萧昕严头一次被堵回了嘴还打了脸,偏此时的她还哑口无言,一股忿气郁积于胸腔无处发泄,只好看了看他哥,寻求庇护。 芥川七虽是无奈,可妹妹被乐有初当着大魏使者的面指桑骂槐,便也是间接打了明安国的脸,他的脸色也没有好到哪去。 不过,他年长几岁,说起话倒不会叫人挑错,并是会稳重几分,至少有话里几分迂回。 他扯出个笑,道:“公主年纪尚小,不过是好奇多问了几句,看来言中之问多有得罪,才叫王妃这般言重。” 乐有初微微一笑,没有应话。 这些人到底是认定了她出身低阶,令人不齿,她的缄默不言,这时候看上去倒像是做贼心虚。 可到底这话还是没说开来,芥川七与萧昕严这一拳便是打在了棉花上,脸色那叫一个好看。 没人接过芥川七的话,也没人圆场,场面一时静默,楚晏似乎也不打算接过这个话题,倒是坐在康平帝身旁的菱美人开了口。 她娇笑道:“年纪小正是直爽的时候,公主这般性子嫔妾年轻时候,刚入宫也一样,实在有趣得很。” 兄妹二人听了这话脸色才有所缓和,但在场的其他人都忍不住窃笑。 这拐着十八弯抽了对方一巴掌,对方还不知情的情况实在是好笑。 谁不知道菱美人年轻时是个万人骑的妓子?谁不知道菱美人刚入宫说话就得罪了其他贵妃,被罚了个狗血淋头,甚至有一阵子还沦落到与质子同榻而眠的下场,后来又不知何故突然开了窍,得了圣上的恩宠,自此圣上都没再立过后。 总之,菱美人之前完全是口无遮拦,没有半点心机,招惹了不少贵人。她这番话也暗里讽喻着萧昕严的下场。 这一插曲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轮到宦官家中女眷展现技艺的时候到了。 乐有初此时已是王妃,自然不需要上场,可免不了有人等她出丑。 一轮下来,不过是表演些琴棋书画,清歌艳舞,都是些臣子未嫁的女儿。 萧昕严眸光深沉,今日定要让这个王妃不愉快,眼下正是大好机会。 妓女嘛,才艺自然样样精通,可若是武艺呢? 她嗓音尖细,说这汉语时并不标准,但听起来却是娇嗔的。 她勾着唇角道:“本公主曾练过一点铁剑墨画术,想在今日宴上给大家助助兴,可这一个人玩着实有几分孤寂,不如来个人同我一块玩玩?” 这话说得轻巧。 可这是舞刀弄剑,若与男子比较便有不公,在场又有哪个女子会武艺暂且不谈,看似是个游戏,但若是输了,打的是百庆国的脸面,又有谁敢赢明安国呢? 场上陷入静默。 芥川七似是早有所料,站到乐有初面前,笑了笑,道:“金陵王的威名传遍我明安国土,想必王妃也是不遑多让的角色?” 萧昕严笑得阴冷,附和道:“是啊,王妃,可让诸位开开眼?” 二人这一唱一和,可直叫百官都急出汗来,纷纷将目光扫向乐有初,看她作何反应。 乐有初默了半晌,为难地摇头道:“怕是要让二位失望了,本妃不擅武艺,更不谈以剑画出副墨画来,真要来了,怕是要叫诸位看笑话的。” 话罢,倒是云怀瑾倏然笑出了声。 萧昕严微蹙眉头,似乎以为这是在嘲讽自己,道:“太子笑是为何?” “想笑便笑了。” 云怀瑾看了眼乐有初,短暂而又炽热,旁人看不出矛头来,乐有初却能感受到他那股浓烈似要喷涌而出的恨意。 云怀瑾在恨她什么?又凭什么恨她? 第34章 比试剑墨画 芥川七眉毛微挑,似乎闻到了乐有初与云怀瑾之间的火药味,笑了笑,道:“王妃拒绝得这般彻底,可是不给我明安国面子?”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都上升到国与国层面上来了,康平帝已然有些坐不住,咳了一声,道:“既当是游戏,玩玩无伤大雅。” 无伤大雅? 乐有初简直要嗤笑出声。 当年离王的生辰宴上,康平帝也是这句话搪塞了过去,一句话就将她的退路堵得密不透风。 无伤大雅的结局是她被墨水沾了满身污,还被用剑刃在脸上涂涂点点,若不是当年的萧昕严没想闹得太大,她怕是早已毁容。 那一刻,她是无与伦比地感到自己的渺小。又庆幸来当质子是她,不是乐沥晟。 将她那颗早已被碾碎了尊严以剑剖出来,泼上“血淋淋”的墨水,万分耻辱地展露在敌国之人面前,他们只会捧腹窃笑,更有甚鄙夷她扫了宴会的兴致。 这苦痛与过往交叠起来其实不足挂齿,可如今碾她尊严之人立于眼前,她不是圣人,又怎能不生恨? 这满朝的人皆是罪徒。 乐有初收回眸光,看那桌那杯茶雾袅袅,缭绕了眼波,将记忆的苦痛带回,激昂充斥着大脑,每一根神经都在暴烈地叫嚣着复仇。 夺回她的尊严。 见她不语,萧昕严还待要说些什么,便见乐有初抬起眸子来,一对黝黑的凤眸定定地看着她,好似位临龙椅,至高无上般的威仪,竟无端生出几分怯意来? 萧昕严被自己的想法愣住,只听乐有初轻飘飘地道:“既然如此,那本妃便恭敬不如从命,只是不知规矩,还得请公主解释一番才是。” “没问题。”萧昕严一笑,恢复那副神采奕奕的神韵,道:“规矩很简单,比赛双方要将沾了墨的剑刃在宣纸上画出一副指定的画作,作画中途可以向对方做出干扰,但不可触碰到对方的宣纸,最终最先将画作描摹出来之人获胜。” “可以向对方做出干扰?”乐有初看向她,道:“比如?” 萧昕严笑得恶劣,道:“没有限制。” “竟是如此么?”乐有初蹙了蹙眉:“这刀剑无眼,若是不慎刺伤对方,该当如何?” “游戏罢了,没那么多意外。” 萧昕严将腰间的佩剑从紫色的刀鞘中抽出,刀刃毫不客气地指向她,兴趣盎然道:“王妃,来吧。” 眼下,萧昕严的婢女将宣纸铺在殿堂中间,两旁放着两桶墨水,看来还真是有备而来。 芥川七笑道:“今日既是替殿下贺寿,便画一幅鸿鹄之图,祝殿下鸿鹄之志得以实现,万事胜意。” “哦?孤很期待。”云怀瑾勾起唇。 乐有初微不可察地冷笑了一下,还是一样的把戏,竟妄想故技重施? 宫女呈上一把铁剑,她起身,攥紧了剑柄提起。 “一柱香内结束。” 萧昕严冲她得意地挑眉,打定了主意等会要将她逗弄得抬不起头来,将宝剑沾进了墨桶之中。 比赛正式开始。 乐有初将剑峰一指宣纸,画出一道墨痕。这第一笔刚落定,萧昕严便按捺不住崇心,将刚沾上墨的剑洒向她的宣纸,流下点点黑痕,好在她闪躲迅速,否则这身衣裳怕就要遭殃了。 萧昕严眉头一皱,她没料到对方竟能躲后这一剑,眼下只当她是侥幸,索性不顾自己的作图,身形一侧打断对方一笔。 “公主,还可以这般玩法?”乐有初抿唇,叫人以为她在羞恼不满。 两人剑身相抵,萧昕严见她如此,便更是骄横,眼珠上上下下地将她当成货物打量,“不是说了么?没有限制。” 这话在此时说来倒变了味,不少人脸色一凝,毕竟这可能是会造出人命来的事,就算是个妓子,好歹也是王爷亲定的妃子,又怎能容他人鱼肉? 可又正是如此,萧昕严才敢如此理直气壮地冒犯,身份地位正是她骄纵的本钱,她可不信这百庆国会因一个小小妓女与她明安国过不去。 更何况,萧昕严扫了眼楚晏,这在场的金陵王不也是不动声色,没有一丝阻挠的意思?那表情就像好整以暇,十足期待? “公主这么说,本妃可要害怕了。” 乐有初看着她突然松力,萧昕严的剑不及收力,失去支撑只能猛后向后退了一步,却不慎踩着了墨桶,一桶墨水就这么浇在了衣摆,蔓延向四处流去。 萧昕严登时躁了起来,将剑峰直指她的鼻子,“你!你!” “本妃如何?”乐有初的凤眸平静无澜,好似沉寂百年的一潭乌黑的死水,分明嘴角半点弧度都没有显现,而眼底却好似端着数不尽的讽刺与恨水,又隐现着威言,她莞然道:“公主玩归玩,可要小心些地上,切莫摔着了,本妃可赔不起贵国的千金公主。” 被这么一双眼睛盯着,萧昕严心中没由来升起一股躁烦,她冷笑,“王妃还是关心自己吧。” 前年离王生辰宴也在老臣们已经惊出半身汗,萧昕严这眼神太熟悉了,若说方才她只是想逗弄王妃,那么眼下就是要动真格来了,不少人都在窃窃私议:“王妃这般挑衅,倒是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角色,接下来可有她苦头吃了。” 女眷们今日对王妃抢了风头这事本就介怀于心,此时更是想亲眼瞧她出丑,又不想衬得自己心脏狭窄,便佯装一副担忧的脸色,与身旁的姐妹交头接耳。 离王坐在席上浅笑着,喜闻乐见这等妙事,见乐有初气定神闲,分明高高在上,胜券在握还要作伪一副弱者的表情,不正是要激出明安公主的怒气么? 芥川七也是个有眼色的,即便看出乐有初心中诡计,他也不打算出言喝住妹妹。 毕竟明安国民风开放,男女皆可习武,自幼便在草原上御马疾驰,以猛兽为猎,更不谈明安公主,性格虽然狂野,但武艺没在话下,这等游戏在明安国不过是切磋武艺,萧昕严又怎么可能会败给一个妓女? 乐有初继续她的墨画,不去听周围的议论纷纷,侧首看到了楚晏正看着她,笑了笑。 好戏才刚刚开始。 第35章 天道好轮回 萧昕严抖了抖满是墨水的衣摆,隐忍着眸底的愤怒,捏着剑柄在宣纸上随意勾勒两笔,便毫无预兆地朝身侧之人的脸上刺去。 这张雍容华贵,冷艳夺人的脸蛋,两次都招惹她的心上人,就该划毁消灭才是。 乐有初冷笑一声,脚往后退了一步,轻轻松松地躲开袭击,而后又像是被惊吓到的兔子,剑峰直转,挑开了来人鬓发上的步摇。 萧昕严瞬时散了一半的头发,脸颊、眼皮上还沾了几滴墨珠,一瞬间容颜尽失。 场上议论的声音也在同一时间鸦雀无声。 萧昕严圆瞪着眼,不可置信地看着她,还偏就说不出话来。 先出手攻击的人是她,乐有初不过是躲开时无意的动作,却恰好挥中了。 芥川七的脸色一僵,变得不太好看。 云怀瑾与离王坐得极近,两兄弟虽分庭抗礼,各有各的势力,可倒不妨碍一起看热闹说闲话,云怀瑾笑道:“三哥看着这么专心,觉得谁会赢呢?” 离王莞尔:“重要么?” “说的是,确实不重要。”云怀瑾勾了勾唇,低笑着喃喃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啊。”他可终于认出乐有初了,那双不甘平庸、冷飒的眼睛。 时间过去一半,而萧昕严的墨画尚未完成,乐有初微微一笑,不再以守为攻,倒是在对方作画之时横空一剑,挑开她另一支步摇,趁她还没反应过来,又将沾了墨的剑峰指向她的脖侧。 冰凉的剑贴着脆弱的血管,萧昕严有几分发抖,若是再偏上半分,她怕是早已没命,再要大骂放肆之时,她却是收回了剑。 “卑鄙!”萧昕严怒吼道。 “这是怎么回事?本妃只是与公主做了一样的事,怎么本妃偷袭就成卑鄙了呢?”乐有初挑眉一笑:“这游戏莫不是只有明安国的人才能动手,其他国家的人只能坐以待毙?若是如此,公主怕是没将规矩说清,还是说,公主怕本妃继续卑鄙?” 萧昕严本就是无理取闹,连那张玲珑秀美讨人同情的脸蛋都被墨水沾着了,她这般行径在百官和大魏使者眼中更是泼妇的行为。 芥川七想出言镇场,却被乐有初冷冷地一瞟,听她笑道:“明安公主若是玩不起,本妃在殿下生辰宴上败一次兴也没关系。” 话至于此,萧昕严又怎么可能退步?大魏使者也在场,她代表的可是明安国的脸面,若承认玩不起,可不就是在百庆和大魏面前打自家国的脸?她咬牙道:“有什么玩不起,王妃尽兴才是。” 说着,她速度极快地向她使出一剑。 乐有初不躲不避,迎面接剑,她的力气可不比对方小,眸色一沉,便将对方逼得退后两步,不知是什么缘故,萧昕严突然脚下一滑,居然一屁股跌进墨里了,翠绿的衣杉满是黑点。 萧昕严完全没料到她有这般气力,对上那双满是戏弄的凤眸,才惊觉出问题。 可惜已经来不及了,只见乐有初腕骨一转,剑刃顺势就挑开了她的衣裳,再一转,又贴上了她的脸颊。 哪个女子不疼惜自己的容貌?萧昕严不过是个十六七的少女,未经世事,自然一动也不敢动,生怕对方手滑毁了她一辈子,她憋红了眼,有些哽咽。 乐有初轻笑了一下,站在没有墨水的地方,伏下身,脸贴在她的耳边,冷声道:“明安公主,这一幕熟悉么?” 萧昕严感到浑身一阵颤栗,她自然不会忘掉,那年她将一胸愤怒泄气在一个质子身上,可那分明是个男子,即便身傍武艺,却连半点挣扎都没有,或者说,是不敢。 乐有初当年怎么敢反抗?可作为强者就能对弱者随意宰割么?她顽劣一笑,不带掩饰杀意的眸光看着萧昕严,道:“天道好轮回,本妃来偿还你做过罪孽。” “你是谁?”萧昕严咬着唇,定定地看着她。 乐有初低笑道:“慢慢猜,猜中了本妃就赐你毁容。” “你敢?”萧昕严瞪大眼,她们二人交颈低谈,无人听得到这边的私语,可萧昕严还是不敢激怒她,只敢无力地威胁道:“我父皇不会饶了百庆国!” “无所谓,本妃想同盛世共沉沦。”乐有初笑道:“公主殿下,求个饶不难吧?” 说着,她将剑压得深了些,却未划破肌肤,百官看得心惊胆寒,康平帝也皱起眉,摸不透这王妃究竟是在玩什么把戏,毕竟明安公主本人还没开口,谁也不准备打断这场好戏。 楚晏靠在椅上更是悠哉,专心致志地剥开橘子的每一根白色橘骆,一眼都没往殿上瞥,好似置身事外,可余光却全在那抹红衣上。 离王身旁坐着的谢曜却没那么镇定,虽极力克制着神情,却也不难看出他的惊异,毕竟他与乐有初是旧相识,晓得七年前她扮男相成为质子的内幕,也见过她前年被明安公主欺辱,可惜他无能为力罢了。 芥川七眼见妹妹受此屈辱,自然是受不住的,当即开口喝斥着:“王妃这是做什么?不过游戏罢了,可是分清轻重缓急,莫不是要闹大么?” 萧昕严一见有人替她说话,嚣张的气焰又烧了回来,道:“王妃不怕死可以试试。” “本妃为何要怕死,都已经三国臣子面前,提剑要挟公主了。”乐有初勾唇,朝她耳边吹了口热气,平静道:“当然了,若公主有兴趣与本妃共生死的话,本妃在这里割裂你脖颈上的脉搏,也不错。” 萧昕严紧张之下,能细微感受到搭在她肩头的这只手上的薄茧,并不是弹琴造成的指头的茧,而是常年练年握器之人的茧,她不是乐有初的对手,在这个节骨眼做不到反败为胜,盯着对方的眼神,她又不敢不信乐有初这一番话,只能硬着头皮问:“你要我做什么?” “道歉啊,公主听不懂汉语?”乐有初笑着将剑移到她的下颚。 “向你道歉?”萧昕严皱眉,看着她道:“可以,不过,你最好先放开我。” 乐有初摇头,笑道:“不,是向两年的太子道歉,再者,公主眼下恐怕还没资格与本妃谈条件吧?” 第36章 大雁与天鹅 萧昕严十分意外,心下断定那个死去的质子与乐有初有什么关联,可眼下不是想这些的时候,道个歉总比赔条命来得轻松。 只是事情都过去这么久,要再提出未免有些突兀,她看着乐有初,道:“你想让我怎么说?”大概是气极了,几句话下来连本公主、王妃这样的称呼都忘了说。 乐有初见她当真认了栽,这才松了手,笑道:“跟公主开个玩笑,游戏嘛,不必认真。” 她可没真想让萧昕严道歉,只是给她个教训罢了,毕竟自己不就正做着她当初的事么? 不过是一报还一报罢了。 一句无关痛痒的道歉抵不过心头的怨气,捉弄得对方咬牙切齿却无可奈何才是人生趣事嘛。 “你……”萧昕严手指着她,咬牙站起身,还待要说些什么,便听见一直不曾开口的金陵王说话了。 楚晏从席上起身,将剥得干干净净的橘子递给乐有初,接过她的剑放在宫女的呈盘上,淡淡道:“一柱香到了。” 萧昕严愣愣地看着他们俩,而她自己早已是披头散发,脏污不堪,脸上皆是墨水的痕迹,与两年的乐有初颇有异曲同工之妙,不过她还少了百官的耻笑与弃嫌,百官只会担心这一番下来有没有惹怒明安公主,她还有个哥哥,在这种时刻解下外裳罩住她。 芥川七脸色难看,一句话也没有说,揽着萧昕严挥袖离席。 百官还在被明安国这对兄妹的不请自来,又愤然离去弄得摸不着头脑无可奈何时,云怀瑾已经讨论起了乐有初的画作。 “精彩,精彩。”云怀瑾抚掌,笑得春风如意,“王妃这副画,倒是活灵活现啊。” 的确。乐有初的这副画作虽然被萧昕严添了不少乱,但也称得上是画龙点睛。可她画的并非是鸿鹄神话传说中白色的凤凰,而是普通的飞上天的大雁与江里的天鹅。 这只天鹅画得也有几分怪异,脖子又粗又短,倒更像是只癞蛤蟆。 大雁则是真正的大雁,展翅于苍穹,爪子轻沾江水,与底下这只“天鹅”完全是别样的感觉。 离王微微一笑,道:“本王甚是好奇,这大雁是谁,天鹅又是谁?” 乐有初看向他,微眯起眼,这不就是摆明了挖坑要让人往里跳,离王敢情是只笑面虎? 可这官话的弯弯绕绕谁能比得过她,从小就生活在皇宫之中自然是耳濡目染,跟踢蹴鞠似的,将球来回折腾便是,她笑道:“离王如此英明,想必心有决断,本妃也只是随手一画,献丑了。” 听她又将话锋转了过来,离王似有意外,隐匿在面具下的眉梢微挑,淡笑道:“怎么会呢,王妃将这大雁画得可是栩栩如生,想来其他手艺也是差不了多少,贞文堂的教学先生说不准都要甘拜下风。” 乐有初抿了口茶,端着十足沉稳,话说得不疾不徐:“莫要打趣本妃了,不过是女儿家的手艺,在场的小姐们个个都秀外慧中,倒也不见离王开金口夸耀。” “倒不知王妃师出何处?”离王笑看向她。 这几句无疑都是想将话题引到乐有初的身份之上,迂回三番终于问出了关键,乐有初又怎会瞧不出来? 她微微一笑,接着与离王兜圈子打太极,道:“何来师门,不过是闲时消磨时间,随手一画罢了。” “金陵王妃倒是天赋异禀啊。” 乐有初正要应他,却听楚晏浅笑道:“笙之家风较严,与本王又是青梅竹马,千金闺秀自是有才有艺,若离王喜欢会作画的女子,本王也可做做媒,府中新来了一队歌姬,姿色也是绝美的,届时给离王牵线也未尝不可。” 在场的人连康平帝都愣了一下,直到此刻他们才发现,平日待在太子身边沉默寡言的楚晏说起话竟也是活色生香。一面不动声色撇清王妃是个妓女的谣言,一面又将离王贬得狼狈不堪,当着百官的脸说将府中歌姬与离王牵线这话,大抵也就楚晏说得出口了。何况他刚立下大功,如今是圣上面前的红人,说这些大不逆的话也显得合理了。 并且不知有意还是无意,话中未指明男女,这朝中有个鲜为人知的传言:离王有娈.童断袖之癖。百庆国对这种“不正风气”向来是鄙夷不屑,人人唾之。 离王脸色一僵,抿了口酒算是揭过话题。 又是一派歌舞升平,今日这场宴会就将结束,场下的风靡云涌,暗波流动也就此揭过。 昔日主仆,云怀瑾与楚晏两不相视,亦不说谈,形如陌路地擦肩而过。 昔日故人,谢曜有意地躲着乐有初,似心中有苦难言,欲言又止。 假王妃搀着假太监真王爷一齐上了轿,假王妃这才呼出一口气:“真痛快。” “主子,那明安公主和你有仇?”扶南憋了一路,可算问出了口。 “有也是过去了。”乐有初道。 “她肯定还会来找茬。”扶南沉吟,“观其面相,不像是会善罢甘休之人。” 刘崔踏上马,冷冷道:“你还会看面相?” 扶南道:“不会,但看着像。” “找茬就来吧,她掀不起风浪的。”乐有初揉了揉眉心,“不过我更期待云怀瑾来找茬。” “他认出主子了?”扶南面色不虞,在这节骨眼上暴露主子的身份都不妥当。 “他是个聪明人,认不出才是怪了。”乐有初眸光一黯,“他没当场拆穿,应该是等着请君入瓮这一环。” “对了,谢曜在宴会中途传了张信条给我。” “写着什么?” 扶南神情严峻,道:“曾。” “他有说什么意思?”乐有初蹙起眉头,望着纸上那个字,指节微微颤抖。 “谢曜没说,他是让一个宫女传予我的,当时主子正在宴上与明安公主比试,无人注意到我这边。”扶南道。 乐有初沉默了须臾,“罢了。” 扶南心下打鼓,道:“主子,他的意思,难道是在说曾小姐在离王手里?” “八九不离十了。”乐有初叹了口气。 “那该如何?” “几年都挺过来了,不差这几日。”乐有初顿了顿,话锋一转:“派暗卫查一查,姚京玖除夕夜或者次日是否去过关竹县。” “姚大人?”扶南有些诧异。 乐有初道:“她撒谎了。” 楚晏动作僵直了一瞬,顺势捻了块糕点。 “对了,阿晏,你可知聂兄与何兄都去了哪,来这两日怎么都不见人影?” “昨日说去了南苑湖。” 第37章 抱王爷大腿 月上树梢,竹影交叠。 乐有初伏在书案落下笔,她有意将此信交到谢曜手中,写完却是愁住了。 皇宫中森严壁垒,戒备森严,而谢曜如今又是离王身边的人,依今日离王对她的态度看来,想必也看出了不少猫腻,而此人又是个笑面虎,若要越过皇宫,避开离王的眼线将信纸送到谢曜手中,恐怕是荆棘丛生,难如登天。 正思索着,便听房门响了起来。 “进来吧。”乐有初揉了揉眉心,单听这脚步声就能猜出是何知许。 “主子。” “南苑湖?这两日玩得不错嘛。”乐有初挑眉一笑:“看来何兄感情之路有进展了?” “……”何知许脸色闪过一丝不自然,乐有初就知道结果了,无奈地坐正,又听他道:“今日遇到了杨甄。” “杨甄?”乐有初神色一凝,“她去做什么?” 当年杨将军之死颇多疑惑尚且解开,这个表姐居然直接将这顶杀人的帽子扣在了她的头上,如今看来是投靠了百庆国中的哪个党羽,行事还是这般无厘头。 何知许看向她,道:“药馆,买了打胎的药。” 乐有初倒吸了口气,拍案而起,她捏紧拳,喝道:“查,给我查清楚了!若杨甄或是她那个妹妹,敢来玩未婚先孕甚至打胎,要让我抓到是哪个野男人,定要叫他碎尸万段!” “是。” “笙之?”见门开着,楚晏刚要叩门,便听到了这一袭话,略微局促地站在门口。 “阿晏来得正好,我有事找你。”乐有初坐下,吐出一口浊气,淡道:“进来吧。” “何事如此气恼?” “家中琐碎,多说无益。”乐有初晃了晃脑袋,试图把烦躁晃跑,看向他正色道:“你可有法子让你那些个先日同僚,帮我送封信?” “给谁?”楚晏道。 “离王党羽,当今御史大夫,谢曜。” 楚晏的反应没半点犹豫,甚至不像是有过思考,直截了然道:“可以。” 这反倒让乐有初有些摸不着头脑了,看他的眼神有些微妙,仿佛是在问你确定么? 楚晏莞尔一笑,颔首。 乐有初微挑眉梢,半信半疑地将信件递给他,道:“阿晏找我是有什么事?” “如今身在长安,四周皆是朝廷的耳目,住在客栈不太安全。”楚晏看向她,掏出了地契,道,“我在覃丽一街新买了一栋宅子,笙之若是不嫌弃,可以过来住。” “覃丽一街?” 乐有初有些不可置信,这长安城的覃丽一街的房子可不了得,传说中比金子还贵,有林有水,称得上长安城的富人宅区。楚晏之前不过是云怀瑾身边的太监,即便有了自己的手下,成了王爷,上次赏赐的银两加上每个月的俸禄,至多能买那边的一间茅厕,可这张地契上的宅子,却比金銮殿有分量多了。 “你哪来的钱?” 楚晏唇角微勾:“不清楚,大概是全部身家。” “……”乐有初要是信他的鬼话,那她就枉活这么些年。她笑了笑,道:“何兄,快去告诉聂明昭和手下几个进京的暗卫,咱几个连夜收拾包袱,一块儿抱王爷大腿后半辈子享清福了。” “是。” 要按以往,乐有初这番话准是要叫楚晏脸色难看的,他就不爱听人过分捧着,说些浮夸的话,可今晚这话说完,楚晏脸色倒是半分不变,甚至点了头,“不是不行。” 乐有初笑道:“阿晏越来越会玩笑了。” …… 这说搬就搬,一众人带来的包袱并不多,只有前日乐有初定的衣裳堆了将近半车,虽说这留着也不一定穿,但丢了实在浪费钱,毕竟掏了三十两黄金。 趁着夜色尚早,银阙高悬,忙碌了大半个时辰便到了金陵王府。 还真别说,有宫殿那味儿了。 院墙绿瓦,朱门红柱,踏入大门,便有一阵异香迎鼻,左右是仙藤奇花生机勃勃。往前十余步,绕阶抬首是柳絮漫天飘扬,清荣峻茂,良多趣味。 曲折游廊后有茶几石案亭台,亦有潺潺水泊清流隐于石隙之中,数竿紫竹栽于侧,雾霭叠嶂。悬梁红柱雕着白龙黑凤,眼珠中放了琥珀在内,似要乘风破浪,腾空飞天,灵动极了。 说是寸土寸千金,怕是不为过了。 聂九歌这辈子什么大钱没见过,幼时因着乐有初还溜进过好几次皇宫,再看如今这装饰,也不由得目瞪口呆。 “时安兄,做王爷的都这么有钱?”聂九歌一幅泫然欲泣,抱着何知许胳膊,愤慨道:“我替姓乐的打工这么多年,怕是都买不起这的一处庭院。” 这话当然是有夸张的成分在的。何知许象征性地安慰,拍了拍他的肩膀。 乐有初翻了个白眼,调笑道:“没逼你吧?你不行换个人来。” “我又没说不行。”聂九歌咂咂嘴,扭过头。 暗卫中只来了扶南一个人,其余人大多有任务在身,她背着包袱来得慢了一些,居然站在门口有些不敢进。 这般富丽堂皇,要是进错了多尴尬? 还是刘崔出去接的她,“杵在这做什么?” “不是吧?”扶南捏了把脸颊肉,“还真是这?没在做梦?” “……”刘崔一脸无奈。 “你主子咋这么有钱?”扶南双眼发亮,突然又黯了下去,神情凌厉,“不会是走私犯吧?” “不是。” “那是做什么的?抢劫越货?” “不是。” “出卖……色相?” “不是。” “难不成……他让你们这些手下去出卖色相?” 这下任她口味芬芳,胡搅蛮缠,刘崔只是沉默地将她领到乐有初所在的厢房,不予回应。 “主子。”扶南直奔主题,道:“查清了。” 乐有初正在布棋,闻言抬头看向她:“如何?” “除夕那夜,姚京玖正与几个侍卫在姚府被烧毁收拾残局,后来撞见了贺晚舟去寻主子,楚晏来了之后,便与楚晏一同将你送回客栈。”扶南顿了顿,道:“按车程来算,姚京玖第二日大早便马不停蹄踏上回京的路,两日的车程用了一日半便到了,直接入了大理寺处理案件。” “如此推测,她没去过东街。” “你说,姚京玖把扇子给我,为什么要拐着弯来撒个谎呢?”乐有初手指摩挲着折扇,道:“她那夜与黑衣人拼命相博,如何都不像是一伙人。” “大概是…难言之隐?” 第38章 太子鸿门宴 乐有初猜的半点不差,鸿门宴的请帖第二日一早就送到金陵王府上了。 彼时,她正气定悠闲地坐在院庭的水潭边修剪紫竹叶。 “主子,要去吗?”扶南皱着眉头,这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可不是主子的作风。 乐有初头也不抬,点头道:“去啊。” “可这时辰不早,现在赶过去还来得及,主子不梳装打理一番么?”扶南问。 “不急。”乐有初起身拍了拍手上尘土,笑道:“他既然有请,自然是不急这一时的。” 扶南微微蹙眉,纵有不解,也没再问下去,想来主子心中别有算盘。 入夜,太子殿内莺歌燕舞,身着艳裙舞姬翩跹而动,细白修长的手脚腕骨上戴着银色风铃,额间画一瓣花钿,发顶青丝如瀑垂于纤纤腰际,髻上插一支翠青珠钗,身形妖娆舞动时折射出璀璨夺目的光。 云怀瑾半躺在主位上,修长的脚搭在案上,身旁一位端盘倒酒的宫女,另一位将葡萄皮剥好递到他的嘴边,玉手伸在一旁等着他吐籽。 “启禀殿下……金陵王妃到了。”立在殿门前的宫女颤声道。她年方十九,那双秀美的黑眸却不见光彩,自十二岁入府便被云怀瑾用药迷了眼睛,什么都看不见后倒是在云怀瑾的身旁看到了更多大风大浪,可无论何时再面对云怀瑾,一股没由来的怯意便从上往下窜通血液,无非是怕他那暴虐无常的性子,多呼出一口气都怕被灭了口。 云怀瑾瞥她一眼,漫不经心道:“青云,孤在殿中的规矩你难不成不知道么?” “回……回殿下,奴婢明白!”宫女一时诚惶诚惧,登高履危,额间冷汗如雨般往衣颈里流,她微微哆嗦,跪礼退下。 她按着记忆殿中的布局,盲跑地奔到太子殿门前,在来人面前“扑通”一声跪下,已经做好了被训责的十足准备,将头埋进地里,“参见王妃,殿下正在殿中赏舞,怕是……”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如同苍蝇的嗡嗡声。在宫女看来,得罪哪头都不会好受,可事到如今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怕是,待不了客,王妃请回吧。” 乐有初蹙起眉头,她也没扬扇要杀人,怎生还把一名宫女给吓成这样了? “抬起头来,哆嗦什么?” 宫女闻言怯怯地抬起头,看不见王妃所站的方向,单凭感觉将头挺了起来,只是方向甚有偏差,背上也渗出冷汗来,湿淋淋地贴在薄薄的衣杉上。 这一看,乐有初更是疑惑了,这个宫女生得倒是有些姿色,甚至看上去有些面熟,特别是那双圆睁着却已经瞎了的眼睛,可惜她无论追忆都无法想起那张模糊朦胧的脸。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 宫女惴惴不安,不敢不答,嗫嚅道:“青云。” “听你口音,是洛阳人?”乐有初道。 “是。” 乐有初颔首,笑道:“殿下既在赏舞,本妃等一等也无妨。”说罢便寻了处亭台落坐。 毕竟乐有初有请帖在身,这些个侍卫也没由阻挠。青云有些不明所以,虽看不见但耳力极好,听着脚步声,回身去端了盘茶水过来。 乐有初盯着她离去的背影,眸光一黯,道:“扶南,你看见她有没有想起谁?” “有。”扶南面色阴沉,紧抿着唇。 青云提着裙角,摸着墙又走回了殿堂门,听着歌声余韵渐沉,憋红了脸才敢战战兢兢向前走了两步,跪下道:“启禀殿下,王妃……正在亭台侯着您呢。” 云怀瑾没应声,她也不敢妄自起身,毕竟几年来膝盖骨都是跪青了再紫,也不怕这一时半会了。 待了良久,才听云怀瑾懒洋洋道:“请进来吧。” “是……是!” 殿堂中的歌姬恰好一舞毕,三尺水袖回旋一收,银风铃叮当作响,舞低杨柳楼心月,婵娟美人衣香鬓影。 乐有初甫一入门见到的便是这番旖旎风光,云怀瑾挑了挑眉,一挥手,歌姬朝来人微微一福,欠身退下。 乐有初勾唇,连作礼弓腰都懒得动,站着道:“参见殿下。” 扶南站在后头,自是随主子的动作,定定地看着他。 坐在主位的男人这才稍稍抬首,一身暗紫衫,剑眉驼峰鼻,一双黑眸狭长却窄扁,单眼皮,漆黑的瞳仁精光闪动,盯人看时如毒蛇如猛虎,犹如盘旋于丛中的野兽,叫人生出冷意,他笑了一笑,这么看就怪不得明安公主曾对她芳心荡漾,生得也是极俊秀气的,不过透着丝暴戾的气势。 “王妃客气什么?坐吧。”他将腿从案上放了下来,淡淡道:“久违。” “昨日不是才见过么,久违什么。”乐有初微微一笑:“不知殿下寻本妃是有何事?” “王妃不是正等着孤主动找上来么?孤自然不会做出不遂人意的事。” “哦?想不到殿下心胸如此宽广。”乐有初坐到主位旁边,扫了眼那盘尚未落定的棋局。 云怀瑾张嘴含住宫女递来的新鲜荔枝,笑道:“怎么?王妃也下棋么?” “闲来无事才玩弄几番,棋术不足挂齿。”乐有初道。 “王妃还真会说笑,昨日画那鸿鹄也是这几句说辞,不也是将癞蛤蟆画得活灵活现?” 乐有初抿唇笑:“殿下好眼力,果然是同类才能认出同类。” 云怀瑾冷了脸,笑得假痴不嗔,讥讽道:“好一张伶牙俐齿,同时戏耍三国的公主果然不一般。” “殿下谬赞了,不过本妃受得住。” “与孤要来一局如何?”云怀瑾看向她。 “未尝不可。”乐有初毫不客气,执黑子落于天元。 云怀瑾挑了下眉,边落子边道:“前些日头孤还在好奇,楚晏在我身边呆了这么些年,如何看都是忠贞不渝,怎么突然就投靠了你呢。” “现在怎么看呢?”乐有初睨他一眼。 “他一直都就将孤当成走向你的跳板罢了。”云怀瑾笑了笑,道:“只是好奇,你给了什么?” “说出来怕殿下不信。” “哦?” 乐有初吃他一颗白子,脸不红心不跳地添油加醋扯谎:“他说紫滕傍墙生,只怕殿下这道危墙迟早压死他,这才跑来投靠本妃了。” “危墙?”云怀瑾摇头失笑:“看来王妃成竹在胸,就不怕被伺机报复?” “殿下担心担心自己。” 云怀瑾眸光微沉,耻笑道:“王妃既然来了,还能出得去?” “殿下请君入瓮,就不怕黄雀在后?” 云怀瑾耸肩,淡定道:“黄雀得先进得来。” 乐有初顽劣一笑:“若黄雀本就在宫中呢?” 第39章 藏腐尸地道 一阵妖风吹过,如刀如斧斩断了满殿烛光。 太子殿内陷入空前暗境,清幽幽的男人笑声回荡着,“乐有初,你就这点把戏?” 话罢,“咣当”一声,整座烛台被掀翻,二十余名提刀侍卫闪身而出,将乐有初与扶南团团包围。 扶南刹时想通了乐有初的妙计,将匕首收了回去,眼神恶狠狠地盯着面前的人。 乐有初微微眯眼,从人群中瞥见上次被她扎了一刀的男人,眼下仍是青茬满面,疲倦中有丝颓丧,她敛眸,将折扇收拢塞到袖子中。 此时殿内的火已经烧了起来,巡逻皇宫的侍卫立即赶在外围救火,而她们显然毫无生机。 乐有初平静道:“看来是我输了?” “捆起来。” 那名满面青茬的侍卫旋即动手,将她们二人绑成粽子,半点不能动弹。 “你烧了丹青楼,我回赠一座太子殿倒也不亏。”乐有初扯着嘴角道。 云怀瑾看向她,他直觉乐有初不是这般无谋而动的人,今日将太岁帮大多数人召来也是为了稳妥,可是这般顺利地逮住乐有初,实在不能不叫人生疑。他难以置信,乐有初会为了烧一座太子殿赴他这场鸿门宴。 “俞攸宁,给孤看好她。” “是。” “你姓俞?”乐有初突然看向那名侍卫。 没人应她。 这火愈旺,已经拦了出路。 乐有初笑着调侃:“殿下,说不准不能同生,还能同死?” “放心,孤死不了。”云怀瑾看向她,笑道:“安南国消失那几支兵马不出现之前,孤也不会让你死的。” “那可不一定在我手中。”乐有初挑眉。 只见云怀瑾探了探书案上的机关,一道地道大门邃地打开。 踏着湿漉的石阶而下,扑鼻而来的是一股说不出的恶臭味,宛如腐烂的生肉与腥膻的鲜血交叠,近瞧才发现,此处居然是存尸处。 无数尸体堆成一座小山丘,肉眼可见的蛆虫蜘蛛飞蝇,嗡嗡嗡在耳边回响。在那个硕大的磨末盆中,溢出的鲜红流向水道,滴滴答答不绝于耳,有些尸体早已干瘪成纸,残余几件褴褛不整的衣衫,有些只剩堆白骨骷髅,有男有女。 巨大的视觉与味觉盛宴差点让扶南将腹中的胆汁呕了出来,她在乐有初身边跟了这么多年,见过形形色色残暴不仁的杀人手段,亦见过血雨腥风的尸林,可像这般将死去的尸体堆成一团不做处理的,倒是第一次。 乐有初脸色也不好看,不过没完全显现出来,她料到云怀瑾有妙计逃脱,可没想到对方是这般不靠谱的角色。她暗中攥紧了拳头,盯着云怀瑾的后脑勺。 云怀瑾正拿手帕捂着口鼻,眼神十分嫌弃。他喜男也好女,姿色品相不凡的都要到他床上翻滚一番,时而动怒不慎杀了殿上几只喽啰婢女,丢到殿外难以处理,又懒得次次焚尸,因此事后都是抛尸至此。 好在地道之深,平日未能将尸臭散到太子殿中,而眼下困在这里边,效果就不一样了。 不被烧死,大概要被熏死。 乐有初与扶南背贴着背,乐有初抓着她的手指,示意她用匕首破开绳索。 扶南会意,小心翼翼动作了起来,过了良久才割出一个口子,而上边火势也烧得差不多了。 乐有初动了一动,笑道:“殿下殿里的青云生得倒是面熟啊。” 云怀瑾微蹙起眉,面色变得冷漠,“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就是看上去,很像……涵容公主。”乐有初勾起唇:“特别是那双失明的眼睛,直叫我喜欢呢。” 云怀瑾倏然想起来,方才失火时青云不知去了何处,他神情一下变得严峻,眸光一冷,“你做了什么?” “殿下别担忧,我还真没做什么。”乐有初眼珠子在这暗道中扫了一圈,笑道:“只是没想到,殿下这么疼惜妹妹,这么些年过去了,殿里还养了个长得与涵容公主那般相似的人,真叫人意外啊。” “闭嘴!”云怀瑾气得一个巴掌抽了过去,在乐有初脸上打出道五指印来,“你们害死她,没资格提她!” “殿下,可要想清楚了再说话。”乐有初耳朵嗡嗡,晃了晃脑袋,笑得花枝乱颤:“当年与她共赴安南国的人,不正是你?扔下她独自回国的人,不也是——” “啪”一声,又是一个巴掌。 “是你们杀了她!” 云怀瑾几乎是吼着说出这句话。 他脖颈与额角激起了青筋,眼睛赤红,完全失了那副翩翩公子的气质,现在就像个丧心病狂的疯子,他无尽地重复着这句话,捂着自己耳朵,缩着蹲到地上,双手在颤抖着,似乎在劝说着自己的心神,陷入一种无法令人感同身受的苦痛的旋涡之中无法自拔,另一方面,又像是难以言喻的某种偏执执念。 “是你,是你害了她。”乐有初木然地看着他,那一双凤眸透着蛊惑人心他力量,丝丝入扣的一句话在他耳边回响着。 云怀瑾猛烈地摇头,流着泪,咬着牙,恍若一个尚未心智成熟的孩提,“不是!不是的!” 乐有初勾唇,她正好挣开了绳索,将折扇一挥,将毒针射向云怀瑾的脖颈,便见他立即倒了地。 俞攸宁和其余侍卫反应过来,拔出刀,乐有初恶狠狠地瞪了过去,威胁道:“你们动一个试试,这毒药若是不解,半个时辰我就能让他断气。” 俞攸宁蹙起眉。他跟在云怀瑾身边这些年,是头一次见他栽在他人手中,更不说栽在一个女人手中,连他们都被威胁,他神情微恼,也知道眼前这个女人不简单,口舌之争斗得过云怀瑾,上次受着伤还能与他勉强打了个平手,硬碰硬显然是不行的。 他沉声道:“你想如何?” 乐有初在他们之中环视了一圈,问道:“俞攸宁?你是这里的头目?” “正是。” 乐有初眼神凌厉,看着他,道:“带着他们,离开这里,否则我现在就要了他的命。” “我如何信你,我们走了之后你不会动手?”俞攸宁不屈不挠,回视她。 “这位兄台,你可没有选择的余地。” 俞攸宁淡淡道:“我们杀了你,你杀了他,也挺划算。” 乐有初摇摇头,笑道:“可是,你看上去不像是敢让他死的人,你有把柄在他手上。” 扶南晃了晃匕首,附应着威胁:“走不走?不走的话可别怪刀剑无眼了。” 第40章 害人又害己 “退下!” 俞攸宁道,看向后边的人。 “是。” 将近半个时辰,太子殿早已焚尽,月光映照着空中婆娑的灰烬,公公侍卫皆翻找着殿中残木,试图寻觅云怀瑾的身影,倏尔跳出十几道黑影,转瞬即逝地跃上宫墙。 “现在怎么办?”扶南皱眉。 “扒了他。”乐有初勾唇一笑。 …… “参见殿下,可叫老奴好找啊!”几十个奴才跪在废墟里,自说自话地掌起了嘴,磕起了头:“怒老奴眼拙,没看好火,这才走了水,老奴有罪,求殿下恕罪!” 男人背着身,沉声道:“退下。” 见太子居然没有降罪,奴才们面面相觑,像是见着太阳从西方升起,咽了咽口水,又磕了几个头:“是!老奴这就退下。” “殿……殿下?”废墟后面缓缓走来一名女子,声音有些怯懦抖擞。正是青云。 男人转过脸来,朝她一笑,“我在呢。” “你……你不是……殿下!”青云吓得一个趔趄栽到了地上,面前之人的声音与云怀瑾都差得不多,可到底也是有区别的,更何况云怀瑾向来的自称是“孤”,也不会这般同她说话。 “嘘!”乐有初将食指抵上她的唇,“别引来人。” 青云脸色一变,颤巍巍地问:“王妃?是你……” “是。” 仿人声不过是口技中的一项。乐有初幼时便与聂九歌交好,而聂九歌又是洛阳中有名的花旦,自然是懂得一些口技的,更有甚者连万种生物的声音都能以口技模仿出来。不过,乐有初学艺不精,只会模仿一些人声与鸟叫声,倒也是惟妙惟肖。 “何兄。”乐有初唤了一声。 一道黑影从屋檐落了下来,“主子。” “先将云怀瑾带到府上。”乐有初看向他,“此地不宜久留,速战速决。” 扶南拍了拍青云的肩膀,笑道:“别怕,你这眼睛,说不准还能治治。” 青云愣了愣,丝毫不信眼下发生的一切,太子殿走了水,云怀瑾就将要被抓走,还有人说能治她的眼睛,她这些年都只能看见一点涣散的影像,若是真的能重见光明…… “真的?” 乐有初看了她一眼,道:“先走吧。” 太子殿走水一事闹得沸沸腾腾,下人们也忙活得上气不接下气,竟无人注意到乐有初这行人使了轻功逃之夭夭。 上了骄车,青云仍恍惚得措手不及,像是多年一根哽在喉间咽不下去的鱼刺,悬在脆弱的咽喉管道中,刺骨而又无奈,而眼下正有人拿夹子要她张嘴取刺,庆幸的同时是害怕,害怕背后是又是黑不见底的深渊,她已经在云怀瑾这里栽过一次,如何都不敢再栽上一次,生怕粉身碎尸,万劫不复。 乐有初扫了她一眼,心下就了然了,毕竟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从地道中云怀瑾的反应不难看出他是个绝对可怕的人,有着双向极端的性格,当年涵容公主意外死去如今真凶尚未捉拿归案,责问谁都没有用了。而当时的她只是想逼云怀瑾情绪高涨,万般没想到是这种效果。 青云又恰巧在涵容公主死去后出现,云怀瑾极端自责的同时又极端痛恨着安南国的人,而青云又恰恰是土生土长的安南国人。他正是在折磨青云的同时又痛恨着青云。 极端畸形的扭曲到最终形成一种双向折磨。害人又害已。 他害怕青云那双眼睛,正如同害怕窥见自己的内心。 扶南给青云捻了块车上的糕点,淡笑道:“出来了还哆嗦什么,姐罩着你。” 轿车行至金陵王府已是深夜了。 云怀瑾被何知许关到了一间厢房中,服下了软骨散,即便清醒过来也无法动弹,吞咽口水亦是难事,更不说大喊救命了。 楚晏将府邸买在这确实方便不少,长安富人才买得起的地皮,自然没有什么人在此游荡,而里里外外还有楚晏的影卫防守着,密不透风。 经过一路扶南春风细雨般的安慰与解释,青云总算放下了心中那块沉重的芥蒂。 乐有初回到厢房中,用手撑大了青云的眼皮,细致入微地打量了半晌,问道:“能看见多少?” 青云蹙起眉,道:“回王妃,好像是黑……还有点,是浅黑紫?” 乐有初方才为了混淆宫中下人的耳目,身上穿的正是云怀瑾的紫衫,由此看来,青云的眼睛确实还有复明的希望。 她看了眼自己,“你等等。” “啊?” 扶南在一旁解释:“我主子喜洁,受不住穿别人的衣裳。” 不过半晌,乐有初就换了身自己的衣裳出来,又问她:“现在是什么?” 青云皱着眉,不太确定道:“浅灰?” “八九不离十,还算不错。”扶南笑道。 “那奴婢还有机会复明吗?”青云期期艾艾地问。 “大概,一两成。”乐有初挑眉一笑,道:“若你配合,就是一两成失败的可能,不配合,就是一成可能没有。” “王妃想让奴婢做什么?”青云摸着扶手站了起来,又“扑通”一声跪下,磕了几个响头,“王妃带奴婢离开了太子殿,奴婢做牛做马,愿永生永世为王妃效忠。” 乐有初忙不迭要给她扶起来,却挡不住对方激情澎湃,她与扶南两人携手才将青云从地上捞了起来,“你磕头做什么?” “做奴婢磕几个响头,是应该的。” “宫里那套,可别搬到我面前来。”乐有初捏了捏鼻梁,道:“还有,我可不是王妃。” “啊?”青云一脸诧异。 扶南拍她肩,语重心长,道:“总之跟我一样,叫主子就好了,主子问什么就答什么。” “是,主子!” 乐有初看向她,道:“你跟在云怀瑾身边几年了?” “回主子,大概有……五年了。” “云怀瑾同你行过房事么?” 青云抿着唇,难以启齿道:“他想,我拒绝了,被药瞎了眼……未曾行过。” 乐有初面色微沉,又问:“你可知道他身边那些神秘侍卫从何而来?” “不是宫里的。”青云沉吟良久,“似乎是江湖上的人,是个太什么帮……” “巧了。”乐有初微微一笑,道:“该不会是太岁帮吧?” 青云眉头一舒,眨了眨朦胧的眼睛:“正是!” 第41章 天何其不公 翌日,天方破晓。 乐有初刚醒来梳装,忽然见厢门前立着一道黑影,似乎是注意到她的目光,叩门声也响了起来。 白日青天,楚晏的影卫都在暗处巡着,想来应该没什么危险。她凑近看这影子的轮廓是聂九歌,顿脚愣了两下,伸手去开了门。 “聂明昭,你今日起这么早?不会是还没睡吧?” 她刚说完,便发觉出对方哪里不对,好在方才顺手拿了折扇,在男人的刀刺过来时,接得稳稳当当。 “你是逍遥楼的人?”乐有初眼睛微眯,讥笑道:“我当是有多神秘莫测,今日我就让你们尝尝失手的味道。” “聂九歌”显然未料到她的反应如此迅速,眸光一黯,刀峰一转向她的脖颈刺去。 乐有初微微一笑,往后退开两步躲了袭击,随即向远处大喊了一声:“有刺客!” 屋檐的几个影卫在眨眼之际冲了过来,交手不过三两招式,便将“聂九歌”制服在地。 男人皱起眉,他的声音吵哑尖锐,不可置信地问:“你……你怎么可能认出我?” 乐有初蹲到地上俯视他,将男人的人皮面具摘了下来,淡淡一笑,道:“你怕是不知道,我睡觉时也不关门,聂九歌这小子哪回是敲了门进来的?这太阳才刚升起来,我怕他是刚刚睡下。这位兄台,你怎都不晓得先踩踩点,是新来的吧?” “你……”男人咬牙,他怎么知道这次的任务如此凶险。往常不过是杀几个俗民,今日以为只是个柔弱女人,想不到还有武艺在身,被乐有初那双凌厉的凤眸一盯,更是浑身不自在了。 “我什么我?”乐有初勾唇一笑,扫了眼左右几个影卫,心道阿晏身边的人还挺不错,反应迅捷,比起暗卫完全是有过之无不及,她伸出手,道:“几位小兄台,身上有没有慢性毒药借我一用?” 几个影卫对视一眼,其中一人道:“你不是我们主子,有也给不了你。” 乐有初轻笑一声,一脸语重心长地道:“你主子现在是王爷,欸,我现在可是王妃,于情于理,你们得听我的,更何况我还是这府中的正妃,当家主母!” 影卫沉默地看着她,似乎是在思考。 “我看着不像?”乐有初冷笑一声,“你家主子太子宴那日,不正是跟我去的?” 影卫闻言,这才半信半疑地掏出一包粉末,道:“三天无解,七窍流血,慎用。” “谢了。”乐有初接过,笑眯眯地看着地上的男人,“听到没?三人之内,给我捎回信哈。” 说着便掐住了男人下颚,逼他咽了下去。 “几位兄台,麻烦喂他点水。”乐有初打了个呵欠,懒洋洋道:“盯他半个时辰再让走,免得他呕出来,浪费了。” “是。” “带下去吧。”乐有初冲他们摆手。 另一间厢房,一个被五花大绑的男人躺在床上,使出了浑身解数想要挣脱绳索,却连动一动指头都直冒虚汗,他怒红了眼,试图张嘴用利齿咬断,可却连张嘴的气力都尽失,越是挣扎,越是无力,连自然呼吸都慢慢变得沉重起来,像有些大石压着胸腔,被碾了个粉碎。 快要窒息之时,房门可算被打开了。 乐有初伸了个懒腰,笑道:“太子殿下,早上好啊?” 云怀瑾满是仇恨地看着她,那眼神像是想将她吃干抹净。他何曾受过这等屈辱,生来金贵被人捧上掌心,即便是面对朝廷的尔虞我诈刀枪暗箭也不曾被人折磨至此,吊着一息尚存却又无力挣扎。最可恨的是,他竟栽在了一个与他有不共戴天之仇的女人手中! “殿下,你这眼神是什么意思?”乐有初笑看着他,道:“你忘了当年是怎么对我的?需要我来替殿下回忆一番么?” 她坐了下来,抬起修长的手指,掰下去一指,道:“我可是前脚入宫,后脚就被殿下关起来与老虎共眠了呢?当年我不过十四岁,那老虎见着我就要扑上来,若不是我身有毒针,怕是早已成虎腹中食。” 乐有初看向他,又掰下一根指头,“第二日殿下见我没死,可是高兴坏了,忙不迭将我送到浣衣局,那半个月的雪下得最是狂烈,砸在我头上,这手搓僵了也得把衣服洗干净了。” “我那时矜贵得很,风寒三天两夜都没降下来,听说殿下来看我了,可把我激动坏了,你赏了我一桶冰湖的水,那叫一个彻骨的凉,我心中这杀死殿下的心终于是干柴烈火般地烧了起来,将风寒也能活生生逼了回去。” “你见我好端端地又活了回来,马不停蹄地让好男色的手下来照料照料我,还强行扒了我的衣裳,我这折扇是个不长眼,不小心就又弄死条命,可叫我在被窝里偷哭了几天。” “对了,小事就不提了,殿下一定记得那年春猎,想不到我这小小质子还有机会去到皇家春猎呢?我去了才知道啊,原来殿下是特意为我安排的席位,我当你们的猎物,一场下来有多少支箭从我身边擦过去,我可都记得清清楚楚,特别是殿下扎中在我后腰的那一支箭,我可永远都忘不掉,现在时不时摩挲着那块疤,我就想着把你碎尸万段。” …… 乐有初说着说着,发现十只指头不够掰了,也就不说了,兀自煮了热茶,笑道:“不知道这些殿下记不记得?” 云怀瑾圆着眼看她,动了动喉结,说不出话来,但他心中嗤之以鼻。 他恨透了乐有初,如果不是她的国家,云涵容就不会死。 他愤恨她的专横跋扈、喜怒哀乐、不屈不挠,恨她的存在,将他比得毫不起眼。 同样是皇族中人,乐有初一介女子,可以挺身为他哥当质子,可以在墙倒众人推时立起来,可以气定神闲地领着敌国的军马将自己国家歼灭,可以永远足智多谋地运筹帷幄。 而他身居太子,护不住母后,护不住妹妹,天是何其不公?若将世间人的幸运均他零星半点,他也不至于沦落于此。是这世道让他变得人不人鬼不鬼,变成狡诈狭隘的小人,变成万恶不赦馨竹难书的恶人。 “我来是来告诉你,过几日的皇家春猎,殿下就不必舟车辛苦了。”乐有初抿了口茶,顽劣一笑:“我替你去,顺道,让你的忠臣狗腿们开开眼界。” 第42章 偷来的风铃 扶南刚回府中,就听院子里叽叽喳喳的声响,一问才知道逍遥楼居然敢派人杀到主子头上来了。 正气冲冲地踢那男人几下解气,就见乐有初从关着云怀瑾的厢房中走出来。 “他药效发作了没?”乐有初问。 “差不多了。” “那就放回去吧。”乐有初冲影卫摆摆手,朝趴在地上的男人笑道:“记得捎封信回来,可别把命丢了。” 男人冷着脸,身上犹如万蚁瘙过,奇痒无比,经鼻腔通耳道,嗅觉与听觉渐渐朦胧,刚发作便如此,恐怕是撑不上三天,他冷哼一声,轻功一跃跳走了。 “这是个什么东西?”聂九歌刚醒,走出厢房就踩着一个半透色的罩子,捏起来在手里打量一番,十分嫌弃:“噫……” 乐有初道:“人皮面具。” “谁的?”聂九歌左瞧右瞧,丢到扶南手里,“真是…奇丑无比,谁没事造这玩意儿?” 扶南打量了两眼,道:“这好像…造的是你的脸。” “不可能!”聂九歌坚决否认。 恰好这时何知许也从府外回来,聂九歌见到人影就拉了过来,“时安兄,你看这面具可有半点我的风姿?” 何知许看都不看一眼:“没有。” “你们看吧!”聂九歌“嘁”了一声,回头看面具掉落的地方,怀疑道:“乐笙之!这大早上,你该不会被人戴着这个面具给蒙了?” “呵。”乐有初翻了个白眼,不想应他。 这人皮面具制作时需确保与佩戴人原本的五官贴合,又要做到完美相似,戴在脸上与摘下来自然是两种样貌,这也怪不得聂九歌认不出自己的人皮面具了。 何知许正色道:“主子,萧昕严与芥川七来帖,邀你到府上品一品明安国的红茶。” “推了吧。” 乐有初眼睛也不抬一下,扭身回到厢房中,又问道:“其他事情进行得如何?” 何知许看向她,道:“眼下风声紧,火药怕是运不进来,除非走水路。” “水路?”乐有初微微蹙眉,在一张宣纸上草率画下长安城的布局,“哪条水路?” 何知许接过墨笔,在纸上连了条线:“谷峡江直通南苑湖,问题在于……” 乐有初眸光微沉:“南苑湖是闹市区,十足风险。” “不止如此,谷峡江一脉有山贼出没,与暗卫相博虽不足挂齿,但差池难保。” “这是唯一一条水路?”乐有初看向他。 “是。” 乐有初沉吟片刻,摇了摇头,“不走。” 何知许蹙起眉:“那该如何?” “问题在城门,就解决城门。”乐有初捏起案上的人皮面具看了良久,忽而笑了:“把城门守卫盯哨的时间摸透了,再以假乱真混几个人进去,不就没风险了?只不过这几具人皮面具……还得找逍遥楼的人帮忙。” “是。” “对了,何兄可还记得当年的简世子?” “记得。”何知许道:“主子可是要治青云姑娘的眼疾?” 当年简茂山的眼睛便是失而复明,与青云的症状无甚之差,皆是药物所致,并非先天,在阴雨天时常常刺痛难忍,泪流不止,后来简茂山寻了神医,竟是将眼睛给治好了。 “正是,让暗卫去把风眠道长请来吧。”乐有初莞尔一笑,道:“他大概还在关竹县的东街说书。” “是。” 金陵王府的奇花异草众多,乐有初甚爱捯饬这些小花样,又提了把剪子蹲在院里,一修就是一天。 楚晏不知去哪忙活了半天,一进府就见她一身白衣上上下下沾满了尘土,哪里还有往日端在身上的架子,修枝时嘴角总是浅浅勾着,与往日那副同人作出来的假笑不同,是真情实感洋溢的笑意。 他杵在原地看了片刻,直到乐有初察觉到身上那道炽热的目光才抬起头,见到来人,却是失笑了。 因为楚晏也没好到哪去,一看就是刚经历过打斗的,玄黑色的衣摆沾了点若隐若现的腥红色,手里的弯刀还沾着泥土,右手捧着一簇白色的风铃草,不言苟笑的人像一只被抓到偷吃腥的小猫,实在有些违和往日的印象。冷峻的脸上荡漾着窘迫局促,见她看过来,手似乎也不知道该往哪放了,这么一看那双桃花眼像是有蛊惑人心的魔力,吸得人移不开眼。 “我过来……种点风铃草。”楚晏道。 “种呗。”乐有初挑眉一笑,拍拍手上的尘土站起身,“不过…阿晏想种在哪里?白海棠旁边,还是黑色月季旁边?” 楚晏把风铃草递给她,“你种吧。” 乐有初看来看去,觉得角落里那朵孤零零的黑花太过可怜,便栽到了黑色月季的旁边。 她道:“这里的花是来时便有的,还是阿晏种的?” “都不是。”楚晏平静道:“一个故人喜欢花,来前嘱咐了装修的人,要种些花草,有朝一日故人到此,定是会高兴的。” 乐有初动作顿了一下,“哦?就是你上次许愿的那位心上人?” “不错。” “说来好笑,别人种花种草都是从种子栽起。”乐有初看向他的弯刀,调笑道:“阿晏这是偷拔了路边的野花,往家里种?” 楚晏道:“就这一朵风铃,是偷来的。” “还真是偷的?”乐有初微微一笑,道:“不问自取便是窃,君子如此,无礼无德!” “路边就这一朵,若不偷回来,怕是别人也要采了回去。”楚晏取盆往花上浇了点水,道:“无礼无德,总归比得不到要好些。” 乐有初道:“种在自家院子就是得到了?” “总比放在外头让人虎视眈眈的好。” “我还真是看不透阿晏,花总会枯,还不如直接折了它来个痛快不是?你还专程刨了它的坑,取它的根,到头来惹了一身的泥。” “……花谢花开是花的宿命。” “不是的,阿晏,想要就要去夺。” “所以我把栽进了院子里。” “算了。” 乐有初想着楚晏说的那位心上人。他这般轻风细雨的心思,与何知许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若楚晏的心上人也与聂兄那般迟虑愚钝,岂不都要等上一辈子? 她摇头失笑,道:“栽到这儿也挺好,阿晏开心便是。” 第43章 逍遥楼易主(1) 皇宫里除却太子殿走水一事,近几日都没什么动静。云怀瑾以往在宫中就是个呆不住的性子,这时突如其来的消失也没人感到奇怪。 又过了几日,京中忽然有些骚动的传闻,老百姓们虽忙着耕田种菜,但也对那富丽堂皇的宫中的之事好奇不已,听说那个不少千金小姐心目中的太子殿下,在前几日走水时毁了容,一整张脸满是火烧过的痕迹,太监侍卫当时把火灭了,却不见太子殿下转过身,连说话的语气都变了不少,这几日也不见人影,更不见上朝。老百姓纷纷替他喟叹惋惜。 这风声奇怪得很,传着传着就到了宫里头去,连康平帝也有所耳闻,不过父子俩的关系向来不好,自然也没有到新建的太子殿作多过问。 离王在殿中听到下臣禀告时却是觉着奇怪,依云怀瑾的性子是诀计不会让人算计了去,可这四下寻来也没有他的踪影,索性就静观其变。 真正着急的只有云怀瑾那些亲信和跟随他的党羽了,其中异常急躁的要太岁帮的人了,俞攸宁三天内先后四次想闯入金陵王府,无一例外被楚晏的影卫挡了回去。 乐有初则是日日在院里修花剪草,累了便坐到亭台里小酌点清茶,过得那叫一个悠闲自在。 何知许道:“主子,外边有人求见。” “逍遥楼来人了?”乐有初瞥了他一眼。 “是。” “让人进来吧。”乐有初勾了勾唇,起身要回厢房换件衣裳,又道:“谈生意还是得聂兄来得靠谱,你顺道把他叫过来。” 何知许去照办了。 彼时才辰时,聂九歌正在美梦中睡得香沉,就被何知许叫醒。 “时安兄,饶了我吧,我起不来。”聂九歌揉着眼睛,满脸写着欲哭无泪,懒洋洋道:“又是乐有初让你办得好事?” “睡太多对精神也不好。”何知许无奈地看他:“逍遥楼的人来了。” 聂九歌“腾”一下从床上窜起来:“走!” 乐有初见到他时,就是一副精神抖擞,头发没梳,像个邋里邋遢的街头流浪汉,她道:“你这作息,看我迟早给你掰正过来。” “得了吧,这么多年就这样过来的。”聂九歌打着呵欠,“不说有赚钱生意吗?人呢?” 乐有初扶额,“你转个身。” 门口站着两男一女,其中两人聂九歌倒是认识的,一个是关竹县逍遥楼的芍药姑娘,另一个是前几日套他的人皮面具骗了乐有初的男人。 而最前面那位男人…… 用聂九歌的话,就是长相跟女人似的。 楚晏是美,何知许也是美,但那都是男人的美,有妩媚也有刚强冷淡的一面。 可他的五官却是秀嫩得像个闺阁女子,一双杏眼干瞪着也仿佛在暗送秋波,脸上未施粉黛,却长着张饱满的红唇。乍一看约莫十八来岁,虽年轻但看气质也有二十来岁了,看人时给人一种温润如玉的感觉,却带着危险的锋芒。 聂九歌那双眼睛觉得有些眼熟。 “诸位,客气什么,快请坐吧。”乐有初笑道。 “你!”聂九歌突然指着那个男人,抬手遮住了他的鼻子嘴巴,咬牙道:“果然是你!” “聂公子,不必激动。”男人朝他微微一笑,“敝姓秦,名锦风,字瞿,久违了。” “秦锦风!”聂九歌忿忿地看着他,撸起衣袖,一派蓄势待发,“你还笑!你想毒死我还差点烧死我几个,还敢找上门来!你看我不打——” 何知许拦腰阻住他的动作。 “时安兄,你做什么?”聂九歌挣开他的桎梏又要动手,何知许又给他勒了回来。 “打住!”乐有初瞪他一眼,解释道:“这位是逍遥楼的主事,第一所逍遥楼就是他建的。” 一听和要谈的生意有关系,聂九歌的气焰一下就浇灭了,扬起了老道经商人的笑容,“秦公子,久违,久违哈。” “明人不说暗话。”乐有初看向秦锦风,笑道:“秦公子此次到来,想必已经知道我的心思,这易不易主且同我的管家说去,你的手下能不能活命,芍药姑娘的弟弟能不能续命,就看你的了。” “谁是你管家?”聂九歌“呸”了一声:“秦公子,有什么事跟我谈便是。” 秦锦风眼睫动了一下,莞尔道:“直接把两条人命押在我的肩头,可叫我好大的压力啊?” 聂九歌坐到他旁边咬了块糕点,道:“秦公子真会说笑,两条人命的交易值是不值,秦公子自己掂量着,外人不知道你心中这把秤,但既然今日来都来了,想必是同我们谈出一个结果,还是开门见山,有话直说吧。” 聂九歌做生意喜欢一针见血,完全不喜欢乐有初他们那些官话上的弯弯绕绕,把商品的价值明码标好,如何掂量才去看对方的表情。 芍药坐在一旁神色有些奇怪,她上一回就见识过聂九歌说起生意事时的口才是不好糊弄,秦锦风似乎也有几分意外,抿了口茶水,道:“云怀瑾还在你们手里吧?” 聂九歌并不知情,回首看了眼乐有初,她笑道:“秦公子消息还挺灵通,不过,这不会成为筹码中的一环。” 秦锦风一笑,道:“我若只想用他换呢?” “那就怒难从命了。”聂九歌蹙眉,摇头淡道:“逍遥楼做的人命买卖,不过是听着新奇,不做也罢,天底下生意这么多桩,满地都有黄金,到我手里头就是钱生钱,顾主摊手坐着还有分成可以拿,多得是人求着与我做生意。只可惜……人死不能复生,秦公子心中的秤砣既然拿捏得住,想必也不在意这些。” 这番话把拒绝说了个实打实,倒叫秦锦风怔了一怔,他原先是想着迂回折中,再说接下来的话,可没想到对方连条退路都没给他留。他心中自然是放不下这两条人命,且不说芍药的弟弟,便是逍遥楼的杀手第一次失手,还被人下了毒药折磨得痛不欲生,若此事不管,之后也难以再手下面前立威。 芍药的脸色更是不好看,可她又不敢驳了秦锦风的意思,另一个男人已经被那慢性毒药弄得失了嗅觉和听觉,可看到两人的脸色,心中也凉了大半,他的唇阖上又张开,心中悲痛不已。 乐有初勾了勾唇,“或者还有一个办法。” 第44章 逍遥楼易主(2) 秦锦风看向她,直觉不是什么好事。 他素来与云怀瑾交好,自然也对乐有初的事有所耳闻。 上回在丹青楼,本就醉翁之意不在酒,只是想让乐有初对楚晏生疑,让俩人之间的信任瓦解,可没料到对方提前看出端倪,无声无息地使了毒针将他的亲信给毒死了。 在关竹县红袖楼他要刺杀康平帝那天,没想到居然是乐有初躲在角落,而她明显是后来到的,轻功居然能无声无息,连他自己这个常年练武之人都感觉不到。 还有前几日的太子生辰宴,他虽然不在宴席,但也有听云怀瑾说起,敢让明安国公主在百臣面前丢脸,也就只有乐有初敢办了。 乐有初淡笑道:“我可以保证,留他一条活命,不过呢,交出来不太可能。” 秦锦风面色阴郁,冷冷道:“这难道不是生不如死?” 聂九歌道:“芍药姑娘的弟弟还有你的手下,不正是生不如死么?何尝又不想活下去?秦公子,知足常乐才是。” “……”秦锦风面色铁青,沉吟了半晌,道:“先把司一的毒药给解了。” 聂九歌冲他摇了摇食指,笑道:“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这个道理秦公子想必清楚得很。” 秦锦风扯了扯嘴角:“放心吧,我不会食言,解了他的毒,长安城的逍遥楼归属你们管。” 乐有初摇头。 聂九歌掰着手指,道:“长安,关竹,岑阳,清岭……”他瞟了眼乐有初的表情,最后把大拇指掰了下去,“再加个渝州,不亏吧?” 坐一旁的男人的耳朵已经溢出了血,神情十分严峻。秦锦风咬着牙,深呼出一口浊气,“先解了他的药。” “口说无凭,”聂九歌吃着酥饼,说话时有些口齿不清:“拿点能押算数的东西。” “你!” 乐有初上上下下打量着秦锦风,笑道:“秦公子腰间这块临安侯令牌看上去就很不错……” 秦锦风冷冷地笑了一下,把令牌丢给她。 乐有初睨他一眼,有些意外。 临安侯是云怀瑾的党羽,近些年也羽翼也逐渐壮大,这令牌可是自证身份之物,秦锦风居然如此决绝就把他爹的令牌给了她,就不怕她拿着令牌四处为非作歹? 素闻临安侯爷与嫡子关系不和,看来并非谣言。乐有初曾暗中调查过,其因是临安候爷逼他娶了同僚的千金嫡女。而传闻之中,又说比起正室,秦锦风与一个通房感情更好,后来那个通房不知何故又失了踪影,秦锦风与他爹的关系彻底闹掰,后来连他爹的葬礼都没有出场,与那位正室也和离了。 现在看来,这传言倒是有几分可能。 乐有初看他的眼神变得微妙了起来。她将令牌收了起来,示意何知许为那个男人解了毒药。 她冷不丁问:“芍药姑娘,可是长安中人?” “正是,怎么?”芍药微微蹙眉。 “没什么。”乐有初眸底精光一闪,问道:“上次的药,令弟用了可有好转?” 芍药莞尔:“是有好转,多谢罗……多谢乐小姐担心。” 乐有初抿了口茶,微微一笑:“不如这样,秦公子,我还有个主意,筹码是让芍药的弟弟不再受病魔缠身,如何?” 秦锦风动作顿了一下,看向她:“你想说什么?” 乐有初挑眉道:“也不要分什么长安关竹了,还不如一百家店全都归我,亏待不了你。” “做梦。” 聂九歌道:“没商量的余地么?” 秦锦风一脸揶揄,讥笑道:“聂公子,若是将逍遥楼全给了你们,我能得到什么好处?” “好处可太多了。”聂九歌放下糕点,又开始掰手指头,笑道:“第一,你可以将百家店撒手人寰,第二,你能坐享其成,逍遥楼每年收入的总合分你一成,第三呢,还有一条奄奄一息的人命不是?” “一成?”秦锦风几乎是气笑了。 虽说逍遥楼的一成收入也是笔巨款,但对于他来说简直不过是塞牙缝的钱,若逍遥楼在他的手中可以拿十成,难道他会因为一条人命放弃这么大的利益么? “秦公子,你们逍遥楼这些杀人的买卖我还真看不上,我不过看中你们卖消息的渠道罢了。”乐有初瞥向他,道:“至于之中分成多少,我可以明确告诉你,经聂九歌之手的店铺就没有亏过本,至少比原先盈利十个倍,你自己掂量掂量,我可不说空话。” “聂九歌?”秦锦风愣了愣,这个经商奇才的名字并不耳生,聂九歌的名号可是响遍经商界的,近些年才隐匿下来。他一直想不通聂九歌哪来的人脉接手这么生意,如此看来倒是不奇怪了,这背后原来是乐有初。 “正是本少爷。”聂九歌嘿嘿一笑。 乐有初笑道:“秦公子,你说这钱,是不是很好赚啊?” 若换了别的人,说不准秦锦风还真的会谈下这桩生意。可乐有初与云怀瑾是宿敌,他并不想因为这些钱失去一个至交。 “不了。” 乐有初漆黑的眸定定地看着他,一下想明白了秦锦风心中的芥蒂,她道:“秦公子,你保他这一命,就够他感激你了。” 秦锦风被戳破了想法有些恼火,可抬头对上对方那双平静无澜的眼眸,气势没由来地被压了一头。 芍药沉吟了良久,看了看他们,淡道:“不必了,令弟的罪就让令弟受着吧。” 秦锦风微微蹙眉,望见她眼底的隐忍。 乐有初勾起唇:“秦公子,你确定么?” “罢了。”秦锦风闭了闭眼,“给你们便是。” 乐有初挑眉一笑,“成交,但有个前提。” “又是什么?”秦锦风有些恼火,今日在此一而再再而三的让步,就像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拿捏着所有的软肋,来时的目的一个都没有谈妥,反倒是把逍遥楼赔了进去!他临安少候何人敢这般捉弄?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希望合作保密,别传出风声,否则……”乐有初眉眼弯弯,“我也不知道云怀瑾能不能活下去。” 秦锦风自然不会将此事传出去,乐有初身份特殊,如今官场上的大都不知道她的存在,一旦暴露必然引起一阵波涛汹涌,他可不想招惹是非。 他点了头,算是答应了。 乐有初又道:“那日是谁,请逍遥楼的人杀来我的?” 第45章 后山的李子 秦锦风的脸色一凝,睨了她一眼,道:“顾主的身份,向来不能与目标暴露。” “哦?”乐有初莞尔:“我现在是主事东家,也不能知道?” “那更不能破了规矩。”芍药道:“乐小姐以后自会知道。” “好吧。” 乐有初看了看他俩的神色,没再问下去。毕竟这世上多得是人要她的命,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也不少,倒是误打误撞让她拿捏了秦锦风的把柄。 送走了秦锦风等人,楚晏才叩门而入。 楚晏淡道:“信昨夜送到了。” “这么快?”乐有初正阅览着桌上信件,闻言看向他,笑了笑,“阿晏的效率不错嘛。” “我这几日不在长安。” “啊?”乐有初动作一顿,放下信件:“你去哪?” 问完她才发现失言了。她与楚晏本就不是手下,平日里也称得上泾渭分明,井水不犯河水,皆心怀鬼胎,各有各自秘密,对方要忙自己的事再正常不过了。 楚晏倒没想那么多,淡淡应道:“有些事重要的事要去忙,京中有变,皇家春猎时需事事谨行。” “皇家春猎还有五日,阿晏要去那么多日?”乐有初“咳”了一声,又道:“京中如何?” 楚晏看向她,眸光黯淡,沉声道:“我会在届时到场,这些日宫中人心惶惶,显然都有所料。” “知道了。”乐有初捏了捏鼻梁。 终于有人要坐不住了么? 楚晏微微颔首,提着弯刀又匆匆离去了。 乐有初看着他的背影,心中莫名。 楚晏平日看着就是个无欲无求的人,也见他特别喜爱过什么东西,唯一说过的便是那位神秘的心上人,可不是这次离去,也是去找那位心上人? 正思索着,聂九歌又不问自闯进来了,提了篮新鲜李子过来,往她书案上一丢,写了满脸的不怀好意,笑道:“刚去园林采来的,快试试甜不甜!” “?”乐有初看了他一眼,“你吃一个?” “不,是给你吃。”聂九歌把果篮往她面前挪了挪。 乐有初冷笑一声,盯着他后面,“何兄?” 趁聂九歌回头,掰着他下颚硬塞他一颗。 “姓乐的!你又耍诈!”聂九歌的五官不忍直视地扭曲成一团,抓着手帕连忙把李子整个吐了出来,眼角都溢出了酸爽的泪花。 “如何?”乐有初双手环抱,好整以暇地看他。 “还能如何?”聂九歌灌下一大杯水,瞪着她道:“快要把我给酸死了!” 就在这时,扶南也走了进来,一脸焦急又不明所以地看着他,“怎么了?” “他没事,都是自己作的。”乐有初继续坐下阅览信件,道:“说正事。” 扶南旋即又换了张表情,面色不虞,道:“主子,明安公主又送来了张帖子。” “推了便是。” “这次……” 扶南欲言又止,乐有初抬头看她。 “……恐怕不行。” “给我看看。”乐有初狐疑地接过请帖,扫了两眼,面色变得沉重了起来。 扶南皱起眉,“主子,还去么?” “不去。”乐有初一甩手,将请帖丢到书案上,扭头布起了棋局,淡淡道:“等她急了主动咬上来吧。” 扶南担忧道:“可……明安公主连康平帝都搬了出来,若真惹急了她,恐怕后果……” 乐有初冷笑一声,道:“她既然都敢与康平帝告状了,那就等她再闹大些,让百庆的子民都看看,这明安国的公主究竟是何等的‘大气’。” 扶南似懂非懂地应下了。 “风眠道长到了么?”乐有初道。 “回主子,道长带来的东西有点多,昨夜已经将他接到了长安,但风眠道长又拐去了酒馆。”扶南挠头,撇嘴道:“天刚亮,一拐角的功夫,就把人跟丢了。” 乐有初微微诧异,能在暗卫眼皮底下溜走的人还真没几个,“他会使轻功?” “不会。”扶南面露难堪,“风眠道长接着暗卫几个一块喝了一夜,寻思着他是救过主子的人,便也没犹豫跟着喝了几杯,没料到风眠道长酒量那般好,就……” “……”乐有初额角青筋直跳,沉声道:“把弟兄几个送到水……算了,去火牢里看三天就罢。” 扶南瞪圆了眼,替手下几个弟兄流汗,又庆幸主子说的不是水牢。 这两处都可都不是普通人能呆的地方。水牢实际是条地下道,深不见底,以往要是有嘴硬不肯说实话,同时身子又很硬朗的俘虏,免不了受一回水牢之灾。内里的水虽不会凝结成冰,但其寒也够人受的了,训练有素的暗卫至多能呆上一天,多拖一时半会出来都要变成冰尸。 火牢也不遑多让,普通人踏进去一步定是瞬间汗流浃背,就像待在火炉旁,直到流干体汗虚脱而死,暗卫能待上三天已经算是极限中的极限了。 乐有初见她小脸煞白,不禁失笑,道:“你也想去?” “不不,不了!”扶南疯狂摆手,擦了擦额角的冷汗。 “小呆子?”聂九歌缓过劲来,拍了拍她的肩膀,莞尔一笑。 扶南微眯起眼,她与主子有着同一种心灵感应,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李子吃不吃?”聂九歌将果篮往她怀里塞,扯谎面不改色地笑道:“可甜了!拿回去同那几位要去火牢的小兄台分一分,不够再来。” “不用了……”扶南看着那堆绿色的小果子果断婉拒。 “等等。”乐有初看向聂九歌,“这府里哪来的园林?” “后山啊,你不知道?”聂九歌指了指背后,“就从南门出去,不到一里路就有一片李子园。” 乐有初来这么多天,还真不知道。 扶南扯了扯嘴角,又突然不信邪地拿出一颗往嘴里塞,一时间白眼要翻上天,“咳”了好几下半点把籽都给吞下去。 “哈哈哈哈!”聂九歌捧腹大笑:“终于有人吃了!” “你还想给谁吃?”乐有初冷笑。 “还有时安兄啊,刚摘第一颗就给他了,不过他直接说青的都是酸的,劝我别吃。”聂九歌咂咂嘴,一脸无奈。 “所以就给我们吃?”扶南克制住想打人的洪荒之力。 “嘻嘻。” “带回去吧,给那几个喝酒的弟兄们尝尝鲜。”顿了顿,乐有初道:“最好吃得一颗不剩。” 扶南脸色一青。 主子今日这火气有点莫名其妙旺啊…… 第46章 小公子哭啥 三更半夜,金陵王府的大门“呯呯呯”地敲响,路过的打更人见着了都要绕远了些。 影卫自然是不会给醉翁开门的,一个个倚在屋檐上睡得香沉,只是这耳朵太过灵敏,听得喧扰多了就受不住了。 “几位兄台,老夫真是大夫!快放我进去吧!” 刘崔看着这位仙风道骨,颇有知书气质的蓝衫中年人陷入沉思,眼前之人分明打扮得文质彬彬,带有几分书生文弱的神韵,可手里却捏了个酒壶,一走一动踉踉跄跄,身上的酒气都能飘到九霄云外了,却说自己是个大夫? 他无奈道:“老先生,你喝多了,回去吧。” “什么喝多了?”蓝衣老头眼睛一瞪,挺直了腰板,呵斥道:“这么点酒算什么?老夫没喝多,休要胡言乱语!快让我进去!” “好好好,没喝多。”刘崔扶着额头,把着他让他在台阶坐下,这道门再结实,再踢一晚上都要报废,“老先生,你家住何处?可要我送你回去?” “老夫哪来的家?”蓝衣老头毫不客气揶揄了一句,拾起酒壶又豪气地饮上一嘴,溢出嘴角的酒水用袖子一擦,一字一顿道:“老夫这是,四海为家。” 刘崔有些不耐:“那老先生也不能来敲别人家的门不是?” “什么别人家?”蓝衣老头嚷嚷着,冷笑了一声,“把老夫大老远接过来长安,都找到你们府上了,却说这是别人家进不得?你们讲不讲理的?要不是看在昔日皇后娘娘那点情面上,老夫看都不看你们一眼。” “什么皇后?”刘崔微微蹙眉,心道这老头喝得不少,都开始胡乱臆想了,再这么胡搅蛮缠下去可不是办法。 正苦思冥想良计之时,屋里的乐有初终于闻到了风声。 一出院子,倒是差点惊掉了下巴。 那蓝衣老头不是蓝风眠道长还能是谁? 乐有初晓得他嗜酒成性,但从未见过这番景象。蓝风眠穿的还是那一身道士服,似乎是春冬两款,一袍一衫接替着穿,脸上却不是昔日那样精气神的样貌,似乎是颓丧极了,脸上的泪痕都未消逝。倒不曾听说风眠道长在世有什么亲人,又怎么如此颓丧? “风眠道长。” “乐有初!”蓝风眠抬起眼来,登时就从台阶上站起身,随即瞧向刘崔惊奇的表情,嘿嘿一笑,“老夫就说是大夫,你还不信!” 刘崔尴尬一笑,拱手道:“小生多有得罪。” “外边风凉,都进来吧。”乐有初被这空气里弥漫的酒味就得太阳穴酸涨难忍,抬手揉了揉,对刘崔道:“帮忙准备一间厢房,先让道长沐浴一番,睡上一觉,有什么事明日再议。” 刘崔点头应是。 虽说乐有初不是他的主子,但楚晏交待过,不在期间一切听从乐有初的命令。另一方面,他总觉得乐有初的身上总有种诡谲的气场,像是天生就要让人不得不去臣服,有时被她凌厉的眸光一扫,甚至会有跪下请罪的冲动。刘崔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大跳,晃了晃脑袋,只当自己是最近忙得多了,精神失常出现幻觉。 第二日,料想蓝风眠定是要赖床的,乐有初没去打扰,反倒是一大早揪着聂九歌起床,来到了长安城的逍遥楼。 聂九歌不禁感慨:“生意不错啊。” 此处与关竹县不同,格局委实大了不少。闲汉与纨绔日夜把这当成家,晌午时分就有成群结队来一楼赌上几局,夜幕降临就要起身到二楼听曲看戏小酌清酒,将近破晓时便有醉翁被掏空了身上金银丢出去。这日进金斗,盆满钵满可不在话下。 今时身在长安,此处又太过招摇,乐有初踏进逍遥楼时左右扫了两圈。 奇怪的是,竟寻不着一个管事的人。 近在咫尺的柜台上,坐着一个小公子,看上去约莫十一二岁的年纪,身上着一袭暗紫长衫,眉宇恹恹,面色苍白,薄唇干裂,一看便是常年指染病气。五官倒生得周正秀气,手里端着本《中庸》,看得津津乐道,时而咳嗽得面红耳赤,才放下书饮两口温水,余光中似乎是发现了最旁边放的一碗中药,犹自起身将中药倒了,面不改色地坐回原位。 乐有初走过去敲了敲柜台,冲他笑问道:“小公子,你可是掌柜?” 小公子看都不看她一眼,摇了摇头,埋头看书。 聂九歌问:“那你可知掌柜身在何处?” “不知道。” 乐有初挑眉一笑,又问了一句:“真不知道?” 小公子显然是被问得不耐烦了,将手中的书一甩,抬起眸看着她,语气揶揄:“都说了不知道,问那么多做什么?大人都听不懂话的吗?” “没关系,既然不在,倒也不急于一时,便在这等上一等。”乐有初笑着坐在离柜台最近的地方,道:“等掌柜回来,我就告诉他,小公子把他煮的中药全给倒了。” 小公子面色一变,抿了抿嘴,恼羞成怒:“休要胡诌八扯!我爹才不会信你的!” “信不信就不知道了。”乐有初把玩着手中折扇,笑道:“反正这药渣全在水桶里。” 小公子深吸了一口气。 他哪有被人这样威胁过?还偏偏被人捉着了辫子,动弹不得!而且看对方那神韵就是胸有成竹了,等会他爹要是回来,知道他又没喝药,指定要挨上一顿毒打了。这么想着,他就觉着屁股上的肉隐隐作痛,就好像他爹正拿鞭子抽打着,“呜啊”一声就哭了起来。 聂九歌坐他旁边被吓了一大跳,眉毛都跳了起来,手也不知该往哪放了,“啊啊啊啊?祖宗?哭什么?” 小公子抽抽搭搭地噘着嘴,委屈又执拗道:“不许告状!” 聂九歌拿出手帕给他擦脸,吐槽乐有初:“你就不能把官话那套收敛收敛?屁大的小孩都要被你吓死了喂!姑奶奶!” 乐有初一脸懵…… 她可没怎么与小孩沟通过,儿时至多也是与乐沥晟打打闹闹,而乐沥晟比她还要少年老成,身边的人要么是铁骨铮铮的侍卫,要么是一句话能绕十八道弯的宦官贵爵子弟。她刚刚不就是随口威胁了几句,怎么就……还哭起来了? 第47章 赚遍天下钱 “我……” 乐有初有口难辨,目光扫到街边的亮晶晶红灿灿的冰糖葫芦,忙不迭讨好地问:“吃糖吗?” 小公子的哭声跟急刹车似的平息下来,顺着她的目光扫了过去,咽了咽口水:“吃!” 乐有初出去速度跟一阵风似的,眨眼间又回来,一手背在身后,一手递给他一串,笑道:“这串是道歉。” 小公子舔着糖,闻言挑了挑眉,“还有?” “这一串是交换。”乐有初从背后掏出一串大了一倍的量,微微一笑。 小公子立马眼前一亮,伸出手就要去接,乐有初躲开了手不给他。 “条件是告诉我掌柜在哪?”乐有初笑道。 “那算了。”小公子丝毫不为所动,撇过头,看书去了。 “怎么了?”聂九歌满脸疑惑:“你不想吃糖?想吃别的?” “我要是告诉她,她指定要跟我爹告状。”小公子坐回位子,拿起书接着看,“被毒打一顿和吃点糖哪个划算,我还是分得清的。” 乐有初把糖递到他面前,道:“我不说。” “真的?”小公子一脸狐疑看她。 聂九歌笑道:“说谎就天打雷劈,让她一辈子吃不着糖。” “好吧,勉强信了。”小公子接过糖,道:“你们再坐上一刻钟,我爹只是出去买药,马上回来了。” 乐有初一脸无奈。 早知道他爹只是出去一时半刻,就不必做多口舌了,只是……没人能与一个小孩子真的计较什么。 小公子的话刚说完,就看见门外走进来一位肚子浑圆的中年大叔,乐有初起先没把他放眼里,因为这位大叔与小公子生得是非点不像,五官十分粗犷,浓眉大嘴扁平鼻,下巴起码有三层,走路时连地板都要轻微震上一震。 感受到震动,小公子抬起头,笑道:“我爹回来了!” 聂九歌牙关颤动:“这位是……你爹?” “干爹。”小公子解释道。 乐有初也才恍惚回神,笑道:“掌柜,借一步说话?” 二人介绍过自己的身份后,随掌柜来到逍遥楼二层的一间茶室。 “敝姓姜,叫我老姜就好了。”他笑呵呵道。 乐有初微微颔首,道:“我第此次前来,是来取姜掌柜这处的账本。” “要做什么?”姜掌柜警惕地看向她,眸底一丝精光闪过,“难不成二位以为,逍遥楼易主,我们原先这些掌柜就要任人鱼肉么?” “自然不是。”聂九歌淡笑道:“只是看一看这的每日进账,做一做生意上的改进。” 姜掌柜没应,抿了口茶。 “罢了,账本的事暂且不急。”乐有初睨他一眼,道:“如今我需要用到十张人皮面具,请姜掌柜指令手下去办妥,三日后我要见到成品。” 说罢,她将带来的图纸展开,是这几日城头值班的侍卫,以及将要戴上面具的暗卫的图像,每一副都画得栩栩如生,活灵活现。 姜掌柜知道今日新主要来,特意寻机出了门,想给新主来个下马威,却见对方半点没有懈怠的神情,反倒是振振有词地要求他交出账本,现在又随口一句分派了任务,话中有“请”,却是命令的口气。他经商这么些年,有什么场面话是没见过的?这番直接打了个直球过来,倒是让他接得难堪。 当他抬眸对上乐有初那双平静无澜的凤眸时,又无端感到一股冷意窜到脚底,拒绝的话就如何也吐不出嘴了。那是一种无形的压迫力,让人天生就去执行她说出口的话。 他愣了愣。 聂九歌惯会看生意人的眼色,撺掇人的心思,他微眯起眼,不疾不徐地增加压迫,道:“姜掌柜或许对我们心存不满,但如今新主已定,做事的人,最好把那颗胡思乱想的心给关上,顺势而为才是君子之风。或是想一想,为何秦公子愿意将这么大的逍遥楼交由我手。难不成,姜掌柜的眼光高过秦公子不成?” 这一番话下来,直戳姜掌柜的心中所想,眼下就像是被人扒光,让他浮起不快,但反驳不能,冷哼一声,连浑圆的肚皮都颤了一颤。 “那么这事就交给你了。”乐有初定定地凝视着他,笑道:“相信姜掌柜不会让我失望。” 姜掌柜瞅了她一眼,宛若被火灼伤般迅速躲开目光,怯而不服,“自然不会。” “对了,逍遥楼是全天开业吧?”乐有初问。 “这里一直都是。”姜掌柜徒生出一股不耐,赌坊与戏楼何处不是全天开业,一时间更认定他们是外行人,打搅他做生意。 聂九歌笑着摇头,一脸无奈。 “你这是什么意思?”姜掌柜皱起眉,觉着聂九歌比乐有初好对付多了,一时间话里的讽刺和怨气全往他那撒,“有什么高见直接说出来,别假模假样,摇头作甚?” 聂九歌莞尔道:“姜掌柜,不妨试一试卯时闭馆,午时再开业。” 姜掌柜根本不把他说的话放在心下,冷笑一声算是揭过了。 聂九歌却不打算让他糊弄过去,接着道:“若全天开业,逍遥楼的佣人们是不是要替三轮?” “是又如何?”姜掌柜道。 乐有初讥笑了一声,也没跟他客气,冷声道:“要花费人力物资的几个时辰,客人却没几个,姜掌柜觉得很值?” 姜掌柜微微蹙眉,这话确有几分道理,但…… 他道:“值不值不知道,这么些年逍遥楼都是这么营业,从未亏损过。” 乐有初“扑哧”一声笑了。 “姜掌柜,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别拘泥于眼前这么小的利益,想赚大钱,风险是少不了的,但在我们这却没出现过风险二字,你可知为何?” 姜掌柜满腹狐疑地看她。 乐有初翘起两根指头,另一手拍了拍聂九歌的肩膀,丝毫不吝惜夸赞,道:“他这个人生来有二用,一,是唱遍天下戏,二,是赚遍天下钱。” 聂九歌自信地扬了扬眉,道:“别不信,我经手的店铺,没一个亏过,去年火遍江南的狐离酒馆,前年安归县第一招牌丹青楼,再往后是洛阳,西庭,安归,青川,大可以打听打听我聂公子的名号,能做生意的人都是天生的,而我就是天生的。” 第48章 这是什么毒 姜掌柜懵怔地听着他的自卖自夸,表情越来越精彩。 他道:“……我试试看吧。” “那就不多叨扰了。”聂九歌笑道。 乐有初正要起身离去,顿了顿,又折回身了,问道:“外头的小公子,是芍药姑娘的弟弟么?” 姜掌柜微微一愣,“正是。” “别打他。”乐有初回过身,摆了摆手,“那药兴许是太苦了,大人都喝不下那药,买些糖给他掺着吃便是。” 聂九歌扯了扯嘴角,“你还真是……” “多管闲事?”乐有初冷笑道:“他喝的药可比你那栋丹青楼还贵。” …… 出逍遥楼,二人乘车回府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却见门前停着一辆装饰华贵的马车。 萧昕严着一袭鹅黄色的裙摆,站在烈日高悬下,虽是春季,可近晌午时分的太阳也不是闹着玩的,嫩白的皮肤很快被晒得发红,额头上不停地冒汗,身旁的几个婢女连连给她扇风。 乐有初微微一笑,走了过去,道:“公主要来府上怎不提前知会一声,这里的侍卫可都识不得明安来的公主,自然也不会把人放进去。” “你!”萧昕严咬了咬牙,想起今日来的目的,强行按捺住性子,道:“我拿些明安国的红茶过来,给王妃品一品。” 她身旁的婢女连忙递上一个礼盒。 “多谢,公主有心了。”乐有初笑了笑,接过礼盒。 聂九歌跟着她转身进府,冷不丁被萧昕严从后边一拽,“王妃不请本公主进去坐坐?” 聂九歌瞪她:“你想来就来,拽什么拽,拽错人了!” 萧昕严这才发现情急之下拽错了,连忙松了手,瞥了眼聂九歌,不知道对方是个什么身份敢凶她,只觉得自己被贬得尴尬至极,却也是自己理亏,动了动嘴唇什么话也没说。 “哟,瞧公主说的,不说的话本妃怎么知道你想进来坐。”乐有初挑眉一笑,示意侍卫放她进来。 萧昕严满肚子火气无法发泄,进门就要踢一脚花坛。 聂九歌走在她后边,赶忙推了她一把,“干什么!你走路不看路的?” “你!放肆!”萧昕严瞪大眼:“你可知道我是谁?” “我管你是谁?是天上来的如来佛祖我都不管,本少爷可不信佛。”聂九歌翻了个白眼,转身不知道去了哪。 见他走了,萧昕严冷笑道:“王妃府上的下人个个都这般无礼的么?” 乐有初道:“公主想多了,别学井底之蛙的目光,世上不是只有上人与下人。” 萧昕严咬着牙,憋足了一腔怒火。 那日太子生辰宴乐有初让她的容颜尽失,连大魏的使者回国后都开始传起了明安国公主的笑柄,百庆国民间也不知是如何得知此事,传得更是火热,四处都有说书人宣扬,明安国的脸都被她一个人丢尽了。 回去后的她苦思冥想,决定摆上一桌鸿门宴,待乐有初光临她府就直接派几个粗汉强暴她。百庆国国风最是严谨,未嫁的女子连男子的东西都收不得,嫁出去的女子更是不能与其他男人勾搭,否则就是不守女德,要留下万古骂名,何况是身居高位的金陵王妃呢? 她心下计策已成,却不料乐有初根本不咬她的鱼钩。好不容易将康平帝也请到府上,想拿康平帝逼她露出头,乐有初还是拒了她的请帖。 无奈之下,她才亲自光临了金陵王府。 乐有初余光瞥了她一眼,对她心中计策一无所知,却有感不是什么好事,只好先将她领到茶室中,静观其变。 萧昕严笑着说场面话,道:“金陵王府还真是光彩夺目。” “公主的汉语学得不错。”乐有初道。 萧昕严微微颔首,见她要拿乌龙茶叶,阻止了她,笑道:“王妃不品一品明安国的红茶么?本公主可是特意带来的。” 乐有初眸光一黯,笑了。 这茶叶有没有问题暂且不论,萧昕严是半分掩藏不住自己的来意,就差把“我要整死你”几个大字刻上脑门了。 乐有初遂她的话照办了,道:“公主极力想让本妃品这茶叶,想来公主也是极爱喝这茶的。” “当然。”萧昕严眉眼弯弯。 “呯”地一声,不敲门直接闯进来的,除了聂九歌还能有谁? 他假笑嘻嘻地挎着一果篮的李子。 不知为何,他总觉着乐有初看那女的表情不对,那女的架子端得高高在上,让他也很讨厌。他道:“笙之的客人,就是我的客人,来尝尝李子。” 萧昕严目光复杂地看着他。 乐有初挑了下眉,道:“这位姓聂,名九歌,字明昭,公主不妨试试百庆国的李子,味道不错。” 聂九歌上下打量着她,问:“你也是公主?” “也?”萧昕严道:“你也是公主?” “呸!要这么说本少爷至少得是个王子。” 虽然没听说过百庆有什么王子,但萧昕严还真把他当成王子了,毕竟能跟金陵王王妃来往的人想必身居高位,再看他半点不怕自己的样子,心下就更确信了。 她道:“我的汉语名字是萧昕严。” 聂九歌“噗”一声大笑了出来,随即抿住嘴憋笑,捂着肚子拍桌,身子狂抖,“谁给你取的?” 萧昕严不明所以:“云太子,怎么了?” “没什么。”聂九歌忍住了笑意,抿了口茶,将李子推给她:“快试试!新鲜摘的。” 萧昕严圆眼瞪得老大,看着他把那带着发情春药的茶水给喝了下去,咽了咽口水,呆滞住了。 乐有初看她一眼,瞅了瞅聂九歌,微微蹙眉。 “怎么了?”聂九歌问。 “没……没什么。”萧昕严伸手抄了颗李子塞进嘴里,酸得她牙都酥了,攥着手帕连忙吐了出来,眉毛一横:“你敢耍本公主?” 见终于有人上当受骗吃这酸到掉牙的李子,聂九歌露出了十分满意的笑容,掸了掸衣尘起身,“嘻嘻,公主喜欢就好!” “你!”萧昕严攥住了帕子,正要骂人,没料到下一秒就被乐有初暴力掐住了下颚。 乐有初半点没留情地将红茶全部灌入她的嘴里,眸光恶狠狠地看着她,“这是什么毒?解药在哪里?” 萧昕严奋力挣扎着她的手,想将口中红茶吐出来,乐有初却按着她的咽喉让她强行咽了下去。 “什么毒?”聂九歌茫然地看着她,突然浑身一阵燥热。 第49章 京中有异动 萧昕严神情变幻莫测。 身旁是她带来的两个贴身婢女,自然都知道她的计策,正要上前护主,却被乐有初一记冷眼打了过来,吓退了半步。 乐有初掐着萧昕严的下颚,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的婢女,道:“今日这红茶,你家公主是顶着我金陵王府上下几百人的眼光带进来的,聂九歌要是出了事,你家公主也休想活着出去。” 萧昕严双手使劲地掰她的手掌,咬着牙支吾道:“死不了的。” 乐有初这才松了手,看着她,寒声道:“红茶里掺的是什么东西?” “没有解药,总之,死不了。” 萧昕严脸色阴沉,说的半分不假。 这春药是随手与青楼中的老鸨买来,哪来的解药?就算有也不会刻意备着,她来时是冲着整治乐有初去的,自己定然不会饮下茶水。她更不敢与乐有初说明是烈性春药,生怕对方反将一计。 这时,聂九歌已经感受到了身上某处的变化,整个脸“涮”一瞬红成杮子。 “我先回去了。” 话音刚落,头也不回地跑回自己屋里去了。 乐有初如刀如斧的眼神打在萧昕严的身上,沉声道:“在他的药解开之前,公主殿下就别想离开这里了。” 萧昕严已经感受到了体内暗涌的热气,潮红挂上了脸颊,咬牙切齿道:“王妃想做什么?” “自作孽不可活。”乐有初的眼神像刀一样刮着活人的骨肉,冷笑道:“我管你是天上还是地下来的公主,想怎么跟我玩都可以,但这府里的一花一草你若是磕着碰着了,我让你死无葬身之地都是轻的,你敢招惹这府中的人,就该跪下磕头谢恩我现在还没动手抽出你的筋骨。” 说罢,指使了几个影卫看着萧昕严的举动。 乐有初来到聂九歌的厢房前,叩了许久的门却没人应。 何知许刚好回府,看见了这一幕,问道:“主子,怎么了?” “方才明安公主献了些红茶过来,聂兄喝下了一点,尚不知是什么毒性。” 何知许的俊脸霎时变白,他将门敲得将要垮掉,才听见里面虚弱的声音响起:“时安兄……我没……没事,别进……” 扶南正满院子找乐有初,听见动静急匆匆地赶了过来,道:“主子,出大事了!京中有异动!” 乐有初蹙了蹙眉,“说。” “康平帝生死垂危,现在需要云怀瑾的出现。” 乐有初“啧”了一声,看了眼何知许,道:“何兄,明昭交给你了,若有需要,向暗卫报信。明安公主在茶室,她也服了毒药,我已经让影卫看着了。” 何知许眸光暗沉,长腿一踢,踹开了聂九歌的屋门。 乐有初立即起身,扮了男相,坐上赶赴宫中的马车。 “说清楚了,怎么回事?” 扶南道:“今日早朝,官员正启奏谈到一半,康平帝闭着眼,没人发现异样,直到他手中的佛珠滑掉下去,叫了几声都没有回应,这才发现康平帝昏迷了过去,太医都在坤宁殿前排成一队诊治,没人能诊出个所以然来。” 乐有初揉了揉鼻梁。 莫非这就是阿晏说的京中有变? 如今云怀瑾尚在她手,云怀瑾的手下决计不会无令而动,对康平帝下手。 而与康平帝有仇的秦锦风,这几天也正被逍遥楼易主一事忙得抽不开身,不见人影,没道理做出什么来。 还有嫌疑的暂且不提宫中的臣子,单说剩余的几个皇子,三皇子身残病弱,早早对争权夺势一事避之若浼,连此次太子生辰宴都称病没去。 四皇子,也正是离王,据乐有初对他的看法,此人阴郁并且狡诈,但面上是半点不露,如今机关算尽的人物,也不应该会在春猎这个节骨眼上对康平帝动手。 最后一个,五皇子,尚未加冠封王,太子生辰宴那一日不知何故也未到场,与云怀瑾的关系十分恶劣,为人尖酸刻薄,克扣下属,惯会恃强凌弱,乐有初当质子那几年也没少受他那些上不了台面的算计。是个渺小但不可忽视的存在。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到了皇宫大门,乐有初戴上面具,将脸遮了个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对漆黑的瞳仁,她身量七尺,比云怀瑾矮了些许,便在鞋里加了垫子。身上穿的衣裳也是专程找人做,与平时云怀瑾穿的款式色泽十分相像,不易惹人生疑。 扶南则扮成了贴身小厮,站在她的身后。 乐有初捏了捏嗓子,切换成云怀瑾的声线,对着杵在宫门前的侍卫和太监,冷声讥笑道:“这宫里的规矩教得不错,见着孤,没一个行礼的,拖下去斩了吧。” 几个侍卫太监一听这声音就反应过来了,“扑通”一声趴跪下了,不停地磕着响头,“参见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老奴几个有眼不识泰山,罪该万死,还请殿下怒罪!” 乐有初冷哼了一声,瞅了半晌才道:“还不快给孤领路?” “遵命!”其中两个太监站了起来,拂尘一扬,“殿下还请随老奴来。” 绕过长廊,远远就能看到坤宁宫殿的台阶上跪满了人。 康平帝是在众臣面前昏沉过去的,在场无人逃得过干系,后宫佳丽嫔妃也跪成一排,有人哽咽不安自然也有人暗暗窃喜着,捏着手帕擦着并不存在的眼泪,抽搭声一片。太医们纷纷诊不出问题,只道是劳功耗神,伤了心脉,这才导致昏厥,可却没人开得出药来。 乐有初并不是最后一个来的。 她正抬步走着,便听后边有人唤道:“皇兄。” 她回首,那人着一身明黄色的锦衫,身躯凛凛,头冠紫金钗,腰坠墨绿绦,登着黑缎朝靴,左剑眉峰处一点红痣,一双细眸满是算计,生得俊华轩昂也没能掩住他天性猥琐下流的笑容。 乐有初睨了他一眼,“燕勋弟有事?” 燕勋是他的名,乐有初自是不知道他的表字,想来两兄弟关系本就不和,不唤表字也没什么大不了。 云燕勋微微一愣,似乎没料到对方戴着面具,想来传言倒是不假,局促地笑道:“皇兄也来了啊。” “孤难道不该来?”乐有初淡漠地扫他一眼,转过身走自己的路。 云燕勋在他转身后,眸光陡然变得阴郁了起来,冷哼一声,喃喃自语道:“看这次不给你点颜色瞧瞧。” 第50章 恒王云华拓 坤宁殿中。 康平帝平躺在床榻之上,面色泛黄,眉头微皱,呼吸沉重。 明黄色珠帘挂在床的两侧,太医站在一旁替他把脉,手刚搭上去额头就直冒汗珠,跳得猛烈的听不清是谁的,生怕给一国君王误了诊,惹了杀身之祸。 离王静默地坐在一旁,一手搭在扶手上,一手放在腿上,眼睛也不往那边瞟,似乎置身事外,倒让人觉着像在看场什么好戏。 三皇子,也正是恒王,名云华拓。坐在离王旁边,一袭紫袍,常年饮药导致面如暗灰,抬额略有细纹,神情隐隐担忧,一双眼眸暗沉无光。 扶南不能同乐有初入殿,只能在外边侯着。乐有初推门而入时,离王才抬起眸看她,莫名其妙地莞尔。 离王问太医:“诊得如何?” 太医的手一抖,跪下道:“这……圣上怕是中了毒。” 云燕勋刚进来便听着这句,怒喝道:“放肆!” 乐有初面具下的眉梢一挑,又有好戏? “臣不敢。”太医道。他年逾古稀,两鬓如霜,白须留了半个下巴,在太医中的辈分是重中之重,说出来的话,诊出来的病,八字就算是差了一撇也错不了。 云华拓“咳”了声,皱着眉问道:“是个什么毒?” 太医捋了捋白须,道:“是致迷毒,中者昏厥必将六日,脉象虽与常人无异,但仍有细微偏差,凭微臣多年经验推断,这毒该是在早膳时误食入腹,才会在早朝时发作,昏厥不醒。” “早膳?”云燕勋瞥向了乐有初,道:“这怕不是诊错了。” 太医连忙跪下,作辑道:“怒微臣直言,脉象如此决计是错不了的。” “既然如此,那皇兄可就脱不了干系了。”云燕勋勾起唇角,喝道:“来人。” 身旁的十个侍卫连连弓身:“在。” “拿下他。”云燕勋指向乐有初。 “是。” “谁敢?!”乐有初瞪大眼,退了一步,冷厉的质问幽幽回荡在坤宁殿中,“也不知孤何罪之有?尚未问明便要侍卫拿下孤,往日怎么看不出来,皇弟还有这熊心豹子胆了?” “燕勋,怎么回事?”云华拓蹙着眉头,“皇兄怎么了?” 云燕勋冷笑着反驳道:“早膳不就是皇兄与父皇一块用的么?连膳食都是皇兄亲手所做,除了皇兄,还能有谁能在父皇的膳食中下毒?” “早膳是孤与父皇一同用膳?” “否则呢?”云燕勋冷笑道:“坤宁殿中的下人可都看见了。” “哦?”乐有初挑了挑眉,双手环抱,走向他,“皇弟也在场么?” “自然不在!”话落,云燕勋才发现说漏了嘴,又补充道:“但有看见皇兄过来。” 乐有初诘问道:“孤过来就一定是同父皇用膳么?” 云燕勋被她一靠近,气势明显就弱了下来,道:“用膳的时辰,皇兄还能过来做什么?” “倒是巧得很,皇弟先是凑巧看见孤过来坤宁殿,再是凑巧诊出毒是早膳下的。”乐有初睨向太医,笑道:“不如孤来给父皇把上一脉。” 太医自是不敢抗拒,连忙道是,让开了身子。 乐有初几时同太医院学过半个月的医术,学艺不精,更多是自己研究些稀奇毒物,抹在折扇中的毒针中以备不测,方才太医所说致迷毒她也有过研究,与他说得不差,把一把脉象还是能辨出一二的。 离王看向她,眼神有些微妙道:“殿下何时学过医术?” “看些医书,自然就会了。”乐有初淡道。 她替康平帝把了片刻,确是致迷毒不假。 看来此次,她是来替人背锅的。 云燕勋得意扬扬地挑着下巴,着:“皇兄,如何?” “太医说得不错。”乐有初起身,手用手帕擦了擦,笑道:“奇怪的只有一点。” “怎么?”云燕勋揶揄道:“皇兄还要狡辩么?” 乐有初道:“且不说与父皇共用早膳的人是不是孤,难道不应该先查一查,是不是膳食的问题?太医也说了,是早膳那段时间服下的毒,难道父皇只吃了孤做的东西,连一杯水都不喝么?” “你——” 云燕勋正要解释,乐有初打断了他,“皇弟如此迫切,二话不说就要将孤拿下,倒是叫人心中生疑啊。” 云燕勋咬着唇,“不是……皇兄误会了……我……” 离王笑道:“殿下怕是多虑了,燕勋只是护父皇心切,才怀疑到殿下的头上去。” 云华拓和气道:“是啊,都别闹了,父皇还昏迷着,成何体统?” “是吗?”乐有初眸光一沉,讥笑地看向离王,道:“可是在场除了孤和华拓兄,还真没人在意父皇的死活,还是你们原本就知道,父皇死不了?” 云华拓道:“所有人都忧心如焚,怎会不在意呢?” 乐有初冷哼一声,袖子一挥,道:“那为何太医诊断结果一出,皇弟第一时间是要拿孤是问,而不是询问其解药之法呢?” 离王抿了口茶,不应话了。 “六日……”乐有初掰着手指,漫不经心道:“你们说巧是不巧,六日后刚好过了春猎。” 一听这话,在场的人也都变了脸色。 春猎可是皇室贵族每年都要举行的活动,如若康平帝在这个时间里醒不来,而云怀瑾身为太子在此时百口莫辩,关进牢狱,朝局难平,在春猎之日逼宫乘风而上,这龙椅可不就坐得稳稳妥妥了? 乐有初轻飘飘的一句话,瞬间点醒了所有人。 在这之中唯一受益的只有其他的皇子了。 云华拓首个可以排除,他这二十余年来靠药苟延残喘地吊着一口气,从来不争也不抢,无欲也无求,在宫中独来独往,没娶妃时就想着同江湖中人结伴云游四海,可惜这的宫墙太高锁住了他,这条命太过值钱,得要太医院的名贵的药草才能活着。 加冠时娶的王妃虽是个大臣家的庶女,但也算知书达理,读得懂四书五经,偶尔与王妃吟诗作对,也算是悠哉的日子,在皇室夺嫡的血雨腥风中活出一股清流。 而剩下的离王与云燕勋,嫌疑可就大了。 云燕勋万万没能想到,局面反转来得这么快。 “要不,还是先把皇弟关起来吧。”乐有初淡淡讽刺道:“孤怕父皇醒过来,龙椅没了。” 第51章 老娘阉了你 云华拓忙不迭救场,道:“瑾儿言重了。” 乐有初看了他一眼,坐下没再说话了。 见场面平息下来,太医才敢上前道:“依微臣之见,不如将春猎往后延迟几日,药效过了圣上就会安然无恙醒来,届时再行春猎也不迟啊。” 离王抿了口茶,点道:“言之有理。” 乐有初轻笑了一声。 这云燕勋与离王一唱一和,敢情绕了这么大个兜子,坑挖在这等人往下跳? 今时建午七十九年,春猎示以国威富裕,从皇室与世爵子弟到朝堂重臣,皆要参与其中,去年将安南国划入百庆的领土,春猎自然也要隆重几倍。 在这等日子里最适宜做两种事,一是故意“误杀”不该死的人,二是领私军逼宫。 将春猎的日头悄无声息地往后移,难不成是方便私军攻进来逼宫么? 乐有初虽然对他们互相撕咬的场面喜闻乐见,但眼下实在不是个好时机。 无论是云燕勋还是离王,一旦逼宫夺到了康平帝手里的兵权,那可比康平帝难对付多了。 起码当下的局势是离王与太子持平。 天秤一旦倾斜,免不了一场血战。 乐有初道:“这春猎的日子与时辰古往今来都不曾有过变化,乃前几代先帝立下来的规矩,怎能容后人说变通就变通呢?” 云燕勋冷哼一声,道:“事到如今,皇兄还能如何?” 乐有初微微一笑,坦然自若道:“解开父皇的致迷毒不就好了?太医资质颇丰,想来自有良药可解其毒,是吧?” “这……”太医的眼睛盯着地板,欲言又止。 云华拓皱眉道:“不妨有话直说。” “微臣确实有个药方可解。只不过……”太医沉吟半晌,道:“只不过有味草药早已失传于世。” 乐有初看向他,“可是浮麟干草?” “正是!” 太医有些惊奇地看着她,这味草药在地寒的北方极难培植,常野生于荒漠,草根有剧毒与荆棘,失传于世足有十年,太子殿下又怎么会知道? “孤这三两医书,还真是没白读啊。”乐有初笑了笑,起身道:“不多不少,私藏恰好剩下一株。” 离王眸光一沉,看了她一眼。 云华拓笑道:“那可太好了!瑾儿快些取来给父皇用下吧。” 太医愣了愣,道:“殿下怎么会有……” “等等!”云燕勋死猪不怕开水烫,继续质问道:“怎么知道皇兄的草药有没有毒,太医都说失传于世了,皇兄又从哪私藏的呢?” “有没有毒想必太医自会分辨。”乐有初冷声道:“皇弟再这般胡搅蛮缠,可休怪孤不再客气了。” 说罢,直接头也不回地拂袖而走。 踏出宫门,乐有初能明显感受到遍布周身的眼线,不能直接回到金陵王府,她便绕到了逍遥楼中去。 毕竟连楚晏都晓得云怀瑾与秦锦风关系甚好,来这坐一坐不算奇怪。 只是,她在担心聂九歌的情况。 匆匆忙忙又换了身行头,扮成女相的模样,甩开了眼线,再使轻功回府时,府中已是大乱。 金陵王府门前的红对联被撕成碎片,数十个侍卫提着刀正与影卫对峙着,似乎谈得不太融洽,入目之物皆被拆得粉碎。 乐有初只一眼就看得满腔怒火,瞥见芥川七悠闲地坐在马车之中,丝毫不打算阻止侍卫毁物的动作,手里甚至还叼着根水烟壶,嘴角带笑地看着这场景。 “明安殿下好大的能耐啊。”乐有初用折扇打掉他手上的水烟壶,不掩凤眸中杀意波动,一手摁着他的肩膀让他动弹不得,扇柄的刀刃轻轻顺着他的下腹往下,微微一笑,道:“再拆一个试试,本妃就让明安国的太子,断子绝孙。” 十几个侍卫连连停下手,防备地看着她。 “你……”芥川七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可命根子在对方刀子下,他是万万不敢妄动的,他没料到一个藩王的王妃还有这般胆量禁锢他明安国的公主,眼下还敢阉了他。对视上那双凤眸,就能感受到滔天的威迫直窜血液,是骨子里的怯懦在向对方臣服,发顶一阵发麻,他硬着头皮道:“王妃招惹了本殿下,就不怕我明安国派兵攻你们的城门?” “哟,本妃可真是怕得不行。”乐有初翘起唇角,浓密的眼睫轻轻煽动着,在阳光的照射下漆黑的瞳仁变成了淡色的琥珀,干净澄澈宛如一片荒漠,令人望而生畏,几个影卫过来帮她摁住芥川七的肩膀,控制住对方的手,她道:“人都是要死的,本妃不介意阉了你再死。” 眼看她将折扇缓缓向下挪动,芥川七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怒道:“……你要做什么?” “要么现在阉了你。”乐有初淡淡一笑,“除非……” “王妃且说。”芥川七打死都不愿成为阉人,可眼下形势无可扭转,他没想到一介女子的力量居然这么大,他也有武艺傍身,可凭感觉就能知道自己决计不是她的对手,一时之间羞恼涌上心头,却无可奈何。 如今几人就杵在大门口,来来往往不少百姓也凑热闹地围了过来,没人真正认识他们,只传闻这座富贵的府邸住着一个王爷,眼下见着乐有初持刀威胁人,自然纷纷站队弱者,对着乐有初的脊梁指指点点。 乐有初淡道:“除非当着这群百姓的面,给王爷赔罪,顺带签下一纸诺言,血指画押,百年之内明安国不犯我汉族领土,世代祖孙友好来往,否则天诛地灭,不得善终,明安国的男人一夜之间全数阉割,灭国绝子,不得好死。” “不可能!”芥川七咽了咽口水,额角开始冒汗,怯怒地看着她。 他明安国最是信奉天神,相信人命天定,宿命与天谴之说是刻在骨子里的教育,绝不轻言对天发誓,更不敢发这种毒誓,将整个明安国与誓言绑在一块,他不会这么做,更不敢这么做,废了他的太子之位另说,至少会被明安国的子民一人一口唾沫淹死。 “放心,这纸诺言只是你知,我知。”乐有初笑了笑,道:“但若是敢有忤逆,本妃不介意奉告天下。” 说着,折扇又往下挪了一挪。 第52章 脑袋嗡嗡响 “可能与否,向来是本妃说了算的。” 乐有初淡淡地看着他,眼神平静无澜,恍若一潭被凝结的湖泊,让人遍体生寒。 就连旁边的影卫都不禁替芥川七冒冷汗。他们跟在楚晏身边这么些年,见识的最多的就是死人的骨血,有什么问题都直接干净利索把脆弱的咽喉掰断就是,哪有见过这等场面?百分百地压制对方,还能在确保自身及国土百姓的安危。 不得不说,这样的心理素质呈现在一个女人的身上,着实是令人胆寒。 而围观的百姓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悄悄话,手里还挎着菜篮子赶集,人越聚越多,各种说辞骂名也纷至沓来。 有个老者苦口婆心道:“姑娘,有什么话好好说,这是在做什么?赶紧把刀放下吧!” “是啊,拿刀伤着人可就不好了!这样下去,说不准还得关监狱去!” “快放开小伙子吧!有什么话说开了才是!动刀见血可不吉利!” “诸位误会了。”乐有初回首朝众人微笑,道:“这位公子与我切磋武艺,不慎弄坏了府中的东西,乡亲父老们看看,这大门前都被毁成这样了!” 这么一说,众人才注意到金陵王府前的狼藉,怎么看也不像是不小心的,再看那些个提剑的侍卫,一个个高大魁梧,分明就是来砸场子的! 老者为人公道和气,劝说道:“姑娘,看来是老夫误会了,但动刀也不好,让他赔些礼道道歉是免不了的,大家都在这看着呢,若他不道歉,就送官府去。” “说得对!送官府去正好,这小伙子看着也不像百庆国人,是外国来的吧?仗着外国的身份就欺负我们百庆国人,休想!” “殿下,你看呢?”乐有初眉梢一挑,笑了,“台阶给你搭好了,给金陵王爷道个歉就是,本王妃就不稀罕了。” 芥川七脸色就跟青菜似的,恼得眼睛都泛起了红血丝,身上温润的气质一下跑个没影,就像只恼羞成怒又无回手之力的被关进笼子的老鼠。 他看着那把扇柄翘出来的锋利刀刃,深吸了一口气,咬牙道:“今日是在下失礼,得罪金陵王爷,来日自会送上歉礼。” “很好。”乐有初恶劣一笑,眉目皆是喜悦,提高了音量道:“进来府上坐一坐吧。” 百姓以为和解就这样结束了,纷纷散开了。有人怀疑那名女子正是金陵王妃,论气质,品相与姿色皆是京里寻不着的美色,再看方才那般豪爽的气魄,与昔日领兵杀敌的金陵王甚是相配,民间又传起了金陵王与王妃的话本子。 入到府中,乐有初洋洋洒洒地写下两纸信诺,递一纸给芥川七,眉眼弯弯,笑道:“太子殿下觉得如何?” 芥川七冷笑一声。 刀抵在他命根子上,还能如何? “有个条件。”他道。 “殿下跟本妃提条件?”乐有初斜他一眼,话里数不尽的讽刺:“在太子生日宴上先来招惹本妃的是你们,自投罗网来到王府的,也是你们两兄妹,该是愚钝还是无知呢?在这个节骨眼谈条件?” 芥川七不为所动,道:“要这国朝覆没也好,要阉了我也罢,先把我妹妹交出来。” “兄妹情深似海啊。”乐有初笑了。 没再说什么,她走出了厢房,揪出个影卫问道:“明安公主有什么反应?” 影卫一脸说不出的难堪:“……那个……怕是春药。” “春药?” 轮到乐有初诧异了。 想过萧昕严会使阴招……还真没想到这么阴。 可中了春药的女子尚且好受,男子岂不是…… “她有解药么?”她问。 影卫道:“明安公主昏了过去,影卫将她泡在了冷水之中。” 乐有初点头,道:“让她泡着吧,把人看好了就是,病了残了也与我们无关,她自找的。” 她问:“聂明昭呢?” 影卫一脸尴尬,抿着唇道:“方才风眠道长醒来,说是与人……床笫之欢即可,无需解药……何知许进去照顾他了。” “……”乐有初感到脑袋嗡嗡响,揉揉太阳穴,问道:“风眠道长何在?” “在这!”蓝风眠提着酒在游廊拐角处冲她招手,“找老夫来有何事啊?” “道长!你……”乐有初咬了咬牙。 这有毒自然有解,怎么可能没有解药? 虽说明眼人都晓得何知许的心意,可聂九歌那榆木做的脑袋可从来没想过这事!更不谈与男子……若是聂九歌醒来恨上何知许,说不准朋友知己都做不成了! “稍安勿躁!”蓝风眠压低声道:“老夫进去给他把脉的时候,他便嘴里不正念叨着时安兄么?必定是有意的!总得撮合撮合,不然天知道那脑袋何时才能开窍!再说,若他不允,姓何那位正人君子想必也不会动手。” “……道长开心就好。”乐有初翻了个白眼。 蓝风眠正色道:“说正事!你找老夫来,不会就为了解这春药吧?” “道长可还记着简世子?” 蓝风眠陷入了回忆,有些骄傲道:“自然是记着的,当年他的眼疾可是老夫治好的!” “我这有个姑娘也有相同症状。”乐有初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赠你坛陈酿静归酒,如何?” “一坛?”蓝风眠摇摇手指头,“不够。” 乐有初道:“两坛,多了没有,这生意不做也罢,我另寻他人去。” “行!包在老夫身上!”蓝风眠拍拍胸脯。 “在东厢,找扶南领你过去吧。”乐有初摆摆手,转身去了茶室。 明安公主已经昏睡在了一桶冰水之中,脸上仍泛着不自然的红晕,精神像浸泡在岩浆,可身体都已经冷得发抖。 乐有初站着盯了她许久。 如若今日她喝下那杯红茶,她的情况想必要比萧昕严恶劣得多。 她心中两团火在互殴。 黑火道:她是自食恶果,你不是圣人,没义务救她,让她自生自灭。 白火道:她会被情欲折磨致死,而能你让她活下去。 乐有初看了眼手中的解药。 最终洒在了冷水之中。 若她饮上一口便能缓解,能不能活下去还是看萧昕严自己的造化吧。 …… 三更。 厢房中,衣物整齐地叠在一旁桌子上,被子却掉了一地。 聂九歌双手紧紧攥着枕头,哭得梨花带雨,哪还有往日那股顽劣的神韵? “你……慢点。” 第53章 签字画血指 “主子,陈康殁了,陈仁找到了。” 何知许将回报信件递给她看,神情淡漠。 “在哪找着的。”乐有初问。 “棺材店。” 乐有初挑了下眉,倒并不意外。 在关竹县红袖坊那日,秦锦风刺杀康平帝之时,她就用毒针射中了陈康。 原本只是想以防万一,若是炸掉了陈府,陈康还能苟全性命活了下来,至少还有毒针能治死他。 却是没料到歪打正着,陈康还能挺上这么些天反倒是有些奇迹。 乐有初没去看回信,反倒看向何知许“咳”了一声,道:“明昭恢复得如何?” 何知许淡道:“还在休息,没什么大碍。” “这……都没进展?”乐有初脸色一变,无奈地摇了摇头,抿了口茶试探地问:“我去看看他?” “不必了。”何知许垂眸,拒绝对视。 “好吧。” 乐有初回身,从柜子里掏出珍藏多年的浮麒干草,十分痛心地掰了一半,掏出个药匣子装上,道:“让暗卫扮成金陵王府的人,送到皇宫给老皇帝治治。” 何知许接过,却没急着走,沉吟了良久,道:“杨甄……” “说。” “她堕的是云怀瑾的孩子。”何知许道。 乐有初差点没把桌子拍裂,闭了闭眼,咬牙道:“把她两姐妹,都给我请过来!” 何知许神情淡淡,摇头道:“恐怕不行。” “为何不行?”乐有初看向他。 “杨甄是离王的手下。”说罢,何知许就转身走了。 安南国的将门嫡女杨甄,是百庆国离王的手下,跟云怀瑾有了孩子,甚至堕了胎? 乐有初就差没把肺给气炸! …… 芥川七长这么大从来没有在地板上睡过觉。 昨晚就实现了。 他被五花大绑地丢在金陵王府的柴房之中,躺在一堆扎人的废木里睡了一夜,蚊虫在耳边嗡嗡不停,夜里风凉,醒来时疯狂打着喷嚏。 乐有初来时就看见他鼻涕流了满面,直窜脑门的一阵嫌恶。 “太子殿下,画押了么?”她道。 芥川七睨了她一眼,没应声。 乐有初打了个响声,立即就有四个人抬着套着明安公主的麻袋进来。 芥川七眸光一沉,用着明安话与萧昕严说了一堆叽里呱啦的东西,也不见萧昕严醒来。 “殿下可千万要三思啊。”乐有初微微一笑,看向他道:“公主在冷水里浸了一夜,染了风寒,再不治恐怕要把脑袋烧坏了。” “你——”芥川七咬着牙,怒视她道:“你居然敢将她泡水里!” “这春药可是明安公主带来的。”乐有初将红茶狠狠甩在他的脸上,双手环抱,道:“她不懂事,你也不懂事?信不信本妃现在就再让她坠入欲海,尝尝她给本妃设计的陷阱是什么滋味?” 芥川七是知道明安公主的计划的。 他以为,辱没女人名誉便是最好的惩罚与反击。可当这种辱没放在自己人的身上时,却让他感到一阵空前绝后的惊恐。 他没料到乐有初的秉性,亦没料到自己会沦落至此。 芥川七看着明安公主身上完好无损的衣裳,心中竟浮现出对乐有初的感激,这比被他人戏耍还要可怕,是承认戏耍他的人的仁慈。若是换一个,恐怕今时今日他们俩兄妹都无法喘息。 “我签。”他道。 乐有初瞥了他一眼,丢了把刀给他,又将两纸诺言摆到他的面前,“自己会办吧?” 芥川七微怔,用刀子割破拇指,在纸上印了个血色指印,他问:“可以了么?” 乐有初折起一份放到一个匣子中,另一份放在了身上,笑道:“当然,殿下一路顺风,有空常来。” 芥川七割开了身上的捆绳,将明安公主抱了起来,神情有些艰涩。 另一边,百庆宫殿。 康平帝服下药不过片刻,便醒了过来。 众朝臣和妃子们接二连三地过来请安,整个早晨坤宁殿都热火朝天得很。 从宋公公那里得知这几日发生的事,以及云怀瑾送他药却像是意外极了。 那日,云怀瑾与他共用早膳时,他就猜到不对。 平时里对他疾之如仇,深恶痛绝的儿子怎么会无缘无故做了早膳,甚至来请安? 不过,那膳食找宋公公验了,银针没有发黑的现象,也就是说没毒。 在上早朝时却没由来地感到一阵昏沉。 再之后就是不醒人事。 云华拓日日在他身边,照料有加,也不肖想他身下的龙椅,更没有心思去与那几个弟弟争来争去,满腹的经纶文墨,骨子都是读书人的味道,他对这个儿子自然是喜悦得很。 但他原先最宠的是云怀瑾。 不过自从废了云怀瑾的母亲,肖瑜的皇后之位,父子两人就不再亲近了。 那年,肖瑜嫁予他时,他还是个太子。 为了笼络朝势,拉拢肖家势力,从而不得不娶肖瑜为妻。 肖瑜是当时京里属一属二的美人,成亲之后自然恩爱两不疑。 康平帝登基后,肖瑜就生下了云怀瑾与云涵容。 那天,他提早下朝,手中拿着肖瑜最爱吃的糕点,却在后宫中看见肖瑜与她的青梅竹马,程玉幽会! 一国之君的皇后岂能容他人轻践! 他怒气之下,下令斩杀程玉。 肖瑜却在大雪纷飞的坤宁殿前跪了一夜,只为求他饶了程玉一命。 他放过了程玉,也废了肖瑜,自此不再立后。 然而第二日,却传出程玉与肖瑜在冷宫中双双自缢的消息! 他一手把这件事掩了下来。 甚至一度想要废了云怀瑾的太子之位。 可看着那张与肖瑜七分相像的脸却迟迟下不去手。 后来,云怀瑾与云涵容去了安南国作客,途中边北部匈奴来犯,国将抵不住之时,他把云怀瑾召了回来。 万万没想到,云涵容会孤身死在回程的路。 离王这个儿子很好,但他还是想让云怀瑾做储君。 加冠生辰宴那日,本就是想立他为储君的。 可云怀瑾满脸都写着“等他复仇”的大字,又怎么舍得让他失望呢? 云怀瑾恨透了他,也恨透了这王朝。 又怎么会救他呢? 他想,如若那天的膳食中有毒,他也会喝下去的。 这可是肖瑜的孩子。 他对不起涵容一个就够了。 或许,肖瑜那年也有难言之隐吧。 第54章 苏家二公子 云起云舒,夕阳起落,近几日的长安城被细风绵雨浇了个遍,黍稷禾苗,郁郁苍苍,琳琅入目是田岭,万物在丽月来临前复苏,大街遍地是百姓的叫卖声。 京中的千金闺秀们个个都还记挂在心,去年高中探花的苏家二公子,不少人还念念不忘他返杏园时孤身勒马折海棠的身影,艳红似火的海棠名花硬是被他那张俊朗桀骜的脸夺去了百分风采。 今日正是苏二公子的加冠之日,苏家摆了道不大不小的宴,请来了不少与苏老爷交好的宦官,可带上家中女眷,这其中意味不言而喻,便是要为苏二公子择眷属了。 金陵王在今时地位略显尴尬,明眼人都瞧得出楚晏与云怀瑾关系已经风流云散,分道扬镳,可楚晏又没有明示站离王一队,便成了一支孤党。 这与苏家倒是不谋而合。 苏老爷年少有为,今时已过不惑之年,在朝为仕近二十七载,先后辅佐两代君王,在朝中甚有威信,既不结党营私,也并未被浮云遮眼,繁花迷神。 康平帝登基以来,苏老爷似有隐退朝堂之意,常称病推委政事。 苏大公子早已成家立室,苏二公子本就志不为仕,但苏老爷两个儿子皆无进取之意,终是阻不住朝中人的闲言碎语的。 苏二公子也没想到去考场走上一回,信口胡诌的几句诗词能中上探花。 两个朝堂中立的臣子,自然是要走到一块去的。 这不,此次苏二公子生辰宴送出的第一张请帖就是金陵王府了。 请帖送上府时是在清晨,楚晏离府的第三日,距离春猎还有两日。 乐有初思来想去,还是替他收下了这封请帖。 毕竟时局如此,替楚晏拉个人结伴总好过踽踽独行,形单影只。 也不知苏家是何闲情逸趣,青天白日不办宴,竟将开宴的时辰定在了酉时过后。 乐有初换好了衣裳,与扶南乘着马车过去。 比起其他世家勋贵的府邸,苏府称得上是洗尽铅华,返璞归真,装修上闻不到半点金银铜臭味。 宴会办得也是质朴,该有的都有,应接不暇,但珍贵稀罕的菜品倒是不见。除了府邸门前挂的两个灯笼,装饰也与寻常无异。 在场的人大都识得乐有初,却又不知其名,如今又是立场尴尬,除了苏老爷便无人与乐有初招呼两句。 没人搭理她,乐有初反倒觉得浑身自在,只是这宴席都开始了,从始至终也没见着主人公的人影就奇怪了。 她四下环顾,也没听人问起苏二公子,难不成今日是苏老爷的生辰,是她看错了请帖不成? 乐有初微微蹙眉,打开请帖睨了一眼。 确实没看走眼。 此时已是日落西山,朔月渐升,宴席上的人左右饮了不少的酒,平日不饮酒的人也沾了三两杯,酒量好的还在喊着喝,酒量差的醉倒一片。 亦有滴酒不沾的。 正是乐有初与谢曜。 离王倒是没来,乐有初也没想着今日会在这与谢曜打了照面。 那身朝服,在他身上是恒古不变的衣裳,除却右手腕骨处的红绳,在任何场合他都是冠着幞头,一身暗紫色曲领大袖,下裾横襕,腰束以革带,一双黑色革履。只听他说话会以为他是个五十来岁的老头,但看脸才知道他不过二十六七。 谢曜在今日见着乐有初着实有几分讶异,可细细梳理下来也并不奇怪。 都是幼时故友,一个表情就能将对方的心思揣摩个两三成,谢曜早料到她的王妃身份是逢场作戏。 乐有初瞥了过去,与他对上眼色。 月上中天时,宴席上的人醉了个七七八八,乐有初抿了口清茶,孤身走到苏府院中的亭台。 待不久,谢曜也来了。 四下无人,沉寂不已,故友相见本该是寒暄几句,而两人却是面面相觑,连空气都飘回了从前的味道。 默了半晌。 乐有初才开了口,微微一笑,道:“谢兄过得如何?” 谢曜移开眼,淡淡道:“能过则过。” 花圃中的蝉鸣叫了起来,微风拂过绿叶沙沙作响,似乎能听见远处的潺潺水流。 乐有初又道:“嘉卉……过得如何?” 将门曾家嫡长女,曾嘉卉。 这个名字似乎成了一根鱼刺,提起来时就直直戳向谢曜的心口,七年间他以为早已麻木,可当名启于他人之口时,还是会无声地流血。 他唇角勾起的满是苦涩,道:“我在,离王暂时不会对她做什么。” 乐有初冷笑了一下,站起身。 谢曜似有所料,双膝跪地。 接着是一记耳光猛地抽向他的脸颊,半点没有留情面。 不止谢曜的脸,乐有初的手也一阵火辣辣的疼,她再次举起了手,沉默地盯了他半晌,这几年的他已是清减如斯,颧骨吐在两颊,清亮的眸认命地闭着。 乐有初缓缓将手放下了。 “谢兄,我敬你与嘉卉萍水相逢,赴百庆救她于水火,亦敬你情深潭水,几年如一日受辱未退却,敬你曾经的廉洁奉公,孝悌至诚,于朝危难时站我党羽。” “这一掌,是不忠不义,背信弃主,而尚未落下的那一掌,是私心。” 谢曜闭着眼挨了,一句话也没有反驳。 乐有初扶起他的右手,看着他,道:“谢兄,该回来了。” 谢曜缓缓起身,抿唇:“微臣…遵命。” 乐有初望向苍穹的弯月繁星,道:“嘉卉的事,我会解决,如今委你屈于离王之下,卧薪尝胆,可有怨言?” “不敢。” “回去吧。”乐有初摆了摆手,与他背道而驰,走到了苏府的园圃里,分明是个少女,一瞬间似乎又老成了许多。 正静幽幽地赏着繁花奇草,背后突然有脚步声袭来。 “谁?”乐有初倏地回过头。 少年就在咫尺处。 眉宇间满是桀骜不驯,剑眉下眸若漆星,嘴角叼着根野草,端的是纨绔味,走的是却是潇洒,晚风撩过他的发梢,空气飘来一股古檀的气味。 “来参加本公子的生辰宴,却不知道我是谁?”少年双手背着头朝她走来,洒脱地吐了野草,勾唇一笑:“苏景钰。” 乐有初皱起眉头:“苏公子何时来的?” 少年朝她步步紧逼,将她的肩膀按在树上,深不可测的黑眸玩味地盯着她,挑眉一笑,道:“本公子,不小心听了你的好戏。” 第55章 矜贵的凤凰 寻常少女在此时怕不是早已害羞得面红耳赤,乐有初只是冷冷地看着他,道:“苏家人都如此轻浮的么?” “巧了,本公子正是轻浮之人。” 苏景钰看着她。 若不是方才亲眼所见,他绝对不信一介女子能让当朝御史大夫双膝跪地,任她打骂。 她说的话也都入了耳,一字一句有着帝王才有的威仪风姿,沉稳在她身上刻了个淋漓尽致,一举一动都飒如将美如画。 管他什么国,又管他什么臣。 苏景钰就想近距离看看那张脸。 这么一看却是愣了神。 眼前的少女的脸微微施了粉黛,但身上那股浑然天成,与生俱来的贵气,纵观京城怕是找不到第二个。 他萌生出的第一个念头,便是征服这只矜贵的凤凰。 乐有初冷笑道:“那你可知我是谁?” 苏景钰道:“安南公主。” “苏公子聪明过头,就不怕我……”乐有初用折扇拍了拍他的手臂,轻佻地看他一眼,“杀你灭口?” “试试?”苏景钰扬眉一笑。 乐有初淡漠地看着他。 在亭台之时她连半点人声都没有感受到,眼前的少年武艺与她想必不分上下,硬碰硬绝对不是个办法,但她身份已经暴露,谢曜也面临被揭穿的威胁。 苏景钰留不得。 乐有初敛了敛眸,推开他往前走了两步,道:“苏公子好自为之。” “我若偏不呢?”苏景钰跟了上去,抬手将她的碎发撩到耳后,轻笑了一声,道:“你想如何?杀了我?” “不错。”乐有初淡道。 “那可不行。”苏景钰把脖间戴的项链取下,将链中的玉环褪了下来,举到她面前,“这是定情信物,我要娶你。” “疯子。”乐有初冷冷剐了他一眼,讥笑道:“我是金陵王妃。” “金陵王妃又如何?本公子抢过来不就是?”苏景钰顿了顿,又道:“一个太监哪里好?” 乐有初翘起唇角,连腰板都更挺直了,不疾不徐道:“苏公子怕是有所不知,金陵王生得貌美如花,气质温润如玉,办事无所不能,这三样,你是丁点不沾。” 苏景钰嘴角的笑容凝住,皱起眉头。 乐有初又道:“挖路边野花没关系,挖别人家的花可不道德。” 苏景钰笑了,道:“我可没闲功夫挖,直接折了便是。” “花开花落是花的宿命,苏公子这种性子与我不相配,不过……”乐有初扬了扬眉,莞尔道:“苏公子替我保守秘密,交一交朋友也不错。” “本公子不缺朋友。”苏景钰道。 “我也不缺相公。”乐有初两手一摊,道:“原先还觉得苏公子性格与我肖似,交朋友少条人命无伤大雅,看来苏公子下次更想与我刀枪相见?” 苏景钰没应声。 乐有初再回头时,他已经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少年情不可负,她看得出苏景钰的情,但她没心思与人玩一时兴起,懵懂爱恋的游戏,而楚晏不过是当她的挡桃花的盾牌罢了。 即使苏景钰是真情实意,她也没功夫将生活的空暇分一些给情情爱爱,毕竟与权博弈耗尽了她的所有心神。爱情是禁忌。 回到宴席,今日寿星苏景钰可算有了人影。 乐有初看都不看他一眼,与扶南坐在席下,酌着清茶。 可苏景钰可没那么容易放过她,与在场宦官敬了酒,大言不惭道:“本公子早已心有所属,诸位切莫乱点鸳鸯谱了。” 苏大公子生得与他相像,可到底是要成熟几分,话一落就拿肩膀撞他一下,打过去一记冷眼。 “哥,我说真的。”苏景钰挑着眉,漫不经心道:“我肯定要娶她过门。” “谁?”苏大公子冷笑一声。 平时里都没见过苏景钰对姑娘家多瞟一眼,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有断袖之癖,成日里与好友四处游荡是半点闲不住,一年到头来也不知道有没有十天呆家里。 要说苏景钰动了凡心,他苏大公子是第一个站出来冷笑。 苏景钰懒得同他解释那么多,起身将喝醉的他爹扶回房里,又溜达着不见了踪影。 他正要去寻乐有初,却在拐弯路上被撞了。 确切的说,更像是被碰瓷了。 京里出了名的范家庶女痴傻无知,捧着一盘糕点跑得急促,头也不抬地撞上了他。 顺带拐了脚。 范妙先声夺人:“路都不看啊你!走路也不出声!” 苏景钰皱眉:“分明你撞上我——” 范妙瞪他:“血口喷人!你这人是金刚做的吧?真要把我撞死了!” 乐有初恰好从庭院经过,看见了这一幕。 她可看得清清楚楚,问题不是谁撞谁,是范家另一个嫡女推了范妙,事了拂衣去,躲角落窃笑着呢。 她并不想停下来多管闲事,可照苏景钰的性子,范妙接下来怕是要遭殃了。 苏景钰笑得阴冷,道:“范家庶女还真是名不虚传,见人撞人,难不成想撞出道姻缘?” 范妙扶着墙起来,手掌一扬就要扇他一耳光。 苏景钰反应极快地摁住她的手。 两人四目带着四团怒火,苏景钰直接将她甩回了地上。 乐有初眸光一冷,走上前两步,讥笑道:“男人对女人动手,最好三思而后行。” “你什么意思?”苏景钰看向她。 乐有初将地上的范妙扶了起来,折扇的迷针朝着后方一甩,一道女声倏地尖叫起来。 她道:“旁观者自清。” 范妙看了她一眼,感激的泪水在眼眶打转。 她知道她是庶女低人一等,这等席宴也是挤破了头才挤进来。她本就对苏景钰无感,捧了盘糕点打算带回去,盘算着给她娘上坟的时候尝尝,却不想在拐弯处她的嫡姐突然推了她一把,回头一头人却跑没了。 她知道自己中了计,也不作多解释,反正没人会听,倒不如无理取闹来个痛快,事后会被如何报复都是后话了。 反正这么些年都是这么过来的。 她没想到,一面之交的乐有初,甚至一场宴席下来没有看过她一眼的人,会在这种时候出手相助。 “谢谢。”她道。 “不必了。”乐有初淡漠地看向苏景钰,道:“人分三六九等,庶女既然不高贵,苏二公子还是找范家嫡女算账去吧。” 第56章 想做皇帝么 苏景钰脸色一凝。 方才一时气极没有思考才说出那些话,现在后悔亦是来不及了,却也拗不下脸面给范妙说道歉的话。 他抬眸看了乐有初一眼,对方也正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乐有初折扇扛在肩上,直指着范家嫡女的方向,调笑道:“苏公子,至少给范妙一个交代不是?” 苏景钰握着拳头,冷冷地朝范家嫡女走去。 “还能走吗?”乐有初看向范妙。 “多谢。”范妙搭着她的手臂,动了动脚,抿唇道:“不过恐怕……走不了。” “范家人今夜怕是跨不出苏家这道大门了,你有自己的马车么?”乐有初道。 范妙摇头,“我……走回去便是。” “你是走着来的?”见她点头,乐有初诧异地挑起一边眉,“据我所知,范府离这里可是有十余里路。” “……没事。” 乐有初无奈地看她,走到前边,俯下身,“上来吧。” 范妙连忙摆手:“怎么能……不行!” 她年方十六,这些年来也就儿时被她娘背过,又怎么敢让堂堂王妃背她?! 扶南在院门口守马车等急了,一进院就看见范妙犹犹豫豫地神情。 “怎么了?”扶南看来看去,皱眉道:“脚扭了?” 乐有初瞪她一眼:“还不快上来?” “扭了还不快点!磨磨唧唧的!”扶南推了范妙一把,乐有初立即将她稳当地背了起来。 范妙在她背上还要挣扎,被扶南硬生生地摁住不动。 她道:“你这人真难伺候,都背你了还闹个不停。” 范妙也就一动不动了。 乐有初常年练武,力气比寻常女子大了不少,范妙矮她一个头,骨架子又小,浑身上下就跟皮包骨似的没一点肉,背起来轻轻松松。 但一身骨头硌得她忍不住吐槽:“范府是有多穷?几年没吃过肉了?” 范妙手绞着袖子,嗫嗫嚅嚅道:“庶系……不与嫡系共食。” “范府的人还真是三六九等?”乐有初将她往上颠了颠,又道:“曾经听人说宅院中嫡庶相争不比皇室后宫逊色,倒是不假。” 范妙没应话。 乐有初冷笑了一声。 将她放到金陵王府的马车里,自己也坐了进去。 扶南在前边勒马,“上路了!”话罢扬落一鞭子,黑马“腾”地往前狂奔。 范妙哪见过这场面。平日里坐马车都是与几个嫡女挤一路,马夫都开得稳稳当当地,可眼下这头马跟箭似乎一瞬间窜出几百米,快把她心脏吓跳出来。 “她开车比较稳。”乐有初镇定地端着茶。 “……”范妙道:“多谢王妃,不过到金陵王府就可以了,我自己走回去。” “你还要回去?”乐有初一口茶差点没呛着。 范妙皱眉:“这……未出阁的女子,晚上自然是要回府的。” 乐有初笑着打趣道:“回金陵王府,见着心悦的男子本妃亲自给你搭桥,这不就出阁了?” 范妙自然是说不过她。 …… 夜半,安顿好了范妙,乐有初到庭院里给花草浇水。 府中原有七八个园丁负责这些,不过被乐有初抢了活计,日子一长,园丁就自动忽略花花草草,扫起了庭中落叶。 那株风铃草躲在角落,比刚来时茁壮不少,茎上又开了几朵花来,朝着月光吐露花蕊,沐浴着春风婆娑起舞。 在它身旁的黑色月季倒是沉稳不少,面朝着风铃草,风吹亦不动,尚未绽放,却依旧风姿绰约,让人无端地期待它绽放时的美丽。 “喜欢养花?” 少年从屋檐悠闲地跃了下来,眸中含笑看着她。 在这还能逃过影卫的眼线,除了苏景钰还能有谁? 乐有初不禁调侃他:“传闻苏家二公子行走江湖,提剑千里无对手,没想到轻功也这般厉害。” “本公子会的可不止这些。”苏景钰挑眉一笑,道:“余生还长,王妃想知道的,都会告诉你。” 乐有初抚着花瓣,也不抬头看他,“都叫王妃了,怎生还不死心?” “叫皇后也一样。”苏景钰也不恼,自在地赏起这院中花来,道:“你就真想和那太监过一辈子?” “有些话还是挑明了好。”乐有初放下浇花的水壶,用手帕擦净了手,漫不经心道:“苏景钰,我们不是同路人。” 苏景钰却是不屈不挠,追问道:“你与楚晏就是同路人了?” “你知道我是安南国公主,还敢来寻我,想必还没料到我屈身于此是为了什么,我该告诉你的……”乐有初看向他,勾起唇角,冷声道:“是来灭掉你的国家。” 苏景钰微微一怔。 他想过乐有初的目的,要么是费尽心思杀掉几个仇人,要么是扰乱这王朝。可他唯独没有想到,对方是想取而代之。 试问一个土生土长的百庆国人,能亲眼看着敌人灭了他的国家么? 苏景钰知道康平帝握权如命,也知道当今天下局势,知道百姓受灾受难,他隐于江湖为的就是视而不见。 可当侵略者站在他面前时,却无法做到从容自若了。 乐有初瞥了他一眼:“你知道楚晏是怎么回答我的么?” 默了须臾。 她淡道:“时间行动。” 苏景钰皱着眉头看她,抿了抿唇,却没说出话来,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说实话,我欣赏你的桀骜、落拓、不羁、肆意与狂妄,这同前几年的我倒是相似。” 乐有初挥了挥折扇,莞尔一笑:“不过正是这份珍贵的年少,我希望苏公子切莫将激情与热血播洒在一颗无结果不开花的种子上,既委屈了自己,又浪费了青春。” 苏景钰眸光一黯,犹死灰中的渺星,他道:“你想做皇帝?” 月照人影,乐有初笑得坦荡。 “有问题么?” “不怕死么?”他问。 “死有什么可怕?”乐有初道。 走这条路的人,谁的手上没沾过森森白骨,汩汩红流? 荒冢前浇仇人血,死又有何惧? 她道:“苏家几代忠良,不该剑走偏锋。” 苏景钰看着她。 二人不过两丈之远,却让人觉得她像一阵抓不住的狂风,握不住的黄沙,是该腾云驾雾的凤凰,遥不可及。 “原话奉还,好自为之。”他道。 乐有初道:“想必苏家都是聪明人,不会来搅这趟浑局吧?” “安心大胆去闯你的独木桥吧。” 苏景钰走了。 第57章 何家传家宝 翌日。 天方晴,乐有初照常起早,她在院里发现了一个奇怪的身影。 不远处,那个男人一手扶腰,一手扶墙,走得小心翼翼,眼睛时不时往何知许的屋里头瞅。 大早晨谁出现在这都不奇怪,但聂九歌就是那个例外。 乐有初手抵着唇,“咳”了一声。 聂九歌一惊,猛地回头,腰一闪,“嘶~哎哟我的天——” 乐有初道:“鬼鬼祟祟!做什么呢!” 聂九歌一脸慌张,嘴唇哆哆嗦嗦了半天决定反守为攻:“姑奶奶,你你你躲我后边做什么!” “谁躲谁呢?”乐有初笑了笑,“这些天也不露个头,给我老实交代!” 聂九歌躲开她探究的眼神,扭身就要走:“哪有……我只是…不舒服罢了!” “站住!” 乐有初轻功一跳到他跟前,挡住他的去路,勾唇道:“何兄已经自请到西庭出任务去了,没个六年九年的,怕是不打算回来了,难道与你有关?” 聂九歌皱起眉:“时安兄居然走了?不对……不可能!他都没同我告别!” 乐有初扫了他一眼,冷哼一声,“你该不会还不知道何兄的意思吧?” 聂九歌抿了抿唇,埋着头,道:“那日是我不好,我也没想到那春药如此烈性,烧得我脑袋昏沉,忍不住就让时安兄帮了我一把……他不会真生气了?” 说着,他的眼眶就红了起来,怒道:“我又不是故意的!时安兄指定讨厌死我了!这都怨你!” “啊……?” 乐有初眉毛都快拧到一块去了。 这敢情还是聂九歌主动缠上何兄的? 她用关怀笨猪的眼神看着他,心中倍感无奈,道:“你……真不知道何兄是什么意思?” 闻言,聂九歌立即恶狠狠地瞪着她,道:“还能有几个意思?他肯定恨死我了。” 乐有初拍了一下自己额头,摇了摇头。 她决定被无奈地气死也要做个好人,沉声解释道:“何兄以为你在生他的气。” “我怎么可能生时安兄的气?!他可是救了我的命!不然我就要死了!” 聂九歌一脸不可置信:“再说,分明是他几日没来寻我,平日他忙完了,都会给我带些外头的吃食回来,这几日连个人影都不见了。我正寻思着……去道个歉来着。” 乐有初一个指节弹在他额头上,无情道:“滚。” “欸!你先别走啊!” 聂九歌情急之下冲上去抓她袖子,连髫上的玉簪都给晃落了下来,“时安兄真走了?不会吧?没他在我要无聊死的!不行,你快点把他调回来!西庭那边什么也没有,太阳那么晒,几年后时安兄指不定黑成墨水了。” 乐有初回首,瞟了眼地上的玉簪。 “聂明昭。” “干什么?” “那把玉簪是何兄送你的?” 聂九歌连忙捡了起来,嘿嘿一笑,举到她面前显摆,“好看吧?” “是啊,好看极了。”乐有初冷笑道:“毕竟是何家人祖传下来只传给过门媳妇的宝贝。” “啥……?”聂九歌僵在了原地。 范妙打开厢门时,就见着他手里捏着一根玉簪,满脸魂不守舍地杵在一颗杏树下。 她问:“这位公子,请问府上王妃在哪?” 聂九歌什么也没听见。 范妙只觉着这人真奇怪,一瘸一拐地问了几个府中下人,指了路才到书房。 进了门,范妙作势要跪下,“参加王妃。” 乐有初还正研着磨,“瘸腿跪什么!” 范妙一时有些局促,站起来愣了愣,道:“我过来谢过王妃。” “坐吧。”乐有初睨了她一眼,“要走了?” 范妙点头道:“该走了,不然府中该是要担心了。” 乐有初掰着手指头,笑道:“范小姐莫不是说笑,范靖远那货十个小妾,六个姨娘,三个嫡女,一个嫡子,四个庶女,他担心得过来?” 范妙没什么表情。 她正是小妾生出来的庶女。 乐有初说得有些讽刺:“想不明白,范靖远一个平平无奇五品小吏,居然养得起这么一大宅子的人。” 范妙此时却不像昨晚那般莽撞了,看着她淡淡道:“王妃有话直说。” “我就说,果然傻子才是最精明的。”乐有初“扑哧”一声笑了:“你这心机藏得再深点,怕是这世上就没人能瞧得出来了。” “王妃不正瞧出来了么?”范妙微微一笑。 宅院暗处流的血不比皇宫的少,自然是装聋作哑来得自在。 她也没想到会遇到伯乐。 确切地说,该是能让她逃离那座血宅的救世主。 她道:“就冲王妃昨夜的举手之劳,想问什么直接问了就是,我必定知无不言。” 乐有初把玩着折扇,轻飘飘地问:“范小姐,你是想让你爹死么?” “岂止?”范妙的眼睛倏尔黯了,一字一顿满是憎恨的味道:“我想让整个范府沦陷。” “果然是个疯魔。” “王妃不也是同类么?”范妙道。 乐有初摇头,道:“是吃人的恶鬼。” “那正好,疯魔恶鬼是一路,共沉沦。” 乐有初看了她两眼,垂下眸,淡道:“我不知道你与范府或是范靖远之间的矛盾,但你既然寻上了我,想必早有准备?” “王妃是想对付离王吧?”范妙道:“范靖远背靠离王,我的东西虽然掰不倒离王,但让他头痛几日还是很好办的。” “那么…五日之内,将范靖远贪污河运、走私赋税与嫖娼的账目,受贿假案诉讼的证据准备好。” 乐有初勾起唇角:“范小姐等的是这一天吧?” 范妙笑道:“三日内,必定呈至府上。” “真是好奇。”乐有初淡笑道:“范小姐如此聪明,一眼就看得穿我的心思,倒叫我怀疑范小姐是不是还知道一些内幕?” 范妙坦然自若,道:“我是安南国人,我娘也是安南国人,怎会不认识公主殿下?” 她在太子生辰宴上就将乐有初认出来了。 乐有初稍显意外,笑道:“真是缘分。” “想来应该再道声谢的。”范妙看向她,眸中满是灼热的真挚,道:“多谢。” 乐有初挑眉:“这次是谢什么?” 范妙道:“我娘是洛阳城仙浮阁的歌姬,王妃帮过我们,但应该是忘了。” “仙浮阁的歌姬?”乐有初眸光一闪,倏尔站了起来,不可置信道:“你娘难道是……黎九唐?!” 第58章 杀人要诛心 “正是。” 范妙莞尔一笑:“没想到王妃还记着。” 乐有初眼睛酸涩,肩头微抖,问:“黎夫人呢?” “六年前,自缢了。”范妙神情淡淡,说话时只有眸底一丝仇苦在翻腾。 乐有初攥紧了拳。良久,又像了全身失了力气,瘫软地扶着把手坐下来。 若说聂九歌是仙浮阁的头牌花旦,那么黎九唐是仙浮阁的头牌歌姬。 她那年才五岁,她的生辰宴上,戚太后送了她一份大礼,从天而降一名天神国师,卜算出她是煞星之命。 煞星之命:行见无道之国,失礼之邦,为兵为饥,水旱死亡之征也,必有破国屠城之嫌,血光之灾。 天神国师对她的预言第二月就应验了。 南部旱灾愈演愈烈,倭寇趁机来犯,兵力不足,最终溃不成军。 第三月,倭寇连连攻下三座城池。 不知是谁放出去乐有初是煞星的风声,满大街的百姓都开始戳皇室的脊梁。 戚太后的党羽纷纷上奏,请求赐死煞星,还国安宁。 她父皇,乐高煦看都不看成堆的奏折。 于是接连不断被骂了半年的昏君。 纪淑身为一国之后。 她在金銮殿中当着百官,喝斥道:“本宫生下来的公主,煞星命也该由本宫承担,有什么罪,有什么恶,都冲本宫来便是,想让她死,倒不如让本宫这个罪魁祸首先死,往后,谁再敢非议公主,本宫就是做鬼也叫他不得安生!” 说罢,便不顾百官阻拦,撞柱以死明志。 乐有初冲进金銮殿时,冰凉尸体已经被拖走了,只看见了一地淋漓鲜血,戚太后靠着椅背捂嘴窃笑。 她那时还矮,走起路来却不失气势。 当着百官的脸扬手抽了戚太后一个巴掌。 她回过头道:“母后死了,今日过后谁敢非议本公主,就是对母后的不敬,胆敢对一国之后不敬,砍个头不算什么吧?” 素闻京中纨绔最爱到青楼烟柳地闯荡。 她提起折扇就往宫外溜,却在城头捡着一个乞讨的流浪小孩。 她道:“我只有馒头。” 那个流浪小孩便是何知许。 听说何知许不仅没了娘连爹都没有,乐有初直接提拔他当贴身侍卫。 何知许比乐有初大了四岁,被乐高煦送到军营里历练,天赋异禀,武艺超群。 他教乐有初武术,轻功,谋略,布局。 她带着何知许去了京中名气盛大的仙浮阁,这里歌舞升平,美人数不胜数。 一来二往,也就都混熟了。 聂九歌教她易容,口技,五文钱如何花一个月,好朋友就得幽默风趣互损,共鸣。 黎九唐满腹经纶,教她礼义廉耻,孝悌忠信,四书五经,书法墨画。 她第一次提起折扇杀人是在六岁,是一个试图暗杀她的侍卫,见了血立即吓得魂不守舍,连续几夜的噩梦。 黎九唐是个歌姬,是她的教书先生,亦是她的第二位母亲。 只有黎九唐会在睡不着的夜里抱着她,将她哄睡,用羽毛般轻柔的语气安慰她。 只有黎九唐会握着她的手腕,站在她背后教她提笔写楷字,画安南的江山宏图。 太多太多……皆是数不尽的例外。 她呆滞了半晌,回过神,道:“范靖远何时又将你们母女带来的?” “建午七十二年,也正是京中风传公主殁了的消息那年。” 乐有初咬牙道:“范靖远,是那年的使者?” “是。”范妙淡淡道。 当年她不过七岁,安南国无人不晓乐有初。 那个大名鼎鼎敢在朝堂提扇斩大臣,青天白日逛青楼的公主殿下。 世人闲话多了去了。 可她娘就是在乐有初常去青楼之中生下她的。 乐有初给了她娘一锭金子,让她娘带着她去过安生日子。 可范靖远哪里放得过她娘? 当年范靖远还是个使者,过来安南国拜访,顺带强要了她娘。 六年后再过来时,直接将她娘和七岁的她掳回了府中。 头牌歌姬沦为一介小妾,到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受到的屈辱远远不能想象。 自记事她娘便要她找机会逃,逃离这座吃人不吐骨头的豪门大宅。 在范靖远带着朝中同僚回府那夜,妄想轮了她娘。 她娘自缢了。 年复年,日复日都是这么过来的。 当乐有初出现时,她就知道一切的转机都堵在这一颗棋子上。 “又是范靖远干的好事。”乐有初面色阴戾。 她知道当年范靖远强要了黎九唐,可无奈年少无势,不敢妄为。 如今想搜集范靖远的罪证,不单是要掰离王一回,更重要的是替黎九唐报了曾经的仇。 却没想到……斯人已去。 她寒声道:“只是让他死,岂不是便宜了他?” 范妙道:“我的确希望他死千千万万遍,可惜不能。” 乐有初冷笑道:“杀人要先诛了心才是。” “哦?”范妙挑了挑眉。 “他不是有个宝贝嫡子?”乐有初饶有兴致地摸着扇柄,笑着:“你说说,让他的宝贝嫡子亲手剐去他的皮骨?再者,他这么爱嫖,让他最宠的妾阉了他,如何?” “一定精彩极了。”范妙笑了。 “黎夫人授我以经纶德尊,只能屠个范府满门才有脸到她坟前烧香了。”乐有初道。 范妙定定看着她。 她在范府负隅顽抗这么些年,等就是要将害她娘自缢的范靖远死无全尸。 即使这可能乐有初的随口一言,可她就是认为,对方不会辜负付诸于口的承诺,像是一道请命符,一道诛九族的圣旨。分明是个少女,却能让人无比浓烈地信服于她的裙下,比君王更似君王。 范妙出口有些沉重:“多谢王妃。” 乐有初道:“既然话都说开了,你也知道我的身份,就不必唤什么王妃,那不过是偶一为之,逢场作戏罢。” 范妙沉默了许久。 乐有初的出现,让她十几年的藏在心中渺茫的希望成为了一道光束,照亮所有的不屈。 她沉吟,正色道:“公主的大恩无以为报,请让我臣服于你。” 乐有初盯了她半晌。 她晓得黎九唐的美,是浸在书香中的温和知性,范妙的五官尚未完全长开,与黎九唐也有了七成相像。 可这其中又带着一丝阴鸷,像是躲在夜里吃肉不吐骨的秃鹫,也像蛰伏于丛中的毒蛇,稍不注意就能被咬上一口。 范妙将这一丝阴鸷掩藏得很好,乍一看是个知书达理的姑娘,可被范家嫡女挤兑成一个草包,京中风声不好,又是个庶女。 乐有初有几分钦佩她在身在范府的隐忍,也能理解她对自己的那一分依附。 但她却摇了摇头,淡笑道:“我这条路没那么好走,黎夫人若尚在人世,不会希望你搅入这场浑局的。” “我娘她,不会的。”范妙神情肃穆,道:“她要我知恩有报,您替我报了寇仇,那这条命也该您的。” 乐有初莞尔,不置可否。 第59章 扰人清闲梦 皇室春猎如期而至。 猎场设在长安以北的一座深林之中,溪流岸旁搭着皇家营帐,这种盛大的出行场合,里里外外都围着几百的禁卫军。 吹来的风是春的味道,冬眠的动物被唤醒,躲在丛中的啃草的兔子还不知道危险即将到来。 营帐中都坐着些官家女眷,男子在兵器营中挑着称心如意的猎艳武器,有的则在马厩中物色好马。 宦官都有意无意地站成三支队伍,有些站在离王身旁,有些站在乐有初的身旁,武将则全数围着康平帝。 唯独一个例外,便是苏家。 苏老爷已是年迈来不得这等场合,苏大公子未入仕也不合适,只有苏景钰考了个探花,再说些推托之词难恐要被弹劾几纸。 苏景钰躺在溪岸旁,双手枕在脑后,眼皮都不揭开一下,见着人也不行礼,睡得香沉,更没有人无聊至极去扰了他的清梦。 乐有初戴着面具坐在位置上,不少云怀瑾的党羽都连连朝她请安行礼,说些无关紧要却又暗藏玄机的官话,听多了着实令人头疼。 一个老臣俯在她耳朵旁,悄声道:“殿下,今日恐怕有诈。”说罢便转身走了。 乐有初挑了挑眉。 良辰已至,康平帝向天拉弓射下一雕,春猎也就正式开始了。 离王笑道:“往年猎了条百年难能一遇的银狐,也不知道今年能不能猎到其它稀奇物种,本王甚是期待啊。” 乐有初莞尔一笑,“皇兄往年猎过最稀奇的,难道不是人么?” “哦?不说本王倒是忘了,还总觉着缺了点什么东西。”离王看向了她,勾唇道:“记得往年的春猎还有个质子供人嬉闹,今年没有,反倒有点寂寥了。” “这多简单啊。”乐有初一脚踏上了一匹白马,扬起鞭子痛快地一抽马身,马头旋即翘了起来,“孤与诸位重臣玩玩游戏,谁让孤从马上落下来,孤赠他一匹上好的熊皮,算是给这大好日子讨个彩头。” “这……万万不可!”云怀瑾中的党羽有一人站了出来,道:“万一弩箭无眼,伤了殿下尊体可不行!” 云华拓也起身走到她旁边,柔声劝慰她,“皇弟,游戏可以,但这般玩法说不准真会受伤。” “孤都这么说了,自然是有分寸的。”乐有初戴着白色的面具,朝离王微微歪头,轻笑道:“再说,皇兄也没意见,是吧?” “殿下来了兴致,本王自是奉陪。”离王笑了笑,话锋一转:“不过……今日这金陵王,怎么没来?” 乐有初睨了他一眼,不做理睬。 她勒马踩过浅溪,豆大点的水花全数溅到了苏景钰的身上。 他黑着脸站了起来,捏着剑柄,轻功一跃就往深林追去。 四处皆是绿竹高树,不过一柱香的功夫,世家子弟也都纷纷出场,倒也没心思玩乐有初说的那个游戏,只是扛着弓弩四寻找猎物。 乐有初却没那么容易放过这些人了。 往年云怀瑾将她丢进猎场,便是这些人拿她作乐,更有好男者妄图将她奸淫,若非身傍武功,她怕是早已变成荒冢中枯骨。 她坐在马上,拉起弓对准范家嫡子,箭矢“咻”一声飞出三百米远。 范家嫡子名为范笠骞,自幼被范靖远娇养成一个纨绔,轻浮猥琐,见着美人都要撩拨几句。 彼时,他正强捉着一个绿衣丫鬟,妄图在这丛林之中窃行苟且之事。 乐有初射出的箭半点不偏。 范笠骞只感到下体一凉,垂眸一看,一把箭稳稳当当扎在了他的档下半寸外,若他方才再弯半寸腰,可就要断子绝孙了。 绿衣丫鬟趁他不备,奋力挣开他的桎梏,扭身就跑没了身影。 被败了好事,还差点伤了他,范笠骞的整张脸俨然气成了青紫色,攥着拳朝箭矢发射的方向望去。 乐有初微微一笑,道:“孤眼力不好,方才以为是只野狗,范公子没事吧?” “殿……殿下?”范笠骞刚烧起来的一腔怒火瞬间被浇灭,敢怒不敢言,咬牙道:“没事。” “那就好。”乐有初勾起唇,“先别动。” 她又扬起弓,对准了范笠骞的脑袋,闭上一只眼瞄了准头。 范笠骞哪里不知道那箭矢对准了他?乐有初食指一松放出箭,他立即往左跑了两步。 乐有初厉声道:“谁准你动的?竟把孤的巨蟒给惊走了,该当何罪?!” 被这凌厉的声音一震,范笠骞哆嗦着双膝跪地,即使看不见乐有初面具后的威仪,可就是能感受能将人灼伤的目光。 “我……我不知道,我……以为……” “你以为什么?”乐有初冷哼一声,“你以为孤要杀了你?” 范笠骞眼下哪敢承认啊! 他嗫嗫嚅嚅道:“不!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乐有初道:“孤罪你,在这跪到明日辰时,可敢有怨言?” 范笠骞连忙摇头摆手:“不敢,不敢!多谢殿下恕罪!” 乐有初掉过马头,扬鞭朝着另一个方向驶去。 离王从树后走了出来,看了眼范笠骞,“你做了什么?” “没……没有啊。”范笠骞顿了顿,又道:“殿下说我…惊走了一条巨蟒。” 离王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范靖远是他的人,云怀瑾再如何也不会轻易对范笠骞做出些什么。 他方才看得清楚,那箭正是朝着范笠骞的眉心去的,不过是在射出一瞬间陡然转了准头。 范靖远与云怀瑾更没有私仇。 这不该是云怀瑾的作风。 他思索了半晌,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 乐有初寻了不少曾经辱没过她的人,被箭峰一指有几人直接吓尿了,亦有乱动者,被稳稳当当地扎了一箭。 在场的人都报复得差不多了,乐有初才拍了拍手,将弓箭一丢,快活地躺到马背上。 正想舒舒服服地睡一上觉,总有人要扰她的清闲。 “太子殿下火气不小啊。” 男人从一根树枝上跳了下来,轻盈地没发出半点声响。 “这一路过来,是见谁吓谁呢?” 乐有初抬眸,瞟了他一眼。 来者一身湛蓝衣,手里提了把银剑,走时都带着微风,眉宇都泛着肆虐的气势。 当今朝政,敢连弯都不拐同云怀瑾说话,除了苏景钰还能有谁? 第60章 今日有猫腻 “苏公子也是闲得慌,孤一路过来都在吓人,你却是窥了一路。” 乐有初轻笑一声,盘腿从马背上坐正。 “窥人做为非君子,见着孤也不行礼,苏家难不成请不起教书先生,教一教礼德么?” 苏景钰冷笑道:“看来骑马不看路是皇室定的规矩?” “哦?孤的马儿踩着你了?”乐有初挑了挑眉,将马骑向他,笑道:“那你踩它的脚,踩回来吧。” 苏景钰不过是随口一提,哪有报复回来的意思。 方才不过是因为心生恼怒,想跟上来看看谁那么肆意妄为敢溅他一身脏水,结果却瞧见对方戏耍范笠骞那一幕。 正心生不解时,又看她见人耍人,半点不留情面。 照传闻说,云怀瑾的确是一个喜怒无常之人,可也不是会轻举妄动,肆意而行的性子,至少在宫外会老实一些。 可他越看那道背影就越是觉得熟悉,不知不觉已是跟了半个时辰,快将整片林子都逛了个遍。 “怎么?”乐有初笑道:“不踩回来么?” “你……”苏景钰微眯起眼,透过面具看她幽深的黑眸,“你是王妃?” 乐有初愣了一瞬,没料到这人观察这么细致,看一双瞳仁就能把她给认了出来。 但这不妨碍她继续装傻:“什么王妃?” “别装了。”苏景钰勾起唇。 乐有初“啧”了一声,切回女声,“真没劲啊。” 苏景钰轻笑道:“王妃的本事已是滔天了,敢冒犯一国太子,诛你九族都不为过。” 乐有初耸了耸肩,“什么九族?我的九族早被我烧死了。” “你就不怕我揭发你么?”苏景钰挑起半边眉,好整以暇地看她。 “前晚还让我大胆去走独木桥,今天就要揭发了我。”乐有初取出袖中的折扇,轻轻拍在他的脸上,笑着调侃道:“苏二公子变脸的速度还真比翻书还快。” 苏景钰抓住她的扇子,眼神玩味地看着她:“难道王妃不也是如此么?一边让我对你死心,一边又招惹我。” 乐有初微微一笑,“什么招惹不招惹的,难道不是你找上门来么?让苏二公子踩回一脚也不满意,是需要我这匹白马上苏府给你赔礼道歉还是如何?” “王妃这双眼睛看着我,可不就是在勾引么?”苏景钰道。 “苏公子想象力丰富,可别怨了我。”乐有初冷笑道:“要你这么说,街上随便一个姑娘瞧你一眼,就是想嫁你了?” 苏景钰直勾勾地看着她,轻佻道:“她们可没同你一样生的这双含情眼。” 乐有初从他手中抽回折扇,避开他的眼睛,“苏公子将来定会碰上更多双含情眼。” “可我就碰上了这么一双,王妃叫我如何收得住手?” “苏公子穿得风流倜傥,没想到是个登徒子。”乐有初淡淡道:“对有夫之妇有了兴致,还不如去青楼逛上几圈,说不准能碰上心悦的姑娘。” 苏景钰正色道:“你今日来到底要做什么?” 乐有初不明所以:“我做的事,不都收入苏公子眼底了么?” “今日可没那么简单。”苏景钰道。 “还有猫腻?”乐有初狐疑地看他一眼,“说来听听。” “说是可以,但…王妃想拿什么换?”苏景钰将她浑身上下打量个遍,“以身相许如何?” “不说也罢。”乐有初翻了个白眼。 见她要走,苏景钰一伸手拽住了她的衣摆,道:“第三次见面,王妃还不准备介绍介绍自己么?” “你不是知道我的身份么?”乐有初斜睨他一眼,扯回了自己的衣摆。 苏景钰道:“知道姓乐,那名字和表字呢?” “乐有初,表字就算了,没熟到那个地步。” “莫不是说‘靡不有初,鲜克有终’。”苏景钰挑了下眉,“好名啊。” 乐有初面无表情,道:“多谢夸奖。” 苏景钰挥了挥手,笑道:“你不说表字没关系,但下次见面,还是唤我表字如珩好些。” “‘君子如珩’,你是君子?”乐有初不多看他一眼,扬起马鞭去另寻清静的地方。 那日与楚晏分别定期五日,说他可能会来猎场。 她心想也不知道阿晏今日会不会来? 楚晏说的京中有变,想来指的应该不是康平帝昏迷一事,那拙劣的计谋太不足挂齿。 而苏景钰说的猫腻…不像是随口胡诌。 莫非今日,当真还有什么大戏等着她? 她躺在马背上,眉毛皱了起来,天上的青鸟飞来飞去,只觉得眼花缭乱,扰人心神。 “咻”的一声,一根铁箭朝她射了过来。 乐有初眼睛一闪,手抓着马鞍翻了个身,铁箭从她浓长的眼睫前划过。 她抓着马鞍一翻身又踏上了马,朝着箭袭来的方向疾驰而去。 地上微微震动,连树上的叶子都落下来不少,声响微乎其微。 乐有初蹙起眉头,勒马停步。 此时,藏在丛中百名士兵突然涌动,个个身披战甲,装备精良,一手持盾,一手提剑,围成一个密不透风的圆心。 乐有初微眯起眼,捏紧了袖中折扇,道:“谁?” 丛中又走出来一个男人,一袭紫袍,剑眉上一点红痣,笑得春风如意猥琐至极。除了云燕勋,这世上怕找不到第二个人能长着一张俊脸,神态却与小人无异。 他笑道:“我的好皇兄,你可终于落到我手里了。” “哟,孤当是谁呢?”乐有初冷笑道:“怎么?今日想逼宫,顺带把孤给解决了?” 云燕勋不禁抚掌,得意洋洋道:“皇兄聪明绝顶,猜得半分不错。” 说罢,他将手一举,一落。 百名兵卒立即提剑朝她刺去,身下白马已经万剑穿心,乐有初轻功一跃跳上树枝。 她的轻功几乎能与苏景钰匹敌,快而无声,看得出这次是真急了,提起脚尖竟将树枝踩断了半截。 乐有初冷声道:“皇弟追得上来,再得意也不迟。” 她猜得果然不错,那日云燕勋制造康平帝昏厥一事,想必就是要轰动朝局,借机运兵。 禁卫军不知是在何时被灭了口,四周皆静谧无声,唯有成群士卒挪动的声响,势要将大地震碎。 乐有初逃得极快。 她总觉得云燕勋的醉翁之意不在酒,像是要将她引到什么地方。 回到营帐中时,里里外外的已经被人控制住了,连康平帝的脖颈上也正架着把剑! 第61章 局中局中局(1) 营帐四处围满了兵卒,官家女眷不敌武力,轻轻松松被制服在地,林中时不时有宦官被剑子架着脖子走出来,几十余人被捆在上起,左右有提剑士兵把守着。 康平帝坐在主座上,一双手放在扶手两旁,闭着眼,两条士兵将刀悬在他的脖颈。 乐有初总算捋清了思路。 倘若她现在以云怀瑾的身份出现在人前,有两种可能,要么是同宦官一样,被捆起来,要么是被云燕勋泼上一桶领兵逼宫的脏水。 但若她不以云怀瑾的身份出现,同样会被泼上脏水。 疑点在于,她不信云燕勋有这么大的胆子,下这么大的一盘棋,这背后一定还有一个人在推波助澜。 好在她不是云怀瑾,这盘棋反倒好玩了不少。 乐有初正想得出神,后背就被人拍了一下,她下意识地将折扇往后一挥,与一把银剑打了照面。 她皱眉,低骂道:“你来添什么乱?” “来看看你怎么收场咯。”苏景钰扬了扬眉,笑道:“这里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你打算怎么出去?” “出去做什么?”乐有初勾唇一笑:“顺势而为最好不过,先来豪赌一把。” 说罢,她犹自走到了营帐前。 几十名兵卒瞬间弓腰朝她行礼,“参见殿下!” 康平帝的目光扫向她,脸色一白。 他间接害死了云怀瑾的两个挚亲,最是清楚不过云怀瑾对他的恨意!可当这一幕发生在眼前时,却又不由得不去相信,不去接受。 乐有初挥手屏退了几个兵卒,走到康平帝面前,轻声笑了笑。 她道:“父皇,这一日你定是等久了吧?” “你……真的是你!”康平帝咬了咬牙,怒视着她,“你想要龙椅,朕何时说过不给?即便废了皇后之位,朕又何时要废了你?就这么迫不及待要将朕杀了么?” 乐有初捡起地上一把剑,指节摩挲着刀锋,笑着对几个兵卒道:“有些事还是孤自己解决得好。” 兵卒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动作。 他们奉了上面的命令要假装将云怀瑾视为主子,可没想到对方居然半点不做挣扎,也不做多解释。若让康平帝交予对方之手,会发生什么意外都不得而知,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乐有初厉声道:“怎么,孤的命令都不听?” 其中一名兵卒道:“属下替殿下控制他,以免后患。” “好啊。”乐有初瞪了过去,铁剑一刺就杀了那名说话的兵卒。 其余兵卒脸色一变。 看来计划已经失效,只能先将对方捆起来了。 乐有初却没那么好对付,眼下使用折扇会暴露身份,只能用铁剑对敌,可用起剑来,她也毫不逊色。 她迅速将挟持康平帝的兵卒拿下,其余兵卒还要围上来,她的刀锋早已对准了康平帝的脉搏。 她桀桀一笑,“方才不是奉孤为主,眼下怎么又兵刃相见呢?” 兵卒提着剑,谨慎地看着她。 乐有初道:“再靠近一步,孤就让他死在这,没有玉玺,孤倒要看看,谁要在史书上刻下篡位二字。” 康平帝恍悟了过来,看了眼她的面具。 苏景钰这才明白她说的顺势而为的意思,可若是这些人完全不顾其他,硬要她死呢?毕竟皇帝与太子同时死去,眼下最有可能继承龙椅的就是离王了。 云燕勋今日派这些兵在这里绑了康平帝,还打算将脏水泼在云怀瑾的身上。 他们其中有一个死去,对离王都是大有帮助的。 但他很好奇,接下来要如何收场? 按云燕勋的性子,大抵是想不到这么深去的,他只以为杀了康平帝,再杀了云怀瑾,就能助离王登基。 可云燕勋绝对不会想到收场这一环节。 离王看似风淡云轻,可最在意的就是名声。倘若今日在此杀了这两个人或是其中一个,都难以收场。 唯一的可能就是,在这种时候让救兵登场。 那么,不管云怀瑾是死是活,他都将会获取康平帝的百分信任。 这根本就是局中局中局。 只不过他们没能料到乐有初这一环。 苏景钰能想到的,乐有初自然也想到了。 顺势而为,用康平帝的死,用离王的名声当做威逼。 苏景钰在暗处悄无声息地打量着,同时也被讶异,他能想到这一环是因为他熟读过兵书,看得懂谋略,分得清是非。 可乐有初一介女流,难不成也看过兵书? 苏景钰扬眉一笑。 他对乐有初的兴趣越来越致命,就像罂粟花一般吸引着他,先是沉醉她的美丽,沉迷于她的气质,沉溺于她的所有。 现在,该是溺毙了。 他在她的身上已经移不开眼神,想要碰触并占有,最好将她关起来。 苏景钰没注意到,乐有初方才说的另一句话。 她在做一场豪赌。 乐有初在康平帝耳边,冷声道:“想死么,父皇?” “朕向来幸运。”康平帝淡道。 面具下的乐有初笑得不怀好意,道:“孤和父皇赌一把,父皇觉得,是离王还是皇弟会来救你呢?还是……其他的人呢?” 康平帝没应。 走到这一步,许多问题已经浅显易见了。 云燕勋根本没有坐龙椅的胆子,真正在背后下这盘棋的,恐怕就只有离王了。 就算他们之中有人来救他,也不过是棋局中的一步罢了。 “父皇这么淡定,倒是叫孤不安了。”乐有初道。 话罢,便又见另一队兵马,提着刀剑朝这边兵卒袭来,双方很快交火,打得难舍难分。 乐有初和苏景钰猜得不错,离王便是领兵之人。 他提着剑轻功跃到了乐有初的面前,怒道:“殿下这是何意?” “孤若是不呢?”乐有初冷笑道:“王爷作戏的本领实在是强大,前一秒还在丛中要挟孤,接着让兵卒将孤奉为主,眼下又要上演舍命救驾了么?” 离王道:“殿下,乱贼是皇弟所为,本王已将皇弟抓拿归案了。” “是么?”乐有初勾起唇角:“王爷的兵马又是从何而来?” 离王表情一滞,看了眼康平帝,道:“这些皆是禁卫军,本王前几日闻及有人暗运私兵的风声,在今日让禁卫军统率做好了准备。” “可孤怎么觉着全是王爷的手笔呢?”乐有初说得漫不经心:“父皇信么?” 第62章 局中局中局(2) 康平帝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帝王落魄可威仪尚在身,颇为语重心长道:“聆儿,收手吧。” 离王名景华,表字舞聆。 谁都可以这般称他,唯独康平帝! 他此生最痛恨康平帝以这种亲昵的方式呼吸他的表字! 他面具戴出来的一只眼有些红,捏紧了剑,寒声道:“父皇即便命在他手里,也不信孩儿的话?就是要百般偏宠骄纵他,是么?” “朕是为你好。”康平帝淡道。 说罢连一个眼神都不留给他,闭上了眼。 古往今来龙子夺嫡,本就是血雨腥风,弑父杀兄之举更是常态。 康平帝怎会料不到今日的场面? 离王被他的无视惹得愈发愤怒,铁青着脸,看向乐有初,“殿下不放手的话,是想与父皇共赴黄泉路么?” “王爷多虑了。”乐有初挑起眉。 她又赌对了。 就在不远处,玄衣男子骑着黑马扬鞭疾驰而来,在他身后,带领着千军,支起弓箭,将离王这支队伍团团包围。 “金陵王?”离王神色一变,微微皱眉。 康平帝道:“瑾儿,聆儿,放下屠刀吧。” “这就是父皇的救兵么?”离王讥笑了一声,似乎痛苦到了极致,笑得诡谲,“父皇看得通透,也不愿信我是么?” “事实如此。”康平帝道。 另一边,楚晏提刀而来,风吹过他的发梢,怪不得说人靠衣装马靠鞍,在百庆国时穿着内侍服都掩不住的秀丽,穿常服也只能衬出他的五成姿色,穿上战甲时又是截然不同了,像冰川之上食人花,危险又美丽。 乐有初看向他,对方也似有所感,微微颔首。 这边的小动作并未有人注意到,康平帝只以为楚晏在对他点头。 楚晏带来的兵马很快制服了离王残党,而离王用属下以命挡出来的路逃之夭夭,不见踪迹。 云燕勋终于意识到自己是离王计划中的一环,他逃脱不得,肩膀被架上两柄铁剑,心中是暴烈的愤懑,他费尽心思想将离王推上龙椅,而对方却把他当成一颗废棋。 乐有初懒得再跟这行人假模假样地对峙,放开了康平帝,趁乱逃了。 楚晏向康平帝作辑,道了几句末将来迟万死不辞的场面话,也先行退下了。 山脚下,乐有初脱了面具,正蹲在地上挖土。 “还真巧,每次遇见到你,都能参观一出好戏。”苏景钰从她身后走到她面前,微微一笑。 乐有初头也不抬:“苏公子看得开心便是。” 楚晏才下山,在远处就看到了她的身影,疾步走到她面前,眼神殷切:“受伤了么?” “一点小打斗能有什么事。”乐有初抬眸看他,眉眼也不自觉有了笑意,道:“阿晏那边解决如何?” “没事了。”楚晏松了口气,这才看向苏景钰,对方眸中强烈的敌意像火一般将要烧起来,他迟疑了半晌,没想打招呼。 乐有初睨了眼苏景钰,勾唇一笑,“这位是我相公,苏公子还不走么?” 楚晏微微一愣。 苏景钰瞟他一眼,读懂了他的心思。 即使是他,看楚晏生的那张脸也不由得甘拜下风,回想起乐有初说过的话,似乎也不假,可当乐有初向他介绍楚晏时,楚晏却像是意外掺杂着喜悦之情。若是寻常夫妇,必定不会露出这种表情。 他笑意更甚,“今日一见王爷,才发现原来王妃说得不假。” 乐有初挑了挑眉,“所以,死心吧。” “什么意思?”楚晏皱起眉,眼神不解地看着两人。 “他想娶我。”乐有初冲他挤眉弄眼。 楚晏登时换了脸色,眸光暗沉地看着他,气势汹汹,堪比修罗场。 乐有初怔了一怔,将野花连根挖了出来,包在帕子里,“差不多得了,咱回府去。” 楚晏接过她手中的帕子,略有些诧异:“蓝雀花?” 乐有初点头,道:“这能着活吗?” 楚晏抬眸,余光见到苏景钰的蓝色衣摆,神情淡淡,“难养。” 顿了顿,又道:“蓝雀花只能在山脚处存活,栽回去活不了几天。” “啊?”乐有初皱起眉,“那没办法了。” 楚晏微微扬眉,将蓝雀花给栽回原地。 “回去吧。”他道。 “对了,康平帝是在春猎前料到的今日么?”乐有初边走边擦着手里的泥尘,将他的弯刀也接过来拭了一遍,道:“为何选你?” “云华拓有文无武,就算信他也用不了,其余几个皇子皆心怀鬼胎,朝中禁卫军已经暗中勾结了离王,云燕勋养了七百私军,云怀瑾用的是江湖势力,这些康平帝都看在眼底,不戳穿罢了。此次春猎,云燕勋盲目信任离王,也太得意,说计划时没有屏退下人,被寝殿中康平帝的耳目听到了。” 楚晏抿着唇,又道:“至于朝中武将,康平帝也不敢用,他怕其中有哪一支像禁卫军一样已经倒戈,唯独孤党,也就是我与苏家,苏家从文,派不上场,而我自上次与云怀瑾决裂,便再无与他人结交,已是不二之选了。” 听罢,乐有初沉吟了良久,道:“阿晏为何愿意帮他?” 楚晏语气平静无澜,道:“无论是太子还是离王,秤砣倒向一边,对你没有好处。” “阿晏为何帮我?”乐有初挑眉,莫名有些期待答复。 楚晏轻笑了一下,避重就轻,“我不是相公么?” “入戏太深。”乐有初撇了撇嘴,兀自嘟囔:“以前没发现,阿晏最近都会反过来说笑了。” 她经常揣测人的心思,也极少出过错,但唯独楚晏,他像一团迷蒙。他们有共鸣,有配合,也看得懂对方的眼神,可在某些方面,乐有初觉得楚晏太会隐藏,太阴险,也很危险,却又奇怪的预感这种危险不会降临到她的头上。 楚晏还在当太监的时候,也不像个下人,比她小两岁却又像她的长辈,别人作辑只当是礼数,而他作辑是恭谦有逊,气质迥然。平日也不见他练武,却有深不可测的武艺。 分明是太子殿的内侍,却三天两头往她那个呈寒苑里跑,一会端糕点,一会送衣裳,她还以为云怀瑾脑子进水,突然对她阴雨转晴天。后来才知道,楚晏是安南国人,对她只是同情与怜悯。 现在……也是怜悯么?还是国家大义? 他就像深林高山上的云,捉摸不定。 乐有初没注意到自己莫名的低落。 第63章 局中局中局(3) 山脚的路陡峭,二人走走停停,一路宁静,却又不觉扭捏,有种莫名的默契。 “站住!” 正前方邃然涌出一支装备精锐的士兵,戴着盔甲的每张脸下都写着恭候多时。 “果然没猜错。” 离王从他们背后走出,勾唇一笑:“本王早早就感到不对,云怀瑾怎么可能会对范家嫡子下手呢?” “猜对了又如何?”乐有初握紧了折扇,冷笑道:“离王都已经输了一轮,还要闹一出鱼死网破么?” “乐公主若是把安南消失的兵卒拱手让出,本王可以大发慈悲,饶你不死。”离王道。 “王爷说笑了,我命由不得天,更由不得你。” 乐有初折扇一挥,将毒针朝他甩去。离王身形一闪,怒意中一声令下,左右的兵卒围了上来,瞬间厮杀成两个圆圈。 楚晏拔出弯刀,将试图靠近的人无一例外地割破喉管,团团围击下毫不逊色,周身缭绕着肃杀之气,烈日之光豪迈地泼洒大地,将喷涌而出的一抹抹鲜红照得金光闪闪。 乐有初收拢折扇,以扇柄袭人,刀刀致命不留情,二人背贴着背,她皱眉道:“阿晏,你带来的兵马何在?” “接康平帝去了。”楚晏面色阴沉,一脚踢开了右方来袭的人,弯刀往左一挥一收,带出了一串细肉和血珠,侧过身替乐有初用刀挡住一剑,前方的人趁空将剑举过头顶,恶狠狠地劈了下来。 乐有初眸光一黯,折扇一开,替他挡住一半,可剑尖已经没入楚晏的肩膀,向外冒出的腥红被玄衣掩去,浸染了半截袖子,不过转眼间,袖口处往外淌出血珠。 打斗尚在继续,受伤的楚晏战斗力却不见衰减,反倒像是铁了心要在这两百余名兵卒之中杀了一条血路,表情凶悍得有些狰狞,却仍旧是英气逼人的。 乐有初却因为他的伤打得有些心不在焉,时不时眉头紧锁地往他那边瞅两眼。 随着时间的流逝,二人的体力也逐渐消耗,场上却仍残余大半的兵卒,寡不敌众,胜负悬殊。 楚晏面色发白,嘴角都咬出了血,肩上的伤口随着打斗的动作愈发撕裂。 乐有初一边对抗着余兵,一边静下心沉思着如何脱身,余光却瞥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她吼道:“阿晏,往南走!” 楚晏微微蹙眉,看了她一眼,“一起走。” “对,一起走。”乐有初豁出全力,闪到了楚晏身旁,道:“我瞧见风眠道长了,先把这些兵引到南边,那边是悬崖。” 楚晏点头,顺势揽起她的腰,轻功一跃,朝南方飞了过去。 “追!”离王道,众多兵卒立即领命追击。 二人站在悬崖边缘,乐有初顽劣一笑:“敢过来一步,我就逃下去,看谁还拿得到我的兵。” 兵卒瞬间就不敢动了。 离王面色一凝,咬牙切齿:“……你!” 楚晏揽着她又是一个轻功,逃到了兵卒身后。 乐有初折扇一拢,朝兵卒们步步紧逼,势要将他们逼到悬崖绝壁,笑道:“放心,我不会死。” 离王也拔出剑加入战斗,他武艺泛泛,但如今局势突然掉转,也让他猝不及防,有些慌乱。 莫不是他的耳目在太子殿中打听到她的事,他也不会相信,一介女子能做到这个份上来。 在今日之前,他根本没将乐有初放入眼底,只当她是芸芸众生一只蜉蝣,一叶扁舟,不过是巧合机遇之下才让她得到安南国消失的兵马。 此刻他却不得不承认,这是非常棘手的对手,比起云怀瑾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任何人在被包围毫无出路的情形下都会表现得惊慌,惶恐,无措,可她却是冷静地以扇会敌,思索脱身之计。 他抬眸,女人不过是二十出头,本该是被娇生惯养,养尊处优,被人视为掌上明珠的年纪,却拥有着非常人能及的城府心计谋略,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飒爽英气之风,不由令人心生怯意。 楚晏配合着乐有初的动作,有了悬崖的助攻,兵卒们的士气更是颓散不少,三两下被制服在地,有的则是在推搡间掉落悬崖。 不过半柱香的功夫,只剩下十余个兵卒,皆是死死握着剑柄,胆怯逐渐升成视死如归的心情,挥出的每一剑都积攒了全部力量。 不过作用不大。 到最后,只剩下离王和一名兵卒。 “有两条路。”乐有初挥着折扇,顽劣一笑:“此处不深不浅,要么自己跳下去,面对九死一生,要么眨眼死在刀锋下,说不准还有来世。” 离王狠戾地瞪着她,打斗时的面具早已掉落,脸上那般触目惊心的刀疤实在惹人眼球,一整张俊脸被这一条疤染得恐怖,多看一点都叫人害怕,额角流的血顺着刀疤流到了下颚,嘴角也溢出血珠。他身上不少刀伤,全是乐有初用折扇划出来的,可偏偏不是致命伤,却能让此刻的他拥有生不如死的痛感。 “跳么?”乐有初逼近一步,勾起唇。 她的身上倒只有皮外伤,一身衣裳连尘土都没有沾上,更不提血迹,与离王站在一块就是云泥之别。 离王冷哼一声,一手拽过身旁的兵卒,另一手拽着她的衣摆,扭身向下一跳。 乐有初反应过来时已经来不及了。她万万没想到离王即便死也要拉她垫背,一只脚已经滑出了悬崖边,掉下去半个身子。 楚晏瞳孔骤缩,弯刀迅速一挥将她的衣摆割断,好在人没有完全落下去。 乐有初双手撑着地,刚刚好两个条腿掉了下去,而她坐在悬崖边。 她的手有些发抖,回过头。 楚晏的手更抖,他那浅黄的瞳仁像一座荒漠,乐有初读不懂里边的情绪。 楚晏将她抱了起来,远离悬崖几百米才将她放下,两人像是刚从巨大的惊惶的牢笼中走出来。 “没事了。”乐有初道。 她抬眸看见楚晏的唇瓣在轻颤,指节也在发抖,皱了皱眉,重复了一句:“没事了。” “……”楚晏脸色没那么好看,像是在跟谁置气,浑身的气势犹如千年冰窖般的寒气,不愿回应她。 乐有初没被他这样冷落过,一时不解,还带着股莫名其妙的气恼,说出口的语气有些冲:“你在气什么?” 第64章 撒娇的楚晏(1) “你在气什么?” “没有。”楚晏神情淡淡,犹自往前走。 乐有初半信半疑地斜了他一眼,很快就被他肩上的伤口吸引了注意,玄黑色的衣裳在阳光下泛着红色的细闪,每一走步路,落一滴血珠。 她“啧”了一声,拉着楚晏,“赶紧走吧,风眠道长不知何故会在此地,先让他把你的伤口处理一番。” 楚晏点头,没应她,亦步亦趋地在她后边走着。 乐有初边走边摸着随身带的东西,方才擦折扇上的血丢了一块手帕,还剩一块正好先用来给楚晏的伤口止血。 她回过身,瞟了楚晏一眼,淡道:“脱衣服。” 楚晏微微一愣。 “脱啊!”乐有初直接上手去扒他的领口。 楚晏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动手解了衣裳,露出来的部位不由令人骇心动目。 这可比乐有初上次受的伤严重多了,长约半寸,深度至少有一个指节,整个肩膀都被染了红色。 乐有初“嘶”了一声,挑眸看他淡漠镇定的模样,“阿晏,忍忍。” 说罢便将手帕撕成两截,包住了他受伤的地方,过程中触碰到他紧绷的肌肉,有些意外,平日里衣冠楚楚的美男子竟练出这么一身好看的肌肉,既不夸张也不瘦小。 乐有初将他身上的血迹擦去,却意外地发现他后背的凸起,一道比一道深刻,像是火烙印,也有鞭痕,刀疤。 她心中不自觉地浮起一阵酸涩,也没多问下去。 毕竟她与之间楚晏的界限仅限于此。 包扎完,楚晏将已经浸透血的里衣丢弃,直接套上了外裳。 他余光看了眼乐有初,张嘴想解释什么,对方已经回过身,对他道:“走吧。” 楚晏颔首。 蓝风眠所在之地与他们的距离不算太远,但起码要走上一盏茶的时间。 倒也不是乐有初方才眼尖,而是在这深林之中,想回京需要攀上三座山,春猎一行人一大早启程,也是接近晌午才到场。 这处几乎荒无人烟,可就在西北面,有一间不大不小的草屋,在这处满是绿竹的深林中实在太过显眼。 更何况,草屋上边还坐着个蓝衣老头,穿着道服,看姿势应该是在饮酒,普天之下除了蓝风眠,怕是没有第二个道士能做出这种事。 黄昏将苍穹染成浅红,风吹过残云,将太阳压进了山下,只露出半个头来。 走这一趟,楚晏的脸色愈差了。 身体素质再好,也经不住失血过多。 乐有初也不顾他身上的衣裳沾着血,将他的胳膊搭在自己肩膀上。 “马上到了。”她抿唇道:“阿晏,再撑一下。” 楚晏没应,但点了头,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 草屋就到跟前了,乐有初将折扇使劲一甩,把坐屋顶上蓝风眠手里的酒壶给打掉了,他似醉非醉地垂眸往下看,皱了皱眉,“丫头,你怎么在这?” 说罢,一个趔趄,一屁股摔了下来。 乐有初道:“救他。” 蓝风眠嘶叫着揉臀起身,疼痛上脑精神不少,瞧了楚晏两眼,推开草屋的门:“进来吧。” 乐有初把他上衣全数褪下,将他轻轻放到榻上,松了口气,道:“在左肩。” 蓝风眠哼了一声,扭身去拿药箱,看了眼伤势,瞪了她一眼:“成天打打杀杀,好不容易把人救活了,康复了还要提刀出去。” 乐有初无奈一笑。 与屋外截然不同的是,屋内并不寒酸简陋,堪比富家府宅之中的正卧了,连床榻都是紫檀木所制,屋内飘着一抹木香,左右是琉璃制的珠帘,蜀锦蓝带流苏随着风摇曳,从窗口向外望,能看到不少稀罕绝世的草药,抬首则能将黄昏薄暮的美景一揽眸底。 乐有初问道:“这里是道长自己搭的屋子么?” 蓝风眠正给楚晏上着药,闻言露出了骄傲的笑意,“不错吧?你那府里的客房,老夫住不太惯。” 乐有初莞尔,抬眸就看见几只小鸡从门前走过,隐约还能听见猪睡着时哼哼叫的声音,远山还有牛在哞叫,怪不得听扶南说他带的东西有些多,敢情都是些畜生? 她回过神,看了看楚晏发白的脸色,有些担忧道:“怎么样?” 蓝风眠摇摇头,喂了他一颗绿色的丹药,道:“怕是活不久了。” “什么?!”乐有初瞪大了眼,站了起来:“不就是挨了一刀,流太多血,怎生还活不久了?还能活多久?” 蓝风眠“扑哧”一声笑了。 乐有初旋即反应过来,嗔他一眼:“道长,你拿我开玩笑可以,别拿病人开玩笑。” 蓝风眠耸耸肩,道:“丫头,你上次说的两坛静归酒还没给我,几日没找着你人影,这次又砸了我的陈酿二十年的屿成酒,加上他,报酬呢?” “再加一坛静归。”乐有初心骂酒鬼。 “成!”蓝风眠给楚晏上完药,包扎好伤口,顺手抄了几袋猪鸭鸡的饲料,道:“老夫去喂孩子们吃饭,晚些要到集市买几坛酒喝,今晚就不回来了,菜和米都在厨房,饿了自己煮,你们要走的话帮老夫关好门。” “好。”乐有初点头谢过。 楚晏费劲地揭开眼皮,脑袋昏沉。 “睡会吧。”乐有初给他盖好被子,起身准备去煮些粥,以备着他醒来时饥饿。 也不知道是不是神志不清了,楚晏居然变得反常,扯住她的衣摆,平日脸上端着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也消失了,眼下俏皮得过于可爱,微噘着嘴,委屈极了,撒娇道:“疼。” 乐有初一动不动,呆滞了半晌。 这个人是楚晏? 谁把楚晏的灵魂换了? 她的眼神有些惊恐,颤巍巍道:“你没事吧?” “我疼。”楚晏的桃眼泪汪汪,直勾勾地看着她。 乐有初不可置信地伸手去探他的额头。 还好还好……只是单纯烧傻了。 她抚了抚胸脯,松了口气。 看来那补血的药膳过于旺,把体温都燃了起来。 乐有初面对楚晏的眼神,一时有些手足无措,“疼就睡一觉,睡醒就不疼了。” 楚晏把头摇成拨浪鼓,像个未经世事懵懂无知的小孩,鼓着嘴,说出的话奶声奶气:“疼得睡不着。” 乐有初感觉心中受到重创,将要昏厥过去。如果说眼神能杀死人的话,楚晏一定是当之无愧的魁首,这么好看风流的一双桃眸盯着人,几乎要炽热地将人灼伤至死。 她幽幽地问:“那怎么办?” “你陪我睡嘛。”楚晏使劲地扯她衣摆,桃花眼里积着一汪水,像是不答应就马上要哭出来似的。 乐有初:“……” 第65章 粘人的楚晏(2) “可以吗?” 楚晏眨了眨眼,小心翼翼地看着她。 乐有初轻叹了口气,试图和他讲道理,“一块睡,阿晏不还是会疼么?” 楚晏却不买账,话音一落,泪水如倾盆大雨无声涌出,他哭时没什么表情,也没有大喊大叫,只是期期艾艾地看着她。 乐有初深呼了一口气,给他擦泪,扯出个笑,使出丹田的力量柔声道:“我这一身满是尘土不能上床,阿晏乖。” 楚晏指了指屏风的浴桶,“沐浴。” 乐有初眉毛都要拧到一块了。 这人怎么生个病变得半傻不傻的呢? 像个……小屁孩? 乐有初瞥见他脸颊沾的泥,叹了口气:“得先让你擦擦身子。” 说罢,就到柴房添火烧水。 一扭头,空荡荡的柴房大变活人。 差点没把乐有初的心脏吓出来。 她连忙站了起来:“你来做什么?快去床上躺着,再动作等会伤口又要裂了!” “不!” 楚晏变得有些执拗,坐到她旁边,火烤在身上暖洋洋的,舒服地扬了扬眉。 “行吧。”乐有初嘴角一阵抽搐,坐下来又添了根柴火,“阿晏开心就好。” 楚晏皱眉:“不开心。” “又怎么了?”乐有初有些愠怒。 “肩膀疼。”他道。 乐有初刚烧起的怒意就息了下去。 好歹楚晏也是救她分心才受的伤。 只是眼下,楚晏还发着高烧,上身的衣裳被她脱了,只穿了件裤子,再在这呆下去恐怕病情还要加重。 乐有初神情严肃:“你回去,我马上好了。” 楚晏瞧了她两眼,撇了撇嘴,委委屈屈地走了。 只不过,乐有初嘴里说着“马上好了”,到底过了一柱香也没好,一大锅的水要煮开不是那么快的事。 楚晏等急了,光着膀子又下了床,他半个头伸进柴房,泫然欲泣:“骗人!” 乐有初愣了一下,当即怒了:“快回去!” “不回去!”楚晏双手环抱,坐到炉灶前怒气冲冲。 乐有初又叹了口气。 自己造的孽,自己担。 她解了自己的外裳披在楚晏的光膀子上,衣服小了不少,远远瞧去有些不伦不类。 又过了半柱香,锅里的水终于咕噜咕噜地烧开了。 乐有初搬来一个木桶,倒了七分热水三分凉水,取了条干净的毛巾给他:“伤口不能碰水,也不能泡浴,自己擦擦身子。” 楚晏接过,似乎在犹豫什么。 乐有初站在外边等了大半天,也没听见里边有动作的动静,心下担忧他是不是昏迷了过去,越想越躁乱,这才喊了一句:“阿晏好了没?” 楚晏没应。 乐有初“啧”了一声,猛地往柴房里跑。 却见楚晏好端端地站着,捧着条毛巾不为所动,水都凉了大半。 “你在做什么?!”乐有初是真的有些恼了。 “姐姐,不泡浴的话……怎么擦?”楚晏问。 乐有初被这句“姐姐”喊愣了,“你叫什么?” “姐姐。”楚晏疑惑道:“不对吗?” “对!对对!”乐有初扬眉一笑。 她接过楚晏手里的毛巾,心情也美好了不少,“坐下。” 楚晏乖乖地坐下。 乐有初帮他把脸擦干净,道:“伸手。” 楚晏乖乖地把手放她手里。 乐有初帮他擦洗了手和上身,让他把脚浸在水里,互相踩踩,楚晏一一照办,乖巧地像只听话的小狗。 “再叫一声。” 楚晏甜甜地开口:“姐姐。” “好的,去床上等姐姐。”乐有初笑得合不拢嘴。 能让楚晏这个冰山美人开口撒娇,绝对是比登天还难的事了吧? 她三两下沐完浴,楚晏已经在床上恭候她多时了。 “姐姐,快上来睡觉!”楚晏拍了拍被子。 乐有初还有些踌躇,高山深林孤男寡女同榻而眠,不合适吧? 她转了转眼珠。 不对,楚晏是个太监,长得又美,充其量算是姐妹才对。再说,整间屋子就这么一张榻,不睡这睡哪? 这么想就合理了。 乐有初满意地睡到榻上。 “姐姐要睡里面。”楚晏坐了起来,笑道:“阿晏要保护姐姐。” “小嘴真甜。”乐有初挑了挑眉,遂他的意躺了进去。 楚晏和她面对面,定定地看着她,认真道:“姐姐,你睫毛真长。” “阿晏也长。”乐有初道。 楚晏被夸了说话更甜:“姐姐最好看。” 乐有初翘着唇角,突然觉得楚晏一直这样也不错。 比起不说话还绷着脸好太多了。 只不过这烧不知道什么时候褪下去,再烧下去八成要真变傻了。 她探了探楚晏的额头,又起身拿了条冷毛巾捂在他额上。 她探下身时闻到什么,蹙起眉,“阿晏身上喷了什么东西么?” 楚晏摇头。 奇怪,好像有阵花香?乐有初低声嘟囔着,躺下了,对他道:“睡觉吧。” 楚晏乖乖地闭上了眼。 夜已深,山里比京里还要寂静百倍,只有暗处乌鸦偶尔的低鸣,悬崖边偶尔的成群狼嚎,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 离王是被秃鹫啄肉时痛醒的。 他睁开眼,就看见偌大的一只秃鹫正站在他的胸膛,用它那尖锐嘴啄着他的脸。 他对上了秃鹫那双蓝色的瞳仁。 带着极度惶恐与凄怆的一声“啊”的尖叫惊飞了丛中一群青鸟,割裂了今夜的寂静。 秃鹫不为所动,只是停住了嘴。 这是只年迈的秃鹫,展翅后翼时约有九尺之长,此时的它收拢着翅膀,体重大抵有七公斤,站在离王的身上让他负担不少。 离王的怒红了眼,手往旁边探到了一把剑,将秃鹫一推,想站起来却发现腿已经摔废了一条。 年迈的秃鹫脾气可不好惹,它们是体格最大的飞禽,对待猎物更是不会心软。 它展翅一飞,盘旋在离王的发顶,离王只能坐在地上不停挥动着剑,可身上还受着伤,速度大不如前。 秃鹫更是得意,用尖锐的嘴啄散他的髺发,时而叼起他的衣裳想将他拽上天,无奈离王的体态也不小,几次三番试探无果,只能先啄晕了离王。 虎落平阳被犬欺兴许便是如此。 昔日位高权重,人人见之惧之的王爷,竟有朝一日被一只秃鹫百般捉弄。 离王心如刀绞,怒气翻腾,却只能坐在地上不断挥动着铁剑,他怒吼着:“滚啊——” 无奈秃鹫的羽毛雄厚,被擦过一剑也无伤大雅,精力旺盛。 半个时辰下来,身上的刀伤腿疾,体力逐渐耗尽,离王几乎要崩溃至死。 而秃鹫被擦了几剑,似乎也倦了,这才放过了他。 离王放下剑,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却摸到一手黏糊,定睛一看是血迹斑斑。 他的另一边脸……也毁了。 第66章 寡言的楚晏(3) 这么多年,乐有初意外地赖了一次床。 原先还怕床上多个人会睡得不舒服,可闻着楚晏身上那般莫名的花香,似乎有安神的作用,一不小心就睡到了日上三竿。 还是蓝风眠归来时把她叫醒的。 蓝风眠挤眉弄眼,神色迥异:“老夫这床自己都还没睡过,你俩就睡上了?” “多谢道长收留。”乐有初莞尔一笑,起来梳了发。 楚晏端着粥进来,看了眼蓝风眠,“一起吃吧。” 乐有初睨了他一眼,看他脸上没有半点难为情,难不成他已经把昨天的事忘得干干净净了? 她试探地问:“烧退了吧?” 楚晏点头,道:“没事了,吃饭吧。” 乐有初撇了撇嘴,看样子还真就忘了。 楚晏看了眼餐具,少了一副,走去了柴房。 “谁?发什么烧?”蓝风眠后知后觉地问。 乐有初道:“阿晏发烧,不是道长给的药么?兴许是补血补太过了。” “补过了也不会发烧啊。”蓝风眠说罢,顿了两秒,抿了抿唇,道:“昨天老夫喂给他的丹药,是红的还是黑的?” 乐有初夹菜的动作一顿,“……都不是。” “难不成是……绿的?” “不然呢?”乐有初皱起眉,“有什么不对?” “完了!老夫糊涂啊!”蓝风眠捂住了自己的眼睛欲哭无泪,“喂错药了!” “什么鬼?”乐有初一记凌厉的眼神打了过去。 “那个是……回童丹。”蓝风眠避开她的眼神,心虚地咂咂嘴,道:“就是……心智会回到幼时,起初会有高烧,烧退后心智回到十岁左右。” 乐有初诧异道:“他这样子也不像十吧?十岁话就这么少了?” 蓝风眠摇头,他哪里知道? “什么时候能恢复正常?”乐有初道。 “这个……”蓝风眠食指挠着额角,面露尴尬,“暂且不知道。” 乐有初还想跟他说些什么,楚晏从柴房拿了副碗筷给蓝风眠。 “不急,不急。”蓝风眠低声说,像是在安慰自己。 乐有初深吸了一口气,夹了块肉给楚晏,扯出个笑:“这些都是阿晏做的啊?” “嗯。”楚晏神色淡淡。 “手艺不错!”乐有初朝他比了个大拇指。 这倒不是搪塞的话,一桌子菜肉,品相滋味可比下馆子好多了。 乐有初美滋滋地饱餐一顿,才步入正题:“那个你……现在还记不记得之前的事?” 楚晏睨她一眼:“指的是什么?” 乐有初蹙起眉头。 假若楚晏这病一时半会好不起来,会不会妨碍他自己的事? 这么一想,她除了当质子时与楚晏相识那七年,对他算是一无所知,更不知道该从何问起了。 沉吟半晌,她问:“阿晏可还记得昨天发生了什么?” 楚晏垂下眸似乎是在思索,而眉宇间微妙显露的神情却异常痛苦。 他抿了抿唇,没应话。 乐有初将他的反应收入眼底,“那阿晏认识我么?” “公主殿下。”他道。 “他呢?”乐有初指了指屋外正在喂鸡的蓝风眠。 “蓝隐青,风眠道长。” 乐有初狐疑地看他。 这么看,楚晏的记忆应该还停在十岁左右,否则绝对不会唤她为公主。 可楚晏十岁时又怎么会认识蓝风眠? 上次二人初次见面,她也并没有将蓝风眠的本名介绍出来,只是说了道号。 莫非二人早已相识? 乐有初倏尔想起蓝风眠那时古怪的神情。 她问:“阿晏怎么认识的他?” 楚晏看了她一眼,似乎不愿多谈,起身收拾碗筷去了。 乐有初心中更是生疑,总觉得两人有什么事瞒着她。以至于一整个早上都心神不宁,胡思乱想。 给楚晏肩上的伤口换了药,昨天脏的衣裳也都洗干净晾干了,两人这才下了山。 楚晏变得比以往更要寡言。 光是同行一路,乐有初就觉得自己快要被他周身溢出的寒气给冻死了。 到了就里京城里,寻了辆马车,她忍不住问:“我没招你吧?” 楚晏眼神游离,似乎不想与她说话。 “……”乐有初捏了捏鼻梁。 昨晚的楚晏有多可爱,今天的楚晏就有十倍的不可爱! 到了金陵王府,楚晏蹙着眉跟在乐有初脚后跟走进去。 那样拘谨的模样像是初次拜访,神情中隐隐还有些防备,见到人多就要拽住乐有初的衣角。 乐有初感到一阵拉力,往后一瞧,笑了,哄小孩似的语气:“阿晏怕什么?” 屋檐上的影卫耳力极佳,听得浑身泛起鸡皮疙瘩。怎么回事?王妃转性了? 让影卫万万没想到的是,他们平日里严肃冷厉的主子,竟然真点了头,声音软糯:“来这里做什么?” 乐有初稍觉意外,挑了挑眉:“这里是阿晏的家,想做什么都可以。” “家?”他黯淡无光的眼眸一亮,连唇角都有了弧度,“真的?以后……不会被打了吗?” “谁打你?”乐有初嘴角的笑凝住,“有人欺负阿晏?” 楚晏抿了抿唇,看她一眼,迅速垂下眸,“……我自愿的。” 影卫面面相觑:“……” 乐有初心中的谜团都快滚成球了,但看上去阿晏也不想让她知道,她索性把问题抛到脑后,回书房阅览近几日的文书信件。 楚晏不知道自己还有个房子,并没有回房,他把这当成了乐有初的家,没敢当成自己家,跟着乐有初进了书房。 乐有初要写信,他就磨墨,览书时就帮她按肩,屋里头闷热,就帮她扇扇子。 乐有初那叫一个享受,不知不觉嘴角也翘了起来,突然觉得这样也不错。 “公主…”楚晏仔细打量着她的神情,敬小慎微地低声问:“这里是皇宫吗?” “阿晏觉得是就是。”乐有初笑道。 “我居然能进皇宫?”楚晏微微抬眉,“那公主会赶我走吗?” 乐有初肩膀被按得很是舒服,漫不经心道:“不会,这里永远是阿晏的家。” 楚晏在她身后,看不见他的表情,可乐有初能想象到他现在一定在无声幸福地笑,也不知道他小时候受过什么罪……打住!乐有初晃了晃头,不能再想他的事。 “公主,喝茶吗?”楚晏轻声问,声音都愉悦不少。 乐有初揉了眼睛,摆摆手:“不用了,我小憩一会,你回房吧。” 默了半晌,后边的人没了动静。 乐有初回过头,大惊失色:“怎么哭了啊?” 第67章 范家大小姐 “怎么哭了啊?” 乐有初顿时手足无措,她这一生什么不会?就是不会哄小孩,更何况……这绝对是个巨婴! 楚晏哭时嘴巴绷得结实,连哽咽的声音都没有,眼眶攒不住泪就流了下来。 “怎么回事?”乐有初蹙起眉,连忙给他擦眼泪,“说话。” 楚晏带着哭腔低声喃喃:“公主不是说,不赶我走吗?” “……”乐有初捏了捏鼻梁,语重心长:“我的意思,是让你回房间休息,不是要赶阿晏离开的意思。” “我房间不在这。”楚晏一双眸空幽幽地看着她,怨言不浅。 乐有初差点忘了。楚晏没有现在的记忆,不知道这是他的府邸,更不知道他的房间。 她回过神,“有,我带你过去。” “有?”楚晏一脸不解。 乐有初起身瞟了他一眼,不禁失笑:“还噘嘴?阿晏的嘴唇能吊二两猪肉了!” 楚晏立马就不噘了。 乐有初领着他到他自己的寝卧,这才松了口气。 带小孩什么的,简直是人间严刑! 扶南跑进来时就瞧见她忧愁地揉着太阳穴,问道:“主子,头晕么?我帮你按按?” “不用了。”乐有初坐直身子,“怎么了?慌慌张张的。” “范府五小姐出事了。”她道。 “范妙?”乐有初蹙起眉,“出什么事?” “范府大小姐说她偷了什么东西,范妙只是反驳,范府的老太爷老太太不问是非,直接以家法之由杖了她三十,眼下正在祠堂禁闭着,托暗卫给你报信,说是七天后再过来,失言了。”扶南道。 “范靖远呢?”乐有初问。 扶南摇摇头:“不在府中。” 那日范妙离去,乐有初派了两个在她身边戒备着,都说宅院之争满是血腥,没想到真是如此,范妙走没两日又遇到这一遭,暗卫又不能出面插手。 一个庶女三天两头被冤枉杖责,何况一个青楼娶来的小妾? 乐有初心中更是愤懑。 虽然还没有了解过事情的始末,可据她对范妙的秉性定义,决计做不出盗窃之物,这是她所嗤之以鼻的事。 乐有初勾起唇,眸光暗沉,道:“备马,一块去范府溜一圈。” “是。” “等等,”乐有初把将要走的扶南叫住,“何兄最近在忙什么?” “他……最近忙着训暗卫。”扶南笑得有些假:“何兄最近心情好像不太好,暗卫快被他的地狱式训练折磨疯了。” 扶南竖起一根手指,扶着后腰:“我去训了一日,今天才下得来床。” “噗?那让他训吧。”乐有初笑了笑,问:“明昭有找过他吗?” “说起来,聂兄好像也有点问题。”扶南道:“他最近一天写十几封信,让府里的暗卫送到西庭去。” 乐有初淡道:“信都收好,不用给他寄,就让他俩耗着吧。” “他俩?”扶南没听懂,挠了挠头,办事去了。 范府住在覃丽十八街,虽然离金陵王府差了十几里路,地皮也比金陵王府廉价几十倍,但好歹也是个差点的富人街区,像范靖远这样的六品芝麻官已算是奢华无比了。 马车行了将近半个时辰,可算到了范府的门口。 黄昏将至,暮色清亮,余晖在门口的台阶跳舞,几个小厮提着扫帚清理门前的落叶。 范家大小姐的马车赶在乐有初的马车之前,先下了车。 那架势堪比宫中贵妃,几个小厮连连放下手中活计,弓腰作辑。 两个贴身丫鬟先行下车,回身撩开车帘,伸出手,范大小姐就着丫鬟的手跳下车,姿势优雅,连微风都恰时经过,将她的宽大的袖口吹得微微摆动,过往的行人见着她,纷纷侧目而视,果真富贵家风水好,养出来的女儿也像块美玉。 下人们连忙将马车上的东西提下来,都是范大小姐逛街时随手买的饰品,任意一件价钱拎出来都可以抵上平民一整年的收入了! 乐有初命车夫将马车停在附近,缓步走了过去。 她看了眼范大小姐,“范府么?” 范大小姐愣了一下。 她哪能不认识乐有初?那日太子生辰宴出尽了风头的便是乐有初,她第一个气得牙痒痒。 她一个养在深闺中的女子,自然不晓得朝中利害,也看不透权势,更不知道她爹是离王一党的,只觉得云怀瑾坐拥太子之位,生得还是几个皇子中最俊俏的男儿,正妃迟迟未定,她早已心猿意马,几年来苦练舞艺,就为他惊鸿一瞥,哪知,那日云怀瑾的眼睛根本没放在过她的身上,反而和乐有初侃侃而谈。 这一瞬范大小姐还正在出神,扶南已经上前一步,挥出手掌一个耳光扇了过去。 “放肆!”扶南喝斥道:“王妃问你话不答,见着王妃也不行礼?” 两个丫鬟护主心切,挡在了前面,听见来人是个王妃又弱弱地退了下去。 范大小姐摸着被打的那边脸颊,眼睛都快瞪了出来,咬着牙极力压制着怒火,道:“你一个下人,竟敢打我……?” “本妃准她动手了。”乐有初冷冷地瞟了她一眼,讥讽道:“范府养出来的千金大小姐,竟这般不知礼数,难道不该打么?” 被对方那双凌厉的凤眸一望,范大小姐登时回过神来,不由得发冷,她不知道范家何时与金陵王妃交好了,也不敢轻怠了这位王妃,声音软了下来,微微福身:“参见王妃,臣女眼拙,未能认出,一时失礼,还望王妃宽宏大量恕罪。” 乐有初哼了一声,也没叫她起身,看都不看她一眼,径直入了府,下人们方才都听说了她是王妃,自然也没人敢拦。 范大小姐却是愣在原地。她从小到大谁见着都要赞不绝口夸几句水灵,即使是天子也没让她难堪过,今日一个小小的婢女敢赏她耳光,而乐有初不过一个王妃,居然敢当众拂了她的脸面!她掌心攥紧了手帕,心中烧起一股暴烈的火气。 扶南余光打量周围,见没人,便低声问道:“主子,怎么样?刚刚会不会打得太轻?” “的确是有些轻了。”乐有初眸光一黯,沉声道:“不过问题不大,范妙受的罪,今日我便要范府百倍给我偿还回来。” 第68章 范家老太太 两人向府中几个下人打听位置,直奔主厅。 乐有初坐上主位,手一扬,跟指点江山似的,淡淡道:“把你们老太爷,老太太叫过来。” “这……”打扫着灰尘的绿衣婢女犹犹豫豫,道:“眼下怕是正在用膳,王妃不如……等等?” 乐有初眉头一皱。 扶南一巴掌“啪”一声就挥了过去,说的话刻薄至极,毫不留情:“范靖远不过一介六品官吏,范府的老太太,老太爷如今就敢乘龙得势,连当今王妃都敢怠慢么?” 绿衣婢女一愣。 她可没看到范府门前范大小姐被打的那一幕,完全没料到对方一上来就打她一记耳光,她好歹是老太太身边的红人,傍着老太太这颗大树,府中仆人上上下下也得给她留半分面子,可偏又不敢驳斥回去,对方好说好歹是个王妃,她一个婢女犯不着。 她心下正扭捏不已,奈何对方气势逼人,只好硬着头皮跪下道:“是贱婢失职,王妃恕罪!王妃恕罪!” 乐有初提扶南为提审员不是随随便便的决定,扶南惯是会看脸色的,见人说人说,见鬼说的话,八面玲珑见机行事,胆子也不小,扶南一瞅她那贼眉鼠眼的神情就明白她心怀鬼胎,踢了她一脚,道:“还不快去把人叫来?” 绿衣婢女连连称是,逃似的退下了。 “她肯定不会说好话。”扶南翻白眼。 “说去呗,这样才热闹不是。”乐有初莞尔一笑。 绿衣婢女急匆匆地奔到膳厅,彼时范大小姐也刚好和她撞上。 范大小姐正窝着满心的怒火无法发泄,见着她这模样就是一声怒喝:“你在做什么?如此莽撞?!” “回……回小姐,”绿衣婢女顿下步,“王妃正在主厅候着老太太和老太爷,去晚了怕是…要遭罪。” 范大小姐眼眸微眯,瞥见她五指红晕尚未褪去的脸颊,想必方才遭遇了和她一样的事,冷哼了一声,“知道了。” 一主一仆进膳厅向老太太,绘声绘色地向老太太和老太爷描绘了方才金陵王妃得意骄横的嘴脸,完全不把范府的人放在眼里。 老太太是个吝啬尖酸且护犊子的人,听到被她捧在手心的宝贝孙女被打了,气不打一处来,筷子一砸,撸起袖子就要去找乐有初算账。 老太爷行事稳重,却也窝囊,再给他吃十个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去招惹一国王妃,连连将老太太拉住。 他蹙眉低骂道:“你这样过去,人家随便一个借口就能降了你的罪!” 老太太哪里肯听老太爷的话,两人夫妻关系本就不融洽,老太太原先是个小妾,肚子争气地生下个男子,也正是范靖远,被提成了姨娘,后来不知道使了什么阴谋诡计,把正室给斗垮了,还把正室一双儿女给毒死了,就此坐上了正室之位。 她是有几分城府,也会算计人,眼下也只把乐有初当成寻常闺阁里娇纵出来的千金,稍微使点伎俩就能让乐有初下不来台! 她老了,声音也有些沙哑,听起来尖细刺耳道:“你不去我去,这辈子什么女人我没见过?” 说罢,甩了老太爷的手,拉过范大小姐,“走,祖母给你说理去!” 范大小姐十分信任这个祖母,总归是将自己视成心肝,不会让外人欺负了去。 乐有初坐在主位,走过的下人不明她的身份,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敢坐到主位上,想必身份也是不低的,见着她都要微微福身,有眼色的也上前给她沏了茶水。 老太太进门时就见她悠闲着坐上她的位置,眼皮一跳,扯出假得不能再假的笑容:“参见王妃。” 大小姐在她身后跟着行礼。 乐有初视若无睹,抿了口茶,好半天才回过神似的,莞尔道:“呀,老太太和大小姐来了啊?快起身坐下,客气什么。” 老太太心中冷笑,坐到了另一边的主位,道:“不知王妃光临府上,是有何事?” 乐有初瞥向她,淡道:“老太太的意思,本妃没什么事就不能来么?” 老太太皱起眉。 对方比想象中的要难对付多了。要换作是寻常家的姑娘就直奔正事去了,她还把话锋转了回来,刺自己一下,但老太太也没那么好对付,毕竟是从宅院里斗过来的老人了,说起话也有些锋芒:“王妃误会了,老妇自然没有这个意思,随时来府上都奉陪,只是不知道,这府上谁人招惹了王妃,让王妃这么大的火气?” 乐有初挑了下眉。老太太直接兴师问罪,打了一记直球,是怕她接不稳么? 她淡道:“看着里里外外都不太顺眼,本妃下次怕是不会来了。” 老太太愣了一下。 “本妃今日途经此处,兀地想起了昔日故友,方才停车落马,却不想府上大小姐不知礼节,直勾勾地盯着本妃的脸看,惹得本妃兴致全无,进了主厅也不见府中主人到来,问了下人,却连通报都不晓得。” 乐有初抬起自己刚贴上的护甲,细细摩挲着,漫不经心道:“老太太给评评理,该打不该打?” 老太太死也不会想到她这一生斗垮无数人,却栽在了一个少女面前。 她刚试探了一句,还没真正出招呢,对方就一通话把她所有的后路堵得水泄不通,反过来还压了她一头。 范大小姐也咬了咬牙,没想到竟这人如此伶牙俐齿! 老太太道:“王妃……这,跟小姑娘家计较什么,对吧?” “罢了,既然老太太都这样说,本妃还要计较就显得小气了。”乐有初微微一笑,道:“本妃说的故友,正是府上三小姐,她可在?” 范大小姐皱起眉,直言道:“王妃和范妙怎么会认识?” “认识与否,与你何干?”乐有初淡漠地扫了她一眼,“本妃正与老太太谈话,怎生轮到你插嘴了?” “我——” 范大小姐刚说出一个字,扶南又抽了她一耳光,“放肆!还敢插嘴!” “扶南。”乐有初佯嗔地看她一眼,“算了。” 老太太在一旁瞠目结舌,她这辈子都在后宅中厮斗,见识过这般无理取闹的人,却没没有人能任性妄为却有理有据的。 若乐有初不让扶南退下,她还有借口治一治这个贱婢,可乐有初让她算了,也就意味着默认她的行径,反倒叫人不知如何拿她问罪了。 “王妃,言重了。”老太太笑得不能再勉强,眸光一闪又心生一计,道:“不巧,范妙今日不在府上。” 第69章 唇枪博弈战 “不巧,范妙不在府上。” “哦?”乐有初扬眉一笑,“当真不在?” 老太太不知何故被她这一抹笑渗得头皮发麻,却打定主意她不知道府中的情况。 若真同王妃所说,二人是故友的话,眼下让她们相见,范妙指定是要哭诉一番,再以王妃这火爆的性子,说不准能把范府掀翻了天。 她打定主意要将王妃赶到范府门口,激她动手发怒,借机摔倒,让过往的百姓瞧瞧一国王妃的所作所为,再散布今日府中发生,让传谣扼制死王妃。 她道:“王妃这是不信老妇的话?” 乐有初轻笑了一下,“怎么会,本妃只是听人说,范妙拿了范大小姐的东西,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经过了顺带过来看一看。” 大小姐就将要沉不住气,听她话的意思,可就是明晃晃说自己诬陷范妙么?但她被抽了两个耳光,算是长教训了,无论如何也不敢在此时插话。 老太太也不晓得她是怎么知道今日里发生的事,摸不准她道听途说是知道了其中几成。 她已年迈不必出席太子的生辰宴,自然没看到乐有初那日与离王太子的唇锋相斗,如今也只当她是机灵些的女子,说起话来也谨慎了三分:“范妙平日居于府中,没见过什么大世面,应当只是一时被金钱蒙蔽了眼睛,也是昏了头,才能做出这种事。” 这番话明里暗里都在贬范妙出身低阶,乐有初又怎么可能没听出来老太太在暗示她结交了恶友。 只能说困在宅院中算计的女人终究敌不过见过高山大海荒漠,越过丛林野岭的人,只读过三从四德的人会被局限在井底,以为夺得夫君恩宠,正室之位便是人生赢家。 事实截然相反。 乐有初倏地觉得宅院的女人可恨是因为她们可怜,眼界学识浅薄,卖弄三两心计,却沾沾自喜。 她失笑了,为这些可怜的女人感到可笑。 恍惚回神说回正题,笑道:“也不知道是范大小姐的什么宝贝,能让范妙见钱眼开啊?” 大小姐看了她一眼,确定她是在问自己,才敢幽幽开口,道:“是苏二公子送的七彩琉璃花簪,昨日放在屋中,今日就不见了踪影。” “有趣。”乐有初勾唇一笑。 且不提上次范大小姐推搡范妙以至于撞到苏景钰,单从苏景钰的性子看,一面对她念念不忘,绝不可能转头去送别人簪子,男女授受不亲,若接受了男方所赠之物,便是默许往后的提亲事宜,苏景钰不会明白这个理,范大小姐自然也是。 何况,苏景钰在猎场被她无意冒犯了一下,都要跟上一路,若不是发现她的身份,说不准苏景钰还真会做出什么来。那夜范大小姐害他误会了范妙,苏景钰当场没打人,已经是对脾气最好的克制了。 可这…花簪总不该是捏造出来的吧? 再说,不过一支花簪,便要杖责三十,寻常人挨十五棍都要丢了半条命,范妙年方十六,豆蔻年华,那一身子骨都块肉都捏不出来,保不准这些年都是这么挨过来的。 她笑得有些揶揄:“凭空消失,就是范妙偷的?” 大小姐反驳:“不是凭空消失。” 老太太瞪了她一眼,大小姐就噤了声,埋下了头。 “哦?”乐有初饶有兴致地正视她,“说来听听。” 老太太是知道事情始末的。 那夜苏景钰生辰宴,借口是踏步入了苏家就是遵苏家家规,以捉弄范妙,戏耍苏景钰为由,苏景钰让仆人抽了范大小姐一身的鞭子,却是留了心眼的。 女子未嫁不可露肤于人,那几个仆人偏就不往露眼的地方下手,只抽在背腹大腿这些地方,第二日回到府中仍是满身的红鞭痕,他范家又怎么敢去与苏家对峙?只当是吃了个哑巴亏。 范妙回来时却是坐着马车的,范府的人只以为她花钱叫了街边的车夫载她一程,不知道其中内情,范大小姐却注意到范妙的髺发上多了根花簪,一看就价值连城,不像是范妙该有的东西,便把范妙的簪子给偷了去了。 范大小姐对那支花簪喜爱得很,闪着七彩细闪不说,就是把那朵花雕得巧夺天工,实在是世间难寻的宝贝,可第二日却发现偷来的簪子离奇失踪,不是范妙还能是谁? 也正是寻了这个由头,范大小姐找来老太太做主,将在苏景钰生辰宴上积郁的气全数洒向了范妙,一气之下罚了她三十杖,倒是命硬,居然没被打死。 老太太道:“回王妃,范妙这事是铁板钉钉,有下人看到了。” “如此。”乐有初的眼神在她们两人之间游离,轻描淡写道:“那范妙她去哪了?敢偷就该罚,三十杖都是少的。” 老太太和她对上眼神,瞬间读懂了一切。 刚入府就给她孙女来了个下马威,又惹怒了府中下人,目的就是想将她逼出来。把话谈到这个份上,其实也已经说白了,今日王妃来这,就是来给范妙撑回场子的! 范大小姐到底还是年轻,看不懂这其中眼色,听见乐有初话锋歪向她这一头,立即乘胜追击,道:“范妙她做了坏事,心虚跑出府去了,没人知道她去了哪。” 乐有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笑道:“原来如此。” 老太太可算松了口气,看来对方还不知道范妙今时的处境,那么就不怕降罪了,胆子也就大了起来。 她道:“劳烦王妃替贵府忧心这些小事,依老妇看,天色已沉,时辰不早,王府离这儿车程不近,不如早些回去歇息,老妇送王妃到正门。” 乐有初瞧了她一眼,看来老太太还打算在门口玩一出倒打一耙?心道宅院中的伎俩实在放不上台面,恶劣又低端,宫中的妃子争斗好歹都会迂回三番吧? 她还没教训人呢,怎么可能就这么走了。 “本妃突然想起一件事。”她道。 老太太见她没有离开之意,起身的动作一顿,道:“怎么?” 乐有初笑道:“本妃想起,金陵王的祖上前三代,有一位太太太太老爷与范家的太太太太老爷是高山流水遇知音,今日既然来了,本妃得去祠堂拜访一番才是,莫忘了祖上恩德,点把香火给范太太太太老爷,让他知道,曾经的知音好友后裔还记挂着他,不能让老人家在天有灵,却寒了心。” 第70章 范府的祠堂 “这……” 老太太哪里听不出她在胡诌八扯。 敢情和她揣着明白装糊涂,你来我往说了大半天,对方知根知底,正看她笑话呢。 老太太感到一阵没由来的烦躁。她何时被人这般戏耍过?在这范府里她就是规矩,就是天地,丈夫儿子大多都得听她的,府里没来过多少贵人,她也没说过官话,兜兜转转如何都是斗不过乐有初的。 “怎么,有何不妥?”乐有初挑眉一笑。 大小姐却是脸都吓白了。若现在让王妃去祠堂,不就正好遇上被打得半死不活,关禁闭的范妙? 听王妃说两人还是故交,倘若范妙把事闹大了,王妃指不定要怎么反过来治她。 她心一横,道:“王妃说得是,但府上祠堂已有许久没做清理,满是尘土灰烟,进去免不了落一身的狼藉……” 老太太余光偷摸着打量乐有初,事到如今,也只能把谎圆下去,便附和道:“是啊,这有孝悌虔心是好事,不过来日方长,不急于一时。” “老太太说得是。”乐有初轻笑道:“本妃向来是个揣有孝悌心的人,不过,今日既然来了,那必定是要到祠堂走上一趟,不给祖上爷的知交烧香火,怕是今夜寝食难安,良心不昧。” 这一番话下来把出路都堵死了,老太太哪里还有话搪塞回去?心道真是个长了张利嘴的妖孽。 她看了乐有初一眼,笑道:“老妇自然不会拂了王妃的赤诚真心,还请随老妇来。” 太小姐蹙紧了眉头,虚心不已,老太太给她使眼色,她才恍惚回神,走在最后头,招呼了一个婢女,俯耳低声说了些什么。 范府的祠堂造得有些古怪,分明是先祖祭祀之位,却莫名让人感到阴森和寒气,似乎积攒着不少冤魂怨鬼,生生世世都被桎梏于这道金锁笼中。 老太太带着乐有初把范府兜了一圈,这才悠哉悠哉地走向祠堂,到时范妙早已经被大小姐派来的婢女掳走了,偌大的祠堂空空荡荡。 “本妃看着挺干净不是么?”乐有初道。 大小姐没去看她的眼睛,道:“大概是…下人们打扫好了?” 老太太笑得阴险,道:“那老妇和苋儿就不打扰王妃拜访祖上了。” 说罢,大小姐就要跟着她往外走。 乐有初勾唇一笑,嗔道:“老太太这是怎么回事,岂有独留贵客之理?!” “王妃说得是。”老太太回身的动作一顿,又转过来,“是老妇唐突了。” 原先还打定主意要将乐有初锁在这,毕竟是她自己求着要来,被府上的下人关了,至多也只是责骂几句下人,与她们搭不送边,没想到对方竟然也不让她们走了。 乐有初进来了,也没急着去点香火,反而绕着祠堂走了一圈,微不可察地笑了。 她突然惊呼一声,“啧,这祠堂怎会有血迹?” 大小姐大惊失色,连忙朝她的方向瞧了过去,便见到地上一大淌血,莫非是范妙流的血? “这……”老太太蹙了蹙眉,脑中飞速运转,解释道:“许是下人落的油漆。” “噢,油漆。”乐有初点了点头,回过头,又是一张惊讶,“范大小姐怎么回事?” 老太太扭头一看,愣住了。 她的心肝孙女浑身泼满了红色,分明前一秒还好好的,就这回身的功夫却变成了这样。 大小姐也呆滞了,她方才只感受到一阵风的吹过,就被腥臊的味道沁了鼻息,蒙了眼。 “听说,在先祖面前杀了人,死人身上的血终有一天会流到罪魁祸首的身上,莫非,大小姐杀人了?” 乐有初眉梢一挑,又是一笑,“不对,大小姐的人品想来不会杀人,这应该是油漆。” 大小姐全然失措,浑身粘着湿腻腻的液体,腥臊味在不断地提醒她的大脑,这些都是血液,反应过来时惊悚惶惑的“啊”的一声把大地都震得微响。 就在大小姐尖叫一声过后,老太太也被泼了一身红。 “怎么回事?”乐有初笑了,“二位不会真杀了人吧?” 说罢,便有一道影子吊在悬梁。 老太太老花眼,看不清,大小姐却被哭了。 她指着悬梁,手指哆嗦,嘴也哆嗦,“她……她穿着…三妹的衣服!” 老太太背后一凉,瞪大了眼也认了出来。 乐有初翘起唇角,佯装不解:“怎么回事,范妙怎么在上边?” 话落,捏了捏自己的嗓子,伪成范妙的声线,阴沉道:“大姐,妙儿做错了什么?你要杀我。” 大小姐身子一软,瘫跪在地上。 从小都是听神鬼的传说,哪有见识过真正的鬼,还是被她害死的鬼魂,她怕范妙来索她的命,脚已经吓软了,挪不动步子,每移动一步,她身上的红色就要在地上拖上一条血迹。 “祖母,妙儿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要罚我……三十杖…妙儿死了,你们满意了么?” “我…我……”老太太嗫嗫嚅嚅,眼神飘忽,浑身冒着冷汗,到底是个六旬老人,受不住刺激,直接吓晕了过去。 “扶南。”乐有初双手环抱,淡淡道:“帮老太太清醒清醒。” “是。”扶南去出去外边搬了桶冰水进来,直接往老太太的身上浇,顺道把祠堂的大门给锁上了。 老太太瞬间又清醒了回来,视线清明,却发现不是假的,她和孙女身上的血迹……悬梁上的范妙……还有范妙的质问。 乐有初又装出范妙的声调,带着点哭腔:“祖母,你最疼妙儿了,告诉妙儿,妙儿没有拿大姐的花簪,没有……” “你…没有,是祖母不好。”老太太吓得颤抖,却还不敢不说实话,生怕范妙夜里来报复她,“祖母不是故意的……” 声音变得阴戾:“你的一次偏袒,换妙儿一条命?” 老太太噤声了。 反倒是大小姐倏地激动起来,二人完全忘记了乐有初的存在,几乎吼出来道:“你一个贱妾生出来贱胎,有什么资格和我争?” 她恨,她恨范妙这个妾胎生出来比她貌美,也恨范妙随手一学的才艺也能被学堂教书先生夸赞,她恨范妙对她的暗中争对视若无睹,无动于衷,她恨范妙总遇良人解险,恨范妙的存在,争去她的光。 第71章 他来救你的 “我是贱胎。”那声音笑了起来,阴森至极,笑声仿佛渗入了人的心脏,把血液都冻凝固了,“我是贱胎,你们就有资格鱼肉?你们就有资格想杀人就杀人么?” 大小姐颤抖着牙关,眼球中满是红血丝,她怕极了,可她又觉得范妙成鬼也没资格动她!更不能对她动手!毕竟……她可是范妙的大姐!她可是嫡系正统的血脉! 那声音却像是摸透了她心中所想,放肆大笑道:“做人时跟我分尊卑贵贱,做鬼到了阴曹地府,可就别怪妹妹我不留情面,死时血止,我身上早早不再是范家血脉,杀了大姐再去投胎,也不算迟。” “你……你敢!”大小姐趴在地上抓着门,想站起来跑掉,却发现自己的腿早已抖得不成样子。 “怎么不敢?不是你杀的我吗?姐姐,是你啊。” “是我又如何!”大小姐的心理防线终于被碾碎,“你就算死,也是个贱妾生出来!我陷害你,杀了你,也是你该受的!这天底下的规矩向来如此,弱肉强食,你死也没资格杀我!” 乐有初拍掌冷笑,掌声回荡在祠堂之中。 “那本妃呢?”她道。 “你……”大小姐突然看向她,才想起来她的存在。 那自己刚才说了什么…… 她亲口承认了陷害范妙。 乐有初笑道:“本妃有资格吧?” 老太太也回过神来,黑黢黢的瞳仁闪着细光,一下将这场环环相扣的阴谋想通。 她一咬牙,一不做二不休,目光扫到桌上的先祖位牌,也不顾什么廉耻孝义,拔起位牌就往乐有初的脑后砸去。 一个六旬老人,要她来袭击人着实不易,似乎是抱着必须让对方死去的决心,这一击是下了狠劲的,挥出的位牌还带着一阵风。 乐有初只是微微歪了身子,老太太没有了受力点,用力过猛,老腰一闪,把脚也扭瘸了,一下栽到了地上。 大小姐也看明了局势,捡起老太太摔掉的位牌,朝乐有初狠狠抡了过去。 乐有初还没躲呢,拦路的又出现了一人。 她微微诧异,“你怎么也在?” 来人一袭青衣,风尘仆仆,眉宇间似乎有丝倦怠,剑未出鞘就把大小姐给砸晕了过去,视线一转,顺便把老太太也敲晕过去,半点没有尊老的意思。正是苏景钰。 “凑个热闹。”他道。 “哦?你这次不是跟着我来的吧?”乐有初看向他,“大小姐的花簪哪来的?” 苏景钰皱起眉:“给范妙的,何时到了她手里去?” 乐有初瞬间就想通了,揶揄道:“苏二公子真有雅兴啊,趁人家不注意送了支花簪赔罪,却又不明说,闹出这一出事,反倒过来让范妙受罪了。” 范景钰脸色难看,没应她。 的确是自己有错在先,他上一次在范府对范妙出言不逊,贬低她的出身,还害她扭了脚,他苏二公子为人直率,错就是错,错就是该道歉,可他也高傲,低不下头,想着女孩家应当最爱美,寻遍了长安街的首饰,找到一支七彩琉璃花簪,趁着范妙回府时,悄无声息地戴在她的头上。 未料,他第二日上街闲游时,却见范大小姐头上插着他送范妙那支独一无二的花簪,他上去质问了几句,对方竟死不承认。 于是花簪又被他夺了回来,间接害范妙挨了三十大杖。 乐有初瞧了他一眼,道:“范妙去哪了?” “晕了,你后面。”他道。 乐有初狐疑地往后看,果真就见祠堂大桌下躺了个人。 她道:“你……你跟她在这躲了多久?” 苏景钰已经失了平日那股风流,也没有出言调侃或调戏乐有初,神色漠然,解释道:“在你们来之前,有人要掳走她,那个时候才来的。” 他原先只是想过来将花簪物归原主,却没在范妙的房间见着人影,兜了一圈,反倒在祠堂看见范妙浑身是伤地倒在地上,还有四五个下人试图将她拖走。 “那苏公子来得挺及时。”乐有初笑道。 说罢,她俯身就将范妙抱了起来。 范妙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忍痛时咬破的嘴角还溢着血,脸色苍白,视线朦胧,“……公主?” “是。”乐有初背她时还好,但双手抱起来却有些吃力了,苏景钰皱了皱眉,直接从她手里把范妙抱过。 范妙看见他就算虚弱也要挣扎,气若游丝却不失气势:“你……你来做什么?!” 苏景钰抿着唇不说话,范妙就使劲锤着他的胸膛要下来。 乐有初淡道:“他来救你。” 范妙愣了一下,停手了。 “扶南。”乐有初看向地上的狼藉,道:“让暗卫把这两人送到水牢玩玩,记得留口气,还有场好戏等着她们。” “是。”扶南一挥手,悬梁上三个暗卫立即撤了下来,收拾残局。 “苏公子没坐马车来吧?”乐有初余光看着范妙,“她得立刻上药,坐王府的马车吧。” 苏景钰颔首。 扶南的车技可不是瞎吹的,暗卫中不仅提审是佼佼者,御马更甚,全京城绝对找不出第二个比她开得更快的车夫。 虽然开得不太稳,中途范妙还被颠醒了几次,但好在以她的车速不过一柱香就到了金陵王府。 范妙被放上床的时候脑中清明多了,只是疼痛让她失了开口的力气,后腰的伤像火一样炽烈灼人,每一个轻微的动作都在拉扯着伤口。 乐有初找了些药膏,正给她上药上到一半,楚晏来敲门了。 她将药膏一丢,苏景钰愣愣地拉过。 她道:“相信苏公子,一定是个正人君子。” 说罢,就开门走了。 她差点忘了正事! 楚晏现在还是十岁的心智,她离开了大半天,找不到她指不定就哭了大半天。 这么一想顿时觉得自己罪孽深重。 “阿晏,怎么了?”她道。 楚晏冷冷地看了她一眼。 “生气了?”乐有初咽了咽口水,领着他的手带他回屋,柔声道:“事出有因,忘记告诉阿晏就离开了,是我的错。” 楚晏的眉头舒展了一点,“下次不可以。” “好。”乐有初莞尔。 小孩子,还是挺好哄的嘛。 “拉钩。”楚晏伸手。 “什么意思?”乐有初看不懂。 楚晏对她翘着尾指,道:“拉钩,就是承诺。” “行,拉钩。” 第72章 经年的重逢 翌日,乐有初一早上起来给范妙煮药,就见到有人坐亭台里坐着睡着了。 她走近,揶揄道:“我当是谁,原来是苏公子。” 她心中对苏景钰固然有气,即使不全怪他,但如果不是他,那么范妙才不会被杖打三十,对他的脸色自然也好看不到哪去。 范景钰睁开眼,打了个喷嚏。 “王府又不是没有客房,苏公子犯得着在这外头受凉么?” “她醒了没?”苏景钰问。 “醒了,但怕是要休养半年才能养回来,这次可是丢了半条命。”乐有初把呈盘上的药端给他,“进去好生照料着。” 苏景钰照做了。 皇室春猎告一段落,近几日的早朝少了不少身影。 康平帝坐在龙椅气定神闲,样子怎么看也不像几日前遇过刺了。 反倒是百官如坐针毡,如履薄冰,毕竟武将少之又少,又没几个文官站的是康平帝党羽。 树大招风说得好,今朝两颗大树一块栽了。那日谁都看得明白,云燕勋和离王先后领兵叛乱,太子持刀持君。 这些人是将身家性命赌在了他们身上。 太子和离王离奇失踪,云燕勋入狱,而云华拓又无心接位,可谓皇室大乱了。 康平帝淡淡地扫了一眼百官神情,道:“诸位爱卿,可还有事上奏?” 站于文官之首着紫袍朝服的人正是御史大夫,谢曜。 他弓腰作辑,道:“回禀圣上,臣有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康平帝轻笑了两下,睨向他,“谢爱卿,直言便是。” 这帝王笑声惹人寒战,谢曜却不卑不亢,他如今虽已在乐有初的麾下,但也是离王党的人,必然要在此时替离王说几句话,免得惹人生疑。 他不疾不徐道:“近日,王府侍卫于松森山脚寻到几百余具腐尸,将失踪离王找回时,王爷已经废了一条腿,臣以为,这背后定是有人指挥逼迫王爷,才会做出春猎之事。” “哦?”康平帝捋须一笑:“谢爱卿以为是谁?” “臣不敢言。” “朕不降罪,且说。” “这……”谢曜顿了顿,将头埋低,淡道:“臣以为,可能是…五皇子。” 这些年,摒却谢曜的来历与靠山,谢曜能够官运亨通,直捣三公之一的原因,也有他自己的才华与手腕,在官场说话也有分量,偶时康平帝都要侧耳倾听。 康平帝自然听得出这是甩锅之由,但他也没有办法不走下谢曜搭的这条台阶。 毕竟,若云怀瑾再不出现,离王再叛入狱,那么储君之位空置下来,免不了官心动荡,天下大乱,佞臣篡位之举并非少有。 “罢了,谢爱卿言之有理,朕以为,聆儿不是那般人,罚他三年俸禄,禁闭一月便是。”他掸了掸衣尘,“众爱卿,无事便退朝吧。” 百官齐身作辑:“臣等恭送圣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帘幕后一双乌眸注视着一切,声音喑哑:“办得不错。” 谢曜头也没抬,神情淡淡,“王爷打算何时让我见她一面?” 那双黑不溜秋的眸子闪过一丝光亮,将他上下看了一番,沉吟了许久,摘了令牌给他。 “多谢王爷。” 谢曜作辑,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捏紧了手中的钥匙。 入夜,他来到了离王府的地下狱。 他不是第一次来了,把守大门的侍卫见到他眼神有些讽刺,“谢大人,又来了?” “是。”谢曜面无表情地将三个月的俸禄塞到几人的手里,给他们看过令牌,提着手里的篮子走了进去。 地下狱又空又静,宛若山谷,每走一步都有空悠悠的回响,金属铁链的声音尔时传入耳侧,像警告,也像一记诅咒。 他轻唤了一声:“嘉卉。” 锁在金笼的女人一身褴褛的衣衫,蓬乱未梳的头发,她在这有吃有喝,但无人能与她侃侃而谈,看不见日月交替,感受不到四季更迭,许久听着外界的鞭声响了,才知道迎来了新年。 她并不病弱,也生得不差,黛眉如柳,只是经年累月的桎梏让她的眼睛失去了光彩,洛京中的多少人求娶不得的将门女,如今沦落成阶下囚,生不如死,求死不能。 她悠悠回首,听到人的声音仿佛幻象,这是她多少次在梦中流连忘返的声音,她都快忘了,她豆蔻年华里心猿意马的少年郎的俊脸。 不想哭,也不该哭。她以为在无数个孤独的夜里已经哭干了泪,已经晒干了痛苦和绝望,可回首见那人眉目的忧愁,她止不住的泪水就像关不住的闸门涌了出来。 谢曜在官场有多老练,说起官话来有多老道,眼下就有多大的反差。 他动了动喉结,颤着声又唤道:“嘉卉……” “你……”曾嘉卉重重闭上了眼,她不想看他,也不敢看他,咬牙怒斥他:“你背信弃义,在敌国入朝为仕,尽忠职守,你……你还有脸来见我!你来见我做什么?” 她猛地睁开了眼睛,指着门口,歇斯底里怒吼:“你给我滚啊!” 谢曜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没有反驳,没有解释,无力感像锤子一般砸在他的心脏,四肢百骸都在钝疼,连同血液都似乎凝结成冰。 这是他造的罪,也该受的骂,但并不后悔。 他眼神木然,像是没有脾气的稻草人,他们隔着铁栅栏,遥遥相望,近在咫尺如隔天涯。 “我想……看看你。”他说。 曾嘉卉擦干了泪,黑白分明的眸像泉水一般清澈,镇定了不少,问着自己早已猜到的答案。 “你为什么来?为什么投敌?谢曜。” 谢曜没应,只是看着她。像是要把这些年没看到的都补回来,要把她的样子永远烙在眼睛里,那眼神比烈火更炽热,比爆发的岩烧震撼百倍,誓要将几千个日夜里朝思暮想却又见不到的爱人看个透,最好刻入骨髓血液里。 曾嘉卉何其可怜?谢曜不遑多让。 他们被官场的无形纽带撕裂,又有人利用他们的裂缝进行威逼,把伤口软肋踩到脚下,让人动弹不得,不敢动弹。 他们缄默不言,想要拥抱却找不到借口,只能把爱奉成神明,对对方的感情近乎于虔诚,永远臣服。 第73章 谁的心跳声 夜已深,云翳遮月,大地一片昏暗。 “她怎么样?”乐有初问。 谢曜道:“没事。” 乐有初看着他,轻叹了口气,“她只是嘴硬,会明白你的苦心。” 自幼这几人就是洛京贵族圈响当当的人物。 乐有初靠玩世不恭,心狠手辣成名。 曾嘉卉则是靠乐有初出名,平日怎么看怎么端庄大气的贵小姐,偏偏跟乐有初混到一块,日日舞刀弄枪,爬山涉水,若不是曾将军苦命拦着,曾嘉卉指不定还要跟着她跑到青楼去逛上几圈。 谢曜的名声就比较好听了。少年有为,名副其实的长江后浪推前浪,继承他爹的忠良待政,棠棣和谐,走哪都是贵千金的眼中花,百官眼里的乘龙快婿。 曾嘉卉就好他这口,可谢曜却不搭理她。 曾家持武,谢家持文,这两大枭雄是万万不能结亲,也不是君王揣时度力,心生有疑,只怕是遥言如刀,众口铄金,恐成众矢之的,对两家都不友好。 后来发生的一切也都是时局所致,造就了今日,重来一次,怕也避无可避。 谢曜没应她,说回正题,淡道:“离王回来了,剩半条命。” “活着就行。”乐有初揣摩半晌,看着茶杯中浮起的水雾氤氲:“离王的根基在何处暂且不知,只能先从范家治起了。” “如何治?”谢曜瞥向她。 他虽然比乐有初年长几岁,也稳重不少,但谋略这一方面,怕是无人能与乐有初匹敌,她就像天生的阴谋成事指挥者。 乐有初将范妙收集来的一叠范靖远涉罪证物递给他,顽劣一笑,道:“匿名交给云怀瑾的忠臣,一日一封,让他们狗咬狗,至少把范家九族给诛了。” “是。”谢曜应声接下。 乐有初又看了他一眼,薄唇轻启:“你有兵马?” 谢曜微微一愣。 他的确有一千兵马,不过尚是安南国时府中侍卫,当他迁徙长安,这些侍卫被炼成精兵,为的是有朝一日鱼死网破之时能有回旋的余地,却没想到……乐有初早已查到。 他坦然应道:“是。” “不用意外。”乐有初把玩着折扇,道:“哪个臣子有多少势力我多少知道一些,你的兵,若是揣着安全,就自己养着,我不会拿的。” “回去吧,时间久了,离王那边该生疑了。”她道。 “是。”谢曜闪身离去。 楚晏从屏风后露出个头来,眨巴着眼睛看她。 乐有初抬眸看他,莞尔:“怎么了?” 楚晏指着肩膀,“这里疼。” 乐有初皱起眉头,“你先坐下。” 她扭身去寻了包扎的绷带和药膏,扭头就看见他正在埋头用力撕着自己的旧绷带。 “住手!”她眼睛一瞪,楚晏立即收了手,她嗔道:“还想不想好了?” 谁知楚晏竟摇了摇头:“不想好。” “不能不好!”乐有初轻轻地帮他揭开绷带,敷了一层新的药膏,听他疼得“嘶”叫,就给他吹冷风。 “好了之后,公主就不理我了。”他说。 “胡扯。”乐有初翻了个白眼,“平时明明只有你不理我的份。” “没有!”楚晏坚决反驳。 他一动,伤口就跟着动,乐有初看着那触目惊心的地方一阵心悸,认输:“行行行,先别动。” 楚晏立马不动了,乖乖坐着让她上药。 “挺乖。”乐有初挑眉。 “那今晚能不能和阿晏睡?”楚晏眼巴巴地看着她,指着肩膀:“疼。” 乐有初不吃他这招:“昨晚怎么就能自己睡?” “公主昨晚太累了,不想打扰。”他说。 乐有初:“今晚也累。” “骗人!”楚晏登时就站了起来,衣服都还没穿好。 何知许和扶南敲门进来时,就看见他衣衫不整,而自己的主子正在抓着他的肩膀,让他坐下。 “……” 扶南耳朵一红,立刻跑了出去,意识到不对后,回头捞着杵原地不动的何知许一块跑。 乐有初喝道:“回来!” 两人再进屋时楚晏已经上好了药,穿好了衣衫,刚刚没人注意到楚晏身上的伤口,扶南的表情异常古怪,八卦的眼神在两人之间游离。 乐有初想了想,似乎没有解释的必要,但一开口还是解释了:“我在给他上药。” “嗯,主子,我们什么都没看见。”扶南疯狂点头,从后面抬手把何知许的头也往下摁。 “……”乐有初捏了捏眉心,坐下了,楚晏就轻车熟路地过来给她按肩膀。 她还丝毫不觉不妥,道:“有什么事?” 扶南看着他俩咽了咽口水,正色道:“陈仁一直喊着找主子,不然就自杀,要不是暗卫看着,恐怕死好几回了。” 乐有初点了点头,看向何知许。 “人皮面具已经安排妥当,何时行动?”何知许问。 乐有初沉吟,道:“明夜天黑时,谨慎些,别弄出风声。” “是,会注意。” “我记得没让你去这项任务。”乐有初手支着下颚,挑眉道:“何兄,这几日该去的不该去的任务都去了个遍,暗卫也快训剩半条命了,你该不会是想躲开聂兄?” 扶南一头雾水地来回瞧着两人,不解道:“何兄躲他做什么?” “没有。”何知许道。 乐有初取出一叠信纸,叹了口气。 “没有就算了,这可都是明昭亲笔写给何兄的,那家伙字都不识几个,一笔一画跟恶鬼画符似的,何兄估摸着也看不懂,就烧了吧。” 何知许目光死死地盯着那叠信,突然走向前从她手中一抢,“多谢主子。” 扶南摇摇头:“欸,我就搞不懂了,住一个府里写什么信啊,又不是情书。” 乐有初笑道:“小扶南懂什么,这叫情趣。” 何知许面色不改,耳尖却被烫熟了。 “谁的心跳声在响?”乐有初笑着调侃。 “主子没事,那就先退下了。”何知许捧着信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从扶南身边走过,扶南低声道:“主子,何兄的心脏跳得真有点大声也。” 乐有初“扑哧”一笑:“你也回去,早点歇息。” 待扶南走后,楚晏突然正色问:“什么情趣?” 乐有初想了想,不能教坏小孩,于是避重就轻地答:“写信给喜欢的人,就是情趣。” “喜欢的人?”他问。 第74章 疯狂的喜悦 “喜欢就是无事想他,有事也想,想与他分享快乐与喜悦,分享昨日与当下,分享一切,想送他世间最美好的东西。”乐有初道。 “如果喜欢那个人也喜欢他呢?” “大概是……”乐有初歪头想了一会,道:“同淋雪,共白发,齐齐屈膝,拜堂结亲,琴瑟和鸣。” 楚晏又问:“若是她不喜欢自己呢?” “就去追求呀。”乐有初笑了笑:“做他喜欢的事,讨他欢喜。” 楚晏若有所思地点头。 乐有初看他这认真的神情,不禁失笑:“阿晏现在已经有喜欢的人了么?” “有!”楚晏眼睛都亮了起来,看着她,笑道:“她是喜欢了很久很久的人,是这世上最漂亮最善良的人!” 乐有初笑容不自觉有些凝固,“那阿晏喜欢的人,一定是个千金闺秀了。” 她说,“恭喜你。” “睡觉吧!”楚晏笑得风流,一双桃眸好像能将吸进去的魔力,“太晚睡就要眼睛肿了。” 乐有初看着他犹豫了两下。 熄了灯火,在夜里,能听见相近的两颗心脏正在共鸣。昏暗月亮下,望着身旁的男人,那“呯呯呯”的心跳声如鼓如雷,砸入她的耳侧。 这是怎么了? 她闭上了眼,转过头去,将奇怪的想法抛却脑后。 楚晏抬眸,借着月色偷看他的心上人。 他的指尖吻上她的睫毛。 …… 乐有初起床时身旁的位置已经空了,桌上摆着几道热气腾腾的菜肴。 楚晏端着一盘刚炒好的菜进来,眉目峻冷了些,两人对视。 乐有初盯着他深邃的眼眸看了片刻,语气淡漠:“恢复了?” 楚晏愣了一下,应是。 他放下菜碟,“吃吧,我还有事要忙。” 乐有初眼睛也冷了下来,看着他的背影,像身上多了什么东西,又被生剖开,一如以往的空空荡荡,却让她有些窒息。 用过膳,她本意想去寻范妙,看看她恢复如何,却不自觉也在王府拐了一圈,最后才找到范妙所在的厢房。 范妙已经恢复不少,脸色也红润了些许,比起刚从范妙接回来那天的惨态已经好了数十几倍。只是之前的脚在苏府扭过一次,几乎是伤着了骨头,腰也挺直不了多久,勉强下地走几步就要淌上一身的汗。 苏景钰当真日日来照料她,起初范妙对他心中尚有芥蒂,于她而言根本不需要什么赔礼谢罪,或者说她也根本没怪责过苏景钰,她从始至终自认倒霉。 她看得出苏景钰只是因为愧疚或者同情才留下来照料她,但她向来不需要这种东西。除了她信任甘愿俯首称臣的乐有初,只要她手还能动拿住碗,尚有一息生存于世,她就不想与这些贵府公子小姐扯上关系。 苏景钰并不知晓她心中所想,照旧日夜兼程从苏府给她炖燕窝或人参送到王府,偶尔在路上折几支名花,送到她床前。 也不管她意愿,拒了就用强的,苏二公子要文有文,要武有武,制服一个小女子还不容易,一手扼住范妙两只手,一手投喂,倘若对方不从,就僵持着。 最后范妙无奈,苏景钰要如何便如何,都是他自找的。 乐有初进屋时就见范妙倚在桌上,苏景钰半弓着身给她喂燕窝汤。 “苏二公子表现不错。”她轻笑了一声,“范妙的脸色好不少了。” 范妙看见她就要站起来行礼:“公主。” 乐有初和苏景钰连忙按住她,异口同声道:“坐好!” 范妙就坐下了,刚想说话,苏景钰就一勺子喂了过来,她只好咽下,苏景钰吹了吹勺子的汤,挑眉道:“怎么样?” 范妙懒得理他,看向乐有初,道:“不知道那些证据够不够?” “太够了。”乐有初莞尔一笑:“你从什么时候打定的主意要收拾他?这些证据怕是翻了祖先位牌都找不着的。” 范妙淡笑道:“踏入范府那一刻,我就想把他碎尸万段了。”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令人胆寒。 苏景钰眸色一黯,乐有初看了他一眼,“苏公子不打算回避一下么?” 苏景钰把碗一放,坐到椅上翘起腿,捧了茶喝,勾唇道:“说呗,苏家没有爱声张的德性。” “进来吧。”乐有初对着门口道。 几个暗卫抓着两个麻袋,将麻袋丢到地上解开,露出两个人头,看样子都是苟延残喘,要死不活了。 乐有初扔了把刀给范妙,“想怎么做,随便你,但范府还没灭,别把人整死。” 范妙感激地看了她一眼,接过刀,眼神变得阴暗了起来。 乐有初道:“让她们醒醒。” 暗卫喂了两个各一颗丹药,解开穴位,瞬间就清醒了过来。 大小姐和老太太朦朦胧胧地睁开眼,范妙刚从范府回来是什么样子,她们现在就数百倍的凄惨,偏偏还靠着丹药续命,如何都断不了气。 老太太已是六旬,进了水牢不到半时辰命就差点丢了,暗卫把她救醒又丢了回去,往返一天下来,像是在鬼门关跟黑白无常玩捉迷藏。 两人还在发着高烧,神志不太清明,却看得清形势,大小姐咬着发白的唇,死死地看着她,她几近歇斯底里,想要站起来却没有力气,“我死了,你也死了!是你害我死!” “姐姐,你还活着呢。” 范妙将冰冷的刀尖贴在她的脸侧,像货物一般将她上上下下打量着,“啧”了一声。 “姐姐,你是不是说过,妒忌我生得比你美?” 大小姐圆瞪着眼睛看她,颤着牙关,眼神瞥到了她身后的乐有初,立即反应了过来,她一抬手握住刀柄,“你…你敢毁我的脸?” 乐有初皱起眉,起身揪起她的头发,逼迫她与之对视,警告又玩味地盯着她,“你最好别耍花招。” 范妙回过头,笑了,“祖母也醒了?” “妙儿……你……”老太太惶惑地看着她的刀,将她视成了索命的恶鬼。 “祖母,快看看你最疼的姐姐,怎么被我毁掉。”范妙笑得恶劣,动手也毫不犹豫。 她在大小姐的额头到下颚斜划出一道血痕,中途有一只眼睛被戳瞎了也置之不理,她将那只烂掉的眼球挖了出来,似乎听不见大小姐的激烈尖叫声。 她怀揣的满是疯狂的喜悦。 第75章 疯魔与恶鬼 喜悦的尽头是疯狂。 她像街头得了失心疯的小混混,对着一片鲜血淋漓笑得花枝乱颤,对着一张可怖的人脸笑得如沐春风。 “姐姐,我是庶女,但我娘不是贱妾。姐姐的眼睛可真好看,可谁让你戳我娘的眼睛呢?” 范妙捧着她的脸,带着婉惜的语气,道:“若不是怕你就这么死去,我真想把你这条污蔑我娘的舌头割下来。” 大小姐也几近癫狂。 她最骄矜的脸,就这么毁了,连同她的眼睛,已经葬入了地狱,她的肉体受尽折磨,灵魂也正被无边地摧残,杀人诛心不过如此。 她变得无比狰狞,还有范府,还有一线希望,至少……至少杀了范妙! 被仇与苦无尽冲刷,她晕了过去。 老太太近乎凄怆地看着这一切,她不敢想,平日里最是安静处处能忍的庶女,竟是一只披着羊肉的凶狼!此刻的她半点也不心疼那个被毁容的孙女,她更担心自己的要面对的是什么。 若大小姐是对黎九康出言不逊过,还因为一些芝麻大小,无伤大雅的事戳了黎九唐的眼睛,倒是没什么大碍。 但老太太做的可太多了,用膳时一定要黎九唐这种贱妾跪着伺候,偶尔还会因为看不顺眼,不管是寒冬腊月或者烈日炎炎,定要叫她在院中跪上几个时辰,恃强凌弱似乎能给她索取无限的快感。 她还是懂一些进退得失,在这种时候该求饶就求饶,不像大小姐那般胆小脾气硬,她能伸能屈地支棱着佝偻的身躯跪下,哀声道:“妙儿,祖母……祖母做错了,以前是祖母不好……妙儿大发慈悲,放过祖母吧……” 乐有初冷笑了一声。 范妙勾起唇,把刀擦干净了。 她回身,淡道:“苏公子,劳烦借我把剑。” 苏景钰早已呆住,任她取走佩剑。 剑一脱鞘,范妙直斩她的膝盖骨,一双老寒腿还解不了她心中怨气,她将剑恶狠狠扎入她的大腿,毫不留情地贯穿到底。 “祖母该感谢自己是个老人,否则,我今日必将抽了你的筋骨。”范妙道。 老太太被疼痛麻木了神经,再次晕了过去。 乐有初替她抚掌,笑了。 “范小姐与我是同一种人。” “什么人?” “疯魔和恶鬼,的确该共沉沦。”她道。 范妙是美,书香文弱清秀之美,她拔剑提刀时亦有淑仪,端庄的影子是黎九唐,疯狂的本体才是她,她笑了笑,不置可否。 她擦净了剑身,收回剑鞘,丢还给了苏景钰。 乐有初道:“把人带回去,留口气。” 暗卫点头应是,收拾了残局。 乐有初回首看了两人一眼,微微一笑,“苏公子,王府不缺柴房,若是不嫌弃,在王府做好菜端过来就是,七八里路程不必来回折腾。” 范妙方才站得太久,腰已经有些支撑不住,退后了几步坐下,闻言狐疑地看向他。 她一直以为这些菜肴都是府中下人做好的,每次端来还都冒着热气,居然是苏景钰亲手做的么?她不太敢信。 苏景钰冷笑了一声:“谁给她做了。” 乐有初才懒得揭破他。 这一日日火急火燎地赶出赶进,几次差点撞着府中下人,还否认不就是心虚么? 入夜,又有人不问自闯屋门。 正是聂九歌。 “姓乐的!”这妥妥是来算账的语气。 乐有初正写字的手也抖了一下,笔墨晕糊了字,“啧”了一声,把纸捏成一团丢到一旁,这才抬起头。 “说事。” 聂九歌怒气冲冲地拍她桌子,手指着她的鼻尖,咬牙道:“你居然骗我!” “你指哪件事?”乐有初好整以暇地看他,斜靠到椅背上扇起了扇子。 “你!你骗我时安兄去了西庭!还害我……”聂九歌气得磨牙,“害我四处寻人教我识我几个字,手都要写断了!” “哦?”乐有初挑眉一笑:“你原谅何兄了?” “什么原谅不原谅的。”聂九歌犹自嘟囔着,颓废似的坐了下来,“本来就是我有错在先。” “那簪子呢?”乐有初问。 “时安兄说在洛京买了一个簪子,他给我拿错了,但看着与我相配,便没有再要回去。”聂九歌眉头一皱,怒瞪她:“我就知道时安兄不是那样的人,你一天天的胡诌八扯,害我纠结了这么多天。” “怎样的人?”乐有初冷笑,“喜欢男人的人?” “时安兄那般英武,自然该是喜欢女子的,总会喜欢男子?” 聂九歌想了想,又道:“时安兄一定是个好丈夫,总之,不可能喜欢我,我和时安兄是什么关系你不知道?是十几年的蓝颜知己,不可能的…不可能!” “不可能?”乐有初想打他,但控制住了,循循善诱道:“那他若是不喜欢你,喜欢别的男子呢?” 聂九歌眼睛瞪得老大,“不会!” “这可不一定。”乐有初勾唇道:“何兄喜欢的男子,我可认识,这次不骗你,骗你必将五雷轰顶。” “什么?”聂九歌微微一愣。 他没想到时安兄还真有心悦的人,还是个男子,虽然他对断袖之风向来没有偏见,可怎么看…时安兄都不像啊。 “他喜欢的那人,又白,又美,声音……很好听。”乐有初摇着折扇沉吟了半晌,补充道:“这几年何兄就是在追求他,那人不乖也幼稚,但何兄就是宠他,比宠你还宠他,一有空就要去寻他,带着最好吃的吃食给他,吃饭会先给他盛饭,也会给他剥蟹,虽然他也给你剥,但只是因为你们是蓝颜知己,要知道,何兄对谁都很好,但他最是心悦的,还是那名男子。” 聂九歌听得瞠目结舌,愣了许久。 他知道的,时安兄一直很好。可当他得知这份好不是独属于他时却莫名有些酸楚。 他还真信了乐有初的鬼话,问道:“那名男子,不喜欢时安兄么?” 乐有初摇摇头,又点头,道:“以前他没发觉自己的心意,近几日似乎有些开窍了,你没看何兄近几日都不在府上么?说不准两人真就成了。” 聂九歌站了起来:“不行!” “怎么不行?”乐有初盯着他头上的簪子,道:“届时,你还得把那何家传家宝还给何兄心悦的人才是。” 第76章 星星太璀璨 “不行!” “你有什么理由不还?”乐有初道。 “我……给我了还想要回去!”聂九歌一把将簪子取下来塞袖子里,“做梦!不还!” “过分了啊聂明昭。”乐有初笑看着他:“何兄要娶小公子过门,你凭什么不还人祖传的东西?要多少簪子我给你买,何兄换别的给你也行啊。” “这支好看。”聂九歌嘟囔着嘴。 乐有初瞟他一眼,“人家传媳妇的,能不好看?” 聂九歌不想理她,也找不到理由反驳,莫名地生气,跑走了。 不过片刻,何知许已经出完任务回府了。 他照例给乐有初回报:“事情已经办妥,东西暂存于逍遥楼。” 何知许办事,乐有初向来是放一万个心的。 “知道了,去看看聂兄吧。”她道。 何知许皱起眉:“他怎么了?” “去看了就知道了。” 何知许不明所以,快步走到了聂九歌的厢房,没找着人,院子里却多了一张梯子。 往上一瞧,聂九歌正坐在屋檐,对月一展歌喉呢。 平日里为唱戏金贵着的嗓子,今夜却不要命似的灌酒,影卫来劝了几次无果,也就任他去了,纷纷撤开挪了片地给他借景伤情。 何知许轻功跃上去夺了他的酒壶。 月光打在聂九歌的侧脸上,为唱花旦时常要施厚厚一层脂粉,他的脸保养得比千金小姐还要娇贵,二十三的年纪看着像十六七的少年,他看着来人,很是委屈。 “怎么了?”何知许问。 聂九歌拉着他的衣角,要他坐到旁边,何知许便遂了他的意,听他赌气似的道:“我不还!” “还什么?”何知许一头雾水。 “玉簪……我不还你!” 聂九歌脸颊被烈酒烧得酡红,他捏着男人的手指,莫名一股火气。 男人身上还是那般淡漠,一身黑衣,一看就是刚出完任务回来,脸上似有疲倦,凑近了看,眉目还是那么的美,像块不会说话的美玉,眼睫比女子还要浓卷,看着人时,那瞳仁总是不自觉地深情,映着人如明镜。寡言又温柔的美男,世间少有。 可他的身边就有一个,他看着对方痴痴地笑。 何知许见他应该是喝多了,叹了口气,随口道:“给你了,就是你的了。” “时安兄。” “嗯?” “时安兄。” “你说。” 聂九歌笑了,又唤:“时安兄。” “我在。”何知许也随着他笑。 聂九歌捏着他的手指像是要把他捏碎,“你要句句应我,不管现在,未来。” 何知许没应。 “你怎么不应了?”聂九歌咬着唇看他,圆眸里水汽氤氲。 何知许看得出他不对劲,轻声道:“出什么事了?” 聂九歌朝他摇了摇手指,答非所问:“我没醉。” “回屋吧,上面凉。”何知许解了披风给他。 聂九歌却不愿意动了,他摸着带着温度和独有的时安兄气味的披风,这月色灼得他难耐不堪,这风吹得他醋味四溢,这烈酒烧得他思考混沌,心热如麻。 他脱了披风质问:“你对谁都这样?!” 何知许没应,只是看着他闹。 “你……算了。”聂九歌把披风还给他,“我不冷,酒还我。” “明昭。”何知许给他擦泪,看着他朦胧的眼睛,“你在生气吗?” “生什么气?”聂九歌哼了一声。 何知许:“我的错。” 聂九歌抢过酒:“你错什么?你没错!” “我的错,别生气。”何知许不让他喝,“你还想唱花旦,胃也不好,不能喝。” 聂九歌怒了,推开他,“关你什么事?!” 根本没用什么力,但何知许就是往后退了几步,他对聂九歌从来没有防范。 他沉默地看了聂九歌一会,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分明下午还好好的,到了晚上又变了模样,似乎还有意想与他拉开距离。 聂九歌假睡了过去,倚着屋檐一角。 他知道何知许会把他抱回厢房的。 他突然明白了一切,明白了自己混乱不清,捉摸不透这么些年自己的心意。他早就依赖上一个人,在不知不觉中被宠溺着,在不知不觉中陷入爱渊不自知。 呛得他将之窒息的深渊,他不敢挣扎。 在聂九歌心底,自己不过是个……戏子罢了。 戏子怎么可能配得上一国将军。 他可是何知许,连表字都是时安,是天生的将星。 星星太璀璨,所以不敢摘。 遇见是美好,照亮即幸运。 这夜清冷寂寥,影卫因为聂九歌撤下来不少。 守在王府左右盯哨的人终于乘虚而入了。 后半夜像是瀑布,在暴烈激情的狂雨中,翻了篇。 黎明到来。 “人没了?” “是。” 乐有初揉了揉眉心。 弄巧成拙就是这么一说了。 昨夜影卫撤下不过半个时辰,云怀瑾居然被人给劫了回去。 能为云怀瑾这么卖命的,不用想就是太岁帮的人了。 乐有初曾经当质子时便有所耳闻,这支庞大的势力不容小觑。 不知道云怀瑾拿捏了这个江湖组织太岁帮什么把柄,居然能让太岁帮的人都一心一意任劳任怨地替他卖命这么多年。 传闻中太岁帮帮主俞攸宁早已娶得良妻,金盆洗手,退隐江湖,却在有朝一日突然集结帮中兄弟,当起了朝庭的走狗。 这一消息在当年可是引起了轩然大波。 不过好在,即使云怀瑾回去了,也只能让当朝局面平衡,不向离王那一党偏倚。 问题在于暗处的危险。 第一,逍遥楼归于她手,炸药燃油等也都存入了逍遥楼,倘若秦锦风在此时反悔,收回逍遥楼,那么一切将功亏一篑。 第二,云怀瑾此人报复心极强,乐有初却不是怕他报复到自己头上,她是怕他对自己身边的人动手,以此来获取报复快感,这之中最危险的是不会武功的聂九歌。 第三,削藩制。百庆国未一统,不少藩王手中持有少许的兵权,用以扞卫自己的领土,倘若此时云怀瑾给康平帝吹耳边风,实行削藩制,那么楚晏连带着她这个假王妃都将受到威胁,再者古往今来削藩不成必是天下大乱,国内一旦自乱阵脚,必将引来邻国虎视眈眈,趁机侵略。 这三大危险,乐有初最担心第三个。 可她还来不及深思,又出大事了。 接下来几日,长安的动荡将记入史册。 第77章 探访永裕村 乐有初出府时,门口坐满了流民。 她没有驱逐,也没有能力收留,有一就有二,她做不了太多,就干脆不做。 聂九歌与她同行,几日未踏出过府,他们原是想去逍遥楼取账本,却没料到事态已经发展成了这样。 这场雨势空前绝后,亘古未有。 一夜间,长安城西部长江民堰决口被冲破,毫无预兆的巨大洪流突袭庄稼,摧噬了近几千几百亩田地。 永裕村、菁环村、筱炙村……连续十个村庄被突如其来的洪水淹没。民堰决口的裂缝还在逐步扩大,隐有长江淹城之势。 受灾幸存的流民被知府紧急召至皇神庙,随着时间的推移流民的数量也逐步攀升,皇神庙容不下几千口人。 一时间,长安大街四处皆是衣衫褴褛,拖儿带女的流民。几日前他们尚在庄稼里播种着希望,肩扛菜筐上街叫卖。 磅礴大雨淹没了他们的小家,年年要了命征税的政府也不打算收留他们太久,赈灾的粮饷迟迟未到,官兵巡街一日能抓到数百个抢劫犯,尔时许是为了一块糕点,一块铜币,或是一张干瘪发臭的饼皮。 往日无人问津的垃圾堆挤满了人,纷纷抢破了头皮要那被人舍弃烂菜和馊食粥汤。 毫不夸张地说,腐朽且富丽堂皇的朝政下掩饰的不堪入目的狼藉,终于赤裸裸地剖切开,坦露在这群愚昧质朴的民众眼前。 有人悲苦有人窃喜。 有人在瘪着肚皮躺在街边等死。 有人躺在角落舔着手指数着真金白银,用几千几百条命的代价换他的腰缠,财源滚滚。 民堰决口花了几千万修筑,不过几年,竟是挡不住一场暴雨,朝中还没拿治粟内史问罪,他便自缢身亡了。 一切都来得太快,洪水渐渐褪去,洪水带来的祸害却没能跟着褪去,避风的房屋成了残木沉浮在大街小巷的小洼,谋生的庄稼化成一片平原,存了大半辈子的几两银子要么被洪水冲走,要么被流民抢了去。 剩下的,就只有这条苟延残喘,不值一文的命了。 “笙之。”聂九歌站在长空街,突然叫住了走在前面的乐有初。 “你想做什么?”她淡漠地问。 聂九歌咬了咬牙,没说话了。 乐有初瞧了他一眼,就什么都看明白了,“今日不去逍遥楼了。” “那去哪?”他皱起眉。 “永裕村严重受损,先去那里看看吧。”乐有初勾唇,调侃他:“聂救世主,有钱任性?” 聂九歌拇指擦过鼻尖,挑眉:“有钱任性!” 永裕村离京路程将近半个时辰,他们徒步而行,一路下来聂九歌少有的毫无怨言。 不是他反常,是这些流民的惨状实在是叫他说不出话来,也没办法佯装无事与平日一般打几句趣,默默无言地走完这一程。 乐有初没有表情。 她早就料到,终会有这么一天的,或者说来得晚了些,不过这只是道开胃菜,真正的正菜会在往后慢慢浮现,浊黑的世道终将揭露于世。 恰时正午,仲春将至,沿途的野花淹死了不少,野草却顽强地活着,像是对厄运的不屈从石子缝里爬到阳光晒得到的地方。 永裕村比想象中的苍凉,甚至风中都飘浮着绝望的气息。 水势已经从胸脯褪至大腿,时时能嗅到被泡在水里的腐尸散出的,死亡的味道。 这处已经没什么人,余几家屹立不倒的茅屋,几个老人费尽全力爬到上边,等死。 官府没来过。 乐有初命暗卫把几个老人背了下来,送到安全的地方,接着看向聂九歌,“还当救世主么?大财主。” 聂九歌没说话,他先是抖了一下,突然浑身发抖,尖叫了一声。 “有水鬼啊啊啊——” 乐有初的折扇“啪嗒”一声就敲在他头上。 “哪来的水鬼?”她道。 聂九歌指着自己的左脚,颤抖着惶恐地推开她,“有……有鬼!你快点跑啊姓乐的!它……正在抓着我呢!” 乐有初被他推了个踉跄,闻言往他所杵的位置看了过去,无奈水势浑浊,看不清底下的东西。 “是什么垃圾缠住了吧?你先别慌!” 聂九歌又推了她一把,哭着喊出来:“滚啊!它……它它在摸我的小腿!” “?”乐有初看得出他不是在说谎,可她偏不信什么神鬼魔邪之说,往他那仔细瞧了瞧。 聂九歌感觉到有双冰冷的手,死死地抱着他的小腿,那股寒意涌向血液,他对死亡的恐惧有史以来的浓烈! 他哭得不成样子,本来也是个不信鬼神的人,也不拜佛,现在突然后悔起来了,被这么个莫名奇妙的东西拽着,命也不知道何时会丢,指不定下一秒腿下那只水鬼就要把他吃了,他越想越觉得后怕,越怕哭得越凶,四条泪垂在脸侧,心想着该留点遗言,就抓回乐有初的袖子。 “乐笙之,你你…你听我说,你不要总是一意孤行,要是办不到,谈不成的生意以后就不干了,什么皇室权力没有保住命来得值,以后每年逢初雪记得来给我上香,给我带点蒸好的螃蟹,别以为我死了就不给我剥壳,我入土了你们也要给我剥壳。 “还有,告诉时安兄,他的玉簪就放在我床头那里,要是真喜欢那个什么小公子,就送他好了,我…我不计较了,祝他喜结良……算了,我说不出口。 “但是,一定一定要来给我上坟,要经常来,我在地底下的朋友不多。时安兄知道我喜欢吃什么,让他给我带多点来。 “我这些年的产业,我赚的钱,你不缺钱就不给你了,分时安兄一半当作娶媳妇的聘礼,分这些流民一半,但不要告诉他们是我聂九歌给的钱,时安兄听说是我肯定不会收,这些流民要知道我是个唱戏的,说不准…还觉得我这钱来得不干净,不想收了。 “总之……把我葬在荒山里也好,我怕冷,听人说有人把骨灰撒在海里,我才不要。我想想……还有,替我跟时安兄道喜,新婚快乐。我这辈子最开心的,除了遇见你这个总挤兑我的,就是遇见了时安兄,他是这个世界上最温柔的人。 “你一定记住嗷……我说完了,你走吧。” 第78章 云涵容公主 聂九歌一股脑说完,感觉对死亡都清明了不少,抱着视死如归的决心松开了乐有初的袖子,“快走吧。” “……”乐有初一脸无语凝噎,“你好好看看,那抱着你腿的是什么?” “?”聂九歌低头,“……” “姑娘,你……再怎么样也不能埋水里吓人吧?!还抱我腿,你…过分!” 然而,这位姑娘并没有力气回答他的话。 她是在民堰决口崩塌的瞬间被冲到永裕村的,两日下来,靠着顽强的意志终于挺到了退潮,但却不再有力气爬上屋檐,只能扬着个头勉强站立在洪水中。 就在乐有初与聂九歌来时,她才终于坚持不住,松开了紧紧抓着的浮木,随着水流飘到了他们身边。 最终抓住了聂九歌的小腿。 乐有初捞起她,是在她窒息的前一秒。 她揭不开眼皮,也听不清聂九歌方才说了些什么,只感觉到浑身的酸涨冰冷和虚弱脱力。 这样一个要死不活的人没有办法像其他流民一样把她丢到街上,聂九歌自己从愤怒和尴尬中走出,大发慈悲地提出将她接济到王府里去,乐有初没有拒绝。 回到府中,扶南给她换了身干净的衣裳,在热水里泡干净,再被送到温暖的被窝里,一整套弄下来腰酸背疼,瞪着聂九歌。 “你拉回来的人,凭什么我帮你收拾?” 聂九歌弱弱地反驳:“谁让你是女人。” “谁让你是男人!”扶南哼了一声,伸手:“给钱。” “欸,小呆子,这几年没怎么见就见利忘义了是吧?”聂九歌拍了她的手,“你是乐有初的手下,就是我的手下。” “什么歪理。”扶南悻悻地收回手,正色:“那女人哪来的?怪眼熟啊。” “流民。”乐有初开门进来,端了些祛风寒的药膳。 “主子,你看她像不像……”扶南看着床上女人白皙的脸蛋,摩挲着下巴,“像不像那个……” “云涵容?”乐有初道。 “啊!对对对!”扶南一拍掌,“是吧!我就说怎么这么眼熟呢,不会真是吧?” “不知道。”乐有初坐下,想了想,“涵容公主在世时还是个十岁的丫头,这么多年过去,五官也该有所变化,长得像不足为奇,但这张脸……确实像得过头。” “什么容公主?”聂九歌强行插入话题,皱眉道:“不会是百庆国那个吧?可是她不是早就死了?听说……死时还毁了相。” “嗯,听说。”乐有初捏了捏太阳穴,“没人见过她的死相。” “那这……”聂九歌表情又惶恐了起来,看床上那女人毫无血色的脸,起了一阵鸡皮疙瘩,“这该不会是鬼吧?” “说什么呢。”扶南赏他一记白眼。 “是真的啊……她当时埋在水里,过来就抓着我腿不松,然后……” “然后他就说了遗言,说给他上坟记得要——” 聂九歌连忙“咳”了一声,阻止乐有初继续说话。 扶南“扑哧”一声就笑了出来,“大傻子!哈哈哈!” “滚!”聂九歌双手环抱,哼了一声,“你们根本不晓得当时的情况!”说罢甩身就走。 乐有初看向扶南,说起正事,道:“近日有什么动静么?” 扶南道:“据回报,康平帝拨了粮饷和金银下来给流民,但是离王和云怀瑾,似乎对这笔账很感兴趣。” “看来大家的兵马都急着吃饭啊。”乐有初讽刺一笑。 “要管么?主子。”扶南问。 “管不了。”乐有初两手一摊,道:“但总该治一治,谁都想要,谁都别想得到。” 扶南看向她,等着她的后话。 “得找阿晏帮帮忙了。”乐有初顿了顿,表情不太自然:“他最近怎么没见人影?” 扶南脸色古怪,摇了摇头。 主子都不知道,她更不可能知道吧? 虽说主子和楚晏好像是那种关系,但那晚的情形,怎么看都是自家主子逼迫的人家,那手都搭在人肩膀上了。再者,楚晏确实风流绝代,但在她眼里,主子应该不喜欢这种闷葫芦才是吧?怎么看都应该心悦那种能言善辩,风趣幽默的才是。这还真不是揣测,毕竟这么多年来在主子身边的就一个何知许和一个聂九歌,主子明显和聂九歌更聊得来。 “你乱想什么?”乐有初瞥她一眼。 扶南冥思苦想没想出个所以然来,难不成主子口味独特?她幽幽开口:“主子,你喜欢长得好看的……太监?” 乐有初没应。 这问题放在几日前她一定会把嘴里的茶喷出来,但放下眼下,连她自己的摸不清了。 扶南惊得眉毛差点跳出五官:“真的……啊?主子开心就好,就算是太监也没什么的……” 乐有初无奈地看她:“我说什么了吗?” “没有!什么也没有。”扶南嘿嘿一笑,退下了。 乐有初又瞧了眼床上昏睡的女人,给她将被子盖严实了一些,走了出去。 床上的女人睁开眼,眸中复杂,看她的背影。 乐有初来到楚晏房门前,抬了抬手,却不知怎的没叩下去。 正在院中练习康复走路的范妙看见她,大老远同她挥了挥手,一瘸一拐地朝她走过去,看气色又比前几日好了不少。 屋檐上的男子一动不动盯着她的动作。 乐有初连忙过去扶住她,嗔她:“走这么急做什么。” 范妙莞尔一笑,道:“楚王爷不在府上。” “啊?”乐有初愣了一下,“你怎么知道?” “我方才遇见他了。”范妙从袖中抽出一封信,递给她,“他原先去敲了公主的房间,但公主外出了,便写了封信,恰好遇上我,便差我见你时递给你,这一前一后不过一柱香呢。” “如此,多谢了。”乐有初微微一笑,接过信。 范妙也笑,“公主谢我,怕不是想折煞我。” 乐有初捏着手中没什么份量的信纸,有些心急,道:“那我回房了,你一个人小心些,别练得太勤,对骨头也不好,有事情支使一下影卫或者暗卫,他们就在暗处。” “去吧。”范妙想了想,又补充道:“楚王爷好像有个很喜欢的人呢。” 乐有初的表情呆滞了一瞬,莞然:“我知道。” “公主会认识她的。” 第79章 世纪性欺诈 乐有初没及遐思范妙话里的深意,点了头,抬眸瞧见个鬼鬼祟祟的身影。 她勾唇道:“苏公子,照顾人也不是这么个照顾法吧?” 苏景钰怔了一下,有丝被揭穿偷窥的窘迫,很快就恢复了神情,跳了下来。 “路过。”他淡道。 “哦?只是路过啊。”乐有初若有所思,把范妙的胳膊搭到他肩上,“那就劳烦苏公子当个好人,范小姐腿脚不便,陪她锻炼锻炼。” 范妙皱起眉。 苏景钰冷着脸,语气别扭:“行吧。” 乐有初侧身就走,回到自己的书房。 捧着楚晏的信封掂量了半晌,看着他写得刚强有力的字,默了默,拆开了。 信上寥寥几字:急事出府,三日归。 乐有初盯得有些出神。 楚晏这又是去哪? 一天天地不见人影,肩上的伤说不准还没好全,去做什么也没留个准信,说得模棱两可,反倒叫人挂怀。 想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自己不对劲。 不能再想楚晏,得办正事! 入夜,她指使了暗处的影卫,想来刘崔应该是楚晏最信任不过的属下,便唤来刘崔。 “那个,刘车夫——” 刘崔抬手,止住她,“叫我刘崔就行。” 乐有初点头,“啊好,刘崔车夫,有件事需要影卫帮帮忙。” “……直说。”刘崔道。 “能不能帮忙再给谢曜传封信?”乐有初把写好的信件交给他,没有丝毫可能会被拒绝的自觉,微微一笑。 刘崔接过,她又问:“一日能办妥吧?” “今夜就能。”刘崔道。 乐有初挥挥手,笑道:“那就多谢刘崔车夫了,慢走不送。” 刘崔心里一阵腹诽,这人怎生听不懂人话呢?他好歹是……算了。 扶南进来时和他擦肩,笑着招呼道:“刘车夫,真巧啊。” 刘崔没理她,哼一声走了。 扶南歪过头,不解道:“主子,咋回事?受气了这人?” “不清楚。”乐有初道:“何事?” 扶南挠了挠头,“那个小姑娘醒了,说是要回去,问她要去哪又不说,你要不要去看看?” 乐有初皱起眉,起身往院子外走。 那姑娘身上穿着是府里丫鬟的衣服,鬓发有些许蓬乱,浑身瘦得犹如纸片,宛转蛾眉,面色尚有苍白,剪水双瞳细长且清明,似有焦虑不安,举止行动有些急噪,远望而去气质却不失温雅,肖如小鸟宜人的病美人。 她闭眼时看是惠质兰心。 这一睁眼,灵动的眸就将整张脸的五官焕然一新,宛若流云浮动,昙花一现。 “别来无恙?”乐有初微微一笑,“公主。” 云涵容回首,无比复杂的情绪交织在眸底,腿有些发软,看着对方。 即使眼前面对的人,是造成她当质子负隅顽抗七年的祸根,乐有初仍旧是那般从容不迫,仇与恨在那些个日日夜夜里融进血液,她早已麻木。 折透过云翳的月光打在她一袭白衣上,这次的际遇满打满算,相隔了八年之久,一切都是因为眼前这个女人发生的改变。以前她以为云涵容早已入了黄泉,或者她也是皇室茫茫夺嫡之路的牺牲品,可在因为她发起战争死伤千万人后,她却完好无缺地站在自己面前。 这是一种世纪性的欺诈。 “既然是旧相识,来都来了,也捡了你这条命,就别急着走了。” 乐有初淡然看着她,“进来喝喝茶吧。” 云涵容皱眉抿着干裂发白的唇,跟在她后面进了茶室。 乐有初像对待所有人那样,拿出乌龙茶泡了一盏,看着杯中的清茶的回旋转着圆圈,那水雾渐渐氤氲双眸,她吹了吹杯沿,抿了一小口。 “过得安心么?”她问。 云涵容额角冒汗,指节攥着自己的袖子。 ——过得安心么? 怎么能安心? 她是百庆皇室鲜有的通透之人,也是唯一一个知晓她母后出轨之人。 她看得清父皇的野心、私心和无情,看得清她哥哥的仇恨、不屈和暴戾。 亦明白当世朝局。 通透之人最是痛苦,眼睁睁看着至亲犯错,看着世俗的杂乱,看着洁白的肉体下不堪的灵魂。 不是她在逃,是天逼她逃。 “说笑了。”她说。 乐有初微眯起眼,睨着她。像条毒蛇正在打量它的猎物,那眼神毒辣阴冷。 “你过得好不好我不感兴趣。”她放下茶杯,轻笑的一声仿佛自嘲的叹息,“但拜你所赐,我几千个日夜过得如履薄冰。” 云涵容没说话。 她知道对方不想听见道歉,也就干脆不说了,叨人耳侧图一份怜悯还是原谅?足够可笑。 “当然,你那位好哥哥也为我绚烂的人生画了不少符号。” 乐有初扳着她的下巴,直视她:“躲躲藏藏近八年,竟是近在咫尺藏在了长安城中。云涵容,这世间怕是没有人比你还会藏了。” “都过去了。”云涵容闭上眼,眉宇是淡泊生死,近乎绝望地平静道:“公主要我的命,随时取走便是,或是公主想关起来折磨我七年,十四年。” 乐有初冷笑了一声。 这算什么?她的受所有罪皆来源于这个女人,而这个女人却一副任人宰割无所畏惧的神志。 她要的是生不如死,而不是让她的仇人,因为她的降罪而感到一丝安心。 “你能与虎共眠么?”她问。 云涵容抬眸看着她。 “若是不能,那么莫说折磨你七年,你连第一天都活不过去。”乐有初笑得讽刺:“你的一死实在值钱,赔了边部千千万万铁骨铮铮的兵卒,他们家中也有双亲与兄妹,却因为你埋葬在不见天日的深雪中。你想怎么赔?你赔得起么?” “云涵容,我从见你的第一眼,就看清了你是什么样的风骨,你为人如何做人如何,我当时断定你是绝代聪敏佳人不为过,你贤良方正,也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能辨是非,能晓事理。” “无关两国利益,你活着,却不出头阻止战争,你被粉身碎骨也是解不了冤魂的怨。” “是我的错。”云涵容道,“但已经晚了。” 她垂下眸,“我们是同一种人,但我活不成你的洒脱。” “晚了?”乐有初忿忿扡抽了她一耳光,“一点都不晚,就看你做不做了。” 第80章 一切皆平静 有对鸳鸯从水面横空掠过,男人将铁弓微沉松开把弦的五指,长箭如陨星坠阔海疾射而出,从鸟心处直穿而过,一对鸳鸯“啪嗒”一声落入水泊,溅起一圈小波澜。 大行令魏兼着一身暗紫朝服,头戴进德,肤色如炭,眉目隐有凶相,单一双炯炯双瞳微泛浅蓝,宛若猫目,已是而立之年,体态略有丰腴,嘴角喙着一抹淡笑,缓步入了太子殿,身后跟着四名小厮,两名公公,看样子来头不小。 见了庭院中射箭的男人,对着他的背影深深地弓腰,拱手作辑:“参见殿下。” 云怀瑾闻言并没有回过头,而是接着摆布他的弓弩,将水泊中的鲤鱼也给射死,直到鲜红蔓延了整个水泊,浑浊得看不清水底,这才停了手。 魏兼笑道:“看来今日不巧,殿下不太开心啊?” 云怀瑾勾唇:“魏大人来得正好,坐吧。” 随行的侍女挑起珠帘,就见水榭正中摆一张紫檀几,上边置一棋盘。 云怀瑾坐到主位上,魏兼就坐到他对面,角落里金丝鼎中点着龙涎香,暮色暗沉,二人似笑非笑地对视着,视线里道不尽的诡计。 “魏大人,请。” 云怀瑾将象牙制的白子推给他,指缝夹起了一粒玉石制的黑子,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魏兼微微挑眉,遂他的意落了一子。 “殿下今日怎么有闲逸找上微臣呢?” 云怀瑾不置可否。 二人棋盘相斗,风平浪静,暗处却波涛汹涌。 半个时辰过去,魏兼轻而易举地吃了他半盘棋子,有些讶异:“殿下这是做什么?” 云怀瑾的棋风向来是快刀斩乱麻,今日却与他兜起了圈子,虽说局面是他胜算更大,可冥冥之中却有一种被操纵的感觉,似乎自己下的每一子皆先一步被人料到,而他已经将全数大军搬出,对方就这么饶有兴致地被宰割,像是在看一场好戏。 云怀瑾神情阴鸷,又拾起一子悬在棋盘之上,“魏大人,看好了。” 这一子落定,局势陡然翻转。 魏兼猛地一惊:“这…这是?” 云怀瑾冷笑道:“这就是乐有初。” “怎么可能?”魏兼皱起眉,自言自语般道:“她一介女流,怎么可能会盘算到我们的计划?” 云怀瑾看他一眼,魏兼旋即闭上嘴。 “所有计划往前推。”云怀瑾淡道。 魏兼沉吟道:“……殿下,风险太大,请三思啊!” 云怀瑾拿起弓弩把玩,倏尔箭矢对准魏兼的眉心。 魏兼感到一阵冷意直窜天灵盖,哆嗦着跪下,“遵命!” 云怀瑾问:“云景华想做什么?” 云景华正是离王的本名,只不过宫中谁人都晓得离王不爱听人这般称呼,见者都是称他一句王爷,除了康平帝会唤他的表字舞聆或是聆儿,就只有云怀瑾这么叫他了。 “据朝中耳目暗报,似乎…有意夺了粮饷。”魏兼的声音越来越低,头也快埋了下去。 “让给他。”云怀瑾道。 魏兼大惊,余光瞥着他,道:“殿下,那我们派出去的弟兄……怎么办?” 他难以想象,事到如今连这么好的机会都放过了,莫非殿下真是怕了一名亡国公主不成? “殿下,离王身坠悬崖已患腿疾,如今已是苟延残喘,若是乘胜追击,指不定……” “指不定?”云怀瑾翘起眉看他。 “臣失言,罪该万死。”魏兼磕下头。 …… 乐有初两耳不闻窗外事,足有一个月未踏出府门了。 流民得不到安抚,刚开始还有人去寻官府要几个馒头,得到的回应是扰乱执法并锒铛入狱。 接着就有人饿得失去理智财迷心窍,上街见者即抢,饿鬼的力气难以想象的巨大,能在两名壮汉的阻止下抢走钱袋,或是抢走街边摊子刚蒸好的包子。 巡逻的官差会将其闹事者关入狱中,到后来流民的饿得前胸贴后背,有襁褓之婴更是活活给饿死了,为了活命纷纷刻意闯事,就为了吃上一碗牢饭。 狱中养不起这么多人,毕竟官事的人要捞油水,给犯人吃的至多是看不见米的白粥,也有不少犯人饿死在牢狱中的,对外宣称自缢而亡。 慢慢地,官差就不再抓流民入狱,反倒行起了武力,几十个官差将一个偷包子的八旬老人压在地上一人踹上一脚,或者将一个偷钱袋的八岁小孩倒挂在树上拳打脚踢,见着有几分姿色的女人在街边行乞,也以挡道为由轮流对她行苟且之事,更不顾她是足月怀胎的少妇,还是尚未出阁的妙龄少女。 久而久之,流民团结一心组成了一支强大的队伍。 天一黑,盯紧富人家烧杀抢掠,吃了一顿不知有没有下一顿,便顿顿往死里吃,把胃口撑成大海,第二日又饿成平川。 除却戒备森严无从下手的金陵王府,富人区的宅院基本上没有幸存。 官府一筹莫展,只好见一个流民杀一个,宁可错杀不留一个余孽。 以暴制暴,结局只会是适得其反。 流民们发现,烧了城门再烧南村,赈灾的粮饷还是迟迟未到,庄稼早已经毁了,今年谁也别想收割一粒谷穗。 奇怪了,民间的风言风语偶时还能传到皇宫里去,眼下快把天捅出个窟窿来也不见有人出头,一个个躲在暗处装聋作哑。 康平帝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将粮饷拨了下去,剩下的可就不归他管了。 云怀瑾将派出去的人收了回来,这匹粮饷自然是神不知鬼不觉地流进了离王的口袋,没人敢启奏,连云怀瑾的党羽也没来弹劾,一切都顺理成章得太过不可思议。 范妙的腿脚恢复得差不多了,气色也红润不少,活脱脱的一个千金贵小姐,气质上堪比京城一二,苏景钰也没再来,只是偶时深夜的王爷府屋檐上会多出一道黑影。 聂九歌在逍遥楼来去频繁,即使是流民众多的日子,生意也因着他的提议改进蒸蒸日上,半个月下来,每日收益已经翻了七八成。怕来回时受到流民的攻击,皆由何知许送他往返,二人的关系有些微妙。 楚晏的信纸上原是说三日归,可这一个月过去了,也没见到一点人影。 乐有初蹲在院里修剪花草时,就会揪几个影卫过来问问怎么回事,得到的回应无非是模棱两可,没人知道楚晏到底去了哪里,做了什么。 一切似乎都很平静。 第81章 远房的表弟 “笙之?” “叫姐姐。” “姐姐。” 乐有初半梦半醒,浑浑噩噩,从书案上抬起头,终于见到了半月不见的身影。 有些茫然。 男人仍是一身玄衣,纵然神情淡漠,却能从深邃的眉目间看出温情,宛若褐色琥珀的桃眸正定定看着她,丝毫没察觉到自己的眸中倒映着的魅惑与风流,让人不自觉地沉迷其间。 正恍惚着,他的身后又钻出一个红衣小男孩,眉宇与他肖似三分,有傲娇自信亦是明眸皓齿,独独少了那分淡漠,看上去阳光明媚,整个人都在涣散着光彩。 他露齿一笑:“姐姐?” “啊?”乐有初眨了眨眼。 “这是家弟。”楚晏左手牵着小男孩,垂下眸给小男孩整理衣领。 小男孩朝她招手:“我叫楚言。” 乐有初一下被可爱击溃,笑得眉目弯弯,“我叫乐有初,字笙之。” “我认识你。”楚言挑眉一笑,分明是个五岁的孩提,却有着十五岁少年的爽朗,“但没想到你长得这么好看,看来我哥没骗人。” 乐有初心情不自觉变好了,眼波流转,含笑看向楚晏,“阿晏什么时候还有个弟弟了?” 楚晏淡道:“远房亲戚,表弟。” “怪不得。”乐有初回身,掏出前几日聂九歌出门逛街买来的糖果,她不爱嗜甜,抓了一把出来递给楚言。 楚言两眼发光,合不拢嘴:“哇!姐姐是有钱人!” “有钱人”回过头又抓了一大把。 楚言看着那琳琅满目金灿灿的糖果,握住乐有初的袖子晃了晃,奶声奶气道:“姐姐!你一定是仙女吧?” “仙女”回过头把装糖的柜子整个翻了出去,豪爽一笑:“慢慢吃。” 楚言拆开两颗往嘴里塞,把两颊鼓成球,说的话模糊不清:“解解!你真好!” “阿言。”楚晏一记眼神打了过去。 楚言立即松手,坐到位置上,“哥哥,我乖乖的,别赶我。” 乐有初皱起眉,“阿晏,你跟个小孩子计较什么。” 楚晏:“他还在长牙,吃不了太多。” 乐有初看看楚言,再瞧瞧楚晏,突然对楚晏是一百个看不顺眼,果然还是会撒娇的弟弟惹人欢喜。 说话时语气也没那么好听了,像是在兴师问罪,她道:“不是说三日么?阿晏这一走,得有三十日了吧?” 楚晏避开她的直视,“有些事没处理。” 楚言小小年纪惯会察言观色,大眼睛一眯,在乐有初还要追问下去之前,扯了扯她的衣摆,打了个哈欠。 “姐姐,阿言困了。”他展开了手臂,“要抱。” 楚晏眉头一皱,冷声道:“阿言,过来,哥抱你。” “不嘛,姐姐抱。”楚言撇嘴。 “好,姐姐抱。”乐有初被一个小孩逗得美滋滋,张开手就把他一把抱在怀里。 楚言的头趴在她肩膀上,偷偷对着楚晏挤眉弄眼,得意地一笑。 楚晏的青筋都要暴起了。 就不该带这个小妖孽过来府上,油嘴滑舌,卖弄色相,无耻。 丝毫没有觉得这只是个五岁的小孩。 乐有初被蒙在鼓里,浑不自觉两兄弟已经快打起来了。 猛地回过头,问道:“阿言的厢房有准备么?” 楚晏忿忿的眼神一瞬就息了回去,淡淡道:“在西厢,我带你过去。” 乐有初应了声,跟在他后面走。 顾虑到楚言睡意正佳,乐有初没有开口问话,只是静悄悄借着月色看他的背影。 每一帧画面都映入眼帘,这十六个日夜的思念才像是被填入零星半点,恍惚如梦。 到了门口,楚晏停步正待开门,没回过神的乐有初额头直接撞上了他的肩膀,这一下不轻不重,两人都踉跄地往后退了一步。 乐有初抱着楚言有些吃力,脚踝一扭,又倒退了五六步,手护住了楚言的头,身子不受控制地往后栽。 好在楚晏眼疾手快,及时揽住她的腰才没摔下去。身后是一棵柳树,飞絮随风如雪飘扬,在月下婆娑起舞。 乐有初微怔,映入那双蛊惑人心的桃眸,心脏不自觉地疯狂跳动,比寺庙的钟声还要响亮,将要震碎耳膜。 楚言从她肩膀上翻了个身,比了个大拇指,嘿嘿一笑:“哥,幸好有你!” 乐有初回神,抓着楚晏的肩膀站稳,“咳”了一声,“多谢阿晏。” “……”楚晏面无表情从她身上接过楚言,“我带他进去就好了。” 待乐有初走后,楚言被他抱进厢房,没有点灯尚有些昏暗,楚言却咧着大笑:“哥哥,你害羞了。” “……没有。”楚晏反驳。 楚言气鼓鼓地揉他的脸,“撒谎!哥哥整个脸都红成杮子了!” 楚晏道:“天气…太热。” 楚言勾唇坏笑:“你不承认,我明日就告诉姐姐,哥哥偷偷脸红,还有昨日说——” 楚晏还能斗不过这个表弟?当即送了他一记冷眼,“你试试,天没亮前,就能让你姐找到这来。” “算了!我开玩笑的。”楚言闷上被子装死,顿了顿,又钻出个头来,“对了,哥替我跟姐姐说做个好梦,谢谢她的糖。” 楚晏应下了,替他掖了掖被子。 出了门才发现乐有初一直没走多远,或者说是…走不了多远。 她扶着墙,缓慢挪动那只被扭到的脚,走一步低声嘶叫一声。 楚晏走了过去,“不能走?” 乐有初停住脚步,回头找了处干净的空地坐下,“有点疼,我缓缓再走吧。” 楚晏默了片刻,坐到她旁边,“我看看。” 乐有初点头默许。 楚晏低下头撩开她的裙摆,脚踝外一截淡色的淤红,有些微肿,他皱起眉:“得抓紧上药,否则明日会更肿。” “啊?好。”乐有初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男人一手穿过膝弯,一手穿过背,横空抱了起来,突如其来的失重感让她发怵,下意识地将双手环上男人的脖颈。 “你做什么?”她心脏又猛烈撞了起来,不知道是被吓的还是怎么回事。 楚晏淡道:“抓紧上药。” 乐有初抬眸看他干净清晰的下颚线条,微红的唇,高挺的鼻翼,还有微微煽动的眼睫,在月光下,五官被放大了十倍的美丽,完全摄人心魂。 原先是害羞的,倏尔又自在了,她调笑道:“你们这些当太监,个个都生得这么诱人么?” 第82章 谁才是男人 “不是。” “好吧。” 乐有初没有体会他话里的意思,头靠在他胸膛,借势去看天上的繁星弯月,又闻到了那股安神般花的清香。 “阿晏,你用的是府中香薰沐浴么?”她问。 楚晏微愣,应是,“怎么了?” “感觉……”乐有初又往他肩膀上嗅了嗅,“有股花香。” 楚晏身子微僵。 王府格局委实是大,这一拐角的功夫又遇见了熟人。 扶南刚从府外回来,就见大老远有两人卿卿我我,正打算上前一步八卦一番,结果发现主人公竟是自己的主子……和一个太监? 她满脸的不可置信,嘴角抽了抽,试探道:“主子?” “有事么?”乐有初瞥向她。 “啊……”扶南逃命似的回头跑,挥了挥手:“没事,你们忙。” “……她是不是误会了什么?”乐有初靠在他肩上调笑道:“又毁你清白了,阿晏。” “没事。” 楚晏面不改色,耳尖微红,加快步伐把她送回房。 乐有初回房沐浴时,特意挑了几样香薰,可怎么也没能找到他身上那股味道,略带失望地洗漱完,关了窗正准备上床,楚晏又折返回来了。 她过去开门,不解道:“阿晏怎么了?” 楚晏掏出一瓶药酒,淡道:“上药。” “不说我差点忘了。”乐有初微微一笑,接过了药酒,见他没有要走的意思,就把他请了进来。 “我帮你上药吧。”楚晏道。 “啊?” “把药揉进脉络里会好得快些,我会按摩。” “行。”乐有初把药瓶还回他手,坐下自己撩开了裙摆。 楚晏温热的掌心和微凉的药酒贴上她白皙的脚踝,不自觉惹了一阵鸡皮疙瘩,往后缩了一点。 楚晏以为是弄疼她了,抿了抿唇,把她脚踝抓了回来,“我轻点。” 接下来的动作几乎是温柔到了极致。 乐有初看着他的专心致志,柔情似水的眼神,心中涌起暖流,“没事,正常力度就行,不疼。” 楚晏应了一声,动作却还是照样的轻。 揉到最后乐有初都开始困了。 她想了想,闲聊道:“阿言看上去不像安南国的人?” 楚晏顿了一下,道:“他不是。” 乐有初若有所思地点了头,淡笑道:“怪不得先前我觉得你也不太像安南国人,原来你娘不是。” 楚晏莞尔,“我眉目更随我娘。” 闻言,乐有初就把他下巴挑了起来,看了片刻,稍微不慎就被那双迷人的眼睛吸了进去,薄唇轻启,“你娘…一定很美。” 楚晏也盯着她看,很快就移开了眼,道:“好了。” “什么好了?” “脚揉好了。” 楚晏把药酒放到桌上,头也不回走了。 乐有初反应过来,自己又逾越了。 不禁失笑,色令智昏。 …… 这府中终于有一个人,比乐有初和楚晏起得还要早的了。 甚至……能闹得鸡犬不宁。 东边的太阳还未彻夜露头,王府的西厢已经翻了天。 为追一只蝴蝶搬起梯子攀上了屋檐,影卫都在旁边护着,这小主子可摔不得,结果就被小主子嫌弃这群人惊走了蝴蝶,一挥手全给赶了下去,影卫们只能在下边伸开手接着,眼神都不敢移开半点,生怕小主子一个站不稳,酿成大祸。 先是掀开了屋顶的几块瓦片,朝着蝴蝶的方向凶猛地砸,再是跳了下来被姗姗赶来的刘崔稳妥抱住,挣开怀抱后也不顾身在丛中,脚底不慎踩烂了草木也毫不知觉。 后果就是被前来采蜜的蜂王蛰了狗血淋头,左眼皮整个肿成他最爱吃鲜肉大丸子,刺疼得“哇呜”大哭,整个西厢都为这响彻云霄他哭声微微颤抖。 楚晏赶过来时,就见到他一手捂眼睛,一手擦眼泪,伏在刘崔肩头快哭成个泪人儿。 刘崔一脸无奈:“主子,蜜蜂蛰的。” 楚言见他来了,哭得更凶,好在楚晏及时把他接了过去,否则刘崔的耳膜一定是保不住的。 楚晏抓着他的手:“我看看。” 楚言扒拉着不肯松手,撇着嘴:“肿了。” 楚晏眼神凌厉看着他,楚言心中一震,怯怯地松开手。 “三天就能消了。”楚晏给他擦眼泪。 楚言简直要委屈坏了。几年来娇养惯了的孩子哪能受得了这么大的浮肿呆在自己脸上,谁见着他都要夸句小俊郎,一想到这丑陋的眼皮,他恨不得瞎了才是,更主要的是刺痛感灼烧着眼皮,一阵阵的抽痛还不如他姐拿鞭子教训他时来得痛快。 他哽咽着哭腔道:“不行。哥,要不你把我戳瞎了吧,大不了三天后再把眼睛复明。” 楚晏没理他的胡言乱语,抱起来回房给他上药。 乐有初再见到楚言时,他的眼皮已经快肿成个小球了,上面还抹了一层油光发亮的药膏,甚是滑稽可爱。 她忍不住“扑哧”一笑:“怎么回事?” “连你也嘲笑我!”楚言趴回楚晏的怀里,哭道:“哥,千万别让我回家,我要是现在回去……我姐指不定要嘲笑死我。”楚晏拍了拍他的后背以示安慰。 “啊?我不是嘲笑你的意思。”乐有初把他的扳过来,正视他,“笑是因为阿言长得可爱。” 楚言嗤之以鼻,手插腰:“男人不能可爱!” 乐有初又被他一本正经的样子逗乐了,怎么同样是两兄弟,别人家都是性格相似,偏偏楚晏和楚言两人性格完全相反呢?一个寡言少语,跟木头似的无趣乏味,另一个一开口就能可爱到把人的骨头酥脆,说起话来嘴巴跟抹了蜜似的,就连认真的样子都这么有趣。 她摇摇手指头,“你是男孩。” “那也一样。”楚言勾唇一笑:“我哥也是男孩。” 乐有初若有所思的抬眸,对上楚晏的眼睛,她迅速移开眼,“他不是。” 楚言惊讶:“他不是男的?怎么可能。” “他是男人。”乐有初道。 楚晏神色淡漠,嘴角浮起一丝笑意。 “欸?我哥笑了。”楚言指着他的嘴角,“姐姐快看!我哥居然会笑。” 乐有初不懂他在讶异什么,楚晏在她面前没少笑过,虽然大多是些浅笑,但也不至于笑一下就这种反应吧? “姐姐,你不知道我哥他对别人可凶。”楚言哼了一声,“他还想把我送回家去,我才不回去。” 第83章 谁的私生子 “行啊你,当着你哥的面说他坏话。” 乐有初刮一下他的鼻尖:“就不怕他打击报复啊?” 楚晏挑了下眉。 楚言也刮她鼻尖,笑道:“他才不敢。” “看来你有他的把柄咯?” 楚言回头看一眼楚晏的表情,摇了摇头,食指抵在嘴唇上,笑得鸡贼:“不告诉你。” “你两哥们还有秘密了。”乐有初瞧了眼楚晏,笑了笑。 “没什么。”楚晏不动声色地扯开话题,“范家的事是你做的么?” 乐有初坐回位置上,“没错。” “云怀瑾要动作了。” “他不是把东西拱手让给离王了?”乐有初想了想,又道:“难不成他以为我会跟他们争那点粮饷,准备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楚晏道:“看样子是不错。” “什么雀在后?”楚言没听懂。 “蝴蝶在后。”乐有初指了指院外飞的白蝴蝶,楚言闻言立马就跑了出去。 乐有初冷不丁问:“阿晏这些日子是出过城了吧?” 楚晏点头,“有不少想出城投靠远亲的流民也跑出城了,但大多都被官差抓走了,缘由不明,而城中流民数量在逐日减少,或是消失,多为壮丁青年,老弱妇孺没有受到影响。” 乐有初微微一愣,“这是云怀瑾的手笔?” “不错。” “阿晏可知其中猫腻?”乐有初皱起眉。 “尚且查明。”楚晏顿了顿,神情凝重道:“但云怀瑾能操控他人,且能让人无理由听任发令。” “我说怎会如此奇怪。”乐有初冷笑,“金盆洗手的俞攸宁竟愿意重回太岁帮,江湖中人不正最忌讳替朝廷卖命了。” “许是能操纵人心志的毒药。”他道。 乐有初沉吟了许久,翻开了一本古医书,神色肃穆,“东南有蛊毒,失传百年,以蛇蝎胆汁为引,百虫为育,制以虫蛊,炼为丹参,若不慎服下,百虫育于人腹之中,奇痒刺痛无比,如同千蚂百蛆啃噬,灼其心志,唯有续毒可解其痛……” 她指着医书中的图像,“阿晏在云怀瑾身边时,可曾见过这种毒药?” 楚晏眸底闪过一丝精光:“见过。” 乐有初有些慌神:“云怀瑾没逼你吃过吧?” 楚晏摇头,道:“他不会给我下蛊。” 乐有初一下清明不少。 云怀瑾识人不浅,他也明白给楚晏下蛊没用,毕竟他是个宁死不屈,却能一心俯首为臣之人,给他下了蛊反倒会激起逆反之心。 她低声喃喃:“那就好。” 楚晏看了她一眼,感觉哪里不太对劲,淡道:“不用担心。” 乐有初耳尖一红,反驳:“谁担心你!” 楚言冲了进来,小手攥成拳头在乐有初面前比画,“姐姐,送你个见面礼。” “什么?”乐有初一笑。 楚言把手张开,一只纯白色的蝴蝶就飞了起来,他反手又给盖住,“别跑!” “等等!你会把它压死的。”乐有初阻止他的动作。 楚言撇嘴,“那怎么办?都要跑了。” 楚晏伸出一截食指,蝴蝶居然听话地落在他的指节上了。 “哥!怎么做到的?”楚言瞪大了眼,他抓了一整天的蝴蝶居然这么轻易地呆在他哥手上,还不带反抗的!抓到蝴蝶的成就感被击溃得彻彻底底。 楚晏摇头,他也不知道。 乐有初想了想,猜测:“他身上有花香?” 楚言凑到他身上嗅,一脸茫然:“哪有?没有啊!” 乐有初感到奇怪,她不用凑到楚晏身上都能闻到那股花香,怎生楚晏闻不到? “不过,还是把它放回去吧。” 楚言“啊”了一声,“为什么?我送你的呀。姐姐不喜欢?” “它不属于你我。”乐有初摸摸他的头。 楚言不屑:“我抓到了就是我的。” 楚晏无情道:“想看它死?” “什么是死?”楚言问。 “从眼前永远消失,再也不会出现了。”乐有初道。 楚言吓得不轻,突然觉得这小蝴蝶指不定也有亲人,若是因为自己强行把它桎梏在这而死,往日它的亲人见不到它了,那自己可就成了大罪人了。 “那不行,放回去吧。”他道。 蝴蝶像是听懂了人类的话,掀起了翅膀往外边飞去了。 聂九歌又在外边逛街买了一堆的东西,一进门就见到好久不见的楚晏和一副生面孔。 他一脸懵,挠挠头:“楚……楚兄,你孩子……都这么大了啊?” 楚言咧嘴一笑,非常配合地对楚晏喊了声爹。 想了想,又对乐有初喊了声娘。 聂九歌吓得不轻,眼前一黑差点往后栽,好在何知许在后边扶了一把,“怎么了?” 聂九歌的表情已经不能用惶惑来概括了,更像是恐惧,难不成乐有初在百庆国时就与楚兄暗度陈仓了?这小孩的五官长得和楚晏是越看越像,简直是一个模具刻出来的,那双眼睛更是怎么看怎么水灵,笑起来都能融化千年冰川,心道这爹娘都长得好看,生出来的娃儿确实差不多了多少。可这孩怎么看也有五六岁了,今年的楚晏才二十,乐有初才二十二,这这这……五六年前发生的事!太离谱了! 他指着那小孩舌头都捋不直了:“姓乐的居…居居然背着所有人生了个私生子!” “?”何知许的头顶升起一个大问号。 乐有初、楚晏:“……” 楚言“扑哧”一声,拍着桌子捧腹大笑,“姐姐,这是哪来的哥哥,怎么看上去笨笨的?” 何知许只一眼就看明白了。 聂九歌听他说这话,顿时恍惚,方才一时被震惊冲昏了头脑居然忘记楚晏是个太监,恼羞成怒道:“小屁孩!撒谎可没有糖吃!” 乐有初也跟着笑,“这位是聂九歌,明昭哥哥,旁边的是何知许,时安哥哥。” 楚言不解:“你们怎么都有两个名字?” 乐有初道:“一个是名,一个是字,阿言想要的话,长大了也给你表字。” 聂九歌挑眉,“你是楚晏的弟弟?” 楚言也冲他挑眉,表情像在说:我长得比我哥帅吧? 可在聂九歌眼里,就是跟他显摆那个被蜜蜂蜇得又大又红,肿得不像样的眼皮。 “你不适合唱花旦。”他道。 楚言不明所以:“什么花旦?为什么?” “太丑了。” 楚言“哇呜”一声哭出来。 聂九歌怼了棒纸糖到面前,“再哭就没有。” 第84章 决定追求他 “长得好看就欺负人,枉为君子!” 楚言抢过糖,哼了一声。 聂九歌乐了,笑道:“我哪是什么君子,本少爷是唱戏的生意人。” 乐有初折扇一挥敲了他一头:“有事快说,别训坏小孩。” 聂九歌嘿嘿一笑,从袖子里掏出一本发黄的本子,“看看!这是啥?” “逍遥楼的账本?”乐有初眉梢一挑,翻开看了看,“不错啊,翻了十倍。” 聂九歌坐下,傲气满满:“那是,也不看看小爷是谁。” “最近有看到秦公子没?”乐有初问。 “秦锦风?”聂九歌翻了个白眼,“我巴不得遇不到他呢,上次差点把我给烧死毒死,看在生意的份上也就不计较了,他倒好,三天两头往逍遥楼里跑,慌慌张张,也不知道忙些什么。” 乐有初看向了他身旁何知许。 何知许迟疑了一下,道:“像是在预谋什么。” 楚言嘴里含着糖,拿过乐有初的墨笔在宣纸上写写画画,没搭理这些个大人说什么。 乐有初微微颔首:盯着他。” “是。” “欸?哥。”楚言扯过楚晏腰间的合璧玉,疑惑地抬起头,问:“你的另一半呢?” 合璧玉原先是一整块圆玉,此时已是一分为二,只别了一块在腰间,许是玉质贵气,少了一半也并不觉得奇怪,反倒以为是刻意如此。 乐有初闻言瞥了过去,那块合璧玉在楚晏腰间已有多年,自他们第一次见面到迄今为止一直别在腰侧,从未见他有取下来过。 “送人了。”他淡道。眼眸平静无澜。 乐有初皱起眉,心里“咯噔”一声。 “楚兄那块玉看上去质地不错啊?”聂九歌凑近了看,“这半块卖我成不?价格随你开!” 楚言急忙护住他哥的玉佩,“这可不行。” “为何?”聂九歌看向他。 楚言解释:“这可是我家的传家宝,不卖人。” “怎么谁家都有样传家宝,就我家没有?”聂九歌嘟囔着,想起自己还没把玉簪还给时安兄,不禁有些心虚,“那个…我先走了。” 何知许看他一眼,跟到他后面:“我也走了。” 乐有初面色古怪得很。 “姐姐,你怎么了?”楚言道。 “没有。”乐有初板着脸,“你们还有事吗?” 楚言对她这突如其来的大变脸整得有些摸不着头脑,“没事不能呆在这陪你吗?” 楚晏也望向她。 她含糊其辞道:“我……我要休息了。” “姐姐,现在是白天。”楚言提醒道。 楚晏观察她的脸色,手探向她的额头:“不舒服?” 乐有初一下打掉他伸过来的手,动作迅速甚至没来得及思考。 楚晏的手在空中一僵,收了回来,脸色也变得冰冷,眸中隐有寒意。 “我没事。”她道。 楚言站起身,拉过他哥的手,朝她挥手道:“姐姐想休息的话,那就不打扰了。” “回去吧。”乐有初淡道。 楚晏定定地看了她一眼,走了一步,又问:“脚还疼么?” 乐有初愣了一下,“没事了。” 她看见楚晏微微点了头,领着楚言出去的背影。 近在咫尺遥不可及。 楚晏的玉佩难道送给他心悦的女子了? 消失的这半个月,难道是去找她了? 该不会要提亲了吧? 若是那女子不识好歹嫌弃楚晏是个太监该怎么办?楚晏会伤心吗? 应该会吧。毕竟喜欢那么多年。 若是两人两情相悦,岂不是真要成了一庄好姻缘? 乐有初越想越烦,侧过首看见楚言在宣纸上写的东西,却定住了。 写的是一个“乐”字和一个“楚”字,中间是一个“囍”字。 难不成这小孩看出她那点龌蹉心思了? 她掐了掐自己的脸蛋,趴到案上。 自己是个什么心思她在这一个月算是揣摩明白了,之前几年楚晏一直在她身边,就像个可有可无的存在,需要时出现,不需要时递上一杯热茶,宿醉后也会给她一杯姜茶。这一切发生得无比自然,就像春风细雨,可却无法忽视。 可又能如何?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难不成还能把人给抢回来? 这么想着……似乎也不是不行。 乐有初当即拍案而起! 管他什么白月光朱砂痣,管他太监亦是天子,她乐有初要的人,都得是她的! 可追求人这事……她确实不太擅长。 这府中,何知许和聂九歌,一个两个也都是这方面的笨猪。 扶南也是个没半点经验的青涩少女。 刘崔……一看就是个护主,不好探口风。 那就只能对小孩子下手了。 乐有初盯着楚言画的宣纸,跑去找聂九歌打劫了他所有吃食,缓步走到西厢。 她冲正浇花的楚言招手,微微一笑:“阿言。” “姐姐,你不是在休息么?” “刚才有点头晕,现在没事了。”乐有初抿了抿唇,把一整筐的东西拎了出来。 楚言瞳孔骤缩,“哇!这是……是给我的?” 乐有初笑着摇头。 楚言皱起眉头,撇嘴道:“那你带过来做什么?” “我问一个问题,你回答一个,我送一个。”她道。 楚言眼珠子一转,走到游廊上,“行。” “你哥……喜欢吃什么?”她问。 “他啊……他喜欢所有我不吃的,反正都喜欢。”楚言道。 乐有初思索了一下,似乎楚晏并不挑食,递给了他一块酥饼,又问:“那他喜欢喝什么?” “水。” 乐有初点点头,想着楚晏也不爱喝酒,也不多喝茶,又递给他一块软糕,“他喜欢做些什么?” “我想想……”楚言咬了一嘴酥饼,“喜欢跟喜欢的人呆一块。” “那他喜欢……”乐有初抿了抿唇,“他喜欢怎样的人?” 楚言盯着她的脸说:“好看、有钱、温柔。”想了想,又开始胡诌:“最好是,会做饭的,会照顾我哥,当然我哥也很会照顾人。” 乐有初沉吟。 那她这样算好看…吧? 钱的话不必担心,肯定比得过当今国库。 温柔……她努努力加把劲,以后杀人的动作再优雅温柔点。 问题是……她皱起眉头,“一定要会做饭?” “对啊,我哥喜欢的人一定要会做饭。”楚言脸不红心不跳,心道嫂子会做饭的话他也能蹭吃一点。 他不怀好意地翘起唇角,笑道:“我直接告诉你,如何撩得我哥心猿意马,坠入爱河不可自拔如何?” 第85章 公主的厨艺 乐有初微微挑眉,示意他接着说下去。 楚言却不买账了,比了两根手指,“这些东西,再来两筐。” “没问题。”乐有初道。 楚言一脸遗憾,看来叫少了,至少十筐起步才是。 “姐姐是不是喜欢我哥?”他问。 乐有初毫不羞涩,坦荡道:“你不是看出来了?” 楚言笑得眼睛都快眯起来了。 “我哥,他这个人嘴巴硬得不行,姐姐追他要强势一点。” 乐有初点头,觉得很有道理。 像楚晏那个性格要说几句软话,也就是吃错药那段时间说过了,平时惜字如金不说,还经不起逗。 “怎么个强势?”她问。 楚言招招手,伏在她耳边低语一阵,说到最后乐有初面红耳赤,他还在滔滔不绝。 乐有初“咳”了一声,嗔道:“你……你这些招式都从哪学来的!” “话本子不都写着嘛。”楚言嘿嘿一笑:“再说,以前我爹娘平日也没少腻歪。” 乐有初食指刮了他鼻尖,哼了一声。 她走没多久,楚晏把新裁好的衣裳给楚言送过来。 楚晏神情古怪,盯着他弟。 “哥,你有话直说。”楚言搓了搓手上的鸡皮疙瘩,“这样看着我,怪让人害怕。” 楚晏从袖中取出一块扇坠,仔细一瞧就会发现,扇坠上那块玉是他别在腰间的一半合璧玉,在顶端扣了一条红线用以系扇,在尾部加了一串蓝色的流苏。 楚言推了推他的扇坠,一脸嫌弃,道:“哥……你送我这个做么?送嫂子去啊。” 楚晏:“你拿给她。” “你自己送去。”楚言回过头,在筐子里挑出一块红豆糕,捻起来嗦着手指头吃得吧唧吧唧,“再说,嫂子早就知道这玉是你的东西,我送了她就猜不到了?” 楚晏默了半晌,把扇坠收回去。 “哥,你就不能主动点。”楚言“啧”了声,“别人都是主动才有故事,你说你都来百庆国这么多年了,连嫂子的手还没牵着吧?你就该跟我姐学学,她喜欢谁家公子,第二日就带着聘礼找上门去了,还没轮到人答应不答应呢,刀架在那人脖子上,还敢不从?何况乐姐姐这么有钱,又温柔,性格还傻乎乎的,感情的事被人一哄就骗到手了,你养了这么多年的白菜要被猪拱了,你舍得?” 楚晏越听脸色越是凝重,觉得他弟说得很有道理,完全不认为温柔,傻乎乎这些字眼套在乐有初身上有多离谱。 上次苏家二公子还说要娶她来着,虽说乐有初拒绝了,可苏景钰那货一看就是死心眼,没到手的猎物不会放手,长得也不差,倘若哪日乐有初脑袋一昏就答应了,岂不是…… 他眉头紧锁,看上去心情不好,影卫在这种时候不会有人敢去触霉头,偏偏楚言是个坏心眼的,拿捏得住他哥的心思。 “哥,喜欢就得动手,你看看,这都第几年了,七八年都没追到手,就算嫂子对你有意,人也怕你没那意思!” 楚晏看了他一眼,“怎么做?” 楚言摇了摇头。 指着乐有初给他送来的那筐吃食,比十根手指,“再来十筐,我之前要带回国。” “行。”楚晏道。 楚言撇撇嘴,又说少了。 两兄弟窃窃私语好一阵,楚晏神情越是冷峻,心里也是滚热。 “去吧。”楚言眨巴眨巴眼。 入夜,金陵王府迎来了有史以来最震撼的轰动。 或说是爆炸性的轰动。 王府的柴房,炸了!把屋檐都掀翻了。 乐有初只是想煮一个简单的桂花羹。 先后往锅里加了盐、糖、桂花、枸杞、白果、木耳、桂圆、芝麻、花生、银耳、红枣…… 最后加上油时,锅突然就窜起了一阵大火。 吓得她往里再加了两瓢油和水。 火势“呯”地一窜到了屋顶。 她立刻跑了出来,然后柴房就炸了。 乐有初发誓她加的是食油,不是火油也不是炸药。 刘崔一个影卫,职责跟管家似的,府中一出事他便是第一个赶到现场,张了张嘴,从震惊中走出花了一刻的功夫,咽下口水,“你没事吧?” 乐有初:“……没事。” 聂九歌的橘猫听到动静也往外跑,瞧着她“喵呜”一声,聂九歌跟了出来,差点笑得脱力晕倒过去。 “我说,姑奶奶,你……小时候炸柴房没炸够是吧?” 乐有初背过身,不想理他。 还真不是聂九歌夸张,乐有初幼时曾多次想给她病重的父皇煮些鸡汤,结局不是炸了御膳房就是把鸡汤煮成炭灰。 黎九唐也是个不擅厨艺的,在仙浮阁时就是柴房的高危人物,被阁里的老鸨多次限制进入柴房。 乐有初的厨艺指不定七分靠自己,三分是黎九唐教的。不得不说,严师出高徒啊。 聂九歌好不容易揪到机会调侃她,可没那么容易放过她,抱着猫到她面前狂笑,“素闻洛京第一厨娘早已退隐,怎会在今日现身呢?” 乐有初往左走他往左挡,就是不让她跑了。 “聂明昭!”乐有初瞪他:“何兄找你,滚。” 聂九歌回头一看,还真看到何知许了,笑道:“那我先走了。” 苏景钰方才就呆在柴房上呢,飞起来的瓦片差点没把他炸伤。 他从屋檐下跳下来,道:“乐有初,你在里面研究炸药么?” 乐有初冷笑,扯开话题:“苏公子这么悠闲,怎么日日来我府上呢?” “路过。”他道。 乐有初看向他后面,笑着招手:“范小姐,巧啊。” 范妙的厢房就在柴房附近,听到动静才走了出来,只看见一片狼藉的柴房,还有一个月没见的苏景钰,愣了愣,道:“怎么回事?他也在?” 乐有初淡笑道:“他天天都在,不过范小姐没看到罢了。” 苏景钰眸光一冷,“我不能来?” 范妙没什么表情,回过头走了,“自便。” 苏景钰拉住她,“你这是什么意思?” “欸,苏公子别动手啊。”乐有初抓住他的手,“范小姐还未出阁呢,传出去可要坏了名声。” 楚晏闻声而来,走在游廊看清他们的动作时,眸光倏地一冷,定在了原地。 屋檐的三个影卫凑到一块低声笑语,刘崔经过赏了一人一个暴击,“还偷懒?” 影卫:“不敢了。” 影卫走后,刘崔坐到影卫的位置上,好整以暇地窃笑。 第86章 纣王与妲己 范妙皱起眉:“你做什么?” 苏景钰松开她,另一只藏在身后的手拎着一盒吃食,塞到她怀里,语气不虞:“爱吃不吃。” 范妙微微一愣。 乐有初没去管他俩,扭身准备出府去找几家小馆掌柜问问菜品配方。 走到一半,楚晏挡住她的去路。 “你去哪里?”他问。 乐有初“咳”了一声,“没……没啊。” 平日里怎么也遇不上,还偏偏在这时候撞上了!真是荒唐。 默了片刻,她突然想起楚言说的主动。 她照着楚言交待给她的话本子里的招式,一伸手按住了楚晏的肩膀,想把他抵在墙边,然后挑起他的下巴,说些暧昧的话。 问题就出现在第一步…… 乐有初尴尬极了,根本按不住对方的肩膀好吧!一出手就被摁住了手。 楚晏淡道:“怎么了?” “没……只是想试试你肩膀的伤好得怎么样。”乐有初扯了扯嘴角,笑得很是难看。 “是在左肩。”楚晏抓着她的腕骨搭在肩膀,“已经好了。” 乐有初自然知道是在左肩,只不过怕按住他受伤才这样,可当她把手搭在肩膀上时,对着楚晏的眼睛,又怂了,她弱弱地把手抽回来。 一阵沉默。 两人异口同声:“那个,晚上你有事吗?” 相视一笑。 乐有初凤眸亮晶晶的,想起要温柔一些,便把声音放柔了不少,低着头勾唇:“阿晏找我做什么?” 楚晏淡道:“有东西要给你。” “好。” 乐有初回过头走了,连迎面吹来的风都是甜的。 回到厢房,把一头雾水的扶南唤来。 “主子,有什么任务?”她问。 “帮我梳发。”乐有初坐在梳妆桌前,给脸上涂一层薄薄的胭脂。 “要梳个什么样的?”扶南给她顺着发梢,“男子还是?” 乐有初道:“梳个适合表白的发型。” “什么白?”扶南的眉毛拧到一块去了,不可置信地看着镜中人。 乐有初丝毫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挑眉一笑道:“来个适合谈情说爱的。” “主……主子,要跟那个太监表白?!”扶南手里的木梳一下掉到地上,“什么情况?” 乐有初翻了个白眼:“太监怎么了。” “你要守一辈子活寡啊?”扶南替她急得不行,打定了她是一时被楚晏的美色冲昏了头脑才做出这样反常的事,“楚大人美是美,但乐家几代都是一生一世一双人,连先帝都只娶了皇后娘娘一人,主子又怎么能嫁他呢?若是没有孩子……乐家,可就没后了!” “有没有后不要紧……”乐有初撇了撇嘴:“阿晏心里还有人,指不定看不上我呢。” “疯了!”扶南两眼怒火地看着她:“主子,你现在就是活脱脱纣王,被妲己迷惑了啊!醒醒!醒醒!” “呸!”乐有初侧过脸,继续涂她的胭脂,“快帮我梳个好看的。” 扶南长叹了口气,顺着她的话挽了个惊鹄髻,在发顶斜插上一支银蝶步摇,流苏垂下。 “不错。”乐有初笑道。 入了夜,把自己上上下下从里到外捯饬了一遍,乐有初走到院里的花草前等楚晏。 楚晏来时朔月当空,少女正背对着他抚花,着一身月白衣,素腰不过盈盈一握,别于腰间环佩与他的合璧玉肖似,风吹衣摆时环佩微响,宽大的衣袖露出一截纤纤玉臂。 少女回首,额发几撮碎发舞动着,柳眉轻扫,凤眸中淡淡的冰冷转瞬化去,显出一分前所未见的媚意,双颊微红,薄唇丰泽艳红似火,英气中透着柔情,荡漾着令人耽溺的飒美风韵。 楚晏被晃了眼,顿了顿才唤:“笙之?” “好看吗?”乐有初转了一圈,莞尔一笑。 楚晏却眼珠子不挪半点,远瞧是不怒自威的英姿媚美男,可近看就知道,他是被迷了眼。 “好看。” 乐有初看他淡漠的神情心里“咯噔”一声,走近一步看进他深邃的桃眸里。 “好看怎么这么严肃?”她问。 楚晏牵动嘴角:“好看。” “这就对了。”乐有初抚上他的浓密的眼睫,笑得轻佻:“这么风流的眼睛,不要直勾勾盯着人看。” 楚晏动了动喉结,移开了眼。 乐有初笑了一下,坐到亭台里,笑道:“阿晏,静归酒喝不喝?风眠道长找我讨了三坛,我还没给他,咱偷偷喝他个半坛。” 楚晏怔了一下,坐了过去。 乐有初给他满上一碗,动作像是个嗜酒经年的老酒鬼,说话却洒脱得像是江湖中人义结金兰,“我敬你一杯,我今晚,要同你说正事。” “正事?”楚晏接过,抿了一口。 乐有初则是豪迈地一饮而尽,含不住的酒从嘴角流出,滑向了白皙的脖颈。 楚晏伸出手,又顿住,想起楚言的话,一鼓作气地替她擦去酒滴,“慢点喝。” 良久,乐有初饮下三四碗,醉眼朦胧,道:“阿晏,你跟……喜欢的那个人,提亲了么?” “没有。” 乐有初点了点头,盯着他的嘴角,又问:“那……亲过吗?” “怎么了?”楚晏看她像是说起了醉话。 乐有初揪住他的衣领,怒了:“有没有?!” “……” “抱过吗?”她又问。 楚晏沉默了一下,“抱过。” “她强抱的你?还是你抱的她?” “我。” 乐有初“啧”了一声,再饮下一碗静归酒,陈酿二十年的好酒就这么被用作街头酒的流氓喝法,她自己喝得不痛快,给楚晏的杯子也满上。 “喝!”她咬牙,一肚子火气。 楚晏顺她的气,也一整碗饮下,他喝酒时不似乐有初那般急促,而是优雅地一口抿住,咽下,再抿一口,不疾不徐。 乐有初看着他滚动的喉结,不知是酒气熏了双颊还是什么,本就涂了胭脂的脸蛋变得红扑扑的。 楚晏以为她发生了什么事,毕竟两人上一次喝酒,是烧了金銮殿的时候了,说不出是痛快还是难过,乐有初平日不滴酒不沾,却在那一夜喝了个伶仃大醉。 “怎么了?”他问。 乐有初看着他的眼睛。 “阿晏,你还喜欢她吗?” 楚晏不解地看着她,眸光暗沉下来,觉得事态发展荒唐,但还是应了她,“喜欢。” 第87章 初吻 “喜欢。” 乐有初那双黢黑的凤眸直视他,仿佛要将他看透,可谈及喜欢一词时男人却是不闪不避,斩钉截铁,她咬了咬牙,借着酒劲发疯。 “阿晏,你还把我当公主么?”她问。 “你永远都是。” 乐有初笑了一下,“那你还听我的话么?” 楚晏点头,“你说。” 乐有初捂住他的眼睛,伏在他耳边低语:“你别喜欢她了。” 楚晏肩膀一僵,皱起眉头。 乐有初看着他。 两人对视时风像是静止了,月光在无声地吟诵悦人的音符,交叠的叶子泛着微光,露珠从叶梢滴落,“滴答”一声打碎了这一刻的凝静,有什么屏障也在这一刻破碎了。 “你喝多了。”楚晏侧过身饮酒。 乐有初夹在骨缝中的傲娇被烈酒烧了出来,眼梢挑起迷人心弦的弧度,居高临下又似俯首称臣,她勾起红唇,拦住他的酒,声音喑哑而蛊惑:“本公主就是要喝多,阿晏,你嫌我烦了?” 楚晏放下酒,道:“不会。” “那你讨厌我么?”乐有初摸着他腰间一半的合璧玉,指尖细细地摩挲玉纹,再开口时语气有些凉薄,话中肯定:“你讨厌我。” 楚晏不明白她是怎么回事,这么些年乐有初就算喝大了也叨咕些往事,从未像今日这般,僭越了男女尺寸,但他依旧耐心地回复道:“不会。”只是脸上的神情不大自然。 乐有初问:“那你对我,什么感觉?” 楚晏一瞬间豁然开朗,眸中堆满了不可置信,可却又不敢相信。 在他眼中的乐有初该是圣洁的,犹如神明的存在,有任何龌蹉的心思都是对神明的亵渎,他将自己的心思掩盖了太多年,朦朦胧胧,心甘情愿地付出。可当有回报时,喜悦会把头脑冲昏,烈酒烧毁思维,动作有些迟钝,他眼睫微颤。 乐有初勾着他的脖子,一双眼眸像是吸铁石,把他的一切都吸噬入眼,她问:“阿晏,你不喜欢我?我不够温柔,不够有钱,不会做饭,还是不够好看?” 楚晏眼梢微红,动了动喉结,艰涩地开口:“……喜欢。” 乐有初脸颊被瞬时涌上的血液灼红了。 她却毫不知觉,只是红唇抿了抿,“喜欢我,还是喜欢那个人?” 楚晏笑了,“都喜欢。” 乐有初的脸又黑了下来,按着他的肩膀把他压到椅背,“我若是说不行呢?” 楚晏眸中笑意阑珊,一副任君采撷的神情,淡道:“我不答应。” “不答应也不行。”乐有初伏下身,闭上眼屏住呼吸,蜻蜓点水地贴上他的唇角,分开后看着愣神的男人,伸出一截粉舌舔了舔自己的红唇,挑眉一笑:“你若是不对我负责,小心入了黄泉我父皇母后不让你好过。” 楚晏淡色的眸转瞬间黯淡下来,呼吸都沉重不少,“你在玩火。” “我就要玩。”乐有初迅速伏身再亲一嘴,看着他嘴角染上胭脂,得意一笑:“本公主看上的人,没人逃得出手掌心。” 楚晏反手按住她的肩膀,挑起她的下巴,神情淡漠,却有两把烈火在眸中爆燃,冷声道:“公主要如何?捆了我?囚禁我?还是娶了我?” “折中一下。”乐有初鼻尖擦过他的鼻尖,眼睛看着他:“捆进婚房,你怎么看?” 楚晏又笑了,“亟待采撷。” 说罢,微凉的薄唇沾着零星酒气贴上少女的红唇,暴烈地嘶咬与往日冷淡的男人截然相反,带着侵略的意识啃咬着将属于他的每一寸领土。 夺取着所有的属于他的气息,空寂了多年的心房在被填满。 不再是浅尝辄止。 静谧的夜有人情窦初开,有人喜结良果,比蜜香甜。 旖旎缱绻,不知酒气还是什么,乐有初的眼眸渐渐变得有些迷离。奇异的感官刺激向上攀升,激昂热切的吻正给她下蛊,让她无法抑制地沉沦其中。 乐有初有些脱力,却笑得如沐春风,指尖擦过他的唇,“还喜欢那个人么?” “喜欢。”楚晏道。 乐有初皱起眉,抬起手想扇他,却改成了替他将碎发撩到耳后,学着楚晏方才的吻法,胡乱地嘶咬,像是在惩罚不听话的小猫。 “还喜欢么?”她问。 楚晏勾起唇:“喜欢。” 乐有初觉出不对。这双蛊惑人心,摄人魂魄的桃花眸,分明是瞧着自己的。 她眸光一闪,“她是谁?” 楚晏没有应她,而是取出了早早准备好的扇坠,给她身后的扇子系上。 乐有初看着扇坠上的合璧玉,笑意愈发灿烂,哼了一声,“我要是不说,:阿晏打算揣着明白瞒我多久?” 楚晏一笑置之,不打算回应。 乐有初想起西湖花灯节他许的愿,脸又烧了起来,“多久前的事?” 楚晏淡笑:“以后说吧。” 乐有初一整晚没有觉得害臊,听到这句“以后”却突然说不出话了,她对于感情一向是顺意而为,从不去想那些乱七八糟,一团黑线的将来,来时没有想过以后,只是想把握当下。可当“以后”这个命题摆在眼前时,她一面憧憬着美好的一切,一面害怕她走的这条路,随时有可能万劫不复。 楚晏看着她忽明忽暗的眸光,明白她心中所想,只是静静地等她抬头。 乐有初想了许久,抬起来唤他:“阿晏。” “我在。”他道。 “你娶不娶我?”乐有初顿了顿,“或者我带上聘礼,娶你?” 楚晏说:“都行。” 乐有初笑了,两手一伸,楚晏抱住了她。 “我要是死了怎么办?”她问。 “不会。” “说得对。”乐有初抱紧他,嗅着他身上淡淡的花香,神经像是被安抚,近乎贪婪地倚靠在他的身上,“阿晏身上有毒。” “什么?” 乐有初捏他的脸,笑道:“真让人成瘾。” 楚晏任她闹,淡淡笑着。 “真想把这双勾人的眼睛给你挖下来。”乐有初细细摸着他的眉目,“但是怕你疼,我也疼,还是算了。” 楚晏唇角带着笑意,“笙之想挖的话便挖了吧,但最好衔在你日日带在身的折扇上。” 乐有初道:“以前没发现,阿晏这张嘴,也这么甜?” 楚晏道:“没有。” 乐有初看他一本正经的样子有些好笑,“你看月亮。” 楚晏回头,看了眼月亮。 乐有初勾唇一笑,道:“没我没看,也没你好看,是不是?” “不及公主万分之一。” 第88章 暗旨之削藩 “嘴真甜。” 乐有初笑着,拾起折扇坠着的玉打量,“这是传家的?” “对。”楚晏道。 乐有初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挑眉一笑:“阿晏给我这个是什么意思?” “送你了。” “为什么不送别人,偏只送我?” 楚晏静静地看着她,不作回应。 “嘁,不说我也知道。”乐有初作势要把扇坠解下来,“你不说就算了,还给你。” “不行。”楚晏按住她的手。 “怎么不行?” 乐有初的眼眸扫过他的眉目,男人一往的冷淡化了几分柔情蜜意,简直可爱极了。 “……闷葫芦。”她笑。 这美好的氛围就是被一个喷嚏打破了。 “谁?”乐有初回过头,那凌厉的眼神像是要杀人。 扶南一抖,从角落里走出来,挠头尬笑:“哈哈…主子……是我,真巧。” 乐有初咬着牙:“真巧啊。” “那个……云怀瑾那边有消息了。”扶南把回报的信件递给她,拔腿就跑,“主子…忙完了记得看哈。” 乐有初微眯起眼,看向楚晏,“你早就看见她了?” 楚晏坦然地应是。 乐有初赏他一记白眼,拆开了信件,看完后却是一脸凝重,“糟了,倭寇到云怀瑾暗中勾结。” 楚晏并不意外,“上个月的事。” “阿晏的耳目倒是灵通。”乐有初笑。 楚晏莞尔:“笙之想问什么,直说。” “你之前是太岁帮的人,对吧?”她问。 “不全是。”楚晏抿了口酒,平静道:“九岁时被拐到城中一家地主当下人,再后被府中管家以七文钱掳入太岁帮。” 乐有初皱起眉,想起楚晏生病时十分害怕人殴打他,想来与太岁帮脱不了干系,她问:“太岁帮要人做什么?” “训成死士。”他道。 乐有初感到心脏一阵抽搐,十岁的孩子要接受死士的训练,就怪不得他身上那么多的伤疤,为人冷淡无情,想来也是幼时阴影,她沉默良久,张开手抱住了楚晏。 楚晏微微一笑,反过来安慰她:“没事了。” 她问:“是俞攸宁把你送到云怀瑾身边的么?” 楚晏摇头,“是云怀瑾选了我。” “阿晏,削藩令要下来了。”乐有初拽着他的领口,“你就将自身难保,该怎么办?” 楚晏笑笑,配合她:“公主这里收留人么?” 乐有初意味深长摇了摇折扇,“本公主这里不是什么人都收留的,只收留阿晏这等姿色的美男子。” “荣幸之至。”他笑道。 “你说错了。” “哪里有错?” 乐有初勾唇一笑,凤眸在月光在微烁,道:“我是无需傍墙的紫滕,你是春风细雨,生来滋润本公主的。” 楚晏笑:“是。” 乐有初揉揉他的脸,“夜深,回去了。” 楚晏跟在她后面。 “阿晏跟我做什么?”乐有初回头瞅他。 “送你回去。” 乐有初扑哧一笑:“行。” 楚晏牵住她的手,这一程每一步皆走得缓慢,乐有初时而停下来调戏他几句,脸红心跳比夏日的烈阳还要炽热。 平日凌厉嚣张的公主殿下收起了獠牙,在一个平静平凡地夜里同寻常女子一般,与心悦之人漫步走在月色下,深知前路一片茫然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在冗杂、纷扰、血腥的未来前,先一步牵紧了她的爱人。少女的梦中第一次充满了甜腻的滋味。 …… 翌日。 楚言收获了表哥与嫂子送来的十二筐奇珍异食,美不胜收。 他的厢房几乎都要放不下了,只好再腾出一间杂物间放置。 他嬉嬉笑笑地准备溜出府去玩玩,却发现府外挤满了人。 他拉了一个影卫过来问:“怎么回事?” 影卫把他护送回院子里,道:“别回去。” 与此同时,乐有初正在焦头烂额地处理成堆的回报。 何知许叩门进来,直奔正事:“西庭县、扶兰县、奉芝县、青川县的县长昨夜全数被灭门。” 乐有初额头青筋一跳,翻开地图,用墨笔圈出了他所说的县域,连成一条线。 “云怀瑾开始动手了。”她神情凝重,笔尖指向关竹,“派出关竹所有暗卫拼死护住贺晚舟,不出意外的话,今晚就会轮到关竹以下县域。” “是。” 乐有初抬起头,听到外面的喧嚣,皱眉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宫中来报,金陵王私吞赋税,正要拿人问罪,他们暂时进不来。”何知许道。 “……”乐有初捏了捏眉心,冷笑道:“私吞赋税?阿晏都没回过金陵城,如何私吞?云怀瑾吹出点风声,康平帝就按捺不住了,还想玩暗旨削藩这一出?连借口都不找点像样的。” 扶南叩门进来,道:“主子,临安王求见。” “阿晏不在府上么?”乐有初看向她。 扶南道:“不在,两次驳回他,临安王仍在后门等着。” “请进来。”乐有初道。 说罢回身捯饬了一身金陵王妃该有的仪容,坐在正厅主位上抿着茶。 临安城近几年来在临安王的治理下,发展称得上一帆风顺,在这个节骨眼上来寻楚晏这个金陵王无非是嗅到削藩的风声。 有两种可能,第一是威逼利诱让楚晏交出那点微薄的兵权,以巩固自己的藩国王爷地位,至少让朝堂不敢动荡; 第二是向楚晏示好,抱团反抗康平帝的削藩之意,可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毕竟各大藩王之中楚晏的名誉最大,但不过是空有名衔,兵卒不过几百几千不足挂齿,任谁都碾死这样一只蝼蚁都是轻而易举的事。 乐有初自然能料到临安王的心意,既然楚晏不在府上,也就只好由她这个半真不假的王妃来做主了。 临安王姓齐名筱,相貌与先王肖似三分,眉宇威仪不减,剑眉下一对漆黑狭长的眼眸颇有傲骨凌气。 甫一踏门,入目是一身暗紫常服,袖上绣孔雀暗纹,腰系一条玄带,手执羽扇,笑得儒雅,乍一看还以为是谁家桀骜不驯的少年郎,生有少年的清秀,气质温润如玉。 乐有初认识他,这人可没表情看上去那么和善,分明是一只吃人不吐骨头的恶狼。 她笑道:“临安王好大的兴致,远道而来光临府上,也不先几日知会一声,直叫本妃受宠若惊。” “是吗?”齐筱到坐到她对面,微微一笑:“可王妃却让人赶了本王三次。” 第89章 临安王来访 “瞧王爷这话说的,王爷从未与本妃相识,夫君不在府上,又怎敢相迎呢?眼下可是盛情难却,哪敢三次拂了王爷的兴致,你说是吧?” 乐有初勾唇一笑。 齐筱早已领会到金陵王妃的伶牙俐齿,在太子生辰宴那一日叫他叹为观止。后来也有派人去暗中调查金陵王妃的身世,奇怪的是不仅查不出她的半点蛛丝马迹,连金陵王的来历也成了个谜团,直觉让人没有再查下去,眼下自然也多有防备。 齐筱摇了摇羽扇,看向她,打算把话挑明了说,淡道:“本王既然来了,王妃想必猜得到本王的意思。” “王爷说笑了,本妃愚钝,不是王爷肚子里的蛔虫,还请明示才是。”乐有初挑眉一笑。 齐筱一愣,对方居然根本不接他这一记直球,他来前先后走访了钟离王和汝南王的府上,都是一些官场上的老油条了,混得明白的都知道临安势大,不好得罪,说起话更是更是忌惮三分。 他看着眼前这个国色天香的女人,一时摸不准她是真傻还是装的。 他冷笑道:“圣上的意思,王妃难道不知?” “圣上有什么意思?”乐有初抿了口茶,不解道:“王爷不必与本妃玩这些兜兜转转,本妃不过一介深闺女子,不懂你们官场的事,说话还是说直白些的好。” 齐筱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皱起眉。 “太子殿下请旨削藩,意在清君侧,圣上已经暗中批准了,王妃不知道么?” 乐有初笑了,“且不说金陵王府与皇宫相隔十几里路,这宫中消息本妃又如何得知?再者王爷都指明圣上是暗中批准的了,本妃何德何能把耳朵放到宫墙里去。叫本妃惶恐的是,王爷既然知道了,想必在宫中耳目众多,还要特意来提醒本妃一趟,感激自是免不了的,只是……王爷莫不是想反抗天子?” 齐筱这才知道,自己被下套了。 话拐了十八弯,先把抗命的帽子扣在他头上来个下马威,这金陵王妃还真是不容小觑的角色。不过他可不会因为这三两句说辞而被吓到,反倒是笑得意味深长,“王妃倒是个聪明人。” 乐有初道:“这赞扬令人惶恐啊。” 齐筱笑道:“怎会?本王看来,王妃的胆子可比得上不少人,至少藩王之中无人敢同本王这般说话。” “临安城地大物博,是王爷的能力所就,该有的敬畏自然是免不了的。”乐有初看向他,眸光冷了下来,“只不过这敬畏之心,与本妃搭不着边罢了。” 齐筱饶有兴致地问:“如何摆不着边?” 乐有初耸耸肩,“本妃并非百庆人,更不谈临安城是被倭寇屠成血城,还是被临安王治得河清海晏,削不削藩,与本妃关系也不大吧?” “原来如此。”齐筱挑起眉梢:“那金陵王被削也无伤大雅么?” 乐有初道:“本妃的夫君,自然有本妃护着,王爷还是不要多管闲事,免得哪日摸到一手红。” “看来王妃来头不小?”齐筱眼珠子一转,手支着下颚,笑道:“若是本王执意要插手金陵王的东西呢?” 乐有初勾唇,笑意未达眼底,周身泛着凌气,“临安王区区三万兵马,就如此得意忘形,本妃随手拈来的十万兵马,岂不是能乘风直上云霄,坐上龙椅了?” “十万?”齐筱冷笑,根本不信她的话,“王妃是不是有些臆想症?这朝中除了康平帝,可就无人拥兵了。” “王爷的记忆不大好啊。”乐有初摇扇一笑,“本妃方才不是说了,不是百庆国人?” 这不容置喙的傲气,让齐筱有些胆寒,一个小家碧玉的女子说话时竟有帝王的威仪,他突然想到了什么,眸光一沉。 “你是谁?”他冷声问。 “区区安南亡国公主,王爷应该不会放在眼里吧?”乐有初淡笑道。 “乐有初?!”齐筱愣了愣。 这个名字在前几年响彻了两国,只因为九岁的女孩登堂入殿坐上龙椅,代替乐高煦上早朝,当时乐高煦重病在床,储君太子下落不明,戚氏太后一脉掌权,半路却杀出来一个公主。 他曾与使者共赴安南国,接待他的正是九岁的乐有初,一幕幕记忆涌上脑海,犹如鼓声般轰隆炸开了一切谜团。 为何乐有初会在兵败后突然猝死? 为何消失的乐沥晟会在那个时候出现? 为何楚晏会抢了云怀瑾的兵符火烧金銮殿? 为何一个太监身边会多出一个青梅竹马的王妃? 一切不寻常的问题迎刃而解。 而乐有初口中所说的十万兵马,绝对不可能是搪塞之言。 当年杨家与曾家被戚太后处死,两大将门的兵马就像风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所有人都以为到了戚太后的手中。 可在楚晏领军攻安南国时戚太后却拿不出一支像样的兵马,这让人不得不生疑。 这么看来,他不过一介藩王,在乐有初执有两大将门兵马的面前,完全就是小巫见大巫了。 齐筱脸色凝重,看着她有些不可置信。 可越是细看她的眉目,越与记忆中小女孩的身影重叠,他不得不承认现实。 乐有初道:“王爷此番到来是想做些什么?需要再想想么?” 齐筱没应。 他来不过就是让楚晏与他站于同一党羽,如若真像乐有初话中之意,那么楚晏与这次的削藩之战就完全没有干系了,反倒可以袖手旁观,看其他人的好戏。要说往细说站党,也只有他向乐有初称臣的份。 默了半晌,乐有初抿着茶瞧向他,莞尔一笑:“王爷想好,是与那几个蝼蚁藩王抱团取暖,还是想与本妃覆了朝政?” 齐筱心中清楚得很,抗旨不遵本就是死罪,事到如今就算力挽狂澜也免不了自伤八百,可若是有了乐有初,性质就不一样了。 他谨慎道:“王妃想做什么?” “你知道的,就不必问。”乐有初道。 “那好。”齐筱笑了,道:“本王以为,弃暗投明才是聪明人的选择。” 乐有初摊开掌心,笑得不怀好意,“既然如此,王爷最好拿出点诚意,比如……那三万兵马。” 第90章 昔日的恩情 “王妃要兵马?” 齐筱淡漠地看着她,眉宇有不怒自威的气势。 乐有初笑道:“至少拿出诚意不是。” “本王又怎么知道,你想诚心实意地合作?”齐筱不屑地冷笑。 “齐筱。”乐有初声音冷了下来,“你以为竖着进金陵王府,就会是竖着出去么?” 齐筱指节动了下,看向院外,他带来的四名侍卫竟不知何时失了踪影。 他愠怒道:“你想做什么?” “不做什么。”乐有初好整以暇地看他,道:“你原先不正是想威迫利诱么?怎么我把这计划套回你的身上,就不乐意了?这世间多得是恃强凌弱的例子,我最是喜欢玩威胁这一出,再怎么说,你也是记挂着临安城才会来此,你应该没有想过,至少要保住命吧?” “你……”齐筱咬着牙,眸若漆星,刚要动手就被女人扼住了咽喉。 “齐筱,别跟我玩武功。”乐有初的扇骨打在他的脸上,笑道:“我第一次杀人的时候,你还没戒奶吧?” 齐筱几乎是恼羞成怒,拽着女人的手,恶狠狠地看着她,可望见那双冰冷如刀的黑眸,气势却没由来弱下三分。 他道:“我给你兵符,你又怎么知道临安的兵马会听你的?” 乐有初笑了,淡道:“认识何知许吧?” 齐筱瞳孔骤缩,肩头一颤。 乐有初道:“这世间,没有何知许练不成的兵,人心这种东西,太容易被控制了。” “何将军还活着?”齐筱的神情恍惚,有些复杂的情绪。 “他从没死过,何谈还活着?” “可……涵容公主死后,安南与百庆那一战,他不是消失了?”齐筱被她掐得满脸通红,木然地看着她。 “怎么,你与他认识?”乐有初顿了顿,豁然想起什么,松开了手,“难不成那年他救的是你啊,回来时中了两箭,若真如此,齐筱,你可欠了我下属不少啊。” 齐筱捂着被掐紫的脖颈,道:“让我见他。” “理由。”乐有初淡淡看着他。 齐筱抿了抿唇,默了半晌,道:“兵马给你,我该感谢他。” 乐有初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挑起眉梢。 不过片刻,何知许便领命过来了。 齐筱见到他时先是一愣,泪水很快濡染了眼眶,“何将军,我……” 何知许皱起眉。 乐有初解释道:“这倒是临安王,齐筱。八年前那一战中,你救的是他。” 何知许轻应了一声,“什么事?” “何将军……多谢你,也对不起,我害了你。”齐筱有些哽咽,“是个迟到的致谢和致谦。” 像是在做梦,他日思夜想的何将军居然站在自己面前。 那年战乱,他不过十二岁,临安城与安南国相邻,免不了在城门有一场血战,而身为庶子,最是不得宠,他哥直接将他弃在城门之外,万千兵马厮混之中无人注意到他的存在。 只有何知许…… 比他大四岁,不顾混乱的敌军,把他拦腰抱到马上,带回了军营。 他懵懵懂懂,并不知道那是敌军军营,更不知道救他的人是谁。 醒来时,只是跌跌撞撞地扶着墙,听营帐的士卒在讨论将军救回了个拖油瓶。 想来那个拖油瓶就是自己了。 他知道哪里可以钻狗洞回去,天一夜便溜出营帐。 齐筱回去后,无比珍视九死一生才保住的这条命,用了五年斗垮两个嫡兄。 坐上临安王位后,齐筱四处打听那年安南将军的消息,只知道他的姓甚名谁,却不知道他身在何处,或是早已战死。 无数个夜晚他都在感谢这位恩人,他想起何知许因为他中了箭,后背的伤口源源不断地渗出血来,何知许死死搂着他策马回营,没让他受到半点伤害。 已过经年,何知许早已成了他的执念。 他没想到…… 会在今日,在此时。 与之相反,何知许的反应并不大,只是轻轻应了一声,眼神也没有做多停留,微微意外的是没想到当年救的小孩会是个藩王。 乐有初认识齐筱是在当质子那几年,她亲眼看见齐筱把刀刺进他嫡兄的心口,面无表情,就像是谋划过无数次,毫不拖泥带水。 齐筱发现她时并无被戳破的畏惧,反倒是面无表情将刀尖刺进自己的腹部,流血不止,又吃下一颗丹药坠入水池。 乐有初没有多管闲事,只是后来听人说,有人刺杀临安王的儿子,死了嫡子,庶子倒是活了下来。 再后来,齐筱杀死另外一个嫡子,也是在乐有初面前。 只不过这次齐筱的手法不同,像是带着无限怨念,狠戾地扎着那个嫡子的腰侧,足足百刀,几乎将伤口扎成肉泥。 完事后又扎了自己一刀,同样的作案手法,却无人生疑。 因为每一次齐筱都是从奄奄一息中苟延残喘地活了回来,刀口再深一寸都是必死无疑。 乐有初道:“王爷该允诺了。” 齐筱掏出了临安王的令牌递给何知许,“交给何将军了。” 何知许微微一愣,眸中不解。 “兵符呢?”乐有初问。 齐筱摇摇头,“他们不看兵符。” 乐有初微微一笑,看向何知许,“何兄,那就交给你了,三万兵马。” “是。”何知许道。 齐筱深沉地看着他,问:“何将军……能跟我聊一下吗?” 何知许迟疑不定,搞不清他是什么意思。 乐有初摆摆手,“谈去吧。” 何知许便与他走到院中亭台,淡淡道:“王爷找我有什么事?” “何将军不必唤我王爷。”齐筱笑得艰涩,“我…何将军这些年过得还好吗?” “挺好。”何知许顿了顿,看向他,觉得应该说点什么,便问:“你呢?” “我也很好。”齐筱笑了起来,他尚年少,笑时清隽爽朗之风尽显,“这么多年,一直想同你道谢,可惜…找不到你。” “我在百庆。”他道。 齐筱点点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表达他的思慕与感激,只是笑着看他,就好像满足了经年执念与空寂。 “你们在干什么?!” 聂九歌抱着橘猫从他们身后出现,他大老远就看见一个男人往何知许身上靠,偏偏长得白白净净,一听声音也是清爽型少年,与乐有初说的何知许心悦的小公子完全是一个路子。 他神情忿忿,咬着牙一脸防范地盯着齐筱。 第91章 吃人的京城 “明昭。”何知许站了起来,淡道:“这是临安王。” 齐筱为人精明得很,自是看得出聂九歌的眼色,可他也坏心眼,偏就不愿如了聂九歌的意。 他轻轻一挥羽扇,自然而然地挽过何知许的胳膊,“何将军,我过来时带了不少临安糕点,给你尝尝?” 何知许微微皱眉,想要挣开,但却顾及临安王执有的三万兵马,想来时是让自己去府上有什么要事商谈,便应下了。 聂九歌的脸都要气成紫的了,磨着后槽牙看他们俩,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走吧?”齐筱笑道。 何知许看了眼聂九歌的背影,挪不开步子,“下次吧。” “什么意思?”齐筱被他挣开了手。 “我朋友不大开心,我得去看看。”他道。 “朋友?”齐筱的眉头皱到一块,语气酸味十足:“何将军的眼神看着不像啊?” 何知许微微颔首,走了。 齐筱一愣,扯住了他的袖口:“你喜欢他?” 何知许淡定自若,“怎么了?” “你是断袖?”齐筱眸光变得复杂。 何知许想了一下,道:“无关男女,是他就行。” 齐筱看着他美艳绝伦的眉目,这张脸在他梦中出现无数次,每次走过鬼门关只要想起他就会迷途知返,心中朦胧的爱意在青涩的年华生根发芽,可日思夜想的人也在日思夜想着其他人。这让他有些失力。 “你怎么了?”何知许看他瘫软的样子,顺手扶了他一把。 齐筱扯出的笑有些艰涩,“没事。” 何知许微怔,不明所以地给他濡湿的眼角拭去泪花,轻拍他的肩膀,手帕给了他,走了。 入夜,漫天星辰挂上云霄。 乐有初走出来浇花时,就见齐筱坐在亭台里,握着条帕子出神。 她走了过去,挑了挑眉,“怎么回事啊?临安王爷,这才几个时辰,丢了魂了?” 齐筱瞧都不瞧她一眼,哪还有白日的神采。 乐有初坐他旁边,一脸好奇:“怎么?何兄这性子也不像是会说伤人心的话吧。” “明昭是谁?”他问。 乐有初一下就笑了,“不会吧,方才聂明昭来过了?” 齐筱冷冷地看她。 “既然你拱手让兵,好歹主仆一场,告诉你也无妨。”乐有初展颜一笑:“聂明昭是洛京第一花旦,何兄见他的第一面,就无法自拔了,算起来也得有个十几年了。” “十几年?”齐筱皱眉。 “你去过安南国,想来听说过我的名声,聂明昭与我,何兄是十几年的挚交,只不过聂明昭那浑小子脑袋不开窍……否则指不定早拜堂成亲了。” 乐有初看向他,声音放轻了些,“收起你那点小心思,何兄这人认定谁就不会变,你还是好好想想如何保住你这条命,余生还得给我卖命不是?” “一介戏子?”齐筱冷笑。 “嘁。”乐有初翻了个白眼,“你还是一介庶子呢,别嘲出身,爱唱曲的人扮花旦,爱舞曲的人为歌姬,生还要分三六九等,你也没资格。” 齐筱神情一凝,没有反驳。 乐有初冷声道:“齐筱,你过往为人我懒得追究,但入我的麾下,最好别与我麾下的人整这些情情爱爱,这条路不好走,谁都说不准下一刻会不会命丧九泉。” “聂明昭呢?他算什么?”齐筱道。 “他只会做点生意,唱几句曲,官场这趟浑水就没搅进来过,以后也不会。”乐有初道。 “没搅进来?”齐筱讥笑,“富商巨贾有哪个不与官同污?是你没让他搅进来吧?说到底,你也是官。” “你倒是通透。” “聂明昭是个什么样的人?”齐筱倚着椅背,抬头看着星空。 “为人幼稚、愚蠢、正直无私,做生意时精明、毒辣、一针见血,唱曲时惊艳、动容、风华绝代……”乐有初想了想,又道:“他无人能及,你知道了也没用,何兄对你无感。” 齐筱心中觉着好笑,却笑不出来。 …… 近来京中风声阴森至极。 老百姓们一大早晨卖完几个菜便急促地收摊回家去了,长安街道来来往往都是些老妇老翁,不止是无家可归的流民,甚至连青年壮丁都不躲进屋里不敢露头。 楚晏刚要回城时,就看见一伙鬼鬼祟祟的蒙面人,看扮相应是迟暮老人,动作却大相庭径,跑得一个比一个利索。 他与那几个蒙面人擦肩而过,正觉得奇怪,便有人回头轻拍他的肩,黑纱下露出一双清秀的双眸,神情匆促:“这位兄台,快别进城了!随我们跑吧!” “什么意思?”楚晏瞥他一眼。 “你有所不知啊。”男人语重心长地看着他,压低声音道:“城里吃人了,像你这样的青年,长得又俊,指不定第一个被抓去剐心脏!” 楚晏皱起眉:“谁吃人?” “官……”男人叹了口气,环顾四周确认安全,才低声补充道:“传闻南方来了个高僧,能炼制长生不老的神丹妙药,但要青年壮丁,或是襁褓女婴才能炼制而成,圣上一听这话就把他立为国师,眼下正四处抓人着,快跑吧!” 康平帝向来是信天命的,何况年逾半百,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子骨日愈虚弱,生出来的几个皇子要么病入膏肓,要么暗地里谋算着如何抢去他的龙椅。他原先还有将储君之位予以云怀瑾,可自春猎一事后,心思却是大大转变。 若能长生不死,方可永享盛世荣昌。何乐而不为呢? “南方来的高僧?”楚晏了然,盯着他的眼睛问,“何时的事?” 男人被看得莫名胆寒,“就在昨日……听说被抓去的人都被剐了心脏,关进炼丹炉里,城头卖酒的关大娘膝下两个儿子,一个孙女都被官差掳走了……” 楚晏微微颔首,神情凝重,回头走了。 男人还要把他拽回劝上几句,可抬眼就看见远处寻来的官差,连忙弯下腰装成佝偻老人的走姿,埋着头跑了。 这天子脚下俨然成了一座食人城。 楚晏向迎面的官差而来展示令牌,被放行入城,走时顺手撒了些令人昏厥的药粉。 官差连连倒地。 回到府中,乐有初正在院中亭台等他,见他来了,轻笑道:“一日不见,还以为你被抓去剐心脏了,跑哪去了?” 第92章 宁山的校尉 楚晏凝重道:“谷峡江一脉有异动。” “谷峡江不就是些小山贼么?”乐有初看他的神情不太对劲,问:“闯出什么名堂来了?” “离王的根基,八九不离十是那里。”楚晏道。 乐有初眸光一沉,冷笑:“距京五十里路,他还真会折腾。” “我去解决。”楚晏淡道。 乐有初有些担忧看向他:“你查出什么来了?” “两千精兵。” 乐有初微微一怔,“你今日独身去的?” 楚晏轻应,避重就轻道:“谷峡江临水易守难攻,我此去会带走影卫。笙之,你留在府中,不要出头。” “难道,坐以待毙么?”乐有初道。 口腹蜜饯无知无为的人当上国师,一国天子妄想长生不老,帝子妄想以蛊操纵人心,秩序已经混沌颠倒,倭寇将要攻城,县城官长被接连灭门竟无人有池鱼之殃的觉悟,这让她如何不动如山? 楚晏沉默了一下,道:“我会解决。” 乐有初目光炽热地看着他,说出的话却是凉薄入骨,“阿晏,我是喜欢你,但不需要你去为我拦路挡刀。当然,我也一样,我不会因为喜欢你不要我这条命,这世间还有太多我还没有得到,想要的东西,我不会就这么死去,你也不必为我做这些,离王也好,太子也罢,从来只是我的敌人,你不值得为我而死,我也不需要。” 楚晏别开了眼,神情比往日还要冷漠几分,隐约有一股威压。 四名阗寂无声,乐有初感到一阵微风擦身而过,他走了。 乐有初艰涩地勾起唇,感到自己无比的荒谬滑稽。 昨夜还在赏景谈情的两人,今夜论及生死反倒是畏缩了,而先畏缩的人竟是自己。 楚晏的爱像是一块巨石,沉重而压制着她的壁垒,偶时如春雨润物无声,偶时如洪流般冲毁一切,把她的再平常不过的生活搅得一团糟。而她还有未报完的血仇,还有她所嗤之以鼻却必须执掌的皇权,每一步都异常险峻,她没有办法在这之前放弃生命,也做不到回应楚晏的无私奉献,所以都不要爱得太满才对。 …… 翌日,乐有初策马出了城,来到她八年未踏入的宁山军营。 八年前的意气风发的少年郎皆茁壮不少,一个个挺立如松,在操练场上舞着长枪兵刃,千个日夜如一日地练武。 何知许瞥了她一眼,觉着奇怪,“主子,今日怎么想到要来?出什么事了?” 乐有初平日从不来军营。在云涵容死后那一战中,兵卒死伤严重,宁山营帐留下来的大多是在那一场战斗中侥幸存活下来的,有的断手断脚,有的眼盲耳聋,其余的杨家军与曾家军则不在宁山军营,被藏匿于更远更深的地方。 乐有初没应。 她行踪诡秘,出城时换成了男相,一路策马疾驰,不过半个时辰就到了宁山军营。 皆处居于山脉,傍深林溪泉,苍穹云翳有野鸟飞鹰,越过溪泉抬眸是一处偌大的空地,伏在周边的野草微微晃动着,大地也跟着轻颤,迎面吹来的风中是汗水的味道,成百上千名士卒皆手执长枪,绑着红布的擂台周边围满了人,两名中年校尉负手而立。 这里的士兵并不认识乐有初,只认识何将军,见她乐有初走在何知许的前面。 不由心生疑惑,宁山营帐从未有过女子出入,至多也就是几名女子郎中,士兵纷纷抬目朝她看去。 乐有初逡巡了一圈,问何知许:“他们在做什么?” 何知许道:“擂台战,每个季度一回,比试长枪,软鞭,弓弩,刀剑,最后的胜者将成为暗卫。” 乐有初冷笑,那就怪不得先几日的暗卫胆敢与蓝风眠深夜饮酒了,此事虽不算大事,却也恰恰说明暗卫中的人对于暗卫这一职责的误解。 “这不是你定的选人制度吧?”她问。 何知许道:“不是。” 他平日要管杨、曾两家军队,还要抽空审批暗卫事务,偶尔需要他出任务,本就忙得焦头烂额了。宁山营帐的两千兵大都残弱,实力比不上其他的军队,一年四季他也就来个四五回,其余时间都是交给这里老练的校尉,校尉每七日给他呈上军中状况,由他过目后向乐有初回报。 乐有初微微颔首。 站在擂台外围一名校尉顺着兵卒细碎的讨论声抬起头,瞧见何知许,神情欣喜意外,看见他身旁的女子时,却是微微一怔。 那女子的相貌说是倾国倾城不为过,一袭白衣一手执扇,分明时清丽淡雅之风,却被她穿出飒爽英气来,柳眉下一双幽深的凤眸盯人看时颇有不怒自威的风范,两人冷不丁对视,他回过神,快步走了过来,洛京口音醇厚,笑道:“何将军,好久不见。” 何知许点了个头,“比试要开始了么?” “差不多了。”校尉有些不明所以地看向乐有初,神情变幻莫测。 方才看她时还以为是何知许的夫人,可近看就知道不可能了,此女眉目端正威仪,与何知许完全搭不着边际,倒更像是主仆,他摸不准这其中的关系,也不敢轻言。 乐有初微微一笑:“我是新来的校尉,姓罗,名笙。” 校尉迟疑地看向何知许,见他没有反驳,有些不可思议,女子这身单薄的身躯,如何能当得起校尉?纵然心生狐疑,面上却不动声色,回以一笑:“敝姓龚,这里的人都叫我龚三。” 乐有初道:“领我去擂台看看吧。” 龚三微怔。 这女子说话时语气平静得很,却有股莫名的威势压人一头。 可看她生得相貌比富家千金更甚,一看就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指不定是生性傲慢,学了点三脚猫的功夫就以为自己天下无敌了,随口就有使唤人的感觉。 但何将军为人严肃,训兵更是谨然,决计不会任人闹事。这样看来,此名女子的来头不小,不知背后势力有多稳当,竟能说服何将军,无理取闹到这营帐中来了。 心底对她是一万个不服气。 龚三轻哼一声,走在前边,连带着对何知许的脸色也不好看了。 龚三把人领到擂台处,自己则走到校尉休息的营帐中,打算与其余几个校尉道上一道,得给这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女子一点颜色瞧瞧。 乐有初瞥向他离去的背影,冷笑。 第93章 擂台之比武 他心中虽火冒三丈,出口却是压低了声,憋着铁青的脸,道:“何将军来了。” “什么?” “在哪?” 两名校尉连忙站起身,准备出去相迎,他们也许久未见过何知许了。 龚三连忙把他们摁下,脸色不虞,撇嘴道:“还带来个富家千金,说是新来的校尉,胡大,你可知道京中有哪家姓罗的富贵大官么?连何将军都得看她的脸色。” 胡大生了半张脸的胡渣,一看就四十几岁了,一听这话就皱起了眉,声音更是粗犷,“啧”了一声,“这营帐可是想玩就玩的地方?兵卒可是她那点三脚猫功夫就能训的?睡觉都没这么美的梦!” 这三个人中脾性暴差的当属离二,他没有龚三的耐性,也没有胡大的老气,当即就被点起火,脸一黑,怒道:“校尉可不是谁都能当的,谁不是从一个新兵蛋子升上来的?这一来就想当校尉,不是玩么?” 龚三道:“得给她点教训。” 离二勾唇一笑,拍他肩膀:“说得对,龚三,等会擂台赛就让她出出丑,以后就不敢再来军营重地捣乱了。” 胡大却摇头,沉吟了片刻,“连何将军都得听那名女子的话,那来头肯定不小,若把人家千金弄伤了,折辱了,说不准何将军也要领罚,咱几个也没好日子过。离二,龚三,做事先三思。” 离二咬了咬牙,“难道就让一名女子骑在头上不成?” 龚三拾起酒杯一饮而尽,微眯起眼,“先让她上擂台赛,下手别太狠,别伤着人,耗尽她的气力,有什么事往日多的是机会出头,今日就先让她打个败仗,至少先来个下马威。” 离二看了眼胡大的脸色,见他没有反驳,当即拍板应好,擦起了他的宝贝铁刀。 胡大拆开营帐的帘子,道:“走吧。” 乐有初坐在擂台下校尉的位置,原先就三名校尉,也就只有三张椅子,她和何知许各占了一张,剩下的三名校尉也没有去凑热闹,全程冷着脸,显然是对这个不识好歹的富家千金厌恶到了极致。 兵卒有不少往乐有初身上投注目光的,在这里呆了这么些年,女人除了那几个炊事兵和女郎中,就没再见过了,有家室的一年到头至多回去一两次,何况,这等相貌的女人在梦里都没有。 有人在校尉营帐外听到了胡大三人说的话,很快就在兵卒中暗暗传开了,积攒好奇与欣赏的目光渐渐变得奇怪,是一种不可置信的轻蔑。 一想到将来他们要被一个女人压上一头,还要任她处置,有种生不如死的屈辱感。 比武开始,上场的大多是些虾兵蟹将,能看出招式都是稳当,只是不知变通。 约莫半个时辰,获胜的那位兵卒名为东虎,说是靠力量取胜并不为过,他身量约八尺,肚子浑圆,呼气时肚子也跟着震,露出来的小臂肌肉结实硕大,除去弓弩泛泛,软鞭一战中动作不太灵活,在刀剑与长枪之中是直接将对手压得喘不过气的地位,以至于最后夺魁。 东虎是龚三带出来的兵,今日的擂台战第一当之无愧,不少人都为他喝彩欢呼。 他们都知道能进暗卫是天大的殊荣,为已经灭亡的国家做重大的任务,使命感无比浓烈,却不知道这背后的主子姓甚名谁,不知道暗卫意味着什么。 乐有初与何知许,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 “这也配去当暗卫?” “是我失职。”何知许道。 “这不怪你,你本不该负责这么多的,若是宋嵇……”乐有初揉了揉眉心,“罢了。” 东虎站在台上看了她一眼,眸光微沉。 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东虎还没进暗卫就把自己当成暗卫领头人了,他与这里的校尉一样,心高气傲也心浮气躁,把女人视为柔弱无能之辈。 擂台获胜者还需在军营留下足月,教习暗卫的规矩,倘若接下来的一个月他被派到一名女子的麾下,岂不是笑柄? 这么想着,他就忍不住想扬起自己的威信,给这名女子一点苦头吃。 胡大给在场的兵卒介绍了乐有初的来历,惹了一阵带有轻蔑的唏嘘。 东虎昂头挺胸,手搭在擂台的木桩上,轻笑道:“罗校尉这么厉害,与我过过招如何?” 乐有初笑了一下,轻轻抿了口茶,不作回应。 这副作态看在其他人眼中可就变成了畏惧了,离二冷哼一声,压抑着蔑意,道:“罗校尉第一天入军营,既是校尉,也给在场的小兵见识见识你的武艺,好让大家伙心服口服才是。” “哦?”乐有初挑眉,“谁人不服?” 东虎把长剑收回剑鞘,使起了激将法:“没事,罗校尉只是没兴致,一定不是不敢,这日子长着,往后多的是切磋的机会。” 乐有初勾唇,并不打算应他。 与这些个小辈打,无聊透顶。 东虎没想到她竟有这般耐力,当即就要发火,却被龚三从后面拍了拍肩,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 东虎心中对授他武艺的龚三校尉颇有几分敬畏,意会后便往后退了一步,不再多言。 龚三撸起袖子,笑道:“既然擂台胜者已定,那便进入下一轮校尉间的切磋吧。” 此言一出,底下的兵卒皆面面相觑。往次擂台战结束后从未有校尉切磋一说,今日却突然冒出这一出,正好大快人心,纷纷拭目以待挫一挫这位新来校尉的锐气,最好是被欺负怕了赶紧离开。 离二首个上扬,提着他的长剑,气势汹汹,道:“罗校尉初来乍到,我会手下留情的。” 乐有初凤眸一冷,放下茶杯,淡淡一笑:“离校尉,你确认要与我比么?” 离二皱起眉,隐约觉得这语气有哪里不大对劲,只当她是怕了,“放心,罗校尉既是女子之身,我只用一只手,莫叫人以为我欺负女儿家。” 乐有初失笑,起身道:“何兄,你的剑借我一用。” “主子,你……”何知许欲言又止。 乐有初拔出他的剑,把扇子暂存于他手,“蛇无头则钝,兵无主则愚,宁山这里三名校尉,教出来的尽是愚兵,今日不给点苦头,更待何时?” “是。” 第94章 擂台之对峙 乐有初敛眸,铁剑垂在地上,走时刮擦着地板,蹭出细碎的星火。 离二看她这般气势,不由得被震慑三分,可看那娉婷袅袅的莲步,又恍回神,不过是个闺阁少女,有何可惧? “离校尉,可以开始了么?”乐有初问。 “当然。”离二冷笑一声,果真将左手背过腰,只腾出一只右手握着剑柄,好整以暇待对方发招,可见她迟迟没有动身,便向前窜了一步,提剑朝女人的肩头砍去。 乐有初连剑都没有提起,身形微微一闪避开他的进击,便让离二失了支撑点,往前栽了两步。 场下胡大的神色一变,额角渗出一层细汗。 离二稍显诧异,没料到女人的反应如此迅速,不过此时的他并未将这点差池纳入心中,顺势朝对方的背部扬手又是一剑。 乐有初轻功一跳,衣摆轻摇,躲开这一击,回眸时笑得风流不羁,“离校尉,再谦让下去只叫人好不自在,还是使劲些?” “接好了。”离二咬着牙,握紧了剑柄,朝她的脖颈挥去,似早有预料对方要躲避开,剑锋急转,斩向对方的心口。 “咣当”一声,乐有初倏尔提剑一挡,离二方想起对方也有利器,发力时未使足气劲,被这么一挡反而向后退了一步,女人的剑矢直接挑断了他一缕青丝。 龚三微微一愣,怎么回事?宁山军营中剑术第一便是离二,他怎么可能会被一个女人接二连三地反将一军?最可怕的是,离二看上去十足吃力,而女人却好似在戏耍一只禽鸟,连一成气力都没使出。 东虎皱起眉,侧首看向龚三,问道:“她难道真有点东西?” 龚三摇摇头,神情凝重。 “都说不用谦让了,离校尉,还是用两只手吧。”乐有初勾唇一笑。 “不必了。”离二狠戾地盯着她。方才说出口要谦让一只手,现在又怎么可能收回来,要换其他人尚有可能,但以他的性子,撂下海口,今日就算被打死也不会把左手从背后拿出来。 乐有初挑了挑眉。 看来这人骨头挺硬。 她也将左手背到身后,这次不再被动防守,而是主动出击,提起剑,带起一阵微风,直斩男人的头颅。 离二心下一惊,这进攻的速度没有练上几年,绝对做不到如此行云流水,可他也是不容小觑的角色,虽躲不开,却能回击。 他提起剑与女人的剑抵在一块,日光下连刀身都闪烁着银光,透过刀身,他看见女人红唇微微勾起,正不解之时,就被对方身形侧闪失去支点。 乐有初回过头,对着男人的背影来上一脚,直接将他蹬倒在地,脚踩着男人的肩颈。 离二有些不可置信,他趴在地上艰难地扭过头,刚对上女人那双凌厉的眸眼,就有尖刃映进了他的眸底,剑锋距他的瞳仁不过咫尺,只要一动,就有可能戳瞎他。 乐有初冷眼盯着他看了半晌,缓缓地挪开了脚,也挪开了剑锋,微微一笑:“离校尉,承让了。” 离二扶着擂台边的木桩勉强站了起来,他不敢相信,一个女人竟能将他打倒在地,虽与他过了三招,可前三招对方明显是在放水,只是给他身为校尉一点面子,就最后一招而言,他即使是双手也不可能接得了。 乐有初将剑还回何知许,拿回她的折扇扇了扇风,笑得阴沉,“诸位还要比什么?” 原先议论声四起的兵卒忽然变得静谧,连风吹过叶子的沙沙声都犹为刺耳。 她摩挲着扇坠上的合璧玉,将折扇别在腰侧,眼珠子一转,望见身旁的长枪库,随手取了一支,“长枪?谁与我切磋?” 宁山军营中第一长枪手是龚三,前一刻兴致勃勃的他此时却有几分后怕,冷不防被东虎撞了下肩膀,“龚校尉,交给你了,剑舞得再厉害又如何?兄弟们可不想让一个女子教些花拳绣腿。” 龚三沉重地点了头,上场时并没有像离二那般大放厥词,反倒谨慎三分。 “龚校尉,来吧?”乐有初背倚着木桩,轻佻地看他。 女人嘴角含笑,可那抹笑意却未达眼底,龚三感到一阵没由来的悚然,心下对自己的长枪技术十分有把握,并未不在那点异样。 “来。”他握着长枪的最后一截,径直朝女人刺去。 长枪与铁剑不同不仅于长度,更甚在于技巧的灵动性质,善舞长枪者,长枪在手柔如游龙,与长枪融成一体,挥出的每一招都优柔美艳。 乐有初是第一次握长枪,她很少用这类长条形的冷兵器,使用起来也有几分迟钝,面对龚三迅疾如风的进攻,只能以更快的速度闪避。 龚三眸光一闪,一下就看出她的破绽,长枪往回一收,另一端径直戳向女人的腹部。 乐有初软腰往后一倒,头几乎要贴到地面,长枪从她的腹部上空扫过,她细细观察着男人的执枪招式,起身立即回旋,将枪矢朝对方刺去,被避开后模仿他方才的招式,往回收枪,以另一端攻击。 龚三青筋一跳,闪身不及被轻划过手臂,机警地看着对方,那招式与他八九不离十,却有微妙的变化,想来是女人自己整改的,他想不到对方的觉悟能力如此快而精辟,接下来更是提起了心弦,凝神看她要如何出招。 乐有初顽劣一笑,“看好了。” 她所持白蜡枪与龚三的红缨枪并不同,杆体洁白无瑕,可柔可硬,剑脊木次之,专以武术,并不是军中会用的兵器,只是几名兵卒闲来无事以白蜡木制成的杆子,在头部加上了刀尖,与红缨枪上的双钩镰自然无法匹敌,但在她手中,却似乎没有差异。 只见白蜡枪被她扛上肩,轻功一跃,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地跳到龚三身后,先是以杆身敲击男人的脊梁,龚三痛不堪言地弓下腰,她将长枪一挑男人的小腹把他打了回来。 场下的人纷纷皱起眉头,没人敢相信接下来这一幕。 龚三还未站稳,女人就将他的腕骨一敲,他猛地失力,换作左手持长枪,回过神来反手一推长枪,却被对方挡了回来。 乐有初并没有使多大的劲,很快闪避开,将枪矢对准了他的脖颈。 “你……”龚三握紧了拳,忿忿地看着她。 第95章 不过是残兵 胡大站在擂台下,抬步走向何知许,怯怯地问:“何将军,罗校尉难道是……?” 何知许坐在位置上瞥他一眼,冷淡道:“看着办吧。” 胡大肩头一缩,不敢应了。 饶是他资历最深,也不敢再多问一句。 他见过乐有初,只不过那是十年前的事了,当时乐有初还是个小女孩,虽是何知许的主子,却在何知许的手下练武,一旦来了,是比兵营中的士卒刻苦千倍万倍,扛沙袋跑十公里,独身在深林中捕蛇都算寻常,虽然有人在背后监视着,但她从未出过差池。 这么一想,一切就都合理了。 况且,今日是他们几个做校尉的当领头人冲撞了乐有初,对方没以官权压制,而是在擂台让人过上三招才做反击,他撺掇不出这其中的意思,但隐隐约约能感受到乐有初在警告他们一些东西。他开始反思,这几年有没有出过什么差池,做错些什么事,可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只好作罢。 乐有初下了擂台,看见他时轻笑了一声,似有讽刺的韵味在其中,“胡校尉,是要与我切磋软鞭么?” “不……不必了。”胡大连忙摆手。 乐有初眼神微眯,笑道:“看来是认出我了?别来无恙?” “别来无恙。”胡大抿了抿唇,有些局促,手都不知道往哪放了。 这些年虽然没人管制他们,但粮饷与俸禄,甚至对兵卒家室的特别优待,一样没少了他们。胡大一直以来都万分敬畏在这背后那个神秘人,只是那人从未现身,他们久而久之也就忽略了,单把何知许当成主子,今日见到异国他乡的公主,有感动,豁然,也有惊讶,这些年在背后默默养着他们这支残兵的居然是个女人。 而他们方才,没有一个人认可女人,甚至说出口的全是辱没,轻蔑女人的言语。 这让他愧疚不已,不敢抬头。 乐有初扭身进了校尉的营帐,淡道:“你们几个,给我过来。” 胡大作辑,低声应是。 离二被一个女人打倒本就气馁,没想到龚三也败于她手,心中腾升出的羞辱是空前绝后的,他瞧见胡大就走了过来,“你在这做什么?” 胡大拍了拍他的肩,朝龚三招手。 离二和龚三看着胡大凝重的神情以为他是怕了,想退缩,离二当即就怒了,“胡大,你不敢和她打上一场么?” 这声音不大不小,周围的兵卒恰好能听见,纷纷将目光往他们身上扫荡,支起耳朵想听几句八卦。 胡大皱眉,低声喝道:“离二!” 离二意识到自己的反应过度,敛了声,三人往偏僻的地方走去。 龚三看着胡大,觉得不太对劲,“怎么了?” 胡大叹了口气,“那女人不是校尉。” “什么?”离二眼皮一跳,“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一会是不会不是的。” “她是公主,咱们安南国的公主。”胡大看着两人震惊的神情,把声音又压低了些,“这些年的粮饷,福利,俸禄,都是她的手笔。此次到来,想必是保密的,不能与兵卒坦明实情,便捏造了校尉一说,没想到……” 龚三深深地呼出口气,离二咬牙切齿:“你怎么不早点说?!” 胡大闭了闭眼,神情无奈,“我哪知道?上次见公主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 他顿了顿,又道:“总之,公主现在召我们几个过去,该说的话说,不用我教了吧?” 离二艰难地点了头,龚三已经接受事实,亦步亦趋跟在胡大身后。 乐有初正坐在主座上,有人来了也不抬头,兀自翻着军中账目。 三人先后行过礼,却没有得到对方的回应,弓着身子微微一愣。 良久,乐有初翻完账目,确认没有出现营私造假后,抬眸一笑,“诸位,坐吧。” 胡大哪里敢说坐就坐,离二和龚三见他没有动作,索性也站在原地不动弹。 胡大抿唇,道:“主子……属下几个今日糊涂了。” 乐有初声音一冷,轻声道:“我看,恐怕糊涂的不止是今日吧?” 离二摸不清她是个什么意思。这支兵卒在他们三个手中一直都是这么练的,除了今日冒犯了她,还出过什么差错?想开口反驳什么,但入目看到龚三警告他的眼神,还是闭上了嘴。 胡大挠了挠头,“还请主子……明示。” 乐有初冷笑道:“我让你们一个季度挑一人去当暗卫,就是让你们挑一个不知变通的人么?” 龚三微微皱眉,东虎是他带的兵,在他手下这么些年,赢了此次擂台赛没有什么问题,他听到这话自然是要驳斥的,“属下看来,东虎是当之无愧的。” “当之无愧?”乐有初看向他,“龚校尉,你告诉我,暗卫要的是什么人?” 龚三微怔,“替主子办事,能勘察地形,无声跟踪,刺杀目标。” “不错。”乐有初轻笑一声,“既然知道,你还认为那点武艺拿得出手,当得起暗卫?” 龚三不理解,也没作回应。 在他眼里,东虎已经算是这里边最干练的兵,剑术与离二不相上下,在舞长枪时用力也足,完全当得起暗卫一职,可听乐有初这么一说,他不禁怀疑起自己。 乐有初淡漠道:“不是所有目标都像军中这些人一样弱,打倒几个小卒就以为能当上将军么?” 三人一下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照今日看,不过三招两式就将他们几个打倒在地,而他们却只将兵卒的才能挖掘到丁点便想让他们远走高飞,殊不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乐有初扫了他们一眼,“这些年是我疏忽这里,没想到会落魄至此。” “不怪主子。”胡大神情郑重,道:“是属下的问题。” 离二沉默了半晌,忍无可忍,说出了心里话,“这些年,难道不是早就把宁山军当成一支残兵,断手断脚的不少,重病的也不少,就算上了战场也只能等死,剩几个四肢健全,有谋略也派上去做暗卫了,宁山军还有什么用处?” 乐有初看向他,“啪”一声给了他一耳光。“你说什么?” 离二愠怒道:“宁山军,不过是一支残——” 乐有初重重地扇了他一巴掌。 离二的耳朵嗡嗡响,愣神地看着她,“难道不是么?” 第96章 温柔地训兵 “难道不是么?” 乐有初那如刀如斧的眼神打在他的脸上,冷笑了一声,抬手又是一巴掌。 离二还要再说,胡大连忙拉住他,“主子,离二心直嘴快,他……” 乐有初沉声问:“胡校尉,你也认为,宁山军营养的是残兵么?” 胡大想说不是,可没有办法做到心口不一,“属下……” “好啊。”乐有初笑了两声,那声音是彻骨的阴寒,“我与聂兄四处奔波赚来的一米一银,到头来居然流入一群不知好歹,自暴自弃的蠢货身上!” 三人愣神。 “我费尽心思养活你们这几千人,供你们吃喝,等你们为国杀敌,等你们手屠仇敌,结果你们呢?几年下来都把自己当成什么?败军还是废物?又把我当成什么?” 胡大咬牙,“属下不是——” “不是什么?”乐有初看向他,“难道你们不是把时间当成风随他飘么?难道不是一边吃着运来的粮饷,一边带着怨气练武么?” “我把你们当成精兵养,一分一毫没有亏待过,养兵一日用兵一时。”乐有初重重地拍板,喝斥道:“如今时间到了,你们让我如何敢用?” “什……”离二不敢信。 原来主子没想过放弃他们,甚至在此时还想用他们上阵杀敌,可他们…… “怎么?”乐有初气笑了,“当我是在哄你们开心?” “不是的,主子,为何突然……”龚三抬起头,不解地看向她。 “什么叫突然?”乐有初冷笑,“朝堂哪日不在动荡不定?邻国哪日不在虎视眈眈?这一局面早就是定数,不然为何将你们养在宁山?为何不将你们口中这些所谓残兵派遣回家?” 离二道:“是属下失言。” “事到如今,在你们手中养出来的是些什么人?”乐有初淡道:“唯一一个拿得出的东虎,连射箭都中不了靶心,最终获胜有几成是靠蛮力?倘若目标武艺在我之上,反应行动比我更迅速呢?倘若我要他谋略布局呢?这样的人莫说当不起暗卫,便连一介普普通通杀敌的小卒,我都怕他站阵不稳。” 龚三默默听着,感到一阵无力。 乐有初看向身后的何知许,他道:“交给我。” 乐有初却摇头。想了想,何兄所要负责的事情太多,再将宁山军交由他管,恐怕要忙到通宵达旦废寝忘食。 “这一个月内,我会留在军中训兵,不可向兵卒暴露我的身份,一个月后上战场。”她道。 “一个月?”胡大瞪大眼,“这……敌方多少人?” 乐有初淡道:“不多,两千精兵。” 龚三一惊,“两千?!我们怎么可能……” “不可能也要变成可能。”乐有初坐了回去,摆摆手,“你们下去忙吧。” 三人想说些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走出去了。 何知许皱眉,道:“主子,还是交给我吧,暗卫那边可以先交由扶南……” “扶南武功不好,难以服众。”乐有初捏了捏眉心,“如今金陵王府最是安全,阿晏留下的影卫功夫不差,能护住明昭,近几日让他别再管逍遥楼的事,老实呆在府中,若临安王来访,推了便是,有什么事让他书信予你,你再派人送信给我,万不能暴露宁山军。” 何知许点头,问:“主子说的两千精兵是?” “是离王的人。”乐有初压低声音,道:“阿晏前日去到谷峡江,查到离王的根基那伙土匪并非传言中那么简单,其实都是些脱了战甲的精兵,距京五十余里,好在上次的火药没走水路。” “是。”何知许道。 山里空气微凉,此处空寂,有不少野狼猛虎盘旋于此,上一个住在这里的村民应有百年了,是座被人遗弃的山脉。 没有太多人为的砍伐,树都生得茂盛,入了夜被高悬的朔月照亮,树影交叠,乌鸦与蝉鸣,水里的蛙叫,风掠过四处疯长的野草,一切悦耳的声音都流入耳侧,恍若世外桃源,与世永隔。 一阵烧烤的清香飘过,风中终于有了人间烟火气息,兵卒们成群结队地躺在丛中赏月看星,有些人取出酿藏几年的老酒与好友共饮,亦有人独坐阴处睹物思乡…… 乐有初左右环顾一圈,叫来了胡大。 她问:“你们每夜皆是如此?” 胡大点头,“白日操练过于繁忙,夜里如何,没有再多管制……” 乐有初淡道:“让他们集合。” 胡大皱眉道:“主子,这是要做什么?” “你问我做什么?”乐有初轻笑,“我倒要问问你们在做什么,难不成我运来的粮饷是给你们养老的么?!一个比一个悠闲自在,我看你们早忘了如今形式。” 胡大张嘴想驳上两句,她接着道:“也好,就让我亲自来给你们温习一番。” 胡大一下被这道厉声震慑三分,忙不迭点头应是。 约莫一刻钟,兵卒们虽不明白为何忽然集合,却也纷纷配合聚集站到场地,不过队形有些许懒散,没有几个人是挺胸抬头的。 龚三与离二撂着裤腿在溪涧捕抓鱼,看见场上的人聚集起来,以为是发生了什么大事,摔下手中的鱼匆匆忙忙赶了过去。 胡大走上前,道:“罗校尉今日远道而来,与诸位有几句话要说。” 闻言,兵卒们皆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无非是说些好奇的话,更有甚者聊起了家常。 无人意识到即将面临些什么。 乐有初慵懒地坐在椅子上,“诸位,想必都以为今日与我是初次见面?当然了,不管记得与否都没关系。” 她无视下面刺耳的议论声,将头歪过一边,折扇抵着下巴,淡道:“从此刻重新认识一下对方,我姓罗,名笙,你们可以称我为罗校尉,我记不住你们的名字,但记得住你们的军号,你们脚下站的位置,从此刻起就变成你们的军号,直至脱下战甲那一日。” 她微微一笑,“比起你们耳熟能详的何将军,我对待手下的兵比他温柔多了,但希望你们能承受我的温柔。” 站在前排一个二十余岁的兵卒问:“什么意思?” 乐有初瞥他一眼,手指对着第一排的人头开始,数到他时是二十八,她淡淡一笑:“二十八,负重五十斤绕场二十圈,立即执行!” 第97章 道德为枷锁 青年不太确认她应的是自己,于是默声顺着第一个人从数到自己,呆愣了半晌,怒道:“凭什么?!” 乐有初一记冷眼打了过去,道:“兵卒与校尉谈话前难道不用先申请么?二十八,你可知道你现在是在顶撞我?有什么不满么?” 青年心下一惊,正要解释:“我——” 乐有初打断他,“加十圈。” 年轻人容易莽撞,青年的性子更是浮躁,一听要加十圈的惩罚,也不顾什么上下级了,怒火中烧,把心里的气话也给烧了出来:“罗校尉,你别欺人太甚!眼下又不是训练的时辰,凭什么要听你的?” 乐有初挥扇一笑:“不错,那就再加十圈。” 她站起身,掸了掸衣尘,没有给青年反驳的余地,宣布道:“忘了告知诸位,从今夜起,诸位从床上醒来,便是训练的开始,但凡有一口气吊着,手指还能动弹半分,就别妄想偷闲。” 顿了顿,她看向青年,道:“二十八,你的惩罚开始了,负重五十斤,绕场四十圈,没死前,就给我跑完。” 胡大面色不虞,却也不敢在此时说些什么,平日一天训练的量加起来怕是都没有四十圈,可眼下却突然落下这么大的惩罚,他不禁为那位青年担忧。 龚三听乐有初的话愣住,扯了扯胡大的袖子,眼神在问怎么回事? 胡大耸耸肩,摇了摇头。 那名青年是离二亲手带的兵,他看不得青年真去受了这罚,向前走准备让乐有初收回成命,却被胡大拦住了去路。 胡大抿着唇,说着自己都不太信的话:“主子自有分寸。” 青年学了离二易怒的性子,却也有几分胡大的沉稳在里面,眼下明白硬碰硬是没有办法了,咬牙道:“报!” “说。”乐有初看向他。 青年道:“属下愚钝,不明白为何增训,请罗校尉给个解释。” “这与罚你,有关系么?”乐有初道。 青年怒握着的拳头垂在身侧,忿忿地看着她,却挑不出其他错来。 乐有初的目光扫过整支军队,笑了一下,有些嘲讽的道:“我想你们也很好奇?我一介女流,为何到这来当校尉,又为何要折磨你们增加训练呢?” 言落,她自问自答,道:“第一,你们打不过其他校尉,其他校尉也打不过我,因此,毋庸置疑,我是你们之中最强的人,那么校尉的位置,我当之无愧吧?” “至于第二,为何折磨你们?答案很简单,就是来玩个乐意,图个开心,耍你们玩。不愿意的话,从此刻到亥时之前,收好你们的东西滚出宁山。” 她的声音不大不小,回荡在这片幽静的场上,连胡大都被她说得牙痒痒,这番话分明就是在挑衅所有人。 不出意外的,底下骚动了起来,几乎所有人都在大喊着抗议。 乐有初视若无睹,道:“你们以为,一日六个时辰的训练很快乐么?很享受么?或是觉得苦闷,辛酸?非要我说些难听刺耳的实话是吧?” “也行,我告诉你们,杨家军与曾家军的训练从未区分过白昼,一日八九个时辰的训练量是家常便饭,像喝水一样简单轻松,粮饷待遇没有一样与你们不同。他们为什么被称之为精兵?有答案了么?或是在你们眼中,自己是废物,想做一辈子的残兵,窝囊在这片荒山之中,再也抬不起去祭奠你们的先祖。将来的孩子会称你们英雄,还是废兵,选择权在自己手里。” “在场不少有家室的人,上有老,下有小,见不到他们一定是思念成疾,痛苦不堪,我能理解。且问,你们和家室都是安南国的子民吧?如今国破家亡,百庆囯帝王与帝子皆昏庸无道,国土再一次岌岌可危,当破国之时,你们的妻子被凌辱于仇敌之下,孩子还未见过万千世界就被斩杀于血海,迟暮老人等着你们回家却等来了敌人。而你们却在这里,与我抱怨训练的问题?诸位,清醒清醒,敌人从不会等天亮。” “没有家室的人,因为一腔孤勇与热血在此踽踽独行,等待着什么?难道不是与万千百姓共同翘首以盼,恭候已久的盛世平定么?这浊世等待你们的挺身而出,百姓的安危落在你们的肩头。而我,将代表黎明百姓以道德、光明与和平为枷锁,桎梏住你们的自由、时间与意愿,倘若有人不想被桎梏,现在就可以离开。” 一番话下来,底下一片寂静,不少人红了眼眶,却没有人打断那道有铿锵有力,蛊惑人心的声音。 那名青年沉默了良久,“报!” 乐有初坐到椅子上,抿了口茶:“说。” “属下失职,甘愿领罚!”青年道。 说罢,他便将杂物库的五十斤包袱背上,犹自跑了起来。 乐有初扫了眼场下的人,道:“所有人,听令!” 一道洪亮而整齐的声音刺破夜的寂静,“在!” 乐有初道:“负重五十斤,绕场二十圈。” “是!”所有人齐步扛起了包袱,绕着场地跑了起来。 不久,连微风中都透着一丝活力与热血的激情,月亮无声映照着一切,沿途溪涧也撒上男人们的汗水。 胡大目瞪口呆,他曾见过何知许练兵,不过与乐有初截然不同,何知许从来都不会做解释,该罚罚该赏赏,惜字如金,练人要命,冷着铁脸跟在兵卒身身后,谁稍有不慎动作错一步,速度慢一分,那就意味着整个军营的人跟着罚,莫说吃饭,就是喘息都有些难度,他以为只有这种严苛的训练才能定住所有人的心。 却没想到乐有初的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效果也不错,说出的每一句话比刀子还要尖锐地刺入人心。比起何知许的练兵制度,她算是克制了不少,对待宁山军,倒也能游刃有余。 龚三面色凝重,显然方才的话也说进他心里去了。他的儿子若还活着,今年已经是八岁了,他的妻子若还活着,指不定给他生第三胎了,可他们都死在了百庆囯人的手下。他来此不止是为了报家仇,更是希望其他人不再受到这些苦痛。 离二轻拍他的肩头,眸光暗沉。 乐有初回首,看见他们三人的神情,笑了笑,“几位,别紧张,今晚还没那么快结束。” 第98章 深林之寻猎 这二十圈跑了将近一个半时辰,太多人从奔跑变成了慢走,更有甚者瘫在了地上,与同行人互相牵扯着往前爬。 回到场上时,已经有不少人累得将晕,乐有初还在悠闲地酌茶,笑脸盈盈地看着他们半死不活的倦态。 “诸位,辛苦了。”她道。 底下的兵卒皆以为接下来的话就该是“解散了,早点休息”,却没想到更多的噩耗在前方等待着他们。 “热身结束。”乐有初搓了搓手心,淡淡道:“接下来,请诸位到林中捕出三只黑鸟,三条黑蛇,三株黑花。” 兵卒们微微一愣。 她接着道:“我不论你们抓来的是乌鸦还是老鹰,剧毒蛇还是无毒蛇,野花还是娇花,总归给我带上三种回来,带来的是生是死不论,活物死了你们就得负责生吞了它们,花死了也得给我种活。有问题么?” 东虎在最前排皱起了眉,抿了抿唇:“报!” “说。”乐有初目光扫向他。 东虎问:“这有什么意义?” “没有意义。”乐有初提高了音量,“让你们寻几样活物都寻不到,还妄想做暗卫?还是妄想出征保家卫国?战友生死存亡之际让你们去寻几株药草,难道你们还指望着他清醒过来同你们诉说意义么?” 东虎还是没听明白。他不晓得为何要突然训得这么严格,以往不都是那么过来,而他不也得到了成为暗卫的资格么? 乐有初道:“每五人为一队,自行组织,今夜寻不回来,明日便不必用食,直到任务结束。” 没有几个人动作,一是因为方才运动过多,消耗了太多体能,眼下迈开腿都是个问题了,遑论入林寻物?二是觉得她训人过度,不懂节制,只会空谈,前个时辰说的是烧了大家骨子里的热血,现在已经被疲劳熄灭回原状。 乐有初皱起眉。她的确没什么练兵的经验,但不代表她一窍不通,看这些人的神情就明白了什么情况。 胡大上前,低声与她道:“主子,这是不是有点……过于严苛了?” 乐有初睨了他一眼。 胡大接着道:“今日大家伙都已经够累了,再这样下去,明日的训练指不定也训不成了。” “哦?”乐有初轻笑一声,“胡校尉平日的训练是如何?” 胡大如实道:“卯时跑五圈,再集合吃饭两刻钟,接下来练弓弩与长枪,直到午时吃过饭,再练软鞭与刀剑,再跑五圈便散了。” 乐有初冷冷地看着他,“做得不错,都在这养老的吧?” 胡大被这眼神吓得一激灵,往后栽了一步,只感觉浑身泛起了鸡皮疙瘩。倘若这句话在白日同他说,自己定会嗤之以鼻,不屑置辩,可他知道一个月后要上阵杀敌,便没有话说了。 乐有初看向场下的人,红唇轻启,“我会与你们共同完成任务,你们可以组队,拿上什么兵器都行,哪一组快得过我,那么有资格可以休息一日,落在最后的一组,会有特别‘优待’。” 言落,她拾起折扇起身,穿过队伍走入了深林之中。 众人看着她薄弱的背影,腾升出一股空前的胜负欲。 他们迅速组完队,朝着深林进发。 夜里的深林昏暗不已,四处皆有微不可察的声响,同时也十分危险,越是暗处越意味着凶猛野兽的潜伏其中,再强的人与之相斗都只有微乎其微的胜算。 乐有初寻了棵古树,攀上粗壮的枝条,伏在枝梢上,一双漆黑的眸在黑夜中无比清亮。 时有飞鸟掠影,她将扇中迷针一挥,击中数十余只飞鸟。 往前走,鞋底碾过落叶的声音犹为刺耳,她将方才抓到的飞鸟腹部划两条刀痕,沿途滴落不少血迹,而后将飞鸟丢在一处洞穴外的几百米,自己则藏身于丛中。 很快,蛇穴的母蛇就被引了出来,可惜是条刚怀孕的白蛇,乐有初从它身后出击,揪住它的七寸,把蛇砸晕了过去,接着将死鸟带在身上,找寻下一处蛇穴。 此时林中也热闹了起来,能听见不少人的交谈声,起初这些兵卒对于分队并没有多大的概念,可倘若目标出现,便出现了问题,所有人都想争夺目标,可没有人愿意相让,便吵了起来,动了几下手,一朵黑花就直接被踩死了。 东虎在最前头,他拉着自己分队几个人,与大部队分开走,也就避免了相争的场面。 而他们直到现在才发现,在靶场上将弓箭射得稳准并不难,可要对准移动的物体就不一定了,往往刚将箭矢对准一只飞鸟,射出去时鸟早已经换了个方向飞。 即使会预判鸟的走向,射中了,可掉下来的鸟却不一定还活着,没人想生吞一只带有羽毛的鸟,就都研究起了力度与方向的问题。 紧接着,捕蛇也出现了大问题,他们无法勘察地形摸索到蛇巢的位置,也就只能躲在阴暗处守株待兔,这无疑是徒劳。 甚至连挖一朵黑花也成了大工程,用力掘土时既不能使劲,否则将会把根给挖断,力度轻一些,就会发现花根仿佛连接着整个大地,没有尽头,半个时辰下来,不是挖断了根,就是没挖完。 宁山地势复杂,这里常年无人,军营中的兵卒除了到林中砍点柴火,自然没人光顾过这些花花草草,久而久之,也就根深蒂固了。 乐有初前后不到半个时辰,把所有东西集齐完毕,拍拍手上的尘土回了军营。 此时,那名青年刚负重跑完四十圈,听到离二说的到林中寻什么黑鸟黑蛇黑花,一个头两个头,当即晕倒在了地上。 乐有初喂了他一颗丹药,过了半晌,手掌在他眼前晃了晃,“二十八?” 青年昏昏沉沉地半抬起眼,看见方才气势恢宏的罗校尉站在眼前,连忙想起身行礼,手撑在地上,腿脚和腰却不听使唤了。 他生得俊逸,体形却是偏瘦,刀剑舞得不赖,若不是与东虎这种力量型选手对打,说不准今日获胜的人就是他了,而他对自己也有自信,下个季度派上去做暗卫,离开这个残兵军营的人就会是自己了。 却没想到碰上个女魔头校尉,怕是这条命撑不到下个季度了。 乐有初笑道:“体力这么差,要不收拾铺盖回家种田?” 第99章 深林之争蛇 青年嗔怒地看着她,喉中干涩苦痒,“你!” “我怎么?”乐有初耸耸肩,微微一笑,“同校尉说话前要如何不用教吧?是想再来十圈么?” 青年闭上嘴,撑起身子半坐到地上。 乐有初一见他能动了,问道:“胡校尉没同你说任务?” “说……”青年咽下口水,“报!” 乐有初挑眉。 “说过了。”青年道。 “那还不去,想成为最后一名么?”乐有初淡道。 青年气若游丝,试探地问:“我……下次可以吗?” 他实在累得不行了,像是全身的筋骨被人硬生生抽了出来,连血都放空了,只剩下一根神经勉强支撑他睁开眼皮,讲几句话。 “下次?”乐有初蔑笑道:“敌军若来攻城,你去问问他们下次再来,看他们接不接受你的提议?” 青年神情一滞,撑着自己的佩剑站了起来,此时已经无人能与他组队而行,只能独身向深林中走去。 乐有初微眯起身,悄然跟到他的身后。 这一路周遭的花草已经被不懂技巧的兵卒挖烂了,想再找出一株黑花异常艰难。青年一手握剑撑着地,一手扶着树,佝偻着腰缓步前行。 乐有初发现青年的动作起来虽有些艰难,但毅力不衰不减,没有带弓箭,他便以木枝削成尖刃,朝空中投掷,命中率高得可怕。 他对深林的地形似乎轻车熟路,三两下摸到蛇的巢穴,不与其他人一般用猎物诱蛇出洞,反而吹出了一种奇异的口哨。 只见他取过树叶,将叶梢贴在薄唇,左右滑动,吹奏声便将巢穴中的蛇群引了出来,大的小的颜色品种奇异,它们像是在臣服于他的号召,扭着蛇身距他三尺之远,围成了一个圈。 乐有初也曾听说过一种召蛇术,不过与之相悖,召蛇术是以播洒药散,才能达到这种效果。 青年停下吹奏,环视了一圈,往几条小黑蛇伸出手,蛇便听话地缠上他的手腕,再到他的身子,仿佛是久别重逢的知己。 然而,哨声吸引来的并不止是蛇群,东虎那一队人恰好路过,瞥见他手中六七条黑蛇,东虎这一队现在就只差三条黑蛇便能完成任务,顿时心生歹念,要与他相博一番。 乐有初眼珠一动,在杏树后边发现了他们的身影,却没打算出声提醒青年,这本该是他们要经历的。 青年一挥手,蛇群退散而去,他抚摸着几条小黑蛇的头部,伸出手让它们舔舐指节,打算坐下来歇一会。 东虎一行人走了出来,笑道:“真巧。” 青年一皱眉,连忙护住自己手中的蛇,防备地看着他们几个,撑着树站起身,“你们想做什么?” 东虎这一队今夜下来早已疲倦不堪,巴不得早点完成任务,最好是赶在罗校尉之前,明日还能休息一天,他本着商量的语气道:“都是兄弟,分我们几条蛇,如何?” 青年勾唇一笑,并不打算应了他。 平日里他可没少受东虎的挤兑。 他理所当然道:“想要的话,自己去找啊。” 东虎脸色一沉,握起剑打算让他心服口服交出黑蛇,刚走了两步,青年就吹起了口哨,再一次引来了蛇群。 青年懒洋洋地靠在树上,笑道:“你们再走一步,我就让他们咬人。” 乐有初扬眉一笑,还挺热闹啊? 她坐在树枝上,手支着下颚,跟看戏似的。 东虎皱起眉,看着近在咫尺的蛇群“丝丝”地朝他吐舌头,心生一丝怯意,但他环视了一圈,看清这群蛇都只是无毒蛇,便也放了心。 他提起剑毫不犹豫将离他最近的一条蛇斩断尾巴,同他一队的人纷纷效仿。 青年一看形势扭转,侧过身扶着酸痛的腰狂跑,顺带吹了声口哨,将蛇群驱退,免得被东虎的人全给杀死。 而蛇群这次却不听他的使唤了,似乎因为死了一只同伴而感到愤怒,动作也更为凶猛敏捷,三两下将东虎的衣裳咬碎。 即使没毒,被咬上一口够他好受的了。 乐有初等了半天,也没见东虎这名擂台战胜者有反击回旋的可能,从主动变为被动,微胖的身躯让他的反应变得更加迟钝,与蛇打起来自然是没什么胜算的。 在东虎被两条蛇缠住脖子险些窒息的时候,乐有初才大发慈悲地跳下树,射了几针迷药在蛇的身上,侧首讥笑道:“别动歪心思,若在战场上与战友互殴可就成了万古流芳的大笑柄了。” 东虎有些发怵,他身旁几个队友也瞪大了眼,对于她的到来感到意外。 乐有初扫了眼地上的狼藉,好言相劝:“不想被闻风而来的蛇群咬死,最好离开这里。” 东虎回过神,虽心中不太服气,但毕竟是被眼前人救了一命,低下了头,“是。” 乐有初又瞥了他一眼,侧身朝青年的方向走去。 青年今夜跑完四十圈早已腿脚发软,他走时缓慢,并没有离开多远,顺路寻找着路边的黑花,此时正用剑掘着泥土,与其他人一样,他在掘土途中也不慎将根给割断了,却没有丢弃,只是又埋了回去。 这一夜冗长又苦短,未完成任务的人大多在林中找地方停歇沉睡,睡得并不安逸,在森林之中免不了蚊子的叮咬,但这并非关键,更要命的是,时不时要防备野狼猛虎,或是毒蛇的袭击,小组中的人只好轮流交替休息。 东虎好强的性格即便出了军营也是一样,在哪里都想争个第一,更何况他现在是擂台战的胜者,更想拿出领袖的风范,一整夜都领着疲倦不堪的几名队友寻觅黑蛇,不过皆是无疾而终。 月落,破晓时分,东边的太阳从叠嶂山脉中钻出头,将深林涂满金黄,炽热的光束刺破银杏,躺在树底下沉沦梦乡中的人唤醒。 所有人皆饥肠辘辘。 乐有初躺在树枝上睡了一夜,睁开眼时树底下的青年已经挖了二十余朵花了,不知他中途有没有歇息过,总之看样子是成功掘出了两朵黑花,还找了个小容器装了水,将花束放在里面防止枯萎。 她坐起来伸了个懒腰,冷不防出声道:“蠢货。” 青年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吓得一个激灵,往后栽了两步,一屁股坐在了水泥坑里,溅了一身泥。 第100章 谁才是懦夫 “谁?!” 青年抱紧了他的几条小蛇,另一手死死护住一夜艰辛刨出来的黑花,腾不出手去握剑,左右上下逡巡了一圈也没找到人影,突然跳下来一道白影却把他吓得不轻。 乐有初手挥折扇,打着哈欠,轻笑道:“还真是小看你了。” “你…你跟踪我?”青年一脸茫然,不明白罗校尉为何在这个时候出现在他这里,难道不应该躺在营帐里,悠闲自得地与其他几个校尉饮茶用饭么? “这就叫跟踪了?”乐有初挑了挑眉,“小子,有目的性的才叫跟踪,这顶多叫尾随。换个人跟踪你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青年脸一黑,撇了撇嘴,敢怒不敢言,怕自己再冲撞几句眼前这人再罚他十圈,现在这身子状况再跑还真是顶不住了。 乐有初的目光肆无忌惮,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淡道:“二十八,你这反应完全不行,气力比文弱书生还要差劲,不过,体能还能勉强。” 能被乐有初说上一句勉强,已经是莫大的称赞了,他从昨夜超负荷的体罚后,在林中竟撑了一夜没倒,乐有初跟过来原先只是想看看他什么时候会晕过去,怕这深更半夜被野兽给叼了过去,却不想这人居然撑到了天亮,还跟没事人似的去给花接水。就他现在这个状况,即便真倒下了,乐有初也不可能真再罚他些什么。 话是这么说,可听在青年耳朵里却不是那么一回事了,听人把自己的所有贬得一文不值,唯一一个说能勉强的居然还是体力,在他听来就像是在嘲笑他四肢发达,头脑简单,有勇无谋。 青年哼了一声,清明的眼睛里布满着休息不足而留下的红血丝,情绪有些嗔怒,可看上去却像是挥动爪子的猫幼崽,毫无半点威胁震慑力。 他道:“你什么时候跟的我?” “自己猜。”乐有初笑了一下,转身走了。 既然天亮了,潜伏在暗处的危险野兽大多也该回去巢穴之中了,也就不需要她的保驾护航了。 在林中,大清早最适合吃些猎肉了。 乐有初边走边捕着猎,她不擅厨艺,但简单地把生肉烧成熟肉还是会的。 没一会儿的功夫就抓到了一只野鸡和一只野兔,恰巧寻到处没有人的小山洞,便在里边支起了火堆,把鸡和兔子的毛用刀子处理干净,在溪边洗了一遍,随后串起来在火上烤。 这里的烤肉香气很快顺着山洞飘洒出去,无独有偶,青年的鼻子灵敏得很,几条黑蛇也机灵,闻这股诱惑性十足的焦香走了过来。 青年在穴口处往里探着头,发现是罗校尉时却迈不出步子了,总不能说他是来蹭饭的吧?可这一夜将他的体能几近榨干,腹中早已空无一物,咕噜咕噜地回响着,犹为刺耳。 乐有初斜了一眼,自顾自地咬起了鸡腿肉,那鲜嫩肥美的鸡腿香气几乎疯狂地在青年的鼻息间徘徊,他忍了又忍,咽了咽口水。 “报!” 乐有初勾起唇角,假装没听见。 青年握了握垂在身侧的拳头,硬着头皮又提高了音量:“报!” “哟?这么巧?”乐有初这才抬眸看向他,似乎并没有分食的打算。 “那个……罗校尉……”青年搓了搓手,扯出个笑来,目光死死地盯着火堆上正在烤着的野兔。 “怎么了?”乐有初张嘴又咬了一口鸡腿肉,嚼得十分优雅,宛如在吃什么宫宴之中的玉盘珍羞。 青年兀自坐在她对面,暗示地指着兔子,道:“你会不会吃不完?” “这么小一只鸡,不够吃,再加一只兔子刚刚好。”乐有初微微一笑,“你有什么事么?” 青年咽着口水,手捂着频频哀嚎的肚子,把几条黑蛇往身后按好,怕他还没吃上兔子,这几条蛇就把他虎视眈眈的肉给抢了,他道:“我有点饿,罗校尉……分我一些可以吗?” “凭什么?”乐有初笑问。 “我……你!”青年皱起眉,没料到罗校尉居然这么没有眼力劲,或是对方根本就对他有意见,他怒不择言:“这么多,分我一些怎么了?” “哦?我若偏不呢?”乐有初瞥了他一眼,问道:“你要与东虎那几人一样,同我抢上一番么?” 青年终于明白她的用意了。可即便如此,他也不认识自己做的事情有错,平日里东虎本就恃强凌弱,常常挤兑他,不过是几条蛇,各凭本事,他又有何错? 他道:“东虎与我又不是同一队的人,我凭什么帮他?” “二十八,你似乎没明白我的意思。”乐有初摇头失笑,“你与我是同一队么?我为何要帮着你?” 青年冷笑道:“我若是饿死,累死了,你也难辞其咎。” “瞧你这话说的。”乐有初用手帕将手指擦干净,扬眉一笑,道:“我又不是你的资金父母,不过是一个授你们武艺,管制你的校尉,一条与我关系不大的命罢了,死了又如何?指不定哪天我与人茶余饭后,谈的是你的笑柄,难道你的命,比得过我饱餐一顿么?” 青年额角青筋一跳:“……你!” “别把自己看得太重了。”乐有初淡淡笑道:“你是重要的人么?有重要的作用么?有什么能拿得出的东西?没有,不是的话,那么你与那些与尘埃一样平凡的人有什么不同?做不到让我高看一眼,你如何千死万死,都没办法牵动我的一根神经。” 青年恼羞成怒地站了起来,被人烙印上平凡的字眼而他找不出任何可以反驳的话,甚至认为对方说的话没有半点错误,这是最要命的。 他没有东虎那样庞大同时具备强劲的体魄,也没有在擂台战中脱颖而出,他不能做到被谁高看一眼,他的存在就像一粒尘埃一般平凡。 他无法承认这种事实,以至于他想要逃离,远离这个给他下了犹如诅咒的事实的女人,像是一面镜子,被看了个精光,所有一切无一例外的展露在对方的面前。无论是弱点还是软肋。 青年刚踏出第一步,乐有初眸光一沉,抬手将鸡腿的骨头一丢,狠狠击中他的后脑勺。 她道:“不是懦夫就该承认事实。” 第101章 人间与地狱 “不是懦夫就该承认事实。” 青年回过头,微微愣神,他的体形天生偏瘦,连脸颊两侧的颧骨都吐了出来,额角有不少碎发遮着眼睛,不似落寞,反倒有几分落拓,在他身上看不到温润,尚是少年,能看到骄阳似火,磨灭不掉的锐气。 乐有初算是摸清了他的性子,脾气像鞭炮易燃易爆,被教训过了镇定下来也有冷静的一面,只不过看上去有些别扭。 青年嗫嚅道:“罗校尉,我……” 乐有初把架着兔子的整根棍丢到他手里,道:“还跑么?” “不跑了。”青年又坐了回来。美食在前,有什么尊严问题填饱了肚子再说,总比饿死要好。 “你真该谢天谢地,东虎昨夜要是死了,你也就吃不上这一顿了。”乐有初道。 青年顿了一下,抬眸看了她一眼,神情淡淡,继续狼吞虎咽地吃着兔肉,分心将骨头丢给几条小蛇吃,道:“东虎死了关我什么事?” 乐有初冷笑道:“会召蛇的确是一门手艺,但没有十足把握,可别把战友的命拿去开玩笑。” 青年没遐深思,淡淡道:“它们听得懂我的号召,我后来让它们撤退了。” “哦?”乐有初挑了挑眉,“那就不知道差点把东虎勒死的东西是什么了。” 青年微微蹙眉,心下一惊。他猛地想起东虎在蛇群面前亲手提剑斩了一条蛇,这群蛇并不是完全野生的,他之前专门去捡被母蛇遗弃或是遗弃的蛇蛋,把它们养活,小时还算好养,可一旦养肥了食量也日渐增大,无奈只能将它们放生,因此这些蛇之间是有感情的,就像母蛇保护幼蛇一般,它们也彼此保护着,在看到东虎的行动时,想必已经被仇恨冲刷了头脑,才会不受控制。 他抬眸,抿了抿唇:“他……没大碍吧?” 见乐有初淡然的神情,他才松了口气,继续填饱肚子。 乐有初却没有话题就此作罢的意思,厉声道:“听着,我不管你们有什么仇,什么怨,你送他蛇也好,不送也罢,但战友的生命,不是用来赌的。” 青年含糊不清地应了,并没有把她的话放到心上。 战友?连战场都没有上过算是哪门子战友?可笑至极。 乐有初扫了他一眼,就明白他的意思了,她不准备解释太多。因为终有一日,他们都会自行意会的。 她拾起折扇起身,掸去衣尘,走了。 青年闻声抬首时只看向她的背影,她的双手背在腰后,手中白玉扇在日光折射下泛着微光,底下一块衔着合璧玉的扇坠,她走时流苏与玉皆微微晃动着,似乎遥不可及,高不可攀的存在。这一幕,就像从画中走了出来。 乐有初回到营帐中,不出意外地,并没有人完成任务,昨夜不少人都在林中歇息过了,打算不争第一,也不做最后,中规中矩地完成此次任务。 她无声地叹了口气,捏了捏眉心,坐到案边阅览信件。 想了想,提笔给苏景钰写了一封信。 信中大致同他道明了天下局势,将苏家的退路描明,要么退隐避祸灾,要么上奏劝君醒。 苏家无疑会选择第一条路。 乐有初将苏家退隐后的安排置办得妥妥帖帖,这么做就是为让苏家欠她一个大人情,苏老爷是个明事理的人,倘若知道她的存在,必然会做出选择。 问题在于他选择忠贞不二地退隐,还是倒戈敌国地退隐,二者的性质可谓是天与地,赌对了,是荣华富贵,万贯家财,赌错了,便是万劫不复,千古骂名。 随后又给远在关竹县的贺晚舟写了信。 信中直接将她的身份、来历、目的与计划一一道出,最后写上了宁山军营的地点,希望他来赴约。 乐有初看人很准,有十成的把握贺晚舟即便拒绝与她合作,也不会将她的秘密公之于众。 范靖远的所有罪证被云怀瑾党羽的人全数呈给康平帝,在大理寺卿姚京玖的协助下,将范府上下主仆老小三百五十四口人斩首示众。 范靖远濒死之前,在范大小姐与范老太太面前,由他最是宠幸的小妾割去命脉,由他唯一一个嫡子剐去皮骨。 他流的血溢出了范府大门,顷刻间冲淡了这座血宅的怨气,无数无辜的魂魄萦绕在他们的耳侧,一直缠绵至头颅落地。 一座腐败的范府倒下,只要皇宫有人居心不良,便永远还有千千万万个范府。 范靖远的死亡抖出了离王不少罪证,他急忙应付着姚京玖的审问,势力大挫,云怀瑾则乘风借势而上。 康平帝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了,越是如今,他越是要了命地想要炼制出长生不死的仙丹,越是信奉那名仙风道骨的高僧国师。 城中每日每夜都人心惶惶,连卖菜种田的老翁们都不太敢出门了,三更半夜若是有官差猛敲他们的门,也只敢躲在床底下一口气也不敢出地装死。 日子就这么过下去,饿得实在受不住的人跑出来买米,却发现米铺的掌柜不久前被官差抓走了,留下两个五岁大的孩子给妻子养,妻子哭得不成样子,索性关了铺,打算用残存的米粮养活自家人。今年洪灾,本就没多少收成,关了一家米铺,城中人只好到更远的米铺去买米,走的一路都缩头缩脑的,生怕被“吃人”的官差抓走了。 人间有这么一处暗无天日的地狱,养着一群比丧尸更像丧尸的活人,他们神情如木偶,双目空洞无神,瘦骨如枯枝,微微一动骨头便“咯吱”响。 他们是一群活人,生如死,比死苦。 蛊毒发作时有人把一口好牙给咬碎了,也有人拼命撞墙,头破血流却感受不到任何痛苦,唯一的知觉便是万蚁挠心抓肺的奇痒,一刻极寒,一刻极热,反反复复。 所有的举动都是无意识的。 这时,有人站在高处,摇晃着手中的像罂粟般让人上瘾沉醉,唯一可以缓解痛苦的蛊毒,那人指着另一个活人,命令道:“杀了他。” 比圣旨还要可怕地让人去遵从,中蛊者使出清醒时百倍的力量将一个正常人给撕碎,用拳头将人给捶死,就像柔软的指节扭曲骨折了也没关系。 等到活人断气了,中蛊者就会像狗一样眼巴巴地伸出舌头,等待主人的赏赐。 男人将蛊毒散洒在地上,中蛊者地趴在地上将其舔舐干净,露出凶悍满足的笑容。 中蛊者已经成为了提线木偶。 第102章 王府的近况 夜里晚风席卷,偌大的洛京中渺无人烟,覃丽一街的金陵王府前被衙役堵了个水泄不通,内里的人却镇定自若,玄衣青年端坐在窗台边的桌前,看着手里的信。 须臾,他一扬手,信纸便落到一边的火盆之中,星火攀上纸的一端,瞬间燃成灰烬。 外头有影卫叩了两声门,走了进来,道:“主子,楚家人又来信了,让你带着楚言尽早回去,眼下形势……” “不必理会。”楚晏神情自若,不甚在意道:“等这边事情办完,我自会交待。” “主子,可那边……”身旁的影卫刘崔嗫嚅道:“那边时局严峻,恐怕需要你将日头往前提一提……” 楚晏瞥了一眼刘崔,刘崔即刻噤声,心中酸涩,楚家人可不是什么好得罪的,今时肯将自家主子认了回去,已经是天大的喜讯,可没想到自家主子也是个执坳的人,说一不二,夹在中间最难办的也就只有下人了。 “阿言独身来寻我,他不想回去,我自然不会强迫他。”楚晏淡道:“楚家人一日日这么清闲,那给他们找点事做?” 刘崔呼吸都不敢出声,悄悄抹了把额角渗出来的冷汗,这他哪里敢应啊!两头都是他得罪不起的主。 正想着,又有一名紫衣男子走了进来,看模样年方二十,浑身都透着一股富贵书香气质,一看就是贵公子的来头,举止也与纨绔相差无几。 他手里还捧着串提子,边走边剥了吃一粒,生得清秀,偏就吃得优雅,这般粗俗的吃法在他身上却不觉得奇怪,反倒有几分趣味可爱。 “晏弟,好久不见啊。”他笑道:“你这府邸装修得不错,耳闻还有个王妃,不知可有幸瞧上一眼?真不知道谁能收服你这座冰山。” 楚晏瞧了他一眼,只当是个透明的。 “你别不理我啊!”紫衣青年坐到他对面,“没来前还以为百庆大国有多稀奇,没想到连个夜市都没有,还是说我找错了地儿?我好不容易来一趟,带我出去玩玩呗。” “谁让你挑这个时候来?”楚晏道。 “祁大人,你还是赶紧回去吧。”刘崔劝告道:“百庆国不安全了,再在这呆着,祁夫人,祁老爷他们该担心了。” 祁南阳“嘁”了一声,撇了撇嘴,他能不知道危险吗?来这里可不就是要把楚晏带回去。 楚晏没理他,看向刘崔,道:“乐有初近来在做什么?” “去了宁山。”刘崔顿了顿,道:“去训那支残弱的兵。” 宁山军……楚晏眸色一黯,“最近看好离王,他可不是什么简单货色。” 刘崔称是,转身就要退下。 “等等。”楚晏出声叫住他,道:“注意掩住乐有初的行踪。” 祁南阳眉梢一挑,饶有兴致地看向他,“姓乐的人可不多。” “所以?”楚晏瞥向他。 “没什么。”祁南阳捻了颗提子喂进嘴里,勾唇一笑。 …… 金陵王府的另一端就没这么平静了,聂九歌是个闲不住的性子,如今被困在这巴掌点大的地方出不去,乐有初不在,何知许也不在,想找人说两句话都难如登天。 于是聂九歌就跟楚言混到了一起,两个差了十几岁的人一块玩,反差却是很奇怪。 聂九歌二十二岁,心智有时候却比不过五岁的楚言,说两句话有时候都要被楚言绕晕过去,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楚言太早熟,还是他太幼稚。 并且,他就连体力都比不上楚言。楚言能兜着王府跑一天不带喘气的,而他跟在人屁股后边追了半天,整个人就汗如雨下。 渐渐的,他也就不去找楚言玩了,怕把这条老命给玩坏。早晨照常赖床,差不多到晌午才起来用膳,接着就在院子里唱曲,自唱自赏,下人经过时总要停下来听一听的,总觉得那旋律美妙得很,听不懂词,但看他翘着兰花指一舞一动,也觉得赏心悦目。 到了傍晚,他就把自己关屋里头学几个字,他至少会照着书上的字写,虽然不太会拿笔,但写出来的字慢慢地也能勉强看懂了。 写到累了,就洗漱完躺床上,开始胡思乱想。 不知道何知许在忙什么?为什么不让他出门,自己却不回府?难不成是去筹办婚礼了么?那天临安王来府上坐客,怕不就是来提亲的。 这么想着,他就每夜以泪洗面,睡不着,就把自己名下所有的钱算了个遍,想着偷偷塞给何知许一半,他这些年来都在当暗卫,那点俸禄怕不是少得可怜,若娶人过门了还不知道能不能吃饱饭呢。 可一想到自己的辛苦钱送给何知许去养媳妇,他就更委屈了。把账单撕成粉碎,想鼓起勇气向对方坦明自己的心意,却又怕连朋友都做不成,私心里还是觉得自已身为一个戏子配不上他。 远在军营的何知许连连打了几个喷嚏。 而范妙这一边,在范家被诛九族之前就把自己的名字从范家祖薄里剔除去了,将自己更为母姓。 现在的她,是黎妙。 不知何故,在这个节骨眼里,苏景钰仍旧三头两天往金陵王府跑。 黎妙似乎也察觉到了,在院中散步时总能感受到背后有一道炽热的目光,她下意识地往后回看,虽然两次三次也逮住,但有了四次五次,她也警觉不少,一出院子就四处打量着,终于逮住了他。 “苏景钰,你倒是清闲?”黎妙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苏景钰从屋檐跳到她面前,将路边折来的海棠戴在她的耳边,顽劣一笑:“路过。” 黎妙把耳朵的海棠花取了下来,在手中打量了两下,递还给他:“苏公子的东西恕我承受不起。” 苏景钰皱起眉头,瞧着她,道:“你别不识好歹。” “怎么?”黎妙勾唇一笑,“你无意中伤我半条命,一句道歉都没有,我哪敢再收你的东西?剩下这半条命,我可是无比珍贵着自己。” “你!”苏景钰心中火气翻涌,“我给你送了几个月的饭,难道不是道歉吗?” 黎妙摊手,无奈道:“我没逼你吧?” 说罢,她转身就要回屋。 苏景钰抬手拽住她的衣袖,咬着唇,脸色不虞,道:“对不起。” 黎妙笑了一下,“好的。” 苏景钰松开手,紧张兮兮地看着她,这与平日的傲娇子弟可截然不同。 “道歉只是表示歉意的。”黎妙道:“我原不原谅你,与道不道歉无关。” “那你要怎样?”苏景钰问。 黎妙摇头,“不知道,可能永远不会原谅你。但如果当时我死了,就没有可能一词了。” 第104章 弓箭之训练 “王爷开心就是。” 少年闭上了眼,被男人摸过的地方,他都恶心至极,他无数次想将自己杀死。 斩他双亲的罪魁祸首就在眼前,无尽侮辱着自己,而他都没有任何反击的余地。 五年间,他尝试了太多次将匕首藏在身上,飞蛾扑火也想将洗刷血仇。 可一次次失手,只会受到更残暴不仁的凌虐,每一次的强迫都像被凌迟,他根本没有一丝快感,是仇与恨鞭策着他的大脑,他变得人不人鬼不鬼,被人翻来覆去。 离王道:“本王猜,你现在很想杀人。” “王爷每次都猜得很准。”司元冷笑道:“可惜奴才没一次能得手,不是么?” “你倒是识相。”离王盯着他的眼睛,将少年瘦骨嶙峋的身子再一次压在身下。 像是因为得到的答应不满意,一次又一次的惩罚持续到天蒙蒙亮。 司元只是个奴才,不配睡在殿堂的地板上,他扒拉开搭在自己腰侧的手,起身穿戴好自己那身单薄的衣裳,走出了殿堂。 他来到离王的地下狱里,给关在这里面的女人送上热气腾腾的早膳。 女人经常睡不好,脸色很是憔悴,见到少年来了,才展了几分笑颜,但细瞧着少年的模样,笑容就蔫了下去,气得几乎磨着牙说话,“这个…禽兽!” 司元扯出个笑来,“曾姐姐,我没事。” 曾嘉卉的手伸出牢狱的铁栅栏,轻轻摸他的头,流不出泪水,她有着与少年一样的绝望,只不过人的痛苦各不相同,谁也无法感同身受。 有人屈于敌国被关经年。 也有人在杀亲仇人的身下被日夜凌辱。 卯时狂风如饿鬼席卷了大地,将宁山上的大树刮得凌乱不堪,泥沙与尘埃在空中婆娑起舞,大雾四起,一声巨雷劈了下来,大雨咆哮,黑沉沉的天仿佛将要坍塌陷落。 雨水将营帐砸得啪啪作响,雾气朦胧了视线,所有兵卒在大雨之中狂奔。 乐有初则站在最中央,撑了把红伞,将每一个人的身影都烙印在眸底,偶尔冲到最后,抓起明显跑落后的人,怒扇一巴掌。 兵卒们就这样在大雨倾盆之中跑了十圈,昨天没有完成任务的人则还在跑额外加训的十圈。 乐有初道:“半柱香内,吃完你们手中的饭。吃剩一粒米,罚一圈,剩两粒米,罚十圈。” 一声令下,所有人如同饿狼吞食一般将包子与小米粥往嘴里倒,这顿饭吃得非常过瘾,像是要将昨夜生吞鸟蛇的记忆冲淡,不少人都卯足了劲往下咽,在半柱香之内解决完。 等他们吃完了饭,昨天没有完成任务的人才刚跑完,早上这一顿肯定是吃不成了,只能再回到校场,这时雨势已经稍微小了一些。 乐有初道:“两两成组,一人边提靶子边跑,另一人瞄准后开弓,每人有射箭五次机会,需要加训双倍的人仅有两次射箭机会,命中靶心者,有奖励。” 东虎皱起眉,道:“这……怎么可能?” “不可能么?”乐有初微微一笑,随手拾起一把弓弩,对东虎道:“去挪动靶子。” 东虎应是,便照办了。平日里,他们就算不挪动靶子,也很难命中靶心,他倒想看看,对方能不能一箭射中。 谁知道,乐有初下一秒竟是将自己的眼睛给蒙了起来,在这雨声嘈杂的环境下,听着东虎的脚步声,靠直觉射出了一箭。 东虎眼看着那支不断朝他奔来的箭有些腿软,可还是鼓足了劲往前跑,“噔”地一声,箭扎上了靶子。 他被吓得猛地闭上眼,而后又睁开,愣了愣,那箭矢居然正中靶心。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又一箭射了过来。 这一次居然直接穿透并劈裂了上一支箭,扎在了靶心。 乐有初放下弓弩,拨开了遮在眼睛的手帕,挑眉一笑,“怎么不跑了?” 东虎动了动喉结,抬手抹去了额角的渗着雨水的冷汗,“……” “还有异议么?”乐有初看向其他人。 众人皆默不作声地去兵器库取了弓弩,再也不敢得罪这名女魔头,人家再如何也是有实力在身的。 乐有初方才站在雨中,被淋湿不少,回营帐换了身干净衣裳,找了处有棚顶的地方坐,目光一刻不停打量着场上的人。 那名被她叫做二十八的青年似乎不在状态,连打了几个喷嚏,但单凭射出的弓箭来看,基本功很是扎实,射中的环数也比其他人高不少。 东虎则不擅射箭,他拉弓时不太懂把握力度,因此不能控制箭发射出去的远近,在瞄准移动中的靶子时,预判也不太到位,已经有两箭脱了靶。 正细致观察着,冷不丁肩头被人拍了一下,乐有初吓了一跳,反应不是很大,但也有些心悸。 回首一看,是一名穿着紫衣的翩翩公子,脸上还挂着浅浅的笑意,见到她的脸时眼睛立马就弯了起来。 “终于找到你了。”紫衣青年顽劣一笑,一字一顿道:“乐有初?” “你是谁?”乐有初眉头一皱,手中折扇一转,扇柄上的尖刃就抵上青年的脖颈,力度不轻不重,却已经压出一道血痕,凤眸中是毫不掩饰的杀气。 “欸欸欸!”紫衣青年拍着她的手,神情从容不迫,“我是祁南阳啊!弟妹快松手。” 乐有初被这声“弟妹”叫愣住了,不自觉地松了手,“祁南阳?” “不认识我?”祁南阳微微一笑,挑眉道:“没关系,现在认识也不迟,我是楚晏的哥,楚晏知道吧?” 乐有初一脸狐疑:“休要胡诌,他哪来的哥?” “我俩的父亲义结金兰,他比我小一岁,自然是我弟咯。”祁南阳眨了眨眼,“怎么样?我比晏弟俊多了吧?” 乐有初冷笑。 祁南阳并没有感到尴尬,打量着她的脸,笑道:“晏弟眼光果然不错,不过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乐有初瞥了他一眼。 “没想到他喜欢你这一款。”祁南阳食指挠挠下巴,“太过火辣,凶残。” “你说对了。”乐有初扬眉一笑,道:“杀人的方法有很多,我凶残,所以都会,我不介意用在你的身上。” 祁南阳“呸”了一声,“你怎么能谋杀亲哥?!” 乐有初淡道:“我还谋杀自己的九族,怎么不能杀你?” “你!”祁南阳屏息呼气,道:“你打算什么时候过楚家的门?” 第105章 何时成亲呢 乐有初皱起眉:“与你何干?” 祁南阳笑道:“晏弟娶的媳妇,作为长兄自然是要看重的。” 乐有初轻笑一声,三两下将制服在地,“先不说你的身份是真是假,你又是如何得知我在此处?目的呢?” 祁南阳翻了个白眼,这个弟妹脾性还真不是一般的火爆,心中感慨晏弟的重口味,为晏弟将来的夫妻幸福生活感到担忧。 他道:“晏弟说的,我就来了呗。” “胡说。”乐有初将他和树绑在一起,“他根本不知道我在哪,你不说实话,休怪我无情。” 祁南阳活了二十一年,还从来没有人敢将他捆起来,他眼下是欲哭无泪啊,端了一肚子的苦水委屈无法付诸于口。早知道……就不偷瞒着晏弟过来了。 他恼羞成怒,喝道:“我哪知道你们怎么回事,听说你在宁山,就过来找你啊。” “找我?”乐有初坐回位子上,挥着折扇问:“你找我做什么?” 祁南阳无奈,道:“就是来问你什么时候过楚家的门啊!” 乐有初冷笑,根本不信。 且不说楚晏这些年来一直是独来独往,最近突然蹦出个楚言就够让人意外了,这祁南阳还是个异父异母的兄弟,怎么可能? 祁南阳生得不像百庆囯人,也不像安南国人,五官有些深邃,特别是两个眼窝,瞳仁呈浅褐色,说话的口音也有些奇怪。 乐有初想了想,楚晏似乎说过他的母亲不是安南国人,而她却忘了问过他来自何方。 她问:“你是哪国人?” 祁南阳眼睛一亮,以为她想通了,立刻笑着应道:“你不知道?我是楼兰的啊,汉语说得不错吧?楚言那小子也是跟我学的汉语。” “楼兰人?”乐有初微微一怔,“楼兰人跑到这里做什么?” 祁南阳“啧”了一声,道:“我这不是来问你什么时候过楚家的门吗?” 乐有初狐疑地看着他,没来得及想多,就去看场上兵卒们的射箭情况。 “你别走啊?!”祁南阳扯着嗓子试图把她吼回来,“你打算绑我多久?” 乐有初只当是没听到。 她看了眼计环数的宣纸,念出了第一名,“二十八,勉强可以,还需加强。” 青年撇了撇嘴,“是。” “至于奖励……”乐有初想了想,丢了颗丹药给他,“再接再厉。” 青年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想来总归不会是害他的,拿过手就吃了下去,不过片刻,浑身的热血像是才流通,鼻涕也不流了,整个人舒畅万分,他才明白乐有初的用意。 乐有初环顾了一圈,最终目光定格在雨后的泥坑里,笑了一声,“每个人,去用剑将泥里的水挑出来,不准用其他物品,昨夜没有完成任务的人,需要挑出两个泥坑的水,最后一个完成的人,中午和晚上没有饭吃。” 青年一脸的不可置信,“报!” “说。” 青年咽了咽口水,道:“请罗校尉示范一遍。” 乐有初却摇了摇头,“有些东西教了你们,也不一定会,自行领会去吧。” 说罢,她回到棚头下悠哉地坐着,留下一群目瞪口呆,不知从哪下手的兵卒。 祁南阳方才也听到了她那番怪谈,这不就是刻意为难人么?好端端的兵被这么训,怕是训不到出头之日了。可一想到这晏弟看入眼的女人,就放下了偏见,这弟妹顶多算是真性情……一定有她的用苦良心。 但他的嘴巴可没那么温柔,“我说弟妹,你这是不是有点欠啊?” 乐有初斜了他一眼。 祁南阳接着道:“你就不觉得自己……有点欠揍么?” “我看你挺欠揍。”乐有初微微一笑,一拳击中他的小腹,“什么时候把来历,目的说清了,我说不准会饶你一命,等我的小属下来提审你,你可能就剩半条命了。” “来历目的我不说了吗?”祁南阳重重地叹了口气,决定向她妥协,“行吧,绑就绑吧。弟妹,你给我喂点提子呗,我这一路爬上来,口干舌燥的。” 乐有初被这人的厚脸皮给整愣了。 扶南带着何知许交给她的回报上山时,就看见一个大美男跟一颗树捆在一块,嘴里喋喋不休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而自家主子别过头半点没有搭理他。 扶南走了过去,盯着美男的脸看了半晌,抬手一摸他滑溜溜的脸蛋,然后心满意足地收回手,“主子,这是回报。” “行。”乐有初看向她,“我要训兵,这人交给你,帮我审审什么来历。”说罢,抬步走了。 “是。”扶南笑了笑,回眸看向祁南阳。 祁南阳不屑地瞧着她轻浮的表情,嘟囔了一句:“变态。” 扶南“啧”了一声,“嘴巴放干净点,什么美男我没见过?你这样式的,一看就空有相貌。” “你!”祁南阳气得牙痒,“有没有点姑娘家的礼义!” 扶南笑道:“就不,你能拿我怎么着?老实回答我的问题,否则……” 她微眯起眼,在兵器库里挑出一条软鞭,在手里拉了拉,不怀好意地看着他。 “你还想动私刑?”祁南阳瞪大了眼,咽下口水:“害人命啊,有没有天道了!我不过就是好奇跑过来,怎么就被捆起来动刑了!” “所以说,好奇心害死猫。”扶南想在气势上胜他一筹,踮起脚尖和他对视,“说,你是谁的人?” “我能是谁的人?”祁南阳苦笑,“我是祁家人,自己人。” “休再油嘴滑舌!”扶南挑起他的下颚,逼近问:“你来这里目的是什么?” 祁南阳满脸无奈,“说了你也不信。” “那你倒是说。”扶南在他面前晃了晃软鞭。 祁南阳面无表情,道:“我若是说,我来问乐有初何时与晏弟成亲,你信么?” 扶南皱起了眉,然后狠狠地扬起鞭子,看在这张俊脸的面上没抽太狠。 祁南阳从小到大除了他爹谁敢打他?这还是第一次被一个黄毛丫头打了!他心中那是一个叫苦不迭,细皮嫩肉的手臂被抽出了一条红痕,他“嘶”地一声,眼角的泪花都涌了出来,“你疯了吧,我爹都舍不得打我这么疼!” “呵。”扶南十分不屑,冷哼一声,“还使上苦肉计了?别以为顶着这张脸哭就有用,我不会心软的!” 第106章 宁山之训兵 “我看晏弟是瞎了眼,仆从随主子,一个比一个凶。”祁南阳恶狠狠地看着她,虽然没什么杀伤力,好歹气势足了,“你再打我一下试试?信不信我——嘶!” 扶南扬手再赐他一鞭,“哦?你想如何?” “你!居然还敢打我!?”祁南阳怒气腾腾,叽里呱啦地骂了一堆让人听不懂的楼兰话。 扶南手一插腰,狐疑道:“你说什么呢?” 祁南阳是敢怒不敢言,又怂又恼地别开眼。 扶南盯着他,决定换个角度盘问,“你说的什么燕弟是谁?” “楚晏啊还能是谁?”祁南阳道:“你主子的未婚夫。” “呸!”扶南冷笑,“我主子不可能看上一个太监,顶多就是见色起意,看腻了就算了。” “要真是如此,你家主子又为何收楚家人的传家玉?”祁南阳脸色变得微妙,“还有,晏弟何时成了太监?” 扶南笑了笑,“我说你来冒充人也不先做做功课,连楚晏是个太监都不知道。” 祁南阳突然感觉有道雷劈在他的脑后。 怪不得晏弟不肯回楚家,也怪不得晏弟生得这般美貌却喜欢那种火辣脾性的女子。 他不禁为楚晏感到一阵心酸,哪想到二人分别后楚晏会变成这样? 祁南阳期期艾艾地看着她:“你……此话当真?” 扶南有种莫名的直觉,这人要不是真傻,要不就真是楚晏的什么人,否则这演技也太好了吧?她居然看不出一丝端倪来。 想了想,也许自己是魔怔了,被美色所诱困,抬手轻拍了自己一巴掌。 胡大在远处盯着二人看了半晌,才把扶南给认了出来,连忙打来招呼,笑道:“姑娘,你是主子的贴身丫鬟,叫什么来着?” 扶南看见他的脸时微微一愣,“我是扶南,你是……胡校尉?” “啊对对对!”胡大笑意深沉,转看向跟树绑一起的男人,迟疑了一瞬。 “这是奸细。”扶南道。 “奸细?”胡大皱起眉,神情凝重:“宁山军保密了这么多年,居然进了奸细么?” “不说这些了。”扶南微微一笑:“胡校尉找我有什么事?” “可以过来吃饭了。”胡大挠挠头,“我找人先盯着他?” 扶南想了想,笑道:“不用,我过来这边吃就行,正好饿了。” 胡大点头,“那我去差个人给你送饭来。” “多谢胡校尉。”扶南挥手。 “那个……”祁南阳抿了抿唇,“给我也带一份呗?我一大早就爬山来了,再不吃就要饿死了。” “那就饿死你。”扶南勾唇一笑,“看你想嘴硬到什么时候,几时说实话,几时就让你吃饭。” 不过片刻,在祁南阳的万般哀嚎之下,一名青年给扶南送来了一份饭,扶南给他道过谢,就美滋滋地在祁南阳的面前吃了起来。 “看,这是什么?”扶南夹起一块五花肉在他面前晃了晃,微微一笑,一口吃下。 祁南阳的脸都给憋紫了。 已经过了午时,云翳散却,雨停歇了下来。 兵卒们也渐渐失去了耐心,提剑挑水,无异于竹篮打水,何时才能把这泥坑中的泥水挑完,简直是无稽之谈。却都任劳任怨,没人再敢当出头鸟。 “二十八,你在做什么?”乐有初盯着青年的头顶。 青年半蹲在地上,闻言抬起头,漫不经心道:“挑水啊。” 乐有初颔首,抬脚将他的头踩进了泥坑里,眼睁睁看着他挣扎得将要窒息,这才松开了脚。 青年呛了不少泥土,整张脸黑糊糊的都是泥水,手拍着胸脯咳嗽,“你!” 他话没说完,乐有初又给他踩进水里。 “做事,最好就有做事的态度。”她懒洋洋地抬脚,平下身与他对视,“二十八,希望我不用再教你第二次。” 青年喘着粗气咬牙切齿,怒气冲天地瞪着她。 乐有初把玩着折扇,笑得温文尔雅,道:“我很会挖人眼睛,你要试试看么?” 青年皱起了眉,她的笑意未达眼底,眸中像是在克制着杀意,又隐约有些奇怪的情绪,似乎在替他哀其不争。 “二十八,听令。”乐有初道。 青年抿唇,有些颤声道:“……在。” “负重五十斤,绕场三十圈。”乐有初说完,便转身走了。 周围的兵卒才像是松了口气,抬手抹去冷汗。 一天下来,所有人只吃了早上的几个包子和一碗白粥,到傍晚时早已经消耗殆尽,胃里空空如也,而泥坑里的水才少了不过半分,连老天都不愿帮忙,中途又落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青年跑完回来,提起剑时已经腿脚发软,却不敢再蹲下去。他在军营之中一直以来皆是独来独往,自然也没有人来关心,问候他几句,看他时的眼神像是在看笑话一般。 他在最角落看着泥坑中的水,狠狠地挥了一剑,带起一阵水花,溅出去的不过零星水滴。 他看着那一圈圈悄然扩大的涟漪,突然顿住,灵机一动,对着众人喊道:“不如所有人一起挑一个泥坑的水试试看?” 东虎看向他,轻蔑一笑,“凭什么听你的?” “一个人做一件事是难。”青年看着众人,道:“若是团结一致,就不难了,不是吗?” 东虎本就他不顺眼,眼下更是不想理会他,冷哼了一声,没再应。 而他做为宁山军中擂台赛的胜者,自然是被不少人钦佩的,连东虎都觉得不可行的方案,他们自然没闲功夫去尝试。 青年心有余而力不足,又尝试几遍呼吁,却无人回应。 乐有初轻笑了一声,走了出来,替他抚掌,“二十八,恭喜你,去用饭吧。” 青年回头看见是她登时感到受宠若惊,对这个阴晴不定,难以揣测的女人有种莫名其妙的恐慌,他指着自己的鼻子,一个“我”字还没说出口。 乐有初点点头,“去吧。” “真的?”青年依旧难以置信。 “要我收回话么?” “不不不!我这就去。”青年生怕她反悔似的,拔脚就跑。 乐有初看向众人,笑道:“诸位,也可以把剑放下了。” 兵卒们不明所以,看着她的笑容却感到头皮发麻。 第107章 你跟踪我么 “所有人,负重一百斤,绕场四十圈。”乐有初眼神变得玩味十足,“晕倒的话,救醒了就给我接着跑,跑不下去的,就到炊事班,明日起只需要参与炊事班的训练。” 东虎心下一跳,“报!” 乐有初看向他,“你又想问为什么?” “是。”东虎道。 “为什么?”乐有初笑了,“一群没把战友当成战友的兵,不该罚么?上了战场,难道你们就是一人分匹一个敌兵,不顾战友的死活?这点东西都悟不透,我看,还真是白养你们这么多年了!” 东虎敛了敛眸,不敢再应一句。 众人默默取了负重,绕场跑了起来,一天下来的状态已经差到极致,现在再背上一百斤的东西,简直就是在突破极限,跑到中途,不少人已经开始在地上爬了,但这次不同的事,尚有力气的人会停下来拉上一把。 乐有初回到棚下时,祁南阳已经被抽了一身的红痕了,不知道扶南是被美色沉醉还是如何,一般这种情况该是要动刀割肉的,但最终没能下手。 “乐有初!”祁南阳的眼眶都哭红了,看样子是真被欺负惨了,这个情况完全就是百口莫辩。 乐有初刚开口想说句什么,祁南阳眼前一亮,像是看到救星一般。 “晏弟!你可算来了,我……我快被她的属下打死了。” 来人一身玄衣,身上尚存着潮湿的雨水,冷着脸,正是楚晏。 乐有初回过头,愣了一愣。 “笙之,先放了他。”楚晏道。 祁南阳展颜一笑,冲乐有初和扶南得意洋洋地喊道:“听到没,快放了我!” 扶南首先意识到情况有点复杂,用匕首利索地把祁南阳身上的绳索割了。 就在祁南阳以为自己要恢复自由身时,楚晏身后的刘崔直接将他两手压住,“祁大人,多有得罪。” “欸?这是干什么?”祁南阳挣了两下,感觉自己真是倒霉透了,“晏弟,你到底是来救我的还是抓我的?是不是自己人了?!” 楚晏冷冷地扫他一眼,“你这么闲,该回去了,不必整天担忧我的事情,今日之事,我会告诉你爹。” “别啊!”祁南阳趁刘崔不注意直接跪了下来,抓着楚晏的袖子,“我爹会打死我的!再说,我今天都被打得够惨了,一整天都没吃饭,你忍心吗?” “活该。”楚晏甩开他,便终究是软了心,对刘崔道:“送他回府,事情没结束前别让他踏出府门一步。” “是。”刘崔拽着祁南阳就要走。 “等等。”乐有初叫住了他,“军营中多得是地方能住,更深露重,回程时间太长,京中也不太安全,今夜就先住这里吧。” 刘崔顿了顿,迟疑地看向楚晏。 楚晏抬眸看了眼乐有初,“去吧。” 乐有初微微一笑,算起了账,“阿晏,你怎么知道我的行踪?你找人跟踪我?” “对。”楚晏道。 扶南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游离,直觉现在自己站在这里有些多余,悄悄地绕开跑了,觉得有必要去看望一下姓祁那小子。 乐有初坐下了,虽然嘴角在笑,但脸色谈不上好看。 前些天她还在说让楚晏别再管自己的事,楚晏根本把自己的话当成了耳边风,甚至招来了一个不知从哪又蹦出来的祁南阳,她心里滋味可没那么好受。 楚晏眸若漆星,顿在原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认为没有解释的必要,动了动喉结,走了。 乐有初看着他的背影气不打一处来,她第一次感受到一种深深地无奈感,还有对未来的疑惑无知,楚晏的过往一切对她而言都是那么陌生,而自己的过去所有在楚晏心里却犹如明镜,这是不公平,不对等的关系。 乐有初不知道楚晏有什么势力,也不知道楚晏一直在瞒着什么。她从来没有想过想去逼问,或者说质问这些东西,她觉得如果楚晏愿意告诉自己的话,那她就听着,如果没有没有说,也就是不愿意。 可她现在却实在好奇,楼兰的祁南阳能被楚晏的手下道一声“祁大人”,究竟是什么身份?楚晏的父亲既然与祁南阳的父亲交好,那岂不是说明楚晏也不简单? 她的思考被卷成一团黑线,男人的背影逐渐远去,像是抓不到的雾。 远道而来,就连句招呼都不打么? 她自嘲般地冷笑,抬手将扇坠摘了。 …… 军营里的装修自然没有王府来的舒适豪华,在这深山老林之中皆是一切从简。向来养尊处优的祁南阳却不满意了,指使人在床上铺了两套被褥,摸上去柔软的才肯往上坐,却又嫌弃太热,寻了把蒲扇扇风。 扶南一进门就看见他跟个大少爷似的,坐床上还翘着二郎腿,想道歉的话又给咽了回去,冷着脸把刚热好的饭给他放在桌子上,转身就要走。 “走什么走!”祁南阳眼睛一眯,“回来!” 扶南心道逃不过这一劫了,回过头给他扯了个笑来,“今日之事,是我对不住。” 祁南阳笑了笑,“还有呢?” “还有什么?”扶南皱起眉头。 “没看见本少爷手动不了了吗?”祁南阳说着,摸着手臂“嘶”叫了一声,“还不过来喂我?” 扶南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走上前把他的袖子掳起来一看,触目惊心的几道红痕还没有退去,她看着都倒抽一口凉气,顿时心也软了下来,愧疚感更甚,不过她打得没那么用力吧?看人长得帅还留情了……这是怎么回事? 她晃了晃脑袋,算了……都是自己造的孽,转身去把饭菜端过来。 祁南阳看她任劳任怨的样子笑得如沐春风,他这体质就是个耐打的,小时候……啊不,现在他爹也打他,只不过他的皮肤比较薄,稍微掐一下就会有半天不消的红印子,因为这特殊的体质,加上这张非常有演技的俊脸,时常憋出几滴眼泪,他爹就饶过他了。 没想到……女人也这么好骗。 扶南沿着汤勺边吹了吹,“张嘴。” “啊。”祁南阳乖乖张嘴。 “烫不烫?”扶南有些别扭地问。 她这辈子还真没喂过人吃饭,现在的感觉像在当祁南阳的亲娘。 “不烫。”祁南阳笑道。 乐有初走了进来,一脸不可思议,“你们……?” 第108章 他是楼兰人 “你们……?” 扶南一个激灵站了起来,差点拿不稳碗勺,也不知道从何生出一丝心虚,说话也结巴了起来,“他他他……手受伤了。” 乐有初瞥了眼祁南阳的手,点了头。 她坐了下来,问:“你说你是楼兰人?” “怎么了?”祁南阳挑了挑眉,“长得俊吧?我们楼兰人都这么俊。” “真的?”扶南眼前一亮。 “骗你做什么。”祁南阳勾起唇,对自己的容貌非常自信。 乐有初道:“你什么时候学的汉语?” “这可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祁南阳嘴里嚼着扶南喂过来的粥,道:“当年晏弟在洛阳,我和我爹过来找他和他娘,晏弟没找着,但听人说他娘……走了,我爹怕晏弟这么小在外面要出意外,就在洛阳呆了四五年,我当时学的汉语,现在听起来口音不奇怪吧?” “还挺标准。”扶南随口应道。 祁南阳翘起唇角,半点没承让的意思:“那是。” 乐有初点了点头,若有所思,一时不知该同祁南阳说些官话套他的底细,还是直接问来得简单,抬眸看他笑得傻里傻气的,还是觉得单刀直入好些,便问:“你在楼兰是什么官?” 祁南阳怔了一下,“晏弟没说?” 乐有初微眯起眼,“说什么?” “那没事了。”祁南阳别开眼,吃着扶南喂来的粥,含糊其辞,“……不过是个芝麻官,没什么的。” 扶南和乐有初同时看了他一眼,这种反应哪能瞒得过她们俩的法眼。 “哦?”乐有初笑了,肯定有猫腻。 扶南放下碗,不再喂他,反倒是坐了下来,眼神一改柔情,凌厉地盯着他,“有些人天生吃硬不吃软,我想你也是?” “你们又想干什么?”祁南阳被这突然的气氛转变吓了一跳,连忙环抱着自己的胳膊,躲在床的角落,怯怯地看着这像是要吃人的一主一仆。 乐有初眸光一闪,起身快速将他腰间的令牌取了下来,虽然看不懂这上面的楼兰语,但这块令牌的精致程度也足以证明他的身边了,绝对不是什么简单的货色。 扶南抽出了别在腰间的匕首,抽出刀鞘,将刀锋在他眼前晃了一晃,“说不说?” 祁南阳直冒冷汗,但仍旧是闭着嘴不打算说话。 扶南带着薄茧的手摸着他的俊脸,微微一笑,“可惜了。” 说罢,手中刀锋一转,贴上了他的脸颊。 “我我……我说!”祁南阳抓着她的手,怯懦地看着她,像一只待宰的鹌鹑。 扶南笑地收回刀,“早这样不就行了。” 祁南阳撇了撇嘴,“楼兰将军,认识吧?” “祁盛?”乐有初皱起眉头。 扶南眼神一变,道:“没记错的话,祁盛得有五十余岁了,你搁这胡诌八扯冒充人也不寻个年龄相仿的?” 祁南阳怕她一怒之下又抽出来刀,连忙解释道:“他是我爹啊!” “你爹是祁将军?”乐有初眸光一黯,“那楚晏呢?” 祁南阳的气势一下就颓了下来,冷淡道:“我说弟妹,你还是等晏弟自己告诉你吧,要杀要剐随你们,我反正是不敢得罪他。” 乐有初挑了挑眉,转身走了。 “饿死了。”祁南阳一肚子窝囊火气没处撒,只会点撒娇装惨,苦着脸道:“你午时吃的那五花肉还有没有?” 扶南见自家主子没再计较的意思,便也就放过了他,看他这么委屈可怜的样,决定大发慈悲把这顿饭喂完。 “吃吧你!”扶南一脸不太情愿。 祁南阳就喜欢别人看不惯他,又得为他服务的样子,特别是对这个上一秒想毁了他脸的人,“你叫什么名字?” 扶南看了他一眼,淡道:“扶南。” “你是姓……扶?”祁南阳问。 扶南摇头。 “那是姓什么?” “没有姓。” “为什么?”祁南阳一脸不解。 扶南眸光暗沉,不想理他,可无奈对方一直问,她只好应道:“没爹没娘,满意了吧?” “啊?”祁南阳愣了一下。 扶南刚好把碗里的粥喂完,把吃完的粥放到呈盘里,一溜烟走了。 她自小就是被亲爹亲娘卖到皇宫去的,乐有初见她可怜还有点伶牙俐齿才调到公主殿当丫鬟,后来她升成了贴身丫鬟,攒了点俸禄想寄回家补贴家用。 可她爹娘根本就不收她的钱,当时乐有初在安南国百姓中声誉极差,时常出入青楼,加上戚太后一直向外辱没她的名声,百姓没少在背后嚼乐有初的舌根。 而她作为乐有初的贴身丫鬟,她爹娘都以此为耻,连她的钱都觉得来历不明,肮脏不已。 后来她才知道,幼时被卖入皇宫是因为她大哥娶妻要聘礼,而她原本是要被丢到无人问津的暗巷里去的,只不过是听说卖给皇宫当下人还有一笔不菲的价钱。 自那之后,她便淡忘了自己的姓甚名谁,将乐有初赐她的丫鬟名当成自己的名字。 被人无意揭伤疤最是难受,这春夜的晚风也刺骨的寒。 祁南阳感觉不太对劲,走了出来,发现她蹲在营帐一处的角落,埋着头似乎在哽咽,眼皮跳了一下,连忙跑过去,“你怎么了?我…说错话了?” 扶南瞪了他一眼,用袖子蹭了蹭泪水,拿起呈盘转身就要走。 祁南阳一着急一把就拽住她的衣裳,“别走啊,你……不对,我错了啊,你走哪去,我不知道你的情况,是我唐突,那个……” 扶南抿唇,把他的手掰开,“不关你的事。” 祁南阳一脸茫然,这主子和仆从怎么都是阴晴不定的,怪渗人。 另一位“阴晴不定”的主子,正驾着马疾驰,山路泥泞,她却骑得稳妥。 瞥见远处一个玄色的影子,她扬手一鞭抽在马身,朝那道影子冲去。 玄色男子回过头,眸底有一丝意外闪过,他往乐有初的方向走了两步。 乐有初在离他一步之遥时,猛然勒马,这场面若有其他人在此定是要心脏大跳的,实在过于风险了。 两人神情淡淡,女人的唇角还挂着一丝浅笑,从马上翻身跳了下来。 “笙之,你怎么来……” 乐有初搂住了他,“混蛋……” 声音有些愠怒,旁人听上去却像是撒娇。 楚晏知道她是真的在骂自己混蛋。 第109章 全员皆误会 乐有初抬起头紧紧盯着他的眼睛。 “我若是不问,你打算瞒我多久?”她问。 楚晏动了动喉结,“瞒什么?” “你是楼兰的人。”乐有初微眯眼睛,声音变得冷淡,“楼兰的国王,是姓楚没错吧?” 楚晏怔了一下,“是。” 乐有初淡淡地看着他,道:“所以,你娘是楼兰的公主?” “是。”楚晏顿了顿,问:“重要吗?” 乐有初摇了摇头,斜了他一眼,“的确不重要,但是你偏就瞒着我?这算什么?” 说罢,她冷哼一声,翻身上马就要走。 楚晏一抬手将她抱了下来,白马一惊,奔向了另一头,再去追已经来不及了,乐有初别过头,不愿正视他的眼睛了。 楚晏却不依,他转了方向,却又是一怔。 乐有初红着眼,挥起折扇就要打断他的腕骨,楚晏抬手一挡。 乐有初心中莫名涌起愠怒,她闪身将折扇扑向他的脖颈,对方只是微微歪头,便擒拿了她的手腕。 楚晏的目光落到扇柄上,原先应该坠在那里的扇坠已经不见,他眸光一沉,让人不自觉有几分冷意。 乐有初注意他的目光,使劲抽离开他的桎梏,将袖中的扇坠丢还给他,冷声道:“我不知道你还瞒了我多少,但我的身边,兴许不需要你这样的人。” 说罢,她没再上马,只是与楚晏擦肩而过,走了。 楚晏愣在原地。 这么多年,他终究……还是追不上的吧。 真是失败。 乐有初每一步都走得缓慢,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但后面的人没再跟来。 …… 时钟日复日地辗转,转眼之间已经过去半个多月了。 祁南阳不敢再回金陵王府,生怕楚晏真把他抓回府上给他爹告一状,只能躲在宁山军营之中。起初还为这里的拮据窘迫感到委屈,再一想他爹也是个当将军的,前些年想来没少在这些地方呆过,便也没那么委屈了。 扶南不知道去哪出任务了,总归也有半个多月没再来宁山,将回报递予乐有初的人也换成了何知许。 何知许是趁来宁山的空闲,途经金陵王府,在遥远之外看一眼院中人,听那人声声入耳的曲音,看那人婆娑起舞。 偌大的王府,也就黎妙和楚言偶尔会来捧聂九歌的场了,下人们大多没见过世面,没去过戏楼,只觉得聂九歌唱的旋律动人心魄,根本听不懂曲中词,也不看懂一曲终了究竟演绎了什么故事。 楚言更是不懂怎么回事,五岁的小孩哪知道他唱的国士无双的英雄,声泪俱下的爱情,还是老奸巨猾的佞臣呢? 总归是他一个人演一出戏。 黎妙自从报了仇,就活成了黎九唐知书达理的样子,喜欢看些无用武之地的经纶,她倒是听得懂聂九歌唱的东西,自从来过一次,便日日来,捧着丝巾边织边听,听得入了迷把手指头扎破了也不知道。 两人相谈甚欢。 苏景钰还是会来,但不知道怎么回事,看到他俩凑一块总会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何知许这日来时,就见聂九歌将宣纸摊了满院,衣裳和脸蛋上沾了不少墨水,提着一支墨笔和楚言追逐打闹,楚言笑他写的字都不如自己,聂九歌恼羞成怒,拿着墨水泼他。 黎妙则坐在一旁的亭台练着书法,娴熟端庄的样子极有大家闺秀的气度。 聂九歌和楚言玩累了,就凑过去捣黎妙的乱,具体说来也谈不上是捣乱,聂九歌只是在黎妙的纸上写着他狗爬似的字,在黎妙的书法左下角写上黎妙的署名,完事还洋洋得意,觉得自己进步颇多。 于是就轮到黎妙泼他一身墨水了。 这样朋友间嬉戏打闹的事,聂九歌与乐有初也时常有之,只不过明眼人都看得出他两没火花,唯有单纯无比的蓝颜红颜知己情。 何知许却觉得黎妙不一样。 黎妙阴狠也毒辣,但同时也是温柔似水的女人,对聂九歌这样的男人,谈得上是绰绰有余。 黎妙不再是范府的人,不需要高嫁,同样的,聂九歌也不会喜欢什么千金,或许他喜欢的会是黎妙这样曼妙的女子。 何知许感到一阵空前绝后的心酸痛苦,将路过时买的糕点放在聂九歌的房间,便离去了。 聂九歌同两人玩到傍晚才回房,看到桌上的糕点时愣了一愣,他知道何知许来过了。 只有何知许会为他去排半个时辰的队伍,买一份他爱吃的糕点。 可既然来了又为什么不见他? 难道自己的心意已经被猜到了么?果然是会被厌恶的吧。 苏景钰见聂九歌走了,才过来找黎妙。 彼时黎妙刚洗漱完在更衣,她透过门能看到外边的黑影,眼皮一跳,以为是有什么心怀不轨的人想打劫。 她将放在枕头下的剪子握在手里,也不顾自己衣衫不整,悄声站在门边。 待那道黑影推开门,她猛地一挥手朝男人刺去。 男人反应极快,伸手控制住她的手腕,待双方都看清脸时,都怔了。 黎妙这时候才注意到自己只穿了件里衣,露着半个香肩与锁骨,披在一侧的青丝还没有干透。 苏景钰怔了半晌,血脉喷张,忽地转过身去,怒喝她道:“沐浴不关门?你疯了?” 黎妙赶紧随手抄了一件外裳披上,对于他的倒打一耙感到讽刺,讥笑道:“苏景钰,在这王府之中,无人会不请自来,反倒是你连门都不敲,疯的人是你吧?” 苏景钰的耳尖早已红成了火色,连呼吸都变得沉重,却无不敢转过身,那一幕香艳的场景似乎还烙印在脑海,他僵硬在原地,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谁能想到平日四处游荡的花花公子,居然还是个雏? 苏景钰听到细碎的声响才敢转过身,却看见黎妙把剪子放在枕头下面,他皱起了眉,阻止她的动作,嘴上还是毒舌:“果然是个疯女人,就不怕睡觉的时候把自己戳毁容了,还想嫁出去?” 黎妙“啧”了一声,瞪他一眼:“关你什么事?” 苏景钰揶揄道:“怎么?被我说中了?如今范家没了,没人给你牵桥搭线,随便找个男人就想着嫁了?” “滚你的。”黎妙懒得理这头疯狗,见人咬牙,到处撒泼。 苏景钰却觉得自己是说中了,黎妙才会被逼急了,心中一阵莫名的恼怒,说出来的话就更是讽刺:“是个男人就喜欢?你是多久没见过男人了才这么着急嫁?你这德行跟青楼里女人也差不多了吧?” 第110章 找不到原因 说罢,苏景钰才反应过来自己说的话有多离谱刻薄,他被自己失控的情绪说出来的话感到后悔,却已经收不回了。 黎妙抬手就是一巴掌,“妓女?” “……对不起。”苏景钰眸光暗沉,低着头,他确实说过头了。 “苏景钰,你滚吧。”黎妙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呼了口气,她的手掌还有一阵火辣的余热。 她为自己感到不甘,原先还觉得苏景钰只是个嘴硬心软的人,不过是太过高傲,弯不下腰罢了。她对苏景钰的怨念并不深重,那天说不原谅他也只是逞一时之快。但她没想到,苏景钰竟只把她当成下流人看待。 她想明白了,苏景钰这种高傲的公子哥,只不过是把她当成一叶无趣的扁舟,驻足逗弄几下罢,根本不是什么诚心道歉,也不是什么自责,不过是逗弄她的一个理由罢。 何况,她娘是仙浮阁的舞姬。她从来不觉得青楼中无论是卖艺女子还是风尘女子,比世人干净太多。她们至少坦坦荡荡,从未祸害过他人。 世人戳烂她们的脊梁,鄙夷她们,却又追捧她们,一面嫌脏,一面想要。 肮脏从来不止是形容身体,灵魂的肮脏才是最令人作呕的。 她眸中逐渐冷了下来,如坠冰窖般令人感到一阵寒意,“苏景钰,道不同不相为谋,我是乐有初的人,你是苏家人,你们忠良,该去为朝廷效命。既然你觉得我脏,恶心,何必来寻我,找不痛快呢?” 苏景钰不知道她怎么回事,但自己说的话确实太过分了,他想说自己不是那个意思,但话没出口,看见黎妙那双淡漠的眼睛,突然反应过来自己这些日子都做了些什么。 他日日来金陵王府,找不到原因。 他想好好看看黎妙,找不到原因。 他看见黎妙和其他男人走到一块嬉闹,情绪就像脱缰野马般不受控制,找不到原因。 是喜欢吗? 他很快否认了,不该是。 他的喜欢该是热烈的,游刃有余的,而不是像这般小心翼翼地探视对方。 对待乐有初时的他自信飞扬,觉得世界都跟着他转,乐有初自然也要跟着他转。 可面对黎妙时,却又不同了,他仿佛走入了一条奇异的轨道,每一步都是惊奇。黎妙像是遥不可及,远在云端的人,让人触摸不到,捉摸不透,想抢过来狠狠地欺负,却又舍不得违悖对方的意愿,看着她笑就感到开心,看她痛就跟着痛,这已经不是他的世界了,更像是自己在围着黎妙的世界转圈。 他有些恐惧这种感觉,不理解自己为什么会有这些情绪,甚至对自己感到失望和愤怒,他居然把控不住所有,连自己也看不透了。 苏景钰沉重地看了她一眼,一种微妙的猜测闪过脑海,他一句话也没说,像是愤怒至极地甩身离去。 他自己才明白,那是逃亡。 黎妙恶狠狠地关上门,把门从里面锁上,窗户也全给关了。 另一端,楚晏正与苏家老爷在苏府喝着茶。 楚晏淡定自若,反倒是混迹官场多年的苏老爷神情凝重,一对黑白掺半的眉毛拧到了一块。 苏景钰回府时,径直进了书房,想看点书把自己脑袋里乱七八糟的猜测赶跑,却是弄巧成拙,忍受不了想去找自己的大哥喝酒。 路过正厅就看见楚晏了。 他感到奇怪,便走了进去。 苏老爷一见他来,眉毛皱得更深,挥手赶他跑:“臭小子,别妨碍大人谈事,出去。” 苏景钰看了看楚晏,脑中有种预感闪过,悠闲地坐下了,拾起桌上一颗葡萄喂进嘴里,懒洋洋道:“能有什么大事?说来一块听听呗?” 楚晏轻轻抿了口茶。 苏老爷还要赶他,怒瞪他一眼,拿着拐杖打他的腿,“起开。” 苏景钰一避,翘起了二郎腿,“爹,难不成咱要和楚王爷合作?” “你知道什么?!走走走。” 苏老爷对这个游手好闲的儿子没一点好脾气,想来就是自己年轻时太宠他了,他娘走后,这顽劣的性子更是变本加厉,三天两头往外头跑,连江湖都有了他的名声。 虽说他本就不愿让两个儿子入官为仕,可他到底也不愿意让苏景钰去外边同人耍剑游江湖。如今到了要娶媳妇的年纪,大儿是乖顺,喜欢谁就直接给娶了回来,就是这个小儿子,声名在外,天下千金小姐那么多,却连个姑娘都不喜欢,没心没肺的家伙。 眼下在谈官事,他自然不信苏景钰有什么锦囊妙计,这个儿子一天天都在外边闯荡,怕是连官话都说不上来,连自己都不太能对付楚晏,就遑论苏景钰了。 苏景钰却是对他的逐令左耳进右耳出,看向楚晏,笑道:“乐公主近来可好?” 苏老爷怔了一下。 “有事?”楚晏抬眸看他,眼神冰冷。 “她上回派人给我递了封信,想必楚王爷今日也是为这件事来的吧?”苏景钰挑眉一笑,将信交给了他爹,“爹,你看看。” 苏老爷狐疑地接过,显然没料到自己儿子神通广大,竟然比自己还先知道乐有初的事。 看完信,神情就更是复杂了。 乐有初在信中说的话比楚晏委婉了不少,但仍旧是不容置喙的。 楚晏放下茶杯,淡道:“苏老爷考虑得如何?” 苏老爷还在犹豫不决,张口又闭口的时候,苏景钰已经先一步替他回答了。 “有什么好考虑的?”苏景笑道:“继续愚忠让国破家亡,还是弃暗投明让盛世安定,不是很好选么?” 苏老爷有些震惊地看着他。 苏景钰接着道:“苏家的确秉诚忠良,不过当然是对事不对人,龙椅下坐着谁我们管不了,一切都为了百姓,不是么?” 楚晏微微勾唇,“苏公子为人通透。” 苏老爷没有反驳,目送楚晏离开后,他凝视着苏景钰,语重心长道:“景钰,谁教你的?” “爹,这不用人教。”苏景钰怕自家爹被自己这转变给气坏了,忙将他扶回椅子上,道:“苏家总归是为民为国的,弃暗投明不是不忠,反倒是大义,眼下形势所迫,如若乐有初与楚晏二人无能,我们苏家宁死也不会投靠他们,但爹心中明白,也看得比我清楚,乐有初和楚晏并不是简单的人物,对吧?” 苏老爷重重地叹了口气,“扶我去祠堂,给列祖列宗磕头去。” 第111章 弹指一挥间 弹指一挥间,一个月期限将至。 宁山军被乐有初的鬼斧神工打造得焕然一新,每个人的气韵都比刚来时要精神百倍,每个军人镶嵌在骨头里的热血被彻彻底底地焚烧起来,比烈焰还要炽热。 即使没有对敌,光是站立在人的前面,就要把人震慑三分,是雄壮凌人的气魄,也是要天生嗜血杀敌的灵魂被完全激醒。 乐有初站在千军之首,双手负于腰后,“所有人,听令!” 千军齐声喊道:“在!” 这道浑厚整齐的声音惊飞了深林中成群飞鸟,溪涧被这震慑人心的音波荡出了涟漪,连拂过的微风都颤了颤,把周遭的草木吹得凌乱。 乐有初深吸了一口气,高声道:“正式通知你们,今日午时向谷峡江进发,目标是离王党的两千精兵,搅灭后迅速撤退,倭寇将在三天后攻城,所有幸存者加入杨家军,与何将军共同在前线攻敌,不可懈怠。” 众人不再与从前一般交头接耳地哗然,有被震惊者瞪大了眼,却无一胆怯者,所有人都在跃跃欲试,他们等待了经年,终于要打响第一战。 所有人带着雀跃与激昂,齐声高喊:“是!” “很好。”乐有初微微一笑,“你们是我带出来的兵,一个月太短暂,但我该相信你们,知道什么是合作,懂得什么是战略,从今往后,你们就是真正的战士。” 众人的心被这段话填满了。 这一个月经历的从来只有嘲讽,辱骂,冷眼,突如其来的夸赞弥天下掉金子还要难能可贵。 最重要的是,他们已经成为了真正的战士。 “散了。”乐有初笑道:“都给我吃饱了,这一顿,可能是最后一顿。” “是!” 有人揽着战友大笑,有人躲在角落大哭,谁都可能是临死之人,谁都可能是幸存者,他们紧紧握着至亲的遗物,感受那上面的余温,他们紧紧拥抱割舍不断的兄弟情谊,为着对方自豪,也为着自己自豪。 军营中一般都是喝粥,因为粥不需要用到多少米,而今日乐有初却着人把米烧成了饭,结结实实一大碗白米饭盛上来时,战士们都大笑大哭地狼吞虎咽。 猪肉牛肉鸡肉五花肉不再是奢侈品,每个人的餐盘都有形形色色的菜式肉类,这一顿吃得痛痛快快。 吃完了,那些之前完成了任务的人,去给自己种在军营里的三朵黑花浇水,对着三条黑蛇说了些乱七八糟的话,列队要走之前把三只黑鸟从笼中放了出来,像是要永远离开这里,有太多珍贵回忆,他们正将自己活生生与这里的一切剖离,一想到自己将要上阵杀敌,便痛苦并快乐着。 把刀枪剑戟擦得雪亮,抱在怀中像是宝贝。 乐有初是领头人,穿上战甲,梳起马尾,她肃穆地坐在一头白马上,扬手一挥鞭,“众战士听令!出发!” “是!” 千军身下的战马像是被打了鸡血,所有人拼命地鞭策着马身,拽紧了马绳,朝着目标地疾驰而去。 踩过黄沙,踏过溪流,碾过树叶,在日光下狂奔着,郊原空无一人,这样一队精兵掠过就像是一阵嘈杂鞭炮声,转瞬即逝,连日光都偏心地照在他们身上。 春天已经结束,怀惴无尽热血的炎夏已经来临,漫花飘落,在他们身后婆娑,像是庆功舞,跳得热烈。 一个时辰的跋山涉水后,谷峡江硝烟四起,所有人架起弓弩,朝着目标点瞄击。 几个回合下来,离王党的兵卒意识到问题,立即列队迎敌,他们可不是什么虾兵蟹将,与乐有初这支刚经过一个魔鬼训练的兵不同,他们是实打实的一支精兵,每个人单拎出来都是难以对付的。 这是一场硬战。 双方到底都是没怎么上过真正战场的,刚开始都有些拘谨,但当要拔刀时却是暴露出了真正的血性,所有人都像一头凶残无比的饿狼。 有人从马上被打了下来,被千军万马活生生踩出了胆汁,变成肉泥。 有人直接翻身下马,挥着软鞭将敌军的马给惊跑,再提大刀直斩首级。 有人在马上交手,双头枪如龙一般左右挥动,抽回时带着一层皮囊。 他们亲眼看着方才与自己同桌共食的兄弟被人砍死无能为力,只能埋下头忍住心中无尽的痛楚将刀剑挥得更快更深。 敌方的将军是个男人,看上去约莫三十余岁,面容凶悍,身姿肥胖,坐在马上面不动如山,眉宇间戾气深重,见与他对战的是个女人,丝毫没有放松警惕,反倒是更谨慎了起来。 这个节骨眼敢来攻打他们的人,都不是什么小角色,何况这个女人带来的兵卒虽少,但看情况也是有谋有略,有备而来的。 他晓得安南公主乐有初,听离王说过此女武艺高超,诡计多端,是个聪明又狡猾的女人,不容小觑。他起初还在嗤之以鼻,现在却是真的相信了。 乐有初微微一笑,折扇在她指节一转,玩出了花样来,看上去是游刃有余,漫不经心的,但她心中底气都没有表面那么足。眼前这个男人能被离王定成这里的将军,想必也是有过人之处的。 她握紧扇骨,将扇柄的尖刃弹了出来,左脚一踢马肚,身下的白马就往男人的方向窜了去,她轻功一跃想挑掉男人手中的剑,便被稳稳当当地避开,并且反将了她一军,剑锋直转,朝她的脸刺去。 乐有初立即开扇,抵挡住这一剑,旋身跳回马身,“桔空?” “你认识我?”男人挑眉,又是一剑朝对方的腰腹刺去。 乐有初调转马头,避开这一剑,而后旋转扇子抛出毒针,莞尔道:“离王手下的人才,哪能不认识?” 桔空没料到这一针,往后一闪,只可惜动作不太灵敏,针眼刚刚好擦脸而过,留下一道微乎其微的血痕。 桔空此人武艺高超之处在于力量,还反应却是他的短板,这一点与宁山军中的东虎犹为相似,但桔空更擅长控制自己的力量,发力点总能使得刚刚好,至少在谷峡江还没有人是他的对手。 乐有初挑眉一笑,“桔空将军,可惜了。” “什么意……”桔空皱起眉头,刚要再挥出一剑,突然全身失力,趴在了马上,马往前跑往两步,桔空便掉落到了地上,眼睛还圆睁着,却是说不出话了。 第112章 烈燧终燎原 一将倒,千军散。 一个接一个人被推入水中,谷峡江的鱼群纷纷躲在石缝之间观战,它们是这场短暂而热烈的硝烟见证人。 烽火在山烧,烈燧终燎原。 漫漫血色如激流勇进,激昂慷慨地弥漫周遭水域,尸体被源源不断的水流冲击着。 乐有初站在高处,将折扇别在腰侧,随手在一片狼藉的战场中拾起一把长剑。 手起剑落,如一串流星陨落地面,银色的剑影在夺目的日光在金光闪闪,斩下的头颅溅了一尺之长的血迹。 她将剑扎入唇缝之中直抵咽喉,剑身一挑,蓬乱的首级被她赤裸裸地摇晃在千军眼前。 她红唇一勾,仿佛手中并非何种血腥之物,而是任她嬉戏的一件玩物,接着她将剑身一挥,圆滚滚的头颅便滚入了身前熊熊火焰之中。 敌方军心大乱。 即便是宁山军都有些几分发怵,这场面可比往日笑里藏刀的罗校尉可怕多了。在场的皆是铁骨铮铮的男子汉大丈夫,可他们也是第一次见到分尸的情景,若换他们动手,恐怕也会后怕。可他们却眼睁睁地看着一名女子提着人的首级,站在高处朝着众人笑得花枝乱颤。 众人没有时间哗然,只将这万般震慑人心的场景烙印在心中,单看一眼,就要顾及身旁迎面而来的刀枪,下一刻就有可能失去性命。 所有人的心都高悬着,挥出的每一剑都使尽了力气,就算在人数上有所劣势,但这根本无法击破他们对敌的勇气。 乐有初很快就加入了战斗。 这一场仗,桔空将军倒下了,敌军即使心有几分虚,但仍然无法一瞬间被击溃,毕竟都是历经过千难万难训练而成的精兵,没那么容易被打消自信,他们身后,还有离王。只要他们真正的主子还没倒下,那么他们就有生的希望,富贵的可能。 “二十八,看准了。”乐有初替青年挡住致命一剑,背站在他的身后,“这个月你少说也跑了千圈,你还大有用处,可别给我丢了命。” “是!”青年眼眶一热。 他剑术不差,甚至谈得上是天赋异禀,不过之前在离二的手下,剑术的潜能并没有被完全开发出来,反应速度上面也有些许迟钝,可这个月在乐有初的调教下已经焕然一新,一旦提起剑,对敌五人不在话下。 敌军也注意到青年有点来头,大多人围着他打,打算消磨完他的体力。偏偏青年的体力极佳,在宁山军之中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他对来者不拒,可惜人多势众,好在乐有初及时现身,助他一臂之力。 东虎笁人被乐有初指令绕后,他身上有使不完的力气,一个人的剑能抵住三个人,因此选择由他带人绕后,打敌军一个措手不及,这是最好的方案。 只可惜敌军也不是好拿捏的,与东虎交锋不遑多让,打起来十分吃力。 所有人在血腥弥漫的战场上肆意杀戮,像一头头发疯的猛虎。不过一个时辰,人数上的劣势很快就呈现出来,宁山军的人开始出现怠情,常有人一挥剑,转身的功夫就发现昔日同营的战友不见了身影,再挥上两剑,挪上两步路,或许就能在江流之中看到熟悉的面貌。 宁山军几乎被磨没了一半。反观敌军,却只是少了三分之一的人。 随着时间的流逝,战局形势逐渐扭转回来,敌军信心大增,提起刀时的力气更是增倍。 乐有初皱起眉头,她的战甲早已被沾满了红色,头盔下的俏脸蛋也有不少红点,她的眸中凌云壮志,寒气逼下。她没想到对军的竟这么强势,即便死了个桔空,仍不依不饶地战斗着,这背后必定有什么东西在牵引着他们,以至于军心没有多大的动摇。 她扬剑斩了几个拦路人,轻功跃上高处,俯瞰着这纷乱无比的战局,终于发现了不对劲。 东虎有问题。 乐有初的心“咯噔”一声,眼皮一跳。 东虎带领的几百余人皆是熟悉的面孔,他们绕后,杀的不是敌军,而是自己人。 宁山军见到熟悉的战甲对他们自然是放松了警惕心,却没想到他们抬起剑就扎入了自己的身体。 想惊呼大喊亦是来不及,这致命的一剑让他们断了气数,而余光瞥到这里发生一切的人,想大喊却发现,在刀剑碰撞无数嘈杂声中根本没有人能听见他们的声音。 乐有初捏紧了拳头,忍受压抑着满腔怒火,跑到敌军的高楼斩杀了击鼓人,将大鼓踢了下去,在所有人能看到的视野里,重重地敲了八下。 鸣鼓八声,军中有内鬼。 待了须臾,又着重敲了一下。 鸣鼓一声,一鼓作气。 这是乐有初给宁山军制定的暗号,只是在口头上说过一遍,但相信有不少铭记在心中。 他们听到鼓声之时,愣了一愣,趁敌军不备时抬首注目,见到击鼓之人,皆是不可置信,纷纷咬牙切齿。 眼下,不再有团结。 所有人都只相信自己,他们捏紧了剑柄,将靠近的敌人一一击退,可看到自家人的战甲时,却犹豫了,除非看到身旁的战友将敌军杀死,他们才会相信不是内奸。 乐有初沉重地呼了口气,丢了那把随手拾来的剑,环视一圈。冤有头债有主,先找东虎算了账再说。 东虎此时亦是心悸,但看到宁山军的存活人数逐步减少,他就放下心来了,就算他死了,这一场仗打赢了,也值得。这种牺牲自我的精神非常难能可贵,只可惜他是个卧底,就显得有些揶揄可笑了。 乐有初来时他也并不意外。 他在这一战中才真真正正显露出自己的武艺,仔细一看便会发现,他生得桔空十分相似,浑圆的肚子,结实稳固的下盘,挥出的每一刀每一剑都带着力量。 原先的他与桔空的武艺称得上是不分上下的,但这一个月的训练里,他的反应速度和所有潜能全数被乐有初激发了出来,想与他对打,现在已经变成了一个难题。 东虎与大多宁山军不同,他所持的是将近一米长的大刀,重达近二十斤,一刀过去削骨断腰都是轻的。 “东虎?”乐有初挥着折扇,微微一笑,“该称是桔园才是吧?” 第113章 桔园亦东虎 “乐有初。” “是我。” 乐有初提扇见人斩人,朝他步步紧逼而去,中间隔着十几余人,他们的眼神在暗中交锋,清亮的对方夹在嘈杂纷乱的环境里。 很快地,乐有初就杀到了他的面前,眸中满是恨意。 “该要感谢桔空将军,否则我该把你给忘了。”乐有初盯着他那双与桔空极其相似的眼睛,道:“桔园,你倒真有本事,藏在宁山军这么多年,我还以为你死了。” 东虎真正的名字是桔园,是桔空将军的弟弟,也是这里的副将。 这一战,还未结束,但可以预见是乐有初输了。 在云涵容假死那一场安南败战中,居然混入了敌国的人,甚至八年过去,无一人察觉。 乐有初感到一阵失望。 她培育了多年的暗卫,宋嵇投靠了云怀瑾。培育了多年的兵马,其中养了几百个敌国人。 终究是她棋差一步,一步错步步错。 桔园冷笑地看着她。 他与乐有初有着深仇大恨,换言之,这个女人亲手杀了他三个兄弟,就在刚刚,把他世上唯一还活着的至亲大哥也给杀死了。 所谓立场不同,爱恨颠倒亦是如此。 “乐有初,承蒙教诲,长进不少。”桔园边说边挥出沉重的一刀,似乎是将所有的仇恨堆在了对方身上,力气惊人,挥出的每一下都带起了一阵风。 乐有初只是躲避,让他的每一刀都抡空,看着他的绝望与愤怒,冷血地嘲笑,“你听说过教书先生读的书比学生少的么?” 东虎心中有数,他打不过乐有初。但宿敌近在眼前岂有不报血仇之理? 今日非她死则己亡,豁出这命也要将她拿下。 他将乐有初教给自己的招式学得淋漓尽致,在战场以这种方式回馈予她。 “完了么?”乐有初冰冷的眼神看着他,言落闪身到他身后,动作间影子都没有看清,折扇一扬,桔园右手持刀的腕骨立即被打碎,大刀“咣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他的手一抖,骨碎的剧烈痛感席卷而来,猛一咬牙,左手就要去拾刀。 乐有初没那么轻易饶了他,一抬脚踩在他的浑厚的背上,桔园的劲比得过三个乐有初,一只脚的压力对他而言算不上什么,他很快就翻过身,左手也摸到了掉落的刀,撑着地面站了起来。 桔园顺势又朝她腿的方向抡了一刀,乐有初旋身回避,退后时后背撞到了什么。 青年愣了一瞬,看着桔园面目狰狞,“……罗校尉,是东虎吗?” “他是桔园。”乐有初定了定神,将围过来的敌军一一割喉,朝着桔园的方向挥扇而去。 桔园眼睁睁看着扇柄那截弯刀如柳絮朝他飘来,势不可挡,他立即将身后的战友挡在身前,他的战友替他挡下了这致命一击,嘴角溢出血,缓慢而艰难地回过头看了他一眼。 桔园嫌恶地将他丢在地上,踩着他的身躯躲开乐有初的攻击。 几个轮回下来,他发现乐有初的致命破绽,乐有初根本狠不下心对自己人下手,并且所有招式都引着他往空旷的地去,势要他死,却怕误伤其他人。 发生了这一点,桔园立即环顾四周,发现了乐有初身后一名正在奋力抗敌的青年,他刀峰急转,直冲青年而去。 果真就见乐有初不再逃避,反倒是稳稳当当地接住了这一刀,折扇是上好特制的玉做成的,可再如何坚硬如何如铁,想挡住这一重击都是个难事,乐有初不得不后退了两步,周遭的兵卒见她无法抽身,立即就往她这头进攻。 好在青年眼疾手快,迅速抵挡住所有攻击,扭身朝着桔园的方向劈了一剑,桔园闪身一避,乐有初才放松下来,手有些发软。 和桔园硬碰硬绝对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乐有初正思索着方案,下一刻就见桔园砍向了青年的后背。 乐有初看得心惊肉跳,大喊:“二十八!” 青年猛地回过头,挥剑抵挡,可惜他的剑并不像乐有初的扇子那般坚固,被这样一把大刀重重一砍,随即断成两截,已是无用武之地了。 乐有初冲了过去,桔园直接搂住了青年的脖子,长刀架在青年的眼前。 “你!”乐有初几乎要将牙给咬碎! “乐有初,你再靠近试试?”桔园冷笑,“之前不知道你这么心软,要是知道是一名小卒就能让你如此后怕,我就该先杀光了宁山军的人,葬身于此还是委屈你了。” 乐有初调整了呼吸,脸色冷了下来,扯了扯嘴角,道:“桔园,你想多了。” “什么意思?”桔园皱起眉,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摸摸你的背。”乐有初掏出一颗丹药,笑了笑,“你早就中毒了,我不过是跟你玩一玩,敢杀了他,你也别想活命。” 青年被桎梏在桔园的怀里,能感受到桔园的呼吸变得不再顺畅且沉重,连心跳都害怕地疯狂跳动,他有些讶异于乐有初的变脸速度,最不可置信的是,他只是一个小卒,乐有初分明可以弃了他,直接杀了桔园,现在却因为他这条小命和桔园谈起了判,他一时心中复杂。 桔园愣了愣,果真在自己的后背上摸到一根针,针尖已经被血染红,却隐约能看到一丝黑色,他心下大乱,挟持着青年的力度更是紧绷,几乎要将青年的脖子给扭断了。 青年垂眸,注意到他挟持自己的右手腕骨畸形扭曲,力度着重用到臂力,夹着他脆弱的脖颈,将之窒息,而近在咫尺的还有一把巨大的刀斧,这不由令他怯懦,可望见乐有初看着他,那眼神奇怪得多,莫名地让人安心下来。 乐有初挥着折扇将周遭围过来的人杀死,余光瞥着桔园,收手时挑了下眉,道:“看来你对自己的命并不爱惜,那我也没必要与你玩这无聊的游戏,一个小卒,死就死吧,今日死的人难道少这一个吗?” 桔园看到她眸中的淡漠凉薄,丝毫不怀疑这个女人根本不在意青年这条命,只是在戏弄他,但他还没杀了乐有初,绝对不会想死。因此,说话时的口气也轻了几分,像是在商量,“我怎么知道你给我的就会是解药?” “爱信不信。”乐有初勾唇一笑,“半个时辰内,七孔流血,痛不欲生,一言敝之,这毒除了我,无人能解。” 第114章 他来过了么 “你……” 桔园怒视着他,浑圆的肚子开始微微颤抖。难以想象,一支针上竟能抹上这般毒性的药物,前后不过一刻钟,桔园能感受到有什么东西正在血液中流通,挤压着他的五脏六腑。 他说不出话来,嘴角渗出一抹黑色的血迹,浑身抖得厉害。 乐有初给了青年一记眼色,青年旋即会意,右脚后跟猛然往后翘,恶狠狠地踹向了桔园的裆部,接着将桔园的右手腕骨二次掰碎,青年的头往下一缩,乐有初的折扇便打了过去,将来不及反应的桔园左手腕骨也给打碎了。 大刀“咣当”一声落地。 这刀与桔园同时倒在地上,刀落地的声响直接刺激了毒性,将桔园的耳膜震破,流出了黑色的血脓。 乐有初微眯起眼,将手中丹药弹进他的嘴里。 桔园一愣,吞下了。 乐有初的脚踩上他的脸,伏下身与他平视,顽劣一笑,“桔园,你可知吃下的是什么?” 桔园只能怒目圆睁,完全说不出话,他的嘴巴鼻子全都被碾在一个女人的脚下,他想动手,可两只手的腕骨都碎裂了,手上没流出血来,却全部扭曲成了畸形。 “总归是保命的东西。”乐有初笑道:“凡投敌者,剔名除之,既然你不是宁山军的人,那么就没必要用军里的规矩。我这人口味独特,甚是不喜欢把活人一下子整死,这丹药能在三日内保住你这条狗命,总归是叫你生死不能的东西,你会感受到的。” 青年在一旁听得毛骨悚然,看着她只感觉到一阵头皮发麻,冷汗都流下来不少,与乐有初此刻的神情相比,被桔园挟持反倒显得不那么可怕了。 青年在原地踌躇不半晌,终于开口问:“罗校尉,他怎么办?” “能怎么办?”乐有初莞尔一笑,“就让他留在这吧,死不了的。” 身后的战局还在继续,敌军无人晓得自家副将也沦陷了,还在埋着头苦苦战斗中。 这一战直到了黄昏薄暮,宁山军剩余不到四分之一的人,敌军却至少还存活一半,对打起来更是吃力了,加上体力被逐渐削薄,每个人从一开始一打二,到现在要一打五,慢慢变得绝望。 乐有初誓死不会撤退,无论是两败俱伤还是如何,总归这一场战斗打响了就不可能结束,外患即将到来,在此之前,云怀瑾的势力还未摸清,就必须先将离王的根基打散。 一切似乎被一双无形的手在背后推动着,所有人的命运像是轮盘,被这双手掰动了加速的开关,原先不该死的人先死了,平静无澜的满面开始浮现模糊混沌的黑水,四面八方的恶人浮出水面,等待分羹战后的良果玉食,坐享富贵荣华。 入夜,宁山军仅存一百余人,而敌军尚有五百,每走一步都能踩到正在变硬的尸体,苍蝇蛆虫从暗处爬了出来,这是它们今生的饕餮盛宴。 抬眸往远处眺望,能看到惊心动魄的一幕,自高原入幽黑隧道的一整条谷峡江,布满了红色的染料,连江中鱼都被这股腥臭熏死过去,翻着白色的肚皮。 上游是红江,下游是尸群,他们堵住了隧道。 剩下的人都负了伤,有人断臂,有人断掌,有人擦伤,他们没有任何怨嚎,人类的体能可以被自己无限次刷新极限,他们每挥出的一剑都使尽了浑身解数,可当敌人的剑矢朝他们袭来之时,反击却是迅猛的,这是刻在骨子里的反击意识,是乐有初一个月来教给他们最有用的东西。 没死之前,不可放弃。 其中有人倒下了,手指还能动弹,便抓着敌军的脚不放,给战友更多的契机杀敌,无论是被斩还是断头,没有怨言。 乐有初负了不少伤,敌军像是提早预谋一般,寻着机会成群围团攻击她一人,将她与宁山军隔离。 她的右腿外侧被擦了一剑,腰与手臂被扎过一次,好在战甲厚实,她的反应比寻常人灵敏百倍,因此扎得并不深,但只要剧烈动作,便会牵扯伤口,往外不断渗出鲜血。只是体力逐渐消逝,握折扇的力度也变得松驰,后方一名敌人趁她有所懈怠,立即将剑刺向她的心口。 乐有初闻及风声,闪身一避,却掉出了一块东西。 她的余光扫了过去,发现竟然是楚晏赠予她的扇坠,好在上面的合璧玉并没有被摔碎。 可自己不是已经将扇坠还给他了么? 难道楚晏这一个月里曾来过? 乐有初分了神,被正前方的人狠狠地刺了一剑,正中小腹,她立即向后避了两步,可这一剑扎得实在太深,她的战甲很快就被染红了。 胡大与青年距她最近,见到她受伤了心下大跳,竭尽全力斩去拦路人冲了过来。 乐有初的后腰被青年扶住,青年抬剑替她挡了一剑,“还行吗?” “行。”乐有初捏紧折扇挺腰站稳。 青年微微颔首,没闲逸注意到她苍白的脸色,手松开她上前对敌。 乐有初沉静看他们对打的背影,一手捂着小腹上的刀口,炽热的血不断往外渗出,悉数沾在她的掌心,沿着战甲衣摆往下渗透,滴在地上,是一片血渍。 她双腿发麻,猛地跪在了地上,膝盖砸在满是石子的路上,不知有没有骨裂,痛到至极的她似乎再感受不到痛,任由狂风打过她凌乱不堪的青丝,她看着近在咫尺的扇坠,伸出手想要触摸到它,可却做不到。 她趴下了,艰难无比地往前爬,挪动的每一步都在牵拉着伤口,可那块扇坠上的合璧玉就像是她的执念,深深勾引着她。 乐有初摸索着随身带的护心丹药,往嘴里塞了一颗。 她不断地往前挪动,拖出了一条触目惊心的血痕,伤口摩擦着地面上的石子,她咽了咽口水,感到喉中干涩苦痒,就快触碰到扇坠的流苏时,她的手指猛地被人的脚板碾过。 胡大震惊地看着她,这与平日的乐有初截然相反,如果遇到奄奄一息的危险处境,那么她一定会选择迂回进攻,至少先保住自己的命撤退。 可现在的乐有初,怎么看都不太冷静。 乐有初越是靠近扇坠,人越是多,手指被碾成黑色,不知是淤青还是如何,沾满了血迹和鞋印。 力气用完了,也就闭上了眼,晕了过去。 可惜,还是没能碰到扇坠。 第115章 他渴望死亡 宁山军存活五十余人。 这一战,还没彻底输。 “轰隆”一声巨响,是战鼓重振了士心。 抬眸,是千百支箭雨。 瞬时之际,精准地避开宁山军,敌军全数中箭身亡。 远处有人策马疾驰而来,男人一袭玄衣,走时带着阵阵清风。 众人还没看明局势,一片哗然。 他奔向血泊中的女人,神情淡漠,手却在抖。 乐有初恍惚间仿佛闻到了那一丝安神的花香,揭开了眼皮,也不知是不是幻象,她费劲全力抬起的手被男人握住。 “……阿晏。”乐有初扯着干裂出血的嘴角,艰涩地笑道:“你看,我做到了。” 楚晏说不出话来,看着她一双眼眶红了。 “玉……”乐有初的眼睛瞧向扇坠,溢出了泪花,“我的。” “是你的。”楚晏将扇坠放到乐有初的手中,横空将她抱了起来。 青年在一旁皱着眉,但看他们二人像是认识,便没有阻止。刘崔则在身后带领剩余的人去到安全的地方。 楚晏将她抱上马背,自己则坐在她的身后,扶稳了她,那御马的速度惊人,乐有初被颠得愈发疼了,闭不上眼,索性半阖着眸子,瞧着楚晏。 她微微颤动的手,想替楚晏抚平皱着的眉头,刚一抬手却愣住了。 她的手满是血渍,不该碰干净的东西,包括楚晏。 楚晏没有注意到她微妙的情绪。 心脏像是高悬着,被一条麻绳勒出血来。 哪怕他再早一点来……哪怕再早一刻。 …… 乐有初昏昏沉沉,睡了又醒,辗转换几处地方,看到的漫天星辰变成冉冉升起的初阳,又变成一床温暖的被褥,终于落定。 刘崔安排好手下的事,立即动身回来同楚晏汇报情况,可一见自家主子这神情,他连开口都不敢了。 “主子……”刘崔小心翼翼,打量着他,“那个……王妃如何?” 楚晏没理他。 刘崔决定直奔正题,道:“主子……关竹县长贺晚舟在王府门口,求见乐有初,我已经把人请进去了,主子要不要去见见他?” 楚晏回眸,淡淡瞥了他一眼。 刘崔登时一阵哆嗦。 平日里不苟言笑的主子已经足够冰人三尺,现在他心情不好,靠近他都要掘地三尺自保。 他抬手,揩去额角流下的冷汗,汗颜道:“那……属下选将贺晚舟安置在府上,待她醒后再议。” 说罢便一溜烟跑了。 此时不在王府,而是在长安城南处的一座小山,皇家春猎的场所与这里也极近,是蓝风眠的住所。 蓝风眠昨日一早给乐有初诊完脉,看完伤口,顿时倒吸一口冷气,他行医多年什么妖魔鬼怪的病症没见过?他还真没见过一个女子浑身擦伤,既有刀口,又有钝伤,甚至手掌都磨破了,能看到森森白骨,不由感慨,这条命是真的硬。 楚晏给乐有初上药时,蓝风眠便不知去了哪,听说是倭寇要来,要找地方藏身去,成群鸡牛猪跟着他走,场景犹为壮观。 夜里,刘崔看轻声叩门,担心进去会吵到乐有初休息,干脆站在了门外。 “主子,夜半风凉,我带了床被褥过来。” 楚晏过去开了门,接过被褥,道:“看着外边的动静。” 刘崔愣了下,“主子是说……”话音未落,他恍惚想到了什么,便埋下了头,“是。” 到了深夜,乐有初苍白的脸上终于浮现一丝血色。 楚晏坐在床边,手杵着额角闭目养神,乐有初随手一拽他的衣摆,不知低声喃喃了句什么。 楚晏瞬间惊醒了,看着她微微蠕动的唇瓣,低下头仔细倾听她说的话。 乐有初没再说了。 楚晏看到她嘴唇干裂,便起身要去倒杯水喂她。 乐有初却不让他走了,看样子像是在做梦,浓长的眼睫微微煽动着,嘴角勾着一丝笑意,又似乎很冷,一手抓着被子,一手抓着楚晏的衣摆不肯松开。 楚晏回过头,没把她的手拿开,只是伸长了手,够到桌上的杯子。把乐有初的头微微抬起,往她嘴里小幅度地灌水。 她迷迷糊糊,半梦半醒地叫声“晏”。 楚晏心脏一紧,垂眸看向她。 乐有初抿抿唇,头脑还在睡梦中并清醒,也不知哪来的怪力把楚晏的衣服往床上拖,那股劲使得异常奇怪,像是梦到了什么。 楚晏顺她的意,半躺到她的身边,却没有逾越半点男女间的分寸。 看着她的眼神像在看着神明。 乐有初拽过他的手臂枕在头下,温热的手还在四处摸索着,摸到男人微凉的脸颊,手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呼吸变得沉重。 她又在低声唤“晏”。 很快地,又含糊不清地唤了“父皇”,“母后”,“晟”,“黎姐姐”,“明昭”,“何兄”,“百姓”…… 她每唤一声,男人便隔着被子轻拍一下她的后背,像是无声的回应。 倏尔间,楚晏以为自己像个懦夫,渴望死亡。 他苟延残喘这么多年,一塌糊涂。 聂九歌终于从王府跑了出来,他是跟在刘崔后边溜出来的。 很奇怪,当一个人被束缚着出不来,只有少数情况是真的出不来,大多数情况都是自己在画地为牢。 聂九歌想着何知许应该在乐有初身边做事,楚晏应该在乐有初的身边,而唯一一个知道楚晏在哪的人,便只有刘崔了。 他想见何知许,但没见到。 刘崔发现他跟在马车后头时,已经出城了,他不敢违逆主子或是乐有初的意思,目前城里城外都不是安全的地方,一见到聂九歌就把他遣送回府。 聂九歌这人看着傻气,事实上做生意时精明得很,他第一次把这份精明活用到现实中去,表面嘻嘻哈哈同刘崔道好,让刘崔一对他放心,府中的影卫也就对他放松了戒备。 谁能想到下一秒,他就偷溜着从王府后门走到后山,兜转了一大圈路出城去了。 聂九歌忘带银钱,差遣不了马车,又不会轻功,他那双矜贵的玉脚刚走上一时辰,直接磨出了三个大水泡。 他左右打量,躲在一辆次日将出城的运货车。 本来一切都有八成妥当了,谁知道聂九歌第二日睡过了头,被载到了深山野岭,左右的人说着听不懂的方言。 聂九歌这时候跑已经来不及了,踏出第一步就给人抓了回去。 第116章 七岁的除夕(1) 乐有初这一场梦极长。 像是穿越回到七岁。 除夕,她一袭白衣站在城头提着兔子花灯。 聂九歌刚唱完曲下台,还没来得及洗去脸上浓厚的脂粉,便被她拖着出来游玩。 洛阳城热闹非凡,老百姓几乎都认识这个顽劣至极的公主殿下,见到她也不行礼,以她为坏的榜样,缩着头与自家孩儿说她的闲言碎语。 老百姓见到聂九歌的表情就更是精彩了,谁不知道仙浮阁是个什么地方? 那种地方出来的人,能有几个是好东西? 卖艺人在他们眼中最是低贱,他们认为卖艺是伤风败俗,于人有辱之事,甚至恨不得在这些卖艺人的身上啐上几口唾沫。 来往熙熙攘攘,乐有初与聂九歌是什么性子?天不怕地不怕还能怕人嚼舌根么?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欢喜足矣。 何知许就跟在他俩身后,乐高煦授予他的职责是保护好乐有初,他就顺带帮聂九歌提随手买的稀罕物。 从城头逛到城尾,白天走到黑夜。 三人找了处客栈停脚饮两杯茶,乐有初去到茅厕,却是被黑天迷失了返回的路。 她胆子大得很,没有大哭大闹。 即便何知许这个贴身侍卫不在身边也敢独自闯荡,顺着直觉走,却被湖泊里的景象吸引了,全然忘记自己应该回去。 湖泊之上飘浮着各色的花灯,与关竹县的花灯节有所不同,洛阳城民风比较淳朴,认为一到天黑就该回家与家人团聚共餐,所以夜晚的洛阳城几乎没几个人,娴静也安逸。 这些花灯应该是日落时分被人放上去的,现在灭了不少,但还是能看到各式花灯的形状与颜色。 水中有月,也有星辰。 这一幕美得乐有初挪不开步子,她也就顺从自己的心坐在岸边,双脚在水上晃啊晃,激起了水波。 忽然之间,她看到湖流中央有波涛涌动,那架势十分吓人,看上去就像是水鬼。 乐有初从来不信奉鬼神之说,见到这等奇异的场景也只当是有大鱼扑水,看着湖池中央的涟漪不断扩大,变得猛烈,她心生有疑,跳了下去。 乐有初是会水的,但游水的速度不大快,当她游到中央时那阵波涛已经渐渐变小了,她循着水中那若隐若现的黑球游去。 等到了才发现,那根本不是什么黑球,而是一个活生生的孩子。 她捞起男孩的头,朝岸边游得更是缓慢,冬日的湖水冰得刺骨,她忍着寒意游了好一会。 上岸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那男孩给提了上来,男孩的肚子圆鼓鼓的,脸却瘦得样子。 乐有初猜测他喝了不少湖水,按着他的肚子想让他自己吐出来,可男孩到最后都不能呼吸了,也没能吐出一口湖水,这让她更加担忧,费这么大的劲捞回个死人,太不值了。 想都没想,便伏下身给男孩渡气,不知道方式对不对,总之是把自己的气息传到男孩的嘴里,渡了一刻多钟,男孩总算有点反应了,“咳”了一声,吐出了不少水。 乐有初一看,乐了。 渡气就能吐水?那她得再试试。 男孩还没反应过来呢,刚吐完湖水,脸色也没缓过来,就被乐有初压着又渡了半晌的气。 他回过神时脸颊跟被火烧了似的,扶着自己的肚子,歪过头又吐了不少水。 乐有初觉得自己的猜测对了,看着男孩圆鼓鼓的肚子,摁着他的脸决定再给他渡些气过去。 男孩却不从了,红着脸跟个被欺负的小姑娘似的,主要是长得也像个小姑娘,乐有初从始至终都以为他是个女子才敢这般大胆地渡气,男孩支支吾吾道:“你……你做什么?” “给你渡气啊。”乐有初没去注意他这声线是男孩还是女孩,总归长得这么漂亮,应该不会是男孩,她说完后,压着男孩再渡了一通气。 男孩抬手想推开她,但他自己肚子涨着也很难受,想着乐有初也是为自己好,抬起的手又放下了。 她呼气,他吸气,舌头不小心碰一块了也没知觉。 几个回合下来,乐有初嘴麻了才住嘴。 男孩不解,“我还没想吐。” 乐有初:“应该可以了吧?” 男孩摸着还有些鼓的小肚子,真挚地问道:“要是这些吐不出来,以后会不会一直这样?” 乐有初皱起眉,觉得他说得很有可能。 她摸了摸自己的嘴唇,感觉没那么麻木了,“再来。” 男孩点头,“谢谢你。” 两人又渡了好一会气,男孩摁着自己提起来的肚皮,慢慢地吐得差不多了,肚子就瘪了下去,整个人都瘦弱得不行。 结束后,乐有初就发觉这小孩子的嘴巴和脸都挺软,长得还这么漂亮,结拜做姐妹也不错。 她嘿嘿一笑,“你怎么掉进水里去了?” 男孩看了她半晌,喃喃道:“……被人推。” “居然推一个小孩掉下水?良心被狗吃了?”乐有初激动地站了起来,丝毫没有自己也是一个小孩的自知之明,“谁干的?” 男孩被她的反应吓了一跳,感动地眼眶都红了:“不认识。” “不认识还推人?”乐有初气不打一处来,见到他要哭又熄火了,“啊?妹妹别哭啊!” 男孩瞪眼:“我是男人!” “……啊?!”乐有初双颊窜红。 男孩沉浸在感动中,没去注意她的脸色,问她:“你是公主吗?” 乐有初突然变得扭捏,看着那张漂亮的脸蛋说不出狠话。 她若知道是个男的,就…… 应该也会渡气。 对,人命关天。 她犹自做完思想挣扎,调整好不自在的表情,道:“你也知道啊。” “我不知道,我猜的。”男孩道:“我娘长得好看,她可以是公主,你长得好看,你也是。” 听他这么说,乐有初没纠结前半句有什么问题,嘿嘿一笑,“我好看啊?” 男孩笑道:“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看女孩。” 乐有初捏捏他漂亮的小脸蛋,又皱起眉:“你怎么这么瘦,这么矮,你几岁?” “五岁。”男孩道。 “太瘦太矮不行的。”乐有初一脸认真,“男孩子长得高壮就更漂亮了,我弟弟生得就刚刚好,你得吃多一点才能长高。” 男孩垂眸,低声淡道:“……我没饭吃。” 第117章 七岁的除夕(2) “那你不早说。”乐有初笑了,“你是不是没钱?” 男孩摇头。 乐有初把一钱袋里的金子全给了他,“给你。” 钱袋经男孩的手一掂,他吓得手一软,连忙塞还给她,疯狂摆手道:“不行,不行,太多了。” 乐有初道:“不多,我父皇很有钱,他的钱可以给我,我用不完,给你吃饭也不浪费。” “不行,不能要……这么多。”男孩弱弱道。 乐有初哪管他什么乱七八糟的,这么点金子对她来说算不上什么,她把金子往男孩胸口一塞,转身就跑了。 她实在冷得不行。 寒冬腊月的,就算洛阳落于南方,湖中水也是不容小觑的寒冷,在水中泡了那么久,一上岸就给人渡气,都忘了自己还冷着。 好在今夜的风并不猛烈。 她往前走没两步路,何知许和聂九歌就找到了,两人都快急疯了,看到她时纷纷松了一大口气。 聂九歌翻了个白眼,一边数落她麻烦精,一边解下披风丢到她头上。 何知许就把自己的披风给了聂九歌,“我不冷。” “嘻嘻,时安兄真好。”聂九歌把挽他的手,把他冰冷的衣捂热。 乐有初冷笑。 她回过头,男孩已经不见了。 她并没有回皇宫,今夜除夕,宫中指定是要办什么宴会的,请一堆大臣围成一团,还有她最讨厌的戚太后,她才不回去呢。这种场合,交给她父皇,母后和她弟就行。 仙浮阁中,还有黎九唐等着她。 在漆狭小的阁间里,黎九唐刚哄完两岁大的黎妙入睡,给她讲完睡前故事,两人就相拥上床。 乐有初听到路过打更人的声音,她猛地睁开眼睛,笑道:“子时已到,黎姐姐,新年快乐。” 漆黑中,黎九唐回以一笑,“新年快乐。” 不知折射入室的月光还是什么,乐有初的眼睛在黑暗中有些发光,她倏尔间问道:“黎姐姐,你孤独吗?” 黎九唐对她的问题有些意外,笑了,“依笙之的理解,孤独是什么?” 乐有初鼓嘴,有些傲气道:“黎姐姐,你在考验我么?” 黎九唐:“我没有,只是好奇。” 乐有初想了想,道:“宫中教书先生同我说‘乡泪客中尽,孤帆天际看’是远在他乡般单影只的孤独,黎姐姐的家在这,可家人已经不在了,故乡再谈不上是故乡,孤独么?” 黎九唐苦笑了一下,心中觉得乐有初的想法有些突兀,“我还有妙儿,不是么?怎么问这个?” “妙儿现在还不会说话。”乐有初叹了口气,道:“过年要跟家人一块,热热闹闹的。我父皇母后有阿晟,有百官为伴,我不喜那些官员客气热闹。以后过年,笙之就是黎姐姐的家人,黎姐姐就不会孤独了,你刚刚笑得真假。” 黎九唐听她这番少年老练的话,笑了出声。 乐有初急了,瞪她:“你笑什么?” 黎九唐转移话题,“你还没说,今夜如何会落水?” 乐有初不说了,翻身背对她。 “笙之耳朵红了。”黎九唐一笑,“干坏事了?” “哪有!”乐有初又番翻了回来,“我救人了。” “跳水里救人?”黎九唐一惊,“你怎么捞得起……” “是个小孩,不沉。”乐有初想了一下,补充道:“瘦骨嶙峋的,浑身上下就一层皮,看不见肉,倒是那张脸,长得漂漂亮亮的。” 黎九唐揉她的头,笑着夸她:“英雄。” “那是。”乐有初眉梢一挑,“刚捞上来时,都没气了。” “然后呢?” “我就给他渡了气。” 黎九愣了下:“救活了么?” “活了。”乐有初勾唇。 “大英雄。”黎九唐给她竖了个大拇指。 就在乐有初洋洋得意时,黎九唐又道:“可惜大英雄的初吻没了。” 乐有初皱起眉头,对初吻这个词没有任何概念,“什么意思?” 黎九唐:“人的一生会有很多第一次,初次与人接吻,便是初吻了。” “很重要吗?”乐有初问。 “无关紧要。”黎九唐道:“公主或许将来的驸马,或是爱人,接千万次吻,每一次的意义都有所不同。但第一次对于许多人来说,都是难以忘怀的,直至迟暮之年都能回想起来。” 乐有初听得一阵鸡皮疙瘩,“那怎么办?” “没关系啊。”黎九唐微微一笑,“你可是救了一条命的大英雄,这个初吻充满了意义。” “说得对。”乐有初扬眉。 瞬间对自己不明不白交代出去的初吻释怀了。 只可惜她没能记住多久。 新年的热闹很快散去,皇宫又恢复了以往的清宁,她缠着正伏案批奏折乐高煦,要他与自己切磋武艺。 无奈,一国天下就丢下了一堆奏折,哄掌上明珠去了。 乐沥晟调皮至极,将案上的文书藏了起来,搬着小板凳到殿外给父皇加油打气。 那折扇在乐有初指节间转了一圈,跟变戏法似的,朝着乐高煦进击。 乐高煦提一把未开过刃的剑,毫不客气的反击,父女俩看起来谁也没给对方留余地。 乐有初的演技谈得上天赋异禀了,每一次都能变着花样输给自己父皇。 这天,刚与父皇切磋完,抿了口公公送来的水,她就重病不起了。 后来经查,这名公公已经自杀了,怀疑这名来历不明的公公是戚太后送过来的人。可惜人已死查起。 乐高煦气得吃不下饭,召了所有太医给她诊,却无一不是摇摇头,表示无药可医。 纪淑是她的母后,日日以泪洗面,见她奄奄一息,只能临时抱佛脚,跑到深山老林去求名医来诊。 蓝氏一脉皆道士,医术高超,蓝风眠替她诊病,不过几日便退烧,恢复了正常。 唯一遗憾的,便是忘了太多过去。 听说纪淑领她上山时,后边偷偷跟了个小男孩,几次三番驱逐无果,见小男孩没有恶意,便随他跟去了。 乐有初没有见到那个小男孩。 但听说纪淑说他生得艳美,可惜死了。 缘由尚不明,只知道是染了风寒,上山时还穿得单薄褴褛,一行人到菩提寺时,他就剩一口气,使劲了力气给所有道士跪下磕头,问公主能治吗? 他晕了过去,听道士说没气了。 乐有初当时一阵唏嘘,并不知道那名男孩的来历。 现在她知道了。 是楚晏。 第118章 明昭失踪了 破晓时,高山苍穹最是明亮。 乐有初抬眼,入目是楚晏。 她的头还枕在楚晏的手上,有些诧异,脑中很快想起了昏迷前的事。 是楚晏救了她。 她尚未有所动作,就感受到浑身上下撕裂般的疼痛,垂眸看到自己的手被捆上了一层厚实的绷带。 楚晏似有所感,缓缓掀开眼皮,愣了一下,动了动想坐起来,发现自己的手已经麻了。 乐有初牵动唇角,挑眉:“阿晏。” “渴吗?”楚晏把手抽了出来,起身去倒水。 “是你。”乐有初道。 “怎么了?”楚晏倒了一杯温水递给她,女人没有接,他想起对方的手也磨破了,便自然而然地将水杯递给女人的下唇边。 乐有初抿了一口,苍白的唇被水浸润了,干涩的喉咙也缓和不少,开口的声音满是狡黠:“我救了你,你也救了我,扯平了。” 楚晏微愣,把水杯放好,“什么?” “难道落水的那个男孩不是你?” 乐有初摸着下巴,回忆着,看着他不疾不徐道:“我寻思着,这世间少有那般美貌的男孩,生得还同你那么像。” 楚晏突然别过脸。 乐有初笑了,坐起身扯他的衣角,“阿晏。” 楚晏没有回头,问她:“饿了?” 乐有初一用力,把他扯到床边,楚晏怕她拉扯到伤口,配合地往后退了几步。 女人从他的肩膀,缓缓摸上脖颈,再到男人发烫的耳尖,她伏在男人的肩膀轻笑,“你记得。” 楚晏轻应了一声,动了动喉结。 “你害羞。”女人笑他。 楚晏不动了。 “阿晏,我们……”乐有初把他掰过来,正视他,“我们成亲如何?” “……现在,不该说这个。”楚晏淡道。 乐有初若有所思地点头,她问:“那要几时?我才能娶了你。” 楚晏很平静,像是演练过无数次的语气,他说:“等战争结束,等笙之得到想要的。” 乐有初看他的眼睛:“可你等了我十几年,我要是在战争中死去……” “不会。”楚晏打断她,用异常坚决的语气,像是在上帝宣判着什么,重复说:“不会。” “好,我信你。”乐有初笑了,她在男人额间烙下一吻,眉眼弯弯:“等天下平定。” 楚晏眸光一黯,健壮的男人大清早最是气血方刚,怎能忍得住这种刺激?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 晌午,乐有初的身体缓和了些,但要想下床走动还需要人搀扶着,给伤口又上过一次药,这才办起了正事。 她昏迷了将近两天,据回报称,倭寇大概明早就会攻城而来,朝中已是人心惶惶,似乎有不少人已经料到了这个结局。 楚晏搀扶着她坐上马车,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来到了安置余兵的地方。 剩下约莫四十余人,龚三战死了,离二废了半只手指,左腿骨折,胡大只是轻微擦伤。 乐有初目光深邃地看着他们,道了辛苦。 拐角来到一间阁室,是中央捆着一个半死不活的男人,没看什么外侧伤口,但能看出精神深受折磨,似乎有内伤。他的战甲已经被脱了下来,只有穿在最里面的一件里衣,头发无比蓬乱,下巴也新长出了胡茬,见到来人,眼神遽然变得冰冷,充斥着仇恨。 正是桔园。 楚晏松开了搀扶乐有初的手,让她坐到椅子上。 乐有初淡笑地看着桔园,道:“想死么?” 桔园恼羞地磨着牙,喃喃低骂:“……疯女人。” 他浑身的骨骼好似被打碎,胡乱地重组皮肉,这是一种生不如死的精神折磨,毒药将他的血液带得冰冷刺骨,连带着体温跟着下降。无尽的饥饿、无尽的痛苦,以及亲眼目睹自己的兵卒败在乐有初手里,这比死了还要难受。 乐有初勾唇,告诉他:“没那么容易死。” 楚晏给她倒了杯茶,悠悠道:“眼睛。” 乐有初点头,觉得桔园的眼睛很不尊重人,“那就先挖了眼睛。” 后边暗卫得到自家主子的明示,立即动手,桔园疯狂挣扎着,可惜于事无补。 待这场残忍的惩罚结束,暗卫退出了阁间,楚晏突然起身,手掌盖住女人的眼睛,吻在了额头。 乐有初愣了下,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笑了。 楚晏松开手,像是没事人一样坐回位置,抿了口茶。 “阿晏。”乐有初微微一笑,“你喝的是我的茶杯。” 楚晏“淡定”地放下茶杯。 乐有初简直要被迷死了,敢问世间怎会有如此尤物? 她才不顾什么礼义廉耻,三从四德,捧着男人的脸就是一顿乱亲,她痴迷地盯着男人那双桃眸,漫不经心一笑:“真是……绝色佳人。” 楚晏动了动喉结。 “走吧。”乐有初抬手,要男人搀着自己,出门对暗卫道:“桔园就交到水牢去,让他享受完了再断气。” 暗卫听到水牢二字哆嗦了一下,连忙道是。 上了马车,乐有初打算先回王府,见一见贺晚舟。 何知许刚出王府时,乐有初的马车也到了。 何知许平静的眼神下似有几分慌乱,他问:“明昭呢?” 乐有初皱眉,“他不是一直在王府?” 何知许摇头。 楚晏支使了个影卫过来,“聂九歌怎么回事?” 影卫愣了一瞬,“昨日随刘崔出去了,后来刘崔又把他送了回来,很早就入睡,应该未醒。” 何知许冷着脸道:“他没在屋子。” 楚晏瞥向影卫。 影卫登时慌了,“扑通”一声跪下,“属下失职。” 楚晏冷声道:“去找刘崔领罚。” “是。” 乐有初捏了捏鼻梁,担忧道:“没道理啊,明昭不是会乱跑的人。” 何知许面色铁青,“我去找。” 楚晏挡住他的路,淡道:“现在不行。” 乐有初思索了一番,点头道:“何兄,眼下形势严峻,我会派出所有眼线寻找明昭的下落,不出意外的话,明日倭寇将来……” “若是他出意外,我……” 乐有初意味沉重地拍他的肩,用尽力气掩饰自己的慌张,淡然道:“明昭想必是嫌弃府中枯燥无趣,出去逛上两圈罢了,出动暗卫,很快会回来的。”她顿了顿,又道:“何兄,你是将军。” “我会派出影卫。”楚晏道。 何知许握紧的拳,艰难地松开了。 “进去吧。”乐有初道:“明日如何布局,还需从长计议,贺晚舟来了。” 第119章 倭寇攻关竹 来到书房,乐有初摊开图腾,在地图上做了几处标记,“这几处重点设防。” 何知许有些心不在焉,闻声才打起精神应是。 楚晏在一旁,微微摇头,“青川无需设防,浪费兵力。” “哦?”乐有初看向他,“阿晏有何见解?” 楚晏徐徐解释:“倭寇善迂回,诡计多,青川地处平原,山势险峻,居于南却不通北,需翻山,物质富有,看似易攻难守,实则是倭寇善水,青川是最不会进攻之处,第一仗定是临水战。” 乐有初若有所思,微微颔首,“临水……莫非关竹?” 关竹海域四通八达,海关近几年早已没什么防守,自从贺晚舟上任县长后才开始有了重视,可到底才几个月过去,不可能改造得太快,而如今要移兵到关竹,也需要几日的时间。 何知许神情凝重,“很有可能。” 乐有初道:“先见一见贺晚舟吧,他在哪?” 话音刚落,书房门就被叩了两声。 何知许过去开门,来人却是个女子,生得清丽,一袭紫衣端庄大气,肚子微微凸起,她一进门就跪下了,“参见公主。” 乐有初微微皱眉,把她扶了起来,“……你是?” “洪语焉,贺晚舟是我的相公。”她道。 乐有初瞧她眶中有泪,正匪夷所思,扶她坐下了,“那贺晚舟呢?” 洪语焉道:“他不让我来寻公主,是我跑来的。” 乐有初轻叹了口气:“背信弃义,本就难以决择,我没有逼你们。” “公主的人救了我两次,一次在岳池手下,一次在一伙不明刺客手下,国与国如何争早就与我无关了。”洪语焉艰涩地笑道:“我相公知恩图报,但他并不想让我也被世人唾弃,便瞒着我来了。” 乐有初点头,“你们有什么事要说?” “公主。”洪语焉殷切地看着她,低声道:“倭寇正在关竹县附近。” 乐有初一惊。 洪语焉接着道:“眼下城门已关,惹得百姓抗议不止,如何是好?” “你先下去吧。”乐有初揉着太阳穴。 待洪语焉走后,楚晏道:“谢曜在关竹有兵。” 乐有初眼睛一亮,“阿晏怎么知道?” “无意间知道的。”楚晏避重就轻道:“他此刻正在关竹。” “这第一仗,就交给他了。”乐有初坐下,开始写信。 影卫叩门,有些慌张:“主子……” 楚晏问:“怎么回事?” “聂九歌怕是被……”影卫咽下口水,擦了擦汗,“怕是被混入城中的倭寇带出了城外。” “什么?”乐有初站了起来。 “……城外眼线无法追踪,暂且行踪不明。” 何知许拿起剑,以不容置喙的语气道:“主子,我去找。” 到了此刻,乐有初还算清醒,“你现在去找就是只无头苍蝇,四处乱飞,还不如让放出眼线缩小搜查目的的,届时再找节省时间。” 何知许第一次违逆乐有初的命令,他走了。 但乐有初没有再追。 白鸽传信的速度比马车奔驰要快不少,高空不需要再绕远路,从长安到关竹一条直线的距离只需要飞上一夜。 倭寇不出意外地攻城了,像是蓄谋已久的炸弹在一瞬间炸裂开,把整个城摷成烂泥。 谢曜是个文人,也是文官,武艺谈不上多么超群,带的兵也只是普通侍卫的水平,自然敌不过这来势汹汹的倭寇。 不过三日,关竹县被攻占了。 满是硝烟,满是鲜血,这样的场面,关竹的百姓们已经许久未见了。 曾经他们是安南国的子民,战乱很少打到他们这里来,不久前安南国沦陷,那支军队没有做出惨无人道的事。 对于倭寇而言,屠城是无可避免的。 百姓像是木偶,被牵拉着东跑西躲,没有躲避的是年迈弱小的木偶,这种不听话的,会被碾过,像废物一样被扼住呼吸,死掉,丢弃。 “人心惶惶,惶惶人心,终日不能安。”接下的大半夜里,这像是一句预言般魂牵梦萦着所有人。 湛蓝的天被灌溉灰色的烟,一层层乌黑的云翳像是要将大地吞噬。 猫狗和人群一样,在大地奔跑着,离开。 夏日降临不久,闷热不已,把树上的叶子晒干,垂落下来,而后被风卷成一团。 再也没有清晨起来,清扫门前落叶的人了,落叶像是自由了,随着风飘向战场。 万物眼睁睁地看着人类屠杀人类,像是在看一场好戏,晚风来得猛烈,把所有的叶子吹到了一起,灰烬与尘土都在空中摇曳着,仿佛一场舞蹈。 风里飘着腥咸、腐臭的味道。 一道黑影绕过山林,接过束缚在白鸽脚下的信件,拆开看了半晌,对身旁的人道:“公主来信了。” 坐在石椅上的人一身朝服,闻言微微颔首。 正是谢曜。他问:“说了什么?” “公主的意思,是撤退。”男人把信递给了他,道:“眼下倭寇精力雄壮,硬碰硬不是好办法,按时日来算,公主想必会赶过来余咲城,假若倭寇继续向前,那么目标便是余咲城了。” 谢曜看着信任,神情变得凝重,他道:“京城如何?” “京城也混入了不少倭寇的人,但是至今还未动手。”男人顿了顿,道:“宫中,康平帝吃了那所谓高师炼成的长生不老的丹药,已经重病垂危,高师被大理寺卿姚京玖关在狱牢之中,云怀瑾踪迹不明,离王一党在谷峡江的兵卒已被公主打落。” 谢曜微愣,道:“公主何时……” “就在前几日。”男人道:“公主似乎有意先打乱离王一党,救出曾小姐。” 话音刚落,门外便有一名白衣女子缓步走了进来,女人一手执扇,走时带起一阵清风,步姿有几分踉跄,却满是威仪,正是乐有初。 谢曜起身作辑:“公主。” “做得不错。”乐有初莞尔一笑,“我没低看了你。” 谢曜微微皱眉,道:“信上说聂九歌不见了?” “被倭寇带走了。”乐有初道:“据暗卫查,暂时死不了。” 谢曜道:“何将军不在的话……恐难定军心。” “他会回来的。”乐有初坐下了,道:“说正事吧。” 谢曜把案上一封回报递给她,“似乎有疫病正在传播……” 第120章 第一批丧尸 长安城外三十里,后半夜起风,有哨人丢了烟斗,枯柴点着星火,燃了起来。 在柴房里高声呼喊的人,被捆在木桩上,左右动弹不得,将之被成灰烬。 不久,刀剑声响起来,在寂寥的朔月下犹为刺耳。 这一战,是一人挑千骑。 远方到来,风尘仆仆,男人一袭黑衣,眼神无比地坚定,手持一把铁剑,将挡路人狠狠地斩杀。 男人的脸上溅落斑点血迹,朝着火堆而去,从村头到村尾五百米路,他却像是走了三千里,举步维艰,满怀希望地冲进火堆,带着失望离开,去翻另一间草屋房。 期间,逃亡人纷纷拔刀向他涌来,男人熟视无睹,只是干净利落地将来人断了气,继续朝前走。 他撕心裂肺喊着:“明昭!明昭!” 这一声声尽是无奈与绝望,几乎要将二十余年没喊够的全数弥补回来。 隔着一道墙,仿佛隔着天际。 柴房中的人在应,哭哭啼啼地,嗓子被灰烟呛坏了,半点声响都发不出。 多可怜,洛阳第一花旦,从此再也唱不了曲子了。 一开口是喑哑的呼声,刺耳又难听。 匆匆寻来的男人将门踢开,迎着烈火而入,身后的红梁柱掉下来一根,滚烫地砸在他的手背,将他带了十余年的长剑打落在地上。 他身上像是感受不到痛,所有的苦痛都在这一瞬间喷涌到心头,比焰火还要灼人心志。 青年落了泪,喑哑地喊他:“时……安。” 何知许简直疯了。 他不顾这满室的烟,也不顾脚下的火,走上前将对方的绳子解开,臂力惊人地将人横空抱了起来。 “我的……我的嗓子……”聂九歌手摸向自己的喉结,像是在确认着什么,“………完了。” “会好的。”何知许道。 暗卫来晚了一步,将南池村的倭寇余党歼灭,护送他们离开。 可惜,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刚踏出南池村,又撞上了另一党人。 这些人犹如丧尸般不可理喻,衣衫褴褛,头发蓬乱,身子有些畸形的扭曲,双手以一个可怕的姿势伸在身前,连手指弯曲的弧度都令人恐惧。 他们像是饿极了,看见人就要往上扑,根本不给人逃脱的机会,每一个人都有着超脱正常人的力度,像是根本不把手当成手,而是把手看作刀剑或是爪子,凶狠地朝人抓来。 偏偏,是村民的长相。 暗卫只来了十余人,加上负伤的何知许,对抗这群“丧尸”有些艰难。 何知许把聂九歌放在安全的地方,他没有了剑,只能徒手上阵,可若是拼力气,与这些“丧尸”相比,差了太多。 对方约有五十余人,暗卫的动作利索,直接用刀将人断喉,费了不少劲。 “精彩。”远处有个男人笑道。 何知许猛地抬手,就见那人一袭蓝衣,正在抚掌嘻笑。 “云怀瑾!”他怒喝道:“你想做什么?!” 云怀瑾微微一笑,一声令下,“丧尸”们变得更是凶猛。 他原先说过,攻城后的好处与倭寇一块分羹,谁知道倭寇居然进了城就不听他的指挥办事了,今日来,便是他引发的南池村火灾,想歼灭了这伙人。 谁知道,还碰上了何知许。 暗卫们倍感压力,有人低声朝何知许道:“你们先走,我们断后。” 何知许握紧了拳头,阻止这些人往聂九歌的方向袭击,可回过头看聂九歌奄奄一息的样子,终究是点头应了。 对方还剩余不到二十余人,暗卫拼死护出一条活路。 何知许抱起聂九歌就拼了命的路,可惜云怀瑾并不想给他们机会。 谁人不曾闻何知许?如此人才武将若能为他所用,那可就美不胜收了。 云怀瑾笑看着他的背影,举起弓,瞄准了他的背,力度放轻了些许,五指一松,发射。 那箭矢堪擦过何知许的腰侧,带出了一块皮肉,伤口并不深,却能见箭头上的黑色毒液。 何知许没时间想那么多,手上掂着聂九歌,跑了十余里路,终于有马车来往,被载到了医馆看郎中。 郎中给聂九歌把了脉,确认没什么大碍,给他煮了碗中药,道:“回去好好歇着,这灰烟从喉间与鼻腔呛到了喉咙肺腑,往后会经常咳嗽,喉间干涩,都属正常。” 何知许愣了愣,皱起眉头,“不能治吗?” 郎中这才看向他,脸色一变,“我看你才该治!这脸都白成纸了!” 何知许没什么反应,反倒拽着他的手,“他的嗓子,不能治了?” 郎中“啧”了一声,满眼的恨铁不成钢,道:“你要我怎么治?他都在火堆里呛了将近半个时辰,没被烧死就算不错了,往日说话怕是都成问题,你坐下,我给你把把脉。” 何知许被郎中强压着坐到椅子上,郎中的脸色变幻莫测,看向他腰腹间的伤口,一阵唏嘘,“小伙子,你这是中毒了啊。” 何知许抬眸看向他。 郎中摸着下巴,又把了一遍脉搏,接着道:“说句实话,这毒,我行医二十载都没见过,我会去研究一下医书,不过还是先把你的伤口处理一下吧。” 何知许点头,感到空前绝后的疲倦与无力。 到了清晨,聂九歌醒来时,何知许却昏厥了。 他愣神地看着何知许身上的绷带,心头一紧。 何知许似有所感,动了动指节。 聂九歌握住他的手,“时安……” 吐出第一个字他就发现不对劲了,这声音恍若年逾古稀的老头,带着沙粒感的苍老暗沉。 他惊了,手在微微颤抖。 郎中一夜没睡,专研着医书,彼时,他终于在一大堆古书籍中,找到了何知许身上所中毒的记载。 他猛地坐了起来,“找到了!” 聂九歌回过神看向他,“老先生……怎么了?” “他中的是蛊毒啊!”郎中一激动又给何知许把了一遍脉搏,“对了,没错了!” 聂九歌咽下口水,声音断断续续:“什、什么毒?他中,毒了?” “蛊毒!”郎中扬眉一笑,回到书中,想看看有何解法,笑容瞬间就凝固了。 聂九歌担忧道:“老先生,你、有解吗?” 郎中失望地摇头,甩下了书籍,“……没有。” 第121章 疯子发疯了(1) 战争除了死亡以外,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怕就是疫病了。 早朝,坐在明堂的天子精神颓靡,恹恹欲睡,对百官的禀告左耳进右耳出。 出现了问题,便反问:“诸位爱卿怎么看?” 百官们面面相觑,摇头叹息。 甫一下朝,康平帝便将高僧叫到坤宁殿来,手杵着额角,道:“朕近来觉得头昏目眩,这是怎么回事?” 高僧进殿也不行礼,如今他已是一国国师,连康平帝都要敬他三分,他莞尔道:“陛下切莫心切,长生之道,是条漫漫长路,迈过这一堪,即可享永生。” 康平帝纵然心有狐疑,可事到如今,也不得不听他的话,点了点头,睡下了。 高僧回头,勾起唇角,这一笑阴险至极,着实令人胆寒。 他绕过宫中长廊,环视左右无人,便迈入了太子殿。 他跪下行了个大礼,道:“禀告殿下,圣上时日无多了。” “还能活几日?”云怀瑾抿了口小酒,看向他。 高僧坚定道:“三日之内,必死无疑。” “做得不错。”云怀瑾微微一笑,拾起书案上的匕首在手中把玩,玩味十足地看着他。 高僧笑道:“为殿下效命,都是应该的。” 云怀瑾挑起眉梢,刀锋一转,刀身泛着银光,高僧微微抬眸,哆嗦了一把,冷汗止不住往下掉。 云怀瑾笑道:“师傅在害怕什么?” “不……不敢。” 云怀瑾闭起一只眼睛,刀矢瞄准他的心脏,轻轻一掷。 高僧被扎中了心脉,血流不止,不可置信地抬起头。 他曾听说百庆太子喜怒无常阴晴不定,哪知道是这般的人,他分明将事情办得妥妥帖帖,到了最后居然还是要死。 “奇怪吗?”云怀瑾漫不经心地笑了,“你亲手杀孤的父皇,还想苟活着?” 高僧捂着心囗,流出的血蔓到了手掌,滴在地上,咬牙切齿:“这……不是殿下……指使我的吗……” “是啊。”云怀瑾歪头,咬了一口婢女递过来的葡萄,“你办得不错,可我也要报杀父之仇,不是么?” “……疯子。”高僧忿恨地怒视他,倒下了。 云怀瑾打了个呵欠,“来人,处理垃圾。” 屋檐跳下一道黑影,干净利索地将高僧的尸体挪走,很快便有婢女将地上的血迹处理干净。 不过半晌,那道黑影去而复返,跪在了殿外。 云怀瑾视若无睹,赏舞酌酒,心情似乎不错。 到了深夜,他起身想到院外赏花,这才好像刚看见那道黑影,笑了笑,“俞帮主,怎么跪了这么久,快起来吧。” 俞攸宁仍旧跪着不动,“参见殿下。” 云怀瑾抬手捻下一瓣花,在手中碾成碎片,“瞧孤这记性,差点忘了,俞夫人的毒这个月还没续药呢。” 他向身后随行的婢女使了眼色,婢女微微福身,将呈盘中的药材递给了俞攸宁。 俞攸宁磕了三个响头,“多谢殿下。” “下去吧。”云怀瑾把手里的花瓣丢了,擦了擦手。 俞攸宁提起药很快消失在视野里。 门外的侍卫慌慌张张地跑进院中,没想到云怀瑾在院子里,大老远就“扑通”一声跪下,差点把膝盖骨给磕烂了。 云怀瑾挑眸看他:“何事?” “禀……禀报殿下。”侍卫把头贴在地上,小心翼翼道:“秦公子来访。” 云怀瑾笑了:“请进来。” “是。”侍卫磕头谢恩,连忙又冲了出去,生怕云怀瑾无缘无故治他的罪。 但今日的云怀瑾心情不错,完全没将侍卫那点莽撞记在心里,要换了平时,怕就又要见血了。 秦锦风微微一笑:“怀瑾。” “秦兄今日有什么事?”云怀瑾坐到亭台,“来找我下棋么?” 秦锦风与云怀瑾的关系还真就如外界的传闻一般,是知己好友。云怀瑾对秦锦风从来都是自称“我”,他们从小便是兄弟,即便后来长大了,变得有城府,有心计,尔虞我诈,也没能阻隔这份兄弟情。 但其实说到底,也只是利益不相抵触罢了。 秦锦风志不在官仕,自从气死了他爹,自己也不管百官的风言风语,如何被人诟病,他也不上朝,不参政,挂着个世袭头衔整日在外经商。 朝堂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再怎么说逍遥楼自己赚自己的钱,杀手没杀到他们头上去,自然没有人去多管闲事。 这乱世之中,云怀瑾唯一能放松说上几句话,也就只有在秦锦风的面前了。 秦锦风坐到他对面,神情倒没他那么欢愉,正色道:“倭寇打进来了?” 云怀瑾脸色微变,“秦兄不必担心。” “怀瑾,关竹已经被攻占了。”秦锦风道:“你小心一些,这个节骨眼不要出头。” 云怀瑾看着他,确认对方不知道内情后才笑出了声,“秦兄想多了,总之打不到京城来的。” “你有把握就好。”秦锦风叹了口气。 云怀瑾试探地问:“听说,秦兄的逍遥楼易主了?” 秦锦风失笑:“认识这么多年了,有话直说。” “你卖给乐有初了?”云怀瑾表情淡然,可心中却是惊涛骇浪,倘若这世间,连他唯一信任的秦锦风都要背叛他…… “对。”秦锦风没有丝毫迟疑,看着对方朝他讥诮的嘴脸,接着道:“那时你被乐有初关了。” 云怀瑾道:“所以,你用逍遥楼和我换,被骗了?” “没有。”秦锦风坦然道:“她的意思,会留你一命。” “没这么简单吧。”云怀瑾陌然一笑,话里数不尽的讽刺:“又是因为那个通房丫鬟?秦兄,你因为她休了正室,我管不了,你不会又是因为她放弃了逍遥样楼?叫什么……芍药是吧?” “这不重要。”秦锦风正视他。 “不重要?”云怀瑾笑得荒唐,“你把逍遥楼拱手让给谁不好?让给乐有初是打算让她养肥了兵马,好来杀我,是吗?” 他摇着头,情绪有些失控,有些愠意,却是竭尽了全力柔声说:“秦兄,我对你很是失望。” 秦锦风太熟悉他了,这样的情绪,代表他将失去操控情绪的力气,将要发疯地杀人。 他沉声道:“怀瑾,你冷静一点!” “怎么冷静?”云怀瑾怒视着他,露齿笑道:“我恨你!秦锦风!我恨死你了!可是我……我舍不得让你死。我只有你了,为什么?为什么要背叛我?!为什么!” 第122章 疯子发疯了(2) “我从来没有背叛你。” 秦锦风站了起来,拍他肩膀给他顺气,他知道云怀瑾的情绪与常人不同,也知道如何对付。 “怀瑾,你听我说。” 云怀瑾的笑容渐渐凝固下来,眼神变得冰冷,被瞥上一眼都要害怕,如同索命的怨魂恶鬼,令人心生恐惧。 他冷静了下来,看着对方:“你说。” “如果不是为了你,我不会派逍遥楼的人去刺杀乐有初,没想到失败了。” 秦锦风闭了闭眼,坦荡道:“的确,把逍遥楼拱手给她,我并不情愿,但的确是我所为,其中有芍药的原因,但怀瑾,你该知道,我是救你而去。” 云怀瑾并没有因为他这段话而感动,满腹怀疑地打量着他脸上的每一丝神情,仿佛要将他给看透。 秦锦风道:“你不信么?” “不信。”云怀瑾翘着唇角,眸中是怒意翻涌,“我为何要信?结果摆在我的眼前,是易主还是投敌,性质难道不一样么?” 秦锦风愣了一下,他没想到云怀瑾已经无理取闹到这种程度,简直不可理喻。 他冷笑了一声,“你想杀便杀吧。” 云怀瑾袖子里藏的匕首握在手中,像是要让秦锦风看清他的动作,因此他一举一动异常缓慢。 他拔开了刀鞘,将刀鞘放在一旁,刀身架上了秦锦风的脖子,抵在那狼奔豕突跳动着的脉搏之上,划出一道细小的血痕。 秦锦风闭着眼睛,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 云怀瑾有一瞬间想要动手结束他的生命,最终还是放下了刀,眼神都变得柔和,笑得真诚实意,“秦兄,我逗你玩儿呢,可别当真。” 秦锦风睁开了眼睛。 他知道云怀瑾想杀他,或许是念及多年情分没有动手,对方的一个眼神他就能读懂一切,何来玩笑呢。 但他还是配合地走下了台阶,“我不喜欢这样的玩笑。” “希望没有下次。”云怀瑾笑说。 秦锦风带来了他和云怀瑾都幼时最爱吃的酥饼,他已经没有来时想要同云怀瑾一齐品尝的心情,将糕点放下,便头也不回地拂袖离去了。 云怀瑾看着他的背影,捏紧了拳头,将桌上的东西全数一推,酥饼连同盒子掉在了地上。 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出,屏息凝神,汗毛倒竖。 云怀瑾拔出了侍卫腰间的剑,将满院的花草斩断,把院子弄得一片狼藉,自己也不像样子。 头上束发的簪子已经掉了下来,整个人披头散发,表情狰狞,像是哭过,可他却在放肆地笑,捂着肚子坐在地上笑,身子滚在万花草丛中笑。 笑得狼心狗肺,可他的眼睛分明是在哭啊。 到了后半夜,他屏退了所有下人。 呆坐在院子的地上,月光照着他,他在把自己挥在地上的酥饼,一块块捡了起来,包在手帕里。 他突然安静了,不同寻常的安静。 他最后捡起一块,也让人验毒,径直塞进了嘴里,味同嚼蜡。 云怀瑾看着那把泛着银光的匕首,想起了秦锦风脖颈的刀痕。 一怒之下,他把自己的手臂划出十几道触目惊心的刀痕,目光死死盯着那汨汨血水流出。 “啊。”他笑了,喃喃自语:“对不起啊秦兄。” 在云怀瑾失血过多晕过去后,屋檐上盯哨的人终于敢把他扶回寝殿,帮他包扎好伤口。 云怀瑾在浑浑噩噩的梦里轮回千百遍,醒来时有些失望。 居然没死,真是可惜。 …… 倭寇攻城拔寨,被姗姗来迟的杨家将击溃了。 乐有初登基。 结局 三更。 西荟街口两位老者自东向西走着,一人提竹邦,一人抬铜锣,一步敲一响,捏声喊道:“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风吹枝柳,沙沙作响,角落传来刺耳的猫叫,像极婴儿啼哭,略矮些的老者蹙眉循声而去。 “啪嗒——”铜锣落地。 略高些的老者闻声有些惊恐,抬眸望了眼门前的牌匾,张牙舞爪的两个草书大字——程府。 程县令的居所,按理说平日夜里应有护卫在外守候,而今夜却静得出奇,他汗毛倒竖,眯着眼瞧远处的同伙,咬牙道:“老李?怎么回事?” 没得到回应。 老者的心瞬间跌入谷底,想上前查看又胆小迟疑,一时间顿在原地。 忽而一股寒风自后方窜入脖颈,引得他头皮发麻,手抖却又不敢回头,迈着踉跄的步伐向前狂奔,不过走了十几步远,竟是腿软地跪倒在地。 他咽了咽口水,缓缓转头,却对上一把近在咫尺的短刀,连惊叫的机会都没有便倒地不起。 死前浑浊的视线,看到程府门槛溢出的腥红。 婴儿止了啼声,黑夜恢复静谧,倒在地上的尸体,平添几分神秘的色彩。 银阙照到地面腥红,闪着光。 …… 建午七十八年的东风掠过八街九陌,漫不经心地撩起仲冬残梅,乘着峻极苍穹扶摇而上,倏尔一抹黑影闪过,脚步一顿,落于熊熊焰火之中。 从灰烬中走出一名女子,不过二十一二岁的模样。回首是滔天的火势,她着一身薄衫,双眸似望不尽的深潭,幽暗中透着清寂,如寒冬冰窖中落下一丝星火。立如芝兰玉树,着一身泼了墨的黑,袖口处的布料微光潋滟,绣的是云霄黑龙。 她拎着酒壶,小抿一口,侵入舌尖的辛辣瞬间呛红了眼,闭眼又饮了满嘴,含不住的酒滴滑至颈侧,再睁开眼时,眼梢微红,只淡淡笑:“这桃花酒酿得挺醇,不枉我寻了一个时辰,从城尾庄老头那抢来的。” “……” “可还记得曾家嫡女?这傻丫头,一天天追在谢家那小子后头非他不嫁。当年兵败,父皇都还没提和亲,傻丫头居然一马当先冲出来,不知道的都以为她是要以身殉国了。嘿……谁想到,我偏跟她对着干,我当了质子,她可就没殉国的机会了……” 楚晏淡淡望着她,浓长眼睫下的眸光忽明忽暗,犹自喃喃了一句,可声音极低,刚流出唇缝的话语通通被晚风给糅碎了。 唇未施脂,却是艳极了,万种风韵悉数堆在这抹笑里,芙蓉月下的桃眸映着“风流”二字。 也叫乐有初目光停滞,顿了顿,道:“也不知道,我走之后……傻丫头跑去哪了。”她笑着,眸似燃烬的死灰,许是酒灼人眼,忧在眉间画了道川,醉玉颓山。 男人缓缓抬手,想替她拨好额前的碎发,迟疑了半晌,却终是放下了。 远方,火焰中的戏子还在唱着《踏谣娘》。 “可是觉得无趣?” “戏曲罢了,一切皆虚,何谈趣味?” “……你倒是看得通透。” 夜,风吹刺骨,也燥热。 这王朝,终究是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