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诡案录》 楔子 蛇缠颈 夜色幽深,漆黑如墨。无月的夜晚,黑幕沉沉笼罩着长安城,只有惊起的寒鸦,在空中留下几声凄鸣。 忽地,某间民房内传出一声惊呼。 “唔……啊,杀、杀人啦!救命啊!” ———— “徐县尉不好了!” 衙役张三在门口大呼小叫,万年县尉徐朝宗很镇定地抬起头。 “说了很多次了,顺序换一下,我好得很。” “不好了徐县尉!” “又怎么了?” “宣平坊,又有人来报案了!” “就半夜掐脖子那个事儿?” “是的。” “又有两家来报,现在大家都慌得很!” 旬日来,宣平坊接连有人家报案,半夜睡觉时遭人扼颈,可始终不见疑犯。万年县派捕吏调查后,发现报案人家的门窗皆关闭良好,家中没有失窃,也没有足迹等入室情况。 同时,巡夜也未见异常。现在的坊市制度早已松弛,甚至很少有坊市仍保有完整的围墙,但还是沿袭惯例,设有巡夜制度。据武侯、坊正和打更人反馈,这些天坊中一切正常,巡夜时并未见到任何可疑人员。 “知道了。你和小五去安抚一下。” “是。” 张三走后,徐朝宗想了想,将数起案件整理成册,请县令派人送往大理寺。他一直听说大理寺有个专门处理诡案的部门,宣平坊这个事也挺奇怪的,那就按规定先上报看看。 徐朝宗本来以为大理寺那个诡案处室只是上头为了表态挂的牌,没想到一日后,还真接到了大理寺的问询函。公文向他询问最近宣平坊是否发生刑案,或者人员失踪,还让他说说扼颈事件的具体情况。徐朝宗将自己所知一一写下,封好复信后,他才想起来要看看这个神秘部门的大名。 嗯,大理寺……未详司? —— 申正刚过,一个瘦高的年轻人拿着一份名单,挨个敲开宣平坊扼颈事件的相关人家,询问情况。 “哎哟,不是问过了吗,怎么又来问啊!问了半天也没见抓着个人,再问我也就那几句话。砰!” “不好意思捕头大人,我们当家的还没回来,具体的俺也不知道。” “小伙子这么勤恳哪,这个点了还没散值。啊?你说啥,鹅经?什么脖子?鹅脖子吗?哎呀,老头儿我这耳朵是不太好使的,你再说大点声!” 几经受挫,年轻人终于问到一个大娘能顺利沟通。 “捕快大人,你可得好好查查啊,现在一到晚上我心里就慌哪,睡觉都不安生。” “嗯,大娘你仔细想想,说得具体些,也许我能找到线索。” “也没啥好说的呀!就是睡到半夜,我突然觉得脖子发紧,呼吸不畅,就憋醒了。醒来没看见人,脖子上也没东西,但是还痛着呢!” “脖子上有什么痕迹吗?” “有,有!有一圈红痕,不过到二天早上就消了。” “一圈红痕,不是手指印?你是说,更像绳子勒的?” “你这么一说,是的。不过……又不大像。” “怎么呢?” “绳子多糙啊,勒脖子的那个光滑多了,而且还有点水唧唧的,就像……像蛇一样!哎呀,不会真的有蛇吧?!” “不是,您家里没有蛇爬行过的痕迹。最近坊里有人失踪吗?” “没有啊,大家都挺好的。” “那有人离家吗?” “不知道,你去问问坊正吧。” 年轻人找到坊正胡全的时候,他还在呼呼大睡,因为被这个扼颈事件搞得连续值夜,这几日白天他都在补觉。 胡全看着来人,揉了揉眼睛,还有些迷糊。不过他警惕性还是挺高的,一听这个李二自称是万年县捕吏,立即精神一振,“那我怎么没见过你?” 李二没争辩,露了一下自己的腰牌。 “啊,是大理寺的大人!小人眼拙,小人见过——” “不必声张。你仔细想想,最近坊内人员有什么变动?失踪的,离家的,很久没消息的那种。” “坊里是走了些人,不过大人知道,现在临近年关嘛,好些人回老家了。” “没留话,人却不在的呢?” “嗯……小人想想……咦,还真有!就安方里那儿,有个寡妇田氏,我们都叫阿香的,她就是长安人,往年也没见过年离开过。大人这么一说,好像是有阵子没见到她了。” “你带我去看看。” 胡全喊上平素便与田氏相熟的许大娘,跟着李二一同到了田氏家中。屋内的陈设用具摆放整齐,床褥也很整洁,应该并没有发生过打斗、盗窃之类的事情。经许大娘清点,有些田氏常穿的衣物不见了,结合家中情况,应该是她自己收拾包袱离开的。但是街坊四邻,都没有注意她是什么时候走的。 “这几个月她可提过要出远门,或者聊到什么事?有没有什么奇怪的举动?新认识什么人?”李二温声询问。 胡全又喊来几个邻居,一群人冥思苦想,终于有个人说:“非要说有什么特别的,就是前几个月阿香一直喊头疼,后来有个游医给她治好了,她有时就会和那赤脚郎中聊聊天。” “那游医现在何处?” “早走了吧?好久没看见了。” “噢你是说宋郎中啊!他那个小黑丸子我吃着没啥用,阿香非说好。” “什么丸子,那个叫养神丹。” 众人一经提醒,都想起来了这号人,七嘴八舌地说起来。李二不得不提高音量,“等会我会请人来询问诸位,给阿香和宋郎中画像。” 李二回去作了一番安排,入夜后再度来到宣平坊,说是要和胡全一起值夜。胡全有些惶恐,虽然不知道年轻人到底在大理寺中担任什么职务,但反正是个官。不过李二毫无凌人盛气,说话简洁但态度很温和,胡全也就慢慢放下心来。 到了丑初,胡全早已是瞌睡连连,哈喇子流满前襟,头再点几下,就要磕桌子上了。屋顶上的李二则怀抱着横刀,仍是精神抖擞,注视着寂静夜色下,沉睡的宣平坊。 忽然,夜中某处传来一声惊叫。李二双目一凝,当即纵身向声源处掠去。 咚! “哎哟!” 胡全吓了一跳,终是一头磕在了桌上。待他循着动静找到张屠夫家时,张氏夫妻还惊慌地挤在门口,那位大理寺的官人则在街道房屋之间挪移腾跃,似乎在躲闪什么。胡全让张屠夫赶紧把灯笼点上,三人这才看到,有个东西四下里横冲直撞,看着像条蛇,又像一段绳子。那条状物几次向李二发起攻击,想缠上他的脖子,但似乎又对他有几分忌惮。 “李捕头小心!” 惊叫声中,条状物缠住了李二上身,越勒越紧。却又突然地,他腰间金光一闪,迫使妖物松了开去。李二镇定缩身,像条泥鳅一样滑出绳套,又机敏地躲开缠绞后,瞅准时机将横刀一送一绕,精准地将条状物压在了刀下。 被吵醒的四邻都开门来看,众人围在火光之下一瞧,都先是一愣,尔后惊呼四起。 “这不是——” “麦秆!” “还是水泡的嘞,湿湿的。” “哦哟,就是这个勒脖子啊?难怪我说感觉怪怪的。” 原来这是好几根麦秆拧在一块,扭得如同绳索,而且麦秆被水浸湿泡软了,因此柔韧度要强很多。 李二道:“好了,夜里捣乱的就是这个,这下大家可以安心睡觉了。” “哇,李捕头真是神人!” “那这和阿香有关吗?” “我会派人找她的。” —— 两日后,长安西郊九乡河。 农户们围在田埂上,看着万年县的官差从土坑里抬出一具女尸,议论纷纷。 “禀大人,”徐朝宗恭敬地向一旁的年轻人报告,“我们根据您的指示,一路追查宋姓游医,最终找到了这个仙林村。村民反映这伙人大概来了三个多月,就在村外头租了一户空屋子。厨房里头整天烟熏火燎,熬煮东西。” “人抓到了?” “主犯宋义已经交代了。他几人用偏方做了个养神丹,吹嘘说包治百病,四处售卖。宋义借治病之机和田氏相熟后,就骗她这方子能赚大钱,让她来小作坊帮忙。田氏来了之后就被软禁,宋义几人不顾她意愿,数次行不轨之事,田氏不堪受辱,逃又逃不掉,就自尽了。” “她是用湿麦杆自缢的?” 徐朝宗十分惊讶:“是的,因为宋义几人平时看田氏看得紧,不让她接触任何利器,她就想出这么个办法,用湿麦秆搓成条,拴在窗槛上自缢。不过,大人是如何得知的?” “宣平坊作祟的麦秆绳索,就是因她执念而起。结案和安抚民众之责,就交给你了。” “是。不知大人可否告知下官,大人身份?这次的案件如此诡异,如无大人相助,我们绝对想不到田氏遇害。下官却还不知大人名讳。” “李琭,大理司直。” “啊,是李司直!下官失礼了。” 徐朝宗再度叉手拜礼,李琭点点头,转身走了。 ———— 深夜,大理寺未详司。 摇曳的烛火下,年轻人打开一本厚厚的书册,翻到空白页面,思忖片刻,提笔行文: 蛇缠颈。文光九年,宣平坊数户人家上报万年县,夜中深眠时,屡遭扼颈…… 许久之后,他放下笔,摩挲着腰间的玉佩,闭上眼睛陷入了沉思。 快二十年了……自那以后已经过了二十年,妖异案件他也破获了不少,要什么时候他才能找到线索,揭开尘封的迷雾,查明那件诡事的真相? 第1章 血案再起 文光十一年。 元旦过后,长安城的街上一直有些冷清,平日里为生计操劳的人们,都回家过年了,期待着能好好享受一下一年里难得的清闲。直到上元节将近,大街小巷才又重新热闹起来。 正月十五上元节,是春节的最后一天,也是大昭官员难得的休息良机。通常这个时候,各官署只安排必要的人员值守,即使最勤恳的官员也会回家与亲人团聚,共度良宵。 但李琭还是照常在大理寺复核卷宗,一直办公到酉时末,才收拾文卷档案,伸了个懒腰。 “司直,慕容大人遣人来问您什么时候过去?他先去华月楼等您了。”仆役在门口恭敬地询问。 “是不早了,走吧。” 此时,长安已是华灯满城,身在大理寺内,也能听到皇城外的热闹喧腾。月色灯山满帝都,香车宝辇隘通衢。入夜,早已扎好的各色灯彩造型殊异,看得人眼花缭乱。数队庆典队伍在城中的主干道上游来荡去,奇术异能,歌舞百戏,鳞鳞相切,乐音喧杂百里不绝。 这声势太过热闹,目之所及,无不是挨肩擦背,人流如潮。李琭骑马从外围的偏僻小路绕道,也花了快半个时辰,才到达位于北里南曲的华月楼。 北里的盛名自不必说,虽无十里秦淮的桨声灯影、画船箫鼓,却也旖旎着无边风月。坊中有三曲,住在南曲、中曲的,皆是妓中铮铮之人,才艺不凡。有的擅作诗词,有的言谈诙谐,亦有精通音律能歌善舞者,因此京内的显贵才俊,最爱上此谈诗论道,排遣风流。 不过这二曲的姑娘们,却不是等闲俗子能见到的。除了银子,还得有几两文才,以诗叩门,姑娘满意了,才愿意接待。 华月楼是一座雅致小楼,附设几曲堂屋,院景幽静,几位关系亲近的姑娘相伴而居。这几位都是北里叫得上名儿的,今夜这场宴席,也是专为熟客而设。侍御史慕容恪祖上曾为宰相,他深得家学熏陶,人又长得俊秀,因此颇受欢迎。他说最近华月楼新出的点心甚是惊艳,非得邀李琭也来尝尝。 李琭到的时候,众人早已酒酣耳热,酒令都行过几回了。乐队正在演奏《急胡相问》,乐女们和拍而舞,宾客觥筹交错,相谈甚欢。 慕容恪见他来了,抬手招呼:“来来,徽明,这边。大过节的,你不会还泡在那堆卷宗里吧?也太敬业了。” “那你参奏进言的时候,别忘了多夸我两句。” 周遭客人纷纷向李琭拜礼,他叉手回礼,才在慕容恪旁边落座。他少失怙恃,在街头流浪了好几年,后来幸得慕容家收养,便与同龄的慕容恪成了好友。进士及第后,也亏得慕容家举荐,年纪轻轻就做到了大理司直的位子。 “到底什么点心那么好吃,你非得把我弄过来?”侍女倾身斟酒,若有似无地依偎过来,李琭也不推拒,由着她喂了一口。 “急什么,就上了。” 说话间,小婢们端着食案,给每桌上了几盘糕点。慕容恪也不客气,径自拈起其中一种:“就是这个,赶紧的,一会别怪我没让你。” 这糕点做成五瓣梅花形,莹润白软,虽然卖相不错,但并没有什么特别。李琭有些不以为然。慕容恪世家公子,自小锦衣玉食,什么新鲜玩意儿没见过?竟然对一盘平平无奇的点心视若珍馐,这却又勾起了他的好奇。 于是他也拈起一块,刚咬一口,当即食欲大开。北方喜欢面食,点心也多以小麦为原料,虽然好吃,但口感较为饱实。而这点心也不知什么做的,软糯细腻,却又带着恰到好处的弹性,初食清甜盈鼻,再品馥郁回香,还真的是…… “东西呢?!”李琭垂眼一看,盘子已经空了,哪里还有白花点心的踪迹?他不能置信地望向一旁的慕容恪,就见这贵公子两颊鼓囊,囤抢的模样活像只松鼠。“你的待客之道就这?喊我来吃,结果一块没留?” 不紧不慢地享受完嘴里的糕点,慕容恪才得空道:“哼……不是提醒过你了?谁让你不快点,还在那装模作样地品。” 对于这个损友,李琭无语透了,只能问:“这究竟是什么做的?口感确实不错。” “这叫透花糍,吴兴米做的,还加了什么我也不知道,反正就是好吃。啊,三秀姑娘!请来这边。”说着慕容恪眼睛一亮,招手喊道。 “慕容公子安好!怎么了,今天点心不合你胃口哇?” 听见慕容恪的招呼,那人笑眯眯地走过来。这是个清秀姑娘,圆眼儿小嘴,笑起来弯弯月牙,更添可爱。她未施粉黛,一身布裙,通身上下几无配饰,比起场中几位千娇百媚的红人,朴素到显得有些寒酸。但面对慕容恪,她大方自然,丝毫没有怯弱卑下之态,显然已是熟人了。 “怎么会,好吃的啊!”慕容恪笑嘻嘻地凑上去,“我朋友今天来,头回吃到透花糍,没还吃够,你那还有剩的吗?” 白三秀忍俊不禁:“噗,慕容公子,明明是你自己馋,还借朋友的名。” “谁说的,不信你问问他。” 白三秀顺着话头转脸一瞧,却见李琭怔怔地望着她。她也愣了一下,但很快反应过来:“这位是?” “大理司直李琭。你别怕,他人不赖。” “见过李司直。” “姑娘不必多礼。看来这点心是出自姑娘巧手,老慕可跟我说了好久。” “我跟你说,三秀可不是专门的厨娘,要秋霁小姐待客,才吃得到她手艺的。” 白三秀咯咯笑道:“慕容公子这么捧场。那如果你再送我一点上次的香料,我就把自留的端上来。” “成交成交!” 望着白三秀离开的背影,李琭一瞬间露出深思的神色,转眼又隐去了。 —— 天上一轮月,地上万盏灯。宴乐狂欢一直持续到深夜,城中,木雕彩缯灯市如昼,楼内,歌舞笙箫彻夜不绝。饮了几轮酒,慕容恪有些犯困,就去客房小睡。李琭倚在栏杆边,望着尽情喧闹的人群,自斟自饮。 “长安城真热闹啊!我朋友一直想看看。” 李琭转目看去,白三秀举了举手中托盘。“天冷,李司直还是喝这个吧,温过的。”说着走到他身边,轻手替他斟上温热的黄醅酒。 “老慕呢?” “慕容公子睡得正熟呢,呵呵,都打起呼了。” 他不由失笑。李琭此人,生得不算特别俊朗,但面目中正,尤是一双黑眸,宛若寒星,此时微微一笑,又有几分清朗洒逸。然而他神情潇洒,眼神却是恁的冷静,游离于喧闹之外,遗世而独立。 “啊!” 忽地,他身后传来一声压抑的惊呼,是个柔细的女子声音。回头一看,栏杆拐角处,一个华服男子正强行搂抱拉扯怀中的姑娘。那女子云鬓散乱,香肩半露,满面惊惶却又不敢发作,无力的推挡完全阻止不了男人轻薄她的欲望。 这女子正是华月楼的主人之一,赵秋霁。她在北里也是名声极盛的才女,平日里不知多少文士学子费尽心思想一睹芳泽,但碰上梁王世子,才知再高的姿态也是笼中穷鸟,所谓以诗探花的情趣,只不过是权位者伪作慈悲的施舍罢了。 眼见世子爷的手要往她衣襟里探,赵秋霁又羞又急,正不知所措,白三秀迎上前,扶着梁王世子手肘一抬,巧妙地托开了咸猪手,“世子您喝多了,我扶您去客房歇一会儿。” “滚开!” 这世子李玮平时就是个荒淫无度的主儿,此刻酒气上头,被人搅了好事,顿时火冒三丈,一把挥开。他完全没控制力度,白三秀被甩得直接往墙上撞去,却没有意料之中的疼痛,一只手有力地扶住了她。 “世子是真醉了。” “放肆!谁敢拦我!” 李玮又被人挡住手,骂骂咧咧地要瞧瞧是哪个不长眼的东西如此大胆。 “来人,扶世子下去休息。”李琭平淡地吩咐。 一个侍卫模样的人赶紧上来搀扶。李琭的官秩虽然不算多高,但大理司直却不是个等闲官职,因此李玮也不想闹得太难看,嘟囔了一句“道貌岸然”,就东倒西歪地走了。 赵秋霁终于得救,赶紧理了理衣衫和发鬓,向李琭深深行礼:“多谢李司直解困。” “举手之劳。” 今夜,李琭穿的是一身鸭卵青袍衫,并没有太多纹饰,但是衬着皎白月光和辉煌灯火,清清冷冷的,却有种说不出的好看。面对梨花带雨的美人儿,他却是无动于衷,微抬下巴朝地上示意,“姑娘掉东西了。” 二女低头一看,是一个精致的小金锁。赵秋霁低呼一声,连忙俯身拾起。 “谢谢司直,是小女子的。” 对于李琭的出手相助,她非常感激,正要再度拜谢,李琭却已经转身离去。 赵秋霁望着那俊挺修长的背影,有些怅然。 ———— 正月十六,清晨。永昌坊宁仁里李宅。 饮过早茶,李琭神清气爽,进了书房刚准备看两页书,小厮又来报:“爷,慕容公子请您速去华月楼。” 李琭听得眉毛一挑,怎么又来,难不成早点也要他去陪着吃。“什么事?” “具体不清楚,仆役只说是楼里出事,死人了。” “走。” 虽然微有些惊讶,但李琭并没有太大触动。骑马随仆役到达华月楼时,万年县的官差也已经到了。 “徽明,你也太墨迹了,这么半天才来。” “我又不是万年县的捕快,你把我喊来做什么?” “赵秋霁死了!”此时他们站在小楼外,看着一干人等忙进忙出,慕容恪压低声音道,“我看了一眼现场,搞不好啊,和前些年那宗连环杀人案有关。” 闻言,李琭神色一正,微微眯眼。 第2章 血屏风 赵秋霁的死亡时间,是丑末寅初。 第一发现人是赵秋霁的贴身丫鬟小晴。她辰初时按惯例去唤小姐起身,往常浅眠易醒的小姐喊了半天都没动静,她推门探头,看到整块屏风上都是飞溅的鲜血,当即吓得尖叫连连,把楼里楼外的人都惊动了。 因此第二个到场的,就是睡在隔壁小室的白三秀。小晴连滚带爬去喊人的时候,她听到尖叫前去查看,发现赵秋霁倒在屏风后面,脖颈处血流如注。赵秋霁刚脱了外衫,还没换成寝衣,头发也没有拆,看样子是丑末回房后,正在更衣时遇害的。 李琭和慕容恪找到白三秀时,她刚接受完官差的问询,脸色还有些苍白。 “你还好吧?要不要去休息一下?”慕容恪担心地问。 “见过李司直,慕容公子。”白三秀摇摇头,“我缓一缓就好。” “走走走,到我房间去喝口热乎的。” 因为赵秋霁闺房以及左右房间都被封锁了,三人就到慕容恪歇息的客房坐下。就着热茶和炭火炉,暖了一会儿,白三秀脸上才恢复一些血色。 “没想到李司直会专程过来。” 慕容恪差点要举手示意:“当然是我把他喊过来的。” “怪不得。我就想着,大理寺一般也不查案啊。” 大理寺主要负责审理文武百官犯罪及京城徒刑以上的案件,不涉及一般案件,也极少参与侦查。因此,正常按照惯例,赵秋霁的案子在案件查清、案犯归案,万年县判决结案以后,卷宗才会出现在李琭的案台上。 李琭到的时候,尸体已经送去万年县殓房了,他只看了一下案发房间。于是他问道:“三秀姑娘,你能说一下当时情况吗?” “徽明!” “慕容公子,不妨事的。”白三秀想了一会,才慢慢道,“我只负责小姐的膳食,小晴负责照顾起居,所以一向都是她去喊小姐起身。今天早上,我听到尖叫后,赶紧出来查看,小晴已经跑着喊人去了。我进了小姐的屋,第一眼就看到屏风上喷的全是血,绕过屏风就看到小姐躺在地上,脖子上很大一个口子,衣服全浸湿了。” “伤口在哪一侧?” 白三秀点了点自己的脖子,很确定地说:“右侧。我想想,房门朝南开……小姐是头南脚北。” “屋里可有打斗痕迹?” “没有。家具摆件都完好无损,没动过。如果不是那个血屏风,第一眼都看不出来出事了。” “昨晚你可有听到什么响动?” 白三秀摇摇头。 这时有丫鬟在门口恭敬地说:“李司直,慕容公子。十娘让三秀去一趟。” “这是喊我去干活了。二位慢聊。” “记得多给我留点啊。”慕容恪这时候还没忘了吃。白三秀离开后,他望向李琭,“怎么样,你觉得呢?” 李琭微微颔首:“结合屏风上血迹的喷溅方向和完整情况,凶手是在赵秋霁背后下的手。伤口在右侧,等验尸结果出来,就能确证凶手是否左撇子。如果是……” “那就是‘他’重出江湖了。”慕容恪接话道。 “是又如何?” “哎?你不想查查?” “不想。” “你可是大理寺的官员,一点没有探究欲吗?” “越权了。你一个侍御史,公然鼓励我违规?” “……” 李琭是真的无意探究,喝两口茶正要走了,却又听得院中一阵吵闹。 “你一个小小的县尉,吃了豹子胆了,敢挡我的道?一个贱女人,死了就死了,也敢来打扰我!” 不出意外,又是李玮那个大爷。拦住他去路的人,是万年县尉徐朝宗。他毕恭毕敬地打躬作揖,但就是挡着不让人走。 梁王一家子,虽然封号为梁,其实是根祖传的歪梁。当年世宗朝的时候,也是梁王世子,欺负当时的宁王妃平民出身,给人家上眼药。但宁王是什么人物?十五岁就率军深入大漠,扫平突厥王庭的杀神,从来不讲情面,直接以牙还牙,把世子鼻梁都打断了。虽然这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到如今已经没几个人还记得,但是凡提起梁王,都没有半句好话。 李玮也继承了他们家的光荣传统,做人他最次,玩乐样样行。从他骂骂咧咧的内容推测,应该是徐朝宗想向他询问昨夜情况,以他的为人,当然是不会配合的。 徐朝宗还是很尽责,见到李琭出来,也叉手拜礼:“下官万年县尉,见过李司直。凌晨此地发生命案,听闻昨晚李大人也出席了宴会,不知可否请大人说下情况?” “我大约是丑初离开的,就在世子与赵姑娘冲突之后,那时赵姑娘还安然无事。” “你!好你个李琭,你这是什么意思?想扣我屎盆子?” “可否请世子说明一下冲突之后的去向?” 徐朝宗的追问更是激得李玮气不打一处来,气恼地直嚷嚷:“我就不说,凭什么要说!有本事你把小爷我拘回县衙啊!” “下官也是公事,还请世子理解。” “放你娘的狗屁,关我什么事!” 慕容恪的声音突然冒出来:“世子,这是命案,破案缉凶为重,若是您的证词帮得上忙,我想圣上和梁王必然赞赏有加。” 李玮再不济,也听懂了慕容恪的言下之意——再不配合,就参他一本!李玮虽然是个不学无术的混世魔王,一向嚣张,但也知道御史台言官那嘴巴的厉害,于是他终于收敛了几分,不情愿地说:“那个女人忒不识相,我还能干嘛?当然是回房睡觉去了。” “一直睡到刚刚吗?” 李玮身后的侍卫连忙道:“世子所言,小人可以证明。” 这侍卫木讷寡言,已跟随李玮多年,他的证言究竟是不是真话,众人心中都有所保留,不过谁也没有点破。 “这样行了吧?哼!” “多谢世子。”李玮走后,徐朝宗又拜道,“多谢李大人、慕容大人。” “哎,都是为了公事。喂,徽明,你真走啊!” 第3章 幽夜闻铃 万年县的验尸结果很快就出来了。根据伤口深浅及走势,结合屏风上的血迹,可以确定凶手是左撇子无疑。而现场勘察,家具物什都未曾移动或损毁,屋内外也没有脚印之类的痕迹。这下不光万年县衙,很快长安城大街小巷都知道北里名妓惨死,恐怕是连环杀人案又添一笔,一时间不由人心惶惶。 原来文光八年至九年,长安城里共有五名女子死于非命,她们身份背景不甚相同,官府没有找到有价值的线索。之所以判断为连环杀人,是因为五名女子皆是被人从身后戮颈割喉,且是左撇子所为。凶手每次杀人都悄无声息,神鬼不知,应当是有些功夫在身。由于动机不明,又没有任何目击者,这些案子也就成了悬案,至今未破。 时隔两年,凶手再度出来作案,是为什么呢?他又是如何选中赵秋霁的? 万年县几经调查,毫无头绪,案件很快陷入了僵局。如果没有新线索,这又将成为一桩悬案。但是五日后,慕容恪出人意料地带着白三秀找上门来了。 “三秀查到一些情况,我觉得你应该听听。” 李琭让人奉上茶点,不冷不热地问:“你是不是又吃人嘴软?” “嘿嘿嘿,她说包我一年点心。” 慕容恪向白三秀使了个眼色,白三秀忙道:“是我斗胆打扰李司直和慕容公子。我自外地来长安,秋霁小姐对我有恩,所以无论如何我都想替她讨还公道。” 李琭没吱声。 “北里都在传连环杀人案,我就试着自己去问了一下。目前的六名受害者中,包括秋霁小姐,有三个都是北里挺出名的乐人。这是我问到的常客名单。” “你快瞧瞧,这名单有点意思。”慕容恪将几页纸推到李琭面前,“要不怎么说我们三秀讨人喜欢呢,这可是当年万年县都没问到的信息。” “慕容公子说笑了。哪些贵人爱来,坊间都知道,只是不便对官府明说,否则以后没法立足。” 纸都快怼到脸上了,李琭只好看了几眼。随便一扫,他就看出几许端倪。正如慕容恪所言,这名单有点意思。三个头牌都与达官显贵交情匪浅,而她们的常客中,势力分属也很明显。前尚书右丞李元、户部侍郎卢千、金吾卫中郎将裴立文、京兆少尹杨业等,当然还有梁王世子李玮,都是门下侍中杜廉和梁王的关系人。 就像白三秀说的,这些消息在北里并不是什么秘密,只是官差问不出来而已。再一个原因是,被害者虽然声名远播,但归根到底也还是乐户贱籍,官府从一开始就不甚重视。 李琭道:“查到这些信息,告知万年县便是了,为何要来告诉我?” 慕容恪神秘地说:“当然是有你感兴趣的情况了。你猜猜是什么?” 李琭不吱声。白三秀当然不会卖什么关子,道:“是这几日一到夜里,华月楼中就会响起奇怪的铃声,十娘让人找遍了整个院落,也没找到来源。慕容公子就让我来跟司直禀告,说司直一定有办法。” “铃声?” —— 是夜。 相较于北里的热闹,华月楼灯火黯淡,更显冷清。因为案件悬而未破,县衙暂时不允许月华楼开门迎客。 李琭手执横刀,立于华月楼前,见白三秀频频好奇地打量他,终于问:“怎么了?” 白三秀笑道:“慕容公子果然了解李司直,他说大人一听说这个铃声,肯定会来。” “他还跟你说了什么?” “他说司直还兼管着一个部门,专门处理这种灵异传闻。慕容公子让我不要怕,有困难找大人就对了。” “未详司。” “什么?” “我兼管的,大理寺未详司。确切地说,专门追踪案件妖怪。” “妖……妖怪?!” “嘘,噤声。” 白三秀一个大愣后,忍不住惊呼,李琭打断她,凝神细听寒风中传来的声响。 叮铃……叮铃…… 果然如白三秀所说,一阵若有似无的铃声,从半空中幽幽传来,在一片灯火中的阴暗里,显得格外诡异。 “在楼上?” “好像是的。”白三秀也仔细听了一下,才悄声道,“但是声源位置并不固定,昨夜就是在后院。” “走。” 李琭没多说话,和白三秀一道,尽量压低动静,蹑手蹑脚登上华月楼。上到小楼三层后,铃声果然近了许多,但是再要寻找,却十分困难了。虽然听着近在咫尺,二人却始终没找到铃铛之类的物件。 李琭又听了一会,才道:“不是檐下那种悬铃的声音,这个铃声脆而小,应该是个小物件。” 白三秀闻言,在犄角旮旯到处翻找起来。忽而,她“咦”了一声:“那个是……啊它、它跑了!” 不必她指明方向,李琭的眼角余光中,一道金光一闪而过。他眼疾手快一把关上木门,白三秀倒也机灵,麻利地点燃了固定灯烛。 室内一下亮堂起来,二人很快发现了诡异铃声的源头——一条金色项链。白三秀目瞪口呆,回过神来就想去拿,但那金链浮在空中,就像一只灵活飞行的金蝉,四处飞闪。扑了几回空,那金链似乎更加顽皮了,还特意悬停在白三秀面前逗弄。 “这就是李司直说的妖怪?”白三秀微微喘息,气得七窍生烟。 李琭道:“你慢慢往我这退。……好,动手!” 白三秀听从他的指示,扑身去抓,金链迅疾向上一窜,眼见着要再次逃逸,却是哐的一声,一道劲风射落在地。白三秀定睛一看,一柄桃木刀穿过金链,压在了地上。 “原来李司直的横刀是桃木做的?”她惊讶地直呼。 李琭上前拾起金链,微微蹙眉。“你可识得?” “啊,这是小姐的金锁。” 李琭这才想起,这正是宴乐那晚,赵秋霁掉落在地的小金锁。此时,金锁被他握住链子,再也跑不掉了,而金锁下面垂挂的三个小铃铛,仍在发出清脆的嗡鸣。 第4章 尘封的徽纹 李琭摩挲了一下小金锁,发现背面触感有异,他翻过来一看,原来是背面雕饰着树鸟纹案。这金锁做工十分精巧,但纹饰抽象又夸张,他从来没有见过,看着就不像中原所有。 于是他将小金锁递给白三秀,“这图案很特别,是有什么讲究吗?” 白三秀好奇地接过来,看清纹饰的瞬间,她杏眸一凝。 “怎么了?” “没,只是看着觉得奇怪。”白三秀摇摇头道,“这是小姐的贴身物件,我并不负责伺候她更衣打理,所以也是第一次仔细看这个金锁。” 李琭也没多说什么,只用帕子一包,将小金锁收好。 “这就是司直说的什么案件妖怪吗?” “是。有些未决的案件中,亡者执念较重,就会致使相关证物异化成妖,常来作祟。” “噢,我懂了。我听说东边的扶桑国有一种付丧神,年久的老物件就会化妖。案件妖怪就类似这个,对吗?” “嗯。” “那他们会说话吗?” “不会。” “可惜了呀。要是会说话那多方便。不过,如果让小妖怪上公堂指认凶手,会不会被县令大人叉出去?” “……” ———— 西市旁边的延寿坊,坊内多有鬻卖金银珠玉者,无论随身饰品、日常用具或是各类装饰摆件,都能在坊内找到合心意的那一样。 李琭接连问了几家金银器铺子,都无功而返。几个老板都认为这小金锁从材料做工来看,品质上乘,但那树鸟纹的纹饰,却是无一人见过。他正要继续询问,门外忽然冒出一张鹅蛋小脸,笑意盈盈。 “李司直!” “三秀姑娘。”李琭虽然有些意外,但也没有太过惊讶,仍是那般神色平淡,“你怎么在这?”这回他可没有告诉慕容恪他的行动,她应该没法再从那个贪吃鬼那套取情报。 “我想司直肯定要查查小金锁的来历啊,那要说金饰那里最多最全,当然是延寿坊了。所以我就到这来蹲守大人了,嘿嘿。” “你是要跟着我一起查案?” 白三秀轻声道:“司直说亡者执念重,才会出现案件妖怪,那我希望能帮上点忙,让小姐早日沉冤昭雪。” 李琭闻言,也就没说什么,继续往下一家金店去。白三秀却拦住他,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司直查了半天也累了吧,先吃点填填肚子呗。我早上刚做的。” 纸包打开,是几块米白糕点,正是上元节前后流行的玉梁糕。 李琭挑眉:“这算贿赂吗?” “慕容御史不知道,就不算。” 李琭被她俏皮的回答逗笑了,露出一丝淡淡笑意。正好腹中也确实饿了,他便没再推辞,拈起糕点不客气地吃了起来。 虽然他没有多说,但是自他的反应,白三秀知道自己做得很符合他的口味。恰逢饭点,二人索性先去吃了顿羊肉羹,吃饱了,再干活。 当然,是李琭请客。 吃完,二人又问过剩下的铺子,仍是一无所获。直到一家老板掂着金锁,眉头微微蹙了一下,若有所思。不仅李琭看到了,白三秀也注意到了。 “掌柜的,你是不是见过这种锁?” 这店老板五十多岁,显然是见多了世事,阅历深厚。他没否认,只道:“既然是姑娘朋友的物件,那已经有些年头了。或者二位去找吴金手问问?” “吴金手?请问是哪家门脸?” “他早就不做啦,回家养老去了。老吴最擅长打金银器,以前是坊里有名的能工巧匠,专门给贵人们做首饰。你们过去不远,就在长寿坊。” 长寿坊在西市南面,确实不算远,但是三个坊的距离用腿走,路程可就不短了。而且关键是只有白三秀需要走,李琭是骑了马来的。 “司直……” “……上来吧。” “嘿嘿,谢大人!” —— 二人很容易就问到了吴金手的宅子,才走到院外,便听见里面传来叮叮当当的敲击声。虽然已经年逾七十,还家养老,吴金手还是舍不得一辈子的手艺,经常自己打些小玩意儿。 “没想到哇,还能再见到这金锁。”老人摩挲着小金锁,露出怀想的神色。 李琭一看有戏,“老师傅认得这东西?” “呵,何止认得,这就是我做的。” 白三秀闻言一喜,李琭还是很淡定,“这金锁的用料做工都不是给一般人家打造的,老师傅还记得这是哪家请您打造的吗?” 却不料吴金手摇摇头,摇得二人心一沉,老头儿却又道:“这锁原本就不是专门打造的。二位年纪轻,估计没听说过。二十多年前,西南地区有个长生教,说是能保佑人长生不老,吸引了很多教徒。传到咱们京畿来,就变成什么喝水辟谷,后来因为私加税赋被官府端掉,也就成了禁忌,不许再提。长安是天子脚下,虽然没搞出什么教坛,但那长生教的教义也着实流行了一阵子。” “老师傅是说,这金锁上的纹饰,与那长生教有关?” “正是如此。这个神树鸟纹就是长生教的象徽,所以当时很流行打这个纹饰的长命锁。这一批的确是供给了长安的贵人们,但这个金锁具体是哪一家买去的,我就不知道了。” 自吴金手那出来,李琭理了理思路。既然是二十多年前流行过的纹饰,延寿坊肯定有些金店是见过这图样的,只不过碍于长生教这桩旧案,都不敢照实说。只有吴金手这样回家养老的,不怕惹上什么麻烦。 照老爷子所言,这批金锁都被长安的贵人买了去,那就说明赵秋霁的身世一定不一般。 想到这儿,他低头问白三秀:“你可知道赵姑娘父母何在?” 白三秀摇摇头:“小姐的母亲也是北里中人,早就去世了。父亲是谁,我从来没听她提起过。我来长安也才大半年,小晴是自幼跟着小姐的,兴许知道一二。还有十娘,她在北里待得可久,也许知道小姐的身世。” “好,那就劳烦三秀姑娘回去问问。” “嗯,好的。那司直呢?” 李琭只道:“我先送你回去。” 这桩连环杀人案仍是万年县的案子,如果不是小金锁妖化,他是不会出面的。因此接下来的摸排工作,自然还是交给徐朝宗,至于他吗…… 长生教,似乎值得他去翻一翻卷宗。 第5章 孽缘 位于长安城西南角的永和坊,虽有坊名,其实已经是长安比较偏僻的地区,屋舍破旧,居民稀少,还有不少荒地。白三秀远远往院子里望了一眼,一个中年妇女正在分拣药材。那女人虽然年岁不大,但两鬓已是斑白,自那脸上的沟壑,完全可以想见几年间她内心承受的痛苦。 轻叹了一口气,白三秀敛起情绪,叩了叩敞开的门扉。 “请问是于婶儿吗?” 女人闻声抬起头,“你是?” “我是回春堂的宋大夫介绍来的,听说您这药材干净又不贵,想买点常用的回去做药膳。” “请进,快请进。” 选好了党参、当归、五味子之类的药材后,白三秀坐下和于婶拉起了家常。从今年收成聊到了药材涨价,从一块声讨奸商扯到了邻里家常。 “你买这么多药材,用量可不小啊,是在哪家府上做事吗?”于婶问。 “我在北里做厨娘。” “北里?”于婶愣了一下。 “嗯,北里华月楼。其实这次来找您,除了买药材,还想问点事。” 于婶的眼神变得警惕起来,“你是官府的人?”声音也一下子尖锐了。 “不不,我真的是厨娘。您要是不想说也没关系,这到饭点了,要不先吃点儿吧?我带了些自己做的点心给您。” 白三秀自篮中取出两个油纸包递过去,女人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下来。打开纸包一看,是玉梁糕和焦塠,都是上元前后流行的小吃。 于婶看着糕点好一会儿,才沉默地吃了起来,很快便眼泪长流。白三秀也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地陪她一块儿吃。吃完之后,于婶擦了擦眼睛,主动发问,仍有些哽咽:“你想问什么?” “北里刚发生的惨案,您应该也听说了。去世的姑娘对我有恩,我自外乡来长安,是她收留了我,所以我想找出凶手,为她报仇。” “你想知道什么?当年长安县也来问过很多次,我知道的都说了。” “我想请教……刘姑娘当年是否和哪位达官显贵有过往来?” 于婶浑身一震。 刘甜儿正是当年连环杀人案中第四名受害者。她家做点药材生意,一直稳定给城中几家药铺、医堂送货。她离奇被杀后不久,其父也悲痛成疾去世了,只剩下母亲于氏一人艰辛谋生。 “你今年多大了?” “呃,我……” “如果甜儿没出事,她应该比你年长些……”于婶缓声道,“你既然在北里做事,想必不会像她那么傻,相信权贵的甜言蜜语,说要娶她进门的谎言。那男人大她那么多,就是故意欺她年幼不懂事!哄得她,哄得她……” “您说的,可是梁王?” 于婶一怔,随即眼中盈满怨愤的怒火。“你怎么知道?就是他,梁王李钢!” “这件事,您当年没有告诉县衙的人吧。” “事关我女儿的名声,我怎么能轻易对外人言?何况当时她已经被孩他爹带回家来,和梁王断干净了。你为何会知道他,是有什么线索吗?” “没有没有,您别激动。”怕于氏冲动,白三秀连忙道,“现在只是排查,您说年纪比较大,我就想到了梁王。您放心,刘姑娘的事我不会对县衙的人说的,不过现在有位大理寺的大人在帮忙调查,希望您能同意我告诉他这件事。” 于婶想了想,最终轻轻点头。 昏日西垂,白三秀心不在焉地牵着小毛驴,穿过大半个长安城,回到北里。她先回华月楼放下药材,正要再出门,犹豫了一下,还是转身去找十娘。 要说打听达官显贵的身世经历,秘辛癖好,北里的鸨娘绝对是优秀人选。在平康坊这种风月场、销金窟摸爬滚打数十年,最后能够立足,独立经营一栋小楼,都是人精中的人精,长安城那些贵人们的事,就没有十娘不知道的。 “有事?” 看白三秀进得门来,十娘挂着脸,冷冷招呼一声。赵秋霁出了事,本就折损一员大将,华月楼又被万年县勒令闭门数日,这其间的损失,不用拨算盘她都知道。因此近几日,她的脸色都很不好看。 “我想问……” “哎哟,你怎么又想问。不是刚问过秋霁的身世?为了你家李司直,整天缠着老娘问问问,他本人都没你积极。” 白三秀刚张嘴起个头,就被十娘呛了一顿,她也不恼,索性就顺着十娘的话道:“所以这回我想问问司直本人。” “怎么,看上人家了?” 白三秀也不反驳,笑笑不说话。 “你嘛,想想就算了。虽然他是个孤儿,如今好歹也算慕容家的人,别以为慕容家那个小公子给你几个笑脸,你就真是人家朋友了。” 语气虽然冲,但话是实在话。白三秀点点头,“我就是好奇。” “其实也没啥说的。就是他当年流落街头的时候,被慕容恪的爷爷遇见,觉得怪可怜的,就带回了府。后来发现他人挺聪明,还读过书,就当那小公子的陪读,再后来就索性收为义子了。” “他不是长安人?怎么会在街上流浪呢?” “应该不是吧!当时问他,他说是长安的,可是根本找不到家里人,慕容家只当他病糊涂了。现在过了这么多年,也就没人再问,只道是大理寺的才隽,又有慕容家的关系,仕途还是挺顺畅的。虽然因为出身,世家的千金看不上他,但对于一般官员的闺女来说,可就是如意郎君了。你献殷勤可以,心里最好有数,别当真了。” “嗯,我记下了,谢谢十娘。” 自十娘处出来,天色已晚,白三秀便准备晚膳去了。次日一大早,赶在卯时前把李琭堵在了府门口。 “三秀姑娘?你有什么事吗?”李琭对她这么早就来报到有些意外,但态度还是很平淡,不温不火。两人好歹算是一起查过案,他的反应确实稍显冷淡,但以二人的身份而言,李琭还是很客气了。 “我问过十娘了,小姐的母亲曾和梁王有过一段情,所以那个小金锁,很有可能是梁王所赠。” “原来如此。” “我还去问了连环案中其他受害者的家眷,刘甜儿的母亲告诉我,刘姑娘也曾与梁王有过往来。虽然另外两家不愿多说,但从已知情况看,几名受害者之间的关联,会不会就是梁王的人际关系,甚至是梁王本人?司直你觉得呢?” “或许。” “噢,刘姑娘的事,还请司直保密。” “好。” “那司直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李琭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道:“三秀姑娘,谢谢你的线索。金锁的售卖记录,我已经请万年县去核查,现在赵姑娘的身世也明了了,县衙那边应该很快会有进展。你不必担心。” 白三秀又不傻,当然听得出他的言下之意,是查案有官府专门负责,用不着她操这闲心。 “可是……” “司直大人!” 她正想再挣扎一下,忽然远远传来一声呼喊。很快那马蹄声就到了跟前,说什么来什么,这匆匆赶来的人,正是万年县尉徐朝宗。 第6章 停滞 看到徐朝宗策马疾行而来,李琭颇感意外。“徐县尉,如此匆忙,有什么事吗?” “见过司直!”徐朝宗勒住缰绳,急急忙忙地翻身下马叉手拜礼,“是金锁——呃。”话说到一半,他才意识到一旁的白三秀并不是李琭府上的婢女,“你是华月楼的……” “县尉但说无妨。” “……是。就是赵秋霁的那小金锁,它……它又不见了。” 李琭微微蹙眉:“我已经在金锁上系了黄纸符,能够暂时镇住,不教它四处逃逸,怎么会不见?” 徐朝宗面露尴尬之色,“是县里的小吏,不慎弄散了符纸,今晨才发现金锁又不见了。” 对这种事,李琭大概也是司空见惯,不愠不恼,只点点头道:“我知道了。辛苦徐县尉跑一趟。那金锁的售卖情况核查得如何了?” “已经核完了,和北里三位头牌的客人名单交叉对比,梁王、前尚书右丞李大人和户部侍郎卢大人府上都曾买过这种长命锁。” “没有惊动当事人吧?” “不曾,请司直放心。” “好。金锁如果继续作祟,最有可能出现的还是在华月楼,麻烦县尉多注意。” “应该的,应该的。我回去就吩咐下面注意华月楼和梁、李、卢三位的府邸。” 见李琭没有责怪,徐朝宗暗暗挥去一头冷汗,告了辞就赶紧回县廨去分派任务。白三秀望着那个尘土飞扬的背影,问:“徐大人为什么说‘又’?” “赵姑娘出事后,金锁就作为证物存放在万年县,莫名失踪后才出现在华月楼。” “证物会在凶手家作祟吗?” “说不准。” “要是这案件妖怪,自己会报仇就好了。” 李琭对她这个天真的想法,淡然一晒。“若是如此,那一半的刑狱官都得失业。我要去应卯了,三秀姑娘也早点回吧。” 说罢,亦是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白三秀转头问李府家丁:“司直一般何时回来呀?” “酉末到戌初那个时候差不多吧。” “啊?这个时节,一般官员的散值时间不是申初吗?” “我家大人勤于公务,向来都是晚归的。” “那最近几日,司直有没有回来得比往常还晚?” “你怎么知道?” “我猜的。”白三秀笑笑,向家丁道过谢,也骑上自己的小毛驴,打道回府。 早春的清晨仍然寒意瑟瑟,寒风吹过,白三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不禁裹紧衣衫,催促小毛驴加快步子。不过这料峭的晨风,倒是有助于头脑清醒。 现在各条线索都汇集到了梁王这里,那么八九不离十,梁王或者他的关系网,极有可能就是这桩连环杀人案的关节所在。至于动机,看上去和男女情爱有关。 但是这样就引出了新的疑问。如果只是为了掩盖始乱终弃,梁王这种身份地位的人,根本没必要做这种事,更何况三个北里的受害女子,压根也没有追究的意思。 倘若行凶者是这些风流旧事的知情人,他又是出于什么动机,接连施下毒手呢? 梁王浮出水面,是案情的一大进展,但同时,也是一个不好的信号。这意味着案件调查很快就会陷入僵局,甚至停滞。因为虽然梁王没有实权,终究是皇亲国戚,以万年县的位阶,绝不会以下犯上,给自己找事。 如果她所料不错,这个案子很快也会像前几起案件一样,查着查着就没了下文。至于李琭,她还不确定他是否会一直跟进督促。 看来,想要为赵秋霁报仇沉冤,她得在适当的时候,添一把火。 第7章 钓鱼 “哎,你听说了没?” “什么?” “就那个信啊!” “哦哦哦!这谁不知道。王爷看完随手一扔,早就被丫鬟们传遍了。” 兴宁坊的梁王府,这几天很热闹。虽然在这里,风流韵事并不是什么新鲜事,毕竟世子李玮换女人的速度比天香楼菜品出新都快,但若是梁王突然冒出个私生女,这还是够众人议论上几天的。 起初,是一封信。 一个夜幕垂落的傍晚时分,一封信被送到了王府后院侧门。送信人只是个跑腿的,问不出什么来,写信者则自称是个双十有一的女子,久居北里,一直与母亲相依为命,从未知晓生父何人。母亲重病去世,临终前才将其身世和盘托出,言其生身父亲正是梁王李钢。姑娘原本不信,直到华月楼的惨剧发生,听说赵秋霁的长命锁是梁王府的东西,对比母亲的遗物发现式样相似,遂以信物为凭上门认亲。如果梁王有心怜悯,就请派人至大慈恩寺门口代写书信的先生那知会一声。 至于信物,并没有随信一并附来,只说是一只足金打造的金丝手镯,而信笺背面则绘有手镯样式,那纹饰奇怪而夸张。 对于这封认亲信,梁王本人当然没有任何反应,连哼都懒得哼一声。不管这是真的也好假的也好,一个流落在外的女儿,对他而言,也不比一只蚂蚁显眼,不过就是添了个茶余饭后的新话题罢了。 “谁知道这是哪来的骗子,大概其就是想诓点银子。” “可不好说,万一是真的呢。” “你咋知道?你听着什么传闻了?” “那倒没有。不过你年纪小,不知道王爷当年确实风流,直接在北里住个十天半月也不稀奇。而且信里画的那种祈福纹饰,二十多年前长安是流行过一阵子,咱王府也买过。” “不会吧,真是个郡主啊。” “什么郡主,王爷不认,就是她娘再从坟里爬出来也没用!” “那倒也是。” 众人无不以为,这事儿过几天就凉了,但很显然,当事人并不这么想。 又一个春寒料峭的午后,有人叩响了王府后院侧门。家丁开门一看,是个满脸褶子的老婆子,旁边不远处还站着一个年轻姑娘。那姑娘头戴一顶帷帽,看不见面容,但身姿窈窕,不禁令人心生遐想。那纤细的手指绞缠着,显露出她的局促不安。 家丁眉间的不耐烦,在看见那姑娘时消减了几分。“干什么的?” 老婆子张口就骂:“没眼力的东西,这位可是王爷的千金,还不快把人请进去!” “田婆婆……” 姑娘弱声轻唤,田氏继续大声嚷嚷:“我就说直接上门,姑娘家的偏不让,还非要写信。写信有什么用,屁用也没有!现在人已经来了,你们看怎么办吧!” 这下家丁明白了,敢情是私生女不死心,直接上门来了。他嗤笑一声,倒也没多说什么,“等着吧。”就回身进门通报去了。 “田婆婆,你这样说,回头王爷怪罪下来怎么办。”姑娘小声道。 “呵呵,放心吧,梁王才懒得搭理我们这些贱民。我也跟你说了,梁王肯定不会认你的。” 果不其然,一会儿家丁就回来了,“你们走吧,王爷不见!”说完,砰地关上门,根本不给两人反应的机会。 “你看吧。”老婆子耸耸肩,“你那二百文钱,我可不会还的啊。” 姑娘轻轻“嗯”了一声,似乎是擦了一下眼泪,才转身走了。 之后某夜。 整个长安城都沉睡在寂静的夜幕之下,忽然,一声惊叫划破了梁王府的夜空。 “什——救命,救命啊!” 第8章 上钩 自上回在华月楼不愉快的会面,到如今,已经快一个月了。自然这次,李玮也没什么好脸色。 他在大理寺专门会客的偏厅坐下,嘬了两口茶后,就按捺不住急躁的情绪,连声催促:“怎么还不来?还得小爷我去请啊?!” 仆役陪着笑脸连连拜道:“世子稍等,稍等。” “李某见过世子。”正说着呢,主角就到了。李琭不卑不亢地叉手行礼,“世子是稀客,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贵干?” “嚯,李司直架子不小啊,想见你一面,还得三催四请。” 李琭也不接话,还是问:“世子有何贵干?” “还好意思问我有何贵干?赵秋霁那个案子你们大理寺行不行,赶紧抓住凶手把案子了了!” “此案归万年县管辖,世子关心民情,还请去县衙询问。” “你……小爷我是来报案的!” “报案也请去县衙。” “……” 李玮被噎得一口气哽住,连灌好几口茶才缓过来。虽说他贵为郡王世子,李琭只是个没家世的孤儿,但反过来说,司直好说也是个从六品上的大理寺中级官员,他无品无秩,还真不能把李琭怎么样。 “未详司,世子。”这时,他的侍从王研俯身悄悄提醒道。 “不用你说。”李玮恼火地骂了一声,才勉强捺住脾气,硬声道,“听说李司直专门负责妖异案件,我们王府也闹鬼了,不找你找谁?” “既是闹鬼,便该找法师驱邪,不该找下官。”李琭还是不急不徐地回答。 这下李玮彻底冒火了,实在憋不住大骂道:“都是你们不赶紧破了那案子,才闹到王府来,你怎么还在这推三阻四?!” “世子是说和赵姑娘的案子有关?” “肯定啊!大半夜的一串铃铛在府里叮当作响,我听说之前华月楼也这样,那不就是你们这个案子?而且响了几天,还会半夜勒人了,看到我脖子上的红印没有?我梁王府要是出了什么事,你们大理寺几个头也不够赔的!” “勒人?世子可看清是何物作祟?” “没有!这不应该你去查吗?” “下官知道了。” —— 北里一曲。 自北门进入平康坊,沿着坊墙分布的几排房舍,称为北曲,多为地位卑下的妓女所居。她们无甚才艺,通常只以色侍人,接待的客人也多为贩夫走卒或是穷酸秀才,因此也被中曲和南曲之女所鄙夷。 子夜过后,北曲某个老旧寒酸的小屋中,宿在此处的姑娘见没有客人上门,便吹熄了灯烛,只留一盏灯,准备卸妆更衣歇息了。 她取下身上寥寥几枚首饰——一看就是为了充门面买的廉价货,走到面盆架前,打湿了布巾正要擦脸,忽地只觉颈上一凉,冰冷的刀锋刺得人汗毛直竖。 姑娘悚然一惊,下意识缩身一扭,泥鳅一样溜开去。但袭击也紧随而至,她根本来不及看清行凶者,只顾没命躲闪。来人刀势极快,就在姑娘要夺门而出时,那刀刃也冷酷地砍向她后心,砍得她一个踉跄,差点扑摔在门槛上。那人正要再补上致命一击—— 哐! 硬物交撞的声音响起,但比金属声要沉闷一些,似乎是磕在了木头上。 “李……李司直!” “是你。” 第9章 受伤 千钧一发,架住利刃救人一命的,正是李琭。他一手以桃木横刀架住凶器,一手扶住姑娘,望着行凶者,微微眯眼。 “是你。” 趁李琭扶着人行动不便,凶犯又举刀劈砍,李琭格开长刀侧身一让,凶手趁机蹿出门去,消失在夜色中。 “别管我,抓人要紧!” 怀中女子忍着疼挤出一句话来。李琭没动,低下头,有点无奈:“胡来。” 白三秀撇撇嘴,“司直怎么会来?”她想靠自己的力量站直,刚一动,就疼得龇牙咧嘴。 “忍着点。”李琭略略看了一眼她后背,搂住她的腰,提气纵起轻功,很快就到了平康坊附近的一家医馆。 郎中从睡梦中被拽起来,给白三秀上药包扎。还好她当时跑得快,那一刀劈得不深,只是浅表皮外伤。她的伤口走向,也显示方才行凶者是个左撇子,将其与连环杀人案凶犯联系了起来。待她在榻上趴好,郎中叮嘱了几句,就继续睡觉去了,留下李琭和白三秀大眼瞪小眼。 还是李琭叹了口气,率先打破沉默:“你就这么想抓住凶手?” “小姐对我有恩。”白三秀挪动了一下,换了个稍微舒服点的姿势,又问一遍,“司直怎么来了?” 李琭挑眉道:“刚受了伤,劲头还挺足。” “这反正也睡不着哇。司直就别吊着我了。” “去梁王府上门认亲的就是你吧?试探了两次看梁王没反应,你又悄悄放金锁进王府,是么?我问了大慈恩寺外的代写先生,说你在这。” 白三秀吐吐舌:“认亲的是我。可司直怎么知道金锁的事?” “世子来告状,一听就是那小金锁。金锁从万年县失踪,多半会回到华月楼,你从我这里讨了符纸,最有可能就是你做的。” “嘿嘿!司直大人英明。” “那锁现在何处?” “放心放心,在华月楼呢。我吓唬完王府的人,就用鱼线拉回来了,用符纸系得好好的。” 李琭是真没想到原来她是这么干的,不禁失笑,摇摇头。 “明早我送你回去,把锁给我。以后切不可再如此胡闹。” “哼,我要是不闹这一出,万年县肯定不会再查下去了,对不对?” 李琭没有否认。 白三秀又道:“凶手我没看清,但好像在哪见过。” “是世子身边的侍卫。” “啊,是他?我本来是想敲山震虎,探探王府的反应,毕竟一切都只是猜测。也没想到,他真的会直接来。那他现在跑了,还能抓住吗?” “明早我会请京兆府发出缉拿令,他逃不了。” 白三秀再醒来时,已是巳初时分了。昨晚和李琭聊了一会儿,她就不知不觉睡着了,最后的印象是他坐在榻边的椅子上闭目养神,也不知道他后来什么时候走的。 “哎,姑娘醒了?”医馆的学徒见她醒来,笑着招呼道。 “送我来的那位公子呢?” “噢,天不亮李司直就先赶去衙门了。他嘱咐我们,等姑娘醒了,就跟你说一声,请你先在医馆安心养两天,伤好些他再来接你。诊金和药费,司直都已经给过了,姑娘不必担心。” 稍微一想,她就明白了李琭的考虑。她只是一个厨娘,如果现在就回华月楼,十娘可不会养她这个伤病患,能让她趴着都算好的,更别提照顾了。 他心思还挺细的嘛。白三秀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 第10章 心魔难除 北里夜袭后两日,连环杀人案真凶王研被缉拿归案。由于案件的时间跨度长,影响恶劣,因此系列案件全部移交京兆府负责审理。同时,考虑到受害者和案件相关人的名誉问题,案件审理没有公开,但堂审那日,京兆府衙门外还是挤满了长安的百姓。 幸好白三秀有特别旁听席,毕竟她是重要证人之一。而且估计也是有史以来,最行不端坐不正的证人——因为她背伤未痊,无法久站,也不能坐正。京兆府当然是不会这么体贴的,主要是京兆尹看在李琭的面子上,体恤一下民情。 王研本人并没有太多隐瞒抵抗的意愿,公堂出示证言与证物之后,府尹一拍惊堂木,他也就交代了。 “大胆恶徒,现已查明,文光八年至十一年,你在平康坊、永和坊、升平坊等处,接连以戮颈的方式杀害六名无辜女子,你可认罪?” 王研满不在乎地咧了一下嘴。 “缘何行凶,还不从速招来!” “行凶?”王研咀嚼了一下这两个字,才慢悠悠地说,“我没有行凶,我是在救她们。” “什么?!”闻言,京兆尹的眉头拧成一团,堂上众人也是震惊不解。 王研此人,面容十分普通,进王府已经快十年了,一直是个老实忠心的护卫。若不是这次白三秀以身犯险,大闹梁王府诱他上钩,谁也想不到威慑长安数年的连环杀手,竟然会是他。那世子李玮得知此事时,据说脸都青了。 “畜生!夺人性命,还敢说自己是救人?” “是她求我的啊!求我想办法帮帮她。她说不能和王爷在一起,她宁愿死,那也对啊,死也是一种解脱不是吗?” 王研说的,是连环杀人案第一名受害者,居住在升平坊的田灵。这姑娘平日随着家人在东市卖点小吃,偶遇梁王,梁王见她有几分姿色,就连哄带骗地要了她,后面的剧情也就不难想象了。可怜这小姑娘涉世未深,真以为能嫁进王府,她觉得王研老实人好,就多次恳求他帮她送信给梁王。 谁知最后,王研一刀割了她的颈子。 “这些女人,被贵人们玩弄又抛弃,多可怜?我有责任帮她们解脱。” 说这话的时候,王研的神情冷静而淡漠,没有丝毫狡辩之色,看得出,对于自己的说法,他是认真的。 “岂有此理!”京兆尹喝骂道,“据官府查实,你父亲身份不详,是你母亲忍辱为妓,艰难育你成人,你非但不体谅人世情苦,还说出如此非人之语,真是不可教也!” 听到自己的母亲,王研抬了一下眉,但也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 “大人说的不错。我娘本是良家女子,我那亲爹贵人多忘事,一夜之后就将她抛之脑后,我娘却因未婚有孕而受尽侮辱,被逐出家门,最后只得栖身青楼。”王研缓缓地说,缓缓眯起眼,眼神有点飘忽,似是陷入回忆之中,“她被迫任由男人玩弄,我则从小就当下人干粗活,谁知那些男人把女人当玩物还不够,竟然连小孩子都不放过……这人间是苦哇!所以我帮亲手帮我娘脱离苦海,让她先走了。” 他愈是语声平淡,愈是令人悚然。 “大人您看,这华月楼的赵姑娘,说不准还是王府的小郡主呢,不照样任人宰割?还遇上世子,若非我及时阻止,岂不是一桩乱伦的悲剧?她若日后知晓,也得自我了断。” “你!你这个人面兽心……” “三秀。” 白三秀听得情绪激动,实在忍不住骂出来,李琭低声制止她。京兆尹瞪来一眼,又问:“你如何知道她的身世?” “那晚她被世子强迫,不慎掉落的长命锁,世子有个一模一样的。她娘和王爷的渊源,也很容易问到。” “就算如此,赵秋霁也未必与王爷有关。” 王研一哂:“重要吗?” “恶犯王研,其心险恶,其罪当诛!” 又是一声惊堂木,京兆尹的厉喝,为王研的一连串恶行定下了结论。毫无悬念,他最终被判极刑,卷宗送往大理寺复核也走了加急程序,三日之后,这个连续犯下骇人罪行的变态之徒,在东市问斩伏诛。 第11章 新生计 二月二,龙抬头。自此之后,万物萌,春耕始。 随着贯续四年的连环杀人案告破,早春料峭的寒意似乎也随之结束了。和煦的暖风拂进长安,懒了一整个冬天的人们心思又活络起来,恰如那枝头初发的新芽,春意萌动。 不过,也有人不动如山,对什么踏青郊游完全没有兴趣。 旬休这日傍晚,慕容恪带着好酒好菜,大剌剌地直入永昌坊李宅,轻车熟路地在花厅摆好桌,自觉地就像在自家一样。 哎,难哪!如果不是他强行带着吃喝玩乐,怕是李琭那个工作狂,早就未老先衰,活成枯燥老头子了。 慕容恪正在心里一边哀叹,一边感动于自己对朋友的关怀时,宅子的主人来了,一见那一桌子美酒佳肴,就皱起了眉头。 “弄这么多?我晚上还准备简单吃点就歇了。” 慕容恪受不了地翻个白眼:“你贵庚啊,这就开始养生了?” “明天还要办公。” “明天的事明天再说了。这酒是为了庆祝你破获大案,这下郭大人不得多上几封奏疏褒奖你。” 李琭淡淡道:“那是京兆府和万年县的功劳。” “又这样啊?啧,我就知道。你那个未详司,活儿没少干,可名声不显,尽在那助人为乐了。” 慕容恪吃了一筷子菜,与李琭碰杯。牢骚刚发起来,小厮又端来一盘下酒菜。 “哟,刚让人做的?你终于不好意思每次光吃我的了。” 这是一盘凉拌鲜笋。慕容恪夹了几根,当即赞不绝口,但咂摸着又心生奇怪,“这个味道怎么有些熟悉?好像我在华月楼吃过……” “慕容公子果然捧场啊,能吃出是我做的。”随着笑盈盈的女声出现的,不是白三秀是谁? “你、不会吧,你们什么时候发展到这程度的?” “发展?” “什么这程度。” “噗。”见两人不约而同,慕容恪忍不住笑出声。 “不是啦,慕容公子误会了。”白三秀先反应过来,笑道,“我不是受了点伤嘛,还没好利索,没法在华月楼待了。司直考虑我也算是因公受伤,不忍见我流落街头,就收留我先来过渡一阵子。这会儿手还不是很方便,只能做点简单的菜,慕容公子先将就一下。” 慕容恪恍然大悟,点点头,又对着李琭别有深意地说:“想不到,你还挺热心。” 李琭根本就不搭理他,径自招呼白三秀:“不必忙,你也坐下一块儿吃。” “好啊,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在华月楼耳濡目染,白三秀也能像模像样做个席纠了。三人玩起行酒令,虽然简单,倒也不亦乐乎。不过白三秀不沾酒,李琭克制,吃到最后,只有慕容恪一人微有些醉了。因为第二天还要应卯,李琭还是让仆役将慕容恪送回府去。 “都这个点了,司直也早点安歇吧。” 李琭颔首。望着白三秀离去的背影,他又微微眯眼。 庄州青岩古水村二里头白氏长女,永徽二十七年生。 李琭想起他在京兆府查到的过所文牒,眸中闪过一抹深思的神色。据梁王府所言,王研的身手非常不错,刀法凌厉,出手见血,这也是他能悄无声息行凶的原因。白三秀只是一个外乡来的厨娘,竟然能躲过王研的背后偷袭,还差点逃过他的追击,只受了些皮外伤,没有伤及要害,她的反应不是一般的机敏。 这姑娘,不简单。 第12章 天干物燥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戌时一更,两个更夫执铜锣、敲着梆子在街巷中巡过,大部分居民都已经歇下,只有寥寥几盏灯火,还在夜幕中闪烁。刚转过永宁坊与靖安坊的十字路口,不远处,东北方的天空忽然诡异地亮堂起来,二人正在诧异,惊惶的呼叫声已然响起。 更夫这下才反应过来,失火了! ———— 三日前。 “哎哎,你听说了没?” “什么?” “就玄都观外面来了个算命先生,铁口直断,可准了!” “噢,就那个神算子啊,听说了。真准假准啊,怕不又是个靠嘴皮子骗人的。” “真的!他虽然也看相,但最神的还是趋吉避凶,消灾解难。” “还有这本事?” “就徐家老四,那天路过顺手算了一下,算命先生说他虽然没有大富大贵之运,但总体顺遂,只是最近运势有坎,恐遭血光之灾。” “这么说话都没被打啊?” “急什么,还没说完呢。先生说他要过此劫,就得破财消灾。” “所以给了多少?” “没。那先生就收了十文,让他自己随身备着点钱就行。老四这人你也知道,老实得很,真就随身揣着钱,晚上睡觉也放床边。结果还真管用!” “怎么?” “没过两天他家就进贼了,偷了他放在床头的钱。报官以后官府来看了现场,说就应该就是最近在城南行窃的那个‘翻高头’。” “啊,那人我也听说了,下手可狠,被发现以后打伤了好几户人家呢。” “对呀,这可不就是破财消灾。” “还真有点意思。要不咱们也去玄都观看看?” “走走走!” 闲聊的二人来到玄都观外时,那算命摊前已经围了一圈人。原来又有一个前几日算过的顾客特地前来感谢。说是家宅不宁,算命先生问过宅子风水以后,说了一大堆大家听不懂的术语,然后让家主回去拆看地基门楣什么的。家主依言检查,才发现老宅内已是白蚁成灾。 众人听完前因后果,无不啧啧称奇。于是,又有好事者出钱请先生算一卦,就算这城中近期会有什么事发生。 “嗯……”算命先生摆了一卦,沉吟片刻道,“有道是,天机不可泄露,说得太白了,老道我怕自己难逃五弊三缺。不过上天有好生之德,既然老道算出来了,还是得提醒一下,也算尽人事了。五日之内,万年县辖内,恐有人遭水火之灾。” “万年县这范围也太大了,先生再给点提示呗?” “哎呀你这个人,这是存心为难我老道……就东市附近,不能再清楚了。” 这个预测一出,围观者自然是半信半疑。信的人,赶紧回家检查物什,防患于未然;不信的也就当作一桩闲谈,反正卦金也不是自己出的。 直到二月廿五这日夜。 更夫刚喊完戌时的号子,东北方的天空忽然火光冲天,很快,呼救与众人忙着救火的吆喝声便打破了寂静,在大火中交织纠缠着。 失火的,是安邑坊乐宅。 第13章 神算子 大理寺未详司。 这个时节,今年的新茶还未冒芽,但李琭已经喝上了新制的茶叶。只不过此茶非茶,而是花。 白梅花,是绿萼梅的一种,白三秀说此花入肝、肺二经,舒肝和胃,清目利肺,总之性味温和好处多多,让他没事就泡着喝。这花是她在立春前后采摘,再以微火烘干,本来是打算留着自己慢慢喝,看在他出手相助包她食宿的份上,才拿出来分享。她离开华月楼的时候,吃吃喝喝的没少带,虽然十娘看在李琭的面子上没敢刁难,私下里还是气得够呛。 李琭呷了口花茶,翻开万年县新送来复核的卷宗。 安邑坊乐宅失火案。 一般的意外失火当然不会上报大理寺复核,但安邑坊这桩失火案,却是人为纵火的刑案。起火时间是戌时刚过,虽然坊中居民和附近的更夫很快便赶到现场,奋力救火,但火势蔓延非常迅速,仍是把乐宅几乎烧成废墟。受害户主是礼部下辖的祠部司员外郎乐言,几名家眷受轻伤,他本人则不幸在这场大火中严重烧伤,命若悬丝。 凶手的抓捕也非常快。说来也巧,那天安邑坊的坊正拉肚子,晚上临时起夜,正好看到一个黑影从乐家跃墙而出,而几乎同时院子里冒起了火光。坊正当即抄起一砖头砸过去,还真就砸中了疑犯的腿,当场就把人擒住了。 不料,这凶手还是个名人。就是玄都观门口支摊算命的假老道,人称钱一卦。 钱一卦被押到案后,挨了几板子,就赶紧承认了所犯罪行。他算卦称五日内万年县辖内必走水火之后,等了三日还没有意外发生,为了保住招牌,他就亲自动手让卦象应验了。为了避免人员伤亡,他还特地挑了户大宅的偏远角落点火,却没想到火起得这么快。 万年县令可不傻,又打了几板子,钱一卦才哀叫着继续承认,之前算的卦里也有他“自圆其说”的情况,像破财免灾的那一卦,就是他趁着有别的盗贼连续作案,浑水摸鱼去算卦人家中行窃;还有路上摔跤、宅中闹鬼之类的,都是他一手布置。 原来神算子就是这么来的。 按律,纵火导致人员伤亡的,按故意杀伤论处,根据钱一卦的情况,万年县令判了流放三千里。这个判决本身没有任何争议,因为律例规定得非常清楚。因此,虽然钱一卦本人坚称他没有杀人的故意,只是过失致人死亡,但卷宗送来大理寺复核只是走个流程,绝对没有轻判的可能。 不过看完堂审记录,李琭直觉哪里不对。钱一卦交待,他是在乐宅西北角的马厩附近点的火,这个角落原本离主宅非常远,他也没想到风助火势,会烧得那么快酿成惨祸。也就是说,当晚刮的是北风,确切地说要西北风才能如此助势。 但是李琭记得,前几天天气回暖,城里风不大很柔和,不太像西北风。想到这,他唤来一名胥吏,命其去趟司天台,索要二月廿五前后三日的天气记录。 第14章 谎言 二月廿四,南风。 二月廿五,东南风。 三月廿六,南风。 看过司天台的记录,李琭当即收拾了一下,准备前往安邑坊复勘现场。他刚要出门,仆役就来通报,说是他家的婢女送东西来了。不一会儿,一个鹅蛋小脸从门口探进来,笑嘻嘻的。 “司直。” “你怎么来了?” 白三秀举起食盒道:“早上刚买的羊肉很新鲜,就做了水盆羊肉。慕容公子说你经常忘记饭点,我就干脆送过来了。” “现在几时了?” “过午了。” 不说还不觉得,一说时间,李琭还真觉得有点饿了,遂理了张空桌子出来,让白三秀摆盘。除了水盆羊肉,她还做了胡饼和蒸栗米饭。他知道她肯定也没吃,两个人就一块在小桌上用了午膳。吃完白三秀收好碗碟,李琭也备马要出发,忽然想起来什么。 “你怎么来的?” “走路啊。我光拿那些吃吃喝喝,十娘都呕死了,小毛驴才不会让我牵走呢。” 白三秀不能从皇城穿行,只能绕着皇城外从永昌坊走到大理寺,这路程着实不短。李琭不忍心再让她走回去,便道:“上马,我送你回去。” “咦,司直要外出?” “我要去趟安邑坊。” “是不是那个失火案?那就直接去安邑坊呗,不耽误你时间。” 李琭想了想也行,就带上白三秀一块前往乐宅。 —— 对于李琭这匹高头大马,白三秀是骑不惯的,下马时差点挂着裙子。待她跳下马,李琭的注意力早就转注到一片废墟的乐宅上了。白三秀倒也不觉得有什么,自觉将马拴好。毕竟以主仆身份而言,他愿意同骑送她就很不错了。 虽然离案发已经过去数日,罪魁祸首也早已到案,但乐家上下还沉浸在悲痛之中,只带走了一些日常用品,还没有派人来清理废墟。因此整个宅院仍基本保持着事发时的样子。 二人进了院门,只见焦木黑墙,一地碎砖烂瓦,忠实地展现着那晚大火的骇心动目。 李琭在乐宅略略绕了一圈,心中已然有数。他问跟在身后的小厨娘:“如果让你判断这个现场,你觉得哪里更像起火点?” 白三秀揽眉想了一会儿,又四周望了一圈,才不太确定地说:“主宅这边吧。” “为什么?” “我说不上来那些道理,就是感觉这一片焦黑得厉害,而且塌得很严重。外围院落虽然也过了火,看起来还是好很多。” 她所说的,也正是李琭心中所想。而且依据他的经验,甚至可以进一步把起火点定在书房附近。既然钱一卦已经承认了诸条罪行,他为什么偏偏在纵火地点上说谎? 除非纵火点会推翻钱一卦自己的说辞,暴露他的真实意图。他坚称自己是在马厩点火,无意伤人,如果他实际上是在书房纵的火,就很难说他不是故意为之了。 可是一个走方算卦的江湖骗子,和祠部员外郎会有什么渊源? —— 是夜。 李琭正在翻阅从祠部借来的乐言所经手的公文记录,同时也派人去想办法调查钱一卦的身世。仆役忽然来报,是乐家人来大理寺求助。 “李司直,我们家宅子闹鬼了!” 第15章 灼人的残片 来人是乐言的长子乐博,一见到李琭便连连拜道:“我们家宅子闹鬼了,听说未详司专门处理这种妖异事件,恳请李司直看在与先父同僚共事的份上,一定要帮帮忙!” “乐公子莫急,请坐下慢慢说。既是李某分内之事,我一定竭力而为。” 乐博这才稍稍安心,坐下详说。 原来火灾之后次日,白天里乐家人去收拾东西还未见异样,到了晚上,左右邻居就听见宅中有噼啪作响的燃烧声,还有纸片飞舞。一开始邻居以为是风吹的,就没多在意。谁知后来每晚都出现这种情况,便告诉了乐家人。乐家留了两个仆役在废墟守夜,果然见到邻居所说的纸片在空中飞舞,但诡异的是,那晚并没有风。 李琭请乐博先回去,自己则带上桃木横刀,赶到乐宅废墟。 今夜多云无月,也不见星光,黑沉沉的夜幕下,焦木残垣更像极了大张的恶鬼巨口,在黑暗中潜伏着,等待着,要吞噬任何胆敢闯入的人。 李琭伏在墙根下,果然听到院中传来劈里啪啦的声响,似乎一场大火正在剧烈燃烧。但他跃上墙头一看,整个宅子却平静如斯,没有任何异状,别说大火了,连半点火星子都没有。只隐隐约约能看见一片灰白色的东西在宅中飘舞。 他跃进院中,悄声潜近,走到书房附近时,才终于看清,那是一张烧剩的残片。李琭松了口气。一般而言,证物妖化一般出现在受害者死亡的案件中,像乐宅案这样,主人未亡而执念成妖的情况是比较少见的。想来,应该没有太大危害。因此他并没有用横刀,伸手去拿纸,想看看是何物让乐言如此执着。 啪。 轻轻一声响,李琭眼前一黑,残纸竟然躲开他的手,如被一阵妖风一刮,贴在了他的脸上。他正要伸手扯下,眼前却又猛然大亮,一股灼人的热浪蓦地将他包围! 大火! 仿佛回到了大火爆燃的那个晚上,屋外呼叫声、救火声络绎不绝,周身是无处可逃的猎猎火海,李琭明知是幻觉,身体却诚实地感受到了烈焰那可怕的热度,开始发红,起泡,龟裂,直到焦黑…… 他不由自主地想逃跑,却没有出路,想喊叫,喉咙却烫得吓人,炙热的烟灰涌入喉中,让他完全喘不上气,几近窒息—— “司直,你怎么了?司直!李琭,李琭!二子!” 正当他几乎忘了这只是幻境,以为自己要烧死在这场大火之中时,突然口鼻一轻,天地瞬间换作清凉。有人焦急地呼唤着他,那鼻息拂在他脸上,竟让他有种劫后余生之感。 李琭突然回神似的猛吸一口气,接着大喘了好几下,才略微定下心神。他定睛一看,跪在他身边,满脸担忧望着他的,正是他家的小厨娘。 “你怎么……”他忍不住呛咳几声,喉咙里仿佛还残留着烟灰的灼烧感。 白三秀扶他坐起身,“我看都快宵禁了你还不回来,就去大理寺问,值夜的仆役说你到安邑坊来了。我一来就看见你躺在这,脸上盖着这张纸,像是被噩梦魇住了似的醒不来。我就想这纸片可能有古怪,还好它怕你的桃木横刀。” 如今的宵禁时间是三更鼓为令,李琭虽然是个工作狂,但一般戌时也就回家了,很少会在大理寺过夜。 她摊开手,一片边缘焦黑的宣纸躺在她掌心,但李琭皱了皱眉,问:“你刚才叫我什么?” “司直啊。” “你是不是还喊了我名字?” “呃,是喊了两声,老爷别生气,我也是一时急的。” “不,你是不是还喊了我……” “什么?” 看她一脸莫名其妙,李琭顿了顿,不再纠缠,道了声:“多谢。” “哎哟,怎么突然这么客气啦。” 白三秀不好意思地摸摸头,李琭则接过她手中的残片仔细察看。这是一张公文档案常用的纸张,由于四周均已被大火燎得焦黑,只剩中上部分的一个字清晰可见。 寸。 白三秀凑上来一看,“这是什么意思?真寸?” 第16章 病休 虽然在乐宅废墟“缉拿”纸片的行动有惊无险,但李琭还是风邪入体,低烧了两天,在家卧床休息。不过说是卧床,其实他也闲不住,只要醒着,总要拿点书啊公文啊啥的看着。 白三秀作为一个厨娘,那也是非常敬业的,药膳食补一天照五顿准备,总是掐着点端上来,让李琭放下书籍小憩。虽然有些自作主张,但公文之类她从来不看,恰到好处的分寸,也不会让人厌烦。 因为时近寒食节,这个时候都流行喝冷粥,杏仁粥、杨花粥、桃花粥等,都是粳米和麦子再加上麦芽糖熬煮。下午,李琭吃着杏仁饧粥,白三秀就在一旁托腮问:“有件事我好奇很久了。” “什么?” “司直会道术吗?” “不会。” “咦?那镇压小金锁的符纸……” “那是师父教我的。” “大理寺还有教这个的师父哪。” “他是前任大理正,以前未详司就是他在管理。已经告老还乡了。” “桃木横刀这些,也是他老人家教你的?” “是。我腰间锦囊里有个平安符,也是他给的。” “喔。虽然外面很多和尚老道,不是,高僧大德,但是大理寺管这个,还是挺神秘的。” “其实也没什么。这类妖化的证物不是真的精怪,全凭一丝执念支撑,普通人的阳气就足以镇住。” 白三秀“噢”了声:“那昨晚在乐宅……” “是我一时大意。” 李琭此人,就是这点好。虽然有时显得过于冷静持重,不太热络,但该是什么就是什么,从来不会说些掩饰的托辞。 “幸亏我去了是不是?司直这下可没白收留我。” “是。谢礼我已经让小张买回来了。” 白三秀非常意外。她本意只是调侃一下,万万没想到他真的准备了谢礼。“我只是说笑的,司直不必如此啦。” “已经在后院了,你待会记得去看。” “那就谢谢司直了!” 李琭点点头,又问:“我听说你是西南人?” “对,庄州的。不过我官话说得挺标准,是不?” “嗯。几乎听不出乡音。” “因为我出来已经很久了。” “为何离家如此之遥?” “就想出来看看嘛。我朋友说中原很繁华,很好玩的。”她停了下来,然后轻叹了口气,“所以她去世之后,我就出来啦。” “是你在华月楼说的那位朋友么?” “咦……司直好记性。” 聊到这儿,两人都没有再说话,李琭的杏仁粥也喝完了,白三秀就收拾了碗盘,去后院看李琭买给她的东西。她原以为就是些吃的用的小玩意,却没想到,是一头小毛驴。 而且仔细一看,这头小毛驴还很熟悉,不是一般的驴子。 果不其然,仆役张方在一旁道:“这就是你在华月楼常骑的驴子,司直特地让我给你买回来了。” “辛苦张大哥!”白三秀惊喜地摸摸小毛驴,忍不住嘴角一直往上翘。 她果然没看错。李琭这个人,说他冷淡,细节处却又总是很温暖。 第17章 确有冤情 祠部司作为礼部下辖的部署,掌管着相当多的事务,包括祠祀、享祭、天文、漏刻、国忌、庙讳、卜筮、医药、僧尼政令,还有坟寺申请,僧道帐籍、度牒和医官磨勘、医生试补等事。 本次失火事件的受害者乐言作为祠部员外郎,官秩从六品上,他和一个街边的江湖骗子会有什么样的交集,致使后者要纵火烧宅?由于其本人重伤垂危,无法问话,而家属也想不到任何线索。 不过,李琭派去调查钱一卦身世的差吏回来复命后,他有了头绪。 据查,钱一卦就是京畿地区蓝田县人,确实曾经出家做过道士,但没有正式的度牒,所以来长安时,申报的是小本生意。 李琭连忙翻出乐言经手的僧道度牒颁给记录,果不其然,有了收获。证实了自己的猜测后,李琭便赶往万年县大牢。钱一卦还被关押在这里。 知道来人是大理寺官员后,钱一卦当即双膝一磕,抓着槛栏哭冤:“大人明鉴,草民冤枉,草民冤枉啊!” “此案确实另有冤情。” 钱一卦眼色一喜,还没来得及称颂,却又听得李琭话锋一转。 “不过冤的不是你,而是乐大人。” “大人这话……草民听不明白。” “使卦象灵验、给自己造势只是个托辞,你就是故意在乐宅纵火,想谋谋害乐大人,不是么?” 钱一卦脸色大变:“这……草民冤枉!草民与那乐大人素昧平生,根本也不知道那是他的宅子,只是一时鬼迷心窍铸成大错。草民若是知道那是贵人宅邸,给我一百个胆子也不敢犯下如此错事啊!” “你也许的确没有见过乐大人,但他就是你的目标。你曾经出家为道,但是文光八年,因为没通过考试,不通经典而遭革黜。拿不到文牒,就没有道门收留,你这才以做生意的名义来到长安,做了算卦先生。乐大人是主管僧道帐籍、度牒的官员,你找的就是他。” “绝无此事,绝无此事!”钱一卦冷汗涔涔,连摇头带摆手地否认,“草民真的只是为了名声纵火,过失伤人。大人所说只是猜测,草民根本不认识乐大人,更绝无谋害之意!” “猜测?二月廿五那天刮的是东南风,如果起火点真是你所说的西北角马厩,火势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吞噬主宅。因此,我已经请万年县复勘了现场,确定起火点是在书房附近,而非马厩。另外,东市意外这一卦的算卦人,我也找到了,那人承认是你出钱,让他和你唱双簧。” 听完李琭的话,钱一卦知道自己狡辩无望了,软瘫在地上,刚才那副谦卑无辜的模样全然不见了。 “是……大人还真是明鉴哪。”钱一卦冷笑了一下,“不光是那个该死的考试!文光九年的时候,朝廷又下令严查私度出家的僧道,我便被抓去做了一年劳役,等我回来,婆娘也跑了!乐大人如此恪尽职守,我当然要登门拜谢了。” “你如何打听到是乐大人主掌此事?” “我混迹街头,三教九流的,还愁问不到这个?” “都记下了?”李琭不再理会钱一卦,淡淡问身边的主簿。 “回大人,都记下了。” “送给徐县尉。” “是。” 两日后,重新审理的案件卷宗再度送到李琭案头。 安邑坊乐宅纵火案,主犯钱一卦,犯谋杀,伤三人,判处绞刑。 第18章 登门拜谢 “所以钱一卦在纵火点上说谎,就是为了隐瞒自己蓄意谋杀的事实,因为谋杀和故杀的刑罚不一样?” “不错。”李琭颔首,耐心给白三秀解释,“纵火造成人员伤亡的,按故杀处理。故杀一条,还会考虑受害者的伤亡情况。但是蓄意谋杀的,只要有所图谋,便处徒刑三年;造成伤害的,判处绞刑;造成死亡的,判处斩刑。钱一卦本人,还学过几年轻身功夫,如果不是那晚坊正恰巧起夜撞见他,还未必能这么快将他缉拿归案。” “这就是冥冥之中吧!可惜乐大人还是伤重不治,去世了。” “乐大人灼伤太重,难救。”而随着乐言逝世变成难解之谜的,还有他执着的档案内容,以及钱一卦究竟是如何探听到消息,将乐言作为报复对象。不过这些疑问,李琭都没有说出来。 白三秀轻叹了一口气。但是过了片晌,她又托着两腮,望着李琭好像在探究什么。 “怎么了?” “嗯,没啥。就是觉得司直好厉害,那么多律例,记得一清二楚。” 李琭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旁边人噗地笑出声。“傻丫头,你搞错重点了。背律例有什么厉害的,你去外面随便抓几个读书人,哪个不会张口给你背一大段书?能取中进士才厉害啊!” “噢!那慕容公子呢?” “我只比他名次后一点点,当然也很厉害咯。怎么,看你表情,不服是吧?” “不敢不敢,二位都很厉害,小女子心悦诚服,五体投地。” “那还不赶紧把你的点心端上来?”慕容恪佯装恼怒道,“说好了包我一年小食,每次你给徽明做,都不知道派人给我送点过来。” “我要是给你送去,不就变成司直请客了?下次你来,带点食材呗!”白三秀冲他做个了鬼脸,就到厨房看火候去了。 “我天,徽明,你这个厨娘可真会算账!够向着你的。” 李琭淡然一哂,没说话。正先聊着,张方来通报,有客人来了。 “李司直,慕容御史!”来人叉手拜礼。 慕容恪有些意外,“徐县尉,稀客啊。” “徐某叨扰了!近来幸得李司直襄助,接连破获要案,唐县令特命我奉上薄礼,来感谢司直点拨。” “唐县令、徐县尉客气了,李某分内之事。” “哟,当着我这个御史的面,是不是有点太胆大了。” 徐朝宗当然听出慕容恪是在调侃,笑道:“慕容大人放心,这是唐大人自掏腰包备的一点酒菜,绝不逾矩。” 大概是知道徐朝宗上门拜访,白三秀没有再出来,只让张方将做好的点心端给三人,还加了几盘小菜。三人喝酒闲聊,好不惬意。 慕容恪忙着大快朵颐,徐朝宗则好奇地问:“听说这次乐宅案中,又有妖物出现了?好像是张纸片什么的。” “只是一张残纸,没什么特别。” “下官还以为,只有亡者执念才会导致妖化。” “当事人心之所系,本人又已神智昏迷,偶然催化。这种情况还是很罕见。想必县尉也听闻过《离魂记》。” “原来如此!这么说,是乐大人秉烛夜读,正在深思之时蒙难,才有此执念不去。乐大人当时的所思所想,怕是要永远成为一个谜了。” 慕容恪终于得空抬头道:“哎,世上未解之事,又何止这一桩?我说你们俩,喝酒就不要谈公事了,对食物尊重点行吗?” “哈哈,慕容大人所言甚是!请,请。” 第19章 有味道的妖气 长安之北里,恰如金陵之秦淮,烟花柳巷,艳庭深深,红粉玉妆不知凡几。然而男人在此纵情声色,不过一夜露水;此间女子曲意承欢,大多逢场作戏;待到天旦日明,便一拍两散,纵然仍有纠葛,亦只一晌贪欢,谁会在意那些烟花女子“都向尘中老”的晚景?便是他日红妆凋零,也未必比一只蝼蚁更引人注目。 不过在她们仍然活着,又很年轻的时候,又总能引起无尽风波。 砰! 哐! 哗啦! 器物摔砸破碎的声音接连传来,其间还夹杂着女子尖锐的怒骂声:“他居然上妓院找女人,他居然敢跑去妓院!” “小姐消消火,消消火。”另一个略微苍老的声音劝阻道。 “消火?我怎么消?他都背着我出去鬼混了,我都恨不得一把火把这房子烧了!” “小姐嫁人这么多年,脾气也该改改。”伴随着打扫收拾的声响,老一些的女声继续道,“男人嘛,谁不好点面子,喜欢温言细语,小姐不能老是火气这么大。” 不劝还好,一劝女子更来气了:“嚯,还怪我咯?在我跟前,他有什么面子?要不是我爹,他捞得着员外郎的位子?他有什么资格让老娘跟他陪笑脸?现在贱种都上门了,奶娘你还让我消火,我没打死那个贱人已经很客气了!” 年长者叹了口气:“唉,那小姐有什么打算呢?” “什么打算,当然是一刀两断!至于那腹中孩儿,她爱要不要,反正我是不会认的!天杀的,气死我了!” 哗啦! 屋中最后一个花瓶,最终也没能避免支离破碎的命运。 ———— 暮春三月,草长莺飞。 随着天气转暖,长安城内外又愈加热闹起来。人们褪去厚重的冬衣,呼朋引伴轻装出行,城内采买闲逛的,城外踏青郊游的,只是几日暖风一吹,便一扫严冬时节的清冷萧瑟,迅速恢复平素的熙攘生机。 东、西二市自然也不例外。这个两大市场虽然除去特殊节假日,几乎都是开放的,但是整个冬天,为抵御寒风,几乎所有店铺都垂挂着厚厚的门帘,顾客们也是一股脑就钻进店里去了,没几个人有心情在外逗留。现下天气暖和了,店家才去了门帘,想着法展示自家琳琅满目的商品,吆喝声也是呼喝不绝。 不过有时候,不恰当的宣传可能适得其反。 “哎!不是我说,老袁,你点的熏香,料放太多了吧?”日暮时分的西市上,老刘向他的邻居,一家香料铺抱怨,“这个味儿也不像你往年进的香料,浓到快发臭了,卖得出去吗?” “去去去,少鬼扯!这怎么是我家的香!我炉子都熄了。” “咦?不是你点的?难道是韩三娘家的?” 老袁也向空中使劲嗅了嗅:“谁家会进这种料子啊?这不是砸招牌么!而且怎么闻起来怪怪的,这里头混了什么?” 他正在认真分辨异香中的气味,忽然眼前模糊起来,似是一阵迷雾裹住了他。 “呕……呜……救、救命……” “老袁!” 第20章 寻找被害者 西市又称金市,距离三内较远,距离西域商路起点的开远门则较近,是故周围坊里居住有不少外商,尤以萨珊、大食的胡商最多。虽然东、西市都是名冠宇内的繁华集市,规模相当,但因为东市靠近太极宫、大明宫等皇城宫殿,出入多达官显贵,相对更“官方”。而西市商业氛围更加繁荣自由,其中有许多外域商人开设的店铺,如萨珊邸、珠宝店、货栈、酒肆等,尤其有许多西域女子充当歌舞侍酒的胡姬酒肆,更是同西市充满异域情调的琳琅珍宝一道,成为长安一大奇景。 申正散值以后,李琭又来到西市四处走走逛逛。这已经是他连续第三天来了,不过带上跟班还是第一次。就算他不想带也没用,白三秀已经发现他最近都是准点从大理寺散值,却一直在外呆到很晚才回家。与其等她自己冒出来,不如他主动带上她算了。何况她经常来西市买香料,对这也比较熟悉。 “司直,你到底想买什么?西市虽大,你逛了三天,也差不多走遍了吧。” “近日,有妖雾频现西市,散有异香,还会围聚令人窒息。” “原来是为了查案啊!什么样的妖物?” “雾气的雾。” 白三秀呆了一下,“妖雾?还有这种形态的吗?” “我也是第一次听说。”李琭背着手,一边走一边四处查看,“起初只是有店家和顾客投诉,不知谁家大量点燃浓烈异香,气味扰人;后来就有受害者报称雾气裹人,严重者甚至窒息晕厥。西市令调查许久无果,就请金吾卫巡街的时候多注意,最后就转到大理寺来了。” “所以是什么案子妖化了?” “还不确定。近期西市及其周边里坊都没有凶杀刑案,只有几桩意外和病、老去世的记录。只是西市请了僧道法师驱邪,也无作用,郭大人就让我来试试。” 郭梓明,正是大理寺卿。西市作为大市,出了这等事情,朝廷当然是很重视的。由于没有从长安县找到可疑的案件记录,李琭只能亲自到西市巡查,看看能不能碰上那神出鬼没的妖雾。 二人一直逛到天黑,便在衣冠家吃了晚膳。萧家馄饨自不必说,白三秀还在咂摸冷胡突鲙的味道时,店外突然起了一阵骚动。李琭连忙抓住一个路人询问。 “平准署、平准署那边,妖气又出现了!” 李琭一听,扯起白三秀就走。因那妖雾转瞬即逝,李琭嫌她脚程慢,索性挟着她施展轻功,飞快向南街的平准署掠去。谁知还没到呢,半道上白三秀突然喊停:“就这,别跑了司直,就这里!” “什么?”李琭在一家绢布店的瓦顶上停下脚步。 白三秀指指前方绢行和布行之间的小巷,白皙的脸庞隐约浮着一抹红晕,只是因为天黑了不太明显。“我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下去看看。” 李琭依言带她一跃而下,飘然落地,随即便觉眼前一花,仿佛撞进一片迷雾之中。这下连他也闻得清清楚楚,这是一股混合了多种味道的奇怪香味,除了浓重的脂粉香,还掺杂着其他熟悉却又说不上来的气味。 也许是李琭带着桃木横刀和护身符,妖雾没有“为难”二人,倏地像一阵风似的,转眼就不见了。小巷中很快恢复了正常气味。李琭正有些一筹莫展,白三秀却揽眉苦思,好半晌,她突然兴奋地“啊”了一声。 “怎么了?” “我想起来了,那是什么味道。我就说在哪闻过……是水腥味!” “水腥味?” “就是小河沟里鱼类藻类什么的气味。很淡,但就是这个味儿。” 这下李琭真是对她刮目相看。 第21章 情伤 白三秀在妖雾中嗅出了水腥味,李琭很快想到一笔记录。第二天,他来到长安县廨借出卷宗,白三秀也凑过来一起看。 “昨晚司直说的就是这个案子吗?” “嗯。” “这你都记得。” “这个时节,溺水的少。” 李琭怀疑与妖雾相关的这起事件,是八天前,居住在义宁坊的一个胡姬葵娘跌入街后小河沟,溺水身亡。根据现场勘察情况,结合相关证人证言,长安县判断她是投水自尽。从卷宗记录来看,并没有什么明显的疑点,但是结案陈词中只写明她是为情所困,关于感情纠葛的对象却语焉不详。 白三秀不明白李琭在意的点是什么,“既然是自杀,还需要写那么详细吗?” “这种表述,一般说明,男方身份不便透露。” 白三秀愣了一下,才懂了,意思是男方有些来头,所以县衙为了省去麻烦,处理这种事件的时候都会隐去相关信息。 “义宁坊绮香楼,我们去看看。” —— “司直,这不会是……” “是青楼。” 白三秀起初还以为是个酒楼之类的,到了地方,才觉得气氛不对。“长安的烟花巷不是在北里吗?”她好奇地问。 “胡姬很少在北里挂牌,大多在西市、义宁坊、居德坊等处的小馆。” 对于带着婢女白天上门的客人,老鸨很是诧异,听李琭自称是个方士,前来询问葵娘之事,一张老脸立即垮下来,但在给了赏钱之后,营业态度立刻又端正了。 “客官里面请,里面请。” 因为还是白天,绮香楼里没什么客人,十分清静。李琭在大堂角落找了个位子,开门见山地问:“为什么你觉得葵娘是自杀?” “哎哟,明摆着就是啊!她进不了杜家的门,郁闷的呗!” “杜家?她的恩客是谁?” “就是库部员外郎,杜源杜大人咯。杜大人对她是挺好的,不过他家那位夫人,啧……得罪不起。葵娘去过一次杜府,听说是被打出来了。最近我见她精神不济,杜大人也不来了,一问才知道是断了。那我寻思着,她想不开就自尽了呗。” “我听说葵娘是西域来的?” 老鸨据实答道:“是的。不过具体是哪儿人呐,咱也不知道。她说随父母来中原做点小生意,结果父母都死了,她孤苦无依,就来咱这求口饭吃。她确实有几分姿色,就是天生自带异香,很多客人都不习惯,还好那位杜大人喜欢。” “异香?”白三秀忍不住嘀咕,“原来那个怪味是体香啊。怪不得脂粉味那么浓。” 李琭问:“我们可以看看她的屋吗?” “可以可以。” 老鸨带着三人来到癸娘的闺房,李琭四处看了一圈,“这屋子收拾过?” “只是丫鬟简单拾掇了一下,东西我还没来得及清呢。” “嗯。”他东翻翻西翻翻,似是从柜子里找出了什么,“这是……观音土?” “是的。咦,怎么只剩这么点儿了?我记得当时她让丫鬟给买了两斤呢。” “何时买的?” “就腊月的时候。这东西吧,不值几个钱,就是怪不好找的。丫鬟回来跟我一顿抱怨。” 白三秀奇道:“买这么多观音土做什么?” “葵娘说她最近常拉肚子,就备点用来止泻。我是让她去抓点药哇,她不肯,说她家乡就吃这个,管用。” 老鸨这没再问出什么线索,二人出了绮香楼,白三秀以为李琭要去那个什么员外郎家,李琭却道:“我先送你回去。我要去趟御史台。” “咦?” “最近库部出了点事,杜源这几日应该在御史台那边。” “噢!那你直接去御史台吧,我再在周边帮你问问,如何?” “好。” 第22章 验尸 库部为兵部四司之一,掌军器装备、卤簿仪仗制造、修缮、保管之政。数日前,库部有贼人入侵,虽然经过清点并没有物品档案之类失窃,但保险起见,库部所有官员都要接受御史台的调查。库部不是菜市场,想进就进,贼人是如何通过守卫溜进皇城,混进尚书省,可是个很严肃的问题。 听李琭说了来意,杜源有些吃惊,毕竟在这个时代,狎妓又不是什么稀罕事。二人在慕容恪处借了个地方,坐下对谈。 “葵娘的情况我都和元县尉说过了,李司直还有什么想了解的吗?” “我听说了大概情况,杜大人和葵娘有过一段时间来往,她曾经到府上找过大人?” “是,去年年底,葵娘突然找上门来,说怀了我的骨肉,内人当场把她赶走了。我派人送了一笔钱给她,便断了联系。” “她没再找来?” “没有。” “那杜大人认为她是自杀吗?” “呃……说实话,她没在我面前表现得很伤心。我派人送信过去之后,她也没说什么。只是绮香楼背后那条小河沟我也知道,虽然是背街小巷,路宽也还可以,不至于失足落水。况且长安县也说,当晚并没有人听到呼救声。” “我知道了。多谢杜大人。” 李琭出了皇城之后,先绕道义宁坊接上白三秀,才赶往城郊义庄。因为葵娘没有亲朋好友,长安县验过尸后,就将她的遗体暂时存放在这里。 虽然三月的气温还不高,义庄也相对阴冷,但毕竟人已经死了快十天,不仅遗容大为变样,肿胀难以辨认,味道更是相当浓郁。对于白三秀这种五感灵敏的人而言,可以说是非常要命。 “呕……唔!对不起司直……” “要不你去外面等我。” “没关系,我能忍住。”虽然嘴上如此说,她还是把衣袖叠了好几层,牢牢堵住口鼻。 李琭带上布手套,仔细翻看葵娘的尸身,一边对照从长安县抄来的验尸记录。每逢此时,他那种冷静专注的神情,都会为原本不算出色的容貌平添几分俊朗伟仪。不过在这阴森森的义庄,混上尸体腐臭,白三秀实在很难安心欣赏。 忽然,李琭轻轻皱了下眉。 “有什么问题吗,司直?” “葵娘身上有两处小伤口,仵作虽然记录在案,但没有很重视,我看着有点像利器划伤。” “新伤口?” “现在不太好判断了,但是伤口没有收口,应该是死前没多久的事。还有一点比较奇怪的是……” “什么?” 李琭思索片刻,道:“根据仵作记录,葵娘被打捞上来时,口鼻处有白色泡沫,腹部也有积水,是溺亡无疑。只是积水似乎并不多。而且……” 白三秀看他反复查看葵娘的双手,若有所思,也跟着仔细端详,突然一个激灵反应过来。 “我知道了!”她抢着道,“不管她是主动投河还是意外落水,入水之后难免挣扎,抓握到水草、泥沙之物,双手不该如此干净。” 李琭点点头,面露赞赏之色。 “不错,那条小河沟很窄,也不是什么清水沟,但葵娘双手放松,指甲缝里非常干净。这对于溺亡之人来说,不太正常。” 第23章 行踪成谜 从义庄出来后,白三秀向附近的农家讨了点香菜,让李琭搓手掩掉尸臭。要不然,她实在没办法和他同骑。李琭有些新奇,没想到香菜还有这种用法。他依言照办,结果还挺好用的。 “我也没想到,司直还会仵作的活呢。” “我任过万年县尉。复核案件,光熟悉律例不行,也需要实际的侦办经验。” “难怪司直查起案子来,那么得心应手。” “你在绮香楼还问到什么吗?” “我把原来伺候葵娘的丫鬟拉出来吃了一顿小吃,啊,这个可是因公花销,司直要给我报销啊!” “好。” “呃……”没料想他答应得这么爽快,白三秀反而一愣,摸摸头,“我开玩笑的啦!丫鬟说葵娘确实在去年年底去找过一次杜大人,后来两人就没有再往来。然后吃喝、接客什么的都照常,也没说啥。完全没感到她情绪低落什么的。” “出事前,她可有何异常?” “没有呀。”白三秀想了又想,“丫鬟说,出事前两天,葵娘又出去了一趟,然后就说身体不舒服,一直在休息。当晚也没干嘛,第二天见她迟迟不起,老鸨让丫鬟去喊,才发现屋里没人。谁想到,没多久街坊就来叫人,说她从小河沟里给捞起来了。” “丫鬟没提到她怀孕的事?” “什么?”白三秀还以为自己的听错了,不禁侧出身子,伸头向前确认。 李琭微微转头道:“杜源说她找上门的时候自称有孕。”说完,还不忘反手将白三秀扶正,免得她摔下马。 “噢……”白三秀不由脸颊一红,还好她坐背后,他看不见。“完全没提过。鸨娘看起来也不知道?而且她还说拉肚子要吃观音土,怎么看也不像怀孕的样子吧。” “确实不像。或许怀孕只是她的一面之词。” 保险起见,回程途中,李琭又去了一趟绮香楼,向老鸨和丫鬟确认,葵娘根本就没有怀孕。如此一来,她自杀的判断就更加成谜了。如果真的为情所伤,何以事发后没有任何表现,要等两个多月后才突然自尽身亡?为什么尸体没有丝毫溺水时挣扎的痕迹?如果她只是为了嫁进杜家或者索要钱财而假称怀孕,难道溺水真的只是一场意外? 至于她溺亡前两日的去处,绮香楼众人也都表示不知道,只道她是白天出去的,而且临时租了一辆驴车。这个举动,多半是有约或者拜访什么人,毕竟以胡姬的身份,没有奢侈到一般出行还特地乘车。 显然,白三秀和李琭想到一块去了。“她会不会又去了一趟杜府?要是逛西市什么的,不会乘车去。如果是客人有约,老鸨肯定知道。” “杜大人说她没有再去过。” “可是真的很巧哎!她那天出去后,回来就说不舒服,然后就出事了,司直真的不想再去问问?” 李琭没有回答,只是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勒转马头向杜府行去。 第24章 矢口否认 李琭和杜源只是同朝为官,并无私交,因此并没有拜见杜妻,而是请杜源代为询问。不过杜源之妻卢慧儿是兵部侍郎次女,性格一向比较“剽悍”,一听李琭来意,直接就出来了,替他省了传话的麻烦。 也省了客套这一层窗户纸。 “大理寺这么体恤民生哪?连一个胡姬自杀的案子都要司直上门询问,还真是够事必躬亲的啊。” “慧儿。李司直也是为了——” 杜源的小声劝阻,立即换来更大声河东狮吼。“闭嘴!轮得到你说话吗?要不是你出去找那个胡姬瞎混,会惹出这么多麻烦?现在好了,御史台审公务,大理寺来查你的私情,关照得还真是周全!司直大人都来亲自过问你的小情人,这待遇还真是不低嘞!大理寺如今都这么闲的吗?” 这一串连珠炮骂完,卢慧儿瞪完杜源,又对李琭横眉冷眼。杜源当即不敢再说话,李琭大概是见多了,处变不惊,从容温和地问:“去年年底,葵娘曾经上门拜访过二位,并说自己怀有身孕,请问夫人属实否?” “都知道了还问!谁知道真怀假怀,嘴巴一张就想进我的门,做梦吧她!” “她出事之前,是否又来过?” 卢慧儿断然否认:“当然没有!我谅她也不敢再来!” 李琭看了她片刻,不紧不慢地又问:“夫人的意思是,葵娘第一次上门时,就与她说得很清楚了。” “说清楚?”卢慧儿冷哼,“要不是有人拦着,我还想说得更清楚一点呢!” “慧儿!” “哟,当着司直的面,你皮又痒了是不是?” “……” 李琭离开时,还没跨出杜府的大门,就能听见后院传来的高亢叫骂声。 府外的人自然也听到了。 “看来司直惹得杜夫人很是生气啊。”等在大门外的白三秀揶揄道。 “听说当时葵娘上门,夫人当场就给了杜大人两耳光。” 白三秀不由吐舌,“这么厉害。” “如何?” 对于李琭的询问,她却不答反问:“司直呢?” 他摇摇头。白三秀这才得意地说:“我问了一圈街坊四邻,还有小贩和经常来此的乞儿,有个摊点是见过一辆驴车停在杜府后门。不过那时候天色已经暗了,来拜访的女子是不是两个多月前那位胡姬,老板不能确定。” “时间呢?” “大概二月底吧,具体哪一天记不清了。” “我知道了。” “杜大人和夫人还是坚称她没有再来过?” “杜大人应该是真的不知道。” “司直的意思是夫人可能没说实话?” 李琭思忖片刻,才道:“最好能找杜府里的人问问。” 白三秀也跟着陷入思索,半晌,苦着眉头道:“可惜了,这次的妖怪是一团雾气,要是像上次的小金锁——哎呀,司直别恼,我就是随口一说嘛!妖物可能会进一步异变伤人,我知道我知道,不会乱来的。”见李琭瞟来一眼,她连忙补充。 “你刚才说,这附近有常来的乞儿?” “嗯。” “好,你去把他找来。” 第25章 诓言诈语 “行行好吧大爷,行行好吧!” “哎,又是你啊!来来来,这是今天卖剩的包子,给你了!” “谢谢大爷!大爷真是好人,小六儿没什么能够报答您的,只听说最近西市来了个很灵验的术士,大爷可以去讨一张平安符,保您家宅平安!” “是吗?我不咋信那个。” “真的真的!前几天在西市神出鬼没的妖雾就是他降伏的!” “噢,那事儿我也听说了。”包子店老板一听这个可来劲了,“那他查出这妖雾什么来头没?” “查是查出来了,不过小六儿可不敢乱说。” “什么啊这么神秘,快说来听听!” 小六儿压低声音道:“听说是个胡女有冤未伸,所以执念不散。还是听说喔!她生前和贵人相好,却惨遭抛弃,所以总在街上游荡,寻找那个贵人。” “又是这种事儿啊!不过既已教那个术士制伏,应该没事了吧。” “不好说哩,听说义宁坊、金城坊又出现了。” “哎呀,孽缘害人啊!” 小六儿欢欢喜喜地捧着包子走过街角,看到等候在那儿的人时,脸上喜色更甚。 “话都说了?” “是,都照姑娘说的,讲给掌柜的听了。” “还说给谁了?” “药铺老板、馄饨摊老板,还有给坊里送水的阿达。” “做得不错,这你拿好。”女子排出数枚铜钱递给小六儿。 “谢谢姑娘!” 这边的氛围渲染到位了,女子又赶着去西市关照那位“灵验的术士”。 不知道司直这招,好不好用呢? 三日后。 中年男子照例在西来酒肆就着小菜喝酒,时不时与店里的胡姬眉目传情。此人一身远行客打扮,布衣长袍,手边放着一柄长剑,颇显凌乱的长发配上两腮胡茬,更显得风尘仆仆。 “老周,有人找你!”酒肆老板忽然喊了一声。 很快,一个家丁模样的人被老板领到男子身边,毕恭毕敬地拜道:“周师父,我家主人请您到府上一叙。” “你家主人?” 家丁看了看左右,附耳低语。老周听完,点点头,笑了一声道:“走!不过酒钱你得给我付了。” “是是。” 一炷香后,老周跟随家丁抵达目的地,金城坊杜府。家丁客气地从后门将他请进府中,接待他的是一个老妪。看衣着她显然不是这家的主子,但地位不低,是个能说话的人。 “周师父万福。今天请师父过来,是我家夫人近来妖邪缠身,难以安眠,想请师父给个安神的方子。”经她自我介绍,原来她是夫人的奶娘,自幼照顾夫人,待夫人出嫁,也一并跟到了夫家。 “哦?夫人如何确定是妖邪缠身呢?” “是我家主人在外面惹了笔情债,对方自尽了。近日夫人噩梦频发,像是那位女子遗愿未了,多有搅扰。” “哦!对方生前可曾找上门来?” “有是有,去年底她假称怀孕来找过我家主人,夫人请她走了。” “后来呢?” “后来就断了联系。” 老周摸着下巴想了想,道:“既然没再找来,看来是没什么执念,想必夫人之困与她无关。还是找个郎中来看看吧,岐黄之术我可不会啊。”说罢,就起身告辞要走。 “哎师父,师父留步。” “嗯?还有事儿吗?” “是……”老妪犹豫了半天,终于道,“实话告知师父,那女子是又来过一次。就在她出事前两日……” 第26章 另有隐情 “然后呢,然后呢?”白三秀着急地问。 “哎呀,小秀,别着急嘛,等我先吃两口。” “老周!” 眼见着厨娘要把他的灵沙臛没收,老周才不再吊她胃口,悉数交待:“卢慧儿的奶娘承认葵娘死前二日又来过杜府,当时杜源确实不在府中。那日葵娘也没再提怀孕的事,只是恳请卢慧儿收留。” 一旁的李琭闻言,若有所思。 此刻,三人正在华月楼的雅间相对而谈。当李琭得知葵娘在出事前两日特地租车出去过一趟,而杜府附近又有人目击乘驴车的女子拜访时,就决定要设计诈一诈卢慧儿。于是他让乞儿放出消息,又请白三秀找个合适的人扮演灵验术士,等着卢慧儿上门求助。白三秀就找到了老周。 老周是个惯于行走江湖的剑客,常年在平康坊出没,和北里的人混得倍儿熟。他就好白三秀的下酒菜,所以也是华月楼的常客。此人见多识广,行事潇洒却又颇具城府,说几句糊弄人的台词造势、套话,那是再简单不过了。他之所以答应帮忙,自然又是白三秀的美食“贿赂”。 “小秀啊,我演了这半天,你给我一碗羹就打发了?” “有有有,在后厨蒸着呢!怎么司直特地带了好酒,都堵不住你的嘴?” “哈哈,好酒好食不嫌多的。” 白三秀翻了个白眼,“还有什么别的吗?” “没了啊。” “吃我这么多,你就问到一句来过啊?!” “哎,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嘛!” “老周!” 李琭倒是看出这个侠客是故意在逗白三秀,哑然失笑。不过他也没拆穿,只问:“请问周兄,她们是否起过什么争执?” 老周笑了笑,这才道:“卢慧儿一口咬定自己只是又将葵娘赶走,除此之外,一概不知。但她的奶娘说,葵娘神色惊慌,似乎在害怕什么。哎哟!”临末了他突然痛呼一声,因为白三秀明白过来,踹了他一下。当然,演的成分居多。 “哼!”白三秀瞪他一眼,才转向李琭,“司直,这是不是意味着葵娘还有别的事?她先前假称有孕,显然是为了接近杜大人,二次登门却不再提起此事,虽然还是想进杜府,但总让人觉得怪怪的。” “哟,小秀出息了啊!去了李司直的府上帮厨,也学会断案了。”李琭还没回答,老周先挤挤眼,调侃道。 “老周!”白三秀柳眉倒竖,第三次喊人。那恼羞成怒的样子活像一只发怒的小猫,他要是再逗她,小猫就要动手打人了。 “三秀很聪明。” 李琭忽然淡淡道。也不知为什么,一听他这么说,白三秀顿时气不起来了,浑身炸的毛全顺了下去。“我已经让人和葵娘的丫鬟仔细核对她生前两个月的行踪,食用观音土的原因也在找郎中问。” 老周奇道:“观音土?” 白三秀看了李琭一眼,见他默许,才对老周简单说明绮香楼的调查情况。老周听完后,摸了摸下巴,“观音土确实可以止泻,但两斤未免也太多了。保不齐,还有别的用途呢。” “什么用途?” “捏陶罐啊。” “这还用你说!” 白三秀低嚷的时候,李琭却灵光一现。陶罐,陶范…… 第27章 观音土的用法 观音土,色白,质软,有滑感,加水后会变成糊状。饥馑频发的大灾之年,灾民常会当作面食拿来充饥,但大量食用会使人腹胀而死。此土确实也有止泻之效,但药铺一般不会开这个方子。 另一个为人熟知的用途,就是车坯塑形,烧成陶瓷器具。老周的一句无心提示,让李琭打开了新思路。葵娘买的这二斤观音土,肯定不是用以充饥,多半也不是治疗腹泻的。当初丫鬟去买的时候,最后就是找到一家陶器工坊才买到这么多。 于是李琭派人拿着葵娘的画像询问了全城有关烧制、铸造的工坊店铺,结果却是一无所获。正当调查陷入僵局,难有进展时,白三秀却拿回了几个香包,请李琭让人拿着香包再问一遍。 “这是?”李琭打开香包,用手朝着鼻子轻扇,感到这香气有几许熟悉。 “就是那妖雾的味道啊!我请西市遇过妖雾的香料铺袁老板根据记忆配置的,当然我也给建议做了点调整啦。不过去掉了水腥味。”白三秀得意地邀功,脸上等待夸奖的表情再明显不过了,“司直既然怀疑葵娘用观音土干了别的事,我就想,也许她乔装改扮过。但是因为体质原因,她身有异香,平时还要浓抹脂粉,无论再怎么变装,味道也难以祛除。其实人们对于气味的印象,比自己想象的要深。” 李琭点点头,对她投以赞许的目光。“原来如此。确实是一条很好的线索。” 他真夸了,她反而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头,“都是司直教得好。” 李琭挑眉:“说吧,这次要报销多少?” “啊哈哈,知我者司直也!那我还顺便买了一点做菜的香料,你看是不是……” “说你聪明,你还真会算。”李琭好笑地摇摇头。他又想起什么,“当初那封送给梁王府的认亲信也是你自己写的,家里请先生教你读过书?”他的眼神有些意味深长,只是白三秀并没有看出来。 “是认得些,不过不是家里学的。我不仅识字,我还有字喔!”她献宝一样地说。 李琭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表字。“哦?是什么?” “宜笑。‘既含睇兮又宜笑’。” “《山鬼》?”李琭略一思索,“‘采三秀兮于山间’,这么说你的名也是出自于此。” “我就知道司直这么博学,一定知道这首诗。名是不是这个我不确定,不过宜笑的确是的。是我朋友给起的……当初她念这句诗的时候我不懂,只觉得很好听,才去学着认字。” “看来这位朋友对你影响很深。” “是啊,她……她很好。”白三秀眨了眨眼,停顿了一会儿,才接着说,“虽然我们相处的时间很短,但是用你们读书人的话来讲,那大概就是知己吧!” “嗯,千金易得,知音难求。” —— 用白三秀的香包,李琭派出的捕吏还真问到了葵娘的行踪。上元节后,她去了城西一家打铁铺,正如白三秀所料,她换了妆容又带了帷帽,因此铁匠并不清楚她的容貌,但是对她身上的味道却还有印象。葵娘用铜水注入自带的泥范,铸了个黄铜小件。具体是什么东西,铁匠也没看到,只听葵娘自称是给心上人的定情信物。 在铁匠比划了黄铜铸件的大概尺寸后,李琭神色微沉,露出少见的严肃神色。 “怎么了司直?”白三秀忙问。 “我要再去趟御史台。” 第28章 细作 “如何,老慕?” 慕容恪从一堆公文卷宗中抬起头,“徽明你来啦。来得正好,我这刚接到报告。”他从文件中找出一份记录递给李琭,后者接过来快速翻看了一番,对结果并不感到很意外。 “按照你说的,御史台查验了二月十八贼人入侵库部那日,库部所有官员行程和皇城及尚书省腰牌出入记录,两相对照之下,确实有一条对不上。大概巳正过后,有人凭符信进了尚书省,保险起见,我扩大范围问了兵部诸位大人,均无人认领此条通行记录。” “腰牌呢?是否有人报失?” “迄今为止,没有接到上报。核查中,所有官员的符信也都在本人身上。” “那么很大可能,这就是混入尚书省、入窃库部的那个人。他一直藏匿到晚上才动手,估计是想偷看库部记录,只是被巡查守卫发现了,没来得及得手。” “跟你预料的差不多吧。所以你怀疑葵娘接近杜源是为了翻铸腰牌,换句话说,她是细作。” 李琭颔首。 “那么她是怕事情败露,而畏罪自杀?” “她死前又去过杜府,应该是想躲起来。你还觉得她是自杀?” 慕容恪想了想,“难不成是被灭口?我记得你说,她身上是有两处比较新鲜的伤口,但是无法判断是什么利器造成的,对吧?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人听到响动,没证据证明她是被杀的啊。” 李琭沉声道:“我会让人逐一核查葵娘所有客人。” —— 连续几日,李琭回到家都是眉头深索,白三秀终于忍不住问:“还没找到线索吗?” “没有。” “会不会就是葵娘易容后入侵库部,在和守卫打斗时受了伤?” “不是她。守卫没有闻到任何香气。” “哦……那她的客人呢?” “她的客人中确实有不少胡人,核查身份后并无异样。应该是另有地点接头。另外,对葵娘本人的身世追查,也只能追踪到她的确是从突厥来的。” “没想到,一桩风流韵事挖出两个细作。” 对于她的感慨,李琭无心附和。当务之急,是找到和葵娘联络的那个人,就算不能端掉整个组织,至少拔掉已经暴露出来的前哨,也是好的。 “我不太懂,像这种潜伏的细作,一般都是提前约好时间地点,再碰面吗?” “是。” “那如果临时有情况,怎么办?” “也会预先约好紧急联络方式。” “用信鸽?” “都在城里就不必了,容易引人注意。”李琭也是真的有耐心,有问必答,慢慢给她解释,“短距的话,可以约定放置特殊物品或者派人去指定地点,作为提示。” “但是葵娘的行踪并没有找到可疑之处,或者周围也没有出现可疑人员?” “暂时没找到。” “那她就是派人去的?但她给我的感觉,并没有心腹。也许她派去的人并不知情呢,比如她的丫鬟。” “也许。但她丫鬟外出都是普通采买,并无特殊之处。” “哦……”不自觉地,白三秀的眉头也和李琭一样,紧锁了起来,露出一模一样的困苦神色。 第29章 绝不会逛的店 “小翠,就是这家店吗?” “是啊!不是都跟你说了嘛!西市东南角挨着笔行的,难道附近还有第二家?还非得拉我来给你指一下。” “我路痴嘛。那只要进去那么说就行了吗?老板就会推荐合适的?” “对对对!要不要我进去帮你讲?”小翠满脸不耐烦,没好气地问。 白三秀陪着笑道:“不用了不用了。你先回去吧。” “啊?你大老远地把我拖过来,就这?你当我这么闲的?你——”被拉到一边的小翠牢骚发到一半,在看到白三秀递来的铜钱时,她的怒火顿时熄灭。 “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这还差不多。”小丫鬟脾气直,来得快去得也快,收好赏钱,喜笑颜开地走了。 白三秀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街角,才转回身,重新走到那家店铺前。 杂书铺。 这是一家书店,从百家经典到各色杂书、图纸等,什么都卖。它夹在几家笔店之间,门头很不起眼,名字也起得非常敷衍,就叫“杂书铺”。总之,从外表来看,是一家非常普通的铺子,没有任何特别之处。 事实上,她已经偷偷观察这家店好几天了。 长安城的东、西两市,虽然规模都很宏大,但具体品类还是有所差别。像书肆、印刷之类的铺子,主要集中在东市,而西市基本都是日用品,像这家杂书铺,差不多可以说是独苗了。她暗中蹲守几天,这书铺也正如预料之中那样,几乎没有客人。 踌躇片刻,白三秀深吸了口气,踏进了杂书铺。她先略略环顾了一下店内几面书架,又犹豫了一下,才怯怯出声。 “老……老板?” “哎,这位姑娘,想找什么书?”一个其貌不扬的中年人殷勤地迎上来。 “我……就是,有没有适合初学者的识字读本?”她局促地问,双手叠护在胸前,似乎有些手足无措。 老板怔了一下,“姑娘是想认字?” “嗯。”她想了想,又补充道,“我想认些常用的。” “啊呀,那姑娘还是去东市吧,那儿比较全。小店没有适合您的。” 白三秀迟疑道:“咦?可、可是……葵娘说她都是在这里买的呀。” “葵娘?”老板调门突兀地一高,随即又压了下来,“是姑娘的朋友?” “嗯,她是绮香楼的人,哦,就在义宁坊那边。”也许是聊了两句不那么紧张了,白三秀打开话匣子主动道,“我是在绮香楼帮厨的,最近有位客人觉得我手艺不错,我也希望能去客人府上做工。老板你也知道,这样钱会多一些,也不用那么辛苦。客人是个读书人,我就想学着认几个字。” “然后你那朋友……呃,叫葵娘是吧,就推荐你来了?” “是呀。她命好,认识了库部一位杜大人,她说当官的,还有那些文人学子,都喜欢风雅。我看她让小翠来了好几次呀,怎么你却说没有?是卖完了吗?” 老板讪笑:“哦呵呵!姑娘挺好学。我这确实没有,不过我想帮厨的话,不认识字也没关系吧。” “我想我还是应该学一学,万一用得上呢?” 她不死心地又四处张望一番,便准备转身离开,完全没注意到书肆老板眼帘微垂,眼中闪过一丝冷光。 “嗯?” 当她察觉到阴影笼罩下来时,后颈猛地一痛。 第30章 绞刑 “唔……好痛……嗯?” 自混沌中逐渐恢复意识,迷迷糊糊中,白三秀第一个感觉是后颈好痛,接着就是感觉到一个粗糙的异物压迫着她的咽喉,带来不详的窒息感…… 她脑子里空白了一下,才猛然清醒,弄清楚自己眼下的处境—— 一条麻绳套着她的脖子,而她的手也被反绑在背后! 不、不会吧?! 四周一片漆黑,根本无法视物,她动了一下,确定自己是套着绞索被吊在半空,好在脚下有个东西能让她踩着。但很显然,绳索的高度是精心设计好的,只能让她正好站直,稍微松懈一点,脖子就会被勒紧。 她试着挣扎了一下,但手上的绳子绑得非常紧,而套在脖子上的绳索,则做成了一个活扣,根本不容她有任何自救的尝试。好了,这下毫无疑问,她怀疑得没错,真押中宝了。 她以后抬腿的姿势,抬起左脚曲到手那里,刚摸索了一阵,黑暗中喀的一声响,随即前方半空中响起锁扣和木板活动的声音。白三秀赶紧站好,随着烛光一步步照亮台阶,她这才看明白,她的所在应该是一个地窖,打开窖门下来的,正是那杂书铺老板。 男子稍稍抬头仰视着她,橙黄色的灯火跳动着,却丝毫不能减损他眉目中的阴森幽怖。 “人不能太好学啊,是不是姑娘?” “你、你这是触犯刑律,要蹲大牢的!不卖书给我也就算了,竟然还是家黑店!” 店老板冷冷哼了一声:“少给我装蒜。老实说,你知道多少?” “啊?知道什么?” 她一头雾水,男子却根本不信,“你是官府的人吧?能查到这来,也算你有本事。快说,你到底知道多少?” “不是,你到底要我说什么?我应该知道什么啊?咦?等等——你干什么?!别动,别动!” 装傻装到一半,白三秀忍不住惊呼,赶紧踮脚站稳。男子走到近前来一动手,她才发现,她脚下踩的其实是一摞书,他抽走一本,绳索就勒她一分,想要不憋死,只能踮脚站住。她就说刚才抬腿怎么打晃,还以为是自己单脚没站稳。 这就是突厥细作特别的拷问方式吗?! 见男子作势又要抽书,她赶忙连声道:“我说,我说!我就知道葵娘是个胡姬,和库部杜大人相好,结果因为杜夫人不同意,就断了联系。然后她就死了,大概是不甘心,还在西市引起骚动。我真的不是官府的人,就是个厨娘,你什么时候见过官府有女人?我不过是看见小翠来过几回,东市又远,才想来你这问问!老板,大哥,大爷,你放我下来吧,我保证不报官……” 由于这是个地窖,看不见外面日头,她无法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不过考虑她是被吊着的,大概也没有昏睡太久,否则早就一命呜呼了。现在的麻烦是,她要如何脱出眼下的困境? 她正在绞尽脑汁,男子则冷笑道:“呵呵,你最好不是官府的。厨娘更好,区区一个下人,死了更没人在乎!” 他又慢条斯理抽走一本书,不慌不忙的,完全是在享受折磨她的过程。白三秀忙道:“等等,有话好好说,别动手!你、你要不然也让我死个明白吧,你是不是和葵娘的死有关系?不然你绑我干什么?” “你们汉人不是爱说泉下有知吗?你到那直接问她吧!” 啊呸!要是真的泉下有知,葵娘还犯得着在西市“飘香”?白三秀见实在无法拖延时间了,赶紧加快手上的动作。正在她焦头烂额之际,窖门方向又传来一阵轻微响动。 第31章 有人在乎 正当白三秀想尽办法拖延时间,企图自救时,窖门方向又传来一阵轻微响动。 她没有别的本事,就是五感较常人更为敏锐,因此她比男子要先听到声音。等男子发觉的时候,来人已经快步从台阶下来了。 “什么人?”男子非常意外,转头厉声喝问。 “她确实只是个厨娘,”来人沉稳地说,“但并不是没人在乎。” “司直!”白三秀忍不住叫道,心中大喜,同时也安下心来。她当然希望他来救她,却也没想到,他真的来了…… 男子一怔,随即反应过来,“你是大理寺的!” 李琭紧盯着他,面色微沉。“那么,你就是葵娘的联络人了。” 突厥细作不答,一咬牙根,快速从腰间摸出一柄弯刃短刀,纵身向李琭挥去,凶狠地直逼咽喉。 李琭反应也快,侧身躲开致命一击,扬手挥刀出鞘,稳稳架住短刀。白三秀慌得以为他又拿了那把桃木横刀,结果入耳锵然一响,白刃上流过的冷光,刺得她不禁眯了一下眼。 原来他有开了刃的钢刀啊!白三秀这才稍稍放心。 稳、利、狠!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李琭真正出手,身法利落,招式非常干净果断,就像他断案一样,没有一丝一毫多余的花架势,冷静而严密,直击目标。她之前还以为他只是跟着他的师父,前任大理正学过几招压制妖物的招法,但今天见他如此,这一身功夫底子,绝不是虚的。 但那突厥细作,却也不是等闲之辈。虽然弯刀只有李琭横刀不到一半的长度,在他手上却是异常灵活,每每从意想不到的诡异角度劈刺要害,夺人性命。若不是李琭闪躲及时,只怕早就被削下几块肉来。 白三秀深知这会儿容不得她慢慢欣赏李琭的英姿,手上赶紧加快割磨绳索的动作。但是因为双手被紧紧反绑数圈,任凭她如何使力,一时半会也难以成功。而且因为吊了许久,突厥人又已经抽了几本书,她一直踮脚站着,这会也感到有些体力不支了。可是一松力,脖子上却又一紧,激得她只好又提气站稳。如此几回,脚下的书堆也摇晃起来。 正在她急得头上开始冒汗时,激斗的二人也打到跟前来。突厥人眼角瞟她一眼,忽然阴狠地笑了一下,白三秀刚预感不妙,就见他飞起一脚,踹倒了书堆! “呃!”惊喘刚出口,就中断在剧痛的窒息中。她只觉颈上的绳套猛然绞紧,差点勒断她的脖子。她又抖着手割了几下,感到手上绳索似乎松动的同时,脑子已经胀得嗡嗡作响,她不由挣扎着蹬了几下,迅速陷入痛苦的闷窒…… “三秀!” 世界又再度昏然沉入混沌,她模模糊糊听到一声着急的呼喊,从好遥远的地方传来。 不会吧,难道这就是她最后的死法? 窒息感从四面八方逼迫着,绞紧着,她不知道那尽头是生还是死,只觉自己在急速下坠,怎样也探不到底…… 第32章 陌生又熟悉 “唔……嗯……” 再次迷迷糊糊醒转过来,白三秀依然身处一片黑暗之中,整个人奇怪而富有规律地轻晃着。紧接着喉咙处一阵刺痛,一瞬间令她以为自己还被吊着。 但是不对。 不同于地窖里的潮湿阴冷,这黑暗如此坚实而温暖,是她完全陌生的一种触感。但是陌生之中,却又藏着她十分熟悉的味道。 忽然,她身处的地方颠了一下,她这才明白自己正在一辆马车中。 等等,不对,不对!重点是—— 她正靠着一副胸膛,男性的气息和力量包围着她,让她既安心,又慌乱。 “司……司直?”这一刻,她终于彻底清醒过来,嗫嚅出声。 “你醒了?”抱着她的人闻声,低头看来,“可有哪里不适?” “没、没……咳咳!”她刚刚大声一点,脖子上痛得又一紧,不由抬手摸了摸,意外地摸到一圈绷带,“哎哟!” “别碰。”虽然她已经醒了,李琭也没有松开她,只是轻轻拿开她的手,温声安抚道,“不必担心,没有大碍。已经让郎中帮你上过药了,不过勒痕要过几日才能消,你先忍忍。” “嗯。”因为他解释的时候是低着头的,低沉的语声犹似近在耳边,她甚至能感受到他温热的呼吸拂动她的发丝。不知道他有没有察觉,反正她很确定,自己的脸肯定已经红爆了。毕竟活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与一个男人如此亲近,更何况,这个男人还是李琭…… “谢谢司、司直又救了我。” 她紧张得差点咬了自己舌头,随即头顶传来一声叹息,有些生气,更多的是无奈。她听到他吸气,又舒气,似乎几度张口,有很多话想说。但到最后,他只是声音微沉地“训诫”她,仍然没有很严肃。 “以后绝不可如此冒险。” “咳咳。”她又轻咳两声,这一回是半真半假的。“那细作抓着了吗?” “交给金吾卫了。” “没想到司直虽然是个文官,身手也这么好。” “练过几年。” “哦……”他还是那么言辞简练,她一时想不出还有什么可说的,也就只好这么沉默下去。可是这一沉默,让她的感官更加敏感。夜中,马蹄哒哒和车轮滚动声显得格外清晰,而比马车行进声更响的,是她如雷的心跳声,咚咚作响而不能停。而她靠着的这幅男性躯体,那副胸膛里传来的心跳却仍是一如平常,忠实地显示出主人的平静,更别说对她有什么非分之想了…… 老天,她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白三秀在心里扇了自己一下,让自己清醒一点。为了转移注意力,她索性专心去嗅颈上的药味。但是这一专注,却又让她嗅出一丝异样。 脖子上是传来一股草药味没错,但是药膏凉凉的,她吞咽的时候也没有感到持续性的疼痛,那为什么这股药味中,会搀着一缕血腥味呢? 难不成…… “你是不是受伤了?” 她猛地抬起头,着急地问。不过不需要李琭回答,她就已经确定了。适应了马车内的昏暗,一抬头,她就看见他左臂破损的衣袖,以及布料上浸染的血迹。望着那血迹,她心口一挛,正想说些什么,帘外的车夫先开口了。 “李大人,到了。” 第33章 次晨 永昌坊李宅。 清晨,春光暖融融地洒进屋内,一觉起来,白三秀觉得神清气爽,只有脖子上的勒痕提醒着她,昨夜并不是一场噩梦,而是真真切切地发生过。对着镜子上药时,不知怎的,她忽然想到李琭那一句“在乎”,心头一暖。打整完毕,看时辰尚早,她便还是照例进厨房熬了粥配上小菜,给李琭端去。 见她负伤了还这么勤快,李琭有些惊讶,“你可以歇着。” “没事没事,又不影响干活。” “那你的也端来一块吃吧。” “咦,司直等会不上值吗?”平常都是他快速吃完就去大理寺了,她稍后才和府里人慢慢吃。 “告假一天。我已经写明了经过,让小张送去衙署。” 才一天,好敬业。白三秀在心里暗想,难怪慕容恪说他是工作狂。 二人悠闲地用完早膳,白三秀才偷偷看了一圈李琭的房间。昨夜的血衣已经处理掉了,眼下他就在中衣外面披了一层居家的袍衫,黑发也简单地束着,完全不同于平素的板正笔挺,另是一副闲适沉静的模样,看得她心跳忽然又漏了一拍。 “司直的伤怎么样了?”昨晚一回到府上,李琭就赶她去休息,她还没来得及问他的伤势。 “无妨,等小张回来换药。” “那……要不我帮你换吧?” 黑眸看了她片刻,李琭点点头。 除了感谢救命之恩,白三秀当然也有私心。李琭脱下外袍,褪去中衣露出左半身,果然如她想象中一样精实有力,肌肉线条更是优美利落,十分耐看。 她脸上有点发烫,手上还是很熟练地帮他拭净伤口,重新上药包扎。也是这下她才知道,他不止挨了一刀,左小臂和靠近肩背的位置都被砍到了,所幸伤口不深,只要安心休养,痊愈后不会影响日常活动。 原来当时突厥人踹倒书堆后,她很快就因为窒息陷入昏迷,李琭为了救她,掷出横刀砍断绳索,也因此挨了突厥人两刀。 白三秀看着很心疼,又好生感动,语调中不自觉带上几分嗔怪:“司直还是应该先解决那个细作。” 李琭挑眉,“自然是救人要紧。”他穿好衣服,走到桌边拿起一物递给她,“是你的吧?” 她接过来一看,是一柄非常袖珍的薄刃小刀。“啊,是我的,我都忘了。没想到你带回来了。”这是她藏在鞋子里防身用的,昨晚抬脚就是为了抽出这张刀片。可惜因为双手被绑得太紧,麻绳又粗,再加上为了避免引起突厥人注意,她不敢动作太大,只能慢慢磨。也亏得李琭及时来救她,不然就算割断了绳索,怎么从地窖出去,还是个大问题。 “你一直这么鲁莽吗?不过,至少还知道带个防身的。”李琭重新在她对面坐下,声音一沉,“说说吧,怎么回事。” 看着他严肃的脸色,像个严格的夫子准备教训学生,白三秀也不禁挺直身板,正襟危坐。 呜呜,原来昨晚没训她只是因为时辰不对,现在才要进入正题呢。 第34章 谢谢你 看李琭严肃的模样,手上就差一把戒尺了,白三秀赶紧坦白从宽,一五一十地交代。 “你说都在城里距离又比较近的话,会约定放置特殊物品或者派人去指定地点,作为临时碰头的提示。我就想葵娘肯定不会亲自去,如果派人,多半还是她的丫鬟小翠。小翠是不知情的,我才跟你要了她的问询记录,想看看葵娘派她去的那些地方,有没有值得怀疑的。” “我想,你是把时间锁定在葵娘购买观音土之后吧?” “嘿嘿,知我者司直也。”她讨好地嘿笑,见他完全不吃这一套,眉头一点没有舒展,赶忙收起“嬉皮笑脸”,又正色接着解释,“当然,我还是核对了一下过往记录,最终觉得看来看去,还是那家杂书铺最可疑。” “为何?” “我就想啊,这个约定的提示地点,本身应该很普通,避免引起注意,但又必须是小翠自个儿绝对不会去的地方,否则让接头人误会了,就不好了。所以翻了几遍,我觉得这家书店,就是她绝不会去逛的店。因为她不识字,没需求也不会有兴趣进去。” 说到这儿她停顿下来,以为李琭又会夸她聪明,谁料他不动声色,只道:“接着说。” 看来是气还没消。 这样她也不敢讨赏了,老老实实道:“我就偷偷去观察了几天,不过除了几乎没有客人,也没什么异常。所以我就把小翠拉去先露了个面,然后用葵娘教她的说辞进店试探一下。结果那老板非说他那没有识字读本,我就知道肯定有诈。本想回来就告诉你的,没想到老板真的铤而走险,直接动手了。呃,经过就是这样啦……”越说到后面,声音越小。 “为何不事先告诉我?” “因为我不确定嘛。你又很忙,我怕耽误你事儿,就想自己先确定一下。” 说完之后,是一段沉默。李琭一直不说话,白三秀忍不住抬眼偷觑,只见他还是很严肃地盯着她,连忙补了一句,“我知道错了,让司直担心了。我保证以后不这么干了,你……你别生气啦。” 李琭这才道:“以后切不可如此了!” “一定一定,都听司直的。”见他态度松动,她才敢重新露出笑容,“那司直怎么会赶去的呢?” “你不是告诉了小张要去西市么。” “那你是……见我晚上还没回去,问他的?” “知道你喜欢乱来,我早就叮嘱他注意你。” “呃,呵呵。可司直怎么找到书铺的?” “你既然问我要了小翠的问询记录,就说明你关注她去的地方。我去问她,自然就知道了。” 这回她没有再笑,低着头道:“谢谢司直这么关心我,你……你真好。” 在地窖里她不是没想过,正如那个突厥细作所言,她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厨娘,死了也没人会在乎。李琭虽然不是皇亲国戚、世家大族那样的显贵,但毕竟也是大理寺中级官员,她没想到他会这么在意她的去向,更没想到他会冒险先救她。这一刻,她才真正懂了那个人对她说的话—— “不要轻言生死。人间是有很多苦,但是遇到幸福的那一刻,你就会觉得,活着值得。” 第35章 最佳损友 虽然李琭只请了一天病休,但是大理寺卿体恤他因公负伤,允他再休五天。反正关于突厥细作的追查缉拿工作,也不是大理寺负责的事,还白挣一份功劳,郭梓明至少还是知道让马儿歇一歇。 细作潜入,兹事体大,京兆府和金吾卫也加急办公,很快就有了结果。西市杂书铺的老板正是葵娘的接头人,两人有约定好的街头方式,而“识字读本”则是临时需要见面的暗号。他也正是凭借葵娘翻铸的假令牌潜入库部的盗贼,为的是获取大昭军器装备的库存状况。行迹败露后,他知道朝廷会展开大范围调查,很可能就查到杜源头上,因此打算杀葵娘灭口。 葵娘自然察觉到了上线的杀心,所以惶惶不可终日,二次拜访杜府寻求庇护,但最终还是没能逃过一劫。之所以溺水没有挣扎痕迹,是因为她在落水之前,就已经失去意识。整个案情水落石出之后,西市游荡的妖雾,也就在不知不觉中销声匿迹。 后续,在店老板的“协助”下,又捕获两名细作,这波大丰收令圣上龙颜大悦,大理寺、金吾卫和京兆府全都嘉奖,李琭也被赏了半年薪俸。不过不能忘记其中还有个风流惹出祸事的倒霉鬼,库部员外郎杜源,他则被罚半年薪俸,并在家闭门思过半年。 看来朝廷的算盘也打得挺精的。 “这下好了,听说杜府整天鸡飞狗跳,静思是不可能静思的,杜大人这半年想必不会无聊了。” 李琭没接话。 白三秀当然更不吱声。 “喂!”慕容恪敲敲瓷碟,“你们俩伤的又不是嘴,说话啊!” 听闻白三秀的“丰功伟绩”,两个人还都受了伤,最佳损友慕容恪当即带着好吃好喝前来慰问。不过看他嘴角边藏不住的笑意,很明显关注点在别处。 “这一次徽明可是英雄救美,我们三秀不得表示表示?” 白三秀这才道:“有啊!一天正餐加宵夜,照五顿招呼,够有诚意了吧。” 慕容恪翻了翻眼:“那钱还不是他出的。” “就算我花钱,那也还是他发的啊。” “呿!少给我绕进去。我是说,”他挤挤眼,“你就没感动得来个以身相许什么的?” 素来伶牙俐齿的白三秀,难得顿了一下,“我又不是什么千金小姐、绝世美人,拿什么许给司直?没法唱啊这一出。” “我们李司直他没这么俗。是不是徽明?” 李琭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管喝酒,不说话。 “不反对,那就是——” “我说慕容公子,”白三秀忽然拔高音调横插一脚,“你肯定更不俗对不对?为了感谢你的照顾,我许给你吧。” “哎?”慕容恪一个大愣,“我那个……无功受禄会睡不着的,使不得使不得。” 白三秀顿时假意抽泣:“就知道公子看不上我。” “没没没……好了好了,我说不过你。”慕容恪讨饶道,“那,这是给你带的药膏,记得擦,别回头留下一圈疤,以后项链都省得戴了。” “真的?多谢!慕容公子稍等,我这就把点心端出来。” 慕容恪没好气地嗤了一声。待白三秀走远,他才看向李琭,探究了一会儿好友的神情,他似有所感,“你还真不反感,是不?” 李琭轻哂,老神在在的,又嘬了一口酒。 第36章 踏青 梨花风起正清明,游子寻春半出城。日暮笙歌收拾去,万株杨柳属流莺。 时逢寒食、清明时节,除了上坟祭扫,更不能错过的自然是踏青采春。这时节,长安城的人们无论身分贵贱,无不约上亲朋好友,携带酒食到城外郊游远足,斗禽插柳。这一份节趣,李琭自然也不会错过。 因为他有个爱玩爱闹的知交。 慕容恪见不得李琭整天不是在大理寺公干,就是在家读书练功,生拉硬拽把他拖出来春游,当然也带上了重要的食物供给保障人员,白三秀。白三秀一听要出来玩,倒是挺积极的,好酒好菜冷粥茶点,一应俱全,吃得慕容恪是非常满意。 “这个冬凌粥是真不错啊,还是三秀手巧。” 冬凌粥是先以麦做成略微黏稠的麦糕,加入杏酪煮为姜粥,待其冷却凝固后切成薄片,吃的时候再浇以饧和蜜食用。“饧”则是用麦芽或谷芽熬成的糖稀、糖块。冬凌粥也是寒食饧的一种,但是做法更加精细,一般人家很少能吃到。 “慕容公子说待会要去个地方,到底是哪儿啊?” 长安城的居民,一般偏爱去乐游原嬉游,因此春夏秋冬不分时令,乐游原总是很热闹。李琭是个喜欢安静的人,慕容恪要拉他出来,就特地挑了游人较少的西郊。 “就那个山头,过去不远。”慕容恪一边吃,一边指指他们身后的一座山头,“那山唤作灵泽山,听说里头有个山神庙,很灵验。难得出来,我们去那瞅瞅。” “看不出来啊,御史大人还有这兴致。那山神庙是应什么的?” “什么都可以求,心想事成。你要不试试求个姻缘。” “嗯……”白三秀假意思索,“那我求慕容公子长胖十斤。” “你这小丫头片子,给我闭嘴!”慕容恪不由笑骂。 李琭在一旁听着二人嬉笑斗嘴,还是很少说话,但平素严正冷淡的面庞,仿佛也柔和了几分,唇边还扬起若有似无的笑意。 用过酒食稍作休息,三人两匹马就出发前往灵泽山。慕容恪虽然预先问过山神庙的大概位置,但究竟是个贵族公子哥,又是御史台的文官,没有太多经验,不知道看着很近的山,其实沿着山路走过去,路程并不短。于是,一路上弯弯绕绕的,等三人找到半山腰的山神庙时,已是天色将沉,暮色暝暝了。 “待会还来得及回城吗?”白三秀自李琭身后探出头问。虽然城内要等到三更才宵禁,城门可是黄昏时分就关闭了。 “那肯定赶不上了。没事,我看今晚咱们就在庙里借住一宿吧,反正有七日的假,又不急着回去上值。” 慕容恪潇洒地一挥手,就这样做了决定,也没先问过人家山神庙的庙祝同不同意。不过这也是他的优点,虽然出身世家大族,却无纨绔之气,非常随和好相处。 都这个时辰了,李琭当然也没什么好说的了,自己先下马,又扶了把白三秀,而后牵着马朝山神庙走去。 第37章 借宿 因为在路上花的时间过长,三人抵达山神庙时,已是暮色黄昏了,当即单方面决定就在庙中借住一宿。 庙祝果然很不乐意。 慕容恪听说,这山神庙历史悠久,虽然平时香火不怎么旺盛,但逢年过节,附近的村民还是习惯来此拜一拜。但三个人都没想到,和神庙一样年事已高的,还有庙祝。 庙祝是个老妪,至少年逾七十,身形佝偻矮小,皮肤皱如树皮,看上去不是很好相处。听说他们想住下来,她的神色就更不和蔼了。 “老身这里庙小鄙陋,恕不能招待三位。”声音也如外貌一般苍老,并且粗嘠地像沙砾滚过。 慕容恪忙道:“不用不用,不需要麻烦您准备什么,只要借个屋檐给我们就行。” 老妪冷冷地说:“看这位公子的衣着打扮,想是出身富贵,老身这脏乱破旧,没有适合公子的地方。” “哎,我真的不挑……” 白三秀见状,立即开始哀兵政策:“庙祝婆婆,您看这天都这么晚了,我们就是回去也进不了城,何况这两位公子都是路痴,黑漆抹乌的根本找不到下山的路。若是遇到贼人野兽什么的,他两个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哪能应付?您就行个方便,让我们住一宿吧。吃食我们都有自备的,保证不打扰您,香火钱也不会少给的。” 路痴的读书人一号:“呃,对对对,关键是我们不认识路,真的没法走。” 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二号:“……” 老妪看了他们半天,终于松口,颤颤巍巍地转身,“那进来吧!” “多谢。” “谢谢婆婆!” 这山神庙规模不大,面阔三间、进深两间的神殿是整个神庙最大的建筑,供奉着神案,而后院则有主屋、西厢房各一间,东厢房的位置则改为柴房和仓库。老妪自己住主屋,慕容恪和李琭就安排住西厢。屋子里倒是整洁,不过只有最基本的家具陈设,一床一桌,配两张长条板凳,都很老旧,还好床榻还没散架。 是夜,简单洗漱后,三人就分开回屋歇下了。白三秀是女子,便和老妪一起睡主屋。主屋搭的是土炕,毕竟老人家最忌严寒,土炕加热也方便。眼下已经是清明时节,自然没有再烧炕,但因为入夜还是有些湿冷,老妪便把门窗都关上了。 山里潮湿,被子也有几许潮气,不过白三秀也不是挑剔的人,很快就睡着了。半夜她口干醒来,起身喝了口水后,躺回炕上正欲再睡,忽然嗅到一丝奇怪的味道。 原本因为开着门窗通风,她傍晚进这间屋子的时候,包括睡前,都没有任何异状。因为门窗紧闭了半夜,空气不流通,屋内才隐隐约约冒出这股奇怪的味道。 乍闻之下,与这时节山中的潮气非常相近,也是一股阴湿的霉味,但是屋子里的要更陈更馊一些,这样一比,显得正常潮气都清新许多。 难道是因为屋子里的老物件太多了?白三秀纳闷地想。不过反正住一夜就走了,也不是什么大事。于是她翻了个身,又沉沉睡去。 第38章 长寿的秘密 第二天清晨,为了感谢老妪允许他们留宿,白三秀早早就起来准备早膳。见她如此主动,老妪也没说什么。 白三秀麻利地煮了胡麻粥,切了点藠头叶子用来炒蛋,剩下的鳞茎部分,则顺手腌制起来,留给老妪下饭。不过切菜的时候,她发现菜板和灶台有不少陈年血迹,着实吓了一跳,转念一想,大概是杀鸡鸭兔之类时放血的痕迹。而且这厨房里,确实也萦绕着一股熟悉的淡淡腥味,看来这老妪很喜欢吃血制品。 在本次郊游的负责人,慕容恪给了一笔不菲的香油钱后,三人便下山回城。沿着沣河走走停停,中午就索性在河边的西滩村找了户人家蹭饭,当然,不会白吃人家的。 这是一户秦姓人家,本就热情好客,见慕容恪虽然贵气却亲和大方,更是好感倍增,打开话匣子聊了起来。听说他们是从山神庙下来的,秦氏当即在家里一阵翻找,然后献宝似的拿出一根神签给三人看。 “那个庙可灵验嘞,这是俺四十年前在那儿求的签,大吉呢!后来成亲嫁人果然顺利,俺家老秦待俺可好嘞!” 慕容恪频频点头,“我也听说那神庙历史悠久,附近的人都习惯去拜拜。” “是这样,过去还有血祭的仪式呢。” “啊?这我倒没听说……” 一看他吃惊的神色,秦氏就知道他误会了,笑着解释道:“只是一人割一下手指,滴几点血而已,不会害着性命。后来就改用牲畜的血了。虽然现在不做这个仪式了,每逢过年庙祝婆子还会写些福字和对联,送给村里人。” 说着她又拿出今年新得的春贴。写的就是些常用的吉语对子,不过对村里人来说也够用了。李琭略略扫了一眼,而后又仔细看了一遍。慕容恪则好奇地问:“我看那位庙祝年岁不小了,她今年高寿?” “啊呀,俺小时候她就挺老的了,到现在得过百十岁了吧?她看起来凶,不喜欢被人打扰,其实心善着呢,会收养弃婴,也会救济没家的女人。对了,她煮的甜粥特别好吃,俺小时候最喜欢去蹭饭了。” 慕容恪惊呼:“真的?竟然有百岁高龄了,那我还真没看出来。” “呵呵,要不怎么说神庙灵验呢?肯定是真的有山神庇佑。” 三人告辞离开时,秦家的儿子秦双送他们到村口。听到慕容恪又在开白三秀的玩笑,秦双笑道:“我娘一向信那庙信得很,公子别当真。” “咦,怎么说?” “大家都说神庙灵验,我也不好说的,不过那庙祝婆子未必真有那么高寿。我想可能是她收养的孩子长大了,又或者收留的女人,继承了她的身份。” 白三秀一怔,“你是说,那婆婆是假扮的?” 秦双点点头:“我今年三十二,从小到大就曾见过两个不同的女人。村里其他人也见过,估计这么多年有三四个吧?大概都是三十岁左右的年纪,她们从来不会和老婆子同时出现。” 李琭问:“那她收养弃婴,是何时的事?” “大概二十年前吧。不过她说山上贫瘠,所以小姑娘五岁的时候就送给城里人家了。嗐,咱们这庙在远近也算有点名气,既然有人愿意继续扮演庙祝,也没必要说穿不是。” 没想到真相会是这样,慕容恪不由大吃一惊,白三秀则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只有李琭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眉,若有所思。 第39章 疑窦丛生 挥别秦双后,慕容恪催促马儿开路,李琭却突然道:“我们再回山神庙一趟。” “啊?你落东西了?” 白三秀道:“没有啊,出来的时候我都检查过了,东西齐的,全带上了。” “是有些疑点。” 慕容恪一听,顿时来劲了:“你是说那神庙,还是庙祝老太?” 李琭已经勒转马头,调转方向往回走,一边道:“如果按照秦双所说,这几十年间庙祝是由不同女子扮演的,那么即使外貌能够假扮,生活习惯和个人特质却不可能完全复制。而刚才秦氏拿出的旧神签,和今年新写的楹联,字迹却是一样的,应该是同出一人之手。” “真的假的?会不会是模仿字迹?” “既是庙祝收养的无家之人,多半是不识字的,顶多学些常用的吉祥语,会做到这种地步吗?” “呃……话是这么说,万一人家就是精益求精呢。” “所以我们再回神庙看看。” “嘿嘿,你是觉得可能有灵异之处,才起兴趣的吧。” 对慕容恪的猜测,李琭不置是否。倒是白三秀迷惑的声音从他身后冒出来:“可是,秦双所说的情况,刚好能解释我的疑惑哎。” “怎么了?”李琭温声问。 “在神庙里,我就觉得有些不对劲……” “什么什么?”慕容恪着急地追问。 “听她说完。” “啧……” 白三秀忍俊不禁,清清嗓子才又道:“一是昨晚我在主屋睡觉的时候,看到庙祝的衣物,她驼背而且身材矮小对吧,但是我看到的裤子,感觉没那么短,好像和她的身高不那么符合。再一个呢,是我早上在厨房做饭,看到储存的一些食物,不是老年人适宜吃的,不够软和。以一个百十岁高龄的老人而言,牙口未免太好了。所以如果真如秦双所说,是比较年轻的女人在扮演,这些就说得通了。” 慕容恪想了半天,才想起来自己要说的叫什么:“你不会是说矮子功吧?” “差不多就是那样。” “哟,这下有意思了。也就是说,三秀观察到的情况,支持村民的看法,即庙祝老太是年轻女人扮演的。但徽明察看的字迹,却又显示庙祝可能四十年来没有换过人。这下可谓是鬻矛誉盾了。” “玉矛玉盾?”白三秀虽然识字,但学识有限,这个词儿她可真没听过。 李琭解释道:“就是互相矛盾。如此,就更要回庙里看看了。” 说着,天空中飘起了雨,雨势还越来越大,三人赶紧加快速度往回走,这一回虽然轻车熟路节省了不少时间,但到达神庙时,又快到傍晚了。此时已是暴雨滂沱,把三人浇了个通透。 见三人去而复返,老妪自然没什么好脸色。“不知三位,又有何贵干?好像没什么东西落下吧。” 慕容恪刚要找借口,就被她一句话堵得哑口无言,还好白三秀机灵,诚恳地说:“是走时匆忙,忘记求签了。我家公子听说贵庙灵验,想来求个高中的吉兆。” “……”从老妪的表情能看出来她并不相信白三秀的说辞,但这个无懈可击的理由她又不便拒绝,只得强硬地说,“那你们进来吧,求了签就尽早返程。” “婆婆,您看这雨这么大,山路没法走啊,要不您再收留我们一晚吧!” “不行,我可供不起你们三位大佛再住一晚。” “婆婆……” 白三秀正连撒娇带哀求,使出浑身解数想让老妪松口时,轰然的雨声中突然一阵巨响,像是山中炸下巨雷一般。地面也震得一干人等心惊肉跳,待巨响和震动平息,慕容恪仍心有余悸:“地震了?” “不,可能是山洪。”稳稳扶着慌乱中抓住他的白三秀,李琭冷静地说。 第40章 山洪断路 “山、山洪?!”几人之中,就属慕容恪叫得最大声。他还不死心,冒着雨跑到山神庙门口去看。 因为这神庙建在半山腰一处较为平缓的山坳处,因此站在平台边缘向下看,能看见部分山路。正如李琭所言,果然有一大段山路已经被泥石流所掩盖。慕容恪仔细回想,那段山路旁边确实有一段天然形成的泄洪道,想来是连日来多雨,早已把土壤浸得湿软松动,这一场瓢泼暴雨就是最后一根稻草,造成了某处的山势垮塌,水流挟卷着大量泥沙石块暴泄而下,将他们困在了此处。照这个状况看,即便雨停了,都未必能下山。 慕容恪也不知道他们这算是倒霉,还是应该高兴。他浑身湿透地返回神庙内,道:“徽明说对了,的确是山洪。下面那段路已经没了,今晚肯定走不了的。” 说完之后,四个人你看我我看你,最后老妪终于板着脸,背着手转身进院:“我这可没换洗衣物!” “谢谢婆婆!” 望着她的背影,三个人仔仔细细地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直到慕容恪先打了个喷嚏:“先进去把衣服烤干成不成?好冷!阿嚏!” 李琭和慕容恪还是照旧住在西厢,借了火盆烤衣服。至于白三秀,老妪见她冻得可怜,还是发善心借了她干净衣服,但推说裤子没有多余的,说什么也不肯借给她。而且翻找衣物的时候,明显是刻意遮挡她的视线。 所幸有衣服遮蔽,裤子湿得不算厉害,等差不多干了,白三秀又勤快地进了厨房,打算给众人做面片汤暖暖身子。因为老妪过午不食,她就做了三人份的。 “咦?”她正在调汤底的时候,忽然发觉灶台有异。先是成群结队的蚂蚁引起了她的注意,仔细一看,蚂蚁都被调味罐旁边溢出的黑褐色液体所吸引,前赴后继地围在那舔食。等等,她记得……打开罐子一看,果然是调味用的沙糖。 沙糖虽有此名,其实并不是细颗粒的固体,而是糖稀一样的粘稠液体。先将甘蔗压挤取汁后,再用甘蔗浆熬至黑褐色,经过简单分离之后留取的稠浆,就是普通百姓常用的调味糖。糖霜才是沙砾般的固状,制作工艺更加复杂,物稀价贵,像慕容恪那样的富贵人家才能享用。秦氏说老妪擅长做甜粥,厨房里有沙糖也不奇怪。 但是,这罐子明明只装了一半多点,怎么会莫名其妙溢出这么多来?白三秀正纳闷呢,忽然觉得头脸被什么东西轻轻砸了。她抬头一看,不由惊呼一声,“哇!”眼前一白,竟是被粳米扬了一头!混乱之中,她赶忙找出磨刀石把米缸的木盖压住,制止了这场莫名的“暴乱”。厨房里又平静如常,只有满地的米粒证明着,刚才并不是她在发梦。 不会吧…… 她赶紧加快速度做好面片汤,端着三碗汤就冲进西厢房,“司直!司——咦?” 一时着急她忘了敲门,冲进屋子抬眼一看,差点把自己绊一跤。 第41章 非礼照看 大概也是没想那么多,李琭和慕容恪在屋内烤火,并没有把门插上。白三秀一时莽撞,冲进屋子一看,慕容恪嫌冷已经把衣服套上了,李琭还只是披着中衣,春光……不是,结实的胸膛半露,看得白三秀呼吸一窒,不禁又想起那晚他怀抱她时的坚实可靠,想起他那身劲健有力的肌肉线条。 “呃,对不起,我那个……”白三秀小脸一红,正想退出去,又想起自己端着面片汤,还是硬着头皮进去放下晚膳。这一退一进,差点双腿打结。 “你这……都被你看光了,你得对徽明负责啊!”慕容恪怎会放过这大好机会?一回过神来就挤眉弄眼地调侃。 李琭则面不改色,淡定地合拢中衣,披上外袍,“辛苦你了。” “没事,趁热吃——噢不是不是。” 她回身关上房门,还检查了一下窗户是否关紧,看得慕容恪连连眨眼,“三秀,你不会是想对我们两个……” “什么啊!”她实在忍不住啐他一声,确认门窗都关好了,才压低声音对二人道,“刚才厨房闹鬼了!” “什么?” 她把方才厨房里发生的怪异事件,以及老妪借穿衣物的态度都重述了一遍,“我不知道是不是司直常办的那种案件妖化的情况……” 李琭问:“早上你去的时候,一切正常?” “是。昨晚和今早上都很正常,而且我很确定之前沙糖没有溢出来。” “米缸压上就没动静了?” “暂时是这样。我还往外看了,庙祝婆婆确实在主屋,肯定不是她干的。” 李琭听完,只道:“先吃。” 他没说什么,但是白三秀看他的神色,就知道他在边吃边思索。果不其然,吃完之后,李琭理好衣服,对二人叮嘱:“我出去一下,你们盯好庙祝,有情况就提示我。” 说完就开门出去了,留下白三秀和慕容恪大眼瞪小眼。很快,慕容恪脸上的笑容渐渐扩大,眼里闪着狡黠的光芒,还对她眨呀眨的,看得白三秀赶紧低头喝汤。他却不放过她:“我说三秀,你好像对徽明刚才的样子不是很意外,你是不是看过?” “噗!咳咳咳!没、没有的事,我一个厨娘,怎么可能看过司直……不是,我是说……” “那就是看过。” “……”她噎了半晌,才小声坦白,“是之前司直受伤,我帮他换过药啦。” “噢……” “噢什么噢!司直是正人君子,你别老说些有的没的。” “嗯……” 慕容恪也知道分寸,没有再多说,只是饶有兴味地看着她,心里又不知道在打什么鬼算盘。白三秀为了避开他的视线,索性坐到窗边,支起窗格一角,望着主屋。正在她如坐针毡时,李琭终于回来了。 “你去查看什么了?”慕容恪收起笑容,问。 “山神庙的功德簿,我记得就放在神殿角落的木柜子里。” “还是字迹?” 李琭颔首:“有三本,大约将近六十年的记录。我大概翻看了一下,最开头的记录因为非常简省,不是太好对比,但后面五十年明显是一种字迹,应该是一人所书,且与我们在秦家看到的字迹是一致的。” 听到这个结果,慕容恪和白三秀都有些吃惊。难道那庙祝真的养生有道,是个老而不衰的老神仙? 第42章 神仙还是怪物 对比完神庙功德簿的字迹,三人都觉得仿佛陷入了更大的谜团之中。 首先,依照秦氏的印象,如果庙祝老妪没有换过人,那她至少百十来岁。 按照秦双所说,这些年村里人目击到三四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而那个收养又送养的女孩,现在则应该是二十来岁。也就是说,如果老妪是扮演的,那么她可能是这些女人中的一个或者几个,年龄下限为二十,上限难以确定。 但是李琭查对的字迹又表明,至少五十年间庙祝应该是一个人,假设她是被收留的女人所扮演,那她的年岁也不小了。那个被收养的女婴,以及秦双所见的两个女人,都可以排除。可是如果五十年间都稳定为一个人,为什么其他年轻女人不会和老妪同时出现? “看来,这个山神庙确实藏着不少秘密啊。” 李琭依旧神色淡淡,白三秀则蹙着眉,不知在想些什么。慕容恪又道,“她要是真有那么长寿的话,还有三秀在厨房里看到的那些血迹,倒是让我想起了某个教。你是不是也想到了,徽明?” 白三秀好奇地打量二人,“你们在说什么?” “长生教。” 这三个字一出口,白三秀差点咬着舌头。慕容恪正奇怪她干嘛这么激动,她抓抓头道:“是秋霁小姐那个小金锁的出处吗?” “正是。这个邪教覆灭时,我与徽明年纪尚幼,没什么印象。也是华月楼案子发生后,翻了卷宗才了解一些。” “那它……和血有什么关系?我记得吴金手说,就是喝水辟谷,保佑人长生不老什么的。” “这个长生教可没那么无害。”慕容恪难得正色道,“此教原本发端于庄州西江地区,真正的教法是活人献祭,普通教徒用鲜血换取神水。传说饮用此水,就能长生。”他注意到白三秀听到“活人献祭”时,轻颤了一下,“怎么了?” “我……我有些害怕。” “噢,没事儿,这个邪教早就没了。” “吴金手也说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你为什么会突然想到这个?” “当年洛州刺史围剿辖内的假长生教时,卷宗里有个人挺有意思的。” 李琭忽然开口:“你是说那个何业。” “对。此人自称游方郎中,喜欢放血疗法,虽然他坚决不承认自己想喝血,但在狱中喝了几天动物血液后还是迅速衰老,很快就猝死了,而且腐烂极快。他一开始就知道洛州长生教只是冒名敛财,说明他极有可能是真的教徒。” 白三秀嗫嚅道:“你是说……他也许是喝了那个什么神水,才变成那样。” “说不定他个长生不老之人呢?但是因为中断了某种仪式,反而迅速衰亡。”慕容恪感慨道,“如果真是这样的长生,这究竟是成仙,还是变成了怪物呢?你怎么脸都白了,吓成这样啊。好了好了,不说了。” 李琭却道:“三秀,你就是庄州青岩人,没听说过长生教?” “咦,你是青岩人?那还真的很近啊,长生教总坛就在青岩附近的大月山里。” 白三秀的脸上几乎没什么血色,摇摇头道:“没有。是不是那时候这个教已经没了?” 慕容恪想了想,“豫王剿灭长生教,是永徽二十五年。” “我是二十七年生的,记事以后没听人说起过。” “嗯,长生教的主脑皆处以极刑,大昭全域封禁,估计青岩人也不敢再提。” 三人又聊了些别的,看时候不早了,白三秀就回主屋睡觉去了。李琭、慕容恪二人洗漱后也准备歇下,未料白三秀去而复返,又敲开了他们的房门,神色怪异。 “我、我能不能……”她结结巴巴地问,“跟你们睡一屋?” 慕容恪惊讶地嘴巴哦成一个圆形,李琭则眉毛高高一挑。 第43章 同屋不共枕 对于白三秀这个请求,慕容恪目瞪口呆,差点没惊掉下巴。就算再怎么相熟,这又不是野外,也不是只有一间屋,他二人与她一个女子同睡一屋,怎么说也不合适。 还是李琭细心地注意到她神情有异,“是不是有什么事?” 白三秀和盘托出:“其实昨晚睡主屋的时候,我就一直闻到一股味道,就是隐隐约约的霉味。” “这个天有霉味不是很正常嘛?”慕容恪道。 “不不,和一般的潮气有点不一样,怪怪的,具体我也说不上来。然后我刚才在屋里待着,门窗一关,那股霉味更明显了,甚至有点臭,真的很不好闻。” 慕容恪啼笑皆非:“你不会就因为屋子臭,就要跑来和我们一屋吧?我们两个大男人,这两日又是骑马又是淋雨的,也没香到哪去。” “不是啦!”被他这么一说,白三秀仍有些苍白的脸上浮现几许红晕,没好气地埋怨,“还不是你刚才提那个什么长生教。我忽然闻着庙祝婆婆身上的老人味,明明昨天还没有的,这会儿越闻越浓,我就……越想越害怕。”她小小声道。 “害怕什么,怕她抹了你吃新鲜的?” “老慕。”李琭出言制止,很平淡地说,“把褥子铺地上,让三秀睡床。” “哎?!”慕容恪傻眼了。 李琭瞥他一眼:“不然呢?” “……” 是啊,不然呢?慕容恪总算知道了,什么叫自作孽不可活。他刚才一通渲染,老妪又身分成谜,厨房里还有米、糖作祟,也难怪白三秀害怕。他只好认命,和李琭整理床铺。没想到他堂堂慕容世家的大少爷,还有自个儿打地铺,把床让给小厨娘睡的一天。 三人一通折腾,熄灯躺下后,黑暗中慕容恪叹了口气:“三秀,你这个厨娘的待遇可不是一般的好哦。” “谢谢你们啦。”开朗惯了的白三秀细声细气地说。毕竟头一回和两个男人同屋,她也少见地害羞起来。 “唉,回城你多做点好吃的就行。” 李琭的声音还是淡淡的,“你说主屋里有股臭味,是什么样?” 白三秀想了半天,绞尽脑汁才想到怎么形容,“梅雨天死老鼠的味儿,不过没那么浓,很淡。” “喂,说这个还睡不睡了?”慕容恪抗议道。 李琭不理他,“昨日没有?” “反正我没闻到。昨天就是霉味,只不过像是腐了很久的,不像外面的潮气那么……那么新鲜。” “你到处找过了吗?” “嗯,找过,没发现可疑来源。主屋也简陋,屋里没什么东西。” “噫!我说,既然你们都不困,那干脆挑明了说。你是不是有什么打算,徽明?” 安静片刻,李琭的声音才再度响起:“若是明天我们能下山,老慕你回城一趟,去查查那个送养的女婴。我和三秀就在西滩村等你的消息。” “行吧!我真是劳碌命哦。”慕容恪嘟嘟囔囔,“司直大人的指令下达完毕,现在可以睡了吧?我看那山洪的规模,搞不好明天我们还要自己开山寻路。” 第44章 你可以放心 次晨,雨已经完全停了。阳光正盛,空气中盈满清新的草木味,是个大好晴天。白三秀站在西厢房外,刚伸着懒腰打了个哈欠,一张俊脸就凑到她眼前。 可惜不是她想看的那张。 “你怎么两个黑眼圈?一个司直一个御史给你守门,还睡不香?” “……”白三秀没好气地白了一眼慕容恪。 有时候,她真的是拿他这张嘴没办法。既是因为身份横亘,她不能太过放肆,也是因为他确实总是戳中她的要害,让她无从反驳。 昨晚一整夜,她听着李琭平缓的呼吸声,有些羞,有些喜,更有千般思绪涌上心头,即便困意袭来,也始终睡不着,就这么迷迷糊糊躺到天亮。李琭和慕容恪都是聪明人,一看便知她没睡好,只不过李琭没那么碎嘴,看见了也不说穿罢了。 她照例准备去做早饭,安全起见,在厨房门口还先探头看了一下,却意外发现屋里已经站了个人,负着双手,站在厨房中央环视。那人身姿颀长挺拔,一如他正直冷静的性格,望之即令人心生信任。但那宽阔有力的肩背,沉稳的仪态,也显示出他并不是一个文弱书生。她知道他拿刀的样子,也是非常好看的。 “司直,你想吃什么吗?” 李琭闻言,转头道:“现在没有异样,你可以放心。” 原来他是怕她还会害怕,专门过来查看的。她心中一暖,好奇地问:“因为现在是白天?还是因为妖物惧怕司直?” “或许本就执念不重。白日乃阳盛之时,一般不敢轻易作祟。不过你昨晚清理了沙糖,是吗?” “嗯!” “你来看。” 白三秀凑上去一瞧,果然沙糖又溢出来了一小部分,源源不断地吸引着虫蚁。“去,去!”她吹走虫蚁,清干净灶台,才又道,“茶我已经泡上了,司直先去歇着吧,我摊几个鸡蛋饼,很快就好。” 李琭“嗯”了一声,却没有离开,默默给她打下手。 这下白三秀可真是有些受宠若惊。既然他有心,她自然也不会拂了他的好意,麻利地加快手上动作。毕竟,等会还有正事要做。也是此时,她意外发现原来李琭对厨房里的事也挺在行的。两个人虽然都不言语,但并不觉得尴尬,反而配合得很默契,浑然不知斜对面的西厢房窗前,慕容恪悠闲地品着茶,望着此方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吃完早饭后三人整装出发,出了神庙一看,还真像昨夜慕容恪所说,山路被泥石流截断,他们得自己开山寻路。由于连日多雨,地面早给浸得松烂,三人牵着两匹马,好不容易才找到稳当的落脚处,安全下山。只不过这一番折腾,又是蹭得一身泥。 到了西滩村,慕容恪问过送养女婴的情况,就骑上马向长安城疾奔而去,李琭则与白三秀一同向秦家讨个方便,暂住下来。 白三秀深知,以李琭的性格和行事,他肯定不会在此干等慕容恪,定然另有计较。果不其然,安顿好马匹行囊后,李琭问她:“你会画画吗?” “啊?” 第45章 卖炭翁 话说慕容恪快马加鞭赶回长安城,便直奔城西丰邑坊。此坊内多设凶肆,所谓凶肆,就是出租丧葬用的店铺。东北角则有一座清虚观。 听西滩村的村民说,当年庙祝老妪在神庙门口捡到一个畸形女婴,养到五岁时觉得山里啥也没有,不适合再养育,便将孩子托付给一位经常上山的卖炭翁,请他进城的时候找个好人家送了。那卖炭翁一直给清虚观和周围居民送炭,如今也还健在,不过这个时节,已经改卖菜了。 慕容恪纵马寻至清虚观,也该他运气好,还真在丰邑坊内找到一个卖菜老翁。老人正举着烟袋锅子,靠在一户民宅的墙角跟下休息。慕容恪停在老人面前,下了马来,作揖礼貌问道:“敢问老者可是西滩村的老刘叔?” 老头儿吓了一跳,正要赔礼讨饶,看清楚他不是官爷后,才乐道:“吓老儿一跳!我就是老刘头,这位贵人真是要找我?” “对对对,就是找您。二十多年,灵泽山山神庙的庙祝婆婆曾经请您送养一个女孩,您还记得此事吗?” “哦,记得记得!小灵儿是老婆子捡到的娃娃,说城里日子好些,托我找个人家。” “那您把那孩子送给谁家了?” 老刘头奇道:“我看公子衣着光鲜,不是寻常人,怎的会问起这种陈年旧事?” “呃……”还好他提前瞎编了一套说辞,赶紧拿出来用,“是我族中一个亲戚,当年不懂事……现在就想试试,能不能找回那孩子。” 老人摇摇头,“造孽哦!喏,就那边街角拐过去那家凶肆,老板姓孙,夫妻俩人不错又没孩子,我就把娃娃送给他们了。”慕容恪刚面色一喜,老头儿却接着道,“不过八九年前他们就搬走了,搬哪去了我也不知道。” “谢谢老刘叔。”慕容恪掩住失望之色,看了看老头儿的菜,又掏出些银钱递给他,“这些菜我一起要了,您就把菜放在清虚观前,晚些时候我让人来取。” “哎哟,这个……公子可太心善了。要不你去清虚观找道爷问问?他在这几十年没挪过窝的,兴许知道。” “多谢指点。对了,我听说那庙祝婆婆还收留无家可归的女人,您上山的时候见过吗?” “见过啊!小灵儿在的时候,就见过一个。” “您可还记得样貌?稍等一下。”说着他还向旁边店铺要了纸笔。 老刘头冥思苦想,“这都多少年了。大概就是很常见的脸型,眼睛不大有点垂,哦!下巴这儿有颗痣。” “方圆脸?……您看这样像吗?” “差不多吧……” “好,多谢。” 慕容恪再次谢过老头儿,才拜进清虚观,询问孙氏夫妇的去向。得知他们的新址之后,再赶往大通坊。等他问完一圈,天色已暮,关城门的鼓声隆隆作响。反正这时辰也赶不及再出城了,他想了想,先去了趟永昌坊李宅,然后才回到慕容府沐浴更衣,终于美美睡了一觉。 第46章 虫静山幽 夜深了。 明月高悬在山岭之上,虽然只有半轮,却异常明亮,映得山间树影重重,照得山神庙每一片瓦砾,都无所遁形。万籁无声,虫鸣俱寂,只有轻微的咔嚓声在夜风中飘荡,仿佛有两只不眠的松鼠,在偷偷啃食宵夜。 确实是两只松鼠,就是体型大了点儿。 “村里的饼是有点硬了。”白三秀边吃边评论道。 是夜,她与李琭潜入灵泽山,在山神庙后山上找了块平缓空地,暗中观察庙内动静。值守到深夜,她从随身小包袱中掏出两块饼子,还有竹筒装好的清水,分与李琭。虽然风凉,饼硬,水冷,倒也不以为苦。 “还好。” “我还以为司直吃不惯呢。”虽然他不是慕容恪那样的世家贵公子,平时吃的也还是比这精细多了。 李琭淡淡道:“我吃过。小时候。” 白三秀一下子就想到十娘所言,李琭幼时曾流落街头那段过往。那几年,他是怎样熬过去的呢?他那时还不到六岁,就失去长辈亲友,无家可归,一个孩子在街上流浪,想必吃尽了苦头。她心头一酸,不忍再想下去,便换了个话题:“不知慕容公子此时在做什么呢。” “睡大觉。” “哈哈、唔。”她刚被逗得忍不住大笑,就想起他们在盯稍,赶紧把笑声捂回嘴里,降低音量。 果然正如她所预料,留守西滩村的李琭早已做好了计划。他先仔细询问了多名村民,还根据证言,尝试画下几个年轻女人的容貌特征。询问之后,便进山守夜,监视山神庙。因为她不会画画,没法分头行动提高效率,因此他们上山时,天色就已经比较晚了。 “待会你困了就睡,我会守着。”停顿了一下,李琭又道,“你还是应该留在村里。” “那怎么成。深山老林的,还是有个人照应为好。” 二人一边闲聊着,一边望着山神庙的灯火一点点熄灭,直至完全陷入睡梦之中。自傍晚看到现在,老妪并没有什么奇怪的举动,只是自称过午不食的她晚上杀了一只鸡。不过厨房里似乎没有太大动静。 说到这个,李琭对于白三秀这么远还能隐约嗅到厨房飘来的血腥味,有些惊讶。 “你还能闻出是鸡?” “不能。” “那你如何知道?” “鸡叫了呀。” “……” 白三秀嘿嘿一笑,又冷不丁打了个喷嚏。毕竟山中,到了夜里还是很冷的,而为了避免引起老妪注意,他们没有燃起火堆,也就没有任何外力取暖。她刚缩了缩脖子,忽然身上一重,是李琭脱了外袍,默默给她披上。 “司直,这样你不冷吗?” “无妨。” “那……就谢谢司直了。” 身上温暖,心中更暖,她无声地笑了一下。衣袍上还带着他的体温和气息,又让她想起那一夜马车中,被他环护的安心。悄悄地,她往李琭那边更靠近了一点。她原是想着两个人挨着,总比一个人吹风暖和些,未料不知何时,睡意席卷而来,不知不觉中,她靠着李琭睡了过去。 第47章 绘像 从灵泽山上下来,一直到回到西滩村,白三秀的脸还是红的。慕容恪早已在村里等候了,一见到她,一脸惊奇:“你脸怎么了?” “……山里冷,吹的。”她就知道,不揶揄她一顿,他就不姓慕容。 “吹也是吹白啊,哪有吹红的,还冒汗。” “风寒,盗汗,懂不懂!” 李琭终于开口帮她解了围:“如何?” “犯得着一上来就谈正事吗?我帮你们把衣服带过来了,先换身干净的吧。”慕容恪跟个老妈子似的念叨,“看看你们俩这一身泥,亏你们能忍到现在。” 于是白三秀和李琭就分别去简单梳洗,她这才有机会让自己发烫的双颊冷静一下。今晨被鸟鸣吵醒时,她发现自己不仅靠在李琭肩头,还睡得口水直流三千尺,尽数落在他中衣上。李琭则是一夜没睡,闭目养神,感觉她醒了,还关心地问她,脖子没事吧? 唉,她有事的不是脖子啊! 换好衣服出屋,李琭早已着装妥当了,正在吃秦氏准备的馒头咸菜。白三秀见状,又进去厨房,没多久端出两碗姜汤,递给李琭一碗,“司直也喝点吧,驱驱寒。” 李琭接过去,一饮而尽。待二人吃完,慕容恪才开始说他的调查结果:“我依照村民说的,去丰邑坊找到了卖炭老翁,他说把女孩送给了一对孙姓夫妇。后来这家人搬去了大通坊,我又赶去一问,那姑娘已经嫁去了城东。婆家倒是好找,不过说是这姑娘前几日回娘家省亲去了。” “慕容公子是说,那姑娘自称回娘家,结果并没有回去,现在也不知道去哪了?” “对,我让人通知了孙家,早上我出城来找你们的时候,两家人已经报官了。其实说是畸形,也不过就是六趾而已。至于山神庙中的年轻女人,卖炭翁也见过一个,我照他的描述画下来了。” 当慕容恪展开画卷时,白三秀不禁低声惊呼。她赶紧拿出李琭所绘的四幅画像,与那张画摆在一起,对比之下,慕容恪也十分惊讶。因为四幅像中有一个女子,垂眼有痣,显然和慕容恪所绘是同一人。 李琭所画的四张像旁边,还标明了村民记忆中女子出现的大概年份,最近的一个是十来年前。这四个人,都是很常见的方圆脸型,不过胖瘦不一,也各有不同的容貌特征。一时之间,也看不出什么所以然来,只是白三秀始终觉得哪里怪怪的。 昨天画完之后,李琭和白三秀就赶紧上山去了,也没时间多看,此时他细细观察四幅画,若有所思。良久,他才道:“我已经和村民说好了,请他们找几个人进山,把山神庙的路疏通一下。老慕,你就跟他们一块去。” 毕竟多年至交,慕容恪一听就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最好还帮你拖住庙祝老太,是不?” “对。” 白三秀一头雾水,“司直要做什么?” “你跟我一起去神庙里,搜一搜。” 慕容恪挑眉道:“我就猜到你要这么干。那,你的桃木刀,我也帮你拿来了。” 第48章 潜入 按照李琭的部署,慕容恪大摇大摆和村民们一起上山修路,李琭和白三秀则还是从后山摸上去,确认老妪已经到前头去招呼村民们以后,偷偷潜入山神庙。 二人先去厨房查看了一番,灶台上的沙糖又溢出了一些,又吸引来一大群虫蚁。地上倒是挺干净,看不出粳米有没有再到处乱扬。看来,即便真的有案件妖物存在,执念也并不是很强。 调查完毕之后,两人又来到后院主屋,老妪的居所。正如白三秀所言,这屋中的陈设也很简陋,一张土炕占据了房间的主要空间,其余家具包括一个老旧木柜,一张方桌和一个木凳。整间屋子一眼便能望个通透。 李琭在屋中绕着走了一圈,还四处敲了敲墙壁,意料之中的一无所获。 “你还闻见那股臭臭的潮气吗?”他问。 白三秀点点头:“嗯,比之前更明显了。” “确实有些,我也闻着了。你觉得哪里最浓?” 白三秀认真地四处嗅嗅,最后指向土炕,不很确定地说:“那边吧。只是开了窗通着风,有点散了。” “你注意神庙那边的动静。”说着,李琭爬上土炕,掀开了铺垫的被褥。 这土炕是用泥土和残砖搭建而成,上面盖了一层泥板,再接着是炕席和被褥。李琭沿着炕边探了一圈,忽然在东南角停下来,仔细摸索。然后,他摸到一个活动盖板。 这块盖板其实是块薄石板,只是因为上面又抹了一层泥,便与整个土炕融为一体,不仔细分辨很难看出来。他找到缝隙使力一掀—— “呕!” 强烈刺鼻的气味冷不丁窜入口鼻,白三秀胃中猛地一翻搅,差点当场吐出来。她好不容易抑住呕吐的冲动,听得李琭道:“蜡烛。” 她连忙点燃烛火,屏住呼吸递过去,就见李琭已经冷静地用布帕围住了口鼻。她伸长脖子看了一下,只见掀起的盖板下面黑洞洞的,还飘出浓烈潮湿的腐臭,犹如一个无底深渊。她看李琭准备下去,不由担忧地问:“下面是什么?要不要喊上官差再来?” “只是个地窖,不深。”李琭先探身用烛火试了试地窖口,稍后,便举着蜡烛下去了。白三秀守在主屋门口,担忧地频频望向土炕,不止一次想下去确认他是不是安全。约莫一盏茶时间,李琭才重新上来,细心盖好盖板,铺上被褥,吹熄了蜡烛放回原位。一切恢复如初,看起来毫无异状。 显然地窖内的气味较外面更浓,饶是李琭办多了案子,也被熏得脸色有些发白。 “没事吧司直?” “无妨。”他与白三秀一同出了主屋,摘下布巾后一直走到后山,才深深做了好几个吐纳。待吐尽了肺中秽气,面色方有所缓和。“走,去县衙。” “下面有什么吗?” “有两具尸首。一具早已白骨化,另一具还在膨胀腐烂,死去时间并不久。”他严肃地说。 白三秀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第49章 三顾神庙 李琭再次踏入山神庙的正门,又已经日头偏西了。三度拜访——偷摸潜入的不算,他还带来了一班鄠县的衙役。 “看来公子不是普通读书人呐。该不会这么多人都想宿在老身这小庙里吧?”老妪语带讽刺地说。 以李琭的性子,是不会回嘴讥讽的,倒是陪同而来的鄠县县尉魏大成喝道:“不得无礼!这位可是大理寺的李司直李大人!李大人怀疑有命案发生,本县尉现在便要将这庙中搜查一番!” “命案?”老妪昏花的老眼中眸光一闪,苍老嘶哑的嗓音突然变得尖锐起来,“我一个乡下老太婆没听过什么大理寺的官!你们劈头就要乱翻乱找,和强盗有什么区别?”说到最后,显出几分厉色来。 “嘿,这老太婆!”魏大成两道黑眉一抬,“神庙是你的私产吗?说到底你也只是个借宿之人而已,少在这给我叽歪!” 他一挥手,一班衙役无视老妪的阻拦,鱼贯而入,当下就在庙中四处搜寻。当然,主要的目标非常明确,就是主屋土炕。李琭几人等在院中,没一会儿,就听得屋内作呕声此起彼伏,浓烈的腐臭味从屋里飘了出来。 魏大成也差点吐了。慕容恪因为要在外人面前维持仪态,没有多说什么,但是紧掩住口鼻,憋气憋得脸都有些发紫了。他狠狠瞪了白三秀一眼,其中意味不言而喻——怎么不事先提醒他? 老妪被一名衙役看守着,脸色虽然看不出什么来,但阴沉的神情中强抑着慌张。待到衙役将两具尸首抬出,她呼吸已然很急促,看到李琭毫不意外的神色,她又恍然大悟。 “原来你这个大人也做宵小之举!我说今天屋里的气味突然变浓了……” “大、呕!大胆!呕……” 魏大成被熏得实在说不下去了,李琭抬手让他歇下,平静地开口,语声沉稳而有力:“那具白骨身材矮小且有佝偻之症,应当才是真正的庙祝吧?看情况年岁已久,我想她已经去世多年了。” 老妪不说话了。 “而这具尚在腐烂的尸首,是个年轻女子,右足生有六趾,恐怕正是二十年前庙里收养的弃婴孙小灵,对吗?” 老妪还是不说话。 李琭继续条理明晰地说:“孙小灵的致命伤在头部后枕处,头皮撕裂不严重,创口不甚明显,应是摔跌撞击而死。下午慕容御史接到万年县的核查结果,孙小灵六日前自称回娘家省亲,但确实出了城门,她应该是想回山神庙来看看。结果不知为何,你二人或许起了冲突,酿成悲剧。你为了隐瞒,就把她藏在地窖中。” “我……只是失手。”漫长的沉默后,老妪终于开口了,声音比平时更加沙哑悲凉。“我没想伤害她,我还想着煮甜粥给她吃,她最爱吃的……但是她、她……” “但是她发现了你的秘密。” 李琭替她说出了悲剧的缘由,冷静平稳的声线忽然显得有些冷酷。老妪浑身剧烈颤抖起来,逐渐面露惊恐,又似有几分哀求,祈盼李琭不要再继续说下去,但是他没有停下来。 “你一直在假扮老庙祝,而你也是二十年前收养她的那个人。” 第50章 真容 “不!我就是,我……老婆子听不懂你在说什么鬼话!” 老妪颤着声连连否认,李琭取出慕容恪所绘的那张画像展开,“这就是你真实的样貌吧?我想孙小灵应该是通过某些迹象识破了你的伪装,你才失手推了她。没必要再否认,只要把你的妆容一卸,自然会真相大白。” 闻言,老妪又抖了好几下,终于颓然垮下双肩。随后她一阵伸展,就像一只抽条的树枝,舒展自己弯曲已久的身躯。正如白三秀目测的裤子长度,这个“老妪”的身高与她相差不多。 她的皮肤仍然刻满深深的皱纹,声音却已不是之前那般苍老,只是依然有些沙哑。 “小灵说想我了,就回来看看,结果却意外翻到了我制作面具手套的材料……老刘头将她送给经营凶肆的人家,所以她认得那些工具。”凶肆除了出租殡葬用品,有时候也会帮助整理死者遗容,尤其是那些遗体缺损的,如何复原,是一项实实在在的手艺活。 说话间,女人摸索着取下自己所带的假面,面具下真实的她,早已是泪流满面。这张脸因为长期缺乏日晒而十分苍白,样貌也的确与慕容恪所绘十分相近,下巴上有一颗显眼的黑痣。 “李大人说的不错,庙祝婆婆早已去世,我就……代替她留了下来。” 面对这一场“揭露”,魏大成很是吃惊,慕容恪则十分不解:“没必要这么讳莫如深吧?西滩村的村民早就猜到了。就算你把字迹模仿得再像,百十来岁还是太高龄了。人早晚都有一死,何必隐瞒。” 女人没有说话。 李琭却道:“魏县尉,麻烦你先把尸首抬出去,我还有些话想和她说。” “是。”魏大成虽然好奇,也不好多问,吆喝衙役们先出去了。 众人离开后,李琭才让白三秀取出其余四张绘像,连同慕容恪那一张全部展开铺在地上。李琭所绘画像标注的时间,大概十几年会换一个人,其中近十年的那张与慕容恪所绘是一样的,也正是女子现在的模样。 “其实这四个都是你。”李琭说这句话,是肯定句,而不是问句。 “什么?”慕容恪忍不住惊呼,“你开玩笑?那、那个五十年前的也是她?” “你们仔细看,四个女人虽然胖瘦和特征不一,但脸型轮廓以及五官位置,几乎是一样的。” 经李琭点明,白三秀终于明白自己觉得哪里不对了。原来这四个女人,给她一种既像又不像的感觉。 “五十年间,你偶尔会以真实面目示人,只是稍作伪装。春贴和功德簿的字迹也的确是一人所书,不曾换过人。我不知这其中是何缘由,”李琭直直盯着女人,意味深长,“但从这些证据看,你的确长生不老。” “不……不是的……” 李琭继续道:“另外,孙小灵的两腕上都有割痕,是死后所割。从尸表看,尸体曾经失血不少。” 白三秀怔了一下,突然毛骨悚然,“你不会喝了她的血吧?!” “没有!我没有!”女人尖叫一声,而后又低弱下去,“别说了,求大人别说了。我认罪,我跟官爷走!”说着,她啜泣着掩面奔出了山神庙。 李琭没有阻止她。 第51章 无解的谜 为了方便官员扫墓祭祖,寒食、清明朝廷恩准有七天的假期,谁知因为慕容恪一个游玩的提议,三人度过了有史以来最忙碌充实的清明节。 “经过鄠县审问,那女子名唤齐娘,自称是个灾民,不过官府查不到她的户籍。她承认失手杀死孙小灵,但坚称自己是二十年前来到山神庙,接替的前任扮演者。你说她到底是不是长生不老?可惜她昨晚抢壁自尽,这一死,你的猜测就没法求证了。” “小张早上也与我说了。” “什么?你说她自尽了?”甫进门的白三秀不禁惊呼。 “又有什么好吃的?我看看。咦,是葱粥啊。” “这是给司直的。”白三秀端着托盘躲开慕容恪的手,“点心你可以吃。” “小气。怎么,徽明还没好啊?这都几天了。” “还在发烧,时不时的。郎中说可能是地窖常年潮湿不通风,又存了几日尸体,产生了一些毒气,司直在里面待得久,又连日劳累,所以感染了。” 山神庙那晚结束后,因时辰已晚,三人是去鄠县县廨歇息的,当晚李琭就开始冷汗、畏寒,很快就发起高烧。如今第三日了,他的状况仍然不是很稳定。 “这家伙从以前便是如此,要吗不生病,一病就直接躺下。” 白三秀将托盘端给李琭,又问:“刚刚说司直的猜测……你们怀疑那女子也是长生教的? “算是吧,不过没什么证据。如果她在牢中也像洛州案那个何业一样迅速衰老猝亡,或许可以证明,现在既已死去,她的身份就永远是个谜了。”慕容恪吃着点心,口齿不清地说,“但唯有这个猜测成立,才能解释一切。” 正如慕容恪所言,如果齐娘真是二十年前才来山神庙,反正村民早就认为庙祝是人扮演的,她根本没必要隐瞒身份。如此惧怕孙小灵发现真相,就说明她的真实情况绝不是她招供的那样简单。白三秀想到那股时有时无的“老人味”,不禁打了个寒颤。 慕容恪又问:“我看鄠县就这样结案了,剩下的疑点你打算如何?” 本就话少的李琭,因为生病更是寡言少语,他一口饮尽汤药,简洁地回答:“我已将情况上呈郭大人,由他定夺。” “那估计郭大人要头大咯。长生教当年轰动一时,如今再要提起,弄不好还惹得一身腥。” 李琭无言,只顾喝葱粥。见他额上又渗出汗珠,白三秀差点想要帮他擦拭,又猛然意识到旁边还有一双眼睛促狭地盯着她,连忙顿住,改为将方巾塞到李琭手里。 “听说我回城那晚,你们在山上通宵……” “咳咳,我说慕容公子,若是没事,要不你先回吧?”白三秀提高嗓门,打断他的话,“司直又有些发烧了,让他歇歇。” 慕容恪高高挑眉,不过看李琭确实面露疲惫,脸上又有些发红,就先放过二人,起身告辞。走的时候,还不忘把点心全部打包劫走。 李琭也确实不适,让白三秀退下后,他重新躺下身,很快感到浑身发烫,但体内深处,却又是一波接一波的寒意上涌。世界陷入一片昏然,极热与极寒交织的煎熬,仿佛又让他回到了小时候…… 第52章 晚归 (二十一年前) 永徽二十五年。长安。 春分以后,长安城的官员便在申正时分散值,城内的官私学堂也在此时下学。大小孩子们当然不会乖乖回家复习功课,拔河、蹴鞠、抽陀螺之类的是最常见的游戏,击鞠虽然小孩无缘接触,不过可以改玩方便的步打球。 “二子,蹴鞠走不走?” “嗯……好吧!走!”其实他更想下双陆棋,奈何和他同龄的孩子都不喜欢玩这么文雅又费脑子的游戏。不过蹴鞠也不错啦,踢起来还是很爽快的。 他这么想着,开心地跟着小伙伴一起向崇济寺跑去。那儿附近有一片空地,是临近几坊孩童们的“御用”游戏场所。伴随着天真的喧嚷嬉闹,日头渐渐西沉,直到孩子们陆陆续续回家了,二子才突然想起来早上出门前,娘亲的嘱托。 早点回来,不许贪玩! 其实他娘每天早上都这么说的。大不了一顿竹笋炒肉丝呗,反正屁股肉厚。 二子摸摸鼻子,和同伴们告了别,踏上回家的路程。他的家在升平坊,还好走回去也不是很远。他的大名当然也不是二子,而是李琭。今年六岁的他,是家里的老幺,上面有一个姐姐。当然他老姐的小名不叫李大,而叫杏姐。 李琭家里虽然不是大富大贵,但也算得上殷实,他的父亲是行商,专门走西南的长途商路。行商是相对于坐商的流动商人,坐商只在当地固定地点经营,行商则往来于地方之间,运货批发,并不操心与普通居民的零散交易。 西南商路是把汉地的茶、盐、丝绸等运往吐蕃地区,又将药材、滇茶、果干等当地特产待回长安。虽然马匹也是重要的贸易商品,但一般都是官家和大型商队才有能力经手。如果商队规模不是很大,通常就只运一些较为轻便的货物。 李琭父亲则是专门做翻译的,因此并不固定跟随某个商队。一年之中,他大部分时间都留在西南地区,辗转于几个大的榷场之间,协助商谈生意。一般每年的中秋和春节回家一趟,二月初则又会离家启程。 因为父亲常年在外,家里都由李琭的娘亲操持。他作为老幺,虽然有些顽皮,但聪颖机巧,因此很受宠爱。每次贪玩回家,娘亲教训完以后,姐姐都会偷偷做些好吃的安慰他。这时节,天气已经渐渐热了,在等些时候,老姐就会做酥山,缀上他爹带回来的各色果干,是他家的特供。 想到这里,李琭口水都要掉下来了。今天玩得尽兴,等他加快脚步赶回家,天已经基本黑了。他吐吐舌头,做好了迎接疾风暴雨的准备,可是跑到家门口,却意外地发现—— 不对。 很不对。 宅院大门洞开不说,整个院子里也没有亮灯,黑漆漆的,安静到有些恐怖。往常这个时间厨房里的飘香,没有;拿着鸡毛掸子的娘亲,嗑瓜子看热闹的老姐,仆婢小燕、阿华和忠叔,一个也没有。 通通没有。 什么都没有。 他走进空无一人的家里,在这夏初的夜晚,明明暑热已起,一身薄汗,他却只感到一股透心的寒意。 第53章 谁家的孩子 李琭惊慌失措,他跑进院子里,每个房间,甚至每个角落都仔细找过一遍,还是没有! 不仅一个人没有。 甚至连财物也不见了。 虽然家具物什还在,但银两和值钱的首饰全都没了。 “娘!娘!老姐!阿华、燕姐!忠叔!” 慌张的叫声在空荡荡的宅院里回荡,他找过一遍又一遍,直到声音变得沙哑凄怆,再也喊不出声来。李琭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会突然之间,所有人都走得干干净净,不留一丝痕迹?就算真的要走,又怎么可能丢下他? 是不是娘亲看他总是贪玩晚归,故意吓他,要给他个教训? 他站在院中发了一会儿呆,才回过神来,急忙跑出去,敲开了邻居家门。 “来了来了!谁啊?” “赵叔,是我!我想问问您,知道我娘她们去哪了吗?” 应门的中年男人一怔,“你是谁家小孩,走丢了吗?” “赵叔?我是李琭,二子啊!就隔壁李家的二子,您怎么不认识我了?” 赵大山这下可是结结实实地愣住了,他眉头一攒,想了片刻才神情一松。“你这娃找错家门了吧?差点被你说懵了都。隔壁一直是空屋,哪来的李家?” “不……不可能……” 李琭只觉脑袋一片空白,震惊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隔壁一直是空屋…… 哪来的李家…… 他不死心地又挨个敲开整条街的左邻右舍,却没想到,所有人都异口同声说不认识他,也从来没听说过李家的存在!他还跑去找了坊正和打更的、送水的,所有在升平坊引车卖浆的人一一询问,可他们竟然都告诉他,五丰里那家宅院根本没人住! 大人们还很热心地问他,到底住哪里,要不要送他回去?李琭敏感地从他们的眼神里看到怀疑,怀疑他烧糊涂了或者根本就是个痴儿,连自己家都不晓得! 怎么可能? 一夕之间,他成了无家可归、无人认识的野孩子! 李琭狠狠拧了把大腿,又给自己两耳光,火辣辣的痛却无比真实地告诉他,他不是在做梦! 就算娘要修理他,也不可能开这样的玩笑啊! 可是世界上怎么可能有这种事?一家人连同财物都消失得无影无踪,甚至完全从旁人的记忆里抹去了痕迹…… 这么荒谬又可怕的事情,竟然就真真切切地发生了。一时间,甚至李琭自己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得了失心疯,温馨的一家人全是他臆想出来的? 他失魂落魄地走回家里,再一次抚过家里所有的家具物件,还是那么熟悉,这个家中所有的摆设,明明和他早上出门前没有变化,但是这可怕的变故,就这么发生了。 而且是悄无声息地。 晚风吹过,到处跑得一身汗的他,不由地打了好几个寒颤。他在主屋的门槛上坐下,心里又害怕又混乱。他企图让自己冷静下来,可毕竟只是个六岁的孩子,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突遭惊吓又一顿折腾,他在惶恐之中不知觉睡了过去,直到半夜突然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身边有人! 第54章 好人还是坏人 李琭悚然大惊,刚要跳起来呼救,那人却一把捂住了他的嘴,不由分说把他往屋子里拖。他虽然拼命挣扎,但到底是个孩子,怎么也挣不过那人。来人一边强行把他拖进屋角的柜子里,一边还急声“嘘”着提醒他。 他这才发觉,这人是个女子。 晃神之间,女子已经把柜门关上了,改而紧紧环住他,另一只手则一直捂着他的嘴。他感觉她好像没有恶意,正要松懈下来,忽然又听得一个脚步声,进了屋来。 李琭当即紧张得全身紧绷,只听得那人在屋中绕了一圈,又出去了。许久之后,估计那人业已离开了李家,整个院子静悄悄的再也没有一点动静,女子才终于放松下来,松开了他。此时李琭也已经又出了一身冷汗。 两个人从柜子里出来,因为躲得久了四肢僵硬,都差点左腿绊右腿摔跤。借着月色,李琭终于看清了这个女人。 这女子年岁并不大,大概也就十七八岁,素面朝天,消瘦而憔悴,头发乱糟糟地梳着,衣服看起来比他的还脏。整个人风尘仆仆,说得难听点简直像逃难来的。 比他娘亲和老姐差远了,李琭心想。 哦不对,这都什么时候了! “你是谁?” 他恢复警惕。 “我……你叫我灵芝好了。” “你是什么人,怎么会在我家里?” 女子面露惊讶之色,“这里是你家?” “对。”李琭重重强调,“五丰里李宅,是我家!” 闻言,她好像松了口气,随即又皱起眉,神色复杂。 见她不回答,李琭又问了一遍:“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灵芝回过神,这才用不太标准的官话回答:“呃?啊!我刚来长安,还没找到落脚的地儿,看这院子好像没人,就……” “谁说没人!有人的,我们家住这里!”还没等她说完,李琭气地大喊着打断她。 “嘘嘘嘘,小声点,小声点!”灵芝慌忙又捂了一下他的嘴,“别把刚才那人又招回来了!” 李琭一怔,“你认识他?” “不认识啊。” “那你怕什么?” “我……我就是觉得他不像好人。你不觉得吗?” “这样闯进我家,难道你像好人?” 李琭脱口而出,灵芝当场愣住,而后尴尬又怯弱地小声道:“你相信我,我真的不是坏人。” 她这副瑟缩的神情,怎么反倒像他在欺负她似的。李琭咳嗽一声,只得道:“好吧,我暂且信你。” 灵芝这才笑了一下,问:“你的家人呢?” 这下轮到李琭愣住了。许久,他才艰难地说:“他们……他们都不见了。我回来的时候,就找不到他们了。” “不见了?那……邻居有发现什么吗?” 又提起这桩让他既害怕又伤心的事,李琭鼻子一酸,眼眶也湿了。“没有,他们说根本不知道我家,压根不记得我们!”从回家的那一刻起,直到此时,他才垮下双肩,哭丧着脸,卸下强撑的坚强,完全是个无助的孩子。 灵芝心一颤,有些无措。她犹豫了一下,轻拍他的背安慰道:“等明天天亮,我陪你找。” 这温柔的轻喃让他想起了老姐,李琭终于忍不住,把头埋进双膝之中。 第55章 不是三岁小孩 一大一小,两个素昧平生的人就挨着坐在炕上,一觉睡到天亮。鸡叫三遍之后,先醒的还是李琭。他推推身边的灵芝,“喂,醒醒!” 灵芝揉揉眼睛,还迷迷糊糊的。 “快起来洗把脸,我要出去找人了。” “嗯。” 李琭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她,两个人都很邋遢。想了想,他打开衣柜,先找了一套自己的衣服,又找到一身老姐的衣服。他抚过这些熟悉的衣物时,又不禁一阵恍惚,但他很快压住慌乱,给自己打气。至少这些东西证明了,昨天之前所有关于这个家里的一切,并不只是他的梦。 “我老姐的衣服,换下吧。” “咦?我能穿吗?” “换吧,不然我怕别人把你当叫花子。” “哦……” 各自洗漱后,灵芝问:“你有什么打算吗?”话音未落,传来一阵咕噜声。 “……先去街角吃点东西。”李琭没有笑她,因为更大声那个是他的肚子叫的。 街角是一家柴火馄饨的摊子,摊主已经在这摆了十几年,李琭早晨经常来吃。当然,现在摊主也不认识他了。两个人站在摊前你看我,我看你,灵芝才会过意来,排出几个铜钱。 李琭身上没钱,一个铜板没有。 也不知道到底谁是要饭的。 不过她脾气好,也没说啥,只问:“接下来去哪?” “学堂吧。” 长安城之中,有“六学二馆”,即国子学、太学、四门学、律学、书学、算学和崇文馆、弘文馆,是朝廷设立的学校。这些官学只收宗亲、官员和部分世家子弟入学,李琭这样普通人家的孩子自然是无缘进入的。城内还有一些私学,是由读书人或者有些功名在身但登第无望的学子开办,简单的就教些浅显的识字算数,比较好的会正经教授经文典籍,培养学识。有余力的人家,都会把孩子送进私学受教。 李琭由于年纪尚小,先生还在让他熟悉基本的礼仪规训,课业方面仍在用启蒙读本。但他非常聪明,一看就会,所以剩了很多精力可以调皮捣蛋。也因此,学堂的陆先生对他印象非常“深刻”,先生的戒尺则是他手掌心最熟悉的亲密伙伴。 他都想不起来,上一次陆先生对他这么和颜悦色,是什么时候的事。 “这位姑娘,送你弟弟来入学吗?” “呃……您没见过他?” “不曾。” 看灵芝憋了个脸红,半天想不出一句词,李琭朗声道:“我娘说来先生这送过束修了。” “咦是吗?你叫什么,我查查。” “升平坊五丰里李宅,我爹叫李由,我叫李琭。” “应该说,家父讳由。”陆先生一边纠正,一边翻了一遍名册,“没有啊。也许你娘请的是别家先生。” 李琭不甘心,自己挤上前翻了一遍。名册上,他能认出一些小伙伴的名字,但真就没有他的! “你识字?”陆先生很讶异,不禁心生几分好感,“你要是想来我这里,我改日登门拜访,和你父母聊一下。” 灵芝把李琭拦腰一抱,“这孩子从小爱看书。打扰先生了。” 他们出了学堂,一路上遇到陆续上学的大小孩子,这些昔日和李琭一起上房揭瓦的同学好友,也都与他形同陌路,无一人认识他。 “小丁,大有,王三,狗子,阿丘……我是二子啊……”李琭望着那些小孩,说出一串名字。看到灵芝不明所以的眼神,他低沉地问,“你是不是觉得我在撒谎?我的家和我的身份,都是我编的?”面上竟显出几分这个年龄不该有的哀伤和沉肃。 灵芝没有出言安慰,只是摇摇头,伸手向他,“下一个地方?” 看了她片刻,李琭神情一缓,显然心情好多了。不过他没有拉住她的手,抓抓头,转开脸道:“牵什么手,我又不是三岁小孩了。走,去县衙。” 第56章 查无此人 “县衙?”灵芝一时摸不着头脑。 李琭给她一个“你怎么这么笨”的眼神:“户籍记录啊!县衙肯定有。我爹是做行商的,肯定还有纳税记录和外出申请过所文牒的文件。” 这一番话,说得灵芝目瞪口呆,完全没想到一个六岁的孩子有这样的认知,而且面对这么突然的重大变故,还能如此有条理地列出计划。“你好聪明。”她心服口服地说。 “那当然了!”李琭轻哼,“想好等会儿怎么说了吗?” “啊?说什么?” “衙役啊!你不会以为我们能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进去吧?” “那怎么办?” “你比我大这么多,怎么都还要我教嘛。” 灵芝嗫嚅道:“我……我刚从乡下来。”她才来长安,自己都找不着北,哪有本事带着个孩子四处找人。 李琭几乎忍不住要扶额,长叹了一口气,才道:“你就这么讲……” 片刻后,县衙门口。 “站住,干什么的?” 面对衙役的喝问,灵芝结结巴巴说起李琭教给她的台词:“见过两位官爷。我在街上捡到这个孩子,他找不着家了,还请两位官爷帮帮忙。” “你在哪捡的?” “升平坊外面。” “那你在坊里问问不就知道了。” “就是找了一圈,没找见认识的人。” “坊正呢?” “问过了,坊正也不认识这孩子。所以就想来求官爷帮忙。要不天黑了他回不了家,怪可怜的。” “咱不管这个!再说咱也没辙。” “能不能请官爷行个方便,带我们看看户籍记录,兴许能翻着这孩子的父母。” “去去去!那是外人能轻易看的么?你再回坊里问问吧,估计多找几圈就有了。” “官爷……” 灵芝正苦苦央求,县廨内出来一个身穿官服的人,“怎么了这是?” “薛大人!” 衙役简单说了原由后,那人想了想,竟然答应了:“也不是什么大事,让他们进来吧。” 原来这人正是万年县的司户佐薛平,专门管理户籍、赋税、仓库交纳等事务。李琭本来也不知道他的主意到底行不行,没想到瞎猫碰到死耗子,想瞌睡还真就来了个枕头。 薛平将二人带到档库,友善地问:“你叫什么?” “李琭。” 薛平闻言,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眉。但是灵芝注意到了。“怎么了吗薛大人?” “哦,没什么。我只是对这孩子的名没什么印象。”他弯下腰问,“你爹呢?” “阿爹。” “娘亲呢,姓什么知道吗?” “就叫阿娘啊。” “……那你家地址呢?” “升平坊。他对升平坊附近有印象,但是说不清具体住哪。”灵芝赶紧说道,一边在心里暗暗佩服。李琭还真是人小鬼大,想好了既然让她谎称他迷路,他自然应该是个一问三不知的笨小孩。 薛平点点头:“升平坊李家,好,我翻翻。” 李琭还是像在学堂那样,非要挤到近前一起看档案。 “你识字吗?” “不认识!” “他只是好奇。”灵芝讪笑。 薛平宽容地笑笑,也没赶人,照着记录指出几户人家,“李先?李二娃?李克?” 李琭全都摇头。 “李长福?李十八?升平坊就这几户姓李的,真没有了。” 随着薛平的翻找,李琭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你再想想,能不能想起父母的名字,或者屋子挨着哪里。” “李由!我爹叫李由!”李琭方寸大乱,终于忍不住,着急地冲口而出。 “……确实没有。我想,你也许记错了。” 第57章 村姑 一直以来强作镇定的李琭终于按捺不住,有些失控地喊道:“不可能没有!不可能!” 灵芝连忙连抱带按地制住他,“没事没事,你冷静一点,我们再问问别的地方。” “县衙这里都没记录,还能上哪去找?”不能证明一家人存在过,连报官都没法报。李琭的眼睛红了,嘶声直嚷,“怎么可能没有!你再帮我翻,你再翻!” “对不起,对不起薛大人,这孩子也是急了,您千万别恼……” 薛平摆摆手,表示不跟小孩子一般计较。他还真的又拿出临近里坊的户籍档案,一一找过,确实没有李琭一家的记录。 “大概这其中有些误会吧,也许这孩子把名字和地址混淆了。” 灵芝连连鞠躬致谢,“大人说的是。实在对不起,麻烦大人了。” “举手之劳,不必挂心。” 灵芝抱着李琭出了万年县廨,“下面想去哪呢?”她柔声问。 李琭不说话。 随着刚才薛平刚才挨个翻过几坊的簿册,他的眼神就一点点灰暗下去,没有再吭过一声。自从昨夜意外相遇,无论惊慌还是振作,抑或因为有了主意而兴奋期待,他黑亮的瞳眸里总是毫不掩饰地流露他心中所想,充溢着各种情绪。 但此时,这双童稚的双眸晦暗阴沉,已然不见光亮。 看他如此消沉,灵芝有些手足无措。他虽然聪明、冷静,早慧又不失顽皮,但终究只是个孩子啊。换作是她遭遇这种事,大概早就慌得只会哭,他能撑到现在,已经是远超常人了。 灵芝不知道怎么安慰他,憋了半天,道:“那个,一路问过来,你也饿了吧?要不我们先去吃点东西。吃饱再想,嗯?” 万年县位在宣阳坊,隔壁就是东市,吃穿用度,一应俱全;古彩奇珍,目不暇接。灵芝就是想着,东市热闹又好玩,应该能转移一下李琭的注意力。 “你不说,我就当你同意了。”说罢,拉着他向东市走去。 东市的西北区域,聚集着许多酒楼、食肆和街边小吃,不管是达官显贵,还是平民百姓,都能在这找到自己好的那一口。灵芝牵着李琭从此起彼伏的吆喝声中走过,忽然在一家小店前停住脚步。 “吡咯?” 听着店家的吆喝,她茫然地重复。抬头看看店名,后面两个大字也是没一笔认识的。她只好低头问李琭,“那是什么呀?” 李琭本来没心情理会,奈何她一直轻轻扯他,他只好抬眼看了看。 “是饆饠。” “哇,那么复杂的字你也认识?” “用不着认识,长安城没人不知道。”他没好气地说。 “可我是第一次听说。是吃的吗?” “是一种点心。这时节的樱桃饆饠可抢手了。” “那一定要尝尝。你等着。”灵芝说完就撒手跑过去,没一会儿便喜滋滋地捧着几个樱桃饆饠回来了。 两人找了个街角分食,灵芝咬了一口樱桃饆饠后,当即双眸一亮,消瘦的两颊飞上一抹喜色,显然是喜欢极了。她舍不得这甜脆的滋味,小口小口吃完后,还舔了舔纸包,意犹未尽。 李琭瞧着她那快乐的样子,忽然觉得有些刺眼。 “有这么好吃吗?” “很好吃啊!这做法我还是第一次见呢。” “村姑。” “呃?” 第58章 我不走 灵芝诧异地低头,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手里却被猛地塞来一把东西。原来是李琭的那份樱桃饆饠。 “看你那没见识的样子。” 待她回过神来,男孩已经甩下一句话,扭头走了。她连忙跟上去,“确实很好吃嘛。你怎么了?” “我不饿。” “可是跑了一上午,先吃点呗,吃完了我们再一起想——” “都说了我不饿!”李琭受不了地大叫,“你不用再跟着我了!” 他这一喊,周围行人纷纷投来视线。灵芝不好意思地解释,“没事没事,我弟弟今天挨了先生的骂……” “我不是你弟弟!你一个乡下女人什么也不知道,跟着我有什么用!你走吧!”喊完,气冲冲地跑了。 “就是斗嘴,斗嘴。”灵芝窘迫地跟四周人群点点头,赶紧追上去。还好没人把她当人贩子。 要说小孩子就是精力旺盛,李琭憋着一股气跑出老远,灵芝在后面追,等她追上他,都快跑到宣平坊了。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李琭还在快步走,虽然也越走越慢就是了。 “你……等等……哎哟……” “都让你别管了,你怎么还跟着我?” “我……不放心啊。” “……” 慢了几步,李琭终于停了下来。灵芝走上前,好声好气地说:“你都借了你姐姐的衣服给我,我怎么能一走了之?” 男孩浑身一颤,双肩抖了抖。 “我确实什么都不知道,你可以教我啊。乖啊,别气了……”她终于走到近前,却突然噤声,因为看到豆大的水珠砸在了地上。下一刻,便是洪水泛滥,男孩嚎啕大哭。 灵芝把他拉到旁边的院墙跟下,与他靠墙坐着,也没说什么,只是环住他的肩膀,静静陪伴。良久,李琭的情绪才渐渐平缓,由大哭改为抽噎,最后变成打嗝。他拿衣袖揩了揩鼻涕,另一只手却被塞进一把东西。定睛一看,还是那两个樱桃饆饠。 “这下你总该饿了吧。”灵芝温柔地说。 “……”李琭纠结了一下,但肚子已经率先表达了意见,他也就吃了起来。吃完之后,他顿了顿,别扭地小声说,“对不起。”仔细一看,脸还有点红呢。 “什么?” “刚才说你是村姑。谢……谢谢你陪我,我不该乱发脾气。” “我的确不是村姑。”撑着脸歪头看着他,灵芝还眨了眨眼,“我确实是乡下来的,所以该叫香菇。” 李琭一怔,随即脸色变得古怪,最终忍不住嗤地一声,破涕为笑。 “你这笑话一点也不好笑。” “你笑了不就行了?” 见他终于大雨转晴,灵芝也松了口气,跟着笑开。她笑起来眼如弯月,李琭望着她,忽然觉得还有几分好看。 “你……一个人来的长安?” “是呀。” “你父母呢?” “很早就去世了。” “……我不该问。” “不要紧,其实我也没见过他们。”灵芝淡淡地说,而后起身拍拍屁股,伸出手,“先回你家?” “说了不用牵手,我又不是——” “知道,知道。你不是三岁小孩,你六岁啦。” “……啰嗦!” 第59章 口音 樱桃饆饠虽然好吃,毕竟只是点心,不能顶饱。回到李宅后,灵芝看看厨房里的食材,简单下了两碗面条。 她也就会这个。 李琭是真的饿了,狼吞虎咽塞了一大口,随即蹙了下眉,但也没说什么。倒是随后动筷的灵芝,先习惯性嘬了口汤,哎呀一声:“忘记放盐了,你等等。” 吃饱喝足之后,李琭就着热水洗了碗,回来一看,灵芝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他没有喊醒她,而是轻手轻脚在桌边坐下,凝望她的睡颜。 她的官话很不标准,带着浓重的口音,所以她的确是从外地来的。从她昨晚的装束状态看,确实没有稳妥的落脚地,而且囊中羞涩。但她真的就这么刚刚好,出现在他家吗? 李琭向来是个机灵鬼,要说他此刻静下来心来,没有一点怀疑是不可能的。 可是……她真的不像坏人。 她温和而富有耐心,确实有点土气,但更多的是一种不谙世事的天真。他注意到,她总是流露出新奇而茫然的眼神,经常会不知所措,还有几分畏怯,就算是乡下来的,也不应该这么紧张。她就活像从来没出过门似的。 不过他现在是自顾不暇,管不了别人了。反正她也没有恶意,而他……不得不承认,有人陪着,总比独自面对变故要好。如果真的再也找不到家人,搞不好就他和她相依为命了。 不不不,什么乱七八糟的!肯定能找到。李琭甩开胡思乱想,认真思考起下一步计划。 待灵芝醒来时,就看见那种聪明冷静的光芒又回到了男孩眼中。 “你又有主意了?” “你是外地人。” “是啊……我不是说了吗。” “你不说旁人也能看出来,因为你有口音。” “哦。”灵芝心里一阵嘀咕,有口音也碍着他了? “我昨天傍晚回家,发现出的事,那么坏人就是白天来的。如果他也像你这样有什么特征,也许邻居还有印象。”只是不知道,昨天半夜的脚步声,是不是凶手去而复返? 听完李琭的解释,灵芝眼睛一亮,“你真的好聪明啊!走,去问问。” 二人出门一问,还真就有收获,而且非常快,抬脚就到。 还是那家街角的柴火馄饨,摊主趁着这会儿客人少,正在包馄饨。听了李琭的询问,老板点点头:“有啊!” “真的?!” “是个生面孔,我从来没见过。吃完在我这摊上坐了好一阵子,快天黑了才走。” “那人什么样?” “三十来岁的汉子,皮肤黝黑,不像长安本地的人。” “你怎么知道?” “那人口音和这姑娘有点像。”老板指指灵芝,“你们早上来喝馄饨,那汉子说‘馄饨’的口音和她差不多。” “后来他去哪了?” “那就不知道了。坐了个马车走的。” “马车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 老板乐了,“马车能有啥特别的?” “谢谢。”李琭望了灵芝一眼,不过他没有说出来,拉着她走到一边才问,“你是哪里人?” “呃,我说了你可能也没听过,反正是成都附近的大山里。” “所以那人是益州来的?” “那也不一定啊。” “为什么?” “因为西南很多州都是我这口音嘞,听说再往南,一直到叫什么洱海那边,说话都有几分像呢。” 范围这么大?李琭顿时一阵头疼。 第60章 邸店存货 市列珠玑,户盈罗绮,酒馔丰溢,店肆鱼鳞。大昭立国之后,广开商路,南北内外互通有无,商贸十分兴盛。而随之兴起的,自然就是邸店客舍。 长安城内供普通商旅投宿的客舍,主要集中在朱雀街东、西两侧和东、西市周围。城内旅社最为集中、规模也最大的是崇仁坊,不过此处与礼部南院和吏部选院相近,又与东市、北里相连,可谓是寸土寸金的地段,花销相当昂贵。一般人没那闲钱,大多还是选择住在朱雀街西侧。 此时,崇贤坊的广源舍内,几个商旅模样的人走了进来。店小二抬头一看,立即笑着招呼道:“这不是柳爷吗,您回来啦!” 柳勇点点头。他是专门走西南商路的,每回来长安都住在这里。虽然已经是熟客了,他和同行的几个弟兄还是主动拿出过所,给店小二登记。尽管现在官府对于短途行旅的稽查不是很严格,但长途行路,还是需要申请相关的路引凭证,否则在州府的治所很难住店,更别说长安这样的地方了。 广源舍是一家邸店,相较于普通的客栈,不仅提供住宿饮食,还有交易代销的中介服务。柳勇的商队有固定客源,一般不会找邸店老板和牙人做中间人,但这一次他少见地提出了寄存的要求。广源舍后院有数间塌房,客人支付保管费用后,就可以将货物暂存此处。 “好嘞!您要寄存什么?” “把东西拿进来。” 一个汉子依言抱进一口中等大小的木箱。箱子乍一看没什么特别,只是用料比较结实,但箱子上的锁却很高级,乃是一把四字密码锁。锁上有四个转环,每环刻五有个字。若有窃贼想用穷举法试密码,六百多种组合就算手快,不吃不喝也得转上整一天。 “哟,您这东西很贵重啊。方便小的据实登记吗?”店小二也是懂行的,一看那锁就明白了。 柳勇道:“这是客人托我们带的,说是摆件,具体是什么我也不知道。你就写摆件一箱吧。” “好嘞,您要存多久?” “先存十天吧。”柳勇掏出一串铜钱,“客人说约好了,会有人来取。到时候他会说庄州来的货,你就领他取这个。” 店小二登记好柳勇一行的住宿记录,才道:“好,麻烦这位爷随我来,我带你去塌房。” 木箱送去寄存,柳勇则和其他人先拿钥匙去客房。安顿好后,二弟柳信道:“哥,你说那玩意儿真是豫王的吗?他有兵,怎么不自己送,还要暗中找我们这种小商队代运。” “贵人的事,我们哪知道。也许有什么不方便,又或者抽不开身,所以托人先带回来。” 二月时,豫王李昂率兵剿灭西江地区盘据已久的邪教长生教,擒获教中首脑,解救了不少受蛊惑入教的山民百姓。因为牵扯甚广,此时他还在庄州和当地官员一同处理此事。 柳信小声道:“你说,会不会和长生教有关?我听说这个教敛财厉害,想必这次围剿,得了不少好东西。那个来委托的仆从,我看他神色就有那意思。” “你觉得什么意思?”柳勇挑眉问。 柳信嘿嘿一笑,没说话,做了个收入怀中的动作。 第61章 寻亲 次日。 一大清早,一般这个时段没什么客人上门,广源舍的小二打了个哈欠,在柜台上撑着脑袋,昏昏欲睡。 “小二。” 忽然,一个男人的声音传入耳中,随后,那声音的主人踏进门来。小二睁眼一看,是个中等身材、肤色黝黑的青年男人,以他的模样和浓重口音,应该不是京畿地区的人。 “哎,客官早!您住店呐?” “不住。我有个货托人带来长安,问问到了没有。” “您是哪里的货?” “庄州。” “具体是什么呢?” “两口木箱,木雕摆件,都用的密码锁。” “咦?”小二怔了一下,“红漆木箱,四字密码锁?” “对。怎么了?”男人看出小二的疑惑,不由蹙眉,本就粗犷的面容,隐约露出一丝凶相。 “您说的货确实有,但是只到了一箱。” 男人思索片刻,眉宇一松,“大概是分批送的,另一箱随后就到。那就先放着,我晚几天再来拿。” “好嘞!” 男人说完就转身走了,小二重新陷入无所事事的困乏之中,直到不久后,又一个带着口音的招呼声响起。 “那个……打扰了。” 小二抬眼一看,是一个十八岁左右的姑娘,牵着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进了门来。 一对姐弟。 这是小二的第一印象,但仔细一观察,他立即否认了自己的想法。作为一个邸店的跑堂,形形色色的客人他见过无数,这要是还没练出点眼力界,他就不用干了。 这一大一小,绝对不是亲姐弟。不说长得像不像,少女清秀但消瘦,进店以后整个人都显得局促不安,语声里也充满了怯弱紧张,一看就是那种没什么见识的乡下姑娘。而那个男孩,一双黑眼珠熠熠发亮,聪明从容,虽然看着有几分顽皮,但并不粗野,应该家境尚可,并且很可能在上学。 收起这一念之间的判断,店小二客气地笑问:“二位有什么事吗?” “呃,我们是来找人的,想请问你……” “你有见过一个皮肤黑黑的男人吗?”等不及女子怯生生的问话,男孩朗声问道。果然,他的官话很标准,明显受过教。 小二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小的这是客舍,二位怎么上我这儿找人来了呢?” “是我哥啦。”男孩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说,“他两天没回家了,我娘就让我们出来找找。还好他长得黑,说话还有口音,容易问着。” 小二没有直说,但面露狐疑,显然并不相信他的说辞。男孩也看出来了,大声道:“不像是吧?远房表哥啦,刚从外地来长安。这是我表姐,她和那个黑皮才是亲兄妹。” 说罢,他拉拉女子的手,她才反应过来,不好意思地说:“嗯,是我哥。我们问到他来了这附近,您能帮我们留意一下吗?” 小二一听她的口音,还真与那黝黑男子极为相似,便不动声色地问男孩:“你家里做什么的?” “行商。西域啊西南的线啊,我爹都有做。” 小二这才道:“那还真是他了。你们来得迟了些,他早晨是来问过货,货还没齐,他就先走了。” 男孩眼珠一转,“啊,他来取货的呀?那大概是我爹捎人送来的。” “小弟弟还蛮懂的啊!是庄州来的东西。想来你表哥是有事要办,这下你们可以回去说一声,让家里不必担心了。” “行,谢咯!” 第62章 凑一块了 出了广源舍,走出一段距离,灵芝才好奇地问:“你怎么知道他是来取货的?” “那是一家邸店。” “什么地点?” 李琭解释道:“邸、店。就是和一般的客舍不一样,不光住宿,还有塌房,能代售和寄存货物。不过到邸店做买卖的并不多,所以我想那人更有可能是来取寄存在店里的东西。就试一下小二咯。” “你连这都知道。” “我爹干行商的,我当然知道。” “但是你真的好有主意。那个小二一开始都不信我们,你硬是把话套出来了。你这样能算神童了吧!” “嗯哼。”被她这么一夸,李琭也禁不住有些飘飘然。不过他马上又咳嗽一声,“先生说了做人要谦虚,你别张扬。” “可你真的很聪明啊!”灵芝衷心佩服地说。 “你知道就好。”李琭又咳嗽两声,虽然力持淡定,但掩不住眉梢眼角都是得意。他心情大好,连牵着的手也忘了撒开。 原来这二人在馄饨摊问到线索后,先试着找了下马车,未果,便四处询问男子的踪迹,终于找到了广源舍来。他们继续沿路询问,那汉子似乎又转回头向城东去了。可惜过了朱雀大街,就彻底失去了那人下落。看天色已晚,二人就先回家了。为了省钱,还是继续吃面。 不过这次是李琭下的厨。 看着男孩站在板凳上下面条,灵芝满脸歉意地抓抓头:“对不起,我不太会做饭。” “唉……”李琭长叹一声,“你来长安的路上,都吃的啥呀?” “就随便吃点了,买点饼子什么的。如果是山里就方便了。”灵芝忽然打开了话匣子,“野果啊菌子什么的,都不要钱。我还会下河叉鱼,烤一下就能吃,很香的!” “长安城里你上哪叉鱼,东市的放生池吗?” “……我就是说说嘛。” “真不敢相信,你能从成都跑到长安来。” 稍后,二人一边吃,一边聊起那个神秘男人。 “你觉得他和你家的事有关吗?” “不确定,但是目前只有这个线索。小二说那人要取庄州来的货,对吧。” “庄州是哪?” “成都还要往南走。” “哦。” “真的这么巧吗?”李琭喃喃自语,“西南口音的男人,庄州来的货物,我爹则是专门跑西南商路的……” “你爹最近有来书信说什么嘛?” “还没有。他一般两个月来一封家书,算算时间,下一封要月底才到。” “明天我们还接着去找那人吗?” “不急。今天的邸店提醒我了,明天我想去客舍找找有没有认识的商队,说不定有我爹的消息。” 是夜,两个人早早就睡下了,因为发现除了李家失踪之谜,其他也没什么可聊的。睡到半夜,李琭忽然醒了。虽然他煮面的时间掌握比灵芝强,不像她差点煮成一锅面糊,但调汤底的时候佐料放太多,睡前喝了好多水,这会儿是又想小解,又口渴。 迷迷糊糊地,他跑了趟茅房,又喝了口水,正准备回去接着睡,然而站在炕前借着月光一看,却发现炕上竟空无一人! 李琭一下子就吓醒了。 第63章 惊夜 因为李父常年远行不在家,李琭又年幼,因此平日里就是他和娘亲一块儿睡,姐姐和婢女小燕睡一屋,仆从忠叔和阿华睡偏房。这两天晚上,他也是和灵芝一起睡的主屋土炕,毕竟出了这等事,要说他心里一点不害怕,那是假话。至于灵芝,反正李琭年纪小,她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此时,李琭看着空空如也的土炕,吓得瞌睡全无,大脑都空白了一阵。 难道连她也…… 回过神来,他拔腿就往屋外跑,未料刚冲到门口,就闷头撞上一个人。 “唔!” “哎哟!” 一声闷哼,一声痛呼。闷哼是的李琭,痛呼的不是灵芝是谁?她捂着胸口皱着脸,“怎么了,跑这么急?” “你、你上哪去了?!”李琭控制不住地大吼。 完全没想到他会有这么激烈的反应,灵芝愣了一下,才好声解释道:“我只是起夜……” “你骗人!我刚才去小解,怎么没撞见你?” “因为我又去厨房了嘛,咳咳,想偷点东西吃来着。” “……真的?” “真的。” 李琭这才缓下情绪,撇了撇嘴。 “你是不是害——” “我才没有!” 他又羞又恼,断然否决她的猜测。灵芝也不跟他计较,“好好好,赶紧接着睡——”话说到一半,她忽地噤声。 “又怎么了?” 他没好气地抬头问,却见灵芝脸色大变,霍地转身回望。他随着她看向屋外,竟赫然看见一个男人站在院子中央! 中等身材,皮肤黝黑。 看见那人手中明晃晃的尖刀,李琭悚然一惊。 “来……来人啊!抓贼啊!抓贼啊!”这一回,灵芝比他反应更快,深吸一口气,猛然大喊起来。 她平时说话一直很轻柔,这惊天动地的一嗓子直接把李琭喊懵了,也把左邻右舍全给吵了起来。 “什么,贼……” “……在哪……” 听到周围人声渐起,已经有人出来四处查看,男人顿了一下,微微眯眼,杀心毕现。随即,他一个提气纵身,跃上墙头,消失在夜色中。 这变故极快,从男人悄无声息出现,到被迫撤走,也不过一口茶时间。李琭僵立在原地,直到四周邻居没找到小偷,又陆续歇下,灵芝轻轻拍了拍他,他才蓦然回神,猛地大喘一口气,冷汗已然湿了全身。 “他、他是来杀我们的……”语声中还带着尚未褪去的惊恐。 灵芝心头一紧,知道他这回是真的吓着了,连忙安抚:“没事了,他已经走了。” “可是……” 她关上门,把他推回炕上,“别害怕,他今晚应该不会回来了。睡吧。” “……” 见他仍然神情呆怔,身体还微微有些发抖,灵芝也爬上炕,轻手把他搂进怀里,拍着他的背。“睡吧,没事,我守着。” “……你保证不走?”良久,他才挤出一声低弱的问话。 “我保证。” 又过了许久,灵芝才感到小男孩急促的呼吸逐渐恢复平静。她低头看了看,他像是睡着了,但是极不安稳,稚嫩的脸上写满了不安。她几不可闻地轻喟,又紧了紧臂怀,一夜未眠。 第64章 分道 半夜里一顿折腾,灵芝是挂着一对黑眼圈迎接清晨的,李琭的精神也不怎么好。不过他还是坚持要按照原计划,去旅店找相熟的商队问问父亲的消息。 灵芝没反对,只道:“我们暂时不能住这了,得换个地方。” 李琭怔了一下。她的提议他倒是不意外,毕竟那个男人很可能还会回来,届时他两个毫无自保能力,只有任人鱼肉的份,继续住家里确实不安全。但这是他第一次听她如此说话,平缓而冷静,与平时的紧张怯弱截然不同。 他一直觉得她胆子小、见识少,虽然比他大好几岁,但是不经世事,还得他来带着。她所说的,他也想到了,但她此时镇定的态度,却让他感到莫大的安心,让他不由乖乖“嗯”了一声。 于是,两人分工,李琭简单收拾了衣物,灵芝则摊了一些饼子带做干粮——财政吃紧,也管不了手艺了。衣食齐备后,便准备出去寻个落脚点,暂且躲一躲。 李琭郑重地锁好院门。 他总有种预感,也许他还会再开启这扇门,但是这门后的一切,他的家人,那热闹又温馨的生活…… 再也不会有了。 眼眶一热,他深吸一口气,才扬声道:“走吧。” 昭国坊崇济寺附近的空地,一直是附近孩子们的“校场”,因此李琭知道崇济寺后面有几间空置的破屋。这些屋子原本是崇济寺的寺产,年久失修,寺院也用不上,索性留给需要的人急用。现在天气转热,也就只有雨天会有些乞丐留宿,其他时候基本没人。 安顿好后,李琭就去问父亲的消息,这回灵芝没有再跟着他,说要去广源舍盯梢,兴许那人还回去,且看他究竟要干什么。反正现在双方都在暗处,谁也不吃亏。 李琭想想也对,终究还是得想个法子把那汉子的事解决了。没有户籍,就成了流民逃户,偷偷摸摸过就算了,报官就相当于把自己送进去。而且就这件事而言,从家人失踪,到贼人杀上门,他根本解释不清楚。都没法证明存在,何谈失踪?因此昨晚惊动了坊正,他们俩也只能在院子里待着不出声。 认识以来,这是二人第一次分头行动。第一天,一切如常。不想到了第二天,就出了岔子。 现在的李琭不敢再贪黑,跑了几个客舍询问无果,趁太阳没落山之前,就赶紧回了崇济寺的破屋。但是一直到天完全黑了,灵芝还没有回来。李琭等得心急,想出去找她,又怕她回来发现他不在,两下里错过了。他在屋子里干等,心焦如焚,晚饭也没有胃口吃。 过了戌时,李琭真的再也坐不住了,正准备跑一趟广源舍看看她是不是还在那,就听见身后一声轻响。 这屋子常年无人维护,早已破败不堪。屋顶还算完整,勉强能遮风避雨,但窗格什么的早已腐朽,洞大的窗口是完全敞开的。他听见那声一响后,立即反应过来是有人从窗户跳了进来,刚要回头,便只觉后颈一股剧痛。 他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第65章 黑暗之中 再醒来时,李琭的后脖子还有些余痛。天已经彻底黑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等等。 感到身上的异样,他彻底清醒过来。 眼前蒙了一块黑布,手脚也被紧紧捆住,他被绑架了?! 呼吸一窒,他凝神细听动静,随即发现屋中确实有人,而且也没有掩饰的打算。那人四处走动,好像还在弄什么东西,发出他无法分辨的轻响。 感觉此人暂时对他没有恶意,他咽了口口水,壮起胆子问:“你是谁,绑我干什么?” 回答他的,只有沉默。 “你不会就是那个男的吧?是你带走我家人吗?你到底要干什么?” 那人手上动作不停,根本就不搭理他。 “喂!你倒是说句话啊!要杀要唔!呜呜呜!” 听得脚步声蓦然一近,他刚心头一紧,又一根布条把他的嘴也捂上了。他挣扎了一会儿,毫无作用,只好放弃。安静下来才发现,那人也停了下来,屋中一片安静,针落可闻。 接下来,屋子里真的再没有半点动静,静得他甚至怀疑,那人还在不在。李琭不知道自己晕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而这个绑了他的人又既不说话,也不处理他,弄得他有点懵了。 这人到底要干什么? 可如果不是那个男人,还有谁会绑架他?图什么呢? 漫长的寂静,李琭也渐渐松懈,从心跳如雷到呼吸如常,在黑暗之中,忐忑又无聊地等待着结果。也不知过了多久,门扇吱呀开了,重而有力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传了进来。 “是你。” 一个男人说。 李琭的心猛地一跳。 这口音……与灵芝确实很像,这才是那个黝黑男人,要杀他们的人! “真没想到……你要和圣女作对?”那人继续说,语声沉冷,还带着几分轻蔑不屑,“不过你把这娃绑了来,这是想通了要认错?” 绑架李琭的人还是不说话。 男人冷哼一声,刷地一声,应该是抽出了匕首,却听得另一人也动了动,似是撤开了几步。男人即猛然一顿,不能置信地惊呼:“你把箱子打开了?!” “不可能!”他急冲两步向前,“你怎么开的锁——” 喀。 一声奇怪的轻响,听起来像弹弓,又像某种机簧弹动,男人的质问陡然卡在了喉间,随即发出短促的“嗬”声,便轰然倒地。 他死了。 李琭虽然看不见,但凭借声响,他有种感觉,那男人死了! 但这情形太过诡异,他并没有松口气。想杀他的黝黑男人死了,那么绑他的人又是谁?男人说的箱子又是什么?他很想问那人到底要做什么,却苦于被绑住,呜呜而不能言。 绑他的人也依然不理睬他,快步走出了屋子。李琭以为他真的离开了,正想着挪到男人身边,用他那把匕首割开绳索,屋外忽然想起奇怪的哔啵声,很轻,但是让他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随着不安扩大,那哔啵声越来越响,热浪从门窗涌进来,证实了他的猜测。 那人一把火烧了房子,要将他烧死! 第66章 因果报应 李琭大惊,赶忙加快动作,摸索着向前方挪过去。他被蒙着眼睛看不见,只能凭借方才的声音来模糊判断方向。很快,便出了一身汗,既是着急的,也是被大火烘烤的。虽然火还没有烧进屋子,但是一滚滚的热浪,已经灼热地扑上了他的背。 在哪?那男人在哪,匕首在哪?! 他急得大脑都开始空白,却是忽地听见外面传来一声惊叫,随即有人大呼他的名字:“李琭!” 那口熟悉的,不标准的官话……此刻听在他耳中,有如天籁! “李琭!” 不顾火势,着急的脚步声噔噔冲进了屋来,来人一把抱起他,又冲了出去。 哐哐哐! “走水了,走水了!快救火!” 锣声响起,周围一阵喧闹,忙乱的脚步声迅速围拢。李琭眼前忽地一亮,入眼便是那炽烈的火光,烧得他有些发愣。 “李琭,你没事吧?”灵芝拿掉挡住他眼睛和嘴巴的布条,又费劲地开始给他解绳子。“李琭?二子!” 灵芝着急地晃了他一下,冲口喊出他的小名,他才蓦然醒神。他愣怔地转头,看到那张焦急万分的面庞,有些想哭,又想笑。 她没有丢下他,她回来了…… “是不是烧到哪了?还是磕到头了?”见他一直不说话,灵芝看了看他的脑袋,又查看他的手脚,脸上的神情转为疑惑,“好像没受伤,怎么傻了?” “你……我才没傻!”太多的情绪涌上心头,他揪住她的衣角,不知要说什么,却又想说点什么,救火的人已经围了上来。 “你们没事吧?”僧人关心地问。 李琭摇摇头,这才注意到,这就是崇济寺那个破房子。虽然周围的杂草旧物也一并烧了起来,火势不小,但因为离寺院还有一段距离,所以并没有太大危险。 僧人们将大火扑灭之后,进废墟查看,当即有个年轻和尚大叫一声:“这里有个……阿弥陀佛!愿早日离苦得乐,往生净土!” 其他人也纷纷念起往生的偈子。显然是看见了那个男人的尸首。李琭二人也走上前一看,那人已经烧得焦黑,蜷成一团,趴在一堆焦黑残片上。从残骸黑灰中,只能勉强辨别残损的木板和形似铜锁的金属物件。 “两位施主,为何会在这里?可知这是怎么回事?”一旁的僧人问。 灵芝又被问住了,支吾半天不知道说什么,还是李琭脑子转得快,指着焦尸道:“这人绑架我,家人按照他的指示交了财物,他却不肯放人。他正想杀我的时候突然就倒下了,许是有什么旧疾。然后不知怎的,大火就烧起来了,是姐姐找到这儿救了我。” “阿弥陀佛,看来是因果报应。” “哎,自作孽,不可活啊!” 趁着僧人们敛尸收拾的时候,李琭和灵芝赶紧偷偷溜了。因为刚才李琭那番说辞,乍一听是说得通的,但若是报到官府那里,让官差详细询问,那很多细节就没法解释了。 所以三十六计走为上,既然危险已经解除,先回李宅再说。 第67章 爱别离 回到家中,劫后余生的李琭仍然心有余悸。大悲大喜和满腹的疑惑,胀得他只觉胸腔都要炸开,终于在落下门栓的那一刻悉数爆发。 “你上哪去了?!” “啊?” “我问你——”一转头,却看到她被火燎黑的衣服和泛红的手臂,他的质问一下子就哽住了。他立马跑过去把她拉到大水缸边,一把将她的手臂按进去。“明天……明天再看看,不行就买点药。” 灵芝这才反应过来他在说她手上的烫伤,“噢!这个没事,就是烫到一点。“你刚才是想问我为什么回来晚了吗?是广源舍那边出了点事。” 李琭一急,“你怎么了?” “没有没有,是客舍失窃了,好像就是你说的那个什么塌房,听说昨晚被人把门锁砸开了。我就在那多等了一会儿,结果那人一直没出现,没想到他跑去找你了。对不起,你肯定吓着了吧。” 不,不是的……他除了自己后怕,也担心她啊! “是我刚才太冲了。你、你没事就好。” “放心,我能有啥事。可他绑你干什么呢?还有那火……” “绑我的不是他,是另一个人。”李琭想了想,忽然灵光一现,把事情都串起来了,“是他从广源舍偷了那个黑皮寄存的箱子,把人引到崇济寺。我不知道他用的什么办法把那人杀了,然后想一把火,把我、箱子和那男的一起解决掉。” “为什么他也要杀你?你看到他的样子了吗?” 李琭摇摇头,“我被蒙着眼睛。他也没说过话。不过,他与那男人应该是认识的。” 但那男人所说的圣女是谁?箱子里装的又是什么?而且他草草看了一眼残骸,总觉得哪里怪怪的。烧焦的木板似乎有点多,残留的金属物好像也不只有一把锁…… “李琭。李琭?” “嗯,干什么?” “我……可以把手拿出来了吗?”灵芝小声问。 李琭这才发现,他还把她的手按在水里,赶紧松开来。“还好没起泡。” “都说了没事嘛。”灵芝看着他,忽然噗地笑了,“你也赶紧洗把脸吧,黑乎乎的都是灰。” 李琭一怔,抹了把自己的脸,果然一手灰。看她还在笑,他眼一眯,飞快地往她脸上一拍。 “啊,你干嘛?” “现在你也是花的了,花脸猫!” “……幼稚!” —— 次日,二人又去广源舍打听了一番,丢失的果然是那男人要取的箱子。现在他们是既松了一口气,又多了另一份担心。毫无疑问,黝黑男子是想要杀他的,同时也在等庄州来的货。那箱子里究竟装着什么?他所说的圣女又是谁? 那黝黑男子死了,就少了一分危险,但设计杀人放火的那个人,又会是谁呢?一开始,李琭以为家人失踪就是那男人在捣鬼,但现在看来,背后似乎藏着更多谜团。 不过,这事急也急不来。二人只得一边惴惴不安地查找新线索,一边开始为生活做打算。 毕竟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们虽然是两个拙妇,手艺不行,也一样得等米下锅。再不想个办法赚钱,就要喝西北风了。 “我问过了,王叔那边同意让我们去帮忙,虽然没什么工钱,但是可以给点……粮……” 这日清晨,李琭兴冲冲地跑进院子,大声嚷嚷着刚问到的活计。他本以为这时间灵芝已经买菜回来了,可是找遍了几间房,都没找到她人。 “灵芝?……灵芝!” 不安涌上心头,他又着急地找了一圈,才注意到主屋桌上放着一个瘪瘪的钱袋。 是灵芝的。 那天以后,她再也没出现过。 第68章 一盏灯 热。 好热。 整个人犹如被烈火炙烤,烧得他口干舌燥,头疼欲裂。 窝棚外,大雨瓢泼,浇灭了暑气带来几分凉意。他蜷缩在棚内,却只觉得世界陷在燥热之中,偶有凉风吹来,不仅没有缓解他的痛苦,反而加剧了他的虚弱难受。 “哎,这娃烧了好几天了,会不会烧傻啊?” “你再用冷水给他敷敷呗!” 高热之中,李琭迷迷糊糊地听着旁人说话,虽然知道他们是关心,却只觉得更加烦躁。 那日早晨,他只不过是出去问问谁家需要小工帮忙,再回到家,她就已经不见了。 没有一丝预兆,没有留下一句话,就那样不见了。他当即出去找她,从清晨找到深夜,找了好几天,可是诺大的长安城,哪儿都找不到她的踪迹。就好像她从没有来过。 她明明说过不放心,不会走的,可她还是走了,留下他一个人。 灵芝。 那个清晨平静如常,但自那以后,他再也没有见过她。后来,他也离开了李宅,因为长安城突然开始严查逃户,他若继续住下去,很可能会被坊正送到专门收留孤儿的慈幼庄。但他还要找人,所以不能去。 他四处打小工,辗转于各个流民乞丐的聚集地,流浪在长安城的背阴角落。他并没有放弃寻找家人和灵芝,但是几场大病之后,他竟也慢慢模糊了关于她的记忆,记不清她的样子了。 再后来,他被慕容家收养,读书习武,中举入仕,为官之后复查万年县司户留存的户籍、纳税记录,依然找不出半点李家的痕迹。放火想烧死他的那个人不曾再出现,父亲那封本该月底寄到的家信没有抵达,而他本人也杳无音讯。有时候李琭都怀疑,自己确实就是个孤儿,那个初夏经历的一切,只是一场噩梦。 所以他锁上了升平坊五丰里的院门,把一切都埋在心底,只是偶尔在病中,会想起有一个人曾经温柔地安抚他,却又残忍地留下他,被全世界遗忘。 好热。 可是高热的烘烤下,心底却又泛着丝丝寒意。 他蹙紧眉头,却是忽然觉得一股清凉覆在额上,温湿的帕子反复擦拭着他的颈侧、腋下和四肢,帮助他散热降温,也清理他一身汗湿。随后,似乎有一只微凉的手抚上他的脸,那动作好轻柔,犹如一根羽毛轻轻拂过,想触碰又不敢,温柔而小心。 他努力撑开沉重的眼皮,却见一个年轻女子坐在床边,凝眸望着他,又像在发呆。直到对上他的视线,她才蓦然回神,飞快地收回手,脸顿时红了。 “咳!司直你醒了。好些了吗?” 恍惚之间,女子清秀的面容似乎与记忆中那个人有些重叠,但随即他神智回复清明,看清了眼前人。 白三秀。 她没想到被他抓了个正着,赶紧收手,尴尬地清清嗓子,假装什么也没发生过。 “口干吗,要不要喝点水?” 李琭点点头。那种熟悉的感觉又来了,但他知道,她不是那个人。白三秀灵秀聪慧,写得一手流畅小楷,极擅下厨;而那个人不识字,面条都不会煮,很容易紧张,还有点傻傻的…… “几时了?”他哑声问。 白三秀扶着他半坐起来,才将水杯递给他,“快到戌时了。你睡了一个多时辰,没多久。” 李琭看了一眼窗外。时值黄昏,天仍然亮着,屋子里却已经有些暗了。 白三秀又问:“晚上还是煮的粥,菜也清淡,要不要吃点儿?” “好。” 放好给他冷敷的布巾,她便转身去厨房拿吃食。不过出屋之前,她点上了灯烛,屋子里一下又亮堂起来。 李琭靠坐在床头,望着她的背影,望着那盏温馨烛火,憔悴消瘦的脸上,泛起一抹笑意。 第69章 收工 “老徐,你快点的!下工了,我还和老三约着去喝酒呢!” “马上好马上好,等我把这块儿绑紧咯。” “哎哟,明天再搞嘞!” 尽管工友不断催促,爬在鹰架高处的老徐还是坚持把杆子的搭接处绑扎牢实。 一般而言,考虑成本、搬运轻便和搭建效率,鹰架通常以竹子为材料,但这座宅门里外搭建的鹰架,立杆和大横杆却采用的是木料,仔细看还会发现,已经支起的立杆高度一直顶到房顶,支撑住了梁架。 原来这是礼会院的整修工程。礼会院位于祟仁坊西南隅,是大昭公主、郡主和县主出嫁时,举行婚仪的地方。它原本是前朝某位公主宅邸,后来分出一半作为礼会之所。 工部派人定期巡检时,发现礼会院宅门的上部架构有松动痕迹,为了进行进一步的详细检查,同时考虑到安全问题,才特地搭建了木架用以承重。不过,如果检查出来情况比较严重,后续真的需要替换屋顶构件,抽梁换柱,那就要通过打楗转移荷载后再实施作业,这就是大工程了。 目前,工程还在搭建鹰架的阶段,按照计划,明天会搭建完成,开始详检。老徐向来勤劳肯干,不光是今日事今日毕,别人都是早走一时是一时,他则是恨不得干通宵,最好一口气能搭完。 当然,工友是绝对不同意的。 “好了嘛老徐,天都黑了你这也看不见,赶紧走了!” “来了来了!” ———— 平康坊。 日落西沉,夜幕微垂,华灯初上。但要说入夜之后,城中最为热闹繁华的地段,自然还是平康坊东市一圈。直到三更宵禁之前,这里都是人流如织,鼓乐喧哗不绝于耳。更有些人会直接歇在平康坊,夜不归宿,通宵寻欢。 不过,不包括这位。 才敲一更鼓,男子便提着一盏灯笼,自平康坊出来,向北徐行。他穿着一身普通布衣,衣衫经过多次浆洗,已经有些发白,显然不是什么富贵人家的公子。从他自北门而出,可知他去的是北里循墙一曲,那儿住的多是些以色侍人的妓女,因为不太会什么才艺,通常要价低廉。 因为北曲的房舍紧靠着围墙,有的部分甚至直接挨着大街,所以走在边上,就能听见墙壁那边传来的阵阵吟哦声。男子似乎对这欢声有些回避,出了坊便横穿大街,习惯性地走在对面崇仁坊的南墙根下。 崇仁坊可以说是长安城最金贵的地段之一了,不过到了晚上,相较于丝竹鼎沸的平康坊,反而显得安静许多。男子的步态略微不稳,大概是喝了酒,有些微醺。忽然,眼前凭空出现一根黑影,他险些撞上去。定睛一看,原来那黑影是鹰架的立杆。 夜风拂过,男子清醒了几分,正要折弯避开,耳中突然传来奇怪的闷响。那声音隐隐约约的听不真切,却带着一丝不祥的征兆。他还没回过神来,震耳欲聋的巨响已轰然炸开。 就在他耳边。 沉重的黑幕顷刻笼罩了他。 第70章 吃冰的季节 朱雀门街东第四街的安兴坊,东南靠近兴庆宫,素来是王公贵族置宅聚居之处。除却诸王宅,此坊内还有玉山营和专门负责宴乐事务的乐官院,慕容宅位于坊内西北隅,足可见慕容氏在大昭的荣宠地位。 自姓氏便可知,慕容氏有鲜卑血统,在本朝初定时其中一支随汉将南下,归入中原,最终就在长安落地生根。世宗朝的时候,当时家中的嫡次子慕容恒官拜宰相,很得皇帝信任,从此圣眷恩隆,绵延子孙。后来虽然也几经沉浮,但是一百二十多年的时间里,出了三个宰相,一个将军,其他品级官员更是多不胜数。如今住在这安兴坊祖宅的,自然还是嫡系一家,而这家里目前最不“上进”的—— “热啊!今年这天气,还没到三伏呢,怎么就热成这样?”凉亭里,慕容恪拿着把蒲扇猛扇,若不是顾及有女性在场,他都想把外衫脱了。 杨知杏见状,忍俊不禁:“三公子还是和少时一样,最怕热,一到夏天就喊。我记得有一回来,正碰上你贪凉玩水,伯父满院子追着你打。” 慕容恪也不恼,嘿嘿笑道:“杨姐姐是说我下池子游泳那回吧?别说,咱家荷花池还真挺凉快的。不过我那顿打,都赖徽明。” “这就奇怪了,我记得司直可没和你一起下水,他何过之有?” “我喊他一起下水,他不干,我就让他在岸上帮我把风,结果老爹来的时候,他早跑屋里头去了!” 一旁的李琭也不辩解,只道:“屋里凉快。” “你不是自己说不热,还给我念什么心静自然凉吗?” “晒。” “噗!”杨知杏忍不住捂着嘴笑起来,“你们俩从小就爱斗嘴,感情倒是好。” “好什么,跟一个闷葫芦斗嘴,很痛苦的。嗯?等等,徽明,你这是第几杯了?” “第三杯吧。” “什么?!” 慕容恪一把拿过瓷罐往里一看,冰镇的酸梅汤竟已经少了一大半。他赶紧给自己满上,还对杨知杏道:“杨姐姐也别客气,喜欢就多喝点,别一会儿都被他抢完了。” 杨知杏笑着摇摇头,“还是不改好吃的本色。不过你这儿的酸梅汤确实好喝,酸甜适中,还有桂花的清甜,不像外面卖的要吗味陈,要吗甜得发腻。” 听她夸奖,慕容恪得意地说:“那是自然。我请的掌勺那可是一等一的手艺,酸梅汤虽然不是什么金贵东西,但这味儿外面可喝不到。”还说得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 “那就不知道我带来的点心,合不合三公子的胃口了。” “也好吃,也好吃。不过这么热的天嘛,要是有酥山就更好了。” 慕容恪想想那个冰凉凉的滋味,不觉口中生津,正在嘴馋的时候,有人端着托盘快步走过湖面石桥,进了凉亭来。 “天热厨房做了酪樱桃,请诸位慢用。” 慕容恪本来没在意,看着面前的樱桃酥山,正食指大动,突然觉得哪里不对。 “你是不是换人了?”他抬头一看来人,蹦出这么一句话来。 第71章 有事相求 慕容恪此语一出,来人顿时一脸莫名其妙。 “慕容公子这话,我……奴婢不明白。” “怎么还称上奴婢了?”慕容恪眉头一攒,“三秀,你平时可没这么客气。” “……”白三秀很想怼他,但顾及场合,只是福了福身,“小的告退。” 却不料慕容恪一把拉住她,“来了就别走了,坐下一块吃吧。” “咦?可是……” “杨姐姐不是外人,不必拘礼。” 白三秀下意识看了眼那女子,还在犹豫,李琭出声唤她:“三秀,来坐。” “噢……好。” 她这才走到桌边坐下。因为李琭是与那女子对面坐的,剩下一个位置,就在李琭的左手边。今日休沐,慕容恪非要把李琭和她喊到慕容府小聚,材料他备好,请她做好吃的。她并不介意露两手,结果来了才知道,小聚是有客人的。 平时只有他们三个人,随便怎么闹倒是无所谓,但是有客人在,她便自觉和他们划出高低之分,却没想到慕容恪还真不见外,让她一块儿落座。 “三秀,这位杨姐姐是御史中丞杨大人的女儿,小时候常来我家,跟我和徽明都是熟人,你不用那么紧张。” 就算他这么说,白三秀也不能真的不把自己当外人,连忙起身。看杨知杏梳着妇人发式,便见礼道:“见过夫人。” “你坐下啦。杨姐姐,这位白三秀是我和徽明的朋友,我跟你说,小食大菜,点心饮子,她什么都会做,我整天馋得很。今天我本来想蹭她的饭,杨姐姐你又说要聚一聚,我想着就一块儿吃个热闹。” 杨知杏点点头,温言道:“原来是这样,辛苦白姑娘了。” “夫人客气了。” 尽过主人之责为双方介绍完,慕容恪就开始享用他的酪樱桃了。白三秀虽然谈不上坐如针毡,还是很不自在,忽而李琭把他那份酪樱桃推了过来,放到她面前。她询问地抬头看他,他淡淡道:“你吃吧。” 稍微一想,她就明白他的用意了。她只按人数端了三份酪樱桃来,李琭推给她吃,是避免她尴尬。何况,以杨知杏的眼力,自然也知道她不是什么富贵小姐,李琭这个举动,也有那么点抬她身份,罩着她的意思。 白三秀心里感动,明明是自己做的酥山,吃起来竟也有几分别样滋味了。反正冰窖里还有,回头再给李琭舀个大碗的。 她闷头苦吃,那三人又聊了会儿天,杨知杏才道:“其实我今天本来想宴请二位的,既然三公子做东,我就借花献佛了。” 慕容恪是个人精,一听就懂。 “杨姐姐是有什么事吗?” “实不相瞒,确实有事相求。我听说司直在大理寺除了参议疑狱、出使推按,还主掌未详司,专门调查妖异案件……” “咦,杨姐姐也碰上了?是杨府还是马府?” “是我夫家。” 杨知杏嫁的是工部郎中马都,宅子和之前不幸去世的祠部员外郎乐言同在安邑坊。 听到她说有情况,一直少言的李琭才主动发问:“杨夫人请讲。” “大概是旬日前的一个夜里……” 第72章 无功而返 深夜。 更阑人静,夜蝉和斯螽也渐渐歇下鸣叫,整个长安城似乎都沉浸在仲夏的梦中。安邑坊马宅亦是静悄悄的,阖府上下酣然熟睡,只有内宅挟屋的屋顶瓦片上,传来轻轻一声喀响。 男子手执一把横刀,轻巧地跃下屋顶,却意外发现墙根下早已藏着一个人。 “司直。”那人小小声地低喊。 李琭有些讶异,“三秀,你怎么在这?” “你昨晚就在这值了个通宵,今夜我见你迟迟没回来,就来看看……明天还要上值呢,不能再熬个大夜啦。” “嗯,我正要回了。”他牵过拴在马宅后门口的马匹,先将白三秀扶上马,自己再飞身坐在她身后,双腿一夹,驾马回永昌坊。 不知从何时起,李琭有时候就会让她坐前面,虽然他向来是腰背挺直,她也不敢往后靠,但他要握缰牵绳,双臂伸过她身侧,真像是环抱着她似的。白三秀自然不会去提什么男女大防,毕竟……毕竟这样讲话方便多了,省得李琭老是扭头。 “还是没动静吗?” “没有。” “我记得杨夫人是说,第一次出现是十天前,第二次隔了三天,最近几日愈发频繁,可你值守两晚,怎么反倒不出现了。” “这种事说不准。” “这次作祟的是块方巾?” “手帕。” 白三秀眼睛一转,“那大抵又和男女之情有关了。” 李琭想起白日里询问马府众人,得到了不少证言,但有用的并不多。 “我没看清呀,就是大黑天的,有个白色东西从空中掠过去,太快了。” “我看见了,是块布!没多大的,就一小块。” “差不多差不多。我看着就像女人帕子,咱们汗巾没那么小。” “就是飞过去了,其他没什么异样。” “不不,主寝闹得厉害呢!” “怎么了?” “那妖物缠上老爷了!” “嚯,这么吓人!” 所谓缠上,其实也不过就是覆在马都脸上,待他惊醒,便消失不见了。但马都本人还是吓得不轻,连连作揖,恳求李琭一定要帮他降妖除魔,保家宅安宁。 正如白三秀所说,手帕多半是女儿贴身之物,如果出现这类物件,内情大多与男女之情相关。不过据李琭所知,马都似乎并没有这样的对象。一则马都本人不太热衷男欢女爱,二是因为当年成亲时,他还是个工部员外郎,以杨知杏的身份而言,绝对是下嫁了,有个御史中丞的岳父,借他十个胆子也不敢乱来。 不过那手帕本身也有意思。府里除了直接受害者马都,目击者也非常多。那帕子在后宅神出鬼没,穿梭在屋内外和廊柱之间,诡谲而迅速,难以捕捉,但现身时间较长,所以才几乎全府人都看见了。这一系列行动,倒像是有自我意识似的。他查了那么多案子,还是第一次碰见这样的。 “司直,明天你还来吗?”白三秀问。 李琭回过神,道:“来。不过,明天得想个法子,捕住那帕子。” 第73章 结网 次日散值后,李琭先回李宅接上白三秀,再一起前往安邑坊马宅。马都已经按照他的吩咐,让下人提前准备好材料,因此一到地方,李琭就着手布置起来。 黄纸,朱砂,红线,小铃铛。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些东西是要用来伏妖驱邪的。李琭也没多解释,现场教白三秀如何画符。那符文就是她见过的黄纸上的符文,她已经很熟悉了,所以学起来很快。而后由李琭指挥,两人在马宅几间主要屋舍门口和屋前廊柱的上半截,用红线结成绳网拦住,系上黄符纸,再挂好小铃铛。 这一通忙碌,搞了一个多时辰,等他们完工,马宅就像围栏捕鱼的渔场一样,就等着鸣榔开场了。 布置妥当后,李琭带着白三秀告辞离开,刚走到府门口,杨知杏追了上来,“司直。” “杨夫人还有事?” “我只是想问,这样就可以了吗?能抓住那帕子?” “杨夫人放心,我听府里人所言,想来那手帕并没有太大危险。”李琭温言解释。 “那如果抓住了……”她踌躇片刻,似乎有些惶恐不安,但是望着李琭的眼睛里,又忽然隐隐有几分殷切,“后续司直也会查下去,对吗?不会放手不管吧?” 李琭也看了她片刻,“我既然接手,自然会查到底。”他沉稳而郑重地回答,想了想,又主动取下腰间的锦囊递给杨知杏,“如果夫人还不安心,就把这个锦囊挂在帐上,自然可保夫人和马大人无虞。” “多谢司直。” 出了马宅,李琭神色如常,白三秀却忍不住频频偷觑他。 李琭素来是个冷静持重的性子,做事耐心细致,对人谦和有礼,但这份冷静谦冲的另一面,就是冷淡。除了和慕容恪是真的交心,他与其他人都隔着一段距离,不拂人好意,也不会热心。平日里办案若是碰上着急的,他最多解释一两句,这还是她第一次见他主动安慰,甚至还把随身锦囊给了出去。 虽然慕容恪说杨知杏是多年好友,但是慕容恪喊“杨姐姐”,李琭喊“杨夫人”,杨知杏对他二人的称呼则是“三公子”和“司直”,这三人的亲疏,好像没那么简单。 “怎么了,我脸上有花?” 清朗的嗓音突然响起,白三秀这才回过神来,掩饰地轻咳一声:“杨夫人好像很紧张,你晚上不要再值夜守着吗?”她发誓她话里绝对没有别的意思。 “有绳网就不必。你不是做了酥山吗,回去吃。” 他一提这个,她马上就忘了刚才的疑惑,“对对对,我做了樱桃的,还从大少爷那边薅了一把荔枝,保证冰甜好吃。” “他乖乖把荔枝送来了?” “呃……他应该正在家里等着我们。” 李琭闻言,低笑了一声,“驾!” —— 当晚,白三秀做了蒜泥白肉和凉粉、凉面,吃完辣的再来口冰的,慕容恪直呼过瘾,吃完索性赖着不走了,打算再蹭一顿早饭。因此第二天早晨,当李宅的大门被人敲得咚咚响,还是慕容恪的小厮去开的门。 “吵吵什么,不知道这是李司直府上吗?”小厮没好气地呵斥。 来人一脸着急,“小的是工部马郎中府上的,我家主人有急事,烦请通报一声!” 第74章 初恋 接到家丁来报,李琭便匆匆赶往马宅,留下慕容恪悠哉游哉地慢用胡辣汤和白吉馍。白三秀把李琭的那份做好打包,塞给慕容恪,才坐下来一起吃,边吃边看着他若有所思。 慕容恪被她盯得浑身不自在,“你有什么想说的,讲啊。” “我想问……杨夫人和你们是少时好友,她以前怎么称呼司直?” “就这啊!我想想,喊的‘李公子’。” 白三秀闻言,神情更加纠结,想了半晌,索性直截了当地问:“他们俩是不是有过什么事?” “噗!咳咳!”慕容恪呛了一口汤,顺过气后直呼佩服,“这就是女人的直觉吗?你怎么知道的?” “你既然请杨夫人一起小聚,说明你们三人关系是真的不错,但是相较于你和她的熟络,他们俩明显客套得多。可是那客套,又让我觉得……有点生硬。” 慕容恪听得频频点头,脸上缓缓浮现揶揄的笑容。 “三秀很关心我们司直嘛。” “别卖关子,快说!” “哎哎哎,别端我的碗!其实也没什么。杨姐姐随父亲来访我们家时,他俩年龄相当,就会一起下棋,谈论经史歌赋什么的。徽明有时候会送她点东西,所以我想……咳,他当时可能对杨姐姐略有几分好感。” “那时候他们多大?” “徽明十三岁,杨姐姐比他大个两三岁吧。” 白三秀怔住,那岂不就是说,杨知杏是李琭的初恋?! 难怪他会主动安慰,还把锦囊给她! “那……那后来呢?” “哪有什么后来。他送的吃食,杨姐姐都分给我了。你放心吧,我一点没浪费。” “……” 看她无语的眼神,慕容恪才收敛戏谑,道:“杨姐姐性子沉静,知书达理,只是和杨伯父一样,比较在意门第身份,所以他们俩一直都很客气。哎呀,那都好久以前的事了,你不必在意。” “你想哪去了。”白三秀两颊飞红,白了他一眼。 送走慕容恪后,她一个人在厨房收拾,才放任自己的心绪流露面上,显出几分低郁。本来听到李琭喜欢杨知杏,她是有些吃味儿的,但是慕容恪说完杨氏父女的态度后,她心中的烦闷即被一种更深沉的酸涩取代。 她为李琭当年的处境感到难受。 虽然慕容家收他为义子,慕容恪视他为手足,但仍然改变不了李琭无亲无故、寄人篱下的事实。不论他的品行、才干,只一个出身,就让他低人一等,被爱慕的女孩全盘否定。杨氏父女就是高门大户对李琭看法的一个缩影,他成名前,他们只当他是个傍人门户的孤儿;他及第入仕,就认为他是乘着慕容家的东风…… 他如今的淡然自若,背后不知藏着多少年的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他那股拒人于外的冷淡疏离,是不是就这样慢慢养成的呢? 幽幽地,她叹出一口气,收拾妥当后,提着菜篮也出门了。她还是再喊人送些冰块来吧,他喜欢吃酥山,那就给他多做点好了。 第75章 丝帕 马家的紧急通报,正是李琭设下的红线网捕获了作祟的妖物,全府上下没人敢动,所以赶紧请他过来处理。 李琭到府一看,果真是一方丝帕缠在红线上。他先看了一眼红线上的黄符纸,眸光微闪,而后才拿下手帕仔细端详。 “多谢司直的护身符。” “杨夫人不必客气。” 接过杨知杏递来的锦囊,李琭问:“昨晚你们是听到铃响发现的手帕吗?” “是的。后半夜铃铛突然响起,我们起来一看,它已经缠在网上了。” “那锦囊可有什么反应?” “这倒是没有。” “好,我知道了。” 见她询问地望着,他又道:“红线可以撤了。这帕子的来源,我会查清楚。” 于是傍晚时分,李琭又站在了平康坊的人流之中。 “司直怎么知道要来北里找线索?”一旁的白三秀问。 李琭将手帕递给她,“你看看。” 这一方丝帕,材质很一般,粉白底上绣有一对鸳鸯和一条没绣完的鱼。其中鸳鸯针脚工整,是坊间常见的制式图案;鲤鱼则比较拙劣,像是私人手绣,且女红功底不怎么好的。鲤鱼旁边,还写着一句诗,“愿为粉蝶休离恨”。字迹歪歪扭扭,像是初学,至于用墨…… 白三秀拿近帕子闻了闻,“这是血书?” 对于她的观察,李琭点头称赞:“你很细致。从材质和绣图来看,这是平康坊北曲女子常用的帕子,就在坊里买的。” “司直倒是清楚。”她忍不住嘀咕,“所以我们现在直接去北曲,打听最近有没有去世的姑娘?” “对。” 有了思路,他们很快就问到了结果。今年以来,北曲有两位女子去世,一位是突发急症无钱医治,另一位是投缳自尽。为了确定手帕是谁的,他们又去找附近迎客的女人询问。 “公子万福!公子是想……” “我是来打听消息的。” 萍娘见进门的男子一表人才,脸上刚浮起绯色就被掐灭了小火苗,顿时有些失望。不过来者是客,轮不着她挑剔,她当即又端起笑容,请人上座。 “公子想问什么呢?” 李琭将帕子递给她,“见过这帕子吗?” 萍娘随便一看,便惊讶地低呼:“是小鱼的,怎么会在公子那里?” “你知道它的主人?” 萍娘点点头,“吴小鱼。她就住在妾身东边隔两间的屋子,上个月刚上吊了。” “为什么?” 萍娘叹气道:“做我们这行,自然是因为男人了。不过她不是被人负心,她是殉情。” “殉情?是她的,她的……” 白三秀犹豫了一下,不想说恩客这个词。倒是萍娘毫不遮掩,坦坦荡荡地说:“是她的一位恩客。那书生倒是真喜欢她,经常来找她,还教她写字。只是书生手头也不宽裕,想为她赎身没钱,两人只好先将就着。上个月书生出了意外,小鱼很伤心,就跟着一块去了。” “什么意外?” “喏,一墙之隔,大路对面,就是宗室之女出嫁的礼会院。上个月整修出了事故,那书生不走运正巧路过,就被埋了。听说被挖出来的时候,可惨了,血肉模糊。” 第76章 串珠成链 礼会院的坍塌事故,李琭自然是知道的。工部的定期巡检中,发现礼会院部分建筑出现老化、松动的情况,就搭了鹰架准备进行进一步的检查和整修。结果五月七日夜,鹰架突然发生坍塌,整个宅门完全垮塌,虽然是下工时间,还是导致一名工匠死亡,两名重伤,一名工匠和两名守卫轻伤。同时,因为宅门位于崇仁坊的南墙,还掩埋了一个过路行人。 看来,吴小鱼的殉情对象,就是那个意外身亡的行人了。 事故发生后,官府很快就确定了伤亡者名单。李琭去要了记录,那行人名唤段纯,就是长安本地人,家住城东南片。此人是个书生,不过并没有功名,他读过几年书,后因家贫无以为继,就放弃了学业,做零工补贴家用。平时,就接一些记账、代写书信、誊抄的活计。段纯本来还有一位母亲在世,但事发之后,段母也绝望投水自尽,坊正就用段纯身故的赔偿金,将娘俩下葬了。 听完李琭的讲述,白三秀哀叹一声,才道:“所以这件事就是段纯在礼会院坍塌事故中意外身亡,而与他相好的吴小鱼执念不散,丝帕在杨夫人家作祟?” “再想想。” 怎么还考起她来了。 白三秀仔细回想至今发生的案件,妖化的物件和作祟地点,一般都是亡者执念所系,或许与案情相关,或许是他本人生前心愿未了。吴小鱼的执念,当然就是段纯了,那她的手帕为什么会在马宅出没无常?她对马家能有什么执念?马家和段纯之死难道有什么关系? 她一边思索,一边凑过去看桌上的档案文件,李琭不阻止,就说明是她可以看的。 吴小鱼殉情,段纯死于礼会院坍塌事故,事发前正在整修,而马家…… “马郎中!马大人是——”她霍地抬头,新发现兴奋地说到一半,就蓦然消音,盯着那张近在咫尺的面庞,连呼吸都忘了。 李琭生得不算非常俊朗,脸型略显瘦削,眉目深刻,鼻梁直挺,配以厚薄适中的唇形,是个方正平和的底子。他谦冲内收的时候,是个读书人的样子,淡然沉静,聪睿博学;他破案对敌的时候,则冷肃而坚毅,有一股并不逼迫但自令人心折的气势。 细看之下,其实他的眼睛是非常好看的。幽黑的眸子总是闪着冷静果决的光芒,智珠在握的感觉,让人十分安心。而此刻,在暖黄烛光的照映下,那双眼眸褪去了平素的清冷,显出几分温柔,那双嘴唇,咦,嘴巴在动,他好像在说什么…… “三秀。三秀?” “啊!” 白三秀猛然惊醒,这才发现她探身凑近看文档,抬头刚好对上李琭,而自己刚才竟然看他看得入了迷!她当即两颊发烫,缩身坐了回去。 “你说马大人如何?” “马大人……”是谁来着?噢,马都,“对对,马大人是工部郎中,礼会院是工部负责整修的,所以马宅就和吴小鱼联系起来了……”话至此处,她蹙起细眉。事情到这儿,相关人员是都串起来了,可细细想来,又总觉哪里不对。 “怎么了?”李琭眼神温和,鼓励她继续说。 “案件妖怪成精了?” 半晌,她憋出这么一句颠三倒四的话来。 第77章 冒进的工匠 李琭当即被她这句话逗笑了。 他的笑容里并没有嘲笑的意味,反而显得清逸又温柔,白三秀的脸却更红了,简直不知道自己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我那个……饿昏头了,我去厨房把点心端过来!” 说完她跳起来就跑,结果差点在门槛上绊一跤,因为李琭好整以暇地说了一句—— “先把口水擦擦。” 原来他看见她发痴了啊! …… 废话,他又不瞎又不傻,怎么可能没注意?白三秀在心里把自己鄙视一通,先用冷水洗了把脸,才端着宵夜回书房。 李琭这个人,好就好在知道适可而止。再看到她进来,也不提方才的事了,只道:“你觉得这帕子不简单?” 白三秀理了理刚才的思路,点点头:“嗯。刚认识的时候你说过,案件妖怪既不会说话,也不会自己报仇,所以如果手帕找上马家的原因,是马大人任职工部郎中,未免太聪明了。再一个,北里南曲、中曲的姑娘们常和达官显贵交往,很了解官制职务,但是吴小鱼……我想她自己都不知道礼会院整修由谁主管负责。” “正是如此。” “所以司直认为,手帕在马宅作祟还有别的原因。难道段纯的死不是意外?” “段纯的死亡本身应该没有疑点。礼会院坍塌事故,工部的调查结果已经出来了。” 白三秀认真看完李琭递给她的档案,指着其中一段问:“大叉手是什么?中脊什么?” 李琭拿过一张白纸,快速画了一张简易的建筑结构示意图,耐心给她解释道:“这是梁,你知道的吧?” “嗯!” “桁,也叫檩子,中脊桁就是这里,最顶上和梁架正交的这根。上面搭上椽条,铺望板,然后就可以苫泥背铺瓦片了。大叉手,就是这个,支撑着中脊桁。礼会院宅门面阔三间,进深五架,就是体量不算很大,室内没有柱子,所以整修的时候特地搭了木头鹰架,用以承重。” 白三秀很惊讶,没想到他连建筑结构也懂。经他解释,她也看明白了工部的调查结论。 工部的报告明确写明了,此次事故是由于工匠违规操作所导致,主要责任人就是那个当场身亡的工匠徐大是。根据工友和守卫证言,徐大是贪工冒进,在鹰架没有搭建完全的情况下,擅动屋顶承重构件——依据他当时的位置猜测,动的可能是大叉手,中脊桁失去支撑,难以承重导致断裂,最终造成整个屋顶垮塌。 因为徐大是只是工匠,不是官员,没法定他渎职,便以“过失杀”论处。不过本人已经去世,便不再追究,由工部给与无辜伤亡者一定补偿。 白三秀询问地望向李琭。这份报告条理通顺,以她的认知,看不出有什么疑点。 李琭道:“刚才说了,宅门室内是没有承重柱的,任何一个有经验的工匠,都不会在支撑架没搭好的情况下,轻易去动承重构件。而我粗略问了一下,徐大是入行已经超过二十年了。” “司直怀疑报告作假?” “三秀,我需要你去帮我演场戏。” 第78章 不是那种人 长安城西南大通坊的西北隅,是一片工匠聚居之地。其中有几户会接民间的活,大部分则是从属于工部的匠人。徐大是的家也在这里。 因为礼会院的坍塌事故,聚居区笼罩在哀伤阴沉的氛围中。徐大是家也挂了上白布,只是家境贫寒,丧仪准备得非常简陋。其他几个受伤工匠的家中,亦是一片愁云惨淡。 白三秀皱着眉,来到徐大是家门口,探头问:“徐大是家吗?” 一个披麻戴孝的妇人闻言走出来,面容枯槁憔悴。 “姑娘找谁?” “找你。” “我?” 白三秀当即高声道:“我是那个路人的表妹。因为你男人的过失,害得我哥和二姨惨死,你没什么要说的吗?” 妇人呆滞的神情微微一动,情绪终于有了一丝起伏。 “对不起……”她蠕动嘴唇,嘶哑地说,“对不起……” 她只会一个劲地说对不起,白三秀眉头皱得更紧,语气中带上几分薄怒:“死了人,光说对不起就完了?不该拿钱出来赔给我们家吗?一个子儿都不出,就光在这鞠躬,你鞠躬很值钱?” 白三秀的斥责很快引来了周围邻居,一个大哥劝说道:“老徐家本来就穷,现在人走了,他媳妇儿自己还不知道怎么办呢,是真没钱赔给你。” “那我哥哥就白死了吗?” 另一个大婶道:“官府不是给了抚恤金吗?” “那钱已经用掉了呀!他们母子俩下葬不要钱?反正今天你必须给我拿钱赔偿,没有也得有!” 这下旁人听明白了,合着这是亲戚借事讨钱来了。 “哎小妹子,得饶人处且饶人。” “知道你家苦,可谁家不苦啊!既然官府已经给了赔偿,你再来和老徐媳妇儿讨债,没道理呀。” “怎么没道理?我不管,今天她要是不给钱,我明天就喊七大姑八大姨一起来!害死了人还能当没发生过不成?还有没有天理了!还有,我知道那天在场不止她家男人一个,其他人也得赔!” 听着她的怒骂和众人劝阻,徐氏终于由抽泣改为嚎啕大哭,几个相熟的邻居见势,连忙把白三秀和徐氏一起推进屋中。白三秀当即慌张地大叫:“干什么干什么,是不是看我一个人来的,你们想打人?我、我告诉你们,我相公马上就来,他可是专门写状子的,一告一个准……” “妹子别喊、别喊,我们只是请你进来好好说话。你想要她拿多少?” “不是她,是你们。我知道那天一共有四个人在,都别想跑。”说完,她比了个“五”。 “五……两?” “什么五两,五十!” “什么?!我们见你小姑娘家的,待你客气,你倒是狮子大开口!” “关我们啥事?上头都说了是老徐失手。” 屋里众人脸色一变,顿时有些火了。白三秀见这阵势,赶紧换个剧本,收起刚才的不依不饶,放软语气说:“现在屋里还有个七十多的奶奶要奉养,一直病着要吃药,他们一个二个都走了,谁来管老太太?我们也去问了官府能不能多给点,可官爷说这次倒塌,就是你们工匠的问题,官府给钱已经是体恤我们家了。” 顿了顿,她又幽幽地说:“何况出了这事,还不仅害了两条命。我哥本来有个喜欢的姑娘在北里,还想着攒钱赎出来好好过日子的。结果他意外身亡,那姑娘也就上吊了!你们害死三个人哪,我讹你们了吗?” 听完白三秀的话,徐氏终于崩溃了,大喊道:“不,他没有,老徐根本不是那样的人!他干了二十多年,怎么可能乱动小梁!” 第79章 一唱一和 “老徐媳妇……” 徐氏一把甩开劝阻她的人,“反正我男人都没了,我还有什么不敢说的!本来就不是他做的,我凭什么给钱,凭什么顶这个罪!” “那还能咋办?上头来调查的时候,该说的我们也说了,事情还不是就这么定了。” 白三秀一看有戏,提高嗓门道:“我不管你们到底什么情况,既然官府说是你们的责任,那按照我们大昭的律法,我还可以跟你们继续要赔偿。我刚才说了,我相公是个秀才,专门给人写状子,万年县和长安县的门朝哪开你们知道吗?他可是熟得很!” 一个大哥咕哝道:“朝哪开当然知道,俺们还去修过屋顶呢。” “呵!那县令、县尉长啥样知道吗?万年县的唐县令、徐县尉,长安县的元县尉,都是我家相公的老熟人。礼会院这个事,又有工部的报告作证,真告到公堂上,五十两都不止!而且……”白三秀扫视四周一圈,“徐师傅既然已经不幸去世,那赔偿就得活着的人多给点了。” “老徐的主责,跟我家有什么相干!” “活儿又不是徐师傅一个人干的,在场的,一个也脱不了关系。” 徐氏见状,也跟着哭喊:“反正我就是没钱,你们赔吧!” 其他几家本来想着把事都推给死人,一了百了,这下也坐不住了,坦白道:“我给你说实话吧妹子,礼会院这个事真不是我们的问题。” “不是?可工部的卷宗写得清清楚楚啊,徐师傅擅自赶进度,鹰架没搭好就动了大叉手,顶上那根什么玩意儿才断的,不是吗?其他人也做了证的。” “小妹子我跟你说,真不是那样……” “小秀,就先听听他们怎么说吧。”门外忽然传来一个温和的男声。 “司……相公!”白三秀差点咬着舌头,喊完就觉得脸上一热,赶紧掩饰性地迎上去,“你怎么来了?”演了这半天,唱白脸的总算出场了。 李琭揽住她的肩,温声道:“我不是说等我有空,再陪你一块来吗?” “我……”她压根没想到他演得这么到位,差点忘了词,“我、我还不是怕你又心软。每次一听那些人狡辩,你就说什么以和为贵,冤家宜解不宜结,又不要告了。” “先听一听,嗯?” “……噢。” 众人见李琭温文尔雅的模样,又听说他是个心软好说话的,全都凑上来七嘴八舌。白三秀扯着喉咙喊了半天,才让他们推出一个代表来。 这人是崩塌事故中那个重伤工匠的大哥,老田。老田对着李琭堆出一脸笑,搓着手道:“这位公子,这事儿真的不赖我们。老徐是个勤快人,是总恨不得一下把活儿干完,但他绝对是很小心的,再说了人都在屋里,怎么可能架子都没搭好,就去动大叉手?屋顶塌了一个都跑不了,他哪能不懂这个!” “那是怎么回事?” “我弟说了,老徐当时就是在捆鹰架,不知怎么的就咔嚓一声,小梁就垮了。” “对对,我当家的也说就是这样。” 其他两家也争相附和着。李琭待他们说完,才反问:“那为何你们的家人作证,都是徐大是失手才导致事故发生?” 老田又搓搓手,“这个……公子既然常和官府打交道,肯定比我们懂门道。上头来问的时候,我们都是实话实说的。” “既是如此,我给你们分别录一份证词,你们按手印画个押。” “这……” 白三秀柳眉一竖:“不敢了是吧?相公,我就说他们狡辩!走走走,回去你就给我写状子,我先去万年县,再去京兆府,不行我就找个大理寺官爷的门口一躺,就不信没人给我做主了!” “别别别,我们画押,画押!” 第80章 自知非匹 拿了口供自大通坊出来,李琭将白三秀扶上马,问:“去哪?” 白三秀一头雾水,“我没什么要去的地方啊。” “不是说要找个大理寺官员的门口去躺吗?” “……司直!是你让我演的,还取笑我。”她登时双颊爆红,语气中不觉带上一分娇嗔。 李琭这才笑道:“没有取笑你,演得很好。” 白三秀很少见他如此开怀,看得怔了一下,直到他上马坐到她身后,她才回神清了下嗓子:“一红一白,软硬兼施,司直这剧本还真挺管用。” “认了工部的结论,对他们而言没有损失,也最省事。但是你要拉他们见官赔偿,那就要想办法脱责了。” “嗯。不过说实话,进屋的时候我真怕他们打我。” “放心,我守着的。” 她听得心中一暖,抿唇无声地笑了一下。坦白说,她还有些沉浸在刚才的戏里,心口酥酥麻麻的,有种难以名状的悸动。但她知道,李琭只是想借此取得证词,便小心收起那缕情愫,回到正题上。 “接下来你要查工部吗?” 李琭沉吟片刻,“去趟马宅。” 一开始白三秀很不解,直接拿着口供去找马都,这不是他的风格。到了马府后,他提出拜见杨知杏,她才明白过来。马都是工部郎中,杨知杏是马都之妻,李琭可能是想探探口风,又或者看在过去的情分上,稍作提醒。 婢女给她上了茶点,李琭则和杨知杏到隔壁谈话去了。过了一会儿,先回来的居然是杨知杏。白三秀连忙起身行礼,杨知杏轻轻摆手让她坐下,打量了她一番,才道:“你先前在华月楼做厨娘,结案后才去司直府上帮工,是么?不过,我看司直待你不一般。” “是,平时多亏司直照顾。” “你觉得司直如何?” “呃!”没想到杨知杏这么单刀直入,弄得她直接语塞,“司直为人正直,做事冷静又细心,自然是贤人君子。” 杨知杏动了动嘴,终是忍不住笑了一下。 “这话说得像是中正给司直定品级似的。” 这一笑冲淡了她身上自有的清傲矜贵,但她说的话,白三秀还是听不大懂。 “他也是良人佳婿,不是吗?”她望着庭院,又缓缓道,“以君才地名声,人多景慕,愿结婚媾,固亦众矣。盟约之言,徒虚语耳。他日妙选高门,以谐秦晋,夙昔之愿,于此足矣。” 白三秀读过些书,但杨知杏这一番话,她听得一知半解。正在疑惑间,李琭也回来了。他没多说什么,只和杨知杏简单拜别。白三秀看着二人,之前心中那种模糊的感觉又清晰了几分。 杨知杏的举手投足之间,俱是大家闺秀的仪态气韵,知书识礼,温雅端庄。李琭在她面前,总是有几分拘谨,像是特别尊重,又不敢趋近。 离开马宅,李琭才恢复平常的从容淡然,问:“怎么蹙着眉?杨夫人跟你说什么了?” 白三秀老实地复述:“我没太听懂。她就说什么‘以君才地名声,人多景慕,’什么‘夙昔之愿,于此足矣’……其他记不得了。” “她跟你说《霍小玉传》?”李琭有些讶异。 霍小玉?白三秀一愣,当即全明白了。这故事她听过,说的是名妓霍小玉与书生李益相恋,后来李益及第入仕,就将霍抛弃了。原来杨知杏是在说门第之殊。莫非是在暗示李琭虽然不是世族出身,但以他的人品才行,仍是官贵眼中的快婿良选,让她认清二人身份悬殊,不要妄想高攀? 白三秀醒悟过来,不禁在心里苦笑。她如何不知两人之间嵌着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杨知杏说的事,她根本不敢想。 李琭却不知她心绪流转,又问:“还说了什么?” “还有中正定什么品级的……” “她还说这个?”白三秀听到身后人更加惊讶,随后忍不住笑了,“那是以前的一种选官制度。她一直爱看经史典籍,每次来慕容府,都拉着我和老慕讲史论政,没想到还对你说这些。” 白三秀听得出来,李琭是真觉得有趣,但她心中却生出一股羡慕和酸楚。她倒不觉得世家大族真有什么不可倾覆的高贵之处,可又确实觉得,杨知杏那样才貌俱佳的千金小姐,才是与李琭相配的良缘。 而她,只是一个过客。 第81章 偷梁换柱 李琭并没有注意到白三秀情绪低落,不过回到李宅后,熟悉的絮叨也没有给她继续伤怀的机会。 “可算回来了。”慕容恪从前堂迎出来,手上还端着一碗甜酒酿。不用说,是他自己上冰窖舀的。 白三秀没想到他会在李宅等着他们。慕容恪也不客气,先跟她问了晚上的菜单,感到满意,才对李琭道:“预算我给你带来了。我询了几家,让他们都给我出了详细的报价单。结果这下好,城里的木匠铺子都以为慕容府要翻修宅门,纷纷上门毛遂自荐,门槛都给我踩平了。” “噗!所以公子为什么要修大门?” “还不是为了你家司直。”慕容恪没好气地瞪她一眼。 白三秀自动忽略掉那两个字,“司直让你问的?” “我想看看礼会院宅门整个翻修,大概需要花费多少。他家豪宅的大门,规模相当。” 李琭解释得很简单,但她已经明白了。 “司直从看到那份报告起,就盯上工部了,对吗?” “工部的活,既是苦差,也是肥差。”他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便与慕容恪去了书房。 ———— 接下来的调查顺理成章。御史台开始审查礼会院整修工程的所有账目和施工。不过慕容恪是台院的侍御史,监察尚书六部是由察院负责的,因此移交资料后,李琭和慕容恪的工作就算告一段落。 谁知这一查,结果远远超过预期。工部这次提交的初步预算,远远超过翻修范围,而是相当于更换主要构件的报价。监察御史请人重新鉴定了宅门废墟清理出来的残损构件,审讯工部负责检修和事故认定的官员,发现宅门存在木料不过关、防腐防虫的处理不到位、木料过早糟朽等问题。这才是屋顶突然坍塌的真实原因。 原来十多年前,礼会院曾经进行过一次大修,宅门基本上是新修的。当时为了从中渔利,工部用了一些劣等木料,这一入一出,就扣下不少费用。这次检查,工部发现中脊桁、大叉手等主要构件的老化有些严重,就准备偷梁换柱,借整修偷偷把这些部分换掉。谁知鹰架还没搭完,就出事了。于是工部便做了假报告,把责任都推给徐大是。 察院追查发现,这些年来,工部官员贪腐渎职的涉及面时间长,范围广,还远远不止一个礼会院。皇上震怒,下令对工匠从厚抚恤,并彻查工部四司,李琭将这起丝帕作祟案卷宗归档的时候,察院还在忙得人仰马翻。 “真想不到,一条手帕牵出了整个工部。”白三秀感叹道。 李琭看了她一眼,“你觉得都结束了吗?” “啊,还有什么?” “你那晚的疑问也解开了?” “哪天晚上?” “流口水那晚。” “……” 看他一本正经的样子,白三秀突然想把他茶杯掀了。她深吸一口气,才又羞又恼地重新捡起思路。“你是说,为什么丝帕会出现在马宅?难道真的是冥冥之中吗?” “今天不用准备晚膳了,杨夫人请我们到天香楼吃饭。” 她愣了一下,不懂他怎么又拐到宴请上去了。 “你也去。” “哎?” 第82章 假戏真查 杨知杏在天香楼雅间订了座,对于李琭带着白三秀一起赴宴,丝毫不感到意外。她亲自给二人斟酒道谢:“这次多亏司直和白姑娘,查清了礼会院事故的真相,也为马宅解了作祟之灾。” 李琭道:“还是喝茶吧,我骑马来的。” 换成清茶,三人以茶代酒饮过一杯,李琭才接着道:“杨夫人不必客气。这本是我分内之事,而且也是夫人通晓大义,不惧牵连,给我看了马府的出纳记录。” 原来那天李琭晚来,是杨知杏给他看府里的账本。 杨知杏摇摇头,“是司直勤勉敬业,我没做什么。而且司直的赞赏,我受之有愧。我从来不担心会受牵连。” 她拿出一份文书,却没想到是一份和离书。不过想想也不意外。以她御史中丞千金的身份,提前得到消息及时脱身,并不是难事,马都也不敢不放她走。 但是出人意料地,李琭也拿出一件东西,推给杨知杏:“那这件遗物,可以还给夫人了。” 白三秀定睛一看,正是吴小鱼那块血书手帕。她大为不解,不明白李琭把这个给杨知杏干什么? “夫人的和离书,应当早已备好了吧。” 杨知杏笑笑:“果然什么都逃不过司直的眼睛。” 两个人在那打哑谜,看得白三秀满腹疑惑,却又不便开口询问。还好,仿佛知道她的心思似的,李琭揭晓了谜底:“根本就没有手帕作祟之事,对吗?” 杨知杏没有否认,只是好奇地问:“你怎么知道?” “红线网上的黄符纸,如果真碰上妖祟,符文会变淡消失,我给夫人的锦囊也会发光。既然符文和锦囊都没有动静,那作祟多半是伪造了。” 白三秀忍不住咦了一声,李琭侧脸看她,向她眨了个眼,好像在说“你知道的”。她随即反应过来,原来是鱼线,她在梁王府用过的伎俩。 “想必司直已经全部知道了?” 李琭颔首:“夫人和三秀谈及霍小玉,我就调查了段纯,查到数年前他曾经与一位官家千金交往甚密,那应该就是杨夫人吧?上个月他意外身亡后,夫人得到了吴小鱼的遗物,便以作祟为由,引导我调查礼会院坍塌事故。” “嗯。九年前,段纯意外救过我一次。司直知道,我这个人以前有些迂腐,在意出身,后来发现他人挺好的。那时他在东市附近做书信先生,我就经常借口采买去找他。”提及往事,杨知杏露出一抹温婉微笑,然后顿了顿,才继续道,“再后来,他送了我一份《霍小玉传》,我们就没有再联系了。” 白三秀这才明白,原来那天杨知杏说的是她自己,段纯才是那被门第身份所绝的霍小玉。 “得知他的死讯后,我一开始只是想知道这些年他过得如何,然后就查到了吴小鱼。也不怕你们笑,得知他耐心教那姑娘认字,我……其实还有点嫉妒。再后来,我总觉得礼会院的事不简单,便设计请司直介入。不过,既然司直早已知道作祟之事是假的,为何还会接手查下去?” “方才说过,分内之事。”李琭又举起清茶,向杨知杏示意。 第83章 回家吃冰 这顿饭吃完,已经是二更过后了。李琭牵着马,同白三秀徐行回家,见她似是心中有事,便问:“怎么了,还有什么想不通的吗?” “倒是没有……”白三秀咬了咬唇,犹豫半晌,才道,“其实那天夫人还说你是良人佳婿。我想,也许她对你也有些歉意。” 她还以为他一听就懂,没想到他不解反问:“歉意?为什么?” “就是……就是……”她支吾半天,还是一咬牙直说了,“慕容恪说你以前对她有好感,她因为家世原因不接受。” 李琭当即高高扬眉,脸上少有地显出莫名其妙:“我什么时候对她有好感了?” “慕容恪说你们会一起下棋论道,你还送东西给她。” 这一回,李琭没有接话。直到走出老远,他才道:“她有点像我阿姐。” 他的语声很平淡,但细细听之,就能感受到那份掩不住的伤感和怅然。白三秀心口一挛,终于懂了他对杨知杏不一样的态度从何而来。 因为像,所以想接近,却又清楚地知道她不是。 外人只道他是个傍上慕容家,平步青云的幸运儿,谁去体谅他幼时颠沛流离,少时寄人篱下的苦楚?想到那些过往岁月,她只觉得心绞成一团,努力眨了半天眼睛,还是没挡住眼泪落下。 “嗯,你怎么哭了?” 李琭有些讶异,抬起手想帮她擦眼泪,顿了一下,还是自怀中掏出汗巾递给她。他这一问,她更忍不住了,泪珠扑簌如雨,越哭越抽:“我只觉得你一路走来,肯定很难,很不容易。呜……我就心里难受……” “你知道我的事?” “听十娘说过。你是长安人,却一直找不到家人,就在外……流浪了几年。” “嗯。他们失踪了。”李琭望着前方,淡声道,“有一天我回家晚了,他们就不见了。” “不见了?” “是。不仅找不到他们的人,所有留存的档案也消失了。甚至……甚至没有人记得我和我家人。” “怎么会呢?那后来呢,一直都没有消息吗?” “没有。” 好半晌,两人都没有再说话,只有低低的抽泣声不时响起。直到李琭突然说:“其实也还好。刚出事的时候,我认识了一个朋友,陪了我几天,如果不是她,我可能撑不下去。” “那后来……” “后来我恨过她。” “恨?”白三秀彻底怔住,哭都忘了。 “确切地说是怨吧。”李琭淡哂,有些苦涩,还有些落寞,“因为她也不见了。什么也没说,就不见了。” “……对不起……” “为什么说对不起?” “我……我不该问。” 深深凝睇那双泪眼,李琭长吁一口气,恢复轻快道:“好了,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你再哭下去,旁人还以为是个登徒子在欺负你,要拉我去见官了。” 白三秀没忍住破了个鼻涕泡,破涕为笑:“反正去哪儿都是熟人,还得原样给你送出来。” 李琭也笑了。“家里还有酥山?” “有。” “回去吃点。” “那就做个葡萄的?” “嗯。” 第84章 绣花鞋 今天是大喜的日子。 洞房夜,橙黄的喜烛在屋中灯火摇曳,一如巧娘的心,砰然乱跳,一刻也无法平息。她坐在洒满了莲子、花生、红枣等喜果的龙凤铺上,等着她的新婚夫婿文鸣作诗却扇。 文鸣没读过书,当然不会作诗,好在有几首广为传颂的诗词,老爹已经提前让他背下来了。 “莫将画扇出帷来,遮掩春山滞上才。若道团团似明月,此中须放桂花开。” 他念完却扇诗,忐忑地走上前,去拿巧娘遮面的扇子,手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当少女花儿般的面容完全展现在眼前,文鸣看得有些发怔,倒是巧娘见他紧张的模样,噗地笑出声。 “发什么呆啊鸣哥,还有事儿呢!” 文鸣这才想起来,还有合卺礼。两家亲朋体贴新人,撒帐以后就回前堂喝酒去了,把新房留给小两口独处。两人饮完合欢酒,相视一笑,在桌边坐下吃了起来。折腾了大半天,早就饿坏了。 他二人是青梅竹马,早已熟识,走完了新婚的仪式,也就像平常一样,自然地互相喂食。文鸣却忽然问:“巧儿,你怎么把鞋脱了?小心凉着脚。” 巧娘愣了一下,“没有啊,我穿着呢。” “那床边还备着一双绣鞋,是有什么讲究吗?” 巧娘转头一看,床边还真放着一双红色绣花鞋。那绣鞋摆得整整齐齐的,只奇怪的是鞋子湿淋淋的,像是被水泡过。可是她明明记得,自己进屋坐下的时候,床边是空的呀! 二人正自疑惑,那双绣鞋竟睽睽目视下,动了!随即一个眨眼的瞬间,绣鞋即凭空消失,再也不见了踪影,仿佛刚才只是二人看花了眼。 好半晌,巧娘才小声地说,声音有些发憷:“该不会……是那双绣花鞋吧?” —— 又一个大喜的日子。 陈才望着床上的女子,兴奋地搓了搓手,迅速解下自己的腰带,褪去外衣,就要扑上去。年轻女子被绳索牢牢捆着,口中也塞了布条,既惊恐又恳求地望着陈才。在看到男人步步逼近后,她眼中最后一丝祈盼也转为绝望,只有满脸的泪水无声流淌。 “小美人儿别怕,我好好疼你!” 他色欲大动,扑到女子身上,刚伸手摸索,便被猛地掀翻在地。陈才懵了一下,旋即勃然大怒,刚要发火想教训这个不识相的娘们,却惊愕地看见那绳子已被挣断,女子则像患了失心疯一般,反扑上他的身,压住他就是一顿撕抓乱打。 “住手!你给我滚开,滚开!”陈才慌乱地躲闪遮挡,手脚并用才蹬开女子。他定了定神,却见女子并没有再起身,就趴在他身边,动也不动。 “该不会……”他揪着女子头发转过她的脸,毫不意外地看见鲜血自她口鼻汩汩溢出。他探了探她的鼻息,已然没气儿了。他连忙转头望向床边,正看到一双湿淋淋的绣花鞋自眼前消失。 “真他娘的见鬼!这都第三个了!” 他破口大骂。 第85章 出使推按 陕州平陆县。 “谢谢大爷!” “客气啥!” 县城门口,白三秀从驴车上跳下来,扬声道谢,然后使劲儿伸了个懒腰。要不是有旁人在场,她还想多扭两下,这一路坐过来,骨头架子都要颠松了。 “累吗?”一旁的李琭问。 “还好还好。我可是从庄州来的长安。” 长安距离平陆虽然不算太远,但是四天赶路过来,还是有些累人的。不过李琭可不是出来游山玩水的,他有公务在身。他没有选择骑马,而是搭车,已经很照顾她了,否则五百多里的路程颠下来,她这小身板估计真的要散架。 “我们先进城找个地方住下。” “嗯!” 找了家客舍要了两间房,二人各自休整了一段时间,才出来找饭吃,顺便熟悉一下县城。陕州在长安东面,是江淮漕粮北运长安的水陆转运站。平陆虽然不是陕州的州治所在,但因为毗邻黄河北岸,挨着3门峡,是漕运的重要路段,因此往来客商良多,是一个相当繁荣的城镇。 傍晚时分,街上仍然有不少人,二人随便进了家馆子要了两碗面,李琭道:“这一路辛苦了。今晚好好休息,明天我们去找个合适的院子租下。” “唔?”白三秀嗦干净这一筷子的面条,有些意外,“我以为司直要去县廨住呢。” “不急,先看看情况。” 言下之意,白三秀懂了,他要先微服查访一番。 身为大理司直,李琭除了在大理寺内参与疑难案件的审理,还有一项重要职责就是出使推按。即州府呈递或者刑部转送的重大疑难案件,大理寺可以派遣大理司直或者评事至当地查办审理。李琭这次来平陆,就是一件刑部移送的平陆县死刑案,小三司会审觉得存疑,有必要复查案情。 具体是什么案子,李琭还没有告诉她,她也没问,反正需要的时候他自然会和她说。他只问她要不要一块跟着来,她毫不犹豫就满口答应了。毕竟一个人留在府里很无聊,吃饭也不香,何况他这一趟出来得一两个月,想想……还真有些舍不得。 李琭看她的吃相,又喊店家加了一块大肉,夹到她碗里,“不急,慢慢吃。” “嘿嘿,本来路上还不觉得,一歇下来就特别饿。” 白三秀有点不好意思,但送到碗里的肉肯定是来者不拒的。看她美滋滋地咬了一大口,李琭笑道:“明天安顿好,你就可以上街看看有什么想买的菜了。米也可以备些。”他有些意味深长。 嗯? 对于他这句重点嘱咐,她听出来了,但是有些疑惑不解。既然要住下来,她肯定要去采买的,他还特地说一下干嘛?难道他就那么想吃米吗? 因此次日,他们花了半天时间找到一处合适的民宅租下后,她就赶紧出来,先买点肉菜和生活用品回去。第一个要买的,当然就是米。 当她站在粮店前,问清米价的时候,她似乎知道了李琭为什么会来平陆,为什么突然有此叮嘱。 第86章 摇身一变 “司直!我跟你说简直了,你知不知道——咦?” 白三秀跑进院里,正想一股脑说出刚才的见闻,却在见到李琭的装束时,惊讶地顿住脚步。 “你这是……算命先生吗?” 他穿着一身不知从哪弄来的旧道袍,头戴庄子巾,旁边墙上还靠着一个幡子,上书大字“乐天知命故不忧”。这一身行头,不是卦师是什么? “嗯。来。” 他朝她招招手,白三秀依言过去,李琭叫她放下手中东西,先摸摸她的头,又仔细看看她的手,她还没来得及害羞,就见他拈指掐算一番,慢条斯理地悠悠说道:“天配姻缘到白头,看来何用费心忧,泉清好玩鱼游水,快把丝弦挚钓钩。恭喜这位姑娘,有个天定的好姻缘。” “噗!” 原来他是在给她摸骨看相。白三秀被他这番装模作样给逗笑了,李琭也笑道:“如何?” “还真像那么回事儿!没想到司直还会这副做派,词也记得。” “见得多了,自然就会了。” 白三秀想想也是。俗话说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李琭一个十九岁高中进士的人,糊弄点江湖术士的说辞,还不是手到擒来。不过她还是新奇地围着他转了一圈,“真要出去摆摊?” 她很自然地顺手帮他整理衣衫,因为低着头,不知道李琭也俯首瞧着她,眸色深了深。 “方便打探消息。你刚才想说什么?”他温声问。 “我刚才……”她不比李琭的脑子,打个岔就会忘事,想了一下,才想起来进门的时候要说什么。“噢!我是想说,你不知道那个米价有多贵,太离谱了!” 李琭似乎并不吃惊,“多少?” “正常年份,一般米价是一斗十文上下。今年长安贵些,要十三文。没想到这平陆县竟然要十五。他们还跟我说这算便宜了,再不买,还得涨。还有一种上等粳米,要二十,店家还跟我说很抢手,我就不信了。” “嗯。”李琭帮她把东西拿进屋,一边问,“还记得我跟你说,为什么今年粮价高吗?” “记得。一是去年雨少,今年冬麦的收成一般;二是今年雨多犯涝,早稻的收成也不好。然后关中自己产的粮不够吃,我们要靠江淮的漕粮维系。你说过,这平陆是黄河漕运的重要中转,所以我还以为这里会便宜些呢!” 麦收八十三场雨,说的是如果八月、十月、三月各有一场好雨,就能保证麦子丰收,但去年下半年雨少偏干,就影响了今年的收成。而今年不仅关中多雨发了山洪,江南也是连发春涝夏涝,虽然没有特别严重的大洪,却也让江淮地区的米麦大幅减产。 “长安放了常平仓的粮平抑物价,况且毕竟是天子脚下,很多人会收敛些。平陆虽然是漕粮运输的必经之地,但是官仓难禁硕鼠,出力运粮的人,未必就能吃得上。” “你这次出差,是不是就和漕运有关?” 李琭微微一笑,像是赞许她,而后恢复严肃:“平陆县司仓佐被人谋杀身亡,凶手是一名漕工。” 第87章 漕运之艰 左崤函,右陇蜀,沃野千里,所谓金城千里,天府之国,说的便是关中平原。但是随着长安日渐繁荣,人口增多,而且其中皇室宗亲、官吏和宿卫军队占了相当一部分比重,再加上耕地减少,关中的粮产早已捉襟见肘。若是遇上什么天灾虫害,更是难以为继。 因此,江淮的漕粮,便是京畿地区粮食供给的重要支撑。但是南粮北运,也并非易事。目前,南方的漕船将粮食运达河口后,便卸缴于河阴仓,而后载入黄河,水量大时溯航而上,水小则暂时储存于河阳仓、集津仓,陆挽过了3门峡后,再看情况储存于永丰仓等仓,或是经由渭河运入长安。 漕运虽然相对便捷,但是损耗率也非常高。其中豫西峡谷的三门天险,可以说是最难通过的一段。相传大禹治水时,劈山而成“人门”“神门”“鬼门”三道峡谷,遂有此名。此地两岸夹水,壁立千仞,有砥柱正对三门,湍流夺门直冲,便是“中流砥柱”。 这一段险流,共有十九滩,船行至此,翻覆者数不胜数。也因此,催生了纤夫这一群体。所谓“陆挽”,就是人力在岸上用绳子拉着船前进。纤夫这一职业,其中的辛酸劳苦,难以用言语道尽,而且也十分危险。稍有不慎或者力有不逮,人就可能反被船牵拖下水,造成船毁人亡,尸骨难寻的惨剧。 为了避开三门之险,朝廷也在三门北岸的山崖上开凿陆道十八里,虽然安全状况大幅改善,但运量太少而成本极高,别说治本了,治标都很有限。因此三门陆挽,仍然是难以避开的一环。而这次李琭出差查办的案子,就和3门峡有关。 3门峡一段拉船的纤夫,基本都是平陆人,他们不畏酷暑严寒,冒着生命危险拉纤,但得到的工钱却十分微薄,仅够糊口而已。今年解冻开河以后,又有数起漕船覆溺事故,船毁粮销,也有人员伤亡。其中一个身亡纤夫俞平的家属,就因为大哥的死,记恨上了管理漕粮的官吏。 根据卷宗记载,俞平的胞弟俞四半夜闯入平陆县司仓佐贾然家中,持刀将其捅死,自己则在与贾然的搏斗中不慎撞到后脑,晕厥过去。闻声赶来的家人便当场将俞四捉拿,交予官府。 经过审讯,俞四承认自己因为大哥去世,官府给的抚恤金又少得可怜,心中悲愤难抑,便为了泄愤而杀害贾然。 至于为什么是贾然?那是因为贾然作为司仓佐管理着集津仓,俞四是个运粮的漕工,只认识贾然,再往上的官也不认识了,所以只能找上他。至于如何筹划谋杀,何时何地购买凶器尖刀,俞四也一一作了交代。 如今,俞四还羁押在平陆县大牢里,只等大理寺和刑部都通过复审,皇帝最终批复以后,即斩首示众。但事关漕运,朝廷就多了几分慎重,毕竟这里面的弯弯绕,总是有很多想象空间。在得到一条消息后,小三司更是对这个案子起了疑心。 俞四他哑了。 第88章 摆摊 “他哑了?”白三秀惊讶地问,“本来就哑,还是突然的?” 李琭道:“突发疾病,高烧,郎中说可能吃了不洁的东西。” 有这么巧的事?别说大小三司都是人精了,就连她都要起疑心。 “让我猜猜,是不是复审卷宗没挑出什么错,你才要扮成算命先生去打听消息?” 李琭颔首,“尖刀确实是他买的,也有人看到他往贾家去,又被贾家人当场捉住,人证物证俱在。” “还挺齐全的。” “正是如此。倘若真有问题,想要翻案,恐怕也不容易。”李琭又问,“我现在就去集市转转,你要一块儿吗?” 白三秀本来张嘴就想答应,看了看厨房,还是道:“司直你先去吧,我先把肉菜处理一下再去找你。如果等会你还没开张的话,我还能给你当个托呢。” 李琭倒是没想到这茬,闻言不禁莞尔。 “好。” 要说什么地方最适合搜集家长里短,打探八卦秘辛,自然是集市。平陆的集市位于县衙西南方向,既是城内的菜市场,也有不少小贩商铺聚集于此。 白三秀到的时候,李琭已经在集市口摆好了摊位,面前坐着一位客人,旁边还围了好几个。 全是大姑娘小媳妇。 再看李琭,本就是一副中正清癯的样貌,加上身姿颀长挺拔,穿着一身道袍,还真有几分修道之人的风骨。也难怪这些女子中意。 看来她担心他开不了张,完全是多余的。 白三秀没有走上前,而是隔了一段距离,在一旁听着他们说话。坐着正求签看相的,是一位十八九岁的姑娘,看她面色微红,含羞带怯的模样,不用听词都知道问的是姻缘。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上上签,姑娘红鸾星动,想来一段佳缘就在身边了。” 这话把女子说得脸更红了,同时也很满意,付了卦资让位以后,还不肯走,又加入了围观的队伍。不多时,李琭身边就围了一群男女老少,算姻缘、看前途、卜吉凶、测风水,问什么的都有,热闹得很。 白三秀看了一会儿,觉得李琭不需要她帮忙,就先回小院收拾,准备做饭。过了饭点见他还没回来,又装了两个食盒去给他送饭。 集市一般是上午最热闹,这一次她再去,时候不早,人群早已散去。摊前还有一男一女,女子坐着,男子站在她身后,看样子可能是一对夫妻。 和大部分抱着试探态度的人不同,这二人似乎是真的有事相求,神情要认真得多。李琭看到白三秀,便招呼道:“小秀,你来了。” 她举举手里的食盒,“先生还没吃饭呢。” “稍等。”李琭想了想,对那一对男女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请二位移步去我屋里详谈,我才好为二位测算解难。” 二人连声道好,李琭便把桌椅行头寄放在旁边店铺,领着二人回到租住的小院。因为他们已经用过饭了,白三秀给上了茶,李琭才道:“关于那绣花鞋,请二位具体说说。” 第89章 例外 绣花鞋? 白三秀一听,顿时来劲了,收了托盘就站在李琭身后。 绣鞋是女子私物,以此为主角的鬼故事,多半逃不了情感纠葛。不知道平陆这双绣鞋的背后,又会是什么故事。 求卦的女子看了一眼身旁男人,道:“还是我来说吧。” 原来这女子娘家姓宋,名唤巧娘,男人正是她的新婚夫婿文鸣,二人刚于上月底拜堂成婚。洞房当夜,床畔莫名出现一双湿漉漉的红色绣花鞋,虽然转眼就消失了,他们还是想请李琭算算,是不是凶兆。 李琭问:“只是出现片刻便消失,后来也未曾再次显现?” “是的。” “那一般没事。不过,我看二位好像对此物的出现并不是很吃惊,似乎有所准备。” “啊,道长怎么看出来的?我们确实不是很意外,因为在平陆一直有这鞋的传闻,不少新婚人家都见过。” “此物作祟如此之久?夫人可知最早是何时出现的?” “具体我也不太清楚,小时候就听大人讲过。据说是有一个姑娘被恶霸逼亲强占,姑娘宁死不从,投水自尽了。自那之后平陆县凡是婚嫁人家,很多都见过这双绣花鞋。只是每次时间都很短,眨个眼就没了。” “既然传言由来已久,二位为何如此担心?我听这绣鞋,似乎并没有做出什么恶事。” “有人家出事了。是粮商陈家,县里最大的粮铺就是他家的。前些日子陈家少爷纳妾,那姑娘突然像得了失心疯或者中邪一样发狂攻击人,随即就死了。听说陈家也出现了绣鞋。”巧娘这才面露紧张之色,“而且……而且这事好像不是第一回了。” “夫人是说陈家以前就有新娘出事的情况?” “嗯,不过那是几年前的事儿了,我也不太清楚。所以我们才想请道长帮忙看看。” 李琭闭上眼睛掐算一番,而后拿出两枚折好的黄符纸分别递给二人,“这鞋应无大碍。这是平安符,二位实在担心的话,带在身上就可以了。至于绣花鞋,我会想办法查探。” “多谢道长,多谢道长!” 小两口高兴地谢过李琭正要出门,白三秀出声问道:“请问那个泰丰粮铺,就是陈家的吗?” “是呢。”巧娘点点头,“陈家差不多垄断了平陆的粮市,其他几家铺子,多多少少也和陈家有关。” “谢谢夫人。” 二人走后,李琭和白三秀两相对视,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一样的想法—— 陈家值得一查。 “为什么都是绣花鞋,就只有陈家出事?这里面有什么说法吗?”白三秀好奇地问。 李琭沉吟片刻,才慢声道:“一般而言,执念因其起因,表现形式都是比较单一的,或者地点固定,或者小范围游荡但形式不变。这双绣花鞋,出现在非特定人家,陈家却格外严重,这种情况我是第一次见。师父他老人家的手札中,也未曾有过记载。这样吧,我下午还是去摆摊,你也去和邻居多聊聊,打听一下绣花鞋的传闻。” 第90章 房东 白三秀和李琭租住的小院,在平陆县城南片,房主姚亦谦比李琭年纪稍长,大概三十来岁。他说自己孤家寡人,不需要多大地方,就把院子外租,自己则住在院后一间单独的偏房。 李琭既然要她和邻居聊聊,那就从房东开始。于是,她拿上新做的点心,叩响了房东的屋门。 “姚大哥,你在吗?” 很快,屋内传来一阵脚步声,男人应声给她开了门。姚亦谦个子不高,不知因何受过伤,脸上遍布着坑洼疤痕,颇有些吓人,只能依稀看出从前是个端正干净的底子。不知是因为容貌,还是本就如此,他性格略有些孤僻,寡言少语,但是开的租金价格倒是很实惠。 见到白三秀,姚亦谦似乎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生硬地问:“还有什么事?” “承蒙姚大哥照顾,租给我们院子,我家先生特地让我送些点心,感谢姚大哥。” 望着她的笑脸,姚亦谦愣了片刻,才弯起一个不太熟练的笑容,柔和了有些狰狞的面孔。 “谢……谢谢。” “姚大哥客气了。先生云游至此,人生地不熟,如果有什么事,还请姚大哥多帮衬啊。” “嗯。”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地对视了一会儿,姚亦谦才讷讷地问:“你……要不要进来坐会?” “好啊!” 姚亦谦根本没想到她竟然答应了,让进屋后坐下来,都是白三秀在说,他的回答基本不超过三个字。 嗯。 是的。 不是的。 真就硬聊。 东拉西扯了一会儿,白三秀问:“姚大哥应该是本地人吧?我想你在这有房子,口音听着也像。” “嗯。” “那我想问问,你们这的米一直这么贵吗?我听先生说平陆是漕运的重要中转,那句话怎么说的,还以为近水楼台先得月,粮价会便宜些呢!结果早上一去买菜,差点没吓死我。” 姚亦谦本来又“嗯”了一声,想了想,才摇摇头道:“管账的可以拔毛,运粮的不一定能饱腹。”声音有些沙哑,好像不常说话似的。 见白三秀似懂非懂,他又补充了一句:“雁过拔毛。” “原来是这样啊!我听说近几月3门峡又有挺多事故的,唉,纤夫真的太苦了。” “你知道拉纤?” “嗯,先生见多识广,都是他告诉我的。他还想过几天去3门峡看看呢。他说那里水急滩险,但形势也是真的壮丽。” 看她左一个“先生”右一个“他说”,言语中甚是崇拜,姚亦谦眼神闪了闪,“李道长真是修道之人?” “啊,啥意思?” “出家了还是?” “不知道啊,先生的本事都是师父教的,具体也没告诉我。” “那你……” 白三秀大大方方地说:“我是个孤儿,先生意外救了我一次,见我无家可归,就收留了我。我也没啥能耐的,就帮先生做做饭,打理一下起居。这个点心,就是我自己做的。” 姚亦谦闻言,低头看看食盒,哑声道:“李道长有口福。很好吃。” “嘿嘿!对了姚大哥,平陆有没有什么流传的神鬼故事呀?” “鬼故事?” “嗯!比如最近我听人都在说,黄河边有水鬼,沉船事故才尤其多。我啊,特别喜欢听先生讲故事,不过总是他说我听,有没有什么故事能让我吓他一下的。” 姚亦谦摇摇头:“我不大和人来往。你去问问张大娘她们吧,女人家爱聊天些。” 第91章 冤有头债有主 李琭又照例摆了两天算命摊,但是却没有给他送饭的人了。回到小院,也只是锅里给他热着饭菜,摆盘陪吃的那个早就没影了。 这天傍晚他收摊回来,换了衣服,又一个人慢慢吃完饭,洗了碗收拾好,出门溜达一圈,果然在街尾的方家找到了人。 根据李琭的安排和姚亦谦的建议,白三秀天天找左邻右舍的女眷聊天,她本就生得一副清秀讨喜的样貌,能说会道,厨艺还特别好,很快和一条街的大娘大婶闺女媳妇熟络起来。 “小秀,回家了。”李琭站在院外唤道。 院内聊得热火朝天的几人抬头一看,“哟,你家道长来接你了。”方婶磕着瓜子笑道。 白三秀差点被口水呛着,“我真的只是个婢女,你还开我玩笑。” “哪个婢女整天‘我家先生’的,我对我们家老方都没这么亲。” “方婶!你别说啦,一会儿全给他听去了……”她跺了下脚,赶紧起身溜了,“那我先走了。改天再聊!” 她一路小跑到李琭面前,见他眉眼微微含笑,分明是听见院里的调侃了,方才佯装的羞恼顿时真了几分。“你……你今天收得挺早。” “嗯。所以来接你。” 白三秀顿时红了脸。不过想起还有更重要的收获向他汇报,她又有些兴奋地说:“不负司直所托,我聊了两天,很有成果!” “噢,是什么?” “关于那双绣花鞋。”她压低声音,李琭也顺势稍稍俯身,侧耳倾听。 “是真有那么回事。十几年前,县里有个乔姓姑娘,长得很水灵,本来准备到了年纪和青梅竹马的未婚夫成婚的,结果被一个富商儿子瞧见了,就强抢了去。成亲那晚,那姑娘逃跑没跑掉,投河自尽了。自那以后,就慢慢开始有了绣花鞋的传闻。” “抢人的是哪家,知道么?” 白三秀摇摇头:“她们每个人都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跟我说‘我也不知道,就是听过一耳朵。我就告诉你,你可别上外面乱说……是陈家。’” 本来随着她语调转为严肃,李琭的面色也认真起来,结果听到结尾,不禁哑然失笑。 “出事的那个陈家?” “对。在那之后,那姑娘的未婚夫就离开了平陆,听说是客死他乡了。” “男方姓名知道吗?” “姓张。但是两家人好像都迁走了。司直,会不会因为陈家是罪魁祸首,所以闹鬼才格外严重?” 李琭没有说话,只是负手徐行。半晌,他突然说:“往后我再早些回来,你等我一块吃饭。” “好啊。”她不知道他怎么突然拐到这上面来了,但还是一口答应,也没多想他为什么提这个要求。 就这样,二人悠悠散着步回到小院,却意外地发现门外站了一个人,似乎在等着谁。待走近,那人看清了他们样子,即上前两步向李琭叉手拜礼道:“李司直。” 李琭也回了一礼:“言御史久等了。这么晚了,言御史特地前来,有事吗?” 那人看了一眼白三秀,李琭又道:“但说无妨。小秀不是外人。” “是有关俞四的。”那御史急道。 第92章 一明一暗 李琭将人请进屋,请那御史坐下慢慢说。 原来此人是御史台察院的监察御史言谨,此番与李琭一同出差,合作调查平陆县这桩案子。李琭伪作算命先生在暗处调查,言谨就在明处,直接去县廨调看各种原始卷宗,复核尸检、凶器、证人和口供等。 白三秀刚沏好清茶,就听得一声隐约的咕噜声,于是她转身出去,再回来时手中多了一盘糕点。 “这是今天早上做的,二位大人慢用。” 言谨怔了一下,而后感激地说:“多谢小秀姑娘。”方才那声就是他的肚子叫的,忙了一天还没吃饭呢。 “言御史客气了。” 白三秀正要退出去,却被李琭喊住。 “不用回避,你一起听。” 闻言,言谨更加意外了,但李琭既然开口,他也就没再多话,坦然道:“这几天我把各种原始报告全部看了一遍,证人证言也一一复核过了,这个案子至少在证据链和流程上,目前来说找不到任何瑕疵。” 李琭眸光微敛。这个结果也在预料之中,如果仅用书面材料就能推翻案子,他和言谨也不必亲自跑一趟了。 “那俞四出了什么问题?”他问。 “刚来平陆我就先去了一次大牢,他一见我就磕头,支吾比划,其他正常。今天我又去看他,才意外发现他不仅哑了,同时还失聪!所以他才会用手比划。” “失聪也是急症导致的?” “是,郎中说高烧可能导致失聪。狱卒证明俞四是高烧了三天左右。” 对于这样的情况,李琭也不禁蹙眉:“那就无法向他本人确认供词了。” 白三秀小声问:“写字……” 言谨摇摇头,“他不识字。所以也没办法用书写交流。” 太惨了!白三秀心想。虽然他还看得见,但与外界沟通的渠道却全都被堵死了,这漕工甚至连“是”或者“不是”都无法回答,因为他没办法知道对方在问什么。而这,也是她当初识字读书的原因,不为别的,就是为了多一个交流方法。万一到了口不能言的时刻,还能通过写字留下只言片语。 李琭和白三秀各自沉浸在思绪中这一小会儿,言谨已经狼吞虎咽,风卷残云般把点心全吃完了。白三秀赶紧又给他倒了杯茶,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小秀姑娘的手艺确实好,不过在下的确是腹中饥饿,等不及细细品尝了。多谢姑娘款待!” 李琭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白三秀自然没注意,笑道:“不客气不客气。不够的话,厨房里还有几两面条。” “可以了,不必再劳烦姑娘。” 李琭这才问:“接下来,言御史有什么想法?” 言谨清咳两声,“这起案子,受害者是司仓佐,凶犯是漕工,如果真的有内情,多半与漕运有关。既然复核卷宗暂时没有进展,那我想,不如我就大大方方去翻一翻粮仓的账目。本来此番出使,杨中丞就有此嘱咐,说不定还能找到新的线索。” 杨中丞,自然就是杨知杏的父亲,御史中丞杨新了。 “好。”李琭颔首,“我明天去3门峡看看。” 第93章 三门险 激石云洄,澴波怒溢,百二十里间,合有十九滩之险,自古为舟船大患,说的便是豫西峡谷的三门天险。 “古无门匠墓,谓皆溺死。”这一句谚语,即是3门峡河段漕工命运的悲号。漕运中的船工,有艄公、门匠和纤夫,门匠就是篙工。以官方的统计,岁漕船只经过砥柱,沉覆者几近一半,漕工之苦可想而知。这次案件中的凶嫌俞四是运粮的民夫,而他的大哥俞平,则是四月份一起触礁沉船的事故中身亡的纤夫。 一大早,李琭便租了匹马带着白三秀来到3门峡,不过并没有下到河边,而是在岸边山崖上遥望俯瞰。虽然还隔着一段距离,但是三门六峰之险,砥柱怒波激流,观之仍令人胸臆激荡。可看到那些艰辛拉船的纤夫,又让人心里沉甸甸的,很是难受。 白三秀问:“司直要查俞四大哥丧命的那起事故?” 李琭看了一会,才叹道:“覆船乃是常事,未必能问出什么来,我们且先试试吧。” 二人找到附近纤夫居住的地方,自称游历至此,讨口水喝。今日李琭没有再穿那件道袍,只着一身普通布衫,是个读书人的样子。 一个纤夫的妻子接待了他们。宋婶见李琭温文尔雅的样子,奇道:“很少见你这样的少爷来俺们这呢!” 李琭笑笑:“我不是什么少爷。只是读过几年书,见书中描写我大昭山河壮丽,就想出来看看。” “哎呀,到底是读书人,说话就是不一样。” “今年雨多减了收成,长安那边粮价贵了不少,真的是辛苦你们把漕粮送去。” “你是长安人?” “我是雍州人,长安近旁县里的。” “噢!别说你们京师了,俺们这平陆的粮价也没少涨啊,今年是真的贵!别看我们纤夫天天拉着满船的粮,这也快吃不起了。” “我听说,最近又有不少船沉了?” “可不是嘞。往前不说,就这个月,又沉了两艘。一艘撞到暗礁上,一艘绳子断了,又死了好几个。俺家东边那户,儿子就刚没了。”提起此事,宋婶神情如常,并没有什么变化。也许是见惯了有些麻木,又或者无奈中习以为常,毕竟日子还要过,总不能天天哭丧着脸。 “绳子断了?”白三秀忍不住道。 “小娘子应该看到了吧,纤夫干活,就是用绳子拉着船逆流而上。” 白三秀点点头。 “牵绳一断,人就全给拽水里了,捞都捞不上来。” “可是怎么会断呢?我是说……既然这么危险,绳子应该都是很结实的吧。是脱手了吗?” 宋婶摇摇头,“脱手不会,纤绳是用白布搭肩系在身上的。绳子经过药水泡、水煮,都很耐用,但如果磨到山壁上,时间长了还是会断的。” “那用之前不检查吗?” “会查会查,但出事还是难免的。不过小娘子这么一问,”宋婶想了想,“今年好像绳子断了的情况是多了些,往年都没这么频繁。” 听到这,李琭道:“我看这3门峡景色甚为壮观,想住两日多看看,不知您这方便吗?当然,不会白住您的。” 宋婶本就是个热情开朗的性子,一听还给钱,更是喜笑颜开,满口答应:“没问题!” 第94章 一段绳索 傍晚待纤夫下工后,李琭和老宋聊了聊,白三秀帮着宋婶做饭,一下就熟络起来。宋家贫寒,自然没有什么多余房间,宋婶就把柴房收拾一了下,供李琭和白三秀过夜。 “不好意思啊实在没地方,你们小两口将就一下。” “呃,我们不——” “好的,谢谢大婶。” “……” 白三秀刚想否认,李琭嘴更快,把她后半句给噎了回去。见她被哽住的样子,他还问:“怎么了?这样省得旁人非议。” “你……司直就说我是婢女,没人会多说什么。” 李琭瞅她一眼,“你又不是婢女。”说完就进屋去了。 事到如今,她还能怎么办?总不能睡外面吧。也只好进去了。不过看来李琭确实只是为了办案方便,并没有什么其他想法。他把稻草铺就的床褥让给白三秀,自己就靠墙坐在她旁边,曲起一条腿,撑着头休息。 白三秀本来有点紧张,有点羞赧,还有点失落,但迷迷糊糊中又感觉挺安心的,最后也就沉沉睡去。只是不知为何,睡梦中她总隐约觉得脸颊被什么轻搔着,痒痒的。 也许是稻草碰着了吧! 次日她醒来时,李琭早就走了,宋婶说天刚蒙蒙亮,他就和老宋一起去了河边。 “你家相公真不错哩!不摆架子,还好学,光用听的不够,还要亲自跟俺们老宋去见识见识。” 白三秀忽略那个称呼,指指外面,“就顺着那条山路下去吗?” “对。哎呀,他还让我别喊你,怪体贴的。你要去,顺便帮我把这饼子给老宋带去吧!我中午就不用跑一趟了。” 接过提篮,白三秀赶紧溜了。到岸边的时候,纤夫已经开始上工,李琭则和老宋在一个窝棚里说着什么,手上还拿着一段绳索。 “吃的?”他看看提篮。 “是宋婶给宋大哥的饼子。” 李琭正要说什么,忽然棚外传来一阵呵斥:“老宋,干什么呢?上工了还在那磨磨蹭蹭的!”原来是管理这一片区的夫头。 纤夫一般有两种,一是服劳役的驿站纤夫,是为长纤;二是州县临时雇佣的纤夫,则为短纤。为了减少州县的财政开支,长纤相对较少,大量纤夫都是临时募集的民众,夫头便负责招募纤夫并发给腰牌。 见到生人,夫头有些警惕:“干什么的你们?” 白三秀只觉手上提篮蓦地一沉,旁边李琭已然谦谦有礼地拜道:“见过官人。在下是个游士,一路游学至此,观之三门陆挽十分震撼,便想着近距离体验一下,以便成书游记,传之后世子孙……” 夫头见他啰里啰唆,赶紧掐断他的话头,不耐烦地摆摆手。 “行行行了,看完赶紧走,别在这逗留!” “谢过官人!” 夫头离开后,李琭把饼子给了老宋,一直和白三秀自山路返回崖上,才从提篮中拿出绳子,递给她。 “你看看。” 白三秀接过一看,这应该就是陆挽用的纤绳,摸上去还有些许潮气。她仔细端详,很快发现了异状。 “这个绳头怎么怪怪的?”她举起一端问。 “月初有艘漕船沉没后,捞起一截纤绳,老宋他们就留着备用。你觉得奇怪,是因为这绳子断裂处并不是日久磋磨而成。”李琭面色转为严肃,指指绳头一小半,“这部分截面整齐平滑,是有人暗中用刀割过。” 第95章 高人救命 白三秀怔了一下,才明白过来:“是有人故意想让绳子断掉?那不就是谋财害命吗?!” 李琭沉声道:“我问了老宋,因纤绳断裂而翻覆的漕船,载运量其实并不算重。他们也奇怪,按照他们的经验,绳子是不该断的。如果真是我想的那样,那么这一趟的收获超过预期,这其中的手段之恶劣,也远超想象。” 白三秀不懂其中还有什么猫腻,在她而言,故意割断纤绳已经很令人发指了。 “那接下来,司直要去查运粮的账目?” “这倒不必了。言御史在明,由他去看就行。”他俯眸看她,肃色褪去几分,“你再猜猜看?” “……” 怎么感觉他越来越喜欢逗她了。 “既然不查漕粮,就只有陈家了。” 李琭笑道:“不错,小秀越来越聪明了。是该去会一会那绣花鞋了。” “我本来就很聪明。”她没好气地咕哝,但见他清朗笑容,又忍不住抿唇,微微勾起嘴角。 —— 回到县城后,李琭又换上他那套旧道袍,到集市门口继续摆摊。不过这一回,他借鉴了当初钱一卦耍的把戏。先找几个托儿将他一顿吹捧,等造势已足,再卜一卦,说县城东南有一处宅邸黑云压宅,阴气沉缠,若不及时消解,且不说祸及子孙,怕是不日便有血光之灾。 等了三日,果然等到陈家人上门来请。 不过陈家也不是什么良善之人,将李琭请到府上后,老爷陈延寿道:“听闻玉泽先生号称神算子,极擅解厄消灾,小儿近来确实有些不顺,还请先生指点一二。若是能解了小儿的劫难,我定当重谢,但若是误了小儿,可就别怪我把先生‘请’出平陆了。” 这一番话,说得恩威并施,再加上陈延寿那刻薄的相貌,还真有几分威势。 但李琭还是那般不紧不慢,淡然一笑,完全不在意陈延寿的威逼利诱。 “贫道的本事究竟有几分,有的是时间慢慢验证。但贫道等得,令郎却未必了。前几日新婚夜的灾变,并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陈延寿还想说什么,陈才却按捺不住,直接呼道:“高人救命!先生说得太对了,我那些新娘一个闹得比一个厉害,再这么下去,别说绝后,怕是我的性命也难保!” 李琭悠悠颔首:“那就请陈公子详细说说,三次洞房夜的情况。” “行。第一次是四年前,我把那赵家的闺女娶了回来,拜堂后我正想上床办了她,她就突然像得了失心疯一样打我,然后就七窍流血,暴毙身亡。在那之后,两年前和上个月我都是刚把人迎回来,就出事了。” “都出现了绣花鞋?” “对。其实倒也不影响我办事,只是不能举行仪式,办了婚礼女人才会发疯。”陈才耸耸肩,“若不是我爹坚持孩子必须有名分,我娶不娶都无所谓。” “才儿!” 陈延寿喝了一声,李琭只是很平淡地问:“再往前呢?以陈公子的身份,想必不至于这么晚才谈婚论嫁。” “再往前是还有两任,都是自杀,倒也不必提了。” “若贫道所料不错,绣花鞋开始作祟,是在第一任夫人自杀之后吧?” “是差不多!我也想过是乔燕捣的鬼,这些年请了不少和尚道士驱邪,可就是不管用。先生有办法把她超度了?” 李琭闭上眼掐算一番,又思索良久,才慢条斯理道:“乔氏的执念已经渗入这座宅邸,寻常法子是没用的。得逐一找到徘徊之处,悉数驱除才行。” 陈家父子一听,这是要住下来的意思,当即应允,让管家给李琭安排了东厢的客房。 第96章 发疯的新妇 安排住下后,陈家对李琭虽然还是半信半疑,称不上奉为座上宾,但招待也还算周到,吃穿用度一应俱全。李琭也非常尽责,把整座宅邸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查看一番,借风水之说大动陈设布局,将陈家父子好好折腾了一顿。 当然,他也不完全是为了戏耍陈家人。这两日他查遍宅院,腰间锦囊并没有什么反应,说明这座院子中,并没有太强的执念。 根据陈才的说法,绣花鞋和新妇发疯只有在他行大礼时才会出现,如果他上花楼或者逼奸女子,则无事发生。绣花鞋在平陆县的传言,是当年陈才强娶、乔燕投水后开始有的,他第二次娶妻时,绣花鞋也出现了,但是那一任新娘并没有异样,是洞房后不堪受辱投缳自尽。新娘发狂伤人,七窍流血暴毙,是从四年前第三任的赵氏开始。 正如李琭对白三秀说的,案件妖化,虽然多多少少与案情相关,但是有意识的、针对性的特例行为,却极为罕见,无论他还是师父,都没有见过。 想到这,他抬头询问伺候陈才的贴身丫鬟:“发疯的三任夫人,拜堂时都是神智清醒的吗?” “回先生的话,是的。一直到送入洞房,都很正常。” “那么发作的时候,你可在场?是否有什么特别感觉?” 因为陈家有过交代,李琭问什么说什么,丫鬟也就原原本本回答:“有两次我在一旁伺候着。就是少爷要……要动手的时候,新夫人的眼神就瞬间变了,前一刻还在哭的,一下就变得很昏乱,然后就开始抓挠少爷。所以为了防止伤人,上个月新纳的夫人,是绑着送入洞房的,结果没想到她能把绳索都挣断了。” “你再仔细回忆一下,是否有其他人在场,洞房前后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事?” 这回丫鬟想了许久,才道:“没有他人在场。不过四年前赵夫人出事后,少爷的寝室翻修了一下,说是有几片屋瓦裂了,砸落下来。” “那你当晚有听到什么声音吗?” “当时我也吓到了,就没注意。啊对了,我在新房里还闻到过一股淡淡的香味,但不是我们点的。” “后来在别处还闻见过吗?” “没有。我只在那两个新婚夜闻到过。” “我知道了。” 李琭微微颔首。这时,伺候他的丫鬟恭敬地说:“先生,用饭了。” “好,端上来吧。” 因为李琭不想和陈家父子一块用膳,就借口自己喜欢清静,让单独备菜。陈家倒也没说什么,反正那父子俩也不想和他一起吃,正好互不打扰。 今日这顿午膳没有再上面食,是米饭配菜肴,每份量不大,但有四菜一汤,还是颇为丰盛。就是味道比白三秀的手艺还是差了些。李琭就着菜吃了一口饭,刚嚼了两口,便忽然顿住,停了一下,才继续吃。咽下这口之后,他也不夹菜了,就单吃了两口饭,还细细咀嚼,反复回味,好像喜欢得不得了似的。 伺候他的丫鬟一看,很机灵地说:“要不要我去厨房,再给先生添点米饭?” 李琭点点头。 丫鬟离开之后,他立即找出两张干净的宣纸,将桌上剩余的米饭舀了两大勺,小心包裹起来。 第九十七章 好吃的米 因为这几日李琭都住在陈家,白三秀一个人也懒得做饭,就弄点阳春面了事。刚把面条捞起来,撒进调好的汤底中,一个清朗的男声忽然在她身后响起。 “怎么就吃这个?” “啊!”她吓一大跳,差点把面条全抖出去,转身一看,“司直!” 李琭微蹙眉头看着她的面,“也不弄点肉,清汤寡水的。不用给我省钱。” “我……我不是很饿啦。司直怎么突然回来了?吃了没?” “我吃过了。”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递来,白三秀心念一动,满心欢喜地接过来打开一看,当场傻眼—— 米饭? 纯纯的一团米饭? 回过神来,她神色复杂地抬头看向李琭,心绪一言难尽。还以为给她带了什么好吃的,带个饭团是啥意思?害她白悸动了。 看到她的表情,李琭就知道她误会了,“这个不是给你吃的。” 她眼神更幽怨了。好家伙,就一个饭团还不是给她吃的…… “咳!我是说,你尝尝这是什么米。” 白三秀不明所以,但还是依言揪了一小块塞进嘴里,细细咀嚼。她又吃了一口,咂摸半晌,才道:“就是粳米啊。不过口感不错,和我们家里吃的差不多。” “比之华月楼和你在这买的米呢?” “当然是家里的好啊!家里都是官粮,品质比外面的好吧。” “问题就在这。”李琭刚想接着说,却见白三秀把米饭扒拉出来,弄到碗里,“你做什么?” “带都带回来了,干脆熬个粥我晚上吃了,省得浪费。嗯,怎么了?”李琭半天不说话,她疑惑地抬头,就看见他俯眸望着她,若有所思。 “你是不想弄饭吗?” “呃,一个人就不想那么麻烦啦。司直刚才说这米有什么问题?” 李琭眸光闪了闪,才道:“大内供应以及京城百官所发俸禄,都是漕粮。我们家里吃的就是。按制,应该是吴兴的师姑秔。你当初在华月楼做的透花糍,所用的吴兴米应该是哪位大人送给赵姑娘的吧?” 白三秀点点头。 “这团米饭,是我从陈家带出来的。漕粮自江淮北运京师,途中虽然会暂时存储在粮仓,但并不会对外流通。陈家在平陆作威作福,也不过就是一家米商,可不够资格吃贡米。” 漕粮抵京之后,大部分都会供于宫廷消耗、百官俸禄和军饷支付,小部分用于民食调剂。而且这部分还是暂存于常平仓,轻易不会拿出来售卖。 “你是说……他们偷偷吃官粮?” “我记得你说,泰丰粮铺还有一种上等粳米很贵,对吗?” “嗯,要二十文呢,一般人舍不得吃的。” “下午你去买一点回来,吃吃看。另外,帮我去打听打听……” 李琭一番嘱咐,白三秀一一记下,点头道:“都记下了。我明天去县郊问问。” “好。我先回陈家,还有点事。”李琭说走就走,不过刚踏出厨房,又转身探头补了一句,“我晚上回来吃。” “咦?” 第98章 收成 一大清早,白三秀又敲开了姚亦谦的房门。 “姚大哥?” 这一回,姚亦谦应得很快,几乎没有让她等,门就开了。 “嗯。” “打扰啦姚大哥。我想问问,县城里哪一家驴肆的要价比较实惠?我要出城一趟。” 姚亦谦仔细想了想,“菜市南边的行远肆,驴马牛都有,不贵。你一个人?” “嗯,先生想问问附近农户,今年收成怎么样。那天去3门峡,我看往河那边走有不少耕地,所以我出县城往南就行了吧?” “是,南郊。不过靠近黄河的是滩地,你想看梯田的话,往北或者沿河向西。” “好呢,谢谢姚大哥!” 姚亦谦犹豫了一下,又问:“李道长为何要问农收?” “他呀,什么都感兴趣,说是既然在外行走,就顺便写本游记,记录一下当地的风土人情。” “这几天他住到陈家去了?” “嗯,所以就我帮他去问咯!” “你对他很好。” 白三秀笑了:“先生对我也很好啊。不说了,我先赶紧去租驴子了。回见啊姚大哥!” 望着她快步离去的背影,姚亦谦目光一深,似乎有些落寞,还有些说不清的意味。 —— 按照姚亦谦的指点,白三秀出了县城便往西南方向走。她的计划是今天先去滩地走走,缓坡梯田待她估算一下路程,明日再做打算。 虽然平陆县有几家粮铺,但是宋巧娘说过,陈家基本上垄断了平陆的粮市,其他几家也与其相关联,因此她无需特地打听,随便找了几户农家一问,有八成都是把粮食卖给陈家的。 如今种田的人家,有些是有自己的几亩薄田,一年收成除去自用,能外售的不多,刚够糊口而已。有一些,则是依附地主乡绅的佃农,每年向田主缴纳定额的租粮。 想知道平陆周边的农户卖了多少粮给几家粮铺,当然是问田主和管家、账房最准确,但是一来他们没有农户好说话,二来收租的时候,管家、账房都是要刮斗踢斛昧下一部分的,断然不会照实说,还不如直接问农户来得真实。 “大娘好啊!我想跟您打听一下,今年咱们这的收成怎么样?您家交租或者卖了多少?” 农妇疑惑地望过来:“你是……” “是这样的。我自家先生是县里户曹的书吏,奉命编写县志,我得了先生吩咐,来问问县里农收的情况。” 农妇并不太明白她说的什么县志,但一听是官家人,就一五一十地相告:“女女儿要问今年,那很苦的呀!今年雨多……” 白三秀问了一天下来,大部分时间都在听农户诉苦。情况也确实超出她的想象。李琭告诉她,关中地区和伊、洛河流域的稻米种植规模尚可,但是总体来说,黄河流域还是更常种植小麦和粟米。这平陆县的粳稻产量当然也不多,而且今年和京兆府情况相仿,雨水害稼,收成更是少了三成有余。 询问的时候,她还留了心眼,按市价和农户买了半斗米,不用等到回家煮,她就能确定这和县城内粮铺所售的普通粳米是差不多的品种。 “大娘,咱们这儿就这种粳米吗?” “是啊!” “城里卖的那个上等粳米,您知道哪家有吗?” “你说甚?十里八乡都种的这个,哪来甚上等、下等?” 第99章 上告 白三秀在平陆县周围翻山越岭,东奔西跑,因为赶不上城门关闭的时间,索性就借宿农户家中,整整奔波了三日才回到小院。期间李琭也未曾回来。 回来之后她简单吃了点,早早洗漱睡下,第二天睡到日上三竿,才悠悠醒转。不急不忙用过早饭,外面忽然喧闹起来,言辞之间,好像有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白三秀好奇地开门一瞧,正遇上姚亦谦也从院子旁边的小道走出来,似乎要出门。 “姚大哥早啊!外面怎么这么热闹?” 姚亦谦脚步一顿,“县衙有人上告。我去看看。” “原来是告状啊。” 告状很稀奇吗?他们这离县衙还有一段距离,什么案子引得旁人如此大的兴趣?想在长安,一府两县的衙门口不知有多少击鼓告状的,状纸塞到李琭门口的都有,她已经见怪不怪了。 白三秀本是兴趣缺缺,但是姚亦谦的下一句话,瞬间反转了她的态度。 “听说是那绣花鞋传闻的源头,乔姓女子的家人回来了。状告陈家逼亲抢婚,逼死女儿。” “姚大哥你等等我,我一起去!” —— 白三秀和姚亦谦走到县衙门口时,衙门外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二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往人群里挤,告状的乔家人早已经进去了,白三秀使劲踮脚,也看不见啥。 “我听说乔家在出事后就迁走了,怎么会突然回来呢?” 姚亦谦摇摇头,表示不清楚。 “我少时就随家人搬走了,前几年才回来。” 一旁的热心群众很积极地给她解答:“是迁走了,这不得到消息了嘛,刚赶回来。” 白三秀奇道:“什么消息?” 一个读书人模样的男子道:“说是长安来的御史大人,正在复核平陆历年的狱讼。陈家就赶紧请人写了状子,上告陈家以娶亲为名行逼奸之实,请御史做主,为那乔家姑娘平冤。” 白三秀听着,总觉得哪里不对。乔家只是个小门小户的普通人家,当年事发后迁哪去了旁人都不知道,他们如何得知言谨出使监察的消息?而且陈家在平陆势力不小,是谁敢替陈家写状子? 果然,那书生又继续说,眉宇间有些忧虑:“也不知是哪位义士施此善行义举。就算御史大人来了,这案子也难!” “公子为何如此说?” “当年乔家欠了钱,陈家就以利钱强换了一纸婚书。既有婚书,成亲自然合情合理,就算报到刑部和大理寺,也说不出理啊。” 这可不一定。白三秀暗忖,说不好那状子就是大理寺的某人写的哩!否则没法解释这个时候,乔家人恰如其分的出现。 想通此节,白三秀抬头对姚亦谦道:“姚大哥,估计一时半会乔家人也出不来,我就不看了。这儿太挤了,我先回去。” 姚亦谦点点头。 回到小院后,白三秀拿出这几日寻访农户得到的口述记录。口述她记得比较粗略,字也潦草,肯定是没法拿给李琭看的。于是她找了一沓空白宣纸认真誊写,这一整理,连午饭也忘了吃,直接誊到了下午。 “小白姑娘。” 听到院外的招呼,白三秀收好记录,开门一看,姚亦谦回来了。 “姚大哥。出结果了?” “没那么快。”姚亦谦站在篱笆外,声音还是那么沙哑,“不过言御史下令,封存陈家的资财账目,以备官府查验。” 白三秀一怔,随即在心中了然一笑。现在她可以肯定,乔家上告有九成是李、言二人授意,网的就是陈家这条食人鱼。 第100章 甜的臊子面 傍晚,李琭回来了。看到白三秀整理的平陆县农收概况,他非常惊讶,连连称赞道:“做得很好,辛苦你了。很细心,比大理寺的书吏都好。” 倒像是上司夸奖属下似的。 白三秀也不以为意。她知道这只是帮助李琭和言谨快速了解情况,真正核查账目还是要派人去详询的。她笑道:“能帮上忙就好。司直晚上想吃什么?” “这几日你都在外面奔波,晚上我下厨,犒劳一下你。” 虽然李琭平时就对她很好,但是听到他这样说,她还是喜不自禁。在灵泽山神庙借宿时,他在厨房帮她打过下手,她知道他干活也很麻利,但是完全由他掌勺,这还是第一次。 李琭很快就做了两碗臊子面端上来,白三秀尝了一口,也很惊讶,没想到他手艺这么好。 “如何?” “嗯!可以开店了。” 看她吃得香,李琭也笑了。 “多谢大厨夸奖。” “晚上你还回陈家吗?” “不必了。” 白三秀一边大快朵颐,一边问出自己的猜想:“乔家上告的状子是司直写的吗?” 李琭看着她,似笑非笑:“你不是知道么,为夫专门写状子。” 白三秀一怔,随即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之前礼会院坍塌案中,诈工匠的那一出戏。她当即脸色爆红,赶紧低头吃面。 为夫…… 一方木桌,一碗热面对坐相食,还真像一对平凡夫妻。明明是酸辣口的臊子面,倒是越吃越甜。 稍后,两个人一起将厨房清理规整,才坐下来继续说正事。 “司直和言御史怀疑陈家盗卖漕粮,所以借乔家上告来查陈家的账,对吗?” “不错。我明天把你问到的农收情况也拿给他,再查查陈家和大户的买卖货量,也就差不多了。” “乔家不是出事以后就迁走了吗?你们怎么找到的?” “言大人派人去寻的。” “但我听说,当年陈家是以利钱要挟换了婚书,如今乔家再上告,怎么证明是强娶呢?” “这个你不必担心。当年乔家欠的钱,就是陈家出借。举债始末和几分利,言大人都能查到。集津仓的账目他也看过了,3门峡漕船的翻覆事故,已经有了眉目。” 白三秀点点头,突然又觉得哪里不对,“司直,你是把卷宗账本全丢给言御史了吗?”她就差直接问那他还有什么好干的了。 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李琭直言道:“巡按郡县、纠视刑狱,本来就是监察御史的职责。他们在京的时候,也会监察太府、司农出纳。不过……” 他语调一转,冲她眨眨眼。 “有言大人坐阵,文书工作我确实可以省了。现在还剩一桩谜团,该轮到我出马了。” “什么?” “俞四。” “可你们不是都复核了卷宗,找不出什么瑕疵?” 她当然没有忘记平陆之行的源头,司仓佐贾然被杀一案。这个案子,难就难在明眼人都知道其中定有蹊跷,但是县衙上报的人证、物证俱全,案情来龙去脉也很清晰,当事人又已聋哑,要想翻案,一时之间还真无从下手。 “看卷宗是没用了。所以明日,我们再去询问贾然和俞四的家人,还原一下二人案发前的行程轨迹。正好趁着平陆县忙于陈家案,无暇顾他。” 跳动的烛火映照下,李琭眸中闪过几分狡黠。 第101章 司仓佐的愁绪 言谨到平陆以来,一直是住在县廨的,为了避免引起注意,李琭并没有露面,而是让白三秀将农收记录送去。 白三秀挎着提篮,依照李琭的吩咐来到县廨后门,在墙外扬声吆喝了几遍卖樱桃饆饠,很快就被一个小厮请了进去。对于她送来的东西,言谨惊喜不已,知道是她自己询问整理所成后,更是毫不掩饰他的赞许。 “没想到小秀姑娘不仅精于厨艺,文书工作也做得这么好。” “言御史谬赞了。” 言谨诚恳道:“真的很有帮助。待此案了结,回长安我一定好好谢谢姑娘。” “御史客气了!毕竟这也是司直的分内之事。我就不久留了,免得县衙的人怀疑。这些日子辛苦言大人了。” 碍于县廨内人多眼杂,言谨没有出屋送她,白三秀自然也不曾注意,他望着她的背影好一会儿,才收回目光,回到案前继续办公。 这边厢,白三秀出了县廨后门,拐过街角,毫不意外地看见有个人在那里等着她。 “给他了?” “嗯,给他本人了。” 李琭点点头:“好,先去贾家。” 贾家在县衙东北方向,走过去不远,一盏茶的脚程。贾然是当场死亡的,他去世后,只留下妻子和一双儿女。案发当晚,他照例在书房审看公文,妻儿在主屋玩耍,仆从们则在偏房休息。直到家人听见书房传来一阵家具碰撞倒塌的巨响,赶过去一看,发现贾然已经身中数刀身亡,旁边还躺着一个昏迷不醒的男子。 李琭问道:“那晚之前,你们认识俞四吗?” 他自称是言谨的书吏,因他拿了御史台的牌子,贾家不疑有他。回答问题的是贾然之妻明娘,她摇摇头道:“不认识,没见过。” “那你们如何认定他就是凶手?” 提起伤心事,明娘的眼睛又红了。 “现场那样子,他又晕在那,杀人的刀也握在他手里,不是他是谁?至于他姓甚名谁,干什么的,送去县衙我们才知道。” “那日之前,你见过俞四吗?” 明娘仔细回想,很肯定地说:“不曾见过。” “也就是说,俞四和贾大人未必认识?” “我也不知道。反正我从没见到他来家里纠缠,老贾也没跟我提到过。” “各位再仔细回想一下,案发当晚除了疑似打斗的声音,还有没有听到什么其他响动?比如喊声?” 一屋子人都大摇其头。 明娘解释道:“当时我陪着智儿、小双在屋里玩,小孩子比较吵闹,本来也没注意书房那边。仆人住的偏屋在后面,隔了段距离,声音不大的话更是听不到。不过老爷肯定没有喊过人。” 几个下人连连附和,其中一个小厮道:“正是夫人说的那样。即使那几声巨响,我们也是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主院出事了。” “那事发前,贾大人可有何异状?” 这一回贾然的小女儿抢答道:“阿爹不高兴!” 李琭放柔声音:“怎么不高兴呢?” “他都不陪我玩了!” 明娘在一旁道:“是有这么回事。那段时间他老是心神不宁,愁得很,但是问他他也不说。” “何时开始的?” “开河没多久,他就那样了。” 开河就是开春以后,气温回升,河面的封冰融化解冻,便可以逐渐恢复行船。 李琭道:“这样吧,各位把那晚听到响声后,各自的行动都说一下。” 第102章 还原 闻言,明娘先道:“那晚我听到书房传来的声音后,就让小红看着两个孩子,马上赶到书房。” 李琭问:“书房门是关着还是开着?” “是虚掩的。” “你是第一个赶到的?” “是的。” “请继续。” “我推开门,就看见……”明娘深吸了一口气,才接着说下去,“就看见老爷仰面倒在那,身上全是血……然后赵三儿他们也都赶到了。” 小厮点头道:“我们几个是一块儿赶到的。听见主院的声响后,赶来途中,又听到夫人尖叫,才知道是书房出了事。进来一看就发现了老爷……然后才注意到旁边还躺着个男人。他后脑勺撞到了高几,但手上有刀,衣服上全是血,我们就想着凶手肯定是他了。” “贾夫人来的时候,是否看到任何人从书房出去?” 明娘连连摇头:“绝对没有。寝室和书房很近,出门就能看见这边。” “你们都不知道俞四什么时候来的?” “不知道,没听见什么动静。” 李琭垂下眼帘,思索了一会儿,目光在书房内逡巡一圈,最后落在了一排书柜上。那书柜上层是敞开的横格书架,下半截则是有门的柜子。他走过去挨个拉开柜门,仔细检查,看到第三个时,他向白三秀招招手,“小秀,你来。” 白三秀凑过去,看向他手指所指之处,赫然是两小块暗褐色的印迹。她细细查看,甚至还凑近闻了闻,方才附耳对李琭低声说:“是血迹。” 李琭点点头,关好柜子,抬头对明娘道:“多谢贾夫人配合。晚点我会派人来取些东西。” “辛苦李大人。” 出了贾家以后,白三秀迫不及待地问:“司直怎么知道柜子里有血?” 李琭并不卖关子,却也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而是问:“如果你在家里听见书房传来打斗声,立即赶来就看见我倒在血泊——唔。” “呸呸呸!说什么呢?!”白三秀一把捂住他的嘴,“不算数,刚才的不算数!” 望见她着急的神情,李琭眸色一深,握住她的手移开,温声道:“嗯,不算数。如果你是贾夫人,看见书房里的情景,第一反应是什么?” 李琭并没有立刻放手,但白三秀满脑子都是案子,完全没有注意他的举动。 “俞四偷偷摸进来杀贾司仓,自己被推了一把撞晕了?” “你看见过程了?” 白三秀知道此时她是贾夫人,一时语塞。 李琭又问:“身上有血,手中有刀,就一定是他干的吗?县衙的人,也只见俞四去过一次,而且连门都没进得去。” 白三秀一怔,随即茅塞顿开,方才心中隐隐觉得奇怪之处,都有了解释。 俞四是个漕工,而不是杀手刺客,就算要找贾然报仇泄愤,正常来说也会先起争执,打斗过程中贾然也很可能会呼救。悄无声息潜入杀人,可不是那么容易的。 “贾司仓身中数刀,但致命伤是心脏那一刀。你觉得这一刀,是先于其他非致命伤,还是之后?而俞四被推,是在这一刀之前,还是之后?” 白三秀心念一动,彻底明白了。 第103章 切肉刀 在李琭的提点下,白三秀理清了思路。 心脏中刀几乎是立刻毙命的,贾然哪来那么大力气把俞四推得撞晕?如果推的时候还未中那一刀,他为何不喊人,昏厥的俞四又如何再给他致命一击? 合理的解释,是凶手直接刺中心脏杀了贾然,所以贾然才没有发出任何呼喊。其他刀伤都是为了混淆刺击顺序,以及造成打斗的假象。而后凶手再将俞四弄到书房,给他换上血衣,手中塞上刀,这场景任谁看了,第一反应都是俞四杀了贾然。 “司直是假设凶犯为第三人,那么既然第一个赶来的贾夫人没看见任何人离开书房,就说明当时那人还藏在房间内,所以你才去看柜子。那个血迹,可能就是凶手鞋底沾上的贾司仓的血。” 李琭赞许地颔首。“而且,凶手和贾司仓很可能认识。” “为什么?” “你待在房间里,突然闯进一个陌生人,你不喊么?贾司仓所有的伤口,都在正面。” “啊!所以他并未设防,凶手是走近以后才行凶。” “走,去俞家。” —— 和明娘的陈述一致,俞家人也没有听俞四提起过贾然,只道他的确去过一次县衙,想多要点抚恤金。 俞四媳妇是个老实人,也觉得现场那样真的是丈夫杀了人,便也没狡辩,只哭着回答:“老四那天晚上是说要再去求求县官,我要是知道他带着刀去的,说什么也得拦下啊!” 李琭问:“他没说具体去找谁?” “没说。” “那把刀,是什么时候买的?” “就半个多月前。家里菜刀忽然不见了,不过后来又找着了。我也不知道是不是他……”俞氏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但言下之意很明显,不知道那是不是俞四故意找的借口。 “我能看一下你家的菜刀吗?” 俞氏愣了一下,还是带着李琭和白三秀来到厨房。俞家用的就是很普通的方形菜刀。 “后来那新刀用过吗?” “没有。老菜刀找着了,就没用上。” “你没问他为什么买了一把切肉刀回来吗?” “这……是有点奇怪,但我当时也没多想。” 李琭没有再说什么。出了俞家,他才问白三秀:“我们家没有切肉刀吧。” “屠夫或者肉摊用的那种尖头的?凶器是那个?我们家没有啊。”白三秀奇怪地看他一眼。问这干吗,难不成怕她也来一刀。 “你会买吗?”他意味深长地问。 “我在华月楼会用到,因为要做宴席。切肉刀刀身长尖,适合削、切、雕,家常菜不太用得上。所以普通人家一把菜刀就够了,不会多花钱再添一把。慕容府倒是有。” “那俞四又怎么会在菜刀丢失的情况下,买把切肉刀?” “呃……所以这就成了他蓄谋已久的佐证?”望着李琭瞧她的眼神,狡黠又带着几分期许,她懂了,他这是又让她猜。 “不用说,下一处肯定是铁匠铺吧。” 李琭笑了。 “很聪明。晚上请你吃油泼面。” 第104章 菜刀大盗 铁匠铺就在集市西边最头上,各种刀具、农具,一应俱全。白三秀本来以为这铁匠铺有什么猫腻,结果问到的情况,既出乎意料,又合情合理到让人完全挑不出刺。 “你问那个买刀的俞四?记得记得,杀县官那个案子是不是。”因为常年打铁劳作,铁匠汪来一身虬结的肌肉,非常壮硕,嗓门也是十分洪亮。 “你还记得当时情形吗?他直接提出要买一把切肉刀?” “不是啊!他就想买把菜刀的,结果那天刚好菜刀都卖完了,就剩切肉刀了。” “都卖完了?”李琭和白三秀齐齐一怔。虽然菜刀是家用必备,但毕竟一把能用很多年,大部分人家还会弄块磨刀石自己磨磨,更换速度很慢,怎么会突然这么抢手? “可不是嘛!说来也是怪事,那几天好多人家丢菜刀,还有几个酒楼食肆也是,所以都上我这来买。这不就把菜刀买光了吗,俞四急着用,只好买了把切肉刀。谁知道啊,原来是要拿去杀人的!” “多谢大哥。” 走开几步,白三秀无奈地望向李琭:“这招还真是厉害,逼着他买切肉刀。现在怎么办,抓菜刀大盗?” 李琭摇摇头:“几个月前的事了,没法查。这幕后之人倒是聪明。” “那这条线索就算断了?” “还记得贾夫人提到,开河以后贾司仓一直发愁吗?” “嗯。既然莫名被杀,他愁的不是公事就是私仇。但司直和言大人并没有查到什么仇家,对吗?” “司仓佐的职责结合时间,并不难推出他所愁之事。其实幕后真凶,我早已有所怀疑,只是……” “只是没有证据。”白三秀接话道。 李琭轻哼一声,正要说话,有人喊道:“李道长!” 二人本是在集市中随意溜达,有一搭没一搭地聊案子,谁知旁人忽然认出了李琭,一下子围上来好几个人,问东问西。看来他的算命摊子没白摆弄。 “李道长,这几日怎么不见您出摊啊,我还想求卦呢!” “前些日子我有点事。” “那您什么时候……” “等会,这不是李道长吗?”突然一个男声横插进人群,那嚣张跋扈的语气,一听就知道是谁。“收了我家那么多银子,事儿没办完就跑了?敢骗我陈家,狗胆不小啊!”陈家大少爷拨开人群,指着李琭鼻子骂道。 白三秀本来就对陈才没有好印象,又听得他骂李琭,当即火冒三丈。 “你乱吠什么,先生不是给你陈府前前后后都检查过了吗,符纸都废了一大把,怎么就骗钱了?” “闭嘴!少爷我说事,轮得到你插嘴?哪来的小贱人……嗯?”陈才看清白三秀,忽然顿了一下,随即眉眼一松,勾唇笑道,“这是李道长的婢女?有意思,和乔燕那臭丫头还有几分像呢。” 他毫不掩饰地露出猥琐邪淫之色,李琭伸手将白三秀挡到身后,眸中厉色闪过,慢条斯理地说:“贵府的法事已经结束了。再者,眼下御史大人查办旧案,我再待在府上,若是引起御史怀疑,可就不方便了。” “你……”陈才噎了一下,无言反驳,啐了一口,拂袖而去。 “我看他也没几天好嚣张了!” “就是,这次是京里来的官,准把陈家查个底掉儿!” “这可不好说,你没听过官官相护吗……” 一片议论声中,白三秀却悄悄拉了拉李琭的袖子。李琭低头看去,她面露喜色,眼中亮光灿灿,十分惹人怜爱。 她把他拉到一边,虽然声音很小,却掩不住兴奋之情。 “我想到捉拿凶手的办法了!” 第105章 招魂卜凶 香案,白幡,朱砂,黄纸。 不大的院子中央,摆着简单的陈设,这一看就是要做法事了。院子一角,贾然之妻明娘紧张地小声问:“真能行么?” 白三秀缓声安抚道:“请夫人放心,我家先生天生通灵,又师从高人,最擅此道,定能助贾大人诉说冤情。” 子时,香案前的李琭准时开始做法。他穿着法衣,先祭过上天,告了三清,然后开始用朱砂写符,再以烛火点燃。他以桃木横刀挑起那燃烧的符纸,在飘飞的灰烬中一边步罡踏斗,一边念念有词。 “贾然,永徽十五年生,陕州平陆人……来了!” 话音未落,蓦地一阵白烟骤起,如迷雾般笼罩了整个小院。 明娘忍不住惊呼,既是惶恐,还有些激动。 “老爷,老爷!” 白三秀拉住她,“夫人稍安勿躁。” 迷蒙的白烟之中,李琭的声音幽幽传来:“……贾大人是说,害你性命之人并非那漕工,而是另有其人……嗯,贫道明白了……原来如此,此案事起集津仓……贾大人是说,凶手乃是平陆县衙——” 锵! 倏地,一声破风之音呼啸而来,李琭眼疾手快抽出香案下藏着的钢刀,稳稳格住来袭者。随即他身法变换,凌厉的刀法劈风斩月,招招悍利,步步紧逼。那袭击者虽然出手毒辣,却远不是李琭的对手,很快就落于下风。 眼见着灭口不成,反而要刀下成擒,袭击者一着急,猛然甩手掷出一物,想迫使李琭救人,方便自己逃脱。白三秀只听得“咻”的一声,完全凭借本能往一旁闪躲,同时胳膊上一紧,有人拉了她一下! “唔啊!” “小秀!” 一声惨叫,袭击者大腿狠狠挨了一刀,李琭一个擒拿反剪那人双手,一脚把他踹跪下,便急急望向白三秀。 “我没事。”还没来得及紧张,一切就结束了。白三秀舒口气,抬头一看,原来刚才拉她一把的是姚亦谦。“姚大哥怎么来了?” “我听见李道长好像在做法事,想看看。” 白三秀谢过姚亦谦,向李琭走过去。此时暗藏在院中,由州府调来的捕吏已经冲上去,绑住了袭击者。 “这是谁?”她问。 “平陆县尉蔡光平。”悄然藏在屋中的言谨也走了出来,看了一眼嫌犯,鄙夷地皱了一下眉,“真给司直料中了。” 李琭褪下法衣道:“还是多亏小秀想的办法。” “小秀姑娘果然秀外慧中。” 白三秀不好意思地笑了:“我也是昨日听到陈才和司直的话,受了启发。” 这正是她想出来的捉凶办法。既然李琭已经对俞四案的真相有所推测,那就让他继续利用游方道士的身份,放话贾然之妻请他做法,来一出招魂卜凶。正常情况下,凶手八成不会信,但是由于言谨正在亲自查办陈家案,审核粮账,只要言谨知道了这场法事,凶手绝不能冒任何风险,让贾然的“鬼魂”说出真相。 正如他们所料,真凶果然来了。 “没伤着吧?”李琭问。 看见他眼中的关心,白三秀心头一暖,微微摇头。她确实没想到凶手竟然是县尉,好奇地问:“你早猜到是他?为什么?” “凶手能一击刺进心脏,令人当场毙命,又能悄无声息地将俞四运进现场,必然是有武功的。”李琭望向跪在地上的蔡光平,后者脸色惨白,满是事情败露后的惶恐。 “平陆官员之中,蔡县尉可是一个高手。” 第106章 升堂 三日后。 天还没亮,平陆县衙就被围了个水泄不通,不光是县衙门口,整条街都熙熙攘攘挤满了人。因为今日县衙开堂,并案审理司仓佐贾然被杀案和漕船沉覆案,重审十二年前的陈家逼亲案。 不过主审官,并不是平陆县令。 “还以为是御史大人主审呢,没想到还来了个大理寺的!” “原来贾司仓那案子还有隐情啊!不过漕船咋啦,没听说啊?” “好像就是开河以来,总沉船那事儿。” “咋了,那不是水鬼作祟吗?大理寺还能审鬼不成?” 七嘴八舌的议论随着云板响起和差役们击棒呼喝,而逐渐安静下来。可是突然地,有人惊呼一声:“那不是李道长么!” 占据了衙门口有利位置的众人定睛一看,堂上右侧坐着一位官员,有些人已经见过了,正是监察御史言谨。而那升堂之人一身官服,严正冷肃的气质虽有几分陌生,相貌却很眼熟,赫然就是集市口支摊算卦的算命先生。 这个消息一传出去,人群中顿时又是一阵骚动。 “李道长原来是大理寺的官爷啊!我就说那身板,那谈吐,啧啧!” “怪不得最近没见着他了。” “那就叫微服私访是不?” “哎呀,前些日子我去算过,还想着让俺闺女也去算算呢……” “你是想算卦,还是想牵线啊?做梦呢吧!” 而此时的公堂之上,李琭已经拍了惊堂木,开审。 审理的第一个案子,便是前司仓佐贾然被杀一案。李琭一声喝令,差役将疑犯蔡光平带了上来。 “蔡光平,你身为县尉,却知法犯法,残杀同僚,栽害无辜漕工,你可知罪?” 衙外众人听闻此言,一片哗然。 过了一夜,蔡光平已经没有昨晚刚被抓时那么慌张了,他强作镇定,狡辩道:“我只是听说有江湖术士坑骗百姓,施用邪术,便上门缉拿,这才冲撞了李司直。此事确实是下官鲁莽,拳拳之心还望司直明鉴。至于李司直所说残害同僚,下官不解。” 李琭也不与他争辩,只是条理分明地将案情道来,掷地有声:“贾司仓被杀一案,疑点有四。 其一,现场看似发生过打斗,但贾家人却只闻家具倒撞之音,而无争吵呼救之声。 其二,贾司仓是因心脏中刀而当场死亡,若是中刀之前推倒俞四,则俞四已然昏厥,无法继续行凶;若是中刀之后,则根本无力推倒俞四致其昏厥。 其三,贾司仓所受刀伤,包括心脏上的致命一刀,皆在正面,而他又并未呼喊,说明凶手能够从正面接近他,多半是相熟之人。然而无论贾家,俞家还是县廨官吏,都作证俞四与贾司仓并不熟悉。 其四,俞四作为漕工,长期拉板车套攀绳,几乎所有的上衣在右肩处都有磨损痕迹,而案发当夜所穿的血衣却没有。” 说完疑点,他停顿了一下,命差役呈上物证。 “虽然俞四已经画押认罪,但基于以上疑点,本官同言御史重新对此案进行了调查。现在,本官就将本案真相公之于众,为贾司仓讨还公道,还俞四一个清白。” 第107章 沉冤昭雪 公堂之上,李琭不疾不徐地朗声说:“现已查明,案发前半个月左右,平陆县城内发生多起菜刀丢失案,致使铁匠铺的普通菜刀脱销售光,同样丢了菜刀的俞四,只得购买一把切肉刀。此刀正是后来杀害贾司仓的凶器。” “既然李大人已经查明凶器为俞四所购,又何来诬陷于我?”蔡光平不服地高喊。 李琭并不理睬他,继续道:“由于俞四家的菜刀后来又找到了,因此他新买的切肉刀实际并未使用。俞四之妻未再见过此刀,以为是丈夫收起来了,其实刀已经被盗。案发当晚,蔡县尉没有惊动贾家人,悄悄找到贾司仓,趁其不备以切肉刀捅入心脏致其身亡,再捅数刀以混淆刺击顺序。而后将晕厥的俞四运入书房,把血衣换到俞四身上,完成栽害布置后,故意推倒家具,引来贾家人。” “胡说!都是胡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由于贾夫人听到响动后迅速赶到,蔡县尉来不及逃离,便藏身于书柜之中,等贾家人离开书房去报案之后,才趁着无人翻墙逃走。” 听到这里,蔡光平强装的姿态已经维持不下去了,脸色大变。“你……你有什么证据这么说?” “书柜底板上有两处干涸血迹,正是凶手鞋底沾染了贾司仓的血后,在书柜内躲藏过的证据。而这双鞋,捕吏已经从你家中找到了。” 闻言,蔡光平面色一惨,彻底脱力瘫软在地。 “而俞四则是你派遣小厮,以商量抚恤金为由将其骗至贾府门外。对于这一点,你家中小厮已经承认,有供状在此。如此,你可认罪?” “我……” 李琭却没有理会蔡光平的犹豫,也不给他隐瞒掩饰的机会。 “至于你杀人的动机……据贾夫人及县廨官吏反映,开河以来,贾司仓一直愁郁在心,有所烦恼。经言御史查明,贾司仓所忧之事,正是集津仓漕粮亏空,账实严重不符。来人,带向喜文,陈延寿!” 蔡光平虽已萎靡在地,但是听到李琭直击要害的陈述,他仍然大为震撼。同样重枷在身的县令向喜文,粮商陈延寿,更是面如死灰,知道自己已绝无推诿逃脱之可能。 “言御史请。” 言谨点点头,指着身边的部分账目,扬声道:“经本官审核,去年入秋以后,集津仓所储漕粮一直显着低于往年平均水平,而去函查之河阴仓、河阳仓的经运漕粮,只是略低于往年。此二仓向集津仓运送的漕粮石重,经过核查也与实际相符。那么,为何集津仓的储粮会少那么多呢?这些亏空的漕粮,又去向何处?” 李琭又让人呈上证物,是几段绳索。 “这一沓,是部分陈家售卖米粮的出纳账目,而这几根绳索,是3门峡翻覆漕船遗留下来的。”言谨说到这里,渐渐有些控制不住情绪,原本平稳的语声中压抑不住怒火,“你们这些所谓父母官,与粮商勾结倒卖漕粮,为了平账,竟在漕船上做手脚,故意制造沉船事故!” 第108章 丧心病狂 此语一出,堂外众人先是鸦雀无声,回过神后哗声大起,群情激愤。 “什么?竟然是县太爷搞的鬼?!” “我说今年怎么沉船那么多!” “早跟你说了没有水鬼你不信!” “天爷,这是人干的事吗!” 差役再三呼喝,击了半天杀威棒,堂外才逐渐恢复安静,继续听审。言谨也平复了一下心绪,但还是义愤填膺,语调有些激昂:“经查,陈家自用米饭,及其经营的泰丰粮铺所售上等粳米,皆为漕运所输吴兴米。是陈家在县令向喜文、县尉蔡光平等人授意下,偷运集津仓暂存的漕粮,再冠以上等粳米之名,堂而皇之盗卖于市。所得利者,三七分成。陈家的账目上,则将漕粮部分计入正常收购的米粮之中,使得本地米粮的石重虚高。核实本地大小田户出售记录,与陈家所记完全不符。 为了掩盖集津仓漕粮被盗,向喜文策划指使,通过刀割、磨损等方法毁坏纤绳,致使3门峡陆挽时数次发生纤绳崩断,船毁人亡的惨剧。向、蔡等人则借此将盗卖的漕粮登记为损耗,以此平账。 司仓佐贾然发现集津仓储量亏空以及账目问题后,便被谋杀灭口,漕工俞四则被设计成为替罪羊,并被迫害导致耳聋口哑。这就是贾司仓被害案及漕船翻覆案的实情。此等禽兽之举,实在丧心病狂!” 这一番陈词结束,几名案犯也知道无力回天,都没有再做狡辩。李琭一一按律判决,自然,都是极刑伺候。 “向喜文,华州郑县人,原平陆县令,现查明其身为一县之长,却官商勾结,主使盗卖漕粮、制造漕船沉覆事故、谋杀司仓佐,以掩盖罪行,中饱私囊,按律,犯故杀,监守自盗满六百石,拟斩监候!” “蔡光平,汝州郏城人,原平陆县尉,与向喜文共谋漕粮倒卖、司仓佐谋杀等案,犯故杀、监守自盗满六百石,拟斩监候!” “陈延寿,陕州平陆人,与向喜文、蔡光平等人勾结,私自盗卖漕粮,数满六百石,拟绞监候!以上系列案件主谋,皆籍没家产,家属流徙!其余参与人员,皆按律判决,在此不一一宣读。漕工俞四无罪释放,按律赔偿。” 判决落下,堂外欢声雷动,无人不欢呼叫好。又等差役呼喝半晌,才肯安静下来,让李琭继续重审十二年前的陈家逼亲案。 相比司仓佐被杀及漕船沉覆案,陈家这桩陈年旧案,倒是没什么难的。李琭将乔家人唤上堂来,陈冤诉情之后,便简单讲明了当年情况。经言谨核查陈家当年的放款记录,再走访旧人,查明当时是陈才设套令乔家借钱于他,而后以高额利钱强逼乔家写下婚书,将独女乔燕嫁入陈府,最后逼得乔燕自尽身亡。 本案的主使,自然是陈家大少爷陈才,本已领了徒刑的他,再加罪一等。 三案审理完毕,直到众犯押入大牢,李琭、言谨和众差役退堂,衙门外的人群还久久不肯散去,既兴奋于贪官伏法,冤情昭雪,又感慨万千。 而此时的县廨后堂,李琭和言谨稍事休息,等书吏将证物、证供和犯人等处置完毕,并着手赔偿事宜。之后,二人请乔家人简单吃了一顿饭,乔家人终于为女儿讨得公道,对李、言二人是千恩万谢。 “多谢李大人、言大人!若不是二位大人从天而降,我家冤屈还不知何处能申!” 乔老头这话说得李琭都不禁笑了。 “乔老汉言重了。” 乔氏则抹了把眼泪,泣道:“可惜张家娃娃没能看到这一天。” 言谨问:“你说的是乔姑娘的未婚夫?” “回大人的话,正是。那娃娃叫张谦,与我家燕儿青梅竹马,原是想到了年纪成婚的。出事之后,他家也被迫迁走,听说谦哥儿不慎坠崖死了。前几日我去兴平街上,我们两家的旧宅看过,房子倒是还在,可惜人都不在了。唉!” 李琭眉头一蹙,“兴平街?” “是。就是街南头数起第五家,便是张家,再隔六户即是我家。” 一听地址,李琭霎时眸光一凛,面色大变。 第109章 喜欢他 待李琭将平陆县几个大案审理完毕,已经过了未正了。白三秀在堂外旁观全程,听着众人的夸赞和感慨,既有些崇拜,又心生自豪之情,与有荣焉。 堂审结束后,她跟着人群慢慢走出中条街,一旁的姚亦谦道:“原来李道长是长安来的大官。” “也不算很大的官啦,不过他查案断案真的很厉害。” 看她眸光晶亮,神情言语中满是赞美崇拜之意,姚亦谦很直白地说:“你很喜欢李大人。” “呃!”没想到他这么直接,白三秀愣了一下,当即闹了个大红脸,“也、也没有。我只是觉得他确实很优秀。他……真的很好。” 姚亦谦点点头:“嗯,我也很钦佩。不仅揪出了贪官,还解决了多年前的旧案。” “不知道这样是否能慰藉乔姑娘在天之灵,消除她的执念,让绣花鞋不再出现。” “或许。我想案子结了,李大人和你就要回长安了吧?” “是,得回去复命呢。” “那你这会不用去县衙么?” “不用。司直他和言大人应该还要忙,估计今天没空回来。” “难得相识一场,一会我来下厨,请小白姑娘吃点平陆特色。” 姚亦谦如此主动,白三秀也就不推辞了,乐得坐享其成。他给做的就是油泼面,手艺倒还真不错,味道很地道。 因为平时她也是与姚亦谦共用厨房,因此吃完之后,二人一起将厨房收拾干净,又到堂屋中喝茶。让白三秀惊讶的是,姚亦谦拿出了一整套白瓷茶具,动作娴熟,显然不是当水随便喝喝的。 姚亦谦点上线香,淡淡的香味很快充盈于室,说不上来是什么香气,但又挺好闻的。二人就着熏香清茶,随意聊起来。 “大理司直,我记得是从六品上吧?李大人年纪轻轻便居此位,前途不可限量。” “姚大哥也挺厉害的,能随口说出品秩。好多官职我到现在还分不清。” “我以前读过书,也想过去考试。出事之后,就作罢了。四年前想再看看故人,才回来。” 白三秀怔了一下,觉得心中有什么一闪而过。但她意会到他在说脸上的伤,油然而生的同情迅速盖过了那抹思绪。她想了一下,才道:“那真是可惜了。不过我觉得单纯读书也很快乐,多看点东西也是好的。姚大哥你说呢?” 姚亦谦素来木讷的面容,难得露出一抹笑意。他沙哑地“嗯”了一声,问:“那小白姑娘的身世,应该也是配合李大人身份说的吧?” “那是真的。我确实是孤儿,被李司直救了以后,就留在他府上做厨娘。” 闻言,姚亦谦眸中闪过一抹疼惜的神色。 白三秀以为他就和她刚刚一样,单纯是起了同情心,于是笑道:“也没什么。司直为人正直,对待下人也很温和,在他府上做事可是个美差呢。” “我想,李大人并没有把小白姑娘当下人。” “呃……说是这么说啦,只是要说朋友,我好像有点高攀了。” 这个姚亦谦,当真是不知道“委婉”二字如何写,说得她都不知道怎么回。她正想换个话题,却忽然觉得有些困倦,只看见姚亦谦嘴巴一张一合,他说的话她明明都听见了,却又觉得听不真切。 “你很喜欢他。” “我……”她想否认,可不知怎的,脑子里仿佛一团浆糊,让她没办法做任何掩饰,“我不敢想……” 她愈发觉得迷糊,同时又头疼欲裂。突然之间,许多声音蜂拥涌入她的脑海,像是木匠用手锯来回拉割她的心神,搅得她气血翻涌,头几乎要炸开—— 啪嗒。 第110章 还魂术 “小秀!” 李琭一脚踹开房门,冲进屋内。看见姚亦谦正扶着白三秀,口中念念有词,“滚开!”他怒不可遏,一掌拍得姚亦谦飞跌出去,将人抢进怀中。 从乔家人口中听到自己所租院子正是张家旧宅后,他立即明白姚亦谦就是张谦,一路心急如焚地赶回来,早已是一身冷汗。看清白三秀面容的瞬间,他的心咯噔一下,只感觉全身血液都冻结了! 那鹅蛋小脸秀致依旧,只是面色无比苍白,口鼻中汩汩溢出的鲜血,将整张脸洇染得凄恻又妖异。 “该死!” 李琭探了探她的鼻息和颈脉,未曾察觉自己的手都在微微颤抖。白三秀双目紧闭,软绵绵地瘫靠在他怀中,还好呼吸尚算平稳,也没有发狂的迹象。他当即摁灭线香,强忍着怒火喝问:“怎么救她!” 被他方才一掌打得吐血的姚亦谦瘫坐在地,没有挣扎,也没有逃跑的意图,只哑声道:“我不知道。” 李琭闻言,生平第一次起了杀心,怒目切齿:“小秀与你无冤无仇,为何害她?你就是张谦,陈家三个发疯的新娘都是你从中作梗,你说你不知道怎么救?!” “我只是想让燕儿回来……”姚亦谦也不去擦血,喃喃低语,无神的双目在投向白三秀脸上时,显出怀念和眷恋的神色,“她真的很像燕儿。” 如果不是抱着白三秀,李琭怕是要当场一掌将他毙命!他硬吞下狂怒,抱着人急急往外走,正撞上匆忙带人追来的言谨。 “李——小秀姑娘怎么了?!”一见白三秀的模样,言谨也大惊失色。 “人交给你了。我去医馆!” 李琭说完,纵起轻功身法,便没了影。 —— 姚亦谦全都交代了。 正如李琭所言,他就是乔燕的青梅竹马张谦,当年出事后张家亦举家搬迁,张谦失足落崖,虽然侥幸留得一命,脸却彻底毁了。他在外漂泊数年,学了一些旁门左道的功法,其中有一样,便是以线香为引,借助活人的身体,召唤亡者魂魄,令其复生。 四年前,张谦化名姚亦谦重新回到平陆,也就是那时开始,陈家的新娘接连发疯暴毙。张谦也不明白为什么这还魂术始终不成功,他盯上白三秀,是因为她真的有几分像乔燕,她笑起来,也像乔燕一样清甜可爱。 由于朝廷还没有指派替补人选,平陆主官暂缺,张谦以邪术谋害四名女子,也由李琭按律判了斩刑。 至于白三秀,虽然郎中诊治后表示没有大碍,只要用些补气血的方子即可,但是不见她醒来,李琭始终不能放心。直待三日后的晚上,她终于睁开眼,他才稍稍安心。 “你醒了,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 小扇般的长睫颤动,那双平常聪慧伶俐的眼睛,透出迷蒙又茫然的神色,仿佛不认得他似的。 李琭心一沉,“小秀?” 缓慢地眨了几下眼,浓浓的倦意再度涌了上来,白三秀支撑不住,蹙着眉又继续陷入昏睡,只是失去意识前低喃了一声:“司直……” 李琭这才松了口气。 此后,白三秀一直醒醒睡睡,即便醒来,也是十分昏沉,还时常头痛,回长安的一路上,都是李琭在照顾。等她彻底好转,已经是回到长安半月之后了。 第111章 考虑一下 长安,永昌坊李宅。 “于婶儿,我帮你啊!” 白三秀刚踏进厨房想坐下来择菜,就被于婶轰了出去:“哎哟不用不用,你回屋歇着去吧!” “可是……” “李公子专门请了我来,就是想让你休息的,你就别来抢活儿了!” 第一百零一次被赶出厨房,白三秀轻轻叹了口气。自平陆结案返回长安后,李琭一直担心她身体没有完全康复,便临时又请了个厨娘来做饭,什么事都不让她干,查案子也不带她。 其实她除了偶尔还有点犯困,早就好全了。 仆役张方看到她讪讪走出后院的样子,忍俊不禁:“三秀,既然公子让你歇息,你就歇着呗。” “那我不是成吃白饭的了。”李琭本来就是发了月钱给她的,现在再请于婶,掏两份钱白养一个人,这算怎么一回事。 张方瞟她一眼,刚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摸摸鼻子道:“听公子的安排就是了。” 正聊着呢,院外响起拍门声,张方赶紧去应门。白三秀没趣地刚要回房,却听得张方喊道:“三秀,找你的!” 咦? 她快步迎过去,门外也是个仆役打扮的男子,非常客气地说:“小的是言谨言御史府上的。我家公子想请问白姑娘何时有空,是否方便过府一叙?公子想请您对府里的厨子指点一二。” 指点厨艺?她做的菜有这么好吃吗?这时辰已经散值了,不过李琭不会这么早回来。 “现在就有空,合适去吗?” “合适合适。姑娘请。” —— 言谨的宅子在皇城西侧的辅兴坊,地段比永昌坊略差一些,但是去御史台上值倒是挺方便的。 见仆役真的把白三秀请来了,言谨很惊喜,直接把她领去喝花茶吃点心。 “言御史,不是说要我和府上的师傅切磋一下厨艺吗?” “待他做好,小秀姑娘尝了之后再点评便是。” “……”这不就是请她吃饭吗? “小秀姑娘受创初愈,还不宜劳累。” 白三秀“噗”地笑了:“御史怎么和司直一样,太过虑了。我真的好了,除了当时有些头痛,其他也没啥。” 言谨顿了一下,“李司直没告诉你?” “什么?” “你当时不光是昏睡过去,口鼻都在流血,司直急坏了。” “咦……他完全没说。我还以为姚亦谦对我手下留情了呢。” “姚亦谦很希望乔燕借你的身回来,用的线香还是加了药量的。所以李司直赶到时,你的情况已经很严重了。我第一次见到他有那种……”言谨轻咳一声,“想杀人的表情。” 白三秀闻言,心中暗流涌动。他真的为了她这么着急?她指尖挠了挠脸颊,不好意思地说:“说到底还是我大意了,才给二位添麻烦。” “小秀姑娘客气了。这次平陆之行,我要多谢小秀姑娘照拂。也多亏你的主意,才能把蔡光平引出来。我听说,你是在华月楼那个案子之后去的李司直府上?” “嗯。当时也受了点小伤,承蒙司直收留,就一直在司直府上帮工了。” “那你是短工还是长约?咳,我是说,若小秀姑娘将来想换个地方,可以考虑一下我这里。” 说这话的时候,言谨眸光闪了闪,可惜白三秀没有听出他的别有深意,只道他是馋她那一手点心了。毕竟她在华月楼的时候,邀请她跳槽的客人也不少。 “好啊,有机会吧。言御史如果想吃我在平陆做的点心,我现在就可以做。” 言谨犹豫道:“今天真的就是请你来指点一下……” 他这模样,更让她确认了自己的判断。“没事,又不费什么力气。” “那就有劳小秀姑娘了。” 白三秀在厨房做好点心蒸上锅,干脆就顺便和言家的厨子讨论了一下菜式。待她回到前堂,却意外地发现多了一个人。 李琭。 第112章 名医 相较于白三秀的惊讶,李琭神色淡淡,不辨喜怒。 “司直怎么来了?” “接你。” “……” 她突然觉得气氛有些古怪,一时不知如何接话,只好说:“点心很快就好。我看宋大哥的菜也快了。” 倒是言谨笑道:“平陆结案后,司直与在下一直忙着整理文书,还未曾聚过,择日不如撞日,正好今天就着小秀姑娘的点心,小酌一场。” “好。那就谢过言御史款待。” 因为李琭是骑马来的,所以席上三人还是喝的茶,而且也没聊太久,李琭就带着白三秀告辞了。 出了言家,李琭将白三秀扶上马,自己也飞身坐到她身后,才道:“小秀。” “嗯?” 从何时起,不演戏的时候他也叫她小秀了? “因为我在家不让你下厨,你就来言谨这动手?” 不知为何,明明他语调很平淡,可是话听着就是怪怪的。白三秀不禁回过头,对上他黝黑的眼睛,企图从他的神色中找出蛛丝马迹。但李琭自幼历经坎坷,又为官多年,还是查案断案的高手,从他脸上,她什么也没看出来。 所以她就照实说了:“我一路从平陆晕着回来,耽误你不少事,都是言大人在帮忙,我就想着应该感谢一下。” 李琭低嗯了一声,似乎柔和了几分。“他还说什么了?” “他问我签的短工还是长约,如果想跳槽,考虑考虑他。” 话音刚落,环着她的臂膀蓦地一紧,“你要跳吗?”一如既往平静的声音,好像胳膊使劲的不是他似的。 “暂时不会。”想了想,她又嘻笑调侃,“你都愿意给工钱让我吃白食了,这好事上哪找去?除非你赶我走。” 李琭这才笑道:“我不会赶你走的。” 迎着微凉的秋风慢慢骑行,李琭似乎心情很好,还允她可以涨工钱。不过白三秀没要,毕竟钱多了她也没用。只是走着走着,她忽然发现不对,这不是回去的路。 “不回家吗?” “去个地方。” “去哪?” “到了你就知道了。” 他神神秘秘的样子,勾得她还有些期待,直待到达目的地,她看着匾额上的三个大字,心头一阵凉风吹过。 济世堂。 “……这是医馆,司直。” “是。” “你不会告诉我,还要让我看郎中吧?我活蹦乱跳的!” “你又不是鱼,还活蹦乱跳。”李琭跳下马,向她伸出手,“前面一直没空带你来,这家的老爷子我认识,是位名医,再让他给你看看。” 白三秀没法,只得搭着他的手下马。 济世堂的主人顾新荣行医多年,在长安小有名气。许是因为年事已高,近来已经很少坐诊,因为和李琭熟识,才特地为白三秀看诊的。 探过脉象,又问了些吃睡情况,老爷子对李琭道:“小姑娘没有大碍。只是气血略虚,正常进食休息就成。若司直实在不放心,我可以开副养神汤。” 李琭刚点点头,这老郎中却目光一颤,忽然问:“你说什么?” 二人还没反应过来,老郎中便眉头一皱,撑住额头,似乎很是痛苦,还伴随着轻微的抽搐症状。 “顾老?” 一旁的年轻人见状,连忙上来扶住老人,歉意道:“抱歉,家父年纪大了,有些体力不支。养神汤我明日熬好了派人送给司直。” “好,辛苦顾大夫,三公子。” 出了医馆,白三秀道:“名医都说没事了,这下司直总该放心了吧。” “你乖乖喝一个疗程。” 看她苦着个脸,李琭又正色道:“那还魂术太过诡异,不能掉以轻心。” “是是是!” 第113章 驭尸术 正如李琭所言,姚亦谦施用的还魂术十分诡异,兼之好奇使然,白三秀也想查查底细。因此,一听说老周又来长安了,忙不迭跑去平康坊找他。老周走南闯北,见多识广,这类旁门左道的东西,他最熟悉。 白三秀找到人时,他依然坐在西来酒肆的老位置喝酒,形貌还是那么放荡不羁。 啪。啪。啪。 一碟凉拌腐竹,一碟凉拌藕片和一碟花糕自食盒中一一取出,轻轻落在桌上。老周毫不意外地乐道:“看菜就知道是你。小二!再来壶花茶。” 待小二上了茶,白三秀坐定,老周才道:“说吧,又要我干啥?” “你这话说的,没事就不能找你?哪回你来长安,我没招待你啊。” 老周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我听说你就留在那位李司直府上了,肯定又想帮他做什么事。” 白三秀也不跟他客套,“我是想打听一件事。”她将平陆发生的事简单说了一下,“怎么样,那姚亦谦用的邪术,你听说过吗?” 老周却没有立刻回答她,而是皱着眉将她上下打量一番,“你不要紧吧?” “我没事,不用担心。司直押着我喝了好多补药,我都感觉胖了一圈。” “看来他待你不错。” 一句话说得白三秀微微有些脸红,“他……是很好。” 老周吃两口菜,又呷了口酒,这才道:“收了贿赂,不帮也不行了。这还魂术我也没听说过,不过有个地方你可以去找找,或许会有收获。” “哪里?” “西市,蠹虫。” —— 依着老周的指点,白三秀在西市东南隅的鱼行背后,找到了这家名为“蠹虫”的旧书铺。据老周说,这书肆有很多记载民俗方术的书籍,还有些外面买不到的禁书。 蠹虫书肆门头很小,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门洞,进去以后店铺空间稍显逼仄,光线也有些昏暗。 老板是个干瘦中年人,头也不抬地问:“找什么?” “您这有那种关于秘术禁术的书吗?” 老板眉毛一挑,刚要否认,白三秀赶紧跟上一句:“老周介绍我来的。就是周如松!” 老板这才从柜台后面走出来,紧盯着她,仔细审视后才问:“什么秘术?” “还魂术。” 听完她的描述,老板眸中精光闪过,而后转身回到柜台里面,一矮身便不见了。过了一会儿,他才又冒出头来,手上拿着一本旧书。 “这本,应该有姑娘要找的东西。” 白三秀接过来一看,《秘术辑录》。这书看起来有些年头了,好在字迹清晰,粗略一翻,果然记载着不少奇诡之术。 老板又道:“依我看,这本书也是摘抄编撰而成,仅供参考。” “好的,谢谢老板。” 这书开价还不低,白三秀差点掏空了荷包,一阵心疼。揣着书回了家,她把晚饭备好后,就开始一页页翻看。 不看不知道,一看她才发现,号称能够“还魂”“复生”的秘术还不止一种,所需材料和咒法也是五花八门。快翻到结尾时,才看到符合姚亦谦情况的秘术。 不过这个秘法,反而不叫还魂术,而名驭尸术。 下面还有一行小注:西江长生教内门秘法。 白三秀有些错愕,随即感到一股凉意自心底蔓延开来。 第114章 吊唁 “小秀?看什么呢。” 突然响起的熟悉声音,不啻于一声惊雷,吓得白三秀猛然一抖,下意识就想把书藏起来。 “怎么了,看这么入迷。”李琭好笑地说。 白三秀抬头望向那张温和的笑脸,心中犹豫了片刻,还是将旧书递过去,简要说明了来龙去脉。她明白,无论如何,这件事都不该瞒着他。 果然,一看完书页内容,李琭的脸色明显阴沉下去,看得白三秀好不忐忑。 “司直……”她紧张得甚至有些不敢看他,嚅嚅补充,“老板也说这书是拼凑而成,看看就是了……” “我知道了。”李琭沉声道,先将书收好,才又回到她面前,脸色没有刚才那么难看了,但还是很严肃。 “先吃饭,然后再去趟济世堂。”他说。 “……嗯?!” 白三秀满心以为他要说长生教,万万没想到他给她冒出这么一句。 “我都好全了,真的不用……” 李琭肃声道:“先前我以为姚亦谦这还魂术,不过是借迷香乱人心智,用量过度才会造成那三名新娘暴毙。但既然实为长生教的驭尸术,绝不可小觑。你再去看看。” 白三秀欲言又止,末了,还是乖乖点头。 李琭又放缓态度,安抚她:“我知道你是想起灵泽山神庙的事。那庙祝究竟是否长生者,已经无从查证,无论长生教那些邪法是不是真的,此教都已被豫王清剿,你不必多想,别怕。” 原来他竟是担心她害怕。白三秀心头一暖,终于露出一个笑来。 “那好吧,你要实在不放心,我再喝点养神汤。” “这就是了。” 白三秀起身去厨房端饭,李琭望着她轻快的背影,目光幽深。 招魂卜凶那一夜,她躲开蔡光平暗器的敏捷反应,他看得清清楚楚。 害死三个新娘的驭尸术,她也抗过去了。 还有回程路上,她昏睡时喊出的名字……这些都再一次确证,她绝对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 另外,寄送庄州青岩的问询函早已有了回信,古水村二里头确实有户白姓人家,但长女却不叫三秀。 初识她时的怀疑一点点被证实,但是他…… —— 吃过饭歇了一会,李琭便带着白三秀再度前往济世堂。济世堂在宣阳坊,离李宅并不近,不过骑马过去也不用很久。然而到了地方之后,连一向沉稳冷静的李琭也难掩惊讶之色。 但见济世堂的宅门匾额一片缟素,越过围墙还能看见院内支起的高高丧幡。 这分明就是在办丧礼! 二人下了马来,找门房一问,这正是济世堂主人顾新荣的丧礼,原来老人在三日前突发急症,去世了。 既是如此,李琭也没再提看诊的事,和白三秀一起上了香,吊唁老郎中。虽然事出突然,距离他们上次来,也不过才隔了六七日而已,但毕竟老人年过古稀,已经很长寿了,因此二人只是有些唏嘘,并未多想。 主持丧礼的是顾家长子。而上次见过面的三公子顾明远,见到李琭后倒是猜出了来意,待吊唁完毕后将二人请到房中。顾家三个儿子中,老二药理不错,但最通医术的,还是老三。 顾明远也没多问,仔细为白三秀把了一下脉,肯定道:“白姑娘脉象平稳,身体很好。是药三分毒,养神汤不必再喝,平时可以有些食补。” 李琭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多谢。不过李某冒昧,顾老怎么会突然……” 许是职业使然,顾明远语调平静,但眼中俱是掩不住的疲惫和哀伤。“先父年纪大了,本来身体就不大好。前几日旧疾愈发严重,头疼加上腹痛呕吐,最终吐血呛咳而亡。” “三公子节哀顺变。” “蒙司直挂念。” 二人正在寒暄时,白三秀忽然感到后背一阵凉飕飕的。她转头一瞧,一个消瘦的少女倚在门口探出头来,直直盯着她,目光极不友善。见她转过头,那少女又瞪了她一眼,飞速跑开了。也因此,李琭和顾明远都没有看见那少女。 “怎么了?”李琭见白三秀有些发怔,低头温声问。 “嗯,没什么。” 第115章 辟邪者成邪 《秘术辑录》被李琭收在了书房,白三秀没有再去翻看,因为上面的内容她已经倒背如流。 长生教驭尸术,以秘药制线香,焚香施咒,亡者闻之而舞,黑血浓臭。新丧陈尸均可,生者亦可驱之。受控者全无心智,亦无痛惧。 寥寥数语,将驭尸术的施用方法和特征说得很清楚,但白三秀总觉得不对,思来想去,决定再去一趟蠹虫,问问老板是否知道此书来历。 要从永昌坊去西市,路途还真有些遥远。白三秀骑着小毛驴先向南行,走到平康坊附近,却意外地听到旁人窃窃议论。 “我跟你说这事儿可邪门啊!” “怎么呢?” “我表妹在济世堂做事,说现在一到晚上,廊柱、地面上就会莫名出现符箓,恼人得很!” “这不是正好吗,符箓驱鬼啊!” “好什么,堂里没一个人安生的,见天的做噩梦。” 打从前头,白三秀就听见不止一个人说济世堂闹鬼,见这大哥似乎知道得比较清楚,连忙跳下小毛驴,上前询问。 “这位大哥,你知道济世堂出了什么事?我上半月才去瞧过一次病,没想到今天一出门,到处都听人说济世堂闹鬼。” 那汉子道:“你知道顾老大夫去世了?” “嗯,听说了。” “那你肯定不知道,老爷子虽然是个名医,却最信方术符箓,去世前一段时间,请了好些个道长术士在家做法,这估计……老爷子还没缓过神来。” 这人看着粗鲁莽撞,说话还挺含蓄。其实言下之意,就是顾新荣沉迷道术,死后还阴魂不散,不知留有什么执念,使得济世堂中符箓频现。 白三秀想了想,还是转而先去济世堂。 济世堂是长安城中有名的医馆,既诊治疑难杂症,也出售名贵药材,自其位在毗邻东市和平康坊的宣阳坊,它的盛名与财力,便可见一斑。顾新荣去世,灵堂是设在后宅的,前面的医馆还是照常营业。不过白三秀到了门口一看,往常踏破门槛的求医问药之人,今日确实少了许多,甚至可以说有些冷清。 她又绕到医馆后方的顾宅,在院墙外面,就能闻到院中飘出阵阵立香燃烧的气味。香远益清,这是旃檀的香味。 顾家果然家底雄厚,白三秀心想。 门房还记得她是大理司直府上的人,便也没隐瞒,如实相告。正如路上那个大哥所说,顾老爷子去世后,到了夜里济世堂就到处闪现符箓咒文,虽然没造成什么实质性伤害,府里人还是心神难安。这几日,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做恶鬼缠身、冤魂索命之类的噩梦了。 听着院中隐约传出的道士唱诵,白三秀哭笑不得。符箓本是驱鬼辟邪之法,现在还要再请人用道法镇压,着实有几分荒诞。 “姑娘需要小的通传一声吗?” 白三秀摇摇头。 “既然贵府有事,就不打扰了。” 因为到济世堂转了一圈,来不及再去西市,她也就先打道回府,顺便买了些卤味小吃。未料,晚上她正和李琭吃饭呢,张方来报。 济世堂派人来请李琭了。 第116章 朱砂符 李琭虽然兼掌未详司,专门负责诡异案件,但他终归是大理司直,主业是断狱推事,不是专门给人驱鬼断命的。因此,平时若有人苦于神鬼之事,慕名上门求助,李琭是一概置之不理。 这回济世堂符箓作祟,李琭已经先听白三秀说过,因为与顾新荣有几分交情,他才答应先上门看看情况。是夜,二人就在顾宅住下。 顾新荣的三个儿子,老大顾成岩无心医术,早已另立门户,平时是不在顾宅住的,这次作为长子主持丧礼,才暂时回来。老二顾成竹擅长药理,所以济世堂的药材业务由他负责。最成器的是老三顾明远,顾新荣去世前最后几年,济世堂就已经由顾明远来操持。而顾宅的里里外外,也基本都是他来管理。和李琭最为相熟的,也是顾明远。 另外还有一个幺女顾成兰,年方十九,待字闺中。自小也学了一些医术,有时候就在济世堂帮着哥哥们打理事务。 对于符箓作祟,顾家请遍了法师道士都徒劳无功,而顾新荣生前又最信此道,因此李琭首先要做的,自然就是确认顾新荣的死因。 “三公子说老爷子有旧疾,具体是什么?” “一是头疾严重,听力退化;二是肠胃虚弱,常发恶心、呕吐。先父去世前,还有肠梗阻发作。”顾明远一一道来,想了想,又补充道,“其实不瞒司直,先父年逾古稀,早就有些犯糊涂了。清醒时诊治配药没有问题,但是会有幻听症状。” 白三秀顿时想起了李琭第一次带她来时,老郎中莫名冒出的那句话。那时可能就是他的幻听发作了。 “那老爷子去世的直接病因是什么?” “呕血,应该是肠胃大出血。另外,我发现先父还有口腔充血、水肿,牙龈肿胀,少尿等症状,这些……我认为是朱砂毒性所致。” 李琭眉头一蹙:“朱砂中毒?” 顾明远点点头,“先父很信方术道法,不仅请人来家中施法,还坚持要喝符灰水。老爷子很倔,劝不住。”他苦笑道。 “所以三公子认为,是朱砂符水加重了老爷子的旧疾,导致急症病逝。” “从我观察到的情况看,应该是这样。先父临终前,幻听呓语的情况非常严重,已经完全听不到我们说话了。” 李琭只道:“李某知道了。三公子早点歇息。” 顾明远告辞后,他转头对白三秀道:“你也早点回房睡吧。” 白三秀却不依,认识这么久,不用想她也知道他要干什么。 “司直肯定是要值夜,等符箓出现对不对?那我也不睡。” 李琭失笑,倒也没再说什么,只是开着一扇门,坐在椅子上静静等待着。果不其然,没过多久,旁边就传来悠长而平缓的呼吸声。他侧头看去,她已然伏着榻上小几睡着了。 自从中了驭尸术痊愈后,她确实没有大碍,只是睡得比以前多,晚上也熬不住夜,早早就犯困了。李琭没有搬动她,只轻轻给她披上一件外袍,免得着凉。他自己则又坐回椅子上,闭目养神。 临近子时,客房外突然掀起一阵骚动,很快一个家丁冲进来:“李司直,出现了,出现了!” 李琭拿起桃木横刀跃出客房,顺着几个仆役的视线望去,果然看见廊下柱上,仿佛被人用朱砂写满了符咒,闪烁频现,还散发着微微红光,若不说是闹鬼,还真像是哪位高人所留。 “这是……朱砂符?”白三秀也揉着眼睛跟出来,还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李琭缓步走近廊柱,随着他的脚步,他腰间的护身锦囊闪起了金光。这就意味着,顾新荣的确有执念未散。 也许他只是因为幻听而执着于法事驱鬼,导致符箓作祟,但他的突然去世,和朱砂究竟有没有关系呢? 第117章 沉疴旧疾 虽然暂时住在顾宅,但李琭还是要去大理寺上值的,询问的工作就交给了白三秀。因为顾明远提前吩咐过,顾家也没人质疑她的身份,都很配合。 白三秀先找到了伺候顾新荣的丫鬟和小厮,分开询问做笔录。 “顾老大夫去世的时候,有哪些症状?” “头疼,吐血。去世前头疼大概持续了两天吧,啊,还有一次抽搐。” “都吃了什么?” “就是平常的膳食。不过老爷弥留那段时间,牙龈肿得厉害,基本都是吃流食了。有时候吃完还吐。” “我听说老大夫很信符箓道法?” “是。这阵子请人来做法,符灰水老爷都喝了。” “你们没阻止他吗?” 小厮无奈道:“嗐,三少爷是劝来着,但是老爷脾气倔,不听啊。不让他喝,他还发火,我们也不敢太忤逆他,怕气出个好歹来。” “他一直都信这个吗?” 小厮想了想,“我伺候老爷也快十年了,他是很信,以前就爱找道长术士算卦什么的,不过这么频繁地请人做法,也就这几个月的事。” “为什么?” “老爷年纪大了,好像有幻听的毛病,老说有鬼缠他什么的。” “幻听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大概……大概去世前一年吧。” 丫鬟的回答与小厮相差无几,但是她补充了一句:“不过那些都是老毛病了。” “你是说头疼、抽搐、呕吐这些?” “嗯呢。抽搐发作的时候还会口角流涎,和癫痫挺像的。” 到底是医药世家的丫鬟,用词还挺专业。 “还有其他什么症状吗?” “挺多老年病症状,老爷都有。像视力模糊,四肢发麻,偶尔失禁什么的。” “持续时间大概多久?” “这不太好说耶。一两年吧?症状都是断断续续的。” “老爷子自己怎么诊断的?” “老爷觉得就是年纪大了,毕竟除了头痛、幻听,其他症状发作也不是很频繁。三少爷也就开了些补药,方子老爷也是认可的。” “去世前一段时间,有什么异常吗?” “嗯……算不上吧,就是症状变严重,发作频率也变高了。我也觉得可能是符水喝的。毕竟,朱砂适量是药,用多了就是毒。” 白三秀又向厨房询问了顾新荣的饮食习惯和去世前两年的菜单,确认他的膳食确实没什么问题。一圈问下来,仆役们回忆的情况,和顾明远的诊断基本相符,也在不断验证他对于顾新荣直接死因的判断。 但是……她看了看速记小本子上列出的一大串病症,心里隐隐觉得有点不对。虽然顾新荣年纪确实大了,但他的病状是不是有点太多了? 因为大部分症状不是日常频发,所以并没有引起旁人注意,甚至包括他自己,也不是很在意。毕竟不发作的时候,老人状态还是挺不错的。也就是白三秀现在有目的地挨个询问,每个人仔细回忆,合在一起才发现有这么多症状。 最后,白三秀才去询问顾家的公子小姐。老三顾明远已经问过了,她就直接去问了老二顾成竹。这老二负责打理药房,顾新荣的药剂和食补添加的药材,自然也是从自家药房走的,一钱一两的用量,都有记录。白三秀不懂医术,也看不出啥来,于是她又去找了老大顾成岩。 老大对治病救人丝毫不感兴趣,喜欢的是玉石,早年就搬出顾家去做玉石生意了。白三秀问了这么多人,他是第一个对她甩脸色的。 “老三也是,请什么大理司直?”顾成岩皱着眉头,不耐烦地说,“老爷子既然已经走了,赶紧分家拉倒,还搞这些乱七八糟的。” 第118章 兄弟阋墙 从顾成岩的言辞和语气中,白三秀当即敏锐地抓住了重点——顾成岩想分家,而且对老三顾明远不满。 她试着去问了一下顾府下人,果然都不愿多说,因此她又转头去问济世堂的人。毕竟医馆和顾家隔了一层,所以众人对于内宅的八卦,还是很乐意和白三秀分享的。 “大少爷啊,早就离家了。以前被老爷逼着学过几年医,后来实在学不下去,老爷看他确实也不太机灵,才作罢了。” 忠叔是济世堂的老药师,干了几十年,对顾家的事一清二楚,也毫不讳言。 “我听大公子的意思……他想分家?” “嗯。他那个玉石生意也是个烧钱的主儿,就盼着分家好贴补他的生意呢。” “所以济世堂一直是二公子和三公子在打理。” 忠叔点点头,又哎了一声:“其实主要是老三。这么多年里里外外的,他一个养子,是真心难。” 白三秀愣了一下,非常意外:“三公子是养子?”难怪他的名字和老大、老二不一样。 “正是。三公子小时候,父母就因病去世了,被亲戚卖进了顾家。后来老爷看他挺聪明的,颇有学医的天赋,就收养了。这几年老爷年纪大了,老二是只管药材,真正维系经营的还是三公子。” 白三秀当即想到了李琭的身世,不禁有几分触动。“要以养子的身份掌理济世堂,想必三公子费了很多心血。” “可不是!偏生老大还不争气,总是跟老三要钱。” “您是说,大公子的生意现在就是靠济世堂维系?” 忠叔哼了一声:“你以为玉石生意那么好做的?老大这个人,眼高手低,学医不是这块料,捯饬玉石也是给人家送钱。这些年,济世堂都不知拨了多少钱,填他那个窟窿!” “那二公子没说什么吗?” “老二聪明着呢!心里对大哥不满,也不说,坏人都让老三去当。说到这个,以前老爷还在的时候,也是对老大没好脸色,但毕竟是自己的儿子,也不能真不管。所以每回老大亏了钱,老爷都叫老三想办法从济世堂挪点钱出来。搞到最后,全是老三落埋怨。” “三公子这么苦的啊。难怪我看他性子有些冷冷淡淡的,估计心里也是累得慌。这么多年真不容易。那现在顾老大夫去世了,济世堂就正式由三公子接掌了嘛?” “应该是吧!本来前阵子老爷说要召集族中几个德高望重的老人共同见证,安排一下身后事,没想到还没得来及交代,人就走了。三公子也就顺理成章继续管事,顾家基本上还是服的。” “总算没辜负老大夫的收养和栽培之恩。” “那是!老三钻研医术也是真的用心。假以时日,说不定能超越老爷。” “那长安城的百姓就有福了。” 谢过忠叔后,白三秀告辞离开,脸上的笑容也随之消隐。她又去问了下济世堂的帐房先生,果如忠叔所言,这些年济世堂没少补贴顾成岩的玉石生意,对于这一点,堂里的坐馆郎中、药师、学徒和一众杂工,都很不满。包括顾成竹,听到她提起这件事,虽然没有明说什么,脸上也闪过嫌恶之色。 白三秀陷入了深思。德高望重的名医顾新荣,留下济世堂这么大的家业,虽然他疾病缠身,想必心里早已有所打算,但是去世之前,这遗产分配真的没有变数吗? 第119章 家产分配 顾家还在世的几个长辈,除了顾新荣的同胞弟弟,其他都不住在顾宅。白三秀按照问来的地址,先找到了顾新海的住处。 此人是顾新荣的堂弟,今年也有六十多了。先前在顾宅,因为有顾明远的吩咐,对于白三秀的调查众人都予以配合,但是到了顾新海这里,可就对她没那么客气了。 “李司直公务缠身,案牍劳形,还专门派个婢女来关心小民家事,真是有心了。” 顾新海性子古板,本就觉得朱砂符的出现是不祥之兆,又认为家丑不可外扬,对顾明远请来大理司直非常不满,自然对白三秀更是没什么好脸色。 白三秀不卑不亢,陈说利弊:“朱砂符频频出现,街头巷尾都在议论。若这背后有什么隐情,查明真相也是消解顾老大夫的执念,对济世堂和顾家子孙都是好事。您说呢?” 顾新海沉硬着脸色僵了僵,半晌,才道:“……你想问什么?” “我听说老爷子去世之前,本想招集在京的族人,宣布济世堂归属。所以我想请教,对于家业安排,您是否知道一二。” “这也是李司直让问的?” “顾家是长安有名的医药世家,既然出了这等蹊跷事,只能挨个排除可能性。” 似乎又斟酌了一会儿,顾新海才缓缓开口:“大哥是有意召集几个兄弟,当众公布遗嘱,但还没来得及说人就走了。不过我是听到一些风声,大哥想给成岩一笔钱,让他彻底分出去。你应该明白是什么意思吧。” “是不想让大公子的玉石生意继续影响济世堂。” 顾新海轻哼了一声。 “那各位长辈对于二公子、三公子又是什么看法呢?”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老二对药理确实还成,但最多算得上中规中矩。老三不是我顾家的亲子,却当真是块学医的料,如果想保住济世堂的牌子,给他是最好的。大哥还在世的时候,济世堂便已经基本交给老三打理了,老二帮着一起管。至于血脉……日后再培养老二的孩子,或者老三在族中挑个合适的姑娘成婚,都不是问题。” 这算盘打得还真精,白三秀心想。 “所以虽然顾老大夫未能留下遗嘱,但各位长辈对于三公子顺势继承济世堂,都是认可的。” 顾新海颔首。 白三秀了解到想要的信息,谢过老人正要离开,又意外被叫住。她回头一看,怔了一下,随即想起这正是吊唁那日,在门外瞪她的少女。 “姑娘是?” 少女没有回答,而是趾高气昂地说:“我还以为你是哪家的千金,原来不过是琭哥府上的厨娘。”言语之间的轻蔑,显然是非常看不上她。 琭哥? 她没听说李琭有妹妹啊? 白三秀按下心中疑惑,不动声色地问:“姑娘找我有什么事吗?” 少女冷哼道:“得了琭哥一句吩咐,你就在我顾家四处盘问,还真会表现。我可不是三哥,不会惯着你!” 白三秀当即恍然大悟。 “你是成兰小姐。” “是我。”顾成兰坦然承认,似乎想起什么事,咬了咬牙,“别以为琭哥带你来看诊,就真把自己当个东西了!” 第120章 肥水不流外人田 顾成兰这话说得难听,其中的嫉恨更是掩藏不住,傻子都能品出味儿来。白三秀还是个聪慧的,更是立刻明白了这姑娘为什么那么针对她。 “司直受托调查令尊的事,但是公务繁忙难以抽身,才让我先问清情况,再一一向他回禀。若是顾小姐对司直有意见,我可以代为转达。”白三秀故意道。 “胡说!”顾成兰尖声喝止,“谁说我对琭哥不满了?我只是看不惯你顶着他的名号在这装模作样。你少在他跟前乱嚼舌根!” “顾小姐和司直是旧识?” “不错!琭哥进慕容府之前流浪过几年,落下了病根,是找我爹治的。我和琭哥认识很多年了,你就算说什么,他也不会信你。” “那司直现在身子还有什么问题吗?” “呸呸呸,自然没有了!” 听说李琭已经恢复健康,白三秀放下心来,便道:“既然顾小姐没什么事,我先告辞了。” 顾成兰一怔,有些不可思议,回过神来连忙喊道:“站住!你一个婢女怎的如此无礼?” “顾小姐,我不是贵府的下人。” “即便如此,一个贱婢难道都不懂礼数?” “我不是贱籍。” “你……你是真仗着琭哥宽容,就目中无人了?”顾成兰更恼怒了,忽而面色一沉,声音也愈发尖利,“你不会是觉得琭哥这些年一直婉拒婚嫁,自己就有戏吧?” 看着眼前这位跟炸了毛似的,白三秀既好笑,又有些无奈。她当然明白顾成兰为什么找碴,只是觉得这个刁蛮小姐找错了人。 她怎么可能妄想那种事? “顾小姐说笑了。”白三秀微微点头,转身要走。 谁知她愈是云淡风轻,顾成兰愈是火冒三丈,一边骂着“贱婢”,就想去拉她。“你不准——” “顾小姐。” 熟悉的男声响起,顾成兰猝不及防,愣愣地抬眼一看,李琭快步走过来,脸色不喜不怒,但声音却不是那么温和了。 “小秀对我助益良多,不是什么奴婢下人,顾小姐对她有任何不满,请来找我。” 顾成兰早已是脸涨得通红,又见李琭将白三秀挡在身后,保护的意味再明显不过了,于是脸色又转白,半晌才挤出一句:“府里的事,劳烦司直费心了。” 说完,勉强维持住仪态施了个礼,蹬蹬蹬走了。 “没事吧?”李琭低头问。 白三秀摇摇头,挑眉道:“司直这朵桃花,可有点扎手。” 李琭失笑,与她一道出了门,将她扶上马,自己也坐到她身后,才道:“我与她不熟,只是从前来济世堂,见过几次。” 白三秀当然也看出来了,否则顾成兰不会背地叫“琭哥”,当面只敢喊司直。但是他愿意解释,她心底还是很高兴的。于是笑笑:“嗯,这么刁蛮的性子,司直可消受不起。” “她是有些迁怒了。”李琭也笑了一下,又很平淡地说,“顾大夫生前就催她出嫁,现在顾家几个长辈见她还推脱,就打起了她和顾明远的主意。” “……嗯?!”马儿走了好几步,白三秀才反应过来,“让他俩成亲?虽然三公子是养子,可还是名义上的兄妹啊。” “这个简单,让顾明远改回原来的姓即可。” 相当于养子变成上门女婿。怪省事的。 这么“顾全大局”的想法,连白三秀都得道一声佩服。难怪顾成兰会暴躁成那样。本来她觉得顾成兰的怒火莫名其妙,现在倒是有些理解了。 第121章 慢性中毒 白三秀原本是想从顾新海处出来以后,去趟西市蠹虫,找老板再问问那本《秘术辑录》。既然李琭来接她,便先将此事放下,把这几日问到的情况一一向他作了汇报。 “很详细,州县呈上来的卷宗要是有你这样条理分明,我就省事了。” 二人回到顾宅客房,李琭看过她整理的口供记录,照例摸了摸她的头,以示嘉奖。白三秀小脸微红,但也习惯了他的亲昵举动。毕竟从平陆回长安,一路上都是他在照顾,对于他的怀抱和气息,她已经很熟悉了。 ……这么一想,她瞬间觉得脸更热了,烫得要冒烟。 李琭瞅她一眼,看破不说破,只问:“你觉得有什么疑点吗?” 白三秀定定神,找出几张纸递给他。 “算不上疑点,只是有些说不上来。其一是顾老爷子生前两年左右陆续出现的症状,看似不频繁,统计起来却并不少。症状和大概时间我都列出来了。这样一看,老爷子似乎陷入了一个恶性循环。他是因为幻听才疑神疑鬼,请人做法,喝了符水之后幻听更加严重,对法事的依赖也变本加厉。然后我找别家医馆问了一下,头痛幻听,抽搐流涎,四肢麻木还有偶尔失禁什么的,都是朱砂中毒会出现的症状。也许是我想多了,但我之前就一直觉得,以老爷子的经验应该清楚朱砂的安全用量,不会真让自己喝出毛病……” “你怀疑得很好。还有吗?” “还有就是家产分配。大公子的玉石生意一直靠济世堂补贴,顾家和济世堂的人都很不满。几位顾家长辈都说,老爷子可能想直接给一笔钱,了结此事。大公子虽然也说想早点分家,但是我觉得老爷子愿意给的,恐怕远远达不到大公子的预期。至于二公子……现在他还是和之前一样,帮着三公子一起管家,但如果三公子成为家主,他有没有意见,我不确定。” “顾大夫原本可能会宣布,由顾明远继承家业?” “嗯,顾家的长辈、下人,还有济世堂的一些老人,都这么认为。” “所以目前而言,不能排除顾大夫之前就已经慢性中毒的可能,同时顾成岩、顾成竹和顾明远在家产分配上,存在利益矛盾。” “是。” “那么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接下来……”白三秀苦恼地抓抓头,“如果真是长期慢性中毒,就该去找出毒物来源了吧?济世堂的药房账本可以查一查,不过应该查不出什么问题。毕竟如果真是暗中下毒,不会傻到在账面留下明显痕迹。朱砂也不是什么难买的东西,兴许可以去别家……可是这样很难找吧?我……我也不知道。” 她起抬头,本来想向李琭求救,却看见他凝望着她,眉眼间俱是淡淡笑意。她当即脸又一红,不自觉地撅了撅嘴。 “你……司直是不是又在笑我外行。” 李琭勾了勾嘴角,温言道:“没有笑你。思路很好,而我恰好有一个现成的线索。” 白三秀立即忘了刚才的羞窘,兴奋地问:“什么?” “走吧,去万年县。” 第122章 缺斤少两 李琭的线索,是一桩旧案。 到了万年县后,李琭直接请县尉徐朝宗调出了一桩陈年旧案的卷宗。因为李琭对时间、事件记得非常清楚,徐朝宗很快就找到了对应档案。 这是一年半前,万年县辖内发生的一起诊疗纠纷。妇人秦氏因长期失眠、心悸等症状,去济世堂看诊,坐馆郎中认为她是心火亢盛,阴血不足,给开了朱砂安神汤。这一剂经典名方,通常为丸散,只因秦氏不喜欢吃药丸,才改作汤剂。 济世堂的这次诊疗,对症用药没什么争议,秦氏喝了一个疗程后安眠效果一般,本来也没觉得有什么。但巧的是,秦氏的丈夫秦元林原先在药铺做过一段时间,他发现济世堂配好的药包,朱砂分量似乎有点问题。 由于加热炮制会增加朱砂的毒性,因此朱砂安神汤,是以黄连、炙甘草、生地黄和当归熬制汤剂后,送服水飞朱砂。秦元林起了疑心后,单独称了朱砂,果然每一份都少了一点点。秦元林找到济世堂,药师自然不承认,一来二去争执得厉害了,就闹到了万年县。 经过核验,秦元林呈交的济世堂药包中,朱砂分量确实不足,但核查济世堂的药房账本和秤盘,却没有问题。这就让万年县犯了难。因为药包已经被秦元林取回,并不能证明济世堂给药时就昧了分量。反过来,也没有证据指认秦元林是故意讹诈济世堂。 最终这起纠纷,是双方和解,而济世堂在事后辞退了当事那名药师。 李琭翻看卷宗,找到那药师的住址,谢过徐朝宗后,便和白三秀一起前往药师家。 “这个案子不需要送交大理寺的吧,司直如何知道的?”路上,白三秀好奇地问。 “当时顾明远找过我,希望我关照一下。毕竟闹大了对济世堂的名声不好。” “然后呢?” “公事公办。” 白三秀会心一笑。李琭的回答在她预料之中。 他们找到药师葛冬家时,天色已经不早,葛冬也下工回来了。被济世堂辞退后,虽然老东家没有说什么,但葛冬还是很难再继续做药师,于是便找了个药材商,在铺子里打下手。听到大理司直来询问这桩朱砂纠纷,他既意外,还有些激动。 “大人明鉴,小的真的没有偷偷昧药材!” 葛冬听完来意后,便眼泪汪汪,大呼小叫地陈冤诉苦,吵得白三秀头都大,更别说李琭了。 “你照实说便是了。” “小的说的都是实话啊!我就是按照方子抓的药,郎中开多少,我配多少。我昧下来做啥,没必要啊!” “你确定你看准了,秤也是准的?” “确定,确定!” “那段时间,药房中称药抓药是否有什么异样?仔细想想。” 葛冬先要摇头,又顿住,而后认真回忆了一番,才道:“大人要问有什么奇怪的,倒是有。不过这小的有点不确定了……” “但说无妨。” “当时小的做药师已经三年了,不敢说有多高水平,但用手掂药基本都是准的。那段时间却是怪了,小人的手感好像有些问题,时灵时不灵的……就是一、两天总是不准,过几天,又好了,再过几天,又不准了。” 白三秀可以肯定,李琭绝对和她想到一块儿去了。 第123章 毒酒 二人回到济世堂,询问了经验在两年以上的药师,果然在一年半至两年半前,不少前堂抓药的药师都出现过当值时手感不准的情况。当时大家都没当回事,现在回想起来,很难说只是巧合。一个人可以说是经验不足,这么多人都如此,只能说明是药秤有问题。 李琭立即检查了现下药房所有的药秤,都是准确的。核对那段时间药房的账目,也没有问题。时日已久,已经无法证明这个猜测,但如果济世堂真有人持续性、有预谋地“偷”药,那么顾新荣的去世原因,就非常可疑了。 济世堂所有药材的入库、出库、库存盘点,药械管理,都有严格手续,能够从中做手脚的人,凤毛麟角。再结合顾家内部利益之争,嫌疑人呼之欲出。 除了前堂直接抓药现熬,济世堂还有药坊制作丸散成药。李琭本想再检查一下药坊的秤盘,但因天色已晚,决定次日再看。顾明远见李琭难得有空,不必忙于公事,就邀请一道用晚膳。李琭和他也是多年旧识,便也没推辞。 此时业已过了热丧头七,顾成岩回他自己宅子去了,顾明远因为要出面打理济世堂,也换下白色孝服,以黑衣继续守孝。为了宴请李琭,他特地拿出珍藏的女儿红。 “李司直,白姑娘请。” “明日我还要上值,就不喝酒了。” 李琭在外一向是极少饮酒的。顾明远也没再说什么,让下人给二人换上清茶后,再举杯谢道:“司直勤于公务,还要为先父之事烦神,几日里奔波内外,明远再次谢过了。” “分内之事,三公子不必言谢。” “朱砂符也暂时籍由司直的符纸镇压,府内上下才得以安宁,说司直是顾家的恩人也不为过。我知道司直不能收受谢礼,在这就自饮三杯,聊表感激之情。” 说着,顾明远一口饮尽杯中酒,拿起酒壶正要再斟满,却是蓦地面色大变!他惶恐地望向李琭,干涩地“呜”了一声,手即猛烈一抖,酒壶砸在桌上,他本人也撞倒板凳,倒在了地上。 李琭和白三秀一惊,连忙上前查看。只见顾明远面色惨白,口不能言,很快开始流涎呕吐,呼吸也愈发困难。还好旁边伺候的小厮反应也快,当即从济世堂喊了个郎中过来,快速诊看后,判断是乌头中毒。 原来刚才顾明远那一声呜咽,是想说乌头。 郎中立即想办法给他催吐导泄,并吩咐下人去煎煮药剂。这样一番折腾,一直到深夜,顾明远的情况才稳定下来。李琭和白三秀一直在客房中没睡,听到消息,也松了一口气。 “有人在酒中下毒?” “看来是的。” 白三秀后怕道:“还好司直不喝酒,要不然……” 一想到李琭差一点也受到剧毒戕害,痛苦不能自抑,想象那个场景,她的呼吸也不禁快了起来。忽而,一只温暖有力的手握住了她的,她惶然抬眼望去,从那双温和平静的黑眸中感到无声的安抚,心才慢慢安定下来。 这时,给顾明远急救的郎中余伟进了门来,白三秀连忙抽回手,稍稍侧过身掩饰羞赧。李琭没戳穿她,询问地望向余伟。 余伟先施了一礼,才道:“司直放心,这酒中的乌头可能用量不多,又或者药性尚未挥发,三公子只是轻微中毒,已经没事了。” 李琭点点头。余伟施救的这段时间,他已经让管家去查验封存今晚所呈酒水,确实是有毒的。 “今晚还麻烦余郎中费心照看。” “司直客气了。这是小人应该做的。” 余伟退下后,李琭转头问管家:“二公子呢?” “回司直的话,二少爷在房中。” 李琭微微眯眼:“他还不知道出事了?” “二公子暂时没动静。” “我记得二公子的院子不远,去他那看看。” “是。” 管家恭敬地应承,刚引着李琭和白三秀走出客房,一个丫鬟跑了过来,惊慌失措地大喊:“不好了,二少爷他、他也中毒了!” 第124章 自尽 众人闻言,俱是一惊,迅速赶到顾成竹的居处。只见顾成竹歪倒在内室的椅子边上,早已气绝,嘴角襟前有呕吐的痕迹。手边也翻倒着酒杯。 “怎么回事?” 李琭语调沉肃,本就惊慌的丫鬟更是吓得神不守舍,结结巴巴地说:“晚间二少爷就一直心神不宁,知道三少爷宴请司直,就变得很紧张。听说三少爷出事后,更是脸色大变,然后就让我和小洪都出去,他自己一个人进了屋。没多久我们听到屋子里咚的一声,问了声少爷也不应我们,推开门一看就发现少爷倒在那,一边吐,还喘不上来气,很快就……呜呜……” 在李琭的示意下,余伟上前查看了顾成竹的尸身,又嗅了嗅残留的酒,“是二少爷常喝的药酒吗?” 丫鬟慌忙道:“应该是的。二少爷一直喜欢自己泡药酒,平常有什么烦心事更会多喝几杯。就、就放在那边架子上。” 余伟顺着丫鬟指的方向,在架上找到了顾成竹泡药酒的坛子,打开闻了闻,才对李琭道:“司直,这药酒里掺了女儿红。” 李琭也上前闻了一下,确实混含着一股女儿红的酒香。 乌头类中药具有麻辣感,而女儿红蕴着酸甜苦涩鲜辣六味,确实能够掩去乌头的味道,令人不查。李琭沉吟片刻,肃声吩咐道:“一切保持原状,所有人退出去,院子封起来。派人上报万年县。” 安排好后,他领着白三秀回到客房所在的院落,语声又转温和:“今晚事情有些多,你先睡吧。” 白三秀抬眼瞅着他,“司直肯定不会睡了对不对?那我陪着。” 李琭也不拒绝,笑笑没说话。 …… 翌日,白三秀悠悠醒转,发现自己睡在她那间客房的床上。伺候的小丫鬟见她醒了,笑道:“姑娘醒了。我去把早膳端过来。” 白三秀看见那一脸促狭的笑容,顿时意识到了什么。果然,小丫鬟回来以后见她还有些不自在,道:“姑娘放心。是司直把您抱回来的,不过外衣鞋袜是我帮您脱的。” “……” 沉默是一种美德懂不懂?! 白三秀只好当作没听见,简单洗漱后,一边吃一边问:“府里怎么样了?万年县的官爷来了吗?” 小丫鬟这才正色道:“后半夜徐县尉就来了,好像领着一班衙役在搜二少爷的院子。” “司直呢?” “也在二少爷的院子。” 白三秀连忙又塞了两口吃的,就赶去顾成竹的院落。路上,她略略理了一下思路。 顾新荣在死前两年有慢性中毒的迹象,济世堂药房有人在药秤上做手脚窃药,顾明远请客的女儿红中被下了乌头之毒,紧接着掌管药房的顾成竹就喝了掺毒的药酒,中毒身亡。 难道这一切都是顾成竹做的?害怕自己在药房中做的手脚被发现,又听说顾明远宴请李琭,原本想争夺家产却变成了毒杀朝廷命官,于是慌不择路服毒自尽? 此时顾成竹的院中,李琭正和徐朝宗说话。见她来了,他严肃的面色稍微松缓,“醒了。” 白三秀一眼就看见他眼下的青黑,顿时有些心疼。但碍于徐朝宗在场,也不好多说什么。 李琭朝徐朝宗点点头,转身和她往外走。 “吃了么?” “累不累?” 一出院子,二人不约而同出声关切。随即李琭笑道:“没事。你应该吃过了吧?再陪我吃点。” “嗯!” 第125章 抓个正着 用完早膳后,在白三秀的强烈要求下,李琭合衣在醉翁椅上小憩。她本是守在外间的,但终究是没忍住,蹑手蹑脚走进内室,在他身旁坐下。 李琭大抵是真的睡着了。素来平易冷静的眉宇之间,此时疲态丛生,长睫投下的阴影,掩着眼下的青黑。她听着那轻微的鼾声,有些心疼,又有些心痒,一颗心犹如浸在温暖的春池中,柔得仿佛要融化。 李琭待她很好,她是知道的。他那些亲昵的小动作,她又不傻,也是知道的。他对她的体贴照顾,那份与众不同的温柔,她都看在眼里,放在心上。因此,虽然理智很清楚她不配他,夜夜愁肠百转地劝说自己,她还是舍不得。 舍不得放手,舍不得离开。 她眷恋地凝视着他的睡颜,目光在他的五官上逡巡。从中正深刻的眉眼,到直挺的鼻梁,再到那双厚薄适中的嘴唇,她忽然有些心旌摇曳,控制不住地想象那双唇瓣的滋味触感。 想来,一定是温暖又柔软的…… “李司直?” 突然地,门外传来一声恭敬的询问。白三秀来不及反应,就猝然对上一双黑眸,而且清楚地看见那双眸由些许茫然,瞬间转为清明。 随即,黝黑的瞳眸中飞速闪过一抹光,男人抬手轻柔地摸了摸她的头,扬声应道:“来了。”说罢,起身理了理衣袍,向外走去。 门外候着的,正是万年县尉徐朝宗。 “按李司直的吩咐,在下率人检查了药坊所有药械和库存药材,大人要不要现在去看看?” “嗯。小秀?” 听到那声音唤她,白三秀又一个激灵,张开嘴,第一下却没出来声音,咳了一下才挤出声道:“我、我等会来。” “好。” 李琭的语调与平常无二,可白三秀的心口却砰然狂跳,根本缓不下来。直待脚步声走远,她才从双掌中抬起头,满面通红。 老天,她怎么会昏了头想亲他? 想偷亲就算了,还被人家抓个正着,看了个真切?! 完了完了……她再度捂住脸,苦闷地呻吟。 这下该怎么面对他? —— 白三秀到达药坊时,万年县的差役正在将满地药材收归原位,而药械则封存起来,显然是要作为证物。 虽然洗了好几遍脸,确保自己的面色看起来已经回复正常,白三秀还是有些不敢抬头。倒是李琭平淡地和她说明:“药坊这些药秤都动过手脚,少分量。另外,徐县尉从顾成竹的房中搜出了私账。他这些年的确通过偷秤,从药坊库存昧了些药材另外售卖,充入私库。” 她偷偷抬眼觑他,见他仍是那般温和地望着她,神色如常,当下安心了几分。她掩饰地清咳两声,才问:“那女儿红呢?” “厨房开封的那坛有毒。顾家上下,只有顾明远有小酌的习惯。” 白三秀眼睛一转,“也就是说,本来三公子暂时不会动那坛酒的,毕竟还在服丧期间。是昨晚宴请司直,提前出事,顾成竹眼见偷药徇私和下毒之事败露,便畏罪自杀了?” 李琭没说话,神色微沉。 第126章 纰漏 “怎么了司直?”见李琭神色并不松缓,反而有些沉郁,白三秀不解地询问。 李琭没说什么,只道:“先去看看顾明远。” 经过昨夜的急救处置,顾明远情况尚好,虽然身体还很虚弱,但神志清楚,只要卧床休养一段时间就没事了。 见李琭进来,他神色一黯:“顾家的事,劳烦司直了。二哥他……” “仵作验过后,已经装殓了。” “大致情况我也听说了。下毒……真的是二哥所为?” 李琭不置是否,问道:“药坊偷秤的事,你知道么?” 顾明远沉默片刻,才缓缓道:“知道一些,但我没过问。药房这部分一直是二哥在管,如果真查出什么来,济世堂必定名声受损。大哥无心医术,济世堂不能败在我和二哥手中。这顾家的家业,本也是二哥的,我不想,也不能算得太明白。” 到底是学医的人,又常年管理着济世堂,虽然遭逢巨变,顾明远还是只用短短几句话,就说清了这个大家族错综复杂的利益关系。 他虽然公认医术有成,管理有方,但终究只是养子,如果顾新荣的两个亲儿子都扶不起来,顾明远一个人也难以支撑。这就是为什么顾家的长辈想让他和顾成兰结亲,因为只有如此,他才能够名正言顺成为家主。 看着那张清癯消瘦的面孔,白三秀不禁生出几分同情来。 犹豫片刻,顾明远又问:“那先父的去世,和二哥有关系吗?” “根据顾成竹私账的记录,昧下的药材中确实有朱砂。” 李琭只是陈述事实,但听在顾明远耳中,就相当于肯定了他的猜测。他猛地攥紧被子,但是很快又将情绪压了下去。只是再转头望向李琭时,眼睛有些发红,艰难开口:“不知司直可否……” “我自当秉公处理。”不待他说完,李琭就打断了他的话。 白三秀心思一转,明白了顾明远这是请求李琭不要把顾家发生的事公布出去,否则于济世堂名声有亏。 但李琭是什么性格?理性冷淡,秉公持正,不可能因为这么个原因就徇私隐瞒。何况他虽然与顾家相识数年,也不算上多亲近,更不可能松口。 二人自顾明远处出来后,白三秀再三观察李琭脸色,才问:“司直还有事情没想通?” 李琭有些意外,抬眉看她:“你为何这么觉得?” “你的表情。分明在说案子还有疑点。” 李琭失笑,而后正色道:“确实有疑点。” 毕竟白三秀没有参与搜查,这回他也不卖关子了。 “顾成竹的屋子里,缺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掺了乌头的女儿红。” “嗯?不是在他常喝的药酒里吗?”她方起疑惑,随即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药酒中的毒是他死之前才下的,他不可能一开始就给自己弄坛毒药酒。而屋子里没有找到单独的女儿红。那就是他另用容器装了一点过来?” “他身上没有,屋中也没有。” “那确实很奇怪。” “还有一点。既然他已经在药坊中偷秤昧下药材,为何还要在药房前堂动手脚?多此一举,而且容易被发现。他苦心计划投毒,不该出如此纰漏。” 这倒是她没想到的。“不过秦元林发现朱砂短秤,也是意外啊。一般都是开朱砂安神丸的,足不足量谁看得出来?也就是秦氏要喝汤剂,才有机会再过秤核验。” 却不料听完她这句话,李琭顿时眼睛一亮。 第127章 时间点 “我去趟万年县,你先歇着。”李琭说完,就快步走了。 白三秀愣了一下,耸耸肩,转身去找管家借了头小毛驴,也出门去了。既然李琭不需要她陪着,她正好可以去趟西市。 轻车熟路找到蠹虫书铺后,一回生二回熟,老板虽然没有显出熟络之情,至少对她没那么警惕了。 “姑娘又想找什么?” “是想请教老板,上次我买的那本《秘术辑录》,老板可知出处吗?是何人所作?” 老板的回答非常简短:“不知。” 白三秀又问:“那这本书,您是从何处得来呢?” 这回老板没再敷衍,回忆了一下,才道:“姑娘来寻书大概一个多月前,有人来卖旧书,《秘术辑录》就是其中一本。” “卖书的人是谁?” “没问,我不关心。” “长什么模样?” “忘了。” 白三秀虽然还有点不死心,但是想了片刻,确实也无话可问了。而那掌柜已经又低下头继续翻书,眼皮子都不再抬一下,她只好请老板继续留意相关书籍,告辞走人。 回济世堂的路上,她算了一下,老板收购那批旧书时,他们还未启程返回长安。当时她正处于昏睡之中,李琭准备回京事宜,言谨负责整理文书卷宗。好像在时间上,也没什么可怀疑的。 但是那本书……她对书籍版本没有研究,只能看出那本书虽然不是新书,但也不是特别旧损,肯定不是什么古本。上次来老板也说过,此书乃二次摘抄编撰,也就是说,书中记载也是从各处搜罗而来。 因此,她原本是想看看能不能问到撰写者或者卖书人的信息,继续追溯资料来源,既然老板这没什么收获,只能另想办法了。 其实如果是李琭,想必有更多的查问思路,但是她对此书的疑虑,暂时还不打算告诉他。 晃晃悠悠回了顾宅,李琭还没回来。白三秀也不必下厨准备晚膳,闲来无事,索性跑到济世堂去打发时间。随着符箓作祟的事情平息,济世堂的客流也在慢慢恢复正常。 前几日做询问笔录,白三秀已经和济世堂的郎中、药师、学徒等人混了个脸熟,这会见她来了,众人也不见外,自然地与她闲聊起来。 “哎,三公子真是不容易啊,一心想把济世堂发扬光大,结果左一个右一个的,都不让他省心。” “可不是么。要不他原先一个滴酒不沾的人,会开始喝酒消愁?心里苦哇!” 白三秀随口接道:“他原来是不喝酒的?” “是啊!”一个老郎中感叹道,“我也算是看着几个孩子长大的。老三被老顾收养以后,心存感激,也确实对医术感兴趣,整日用功得很,算是学医成痴。要不是后来老大老二不争气,也不需要他来理家。心烦的事多了,慢慢就喝上了。” 说老大不成器她还能理解,“二公子的事……难道大家都知道?” “倒也不是。老三管事前,老顾也让老二当过家,毕竟是自己亲儿子嘛!结果老二也是个算不清账的,这才让老三做主。谁知道他竟然还在药房偷秤倒卖,哎!” “那是啥时候的事?” “两年多前吧!老三也是那时候开始喝酒的。现在想来才算明白了,一边是大哥要钱,一边是二哥偷卖,难怪老三发愁。” 怎么又是两年前?莫非这就是顾成竹开始下毒的原因,因为顾新荣将掌家大权交给了顾明远? 白三秀潜意识觉得抓住了一缕思绪,可是再想深究,却又说不清道不明。 第128章 另有其人 亥时过后,李琭才回顾府。白三秀还以为他今晚不会回来了。得知他还没吃晚饭,她请厨房做了点简单清淡的吃食,自己则舀了碗汤,自觉在一旁作陪。 她现在已经习惯了,这位司直吃饭是要人陪的。 李琭一边吃着,投向她的目光中却倏然闪过一抹狡黠,她当即有种不祥的预感。果然,他悠悠开口道:“早上你……” “是你脸上有个小虫!”不待他说完,她就着急忙慌地打断他的话,随即意识到自己声音有点过于高亢,连忙清了下嗓子,压下紧张的情绪,“我……我就想把小虫吹开。” 说完,根本不敢看他。 李琭挑了挑眉,“哦。” 白三秀耳朵根都发烫,还想再解释,但又觉得更加此地无银三百两,只得硬转个话题:“司直今天又查到什么了?” 李琭倒也懂得适可而止,不再为难她。 “经你启发,查了两件事。” 白三秀霍地抬头,“我?” “你说秦元林意外发现朱砂短秤,是源于安神汤,但如果这个意外,是有人故意留下的破绽呢?” 她一愣,“故意的?” “我说过,如果顾老大夫的去世是有计划地慢性投毒,那么凶手明明已经在药坊偷秤,还要在前堂做手脚,这么明显的纰漏,和投毒所表现出来的深沉心机是不相符的。顾成竹房中只有毒药酒而无女儿红,也是个疑点。因此,今日我又询问了济世堂众药师,同时派人核查他的私账,他每一笔偷卖的药材数额,都和买方对账。” “结果呢?” 李琭不答反问:“你觉得如果是刻意为之,目的是什么?” 又来! 白三秀没好气地瞟了他一眼,还是认真思考起来。既然李琭说是故意留下破绽,“难道凶手是希望偷秤的事被人发现?可是他为什么……”突然她灵光一现,联想到顾成竹房中的疑点,“凶手可能另有其人?!” 她越想越觉得有理。如果凶手另有其人,这两个疑点就都可以解释了。真凶就是希望顾成竹偷秤的事情暴露,才故意在药房前堂做手脚,而顾成竹药酒中的掺毒女儿红,也是凶手倒进去的,自然找不到单独灌装的容器。 李琭这才道:“据药师回忆,大概一年半前,有一段时间,顾成岩经常来济世堂转悠,频频以监督查账之名,出入药房。” “这么说大公子可能也知道偷秤的事?” “顾成竹的私账记录没问题,但是核对药坊的问题药秤,顾成竹私账入库的药材,比药坊昧下的分量少了一些。当然,包括朱砂、乌头在内。” 白三秀讶异道:“对账不是很麻烦吗,这么快就查好了?” “之前就整理好了,现成的。” 她不得不佩服他的先见之明。 “有没有可能是他先扣除了私用的药材,这部分就没有记入账本?” “不能排除,但私账是给自己看的,没必要再作假,直接记为损耗都可。” “所以司直觉得大公子有行凶的动机和嫌疑?” “有嫌疑,但没有证据。我打算明日去顾成岩府上稍作试探,你也一起。” “好。” 第129章 肺虚之症 翌日一早,李琭先遣了一个小厮去顾成岩家通报,省得等会上门跑空。他则和白三秀一起,不急不忙用过早膳后,再上门拜访。 李琭原本的计划,是旁敲侧击试探一下顾成岩的态度。以他过去多年与顾家的接触,顾成岩给他的印象,并不是一个心机深重的人,或者直白地说,不太聪明。如果顾家发生的这一连串事件真是顾成岩所为,只能说这位顾氏长子人不可貌相,他完全看错了。 二人行至顾成岩家门口,却意外发现宅内气氛不同寻常。仆人们慌乱奔走,他们刚进得门内,小厮也拽着一名郎中匆匆赶来。 “发生什么事?”李琭问。 “你、你是谁?” 那人神色惊惶,突然被拽住,一时有些发懵。 白三秀道:“这位是大理司直李大人。府上出了什么事?你快如实道来。” “大理寺……啊!大人,我家公子他发病了!突然喘不上气了!” 二人皆是一惊,白三秀忙道:“快带我们去看看!” 仆人将二人领到后院书房,就看见顾成岩瘫靠在书房椅子上,面无血色,嘴唇却发绀,一动不动。郎中上前一番查看后,对众人摇了摇头。 “顾公子已经去了。” 李琭不禁皱眉,“先生可能判断死因?” 郎中已经知道他是大理司直,恭敬地说:“回李大人,老夫观之顾公子喉头水肿,身上有多处块状荨麻疹,又听下人说,公子是突然出现皮肤潮红、瘙痒症状,随后呼吸困难,迅速厥脱,这是典型的肺虚之症。” “肺虚之症?” 郎中解释道:“确切地说,是患者对于某种物质过于敏感,食用或接触后导致躯体出现过度反应。有的人症状轻,能够缓解;有的人症状急重,来不及施救,就可能危及性命。” “比如有些人吃不得鱼虾?” “正是。按《诸病源候论》所言,过敏本质上是阳虚,多数为三虚之症,除肺虚外,也可能是脾虚和肾虚所致。” 李琭当然没心思听他慢慢传授医理,直截了当地问:“所以先生的意思是顾公子接触了某物,急症发作而亡?” “应该是的。” 李琭转头吩咐下人去万年县报案,并通知顾明远。等待的期间,他命书房中一切先保持原状,自己则和白三秀一道,当场开始对顾家众人的询问。 顾成岩搬出顾府另立门户后,因为玉石生意并不顺利,经常要靠济世堂那边补贴,因为他的自宅规模不大,除了妻儿之外,伺候的下人也不多。得益于此,二人很快还原了顾成岩今早起身后的所有行动。 辰初,顾成岩和平常一样吃了白吉馍、胡辣汤,没有出现任何不适。他原本打算准备一下就去玉石铺子收货,接到李琭要来的消息后,就留在家里,去了书房等候。 “听到李大人要来,公子好像有些紧张,一直在书房走来走去。”惯常伺候顾成岩的小厮战战兢兢地如实说。 “他紧张什么?” “这……小的就不知道了。” “刚才郎中的话你也听到了,你家公子平时有什么忌口或者碰不得的东西?” “没有啊。公子吃用都很正常。” “那他可有什么旧疾?” “也没啥……就是一紧张就头痛。其他没有了,真的没有。” 其他人的回答也大同小异。顾成岩的妻子刘氏骤闻噩耗,当场晕厥过去,郎中替她扎了几针,才幽幽醒转。此时接受询问,她的情绪还很不稳定,哭得语不成句。 “我不知道啊呜呜!早上一切都正常,早饭我也一起吃了,好好的呀!” 李琭耐心地问:“公子可有何沉疴旧疾?或者突然出现面色潮红,呼吸困难之类的症状。” “呜呜呜!”刘氏连连摇头,哭了一会儿,忽然想到什么,“倒是听、听相公说过,小时候他有过突然窒息的情况,后来就没了,也许是公爹给他治好了。” 闻言,李琭和白三秀对视一眼。 小时候有过? 第130章 清玄膏 视线相交,白三秀从李琭眼中看到了同样的疑问。 顾成岩小时候就有过类似症状,那么今日之死,究竟是意外,还是谁人有心为之? 果然,李琭问:“你没见他发作过?” “没有……” “今早晨起之后,一切食用、接触之物确定都没有异样?” “没什么特别的啊!”刘氏一边回忆,一边抽抽噎噎地说,“他听说大人要来,吃完饭就去书房了,也就要了杯茶水而已。” 那杯茶水,方才李琭已经让人验过了,确实没有毒。 “夫人再仔细想想,顾公子还接触过什么?” 刘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脑子里还是一团混乱,哪还顾得上回想。李琭也没再强求。万年县的人还没来,他先简单搜了搜顾成岩的身。这一找,还真找到个东西。 这是一个铜钱大小的袖珍铁盒子,就放在顾成岩的袖袋里,看来是他的贴身之物。 “这是什么?” 一旁伺候的丫鬟道:“公子常患头痛,发作的时候就抹一些这个药膏在太阳穴。” 李琭打开盖子,嗅了一下,又递给白三秀。 “这是清凉油吗?”白三秀闻过之后,问道。 “不是,说是叫清玄膏,济世堂特地给公子做的。不过我们闻着和姑娘一个感觉,真的好像清凉油。” 白三秀听完,俯身仔细看了看顾成岩两侧太阳穴,正在踌躇间,李琭拉开了她,“等仵作来吧。” 她微微一怔,随即心中一暖。他知道她在犹豫要不要凑近闻一下,也看出来她多少还是有些害怕,并不想为了破案勉强她。 顾成岩的自宅和顾氏主宅离得不算太远,不多久,顾明远坐着轿子来了。他虽然没有性命之忧,但身体还很虚弱,经不起折腾,只能选择轿子这种平稳的出行方式。 对于顾成岩的身亡,顾明远赶到时,脸上的震惊之色还未完全褪去。看到一旁泣不成声的刘氏,他简单安慰了几句,经李琭允许后,才满脸苍白地在椅子上坐下。 “没想到大哥也走了。”他有些怔忡,似是自言自语,而后恳切地询问李琭,“大哥这是……司直心中可有判断了?” “尚未。三公子,大公子可有任何陈年旧疾? 顾明远仔细回想一番,才道:“大哥一向身体康健,没什么大碍。只是听说小时候出过一次事,那时我还没到顾家来。大概就是突然感到窒息,喘不上气,身上还起荨麻疹。” “依你之见,那是什么病状?” “不太好判断,我只能说,有点像过敏。不过后来这么多年,大哥没有再犯,家里人也就没有再问。” “顾老可曾说过什么?” “没有。”顾明远看到李琭手中的小铁盒,意会过来,解释道,“大哥常年易发头痛,先父就开了这个药膏。有几味药确实和清凉油的方子一样,所以闻起来相似。这药膏也是药坊在做。” 说话间,徐朝宗领着一班衙役到了。这么短的时间内,顾氏连续几人死亡,这案情让徐朝宗也感到讶异。 仵作仔细勘验了顾成岩的尸体。他没有任何外伤,也没有中毒,确实死于过敏发作。 李琭没再说什么,让下人将顾成岩尸身收敛,命衙役将书房内的证物封存带走。 第131章 直觉 彻底搜查过顾成岩的宅子,也待刘氏情绪稍稍稳定,翌日,李琭又将刘氏传唤到万年县,重新询问。 “顾公子是否知道二弟在药房偷秤倒卖?” 刘氏已经穿上孝服,脸色憔悴,声音也很沙哑。 “他没明说,但我觉得他是知道的。” “为什么?” “他有一阵子经常去药房,每次回来脸色就不怎么好。而且那段时间玉石生意也很不顺利,他对老二老三意见都很大。” “所以那段时间他才经常回主宅?” “是。他想找公爹要点钱,周转一下。” “老爷子打算分家,给他一笔买断钱,这件事他知道吗?” 刘氏没接话。 李琭接着问:“他是否想过拿回家主的身份?” 又沉默了一会,刘氏叹了口气,才低声道:“倒也没什么好瞒着大人的。这件事,顾家的人都知道。至于家主之位,相公本就是长子,想掌家又有什么奇怪的呢?” “好。夫人先回去休息吧。” 刘氏退下后,白三秀才问:“这一切真是大公子做的?” 万年县没有在顾成岩家找到任何有毒的东西,以目前的情况看,他的死似乎还真是个意外。 李琭闭目沉思了一会儿,问:“小秀,你觉得顾老大夫的日常饮食之中,朱砂最有可能投放在哪?” 白三秀认真思索了一番,才道:“是我的话,会选茶汤。我记得老大夫喝的是南诏普洱,红汤红叶的品种,冲点朱砂,颜色也看不出来。” 李琭颔首,“不错,我也是如此想的。南诏地区也盛产玉石。老爷子喝的茶叶,就是顾成岩进货时一起买回来的。” “那就真的是……”话到一半,白三秀看到李琭轻蹙的眉头,改口问,“司直觉得还有什么疑点?” 片晌,李琭才重新睁开眼睛,总结道:“依照目前查到的情况推断,首先,大约两年至一年半前,凶手在顾老的茶汤中冲泡微量朱砂,致使老大夫缓慢中毒,出现头痛幻听,抽搐流涎等症状。顾老因幻听日益严重,怀疑自己鬼怪缠身,遂频繁邀请法师做法。饮用朱砂符水加重了他的病情,也是导致他去世的直接原因。 另一边,在顾老逐渐将管理权交给顾明远后,顾成竹以药坊偷秤的方式倒卖济世堂药材,充入私库。表面上看,他为了夺权以及掩盖偷卖之事,在顾明远常喝的女儿红中掺毒,败露之际服毒自尽。但顾成竹房中没有装毒酒的容器,以及药房、药坊重复偷秤的矛盾之举,说明顾成竹极有可能并不是自杀。 眼下,没有直接证据指证幕后真凶,但几条线索都指向顾成岩。他也确实有充足的动机。只是……以我的看法,他没那么聪明。” “你还是觉得哪里不对。” “嗯。不过我没有证据,只是直觉。”李琭疲倦地揉了揉太阳穴,又温声道,“你也先回去休息吧,我去大理寺看看,那边还有事。” 白三秀点点头。李琭走后,她眼睛一转,去了万年县保管证据的库房。 第132章 嗅觉 顾家出事以来,李琭一直都是两头跑,这一日又忙到戌正过后,才回到顾宅。 白三秀照例陪他吃了晚膳,才道:“司直,有件事……” 烛光映照下,李琭抬眼望见她眼眸发亮,流光婉转,不由心下一柔。 “嗯?” 却没想到她毫无气氛地说:“你说,如果一个东西看起来像清凉油,闻起来像清凉油,尝起来——” 李琭脸色一变。 “你入口了?!” “没有没有,我也不是什么都吃的。”白三秀连忙道,说完又觉得哪里不对,“不是,我只是说顺嘴了。你闻闻看。” 说着,她自袖袋中拿出两个袖珍铁盒。铁盒样式与顾成岩身上找到的清玄膏盒子一模一样。 李琭依言接过来,打开盒盖先后闻了闻,“是顾成岩的清玄膏?” “用了一点的那盒,是大公子身上搜出来的,听下人说就是今早新开封的。另一盒,是收在寝室未开封的清玄膏。你闻着有什么不同吗?” 李琭又仔细闻了闻两盒油膏药物,轻轻摇头。 “有何不同?” 白三秀柳眉轻蹙:“真的闻不出来?怎么你们都闻不出来?” 李琭笑道:“小秀,你是学我卖关子吗?好了,直说吧,一般人没你那鼻子的。” “你也知道你平时喜欢卖关子啊!”白三秀忍不住嘀咕。又见李琭眼神温柔,含笑望着她,当即一赧,清清喉咙道,“大公子身上搜出的这盒,我怎么闻都是清凉油,所以寝室和书房剩下的三盒清玄膏,我都打开来闻了一遍。虽然气味很相近,但还是和樟脑油的味道有细微差异。今早开封的那盒,真的就是清凉油。” “你闻着只有那一盒是清凉油,其他都是清玄膏?” “对。” 李琭有些惊讶,但他知道她感官敏锐异于常人,便也重视起来。“明日我找人验验。” “这当然不必司直说,我已经请别的医馆郎中验过了。” “哦?” “那一盒的确是清凉油。我也问了济世堂,清玄膏的方子和清凉油很相近,最大的区别就是没加樟脑,而是用的冰片。这两味药我也请教了郎中,药性虽然不同,但是都有开窍醒神和止痛的功效。” 闻言,李琭陷入了沉思。白三秀也不打扰他。过了一会儿,他神色一松,似是想通了什么。 “司直这神情,定是想明白了,对不对?” 李琭回神看见她一脸兴奋,还有几分求表扬的期待之色,不禁失笑。 白三秀见他就光笑,也不说话,以为他又要卖关子,“司直!你——”下一瞬,她蓦地噤声,还没意识到自己不自觉的娇嗔,尾音已经不知道跑哪去了。 因为李琭倾身伸手过来,轻柔地摸了摸她的头,但是这次摸的位置稍有不同,并不是她的头顶,而是她的鬓发,所以连带着也抚到了她的脸颊。 “你思虑很周全,做得很好。辛苦你了。” “……噢。”她满面红晕,但也没躲开他的手,只是声音较平常低了好几档,“那……你想通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嗯。” 李琭又抚了一下她,方才收回手,神情也随之冷了一些。 “只剩下一个人了,不是么。” 第133章 推断 顾宅,致远居寝室。 用过午膳后,顾明远靠在躺椅上,一口喝干药汁,又让小厮将近日济世堂的账本拿过来。 “三少爷,您这身体还没好呢,不歇歇吗?” “不必。” 小厮知道自家公子的脾气,也没再劝。这时外面的下人通传道:“少爷,李司直来了。” 顾明远闻言,刚想起身迎接,李琭已经迈进门来,后面跟着白三秀。 “不必多礼,坐吧。” 话虽如此,顾明远还是叉手行礼,待李琭和白三秀都坐下,自己才坐回去,问:“是案子有什么进展吗?” 李琭淡淡道:“不错,贵府的案子,我有个推断,想请三公子听一听。” “司直请说。上茶。” “我就按照案子发生的时间顺序来说吧。” 李琭不疾不徐,从容自若地从头说起。 “大约两年至一年半前,凶手在顾老大夫的日常饮食中冲泡微量朱砂,致使顾老缓慢中毒。顾老因幻听日益严重,怀疑自己鬼怪缠身,为了驱邪频繁饮用朱砂符水,最终毒发身亡。 顾老并不知道其实自己早已摄入过量朱砂,去世后阴差阳错引出朱砂符箓作祟。小秀和我疑心顾老死因,从一桩济世堂药剂短秤的旧案中发现了药房有人偷秤的情况,随后便发生了三公子饮用女儿红中毒,二公子饮用药酒中毒身亡,这两起案子中的毒物则是乌头。二公子去世后,从他房中搜出了私账,后堂药坊中也发现了动过手脚的药秤。 事件发展到这里,看似是二公子为掩盖毒害顾老和偷秤之事,下毒谋害三公子,但是其中却有两个疑点。其一,下了乌头之毒的是厨房开封的女儿红,二公子身上和房中却没有搜出罐装毒酒的容器。其二,是二公子既然已经在药坊偷秤,就没必要冒着被发现的风险在前堂药房也动手脚。因此,这很可能是有人故意留下的纰漏,目的就是让二公子的偷卖之举败露。而缺失的那个盛毒容器,可能是凶手遗漏,也可能是故意为之。 而这一切,所图又是为何?为的就是将我们的目光,引到长子顾成岩身上。顾老被投毒的那段时间,大公子生意不顺,曾频繁进出药房,回主宅接触顾老,而顾家众所周知的家产分配方案,也给了大公子作案的充足动机。 却不料,正当我准备进一步询问时,大公子因为过敏急症而身亡。” 说到这里,李琭稍稍停顿,黑眸冷静而锐利地望向顾明远,“大公子究竟对什么东西过敏,三公子知道么?” 顾明远不动声色,语调还是如平常一样,平静而淡漠。 “司直查出来了?” “我找了几个年长的仆从,据他们回忆,当年大公子过敏,是偷偷打开老夫人的一个大木箱后发作的。当时大家都以为是遭虫蛰了,或者灰尘不洁导致,其实他不能碰的……” 李琭微微眯眼,紧紧盯住顾明远,缓慢而肯定地说出答案:“是樟脑丸。” 闻言,顾明远眉眼微动。 “所以,顾成岩之死并不是意外。他前日早上听说我要去找他,一紧张就开始头疼,便像平常一样想在太阳穴上抹点清玄膏。却不知其中一盒已被换成了清凉油,就这样死于樟脑过敏引起的急症反应。” 李琭的一言一语,如一把锋利的薄刃,冷静又快速地,一层层挑开包裹真相的诡计,逼得真凶无所遁形。那面一直强作平静的面具终于开始龟裂,片片碎落,再也不能伪装下去。 “司直的推断很在理,在下……佩服。”顾明远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声音有些哑了。 李琭看着他,眸色沉冷:“你是聪明人,还用我说下去吗?真正下手的人不可能直接拿济世堂的清凉油,只能去别家买一盒,再自己装到济世堂特制的袖珍铁盒中。是谁做的,很容易查。” 顾明远眸光颤动,嘴巴微微张了一下,良久,才淡淡笑了一声。 “李大人少年及第,年纪轻轻就官居大理司直,果然名不虚传。换药,我以为没人能发现。” 第134章 奴仆 “既然前因后果李司直已经捋得很清楚,我都承认,不必再麻烦大人继续调查。”顾明远没有再作狡辩,直截了当地说,“只是我很好奇,司直如何发现药盒中的玄机?那盒清凉油的膏方我又处理了一下,和清玄膏的气味几乎没有差别。” 李琭道:“我没那么厉害,你是输在她身上。” 闻言,顾明远目光转向白三秀,有些惊讶:“白姑娘发现的?” “她闻出来了。” 愣了一瞬,顾明远轻叹:“看来是天意了。” 若非顾新荣死后执念不散,导致符箓作祟,顾家不会请掌管未详司的李琭来调查,李琭不来,他也不会碰上嗅觉异常敏锐的白三秀。这个精心筹谋的计划,最终会以顾成岩意外身亡划下终章。届时,顾成岩的“心狠手辣”,顾成竹的窃贼行径,他的“无辜被害”,都会成为旁人对他的同情敬服。这样他才算真的收束人心,他执掌济世堂、成为顾家家主,才是众望所归。 白三秀如何不知道顾明远在想什么? 这人一直看着冷静持重,性子和李琭颇有几分相似,却不想他下手也是干脆利落,狠到极致还手不沾血。他为了这个目的,两年前就开始缓慢投毒,同时慢慢染上酒瘾,好让今日的酒中投毒更加合理。甚至为了洗清嫌疑,还给自己下乌头之毒。 最可怕的是,他所有的计划都是提前埋下桩子,经过漫长年月后,在某一天不经意触发,如同意外一般。旁人即便心生疑虑,有心查探,也很难抓住证据。 但她坚信,只要做了,就会留下痕迹。 她忍不住道:“跟老天没关系。即使老爷子没有执念,即使我不来,这几个案子还是会送到司直案头复审,他依然能查出来。你的计划确实很缜密,环环相扣,徐徐图之,但司直始终觉得有疑点,并没有完全被你骗过去。他与你顾家相识多年,不认为大公子有如此设计的才智,只要继续追查,迟早会发现药膏的秘密。” 顾明远哑然失笑。 “这么说,我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为什么?”白三秀不解地问,“你于医术颇有造诣,管理济世堂井井有条,老爷子也很属意你,为什么要犯下这一切?” “属意我?”顾明远冷笑一声,“是没错,不过他不是把我当继承人,而是属意我当个奴仆,永远为顾家操劳尽忠!小时候,我也一度以为老爷子是真的喜欢我、重视我,后来才知道,他是把我当作鞭策两个儿子的工具。曾经有一段时间,他还想把我赶到旁支去,因为我风头太盛,压过了他的两个儿子。可惜啊,那兄弟俩是真的扶不起。所以之后,他就想让我一辈子帮衬二人。哼,说是养子,其实就是个听宣的管家。” “可是顾家几个长辈,都同意你来掌家啊。” “呵,那是因为那兄弟二人实在难以服众,老爷子只能将家主给我,图个面子好听。可实际上,我什么都要操心,收益却要归那兄弟俩!甚至为了让我这个养子名正言顺地继承家业,还要我娶兰妹……虽然我与她并无血缘关系,可是自小以兄妹相处,结亲与乱伦何异?” 言及于此,顾明远的眼神愈发地冷,冷漠的声音终于压不住满腔愤恨。 “说到底,我不过是顾家的奴隶!” 一直没说话的李琭,这时候才开口道:“顾老对你有恩。” “我宁愿不当这个家主。”顾明远的脸色依然有些苍白,他站起身,“走吧。是去万年县么?” 李琭看他步履虚浮蹒跚,顿了顿,还是道:“备轿吧。” 第135章 散心 顾成兰虽然是顾新荣的幺女,但她一直和堂叔顾新海关系亲密,父亲去世后,就暂时在堂叔家中小住。之后兄长接连出事,她也来找过李琭,但被李琭请回去了。 此时,李琭和白三秀跟着顾明远出了顾府,顾成兰也得到消息赶了过来。一看这架势,她虽然不知前因后果,也预感不妙,当即脸色大变。 “三哥!”她喊了一声,语调已经带上了几分哀戚。 顾氏父子接连被害去世,顾明远一直镇定自若,从容处之;及至被李琭揭穿全部计划,他也很坦然,丝毫不回避自己犯下的罪行。然而此刻见到顾成兰,顾明远下颚一紧,握紧了拳头。 “三哥……”她又唤了一声。 “小妹,对不起。” 顾明远哑声道,随后不再看她,上轿随万年县的衙役走了。 白三秀偷偷抬头看了看李琭。他和顾家结识多年,和他最合得来的显然就是顾明远。她不清楚他们交情如何,只见他面色肃然,眼神也是少有的沉冷。 似乎意识到身旁的目光,李琭转首看来,神色才稍稍缓和了几分。 “你先收拾东西回家,我去趟县衙。” 白三秀点点头,目送他翻身上马,也跟着轿子一块走了。忽然,她的手被猛地一把抓住,是顾成兰,惊惶中还留着一丝期盼,希望能从她口中听到想要的答案。 “琭哥只是请三哥去帮忙调查对不对?他什么也没做,是不是?” 白三秀看着她满脸泪水,一时有些说不出口,但顿了顿,还是道:“是他。” 顾成兰如遭雷击,脸色一白,身子便软了下去。还好旁边的仆从眼疾手快,扶住了她。 “带小姐回去休息吧。” 白三秀叹了口气,简单收拾了她和李琭的衣物,回了永昌坊李宅。 —— 今日李琭回来得倒是不晚。用过晚膳后,李琭见白三秀老是很担心地偷看他,便道:“出去走走?” “去哪?” “龙首渠吧。” 龙首渠引自长安城东南郊的浐水,在长乐坡分了几个支流,离李宅最近的便在大宁坊。二人在太清宫外的渠边,迎着秋风缓步徐行,白三秀几次想开口,又不知从何说起,倒是李琭先道:“我没事。” “真的?” 李琭负着手,淡淡道:“早些年我去济世堂,与他见得多些,这几年没怎么见过了。我早知他心思深沉,只是没想到如此心狠。” “那……你身体也好了吗?” “嗯。只是小时候留了点病根,容易受寒发烧,已经痊愈了。” “那就好。” 李琭俯首看看她,温声道:“我掌刑狱多年,早已不是新人,这点定力还是有的。不必如此担心。” “我……”白三秀犹豫了一下,还是坦白说道,“我是想着,你与顾家相交多年,又和顾明远脾性最合,身份也有几分相似,也许……会有些触动。” 李琭怔了一下,而后淡哂:“确实有一点。不过慕容府待我不薄,老慕那个人你也知道,有他闹着,我想阴郁都不行。” 白三秀一想倒也是,眉头一松,终于放下心中担忧。然而下一瞬,她的心又紧张地提溜起来。因为发上忽然覆上一抹温热,是李琭轻抚她的头发。 “不过你这么担心我,我很高兴。” 第136章 表露心意 白三秀脸上顿时泛起几丝红晕。不过在他面前,她本来也没想隐瞒,向来都是真情流露。尤其礼会院坍塌案之后,听他说起儿时往事,她更不忍、也没办法隐藏对他的关心,更别说拒绝他的亲近。 于是她很温柔地说:“以后有什么不开心的,可以和我说。说出来……” “嗯?” “让我开心开心。” 李琭脚步一顿,旋即一挑眉—— “哎哟!你干嘛!”冷不丁头上挨了一下,虽然很轻,她还是故意嚷嚷,“堂堂大理司直当街行凶,小心我去御史台告你啊!” “这如何是好?”李琭的台词很配合,但“惶恐”非常敷衍,“下官给姑娘赔罪,还请姑娘息怒。” “怎么赔罪?我告诉你,要是赔少了,我可——” 嚷到半路,她蓦地噤声,因为身前忽然俯下一片阴影,早已熟稔的气息吸入口鼻,钻进心里,将她整个人都笼罩其中。 明月,秋风,清渠,拂柳。 一切的一切,统统不复存在,只余一抹温软覆在她额上,暖热的鼻息拂在她肤上,一呼一吸之间,拂得她心口都发烫。 李琭,吻了她的额。 恍恍然不知过了多久,又或者只是短短几瞬,他稍稍退开,见她呆怔在原地,大气也不敢出的模样,顿觉好笑,也真的笑出了声。 “这不是那日早晨姑娘想做的吗,可还满意否?” 白三秀像一条离了水的鱼儿,嘴巴几张几阖也说不出话来,小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涨红,红得似能滴出血来。忽地,她拔腿就想跑,随即惊呼出声,因为李琭动作更快,揽住她的纤腰即纵身而起,转瞬便将她“挟持”到一处草坡上,抱着她一道坐下。 小丘不高,遍植草木,东南方向能望见太清宫内的景色。这宫殿早已荒废,因此附近鲜少有人走动。 白三秀被搂在怀中,刚使力挣了一下,就听得男人开口,立刻打消了她再挣扎的念头。 他说:“你知道我家的事吧。” 她放软身段,轻轻嗯了一声。 察觉到她的温顺,李琭环抱她的臂膀反而更紧了几分,声音也更加低沉。他压着她耳边低声道:“二十一年前,四月二十七日那晚,我的家人失踪了。自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他们,也找不到半点痕迹。这件事一直压在我心里。我入未详司,就是想搜寻侦破我家悬案的线索。我不否认,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法分出心思谈婚论嫁,但是这么多年来,除了你,我没有亲近过别的女子。” 他说完这些,就沉默了,只有暖烫的呼吸拂在她耳畔。只是那频率比平常稍快,瞬间让她明白,其实他是有些紧张的。 聪慧如她,如何不懂他的意思?听他说起这件积郁心底多年的往事,她心里也闷闷的,涩涩地泛起疼。但她没有多言,只简单道:“我也没有。” 李琭顿了一下,又问:“会不会觉得我唐突了你?” “不会。”白三秀轻轻摇头,很诚实地说,“我没有太多男女大防的观念,心之所至,就在一个愿意。不过也只对你,换作别人我可不干。” 李琭这才笑了:“我也不会允许旁人觊觎。” 他搂着她转过身,另一只手抚着她的脸颊让她抬起头,深深望进那双清澈温柔的明眸,也让自己的心思完全袒露在她的注视之下。 白三秀的脸又悄悄红了,心跳得飞快,但她依然没有躲闪,只在他俯首慢慢贴近时,闭上了眼。 正如她所期待的那样,这一回,那抹湿热覆上了她的唇,先是试探地浅啄轻吮,随后逐渐加深,以温柔却又强势的力道,将他的气息煨进她心魂。 她乖顺地承受着,也主动回应着,在脑子完全化成一团浆糊之前,她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这样也好。 第137章 遗产清单 那天最后是怎么回的家,白三秀迷迷糊糊的,已经不记得了。 她原本还有些害羞紧张,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和李琭相处,好在大理寺公务繁忙,他本人又是个不折不扣的工作狂,给了她足够的缓冲时间。 日子也就还是那样平和地过,直到一个不算很意外的客人上门。 这日李琭回来得早些,两人刚用过晚膳,张方前来通传,说顾成兰登门拜访。 白三秀不禁看了李琭一眼。顾成兰来做什么?她从李琭那里听说了,主家男丁全殁,济世堂和顾氏便由顾成兰继承,但她一介女身难以支撑,堂叔顾新海便帮忙协理。 李琭不用看都知道白三秀在想什么,似笑非笑地捏了下她的脸颊,让张方把人请进来。 顾新荣去世时,顾成兰虽然也很伤心,但毕竟老人年事已高,又有陈年旧疾,家里人都早有心理准备。后来两个哥哥接连身亡,真凶又是三哥,她难以承受打击,大病了一场。今日登门,她着一身深色孝服,面色萎靡黯淡,整个人枯槁憔悴。 “李司直,白姑娘。”顾成兰的声音也飘忽得厉害,简单见礼过后,她自怀中取出一份书信递给李琭,“这是徐县尉从三哥房中找到的,是爹爹的遗嘱。” 二人展信快速看了一遍,大意就如当日顾明远所说,顾新荣的想法是由顾明远接掌济世堂和顾家,四分之一的家产一次性分给顾成岩,余下产业收益则归顾成竹和顾成兰。并且让顾明远改回原姓,入赘和顾成兰成亲。 白三秀不知道为什么顾明远没有干脆烧了这份遗嘱,但顾新荣的心思确实如他所理解的那样,只是把他当成为顾家鞠躬尽瘁的奴仆。 “我这次来,是想拜托司直一件事。遗嘱后面有一份清单,列了一些顾家比较贵重的家产。其中有一箱千年灵芝,我核查过了,并不在库房里。所以想请司直帮忙寻找下落,如果能找到,我想将这灵芝拿出来制药救人。” 顾成兰恳切地请求,完全没有了之前骄矜的模样。 李琭顺着顾成兰所说翻阅清单,面色平淡,白三秀看他样子,就知道他并不太感兴趣。直到他目至某处时,忽然瞳孔一缩,脸色微变。 “我知道了。我会帮忙留意的。”他淡淡开口道。 “民女谢过李司直。” 顾成兰告辞后,白三秀还没开口询问,李琭已经将清单推到她面前。他点了点其中一行,白三秀定睛一看,是一行简洁记录。 千年灵芝一箱,采自庄州青岩大苗山。桐箱红漆,封以四字密钥,寄存广进客栈,埋福荫地暂养。 白三秀怔了一下,“怎么了吗?” 没有外人在,李琭也不掩饰了,面色明显有些阴沉。他沉声道:“当年我家人失踪时,出现过一个肤色黝黑的男人,从口音判断,是西南地区的人。他曾去一家邸店提货,也是庄州的货,红漆木箱,四字密钥。” 第138章 巧合 白三秀问:“也是一箱灵芝?” “那倒不是。登记的是木雕摆件。” “那……也许是巧合?” 李琭沉吟片刻,摇摇头。 “巧合多了,就不是巧合。按照广源舍店小二的说法,当时那男人要取的货还没齐,他还在等。但是过了几日,寄存广源舍的货物失窃,男人也死了。” “他怎么死的?” 李琭将他当时莫名被神秘人绑架,男人依约前来,却被神秘人击杀的事说了一下。白三秀听到他差点被火烧死,神色一紧,不由抓了一下他的手。 感受到她的关心,李琭眉结一松,反手握了握她的,以示安抚。 “别担心,我朋友赶来救了我。” “是你那个出事时结识的朋友吗?” “嗯。” 话都到这了,李琭索性将二十一年前那一段往事和盘托出。其实当年他并不知道男人具体要取什么货,箱子的特征是他后来从卷宗记录中看到的。 听完前因后果,白三秀略略思索一番,才问:“那晚的事……会和你朋友有关吗?毕竟在那之前,你们只找到了那个黝黑男人,在那之后也没有其他嫌疑人,那个绑架你的神秘人,只在那一晚出现过。” “我不是没有想过。我家出事后,她和那男人先后出现,她是益州人,男人虽不知确切籍贯,但口音和她相似。”李琭直言,“不过,要说那晚是她杀了那人,应该不太容易。她只是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而且……”说到这,他出乎意料地露出一丝笑意,“她有点傻乎乎的。” 白三秀登时柳眉一蹙。 李琭看到她皱着脸,好笑道:“怎么,吃醋了?” 她没好气地拂开他的手,“你当年六岁,她十七八,搁有些地方都够做娘的年纪了,我才不吃醋。” 李琭明显不信,只当她嘴硬,又微笑着揉她的头发。白三秀也不多争辩,只问:“你打算去找找这个木箱?” “嗯,究竟是不是巧合,确认了才知道。” “那家邸店叫广源舍?那就先从这里查起?” “广进客栈我记得就在西市附近。广源舍应该已经易主,要先去长安县问问。” —— 李琭记得不错,广进客栈的确就在西市隔壁,但是二十年前的客货记录早已销毁,想要问到顾家那箱灵芝的下落,着实有点困难。而广源舍也已经改换东家门户,要找到当年接待的小二,还需要一些时日。 虽然李琭嘴上没说,但是白三秀知道,他心里恐怕和她有同样的疑虑。自华月楼一案开始,那个多年前便已覆灭的长生教总是阴魂不散,几个案子都与其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让人不能不心生警惕。现在甚至还牵扯到二十年前的李家失踪案,这些难道真是巧合? 白三秀又想起了那本《秘术辑录》,那个据说是长生教内门秘法的驭尸术。看来那本书,还是应该再想办法查一查。她忽然想到,言谨身为监察御史,学识想必也是不错的,既然暂时不想让李琭插手,或许她可以把那书拿去给他看看。 想到就做,她当即拿上辑录,前往言谨府上。 第139章 留意 言谨也是个行事正直细致的人,要说他和李琭有什么区别,就是没那么鞠躬尽瘁,到了散值的点,就回家了。对于白三秀的突然拜访,他有些意外,更多的是惊喜。 “小秀姑娘怎么有空来?” 白三秀稍稍举起手中的点心,“有事请教言御史。” “小秀姑娘的事,我定当知无不言,竭尽所能,不必这么客气。” 毕竟和言谨也算熟人了,于是她笑道:“那……我再拎回去?” 言谨万万没想到她回了这么一句,不由愣了一下,而后轻咳一声:“那言某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既然是要谈事,言谨便把白三秀引到了书房。白三秀开门见山,拿出《秘术辑录》递给他,说明来意:“关于姚亦谦施用的邪术,我在旧书铺子找到这本书,记载了一些内容。不过老板说此书也是摘编而成,所以想请言御史帮我查查,此书是否可靠。” 言谨接过旧书,一边翻看一边问:“李司直怎么说?” “我没问他。他知道这书,但是……他一听这个脸色就不怎么好,我不想再喝药了。” 言谨失笑,又想起什么,“看来我应该是没机会请小秀姑娘换到我这里了。” 白三秀忽然心有所悟。之前她还只是单纯地以为言谨贪嘴,这一回才终于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不过既然他轻松揭过,她当然也不会说破。 “言御史放心,我若研究出什么新样式,一定送一份来,请你也尝尝。” “那我就等着大饱口福了。” 言谨笑着点点头。但看到驭尸术的记载时,他脸色微微一变:“也难怪李司直担心,这邪术确实凶险。” “言御史不必担心,我没事。想来那姚亦谦施用此术,也是道听途说,不得要领。” 又前后翻阅,沉吟半晌,言谨才道:“从纸张笔墨看,这本书大概几十年了,虽然不是古本,也的确有些年头。但内容大多没有出处,确实不好鉴定。” 白三秀忙道:“言御史不用太放在心上。我就是一时兴起,对这些旁门左道有点好奇,才想着多找些记录看看。” “方术之类的东西,我看得也不多。不过小秀姑娘如果想找相关书籍,我倒是知道个去处,可以去看看。” “哪里?” “弘文殿。” 白三秀自然没有听说过这里,但是既然冠以殿名,“是在宫中?” “嗯,弘文殿在宫城西内,是大内御宬,藏书颇丰,有百十万卷。有些外面不予流通的书,弘文殿也有收录。因为是大内,不方便带小秀姑娘进去,我帮你留意吧。” “那就谢过言御史了。” —— 骑着小毛驴回到家,白三秀也意外发现李琭回来得比平时稍早。还好她出去之前已经把菜备好了,做起来也快。李琭也在忙着,不过他忙的是收拾行囊。 白三秀看他只简单拿了几样常用衣物,东西不多,心下了然。 “又要出公差?”而且看来目的地不远。 “蓝田。你有什么要带的,一起给我。吃完我还要再去趟大理寺。明早走。” 李琭说得非常简洁,也很自然,都没先问一句她要不要跟着。 但她喜欢他这份“理所当然”。喜欢他潜意识里,就没有想分开的念头。 第140章 鬼歌 蓝田县位在长安城东南方向,也是京畿辖地,骑个马一天也就到了。路上,李琭简单地给白三秀说了案子的大概情况。 大约两个月前,蓝田县及周边地区多户举行丧礼的人家,现场都出现了诡异的浅吟低唱,隐约能听出是一个女声,唱的什么词却是没人听过。本来大家也没当回事,因为那吟唱并没有惹来什么灾祸。多一桩乡野怪谈,也算不得大事。 直到有人在县城北郊的乱葬岗也听到了相似的吟唱。 凡是成规模的城镇近郊,几乎都有一片乱葬岗,在这地方埋身的,不是穷苦孤寡,便是无人认领的罪人贼子。好些的还有一捆草席裹身,差些的便是胡乱挖个浅坑埋了,再有晚上野兽拱食,与露天也无异。 乱葬岗闹鬼,能算得上事? 但蓝田县的县尉陈充是个妙人。他惯爱看神鬼传奇的话本子,觉得县境内这个专在葬礼上唱曲的女鬼,既然都唱到了乱葬岗,肯定是有冤情,于是他便命人去乱葬岗仔细搜寻,看看有什么异状。 结果还真给他找到了。 蓝田县令接到上报后,便上报给了大理寺,因为事出灵异,便明确指给未详司。 白三秀听完,笑道:“你这真快成专门抓鬼的了。” 李琭也笑:“跟着我,好玩么?” “嗯,还挺有意思的。” 因为二人正在同骑,李琭本就自身后环抱着她,便也不动手了,直接吻了吻她的发顶,惹得白三秀一阵脸红。 “司直!” 她真没想到,光天化日官道之上,他一点也不避讳。不过想想也不意外,李琭此人,虽然行事冷静持重,但是对亲近信任之人却是很直白坦率的,也并不是一个为世俗条规所束缚的迂腐之人。所以他有好感,就会表现出来,想好了,就会开诚布公地和她说明白。 这很好,非常对她的脾性。 回想相识之初,在华月楼那场夜宴上,他冷淡的模样,再对比如今这个动不动就捏捏她的手,亲亲抱抱她的男人,总让她心窝轻挛,有点好笑,又愈发觉得心中柔软。 二人到达蓝田,时辰已经不早了,李琭即带着她直奔县廨。县尉陈充立即引他去看了乱葬岗找到的问题骸骨。 李琭在停尸房看到的时候,仵作已经事先按照人体结构将尸骨摆好了。这是一副白骨,确切地说,只是一部分。这副遗骨骨殖并不完整,只剩下几个比较大块坚硬的部分,加上一些零零散散的骨骼关节。 仔细观察一番,李琭轻轻颔首:“的确是年轻女子。” 白三秀奇道:“你怎么知道?” 李琭指了指头骨,耐心给她讲解。 “你来看。这个头骨小而细巧,骨壁偏薄,眉骨不明显,枕外隆突不发达——就是这儿,如果是男人,会有明显突起。” 他又指向盆骨,张开手指比划了一下,继续解释:“耻骨弓夹角比较大,骨盆入口形状近似椭圆,加之坐骨耻骨枝等处特征,还是比较容易辨别男女的。至于年龄,看牙齿磨损程度,应该年岁不大。” 没想到骨头还有这么多学问,白三秀看他的眼神很有些崇拜之意,眸光闪闪。 碍于外人在场,又是在验尸,李琭没有表示亲昵,只温和地看了她一眼,又正色问陈充:“县尉觉得蹊跷之处为何?” 陈充恭敬地答道:“想必李大人也看出来了,此女子死于他杀的可能性很大。另外,最令下官不解的,是这具遗骸的腐化程度。” 第141章 骸骨 李琭只淡淡“嗯”了一声,示意陈充继续说。 陈充对这位大理司直早有耳闻,知道他推狱断案多年,肯定也看得出这副骸骨的不对劲。这是有心考他呢。因此陈充理了理思路,道:“大人请看。舌骨大角骨折,且方向向内,基本可以判断为遭遇扼颈。经过仵作勘验,应为生前损伤。” 白三秀好奇地问:“怎么确定是生前还是死后呢?” 陈充早就看出李琭对白三秀态度很不一般,因此对她也很客气。此时听她疑问,他便尽量将验尸办法讲得通俗易懂。 “是这样的。仵作有一套专门的流程来勘验伤损是生前还是死后所致。先以特定方法对骨头进行熏蒸,然后在平明处,以红油伞遮蔽验看。骨殖折断之处若有血晕色,便是生前受伤。这个红色纹荫,就是骨荫。原理呢,是活人骨骼受伤时,会造成出血,血液渗入骨组织,便形成暗红色。若是死亡后的出血,血液往往只在表面,不会渗入骨殖内。” 解释完“骨荫”,陈充继续汇报道:“我们找到这具骸骨时,只浅浅盖了一层土,野兽拱寻后,基本上就是露天的。以蓝田县的冷暖和湿润程度,前段时间,暴露在外的尸体白骨化,至少需要一个半月时间,若要完全腐化分解,那就要数年之久了。 “这具骨骸的奇怪之处,就在于以骨头的新鲜程度,死亡时间不会太久。但我们发现时,便已经只剩下这些残存部分,而查验骨头断端,却并没有野兽啃食的痕迹,像是自然消解一般。” 李琭总结道:“即是说,从遗骨状况看,这女子的死亡是近两月的事情,但骨骸腐化速度却远超常规,莫名腐烂了。” “正是。” “还有其他损伤吗?” “有的。经过查验,即使目前残存的部分,也明显能看出多出陈旧性骨折痕迹。例如右小腿骨这里,可见螺旋型骨折,一般为摔伤之类的外力冲击所致。手部、盆骨等处都有程度不一的损伤,仵作认为这名死者生前可能有过严重摔伤。不过从伤处的愈合程度看,这些都是陈年旧伤,并不是死前新有的。而且死者的休养环境和条件,也应当不错。” “近几月,辖内没有人报案?是否有人寻找失踪亲友?” “回大人的话,不曾。下官还主动派衙役广泛询问,但辖内并没有符合特征的新丧人家。” 李琭命道:“那你就派人去排查,县内有哪些人曾经严重摔伤,长期卧床休养。医馆也去问问。” “是。那李大人可需要前往住处?赵县令已经在县廨内安排好屋舍了。” “你带她去吧。”李琭转头对白三秀道,“小秀,你早些去休息。” 白三秀问:“那你呢?” “我要去乱葬岗看看。” “可是这会儿已经天黑了……”说到一半,白三秀反应过来,“你不会是准备在乱葬岗守夜吧?” “嗯。我去听听,那女鬼的歌声如何。” “……” 第142章 乱葬岗 虽然夜已经深了,但仍然能看得出,天上云翳密布,格外阴沉。北郊十里的乱葬岗一片萧瑟凄冷,阴风阵阵,直灌得人凉透心扉。草木含悲,虽然那传言中的吟唱还没出现,风声已经犹如鬼唳。 乱葬岗边缘一处背风地,李琭靠着土丘,用树枝拢了拢正在燃烧的枝柴,又望向身旁的女子。 “真不害怕?” “呃……咳,还行,反正真有什么事,不是有你在吗。活人能打,鬼也能治。” 李琭刚挑眉,就听见“嚏”的一声。白三秀本是假意咳嗽的,未料一阵冷风吹过,她顿时连打好几个喷嚏。这个季节,即使烤着篝火,也还是冷。 李琭忙将她揽入怀中,摸了摸她的手,很凉,便帮她揉搓起来。 “既然我人鬼不惧,你就该安心在县廨歇着。这地方没什么危险的。” 乱葬岗埋身的亡者,都是社会最底层的人,身无长物,也不会有什么强盗窃贼来这摸随葬品。篝火生起,野兽便也不会靠近。但是话虽这么说,毕竟荒郊野外的,她哪能放心李琭一个人在这守夜?他怕人多碍事不让衙役跟着,她当然要陪着一起,好有个照应。 “我就是不放心。” 白三秀轻哼一声,调整了一下姿势,偎进李琭怀中,双手抱住他的腰,脑袋搁在他的颈窝里。贴着他颈侧温热的肌肤,她满足地轻声喟叹。 李琭自然也听到这声轻叹。他收紧臂环,低头看去,不由一阵心猿意马。下一刻,已是意随心动,俯首吻上那光洁的额头,而后顺着挺翘的鼻子,一路寻到她的唇瓣。 两个人的气息缠卷在一块儿,不消片刻已是难舍难分。情人间的耳鬓厮磨,显得阴森的坟地也没那么可怖了。 白三秀不是中原礼教规训出来的女子,没有太多忌讳。情之所至,亲昵就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她很喜欢李琭怀中这一方天地,也不会觉得这地方很煞风景。 良久,二人才稍稍分开。望着那双水润晶亮,又带着几分迷蒙的明眸,李琭抚着她后腰,正想说什么,忽然远处飘来一阵若有似无的轻吟。 “……结愁悲……涕泣……与我……山南……日暮兮不来……望君不能……泪下……” 那声音听来确似女声,飘飘忽忽的,在寂静的夜中刮在寒风里,顿时听得白三秀一个激灵。不过有李琭在身边,她倒不是很害怕,只是心底泛起一阵恍惚,觉得那声音纯似一场幽梦,自始至终只是她的幻觉。 她不禁抬头望向李琭,小声问:“真有人在唱歌?” “嘘。”李琭示意她噤声,凝神细听。 “何以……结恩情……罗缨……” 那声音继续吟唱着,虽然听不清唱词,也能从那哀婉的语调中,感受到浓得化不开的悲戚之意。直到许久以后,声音消失了,再没有任何动静。 李琭这才轻手拍拍她,扶着她站起身。 “回去吧。” 看到他的神情,白三秀立时意会,他是心中有数了。 “你是不是听出来唱的什么了?” “那是自然。” 第143章 适合你 李琭是什么人?自幼聪慧早熟,十九岁高中进士,虽然为官多年,平时都是和律令条规打交道,但诗词歌赋仍是信手拈来。 白三秀望着他那副淡定中带着点神气的表情,心下有点好笑。他以前办案都是沉着淡敛,胸有成竹也不形于色,现在在她面前,却是越来越外露了。这副表情,分明是等着她夸赞呢。 于是她道:“就知道司直聪颖绝伦,这几句词,难不倒你。” “哄我。”李琭捏捏她的鼻子,倒也没卖关子,“是繁钦的《定情诗》。” 见白三秀茫然,他并不意外,将这首五言长诗背了一遍。他原本冷静清越的嗓音此时刻意放低放缓,娓娓而叙,多了几分诉情的意味。 等他诵完,白三秀也大致听明白了,这是一首女子与情郎定情又被抛弃,悲悔哀叹的诗歌。 阴森可怖的乱葬岗,残缺不全的遗骸,骨折旧伤和扼颈被杀的痕迹,已经足够旁人补全一个爱恨情仇的故事。 次日,李琭又去县廨殓房查看一番,出来后,对陈充做了一番嘱咐。白三秀因为头天晚上在乱葬岗守夜,睡到日上三竿才醒,找来时李琭刚好说完,便伸手拉住她。 “不急。陈县尉找人需要时间,我们没什么事,上街走走吧。” 蓝田是着名的玉石产地,蓝田玉和独山玉、和田玉、岫玉并称为四大名玉。因此县城虽然规模不大,却专门有一条玉器街,既有零售,也有很多玉器商人专门来此采购。 李琭也拉着白三秀在玉器街闲逛,看着她两腕空空,忽然来了兴致,想买个手镯给她。 这可让白三秀有些受宠若惊了,再三推脱:“我不习惯带首饰,而且干活也不方便,容易磕碰。” “无妨。碰碎了再买。” “……” 瞧瞧这说的什么败家话! 她索性也不跟他啰嗦了,使力想把他拉走,但他两腿就跟生了根似的,死活拉不动。 “真不要?” “真不要。” “好。”白三秀刚松口气,却又听得他对老板道,“要那对耳坠。” 她还没来得及阻拦,李琭已经迅速付了钱,而且很有效率地转身就来帮她戴。 “芙蓉玉不算名贵,不过我觉得挺好看的,适合你。” 他修长有力的手指轻柔地摆弄着她的耳垂,而且不同于她自己的手,虽然天气冷,他的手仍然很温暖,碰得她心里都暖融融的。 悄悄地,一抹红晕飞上颊边,李琭借了店家的铜镜来给她照看时,她都没好意思多看两眼,低声说了谢谢。 李琭声线一敛,和之前的温和语声相比,顿时显得有些严肃。 “不是这句。” “啊? 白三秀一怔,下意识抬头看他。 “你不该说谢谢。” “那我说什么?” 李琭也不答话,就是看着她。被他盯了半晌,她终于福至心灵反应过来,脸更红了,又把头低下去。 “我……我很喜欢。” “这就对了。”李琭这才满意。 白三秀忍不住腹诽。没想到他常年不近女色,真要示好逗弄的时候,也毫不露怯。这就叫无师自通? 不对,她忽然想起一件事来,说不定他是见惯了猪跑呢? 李琭看她一张小脸上,一会儿晕红,一会儿又变为冷静,忽而又显出几分恼意,也不知心里转的什么念头。因为不知道,所以他就直接问。 “想什么呢?” 白三秀也不隐瞒,“在想华月楼。” “华月楼?” “想司直讨女子欢心的法子,是不是在华月楼学的。”对上他疑惑的眼神,她淡淡道,“咱们初见那一晚,侍女给你喂酒,你也不推拒。谁知道不近女色,到底是多不近?” 李琭更疑惑了。还当真想了一会儿,才想起那么件事来。他眉眼一松,露出几分笑意。 “吃醋了?” “是有点。” 李琭坦诚道:“确实是逢场作戏。都是同僚在场,太清高,不是好事。不过也仅止于此。若不是老慕天天跟我夸你的手艺,我自己不会去的。” “都怪慕容公子是吧?” 他捏捏她鼓起的脸蛋,笑道:“不是。要谢谢他,不然我怎么把华月楼的名厨请回家?” 白三秀轻哼一声,拍掉他的手,但他顺势握住她,她也没挣扎。李琭说的话她很明白。官场为人处世,不同流合污是原则,但是姿态摆得太高调,也不是聪明人所为。何况他的性子她是看在眼里的,方才不过是借题发挥,调侃而已。 时辰刚好,两人又转道去吃午饭。作为一个庄州人,白三秀也是嗜辣的,蓝田本地的风味小吃,神仙粉最合她口味。吃完回县廨歇了歇,县尉陈充便找上门来。 李琭交代他调查的事,有线索了。 第144章 离魂 按照李琭的吩咐,陈充又重新排查了蓝田县辖内,最近三年曾因骨折卧床休养的女子。查出共有六十三名,再查对年龄、骨折部位之后,与骸骨情况相近的还有五名。 当然,这五个都是活人。 陈充也是个细心的,一一派人上门确认了这五名女子的现状,确定她们近日仍安然存活,并没有死亡或者失踪。 “确定全都在世?” “确定。下官也让人将医馆、游方郎中等处问到的骨折病患名单,与县内走访结果交叉比对,都能落实到个人,确实没有符合情况的死者。” “都在家正常生活?有没有外出的?” 听李琭这么一问,陈充突然怔了一下。 “怎么了?” “还真有一位。”陈充回忆了一下,“那女子是秦山村的,夫家不是本地人。前段时间还回来探过亲。不过说起这人,还挺有名的……” 见他有所迟疑,李琭道:“但说无妨。” 陈充这才道:“是。说来也是一桩乡野怪谈,当时很有些轰动,因此下官也有所耳闻。那女子是秦山村朱家女儿,早几年跌落山崖致使全身多处骨折,后来被好心人送回家,就一直卧床休养。兴许是摔到了头,这几年一直是半昏迷状态,就是醒着,人也不太明白事儿。” “三个月前,有个外乡男子带着妻子回秦山村探亲,那妻子赫然就是朱家女儿!当时乡亲们也都奇怪哪,明明朱女卧床几年,怎么会嫁了外人呢?结果回来探亲那位,到了朱家,竟和养病那个合二为一,成了一个人!” 说到这儿,陈充已经有些掩不住的激动。 “后来就有道士说这种情况叫离魂,两个女子本就是一个人,朱家女儿卧床不起,其实她的魂魄早已去了夫家生活。直到这次探亲,两女才得以会合,恢复原身。” 这个离奇的故事,听得白三秀目瞪口呆,李琭却仍然很冷静地询问:“她们是当着众人的面合二为一的?” “这倒没有。是探亲的那个自己先进的屋,过了没一刻钟,就请父母和夫婿也进去,那时屋中就只剩一个女子了。” “之后呢?” “之后在家呆了五六天吧,就又随夫婿走了。噢!”陈充忽然又想起什么,“李大人后来交代的,下官也顺便问了。朱家女儿的亲事确实有几许波折,但是具体情况,下官还没来得及询问。” “她夫家是何许人也?” “是周至人,姓王。不过两口子并不在周至生活,听说在长安做些小本生意。” 李琭沉吟片刻,道:“你打听一下二人在长安的生计,先派人去长安暗中查探一下。我去秦山村朱家看看。” “是,大人。” 因为时候已经不早了,只能等次日再去秦山村。陈充领命离开后,白三秀问:“你信吗?” 其实看李琭的表情,她就知道他肯定不信。 果不其然,李琭道:“若是当面合体同化,我兴许还会信,关了门,谁知道发生了什么?” “那刚才陈大人说,你后来又做了些交代,是什么?” 没想到这回李琭又卖起关子来。 “明天去秦山村一问,你不就知道了?” “呿!不说拉倒!” 第145章 摔落山沟 秦山村离蓝田县城并不远,骑马跑一个多时辰就到了。因为朱家女儿是当地的名人,到了村子,李琭很容易就问到了朱家住址。 朱家虽然在村里,但也是比较富裕的一户。老夫妻膝下无儿,只有一个独女朱倩,就是这次离魂事件的主角。 自县城出发的时候,白三秀特地买了些米面油,自称是朱倩在长安的朋友,受托来看望老两口。朱氏夫妻非常意外,接过粮油,笑得嘴都合不拢。 “瞧这孩子,来就来嘛,还带什么东西啊!” “应该的应该的,倩姐平时挺照顾我的,那我来看叔叔婶婶,怎么能空手呢!” 白三秀的长相和性子本就容易讨人喜欢,又带了满手东西,老两口更是对她亲热得紧。 “既然是倩儿的朋友,我就叫你小秀吧!这是你相公?” 朱氏冷不丁一句,问得白三秀愣了一下,旁边李琭已经抢着回答:“是的。见过二老,小生有礼了。” “哎哟!小伙子俊俏得嘞,看样子还是个读书人呢。” 白三秀:“……” 看老两口乐得跟见了自己女婿似的,拉着人问东问西,白三秀只能咳嗽一声,打断他们:“叔叔婶婶,我这次是来,是代倩姐看看二位身体好不好,有没有什么需要。” “没啥没啥,俺们好得很!来来来,家里也没个茶叶什么的,喝点水吧!这柿子是老头子刚摘的,甜着呢,快尝尝!” 白三秀道了谢,李琭直接上手,主动帮她把皮剥好。如此自觉,老两口更是连声夸赞,闹得她脸红。聊了一会儿,白三秀感觉气氛尚可,便装作不经意地问:“听倩姐说,当初为了嫁给王大哥,还颇费了一番周折。我来的路上,也听好多乡亲在说离魂姻缘什么的,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老朱也没避讳,也许是觉得如今家庭圆满和睦,过去的事也没什么不能说的。 “嗐,也没啥!就是倩儿从小和王家娃娃订了亲,后来有个老道算出他们八字不合,若是结亲会冲了俺家,俺就寻思,要不这门亲事就算了。后来老王家也搬走了,俺就想给倩儿重新找个亲家。结果她死活不干,非要嫁给王家那老三,还想偷偷跑去找人。结果半道上出了点事,摔山沟里了,要不是碰到好心人送回来,非得把命丢了不可!” “倩姐摔下山过?我没听她说过啊!” “当时摔得可严重,在家养了好几年。没想到前几个月,她带着老三回家来了!俺们也是这才知道,她是魂魄跑去找老三,难怪家里这个一直犯迷糊,没几天清醒的。” 说着这,朱氏没好气地打了老头一下,“还不是怪你!早就不该拦着,让那俩娃娃直接成了,省得这许多事!” 老朱也没敢反驳,就陪着笑脸。 白三秀惊讶道:“我认识的真的是倩姐的魂魄?那两个倩姐怎么合二为一的呢?好神奇啊!” 朱氏道:“俺们也没看到,倩儿回来后,让俺们在外面等等,就自个儿进了屋。过一会儿大家进屋一看,就只剩一个她了。” 第146章 约指一双银 白三秀继续装作惊讶地问:“两个倩姐真的长得一样吗?是不是当时叔叔婶婶都怀疑,她有个孪生姐妹?” “可不是,真的一模一样!要不是倩儿是从俺肚子里出来的,俺还真怀疑她是双生儿。” “哈哈,当时大家肯定都惊呆了。” 这时李琭彬彬有礼地问:“我能看一下倩姐的房间吗?” 老两口没想到他提出这么个请求,皆是一愣,白三秀连忙解释:“他平时就爱看些神鬼故事,倩姐是我们认识的人,竟有离魂这等奇缘,他特别好奇。一路上还老问我,会不会是哪路神仙有心成全倩姐,才出手帮忙。” “噢,这样啊!来来来,这间屋子,就是倩儿的闺房。神仙俺们还真没看到。哎老头子,你说会不会是土地公干的?” 趁着白三秀和老两口闲聊,李琭在朱倩的屋子里四处转悠,仔细查看了一番。看完之后,还不忘应和一下刚才白三秀的说辞,故作郁闷道:“好像没什么神仙……” 白三秀没好气地打了他一下,“想什么呢。” 朱氏笑道:“也不怪小伙子,这事儿确实奇得很!” 李琭又问:“倩姐和王大哥是不是有什么定情信物?咳,我想参考一下。” “哟,要送东西给小秀啊!” “嗯……她生辰快到了。”说着,还温柔地看了身边人一眼。 朱氏乐道:“小伙子疼老婆的呀!倩儿和老三是有个定情信物,是老王家搬走之前,老三攒钱给她打的一枚银戒指。因为镯子打不起,就打了一对戒指,一人一个。倩儿可宝贝呢,快十年了一直戴着不离手,后来都取不下来了。” 白三秀问:“那戒指是戴在哪个倩姐手上呢?” “在回来探亲那个身上!当年她摔伤以后,戒指就不见了,俺们还以为掉了,原来是她的魂儿戴着走啦。” “这样啊!” 拗不过老两口的热情挽留,李琭和白三秀在朱家吃过午饭,才又去往附近镇上唯一一家医馆。当初朱倩摔伤被人送回来,就是在镇上治的。找到给朱倩医治的郎中,李琭一一记下朱倩的骨折伤处,两人从医馆出来时,已经是日落西山了。 “司直为什么要问朱倩和王宇的定情信物?而且对于戒指这个答案,你好像一点都不意外。” 其实之前在朱家,她就注意到了,只是现在才问出来。 李琭道:“既然吟诵繁钦的《定情诗》,就说明心中有怨难消。所以我让陈县尉排查的时候,特别注意女方的姻缘情况。另外,这首诗里提到好几种定情信物,原本我只是猜的,直到我再次查看时,在那具骸骨上看到一处旧伤。” “什么旧伤?” 李琭举起左手,张开五指,“左手中指,也有轻微骨折痕迹。这个位置,很可能不是摔伤,更像是被外力扭转所致。” 白三秀想起朱氏说的话,“所以你怀疑朱倩的戒指被人拿了。因为戴了很多年很难取,强行取脱时就伤了她的手指。” 李琭颔首。 “和回来探亲的那个朱倩有关?两个人长得一样不是难事,精湛的易容术就可以做到。可是我想不通,两个朱倩是怎么合二为一的呢?” “你不是想不通,只是不愿意往那想。” 望着李琭微沉的神情,白三秀心中倏忽浮现起一种可能。 他说得对,她确实不愿意往那上面想。 第147章 破灭 白三秀问:“能确定那具白骨就是朱倩吗?” “年龄相符,数处骨折部位也和郎中所述一致。” 白三秀也没再说话。 两个人在屋中,短短一刻钟后只剩下一个人,如果不信鬼神之事,那更简单的解释就是一个人把另一个藏起来了。 既然乱葬岗的遗骸确系朱倩本人,就说明凶手用了些非常手段,让尸骨快速腐化。如果不是鬼歌引起陈充的注意,再过一阵子,等骸骨彻底损坏消解,这件事也就查无实迹了。 而毁尸灭迹的法子,世上也并不是没有。许多江湖门派、恶教组织,都有千奇百怪的法子让一具尸体迅速消失无踪。 想到这里,她忽然心中一凛,不由偷偷看了一眼李琭,果然见他面色沉郁,显然情绪不佳。晚晌回了县城,吃过晚饭李琭就催她早些去休息。过了一会儿她再找他,就发现他已经出去了。 她连忙问值守的仆役:“李司直去哪了?” “回姑娘的话,李大人出了县衙的门,往南边去了。” “南边是哪?” “是灞河。” 灞河穿蓝田县境而过,最近的河岸离县廨并不远,走过去也就不到一刻。白三秀拿上外衣,在岸边寻找了一会儿,终于远远看见一个人影。 蓝田县不是富丽堂皇的长安,也不是桨声灯影的金陵,夜深人静的灞河边,早已没有烟火光亮。那人曲着一条腿坐在河岸边,几乎完全隐没在黑暗中,平素卓立挺拔的身形,此时却漠然沉寂,让她心中一痛。 白三秀停住步子,不敢上前打扰,却听得那人道:“过来吧。” 声音有些沉,但还是对她很温和。 她这才快步走上前去,将外衣给他披上,又摸摸他的手。平时他的手总是温热的,现在却是一片冰凉。 白三秀蹲在他身前,将他的手捂在自己手中,想了想,轻声问:“再坐会儿?” 李琭静静地看着她,眸色幽深,就像此时此刻的灞河水,深不见底,仿佛能将人吞噬。过了片刻,他神情才稍稍回暖,展臂将她揽入怀中。他的声音依然很平静,但是那拥抱的力度,却泄露了他的真实心绪。 “其实这么多年,我不止一次想过,他们可能早就不在人世了。爹、娘、老姐、小燕、阿华和忠叔……” 他慢慢地,一个一个地说着家人,说到最后,声音已有些干涩,显得无尽悲凉。 “我找了二十年,真的一点痕迹都没有。” 白三秀没说话,只是靠在他肩窝,也用力拥住他。 多年治狱断事,李琭如何推不出最接近事实真相的可能?虽然不知道幕后真凶是谁,但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早就明白了。 他只是割舍不了那点希望。 虽然他自己也很清楚,以大理寺的权力都追查不到半点踪迹,意味着什么,但是只要他不放弃,就能给自己编织一个虚妄的念想,总有一天,还能再见到他们。 然而朱倩这个离魂案,狠狠地撕碎了他的幻想。只要一刻钟,一个大活人就能从房中消失,三个月不到,就变为一堆残缺不全的白骨,这等手段,这毁尸灭迹的隐秘程度和速度,让他惊讶,也让他绝望。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初夏的夜晚,一瞬间,即坠入永无止境的黑暗。从此,旁人的聚散都不是他的,喜怒皆与他无关,这人世间那么热闹,而他孤身一人。 “徽明。” 忽然,有人轻柔地唤他。 第148章 叫我什么 纤细的手臂温柔地拥着他的肩,揽着他的头,那声线柔和低婉,语调却十分坚定。 “无论如何,总要给你的家人、给你自己一个交代。我会陪着你的。” 李琭漆黑无光的瞳眸动了动,终于回复一丝光亮。 白三秀直起身子抱着他,拍抚他的背,眼底沉着一抹不易察觉的哀伤和叹息。当李琭稍稍与她拉开距离,对上视线时,她已经藏好了那一缕黯然,以全然的温柔,真挚地注视着他。 巧致柔和的鹅蛋脸,笑起来弯弯如月牙的明媚圆眸,李琭望着眼前女子,心神微动,她已经迎上来,轻轻碰在他冰凉的唇上。 他虽然幼时坎坷,但后来得到慕容家青睐,少年高中,为官之路也算顺利,外人谁不说他是个幸运儿?但是没有人知道,骨子里,他始终觉得冷。许多年来,他一直站在那个夜里,有家,却无路可回。 可是她来了。她犹如初春的一阵清风,一只乘风飘来的蝴蝶,令他冷寂的心底似有春水轻淌,缓缓温暖起来。 白三秀的本意并没有太多遐思,只是想尽力安抚,谁知另外一个人并不是这么想的。事情发展到后面,就有些超出控制了。 她眼眸晶亮,李琭意犹未尽地又亲了亲她,哑声问:“你怎么知道我的小名?” 白三秀一懵,“什么?” “二子。” 李琭直直盯着她,眼神既灼热,又幽深,一句话堵死她欲蒙混过关的想法。 “别装傻。你叫过我不止一次。” 白三秀既无语他竟然趁这种时候发问,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又庆幸自己本来就脸红心跳,浑身都是破绽,反而看不出啥来。 “你猜?”她没好气地白他一眼,“不愧是大理司直,刚亲完就翻脸审人。” “老慕告诉你的?” “除了他还有谁知道?” 李琭又深深看了她片刻,没再继续追问。他转而道:“以后,别叫司直了吧。万一我换了职位,还得改口。” “那要叫什么?” “你刚才不是喊了吗?” “……” 白三秀张了张嘴,却没出来声。他的字,平日里听慕容恪喊了无数遍,从没觉得稀奇,刚才也就顺口叫了出来。可是这会儿他特地说,她突然觉得顶不好意思,有些喊不出口了。 “呃,再、再说……唔!” 半晌,她憋出来一句,却不料语音未落,李琭又蓦地低下了头。这一番可不是方才的和风细雨,多了几分进攻逼迫的意味。 不久,在李司直的“逼供”下,“受刑”的民女赶紧投降求饶,从善如流。 “……徽明。” 小声的咕哝之后,低沉而略微喑哑的笑声响起,与恼羞的娇嗔交织在一块儿。 灞河水仍然静静流淌着。 —— 问清了离魂事件的经过后,次日,李琭又嘱咐陈充派人寻找当年救助朱倩的好心人,并务必详询朱倩摔落山沟的具体情况。他则与白三秀带着遗骨返回长安,准备亲自会一会,倩女那一缕勇敢追爱的幽魂。 第149章 他乡遇故交 虽然离魂案还在调查中,但是回到长安,李琭的公差自然也就结束了,还是要按时去大理寺上值的。因此,白三秀提议由她先去踩点,观察一下长安朱倩。 对于她这个提议,李琭并不是很赞同。 白三秀劝道:“如果真的是假朱倩扼死了真朱倩,又用隐秘手法化尸,说明假朱倩必定不是普通人。你为官多年,又会武功,万一去了被她察觉,露出马脚怎么办?我这样的,才没人会怀疑。” 李琭:“……” 他当然早就想到假朱倩绝非等闲,更不想白三秀一个人去了。 不过假朱倩和王宇夫妇在长安城做的是小吃生意,并不难接近,白三秀再三保证绝不轻举妄动后,他才同意她先上门去会一会。他自己则将遗骸送去大理寺。大理寺的老仵作从业多年,经验更丰富,或许可以检验出这具尸骨所遭遇的特殊手段。 王宇是周至人,小吃摊卖的便是羊肉泡馍和饦饦面。他们的摊子在醴泉坊南片,离西市不算远,坊内又有祆祠和波斯胡寺,人流量很大,因此这附近的吃食摊子生意都还不错。 临近午时,白三秀来到醴泉坊祆祠南边的小街,没费多少功夫,就找到了王记饦饦面。不过她平时在长安城里,羊肉泡馍已经吃得比较多了,就要了一粉蘸汁的饦饦面。 别说,味道还真可以。 于是,吃完之后,白三秀就上前一通夸赞:“老板,你这个饦饦面真不错,很好吃!” 王宇朴实的脸上泛起热情笑容,“欢迎多多光顾!” 虽然是摆摊为生,但这王宇长得还有几分文气,不像是农户出身的人。他身边的女子说不上多好看,但是端正大方,此时手上也不停忙碌着,帮王宇打下手。 “老板,这饦饦面是哪的吃食呀?不是长安本地的吧。我还是第一次吃呢。” “是我老家周至的特色面食。下次你还可以试试汤、拌、油泼,我保证,咋样都好吃!” “这么多吃吃法呢!我能看看做法吗?回去也给我家相公整一碗。” 白三秀很识趣,并没有问蘸汁的独家配方,所以王宇也就爽快答应了。白三秀站在摊子旁看了一会儿王宇在水中捏面饦饦,忽然惊讶地盯着女子细看良久,才不确定地问:“你是……倩姐吗?” 女子顿时愣住。 “我就说看姐姐有些眼熟……你是秦山村的朱倩姐姐对不对?”白三秀故作兴奋,“我是小秀啊,村东头的小秀,你还记得我吗?” 那朱倩这才仔细看白三秀,犹豫地说:“不好意思,没太认出来……” 她的官话不是很标准,带着一些口音,大致听得出是雍州人,但和秦山村的朱氏夫妻却仍然有所不同。 王宇体贴地在一旁解围道:“倩儿早几年摔伤过,有些事记不太清了。小妹也是秦山村的,我怎么没见过你呀?” “噢,我爹是个做乡宴的厨子,我跟着他在秦山村住了几年。”她说了个王家离开秦家村后的时间,又凭着调查时的记忆道,“那时候和倩姐玩得挺好的,还经常一起去后山的二里沟摸鱼呢!我记得,当时就是这样和倩姐手拉手走山路的。”说着,她跑到摊子另一边,拉起朱倩的手摇了摇。 听她提到二里沟,王宇相信了她的说辞。 “那你和倩儿好好聊聊!” 白三秀笑开,但是想了想又道:“哎,还是改天吧,这大中午的,不好耽误你们生意。” 王宇爽快道:“行!我们每天都在这里出摊,你随时来!” 白三秀开心地点点头。 从头到尾,都是王宇和白三秀热络地聊天,朱倩基本没有说话。她能说什么呢?即使还无法确证是她杀了真朱倩,单说离魂合体之事,她也绝对有问题。白三秀就是仗着她反驳不了,硬给自己编了个儿时玩伴的身份。 她就是要试一试这个朱倩。 结果,还真有收获。 第150章 手上有茧 李琭深知白三秀长得乖巧,内里却“胆大妄为”,因此这一天难得没在公廨加班,早早就回了家。到家时,白三秀正在厨房兴致勃勃地研究饦饦面的做法。 “司直?今天这么早。” 李琭曲起手指,在她额上不轻不重敲了一下。 “……徽明。” 李琭这才满意地嗯了一声,从怀里拿出一个纸包,打开竟是一串细绳串联的柿饼。他喂了白三秀一个,自己吃了一个,站在一旁观看了一会儿,索性也加入到捏饦饦的行列。 “见着人了?” “嗯!两人外貌并没有太大特征,脖子上都戴着一条细链,挂着一枚银戒指。那个朱倩说官话,有点雍州口音,但和朱家夫妻不太一样。聊天的时候,王宇也提到她摔伤骨折过,所以现在不能做太重的活。还说她记性不太好,以前很多事都记不清了。不过,我有个发现。” “什么?” “她右手手掌、四指指肚、虎口和食指贴近拇指一侧的第一指节,都有茧子。哦,还有大拇指的指腹。” “这你都看见了?” 听完白三秀如何假装幼时玩伴,和假朱倩套近乎握手的经过,李琭是又惊讶,又好笑。 “你还真挺适合套话的。” “我就说了,我不会引人怀疑。” “是,很能干。” “你干嘛啦!” 白三秀低呼出声,因为李琭坏心地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刮得她鼻尖全是面粉水。她想原样奉还,可李琭毕竟是练家子,轻轻松松就挡住了她的还击,气得她只好将他挤开,不要他捏饦饦了。 李琭哈哈一笑,洗净了手,也不再给她捣乱,回归正题。 “按你所说她手上起茧的位置,基本可以判断她是习武之人。善用武器很可能是剑和如意珠一类的暗器。” 白三秀点点头,又轻轻蹙眉:“但是她的脸,我没看出什么异样。她妆容很淡,只是稍微描了一下眉,握手的时候我注意看了她的耳后,没什么破绽。” 李琭道:“做得好的人皮面具,边缘处很难看出来。而且易容术有很多种,不一定要戴面具。” “还有什么办法?” “我知道的也不多,听说有一种是通过针刺固定穴位,改变脸部肌肉结构。” 白三秀听得一个激灵,整张脸都皱在一块儿。 “好凶残。司直!你又干嘛!” 李琭在她耳后摸摸,又去揉她的脸,“看看你有没有易容。” “……” 一开始那个性子冷淡、拒人于外的大理司直呢?怎么现在老是逮着机会就闹她? “起开,起开。我要烧水了。”白三秀没好气地横他一眼,可那一眼中是娇嗔多于气恼,反而有些像撒娇似的。她自己却没意识到,又问,“骸骨有什么发现吗?” 李琭当即在锅中舀上水,又蹲下身开始生火。 “从骨头断端看,应该是被化尸水之类的药水溶解了。” 很显然,假朱倩的真实身份绝不简单。身怀武功的女子,又有化尸水这种邪门的东西,她是如何认识的朱倩,又为什么要盗用朱倩的身份和生活呢? 第151章 失窃的宝箱 既然已经成功在调查对象面前混了个脸熟,白三秀就打算过几天带着李琭一起上门。有了幼时玩伴这个身份,就算假朱倩看出李琭也会武,也不会起太多疑心。却没想到,李琭之前派人寻找的广源舍跑堂小二,找到了。 时过境迁,二十年过去,那小二赵启如今已经五十多了,就住在城东一片平民区,含饴弄孙,好不惬意。因为有坊正引见,赵启对自称万年县捕吏的李琭很配合。只不过,当他听到李琭要问的是二十年前,广源舍塌房寄存的木箱时,还是颇为意外。 “官爷要问的红漆木箱,挂着一把特制的四字密码锁?” 李琭颔首:“你还有印象?” “有有有。那把锁一般不常见的,所以小人有印象。况且……” “况且那箱子后来丢了。”李琭替他说完。 赵启一愣:“官爷知道此事。” “我正是要调查那桩失窃案。关于那木箱你知道些什么,都说一下。” “是是。那箱子是一队专门走西南商路的行商寄存的,商队领头叫柳勇,是我们家的老客了。就像官爷说的,因为那箱子最后被盗,所以这段往事小人还记得很清楚。” “那箱子是柳家自己的所有,还是代为运送?” “是别人托柳家送来长安的,说是庄州的货,具体装的什么柳爷好像也不清楚,就让小人登记为摆件。他当时说,过几天会有客人来取。” “后来取货的人来了吗?” “来了的。是个黑皮肤的年轻男人,口音很重。他本来想提货的,但他要提两箱,而小店只收到一箱,他就说晚几天再来。不过小人也是没想到,他走之后,又来了一对姐弟,说是找那个男人。这对姐弟,那个女孩说是黑皮男人的亲妹妹,小人也听出他们口音相似。小男孩则是他们的远亲,小人觉得他可能就是长安本地人。” 听到这里,李琭神情分毫未变,只淡淡问:“之后那男人有再来过吗?” “没有。自那以后,小人再也没见过他。” 其实答案,李琭早就知道了。那男人被神秘人杀死在崇济寺后的破屋之中,早已随着大火成为焦骸,他如此问,只不过是走个流程,还原一下男人之前的行动轨迹,看看他还有没有什么遗漏的。 “那箱子失窃的经过呢?” 赵启仔细回忆了一下,才道:“那晚不是我值夜,当班的小肖不知道为啥睡得很沉,没听见什么声响。第二天换班的时候,我才发现二号塌房门锁被砸,有人闯进去投了那箱子。当时我们就报官了,但是箱子一直没找到,那男人也没来取,时间久了,这事就不了了之了。” 箱子当然找不到,它也在那场大火中化为灰烬了。 “所以除了运货的柳家你很熟悉,寄出人和收货人你都不知道?” “是。不过……”赵启犹豫了一下,才小声道,“何人寄送,小民倒是听到一个消息。” 他这句话瞬间勾起了李琭和白三秀的高度关注。 “箱子丢失之后,小人也问过柳家,箱子的主人是谁。柳爷说不知道,但是那柳家老二有一次喝醉了,无意中和小人提到,当时来委托运货的人,是豫王爷的仆从。” 第152章 故人 豫王! 听到这个答案,李琭眸光微动,心中难抑意外之情。 当年事发时,他只是个六岁孩童,根本没办法调查这一连串事件,后来他步入官场,虽然一直寻找家人的下落,但关于那个黝黑男子和红漆木箱,因为他已经知道结果,所以并没有再作追查。 可他怎么也想不到,真正寄送箱子的人,会是豫王李昂! 但是…… “既然如此,后来豫王府也没人来找你?” “没有。” 李琭没有再问。告辞之时,赵启忽然道:“小人刚刚一直没敢说……” “什么?” 赵启摸摸头,“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大人这位婢呃!”看到李琭脸色一沉,最擅察言观色的赵启当即改口,“就是这位姑娘,和当年那对姐弟中的姐姐,还真挺像的。” 此话一出,李琭和白三秀脚步都顿住了。 “是……吗?”白三秀扯出一个笑来。 赵启点头如捣蒜:“越看越像。要不是过了二十年,小人真以为姑娘和她是姐妹。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那姑娘黑瘦,很乡土,比不得姑娘白皙丰润,面貌上差了很多。” 白三秀:“……” 去往醴泉坊的路上,原本敛眉沉思的李琭看到白三秀一直嘟着嘴,闷闷不悦的样子,顿时眉目一展,好笑地捏捏她的脸。 “怎么了?” “你那朋友有那么黑?” 李琭想了想,道:“也没那么黑,但确实看着像逃难的。” 白三秀:“……” 她深吸一口气,才问:“你觉得那箱子真是豫王的?” 李琭沉吟片刻,“当年二月,豫王大破长生教,四月底出事的时候,他还在庄州。如果托商队运送,时间是差不多。但若真是王府的东西,为何之后再没过问?而且那箱子不大,堂堂王爷,即使想保密,派自家护卫运送即可,没必要另找商队,多生事端。此事,我会托老慕向豫王询问。” 慕容氏百年世家,虽然慕容恪目前只是个从六品下的台院侍御史,但那不过是因为他自己没有太大野心,同时家里有意让他历练。否则以慕容家的权柄声望,慕容恪想要高升,轻而易举。因此,请慕容家和豫王核实一下,也不过几句闲谈。 二人到达醴泉坊后,轻车熟路找到王记饦饦面。这回王宇很热情,主动招呼他们。夫妻俩自然也看出李琭气度不凡,听说他是个专门替人写状子的秀才,想着他常年和官家打交道,如此气质倒也正常。 两方人各有心思,闲扯一番,李琭就牵着马,和白三秀一起沿着小街溜达,看看还有什么好吃的东西。正值饭点,这条街上人流不少,白三秀刚买了一包黄桂柿子饼,一个人匆匆迎面而来,猝不及防和她撞了个满怀。 “哎呀,不好意思……” “你!” 那人出声道歉,白三秀却在抬眼看见那人面容时候,瞳孔一颤。 那是个看起来三十多的女子,鹅蛋脸,弯眉圆眼,面目秀致温和。她肤色比白三秀稍黑,人也更瘦,但最令人惊讶的,是她竟与白三秀七八分相像,任谁看都会认为她们是一家人! 牵马跟在一旁的李琭如遭雷击,多年来第一次控制不住情绪外泄,满脸错愕。 “灵芝……” 他声音嘶哑,情不自禁喊出了那个名字。 第153章 久别重逢 望着面前女人,白三秀也是不可置信地愣在原地。而那女子在听到李琭的低唤后,怔了一下,之后似乎想起了什么,眨眨眼:“你是……李琭?” 她说的是官话,但是语调之中,仍然带着几分李琭熟悉的口音。 李琭难抑激动之情:“你真的是灵芝?!” 灵芝点点头,“好久不见。” 白三秀只觉得脑袋发懵,她看看那灵芝,再看看李琭,半晌才勉强稳住心神,指了指前边一家茶楼。 “要不,进去坐会?” 随后,三人在一间雅座坐下,白三秀和李琭一边,灵芝坐在另一边。短暂的沉默后,还是李琭先出声,直接问出了他最想知道的问题:“当年你为什么突然走了?” 灵芝温婉一笑:“咱们分开多久了?” “二十一年了。” 桌子底下,白三秀放在膝上的手不禁握紧。但自熟识以来,李琭第一次没有注意到她的情绪,因为他在等着对面女子的答案。 灵芝继续道:“那天我在路上听到官府要严查逃户,我……就不能再留了。抱歉,走得匆忙,也没来得及跟你说。” 默然片刻,李琭轻轻“嗯”了一声。 灵芝又问:“你呢?现在怎么样,在做什么?” “我找了你好几天,可是根本找不到你。后来我也离开了家,我在街上……” 李琭皱着眉,平素冷静的语调逐渐急促起来,直到手被一股温软握住。他转首望向身边人,看见那双透着担忧和心疼的眼睛,忽然心中一暖,那些急于倾诉的委屈,回想起来的惶恐,霎时间烟消云散。于是他没有再说当年的事,定了定神,简单地回答:“在大理寺任职。” 他有力地回握住那只手,无处依凭的心,又安定下来。他已经不是那个无家可归的孩子了。 灵芝自然没看见他们的小动作,只是噎了一下,面露尴尬:“那我刚说的……咳,李大人不会追究吧?” “不会。你放心。” 灵芝这才放松,又笑了。 “没想到你这么出息了。” 李琭问:“你呢?这些年都在哪?” “我嘛,就是天南地北的,四处走走。最近忽然想着好久没来长安了,就来看看,没想到还能再碰见你。小秀姑娘和我也有缘,老天还是很关照我们的,是不是?” 她显然是在说白三秀和她容貌相似之事,但态度自然坦诚,并不会让人觉得不舒服。 李琭想想也是,眉眼舒展,微微一笑。 “那你这次在长安待多久?如果没有合适的地方住,可以来我家。” 闻言,灵芝哈哈一笑,很直爽地说:“那就不用了。我看你和小秀姑娘情投意合,我不方便打扰。我会在长安待上一阵子,不过不会很久。现在就住在崇贤坊的聚福舍,那客舍挺不错的。” 她这么说了,李琭便不再强求。“我宅子在永昌坊宁仁里,有事随时找我。” 灵芝也不跟他客气,点点头,大方答应。又聊了一会儿,因为李琭还要回大理寺处理公务,两路人便在茶楼门口告别。 临走时,灵芝又问:“小秀姑娘今年芳龄几何?” 白三秀道:“上二十了。” 灵芝冲她眨眨眼,笑道:“如果不是李琭把我当姐姐,我怕乱了辈分,以我们俩这天生一家的样子,其实我还真想认你做干女儿呢!” 白三秀:“……” 李琭:“……” 第154章 委托人 逗弄完,灵芝就潇洒地走了。 望着那背影走远,还是李琭先回神,看了看白三秀。见她柳眉轻蹙,他不禁捏捏她的脸:“真吃醋了?” “……你可没说过我和你朋友这么像啊。” 李琭也不瞒她,坦诚道:“当年她初来长安,本来就很憔悴,她离开以后,我辗转于流民营,又病了很长一段时间。病好后,虽然没有忘记她的样子,但想起来总不太真切。因此我们在华月楼初见时,我的第一印象确实是你和她很像,但到底多像,其实我也说不清楚。我不否认,因为这个原因,一开始我便对你多了几分关照的心思,但是我们之间的事,和她无关。” 白三秀也不是真的介意,何况她的一颗心,在听到他说起当年往事时已经揪成了一团。她拉住李琭的手,道:“我不吃醋。” 李琭想了想,说:“你还是吃点好。” 她哪里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又好气又好笑,娇嗔地白他一眼,就要甩开他的手。李琭动作更快,反手拉住她,转身往反方向走去。 “不过她的确变了很多。” “哪里?” “变好看了。” “……” 虽然白三秀有一段日子没见着慕容恪了,但李琭去大理寺上值,还是经常与他碰面的。很快,托付的事情就有了回信。王府回话说,当年豫王并没有委托商队运送什么红漆箱子,也不曾派人去光源舍和广进客栈取货。王府也不曾收到任何庄州送来的礼品货物。 当然,豫王也许在说谎,但是李琭认为,更大的可能是有人在庄州假借豫王名义委托送货。当年广源舍失窃案,以及崇济寺破屋大火中的焦尸残骸,豫王府都没有介入调查的痕迹。如果木箱的主人真是豫王,他不可能不闻不问。 幸运的是,月底时,当年受托运货的柳家兄弟又来到长安。李琭当即亲自登门询问。 弄清楚这位大理司直的来意后,柳氏兄弟虽然有些意外,也不作隐瞒,回想了一下二十多年前的经过,一五一十说了。 “委托运送木箱的,是豫王爷的仆从?” “对。那人拿着王府的令牌,自称是王爷身边的近侍。费用是提前全额付清的,至于取货,他说长安这边自有人会去邸店拿取,不必我们操心。” “二位可曾对委托人的身份产生过怀疑?就算想避人耳目,王爷也完全可以命自己的卫队秘密护送。” 柳氏兄弟都是走南闯北的老江湖了,自然听懂了李琭的言下之意。柳勇为人谨慎,只道:“司直所言甚是。草民确实想过这个问题,但是以草民的身份,无法验证真假,而且也没必要探究。” 弟弟柳信就不一样了,性子直,没有大哥那么谨小慎微。左右这只是一桩二十年前的陈年旧事,他掂量了一下,直接说出自己的猜测:“也许王爷是从长生教搜到了什么东西,急需送回京城,自己又不方便,才找我们呢。” 怎么个不方便法,柳信没有明说,但一切尽在不言中。 “为何你会觉得和长生教有关?” 柳信嘿嘿一笑:“司直远在长安,有所不知。长生教大肆敛财,豫王围剿之后,那可是大丰收哪。” 李琭没表态,又问:“委托人可有什么特征?体貌、口音之类的。” 柳勇摇摇头:“没有,就是个很普通的青年男子。外貌没什么明显特征,说的是官话,几乎没有口音。” 听闻此言,李琭疑心更深。 第155章 南五台 王公大臣身份尊贵,自然是有一大堆伺候、护卫之人。但无论仆从、明面上的侍卫,抑或是暗卫,都没有受过太多教育,文化水平一般。即使习惯说官话,仍然会带有口音。豫王李昂是先皇幼子,当今圣上的幺弟,自小生长京城,身边人几乎也都是京畿地区出身。 换句话说,如果那个委托人真是豫王近侍,应该多少会有雍州口音,而不是标准官话。此人几乎没有可供辨识身份的特征,反而显得有些刻意。 不过保险起见,李琭还是将询问结果又返给慕容恪,请他呈报豫王进行核查。 而另一边,蓝田县尉陈充发来信函,说找到了当年救助朱倩的好心人。那人乃是行走终南山的一个行脚商,卖些日常用品和各地山珍特产。当年路过南五台山脚下的一处山沟,他带的山货不慎滚落,下去捡拾的时候,意外发现了昏迷的朱倩。 这行脚商老龚是个热心人,先将朱倩背到附近村里,找赤脚医生做了简单的急救处理。后来朱倩短暂清醒,说出家在何处,行脚商本来也是行走那一条路线的,就一边卖货,一边将朱倩送回了秦山村。回到家乡后,朱倩的伤才由镇上医馆重新做了妥善医治。 李琭交代的问题,陈充也一一询问了老龚。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五六年,但因为当年朱倩摔得非常严重,问出她的身份并不容易,所以老龚对她当时的状况,仍然记忆犹新。 老龚非常肯定,朱倩的身上没有任何证明身份的文书凭证,也没有包括银戒在内的任何首饰。她的衣衫破烂,皆为摔落山沟的过程中,被山石树枝钩划所致,虽然有些凌乱,但衣带鞋袜都是原样套在身上,并没有被撕脱侵害的迹象。 朱倩身上的伤,则主要是骨折骨裂、挫伤和擦割外伤,没有人力造成的刀剑伤,这一点,当时救治的赤脚医生和镇上坐馆郎中,都说得很清楚。朱倩偶尔清醒时的自述中,也未曾提到有歹人加害。 据老龚说,那一段山路,坡陡路窄,并不是那附近的主干大路,乃是一条当地人才走的野道。那几天又接连下雨,小路非常泥泞,朱倩应该是走错了路不熟悉路况,一时不慎,脚滑摔了下去。而他发现她的时候,看她当时状态,恐怕已经在沟底躺了一两天了。 南五台距离蓝田县辖的秦山村,已经将近百里。朱倩因为父母阻挠婚事而离家出走,两个月后,又摔成重伤被人送回,这段时间她的经历简单,行踪明确,她和假朱倩最有可能的相遇之处,离魂奇案的起始,就是南五台附近。 厘清前后经过,李琭决定亲自走一趟南五台。为佛教圣地之一,南五台上有几十座寺院,而离事发山沟最近的,是西北半山坡上的圣寿寺。那个惯使剑又擅长暗器的假朱倩,如果曾经在那附近逗留,或许圣寿寺的僧侣知道些什么。 十一月的天已经非常冷了,他便没有带上白三秀,独自前往。 第156章 何辜 时近腊月,长安城的人们早已换上厚厚的冬装,有条件的店铺已经垂下布帘。行走街上,各种吃食摊店锅头腾腾的热气,是寒风中最令人心头一暖的景象。 一大早,白三秀掀开门帘走进崇贤坊的聚福舍,问了房号后,敲开了地字乙号房的房门。 “小秀!你怎么来了?” 一回生二回熟,第二次见面,两人的态度就熟络多了。 “早啊灵芝姐。司直怕你行走在外,多有不便,就让我拿点银子来。你要是还缺什么,也可以跟我说。” “好。”灵芝也没客气,大方地收下银子,给白三秀倒了一杯热茶,“吃了吗?” “吃过了。” “那你坐一下,我下去买个早点。” 一会儿灵芝回来,除了她自己的吃食,还给白三秀带了杯豆浆。她一边吃,一边问:“李琭呢?” “他出城了,要去查个案子。” 灵芝一听,顿时来了兴趣,“什么案子?” “还在查,不好说。”白三秀想了想,又道,“你相信这世上有法子,把自己外貌变得和他人一样吗?” “相信啊,易容术嘛。” “灵芝姐也知道易容术?” “话本里老写咯。你上茶楼一听那些个侠客故事,十个里有九个都会提。从简单的妆容打扮,到什么人皮面具,我还听过苗疆有秘术能换脸呢。就是直接把对方的脸皮剥下,来换自己脸上,保证原汁原味。” “……” 白三秀心想,既然真朱倩在家躺了好几年,脸肯定是好的。就是这么血腥的形容,听得她手里的豆浆都不香了。 “那故事里有没有说,易容术怎么识破?” “特殊药水?我猜的。”灵芝的声音逐渐染上兴奋,“是不是李琭正在查的案子和这有关?” 白三秀不置是否,只道:“我等会要去醴泉坊,你要不要一起?” “好啊!” 这一回,白三秀并没有急着去小吃街,而是先到了醴泉坊西北角的一片民居。她找到一间民房,但并没有进院子,只是隔了段距离,远远望向矮篱笆围就的院子。 灵芝还以为她要来看什么人呢,却没想到院子之中,是一个老妪带着一个娃娃。那小女孩大概三四岁,穿着花袄,梳着小辫,粉妆玉琢的,煞是可爱。此时她正学着老妪的动作做农活,那乖巧的模样,任谁看了都会喜欢。 白三秀望着那一老一少,在心中叹了口气。那小孩便是假朱倩和王宇的女儿,二人出摊时,便托给邻居老妪钱氏照顾。听说这次回秦山村探亲,也是王宇强烈要求的。他觉得毕竟有了孩子,怎么也该带回去给老人瞧瞧。 看着孩子可爱的小脸蛋,白三秀心有不忍,但转念想起真朱倩残缺不全的遗骸,又觉得自己是同情心泛滥。 孩子固然是无辜的,可谁又来可怜朱倩呢? 灵芝见她神情变幻,不解地问:“难不成那对祖孙易容了?” 白三秀忍不住看她一眼,面色有些古怪。 “怎么了?” “……没啥。灵芝姐,要不你先回去?” “你不走吗?” “我要干点坏事。” “什么坏事?” “闯空门。” 第157章 妆奁 听闻此言,灵芝挑了挑眉。她虽然已经四十,却并没有太多中年妇人的成熟感,唇畔的那一抹笑容,反而还挺俏皮的。 “一个人怎么行?我给你把风。” 王宇和假朱倩夫妻俩白天都在小吃街摆摊,因此白天才是偷偷潜入,查找线索的好时机。二人的住处就在钱家隔三户的位置,不过院子比较小,就一间主屋兼作吃睡之用。 从宅子的规模和厨房内部来看,王宇家境并不宽裕。饶是如此,主屋还是挂了把普通铁锁。这种锁没什么机巧,在行家来看也就是聊胜于无。灵芝刚想去看看窗户能不能开大,就见白三秀从怀中掏出一小段铁丝,捅进锁眼捣鼓起来。 灵芝悄声说:“看不出你还会这手。” 白三秀也没托大,“就会点皮毛。” 喀拉。 话音刚落,铁索开了,两个人将锁虚挂着,赶紧闪进屋中。正如她们在外面的初步判断,王家并不宽裕,主屋内的家具摆设也很简单,内室一张大床,一个大衣柜,一个梳妆台,外室则是桌椅橱柜,大件也就这些了。 “你想找什么?”灵芝问。 白三秀实话实说:“不知道。反正有什么古怪的,灵芝姐你都注意一下。” 说着,二人便分头在屋中小心翻找起来。到底要找什么,白三秀确实自己也没谱,毕竟她又不是什么武林高手,没玩过易容术,她哪知道需要什么道具? 不过以她的认知,再高明的易容术,也不可能日日夜夜不褪伪装,何况假朱倩还是和王宇做的真夫妻,朝夕相处,无论如何总会留下蛛丝马迹。而且,李琭说假朱倩擅长用的是剑和暗器,说不定家里也会藏着这些东西。 可惜,一番搜寻后,两人都有些失望。宅子里并没有找到什么人皮面具,也没有任何武器,甚至除了日常用品外,没找到半点奇怪之物。 “你确定这家主人用了易容术?”灵芝有些泄气地问。 白三秀点点头。这应该是八九不离十的,总不至于爬山随便路过一条沟,就能遇见一个和自己长得一样的人吧?哪能这么巧!但是如果假朱倩易容并不是用的面具,而是其他方法,那就很难找到物证了。至于刀剑暗器,要是随便挖个坑埋了,她总不能光天化日就把人家院子掘地三尺。 她正冥思苦想,忽然听到灵芝说:“你说,这家人虽然不富裕吧,女主人的化妆用具还挺齐全。你看这妆奁,大大小小几十件东西呢。好多我都没见过。” 白三秀凑上去一看,果真如此。这妆奁之中,用品繁复令人咂舌,便是她在华月楼认识的那些花魁娘子的妆奁,都没假朱倩这么让人眼花缭乱。这些用品上没有落灰,都放在很趁手的地方,明显是日常使用的。她轻轻打开各种粉膏盒子,也确实都用过。 但奇怪的是…… 白三秀心念一动。至今见过假朱倩几回,她几乎是不施粉黛,脸上看不出什么化妆痕迹。那么这些明显消耗的化妆品,都用在哪了? “灵芝姐,你说,只靠化妆,能扮成另一个人吗?” 灵芝想了想,道:“如果原本就有几分像的话,也不是不可能。” 白三秀点点头,“那就想个办法,试她一试。” 第158章 山中访客 南五台位于秦岭北麓,是终南山中段的一个支脉。山上有清凉、文殊、舍身、灵应、观音五台,峰峦叠嶂,山形拔峭,景色非常壮美。 但李琭可不是来游览山色风光的。他纵马上山,赶到圣寿寺,直接向方丈了凡表明身份,说明了来意。 了凡听完后,不疾不徐地缓声道:“李大人所说之事,贫僧确实有所耳闻,但那名女子在山下被好心人所救,并未上山入寺,所以贫僧恐怕帮不了李大人。” 李琭道:“是想请教方丈,那段时间,寺中有何访客,是否发生过非比寻常之事?” 了凡喊来一个中年和尚,“明智管理着寺内大小事务,李大人可以问他。”他又转而问明智,“五年前山脚附近,有名女子坠入山沟,你可还记得?” 明智和尚点点头,“弟子记得。” “事发前后,寺中可有来客拜访?有任何异状吗?” 明智仔细回想,才认真地回答:“香客是有的,功德簿上都有记载。绝大多数是寺里常客,我们很熟悉。” 李琭问:“有在寺中留宿的吗?” 明智摇摇头。 “那师父可有听闻,附近来过别的外乡伤者?” 李琭之所以如此问,是因为去往长安的假朱倩,身上也有不少骨折的痕迹,还有一些外伤,她都推说是跌落山沟摔的。这十里八乡人烟稀少,几个村子常常互通有无,对外乡人的出现很敏感。如果假朱倩那时也是伤者,只要她去找了郎中,消息应该会传开才对。 明智又回想一番,才确定地说:“不曾,附近村庄都没有人救治过其他伤者。不过承蒙大人提醒,小僧想起那段时日,寺里确实有些古怪之事。” “什么?” “一是伙房的食物,莫名其妙少了一些。负责做饭的明光、明德两位师弟,都和小僧说了。他们还很纳闷,本来以为是老鼠偷食,但伙房内并没有老鼠屎、老鼠窝,设下陷阱、加强巡查后也没有发现小动物的踪迹。” “二是从后院到伙房附近,曾经出现过血滴,不连贯,量很少,是打扫庭院的明启发现的。” 方丈又将明启叫来询问。 明启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知道突然说起五年前干什么。不过他还是如实回答:“是断断续续有几天,院墙边到伙房的地上,有数滴血迹。因为小僧每天都要扫地,所以可以肯定,那血迹出了几次,只是越到后面,血越少。从血迹来看,应该是翻墙进来的。” 明智道:“如今听大人所说,想来的确是有人偷偷潜入疗伤。既然没有惊动寺僧,想必有些功夫在身。” 李琭让明启带着他去后院看一下。当然,事情已经过去五年了,这地上不可能再留有任何印记。 “除了食物,没少其他东西了吗?比如药品、衣物之类的。” 明智回道:“没有。寺中常备药品都是用来治发热、腹泻之类日常疾病,并没有伤药。至于衣物,是每个僧人自行保管自己的衣物,但寺中会定时询问检查,小僧确定当时衣服并没有失窃。噢,不过是丢过几条晾晒的布巾。因为偶尔会被动物叼走,当时我们就没多想。” 李琭又多方询问一番,确定没有更多信息了,便向方丈辞谢离开。下山以后,他沿着山路,继续向西行去。 寒冬腊月,天黑得早,很快,一人一马便消失在枯枝山影中。 第159章 毒发 一夜寒风。 天刚蒙蒙亮,寒风呼啸着穿城而过,刮在脸上,犹如刀刺冰削。 吱嘎。 醴泉坊西北隅的一户民居,柴门打开,一对夫妻推着改造过的板车出了小院。做饮食便是这样辛苦,起早贪黑,也只是挣个辛苦钱。 二人一直将摊车推到祆祠南街,在惯常的固定位置停住,便开始点火生炉子。橙红的火焰在膛中升起,炊烟缕缕,和着逐渐喧嚷的吆喝叫卖声,驱散了风中凌冽的寒气,预示着新的一天,又随着朝日东升而来。 女子望了一眼身边男人,端正素净的脸庞上虽然神色淡淡,嘴角却噙着一抹幸福满足的弧度。她像以往的每一天那样,麻利地帮着丈夫打下手,心里则想着,今日收摊时,要买什么小玩意儿回家,讨那小女儿的欢心。 男人像是知道她的心思,一边揉着面一边道:“今天回家前,你去对街买一个糖人吧,带回去给娃娃。” “嗯。” 女子点点头,不经意在颈后挠了挠。 过了一会儿,来祆祠祭神的人逐渐多了起来,夫妻俩一边招呼着客人,一边加快手上动作。但是做着做着,两人都觉得身上痒得厉害,方才只是似有若无的痒感,这会在头颈、双臂上犹如针刺,是一股说不出的难受。 二人捋起袖子一看,又不禁对视,意外地在自己和对方身上都看见许多小红点。 朱倩皱眉:“这是起疹子了?” 王宇道:“也许是风刮的,今天尘土有些大。要不你先去老于店里,借点水洗洗。” “没事。兴许一会儿就好了。” 朱倩摇摇头,全然不当一回事。但她却没发现,虽然她的双手、颈项上起了不少红疹,脸上却几乎没有。这一幕,尽数落在对面茶楼二楼的茶客眼中。 白三秀捧着热茶,视线落在夫妻俩,尤其是女子的脸上,目光有些深沉,但并无意外的神色。不过,她还是好奇地问:“灵芝姐,你往木柴上撒的什么?” 坐在她对面的灵芝嫣然一笑。 “毒漆粉。”白三秀刚张嘴,她又接着道,“别担心。是一种漆树叶子磨成的粉末,会让人轻微过敏,红疹瘙痒,但毒性不大,一天就消了。所以你也可以叫它痒痒粉。” 昨天白天两人在王宇家中翻找一番后,并没有找到什么明显的物证,唯一可怀疑的就是那套过于齐全的化妆用具。白三秀便提出,想个办法试试朱倩的脸是真皮假皮。灵芝一听,当即从随身锦带中摸出一小包药粉,洒在厨房备用的木柴上。 正如她们所预料,王宇夫妻出摊时,添了木柴,到小吃街升起火后,毒漆粉随着燃烧挥发,让夫妻俩都过敏起了疹子。然而,和脸颊额头大片红疹的王宇不同,朱倩的脸上却几乎没有反应,说明表层并不是她自己的真实皮肤。 这副容颜乃易容而成,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灵芝问:“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虽然确定她的脸是假的,但我们并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怎么拆穿呢?” 白三秀紧盯着假朱倩,不放过她神情一丝半毫的变化。 “跟着吧,看她能忍到什么时候。” 第160章 出逃 因为奇怪的突发过敏,王宇和朱倩早早就收摊回家。白三秀和灵芝远远跟在后面,待那夫妻俩进了主屋,两个人也摸到屋子后面。由于假朱倩会武功,为了避免她察觉,二人也不敢靠太近,稍稍离屋子隔了一段距离。 所幸王宇家在整条街边缘靠后的位置,相当僻静,因此即使离远一些,也能听到屋中的大概响动。 夫妻俩回家后,并没有立刻将女儿从钱氏那里接回来,听动静,两人似乎起了什么争执。 白三秀虽然五感灵敏,但毕竟不是习武之人,还是没法完全听清夫妻二人的对话。 随后,屋中人似乎开始收拾东西了。 灵芝轻声道:“我猜,朱倩想走。” 结合情况,白三秀也觉得差不离是这样。不过她还是问:“为什么?” “既然这假朱倩会武功,还冒名顶替他人,她的真实身份肯定不简单。你说你已经去看了她几次,今天这疹子又起得蹊跷,我觉得她应该会有所警觉。” 白三秀想了想,“我们先回去吧。” 灵芝不解地“啊”了一声,问:“你不怕她跑了?” “城门已经关了,她走不了。要走也得明天早晨。” “这我倒是忘了。” 次日卯时,天几乎还是黑的。城门已经按时开启,清冷的街上只有早起的商贩和寥寥行人。 一个装扮朴素的妇人裹紧身上的袄子,只带着简单的行囊,顶着寒风出了金光门。这是长安城的正西门,正对着醴泉坊和西市中间的大街。 妇人行色匆匆,出了城门便更加加快脚步,直到了五里短亭处时,忽然有人出声喊她。 “倩姐!一大早这么急,去哪啊?” 朱倩一惊,猛然抬头开去,发现短亭的暗色之中,有一个模糊的人影。那人怕她看不清,自亭中走了出来,微光照在她脸上,假朱倩才看清那是她的“幼时玩伴”,白三秀。 “倩姐怎么一个人?王大哥呢?” “我……我有急事回老家一趟。你怎么在这?” “等你。” 朱倩一怔,又听白三秀说道:“离魂虽然神奇,想来对身体的负担还是很重的。倩姐身体还好吗?” 她这么一说,假朱倩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当即面色微沉,也不再想说辞掩饰了。 “你想说什么?” 白三秀望着她,清亮的嗓音一字一句,落地有声:“南五台山脚下,她摔落山沟死里逃生,已是不易。卧床多年,她与世无求,没有妨碍任何人,你为什么还不放过她,要让她曝尸乱葬岗,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听她说得如此直白,直刺要害,假朱倩有一瞬的慌乱,旋即回复镇定,眼神一冷。白三秀只见她右手微动,心猛地一跳,下意识闪避,下一刻即颈侧一凉。她抬手一抹,摸到一手血! 白三秀当即一头冷汗。不是说假朱倩用的暗器是如意珠一类吗,这明显飞的是刃器啊! 假朱倩灭口未果,也无心再补刀,拔腿要走。却是忽地,数名男子冒了出来,迅速将她围拢。虽然这几人没有穿官服,但从佩刀和戒备姿态看,显然就是捕吏。 “小秀!你没事吧?” 灵芝跑过来,急忙掏出帕子按住白三秀的伤口。见假朱倩准备动手来硬的,她立即大声道:“我已经派人去带你女儿了,你应该不想她亲眼看你杀人吧?” 她这句话非常管用,精准地戳中了假朱倩的死穴。妇人眼神一黯,浑身僵止,良久,终于垂下眼帘,束手就擒。 第161章 怒火 看着官差将假朱倩捆好,白三秀转头问灵芝:“是灵芝姐喊来帮忙的?” 灵芝摇摇头。 “不是。” 这时,其中一名捕吏走上前,对白三秀抱拳施礼:“是李司直让小的几人暗中保护白姑娘安全。小人愚钝,还是让姑娘受了伤,还请姑娘尽快回城医治。” “你们一直在盯我的梢?” “……也可以这么说。” 白三秀撇撇嘴。不过也幸好李琭多个心眼,让人跟着她,不然事发突然,以她和灵芝的本事,还真留不下假朱倩。 那捕吏又道:“司直交代过,如果此女意图逃走,便直接拘至长安县大牢关押。” 白三秀点点头:“好,辛苦各位。” 灵芝扶着白三秀往城里走。先前听说假朱倩会走这条道,她还不信,所以白三秀早早等在五里短亭,她则远远跟在假朱倩后面,以防万一。当然,刚才她所说派人去带假朱倩女儿,不过是劝阻她的托词。 “你怎么算定她会从金光门出城?” “金光门离醴泉坊最近,而且王宇的老家周至也在长安城西面。她急着外逃,肯定走最近的城门了。” “那你的伤要不要紧?” “没事,伤口不深。” 虽然嘴上这么说,白三秀心里却知道,完蛋了这下。 果不其然,隔天李琭风尘仆仆回来,看见白三秀脖子上缠着绷带,当即面色黑沉,可以说是非常难看了。 “你又受伤了?” 语调也非常严厉,相比起来,当初葵娘案中他训诫的态度简直可以称得上和颜悦色。 “就……划了个小口子,要不了几天就好了。”她小声地说,声音中明显透着心虚。 “说!” “是我和灵芝姐悄悄溜进王宇家……”白三秀简要地把这几天行动说了一遍,越说头越低,根本不敢看人。当她说到自己是怎么受伤时,她瞬间感到气氛一僵,空气仿佛被冻结了一样,勃然于无形的怒气压得她心口一沉。 她顿了一下,才鼓起勇气偷偷抬眼望去,当场呼吸一滞。 李琭一双黑眸没有半点光亮,黑沉沉地紧盯着她,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紧绷的下颌显然在竭力抑制什么。 白三秀终于看到了,言谨所说“想杀人的表情”是什么样子。 “你不知道,若是没躲开,你已经没命了吗?” 他开口,并没有如何歇斯底里,但是非常沉,非常冷。他的语气愈是平缓,愈是犹如炙火,犹如寒冰,四面八方裹挟而来,逼得她无处可逃。 她张了张嘴,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半晌,她站起身走近他,小心地贴上去,拉住他的手。 他的手冰凉。 “你死了倒是清静,我怎么办?” 他语调平平,却扎得她浑身骤然一痛,瞬间眼眶热了。 这话说得很难听,可她却明白了他的怒火,更感受到了他的痛。她仗着自己感官敏锐,随意行事,却没想过万一她真出了事,他要如何面对。 每一次,他都被丢下。 他总是被丢下一个人。 “不会了!对不起,对不起!”她猛地抱紧他的腰,急急保证,“是我太莽撞,太自以为是了。以后再也不会了!我一定会保护好自己的……” 良久,李琭才抬手揽住她,抬起她的脸。还没等她看清那眼中是何等深沉的情感,他已经猛然倾压下来,粗鲁狂猛地覆住她。 担忧,怒火,心痛,万般情绪倾泻而出,犹如狂风暴雨,犹如滔天的巨浪,将她整个人吞没。那拥着她的双臂也越来越用力,几乎要勒断她的脊骨,将她完全融进他的身躯。 从这强烈的宣泄中,她读出了最后一种方才未能分辨的情绪。 恐惧。 他真的怕她也消失了。 第162章 双姝 亲自看过伤口换药后,李琭才神色稍霁。 白三秀却还是满脸通红,又羞又窘。这下她才终于知道,原来这男人之前都是很克制的。他真毫不留情的时候,仅仅只是吻,她都有点承受不起。 李琭看她那又乖又怂的模样,又来气又好笑,捏了捏她的鼻子。 “亏你闪得快。” 白三秀这才敢开口给自己挽回一点颜面:“虽然我不会武功,但不知道为什么,从小反应就很快,有危险基本都能下意识躲开。身法也比一般人轻盈。” 当然,她是不敢再细数自己过去的辉煌战绩。他好不容易才平息怒火,她还没有傻到再给自己挖个坑。 “怎么,还想再证明一下?” 白三秀的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李琭这才满意,去更衣沐浴。他连续在外奔波几日,满身寒霜,舒舒服服洗了个澡后,便开始处理堆积几日的公文,她则帮他擦着湿发。他又问:“灵芝怎么样?” 他并非不关心,而是回来的时候,大理寺的人已经向他禀告过大概情况了。 白三秀道:“你放心,她没事。” 李琭无奈地摇摇头:“没想到她还会用毒粉了。” 白三秀心想,她也没想到啊。转念玩心又起,她自后环着李琭的肩膀,不怀好意地问:“徽明,要是我和灵芝姐一同遇险,你先救谁?” 李琭挑了挑眉,头也不回。 “你们俩,一个会用毒,一个跑得快,一个敢想,一个敢做,还要我干什么?” “……” 她就不该多嘴来这一句。听他语气又有点冷,她赶紧搂住他的脖子,在他面颊上啾了一下,讨好地说:“我熬了腊八粥,吃点儿?” 男人的呼吸几不可察地窒了一下,而后淡淡应声。 “嗯。” —— 本来李琭还不好动假朱倩,虽然知道她是假的,但一来没有抓住她易容顶替的明证,二是她顶着如今的身份也没有犯事,总不能直接将人带走。 谁知白三秀和灵芝的试探,引起了她的警觉,还主动出手伤人,这下捕吏便有了名正言顺的抓捕理由,同时她也相当于自爆了假扮的事实——真朱倩可没有暗器伤人的本事。 大理寺是中央法司,虽然也附设监狱,但并不收监普通案犯。换句话说,假朱倩还不够资格进大理寺。因此,虽然李琭是派大理寺的捕吏暗中跟随保护白三秀,但假朱倩还是根据住地,被送往长安县大牢。 得知自己妻子被捕入狱,王宇整个人都懵了。他倒也没闹,就是求到长安县,希望官府给个说法。 离魂案决定在长安县升堂,相关证人传唤到长安还需要时间,征得李琭同意后,白三秀先将王宇请到李宅,探探他的口风,也算是给他一个心理准备。 “小秀妹子,李秀才?” 王宇被请进前堂,还有些不明所以,一时茫然。然而白三秀下一句话,吓得他当场就想跪下。 “这位是大理司直李大人。” “大……大理寺……” 白三秀扶起王宇,“王大哥不必紧张。今天请你过来,只是想跟你聊几句。” “小……呃,白姑娘请说。” “你和朱倩自幼定亲,情投意合,后来婚事受阻,她主动去找你,才再续前缘。成婚后,你有觉得什么不对吗?” 王宇老实答道:“我是发现很多小时候的事,倩儿都不记得了。但她受过伤,郎中说会有些影响。” “王大哥再仔细想想,除此之外呢?” “这……”王宇绞尽脑汁想了又想,才道,“还有些小时候的行为习惯,也变了。口味、喜好和小动作什么的……但我想这么多年了,有改变也正常啊。” “日常相处,她有什么奇怪举动吗?” “呃……化妆算吗?” 王宇的脸色有些窘迫。 白三秀先是有些吃惊,随后在心中叹了口气。原来这个朝夕相处的青梅竹马,并不是完全没有察觉那些变化。 李琭不动声色:“说说看。” 第163章 开审 腊月初九,蓝田县离魂案在长安县衙升堂审理。 这桩案子发生在外地,长安城的居民并不清楚个中缘由,但是案件名称听起来就很离奇,主审还是大理寺的官员,所以升堂这日,衙门外早已围了不少民众。 一声惊堂木,诡案开审。 高堂之上,李琭朗声将案情娓娓道来。 “十一月初,蓝田县尉陈大人率人在县城北郊乱葬岗寻得一具尸骨,这具尸骨的血肉已然腐烂殆尽,只余残余骨骸。经鉴定,这具遗骨曾经被化尸水腐蚀,死者是一个年轻女子,死因是遭人扼颈,窒息而亡。且身上有多处骨折愈合的旧伤。通过多方核查,此遗骨的特征与蓝田县辖秦山村的朱氏女朱倩高度吻合。” 李琭顿了顿,才高声喝道:“带朱倩!” 此语一出,堂外众人哗然。 “咦,刚不是说那个死者叫朱倩吗?” “她到底死没死啊?” “离魂啥意思,难不成这人还能起死回生?” 一片议论声中,差役将女子押上堂来。她手脚都带着镣铐,发髻凌乱,散乱的发丝粘在脸上,还是那副熟悉的面容。 “堂下何人,报上名来!” “民女……蓝田县秦山村朱倩。” “咋回事啊这个?” “这不是还活着呢吗?” 李琭没有反驳,条理井然地从数月前说起。 “三个月前,你与你现在的夫婿王宇回秦山村朱家探亲。而在朱家,也有一个朱倩,因自幼定下的亲事受阻,五年前独自离家寻找未婚夫,不慎摔落山沟导致重伤,多年来一直卧床休养。那日在场众人都看见两个朱倩,你们在屋中独处一刻时间后,便只剩下你一人。此后,便流出朱家女儿忠贞寻夫,倩女离魂的传闻。传证人秦山村朱氏夫妇!” 老两口听传上得堂来,虽然已经事先被透露了一些情况,但仍然很茫然。见女子跪在那里,形容凄惨的模样,还是忍不住着急。 “倩儿……” “请二位将当日两个朱倩离魂合体的情况说明一下。” 朱老汉也是个朴实的,闻言就将当日所见如实道来,声音还有些发抖,很是紧张。 “那天我女倩儿忽然带着王家老三回来了,说她一直在长安做点小生意,大家都很吃惊,还以为大白天的见鬼了!家里的倩儿因为摔得重,人一直昏沉,也没啥反应。长安回来的倩儿就让我们等在屋外,她自个儿进屋去了。没一会儿开门,屋里就只剩下一个倩儿了。” “剩下的是哪个?” “长安回来的。床上没人了。我们当时还四处看了看,真就没了。” “长安朱倩样貌确实与你家中养病的女儿一模一样?” “是一样的!” “她身上可有随身物品?” “倩儿的首饰,尤其是他小两口定亲的戒指,都在她身上。婚书也好好留着呢。” “你们是否觉得她有什么变化?” “这……也没啥呀!就是可能离家好几年,口音变了些。” 李琭没有再问下去,而是让差役带上另一个人。 “传证人王宇!” 第164章 异样 不同于老两口的茫然,王宇上堂以后,表情很复杂,颓丧中仍有几分不可置信。而跪候的朱倩,也一直低着头,不敢看他。 “堂下可是周至人氏,王家老三王宇?” “回李大人,草民正是。” “说说你与朱倩的成婚经过。” “是。”王宇头微垂,一五一十地回答,“我与倩儿自小定亲,后来因为……因为一些原因,丈人觉得我们俩不太合适,再加上我家迁回了老家周至,婚事就作罢了。结果五年前,倩儿带着一身伤找到我,说要履行婚约,我俩就成婚了。” “她身上的伤有哪些,怎么来的?” “有些皮外伤,还有骨折,她说是从蓝田来周至的路上,不小心摔山沟里了。” “婚后你可觉得她与小时候相比,有什么变化?” “原来有些喜好、习惯变了,有些小时候的事也不记得了。郎中可能是摔伤所致,我也没多想。” “日常生活中,她是否有什么特殊习惯?” “一定要说的话,晚上睡前她总是让我先洗漱,她后洗,然后熄灯。早上则比我先起来梳洗。大人知道,做饮食摆摊子,寅时过后就要起来准备了,她就起得更早。我想着女子需要的时间久,还觉得她很贤惠。” “听说回家探亲,是你提出的?” “是的。成亲好几年,我们一直没给朱家说,怕他们反对。但我想着孩子也有了,怎么也该回去给长辈看看。我就带着母女俩回去了。结果回去才知道家里还有一个倩儿……后来有个道士说这是离魂,草民想不出别的解释,也就信了。” 李琭“嗯”了一声,又道:“经朱倩的父母和丈夫证明,两个朱倩容貌一致,都在五年前摔伤过,且在探亲当日合为一人。但除了离魂一说,民间还有易容术可改变长相,以假乱真。传证人白三秀、灵芝!” “民女见过大人。” “两位说说在王记饦饦面摊点上的所见。” 白三秀一本正经地说:“是。当日我与灵芝姐在醴泉坊祆祠南街闲逛,灵芝姐用来防身的痒痒粉不小心撒了,旁边的摊主就中了招。但我们发现很奇怪,老板娘的手臂脖子都起了红疹,脸上却几乎没有。” 灵芝补充解释:“我这个痒痒粉是一种毒漆树叶磨制而成,皮肤接触会瘙痒起疹。老板娘既然手上和脖子都过敏,说明是接触到了,而脸上没事,只能说明她脸上皮肤有异,或者说痒痒粉其实没怎么碰到她的真实皮肤。” 李琭又问:“白三秀,初五那日发生了什么?” 白三秀指了指自己脖子上的绷带,“那天大清早我在金光门外五里短亭等人,遇到老板娘,起了点争执,她用暗器伤了我。这件事,灵芝姐和大理寺几位捕吏都可以作证。” 李琭问朱氏夫妻:“朱倩可曾自幼习武?” “回大人,没有啊!倩儿出事前,也就帮她娘做饭时摸过菜刀,怎么可能会暗器伤人!” “而堂下的这个朱倩,右手手掌、四指指肚、虎口和食指贴近拇指一侧的第一指节,以及大拇指的指腹均有老茧,这是习武之人的特征。这,又是什么回事呢?难道魂魄真的能深造武学,和人成亲生子吗?” 李琭盯着女子,意味深长地问。 第165章 所谓离魂 “不可能吧?” “我不信,能有这么神?我分出个魂儿,还能帮我想干的事都干了,白天做梦我都想不到这!” 堂外围观的人群七嘴八舌,李琭淡淡道:“本官也好奇,世上真有如此神奇之事吗?听说朱倩是在南五台附近摔伤,莫不是佛祖显灵,圆了她的心愿?既然如此灵验,本官就亲自去了一趟南五台,上山烧香祭拜。却不想这一趟,圣寿寺的师父们与本官说了一些旧事。” 他摆出几分按了手印的证词。 “五年前,朱倩摔伤的时间前后,圣寿寺曾有食物和布巾莫名失窃,院中还留下了血迹。说明有个伤者曾偷偷潜进寺中,窃取补给。本官下山后沿途搜寻,终于在鄠县桃山村的赤脚郎中处,问到一名曾来诊治的伤者。那也是一名年轻女子,身上多处骨折、挫伤和皮肉划伤。 现在,本官手上有两份伤情诊治记录。一份是蓝田县双良镇医馆郎中所出,记录的是被送回家的朱倩身上伤处,这份记录与县城乱葬岗发现的遗骸旧伤,是一致的。另一份,桃山村赤脚郎中给出的证言,经长安朱倩的丈夫王宇确认,与堂下这个朱倩当年伤情一致。而这两份记录中的伤情,虽然都有骨折和挫伤,位置却是不一样的! 即,堂下朱倩,就是当年在鄠县桃山村看诊的那名女子!那么,那名女子长什么样呢?由于她伤势复杂,郎中印象深刻,本官便根据郎中的记忆绘制了一份画像。” 李琭将手中画像徐徐展开,那上面绘的也是一个年轻女子,与朱倩眉眼有几分相似,但一看就是两个人。 众人又是一片哗然。听到这里,大部分人也明白个大概了,朱家老夫妻更是跌坐在地,“这、这是怎么回事!她不是我们的倩儿,那她是谁?!” “桃山村赤脚郎中还提到,就诊女子左手肘处有一个胎记。王宇,你妻子身上是否有此印记?” “是有……” 在李琭的示意下,差役上前卷了一下朱倩的左臂衣袖,果然在手肘处找到一块很小的胎记。 “事已至此,案情已经明了。 五年前,独自离家的朱倩在南五台附近跌落山沟,后被好心人救起,但身上却没有任何可供辨识的物品。其实她在获救前,先遇到了一个人,那就是堂下这个假朱倩。假朱倩因为某些原因,偷走了朱倩的婚书和贴身物件,在桃山村治伤后,易容成朱倩的容貌,顶替她的身份同她的未婚夫王宇成了亲。 二人共同生活多年,并育有一女。三个月前,夫妻俩回乡探亲,假朱倩才意外发现真朱倩还没有死,为免事情败露,她扼死了卧床多年的朱倩并藏尸屋中,后又使用化尸水加快尸体腐化速度,将遗骨弃之乱葬岗。她自己则随着丈夫一同回到长安继续生活。这就是离魂之说的真相。 堂下犯妇,本官所述,你可有异议?” 此时,一旁的朱氏夫妻和王宇早已泣不成声。朱母几乎要哭晕过去。 假朱倩匍跪在地,身体抖了抖,良久,沙哑地说:“大人所说,句句属实。” “啊!我的女儿啊……” 李琭没有喝止悲痛欲绝的家属,只冷静地问:“那么,你究竟是谁?” 第166章 偷来的人生 闻言,假朱倩并没有立即回答,而是鼓起勇气,转头望向王宇。那一眼中,有愧疚,有悔恨,有期盼,还有爱慕…… 但是王宇没有看她。他扶着痛不欲生的朱氏夫妇,自己也是泪流满面。 假朱倩的眼睛黯淡下去。她转回头,伏下身,开口一时都没能发出声音,咳了两声,才哑声回道:“回大人,我,没有名字。” 李琭立即有了猜测:“你是杀手?” “是。我是个孤儿,被组织收养,没有名字,只有一个代号,二十六号。” 公堂内外都逐渐安静下来,听女子缓缓说着自己的身世。 “组织里有很多我这样的孩子,或者孤儿,或者被卖来。我们从小接受训练,学的都是伪装和杀人的技巧,接受的教导,就是除了成功和死亡,没有第三个选择。通不过试炼,是死,任务失败,是死,胆敢叛逃,必死无疑。 而五年前那个任务,我失败了。 可是我不想死……所以我逃了。我想,至少逃跑还有一线生机呢?那天雨下得很大,路上全是烂泥,很不好走,然后,我就看见山沟里躺着一个人……她当时脸色惨白,喊她没反应,我也没探到她的呼吸。我本来想找找有没有碎银的,结果翻到一纸婚书,知道了她叫朱倩,还有个未婚夫。我想,这大概是老天给我重生的机会。 于是我拿了她的东西,想着就以她的身份活下去吧!就按照婚书上写的,先去看看她的未婚夫,毕竟,我也没有别的目标了。我害怕留下痕迹,所以一直走到桃山村才敢找郎中看伤。但因为我身上都是刀剑伤,怕露馅,所以也找了个坡,摔出骨折。 再后来,我在周至问到了王家……之后的事,大人便都知道了。” 白三秀在一旁听得满腹愤懑,只觉得此人又可怜但更可恨。她实在忍不住脱口而出:“你不救她还情有可原,毕竟你自身难保,可你——” 说到一半,才想起这还在公堂之上,她猛然顿住,看了眼李琭。但见他平静地回望她,似是默许,才稳了稳情绪,继续问:“她好不容易死里逃生活下来,你为什么又杀了她?你怎么就下得去手?!” 面对她的诘问,二十六号身体轻轻颤抖,闭了闭眼,才道:“因为我害怕。我很害怕……我从来没过过正常人的生活,我好不容易才站在阳光下……相公他对我很好,公公婆婆也很好,我们还有了孩子,这是我以前从来不敢想的日子……” 女子终于流下泪来,抖得更厉害了。 “我以为可以一直这样过下去,我也想着代替她对她的父母尽孝,直到我发现、发现她并没有死……那一刻我害怕极了。看到她躺在那里,我才想起一切都是我偷来的,我只是活在阴影里的臭虫,我享受的一切,其实都是她的!所以我、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等我回过神来,她就已经……”二十六号顿了顿,声音又逐渐回复平静,“已经断气了。之后,就如大人所说,我处理了她的尸体,放出了所谓离魂的传言。” 李琭问:“你所在的组织叫什么?” 二十六号只是道:“我认罪。” 交代完一切,她的情绪似乎也流尽了,只剩下一具空洞的躯壳,等待审判。 李琭知道她不会再说了,待她将供状签字画押后,又一拍惊堂木,朗声宣布:“现已查明,犯妇二十六,顶替他人身份,故意杀人并抛尸,拟斩监候!” 第167章 渺茫 退堂之后,李琭还有些后续事宜要处理,让白三秀先带着灵芝回家去。这段时间忙于案子,他压根抽不出时间和灵芝好好叙个旧,如今离魂案结束,他打算晚上就在家里,三个人一起好好吃顿饭。 这件事自然是和白三秀商量过的,肉菜她都提前买好了。 回李宅之后,仆役张方忽然来报:“三秀,长安县苏司户派人送信来了。” 长安县司户佐? 因为李琭还没回来,便由她出面接待。来送信的是长安县一个差役,恭敬地说:“这是李大人命苏司户调查的事。李大人吩咐过,如果他不在,就交由白姑娘。” 白三秀没想到李琭会有如此交代,顿时心中一暖。不过她没有表现出来,神色淡定地接过书信,让张方送客。人走之后,她打开信封一看,原来是对广进客栈的调查,有了结果。 当初顾家连环案结束后,顾成兰委托李琭帮忙寻找顾家的一箱千年灵芝,这箱货物却意外地同二十年前李家失踪案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同样的木箱,密钥,同样来自庄州。因此,李琭命长安县司户佐务必找到当年广进客栈的客货记录。 那司户佐倒也是个能干的,费了很大力气,终于找到了广进客栈的一个老伙计。送货的商队早就不做这行了,无法寻到,但伙计对那木箱还有印象。因为四字密钥确实少见,箱子又存了许久,所以他记得很清楚,说那宝箱一直存到当年年底,才被人取走。 而取物之人,是个收钱跑腿的老乞丐,大家都叫他老陶。 白三秀收好信,神色微沉。 这下就有点难办了。 真正的取货人没有现身,而当年的老乞丐,现在又去哪里找?要指望他长命百岁,安稳活到今日,显然不太现实。 不过,虽然希望渺茫,总还是要试一试。她先去西市问了一圈附近的乞丐,无果,便给了些银钱,让他们互相传问。之后去了趟北里,找到在华月楼做工时认识的乞丐头儿,请他们多留意。 当然,这件事并没有瞒着灵芝。毕竟她是知情人。 晚膳时,灵芝问:“大概情况小秀跟我说了。你觉得顾家这个箱子,和当年广源舍失窃的宝箱有关系?” 李琭道:“是否有关,查了才知道。” “你就这么想找到?” 李琭看了一眼灵芝,似乎觉得她的问题很奇怪。 “你应该知道,这是我的执念。” 灵芝若有所思,没再说话。 白三秀道:“好不容易闲下来,别聊案子了。” 也是,难得相聚,就该开怀畅谈,这样的机会可不多。于是三人转而各自说起这数年的见闻。李琭即使在家也很少饮酒,倒是灵芝趁着兴致小酌,一顿饭吃完,她也有些醉了。 “嗝!想不到当年的臭小子也当大官了……呵呵!以后有什么万一,李、李大人可要罩着我……” 她撑着头,醉眼朦胧地娇嗔道。 “灵芝姐,你喝醉了。” “是吗?”灵芝仰头看向来扶她的白三秀,用力眨眨眼,“我好得很啊!” 嘴上这么说着,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倒向一边。 “哎!” “我来吧。” 李琭无奈地接过手,打横抱起灵芝,将人送到客房。白三秀则去打些热水,准备帮人擦擦脸。她本来是没多想的,毕竟和一个喝醉的人有什么好计较的? 谁知打水回来,便听到李琭一声低喝:“灵芝!” 看清屋内景象,白三秀愣在房门口。 第168章 你是谁 李琭轻手将灵芝放下后,白三秀刚出门,灵芝忽然翻了个身,仰面望着他。她虽然应该四十了,但看起来也就三十出头,此时面颊晕红,微微眯着眸子,似是清醒,又似微醺,整个人有种难以言说的娇媚。 “李琭,我过几天就走。”她轻声道。 “这么快?” 李琭虽然有些意外,但情绪也没有太大波动。灵芝细细打量他,又问:“我来,你没有特别惊喜;我要走,你也不是很难过,对吗?” 李琭只道:“如果你想留下来,我可以帮你打点。” 灵芝咯咯笑了一声,忽而抬起半身,双臂缠上李琭的颈项,“是因为有了更年轻的她?” 她无限近地贴近他,娇柔的嗓音带着无尽的诱惑。李琭却是一僵,面色迅即冷了。 “灵芝!” 他拿开她的胳膊,拉开距离,“你喝多了。” 脚步声顿在门口。李琭猛地回头,见白三秀端着水盆,愣怔地看着他们。倒是灵芝娇笑一声,又倒回床上,撑在头道:“放那吧,我等会自己来。” 大有一副她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的模样。 白三秀还能说什么呢? 她什么都不想说。 退出客房关好门后,李琭身上的冷淡才散去,仔细端详白三秀的脸色。见她神情复杂,确实有几分醋意,但更像是吃了苍蝇似的,如鲠在喉。 “生气了?” 他碰碰她柔嫩的脸颊,俯身问。 白三秀没好气地白他一眼,但是也没有推开他,望着旁边片刻,才攒眉道:“看着自己的脸那样,很怪异。” 李琭抬了下眉,拥住她,低笑道:“你是你,她是她。” 那温热的气息倾吐在她耳畔,吹得她直痒痒。白三秀忍不住缩了一下,戳戳他的胸膛,“没动心?” “我分得清。”李琭握住她的手,收在手心,挨在胸口。顿了顿,他又道,“其实我跟你一样,感觉很怪异。” “怎么,接受不了她跟你示好?” 李琭直言不讳:“重逢以后,面对她时,我总有种似是而非的感觉,和当年的灵芝怎么都合不到一块儿去。” 沉默了一会儿,他轻叹:“也许人都是会变的。” 灵芝固然是他幼年时期非常重要的一个朋友,他会怀念往事,就像思念家人一样,但他也很清醒,对于既成事实,他会理性接受,然后做判断下决定。他不会纠结于一件事或者一个人不再是他记忆中的样子。 李琭就是这样性格的人。 白三秀道:“我就没有。” 李琭看着她认真的神色,忽然莞尔,在她的低呼中一把抱起她。 “看别人很奇怪,那自己来就不会奇怪了。” “什……你、你放我下来!” —— 灵芝没有诓李琭。离魂案结案后第三日,她就离开长安了。李琭当日要上值,就在早上跟她道别,出城时,是白三秀去送的。 对于那天晚上的小插曲,灵芝完全没放在心上,还是那般悠然自若。二人搭了一辆驴车,快到十里长亭时,灵芝偏头看着白三秀,道:“你不觉得很有趣吗?” “什么?” “当年他遇见我,二十年后,又遇见你。这么多年过去,这张脸,却仿佛青春永驻。这二十年,像不像一场梦?” 望着她似笑非笑的眼睛,白三秀眼底沉下暗光。 同样一张温和秀丽的面容,却各自透着与年龄不符的气质。一个是睥睨情世的妩媚风流,另一个则似尘寰过客,一颗心早已忘却得失,恬淡无谓。 “你究竟是谁?”白三秀问。 灵芝捋了捋鬓边滑落的发丝,嘴角轻勾。 “那你又是谁呢?” 第169章 幻术师 腊月时节,临近年关,长安城中明显人变少了,不少人回了老家。李琭也给家中仆役放了半个月假,除了白三秀,府里也就还剩张方。他本就是长安人,家就在城郊。 这个时候,官府反而事情很多,有不少需要考核结算的事务,因此李琭经常在加班。白三秀倒是闲,早早做好采买,就琢磨着年假时整点什么好吃的。 迎接新年的日子喜庆而平淡,却在此时,忽然意外传来一个好消息。 北里的老乞丐给白三秀递来口信,有老陶的消息。 这个老陶,二十年前就已经年逾五十,所以早已不在人世,但找到了当年老陶收留的一个孩子。如今那孩子倒是没继续当乞丐,就在东市一个常驻的杂戏班子谋生。 白三秀也没想到天无绝人之路,原本以为希望渺茫,结果线索就来了。于是找了个李琭还算空闲的日子,二人便去了东市。 东市的东南隅,有不少售卖乐器的店铺,也集中了很多百戏从业者。 所谓百戏,是乐舞和杂戏的总称,除了各色歌舞,还有傀儡戏、幻术、吞刀吐火、舞剑掷枪等等,花样繁多,应有尽有。不过很多表演要等到上元节这种大节日才有,平时在东西两市表演的,阵仗都不会太大。饶是如此,也是看得周围观众,阵阵叫好。 李琭和白三秀也混在人群中一同观看,本来想等表演结束,谁知那幻术师荡着绳梯自空中下来后,正巧落在白三秀面前,微微躬身道:“小人方才自仙宫带回一只神鸟,不知可否请这位姑娘帮忙照看一下?” 他右手食指上,正停着一只翠蓝小鸟,作势要跳过来。 白三秀下意识伸手去接,小鸟却是倏忽羽翼翻飞,那幻术师虚空一抓,小鸟竟已经变成一枝绒花。 “姑娘人美心善,这朵花就赠与姑娘了。” 这幻术师还是个年轻人,此刻露齿一笑,还有几分干净羞涩。 白三秀还没反应过来,眼前一闪,绒花已经被身边人手快拿走了。 李琭眼色微冷,“陶三儿?” 陶三儿一愣,被他的气场震慑住了,有些不敢答话。 “是……是我。” “小人给公子请安!”戏班班主远远瞧见李琭气度,就知道他不是一般人,连忙挤过来,拱手作揖,“这孩子年轻不懂事,若是得罪了公子,还望海涵。” “我有话问他。” 李琭手腕一抖,随着绒花落入班主掌中的,还有一小块碎银。班主顿时喜笑颜开,把三人带到戏班后面的一个巷口,这里安静,方便说话。 “公子找我……找小的有事?” 陶三儿紧张地直搓手,白三秀莫名看了眼李琭,偷偷捏捏他的手指,小声道:“何必吓他。” 往常这男人行事,就算不是很温和,也不会拿出他那套官威吓人。像这样冷着脸的,她也是第一次见。不过稍微想一想,就知道原因了,因此白三秀心里还有点好笑。 被她拉了手,李琭脸色才缓和几许。 “你的养父叫老陶,曾在西市附近乞讨为生?” 陶三儿不敢隐瞒:“是、是的。我也是个孤儿,干爹见我可怜就把我带在身边。后来他年纪大了,就把我送到班主这来,学个手艺混口饭吃。” “那你可曾听他提过,他代人去广进客栈取货一事?” 第170章 福荫之地 冷不丁听到李琭问这个,陶三儿又是一愣。 “广进客栈代取东西?” “仔细想想。多年前的事了。” “是……啊!”陶三儿眼睛一亮,“好像是个什么箱子。公子是说的这个吗?” 李琭仍是不动声色,“细说。” “干爹是提过几次。一个什么红箱子,挂的锁好像挺特别的。不过他一直记得这事儿,是因为事情有点奇怪。” 白三秀的好奇心也给他勾起来了。 “怎么个奇怪法?” “干爹说委托他去取货的,就是个普通工匠。干爹说光那锁,一看就不是工匠能有的。所以那工匠大概也是个中间人。这么神神秘秘,干爹更确定那箱子里头肯定装了好东西。” “工匠是谁,你知道吗?” “就大通坊工匠集中住的那片,说是一户王姓人家。” 陶三儿所说的工匠聚居地,就是大通坊西北隅一带。住在那的工匠,大多是给官家干活的,调查礼会院坍塌案时,他们就跟那里的工匠打过交道。 李琭挥挥手,让陶三儿走了。 白三秀抬头看他,笑道:“看来写状子的李秀才,又要出马了。” —— 李琭还是先以长安县捕吏的名义,找到了大通坊的坊正。毕竟陶三儿只说了是王姓工匠,这是个大姓,二人并不知道具体是哪家。 坊正不疑有他,详细说明了三户王姓人家的情况。 “这第三家嘛……” 坊正犹豫了一下,才道:“着实有些点背。这王铁当年也是个手艺精湛的,娶个老婆生了俩儿子,搁谁不羡慕?谁知道吃错了东西,一家人都没了,就剩个小儿子,给邻居老田收养了。”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差不多二十年了吧。官爷稍等。”坊正翻出了坊内的户籍记录,“是永徽二十五年十二月的事。” 李琭眸光一闪。他几乎可以肯定,这不是意外。哪会那么巧,刚收了箱子,全家就食物中毒几近灭门? “老田是哪一家?” “喏,就西街拐进去第四户,户主叫田伟。” 年底了,无论公家私家都没什么活干,因此二人找上门时,田伟一家人都在。那个被收养的王家小儿子也已经三十多,早已成家立业。被喊出来时,很是茫然。 因为王家这宗食物中毒事件,李琭也就没有再换身份,直接借口调查旧案,询问详情。 时隔二十年又被问起伤心事,改了姓的田力起先懵了一下,随后脸上浮现痛苦的神色,有些哽咽了。 “回官爷,那天是十二月二十七,因为快过年了,桌上添了不少平时吃不着的菜……那天晚上,我们全家一起吃了晚饭,没多久爹娘就开始呕吐,接着是我哥……后来郎中说是腊肉坏了。我那天胃口不好,吃得少,才侥幸没事。” “腊肉你们自己做的,还是买的?” “就菜场啊!买来挂了一阵吧。后来也去找了那家,但是其他人吃了都没事,所以官府也没判他。” “出事之前,家里可有任何异样?或者碰上不同寻常的事。” 田力点点头:“有的。当时爹收到一个老乞丐送来的木箱。好像……是十一月中旬。” “什么样子?” “红漆……是桐木的。挂着一把密钥锁。” “你父亲知道真正的送货人吗?” “不知道。爹只说这箱子里想必是很值钱的玩意儿,不然也不会用那种锁。箱子也很结实。啊,同时送来的还有一封信,装着一些钱,我们就是用那笔钱买的腊肉。” 白三秀心中一沉,那是买命钱啊…… 李琭没有心思发感慨,继续追问:“信上写的什么?” 这回田力摇摇头,二人刚感到失望,却又听得他道:“我不识字,不过看爹的样子,好像信中是让他找个地方把箱子藏起来。他去问过相熟的风水先生,问……噢,问什么地方算是福荫之地。风水先生跟爹说,福荫之地就是地气旺盛,比如坟寺之类的风水上佳之处。” 二人闻言,不约而同想起了那张遗产清单上的记述。 千年灵芝一箱,采自庄州青岩大苗山。桐箱红漆,封以四字密钥,寄存广进客栈,埋福荫地暂养。 原来所谓福荫之地,就是坟寺选址。 第171章 冬瘟 李琭又问:“那箱子呢?” 田力不太确定地说:“老爹应该是按照信中所说,找了个风水宝地埋起来了吧?我也不记得从哪天开始,就没看见那箱子了。” “地点你知道吗?” “爹没说过。” “可曾有人再来询问过?” “没有。好像当时那信上就没交代怎么回信,爹也觉得奇怪。”田力无奈道,“二十年了,官爷您是第一个来问的。” 回永昌坊的路上,白三秀想着刚才田力说的话,很是疑惑:“那箱子真是顾家的吗?怎么提货的经手人,和顾家完全没关系?” 李琭也是同样的想法。如果这一箱东西,真的只是顾家采购的千年灵芝,何必弄得如此神秘,提货几经周折,还要找个福荫之地埋藏?他从来没听说过千年灵芝需要这样保存。 想来顾家在这件事中,最多扮演一个经手中转的角色。而受托的王铁一家,在木箱藏好后不久就“意外”中毒身亡,再无人知道箱子下落。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 他可还清楚地记得,当年他套广源舍小二的话,那小二说过,黝黑男人要的货还没到齐。如今看来,那男子要提的红漆木箱至少是两箱,一箱失窃后被神秘人烧毁于崇济寺,另一箱,就是顾家遗产清单上这个所谓的千年灵芝。 豫王府那边,明确明了不知此物,那么这两个红漆木箱究竟是谁托人送入长安,其中装的又到底是什么呢? “现在怎么办,知情人都死了,上哪找那箱子?”白三秀仰头问。 就算那木箱真的被王铁埋在某个坟寺之中,长安城内外的寺庙道观这么多,更别说坟墓了,上哪挖去啊。 李琭道:“我会派人询问和王家有过来往的工匠。再看看吧。” —— 离过年没剩几天了,李琭也终于从繁忙的公务中歇了下来。不过他是个闲不住的人,在家也会整理过往经手的卷宗材料。若是还有空,就陪着白三秀逛街采买。 对于这样的生活,白三秀很满足。她不好意思说出口,心里却偷偷觉得,两人这般真的好像一对恩爱夫妻,每一天很平凡,却让人觉得无比圆满。 这一天下午散值后,李琭早早回家,还带回来一个老熟人。慕容恪美名其曰怕他两个孤家寡人寂寞,特地来看望,让他们体会一下热闹的年味。 两个叫什么孤家寡人。 饭间,慕容恪和李琭闲聊着,忽然想起什么,对白三秀叮嘱道:“最近没事别去城东南。” 白三秀不解:“怎么了?” “升平坊那片不少人闹风寒。” 一个片区的人得风寒? “这怎么听起来像……” 慕容恪嘬了一口白三秀自己酿的桂花酒,满意地咂嘴。 “现在还不是,京兆府的人还在观察。本来就天寒地冻的,得风寒也正常。不过听说病症不是很严重,问题应该不大。” 白三秀知道他是好意,也就答应下来。 “好。我一般最多到东市,再往南很少去了。” 不过有点可惜的是,她还想让李琭带她去乐游原赏雪呢。 白三秀心有遗憾,李琭竟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似的,淡淡道:“过了这阵吧,等上元节后,我们去乐游原看看。” “嗯!” “……” 慕容恪左看一眼至交好友,右看一眼起初说是过渡,结果变成长居的小厨娘,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多余。 第172章 病因不明 白三秀是一个从善如流的人。 既然慕容恪让她不要去城东南,她也不会闲着没事,自找麻烦。 但很多时候,事儿会自己找上门来。 本朝规定,春节有七天假期,从腊月二十八开始,一直放到初四。但是大年初一,京官们需得进宫朝贺,给皇上拜年。 以李琭的品级,还没资格加这个班,因此白三秀本来以为他可以一直歇到初四。谁知元日刚过,李琭就接到命令,让他去升平坊调查。和他同去的,还有太医署咒禁科的咒禁师邵荣。 太医署隶属太常寺,统摄大昭的医政管理,既负责大内禁宫和在京王公贵族的治疗保健,也兼授课教学。其下四门,分别为医、针、按摩、咒禁四科。 太医署的人一般不会插手平民百姓的诊疗,但这次城东南的大范围风寒感染,京兆府似乎感到很棘手,怀疑是疫病传染,因此京兆尹上奏,请太医署协助处理。 可是出马的是咒禁师,这就有点耐人寻味了。 李琭自外面回来,帮他褪下厚实的外袍,换成轻便一些的家居服后,白三秀问:“有什么不对劲吗?” 李琭本来也没打算瞒她,习惯性地摸摸她的头,道:“恶寒,嗜睡,浑身无力,症状不严重,但喝药不能缓解。郎中诊脉,断不出是何病症。已经蔓延至周围四个坊了。” 乍听来,是没什么大问题,但谁也不能保证,这只是初期症状。万一后期发展为重症,就来不及了。这也是京兆府严阵以待的原因。 但是…… “那为什么找你和咒禁科的医官去?” “有些患病比较早的人,开始做恶梦了。” “什么样的梦?” “周围漆黑阴冷,自己被困在原地不能动,隐约能听到说话声,但听不清楚,很嘈杂。” “你的护身符有反应?” 李琭摇摇头。“我没感到有什么执念作祟。” “那邵大人呢?” “之前京兆府就请太医署的人看过,汤药和针灸都没用,这两天符箓也试过了,暂时没什么效果。等会儿吃简单点,我晚上还要去值夜。” 白三秀立即道:“那我跟你一块去。” “不行。如果只是案件妖化,我能护住你。但既然可能是疫病,你不能去。”李琭很坚决地拒绝了她。 “那你……” “我做了防护,进出的时候还要用药物熏蒸。我又是习武之人,底子也比你结实些。” 难怪他身上有一股草药味。 看到白三秀脸上的担忧,李琭神色稍缓,又温声道:“不必担心。应该没什么大事。” “嗯……” 他都这么说了,白三秀也没办法,只能耐下性子在家待着。 如今病理不明,李琭只能先安排人手,逐个询问患病人家最近的行程、接触人员、饮食等情况,大量的排查工作,让他回家的时间一天比一天晚。 正如他所说,病患一直没有显出特别严重的症状,这病应该不是什么绝症。但过了几天,白三秀觉得有些不对了。 李琭他似乎很累。 第173章 昏睡 这日李琭又是晚归。白三秀给他端上肉粥和小菜,却见他无意识地皱了皱眉。 “怎么了?” 李琭道:“没什么,只是头有点疼。” 白三秀便走过去站在他身后,松缓有度地替他按摩太阳穴。 “这样好点么?” “嗯。”李琭舒服地轻哼,过了一会儿,拿过她的手在唇边亲了一下,噙着笑意道,“好多了。” 白三秀小脸一红,推他一下,“行了,快吃吧!” 知道他不喜欢一个人吃饭,她自己也舀了一小碗粥,坐在旁边一起吃。 “等会你还去值夜吗?” “今晚不去了,有人在。” 吃完李琭看了会儿问询记录,白三秀就催着他早点休息。平时她知道他有正事,都不会打扰,今天却左三圈右三圈地催,李琭无奈,只好依了她,早早上床睡觉。 替他关好房门后,白三秀脸上温的笑意褪去,神色有些沉,带着深深的忧虑。 李琭是精力很旺盛的人,不然也没法应对那么多公务。但是最近几日,他虽然没说,面上的疲态却非常明显,更别说今天,肉眼可见的疲累,脸色苍白,嘴唇都没什么血色。方才给他按揉太阳穴时,她确定他没有发烧,体温是正常的,也不见咳嗽、流涕,说明没有感染风寒。 那他怎么会累成这样? 她有种不祥的预感。 次日,李琭还是照常去城东南,只是起身的时间比他惯常的时点要晚了些。白三秀看他脸色更差了,想劝他歇一天,李琭没允,只答应晚上早点回家。 结果她从白天等到太阳落山,再等到夜深人静,他始终没有回来。一直到过了亥时,拍门声终于响起,白三秀心中一喜,连忙跑着去开门,可是打开一看,却是一个小厮打扮的人。 这个人她还有印象,是慕容府的家仆。 白三秀心一沉,知道不好了。 “请问是白姑娘吗?”小厮问。 “是我。慕容公子让你来的?” “是的。三少爷让小人来跟您说一声,李司直今晚就留在升平坊过夜,请您不用担心。” 她不担心才怪!李琭要是真没事,自然会自己派人知会她,怎么会是慕容恪让人过来传话?肯定是出了什么事,官府想着李琭是慕容家养子,通知了慕容府,慕容恪才转而给她传口信。 “公子也在升平坊,还是在府里?” “回姑娘的话,三少爷在府上呢。” “好,等我拿件衣服,我跟你一块走。” 小厮有些意外,但也无权置喙,顺从地站在宅门外等着。 白三秀换了件外衣就和小厮一块赶往慕容府。亏得永昌坊和慕容府所在的安兴坊相隔不远,紧赶慢赶,白三秀到的时候,慕容恪还没歇下。 见她来了,慕容恪有点无奈。 “看来还是没瞒住你。” 白三秀没心思跟他寒暄,直接问:“徽明到底怎么了?” “没什么,你别担心。就是连日劳累,铁打的人也扛不住,所以——” 她忍不住要尖叫,差点喊出来。“说实话!” “……太医署的人给我传信,说徽明今天去了没多久,就有些恶寒,之后即昏昏睡去,一直没醒。” “什么?!” 慕容恪苦笑道:“恐怕他也患病了。” 第174章 哪来的自信 白三秀一听,心下顿时一片混乱,当即就想让慕容恪带她去看李琭。但转瞬她便冷静下来,知道肯定不成。 朝廷本来就怀疑是疫病,如今连前去调查的大理司直都病倒了,还特地通知慕容府而不是把人送回来,只说明一件事——很有可能李琭出不来了。 她深吸一口气,才控制住情绪问:“他们是不是把他留那了?” 慕容恪点点头,“同去的太医署邵荣也是一样的情况。” “确定是疫病了吗?” “四坊的人大约七成有症状,目前昏睡难醒的有四成,还有向外扩散的迹象。只能先认定为疫病了。虽然没有对外公布,但实际上四坊区域已经封锁,无关人员不得出入。” “病程明确了吗?” “没有……目前还不清楚传染源和传染途径,出现症状的人身上也看不出什么规律,所以现在没法确定大概几天会发作。” “他去了这么多天了,我不是一点事没有?其他调查官员的家眷呢?” “都没事。” 白三秀蹙眉道:“那怎么确定是疫病?” 慕容恪自然也很担心,但还是安抚道:“这种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你放心,我会托人好好照看他。” 白三秀当然懂得他说的道理,但是李琭就这样莫名其妙陷入昏睡,她怎么可能放心呢?如今肯定是没办法把他弄出来了,那么退而求其次,也不是不行。 “你能想办法送我进去吗?我去照顾他。” 慕容恪苦着脸,“我也不瞒你,我真想送人进去,肯定是能办到的。但是你要问我意思,我不能答应。要是你也出了事,回头我怎么和徽明交代?” 白三秀很坚定地说:“送我去。我觉得我不会得。” 要不是气氛不对,慕容恪真想问她,她哪来的自信? 不过虽然他没有问出口,脸上的表情却是一清二楚。 白三秀只道:“平陆县的案子你是知道的,驭尸术我都扛下来了,我没那么弱不禁风。” 慕容恪嘴角一抽。她这么一说,他更不敢让她去了。 从小认识这么多年,好友的性格他最清楚,冷静理性,对亲朋以外的人表面客气内心冷淡。可李琭对白三秀如何?那绝对是上了心的。他要是敢把她带进升平坊,回头李琭好了,还不得锤死他? 慕容恪一个头两个大,只好说:“这么晚,你别回去了,就在府里歇下。容我想想。” 白三秀答应了。大半夜的,也不是非得在这时候争个结果。只是想到李琭昏睡不醒,她就是闭着眼睛也放心不下,一晚上睡睡醒醒的,辗转反侧。刚过卯时,她索性就起来了。 慕容恪显然也没睡好,眼下有些发青。看到白三秀守在他院门口,他叹了口气,“我不能答应你。” 白三秀刚想说话,慕容恪抬手制止她,接着道:“送你进去肯定是不行的。我想了半天,还是想办法把徽明接出来好了。” 朝廷对于疫病的处理,是有一套严格规程的,白三秀也知道这一点。 “能成吗?” 慕容恪却没有直接回答她,只道:“我带你去见个人。” 第175章 师父 吃过早饭后,慕容恪带着白三秀上了一辆马车。李琭家中有一马一驴可供代步,已经很不错了,但和慕容氏这样的大家族比,仍然是天差地别。 马车很宽敞,还铺了厚厚的软垫,无论坐躺,都非常舒适。 但白三秀现在根本无心享受。 “为什么不骑马?马车多慢啊!”行了一刻钟都不到,她就忍不住埋怨。 “急什么,反正徽明一时半会又醒不——”见白三秀瞪他,慕容恪连忙改口,“又不会有事。再说,我这是要去接人的。” 听他这么说,白三秀脸色才缓和些许。 “你找的这个人,能把徽明接出来?” 慕容恪解释道:“现在朝廷怀疑升平四坊蔓延的是疫病,按规定发病之人要集中隔离,我也不好明面上把徽明带出来。所以现在就是需要一个说辞,以应对疫病的名义,光明正大地把他接出来。” “你是说单独诊治,试验治疗办法?” 慕容恪点点头,“差不多。正好我们家在大宁坊西北边有个别苑,园子大,人也少,用来隔离,和京兆府也算有个交代。” 白三秀感觉这倒是个不错的办法。但转念又觉得哪里不对。 “大宁坊西北片,不是荒废的太清宫吗?” 慕容恪一脸坦然,“是啊。那地方荒很久了,宫里懒得再维护,然后我家看那地方风景还不错,就……”他嘿嘿笑了两声,“为圣上分忧,义不容辞。整修还没动工,但是收拾个住人的院子很快的。” 这回轮到白三秀嘴角抽了抽。 太清宫原是立朝之初所建的皇家宫观,供奉的是太上老君。当时的国家祀典即在此举行,太清宫使也是由宰相兼领。只是到如今,祭拜的场所早已换了地方,此处常年无人照管,自然荒草丛生。接手皇家宫观,再改作私人别院,花费可想而知。 “那你这是要去请哪位神医?” “不是神医……” 慕容恪刚想卖关子,看白三秀拳头握起,立即老实坦白:“是徽明的师父。” —— 大理寺未详司,这个部门听起来很神秘,实际上也很神秘,属于进了大理寺的门都找不到办公用房的那种。该司从上到下总共就设一个职位,一般是由大理评事兼任。 由于这个处室接手的都是灵异奇诡之案——换句话说,破不了的悬案。而即使破获,也不宜为外人道,可以说是个劳而无功的差事。因此,当年若非李琭主动接手,未详司是不会由大理司直来负责的。 比李琭这个个例更稀罕的,就是他的师父薛和。薛和致仕前,一直做到了大理寺少卿,他接掌未详司的时候,就已经是大理正了。而他揽下这摊子的原因,则是出于兴趣。 薛和的父亲曾经当过一段时间道士,因此他从小就对各种符箓咒术非常感兴趣。他知晓许多民俗异事,李琭在这方面的所知所能,都是薛和教的。 慕容恪大概和白三秀说完情况,马车便到了常乐坊薛和的宅子。 老爷子业已年逾六十,平常就在家逗鸟遛狗,翻翻各种稀奇古怪的书籍。他和慕容恪显然很熟悉,见面就拍了慕容恪肩膀一巴掌,差点把人拍地上。 “是慕容家的臭小子啊!哟,这位姑娘是?” 薛和笑得揶揄,眼神中的暗示不言而喻。 慕容恪犹豫了一下,也不知道该怎么介绍,便道:“回头还是让徽明跟您说吧。今天来,是想请您帮个忙。” 薛和脸上的笑容还没来得及扩大,就因为慕容恪上所说的内容,转为严肃。 “升平坊的事您应该听说了。徽明奉命前去调查,现在也发病陷入昏睡,我想请您去把他接出来。” 第176章 非常手段 本来朝廷派未详司也参与调查,就是因为这个病症来得诡异,现在李琭昏睡,慕容恪打的算盘就是请前任未详司主事薛和出马,以试验奇门异术的名义,把李琭接到别苑去。 这个想法非常好。如果只是用药治病,完全可以留在升平坊之内进行,但若尝试用咒术解决问题,就不宜让太多人知道。而且别苑周围人烟稀少,满足隔离条件,朝廷也挑不出错。 薛和对自己的徒弟也是非常爱护的,当即同意了慕容恪的计划,简单收拾了东西就坐上马车去往别苑。 至于请奏的折子,当然是请京兆尹大人去写了。 —— 慕容恪平时看着笑嘻嘻的,真做起事来,还是很麻利。当天下午,要住人的院子就布置妥当,白三秀也在别苑门口望眼欲穿地,等来了运送的马车。 眼看李琭被护卫托抱下车,他脸色苍白,毫无知觉的模样,当即让白三秀心中一痛,眼睛湿了。然而眼泪还没掉下来,就听得旁边人很煞风景地说:“干嘛啊,他又没怎么样,你怎么好像生离死别似的。” 眼泪当时就憋回去了。 白三秀没好气地白了慕容恪一眼,后者摸摸鼻子,几人一起往主院去。 薛和早已在屋中等着了。护卫将李琭安置好后,他便上前查看情况。他也略懂医术,切脉细听之后,和太医一样,并没有查出什么异状。只是沉睡不醒,体温偏低,脉象稍微有些弱。 “这肯定不是风寒,根本没有寒症的迹象。” 慕容恪道:“最开始诊治的民间郎中,和后来介入的太医署都是这么说的。” 四坊的人并没有生病,但就是不醒。虽然目前这些人暂时没有性命之虞,但若是睡得太久,终究会出问题。 而对外,太医署还是按照风寒在治。因为有个说法总比没有好,不明原因,更容易引起恐慌。 薛和取来李琭的桃木横刀挂在床头,又新写了护身符箓,放在他眉心和心口,符纸不见异状,李琭也没有任何不适。 这说明并没有冤情执念缠身。 看表情,薛和也对这个情况感到费解。既不是病,也不是作祟,如何困得这么多人的神智,让他们日渐衰弱? 沉吟片刻,薛和从工具箱中找出一个小瓶子,先在自己身上点了一下,才凑近李琭口鼻,要拨开瓶塞。 却在此时,慕容恪脸色骤变,倏地闪出老远,白三秀还没反应过来,一股奇臭无比的味道已经撞入她鼻中,霎时间犹如尖刀利刃刺进她神魂,搅得脑仁生疼。 她的五感本就比常人灵敏,顿时恶心欲呕,也明白了慕容恪为什么闪得那么快。于是她也赶紧捂住口鼻跑开,和慕容恪一起站在打开的门边,顾不得寒风凛冽了。 慕容恪苦着脸道:“薛大人,下次您能不能先说一声。” 白三秀瓮声瓮气地小声问:“那是什么?” 慕容恪显然早就受过毒害,是个知情人。 “至臭之物。具体怎么炼的,你不会想知道的。” “那为什么薛大人没事?” “他刚才点穴,封了自己的嗅觉。” “……” 但见薛和将小瓶放在李琭鼻端晃了几下,很快,李琭眉头皱起,两颊肌肉不适地抽动,似是难以忍受。 看他痛苦的样子,白三秀从鼻腔到后脑,又隐隐作痛,那股臭味仿佛还萦绕在她口鼻之中。她感觉这玩意儿死人都能臭醒,更别提李琭被迫凑着闻了。 薛和却笑道:“有反应,看来没大碍。” 他收好小瓶,转过身很和蔼地招呼白三秀:“丫头,你来照顾他,多帮他翻身,动动手脚。我去看看这小子的查问记录。” 第177章 擦身 因为这个威力巨大的臭瓶子,寝室开门通风吹了一炷香的时间,让人窒息的气味才基本散去。 好在虽然太清宫荒废已久,但是作为前皇家道观,当初建造时都是按照高规格来的,几个用来居住的院落堂屋,都建有地龙。只要烧上火,关好门,屋子里很快就重新暖和起来。 薛和已经离开,慕容恪也很细致,让仆人送来热水和干净衣物。白三秀按照薛和的嘱咐,褪去李琭衣衫。早在葵娘案时,她就帮他换过药,后来他在灵泽山神庙地窖里染了瘴毒发高烧,她也帮他擦过身。这会儿他还昏睡着,她倒也没什么不好意思。 升平四坊封锁,看顾的人手终归有限,很难面面俱到。白三秀翻过李琭的身体一看,就不禁庆幸,幸好她坚持要把他接出来。李琭躺了两日,身上皮肤已经局部有些发红,泛起浅浅的红斑,这是久卧不动受压形成的淤血,时间再久,很可能就会形成褥疮。 试好水温,白三秀就开始帮李琭擦身。虽说是照顾病患,但毕竟是印在她心上的男人,亲手抚过这副躯体,还是让她耳朵根都有些发热。 李琭的身形本就不错,颀长挺拔,肩宽腰窄。又因为常年习武,肌肉紧实但不会过于饱满,平日里穿着文官官服或者日常布袍时,身如劲竹秀立,褪去衣衫时,却是结实精悍,非常受看。 可惜现在不是慢慢欣赏的时候。 迅速帮他拭净身体,白三秀拿过新衣服想替他换上,忽然觉得哪里不对。 这里面……怎么还有亵裤…… 不得不说,慕容恪这识趣得有点过分。 做了一会儿思想斗争,她还是闭着眼摸索着,帮他把贴身衣物也换了。她发誓,绝对没有偷偷睁眼眯条缝…… 算了,还是不要发誓了。 换好衣服,她想办法喂了点水,再帮他活动手脚关节,按摩肌肉,一套整完,累得出了一身薄汗。方才的旖旎心动早已回复平静,白三秀在床畔坐下,望了男人一会儿,情不自禁抚上那沉睡的面容。 虽然两个人经常独处,一同过夜也有好几回了,但总是她睡觉他留神守夜,等她早上醒的时候,他早就清醒了。平常偶尔一起午休,他也睡得很轻。这还是第一次,他在她面前睡得如此安然,深沉,若不是刚才对那臭瓶子有反应,她都害怕他永远不会再醒来。 升平坊这个所谓疫病,来势汹汹,症状古怪,既不像真的疾病,又没有怨念作祟,除此之外,还能是什么原因?无论是太医,还是薛和,都再三保证李琭没有生命危险,但她总有种不好的预感。 这种不安,并不是单单是对李琭目前的状况,似乎其背后还有什么更复杂危险的东西,是她尚未察觉想通的,似乎有什么事情,不可阻挡地,终将发生。 她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如果……我做错了事,你会原谅我吗?” 良久,她低喃着问。语声中透着苍凉,仿佛一声叹息。 ———— 夜。 弦月如钩,黯淡的月色被层层阴云遮蔽,大地一片沉沉。 寂静的偏院角落,土石耸动,似乎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忽而,一个奇特的声音低笑道:“真没想到……好啊!” 第178章 神药 靖恭坊,祆祠。 “你们看,就是那个施药的老婆子!我家老头喝了她给的药,真的好了!” “真的假的?我听说那病古怪,没得治啊,太医都没法子。” “我骗你做啥?你妹妹也开始发作了,去喝一碗不就知道了?” “真不要钱?” “不要钱。” “那就试试。” 虽然朝廷对外宣称是冬瘟,但升平四坊的怪病还是引得长安城居民议论纷纷,都知道得了这病,起初会浑身无力,之后便会一睡不起,药石罔治。而且尽管官府采取了严密的隔离措施,怪病依然在向外扩散,相邻的坊区也零星出现了病例。 正当恐慌情绪开始蔓延,有人意外发现,靖恭坊祆祠一个老太婆熬制的祛寒汤竟对此病有奇效,喝了便能痊愈。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周围居民纷纷慕名前去,还真就治好了不少人。 官府自然也很快听说了这件事。 “小秀,你让徽明试试这个!” 这日上午,白三秀刚帮李琭打理完,慕容恪兴冲冲地从外面回来,手上还拎着个小罐。一打开盖子,还往外冒着些许热气。 “这是什么?” “靖恭坊有个经常免费施药的老太,她的汤药能治此病,京兆府已经试过了,确实有用。现在四坊中很多人都陆陆续续醒了,我才带了一点回来。你喂徽明喝下吧。” 白三秀这两天也听说了那神药的事情,闻言接过小罐,但并没有急着喂给李琭,而是自己先闻了闻,又喝了一小口。 这…… 慕容恪正忙着把李琭扶起来,没注意白三秀僵了一下。等他抬头,就看见她抿了抿唇。 “怎么,你还要试味道啊?快,我把他扶起来了,你来喂。趁热。” 白三秀却道:“不用了吧。” 她这出人意料的态度,让慕容恪万分不解。 “为什么?你不是最想让他早点醒吗?你放心,那么多人喝过了,没有毒。” “时间这么短,有没有副作用谁知道?这药本来也不是针对此症的。” “可是——” 白三秀很坚决地说:“这几天他已经好多了。我帮他擦身按摩的时候他会有反应,眼睛和手都有动,薛大人也觉得他可能快要醒了。所以再等等吧,先不喝。” 慕容恪想了想,拍拍李琭的脸,没想到好友还真的皱了下眉。又见白三秀如此坚持,他也就松口了。 “行吧,听你的。” 白三秀问:“那个老太,具体怎么回事?” “我知道你在怀疑什么。她不是突然出现的,本身是个祆教徒,已经在靖恭坊住了很多年。听说从小和郎中学过些方子,会不定期熬些应对季节病症的汤药,免费赠人。这次是坊中居民有家人发病,死马当做活马医,拿了一碗回去喝,结果晚上人就清醒了。” “她把方子给京兆府了?” “给了。配方里大部分就是些普通的驱寒药材,只是有一味桔梗,说是常用的不行,要一种罕见的白花桔梗的花枝部分。” “桔梗是春秋二季采挖的吧,现在上哪找去?” “是啊!幸好那老太手上还有一些早已熬好的浓缩药汁,加一点就行了。所以京兆府就直接请她熬药。” 白三秀听罢,若有所思。 是日夜。 白三秀照常为李琭擦身。这些天,她每日会为他擦洗两次,保持身体清爽洁净。褪去内衫后,她用温水擦拭他的胸膛时,忽而听到隐约的轻哼。她迅速抬头望去,却见他还是闭着眼,一动不动。 最近两天,她已经习惯这种状况了,所以并没有很失望。她又去擦他的手,正在端详他的手指,想着是不是该帮他剪个指甲时,那温热的大手忽然动了动,似乎很努力地,想要握住她。 白三秀心口一缩,猛地又抬眼,“徽明!” 但见李琭眼皮轻颤,眉头也蹙起,半晌,沉重的眼皮终于抬起,重又露出那双黝黑的眼眸。 第179章 贴身照顾 慕容恪闻讯赶来时,李琭已经靠着好几个枕头半坐起来,白三秀正在喂他喝鸡汤。原本含笑的温柔眼眸,在看见他进来时,又收敛情绪,转为平淡。 慕容恪:“……” 好个见色忘义的家伙。他应该明早再来。 慕容恪一阵腹诽,决定看在李琭刚醒的份上,不跟他一般见识。 “小秀,他怎么样?” 李琭皱了一下眉。 白三秀道:“没什么,精神不错,就是有点饿。” “睡那么多天就喝点汤水,当然饿了。” “他肠胃还有点虚,得慢慢来。” “嘿嘿,你说他要醒,他还真就醒了,看来你比那神药灵验。” “嗯。” 因为李琭没事,白三秀悬了好几天的心终于安定了,心情轻快,所以对于慕容恪的调侃完全不以为意,反而冲着李琭笑了一下。 慕容恪这下深切地感受到自己的格格不入。 “……还需要什么?” “让厨房明早熬点肉粥吧。” “行。衣物呢,要不要新的?” 白三秀:“……” 她这下才回过味来。 李琭不是醒了吗,这哥俩怎么回事,就不能直接说话?她没好气地看向李琭,后者也回望着她,一双黑眸幽深,就是不吭声。 白三秀只好对慕容恪道:“你先回去睡吧,有什么需要的我再跟你说。” 慕容恪离开后,鸡汤也喂完了,她要起身去放空碗,却被李琭握住手,拉到唇边亲了亲。 “怎么,这会儿不装聋作哑了?” 许久没有说话,李琭的声音还有些沙哑,哼道:“谁让他一点没眼力见。” “他也是担心你。” “不急这一时。” 白三秀忍不住噗嗤笑了。抽出手,放了碗回来,李琭索性把她揽进怀中,让她靠在他肩头。 “让你担心了。” 轻哑的低语,怀抱的温度,毫不掩饰地流露出依恋之情。白三秀心中有些酸,笑说:“你好像变黏人了。” 李琭并不反驳,缓缓抚着她的秀发。二人静静地享受这一刻的恬静温馨,许久,李琭才道:“其实你帮我擦身换衣服的时候,我有感觉。” 白三秀一怔,随即小脸爆红,差点没当场跳开。谁知这人睡这么多天刚醒,劲儿还挺大,硬是按着没让她起来。她实在挣不脱,只好道:“你你你你你别误会!我这是……是照顾病患!” “嗯。” 李琭低低长长地嗯了一声,这一声好像是从胸腔深处发出,低沉,慵懒,带着说不出的意味。听得她耳朵都酥了。正当她以为他要做个好人,放过她了,却又听得他道。 “我要小解。” 轰! 白三秀只觉这下脑子里是真的炸开花了。想起一些刺激的画面,激得险些流鼻血。 他昏睡的时候,也不是没给他处理过,但醒着又是另一回事了。这回她终于成功从他怀里挣出来,掏出床下的夜壶塞给他,“给你!” 砰! 两个字都没落地,人就冲出寝室关上了门,跑得比兔子都快。 李琭拿着夜壶,看看可怜的房门,黑眸闪了闪,低低地笑。 “把我看这么光,可得对我负责了。” 第180章 无药自愈 李琭清醒后,恢复得很快。薛和得到消息前来探望时,他已经由白三秀扶着,在院中慢慢散步了。 “臭小子总算醒了。” 因为薛和毕竟年纪不小了,所以前晚没有打扰他。早上慕容恪才告诉他这个好消息。 几人进了屋中坐下,薛和先给李琭把脉探知了一下,满意地点点头。 “小秀丫头照顾得不错。多走动,过几天就可以恢复练功了。”说完又严肃地叮嘱,“丫头是真心待你,要好好对人家。” 李琭认真地应道:“我知道。” 白三秀又微微红了脸。因为在桌子下面,李琭悄悄拉住她的手。 不过表面上,大家还是都很正经。 薛和直接进入正题:“这些日子,你可有做梦?” 李琭道:“有,还是那个陷入昏睡前就有的梦。困在一片漆黑中,周围很吵。我能感知到外界,就是醒不过来。不过到后来,头顶慢慢能看到一些光亮,之后我就醒了。” 他的描述,和四坊醒来的居民说得差不多。 “这些天,我看了你在四坊的问询记录,整理得很好。”薛和先予以肯定,又话头一转,“丫头没让你喝靖恭坊的药是对的,谨慎点好。” 慕容恪奇道:“药有什么问题吗?” 薛和摇摇头,“我分析了一下,汤药没测出什么问题,的确是那些成分。但是从琭儿前期的调查看,这些人并未接触问题水源、食源或者动物,发病顺序从人际走动上也看不出规律,不太符合冬瘟的传染特征。而且还有一点很奇怪。” 白三秀问:“是不是患病官员的家属?我听说家属都没事。” 薛和赞赏地看她一眼,“丫头很聪明。凡出入四坊官员的家属,无一致病。而且这两天我收到消息,找借口接回家的患病官员,有些没喝药的,也慢慢醒了。” 李琭沉吟片刻,道:“也就是说,那汤药确实有效,但不必用药也能自愈。只是目前还不能确定,是病程原本如此,时间到了自然清醒,还是别的原因。” “正是如此。总归人都醒了,就是好事。我和郭大人通过气了,你先歇几天,不必再操心此事。京兆府会收尾。” “是。” 三日之后,官府正式解除四坊的封禁,那施药救人的老太婆,也得到了一笔嘉赏。 表面上,这场风波就算过去了。但是实际上,朝廷还是让太医署和京兆府继续调查。且不说病源还没找到,病理也不清楚,总不能下回再碰到又指望来个神药救急。再者,什么病能让所有患者都做一样的梦?这也太离奇了。 不过那是官府操心的事。 对于普通百姓而言,这场病来势汹汹,但总算有惊无险,大家都平安度过。这一折腾,也就到了上元时节。长安城中早早张灯结彩,各类花灯都陆续点亮。元日没过好的人家,更是花费比往年更大的力气迎接佳节,既是庆祝家人康复,也算是扫除旧年秽恶,祈盼新一年的吉祥好运。 李琭难得脱出公务,便也带着白三秀去看灯会,加入三日不禁夜的庆典之中。 第181章 求亲 千门灯火,九街风月。星移汉转,银蟾光满。 又是一年正月十五,上元佳节。天上,一轮圆月如明镜高悬,孤高清冷;城中,鱼灯龙烛竟夕不灭,无穷的歌咏乐舞,庆贺着最热闹的人间烟火。 因为长安城中最大规模的灯市装饰在天街,即朱雀大街,因此最佳的观灯位置,自然便是朱雀街两旁的酒肆花楼。 李琭也用心,提前在崇仁坊的明月楼订了间临街的雅间。当然,这种黄金位置非常抢手,好在他有慕容家的关系,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是夜,二人用过晚膳,已经过了戌时,但此刻,夜间的笙箫歌舞才刚刚开始。朱雀街上,造型各异的花车缓缓驶过,隆隆鼓声中,清亮的歌声越过人群欢呼,飘进临街的高楼飞阁。 因为生意过于火爆,明月楼中的跑堂小二也忙不过来,李琭亲自去喊人将桌上的主食撤为清茶点心。他回来时,就看见白三秀望着满城灯市如昼,晶亮的眸中,闪闪似有泪光。 他略微思索了一下,“想你朋友了吗?”索性坐到她旁边,将她揽入怀中,轻轻替她拭去眼泪。 白三秀有些惊讶:“你怎么知道?” 李琭缓缓解释,声音略有些低沉,很好听。 “去年上元,我们在华月楼第一次见面,你说你朋友一直想看看。” “你记性真好。都一年了,时间好快。”白三秀倚着李琭,叹道,“其实我也是第一次细看。之前都在后厨忙,闲不下来。确实很好看,怪不得她想来。” 李琭心想既是她的朋友,想必年纪也不大,于是问:“她是病逝的吗?” 白三秀顿了顿,而后摇摇头。 “她是被人杀死的。就在我面前。” 她轻轻地说。语声很平静,可愈是如此,愈是让人听着心口紧缩。李琭没说话,只是搂紧了她。 感受到他无言的安慰,白三秀深吸了口气,仰头对他笑道:“没关系,已经过去很久了。眼泪也不适合她,她喜欢我笑着。” 李琭俯首亲了亲她,道:“以后,我叫你宜笑吧。” “怎么了?其实这个表字,纪念意义比较大,我没用过。” “叫你小秀的人太多了。” 白三秀怔了一下,又扑哧笑出声。想当初刚认识的时候,还真没想到这位冷淡的大理司直,原来是个大醋坛子。 “另外,还想跟你说件事。” “什么?” 李琭语气淡定,就像在讨论明天准备吃什么:“我想先和你定亲。” “什么?!” 白三秀蹭地一下坐直,整个人都懵了。 看她明显惊讶大过惊喜的模样,李琭挑眉:“很意外?” 白三秀嗫嚅道:“你……你不用太在意,想要负责什么的……” “所以你不想要我负责?” “……也不是。” 李琭把她搂回怀里。 “是我做得不妥。我之前说暂时不会谈婚论嫁,并不是想不清不楚地吊着你,更不会始乱终弃,只是心结未解。”他想了想,说得更直白一些,“没有结果之前,我没心思,也觉得自己不能就这样忘了他们,过正常的生活。但是这样对你不公平。我们已经很亲近了,我若再不表示,对你不好。” “没关系的,我……” “你把我看了个遍,不该对我负责?” “……” 白三秀顿时被堵得哑口无言,整个人热气腾腾,活像个正在燃烧的煤炉。 李琭这才笑了,“我当时说那些,也没想到我们进展会如此快。我想你一直在我身边。”他很认真地说。 白三秀沉默了。李琭也不催促她。良久,她才小声道:“那等宝箱的调查结束吧。也许……从这上面你会找到答案呢。如果到时候你还想……唔。” 李琭没让她说完。他再度俯首,只是这一次不是浅尝辄止,而是深深地,坚定地,表明他的态度。 他很确定,他想要她陪着他,不要离开。 第182章 不知所踪 升平坊的怪病告一段落——至少在表面上,因此上元过后,李琭虽然恢复公务,却也不必再管此间事务。他便把注意力转回到顾家宝箱的追查上。 他中招之前,就派人逐一排查所有当年和大通坊工匠王铁一家接触过的亲朋好友,现在捕吏的调查结果陆续反馈到他手上,并没有什么值得关注的信息。 这些人中,有的对那个红漆木箱还有印象,记得曾在王家见过,但是什么时候消失不见的,却是想不起来了。王铁曾经请教的那个风水先生则早已身死,王铁到底问了他什么,也无从得知。 白三秀挨着他一块儿坐在桌案前,撑着一边脸颊,有一下没一下地翻着那厚厚的问询记录。 “王铁具体是做什么的?他会不会利用职务之便,就把箱子埋了?” 问完,她就反应过来,以李琭的智计,他肯定早就想到了。于是她又问:“你已经在查了对不对?” 李琭笑着摸摸她的头,道:“他当年是负责修缮大型建筑的,比如宫殿、道观、寺庙之类,还有宗室或者封赐的宅子。我已经去函向工部索要二十年前的施工记录,不过老档案整理起来麻烦,得等等。” “那怕不是要正月过完才有结果了?” 大过年的,她可不指望工部那帮人会加急处理。 果然,李琭道:“快的话。” 意思是慢的话就别想了。 白三秀也没有很失望,这都是预料之中的。 李琭又道:“明晚不用等我,我可能不回来。” “你要干嘛?” “每年此时,大理寺上下主事都要一起吃个饭。” “哦……” 看她眼神闪闪,李琭焉能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捏捏她的鼻子,笑道:“你放心,不去北里。” —— 自李琭苏醒,白三秀就变着花样给他进补,毕竟昏睡数日,还是很伤身的。今晚他不回来吃饭,她就空闲了许多,于是和张方打了个招呼,早上吃过就出门了。 她去了靖恭坊。 那个免费施药却误打误撞救了四坊居民的老太婆,她一直很好奇,今日有空,正好来看一看。问过路人,她走到一处街角,远远望向祆祠西边的一个简陋棚子,那就是老妪惯常施药的地方。 早春仍然很冷,白三秀顶着寒风在街角守了许久,中间都去吃了顿午饭再回来,也没见那老妪出现。最后她实在忍不住,抓着一旁的烧饼摊老板问:“老板,那个神药老妪呢,今天咋还没出来啊?” “嗐,那就是今天不来呗。本来也不是天天施药的。” “那她一般啥时候来?” “旬日两回吧。不过这几天是都没看见她。” “你知道她住哪吗?” 老板还是个实诚人,劝道:“小姑娘,虽然麻老婆子是免费赠药,那也得人家愿意啊,怎么着你还想上门去要?再说那个神药不是给官府了吗,你去升平坊也能喝到。” 他并不知道关键的那一味白花桔梗,官府是没有的。 “你误会了,我是觉得她医术不错,想去讨教一下。绝不会占她便宜的。” 老板松口气,这才告诉她:“就坊北三街,胡安巷最里头的麻家,你到那问问就知。” 白三秀谢过老板,依言找到老太的家,现在门外闻了一闻,确实有草药味,其他倒是没什么。 “麻婆婆,您在吗?麻婆婆,请开下门!有人在吗?” 她敲了好久的门,却一直无人应声,直到邻居终于不耐烦,开门探出个头道:“你找麻老太?她没在。” “那你知道她去哪了吗?” 邻居摇摇头:“好几天没见着了。” “最后见她大概什么时候?” 邻居想了想,才说:“三四天前吧。那天早上她说要出城采点药。后来回没回,我们也没注意。” 白三秀心中一凛。 第183章 围炉涮肉 和李琭在一起久了,白三秀的疑心也重。她本来就怀疑这个莫名起效的神药,皆因慕容恪说这麻老太已在此居住多年,她才暂时打消疑虑。可是怪病才平息几天,老太就不见了,哪有这么巧的事? 她费了一番功夫问到麻老太常去采摘草药的地方,本想直接去看看,转念一想还是没有鲁莽。外面天寒地冻,凭她一个人想找到老太,简直异想天开。于是又去升平坊转了一圈,暂时没感到什么异状,才打道回府。 这一顿折腾,她到家的时候,已经过了酉时。李琭比她预想的早回来很多,正等得有些着急,见到她才稍稍安心。 “你不是说可能不回来吗,怎么这么早?” “怎么这么晚?” 两个人同时脱口而出,只不过一个皱着眉,一个忍不住笑出声。 李琭仔细将她从头看到脚,确定她没事,眉头才松缓。 “我借口抱恙,先撤了。你又溜出去干什么了,嗯?下次带上我。” 白三秀拍掉他捏她脸的魔爪,“你放心,我只是很单纯地溜达了一圈。不过……” 她将施药老太的事一说,李琭也觉得事有蹊跷。沉吟片晌,他黝黑的眸中闪过一抹深邃的光,又问:“你为什么不让我喝那神药?” 白三秀坦然道:“就是觉得太巧了。太医署都试不出方子,怎么街边一个老太太熬的驱寒药就可以?而且那个白花桔梗都没人见过。四坊的人我没办法管,醒了也是好事,但我不放心你喝来路不明的东西。” 李琭眸色更深,道:“我会派人找她。往后你再想调查什么,告诉我,不要一个人行动。” “嗯。” “明日公休,去乐游原看雪?” 本来一脸乖巧的白三秀顿了一下,摇摇头:“先不去了吧,你才刚好,别又受寒了。” 李琭温声道:“我已经好了。” 白三秀挑眉,把手递到他面前。李琭虽然不明所以,还是摸摸她的双手,随后便捂在手心。“怎么这么凉。” “所以啊,太冷了,不去。” “好。那就在家吃点热乎的。” 李琭温和地笑笑。窝在家里也挺好。 可惜,第二天他就笑不出来了。 次日,李琭先去了趟大理寺安排人手,回家却发现除了白三秀,还有个身影跟在她屁股后面,在厨房进进出出。 本来春风和煦的笑容当场就收了起来。 “你怎么来了?” 慕容恪扭头道:“有人送了些羊肉,肉质很不错,我拎了几斤过来。天冷正好吃涮肉啊!” 他虽然是个养尊处优的世家公子,但性格很好,还主动要帮白三秀备菜。只是白三秀嫌弃他手笨碍事,不要他帮忙。 李琭不由分说,上前把他挤一边去了。 稍晚,三人围着热腾腾的炉子,蘸酱涮肉,好不惬意。慕容恪笑嘻嘻地问:“今天还去上值,郭大人给你派活了?” “靖恭坊施药的老太失踪了。” “失踪?”慕容恪神色一凛,“邵荣是跟我说,太医署仍在继续观察,四坊的人确实还有虚弱无力的症状。难道那药真有问题?但是那天小秀也喝了一口,没事啊?” 白三秀完全来不及阻止,慕容恪已经口快说完了,李琭当即脸色一变。 “你喝了?你都觉得来路不明,你怎么敢喝?” 语气可以说是非常不善,隐隐能听出怒火。 “那么多人都喝了,肯定没毒的。我先闻过,也就抿了一点点……真的。”白三秀越说声音越小,“我错了嘛,下次不敢了。” “还有下次?” 一旁看戏的慕容恪都觉得,李琭未免紧张过度。本来不让他喝药,也只是谨慎起见。却又听得白三秀说:“下次有事,让慕容公子先上。” 李琭这才神色稍霁,给她夹了一片肉。 “这就对了。” 慕容恪:“……” 他招谁惹谁了! 第184章 捡个现成 虽然之前白三秀对工部的效率表示了鄙夷,不过毕竟也是二十年前的旧文档了,确实也得找上一阵子。却没想到,不出几日,工部就派人送了一沓文件到李宅。 李琭指明要的,是永徽二十三至二十五年王铁参与修缮工作的记录。因为王铁不一定将箱子埋在当年新动工的建筑地下,也可能是过去他经手过的地方。李琭原本的思路是先整理出王铁的参与记录,再挨个调查地点并且询问当年的相关工匠。其实一个案子大部分的调查工作,就是这样朴拙而无趣,但又不可或缺的。 可是跑腿书吏不经意的一句话,却意外省却了这个繁琐过程,直接给了一条捷径。 “这位是白姑娘吧?姑娘安好。这是李大人要的卷宗,一共三年的记录,都在这了。” 这一沓子纸很新,白三秀随手一翻,看出这是根据原始档案摘编誊抄的。想必是因为宝箱案牵扯复杂,李琭还在暗中调查,所以才让工部把档案送到家里。 她收下文档,谢道:“辛苦官爷。这陈年文档找起来怪不容易的,麻烦工部的各位大人了。” 书吏道:“姑娘说的是。工部档案也繁琐着呢,一点不比户部的差。要是搁往常,李大人要的这些没个把月翻不齐,也就是之前乐大人要过,这次捡出来才快。” “乐大人?” “哦,姑娘可能不知道。是原礼部祠部司员外郎,去年遭歹人报复,家里起了大火,乐大人也不幸离世。” 白三秀讶然问:“你说的是乐言乐大人?” 书吏也很惊讶:“姑娘知道?” “这件案子正是李大人复核的,我听大人说过。” “原来如此。” 白三秀又问:“官爷是说,乐大人曾经调阅过这些档案?” 书吏点点头,又补充道:“也不全是。乐大人要的是永徽二十五年前后共三年的寺观建造修缮记录。所以这回李大人要看的,我们再找一下二十三年的就行了。” “乐大人什么时候要的这些记录?” “前年年底时候要的,不过等我们整理好再誊抄了送去,已经是去年初了。” “官爷知道乐大人为什么会调看这些记录吗?” “这小人就不知道了。” 白三秀再三道谢,送走书吏后,便对着档案沉思起来。 安邑坊乐宅失火案,是她认识李琭不久后,他复核重审的案件。凶手假老道钱一卦谎称自己只是为了造势而意外伤人,最后被李琭查出,他是因为没通过度牒考试,为了报复而故意纵火。 虽然案子破了,但李琭一直有疑惑未解。 大字不识几个的钱一卦怎么会知道,僧道帐籍、度牒由祠部员外郎乐言审核颁发?而且事发是文光十一年,那场考试则是八年。要知道,即使是在朝为官者,大多也只是了解各部职能,一件事务具体到经手官员,一般只有往来频繁的部门才清楚。 因此,乐言是事发前三年主掌僧道事宜的负责人,这种事情,绝不是钱一卦所说能在街头打听到的。 那之后李琭也尝试再追查过,但并没有找到任何线索。 按照书吏所言,乐言刚收到那些陈年记录不久就遇害身亡了,难道这二者之间,有什么关联吗? 第185章 盗掘 李琭回来的时候,又已经很晚了。白三秀本想告诉他档案的事,却发现他的手格外冷,一身寒气。 “你出去了?” 他的衣服冰冷微湿,不像是在大理寺待了一天的样子。她连忙替他褪下外袍,倒了杯热水递给他。 李琭一口饮尽,将她揽到怀中抱了抱,才道:“麻老太找到了。” 白三秀想帮他捂手,但是他抱着她,她没法,摸摸他的耳朵也挺凉,索性帮他捂耳朵。 “在哪?” “就在你问到的地点附近,一条山沟里。已经去世了。” 白三秀柳眉一蹙,“是意外还是……” 李琭道:“她身上有些摔落造成的伤痕,没找到人力侵害的痕迹。我勘验了现场,尸体也送到大理寺殓房,让仵作看过。事发已经有些天了,但是天寒,再加上前些日子的几场雪,很难判断准确的死亡时间。” 言下之意,没办法确定麻老太是施药前出的事,还是施药之后。 可是,虽然找不出被害的痕迹,邻居也作证她是几天前才出城,但一个心善老太误打误撞治好怪病,救世人于水火,结果没过几天自己就意外身亡,世上难道真有这么巧的事? 白三秀无法断言,但她就是觉得,事情并不简单,就像那些二十年前的土木举建档案一样。 她将乐言也索要过陈年旧档的事告诉李琭,李琭思忖片刻,道:“应该没这么巧。乐言调阅这些旧档,肯定是在调查什么。” 他说完,忽然顿了一下,与白三秀视线对上。瞬间,双方默契地想到一样东西—— 乐宅失火后残留的纸片,那片承载了乐言执念的公文用纸,纸上只剩一个“寸”字。 白三秀不确定地说出猜测:“那个字原来不会是‘寺’吧?难道那纸片就是工部送来的文档?” “我明天找人问问。”李琭说,“也许这一次,乐宅纵火案的疑点能找到答案。” —— 次日,李琭去了祠部,找到乐言生前的同僚相询。 互相见礼后,李琭开门见山:“下官听说乐大人曾向工部调阅二十年前一批寺观的修建记录,那批记录或许与我正在调查的案子有关。不知许大人可知道乐大人为什么要看那批文档?” 祠部郎中许聪的品秩比李琭高,但大理寺的权责却也不是他一个祠部能比的,因此他对这个后辈很是客气,知无不言。 “本官也不确定,但本官猜测和当时的几起案子有关。” “案子?” 李琭不解。长安城内外的案件,即便是不必送往大理寺和刑部的,他大多数都有耳闻。让祠部员外郎都关心的案子,必然不小,可他竟然一点印象都没有。 许聪回忆了一下,才道:“大概是前年年中开始,城郊屡有旧坟被盗,有些寺观也发现了被人挖掘的痕迹。” 原来是盗掘。李琭还以为是什么刑案。这件事他虽然听说过,但并没有放在心上。当时被盗的几个坟墓,丢失了不少陪葬品,引得长安城内的官员富人紧张了好一阵子。不过稍微一想,他就明白了其中关键。 “那些坟墓都是二十年前的?” “不错。李大人知道,官员新选坟址因为占地不小,是需要报备审批的。当时乐大人听说盗掘事件,对被盗坟址的年代有些印象,翻阅档案验证后,对盗挖寺观也有些怀疑。” “我明白了。”李琭道,“乐大人这是怀疑有人在找东西。” 第186章 神秘人 从祠部出来,李琭便去函给万年、长安及周边县府,调取坟寺盗掘的报案记录。因为之前乐言索要过,所以几县很快便把卷宗送来了大理寺。 盗墓这种事,向来不是什么稀罕事,毕竟活着的人银钱都不够花,那么多值钱玩意儿埋在地下,必然有人觊觎。但正如许聪所说,长安城郊的盗掘事件是从前年,也就是文光十年的年中突然变多的。当时官府认为是有一伙盗墓贼流窜到长安附近犯的事,因为从现场痕迹、挖掘手法、窃宝偏好等来看,是同一案犯。 至于寺观的盗挖,则不太好判断。案犯皆是趁着夜深人静掘土试挖,一来动静不大,二来毕竟不是墓葬,不需要打盗洞什么的,手法上看不出什么特征。 但时间上而言,寺观的盗挖是晚于墓葬的。而且寺观出事以后,基本就没有盗墓的情况再发生了。 李琭核对工部和祠部的档案,这些被盗的坟墓的确是二十多年前下葬,寺观也动土修缮过。这就说明案犯是有明确目标的盗挖,因此,寻找某样东西的可能性非常大。 乐言不知道王铁这条线,所以只发现了时间上的关联,考虑王铁的职业之便,箱子埋在寺观之中,对他来说是更可行的选择。如此看来,案犯很可能也是后来找到了这条线索,就没有再去盗墓了。 这样一来,就引出了问题。 一是乐宅纵火案。当初钱一卦自述的动机是复仇,这应该是实话,但乐言的身份应当是有心人告诉他的,其目的,就是想借钱一卦之手杀人灭口,以掩盖乐言发现的盗掘事件的端倪。 那么问题来了,凶手是如何得知乐言在查盗掘案,并且发现了时间的秘密呢?而且,凶手本身又是从何得知这些坟寺的动土时间?寺观还能问到,下葬的时间是不可能挨个打听的。 其二,当初盗掘事件发生后,因为被盗人家非富即贵,向官府施压,各管辖县府组织了人员夜间巡逻。可是巡了半天,连个盗墓贼的影子都没看到,案犯总能钻空子,找到时间犯事。直到他的目标转向寺观,盗墓才渐渐停歇。 他是如何躲过巡防的? 这两个疑点的合理推断,都导向同一个结论:真凶极可能有途径获取官府内部的讯息,才能犯下这些事,却不留痕迹。 李琭第一个想到的,是豫王府。 要获取这些消息,豫王府有足够的能力,甚至可以说是轻而易举。但这就回到了当初的问题上:如果宝箱真是豫王府的,何必要托商队运送到客舍寄存,还七弯八拐地让一个工匠埋到福荫之地,搞到最后两个箱子都不知所踪。实在得不偿失,多此一举。 如果真和豫王无关,又是什么人在暗中窥伺?最初的最初,他是如何得知那两个箱子的呢? 会不会就是当年窃走广源舍宝箱,在崇济寺绑架他,杀死黝黑男人并放火毁尸灭迹的那个神秘人? 而那两个木箱之中,又究竟装的什么? 带着一连串疑问,他走出公廨,却在门外被人喊住。 “李司直!” 第187章 难忘的清香 白三秀又来到了靖恭坊。 麻老太的尸首在郊外被发现,看似是采药时不慎跌落山沟而亡,可究竟真是自己失足,还是被害,谁又知道呢?因为天寒雪深,她的死亡时间到底是施药前还是之后,也不得而知。 为了查明这一点,李琭已经派人查问坊北三街和经常出入祆祠的居民,近日麻老太是否有什么异常。但麻老太平日里本就深居简出,除了外出采买、施药和采药,就是呆在家中,邻居虽然知道她的生活作息,但要说她有什么可供辨识的习惯,确实一无所知。 所以白三秀并不打算再问一遍麻老太本人有没有变化。 她要问的,是香气。 那神药中的白花桔梗,无论是资深的宫中太医还是城内有名的郎中,都未曾听说过,医药典籍也找不到记载。麻老太那剩余的浓缩药汁当时就全部用完了,现在本人也已身死,意味着这味药根本无法查证。 这个结果,愈发佐证了她的猜测。 那日试药时,她在所谓的神药中尝到了熟悉的味道,一个她永远不会忘记的味道。虽然已经稀释得几乎没有了,非常淡,但若她猜测没错,熬药的时候那气味应当是很容易闻到的。 于是她按照记忆中的香气,去西市的香料铺子调配了一个非常近似的香包,那股无与伦比的清香……这么短的时间,只要闻过的人,绝对能够辨识出来。 叩叩叩! “有人在吗?” “谁啊?来了!你……你是上次来找麻老太的那个?” “是我。打扰了大婶。” “老太太人已经没了,你不知道吗?” “我听说了。这次来是想请问,你之前有没有闻到过这个气味?” 说着,白三秀将香囊递了过去。开门的婶子原本一脸莫名其妙,也没当回事,谁知一凑近香囊,沁人心脾的清香即扑面而来,窜入鼻中,一下就勾起了她数日前的记忆。 “好香啊!呵,我还真闻过!” 这香明显是草木之属的气味,但又带着一丝清甜,闻之令人七窍通畅,豁然开朗,忍不住想要一闻再闻。 白三秀并不是很意外,似乎妇人的反应在她预料之中。 “你还记得是在哪闻的吗?” “就在家啊!”大婶连连陶醉地深吸香气,“你这么一问,那估计就是从麻老太家飘来的吧?我听到她在熬草药。” “大概什么时候的事?” “半个月前吧?就那怪病开始没多久。” “以前闻到过吗?” “没有。我还去问老太太这是什么香味呢,她就跟我说是一种草药。” “我知道了,谢谢大婶。” “哎,你这香包,能送我不?这个香太好闻了。” 反正也不需要了,白三秀点点头,将香囊送给妇人,并再次拜谢。她已经问过几户邻居,都说闻到过此香,就是开年以后的事,以前从来没闻过。 离开北三街,白三秀收起亲切的笑意,眸光沉凝,脸色有些严肃。 街坊邻居关于香气的证词,说明了两件事。一是麻老太施的药治愈怪病并不是误打误撞,有一味成分是刻意添加的。其二,就是施药之人绝不是麻老太本人。 她在神药治病之前就已经死了。 第188章 另一伙人 李琭回到家的时候,白三秀正在厨房忙碌着,只是明显能看得出,她有些心不在焉。 “咳。” “啊,徽明,你回来了!”李琭一声轻咳,她才回过神。“洗手吧,一会儿可以吃了。” 李琭指尖搔搔她的脸颊,笑道:“垮着脸想什么呢?” “哪里垮了!” 白三秀不依地嚷了一声,躲开他的魔爪,顿了一下,才正色道:“我去靖恭坊问过了,怪病开始后不久,麻老太的邻居闻到过一股清香,这在以前是没有的。这说明汤药的配方和之前并不一样,治愈怪病绝不是巧合。” 李琭有些讶异:“你怎么想到问香气?” 他派去查问的差役都是经验丰富的老手,已经很擅长引导回忆,但是有些东西却是需要有针对性的询问,否则被问的人根本意识不到。 “呃,我尝药的时候,喝出来了。那个味道比较奇特,我就试试看。” 李琭帮着她一块儿端菜,一边思索着,道:“麻老太的身世我们仔细调查过,经历和人际关系都很简单。如果汤药刻意改过方子,现在也没有更多线索来确定,她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人利用,还是直接参与其中。根据太医署的反馈,目前四坊居民仍然普遍出现虚弱无力症状,但是当时被接回去休养的官员却没有任何不适。” “跟是否喝药有什么关联吗?” “还看不出来。” “所以现在就是不知道,这是怪病本身病程没结束,还是后遗症,抑或喝了药才会有。” 她又想了想,犹豫地问:“会不会……我是说可能,麻老太也像朱倩那样,换了个人?” 李琭望着她,眸中划过一抹幽邃的光,若有所思。但他不动声色,只是嗯了一声,转而说起自己的调查结果。 “我去祠部问过了,也看了相关档案。前年下半年有一阵子,城郊连发数起盗墓案,你听说过吗?” “嗯。还有一些寺观也被光顾了。”白三秀点点头。她当时在华月楼,要论消息灵通程度,北里这地方也是数一数二的。 “被盗墓地都是二十多年前下葬的,乐言怀疑有人在找东西。” “找箱子?” “极有可能。” 对于这个推论,白三秀也很意外。 “会是什么人?会不会就是送箱子的人?” “应该不是。” “为什么?” 李琭温和地分析给她听:“从盗掘案的卷宗看,案犯知道埋藏时间,却不知道具体埋藏地点,在寺观也是试挖,并没有什么章法。结合我的经历,很显然那个黝黑男人就是负责在长安接洽的提货人,结果他死了,第二个箱子到了年底才有人取。 当年的委托人假借豫王府的名义委托商队运货进京,就是想掩人耳目。如果委托人或者提货人计划日后再把箱子挖出来,直接自己找个地方偷偷埋了就行,根本没必要牵扯王铁一家。因为多做多错,会增加泄密的风险。 但是从王铁亲朋的证词可以看出,王铁只从提货人那里得到了‘福荫之地’这个模糊的要求,而没有具体指示。提货人让王铁自己选定埋藏地点,说明对箱子到底藏在哪,并不是很在意。 总之,如果现在寻找箱子的人,就是当年的委托人,那么很多行为是矛盾的。我想应该是相关知情者。近几年才知道宝箱的事,利用自己在官府的信息渠道,四处探挖。” 白三秀疑惑道:“这幕后之人费尽周折把箱子送来长安,秘密埋葬又不准备挖出来,这是要干嘛?” “这就知不道了。” “现在我们手上的线索好像还不足以找到这个盗墓者,你打算怎么办?” 李琭一笑:“找不到,就让他自己出来。” 第189章 宝箱成双 大宁坊,慕容别苑。 时近二月,春寒料峭。虽然气温还未回升,但此时的别苑内,工匠们对图纸、搭鹰架,诸多劳力忙着搬运砖木漆料,各自分工,一派火热。 这别苑原是皇家道观太清宫,现在要改作私人园林,也是个大工程。 “哎,咱就说不愧是慕容家啊,这么大个园子修缮改建,又不知要花多少银子!” “没见识了吧?这还是小钱。从皇帝老儿手里把这地方盘过来,才是大手笔哩。” “这倒是!” “我说你们,赶紧干活,别在那聊了!东家大方,你们也不能老偷懒啊!” “啊是是是。” 这番改建,慕容家请了名家大手设计,粗略估计,至少需要大半年才能完工。其中布局上最大的改动,是在园内挖出两条溪流,和原先的一处荷花池连通,通过引入龙首渠,让整个园子的水道活起来。 因为请的工人多,挖起来倒也快,没几日,东边的一条水渠已经基本挖通了。 “咦,这是……你们快过来,我挖到个东西!” “什么?这哪来的箱子?” 挖到箱子的事很快便传开了,众目睽睽也没人敢私藏,赶紧向监工上报。 这是个桐木箱子,外涂红漆,挂着一把密钥锁,看旧损程度已经有些年头了。 太清宫荒废已久,虽然这箱子做工精细,十分结实,但怎么看也不是皇家的东西。闻讯而来的管家打不开锁,向上请示,负责改建事宜的慕容恪大手一挥,就当作遗失物,报官吧。 不管这里面装的什么,横竖慕容家也不缺。 于是,这个红漆木箱,就按照属地管辖,送到了万年县。接手的县尉徐朝宗听说前因后,一时也没有头绪,就暂时将其存放在县廨库房内。 又过了几日。 “启禀徐县尉,又有居民报官,说在自家院子里打井时,挖到一个箱子!” “啊?” 徐朝宗愣了一下,跟着书吏来到院中,赫然看见地上摆放着一个红漆木箱,封以四字密钥。 他眉头一挑,“这是你们挖到的?” 阶下站着的男子就是一介布衣的普通民夫,他住在城南通济坊,平日里就靠种菜养鸡为生。县尉对他来说,已经是个大官了,听到问话,他有些紧张地答道:“是、是小人挖到的。小人家里十来口人,本来想打个井方便取水,挖了半丈多深,就挖出了这个箱子。小人不敢藏私,就赶紧送来了。” 徐朝宗点点头,让男子跟着书吏去做一下详细登记,自己则上前仔细打量起木箱。 这木箱的颜色、形状大小,以及密钥样式,与慕容别苑挖到的箱子,几乎无二。他越看越纳闷,难道这玩意儿是批发的?刚挖出来一个,又来一个。不会过几天又来一个吧? 此念一起,徐朝宗都差点被自己逗笑了。不过他面上还是很正经,唤来差役,把这箱子也抬到库房之内,按照报案时间、报案人予以标记。 又过了几日。 “启禀徐县尉,衙外有人击鼓,说是来认领那个红漆木箱的!” 第190章 移花接木 这一出接一出的,把徐朝宗都搞懵了。他让衙役把人领进来。 认领人是个胖胖的中年妇女,一看就很精明,开了口果然是能说会道:“民妇见过大老爷!通济坊西二街张家挖出的那个箱子,是民妇那死去的老爹埋下的,民妇请求领取遗物,请大老爷明察!” “大老爷就不必叫了。你说那个箱子是你的?” “是。回大人的话,民妇出嫁前,一家子就住在现在的张家院子。那箱子原本是家中一个装杂物的,也装了些值钱玩意儿,爹爹突发急病去世后,大家就渐渐忘了这箱子。后来想想,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不见了。这两天刚听说通济坊挖出了宝箱,听样子,应该就是我家原来的那个。” “姓名,籍贯,现住址报上来。” 胖女人赶紧诚惶诚恐地禀明:“何大玲,长安人氏,娘家是通善坊北三街何家,原址通济坊西二街第八户。” 徐朝宗让人去核对了户籍档案,确如何大玲所言。 他又道:“你娘家确实在那住过,但如何证明箱子是你父亲所藏?” “回大人,那是个红漆箱子,大概这么大。”何大玲比划了一下,“挂着个密钥锁,黄铜的。” 徐朝宗轻哼:“说点外人不知道的。” 何大玲啊了一声,忙道:“那锁是四个转环,每环五个字,合起来是四句诗。‘神仙但闻说,灵药不可求。长生无得者,举世如蜉蝣。’” “你识字?” “没有没有,我也不认识几个。是小时候老爹让背的。我也就会说,对不上。” 徐朝宗不露声色,细细审视胖女人。这箱子什么模样,外面都传遍了,但是密钥上具体什么字,官府没有公布,张家也没说,因为张家人都是不识字的。而何大玲所说,正是那锁上的刻字。 半晌,徐朝宗终于挥挥手,“带她去登记,领走吧。” “民妇谢谢大人!” 何大玲兴高采烈地跟着书吏走了,徐朝宗也继续自己的公务。 —— 夜深了。 通善坊东南角一间废弃房屋。 这原是一个土地庙,不过荒废已久,平常没人会来。此时,屋中隐隐透出一点光亮,因着寒风穿堂而忽明忽暗,橙黄的颜色显然表明并不是什么鬼怪作祟,而是有人在屋里。 落着厚厚灰尘的神案上,正摆着一口红漆木箱,锁扣处挂着一把黄铜密钥。男子就着跳动的烛光,仔细端详着那把四字密钥锁,尝试了几种组合后,知道这不是一时半会能打开的,便暂时放弃了。 男子抖出一方麻布,包裹好箱子抱起,吹熄了蜡烛,正要快步走出土地庙,却是忽地眼前一亮,照得他一时晃眼,整个人猛地顿住脚步。 待他看清门外景象,登时瞠大双眼,面上闪过一抹惊慌。旋即,他飞快地转身跑回土地庙内。这土地庙原也是一间民房改的,后面有窗。他想翻窗逃走,可是还没跑到窗前,屋后也已经亮起了火光。 男子这下才彻底慌了,虽然脸上还强作镇定,冷汗却已经从额角流下。 数名差役举着火把从正门涌进土地庙,中间缓缓步出一人,笑道:“没想到在这遇见。徐县尉别来无恙?” 第191章 两把锁 那人虽然如此寒暄,脸上却丝毫不见意外之色。 徐朝宗抱着木箱站在原地,也不知道该对此情景作何解释,一时无话。 “阿嚏!” 直到一声秀气的喷嚏声打破沉默,李琭立即转身将身后人拉进庙来,还往旁边推了推,不让她站在风口受寒。 “都说了天冷,还要跟来。” “这么精彩的场面,怎么能错过呢?” 火光映着那张小脸愈发娇俏,白三秀看看李琭神色,小声问:“你早知道是他?” 李琭神色淡淡,不置是否,转向徐朝宗,问:“徐县尉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此时,徐朝宗稍稍缓过神来,勉力镇定道:“李司直这是何意?我应该没触犯任何律例吧。” 李琭轻哂:“监守自盗不算吗?” 言下之意,自然就是指徐朝宗怀中的木箱。大理寺要知道万年县的动静,也是很容易的,因此徐朝宗并没有装傻,而是道:“司直误会了,这不是慕容别苑发现的箱子,而是前日通济坊张家打井挖到的。此箱已被原主认领取回,又转赠于我,所以并没有盗取一说。” 李琭没有立刻反驳,只向后招招手。 一个差役当即抱着另一个木箱走了进来。那也是一口红漆木箱,挂着一把四字密钥,与徐朝宗怀里的可以说是一模一样。 “徐县尉的意思是,你手上的是通济坊张家所出,我这个是慕容别苑的。” “正是。” 李琭没说话,只取出一个小瓷瓶,向一旁的差役示意。差役当即上前强索徐朝宗手中的箱子,他下意识想反抗,但差役人多势众,他被拦住,只能眼睁睁看着差役把箱子夺走,与另一个并排放在地上。 李琭打开瓶盖,倒了一点瓶中液体在那密钥上,只见一阵细微青烟,那黄铜锁竟然随之褪色,变成了铁灰色。原来那是一把铁锁,只是表面镀了一层黄铜。 徐朝宗瞳孔一颤,袖中的手抖了一下。他做官的时间也不短了,喜怒不形于色也算是基本功,是以此刻才能看似面色不改。其实他心中已经震颤非常,预料到李琭要做什么了。 果然,那大理司直又将药水滴在另一个密钥上,那个密钥却没有任何异状,显然是货真价实的黄铜所制。 李琭收好药水,这才道:“慕容别苑掘出的宝箱,其密钥乃铁制镀铜,黄铜的那个才是通济坊张家所出。” “你……你凭什么这么说?”徐朝宗垂死挣扎道。 “因为,别苑那个是我托人做的。” “……” 徐朝宗终于脸色大变,忍不住退了一步。李琭这么一说,他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就是李琭故意设的一个局,为的就是钓他出来! 李琭好整以暇地说:“徐县尉这一招移花接木,偷天换日,也是妙计。只可惜,箱子本就是假的。” 徐朝宗面色灰败,深吸了几口气,才稳住声音问:“你从什么时候知道是我的?” “盗墓案卷宗和工部、祠部的档案。”李琭说,“不过关键提示在一本书里,《秘术辑录》。” 这回轮到白三秀面露意外了。 第192章 书与木箱 仿佛感受到身边人的惊讶,李琭微微转首,给了白三秀一个安抚的眼神,才继续道:“去年本官同御史台的言谨大人共同巡查陕州平陆时,遇到歹人施行邪术。后来在一本名为《秘术辑录》的书中,查到此术乃长生教的驭尸术。 根据西市蠹虫书肆老板的证言,此书是本官仍在平陆时,有人卖到旧书铺的。其系摘编而成,但遍寻宫内民间、典籍目录,均不见记载,似乎仅此一本。多亏言大人博学多闻,关于驭尸术的记载,他在弘文殿找到了原文,出自百年前翰林学士李延鹤所着的《玄幽录》。” “‘驭尸术,以秘药制线香,焚香施咒,亡者闻之而舞,黑血浓臭。新丧陈尸均可,生者亦可驱之。受控者全无心智,亦无痛惧。’这一段叙述在两本书中是一致的。” 李琭朗声诵道,又话锋一转,“但是《玄幽录》却记载,这驭尸术并不是自出长生教,而是当年西域流行的冥冥教。此教尊奉冥女,认为以血与魂献祭给这位神女,就可以获得永生。是以教徒多受托施行邪术,害人性命。当年李翰林曾经随宁亲王出使龟兹,亲眼见过冥冥教的恶行,关于此教的记载,都是由他所留。” 白三秀这下算是听明白了。言谨已经在弘文殿找到线索,不知什么时候告知了李琭。当然,这种场合她不会插嘴,只是默默地听着。 谁知正听到兴头上,李琭又不说了,转而道:“接到顾家的委托后,本官开始调查红漆木箱。说来也怪,顾家这个箱子,说是从庄州进的千年灵芝,可箱子的外形以及特制的四字密钥锁,却和当年广源舍丢失的木箱如出一辙。” 徐朝宗眉眼微动,显然对李琭话中的某些信息感到惊讶。 李琭自然也捕捉到了他神情的变化,平淡道:“不错,二十年多前,确切地说是二十二年前,也就是永徽二十五年,有两个红漆木箱被商队送来长安。广进客栈的送货人已经无从寻找,广源舍的却还在,运送的商队认为委托人是豫王府,而箱子则出自当年被王爷剿灭的西江长生教。 对于此事,豫王府表示并不知情。广源舍的箱子当年便遭失窃,后被焚毁;广进客栈的则在年底被人提走,跟着这条线,本官找到了大通坊的工匠王铁一家。广进客栈的木箱,也就是顾家清单上那箱千年灵芝,最后应该就是被王铁藏了起来,藏在了一处‘福荫之地’。” 听到广源舍宝箱的下落时,徐朝宗脸上无法抑制地露出错愕之色,仿佛在问李琭是如何知道的。 但李琭并没有打算解答他的疑惑,而是继续道:“所谓‘福荫之地’,即风水上佳之处,无外乎寺观及墓葬选址。很显然,对于这一点,文光十年长安城郊那个猖獗一时的盗墓团伙也是知道的。他们所选择的坟址,下葬时间均在永徽二十五年,之后尝试盗挖的寺观,也曾在当年动过土。” “这伙盗墓贼的头目,就是徐县尉吧?” 虽然出口是问句,但李琭的语气已经确定了。 第193章 以彼之道 “你……有何证据指认我?”徐朝宗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地问。 李琭道:“去年乐宅遭人纵火,乐大人被害身亡一案,本官一直想不通的一点,是钱一卦一介江湖骗子,何以知道乐大人是审发度牒的直接负责人?直到调查广进客栈的木箱,本官发现乐大人敏锐地察觉到了系列盗掘案在时间上的共同点,调阅了旧档,本官才明白乐大人正是因此被灭口的。那么,将乐大人职责告知钱一卦的幕后主使,一定是个对官场非常熟悉的人。这是其一。 其二,盗掘案发生后,长安城郊及附近各县府都组织了夜间巡逻,但奇怪的是,那个盗贼团伙总能找到巡防的空当,顺利犯案,仿佛对巡防安排极为了解。 这两点说明,真凶有途径获取官府内部的讯息,换句话说,他极有可能就是官场中人。” “你说的这些,豫王府也可以……” “王爷要做这些,自然是易如反掌。但以豫王府的势力,有必然绕这么大个圈子吗?不过是送两个箱子进京,何必如此?” 话虽如此,李琭的语气却并没有什么讥讽之意,他只是很冷静地陈述:“本官原以为,关于广进客栈这个木箱,顾家也是其中一个经手人,所以清单上才有记录。但是言大人发现《玄幽录》,证明《秘术辑录》实为故意纂改的伪书,为的就是引导本官注意长生教。长安城内虽然有不少旧书肆,可是贩售异闻秘术书籍的,只有蠹虫一家。 于是本官突然想到,既然《秘术辑录》是假的,顾家的遗产清单或许也是假的呢?顾成兰是在清点家产时发现的这份遗嘱清单,但在此之前,顾家的全部资财因为济世堂连环案由万年县核查过。在此过程中,万年县的某位大人想要伪造一份清单,不是难事。 推断及此,下面就很好查了。文光十年的时候,周至发生了三起盗掘案,徐县尉当时就在周至县任职。各县的巡防安排,自然也抄送到了你的手上。至于《秘术辑录》这本伪书,当时平陆县的案子,虽然本官因故迟归,卷宗却已经先行送回大理寺,作为刑狱系统内部人员,你自然也知道了。提前伪造书册卖至书铺,也就不足为奇。至于其他证据…… 听到慕容别苑发现一个红漆木箱的消息,徐县尉大概有些激动吧。因为太清宫正是当年王铁参与修缮的宫观之一。见到实物后,你更加确信,这就是当年广进客栈的那个木箱。于是你找人依样仿制了木箱和密钥,偷龙转凤,‘合法合规’地将箱子提了出来。替你伪造箱子的工匠本官已经找到了,张伟与何大玲也承认了受雇做戏的事实。 徐县尉,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长久的沉默后,徐朝宗面色惨淡,哑声道:“不愧是李司直,很精彩。想必我寻找木箱的缘由,李司直也已经知道了。” 李琭淡淡一笑:“我确实知道了。” 第194章 执念 少年及第,又浸润官场多年,李琭早已养成冷静持重的性子。遇上顽固抵抗的对手,他不急不躁;若对方溃不成军,他也不会自倨自傲。 面对徐朝宗的颓然,李琭只道:“豫王爷剿灭长生教时,令尊就在庄州治所青岩任职县令。你应该是由此得知宝箱的存在。 本官原以为,长生教只是运送商队的猜测,现在看来,宝箱确实与长生教有关。所以你想以《秘术辑录》为饵,见本官没有反应,才直接假造顾家清单,让顾成兰委托本官寻找宝箱。” “不错,不错……” 徐朝宗失神低喃,念叨了一会儿,才打起精神坦白道:“一切都如司直所说。李大人少年得志,想必是不能理解我这种多年庸碌,升迁无望的普通人……父亲去世后,我整理他的遗物,意外发现一本手札,记录了一些当年豫王剿灭长生教的细节。其中提到两个宝箱,豫王府的侍卫托我父亲联络合适商队,将之运往长安。 对于这一点,我也和司直有同样的疑惑。以王爷之权,何必寻什么商队运货?所以后来我调查了一番,发现这两个箱子并没有被豫王府领取。其中一个在广源舍失窃,另一个则被老乞丐从广进客栈提走,最后交由工匠王铁藏匿。 既然有人如此大费周章运送,这两个箱子里即便不是金银,也是不得了的宝贝,我若是寻了来,再也不必为这微薄俸禄所苦,到时候是去是留,都随我意了。 然而王铁已死,我无论如何都找不到宝箱埋藏的具体地点。因此,我想到了李司直。以司直的才智和大理寺的职权,比我更有希望找到箱子。之后一切便皆如司直推断,我想方设法引导你开始寻找箱子。” 徐朝宗的算盘显而易见。 他借钱一卦之手杀乐言灭口,是不想别人知道宝箱之事。但是眼见寻宝无果,他便把主意打到李琭身上。他想利用李琭的才智身份,同时二人同处刑狱系统,消息也比较灵通,他自认为李琭的行动都会在他掌握之中。却不想李琭利用这点,反过来设计于他,来了个请君入瓮。 此时大势已去,他还是放不下心中执念,渴切地问:“广源舍那个箱子真的已经被烧毁了?李大人如何知道的?” “早就是一捧灰了。”李琭没有回答他的第二个问题,挥挥手,让差役把人押下去。两个木箱也一并带回大理寺。 那县尉被押走,犹是不甘地频频回望,但李琭和白三秀并不在意。 白三秀抬眼李琭,哼道:“看来言大人也不是个嘴巴严的。” 李琭挑眉,“怎么,你要他保密来着?” “那倒是没有。” “他在皇城内见我方便,发现书是假的,就来说了。瞧你手冷的,先回家。”李琭拉过她的手摸了摸,随即揽着她一起出了土地庙,扶她上马,环在怀中,为她挡去萧瑟的寒风。 “你说,广进客栈的箱子还能找到吗?”白三秀问。 李琭轻夹双腿,驭使马儿向永昌坊小跑而去。 “很难。虽然基本能够确定王铁是把箱子埋在了经手的某个寺观之中,但是没有具体提示,也不知道他会选择什么位置。总不能把所有寺观都犁地三尺。” 白三秀不由笑出声。 李琭温声道:“也不是所有事情都有结果的。不管那箱子里装的是什么,就让它永远成为秘密,也未尝不可。” 第195章 幻梦 夤夜诱捕,徐朝宗偷换宝箱的事是板上钉钉了,但他主使文光十年系列盗掘案的证据仍需搜集。因此,他暂时被关押在大理寺狱中,待全部卷宗整理完毕后,再数罪并判。 李琭是个极有效率的人,宝箱案告一段落,他就依约来跟白三秀讨要回答了。 为感谢慕容恪提供场地,配合做戏,李琭答应请他吃饭,又因为他要吃大餐,所以干脆让白三秀上慕容府去做饭。慕容府的仆从多,方便给她打下手。 原本慕容氏现任的家主,也就是慕容恪的父亲、李琭的义父也要出席,白三秀吓得连连拒绝,方才作罢。毕竟她和李琭没有定下实质上的关系,就这样面见长辈,不清不楚的,也太快了些。 李琭是何等聪明人,当然一眼就明白她的心思。 戌正后,二人才从慕容府出来。因为两家距离不远,二人便也没骑马,慢慢散步回家。 牵过白三秀的手,李琭很直接地问:“考虑得如何了?” “什么?” “定亲。” 白三秀差点一个趔趄。 “这么紧张?”李琭好笑地扶她站稳,“怎么和我定亲像要吃了你似的,如此不情愿?” 她腾地红了脸,“没、没有。只是这毕竟是个大事,我也不知道需要注意什么,要走什么流程……” 李琭俯眸看着她,眼色幽深,只是白三秀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并没有注意他眸中那一抹深思。李琭问:“你说得对,这确实是大事,理当知会一下你的父母。他们还健在吗?” 白三秀一顿,才道:“呃,山高水远的,这事我自己做主就成。只是……只是你官居大理司直,一路仕途顺畅,日后还会高升,我……恐怕配不上你。” 她越说声音越小,头也低了下去。 李琭也不恼,抬起她下巴,望着那双润泽灵秀的眼睛,平静地说:“如果我想要娶个家世对我有所帮助的妻子,那我早就结亲了。刑狱之职,一是为我家的案子,二是兴趣使然,至于能做到什么品级,我并不在乎。做官不是我的志向。所以你不必担心这一点。” “可是……” “你很紧张。”他打断她,复又放缓语气,换了种措辞,“你在害怕什么?” 白三秀没说话。她的眼睛里似乎蕴着千言万语,他从中看到一捧深情,也看到为难。他知道她不想骗他,但也没有做好坦白的准备。 他终究还是心软了。 于是他用拇指轻轻摩挲着她的唇瓣,“暂时没想好,不要紧。若有什么想说的,随时告诉我。”语罢,俯下身去衔住那一抹温软。 “嗯……” 白三秀明明知道自己不能再沉溺这场美梦,却又抗拒不了,正在意乱神迷时,只觉他一路吻到她耳畔,暖烫的吐息痒得她忍不住瑟缩。 可最让她心颤的,还是那低哑的轻喃。 “别太久。其实,我还是挺急的。” —— 然而,李琭愿意等,现实却并不给他们悠闲度日的机会。 升平四坊又出事了。 四坊居民嗜睡无力的症状又愈发严重,并且普遍出现幻觉,梦见自己变成了树木草叶,在一片嘈杂中,向着光明奋力生长,欣欣向荣。 第196章 意想不到 听到这个消息时,饶是白三秀,也呆滞了一瞬。 梦见自己变成了草木?这是上一个噩梦的延续吗? 但这一次,中招的人并没有出现恶寒之类的症状,只是嗜睡的时间越来越长,脉象也摸不出异状,只显示气血不足,与精力不济的表现是相符的。于是,太医署咒禁科和大理寺未详司又奉命前去调查。 “你带我——” “不行,你在家待着。” 白三秀话都没说完,就被李琭驳回了。以他的聪敏和对她的了解,现在她眨个眼都知道她要干什么,何况升平坊一事,她一直也很关注。 在她继续争辩之前,他就快人一步堵死她的其他想法,“也别想偷偷去,金吾卫会围禁四坊。” “……” 他是懂她的。 所幸这次朝廷也更为谨慎,为了避免像上次那样把人都赔进去,除了更加严格的隔离措施,所有调查、值守的官员都规定了严格的换班时间,不允许在四坊范围内连续停留超过两个时辰。 这个规定,源于大理寺对两次病患的排查结果。 由于麻老太的意外身亡,所谓神药终究成了一个疑点,因此大理寺详细调查了两次怪病爆发的所有病患,发现了一个让人心惊的情况。四坊之内二次病发的患者均喝过神药,而第一次冬瘟时被接回家的官员无论是否喝过药,都没有再次复发。 再考虑到第一次流行时,被接出去的人不喝药也能自愈,众人心中都有了一个不妙的猜测:这怪病恐怕与地域有关。 倘若真是如此,问题就非常棘手了。牵一发而动全身,如果这个怪病的病因在于地域,先说四坊之内的几千民众不可能悉数搬迁,一旦消息传播出去,全长安恐怕都会恐慌,届时会有多少流言恐吓人心,绝难预料! 因此,大理寺的调查结果由大理寺卿郭梓明直接禀明皇帝,除去辅政议事的几位宰相,即使太医署和金吾卫也不知道这个消息。 对于这一点,白三秀先前是没想到的。虽然李琭没有直接告诉她,但是从值班时间的规定,以及李琭不药自愈的情况推断,她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她再次想起了那股独特的清香。 原本随着麻老太的死亡,这股异香的线索也就断了。现在怪病二次复发,是不是证明幕那个施药人还没离开? 于是白三秀又去西市香料铺配了香囊,配好之后,她踌躇片刻,骑着小毛驴向常乐坊而去。 —— “冬瘟”爆发时,薛和本就是为了帮忙接回李琭才出面,事件基本平息后,他也就回家接着做富贵闲人,并不过问后续事宜。 此番白三秀前往薛府拜访,是再三思量之后,有事要请薛和帮忙调查。 李琭的想法,薛和自然是知道的,加之白三秀本身又聪慧伶俐,他对这个徒弟媳妇儿也是非常中意。 “丫头来啦!还是姑娘家好,记得来看望我这个老头子,不像那两个混小子,没事根本记不起我这号人!” 白三秀:“……” 她脸上一热,乖巧的笑容有点凝固在脸上。 薛和何等精明,当即知道她是有所求,哈哈一笑:“别紧张。你想到找我,便是不见外,我高兴着呢。说吧丫头,什么事?” 白三秀这才奉上香囊和配方,简单说了一下香气的事。 薛和点点头,赞许道:“徽明跟我说过,你的五感灵敏,心思也细,屡屡帮了他大忙。你放心,这件事我会派人去查。” “谢谢薛大人。三秀还想请薛大人调查一个人的去向。” “丫头想找谁?” 白三秀犹豫了一瞬,才开口道:“二十年前万年县的司户佐,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只知道也姓薛。” 薛和一怔,随后奇道:“你想找我族弟?” 白三秀闻言,只觉脑袋嗡地一响。 第197章 熟悉的偏好 一直到出了薛府,白三秀还有些发懵。 李家当年的案子,难就难在不光是人失踪了,周围人全都没有记忆,连官府的一切记录都消失得干干净净,仿佛这户人家从未在世上存在过。 徐朝宗的暴露,才让白三秀猛然想到,其实李家失踪案还有更简单的解释,就是官府记录被人为消掉了。那么当时的万年县司仓佐,很可能知道些什么。 可她万万没想到,那会是薛和的族弟! 此时冷风一吹,她也才回过神来。以李琭的头脑,会想不到这件事吗?大理寺只要一封公函,就能查到当年所有相关职位的官员,李琭怕是早就知道了吧? 反过来说,薛和是否知道李琭的身世呢?是否知道他的族弟很可能和一桩悬案有关? 一时之间,她忽然不确定能不能相信李琭这位恩师。 她以李琭不喜她插手为由,请薛和代为保密,想要暂时绕开李琭,除了薛和之外,她没有别人可找。唯今之计,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 作为前任大理寺主官,薛和的效率也非常高,白三秀请托他的事,很快就有了结果。 三日后,薛和派人将白三秀请到西市一家客栈,八方客舍。她到的时候,薛和正在一间上房中等她,一旁站着拘谨的客舍小二。 “来来来,丫头坐这边。”薛和招手让她过去,和蔼地说,“此事我还没有告诉徽明。既然是你给的线索,我想你应该先听一听。” 而后他转向小二,神情顿时严肃了许多。“说吧。” “是是。”小二抹了把汗,恭敬地一一交代,“大人追查的香气,小的曾经闻到过。那是大半月前的事了,就是住在这房间的客人身上的。那客人是个中年汉子,长相很普通,没什么特征。有一天我进来房间给他送饭菜时,就闻到了那股香气。哦,就那一天有。” 白三秀看了一眼薛和,后者点点头,她才问:“你发现香气的来源了吗?食物、饮品还是别的什么?” 小二仔细回忆一番,为难地说:“没有。我来的时候并未看见那客人在吃喝什么,房里也只有我们小店提供的茶水。至于别的……他没有佩戴香囊,一个汉子也不会擦香粉吧?” “他什么时候离开的?有没有在你们这熬过药什么的?” “没有啊,没熬过药,也没见他吃过药。人是五天前退房离开的。” 薛和道:“他登记的身份已经查过了,是假的。” 小二哆嗦了一下。假身份这种事,并不少见,只是平时没被查到也就罢了,真被逮着,还是眼下这种特殊时期,客舍肯定是没好果子吃的。 白三秀则心想,别说身份是假的,说不定脸都是假的呢。她又问:“那他有什么不一样的举动吗,或者习惯,偏好,什么都行。” “呃……”小二想了半天,突然道,“口味算吗?那位客人好像挺喜欢吃血制品的。叫菜的时候老点什么猪血鸭血。” 白三秀浑身一颤,脸霎时白了。 奇特的清香,喜食血制品…… 是它…… 浊不秽形,死不妨生,禳却凶咎,许我长生。 长生教! 第198章 神水 薛和立即注意到白三秀的异样,但他并不声张,先让小二退下,才关心地问:“怎么了丫头?” 此时白三秀已经勉强恢复冷静,虽然面色还有些苍白,但显然在瞬息之间已经有了决断。 “劳烦薛大人把这件事告诉徽明。” 说完这句话,她眼中最后一缕犹豫纠结也烟消云散。 薛和只以为她是怕被李琭责怪,呵呵一笑,安慰道:“没事,那小子要是敢说你,老头子我替你训他。” 白三秀心中一暖,笑着道谢。拜别薛和后,她脸上的笑意隐去,重又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今日通过香气寻到的这个可疑男子,薛和只会以为和神药及麻老太意外身亡有关,但喜食血制品这一条,一定会引起李琭的警觉。 灵泽山神庙旧事在前,秘密埋藏长安的宝箱被徐朝宗证实出自长生教,与四坊怪病相关的可疑人又同样喜食血制品,很难不让人怀疑其中关联。 她其实也百思不得其解。 长生教已在二十一年前被豫王彻底清剿,为什么要费尽周章送两个木箱进京?该教的数名头目已在当年被处极刑,西市出现的这名男子,和长生教是什么关系? 四坊怪病是长生教在幕后所为吗? 分隔二十年不期而遇,再度重逢的那个灵芝,会和这一切有关吗? 这些疑问的答案,仅凭她一个人是不可能找到的,但是如果李琭能够破获真相,那么她的秘密,恐怕也将无所遁形…… 然而,现实情况紧急,已经容不得她有任何迟疑了。 —— 果然,李琭从薛和那得知消息后,迅速赶了回来。他到家的时候,白三秀正在揉面,情绪已经平复许多。 李琭见面便问:“为何要绕过我找师父?” “你已经中过一次招了,论私心,我是不想你再参与其中的。”白三秀平静地回答。 “你似乎对那清香很执着?” 白三秀却是不答反问:“你有没有考虑过,怪病可能和宝箱有关?” 李琭瞳孔一缩,“理由?” 白三秀这才停下手上动作,转头对上李琭的视线。李琭又道:“谁也不知道宝箱里究竟装的是什么。” “太巧了不是吗?宝箱是长生教送来长安,埋葬地点至今无人知晓,那个可疑男子又爱吃血制品……你肯定记得,长生教行骗的关键是什么。” 李琭自然记得。 神水。 长生教正是以赋予人长生的神水为引,诱骗多少人倾家荡产,入教血祭。当年豫王剿灭长生教后,朝廷判定神水就是普通山泉水,但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多喝过神水的人,竟不识山泉味道? 如果神水并不是普通泉水,难道那个治愈怪病的神药,和神水有关? 李琭明锐的眼神紧盯着白三秀,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丝神情。她坦然回应着他的视线,只是她的眼中,确实藏着他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二人这一番对话没了以往的温情默契,反倒像是同僚之间的公事公办,更有些试探的意味。直到李琭先收回审视的目光,放缓语调:“晚上吃面?” “嗯,手擀面。” 李琭拥了下她的肩头,“好,我去换件衣服。” 他离开后,白三秀又继续手上的活,只是未几,轻轻叹息。 第199章 匪首 既然怀疑升平四坊的怪病与长生教有关,李琭当即调阅了所有关于长生教的卷宗和各种记录。 二十多年前,长生教在大昭境内多地流行,大肆宣称修习教内的辟谷秘法并饮用神水,就能够祛病愈痛、延年益寿,镌刻教徽神树鸟纹的各种饰品,也广受追捧。 直到当时的洛州刺史搜寻辖内失踪人员,一直追查到西江长生教总坛,这才揭开了长生教行骗敛财、用活人祭祀的恐怖恶行。 之后,永徽二十五年二月,豫王李昂率兵围剿长生教,捣毁总坛和祭坛,全部首脑伏诛,该教也在大昭全域被禁,成为了一个禁忌。 各地长生教有偿出售或用鲜血换取的神水,也被官府判定为普通山泉水,也就是说,在官方卷宗里,长生教的长生之法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局。 但是当年洛州刺史清剿辖内的假长生教时,曾经抓获一个非法行医的赤脚郎中何业。此人喜食人血,入狱喝了几天动物血液后即迅速衰老猝死,尸骨皮肉干枯皱缩,死相非常奇特。何业身世成谜,籍贯、真名、年龄均查无实录,当时官府曾怀疑这个人是西江真长生教的教徒。 而灵泽山神庙的庙祝老妪,也喜食血制品,还有证据证明她可能真的长生不老。难道长生教确实有密法可以让人长生?只是看来要付出极大的代价…… “哎,这长生教越看越觉得挺玄乎,喝了那个神水不会真的能长生不老吧?”对着一大堆陈年旧档,慕容恪感慨道。 李琭不理他。 慕容恪有些无聊,又看看白三秀,“你之前不是怕得很吗?怎么也跟着看。” 白三秀淡淡道:“正事要紧。” 慕容恪拈过一块茶点,眼角余光却仍然有意无意地打量白三秀。 他虽然平时爱嬉笑打诨,但到底也是个世家公子,还在朝为官,察言观色的本事其实并不逊于李琭。去年在灵泽山他就看出来,这小厨娘对长生教似乎格外忌惮,此时翻看卷宗记录,心思也很重。 当然,他也发现了平时如胶似漆的小两口之间,气氛有些不同寻常。 机灵鬼慕容恪选择看破不说破。 于是他正色道:“这长生教总坛的位置非常隐秘,即使当地人大多也不清楚。我爹问了豫王,王爷说当时他是靠洛州刺史的侍卫指路,才寻到总坛。好像洛州以及西江长生教都是那侍卫在追查。可惜听说那人后来也不知所踪,不然还能问到些细节。” 李琭点了点手上的册子,那是徐朝宗被抓获后,从他家中搜出的徐父手札。 “这里面也提到了。豫王爷接到清剿命令后一直找不到总坛位置,是这个侍卫主动找来,领兵找到了总坛,并且开启了机关。而且根据记载,长生教的总坛和祭坛隔了一段距离,这个侍卫都一清二楚。” 慕容恪叹道:“真是神了。也多亏了这人,好歹救下来一个姑娘。” 白三秀猛地一震,不可置信地问:“救了一个姑娘?” 慕容恪很意外她这么激动,道:“是啊,那晚正好举行祭祀仪式,那姑娘险些被献祭,幸亏官兵去得及时,把什么教主、大巫的都抓了,那姑娘也逃过一劫。” 闻言,白三秀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从案上翻出当年的通报,赫然看见上面记载着:擒获长生教教主一名、副教主两名、大巫一名及其余匪首共十一人,立斩于庄州青岩。圣女一名,当场自戕。解救人祀受害者一名,遣返被骗入教者三百二十八人。 第200章 他愿意等 见白三秀面色骤变,慕容恪终于忍不住问:“你怎么了?” “我……”白三秀看着卷宗,眸光颤动,平复了一下思绪才道,“我在北里也听人谈论过,没想到真的关了这么多人。那姑娘……真幸运。”她低低道。 “可不是嘛!” 晚些时候,送走慕容恪后,李琭和白三秀一起整理卷宗档案,李琭见她眉眼沉郁,还带着些许哀伤,终于还是问:“是不是你有亲朋接触过长生教?” 白三秀一震,没说话。 李琭当她默认了,缓和了语气:“那为何当初假装不知道?” 他说的是灵泽山神庙那一晚,他和慕容恪提起长生教时,她不知情的姿态。 这一刻,白三秀没有再掩饰自己的情绪,眼中闪闪似有泪光,透出无限的凄楚。 “我很害怕。”她说。 对于这一点,李琭其实是有些想不通的。虽然他去函问过庄州司户,她的身份信息有伪造成分,并不是古水村二里头白姓人家的长女,但观之真人年龄,确实也差不多是二十岁出头的样子。 那么,即使她并非过所上记载的永徽二十七年出生,她的真实出生年月应该也不会相差太多。而长生教覆灭于二十五年,就算她有亲朋好友被长生教所害,她也并没有亲身经历过,为何会有如此激烈的情绪? 可是,从她眼中看到的惶恐和悲戚之情,千真万确,没有半分作伪。李琭心口一缩,疼惜瞬间盈满胸怀。 他知道她绝不是个恶人,没有歹意,既然如此,她有不想说的秘密,他又何必非要现在逼迫追寻呢?等有一天她敞开心扉,也许会愿意主动告诉他的。 于是李琭揽着她走到椅子边,拉着她坐在他腿上,展臂将她拥在怀中安抚,低缓道:“当年我在崇济寺废屋被绑架时,提箱子的黝黑男人曾经问那个绑我的人,是不是想和圣女做对。如今看来,这二人应当都是长生教中人,只是不知何故起了内讧,自相残杀。我家的案子,想来也是与长生教有关了。” 说到这儿,李琭沉默了一会。直到怀中女子仰起脸儿看他,摸摸他的脸,似乎他心中的痛她也有同样感受。他胸口霎时一暖,紧了紧臂怀,下颌贴着她的额际,深深嗅闻属于她的温暖。 “不用太担心。即使升平坊的怪病真与长生教有关,最多也不过余孽作祟,不足为惧。如果怪病确实由木箱中的东西引起,反倒好办,四坊之内,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把箱子找出来。” 白三秀依偎在他肩窝,问:“薛大人那边,还在继续搜查吗?” “嗯。也许正如你所说,施神药的麻老太是真凶易容假扮,那么西市这个男人,也未必是他的真实面目。” 棘手之处就在这里。若那人真是易容高手,就算官府画下绘像,也很难追查到他的踪迹。 仿佛知道她的所想,李琭笑道:“师父已经去玉山营借细犬了,只要那人还敢再拿出‘药汁’,天涯海角,也别想逃脱。” 随着他的话,白三秀想象那男子被狗追的画面,也不由露出一抹笑容,驱散了多日来积压在心头的阴云。 第201章 兵分三路 先前,李琭放弃寻找宝箱,是因为虽然知道箱子大概率被王铁埋在经手的寺观之中,但是没有更详细的提示,不可能把每个寺观都逐寸挖掘。 现在情势却不同了。 既然已经有了怪病和宝箱、长生教相关的猜测,那箱子便是一定要找到的。而范围也缩小到了升平四坊的地界。 于是,工部以排查隐患为由,对新昌坊、升道坊、宣平坊和升平坊四坊内王铁经手过的寺观展开检查修缮工作。新昌坊青龙寺、崇真观,宣平坊宣慈寺、法云寺都在寻找发掘的名单上,如果没有,再继续扩大搜寻范围,一些世族大家的家庙也在考虑之内。 对于这件事,不知情的四坊居民颇有怨言,毕竟现在还有很多人饱受嗜睡无力的病症困扰,有些情况严重的,又昏睡数日不醒。对此,朝廷也无法多说,只能加快挖掘进度。 现在,工部、大理寺和一府两县各衙门都是忙得连轴转,虽然进入四坊的人员仍然严格遵守轮值时间,但李琭还是早出晚归,毕竟四坊地界之外也有许多事情需要他过问。 比如对西市男子的追踪搜查,也有所进展。 果然如同白三秀的猜想,那男子皮相也未必是他本来面目,大理寺又在醴泉坊、延康坊和崇贤坊等处的客舍追查到了那股奇异清香,但与之相关的人,男女老幼却各有不同。 因为不知其真面目,现在只能确定此人还在长安城内潜伏,想要抓住,却是难了。 白三秀自己则另有考量。 李琭说过,他的父亲是跑西南商路的行商,案子发生那个月的月底,按惯例本该有一封家信寄达,但是最后信没有来,他父亲也自此杳无音讯。 如果李家失踪是长生教所为,可以推断应该是李琭的父亲在庄州发生了什么事,导致长生教对远在长安的李家下手,并动用一切手段抹去了李家的存在。 考虑庄州到长安需要耗费的时间,长生教派出人加害李家不久,就被豫王率兵清剿,凶手赶到长安下手时,长生教主脑都已经在庄州被处斩,整个邪教案基本都收尾了。根据卷宗记载,除了那个成分存疑的神水,其他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东西,难么长生教残害李家,到底是为了掩盖什么? 难道说,当年豫王和那个洛州刺史的侍卫并没有查清长生教真正的机密?从公开信息看,长生教运转的核心就是以血换神水求长生,除此之外难道还有别的秘法? 当年李家就在升平坊,而今这场怪病也是起于升平坊,其中会有什么关联吗?为什么怪病的影响局限在地域范围之内?和那清香神药又是什么关系? 而其中她最想不通的,是为什么一夜之间,街坊邻居就不记得李家了?若说官府的记录可以人为抹去,集体失忆又是怎么回事?受人胁迫,还是被下了药,或者中了邪法? 如今二十二年过去,会不会当年令人失忆的手段已经失效,说不定可以问出点什么来? 白三秀思忖片刻,骑上小毛驴,便往昭国坊去。 第202章 遗忘 李家旧宅在升平坊五丰里,灵芝不辞而别后,李琭便将院门深锁。几年后作为无主之地收归官府,曾住进一户人家,后来李琭入仕,又把宅子买了回来。 现在那套老宅一直空置着。当然,虽然那黝黑男人在第二个木箱到达长安前就被杀了,但以防万一,李琭还是回老宅去掘地清查了一遍,箱子并没有被埋在李家。 此时,白三秀起了心思再次询问李家的亲朋故交,但由于升平坊仍在封锁,她进不去,所以想了想,决定先去昭国坊问问。 李琭小时候读过两年的学堂就在昭国坊,距离崇济寺并不远。所幸那所私学还在,而李琭当年的老师陆先生也还在继续授课。 等到午间,白三秀找上陆先生,规矩地见礼。 “陆先生安好。我想请问先生,你记得一个叫李琭的孩子吗?” 陆端有些警惕地反问:“你是他什么人?” 白三秀却是一喜:“你记得他?!” 陆端更是一脸莫名其妙:“他就在我班上读书,刚刚才行了礼回家,我怎么会不记得?” 白三秀这才反应过来,怕是现在他就有个同姓同音的学生,也怪她没说清楚。 “不好意思陆先生,我是想问二十年前的一个孩子。他叫李琭,家在升平坊五丰里,当时六岁。他是我叔叔的孩子,早年间走丢了,叔叔很想他,就让我帮忙找找看。” 陆端这才缓和脸色,道:“那他可能不是在我们这读的。我没印象。” 对于这个结果,也在白三秀意料之中,所以她并不是很失望。但是忽然,她觉得哪里不对。 “那……陆先生可还记得,有个小男孩自称李琭,曾经来问过你这件事?是他姐姐带着他来的,那姑娘就跟我一般大。” “没有。你是不是找错人了?” “先生看看我的模样,真的一点印象也没有吗?” 陆端面上浮起浓浓的疑惑,还有几分愠怒:“你到底是谁家的姑娘,今天来消遣我的?” 白三秀仔细观察他的神情,见他眼里的陌生不似作伪,他是真的不认识她,也不记得李琭和灵芝曾经回过学堂的事! 怎么会这样? 若说当年长生教使了秘法让街坊邻居都遗忘了李家人,可为什么之后李琭来学堂询问的事,陆端也不记得了?而且长生教针对的是李家,陆端为何对灵芝也毫无印象? 白三秀匆匆赶回家,待李琭回来后,她开门见山地问:“徽明,官府关于你家的记录是被人为抹掉的,这点你早就想到了是吗?” 李琭有些意外她突然问起这个,点点头,也没隐瞒:“后来我得知,当年的万年县司户佐薛平就是师父的堂弟,便约见他询问此事。” 他顿了一下,才接着道:“记录被抹,应该就是和他有关。可惜时隔多年,证据都没了,我没法再继续追查。不过对于我家人失踪的事,他确实不知情。还有一点奇怪的是,对于后来我和灵芝去县衙找他的事,他极力隐瞒,坚称不记得。” 白三秀道:“或许他不是假装,是真的不记得呢?” 李琭眉心一蹙。 第203章 呼唤 白三秀简单说了学堂先生陆端的反应,李琭也深感此事不简单。于是他决定亲自去问问升平坊五丰里的街坊旧邻们。 他本来不想带白三秀去的,但是她搬出了自己的脸,李琭才妥协。次日,千般叮嘱她做好防护,他才带着她进入金吾卫围禁的升平坊。 二十二年过去,虽然有的人家已经搬走,但五丰里还有一半的街坊不曾动过,连街角的那家柴火馄饨摊子也还在原地,坚持开着。 李琭带着白三秀询问左右邻居,得到的答案别无二致,不记得李家,不记得李琭当年挨个敲门询问,也对出入李家几日的灵芝毫无印象。 最后他们在街角馄饨摊坐下,白三秀特意换回乡音,要了两碗馄饨。 老板热情依旧,给他们端上馄饨后,因为清闲无事,索性和他们聊了起来:“看公子这身气派,想必是哪个衙门的官爷吧?” 李琭微微颔首,道:“本官在找一个走失男孩。二十多年前他曾经住在这里,就是那边第六户李家的孩子。” 老板随着他的示意望过去,咦了一声:“那宅子不是一直空着吗?中间是有户人家搬进来过,但之前也是无主的,没听说过有个李家住那啊!” “你一直在这摆摊?” “是啊,都三十多年了。” “那你可曾记得,二十多年前有个外乡男子曾在这附近徘徊,皮肤黑,一口乡音,和她很像。那男子在你这摊上坐了许久,最后是上了马车走的。” 本来老板还一脸茫然,随着李琭的叙述,眼神逐渐定下来,似乎想起什么。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是挺黑的,长得还有点凶。” “那你对她的样子有印象吗?”李琭指指白三秀。 老板随之看去,仔仔细细看了半天,先是面露几分迷惑,随后还是摇摇头道:“似乎有点印象,我也说不准……应该没见过吧?姑娘这水灵劲儿,要是见过我肯定记得。” 说完,他忽然想到李琭和白三秀看起来关系很亲密,生怕惹恼了这位一看就职位不低的官爷,连忙道:“哎呀冒犯姑娘了,我没别的意思啊!” 李琭自然不会跟他计较这个,兀自陷入沉思。 若说邻居们没注意,对灵芝印象不深,倒是正常。但是司户佐薛平、教书先生陆端和馄饨摊老板,职业使然,都是接触人多,善于察言观色,擅长记人的,尤其这馄饨老板,他既然记得那黝黑男子,怎么会不记得灵芝? 就算当年的灵芝偏黑瘦,和现在的白三秀有所区别,但广源舍跑堂小二不就认出来了吗?为什么薛平、陆端和馄饨摊老板就认不出来,也记不得事情? 看来这长生教的手段有些意思。 吃完馄饨,李琭看了看天色,对白三秀道:“你去对面茶楼坐会。我去各巡查点看看,晚点来接你一起回家。” 白三秀乖巧点头,依言上了茶馆二楼,要了壶清茶和一盘点心,打发时间。 这会儿过了晌午,又刚吃饱,白三秀有些犯困,撑桌支着脑袋,不由打起盹来。 迷迷糊糊中,眼前一片光亮,春风拂过,枝叶婆娑,沙沙的轻响传入耳中。她想抬手擦擦眼睛,却又是一阵沙沙声,低头一看,她的手竟然是一枝新芽,嫩绿可人。她刚想抬头,脑袋猛地一磕,顿时清醒了。 白三秀环顾四周,自己还在茶馆桌边安然坐着。此时醒来,诧异的情绪才在心中翻涌起来。李琭都没有二次复发,她怎么开始做那个噩梦了? 更让人意外的是,她清楚地感到心头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异样情绪,有点悲怅,有点熟悉,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呼唤着她,回到它身边…… 第204章 衰亡 白三秀很快反应过来,怕不是她喝了那神药,也受到了升平坊怪病的影响。 可是,这感觉,更像是某种感应…… 她当即就要起身,想去搜寻,但是转念一想,还是把这冲动压了下来。 乖乖又等了一个多时辰后,李琭终于回来,他到的时候,白三秀刚好打了个哈欠。 李琭当即面色微变,急问:“哪里不舒服?” 白三秀条件反射想把嘴闭上,差点咬着舌头。她连连摆手道:“没事没事,只是等得无聊了。下午这个点,本来就容易犯困。” “真的?” “嗯!” 李琭细细审视她,见她面色红润,并无虚弱之相,才稍稍放心。 二人出了茶馆,李琭将白三秀扶上马,自己也飞身坐在她身后,才道:“方才北三街和西二街都有人去世了。” 白三秀微惊:“因为那怪病?” “应该是吧。那二人已沉睡数日,是精力衰竭而亡。” 这下轮到白三秀面色一变了。她猛然回头盯着李琭看了半晌,带着浓浓的担心:“那你呢?” 李琭摸摸她的头,淡淡一笑:“放心,我很好。目前理事和值守的官员都很康健,想来只要在四坊内的停留时间不要过长,影响就不大。” 白三秀想想这人素来睡得比狗晚,起得比鸡早,确实精力很旺盛,也就放心了。 李琭又道:“不过死了人,事态紧急,寺观挖掘又暂时还没有进展,我晚点还要再来,晚上就不回家了。” 闻言,白三秀心神微动,点点头:“那你小心。算好时间,可不准多待啊!” “好。” —— 是夜。 李琭将白三秀送回家后,便先匆匆赶去大理寺,之后再回升平坊。在他出门后,白三秀也骑上小毛驴赶到升平坊一道之隔的永崇坊,找个客舍住下来,直到夜色降临,她才换了身深色衣服,悄悄出门,摸到升平坊。 由于现在的坊市大多已经没有围墙,而宣平、新昌、升平和升道四坊实际上就相当于乐游原的范围,因此即使金吾卫加上部分调来的官兵,也不可能全部围合,只能采取分队、分时段巡逻的办法进行封禁。 好在现在怪病已是人尽皆知,也没人嫌自己活太长,主动想进四坊。 哦不,现在就有一个。 白三秀瞅准巡防的空档,便闪身潜进升平坊中。此时坊中家家闭户,街上只有寥寥光亮,她在背街小巷的阴影中穿行,步履机敏,很轻易就避开了坊中四处巡逻的卫兵。 过去面对梁王府侍卫王研和平陆县尉蔡光平,她两次遇险却又在危急之际避开致命一击,李琭就一直很惊异她的反应速度,因为以他看来,她明明是没有武功的。 其实他判断得没错,她确实不曾修习过任何功法,只是天生身法轻盈,虽然做不到轻功高手那样自由飞掠,但隐匿脚步声,上房揭个瓦什么的,还是轻而易举。 夜深人静,她的五感也比白天更加敏锐,她再次清楚地感觉到那股奇异的呼唤,呼唤她靠近,呼唤她回归,呼唤她……献祭。 白三秀神魂一激,猛地清醒。 她方才差点就睡过去了! 夜风混着料峭寒意拂在脸上,她抬头望向远方的黑暗,愈发确定白日里自己的猜测。 那个引起怪病的源头,就在升平坊之中! 第205章 废墟 不过…… 她闭上眼,凝神细细感受,却始终只能确定源头就在升平坊,具体位置却是无从得知。 升平坊内并没有王铁经手的寺观,坊东北隅就是乐游原,西北隅则是东宫药园,其余便是王公大臣的家宅和普通人家,白三秀实在想不到福荫之地会是哪里。 现在只要稍微精心,她就能感受到那股呼唤,又或者换句话说,是那源头对她的渴望。 渴望,它渴望着什么呢?是人的精气,还是…… 瞬间,她忽然想到什么,眼睛霎时一亮。抽出随身携带的薄刃小刀,她很不讲究地在衣服上擦了擦,随即便在手腕上割了一道。 很快,鲜血自那皓白的手腕滴下,滴落在地上,顷刻便渗入砂土之中。但奇的是,那一小滩鲜血并没有一直下渗,反而像有意识一样,伸出一尖,随后慢慢向一个方向延伸延伸而去。那血线在地上时隐时现,倒像是指路一般。 白三秀大喜,当即跟着血线走去。她其实并没有把握,只是想到长生教以血换神水和献祭的秘法,而四坊的怪病又主要表现为精力衰竭,才想着试一试。 如今看来,那个源头就是在吸食众人的生气,而比起精气神,它显然更喜欢直接吸取鲜血。 她有种预感,也许这一次,能揭开长生教的核心秘密! —— 追随着血线,白三秀一路来到了乐游原。在高处俯瞰长安城的夜色,一时之间,她是有些迷茫的。 乐游原是长安城居民最喜爱的游览胜地,新昌坊南隅的青龙寺作为护国大寺,香火也是极旺的。原本大理寺是怀疑王铁可能将木箱埋在了青龙寺,但是一番挖掘,并无收获。 而现在,血线指引着白三秀来到了升平坊的乐游原上。这里并没有寺观,也没有陵墓,王公贵族的别业也不在近前,只有脚下一片断壁残垣,在微弱的夜光中,透着几分苍凉。 不知道这是什么建筑的废墟,血线到了这里就彻底在土中消失了,白三秀一时没有头绪,只得在附近寻找起来。 忽然,一片建筑基址的角落中,一株细苗引起了她的注意。那苗株约有半人高,枝茎纤细,随着夜风摇摆,似乎一用力就能弯折。 一看到它,她的目光就再也移不开了,有种不可抗拒的引力,呼唤着她走过去。 这种感觉很玄妙,难以形容,她的神智是清醒的,却又不由自主地被那小苗吸引,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却只感到甘之如饴,心甘情愿。 白三秀在小苗面前站定,又抽出那薄刃小刀,在茎杆上割了一道,用手指蘸着尝了一下汁液。 入口瞬间,她心神大震! 这熟悉的带着微微苦涩的清甜味,这直冲天灵的沁人心脾的异香…… 白三秀无法抑制地浑身震颤,久违的压抑和恐慌感卷土重来,刹那间便将她牢牢包裹住。她仿佛又陷入了那场漫长的噩梦,没有光亮,没有出口,只有永无止境的折磨,找不到尽头。 她心神大乱,以至于完全没有发现,土中钻出数根细嫩柔软的枝条,正悄悄缠卷向她…… 第206章 放火烧山 白三秀正神思恍惚,突然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有人大声喝问:“什么人!宵禁时间,为何无故在外游荡!” 听到厉喝,白三秀猛地一惊,有些慌张地回头看过去,就觉得腿上一紧,随即被绊倒在地。她这才发现,不知不觉中,双腿已被藤蔓缠住了! 看到这熟悉的景象,她顿时瞳孔一缩。而那边厢,巡逻的金吾卫也快步冲了过来,本来想擒住白三秀审问,但比他们更快的,是土中蜂拥而出的藤蔓,将五名金吾卫齐齐缠住! 众人当即感到自己的精力飞速流失,而那株原本纤弱的树苗,则欢欣地抖动起来,迎风见长,转眼便超过一人多高! “这是什么东西?” “妈的,见鬼了!” 卫士们一阵手忙脚乱,白三秀已经恢复冷静,疾手割断藤蔓。她扫视一圈,看见金吾卫手中的火把时,当即扑过去,趁那人无暇顾及,夺过火把就往树苗上扔去! 呼啦一声,小树苗通身燃起橙黄的火焰,那股自刀痕中散发的清香转瞬就消失了,取而代之是一股腥臭无比的焦糊味! 而那缠人的藤蔓,也骤然失了生命力一般,迅速萎靡下去。 “你、你干什么!你这是想引起山火吗?” 金吾卫完全没料到她的举动,又气又急,挣脱了藤蔓后连忙都来灭火。还好火势初起,几个人齐心协力,很快就把火灭掉了。 这场变故来得诡异,去势又极快,及时扑灭火势后,金吾卫团团将白三秀围住,厉声问:“你到底是什么人,敢放火烧山!” 白三秀连忙道:“你们看,藤蔓也死了!” 几个金吾卫转而打量四周,见那作乱的藤蔓已经干枯萎缩,铺了一地。他们这才反应过来,刚才发生的一切是何等妖异。 “这是什么妖法?”领头的卫士问。 “我也不知道啊!”白三秀睁大眼睛无辜道,“我迷迷糊糊就走到这来了,多亏几位官爷到来,这才喊醒了我。我怕那藤蔓是妖怪所化,情急之下就想用火烧了它,幸好官爷灭火灭得快……给各位官爷添麻烦了。” “迷迷糊糊?怎么的你梦游不成?” “那倒是没有。就是最近老梦见自己变成了一棵树,然后今晚不知怎的,就……就这样了。” 听她说到噩梦,几个金吾卫恍然大悟,“原来是个病患。你叫什么,住哪的?” 白三秀知道自己犯了夜禁,怕照实说会给李琭带来麻烦,所以心中一转念,决定换个一般人动不得的人坑。 于是她故作心虚地说:“我是慕容府小公子的婢女,主人家赐名小秀,本是替公子送东西来给友人的,因为贪玩误了出坊的时辰,只得逗留坊中。今晚多谢各位官爷的救命之恩,不知能否请官爷通融通融……” 当然,金吾卫是不会通融的。但是她既然如此说了,打狗还得看主人,他们也不想和慕容家结梁子,当下把白三秀带回驻地关押起来,准备次日再派人通知慕容府。 第207章 重见天日 金吾卫的驻地只是找升平坊坊正临时拨用的房子,自然也没什么牢房之类的设置,于是便将白三秀关在了柴房里。 白三秀也没什么怨言。 犯禁还放火烧山,没打板子已经是对她相当客气了。她用手帕草草扎住手腕,收拾了一个角落,和衣靠墙而坐。起先心里想着事儿,她是没有睡意的,可大概是因为多少被吸了些生气,后来也就困倦地睡了过去。 原本她以为等金吾卫通知,慕容恪再来接人,一去一来起码到中午,却没想到天亮没多久,柴房外就响起了脚步声,还有人恭敬地说:“李大人这边走,那丫鬟就在里面。” “什么丫鬟?” “呃,她说她是慕容府的奴婢,不知李大人……” 白三秀一听那熟悉的嗓音,当即心中咯噔一下。下一刻门已经被打开,那人背着光出现在门口,冷冷地说:“她是我家的。” “……” 完蛋。 白三秀心中哀呼。 温水拭净凝结的血痂,上药,包扎。 白三秀望着那双替她处理手腕伤口的修长双手,又抬眼偷觑双手的主人,不由心头一颤。 好黑的一张脸啊! “徽明……” 男人身上怒气和冷意如针扎般戳在她身上,她实在受不了,嗫嚅出声。 李琭不说话,直到包扎完毕,他才沉声开口:“为何不直言身份,要说你是慕容府的人?” “我……我犯了夜禁,你又是大理寺主事官员,怕对你不好。” 这个院子是大理寺官员的临时住所,屋内陈设简洁,只有一些生活必需用品。李琭放好药箱后,坐回桌边,才第一次正眼看向白三秀。 “为何趁夜偷偷潜入,还放火烧了那树苗?藤蔓是怎么回事?” 他身上的怒气稍减,眼神却更加锐利,愈是冷静的语调,愈加显出他那份刑狱主官的威压。 白三秀知道,所有的一切,已经无法隐瞒。 她没有再起挣扎的心思,老老实实地坦白道:“昨天下午我在茶楼等你时,也做了那个梦,隐隐感觉到有东西在呼唤我。我觉得那源头就在升平坊,所以就想先来看看……” 她简单说了追踪的过程,讲了树汁味道和吸食精气的藤蔓,果不其然看见男人面色越来越冷。但她不敢有半丝瞒哄,因为李琭肯定已经从金吾卫那听说了经过,她是不可能骗得了他的。 而且事已至此,也没必要再遮掩什么了。甚至有时候她都怀疑,李琭是不是已经知道了什么。 李琭也确实一如既往的敏锐。 “你对那香气格外在意,究竟是为什么?关于长生教,你还知道什么?” 听到“长生教”时,白三秀呼吸微微一乱。她眉目一哀,正要开口,“我——” 却在此时,屋外传来一阵咋呼:“徽明,小秀快来看,还真挖出来了!” 屋门急急被推开,慕容恪疾步冲进屋来,惊喜地直呼:“真找到了,四字密钥的红漆木箱!木箱已经有些腐朽,锁还是好的,看样子那树苗就是从箱子里长出来的!真服了那个王铁,我们搜了半天,结果他没埋在自己的工地,埋在了乐游庙遗址……” 第208章 是你 慕容恪兴奋地说完,才后知后觉发现屋中气氛不对。 “又怎么了你们俩?” 李琭只紧盯住白三秀,不错过她神情的丝毫变化。见她并不是很惊讶,他问:“你早就知道了,是么?” 白三秀摇摇头,“我也是看到那树才知道。” 慕容恪小声问:“要不,我先出去,你们聊?” “出去。” “不用。” 两个人截然相反的答案,让慕容恪愣了一下,随即他看见白三秀有些祈求的眼神,摸了摸鼻子,关上门,也在一旁坐下。 李琭也没再反对。 白三秀本想勇敢些,迎上李琭的目光,但他的眼神太过犀利冷冽,对视几息,她还是忍不住移开了视线。她让慕容恪留下,就是想着有他在能缓和气氛,但真到了这一刻,她还是忐忑难安,绞紧了手指。 一时间,她也不知从何处说起,良久,才道:“长生教的神水,我喝过,神药里那股清香,那个小苗的树汁,就是神水的味道。” “什么?!”话音刚落,慕容恪已经震惊地低呼,随即他便想到问题的关键,“可是长生教在你出生两年前就被剿灭,难道还有余孽一直留存?” 李琭没有说话,只是眸光微动,但是细看就能发现,他似乎因为某个猜测,眼里浮起不可思议的神色。 “余孽……”白三秀苦笑了一下,“是有的吧?我以前一直不知道神水究竟是什么,现在想来,应该就是山泉水掺入了那种树的树汁。而藤蔓,就是它捕获猎物的手段。它并不是给予长生不老的神物,吸食生命,才是它的真正目的。” 所以当年长生教需要教徒用鲜血交换神水,而喝了神水获得长生的人,一直对鲜血有着超乎寻常的渴求,一旦失去供给,他们只会加速衰老,干枯而亡。 慕容恪也是个脑子灵活的,很快就明白了。 “你是说,这场怪病就是始于升平坊埋藏的这个宝箱,里面的东西在悄悄吸食附近居民的生气,而靖恭坊那个老太免费施放的神药,其实并没有治好他们,反而建立了某种联系,强化了那东西对他们的掠夺?” 白三秀点点头。 “有了养分,它破土而出,长成了小树。我想……那个噩梦并不是蛊惑,而是被吸食的人同化了树的感官,它在深深的地下寻找黑暗的出口,也听到了乐游原上人来人往的声音。” 慕容恪的嘴巴已经讶异地张成了“哦”形。 “竟然还有这种邪术!”他愤愤道,随即又大松一口气,“亏得你发现了宝箱,要不然任那妖树继续吸食下去,死的人可就多了。其实金吾卫那些人还跟我夸你来着,说那藤蔓缠上的时候,他们都觉得一下子就脱力了,还好你反应快,一把烧了妖树。就这,他们现在腿还麻呢!” 说到这,慕容恪转而笑道:“所以放火这事,就不跟你追究了。不过你干嘛说是我家的婢女,你看看徽明这脸黑的……” 李琭却冷不丁打断他,冷声问:“为什么你会选择放火?” “我……” “二十二年前,那个在崇济寺绑架我的神秘人,也放火烧了广源舍的宝箱。”他语调很冷静,可愈是如此,愈发让人心里发毛。 “庄州青岩古水村二里头的白姓人家,根本没有一个叫白三秀的女儿。你在意那香气,你格外忌惮长生教,你早早便怀疑麻老太,轻易就猜出怪病背后是长生教捣鬼,这一切都是因为……你曾是长生教中人,你也是一个长生者。” “那年救我,陪我,绑架我,最后又不辞而别的,就是你。” “你才是真正的灵芝。” 从起初的一字一句,到后面越说越快,李琭的声音也越来越冷,直到最后那句笃定的判断出口,终于,宣判了她的死刑。 他都知道了。 第209章 殊途 空气仿佛凝固,屋内是死一样的沉寂。 “什么长生者,什么灵芝的……”慕容恪起先还没意会过来,之后才不可置信地喊出声,“你是说,她就是你当年遇见的女孩?!” 白三秀只低低“嗯”了一声。 李琭连声追问:“对我家下手的凶手到底是谁?是那个男人吗?我家人究竟在哪?为什么所有人都不记得我家?” “我也不知道……” “说谎!你分明就与那男人相熟!”李琭急促道,“你还认识圣女,所以你并不是普通教众,你是组织成员是吗?那我家的事,你是不是早就知情?!” 白三秀急忙解释:“不不,我真的不知道他们要对你家做什么,也没有想过要害你!那男人叫莫连,是圣女的手下,听从她的命令做事。我只是听他们说抓了一个外乡行商,又问到一个地址……豫王率兵进攻的时候,我趁乱跑了。赶到长安时,你家人已经……对不起……” 李琭瞳孔一缩,“那行商是男是女,什么模样?” “我没见过,只听说是个中年男人,好像是长安人……” “那是我父亲!” 李琭眼睛红了。压抑了二十年的情绪悉数爆发,愤怒气恨完全占据了他的心神,他大吼道:“你明明知道凶手是谁,明明知道我的心结,你竟然一直假装不知情,就这样看着我苦苦追查!” “你绑架我,放火烧我,又假惺惺来救我,你一声不吭就走了,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回来?耍我很好玩是吗?!” “我没有,我真的没想过要伤害你……” “徽明,你冷静点!” 慕容恪连忙来拦,李琭一把挥开他。素来冷静俊朗的面容,此时青筋暴突,爆发出无比的愤怒,又带着最深沉的痛苦。 “你想过我这二十年是怎么过来的吗?一家七口人,只剩下我一个,我的家人没有任何音讯,活不见人,也寻不着尸骨。我姐姐那时也才十五岁,就这么悄无声息地都没了,甚至除了我,所有人都忘了他们存在过!你想过他们有多绝望,我有多绝望吗?你竟然就只是看着,你究竟有没有心?” “我对你倾诉衷肠,说要和你定亲的时候,你怎么敢、怎么敢接受的?你难道不觉得受之有愧吗?!” “徽明!” “对不起……对不起……” 白三秀无法辩解,只能一遍又一遍地道歉。她原以为自己也是无辜的,可她现在才明白,对于真相的知而不言,也是沉默的帮凶。 望着情绪失控的李琭,她心痛如绞,眼泪如雨而落。她颤抖着想去拉他的手,“你还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好不好……” “别碰我!” 李琭甩开她,粗喘了好几口气,紧握的拳头都能听见关节咔咔作响。猛地,他重重锤了一下桌子,木桌霎时裂了一条缝。 “徽明……” “……别喊我。”费尽力气,李琭终于控制住情绪,咬牙切齿地挤出声,“你走吧。” 白三秀浑身一震,面色惨白。 “我不追究你是长生教余孽,你走吧,我不想再见到你。” 第210章 再见 清晨,阳光从窗格洒进屋内,淡淡的金色宣告着新一天的来临。只是那晨风仍然裹挟着寒意,一时之间倒有些让人忘记,现在已经是春天了。 慕容恪坐在桌边,连连叹气。他想给自己倒杯茶,却发现只有隔夜的冷茶,只好也不喝了,摇摇头出去找人。 白三秀仓皇离开后,李琭也把门一甩,就去处理公事。慕容恪四处转了一圈,才在坊正那里找到人。坊正见二人有话要说,主动退了出去。看着被细心掩好的房门,再望向好友僵直的背影,慕容恪又叹了口气。 “你向来是个聪明人,怎么这回就这么想不开?她是长生教的人,真就让你这么生气吗?长生教是罪大恶极,但她并不是凶手。你何必迁怒于她——” 李琭愤怒地打断他,“她不明白,难道你也不明白吗?” 慕容恪顿了一下,又道:“我自然明白。你刚被爷爷带回来的时候,瘦得不成样子,个头比同龄人矮一截,稍微一受风就发高烧,还见谁都一脸戒备的样子。我缠了你多少天,你才肯开口说一句话。你在街头流浪的苦,我怎么会不知道?这十几年我们情同手足,我当然清楚你心中的执念。” “既然知道,还有什么好说的?” 当年李琭初被慕容家收养,也只是孤僻寡言,这么暴躁的模样,慕容恪还是第一次见。 “正因如此,我才要劝你。是,她是不该瞒你,明知道你最挂念的就是家人的下落,她不该佯装不知情,只在一边看着你着急。但你也该站在她的立场,想想她的苦衷。” 李琭冷笑一声。 慕容恪也不恼,只道:“依我看,你不仅恨她的欺瞒,还恨她当年丢下你,什么也没说突然就走了,是不是?可她确实没有害过你,反而救了你啊!如今想来,崇济寺她绑架你,又偷了广源舍的箱子,摆明了是想引那个莫连前来,杀了他好以绝后患。她明显是想保护你,救你。我不相信,这点事你都想不明白。” 李琭不语。 “我知道,你是真的喜欢她,才会格外愤怒,可她又何尝不是动了真心?否则她完全没必要瞒着这么大的秘密,冒着暴露身份的风险,也要留在你身边。四坊怪病,她本可以视而不见,可是为了救人,她还是说出来了。” 慕容恪认真地说:“小秀是个很好的姑娘。” “……” 李琭用力地握紧拳头,眼睛又红了。 “她要是一开始就告诉我,我也不会怪她……”良久,他终于沙哑开口。 “你真不明白她的心思?”慕容恪没好气地道,“虽然我还是难以相信,她真的长生不老,但如果真是这样,此事非同小可,她怎么敢轻易宣诸于口?你忘了灵泽山神庙那个女人,是如何千方百计掩藏自己身份的吗?更何况……你还记得那晚我们聊到长生教,是怎么说的?” 李琭震了一下。 “我说,那样的长生,不知究竟是神仙还是怪物?长生教在世人眼中是极恶,她难道不知?你又是主掌刑狱的官员,她恐怕真认为自己是长生教余孽……” 砰! 李琭再也听不下去了,转身疾步奔出屋子。 —— 永昌坊宁仁里李宅。 “公子,你回来了!”张方见李琭急匆匆赶回来,连忙上前牵马。 “小秀呢?她回来没有?” “回来了啊,不过没一会儿又走了。是不是帮公子拿什么东西?” 李琭大步冲进白三秀的房间,屋子里没有人,陈设如旧,只是桌上放着一个鼓囊囊的钱袋。袋子下面还压着一张字条,上面没有多余的话,只写了三个字。 李琭面色一变。 第211章 梦醒当下 鄠县县城,城北一家小客舍。 红日缓缓西沉,薄月徐徐东升。日落而息,小县城不比长安繁华,太阳一落山,整个县城就安静了下来,只有偶尔几声犬吠,在夜中游荡回响。 白三秀倚在窗边,望着高天一轮明月出神,眸中闪闪似有泪光。 这一片寂静中,她恍然想到了长安上元的灯山如昼,想到华月楼的觥筹交错,想到男人站在高栏边,浮灯上,披着一身银白的月光,长身玉立。 如今,一切都已成为一场幻梦。 漫长的岁月,她经历过很多场梦,有困苦,有快乐,唯有这一次,格外引人心醉,因此醒来的时候,也就格外令人心碎。 走之前,她把李琭过去给她的月钱都留在了桌上,她几乎没怎么用,也不该拿。大概他看到以后,会更生气吧。 但她并不恨,也不怨。她与他本就异路殊途,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太多太多了。 长生教的恶行串连起他们的相遇和离别,可也是长生教,带着她穿越时间洪流,和他相遇。她与他,原是不同时代的人,如果没有长生教,根本就没有机会相见。 能爱上一个人,也被珍爱过,已经很好了。 白三秀露出一个温柔的微笑。命运的给予,只能坦然面对,去做她能做的就可以了。 这些,是那个人教给她的。 永泠。 她曾经在心中千百次地念着这个名字,那是她的朋友,她的微光。漫漫黑夜,是永泠指引着她有勇气去找一个出口,挣脱长生教百年的束缚,真正活一次。 想到这里,白三秀拭净眼泪,振作精神,开始整理思路。 原来长生教的核心秘密,早已明明白白刻画在它的象徽之上。神树鸟纹,那所谓的神树,想必就是长生之谜的答案。以血肉祭养,饮其汁液,便可能换得长生。只不过这具躯体,将终生需要不间断地血液补给,否则便会迅速枯亡。 而升平四坊这场怪病,则是长生教一场沉眠了二十年的毒计。 当年被豫王剿灭后,长生教以王府的名义掩人耳目,将两个箱子送往长安,箱子里装的,大概是神树的种子或者分株幼苗。莫连所奉的命令其实有两条,一是将李家灭门,二是负责接取两个箱子。只不过广源舍的被她窃走烧毁,广进客栈的那个也随着莫连的死而滞留,直到年底才被人托付王铁埋入地下。 很显然,这是长生教送给长安城的一份大礼。 观之箱中树苗的特性,它不仅会悄然吸取周围人的生气,还会直接生出藤蔓,将人拖入地下吞噬。若是植株没被发现,一旦长成,整个长安城近百万之众,都会陷入危险! 所幸,这两个箱子都已经被毁了。但是长生教,还没有真正的烟消云散。 那个假灵芝,明显是认识白三秀,故意扮成她的样子。如此精湛的易容术并不常见,想必之后的麻老太、西市汉子,也都是那人所扮演。她身上带着神水,足以说明此人绝不是普通的长生教众,而是某个重要头目。 关于这个人的身份,白三秀已经有了十拿九稳的猜测。她关上窗户,和衣上床躺下,准备明日早起继续赶路。 如今李琭的家仇已经有了结果,她也替永泠看过了长安上元夜的灯火,是该回去噩梦的源头,终结一切了。 第212章 大月山往事 (二十二年前) 永徽二十五年。庄州罗安县。 夜。 夜色幽深,漆黑如墨。不知是瘴气太过厚重,还是怨气太浓,这片山中深谷里的密林,始终阴晦地笼罩在无边无垠的黑暗中。 年轻女子在枝桠上奔掠飞跃,很快便远离了黑暗的中心,重新回到生者的世界。月光透过林间的缝隙洒下来,银光道道,照出她身上的血迹斑斑。 原来今天是望日,是有月光的。 女子抬头看了看天,不禁有瞬间的恍惚。 明月中天如镜,月光明澄澄的,却又十分清冷,照在这深深的山谷,更显其寂静幽邃。 却是忽地,寂静被打破了,隐约有人畜喧嚷传来,随即声音越来越大,伴着一条长长的火龙在崎岖山路上蜿蜒,忽明忽灭。 是官兵向这边来了! 教门总坛和施行仪式的祭坛隔着一个山头,围剿官兵的行进速度,比她预想的要快。 眸光一凛,白三秀加快动作,远远将深谷甩在身下。一直奔至半山腰,她才在一块突出的山壁上停下,将身形隐匿在幢幢树影中,高高俯视着山路上鱼贯而来的官兵。领头之人骑着高头骏马,年轻的面容英气勃发,她在青岩见过此人,乃是豫王李昂。 李昂是当今圣上非常宠爱的幼子,奉命驻扎庄州,主要任务是与南谢蛮谈判。她万万没想到,今晚他会突然率军进攻,大破教坛。而且,他竟然精准地找到了总坛和祭坛位置,速度之快,令教徒根本来不及应对。 不过,这样最好! 长生教,这个栖息于隐秘黑暗中,包藏着无限欲望,不知残害了多少生命的邪教,终于到了覆灭的这一天。以他人之血续自己之命,这样的长生之法,终究是为天道所不容的。 她自怀中取出那个小小的沾着血的荷包,不知费了多大力气,才忍住眼泪没有落下。 希望这荷包的主人,是最后一个被长生教戕害的冤魂。 树梢一动,寒鸦惊飞,扑簌而起。 而那纤秀的身影,已然消失在月色中。 —— 年轻的豫王李昂骑着一匹白色骏马,领在行伍最前方,左右两侧稍稍落后他的,一边是他的亲卫,另一边则是一位身负长剑的英挺少年,洛州刺史柳成贤的护卫。 谢氏是在黔南地区盘踞已久的土着大族,李昂奉上命驻扎庄州,与谢氏谈判,希望能够平息官府和土着之间的势力斗争。对于庄州境内发源于西江的长生教,他也有所耳闻,但了解不多,只知道此教兜售长生之法,功效众说纷纭。 近两年,外地各州府冒出不少长生教的分坛,一开始官府没当回事,毕竟民间信仰种类杂乱,不可能有精力一一管理查处。直到洛州查出长生教私自加税敛赋的行为,朝廷才重视起来,命他率兵清剿。 可是西江长生教非常神秘,根本没有人知道总坛究竟在哪里。李昂正一筹莫展之际,一个护卫手持名帖和柳成贤的亲笔信拜到他营门,自称知晓长生教总坛和祭坛所在。 此人年纪轻轻,俊雅飘逸,形似修道之人,但又英气勃发,像是个行走江湖的轻狂侠客。他对洛州长生教了如指掌,还调查了不少近黔地区失踪人口的情况,李昂最终决定相信他,点兵随其一道前往长生教所在地,大月山。 大月山属于罗安县,但离庄州治所青岩县不远,李昂的兵马花了一日多,在日暮时分抵达大月山脚下。护卫请李昂在山脚稍等片刻,轻车熟路地地跃上崖壁前一处石坡上,转动某个石块,随即沉闷的摩擦声轰然响起,一扇石门应声而开。 李昂一挥手,官兵即齐声大喝,声震山谷,杀进洞中。长生教虽然行邪祟之事,但并没有什么有效的武力组织,面对从天而降般的军队突袭,一众教徒根本无力抵抗,当即四散奔逃,只恨自己没多长两条腿。 进入山穴后,李昂发现,这个山洞空间不算太广阔,进洞左行直走便是平日教徒议事的大堂,其余则是散落的石室小间,通路错综复杂,极易迷失方向。 官兵很快控制住洞内教徒,大部分都是慕名入教的普通人,整天除了吃睡也没啥事。这些人脸色都很苍白,精神不振,除了长期不见阳光,还因为他们会定期用鲜血换取神水,谋求长生。 这就是长生教最核心的修炼之法?李昂挑了个看起来机灵些的青年男子,让他上前来答话。 “你们所谓修行,就是以血换水?” “回、回大老爷,是的。” “你们教中平时管事的都是些什么人?” “教主、大巫还有圣女。我们都听教主号令,大巫和圣女负责祭祀的事儿。” “祭祀?” “就是……就是大巫他们会找到一些体质特殊的人,适合用来献给上天。” 李昂双目一瞠,怒道:“你们竟然敢搞活人祭祀?” 男子顿时吓得匍匐在地,抖如筛糠,“小的不知,不关小人的事啊!这都是教主他们弄的!” “你给我看清楚,这里跪着的人中,有没有教主等人?” 青年男子直起身子环视一圈,又摇着头伏低道:“回大老爷,没有,他们都不在这。” 旁边一人畏怯地说:“大巫他们到祭坛去了。听说抓到一个姑娘,今天要举行仪式。” 李昂一听,眉头一拧,威怒更甚:“祭坛呢?在哪里?” “禀王爷,祭坛与教坛是分开的,不在此处。”旁边的护卫淡道,“虽然山洞里面是连通的,但是通路很窄,大队人马难以通行。” “外面可有山路绕行?” “有的。” “好。”李昂点点头,吩咐亲卫留在教坛负责清理收监,自己则领着一半官兵,跟着那护卫绕道前往后山祭坛。 教门总坛和祭坛隔着一个山头,李昂率兵行进了半个多时辰,走到半道上,忽然从密林间钻出几个男人,都穿着黑色布衣,其中一个还佩戴有数枚银饰。 “抓住他们!” 几人蓦然撞上大队官兵,极是错愕,回过神来慌不择路地正要逃跑,已被官兵团团围住。 “官爷饶命,官爷饶命!” 李昂骑坐马上,居高临下地审问:“你们是什么人?” “回大爷,小的几个是山下的农户,被长生教抓来的……” “谬言!”李昂怒喝,“你不是教主就是大巫吧?” “不不不,小人不是——呃!”长刀都架到脖子上了,那人终于哆哆嗦嗦地承认,“小的是巫人。” “你们抓来的姑娘呢?” “她……她跑了!大人神威天降,小的还没来得及拜神,那姑娘就趁乱跑了!” “真的?” “大人明鉴,大人明鉴!” “就算这个跑了,你手上的血债也少不了!教主和圣女呢?” “不知道啊,小人真的没看见……” “绑上!” 李昂喝令一声,才领了众军士继续前行。又行了两刻钟,众人才找到一条隐秘小路。 这小路直接连着山腰上一处石台,一丈见方,石台下漆黑一片,看不清究竟有多深。原来这便是施行仪式的祭坛。自洞门反向进入山穴,里面也已经没什么人了,大部分教徒见了官兵都吓得瑟瑟发抖,直接伏倒在地。 见官兵不费什么力气就控制住局势,李昂长舒一口气。这时手下来报:“王爷,我们在外头山林里找到一个姑娘。” “哦?带上来。” 两名军士很快扶着一个姑娘上了石台。这姑娘一身黑色布衣,衣服上绣着树鸟纹饰,通身上下没有半件首饰。她云鬓散乱,手脚都有些刮伤,神情非常惶恐。 李昂见这女子楚楚可怜的娇弱神态,觉得她应该就是那个被抓来祭祀的无辜女子。想到她的遭遇,他顿时心生怜惜,缓声问道:“姑娘可是被长生教抓来的?” “回……回大人,是的。”女子细声回答,语声中的惊恐令人不忍卒听,“小女子就是附近农户家的女儿,出来采药,就被长生教的人抓了来。他们关了我好几天,今天正要……幸好大人来了,否则小女子真没命了。” 说着,泪珠滚滚而落,凄凄可怜。 “好了好了,你别怕,没事了。”李昂更加放柔声音,安抚她,“你先歇息片刻,待会我遣人送你回家。” “谢大人救命之恩,谢大人!” “都是我大昭子民,本王有责任保你们安居乐业。”他挥挥手让人将女子先带下去。 天上阴云也散开了,一轮明月照着山谷,银辉中树摇影动,山风清爽宜人,一扫来时的黑暗阴翳。想到今夜不费吹灰之力便剿灭长生教,既救了无辜百姓,又立了功,他不由心情大好。当然,这也归功于那个领路的刺史护卫—— 李昂这时候才想起那个护卫,可是转而四顾,却怎么也找不到人。 不知何时,那负剑少年已悄然离开了。 第213章 举刀相向 夜色幽深,漆黑如墨。瘴气太过厚重,这片山中深谷里的密林,竟然照不进一丝光亮,阴晦地笼罩在无边黑暗之中。 白三秀在枝桠上奔掠飞跃,很快便奔出了浓稠的黑暗。月光透过林间的缝隙洒下来,银光道道,照出她身上的血迹斑斑。 她抬头看了看天,不禁有瞬间的恍惚。 却是忽地,身后传来一声轻响,随后一股熟悉的清香飘入鼻腔。她猛然惊醒,望着床帏怔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正在鄠县的一家小客舍中。 原来她做梦了啊。竟然梦到了那一晚,永泠死去,而她却获得了新生。她抬起手,恍惚之间,仿佛手上还沾着热血,那股撕心裂肺的痛,仍在心头萦绕不散。 白三秀幽幽叹了口气,刚起身想去喝杯水,蓦地瞳孔一缩。 一个女人静静坐在桌边,望着她浅笑嫣然。 那面容是她再熟悉不过的,但是带给她的只有颤抖和愤怒。 假灵芝! 白三秀只觉全身悚然,迅速翻身向床头靠去,警惕地问:“你来做什么?” 女人娇笑着也叹了口气,语气好像很遗憾似的,“怎么,跟你的司直大人闹翻了?也是,长生不老的怪物,哪个正常人能接受哇?我还以为你是个聪明的,结果千辛万苦从我掌心逃走,就为了个男人,而且竟然二十年都不换一个……” “乌金谷!”白三秀打断她,“李家人真的全都……” “啊,要不然呢?” “为什么?!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灭李家满门?” 女子神色分毫微动,仍是一如既往的轻松淡定。对于白三秀的质问,她也没有隐瞒,很大方地给予回答。 “因为他那个倒霉的爹看到了我圣教最大的秘密。至于他家人,要怪就怪他爹的家信吧!” 当李琭说出和灵芝的过往,乌金谷自然也就明白了,他是当年李家的幸存者。 “祭坛下面真的有棵树?为什么我从来没见过?” 乌金谷漫不经心地说:“神木存续数百年,平常本就是隐匿不见的,需要特殊咒法才会显形。否则我那神水,不就不值钱了?” 原来李琭的父亲意外看到神木真容,又按例寄了书信回家,乌金谷为了保住秘密,便不惜派人千里奔赴长安,斩草除根。 “那么箱子是你送来长安,也是你冒充麻老太欺骗众人喝下神水?” 提起箱子,乌金谷眸中闪过一丝怒气,娇嗔道:“哎,你这回可是坏了我的好事啊!二十年前另一个箱子,不会也是你毁的吧?” “就是我,莫连也是我杀的。” 乌金谷挑眉。 “呵,没想到你有这么大的胆子。”她娇笑起来,阴毒之色慢慢在她嘴角舒展开,如一条吐着红信的毒蛇,徐徐支起身躯,从容不迫地打量着她的猎物。 “是不是觉得自己特伟大,一番壮举救了长安人?是不是以为烧了两个木箱,事情就都结束了?” 乌金谷自怀中抽出一把匕首,尖利的刀刃上缀着冷光,更显得她的笑容阴森可怖。 “告诉你,分株我还有!而且这是我费心改良,蛊虫和神木融合的产物,根系所到之处,皆可摄取养料。吸食生气可比原来的本体方便多了。” 闻言,白三秀骤然想起什么,神色一变。但容不得她再细想,乌金谷已经高扬起手中匕首,直冲她戳刺。 “不过你就不必再操心了!安心去死吧,我会把你可爱的脸皮送还司直大人的。” 第214章 同归于尽 寒光闪过,白三秀敏捷地闪身躲开,让乌金谷一击落空。 但乌金谷虽然看似散漫,一直以逗弄调笑的态度对待白三秀,其实她的身手却是非常不错的,快、准、狠、厉!反观白三秀,纵然她反应较常人稍快,但没有功夫傍身,终归是落了下风,很快身上便添了数道刀痕,鲜血淋漓。 乌金谷很享受这猎杀的过程,并不着急取白三秀性命,反而还大发慈悲地说:“你还有什么疑惑,一起说出来,我可以让你死个明白。” 白三秀喘息着问:“你使了什么邪法,才让周围人全都忘了李家?” “哦,你说那个啊!那不是忘记,是厌恶。我让莫连带着一种虫蛊,凡沾染之人,都会被他人排斥,抗拒这人存在。所以不管你怎么问,都不会‘记得’。” 白三秀这才明白,怪不得薛平、陆端和馄饨摊老板都不记得她和李琭再去询问的事。而广源舍小二却认出她,大概是因为她去广源舍的时候,蛊虫已经失效了。 “还有吗?你是不是特别心疼你的司直大人,想为他报仇?” 说话间,白三秀右腹部又被划了一刀,白皙秀丽的脸上也添了一道长长的血痕。血腥气在屋中弥散开来,乌金谷嗅着那腥甜味,不由地有些兴奋。 “唔!” 随着伤势加重,血液流失,白三秀动作早已不如最开始灵活。她捂着伤口往角落缩去,有气无力地说:“信没寄到长安来,他们根本不知道……” “你是圣教中唯一一个长生却不用喝血的人,过去你被我放了那么多血,吃过那么多毒都没死成,今天看你还能流多少?” 一步一步地逼近,乌金谷想要迫出白三秀的恐惧绝望,却没有注意到血污之下,她神色中冷静的算计。 乌金谷举刀直刺她心口,白三秀没有再躲,眸中闪过一丝决绝,就趁现在—— 砰! 锵! 她抬手的瞬间,窗格轰然破碎,一柄横刀闪着寒光而来,险险格住匕首!旋即一个熟悉的身影一侧身,挡在了白三秀面前。 但乌金谷应变极快,瞬间手腕一翻,就朝来人刺去。白三秀脑中一瞬空白,身子已经扑向那人,抓紧最后的机会抬手发动机簧! “啊——!” 凄厉无比的惨嚎响起,乌金谷捂着眼睛连退数步,鲜血从她指缝间汹涌溢出! 千钧一发之际,白三秀射出袖箭,正中乌金谷的左眼!匕首虽然被钢刀打飞,却也在她的手臂上留下了深可见骨的一刀。 “贱人!” “小秀!” “别让她跑了……” 李琭一把搂住白三秀,看清她浑身浴血的模样,心跳都差点停止。他根本无暇顾及乌金谷逃跑,打横将人抱起,迅速打量她身上的伤。 白三秀脸色惨白发青,一身布衣早就被鲜血浸透。虽然没有致命伤,但失血过多,硬撑的一口气一散,她就彻底支撑不住了。 “别睡,我带你去找郎中!” 又是砰地一声响,似乎是李琭一脚踹开房门,抱着她跃出了客舍。她很想听他的话,但意识已经慢慢飘远,周遭的一切都变得朦胧起来。 乌金谷刺伤她第一刀时,那熟悉的灼痛感,就让她知道匕首是淬了毒的。这就是为什么她放弃一击必杀的机会,也要替李琭挡去那一击。 还好,他没事。 她身上开始发寒,但却又真切地感觉到,他的怀抱是如此温暖。于是,她低喃着,微微一笑。 “徽明,你来了,真好……” 第215章 苏醒 层层床帏之后,柔软的锦被之中,女子安静地沉睡着。她面色如雪,侧脸一道鲜红的伤口,看得人触目惊心。她气息平稳,显然没有性命之虞,但已经昏睡数日,不知何时才能醒来。 她若是再不醒,床边的人就要撑不住了。 李琭面色极其憔悴,满眼血丝,神情也很沉郁。 慕容恪已经看好友黑脸好几天了,他都不知道自己是第几次开口劝慰:“别太担心,太医都说小秀没事了。睡足了精神,自然会醒的。” 李琭没说话。 他怎么可能放心?怎么可能不揪心? 破窗而入那一瞬,他就将屋内情形看了个分明。白三秀根本没想躲,她是要用自己的身体牵制假灵芝,在假灵芝动手的刹那,杀死对方。因为他闯进去了,为了替他挡去有毒的刀刃,她才匆忙改变方向,射中了假灵芝的眼睛。 她是下了决心一命换一命的! 如果不是假灵芝有意慢慢折磨,拖延了时间,如果那日他没有赶到……李琭不敢想那个后果。 看他脸色更加阴沉,慕容恪摇摇头,“我去看看药熬好了没。”说完关上门出去了。 李琭伸手覆上白三秀的额头,试了她没有发烧,继续在床边守候。 因为李宅没有婢女,所以他带着白三秀回了慕容府,住在慕容恪的院子。这里仆役多,库房里也有许多现成的药材,方便他照顾白三秀。 她的毒已经解了,伤口也都妥善处理过,但她睡了五天,还没有清醒的迹象。李琭不敢合眼,实在撑不住了,也只是在旁边的椅子上闭目养神,稍稍恢复点精力,就继续守着。 细心地发现她嘴唇干裂,他用锦帕蘸了点温水沾湿她的嘴,想了想,索性自己含住一口,俯身覆下,慢慢将水哺喂给她。 这双唇仍然那么柔软,也终于有了让人安心的温度。李琭想起那天她在他怀里气息渐弱,失温变冷,心口又是猛地一缩,不由地加重了亲吻的力度。 有些时刻,他真的恨不得咬她一口,把她疼醒,才好问问她怎么敢一而再再而三地丢下他,怎么会以为说了个对不起,他们就能两清,一了百了? 可说到底,一切都是他的错。如果那日他能够冷静些,没有一时冲动将她赶走,她也不会伤得这么重。 “唔……” 李琭又痛又气,正在自责时,忽而听到一声模糊的嘤咛。他蓦地抬起头,生怕是自己的幻觉,下一刻巨大的喜悦已经溢满胸腔。 但见白三秀眼睫轻颤,又轻哼一声,终于费劲地睁开了眼睛。 “小秀!” 李琭大喜,白三秀迎上他惊喜的目光,看见那喜悦背后毫不掩饰的深情,一时间是有些懵的。 “徽……徽明……”她嗓子哑得差点发不出声,又眨了眨眼,才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当即想起身坐起来。 “别乱动。” 李琭按住她,吩咐守在外室的婢女去端点汤来,才转回身,避开白三秀脸上的伤口,轻轻抚摸她的脸颊鬓发。 “你终于舍得醒了。”他温柔地说。 第216章 不许走 慕容恪回到屋中,就看见李琭正小心地喂白三秀喝水。 “小秀你醒啦!”他也很惊喜地迎上去,“我一出去你就醒了,看来我早应该多出去溜达几次。” 李琭不理睬他。 白三秀想笑,却又牵动了伤口,轻咳起来。李琭这才瞪了慕容恪一眼。 慕容恪摸摸鼻子,“我走我走,你们聊。”他识相地转个身,又出去了。 白三秀昏睡几天,刚清醒也没什么力气,喝了药和补汤,复又睡下,隔日才再度醒来。这一次,精神好了许多。 一睁眼,她便看见依旧倚靠在床头的男人,眉目间的疲惫之色还是那样明显。仿佛心有所感,她视线扫去的时候,他也睁开眼来。 “好些了吗?”李琭摸摸她的头,低声问。 白三秀心疼地说:“你不会又守了一夜吧?我都没事了,你也不去休息。” 李琭没说什么,只让婢女端了热水进来,给白三秀擦过脸,又盯着她喝过药和肉粥,自己也吃了点东西,才重新在床畔坐定。 一看他的脸色,白三秀就知道,李司直他要开始审问了。 她不安地动了动,李琭虽然沉着脸,还是给她理了理身后的枕头,方便她靠得更舒服。 她刚不切实际地以为自己能逃过一劫,就听得他冷硬地问:“你不要命了,是吗?” 白三秀僵了一下,不敢抬头,小声地说:“我想帮你报仇。” 室内一片寂静,半晌,男人才开口道:“活着最重要。我以为你是明白的。” 他的声音沙哑,紧涩,仿佛压抑着无法言说的痛楚,稍有不慎,就会悉数爆发。 白三秀却瞬间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心头一挛,只觉胸口丝丝缕缕地痛了起来。她眼眶一热,慌张地想要解释安抚,男人却已然倾身压过来,头埋在她的肩窝中,下一刻,一股湿热便沾湿了她的颈侧。 她心神大震,下意识想抱紧他,李琭却动作更快,双臂一拥,避开她的伤口,紧紧环住她。 “都是我的错。”他说,“是我一时气急,口不择言,你没做错什么。你不是怪物,也不是余孽,长生教的事,我会彻底解决。” 他抬起头来,眼睛还是红的,完全不介意将自己的狼狈、后悔、自责和心痛,统统展露给她。 白三秀哪里舍得见他如此,摇摇头,低喃:“我从来没有怪你。如果身份对换,我不会做得比你更好。” 李琭又很坚定地说:“我的心意没有变。不许走。” 白三秀当即明了。上元节那晚,她曾说过如果等一切真相大白,他还是心意不改……这是他的回答。 如今他已经知道了她的真实身份,却还是要她留下,她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 于是,眼泪扑簌而落,她的唇角却是含着笑的:“好。” 胸中溢满了柔情,一时之间,似有千言万语涌上心头,她还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不过她也仅只说出这一个字,就没机会再多想了,因为李琭已经牢牢覆住了她,从一开始的温柔抚触,到深情吮吻,毫无保留地倾诉他的思念,他的后怕,他的怜惜,他一往无悔的最真挚的爱恋。 白三秀揪紧了他后腰的衣裳,全心全意回应着他。 身上的伤口仍在隐隐作痛,但是她的心却无比安定,那是百年来的漫长漂泊,终于找到了归处。 第217章 瞒天过海 互诉衷肠后,二人才转而谈起长生教。 关于李家之事,白三秀说了从乌金谷那得到的全部答案。这个结果,李琭早有预料,也没有太过沉溺于悲伤之中。但是关于长生教,仍然还有许多疑惑。 “你是不是认识假灵芝?” 白三秀道:“一开始我不知道她到底是谁,为什么要扮成我的样子,也不确定麻老太是不是她易容的。直到徐朝宗暴露,你调来长生教的卷宗,慕容恪提到一件事……” “当年豫王攻破长生教,救了一个险被献祭的民女,可是,”她顿了顿,才缓缓说出心底最深的痛,“我的朋友,就是那个被抓来献祭的姑娘。二十年前,她就死了。” 李琭一怔,旋即揽住她的肩头,给与无声的安慰。 “看到卷宗我就明白了,扮成我的人,就是顶替我朋友身份逃过一劫的圣女乌金谷!她应该是来到长安以后偶然看见我,才出于戏弄的心态,易容成我。所以你不用自责,我本就打算去找她的。” 明白她的心意,李琭心头一软,又忍不住俯首轻轻吻她。 二人耳鬓厮磨好一会儿,白三秀脸红地推推他,才得以继续。 “至于乌金谷来长安的目的……”她眉头一皱,有些紧张地抓着李琭的手,“乌金谷说,她还有神树分株,我记得乐游原那棵树苗,就有枝条被砍的痕迹。所以我猜是大月山那棵神树本体出了什么状况,她才来长安找箱子。” “别担心,你射中她的眼睛,这下无论她的易容术有多高明,也掩盖不了眼伤。我会派人追查。那么,当年你就知道箱子里装的是什么了?” 白三秀摇摇头,“不知道。我只是看到莫连,又和你问到他要提取庄州送来的箱子,直觉那里面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所以我就偷偷溜进广源舍,想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 “看不出你那么厉害,能开那密钥。” “我哪会啊!我只是闻到箱子里有熟悉的清香,以为和神水有关,就想着保险起见,毁掉为好。” 李琭想起当年莫连的惊诧,和大火过后烧剩的残骸,忽然明白了:“所以你根本没有打开箱子,只是使计骗了莫连,趁他心神大乱时杀了他。” 白三秀狡黠一笑:“嗯,我在外面又套了一层箱子。屋子里黑,他一时没看清楚,冲过来想开箱核验,就触发了藏在里面的机簧,袖箭正中他咽喉。他身手很好,不这样,我杀不了他。” 李琭刮刮她的鼻子,“你那时总是一脸懵懂,原来还是个机灵的。” 白三秀不服气地撅起嘴。想起李琭对灵芝的评价,她觉得应该为自己正名。 “我只是缺乏阅历。刚从大山里出来,很多事情我以前都不知道,我才不是傻。” “是,你不傻,你聪明得很。”李琭宠溺地笑笑,“你在长生教待了很多年?” 闻言,白三秀眉眼间的灵动缓缓沉静下去,默然了一会儿,才轻声道:“我还是从头说起吧。故事有点长,不过,很乏味。” 李琭紧了紧搂着她的臂膀。 第218章 噩梦 白三秀是个孤儿。 她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也没有任何印象,从她记事时候起,就独自一个人在山林里生活了。 那时候,她甚至没有名字。 直到后来被一个老樵夫收养了几年,才随了养父的姓,叫三秀。三秀其实就是灵芝的别名,灵芝一年开花三次,故有此一说。 李琭温声问:“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白三秀冥思苦想,“我也不清楚。我一直在山里待着,对年份没什么概念。不过有一次跟着老爹去镇上赶集,好像听到说皇帝改元什么的。” 李琭很快想到,那是本朝第四位皇帝在位时候的事。当时权历三朝的重臣宁亲王去世不久,皇帝在长安展开了一场势力清洗,之后便改用新的年号。算到如今,已经一百多年了。 李琭眸光微动。他执掌未详司,也算是见多识广,见惯了妖异奇诡之事。但听到她亲口说起这些,还是微微有些惊讶的。不过他没说什么,只是安静地聆听着。 “老爹本来年纪就大了,他走后没多久,我遇到了乌金谷。一开始我不知道她是什么人,要干嘛,她骗我喝了神水,我也没什么感觉。直到她发现我没有对血液的渴望,就对我来了兴趣。” 李琭心头浮起不祥的预感。 果然听见白三秀空茫地说:“她把我抓回去,放血,下毒,试了很多法子,也没折腾出什么来,只好放弃了。但她也不让我走,让我做婢女给她干活,偶尔研究出新的蛊虫,还会在我身上试一试。” “该死!”李琭听得胸口剧痛,猛地抱紧她,用力握紧她的手,握得她都有些痛了。 感受到他疼惜的力道,白三秀才回过神来,反手也握住他,轻轻搔了搔他的手心。 “都过去了。”她淡淡笑了笑,又调侃道,“所以你不要嫌弃我破相,我体质不错,会长好的。” “不会。”李琭声音发涩。 白三秀亲昵地蹭蹭他,才继续道:“那时除了乌金谷,我很少见到其他人。后来人渐渐多了,才有了后世为人所知的名字,长生教。不过根据我的观察,长生教的起源还要更早,只是乌金谷让它壮大了。” “我曾经想过逃跑,可是跑不掉。也想过放人走,但是我没有能力救他们,而且……大部分人是自愿留下献血的,他们执着于长生的梦想,你就是赶他们都不走。” 她嘲讽地扯了一下嘴角,“我看着他们来来去去,一批人死去,又来一批新的。后来我也麻木了,想着就这么过吧。也许哪一天,乌金谷下手重了,或者我时间到了,就解脱了。” 李琭这才明白,为什么她总是以身犯险,不惧伤痛,为什么有时候会在她身上看到淡漠的无谓和苍凉,那种感觉经常让他说不出的不舒服。 满腔的怜惜和心痛仿佛要从胸中溢出来,他没有打断她,只是吻着她的发顶,额头,久久不愿离开。 “直到我遇见了她。” 白三秀轻轻抚摸他的脸,眼中渐渐浮起光芒。 第219章 百年救赎 “永泠是被他们强掳来做祭品的。她看起来和我年龄相仿,当然,其实我比她老很多了。她不像其他人那样浑浑噩噩,也没有惊恐哭闹。她和我说了很多外面的事,也许你觉得稀松平常,但在我听来,却很新奇,很鲜活。” “她说,虽然人都是要死的,但是在那之前,还是活着好,活着才能感受阳光、风雨。她说看到日月轮转,季节变换,听到鸟鸣,闻到花香,都会很快乐。她还读过些书,说我笑着好看,所以给我起了‘宜笑’的字。” “她很聪慧,她真的太美好了,是不是?”说着,白三秀的眼睛又盈满了泪光,“可是见到她的第一眼,我就发现她不对劲。她其实有些先天不足,她自己也说自己很笨,反应很慢,很多人和事都记不住。识字读书,都是她的夫君一点一点慢慢教的。” “她说从小到大,都是那个人照顾她,保护她,为了她低头去做很多事。我想,那个男人一定深爱着她吧!她被长生教抓来,他肯定急疯了。我很想放了永泠,可是我打不过那些守卫……” 白三秀哽咽着,有些说不下去了。她深深呼吸,才在李琭的无声抚慰下继续。 “献祭那天,是满月。大巫把她押去祭坛,我只能跟在后面。仪式刚开始,我听到风中远远传来吵闹声,还有马蹄和嘶鸣,是豫王带兵攻进来了。当时我真的很高兴,想着这下永泠有救了,能回到她夫君身边了。” “谁知大巫祷词也不念了,直接刺了永泠心口一刀,就把她扔下了祭坛!”白三秀止不住浑身颤抖,“我跟着跳了下去,就看到她躺在厚厚的草叶间,浑身是血。之后无数藤蔓从地下冒出来,缠住她,很快她就不见了……这二十年间,我经常会想起那一晚。如果豫王爷再早一天来该多好?就差一步,只差那么一点点,永泠就不会死了……” 她闭上眼,两行清泪滚滚而落。 从来只有帝王将相见于史书,她们这些普通人,都是身死名销。只剩那单薄纸页上的寥寥数语,能证明那个姑娘存在过。 偎着李琭替她拭泪的手,白三秀缓和了许久,才继续道:“现在想来,其实那个地方,应该就是长生教神树的所在地,只是不解开秘法,普通人看不见。” “我离开了那里。那时我很茫然,不知道该去哪,要做什么,直到我想起几天前教中抓的那个行商,也就是你父亲,想起他们拷问出的地址……我就决定赶去长安。不过长安真的好远,我一路走一路问,花了差不多两个月才找到地方。在路上,我听到人说长生教被豫王剿灭,头目全部斩首,我还想着莫连也许不会对你家下手了……后来的事,你就都知道了。” “杀了莫连之后,我是想陪你一段时间的,但是那天我出去买菜,撞见坊正带着官差来问户籍,我只好匆匆离开。那时候我还不识字,也没办法给你留话……对不起。” “你不必道歉。”李琭哑声道,“后来呢?” “后来,我辗转了许多地方,替永泠去看她没看到的风景。也慢慢学会了读书写字。直到大前年,我听说长安有神医做什么长生不老的药丸,就回来一探究竟。还好那只是讹传,是一帮骗子搓的什么养神丹,号称包治百病。” 李琭知道了,是文光九年,长安西郊九乡河那个案子。 “也就是回长安的途中,我认识了秋霁小姐。” “我猜,你所说的她对你有恩,是找人帮你做了过所文书吧。” 白三秀忍不住笑了。 “什么都瞒不过你李司直。” 李琭却一瞬不瞬地凝睇着她。 听完这漫长的百年岁月里,她的喜怒哀乐,孤独漂泊,李琭心潮起伏,充溢着他自己都说不清的万般感受。最终,他轻轻地,深深地吻上她的眼睛,千言万语,只汇成最简单的一句话。 “谢谢你来了。” 第220章 定亲 慕容恪再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小两口蜜里调油,那亲昵劲儿,酸得他牙都要掉了。 不过他可是个机灵鬼,破坏氛围,他最在行。 “我就说,刚认识的时候,按出生年月你是十九岁,可我一直觉着你像二十好几的。现在看来,你保养得还是蛮好。” 白三秀顿时柳眉一竖,一串眼刀飞过去。 “那你叫我祖奶奶吧,要尊老。” “你倒是会占便宜,你也不是我家祖宗啊!” 这一来一往的,气氛一下就欢快起来,三人也就暂时不去想长生教的糟心事。 又在慕容府养了几天,李琭带着白三秀回了李宅。为了照顾白三秀,李琭告了好几天假,堆积了一堆公务有待处理。繁忙之中,他还抽时间准备另一件大事。 “长生教的始末,郭大人已经具表上奏,我估计朝廷很快就会派人去庄州调查情况。时间比较紧,成亲来不及准备,我们先定亲。” 白三秀笑问:“真不介意我长生不老?要是以后大家都说李司直娶了个妖精当老婆,这可怎么是好?” 李琭捏捏她的鼻子,没好气道:“该担心的是我。你永葆青春,不嫌我老?” 白三秀俏皮地说:“不嫌你。一树梨花压海棠,也是可以的。” “……” 李琭一个使力,轻而易举将她钳制在怀中,略带惩罚性地压住她。 “那我可等不得那么久。” 白三秀这下知道男人的劲大了,呜呜咽咽的,好不容易才得空嚅嚅道:“也许我不会有孩子……” “不重要。大不了百年之后,让老慕的子孙烧给我们。” 李琭忙着索取,语气虽然很正经,但是话吞在喉间,就多了几分缠绵的意味。白三秀实在没忍住,噗地哈哈直笑。这下李琭也没法继续了,抱着她,也淡淡露出笑容。 其实慕容恪看得很准。在长生教的时候,白三秀一直容颜不改,但是离开之后的二十年间,岁月还是缓慢地在她脸上添了新妆,较之当年的灵芝,多少成熟了几分。 所以,她应该不是完全不老的,只是比常人要慢许多。 由于双方身份特殊,双亲均已不在,李琭敲定的定亲仪式就相对比较简单。三书六礼他自然不会有半分精简,一是他自己有官身,二是要表示对白三秀的尊重。不过实际操作时,纳采、问名、纳吉只是走个流程,聘礼按官府规定的标准,一只雁、一只羔羊,酒黍稷稻米面各一斛。 宴席则是请亲近的长辈同僚小聚,但出席的人,分量却都不小。 除了相熟的慕容恪、言谨等平辈好友,大理寺卿郭梓明,李琭的师父前任大理寺少卿薛和,慕容氏现任家主也就是慕容恪的父亲、李琭养父慕容轩都来了,代表着对新人的认可和祝福。 至于婚期,只大概定在了下半年,到时候看情况选个良辰吉日完婚。 正如李琭所预料,大理寺禀明升平坊怪病的始末原委后,朝廷便下了命令,派李琭出巡庄州各县,监察刑狱公事。实际上的用意,就是让李琭追剿长生教余孽,彻底了结这个邪教绵延百年的罪事恶行。 第221章 荒山客舍 枯藤,昏鸦。 深秋的西南密林,虽然气候较北方湿润温暖许多,但山里也已经枯叶层层,一派萧瑟。 时辰尚早,天光只是微亮,山里笼着薄雾,把一切显得朦胧。山道旁的破旧客栈中,跑堂小二早已经起身了,正在柜台上支着下巴,昏昏欲睡。 忽然,一阵冷风从门口吹进来,吹得小二一个激灵,紧了紧领口。他睁开眼,即看见一个矮胖的身影自面前走过,穿着夹棉的袄裙,带着厚厚的帷帽,遮住了面容。 但小二不用细看也知道,这是前几日入住的客人。一对夫妻,丈夫高瘦,妻子矮胖,和其他许多入住此店的旅人一样,都是来大月山中寻珍挖宝的。 大月山离庄州的治所青岩不远,但归属于罗安县管辖。从山脚走到最近的永平镇,也要快一天的时间。此处人烟稀少,但因为是去往州治的官道,才有他们这一家客舍。 这客舍开了十几年,一直是不咸不淡地经营着。直到前些年,不知道从哪传出大月山中有极品的黑色灵芝草的说法,吸引了不少人,想来山中碰碰运气,发笔横财。 赶山客有外地的,也有附近永平镇的。如果不想露宿荒郊野外,只能住在这唯一一家客舍,于是客舍的生意就这样莫名好了起来。 因此,这妻子这么早就出门,小二并不觉得奇怪。他也知道前日夫妻二人起了争执,正闹脾气呢,大概是这个原因,也不爱一块儿行动了。 小二又把眼皮阖上,继续打瞌睡。果然没过多久,高瘦汉子也背着家伙什出了客栈。路过柜台时,丈夫还跟小二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 如果没有意外,今天,他们也会空手而归,就像其他客人一样。什么山珍灵草,一年里多少人进山,没一个见过的,不过是白白给他们客舍送房钱。 有时候小二都怀疑,山里到底有没有黑灵芝,那是不是老板传出去招揽生意的。但总归人多了是好事,老板肯给他加月钱哪。 小二百无聊赖地发呆,看时间差不多了,便开始干活,给住店客人准备早饭。大部分赶山的人都会自备干粮,或者就买店里最便宜的饼子充饥,但也有些真的是过路旅人,早上要吃些热乎的。 陆陆续续,又有些客人起了身,吃过早饭就进山去了。随着日头升高,小二也渐渐清闲下来。 趁着空档,他去后院挑了几回水,把大缸满上。原本后院有口井,后来荒废了,就封了起来,店里的用水一度是个难题。直到一次山洪,山体改了走向,形成一条渠道接到后山,客舍反倒因祸得福,用上了山泉水。 一日的辰光流逝,到了下午,他又开始准备晚饭。店里的伙食没什么花样,都很简单,但是量大,多少费些功夫。 客栈除了老板,忙里忙外就他一个人。常住的客人早出晚归,匆匆的旅人暮宿晨行,所以早上和傍晚都是他最忙碌的时刻。只有中午店里几乎没人,他最是清静。 总之,又是平平无奇的一天。 却不知,自那天以后,他再也没见过那对夫妻。 第222章 天谴 仲夏,庄州青岩县。 时隔多年,再一次站在县城门口,白三秀一时之间有些恍惚。其实她对青岩并不熟悉,但是毕竟这儿离大月山那么近,心里总归是升起一些异样情愫。 忽地,温暖的大掌摸了摸她的头。 她抬头对上李琭幽邃的眼神,不禁问:“怎么了?这一路行来,你怎么老这么看我。” 从长安到青岩两个月的行程,他总是时不时用这种眼神看她,眷恋、怜惜、慨叹,还有更深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你当年……很不容易。” 李琭想起那时的灵芝连碗面都煮不好,却像个小孩子一样,兴奋地跟他说山里有多少好吃的,说她还会下河叉鱼。如今亲自走过这两千里路,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没有差使,沿途不能住驿站,也没有闲钱住客舍,当年从庄州赶去长安的一路上,想必大部分时间都是风餐露宿,挨饿受冻。 他心头一紧,情不自禁地一使力,将白三秀揽入怀中,低头吻了吻她的发顶。 白三秀虽然很大方,但是大庭广众之下他突然如此,她还是有些害羞,轻轻推开他,“光天化日的干嘛……牵好你的马。” 李琭这才放开,一手拉住她,一手牵着马,向官廨走去。 白三秀知道他在意什么,轻咳一声道:“跑这一趟我也不亏,这不是得了个如意郎君吗。哎哎哎打住,不许来了!” 李琭低低笑了声,看她脸上更红了几分,才没再逗她。 二人到了州署,在仆役的带领下稍事休息后,难却庄州刺史盛情,先吃了顿接风宴,李琭才得空寻来录事参军细谈。 关于乌金谷的海捕文书已经下发月余,官符并没有得到有效线索。而乌金谷突然出现在长安,寻回神木分株,也说明本体极有可能出现了什么变故,因此,长生教旧址值得一探。 不过,虽然白三秀就是从大月山出来的,但是过去二十多年,总坛和祭坛如今是何模样,她心里也没底。所以李琭想先找地方官员了解一下情况。 录事参军是州里的佐官,主要负责文书,对一州政务的总况是比较清楚的。 李琭开门见山:“请教单大人,当年豫王攻破长生教后,教坛是封闭了还是怎么处理的?” 庄州早已接到文书,知道李琭是来做什么的,参军单文原也早早理好了档案资料,方便李琭翻阅查询。 “回李大人,那邪教的总坛和祭坛乃是天然溶洞再经人工凿刻而成,两坛相隔一定距离,但中间有穴路连通。总坛的入口石门需要机关开合,另一边的出口在在一处高台上,难以攀爬。当年清剿结束后,罗安县没有派人值守,教坛是自然荒废的。” “关于那神水,教坛中可有什么发现?” “没有。洞中只有简单的生活用品和部分祭祀用品,还有一些刑具和饲养的毒虫,唯独那个所谓神水,没有存货,也未曾找到来源。” 李琭几不可察地顿了顿,才又问:“那之后,教坛附近有没有发生什么变故?” 单文原一时有些茫然,“不知李大人指的是哪方面?” “余寇作乱或者景物地貌变动之类的。” “这……好像还真有!”单文原从档案中翻出一册方志,“李大人请看此处。永徽二十五年下半年,教坛所在的大月山天降异象,也算不上很奇异,就是电闪雷鸣,但是特别激烈,还引起了一场山火。所幸范围不是很大,后来还有大暴雨,才没造成重大损失。” 李琭和白三秀对视一眼。 那方志除了记录当时的天象及其后的山洪灾害,还写下了州县官民对此事的看法。 天谴。 第223章 百神丹 拜别单文原后,李琭有些忧心地看了白三秀一眼。 白三秀心头一暖,平静地笑笑:“我没事。” 李琭这才道:“乌金谷来长安,或许就与那场‘天谴’有关。你还记得去祭坛的路吗?” 白三秀点点头。 “好。先回去休息,明早我们动身去大月山。” 从青岩县到大月山,除去休息,普通人大概两天多的脚程,即便是骑马,也要一天多的时间。 李琭和白三秀到达大月山脚下时,已经是次日午后了。远远望见官道旁孤零零立着一家客舍,李琭勒住缰绳,让马儿慢下步子。 “今晚就宿这吧。” 白三秀奇道:“这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还有客舍。” “看样子是家老店,你从前没见过?” “我之前出山,走的不是这条路。” 说话间,已经行至客舍门前。大致一看,这旅店规模尚可,估摸有十几间客房,只是房屋老旧,店名匾额也挂得歪歪扭扭,缺乏打理的样子。名字也随意,就叫悦来客舍。 李琭将白三秀扶下马,扬声喊道:“小二!” “来了来了!” 跑堂小二闻声迎出门来,殷勤地接过缰绳,“二位住店哪?” “嗯,要一间房,多住几天。” 稍后,就着店里的热汤,李琭和白三秀一边吃饼,一边打听山里情况。 “从这进山还有多远?” 客舍老板到县城采买去了,店里只有小二在。小二道:“走路要一个多时辰,二位骑马的话,就快了。” 李琭问:“你们这店有些年头了吧?” “客官好眼力,我们这店开了有二十年了。” 白三秀不禁抬头,扫视一圈,有些纳闷。 从她和李琭进店,无论客舍外观内设,柜台后挂着的客房钥匙,还是店里动静,都显示出客舍生意的萧条。住店的人这么少,这店竟然没有倒闭,还能坚持二十年之久。 小二看出她脸上的疑惑,笑道:“客官是疑心人为啥这么少吧?外面那条路是去州治的官道,平时过路的客人不算多,但也够我们小店糊口的。等入了秋,还得热闹一阵。” “咦,为什么?那时候天已经凉了,怎么反倒人还多了?” “客官有所不知。我们这大月山里哪,有黑灵芝,那可是个好东西,卖到州治去,听说可值钱!所以每年入秋以后,有不少赶山的人会来找灵芝,山下就我们一家店,自然只能住这里。” 李琭听得眉头微挑,看了白三秀一眼。 “黑灵芝?想必是极稀罕的。我只听说过白灵芝,黑芝倒是第一次听说。”他一本正经地说。 小二奇道:“还有白灵芝?” 白三秀噎了一下。她在大月山待了几十年,怎么从来没听说过山里产黑灵芝? “那你们没跟着去挖一挖?应该比开店赚钱吧。” 小二哈哈一笑:“其实也是前些年的事了。不瞒客官,原先是我哥在这里跑堂,他娶了媳妇回家种地去,我才来接着的。大哥在这干了快十年,只见人进山,没见人寻到宝的。渐渐地人就少了。只是因为传说百神丹的主要成分就是黑灵芝,所以还有人坚持来找。” “百神丹?” 第224章 同床共枕 小二道:“二位是外乡人吧?百神丹是青岩很出名的名药神方,说不上包治百病,但能治不少疑难重症。是个老神医自创的。他虽然双目失明,但医术可好,会根据病症调整方子,不过打底还是那灵芝草。” 李琭颇感兴趣地问:“那神医就在青岩?” “是。不过他行踪神秘,不定期露面接诊,近几年出现更少,所以才有人想自己找黑芝。” “他行医多久了?” “几十年了吧?我小时候他就很有名了,是个老头儿,算到现在得有七八十了。我也就去过青岩两回,没见过那神医。” 回屋后,白三秀问:“你怀疑那个老神医?” “目前还不确定。听年头也许没什么关系,毕竟很多地方都有神医名方的传说。等回了青岩再问问。你先洗吧。” 白三秀洗漱完,李琭去洗漱,她理了理行囊,忽然觉得哪里不对。 从长安一路过来,她和李琭都住的一间房。但是驿站房间宽敞,为了方便官差,床榻有点像通铺,俩人各自一床被子,谁也不挨着谁。没有驿站时,则在城镇客舍住宿,李琭要的房间有床有榻,二人也是分开休息。 可这荒山野岭的老店就没那条件了。一张床,床还小,小二以为他两人是夫妻,也只给备了一床被子。 今晚同床共枕,是在所难免了。 此念一起,白三秀坐在床边,心情很复杂。 有点尴尬,有点紧张,有点害羞,还有点……期待。 于是等李琭洗漱完过来,就看见白三秀表情微妙,一脸变幻莫测。他看她对着床发呆,耳朵尖还微红,当即心下了然。 “想什么呢?赶紧睡了。” “啊!啊,好、好的。” 白三秀猛地惊醒一般,差点咬着自己舌头。她偷觑李琭一眼,见他神色如常,犹豫了一下,还是脱鞋爬上床。只不过等李琭吹了灯,她已经缩到最里头去了。 李琭暗暗好笑,掀开被子躺进去,果不其然,感到旁边的身躯有些僵硬。 “你紧张什么?”他明知故问。 白三秀心虚道:“没有啊……我哪里紧张了。” “那你贴墙上干嘛?” “有吗……啊!你、你你……” 话没说完,变成一声惊呼。李琭手一伸,将她捞进了怀里。 “隔起那么远,漏风。” “……” 白三秀聊胜于无地挣扎了一下,就接受了现实。而且下一刻,就开始舍不得了。 他的臂膀结实有力,他温热的呼吸拂在她鬓旁,他的心跳鼓动她的掌心。 他的怀抱很温暖。 男女之事,白三秀不是不懂。她曾经在华月楼做过工,更早之前,长生教也没什么清规戒律。有情人间的痴缠,风尘中的逢场作戏,甚至单方的暴力伤害,她都是见过的。 而她自己,也早就和李琭多有亲昵。互相照顾的时候,也不避讳清理服侍。所以她一直以为,迟早有一日,像今晚这样同床相拥时,他会做些什么。 但是他没有。 李琭只是吻了吻她的额头,轻轻掌抚着她的背,舒缓而温柔。 “睡吧。”他低哑地说。 “嗯。” 第225章 故地重游 翌日清晨。 醒来时,白三秀只觉昨夜睡得格外香甜,多日积累的疲惫消弭无踪,神清气爽。对于自己还被李琭搂在怀里,也顺理成章地就习惯了,仿佛天生该当如此似的。 她忍不住爱娇地蹭蹭身下人的胸膛,却意外地感到环着她的胳膊一紧,好像一瞬间,某人的全身肌肉都紧绷了一下。 “别动。” 沉肃的声音从她头顶传来,并不是生气,但听着好像是咬牙发出来的。 白三秀疑惑地抬头一看,李琭黑溜溜的眼睛也一瞬不瞬地望着她,只是眸色深暗,像是要把她吸进去一般。他的眼下,还有淡淡的黑眼圈。 “你昨晚没睡好吗?”她奇怪地问。往常办案,他守夜时只是闭目养神,都没有这样过。 “……收拾一下,准备出发。” 李琭轻手推开她,就翻身起床了。 一闪而逝的异样触感让白三秀愣了一下,随即她反应过来,轻咳一声。 这叫什么? 自找罪受啊。 吃过早饭后,二人骑马进山。大月山绵延近百里,数座山峰平地拔起,奇险俊秀。在山坳间行走,转过一峰,又是一方天地。当年如果没有知情人带路,确实很难寻到长生教的老巢。 凭着印象,白三秀还是找到了祭坛所在地。 庄州山水青秀奇美,还有一个特征,逢山必有洞。这大月山也是如此。长生教的教坛和祭坛分属两座山头,中间有通路相连,根据勘验,总坛依托的山洞只是稍加人工修整,山洞内的空间和走向基本是天然形成的。 此时,二人停在祭坛所在的山脚下,仰头望去,整座山郁郁葱葱。但细看便能发现,南面多有崖石峭壁,只是植被茂密,几乎全都遮掩起来。半山腰处,还隐约能看见一个伸出的石台,离地大概四五丈高。 石台下方,应该就是神木所在地了。 也是永泠殒命的地方。 白三秀不自觉握紧拳,指甲掐紧掌心,整个人都微微颤抖。 这时,一只修长有力的手伸过来,温和但坚定地握住她,插进她指间,与她十指相扣。 “我带了酒来。”李琭道,“你放心,米酒不醉人,还有点甜,不会呛着她。” 白三秀眼睛微湿,点点头。 李琭洒酒祭奠了父亲和永泠,二人才携手在石台下方寻找起来。也没费什么功夫,很快就发现了异样。 祭坛正下方不远处,便有一棵参天巨树,只不过是推测出来的。此时,林间只有半截倾倒的焦黑树干和一截树桩,俩人才能合抱的树干直径,可见此树倒下之前,是何等规模。 “这……就是那棵神木,神树鸟纹的原型?”白三秀喃喃道。 别说李琭,一时间她都觉得有些茫然。 自然,随着神木的死亡,也不会再出现卷人的藤蔓。山林静悄悄的,如果不是知情人,谁能想象得出,这里曾经吞噬过无数生命,浸透了受害者的恐惧和鲜血?而如今,长生教百年噩梦的来源,只剩下这么一段焦黑干枯的残骸。 二人又绕道找到教坛正门。虽然白三秀知道开门机关的位置和启动方法,但他们并没有进洞。因为从外观来看,这里没有人进出活动的痕迹,的确是封存了许多年的样子。 可以确定,乌金谷并没有回到这山洞中来。 李琭问:“你觉得她还可能去哪里?” 白三秀道:“不知道,我没听说过还有别的据点。不过我觉得,她若是回庄州,还是会藏在大月山里。” “为何?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 “嗯。而且也熟悉。” 李琭笑笑。又在山里转悠了几圈,他才勒缰掉转马头,带着白三秀返回客舍。 第226章 黑色的圆 回到悦来客舍时,天已经完全黑了。漆黑的密林间,老旧的客舍孤零零伫立着,如一只危险巨兽,沉默地潜伏。 见二人终于回来,开门的小二似乎松了一口气。李琭将他欲言又止的踌躇神色尽收眼底,但时间不早了,也就没多问。 回屋之后,二人各自洗漱。李琭倒了洗脚水回来,本以为白三秀已经像昨天一样贴好墙角了,却看见她跪坐在床上,对着墙壁发呆。 “怎么了?” 白三秀迟疑地回道:“这块污渍,是不是变深了?” 客舍的墙面是泥浆土混着秸秆砌成,本就杂驳,颜色深浅不一并不为奇。白三秀所说的,是床里侧墙上一块深色的痕迹。这块深色并不规则,只大概呈近圆形,直径约有两尺。 这块痕迹李琭确实没注意,即使现在,他也觉得可能就是泥墙正常的颜色。不过白三秀说了,他也凑上去认真地打量起来。 这块淡淡的黄黑色痕迹,若是注意到了,的确比旁边墙面深一些,但它不像外墙面风吹雨打的脏污,也不像厨房里烟熏火燎的印痕,而是浑然天成,似乎本身就是墙面的一部分。用手触摸,也没有异样凸起,手感和旁边墙面是一样的。 李琭问:“你觉得比昨天深?” 白三秀摇摇头道:“是我今天一上床,一眼就看到这块污渍,但昨天却压根没发现。这么大的一块,不可能没看到啊。” “也许……是你昨日无心顾及。” 白三秀顿了一下,脸颊窜上一抹晕红,哼道:“那你就是无心睡觉了?” 她虽然面露羞涩,眼睛却亮亮的,溜溜的像是林间的小松鼠,聪敏灵动,又带着几分不知世的天真。 面对这不知天高地厚的“挑衅”,李琭没有客气的,抬手撑住墙,从身后将她压在墙角,困在怀里。 “你希望发生点什么?”他贴着她耳畔,哑声低问。 “我……啊!” 白三秀还在纠结,忽然脱口一声惊呼。因为冷不丁地一股湿热拂来,李琭吮了一下她的耳垂。 “宜笑……” 这下她整张脸爆红,只觉得浑身热气都往头顶冲。 他说过要独一无二的称呼,但平时还是叫她小秀,只有某些特别的时刻,才会唤她宜笑。那格外低沉喑哑的声音,每一回都撩拨得她心头发颤。 “没没没有,我什么都没想!”她捂着耳朵缩身,弱弱地说,“赶紧歇了吧,啊?” 耳边传来浊重的呼吸,几息之后,贴着她后背的体温才撤开,李琭下床去熄了灯。 “睡吧。” 白三秀也不敢再招惹他,赶紧乖乖躺好。 李琭也没有再主动把她搂进怀里,只是声音更哑了。 “我不会在这动你的。不像样子。” 白三秀轻轻嗯了一声。 静谧的黑暗之中,两个人的呼吸清晰可闻。过了一会儿,白三秀又小声问:“你的护身符带着的吧?” 李琭也是没想到,她还在关心这个,忍不住低笑一声。但他还是伸手过去拉住她,认真安抚:“你放心,没反应。刀也在。虽然这次出门没带桃木刀,但我把钢刀的刀鞘换成桃木了,也是有用的。” 白三秀这下才安心了。很快,李琭便听见身边人的呼吸变得轻柔而绵长。 她睡着了。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翻身凑近,轻轻环住她。 —— 凌晨。 黎明前的这一段夜,最是沉冷幽暗。 挂衣架上,一枚小小的锦囊忽而发出微弱的金光。 第227章 消失的夫妻 次日晨起,下到大堂吃早饭时,小二殷切地迎上来,道:“客官昨夜回来得好晚,可把我吓一跳。” 李琭问:“昨晚就看见你好像有话要说。什么事?” 小二道:“我是担心客官出事。没有不敬的意思啊,就是我们这每年入住的客人,都有几个失踪没影的。昨天二位回来那么晚,我是怕二位……咳,迷路了啥的。” “失踪?都是赶山客?报官了吗?” 小二抓抓头,“赶山和赶路的都有。哎,我跟客官实话说吧。就是人没回来,东西还在,你说非亲非故的我们店也不好报啊。何况进了山,失踪不算什么稀奇事。” “就没有家人寻来的?” “确实有来问的,很少。哦!倒是有一个,早几年来闹了好几场,要掌柜的给说法呢!不过那女子又没得身份,名不正言不顺的,所以我们也没搭理。” “怎么说?” 小二回想了一下,道:“是一对夫妻,差不多六年前的事了吧?那时候还是我大哥在这。那对夫妻也是来挖黑灵芝的,有天早上出去以后,就没再回来。后来就有个女子来闹腾,说她男人丢了,是掌柜害的,不给钱就报官。结果一问,您猜怎么着,这女的是那丈夫在外头的相好。” 白三秀疑惑道:“她为什么一口咬定是掌柜害的?” “您这可算是问到点子上啦!”小二来劲了,干脆在桌边坐下来,“说是那丈夫给女的许诺,要跟老婆和离娶她进门,所以女的不甘心呐,就找来了。她也算有两分情,闹着人帮她进山找人,结果还真给她找着了!听说发现的时候,已经好些天了,死得那叫一个惨啊!” 白三秀算是看出来了,这小二镇日待客舍里没人说话,憋得无聊,好不容易逮着两个人,就指着他们解闷呢。于是她很捧场地问:“出了什么事?不会是碰上野兽了吧!” “不不不,可比那惨!那丈夫想采灵芝,被捕兽夹夹住了脚,捕兽夹锈得厉害打不开,男的是活活饿死的!” 李琭问:“你说他采灵芝的时候中了陷阱?” 白三秀问:“那妻子呢?” 小二愣了一下,才道:“妻子至今没找着哇。要说那丈夫死得也冤,他找到的东西根本不是灵芝,是一簇木耳。” “这都能看错?” 木耳和灵芝都分不清,还采什么山货。 “黑芝黑芝,想来颜色也深,估计他没看清。” 白三秀捋了一下过程,“且不说踩中捕兽夹可能就是个意外,就算有人加害,不应该先怀疑是妻子杀了丈夫吗?关掌柜的什么事?” “就是这点奇怪呀客官!”小二咋呼地说,“那天早上,我哥是亲眼看见夫妻俩出去的,可是发现丈夫的地方,只有一个人的脚印,根本没有妻子出现的痕迹!然后他们带的衣物都在房间里也没人动过,妻子就这么不见了。所以那女的就咬定是我们掌柜谋财害命。” “官府来查了吗?” “查了呀!我们店当然是清白的,啥也没干!客官放心,绝对不是什么卖人肉包子的黑店!” “……” 白三秀不由地低头看了看碗。 好好的肉粥,都不香了。 第228章 没有难度 回房收拾包袱的时候,白三秀问起李琭今天的安排。 李琭道:“去趟罗安县。请他们走访一下情况,顺便问问刚才那对夫妻的案子。对了,墙上那块污渍,有变化吗?” 白三秀摇摇头,“不太确定。” “那走吧。回来再看。” 这间屋子在二楼,相对不那么潮湿,朝向位置也好,算得上是客舍的“上房”了,所以李琭没有退,让小二给他们留着。 —— 赶到罗安县后,因为时辰已晚,二人先找客舍住下,次日才到县廨,找到县尉程角。 李琭先是请程角派人查访居住或者常在大月山行走的居民,是否在山中发现不寻常的动向。接着,他问起悦来客舍那对夫妻的案子。 因为这起案子确实有些离奇,李琭提起,程角也有印象。他很快翻出卷宗档案来,递给李琭。 “这是文光五年的案子。当时接到报案后,下官也带人去看了。那现场确实只有陈有田一个人的脚印,他系被捕兽夹困住后,虚脱而亡。所谓的黑芝,只是一簇木耳。” “你们勘察后判断为意外?木耳是自然生长的吗?” “客舍的人来报案,下官再带人赶过去,一来一回,那木耳掉在地上几天时间,树上也没有长其他木耳,所以无法判断状态。不过木耳是毛木耳,如果隔得比较远,看错也是有可能的。陈有田除了剧痛、失血和饥渴造成的虚脱,没有其他挣扎痕迹。从现场情况看,只能以意外结案。” “捕兽夹呢?” “就是普通捕兽夹。夹子以长链固定在树上,严重生锈,根本打不开,后来我们也是用了工具才拆开来。” “他妻子呢?” “他妻子周小娘,当时下官搜查了客舍和大月山周围几个村镇,都未能找到下落。搜山的话,确实也没这个人手。不瞒李大人,下官也曾怀疑过是周小娘杀夫,但是她的通缉布告张贴了一年,附近几县都没人见过她,活着的可能性很小了。” “客舍方面的证词,说那天早晨夫妻俩是一起出去的?” 程角回想一番,汇报道:“具体地说,是先后出去的,前后隔了一小会儿。当时一楼大堂只有跑堂小二一人,下官为了谨慎起见,也询问了当时投宿的赶山客和附近居民。房客听到了两次开关门的声音,有一个樵夫来客舍送柴禾时,见过夫妻二人。” 说话间,李琭已经看完案卷资料,几乎没费什么心思,便问:“樵夫是同时看见两人,还是和小二一样先后看见的?” 这个问题,在卷宗上并没有完全按证人原话记录,程角想了许久,道:“先后。先看到戴帷帽的周小娘,后遇见陈有田。他还跟陈有田说了两句话。这夫妻俩体型有明显特征,所以樵夫印象比较深。” 李琭又问:“小二呢,和夫妻二人交流过吗?” “没说话。只是陈有田点头打了个招呼。” “客舍都搜遍了?” “是的。里里外外我们搜了三遍,没有血迹,也没有新鲜的掩埋痕迹,确实没找到线索。” “我知道了。这里有封信,烦请程大人派人送往刺史府。” 从县廨出来,李琭神色很平淡,白三秀一望即知,这个案子对他而言没什么难度,他心中已经有了计较。 果然,李琭问:“你有什么想法吗?” 又来考她了! 第229章 障眼法 白三秀是个很有自知之明的人。 对于断案,她一直知道自己是没什么天赋的,只不过从李琭的问询中,她能听出他关注的重点,从而猜测他的想法。 “你怀疑有人故意放置木耳,把陈有田引入陷阱?真有这么容易吗?” “有时候简单的设置,反而最有效。就算他能分清楚木耳和灵芝,只要黑灵芝足够金贵,他想走近分辨,就会上钩。” 不知道为什么,李琭说到灵芝的时候,白三秀总觉得怪怪的。看见他脸上的调侃,她更确定不是自己的错觉。 “那是,毕竟吃了能长生不老呢!”她没好气地说。 “是吗?那我试试。” “哎哎哎,你干嘛!” 眼见李琭作势凑过来,白三秀吓得赶紧躲开,见他眸中促狭的笑意,也就明白过来,他是故意逗她的。 以前一直当这大理司直是个严正理性的人,谁能想到现在越来越没正形了。 她瞪他一眼,才继续道:“所以第一嫌疑人是周小娘?陈有田想和离,小二也佐证他们吵过架,她确实有动机。可是一个普通民妇,怎么躲过海捕?难道真的在山里躲一年?” 李琭提示道:“你再想细小二和樵夫的证言。” 证言? 白三秀仔细回想,跑堂小二和樵夫都作证看见了夫妻二人清晨外出,并且都是一前一后,先妻子,后丈夫,而且只和丈夫有过交流,妻子没有出过声。 这能说明啥? 看她脸上茫然,李琭又问:“这两个证词能证明什么?” “证明……证明那时夫妻两人都还活着?” “如何证明二人都还活着?” “看见了……啊!你是说旁人没有同时看见二人。” 白三秀豁然开朗。 既然证人都是先后看见,就不能证明两个人都活着。只有陈有田和旁人说过话,而周小娘既没出声,还戴着帷帽,脸都没露。证人都是靠体型来确定她的身份。 那么完全有可能是陈有田扮成了周小娘的样子! 她就是一直纳闷,采灵芝为什么要戴帷帽,从来没见过这样赶山干活的。原来是为了遮住脸。 其实一旦换了思路,这就是再简单不过的障眼法,只不过所有人都被思维定势给限制了。 白三秀蹙眉道:“如果那天早上的周小娘是陈有田所扮,周小娘又不知所踪,这不就从杀夫变成杀妻了吗?” “周小娘有下手的动机,难道陈有田就没有么?” “可按照这个思路,周小娘根本没有出客舍,但程大人他们搜遍了客舍也没有找到周小娘,她还能藏在哪儿?” 这个问题,李琭一时也没有答案。悦来客舍就那么大,程角带人犁了三遍,按理说应该是搜查得很全面了。但这个夫妻案的蹊跷之处,目前只有互杀一说才能解释疑点,也许客舍之中,还有什么遗漏之处。 另外,他总觉得这个悦来客舍还有古怪。 确实如现在这个小二所说,山里路况复杂,又有野兽出没,进山失踪并不是什么怪事,但是…… 念头闪过,李琭并没有说出来,只道:“先回客舍。” 第230章 嫁吧 回到悦来客舍后,李琭去找小二说话,白三秀则第一时间就跑去房间,去看那个黑色的圆。 那印迹并没有再变深。 但白三秀却反而觉得有点毛骨悚然。 因为它变淡了! 而且,她分明觉得这圆形痕迹变大了,或者说,是扩散了…… “怎么了,还在纠结这个?” 李琭也上了楼来,见她跪坐床上盯着墙面,笑问。 “你不觉得它又变化了吗?” 李琭也挨到她身后,仔细看了看,“是吗?” “是啊,颜色变淡了,而且还变大了。” 其实这圆形的深浅变化并不明显,李琭对颜色没有白三秀这么敏感,所以没看出什么所以然来。不过听她这么说,他还是上前比了比,“还是宽两尺左右。” 事实摆在眼前,白三秀也不禁自我怀疑,真是她的错觉? 李琭倒也没直接否定她,只温和地说:“再观察观察。” “你们谁啊,在干什么?!” 白三秀刚要点头,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女声,骄横尖锐的腔调听得人耳朵就是一痛。 因为二人进屋就关心那个圆,还未落锁,来人也就毫不客气地闯了进来。这是个三十多岁的妇人,身姿丰腴,化着浓艳的妆容,确实有几分姿色。 看清李琭的相貌后,她眼睛一亮,泼辣味淡了很多,但还是很不讲理。 “这是老娘的房间,你们要亲热换别地去!” 白三秀:“啊?” “对不起对不起!”小二赶来,连连道歉,又转头劝道,“许姑,这二位客人已经把这间房订下了,你通融通融……” 许姑声音又尖利起来:“哈?我每回来都住这间,你不知道吗?还懂不懂先来后到了?!” “可是……” 李琭抬手阻止小二,“无妨,我们换一间就是了。” “啊好嘞!谢谢李大人!” 许姑奇道:“等等,李大人?什么李大人?咱们这深山老林的还来了位官爷?” 小二赶紧小声解释:“这位是青岩新来的捕头李大人。姑奶奶哎,你少说两句。” 许姑却根本不理他。她本就看李琭气宇不凡,又听他是官家的人,当即态度一变,掐着调子道:“巧了呀!奴家也是青岩的人,日后可要请李大人多多照顾!” 李琭只是点点头。 却不料,拿着包袱要出去时,许姑不知怎的脚一崴,就往他身上倒去。李琭反应快,一侧身避开去,许姑却还是娇声叫唤:“哎呀,都是奴家不小心,冒犯了大人。可是大人知道,这男女授受不亲,大人方才摸了奴家的腰,奴家只能跟着大人了……” 白三秀心想,可惜了。 没瓜子,可惜了。 李琭问:“谁碰了你,你就要以身相许?” “那也是没法子的事呀!毕竟女子闺名,最是要紧。” 李琭面不改色,举起手中的横刀,淡淡道:“那你嫁它吧。方才是它碰的你,作为这把刀的主人,我同意了。” 噗! 白三秀捂住嘴,差点没憋住笑声。 许姑的风情万种尴尬地僵在脸上,还没想出应对,李琭又道:“你要嫁,我现在就给你做主,拜堂成亲。不嫁,我还有公务在身,误了正事我可以带你去县衙大牢住几天。” 许姑:“……” “小秀,走了。” 白三秀应了一声,又看了一眼墙上的印迹。 许姑正有火没处撒呢,骂道:“还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 白三秀不放心道:“床边墙上那块圆形印记,你注意……” “老娘刷的不行啊,赶紧给我出去!” 砰! 房门猛地甩上,差点打着白三秀脚后跟。 第231章 未必意外 一旁的小二已经满头是汗,睁眼说瞎话:“李大人息怒,许姑她娇纵惯了,绝对没有对您不敬的意思。” 白三秀问:“她到底是什么人?店里的常客?” 小二道:“就是那对夫妻中丈夫的相好咯,每年都要来我们店里闹上一两回。碰上耳根子软脸皮薄的客人,就像刚才那样……也能要点钱。” 白三秀这才明白刚才胡搅蛮缠的戏码唱的是哪一出。 “她每次来都住这间吗?” “是啊!这屋位置好,而且当年那对夫妻就是住的这一间。她说要在这什么缅怀故人,掌柜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就依了她。” 小二把他们领到另一间空房,还要道歉,李琭挥挥手让他下去。 “记得把簿子送来。” “是是,李大人请稍等。” 小二走后,白三秀才问:“你怎么成青岩的捕头了?” “离开庄州前,我要了一块腰牌,方便做事。” 白三秀笑道:“没想到李大人应对那等泼辣妇人,也是得心应手。” 李琭闻言,眉头一蹙,竟然有几分委屈地说:“我倒是等着你来维护本官的清白,结果你只顾看戏。” “分明是许姑讨要她的清白,怎么成你的清白受污了?” “她来蹭我,当然是我吃亏了。” “李大人如此洁身自好,那我也得多小心了。” “这不一样。”李琭伸手揽过她后腰,轻轻按揉,“反正你是要对我负责的。” “……” 稍后小二送来账簿时,白三秀已经洗漱好了,只是一双圆眸水光潋滟,嘴唇泛红微肿,显然是遭受了不小“损失”。 受益人倒是神色餍足,坐在桌边开始翻阅住客登记的情况。只是没看多久,他脸色变得严肃起来。 “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白三秀好奇地凑过去。 每年年终,客舍会将当年入住、店内收支等情况汇总,将异常情况另列,因此虽然是近二十年的账簿,翻看起来也是很快的。 李琭点了点记录,道:“历年来失踪的住客,年终汇总有单独记录。你看看这些。” 每年失踪的住客,账簿上都写明了籍贯、姓名、时间,以及失踪是客舍自行发现,还是亲朋报官后官府查问得知。客舍确认失踪,主要是客人的行囊没带走,人却行踪不明。 本来每年有几个人失踪并不是什么稀奇事,但自从陈有田和周小娘的案件发生后,失踪人数有所增加,而且这其中,由客舍发现的变多了。 当然,对于这一点,官府进行过仔细调查,确认客舍没有杀人越货,也确实没什么地方能藏匿这么多尸体。最终,这些失踪人员只能以进山采货遭遇不测结案。 李琭道:“你在大月山待了那么久,却从来没听说过山里产黑灵芝,或者说,即使有,以其罕见程度也不够二十年来供应百神丹不断,所以黑芝的传说恐怕有蹊跷。如果这个传言是有心人刻意为之,那么失踪也未必真的是意外。” 白三秀问:“你是要查那个神医了?” “我已经请刺史安排了。” “那你准备先查查客舍?” “嗯。” 第232章 枯井 次日二人下楼吃早饭时,大堂里还零零散散坐着几位客人。许姑早已经起了,果然正如小二所说,把住客纠缠了个遍,又去把刚回来的掌柜敲打一顿,才心满意足歇下。 看得出她还是有些垂涎李琭,只是慑于他官差的身份,不敢再轻易造次。 见她如此生龙活虎,白三秀反而放心下来。 掌柜业已听小二说明了情况,上前来和李琭一番告罪寒暄。 李琭只淡淡道:“听说店中还留着近五年的日常登记簿?” “回官爷,是如此。” “晚点送到我房里。待会我要在店里四处转转,让小二陪同就行。” 掌柜的连连答应,转过头又对着小二耳提面命。 李琭所谓的转转,自然就是要看看客舍中,还有没有未发现的隐秘角落。 大堂、客房和偏房、厨房、柴房等处,室内陈设都是一目了然,对比室内外的空间大小,也没有隐秘之处。此处气候湿润,客舍也没有挖地窖,因为潮气太重,根本放不住东西。 李琭又转到了客舍后院。说是后院,其实也并没有用什么篱笆栅栏围出个院子,从杂物房再往后走不远,就是山壁了。 客舍的日常用水,是山泉水。但实际上这是一条山洪沟,正常情况下水质清澈,如果碰上雨季或者突降暴雨,客舍就要动用存水。后院的几个大水缸就是备用的。 李琭随口问了一句:“客舍一直用的山泉水吗?” 小二回道:“还真不是。听我哥说以前用的井水,后来不知怎的就弃用了,封了起来。挺多年前的事了。” 白三秀四处望了一圈,“在哪呢?没看见水井啊!” 小二也不清楚,请他们稍等,把掌柜的喊了来。 掌柜是个聪明人,知道李琭的用意,将二人带到封存的井口边,让小二撬开石板,一边道:“当初县里调查的时候,探过井里。” 这口井没有做井栏,只比地面高出一点点,盖上石板后因为浮土草苔的遮盖,还真看不出来这儿有口井眼。 此时往井中望下去,已经彻底干涸,黑洞洞的,依稀能看见一点底。用长杆往里戳探,土石还有些松软,确实没什么异样。 掌柜解释道:“客舍刚建成的时候,用的就是这口井。后来有一年地震,井底的水脉断了,也可能是改道,井里就没水了。大人您看,里面肯定是藏不住人的……” 李琭不置是否。 白三秀看着黑黢黢的水井,心底忽然涌起一股异样情绪,悲怅,压抑,闷窒,仿佛世界在一瞬间灰暗了,绝望的空寂感笼罩下来。 这感觉转瞬即逝,待她再细想时,已经无从体会。但是那一瞬间留下的印象,还是让她很不舒服,不由自主地往李琭身上靠了靠。 李琭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回房后才问:“方才在井边,怎么了吗?” 白三秀斟酌了一下,道:“我感觉不太好。和当初在四坊感受到的召唤有点像,又不太像,我也说不上来。” 李琭一听,脸色也不大好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白三秀笑了,安抚道:“就一瞬的感觉,没事。也没看到井下有什么,也许是我的错觉。” 下一刻,她便被李琭揽进怀中,舒缓地掌抚着后背。他怀抱的温度和味道驱散了她心底最后一点不适,也因此她没有看到,他紧抿唇线,目光幽沉。 第233章 静悄悄 安静。 晨起后,李琭在房中看簿子,白三秀到厨房去端早饭,发现客舍里很安静。两个客人在大堂吃完早饭就走了,掌柜的不在前堂,只有小二在柜台上支着脑袋,昏昏欲睡。 昨天的这个时候,许姑已经起身了,闹腾的动静整个客舍都听得见。就算没有新的住客,按照她的流程,也应该要去把掌柜的和小二磋磨一番,再上厨房挑挑拣拣。怎么今天突然变老实了? 想到这,白三秀敲敲柜台,问:“许姑呢,她出去了?” 小二猛地惊醒,还是没忍住打了个哈欠。 “没有啊,没看见她出去。可能还没起吧?” “昨天她不是起很早吗?” 小二想了想,道:“您别说还真是,许姑这人难缠,但还真不偷懒。不过谁知道呢,也许就今天想赖个床吧。最近我们店里生意清淡,也没几个客人。您看昨天许姑挑剔我熬的粥,那个劲头,哎呀,还是今天好,耳根子终于清静了……” 白三秀看他刹不住,赶紧点点头遛了。许姑的房间就在他们隔壁,路过时,她还特地留心听了一下,可屋子里也是静悄悄的。 难道许姑真的还没起? 一上午,李琭见白三秀老是往东边的墙面蹭,有时候还把耳朵贴墙上,好笑道:“做什么呢?这儿又不是花楼,没戏可听。” 白三秀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顿时耳朵一热。 “才不是呢!”她又羞又恼,随即想到,想歪的人又不是她,她为什么要脸红?她没好气地瞪了李琭一眼,“我是奇怪,今天许姑怎么没动静。” “她早上没出来闹?” “没有。屋子里也一点声音都没有。” 李琭闻言,也走过来贴上墙壁听了片刻,“确实有些异常。” “你干嘛?” 白三秀一个激灵,抬头低嚷。 因为某人嘴上一本正经,手却扶在她腰间,轻轻揉捏。他是站在她身后的,他一倾身贴近墙,就几乎把她完全包在了怀里。她被困在这一方小小的天地中,只感觉他身上的温度,烘得她脸上热潮滚滚。 李琭挑眉,“哦,干什么了?” “你……你这个叫白日宣淫……” “谁规定白天不行?” 他徐徐俯身,慢慢靠近,鼻尖亲昵地蹭上她的鼻尖,温热的呼吸勾缠着,明明还未触碰,却比落在实地更加撩人。 白三秀轻揪着他的前襟,抵着他坚实温热的胸膛,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自己是想推开,还是想将他拉得更近。 她不由自主地合上眼,仿佛浸入了一方温泉。响如擂鼓的心跳声中,她已能感觉到那抹柔软近在咫尺,却是乍然间,后背一阵阴冷刺骨!一刹那她如坠三九寒天的冰窟,心脏都被攥住,整个人猛地打了个冷颤! 李琭显然也察觉到不对,当即一个使力揽着她退开数步。 这短短的几息之间,白三秀已然是一身冷汗。她惊魂未定,转头望向墙壁,可那土墙仍是平平无奇,看不出任何异状。 “刚才那是……” 李琭没说话,但是面上一片沉肃。他的腰间,护身锦囊的金光将将散去。 第234章 失踪 不消多说,二人立马去敲许姑的门。 他们房间的东墙就是许姑的西墙,而床铺就放在西墙边。方才二人靠的位置,就算不是正对着那块印迹,也不会离得很远。 拍了半天门,连掌柜的和小二都惊动了,屋内却始终无人应答。 客舍房间的门,内部是用门闩上锁,虽然结构并不复杂,但从外面还是很难开的。李琭只得翻出窗户,沿着外墙屋檐走到隔壁,翻窗进入房间。 不多时,他从里面打开了房门,屋外三人探头一看,心中俱是咯噔一下。 屋中除了李琭,没有第二人。 白三秀当即跑到床边往墙上看过去—— 黑色。 那圆形印迹变深了! 原本只是淡淡发黑,比周围墙面稍深一点,并不引人注意。现在却是显眼的灰黑色,同时肉眼可见地变淡缩小。 随着李琭腰间锦囊的光芒散去,印迹也恢复成原有的模样。那速度非常快,根本来不及使用任何符咒。 环顾屋内,陈设整齐,许姑的东西也都在,没有任何打斗翻动痕迹。仿佛一切如常,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李琭拉住白三秀,不让她靠近,转头蹙眉问:“许姑早晨出去了?” 小二连连摇头,“没有啊,我没看见她出去。” “你一直在大堂守着?” “是啊!早些时候我在厨房做饭,但是那会儿客舍大门没开呢,要是有人动了,掌柜的肯定能听见。” 掌柜的赶忙道:“是是,我和小武的房间就在一楼柜台内侧,我那时在屋里还没起身,但是如果有人开门,我肯定会发现。” 说着,他抹了抹额上冷汗。虽然没有说出口,但他脸上的神情已经忠实地表明了内心想法。 不会又失踪一个吧? 众人搜查整个客舍,包括荒井,还真的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李琭很快有了决断,冷静地吩咐道:“把还在店内的客人都叫到大堂。你叫小武?会骑马吗?” 小二一抖,“呃,会倒是会一点……” “你骑上我的马,去永平镇报信,让里正派几个人来,带上锄头、铁铲。快去!” “哎好好好!” 小武赶紧跑了,掌柜的去喊人时,李琭则在一、二楼走了一圈,似乎在看房间的门牌号。白三秀跟在他身后,有些不明所以。 “门号怎么了吗?” 李琭道:“你看,客舍两层楼,二楼是天字号,一楼是地字号,但两层楼的起始房号都是壬字号。你觉得是为什么?” 他这一问,白三秀起初有些摸不着头脑。客房的布局是一排房间带一个拐角,两层楼的第一间房都在东侧,第二间房就拐到了南侧。好在房间是空的,她推门看了一下地字壬号房,突然灵光一闪明白了。 “壬号房是后加的!这间布局和其他客房不太一样,看起来像杂物间改的。” 李琭赞许地点头。 “不错。壬号房只有东面小窗,门牌号也较其他门号新一些,是后来挂上的。” “这两间房有什么问题吗?” 李琭又卖关子不说,只道:“你去房间,对照登记簿找一下失踪人员所住的房间号,接着我的记录往后写。我去问问住客有没有听到什么。” “嗯。” 第235章 相连的房间 从昨天下午到今天早上,李琭一直在整理客舍的账簿。白三秀翻了一下记录,很快就明白了他的用意。 他想寻找失踪人员有没有共同点,或者相关联之处。 按照客舍年末总结,五年来失踪人员共计二十七位,其中行囊留在客舍而人无音讯,即由客舍确认失踪的,共有十四人。李琭参照每年的入住登记,把这些失踪人员的信息全都罗列出来。 白三秀顺着往下整理,很快就发现了异样。 客舍报案的十四人中,有十一人的住宿房号很集中,都在天字甲、乙、壬号和地字甲号,其中天字甲号最多,其次是天字乙和地字甲号,偶尔有壬号房。毕竟壬号是杂物间所改,只有在没有空房的情况下才会有人入住。 她顿时明白了刚才李琭为什么要去看门牌号。 甲、乙号房间都算是悦来客舍中的上房,价格也不贵,入住率自然是最高的。因此,入住其中的房客出事,概率虽然显得过于集中,但也无法排除是巧合。 但是考虑到客舍结构,壬号房并不在一排客房的末尾,而是在拐角和甲号房相连,这样一看,出事的房间号就很怪异了。 天字乙号、天字壬号和地字甲号房,分别在天字甲号房的西侧、北侧和正下方。 白三秀当即跑去把四间房都看了一遍,除了天字甲号房墙上的黑色圆形,其他房间都没有任何异状。 难道罪魁祸首就是天字甲号房,住客的莫名失踪,真和这个圆有关系? 此时,李琭已经询问完店里剩下的几个住客。 众人纷纷表示,没有听到许姑的任何动静。而店前屋后,也没有找到许姑出去的迹象。所以基本上可以肯定,她没有出客栈,就是在房中消失了。 荒山野岭的客舍,当然没有黄纸朱砂这种东西,李琭再用护身锦囊试探,那个黑色印记也没有发生变化。无奈,他只得把桃木刀鞘挂在天字甲号房的墙上,以作防范。 虽然没有明说,但是一众住客知道许姑是在房里出的事,都吓得能走的走,走不了的全部搬到了离甲号房最远的房间。 掌柜的见此情形,是既害怕,又长吁短叹。 以前只道赶山失踪是常事,但现在客舍坐实了“闹鬼”,那可就不一样了。 李琭只把掌柜喊来,单独告知:“虽然登记簿只保留了近五年的,但是从年末总结看,客舍内失踪人数的明显增加,是从那个夫妻案开始的。目前而言,只要不靠近天字甲号房,就没事。如果能找到周小娘的下落,也许能结束这一切。” 掌柜的惶惶道:“可……可是当年已经把客舍翻遍了……” “那就掘地三尺。” 李琭说完,便和白三秀回房休息了。 当然,他们也是换了房间的。 次日一大早,小武带着镇上的人赶到了。因为有李琭青岩县衙捕头的身份,里正嘱咐人连夜赶路,否则等他们步行过来,起码要到太阳落山。 人到之后小憩片刻,李琭就吩咐动手,把那口荒废的水井,彻底掘开。 第236章 根系 这枯井大约七八尺深,两尺多宽,井壁用青砖固定了一下,挖起来倒也不是很费劲。众人合力将之掘开,井里当然是没有尸体的,只有底部一滩微湿的烂泥。 掌柜的和小武也不知道悬着的心该不该放下来。 李琭道:“有筛子吗?把淤泥挖出来过一过。” “哎哎,好嘞。” 一群人拿筛的拿筛,冲水的冲水,白三秀却在挖出来的坑边转悠起来。 “徽明!” “嗯,怎么了?你小心点。” 白三秀搭着李琭的手下到坑中半腰,指着某处:“你看这是根吗?” 但见掘松的湿土之中,露出一簇枯黑的根系。 李琭也跟着三两步跳下去,“还真是。而且看样子,应该是树根。” “可是这井旁并没有树。” 二人回到地面,顺着树根的方向望去,正是后山脚下一片野林子。这一块草木不算很茂盛,他们很快就注意到林中靠近边缘处,一根半截发黑的枯树桩子。 李琭喊来几个人挖掘此树的根系,又把掌柜的招来问:“这棵树你有印象吗?” 掌柜的没多想,便道:“有有!大人要是问别的,小人还真没印象。这棵印象可深!是我这客舍建成没两年,大月山下了一场雷暴雨,然后正巧一个雷劈下来,就劈的这棵树,当场就起火断掉了。” “就是你们说的那次‘天谴’?” “大人知道啊!对对对,就是那次。那当时电闪雷鸣的,吓死个人,真以为要山崩地陷了!” 说话间,筛淤泥的也有了进展,有人惊呼:“这是什么?” 李琭和白三秀走过去一看,冲净的淤泥之中,筛出些零零碎碎的残件,大部分因为日久年深的浸泡已经糟烂,但仍然有些东西依稀可辨。 银耳珰,发黑的织物残片,衣饰,还有镶金的牙齿…… 众人不约而同想到那种可能,胆小的当即吓得连连后退。 “这……这这不会吧,这井吃人哪?” “要不然这些东西哪来的?原来客舍失踪的人都被这怪井吞了!” “娘耶吓死人了,就剩这么些个零件了,吃得还怪干净的……” “没想到真是没想到……” “但他们怎么进去的啊,这井不是封了好多年了吗?” 李琭问掌柜的:“陈有田夫妇知道这口井吗?” 掌柜的早就吓得一身冷汗,擦着鬓角道:“应该知道吧?他们是小店的熟客了,差不多有三年常来。” 众人还对着吃人井议论,那半棵树桩的根系走向也基本挖出来了。 果不其然,这根桩子的根系非常发达,一直延伸到井边。除了明显能辨别为树根的,周围还纠缠着大量软须。 如今这些灰黑色的根须都已经干瘪,看起来已经死去许久,但是白三秀弯腰掰了一截比较粗的主杆,细看却能发现,靠近外皮的一圈仍然呈现极淡的绿色。也就是说,二十多年过去,这棵树其实并没有彻底死绝。 “李大人,这、这树又怎么了嘛?是不是和那场‘天谴’有关?”掌柜的小心翼翼地问。 李琭只道:“挖出来,烧了吧。过了火,邪秽尽除,就不必担心了。” “真的?!谢谢大人指点,谢谢大人指点!”几天来掌柜的第一次面露喜色。 稍后,空地上升起浓烟,众人都松了口气。觉得既然井挖了,树也烧了,这下铁定没事了,只有李琭和白三秀站在一旁,注视着火焰,思绪沉沉。 很显然,这个残桩也是长生教神木的分株之一。 这大月山中,还有多少这样的分株? 第237章 神医 青岩南街回春堂。 掘井烧树之后,天字甲号房墙上的圆形印记也随之消失。解决了客舍的失踪谜案,李琭和白三秀就赶回青岩,调查那位广为传诵的老神医。 此时,白三秀站在门面狭小的医馆前,拍了半天门,都没人应声。 “幺妹儿,莫敲了,乌神医不在。”旁边的摊主主动搭话道,“你是别地方来的?乌神医这两年基本没开张。” 白三秀也用乡音回道:“谢谢大哥!我是罗安县来的,我相公身子不是的太好,就想来找神医看看。大哥意思是他不常开门?” “老头子脾气怪,有时候看心情,有时候出去找药,啥子时候开张不好说的。你要找他看病,得碰运气。” “啊,他就没留个什么联系方式?” “没得。” 这大哥是个卖肠旺面的,白三秀想了想,索性坐下来要了一碗面,和大哥聊上了。 “我听说老神医看不见?那他怎么看病啊?” “老头子是瞎了好多年了,我老汉儿在这摆摊的时候,他就搞张桌子在这接诊,那个时候还没得这个铺面呢。反正就是诊脉,再问一下情况嘛!主要他那个百神丹神得很,确实可以治病。” “这个药真有那么神啊?” “千真万确!”大哥怕她不信,连连强调,“我爷爷就是吃了百神丹好的!老爷子当时八十多,眼看到就要没得气了,吃了药以后还真缓过来了。要不是他自己走丢,估计还能活好几个年头。” “老人家走丢了?后来找着了嘛?” “他还不是听别人说啥子黑灵芝,闹到起也要去摘,趁我们不注意偷偷跑了。后来是别个喊我们去的,人倒在路边,已经没了。” “太可惜了。那个黑灵芝,我也听说了,真的有嘛?” 大哥不以为然,“晓得哦!传了十几年,每年都有好多人进山,从来没见到哪个找回来。我就说,老头子怎么可能把方子讲出来,自家秘方肯定藏到噻。” 白三秀又问:“老神医这么厉害,他师父肯定也是个神医吧?不然搞哪学的这身医术。” “没听说啊。” “咦,他不是的本地人?” “是我们青岩的,但是以前没这么出名。三十年多前吧?我那个时候才几岁,他刚开始做百神丹。” “这样啊!” “小秀。” 一声温和的呼唤传来,白三秀抬头一看,一身青衫的李琭快步向她走来。 “徽明,你怎么来了?” “我事情谈完了,来接你。怎么还吃上了?” “就……看着还不错。你尝尝?” 她的肠旺面还剩半碗,李琭也不忌讳,端起来就吃了。 大哥看看他俩,心直口快地说:“幺妹儿,这个就是你相公?看起来挺好呀,不像生病的样子。” “他……”白三秀憋了半天才道,“是看着还好,有时候不太舒服。” 大哥怔了一下,突然一脸明白人的表情,点头道:“晓得了晓得了,那是该看下。你放心,老头子这边看了肯定好使。” 白三秀:“……” 他晓得啥子了就晓得? 她偷觑一旁的李琭,只见他面不改色地吃完,擦擦嘴起身,“走吧。” 白三秀这才放下心来。他应该没听懂。 因为不方便住州廨公房,二人住的是驿站。回屋门一关,她刚要张嘴问情况,脱口变成一声低呼。因为身后人更快一步揽住她,问:“我生的什么病,我怎么不知道?” 白三秀心头咯噔一下。 男人俯下身,低哑的声音拂在她耳畔,徐缓又不容抗拒地煽燃起一股热度,像文火一般慢慢地融着她。 “看来我只能自证清白了。” …… …… “好使吗?” “好使……” 第238章 找人先找树 晚些时候,二人翻看李琭带回来的调查文卷时,白三秀的脸还是红彤彤的。她拿了一沓记录,很警惕地和一脸意犹未尽的男人拉开距离。 虽然保留节目还在,但是“得寸进尺”这四个字,他可谓是演绎得淋漓尽致,每一次连哄带诱,越来越肆无忌惮。 李琭好笑地看着她的动作,也没戳穿,明智地选择见好就收。他清清嗓子,正色道:“州府已经派人多方核实乌元平的身份,他确实是青岩本地人,今年八十三。户籍和生活经历都有迹可查,医术是祖传的。” 白三秀的思绪自然也就回到正事上。 “那他的眼睛呢?” “据说出生时候就不太好,八九岁时彻底失明。” 也就是说,乌元平确凿无疑,是真实存在的人,但是参照靖恭坊麻老太的事,也不能证明他后来就没有嫌疑。 因为所谓黑灵芝,流传二十年之久,却自始至终无人见过,这分明是和白花桔梗一样的把戏。那么最有可能的是,乌元平是真的,但是制作出百神丹的“乌神医”则另有其人。 而且乌金谷被射瞎一目,双目失明的乌元平是最好的身份掩护。 白三秀说了从肠旺面大哥那问到的情况,又问李琭:“那你打算怎么找到他呢?他向来居无定所,如果直接跑山里藏起来,搜都没法搜。” 李琭道:“搜捕令我已经请刺史发下去了。不过我打算先找树。” “找树?” “神木分株。从已知情况可以得知,神木和分株吸人精力的范围是有限的,藤蔓的范围更小,所以需要像神木那样定期喂养,或者像悦来客舍后院那株一样,附近有人员聚集点。所以我打算派人去巡一下大月山各处定居点。” “你想把乌金谷逼出来。” 李琭淡然一哂:“坏她好事,她总得给点反应。另外,乐游原那棵分株在地下埋了二十年安然无事,去年末才突然发动,你想过原因吗?” 白三秀道:“我想可能之前都在休眠吧,是乌金谷来长安唤醒了它。她说过,那是神木和蛊虫结合的改良产物,我想她应该能够操控。” 李琭颔首,“不错。而喝下神药会增强对神木分株的感应。这就不得不让人怀疑,百神丹除了为黑灵芝造势,还有没有别的用意。” 白三秀一想,有些泛寒。 “你是说百神丹里也加了东西?那青岩的人已经吃了二十年……” “别急,我问过了,庄州并未发生过长安那种不明疫病。”李琭安抚道,“不过以防万一,我让州府询问整理了乌元平诊治病人的病况和后续。” “就是桌上这些?” “对。你帮我一起看。” 白三秀看看桌上几摞文卷。二十年的病例材料,可不是小数目。知道今晚他又要熬夜了,于是她站起身,“我先去做点宵夜吧,等会你饿了。啊,你……” 路过李琭身边时,他伸手一拽,她顿时失了平衡跌坐在他腿上。李琭点点自己的唇,笑道:“就没饱过,能不能再来点?” “……” 第239章 涣卦 最后,到点了白三秀就被李琭赶去睡觉,他自己则只休息了两个多时辰,熬夜看完了病例记录。 州府的这些询问记录,当然不是所有在乌元平处看过诊的病人,但是也收集到了一百多份。 粗略看来,患者病症各不相同,也确实在诊治之后有不同程度的好转。可以肯定的是,并没有发生升平四坊那样嗜睡无力的情况。或者说,从病例上看不出来。 观之后续,三年后大约三分之一的病人去世,五年后达到三分有二,但原本这些人中大部分就是重症、高龄或是常年体弱,去世了似乎也并不奇怪。而且这其中还有一些意外死亡,尤其是外出导致的猝死最多。 总之,这些记录若说有可疑之处,又都能找到合理解释,但若说正常,又总让人觉得有些怪异。 因此,李琭今日又去了州府,请刺史派人调查那部分意外猝亡者出事的详情。 思绪及此,白三秀心中油然升起对李琭的佩服和心疼。 刑侦断案并不是打两棍子问口供那么简单,也不总是率众抓捕、公堂上拍案喝问那样威风,破案最耗费精力的,其实是耐心的走访调查,处理大量案卷文书。 李琭如今的声誉地位,不知包含了多少个日日夜夜的勤勉。可是外人只道他天资聪颖,少年得志,幸得贵人相助才平步青云,这些辛苦,又有几个人在意呢? 每每想到这些,她就很想也为他做些什么,分担他的压力。 她想起最初在华月楼重逢,当时只是觉得他有几分眼熟,并不知道他就是当年的李家幼子。后来知道了他的身份,一开始她也没起什么别样心思,但他的正直、敏锐、细致和体贴,却早已吸引了她。 而如今,这样好的一个男人,竟然是她的了。 心中的柔情满得似要溢出来,又混着一点骄傲自得,使得白三秀脸上都不由带上了笑。却在此际,街角处传来一声询问:“老夫看姑娘有缘,姑娘可要算上一卦?” 白三秀闻声望去,快速打量一番。 这是个清瘦老人,穿着一身破旧褂子,随随便便地坐在台阶上。身旁一个布幡斜靠在墙上,上面潦草地写了一个字,“命”。 得,又是个算命先生。 白三秀本来没兴趣的,但转念一想,算命先生走街串巷,这位年纪也不小,兴许知道乌元平的事呢?便客气地走上前道:“那就有劳先生了。” “可有铜钱?一枚。” 白三秀递了一文钱过去。 老头儿接过铜钱,向空中抛了六次。白三秀看着有些惊奇,这还是她第一次遇到找客人要卦具的。又听得那老头悠悠道:“外卦为风,内卦为水,上巽下坎,是个涣卦。不错。” “先生的意思卦象不错?” 老头儿解释道:“风行水上,水波离散,为涣。人心散,事难成,危机暗伏,险象环生。” “……” 这不错在哪啊?! 许是看到白三秀噎住的表情,老头哈哈一笑:“危机危机,危中有机。谋定后动,岂知不能化险为夷,峰回路转。” 说着随手一抛,又把铜钱扔回给白三秀。 白三秀一怔,还是谢道:“多谢先生指点。那卦资……” “不必。老夫说了有缘。” 白三秀又感谢一番,才想起差点忘了正事。 “我还想向先生打听一下乌老神医的消息。” 却不料老头很没正形地说:“俩老头子有什么好熟的,他玩他的我玩我的,一年到头也碰不到几回。” 白三秀哭笑不得,只得道:“那先生还是认识乌神医的。我家人身子不太好,我想找他看诊,可实在不知道上哪找人。” “找不到就算了呗!那糟老头心思早就不在这了。再者说,”老头别有深意地问,“一个神丹治百病,老夫还不知黑灵芝有这等奇效。” “先生也听说过黑灵芝,那先生可曾见过?” “听说就一定有吗?” 连日来白三秀总听旁人夸赞乌元平医术如何精深,百神丹如何神奇,这算命老头还是第一个,对乌元平不屑一顾的。 她还想再问,老头却不与她说了,起身拍拍屁股要走人。 “先生……” “今日算了一卦,老夫要收摊了。看在有缘的份上,我还有个忠告。庄州潮湿多虫,打虫药备上,疼的时候才有得吃。” 说完他拿起旧幡,背着手晃晃悠悠走了。 第240章 空屋 这个奇奇怪怪的算命老头,让白三秀很是摸不着头脑。她想不明白也就不想了,按下疑惑,向回春堂附近的商户住家询问起来。 “幺妹儿,你又来啦。” “是啊!糕粑稀饭,来一份吧。” “好嘞!” 白三秀一边吃一边又开始打听:“我听说这个铺面只是老神医坐诊的地方,那他住哪啊?” 大哥挠挠头,“不晓得啊。肯定在城里有个歇脚处,不过他不爱被人打扰,所以都不晓得住哪。” 对于这个答案,白三秀并不意外。李琭已经让人调查过,青岩城内,乌元平除了回春堂这个小铺面,其他行踪向来是不得而知。 可虽然这两年他几乎没有出现过,但早些年坐诊,经常是连续数日开张,那他必然在城内有个落脚点。 再者,为什么时隔二十年乌金谷才去长安唤醒分株?是什么拖住了她?祭台神木和悦来客舍的分株都被雷电劈毁,说不定那场雷暴雨真的不是普通恶劣天气。那么与神木关系紧密的乌金谷,会不会也受伤了? 如果后来的乌元平真是乌金谷假扮,她总不可能天天从郊外进城。无论身体原因,还是为了制作百神丹方便,她一定有一个隐秘居所。 “那大哥还记不记得,老神医一般从哪个方向过来?” “那边。”大哥指指街东,“都是从那个街角拐过来。” 白三秀又问:“那一路过来,有没有早点摊子?” “有啊!” 大哥毫不见外,热情地介绍了好几个摊点,白三秀一一记下。次日天刚蒙蒙亮,就来到东街上,果然有不少摊子零零散散藏在街巷中。 她四处询问,最后循着香味找到一家羊肉粉,“嬢嬢,问你个事情,乌神医有没有在你这吃过早点啊?” “嗯?啊,老神医啊,吃过吃过!他开张的时候都在我这里吃呢!哎哟,不过也有两年没来了。幺妹儿你咋知道的?” “我闻到特别香,又听说老神医开诊的时候都从这边过来,就想会不会是你这羊肉粉。” “哈哈哈,我家的粉做了几十年,在青岩都是有名的!来一碗嘛?” “……好。” 白三秀也没想到真能问到,又坐下一顿好吃,顺便打听了周围空置的民宅。 东街这一片多是陈旧老屋,不少已经空置许久。白三秀在街巷中穿行,逐一查探,走到背街小巷一个后窗外时,她心头忽然掠过一抹说不出的不适。 后窗有些高,而且屋里黑不隆冬的,也看不出什么来。于是她又摸到前门,门上只有一把简单的挂锁。她自发中取下一个小夹子,几下便捣开了锁。 …… 一个时辰之后。 李琭和白三秀站在门口,看着差吏整理封存屋中物品。这屋子不大,内部陈设很简单,除去床铺,就是一张桌台,上面放着一些捣药制药的器具。药箱中还残留着一些药材,不过都是渣滓了,辨别不出成分。 李琭奇道:“你是怎么找到这的?” “主要还是运气。我问了肠旺面的老板,乌元平开诊都是从东街过来,那他肯定要吃东西吧?”说到这,她压低了声音,“乌金谷喜欢吃羊肉粉。我就试着问了下。” 李琭失笑。“她还挺讲究。” 白三秀顿了一下,又道:“我路过这屋子时,说不上来,反正就是让我想起了总坛那间养蛊的禁室。” 李琭脸上的笑意顿时敛去,握住她的手。白三秀也回握他,“我看这屋里灰尘积得不算很多,你说她是不是最近来过?” 李琭微微颔首。 “有可能。” 第241章 昏官恶吏 长生教本就是朝廷的禁忌,去年末又在长安城搞出那么大动静,故而李琭此番侦办案件,庄州刺史余修海也很重视,凡是他提出的要求,都加紧加急照办。 除此之外,李琭还肩负巡按监察的职责,要复核庄州各县的刑案疑案,因此,连日来他都是早出晚归,大部分时间都在州府办公。白三秀反倒是清闲,没事就在街上四处走走,很快和街坊四邻混了个眼熟。 毕竟有时候,线索往往就藏在不经意的闲聊之中。 不过今日刚从驿站出来,她就觉得有些不对劲。 之前和她相熟,每次看见她都热情招呼的商贩住家,虽然还是和她点头寒暄,态度却明显变了。她前脚刚走,那些人就窃窃议论起来,指指点点的,显然不是什么好事。 白三秀不明所以,可想找个人问,却只见旁人回避敷衍,无奈之下找到驿站街角的小乞儿,问他是否知道一二。 这小乞儿是在此处固定“上工”的,图的就是驿站的剩饭,往来官差有好心的,也会让他跑个腿给些赏钱。 小乞儿当然也和白三秀很熟了,说话也不遮掩,直接道:“姐姐,你跟了个坏人,小心咯!” 白三秀一懵,“什么坏人?” “就是你身边那个男的啊!他是长安来的官吧?没想到是个欺男霸女的昏官!” “你说徽……他怎么了?” “姐姐还不晓得?都说他看上了许姑,你不认识吧?那是我们县城有名的懒婆娘,整天靠讹男人钱。许姑不从,他强迫了人家不说,还把人弄死了。弄死了不说,还编了个鬼神作祟的说法骗人。就在悦来客舍呢,好多人都知道!” “……” 白三秀并不喜欢嚼舌根,但不说也不行了。 “许姑的营生手段你们既然都知道,怎么就不能是反过来?是她想讹诈李大人不成,自己出了意外。”想想还是不对,“这两件事压根没关系!” 小乞儿理所当然地说:“她样子确实可以啊!” 白三秀噎了一下。 为免引起恐慌,长生教的事还不宜宣诸于众,她还真没法说明悦来客舍的诡异事件,只得问:“这话从哪传出来的?” 小乞儿耸耸肩:“晓得哦,到处都在说。” 这个突如其来的谣言让白三秀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她当即匆匆赶往州府,果然看见门口值守的护卫,眼神也是欲言又止。 她没有官身,便请守卫进去通报,没一会儿李琭出了门来。 “怎么了小秀?” 白三秀把李琭拉到一边,低声说了情况。李琭听完,一挑眉,“这是踩到痛处,开始反击了。” “什么痛处?你确定是乌金谷做的?” “这些日子,余刺史派了一个营的人马搜山,拔除了几个分株生长点。树都已焦枯,都是被那场‘天谴’劈死的。估计很快就能找到她的藏身之处。” 白三秀一愣,既为进展高兴,又感到不解。 “怎么找?” 李琭却又不说了,只道:“我还有事,你就在府里等我。等会儿一起回去。” 于是白三秀就被安置在偏厅喝茶吃点心,一直到掌灯时分,二人才回驿站。 李琭对这盆脏水并不以为意,毕竟在京中的官场斗争,手段比这阴狠的多了去了。 白三秀见他轻松,也就放下心来。谁知没两日,二人刚离开驿站几步,一个不明物体直直冲她面门飞来。若不是李琭眼疾手快,一准砸她身上。 啪! 脆响混着熟悉的臭味,是一个臭鸡蛋。 第242章 种植圆周 白三秀投去视线的这一瞬,李琭蓦地一侧身将她护进怀里,随即又是几声闷响。 “瘟神!” “灾星,还不从青岩滚出去!” 随着小声叫骂,这回是烂白菜砸在了李琭的身上。 白三秀懵了,李琭倒是当机立断,抱起她运气纵身,直接轻功向州府掠去。到了府衙门口,值守的护卫见到二人,也是下意识退了半步。 白三秀:“……” 这回又是什么谣言? 外面都动上手了,只好由刺史余修海派人去问。很快,差役回府来回复道:“禀大人,外面都在谣传,说年底长安有不明瘟疫,李大人把怪病带来了庄州,是……是个瘟神。” 是谁放出流言,还在背后推波助澜,罪魁祸首不言而喻。 白三秀有点狐疑:“从长安来就是病源,这么牵强的话大家都信了?不应该啊!” 李琭道:“请余大人让差役多出去问问有没有异常情况。今天我与小秀就暂时不出府了。” 余修海索性建议:“不如二位就搬到州廨公房来,比较安全,也没人打扰。” 李琭想想也对,估计消息传开,驿站也不能幸免。于是他点点头,又道:“昨日下官麻烦大人的事,可曾整理好了?” “我已经让人在地图上做了标记。李大人请。” 李琭所说,正是之前派人搜查的大月山地界神木分株种植点。此时议事厅内挂着一副大月山的详细地图,聚居点和发现的分株点位都在地图上做了标记。 余修海问:“昨天李大人说能找到那邪教首脑的藏身点,如何找?本官想了一整晚不得要领,还请李大人速速解惑。” “刺史大人客气。”李琭也不推拒,拿笔蘸了朱墨走上前,“已知长生教神木的特点,就是吸取一定范围内活人的生气。因此这些分株,都种植在人群聚集之处。但是如图可见,有的村落种了,有的却没有。这是为何?” 他用笔顶点点地图,“长生教的秘法,就是交换,也可以说是供养。用多人的鲜血精气喂养神木,以获得能够长生的树汁。那‘圣女’说过,分株是她用蛊虫改良过的,具体原理虽然我们不得而知,但总之她需要收集各分株吸取的生气。” “人总是倾向在熟悉范围内活动,‘圣女’之所为见不得光,更会如此。再者,山路难走,也要考虑脚程。那么如果我们把相聚最远的两个分株种植点找出来,以此为直径划定一个范围,这块区域的中心点,很可能就是她的藏身之所。” 说着,李琭用朱笔在地图上画了一个圈,又在中心地带圈出一小块来。 他点出的这个地方,离长生教原总坛、祭坛所在地非常近,按照地图比例估算,直线距离也就二里地不到。 “这个地方……”李琭退开两步,扫过白三秀一眼,对余修海道,“根据卷宗记录,如果我没记错,应该是当年被认为长生教神水,也就是山泉水的取水点。” 白三秀面上不动声色,实际已经按捺不住情绪,心跳逐渐加快。 山泉水源,她竟然没想到! 第243章 发病 去公房的路上,白三秀就忍不住揪住李琭的衣袖,又是惊讶又是佩服地问:“你怎么想到的?” 李琭好笑地改为拉住她的手,才道:“我做万年县尉的时候,抓惯偷,他们通常都有一个比较固定的活动范围。一是熟悉的地方更让人安心,缓解紧张情绪;二是逃跑的时候也更方便。但同时出于规避心理,他不可能就在家门口盗窃,会选择一定距离的地方。长此以往,就会以住所为中心,慢慢向周边扩展,最终形成一个接近圆周的作案轨迹。乌金谷这件事,道理上是一样的。” 他又仔细端详她的表情,道:“看你模样,我猜对了是吗?” “我也不确定,不过是挺有可能的。”白三秀压低声音道,“那个山泉取水点,是一个很小的瀑布水潭,沿着山沟走到总坛,大概一刻钟的脚程。最开始的时候,乌金谷是派人去挑水回来。后来人多了,就挖了一条引水渠。她说自己要在那边沐浴,不让旁人再靠近。” “附近可有山洞之类?” “不知道。不过逢山必有洞是庄州山水的特征,有也不奇怪。” “过两天我们进山一探究竟。晚点我去驿站把行李拿过来,你就在这等我。” “好。” 结果晚些时候,李琭从驿站回州府的时候,就看见白三秀怏怏坐在房中,身上挂了彩。 李琭当即疾步上前,皱眉撸起她的衣袖,查看她有没有淤青。还好只是衣服脏了,身上倒没事。 “怎么回事?” 白三秀撇撇嘴,道:“我就是想去买点吃的,没想到府衙外面他们也敢砸……” “不是让你在这等我吗?” 白三秀心想,目标明明是他,她一个打酱油的,怎么会想到也被人“特别关照”。 李琭见她撅着嘴,想想她也是被自己连累的,捏捏她的脸道:“等会我下厨请你吃,如何?” “嗯!这倒是可以。” 因为晚些时候还要讨论公务,余修海也就没回刺史府,和他们一起用晚膳。正吃着呢,差役突然来报:“启禀大人,城中数家医馆方才联合上报,说从昨天到今天,收治了不少病人,症状高度相似,不能排除是疫病,请刺史大人早做防范!” “什么?”余修海重重放下筷子,“怎么才来上报?什么症状?” “回大人,高热、腹痛、呕吐。说是昨日只是零星病例,还道是吃坏了肚子,今天求诊人数就大幅增加。几家医馆互相一通气才知情况不妙。” 李琭面色一沉,余修海的脸都青了。 这症状听起来和鼠疫有几分类似,要知道鼠疫可是烈性疫病,处理不好,青岩很可能成为一座空城!余修海霍地起身,对李琭道:“本官先去安排,失陪了。” 正要离开,却见差役面露难色,还有什么话想说。 “有话就说,别支支吾吾的!”余修海本来就急了,不耐烦地斥道。 “是……是街头还有传言,李大人的未婚妻白姑娘,是长生教中人!” 啪! 这回是白三秀掉了筷子。 第244章 围攻 饶是余修海作为一州军政主官,见惯了风雨,听了这个消息也不由得愣住。 “长生教徒?”他浓眉皱起。 李琭面不改色,只道:“小秀虽是青岩人,但是永徽二十七年才出生,自幼离家。” 余修海对长生教的始末也是熟记于心,当即神情一缓:“想必又是长生教余孽栽害李大人。本官心里有数了。” 说完他点头致意,大步离开,安排隔离诊治工作去了。 这下白三秀才彻底明白,为什么众人会相信李琭是病源的指控,为什么连她一起砸,原来他俩都有合适的名头,一个也不能幸免。 “徽明,你觉得这病……” “不可能那么巧。”李琭冷静地说,“刚传出谣言,病就来了。既然和升平坊的症状不一样,说明病因不同,不是神木分株所致。”他忽然想到什么,蓦地起身就要出去,“我去找余刺史说两句,你安心吃饭。” 话虽如此,她哪儿还能吃得下?一直等到李琭回来盯着,她才食不知味地把饭吃完。但是问李琭,他只道:“我有点猜想,已经请刺史去查了,估计明早就会有结果。” 他不说,白三秀也没有办法,只是这一夜睡得极不安稳,几乎没怎么睡着。 第二天,余修海的音信还没来,二人便被府衙外的喧嚷声吵醒。依稀能听到不少人喊着“下狱”“拷问”“驱逐”之类的话。 李琭喊来负责伺候的仆从,仆从满脑袋都是汗,战战兢兢地说:“是外头来了一群刁民堵门,连砸带吵的,要求刺史办……办了李大人您,给他们一个说法。” “刁民倒也不算,人之常情。” 李琭挥挥手让他下去,白三秀才道:“我们好像成过街老鼠了,人人喊打。” 闻言,李琭莞尔,淡淡问:“慌么?” 白三秀摇摇头。 李琭将她拥过来,道:“起码说明余大人平日勤政爱民,庄州政治清明。否则他们可不敢如此。” 白三秀仰头瞧他,“照你这么说还是好事了。可如果被认成鼠疫,一旦处理不好,很可能生出变乱吧?” “自然不是好事,但是是很有用的反馈。这说明,乌金谷肯定在庄州,就藏在大月山中。而且她急了,否则不会想用这种方式把我们困住。” “那我猜……”白三秀眨眨眼,“你也不打算澄清了,就按计划,直捣大月山。” 李琭露出一抹淡笑,轻轻吻了她一下。 进山搜查还需要做些安排,但转机却比预想来的要快。 傍晚,余修海让差役给李琭带话:“正如李大人所料,凡急症发作者,都曾经服用过百神丹。” 蛊虫! 二人对视,不约而同得出了答案。 大范围投毒并不难,但是要控制病发时间,就不是易事了。以乌金谷的手段,蛊虫是最有可能的。 白三秀突然一个激灵,扯住李琭道:“还记得我跟你说的那个奇怪的算命老头吗?” “记得。给你卜的涣卦。” “不是,他还提醒了一句,说庄州多虫,让我备上打虫药。我当时以为他说的是普通寄生虫,难不成……” 李琭急问:“他可曾明说是什么打虫药?” “没有。” “我去找余刺史。” 白三秀望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心下既茫然又迷惑。 如今想来,那涣卦的卦辞,正对应眼下她和李琭的困境。那老头还提示了打虫药,他究竟是什么人? 而百神丹也引出了另一个问题。乌金谷经年累月给青岩居民喂食百神丹,只是为了在某一天伪造一场瘟疫?即使真的激起民变,长生教已无根基,她又能做什么呢? 第245章 进山 心狠手辣。 和乌金谷相处多年,如果要给一个评价,白三秀最先想到的就是这四个字。但同时,她也不得不承认,乌金谷是个谋算很深的人。 听取李琭的建议,余修海立刻请城里的郎中开出治蛊方子。因为算命老头没有说明具体药方,郎中们就根据《神农本草经》《肘后方》《千金方》《三因方》等医书开了好几贴,州府差役及其家人也有用了百神丹的,余修海便命他们分别试吃。 也许是因为百神丹里的蛊虫不算太高级,几贴方子竟然都很管用。吃下去才一盏茶时间,病发者便剧烈呕吐,吐出数只形似鼠妇的小黑虫。很快这些人的高热便退了下去,除了人还有些虚弱,脉象已无异状。 余修海大喜,连忙命人大量制药,分发下去。他优先派发给已经隔离收治的病患,后续打算让全城的人都喝一贴打虫药,以防万一。 但是围堵州府的人并没有减少。 因为急症的治疗方法虽然找到了,其中却有一些人莫名出走,不知所踪。 而且,为了避免引起恐慌,刺史府没有对外公布真正病因。虽然解释了此病与长安升平坊怪病不同,也没有人听,仍然认为李琭是带来疫病的瘟神。 倒是觉得刺史余修海神机妙算,英明神武。 “对不住李大人。等抓住那邪教妖女,本官定亲自为李大人澄清。”余修海歉意道。 李琭淡然一笑。他并不介意好名声都被余修海占了,他只在乎能不能抓到乌金谷。 “下官看辰山营已经安排妥当,随时可以出发围捕。那些失踪人员很可能也在山里。余刺史意下如何?” “那就明早开拔!” …… 李琭和白三秀是偷偷摸摸从州府混出去的。 趁天没亮,示威抗议的人群还没聚集,他们躲在余修海“家眷”乘坐的马车中,去了辰山大营。这次围剿,余修海派了四队二百人,一是防止长生教还有聚集人员,二是毕竟地形复杂,人少了没法搜查。 辰山营在青岩外,离永平镇已经不远,但军队急行,也是次日傍晚才到达长生教原址附近,找了较为平坦的地方驻扎下来。 这次行动众人轻装从简,并没有带帐篷,只是裹着薄毯休息。所幸六月的天,山中到了夜里也不冷,只是有些凉。 碍于外人在场,李琭和白三秀也不能裹一张毯子,只能各睡各的。临睡前,李琭低声问:“怕么?” 白三秀望着繁密枝叶中漏下的星光,摇摇头,唇边扬起一抹笑意。 “我有你。而且真要说起来,还有点激动。” 她不能多说,免得被旁人听去,但激动的心情是真的。上次没有成功杀了乌金谷,她就是有点遗憾的,又怎么会怕呢?只有抓住乌金谷,长生教的百年罪孽才算真正做了了结,她也才能彻底为永泠报仇。 李琭听她所言,低笑一声。 “睡吧。” “嗯。” 从青岩到教坛,差不多赶了两天路,众人都有些疲累。就连李琭这个惯常觉轻的,都意外睡得有些沉。只是到了后半夜,原本熟睡的白三秀忽然睁开眼,坐起身。 那双眼睛已不复清明,透露出无限迷茫。 第246章 洞穴 “小秀?!” 清晨,天光微曦,李琭醒来发现身旁无人,心里咯噔一下,猛地翻身而起。 第一反应他还想着是不是姑娘家不太方便,避开了人去,可是等了一会儿,也不见她回来。从周边痕迹上看,她又是自己离开的…… 李琭想到自己昨晚睡得格外沉,心绪越发向下坠。 这山里还是有古怪。他大意了。 同在官场,余修海自然也听说过李琭的少年成名。此时见他失神模样,心下有些意外,上前来问:“李大人怎么了?嗯,白姑娘呢?她不见了?” 李琭一眼就看出余修海在想什么。他不想白三秀遭受无端怀疑,压下心焦道:“升平四坊出事时,小秀替我尝过所谓神药。或许她也受了影响。” 长安城中那场怪病的详情,余修海是知道的,于是不再多问,立即遣副将命众军士整装。 李琭曾经请他调查乌元平处就诊患者的预后情况。意外猝亡的那部分人群中,绝大多数是独自离家出走,有的留下话来,说要去找黑灵芝。这几日急症爆发,也有十几人趁家人不备,离开了青岩。 现在看来,这恐怕就是百神丹的另一种功效。而白三秀的失踪,说明乌金谷的老巢离此处很近了。 余修海让人以小队为单位,四散开来在附近搜寻。找了一个多时辰,副将来报:“启禀大人,水潭北面发现一个山洞!” “走,去看看!” 李琭和余修海跟着副将走到一处山崖阴面,曲折处果然藏着一个窄小的洞口,又有藤蔓遮挡,寻常还真难以发现。 余修海留了五十人留守,五十人继续寻找是否有别的出入口,一百人跟随进洞。 这个洞口初入极狭,只有两人宽度,微微倾斜向下。行出数丈之后,突然变得宽敞许多。继续深入,很快地,他们看到了十分骇人的场景。 干尸。 确切地说不是干尸,而是像先被吸食过,枯瘦皱缩,比一般的尸体更加苍白灰败。起初只是零星几个,越往里走,尸体越多,而且有些年月已久,几乎已经和洞壁烂为一体了。如此景象,看得众人俱是脚底生寒,毛骨悚然。 庄州气候潮湿,洞穴内更是阴冷湿重,这些尸体显然不是自然形成。 “等等,照近些。” 李琭脸色很难看,但越是焦急,他越是力持冷静,让一个军士举过火把,给他照亮。他仔细翻看着一具相对新鲜的尸体,对凑过来的余修海道:“是藤蔓。” 余修海顺着他所指,果然瞧见肢体上有被缠绞的痕迹。 他低声问:“我听说乐游原妖树会散出藤蔓……” 李琭点点头。 这些尸体都穿着普通的麻布衣裳,看身边散落的物件,大概就是樵夫、赶山客、旅人之类,想必就是那些失踪的人了。 或许是自己走进来,又或许是被抓来拖来,总之是被活活吸干生气,衰竭而亡。 众人看着这一切,正各怀心思,忽然,幽静的洞穴中传来隐隐的语声,咋一听,仿佛幽冥深处恶鬼的低语。 “什么人?!”众人一阵骚动,副将粗声大喝,“什么人在那装神弄鬼!” “嘘。”李琭示意他噤声,凝神细听。 那声音又响了起来,不过这一回勉强能听清一些。 “救命,救救我……” 第247章 根巢 这洞里还有人! 余修海道:“继续走。” “是!” 众人又继续向里走,没多久,眼前豁然开朗。虽然洞穴里没有亮光,但在火光的映照下,可以看出这是一个近圆形洞穴,无论高度还是宽度,都比之前的通道开阔许多。 洞内也隐隐绰绰有不少人影,定睛一看,还真有活人。 “救命……” 虚弱的求救声从阴暗处飘出,余修海命人仔细检查,果然找到十来个人,已是奄奄一息。这些人有的是山中村民,有的就是永平镇和青岩县的居民。 搜寻完毕,余修海分了一些人手将百姓背出山洞,剩下的人则随着他们继续向内探索。 复往前,他们又陆陆续续救出一些人。同时,洞壁和地面也开始出现一些条形突起,纵横交错。细细观之,像是植物根系。而洞穴内的空气,反而也越来越干燥,不像刚进来时那么湿冷了。 随着众人脚步深入,根系更加密集,也粗壮了许多,直到它们不再被拘泥禁锢于土地石壁之中,盘曲虬结着在地下洞穴中任意生长,通路也变得难走起来。 “小心。” 李琭握紧手中横刀,提醒众人。 余修海颔首,又留了些人沿途值守。 忽而,空中浮现点点荧光。冷白的光芒带着丝丝幽绿,无风而飘,本就静谧的洞穴更显诡异。 “天爷,那、那是啥子东西?!”有军士忍不住低呼。 通道的尽头,莫名的光线中显现出一个巨大的球型巢穴,如一只巨型怪物静静蛰伏,等待着猎物自投罗网。原来那巢穴是根系纠缠而成,根系之中隐约串着奇怪的果实,走近一看,那些果子竟都是人体! 星星点点的鬼火磷光,陈腐窒息的气味,说明此地有无数陈尸,也许周围看不见的黑暗之中,还藏着累累白骨。 而巢穴的中央,靠近根部的地方,有一个长圆形的物体正散发着微弱光芒。那物约有孩童大小,头部躯干依稀可辨,似乎是蚁后之类的巨虫,但通身覆盖的莹润光泽,反而使其呈现出玉样的质感。 无数的根系勾缠它,刺入它,它像是这些巨量根系悉心守护的珍宝,又像取之不尽的养料,被它们无情吸食。 余修海也压抑不住心中惊骇,瞠目结舌。 “这是……” “那长生教的‘圣女’善用蛊虫,我想,这可能就是蛊母。”李琭挥挥手,低声道,“下面好像有人。先将火把灭了。” 剩余跟随的军士已不到五十人,这些人训练有素,经过余修海首肯后迅速灭了火,悄无声息地隐匿在幽光之中。 洞穴内壁并不是光滑的,余修海带人留守在上面,李琭则带着一半军士寻着凹凸不平处慢慢向下攀。 随着接近,密密麻麻的根系中,李琭慢慢分辨出,洞穴底部有一个人盘膝而坐,他看不清那人面容,只依稀觉得是个女子。 女子似乎还没有察觉他们的到来。她摆了几个奇怪的手势,根系悠悠移动起来,随即又很有目的性地指向某处,蓄势待发。 而在那露出的空隙之中,无数根系尖端对准的方向—— 李琭看清悬吊人影的瞬间,瞳孔骤缩,差点失手坠落崖壁。 白三秀! 第248章 所求 薄月西沉,朝阳未生,正是黎明前最深最沉的一段夜。 白三秀恢复神智的时候,已然身处一片阴冷的黑暗里。寂静之中,唯有不知何处凝聚的水滴,哒哒轻响着滴落。 空中浮动着幽幽的磷光,借着这些光芒,她看到无数陈尸白骨,看到盘根错节的根系,互相纠缠着,野蛮生长着,包裹着中央一只巨型的白虫。 那虫如卵如玉,浮起莹润的光芒,仿佛静静沉睡着。她却又明显感觉到,那奇特的身躯内包含着澎湃无比的生命力。 回首来时漆黑的甬道,白三秀心中又是一阵迷糊。她明明挨着李琭睡下,怎么一睁眼跑这来了? 从环境看,这应该是个山洞,如此数量庞大的根系,除了神木分株,不作他想。 这就是乌金谷在水潭附近的老巢?难道她是受了神木的召唤,才浑浑噩噩走到这来的? 白三秀直觉危险,正想转身回去,一个怪异难听的声音从空洞底部悠悠传来。 “你不是一直在找我吗?好不容易找到,怎么还想走呢?” 这声音很陌生,可口音却很熟悉。 白三秀一听,更是准备撒腿就跑,却猛地脚下一绊,朝前跌去。紧接着她就觉得脚踝一紧,什么细条缠住了她,将她往后拖去。 那些根系是活的! 她使劲挣扎,用力抠着地面,想抓住一切能抓住的东西。可地面上除了凸起的根系什么也没有,一切挣扎都只不过是徒劳。 树根死死缠紧她,就这样不由分说将她拖下深渊。瞬间的坠落让她差点以为要摔死,快接近地面时却又是根系兜住了她,裹缠着将她悬吊在空中。 也因此,借着白虫和磷火的光芒,白三秀终于看清坑底盘膝坐着一个人,正微微仰头望着她,嘴角挂着她最为熟悉的笑容。 轻蔑,不屑,嗜血,犹如看一只任由折磨、试验、虐待的臭虫。 乌金谷! 她终于恢复了本来面目,只是左眼盘踞着一个丑陋可怖的疤痕,已经不能睁开。 “这场景还挺让人怀念的。” 乌金谷嘎声笑道。 她原本的嗓音还算是柔亮,如今已然变得喑哑断续,雌雄莫辨,还带着粗粝的沙沙声,似乎声带遭受了极重的摧残。她在长安假扮白三秀时,嗓音是正常的,可原来她不作任何伪装时,已是如此模样。 白三秀在长生教中待了那么多年,此情此景,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你假扮乌元平喂人百神丹,编造黑灵芝诱人进山,就是为了喂养这只蛊母?这些根系就是你从长安带回来的分株吧。” 乌金谷大方承认:“是呀!是不是很惊人?才两个月,小小的树苗就长成了这样!你看这景象,是不是很美?这根系比神木范围更广,更自由,不枉费我几十年的心血!” 她感慨道:“树,终究只会被困一地,虫儿却可以自由地去往更远的地方!如今借助蛊虫,我还可以让肥料主动送上门。如果说先祖是奇才,那我,就是天才!” 与长生教纠缠百年,白三秀还是第一次听说所谓的“先祖”。她立即反应过来,这个先祖,恐怕才是神木秘法的真正源头。 “什么先祖?”白三秀急问,“是他搞出了神木吗?你们害了这么多人,做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就为了长生不老?” “不错。为了长生不老,为了永葆青春,为了……” 乌金谷阴恻恻地,胜券在握地又笑开。 “升仙。” 第249章 与木同寿 荒唐。 白三秀怔了一瞬,第一反应就是荒唐。没想到乌金谷真的是为了如此虚无缥缈的事情,就害了那么多人性命。 乌金谷从她的表情看出她心里所想,并不意外,不以为然道:“人死了烂在土里,不也是肥料吗?难道人就比其他动物高贵?” 她又问:“你觉得我在痴心妄想是不是?” 白三秀道:“真要是有用,为什么长生者必须喝血维持?这么致命的缺陷,你还觉得这办法这能让你飞升成仙?” 乌金谷讽刺地一笑:“没用吗?没用你早就死了,哪有机会和你的李司直你侬我侬?你也是靠那些精血活到今天的,你以为你就很无辜吗?” 白三秀不想和她争辩,因为知道争也无用。即便她再怎么说,也不可能改变乌金谷的想法。她现在身陷囹圄,重点还是要想办法拖延时间。 于是她问:“先祖是怎么回事?” “那倒真是一段传说。不过难得能好好聊聊,告诉你也无妨。” 乌金谷曲起一条腿,支着脸很悠闲地说:“那是三苗的先祖。他爱上了九天神女,但他只是一个卑贱的凡人,别说配不配,就是那点寿命,想多看神女几眼都是奢望。” “于是他看着大山里苍苍古木,想了个办法,把自己和一棵古树同化,共享寿命。他渴望这样就能长长久久陪着那神女。结果,你猜怎么着?” 白三秀问:“世上有这么便宜的事?” 乌金谷哈哈一笑:“你说得对,没这么便宜的事!天上降下责罚,神女死了,他也险些被天雷打得灰飞烟灭。可他最终没死成,还研究出了以血供养的长寿之法。你刚才说这不是真正的长生,可你知道这故事延续了多久吗?” “四百年!” “四百年算不算长生?如果不是二十年前那场天谴,他还会继续活下去!” 白三秀一懵,听乌金谷的意思真有这么个人? 她迟疑地问:“他在长生教中?” “我没有见过他,但是我接掌神木后,能感觉他的存在。我能感觉到,他的不甘,他的怨恨,他的爱而不得,他的……求死不能。” “是不是很好笑?一个费尽力气求长生的人,又想死了,还死不了。那场天谴,倒是成全了他。”乌金谷嗤笑道,“蠢货!创造出了这等秘法的人,不想着更进一步,只想着什么情情爱爱,真是白费了天赋才能!” “你所谓的更进一步,就是升仙?”白三秀挑眉。 “我知道你不信。不重要。我与神木相连,我能感觉到,就是在那里,悬着一条线,一条规则,一旦突破,就不再受这尘世的束缚!” “白三秀。”乌金谷忽然很轻柔地唤她的名字,“你是最早陪在我身边的。你比其他人优秀很多,毒不死,咬不死,你也不用喝血,我曾经很希望你能突破那个界限。” 白三秀深知她的脾性,一丝一毫也不会被她迷惑。 “你只是把我当个试验品。” “试验品?也可以这么说吧。只可惜……”乌金谷眉目间掠过一抹厌恶蔑视,“原来你也不过是个高级点的肥料。为了一个臭男人背叛我。” 白三秀忍不住叫道:“我从来就没有赞同你,忠于你!” 乌金谷闻言,并不愤怒,神色动也未动,淡淡道:“养你这么多年,也该收获了。说不准,你就是突破差的那一口气呢?” 说完,她复又盘膝端坐,双手举起,摆了几个奇怪的手势。随着她的动作,安静了许久的根系又开始动起来。 这一次,它们像是有意识般,纷纷以尖端对准白三秀。下一刻,即聚成最野蛮锋利的一柄尖锥,猛然刺向她的心口! 第250章 铜钱 白三秀一惊,用力挣扎起来,可是树根紧紧绞缠,她根本无法动弹分毫。 眼见着尖锥就要洞穿她的心口,生死一刻—— “小秀!” 她胸口竟陡然爆起一点金光,如日如电,将树根悉数挡住! 那些树根仿佛触碰了什么极炽的热源,倏地回缩,连带着也松开了对白三秀的禁锢。她一个没防备摔在地上,疼痛缓去,才恍然察觉方才有人喊她的名字。 “徽明?!” 她抬头一看,就见李琭从岩壁一跃而下,着急地向她跑来。 白三秀心中大喜,却是余光里寒光一闪,她下意识侧身闪避,只觉锋利的匕刃贴颈擦过! 她立即抬手想故技重施,射出袖箭,可这一回乌金谷却没再给她机会,匕首一翻打掉袖箭,还险些断了白三秀的手腕! 乌金谷怎能忍受到了嘴边的猎物又逃掉?她再度祭起咒法,根系又听从号令席卷向白三秀。 白三秀根本来不及爬起身,下一刻腰上一紧,猛力将她向后拖去。她心中大骇,还以为又被根系捆住了。但眼前却是熟悉的利光斩落,将那些袭来的根须齐齐削断! 她这才反应过来,是李琭揽住了她。 李琭带着她急退几步,身后陆续落地的军士则不待命令,便自觉围拢上前,将乌金谷困在中央。 “我劝你束手就擒。” 李琭冷冷道。其实心里却悄悄松了口气。此时白三秀在他臂弯中,他才觉得一直悬着的心脏落回实处。 乌金谷冷哼一声,根本不屑回答。她霍地一挥袖,周围突然响起窸窸窣窣的动静。众人低头一看,是无数黑虫如潮水般涌来,看着就令人头皮发麻。 “驱虫粉!” 还好来之前李琭早有准备,命人配制了药粉。驱虫粉洒落,黑虫果然停滞行动不敢靠近,可趁着这间隙,乌金谷已经扬手招来根须,拉扯着急速向上升去! “她要跑!” 白三秀立马试图去拽那根系,李琭心头一跳,更用力地将她锁在怀里。 “乖点!”他无奈地低声说。 “可是……” “先上去。” 却在此时,猝又生变! 整个根系巢穴忽然一阵地动山摇,四周的根须抽搐着向中心收缩,虽然没有言语,那动作已表现出某种痛苦畏惧之意。 众人抬头一看,竟有一支箭插在那白虫身上,入体三分! 原来是余修海看李琭已经救到人,又见到药粉驱虫的景象,便以备用药膏将驱虫粉裹在箭头上,一箭射穿了白虫。 中箭的白虫不安地扭动着,颤抖着,仿佛无言的哀嚎。伤口处涌出大量液体,殷红犹如鲜血,弥漫出浓重的土腥味。若不是亲眼所见,白润的外表完全看不出其体内蕴着这么多“血液”。 根须的动弹彻底失了章法,饶是乌金谷身手敏捷,也差点从空中掉下来。这下她是真急了,气急败坏地连做数个手势,才勉强安抚住根系。 白虫身上也起了奇异的变化。随着蠕动,它的伤口处泌出浓稠汁液,包裹住箭矢,也止住了血。 想是疗伤耗费了不少精力,周围地面石壁上原本安静匍匐的根须也躁动起来,想要缠住众人吸取生气。一时之间,也无人顾及乌金谷了,都在奋力砍削袭来的根须。 混乱中,李琭一边抽刀砍断根系,一边问:“你怀里是什么?” 白三秀这才想起刚才那点金光,赶忙在怀中一抹,竟排出一枚铜钱。 是怪老头还给她的那一枚。 第251章 结局 情势紧急,容不得多想,李琭拿来一副弓箭,将铜钱串在箭头上。 “试试吧。” 他张弓搭箭,仰身对准空中白虫,嗖地一下,疾射而去。那箭锐不可当,势如破竹,凡所至之处,根须皆恐避之不及。未能散去拦路的,则仿佛被金光所斩,寸寸落断! 瞬息之间,箭矢已射中白虫。旋即白虫剧烈震颤,在乌金谷目眦尽裂的愤怒中,下一刻洞中突地山摇地动,轰隆声震耳欲聋。 这雷声似乎是从外部传来,众人犹在惊疑,耀目的闪电忽然从顶部流窜而下,瞬间照亮整个山洞! 李琭手快,白三秀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他捂着眼睛按进怀里。 雷鸣电闪中,白虫和整个根巢更加疯狂地震动起来。砰地一声重物坠地,凄厉的嚎叫在洞中回荡,从那嘶哑的嗓音可以听出,是乌金谷。 待雷电稍减,白三秀睁开眼,看清不远处的人影时,不由一愣。但见乌金谷脸上、颈部伤痕遍布,皮肉翻卷,将那副原本算得上美艳昳丽的容貌扭曲得如恶鬼般可怖。 原来这才是她如今的真实面孔。 这些伤都是陈年旧痕,却足以让人想象出当时皮焦肉烂的惨烈景象。 难道……是二十年前那场天谴?与树同寿,自然也会一同遭受伤害。 白三秀还在愣神,李琭已松开臂膀推推她,“你先爬上去。”又扬声对着上方大喊,“刺史先走!” 想来乌金谷已经没有还手余力,白三秀点点头,敏捷地攀着山壁凸起向上爬去。中途她回头向下看,只见李琭又利落地射出一箭,正中乌金谷心口,一旁的军士手起刀落,人头滴溜溜滚落几圈,不动了。 几息之间,这个掌管长生教百年的圣女,终是断绝了她的升仙之梦。雷电还没有完全停下,李琭很快带着余下军士追上来,爬回甬道。 “还跑得动吗?”他问白三秀。 “嗯!” “走,说不准会烧着。”他拉紧她,大声喝令,“撤!” 震动,坍塌,巨大的根系巢穴在白电中分崩离析,白虫早已失去支撑,摔在坑底四分五裂。众人无心再回顾这“奇观”的结局,很快追上先行的余修海等人,一齐跑出山洞。 “余大人,李大人!” 守在洞外的另一个副将见二人安然返回,终于松了一口气。此时,洞外正是雷雨交加,不过雨势不大,而雷电则像长了眼睛似的,接二连三落在山中不远处。 山洞入口处所在地势较低,并不能看见雷电落处的景象,但是很快的,那方向泛起一阵红光。 “起火了。”李琭道。 虽然看不到,但是众人都明白,他说的是地面上的树冠。 余修海已经恢复镇定,但还是觉得这半天的经历,就像一场梦。 “这下是真的结束了吧?”余修海喃喃道。 李琭没有答话。一只小手忽然挤进他掌中,手有些凉,却让他心头一热。他立即回握,低头看了身边女子一眼。 结束了。 真的结束了。 在对方的眼神中,李琭和白三秀都看到了那缕如释重负。那是噩梦驱散后的豁然,是尘埃落定后的平静。 这盘桓大月山百年的阴影,终于彻底消散。 李琭道:“刺史,先回永平镇吧。休整之后再作搜寻。” 余修海颔首,扬袖一挥,“好,走吧!” 第252章 人间烟火 李琭和白三秀再度回到青岩县境,已经是大半个月后了。 当日在水潭边的山洞里,一共救出了十九名幸存者。不过后续事宜,是由余修海主持处置,李琭则赶紧到州内各县巡查刑狱去了。毕竟他来庄州,还有巡按的任务。 州府通报了长生教余孽乌金谷所犯罪行,澄清黑灵芝纯属编造,但没有提及神医乌元平和百神丹之事。李琭和白三秀得以正名,不过百姓们都认为,余修海才是那个破除邪教、解救无辜的大功臣。 对此,李琭不以为意。 回青岩的时候,正赶上苗、白、侗等族传统的吃新节,这是当地人祭祀先祖、庆贺丰收的盛大节日。大月山附近的千峰寨会在七月的第一个丑日举办此节,白日里有各种比赛表演,晚上众人围着篝火,歌舞共欢。 虽然白三秀在大月山中生活了很久,却没有参加过吃新节的盛典。李琭索性在千峰寨住下,带着她玩两天。 当然,作为一个恪尽职守的巡按官员,他还是先抽空去找族长了解了一下寨中民生。确切地说,是族长抽空接待了他。 于是白三秀就没管他,自己先去逛。看了斗牛,又被人拉去斗歌跳舞,连吃带喝,不知觉中大半天就过去了。她想回客舍看看李琭结束没有,刚走到门口,就看见石阶角落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先生!” 这正是青岩给她算卦的那个怪老头,此时正端着碗米酒喝得起劲。他还是穿着那身旧衣,只不过这次连幡子都懒得带。 老头瞥她一眼,也没说话,继续喝他的。 白三秀铭记他的帮助,上前认认真真施了一礼:“多谢先生提醒,还赠我护身宝物。” 老头咂了一下嘴,“我帮你啥子了?” 知道他不是普通人,白三秀也不反驳,乖巧地笑笑。 老头又道:“不过跟你有缘,我还可以再给你算一卦。” 白三秀本来是没什么想法的,此时他主动一说,却勾起了她心底最深的忧虑。 “那……算寿命可以吗?”说着很自觉地递出一枚铜钱。 这回老头却没有接。 白三秀正以为他是拒绝的意思,老头却放下酒盏,唱起了清越小曲,苍老的声音竟也别有一番韵味。 “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留灵修兮憺忘归,岁既晏兮孰华予?” 听闻此诗,白三秀彻底怔住,心头升起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只听得那老头又说:“寿数折延,皆在你一念之间。” “你……先生究竟是……” 老头哈哈一笑,也不知是不是喝了米酒诗兴大发,又诵一首。 “泠泠响清泉,袅袅步生莲。随风自来去,一梦戏人间!” “小秀。” 身后突然有人呼喊,白三秀才恍然回神,转头见李琭浅笑着向她而来。 “我问完了。想去哪转?” “啊!”白三秀如梦方醒,“你快来,这位就是我跟你说的算命老先生——” 她赶忙拉过李琭为他介绍,可是再转眼,阶上哪还有人?只余一只空空的陶酒盏,放在地上。 “咦,刚刚还在这啊!” “你是说给你铜钱的那个?”李琭没急着否定她,但四下里望去,确实没有老头身影。 “就是他。” “他又说了什么?” “我……”白三秀犹豫了一下,才将方才对话和盘托出。 “他是在暗示你的身份?”李琭眸中泛起讶异之色,“你并不是因为喝了神树汁液才长寿,而是……” 山鬼。 所以她五感敏锐,身手较常人敏捷,耐得蛊毒,也不必喝血。 所以她不知父母,因为她是山中精怪的孩子…… 一时间,白三秀有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自己的“新身份”。 李琭看出她内心的震撼,眉目一柔,捏捏她的脸道:“宜笑窈窕,那你还挺对得起这诗的。” 白三秀脸上一红,没好气地拍掉他的手。 见李琭不在意,她也就放下心来。随即她又想到,当年永泠给她起表字,引的就是《山鬼》。如果这是巧合,那她很欢喜。 李琭拉过她的手,和她一起沿街漫步。 最初的惊讶情绪过去,两人对山鬼这个身份也就接受了,并没觉得有什么特别。逛了一会儿,李琭却忽然又道:“你知道他念的第二首诗是什么吗?” 白三秀很意外地抬头,“你知道?” “刚想起来。”李琭随即诵道,“泠泠响清泉,袅袅步生莲。夜夜盼玉桂,何时落九天。” 白三秀瞅着他没说话,但脸上的表情,分明在怀疑是不是他自己刚作的。 李琭耐心解释:“是百年前世宗朝,宁亲王从太极宫迎娶他的王妃时,亲自作的催妆诗。” 白三秀惊讶地问:“国史连这个都记?” 李琭好笑地摇摇头,“自然是没有。但不少笔谈札记有记录,比如李翰林那本《玄幽录》。” “这样。”白三秀更加一头雾水。难不成那老头的意思,他是世宗朝的人? 她想不明白,也就很快把这个疑问抛之脑后。 此时,日已偏西,绚烂的晚霞铺开万里,云山千重,无边瑰丽。而村寨半山腰的广场中央,巨大的篝火已经点燃,橙红的火光跳动着,星火点点乘着暖风腾升,似乎要将人间的欢歌笑语带到高天上去。 望见篝火旁的人们已经手拉着手围成圈,白三秀也拉着李琭加快步伐,一边回头说:“我教你跳芦笙,好不好?白天刚学的。” 李琭望着那张灿若桃李的容颜,一颗心仿佛被炽热的火焰包围,满腔柔情几乎要溢出来。 穿越时间的洪流,他们遇到彼此。在尚未知觉的时候,便成为一束光,为对方指引前行的方向。他知道,未来她也会和他携手相伴,一同走下去,直到人生的尽头。 “好。” 他笑着说。 番外(一) 文光十五年,夏夜。 天上一轮明月高悬,地上已然灯火零星。即便是繁华如北里,到了这个时辰,大部分人也已经吹了灯,歇下了。 当然,睡没睡着就是另一回事了。 “唔……郎君,你轻点儿……” 暧昧的语声从房中传来,回应她的,是又一顿埋头苦干。 听着女子的婉转娇吟,屋顶上一人评价道:“你别说,还真像唱歌似的。” 不愧是北里的女人,水平就是不一样。 另一人听了她的评语,没说话,抬手捏了捏那白皙柔润的脸颊,亲昵中带着几分警告的意味。 白三秀抬眼看到那双幽邃的眼睛,忽然明白了什么,忙低声道:“也不是每个女人都是演的。” “……” 李琭挑眉,幽幽地问:“那你呢?” “我当然不——” 白三秀随口一答,说到一半才回神,蓦地一个急刹差点咬着舌头。她不敢看身边男人,背过身去,偷偷给自己燥热的脸扇风。 所幸屋子里的动静没有持续太久,就归于一片平静。 算到今日,二人已经在华月楼的屋顶蹲守四日了。刚来的时候,李琭还半认真半开玩笑地捂她耳朵,现在两个人都已经听麻了,要不是屋顶不方便,甚至想弄副牌来打。 李琭升任大理正后,虽然未详司还是由他管辖,但公务缠身,他已经很少亲自蹲点。这一回是受了十娘的请托,才陪着白三秀来调查华月楼的古怪。 据十娘说,最近在华月楼留宿的客人,几次三番出现睡梦中头皮一痛的情况。一开始还以为是自己压到了,后来有人起床后发现头发掉了大把,才觉出不对。 虽然不是什么致命伤害,但是来华月楼吃酒听曲的人,哪个没点身份?仪容仪表也是非常重要的。再这样下去,就算华月楼的姑娘再是美貌多情,也没人愿意冒着秃头的风险上门。 于是十娘想到了白三秀。 十娘虽然嘴巴毒,当年也没亏待白三秀,工钱给得还相当多,李琭也就没推辞。 此时二人坐在屋顶,百无聊赖,白三秀道:“真的又是‘闹鬼’吗?可你的锦囊也没反应。其实掉发挺正常的吧?毕竟秃头是男人的一生之敌。” 李琭早就发现,成亲几年,平时对外白三秀还会装一装,私下里是越来越随性了。其实她只是熟知了人世间的规矩,但骨子里,还是当初那个天真坦率的灵芝。 他没有说礼部侍郎之子一夜脱成斑秃的事,只叹了口气道:“调查清楚也好。我也是男人,想想就焦虑。” “你焦虑什么?”白三秀一怔,看到他情绪似乎有些低沉,忙安慰道,“你头发好着呢!我每天早上帮你梳头,都没怎么掉。” “要是以后真的少了,那就拿我的给你做假发……你又逗我!” 看到李琭嘴角都快压不住了,白三秀蓦地反应过来,刚恼羞地想去掐他,便转为惊讶。 锦囊散出了一层金光! “哎呀!” 随即,一声痛呼传来。但并不是先前这间屋子,而是右侧另一间。 李琭笑意收敛,当即揽着白三秀一跃而下,一脚踹开房门。 屋中男子正捧着一把头发发懵,见此阵仗彻底呆住了,还是李琭眼疾手快,抬手朝空中射出一箭。 砰! 一声闷响,细箭命中,那物从空中落在地上,不动了。李琭上前拾起一看,竟是一把木梳。 白三秀捡回了箭矢。 这是李琭受她启发,特制的桃木符咒版袖箭,用来射作祟之物方便又精准,运气好还能回收,可谓物美价廉。 “怎么样?!” 李琭向听到动静赶来的十娘点点头,带着白三秀先出去了。稍后,安抚好客人的十娘来到二人休息的房间,施了一礼道:“辛苦李大人,二位费心了。我刚才看李大人抓到妖物了?” 李琭取出木梳递过去,“你可识得?” 十娘接过来一看,几乎脱口而出:“是檀娘的。” 她也是个爽利人,不待李琭询问,主动解释道:“檀娘是之前住在东院的姑娘,她和鸿胪少卿的公子相好,那高公子就送了她这把梳子。” 这是一把紫檀银丝嵌螺钿的木梳,木料上乘,做工十分精细,能看出送礼之人确实用了几分心思。 白三秀问:“之前?那现在呢,被高公子接走了?” 十娘瞥她一眼,忍住了话。毕竟白三秀现在是大理正夫人,她十娘得罪不起。于是只道:“两个月前,上吊身亡。” —— 万年县廨。 “见过李大人!” 一听说大理正亲自到访,县尉周望赶忙出来迎接。 李琭让他不必多礼,开门见山问起檀娘的案子。 周望有些讶异,还是赶紧翻出卷宗呈交李琭。 “徐氏檀娘,三月十八被发现于华月楼居处上吊身亡。虽然现场有些混乱,但因为最后找到了遗书,还是以自尽结案。” 李琭很敏锐地抓住重点:“现场怎么了?” 周望不敢含糊,尽量没有遗漏地说明:“华月楼是十九日清晨发现檀娘出事的。下官带人赶到时,人已经被放下来了,其他东西都没动。” “檀娘房中,桌椅稍微有些乱,但是没倒。桌上很凌乱,酒水似乎被扫到地上,全洒了。她上吊的位置就在桌旁,下官特意问了华月楼的人,他们再三保证只是将人放下,进屋的时候就是那样。” “她和人起过争执?” “这……不能确定。下官也问了华月楼的客人和丫鬟仆从,都没人听到房中有动静。因为檀娘屋里铺了厚地毯,就是东西掉在地上,外面也很难听见。” “遗书在哪找到的?” “是……是鸿胪寺高大人的公子派人送来的。” 周望冷汗都要下来了,紧张地解释:“高公子说那是檀娘前日送给他的一封信,信上并未写明死志,只是些埋怨他薄情的话,所以高公子当时也就没当回事。下官将信笺和檀娘平时的笔墨做了对比,字迹是一样的。” 白三秀这才明白,当时十娘的欲言又止是因为什么。周望说得含糊,但这案子结得那么快,明显有高家的因素在其中。 李琭没说话,但他沉肃的脸色显然表明,他对这案子的调查是不满意的。 周望大气也不敢出一声,直到李琭看完全部卷宗,说:“你派人去华月楼复原一下现场。” “是!”他如蒙大赦,赶紧溜了。 周望虽然查案没有魄力,办事效率还不错,下午就将现场复原,派人请李琭过去。 正如周望所说,屋内情况看起来像是起过争执,但程度不算激烈,除了茶壶酒杯掉落,其他就没什么了。连一般上吊用来蹬脚的凳子都没倒。 李琭扫视一圈,问:“檀娘多高?” 周望道:“五尺多些,就是比旁边这丫头稍高一点。” 李琭闻言,抬头望了望房梁,又看了眼凳子,眸色更沉。 “第一发现人是谁?” 刚才被用来比身高的丫鬟怯怯回答:“回大人,是奴婢。奴婢见小姐迟迟不起,就推门想看看她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就发现……然后就喊了人来。” “你进来时,凳子就放得好好的,没有歪倒?” “是的。” “你仔细回想!” “是……是真的!”丫鬟慌张地说,“奴婢绝对没有动过屋里的东西!” 李琭这才放缓语气,又问:“既然凳子没倒,那檀娘是什么状态?虚踩着凳子?” “不、我……奴婢想起来了!小姐就悬在凳子上方,大概、大概隔着这么一段。” 丫鬟伸手一比划,檀娘的脚尖离凳面大约还有一拳的距离。 周望当即面色大变,惊得没了血色。 白三秀见现场气氛凝滞,有心缓和一下,指着桌边地下问:“当时房间里铺的就是这块地毯?” 丫鬟愣了一下,才小声回她:“是的。” “那酒水撒了以后,这一块都是湿的?” “嗯……凳子上也有点……” “地毯清洗过吗?” “没、没有!” 丫鬟是新人,不知道情况,但周望可是没少听说大理正夫妻二人如何感情甚笃。于是他赶忙殷勤地上前来指明范围,“夫人请看,大概有这么大一块。” 白三秀微微蹙了一下眉。见李琭询问地望过来,她轻轻摇头,他才稍微收敛威仪,让周望将遗书送到大理寺去重新鉴定。 番外(二) 鉴定结果出来得很快。 遗书是假的。 公子哥没经历过什么事,官差一问就老实交待了。 高勤确实很喜欢檀娘,但也不会为了她违抗家里。他爹明说不可能让人进门,高勤也就和檀娘断了关系。两人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三月十七。谁知檀娘突然上吊,又听说现场有争执痕迹,高勤顿时慌了神。他怕牵连到自己,就伪造了一封书信以备不时之需。 高勤坚称自己什么也没干。一开始他不肯交代案发时间的行踪,后来实在糊弄不过去了,才坦白是去了赌坊。这下把他爹高风气得,直接上了家法,可以说是往死里打了一顿。 根据仵作的勘验,檀娘颈上的痕迹可以确定是缢死,而非遭人勒死后再被吊起。但是踩不着凳子,如何自己上吊?至此,案件陷入了僵局。 是夜。 洗漱过后,李琭帮白三秀绞干湿发,耐心地梳顺。见她神思不宁,似乎有心事,他温声问:“想什么呢?” 白三秀也没隐瞒,“地毯。” “檀娘屋中的地毯?” “嗯!虽然水渍已经干了,但我那天,总觉得闻到臭味。” “地毯上的?” “应该是吧?除了混合的茶水酒水味,还有股怪怪的味道。但是我又想不起是什么味。” 李琭那天在现场,还真的什么也没闻到。他知道要论五感,他是远远不如白三秀的。他刮刮她的鼻子,“想不起就算了。也许是地毯一直没清洗,沤出的味。” “可是现在案子一直没进展……” “本来也不能都靠你。”他又笑,“旁人都道我破案快,要是让他们知道我还有你这么个贤内助,可要嫉妒死了。” 白三秀想想也对,“那这回李大人就自己辛苦一下吧。” 没料想话刚说完,男人已经放下梳子,从身后贴着拥住她,拾起她的秀发放在唇边轻吻:“活儿我可以自己干,但夫人得犒劳一下。” 白三秀咬了一下唇。 她看见镜中那双幽黑的瞳眸也专注地凝望她,明明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她却已经心醉神迷。她从来不是扭捏的人,于是顺从心动,反手抚着男人的面庞,侧头吻了上去。 不过其实主动权也不在她手上。 很快,她陷入一片潮海,在疾风骤雨中身不由己地随波逐流。直到许久之后风平浪静,她感觉自己也成了那海潮的一部分,任性飘荡着,连思绪都融化。 “明日老慕要来蹭饭。” 耳畔有人轻声说。 “嗯……” 白三秀已经困得睁不开眼,迷迷糊糊应了一声,彻底睡过去。 —— 在蹭饭这件事上,慕容恪是既专情又周到的。 白三秀和李琭成亲几年了,他也升任御史中丞了,但还是一如既往对蹭饭情有独钟。经常放着慕容府的山珍海味不要,非得上李琭家吃。不过他也不白吃,每次来都带一堆吃喝用具。毕竟善待兄弟,就是善待自己。 “小秀!看我带什么来了!” 每次听到这句话,白三秀都有种娘家老舅登门的错觉。 她出屋一看,这次阵势还真不小! “那边,冰窖在那边!对对对,就那个小屋里。” 慕容恪轻车熟路地指挥仆从搬箱子,一边道:“家里新制的冰,我就给你带过来了。怎么样,晚上做点冰雪冷圆子?” “……做做做。” 五月的天气已经有些热了,有条件的人家会在冬季就存下一些河冰,留待天热时用。但像慕容府这样的钟鼎之家,河冰就看不上了,而是定期用泉水制冰,泉水没有杂质,味道更纯净。 白三秀嫌两个大男人碍事,把他们赶出去喝酒,自己在厨房忙碌起来。忽然,她拿着菜刀冲到花厅,一边大喊:“我知道了,不是馊味!” “什么?!”慕容恪吓得,差点手抖掉了酒杯。 李琭很淡定地起身,拿过菜刀,又轻手拭去她脸上的糯米粉,“想起来了?” “是水腥味,就是河水放久了的那种味。所以……” 李琭黑眸一亮,两人异口同声:“是河冰。” “什么河冰?”慕容恪一脸莫名其妙,“河冰哪有泉水做的好吃?” 白三秀没解释,只笑吟吟道:“今天你是功臣,允许你再点一个菜。说吧,想吃什么?” 慕容恪哪能真不明白?一看夫妻俩这模样,就知道肯定又是什么案子。不过他向来闲适松弛,李琭不提他也懒得问,还是能多吃盘菜更重要。 “那就金银夹花!” “……五月份你吃什么螃蟹!” —— 隔天,李琭派去调查檀娘行踪的人也有了回音。事发前,檀娘早早从外面预定了一块河冰,约好三月十八当日送到华月楼来。店家是按她要求用小箱子装来的,伺候的丫鬟还以为是衣衫首饰。 这下两相印证,可以推测,是檀娘本人砸了茶壶酒瓶,然后在凳子上放了一小块冰,踩着上吊。一夜过去,冰块融化,水渍蒸发,余下的一点和茶酒混在一起,自然也就无人在意。 至于她这么做的动机是什么? “应该是报复吧。”白三秀叹了口气。 如果没有那封伪造的遗书,按照现场情况,官府会调查他杀的可能,那么嫌疑最大的就是高勤。虽然最后不可能定罪,但他爹是一定不会放过他的。 十娘恨恨地骂道:“还以为她看得透彻。真是个傻子!” 白三秀却懂得她的惋惜,檀娘的身后事都是十娘办的。于是道:“梳子已经没事了,封存在万年县。你想要的话,可以领回来。” 果然十娘道:“行,改天我去拿回来。她生前就特别喜欢那把梳子,烧给她想想清楚,下辈子可别那么傻了。” 北里到了晚上最热闹,十娘可没空留下白三秀吃饭,傍晚就催着她赶紧回家了。送到门口时,十娘让丫鬟拿了包东西来,说是谢礼。 “小衣,贴身穿的。” 虽然白三秀觉得她这话有些奇怪,也没多想,就回家去了。 晚上,李琭还有几份公文没看完,白三秀先去屏风后面洗浴。 “徽明。”她忽然叫道。 “怎么了?” “我衣服忘拿了,递一下。” 李琭闻言起身,尔后,白三秀只听得他幽幽地问:“是床上包好的这件吗?” 想着十娘送的,料子定然不会差,她随口道:“就那件吧。” 结果直到看见李琭手上薄如蝉翼的衣料,她才明白为什么他方才嗓音发紧。 她也是一次见到他这样的眼神,不禁慌得往后缩了一下。 “你、你别过来……” …… “嗯,我的宜笑真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