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罗香》 楔子 自序 我是大明末代公主,朱影青。 生来皮白肉细,圆脸圆眼,像冬至的汤圆。 在皇族中,我的辈分排行第八,在我之上有五个皇兄,两个皇姊,在我之下有三个皇弟,十一个皇妹,我们的年龄相差很近,不像平民百姓是以年来算,皇族是以月份来计量。 跟我同年的就有三个皇兄和四个皇妹,在我十岁以前,我的身高只比不到六岁的皇弟妹高一点,我的发育,简单的说,是往横的发展。 虽然我不像其它公主天生丽质,不过我聪明伶俐、古灵精怪、牙尖嘴利,最大的特色是生下来时身上带有一股比莲花清,比昙花浓的香气,所以父爱集一身。 十岁以前,我爱睡觉、爱吃饭、爱占着御坑不拉屎,唯独不爱缠小脚。大半的时间我不是在寝宫里梦周公,就是在御膳房狼吞虎咽;读书写字、刺绣女红、骑马射箭,我是一样都不行,所以我胖不是没有道理的。 有五个字是形容我居宫生活最好约写照——吃、喝、拉、撒、睡。 只可惜,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好狗不挡路,偏偏明朝出现一群坏狗,其中有个叫李自成的坏狗,自称闯王,崇祯十一年叛乱杀了我叔父和兄长,惊动京城。我烦恼不已之际,幸而结识了史锦卫,从此练就一身好武功。 不过,我会武功一事只有天知,地知,师父和我当然也知,但凭我一己之力,根本挽救不了大明江山。 崇祯十七年,吴三桂叛变,女真逐鹿中原,父王自隘,明朝灭亡,此后我如丧家犬,南来北往一条船,东奔西跑一双腿,绕着地球跑…… 这全是住在天上。有个叫宙斯的西洋神(不是西洋参)所造成的。 这个故事是我由汤若望教士那儿听来的,汤教士说人间会有苦难,全是因为宙斯利用人类的好奇心,给了一个名叫潘朵拉的美女一只没锁的金盒子,再三地叮咛她不能打开盒盖;但潘朵拉的眼力不好,炒菜时误把金盒看成盐盒,错放疾病、灾难、仇恨、痛苦、死亡…… 从此,大地纷扰不安宁,坏精灵肆虐人类,直到盒底最后一个叫希望的精灵出现,支持着人类在无限痛苦中活下去…… 有没有搞错?神明有一副坏心肠,这象样吗? 汤教士每至宫中,我便像北京狗般在他身旁打转围绕,半步不离,只差没有吐舌流口水罢了。 我从小就很有恒心,经年累月,我不分昼夜、不仁不义、不怀好意地逼他交出西洋瑰宝,以交换他的耳根清静,历经一年七个月零六天,终于让我如愿以偿,望远镜到手。 整个朝廷只有我和皇上有望远镜,就算东宫娘娘想借看一眼,连门缝也没有。 从此以后,我和汤兄(称兄是我一厢情愿)御花园结义,成了忘年之交。 朱影青,这个代表荣华富贵的名字,我原以为一生一世不变,没想到却只有短短十六个寒暑……日后,为避杀身祸、血光灾,朱氏九族莫不隐姓、埋名、忘祖,走入穷途末路。 出了朝阳门之后,我——非我、非公主、非金枝玉叶。 虽非残花败柳,但世人却以有色眼光看我,当我是败柳残花。 谁教我从事船上娱乐事业,俗称妓女。但是我出污泥而不染,只卖笑不卖身,是我坚守的原则,有个男人,可以证明我的清白,但若是经他证明之后,我也不清白了。 关于我的事,正史、野史、诨词小说……皆无我的存在,好比在沙滩雪地行走,一阵风吹过去,留不住我的足迹。 倒不是文史家才疏学浅,而是整个历史受制于中国重男轻女的传统文化,就连史记那样伟大的通史,说穿了,也不过是一部以偏概全的男人书。 虽然皇室有生员负责编纂族谱,但这个族谱摊开来的长度,保守估计,比紫禁城里所有女人的缠足布总和加起来还要长一公分。所以记载翔实,内容丰富;不仅人名而已,还有生辰八字、身高体重、品德操守、考试成绩···钜细靡遗,唯独遗漏我和三位公主——朱影青、朱影红、朱影白、朱影紫。 为什么族谱里没有我们?说来话长,只能奉劝诸位,别惹母老虎。 后宫出了很多凶婆娘。在我辈而言。非‘长平公主’莫属,有瘟神之称。 长平公主,性格烈。火气大,出口成脏,只手能举大象,一拳打死老虎。 说起长平公主,有看过金庸小说的人都认得她,她就是大名鼎鼎,惊动万教,吓坏楼上楼下的独臂女尼,但试想,在我辈中,为何只有她一人被父王削臂? 我只能说——她活该。 路人皆知长平公主武艺高强,远在我之上,但我都是以人形木桩练武,她则是用真人为靶,死在她手中的锦衣卫不计其数;就连史锦卫也差点成为她剑下冤魂,幸亏我及时扔了一颗小石头,转移她的注意力,这就是我和史锦卫结识的过程。 史锦卫视我为救命恩人,我视他为师父,我们两人亦师亦友。 总之,明亡之后,长平公主改名独臂女尼,沽名钓誉,以不齿我的行径为由,将我逐出皇籍,连根拔起。 别以为我不知她心里想什么,栖身尼姑庵是不得已,青灯伴佛是不情愿,若不是少了一条胳臂,唯恐吓坏客人,她比我更想做妓女。 我又为什么想留名青史? 不想臭屁,我的屁就像我身上的异香,人人抢着闻。 我只不过是想证明,在这纷乱撩扰的年代,我确实来过,起伏一生。 终其一生,如果有值得炫耀的,我想那就是我得到女人梦寐以求的——爱情。 看完了我的自序,相信各位读者现在一定头昏眼花、头晕目眩,现在请各位深吸一口气,整理紊乱的思绪,以快乐的心情欣赏我的爱情故事…… 第一章 崇祯十四年,怎是一个乱字了得! 这是一个没有月亮、没有晚风的秋瑟夜。 一双双黑皮靴踩过满地焦黄的枯叶,健步如飞。 在假山的凹洞中,朱影青正用望远镜窥看锦衣卫,不解他们在干什么? 这儿是后宫,除了父皇和太监之外,其余男人一概不准擅入后宫,但现在天下大乱,连皇宫也乱无章法。 昨天就有一名宫女溜到她寝宫,以为她熟睡,把她妆奁里的一串珍珠项链塞入怀中,她原本想亲自抓贼,可是又不能让人知道她有武功,只好改用大叫。 没想到那名宫女好大胆,居然一个箭步冲到床前,想用被子捂死她;不过她的如意算盘拨错了,反被她一拳击中肚子,跌坐在地上哇哇大叫。 那名宫女的叫声引来寝宫离她至少有三百公尺远的长平公主,她一来到朱影青的寝宫,二话不说,便一剑刺死那名贼宫女。 但是她一点也不感激长平公主,人死在她的寝宫,她当然高兴不起来,害她今晚不敢睡觉,总觉得那个宫女阴魂不散…… 这时一声低沉的男声从她身后窜出,吓得她手中的望远镜差点甩到地上,但她不能生气,只能怪自已的师父是冒失鬼。 ‘你躲在这儿干什么?’史锦卫虽然问她话,眼睛却看着四方。 ‘我睡不着,起来练剑。’朱影青不敢讲自己是怕鬼。 ‘赶快回房去睡觉,记得要锁紧门。’史锦卫正欲转身。 朱影青急急抓住他,声音甜得像撒娇。‘师父,发生什么事了?’ 史锦卫脸上有种浓得要用剑才切得开的担忧。‘有刺客潜入。’ 朱影青难掩好奇地问:“抓到了吗?‘她从没见过师父这么害怕的模样,即使是三年前,长平公主的剑尖抵在师父的喉咙上。师父镇静的神情迄今她仍记忆犹新。 一点风也没有的夜晚,竟让她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没抓到,他们全都自刎了。’这时假山外的锦卫群突然一阵骚动,史锦卫一个提力,双脚跃到假山上,只留下一句:“快回寝宫去。‘旋即飞身加入锦卫群,接着就传来震耳欲聋的厮杀声。 第二天,整个皇宫仍是乱烘烘的,所有坐在餐桌前的太子和公主都无心动筷,唯独朱影青照吃不误,只听到长平公主以她惯有的严肃声音告诉大家,昨晚刺客乔装锦衣卫潜入皇宫,但因说话的口音不标准而被识破,一时间刀光剑影,矛戈相击,分不清敌我,虽然死了二、三十名锦衣卫,但英勇的锦衣卫也杀了七、八名刺客…… 说到这时,所有的太子和公主都屏息以待,只有朱影青发出嗤鼻声,立刻被长平公主白了一眼,朱影青只好把真相吞进肚里;那些刺客明明是自杀的,长平公主粉饰太平的说法,令她不齿。 没多久,英明的皇上下令,封锁宫门,弓箭手拉弓待命,所有的锦衣卫立刻停止械斗,不论死活,全员集合在午门内清点人数,由东厂番子接替保卫皇畿,及缉拿刺客之职,这招果然奏效。 从日暮查到月升,重重包围令十数名逆贼进退两难,迫不及待的相继自寻死路。 但是皇上的疑心病向来严重,他怀疑仍有漏网之鱼,远在天边、近在咫尺;于是宫墙之内撒下天罗地网,午夜戒严,闲杂人等一律早睡早起。不得夜游或梦游,违者斩首示众。 偏偏长平公主好管闲事,要御厨今晚不要煮消夜,害得朱影青肚子饿得睡不着,肚子里彷佛养了一只公鸡,咕咕一叫,更饿;害得她理智全无,顾不得皇命,只想先顾五脏庙要紧,心想虎毒不食子是万物的本性,她便有恃无恐的溜出房间。 闪闪躲躲来到膳房,她忙了半大,只找到西红柿、小黄瓜、包心菜、豌豆芽等便宜的生菜。 该死的御厨,又伺机揩油,把鸡鸭鱼肉盗卖出宫,朱影青一怒,拿起菜刀乱砍;忽地,橱柜里有动静,朱影青大喜,怀疑是漏网之‘鸡’躲在橱柜里。 朱影青手拿菜刀,目露凶光,急欲将他大卸八块的心情表露无遗,一步步接近橱柜,打开橱门;说时迟那时快。一道剑光不偏不倚地抵在朱影青的喉咙上,寒气逼骨。 朱影青仰首不屈,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其实她没那么伟大,头抬高的目的,只不过是想让对方看清楚她是谁,刀剑无眼,人有眼。 她心里盘算着有两条生路可走——一是命令他下跪,他是我军,她是公主;二是他命令她下跪,他是敌人,她是人质。 她当然希望是第一种情况,万一不是,她会立刻装弱小,这点对她而言非常容易,她本来就是个五短身材的胖小孩。 没想到,她一看到他的脸,上下嘴唇急速扩张,大得可吞下一个拳头。 朱影青是个早熟的公主,十三岁就有了,不是有身孕,而是有了一见钟情的感觉;那感觉来得突然,只记得,眼光一触,她就措手不及的爱上他了。 若不是现在时间不对、地点不对,她想她会当下拿出公主的腰牌,要他随她回寝宫,做她的贴身侍卫,日夜守在她床边,寸步不离,直到她完全发育之后,收他做面首,也就是性奴隶的意思。 他真是个超级大帅哥,就在她意乱情迷、头昏脑胀之际,她突然发现他头戴圆帽,身穿淡青色军袍,他是锦衣卫,不,应该说他是刺客才对。 她原以为她会吓得屁屁颤,但此刻她的理智正被女大不中留的心情控制住,毫无招架能力。 ‘你是什么人?’他收剑回鞘,充分显现不滥杀无辜的美德。 ‘女人。’她挺胸,想要证明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道理。 ‘女人,你几岁?’他眉峰紧锁。打量着她凸出的肚子。 ‘年龄是女人的秘密,你探听我的秘密,有何不良的企图?’她咄咄逼问。 ‘我替你感到难过,因为很少有女人像你这样发育失败,又平又矮。’ 他这般嘲笑。听在她耳里,却成了打是情、骂是爱的讯息,再加上那么想知道她的年龄,可见他对她一定有意思,她自信满满地告诉他。‘我今年十二岁,三年后,我保证会是个前凸后翘的高朓美女。’ 他失笑道:“不是每一只毛毛虫都能变成美丽的蝴蝶。‘ 她天真地说:“我不是毛毛虫,宫里的人都说我像可爱的蚕宝宝。‘ ‘的确像,自白胖胖的,长大之后,就是丑不拉几的飞蛾。’他实话实说。 闻言,她的自尊受损,眼中泛着泪光,任何人都可以说她又胖又丑,她不会在意,唯独他不行;情人眼里出西施,他若是没有这样的感觉,那她多可怜,爱上一个不爱她的男人。 突地,一只暖暖的大手,从她的眼角轻轻滑向到她的唇边,为她抹去泪水,以及忽然泉涌而出的口水,她整个人楞住,只听到咚咚的声音,不是击鼓,也不是打雷,而是她心中的小鹿在狂舞的声音。 ‘别哭,我刚才是开玩笑,像你这样天生丽质的女娃,跳到黄河也找不出第二个。’温柔的语气,温柔的笑脸,他有一颗温柔的心。 ‘是真的吗?’她煽动半长不短的睫毛,一脸无邪中隐藏着勾引的目的。 他用左手按着右边的胸口。抿着唇线不让自己笑出来。‘我发誓。’ 她破涕而笑,蒙陇未干的眼,没看清楚他手放置的位置和心脏的方向相反。 他好奇地问:“你半夜不睡,跑到厨房干么?‘ ‘来厨房总不会是上一号吧,即使是施肥,也该在菜园,这里的菜没有根,没办法吸收我恩赐的养分。’她自以为幽默地说了一堆废话。 ‘有刺客潜入宫中,这件事,你没听说吗?’ ‘那些刺客,已经做成了肉包子,分给今晚值班的番子当消夜吃。’ ‘可恶!’他一怒,亮闪闪剑光,在她眼前晃动。 ‘你想杀了我泄恨吗?’她抖瑟着唇问。 他铁铮铮地说:“别怕,好汉做事好汉当,我不需要陪葬品。‘ ‘你该不会是想自杀?’她并未因此松口气,烦恼才下眉头又上心头。 心儿,忽地疼痛了起来,有着四分五裂的撕裂感,好难受!那些刺客的下场都是自刎,他要是死了,她也不想活了…… 他视死如归地说:“小宫女,我是刺客,你快去告密,领取封赏。‘ ‘我个子虽小,但绝不是打小报告、卖友求荣的小人。’她正气凛然道。 ‘你现在不去,明日一早,功劳变厨子的。后悔都来不及。’他强调。‘金钱万能。’ ‘我不爱钱,我爱你……’她连忙澄清。‘因为,人命比钱更值钱。’ 坦白讲,活到这么大,钱长得是圆?是扁?她根本不知道。 身为公主,说穿了,和在井底长大的青蛙没两样,吃的喝的用的,嘴巴说一声就有了;她到现在还以为所有吃的喝的用的都是上帝赐给她的,只要向上帝祷告就可以,因为汤教士每次在用餐前都会说,感谢上帝赐与…… ‘是什么味道好香?’他的鼻子突然在朱影青身旁一嗅。 ‘我身上会自然流露出一股香味。’她迫不及待地告诉他自己的优点。 ‘不可能,人又不是花,身体不可能有香味。’他不相信。 她气愤的发誓。‘我如果说谎,老天罚我天打雷劈。’ ‘你好特别,令我刮目相看。’他唇角绽开迷死人的笑容。 ‘我接下来要说的话,你可要当心,加强保护好眼珠子。’她轻咳两声。‘我不但视钱财为粪土,并且愿意分文不收地提供你一条活路。’ 这是通敌叛国的大罪,连白痴都晓得,而她智商不低,头壳也没坏,却甘冒天打雷劈的危险出卖良知,自甘堕落成为不忠、不考、不仁、不信、不义、不和、不平的千古罪人,这全是为了爱。 ‘你到底是谁?’他饶富兴趣地从头到脚打量她。 她假正经地说:“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你人小,口气却不小,我倒要请问,你又要如何救我脱险?’他质疑道。 ‘皇宫有个通往宫外的密道。’这是皇室才能知道的秘密。 ‘你?一个身分卑微的小宫女,怎么可能知道皇宫的最高机密?’他诧异地问。 ‘我是在玩躲猫猫时,无意中发现的。’她脸不红,气不喘,屁不放的扯谎。 ‘这么说,我可以从那儿自由出入,而不被守卫发现……’他一脸算计。 她识破他心里的想法,放虎归山已是滔天大罪,她绝不能再做引狼入室的千古罪人,她连忙急声阻止道:“我救你是有条件的,那就是你必须发誓,等你安全离开皇宫之后,忘了密道这条路,并且不对任何人提起此事。你能做到吗?‘ 考虑之后,他允诺道:“我答应,下次我会冠冕堂皇地从承天门长驱直入。‘ 他还想再来皇宫……是为了报恩吗?她好感动,真想叫他现在就以身相许,不过,她不能叫他留下来,否则迟早是死路一条。 ‘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 ‘你问。’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爱新觉罗济尔雅。’ ‘你的名字好长,不过我会永远记得你。’ ‘你呢?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我……’她不能说出全名,只好取她名字中的一个字。‘小青。’ ‘有朝一日,如果我功成名就,我一定会不计任何代价报答你。’ 她两个黑眼珠骨碌碌地转了几下,她只要一个代价——他娶她为妻。不过她忍着不说出来,只是偷偷在心里告诉月下老人,请他在他和她的小指上系一条永不断的红线,无论将来会有什么改变,这条红线都会让他们重逢和相爱。 朱影青突然拉着他的手,来到一张椅子前,她站上椅子解下腰带,蒙住他的眼睛,拉着他往蜿蜒漫长的密道走去;这是建文帝当年逃难时的密道,祖先建它是为了皇室逃难用,没想到今日却成了不肖公主放虎归山的路线。 回到寝宫后,她的生活习性一如往常的好吃懒动,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唯一的改变,就是她绝不在雨天踏出房门一步,要宫女端饭菜、澡盆、马桶来寝宫,她之所以这么做,当然要提防留神把她劈成一具焦尸。 表面的平静,隐藏不住在她内心酝酿着待嫁的心情。 想来,爱情的发生,没有人能事先预料,更没有人可以提前准备好迎接它。缘分是天注定的,人所能做的,只有等待冥冥之中的穿插安排,爱,时无人有力抗拒,爱去时也无人有力挽留,半点不由人。 *** 时间过得很快,一转眼已经崇祯十七年。 朱影青早忘了三年前说过几句话,做过几件事,打死过几只蚊子…… 只记得三年前在膳房里,一碗一筷、一锅一炉,一男一女,组合成一情一景。 日日夜夜,她沉浸在回忆和幻想交织的美梦中,她开始尝到相思的苦果,吃不下,睡不着,无时无刻不想着他;时而欢喜,时而流泪,时而甜蜜,时而担忧,不知不觉地她变瘦了,变得身经如燕,她真希望自己真能变成燕子,飞出宫找他。 爱使她长期活在囹圄之中,逃不出自己的掌心,彷佛天塌下来都不关她的事。 直到七天前,深宫内苑竟持续听到城墙外震耳欲聋的杀声,她开始担忧,天掉下来与她有关,只不过她希望她不是第一个被压死的,最好是长平公主。 这夜,寒雪纷飞,每一间寝宫都拥入数双三寸金莲,将所有的太子和公主从暖被里半请半押地带到太庙。 只见长平公主面对着列祖列宗的牌位下跪,她手上拿着数十枝香,并耍他们按辈分顺序跪下,然后要宫女将她手中的香一一分给他们。 她要干什么?朱影青望着一旁燃烧的金炉,里面插着两枝长铁条,她有很不好的预感;父皇为国事忙得焦头烂额,整整有一个月的时间不曾见他走到后宫,他完全不知道长平公主这些日子以来胡作非为的举动。 凡是怠忽职守,或是想逃离皇宫的宫女和太监,都被她先斩不奏。 一股寒意从脚趾头窜到心窝里,朱影青全身不由地一颤,又是一颤,她真想冲出太庙,回到暖被里:但她知道,该来的终究是躲不掉的。 在长平公主贴身老宫女的命令下,众人随着她老迈的声音向列祖列宗行礼,然后宫女收回每个人手中的香,丢入金炉里。 这时长平公主转过身,眼神比过去更加严厉无情。‘今晚,我找你们来,是想知道你们爱不爱大明江山?’ ‘我们当然爱。’每个惧怕她的太子和公主都异口同声的回答她,唯独朱影青不开口,她觉得这是废话,她不屑做马屁精。 ‘很好,不过爱不是挂在嘴巴上,要用行动表示。’ 十六太子慈熠抢着问:“皇姊,你要我们怎么表示?‘ ‘乱贼已经逼临城下,再过不久皇城将可能失守。’长平公主叹气道。 ‘我们现在就出去跟他们拚了。’四太子慈耀是个空有匹夫之勇的大笨蛋。 ‘不,你们年纪都太小,武功又不行,出去只是去送死。’长平公主出奇的冷静。 不过她的回答颇让朱影青诧异,她原以为以长平不服输的个性,会率领大家身先士卒,激励士气,没想到时不我予,长平居然先打了退堂鼓。 ‘皇姊你希望我们怎么做?’慈耀想不透地问。 长平公主言简意骸地说:“逃出去,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我们若让大明江山落人贼人手中,太对不起列祖列宗了!’ ‘笨蛋!大丈夫能屈能伸的道理,你懂不懂?’ 每个人都怕长平生气,即使大动肝人的慈耀也不得不低头噤口,这时最爱抱长平大腿的慈熠赶紧打圆场。‘皇姊,皇城已被贼人团团围住,我们怎么逃?’ 长平公主毫不考虑地说:“我们可从密道逃出去。‘ ‘父皇怎么办?’慈熠面露忧色,父皇一向固执不听劝。 ‘我会去晋见父皇,劝他跟我们一起逃。’长平公主自告奋勇。 话不多的二太子慈光突然开口问道:“要逃到哪里去?要做什么?‘ 长平公主语气强而有力地说:“到南方,招兵买马,卷土重来,收复失土。‘ 慈光赞同地问:“皇姊明智,你要我们何时动身?‘ 一想到要离开皇城,每个太子和公主莫不泪湿衣襟,朱影青更是泪水和鼻涕齐下,但她难过的不是即将失去荣华富贵,而是她的心上人说过会重回朝天门,她如果不在这里,人海茫茫,他们将如何重逢? 不,她心中暗下决定,她绝不离开皇宫,她耍等他来接她。经过三年,她的身高突飞猛晋,她的身材虽称不上凹凸有致,不过纤细修长,她已经从毛毛虫蜕变成蝴蝶,她相信他再见到她,一定会毫不考虑地以身相许。 ‘三天之后。’长平公主突然走向金炉,拿起一根长铁条,烧红的末端清楚可见是只凤凰图形。 朱影青见状,脑中一片空白,但手臂却泛起无数的疙瘩。 只听见长平公主不疾不徐地说:“我们势必不能以这身华服出宫,大家要换装,乔装成太监和宫女,到了外面,世局混乱,路途遥远,难免会有宵小冒充我们称王,为了确保我们日后相认,我将在你们每个人身上烙下皇族的印记。‘ 朱影青跳了起来。‘我反对,留下烙印反而会让贼人更容易抓到我们。’ ‘住口!这儿没你说话的余地。’长平公主凶狠地瞪了她一眼。 朱影青忽地旋脚转身。‘既然我不能说,那我走就是了。’ ‘来人!捉住她!由她第一个烙印。’长平公主一声令下,数名宫女拥上。 ‘我不要!’朱影青迅速地推开宫女,但肩膀却被一记重拳击中。 能够一拳将她肩骨几乎击碎的,除了长平公主,不做第二人想。她抚着肩膀,连痛都还来不及喊出来,几名宫女圈住她,双臂已被硬生生地架住,按在地上;她瞠大双眼看着长平扯开她的衣襟,拉下肚兜,只见烧红的凤凰直逼她的胸前,随后一阵白烟冒出,她痛得失去知觉。 *** 隔天,朱影青从噩梦中惊醒,她看了看四周,发现自己身在寝宫,不是太庙,她松了一口气;原本以为昨晚的一切只是一场噩梦,但胸口传来隐隐的疼痛令她心悸,她颤着手指拉开柔软的肚兜,低下头一看,天啊!噩梦成真! 好恨!皙白的皮肤上有了这么一块难看的烙印,这教她如何见人! 只有罪犯才会被烙印,可恨的长平,脑袋是稻草扎的,才会做出这种蠢事。 长平这个笨蛋,比慈耀还笨,居然在他们身上烙印,消息若是传出去,不把他们害死才怪! 但她万万没想到长平不笨,昨晚那些宫女在一夜之间全投井自杀;当贴身宫女伺候她梳洗时,告诉她这个消息,她忿忿地冲出寝宫,想去骂长平…… 跑了几步,意念流转,她转而奔向御花园,坐在假山上哭泣,责怪自己胆小无用,不敢跟长平理论,更不敢向父皇告状;长平嗜血成癖、杀人如麻,父皇为国事忧心忡忡,她怎能再添加父皇无谓的烦恼! ‘八公主,你为何事伤心?’这时汤教士走了过来。 朱影青抹去泪痕,郑重地问:“汤兄,大明是不是快亡了?‘ ‘我不能说,说了会有杀头之罪。’汤教士一副有口难言的模样。 ‘那你就不要说,用点头或摇头表示。’看他的表情,朱影青已了然于心。 汤教士仰头看着阴霾密布的天空。初来大明国时,他被奉为上宾,看到的全是繁荣富庶的景象,孰料物换星移竟是那么迅速,快得让人措手不及,连他都没想到这一切不过是镜花水月的假象!长叹一声,汤教士经轻地点了头。 ‘我会不会死?’朱影青学着他抬头,问着不语的老天爷。 ‘不会的,八公主福大命大。’汤教士柔声安抚,心中却是一片苍凉。 朱影青人小鬼大的反诘。‘大明将亡,我将成为亡国奴,哪来的福气?’ ‘别那么悲观,你心地善良,天父不会让你受苦的。’ ‘近在我身边的父皇都保护不了我,何况远在天上的天父!’ ‘这个送给你当护身符。’汤教士突然解下挂在胸中的十字架银炼。 朱影青半信牛疑地接过。‘这个真的有用吗?’ 汤教士用一贯的传教语气说:“相信我,信主得永生。‘ ‘我不要永生,我只要今生快乐和……’朱影青脸色一阵红地抿着唇线。 ‘和什么?’看她脸上怀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汤教士反而更加好奇。 ‘我说了你可不能笑我,也不能告诉别人。’ ‘八公主放心,我保证守口如瓶。’ ‘不行,只要打开瓶盖,还是会露出口风。’ ‘好,我发誓,你的秘密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会有第三人知道。’ ‘嫁给英俊的好夫君。’话才说完,汤教士居然放声大笑。 朱影青正想发怒,却来了个老嬷嬷,二话不说就钳着她的手,力大如牛,一脸凶神恶煞样,吓得她长腿直打哆嗦。 虽然汤教士身为神职人员,她可以原谅他没有英雄救美的观念,但是他的心里竟没有‘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牺牲精神?她真后悔,早知道就跟和尚义结金兰,才不要这种贪生怕死的教士干哥。 走了一段路,她认出她是看守仁寿殿的老嬷嬷,从不曾见她说过话,见到人只会行礼,大家都说她是哑巴,不过从她的手力看来,她有很深的武功底子,这个深藏不露的老嬷嬷抓着她,究竟想干什么? 各种光怪陆离的念头,像被喷了杀虫药水的狗,一下子虱子全跳了出来,占满她头发下面的脑袋瓜,这是她这一生到目前为止,最绞尽脑汁的一次…… 她疯了吗?还是她病了?这样抓着一位公主,可是滔天大罪,难道她是长平派来的? 随着她的脚步,两人渐渐逼向鸟不生蛋,狗不拉屎,乌龟不上岸的仁寿殿去,朱影青越来越觉得她是长平派来的杀手,想要将她杀死灭迹。 怪的是,她的喉咙似乎长了一块大茧,怎么也喊不出声。 进到仁寿殿,她立刻看到慈熠和一个没见过面的女人坐在石阶上,这时握在朱影青手上的力道缓缓松开。 她揉着被捏痛的手,正想责骂老嬷嬷,不料老嬷嬷竟伸出布满皱筋的手指指着那女人,在她耳畔轻语:“她是你的生母,徐妃。‘ ‘不,父皇说我娘已死。’朱影青相信父皇不会说谎,会说谎的是老嬷嬷。 ‘被打落冷宫的女人,对皇上来说如同死人。’老嬷嬷语带硬咽。 ‘如果她真是我娘,为可我对她一点印象也没有?’朱影青还是不信。 老嬷嬷说:“公主,你自幼与众不同,到三岁才会说话。‘ ‘那又怎样?’朱影青的懒可以说是与生俱来。 ‘御医说你的发育比常人晚,三岁以前毫无记忆。’老嬷嬷解释。 ‘你怎能证明她就是我娘?’朱影青想了一下,三岁前的事确实是一片空白。 ‘你何不自己走过去,证明她是不是你娘!’老嬷嬷把烫手山芋扔回去。 朱影青征住,不是因为老嬷嬷开口说话,而是她太意外了!母女相会,场面够感人的,可是她竟什么感觉也没有…… 朝中太子和公主多半没见过生母,不是被后妃谋杀,就是被太监害命,即使还有一口气在,也是住在仁寿殿这座冷宫里,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 没想到她的生母还活着,她看得出来,她是个与众不同的女人,虽然她的右脸颊有一道不知是怎么来的疤痕,但她相信她曾是个婀娜美女!什么田贵妃,父皇身旁现在最红的宠妾,和她一比,哪边凉快,靠哪边站去。 ‘影青,快过来我身边。’一声如黄莺出谷的甜声呼唤着她。 生平第一个叫她名字叫得那么好听的女人,地想,除了娘,不会有别人。 她原以为她会哭着喊娘,可是她没有。她感觉到有太多的感情积压在心底,反而让她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她地想飞奔到娘的怀中,可是一个不小心,左脚踩到右脚,右脚又踩衣角,她竟然用滚的滚到生母的脚前,一只暖手抚摸着她的脸颊。 母爱像冬阳,从前听宫女说过,现在她终于亲身体验到,太温暖了。 ‘有没有摔痛?’徐妃的声音充满疼惜地问。 ‘不碍事,我皮厚,不怕痛。’皮薄乃是生在皇家的大忌。 ‘你的肌肤,在我记忆中,打出世就十分柔嫩。’ ‘不可能,宫女说初生的婴儿,皮像蚯蚓又红又皱。’ 徐妃回忆地说:“你异于常人,尤其是你出生就有一股甜香。‘ 朱影青傻笑地说:“东宫娘娘常说我是花妖转世。‘ 东宫周后,自恃是正宫娘娘,见父皇疼她远胜过她生的二太子和五公主,心里不爽,经常指着她鼻子骂她:人小鬼大,老气横秋,老奸巨猾,比老狐狸阴险,比老油条难吃,将来必定老大徒伤悲…… 这个没有大脑的笨娘娘,实在该好好反省,为何田贵妃和她受宠?而她却只能吃干醋? 皇上冷落她的理由,全怪她那一张嘴像茅坑的石头,又臭又硬。 人人都在私底下说,伴君如伴虎,怎样才能陪老虎睡,又不被老虎咬? 不可否认地,田贵妃确实长得美,不过周后不输她,只可惜色衰爱弛,这是千古不变的道理,除非背春永驻,不过这是不可能的,所以要想得到父皇关爱的眼神,嘴甜才是最重要的,而后宫第一马屁精,众人皆知,田贵妃当之无愧。 至于朱影青,略逊一筹,屈居第二马屁精,败在她不能和父皇亲嘴。 ‘她竟敢辱骂皇种!’徐妃脸拉了下来,嘴唇气得微微颤抖。 ‘她没说错,我不是人,是仙,因为我娘美若天仙。’ ‘你的嘴巴好甜,难怪慈熠焰说你深得皇上宠爱。’ ‘讨娘欢心,是人子的本分。’娘这个字,生平第一次叫,竟滚瓜烂熟似的,一点也听不出她心中的紧张。 不过朱影青仍不忘用眼角余光瞄了一眼旁边的慈熠,眼神射出疑问,他在这儿干什么?慈熠向来与她水火不容,他是长平那一国的。 ‘慈熠,影青长得像我吗?’徐妃忽然问。 ‘像。’慈熠响应飨亮,十分肯定似的,完全听不出他在说谎。 一个过去骂你是肥猪,现在骂你是竹竿的家伙,突然改口说你美得冒泡,绝非好事;朱影青立刻提高警觉,眼睛牢牢地瞪着慈熠。 坦白说,她从没有如此近看过他,他虽少吃她两年饭,却多长她一个脑袋,平时走路,头总是抬得高高地看着天,唯有见到长平,他才会低头,简直橡长平养的狗。 今日一见,她这才发现他英俊挺拔,皮肤虽然白皙,但眉宇间具有男性的英气,在她心目中,他是天底下第二好看的男人,仅次于那个刺客。 不对……她突然发现他和娘的面容有七分神似,难道慈熠是她…… ‘影青,你大概还不知,慈熠是你同母的王弟。’徐妃解答她心中的怀疑。 ‘难怪在我辈之中,我和他感情最好,原来是心有灵犀。’她睁眼说瞎话。 ‘以后更该如此。’徐妃语重心长地叮咛。 ‘闭门的时间到了。’这时老嬷嬷打断他们的天伦会。 当娘站起身,老嬷嬷立刻伸手搀扶着她,看着她们走台阶的模样,朱影青感到脸颊一阵湿…… 天啊!她真是后知后觉!娘如果看得到她,就不会问慈熠她的长相如何,她的心好痛,谁能告诉她——娘脸上的疤痕和失明的双眼是怎么一回事? 第二章 长夜将尽,天宇间出现青苍的颜色。 朱影青站在窗前,看着疏落的星星挣扎着最后的明亮。 风从树梢吹过,吹过窗帏,吹过额前的发丝,也吹过她的心湖。 从三年前的那夜开始,她已分不清这是她第几次失眠,以前她都是为情所困,现在则是被烦恼所苦。 打从仁寿殿走出来,她不停地在想娘的事,她和慈熠只差两岁,这样算起来,娘得宠的时间不过两、三年,是什么原因使得娘失宠?她能问谁呢? 她不能问娘,那会勾起她的伤心…… 那个老嬷嬷可能知道,天亮之后,她决定再去仁寿殿一趟。 不知为什么?今晚的厮杀声特别大声,她感觉那声音似乎快要破墙而来,越来越多的脚步声迥荡在皇宫内苑,大明江山此刻就像快要坠落的星辰。她忍不住长叹一声,叹声还没止息,身后传来‘砰’地一声,她猛一回头,就看到史锦卫焦急的脸孔。 ‘城门快守不住了!’史锦卫手上的长剑淌着令人触目惊心的鲜血。 ‘我听见了。’朱影青的反应异常冷静,其实她是六神无主。 史锦卫摇晃着她的肩膀。‘公主,现在不是发呆的时候,快去收拾细软。’ ‘什么是细软?’朱影青回过神,但她却不知道该带什么东西。 ‘珠宝,我们需要旅费。’史锦卫急声大叫。 ‘要去哪里?’朱影青拿起汤教士送的望远镜和镜子。 史锦卫打开妆奁,抓了一把珠宝往怀里塞。‘先去仁寿殿。’ ‘师父!你认识我娘!’朱影青限晴陡地一亮,眸里全是惊讶。 ‘我跟徐妃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史锦卫眼中闪过一抹悲伤。 ‘抉告诉我,我娘怎么会变成那个样子?’朱影青命令的语气中带着央求。 史锦卫抓着她往门外跑。‘再不去仁寿殿就来不及救徐妃了。’ ‘什么来不及?’朱影青上气不接下气地问,她几乎是被拖着跑。 史锦卫难过地说:“皇上下令,仁寿殿里的妃嫔今晚自缢。‘ 闻言,朱影青心如刀割,她奋力甩开史锦卫的手,冲向奉天殿,她耍请求父皇收回成命。 但是人还没走到奉天殿,就看见迎面冲来如蜂拥的宫女,一个个脸色死白,不停地喊着皇上发疯了,把长平公主的一只手臂砍断…… 她停住脚,呆了一会儿,旋即转身往仁寿殿跑去,泪珠一滴滴的飞落身后。 堂堂九五之尊,居然落到如此狼狈的下场,在这种危难的时刻,她应该去安慰父皇,可是她不敢;因为父皇已经不再是父皇了,父皇疯了,父皇认不出她是他最疼爱的皇女,而她也不再是深爱父皇的公主,她怕死,为了爱,她想活下去。 来到仁寿殿门口,看到师父徘徊的身影,两人对望一眼,她从师父跟中看到担忧。 原来师父早知道父皇疯了,她因而感到羞愧,彷佛被人抓到这一生最大的把柄似的,但师父疾步走向她,安抚地拍了拍她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 一片片的雪花飘落,她现在瘦了,比以前怕冷,忍不住浑身打寒颤,细心的史锦卫立刻脱下身上的长袍给她,虽然沾了血,但她没有怨言,因为再过不久,她将不再是八公主,而是丧家犬。 这是她第一次走进冷宫,真的好冷,连一盆火炉都没有,放眼望去,有披头散发的,有浓妆艳抹的,有喃喃自语的,有沉默不语的…… 在这些曾为妃嫔的女人脸上,地看到无穷无尽的寂寞,她们每一个都是被爱拒在门外的可怜女子。 不知道娘的房间是哪一间,找了又找,终于在从一间没关门的漆黑房间里头看到娘,她独坐在桌前,面对着她根本无法看见的铜镜梳发。 ‘影青,是你吗?’ ‘还有我师父,史锦卫。’朱影青压制住喉咙里的哽咽。 ‘史大哥,别来无恙,你最近可安好?’徐妃露为出欢喜的笑容。 朱影青握住徐妃的手。‘娘,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你快跟我们走。’ ‘我哪里都不去。’徐妃轻声说,但语气却十分坚定。 ‘徐妃,老奴来了。’老嬷嬷从他们身后拿着蜡烛走进来。 ‘你快来帮我梳头,我怎么梳都梳不好。’徐妃孩子气的撒娇。 在昏黄的烛光下,可以清楚地看见屋梁上悬了一条绳子,朱影青和史锦卫惊愕得说不出话。 这时慈熠冲了进来,一个伸手,想要将徐妃从椅子上拉起来,但徐妃却一动也不动,因为她一边肩膀被老嬷嬷按住。 ‘慈熠,你来得正好,娘有话对你们说……’ ‘娘,没时间了,城门已被贼人攻破,有什么话我们路上再说。’ 徐妃吐气如兰地说:“我要留下来,遵皇上的旨意。‘ ‘娘,你别傻了……’朱影青和慈熠同时泣不成声。 ‘影青,你听娘说,好好照顾你皇弟。’ ‘娘,我没办法照顾他,我自己还需要人照顾。’ ‘不管你跟慈熠过去有什么过节,但你们从此耍相依为命,相亲相爱。’ ‘都怪慈熠,他总是跟我唱反调。’告状向来是朱影青的专长之一。 徐妃嘱咐道:“慈熠,在这乱世要活命,就要听你皇姊的话。‘ ‘皇姊好吃懒做,比猪有过之而无不及,她的话不能听。’慈熠嗤之以鼻。 ‘如果娘有影青那么聪明,今天不会住冷宫。’徐妃眼盲心不盲。 知女莫若母,朱影青不得不佩服想出这句话的人一定是大文豪。她和娘虽然不过是第二次见面,但娘却了解嗜睡是她逃避宫庭斗争的障眼法,理由很简单,她深得父皇喜爱的同时,自然也得罪了那些不得父皇疼爱的兄弟姊妹们。 光是周后说话的态度,就不难知道她有多恨她,再加上长平那个变态公主,她若不步步为营,小心谨慎,装痴卖傻,天晓得她这位八公主能活多久?! ‘影青,慈熠,你们两个过来。’这时徐妃转过身,双手摸索地找到他们的手,将他们的手交握在一块,黝黑的眸里烁着泪光。‘娘只有一个希望,你们两姊弟日后一定要相亲相爱。’ 这真是个大难题,朱影青和慈熠互看一眼,彼此很有默契地应了一声是,两人的脸上不约而同地以微笑掩节心中的敌意。 瞎子的耳朵比常人敏锐,虽然徐妃听得出来两人的允诺有些勉强,但时间不多了,她也就不再多说了,转向对史锦卫说:“史大哥,答应我,让我的一子一女,活过这场浩劫。‘ ‘忠下拚死也会保让他们出宫。’史锦卫用力点头。 徐妃露出放心似的笑容。‘有你这句话,我就可以含笑九泉了。’ ‘忠下斗胆,请徐妃跟我们一起出宫避难。’史丝卫强烈恳求。 ‘史大哥,你应该很了解我,我绝不会违抗圣旨的。’徐妃无动于衷。 ‘皇上对你无情无义,你何必……’史锦卫的声音近乎哽咽。 不管这句话是不是出自好意,让旁人听到,可是要砍头的,尤其是慈熠在场,瞧他眉毛已经拧在一块,朱影青赶紧捂住史锦卫的嘴,一脸尴尬地对着慈熠解释。 ‘史锦卫不是故意冒犯皇上,他是个粗人,一时口快,请大家别放在心上。’ ‘我没放在心上,你用不着那么紧张。’慈熠冷哼一声。 ‘那你干么皱眉毛?’朱影青不客气地质问。 慈熠的眼中有层掩饰不住的阴影。‘我高兴,你管不着。’ ‘你们两个别吵了,记得你们刚才答应过我的事。’徐妃咳声提醒。 ‘娘,是我的错,我不该跟皇姊顶嘴。’慈熠抢着在影青之前回答。 朱影青怔忡地看着慈熠,他的脸部表情很古怪,似笑似正经,完全看不出他是真心或是假意地向她道歉;不过很明显地他成熟了不少,一夜骤变,他学会了不露痕迹地压抑心事,这是好现象,因为他已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她也不再是八公主,从今尔后,他们必须学会做个普通的平民百姓。 更不堪的是,他们即将在敌人虎视眈眈的监视下,第一课就是要忍受不对任何不利父皇的批评做出反击,惟有如此,他们才能活过这场浩劫。或许这就是慈熠在听到史锦卫大不敬的言论之后,敢怒不敢言的表现吧! ‘史大哥,带他们去投奔芙蓉,我的孩子就交给你们抚养成人了。’ ‘这样好吗?芙蓉的环境不适合他们……’史锦卫支支吾吾。 ‘芙蓉是他们的阿姨,我相信她会跟你一样尽力保护他们。’ ‘我不要阿姨,我只要娘。’影青和慈熠同时嗅到死亡的气息。 ‘嬷嬷,快去拿准备好的衣服,让他们换上。’徐妃不理会他们的命令道。 老嬷嬷放下梳子,拉着影青到屏风后面,把粗糙的苎衣放在她手上,然后拿着青衫走出屏风,交给慈熠。 两人很快地换好衣服,朝徐妃跪地叩首,在史锦卫强拉之下,依依不舍地离开仁寿殿,直奔密道。 到了密道口,真是冤家路窄,居然遇到断了一臂的长平!她肩膀上随意地扎着布条,布条上都是血,模样很可怕。 虽然朱影青讨厌死长平,但她一点幸灾乐祸的感觉也没有,她感到眼眶一阵刺痛。‘皇姊,请跟我们一起走。’ 长平没好气地说:“不用你鸡婆,你快滚出我的视线。‘ 好心没好报,朱影青气得额头上的青筋暴跳。长平这只母老虎,都已是亡国奴了,还这么威风神气,不过她的嘴狠起来可足比老虎的尖牙还利。‘我不滚,我偏要用走的,而且我还要慢慢走,慢到让你多看我两眼。’ ‘我数到三,你若还在我视线中,我就杀了你。’长平大动肝火。 慈熠柔声相劝。‘两位皇姊请息怒,这时候下适宜吵架。’ ‘你先走,我要留下来断路。’长平向来喜欢慈熠。 ‘我陪你善后。’慈熠就是这点可爱,有着一股傻劲。 ‘慈熠,你很勇敢,不过你还是快走,将来复国还需要你。’ ‘不,该走的是皇姊,皇姊足智多谋,武艺高强,复国需要的是皇姊。’ 长平晓以大义地说:“你是太子,出师之名,你比我更有号召力。‘ ‘皇姊,保重。’慈熠噙住泪搂抱长平,活像长平才是他亲姊姊。 ‘我一定会平安脱困,将来助你一臂之力。’长半不小心说到自己的痛处。 ‘一臂之力,说的好。’朱影青心中有股醋意,冷不防地发泄出来。 慈熠转过脸怒叱。‘你少说两句,没人会当你是哑巴。’ 朱影青风凉地说:“我的舌头又没断,我为什么不能说话!‘ ‘贱女,我就让你从此无法说话。’长平推开慈熠,??光一闪而至。 ‘长公主,阋墙是不智之举。’史锦卫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拨开这一剑。 ‘大胆奴才!竟敢阻拦本公主!受死吧!’长平眼中杀气逼人。 慈熠扑身抱住长平的腿哀求道:“皇姊,求你饶过他们!‘ ‘这个贱女,现在不除,将来必是后患。’长平一口咬定。 慈熠磕头如捣蒜地磕拜。‘她不能杀,她是我亲姊姊,求皇姊饶她一命。’ ‘有你这个弟弟,她真是好运。’长平一手拉起慈熠,拍去他额上的灰泥。 慈熠这么护着她,朱影青虽然感动莫名,但她却挤不出一句感谢的话,她的舌头是怎么了?不是很会说话吗?她到现在才发现自己只会说狠话、坏话、拍马屁的话,却不会说谢谢和对不起,她真该好好反省。 走入密道,沿途见到不少从她身芳快步通过的太子和公主,每个皇族的身旁都有各种不同在宫中任职的人牵着或背着,大家都形色匆匆,狭长的密道,只听见叹息声此起彼落,太不堪了。 出了皇宫,回首一望便看到熊熊烈烈的火焰窜到城墙上,而父皇登基的奉天殿,如今也被火舌吞噬。他们还没来得及走出城门,城门已因宵禁而关闭,路人议论纷纷。 得知父皇在万岁山的寿皇亭上吊时,却只能忍着不哭,将泪水吞入肚子里的感觉,好咸好苦啊! 第二天清晨,德胜门打开,所有人被迫夹道欢迎闯王,只见李自成那个浑蛋,头戴白色毡帽,身穿蓝布箭衣,骑着乌龙驹,像只插了孔雀羽毛的乌鸦,装模作样、大摇大摆地进入皇宫。 没想到,慈熠见状怒火攻心,大病一场,无法赶路,只能留在京城客栈休养。 幸好,李自成并没有积极地缉拿皇族,反而严禁他的军队扰民,因此相安无事了四十天。接着战火又起,山海关守将吴三桂引清兵入关,李自成夹着尾巴落荒而逃,京城轻易落入女真人的手里,狗贼蛮夷下令捉拿皇族余孽。 国破,山河在,但天下之大,已无宋氏皇族容身之处…… *** 流离道途,迢迢长路,不知何处是归处? 未曾跨过干清门的朱影青,对朝廷及廷外的江山一无所知。 江山真大,远超过她的想象,但每看一眼,一草一木却让她触景伤情。 一路往南走,看到不少饿死、病死,或是不知死因的尸体躺在路上发臭。她恨那些害明亡的乱贼,若不是他们不知惜福,江山怎会落人蛮夷手中?可是民间百姓却不这么想,她听到的全是责怪父皇无能的声音,她不信,但众口铄金,让她不得不信,她的恨没了,因为她不忍恨自己的父皇。 说不出的难过梗在她胸口,流泪流到眼晴好痛,她原以为最难过的事莫过于此,但当他们一行人遇到女真敌军时,她才知道什么叫痛不欲生…… 她从不晓得蛮夷也有皇族,而且百姓见到他们经过跟见到以前的他们一样,都要跪在地上,眼看着地,等马蹄声消失才能抬头起身;虽然她和慈熠都不愿下跪,但史锦卫硬押着他们姊弟以顺民之姿跪地,迎接亡国奴的耻辱。 眼泪,一颗接一颗落在膝前的泥上,留下痛苦的痕迹,干不掉似的。 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朱影青拾起地上小石子,朝着队伍中一个身穿黄金色盔甲的人、胯下骏马的屁股掷过去。马一受到惊吓,发出嘶叫声,前脚高高仰起,可恨,那人的驭马术不错,并未摔成狗吃屎的模样。 ‘是谁恶作剧?’那人快速地掉转马头,长戡凶狠的对准着人群,但众人只是将头低得更低,肩膀微微发抖,噤口不语;这时,那人突然从一名妇女怀中揪出一名小男孩。‘我数到三,若是没人自首,我就杀此童!’ 惨了!闯大祸了!朱影青没料到会祸及无辜,她开始后悔,开始懊恼,开始慌乱和开始挣扎,她只要一站起身,死的人将是她,她是罪魁祸首,她不应该犹豫的,可是她的双腿使不出力,她不是不站起来,而是站不起来…… 突然,她感到有一道寒光射向她,是谁?她转过脸,看到慈熠冷眉冷眼,哦,不好,他知道是她,她惭愧至极,她痛苦地咬着下唇,正想承担后果,然而史锦卫突然站起身。‘不用数了,是我扔的。’ ‘是我才对。’朱影青连忙站起身坦诚不讳。 ‘你一个女孩子家,手无缚鸡之力,不可能是你。’ 朱影青佯装天真无邪,以俏皮的口吻说:“我只是觉得那匹马的屁股很可爱,才会丢个石头玩玩。‘ 这招在过去很管用,过去皇室聚在一起飨宴时,只要她一开口,父皇总是第一个哈哈大笑,然后所有的人,包括她的两个死对头——长平和周后都会很给面子地跟着大笑;但现在情况不同,身为亡国奴,谁有心情笑?连偷笑的勇气都没有! ‘大胆小刁女,居然敢戏弄本额真的宝马。’额真怒不可遏。 ‘小女不懂事,大人你有大量,请你放过小女。’史锦卫急声哀求。 额真扔下手中的男孩,眼露杀机。‘养子不教父之过,我就拿你开刀。’ ‘不准你伤我爹。’朱影青如螳臂挡车般,双手摊开护着史锦卫。 ‘你走开!’史锦卫用力推开影青,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 ‘只不过是开玩笑,罪不至死。’慈熠忍不住挺身而出。 额真冷笑。‘小毛头,轮不到你教本额真怎么做!’ ‘没你们的事,不许你们再开口。’史锦卫使眼色示意他们闭嘴。 ‘是我的错,爹,弟弟就交给你了。’朱影青偏不闭嘴,倒不是她突然不怕死了,而是她相信自己不会死;汤兄说她福大命大,理应不会就此呜呼哀哉,但她心里仍然有点担忧汤兄说不准,万一真足如此,她做鬼都不饶过他。 ‘你别说傻话,我答应过你娘,拚死保护你们。’史锦卫双眉紧蹙。 额真不耐烦地大吼。‘你们说够了没有,还不快站出来领死。’ ‘他们两个都还是小孩子,请大人高抬贵手,放过他们。’ ‘不行,我今天不给你们一点颜色瞧瞧,你们这些贱民永远学不乖。’ 眼看生死就在一线之间,突然一阵马蹄声传至。‘额真,为何停下不前进?’ 这声音……好熟悉!是在哪里听过?在梦里?还是在她心里? 朱影青脖子像生锈似的循着声音慢慢转动,她的视线从瘦长的马脚往上移,看到一双漆黑干净的长靴,再往上移,天空色的套裤,再往上移,天空色的马挂中间绣了一只张牙舞爪的七彩蟒蟀蛇,最后一次往上移,四眼孔雀翎冠之下,有一张她想了三年,盼了三年,等了三年的英俊脸孔。 是他,就是他,那个刺客!没想到夙世重逢,竟是这般难受的感觉! 他,爱新觉罗济尔雅,不是汉人,不是揭竿起义的闯贼,是女真人,是蛮夷。 怎么会这样?她好想大叫,她好想大哭,她好想大骂,老天爷太可恶了,这是什么鬼安排?居然让他们成为不共戴天的仇敌,她该怎么办?她该何去何从?一时之间她理不出头绪,但她知道她现在脸上不能有任何表惰。 若让慈熠那双火眼看到蛛丝马迹,肯走会打破砂锅问到底。他们的关系是秘密,是不可饶恕的通敌大罪,她抬高下巴,眼珠朝天,努力装出不屑敌人的模样。 但是,她的心跳得好厉害,他记得她吗?他认得出她吗?他会喜欢她吗?她无法克制自己不去想这些问题,她好紧张,十指紧紧交缠,却仍然感觉到手隐隐地轻颤和沁出湿汗。 心好乱,听到那个叫额真的浑蛋所说的话又更乱了。 额真不老实地说:“禀贝勒爷,这三名贱民找死。‘ ‘发生什么事?’贝勒眼晴忽地一眯,隐藏住眸中闪过的一抹惊讶。 ‘那个女娃拿石头打我的马,她的父兄自愿与她一起死。’额真信口开河。 ‘石头有多大?’月勒嘴角浮现一丝不以为然的浅浅冷笑。 ‘很小,不过马受惊,差点害我摔到地上。’ ‘这么说,你并没摔到地上,算起来只是小事一桩。’ ‘这不是小事,贝勒爷,我们应该杀鸡儆猴,让他们知道现在谁是老大。’ 一颗小石头换来三个死罪,这个额真也未免太狠了!朱影青目光紧盯着骏马上的贝勒爷,她虽不知道贝勒爷代表什么,但她感觉得出来他的官不小,他们的生死系在他一念之间,她清楚地看见他的脸上有威严,但他的心地是善良的。 果然不出她所料,贝勒宽宏大量地说:“这三个人不须受罚。‘ ‘为什么?’从群众传来松一口气似的喟声,令额真觉得面子挂不住。 ‘我说了就算数,谁准你问原因的!’贝勒眼睛一瞪,比他袍上的蟒蛇还凶。 额真赶紧跳下马,跪地求饶。‘属下知罪,求贝勒开恩。’ ‘去!这儿没你的事。’支开额真,贝勒忽然命令。‘女娃儿,你过来。’ ‘为什么不是你过来?朱影青自恃是救命恩人,胆子变得比平常六百倍。 贝勒讪笑地说:“好,我过去,其它人退到三十步之外。‘ 看着慈熠疑惑的眼神,朱影青立刻发觉自己错了,她不该端出公主的架子,这下子她不用跳到黄河,任何人都看得出来贝勒跟她之间有暧昧关系,所以他才会放他们一马,怎么办?她得赶快想个好说辞,化解慈熠的怀疑。 在她胆忧着的同时,她并没注意到一双深邃的黑眸正打量着她,从脚到头。 她好瘦,骨肉亭匀,跟四年前救他一命的宫女……小青,他还记得她的名字,一点也不像;但他闻到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香气,是她没错。 他还记得当年她十二岁,现在应是十五岁,虽称不上是大美女,但另有一番清秀灵气的韵味。 他飘然地跳下马,姿势令人着迷。‘果然是你,小青,我的救命恩人。’ ‘恭喜你,成为新的统治者。’她冷冷地说,心里却是五味杂陈。 他失笑地说:“你的外貌变了很多,不过你的利嘴依旧。‘ ‘我的嘴再利也没你的宝剑利。’她狠狠地顶回去。 ‘国家大事,不是你一个小女孩能懂的。’ ‘我已经不小了……’她挺起胸,让他看清楚她有没有长大。 ‘我知道,你十五岁了,已到结婚生子的年龄。’他不好意思直视。 ‘你说这个斡什么?’她的声音紧张得像琴上紧绷的弦。 ‘没什么,我只想知道你怎么会在这儿?’他的神情很平静,如船过水无痕。 无形中,她感觉到自己仿佛被打了一巴掌,她还以为他说那话的意思是对她有意思,但他只把她当救命恩人看待,黑眸中找不到一丝情愫,她的失落化成一股怨气,使她说话更麻辣。‘皇城失守,我不逃出来,难道要我留下来等死!’ ‘见你平安无事,我恨欣慰。’他似乎很习惯她说话的方式。 ‘做亡国奴,有什么值得欣慰的!’她不悦地撇嘴。 他一副自信满满的神情。‘我保证我们会比前朝更爱民如子。’ ‘鬼才相信!’她觉得胸口破了一个大洞似的,又冷又痛。 ‘我说过,我会报谷你,你有什么希望?’他对她的挑衅置之不理。 ‘让我和我的家人安全离开。’她想了一下,心中别无让。 他很诚恳地说:“我可以照顾你一家人。‘ ‘不,我不想遗臭万年。’她毫不客气地拒绝。 ‘你们有去处蚂?’他关心地问。 ‘我们要去江南投靠阿姨。’她不知自己干么要说得那么详细! ‘这一块令牌你拿去,遇到守军盘查时,它可以让你们通行无阻。’ ‘谢谢。’从他手中接过令牌,她第一次向人道谢,不能自已地热泪盈眶。 他的手即使有一股血腥味,却依然温暖。她低下头,不愿让他看见她的难过,可是看到手上的令牌,她的难过却加深了;这是他的报答,仅止于此,她已经不能再有要求了……一颗不争气的泪珠,不偏不倚地滴落在令牌上。 看到那颗泪珠,他不顾男女授受不亲地捧起她的脸。‘你怎么了?’ ‘我们再也不能见面了。’她泪眼模糊,没看见从他身后射来凶狠的目光。 ‘不会的,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他的视线被她那梨花带泪的脸庞深深吸引。 ‘什么时候?’国仇家恨此刻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爱。 ‘等我平定乱贼,我会去江南找你。’他承诺道。 她茫然的幽问:“什么乱贼?‘ ‘闯王和前朝的余孽。’他据实回答。 在他心目中,她居然是余孽,这教她情何以堪? 如同遭受重大打击般,她踉跄地退后了一步,她以为她会坠倒,但双腿比她想象得坚强有力,可是她的心就没这么坚定,她的心仿佛从云端坠落黑暗的谷底,从此不见天日。 她忍痛割舍地说:“我该走了,不然我爹和我弟弟会担心。‘ ‘等等,你们身上有足够的银两吗?’他关切地问。 ‘不用你操心。’她转身跑开,却在紧要关头,扭到足踝跌倒在地。 他立刻趋前蹲在她身旁,脸上挂着浓浓担忧。‘哪里在痛?’ ‘足踝,但不碍事,骨头应该没断。’她试着自己站起身,但却失败。 ‘让我看看。’她还来不及反对,他已握住她的脚,不过突然发出噗哧笑声。 ‘你笑什么?’她的脸红得像燃烧中的喜烛。 ‘你的鞋子像条小船。’他一边说,一边脱去绣花大鞋。 ‘我的脚很难看吗?’她没有信心地问,但他没回答。 他专注地检查她的脚,没听见她的问题,她却忍不住胡思乱想。 终于让她想通女人缠脚是因为男人喜欢,一双小小的三寸金莲,可以带给男人一手掌握的快感,所以女人忍痛缠脚,为的是讨好男人,可悲!真是可悲! 以前她觉得缠脚的女人可悲,如今可悲的是她,因为怕痛而失去所爱,现在她一千个一万个愿意缠脚,但已经太迟了,除非她肯把脚剁去一半,否则她永远也不会有三寸金莲…… 听到她哀声叹气,他还以为是脚痛使然,所以他动作非常轻柔地转了她的脚一圈而已,看来她的伤势不轻,于是他出其不意地把她整个人抱起来。 这时她的视线从他的肩膀上面看过去,有一些士兵围住人群,士兵背对他们监视着人群,但人群却是向着他们,虽然士兵喝令他们低头,不过她却看到两道阴冷的目光…… 是慈熠和史锦卫,老天,她现在就算跳进天池,也无法洗净她一身的罪。 第三章 ‘快放我下来!’她双手捶打他的胸膛,做出反抗的样子给他们看。 ‘我队上有很好的军医,我抱你去给他医治。’他以为她是害羞。 她焦急地说:“不行,我爹和我弟弟还等着我赶路。‘ ‘不差今天,今天你要好好休息。’他柔声安抚。 ‘我会被你害死。’她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为什么?’他传令士兵去找军医来。 ‘我爹会扒了我的皮。’她想到在九泉之下的父皇,眼泪淌下。 ‘你别怕,我会好好的跟令尊说。’他将她抱进一间客栈,放在桌上。 客栈里的客人见到他,莫不放下手中的碗箸跪在地上,但他们的眼神却是好奇鬼祟地打量着他们;她无暇担心他们再想什么,她担心自已都来不及,她深怕这一跤摔出地不可告人的秘密。 ‘你要说什么?’ ‘说他如果胆敢伤你一毫一发,我就冶他重罪。’ ‘不行,你不能伤害他,不然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你放心,我不会真的对令尊不利,只是口头威胁恐吓罢了。’ ‘你绝不能告诉任何人我曾经救过你。’她怕人听到似的压低声音。 ‘你在害怕什么?’他不解地看着她,她应该以救了一名贝勒为傲才对,不是么?! 她同样地看着他,清泪长流。她突然恨起自已的身分,如果她不是公主,只是一名宫女,她可以不顾一切地爱他,不怕被人唾弃,不怕遗臭万年,不怕死后去见父皇,但现在他却是她不共戴天的仇人啊! 一如三年前,他的手指温柔地,不,是更温柔地抹去她脸上的泪痕,她真想扑到他怀中,哭湿他的胸膛;于是从如露水沾湿的泪眼中,她看到许多异样的眼光,是那些客人,他们的眼神彷佛镜子,让她看到自己轻贱的内心,泪水一下子干了。 她推开他的手,也推开心里的贪恋,自重中带着自怜。‘你我……应该算是敌人,你对我越好,我越无脸见人。’ ‘我们不是敌人了,以后所有的汉人都是大清子民。’ ‘大清?’她彷佛不知令夕是何夕的一脸茫然。 ‘吾皇已在北京登基,国号大清,改元顺治,从今尔后……’ ‘求你不要再说了!’她双手捂着耳,面色苍白似雪。 ‘禀贝勒,军医来了。’传来士兵的声音。 他霸道的命令。‘叫军医进来,其它人都赶出去。’ 这就是权力,以前她也是如此,为所欲为地命令宫女,现在她再也不能任性了,她失去的不仅是公主的尊贵,还有父母,她是个孤女,不再有人保护她,她还必须保护慈熠,是的,现在对她而言,最重要的是如何让慈熠活下去。 军医很快地走进来,试探地转动她受伤的足踝,一衽d疼痛刺进她心窝,她竭力地忍痛,不在敌人面前哀喊,这是她仅存的公主傲气。 恍惚中,她听见军医说她骨头没折断,只是扭伤,敷一些止痛油膏,再休息一天即可行走。 然后她听到他命令士兵传令下去,部队今天停止前进,明天再出发。 他为她延迟军机,谁还敢说他对她没有好感?她相信这绝对不只是出自报恩,她即使从不过问国家大事,但延迟军机非同小可,她还有这点常识。由此看来,他对她的好已超过报恩,她该感到高兴?还是悲伤呢? 还来不及细想,她又被抱了起来。他命令客栈老板带路,他要一间最好的房间;将她放到床上,又命令士兵去请她家人,并要老板准备另一间房间,还要准备好酒好菜,招待她和她的家人。 褪下她的鞋袜,接过军医手中的油膏,他居然亲手替她擦药! 她只是轻微的扭伤,他却无微不至地照顾她,她不知该如何是好? 擦好药后,她嘤咛一声累,迅速地转过身背对他的眼神,佯装睡着,却竖起耳朵听着他轻轻的脚步声,离开房间,渐渐走远…… 但他的身影却怎么也离不开她的心,她咬着唇将脸埋进被子里,任由眼泪泛滥,无声地哭泣。 哭累了,朱影青不知不觉地睡着了,这是她四年以来睡得最熟一次—— *** 再睁开眼,窗外已是一片漆色,她看到有个黑影在房里,她一点也不怕,但心却狂跳不已:她知道是他,只有他才会让她如此不知所措,她一向自认冷静,即使长平威胁要杀她,她都能谈笑自如。独独面对他…… 她一坐起身,他立刻笑着说:“你真会睡,从白天睡到晚上。‘ 她紧张地撩拨头发,深怕自己模样像疯女人。‘现在是什么时辰?’ ‘亥时,你整整睡了六个时辰。’他拿起火折子点亮蜡烛。 ‘我爹和我弟呢?’她神情紧张,深怕他们丢下她。 ‘在隔壁房间,你要见他们吗?’他问。 她连忙摇头。‘不了,知道他们平安就好。’ 他彷佛被什么吸引似地坐到床边。‘你的脚还痛不痛?’ ‘不痛了。’她赶紧把脚缩起来,这才发现她的足踝已完全好了。 ‘被子好香。’他吸了一口气,眼神有些意乱情迷。 凡是她穿过的衣服,盖过的被子,都会被她身上的香气熏染,这事她早就知道了。服伺她的宫女们常说她们是宫中最有鼻福的宫女,以前听到她们这么说,她毫无感觉,但由他口中说出,她竟羞红脸! 不过娇羞中杂着喜悦,她自知不是大美女,但她身上的香气却不是任何一个美女所能有的,她的独特令她感到骄傲。 四目相望,眼波流转,恩怨仇都不在了,唯有情,深情留在房中。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突然一阵冒失的咕噜咕噜声从她肚子里发出,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心中咒骂肚子不争气。 ‘你肚子一定很饿,我去叫厨房生火。’他不情愿地起身。 ‘我可不可以先洗个澡?’为了不让人发现烙印,她三天才能洗一次身。 ‘需不需要我伺浴?’它的表情好邪气,似正经,又似开玩笑。 ‘你不要吓我!’她心慌了,分辨不出他的表情到底是哪种意思。 ‘你有那么容易被吓到吗?’逗她令他愉快地大笑。 她噘着嘴,硬是把失望压在心里。‘有,我的胆子很小。’ ‘当年我拿剑指着你时,你似乎一点也不怕。’他明白地指出。 她娇柔造作地噘着嘴说:“我不怕死,但我怕被轻薄。‘ 不一会儿,两个士兵合力扛来好大的木桶,倒满热水的同时,又一个士兵走进来,将折叠整齐的新衣服放在桌上,然后三名士兵一同颔首退出。 朱影青浸泡在热水中,一股舒畅从外到里,他对她这么体贴,怎么不教她感动! 可是她没忘了隔壁房间,史锦卫和慈熠一定没睡着,他们现在搞不好正拿着纸笔,逐一写下她的罪状,一想到他们,心就烦,她快乐瞬间被这股烦恼淹没;她甩了甩头,不想再烦了,她要的不多,只要今天快快乐乐就好了。 洗好了澡,换上新衣服,她微微一征,他从哪里找来这么合身的衣服? 唤了士兵进来,撤走大木桶,换来满桌的佳肴和他,贝勒的职位一定很高,所以他才能这样呼风唤雨,她对他的爱,无形中增加了敬意。 ‘主啊!谢谢你赐我丰食。’和汤兄结拜,她也不是没付出代价,她成了耶稣的信徒,握住胸前的十字架,双手交抱喃喃。 ‘你在做什么?’他对她的举动充满了好奇。 ‘饭前祷告。’她拿起筷子,却不知该先挟什么好。 他一手托着脸颊,率性中带着帅气。‘这是什么仪式?’ ‘宫女吃饭前的礼仪。’若是说出她和汤兄结拜,他不起疑才怪。 ‘这条项链好别致!’他看着她胸前的链子,看得有些出神。 ‘它是护身符,有驱魔降妖的功用。’那样的凝视,令她胸部莫名地发烫。 ‘快吃吧,菜凉了就不好吃了。’他没发觉到他的目光带给她困扰。 她避重就轻地提醒他。‘你这样看着奴家,奴家哪吃得下!’ ‘你不要说奴那个字,只要我一句话,你就是富家千金。’ ‘我本来就是个卑贱的亡国奴,你别为我费心。’ 一提到亡国奴,她彷佛自己打了自己一耳光,整个人闷闷不乐起来。 他双眉如被锁炼系住,不明白她为什么对亡国奴三个字耿耿于怀,她不过是一名宫女,何以对国仇家恨的感觉这么深?但他不想深究下去,只当她是个多愁善感的女孩子。‘你说什么傻话,你是我的救命恩人。’ 她拒人于千里外地说:“你也救了我一命,你不欠我什么。‘ ‘你真奇怪,有时很亲切,有时却很生疏。’他叹口气。 ‘女人的心情如天气,阴晴不定,你不知道么?’她适时地模糊焦点。 ‘你还不是女人,洞房花烛夜以后的女孩才能叫女人。’他有心捉弄她。 ‘那男人是不是也要经过洞房,才能叫男人?’ ‘男人不需要,男人只要有过鱼水之欢,就叫男人。’ 她好奇地问:“什么叫鱼水之欢?‘ ‘就是洞房花烛夜做的那件事。’他含蓄的解释。 ‘你是男孩?还是男人?’她还是不太懂,但她装懂。 他自鸣得意地说:“我当然是男人,而且是个风流的男人。‘ ‘哦。’风流这两个字她懂,就是有很多女人的意思,像父皇那样。 他看到她脸色不太对劲,担心她病了似地摸着她的额头。‘你怎么了?’ ‘你别碰我,男女授受不亲。’妒意像她的发丝丛生。 ‘你以前怎么没想到礼教的问题?’他收回手。 ‘我现在想到了。’她第一次以怨愤的眼光瞪着他。 ‘好吧,你慢慢吃,我回房去了。’他避风头似的急急离开。 *** 漫长的一夜,客栈里一连三个房间,长窗尽开,三个人影伴着月娘。 虽然史锦卫看似坐在椅上睡着,但他是装的,他和慈熠同样在想贝勒和影青的关系,影青和贝勒也在想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只是两边的想法不太一样,一边想的是他们以前的关系为何?另一边则想着他们以后的关系为何? 远天东方如鱼肚翻白,梳洗之后,士兵敲门传话,贝勒请吃早饭。 安静的早晨,四个人各占方桌一方,说不出的尴尬压在他们的心头上,他们都想快点结束这如酷刑般的早饭,匆匆吃完,史锦卫毕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知进退地举起一杯茶,说出言不由衷的应酬话。‘贝勒爷对小人一家恩重如山,小人仅以这杯茶水代酒谢过。’ 贝勒大意地说溜了嘴。‘不用客气,我应该的。’ ‘应该?’慈熠忍不住发出刺耳的尖声,目光凶狠瞪着朱影青。 ‘这颗卤蛋没人要,我就不客气了。’朱影青若无其事地将卤蛋塞入口中。 ‘昨天是我属下的错,我应该代他向各位致歉。’贝勒察觉不对,刻意解释。 任何人都听得出来他越描越黑,慈熠年轻气盛,居然发出嗤鼻声,引起贝勒不悦的皱眉,史锦卫赶紧以四两拨千斤的口吻说:“是小女顽皮在先,小人管教不严,是小人的错才对。‘ ‘这件事就当是误会一场,希望你看在我的面子上,不要责怪小青。’ ‘小人遵命。’史锦卫在桌下踢了慈熠一脚,示意他保持冷静。 ‘我听小青说,你们要去江南投亲。’贝勒收敛怒气,转移话题。 ‘是的。’史锦卫心中暗惊,影青为何向他透露他们的行踪? 贝勒关切地问:“此去江南还有一段长路,盘缠可够?‘ ‘只要省吃俭用就够了。’史锦卫小心翼翼地应对。 ‘寄人篱下不是长久之计,这包银子你拿去做小生意。’贝勒突然一个招手,一名士兵走上前,掏出沉甸甸的钱袋放在桌上。 史锦卫困惑地聚拢眉头,他看了眼影青,她并没有倾国倾城之姿,照理说,不会让男人一见钟情;他又看了眼贝勒,他非常俊逸,女人见了必定心仪,一瞬间,他懂了影青透露行踪的涵义,但他不懂贝勒为什么对她这么好? 史锦卫套话地说:“无功不受禄,小人不敢拿。‘ 贝勒报恩地说:“我是希望你不要再让小青去做奴婢。‘ ‘小青做奴婢!’史锦卫百思不解地扬起眉毛。 ‘她说她以前是做宫女的。’贝勒话一完,他的鞋被狠踩一脚。 史锦卫随机应变地说:“没错,不过贝勒爷放心,我不会再让她吃苦的。‘ 再聊下去,马脚肯定会露出来,虽然慈熠仍然一脸怀疑,但相较之下,史锦卫的冷静更令朱影青担忧。‘时间不早了,爹,我们该上路了。’ ‘小人们告辞了。’其实史锦卫已经知道答案,贝勒会对影青这么好,只有一种可能,她曾救过他一命,是报恩使然。 ‘把这包银子收下,你们一家就可以不必吃苦。’贝勒命令。 ‘贝勒爷的厚爱,小人恭敬不如从命。’史锦卫起身,跪地叩谢。演什么就要像什么,清b在他们的身分是亡国奴,就要有亡国奴的样子,为免贝勒起疑,他像个父亲般命令影青和慈熠。‘你们两个不懂事的孩子,还不快跪下谢恩。’ ‘谢谢贝勒爷。’影青和慈熠不情愿地照着他的话做。 谢恩完毕,三人走出客栈,贝勒却突然出声叫住影青。‘小青,你过来一下。’ ‘你叫我做什么?’朱影青慢慢地走回,心里想着她完蛋了。 ‘可不要再顽皮了。’贝勒一片好心地叮咛她。 ‘我知道,不用你狗拿耗子。’朱影青生气地吐舌,然后快速转身跑掉。 望着她的背影良久,他无奈地叹口气,不明白他的小恩人是怎么了?一会儿高兴,一会儿难过,一会儿又不理人,女人心如海底针,这话一点也没错。 他的嘴角浮现一抹笑意,他的小恩人已成了亭亭玉立的女人,总有一天,他会去江南找到那根针…… *** 祸,像烧不尽的野火,春风吹又生。 搜寻朱氏余孽,城内城外,贴满了缉拿的榜文。 所幸他们有贝勒给的那个令牌,才能顺利地通过每个敌军把守的城门。越往南方走,敌军越少,风景越秀丽,百姓安居乐业,完全看不出亡国的迹象,渡过长江,沿途不见敌军,好不容易可以松口气,可是慈熠的话变多了,他的嘴几乎没停过一刻钟,他不停地逼问朱影青和贝勒的关系,但她拒绝回答,只是以一副没见过这么碎嘴的男人似的神情瞪着他,掩饰她的心虚。 来到客栈,史锦卫去探听芙蓉的下落,不见归影。 入夜热气逼人,朱影青打开窗户,差点被窗外晃动的人影吓死。 ‘你干么鬼鬼祟祟地站在这儿,想吓死我是不是?’她没好气地责骂。 慈熠双手撑在窗台上,一个跃身跳了进来。‘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他是谁?’朱影青神色自若,她早已想好天衣无缝的说辞。 ‘你少装蒜,你明知我说的他是谁。’慈熠气得满脸通红。 这个弟弟,一点也不像跟她有血缘关系,过去很爱欺侮她,记得有次在父皇的寿宴上,他偷偷在她的饭里埋了辣椒,害她喉咙如火灼,她赶紧拿起面前的茶水,没想到连茶水也被他掉包成烈酒,在那么庄严的场合,她不能吐出来,只好忍受灼烧之苦。 ‘我现在困得很,头脑不清,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虽然已想好说辞,但她偏要卖关子,看他生气的模样,她的心中居然有种报复的快感,这令她不禁怀疑他们真的是亲姊弟吗?即使是,恐怕也是冤家姊弟。 ‘你怎么认识那个贝勒爷的?’他按捺的再问一次。 ‘我不认识他。’她拉开一张锣鼓椅坐下,站着说话多累腿。 ‘那他为什么找你说话?’连三岁小孩都不会相信她所说的话。 她不害躁地说:“因为我长得漂亮。‘ ‘你少跟我打哈哈,还不快说!’他的神情冷峻。 ‘我就不说,你想怎么样?’她淡淡一笑,眼神却充满挑衅的意味。 ‘你别逼我揍你。’他的手放在桌上,威胁地握成拳头状。 她恶狠狠地拍桌。‘你好大胆,我是姊姊,弟揍姊成何体统!’ ‘我眼里有姊姊,但我的拳头不长眼。’他的拳头逼近,她及时装弱小。 ‘好吧,我说。’她欲言又止地叹了一口气,突然拿起桌上的茶壶,先倒一点茶水洗杯,然后倒掉茶水,重新再倒,啜了一小口,放下茶杯,沉思一下;所有的动作都不疾不徐,而且还不时用眼角余光偷瞄他,见他的脸色气得更红,她心满意足地说:“他说我长得像一个人。‘ 砰地一声,只见桌上的壶和杯都翻倒,桌面上留下清晰可见的五指印。 慈熠的俊脸扭曲成凶神恶煞似的。‘什么话,难不成像一只狗?!’ 后宫生存之道,除了装聋作哑,就是处变不惊,朱影青深谙此道,若不如此,她早被周后和长平铲除。 她起身走到窗前,深吸一口新鲜的空气,平抚情绪,然后关上窗户坐回原位。 ‘他说我长得像他早夭的妹妹。’ ‘我不信。’慈熠瞪大眼,佩服她镇定,但不服她说谎。 ‘我说的是实话。’朱影青脸上彷佛罩了一层面纱,让人看不透真伪。 慈熠提出如五雷轰顶般的质疑。‘你敢对着娘在天之灵发誓吗?’ ‘我为什么要任你摆布!’朱影青以四两拨千斤。 ‘你不敢,是因为你心虚。’慈熠一口咬定。 ‘我不是那么容易被激怒的笨蛋。’朱影青不动声色。 一阵热气吹到朱影青脸上,是从慈熠鼻孔里吐出来的怒气。他的脸和她的脸之间仅有一指的距离,他的眼里充满发怒的红丝,她以为他耍打她,她的十指如虎爪般紧扣着桌上,一副备战的样子。 不过,她想错了,他突然退后好几步,像笑又像哭的声音从他嘴里发出来,她的心没来由地颤抖…… ‘我知道了,四年前有刺客潜入宫中,他就是父皇怀疑的漏网之鱼。’他压低着声音说,不过每一个字都像强而有力的利箭,射中她埋藏在心底的罪恶感。‘而你,堂堂大明公主,居然通敌,放他生路。’ ‘没有这回事。’她感到如坐针毡般从椅上跳起,大声否认。 ‘如果没有,他为什么要放过咱们?’慈熠逼问。 ‘他说过是代他属下道歉,如果你不信,你何不去问他!’ ‘你只不过是扭伤脚,他却紧张得像掉了魂,如说这是为什么?’ ‘他心地好,不像有人,见人跌倒,视而不见。’ ‘他抱你的时候,你有什么感觉?是不是心头小鹿乱撞?’ ‘哪里有小鹿?我怎么没看见?’ ‘你跟他在房里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丑事?’ ‘你的耳朵长得那么大,若有做什么,我不信你听不见。’ ‘你听听,你所有的回答都显示此地无银三百两。’ 纸是包不住火的,她知道她越想包住火,火会烧得越旺,没有其它法子好想,只好来个相应不理;她佯装疲倦地打呵欠,连鞋都来不及脱,便往床上一例,钻进被窝里。‘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我懒得理你。’ 想睡,门儿都没有,慈熠硬是要把她从床上揪起来,她不肯,两个人拉着被子不放,一阵拉扯,被子就像他们姊弟关系般被撕裂成两半,再也无法复原。‘那个贝勒长得很帅,你该不会对他动了心?’ ‘没有。’朱影青背过身子,不让他看见她眼中的不安。 慈熠不肯善罢甘休地说:“长平皇姊说的没错,你是狐狸精转世。‘ ‘我哪点像狐狸精?’彷佛被刺中要害般,朱影青忿忿地从床上跳下来。 ‘你身上那股怪味,就是最好的证明。’慈熠不屑地冷哼。 ‘总比她是女魔头转世好。’朱影青不甘示弱的攻击。 慈熠气得满脸通红。‘不许你侮辱皇姊!’ ‘若不是看在她是皇姊的分上,我会骂更难听的字眼。’ ‘长平皇姊为了保护我们,才会杀那些宫女。’ ‘那些宫女不是跳井自杀的吗?你怎知道她们是被杀?难不成你是帮凶!’ ‘我会那么做,还不是为了复国大业着想,谁像你心中只有男人!’ ‘她们真是死得冤枉,幸亏父皇替她们讨回一点公道。’ ‘父皇是发疯了,才会砍断长平皇姊的手臂。’ 朱影青露出笑容。‘她活该,断臂是她的报应。’ ‘长平皇姊遭此不幸,你居然笑得出来。’慈熠气炸了。 ‘我不但要笑,我还要跳舞给你看。’朱影青手舞足蹈地旋舞。 突然,她的肩膀恍如被鹰爪抓住,十指插进她肉里,她痛得咬牙。 朱影青突然记起师父曾说过,对付近身男人最好的防卫,就是用膝盖攻击男人两腿之间;顾不得什么手足情深,她毫不考虑地抬起脚,用力一蹬,慈熠立刻放开手,胀红脸,粗喘气,双手不雅地捂在两腿之间,脸上有痛苦和惊讶的表情。‘你会武功!’ 朱影青嘴角挂着得意的浮笑。‘没错,你最好别惹我生气。’ ‘我今天要代替长平皇姊教训你。’慈熠高举拳头,像只蛮牛扑向她。 ‘你们两个,忘了你们娘亲的临终遗言吗?’史锦卫突然出现,一掌擒住慈熠的怒拳。 ‘没忘,是慈熠说要打我的。’朱影青恶人先告状。 慈折咬牙切齿的指责。‘是她的错,她通敌,罪该万死。’ ‘够了,我不想听,我只想听临终遗言是什么?’史锦卫拉长脸。 ‘相亲相爱。’朱影青和慈熠各自别过脸,谁也不理谁。 史锦卫命令道:“既然你们都没忘,那你们还不快握手言和。‘ ‘我才不跟害死父皇的叛徒握手。’慈熠不肯妥协。 ‘我不是叛徒,皇城是被流寇攻破,父皇见大势已去才自隘的。’ 话才落定,朱影青立刻发觉她不该解释,她把亡国罪怪在流寇头上,等于是替女真人脱罪,这么一来,不打自招,更加显示她和贝勒确实有关系,她强作镇定,但慈熠却不放过她。 ‘你终于露出狐狸尾巴了。’ 一向伶牙俐齿的朱影青,这一刻舌头却像被猫咬掉,说不出话。 史锦卫拍了拍慈熠的肩膀,将他推出门外。‘你回房去睡,我有话跟影青说。’ ‘我无话可说。’朱影青双手掩面,被戳破的秘密使她眼睛又湿了。 ‘你以后打算怎么办?’史锦卫语气完全没有责怪的意思。 朱影青头痛得快爆开。‘照娘说的,去投靠阿姨。’ ‘我问的是你要如何处理跟那个贝勒的关系?’ ‘我不会去找他,这样你满意吗?’ ‘如果他来找你呢?’ ‘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做才对?’ ‘你跟他不会有结果的。’ ‘谢谢你的忠告。’ ‘影青,你非常聪明,我相信你能慧剑斩情丝。’ 朱影青低头不语,史锦卫一定没爱过人。所以才会说出如此蠢话! 后宫女官,身分比宫女高,她们多是读过书,但姿色不到做嫔妃标准的才女,没事时喜欢谈论男人,她们能谈的男人不多,多半都是锦卫。 她听过她们谈史锦卫。言词中又爱又恨,说他是个怪人,曾立下大功,但不肯升官,相貌堂堂,却不娶妻生子,不管怎么勾引他,他都视若无睹,好个无情硬汉…… 第四章 洗不掉的烙记,竟成了致命的把柄。 不知从何时开始,榜文上多了几个字,捉拿身上有烙记的朱氏余孽。 长平虽杀尽参与的宫女,但百密一疏,不知是哪个宫女在死前泄漏出去? 现在就算想追究,已无从追究起,只能躲一天算一天。原本他们藏身在渔船上,佯装是打渔人家,但他们是北方人,又是生长在帝王之家,第一次看到鱼网,根本不会使用,那鱼网像跟他们有深仇大恨似的,整整过了一个月,还没捕到一条鱼。 每日三餐,只能靠芙蓉阿姨接济地瓜,一条小船屁臭四溢,让人难受。这都要怪慈熠,居然把贝勒给的钱袋扔进长江,好有骨气,但如今慈熠只要一看到地瓜就发脾气,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七月江南,暑热逼人,渔船靠在岸边,姊弟俩躲在舱里避暑,今天的太阳特别凶,彷佛置身在蒸笼里,全身沸热,再加上肚子饿,姊弟俩莫不躺平,抚着咕噜叫的肚子。 这时船身突地一晃,朱影青迫不及待地问:“今天中午吃什么?‘ ‘地瓜。’芙蓉是个漂亮的女人,穿着鲜艳,很会打扮。 ‘怎么又是地瓜!’慈熠把地瓜当球般扔向舱壁。 ‘不吃拉倒。’芙蓉拾起地瓜。 ‘娘要你照顾我们,你居然虐待我们。’ ‘你知不知道,现在有很多人连地瓜都没得吃,只能挖草根勉强果腹。’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光吃地瓜,我不能成为强壮的储君。’ ‘小鬼头,要想长命百岁,你最好忘记你是谁。’芙蓉泰然自若地说。 慈熠如同立誓地说:“我忘不了,总有一天,你会向我下跪。‘ ‘等你复国之后,再对我展威风吧!’芙蓉的话是鼓励多于挑衅。 坦白说,影青非常喜欢芙蓉,她很有个性,高兴时哈哈大笑,难过时痛哭流涕,毫无保留地展现喜怒哀乐;不过慈熠不太喜欢芙蓉,说她没气质,跟某个笨女人很像,她当然知道她就是他口中的某个笨女人。 她笨的话,天下比她聪明的人,可能用指头数就数完了。好吧,看在娘要她照顾他的分上,她就露一手,让他乖乖地把地瓜拿去吃。‘慈熠,你既然不吃,那我就不客气吃了你的分。’ 慈熠上当地从她手中夺回地瓜。‘你休想,我绝不会让你如愿的。’ 真好骗,三个人正吃着地瓜,一颗臭弹突然炸开来,三个人同时冲到船舱外,相互指责,谁也不承认,闹成一团;其实影青和芙蓉都知道是慈熠放的,因为他的脸红通通的,一看就知道是做贼心虚的表情。 不一会儿,史锦卫从外面回来。自从李自成被清兵赶出京城后,手下四处流窜,所到之处如煌虫过境,弄得民不聊生,人心惶惶;所以史锦卫自恃有一身好武功,不愿浪费在捕鱼上,他想去当衙役,不但可保护百姓,又可以赚点银两。 不过他没去衙门,反而带回骇人的消息——清兵在城里挨家挨户强验男人身。 朱影青是第一个被烙身的,痛昏过去,不知道太子们也都被烙了龙印在屁股上,对清人而言,太子的威胁比公主大,所以只要是二十岁以下的男人,不分青红皂白,一律得脱下裤子,接受检查。 怎样才能让慈折逃过此劫?芙蓉立刻建议。‘只有一条生路,做和尚。’ ‘也好,大丈夫能屈能伸,更何况赵匡胤也曾如此。’史锦卫点头同意。 ‘不过不能在这附近的庙出家,现在出家反而会引起怀疑。’ ‘我明早就带他去嵩山少林寺出家,还可以练武。’ ‘此去嵩山路途险恶,你们千万要小心谨慎。’ 两人商议好慈熠的问题,话锋一转。‘影青怎么办?’ 朱影青看着史锦卫担忧的表情,她不懂,她还能怎么办?总不能叫她一个人留在船上捕鱼吧?!她当然是去跟芙蓉住,她看着芙蓉,不懂她为什么不开口?她犹豫什么?难不成芙蓉阿姨贪生怕死,不敢收留她! 芙蓉沉思半晌,痛下决定似地说:“跟我住。‘ ‘我不答应。’史锦卫莫名地激动,让影青和慈熠都吓一跳。 ‘你有更好的意见吗?’芙蓉表情十分平静,可是眼神却透出微弱的埋怨。 史锦卫毛躁地抓着头发。‘万一有客人对她毛手毛脚,你说怎么办?’ ‘她那么聪明,我相信她会应付得来。’芙蓉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不知道他们两个在说什么?隐约中感觉得到他们之间有秘密,怕他们姊弟知道似的瞒着他们。 但芙蓉不让他们追问,一个劲儿的命令,耍史锦卫尽速把渔船卖掉,要他们姊弟立刻跟她走。 *** 他们三人来到钓鱼巷,这个巷名真好玩,名为钓鱼,却不见垂钓的人。 迷楼——芙蓉的住处,虽然比不上皇宫,但颇为豪华,有三层楼高。 门口站了一个强壮的小厮,见到芙蓉立刻打开门,往里大喊。‘娘回来了!’ 芙蓉住那么好的地方,还有仆人服侍,为何每天只带地瓜来? 影青和慈熠满腹狐疑地跟着芙蓉走进去,六、七个身穿彩衣的女子立刻一拥而上,姊弟俩更纳闷了,芙蓉一点也不老,怎么同时生出这么多女儿?而且有的看起来和芙蓉没差几岁? 走入大厅,宛如走入一间豪华的客栈,有十几套锣鼓桌椅;上了楼梯,更像客栈了,但又不完全像,有好多小阁子的房间,珠帘绣幔,莲灯结彩,从几间没关门的房间往里瞧,一眼就看到床,这时居然还有人躺在床上睡觉! 再往楼上走,芙蓉打开两个房间,吩咐他们待在房里休息,没有她的允许不准下楼。 被关在房里一个下午,好闷。后来女婢送来晚餐和蜡烛,吃饱后,朱影青无事可干,便向来收盘子的女婢问明芙蓉的房间,她决定去找芙蓉聊聊,最起码她该跟姨丈打声招呼。 敲了门,没人应声,反正不是外人,她就径自推门进去。 芙蓉的房间好漂亮,红色的罗帐,红色的床单,画着芙蓉的屏风;她一时手痒打开衣柜和抽屉,看见好多漂亮的衣服和首饰,忍不住地妆扮起来。 朱影青挑了一件红色的襦裙,挥舞着长长??红袖,旋身曼舞,自得其乐,这时门外传来芙蓉的笑声,她突然心虚起来,赶紧躲到屏风后面,从缝隙中偷看。 ‘你喝醉了!’史锦卫扶着脚步不稳的芙蓉走进来。 ‘我没有,我今晚要一个答案。’芙蓉双手环在史锦卫颈上,将他拉到床上。 史锦卫拉开芙蓉的手。‘我该回房休息了,天一亮还要赶路。’ ‘你别想逃,我问你,我哪点不如姊姊?’芙蓉一个箭步挡在门口。 ‘你没有不如她,你们两个各有特色,不分轩轾。’史锦卫回答很有技巧。 芙蓉恨恨地问:“那你为什么不肯爱我?却对姊姊情有独钟?‘ 这是怎么回事?她不敢相信,认识了六年的史锦卫,直到今天她才真正了解他,他不升官,不娶妻生子,竟然是因为他太爱娘了?!执意做名守护皇宫的锦卫,为的是一生一世守护娘,原来他不是不懂爱的无情硬汉! 芙蓉阿姨也真奇怪,都已经嫁人了,又生了那么多女儿,居然还念念不忘旧情,若让姨丈知晓,那还得了?!不过,这让她看清一件事,嫁人不可随意,要嫁一定要嫁自己最爱的男人,否则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不然就会像芙蓉这样痛苦。 忽然,她觉得两颊又热又湿,她哭了,爱情实在太折磨人了。 ‘她柔弱,你坚强,她比你需要保护。’史锦卫笨拙的解释。 ‘如果你保护得了她,她也不会被捉入宫中。’芙蓉发出阴冷的讥笑。 史锦卫像只战败的公鸡,双肩垂落。‘别再说了,过去的事,何必再提!’ 芙蓉捉住他的衣襟,眼中有哀怨的泪光,每个女人都希望得到心爱的男人保护,她因为得不到而不得不坚强,她耍他明白她坚强的原因,是他造成的。 ‘我偏要说,当年你追随着姊姊入宫。丢下我不管,土匪袭村,蹂躏女人,你知道那年有多少女人自杀吗?我苟且活下来,为的就是今天,告诉你我做妓女的原因。’ 史锦卫自责甚深地说:“我不知道会发生那种事,若是时光能倒回,我会带你一起上京,甚至娶你为妻,尽全力保护你。‘ ‘你不会,你的心里根本没有我,就像姊姊的心里没你一样。’ ‘求求你别再说了,夜深了,我在你房里会惹人闲话。’ ‘笑话!我可是个妓女,男人在我房里哪会有闲话!’ ‘你别作践自己,我不相信你是随便的女人。’ 芙蓉松开抓着史锦卫衣襟的手,反过来捉住自己的衣襟,她的胸口好痛。他们从小一起长大,他很了解她,以她的个性,如果真的被男人蹂躏过,她是绝不可能再让他碰她身体,当年迷楼的鸨娘收她做义女,她只负责帮忙经营,不卖身。 她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妓女,为的是打击他,刺伤他,她不甘心自己伤害不了他,但有一个人绝对能让他痛不欲生,她脱口说道:“姊姊为什么不跟你们一起逃?难道你还不懂?她爱上了那个昏君。‘ ‘你真残忍,剥夺我自欺的幻想。’ ‘你何尝不残忍!剥夺我这一生唯一的希望。’ ‘你说吧,你要我怎么弥补你?’史锦卫豁出去了。 ‘抱我,今夜你是我的。’芙蓉木然地站在原地,等着他主动。 快去抱住芙蓉阿姨!宋影青在心中呐喊,可是她简直不敢相信,史锦卫却没立即行动,他的迟疑证明他对徐妃的爱,但这份爱却严重伤了芙蓉的心;她不敢看芙蓉的表情,如果贝勒这样对她,她还不如一死了之! 史锦卫小声要求。‘答应我。别让影青走上跟你同一条路。’ 一抹悲愤笼罩在芙蓉脸上。‘这是你肯抱我的条件吗?’ ‘不是的,我只是不放心她。’史锦卫支支吾吾,难以自圆其说。 芙蓉毫不留情的质疑。‘你明明是不放心我,你怕我会以伤害影青作为报复。’ ‘我没那个意思,我只是担心影青被环境带坏。’ ‘我完全不恨姊姊,我只是可怜姊姊,她跟我一样,所爱非人。’ ‘雪悔的确可怜,不但被昏君打入冷宫,而且还被毁容挖眼。’ ‘姊姊怎么会有此噩运?’ ‘被周后诬陷她和乐师有染,以致昏君大怒。’ 天啊!父皇对娘痛下毒手!朱影青手捂着嘴,咬着自己的手心,无声的哭泣。 她要报仇,她要找始作俑者的周后报仇! 不过她迟了一步,因为她听到芙蓉说:“老天有眼,周后逃到老家避难,反被张献忠捉到,玩弄至死。‘ 史锦卫突然猝不及防地抱住芙蓉。‘你怎么知道周后的下场?’ ‘我听客人说的。’芙蓉娇羞中带着满足,恍如刚被掀开头巾的新娘。 史锦卫将芙蓉抱上床。‘你要帮影青找个好人家,让她过平安的日子。’ ‘她已经有意中人了,未必会听我的安排。’芙蓉叹了口气。 ‘你怎么知道?’史锦卫的疑问,正是影青心中的疑问。 ‘我是女人,我当然看得出来。’芙蓉有一双好眼力。 史锦卫特别叮咛。‘千万不能任她随便,她喜欢的是个贝勒。’ ‘老天!这真是个大麻烦!’芙蓉话一落定,唇立刻被封住。 他们在干什么?如胶似漆的纠缠相拥,彷佛没有明天似的饥渴,朱影青看傻了眼,不一会儿,他们两人光着身体,她不敢看,只得闭上眼,却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直到远处传来公鸡啼叫的同时,熟睡的朱影青才被摇醒,她一醒来便看到慈熠冷然的脸孔,充满了离愁。 她赶紧下床梳洗,虽然心中有个疑问,她是怎么回到自己床上的?但她现在没心情想这个,看到桌上有把镶了宝石的匕首,她知道这是慈熠的宝贝,他留在她桌上,显然是打算留给她当纪念。 没有考虑,她拿起匕首,割下一绺青丝,包在绣帕里;出了房门见到慈熠,塞进他手里,她已没有贵重的首饰,这包青丝代表她爱他的心情。 千言万语都来不及说了,只能挥泪送别慈熠和史锦卫,她回头看了眼芙蓉,有一颗晶透闪亮的泪水挂在眼眶,坚持不肯落下,难怪史锦卫以为她不需要男人保护,她太坚强了,也太傻了,都是坚强害了她。 *** 一个月过去,朱影青总算弄懂迷楼是什么样的一间宅院! 迷楼重新开张,男人来来往往,独不见史锦卫归来,芙蓉一天比一天憔悴。 这日,晨光从窗帏的隙缝透了进来,迷楼渐渐回复安静,芙蓉却出现在她房里,手上还有个小包袱;她知道芙蓉要干什么,换作是她,她也会去寻爱。 果然不出所料,芙蓉直截了当地说:“我要去嵩山一趟。‘ ‘我和你一起去。’朱影青恳求道。 ‘路上危险,你不能去。’芙蓉一口回绝。 ‘若你有不测,我一个人怎么办?’朱影青乱了方寸。 ‘迷楼就交给你打理。’芙蓉的回答简洁有力,丝毫没有转圜的余地。 ‘我才十五岁!’朱影青大叫一声,她连自己衣服都没洗过,哪能担当大任! ‘年龄不是问题,只要你肯,大下没有任何事难得了你。’芙蓉坚信。 芙蓉说的没错,三年前的朱影青,在鬼门关前不但没惧意,反而还有心情谈情说爱;三年后背负着血海深仇,照样没有击垮她。她和芙蓉一样,靠爱的力量支撑生命,唯有失去爱,才会使她们意志消沉。 朱影青领悟地说::“我个性像你,阿姨。‘ ‘是啊,执迷不悟,而且还喜欢偷听。’芙蓉话中有话。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那晚我没办法脱身。’朱影青马上自首。 ‘我没怪你,影青,你既然都听到,就该知道你要怎么做。’芙蓉点到为止。 ‘我知道,但知道不代表做得到,如果爱能控制,那就不叫爱了。’ ‘我说不过你,不过爱不一定是带来幸福,有时反而是不幸。’ ‘我了解,你和娘就是最好的例子。’朱影青点头同意。 ‘希望你比我们幸运,不会步上我们的后尘。’芙蓉疼爱地抚着她的脸。 朱影青也这么希望,可是她只能听天由命,但愿老天爷是仁慈的! *** 红袖,不堪的字眼,朱影青后来的名字。 她自己取的,但她当时不知道,红袖是‘妓女’的意思。 说到妓女,她五岁时已耳熟能详,那年周后失宠,田贵妃得势,周后背地里经常说出贵妃是妓女。严格说起来,她连妓女是什么意思都不知道,她问太傅,太傅说:“妓女是向多数男人收娱乐费的女人,妻妾是固定向一个男人收养家费……‘ 这种解释害惨了她,她以为嫔妃也是妓女,只收珍珠玛瑙的妓女。 做一名妓女,不是那么简单的,除了要有姿色,还要有内涵,琴棋书画,食谱茶经,吟诗作对,内外兼顾才能成为当红的花魁;不过她什么都不会,她做的不是妓女,是鸨娘,只要有一张厉害的嘴巴就行了,嘴巴正好是她的优点之一。 一年过去,迷楼门庭若市,无人知道她叫红袖,而是‘绮罗香’艳名远播。 众所皆知,迷楼有个年经鸨娘,据说她身上会散发一种自然清雅的幽香,很多有钱大爷慕名而来,为她身上的香味和花俏的口才着迷,甚至有人出价万两黄金,想要亲吻她身体的香味,不过她毫不心动。 为了满足这些大爷的欲望,她卖她穿过的衣服,狮子大张口,一件千两黄金,没想到这些大爷抢着买,晚上抱着她的衣服入睡,从此‘绮罗香’成为迷楼吸引客人上门的招牌。 这天中午,迷楼门外来了大量的铠甲清兵,包围住迷楼。 正在午睡的朱影青吓坏了,还以为她的秘密被识破,浑身发抖地出门迎接。 一见到带队的首领,她整个人愣住,再次重逢,她高兴得说不出话。 ‘果然是你!’他惊呼一声,但那声惊呼是在意料之中的喜悦。 ‘你怎么猜到的?’她带领着他进入她房间。 ‘绮罗香,只有你才配有这种美誉。’他一进门就住床上坐。 ‘一年不见,你可好?’她呆站在门边,和他保持距离。 ‘老样子,不过你倒是变了。’他直勾勾地凝视她。 ‘我哪里变了?’她有些不高兴,她对他的深情一直末变。 ‘变美了。’他开朗地大笑,眼神流露赞美。 ‘你也变了,嘴巴变甜了。’她心里百感交集,有喜也有悲。 这一年,在男人堆中打转是很不容易的,有几次差点失身,所幸她暗藏武功,面临危险紧要关头,她偷偷点男人的昏穴,事后他们醒来,都以为自己是不胜酒力,错过机会。 她心喜自己仍然保持清白身,但他的口气和行为和那些寻芳客一样,待她如妓女,这怎不令她感到唏嘘悲伤! ‘你怎么会在这儿?’他并没察觉她的心情。 ‘迷楼是我阿姨交给我管理的。’她谨慎小心地应对。 他眉头聚拢,对她跳入火坑深感不平。‘你爹不反对吗?’ ‘我已经没有亲人了。’像是被勾起伤心往事般,她的喉咙发出硬咽。 ‘发生什么事?’他站起身,如同蜜蜂般接近花丛中最美的一朵花。 她抑制着骤来的心慌,对他的接近感到紧张,她想后退,但双脚无法移动,他牵着她的手,她想抗拒,但双手没有力量,只能借着说话隐藏她的紧张。 ‘一年前我爹和我弟去外地,然后阿姨去找他们,从此他们三人音讯全无。’ 他拉着她走到床边,他坐在床上,却让她坐在他腿上。‘这一年,你辛苦了。’ ‘没有,我过得很愉快,天天有说有笑……’她如鲠在喉般说不下去。 ‘尽量哭吧!’他的手轻轻压在她的后脑,将她推向自己的胸膛。 ‘我是不是很贱?’倚偎在温暖的怀中,她心跳加速。 他轻抚着她柔软的发丝。‘你为什么这么说?’ 她不堪地说:“因为我是个靠人皮肉生活的鸨娘。‘ ‘在我心目中,你永远是我的小恩人。’他手指轻轻托起她的下巴。 四目相望,只看到热情如火,他突然朝她缓缓低下头,她的身体微微颤抖,这时门口响起使女的声音。‘娘,绿珠送茶水来了。’ 她狼狈地推开他,走到门边,只打开足够她接过茶盘的缝隙,她刻意以身体挡住使女往里窥探的视线;她从不曾让男人进她房,若让使女发现他坐在床上,传扬出去,她怕以后很难拒绝其它男人。‘去叫厨房开伙,多做些拿手好菜。’ ‘几样清淡的小菜就可以了,我一点也不饿。’ ‘送菜来的时候,记得去藏酒阁拿一瓶最好的女儿红。’ 交代完绿珠,朱影青关上房门,将茶盘放在桌上,她选择坐在椅上,并叫他过来喝茶。刚才绿珠的眼神彷佛给她一记当头棒喝,似乎在责怪她不该对蛮夷那么好,虽然迷楼是个妓院,不过来秦淮河的寻芳客多是风流文人,谈的多是国仇家恨。 她曾是大明公主,她应该比任何人都恨这群侵略者才对,但她不恨,她的心里只有他,只有爱,她想知道他是不是如此?如果是,她才愿意以身相许。 ‘你,各方面都越来越成熟了。’他不情愿地起身。 ‘我知道我现在很世故。’她双眉深锁,宁愿自已仍是不知愁滋味的公主。 他拉开她对面的椅子坐下。‘你不适合皱眉,我喜欢看你笑。’ ‘你打算在迷楼待多久?’她倒了一杯热茶,推到他面前。 ‘吃完午饭就走。’他啜了口茶,发出长长的叹息声。 她不暇思索地间:“什么事让你急着走?‘ ‘嗯……’他若有所思地抿着唇线。 ‘对不起,我不该问的。’她想他非走不可的理由,应该事关重大。 ‘你别误会,我是在想该怎么讲,才能把枯燥无味的军务讲得生动一点。’ ‘既然是军务,我就不听了,免得我嘴巴不紧,泄漏机密。’ ‘也不是什么重大机密,我要赶去福州平乱。’ ‘谁那么大胆,敢在福州惹你生气?’ ‘前朝余孽,自称是朱元璋的第九世孙。’ 她鼓起勇气间:“这一年,你抓到几个前朝余孽?‘ ‘六个前朝太子。’他的神情充满骄傲和得意。 ‘你真厉害,立了大功。’她彷佛被雷殛般肩膀微微痉挛。 ‘是他们太笨,居然在屁股上留下把柄。’他只顾着哈哈大笑。 这真是个不堪的话题,虽然她很想知道是哪六个太子?有没有慈熠?但她知道问下去只会带来麻烦,她不想继续探究下去,她自私而胆小,一颗心在爱情和亲情中煎熬,很痛苦。 她强颜欢笑地问:“你还会回来看我吗?‘ ‘当然,我舍不得走,但我不得不走。’ ‘那你就留下来,我会叫姑娘们唱歌跳舞,安排盛大的飨宴。’ ‘如果我真能留下来,我谁都不要,我只要你一个。’ ‘我不会唱歌跳舞,只会说话,一点乐趣也没有。’ 他移身坐到她旁边。‘我只要看着你,就心满意足了。’ ‘为什么你那么容易满足?’她讷讷地问、心中的小鹿狂奔乱跳。 他的手突然捧住她的脸蛋,热气吹拂着她的额前发丝。‘把眼睛闭起来。’ ‘做什么?’她不是明知故问,而是她乱了方寸。 ‘我要吻你。’他的脸很自然地凑近。 ‘我们真的可以吗?’她小声问,其实是在问自己的良心。 ‘没什么不可以,我早就想这么做了。’此时他的唇已触到她唇上。 她羞涩地承受期盼已久的初吻,如她曾幻想千万次的一样,他的唇温热柔软,她醉了,彷佛饮下一壶甜酒,醉中带甜。 她感觉到他的舌分开她的唇。像在采蜜般吸吮她的芳香,她更醉了,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坐到他腿上?什么时候双手环住他颈后?什么时候才会清醒过来? 许久,他们的唇才分开来,粗喘着气,呼吸新鲜空气。 她娇而无力地问:“你什么时候会再来?” ‘尽快。’他的声音沙哑而干渴。 ‘不可以让我等太久。’她近乎命令。 ‘是,小恩人。’他的手指划过她红艳的唇瓣。 ‘我好爱你,我该怎么办?’她幽幽地合上眼轻叹。 他再一次深情地拥吻她。‘每天想我,想到我回来为止。’ 这一刻,她想,浓得化不开的柔情蜜意,如果能持续到永恒,该有多好! 第五章 不知是谁恶作剧?居然拿粪便泼洒迷楼的大门和围墙,恶臭熏天。 自从贝勒来过,迷楼的生意一落千丈,左邻右舍都骂红袖是不要脸的妓女。 鸨娘本来就是妓女的一种,她不以为意,她不关心妆奁里的银子越来越少,也不关心姑娘越走越多,她日日夜夜期盼他,就像四年前一样,不,她比四年前更思念他,她的思念多了他的吻,他的热情…… 度日如岁,所有的衣服都大了一号似的,她瘦了许多。说来奇怪,她的腰瘦了,她的腿也瘦了,可是胸部却丰满起来,多了令人惊艳的妩媚韵味。 期盼了三个月,秦淮河沿岸处处可听见叹息声,来来往往的人莫不愁容满面,大家都对起义的明军节节败退的消息而感到伤悲,唯独她眼角眉梢藏不住喜悦;因为她知道他快来了,所以她开始勤于妆扮,准备以最美的姿容迎接他。 他的胜利,等于朱氏一族的失败,她居然为他妆扮敬贺,心中微微不安,可是她顾不了那么多,她已不再是公主,只是个渴望爱情的平凡女人,愿上帝,愿菩萨,愿天上所有的神明宽恕她吧…… 天未亮,街道上传来达达的马蹄声,将她从浅睡中惊醒,她的心一阵狂跳,知道是他来了,赶紧下楼打水梳洗,换上新装,拿出汤兄送她的西洋镜子,胭脂轻匀颧颊,花钿贴眉间,烟墨枝条画眉、玫瑰膏饰唇,金步摇插云髻,盛妆打扮。 在烛光摇晃之下,他见到她,并没称赞她美丽,反而是双眉紧锁,开口的第一句话竟充满怜惜。‘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生了一场大病。’她恼他不解风情,眼神有些幽怨。 ‘是什么病?’他急得拉开一张锣鼓椅,小心翼翼地拉着她坐下。 ‘相思病。’看他是出自关心,她的幽怨瞬间从眼中消失。 他捏了捏她的脸颊,疼爱大于责罚。‘你真调皮,差点吓坏了我。’ 她满怀希望地问:“你也瘦了,你该不会也得了跟我一样的痛!‘ ‘我强壮如牛,我只是打仗打累了。’他偏不让她如意。 ‘你好坏,居然一点也不想我。’她粉拳很轻地落在他胸前。 ‘我每天兢兢业业在战场上,深怕稍有分神,就再也见不到你了。’他抓住她的手,吻着她的纤指补充道:“不过、一下战场,我就立刻想你,即使梦里也不例外。‘ 她娇嗔地抽回手指,关切地问:“你什么时候要再去战场?‘ 一抹笑容挂在他嘴边。‘不用去了,我军大获全胜。’ 她有点酸地说:“恭喜你,又立了大功。‘ ‘我是运气好。’他洋洋得意。‘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怎么说?’她开始认真思考复国究竟是有望?还是毫无希望? ‘国家大事很无聊,你真的想听?’他对她的突然关心感到有一点奇怪。 ‘想。’她拿起桌上搁了一夜的冷茶,佯装不是那么关心,只是好奇心作祟。 ‘我讨伐的这个自称鲁王,他和另一个在南京的唐王,为了争领导权,两边打了起来,我军则按兵不动,等他们两边都损兵折将,元气大伤,我军见机不可失,一举出动,便把他们打得如落花流水,大致的情形就是这样。’ ‘明朝就是这样灭亡的,人民造反……’ ‘那要怪崇祯。是无能昏庸,管不好自己的子民。’ 她一个生气,忿忿地将茶杯摔在地上。‘我不许你侮辱他!’ ‘你干么发那么大的火!’他眼中的惊愕夹杂着怀疑。 ‘我在宫中时,皇上对我很好。’她泰然自若地扯谎。 ‘你真是不简单,居然能得到皇上的疼爱!’与其说相信,不如说不怀疑。 ‘我人见人爱,不然你怎么会喜欢我!’她嬉笑中带有很深的期望。 ‘我好象从没说过这么肉麻的字眼。’他存心捉弄她。 她气得想掐他的脖子。‘你要不要吃早饭?’ ‘要。’他不得不佩服她忍耐的工夫。 她绷着一张苦瓜脸说:“我去叫姑娘来服侍你。‘ ‘听说迷楼的凤仙歌喉好,银杏的琴艺好,媚儿的舞姿好,若是能一边吃饭一边欣赏到这三位姑娘的精彩表演,可谓是大饱眼福。’看她头上冒出一缕青烟,他赶紧加上说:“再加上绮罗香,为我挟菜喂饭,那就称得上是色香味俱全。‘ ‘你想见她们,请到挽春楼,我这儿只剩过气的老姑娘。’ ‘我不在的时候,迷楼发生了什么事?’ 虽然她心里有很多委屈,但她不要他插手,错的人是她,堂堂大明公主,没有跟子民同仇敌忾,一剑杀了仇人,反而爱上仇人,被人唾弃是她活该,她一点也不怨天尤人。 ‘没事,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爬是很正常的。’ ‘你老实说,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他看得出来她有苦难言。 ‘哈,你猜对了。’她故意用苦中作乐的语气。‘迷楼还有一个很棒的姑娘,叫牡丹,大家都说她的床上工夫好,我去叫她过来陪你。’其实她根本不知道床上工夫是什么? 她起身走到门边,手才碰到门,突然肩膀被一双大手接住,强行将她转过身,背紧紧贴着门板。他的胸膛紧紧压着她、她急喘着呼吸,柔嫩如水的胸部起起伏,使他燃起熊熊欲火。‘你吃醋了!’ ‘放开我,我不卖身的。’她的眼睛却喷出怒火。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红唇上。‘我知道你守身如玉,是不是为了我?’ ‘你少往脸上贴金,我是因为没人出得起开苞价。’她努力保持冷静。 ‘你要什么?’他拨开她耳边的发丝,诱惑地住她耳里吹了一团暖暖的热气。 一股酥意让她紧缩脖子,想要抗拒他的热情实在太难了,他的眼神令她的双腿软如豆腐,但她不能原谅他想找别的姑娘,即使是开玩笑也不行。 ‘我要大如拳头的夜明珠,翠如青竹的玉如意,黑如吐墨的珍珠,你别吐舌,我还没说完,再加一万两的黄金。’看到他恍如见鬼似的吐舌,好可爱,她更爱他了。 他捉狭地说︰‘好贵,我看我还是找牡丹好了。’ ‘先付一万两黄金。’她气炸了。 ‘这是什么价!’他还不知道自己就要大难临头了。 她恶狠狠地瞪着他。‘没钱,就不要玩姑娘。’ ‘我如果硬要白玩,你能奈我何?’他的手指在她唇上摩挲。 ‘我……我咬你。’她突然张开口,不是闹着玩的,而且是很用力地紧闭牙齿。 ‘你真咬,还把我的手咬出血了。’他看着自食恶果的下场,一脸可怜兮兮。 ‘没把你的手指咬掉,算是对你仁慈了。’她心在痛。 他孩子气地吸着自己的手指。‘言归正传。’男人打完仗,最需要的就是全身放松,对男人而言,全身放松最好的方式就把积存的欲望全发泄在女人身上。‘今和坐垫,每个几上都有一个三角焚香炉,四个墙角摆上插满鲜花的青瓷花瓶,从屋梁垂下长长的透明紫纱,布置得如仙宫梦境。 夜至,朱影青引着姑娘们站在门口相迎,一看到那些脑门中间光秃秃的贝勒,先厌恶三分,可是谁也不敢大胆地把厌恶挂在脸上,只好娇笑地挽着贝勒们的手臂,惹得贝勒们开心。 其中一个贝勒说:“每个都如花似玉,看来今晚来对地方了。‘ 朱影青说:“贝勒们请入室,酒菜都已经准备好了。‘ 一个看似轻浮的贝勒走过她身旁,突然停下脚,做出吸鼻状。‘好香,想必你就是大名鼎鼎的绮罗香,没想到你这么年轻!’ 朱影青还没来得及开口,济尔雅一个大跨步走到他们之间,强拉着轻浮贝勒往大厅走去,两人隔邻而坐,不过一坐下,济尔雅就捱着身,语带警告。 ‘你别靠近她,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借机吃豆腐。’ ‘你该不会对她有意思?!’轻浮贝勒一语中的。 ‘除了她,其它姑娘随便你挑。’济尔雅不承认也不否认。 ‘你真好心,自己先拣,留下些庸脂俗粉给我们。’轻浮贝勒冷哼一声。 ‘她是不能玩的,她就是我跟你说过的救命小宫女。’济尔雅解释。 ‘不太像,她不像宫女,她有一种富贵之气。’轻浮贝勒猛摇头。 这时,为每一桌客人斟酒的朱影青,来到两人中间,娇声问︰‘你们两个大男人在讲什么悄悄话?我可以偷听吗?’ 轻浮贝勒叫爱新觉罗萨尔浒,有大清第一美男子之称,皮肤略白,虽然他长相更胜济尔雅一筹,但朱影青眼里只有济尔雅。‘你来得正好,你来评评理,他说我不能选你,这话象样吗?’ 朱影青装傻地间:“选我做什么?‘ 萨尔潇挑明地说:“当然是今晚共枕眠。‘ ‘我从小到大都是一个人睡。’朱影青羞红了脸。 ‘好家伙,你赚到了,这女孩很清纯。’萨尔浒朝着济尔雅挤眉弄眼。 ‘你们两个别光顾着讲话,我替你们斟酒。’朱影青佯装没看见。 ‘你这么就不对了,你应该先干三杯,这才叫待客之道。’ ‘我不会喝酒,我以茶代酒行不行?’ ‘不行,喝茶没诚意,表示你不欢迎我们。’萨尔浒有意刁难。 朱影青求救地看着济尔雅。‘贝勒爷,你帮我说几句话,我快招架不住了。’ 济尔雅心怀不轨地说:“十三贝勒说的没错,你应该先干为敬。‘ ‘你们两个大男人联合起来欺侮我!’朱影青不依地撒娇。 萨尔浒戳破地说:“我没有,想欺侮你的只有他。‘ ‘你这家伙,阵前倒戈,见色忘友。’济尔雅脸红到了发鬓。 真是难得,向来勇猛的济尔雅居然脸红了,萨尔浒捉弄的意图更明显。‘让我告诉你,今晚睡觉时门窗要关紧一点,免得采花贼潜入。’ 这是个风趣的贝勒,朱影青对他的观点瞬间改变,她突然觉得清人不像外面说的那么坏,若不是所谓的汉贼不两立,她倒是很想跟他做朋友。‘谢谢十三贝勒的忠告。’ ‘光是口头谢谢,似乎有点缺少了什么的感觉。’ ‘贝勒爷想要什么谢礼?’ ‘一件绮罗香。’萨尔浒毫不考虑地说。 济尔雅便霸道的命令。‘你休想,从今开始,绮罗香不送也不卖。’ ‘你真自私,自己一个人独享艳福。’萨尔浒嘴巴噘得可以挂五斤猪肉。 *** 该来的,躲不掉,朱影青有预感,今夜她将成为济尔雅的女人。 夜幕渐渐低垂,宴会也从大厅移转到房里,一声声娇艳的呻吟此起彼落。 累了一天,朱影青仍然觉得精神奕奕,和使女们一起收拾完杯盘狼藉的大厅,然后才轻步地踏上楼阶。 三楼除了她的房间之外,还有一个小花园,她想到今天忘了浇花,从房里拿着冷掉的茶壶走到小花园,却见到令她心动的人影…… 武功极高的济尔雅,手里虽拿着一壶酒,嘴对着壶口一饮再饮,但他精神集中,专注地倾听楼下的动静,他听到非常轻的脚步声上楼,他闻到一股香气朝他逐渐逼近,他感到热,身体如水沸。 再饮一口酒,想要浇熄燃烧的欲火,但身体更热、欲火更烈了。 ‘你怎么还没睡?’他若无其事地转过身,眸里有藏不住的火苗跃动。 ‘最后一个睡,是鸨娘的职责。’她莞尔而笑,一双清澈的眸子比月娘还亮。 他放下酒壶,关切地问:“累了吗?‘ ‘不累,很快乐。’她轻轻摇头、心跳如擂鼓。 ‘我也是,每个贝勒都说你与众不同。’他背靠着矮墙,专注地凝视她。 ‘大概是因为我身上有香味吧!’她把茶壶里的冷茶洒在花上,回避他的眼神。 他与有荣焉地说:“不止如此,他们说你有一种朝中格格的骄气。‘ 他的话撼动她的秘密,她是娇生惯养的公主,就算穿粗布麻衣,也掩饰不了与生俱来的气质,但她不能承认,必须找一个好借口。‘我一向服侍公主,不知不觉受到感染。’ 望着诗情画意的月儿,他的眼中没有怀疑,只有诗情画意。‘今晚月色好美,夜凉如水,是个作好梦的夜晚。’ ‘时间不早了,我们该回房歇息了。’ ‘你是在邀请我吗?’他明目张胆地诱惑她。 她羞怯地别过脸。‘才没有,我是说各回各的房间。’ ‘那我邀请你如何?’他一手拿开她手中茶壶,一手将她搂入怀中。 ‘不行,让人看见会说闲话的。’她虚张声势似地扭动身体。 他双手环住她的腰,将两人身体更加贴紧。‘你在乎别人,更甚于在乎我吗?’ ‘我当然以你为重,只是我害怕……’天地不容,是她最害怕的。 他的脸颊摩挲着她的脸颊。‘别怕,我会很温柔地待你。’ ‘我死后会下十八层地狱。’她悄声地叹息,眼角滑落一颗圆润的泪珠。 ‘你说什么傻话,相爱没有罪。’他用舌尖舔去那颗泪珠,吞进去。 ‘相爱?难道你……’她双手抵着他胸膛,上身后仰,想要看清他的表情。 他戏谑中带着认真。‘我当然喜欢你,你那么聪明,不会看不出来吧?!’ ‘我人不美,身分又低微,你怎么可能喜欢我?喜欢我什么?’ ‘喜欢就是喜欢,我不会解释,你应该知道我拙于言辞。’ 漫长的等待终于得到回报,这一刻她想过不下千万遍,作梦也作过不下千万次,她觉得她会激动地抱住他,但他们已经相抱了,她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眼角一瞥看见他放在矮墙上的酒壶,她转移地说:“原来你躲在这儿偷喝酒!‘ ‘我会付钱。’他知道她心里紧张,故意岔开话题。 ‘给我喝一小口。’她伸手拿起酒壶,趑趄一下,没看到酒杯。 ‘你不是不会喝酒!’他有些担忧,那壶酒是纯然的烈酒。 ‘我只是怕大家不放过我,轮流敬酒,喝多了会失态,所以才谎称不会喝酒。’ 看着壶口,她知道上面留有他的唇印,要喝只能覆盖住他的唇印,这等于是接吻,她不避嫌地含住壶口,一口饮下;酒太烈了,她忍不住呛了几声,脸色瞬间如成熟的蜜桃般泛红。 ‘你看你,酒又不是茶,那么大口喝当然会呛喉。’他顺了顺她的背说。 她又喝了一小口。‘我终于知道快乐像小鸟是什么感觉了。’ ‘是什么感觉?’他赶紧夺下酒壶,免得她喝醉。 ‘想唱歌、想跳舞、想飞翔。’她双手高举,在他怀中翩翩起舞。 ‘你喝醉了,我抱你回房。’他可是逮到了天大的好机会。 ‘我没有,你故意想制造孤男寡女独处一室的机会。’ ‘明明是你借酒装疯,想要引我进你房里。’ ‘讨厌!被你看穿了!’她羞红了脸,任由他抱她回房。 ‘我本来地想用这招的,所以我才会半夜偷酒。’他用脚关上房门。 她整个人被摆在床上平躺,眼神迷离。‘真希望就这样跟你对看一夜。’ ‘我的希望不仅于此。’他俯低头,盖住她的柔唇。 旋转,天旋地转,她感到自己彷佛漂浮在名为快乐的水面上…… 他吻着她的唇,吻着她的眉,吻着她的鼻尖,吻着她的耳垂,吻着她的细颈;她合着眼,感觉到他的手揉抚着她的肌肤,好羞又好幸福,他的温柔和爱抚带给她说不尽的美妙,甜蜜、轻盈、酥软…… 褪去肚兜,他摸到膏布,她骗他说这是治伤寒的新疗法,他不疑有他,其实他现在哪有心思去想别的事,他只想拥有全部的她…… *** 夜尽了,晨光染白了纸窗,她一晚没睡,张大眼,蜷曲着身体,不敢与他的身体接触,直等到他熟睡后,她才从他身上跨过,赶紧拾起地上的肚兜系好,她守住了秘密,成功地成为他的女人。 她的身已是他的,她的心早就是他的,只差拜天地,她就能整个人完完整整地属于他了,她天真地认为他应该会娶她,因为他爱她,不是么?! 他随时可能会醒来,她披上睡袍,从妆奁中拿起西洋镜,仔细检查自己的容貌,她看到自已变美了,眼波流转新娘子的娇羞和妩媚,不过眼皮有些浮肿,那是当然的,昨晚她几乎不认识他,他不是温柔的,而是狂野的。 一双大手突然环住她的腰,他的力量大得吓人,居然能两臂一举,就把她抬到床上,再次缱绻缠绵,直到他在她体内播下爱的种籽…… 她是不需要用辰纱脂避孕的。他们将是夫妻,有孩子会使他们婚姻生活更美满。 他瘫在她身上,在她体内不肯离去,显然他还想要她,永远不满足。 ‘你怎么这么早起床?’他的手指钻进肚兜里。 她娇嗔地说:“最早一个起床,是鸨娘的职责。‘ ‘真辛苦,你有没有想过换别的工作?’他玩得很起劲。 ‘不行,我答应过阿姨,我要替她打理迷楼。’她神态轻狂。 ‘迷楼根本没人上门,再这样下去,关门是迟早的事。’ ‘我什么都不会,又无可做的亲人,除了迷楼,我没有去处。’ ‘你可以来做我的答应,我会照顾你的。’ ‘答应?’她傻傻地以为清人唤妻子为答应。 ‘答应是贴身女婢的意思,不过我保证不会让你扫一次地。’ 原来答应是使女、是婢女、是宫女,是微不足道的女人,他真可恶,耍她做答应,还要她的身体,她比答应还不如。 她没那么下贱,好歹她曾经做过公主,有生以来,她头一次以憎恨的眼神瞪着她深爱的男人,激动地吼叫。‘我都给了你,你为什么不直截了当的娶我?’ 她越想越生气,她觉得光是凶他不够,她压不住心中的怒火,奋力地往他颊上掴去;有一秒钟,她看到他的眼神生气,想来他从没受过这种耻辱,但她何尝不是如此?论起尊贵,她是皇之女,而他只是王之子,比他更不能忍受这种羞辱。 他摸着脸颊上的红印,他没想到她打人的力气这么大,突如其来地她又抬起手,他动作迅速地捉住她的胳臂,将她强拉至怀中,以轻如羽毛的声音在她耳畔呢喃。‘我们身分悬殊,阿玛不会答应。’ ‘你这是借口。’她气愤地指控。 ‘如果我向阿玛表示要娶你,他可能会杀了你。’ ‘你别说得好象要保护我似的,我才不会信你的鬼话。’ ‘你不信可以去问十三贝勒。’他叹了一口气,落寞的神情不是装的。 眼泪再地无法控制地迸流,她责怪地问:“你之前为什么不说?‘ 但这句话怪自己的成分大于怪他。她现在的身分是鸨娘,他阿玛自然不会允亲,就算她表明自己是公主,他们仍然门不当户不对,在他眼中,她只不过是前朝余孽。 她错了,史锦卫和芙蓉说的没错,他们不会有结果。 他强调地说:“我以为你会知道我们不可能有名分。‘ ‘我若知道,昨晚的事就不会发生。’她怨自己被爱欺骗。 ‘我没有欺骗你的意思,我对你是真心真意。’他硬咽的解释。 她毅然的下定决心。‘我不做答应,决定留在迷楼。’ ‘不行,万一我班师回京,你一个人怎么办?’ ‘我早就是一个人,而且还活得好好的过了一年。’ 看到她眼里的冷绝,他顿觉心如刀割。‘难道你不爱我了!’ ‘我爱你,但我不想以女婢的身分留在你身边。’她一定要保住最后一丝尊严。 ‘我们能厮守在一起,这样不好吗?’他狂乱地吻着她脸上的泪痕。 ‘我问你,你会不会娶妻纳妾?’他的温柔已经感动不了她的心。 ‘你在宫中待过,你应该知道身分越尊贵的男人,妻妾越多。’ 这一刻,她想到娘,想到后宫的嫔妃,她们共享一个男人——她的父皇。可是她很少见她们快乐,她们每天妆扮得漂漂亮亮,倚门期盼,唯一的快乐就是父皇留宿的时候,如果她答应他,她的下场将跟她们一样悲哀。 ‘正是因为如此,我更无法忍受看到你跟别的女人出双入对。’ 他紧紧抱住她。‘我最爱你,这样不够吗?’ 她毫无保留地说︰‘不够,我要的是你全部的爱。’ ‘求求你,不要那么贪心。’他以为自己很讲理,但被她一句话戳破。 ‘贪心的人是你。’她不懂男人为何需要很多女人,是为了多子多孙这个理由吗?如果是,她会告诉他有太多孩子不见得是好事,她就是最好的例子。‘你没有将心比心,如果我有很多男人,你能忍受吗?’ 他偏执地说:“当然不能,男人跟女人不一样。‘ ‘我是妓女,妓女本来就可以有很多男人。’她痛苦地大笑。 ‘别说了,除了我,你不会有第二个男人的。’他坚信自己是无可取代的。 第六章 秦淮河,一向画舫如织,莺莺燕燕,娇笑回荡,但是今天却特别冷清,只有一艘冷清的画舫,冷清地随波逐流。 朱影青已经很多天不笑了,话也少了,眼里恍如结了一张哀怨的深网。 自从那天不欢而散,济尔雅并没有天天来看她,倒不是他生气,而是他忙着在捉乱党。她听使女说,近日有一些爱国志士,成立一个叫天地会的地下组织,打着反清复明的口号,暗杀了不少降清叛徒和清朝官员。 也许有一天,她会被当成叛徒,也许有一天,她会被当成余孽,不管是哪一天,不管是什么罪名,她毫不在乎老天惩罚她的方式,因为她的心已经死了,她又何必在乎她的身体是怎么死的…… 但是,她的爱并没有死,她依然深爱着他,见不到他时,她想他,见到他时,她恨他,她知道她的恨是伪装的,爱才是真实的。 每次他来见她,绝口不提那天的事,不过他却想尽办法逗她开心,博她一笑,而她却总是冷言冷脸相对。 见他难过的样子,只有老天知道,她比他还难过! 风和日丽,他坐在船尾垂钓,她则坐在船头。独饮变味的苦酒。 ‘你别再喝了,身体会弄坏的。’他终于忍不住地走到船头。 她不理他的劝阻,照喝不误。‘我的身体早就坏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夺下酒壶,扔至水里。 她冷淡地说:“你心里有数。‘言下之意是他的错。 ‘那天晚上,你没有拒绝。’他不甘示弱地反击回去。 ‘妓女是不能拒绝客人的。’她看着江水,有一种想跳下去的冲动。 ‘我从来没当你是妓女。’他不知该如何是好,骂她他不忍,疼她她不要。 ‘我当自己是。’她自暴自弃地说,存心是想惹他生气。 他蹲在她身边,握住她的手。‘你要折磨我到什么时候才停止?’ ‘我不敢,我的头还想要。’她没有挣扎,整个人从头到脚,从外到里的冷。 ‘我有东西送你。’他突然伸手到怀里,塞了一颗圆圆的东西到她手中。 ‘我不稀罕。’光凭手感,她就知道是夜明珠,但她却把它扔进水里。 他的心浮现凄怆的凉意。‘看到我,你是不是觉得很痛苦?’ ‘是的。’她口是心非,用力地点了一下头。 他痛下决定地说:“既然这样,我从此不再见你。‘ ‘很好。’她忽然双手捂着脸,不让他看见她泄漏心事的眼泪。 他本来想转身离开,但她的身子抽搐得那么厉害,他恍然大悟地拉开她的双手,拆穿她的伪装,心疼不已地说:“你何苦这样为难你自己!‘ 她像被剥了皮似的,赤裸裸地呈现她的心,她扑进他的怀中,她爱他,她想一遍又一遍的告诉他,可是她骄傲的自尊不允许她投降,她埋怨地说:“我好恨,恨你,也恨我,更恨乱世。‘ ‘若不是乱世,我们连相遇的机会都没有。’ 她抬起泪水交织的脸。‘这样痛苦的相遇,有什么好?’ ‘告诉我,我该怎么做,才能不让你感到痛苦?’他眼眶一片湿红。 ‘我不知道。’她不敢相信他哭了,原来他的痛苦不亚于她。 ‘小青……’他哑着嗓子呼唤她的名字,按着便将灼热的唇覆上她的唇。 他的吻使她战栗,这一刻她不想过去,不想未来,不想痛苦的根源,不想任何事;她只想爱他,只想拥有他,只想得到与他在一起时才有的快乐,她圈住他的颈子,她的唇热切地传达她的渴望,原始而激情。 一股力量将她整个人抱起来,走近纱帘低垂的船舱里,掀开甜蜜的序幕—— 这一切,全被岸上的一个人看在眼底,他穿着皂色长衫,手上拿了一只托钵,颈上挂了一串佛珠,他是个和尚,但他的眼中有浓浓恨意…… 失而复得,使她狂野,她自己褪落衣服,留下肚兜…… 不知为何她突然害怕起来,总觉得今天的夕阳不祥。 上了岸,远远看到一名和尚,眉清目秀,朝他们直直走过来。 他见人就化缘,但她知道化缘是假的,他真正的目的是——与她相遇。 她的心彷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捏住般揪疼,她想逃,可是无处可逃,她只能眼睁睁地与和尚相遇;这又是她人生另一次的不堪,在仇人的怀中与慈熠重逢,从他眼中,她看到怒火,她只能垂下眼睫,假装不认识他。 偏偏慈熠不放过她,他和颜悦色地向济尔雅化缘。济尔雅则是大方地掏出一锭银子,放入钵中,他认不得慈熠,他的眼中只有她,他甚至忘了她有弟弟。 回到迷楼后,朱影青数夜辗转不能成眠,她知道慈熠会来,所以她不让贝勒留宿。 终于他来了,姊弟重逢,有的只是冷淡??没有热情,他的热情给了复国大业,而她的热情给了男人,她深爱的男人。 面对慈熠冷酷严峻的面孔,彷佛又回到宫中,但那已是遥不可及的记忆,她对他印象最深的是离别那天,姊弟俩真情流露。‘慈熠,这一年半,你人在哪里?’ ‘在少林寺。’他的口气极冷,但他的目光更令人不寒而栗。 她关切地问:“史锦卫和芙蓉阿姨呢?‘ ‘史锦卫死了,至于芙蓉阿姨,我不知道。’ ‘为什么史锦卫会……’ ‘怪我,上嵩山途中打抱不平,引来杀机,史锦卫替我而死。’ 听到史锦卫的死讯,这本是一件伤心事,可是她流不出眼泪,太多的死亡已令她麻木;她现在唯一担忧的是她自身,慈熠的眼底隐藏杀机,她看得出来他在压抑,她跟仇人勾结,令他不齿。‘你……肚子饿不饿?要不要我去厨房做几道素斋?’ 他拨动着颈间的佛珠,语气是愤怒的。‘我不饿,我一肚子的气。’ ‘我去烧水,泡壶热茶,我们一边喝茶一边聊。’ ‘国仇家恨,你还记得多少?’ ‘一点也不记得。’她不想说谎。 ‘亏你说得出口!’他的怒气如火山爆发。 ‘姊姊只是一介女流,复国大业,我使不上力。’ ‘姊姊不是普通的女人,只要姊姊肯帮忙,复国大业指日可待。’ 很明显地他有求于她,但她以为是金钱上的援助。‘你需要多少钱?’ 他第一次以男人的眼光打量自己的姊姊,在他眼中,她过去是个肥猪,即使她后来变瘦,她仍不是最美的姊姊:但如今不一样了,他发现她成熟了,眉眼之间有一种令男人无法抵挡的诱惑。‘我不要钱,我要的是你的身体。’ ‘我的身体对复国大业有什么帮助?’她感到害怕。 他玩味地说:“绮罗香,是很好的艳名。‘ ‘你在说什么?我怎么一点也听不懂?’她其实是听懂了,但她不敢相信。 ‘你既然在做妓女,何不利用美色做掩护,暗杀敌人!’他大言不惭地说。 ‘你怎么可以鼓励我卖身!’连鸡蛋壳都没打破过,她哪会杀人。 他的眼神咄咄逼人。‘难道你的身体现在还是完璧?’ ‘不关你的事。’她避开令她窒息的双目。 他不屑地嗤鼻。‘你早就爱上他了。’ ‘那又如何?’她已避无可避。 ‘他爱你吗?’他问。 ‘你是出家人,情爱纠葛,你不会懂的。’ ‘我不想懂,我只是想知道答案。’ ‘他爱我,不容置疑。’她很肯定地回答,神情微醺酿迷人。 ‘他可有娶你的打算?’他看着她红艳的面颊,眸里闪过一丝轻蔑。 她装作毫不在乎地摇了摇头。‘我不能嫁他,我们身分悬殊。’ ‘依我看,是他不会要你,他只当你是妓女。’他冷笑。 这是她最怕听到的结论,像是一个好不容易才刚愈合的伤口,如今又被残酷地刺伤,但她不愿表现出痛苦的样子,她选择以济尔雅的说话作为回答的标准。 ‘不是这样的,是他怕他阿玛会杀了我,为了保护我而不能娶我。’ 冷哼一声,慈熠看出她的眼神悠悠忽忽,显然是对自己的说法充满疑惑。‘姊姊,一年半不见,你变笨了,居然看不出来男人的谎言。’ 她急声辩解,更显得心虚。‘我相信他不会骗我。’ ‘我老实告诉你,他根本没有阿玛,他的阿玛早在两年前就死了。’ ‘你怎么知道?’她如同肚子被打了一拳般,胃翻搅疼痛。 沉吟一阵,像是怕她伤心似的,慈熠小心翼翼地说:“上次我回来看你,也看到他,然后我去了京城一趟,打探他的家世。‘ 见她信心逐渐减弱,他突如其来地握住她的手,充满温暖。 ‘姊姊,我是关心你,不忍你被骗,才会做调查。’ ‘他为什么耍编谎骗我?’朱影青脸上的血色瞬间消退,苍白如僵尸。 他毫不留情地说:“因为他爱的只是你的身体。‘ ‘别再说了,我头快炸开了。’一串串的泪珠如腐坏的葡萄从藤蔓上摔下来。 他冷眼看着她泪流满面,无动于衷地说:“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你已是出家人,又何苦执着红尘!’她反击道。 ‘我要救众生,唯有反清复明,众生才能获救重生。’ ‘你很伟大,我以你为荣,但你别强求我做我做不到的事。’ ‘好,我不要你杀人,我只要你刺探军情。’ ‘凭你一己之力,知道军情有什么用?’ ‘你错了,我不是一个人,我的背后有千万人支持我。’ 他说这话时,一副如九五之尊的模样,让她吓一跳。‘你想做皇帝!’ 一抹信心十足的微笑从他嘴角浮现,他不避讳地点头。‘我会是个好皇帝。’ ‘膛臂挡车,是没有用的。’她喟叹地说。 他失去耐性地问:“我再问你一次,你到底要不要帮我?‘ ‘原谅我,我不想卷入漩涡里。’天下事与她无关。 ‘好吧,我就当没有姊姊。’他忿忿地起身。 ‘慈熠,这些银子……’她赶紧从妆奁里取出一袋沉甸甸的银子。 ‘我不要你的臭钱!’他拒绝接受,身形一跃,从开启的窗口飞出去。 她冲到窗口,看着他安然地落在地上,疾步消失在视线中,她的眼泪越流越多,她不禁自问,国仇家恨的痛苦可曾在她心中出现?答案是有的,但那些憎恨和痛苦,随着见到济尔雅的那一刻,越来越淡,终至消失…… 此时,在迷楼对街,一扇正对着她房间的窗户,有个人影,一夜未睡。 他清楚地看见她在哭,为了一个和尚而伤心哭泣,他咬牙传令下去,彻查和尚的来历;他决定做一个大陷阱,让背叛他的人统统掉进去,在江山和美人之间,这时他的选择是江山。 *** 慈熠是个怎么样的和尚? 六根清净,四大皆空,这是出家人的本分。 但他的眼神不清澄,陆陆续续,艳僧的传闻传入朱影青耳里。 她不敢相信,更不愿相信,那么自视清高的弟弟会做出那么下流的贱事;可是众口铄金,甚嚣尘上,她的信心渐渐动摇,她开始叫绿珠去打探,所得到的讯息,都是确有其人、确有其事。 顾不得异样的眼光,她来到艳僧挂单的小庙。这间小庙拜的是送子圣母,据说非常灵验,来参拜的大多是女人,有不少是大清的女眷,她们总是愁着一张脸进来,笑了一张脸回去,大家都说,这些女人都曾在艳僧的禅房里独自业修佛法。 她不经通报地进入小庙,她想如果通报了,他一定不会见她。她躲在禅房外一棵枝叶茂盛的大树上,看到一位衣服华丽的妇人走进去,半晌才走出来;她飞快地跳下树,趁着四下无人闯进去,却见到他衣衫不整,蒲团凌乱…… ‘你疯了!’朱影青狠狠地给了他一巴掌。 慈熠故意伸出舌尖,舔去嘴角的血丝。‘你难道没做过这种事?!’ ‘你是和尚,出家人在大佛面前破戒,是要下十八层地狱的。’ ‘无所谓,我到那儿,有妓女姊姊陪我。’他反唇相稽。 ‘你这么做,是为了报复我吗?’她的心千疮百孔。 ‘我根本不认识你。’他走到桌前,拿起茶壶直接喝了一大口。 是酒!她闻到女儿红的味道,她难以置信,是什么力量让他如此沉沦而不自觉?为了复国?还是为了做皇帝?她不懂,男人为何对权力着迷? 皇帝梦,不见得是个愉快的好梦,印象中父皇经常愁眉不展,叹气连连,一点也不快乐。但为何只有她看见父皇的不快乐?其它人是视若无睹?还是真的没看见? 她不知该如何劝醒慈熠?她想到娘,她答应过娘要照顾弟弟,但她不是个好姊姊,不只没做到对娘的承诺,而且只顾着活在自己的快乐之中;所以今天无论如何她都要尽到做姊姊的责任,她不能再弃他不顾了。‘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不堪的事?’ 慈熠苦笑地说:“西施用美人计亡吴国,和我用美男计是一样的道理。‘ ‘慈熠,掌权的是男人,他们的女眷对复国大业不见得有助益。’ ‘你怎么知道我没陪男人睡!’他目光充满怨恨。 ‘你说什么疯话!’她惊极了,身子有点招架不住地摇摇欲坠。 ‘为了复国大业,不论男女,不论年纪是不是大得可以做我爷爷奶奶……’ 她捂着耳朵,脸色胀红。‘不要再说了,我不想听下去。’ 他用力拉开她的手。‘你一定要听,听我为了报仇所做的牺牲……’ ‘我求你,求你不要伤害我。’她整个人滑落在他脚边。 ‘是你先伤害我的。’他放开她的手,拿起装了酒的茶壶再饮。 朱影青虽然哭得泪眼模糊,但她却看得很清楚,慈熠是借酒浇愁,他一心一意想要夺回大明江山,可是苦无办法,所谓病急乱投医;他其实是知道他现在做的,对复国大业并无帮助,不过他不得不做,因为有做比没做好,为求心安。 而她呢?她什么都没做,却心安理得的过日子。但这只是她的表面,天知道她有多怕想到自己曾是公主的身分,就算她想忘也忘不了;她姓朱,她身上的血液里流着国仇家恨,这是骗不了人的,也骗不了自己。 ‘我答应去刺探军情,但我有一个条件——不能杀他。’ 慈熠目光一扫,闪烁着兴奋。‘我答应你,绝不会伤害他一毫一发。’ 除了点头,她实在说不出一个字,她现在终于体会到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苦衷,她只想在被爱中度过日出日落,竟成了奢侈的愿望?!突然她找到了出路,如果她能说服济尔雅跟她一起远离世俗,过着鹣鲽情深的日子该有多好。 但,这同样是个奢侈的愿望,济尔雅放不开权势,慈熠想得到权势,谁也不让谁,夹在两个她最爱的男人当中,她根本无计可施。 ‘姊姊,你回去吧,我要去做午课了。’慈熠的声音突然变得好甜。 她走到门边时,想起什么似地问:“我该怎么跟你联络?‘ ‘我每天都会去迷楼化缘。’他一点考虑也没有,显然是早已料到她会来。 恍恍惚惚地回到迷楼,朱影青走到地窖的藏酒阁,打开放在角落、沾满灰尘的陈年老酒坛,灌了一大口,喉咙着火似地烧起来,她一古脑儿地把所有的不如意发泄在酒坛上,用力举起,然后高高地摔落。 她觉得摔碎的不是那只瓦坛,而是她的心,整个都支离破碎了。 济尔雅和慈熠,对她而言,就像手心和手背,两边都有肉、都有血,不管是伤害哪一边,她都会痛。 男人真是自私,从不替女人想,反而要求女人多替他们着想,偏偏女人就是无法拒绝男人的要求,因为爱让女人错把男人当成天神般膜拜。 *** 三天过去,非常平静,也非常寂寞。她连续三天站在窗前,呆呆地看着太阳的升和落,她希望他来,又希望他不要来,矛盾使她头疼。 他终于还是来了,眼圈一轮黑晕。 ‘你怎么这么多天都没来看我?’ ‘我最近好忙,有线报说乱党要在这儿闹事。’他一来就躺在床上。 她如飞蛾扑火般投入他怀中。‘乱党要闹什么事?’ ‘你不是一向不关心国家大事!’他起疑。 她理直气壮地说︰‘我担心你会遇到危险。’ ‘你放心,他们不过是群乌合之众、亡命之徒。’ ‘前朝就是亡于乌合之众手中,你千万不要掉以轻心。’ ‘我会小心的,我已经布下天罗地网,三天后直捣乱党的巢穴。’ ‘你好厉害,连他们巢穴在哪儿都知道。’她紧张得连吞口水的力气都没有。 ‘因为那群笨蛋中,有内奸。’他一个翻身,压在她身上,粗暴而饥渴地揭高罗裙,亢奋的他完全没有防备地说:“而且那个内奸还是你认识的。‘ 她小心翼翼地追问:“是谁?‘ ‘以前你旗下的姑娘,很会唱歌的凤仙。’ ‘不可能!姑娘中骂清人最凶的,就是凤仙。’ ‘有钱能使鬼推磨。’他解开裤带,一个提腰,快速地占有她。 ‘她演技真好,大家还封她“侠妓”的美名。’她身体一震,充满快乐。 ‘所以说,人不可貌相,你以后千万别随便相信别人。’他说给自己听。 随着他身体的进出,床脚发出摇摆的叫声,她没细想他今天跟过去有什么不一样?他非常威猛,这和过去是相同的,但威猛中带了一股强大的怒意,她却没发觉,她的思绪早已被烦恼和激情淹没,不知不觉中落入陷阱…… 第二天,慈熠来化缘,她塞了一张字条给他,自以为大功告成。 当天晚上,她如放下心头大石般上床,睡得很舒服。朦胧中她感到风吹进纱帐里,她不以为意地继续睡,可是有种她听不出来的窸窣怪声,在床边持续了一会儿,她抬了一下眼皮,赤条条的精壮身体站在她眼前…… 她看得这么清楚,不是月光的缘故,而是房里点满了蜡烛,一片红亮。 她不经吓地浑身发抖。‘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凤仙被杀了。’他突然用力吸吮她颈侧,跳动得清晰可见的脉搏。 ‘是谁杀的?’她不敢反抗,盛怒中的男人比噬人野兽还可怕。 ‘是你。’他一手探入罗裙里,在她腿肚上狠拧一把。 她发出痛彻心扉的尖叫声。‘我没有。’ ‘你向乱党密告。’他斩钉截铁道。 ‘你冤枉我,你有什么证据?’她这么问其实是担心慈熠被捉到。 他厉声质问︰‘那个每天来化缘的和尚,跟你有什么关系?’ ‘你监视我!你为什么要监视我?’她气急败坏地说。 ‘回答我的问题。’他突然掐住她脖子,一点一滴地加重力气。 她全身发冷,不敢相信他居然要置她于死,她张口,本来想说出她和慈熠的关系,可是她看到蜡烛…… 他点那么多蜡烛的意图再明显不过了,他对她的身体起疑,她的秘密即将不保,这时她若说出慈熠的身分,无异会害死慈熠。 箭在弦上的时刻,她变得更冷静。‘他是出家人,他来化缘有什么不对?’ ‘你说谎,他是乱党中有名的花和尚。’妒火烧红他的眼眸。 ‘天啊!’她佯装惊讶。‘我还以为他只是个普通和尚。’ ‘七天前的半夜,他到你房里做什么?’ ‘有吗?我不记得有这回事。’她抵死不承认。 他发狂地勒紧她纤细的脖子。‘狡辩!’ ‘啊……’痛苦的哀吟从她发白的嘴唇吐了出来…… 当缺了一角的月影照在床上时,他看着她身上残缺不全的阴影,和泛红的血斑,交织而成他的罪状,心痛不堪;但他有所隐忍,装作在看一株残花败柳,嘴角掀起无情的嘲笑。‘你的身体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 ‘你说什么?’她像宿醉未醒般,眼神残留爱的醉意,没听清楚他的话。 他眼神凌厉。‘被玩过的女人就像破鞋,这句话需要我解释吗?’ ‘可恶!’她挥掌过去,却被他的手包住,手指被反拗。 他恶狠狠地将她推落床。‘看在过去的救命之恩上,你滚吧!’ ‘该滚的人是你,迷楼是我的。’她披头散发,一副狼狈可怜的模样。 ‘不再是了,我要把它送给效忠大清的妓女。’他一言九鼎。 第七章 一只乌鸦从桥头飞到桥尾来来回回,不知道在找什么似地叫个不停。 站在江边许久,朱影青原本只是静静地看着江水,直到乌鸦哀怨的从她眼前飞过,她胸口突然有种悲从中来的感觉;乌鸦一向都是群飞的,如今只剩它一只,她完全了解它在找什么,但它跟她一样什么都找不着。 孤独包围着她,一颗心彷佛在焦锅上,长夜漫漫,她连一个可以歇脚的地方都没有;她被他的清兵逐出她的迷楼,更残忍的是,他居然默许清兵将她发上值钱的金步摇占为己有,就这样,她身无分文地流落在街头。 没有人肯帮她,她声名狼藉,在秦淮河,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守身如玉的绮罗香已把她的身体奉献给清人,令那些来过迷楼的大爷们愤慨不已,各种恶毒的传言像瘟疫般扩散开来,大爷们发怒,将那些带着绮罗香的衣服全烧成灰烬。 累了,真是累了,她想睡,一觉不醒是她唯一的选择。 她走了一步又一步,想要沉到江底,但她的肩膀突然被抓住,那是一只纤细女人的手,她回过头,想知道是谁多管闲事? ‘芙蓉阿姨!’从喉咙里猝不及防地发出硬咽声。 ‘这儿说话不方便,你跟我来。’ 芙蓉牵着她来到一间义庄。 朱影青一看到灵棺,心里发毛,眼神透着百思不解。‘这儿是?’ ‘天地会的分堂。’芙蓉牵着她走进一间小房,供桌上有崇祯帝的牌位。 ‘我被你搞胡涂了!’朱影青怔然,垂下眼睫,无颜面对供桌。 芙蓉捻燃三枝香,交到她手上。‘先替你父皇上个香吧!’ 一拜再拜,眼泪洒在地上,对着父皇的牌位,朱影青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芙蓉悄悄地把她手中的香取走,插在炉上,再悄悄地拉着她的手,走向桌畔;她用脚将桌子下的椅子勾出来。示意她坐下,然后又勾出另一张椅子,双手始终温暖地包住她冰冷的小手。 一段曾令她牵肠挂肚的往事。从芙蓉口中说出—— ‘一年半前我去了少林寺,和慈熠见了面,得知史大哥遭逢不幸,虽然我伤心欲绝,可是我想到你,我不能丢下你不管;于是我急急赶回来,不巧遇到乱贼,幸好当时有一群侠士路过,本来他们耍保护我回迷楼,但是在途中大家越聊越投缘,所以我当下决定加入他们。’ 朱影青微微抱怨。‘阿姨,你好狠心,你完全不管我的死活。’ ‘影青,我一直待在秦淮河,你虽没看见我,但我却天天知道你的事。’ ‘是谁跟你保持联络?’朱影青感觉到似乎所有事都瞒着她,秘密进行中。 芙蓉不避讳地说:“绿珠,她也是天地会的一份子。‘ ‘慈熠,他也加入天地会?’ ‘他是我派人去少林接出来的。’ ‘阿姨,你为什么要任由慈熠变成花和尚?’ ‘他跟你一样,也跟我一样,固执己见,完全不听劝。’ ‘他真是个大笨蛋,居然这样糟蹋自己。’朱影青责备的语气中带着疼惜。 ‘你还不是,把我走之前的话当耳边风。’芙蓉叹息地看着为情所苦的脸。 ‘我错了。’朱影青垂低头,她的心中有痛苦、悲伤和失落,但也有爱,她怔愕自己对爱执迷不悟,蓦然回首仍发现自己还是爱他的。‘但我不后悔。’ 更深的叹息,显得是那么无可奈何,芙蓉自己是过来人,她对史锦卫的爱至死不渝,但她比影青惨,她爱的人并不是最爱她,可是她还是一样执迷不悟,爱情就是这么恼人。 ‘他对你好吗?’ 朱影青点头。‘曾经,不过他已经不要我了。’ ‘发生了什么事?’绿珠回报虽多,但她无法窃知房里的事。 ‘他怒我是大明公主。’朱影青羞怯地坦承他已看过她身体每一个秘密。 ‘他如果真爱你,一定会替你隐瞒身分。’芙蓉意外的是他的爱居然有界线。 ‘我哪知道他爱我不是那么深!’就算是知道,她还是会把一切给他。 ‘你比慈熠还笨,不过我不怪你,我怪月下老人捉弄人。’ 怪也没用,生米已煮成熟饭,朱影青不想再谈他,那只会让她想哭,但是在芙蓉面前为爱哭泣是不恰当的,她适时转移话题。‘阿姨,对不起,我没有保住迷楼。’ ‘我早就放弃迷楼了,他要就送给他,你别自责。’ ‘我以后该怎么办?’ ‘加入天地会,一起为反清复明大业努力。’ ‘我什么都不会,我怕会搞砸。’ ‘你已经为天地会立了功。’ ‘有吗?’ ‘凤仙就是你的功劳。’ ‘我跟凤仙一样,服侍清人,天地会肯收留我吗?’ ‘你是堂堂大明公主,天地会是为你们而建立,当然欢迎你。’ ‘好,我愿意为天地会尽棉薄之力。’朱影青别无选择,她需要安身之处。 ‘三天之后是天地会大会,到时你就是我们的新血。’芙蓉已将小爱转成大爱。 看着芙蓉眼神闪亮,朱影青有些不好意思,她向来对打打杀杀没兴趣,如今她只是为了能跟阿姨住在一起,敷衍答应,没想到阿姨却那么高兴?!她恨怕,一在战场上和他相遇,她真的可能拿剑砍向他吗? 芙蓉介绍义庄庄主给她认识,请问他尊姓大名,他却嗯了半天嗯不出来,一看就知是个憨厚的老实人。 芙蓉要她叫他赵叔,可是这个赵叔好奇怪,跟她或芙蓉阿姨说话,脸就会红得像偷喝了酒,说起话来结结巴巴的,可是跟别人说话,他却没有这种怪现象,为什么呢? 朱影青闲闲没事就喜欢捉弄赵叔,当是苦中作乐,问他东,他答西,逗得她哈哈大笑。 由于她的笑声太大,常引起芙蓉责备,因为在死人面前大笑是不敬的行为;其实她只想假装忘了济尔雅,不然她能怎么办?总不能对着那些不认识的死人,大哭一场吧?! *** 冷月半残,阴风飒飒,天地会大会是在荒郊野外的坟墓下坑洞里举行。 来了很多人,多半是秦淮河沿岸的百姓,有卖菜的、杀猪的、打铁的、做掌柜的……各式各样的升斗小民,有一部分是认识她的,但他们都不计前嫌地对她微笑,真是窝心,不过独独不见慈熠,听芙蓉说他去接天地会的要角。 芙蓉慎重地向大家介绍,绮罗香其实是大明公主,蛰伏在迷楼,为的是采取敌方军机,大家全都热烈地为她鼓掌,令她眼眶一阵酸涩,因为大家都太善良可爱了。 等了好一阵子,迟迟不见要角。人家开始不安。心情浮动之际,一阵浓烟迅速弥漫四周,然后听到清人的声音,要他们出来投降;待在原地是必死无疑,冲出去或许还有一线生机,所以在没有选择余地的情况下,他们只有拚了。 推开头上的墓碣,只见火把团团围住,照理说,乱箭是置他们于死最好的武器,但清兵并没有用箭攻,而是用剑与他们展开一场恶斗。 杀杀杀,呐喊声甚嚣尘上,但敌众我寡,大部分的人都被活擒了,包括芙蓉和她,统统被押往大牢。 人满为患的大牢中,一片鸦雀无声,这时济尔雅雄纠纠、气昂昂地来到大牢,她心头一惊,立刻躲在芙蓉背后,不愿见到他;但他却派清兵进来,不分青红皂白地一把将她揪出,令她心更惊,他怎么知道她在这里? 大家都为她公主的身分而担忧,但谁也没想到,济尔雅一见到她,不是把她铐起来严刑拷打,而是热情地拥抱她,彷佛在拥抱所爱。‘小青,辛苦你了。’ ‘你说什么?’她想要挣脱,但他的双臂像铁链般紧紧锁住她。 他说:“多亏了你带路,我才能抓到这么多叛徒。‘ ‘你跟踪我!’她脑袋一片空白。 他牛头不对马嘴地说:“现在不用演戏了。‘ 演戏?这是什么意思?她不懂,倏地传来一声厉叫使她吓一跳,只见芙蓉冲到牢门前,怒容满面地指着她鼻子大骂。‘影青!我看错你了,原来你跟他串谋。’ 朱影青急声辩解。‘我没有,我跟他已经一刀两断。’ 济尔雅插嘴说:“她那么爱我,芙蓉阿姨。你想她舍得跟我分开吗?‘ 为什么他要这么说?他明明不要她了。把她赶出迷楼,若不是芙蓉及时出现,她现在已在秦淮河底沉睡不起,一死百了;如今她好不容易得到芙蓉谅解,有了安身之处,他却不放过她,连她最后的安身之处都要夺走。 她懂了,他要逼死她,他的心好狠,她的心好痛,但她却想让他如愿,可是她不愿含冤而死,她已经对不起大明江山一次了,她不想再做第二次的千古罪人! 她再次向芙蓉解释。‘芙蓉阿姨,你别听他乱说。我不是叛徒。’ ‘她一直都是叛徒,从四年多前。她在宫中释放了我一直到现在。’ ‘那时我年幼无知,以为你是大明子民,谅你是饥寒起盗心,才会放过你。’ ‘你放我的原因,是因为你第一眼就喜欢我。’ ‘你住口!我真后悔当初没告诉父皇,把你绳之以法。’ ‘好了,我不跟你说了。’济尔雅下令道:“来人,带她回迷楼。‘ ‘我不要,我宁可留在牢里。’朱影青顿时被两个清兵架住。 ‘你想留下来看我严刑拷打芙蓉阿姨吗?’济尔雅嘴角邪气地一斜。 ‘不!求你别伤害她!’朱影青奋力推开清兵,梨花带泪地冲向牢栏。 芙蓉冷冷地说:‘我不需要你猫哭耗子假慈悲。’ ‘阿姨,我真的没有出卖你。’朱影青像被拎小鸡似地拉走。 ‘别再哭了,哭肿了眼,我会很心疼的。’济尔雅温柔地抹去她的泪。 ‘你走,我不想见到你,更不想见到你们卿卿我我的样子。’芙蓉唾骂。 *** 回到幽暗的迷楼,芙蓉的怒斥使朱影青悲痛塞胸,但她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仔细回想。 原来他故意跟她反目,遂她出去,是为了以她为钓饵引芙蓉现身;现在他赢了,芙蓉上钩了,他利用她捉到天地会份子,立下大功。 不过她却怎么地想不通。她的利用价值应该结束了,他为何放过她? 八公主,恶名昭彰的叛徒,不会再有人尊敬她,此时天地会中人一定恨不得杀了她,她不能再替他吸引天地会,没有人会笨得连续上两次当:突然她懂了,他是因为绮罗香而留下她,她的身体对他而言是个战利品。 绮罗香,这个称呼令她感伤。他喜欢她的身体,喜欢她独特的香味,更胜于喜欢她的情;她以前是亡国奴,现在是阶下囚。同样都不能拒绝胜利者的索求。 在哀痛中,她心乱如麻,她发现自己贪恋他的强壮,她的身体喜欢被他占有。 她很懊恼,外表是高高在上的公主,骨子里却是妓女··· 一夜过去又一夜,她神志恍惚,浑浑噩噩地撑着不睡,到了第三夜,她瘫软在床上,他没来,没人可以告诉她,他在忙什么?但她想象得到大牢里的人正在受苦,他们被折磨、被虐待,而她却有舒服的大床可睡。 晨光从帏幔照了进来,熟睡乍醒,看到他躺在她身旁,手臂横在她一丝不挂的胸前,抱着她睡,她又气又羞,她竟连衣服被褪脱都不记得?她想要拿开他的手臂,没想到他却一个翻身,以他强大的身躯盖住她的身体,如一条暖被。 她没拒绝,也没反抗,再次承受他的爱抚,直到阳光晒热交缠的两具身躯。 朱影青面无表情地下床,穿上衣服,背脊斜倚在窗前。‘你为什么陷害我?’ ‘为了你好,跟乱党在一起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我已经是乱党了,要刹要剐,任凭处置。’ ‘你还不懂吗?’他的叹息来到她身后,双臂环着她的腰,状似亲昵,数日没刮的胡髭在她的脸颊上摩挲,又痒又舒服的折磨。‘我是爱你的。’ 眼花流转,几乎快落了下来,朱影青是既心酸又心疼,但她坚持不再为他哭泣。‘如果你爱我,那就请你放了牢里的人。’ ‘不行,公归公,私归私,两者不能混为一谈。’ ‘我就知道你说的都是假话。’她气忿地推开他,打开妆奁。 他的动作如同一头捷豹,飞快地将妆奁打翻落地。‘你想干什么?’ ‘你让我死!’一把闪着银光的利剪从妆奁里跳脱出来,她弯下腰想去捡。 他抢先一步将利剪拾起,扔到窗外。‘以后不许再做傻事。’ ‘你害我被天下人唾弃,我哪有脸活在世上!’ ‘如果你怕被唾弃,你就不会爱上我。’ ‘不一样,我是因为你以前没杀我的亲人,我才会愚蠢的爱上你。’ ‘我会放了芙蓉,只要她说出这次要来秦淮河的天地会要角是谁。’ ‘阿姨她绝对不会说的。’她十分肯定。 ‘她不说,就只好继续忍受皮肉苦。’这是他的职责所在。 ‘我跟你跪,求你网开一面。’她又跪又叩头,把公主的尊贵踩在脚下。 他不理她,径自穿衣。‘不是我不愿意,而是这件事不是我能一人作主。’ ‘谁能作主?’她如一只可怜虫般匍匐到他脚边。 ‘大清皇上。’他双手朝北恭敬地一拱。 这是个大难题,她了解做皇上的最怕听到‘乱’这个字,乱党、乱贼、乱民、叛乱份子,只要冠上乱这个字,忠臣变乱臣,统统都是死路一条;皇上是不可谏的,但皇上远在天边,管不到十万八千里以外的乱事,不要让皇上知道就行了。 朱影青灵机一动,吃烧饼会掉芝麻粒,这是任何人都可能发生的,她想到一个天衣无缝的妙法子。‘我去劫囚,你故意放水。’ ‘不行,失职会受到大清律法严厉的处分。’ ‘你一天不放芙蓉阿姨,我就一天不吃不喝,直到我死为止。’ ‘你何苦为难我!’他穿好了衣服,头也不回地离开,留下伤心欲绝的她。 *** 她不吃,她不喝,但侍女奉命喂她吃、灌她喝,不让她香消玉殒。 炎炎夏日,一点风也没有,来来往往的路人彷佛受不了酷热似的愁眉苦脸。 自从那些市井小民被捉,表面上一切如昔,一到夜晚,却隐约可以听到暗窗里传出泣声,孩子不懂爹为何不回家?妻子不懂丈夫为何不顾家?母亲不懂儿子为何忘了家?他们不懂,反清复明真有那么重要吗? 迷楼比以前更安静了,没有客人,也没有捣蛋的人,大家都怕绮罗香。 十数日过去,轻浮贝勒,爱新觉罗萨尔浒突然造访迷楼,朱影青在大厅相迎,看到他和看到济尔雅的感觉完全不同,她的心情很平静,但她对他的来意感到不解;而且他不喝酒,不招姑娘,也不毛手毛脚,对待她如同对待朋友,更令她心宽不少。 泡了壶好茶,天热茶更热,她幽幽地问:“你怎么有空来看我?‘ ‘不瞒你说,我是来看让十一贝勒失魂落魄的原因。’他的话很明白。 ‘他都告诉你了吗?’她也是失魂落魄,可是她掩饰得宜。 ‘他什么都没说。’他摇头,神情凝重。 ‘我其实是大明八公主,朱影青。’她有种求死的冲动。 ‘我不意外,你的气质本来就不同于一般民女。’他淡笑。 ‘你为什么不把我抓起来?’她发现他对功名没济尔雅那么热中。 ‘没必要,你对大清是无害的,但对十一贝勒却有杀伤力。’ ‘我如果真对他有杀伤力,我会毫不考虑地杀了他。’ ‘你就算骗得了天下人,也骗不了你自己。’ 两人只不过是第二次见面,但他却能一眼看穿她的心思。她感到惊异;这个轻浮贝勒有一双利眼,或许因为他是旁观者,所以才能看清她和济尔雅看不清的事。 她想到一些事,她一直解不开,心想,不妨问他看看。‘我可不可以问你一件事?’ ‘你问。’他小心翼翼地啜了一口茶,显然他是一个谨慎的男人。 ‘十一贝勒的阿玛去世了吗?’她故作漫不经心,其实这问题对她很重要。 他像被烫到嘴似地眉头皱了起来。‘活得好好的。你怎么会这么问?’ ‘有人跟我开玩笑,不过我却信以为真。’她避重就轻。 ‘我不懂,这个玩笑有什么意义?’他追问。 ‘十一贝勒曾说,他不能娶我是因为怕他阿玛杀了我。’ ‘有此可能,恕我直言,依大清律法,皇族不能娶汉女为妻。’ ‘哦。’她虚应一声,心中如云开,又如云遮,说不出的五味杂陈。 慈熠骗她,她轻易地上当,因为她对他没信心,她怀疑他的爱局限绮罗香。 现在她懂了,他是真心爱她,所以蒙蔽她心的云散了,但是她想到慈熠,他利用了她,反而被济尔雅利用,他们两个永远都会是世仇;一边是弟弟,一边是情人,她的心又被云遮住了,怕是再地无法拨云见日。 看着她眼神忽亮忽暗,萨尔浒的心情也随着忽起忽伏。在三十几个贝勒中,他和济尔雅的感情最好,但他天生有倦病,打仗经常力不从心,多亏了济尔雅,常常把功绩分他一半,他当然有义务为他分忧解劳。 ‘名分对你很重要吗?’ ‘我好歹也曾是大明公主,我当然要名分。’她点头。 他神情严肃地问:“名分比天长地久重要吗?‘ ‘你要我不计名分,跟他在一起?’她想过这个问题,也有了答案。 ‘是的,只要你退一步,你们就可以得到幸福。’他斩钉截铁的回答。 ‘为何你不叫他退一步?’她把问题丢回去,考验他。 ‘你的意思是要他放弃江山,只爱美人?’他感到棘手。 ‘有此可能吗?’她神经紧绷地等着他回答。 沉吟半晌,他经轻地点了一下头,不过他无法预知那会是在什么样的状况下? 按着,话题转向大牢里的人,她非常关心他们的安危,但是他要她不用担心,因为济尔雅并不像他所说那般,用严刑拷打逼供,而是用心战,让他们的家人轮流来探监,希望他们因为不忍见到家人的眼泪而招供,可是他们个个视死如归,嘴巴紧得像被针线缝住。 她松了一口气,罪恶感减去不少。萨尔浒临走前,她要他等一下,回房去拿藏在床底下的宝物,把汤兄给她的望远镜转送给他,以有形的无价之宝换取得到无形的无价之宝,他的友谊令她豁然开朗。 *** 再过两天就是乞丐节了,七月七日,是织女和牛郎相会的大日子。 一般的人民并不重视这个日子,但妓女不一样,她们乞求早日脱离欲海,觅得好郎君从良。 依照习俗,在乞巧节那天晚上来临前,妓女们要用纸糊一个盆子,上面要画着梳子和胭脂的图形,因为织女是玉帝第七个女儿,所以纸盆就叫七姊盆,然后在乞巧节的夜晚,烧掉七姊盆,这样心愿就会灵验。 一早,朱影青正忙着做七姊盆,此时济尔雅正好走了进来。‘你在做什么东西?’ ‘不告诉你。’她娇羞地把七姊盆藏在身后,此地有银三百两啊。 ‘我早就知道了,你在做七姊盆。’看到她在做,他已明白她的情意。 ‘你真是神通广大,连女人家的芝麻小事都一清二楚。’ ‘你不用做了,与其求织女,还不如求我。’ 他小心翼翼地拿走她手中的七姊盆,双手环抱着她,跟她挤同一张椅子,下巴贴在她肩膀上。 她故意刺探他。‘你怎么知道我求的良缘是你?搞不好是别的男人!’ ‘你最近胖了。’他的手不安分地移到她胸前。 ‘哪有!’她感到纳闷,她最近吃得很少,良心问题。 他的手覆在双峰上,发现无法一手掌握。‘你这里变胖了。’ ‘大白天,你规矩一点。’她矫情地扭动身体。反而更刺激他。 他贪婪地轻啮着她红嫩的耳垂呢喃。‘不行,我一见到你就情不自禁。’ ‘瞧你一副急色鬼的样子,让人看到会说闲话的。’ ‘谁敢说你我的坏话,我就割了谁的舌头。’ ‘我说你是色狼、是采花贼、是大坏蛋,你敢割我的舌头吗?’ 他迫不及待地把她抱上床。‘我有更好的惩罚你的方式。’ ‘你好坏!’她艳如桃花,任由他如蜜蜂般掏取绮罗香。 ‘而你就爱我的坏。’他像拨开花苞似的,慢慢褪去她身上的衣服。 ‘昨天上午,萨尔浒来看我。’她觉得相爱是不该有秘密的。 他的手停了下来,眼神嗔怒。‘那家伙该不会是对你有意思?’ ‘你吃哪门子的醋啊,他是来替你说好话的。’ ‘这还差不多,不枉我待他那么好。’ 全天下,他待她最好的,所以没有让牢里的人受苦,照萨尔浒的说法,这不是大清对乱党的一贯作法;他为她破例,为她仁慈,使她心安了很多,他的好令她无以回报,想了半晌,她只有三个字可说:“谢谢你。‘ ‘谢我什么?’他轻触着她胸前的凤凰烙印,然后印上他的唇··· 此时一阵乌啼在窗边停落,她看了一眼窗口,这是她之前遇到的乌鸦吗?它还没找到所要,所以跑来破坏她吗? 眼皮一阵痉挛,不祥的预兆让她分心。但他似乎没听到乌啼,也没看到窗口的黑影,他全神贯注地挺起身用力冲刺,大喊一声,吓走了不速之客,她是他的,他要给她所有一切,唯独没有名分··· *** 乞丐节夜晚,秦淮河岸的楼坊门前,花花绿绿的七姊盆在熊熊大火中燃烧殆尽,望着火光,姑娘们莫不双手合十,喃喃自语,诚心祈祷。 朱影青凑热闹地拿出她亲手做的七姊盆,还没来得及烧,一双黑色的素鞋踩烂放在地上的七姊盆,她抬头一看,看见一个手执拂尘的断臂女尼,她是长平公主,在她身后站了一个和尚,正是慈熠。 二话不说,一巴掌一巴掌打得她牙龈血腥,慈熠在一旁,没有劝阻。 发泄完了怒气,长平抓住她肩膀,用力一提,双脚离地两尺。长平的武功更精湛了,她根本无法反抗,只见慈熠扔下一封信,随着她们飞檐走壁,一起消失在众人的眼前。 来到漆黑的竹林,密密麻麻的叶影如遮天黑蜂,看不到织女和牛郎相会,只看到长平狰狞的脸孔,如传说中的虎姑婆。 但朱影青表现镇定,犹如在鬼门关前和牛头马面交涉,请他们先去查一下生死簿,看看今天是不是她的死期,应该不是吧?! 深吸一口气,她明知故问:‘你抓我做什么?’ ‘你真有胆,居然还敢装不知。’长平加重力道,几乎快捏碎她的骨头。 ‘我是真的不知道,我哪里得罪了你?’朱影青痛得五官拧在一起。 ‘你卖国??父卖友卖身,你的罪状一天一夜都数不完。’ ‘除了卖身,其它罪状我一概不承认。’ 长平冷不防地一把推开她,令她狠狠地摔了一跤,两脚大开,裙子上扬,露出小腿,模样极不雅。 长平鄙视地说:“瞧你的淫样,让人看了就恶心。‘ 朱影青站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泥土,甩一甩长发,故作妩媚的模样。‘你随便找个人问,看看是妓女恶心,还是断臂女尼恶心。’ ‘死到临头,嘴还那么硬!’长平一个箭步,又是几个耳光。 ‘看在你是残废的分上,我不跟你计较。’打不过,干脆用嘴伤人。 ‘我不仅要打你,我还想杀了你。’长平嘴角一阵抽搐,抽出背后的佩剑。 慈熠赶紧抓住她的手。‘长平皇姊,现在不能杀她。’ 朱影青视死如归地说:“慈熠,你不必为我求情。‘ 慈熠泼冷水地说:“我不是为你求情。而是你还有利用价值。‘ ‘利用?’朱影青彷佛看到魔鬼似地瞪着慈熠。 ‘我们在等济尔雅来救你。’慈熠清澈的眼眸射出杀气。 ‘没错,你那么喜欢他,我会成全你,让你到地下和他做夫妻。’ 朱影青咧开红肿的嘴,忍住痛,哈哈大笑,她一向认为长平有勇无谋,烙印就是最好的证明。 ‘你们真笨,就凭你们两个,怎么打得赢他的千军万马!’ 长平故弄玄虚地说:“你错了,他会一个人来赴约。‘ ‘你们在打什么算盘?’笑声骤停,朱影青提高警觉地问。 ‘以你交换大牢里的爱国志士。’慈熠向她透露,暗示她不会死。 朱影青平心静气地说:“放了他们,他死罪难逃,他不会来送死的。‘ ‘他一定会来,救你和你肚子里的杂种。’长平接着说。 ‘你说什么?’朱影青惊讶不已,难道这就是她胸部变大的原因?! ‘我一直在观察你的气色,你怀孕了,至少两个月。’长平嗤之以鼻。 这么说,她跟他第一次时就受孕了!天啊,她有了两人爱情的结晶,原本这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可是如今却可能成为悲剧的开始。 长平说她在信上写下这件事,济尔雅看到信一定飞奔而来。果然不出长平所料,一阵马蹄声响起,她本想大喊,叫他不要过来,可是颈部一阵刺麻,她被点了哑穴。 济尔雅从马上跃下,她第一次注意到,他的身形是那么飘逸、那么潇洒,如同一只老鹰从苍穹落地,他的眼神在凌厉中带着焦急和爱意。 她现在才明白,他对她的爱远超过他爱他的生命,她在他的心目中,竟是如此的不可缺少。 ‘原来你就是天地会要角,长平公主。’济尔雅一眼认出。 长平端架子地说:“恶贼!见到本宫还不下跪。‘ ‘该跪的人是你们两个亡国奴。’济尔雅毫不畏缩地反击。 ‘我们才没亡国,我们很快就会把你们逐出中原。’ ‘好大的口气,有本事我们直接单挑。’ ‘吃我一剑。’一声怒吼,长平的剑随声而至。 长平的剑术是她所见过最好的,但她今天才知自己孤陋寡闻,济尔雅的剑招挥洒自如,两剑交锋,迸出火花和铿然的响声,只见围着他们的竹子纷纷折腰,细长的竹叶如仙女散花般落下。 两人忽上忽下,从地上打到竹林上,忽高忽低,又从竹林上战到地上,长平只有一只手,力气用尽,败象渐露,胜负在一线之间。 这时,慈熠见情况不对,突然人叫:‘住手,不然我就杀了她。’ ‘她是你姊姊,慈熠。’济尔雅原来早在他化缘的那一刻就认出他了。 慈熠决裂地说:‘我的姊姊是长平公主,不是这个叛徒。’ ‘你们要的人是我,放了她,我愿意束手就缚。’ ‘我们要的是大牢里的人,想救她,先放了我们的人。’ ‘不行,那些人都是朝廷要犯,不能放。’ ‘给你一天的时间考虑,你不放,我就杀了她。’ ‘不用考虑,我愿意放人,但我怎知道你们会不会守信?’ ‘明天午时带芙蓉阿姨来这里交换,到时你就知道我们会不会守信。’ 第八章 放了叛贼,他就不是贝勒,也不是爱新觉罗济尔雅。 他将和朱影青一样,自皇族上除名,从此成了没有名字的浪人。 烈日当头,朱影青被五花大绑地绑在枯干上,晒得全身上下如水浸。 她不担心自己的安危,她只担心济尔雅,她希望他不要做出错误的决定。因为长平不是大丈夫,而是个阴险奸诈兼心理变态的独臂女魔,她支开慈熠,叫他去远处守望,自己偷偷在树上设陷阱,暗藏利箭对准她,可见她恨本无意饶她一命。 她知道长平心里想什么,这个变态女人,心眼比针孔小,以前在宫中,她就见不得其它公主比她美。 事实上,长平最讨厌的人不是她,而是三公主,因为三公主比长平小一岁,却比长平先有了驸马。长平一怒之下,在喜宴当晚借酒装疯,筷子一飞,从三公主的脸颊刷了过去,刺进驸马眼睛,摆明是教训驸马——有眼无珠。 可怕的长平,不知道她会用什么毒计除去济尔雅,如果他不来,她反倒开心,但万一他来了,她必须警告他当心。 未雨绸缪是很重要的,于是她仰起头,对着树上的长平说:“长平,你不能杀他。‘ ‘谁说我不能!’长平以削尖的枯枝制成利箭。 ‘说好的,你不能不守信。’朱影青心中暗咒,这女人将来会变成肥猪。 ‘对禽兽用不着守信。’长平一个跃身,从树上落下,还故意捏痛她脸颊。 朱影青嘟着嘴,发狠地说:“你敢,我做鬼都不会饶过你。‘ ‘你放心,你不会做鬼的,我会叫道士封住你,让你永不超生。’ ‘你这恶毒的女人,父皇真应该一剑杀了你,永除后患。’ ‘你没资格提到父皇,你的行为,令朱氏蒙羞。’ 一串串惭愧的泪珠落下,长平一向铁石心肠,眼泪攻势对她没用,不过她的目的不在求她饶命,而是搞乱战术,真真假假,让长平自以为聪明,一眼看穿她假哭,却看不出她心里真正的想法。 朱影青泣不成声道:“我知道我错了,我对不起父皇,看在姊妹的分上,你可不可以给我一次机会?‘ ‘什么机会?’长平挑起眉尾,充满怀疑地看着她。 ‘你假意放了我,待我接近他时,我会趁他不备一剑杀了他。’ ‘嘿嘿。’长平发出难听的怪笑声。‘只有笨蛋才会相信你的谎话。’ ‘我是爱他没错,但我更爱苟且偷生。’朱影青继续求饶。 长平沾沾自喜道:“你一向舌粲莲花,我才不会上当的。‘ ‘你不信就算了,反正有人给我当垫背。’朱影音眼泪一收,露出凶相。 长平胜券在握似地说:“那个臭男人会先你一步下地狱。‘ ‘不是他,是你,你的武功还差他一大截。’ ‘这点我早就想到了,他只要接住我的飞镳,就必死无疑。’ ‘你好阴险,用毒取胜。’朱影青大怒,不过心里却是直呼自己万岁。 ‘兵不厌诈,这是三十六计中最好的一招。’话一说完,长平又点她哑穴。 哑穴,对有武功的人来说,简直像解一加一等于几那么好解,朱影青若无其事地开始运功解穴。 她实在太聪明了,轻易地套出长平手中的胜券,而且她的武功深藏不露,正所谓,养兵千日,用在一时,今天正是她一展身手,让长平气吐血的大好机会。 过了一会儿,马蹄声从远而近,济尔雅和芙蓉骑马而至。 济尔雅不愧是一言九鼎的大丈夫,马蹄一停,他用长鞭拍了一下芙蓉的坐骑,那匹马便乖乖地跑到长平的后面。这个大丈夫,如果肯做她的丈夫,该有多好! ‘芙蓉阿姨怎么了?’慈熠奔到马边,手指在芙蓉的鼻前一试。 济尔雅磊落地说:“没事,半个时辰之后,她自然会醒来。‘ ‘长平皇姊,我们现在耍怎么办?’慈熠目光有心事似地闪烁不定。 ‘我依约带来芙蓉,你还不快放了她。’济尔雅指出。 长平亮出剑,发狂似的大笑。‘想要她,你先过我这一关。’ ‘既然你不守信,我就送你去见佛祖。’济尔雅人和剑一起直扑长平。 ‘慈熠,我们一起上。’长平搬救兵似地大叫。 一个纵身,慈熠提剑刺向济尔雅,济尔雅不慌不忙地一闪,避开慈熠前攻,长平伺机想从后面偷袭,但济尔雅却像是背上长了眼似的,手中的剑向后一拨,挡住长平的偷袭,两人虽然前后夹攻,不过却是徒劳无功。 仔细观察,慈熠并未尽全力,出力留三分,出剑也留三分,实际上他只用了四分实力。 久攻不下令长平心浮气躁,手偷偷伸进腰带里,这时武艺不精的朱影青,解了半天解不开的哑穴,情急之下,哑穴居然被她冲开来,喉咙一扯,她大叫:“不要接她的飞镳,有毒!‘ 只见飞镳漫天撒向济尔雅,不过他手中剑如疾风下的水车轮,快速转圈,打落所有袭向他的飞镳;长平知道中计为时已晚,气得脸像摊上卖不掉的猪肝,发臭又发黑,大骂:“可恶!你居然懂武功!‘ ‘怪你自己笨,被我一套就套出来。’ ‘慈熠,你挡着他,我去解决这个该死的叛徒。’ 这时三个人影朝着枯树飞来,济尔雅的轻功最好,他第一个到,急着砍断她身上的铁链,慈熠离她最近,他第二个到达枯树,以身护着她的身。 不好,慈熠知道长平设下陷阱,这时的长平人影虚晃一下,但剑势却飞向树上的陷阱;倏地,咻的一声,木箭刺进慈熠的身体,血溅到朱影青衣上,她吓得叫不出来。 ‘你为什么要护着这个贱女人?’长平问,但身体却向后飞。 慈熠痛苦地颤着嘴唇说:“她是我唯一的亲姊姊。‘ ‘笨蛋!’长平朝地上一啐,快速地飞离。 济尔雅大声暴喝。‘你休想逃!’ ‘求你,放长平一条生路。’慈熠拉下脸要求道。 ‘济尔雅,你就答应我弟弟的要求吧!’朱影青看在手足之情的分上恳求道。 ‘好吧,你忍着,我要把箭拔出来。’济尔雅勉强答应。 ‘我不要你救,我不想欠你人情。’慈熠一口回绝。 ‘你这个半途而废的男人,还不快替我打断铁链,箭我来拔。’ 当当当,砍了好几下,总算把铁链砍断了,朱影青撑起慈熠的身体,撕裂济尔雅的衣角,不过一看到插在慈熠肉里的箭,她当下怔住;那个狠毒的独臂长平,居然在箭身上削刺,这就麻烦了,箭一拔出,慈熠也会流血不止··· 这时,济尔雅这个可爱的笨蛋,居然想出一个令人啼笑皆非的点子,手指着地上。‘这里有瓶止血药,不知是谁掉在地上?’ ‘慈熠,牙咬紧一点。’朱影青感激地朝他眨眨眼。 慈熠气若游丝地说:“我不是要救你。我只是不喜欢言而无信。‘ ‘我知道。你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朱影青迅速地一抬手。 他疼得额头的青筋暴现。‘你别安慰我,我根本是成不了大事的懦夫。’ ‘你愿代我而死,你比任何人都勇敢。’朱影青赶紧将止血药倒在伤口上。 慈熠感到从伤口传来一阵热,痛意全消。‘姊姊,你幸福吗?’ ‘总有一天,你会懂我为何幸福。’朱影青嘴角浮现甜笑。 ‘这一天永远不会来到。’慈熠双目如两潭清水般澄澈。 ‘别说傻话,你死不了的。’朱影青一边说一边包扎。 慈熠下了决心似地说:“我的意思是,和尚永远不会懂何谓情爱。‘ ‘你···’朱影青慌了,她不知道让慈熠当和尚究竟算好事?还是坏事? ‘你别担心,我保证以后我会当个四大皆空的好和尚。’ ‘慈熠,你不要做和尚,你还这么年轻,人生有很多美好的事等着你。’ 慈熠微笑不语,他的眼神很清澈,一眼就能看出他在想什么。朱影青犹如照镜般看着慈熠,她看到皇宫,父皇,仁寿殿,娘亲,富贵荣华,悲欢离合,一转眼只剩凄凉。 ‘对我而言,最美好的事是忘了过去,参佛悟道。’ 蓦然回首,终于知道平凡才是最好的生活方式,这是姊弟俩再度重逢之后的希望,慈熠现在体会到了,国仇家恨不是每一个人的肩膀都扛得起的。 她松了一口气,终于,她再也不用在最爱的两个男人中,做出舍弃的选择。 这时,芙蓉醒过来了。‘慈熠说的很对,忘了过去,是我们最需要的。’ 朱影青诚惶诚恐的问:“芙蓉阿姨,你还生我的气吗?‘ ‘我早就看出来,他那么说是因为爱,我只是故意装生气配合他的。’ 她正想拍芙蓉的马屁,讨芙蓉欢心,但济尔雅突然转身,逃跑似地急奔,三个人正在纳闷之际,传来刀剑互砍声。 这是怎么一回事?意念流转,好奇心大作,把慈熠交给芙蓉照顾,朱影青拿起慈熠置在地上的剑,快速朝声音而去。 好熟悉的脸,粗犷中带憨厚,在哪儿见过这个大叔? 朱影青一边想一边看打斗。济尔雅真是男人中的男人,威风凛凛,尤其在她的注视下,他更加锐不可当,那个大叔被打得脸红脖子粗···啊!她想起来了,他是跟她说话会脸红的赵叔。 她跟赵叔的交情不深,赵叔应该不是来救她,显然他是为了芙蓉阿姨而来。 她懂了,患难见真情,赵叔喜欢阿姨,不过没人看得出来,因为阿姨那个傻女人,一心念念不忘死去的史锦卫,却忽略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的好男人。 ‘不要打了!’一听到她大声疾呼,济尔雅及时收回几乎耍刺穿赵叔喉咙的剑尖,转过脸,有点怒意地问:“影青,他是你的客人吗?‘ 这个爱吃醋的贝勒爷,真拿他没办法,不过他越爱吃醋,就表示他越爱她,她如喝了蜂蜜般甜声说:“他是义庄庄主,赵叔,你怎么会来这儿?‘ ‘我是来找芙蓉的。她人呢?’赵叔眼中有深深的挂念。 ‘阿姨没事,她在树那边照顾弟弟。’她了然于心。 赵叔掉过头。‘她平安就好了,我走了。’ ‘慢点,赵叔,你为什么冒死前来?’她拉住他,不顾她的男人反对的眼神。 赵叔的脸红得像刚剖开的西瓜。‘没为什么,你别多问。’ ‘我知道,你爱上芙蓉阿姨了。’她忍不住戳破他的掩饰。 ‘可惜她不爱我,我赢不了她心里的男人。’赵叔叹了一口气。 真没出息!她在心里暗暗咒骂。不过,芙蓉阿姨也真是歹命,遇到的男人都是不懂情趣的呆子,史锦卫是这样,赵叔也是这样,看来她得拉他一把。 ‘那个男人已经死了,你还活着,跟一个死人竞争,你不会输的。’ ‘我该怎么做?’赵叔想了好久才鼓起勇气点头。 ‘芙蓉阿姨现在最快强壮的臂弯,你手伸出来。’她要做个小小测验。 ‘干什么?’赵叔摸不着头绪似地伸手臂,出其不意的被狞了一块肉,仍不敢叫疼。 朱影青满意地说:“你的手臂很强壮,应该抱得动芙蓉阿姨。‘ ‘你要我现在过去抱她?!’赵叔傻呼呼地问。 ‘你讨打啊!’她手插着腰,叹了口气,天下乌鸦一般黑,男人怎么都习惯用裤腰带以下的身体思考事情?‘要抱她当然得等晚上,你现在过去抱我弟弟,他有伤在身,这是你展现温柔的大好时机,芙蓉阿姨喜欢温柔体贴的男人。’ ‘遵命,公主。’赵叔必恭必敬的应道。 ‘不要再叫我公主了,我已忘了自己曾是谁。’ ‘为了这个男人,值得吗?’赵叔不友善地瞄了眼济尔雅。 ‘值得。’她毫不避讳地深情凝视济尔雅一眼,赵叔是天地会中人,她之所以这么做,是为了让赵叔明白,为了爱,她可以不顾千夫所指,不顾万人咒骂,不顾公主之尊。‘如果你对阿姨的爱没我这么深,我劝你现在转头离开。’ ‘我对芙蓉的爱,绝对比你爱他深。’赵叔中气十足地发誓。 ‘加油!’她用力地朝他的虎背打一掌,差点把他打吐血。 赵叔不想活地恐吓她。‘你小力点,男人可不喜欢粗暴的母老虎。’ 她警告地说:“你最好别惹火我,不然我就破坏你们。‘ ‘小姑奶奶,饶了我这个可怜的罗汉脚吧!’赵叔求饶道。 赵叔走后,她忽然发现济尔雅眼神怪异。‘你干么这样看着我!’ ‘你很适合当媒婆。’济尔雅嘲笑地说。不过他说的没错,她现在只想做一个人的媒——她自己,但总不能叫她向他开口求亲吧! *** 天下无不敬的筵席,朱影青挥泪和慈熠、芙蓉、赵叔拜别。 抬头,凝望一轮晕白的苍月。地上的两条黑影逐渐合而为一。 该到哪儿去呢?汉人不欢迎他,清人不接受她,看似无去路,不过他们的眼中却有生机。东方的海上有很多岛,绿树环绕,蓝天白沙,那里没有汉人,没有清人,没有仇恨,没有争执,是个孕育重生的好地方。 过去的一切,就像喝了一碗甜酸苦辣的杂烩汤,饮尽后才知道太多的味道反而麻痹了味蕾,如同未喝。此刻荣华富贵已成过眼浮云,国恨家仇已化灰飞烟灭,彷佛新生儿般,别人看他们是一无所有,但他们看自己却是满载丰盛。 四目相望,说不尽的浓情蜜意,朱影青望着心爱的男人,小女人的心态立刻浮现;女人一旦拥有爱,就会像一块永远不满足的海绵,想要吸收无限的爱,她想要知道他为什么爱上她?爱她有多深?爱她有多长?爱她有多宽? ‘你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她神情像个期待拿到世上最甜的糖葫芦的小女孩。 ‘从见到你的那一刻,一个可爱而勇敢的小宫女,让我心生想保护你一生一世的念头。’男人有了爱,第一个学会的就是甜言蜜语,以满足女人的需求。 ‘你骗人,那时我是可怕而呆笨的小肥猪。’她一眼识破。 ‘没错,你当时胖得像小猪。’他朝她颈间深吸一口气,香气扑鼻,直达四肢百骸,心旷神怡地说:“不过,绮罗香却让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如果没有绮罗香,你还会爱我吗?’ ‘当然爱,我们的缘分是天注定的。’ ‘你后不后悔?’她对他放弃大好江山,感到有些微的内疚。 ‘不后悔,跟你一样。’他相信她也是经过一番挣扎,才放下公主的身分。 她抚着肚子,眼神充满母爱的光辉。‘要取什么名字?’ 他想了一下后说:“男儿叫阿牛,女儿叫阿花。‘ ‘取这种名字,人家会以为他们的父母没读过书。’ ‘我就是希望没有人知道我们过去有多尊贵。’ ‘也不能这样,矫枉过正,我反对。’ ‘那你说要取什么名字?’ ‘男儿叫英俊,女儿叫美丽。’她如卖瓜的老王般自夸。 ‘这两个名字很恰当,老婆英明。’他不敢说这两个名字也很菜。 乌云忽来,遮住月宫中寂寞嫦娥的视线,嫦娥后悔偷灵药,一滴一滴的眼泪相继落下,化成一阵急雨。 两人同上一匹马,狂笑扬长而去,回到迷楼避雨,缱绻缠绵,直到天亮,待城门打开后,便如一江春水般朝着东方而去··· 沿途,城墙上贴满缉拿他们的皇榜,但两人扮成老夫老妻,毫无破绽;可是沿途没有追兵,没有盘查,如此顺利,反而让人起疑。 不过他们不愿多想,就当是天神诸佛在冥冥中保护他们,护送他们,愿他们有情人成眷属。 远处的山头,高高在上,有一双怪眼睛在张望。 仔细一看,很少人知道那双怪眼睛叫望远镜,是洋玩意见。 看在这个无价之宝的分上,萨尔浒决定放过朝廷要犯——无名氏夫妇。 咳了一声,又咳一声,萨尔浒掉过马头,避开迎面而来的强风。 他的身体打从出生就这样,一般婴儿出世是发出哭声,他则是发出咳嗽声,所以他的肤色特别嫩白,如雪纯净。 虽然他面相文弱,不过眉宇之间却有股英姿焕发的霸气:不过他讨厌人家说他是美男子,但他的的确确是比美女还要美。 身为十三贝勒,身体这么虚弱,很多人都认为是十三这个数字不吉利的因素。 其实,他家这支皇族,寿命一向都不长,男的活不过壮年,女的活不过双十年华,每一个死因都是不明原因,正因为生命如此短暂,他有‘轻浮贝勒’之称。 他把女人当一张软床。睡觉用的、发泄用的,他对任何女人都没有感情。 是的,他很可恶,但是女人拒绝不了他,争先恐后、前仆后继地拜倒在他裤腰带下。 这些女人都以为自己可以征服他,不可讳言的,贝勒夫人的确是个大诱惑,不过他绝不会娶妻生子,跟他上床的女人,都必须在他面前用辰砂脂避孕,他不想遗害人间。 永远治不好的家族遗传病,是他无情的原因。不过,这一生他头一次有了想爱的憧憬,他其实是喜欢绮罗香的,那般香气萦回在他脑海久久不散,但他不敢趑趄,就算他真的想横刀夺爱,他知道他永远也赢不了济尔雅。 爱真是奥妙,看他们相知相许,他好羡慕。 这世上,有没有能让他动心的女人呢? 好想、好想找个女人来爱! (全书完) 编注: ☆关于萨尔浒的情爱故事敬请期待‘明末四公主之二’——《窈窕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