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金阙》 第1章 冷宫疯妇 朱瓦红墙的宫殿深处,冷宫是连野猫都懒得光顾的地方。 这儿的风,好似刮骨刀,恨不得刮走人身上最后一丝暖意。 昏暗的破殿内。 浑身缟素的女人坐在殿门口,看着漫天飞雪。 她年岁不过三十出头,但已无比苍老。 满是沟壑与皱纹的脸上,隐约可见年轻时的绝色骨相。 一双眼睛,极大,深深地凹进去,没有半点美感,只余麻木…… 她木然地盯着这漫天飞雪,直到—— 脚步声从殿外传来。 似乎来了很多人,步伐紧密却有序。 两个穿着冬青色常服的太监,在前引路,四个穿着碧衣的宫女,撑着竹伞,簇拥着一对贵人来到这破败的冷宫废苑。 男子身穿九爪暗纹的黑色龙袍,身姿挺拔,眉宇间满是轩昂之气,仪度不凡。 女人则一身鹅黄色的宫裙,脖上围着没有任何杂色的雪狐皮,将她本就清秀娇柔的五官,衬托得愈发精致怜人。 二人依偎在一起,好似菟丝子攀附在遒劲的古树上一般。 天造地设。 引路的太监介绍道:“陛下,皇后娘娘,这就是那兰氏贱人住的地方。” 被称为皇后娘娘的女子,抿唇轻笑,声音似铃铛般清脆,“别这么说,好歹她也是陛下的元后,虽然已经被废了,但也算不上贱人……” 那小太监却一脸鄙夷地说:“皇后娘娘您有所不知,这兰氏比那些小门小户的宫女还不堪,为了得到好处,竟然委身于一个大她三十多岁的老太监,天天在房里叫到半夜……她这样的人住在冷宫……咱们冷宫可瞧不上她!” 女人掩唇,故作惊讶,“不可能吧?姐姐年轻时可是京城第一才女呢!清高极了!怎么会做这种事……” “行了,你退下吧。” 帝王吩咐一声,打断了身边女子跟小太监的对话。 语罢,抬脚往殿内走去。 一进来,便看见殿门口,穿着破衣麻布,宛如疯子一般枯坐的老妇。 “兰溪?” 他有些惊讶。 不敢相信当年那个才色冠绝京城的女人,十年不见,已比乡下刨食的老妇还不堪。 而兰溪浑浊的眸子,也动了动。 她从那十年如一日的浑噩中,慢慢苏醒,眼底,带着让着心悸的恨意。 声音,是自己都不敢想象的嘶哑。 “你……还敢来见我?” “当真不怕我索你狗命吗?” 她的对面,已称帝十年的萧烨,被这声音里刺骨的恨意惊了一下。 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两步,掩去眼底那抹一闪而过的心虚,“帝王卧榻,岂容他人酣睡?你兰家被除是早晚的事。朕已留了你一命,你还要如何?” “留我一命?” 兰溪听到这虚伪至极的话,忍不住笑了。 似是嘲笑自己少年时的荒唐和愚蠢。 似是嘲笑这不公的人间道。 她仰头,本应古井无波的双眸,微微扭曲,“你杀尽我兰家满门九百四十七口,火烧我兰府整整十日,除尽我兰氏门生数万学子……如今,你留我一命……我就要感谢你吗?” “萧烨啊萧烨……我爹扶你上位,何错之有?” “你最后怎么回报他的?将一个一身清名之人,赤身裸体地拉到朝堂之上,当着满朝文武百官之面……将他凌迟处死。” “在那高不可攀的金銮殿上……你说,他若跪你,你便放他来见我一面……” “他为了我这个不孝女……下跪给你这个畜生,给你这个毒夫!” “而你呢?“ “你食言而肥!笑着看他死不瞑目!” 兰溪每每想起那一幕,便觉得痛入骨髓。 冷宫十年的折磨,都比不过那剜心之痛! 那个从牙牙学语便将她捧到掌心的父亲啊……那个会笑着叫她溪儿的父亲啊…… 兰溪猛地起身,冲到萧烨身边,狠狠抽了他一耳光。 未经修剪的指甲硬如铁皮,在萧烨脸上刮起五道狭长的血痕。 侍卫们措手不及,立刻飞身上来将兰溪捉住,接着,往她后腿窝的地方狠狠一踹,逼她跪下。 “阿烨!你没事吧!” 皇后玉媚儿急忙赶过来,心痛的看着萧烨脸上的血痕,怒视兰溪,“你这个贱人!当初是你私通外男淫秽后宫在先,你们兰氏蓄意谋反在后,如今阿烨哥哥念着旧情留你一命,你不仅不感恩,怎敢动手伤人?!” 兰溪被压迫着伏跪在地上。 她想起身,但侍卫的力气极大,恨不得将她焊死在地上,她只能以这种最屈辱的方式,去面对这两个恬不知耻的禽兽。 “又没有外人,玉媚儿……你给我装什么好人?” 兰溪的声音,讥讽又刻薄。 她早已不再是那个养尊处优的兰家女娥了, 她的天真已死。 “那碗带了春药的酒……是你亲手递给我的?你怎么有脸来怪我秽乱后宫?” “当年……我可怜你是个孤女,让萧烨把你收入后宫,给你一席容身之地……到头来……一片善心喂了狗!” “还有你……萧烨……” 十年了,终于见到这对狗男女了。 兰溪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恨意,她颤抖的,指着那一对披着服的畜生,痛骂。 “你萧烨若算个男人!自己去夺天下去!臭虫一样龌龊的人,谁给你的胆子去觊觎皇位?” “为了那狗屁的野心,你怎么筹谋算计都无所谓,可你为何要欺骗我的感情?自十三岁啊……费尽心思哄我……诱我对你动情……” “我兰家是百年清贵世家……我父亲是个纯臣!可他为了满足我这点儿情爱的痴愿……毁了百年清誉,插手朝政,支撑你上位……” “而你登基为帝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我兰家连根拔起……断子绝孙!” …… 兰溪的恨意,好似恶鬼一般。 脸上的刺疼,也让萧烨满心烦闷。 看着宛如疯妇的兰溪,他有些后悔,为何今日心血来潮要来冷宫一趟? 平白污了好心情! 而一旁的玉媚儿,眼底则带着胜利者的得意。 依偎在萧烨耳边,娇声道,“阿烨……孩子在肚子里踢我了,他一定也讨厌这个地方……咱们回去吧?” 语罢,轻蔑的,撇了一眼跪地的兰溪。 你是兰家女又如何,你入府时不屑一顾又如何?你清高冷傲又如何?如今皇椅上坐着我心爱的男人……我不仅是皇后,还是他最爱的女人,还怀了龙子…… “也好,回宫吧。” 萧烨如今已是天下至尊,无比厌恶那些跟他翻旧账的故人。 成王败寇……他无错! 揽住身边的玉媚儿,转身欲走。 下一刻。 兰溪疯了一般从侍卫手下冲出去,强忍着那骨头错位的剧痛,狠狠撞在玉媚儿隆起的腹部上—— 眼底,是染血的疯狂。 她一日未死,谁也别想好过! 砰。 鲜血顺着裙角流了满地,染红了一地雪色。 “阿烨——阿烨!我的孩子!” 玉媚儿惊恐地尖叫,面色苍白如纸,浑身疼得发抖。 萧烨陡然失态,惊慌的将她横抱起来,不顾一切地冲出冷宫,离去之前,不忘吩咐身后的侍卫—— “兰氏贱奴!乱棍打死!” …… 正隆十一年冬。 皇后意外小产,流出一个五个月已成型的男胎,举国哀悼。 正隆十一年冬。 冷宫抬出一具七零八落肢体不全的女尸,一席草席,扔入乱葬岗,野狗们一涌而至,瞬间瓜分。 第2章 重生归来 皇后娘娘的床上躺了个男人。 …… 端盆进来的小宫女,呆呆的看着床上交织的男女,木盆不受控制的从她手中滑落,溅起一地水花。 下一刻,宫女跟回神了一样,撒丫子就往外跑。 一边跑,一边尖叫。 “快来人啊!!!” “皇后娘娘被人轻薄了!” …… 宫女尖锐的叫声吵醒了睡得正沉的兰溪。 兰溪揉了揉眼睛,从床上坐起。 腰部的酸痛感让她有一瞬的恍惚,紧接着,她惊疑不定的打量面前的一切。 彩凤雕绘的窗扉,八角琉璃样的宫灯,玉石铺就的地面,还有那尊价值千两黄金的泼墨屏风…… 陌生……又熟悉。 这不是她登后时所住的芝兰殿吗? 她不是被乱棍打死了吗? 冰冷的雪意和撕裂般的疼痛吞噬了她的理智,她已经做好准备了,她绝不投胎,她要在黄泉路上做一头厉鬼,百年之后将萧烨啃食的魂飞魄散…… 为什么……一醒来,会在芝兰殿? 正隆元年,萧烨登基为帝,封她为后。 此时的萧烨还未撕破脸皮,人前人后仍戴着那张宠妻的面具,对她呵护备至,为了讨她开心,甚至亲自监工,为她建造了一栋宫殿——芝兰殿。 殿内一草一木皆是各地奇珍,一物一件全是萧烨亲自挑选,以表达珍爱之情。 跟着父亲读了那么多年的春秋论语,最后却栽在男人的甜言蜜语里…… 可笑至极。 兰溪低头,看着自己干净洁白的双手,没有任何瘢痕皱纹与冻疮,没有经历冷宫的风雪蚕食,反而盈盈如玉,温润透亮…… 好似后来经历的那些,都像一场梦一样…… 在她床榻边,梳妆柜的左侧,有一面镜子,是西洋舶来的琉璃镜。 全天下只有这一副,能将人的五官完美的映照出来。 兰溪转眸望去。 镜中之人,年方十九,面腮红润,长发慵懒的堆在肩上,微微上挑的凤眸,泄出潋滟风情…… 这就是她十年前的样子。 眼角眉梢,比平日,多了一点春情。 腰部密密麻麻的酸痛提醒着她,昨夜她干了多么荒唐的事,也提醒着,这不是一场梦……她真的……回来了。 砰—— 殿门被大风重重的拍上,巨大的响动惊醒了兰溪。 兰溪想起刚才宫女的叫声,心头一紧。 十年前的今天,发生的一切,她再死一万次都不会忘记! 这天,她被指控和人通奸。 宫女已经出去叫人了,昨晚喂她喝下春药的贵妃玉媚儿,很快,便会前来捉奸…… 她的时间不多了! 得尽快把这个所谓的“奸夫”给处理掉。 兰溪强迫自己不要惊慌,转身看向床的另一边。 男人睡得正沉。 长眉入鬓,凤眸垂落,鼻唇精致如精心雕琢。 被褥里,他的亵衣半褪,露出锁骨上的猩红点点,这是昨夜欢爱留下的痕迹…… 兰溪眼底没有任何羞恼之色,全是筹谋和算计。 她嫁与萧烨三年,萧烨都没碰过她,每次都说不到时间,想等她再养大几年…… 两世了。 她的第一次都是被这个男人夺走。 死……是不是太便宜他了? 而且,他的身份——被废的前太子。 倘若运作的好,说不定未来还能利用一番。 兰溪不再迟疑,掐住男人后脖的关键处,狠狠一按。 本就昏睡不醒的男人,彻底昏迷过去。 在冷宫里,她可跟那位老太监学了不少手段! 兰溪眼底划过阴霾,忍着腰间的酸痛,将男人从床上拖下来。 刚刚藏好人收拾好痕迹。 门就被侍卫一脚踹开。 贵妃玉媚儿,带着密密麻麻几十位宫人堵在芝兰殿门口! 她身穿粉色轻纱长裙,腰系绣红色宽襟腰带,身形婀娜,风姿灼人。 一双本该静美温柔的剪水秋瞳,此刻,布满了得意和疯狂之色。 缓缓步入厅内。 每走一步,发上的红豆步摇便跟着晃两下,衬的她娇俏美丽,惹人疼爱。 走到殿中时,盈盈一拜,纤细的腰肢不赢一握,好似随时都要被风吹走。 “皇后姐姐,媚儿听说,您这芝兰殿,出事了……” 一边说,一边用并不隐晦的眼神,扫向床榻。 小宫女哆哆嗦嗦的跪在地上,拼命磕头。 不过不是给兰溪,而是给赶来的玉媚儿。 “贵、贵妃娘娘……就在那张床上……奴婢看见了,有个男人躺在皇后娘娘身边……” “大胆!胡言乱语的小贱人……你可知污蔑皇后的后果?” “贵妃娘娘明鉴啊!您就是给奴婢一万个胆子奴婢都不敢撒谎!” 小宫女浑身打颤,瘫跪在地上,不停的磕头。 “闭嘴!” 到了这时候,玉媚儿仍拿捏着腔调,矫揉造作的扮演一个好人。 “姐姐身为皇后,又是兰氏嫡女……怎会做出这种伤风败俗之事?不许再说了!” 玉媚儿缓步靠近床榻,浅笑着,笑里带着刀,“姐姐,让媚儿伺候您起床吧……” 啪—— 兰溪的回应,就是赏她一巴掌。 力道极大。 抽的玉媚儿身形一晃,勉强扶着身后的屏风才没仰倒在地。 玉媚儿懵了。 不可置信的捂着右脸,连嗓音都不夹了。 “你……你打我?” “打的就是你!” 前世今生的恨意攒到一起,兰溪的眼神森寒刺骨,拎着枕头,毫不留情的砸向那张令人厌恶的脸。 “就因为一个小宫女的胡言乱语,你敢过来搜查本宫的芝兰殿?玉媚儿,你不过区区一贱婢,侥幸被本宫怜悯提为贵妃罢了,如此猖狂无礼,你眼中可还有本宫?” 玉媚儿万万想不到兰溪会如此强硬。 枕头砸散了她精心设计的发髻,琳琅的头饰被砸的散落一地,画好的妆容被枕头糊成一团,无比狼狈! 反正今日也要撕破脸面了,玉媚儿不装了。 收起面上的伪善之色,看兰溪的表情,只余恶毒。 “姐姐,明明是你和奸夫偷欢被我撞见了,你还狡辩什么呢?” 语罢,飞快的挤到床边,得意的拉开床褥—— 然后。 胜券在握的表情僵在脸上。 床榻内侧,两个并排的玉枕孤零零的挤在一起,玉枕上雕刻的凤凰,展翅欲飞。 这……怎么是玉枕? 第3章 谋反之罪 “看够了吗?” 兰溪冰冷的声音,乍响在玉媚儿耳边。 恍若一盆凉水,兜头泼下。 玉媚儿身体不受控制的后退两步,唇色,渐渐发白。 奸夫呢? 昨天她亲眼看着侍卫将奸夫抬上床的! …… 兰溪从床上起来。 她比玉媚儿高了将近半个头。 即便只穿着亵衣,圾着木鞋,可站在玉媚儿面前,一身清贵,艳色无双。 来自百年名门嫡女的气势,将玉媚儿压的步步后退。 “身为妃嫔,不经通报便强闯皇后宫殿。” “仪容不端,披头乱发比青楼女妓还不堪。” “胆子……更是比天还大,无凭无据污蔑皇后的清誉!” 兰溪眸色冷厉,一把攥住玉媚儿颤抖的脖颈,俯视着这条披着羊皮的狼。 “想死就直说,本宫亲自送你归西!” 砰—— 猛地甩开。 玉媚儿陡然失重,狼狈的摔在地上,双手因支撑身体,被地面摩擦出两道殷红的血痕…… 她紧咬下唇,掩住眼底的恐慌和嫉恨。 不就是……一个傀儡皇后吗! 阿烨真心爱的是我,给你几年名分……真把自己当回事了? 她的表情,并没有瞒过兰溪。 兰溪红唇微启,笑的冰冷而残忍。 “怎么,你不服气?” 前世冷宫的日子并不难熬。 毕竟比起父亲和兰家族人的惨死……她能活着已是万幸。 她苟延残喘吃糠咽菜,只为有朝一日,能给家族复仇。 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萧烨不屑处置她。 对于萧烨来说,兰家已废,她一个弱质女流,根本掀不起什么浪花。 但玉媚儿的嫉恨,却让她在冷宫九死一生…… 时不时就被下毒的饭菜,废屋里隔三岔五爬出来的毒蝎蛇虫,贵人们走丢的疯狗……总能轻易的出现在她的身边,一步行错,就身首异处! 若不是后来老太监仁善,她跟着学了些手段……别说十年,就是一年她都熬不下去…… 对萧烨……她恨。 对玉媚儿,是厌恶至极。 连看一眼都觉得恶心。 “滚出本宫的芝兰殿。” 那语气,那态度,如同对待一条随意拿捏的狗。 “兰溪!” 玉媚儿被兰溪的眼神给激狠了,口不择言。 “你又有什么本事?不就是仗着你们兰氏的满门荣耀吗?” “哈哈哈……你知道陛下在前朝干什么吗?只怕过了今日,你那丞相爹爹——” 玉媚儿话音未落,便有惊慌的声音从殿外传来。 “不好了娘娘!” 小宫女挤过人群,跌跌撞撞冲进来,大口喘着粗气,“皇后娘娘!前朝出大事了!有人指控咱们丞相爷……意图谋反!” 砰—— 兰溪猛地起身,眼底的杀意一闪而过。 好一招双管齐下! 好一对渣男贱女! 玉媚儿来她的芝兰殿抓奸,萧烨就在前朝给兰家泼脏水是吗? 可有问过她兰溪同不同意?! 兰溪二话不说,转身去了里屋,一把拔下那把挂在墙上的长剑。 此剑,剑长三尺有余,剑身笔直尖锐,剑鞘上是萧氏的开国皇帝亲笔手书的两个大字—— 明德。 当年兰氏先祖追随萧氏先祖萧岳,二人揭竿而起,肝胆相照,一路同行,最终在乱世杀出一条血路,逐鹿天下,创立大安朝。 萧氏先祖为了彰显对兰氏的荣宠,不仅将天下文脉交到兰氏的手中,还特赐一柄尚方宝剑——也就是这把明德剑。 只要是兰氏嫡系,无论男女,只要执此明德剑,上可斩昏君,下可除佞臣,见帝王可不跪,女子亦能上朝堂! 兰氏一族忠君爱国,一心不二,又从不左右朝堂,因此此剑被封存百年,从未用过! 兰丞相爱女如命,又唯恐女儿将来入宫受欺负,便将此剑作为兰溪的陪嫁,一起送入皇室……万万想不到……时隔百年……还有开锋的这天! 玉媚儿原本还嚣张着,被她持剑这般煞气的模样吓了一跳! 伏跪在地上,动都不敢动,唯恐那剑上的寒芒下一刻扫过她的脖颈,让她人首分离! “来人!备驾” 兰溪看都没看这跳梁小丑一眼,眉目冷肃,骤然将长剑从剑鞘中拔出,冰冷的剑身映照出她眸中的湛湛寒光。 “本宫要去太和殿!” …… 太和殿位于皇宫正南部,是朝臣们的议事之所。 今日,庄严肃穆的太和殿内,乱成一团。 兰氏一系的臣子,皆被御前侍卫拿下,冷冽的刀口压在脖颈上,逼他们跪成一排。 屈辱而难堪。 首当其冲的,则是兰溪的父亲,兰家当家的家主——丞相兰衡! 他今年五十有三,却不显老态,精神奕奕,一双上挑的凤眼和兰溪如出一辙。 但今日的兰丞相,无比狼狈! 头顶的官帽已被强制摘下,露出黑白参半的须发,朱红色的仙鹤朝服也被拽到肩膀处,虽未脱下,但已脏乱不堪。 两个金甲侍卫压着他的肩膀,逼他下跪。 力道极大,恨不得将他的骨头给捏碎。 九爪金龙的座椅上,萧烨一身玄色龙袍,头戴蓝玉冠冕,冠冕上的垂珠半掩住他的五官,让他看起来晦暗无比。 看着眼前这一幕,轻佻的开口,“岳父大人,有人指控您谋逆……朕也是不得已,才免去您丞相的头衔……希望您能体谅……” “体谅狗屁!” 兰丞相勃然大怒,“就凭一个黄口小儿的一面之词,你竟敢说老夫谋反?!” “萧烨,你别忘了你这皇位是如何坐上的!” “飞鸟尽走狗烹,屁股都没坐稳你就敢拿我兰氏开刀?” “简直痴人说梦!” …… 龙椅上的萧烨长眸微眯,杀意一闪而过。 兰氏? 再怎么荣耀,也只是我萧族的走狗奴才罢了! 君要臣死,臣岂敢不死? 心里这般想着,面上却挤出笑意,安抚道:“岳父大人误恼,朕已命人去您府上搜查证据了……您是否谋反,等待会儿自有事实来判定。” “再说了,您口中的黄口小儿不是外人,而是您的义子兰义呀……如今,您的义子受不了良心的折磨,主动站出来大义灭亲,指认您已预谋造反多年……朕身为明君……不得不重视……” 兰义! 兰丞相想到始作俑者,气的心口发紧,眼前发昏。 凌厉的视线落在对面的青年男子身上,一巴掌朝他脸上狠狠甩去—— “你这个畜生!当年老夫就不该把你救回兰府!” 十五年前,兰丞相的爱妻,也就是兰溪的母亲,在生育时难产,一尸两命。 出殡那天,兰丞相看到了街边被欺负的孤儿兰义,心头不忍,便将他领回兰府,收为义子,悉心教导多年,想着将来能成为兰溪姐妹两个的靠山。 没想到,他这亲手教养大的义子,翅膀都没长起来呢,竟然敢公然在朝堂上胡说八道——指控他意图谋反,且已计划多年! 兰义五官俊秀,但面色却过于苍白,像个体弱多病的书生。 脸上挨了一巴掌后,很快,巴掌印便清晰的浮起来,和那惨白的肤色形成鲜明对比。 “义父……”他笑的艰难,掩去眼底的嘲讽之色,劝道,“您还是早日回头吧……” 啪—— 话未说完,远处飞来一个鞋底,以搓手不及掩耳之势,直直的飞到他脸上,把他给扇蒙了。 第4章 你也配吗? 兰义不可置信的接住那抽自己耳光的玩意,低头一看—— 是一只女子的绣花鞋。 鞋面用上好的蜀锦织就,绣着大团的荷花,鞋尖上是粉色的流苏,娇俏可人。 在这样严肃而又庄重的朝堂上,出现一只女子的绣花鞋,还被绣花鞋砸在脸上,别说是一个有脸面的朝臣了,就是一个平头百姓都无法忍受这种奇耻大辱! 兰义的脸色终于变了。 变成绿色。 气的。 不顾自己所在的场合,猛地扭头,破口大骂,“谁扔的!给我站出来!” 日光刺目处,身穿红色洒金长裙的兰溪,缓缓出现。 她右手执剑,剑尖擦地,泄出淡淡寒光。 左手拎着另一只绣花鞋,绣花鞋取自身边的宫女。 此刻,宫女站在兰溪身侧,双脚只余长袜,忐忑不安的盯着兰溪手中的另一只鞋。 喃喃道:“娘……娘……” 兰溪充耳不闻。 见兰义看过来,举起另一只鞋,对着他另一边脸又砸过去—— “好事成双,兰大人。” 兰溪面无表情的恭喜。 这次的绣花鞋没砸中脸,而是落在兰义的脖子上,又顺着领口灌进衣服里。 兰溪有些遗憾,淡淡的说。 “可惜了。” 兰义这张恶心的脸,就该用鞋底狠狠抽。 而对面的兰义,几乎是颤抖着,从衣襟里掏出另一只鞋子,面色由青变白,由白变绿,最后猛地抬头,血红的眼睛死死顶着兰溪,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 “兰溪!你是不是疯了?!” “如此强闯朝堂!刁蛮无耻……你也配做皇后?!” 兰溪脸上的笑容渐渐散去。 “本宫不配?” 她往前走了两步,逼近兰义,手中的长剑在地上滑出渗人的噪音。 “本宫不配难道你配吗?” “你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忘恩负义狼心狗肺的奸佞小人?见风使舵无颜无耻的墙头烂草?老天不收地府嫌脏有今生没来世的畜生?恩?” “想入后宫早说啊,本宫亲自操刀送你当太监,何必委屈您在前朝跟条狗一样来回蹦跶,就为了成为萧烨的入幕之宾?” 兰溪站定,上挑的凤眼带着刺骨的寒意,轻蔑的,如同看一只蝼蚁一般,盯着兰义。 “我呸。” 她红唇微启,口水吐在兰义胸前的大日朝服上。 “本宫身为正一品皇后,你个五品副使,见了本宫,为何不跪?!” 明德剑被兰溪刺出,剑锋抵在兰义的脖颈上。 剑身吹铁如泥,不过刚挨上兰义的皮肤,已蹭出一道殷红的血迹…… 兰溪一脚揣在他的膝盖上。 兰义双膝一酸,不受控制的,直直跌跪在兰溪面前,脖颈上的伤口愈发扩大,鲜血顺着脖颈往下流…… 他目露惊恐之色,却一动也不敢动,声音都在打颤—— “你,你……你要干什么!杀人是犯法的!” 兰溪冷笑,真恨不得一刀将他捅死。 但这样的死法……太便宜他了! 上一世的悲剧,兰溪最恨两个人。 一个是自己。 怪她识人不清,引狼入室,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害了兰氏全族。 第二个,不是萧烨,不是玉媚儿。 萧烨就是个狼子野心的畜生,玉媚儿天生就爱权势,两人都是极度自私之人,为了自己想要的东西,牺牲兰家……站在他们的立场上,也可以理解。 但眼前这个兰义…… 她的好义兄! 是她永远都无法原谅,永远无法释怀的畜生! 七岁那年,爹将兰义带回兰府,力排众议将他收为义子,视若己出,手把手教他读书,写字,明事理…… 但凡自己和妹妹有的东西,兰义都有。 甚至因为兰义是男子,父亲还将手中的人脉,势力,财产……也都一一递交给兰义。 因他与兰氏没有血缘关系,所以他不能成为兰家的下一代家主。 但父亲早已给兰义铺好了未来的晋升之路,能保他一世荣华…… 可兰义呢? 谁也不知,他竟然对兰府,对兰家……对他们有这样深藏于心的恨意! 是他站出来指证父亲意图造反的,也是他伪造父亲的书信,昭告天下,给了兰氏最致命的一击! 兰氏被灭族后,他摇身一变成了萧烨最倚重的忠臣。 新分的宅子就建在兰府的废墟之上! 据说还娶了三房小妾,姓都未改,堂而皇之的让自己的子孙继续姓兰! 他也配?! 刀子,永远是至亲之人捅的最狠。 在冷宫的那十年,兰溪每晚都要念着仇人的名字才能入睡,而她每一次……第一个念的……就是兰义。 如今,兰义就跪在她面前。 跟条狗似地,摇尾乞怜。 唯恐她一个失手,害得他尸首两处。 兰溪俯视着他,笑道:“杀人犯法?不愧是无父无母的玩意,即便兰家养了你十五年,见识仍如此短浅……” 兰溪把剑身转了转,让上面的“明德”二字,暴露在所有人的视线中。 “此剑为大安国开国先祖所赐,赠与我兰氏一族。但凡兰氏嫡系,只要拿着此剑,便是斩了当今帝王!都不用受罚!” 话音落下,高座在龙椅上的萧烨,瞳孔猛然扩大。 指尖捏着龙椅上的龙首,骨节隐隐发青。 更有老臣不可置信的冲过来,直勾勾盯着那“明德”两字,接着,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痛呼。 “原来这就是明德剑!” “当年萧祖与兰公一见如故,引为知己,约定你为皇我为相,君臣之间,赤诚坦荡,从无二心!” “从两个乡野之间的匹夫,花费了四十年的时间,平定乱世……创造一个歌舞升平的天下……而他们的君臣之情,则记载入史书,流芳千古……” “这把明德剑,就是最好的证据啊……” “老夫万万想不到,有生之年,还能看见这把传说中的剑……老夫一生操劳,若有明君能如此信我待我……死而无憾啊!” …… 兰溪听着听着,眼眶微热。 所有兰氏子女,自牙牙学语之日起,便要立誓。 立誓用一生,守护先祖与萧氏皇族共同缔造的太平天下。 如今明德剑犹在…… 情义……早亡! 兰溪的眼神掠过人群,和龙椅之上的萧烨对视。 她看到了他眼底的退缩之意。 哈哈…… 怕了吗? 怕她一剑斩去他的脖颈,断了他称霸天下的美梦吗? 第5章 满朝文武 不。 这样复仇,太乏味……太无趣了。 更何况,萧烨的势力盘根错节,背后有无数张黑手,杀他一人,如何解恨? 她要亲手,一点点的剥去萧烨的伪装,斩断萧烨的羽翼,让他眼睁睁看着,他最在意的东西,如何被她……寸寸蚕食。 兰溪将明德剑收回,塞入剑鞘中。 扫视四周,淡声道:“本宫手持明德剑,在太和殿参与朝政,无人有异议吧?” 无人敢接话。 手持明德剑……别说是女子,就是七岁的黄口小儿……都有资格跟皇帝平起平坐! 这是萧祖赐给兰氏的无上荣宠! 萧烨更是一口气憋在胸腔,双拳猛地攥紧。 媚儿呢? 不是让她去捉奸了吗? 此刻兰溪跟那奸夫……不应该被绑在一起塞进地牢了吗? 为何会出现在朝堂之上! 但此时,萧烨面对满朝文武,面对兰溪手中的那把明德剑,再多的疑惑和恼怒,都只能强压下。 深呼一口气,叫来宫人—— “来人!给皇后赐座!” …… 半个时辰后。 两队侍卫抬着一个巨大的紫檀木箱子进了太和殿。 一直隐藏在角落的兰义,终于找到了表现的机会,激动的冲出来,指着那箱子道。 “对!就是这个箱子!里面装着兰丞相意图造反的证据!” …… “荒唐!” 看到那口巨大的紫檀木箱子,兰丞相再也忍不住了。 “这是亡妻留下的遗物,老夫从未在人前打开过,连老夫的亲生女儿兰溪和兰絮……都不知其中装着什么东西,你一个外人!凭什么敢断言称里面有老夫谋反的证据?” 兰溪也看向那口箱子。 连她和妹妹都不知道这箱子里装的什么。 兰义如何得知?还信誓旦旦? “义父!死到临头你还不敢承认吗?有本事你把箱子打开!让大家看看里面装的什么!” 兰义态度猖狂而笃定。 兰丞相冷笑一声,缓缓扫视一圈,逼退了无数不怀好意的目光后,这才从脖颈上取出一直贴身存放的钥匙。 钥匙上,是斑斑点点的铜锈。 兰丞相解释道:“正逢秋雨,老夫已数月未用这钥匙,难免染上些锈迹,让诸位见笑了。” “老夫行得端坐得正,打开就打开!还怕你不成?” 兰丞相走到箱子前,正要去拽那铜锁—— “慢着!” 兰溪拦住父亲。 “溪儿?” 兰丞相开锁的动作顿住,“怎么了?” 兰溪眯眼,转身,暴力地扯过兰义的衣领,将他拖拽到箱子旁后,抓着他的脖子,残忍的往铜锁上狠狠一砸—— “吃里扒外的畜生!说!你什么时候偷开的锁?” 兰义瞳孔一缩。 呼吸停滞了一瞬。 下一刻,捂着被砸疼的脑袋,怒视兰溪,“你胡说什么!我根本没有碰过这锁!” 死到临头还嘴硬。 兰溪冷笑一声,将箱子上的铜锁亮于人前。 “秋雨连绵数月,这锁上全是铜锈,可你告诉本宫,为什么钥匙孔处的铜锈……都被磨掉了?” “近日,绝对有人打开过这箱子,而且用的不是我父亲身上的这把钥匙!” 铜物会生锈,这是常识。 那钥匙孔处脱落的锈迹,确实不像正常磨损。 朝中诸臣,彼此对视,皆看出了对方眼底的深意。 恐怕,这所谓的证据真有问题! 萧烨也察觉到了殿内的暗流涌动。 冰冷的眼神扫向兰义,带着不加掩饰的狠厉。 不争气的东西!交代点儿事都办不好。 兰义一个哆嗦,急中生智,“就凭一点锈迹你就想把此事赖在我身上?这样赤口白牙的污蔑!我不服!有本事你就打开这箱子,让大家看看里面装着什么东西!” 朝中,和兰氏不对付的官员也开始鼓动。 “这算什么证据?你黄口白牙几句话就想把今日之事遮掩过去?做梦!” “兰氏老匹夫仗着自己的出身,在朝堂作威作福……本官看他早有反心!” “对……天下文脉交到这种人手中……迟早会毁了莘莘学子……” …… 兰溪循着声音,一一望去。 眼底,是毫不遮掩的强势。 前世,兰家的覆灭,这些墙倒众人推的庸才们,可出了不少力呢! 她手执明德剑,眼神冰冷似刀,所过之处,无人敢跟她对视。 就连刚刚开口的几个老臣,也恐惧于她的剑芒,缓缓低下头…… 毕竟兰氏可以慢慢颠覆,命只有一条…… 今日,还是别惹这个女煞星了。 …… 萧烨看着这满朝的废物,眼底滑过暗芒。 缓缓开口,“先把箱子打开吧。” “朕也希望,能为岳父大人洗去身上的污名……” 兰溪听着他那伪善的话,心头冷笑不止。 拿起钥匙果断地打开铜锁—— 一股腐朽的味道瞬间溢满朝堂。 而在那满箱的杂物之上,则摆放着一抹刺目的明黄。 一直盯着箱子的兰义,终于找到自己的节奏,一把扯过那明黄色的龙袍,面色潮红的摊开。 声音里,带着最后疯狂,“本朝有律令规定,九爪龙袍只有天子才能用!若臣子私藏龙袍则视同谋反!” “我就说这老匹夫早有反意吧!你们还不相信!” 兰溪眸色微动,轻声道:“这是五爪龙袍。” 其实,无论是几爪,只要私藏龙袍,便是灭九族的死罪。 但兰溪,只是想…… 果然。 兰义抱紧那龙袍,猛地看向兰溪,狞笑,“这就是九爪的!你不信数数!” 接着,怕众人不信一样,将龙袍摊在地上,一个个为大家指摘—— “一,二,三……八,九……” 数完了,笑容带着孤注一掷的疯狂。 “陛下!有龙袍为证!请您将兰衡这老贼打入天牢,听候发落!” 没人理会他。 就连萧烨的眼神,也不在他身上。 而是黏在兰溪身上。 萧烨无法想象,不过三日未见,那个在他面前不带任何脑子,全心全意爱慕于他的兰溪,怎会一夕之间开了窍? 从前,别人说他娶了个才貌双全的第一贵女,他心中只有厌恶。 讨好兰溪,纯粹是因为她的家世。 他心爱之人,只有媚儿。 但今日的兰溪,却让她刮目相看。 兰氏女……确实有几分手段。 …… “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些什么?” 兰溪把玩着手中的长剑,笑的浅淡。 “龙袍刚从箱子里拿出来,本宫连上面是龙是凤都没看清,你就敢断言是九爪蟠龙?还一根根爪子的去证明?” 兰溪的长剑,勾住他的下巴,往上抬了抬。 狭长的凤眸,染着肆虐的冷意,逼视着这张从苍白,变成惨白的脸…… “这份自信,谁给你的,恩?” “是不是那个三更半夜爬进爹爹寝室,鬼鬼祟祟打开这檀木箱子,将这九爪龙袍塞进去的家贼兰义……给你的?” 兰义猛然惊醒。 瞳孔因恐惧,而渐渐涣散。 他刚才……被兰溪套话了! “不是的,不是的……”兰义双唇抖动,哆哆嗦嗦地想解释,却一个字都解释不出来。 兰溪,则抬头,和金銮之上的萧烨对视。 幽幽道:“陛下,您如今……若还要把这谋反的帽子扣在本宫父亲头上……那真是拿这满朝文武当傻子了!” 第6章 破棋之子 萧烨的手指紧握成拳。 手背上凸起的青筋,暴露了他的内心。 他五官掩在冠冕上的垂珠之后,模糊不明。 眼神扫过神色各异的朝臣,以及被兰溪吓得抖如筛糠的兰义,心头叹了一声。 今日,大势已去。 来日兰衡那老匹夫有了戒心,更难处置了…… 可惜。 可恨! 却只能作罢。 萧烨能从诸多尊贵的皇子中,以一个宫女之子的身份杀出重围,执掌天下,靠的从来不是情绪化。 而是因为他能忍。 比如此刻。 他像是忽然反应过来自己误会了一个重臣一般,匆忙的起身,来到兰丞相身边,亲自为兰丞相整理好身上的朝服,将地上的冠帽捡起来,捧到兰丞相面前,微微俯身,态度极为尊敬。 “岳丈大人,刚刚是朕一时冲动,误会您了,还请您莫怪,毕竟涉及谋反之事……朕不得不重视。” 不怕狼子野心。 就怕狼子野心之人,拿得起放得下心机深沉如海。 经此一事,兰衡彻底看清了萧烨的真面目。 但—— 又能怎样? 萧烨是君,他是臣。 他的女儿是萧烨的皇后! 今日,就算牙齿打碎了往肚子里吞,他也得把这口气咽下去。 “陛下说笑了。” 兰衡后退两步,接过官帽,却不敢受他的礼。 “这天下姓萧不姓兰,臣的生死,不过是君王的一句话罢了。” 萧烨眼底一闪。 “来人——” “将朕新得的那方徽墨取来。” 很快,便有太监端来一个龙纹玉的盒子,盒盖半开,里面装着最新进贡的墨宝。 萧烨吩咐太监将墨盒递给兰衡。 “今日之事既然是诬告,这个丞相之位还得岳丈您来坐。一个月之后便是三年一次的会试了,朕命您做主考官,来选举朝廷的下一届人才……您可愿意?” 若是以前。 兰衡会拒绝。 他兰家已足够荣宠,负有清贵之名,没必要再插手选官这种敏感之事。 兰家要的是长盛久治,不是一朝的荣宠。 但兰衡熟读史书,看着今日萧烨的举动,便知兰家的太平日子不久了。 为今之计,必须快速发展兰家在朝堂的影响力。 此次科举会试,正是一个好机会。 萧烨递来这条带毒的诱饵,他接也得接,不接也得接! 兰丞相拱了拱手,接过那墨宝,“多谢陛下抬爱,老臣恭敬不如从命,定会为大安朝选举一批栋梁之才……” “如此,朕便放心了。” 萧烨坐回龙椅,又交代了几句后,便以身体不适为由,宣布了退朝。 百官们小声议论着今日的动荡,渐渐散去。 兰溪来到兰丞相身边,看着他那略显花白的须发,眼眶,一热…… “爹。” 鼻腔里带着湿音。 母亲早逝,她和妹妹都是父亲一手拉扯大的。 父亲的理想,是要像之前的历代家主一样,做一个不偏不倚的纯臣,读书致经,一生清平。 却因为她爱上萧烨,无奈之下,为了帮她这个女儿,只能站位萧烨。 拿出兰家的底蕴,帮萧烨登基为帝。 从本该名流千古的清官纯臣,变成毁誉参半的权臣。 可最后呢? 萧烨这个忘恩负义的畜生,让父亲受尽了世间最难堪的折磨,以最屈辱的方式死在朝堂之上…… 午夜梦回,兰溪每每想起那幅场面,便觉得痛入骨髓。 “不哭了。” 粗糙的指尖,摩挲着兰溪额上的发。 带着属于父亲的厚重与温和。 兰丞相叹了一声,看兰溪的眼神,包容且疼爱,还带着一丝无奈。 “我早说过,他不是良人,可你不听劝。如今木已成舟,你终于看透了?” “三月不见,你变化如此大,父亲都险些不认识你了,不过我兰家女儿……该当如此。” “事已至此,你也不必太过忧虑,我兰家家大业大,他萧烨就算想动手,也得掂量掂量自己的本事!” 兰丞相眼底闪过一丝狠意,“前朝有爹呢,你且放心。” “还记得幼年时,爹教你下棋时,常说的那句话吗?” 兰丞相看向这个令自己骄傲的长女,目光温和。 兰溪猛地攥拳,握紧掌心,任指甲掐进她细嫩的皮肉里。 “记得。” 兰溪抬头,仿佛看到了冷宫那些枯坐的日夜里,永无止尽的大雪。 喃喃道。 “您说,棋盘有三百二十四个位置,天下棋局一万九千种,但无论被逼到何种绝境,哪怕满盘看上去皆输,但都有翻盘的可能。” “而我们要做的,就是找到能扭转棋局的那枚棋子。” …… 是夜。 芝兰殿外树影婆娑,夜色正浓。 芝兰殿内,只点了一支烛火,火光摇曳而熹微。 兰溪坐在书桌前,支着下巴,及腰的长发似缎子一般,懒懒的搭在身后。 她对面,斜躺着一位面如冠玉的男人。 正是一早被她藏起来的“奸夫”。 废太子萧长卿。 男人指尖动了动,被兰溪捕捉到。 她长眉微挑。 这是……快醒了? 眼神缓缓移动,落在男人的脸上。 本就精致立体的五官,在烛火的点缀下,晕了一层淡淡的金边。 凸起的锁骨上,是蜜一样的肤色…… 充满了野性的欲望。 都说女色勾人,兰溪第一次发现,男色……也勾人。 尤其是当萧长卿睁开眼,露出黑白分明,没有任何杂质的瞳孔时,惹得兰溪呼吸停滞了一瞬。 她厌恶那些充满算计的眼神。 她的一生都生活在算计中。 所以萧长卿这种纯净到极致的目光……直刺入她的心脏,让她无法抗拒。 “你是谁呀?” 萧长卿好奇地看着她。 声音清朗如春风,目光干净如稚子。 兰溪稳了稳心神,收回和他对视的目光。 众所周知,前太子萧长卿,在胎里时便中了毒,一出生便是一个痴儿…… 但即便是痴儿,仍然得先帝宠爱,将其封为太子,给其一生荣宠…… 先帝甚至打算,等萧长卿为他生个皇太孙,直接将皇位传给皇孙,让萧长卿做太上皇。 可惜,为萧长卿治病的神医,在去世前曾留下遗言。 神医称,萧长卿脑袋里的余毒已经排尽,只是缺了一个引子,才迟迟无法恢复神智,若在恢复神智前娶妻生子,只怕这辈子都无法再痊愈…… 为了那一丁点痊愈的希望,先帝力排众议,一直未给萧长卿指婚…… 可惜后来,萧烨和兰家联手,把持了朝政,先帝又因猝死,来不及交代后事便撒手人寰。 萧长卿这位前太子,便被萧烨褫夺封号后,送到皇陵内,日夜看管…… …… “姐姐,你写的字真好。” 萧长卿坐直了身体,认真地说。 长发半遮住他的眉眼,黑白二色在烛光下交织着,他美得宛如一幅精致的水墨画。 第7章 秋来赏花 兰溪听到他的夸奖,手指一顿,笔尖的墨汁在宣纸上晕染成团。 好看吗? 她已十年未执笔,刚刚拿起毛笔时,手指觉得艰涩又陌生…… 甚至,有些字的写法,都快忘了…… 写着写着,兰溪想起在闺阁之中时,父亲对她的评价。 “溪儿,常说字如其人……你的字看起来圆润,实则暗藏锋芒,若是个男子,一定能开疆拓土建功立业,可惜生为女子,又误入情劫,浪费了这一副好字……” 父亲的眼光,向来是极好的。 一道情劫,害得兰氏满门抄斩,害得她冷宫苟延残喘十年,最终含恨而亡…… 兰溪眼底掠过一抹狠意。 往后,情劫已过,谁也拦不住她了。 下一刻,额间微凉。 兰溪惊异的抬头。 便看见萧长卿伸出右手,正在为她抚平皱起的眉心。 他唇边带着笑,那笑是兰溪从未见过的明亮和煦。 “姐姐,你这么美,不该皱眉的。” “我帮你抚平。” 啪—— 兰溪猛地打开他的手。 眼底,带着戒备和厌恶,“别碰我,知道吗?” 萧长卿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急忙将手缩回去。 歉意道:“对不起,下次不会了。” 兰溪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郁气。 将自己刚才手书的几份契约递到萧长卿面前。 问他,“识字吗?” “恩。” 萧长卿虽失智,但课业从未落下,博学而多才。 “今日,若不是本宫救你,你早就身首异处了。” “所以,本宫问你要点儿报酬,是很合理的,对吗?” 萧长卿认真地点头,“救命之恩,本该如此。” 他的瞳孔恍若透明的水晶,映照出对面兰溪微微失神的五官。 兰溪涌出一股负罪感。 她和萧烨的事……本不该将萧长卿牵扯进来…… 不! 兰溪摇头,强迫自己将那负罪感甩去。 除掉萧烨,不也是在帮萧长卿吗?毕竟以萧烨的心性,坐稳皇位后绝不会饶过萧长卿的! “所以,这三份契约,是你自愿跟本宫签的,对吗?” 兰溪将精力又放在契书上。 “第一份,是十万两银子的欠条,本宫救你一命,你用银子酬谢,不过分吧?” “恩,这很合理。” “第二份,是一封投诚信,从此以后,你听本宫号令,为本宫鞍前马后,我们一起把萧烨拉下马……没问题吧?” “听你的。” “第三份……还没想好。” 兰溪清了清嗓,掩饰住那点儿心虚和尴尬,“等本宫想好再说,但你无理由答应本宫一个条件,能做到吧。” 萧长卿认真地点头,“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别说三个条件,十个我都答应。” 兰溪差点儿被自己呛住,剧烈地咳了几声后,才道:“那就按手印吧。” 说着,便将印泥递过去。 萧长卿二话不说,在三份契书上都按了指印,还耐心地吹干,这才递给兰溪。 “好了。” 他温声道。 兰溪接过契书,内心极为复杂。 “行了,本宫让侍卫将你送回自己的宅院。” “好……” 虽有些不舍,但还是乖巧地同意。 不知为何,对于这位陌生的姐姐,萧长卿有种异样的亲近感…… ***** 次日一早。 兰溪收到了两条消息。 一是兰义死了。 昨儿刚被打入天牢,还来不及行刑,便用怀中的匕首自刎而亡,如今尸体都凉了。 这个消息,让兰溪的心情颇为糟糕。 这畜生倒是好命,她本想让兰义受尽百种酷刑吊死在城门上的,如今,一刀抹了脖子……还能做个全尸鬼! “尸体呢?” 兰溪面带不愉的望向报信的太监。 “昨儿……跟一批受刑死了的宫人,一齐拉去乱葬岗了……” 太监哆嗦的说。 兰溪脸色更臭。 所以,连鞭尸都鞭不到了? “下去吧。” 兰溪不耐的摆手。 太监急忙退去,候在门口的凝霜,则将第二个消息汇报给兰溪。 “主子,府里传来消息,今天一早,便有人送了十万两银子到咱府上。” 兰溪就着贴身婢女腮雪的手,喝了一口红豆粥。 闻言,诧异地挑眉,“当真?” 萧长卿昨夜才回去,今日就把银子送到兰家了? 这速度也太快了吧。 而且萧烨登基后,将萧长卿明面上的产业收了个七七八八了,可萧长卿一夜之间还能拿出十万两银子…… 他到底有多少私产? 先帝又给他留了什么? ……难不成所有人……都小看这位“废太子”了? 正思索间,窗外传来嘈杂之音。 “贵妃娘娘,我们主子说了今日不见客。” “你去跟姐姐解释一下,本宫今日是来负荆请罪的。” “哎!娘娘!您不能强闯啊……” …… 争吵声搅乱了兰溪喝粥的心情。 “外面怎么回事?” 她问。 腮雪急忙将红豆粥放下,眉头微拧,“奴婢出去看看,到底是哪个不长眼的来打搅您用早膳。” 她和凝霜是兰溪身边的一品贴身宫女,自兰府陪嫁而来,对兰溪忠心耿耿,一文静一外向,是兰溪的得力助手。 最看不惯这些打扰兰溪清净的蠢材们。 可人还没走出去,门口掀来的一阵香风,硬生生将她逼退两步。 一日不见,玉媚儿再出现时,比昨日更娇弱了。 她一身素衣白裙,发上未束半点簪钗,长发及胸,裹住那张楚楚可怜的瓜子脸。 一进门,便扑通跪下。 泪水,自眼眶中盈盈坠落。 “姐姐,昨日是妹妹我糊涂了!求您责罚!” 兰溪早起的好心情,顿时烟消云散。 这玉媚儿的脑子里是进水了吗? 这边还没腾出手来去收拾她,自己倒送上来门来找死。 是掂量她兰溪脾气太好吗? “没什么好责罚的。” 兰溪顺手抄过旁边的修花用的剪刀,扔到玉媚儿脚边,淡淡道:“你若真心存愧疚,那就以死谢罪吧。” “除了死,本宫没其他办法原谅你。” 盯着脚边的剪刀,玉媚儿脑海中浮现昨日兰溪持剑的模样,悚然一惊。 眼里的泪珠被吓得逼了回去,心头涌起无限的惊慌。 唯恐下一秒兰溪抓起剪刀给她一下,让她死不瞑目…… 但很快,又强迫自己稳住心神。 昨日她办事不利,阿烨虽没生她的气,但她却自责不已……今日,她定要…… 深吸一口气,玉媚儿捂着心脏,好似西子捧心般,嘤嘤切切的道: “姐姐,媚儿知道您心善,舍不得杀我,但媚儿昨日回去之后,越想越自责,昨日真是猪油蒙了心了,竟然敢怀疑姐姐……” “当年若不是姐姐垂怜,将我提为陛下的妃嫔……如今,我也只是个通房的宫女……活得还不如有品阶的嬷嬷!” “姐姐的再造之恩,媚儿没齿难忘……今日媚儿愿长跪在姐姐殿内……只求姐姐消气……” …… 一边说,一边往窗台左侧挪了挪。 那个地方不受风,如今初冬了,风还是有些寒的。 玉媚儿的动作全数落在兰溪的眼底。 她唇角讥讽的勾起。 “你爱跪就跪吧。” 兰溪扶着凝霜的手臂,缓缓从椅子上站起,扶了扶头上的凤冠,悠然自得地说。 “听说御花园的菊花开了。” “凝霜,腮雪,走,咱们赏花去。” 第8章 如此毒妇 御花园秋景正盛。 凉亭内。 摆了满桌用菊花做的点心。 兰溪饮了半杯茶,看着四周怒放的秋意,自重生以来,一直缠绕在心头的那抹燥意,也慢慢消散。 凝霜指着远处的绿菊,笑着为兰溪解释。 “据说是特意从南方运来的,有个好听的名字,叫绿影仙踪,只开三日便谢。” “原本一直养在花房,听说主子您今日来赏菊,花房的宫人特地抱过来给您瞧瞧。” 兰溪抬头望去。 绿影横斜中,隐见黄蕊,婀娜多姿,好似仙子临裳。 这名字起的倒贴切。 兰溪眼角眉梢带着笑意,“花房的宫人,各赏一月的月例银子。” “好。” 凝霜清脆的应下。 在御花园小坐了一会儿,兰溪觉得身子有些乏困,又倒了半盏茶,饮茶的间隙中,看见一抹明黄,由远及近,朝她走来。 兰溪惊讶的抬头。 萧烨? 他来这儿干什么? 还没回过神,萧烨已阴着脸来到她面前, 长袖一甩,将石桌上的茶点掀翻。 “你这个毒妇!” 他踩着满地瓷器和糕点的碎片,一把攥住兰溪的脖子,手背上青筋毕露。 “兰氏怎会养出你这种恶毒的女子!” 表情冰冷,看她的眼神如杀父仇人。 周围的宫人瞬间跪了一地,哆哆嗦嗦地行礼,“陛下息怒……” 凝霜见状,立刻起身挡在兰溪面前,“陛下,我们娘娘身子弱,您先放开她——” “滚!” 萧烨一脚踹向凝霜的胸口,后者被巨力撞飞出去,跌坐在碎瓷片上,划出数道殷红的血渍…… 强忍着伤口的疼,凝霜艰难地开口:“陛下,有什么话您好好说,我们主子……” “好一个忠心护主的奴才!看来今日之事你也插手了是吗?来人!将这个胆大包天的贱奴给朕乱棍打死!” 话音刚落,便有持刀的侍卫冲过来,压着凝霜的胳膊将她提起来,拖着她就往御花园外走。 兰溪眼神陡然凌厉。 “站住!” 她扣住萧烨的手腕,狠狠往下一掰。 冰冷的声线在这寂静的秋日愈发清晰。 带着毫不客气的威胁。 “敢动本宫的人?脑袋不想要了是吗?!” 侍卫们对视一眼,骇于兰溪身上的气势,只压着凝霜跪在地上,不敢再拖行。 而萧烨,抚上自己骨折的右手,双眸怒色愈盛,“你要造反是吗?” 兰溪懒得理他。 将凝霜从侍卫手中夺过来,仔细检查了她身上被碎瓷片扎破的伤口,足有十三道…… 兰溪的心情瞬间跌入谷底。 眼底,渗着深井般的冷寒。 “疼吗?” 她轻声问。 上一世,她被捉奸在床拖进冷宫时,凝霜也是这样挡在她身前。 任凭侍卫们撕扯扭打,仍死死抓着她的衣襟,要跟她一起走。 最后,连带着那块衣襟,还有凝霜的右手,被齐腕斩断。 三天后,来冷宫耀武扬威的玉媚儿告诉她。 她的婢女可真不顶用,地牢里的酷刑只用了三种,就七窍流血而亡…… …… “奴婢不碍事的……” 凝霜有些为难地用衣服挡住伤口,看着自家主子,目露担忧。 “娘娘……定是发生什么事儿了……” 陛下对娘娘,从来没这么凶过…… 兰溪冷笑。 她可管萧烨发什么神经! 十个萧烨都比不上凝霜的一根手指头! 从腰上取下宫牌,兰溪扔给身边的掌事太监。 吩咐道:“拿本宫的牌子去叫谯明全来。” 谯明全是太医院院首,一手银针出神入化,先帝在时便掌控着太医院,如今,更是太医院的首席。 “不必找了。” 萧烨冷笑,“谯明全如今就在你的芝兰殿。” 说完,他倨傲地整理着衣袖,等待着兰溪问他原因。 谁料再抬头时,兰溪已拉着凝霜出了凉亭。 看方向……正是回芝兰殿的路线! 那个往日里恨不得日夜不休黏着他的兰溪……竟然无视他? 萧烨一口气憋在胸中,难上难下! 贴身太监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小声问,“陛下,咱们跟上吗?” 萧烨脸色更青。 “废话!” 抬脚跟上。 …… 回到芝兰殿的兰溪,兜头便看见宫女端着一盆血水从寝殿内出来。 兰溪脚步微顿,“怎么了这是?” 宫女头埋得极低,“贵妃娘娘……小产了……” “如今谯太医正在寝殿,为她诊脉……” 什么?! 兰溪表情终于不淡定了。 合着玉媚儿一大早就来她宫里折腾,搞什么负荆请罪,就为了把此事嫁祸给她? 一日不折腾便皮痒吗? 兰溪掠过跪了一院子的宫人,快步来到寝殿内。 殿内—— 玉媚儿娇弱无骨地躺在贵妃榻上。 白衣掩映之下,唇色白无比。 手搭在自己的小腹上,看着跪地为她诊脉的谯太医,泪水涟涟。 “谯太医……本宫的孩子……真的保不住了吗?” 谯太医年逾五十,发须皆白,听到玉媚儿这般问,叹了一声。 “娘娘腹中胎儿只有两个月大,胎像也不稳,此时最忌讳受寒受凉,应该卧床静养……可娘娘您在冷风中跪了一上午,就算是身体健壮之人都受不住,更别说……您一个孕妇了。” 谯太医皱眉,一脸惋惜道:“您身子本就虚弱,这次流产对身体的伤害极大,只怕三五年之内……难再受孕了……” …… 狗屁。 进门的兰溪听到这儿,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玉媚儿身体本就不行,上一世就算成了皇后,也是在称后十年后,才勉强怀孕。 如今三五年就想受孕? 问过她的意见了吗? 她行至贵妃榻前,扫视着身体微微发抖的玉媚儿,看着她那想怪罪又装出一副怯懦的样子不敢怪罪的姿态。 心里叹道。 这戏演的出神入化,放到京城四大班里也是位名角了。 要唱戏滚去戏台子上,别来她这芝兰殿搭场子! 兰溪心中愈发不耐,长眸微眯,冷声呵斥。 “玉氏,你可知罪?!” 玉媚儿懵了。 攥紧手中的丝帕,不可置信地抬头,双眼蓄满泪水,泫然欲泣道:“姐姐,你好狠的心啊!妾身刚经历丧子之痛,你还……还……问妾身的罪!” “兰溪!你给朕滚开!” 紧随其后的萧烨看到这一幕,怒火攻心。 一把推开兰溪,抱住娇软无依的玉媚儿,心痛到难以复加。 “媚儿,朕知道你受委屈了,朕必会严惩这个毒妇……为你讨个公道!” 第9章 褫夺封号? 玉媚儿依偎在萧烨怀中,像是找到依靠一般,控制不住的低声哀泣。 “陛下,谯太医说,是个两个月的男胎……” 谯明全:…… 他没这么说。 “陛下已成婚多年,膝下无一子一女,若妾身这一胎能保住,您在前朝也不会再受那些大臣的非议了。” “是妾身无用,没有保住我们的孩子。” 玉媚儿泪水似崩溃的堤坝,汹涌不止。 转眼间,已将萧烨的胸口晕湿成片。 萧烨见她如此,心痛如刀割。 为了蒙蔽世人,为了获取兰衡那老匹夫的信任,他假装深爱兰溪,假装对兰溪用情至深,甚至在人前发誓,一生绝不娶侧妃妾室。 可无人知道,他爱的只有媚儿啊。 媚儿是他的第一个女人,也是唯一一个女人。 和兰溪大婚时,他本想将媚儿送出府,养在府外。 毕竟,媚儿只是他的宫女,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女,性格又过于柔软善良,他怎舍得她被人欺负? 兰溪身为兰家女,家世背景霸道,嫁进皇子府之后,绝不会放过媚儿的。 可惜,他晚了一步。 兰溪知道媚儿的存在后,根本没同他商议,直接将媚儿提为侍妾,安插在眼皮子底下,日日请安问责。 这些年,媚儿忍辱负重地迎合兰溪,在皇子府受尽委屈。 为了弥补媚儿,登基之后,他不顾朝臣反对,给了心爱之人一个贵妃的位置。 但他万万没想到,兰溪竟狠毒至此! 明知媚儿身怀皇嗣,仍逼她在冷风中久跪,自己倒好,跑去御花园吃茶赏菊。 如此恶毒下作,是不把他放在眼里吗? 当他还是从前那个无权无势的三皇子吗? “来人!” 萧烨抱紧怀中心爱之人,一句话夺了兰溪的宫权。 “将凤印送到贵妃的启祥宫!从今往后,宫中事物皆交由贵妃打理。” 趴伏在萧烨身上的玉媚儿,眼底陡然闪过得意之色。 掌握宫权的贵妃,位同副后,往后兰溪还能在她面前嚣张起来吗? 可惜。 他们的对话,被兰溪当成了空气。 兰溪的关注点在谯太医身上,吩咐他:“本宫的婢女凝霜受了些皮外伤,谯太医去看看吧。” 谯明全也不想参合这后宫纷争,闻言,急忙道:“冬日将至,皮外伤得尽早处理,否则不容易痊愈,微臣这就去为凝霜姑娘诊断。” 接着,提着药箱,匆匆去了偏殿。 兰溪拢了拢身上的披风,命宫人关上漏风的殿门,拉来一张椅子,缓缓坐在贵妃榻对面。 手中捧着宫女递来的姜茶,慢悠悠喝了一口,在萧烨铁青的脸色中,看向玉媚儿。 “本宫问你的话,你还没回答呢。玉氏,你可知罪?” 玉媚儿看着兰溪高傲的模样,心中的嫉恨狂涨。 “陛下……” 她拉了拉萧烨的袖子,眼泪一言不合又涌上来,“姐姐她为什么不肯放过媚儿。” “够了!” 萧烨猛地上前,一把打飞兰溪手中的姜茶。 他也最恨兰溪这副悠然自得的姿态。 他出生卑贱,是宫女之子,所爱之人也是无依无靠的孤女。 而兰溪……兰氏……甚至于那个被他废掉的前太子萧长卿…… 不过是投了个好胎,凭什么在他面前处处拿捏装蒜,摆出一副淡定清傲的模样? 如今,他萧烨才是赢家。 是天下之主。 “欺压嫔妃在先,谋害皇嗣在后,如今更是傲慢嚣张不知悔改,朕看你这皇后不必做了!绞了头发送重阳寺做姑子去吧!” 萧烨咬牙切齿,对兰溪恨到极致。 “陛下是不是弄错了什么?” 兰溪盯着衣襟上的姜茶水渍,眼底的冷色一闪而过。 “欺压妃嫔?从昨儿到今天,回回都是玉媚儿强闯芝兰殿,本宫连个屁都还没放呢,你哪只眼看到本宫欺压她了?” “谋害皇嗣?这罪名就更冤枉了。她怀孕了出来乱跑连跪,扯什么负荆请罪那一出,把孩子给作没了,跟本宫有何干系?” “至于嚣张傲慢不知悔改……陛下,你眼睛是瞎了吗?本宫何错之有?凭什么悔改?向谁悔改?她玉媚儿配吗?区区一贱婢……” 啪—— 萧烨扬袖,甩了兰溪一耳光,看她的眼神,厌恶至极。 “你还敢狡辩?” 兰溪笑了。 唇角勾起浅淡的弧度,缓缓抬头,直视暴怒的萧烨。 火辣又刺疼的触觉,瞬间从左颊,蔓延到整张脸。 这种巴掌,前世,在冷宫,不知挨了多少个。 甚至连羞辱都算不上。 于她来讲,一个耳光,比蚊子叮了一口,还微不足道。 但萧烨,似乎很在意他和玉媚儿的孩子呢。 上一世那个……也没保住吧? 兰溪笑着,温声道:“陛下呀,你就算打死本宫,玉媚儿肚子里这孩子也回不来了呀……” “啧啧,是个男孩呢。” “真是可惜啊,本宫生来就恶毒,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偏偏主动来我芝兰殿找死,拿孩子当筹码,怪的了谁?” “有这么蠢的母亲,这孩子也是倒霉……” 萧烨空着巴掌,恨怒难耐。 那可是他第一个孩子啊! 隐隐,有些后悔。 就算再惩治兰溪这个毒妇,他们的孩子也回不来了! 媚儿糊涂啊!明知兰溪自私狠毒,怎么怀孕了不先告诉他,反而来招惹兰溪? 玉媚儿看见萧烨变换的表情,心里一突,顿觉不妙。 不顾身上的血渍,从贵妃塌上蹒跚着爬下来,抓着萧烨的裤脚,泪流满面。 “陛下,您千万别动怒,千错万错都是媚儿的错啊。” “姐姐递给媚儿那把剪刀时,媚儿就该自残而亡,而不是苟活着跪在殿中,恳求姐姐原谅……” “若因为媚儿害得帝后不和,媚儿万死难辞其咎啊。” “什么剪刀?” 萧烨回了神。 玉媚儿瑟缩着,往角落看了一眼。 一把剪花枝用的长剪,安静地躺在玉石地面上,剪刀的尾部,还浸着兰草的浅色汁液。 玉媚儿埋着头,声音越来越低,“媚儿昨日惹了姐姐,回去后彻夜难眠,今日过来,本想求姐姐消气宽恕,可姐姐却扔了一把剪刀,逼媚儿自裁……” “若能让姐姐消气,媚儿死不足惜……” “只是媚儿肚子里的孩子无错啊。” “姐姐让媚儿跪着等她气消,媚儿只好跪等姐姐游玩回来,没想到……” “都是媚儿身子不争气啊!只跪了三个时辰,就……就流产了……” 玉媚儿说到痛处,如西子捧心般,痛苦地抱着胸口,浑身都在发抖。 “千错万错,都是媚儿一人知错,让媚儿给这个孩子陪葬吧——” 语罢,伸手去拿那把剪刀,想一死了之。 “胡闹。” 萧烨见自己心爱的女人卑微至此,心痛难耐,一把夺过她手中的剪刀,将她从地上揽起,横抱在怀中。 “皇后恶毒与你何关?!” 三个时辰,就是正常男子都熬不住,何况一个孕妇? 再看兰溪时,怒意更盛,恨不得将她那张脸给打烂。 “来人!褫夺皇后封号,剥去她的凤冠,将她——” “等等。” 兰溪眸色幽幽地转过来。 看着萧烨和玉媚儿宛若亡命鸳鸯一般的姿势,嘴角扯出一丝轻蔑的嘲讽。 “若你能回答本宫一个问题,不用你说,本宫自请下堂!” 第10章 你们不配 萧烨恼怒不已,“你又要耍什么花招?” 兰溪欣赏着他暴躁到微微扭曲的五官,眼底便是戏弄之色。 “死刑犯上刑场之前都有碗断头饭,您作为一国之君,总不能不能本宫交代遗言的机会吧?” 萧烨心头怒意更盛。 又是这副姿态! 他们兰家人到底有多高贵?每次都摆出这么一张冷淡轻蔑的表情,好像全天下都在他们的指掌间,任他们筹谋算计。 呸。 他厌恶兰家,就是厌恶这装腔作势的德行! 萧烨实在看不得兰溪这副嘴脸,想夺了她的后位立刻打入冷宫。 但仅存的理智却告诉他,不能那么冲动。 夺了兰溪的皇后之位,一时是痛快了,但兰衡那老匹夫岂是好相处的? 昨日朝堂上闹的那一出,弄巧成拙,不仅没拉兰衡下马,反而让那老匹夫在前朝的声望与日俱增…… 若兰老贼因后宫之事,在朝政上给他做些马脚,他如何掌权?如何真正的当上这皇帝?…… 心中盘算,对上兰溪那笑里藏刀的眼神,心里的火气又开始飞涨。 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强压下那股厌恶。 “事已至此,你还有什么可狡辩的?” 兰溪没有直接回应。 而是悠然地绕过脚下的狼藉,来到贵妃榻前,手指掠过绣毯上的斑斑血迹,沾了一点,轻轻一捻。 恩。 色艳。发干。发硬。 这是鸡血。 人血,尤其是女子的血,都是偏暗,偏粘稠的。 兰溪想起刚才小宫女端的那盆血水,心头微微计算了一下血量…… 大概,杀了三只老母鸡。 再加上中间运输的损耗……今日御膳房,起码少了五只鸡。 不过,这是待会儿要查的东西了。 现在嘛…… 兰溪挑眉,再次确认,“你真的怀孕两个月了?” 玉媚儿将侧脸埋在萧烨怀中,带着哭腔的哽咽之音,落入耳中,好不可怜。 “谯太医是太医院院首,怎会诊错……” 玉媚儿委屈极了。 兰溪见状,手指轻敲桌面。 “那就奇怪了。” “先帝是八月十九甍逝,如今是十一月初七,既然腹中胎儿已有两月,说明这孩子,是在九月初七之前怀上的……” “九月初七啊……本宫记性不错的话,自八月十九到九月三十,整整四十九天,先帝的遗体一直放在太和殿吧?陛下身为新帝,夜夜都宿在太和殿守灵……你这孩子……是怎么怀上的?” 兰溪凤眸微挑,淡淡的扫来,眼角眉梢,带着不可侵犯的凛然之态。 “大安朝刑典第一条,便是国有重丧,百姓三月不得典乐嫁娶,皇室半年不得纵欲饮酒行淫……” “先帝在太和殿尸骨未寒,你便勾引陛下和你行敦伦之事……还不知检点怀了胎儿……国法家规……你玉媚儿是半点都不放在眼里啊!” “若本宫早知你怀孕,哪用等到今日让你自然流产?早让侍卫将你这个不顾礼义廉耻,不守祖宗法纪的娼妇给乱棍打死了!” 兰溪眸光流转,直刺在玉媚儿那苍白而惊恐的脸上。 冷声道:“所以,本宫再问你一次——” “玉氏!你可知罪?!” 玉媚儿如坠冰窟。 瘫在萧烨怀中,眼底尽是懊恼。 她……怎么把国丧之事给忽略了! 为先帝守灵的那些日子,萧烨确实忍不住,多次宠幸她。 但顾及着祖宗规矩,结束之后,都会按时喝下避子汤…… 她没有怀孕,三天前还来了月事。 只是昨日在芝兰殿太过狼狈,再加上前朝之事,她看着阿烨烦躁的样子,心中担忧,一时冲动便有了今日的算计,想着能给兰溪一个教训。 没想到会被兰溪反咬一口! 若怀孕之事成真,前朝后宫……哪还有她的容身之地!只怕朝臣和百姓的吐沫星子都能将她喷死! “陛下……” 玉媚儿面色惨白,求助地看着萧烨,“妾身……妾身没有怀孕!今日只是来了月事……” 只有将今日之事死死瞒下,她才有活路啊。 萧烨的脸色也极为难看,眉头紧皱,眼底暗芒闪烁。 既心痛于这个孩子的离世,又深恨兰溪的毒辣! 兰家之女,果然没一个好东西! 沉默许久,才施舍般的,松了口:“既如此,今日之事,只要你守口如瓶,朕便不与你计较了。” 语罢,便要带玉媚儿离开。 啪! 一顶凤冠滚落在地,堵住他的去路。 兰溪扔的。 她讥诮地看着这对撒了欢就滚的畜生,挑眉,“怎么?这就走了?可有问过本宫的意见吗?” 萧烨恼怒不已,“兰氏,今日本就是你谋害皇嗣在先!你有什么可委屈的?” “陛下身为四海之主,讲话可要注意分寸。” 兰溪鄙夷的眼神扫过他和玉媚儿,“玉贵妃刚才不是说了?哪有什么皇嗣!她只是来了月事!来个月事而已……却大张旗鼓闹到本宫的芝兰殿,污蔑本宫谋害皇嗣心思恶毒……昨日如此,今日又是如此!当我这个皇后好欺负是吗?!” “你到底要如何?”萧烨警告道:“兰溪,朕劝你最好息事宁人。” 兰溪冷笑,“本宫要如何?自然将今日之事,汇报给皇室宗亲,让宗族的那些长辈们评判下,你怀里这个女人有没有资格……继续坐这贵妃的位置!” “你疯了?!”萧烨勃然大怒。 宗族里全是一群老古董,辈分又奇高,他这个皇帝见了都得低三下四的讨好。 若让他们知道媚儿怀孕之事,只怕……不仅媚儿会被处死……他这个皇位都要有动荡! 想到这儿,萧烨看兰溪的眼神,带着难掩的嫌恶,“此事捅出去对你又有什么好处?朕被拖下皇位,你觉得你这个皇后还当得了?” 兰溪摇头,笑了。 认真地为他解释,“陛下这话就错了。您没了这皇位便什么都不是了,可本宫不一样啊。本宫同你和离之后,回到兰家,仍是兰家的姑奶奶,只要想再嫁,满京的权贵们能把兰家的门槛踏破。” “别把你……和你怀里这个小可怜……跟本宫相提并论。” “你们?” “不配。” 第11章 好好说话 萧烨气得眼前一黑,恨意从牙缝中挤出。 “兰溪,你在找死。” 兰溪笑而不语。 现在,有死亡风险的可不是她。 看着面无血色的玉媚儿,兰溪憋在心口的那股气,终于散了。 演了一上午的戏,最后演到自己头上的感觉如何?不叫嚣了?安分了? 早这样老老实实的不行吗? 兰溪悠然的坐定,在萧烨杀人般的眼神中,缓缓道:“想让本宫闭嘴……第一,玉氏贬为答应;第二,内务司里你的人都滚蛋,宫务全交到本宫手上;第三么,本宫的妹妹缺个郡主的封号,十日内你的圣旨送到兰府,今日之事本宫便不再追究。” 兰溪说出第一个条件时,萧烨已濒至暴怒。 三个条件说完,他看兰溪的眼神如看一个疯子。 “痴人说梦!你当朕是你的许愿池吗?” 兰溪挑眉,颇为惊讶,“原来你这么想当王八?” “兰溪!”萧烨咬牙切齿,“除了第二条,剩下两条免谈!” “腮雪!送客!” 兰溪端起冷掉的茶盏,微微一抬,“陛下既然不愿意,那便等着三日后宗人府上门讨教吧。” “至于你。” 兰溪瞥了眼在萧烨怀中装死的玉媚儿,“好好享受生命最后的三天时光,下辈子投个好胎。” “兰溪!”萧烨暴怒,还要再说—— 腮雪已提着裙子进来,对萧烨恭敬地俯身,“陛下,您请——” 指了指门外的方向。 萧烨怒到极致,指了指腮雪,又指了指兰溪,“刁奴……恶主!朕当初怎么看上你这个毒妇的!” 兰溪莞尔一笑,“陛下您瞎了眼呗。” “你!” 萧烨恨急,“你给朕等着。” 语罢,抱着玉媚儿夺门而出。 …… 萧烨走后,腮雪一边收拾屋内的碎瓷片,一边担忧道:“主子,要不将今日之事,告诉老爷吧?万一陛下真的生气,老爷在前朝,也能为您挡去一二。” “不必。” 兰溪转身,写了张礼单,递给腮雪,“这上面的几位,都是萧氏宗族里身份最高的宗妇,你去备上厚礼,挑个人多热闹的时候送上门,连送三日。” …… 兰溪给宗妇送礼的消息刚传到养心殿,养心殿便碎了一套紫砂茶具。 紧跟着,内务府的手令便被太监送至芝兰殿。 正在院里晒太阳的兰溪看着那手令,唇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 这对渣男贱女倒是深情。 萧烨为了救玉媚儿一命,竟能将这东西送来…… 萧烨虽然给了她后位,却以宫务杂多扰心为由,将最重要的内务府牢牢握在自己掌心。 内务府掌管宫人的身契以及宫内一应物资的分配。 哪宫每日每月有多少供奉,宫人的月例银子多少,宫人的去留轮转,这些宫内最核心的权力,萧烨一点都没分给她。 她虽为皇后,实则就是个摆设。 凤印在手,却连处置宫人的权利都没有。 若不是因为她兰氏女的身份,只怕这后宫众人连三分薄面都不会给她! 得了这手令…… 兰溪看着盘子里的绿色令牌,眼底闪过暗芒。 终于要干活了。 先查御膳房。 …… 一个时辰后。 御膳房负责采买的黄姑姑被拖进院内。 黄姑姑是宫中老人了,先帝在时便在御膳房任职,主管御膳房的采买供应,是宫内最肥的差事。 因此,本人也吃得五大三粗,腰圆身壮。 看见兰溪时,连下跪行礼都困难得很。 哼哧了好大会儿,才行了一个不标准的宫礼,语气里,带着不忿。 “娘娘有什么要事,直接叫老奴过来就行,哪里用得着劳烦您手下的宫人……把老奴压过来!老奴好歹也是宫里有头有脸的嬷嬷,您这样……老奴往后怎么做事!” 倒怨起来了? 兰溪挑眉,惊异于她的胆量。 谁给她的勇气当着正宫皇后的面抱怨? “既然没法做事,那就不做了吧。” 兰溪拿出凤印和手令,在契书上签字盖印,接着,将那一张轻飘飘的卖身契,扔到黄姑姑面前。 薄薄的一张放身文书,就这么飘在黄姑姑手中。 黄姑姑她懵了。 许久,不可置信道:“你把我赶出皇宫了?我在宫里做事三十七年!宫里规定是要给我养老的!我的干儿子是陛下的贴身太监!你——” 兰溪给腮雪使了个眼色。 腮雪二话不说冲上前去,抓着黄姑姑的头发,左右开弓,直扇得她眼冒金星,鼻青脸肿,嘴巴里从骂句变成尖细的求饶声,这才停手。 兰溪淡然的声音缓缓响起。 “如今,学会好好说话了吗?” 黄姑姑恼怒又羞恨的瘫坐在地上,捂着渗血的左脸,感受着周围宫人们密密麻麻的怪异眼神,恨不得当场钻地缝里去。 皇宫三十七年,她养尊处优,过得比主子还舒坦! 如今……在大庭广众之下行刑,脸面全失不说……还要被赶出皇宫! 可若再不服软,今日这煞星怕是能要了她的命! 黄姑姑匍匐在地,终于行了个标准的宫礼,“娘……娘娘恕罪……” 兰溪怎会看不出她口服心不服? 不过她不在意。 这些各怀心思的人精啊,能用就行,管她服不服。 “本宫问你,昨日采买的单子上是八十七只母鸡,为什么交到御厨手中,只有八十二只,剩下的那五只呢?” 黄姑姑目瞪口呆。 就算要查……不也是查山珍海味查鱼翅干货吗?那才是漏油水的地方!五只母鸡?就算是用琼浆玉液养大的,一只顶多十几两银子!连塞牙缝都不够! “娘娘在问你话呢!发什么呆!” 腮雪催促地瞪她一眼。 黄姑姑身体一耸,急忙道:“这事儿……奴婢还真记得,那母鸡到了之后,贵妃娘娘宫里的宫女柔月过来,说娘娘身子虚弱,想在小厨房炖个鸡汤,便领走了五只……” “给了你多少银子。” 太师椅上,兰溪眯起眼。 黄姑姑肿胀的脸上浮起一个虚虚的笑,“给贵妃娘娘补身体的,奴婢怎么敢……” “多少。” 兰溪扫她一眼,不带任何感情的瞳孔,让人脊背生寒。 黄姑姑噗通一声,撑不住瘫在地上,恐惧于兰溪那个眼神,将自己知道的全吐出来。 “封了五十两银子……还问奴婢……怎么让鸡血保鲜,说贵妃娘娘想吃血豆腐……” 第12章 惊变陡生 “来人!” 兰溪叫来芝兰殿的私卫。 “去黄姑姑屋里看看,她说的是否属实。” 黄姑姑脸色煞白,“娘娘!不用您亲自过去!老奴差人给您送来!” 兰溪懒得听她叫嚷,直接命人将黄姑姑的嘴给堵上。 半个时辰后。 三抬半人高的箱子被抬进院中。 翻开箱盖,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金银首饰。 “呀——” 开箱的宫女失声尖叫,“以黄姑姑的月例,三百年都攒不了这么多吧!” 一旁被堵着嘴的黄姑姑,呜咽不止,惨白着脸想解释,却被人死死压着,动弹不得。 兰溪起身,手指掠过箱中诸物,最后留在一本账册上。 翻开,账册上记录着这些年来,黄姑姑赚的每一笔“外快”。 琳琅满目的小字,每一桩每一件,都触目惊心。 涉及范围之广,跨越年限之久,简直可以算得上一部大安朝后宫三十年秘史。 兰溪今日拿黄姑姑开刀,本意是借鸡血之事,杀鸡儆猴,以维护自己往后的权威。 没想到,还有这种意外收获。 再看黄姑姑时,笑容和煦多了,对她挥了挥账本,语气温柔,“这习惯不错,不要有下次了。” 转身,掂着账本坐回太师椅。 吩咐。 “留黄姑姑一条命吧,打十个板子,净身赶出后宫。” “另外,把那位柔月姑娘……给本宫绑来!” …… 后宫近日血雨腥风,人心惶惶。 很多之前的无头公案,突然再被提起,追查到底。 后宫里头的关系,早就缠绕一气,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 往往查一个人,最后却查出一条线,一个派系。 短短十日,慎刑司已送去将近二百的宫人,抄的不义之财,罚的月例银子,能顾上后宫半年的开支。 新官上任三把火,兰溪掌权的这把火,烧的后宫人人自危。 最新的消息是,柔月死了。 自杀。 吊颈而亡。 得到消息的兰溪,正闲坐在窗台前剪着花枝,多余的叶片被清理干净,露出兰花纤细窈窕的身姿。 看着跪在地上回话的宫女,“什么时候死的?” 宫女弓着身子,声音恭敬,“昨日奴婢听您的,将那五只老母鸡送到了启祥宫,据说当时玉嫔娘娘的脸色极为难看……今天一早,便传来消息,说柔月愧疚自责,觉得做出这种盗窃之事对不起自己主子的教养,留下一封认罪文书后,夜里上吊去了……” “如今……” 宫女小声道:“启祥宫内外都在传……您狠辣无情……为几只鸡逼死宫女……” 兰溪低笑一声。 她逼死的? 她不过以几只母鸡为由,定了柔月的盗窃罪,罚了一个月的供奉,打了几个板子罢了。 是玉贵妃自知计谋败露,心里有鬼,连自己手下的命都不要了,为了遮掩此事吧? 哦,不对,现在不叫玉贵妃了,应该叫玉嫔。 她一日三次地往宗人府送礼,萧烨在重压之下,将玉媚儿贬为玉嫔,仍住在启祥宫,是一宫主位,但待遇却大不如前。 兰溪接过宫女递来的帕子,擦了擦染上花汁的手。 “启祥宫怎么议论,本宫没心情搭理,哪日你瞅着那个蹦跶的最厉害的,当众惩治一番即可。” 杀鸡儆猴这招,在后宫这群乌合之众中,极为好用。 她并不打算做什么贤后,也不是做贤后的料子,玉媚儿那副拿捏的姿态,她实在做不来。 有怕才有畏,有畏才有敬,她想做的是个后宫掌权者,杀伐果断的主子。 底下人不需要对她心悦诚服,只要听话就行。 “收手吧。” 兰溪起身,扶着腮雪的手,慢慢往书房走。 “查收的那些银子,全纷发给各宫,就说是奖励他们老实伺候的赏银。马上入冬了,各宫重新汇报一下人数,今冬给宫人们多赶制两套冬衣冬袜。” “是。” 打个棒子给个甜枣,恩威并施,皇后娘娘不愧是大家族出身,拿得起放得下。 小宫女心中感慨着,转身离开时,和迎面而来的凝霜撞了满怀。 忙低头道歉,“凝霜姐姐,奴婢不是故意的——” 凝霜对她点了点头,示意她不用在意,接着飞快地赶到兰溪面前,凑在兰溪耳边低语两句。 怎么可能! 兰溪面色大变,好在身旁的腮雪及时扶住她,才不至于摔倒在地。 稳住心神后,抓着腮雪的胳膊,声音发抖,“取本宫的令牌来!出宫!” …… 兰府。 鎏金镀银的皇室车驾停在朱红色的大门前。 九匹赤金色的骏马一字排开。 九,是帝后才能用的数字。 路过的行人看着那被侍卫紧紧围住的车驾,唏嘘不止。 “是宫里的贵人来了?还是头一次见这么华贵的阵仗!也不知道是哪位……” “贵人来兰府那不是稀松平常的事吗?更别说,人家还出了一位皇后娘娘,如今正坐在那凤座之上呢……” “出来了出来了!快看——” 水晶帘幕被撩开。 掌宫太监跪在地上做肉凳,伺候着兰溪下车。 一身霞色宫裙的兰溪,前脚刚踏在青石地面上,后面便响起一阵惊呼声。 她扭头,和头顶的凤冠一起,将绝色无双的侧脸露在人前。 狭长的凤眼和凤冠上的蓝宝石凤羽相映成辉,眼底的凛然之色恰如头顶展翅欲飞的凤翼一般,姿容绝艳,贵气逼人。 不知谁叫了一声。 “这是皇后娘娘!” 惊异于她气势的围观百姓,跪了一地,看着那日光下恍若神女一般的凤主,恭敬地匍匐着…… “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兰溪抬了抬手,纤长如玉的手指在熹微的光中,比水晶还透亮。 红唇微启,声音清越如松。 “本宫有要事在身,便不多留了,快平身吧。” 语罢,扶着腮雪的手,匆匆转身,拾阶而上。 大门敞开—— 入目皆白。 白色的绸缎比她出嫁那日的红绸还密集,布满了府内的檐角长廊,密密麻麻交织的惨白色,将本就肃穆的院落衬托得愈发哀凉,和府外欣欣向荣的长街相比,一个人间!一个地府! 甚至,第一进的院子里,有下人正扎着白幡,飘扬的白色丝带在这微微起风的院落内,恍若招魂幡。 兰溪怒从中来,一把夺过那白幡,摔在地上,用脚尖碾成两半。 “人还没死呢!把这东西给本宫烧了!” 第13章 似曾相识 管家急急的迎出来,声音哽咽,“大小姐!您怎么回府了!” 听到大小姐这个称呼,兰溪眼眶一热。 经历了十年的冷宫,才知在兰府长大的那些岁月,多么温馨而幸运。 “华叔。” 兰溪扶住管家华叔,顾不上和他客气,一边往后院走,一边难掩心焦的问:“爹他怎么样了?” 管家华叔掖了掖眼角的湿意,引着兰溪往里走去。 “三天前,老爷下朝回府后,便昏迷不醒,宫里宫外都请了大夫……可惜,什么问题都找不出来……”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管家低叹一声,“老爷的身体,向来都康健的很,本以为过个三五日养一养……能恢复如初,没想到这病来的这么急!短短三日呼吸就快停了……” “就诊的大夫都说,老爷心脉微弱,灵丹妙药也救不活,绝对熬不过今晚了……” “宗族那边怕老爷去世后,来不及置办丧葬用品,有失体面,所以让提前备好白布白绸,就连葬礼的会客名单,都在拟定了……” 华叔说这话时,有些忐忑的看了兰溪一眼。 大小姐和二小姐是被老爷一手带大的,舔犊之情极深,此番老爷出事,只怕…… 本以为会看见一张惊惶哀痛的脸。 没想到,大小姐却出奇的冷静。 脚步稳稳的迈进正厅,步履稳健,如莲生风,狭长的凤眸里掠过摄人的冷光。 锦色长裙的裙角掠过地面时,气势逼人。 华叔心中惊异不已。 不过几月未见,大小姐的变化真大,当了皇后,果然跟以前不一样…… 但此时,不是细究这个的时候。 华叔收敛精神,急忙跟上兰溪的步子。 …… 浓重的中药味扑面而来。 呛的兰溪下意识的皱了皱眉。 床榻上,不过几日未见,已瘦成一团骨头的兰相,蜷缩着躺在床上,双眸紧闭,昏睡不醒。 原本花白参半的头发,此时已全白,苍老了何止十岁! 眼眶深凹,瘦的已脱了相。 唇色,则是濒死之人特有的青灰色。 兰溪心中一痛,强压住夺眶的泪,快步行至塌前,半跪在地上,握住父亲的手。 冰凉的,没有一点温度。 像死人一般。 父亲……已经走了吗? 兰溪急忙去探他的鼻息。 微弱的,几不可察的呼吸,极浅淡,好似随时都能消失。 太医没有说谎,父亲这副状况,绝熬不过今晚! 她重生归来,最大的愿望不是复仇,不是惩治那些狼心狗肺的畜生们,而是要护住兰府的百年荣耀,守住她最在意的家人,若父亲这样离奇去世……她再来一遭!又有什么意义?! 兰溪握紧父亲的手,强迫自己稳住心神。 吩咐身后的管家,“我出宫时,已吩咐了太医院院正谯明全,带上太医院众人来兰府给父亲诊病,估摸着时间,这会儿也快到了,你让下人去迎一迎,” “另外,父亲昏迷那日,是哪个小厮跟着上朝的?把他给本宫叫来,那日发生的事,必须事无巨细的全跟本宫复述一遍!” “是!” 华叔不敢耽搁,急忙去办。 半炷香后。 太医们汇聚在内厅,为兰丞相诊脉。 而外厅的椅子上,兰溪稳稳的坐着,面前跪了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厮。 小厮名叫竹生,是去年便跟在兰相身边的书童,长得唇红齿白,看着就十分机灵。 听到兰溪询问,便一股脑的将那日发生的事情,全吐露出来。 “退朝后,陛下留了老爷,说有朝事要请教老爷,老爷便跟着陛下走了,去的是养心殿,在养心殿待了约半个时辰,再出来时,除了脸色不太好看之外,身体并未有什么异常,可万万没想到,老爷回到家,一脚刚迈进书房,人便昏了过去……” 兰溪猛地抓紧椅柄。 又是萧烨。 父亲出事,绝对跟他有关。 “你在殿外候着的时候,可曾听到殿内是否有争吵?” “争吵倒没有……但是听到有一两句女声,不像是宫女,倒像是妃嫔的语气……” 小厮艰难的回忆,“声音听起来很是娇媚……但只有几句,后来,便再也没听到了。” 兰溪眯起眼。 那就是玉媚儿了。 这两人凑到一起,不知道使了什么歪门邪道,将父亲害成这样。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这两人的做事手段,真让人恶心至极。 “你退下吧。” 兰溪心中已有答案,摆手吩咐竹生离开。 竹生离开后,太医那边也出了诊断结果。 首先从内厅出来的,正是太医院院首谯太医。 他眉头紧皱,摸着花白的胡子,叹道,“丞相爷气脉微弱,老臣也无力回天,唯一能做的,就是针灸刺激丞相的几个大穴,让他开口说几句话。” “只是针灸之法泄耗极大,只怕开口之后,半炷香的时间,丞相爷便会离世……是要丞相爷熬到夜里自然死亡,还是说句话之后速死……老臣都听您的。” 兰溪心头一颤,一时不知该如何抉择。 她想再和父亲说句话。 可让她亲手宣布父亲的死期……她实在办不到! “一点儿线索都没有吗?父亲得的到底是什么病?”兰溪死死咬住下唇,艰难的问。 谯明全摇了摇头,爱莫能助。 他们只是医者,不是神仙,遇到这种离奇的症状,实在无从下手。 角落里,突然有个年轻的太医提了一句。 “谯院首……您看,这病是不是有些像先帝爷去世时的样子?先帝爷前一天还好好的,一夜之间,便精血耗干而亡……而且查不出任何症状,兰丞相这病也是如此……只是拖延的时间比较久,精血耗费的没那么快……” “慎言!” 谯明全狠狠瞪了那年轻太医一眼。 有关先帝去世的细节,哪能随意告诉外人? 更何况……就算病情相似,也不能将两件事牵扯到一起啊! 但凡牵扯到宫闱秘事,那可是掉脑袋斩九族的大罪!随随便便都能掀起一阵血雨腥风!他们太医院加起来不过四十人,有多少条脑袋可以掉? 第14章 一线希望 谯明全警告过那年轻太医后,便对兰溪拱手道:“皇后娘娘恕罪,莫听那小子胡言乱语,先帝的病情和丞相爷的病情并无什么瓜葛,丞相爷如今这样,老夫深表痛心,但实在爱莫能助,请您节哀……” 兰溪眼神落在刚才开口的太医身上。 有什么念头飞速闪过,又稍纵即逝。 可她现在心思焦灼,没办法考虑那么深,只能将那一闪而过的念头压下,看向身边的管家华叔。 “京城还有哪些久负盛名的神医?全派人请过来!” 但凡还有一点希望,她都不愿放弃。 华叔眉头紧皱,解释道:“这几天,满京城的医者都请了个遍,可是没人能看出端倪……” 兰溪眼底一狠,怒道:“去牵马来!本宫要回宫!” 父亲的病跟萧烨脱不了关系,她现在就去那金銮殿问一问这畜生,到底要怎样才能放过父亲! 这一身凤袍是吗? 兰家的荣耀是吗? 她给的起! 只要能救回父亲。 华叔见状,急忙起身去帮兰溪备马。 可走到门口,便见一小厮领着两位年轻的男子进入外厅。 “郡王爷,我们老爷和大小姐都在里间,你们请……” 谁来了? 兰溪不耐地望过去—— 这种时候哪个不长眼的来兰家拜访? 没想到,却看到了一个熟人。 萧长卿。 萧长卿被除去太子身份后,只得了一个郡王头衔,因此大家都以郡王爷相称。 今日的萧长卿,不复数日前的狼狈。 他穿了一身净蓝色长袍,长发用玉冠挽起,腰上系着剔透的玉环,走起路来,琳琅作响。 眉目依旧如画般清澈,气质如松似竹,清透出尘。 看见兰溪后,对她扬眉一笑。 “皇后娘娘。” 满目诚挚和温和。 兰溪看到他的眼神,浮躁的内心得到一丝宽解。 但很快,又皱眉。 “你来干什么?” 她现在没心情招待闲杂人等。 萧长卿快步走进,对兰溪拱手作礼,接着,介绍身边的男子。 “我听管家叔叔说,您的父亲生病了,我问管家叔叔怎么办,他说我若想讨你开心,最好是请神医为您父亲治病。这位先生是我贴身的医者,姓秦,自西南而来,他的师傅就是那位一直待在我身边的楚神医。楚神医去世后,秦先生便一直守在我身边,医术极好,你可以信任的。” 说完,便用一种求夸奖的表情看着兰溪。 黑白分明的瞳孔,带着不加掩饰的恳切和讨好,充满诚挚和真意。 兰溪在心底叹了一声。 正要开口,便见谯明全快步来到那“秦先生”身边,态度恭谨,“您就是楚神医的徒弟?久仰大名,老夫是……” “病人在哪儿?” 秦先生理了理长袍,面无表情地打断:“我是来看病人的,不是来联络关系的。” 一直躬身站在一旁的华叔,急忙开口,“在里厅!” 兰溪也收回心神,对秦先生点了点头,“劳烦您了,父亲已昏迷三日之久,如今昏睡不醒,我为您引路……” 能让谯明全如此重视,想必医术不差。 希望……能看出些端倪。 到里厅后,秦先生扫了一眼病床上的兰丞相,面色微变。 他不似谯明全这帮太医一样,看舌苔,诊脉,而是指挥兰溪。 “拿把刀,拿个碗来。” 兰溪心底一凛,急忙照办。 很快,匕首被秦先生捏在手中。 他抓起兰丞相的右手中指,轻轻一割。 鲜血流出来,可流着流着,变成黑色。 兰溪看到这一幕,浑身一颤。 为什么血是黑色的? 难道—— “是毒。” 秦先生说出了兰溪心中所想。 接着,他起身,撩开兰丞相的衣袍,露出他那瘦骨嶙峋的胸膛。 往他心脏下三寸的地方,轻轻一划。 黑色的,即将凝固的血液,顺着刀缝渗出来。 秦先生见状,眉头厌恶地皱起,将手中的匕首往外一扔,冷笑道。 “想不到万里之外的京城,还有人用这种玩意害人!呸!” 谯明全等诸位太医,听他这么说,急忙上前询问。 “秦先生,这到底是什么毒?您是不是知道什么?” “对呀,我们诊了几天了,都发现不了……” …… 回应他们的,是秦先生轻蔑而冷淡的眼神。 “滚。” 他说,“我是应长卿的恳求,来给丞相爷看病的,你们算什么玩意?我凭什么要跟你们解释?家人呢?跟我过来一趟。” 语罢,往院外走去。 兰溪急忙跟上,心头忐忑难安。 难道……父亲真的还有救? 袖口一紧,接着,便见萧长卿也跟了上来,拉着她的袖子,解释道:“姐姐别担心,秦先生医术高超,但脾气不太好,一般有把握才会骂人的。” 兰溪强按住心头复杂的情绪,对萧长卿点了点头。 她万万想不到,当日在后宫的一念之慈,没有当场掐死萧长卿,竟然会阴差阳错……让父亲的病,有一丝治愈的可能。 到厅外后,秦先生也不卖关子,直言道。 “你父亲若不解毒,熬不过今晚了。若要解毒,其他药材都好找,但独缺一味……” 兰溪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柳暗花明又一村……父亲真的还有救! “哪一味!” 兰溪呼吸骤停,焦急的看向秦先生。 秦先生目露怜悯,“这一味药,本就是稀世珍品,不是靠银子能找出来的,若十年八年地找,全天下采买收购,也许还有希望……但你父亲等不起了,今晚子时若醒不过来,此命休矣。” 兰溪的心情骤然沉下,语气微凝,“但求您告诉我,是哪一味?” 秦先生叹了一声。 “太岁。” 神药太岁,集天地日月之精华,汇百川山河之灵气,生长于人迹罕至之地,传说其味能生死人,药白骨……但千百年不得一见,只有大夫们口耳相传其神迹…… 就连皇室,都难寻其踪。 这种东西,别说十年八年,就是百年——都不一定能遇上一株!全靠缘分。 如今,只剩下半日。 去哪儿找? 兰溪心头刚升起的热流,尽数被扑灭。 指尖也寸寸凉尽,冷了下来,死死抓着袖口,双目无神。 直到,身边萧长卿清朗的声音传来,将她唤醒。 “秦先生,您是不是忘了,我那儿有半颗太岁呀。” 第15章 胞妹兰絮 秦先生面色骤变。 “长卿!莫要胡言乱语!” 萧长卿听不懂他的威胁。 也许懂了,但仍坚定地说:“秦先生,那半颗太岁就在我的私库中,您就取出来给姐姐的父亲治病吧。” “荒唐!” 秦先生猛地甩了甩袖子,再看兰溪的眼神,冰冷至极,“你父亲的病,我不治了!” 兰溪见状,急忙解释道:“秦先生,太岁之事我们再商议……” 秦先生理都不理,扭头就走。 萧长卿见状,跟着追了出去,只是临走前,不忘回头安抚兰溪。 “兰姐姐放心,你父亲的命包在我身上了,入夜之前,我必命人将药送来。” 闻言,秦先生走得更急了。 二人匆匆地来,匆匆地离开。 独留兰溪一人站在院中,神思恍惚。 …… 傍晚。 一匹轻骑停在兰府前。 年约十六岁女扮男装的少女,自马背上纵身跃下。 一身轻便的骑装,紧贴在身上,勾勒出修长纤细的身形。 长发成束,额前裹着赤金色的抹额。 抹额下,是一张同兰溪有五分相似的五官,但眉尾眼梢的铿锵之意,比兰溪更重。 飒爽英姿,倜傥风流。 好一个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公子。 正是兰溪的胞妹兰絮。 她不似其他闺中少女一般,爱舞琴弄画,而是对骑马射箭情有独钟。自小不爱红妆爱武装, 抓阄那天,掀了抓周的桌子,夺了侍卫手中的刀剑,气得兰丞相当着宾客的面狠狠揍她一顿。 但改不了。 自三岁起,便偷偷跟着府里的师傅学武,百般阻挠仍压不住她那颗习武的心。 后来夫人去世,兰丞相将两个女儿当成眼珠子,爱女如命,只好允了兰絮学武的。 为兰絮一口气请了十几位习武的师傅,日日在马背上泡着。 如今练得一身武艺,三五个大汉无法近身。 下马后,兰絮径直奔向内殿,健步如飞。 看见兰溪后,扑进她怀里,难得露出小女儿的娇态,“姐姐,你终于回来了!” “城南有位老神医专治不治之症,但从不轻易接诊,华叔昨儿派人去请,却没请回来,我想着今儿一早赶去,将他绑过来呢!可惜这老匹夫给跑了!” “见死不救算什么神医?” 兰絮气恼之下,将手中的马鞭一甩,笃定道:“定是一个沽名钓誉之辈!等爹病好了,我非掀了他的医馆不成!” 妹妹仍如记忆中一般。 鲜活生动,脾气暴躁。 不曾被吊在午门,凌迟而亡。 兰溪忍住心中浮起的那丝痛楚,夺走她手中的马鞭,叹了一声,“絮儿,别胡闹了,换身衣服多去陪陪爹吧。” 兰絮表情一顿,别开脸,拉着兰溪的手,声音里染着湿意,“姐姐……我不敢进去……爹从来没这么虚弱过……我看着爹……我怕我会哭……” “可你若不看,过了今夜,便再也看不到了。” 兰絮听到这话,抓着兰溪的手,猛然握紧。 指腹上的薄茧,都脆弱起来。 兰絮失神,眼底再没了刚才从马上一跃而下的傲气。 声音带着哀求。 “姐姐,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三日前,爹爹身体一点问题都没有!夜里我还给他带了肘子!他一人吃了一整个!” “怎么第二天,上了个朝,就……” 说着说着,兰絮猛地醒悟过来,“是不是朝中有人要害爹?” 兰溪叹了一声。 看妹妹的眼神,宠溺而恍惚。 “不是朝中有人……是最大的那个……” “你说萧烨?!” 兰絮眼睛蓦地瞪圆,不可置信地骂道:“他忘了娶你那天他如何跪在爹爹面前发誓的吗?他曾承诺会将爹当成亲生父亲一般爱重!如今才几年过去?当年的誓言全吞狗肚子里了?” 兰絮恨急,转身就走。 “你干什么!” 兰溪急忙拉住她。 “我要去宫里剁了那畜生!” 不见血不罢休! 兰溪颇为头痛的安抚着这个一点就着的妹妹,“好了,萧烨我绝不会饶了他,你且放心。” “如今父亲的身体要紧,没必要为不相干的人浪费时间,父亲的病还有得治,只是缺一味太岁,若你无事,便跟着管家去各大商铺跑问吧,” “爹还有救?”兰絮顿时将萧烨抛到九霄云外。 “太岁是什么药物?长什么样?我今日就算烧了全京城的药铺,也要给爹找出太岁来。” 兰溪心中苦涩。 全京城? 只怕整个大安朝,都找不出第二枚太岁了。 …… 夜色渐深。 兰絮迟迟未归。 管家华叔已经回府。 带来的并不是好消息。 “大小姐,京城所有的药铺和拍卖场都找遍了,但仍没有太岁的踪迹。” “老奴已经贴了满城的告示,重金寻找太岁,凡提供线索者,赏银千两……” “无一人揭榜。” “若时间久一些,能拖个十天八天,也许,会得到些信儿,可老爷……撑不了那么久啊……” 兰溪坐在床边,替父亲掖了掖被角。 暗光中,兰溪的瞳孔愈发幽深晦暗。 “郡王府那边,有消息吗?” 华叔摇头,“今日郡王府闭门谢客,没有任何音讯。” 隔着被子,兰溪握住了父亲的手,瘦骨嶙峋的指节,硌得她指尖微痛。 许久,终于下定决心。 “兰家的私军都调来了吗?” 兰氏一族,曾被萧氏先祖特许,允许有一千私军,驻扎在城南兰氏一族的宗祠附近。 一千而已,并不会动摇萧氏的社稷,为了彰显自己的仁慈与宽厚,萧氏皇族从不过问私军之事。 这些军将都是从兵营里挑出来精英,刀尖舔血活下来的勇夫,以一敌十不在话下。 平日里,兰絮便是在私军那边的靶场里训练,和将士们打成一团,积年累月下来,在军中颇有威望。 “都齐了,等着您吩咐呢。” 华叔好奇兰溪召这些私军来的目的,却不敢多问。 此次回府,大小姐气势太强了,很多时候,很多话,他只能听吩咐,连插嘴开口的余地都没有。 “去郡王府。” 兰溪眼底掠过一抹狠色。 不是她不信萧长卿。 而是关乎父亲性命之事,容不得半点马虎。 今夜,就算抢,她也要从郡王府抢走那颗太岁! 第16章 不眠之夜 兰府私军集结的消息,很快便传遍京城。 稍微有势力的人家都派出探子,密切监视着兰府的一举一动。 兰衡昏迷不醒的事情,随着兰溪的出宫,早已不是秘密。 同兰氏交好的家族,一边准备着丧礼的仪程,一边担忧着兰衡去世后,该投靠哪边…… 而那些跟兰氏看不对眼的朝臣们,则恨不得在院中升三柱香,祈祷兰衡早日升天。 只要兰衡一倒,整个大安朝的朝局,将天翻地覆。 …… 消息传到养心殿时,批改奏折萧烨吹灭了案台上的烛火。 得意到隐隐变形的五官,在夜色中,愈发狰狞。 他合上奏折,起身,将双手背到身后,看着报信的太监,佯装悲痛地叹了一声。 “哎,兰氏向来猖狂,集结私军之事,早不是一日两日了,如今看在岳父大人即将不久于人世的份上,朕便饶了兰家这次僭越之举吧。” 萧烨装完大度后,又问,“可知那私军是去了什么方向?” “回陛下,似是赶去了城西,皇后娘娘戎装在前领队。” “成何体统!” 萧烨眼底掠过厌恶,“一国皇后,不老老实实在后宫待着,贸然出宫不说,还抛头露面的带着私军外出……如此德仪态,怎配做国母?” 小太监跪在地上,讷讷不敢接话。 萧烨也发现了自己的失态,清了清嗓,这才又恢复那淡定之态,“罢了,朕体谅她一番孝心,便不追究此事了,你们派人继续跟着,看看去西边做什么?难不成想连夜给兰相找个好墓地?” 话中的幸灾乐祸之意,都快溢出来了。 小太监想起宫中由来已久的,新帝和兰氏不睦的传闻……此刻,终于信了。 何止是不睦。 简直是恨之欲令其死…… “对了,皇后的芝兰殿,如今谁在看着?” 萧烨眼神微闪。 “回陛下,皇后娘娘带了腮雪出宫,如今是凝霜姑娘在掌事,凝霜姑娘是皇后娘娘的陪嫁,在芝兰殿威望甚高……” “朕知道了,下去吧。” “是……” …… 与此同时。 城西,郡王府。 今夜无月。 一千兵马集结在府外,将士们皆身披黑甲,全副武装,一言不发地守着最前的女子,等着她一声令下,冲入府中。 四周安静极了,唯有震震的马蹄声,压抑着,积攒着,好似夏日的傍晚,随时随地地酝酿着暴雨,只等一声霹雳,倾盆而至。 兰溪一身红衣坐在马上,下巴微抬,露出笔直疏冷的下颌线。 她抓住了手中的令牌。 这是兰家掌私军的军令。 直视着紧闭的大门,将执着令牌的右手缓缓抬起,正要下令,却听到扑通一声—— 一个月白色的身影翻墙而出。 落地之后,还摔了一下,颇有些狼狈地站起来,掸了掸灰尘,却不忘捂紧怀中之物。 正要抬脚往前走时,看到了密密麻麻的黑甲军。 脚步倏然顿住。 茫然地扫视着这只肃穆的军队,一时间,不知身在何处。 可等他看到领军之人时,眸中的喜色几乎溢出来。 单纯的,无邪的欢喜。 “兰姐姐。” 他快步走到兰溪身边,一边笑,一边擦了擦脸上的灰渍,双眸在无月的夜色里,仍带着淡淡的辉光。 “我——” 话音未落,脖颈一凉。 守着兰溪的副将,已将长剑抵在他的脖间。 “大胆!” 副将横眉,怒斥道:“若再往前一步,老子切了你的脑袋!” “姐姐……” 萧长卿有些委屈,“我是给你送药的。” 语罢,掏出怀中之物。 一团灰褐色的肉瘤般的药材,横卧在他的掌心。 很丑。 却跟医书中所绘制的图案一模一样。 太岁。 看到太岁的一瞬间,兰溪呼吸都停了。 下一刻,飞身下马,一把夺过萧长卿手中之物,整个人,都因激动而发抖。 身边的副将早已得了兰溪的吩咐,知道今日来郡王府的目的,看到那太岁后,犹豫了一下,将剑收回。 接着,便用一种颇为怨恼的眼神瞪了一眼萧长卿。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他们在马场训练了多少年?一次正经的架都没打过!好不容易大小姐心血来潮要用他们一场,没想到……刀还没拔出来,就被这小子给截胡了! 萧长卿见兰溪开心,自己也跟着笑起来。 他的笑极好看。 浅淡的唇角微微上扬,连带着眼角眉梢都生动起来。 如质如朴,如玉般雅立。 捧着太岁的兰溪,看到他的笑,不知怎么,心突然动了一下。 有些不知名的暖意,自心脏深处,慢慢涌向四肢百骸。 “姐姐,这太岁是我从秦先生那里偷来的,但是只有太岁却不够,还需要秦先生配药,他那个脾气……” 萧长卿懊恼的说:“比驴还倔,软硬不吃。” 副将终于找到了自己存在的价值,插嘴道:“放心吧郡王爷!咱们弟兄千人,想收拾一个大夫还不是手到擒来?待会儿保管让他服服帖帖的!” “大言不惭!” 砰—— 门被一脚踹开。 提着灯笼的秦先生,穿着一身黑衣,脸比衣服还黑,怒视手捧太岁的兰溪。 “好你个女娃子!使手段诓一个痴儿算什么本事?逼得他都敢行盗窃之事,翻墙也要为你送药!” “兰氏一族果然阴险狡猾,你看看你,都当了皇后的人了,为了一味药材,连美人计都用得出来!” “今日我把话摆在这里了,就算你拿走太岁,我也不可能给你开药!” 秦先生怒到极致,直接放了狠话。 “你们想威逼是吗?你们知道逼迫一个医者的后果吗?就算逼我给了方子,逼我今晚把兰衡救活了,我也能在他身体里下暗手,三个月之后,悄无声息地让他去死!” “老子天不怕地不怕,还就没被人威胁过!今天这病,老夫绝不会治!” 捧着太岁的兰溪,眼底的喜色,慢慢溃散。 如秦先生所言。 他宁死不治,她又有什么办法呢? 难道一切都是徒劳……无用的吗? 兰溪看着十米之外,引颈受戮的秦先生,一时之间,竟不知该怎么办了。 谁知,眼前银光一闪。 腰间的佩剑被抽走。 萧长卿拿着那佩剑,抵在自己脖子上,远远地看着秦先生,认真地说:“您若不帮姐姐,我今日就自刎在您面前。” 第17章 今日立誓 剑身锋利,削铁成泥。 兰溪看着萧长卿脖子上的血渍,眼底闪过一丝不忍。 她们之间,不过萍水相逢…… 秦先生怒不可遏地冲过来,夺走萧长卿手中的长剑,狠狠摔在地上,恨恨踩了两脚,难掩暴怒。 “萧长卿!你别太过分!” 萧长卿固执且坚定地看着他,“秦先生,我已经决定了。” “你决定个屁!” 秦先生怒了,将枪口对准兰溪,冷笑,“你知道这颗太岁怎么来的吗?是先帝命人在民间找了十五年才寻来的!这一路上为寻这太岁死了多少人?你知道吗?你以为先帝是给你找的?这是给他的爱子萧长卿找的!” 秦先生想起往事,怒意更甚。 “我师父楚神医早年曾涉及一桩命案,后被先帝所救。因为这救命之恩,应先帝之恳求,带我从西南赶至京城,十几年如一日守在长卿身边,只为治好他的痴症……” “可惜师父年纪大了,用尽全力仍未能治愈萧长卿,含恨而亡!” “我跟着师傅二十七年,得师父教养成人,授予一身医术,师父之恩情,比亲生父亲还深!师父去世时,我在他墓前发誓,此生必替他偿还恩情治好萧长卿!” “这半颗太岁,便是药引!” 说到痛处,秦先生红着眼眶,看兰溪的眼神,犹如看杀父仇人,“你要拿这太岁去救你的父亲,可哪里还有太岁来慰祭我亡师?今日若想夺走这颗太岁!那便从我秦虞之的尸体上踩过去吧!” 兰溪怔在当场。 原来,这颗太岁还有这样的来历。 一时之间,看着身后的上千兰家军,顿时踌躇起来。 今日是她过于鲁莽冲动了。 秦先生,绝不会让的。 两方僵持中,一道清淡的男声,打断了沉默的空气。 “我不治了,可以吗?” 萧长卿擦去脖颈上的血渍,瞳孔纯净如星。 他淡淡笑着,“父皇,还有楚神医……为了我的病费劲了心思……可是我不觉得我有病。现在这样不挺好的吗?” 因为胎毒,他的身体养了二十多年才养好。 但对人心和世界的认知,永远停留在八岁。 非黑即白,单纯懵懂。 “秦先生,您答应楚神医的事情,已经做到了,楚神医在天之灵,想必也都看开了。我替去世的父皇向你,向你的师父楚神医道谢,当年的救命之恩,已经还清了。您不必继续困在京城跟着我,我知道您想回南疆,想做一个隐世神医,那您就去吧,去实现您的抱负,好吗?” 众人皆愣住。 秦先生像头一次认识萧长卿一般,眼神寸寸盘剥,不错过他分毫的表情。 许久,有些疯癫的笑道。 “世人皆嘲笑稚儿,可世人谁如稚儿?” “金銮殿上,那皇帝是怎么上位的,我也不多说了。” “你兰家百年所求,不过也是一个荣华永驻。” “你兰溪贵为皇后,仍不知足,拼死也要留住将死之人的命。” “我秦某人为了一段恩情,将自己困死在京城,十几年郁郁不得志。” “可一个痴儿……为了一段情义,倒能豁出自己的一生!” 抬头,敛去耳边散乱的头发,再看兰溪时,眼神犀利似冷箭。 “这太岁,你可以拿走,你父亲的病,我也能治,但我只有一个要求。” “你说。” “你现在立誓!待我离开京城后,你要用你的身家性命,护他萧长卿一生周全!” “好。” 兰溪二话不说,以手作礼,仰头看着无月无星的天幕。 “今日,兰氏女兰溪在此立誓,往后必用全部身家性命做抵,护萧长卿一世荣华安稳,若有愧此誓,便让我兰溪天打雷劈而亡,化作厉鬼夜夜受刑,永世不得超生!” 秦虞之震惊于兰溪誓言的狠毒,看兰溪的眼神,带着些许复杂。 也许,这兰家女,没有他想象的那么不堪。 萧长卿则赶至兰溪身边,拍了拍她的衣袖,又踩了踩地上的灰尘,语气焦急,“呸呸呸!土地爷见谅,这誓言不准的!” 这是民间的土法子。 立誓之后,立刻向土地爷告罪,誓言还没送到天上,便不算数。 萧长卿做完这幼稚且无用之举后,这才舒了口气。 “姐姐,你不用担心,我身体好好的呢,别听秦先生吓你。” “楚神医去世前对我说过,若想恢复神智,既要靠这药引,也要靠机会。药引有了,等不来机会又有什么用呢?” “况且,我每日都在读书学史,我记忆力很好的,并不觉得我脑袋有问题呀?” “好了。” 他笑着说:“兰姐姐,既然秦先生已经答应您了,咱们就快点去配药吧。” 兰溪看着他清朗如玉的笑,内心五味陈杂。 若不是痴儿,怎么会叫她姐姐? “姐——” 马蹄声破空而来。 执鞭的少女闯入人群中。 一身骑妆的兰絮赶了过来,一手执鞭,一手拉着马缰,坐在高头大马上,俯视着这纷杂的局面。 声音清脆,“管家说你来郡王府了!没吃亏吧?谁敢惹你,看我不抽断他的骨头!” 女土匪一样,气势汹汹。 兰溪一阵头疼。 “没人惹我。你快收起你的鞭子吧!好歹是个姑娘家,怎么变成了一言不合就跟个莽夫似地……” 叹了一声,吩咐道:“这位是秦虞之先生,医术绝伦,能治父亲的病,你先将他送回丞相府,等我安置了兰家军后,便赶回去。” “真的能治父亲?!” 兰絮跟打了鸡血一般,驾马冲到秦虞之身边,右手一揽,将秦虞之拉到马上,忽略后者黑如铁锅的脸色,将后者往自己腰后一按。 “先生!我先快马带您回府!” 语罢,扬鞭狠狠抽了一把马腿。 马儿嘶鸣一声,驮着马背上的两人,迅速消失在长巷中。 隐约的,兰溪似乎听到了男子的哀嚎声。 但那声音稍纵即逝,兰溪以为自己听错了,不再关注那边的兰絮,而是看向身后的副将。 “整顿一下,撤回别苑。” 副将单膝跪地,心中有再多遗憾,也只能压下,“遵命!大小姐!” …… 第18章 一生顺遂 到兰府后。 秦虞之吐了三回才作罢。 他指着一脸愧疚的兰絮,虚弱无力地骂,“我平日出门不是坐轿便是步行,从未在马背上待过,你倒好,拖着我穿过了整个京城,跑了足足七公里……你是要断了我这条老命啊!” 兰絮尴尬地吐了吐舌头,手背在身后,讨好地笑。 “秦先生您说笑了,您如今年纪不过三十,怎么能叫老命呢……我看您能长命百岁呢!等到您百岁大寿时,我给您捧个大大的寿桃——” “咳咳咳——”秦虞之没顺出来那股气,差点把自己呛死。 咳了好大会儿,才扶着腰,狼狈地说:“我上辈子跟你们姐妹俩,绝对有什么仇怨,这辈子这样折腾我……别废话了!带我去见病人!” 兰絮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引着秦虞之进了里间。 兰相已气若游丝。 秦虞之一改之前的散漫,面色凝重地坐在兰相旁边,观察了一下他的瞳孔,叹道:“比我想象的还要严重些,我列个单子,你速速让人将上面的药材都准备好,另外后厨烧几缸热水备着。” “好。” …… 半个时辰后。 木桶被支在寝殿中央,几近沸腾的热水,将屋内熏得湿气漫布。 秦虞之将早就准备好的药材和太岁一起,磨成粉末倒进木桶中。 接着吩咐管家华叔。 “将丞相的外衣褪去,抬进浴桶中。” 兰溪见状,忍不住问,“这水温这么高,爹放进去……” 岂不是皮肤都要烫破了? 秦虞之瞪她一眼,“你治病还是我治病?命都快没了还在乎那点儿小伤。” 兰溪歉意道:“是我多虑了,先生莫怪……” 担心则乱。 如今的局面,还是全权交给秦虞之的好。 “你待会儿拿着这匕首,将你爹的十指都割破,知道吗?” 秦虞之将匕首递给兰絮,解释道:“你爹中的不是其他毒,而是南疆特有的蛊毒,还是最稀罕那种,待会儿我会全力为他施针,逼出体内的蛊虫,蛊虫会汇聚在十指指尖,所以你一定要及时帮他放血,让蛊虫流出。” “这些混杂了太岁粉末的药水,则是重塑筋骨之物,待会儿蛊虫出来,你父亲血脉大伤,若没有这药水高温温养着,只怕熬不过三息。” “可懂了?” 兰絮认真地点头,抓着匕首的手背,因用力,而暴起片片青筋。 秦虞之见状,忍不住安抚,“倒也不必这么紧张,我行医多年,对此手到擒来。” 兰絮抬臂,擦了擦额间的汗,“您放心,我一定照办。” “恩。” …… 一旁。 萧长卿凑到兰溪耳边,奇道:“秦先生虽然不过三十,但平日里脾气臭得跟石头一样,今日竟然会安慰你妹妹,真是见鬼了……” 是吗? 兰溪全副精力都在父亲身上,闻言,只挑了挑眉,没有多想。 秦虞之却转身厉喝,“看什么看!除了兰絮,剩下人都出去!万一待会儿发出点儿什么动静影响我施针,一条人命你们赔得起吗?” 兰溪和萧长卿讪讪对视一眼,无奈出了大厅。 吱呀—— 门关上,院外寂静无声。 兰溪微微侧身,看到了萧长卿宽厚的肩膀。 她有些讶异。 萧长卿,竟比她高了这么多? 可能因为萧长卿是个痴儿,所以总下意识地把他当成孩子一般…… 但是那晚的记忆……那夜的春药…… 证明他的身体,并不是一个孩子。 成年男子有的,他都有。 会的,他也会。 兰溪尴尬地别过脸,逼自己忘掉那晚发生的事。 一阵冷风吹来,在这晚秋的夜里尤显凉薄。 萧长卿往前侧了侧身子,替兰溪挡住院里窜来的秋风。 “姐姐,你去披件披风吧。” “不用。” 兰溪的心神全在屋内的兰丞相身上。 下一刻,肩上一暖。 萧长卿将外衫褪下,披在她身上,接着吩咐默默候在角落的小厮。 “煮碗热汤过来。” “不必——” 兰溪正要阻拦,萧长卿直视她,眨了眨眼,一派天真纯然。 “我一天没吃东西,刚才还翻墙了,好饿。” 兰溪阻拦的话堵在口中。 是她思虑不周了。 无奈道:“给郡王爷准备点热汤,再备些好消化的糕点。” 萧长卿这才满意。 见小厮离开后,眼底闪过狡黠的光。 …… 两盘糕点两碗热汤,兰溪明明没有吃的欲望,却不知道怎么回事,在萧长卿的几个眼神三言两语中,竟用了一多半! 直到腹中的饱腹感涌来,她才急忙接过帕子擦了擦手,眼神飘忽地看向四周,掩饰着自己的尴尬。 “不知里面……如何了……” “不必担心,秦先生虽然脾气不好,但医术极好,他夸了海口,一定能将丞相爷治好。再说了,丞相爷吉人自有天相,我看呀,定能活到百岁无忧。” 兰溪被他的话逗笑了,“你还会看面相?” 萧长卿也跟着笑,手指摸过盘子里被兰溪咬过的糕点,就着那齿印又咬了一口,眼底的暖意更盛。 “我会!虽然孔夫子讲,子不语怪力乱神,但我瞧兰府的气势气派,再兴旺百年都没有问题。还有兰姐姐——” 他看着兰溪,脸上是不染瑕疵的祝愿。 “定能一生顺遂,幸福和乐。” 兰溪眼底一晃。 一生顺遂吗? 她早已没有这种奢望了。 只要……活着便可。 吱呀—— 门被推开。 秦虞之的衣襟已被汗水溻湿,额角的发也凌乱不堪的黏成缕。 他半倚着门框,虚弱无力地道:“今日诊金十万两!一文钱都不能少!施了将近六百道针,这条命都快送给你们兰家了!” 紧随其后的兰絮,虽然也是累极了,但面色潮红,眼带兴奋。 “姐姐!父亲的呼吸恢复正常了!虽然……流了很多的血,但秦先生的法子真的有用!别说十万!就是十万黄金都给得起!” 再看秦虞之时,眼底是不加掩饰的崇拜,“秦先生,您刚才施针的手法快得都出残影了!若您拿着刀,别说在我兰家军中了,就是在边疆,您都是头一号的人物!” “今日接您来府之时,多有得罪,还请您莫要责怪。” 秦虞之的脸上泛起几不可察的潮红,他清了清嗓,没敢再看兰絮奕奕有神的双眸,“你若想学,回头教你便是。今日我累了,便先离开了。” 理了理皱成一团的长袍,挺直了脊背,强压着虚弱的力气,迈着步子离开。 兰絮对他抱了抱拳,接着拉着兰溪就往屋内冲。 一边走一边汇报,“姐姐!秦先生刚才讲了,三日之内,爹爹必会清醒过来,只是醒过来后,需要静养满百日才能下床活动,想恢复如初,更是要三五年时间……” 兰溪扶着兰絮,探头往病床上瞧了一眼。 父亲虽然仍枯瘦昏迷,但眉眼之间,却能感觉到一丝生气…… 竟然真的…… 父亲有救了。 兰溪眼眶一热。 所以,她重生而来,到底也没算白走这一遭,对吗? 第19章 问过她吗? 三日后。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穿过瓦楞与窗柩,缓慢而又温柔地照在兰溪的脸上。 白皙如凝脂的皮肤,在日光下,泛着淡白色的辉色。 她睫毛狭长而浓密,安静地铺在眼睑上,遮挡着眼睑下方淡淡的灰青色。 连熬几晚,日日守在病床前,如今终于撑不住,趴在床边睡着了。 睡梦中,双手仍紧紧握住父亲的手,唯恐一个疏忽,没再黄泉路上拉住他,阴阳两隔…… 隐约,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 “溪儿……” 低沉的,虚弱的,劫后余生的。 兰溪猛地从梦中惊醒,后背渗出津津冷汗。 她又梦到前世了,梦到她变成魂魄,来到了父亲被处刑的那个金銮殿上。 萧烨猖狂而得意地坐在龙椅上,底下设宴,群臣把酒言欢。 父亲一身麻衣,伏跪在金銮殿正中央。 御前侍卫们举起行刑的棍棒,朝父亲苍老的脊背上狠狠砸去。 一声又一声。 鲜血四溢,骨断片片。 父亲忍着痛,嘴里涌着血,抬头看向萧烨,哀求地问他,“你答应老夫的,让老夫再见溪儿一面……” 萧烨将手中的酒杯,轻蔑地甩在父亲的脸上,“想见你女儿?做梦吧老匹夫!” “来人!” “将这老贼凌迟处死!” …… 大概因为那一幕,太过于残忍,残忍到兰溪无法接受。 她顺着那声呼唤,挣扎着从梦中醒来,双手掩面,擦去满面的泪。 后背的冷汗都落了,脸上的泪痕都干了,兰溪这才从梦靥中完全冷静下来。 都是上辈子的事了。 她咬着下唇,任凭那痛意将记忆淹没。 此生,绝不会重蹈覆辙。 “溪儿……” 虚弱的声音又从床榻上传来。 兰溪不可置信的抬头,正好撞上父亲偏暗的,浑浊无力的眸子…… 父亲醒了! 狂喜几乎冲昏她的头脑,她猛地凑上前,眼泪这回憋不住了,夺眶而出。 声音里,是多年不曾显露的孺慕。 “爹!我好想你!你终于醒了!” 床榻上,兰丞相想对女儿笑一笑,可浑身肌肉无力,只能微微抬了抬嘴角,接着,哑声道:“过去几日了?你快回宫吧,不可落人口实。” 他为官三十七载,经历过无数次生死攸关之时,刚一清醒,便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无论从前发生什么,此时此刻,当时当下,人总要做出最合时宜的选择。 他估摸着自己的身体状况,应该昏迷了许久。 女儿既已嫁入皇室,轻易不得离开,之前他未醒,倒还有由头留在府中。 如今他一醒,溪儿若再不回宫,便是不分轻重了。 “您放心,等伺候您喝点儿水,我立刻回去。” 父亲尚未痊愈,兰溪不欲让他操心。 忙安抚道:“宫内诸事我已打点妥帖,待会儿回宫之后不会有流言蜚语传出,至于府内,华叔是府里的老人了,您昏迷这些时日,一应事物都是他在操持,做事面面俱到滴水不漏,完全可以放心。” 兰溪用锦帕,擦了擦父亲唇边的秽渍,温声道:“您这一病,絮儿也长大不少,这几日跟着华叔,学了诸多管家的本事,您醒了养病的这段时间,她会留在府中不去军营,您就等她好好伺候您吧。” 话音落下,门口便传来兰絮的声音。 “长姐!宗族里那群老古板实在可恶,一大早又聚在会客厅找事了!” “他们今日若再不收敛,我这鞭子可要见血了!” 门被推开,身穿月牙色的长裙,头戴如意钗,一改前两日的女汉子形象换回女装的兰絮,立在门口。 她手中端着一个餐盘,上面放着热粥小菜,双眸冒火,满是恼怒。 只是那嗔怒的眼神,看到床边的一幕时,凝固住…… 拉得起十石大弓的那双手,此时抖得端不住那餐盘上的一粥一碗。 粥碗碎了一地,她踩着满地的狼藉,神魂失守地闯到床前,看着睁开眼睛的父亲,直直的扑上去—— “爹!” 被兰絮压着的兰丞相,一边艰难的抓着床沿,一边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本就虚弱无力,此时胸腔又憋痒难受,眼白一翻,差点又昏死过去。 好在兰溪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兰絮,将她从兰丞相的身上捞起,这才留住了父亲的一条老命。 斥道:“多大的人了!怎么还这么毛手毛脚?你这样我如何放心地回宫?将父亲交给你?” 兰絮此时也冷静下来,尴尬地往后退了两步,搓着手,局促不安。 “我这不是太激动了嘛……给忘了……” “为父这条命,迟早断送在你的手上,咳咳……” 床上的兰丞相,咳出一口黑血。 兰絮见状,愈发愧疚自己刚才的莽撞,站在一旁,讷讷不敢言。 兰溪侧坐在床边,小心翼翼地为兰相擦去唇边的血渍。 “你啊,手上没轻没重的,爹现在身子弱,连冷风都吹不得,你当他是你兵营里那些将士啊?见面都用过肩摔来打招呼?” 兰溪叹着气,继续道。 “我下次再出宫,也不知何年何月了,你若仍这么粗心,父亲我怎么好交给你?” 她一回宫,鞭长莫及,妹妹行也得撑住,不行也得撑住! 兰絮闻言,眼眶一红,心中愧意更重。 看着病床上的父亲,咬唇,“姐,你放心吧,我会照顾好爹爹的……” 兰溪点了点她的脑门,看着她湿漉漉的眼睛,再多的话,也说不出口了。 如果可以,她真希望她的妹妹一辈子不要长大。 但父亲一病,引得朝局动荡,人心惶惶。 帝王在旁虎视眈眈,仇家们摩拳擦掌准备了百般算计,兰家一步踏错,便万劫不复。 兰氏嫡系,只剩下她和妹妹,若自己立不起来,那就是死路一条! 至于那些旁系…… 兰溪想起回府那日满院的白幡,眼底掠过冷色。 别以为她不知道这群旁系们的算计! 兰氏传承百年,嫡系只有一支,但旁系却延续了无数支,盘根错节,庞大而冗杂。 同为兰氏血脉,覆灭时一个也逃不过。 但兴盛时,兰氏内部,并不是铁桶一块。 那些辈分高的离谱的长辈们,都住在京郊芙蓉镇,那是兰氏宗祠所在之地。 但凡兰氏有族长更替,子嗣继承的大事,芙蓉镇的兰氏族老们,便会蹦出来主持指挥。 母亲还在时,多年无子,那些族老们每逢盛典,都要对母亲大加指责。 母亲离世时,族老们年复一年的给父亲张罗再取。 父亲和母亲感情甚笃,严词拒绝这些族老们的提议,并立誓终生不娶,这才堵住了这些族老们为他张罗的心思。 但这些族老们,怎允许兰丞相将这诺大家业交到兰溪姐妹俩? 他们疯狂的在族中寻找适龄儿郎,欲要为兰丞相承嗣,将兰家纳为己有。 想当年,兰义被带回府中后,虽然只是收为义子,没有继承家产的资格,但这些族老们差点把兰府的房顶都给掀翻,逼着兰丞相将兰义赶出兰家,收他们推举的嗣子为儿。 做什么春秋大梦呢。 兰丞相维持这诺大家业,可不是为了便宜这群远出五服的族老们。 更不会将一生的筹谋,给一个血缘微薄的嗣子。 他早就计划好了,家产一分为三,两份是嫁妆,兰溪和兰絮一人一份。 等兰溪或兰絮谁多生个外孙,抱一个回来姓兰,将来做兰氏未来的家主,那份家产,也会记在这外孙的头上。 为了嗣子一事,兰丞相差点和宗族闹翻,最后舍了些铺子的分成,记到宗族名下,出了好大一口血,这才将过继之事给揭过。 如今,眼见父亲病重,这群族老们又蹦出来闹腾…… 兰溪眯起眼。 想从她兰溪口中抢肉,问过她的意见了吗? 第20章 族老嗣子 会客厅内,小厮已上了三遍茶,仍压不住满室的燥意。 几位年近古稀的长者,面前各领着几个孩童,坐在厅内,闲言碎语不断。 “三日了,那屋里还没有消息传出来吗?” 开口的,是坐在首位的三叔公,也是兰氏宗祠内,辈分最高的长者。 他长着一张方脸,看着宽广大气,但眼底时不时爆出的精光,显露出内心深处的筹谋和算计。 人老心不老。 只要兰丞相一去,他领着的这位嫡亲的重孙,极有可能成为兰衡的嗣子,成为这兰家的主人。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当个族老有什么用?一年到头也就那么点供奉。 若他的重孙成了嗣子,整个兰府都是他的了! 有生之年,他也能搬到这个御赐的宅子里颐养天年了! 想着未来的美好蓝图,三叔公挺直了弯曲的腰,像主人一般,扫视着会客厅内的器物。 千金一两的松山云雾茶,三年出一件的烧青汝窑,还有这满屋子价值连城的沉香木家具…… 眼神渐渐火热。 想到兴奋处,他拍了拍面前重孙的肩膀,慈爱地问道:“瞳儿,若有人问你读过什么书,你该怎么回?” 乳名为瞳儿的六岁稚子,仰头,奶声奶气地说:“瞳儿读过孝经,义经,中庸,大学……” 三叔公满意的摸了摸胡子,得意的笑着,露出满是豁口的牙龈。 “很好,都是讲仁义的好书。” 周围的族老们,看到这一幕,也纷纷考校起自家的孙儿。 乾坤未定,你我皆能成为嗣子! 兰府嫡系选人……看的是人才和缘分……可不是辈分! 端茶递水的小厮们,见到这宛如菜市场一般闲杂的场景,各个对视一眼,皆看出彼此眼中的无奈之色。 三日了,日日如此,这群族老什么时候才能消停? 他们丞相爷还没咽气呢! …… 就在厅内气氛愈来愈火热之时,厅外,忽然传来小厮恭敬的通报声。 “大小姐!您怎么来了!” 回廊婉转处,兰溪在众人的簇拥下,绕过层叠的回廊和假山,来到花木掩映的会客厅中。 她穿上了出宫那日穿的凤袍。 一袭红衣,缀满洒金的凤凰,繁密的针脚刺绣间,绣的不是凤羽,是全天下独一份,唯有她能披在身上的,不容僭越的尊贵。 头上的凤冠愈发张扬,珠玉琳琅垂坠在额前脑后,半遮半掩着她那绝色的五官,一对狭长微挑,清亮有神的凤眼,所掠过之处,无人敢同她对视,纷纷下跪行礼。 “皇后娘娘千岁千千岁……” 厅内。 族老们神色尴尬地坐在椅子上,看着那尊贵非凡的兰氏小辈,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见礼吧?他们可是长辈啊…… 不见礼吧……那毕竟是当朝皇后…… 孩童们则直接得多,个个痴痴地盯着兰溪,好似看下凡的仙女一般,入了神…… 直到—— 腮雪眉毛一横,端出在宫中教育宫女的架势。 “怎么了?见了当朝皇后,尔等是这副姿态?敢问在座诸位官居几品?见皇后敢不行礼?” 三叔公端起手边冷掉的茶碗,喝了口,压下那股不自在,端出长辈的态度。 “你这小丫头发什么泼?我等都是皇后的长辈,哪有长辈给小辈行礼的?” 兰溪眼神淡淡地扫来,没有说话。 三叔公手抖了一下。 这小丫头当了皇后……怎么气势如此骇人…… 腮雪挺身而出,丝毫不惧,“先有国后有家,先有君后有臣!娘娘先是一国之母,而后才是兰氏女!你们是要把兰家放在朝廷之上吗?有几个脑袋敢这么说话?更何况……旁系之人,不知道庶出多少辈了,竟敢自称兰氏嫡系的长辈……敢自称皇后娘娘的长辈……好大的面子啊!不知这话……你们敢去兰氏祠堂里当着祖宗的牌匾说出口吗?” 三叔公灌进嘴里的那口茶,再也咽不下去。 他虽顶着兰氏族老的身份,其实就是个偏的不能再偏的旁系,家中最出息的子孙,也就是个九品官,全靠年岁大,才成了所谓的祠堂族老。 说得好听是族老,说得不好听就是守祠堂的。 连兰溪的面都没见过几回,又怎敢称是当朝皇后的长辈? 若不是兰丞相病重……这兰府的门槛,他都迈不进来! 被腮雪这么一威胁,怯意全露出来,慌慌张张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拄着拐杖便要行礼。 “三叔公快起来吧。” 兰溪见他服了软,上前两步将他扶起来。 她本意并不是为了逞威风,而是为了压制这些族老们的气焰,让他们认清自己的身份罢了,待会儿莫要提出什么过分要求。 兰氏一族,虽心不齐,但到底同气连枝。 上一世,这些族老们皆因她之故,惨死家中……她心中,是有愧的。 这一世,除非他们做了极其过分之事,她都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兰溪假装责备腮雪道:“不得无礼,既是兰家族老,那必然是本宫的长辈,本宫如何受他们的礼?此种糊涂话,往后不许再说了。” 腮雪低头,“奴婢知道了。” 大殿内的气氛,顿时和睦多了。 三叔公率先开口,“皇后娘娘莫怪罪,是老夫失礼了。” “对啊,娘娘天皇贵胄,我等行礼是应该的。” “娘娘快些落座吧,您不坐,我等不敢坐啊……” …… 断断续续的奉承声响起。 兰溪的面色也柔和了些。 “宫中还有诸多杂事,本宫便不坐了,来见过诸位族老后,本宫便要启程回宫了。” “这……” 三叔公犹豫了一下,将面前的孩子推到兰溪跟前儿。 斥道:“快,叫姑奶奶!” 瞳儿怯懦地看着兰溪华贵的头饰,“姑……姑奶奶好。” 三叔公敲了敲手中的拐杖,咳了一声,“其实我们这些糟老头子住在府上,也知道多有叨扰,但如今丞相爷生死未知,咱们兰氏一族,总不能落入外人手中啊!瞳儿这孩子是我自小看着长大的,懂礼又孝顺,您看,您不如把他收了,当作个亲弟弟如何?” 语罢,踢了踢瞳儿的膝盖。 瞳儿年纪小,人却机灵。 跟着跪在地上,咚咚开始磕头。 其他的族老们,不甘示弱,纷纷放开怀里的孩子,也开始替他们求情。 “皇后娘娘,老夫这位侄孙只有九岁,已是童生啊,往后定能为兰家光耀门楣!” “我的孙儿一岁能写诗,三岁能作文,五岁熟读论语经书……” …… 越说越离谱了。 兰溪清了清嗓,板着脸,“你们这是什么意思?听谁在哪儿胡言乱语了?本宫父亲身体好着呢!再活个几十年都不成问题,谁给你们的胆子咒他不得长寿?” 众人愣住。 三叔公不可置信道:“不是说……活不过……” “放肆!” 兰溪长眸瞥来,眼带威胁。 “听了几句瞎话便来主宅闹腾,真以为本宫这个皇后是软柿子吗?谁若再传谣言,本宫决不轻饶!” 众人面面相觑。 他们听到的消息……是兰相活不了几天了啊!白绸葬仪都准备好了,如今这是……白折腾了吗? 三叔公眼神闪烁,犹不死心,“那我等……可否去探望丞相爷?” 第21章 晴天霹雳 兰溪眼神陡然锐利。 这群族老,竟贪婪至此! 她话已说到这种地步,还死咬着不松口。 语气,跟着冰冷下来。 “三叔公,本宫且问你,若你大病初愈,你可否想见人?” “如今已至深秋,开个窗都寒气扑面,你让本宫领你去见父亲?若因寒气入体再次重病,兰府的损失,你赔得起吗?丞相爷的千金之躯,前朝的大事……你担得起吗?” “更何况,你们这满屋子的人,谁见?谁不见?若都去见……父亲没病也要被你们折腾出病来!” “本宫对你们客气,不代表真怕了你们。若想拜访,那本宫好吃好喝的招待着,若想找事,尽管放马过来,看咱们谁死谁伤!” 凤眸掠过屋内的诸位族老,眸光威厉,众人皆不敢与之对视,纷纷低下头来…… “门口挂的那些白幡,本宫先不与你们计较了。” 兰溪眯起眼,淡声威胁,“收起你们那些小心思吧,别把别人当傻子!这种事,本宫只原谅一次。” “在家从父,既嫁从夫。本宫如今是皇家妇,你们也算不得什么名义上的长辈,若敢惹恼本宫,管你是谁家的叔公姥爷!地牢里监舍多的是!谁想进去就直说!” 刚刚还心有不忿的众人,听她这样的语气,禁不住打了个冷颤…… 正一品的皇后之位,他们确实……惹不起啊! 兰溪见他们不再废话,怒气也收敛了些。 “兰府要闭门谢客数日,你们都各自收拾行李回家吧,一炷香内收拾好的,本宫便送你们百两银子的仪程。一炷香内收拾不好——” 兰溪冷笑,毫不掩饰自己的强势,“那就乱棍打出去!” 刚刚还磕头行礼的瞳儿,被她这煞神一般的样子吓住。 坐地大哭,“爷爷!这儿好可怕!我不要再来了!” 兰溪眼神猛地扫视过去。 三叔公急忙捂住孙儿的嘴,不敢让他再叫嚷,对上兰溪古井无波的瞳孔,虚虚一笑,“这几日多有打扰,还望娘娘勿怪罪……” 退缩之意,可见一斑。 兰溪这才作罢。 “无碍,小孩子不经事罢了。” “你们快去收拾吧,本宫亲自送你们出府。” …… 半炷香后。 族老们提着大包小包,拎着兰溪打发他们的百两银子,灰溜溜地离开兰府。 出府时,看到那停在门外的鸾凤马车,禁不住吸了口气。 这可是……当今皇帝的岳家啊! 往后别人再怂恿……他们也不敢贸然提起嗣子之事了! 别闹到最后,嗣子没当上,自己反而被除族…… 没了兰氏这个姓氏,往后还怎么混? 更何况……这位嫁入皇宫的姑奶奶……也忒凶了点儿。 看她那眼神,似乎再看多说一句,脑袋都得留在兰家! 罢了罢了…… …… 另一边。 兰溪拜别了父亲。 她跪在地上磕了几个头,再抬头时,眼底遍是不舍。 “爹,女儿不孝,不能伺候在您身边,您在府里好好养病,女儿抽空再悄悄回府看您。” 兰丞相此时已恢复了些力气,靠在枕上,目光温和。 “溪儿长大了,爹也放心了。在宫中照顾好自己,轻易别和萧烨起冲突,你心中的筹谋,父亲也知晓几分,但一定要秘密图之,明白吗?” 兰溪心底酸涩,“父亲放心,溪儿定会谨言慎行。” “府里的事你不用忧心,为父只要还睁着眼,那些宵小之辈便不敢冒犯。” “好。” 拜别父亲后,兰絮将她送到门口。 兰溪握着妹妹的手,心疼地摸着她手上的薄茧。 “好好的琴棋书画不学,偏要去舞刀弄枪,看看这手上的茧子,要多久才能消掉?” 兰絮不在意地道:“消不掉啦长姐,有这个茧子才好呢,拿起刀枪更稳些。” 兰溪无奈,捏了捏她的手指,凑到妹妹耳边,轻声道。 “有些话,在父亲跟前我不方便说,怕影响他养病的心情,如今却得交代给你。” “今天赶走的这群族老,三日前便来了,还在府里挂满白绸,日日守着要过嗣,消息过于灵通了,背后定有人在鼓动。你和华叔一起,好好查一查背后之人是谁,及时将消息送到宫内,知道吗?” 兰氏一族,绝不能从内部溃烂。 出了一个兰义,已经是奇耻大辱。 “放心吧长姐,此事交到我身上,一定帮你查出背后之人!” 兰絮拍着胸脯保证。 兰溪见她这样,更不放心了,叮嘱道:“悄悄探查,切记别打草惊蛇。” “知道啦!” 兰絮爽快地应下。 脸上一片天真纯然。 兰溪心底叹了一声。 此次回宫,她一定要将满京城的优秀男儿都翻一圈,给妹妹找个聪明的,好歹互补一下。 又不能太聪明,太聪明的掌控不住…… 怀着满腹的忧思,兰溪重新坐回九驾鸾凤马车,眼角眉梢的柔和之意,随着与兰府的渐行渐远,慢慢烟消云散…… 眼底,又变成坚韧和冷厉。 …… 鸾凤车驾驶过狭长的宫道,停在芝兰殿门口。 兰溪扶着腮雪的手,下了马车,看着熟悉的宫墙和层叠的楼宇,轻轻叹了一声。 这牢笼,她不愿入的。 若非嫁与萧烨,也不至于在此囚禁一生。 想着想着,便有些佩服从前的自己。 到底是怎么长的脑子……能为了所谓的爱情,放弃一切……包括自由呢? “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入秋了,宫人们都穿着青褐色的宫装,此时跪了一地,倒显得有些压抑。 “平身吧。” 兰溪摆了摆手。 正要迈进芝兰殿时,却发现,宫人们的神色不太对劲。 “怎么了?” 她问。 宫人你看我我看你,却没一人站出来回话。 兰溪奇了,在人群中寻找凝霜,“凝霜呢?” 许久,等不到回应。 她眉头微皱,语气冷了下来,“怎么?一个个都哑巴了是吗?” 见她发怒,芝兰殿的掌事太监双喜,扑通一声瘫跪在地上,声音发抖地解释,“回,回娘娘……凝霜小主……在……在启祥宫住着呢……” 凝霜小主? 启祥宫? 每个词兰溪都听得清,但组合到一起,她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一旁的腮雪则脸色骤变,冲到近前,抓着双喜的衣领将他从地上拖起来,劈头盖脸地骂道:“你在胡说什么!再敢胡言乱语信不信我——” 双喜欲哭无泪,脸皱成一团,解释说:“腮雪姐姐,您别急着揍我。事情是这样的,三天前,您和娘娘离宫当晚,陛下差了御前太监,抬走了凝霜姑娘,说凝霜姑娘温柔贤淑,又是娘娘的陪嫁之人……做个宫女实在委屈了……” “陛下当夜将凝霜姑娘留在养心殿侍寝,次日给她了一个贵人的封号,并命她搬到启祥宫,如今,凝霜小主已有三日未回咱们芝兰殿了……” 兰溪如遭雷劈,僵在原地。 第22章 滚出去跪 启祥宫内。 香云缭绕,一派富丽堂皇。 玉媚儿穿着一身薄纱便衣,斜靠在椅上,神态怡然。 身后两个宫人为她捶肩,身前两个宫人为她捏腿。 还有一位宫女,端着剥好的核桃,递到她的唇边。 玉媚儿红唇微张,吃了一个。 接着,脸色难看地吐出来,就吐在离她不远的,跪在地上低头剥核桃的女子身上。 那女子,正是凝霜。 凝霜已脱去宫女的常服,换上了妃嫔们的宫裙,束着妇人的头,耳边簪着珠花。 埋着头,用钳子剥核桃。 面色苍白,双眼红肿,神思恍然。 被玉媚儿砸了一下,狼狈地别开脸,接着,又麻木地重复着手中的动作。 直到—— 玉媚儿起身来到她面前。 抓着她的脖子,狠狠给了她一巴掌。 核桃滚落一地。 “不知道用手剥核桃吗?用钳子剥一股铁锈味!难吃死了!” 玉媚儿夺走她手中的钳子,将两个完好无损的核桃扔进凝霜的手中,抱着胳膊,冷笑地看着她。 “今日本宫心情好,你剥完这两个核桃就可以回自己屋里了,若敢拖延……今日继续跪到傍晚!” 凝霜看着怀里的核桃,沉默不语。 玉媚儿见她拖延,又是一巴掌甩过去。 “怎么?你还指望着你那好主子过来救你吗?如今兰家岌岌可危,她早已自顾不暇,你又叛主爬上了陛下的床,你那主子杀了你的心都有了,你还巴望什么?” 凝霜咬唇,为自己分辨,“我没有爬陛下的床,是陛下他——” “呸。” 玉媚儿鄙夷道:“你说这话?谁信?你长相连陛下的侍茶宫女都比不上,性格更是温吞懦弱死气沉沉,若不是你主动勾引,陛下怎会看上你?” 语罢,朝凝霜胸口狠狠踹去,带着积攒多日的厌恶。 “快点儿剥!” 玉媚儿对凝霜的厌恶,甚至超过了对兰溪的不满。 因为她心里清楚,萧烨对兰溪只是利用。 但抬一个宫女为贵人……连商议都未同她商议,这让她有种恐慌的无力感! 难道在萧烨的心中,她已成了可替代的吗? 所以,她将凝霜要到了启祥宫。 她就不信了,日日在眼皮子底下守着这小贱人,后者还能翻出什么风浪! 凝霜忍着委屈和痛意,捡起怀中的核桃,在玉媚儿不停歇的辱骂声中,默默地用手指抠开核桃坚硬的外壳。 十指被刺破,鲜血顺着指尖,渗进核桃的沟壑之内,疼得凝霜打了个哆嗦。 玉媚儿这才露出满意的笑。 可她唇边的笑容还未扩开,殿门陡然被踹开—— 一身煞气的兰溪,站在殿外,冰冷的视线锁住玉媚儿的脖颈,如同死神执镰刀,下一秒,便要让她神魂俱散。 兰溪也确实这么做了。 她冲上前来,攥住玉媚儿的脖颈,力道之大,几乎将她当场掐死。 左右开弓,不顾她面上的惊恐之色,将她的脸扇成猪头后,往地上狠狠一甩,又朝着她那一对玉白的双手踩下去。 咯吱。 指节被生生踩断。 疼得玉媚儿两眼一翻,差点当场昏死过去,惨叫一声,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 “兰溪!你疯了?!” “对,我疯了。” 兰溪俯视着玉媚儿,眼底一片死寂。 今日之事,不把整个后宫掀个底朝天,她不配姓兰! 玉媚儿顾不上身体的疼痛,蜷缩着往后退去,拽了拽贴身宫女的裤脚,给她使了个眼色。 快去养心殿搬救兵。 宫女读懂了她的暗示,瑟缩着往门口挪去,却被兰溪一个侧身,挡住退路。 尖锐如刀的眼神,似凌迟一般,扫过她的双膝。 吩咐,“腿打断。” 宫女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惊恐地求饶,“皇后娘娘恕罪!奴婢,奴婢只是……” 不等她说完,一旁红肿着双眼的腮雪,已抡起一条长凳,朝着她双膝狠狠砸去—— “还想去报信?我让你去报!” “啊——” 宫女惨叫一声,捂着双腿瘫在地上。 腮雪犹不解恨。 她双目赤红,死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 她和凝霜是一同长大的啊! 自七岁入府分到小姐身边,从兰府到三皇子府,再到后宫,二人相互扶持,感情比亲姐妹还深,也曾幻想过未来的良人会是谁,说好要为彼此添妆,要在同一日出嫁…… 可她跟小姐出宫不过三日,再回来,再回来怎么就—— “你给我起来!” 腮雪一把捞起跪在地上,捧着核桃满手鲜血的凝霜,恨不得给她一巴掌。 “你是哑巴吗?你是废物吗!” “不会叫吗?不会跑吗?” “为什么要在这里被这个女人给羞辱!” “还有这些破核桃!” 腮雪夺走她手中的核桃,狠狠砸出去,再看凝霜时,恨铁不成钢。 “你生是小姐的人,死是兰家的鬼!凭什么给这个烂人下跪!” 凝霜呆滞的,麻木的眼神,终于有了焦距。 她缓缓抬头,凄然地看着腮雪,说出了藏在内心真正的恐惧。 “我怕小姐……不要我了……” 小姐爱萧烨爱得有多疯狂,她是知道的。 哪怕赌上整个兰家,也要助萧烨登基为帝。 她确实是小姐的贴身婢女,可也只是个婢女啊!又怎能跟小姐相许一生的丈夫相比? 什么清白,什么名分,什么狗东西,她都不在意的。 可若是小姐不要她了,兰府不要她了。 她还有什么呢? 凝霜怔然地看着对面的腮雪,带着血的手死死捂着唇,不让自己哭出声。 可泪,已流了满面。 …… 兰溪没有看凝霜。 而是用一种冰冷到几乎让人窒息的眼神,扫视着伏跪一地的宫人。 “给本宫滚出跪着。” “谁若敢出去通风报信,本宫保证,整个启祥宫,即刻杖毙,一个不留。” 语罢,亲自推开那半掩的房门,指着院外的青石空地。 声音低沉如暮,带着强压的,嗜血的狠意。 “滚!” 宫人们胆都快吓破了。 胆战心惊地从殿内爬了出来,蜷缩地趴在地上,浑身发抖,连呼吸都不敢用力,唯恐被当作那只出头鸟,伏尸当场! 砰—— 殿门被合上。 兰溪看着哆嗦不止的玉媚儿,缓缓地,踱步到她面前。 第23章 两副汤药 玉媚儿终于怕了。 比之前无数次,都怕。 她能感觉到,兰溪这次……是真想杀了她! 不。 每次都想杀了她,但前几次,只想要了她这条命。 但今天,兰溪的眼神告诉她。 她不仅会死,就连死后的尸体也会被刨出来,不将她寸寸凌迟成片,不让她血流成河,决不罢休…… 兰溪不是回去伺候兰丞相了吗? 那老匹夫中了蛊毒绝不会活过三日啊! 为什么……这么早……就回宫了…… 哗—— 兰溪端起手边的一筐核桃,从上而下,倒满玉媚儿全身。 “你不是爱吃核桃吗?” 兰溪看着她,如看死物。 “剥。” “用手。” “今日傍晚前把这一堆剥完,本宫留你一条狗命。” …… 死? 太便宜她了! 兰溪看着眼神呆滞的玉媚儿,缓缓地,坐在了她刚才斜靠的那张椅子上。 …… 斜月西沉。 暮色已染上门墙。 酉时了。 跪在院子中的宫人们,已瘫了不少,浑身酸软地趴在地上,几乎和青灰色的地砖融在一起。 而殿内。 玉媚儿举着染满血色的双袖,将一捧核桃,艰难地捧到兰溪面前。 再仰头时,声音沙哑,目露绝望,“我已经剥完了,你能不能放过我?我发誓,我真的没有对你婢女做什么,只是罚她跪了几天……” 兰溪看着满身血渍,颤抖不已的玉媚儿。 轻轻地笑了。 “我能放过你,但你会后悔今天的哀求。” 因为来日,便是比死更痛苦的结局了。 兰溪一把打翻玉媚儿捧着的核桃仁,面无表情的踩过,接着,看向自己的一对婢女。 腮雪,凝霜。 “回宫。” “是……” …… 芝兰殿内,灯火通明。 门刚关上,凝霜便惨白着脸跪在地上,磕头不止。 “奴婢有负主子的栽培。” 兰溪沉默地看着她,藏在袖子里的手,微微发抖。 “本宫问你,你如今,是想当凝贵人的吗?” 腮雪急忙开口,“小姐,凝霜她不是——” “让她说!” 兰溪声音陡然拔高,面无表情的看着凝霜,又问。 “贵人封号,按规有四位宫女,四位太监伺候,本宫会为你择一处清净之所,颐养天年。” “奴婢不要!” 凝霜绝望地仰起脸,隔着眼底的雾气,看着自己从小侍奉,视作生命寄托的主子。 “奴婢只想做小姐的凝霜,不想做后宫的贵人!” 兰溪眼眶微涩。 那股被她强压住的痛意,终于在此刻,从胸口涌出,蔓延至全身。 痛的,她几次张口,都说不出话。 她真的是个废物啊。 上一世是废物。 这一世也是。 连自己的婢女……都护不住! 闭目许久,兰溪终于缓过那一阵直入骨髓的悔恨。 缓缓睁开眼睛,眼底又恢复平静。 她半蹲在地上,将凝霜扶起来,拉到自己的梳妆台前,为她拆解头上的妇人发髻。 “小姐!”凝霜受宠若惊,“这不合礼法!” 哪有主子给奴才梳发的。 “别动。” 兰溪强按住她的肩膀,逼她在椅子上坐好,直视那镜中之人。 一主一仆。 五官尽不相同,但因相处的日子太久,眉眼之间的神韵,却有些相似。 “我的凝霜,该凤冠霞帔十里红妆嫁出去,嫁给这世间最好的良人,而不是委屈在这深宫庭院之内,被这群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祸害一生。” 凝霜死咬着唇,唇角渗出斑斑血迹。 兰溪温柔地拿起梳子,梳子上雕的一支舒展的并蒂莲,描着银色的漆,精致而古朴,接着,将她乱糟糟的长发理顺,为她挽了一个日常少女的单螺髻。 又从隔层里掏出一对满铺珍珠发冠,给她簪了一支,另一支,簪在腮雪头上。 温声道:“你们于本宫,比珍珠还可贵。” “主子!” 凝霜终于绷不住了,一把抱住兰溪,呜咽痛哭。 委屈都发泄出来了,这才揉着红肿的眼,歉意地看着那一团变成褐色的泪渍。 “奴婢坏了主子的好衣服。” “无碍。” 兰溪将凤袍褪去,转身从衣橱里翻出一套轻便的衣裙,又吩咐腮雪,“给她也换一身,难看死了。” 腮雪笑中带泪,摸了摸自己头上的珍珠冠,清脆地应道:“是!” 半炷香后。 腮雪和凝霜皆已换上一品宫女的常服,候在殿门口。 “去太医院。” 兰溪抄起手边的灯笼,率先迈入漆黑的夜色中。 腮雪和凝霜紧随其后。 太医院内,只有一盏孤灯。 谯明全身穿青色的朝服,枯坐在房内,一边轻点药材,一边嘟囔。 “近日……这些蝎子蜈蚣的消耗……怎么这么大……” 都是些毒物,平常都不怎么入药的,怎么会少了这么多。 砰砰砰—— 门被砸响。 打断了谯明全盘点药材的节奏。 他皱眉前去开门,面带恼怒之色,“大半夜了,谁啊?” 门打开。 灯火辉映中,兰溪对他展颜一笑,恍若洛水湘君,神女临世。 谯明全愣住,缓了好一阵,才屈膝行礼,“皇后娘娘,您怎么大驾光临……有事请个宫人吩咐一声便可,快请进……” 兰溪扫了一眼屋内的陈设,笑道,“谯太医正在清点药材,本宫便不进去叨扰了。本宫前来,有两件事所求。” 谯明全右眼一跳,直觉不妙,硬着头皮道:“娘娘客气了,您的吩咐,下官定然全力去办,怎能说求呢……” “谯太医果然痛快。” 兰溪喟叹一声,“本宫需要熬两份汤药,一份避子汤,一份嘛……绝育汤。” 谯明全深吸一口气,脸色都变了。 “娘娘……老臣是正经的太医,避子汤可以给您配,但这绝育汤……可是禁药啊!” “不然怎么来找你呢?” 兰溪盯着他,眸中带着笑,可那笑不达眼底,反而让人浑身发寒。 谯明全哀求道:“娘娘,您给老臣一条活命吧……” “哦?“ 兰溪挑眉,“或者……你更愿意聊一聊,为什么我爹病重时的症状,跟先帝去世时……有几分相似之处?“ 谯明全面色大变。 慌乱地往屋外瞅了一圈,确定没人偷听后,这才将满脸的惊骇之色压下。 “这话!您往后可别再提了!“ “都是过去了事了,再翻出来又有什么意思?” “想要汤药……老臣给您配便是了……” …… 第24章 断子绝孙 子时三刻。 养心殿已熄了灯。 御前侍卫们闲散地迈着步子,打量着这十年如一日般沉默的午夜。 有时候,他们也会怀疑这份差事的价值在哪儿。 哪个不长眼的会大半夜过来刺杀皇帝? 这夜巡养心殿的差事,已经不知道有千年百年了,可历朝历代的皇帝,可有被刺杀身亡的? 打了个瞌睡,正准备换岗休息,侍卫们鼻尖一动,忽然闻到一股酒味。 接着,便看见一个眼生的,换班的侍卫,提着烧鸡和酒,由远及近走过来。 “御膳房那边送来的,说是犒劳咱们弟兄的宵夜。” 侍卫们眼睛一亮,全围了过来。 “走走走,去那边凉亭吃去!” 顿时,殿内殿外的侍卫去了七七八八。 只有一两个,在角落里,打着瞌睡,流着口水做春梦呢。 一直藏在角落等候的兰溪,看到这一幕后,将手中的灯笼吹熄,带着神色忐忑的凝霜,大大咧咧地进了养心殿。 殿内。 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兰溪点了盏烛火,来到御榻前。 萧烨睡得正沉。 似乎梦见什么好事了,唇角勾起一抹轻微的弧度,和他那虚伪的五官交织在一起,让兰溪厌恶不已。 “药给我。” 兰溪冲凝霜招手。 凝霜急忙将装药的罐子递过去,忐忑不安。 “主子,这绝育药,真的要给他喝了吗?” 刚才去太医院拿药时,她还以为避子药和绝育药都是为自己熬的,没想到……主子只让她喝了避子药,这绝育药……竟然是…… “怎么,你不忍心?” 兰溪挑眉。 凝霜赶紧将药放到兰溪手中,头摇得似拨浪鼓,“绝对没有!” 若非身份限制,她不仅想让萧烨断子绝孙,更想亲手杀了这个男人。 “拿着灯。” 兰溪将烛火给她,接着,抓着萧烨的长发将他从床上揪起来。 掐着萧烨的下巴,正准备往里灌,萧烨忽然睁开眼。 兰溪手一抖,吓了一跳,绝育药洒出不少。 可奇怪的是,萧烨睁眼后,跟没看到兰溪和凝霜一般,木然地从床上起来,接着走到书架处,翻转了一下书架后的山水画,很快,一个暗格出现…… 暗格中,装了个罐子。 他打开罐子,一股腐朽腥臭的,令人作呕的味道铺面而来。 萧烨仿佛闻不到一般,连鼻子都没皱一下,往那罐子里扫了几眼后,复将那罐子合上,再次放回暗格中。 做完这些,他复又躺回床上,眼一闭,陷入昏睡。 还起了淡淡的鼾声。 兰溪懵了。 和凝霜对视一眼,皆看出彼此眼底的惊骇之色。 这是梦游吗? 她竟不知道萧烨还有这爱好! 还有那罐子里的东西,装的什么?值得萧烨梦游起来都得去看一眼? 兰溪将绝育药往凝霜手里一塞,“你给他灌进去。” 接着,径直朝那暗格处走去。 凝霜抱着药,看着那闭目沉睡的男人,眼眶渐渐红了。 那日,就是在这张床上……这个畜生…… 凝霜心中恨急,学着兰溪的样子,抓着萧烨的头发,将他从床上微微托起后,又掐住他的下巴,逼他张嘴,将那浓稠的药汁灌进去。 睡梦中,萧烨下意识地吞咽…… 看他喝光,凝霜凝压在心头几日的阴云,终于散去了些。 他既夺她清白,她便要他断子绝孙! 想着想着,犹不解恨,朝着他的小腹处,拿着药罐狠狠砸了一下—— “啊!” 萧烨梦中吃痛,眼看要醒来。 凝霜眼底一慌,举着药罐又砸向他的脑门。 砰。 药罐碎了,萧烨彻底昏死过去。 而另一边的兰溪,也摸到了那暗格后的罐子。 罐子中,传来沙沙的爬行声。 在这夜里,诡异到令人头皮发麻。 是活物! 兰溪瞳孔微缩。 正想打开罐子去查个究竟,却听到凝霜那边的惊呼声,急忙将暗格恢复原状,快步赶来。 看见碎了一地的药罐后,立刻俯身捡拾碎片。 “动静太大了,可能会把侍卫引来,快点收拾离开。” “是。” 凝霜满脸愧疚,却不敢多言,和兰溪一起匆忙将碎片收好,吹灭烛火,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养心殿。 …… 次日一早。 萧烨被贴身太监叫醒后,觉得脑袋痛得很。 下腹,也极为不适。 一边伸手让太监给她穿衣,一边恼怒地说。 “昨儿没睡好,这床板太硬了,还是去媚儿宫里睡得舒服。” 一边说,一边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 贴身太监看着他额上的青色肿包,憋着气不敢说话。 陛下有夜游的习惯……自己却不知道……这估计也是半夜起来活动时磕的……但他不敢说啊! 之前说实话的那几个宫人,如今脑袋都不知道埋哪儿了。 他靠着谨小慎微爬到如今这个位置上,可不能因为一时言语之失,断送了大好前程。 “陛下放心,奴才待会儿就去通知启祥宫,今夜备好膳食,等您过去用膳。” 萧烨的表情舒缓了不少。 赞许地看那太监一眼,“你倒是机灵。” 太监脸上的讨好之意更盛,“陛下谬赞了,奴才也是跟在您身边,日日吸着您的龙气,才得了几分脑子罢了。” 萧烨笑容更盛,很满意太监的奉承,他起身,想去镜中欣赏一下自己的英姿,却看到了那肿起的前额。 哗—— 掀翻了黄铜镜,一脚踹向太监的胸口。 “朕额头这么大的包都看不见吗?去叫谯明全滚过来给朕上药!” 太监捂着几乎被踹骨折的前胸,连滚带爬地跑出去,不大会儿,还没睡醒的谯太医,便顶着一对黑眼圈,在宫人的催促下,来到了养心殿。 看到萧烨额头上的大包,谯明全心头一紧。 陛下……这是又梦游了? 但他不敢明说,只是隐晦地解释道。 “陛下可能夜里翻身,磕到床沿的雕花上了,微臣这里有配好的消淤药,三日内即可消除。” 萧烨有些燥郁地伸出右手,“抹药之前,先给朕把把脉吧,朕今日浑身都疼,烦躁得很,是不是体内火气太旺了。” 谯明全忙搁下药箱,半跪在地上为萧烨诊脉。 诊着诊着,眼底划过不可置信的惊恐之色,筋骨毕露的老手,控制不住的哆嗦起来…… 第25章 上了贼船 谯明全大脑一片空白。 “陛,陛下……最近几日可用了什么稀罕的食物吗?” “没有,就是正常的晚膳。” 谯明全额上冷汗遍布,又问,“那陛下近日,可吃过什么不正常的东西?” 萧烨不耐地瞥着他,“没有!你问那么多做什么?朕还赶着上朝呢!你只需告诉朕,如今真的身体情况如何!” 您……极有可能……终身不举…… 可这话!谯明全能说吗? 说完,他这条命还在吗?谯家还在吗? 谯明全绝望地瘫坐在地上,生无可恋的,苍老的双眸,正好落在床底—— 那儿,有一块罐子的碎片。 碎片上,有一个小字。 “御”。 正是昨晚他熬好,递给皇后娘娘的那个药罐碎片。 最后一点侥幸,可能是自己诊错了的侥幸,就这么被掐灭了。 所以……皇后娘娘的那碗药……给陛下灌了进去? 他以为是给哪个不长眼的宫女妃嫔呢! 假如时间能倒流,谯明全发誓,昨夜,他就不该加班,不该去清点药材,不该给皇后娘娘开门,更不该熬那碗药! 不…… 他甚至不该进太医院! 谯明全面如死灰。 “朕问你话呢,你张个大嘴那是什么意思?” 萧烨的燥意快压不住了。 今早一起来,怎么一个个都不让他省心。 谯明全按住那颗想上吊自杀早死早超生的心,膝盖慢慢往御榻的方向挪动,一边挪动,一边扯着谎。 “陛下龙虎精神,身体没什么问题。只是即将入冬了,有些干燥,您需要多喝些润肺的汤药,微臣回去后,为您调配几道药膳,便可无虞了。” 萧烨对于谯太医的话,向来是信任的。 听他这么说,也平复了那丝若有若无的担忧,对他摆了摆手,“行吧,你把去瘀膏留下,就先退下吧。” 谯明全点头应下,但右手,悄悄摸到床底,将那碎瓷片攥进手心,才颤颤巍巍地离开养心殿。 他走后,萧烨盯着他的背影,眯起眼,“朕怎么觉得谯太医话中有话呢?” 太监忍着胸口处传来的剧痛,跪在地上,一边给萧烨穿上那绣金的长靴,一边解释,“估计是年纪大了,在陛下面前,他又敢隐瞒什么呢?” 也是。 萧烨唇角轻佻地勾起。 …… 芝兰殿。 晨光散漫。 太阳透过院内那株擎天的梧桐树,斑驳地洒在院内的青石地面上。 零落的梧桐叶铺了满地。 拿着扫把的小宫女,慢慢地扫着落叶,青色的衣角和金色的地面混在一起,交织出一幅流金岁月的画面,看着看着,便觉得心情也跟着沉静下来。 廊下。 兰溪坐在日光中,袖子半敛,葱白一般修长的手指,捻起那剥好的橘皮,片片整齐的摆放在面前的长盘上。 她刚从书里翻到了一份清心养神的香方,准备动手做来试试。 其中一味原料,便是这干橘皮。 晒个三日就能磨粉了。 兰溪眼角带笑,将橘皮摆好后,接过腮雪递来的帕子。 帕子是用温水濡湿的,淡淡的热气在晚秋的清晨,慢慢发散,升空。 兰溪一边擦拭着双手,一边在心里估量时间…… 谯太医,该到了吧? 今儿一早,便听说谯太医被萧烨召去养心殿了。 果然,下一刻,殿门被推开,仪容不整的谯太医,拎着药箱,跌跌撞撞地闯进芝兰殿。 神不守舍的。 药箱开了个口子都不知道,各种药材跟着他跌了一地。 看见廊下的兰溪后,那发散的瞳孔终于聚焦。 顾不得身份和男女的差别,一把扯过兰溪将她拽到殿内,关好门窗后,一副天塌了一般的表情。 “皇后娘娘,您放过老夫行不行,我这一把老骨头,实在是玩不动啊……” 兰溪挑眉,佯装听不懂他的意思,“怎么了这是?” 谯明全将那一直藏在袖中的碎瓷片摸出来,避之不及地塞给兰溪,苦着一张脸道:“这东西要是查出来,老夫这脑袋算是挂不住了,娘娘啊……您干这种事之前,怎么就不同老夫商量一下啊!” 商量? 兰溪接过那碎瓷片,笑得温柔,“商量了呀,你不是也同意了吗?” 谯明全气地捂着胸口,“你何时与老夫商量了!你——” 说到一半,声音卡住。 面色来回变幻。 药方是他找的,药是他熬的,药罐也是他的。 如今这事,他出去嚷嚷说自己是无辜的,有人信吗?用得着商量吗? 还不是兰溪说什么便是什么! 想通了,谯明全也不挣扎了。 如今,他已死死地与兰溪绑在一条船上了。 到底是经历过两朝帝王的老人了,缓了两口气后,认命般地哀叹一声,“如今……你要如何?” 皇帝都绝育了。 这天下还能安生多久? 他头上的脑袋还能挂多久? “谯太医不必忧虑。” 兰溪笑着转身,坐在那主位的太师椅上,挺直的脊背往后靠了靠,指尖搭在檀木的把手上,朱红色的豆蔻轻轻敲击着把手,发出清越而脆亮的撞击声。 姿态雍容,怡然自得。 “本宫和你无冤无仇,自然也不会害你。” “你想继续留在太医院,本宫与兰家能保你荣华富贵;你想出宫颐养天年,本宫也能让您荣退离宫。” “不过嘛,在此之前,本宫还需要你的一封投诚信。” 谯太医又是恼怒,又是无奈地瞪着她,“灭九族的事都跟你一块做了,还需要什么投诚信,如今老夫敢不听你的话吗?” 兰溪很满意他的识相。 “你放心,本宫给你的,肯定比萧烨给你的多。” 谯明全叹了一声,没有回话。 兰溪又问,“事已至此,你总该告诉本宫……先帝到底是因为什么去世的吧?本宫记得,先帝从发病到离世,前后只用了一天一夜,皇库里那么多宝贝,无论多严重的病症,想吊着一条命,本宫相信以您的医术还是能做到的?可为何……先帝连吊命的时间都没有,就这样撒手西去?” “还有……在兰府时,你太医院的小太医可说了,先帝去世前,症状跟本宫父亲的症状有些相似……本宫父亲那是中了蛊毒” 兰溪探究的眼神落在谯明全脸上,不错过他一丝一毫的面部细节。 幽幽道:“那……先帝呢?” 谯明全听她这样质问,往后虚虚退了两步,似被人抽干力气一般,勉强扶住身后的水墨屏风,才站稳。 可头仍埋着,低沉而苍老的声音,慢慢的溢出来,带着无法挣扎的绝望。 “你这是……要逼死老夫啊……” “本宫这是在救你。” 兰溪淡声道:“萧烨不除,你我可还有活路?” 第26章 他不行了 谯太医离开芝兰殿时,是腮雪去送的。 回来后,腮雪小声地对兰溪嘀咕。 “主子,谯太医这是怎么了?跟天要塌了一般?” “昨儿您跟凝霜取了药之后去哪儿了?给谁喝了?是不是启祥宫那位?” 兰溪仍沉浸在刚刚谯太医所说的话中,久久不能回神。 下意识地答:“给萧烨喝了。” 接着,起身去了书房,准备给父亲写封信。 这种大事,必须得告知父亲。 “给……陛……下?” 腮雪僵在原地,目瞪口呆。 …… 兰府。 兰丞相接到信后,已快至午时。 他躺在病榻上,听兰絮为他读道。 “萧烨之生母,虽是宫女,但身份并不普通,而是来自南疆,是流落到京城辗转谋生的疆族之女。南疆擅蛊毒,父亲之病便与蛊毒有关。而先帝去世时,据太医所称,症状也似蛊虫之祸。” “还请父亲派人去南疆,查出萧烨生母的来历,另外找出先帝去世当日,见过先帝的重臣,将先帝的死因透露一二,以观朝堂反应……” …… 读罢信,向来胆子比天大的兰絮,也露了一丝怯意。 不可置信地合上信封,看向病床上的父亲。 “爹……姐姐说的……可是真的?” “先帝……竟然是被萧烨害死的?” 那个每次见她笑眯眯的三皇子,那个曾将姐姐捧在手心里的谦谦君子,竟藏着这么一颗淬了毒的心?连自己的亲爹……都下得去手? 兰相叹了一声,吩咐兰絮将那书信烧掉。 看着自己缺了根筋的二女儿,无奈道:“从前,为父总拦着你习武,觉得那不是女儿家该做的事。如今为父也算看明白了,这些内宅朝堂之争,并不适合你,你还是好好习武吧,将来找个夫婿,也别想着拿捏人家,直接动手得了。” 兰絮嗔怒地瞪他一眼,撒娇道:“爹你太过分了,我要写信告诉姐姐。” 兰丞相想笑,可笑意还未涌上了,便喉间一痒,又是一阵咳嗽。 兰絮忙收敛起笑意,默默地帮父亲拍打后背,替他顺过这口气。 “爹,您别操心此事了,我会跟华叔商议的,你现在的任务是好好休养。” “我去小厨房看看,他们今日的药熬好了没,您先躺着歇会儿。” 经此一事,她跳脱的性子也沉稳了些。 帮兰相掖了掖被角后,兰絮快步出了厢房。 谁料一开门,便看见候在外面的华叔。 华叔迎上前来,“二小姐,有贵客登门。” 贵客? 兰絮奇了,“谁呀?” 华叔淡笑不语,引着兰絮去了会客厅。 会客厅内文松旁。 站了一位青衫男子。 身形挺拔,仪容清俊,举手投足间,带着些许傲气。 那傲意,在看见兰絮后,飞速散去。 双颊染上几不可察的红晕。 “兰二姑娘,你来了。” 竟是当日为兰相治病的秦虞之。 他手中端着一方木盒,递给兰絮,“今日,我便要启程去西南了,这盒子里装着我师父早年收藏的老山参,是五百年的好物,药效比市面上的人参都要强些,给你父亲留着补身体吧。” 兰絮眼底闪过惊喜之色。 急忙打开盒子,看到那形似人状极富灵性的山参后,笑容愈发灿烂。 “叫什么二小姐啊!” 兰絮锤了锤他的肩膀,“以后叫我絮儿就行!” 锤完了,兰絮才察觉到自己的失礼,忙清了清嗓,将盖子和好放在一旁的桌子上,吩咐小厮。 “给秦先生看茶。” 还好父亲和姐姐不在,不然又要对她耳提面命了。 秦虞之肩上传来闷疼,但看着兰絮那古灵精怪的样子,又忍不住笑道,“茶就不必喝了,时间来不及。去南疆路途遥远,中间怕出什么意外,所以给镖局付了银子,跟着他们一同南下,路上也安全些。如今镖局的人在城南等着,我不好拖延。” 兰絮满是遗憾道:“想当年我也想开家镖局走南闯北呢,可我开镖局的银子还没攒出来,爹就将我扔进兰家军了。” “既然有人在等你,那我也不好多留你了,惟愿秦兄此行一路平安。” 兰絮抱了抱拳,表情真挚。 秦兄……真是个好人啊。 临走之前,还来给父亲送药。 可惜就这么走了,不然还能去望江楼喝酒听曲,把酒言欢…… “对了!” 兰絮想起刚刚那封信,忽然叫住秦虞之。 “秦兄是要去南疆吗?” 秦虞之点头,看着兰絮的眼神,是兰絮不懂的复杂。 带着些心动,踌躇,又有着决然。 叹道:“这一去,只怕再无相见之期。” “咱们可以写信呀!” 兰絮忽然想起一个绝妙的主意,一把抓住秦虞之的肩膀,拖着他往外走,态度亲昵。 “城南哪家镖局?我亲自送你过去!不过,我有一事相求,还望秦兄能施以援手……” 如兰般的呼吸声吹在耳边,让人神魂失守。 少女的手指虽粗糙,但落在肩上时,温柔又坚定。 秦虞之棺材板一样的,不苟言笑的老脸,一瞬间,红成熟透的柿子。 想推开她,却又舍不得。 浑身僵硬,讷讷地说:“二姑娘……不必相求……只要你吩咐的……秦某必能做到。” “都说啦!别叫我二姑娘!多生疏啊,叫我絮儿就成!爹爹和姐姐都这么叫我。” “好的……絮儿……姑娘。” …… 是夜。 红烛昏罗帐,玉臂锦衾暖。 炉中焚的催情香,徐徐升起,妖娆地打个旋儿后,消散在空气中,留满室旖旎的甜香。 层层叠叠的薄纱帐深处,玉媚儿将双腿盘在萧烨的身上。 裹着纱布的手指在萧烨的后背上流连,声音委屈极了。 “陛下,姐姐也太过分了,昨天从妾这里将那凝霜带走不说,还罚妾身跪了整整一天,如今,这膝盖还疼着呢。” “还有妾的双手,太医说……伤了筋络,往后,再也不能为陛下弹琴了……” 她一边说,一边靠近萧烨,在他耳边吹气。 “陛下今晚,可要好好宠爱妾身,安抚妾身……啊!” 抱着她的萧烨,突然暴力地将她推开,被长发埋着的侧脸,缓缓抬起,露出一对不可置信又濒临暴怒的双眸。 他怎么……不行了?! 第27章 无能狂怒 萧烨面色阴沉,猛地看向玉媚儿。 唇齿发抖,“脱了。” 他说。 玉媚儿愣住,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阿烨在床上一向温柔,今日怎么…… 萧烨见玉媚儿迟迟不动,竟直接上手去扯,不顾玉媚儿的尖叫和挣扎声,将后者脱得一干二净后,双眸喷火,又感受了一下自己的身体。 还是没动静。 萧烨似被雷劈中一般,僵坐在床榻上,一动不动。 “陛……陛下……” 他对面,玉媚儿面色惨白,泪水糊成一团,声音哀婉地哭诉,“您怎么了,您别吓妾身啊……您要是出事了,妾身可怎么活啊……” 哭声将萧烨扯回现实。 他看着自己曾捧在手心的女人,如今狼狈满是泪痕的样子,不知怎的,心中涌起一股厌恶。 他有个猜测。 自己不举,会不会……是因为对媚儿的身体太熟悉了? 也许……换个人就好了? “凝霜呢?” 萧烨心底又燃气一丝希望,激动地问。 玉媚儿见他那急不可待的样子,心头顿时乱成一团。 这句质问,比刚刚把她衣服脱掉还让她难堪。 她已经在阿烨面前哭诉一晚上了,兰溪那个贱人从她这里将凝霜抢走,还对她好一番折辱。 可阿烨…… 如今问凝霜在哪儿…… 一晚上,她说的话,他都当做放屁吗? 萧烨见她沉默,也不再浪费时间,索性披上衣服,撩开纱帐,径直往外走。“凝霜在哪个屋里,是在偏殿吗?” 玉媚儿光着身子,眼底掠过恨色。 天下男子,薄幸的一幕一样。 有了新欢忘旧爱,她这腔真情,总算是错付了。 眼看萧烨要夺门而出,玉媚儿收起内心的悲哀,急忙道:“陛下,凝霜不在启祥宫,被皇后娘娘带回芝兰殿了。” 萧烨脚步顿住。 屋外的冷风吹入脖颈,他打了个冷战,人也清醒几分。 想起了玉媚儿这一晚上在他耳边重复的东西。 兰溪强闯启祥宫,将他新封的妃嫔带回芝兰殿! 嚣张傲慢至极。 萧烨眸中冒火,恼怒的道—— “朕去芝兰殿!” …… 兰溪已准备睡了。 换了一身月牙色的亵衣,宽大的衣摆,遮住她起伏有致的身形。 及腰的墨发,慵懒而散漫地盘着,偶有几缕搭在胸前,半遮半掩间,露出一张似幽兰般清秀绝雅的侧脸。 她对着琉璃镜子,正拆卸着耳边的明月珰。 不远处。 凝霜坐在灯下为她绣着鞋袜。 指尖翻飞,如纤云弄巧般,几个针脚的功夫,鞋面上的兰花便吐蕊而生。 凝霜摸着那兰花,有些心疼的道。 “这才几日的功夫,小姐便瘦了那么多,还得给您收一收线。” “若是在府中,不用奴婢担忧,老爷和二小姐定压着您,又跑去夜市上找吃食了。” 凝霜说的是一件旧事。 那年,兰溪十岁。 做了个噩梦,被靥住了,不思茶饭,不过十几日,瘦了十几斤,脸都瘦脱相了。 那时,父亲朝务正忙,通宵达旦地处理政务。 妹妹才六岁,少不更事的年纪,日日嚷着要学武。 但为了帮她养好身体,父亲和妹妹,每到半夜便将她捞起来,强拖着将她带到京城最大的夜市场里。 什么吃的喝的,但凡她看了一眼,便一股脑地将人家摊子盘下,命摊主日日往府里送。 妹妹还想了个鬼点子。 她让华叔在夜市里支了摊,挂了召集令。 大江南北的民间美食,但凡是稀罕的,都可以捧过来,只要她尝一口,便给那人赏百两银子。 为此,城南的夜市热闹了好几个月,涌进了无数做美食的摊子,知名的老饕客流连于此,还组织了第一届美食节。 叫澜夕会。 取了她名字的谐音。 澜夕会至今,已快十年了。 年年的十一月二十,都吸引成千上万的人流,来此参选品尝,好评最多的那一家摊子,赏银千两…… 而她兰溪的娇名,也随着这澜夕会,传遍了整个皇朝…… 今日,又是十一月二十。 兰溪望着镜中的自己,在那黑白分明的瞳孔中,似是看到了澜夕会上,那漫天辉煌的灯火,那喧嚣鼎沸的人群,那已逝的,永不再回的天真岁月。 凝霜也想到了这一茬。 捏着针的手指,换了个方向,继续绣下一朵兰花。 为兰溪解释道:“主子,先帝大丧,澜夕会停办三年,这种喜庆日子,得三年后才能见了。” 兰溪笑了笑,不在意地道:“三年后再带你们去玩。” 话音刚落,便听到殿外传来双喜太监的声音。 “陛下见谅,我们娘娘已经更衣歇息了……” “滚!” 萧烨一脚踹翻双喜,提起长袍,迈进殿前的长廊里。 原本静谧的芝兰殿,似一盆冷水倒进热油里,喧嚣四起。 一盏盏廊灯被点亮,屋里休憩的宫人也慌慌张张地套上衣服跑出来,眨眼间,跪了一地。 萧烨看也不看,一脚踹开殿门。 那扇曾被他踹过的,刚装上的雕花木门,晃荡了几下,再次坍塌,四分五裂。 初冬的北风,挟裹着无尽的冷意,吹灭了兰溪梳妆台上的两盏烛火。 镜中兰溪的五官,也倏然暗下来。 只余那狭长的眸子,闪出夺人的冷意。 她红唇微启,淡声道,“陛下您可是九五之尊,得时刻注意自己的身份,别一惊一乍动不动就撒泼打滚,跟个……” 兰溪顿了顿,转身,讥诮地看着那面色阴沉的皇帝。 “疯狗一样。” 萧烨因踹门而升起的心虚,因她这话,烟消云散。 胸口,是恨不得将兰溪捏死的怒意。 一拳砸向旁边那扇没掉的木门,震得殿内嗡嗡作响,“兰氏!你再说一遍!” 兰溪笑了。 “陛下这要求,本宫还是头一次听,陛下之德行堪比唐朝太宗啊,喜欢听谏言,听真话……” “那本宫作为一国之母,只能再劝诫一遍了。” “陛下如今的样子……好像一只疯狗啊……” …… 萧烨的理智,终于在这一刻,彻底崩溃。 小腹疼了一天找不到原因,如厕时的酸爽恨不得让他原地升天。 心爱的女人脱光了衣服勾引,他,他竟然不举! 本意是来芝兰殿讨个说法,可那个曾经对他言听计从的女人,竟敢羞辱他至此! 桩桩件件,皆不能忍。 萧烨一把抽出腰上的佩剑,赤红着眼,朝兰溪的脖子狠狠挥过来—— “你这个毒妇!朕要杀了你!” 第28章 我看谁敢 兰溪万万想不到这家伙竟敢动手。 情急之下,拎起身前的琉璃镜,挡住了萧烨的佩剑。 价值千金的琉璃镜,被一剑斩碎。 如同他们之间早已破碎的情谊一般,不堪一击。 一旁的凝霜,连手中针线都来不及搁下,仓皇的跑来,挡在兰溪面前,双臂张开。 看萧烨的眼神,带着惊惧与恨意。 “除非从我的尸体上踩过去!否则别想动我家小姐一根指头!” 萧烨打量她许久,慢慢地,笑了。 将佩剑塞回腰中,轻佻地看着凝霜,“都是朕的女人了,怎么能维护别人呢?” “那晚,在朕的身下,你可不是这么叫的……” 啪—— 兰溪推开面色惨白的凝霜,一巴掌抽向萧烨。 萧烨捂着脸,却并不恼怒。 反而笑起来,带着报复的快感,“怎么?朕睡你的婢女,那是给她脸了,你还不乐意了?” “你算个什么东西?你兰家算个什么东西?做朕的嫔妃,总比做你的婢女强吧?” “凝霜!” 萧烨警告地看向那躲在兰溪身后的婢女。 “今夜朕来,可不是找皇后娘娘的,而是找你来了。” “你若识相,明日朕赏你贵妃当当,让你跟你家主子,平起平坐……” “呸!” 凝霜盯着他,狠狠往地上吐了口口水。 她就是死,也不会当他的妃嫔! 萧烨读懂了凝霜的眼神,顿时怒从中来,一把抓向凝霜的脖子。 兰溪见状,对着他肚子就是一脚,护住凝霜后,叫来守在殿外的侍卫。 “都瞎了眼吗?陛下失心疯要杀人你们看不见吗?过来护驾!” 侍卫们这才冲进来。 虽手拿武器,却不敢上手,左顾右盼了一圈,最后僵在一旁当背景板。 一边是兰氏皇后,一边是九五至尊……他们谁都不敢碰啊! 腹部近乎痉挛的痛,让萧烨缓了好大会儿,才找到自己的声音。 他扶着梳妆台,手指死死抠着上面的金漆,抬头看向兰溪。 “凝霜是朕的人,朕想把她带走,你岂敢阻拦?” 兰溪撇他一眼,不屑道:“谁告诉你,凝霜是你的人了。” 萧烨青筋暴露,“朕睡了的人,不是朕的难道是你的?” “自然是本宫的!” 兰溪冷笑,“凝霜,把本宫今日给你的东西拿来。” 凝霜从怀里掏出一份折叠好的文书,递了过去。 兰溪摊开。 指着上面的白纸黑字。 “看清了吗?这是凝霜与我兰家的卖身契,官府盖印签字的东西!无论本宫嫁给谁嫁到哪儿,凝霜都是本宫的私产,不属于任何人!” “你以为凝霜是你宫里那些上了宫籍的宫女吗?你以为本宫的人……是你想碰便能碰的吗?” “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你强要民女在前,谋夺我兰溪的私产在后,按照大安朝的律令,你该受笞刑五十,流放百里,服役五年!” 在萧烨不可置信的眼神中,兰溪将那契书叠好,递给凝霜。 这才慢条斯理地揉了揉手指。 刚才,抽巴掌抽得狠了,有些疼呢。 “请您放心。” 兰溪温言细语,却难掩杀气。 “明日,本宫便会让我兰氏学子,手书血书,万民请命,看看您这个谋夺皇后私产又强要民女的畜生,该如何自罚。” 冰冷的眼神,彻底将萧烨泼醒。 他后背升起阴凉的寒意。 在兰溪锐利的眼神下,不受控制地后退两步,艰难地稳住身形,想说什么,却无话可说。 登基不过三月,便爆出此种丑闻,他往后,如何掌理朝堂? 千算万算,怎么就没算到,凝霜的身份……根本不是普通宫女! “非要……如此吗?” 萧烨直视兰溪,带着血丝的双眸里,隐见一丝哀求。 “当年你嫁给朕时,不也很欢喜吗?为何如今……我们要闹到这种地步呢……” 萧烨后悔了。 他觉得自己走错路了。 为何非要整垮兰氏和兰氏两败俱伤呢? 一直让兰氏为他服务不挺好的吗? “溪儿……” 他声音温柔极了,试图唤醒兰溪心底,曾经的那些属于两人之间的美好回忆。 “你还记得初见时吗?那年杏花如雪,你从树上跌落,落进我的怀中……那时的你,不过十三岁,便已有倾城之姿,你不嫌弃我身份低微,与我做知交好友……” “还有那年的上元灯节,我带你去猜灯谜,将灯王送到你手中时,你惊喜地抱着我,说许君一生,绝不离弃……” “我们大婚那日你还记得吗?挑开盖头时,你面若霞李,与我共饮交杯酒。” 萧烨一把抓住兰溪的袖子,用温柔的,要将人溺死其中的眼神,看着兰溪。 “我们不闹了好吗?明日,朕亲自带你回府,去探望病重的岳丈。朕将玉嫔放出后宫可好?往后一生一世一双人,只守着你,绝不纳新人……” 兰溪一根根掰开他的手指。 轻声道。 “滚。” 萧烨僵立当场。 门口那群当背景板的侍卫宫人们,跪了一地,恨不得按住自己的耳朵,不再听这些虎狼之词。 兰溪看着萧烨,说出那一直埋藏在心底的话。 “这句滚,要是提前十年就好了。” “当年杏花树下初见,你非礼本宫时,本宫就该赏你一个滚字,再差人将你这登徒子乱棍打死。” 血海深仇,无任何回头路可走。 她与萧烨,不死不休。 兰溪的决然之态,终于,让萧烨清醒了。 他的双眸,再次浮上阴毒之色。 本性,暴露无疑。 “很好,看来你我之间,也不必再装腔作势了。” “既如此,便看是你兰家先死,还是我萧烨先亡了!” 萧烨甩袖离开。 跪在门口的宫人急忙往一旁挪去,给他让出一条长道。 萧烨脸又黑了。 想到刚才自己的话全被这些人听进去,他恨不得火烧芝兰殿,将这群人跟兰溪一起烧死! 总有那么一天。 萧烨深吸一口气,忍住那窜火的心思。 潜龙在渊,总有一飞冲天时。 到那时,他要让兰溪在他面前跪地求饶! 也许,是未来那一幕,太过刺激。 萧烨过门槛时,竟忘了抬脚。 扑通。 脸朝地狠狠砸在门外的长廊上。 兰溪没忍住,扑哧笑出了声。 换了衣裳,梳妆打扮好的,匆匆赶来芝兰殿的玉媚儿,看到自己仰慕之人,以这种姿势摔了个大马趴时,一时,竟忘了去扶。 萧烨铁青着脸,单手支撑着身体,艰难地站起来,另一只手去摸自己的嘴巴。 呸了一声,吐出一口血。 血里,带着一颗明晃晃的牙齿。 他眼前一昏。 玉媚儿这才惊慌失措地跑来,一边扶他,一边失声尖叫,“快去太医院请太医啊!找谯明全!啊不不……找擅长齿科的!” 萧烨捏紧掌心,面如死灰。 若不是……这是他心爱之人。 他真想缝上那张乱喊乱叫的嘴。 第29章 盛雪如梦 萧烨和玉媚儿走后,兰溪失眠了。 她透过那雕着芙蓉的窗户,看向那檐间明亮的月。 皎洁的月色洒满重楼,这深寂幽冷的宫廷,被涂上淡淡的温柔。 兰溪的眼神,也慢慢恍惚起来。 今生的月,和前世的月,是否是同一轮呢? 一颗不起眼的石子砸在窗框上。 兰溪眼底的恍惚被震散,双眸聚焦,看向那发出声音的地方。 又一枚石子。 投掷了三枚才停下。 她想起幼年时,趴在父亲膝上,父亲为她读的西游记。 “祖师手持戒尺,走上前,将悟空头上打了三下,倒背着手,走入里面,将中门关了,撇下大众而去。” “打他三下者,是教他三更时存心;倒背着手走入里面,将中门关上者,叫教他从后门进。” 想到这儿,兰溪失笑。 这宫里谁还有这闲趣,同她打哑谜? 兰溪起身,未披外衣,绕过值夜的宫人,从后门出去。 一开门,便看见那巷道的尽头,一位穿着蓝色长衫的男子,发上系着墨冠,腰上配着蓝玉,隔着长巷,远远望着这边。 他身形修长似竹,月色朦胧中,美好得恍若一幅水墨画。 看见兰溪后,从那长廊的影子中走出来,面上,是质然无暇的笑。 “兰姐姐。” 是萧长卿。 那一瞬间,兰溪不知怎么,浮躁的内心,突然安静下来。 嗅着空气那若有若无的兰花香,唇边带笑,仰头看着萧长卿的肩膀。 他的肩上,洒了一层月光。 “怎么进宫了?没有人发现吗?” 萧长卿也笑,好似看见兰溪,是世上最温柔的事一般。 “薛乾带我来的。” 薛乾? 御前侍卫首领不就是叫薛乾吗? 兰溪惊讶道,“是宫里那位吗?” 萧长卿认真的解释,看她的眼神,如揉碎了的月光一般温柔,全是信赖。 “薛兄确实是久住在宫里,父皇说,薛兄是可信之人。” “除了薛兄,还有许多人。父皇曾给我一个小册子,册子上都是可用和能用之人,越往前,越重要……” 兰溪插了一句,“薛乾是第几页?” “薛兄在最后一页。” 萧长卿说罢,发现兰溪看他的眼神,带着意味深长的盘算。 他不是很适应,肩膀动了动,别开兰溪的眼神,继续道:“不过管家建议,进宫的话,找薛兄最方便。” “果不其然,我一进来便见到兰姐姐啦。” 他又笑起来,“姐姐,你知不知道今天什么日子?” 兰溪的心神还在那本所谓的册子上,闻言,敷衍的问,“什么日子?” “今日是澜夕节。” 兰溪怔住。 “你怎知道?” “之前,我每年都会去呀。” 萧长卿怀念地说:“好吃的好玩的什么都有,每次一办,能热闹七天,可惜今年父皇离世,要停办三年了。” 兰溪听他语气,对先帝并不怎么怀念,挑眉,“你父皇去世你不难过?” 萧长卿漆黑如墨的眼眸,倒映出兰溪绝色的五官,她的每一寸肌肤,在他眸中,都纤毫毕现,干净无杂。 “不难过呀,我经常会在梦里见他。” 兰溪心底叹了一声。 仰头,看向那轮圆月。 她是可怜人,萧长卿又何尝不是可怜人? 如今,父亲妹妹都在身边,她还有重来的机会。 可萧长卿幼年丧母,青年丧父,本是天下第一流贵的嫡太子,却因为天生痴傻,无法继承这万里河山,偌大的家业落在一个,恨之欲令其死的人手中…… 而那半颗能让他恢复神智的太岁…… 被他拱手送给自己。 这一生,都只能被迫做个痴儿了。 想到这儿,兰溪放下了对那本册子的执念,笑着抬手,替他掸落那肩上的落叶。 “既然澜夕节停办了,你还来找我做什么?” 萧长卿对她眨了眨眼,从袖中掏出一堆被牛皮纸封紧的吃食。 吃食还热乎着呢,一掏出来,水蒸气便涌上去。 萧长卿急忙又塞进袖中,不好意思道:“怕凉了,便一直藏在袖子里。凉了便不好吃了。” 想起这些吃食的来路,他又笑起来。 长眸弯成月牙,藏着漫天不及的星辰。 “澜夕节虽停办了,但小贩们都要养家糊口呀,所以在街角巷尾,还是有趁这日子吃食的小贩。” “我同管家跑了好几条街,才凑了这么些,来宫里送给你吃。” 说到这儿,他竟罕见地叹了一声。 “兰姐姐又瘦了,这一顿,却是养不胖的,要是能跟我回郡王府就好了,郡王府的厨子,都是从江南请的,各个都有拿手好菜,天南地北,飞禽走兽……” “好了好了。” 兰溪笑着打断他,“今夜吃这些便够了。” …… 一个时辰后。 皇宫最高处的檐顶。 兰溪和萧长卿并肩而坐,目光所及处,是万盏明灭的灯火。 再远处,便是那数丈高的日夜有人巡守的宫墙。 兰溪将壶中最后一滴酒饮尽,脸颊酡红,目色微醺。 轻轻倚靠在身边之人的肩上。 问道:“你有什么梦想吗?” 被她靠着的萧长卿,浑身都僵直起来,缓了好久,才勉强能开口说话。 “想和兰姐姐一直看灯火。” 兰溪笑了笑,没说话。 稚子之言,无需当真。 萧长卿也问她,“兰姐姐呢?你最想做什么?” 兰溪看着远处高不可攀的宫墙,想起未曾认识萧烨前,那少女时的渴望…… “做个说书人,游历天下……” “那我去做你的书童。” 萧长卿认真道:“帮你背行囊,帮你占酒楼的位置,你说书时,便给你端茶递水。” 说得煞有其事。 兰溪被他逗笑了。 只是个……痴梦罢了。 如今身在后宫,九层金銮似铁链一般,锁住她一切退路,她只能咬着牙向前,拼命地,去守护那些她爱的人。 退一步,便是万丈深渊。 醉意涌上了,视线,也越来越朦胧。 鼻尖落了凉意。 兰溪凤眸微抬,看向漆黑的夜空。 雪花从米粒一般,越下越大,转瞬间已成鹅毛,越落越深。 “下雪了!” 身边传来萧长卿惊喜的声音。 兰溪想,他的笑,在雪色中,一定更纯粹,更耀目吧…… 可是醉意越来越重,她的眼越来越沉,看不到他的笑…… 冰凉的身体,忽然被暖意覆盖。 萧长卿又将外衫脱下,盖在她的身上。 她想说不用,但困得连话都说不出来,陷进那松香一般的暖意中,沉沉睡去…… 第30章 请君入瓮 谁也不曾料到,这场雪,竟下了整整一月。 临近年关时,雪才停下。 各地的灾情,如雪片一般,飞进那彻夜不休的金銮殿。 萧烨焦头烂额。 将那堆得如同小山一般的奏折,一把推翻,怒视那群愁容满面的老臣。 “往年这些事都是交给谁做的?为何现在理不出一个头绪?朕要你们有何用?” 为首的吏部侍郎,是兰氏一脉的。 闻言,叹道:“陛下有所不知,往常,无论遇到什么灾情,都是由兰相统一调度安排,微臣等,跟在兰丞相身后打下手便可……如今兰相卧病在床,朝中,无人能撑起这重担啊。” “再加上,今年的雪灾太过严重,堪称百年一遇,臣等实在没有经验啊……” 听他提起兰相,萧烨怒意更甚。 本以为那老匹夫必死无疑,没想到竟让他苟活至今。 把持朝政多年,一点活路都不给别人留,如今天降雪灾,竟无一人能站出来主事,还不是因为这老匹夫当政时霸道排外? 他萧氏的天下都是被这老匹夫给毁的! 兰氏不除,国一日不宁! “依老夫看,那兰丞相如今在拿乔呢。” 突然开口的,是坐在左侧第二张椅子上的护国大将军——司空印。 司空氏虽不及兰氏那般,传承数百年,但也是大安朝赫赫有名的世家了。 第一代司空家主,只是边疆的一名小吏。 但为人勇猛刚毅,运气又好,在边疆立下了汗马功劳后,被封为护国大将军。 其子孙后代,也跟着先辈从了军,各个英武不凡。 如今,司空氏在军中,说一不二,有绝对的话语权。 若说兰氏掌文脉,那司空氏,便是武将之首了。 文人与武将,自古都说不到一块去。 司空家与兰家的关系,并不和睦。 再加上萧烨为了压制兰家,时不时抬起司空家跟兰家打擂台,两家积怨颇深。 司空印作为司空家的家主,正一品护国大将军,尤其看不惯兰衡这只老狐狸。 此时,苍白的胡须抖了抖,直接开骂,“兰衡这老贼,年纪大了……头也昏了吗?怎么?仗着自己有个皇后女儿就开始作威作福?老夫在前线性命垂危时,还不是养个七八天就又扛刀了?他得的是个什么破病?拖拖拉拉一个月还不滚来上朝?” “天逢雪灾,狗东西却闭门不出……怎么?连陛下都为此忙得彻夜不休,他比陛下还尊贵?天天躺床上吃香的喝辣的?” “做梦!” 司空印一拍桌子,主动请缨,“陛下放心,老臣现在就去兰府,将那龟缩的玩意给揪出来!看他还敢不敢装惨!” 语罢,愤然起身,抬脚便要走。 司空印骂出了萧烨想骂的话。 他心里舒坦多了。 兰衡老贼一早就给他递折子想参与救灾之事。 但他怕兰衡重掌朝堂对他不利,回绝了这老贼的请求。 没想到……雪情如此险峻,手下竟无一人能用。 罢了,且再用这老匹夫几日! 挥手,差人拦住司空印,萧烨摆出一副礼贤下士的模样。 “司空将军且慢。” 萧烨起身,绕过御桌来到门前,看着那廊上尺高的雪,手背在身后,温声道。 “朕亲自去请。” …… 帝后出行,请丞相出府的消息,在有心人的运作下,不过半个时辰,已传遍大街小巷。 宫门大开。 两驾并肩而行的尊贵銮驾,分别由二十八位宫人前后抬着,跟在那近百名金甲侍卫身后,缓缓来到长街。 往日热闹非凡的京城,因这一场大雪,静默多时。 蛰伏在家中等雪落的百姓,听到帝后出行的消息,忙从被窝里爬出来,支着窗户打开门楣,想一睹天颜。 贪热闹的孩童们,脸颊和鼻头冻得通红,却仍抓着大人的袖子,立在长街两侧,贪婪地看着那銮驾上的金色铃铛。 铃音悦耳,震醒长街。 车驾用厚厚的帘子挡着,看不见帝后的圣颜,但那帘子上用金线绣成的龙纹凤爪,却让好些,因为这场雪灾而吃不饱肚子的百姓。 红了眼眶。 细碎的交谈声,在百姓中蔓延。 “陛下和皇后,如此兴师动众出行,真的是去丞相府吗?这一趟可花不少银子吧!” “哎,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无论雪下得多大,总不会少了这群贵人们一口吃的。据说,是丞相爷跟陛下置气,迟迟不愿上朝,陛下为了黎民百姓,不得不亲自出宫,请丞相爷主持朝政,好度过这场雪灾……” “嘶——这百年兰家不是自称仁义吗?怎么罔顾咱们老百姓的命啊……这场雪灾死了多少人?他拿着官府的俸禄不干活,竟然还躺在家中,等着陛下去请……” “陛下为了咱们百姓,真是付出太多了…… …… 交谈声,顺着帘子,钻进车銮内。 捧着暖炉的萧烨,穿着一身黑金色的龙袍,得意地抖了抖他的袖子,整了整头上的金玉冠冕,挺直了后背。 重头戏,还在后头呢。 朕今日,先叫你兰氏身败名裂。 …… 车队行到拐角处,忽然冲出一老一少两个乞丐。 老的满头白发,衣衫破败肮脏,拄着枯树枝当作拐杖,走起路来颤颤巍巍,苍老的随时都会跌倒。 而那小的,则只有六七岁的样子,衣服上的补丁掩盖了布料本来的颜色,鞋袜都破了,露在外面的手指和脚趾,冻得红肿溃烂。 两个乞丐端着破碗,冲过人群,挤到皇后所在那驾銮驾前,噗通一声便跪在地上。 稚童清脆的哭声,传遍了寂静的长街。 “皇后娘娘,求求您给我们一条活路吧……” “我已经三天没有吃饭了呜呜……我爹娘七天前都饿死了……你们兰家什么时候才能开开仓库放粮啊……” 那老乞丐,则支着拐杖破口大骂。 “百年兰家到了你们这一代,简直臭名远扬!兰丞相拿着粮库的钥匙躺在家里装病,听戏唱曲养女人……根本不顾及我们这些人的死活啊!” “城外都饿死上万人了……陛下逼不得已……为了我们百姓亲自出宫……去请兰老贼高抬贵手……你们兰氏的良心被狗吃了吗?!怎敢如此嚣张!” 这一番控诉,让原本只敢小声讨论的围观百姓,纷纷振臂高呼。 “兰老贼交出钥匙!放开粮仓救民!” “兰氏滚出京城!滚出我大安朝的国土!” “陛下大德啊!为了天下苍生,忍辱负重……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不知是谁,第一个脱下破鞋,扔向皇后所在的车驾。 紧接着,大家有样学样,不要的烂筐子,扯碎的衣服,甚至是手边的冰凌碴子,举起来就往兰溪这边的车架上砸去。 各个赤红了眼,昏涨着脑,将积攒了一个月的怨怒之气,全发泄在那銮驾上。 眼看,暴乱将起。 第31章 姐夫,你好! “诸位稍安勿躁。” 充满威仪的男声,带着一丝矜傲之意,隔着那帘子,溢满长街的每个角落。 一出口,便统制全场。 “容朕说两句。” 身穿龙袍的天子,从銮驾中走出,眼神直视着自己的黎民百姓们,满面悲悯。 他身着帝制的黑金龙袍,袍上绣满碎金和珠玉,将他本就修长的身姿,衬的愈发尊贵非凡。 跨在腰上的腰带,用漆黑无杂的和田暖玉缝制而成,在这雪色之中,更添温润泽华。 好一个富贵锦绣,又气势卓绝的年轻帝王。 人群渐渐安静下来。 只听萧烨缓缓道—— “丕显文武,皇天宏扬厥德,配我有周,膺受天命。” “此次天降雪灾,是朕无德,朕愧对天下苍生啊!” “莫要再讨伐兰氏了,朕之前确实言语有失,得罪了兰丞相,今日,朕便是脱下这龙袍,负荆请罪,也要请丞相出山,为天下黎民主持大局啊……” 之前混在人群中,蛊惑人心的那道声音,又冒出来。 “陛下礼贤下士至此,那兰氏老贼配吗?” “这天下姓萧不姓兰!” 这话,像把火星扔进枯草堆里一般,人群里的骂声愈发鼎沸。 “兰氏滚出京城!别在这儿丢人现眼了!” “兰氏皇后自请下堂吧!” 萧烨见状,眼底闪过一抹得意之色。 兰氏,朕送你的这份大礼你可还喜欢? 等雪灾事了,你兰氏的名声烂到下水道里,朕看你还如何嚣张。 咻—— 利箭破空而出。 连射三箭。 三个叫嚷得最欢的中年男子,连呼救声都来不及发出,眼睁睁看着那飞来的箭矢,洞穿自己的胸口,一阵麻疼之意用膳脑门,接着,无声仰倒在地,气脉断绝而亡。 人群像被按了休止符一般,一言不发。 麻木的,怔怔的,看着那惨死的三个大汉。 许久…… 抬头,顺着箭矢来时的方向,往左侧望去—— 雪色堆积的屋檐上,一身红衣的女子,从背后的箭囊中,再次拔出三只箭,扣在箭弦上。 带着薄茧的双手,蓄力,张弓。 单眸微闭,侧了侧身,将箭尖,对准萧烨的胸口。 她笑得肆意。 “姐夫!好久不见啊!要不要试试絮儿的箭法有没有长进?” 萧烨呼吸骤停,骇的浑身冰凉。 这个疯子! 兰絮是他看着长大的,他深知此女武艺高强又胆大包天! 她可管你什么身份地位,一句话不顺她心了……一个冲动,真敢松手将这箭矢送出去! 深吸一口气,萧烨强挤出一抹笑,一边给身边的侍卫使眼色,一边试探着往后退。 “絮儿,别闹了,女孩子家的,别碰这些舞刀弄枪的玩意。” 雪色屋檐上,兰絮的红裙在风中猎猎作响,将她本来七分的五官,衬出九分的风采。 若不是场景不对,那些围观的百姓们,真想赞一声—— 好一个倾国倾城的女公子。 兰絮眉眼生动,搭在弓上的手臂再次蓄力,唇边溢出冷笑。 “姓萧的,你若再敢动一下,我可就真松手了。” 萧烨面色铁青。 冠冕上的垂珠都无法遮掩他阴郁的眼神。 “兰絮!你到底要闹什么?” 兰絮笑着眯起眼。 “慌什么嘛,姐夫,这箭上我可涂了好多东西呢,保管能见血封喉,让人没有任何痛苦地离世。” 说着,眼神撇了撇那倒地的三人。 三人皆是胸口流着污血,口吐白沫而亡。 死的无声无息。 围观的百姓纷纷打了个哆嗦,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两步,离那射击范围远了些。 废话。 看热闹是好,但没必要把自己性命搭在这儿啊。 更何况,对于他们这些久住京城的百姓来说,这场雪灾的影响并不大。 也就是做不成生意休养一个月罢了。 不比城外那些农户们,成片成片地冻死…… 刚刚有人带着,他们头脑一热跟着吆喝两声,划个水凑个热闹。 如今带头者被一箭射穿,尸体都快冻成冰了,谁还敢乱嚷嚷? 就连之前最先冲出来的,那一老一少两个乞丐,也努力地掩藏身形,往角落里退去…… 唰唰唰—— 又是三道利箭,破空而出。 堵住老少乞丐的退路。 拄着拐杖的乞丐噗通一声,吓得瘫在地上,没调整好位置,清脆的骨折声格外刺耳,这回,双腿是彻底废了。 那小乞丐也不哭了,哆哆嗦嗦道:“你,你当街杀人!还有没有王法!” “哟。” 兰絮挑眉,又从身后的箭袋里抓出三支,笑道:“你当街狂吠都不害臊,本小姐当街杀几个刺客怎么了?” 与此同时,得了吩咐的腮雪,走到了那三个倒地的大汉身边,趁人不注意,将手中之物塞进他们的怀中。 接着,扯着那死人的衣领,狠狠一拽—— 一把匕首从他的胸口滚落。 围观的百姓被这转折给惊道,张着嘴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这,这怎么也有凶器? 腮雪面上带着津津冷笑,将那人拖至萧烨面前,狠狠往地上一甩—— “陛下明鉴!二小姐并未滥杀无辜,是这三人包藏祸心,身带凶器想要谋杀陛下,还好一直藏在暗处的二小姐发现了端倪,这才没让这刺客得手!” 萧烨的脸色,比亲爹死了还难看。 狗屁刺客,这三人明明是…… “陛下!奴婢建议彻查这三人的身份来历,揪出幕后黑手。”腮雪语气沉痛,“敢行刺陛下,一定要诛其九族,抄家斩首才能平民愤。” 腮雪不等萧烨开口,已双膝跪地,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恨不得亲自持刀,冲到这几个刺客的家中,手刃那罪魁祸首。 与此同时,兰絮收起长弓,从檐上一跃而下,衣襟上的飞雪,如惊鸿一般,簌簌飘落。 她拱手,对萧烨扬起一个明媚的笑,“姐夫,我这也算救你命了吧?你可要好好嘉赏我才行。” 萧烨眼前一黑,气的差点昏厥。 深吸一口气,强忍住破口大骂的冲动。 嘉赏? 朕恨不得把你当场杖毙!坏朕好事! 兰氏之人,无一例外,一个比一个令人生厌。 萧烨正组织话术,想着怎么挽回如今的局面时,忽见人群纷纷望向他身后,爆出惊呼—— “快看……皇后娘娘出来了……” 萧烨也下意识的转身。 接着,表情僵在脸上。 第32章 帝后情深 兰溪……她怎么敢! ……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兰溪扶着凝霜的手,缓缓步入人前。 一身缟素,无暇的白。 从头到脚,无任何修饰。 只有三千墨发,在这骤起的冷风中,微微扬起,又落下。 她淡漠的抬眸,眸光掠过地上的三具死尸,两位乞丐,满街的百姓,还有绵延无尽的雪色。 轻轻叹了口气。 她本不想,借这场雪灾生事的。 大安朝南北冰封千里,天灾害上万百姓流离失所,遍地都是哀鸿。 她这一个月得到的真实消息,比那金銮殿上的折子还要凄惨醒目。 她和父亲已经暗中着手,吩咐驻扎在各地的兰氏支脉,开仓施粥,为百姓谋活路了。 可他们的一举一动,处处受到萧烨的挟制。 无奈之下,父亲上书,请求带病救灾。 却被萧烨,这个罔顾天下百姓性命的渣滓,给驳回! 萧烨这畜生,为了一己私利,敢置天下百姓于不顾,当真无耻至极! 今日,养心殿发生的事传到她耳中后,她便知,萧烨又要新一轮作死了。 于是,从出宫的穿着,到路上的百姓,再到兰府的安排,她全都分析盘算,每一个关节,都做了相应的布置。 就算今日真的发起暴动,那隐藏在暗处的兰家军,也能将暴动之人捉拿归案。 好在。 今日只是小场面。 萧烨的胆子放在那儿,根本不敢把事做绝。 兰溪来到那一老一少乞丐面前。 声音清洌而冷肃。 “你们自称是乞丐,往常都在哪一片乞讨?” 老乞丐眼底一闪,没说话。 小乞丐则梗着脖子道:“就在城南!你凶什么凶!别以为你是皇后我就怕你了!” 城南,是京中乞丐的聚居地。 兰溪笑了笑,“城南啊……平日睡在哪儿?” 小乞丐瞪她一眼,“您是贵人娘娘天天住在宫楼里,天天锦衣玉食的,我们能住哪儿?只能日日睡在大街上破庙里啊……” “爹娘也被冻死了……” 小乞丐又补了一句。 兰溪闻言,叹道:“也是可怜。” 小乞丐顿时来劲儿了,咬牙切齿,“还不是因为你们兰家!” 兰溪幽幽道:“可怜你祖孙三代了,还在街上乞讨,连个住处都没有,日日睡在破庙中……” 人群顿时绷不住笑了。 只听过孤寡的乞丐,倒没听过祖孙三代都要饭的,懒成这样,跟雪灾不雪灾的关系不大了,饿死也是活该了。 兰溪又问,“我记得城南有个破庙叫二郎庙,乞丐们一般都在那里住,那儿门口好像有两尊石狮子,你们平时是在那儿住吗?” 小乞丐明显愣了一下。 接着,又怒气冲冲地说,“你既然知道还如此狠心!这个冬天,我们二郎庙里冻死了好多人……你们兰家无德……不肯开仓放粮!” 兰溪没再开口,冷津津地俯视着他。 小乞丐心里一突,后背发毛。 人群,传来正义者的仗义执言。 “那小孩!你能不能别吹牛了?城南根本就没有什么二郎庙!二郎庙里也没有狮子!“ “对呀……我寻摸着我也是老京城人了,那城南只有一个土地祠,哪里有二郎庙啊……乞丐们一般也都是睡在土地祠啊……“ 小乞丐慌了,急忙改口,“是我记错了,就是土地祠!“ 下一刻,脖子一紧,脚下一空,被人原地拎起。 拎他的是兰絮。 “小子,别跟姑奶奶那么多废话,今日不说实话,就是你的死期。” 兰絮掐着他的脖子,故作狰狞的威胁。 “姑奶奶可不会让你轻轻松松的去死,今晚会先找一筐大蛇……再找一篓蝎子……寻一麻袋的长蜈蚣,趁你睡着的时候,吹了灯……全塞进你被窝里……又滑又凉的大蛇在你身上爬来爬去……蝎子跟蜈蚣踩着你的脸……” “哇!!!” 小乞丐被吓得痛哭,“我不是乞丐!是爷爷让我这么说!我什么也不知道!呜呜呜——” 接着,沥沥的水声顺着裤子往下流。 吓尿了。 兰絮丢开他。 掐着腰道:“对付你这种小子,姑奶奶有的是办法!” 接着,便要去审问那老乞丐。 没想到,老乞丐倒是个狠角色,头一仰,七窍流血而亡。 兰絮急忙扒开他的嘴巴。 牙缝里,是早就藏好的毒药。 “长姐——” 兰絮求助的看向兰溪。 兰溪叹了一声。 “拉走葬了吧。“ 幕后黑手还用查吗? 除了萧烨……还有谁? 不过转眼间,已去了四条人命。 百姓们此刻终于醒悟过来,这皇室的热闹……可不是他们能看的。 终于找到了自己的身份,纷纷跪在地上,埋着头行礼——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兰溪走到萧烨旁边,和他并肩而立。 在萧烨开口前,缓缓道:“平身吧。” 萧烨未说出来的话被堵在口中,脸色更阴沉了。 “谢皇后娘娘……” …… 百姓起身后,安静的侍立两旁,再不敢多言。 只是用眼角余光,默默打量着帝后二人…… “本宫和陛下此次出宫,一为去兰府看望重病的丞相,二是为了出城探望灾民。” 兰溪一身白衣立在那儿,气势几乎却将身旁穿着龙袍的萧烨压下。 “本宫已吃斋念佛一月有余,这一身缟素,也是为慰祭雪中离世的百姓。” “雪情一日不消,本宫便不会佩戴任何金玉首饰。” 她这话一出口,百姓们的目光,纷纷落在那满身金玉的帝王身上。 心里暗忖…… 这陛下,光说不做啊…… 萧烨猛地攥住藏在袖中的双拳,拼命的告诫自己,黎民百姓都看着呢,千万不要当众发火,有损自己的帝王之威…… 兰溪继续道。 “陛下刚才说的话,本宫也很是赞同。” 萧烨一愣,心中惊讶。 赞同他? “人间有此大难,必是天作惩罚。” “天所以降罚于民,定是帝王行为不端……” 兰溪幽幽道,“作为一国之母,作为陛下的妻子,本宫没有尽到监督教育的职责,害的陛下酿成大错,本宫也有错啊……” “皇后!”萧烨怒视兰溪,恨不得堵住她的嘴。 兰溪对他笑了笑,语气温柔得体。 “陛下不必愧疚自责,臣妾知道您也是心系黎民苍生的,因为自己的错,害的百姓伶仃受难,您一定也是彻夜难免的。” “无碍的。” 兰溪挽着他的手,安抚道。 “待会儿,罪妇同您一起,跪在兰府门前,不为跪丞相爷,咱们跪的是天地,是百姓,是忏悔自己曾经犯下的错。您觉得如何……” 第33章 真龙之血 兰府门前,人头攒动。 门前两尊历经百年风雨的石狮子,岿然不动地端坐着,注视着这兰府门前,百年来的风雨人情。 兰溪和萧烨,在百姓的簇拥下,终于来到了府邸前。 门匾上,挂满白绸。 管家华叔哭得双眼肿似核桃,看见兰溪后,颤颤巍巍地跪在地上,悲切道:“老奴对不起娘娘啊!丞相爷……他半刻钟之前,咽气了!“ 语罢,便命人从府内抬出一架简朴的柏木棺材。 棺材上只涂了清漆,坠了铜把手,除此之外,再无任何装饰,肃静至极。 人群中传来围观百姓的惊呼。 “我早就说丞相病得很重,你们还不信……还说丞相装病……“ “是啊,这绸布一个月前就挂上了,虽然中间取下来了,但说明丞相的身体不容乐观啊^” “丞相爷身体危困至此,强逼着丞相上朝,是否太过残忍!” …… 这不可能! 萧烨死死瞪着那素口棺材,气得唇齿发抖。 昨儿他的探子还给他递话,说兰相老贼恢复得不错,怎么一夜的功夫,就躺进棺材里了? 兰溪可不管他信不信,扯着他的衣角,狠狠往下一拽。 二人齐齐跪在兰府门前。 “兰溪!你疯了?!” 萧烨怒视兰溪。 兰溪泫然欲泣,泪眼朦胧地看着他。 “陛下,您刚刚不是答应臣妾了吗?一起下跪为万民赎罪?” 萧烨怒极。 他何时—— “陛下大德啊!” 人群中,不知谁吆喝了一声,围观的百姓们也纷纷跪地,磕头叩首。 “陛下大德啊……” 萧烨拒绝的话憋在胸中,气得面色涨红。 他身为九五至尊,配享万民朝拜,怎能……怎能在兰府门前下跪? 可如今,这么多百姓看着,他被兰溪架在火上,跪也不是,起身又不是! 兰溪没有给他挣扎犹豫的时间。 扯着他的衣领,猛地往下一压。 帝后二人,齐齐磕头。 与此同时。 清冷的,庄重的,又带着些悲凉的声音,自兰溪口中,缓缓而出。 “一跪苍天。” “苍天有眼,厚恩德物。此次天灾,惟愿苍天垂悯,灭尽那掌权的走狗徒孙,饶天下百姓一条活路。” “二跪贤者。” “圣人有情,德化万物。望圣贤大德之师,雷劈丧心之辈,火烧忘恩负义之徒,莫将怒火降罪于民。” “三跪先烈。” “祖辈先人,呕心沥血,创此太平盛世,愿祖先有魂,赐我一剑,斩尽魑魅魍魉,让那奸佞小人,神魂碎裂!” 三跪九叩之后,兰溪盯着兰府繁密栉比的亭台楼阁,好像看到了上一世的那场大火。 萧烨将所有兰氏族人驱赶至这主宅,派御林军封锁街道,放火焚烧十日十夜。 据说,那哀嚎之声,火燃尽了仍未听。 回荡在这条幽兰巷,年复一年…… 假如时光有缝隙,上一世惨死的兰氏族人,可否在哪个午夜梦回之日,偶然得见今生的端倪,看到这畜生,跪在兰府门前,行三跪九叩的大礼? 不…… 这远远不够。 兰溪平静的转身,望着萧烨,温和地笑。 “陛下觉得,这三跪九叩管用吗?” 萧烨惊骇地往后退了两步。 他觉得兰溪好像在看他,又不似在看他。 那眸中的恨意,似要凝成实质,从眼眶中尖叫着钻出来,将他溺死在这恨意中。 但转瞬,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瘆得人头皮发麻。 而且,刚才兰溪三跪九叩说的话,句句不提他,可他觉得句句都像是在骂他。 天灾跟他有关吗? 还不是兰衡这老匹夫,兰氏这满门贼子,多行不义必自毙感召来的吗? “陛下今日出宫,是为了求爹爹出面主持朝政,缓解灾情……” 兰溪再度开口,满是悲切与遗憾。 “可是爹爹如今……躺在棺木中,有心而无力啊!” “臣妾读史书时,曾看过一则奇闻。虢国有位太子药石无治而亡,但恰好神医扁鹊路过此地,将已死去半日的太子药活。” “神医扁鹊靠的是医术,才有这般神迹,但他如何能跟陛下相提并论?” 萧烨左眼跳个不停,警惕地往后退了两步,“你什么意思?” “陛下身为天子,受命于天,若以帝王之躯立誓,定能复活丞相,为天下受灾百姓,谋一条活路……” 萧烨惊恐地看着兰溪,“兰氏!你真的疯了!” 兰溪一把抓过他的右手,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匕首,割破他那养尊处优的手腕,将腕间的淋淋鲜血,洒在那口素面棺材上。 接着,朗声道:“陛下仁德,愿十年食素,以二十年寿命作保,向阎王借寿,还丞相一命,还请苍天怜悯,满足陛下的痴愿……” 话音刚落,城南传来隆隆作响的震音,整条长街,都因此动静而嗡嗡作响。 好似在验证那誓言一般,原本死寂的棺材,忽然颤动不止。 兰溪松开萧烨的右臂,吩咐絮儿和她一起掀开棺材。 棺材内,枯瘦的老者,剧烈地咳嗽起来。 那咳嗽声弱不可闻,但却让围观的百姓,各个支着耳朵,听得瞠目结舌, “真……真活了?” 兰溪安排在人群中的手下,将气氛抬起来。 “真龙之血,竟能药死人生白骨……” “苍天有眼啊……” …… 更甚者,还有人小声道。 “我家里那老母如今已七十有八,已昏迷三日了,不知陛下的血,是否管用……” “陛下心善,你去求一求试试……” …… 这般对话入耳,气得萧烨双眸喷火。 他抬手,指着兰溪就要骂,“装神弄鬼,你——” 下一刻,忽有百姓从人群中冲出,挤到他的面前,用手作捧,接住他抬手时滴下来的“龙血。” “陛下,此等珍贵之物,可不能浪费啊……” 在百姓心中,皇帝那是云端上的贵人,掌握着全天下的生杀大权,那真的天子! 别说他的血能救人了,就是能杀人他们也信! 见有第一个摘桃子的挤上去,随后的众人,也纷纷挤开拦路的侍卫,猩红着眼,你争我抢地往萧烨身边涌去,贪婪地盯着他那未愈合的伤口,恨不得将那手腕给夺下来—— “护驾!护驾!” 萧烨声音尖锐,再无半点身为帝王的矜贵,狼狈地挥舞着双臂,拼命往兰府内逃窜…… 第34章 绵薄之力 逃进兰府后,萧烨已无半点帝王之尊。 冠冕丢了,玉靴跑掉了,腰上的墨玉腰扣被人扯走了,龙袍后背的珠玉被抠掉了,就连那用金线绣成的龙目,也被百姓剜走…… 发丝散乱,一半束着,一半垂在肩上,配上那赤红的双眸和狰狞的面部表情,活像个从牢狱里跑出来的囚犯,还是得了失心疯那种。 他木然地站在院中。 冷风吹来,吹起人一身鸡皮疙瘩,冻得萧烨打了个哆嗦,却还没从刚刚的疯狂中清醒过来。 他的神智已有些恍惚了。 就算……幼年在冷宫时……他也未曾被这样对待啊…… …… 兰府大门合上,堵住了那群嚷嚷着要龙血,快疯魔的百姓。 那口装着兰丞相的棺材也被抬进院内。 棺材里,装死的兰丞相扶着两个女儿的手,缓缓坐起来。 咳了一声,从喉中吐出一物,这才恢复了正常的呼吸。 吐出的是个枣核。 他捋了捋胡子,看向萧烨,压住眸中的笑意,虚弱地叹道。 “上了年纪了,吃个枣核还能被卡住,还好刚才颠簸了几下,把这枣核给吐出来了,不然,老夫这条老命休矣……” 萧烨回了神。 盯着那一老两少,理智渐渐回笼。 唇齿哆嗦着,想骂,却眼前发黑,气得一个字都骂不出来。 “你……你们!” “屋外冷。” 兰丞相贴心地将自己的外套脱下,给萧烨披在身上,“先回屋吧,喝碗热茶再说。” 一边在前引路,一边道:“陛下来兰府有何要事?但凡老夫能做的,必然拼尽全力去做……” 萧烨刚积攒起来的怒意,再次溃散。 他猛地想起来。 今日来兰府,是为了求兰丞相出关…… …… 一个时辰后。 紧闭的书房门被小厮打开。 褪去龙袍,换上年轻男子常服的萧烨,和兰丞相并肩而立。 盯着院内落满雪的青松,他的脸色没那么臭了。 今日的目的,也算达成一半了。 刚刚,兰丞相已全权接手了赈灾之事。 并提出了诸多要点,所言之物,比这一个月朝堂上的那些建议都要实用。 兰氏老贼,虽然品行不端,但肚子里还是有些东西的。 …… 廊下。 兰溪和兰絮正在堆雪人。 兰絮堆了一家三口。 冻得通红的手指,指着那雪人,笑吟吟道。 “姐姐,你看那麻衣,像不像父亲书房里挂着的那件?父亲说他幼年时想做个江湖侠客……我可不信!” 兰溪将手中的暖炉子递给兰絮,“好了,快暖一暖吧,别把手冻伤了。” “还是姐姐关心我。” 兰絮咧嘴一笑,依偎在兰溪身上,小声跟她议论着。 “您前些日不是让我去南疆查消息吗?我把此事交代给一个极为靠谱的人……你绝对猜不到是谁!” 兰溪挑眉,“谁?难不成是秦先生?” 兰絮目瞪口呆,“姐,你你……神了!” 兰溪笑着揉了揉她的脸。 不是她神了。 而是此事,早有“叛徒”告诉她了。 叛徒就是萧长卿。 自那日送了吃食后,萧长卿便上瘾了,隔三岔五地跑到宫中,不是送个什么新奇的玩意,就是捡些珍稀的古籍,反正总是能找到由头,夜半三更时,在后院等她。 她也劝过。 可这家伙掐中了她的命门,知道她对他心软,每次巴巴地看着她,让她骂也不是,凶也不是,最后只能无奈妥协。 刚才城南的震天动静,就是萧长卿弄出来的。 也不知道那厮准备了多少炸药,搞出这么大的动静。 “秦兄写了信来,说他已经在南疆找到了萧烨的外族,那家里的青壮年都去世了,只余一对老人和一个孤女。” “秦兄给了重金,央人将一家三口带到京城,若不是大雪封路,如今早到了。” 兰絮又聊起南疆之事,“姐姐,把人请来有何用呢?我们费心费力,白白给萧烨找到他的亲眷,也太便宜他了吧……” “放心。” 兰溪笑着为她擦去发上的雪水,“我心中自有计较。” …… 辞别丞相府后。 兰溪和萧烨,坐上了同一辆马车,来到了京城外的护城楼上。 寒风冷冽,尤其站在这高处。 冷风刮过脸颊时,如冰刀一般,透骨的凉疼。 城外,雪色苍茫。 偶有青烟缕缕,但不是做饭的青烟,而是焚烧尸体的青烟。 今日值守的将士,看着那缕缕青烟,叹了一声,目露哀色,为兰溪和萧烨解释。 “这场雪下得太久了,压垮了无数屋梁屋舍,压死了无数百姓和牲口,农田里的作物也都冻坏了,仓库里的粮食,也都被抢光了……” “灾民们自发地往城内涌来,想谋些吃食,但进城这一路上,无任何补给,全靠步行,不少人死在路上……” “就算勉强到了城外,也不能随意让他们进出啊……没有身份的人,便聚集在那边的棚户区,靠官府偶尔施给的粮食度日,但那点儿粥饭,根本不够分……” “又饿又冻,死的人越来越多……” “为了防止死后发生瘟疫,末将只能吩咐下属,每日此时,统一焚烧尸体……” …… 京城尚且如此,郊远地区的情况就更严峻了。 兰溪看着那皑皑雪际中,渺小的如同蚂蚁一般的百姓,心里酸涩难忍。 “粮仓还有多少余粮?何时才能放粮?何时能将在外流离的百姓接入城中?” 兰溪问身旁的萧烨。 质问的语气,让萧烨满目不耐。 “后宫不得参政,你不知道吗?朕已同兰相商量过此事,不必再与你汇报。” 兰溪冷笑,“若不是你一己私利,也不至于死这么多人。” 雪下了三日,父亲就已经递了折子,请求提前疏导官道百姓,防止引发雪灾灾情。 本不该这么严重的,全坏在萧烨手中。 萧烨脸色更黑,怒道:“说够了吗?说够了就回宫!” 他今日,原本就没有来视察灾民的计划。 却偏偏被兰溪拉过来吹冷风。 看了又怎样?能把人全接回来吗?还不是要回御书房靠他的折子号令百官? 天色愈发阴沉了。 停了一天的雪,似乎又要下了。 兰溪没有搭理萧烨阴沉的脸色,而是向那副将吩咐道。 “统计一下,这群灾民中,有没有未满十五的少女,若有,则拟个名单,记录信息,接入城中,由兰府安排后续之事。” 副将脸色一喜。 忙点头应下。 人非草木,岂能无情?日日看着这些鲜活的生命离世,他也心痛得很啊。 可他自己家里都自顾不暇,如何去救其他人? 好在皇后娘娘心善,兰家家大业大,也能撑起一些灾民的消耗…… 别管男孩女孩,能救一个……是一个啊。 第35章 南疆少女 半月时光,一晃而过。 兰丞相再度掌权后,大刀阔斧的施行他的治灾理念,雪灾治理之事渐渐步入正轨,且颇有成效,缓解了萧烨的焦虑。 所以,这半个月来,萧烨都没有找事。 甚至还将西域新进贡的白狐皮子,差人送到了芝兰殿。 太监首领捧着那洁白无一缕杂色的狐皮,恭声道。 “皇后娘娘姿容绝艳,这雪色狐皮最是衬您,陛下特命奴才将这狐皮送来,留着您年景时做个脖领袄子,您若还有其他需要,也尽管提出来,奴才一定如数汇报陛下,为您办得妥帖周全。” 倚窗闲读的兰溪,看着那雪色狐皮,唇角勾起。 她想起昨日萧长卿写的信。 ——姐姐,我寻得了一方好狐皮,通体雪白如玉,却不能明目张胆地送给你,管家爷爷帮我出了个主意,让我找交好的外事司臣子,再以进贡之名献给你,你看见实物,一定会喜欢的。 看着首领太监紧张的神色,兰溪不欲揭穿他,抓了一把金裸子,扔进他手中,笑道:“告诉陛下,本宫很喜欢他送来的狐皮,下次还有这种好东西,都先紧着芝兰殿送,别抬脚先去了启祥宫。” 首领太监擦了擦额上的冷汗,忙道:“娘娘是中宫之主,好东西自然由您先挑,怎会绕过您去?” 说完了,见兰溪摸着那狐狸皮不再言语,顿觉屋内气息压抑,忙道。 “御前还等着奴才回话,奴才便先告辞了。” “好。” 兰溪唤来凝霜,“送一送公公。” 首领太监忙摆手道,“使不得,使不得……” 凝霜只笑不语,引着他往殿外走去。 人送走后,回到殿内,凝霜见兰溪仍盯着那狐皮,便笑着调侃,“这皮毛瞧着似是有些眼熟呢,看来这进贡的臣子很是体察上意,难得娘娘喜欢,该赏!” 兰溪唇角勾了勾。 喜欢吗? 手指掠过冰凉的皮子,那皮子好似水滴涟漪般,在她指尖波动,徐徐绽开。 还行吧。 端看送礼之人是谁。 她让凝霜将皮子收起,“找几个女工好的宫人,将这皮子做成小件,做几个抹额,脖领,手套……尽冬日用的东西。” “好。” 凝霜应下,又提起另一件事。 “娘娘,年关将至,除夕也该筹备起来了,今年虽逢雪灾,又逢国丧,但毕竟是您入主中宫之后的第一个年头,到底要好好办一场,简朴可以简朴些,气势却不能落下。” “更何况,近日许多内外的命妇们都递了折子,想见您和您商议除夕宴的事呢……此事,不仅关系后宫,也关涉前朝……” 兰溪眸色幽深了些。 皇后,她是想当的。 但萧烨的皇后,她真不耐烦做。 想着到时宴会上,要以夫妻的身份与他宴会群臣,心底,便浮出淡淡的厌恶。 罢了,且再忍耐些时日吧。 兰溪叹了一声,“那就开始准备吧。对着往年的礼制,一律减半,裁定好之后,再与我过目。” “是。” 凝霜应下。 话音刚落,便听到振翅啄羽声。 兰溪侧身望去,便见一只飞鸽便停在檐外。 是只灰色的鸽子,却机灵得紧,喙中叼着一个灰黑色的圆柱形物体,歪头盯着兰溪。 兰溪打开窗户,伸手去接它嘴里的密信,它不依,死咬着不放,爪子还往后退了下。 兰溪无奈,从桌上的碟中取一块板栗糕递去。 那飞鸽立刻松了口,将口中之物甩到兰溪掌心后,叼起那板栗糕,振翅离开。 凝霜在一旁看得瞠目结舌。 “主子,这灰鸽到底谁养的,快成精了!” 兰溪笑而不语,打开那漆盒,抽出其中的字条。 “人已至京城,潇湘楼中。” 兰溪猛地抓住那字条,面色微变。 来了吗? “凝霜,你留在宫中处理杂物,本宫带腮雪出去一趟。” 兰溪转身,便去寻找常服。 …… 潇湘楼位于城北。 是一座年逾百年的酒楼,在京城内享有盛名。 内外装饰算不上豪华,但却极具异族野风,隔开一处处坐席的,不是传统的屏风,而是一张张狼裘虎皮,牛角象牙…… 这里的菜色也备受称赞,带着西域的特色,爱放重料,爱用孜然,是北行商人常住之处。 三楼。 一间三开间的客舍内,两老一少枯坐在桌前等候。 他们穿的是南疆特色的穿着。 身上是各种颜色拼接而成的麻布衣衫,底下不穿裙子,穿着阔腿的裤子,头带镶银的发冠,冠上都是鸟禽和草药纹饰。 更奇的,是那老妇人脖上,竟也缠着银色项圈,堆积了十几个,将她的脖子拉得极长。 老妇和老者,面色漆黑,面上布满皱纹,手指枯瘦,骨节宽大,像是长年累月做苦力活的样子。 而那少女,年约十六,却生得白嫩细净,婉约脱俗,一双眸子清湛如水,光可鉴人。 除这三人外,屋内还挤了十几位彪形大汉,都是兰家军里抽出来的猛将,难得执行一次任务,眼珠子恨不得黏在这三人身上,唯恐出现任何错漏。 吱呀—— 房门被推开。 黑衣黑裙的兰溪,带着腮雪,来到此间。 她褪下面上的面纱,露出一张如芙蓉般艳色无双的脸。 长眸微挑,眸中潋滟的冷色,和这一身黑色长裙,交织成摄魂夺魄的美。 兰溪看向那少女。 眸色微动。 “你就是桑桑?” 秦虞之传信,说与萧烨有血缘关系的女孩,名叫桑桑,年约十六,生得清纯伶俐。 如今人在近前,饶是见多识广的兰溪都忍不住叹一声。 何止是清纯伶俐,这样的容颜,放到满京的贵女中也找不到第二个。 而且,五官神似萧烨。 一面之下,兰溪已有七分相信,这就是萧烨的亲族了。 她复又看向那两位老者,问道:“你们是桑桑的什么人?” 老者被她的气势骇住,惨白着脸,支支吾吾想解释,脱口而出的却是南疆的方言,兰溪根本听不懂。 桑桑见状,猛地从椅子上站起,警惕地瞪着兰溪,开口,是标准的官话。 “如果我没料错的话,你就是把我们绑来的幕后之人吧?” “有什么事你问我就行,没必要为难我阿爷阿嬷!” 阿爷……阿嬷? 兰溪心头微动,“这两位,是你的祖父母,并非外祖父母?” 桑桑不正面回答,因为那样显得自己气势很弱,她莫名的,不想在这个女人面前服输。 从怀中抽出一张一直贴身存放的炭画,压在桌上。 直视兰溪,带着小兽一般的警惕。 “我知道你想找我姨母!对,我母亲曾和我说过,我有个姨母早年被拐到京城了。但如今,我父母俱亡,我外祖家也全都死光了,全天下和我姨母有关系的,只有我一人!你要杀要剐,直接对着我来就行,放过阿爷和阿嬷!” 第36章 至纯至善 兰溪看向那幅炭画。 上了年头的东西,炭色有些脱落,但仍能看清牛皮纸上所绘之物。 是一家四口。 一对穿着苗疆服饰的,看起来淳朴憨厚的夫妻。 一对如花似玉的,宛若双胞胎的姊妹。 那姊妹的五官,和眼前的桑桑几乎一模一样。 和萧烨,也诸多相似之处。 兰溪忍不住问道,“这是……你母亲,和你姨母?” 天下之大,那秦虞之当真有几分本事,竟真把人找到了。 桑桑将那画收起来,臭着一张脸,对兰溪道:“此画是我娘留下的唯一遗物,画中少女,就是我娘和我姨母。” “但是……我自出生起便未见过我姨母!更未和她有任何牵扯。无论我姨母在京中犯了什么事儿,都和我无关,更与我阿爷阿嬷无关!” 兰溪含笑不语。 若你知道,你那表哥成了九五之尊,怕不会露出这样一副抗拒之态了吧。 少女脸上,仍有愤愤不平之色。 兰溪却不在意,坐在椅子上,幽幽道:“你阿爷阿嬷是长工,而你则是卖了身的奴婢。我的人找到你们时,你阿爷阿嬷快被主家打死了,你这一张脸招了主家的记恨,也马上就要被发卖了……” “我的人花了两千两,救下你阿爷阿嬷,把你的卖身契买来,一路好吃好喝的护送你回京……怎么说,也算你们的救命恩人了,你不仅不感恩,还这般跟我说话……真以为我这新主子脾气好吗?” 桑桑脸色一变。 她怎么忘了……卖身契还在人家手中…… “你既是我的奴婢,那打死骂死都是你的命,别开口你啊我啊的,学会自称奴婢,才能活得更长久些,知道吗?” 桑桑埋下头,阴着脸,双手攥拳,一言不发。 兰溪也不打算逼她太紧,将眼神落在那一对老者身上,吩咐道:“这两位,送回兰府,好吃好喝招待着。” 当做人质吧。 桑桑听她提起兰府,猛地抬头,不可置信道:“你是兰府的——” 眼睛一转,想到某种可能,惊道:“你是兰皇后?!” 兰溪淡笑不语。 桑桑深吸一口气,接着,目露不忿和恼怒之色:“这一路上,都听说皇后娘娘仁善,将灾民里的适龄女子接进京城,照应看顾,我还以为你是个多大的好人呢……原来也是个心机深沉之辈……你做这些,怕不是为了博一个好名声吧?” 兰溪眉头微皱。 性格直率是好事,但若口上无门,桀骜难驯,不知礼数,那就招人厌烦了。 她眸色冷下,正要开口,房门被敲响—— “叨扰客官了,今日午膳送来了。” 午膳? 兰溪狐疑地看向那兰家军副将,“你们还定午膳了?” 如今时辰还早,她见了这桑桑后,是准备将她带回后宫的,并无在外用膳的安排。 副将也一头雾水,“下官在此住了两天了,每次都是下去用膳,今日头一次见他们提上来啊……” 话音未落,门被打开。 提着食盒的萧长卿,含笑站在门外。 他今日换了一身素白色长衫,通体无任何杂饰,清远澄澈的眸子,蕴满笑意,好似自雪山走出来的翩翩少年般,净无瑕秽。 “兰姐姐,招牌菜我都点了,不知你是否喜欢。” 兰溪忍不住笑了。 “你倒是消息灵通,知道我出宫了。” 腮雪上前,接过萧长卿提的食盒,调侃道:“只要你带来的,哪次主子不多用几碗?” 说完,又觉失言,忙左右看了一下。 却看到桑桑盯着萧长卿发呆。 她清了清嗓,那桑桑终于回神,但看萧长卿的眼神,带着压不住的炙热。 甚至主动起身,来到萧长卿身边,扬起笑容,一派天真纯善的样子。 “不知这位公子怎么称呼,可有家世?” 萧长卿愣神,看向兰溪,“这位是……” 兰溪眼底滑过暗芒,解释道:“我新收的婢女,样貌不错,准备带入宫内。” 桑桑眼神微暗。 她从前确实也是婢女,但在府里,没一个颜色好过她的人,就连府里的小姐都不如她!她自有几分傲气。 如今,这个女人不仅比她长得漂亮,还成为了她的主子…… 桑桑心中恼恨,再看萧长卿时,双眸竟蓄了泪。 “这位公子,我是不甘愿的……求您给我做主啊……我之前住在南疆,日子过得好好的,却被绑来京城,为人奴婢,让我为奴为婢……还不如让我去死更痛快些。” 她自忖识人无数,一看这公子的面相,便知他是个温润善良,兰心如玉之人,这才上前哭诉求情。 更何况,她对这位青松一般清雅绝尘的公子,一见钟情,若能得他几分垂怜,这京城也没白来一趟。 可萧长卿的反应,却出乎她的意料。 避嫌一般,忙将那搭在自己胳膊上的手抽走,语气古怪极了:“你就是桑桑?” 桑桑一时愣住,双眸挤出来的泪,也被风吹干在脸上。 他也知道自己的身份? 想起秦先生信中写的那些南疆蛊毒之事,萧长卿心有余悸。 警惕地道:“你可别碰我。” 喝一碗水摸一下肩,便能让人丧失神智,手段之诡异,让人不得不防。 尤其,这女子看起来精神不太正常。 兰姐姐那么好的主子,做她的奴婢那不是修来的福气吗?有什么可挑剔的? 萧长卿掠过她,又去缠兰溪,“那些年不满十五的灾民女子,都安顿在了别院中,约有三四百人。” “我见她们平时无事,便请了些女夫子和匠人,想着教她们些谋生的本事,但女夫子的人选得好好挑一挑。” “今日恰逢姐姐出宫,不如去别苑走一走,亲自挑选夫子,如何?” 兰溪闻言,心底忍不住喟叹一声。 她下令将那些少女纳入城中后,便将此事交给了华叔,没再插手,也未曾有多劳心劳力,只偶尔问问近况罢了。 却顶了那么大一顶贤良的帽子。 而萧长卿知道此事后,默默无闻地帮忙,上到买卖宅院,购置生活用具,下到衣裳首饰,行住睡卧,都忙前忙后,尽心尽力。 如今,甚至请了女夫子…… 她是一念之慈。 萧长卿却是真心实意,至纯至善。 有那么一瞬,兰溪竟不敢看萧长卿那黑白分明的眸子。 怕从那眸中,看到那个虚伪的自己。 “好,那便晚点回宫。” 兰溪起身,“去别苑。” 第37章 也为人师 朗朗的读书声,自厅内传来。 夫子正在教千字文。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日月盈仄,秋收冬藏……” 从最基础的千字文学起,夫子每念一句,少女们便跟读一句,琳琅悦耳的声线让这简朴的书房变得清雅而出尘。 这些入城的少女,大多出身于穷困家庭,家中男子都极少读书,更别说女子了。 因此,格外珍惜这读书的机会。 兰溪进去时,一个十三岁的,面色微黑的少女,鼓起勇气提问道:“夫子,四时有序,是天理如此,那四时乱了呢?是为何道理?” “往常大雪不过三五日,如今已绵延一月有余,书上有讲为什么吗?” 夫子愣了愣,看向进门的兰溪,欲要开口的话止住。 兰溪来到首座。 看着少女们懵懂而天真的脸,心底叹了一声。 这是她永远回不去的少年时光。 她在首座上站定后,对提问的少女点了点头,“这道题,我来回答吧。” “回答之前,我想问一下在座诸位,你们觉得,此次雪灾为什么会发生?” 人群静默一瞬。 慢慢的,才有人小声道。 “兰氏无德……” 说完,又涨红着脸补充,“但我不觉得如此,只是世人都这样讲……” 又有人道:“天下由天子统治,天子受命于天,天子不仁,乱象横生。” “我觉得是因为年历,村里的爷爷讲,今年是黑兔年,十兔九灾,今年注定会有大灾。” …… 兰溪赞许地看着每一个发言的少女,鼓励着她们说出自己内心的想法。 接着,在少女们懵懂的眼神中,淡淡道。 “都对,但也都不对。” 兰溪捡起那女先生遗落在桌上的戒尺,像个真正的夫子一般,从堂前缓步走到堂后。 “天子受命于天,这是书里写的东西,可谁又看到过那一幕?” “黑兔年十年九灾为什么会有灾?但凭一句俗话吗?” “分析一件事情,我们要考虑此事的来龙去脉。” “比如今年的大雪,我问你们,今秋的雨水多吗?” 少女们踯躅的答,“多,夏日也多。” “春日也多。”又有人补充道:“今年是多雨水之年。” 兰溪笑着点头,“所以今冬的雪,下得比往年更久一些,是不是常理?” 大家纷纷点头。 唯有那刚才偏黑的少女,提出疑问,“可这也太多了。” 兰溪看向那少女,看到了她眼底那灵动之色。笑道:“再往前数三年呢?众所周知,大安朝已连着三年干旱……雨水不可能凭空消失,就像这世间之物一样,有去处,自有来处。连着三年的雨水积攒到今日,也算合理。” “更何况,往北的北疆,向来是十月才入冬,但今年,八月便开始飞雪,如今都未停……” “而我们中原,是在北疆雪停之后,冷气南下之后开始飘雪,今年北疆的雪下得早,中原地区的雪,自然也比前些年要来得更早些……北疆是我们邻国,邻国雪盛,大安朝岂能独善其身?” 兰溪走回讲台,看着似懂非懂的少女们。 “所以这场暴雪,早有征兆,若能提前准备,雪灾也不至于这样严重。” “风起于青萍之末,未来的每次巨变,都早有预兆,为官为民,若能抓住那未显现的征兆,则能抢占先机,立于不败之地。” 兰溪话落,在座的少女皆沉默不已。 唯有那肤色偏黑的姑娘,似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话一般,扬起声音,希翼地看着兰溪,“女子也可为官吗?” “有何不可。” 兰溪笑得肆意。 “你们的夫子很好,跟着她继续念书吧,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别想未来如何,先做好眼前之事。” 兰溪将夫子引回讲台后,离开书房。 刚刚那一幕,桑桑全看在眼里。 此刻,跟在兰溪身后,不忿地道:“有什么可骄傲的,不过多读了几本书……” 兰溪瞥她一眼,没有搭理。 而是问身旁的萧长卿,“怎么只有这么点儿人?” 萧长卿无奈道:“兰姐姐,并不是每个女子都想读书,更多的……跟着女工师傅学刺绣呢。还有学裁衣的,厨艺的……” “她们都在后院,要去看吗?” 兰溪叹了一声,“不必了。” 她也只会读几本书,对刺绣女工并不精通,去了不仅帮不上忙,难免还会给人压力。 “那姐姐定是饿了吧?用完午膳再回宫,好吗?” 萧长卿央求地看着她。 桑桑不等兰溪回应,抢先挤过来,“公子放心!我们一定用完午膳再回。” 说不定一顿饭的功夫,能让她得了这位公子的青眼,离开这个老妖婆。 腮雪见她那不值钱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扯过她的袖子正要骂,却见回廊拐角处,冲来一个穿得潦草而邋遢的少女。 那少女一边哭,一边往兰溪这边挤,下人们拦都拦不住,等追到跟前时,她已经冲到兰溪身侧,二话不说便双膝下跪。 哭诉道:“皇后娘娘,求求您救救我的家人吧……” 兰溪眉头微皱,往后退了一步。 她对于动不动就哭的人,没有太多好感,因为这些人,极容易让她联想起玉媚儿。 “府里不是安排有洁净的衣物吗?为什么还穿着这些?” 兰溪质问少女身后跟来的下人。 那下人苦着一张脸,无奈道:“皇后娘娘,衣服给她预备了新的,可她打死也不换啊,说自己家人都在城外受寒受冻,她实在不忍心独自穿这样好的衣料……” 兰溪眸色微冷。 她之所以接受这些未满十五岁的少女,是因为这些未及笈的少女,在灾难面前,就像被敲晕了的兔子一般,没有任何抵抗之力。 若是男子,父母为了家族的继承,会用尽全力去保他的性命, 而这些少女,则成为父权制度下的牺牲品。 买卖,强*暴,甚至烹杀……屡见不鲜。 她是给走投无路的少女们一条活路,而不是真正的活菩萨…… 看着那跪地啜泣不止的少女,兰溪垂眸,“兰府接你们进城时,应该提前告知过吧?兰府主要接受家人离世,不堪受辱的孤女……你若舍不得家人,大可跟家人在城外久住,官府的粥棚也都建起来了,你在城外是饿不死的。” “所以……本宫给你一个机会。” “现在想念亲人的话,本宫亲自送你出城。” 第38章 命悬一线 少女愣了一下,伏跪在地上,眼底闪过嫉恨之色。 桑桑站出来为她谋不平。 “你以为所有人都跟你那么好命?有这样的家世?你在宫中吃好的喝好的,人家只想有个谋生之处罢了,你为什么这么冷血。” 兰溪漠然的视线落在桑桑身上。 眼底的寒意,让桑桑打了个哆嗦。 桑桑耸着肩,强撑着道:“我说的又没错……” 下一刻,异变突生—— 那伏地的少女猛然从怀中抽出一把匕首,对着兰溪的胸口便刺过去。 匕首上,溢着幽幽的蓝光。 淬毒的匕首! 变故发生的太快,距离又太近,兰溪根本来不及反应,眼睁睁看着那匕首刺向自己的胸口,瞳孔紧缩。 腮雪面色大变,想上前替兰溪挡住,但桑桑堵在她们中间,让她根本过不去! 电光火石之间—— 匕首刺入胸口,发出扑哧的闷响。 但兰溪并未感觉到疼痛。 萧长卿挡在她的身前。 那把淬毒的匕首,直入萧长卿胸腔,在里面搅动一番后,猛地拔出。 几乎是瞬间,伤口处,血流如注。 萧长卿捂着胸口溢出的血,对兰溪浮起一个牵强的笑。 “兰姐姐,我……” “别说话!” 兰溪猛地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仓皇地命令,“太医!太医呢!快叫太医!” 她大脑一片空白。 声音都在打战。 甚至不知自己此刻,该做些什么…… 那行凶的少女眼见一击不中,竟又挥起匕首向兰溪刺来。 被腮雪一脚踹开。 匕首跌落在地,那少女也知今日事败,咬破牙缝中的毒药,不过几个呼吸,在侍卫赶来之前,便已气绝身亡。 匕首上有毒。 萧长卿的唇边,渗出幽绿色的血,他嘴唇几次张动,试图安慰兰溪,可那见血封喉的剧毒,让他发不出任何声音…… “太医怎么还不来!” 兰溪浑身僵硬,无能的怒骂。 看着那双她从来不敢直视的眸子,在她怀中闭落,那种熟悉的,从心脏传来的痛意,几乎要将她淹没…… …… 半个时辰后。 太医宣判了萧长卿的死刑。 “血流过多,无药可治,而且身中奇毒,此毒异常罕见,短期内绝对配不出解药,就算等会短暂醒来,也只是回光返照……还请皇后娘娘节哀……” 兰溪空洞的没有任何感情的眸子,溢出杀意。 唇齿冰冷。 “你这个废物。” 太医满头冷汗,却不敢多言,行了礼,跌跌撞撞地离开内殿,去客舍和那一群“废物”太医们挤在一起。 太医走后,满室寂静。 床上之人,连呼吸都微薄。 兰溪怔然地看着他苍白无血的唇色,觉得这一切,恍惚如场梦…… 不是说了,一起用午膳的吗? 怎么就…… 猛地攥住衣袖,四目茫然。 腮雪倚在门边,强忍着哭腔,自责极了,“主子,都怪奴婢,若是奴婢刚才挡住了,郡王爷也不会这样……” 兰溪想安慰腮雪,却痛到无法开口。 怪她。 若她没有抢走那颗太岁,秦先生必定不会离开京城,有秦先生在身边,萧长卿无论遭遇什么刺杀,都不会有性命之危…… 不。 不是刺杀萧长卿的,是刺杀她的。 若是萧长卿不认识她,是否也能……安乐平稳一生? …… “喂,我说你们别急着安排后事啊,谁说他就必死无疑了?” 桑桑开口道:“我们南疆,有的是法子治这种将死之人。” 兰溪猛地抬眸,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你说什么?!” 桑桑绕过屋内的器物摆设,走到床边,掀起萧长卿的眼皮子,打量了一番后,说话也有了些底气。 “我们南疆之人,尤其是住在山野之间的百姓,都喜女不喜儿,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兰溪声音发哑。 桑桑伸出手,得意道:“卖身契给我,我就告诉你。” 腮雪怒道,“我看你是胡言乱语想趁人之危!” “给她。” 兰溪开口道:“要什么都给她。” 哪怕是谎言,但只要有一点希望,她都不会放弃。 虽然接桑桑进京,她有好大一盘棋要盘算。 但那点谋算,在萧长卿的性命之前,屁都不是。 腮雪不甘愿地从怀里掏出那张卖身契,扔给桑桑。 桑桑得意地撕掉。 接着,转身坐回椅子上,翘着二郎腿道:“因为我们每个南疆女子,只要有传承的家庭,自出生起,都能养一只命蛊。” “知道命蛊是什么吗?” 桑桑笑得嚣张,“阿爷阿嬷的卖身契也给我。” 腮雪脸色一黑,“没带!” 她是真没戴在身上。 桑桑看向兰溪,“我要你发誓,今日所承诺之事,桩桩件件都得做到。” “好。”兰溪十分果断。 桑桑满意了,这才道:“我说一句话,就是百两银子,你们给我记着,等会结算。” 她盯着那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萧长卿,眼底,闪过一抹炙热。 “南疆女子,自出生起,便会从母亲那里接一只蛊虫,用心头血喂养,寄养在自己的手腕之上。” “这蛊虫就叫命蛊。命蛊极为脆弱,怕寒怕冷怕风,而且喂养命蛊,还需要女子的心头血,三日一次,次次不能落,但凡有任何差池,这命蛊便活不成了。” “所以,能将命蛊养大的女子,在我南疆中,千人万人不存一。” “养大之后,这命蛊就是自己的另一条命了。苟延残喘之际,命蛊可以将人从阎王爷手中拉回来。” “但女子一旦嫁人生子后,这命蛊就不能用了,所以,才会盼望生个女儿,将命蛊传给他。” 桑桑掀开自己的袖子,露出左臂。 臂上皮层之下,似有暗青色的东西,在涌动。 “我便是那千万中无一的人,这命蛊,便是我母亲传给我的。” 桑桑敛起袖子,再看兰溪时,得意之至。 “这命蛊若喂给公子,便能将他心脉续上,再得一条命。可我救他一命,你们能给我什么好处呢?” 兰溪强压住狂跳的心脏,看向桑桑,“你想要什么好处?” 只要能救活萧长卿,什么代价,她都可以退让。 “我啊……” 桑桑笑道:“我想让公子八抬大轿,十里红妆将我娶进门,并且承诺终身不纳妾。” 第39章 命妇朝拜 腮雪怒视桑桑:“你疯了?” 这些日子,她早发现了,主子唯有提起萧长卿时,才会放松一会儿。 私底下,她早把萧长卿当成主子的所有物,如今被人染指,岂能忍? 桑桑挑眉,“又没求着你们答应,反正我就这么个条件,要么让他死,要么娶我。” 兰溪抬眸看着她,“你太高看本宫了,我与他非亲非故,如何能做他的主?” 桑桑笑了,“你别装了,你是皇后,赐婚不就是一道懿旨的事?” 兰溪认真道:“皇后又不能为所欲为,更何况,他身份特殊,我便是皇后也做不了主。” 见桑桑面露不愉,她压下那抹骤然的心痛,缓缓道。 “但本宫可以承诺,若你与他惺惺相惜,互生好感,本宫绝对鼎力助你们欢好。” 桑桑面色这才好看了些,“且记住今日你这句话,来日为我俩证婚。” 语罢,桑桑找下人要了把匕首,来到病床前。 狠了狠心,举起匕首割破自己的手腕。 一只通体碧绿的虫子,自伤口处涌出。 桑桑看着那从小喂养的蛊虫,有些不舍,转眸又看了看闭目静眠的萧长卿,到底压不住那抹心动。 俯身,将蛊虫放在萧长卿的伤口处,不过瞬间,蛊虫自动钻入萧长卿的心脉处。 “好了。”桑桑擦了擦手上的血。 “这就好了?”腮雪目瞪口呆。 桑桑满脸傲色,“等半个时辰便知结果。” 半个时辰后。 太医不可置信地将手指搭在萧长卿的脉搏上,反复捉了好久,才惊骇地对兰溪道:“你们找到解毒之物了?他心脉复苏……竟然,竟然又活了过来!” “不——” 太医又确认了一下,语气都恍惚起来,“是喂了什么大补之物吗?有东西在修复他的心脉……” “皇后娘娘可否告知,您从哪里得来的此种神药?” 太医顾不上礼节,目光灼灼地看向兰溪。 兰溪没有说话。 目光从桑桑和萧长卿身上流转而过,是前所未有的复杂。 那点悸动和欢愉,便当是她偷来的吧。 她这一生,本不配动情。 “回宫。” 兰溪起身,淡漠地看着腮雪,“去兰府取银票和卖身契,送给桑桑姑娘,另外再拨一处好地段的宅子,给桑桑姑娘过户。” 临出门时,她想再看一眼病床上的萧长卿。 但理智,压住了那冲动。 重活一世,若再为情所困惑,那重活有何意义? 屋外雪色空寂,洗净她内心的一切痴缠。 唇边,吟起那抹熟悉的,轻蔑的,微嘲的笑。 “差人去郡王府,通知郡王府的管家过来,告诉他今日发生之事,还有桑桑姑娘的救命之恩。” “桑桑姑娘放心,本宫说到做到。” …… 年节将近,宫内渐渐热闹起来。 新做的一批珠花,是喜庆的红色,宫女们戴在发上,穿梭在灯火辉映的楼宇殿阁之间,为这清冷的后宫,添上久违的生机与活力。 芝兰殿内,兰溪抱着暖炉坐在檐下,目色温和。 院中,凝霜正掐腰指挥着双喜,往那梧桐树上挂灯笼。 挂完满树的灯笼后,凝霜擦了擦额上的薄汗,笑着对兰溪道:“主子,您且瞧着吧,夜里点了灯,一定美极了。” 说完,又有些遗憾。 “可惜院内只有这一株梧桐,若有一对,便完美了。” 不能成对,到底不完美。 兰溪笑了笑,将手中帕子递给她,“快擦擦汗吧,风冷,别吹寒了。” 凝霜乖巧地接过,心里美滋滋的。 主仆俩又在树下闲聊几句,便听守门的太监来报—— “娘娘,命妇们都到了,等着给您磕头呢。” 兰溪扶了扶鬓边的玉钗,钗上的佛手莲润泽剔透,将她衬得愈发疏冷,高不可攀。 “接进来吧。” 兰溪淡声道:“引去会客厅,先伺候着上些茶点,让她们稍等片刻,本宫收拾好便过去。” 今日是腊月二十三,北方的小年。 按祖宗规矩,京中三品以上的命妇,都要来宫里给她磕头。 “是。” 天色转暗,似是又要有一场薄雪。 凝霜扶着兰溪进了内殿,从衣橱里,为她找出御寒的披风,却在翻动间,不经意地碰掉了一副抹额。 雪狐皮做的抹额,正中镶着西域的彩宝,蓝水晶点缀成兰花的图形,剔透出尘。 凝霜心头一紧,见兰溪没看这边,忙将那抹额捡起,慌慌张张往箱笼里塞,却被兰溪拦住。 “拿过来吧。” 兰溪声音听不出任何异常。 凝霜抓紧手中的抹额,懊恼不已。 腮雪千交代万交代,不要在主子面前提起跟萧长卿有关的任何,为何她偏偏这么不小心…… 心里恼怒自个,但又不敢违背兰溪的命令,将那抹额递到兰溪手中。 “不必这样。” 兰溪接过抹额,笑着安抚凝霜,“萍水相逢之人,本没什么干系,不过是聊得来几句罢了,你和腮雪何必多虑。” 兰溪对着黄铜镜,将那抹额戴上。 本就清丽脱俗的五官,更添绝艳之姿。 恍若洛水之滨,明眸善睐的仙君玉女。 眸底,一片澄净。 “东西做出来,本就是要用的,人有是非之心,物有何错?” 兰溪将抹额扶正,披上那凤穿牡丹的云锦披风,回眸一笑,凤仪万千。 “走吧,别让命妇们等急了。” …… 会客厅内,早摆好的席位,如今,终于等来了它们的主人。 约三十多位贵妇,按照位分,静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眼观鼻鼻观心,一言不发。 每人面前的长几上,皆摆满糕点果品和茶水,但却无一人妄动。 她们或是皇亲国戚,或是朝中大员之妻,或是得封荫的侯爵夫人……总之,满京城最尊贵的女子,皆坐在这里。 礼仪和规矩,是刻在骨子里的。 听到太监禀报皇后娘娘来了,忙次第从自己的席位上起身,挤到殿内的空暇处,按照自己的身份等阶,找到自己该跪的那处蒲团。 等兰溪进来后,匍匐在地,齐声道:“皇后娘娘千岁千千岁。” 清亮而婉转的朝拜声,久久回荡在这宫殿之间。 清净久了的兰溪,一时怔愣起来。 很快,打起精神。 “快平身吧。” 她一边吩咐,一边快步走到贵妇最前,将那首位的,白发苍苍的老妇扶起来。 第40章 为后之尊 这老妇人,是殿内除她之外,身份最高之辈。 司空家的老太君。 一等国夫人。 老太君年逾七十,但仍精神熠熠。 她本是南方清贵世家出身,一世傲骨,却一生辛酸。 二十岁嫁与司空家后,先后育有五子,但其中三子战死沙场,可怜白发人送黑发人,丈夫也在同年去世,司空家在朝中的地位自此一落千丈。 老太君强撑着悲痛,力挽狂澜,不顾所有人的阻挠,毅然将第四子和第五子再次送入军中,才有了司空家的再度复兴。 其中第五子,便是如今的武将之首,一品护国大将军司空印。 兰溪稳稳地扶住老太君,歉疚道:“不知您来了,是本宫的错,该派銮驾去宫门口接您的。” 老太君推开兰溪的手,自己稳当地站起来,语气强硬。 “老身又不是病得不能动了,哪能劳烦凤驾去接?我司空家门楣太浅,可受不得皇室如此礼待。” 兰溪脸上的笑意微顿。 今日这位……来者不善? 夹枪带棒,不就是在反讽兰家架子大吗? 萧烨和她出宫那日发生的事,虽挽回了兰氏在百姓口中的风评,但在朝堂之上,却备受杂议。 本就与兰氏不睦的司马印,更是恨不得处处为难。 父亲全副精力都在救灾之事上,对于司马印的刁难,都是能避则避。 但这避让之举,倒让那些司马一系的朝臣,觉得兰氏软弱可欺了。 前朝的火,如今也烧到了后宅之中吗? 兰溪心中叹了两声,但面对这位老太君,仍是尊敬的。 无论如何,老太君今日的地位,是儿子们拿血汗拼的。 若无武将在前卫敌戍国,百姓哪有安定之日?为国为民之人,便是脾气躁郁些,她也能容忍。 “太君您德高望重,不必自谦。” 眼见自己不招人待见,兰溪也不再去讨人嫌,而是对腮雪道:“去将内务府新进贡的那一对珊瑚树抱来,做年礼献给老太君。” 内务府昨儿才送来的,是南海里百年都难得寻到的宝贝,通体艳红如血,据说常年摆在案头,能延年益寿。 贵重而喜庆,送给老太君,倒也合适她的身份。 老太君冷哼一声,拄着豹头拐杖坐回了首席。 坐定后,拉长声调,隐带质问,“老身今日过来,是想确认一件事。” “宫里除夕夜的安排,老身尽看过了,倒没什么差错,依照今年的年景,比着往年的份例减半,也说得过去。” “可为何开年当日,要去太庙祈福祭天?往常没这么个流程吧?” “如今灾情虽缓,但仍未解决,开年第一天便大搞祭祀,劳民伤财,老身觉得很不妥当。皇后娘娘若为了作秀,为了提高你兰家在民间的声望,大有一万种方式,倒不必拿祭祀做法子!” “须知这天下姓萧!不姓兰!” 这话一出,厅内瞬间一片死寂。 落针可闻。 其他命妇们恨不得缩成鹌鹑,远离这场远超她们想象的纷争。 兰溪眸底,也染了晦色。 开年首日,去太庙祭祀,她自有她的谋算。 她虽尊敬这老太君,却也绝不容许任何人当众打她的脸。 否则,皇后的威仪何在? 她在天下女眷之间又如何令行禁止? “这天下确实不姓兰,但据本宫所知……这天下,也不姓司马吧?” 兰溪声音疏淡,却不掩锋芒。 老太君养尊处优多年,怎能容许一个小辈如此无礼。 冷笑道:“你兰家所想,老身如何不知?” “好好的纯臣不做,偏要弄权。先帝在时,你兰家便不顾嫡长急于站位,伤了正统臣子的心,如今新帝登基,你兰家为了权势,竟敢让新帝在你兰府门前下跪!” 说到怒处,老太君若不是身体撑不住,恨不得拍案而起。 “贼心叵测之辈!是不是后悔你们祖先当年……没将天下一分为二!自立为王?!” 这话,就差指着鼻子骂兰家想造反了。 屋内的其他诰命,深恨自己为何没有称病在家! 这种虎狼之词,是她们能听的吗?! 听了还有命活吗? 兰溪眸底的冷意,终于渗出来。 “老太君怕是误会了一件事。” 她缓缓转身,回到自己的凤塌之上,端坐着,目色凌然,扫视着屋内神色各异的诰命夫人。 捧起那琉璃做的茶盏,指尖缓慢地摩挲,磨尽了殿内众人的耐心后,重重搁在黑檀木的桌面上,震出长长的嗡声。 “若我兰氏想反,若我兰溪想反……还用等到今天吗?” 声音冷似冰刀。 “本宫做事,为何要与你这个宫外之人商量?怎么,难不成你老太君做够了,想来宫中做个太上太后不成?!” 最后一句,夹着阴冷的质问,逼向老太君。 凤眸里死寂而锋利的光,和那双沧桑却坚韧的眸子撞在一起,丝毫不让。 拆她的场子?谁给的胆子? 老太君撑了许久,到底还是露了怯。 心中暗恨不已。 这皇后……怎么不像是诗书兰家养出来的大家闺秀……倒像是战场里厮杀出来的疯子般……让人胆寒惊栗! 别开眼神,老太君不再开口。 兰溪也见好便收,敛去一身寒意,看向其他诰命夫人们。 各个坐立不安,面色惨白。 “看茶。” 兰溪一边吩咐侍立的宫人,一边解释道:“此茶是嵩山的云雾茶,取自那山顶百年的老茶树,生长极慢,五年才能采一回,炒制出来后,到手也只有半斤的量。入口润泽甘香,清心解郁,诸位品尝一下吧。” 茶奉上来,诰命妇人们连推辞之语都不敢提,牛饮入口后,便开始不着边际地夸赞,以缓解厅内僵硬的气氛。 “妾身有生之年,倒从未喝过如此顺口的茶饮。” “托皇后娘娘的福,妾身喝了这茶,也觉得心里舒坦了些,却是有药用功效的。” “天底下,也就娘娘这儿能喝到这般金贵的东西了……” 老太君冷哼一声,“天下好物皆入了兰氏,她兰溪又是中宫皇后,可不是比陛下喝得还金贵?!” 那挨怼的妇人顿时面色大变,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嘴巴子。 让你拍马屁,让你耍机灵,那位的马屁没拍到,倒拍到这位的马腿子上了! …… 第41章 心头之血 兰溪看出了她的窘迫,笑着安慰。 “天下之茶,百种入百口,倒也没什么最尊贵最好的分别,端看个人喜欢什么,太君不必咄咄逼人,你们也不必战战兢兢。” “这天底下……还是有天理王法……也不是说谁地位分高,谁便有理,是吧……太君?” 兰溪挑眉看去。 老太君端起茶碗,顾不得烫口,一饮而尽,“皇后娘娘不必来激怒老身,还望娘娘你记住今日之言……这天下是有公理在的,不是你兰家的一言堂。” 兰溪没再回应。 心中存了成见之人,再怎么解释都是无用功。 她抬眸,顺着声音,望向会客厅入口的位置。 腮雪回来了。 身后跟着一长串的宫人。 为首的两个太监,一左一右端着那两盆红珊瑚,跪在老太君面前。 其余的宫人,则端着兰溪给诰命夫人们准备的节礼。 都是从她私库里取出来的好物,虽比不上那一对惊艳夺目的红珊瑚树珍贵,但也不失体面。 兰溪起身,温声道:“诸位大都是家中的长妇长媳,临近年关,想必有诸多杂事要操持,快些回去预备吧。天色将晚,这路上也湿滑难行,便不多留诸位了。” “谢娘娘体谅,妾等除夕再来给娘娘敬酒。” 诰命们长吁一口气,终于结束了今日这场惊心动魄的朝拜,并在心里暗自发誓。 下回进宫之前得打听清楚。 若还有这位老太君,她们可不敢来了! 阎王打架,枉死的小鬼那可多了去了…… …… 众人散去后,会客厅内,徒留各样的脂粉香气。 兰溪被呛得有些头疼,揉了揉太阳穴,扶着腮雪的手出了房门。 厅外,新鲜清冷的空气拂面,让她精神一振。 她问道:“那些东西,可都运过去了?” 腮雪往四周瞥了一眼,见无人耳听后,这才小声道:“昨夜运过去的,都已布置好了,只等除夕过后……” 再往后,便越说越低。 兰溪盯着廊下的冰柱子,哈了口热气,搓了搓冰冷的手。 复又抬头。 天色将晚,暮云低垂,像极了前世被乱棍打死的那个傍晚。 过完这个年,这荒唐的一切…… 也都该结束了。 …… 郡王府。 芙蓉帐暖,檀香似云烟。 屋檐楼宇内皆贯通着造价不菲的地龙,诺大的郡王府,但凡在室内,必温暖如春。 最富丽堂皇的屋舍内,水晶帘掩映间,娇俏的少女,斜靠在贵妃榻上,张口含住婢女新剥好的葡萄。 汁水将她粉嫩的唇瓣,浸的愈发剔透。 她穿着碧色绘锦绉纱长裙,裙上绣满青竹,和耳边的红玉步摇搭在一起,显得婉约而灵秀。 正是被接进郡王府的桑桑。 如今的桑桑,是郡王府的贵宾。 十几个婢女贴身伺候着,吃不完的山珍海味,穿不完的绫罗绸缎,才十日未见,略黑的肤色已养得剔透如玉。 和兰溪认识的那个桑桑,判若两人。 吃完了一碟子葡萄,桑桑还不解馋,让婢女继续喂她。 婢女劝道:“姑娘,天太寒了,不能再吃了。” 桑桑猛地抬头,眼底的骄纵之意褪去,变成恼怒。 轻蔑和讥讽的眼神,在这样一张如天使般的面容上,极不相称。 “就凭你,也配管我?” 婢女心底一慌,“奴婢只是担心您的身体。” 桑桑瞥她一眼,“用得着你操心?” 话音刚落,殿外传来周管家的声音。 “桑桑姑娘,您歇息了吗?” 郡王爷痴傻,周管家便是这府中权力最大之人,他的声音一落下,屋里屋外皆跪了一地。 “没呢,您进来吧。” 桑桑自幼为婢,自然知道这府里,谁该讨好,谁能得罪。 声音不那么尖利了,但眸中的恼意,仍未消散。 吱呀—— 门被推开,临近中年的周管家快步进来。 他穿着深蓝色的褂子,生的面容普通,但周身的气势,却不容小觑。 进了屋,瞧见桑桑脸上的不郁之色,忙问道:“可是谁惹着您了?您尽管跟老奴说,老奴一定帮您出气。” 桑桑抬手指了指那婢女,不忿道:“吃个葡萄都推三阻四的,我又不是白吃你们郡王府的,怎么这么小气。” 婢女脸色煞白,伏跪在地上,正欲为自己辩解,周管家已发了火。 “来人!将这不懂规矩的婢女拖下去发卖了!桑桑小姐是贵客,怎能如此怠慢!” 婢女还欲要争辩,已有小厮冲进来,堵住那婢女的嘴巴,将她强拖出去。 屋内清静下来。 桑桑这才满意。 微抬起下巴,道:“又到三日了?” 周管家脸上挤出讨好的笑,“劳烦桑桑姑娘到存熙堂去一趟了。” 存熙堂是萧长卿的住处。 萧长卿昏迷近十日,仍未清醒。 但每隔三日,都需要桑桑用心头血相喂。 这也是桑桑没有告诉兰溪的秘密。 本命蛊寄生在别人体内后,并未完全脱离养蛊人的控制,仍需养蛊人的心头血,每隔三日喂养一次。 一旦中断,蛊虫会啃食寄养者的心脉,寄养者无论身体多健康,都会肝肠寸断,七窍流血而亡。 也就是说,萧长卿往后若想好好活着,必须随时随地地带着桑桑,好吃好喝地养着她。 “此事,你知我知,还有郡王爷知,莫要再叫其他任何人知悉,明白吗?” 桑桑警告周管家,“不然,若我出了事,你们郡王爷这条命也就没了。” 周管家语气愈发温和,“您放心,老奴绝对守口如瓶。” 桑桑这才露出笑意。 她扫视着屋内珠玉满堂的饰物,又摸了摸自己鬓边的蝶恋花玉钗。 玉是选的红玉,由京中最富盛名的多宝阁的大掌柜,雕刻十日而成,单这一只,便价值千金,更不用说这偌大的郡王府……珍宝无数……往后,不都是她的囊中之物? 还有那清冷如雪的男子…… 皇后娘娘可真是个大善人啊。 桑桑眼睛笑得眯起来。 若不是皇后将她接入京城,她怎能有这番际遇?来日……她定好好“感谢”这位兰大善人…… “快走吧。” 桑桑娇声娇气地说:“耽搁了郡王爷的身体,如何是好?” …… 萧长卿住在存熙堂。 存熙堂不似郡王府其他院落那般华丽。 而是由青砖砌成,门框皆用的黑檀木,除了桌柜之外,屋内只简单挂了几幅字画。 简朴又大气。 雕着竹枝的木床上,男子呼吸平稳,气色,甚至比正常人还要更红润些。 长眉入鬓,凤眸生辉,鼻梁坚挺,唇线冷肃。 除了眉间若有若无的青意之外,外表看不出异常。 却迟迟未醒。 周管家是看着萧长卿长大的,在萧长卿身上倾注的心血和感情,比先帝还要多。 看到沉睡的萧长卿,心里便是一痛,对于那位深宫之内的兰氏皇后,存了些怨愤。 若不是她,郡王何至于此…… “桑桑姑娘,劳烦您了。” 对于救萧长卿一命的桑桑,他是真的感激。 哪怕这桑桑人品堪忧,是那等口蜜腹剑之辈,他也忍了…… 桑桑缓步来到床前,指尖轻抚过萧长卿的眉眼,眼底的灼热之意愈盛。 这样的富贵锦绣堆积的男子,以后就是她的了…… 她用针刺破自己的指尖,往萧长卿唇中。 指尖碰到唇畔的一瞬间,昏睡的萧长卿忽然抬眸,眸底一片清寂冷静。 “你是谁?” 他声音嘶哑却沉稳,全不复曾经的懵懂和痴傻。 第42章 张榜求医 秋日里做的橘干已磨成粉了。 若不是腮雪提醒,兰溪早忘了这茬。 前些日忙着雪灾之事,近日又忙着除夕宫宴之事,难得腾出点清闲时间。 今日把这香丸做了吧,省得日后惦记。 兰溪净了手,将其他早已备好的香料,同橘干粉混在一起,滴上蜂蜜,揉搓成团。 这样大小的香团,差不多半月就能阴干,到时塞在香囊中,随身带着,也别有一番意趣。 做着做着,兰溪渐渐入神。 耳边,忽听到窗户处的啄食声。 她怔愣地抬头,便看到那屋檐下,飞来一只灰鸽。 府里……许久未用鸽子送信了。 兰溪擦了擦手,捡起身侧的茶点,和那信鸽做了交换后,这才看清府里传来的信。 两条消息。 一是,萧长卿醒了。 身体几近痊愈,状态极好。 兰溪捏着纸条的手指,微微发抖。 眼底划过一抹连她都未曾察觉的哀意。 痊愈了便好。 她心里的那份自责和歉意,终于能散去些了。 第二条消息,则是当日行刺的幕后黑手找到了。 不出她所料,跟萧烨有关。 是萧烨早就埋好的套子。 那行刺的少女,是萧烨手底下养的杀手,借着难民孤女的名义进了城,住在别苑中,就等着她哪日去别院探望时,给她致命一击。 这是专杀她的杀手,只要她一日不去,少女便不会暴露。 这样的敌人,宛如毒蛇般,藏在贴身又阴暗的角落,伺机而动……让人遍体生寒! 兰溪将纸条扔进火炉中,面上,是难掩的冷色。 萧烨这份隐忍诡秘的心思,若放到国事上,倒也能做出一番成就。 偏偏……把算盘打在她身上! 本想等祭祀时送他一份大礼,可看这厮急不可耐的样子,她若不给他送上一份开胃小菜,那真是不知好歹了! …… 次日一早。 京城上街采买年货的百姓,发现街头巷尾,都贴了同一份告示。 密密麻麻的,粘满京城大街小巷。 这还不够。 京城的乞儿们,也接了个急活。 一天一两银子的报酬,将那告示分散给行色匆匆,来不及细看的路人们。 满京城纸片飘飞。 乞儿们极为卖力。 一边挥舞,一边叫嚷。 “走过路过不要错过!深宫秘闻啊!” “陛下身弱阳虚,张榜在全国寻找男科圣手,若能治好陛下的病症,赏银万两!” 百姓们眼底的绿光都快冒出来了。 尤其是男子。 男人最明白男人的难言之隐,若不是实在走投无路,谁又会将此事声张出来? 每一份告示下,都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看热闹的人。 从十八到七十八的男子,无不为陛下惋惜。 “怪不得陛下成婚多年,只有一妻一妾,连个侧妃都没有,膝下更无任何子嗣……原来是……不太行啊……” “怎么说话呢你!陛下只是暂时不行。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说不定过些时日陛下的身体便治好了,来年生一堆皇子公主……” 有些读过书的人,则满面忧色。 “帝王无后,这可如何是好?朝局不稳啊……” …… 京城的八卦之火,一直烧到深宫。 正在用早膳的玉媚儿,差点被一个包子给噎死。 铁青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宫女手中的告示。 “你说什么?陛下不举?!张皇榜寻医问药?” 宫女也满面尴尬。 这后宫里都那么多太监了,陛下来凑什么热闹啊。 但这话,她可不敢说出口。 在心里转了一圈后,忙道:“陛下从前还是行的,只是最近不太行,怪不得这一两月来,不见陛下来咱们宫里……” 宫女瞧了一眼玉媚儿的脸色,安慰道:“主子这回可安心了吧?陛下不是移情别恋了,只是觉得对不住您……” 玉媚儿很难用语言来形容此刻自己内心的复杂程度。 一方面,庆幸自己没有被厌弃,也想通了萧烨连日来的冷淡。 另一方面……若非久病难医,陛下何必张榜公示?太医院都治不好的东西,那些民间大夫……真的行吗? 若陛下,往后终生都不能人道…… 玉媚儿盯着满桌子的早膳,顿觉食欲全无。 若那样,她这个玉嫔岂不成了摆设? 她今年才二十三啊! …… 金銮殿上。 朝臣们也在上朝的路上,看到了那铺天盖地的告示。 甚至有胆大的乞儿,直接将告示塞进马车中…… 他们原本是不信的。 可等来到朝堂之上,在询问了兰丞相,得到后者讳莫如深的表情后,一个个都慌了。 陛下若真的不举……这天下江山……该交到谁的手上? 有些脾气大的,竟直接去太医院把太医揪了出来。 当着其他朝臣的面,质问道:“陛下身体有恙,你们为何不早说?!” 值夜的太医顶着一对黑眼圈,正困顿着呢。 听到这声质问,猛地清醒过来。 瞪圆了眼,惊恐又结巴地道:“你,你们怎么知道!” 因为陛下不举之事,他们整个太医院都快被砍头砍完了! 每日来给陛下请平安脉之前,都得提前写好遗书。 他命大。 给陛下诊治那日,正逢陛下心情不错,饶了他一条小命。 再次轮到他请脉,那就是年后了。 能活几天是几天,太医给自己洗脑并安慰。 可……这不是太医院的秘密吗? 怎么一睁眼,连这些大臣都知道了?! 太医面如死灰。 完了,这下大家都别活了。 他的表情,证实了传言的真实性。 朝堂顿时热燥起来。 兰相一脉的官员,暗地叫好,语气暧昧不明。 司空氏一脉的官员,则各个面色凝重,左右搭话,询问是否有相熟的神医。 至于中立派…… 已经开始思索皇位的继承了。 萧烨不行,哪个行呢? 就连太监那声尖锐的“陛下驾到——” 都没能让这群大臣冷静下来。 穿着龙袍的萧烨,迈入殿内,看着嘈杂如菜市场一般的朝会,眉头拧起。 “怎么了这是?一个个都不愿干了想致仕是吗?” 怒意携龙威,迎面扑来。 萧烨本以为他发完火后,朝臣们会恢复常态,下跪行礼,开始今日的议程。 没想到殿内的议论声越来越大。 就连他最器重倚赖的护国将军司空印,都带着满脸同情和担忧的神色,快步来到他的身边,不顾尊卑地握着他的手,语气慷慨而沉痛。 “陛下放心!微臣府里有一位神医,千金圣手,专治男科!” 第43章 收拾跑路 萧烨气得几乎差点当场昏厥。 难以言喻的恐慌浮上心头。 司马将军在说什么?他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很快,不止司马将军。 其他司马系的重臣也赶过来劝慰。 “陛下不必惊慌,您还年轻,此事定有转机。” “对啊,陛下不必忧虑,医书上讲,情志也系乎体也,心情容易影响身体的状况,您若心情开怀,此病绝对能痊愈。” “即便不痊愈又如何,从皇族之中再报个嗣子过来,封为太子,百年后这天下不还是姓萧?” …… 萧烨勉强扶着太监的手,才控制住自己没有当场昏过去。 但也差不多了。 他掐了掐自己的人中,声音从齿缝中挤出来,带着颤意,“这……你们是听谁说的!” 其他朝臣还未开口,兰丞相率先道:“老臣上朝之时,有乞儿从车帘外递来一份告示。” 一边说,一边从宽广的袖中将那告示取出,摊开了,强装严肃地递给萧烨。 “请陛下过目。” 萧烨看到第一行时,额上青筋暴起。 看到第二行时,双目趋于赤红。 看到第三行时,无法控制自己颤抖的双手,神魂失守地将告示撕得粉碎,声音嘶哑,“所以,全京城都知道了?” 兰丞相叹了一声,“不仅是京城,只怕不出三日,这消息能传遍天下。” 他又道:“但陛下您尽请放心,我等定集天下之力,为陛下解此疑难杂症。天下百姓也惦念君王,会不遗余力地为您寻找治病良方的。” 他不需要! 萧烨心头无能怒嚎! 他宁愿此事随他一起按进棺材板里,都不愿被任何人知道! 如此丑闻…… 他往后……如何有脸坐在这金銮殿上! 心头一梗,眼前花白,竟活活晕了过去。 这下,朝堂彻底炸开了锅。 …… 朝堂的动荡,传到芝兰殿时,兰溪正在梳妆。 新进贡的陌花海棠脂,润泽柔软,在冬季用是最适宜的。 指尖晕开,薄敷在脸上推开,海棠的香气,若有若无地涌进鼻尖。 镜中之人,似也染上了这海棠香。 启唇一笑,春意尽生。 兰溪对回话的宫人道:“这海棠脂是哪个皇商进贡的?传本宫旨意,赏银千两。明年后宫的脂粉,皆用他家的。” 心情好。 出手便也大方。 那宫人点头应下,咬了咬唇,又道:“娘娘,前朝之事。” 兰溪诧异道:“陛下不举,跟你我有何关系,不必过多关注。” 宫人一噎。 这…… 她想抬头看看皇后娘娘的表情,是否真的那样毫不在意,但畏惧于兰溪的手段,到底不敢抬头。 “是,那奴婢先退下了。” 宫女走后,兰溪将额前的那缕碎发拢在耳后,看着镜中的自己,笑道。 “你要我一条命,我如今只要你半条,也是便宜你了。” …… 萧烨昏迷不醒。 身为皇后,兰溪理应探望。 舒舒服服用了一顿清淡的早膳后,兰溪带着凝霜和腮雪准备去探视,路上,却拐了个弯。 “主子?” 腮雪讶异道:“这是?” 兰溪挑眉,“陛下有恙,诸妃嫔当然要一同探望,若撇下玉嫔,难免显得本宫不贤惠。走,多日未见,咱们去趟启祥宫。” 启祥宫内,气氛压抑而沉闷。 玉嫔无父无母无家世,有如今的地位,全靠陛下的宠爱。 可以色侍人者,色衰而爱弛。 靠帝王那丝怜爱之意,到底不是长久之计,只有剩下属于自己的皇子,才能真正在这后宫站稳脚跟。 可如今…… 陛下不举了。 岂不是断了启祥宫最后一条路? 从玉媚儿到底下的宫女太监,各个皆开始考虑后路。 兰溪进来时,便看见那洒扫院子的宫女,在那满院枯干的樱树下,目露痴呆地拿着竹扫帚,机械又僵硬的扫着那根本不存在的落叶。 神游天外。 腮雪清了清嗓。 那小宫女一个激灵,差点把手中的扫把扔了。 等看见被众人拥簇的凤仪万千的皇后娘娘时,唇色煞白,双膝一软,不受控制地瘫跪在地上。 “奴婢见过皇后娘娘……” 那日,皇后娘娘在启祥宫大杀四方的画面,犹在目前…… 她们平日里,但凡遇到芝兰殿的人,都心有余悸退避三舍,唯恐自己一个不慎,成为皇后娘娘威名之下的那颗不起眼的垫脚石。 如今,皇后娘娘本尊就在她一尺之外…… 小宫女觉得自己呼吸已经开始困难了。 越想,越是恐慌,匍匐的身体,竟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 兰溪失笑,问腮雪,“本宫有那么可怕吗?” 腮雪嗔道:“您最是仁善不过,都是些不懂事的小宫女以讹传讹。” 腮雪看向那吓得抖如涮糠的小宫女,挥手遣她离开,“行了行了,去忙你的吧,别挡着娘娘的路。” 小宫女连道谢都忘了,拎起自己的扫帚,落荒而逃,头也不回。 也不知是那小宫女通风报信了,还是今日启祥宫的宫人都无心做事,兰溪从前院来到内室时,竟一路畅通无阻。 直到素手推开那殿门,才听到里面的谈话声。 “只有这些吗?” 玉媚儿声音不似往日的娇嗔,带着满腔的恼怒与怨怼。 “所以,本宫跟着陛下这些年,拢共只攒了这么点儿家资?” 那贴身宫女无奈的解释,“主子,这些年陛下赏咱们的东西虽然多,但往日里吃穿住行都打赏的差不多了,能攒下这些,已很不容易了。” 末了,她又问一句,“不知主子,让奴婢清点这些做什么?可是要换宫殿了?” 玉媚儿没有回她。 眼底闪过狠厉和决然。 陛下身体若能恢复最好,若恢复不了,她总得给自己筹备些后路…… 她不似兰溪那贱人,背后有兰氏撑腰,无论日后谁做了皇帝,她都是名正言顺的太后…… “哟,年底了这是盘账呢?” 兰溪幽幽的声线自门口传来。 乍一听,玉媚儿还当闹鬼了。 等看清那殿门口倚立的高挑身姿后,觉得比见鬼还可怕。 慌张地拢起那散了一地的珠钗宝贝,对兰溪行了个虚礼,“几日不见,姐姐姿容更胜从前了。” 这小嘴,还是跟那么甜。 好像前些日去芝兰殿抓奸诬告的不是她一般。 “几日不见,你倒是越发憔悴了。” 兰溪淡淡道。 玉媚儿本就不怎么好看的脸色,又黑了几分。 但她忍耐的功夫是极强的,“姐姐说笑了,不知姐姐今日大驾光临有何吩咐?” 兰溪叹了一声,“你简单收拾一下自己吧,陛下昏迷不醒,咱们作为嫔妃的,自然要前去伴驾伺候,陛下本就心力憔悴,若醒来再看你这样,往后彻底不行了,那就是你的罪过了。” 玉媚儿一口老血呕在心中。 “妾……遵命!” 第44章 此药壮阳 子时三刻,养心殿内,灯火辉映。 玉媚儿跪在病床前,困得快将头埋进床前的流苏穗子里了。 一旁的太监见状,用拂尘扫了她一下。 细声细气道:“玉嫔娘娘,皇后娘娘吩咐了,既然是伴驾,那绝不能睡着,得时时刻刻保持清醒,盯紧了陛下,您若再打瞌睡,老奴可就没办法跟皇后娘娘交代了呀。” 玉媚儿顶着眼下的黑青,心头恨急。 兰溪那贱人叫她过来,就是故意折磨她来了! 从下午跪到深夜……但凡她动一下打个瞌睡,便说她没有诚心不敬不尊。 饿到夜里才给她些冷了的糕点垫垫肚子。 如今? 她兰溪回芝兰殿休息了。 走之前,还矫揉造作的说女子晚睡对容颜有碍。 那一张破脸有何可保养的! 玉媚儿想到恨处,咬牙切齿。 别说容颜了,今晚之后她这双腿能不能站起来,还是个问题…… 太监又是一番说教。 “皇后娘娘说了,身为嫔妃,就应谨守本分,皇后之命若你还敢违抗,这后宫岂不是姓玉了?” “玉嫔娘娘,今生能伺候天子,那可是您百年修来的福分,您万万要珍惜,不敢懈怠啊。” “若糟蹋了这般福分……是要遭报应的!” 养心殿这批新换的太监,全都是听命于皇后凤印的,因此,兰溪让他们复述的话,他们一个字都不敢忘。 这锥心之言,刺得玉媚儿双眸喷火,“你若羡慕,这福分给你行吗?” 太监笑得老脸似菊花一般,说散不散,说聚不聚的。 “使不得使不得,奴才怎能跟玉嫔娘娘比呢?奴才就是个没根的东西……” 玉媚儿气结。 她奈何不了云溪,已经够气闷了。 如今一个净了身的太监都想爬到她头上不成? 正欲发怒,床上传来动静。 玉媚儿急忙望去。 昏睡的萧烨,缓缓苏醒。 阴翳的眸子,散乱地盯着床顶那栩栩如生的金龙雕像,不知今夕何夕,身在何处…… 下一刻,意识回笼。 金銮殿上发生的一切,如在目前,他眸底的冷静之色,骤然崩塌。 面色陡然惨白,捂着痛的痉挛的胸口,控制不住的咳嗽起来。 玉媚儿一扫脸上的阴郁之色,美目装满故作的担忧。 温柔地扶住萧烨的身体,帮他拍打后背顺气。 “陛下刚醒来,千万别动气。您就算自己不怜惜自己的身体,媚儿也心疼您啊。” 紧接着,几句话,添油加醋的,把今晚的事抖出来。 “皇后娘娘只看了您一眼便走了,如今怕是已入梦乡了。” “妾身在您的床前跪了一天,心里把学过的佛经背了不下十遍,还好佛祖保佑,您终于醒了。” “陛下,您千万要爱惜自己的身体啊!全天下媚儿能依赖的只有您了,您若出事了,媚儿可怎么活啊!” 美人双眸含情,泪水楚楚滚落,若决堤的河流,装满了对他的深情。 若在平日,萧烨见到自己心爱的女子这般姿态,心底的怜惜之意,早按捺不住了。 但今日,他遭受的打击过大,根本没精力去想别的,只木木地虚靠在床榻上,盯着床上垂着的金丝双龙戏珠纹路的绶带,不发一言。 玉媚儿见状,心底一慌。 若失了陛下的怜爱,她在这后宫中可还有立足之地! 扭头看向那执勤的太监,道:“把那汤药端来,不是一直温在火上吗?” 如今,陛下心智恍惚,神思脆弱。 若她温柔小意,慢慢融化陛下,想必能和陛下培养出不一样的情分。 这般想着,单手接过太监递来的汤药,用瓷勺舀了,在唇边吹凉后,玉手轻抬,凑到萧烨唇边。 语气轻柔似水,充满疼惜和怜意。 “陛下先喝药吧。” 这药是兰溪一直煨在火边的。 兰溪不在,倒便宜她拿着做个人情了。 就当补偿这膝盖跪了一天的酸痛了。 玉媚儿心里想着,动作愈发轻柔,若蔓草有魂,必是她这般柔媚。 萧烨面色稍霁,“你有心了。” 玉媚儿忙道:“只要能帮到陛下,妾做什么都愿意的。” 萧烨顺着她的手臂,喝了一口。 入喉,味道诡异又酸辣。 萧烨表情再次阴郁起来,隐带质问:“这熬的是什么药?” 玉媚儿愣住。 她……也不知道啊。 与此同时,那僵立在旁的太监悄悄往后退了两步,在安全的位置站定后,恭声道。 “回陛下,是牡蛎党参蝎尾汤,据说是养肾补阳的佳品。” 养肾。 补阳。 这两个字击溃了帝王的所有理智。 他一把抓过那药碗,狠狠砸在玉媚儿脸上,还嫌不够,伸出右脚狠狠踹向玉媚儿的胸口。 双眸充血,恍若发了疯的恶犬。 “你这个贱婢!” 跪了一天,亲手煮了这种玩意给他喝? 是瞧不起他了吗?是嫌他不行了吗?是恨不得给他戴绿帽子了吗?! 敏感又绝望的男人,抓起手边的龙枕,靠枕,玉佩,烛台……看也不看,统统往玉媚儿身上甩去,恨之欲令其死。 兰丞相可以嘲讽他。 谁让兰氏家大业大? 司空印可以嘲讽他。 谁让那是他在朝中的助力!他的得意帮手! 天下百姓……若真要嘲讽,他忍一忍,也能将怒意压下。 他是皇帝,应当胸中有沟壑,这些百姓不配让他动怒。 甚至……就连兰溪的嘲讽,他都能忍。 因为总有一天,他会让兰溪付出应有的代价! 可他唯一不能忍受的,是他放在心上的女人,在他刚清醒过来时,给他这样一份大礼。 补阳汤?! 好。 好的很! 萧烨目呲欲裂。 “来人!将这贱婢给朕拖出去!褫夺封号贬为最下等的贱婢!扔进浣衣局!” 玉媚儿快吓傻了。 可身体上的那滔天的痛意远不如这句贬斥……更让她五脏俱焚如遭雷劈! 她顶着一身的淤青,爬到萧烨身边,死命地抓着萧烨的裤脚,惊恐又绝望地为自己辩解。 “不是的陛下!陛下你听我解释啊!那碗药,它——” “你还敢提?!” 萧烨怒到极致,一把锁住她的咽喉,看她的眼神,比看杀父仇人还要恨,淬满毒色。 “枉朕对你一腔真意,在你眼中,朕算个什么东西?!” 萧烨扬起右手,不要命地掌掴着她本就淤肿的脸颊,若手中有刀,他能将这个贱人当场凌迟! 打够了,心头的怒火终于卸去了一半,他才甩开这具残破的几乎要死在他手上的女人。 满眼厌恶,看都不愿再看一眼。 厉声呵斥一旁看呆了的太监。 “愣着干什么!拖走啊!” 太监张着大嘴,目瞪口呆,久久都合不上。 听萧烨一吼,唯恐自己变成下一个出气筒,忙将拂尘往身后一甩,拖着那宛如死尸的女子,拖出帝王的寝殿。 地毯上,滑出一道狰狞而鲜艳的血痕…… 萧烨心头的怒火,又蹭蹭的涨上来。 一把扇翻那床头的烛火。 火焰撒野一般,几个呼吸,便吞没了那地毯和屏风,放肆的伸展着火舌,整个殿内,瞬间变成火场…… 第45章 我见犹怜 等兰溪带着宫人赶来救火时,养心殿已烧得七七八八了。 萧烨衣衫散乱地抱着罐子坐在檐下,若疯若癫。 看见盛装的兰溪,眼底陡然射出利芒。 顾不得宫人的阻拦,冲到兰溪面前,怒视她那张令人厌恶的脸。 “是不是你?” “是不是你将此事捅出去的?!” 除了兰氏,不会有人这么恨他! 兰溪故作不知。 挑衅道:“什么事?陛下您不举的事?” “朕要杀了你这个毒妇!” 萧烨气的理智全无,伸手去抓兰溪的衣领。 却被护在兰溪身前的双喜拦住。 “陛下,娘娘身子弱,您千万别动手动脚。” “滚!” 萧烨一把挥开挡路的双喜,等他再欲靠近兰溪时,兰溪身前已围了一层宫人,将她牢牢护在身后。 萧烨指着那群作死的宫人,狞笑不止,“这是朕的后宫!你们的脑子都被狗吃了吗?敢拦着朕?” 宫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敢开口说话,但也没后退半步。 后宫之中,还是兰溪的声望更高。 况且,帝王不举,将永无子嗣……这事儿让宫人心里的天秤,忍不住偏移…… 萧烨见状,勃然大怒。 “来人!将这群分不清好歹的畜生给朕拖去地牢!” 御前侍卫统领薛乾,带着一应侍卫侍立在旁边。 闻言,恭声道:“陛下,卑职以为,先救火要紧,此处离陛下上朝的金銮殿极近,若烧到金銮殿上,怕是明天连上朝都会延误……” 萧烨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最倚重的御前侍卫,指着他的鼻尖,气得差点将怀里的罐子砸出去。 最后还是忍住了。 那手指一一划过当场众人的可憎的脸,最后,停在兰溪身上。 “你会遭报应的!” 如此嚣张狂妄,污蔑折辱一国之尊,老天也是有眼的! “陛下说笑了。” 兰溪掠开众人,缓步来到萧烨身前。 精致的妆容,使她本就绝色的五官,在那烈火的映照下,辉映生彩,勾魂夺魄。 “本宫与您夫妻一体,若遭报应,也是咱们一起呀。” 她的报应,上辈子已尝的淋漓尽致。 这辈子,轮到萧烨了。 兰溪抬眸,淡漠的视线落在那些提着水桶的宫人身上。 “快救火吧。” “这养心殿建成数百年,倒头一次遭此大劫,陛下——” 兰溪眼神落在满脸黑灰的萧烨身上,笑着,温声道:“等后日去太庙祭祖时,您可得多磕几个头啊。” “烧了祖宗的养心殿,也不知萧氏列祖列宗,会不会原谅您这个不孝子。” “你——”萧烨正要怒骂。 兰溪先他一步开口,红唇微启,“陛下不必忧虑,无论祖宗怎么责罚您……本宫,都陪着您呢。” 陪着你,看你如何被打入地狱。 兰溪打了个哈欠,看着那漫天的焰火,笑道:“也不知除夕那日的烟火,会不会比今日更胜了。” 她笑时,眼底似悲似喜,似得意又似叹息。 萧烨想骂的话,因她这笑,被憋在胸口。 他后知后觉的发现。 眼前的兰溪,完完全全是另外一个,和他记忆中那个兰溪,没有一点相似之处…… 她,还是她吗? …… 除夕当日,礼炮齐鸣。 雪终于停了,天翁放晴,苍穹湛蓝无一丝杂色,万里澄澈无云。 紫禁城的竹瓦红墙,在这艳阳天下,流光溢彩,美得不似人间。 日光照射在那绘彩的瓦片上,折射出斑驳的光色,就连以灰色为主调的辛者库内,都难得的,染上了彩意。 今年除夕,皇后娘娘大赏六宫,辛者库的奴役们,也皆得了新衣新鞋袜,还有糕点和吃食。 人人称赞着皇后娘娘的仁德,除了—— 玉媚儿。 她穿着灰色的粗糙又单薄的奴役装,坐在冷风四起的院子里,脸上,脖上,手上,凡是露出的地方,都带着淤青和溃烂。 被萧烨打的。 肋骨断了,每一次吸气,都疼得她几欲昏厥。 双膝废了,罚跪了一天一夜,它如今连直立行走都做不到。 她双目呆滞,看着头顶的蓝天,喃喃道:“阿烨……你怎么还不来接我……” 吱呀—— 木门被推开。 玉媚儿混沌的眼底陡然炸出惊喜之意,她猛地扭头,等看清来人的样貌时,眼底的光彻底熄灭。 来的,是辛者库的掌事太监。 刘公公。 刘公公手中抱着两大盆衣服,扔到玉媚儿跟前,面无表情地吩咐。 “磨蹭什么呢?还以为自己是哪个宫里的娘娘?杂家从前还是御前太监呢!” “实话跟你说吧,这么多年,除了累死被抬出去,进来这辛者库的人可从没活着出去过。” “你若老实些,勤勤勉勉地干活,杂家也能赏你几口吃的,你若再这么痴呆愚钝,别怪杂家心狠!” 见玉媚儿还不回话,他一把揪着玉媚儿的头发,将她强按到那冰冷的水盆里。 刺骨的冰寒骇得玉媚儿厉声尖叫,她跟了萧烨这么多年,哪受过这种委屈? 可她越挣扎,那太监按得越紧,阴亵的眼神盯着她那肩上白净的肌肤,舔了舔舌头…… 玉媚儿整个上身都进了水,本就薄寒的衣服,湿塌塌地搭在身上,勾勒出那满是淤青,却难掩凹凸的身姿。 她跟将死的鹌鹑一样,冻得全身只发抖,却叫不出声,连挣扎的力气都渐渐溃散。 刘太监终于放过了她。 狞笑,“这就是你不听话的下场!好好洗你的衣服!别成日想些有的没的!“ 刘太监又贪婪地扫了她的身体一眼,那眼神,被瘫软在地上的玉媚儿捕捉到。 她因恐惧,身体抖了一下,眼底,也滑过哀色。 但很快,那哀色,竟变成了恨意,变成了孤注一掷的疯狂…… 兰溪。 萧烨。 凭什么! 凭什么你们之间的争斗,却要将我牵连其中。 如今你们,一个仍是高高在上的皇后,一个仍是稳坐金銮的帝王,而我玉媚儿…… 在那刘公公甩门离开的前一刻,玉媚儿突然开口叫住他。 声音娇媚酥软。 她抬眸,眸里蓄出水意。 “刘公公,我好冷啊……“ 刘公公欲要关门的动作僵住,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你说什么?” 玉媚儿垂首,露出纤细而脆弱的脖颈,那雪一般的肌肤,穿着这么一身麻衣灰袍,我见欲怜。 “您不能,给媚儿暖一暖……” 第46章 好戏开场 酉时一刻。 长乐门外。 礼炮声响了二十七声,声声震天。 紧闭的三丈高的红铜宫门,在喧鸣声中,被缓缓推开。 巍峨的宫殿,夹杂着皇宫千百年的贵气,携着紫禁城的北风,自北向南,呼啸而至。 今日入宫参宴的,皆是三品以上大员及其家眷。 各府的马车排排而列,车头的流苏在这骤起的风中,矜贵而雍容地掀起,又缓缓垂落。 在宫人的引领下,按照各自的位分,分为男女两行,百步一朝跪,绕过十几重宫门,走了将近两刻钟,才来到了今日的宴会主场——太和殿。 太和殿是宫中最雄伟的大殿,传承数百年,可容纳千人同厅同膳。 每年的中秋夜宴,除夕宴,千秋节,万寿节……皆在此殿举办。 正厅内,用巨幅的山水屏风从中间隔开,左侧是男子席位,右侧则是家眷之属。 数百位宫人穿梭其中,引领着前来参宴的贵客,带他们坐到各自的席位上。 流水的糕点,果品,菜肴,一百零八道一一上齐,长桌里都藏有暖炉,能保证这菜品温热可食。 屠苏酒,黄酒,清酒,果子酒,各类珍藏的佳酿,摆在席前,任君自取。 但帝后未至,无一人敢动筷。 兰丞相,坐在男客首位。 他之后,则是满脸不虞的司空印。 “凭什么你坐在首位?老夫这一身军功,那是在战场上厮杀拼命夺来的!你兰老贼又为大安朝做过什么贡献?几句舞文弄墨?你也不嫌羞愧!” 兰丞相笑着抚须道:“老夫有何可羞愧的?老夫有个皇后女儿,有个皇帝女婿,不坐在这儿,难不成坐在你之后?” “你若是不忿啊,你且将你女儿也嫁入皇宫啊……” 司空印愈发恼怒。 这兰老贼哪壶不开提哪壶! 他司空家简直是邪门了,连着三代未生出女童了! 在后宫一点助力都没有…… 一旁的吏部尚书,眼见这二位又要针锋相对起来,忙过来拉场子。 “大过年的,你们且好好说话,什么仇什么怨,等喝了这杯新年的酒再说!” 司空印冷哼一声,不再开口。 兰丞相,则笑容愈深。 …… 另一侧,女眷这边,留给老太君的位置是空的。 今日,老太君告病没来。 这让众女眷们也松了一口气。 她们真怕皇后和老太君再斗起来! 更何况,这除夕宫宴,可不仅仅是宫宴啊……她们可还有正事要做呢。 京中难得有此盛会,又都是同等阶的高官贵族携家眷前来,有适龄儿女的大妇们,都会趁着这个机会,相看一下各家的儿女,据说,每年除夕夜宴结束,都能交换好几对庚帖呢! 男眷那边,少年们已开始斗诗作文,考校功课。 女眷这边,也各自问好,交流起了闺阁之中,学了什么琴棋书画。 直到—— 太监尖细而嘹亮的嗓音,响彻整个大殿。 “皇上驾到——” “皇后娘娘驾到——” …… 朝臣及其家眷,忙停下一切动作,纷纷跪倒在地。 三跪九叩之后,得了令起身,齐齐仰望着那坐在高台之上,俯瞰整个太和殿的帝后。 帝王身形刚正,头戴黑金七星冠,身着香色金丝龙袍,袍角绣着沧海龙腾的图案,间饰五彩祥云,气势虽有些萎靡,但难掩龙彰凤姿。 若忽略他不能生育的事实,倒有无数个大妇,期待着来年的选秀,能将自己的女儿送入后宫,享一享这皇室的荣华富贵…… 皇后,则一身霞色。 赤红色的凤裙在身后迤逦绽开,恍若百鸟朝凤般,尊贵无双。 发间戴的是双凤展翅的发冠,层层镂空处,皆缀满了拇指大的宝石,彩宝与金玉辉映,却掩不住那张倾城国色颜。 她眉如远山,眸含星辰,淡然一笑,气势竟压住了身边的皇帝。 那些大妇们,见到兰溪这般姿容,皆吸了一口气。 就算陛下有生育能力……有这样的皇后坐镇,她们的女儿……有得宠的可能吗? 珍珠,岂敢与明月争辉? 而坐在男客那边的,不仅有浸淫官场多年的糟老头子们,也有各个世家的公子们。 头一次入宫参拜,本就紧张又忐忑,如今看着那恍如天上女娥仙临的皇后,目光竟痴住,久久不能回神。 直到—— 萧烨开口。 “冬寒腊尽,风霜清零。和气入东风,岁末临春迎。” “朕登基不过半年,幸逢诸位恩臣相顾,才能撑起这万里河山,今日这第一杯酒,敬在座诸位。” 他端起桌前的金樽玉杯,伸到那侍酒的太监前,示意他倒酒。 太监犹豫了一下。 讷讷道:“陛下,皇后娘娘交代了,您现在的身体情况,不宜饮酒。” 偌大的太和殿,瞬间鸦雀无声。 连那一直弹奏霓裳羽衣曲,弹得忘乎所以的乐师,也停下了手中的弓弦,呆呆地盯着怀里的柳琴,如同木偶。 萧烨的脸色,从白到青,从青到黑。 那捏着玉杯的手指,未来得及将玉杯捏碎,竟生生把自己给捏骨折了。 痛意,和他那时有时无的理智,交织着,几乎要将他逼疯。 他猛地转身,看向那虽容色绝艳,却心思恶毒成蛇蝎的兰溪。 “皇——” 后字还未说完。 便见兰溪对他展唇一笑。 “喝不得酒,可以茶代酒嘛。” 兰溪转身,纤细如葱白的手指,拎起那一角冷掉的茶壶,倒了大半杯冷茶,递给萧烨。 声音温柔似水。 “陛下,请用茶。” 萧烨身体僵硬,迟迟不动,和兰溪四目相视,恨不得将她当场杖毙。 兰溪却浑不在意。 这恨意,才哪儿到哪儿呢。 兰溪笑着,端着酒杯,一饮而尽。 “陛下身子不适,茶叶寒凉,倒也不可多饮。” “本宫知道陛下的心思,但陛下不必愧疚自责。天下之大,生病垂危者,命悬一线者,数千数万都不止。天下男子之中,不举的人……也多了去了。” 众人深吸一口气,不可置信地看着这姿容绝盛的皇后。 真……真敢说啊! 兰溪继续道。 “陛下您身为天子龙孙,显于人前,为天下之不可为,做臣民不可做之事,妾身实在佩服。” “您如今不举,和百姓同甘共苦,体会了这世事的艰险,方知平民的不易,往后一定得爱民如子,做个圣贤皇帝,才能不辜负这一番……特殊际遇。” “列座的诸位,你们也不必忧虑惊慌,陛下不举之事,他本人早已看开,今日是除夕,大家吃喝最重要,快开宴吧……” 话音刚落,听到背后太监惊恐的声音—— “陛下,您醒醒……您醒醒啊!” 第47章 忽然来客 萧烨双眸紧闭,直直向后倒去。 朝臣见状,失声大喊陛下,更有甚者,竟不顾侍卫阻拦,想要冲上高台护驾。 司空印指着兰丞相的鼻子破口大骂。“你个老匹夫教养出来的逆女!你看看今日说的是些什么混账话!兰家不是自诩书香世家吗?这也配叫书香世家?!” 兰丞相摸了摸胡子,神色不变,“小女所言有何问题?世兄啊……须知讳疾忌医是大忌,如今挑开了说,也能缓和陛下心中的郁闷,更能集天下之力,为陛下求得良医,何乐而不为呢?” “你处处阻拦……难不成,是不想陛下痊愈?” 打口水官司,司空印从来没赢过。 一如此刻,他的面色被气得青白交加,他指着兰丞相那张令人厌恶的老脸,怒道:“你这老贼血口喷人!贼喊捉贼!” …… 殿内的惊呼声,议论声,甚至是叫太医的求助声,此起彼伏,乱成一团。 兰溪充耳不闻。 转身,看到萧烨那紧闭的双眸上,睫毛在微微颤动。 唇边吟起冷笑。 好的不学,竟跟那些个后宅女子学会了装昏之术? 她复又拎起刚刚那玲珑青瓷茶壶,这次,换了一壶热茶。 对着那张脸浇下去。 滚烫的热水浸到皮肤的瞬间,萧烨已惨叫一声,挣开太监的桎梏,猛地站直了身体。 瞳孔布满狰狞的血色。 “兰溪!你!” 兰溪急忙将茶壶放回去,从怀中拎出一方绣帕,绣帕素净,只绣了一个兰字。 她挽着萧烨的肩膀,心疼地为他擦去脸上的热茶,温声道:“臣妾一时手滑,竟把茶水洒在陛下脸上,臣妾真是罪该万死,陛下向来宠爱臣妾,想必不会怪罪的吧?” 萧烨深吸一口气,打飞兰溪手中的帕子,“你这个毒妇!” 正要再骂,身后的太监急道:“陛下,您脸上再不处理,便要留疤了……” 萧烨气急败坏,捂上自己辣疼的左脸。 粗糙的肌肤碰上那凸起的水泡,钻心的疼痛激得他眼前一花,一把抓住太监的袖领,“太医呢!带朕去偏殿!” 临走之前,到底还记得自己帝王的身份,忍着脸腮的疼,艰难道:“诸位自便,朕身子不适先退了。” 帝王愤而离场,让这本就尴尬的气氛,愈发冷肃。 推杯换盏间,彼此只用眼神交流,不敢多言。 兰丞相私底下踹了司空印一脚。 低声道:“瞧见没?这位竟连装昏的法子都学会了。” 司空印怒瞪他一眼,饮尽杯中清酒,“你是真飘了?连陛下都敢编排?还有什么是你不敢的!” 兰丞相眯眼,主动为司空印续了一杯,“咱们只谈性格,不谈身份,你紧张什么?” 司空印冷哼一声,不再理他。 心中,却也有些打鼓。 陛下近来,确实是愈发荒唐了…… 他们司空家,是否也要为自己留些后路? …… 酒至半酣,气氛也渐渐热闹起来。 女眷这边,庚帖已换了五对,更有胆子大些的贵妇人,端着酒杯来到兰溪身前,讨好地说:“半年不见,娘娘的气色,比封后那日更鲜亮了,也不知用的是什么法子,说出来好让妾身们学一下,也能收收家里那位的心。” 京中女眷,都是在女则女戒中喂养大的,为了所谓的贤良淑德,主动买妾塞满丈夫的后院,新花总比从前艳,丈夫放在她们身上的心思,也越来越浅。 这贵妇人是真觉得兰溪变化大,心中艳羡,这才上前来问。 其他人,也支着耳朵听。 却见那皇后娘娘,抿唇一笑,漫不经心道。 “没什么别的办法,唯有一条——” “别把男人当回事。” 那贵妇的笑容僵在脸上。 其余众人也讪讪一笑,不敢搭话。 兰家女自有这个本事和底气,可她们…… “兰姐姐说这话,我可不赞同了!” 殿门外,响起一道脆亮的女声,打断了这边的热闹。 紧接着,一赤裙金靴的女子,扬着自傲又得意的笑,拾阶而上。 她头戴明月攒珠冠,发钗点翠银步摇,耳坠珊瑚松石珰,一身赤色长裙,腰间掐得极紧,勾勒出纤细柔软的腰线。 手足之间,皆戴着铃铛做成的银环,随着她的一举一动,那铃铛叮叮作响,将整个大殿的目光都吸引过去。 男男女女皆望向入口。 包括兰溪。 兰溪看到她的瞬间,瞳孔一顿。 接着,下意识地往她身后望去。 果然。 男子一身青衣,紧随其后。 从前他的青衣,大都是天青色,浅淡如雾霭,不染任何杂色。 但如今的青色长衫,色调却深了许多,用暗纹提花的料子做的,对比起从前的清冷和素雅,多了些矜贵之气。 他凤眸如常,但眸底的光,却好似完全变了个人。 幽深晦暗,云深不知。 那些四面八方探究的视线,并未激起他任何波澜。 长眸微抬,眼神一一扫过在座的诸位,似是在确认他们每一个人的身份。 面上的表情,淡定而从容, 确认完了,这才抬头,看向兰溪。 高台之上,那位凤衣女子,容色殊绝,艳压群芳。 好似这满堂的珠玉琳琅,满朝的文武眷属,满厅的佳肴美酒,都是她的陪衬。 她就那样清雅的坐着,却掌控着殿内的一举一动,好似天下之间,朝堂上下,皇宫内外,皆在她的掌握之间,任她翻云覆雨。 好一个兰家女。 萧长卿内心叹了一声。 怪不得,能背叛兰家的誓言,主动扶持三皇子萧烨登上皇位…… 这般女子,有勇有谋有势,困在深宅大院里,到底可惜。 联想起最近的传言,他不得不怀疑。 这位兰氏女,也许并非对那萧烨情根深种……她之所以扶持萧烨上位,绝不是为了一个皇后之位吧? 她是想做那……垂帘听政的天下之主吧? 萧长卿的眼神又抬了抬,和兰溪的视线汇聚在一起。 有一瞬的恍惚。 这双眼睛,为什么……如此熟悉。 熟悉到,让他忍不住的信任,依赖…… 下一刻,心口传来剧痛,好似有百虫啃噬,吞磨他本就千疮百孔的心脏。 面色骤然苍白。 一旁的桑桑察觉出他的异样,忙从袖中掏出一块血色的方糕,担忧地递给他。 “今天才第二天……怎么会疼呢?” 第48章 他清醒了 萧长卿接过方糕,吞咽入腹后,疼痛才得缓解。 他身形岿然不动,但那紧抿的唇,却暴露了他并不平静的内心。 被桑桑救醒后,他因祸得福,恢复了神智。 自幼发生的桩桩件件,清晰如画一般,印刻在他脑中。 关于经史子集,关于人情世故,关于朝堂政变,那些曾蒙在他眼前的迷雾,皆被揭开,整个世界,变得清晰而真实。 但他也忘了一些事情。 比如母后的样子,比如自己身边婢女的名字,甚至……现在靠近除了桑桑以外的任何女性,都会有种淡淡的厌恶。 但从来没有,这种心痛的情况出现…… 敛去眼底复杂的情绪。 再抬眸,唇色苍白,眼底一片冷意。 “除夕朝宴,三品之上的官员携家眷皆可以参拜,本王身为陛下亲封的郡王,不知为何,却没收到皇后娘娘送来的请帖……娘娘可否为本王解释一下?” 原本悠闲散漫的兰溪,呼吸骤停。 她指尖掐紧,不可置信地看着那堂下之人。 萧长卿…… 恢复神智了? “兰姐姐,你盯着桑桑夫君做什么呀!” 桑桑不满的嘟嘴,没有半点为客的自觉,反而蹦蹦跳跳地挤到高台之上,准备往兰溪身边凑。 侍卫将她拦住,语气不善,“这位姑娘,您再往前一步,卑职可不敢保准您的项上人头了。” 桑桑面色一变,眼底掠过恼意。 对着兰溪撒娇,“兰姐姐!您忘了您对桑桑的承诺吗?就这么纵着下人欺辱我吗?” 兰溪扫她一眼,到底忍住了脾气。 对那边的司礼太监道:“给这位桑桑姑娘赐座,挨着老太君的位置。” 这下,满朝女眷都懵了。 这桑桑又是哪里冒出来的,配享这么高的地位? 众人惊异又忌惮的眼神,讨好了桑桑。 她娇嗔道:“谢姐姐赐座!” 接着,跟着宫人,欢喜地坐在那方椅上。 宫女们为她斟酒,她抿了一口,颇觉惊艳。 开动筷子,开始对付这满桌佳肴。 对京中其他贵妇小姐来说,这一八零八道席,仅是聊天的陪衬。 但桑桑进京日短,还未改在南疆饮食的习性,用起餐来,粗鲁又放肆,引得身边之人,愈发侧目,心底暗自称奇。 …… 萧长卿这边,也闹出不小的动静。 一直没什么存在感的礼部尚书韦安悬韦大人,离座而起,颤抖的双手紧抓着萧长卿的衣袖,声音嘶哑—— “长卿?真的是你吗?” 韦安悬是萧长卿的外祖。 他的次女入宫为后,不过三年便生出先帝的嫡长子萧长卿,本以为这是韦家的腾飞之相,却没想到,一夕之间,韦皇后病逝,萧长卿被诊出痴傻。 虽然知道夺嫡无望,但身为萧长卿的外祖,韦安悬这些年,对于这个外孙,从未放弃过,反而时时接济,疼爱有加。 当初兰氏助萧烨夺位时,他不曾站位兰家,因为他是长卿的外祖。 如今萧烨坐上皇位,拿兰氏开刀,他又不愿意投靠司马一系,因为他并不想做萧烨的走狗,在他心中,唯一堪登皇位的,只有他这外孙。 所以,这两年,因为萧长卿之故,他在朝中备受排挤,过得如履薄冰,处处维艰。 平日里缩起脖子跟个鹌鹑似的,唯恐兰氏和司马系的战火烧到他身上,能不露脸就不露脸,能藏好自己的身形便藏好。 可如今,看着自己的外孙恢复了神智,喜意冲上脑海,让他扔掉了平日的唯唯诺诺,竟跌跌撞撞地冲了出来。 “长卿,你快告诉外祖,你是不是都想起来了?” 萧长卿含笑点头,温声道:“外祖,这些年,长卿害您劳累了。” 苍老又浑浊的双眸,闪出淡淡水意。 韦尚书用枯瘦的手背擦去眼角的那点湿意。 眸中,灰暗散去,变得坚定而锐利。 像做了什么重要的决定一般,拍了拍萧长卿的手,郑重道。 “长卿,外祖永远是你的靠山。” 若非心有成算,他这外孙今日绝不会出现在这太和殿。 陛下无嗣,其他藩王又远在天边,京城中唯有长卿一人,还占着嫡长的名分……若是他,他也会有想法! 更何况,如今长卿恢复神智,兰氏和萧烨又岂会轻饶了他? 左右也是死,倒不如主动一把。 无论长卿做什么,他们韦家必在他的身后。 “外祖放心,今日孙儿只是过来参宴,毕竟曾经多年痴傻,不记得这除夕夜宴是什么模样了,您快回去吧。” 萧长卿亲自搀扶韦尚书,来到男席。 人人,皆目瞪口呆地望着他。 兰相满面复杂地起身,对萧长卿拱手道:“如今郡王爷痊愈了,仪容更盛从前啊。” 他从二女儿口中,知道了些兰溪和萧长卿的事,以为二人达成了某种协议。 如今看到萧长卿痊愈,心底也是高兴的。 这样,搬倒萧烨的助力,便又多了一分。 可他想不到的是,他的主动讨好,贴到了冷屁股上。 萧长卿敷衍般的对他拱手,“久闻兰氏大名,执掌文脉,芳林天下,学子们各个传称,称您兰氏刚正不阿一身清朗。” “只是物是人非,到了如今,兰氏竟改了门风换了信仰。” “不知父皇知道他信任的大臣,如今变成弄权之辈,会不会有些惋惜。” 竟半点脸面都不给! 兰相的笑僵在脸上,尴尬不已。 司空印咧嘴一笑,嘲讽道:“老贼,你真当自己是个人物啊?郡王爷的身份,也是你能攀扯的?” 萧长卿又看向司空印。 淡声道:“司空将军不必自谦,您和兰相虽未沆瀣一气,但也算狼狈为奸,本王佩服得很。” 司空印得意的笑僵在脸上,似是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等反应过来后,猛地拍桌起身,“竖子!尔敢!” 兰丞相忙拉住他,“别冲动!” 这是溪儿组办的宴会,若出了什么差错,岂不是让溪儿为难? 兰丞相劝道,“二十八载刚清醒过来,又懂些什么呢?往后入朝了,慢慢便好起来了,你今日喝酒喝醉了,大可不必与他动怒。” 司空印冷哼一声,到底记得在什么场合,憋着气又坐下来。 兰丞相见状,舒了口气,复又看向萧长卿,“在座诸位,皆是为大安朝劳心劳力的老臣,纵使你心有不忿,或者年少轻狂,也该注意些言辞。” 他是好心提点。 没想到,那人竟直言道:“其他诸臣,皆劳苦功高,本王自然尊敬,但你和司空将军,便不必了。” 语罢,拂袖离开。 兰丞相盯着那远去的青色背影,气得唇须发抖。 这…… 这个油盐不进的! 第49章 冷宫故人 萧长卿来到兰溪身前。 他没再看那双眼睛,而是微垂着首,问道,“皇后娘娘,不知陛下身在何处?本王进宫,是为了朝拜陛下的。” 而不是朝拜兰氏。 这话,在他舌尖流转一圈,又压下去。 不知为何,他在这所谓的兰氏皇后面前,总说不出太过凌厉的话。 大概,是因为兰氏女的美色? 兰溪垂眸,看着手中浑浊的酒杯,神思恍然。 沉默许久,最后释然一笑。 罢了。 他救她一命,已是莫大恩德,如今清醒了将她抛到脑后,她又有什么可怨的? “陛下身子不适,先告退了,劳郡王爷有心了,郡王既然身体痊愈,陛下自会给你安排官职,往后日日上朝参政时,再朝拜不迟。” 挥手招来小厮,准备差人给他赐座。 没料到人群中竟有一位穿着华贵的妇人起身,笑着问道:“郡王爷如此风姿,不知可有妻妾?妾有一女儿,今年十六,自幼饱读诗书,琴棋书画皆通……不知郡王可有意向?” 她话音一落,其他当家大妇们也起了心思。 儒雅清俊,身家干净,仪表堂堂又身份尊贵。 若今上往后无嗣,这位成为新帝的可能性极大。 提前在后宫占个位置,往后家里做些什么都方便些。 左右不过是付出一个女儿的代价,却多了一份飞黄腾达的可能。 想到这儿,女眷们纷纷起身,卖弄自家女儿。 “我那小女姿容无双,温柔贤良,和郡王爷站在一起,好似芝兰玉树,端是一对丽人,郡王爷不如考虑考虑我们柳府……” “我们许氏有待嫁女四位,若郡王爷喜欢,可随便择一位成婚。” “我家庶女温柔小意,知礼听话,她那姨娘可是江南长大的姑娘,她跟着姨娘,一手琵琶弹得精妙绝伦,能为郡王解乏消困,我们家不求正妻之位,只要个侧妃之位便可……” …… 萧长卿万万没想到,今日问罪兰溪之举,会被这么莫名其妙地打断。 身周围了一群香衣脂粉客,那胭脂味让他难受又反感,胸口跟着泛起细微的痛意。 往常三日才发作一回的疼,今日竟连着发作两回! 桑桑见状,顿时不乐意了。 手中鸡腿一扔,冲出人群,张着双臂挡在萧长卿身前,如护犊子的老母鸡一般,怒道:“长卿是我相公!你们想都别想!” 众贵妇面面相觑。 最先挤过来的那贵妇人质问道:“你是哪家的小姐?未婚未嫁便大放阙词,可将你父母的脸都丢尽了!” 桑桑未梳妇人头,仍是少女的挽月髻,且行走之间的举止动作,一看便知是未嫁人的少女。 “他就是我相公!你们不信问皇后娘娘!” 兰溪当初可是答应她了,会撮合她与萧长卿的。 就算兰溪不撮合……萧长卿也只会忠于她一人! 其实南疆女子的本命蛊,除了危急之时救命之外,还有一个功效,那就是种情。 本命蛊又称情蛊。 有些南疆女子一辈子都遇不上生死危机,便会将此蛊种在丈夫身上,丈夫便再也不会惦念任何女人,只会对她一人忠诚。 但萧长卿这边…… 桑桑眼底闪过一丝困扰。 也不知是北方人体质问题,还是萧长卿之前精神有恙,种了情蛊之后,反应并不大。 对她虽热络温和,却没有那种痴迷的爱意…… 不过,但凡是异性女子靠近他,他便会浑身不适。 这点,倒是和娘亲说的一模一样。 管他呢。 他无法靠近其他女子,不就意味着将来只她一个妻妾? 只要结果一样,哪操心那么多? 桑桑扬起下巴,复又看向兰溪,“皇后娘娘,您当初答应我的事,可是不作数了?” 兰溪笑容微顿。 她不再看那并肩而立的两人。 温声道:“夫妻之媒,讲究你情我愿,湘君有情,也要问问神使是否有意,本宫的懿旨一直在这儿放着呢,若哪天郡王爷过来请旨,本宫必然为你们添妆。” 桑桑拉了拉萧长卿的袖子,“长卿——” 她想现在就定下名分,唯恐迟则生变。 萧长卿温声安抚:“在本王心中,桑桑你的位置无人可替代。” “不过赐婚一事——” 他抬眸,漠然地看着那唇色不知为何苍白的兰皇后。 “兰氏,还没这个本事给本王赐婚。” 他日登基,他自行册封,何须兰氏? 空气中的脂粉香气愈发浓烈,心脏处的刺疼也越来越密,萧长卿觉得这大殿变得越来越压抑而沉闷,对桑桑道。 “你先用膳听曲,本王稍后过来接你出宫。” 语罢,抬脚离开。 桑桑却吃不下了。 追着他的背影,“等等我!我跟你一起散心去!” 可追到门外时,那道青影已消失不见。 正遗憾时,一个端着酒盅的宫女,埋着头,走路一瘸一拐的,从转角处绕过来。 她没看路,撞在了突然出现的桑桑身上。 托盘上的酒盏眼看便要摔到廊下,那宫女惊叫一声,竟也从廊上一跃而下,去接住那酒壶。 所幸。 壶中酒未洒。 她这才长舒一口气,扶着旁边的柱子,磕磕绊绊地爬上来。 桑桑盯着这宫女的脸,嘲讽道:“不是说兰溪宽和大度,仁善之至吗?你脸上怎么会有淤青?啧啧,还涂了这么厚的粉去遮挡……” “哟,腿还是瘸的?这是被兰溪打的吗?” “你都伤成这样了还得进殿伺候?这兰氏女果然心思阴狠……毫无怜悯之心啊。” …… 那宫女,听到桑桑这般编排兰溪,眼底闪过一抹惊色。 等抬头,看清桑桑的五官后,手中的酒盏再次落地,摔得四分五裂,酒水零落,她却充耳不闻。 直直盯着桑桑那熟悉到极致的五官,声音发抖—— “你,你是怜小主?” 怜小主,这个快被人遗忘的名字,但却是冷宫里,人人耳熟能详的名字。 因为她的儿子正是自冷宫出生,得兰家扶持,成了当今天子的萧烨。 怜小主虽玉魂早逝,未享儿子的福,却成了冷宫里的传说。 而这伪装成宫女的玉媚儿,更是对怜小主记忆犹新。 若不是当年被收做怜小主的宫人,她如何能跟萧烨一起青梅竹马的长大,有如今的风头和地位? 不…… 那是以前了。 她如今是辛者库的贱婢,全靠讨好那老太监才能有外出的机会,才能混到这宫宴上,将这酒…… 第50章 旧事重演 桑桑以为自己遇到了神经病。 瞥了这宫女一眼,准备继续追萧长卿去。 可足上的靴子还未踩下玉阶,她突然想起什么,猛地转身,一把抓过玉媚儿的衣领,拖着她往偏殿的竹林中走去。 “我有话要问你!” 暗风竹林,枝密影斜间。 玉媚儿紧攥着衣袖的手指,泄露了她的惊慌和不安。 她是从辛者库偷跑出来的宫女,若被人发现身份,就完蛋了! 而且,刘公公那鹌货,只给了她一个时辰的外出时间,她可耽误不得。 想起刘公公在床底上那些折磨人的手段,玉媚儿不寒而栗。 因此,面对气势汹汹的桑桑,她埋头,小声讨饶,“这位贵女……奴婢刚才认错人了,多有得罪,还请您……” “说,怜小主是谁!” 桑桑也是从婢女过来的,岂会看不出她这点小心思,“你如果一字一句老老实实交代,本姑娘肯定会饶你一命,你如果耍心眼不跟本姑娘说实话……就别怪本姑娘不客气了!” 玉媚儿见状,心中暗恨。 只怕这糟是逃不过去了。 无奈之下,只好如实说来。 说到怜小主是当今皇帝萧烨的生母后,对面的桑桑声音拔高,“此话当真?!” 玉媚儿虚虚地往后退了两步,不敢招惹这位疯疯癫癫的小姐,“我们小主……无父无母,孤身一人,姑娘和怜小主长得像,也许只是巧合……” 孤身一人? 那岂不更巧了! “她平时可有养毒虫的习惯?”桑桑逼问道。 玉媚儿眸色一颤。 一个不可置信的念头升起。 她指着桑桑,“难不成,你们……” “是我在问你!不是你在问我,你照实说便是!” “有……” 砰! 桑桑一脚踹向旁边的竹林,惊飞那枝上的麻雀,震起片片竹雨。 “好你个兰溪!” 桑桑咬牙切齿,“原来把本姑娘从南疆接来,打的是这个主意!” 玉媚儿捂住嘴唇,往后退了两步,满目慌张道:“你……你难道真的是……” 怜小主的家人? 萧烨对于这位养育了自己的生母,是爱惋到了极致的! 若知怜小主还有家人存活,给一个郡主之位都是轻的了! 玉媚儿心里快速筹谋起来,她能不能从眼前女子的身份中得力,再次复宠…… “不过当那窝囊的表妹,还不如当长卿的皇后。” 桑桑语不惊人死不休。 玉媚儿这下不是惊恐了,而是恐惧! “你……你在说什么?!” 萧长卿?那不是那个废太子吗?难不成萧长卿要反了? 可如今她的身份只是一个卑微的宫女,听到此种虎狼之词,她还有活路吗? 果然。 下一刻,桑桑捏着她的脖子,笑容残忍。 “谢谢你告诉我这个秘密,但是死人才能帮我保密——” 掌心渐渐用力。 玉媚儿身处死境,却不甘心就这么放弃,嘶哑着吼道:“我可以帮你!我曾是萧烨的宠妃!” 桑桑倒不知还有这一出。 她松开了玉媚儿的脖子。 皱眉,“宠妃?” 玉媚儿人精一样,从桑桑的言语中,早察觉到她对兰溪的恶意了。 因此,顺着桑桑的话道。 “兰溪此人,佛口蛇心毒辣狠厉,若非她容不下奴婢,奴婢那怀了两个月的胎儿也不会流产,陛下如今更不会成为众矢之的。” “陛下听信兰氏贱人的言语,将我打入辛者库,日夜折磨……” “我今日逃出来,其实是因为手中有味药,想下给兰溪,到时候……” 桑桑眼底染上兴味。 “你仔细讲讲——” …… 灯火渐深,笙歌渐绝。 宴会结束,宾客缓缓散去…… 萧烨不在,兰溪便全程陪同,也饮了不少桂花酒,腮边染红人微醺。 父亲来跟她辞别。 “皇后娘娘,老臣祝娘娘岁岁今朝,年年顺景。” 接着,便从身旁的婢女手边,接过那杯梅子酒。 递给兰溪。 兰溪一饮而尽,笑着对父亲举杯,“女儿也祝父亲福如东海,寿敬南山,文章大成,笔下生花。“ “哈哈哈……” 兰丞相笑的肆意,“今日你妹妹不在,少了许多乐趣,来年我们一家人定要一起团圆才好。” 兰溪笑道:“会的。” 团圆啊…… 这是她被困冷宫时,只能在梦里奢想的东西。 如今真切的摆在眼前。 那些故人,那些含恨的往事,终于要翻篇了吗? 目视着父亲的身影离开太和殿后,兰溪脚下不稳,生出虚浮之意。 她下意识地扶住身边的宫婢。 心里恍惚有个念头。 这宫婢头上的珠花,怎么和来时不太一样? 但此刻大脑混沌,也顾不了那么多,将身体靠在那宫婢身上。 “扶本宫回偏殿休息会儿。” 等缓过这股酒劲,还要去安排守岁之事,暂时回不了芝兰殿。 “是,娘娘……” 宫婢温声道。 引着兰溪向后殿走去。 越走,越暗…… 灯火渐熄。 越走,意识越昏迷…… 这种感觉,似曾相识。 像极了两世她被玉媚儿暗害时,春药发作时的样子。 父亲递的那杯酒有问题。 兰溪猛地抓住身旁的婢女,强忍住体内的燥意和虚弱,质问她,“你是谁?!为什么要害本宫!” 宫女抬头,露出一张陌生的脸。 这不是她宫里的! “皇后娘娘恕罪,奴婢也是奉命行事……” 宫女狠了狠心,拖拽着兰溪往偏殿走去。 兰溪想呼救,但声音似被堵在吼中一般,脱口而出的,是难隐的呻*吟声。 她又羞又恼,却无法掌控自己愈来愈酸软的身体…… 那宫女将她拖至一处亮着灯的隐秘宫殿外。 殿堂的牌匾,上书清月庵三个大字。 兰溪混沌的意识陡然清晰。 刚刚司空将军醉的不省人事,她不就命人将他抬到清月庵了吗?! 第51章 宁为玉碎 所以背后之人,是想将她送到司空印的床上? 若让她再重蹈前世的覆辙,还不如让她去死! 兰溪眼底爆出恨意,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猛地拔下簪子,对那宫婢的脖颈刺去。 血流如注。 宫婢尖叫一声,急忙捂住自己的脖子,松开了兰溪的手。 她想叫救命,却唯恐惊来侍卫,反把自己陷进去。 她想继续拖拽兰溪,却见兰溪持着那带血的簪子,眼神凝在她的脖子上,似乎随时都能冲过来再捅一次。 左右权衡之下,宫女为了保命,索性甩掉兰溪,朝阴影处落荒逃去。 她离开后,兰溪最后一丝力气殆尽。 哐当。 钗子失手脱落。 她人也瘫倒在地。 浑身燥热,意识模糊,身体每一处,都在痛苦地痉挛。 隐约。 似乎看见一道青色的衣角,带着如松露般的清香。 兰溪的理智崩盘,匍匐着朝那清香处寻去,最后,拽住了隐在暗处的萧长卿的袍角。 萧长卿直身而立,眸色晦暗不明。 心脏处,又是细密的疼。 他猛地甩开那攀爬在自己身侧的女子,后退两步,抬眸,望着对面灯火大亮的清月庵,唇角溢出冷笑。 原来,扳倒兰氏,简单到只需要一个巧合般的偶遇。 兰氏皇后如此难受,他不找人帮她解决一下,这郡王爷当的有愧啊。 他从袖中抽出一角绣帕,垫着兰溪伸来的手臂,将她往清月庵拖去。他厌恶与任何女人接触。 将兰溪拖拽至台阶时,兰溪怀中滑出一角绣帕。 他不经意地扫过,蓦地,顿住。 松开兰溪,不可置信地捡起那方绣帕,看到帕子角落一模一样的兰字与针脚,长眸微眯。 这帕子,一直是他贴身用的东西。 记忆里,似乎是某个女性送的,但那张脸记不清了。 他以为是母后遗留的。 毕竟能让他心生亲近并珍藏的贴身之物,一定是最亲密之人所赠。 可为什么……兰溪身上也有? 冷津津的眸子盯着那瘫倒在地上,面色潮红的女子,萧长卿忍了忍,拂袖离开。 …… 再回来时,手中拎了一桶凉水。 对着兰溪兜头浇下。 冰冷刺骨的井水在这数九寒天,将被药性迷昏的兰溪活生生冻醒。 兰溪身上的燥热得缓,接着,便是令她发抖的寒意。 她的理智在这寒意中,被激醒几分。 仰头,看见提着空桶的萧长卿后,心底一颤。 怎么……又是他。 但情况危急,她来不及感慨太多。 哑着嗓子道:“帮我叫太医,我必有重报。” 谯太医命大,这么久还没被萧烨折腾死,他的一手银针,能治她身上春毒。 可那泼醒她的男人,却居高临下地俯视她,唇边,吟着轻嘲。 “本王为何要帮?本王差你兰家的簇拥吗?” 兰溪呼吸一滞。 他和从前,完全是两个人。 药性再度复苏,即便身体冻得打战,也压不住体内升腾的火气,用不了多久,她会再次失去理智的! 兰溪大脑疯狂运转,“郡王爷,你用凉水泼醒我,便代表你有心插手此事,我兰家,我兰溪……再如何不堪,也是能交换一些资源的。” 萧长卿冷笑。 “我对你们兰家没兴趣。本王之所以插手——” 手中的帕子,轻飘飘落下,覆在兰溪脸上。 “说,你这帕子哪儿来的?” 兰溪费了极大的精力,才看清那帕子上的模样。 声音迷茫起来,不知身在何处。 “这就是我的帕子。” “你当本王是傻子吗?”萧长卿的语气,隐带不耐,“本王问你帕子从哪儿来的,谁给你的?你偷的?还是?” “这是我亲手绣的。”兰溪如实道。 萧长卿骤然俯身,抓着兰溪的衣领将她从地上拖起。 素来清雅的眸子,此刻染上些戾气。 “你若再信口胡言,本王现在将你送到司空将军床上。” 兰溪艰难的张了张嘴,想辩解,却不知从何而起。 自己绣的帕子,要怎么证明?当场再绣一条给他瞧?她如今绣得起吗? 萧长卿真的痊愈了吗?怎么不傻了,倒像个疯子了? 兰溪气若游丝,切了话题,继续为自己求生路,“郡王爷想做皇帝吗?” 萧长卿盯着她那晕红的双颊,心头浮起一丝连他都无法理解的狼狈。 他强硬地开口,掩去心头的悸动。 “与你何干?” 兰溪无力地靠在他身上,抓着他的衣袖,借了了些力气。 “若郡王爷愿意,这皇帝可由你来当。”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萧长卿以为自己听错了。 兰家费尽心机才成权臣,有了如今的朝堂威望,怎么可能将自己的后族身份拱手相让? 兰溪趁自己还清醒着,喘着气,快速地同他博弈,“若本宫扶持你上位,你可否封本宫为太后,让我父亲荣隐退去,还我兰氏清名?” 萧长卿忍不住讥讽,“兰氏清名?兰氏女子从不入宫!自你嫁给萧烨那日起,你兰氏的清名早无了!” 兰溪面色一白。 她知道。 所以她才愧疚了两世都无法原谅自己! 萧长卿看着那近在咫尺的绝色五官,嘲道:“可惜你生这么一副绝色之姿,却有这样一颗肮脏污秽的心思。” “披着兰家的皮,做着弄权富贵的心思,真是玷污了这好姓。” 说完这话,心脏,又剧烈地疼起来。 萧长卿忍着那痛意,松开兰溪,任她重重摔落在地上,心脏处的疼痛才得以缓解。 他不禁有些惊疑。 其他女子的触碰,他只有厌恶。 唯有和这兰氏的对视,触碰,会让他心痛难耐。 果然是天生相克吗? “罢了。” 他垂首,凤眸清冷疏离,好似与这深宫夜色,格格不入。 “你的事,本王懒得管,也懒得插手,多跟你待一刻便觉得烦。” “你便在这里自生自灭吧。” 转身欲走。 蜷缩在地上,疼痛和燥热交缠的兰溪,见他欲走,心底便是一寒。 如今他们……已至如此地步了吗? “等等——” 她叫住那渐行渐远的青色身影。 “你若恢复记忆,想必知道你父亲对你宠爱甚欢吧?若我告诉你,他并非病死,而是被人害死呢?” “你想不想知道真凶是谁?想不想为你父亲报仇?” …… 男子的脚步,如她所料地顿住。 他转身。 漫天灯火与月光之下,俊美如神诋的五官,泄出冰寒至极的冷气。 “你说什么?!” 第52章 不为瓦全 兰溪唇边,艰难的,撑起一起笑意。 果然,他还是有在意的东西的。 那她今晚便有救了。 “你若想知道,先叫太医来。” 兰溪声音平静,“此事说来话长,我现在这副样子,根本没力气同你解释清楚。” 萧长卿俯视着她,月色将他的眸光,衬得愈发冰冷。 “你最好说的是实话。” …… 半刻钟后。 兰溪虚靠在垫子上,看着那收回银针的谯太医,郑重地道谢。 “多亏太医您及时赶来,否则今晚便要出大事了。” “有什么大事?” 谯太医忿忿不平地瞪了一眼兰溪。 还有比帮皇帝绝嗣更大的差事吗? 自那事后,他和兰溪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 若非兰溪暗中相护,他早被陛下给砍一百次头了。 陛下脾气愈发暴躁,太医院当值的人也越来越少,难为他这一把老骨头,除夕盛节无法归家和妻儿团聚,还得过来给兰溪擦屁股! “我说娘娘啊……” 谯太医苦着一张老脸,“您身边那俩大宫女,一看就不像好惹的,她们若贴身伺候着你,哪会让这等宵小之辈给偷了空子?” 兰溪喝了一口桌边的冷茶,缓了口气。 “她们不在。” 去太庙了。 和妹妹兰絮一起。 只是这话,不便于谯太医多讲。 倒不是怕他泄密,而是怕谯太医本就年岁大,天天在她这儿受刺激,气出心脏的问题,便不美了。 大过年的,且不吓唬他了。 “她们京中都有亲戚,本宫放她们归家和父母团聚了。” 兰溪随便扯了句谎。 谯太医酸溜溜道:“娘娘可真是仁善啊,不知什么时候能放老臣出宫休养。” 兰溪眸中带笑,“明天?如何?” 谯太医直到提着自己的药箱子离开寝宫,都没弄懂兰溪似笑非笑的样子是何意。 明天? 做梦呢他! …… 谯太医走后,一直藏于屏风后的萧长卿越身而出。 他眸色复杂。 “你倒是不避讳本王。” “太医院院首谯明全竟是你的人?” 帝王最信赖的太医院院首,竟是兰氏的走狗,顶着头上这个“萧”姓,萧长卿委实开心不起来。 “你和谯太医何时勾结上的?先帝去世有异……是否也是他告知你的?” 还有…… 猛地想起一种可能。 萧长卿的眼底掠过凛然之色,死死盯紧兰溪,不错过她面上分毫细节。 “你最好别贼喊捉贼,明明是自己和谯太医联手,却嫁祸于他人。” “若本王查出你撒谎,明日,管你身在何处,本王亲自将你打包送至司空印那老贼的床上。” 兰溪抿了一口茶。 唇边带笑,“郡王不如来吃杯茶,火气别那么大。” 她如今神智恢复,自然有心情同他慢慢盘算。 “我兰氏出了我这个孽女,那是家门不幸,但您放心,若我敢毒害先帝,不用郡王爷出手,我父亲早已命人将我这孽女乱棍打死了。” “我虽夺权,但不会不顾天下之利益。” “真正害死你父亲的,是如今金銮殿上那位,你想要证据,跟我去他的寝殿走一遭便是。” 萧长卿面色微青,“到底是亲生父子,他就算再狠毒,也不止于此……” 兰溪冷笑道:“自古皇室手足相残,父子相戮的事还少吗?你竟比从前的我还天真。” 萧烨连兰氏都敢灭,杀一个亲爹算什么? 更何况,先帝还是一个不宠爱他的父亲。 萧长卿此时也反应过来,自己是天真了。 皇室之内……为了那至高无上的冠冕,多少人还存着人性? 他复又看向兰溪,问道:“你说他寝殿内有证据?为何如此笃定?” 兰溪对他眨眼。 “跟本宫去了便知。” 承恩殿内,烛火皆熄,死寂无声。 养心殿被烧,工匠们起码需要三个月的时间,才能将其恢复原状,萧烨便搬到了临近的另一处宫殿—— 承恩殿。 承恩殿左侧是御花园,右侧是养心殿,位置极佳,素来都是最得宠的妃子居住之处,因此,殿内外的布置,也华丽而奢靡。 内殿的墙壁,全都涂了厚厚的椒泥,以作椒房之宠。 淡淡的馨香萦绕。 主殿门被推开。 便衣而行的兰溪和萧长卿,抱着罐子出来。 偌大的宫殿,清寂无声,他们闹出的动静并不小,但却惊不起半点波澜。 无他。 萧烨昨夜睡时,失手捅了陪夜的太监。 之后梦游出行,拿剑乱斩,骇的侍卫们退避三舍,唯恐变成帝王的剑下亡魂。 所以今日,才如此安静。 兰溪抱着那罐子,往地上狠狠一摔。 满地的毒虫乱爬。 毒虫正中,有一只通体莹白的虫子,微微蠕动,月色上,闪烁着银光。 正是南疆的蛊虫。 靠毒虫喂养,自有其奇效。 不知为何,萧长卿看到那蛊虫后,心脏一直持续的疼痛,竟弱了几分。 尤其是兰溪捏起蛊虫时,他看着月色下,那略显陌生的绝色女子,脑中忽然浮起一幅画面。 天地雪色间,他与她对饮,坐在高台之上,看万家灯火。 那画面一闪而逝。 那蛊虫也被兰溪捏死。 “这种祸害人的东西,还是别留了。” 兰溪用帕子擦了擦手中的脏秽,将蛊虫和帕子一起扔在地上。 “你如今也看到了,萧烨最喜养这些恶心玩意,若你去太医院查医案,便可知先帝的死亡极为蹊跷,与蛊虫之祸,有七八分的关系。” “不过今日天色晚了,给谯太医留口气让他休息吧,至于明日……” 兰溪转眸,望着那黑漆漆的宫殿,如同望着死物一般。 “明日,有些事情不用查,便能水落石出。” 萧长卿察觉到她神色的异常,不禁问道:“你明日要做什么?” 兰溪眯眼一笑,笑得像只狐狸。 “这就要说回我们刚才的话题了。” “若本宫助你登基,你封本宫为太后可好?” 萧长卿挑眉,“太后?做皇后不好吗?” 兰溪厌恶道:“做萧烨的皇后?他也配?” 萧长卿嗤笑一声,眸底带着几分试探,“若做我的呢?” 他只是调侃一问,但不知怎么,竟有些紧张。 兰溪呼吸骤停。 心脏,似被人用大掌握住,越捏越紧,那些强压下来的复杂情愫,忽然又升腾。 “你确定?” 她抬眸去看他。 却看到了一双古井无波,隐带嘲弄的凤眸。 心,跌入谷底。 若一人独处,她恨不得狠狠抽自己一巴掌。 被男人玩弄于掌心的滋味,上辈子还没受够吗? 死性不改,她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第53章 改朝换代 “郡王爷别开玩笑了。” 兰溪声音浅淡。 这不好笑。 萧长卿那清冷的五官,显出些兴味。 “皇后娘娘似乎颇为心动。” 他靠近她,从兰溪眸底深处,窥见一丝落难而逃的狼狈。 正欲再探究那狼狈时,心脏处的痛意,再次剧烈蔓延起来,他身体因这痛,甚至微微痉挛,唇间,似有血腥气弥漫。 兰溪察觉到了他的异样,“你怎么了?” 萧长卿用笑来掩饰自己的异常。 “本王只是想不到,皇后娘娘的野心,能堪比武后……若非你姓兰,祖宗有规矩压着,否则,这皇后太后之位……你定然也看不上吧?” “不当帝……真是可惜了。” 他看她的眼神,如看一个自私自利的野心家。 那样的视线,让兰溪心里升起一丝落寞。 那日初雪,在屋檐上,她明明同他说过的。 她那触之不可及的梦,那个做个说书人的痴愿。 都忘了吗? 兰溪也笑了。 将和这个男人曾有的过往,也都抛之脑后。 那大家就都忘了吧。 往后,若能合作最好,若无法合作……她绝不手软。 兰溪眼底闪过狠意。 “本宫只要一个太后。” 兰溪抬眸,眸底清冷似雪,“若郡王觉得我们可以合作,那咱们便秉烛细谈,若郡王觉得我兰氏不配与你为伍,那便算了。” “今日救命之恩,兰溪铭记于心,日后定有报答。” 萧长卿咽下喉间的血。 他觉得眼前这位兰皇后,好似毒药。 只要靠近,便是钻心蚀骨的痛。 但越痛,越诱人。 这味毒应该署名曼陀罗吧?致幻且诱人…… “和兰氏合作,未尝不可呢?” 他笑着道。 …… 迎新岁,爆竹声阵阵。 从后宫到宫外,张灯结彩,处处喜盛。 人潮拥挤,拜岁声四起。 皇室仪驾在前,百官车鸾在后,侍卫列站数行,宫人侍立左右。 这浩浩荡荡近千人的车队,驶出京城,一路向北。 北去十里地。 便是太庙的位置。 此次祭祀,定在午时一刻。 钦天监的监正定好的时间,说今日午时龙气正盛,若此时祭祀,可保大安朝长盛久治,保子民万载无忧。 帝后同乘。 銮驾内,兰溪看着萧烨眼下的黑青,笑着道:“陛下昨日没休息好吗?怎么看着无精打采的?” 萧烨阴翳的眼神,缓缓落在兰溪身上。 “朕的寝殿昨日被盗,丢了些重要的东西,皇后管理的后宫,全都是鸡鸣狗盗之辈吗?” 兰溪唇角微勾。 “陛下慎言啊。” “昨日是除夕夜宴,宫里可不止有宫人,还有百官前来朝贺,本宫治理的后宫没什么问题,但是不知陛下统治的前朝是否也铁板一块了。” “你休要胡言乱语!” 萧烨气得差点骂脏话。 他真是脑子抽了才会跟兰溪搭话。 千错万错都是她兰氏女的错,与他何干? 母亲遗物被盗的是他啊。 想到恨处,萧烨眼底的晦气更重。 若那宝贝丢了,往后行事就太不方便了。 不管车内风雨,銮驾在这晴好无云的官道上继续前行。 …… 及至巳时,隐隐可见太庙一角。 太庙位于太阴山山麓之下,再往北去,便是横隔中原与蛮夷的山海关。 山海关以南,则是绵延近三十余里的皇陵太庙。 自萧氏先祖开国建朝后,便寻了此处风水居家的龙穴,安葬历代皇室先祖,还有为萧氏皇朝的历代鞠躬尽瘁的朝堂元老,皆都葬在此处。 山峰迭起间,那代表皇族的明黄色的琉璃瓦和古塔,愈来愈近。 早已得到消息的,在此地镇守皇陵的军队和仆从们,已匍匐在地跪立两旁,迎接这数年一次的太庙祭祀。 礼炮声落。 兰溪和萧烨并肩而行,沿着那九十九层的石梯,走到顶端的祭台上。 祭台由一块巨石平切而成,约有九丈长宽,皇室工匠在其上雕刻着大安朝的疆域图,山山水水,连走势和纹理都清晰可见,甚至重要的关塞,都专门标注了地名。 疆域图外圈,则是巨幅的太极八卦图。 钦天监的监正,穿着钦天监传承的紫色长衫,手持北斗七星剑,候在祭台上。 兰溪和萧烨站定后,其余的官员和贵族,皆按照品阶与官职,在石梯上顺序跪开,一直跪到最后一层。 放眼望去。 天色清正,朗风和丽,群山盘绕,帝后执仪,臣民伏跪。 太阳在日晷上刻出午时一刻时,那端正礼肃的钦天监监正陈监正,挥了挥手,命人将准备好的祭品送上祭台。 长布掀开后,陈监正焚香祷告,接着手执七星剑,便在祭台上踏起罡步。 挥舞之间,偶尔利锋闪过萧烨,他颇有些狼狈地躲开,眼底的不耐之色,愈发明显。 咬牙切齿,“兰溪!你今日大兴祭祀之事,到底有何目的?” 台阶之下。 跪在第一排的兰丞相,也同样被他身侧的司空印给质问着。 “兰老贼,你那女儿你管不了是吧?好好的日子不让老夫在府中过节,偏偏要来这山顶上吹冷风,吹完冷风赶回去,故意折腾我这把老骨头是吧?” 兰相云淡风轻道:“怎么?在朝堂之上你不是一副忠君爱国的样子吗?真到忠君时……你竟叫苦了?” 司空印脸上,带着宿醉后的青灰色,闻言,气得胡须发颤。 “老夫懒得跟你打口舌官司,我可告诉你了,今日若——” 石阶之下,忽然传来尖叫声。 先是宫人宫女,接着是侍卫和朝臣,到最后,尖叫声已蔓延至兰丞相等人的脚下。 兰相往下一看,瞳孔微缩。 密密麻麻的毒虫,自台阶下攀爬而上,数以万计都不可量…… 蜈蚣,蝎子,马陆……它们攀附在众人脚下,却也不攻击众人,而是直直往祭台上爬去,似那里,有什么东西在吸引它们一般。 毒虫爬至祭台上时,陈监正正在烧龟甲卜卦。 卦辞裂出大凶之香,而那毒虫,已蔓延至龟甲旁边—— 陈监正惊呼一声,差点将手中的七星剑给甩出去,锒铛退后两步,指着那凶卦和那满地的毒虫,惊骇道。 “皇族有灾,且是出于皇族本身!” “此灾应在南疆蛊虫之祸处,若处理不当,轻者祸国殃民,重者皇室崩塌,改朝换代!” 第54章 抗旨不尊 毒虫越积越多,密密麻麻,冷骇瘆人。 最后,围在萧烨四周,不动了。 而钦天监的陈监正,那柄七星剑的剑尖,在经过一番盘算和测量之后,直指萧烨的位置。 “死门在此,若破开此处,则困局可破。” 陈监正似刚从盘算中清醒过来一般,抬头看向剑尖所指的地方,迎上萧烨那欲杀人般的双眸时,手中的七星剑不受控制地跌落。 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唇色惨白如霜,“臣……臣该死!” 萧烨快气炸了。 “一派胡言!” 他怒不可遏地骂,“都是一群吃干饭的废物吗?朕每年重金养着你们这群闲人,不求你们能算出个什么狗屁,只求你们守好皇陵别滚出去惹事就万事大吉!” “可你们一个个的……” 他恨得连身份仪态都不顾了,一把抓下头顶那代表天子权威的冠冕,狠狠砸在那陈监正脚边,厉喝道。 “不仅不给朕解决民生之事,还靠这些牛鬼蛇神的玩意来污蔑朕?谁给你胆子!来人!将这妖言乱语的畜生给朕拖下去!乱棍打死!” 侍卫们还没冲上来,那毒虫之属,似跟听到命令一般,竟齐齐扑向陈监正。 转瞬之间,已将陈监正从头到脚淹没。 惊慌之中,陈监正失声道:“皇后娘娘救我!” 被点名的兰溪,飞速冲过去,捡起那被萧烨扔下的冠冕,朝祭台之下砸去—— 此番动作后,密密麻麻的毒虫似丢失了方向,迷茫地从陈监正身上爬落,在祭台上来回移动,盘旋…… “放火烧啊!你们还在等什么?!” 兰溪厉声斥责。 那些被毒虫围攻的朝臣侍卫们,这才如梦初醒,互相借来打火石,用自己的官袍做引。 四起的火星逐渐蔓延开来,毒虫们如避天敌一般,在烈火之中,无处遁形,有的烧焦而死,有的爬下台阶,引入山林,越过了半个时辰,这场纷纷扬扬的闹剧才终于消停下来…… 从萧烨到七品小吏,从上到下,人人皆披头散发,衣衫不整,狼狈无状…… 有好些上了年纪的臣子,经此一吓,竟当场昏迷过去,若不是侍卫相救及时,只怕早顺着台阶滚下去了。 司空印肿着一只眼,对兰丞相道:“兰老贼,官袍借我搭一角——” 他的眼睛碰到了毒虫的体液,此刻又麻又痒,又疼又肿。 这还不算最惨的。 刚才为了赶走毒虫,他将官袍和棉衣都给脱了焚烧,惊慌之下,亵裤也被烧了一角,露出里面红色的底裤…… 如此重大场合,露出这红色底裤来,到底有些不妥。 这才拉下老脸,向兰丞相求助。 比起他来,兰丞相外形要齐整得多,全身上下,唯有发丝略凌乱些。 身上官袍还在,刚刚驱虫时,他烧的是那顶官帽。 当然,除了官帽外,他怀中还有女儿提前为他准备的趋虫粉,若事情发展到不可控的地步,这驱虫的粉末能救他一命。 如今看来,倒不必用了。 兰丞相从衣襟抽出一方绣帕,帕上绣的不知是鹦鹉还是燕子,但二女儿却声称这是她绣的鸳鸯戏水图。 兰丞相将绣帕递给司空印,满是不舍道:“老夫里面也没穿多少,官袍肯定无法借给你,但这方绣帕,是我珍爱之物,你暂且拿着先挡挡走光吧。” 司空印捏着那绣帕,虎目瞪成了獐目,死活看不出那绣帕上绣的是鸟还是龟。 开口想骂,却怕骂了连这方遮挡的绣帕都没了。 只能龇牙咧嘴的,将那绣帕系在腰间,勉强遮挡住那抹刺目的红色。 …… 祭台上。 萧烨狼狈地靠在石柱上,指着兰溪道:“你到底要干什么!” 兰溪长眸微眯。 这算什么? 这才刚开始呢。 “报——” 值守陵墓入口的禁军首领,忽然带着小队,掠过群臣,冲向祭台。 神色无比慌乱。 “禀陛下娘娘!就在刚才,陵墓之内突然爬出无数虫蚁,看来源,似是从先帝的墓穴中爬出,微臣们不敢擅动,特来请示陛下和皇后娘娘,是否开墓检查……” 萧烨面色大变,“放肆!先帝已入土为安,如何能再掘墓开棺!” “陛下恕罪,微臣自知此举极不妥当,但若不开棺检查,只怕几个时辰后,蚁虫会将先帝的遗体给……” 萧烨怒喝道:“屈屈蚁虫而已——” “对,屈屈蚁虫而已,你在怕什么?” 这声音,自石阶之下传来。 不过须臾,声音的主人,已步至祭台之上。 萧长卿。 今日的萧长卿,穿了一身红色朝服。 他素来少穿艳色,但今日红袍加身,衬他面如美玉,气质更盛从前。 官帽束发,比平日少了几分清冷,多了几分威严。 目视萧烨,冷声质问,“父皇尸体未凉,如今遭虫蚁之祸,不将墓穴内蚁虫处理干净,父皇的遗体迟早会成蚁虫的养料!” “你身为人子,怎能不管不顾?!” 萧烨看着气势逼人的萧长卿,心头微堵。 自幼年起,这皇兄便是他们所有皇子的心头之辱。 明明是个痴儿,却享着父皇独一份的宠幸,稳坐着那太子之位,对他们这群兄弟颐指气使。 若不是他靠着兰氏上了位,只怕要被这人作威作福一辈子! 本以为自己赢了…… 没想到…… 萧烨看向自己的左右。 左侧,是神色漠然冰冷的兰溪,她代表着兰氏的态度,将不再给他任何助力。 右侧,是指责污蔑自己的钦天监监正陈忠实,是民间的信仰把持者! 而正前方……恢复了神智的萧长卿,咄咄逼人! 简直欺人太甚! 真当他这个皇帝是纸做的吗?! 萧烨狞笑着,吩咐御前首领。 “薛乾!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将人拿下打入天牢?!” 今日拥簇在此的侍卫,皆是御前之属,将近千人,统归薛乾掌管。 这些人再算计有何用? 皇位是他的,掌权者也是他。 可惜,未能如他所愿。 薛乾一身戎装,立在石阶之上,喝令身后的侍卫。 “众属将听令!护送陛下,娘娘……郡王爷去先帝墓穴一探究竟!” 萧烨不可置信地望向薛乾,“你疯了吗薛统领!你敢抗旨不尊?朕让你将这群人给朕押进大牢!你在胡言乱语什么?” 薛乾拱手,单膝跪地,沉声道:“陛下有所不知,先帝对臣有知遇之恩,恩比天高!今日臣就算冒着砍脑袋的罪,也要护住先帝的尸体!” “来人,‘护送’陛下!” 护送二字,刻意加重读音。 意思是,若有违抗,那便直接绑了。 第55章 都别活了 薛乾此举,别说萧烨了,就是底下的有些老臣都想冲出来抗议。 司空印顾及着自己的红色底裤,黑着脸,为了自己一辈子的名声,忍下了那仗义执言的冲动,到底没敢开口。 其他人见司空将军不动,也不敢莽撞。 于是,萧烨便在一拨人快意,一拨人同情,一拨人蠢蠢欲动想救却不敢救的视线中,被薛乾等人带至陵墓前。 陵墓在地下,守门的士兵早被那密密麻麻的蚁虫,吓得魂不守舍。 看见帝后齐至,士兵趴伏在地上,哆哆嗦嗦地解释。 “午时一刻便开始有蚁虫出没,等到午时二刻,爬出的蚁虫数量激增,而且竟全是毒虫,毒蛇之类……小的们不敢怠慢,急忙追踪查看,发现这些毒虫之属,竟是从先帝的棺椁中爬出的……” “还请陛下恕罪啊……小的们日夜看守,之前从未见此异状。” 兰溪声音温和,“此事与你们无关,你们不必惊慌,且前去引路吧。” “是。” 那守门的士兵,引着众人,朝里间的墓室走去。 墓洞内昏暗无光,即便每隔几米挂着油灯和夜明珠,仍无法驱散那层晦意。 好在墓道宽阔,多人同时进去,添了几分阳气,倒也不显得过于阴冷。 先帝的墓室在左侧第二间。 因是刚封上不久,石门四周的泥土还带着潮意。 此时,仍有源源不断的毒虫,顺着那缝隙,往外攀爬,蔓延…… 兰溪皱眉,吩咐道:“门打开。” 萧烨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怒指兰溪,“你一个嫁进皇室的妇人,如何能指挥侍卫去打开祖宗的坟墓?女子是连祠堂都不能入的!” 兰溪撇他一眼,不带任何感情的视线,视他若无物。 那视线转在萧长卿身上时,才有了些波澜。 “郡王爷,您身为先帝的嫡长子,又是先帝曾亲封的太子,那便由您来将这石门打开吧。” 萧长卿看了兰溪一眼。 他一身红衣锦袍,与这昏暗的墓室极不相称,但在那夜明珠微弱的光的照耀下,浮出一种雌雄莫辨的美。 他眸中,有漠然,有清冷,还有淡淡的警告。 这警告是给兰溪看的。 这墓中之人,到底是他的亲生父亲,他虽想扳倒萧长卿,但并不想过于打扰自己父亲的安息。 今日之局,最好别太过分。 兰溪佯装不知,回他一笑。 萧长卿淡漠的眼神收回,这才去叩开那石门的机关锁。 吱呀—— 石门自动升起,墓室内的一切,一览无余。 堆满金玉珠宝的箱笼,装着字画重宝的盒子,金石玉缕做的假人,塞满了这方墓室。 最为豪华的便是那樽金色的棺木。 用的是上好的金丝楠木,长高约有两米,重约千斤,表层被匠人细细打磨,寸缕磨平,整体流光溢金,恍若夕阳下的水上粼波,美轮美奂,尊贵非凡。 只是此刻,那楠木上,爬满了蝎虫…… 破坏了这金丝棺木应有的美感。 萧长卿吩咐身后紧跟的薛乾。 “开棺。” 话音未落,萧烨已狼狈地冲过来,挡在那棺木前,拦住众人的动作。 这是他今日,第一次直视萧长卿,眼底仍有退意,但却靠胸腔里的狠劲儿撑着,开口同他争论,“朕敬你是长兄,对你能忍则忍,你莫要不识好歹!” “先帝早已沉棺安息,你如今逼着开棺,到底是何居心?不忠不孝之辈,也敢在朕面前颐指气使!朕才是皇帝!” 似乎,声音越大,才越能显出他的底气一样。 萧烨骂道,“你虽为前太子!但如今只是一个空有头衔没有品阶的郡王!礼义廉耻都学进狗肚子里去了?见朕不仅不磕头下跪,还敢这般嚣张……你当我皇室的规矩是死的吗?!” 萧长卿眸光转过来,淡淡地瞥着他。 什么话都没说,却让萧烨有种窒息般的压迫感。 许久,萧长卿唇角扯出冰冷的笑意。 那压迫感消失大半,萧烨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呼吸,心头大骇,忍不住锒铛后退两步。 幼年时,这位太子的威势太深,已在他心中布下阴影…… 如今登基为帝,竟还是…… “本王知道你是皇帝。” 萧长卿语气散漫,毫不将这位“皇帝”当回事。 “可家国天下,是各有论法的。” “若光以品阶论,那今日有农夫下葬,您路过是不是也得顶替孝子贤孙,哭的最惨最大声?毕竟您身份高……” 萧烨一噎,恼怒不已。 他去给农夫哭灵?做梦! “所以父皇的后事,也该按照亲疏远近去安排,而不是按照位分尊卑来安排,不然有悖天下的通理。” “本王身为嫡长子,掌父亲后事,那是名正言顺。” “反观你……作为一个妾生庶子,妾连牌位都没有,如今你还想代本王行事,你心中……可有伦理规矩?” “先有国后有家此话不假,但家风不正国风如何清平?今日本王且做个坏人,以嫡长兄的名号,代父亲教你一回,你且记在心里。” 萧长卿挑眉,不顾萧烨黑如铁锅的脸色,看向那侧的薛乾。 “还愣着干什么?若有人挡道,管他是人是狗,抬出去便是!” …… 官宦聚集处,难免有闲言碎语。 此时萧长卿发了一通威风,便有那些眼尖的,凑到礼部尚书韦安悬身侧,讨好道。 “不愧是有韦家血脉的皇子,这一身姿容仪度,颇有您老年轻时的风采啊。” “对啊,看着竟不像个闲散的郡王,倒比……” 比那一位还像个皇帝的样子。 这话,大家没敢说出来。 但懂的都懂。 今日来时,众人便知要出大事,可如今身处局中,事情比他们想象的更大! …… 萧烨被萧长卿这一通发作,给气的眼前发黑。 这胡搅蛮缠的态度,这不屑一顾的样子,同他那好皇后有什么区别? 他算是看出来了,这二人早已狼狈为奸勾结一段时间了,今日是绑好了套子等他钻呢! “好……好!”萧烨狞笑,面目都狰狞起来,“你们若想开棺,便从朕的尸体上踏过去!” 一时不查,萧烨竟从袖中抽出利刃,抵在自己脖颈之上,手背青筋毕露,目染疯狂之色。 “若再敢前进一步,朕便自刎死在此处!” “你萧长卿逼死了朕还想称帝?做梦!朕让你一世污名永无法洗尽!” “你兰氏百年忠诚又有何用?呵呵……逼死帝王啊……朕看你兰氏如何置身事外装良善!” “要逼朕是吗?” “今日且都别活了!” 第56章 功德一件 “皇上!不可啊!” 司空印再没心情顾及自己的红色底裤了。 踉踉跄跄冲到人前,抓住萧烨那把持匕首的右臂。 “您疯了吗?今日这两人再怎么叫嚣蹦跶,不过是想看看这棺椁内的先帝罢了,便是给他们看了又如何?您何必要伤及自身?” “有老夫在此,泼天的脏水都泼不到您身上!陛下何苦跟他们计较!” 萧烨眼底一闪, 为何不开棺,自然有他的原因…… “别再说了!” 萧烨一把推开司空印,眼带戾气,“他们今日若开棺,便是拿朕的脸面往地上踩!身为帝王,若连这点尊荣都护不住,如何统领百官!” 人群忽然寂静无声。 就连蚁虫爬行的速度都放缓。 这样的沉默,让正在发挥的萧烨,有一丝的怔愣。 接着,他便顺着众人的目光,望向那最安静之处。 刚刚被他推了一把的司空印,撞在了石壁上,石壁的机关扯掉了他本就松软破烂的裤子,那刺目的艳红色底裤,就这么突兀的,和他那满是毛发的壮硕的腿,一起露在人前。 人人目瞪口呆。 兰相更是没脸看。 半掩着面,将身上的官袍扯下,扔到司空印身上,勉强挡住他的走光。 他都警告过这老匹夫了,今日别乱说别乱动,好好当个背景板便可,这匹夫不听他的非要冲上去,现在倒好,去替萧烨那厮占位,好心当成驴肝肺不说,那光腚的样子被众人看在眼里……往后且成了京中的笑料了! 司空印埋头在那石壁中,像个死人一般。 兰相的官袍飞过去盖住他身子后,他手指动了动,继续装死。 装吧。 当年最大的一场军功就是靠装死,才在关键时刻杀了异族首领。 再装一次吧。 反正丢人丢到这份上,真死也不过如此了。 就在众人被这闹剧给吸引住时,兰溪悄悄往萧烨身侧移动。 轻微的,几不可察的。 接着,找准时机,扔出藏在手心的玉簪,砸在那棺材板上—— 喝道,“先帝爷!” 众人皆是一惊。 萧烨也惊恐地往那发声的地方望去。 下一刻,手中一松。 兰溪已夺走萧烨手中的匕首。 将那泛着冷光的匕首往袖中一收,接着,目光凌然如刀,刺向那紧护着萧长卿的薛乾。 “薛统领!还不将陛下送到安全的地方?!” 薛乾闻言,不敢拖延,忙冲到萧烨身边,箍住他的手脚,将他往后一拖,扛到墓室角落。 萧烨气得破口大骂,“兰溪!你这个毒妇!竟然用计耍我?!” 兰溪又是一个眼刀子甩过。 薛乾下意识地,从怀里掏出棉帕,堵住萧烨叫嚷的嘴。 堵完了,才反应过来自己干了什么大逆不道之事。 但事已至此,先这样吧。 薛统领抬眸望天,假装神游天外。 而兰溪,终于占据了这墓室的主动权。 她眼神掠过那鎏金一般的金丝波纹棺木,在这墓室流连一圈后,这才扫向众人。 “先帝德容可鉴,本宫对其敬仰之至。今日先帝墓室经此大变,若不解决隐患,本宫寝食难安!” 语罢,不等众人同意,执着匕首,便撬开那棺木上的锁节,往上狠狠一推—— 轰—— 沉闷的嗡声,如隐钟一般,响彻整片陵墓。 那棺木被缓缓掀开,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毒虫之属,以及,毒虫之下的,先帝那表皮中毒溃烂的遗体…… 兰溪似惊到一般,轰地又将棺木合上。 面容惨白,声音沙哑,“先帝死状有异!” 人群隐有质疑声,但因没人出头,那质疑声愈发细微,最后,消归于无。 唯有墙角的萧烨,瞳孔蓦地扩大,将脸埋在墙壁那侧,不敢再看。 兰溪的戏还没演完。 “给本宫火把!” 她吩咐道。 守卫忙将火把递来。 兰溪举着火把探进棺材,又悄悄将袖中的驱虫粉撒进去…… 很快,毒虫如受到命令一般,如潮水般褪去,不过半刻钟,墓室内,只剩下零星的,被踩死的虫蚁。 兰溪模仿着那陈监正装神弄鬼的语气。 “怪不得本宫月前梦见先帝,要本宫在春节这日,引百官来太庙祭祀。” “怪不得陈监正卜卦的卦辞,那般触目惊心骇人听闻。” “怪不得这些毒虫毒蚁,会汇聚于此,原来皆因为——先帝之死有异!” …… 兰溪半倚在棺木侧,眉目比最艳的画卷还惑人。 手中的匕首,反射出她平冷无波的眸子。 她声音轻缓如诉,却坚定不可摧折。 “大理寺可来人了?哪位是仵作出身的官员?给本宫站出来!” 视线后移,最后落在倒数第三排,那新上任的大理寺一品仵作赵长吏身上。 赵长吏面色一僵,顿时头大如斗。 他年前刚升职,够上了参加祭祀之事的门槛,可这升官酒还没喝呢,就一脚踩进阎王殿了! 先帝之死……帝后倾轧……谋权夺位…… 哪一样是他能沾的! 但如今,被兰皇后点名,心中再多郁闷,也只得硬着头皮走出来。 “回皇后娘娘,微臣是仵作出身,近日刚得提拔,但对于验尸一事,实在不太精通……” 兰溪擦了擦手上的匕首,那匕首震出锃然的冷声。 “无碍。” 她笑着道:“若技术实在太差,将你这一身官职掀了便可。” 赤裸裸的威胁! 赵长吏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哆嗦,埋着头,委屈地说:“微臣……会尽力而为,但微臣只能实话实话……别的做不了什么……” 兰溪这才满意。 “你说实话便可。” 接着,吩咐侍卫,“启棺,将先帝抬出来。” …… 半刻钟后。 围着先帝尸身转了十几圈的赵长吏,终于面色惨白地跌坐在地上。 迎着文武百官探究询问的视线,他的表情,比死了爹还痛苦。 “先……先帝爷……确实非正常死亡。而是……中毒而亡……” 众人这回再也憋不住了,将矛头指向兰溪。 “这赵长吏是不是你的人?受你之托撒下此等弥天大谎?!” “兰氏你开棺之事到底所谋为何?你兰氏想造反便直说!哪用这般迂回曲折!打搅先帝都不得安宁!” “先帝怎么可能是中毒!” …… 纷议之声,兰溪恍若未闻。 她继续问那赵长吏。 “先帝遗体能否长时间暴露在空气中?” 赵长吏麻木地解释,“先帝去世时,身周曾涂抹了一层特制的蜜蜡,这蜡层可保肉身百年不腐。可刚才被蚁虫啃食了表层,若再不填补上,很快便会腐烂……” “那正好。” 兰溪笑道。 “查出先帝害毒之事的真凶,再为先帝重塑蜡层,保先帝百年无虞,本宫今日,也算功德一件了……” …… 第57章 权衡之术 狗屁的功德一件。 在场众人纷纷翻起白眼。 今日之事,若说跟兰溪无关,他们是半个字都不肯信的。 但如今先帝棺木被打开,这大理寺的官员信誓旦旦地作指证,说先帝的死状确实有异,岂能让先帝蒙冤而终? 只好忍下腹议,齐齐望向那兰皇后,等她下一步的吩咐。 兰溪指挥着众人离开墓室,来到了建在地面上的皇陵别院中。 先帝的遗体被运送至别院正堂,派护卫严防密守。 衣衫不整的朝臣们,则被宫人引至厢房,换了自己从家中带的备用衣物。 兰溪,也来到了某间偏殿。 偏殿内,凝霜和腮雪侍立在旁,兰府的二小姐兰絮,则一身戎装,盯着窗前那对喜鹊,看得津津有味。 戎衣娇娥,静坐窗前,雕花的横梁将花印打在她身上,那是一种绝不同于任何闺阁少女的英姿美感。 兰溪进来后,兰絮似有所查,飞身而起,径直扑进兰溪怀中。 得意地邀功,“长姐!我这番安排做得如何?今日咱们也算首战大捷了吧?” 兰溪宠溺地看着她那生动的样子,笑着夸道。 “若无妹妹相助,今日之事只怕难成,等萧长卿登基为帝,姐姐这太后都往后靠靠,先给我妹妹求个郡主当,如何?” 兰絮被逗乐了,但话音一转,央求道:“长姐,我不要郡主之位,我想领兵打仗!” 兰溪揪着她的耳朵,轻斥,“兰家军还不够你折腾的?战场上那可都是真枪实刀的东西,一不小心便身首异处,若你去领兵,姐姐和父亲的后半条命就算完了,都用来操心你得了。” 兰溪腮帮子微鼓,想争辩。 她从军的心意已决。 可听着兰溪那不容置疑的语气,倒也识趣,知道今日不是好时候,眼珠子转了两下,换了话题嘟囔道。 “姐姐,这几天可把我给累惨了。为了找那些毒虫,差点将京郊翻了个底朝天,最后找到几户养蝎子的农庄,这才凑成你交代的数量。” “还有那些引虫粉,驱虫粉……若非秦虞之上次写信给我留了药方,不然找遍京城都找不到这么多无色无味的东西,能洒满祭台的每一处台阶。” “就是可惜了,姐姐你只把那昏君的冠冕上泡了药水,没给他龙袍也泡一泡,不然哪用再设计将他拉下皇位?他那胆小如鼠的样子,只怕早被毒虫骇的从祭台上跳下了!” …… 兰溪听着听着,唇边也染起笑意。 帝王祭天,坠山而亡,倒也是个合情合理的死法。 可惜了,她还得给他留出身败名裂的时间呢,他得换个时间去死。 不过……提起秦虞之,兰溪心头微动,问道:“你和秦先生多久通一次信?” “三五日便寄一次,但中间路途遥远,每次收到的回信,都是好多日之前的了,回复的内容都对不上。” “你下此再写信时,让秦先生帮我找些跟南疆蛊毒有关的书籍。” 萧长卿被桑桑救醒后,她总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无关情爱。 她只是想解决一切不安定的因素罢了。 和妹妹又闲聊几句后,兰溪带着凝霜和腮雪,离开了此处偏殿,来到正厅处理后续。 她已差人快马加鞭,将太医院的太医以及大理寺的仵作们全部请来。 那些残留的毒虫毒蚁也被姗姗来迟的侍卫们,用驱虫的粉末驱散干净。 守陵的工匠在石灰里搅上驱虫粉,修补着墓穴的每一处缝隙,以防再发生这种情况。 除了先帝的陵墓之外,其余他处,皆已安息。 但这安息,只是暂时的安息。 坐落在皇陵别院的各处厢房内,同僚相好的臣子们,皆开始围炉商议,商议今日之事会以何种结局结束,往后朝局又会发生何种翻天覆地的变动。 不同于文臣的纸上谈兵,武将们则开始统计自己旗下的军队,有几支在京郊附近,能不能在政变之时赶过来。 最冲动的当属司空印。 换了武士常服的司空印,再次找回了自信,持着那陪他厮杀战场的长刀,抵在那守门的侍卫身上。 浓眉横起,面带煞气。 “给老子让开!老子要回京!再不让路,小心爷抹了你的脖子!” 守门的侍卫战战兢兢地解释:“奴才已经通知过皇后娘娘了,大将军您千万不要动怒,娘娘马上就来……” “狗屁!” 司空印怒骂,“老子凭什么要见兰溪这后宫毒妇?她算什么东西?老子要见陛下!当今圣上!” 见那侍卫还不让路,司空印更恨。 他手中长刀杀敌无数,却从未挥向自己的族人,如今,终于要破戒了吗? “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反了天了是吧?公然囚禁陛下囚禁臣子?你们跟着兰溪那毒妇是要造反吗?老夫数到三,若你不让——” 司空印眼底闪过杀意。 “三,二……” 手中长刀正要送出,廊外传来女子清婉的声线。 “司空将军且慢。” 兰溪穿过回廊,款步而来。 长裙曳地,洒金的垂尾,敛起一阵冷寂的烟尘,又缓缓落下。 她来到司空印身边,迎着后者杀人般的视线,温和一笑,“前厅人已齐了,太医和大理寺的仵作来了近三十人,皆在殿外等候,司空将军是否同本宫一同前去,为先帝爷沉冤昭雪?” 司空印恨不得将手中大刀挥向兰溪。 “沉冤昭雪?你兰氏真是猪油蒙心欺师灭祖了,为了一己私利,竟然拿先帝的遗体作法子!你们还配为臣为子吗?” 兰溪伸手,推开那日光下泛蓝的刀锋。 “司空将军不必再自欺欺人了。您应该能知道,以我兰氏的筹谋,若非已保证万无一失,绝不会贸然动手。” “既然今日敢拉萧烨下马,定是掌握了他弑君的证据。要知道……做了,就是做了,没做就是没做。我兰氏绝不会凭空捏造,留一个漏洞给你们这群所谓的忠臣来找补。” 兰溪抬眸,看着这位久经沙场的老将,淡笑着,运筹帷幄道。 “您在担忧什么,本宫也知道几分。” “您忠君爱国,是萧烨的头号忠臣,若他倒台,可还有您司空家的活路?” “尽管放心的司空大人,此事罢了,我父亲会致仕退出朝局,无论将来谁上位,都挡不了您司空家的脸面,三公九卿,您必列一席。” 那横在空中的刀,慢慢的,气势弱了些。 兰溪垂眸,掩去眼底那丝复杂。 又哪有真正无私的忠臣呢? 就连当年兰公追随萧祖,不也是看重萧祖的野心和魄力,二人合作愉快才一同逐鹿天下吗? 萧烨此人若真狠毒到弑君的地步,司空印这个半忠不忠的武将,又怎会那么傻,以身家性命相托呢…… 为官之道,左右权衡,取其弊轻罢了。 “先帝死因涉及甚广,本宫只叫了诸位重臣前来,还望司空将军休整之后,屏蔽左右,随侍卫孤身前来殿中。” “本宫还要去通知其他公卿大臣,便先行离开不多陪了。” 兰溪施了薄礼,给足了脸面后,匆匆离开。 司空印将那长刀收回,盯着兰溪背影的眸子,闪过一丝不同于往日形象的暗晦之色。 “兰衡那老贼,倒生了个好女儿。” 司空印冷声沉吟。 第58章 博她一笑 门窗紧闭,诸臣列坐。 太医们顶着莫大的压力,在那具即便死后仍威严不减的尸体上,来回检查。 仵作们也带着切刀,裁取着先帝的肌肤,血液,一一嗅闻,分析…… 最后,由太医院院令谯明全在前,大理寺主吏刘大人在后,将这持续了半个时辰的分析结果,汇报给兰溪。 “回皇后娘娘。” 谯明全沉着一张老脸,心里跟打翻了五味瓶一般,说不出是哪般滋味。 除夕之夜,原来皇后娘娘的那句戏言,还真不是戏言…… “先帝去世时,微臣便发觉先帝的死状有异常,但因当时朝局紊乱,新帝登基后又横生诸多变故,微臣只是一介三四品的小官,不敢在此事上多说多言,便一直将此事埋在心中。” “好在苍天有眼,又让微臣见到了先帝的尸身,以弥补微臣曾经的疏忽……” “先帝之死,非毒非病,而是与南疆的蛊毒有关,微臣查阅医书发现,若受蛊毒之祸死亡之人,死后半年,身体表层会溃烂生出虫瘢,此瘢非青非紫,而是介于一种蓝色……” “诸位且看。” 谯明全掀开那蒙着尸体的白布,露出那尸体背上的蓝色幽痕。 “除了蛊毒之祸外,微臣实在无其他解释了。至于这蛊毒从何而来,如何下到先帝身上的,那便不是微臣能诊断出来的……” 一旁的刘大人,也急忙开口应和。 他并非兰溪的水军,此时,只是实话实说罢了。 “老夫阅尸多年,也可以断定,此尸斑绝不是病气凝结而成。” “也许真如谯太医所说,这是蛊毒造成的。因为年前大理寺曾处置过一桩异族案,那蒙冤而死的南疆人,死后尸体上,也有这种蓝瘢,众所周知,南疆擅蛊……” …… 荆国公家,靠祖荫承爵的新任国公爷慕容川冶,年方二十四,长得朗眉星目,仪表堂堂。 是在场众人里头,年岁最浅的。 见谯太医和刘大人皆这么说,便拍了一下大腿,总结道。 “所以今日的事情算搞清楚了!” “皇后娘娘偶得先帝托梦,才有了祭祀太庙之事,没料到太庙祭祀时,竟突发虫祸,此祸源起自先帝的墓室,众臣与皇后娘娘一番查验得知,原来先帝半年前竟是枉死被害才憾然离世的!” 慕容川冶从椅子上站起,单膝跪在兰溪面前,曙色的长衫搭在地板上,他双手微抬作礼,神情郑重又严肃。 “我慕容川冶这国公爷的名号,是先帝亲封的,微臣有义务偕同皇后娘娘,查出这幕后真凶,为先帝报仇雪恨!请娘娘放心,我国公府定尽全力为娘娘鞍前马后。” 众人皆傻眼了。 什么时候兰氏将国公府给收买了? 国公府那可是勋爵里头,最尊贵的那一支,起源甚至要追溯到前朝。 若非收买,这新上任的国公爷,怎会罔顾事实说出这样一番无脑的言论? 狗屁的托梦啊!一看就是兰皇后的托词! 今日之事,但凡有几分脑子的人,都能猜出兰氏在背后动的手脚。 那已退位的老国公爷,恨铁不成钢地敲了敲手中的拐杖,“逆子!你在胡说些什么!” 他年近五十才生了这么一个儿子,自小娇养着,没料到竟养出他这副无法无天的性子。 满朝文武皆在,他一个小辈乱开什么口? 不知道的,还当他也是兰氏的走狗呢。 慕容川冶把他老爹的骂声丢在脑后,立身而起。 眼神直直地盯着兰溪,不掩满腔赤诚。 “我是信皇后娘娘的。” 兰溪被这眼神吓了一跳。 她隔着那死去半年的尸体,隔着那满朝文武,隔着那满腹的算计,看到这样一双火一样的,坦诚而炙热的眸子。 竟愣住了。 她太熟悉这种眼神了。 她身为兰氏女,又素有才名,容貌也在贵女中排上,自小到大,那些同龄的公子哥儿,看她的眼神,都是如此。 只是后来她嫁为人妻,甚少出门,入宫为后,又同这些老臣天天算计来算计去,很少见少年人了。 她脸红了一下。 倒不是害羞,而是尴尬。 在她心里,自认为自己是个重活一世的老妖怪了,若还以色媚人,也太过难堪。 殊不知,她这脸红,落在不同的人眼里,便是不同的意思。 慕容川冶咧嘴一笑,露出璨亮的牙齿。 一旁的萧长卿,则握紧了手中的兵符。 那清淡如雪的眸底,似刮起一阵冷风,吹落层层寒霜,又复归于平静。 身为既嫁妇,仍不知廉耻,先是勾搭他,如今又当众跟荆国公眉来眼去,偏偏还顶着一个皇后的身份…… 女子做成这样,也好意思脸红! 此刻,也不知是恼怒更多,还是嫉恨更多些。 在那慕容川冶开口之前,冷声道。 “荆国公不必着急,事情水落石出之前,女人的话是最不可信的。还是先查出幕后真凶吧,说不定是兰氏动的手脚。” 慕容川冶对萧长卿可没什么好脸色。 “你痴傻多年,又懂些什么?” 还欲再言,老国公已冲出来,将这闹事的儿子给扯回去。 “疯了吗你?安生在这儿待着!” 慕容川冶动了动,老国公颤颤巍巍地举起那拐杖,似是他再动一下,这拐杖便会跟榔头一样砸下去,哪怕砸成当年的萧长卿也在所不惜。 慕容川冶只好熄火。 但心中却暗下决定。 无论如何,这锅都要甩到萧烨身上! 萧烨不除,他如何有机会? 他与兰溪的相识,要打十五岁那年说起。 那年这位兰家大小姐男装出行,在街上惩恶扬善时,被人揭穿身份,抽断头绳,三千墨发垂立。 回眸一笑时,他就坐在对面的酒楼之上。 一见倾心。 可后来得知她早已订婚,且对三皇子萧烨情根深种时,他一怒之下,辞别父亲南下求学,一走便是数年。 再见她时,便是她的封后大典上。 他作为承爵的国公,心痛的看着她同那年轻帝王登上凤台,接受万众朝拜…… 心里再痛再悔,也只能压下那份单相思,伏跪在地,朝拜帝后。 如今…… 观她眼中,对萧烨情义早亡! 他以这国公的身份相付,助她一臂之力,博美人一笑又如何? 第59章 半寸真心 “诸位稍安勿躁。” 兰相出来打圆场。 这两人都是己方的助力,起内讧就麻烦了。 “先帝中蛊毒之事,已确凿无疑,如今要做的便是查出真凶,二位与其争论,不如把这精力放在破案之上。” 他看向谯太医,问道,“谯太医,你对于这南疆蛊毒还有其他了解吗?可有线索提供?” 谯太医犹豫一瞬,忽然灵光一闪。 他想起一件事,倒不是为了应和兰溪,而是确有此事。 “老臣曾听闻,那南疆蛊虫需要毒物喂养,老臣执掌太医院这些年,发现近几年……宫中毒物耗费极大,尤其是……” 他看了一眼角落阴着脸,一言不发,被侍卫拘禁在角落的萧烨。 说道:“自新帝登基后,毒物之消耗,尤其严重,是往常年的十倍还多。老臣临近年关查账发现,大部分去向,都流向了乾清宫……” 乾清宫,那是萧烨久住的宫殿。 众人眼神便都落在萧烨身上。 这位平日里嚣张傲慢的帝王,此刻面色灰败,眼底含恨。 对上众人的视线,冷笑道:“看朕何用?一个个狼子野心把朕拉下马,设计陷害无所不用其极,朕说朕没做过这事,你们谁信?谁听?” 谯明全有些尴尬,“老臣所言句句属实,以太医院帐薄为记录,绝无半句虚言。” “至于那些毒物,喂养蛊虫短时间内想必用不了那么多,搜宫总能搜出来。” 萧烨的视线猛地刺过来。 如淬毒的刀。 他狞笑,语气残忍,“谯明全,只要朕还有一口气在,朕必要将你抄家灭口斩了你九族。” 谯明全面如死灰。 这场景他早已梦到过无数遍了。 他有退路吗? 新帝啊新帝,咱们都是可怜人了,被一妇人玩弄于掌心,再无选择的余地了,咱们放过彼此吧。 “此事,待回宫后,本宫会亲自搜宫查证。” 兰溪眸色疏淡,视线看向那位大理寺的官员。 “刘大人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刘主吏头埋在地上,想了想,也挤出几句。 “年前那南疆人死亡时,家中也存有大量的毒虫干货,想必制蛊之术,确实需要这些毒物,顺着这个方向查,应不会出错。” “除此之外,老夫也没别的可说了。” 兰溪嗯了一声。 “既如此,你们先和太医一起留在此处,为先帝收敛尸身,待会儿自有侍卫带你们回城。” “至于其他大人,不如选举五位重臣元老出来,同本宫一起入宫查案。” “人数过多,难免人多音杂,人数过少,难免有失公允。” 众臣左右商议,最终同意了这个提案。 此事既爆出,肯定要查个水落石出才能罢休,天家事就是朝廷事,干系着天下民生,他们身为臣子,必须掌握主动权。 一番推举之后,选了五位。 分别是勋爵之贵的老国公爷,主掌刑案的刑部尚书,兵权在握的司空将军,主天下官吏升迁的御史大夫,以及文臣之首丞相兰衡。 萧烨和萧长卿,作为先帝留在京中的唯二血脉,自然也要全程参与。 敲定人选之后,兰溪不再耽搁,立即安排銮驾回宫。 和来时同一辆銮驾,可坐在车内,心情截然不同。 萧烨已被她喂了软筋骨的药,此时虚弱无力地摊在靠垫上,看兰溪的眼神,怨毒到极致。 “兰溪,如你这般狠毒之人,可曾对朕有半分真心?” 兰溪神情慵懒而散漫,轻挑起车帘,眼神落在郊野的山木之上。 京城有好几个乱葬岗。 北边这个据说最大最长,还有万人坑的称号。 上一世,她那被乱棍打死的破烂躯体,是被拉到了京城哪处乱葬岗? “这话,该本宫问你吧?” 兰溪放下车帘,仰头盯着车顶八宝葫芦样的绣花,每一团绣花,用的皆是金丝银线,双面团绣,层叠之间,溢彩飞神。 “萧烨,你对本宫可曾有半分真心?” 萧烨愣住。 他身体疲软,瘫在车驾上,想起他和兰溪自幼相识的点滴。 美,兰溪是极美的。 身份,也高贵优渥。 脾气,从前也是温柔小意。 二人成婚那日,他掀开她的盖头,看到那如破开云雾见青山的清纯眉眼时,也曾有一丝心动。 想着,若能借她之手登基为帝,倒也可以留她一条命。 怎么如今竟…… 萧烨闭上双眸,一瞬间,竟似老了十岁般。 无力的,缓缓的说:“兰溪,我认了,是我输了。” 御前侍卫薛乾反水,代表着御林军不再听命于他,而是被兰溪统辖。 司空印刚才全程未开口,代表司空印已被兰氏劝退。 朝中大半文臣站兰衡,武将不言不语地观战…… 大势已去。 若他真不是杀害先帝的元凶,那他还会为自己据理力争一番,可惜,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是他动的手…… 就因为他手刃了自己的父皇,所以老天要报应在他身上吗? 让他荣耀之后,再从高位上,狠狠跌落…… 兰溪见他安静了,也懒得多言,自顾自闭目养神去。 …… 日已半斜。 散漫的金光自西南侧,洒在车队的每一处阳面。 两侧层峦起伏的群山,树林,车马,在夕阳中,交织成一幅唯美又浪漫的画卷。 车队在急行。 但乘车之人,却各个四目无神,一遍遍推敲回想,至今无法接受,为何就一个祭天的功夫,这大安朝的天,就翻了。 皇后娘娘夺权成功,新帝萧烨被爆出可能涉及弑君的隐情,如今在朝臣的默许下,被禁足关押。 朝臣大半都站位兰家,兰家的复起指日可待。 不,兰家从未衰落过。 更重要的是,大家都传言,兰氏已与郡王爷萧长卿有了合作,只待查出投毒的真相,兰家便又成了扶持新帝上位的第一人,到时更是权势滔天炙手可热了…… 只可惜,这兰家如此兴盛,底下却没一个儿子。 据说还有个未嫁的二女子,最好舞刀弄枪。 可兰家长女都如此凶悍了,那舞刀弄枪的二女儿只怕更难娶做家妇。 罢了罢了。 …… 马车终临城下。 华灯初上。 城内百姓仍在庆贺新春,爆竹声阵阵,烟花散满天际,街上人潮拥挤,祈神祷告来年是个好年节。 第60章 第一滴血 车驾绕过百姓,径直驶入皇宫。 早有人快马加鞭将命令送至宫内。 各宫的宫人都被锁在自己的宫殿中,不得擅动,并有专人把守。 往日里总是忙碌纷繁的宫巷,如今空荡而幽狭,罕无人迹。 马车行驶过的时候,马蹄声踩在地面,拖出阵阵回声,让这宫道,更显悠长。 在兰溪的指挥下,各宫的掌宫太监和嬷嬷,皆被压到金銮殿外等候。 锦衣卫奉命,提着刀将各宫搜查了个底朝天。 最后,带着太医院的帐薄,以及在乾清宫搜到的两箱毒虫,来到众人面前。 御前侍卫首领薛乾,单膝跪地,向兰溪及诸位大臣汇报。 “禀告皇后娘娘,宫中三百六十一处殿所,皆搜查完毕,只在冷宫一处废弃宫殿里搜到一瓮蛇虫,其余这些毒物,皆是从陛下的乾清宫搜到的。” “这是乾清宫的掌宫太监顾公公,乾清宫里的任何物件,皆经过他之手,娘娘可以召他询问。” 薛乾提着那顾公公的衣领,将他提至兰溪面前。 抓着顾公公的下巴,正要逼他抬头直视兰溪时,却见顾公公的脖子,竟以一种奇异的角度弯曲下来…… 兰溪眼底一颤,心中涌起不好的预感。 急忙上前查看,谁知刚碰到顾公公的手,他的腕处便突射出一只飞箭。 那箭矢极小,只有巴掌那么长,但箭尖却是菱形的倒勾,若刺入人体,不剜肉削骨绝取不出来。 箭矢速度极快,兰溪避之不及,忽然一道惊呼声从身后传来—— “皇后娘娘小心!” 自小习武的慕容川冶飞身而来,一把揽住兰溪的腰,带她横飞而起,翻了几个转身才落地,眸中难掩关心。 “没事吧?” 他声音略紧。 兰溪愣了一瞬。 他的眼神,某一瞬间,特别像未清醒的萧长卿。 “谢……” 谢字还未说完,萧长卿的声音已在身后乍响。 “皇后娘娘,国公爷,这里可是在金銮殿上,不是你们谈情说爱的地方。” 兰溪闻言,心头微恼。 这萧长卿清醒之后,怎么一日比一日毒舌且聒噪? 松开慕容川冶的桎梏,兰溪凤眸冷淡地瞥向萧长卿,“郡王爷有这个功夫管本宫,倒不如看看那顾公公是否已咽了气!” 萧长卿长眉微皱。 心底浮起的那丝隐晦的关心,被他强压下,他不再看兰溪,而是将眼神落在慕容川冶身上,透着危险之色。 “国公爷身手如此矫健,想必英雄救美过许多次了,不知府中侍妾几何?娇妻几位?” 同为男人,慕容川冶岂会不知道萧烨的心思。 他下巴微扬,鼻孔对人,一派倨傲之色。 “郡王爷放心,我救人确实不少,但在我心中,能称为美色的,便只有皇后娘娘一人。至于府中的妻妾……不好意思,至今孤家寡人一个。” “不过前些日子还听说,郡王爷爱上了一位南疆女子?扬言正妻之位非他莫属?如今您在这里拷问我……又是以什么身份呢?” 二人对视,皆看出彼此眼底的冷意和警告之色,但谁也不肯退让半步。 …… 兰溪这边,则扶起了那顾公公的下巴。 他双目失晴,面色灰败,唇边渗血,呼吸全无。 掰开嘴巴,里面是咬碎的毒丸。 竟含毒自杀了! 薛乾愧疚道:“刚刚将其绑来金銮殿时,顾公公还和微臣言谈交流,没想到,竟然……是属下失职,没察觉到顾公公口中含有毒药!还请娘娘责罚!” 兰溪盯着顾公公那垂死的面容,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 忽然,灵光一闪。 “萧烨呢?!” 薛乾下意识地回复,“拘禁在寝宫中。” “快去找!” 兰溪脸色巨变,率先冲出金銮殿。 到萧烨的寝宫时,寝宫外仍是重兵把守,上百名金甲卫来回巡逻,保证连一只苍蝇蚊子都飞不出去。 殿内,则门窗紧闭,无任何可逃之处。 但兰溪心头的那抹不安,却越来越强烈。 她猛地冲向殿内,推开那扇堵死的木门。 薛乾的声音在她身后追逐着。 “皇后娘娘不必担心,微臣对自己的布置有信心,绝不会有任何错漏。” “陛下如今肯定在——” 吱呀。 门被推开。 殿内空无一人。 薛乾自信的表情僵在脸上。 兰溪则快步冲到松木茶桌前,摸了摸那汝窑绘彩的茶碗。 入手冰凉,茶温散尽。 人已离开多时。 跟着兰溪的萧长卿,慕容川冶,诸位老臣,也纷纷赶至殿中。 看着空空如也的寝宫,脸色比墨还黑。 萧烨,跑了。 兰溪手掌重重地砸在桌面上,那茶碗陡然碎裂,将她的手背割伤,可她却感觉不到疼痛。 眸底,遍是痛悔。 她太大意了! 明知道萧烨手中有一批私养的暗卫,为什么不在太庙时就速战速决将他一刀毙命?还非要求全求美的拖到皇宫之中,再名正言顺地将他灭掉? 若不是看到那顾公公含毒自尽的样子,她也想不起来萧烨手中的这支暗卫! 这样都能被他给跑了! 往后麻烦事儿还多着呢! 本以为胜券在握,如今,却骑虎难下…… 兰溪渗着血的右拳,缓缓捏紧,眼神愈发晦暗 司空印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在兰溪身后响起。 “你们这是……把陛下逼跑了?” 兰溪猛地转身,眼底闪过狠色。 再不犹豫,果决道:“什么叫本宫逼走陛下?明明是窃国者萧烨弑君之事暴露后,畏罪潜逃!” “按照先皇意愿,诸位推举萧长卿为摄政王,统领朝政,待将罪民萧烨伏诛后,他日再行册封,登基为帝!” 司空印不可置信地指着兰溪。 他想过她胆子大,却没想到胆子敢这么大!皇位更迭之事,岂是她一个妇人之辈开口闭口两句便能确定的? “此事需要百官共同商议!兰溪你莫要再猖狂!” “拿下!”兰溪冰冷的开口,命令道。 薛乾早已得了萧长卿的吩咐,今日全程听兰皇后的,因此,兰溪话音刚落,他已攥住了司空印的脖子。 血红的淤痕,从脖上,瞬间涨到脸上。 司空印正要破口大骂,兰溪头都不回,面无表情道。 “再敢说一个不字,直接掐死了事,夺了他身上的虎符,本宫不信皇城将军成百上千,再出不了一个司空氏!” 她从那架上取出笔墨,半盏茶水泼开,娴熟地磨墨抬笔,在那蜀锦做的谕旨上挥毫—— “正隆帝暴虐无德,噬亲杀父上位,以蛊毒之祸,害先帝明德帝身死惊亡,永不得宁日。故百官行督察职责,引咎弹劾其人,夺其皇位,诛其身魂,天下通缉。 郡王萧长卿为明德帝嫡长子,温和恭良,礼贤下士,百官选举其为摄政王,统领国事,以治天下。“ 字迹龙飞凤舞,大气端正。 兰溪吹干那诏书上的墨汁,来到司空印面前。 问他。 “司空将军,这百官的血书,第一滴血,您想用您手指上的血,还是脖子上的血?” 她眸里,杀气澎湃肆意。 第61章 挟天子令 司空印大脑没跟上,“什么意思?” 兰溪夺过身旁侍卫的匕首,二话不说便割破他的食指,按在那诏书上。 血红的落款,刺激到了司空印。 他双目赤红,“你要干什么?这诏书老子不同意!” 兰溪眸底,一片死寂。 “既然不愿意用手,那就用命来同意吧。” 兰溪抓着匕首,向他的颈间挥去,不带任何犹豫。 关键时刻,兰丞相出言救下这个共事多年的死对头。 “溪儿且慢!” 此时,也只有兰丞相能拦她。 兰丞相来到司空印面前,看着老对手眼底,那丝还没退却的惊慌,笑着安抚。 “司空将军,如今势在我们这边,权在我们这边,萧烨又畏罪潜逃,你不听命于我们,还能靠谁?靠你自己造反吗?你司空家那兵力远在北疆,靠京城这点儿私军,如何造反?” “就算你不顾及自己的性命,也要想想你司空府满门几百条人命啊,你那上了年岁的老母亲,你二儿子媳妇刚怀了孕?据说是个女胎?” “郡王爷本就是先帝嫡长子,执掌朝事有何不可?萧烨本就是迫害先帝的元凶,罔顾礼义廉耻罪大恶极,你又在固执什么?至于为此搭上自己的性命?” “我这女儿,自小主意大,惯不爱听我的话,老夫看在相交多年的份上,只能为你求这一次情,你自己拿主意吧。” 兰衡转身,咬破指尖,在那诏书上也按了自己的手印,退回去,不再多言。 司空印脖子红梗,脸色来回变幻,又看了兰溪手中那开了锋的匕首,到底是咽下了这口气,没继续挣扎。 而是道:“真希望老夫那未出生的孙女,不会是你兰氏女这般模样!” 骂了两句,认命似地闭了嘴。 慕容川冶主动迎上来,“借娘娘匕首一用。” 语罢,便从兰溪手中夺过那匕首,划破自己的指尖,按在那诏书上。 “荆国公誓为娘娘效忠,尽犬马之劳。” 人群末处的老国公爷,听到这话,血气上涌,扶着身旁的书架,气的差点昏过去。 这个逆子……这个逆子! 他就不该那么早请示先帝将这国公之位传给他! 慕容川冶按完手印,又将那匕首递给兰溪。 常年习武的薄茧,不知是故意还是意外,擦过兰溪的腕间,似蜻蜓骤然落在夏日的湖面,一触即离,却误乱心弦。 兰溪眉头微皱,看向慕容川冶。 慕容川冶面色涨红,骤然转身离开,站定后,盯着刚才和兰溪触碰的右手,似入了神般,一动不动。 他按完了手印,五位重臣便只剩下刑部尚书和御史大夫。 二人彼此对视一眼,也不上前,也不发话,只是沉默的站着。 兰溪手中的匕首,缓缓转了一圈,落在他们身上。 她用袖子上绣的金色牡丹花,擦去了匕首上的血迹,为那灼灼盛开的牡丹,添了几分艳色。 “二位,是要本宫动手,还是你们自己来呢?” 僵持了约半刻钟,在那凌迟一般的眼神压迫下,御史大夫和刑部尚书,终于妥协。 在诏书上按上手印。 兰溪满意地将诏书收拢。 吩咐,“诸位大臣进宫一番,想必都累极了,在宫中歇息几日再出去吧。” 司空印终于又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你这话什么意思?是要囚禁我们好一网打尽吗?” 刑部尚书和御史大夫,也目露警惕之色,望着兰溪,等她解释。 兰溪笑道:“误会了,你们已在这诏书按了手印,便是摄政王的麾下之臣了,本宫如何会对自己人下手?只是为了诸位的人身安全着想,这才出此下策。” 语罢,不再做多解释,吩咐了手下好生照顾诸位大人后,除了萧长卿,其余诸人皆被锁在屋内。 司空印见兰溪走了,气急败坏,对兰衡吹胡子瞪眼道:“这就是你养的好女儿?把你也锁在屋内?” 兰衡笑而不语。 溪儿这么做,自有她的用意。 他这做父亲的不用操心是好事,何必多思多虑给自己找不痛快呢? 司空印还要再问,慕容川冶不耐烦地打断他,“司空将军您快歇歇吧?刚刚在皇后娘娘面前,您怎么不好好质询?现在为难一个老人家什么意思?” 慕容川冶极有眼色的为兰衡端来一把椅子,扶着他坐下后,又带着些讨好的问道:“伯父是否口渴?小侄问您向侍卫要几壶热水来?” 兰衡认真打量起这小子。 容貌,中上。 身材,尚可。 家世,相当。 能文能武,气度不凡。 女儿如今丧偶,倒也需要个知冷知热的人,若此子真的有心,他便为女儿把把关…… …… 乾清宫外。 兰絮一身红衣,骑着高头大马,已候在门外。 看见兰溪出来,笑着拍了拍马背,“长姐!絮儿与你同骑!” 兰溪嘴角隐隐抽搐。 这数九寒冬,她并不想骑马。 身后的萧长卿见状,讽道:“萧氏立国百年,头一次见女子骑马能骑到乾清宫的,怪不得萧烨之辈恨你们兰氏入骨。” 唰—— 一道鞭子横空抽来。 萧长卿仓皇避让,但右臂处却遭了一击,带着倒刺的鞭子瞬间将锦衣之下的皮肉,抽出血痕。 兰絮红衣执鞭,从马上一跃而下。 “萧长卿!你怎么说话呢?你忘了从前跟在长姐身后当跟屁虫的样子了?怎么?如今脑子清醒了,要一雪前耻同往日彻底决裂吗?” 萧长卿面色黑如锅底。 跟屁虫? 开哪门子玩笑! 便是再蠢个十八年,他都不会做出如此失智之举! 兰絮还欲再骂,兰溪出手拦住她。 “与不相干之人,不必浪费口舌。” 兰溪淡声道:“兰家军已集齐了吗?” 提起兰家军,兰絮脸上再次扬起笑,笑容肆意而张扬。 “长姐你们回宫之时,兰家军便尾随回京,得了您的命令后,便一直候在皇城外!” “地图呢?”兰溪又道。 兰絮抽出怀中之物,扬了扬,“所有七品以上京官的住址都在这里了,长姐,咱们什么时候出发?” 马儿嘶鸣一声。 顶头的太阳烧的正烈。 兰溪心生出一股豪气,跃马而上,唇边,笑意尽染。 “现在就出发。” 兰絮咧嘴傻笑,“长姐,你不怕冷了?” 兰溪的豪气顿时溃散。 ……怎么一冲动,就上马了。 连个护手都未带,在这哈气成冰的节日里头…… 兰溪心里发虚,迎着妹妹那崇拜敬仰的眼神,到底没好意思做出翻身下马之事。 唇动了动,打碎牙齿往肚子里咽。 “不冷。” “速战速决。” 第62章 艳杀满城 马蹄声远去。 烟尘四起又次第跌落。 萧长卿盯着那身影,直至那身影消失在朱红色的围廊尽头。 胸中持续蔓延的痛意,终于似关了闸的水流一般,险险止住,给他留了喘气的余地。 每次一靠近兰溪。 本应该三日一次的剧痛,便会突然爆发。 从今日午时初见,到此时…… 携带的那三枚药丸,已用尽了,还不解那份痛意。 药丸,是桑桑的指尖血做的。 桑桑是他的救命恩人,亦是他的药引,他并非那种不知感恩的无情无义之辈,所以,因这一道救命之恩,他对桑桑处处包容,任予任求。 即便桑桑要一个正妻之位,他也愿意给。 只是每次见兰溪,都会失态,这让他…… “王爷!” 远处,传来郡王府周管家的声音。 他带着止痛的药丸,蹒跚而来。 数九寒冬,因赶路而生起满头大汗。 手中,捧着锦盒。 “三枚药都不够用吗?这往后该怎么办呀。主子,这是院里大夫新配的,您快些服用吧。” 萧长卿将那药丸收入袖中。 “王爷?”周管家关心道。 “没那么疼了,还能忍忍。” 若非必要,他尽量少用此药,减少对桑桑的依赖性。 私下,也让周管家秘密查找,是否有替代的药物。 可惜,至今查找无果。 “桑桑姑娘已经闹了一天了,质问您去哪儿了,为何不带着她,说若再没有您的信,便要绝食……” 萧长卿眉头紧皱。 “昨日聚宝斋的掌柜不是新送了一批南洋的珍品吗?可给她送去了?” “已送去了,但桑桑姑娘找不到您,砸了大半……” 萧长卿盯着渐沉的日色,缓声道。 “私库里宝物多送去些,供她砸用也能消耗些时间。另外京城那家专做乳酪酥的铺子开门了吗?给她买些带回府,说是本王给她捎的。宫中之事可稍微透露一些内情,但不必透露太多,让她且稍等几日,还要好一阵才能消停。” 周管家低头应了一声,躬身站着。 萧长卿又问道:“从前,本王跟兰皇后,相交甚密吗?” 周管家盯着脚下的砖缝,眼底闪过一丝犹豫。 只要跟这兰皇后在一起,主子就没什么好结果。 救命用的太岁拱手让人,以身涉险救兰氏皇后…… 想起那日,自家主子气若游丝奄奄一息的样子,周管家选择了隐瞒真相。 “您和兰府做过几次交易,但都是在兰氏皇后半哄半骗之下做的,毕竟您当时未恢复神智,被兰家利用,老奴也拦不住。” “后来兰皇后遇袭,您为她挡了刀,所以兰氏对您的态度好了许多,兰皇后也处处关怀体贴。主子……兰氏,不好深交啊。” 萧长卿想起兰溪那杀伐果断的样子,眸色微暗。 这确实是兰溪能做出来的事。 萧长卿压下纷杂的情绪,“罢了,往后不要再提和她有关的事了,你回去之后,好好安抚桑桑,另外,挑选一批可用的人。” 长眸微眯,笃定道:“半月之内,我们会搬进皇宫,宫中水深,需要培养一批自己的人。” “是!” …… 月上柳梢时,满街的爆竹声熄了一半。 尤其是朱衣巷这里。 朱衣巷位于皇宫西南侧,是官宦大族聚集最密集的巷落。 此刻,朱衣巷最南侧的那间宅邸,被重重禁军包围,天上地下连只鸟儿都飞不进去。 姜府。 户部尚书的府邸。 兰溪下马,亲自敲响那门上的铜把手。 门被砸开,守门的小厮先是满脸不耐,等看清门外乌压压围着的一圈禁军时,那不耐变成惊恐,“你,你们要干什么!” 吓得双腿打颤。 兰溪身后的副将,一把拎起他的脖子,往他后脑勺后狠狠一砸—— 人晕了过去。 接着,一行人继续沿着长廊,走向主屋。 路上但凡遇到小厮奴婢之类,皆都捂了嘴巴堵了声音,要么敲晕要么绑起来,等一行人土匪似地冲入主殿时,那姜尚书正和姬妾们举杯对饮。 “今日且一醉方休!” 姜尚书酒意正酣,觉得今月良辰美景,他能再饮十杯,好消解在太庙时的煞气。 举杯的空当,从姬妾的衣袖中,隐约看见一院子的禁军,还有那个女煞神的脸…… 哐当! 手中杯盏砸在地上,姜尚书一把推开那靠坐在自己腿上的姬妾,不可置信地望向正厅门口的位置。 那里。 门被推开。 一身便衣的兰氏皇后,容貌殊丽无双,唇边吟着冷入骨髓的笑。 “姜尚书,本宫这儿有一封诏书,特来找您按个手印。” 姜尚书打了个哆嗦。 真……真的是她! …… 半个时辰后。 兰溪在兰家军的簇拥下,离开姜府。 她手中捏着那封诏书,诏书上有多了一个血色的手印。 不过这血印有些不规整,边角处,还撒了些血渍。 兰溪颇为遗憾的叹了一声,将诏书叠整齐,塞进袖里。 若不是姜尚书挣扎太过,她也不必断了他半根小指才达成目的,她不喜见血的,希望下一户人家,是个老实听话的官儿。 “派十个人,堵在姜家门口,防止他们通报消息。” 兰溪淡声吩咐,将那诏书好整以暇的塞好后,再抬头时,满目冰冷。 “下一家。” 她纵身上马。 …… 整整三日。 京中安静的不似新春。 那些素来爱烧烟火燃爆竹的大户人家,似被掐断了脖颈一般,各个龟缩在宅中,连出门采买的小厮,都不见踪迹,引得京中百姓议论纷纷。 三日后的清晨。 兰溪关上了最后一位六品京官的宅邸大门。 那张薄薄的诏书,此时正反两面,皆是密密麻麻的血色手印。 兰溪看着瓦蓝色的天,长呼一口气。 三日没合眼,跑遍整个京城,和所有六品以上的京官对质威胁,逼他们按下手印。 有的很老实,二话不说便乖乖照做。 有的半犹半豫,废她口舌功夫。 有的竟拎着刀子和她拼命,好在兰府的护卫护救及时,倒也没受什么重伤。 兰溪看了一眼自己缠着绷带的左手。 这是在某个状元出身的三品官府邸里,那状元趁割指放血时,给了她一刀。 疤口不深,但却流了很久的血。 应该是报应吧。 兰溪自嘲一笑,在侍卫的搀扶下,骑上了来时的那匹马。 坐稳后,才察觉到宿日未眠的虚弱。 眼前一花。 她强忍住那眩晕的冲动,抬头,看向远处长巷尽头的皇城一角,命令道。 “回宫!” 第63章 恨嫁逼婚 在乾清宫住着的数位重臣,终于被放了出来。 兰溪拎着那由百官按满指印的诏书,笑靥如花。 “诸位大人的提议,京城官员们无不拍手称赞,纷纷按指印以表忠心。” “大人们宿在宫中多日,想必家人也很是担忧,本宫这就差人将你们送回家。” 司空印被困在屋中数日,没去靶场上练刀,脸都白了不少。 闻言,怒气又蹭蹭上涨。 “什么叫我们的提议?你同我们商量了吗你?今日——” 身旁的刑部尚书拽了拽他。 “少说两句吧。” 万一惹恼了这位主,把他们再关个十日八日,等回府得等到猴年马月了! 司空印唇须动了动,到底忍耐了下来,只是难掩眸中的怨怒之色。 兰溪笑着召来兰家军。 自今日起,驻守皇城的军队将由两支构成。 一支是由薛乾首领的御前侍卫,负责震慑前朝。 一支,则是由兰絮首领的兰家军,负责镇守后宫。 这也是兰溪和萧长卿谈判的结果。 她助他名正言顺的掌权登帝,他自然也得分点好处给她。 兰家军的盔甲是通体皆黑的。 胸口处用金漆涂了“兰”字,极好辨认。 司空印看到兰家的私军,如今大摇大摆的出现在后宫之中,更是怒到极致,却无可奈何。 朝地上狠狠吐了两口唾沫,极不甘心地上了马车。 其他大臣见状,也纷纷离去。 除了慕容川冶。 他眼神落在兰溪惨白的脸色和那绑着绷带的右手上。 语带担忧。 “皇后娘娘……” “墨迹什么!” 老国公爷一拐杖敲上他的后脑门,“你爹我三天三夜没合眼了,再不回府你等着抬我棺材板回去吧。” 兰丞相忙过来打圆场。 “身体要紧,荆国公这几日也没休息好,快些回府吧,老夫这里有些孤本真籍,过两日荆国公可来府里勘读。” 慕容川冶忙收回眼神,拱手,对兰丞相露出讨好的笑。 “多谢世叔。” …… 与此同时。 京郊的一处农庄内。 一个灰袍麻衣的男子,提着刚从山上打来的猎物,警惕的推开门,进入院中。 院内,是盯着密信,满脸怒意的萧烨。 他将那密信狠狠摔在地上,犹不解恨,一把推翻桌前的茶盏,厉声骂道。 “都是一群废物吗?连个女人都管不了了?竟让她骑在满朝文武的头上?司空印手底下的军队呢?不会造反吗?朕的国库年年耗费那么多的军饷,全用来吃干饭了吗!” 那灰袍属下急忙放下手中的野鸡,“主子!您小点儿声。” 他苦着脸解释道:“今日守卫已经在附近巡逻三回了,一旦闹出点儿动静被他们抓到……属下没那个本事再把您救出来了。” 为了救萧烨离宫,他们死伤了近一半的兄弟。 为了逃离京城,又毁了多处据点和眼线。 如今龟缩在京郊的这处农庄内,苟延残喘度日,一旦出现疏漏被附近的农户举报,他们这几人,双拳难敌四手啊,就算武艺再高强,也只能束手就擒。 萧烨听他抱怨的语气,怒意更盛,“如今连你也看不起朕了吗?忘了朕当年是怎么从乞丐窝里将你救出来的吗?!” 举起手中的茶壶,欲要再砸,门外突然响起急促的敲门声…… 萧烨面色巨变。 …… 半月后。 朝局渐稳。 萧长卿搬到了乾清宫,作为摄政王,正式开始处理国事。 而那份百官手签的诏书,则在重重护卫之下,挂在了皇城门口,任百姓围观,直至此消息传了半月有余,保证大安朝家家户户皆知晓,才由兰家军从皇城门口亲手取下。 宫内。 变化也极大。 遣散了一批旧的上了年纪的宫人,又买了一批年轻的血液。 这些新的宫女太监,不知萧氏后庭,只认兰皇后。 整个后宫,牢牢的把持在兰溪手中,萧长卿遵守约定不沾染半分,同样的,兰家军也从不靠近前朝,兰溪对于国事也从不过问。 就连兰相,都提出了致仕的奏折。 但萧长卿没批。 原定于秋日的科举之事,挪到了春日举办,兰衡在南方士子中,又颇有名望。 萧长卿便和他商议,待他主持完此次会试之后,再商议致仕之事。 兰丞相如今身体渐好,便也同意了萧长卿的提议,并且开始日日上朝,将自己为相多年的经验,无私的交托在后辈手中,倒让萧长卿对毁誉参半的兰相多了几分敬意。 今日下朝之后,萧长卿着一身黑金色蟒服,来到经过大改的乾清宫内。 周管家早已等候多时。 宫中不是太监便是侍卫,御前伺候的也俱是净了身的人,周管家年纪大了,萧长卿并未让他陪着进宫伺候,而是将宫外的商行之事,全权交付,并命他五日汇报一回。 今日并非汇报之日…… 萧长卿卸去在朝堂上的肃然和冷意,温和地问,“周叔,何时如此仓皇?” 自他出宫之后,周管家不是亲父,却胜似亲父,二人单独相处时,他都是以叔伯之称称呼他。 可今时不同往日。 周管家忙摆手,“陛下慎言。如今您是万人之上的摄政王,奴才只是一个卖了身的奴仆,万万当不得这声称呼,您可千万别折煞老奴了。” 萧长卿还欲再言,周管家却固执的说:“即便您不在意,这朝中那么多眼睛都盯着呢,更别说后宫之中还有兰氏……不能因为奴才坏了您的贵气。” 他又提起进宫要汇报的事。 “桑桑姑娘已绝食三日了,怎么哄都哄不好,必须要见您,也不知道从那儿得知您成为摄政王的信儿,天天在府中嚷嚷要和您成婚,若不成婚,便拒绝再给您放血……您看……” 萧长卿眸色晦暗。 他虽掌权,但从未接触过朝政,若非有兰相和外祖父的帮助,这位置都坐不稳。 他计划着三月后,等一切熟络上手之后,再安排桑桑进宫的。 可桑桑…… 救命之恩,如利剑悬在他的头顶。 他叹了一声。 “后宫是兰皇后的地盘,不好让桑桑搬进去,你今日同苏公公一起,将乾清宫的偏殿收拾出来,到时让桑桑姑娘住进去。” “关于成婚之事。” 萧长卿揉了揉眉心,“本王会尽快。” “是……” …… 第64章 齐人之福 芝兰殿内。 安静的一如既往。 冬日未散尽,那院中的梧桐树却已抽了绿芽,春日来的又早又仓促,让人的心情,也跟着染上几分雀跃。 如今兰皇后在宫中一家独大,那几位先帝的太妃,也都自请离宫,去了庙里清修祈福。 能在芝兰殿内做差事,那是在整个后宫都能昂首挺胸的身份地位。 因此,芝兰殿内,就连洒扫的宫女,走起路来,都唇边带笑,脚下生风。 兰溪整理安排好后宫一个月的仪程,接见了候在殿外内务府主管,常得胜常公公。 他是兰溪一手提拔起来的,对兰溪吩咐下来的事情,从不敢怠慢疏忽。 他不是一人来的。 身后另跟了四位太监,抬着一个长着一对老鼠眼,看人色迷迷的,堵着嘴巴的胖公公。 若玉媚儿在的话,一眼便能看出,这位公公,就是辛者库的刘公公。 她的裙下之臣。 常公公指着那被拖至殿中的刘公公,恭声对兰溪道。 “回娘娘,奴才已按照您的吩咐搜宫盘查,查出那日将您带到清月庵的宫女,是被这刘公公毒死的,线索,也都在刘公公这里断掉,如今将其绑了过来,听您的吩咐,看如何盘问他。” “是刑罚都上一遍再盘问,还是先盘问再用酷刑……” 兰溪凤眸微挑。 看着刘公公脖子上因肥胖而生起的层层肉褶子,冷声道。 “听说地牢那群蛮人,最近又从古书中找出新的法子了。那就是把人皮肤下的肉,一寸寸挖出来,却不破坏表皮,整张人皮剥完,薄如蝉翼……在里头点上烛火,在月黑风高的夜里,将这人皮灯笼放飞,升的比孔明灯还高……” 兰溪笑着,看向那抖如涮糠的刘公公,温声道:“只怕做成纸皮灯笼的刘公公,受完刑,便再也开不了口了……” 常公公也眯着眼,和兰溪讨论到几种最新的酷刑,本就奸细的声音,在这偌大的厅堂内,愈发阴骇瘆人…… 直到—— 空气里散进一股骚味。 那刘公公被吓尿了。 眼白一翻,差点当场昏过去。 常公公嗤笑一声,按着他的人中将他掐醒,拔了他口中的纱布,冷津津地盯着他。 “以为你有多大本事呢,竟敢暗害皇后娘娘。如今看来——” 常公公讥讽的眼神扫过他裤裆处的湿意,“也就是个没种的腌臜货。” 常公公像极了作恶多端的反派,一脚揣在刘公公那肥硕的肚子上,“老实交代!你背后之人是谁!奉谁之令敢对娘娘动手!” 刘公公吓得不仅失了禁,就连牙齿都抖得咬破了舌头,说起话来,含糊不清,带着满口血腥气。 “饶……饶命啊皇后娘娘……” “奴才哪有那个胆子去害您啊!” 刘公公伏地,痛哭流涕。 “奴才那日对那个宫女动手,纯粹是因为……因为辛者库里那位被废掉的嫔妃……玉氏啊!” “是她在床上哄着奴才,说那宫女跟她起了些纠纷,不死不休那种,奴才这才……” …… 这话里的信息量太大,兰溪缓了好一阵才反应过来。 玉氏? 玉媚儿! 她都成那副德行了还敢招惹她? 竟然不惜献身勾搭上一位年过半百的老太监? 还要脸吗! 宫变之后,兰溪以为自己的内心已被休养的古井无波,很难再因为外人而动怒,可没想到这一个名字,就轻巧的击碎了她宿日来的冷静自持。 有完没完了? 这玉媚儿的脑子是倒着长的吗?真当她是泥人没脾气吗? 下药这种招数有一有二竟然还有再三! 兰溪猛地起身,掠过那跪在地上的刘公公,带着满身的煞气,叫上院内的兰家军,冲到了辛者库。 辛者库位于皇宫西南处,里面住着的虽都是犯错的宫女太监,不闻宫事,只做苦吏,但对于改朝换代的这种大事,却也是知道一耳朵的。 因此,当气势汹汹的皇后娘娘赶来时,看着她身后杀气腾腾的兰家军,辛者库大门立刻敞开,内里的宫人,哆嗦着,伏跪满地。 这位活阎王,不是她们这群罪人能招惹得起的。 “玉氏在哪个院落?” 兰溪站在门外,看着灰败的宫殿,冷声问那跪在最前之人。 那是辛者库的主管,上了年纪的老嬷嬷。 若提起其他人,以老嬷嬷的记性还要再思考一会,但提起玉氏,她仓皇地道:“回皇后娘娘,刚才乾清宫的主管太监,将那玉氏带走了。” 萧长卿?! 兰溪眉头紧皱。 萧长卿跟玉媚儿不是素不相识吗?他的人又来辛者库凑什么热闹! …… 乾清宫内。 萧长卿着一身黑色便衣,发髻工整的用玉簪盘在颅顶。 不像个杀伐果断的帝王,倒像是青衣执扇的书生,连批改奏章的动作,都清雅淡然。 乾清宫经过一番休整,拆了两面墙壁做窗户,一扫之前的阴暗,变得明亮而宽敞。 他运笔如飞,心无旁骛,正在思考户部尚书提起的,关于税法改革的事情,抬起袖子做批奏时,一个不查,面前端来一盘模样精致的糕点,被他碰翻了少许,粉末洒在那奏折上。 穿着宫装的娇俏女子,一身粉意,举着那白玉做的盘子,笑盈盈站在他面前。 正是进宫之后,便住在乾清宫偏殿的桑桑。 “长卿,要不要用些糕点,你已经忙了一上午了。” 萧长卿掸去奏章上的糕点沫子,眉目间,隐有郁气。 进宫数日,桑桑日夜待在乾清宫黏着他,时不时端茶倒水喂吃喂喝,他也劝过,但桑桑不为所动。 回头,还是得找个时间同兰皇后商量一下,给桑桑在宫内开辟出一块宫殿,让她自己玩乐去吧。 只是不知,那兰氏皇后狮子大开口,又要从他这里捞走多少好处了…… 想到兰溪,萧长卿眉头微蹙,更烦闷了些。 对桑桑的语气,也多了些生硬,“本王正在忙,你自己吃吧。” 桑桑不满的撅嘴,拎起糕点强要往他嘴里塞。 门,突然被推来。 宫人簇拥着盛装的兰溪已来到殿前。 她染着煞气的眸子,扫过屋内纠缠的男女,冷笑吟吟。 “还没当皇帝呢,就开始享齐人之福了?!” 第65章 锦衣染血 萧长卿下意识想解释。 话音还未溢出,又被唇舌止住。 眉头,不由自主的皱起。 他想不通自己这肌肉反应,来自何处。 为何……要跟兰溪解释? 眸色慢慢恢复淡然,语气,也疏冷陌生,“不知,皇后娘娘这般大张旗鼓的,所谓何事?” 兰溪冷笑,“你问本宫?不如问问你乾清宫的人干了什么!” 兰溪扫视一圈,眼神落在那角落里的大太监身上。 利芒顿现。 “本宫没记错的话,你便是乾清宫新上任的掌宫太监徐公公?” 徐公公不敢怠慢,忙伏跪在地,埋头恭声道:“回娘娘,正是奴才,不知娘娘有何吩咐?” 兰溪盯着他那稀疏的发顶,语气冰冷刺骨,“自己做了什么都不记得了?还需要本宫提醒吗?” 殿内气压,顿时低到谷底。 萧长卿开口劝道:“皇后娘娘是否误会了?本王已多番叮嘱麾下之人,无事她们不会踏足皇后娘娘的后宫。” “误会?” 兰溪冷厉的视线狠狠扫了萧长卿一眼。 那眼神,并未让萧长卿觉得冷厉。 反而像被按到了记忆深处某个痛点一样。 心脏处,又是一阵尖锐的刺痛。 痛意蔓延,为了不让自己失态,萧长卿以奏折做掩,强硬地垂下头。 唇线紧抿着,整个人变得肃然而清冷。 心中的困惑,却越来越深。 他跟兰溪到底是何种关系? 周管家说的那些,是真相吗? 侍立在一旁的桑桑,见到这一幕,端着那糕点的手指,骤然捏紧。 眼底,闪过一丝惊诧。 阿娘不是说了吗?本命蛊无药可解,萧长卿身边的女性,都会被他慢慢淡忘掉,除了她…… 为什么,他还会记得兰溪? 反应还这么大? …… 兰溪心中冷意更甚。 萧长卿在躲闪什么? 所以曾经两人发生的那些事他并没有忘记,对吗? 可仍然选择做了摄政王萧长卿,而非郡王爷萧长卿…… 男人啊……权势面前,情爱又算得了什么? 兰溪刀子一般的视线,缓缓偏移。 今日的要事,是这跪地的徐公公。 她质问道:“昨日午时,你是不是去辛者库带了一位女子回来?” 徐公公身体一颤,求救般的,看向玉媚儿。 昨儿,是玉主子让他去的。 可玉媚儿却矢口否认。 “兰溪,你是太闲了没事找事来了吧?辛者库的人丢了关乾清宫什么事?” 连兰姐姐也不叫了。 仗着萧长卿如今是摄政王,独宠她一人。 啪的一声将盘子重重地砸在桌上,态度蛮横骄纵,“我告诉你,这乾清宫上下都是我家长卿的人,你敢动他一根手指头试试!” 兰溪一听桑桑这语气,便知此事同她有关。 眼神都懒得给,直接朝萧长卿发难,“说吧,你的人插手本宫的地盘,你要怎么补偿?” 萧长卿以袖做掩,吞了一枚药丸,缓和那剧痛后,才将手上的奏章合上。 “桑桑,把人交出来吧。” 兰溪既然能连名带姓地找上来,必然已掌握了详细的证据。 她为人虽不行,但手段是让人佩服的。 桑桑的泪,说涌就涌上来了,满眼婆娑,不可置信地看着萧长卿,“长卿,你不信我?” 萧长卿眉心发痛,揉了揉,压着脾气,哄】劝道:“你有什么所求,直接跟本王开口便是,不要去招惹皇后娘娘,也莫要碰她的人。” 桑桑泪水涟涟,“长卿,我没有,我……” 兰溪懒得看她演戏,对殿外的兰家军吩咐道。 “从偏殿开始搜,掘地三尺也要把人给本宫找出来!” 桑桑声音猛地拔高,“兰溪!你知不知道这是在乾清宫!” 兰溪盯着她的脖子,眸中杀意一闪而过。 “别说是乾清宫了,你就算躺在摄政王萧长卿的床上,本宫想将你掐死,他也拦不住。” 桑桑脸色骤变。 眼角余光撇到萧长卿,看着他那低头沉默,不打算参与的样子,忍了忍,没再开口。 …… 才过了半炷香的时间。 被捆绑成一团的玉媚儿,已被兰家军拖到殿中。 玉媚儿身上,还穿着辛者库的灰色宫装。 鞋袜,也都是后宫的统一制式。 她本就惶恐不安的眸子,在看见兰溪后,变成惊恐,蜷缩着往角落退去,可四周都是围挡的兰家军,她退无可退。 脸上遍布泪痕,淤青,脖子上是暗红的牙印。 兰溪想起刘公公说的话。 玉媚儿为了离开辛者库,竟爬上一位年近半百的老公公的床…… 真是…… 越活越不要脸了。 “把她嘴里的东西抽出来。” 兰溪吩咐道。 “是。” 口中的毛巾一松,玉媚儿立刻冲桑桑求救。 “桑桑姑娘救我啊!那天是咱们一起下的药,你不能不管我啊!” 桑桑面色难看,拎起那装着糕点的盘子往玉媚儿身上砸去—— “住嘴!你在胡说些什么!跟我有什么关系?!” 她慌张地对萧长卿解释道:“长卿,我只是那日看她可怜,在辛者库被人折磨,这才叫了徐公公去辛者库将她带来,什么下药之事,我根本不知道,你千万别听她胡说。” 萧长卿的耐心已耗了大半,“自知有错,那你刚才为何不言明?” 桑桑脸色涨红,扯着谎解释道:“刚才一时没反应过来嘛,兰姐姐突然冲进来,我还以为发生什么大事了……原来只是为个宫女……” 她知道兰溪冷心冷肺,今日必要夺人的,但玉媚儿对她来说还有用,因此,她向萧长卿哀求道:“长卿,这个宫女我看着顺眼,你可不可以跟兰姐姐商量一下,将她留在我殿内?” “做梦。” 兰溪冷笑着打断她的妄想。 这会儿又叫起兰姐姐了? 两面三刀也不嫌臊得慌! “你还有心情替别人求情?你真以为本宫是吃素的?” 若非还欠着萧长卿两条救命之恩,她哪会跟桑桑客气?早绑了先乱棍毒打一顿! “长卿……” 桑桑拉长声调,“你且帮我一回嘛……” 兰溪眼底暗意更盛。 萧长卿也有些不适。 但那救命之恩,让他步步维艰。 他只好压下心头烦闷,同兰溪商议,“兰皇后,此事我们或许还有商量的余地……” 大不了让出些利给兰氏。左右这是兰家最看重的东西。 “你当本宫是泥人没脾气吗?” 兰溪讥讽道,“若你想为这两人求情,那你最好先问问她们做了什么,除夕那日,本宫的处境摄政王您也见识到了,以本宫这中心狠毒辣之辈,遭此大难,怎么会一笑了之?” 萧长卿眸底微惊。 那日,若非遇见他,兰氏只怕…… 此种招数,对于一个女子来说,确实过于狠毒了。 可桑桑,兰溪不能动。 萧长卿退了一步,声音温和,“本王听说皇后娘娘曾想给兰二小姐请一个郡主的封号?不如本王现在拟旨,封兰二小姐为明珠郡主,并赏其封地百里。” “不必。” 兰溪冷笑,“父亲还未隐退,妹妹便受封郡主,只怕我兰家的门楣撑不起这份荣耀,我兰家已如烈火烹油,这郡主之位,不提也罢。” “那你要如何?” 兰溪转身,抽出身后副将手中的利剑。 在玉媚儿的惊恐惨叫声中,手腕翻转,长剑倏然刺进她的胸口,前后贯穿,干净利落。 血,溅了兰溪一身。 她抬眸,眸间也尽是血色。 第66章 风言风语 “敢打本宫主意的人,杀了便是。” 兰溪拔出长剑,用袖中的锦帕擦干那剑上的血渍,剑尖,隔空遥指桑桑。 桑桑的瞳孔和剑尖对焦时,陡然扩大。 哑着嗓子,“长……卿,救我……” 不用萧长卿开口,兰溪已冷漠道。 “今日看在萧长卿的面上,本宫留你一命。” 话虽这么讲,可看桑桑的眼神,如看蝼蚁。 “你的这颗脑袋,就先寄养在你的脖子上,本宫规劝你一句,趁早收起你那些见不得光的肮脏心思,若再有下次,本宫保证,你的死法会比她的更难看。” 桑桑面色煞白,血色尽消。 心底,却松了一口气。 这小命好歹是保住了,往后对兰溪下手时,一定得慎之又慎…… 兰溪的眸光放过桑桑,转落在玉媚儿身上。 她受刘公公折辱多日,身子骨早就糟了,脆弱不堪。 又在桑桑的殿中被绑了一日一夜,连呼叫的力气都无。 此时被兰溪一剑刺穿胸口,血流如注,不过几息,便失血过多,休克昏迷。 兰溪松开长剑,丢在她那渐凉的躯体上,剑尖入肉,发出沉闷的钝响。 她记忆中有很多个关于玉媚儿的画面。 初见时,玉媚儿伏跪在她面前,求她将她逐出三皇子府。 那时的话是怎么说的呢? “皇子妃娘娘,奴婢是给三皇子司帐的贴身宫女,不敢打扰您跟三皇子的情义,求您怜悯,赏奴婢一个自由,将奴婢发卖出府吧。” 彼时,玉媚儿的演技还不够熟练,哭得断断续续并不连贯。 那时的自己,到底良善,存了几分心软,做主将玉媚儿留在府中,并给了她名分。 再后来,兰家被灭,她被幽禁冷宫,玉媚儿封后那天,携宫人来她面前耀武扬威,指着她的脸,嫉恨又得意地吩咐那些宫人。 “打!狠狠的打!一个乱臣贼子之女,也配有这样一张脸?还有那双会弹琴的手,给她踩断了!” …… 永无止尽的,狰狞的,绝望的,破碎的画面,从眼前一一遁过。 地上的玉媚儿已没了呼吸。 兰溪心头涌上淡淡的倦意。 “还是让她死得太痛快了些。” 兰溪惋惜,“下次轮到萧烨时,得让他好好享受享受生命的最后一刻。” 仇人,要杀尽兴了才算复仇。 她没再看殿内的萧长卿和桑桑,扶着腮雪的手,转身离开这宽敞的乾清宫。 脚下迈过那门槛时,鞋尖上的东珠颤了颤。 她想起来,交代道:“将她尸体装笼子里,沉塘喂鱼。” …… 朱红色的衣角,渐渐消失在视线尽头。 兰家军拖着那冰冷的尸体,也缓缓离开。 地上的血渍散乱涂抹着,狼狈成片。 桑桑嗓子发干,眼神乱飘,“兰皇后也太过分了,怎么说也是一条人命,怎么说杀就杀……” 萧长卿打断她。 语气,是前所未有的疏冷。 “我觉得,我们有必要谈一谈了。” …… 萧长卿让桑桑搬出乾清宫的消息,传到了芝兰殿。 常公公被兰溪赐了一个小凳子,坐在兰溪脚边,将一份地图递给兰溪。 “娘娘,这是离乾清宫最近的几处宫殿,您看让桑桑姑娘住在哪儿?” 无名无份住进深宫,确实不好挑选宫殿。 兰溪指着那殿里有个佛堂的海棠院,“让她在这里抄经念佛修身养性吧。” “是。” 常公公接过地图,又问道,“桑桑姑娘是按照什么礼制去安排呢?几个太监宫女伺候呢?” 既然要由兰溪挑院子,那往后桑桑的衣食住行便都捏在了兰溪手中。 这是萧长卿退让和求和的举动。 兰溪唇角,带着嘲意。 她摸不清萧长卿跟桑桑的关系。 说喜欢吧,萧长卿看桑桑的眼神太过平静。 说不喜欢吧,谁会为了一个救命之恩,便真的以身相许? 如今的萧长卿,不像那脑子进水的人。 这次便罢了。 若有下次,管他萧长卿恼不恼,这桑桑她是杀定了。 兰溪用帕子擦了擦手,淡声道:“按照妃位安排的,宫人都找些老实憨厚的,最好是那种三棍子都敲不出一句话的闷葫芦。” 省得桑桑又勾搭着惹事,闹得后宫鸡飞狗跳。 “是。” 常得胜领命离开。 负责跟宫外通信儿的双喜,也将宫外刚递来的消息汇报给兰溪。 “主子,您还记得京郊别苑住的那群少女吗?” “如今雪情消失,其中有些少女的家人,来咱们兰府要人,说要带她们回家嫁人去,还问多少银子才能给这些少女赎身。” 兰溪眉头微皱,“赎身?” 双喜面色为难,犹豫了一瞬,解释道,“宫外最近有许多不好的风言风语,凡是兰氏所行之事,他们都挑着刺儿的攻击……” “甚至传言,您当时接纳这群少女,是为了养成扬州瘦马,好献给京中的官宦世家,来扩大兰氏的权威。” “所以那些家人,都凑了银子想来赎身……” 荒谬! 兰溪眼底怒意汹涌。 “查出背后之人,一个也别错漏!本宫倒要看看,谁给他们的胆子!” 整个京城的高官贵族,她都拿刀横行过,满京城谁不知她的凶名? 竟还有人敢在她的雷池试探,是活够了想早点见阎王吗? 兰溪刚熄灭的杀心,又涌起。 她深吸一口气,缓了缓情绪。 近日,大概是入春了,总觉得脾气愈发暴躁。 “至于那群少女。” 兰溪闭眸,沉吟许久。 抬眸时,眸底一片冷静。 “正好许久未出宫了,本宫去瞧瞧,她们学得如何了。” …… 一辆朴素的青顶马车,从宫门驶出。 兰溪长发挽成已嫁妇人最常见的挽月髻,发间只带了一串米色的珍珠排梳,双耳挂着猫眼大小的蓝宝石,靠在靠垫上,少了几分艳丽,多了几分温柔。 她今日穿了一身素色长裙,裙褶里藏着浅蓝色的绣工,为她的温柔,掺上一丝贵气。 兰溪闭目养神,任马车驶过长街。 突然。 车身一颤,停了下来。 马儿嘶鸣一声,赶车的双喜,急忙给兰溪汇报外面的情况。 “是酒楼里来了位说书先生,正要开讲,百姓们都挤着要进去听故事呢,人有些多,怕马儿冲撞了百姓,咱们先等会儿吧主子?” 兰溪嗯了一声,不再多言。 车厢外,推攘的声音越来越大。 隔着那厚厚的车帘,隐约听到百姓的欢喜的叫道。 “今日据说讲兰氏和萧氏的爱恨情仇!大家快进去占座!” 车内。 兰溪猛地抬眸,眸光清凉如水。 第67章 有了新欢 三层的酒楼内,里里外外挤满了围观的百姓。 那说书先生立在正中央的台子上,折扇一甩,手一挥,立刻有小二端着酒水送上来。 说书先生抿了一口,惊堂木一拍—— “且说当年开国皇帝与兰氏先祖相逢于破庙中,二人谁也不比谁更狼狈,那日乌云漫天,狂风呼啸……” 兰溪坐在三楼的雅间内,面前摆着四五样精致的糕点,眼神透过那窗棱,落在楼下的说书先生身上。 腮雪温好了热茶递给她。 兰溪抿了一口,赞道,“虽不是什么名贵的茶,但胜利在新鲜。” 腮雪也笑着道:“主子若喜欢,奴婢让人去后厨买些,咱们带回宫中。” 兰溪将茶碗放回。 “好茶千千万,倒不必都揽入怀中。” 楼下的说书先生,语气抑扬顿挫,极会调动情绪,但说的都是史书记载的,陈芝麻烂谷子的事。 兰溪心中升起几分退意。 她还以为…… “百年洪流烟尘往,不堪回首论今朝。” 说书先生话音一转,终于在众人的催促声中,开始了今日的主题。 “你们可知,京中近日的变故,因何而起?” 底下一片喧哗。 “能因何起?不是说了萧烨那狗贼弑君杀父,这才被剥夺皇位,驱逐流放吗?” “是啊,没想到咱们从前的太子爷,竟然能恢复神智……也算是老天开眼。” “可惜只是个摄政王!怎么不干脆称帝呢?也好名正言顺地掌理朝政,而不是像现在一样,被兰氏把持着朝政……” …… 半月来,内廷之事,早已传遍民间。 但顶头的皇帝更替,影响不到他们这群底层百姓的生活,还是照样吃吃喝喝睡睡听听书…… “非也非也!” 说书先生捋了捋胡子,神秘莫测道。 “提起这兰氏与萧氏的变故,不得不提一个人。” “那就是如今仍然稳坐皇后之位的兰氏女兰溪!” …… 雅间内。 兰溪终于坐直了身体。 饶有兴味地看着那说书先生。 提起自己了? 她也好奇自己在百姓口中的风评如何。 “众所周知,那兰氏女自出生那日,便天现异相,漫天霞彩围住了丞相府,丞相夫人生了一天一夜,才生下这位长女,本以为不是个公子,丞相爷会失望,没想到,兰丞相却对这个女儿宠溺入骨,甚至在她满月那日请来了得到高僧明泉大师……” 明泉大师是云游天下的圣僧,据说已年逾一百六十岁,但无证可考。 在百姓中间,享有极高的威望,公卿望族也对其尊敬有加。 但其本人却隐而不现,常人难见其踪迹。 兰溪也知道明泉大师的盛名,因此,听到这说书先生的话时,好奇地看向身后的腮雪。 “本宫满月酒,明泉大师也来了?” 她怎么从未听父亲提起过? 腮雪不解的摇头,“小姐您五岁时,奴婢才进府的,也不知从前之事,更未听兰府的下人提起过,不过您满月之日,闹得动静挺大倒是真的,奴婢听府里的人说,就连先帝和先皇后娘娘,都给您送了赏呢……” 兰溪嗯了一声,心里想着,等哪日见到父亲了,倒可以问问父亲。 复又凝神去听那说书先生的话。 “那明泉大师称,此女身有两魂,一贵一贱,一生一死,一荣华富贵,一贫穷受辱,端看此女如何选择。” “而且,她有天下造化在身,她若有心,这王朝可成盛世,她若有恨,这天下尸血成河。” …… 底下响起轻嘲声。 “切!再荣耀富贵,不过一个女子罢了,如何能掌管天下?” “对啊!这明泉大师过于夸大其词了,这天下是男人的天下,生死之事都跟男人有关,怎么可能寄托在一个女子身上……” “我有个猜测,那明泉大师时不时收了丞相府的银子,这才使劲夸这兰氏女?” …… 兰溪抓着扶杆的手,骤然用力,紧紧握着,手背青筋毕露。 眼神如刃,死死凝在那说书先生身上。 心头,却涌起滔天巨浪。 这说的不就是她吗! 上一世,和这一世,可不就是身负两魂? 一个害的兰氏满门抄斩,自己在冷宫被折辱凌亡,一生凄惨如纸鸢,未曾飞起,便溅落泥里。 而这一世的自己,看尽了爱恨,虽不能保兰氏如何荣华富贵,但只要她活着一天,她绝不会让兰氏被任何人欺辱…… 一旁的腮雪看到兰溪面色惨白,还以为她被这明泉大师的话给吓到了。 忙从袖中掏出帕子,心疼地为兰溪擦掉额头的冷汗,安慰道:“主子,您别听这人瞎说,他是什么身份?只怕连咱们丞相府的门槛都蹋不进去,如何能知道当年明泉大师和丞相爷说了什么?” 见兰溪身体在微微发抖,腮雪忙轻扶住她的肩膀,冲那说书先生斥道,“什么狗屁玩意也敢乱说,双喜,你差人堵了他的嘴去把他赶出去!” 双喜也早有此意。 二话不说便推开包厢门,准备带人下去砸场子。 兰溪叫住他,“不用去!” 她从那情绪中缓过来,掩去眼底的万番思绪。 管他从前如何,往后如何呢。 如今,她只信一件事,那就是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 “你们还别不信!” 底下,说书先生在一片嘘声中,笑着道:“你们可知,朝廷为何会发生宫变?当年兰氏女嫁给贼子萧烨时,岂会不知道此子的狼子野心?又会不知道他的弑君之举?” “为什么当年不站出来指证,如今却主动站出来呢?” “皆因为——” 那说书先生卖了个关子,卡在此处。 抓心挠肝的百姓们,纷纷掏出怀里的钱袋子,铜板,碎银子往那说书先生桌子上扔。 兰溪推开窗户,从上头砸下一块金锭子。 说书先生眼睛直了,捏着那金子咬了一口,看着上面的牙印,顿时笑开了花。 “诸位捧场给面子,老夫定然知无不言,这则宫廷秘闻,可以说除了老夫这儿,你们就是上那金銮殿上,都打听不到!” 他咧嘴一笑,露出参次不齐的牙。 “皆因为那兰氏皇后——” “有了新欢!” 第68章 你糊涂啊 酒楼鸦雀无声。 倚窗站着的兰溪极为后悔。 赚钱不易,她怎么就一时冲动扔了一块金子下去呢? 应该把茶壶摔下去,好砸醒这胡言乱语的疯子。 新欢?是谁? 她都不知道这外人知道? “众所周知,贼子萧烨未登帝之前,只是一个无名无姓的冷宫之子,虽有三皇子的封号,但没有身为皇子的实权,若不是和兰氏订婚,得了兰氏的助力,绝不可能登基为帝。” “先帝在世,太子萧长卿身为嫡长,有名有分。” “二皇子萧信,自幼从军,在军中素有凶名,又有母家支持,是除了太子之外,最有可能登帝的人选。” “但最后,靠着兰氏的扶持,三皇子成为新帝,你们知道为何兰氏会全力扶持三皇子吗?” 那说书先生长叹一声,“皆因为那兰氏长女对萧烨一见钟情!情字误人啊!” 包厢内。 兰溪一口茶水险些喷出来。 说书先生继续道:“但如今,兰氏之所以放弃萧烨,转而支持萧长卿,是因为兰皇后移情别恋,喜欢上了摄政王萧长卿。” 一语惊破天。 “据说,京中曾有多人看见过兰皇后和萧长卿单独出行,二者举止亲密。” “如今萧长卿成为摄政王,不日便会登基,而兰皇后仍然占着皇后的名分,不愿意撒手,你们便知道她真实想法了吧?” “咱们呀,都小瞧这位兰皇后了!” “兰氏的野心岂是你我能理解的?废帝萧烨为何被废?还不是因为他不举不能满足兰皇后?” “不能让兰皇后生下带有兰氏血脉的子嗣,兰氏便无法继承萧氏的江山,自然要换一个新皇帝。” …… 众人连声惊叹。 原来,还有此等内幕。 说书先生被众人围捧着,顿觉飘飘然,正得意时,只觉脖颈一凉。 似被人用刀抵着,冻得他不由自主抖了两下。 顺着那冷意往上望去。 正好对上一双微挑的凤眸,那凤眸里的杀意,露骨而直白。 正是兰溪。 兰溪身旁的腮雪,已气得面色铁青。 “这老贼张口闭口便开始胡说八道,那舌头既然不会说话,留着还有什么用?主子放心,奴婢这就将他绑了割掉他那舌头去!” 兰溪也怒,但却在意料之中。 近日京中关于兰氏的谣言如火如荼,这说书先生说出此种言论,并不稀奇。 兰溪看着仍在底下叫嚷着,让那说书先生再多说点儿的百姓,眸色幽深。 “现在将这说书先生绑了,只怕兰氏的凶名又要多上一道。” “等待会儿此人讲完书了,再堵住他好好拷问一番,背后之人……究竟是谁。” 兰溪压下眸底的杀意,将窗户关上。 “留两个人待会儿绑人便可,我们先去别院。” “是。” …… 出宫前,双喜所言不差。 兰溪到别院时,正有一对夫妻在跟门房纠缠。 周围,已围了一圈百姓。 那夫妻俩年约四十,穿着一身粗麻衣物,面上全是风霜,双手开裂,一看便是苦人家出来的农户。 夫妻俩跪在地上,演起了双簧。 “兰府的大爷,就当民妇求您了,您行行好,将我那可怜的女儿赎给我吧……要多少银子我们都给,就算把家底都当了借遍亲朋好友,我们也要把女儿救出这个火坑啊……” 一旁的丈夫,则扮起了黑脸。 “你们若不放人!我们便去报官!世上哪有你们兰府这般行事的?我们家的姑娘身家清白……那可是好人家的女儿!怎能让她成为下九流的贱婢,去伺候京城里的贵族老爷?” “宁做穷人妻,不做富人妾!更别说连妾都不如的瘦马!” …… 二人一哭诉,一怒斥,演的一手好戏,周围的百姓联想起近日的传言,更是信了三分。 “这兰府也配叫百年世家?” “对呀,干的什么事都是,恶心人呢?” “当初这兰府接人进去时,还以为寸的是什么好心,我还跟着夸了兰家一阵,万万没想到,竟做起了皮肉买卖的生意……” 轿子中的腮雪,看到此景,恨不得揪着那夫妻俩好好质问一番。 她们好吃好喝供养着,还请了夫子教导这些姑娘们礼仪,怎么就成了拉皮条的?! 她还未行动。 只见别院中已冲出一位黑脸的少女。 兰溪认得这位少女。 当初她来别院时,这少女在课上提问最多,那一对秀气的眸子,看着便是个可造之材。 少女冲出来,涨红着脸,指着那对夫妻,怒道。 “我就是被兰府接回来的人!你说的那些我可从没听过!你们要接女儿走,接走就是了,为什么要给皇后娘娘泼污水?” 她倔强地扬着下巴,“我是冀北流水镇田家庄的人,我叫田雀儿,一个月前跟哥嫂逃亡来到京郊,想求点儿官府的救济粮吃,可我哥嫂饿死在路上,只剩下我一人,如果不是兰府收容,我如今已经是个死人了。” “我以我这条命跟你们发誓,兰府不仅给吃饱穿暖,还请了女师傅教我们学东西,绝不是像你们说的那样,做什么……瘦马小妾!” 到底是未出嫁的姑娘,说起瘦马和小妾时,脸颊更红,含羞带恼。 周围的百姓看她那信誓旦旦的样子,心底忍不住打鼓。 这两方……到底谁说的是真的? 闹事的夫妻俩看有人出来阻挠,对视一眼后,那农妇叉着脚坐在地上,开始哀嚎。 “姑娘诶!你怎么这么傻?” “你自己动脑筋想想,这天底下真有这种无私的大善人吗?不仅管你们吃喝,还给你们请师傅……它兰府难不成真是菩萨转世?如果是菩萨转世,早就应该散尽家财发给咱们老百姓了啊!” “给你衣服,给你食物不说,还请师傅教你东西?我就问大家伙,这番举动,像不像那青楼里刚买了一批姑娘的老鸨?就差给你们梳妆打扮拍卖了!” “你真是当局者迷呀!” 农妇从地上爬起来,倒拉着那田雀儿的手,跟对待自家姑娘一样,用痛惜的语气道。 “可惜你被人卖了还帮人家数钱……丫头你糊涂啊!” 第69章 想跑?没门! 田雀儿面色涨红。 根本不是这样的! 她想挣开那农妇的手,可农妇的手却跟铁钳一样,将她死死攥住。 甚至,开口道:“丫头,今日大妈就算不带走自家的闺女,也得把你带走啊!好好你这么个大姑娘了,全被兰府给糟蹋了!” 周围百姓见状,也纷纷过来规劝。 “姑娘,你千万别执迷不悟了!” “对呀,那里可是狼窝啊……” 人群乱成一锅粥。 直到清脆而凌厉的女声,自人群之外乍响,才让这群百姓安静下来。 “何人敢在官眷府邸门前闹事,不怕大理寺的官兵将你捉回去吗?!” 大安朝虽然民风开放,但门第之间等级悬殊。 平常百姓若无故在朝臣府邸门前闹事,会以不敬之罪将其羁押至大理寺,不经一番盘剥问询,不掉几斤肉是出不去的。 兰氏一族,虽把持朝政,但从未仗势欺民,百姓们对兰氏并不惧怕,也就是在兰府门前,才会出现这种围聚成团的场面。 此话一出,围观的百姓终于心生几分忌惮,退后两步,将面前的路让出来。 另一边腮雪俏生生地立在众人面前。 眉目冷厉,有兰溪的几分气势。 主子身份限制,不方便出面,正好她来会会这胡言乱语的夫妇俩! “我身为兰府的大丫鬟,都不知我们兰府还做这等生意,你是从何得知?” 腮雪居高临下,怒视那夫妻俩,“律法没学过吗?污蔑朝廷命官你们知道是几等罪吗?兰丞相是正一品京官,皇后娘娘是天下之母,尔等有几个脑袋够你们砍的?” 夫妻俩皆被腮雪的气势给骇住了,下意识地松开了田雀儿的胳膊。 田雀儿则眸底一亮。 她认识腮雪。 上次,这位腮雪姑娘是跟着皇后娘娘来的。 她眼神一转,看见了街角处的那一顶青色马车。 皇后娘娘来了。 那今日之事,便可解了! 对于兰皇后,别院里的这群少女,有着天然的信任和依赖。 那农妇被腮雪身上的气势骇住,眼底闪过瑟缩之色。 男人则大胆多了,梗着脖子骂道:“你是兰府的大丫鬟如何?兰府之人便能仗势欺人吗?” 他那刻意抹脏的手指,哆嗦地指着腮雪,“你看看你们兰府的作风,你不就是一个伺候主子的丫鬟吗?比我们这些白身还要第一等!就敢当街恐吓我们……兰府还有没有天理了!” 腮雪冷笑,“放心,我刚刚已叫了大理寺的侍卫,想要天理是吗?咱们便去大理寺对簿公堂,好好论一论!看到底是我兰府行事不端,还是你夫妻俩无凭无据乱泼脏水!” 夫妻俩万万想不到,这大丫鬟竟报了官! 一般官宦人家不是极在意脸面吗?怎会随意惹上官非? 他们本就是拿了钱财过来闹事的主,搞臭兰府的名声便走了,哪有什么底气去大理寺争论! 夫妻俩对视一眼,便要逃走。 腮雪岂能让他们逃? 正要差使侍卫将二人抓住,那近前的田雀儿,已眼疾手快地抬脚,狠狠踩在夫妇俩的鞋面上。 “唉哟——” 夫妻俩惨叫一声,不受控制地摔在地上,滚作一团。 紧跟着,侍卫制住他们的双臂,狠狠往后一束。 二人又是一阵惨叫,双臂被侍卫捏在手中,无法动弹。 那农妇红着眼眶,如泼妇骂街一般嚎道:“青天大老爷呀,你可睁眼看看吧,我只是想把我女儿带走,这连面都还没见到呢,兰府就仗势欺人要将我们两口子当街杖杀了!这兰氏好狠毒的心肠啊!” 围观的群众,看腮雪的眼神,也都变了。 更有甚者,将矛头指向腮雪,“你们兰府的大姑娘身为皇后,理应为天下女子的表率,就是这么教养自己府里下人的?当街欺负手无缚鸡之力的贫苦百姓?” 腮雪面上便是冷笑。 她如今终于信了主子说的话。 世人多看表象,好像谁的脾气大,谁说的就有道理一样。 她看向那满脸不忿的夫妇俩,“贫苦百姓?好,我且问你,你从哪儿得知兰府要培养瘦马?” 那妇人撅着嘴说:“满大街都是这信儿啊!你们还想遮掩什么?” “我问的是,你在哪条街上,什么时候,听的是哪一句话?” 腮雪直直地盯着她,“既然你是听说的,总有个确切的时间,这么大的事儿,能让你冒着得罪兰氏的危险过来救女儿,想必时间和地点一定记忆尤深吧。” 妇人眼珠子打转,支支吾吾说不出口。 那男子替她补充道:“是在东大街上,就在昨天早上!两个卖菜的农夫说的,那农夫卖的是菠菜。” 男子飞快道:“我们听说这信儿后,便立刻打听女儿的位置,可你们兰府把这些姑娘们藏得太隐蔽了,一直到今天早上,我们才打听到具体的位置。” 那男子越说,语气越横,“好你们兰府,若不是做那种不正经的勾当,何必要将人藏到这种地方?!” 腮雪又问,“敢问两位是住在哪儿的,你们女儿叫什么名字。” 这回,那妇人利索的道:“就在城外的马家庄,我们女儿也姓马,叫马招娣。” 轿子内。 兰溪唤来双喜,“从侧门进去,问问管家是否有个叫马招娣的姑娘,如果有,带到本宫这儿来。” 双喜恭声道:“是。” …… 另一边,还在打马虎眼的官司。 “之前管家曾让每一个住在此处的人,给家里写信报平安,信上附带有兰府别院的地址,你们身为马招娣的父母,怎么可能不知道位置?” 这回开口的,是田鱼儿。 她鼓起勇气,和腮雪并肩站着,“腮雪姐姐,他们一定是在说谎!” 那妇人不依不饶,竟挣脱开了侍卫的束缚,冲到田鱼儿面前,狠狠推了她一把。 “你这小妮子的心肝是被兰府给养坏了吧!怎么能瞎说呢!” “我没有瞎说!” 田鱼儿还要再吵,却不知这夫妻俩是为了逃跑。 推开她后,竟撒丫子往街南口冲去。 今日目的是为了给兰氏泼一盆污水,谁要真的跟他们辨理? 可惜,人还没跑几米远,凌空飞来几只利箭,拦住二人的去路。 这箭,是从兰溪的车厢中扔出的。 兰溪冷淡的眼神收回,撂下帘子,将手中的箭筒放回原处。 第70章 演一场戏 絮儿上次把这新作的箭矢落在宫中了,她本想今日顺道拐兰府一趟,将这箭矢给妹妹送回去。 如今看来,今日热闹一波接一波并不消停,没时间再折回兰府了。 “绑好了!” 兰溪的声音,从帘子内溢出来。 动静已闹得够大了,附近几条街的百姓都出来了,也该到给这夫妻俩教训的时候了。 兰溪下过令后,迟迟未有下一步动作。 她在等。 那夫妻俩复又被制住。 这回,侍卫们学聪明了,干脆找了绳子,将二人结结实实捆绑在一起,就连那欲要骂街的两张嘴,也都给他们堵上。 百姓们听到兰溪的声音,摸不清是坐着哪位贵人,皆在窃窃私语,不敢上前。 直到—— 半炷香后。 后门开了。 管家带着一个高瘦的姑娘,匆匆赶到马车旁。 那姑娘年约十四,但身形极高,五官和眉眼,和那对闹事的夫妻,有四五份相似。 正是那夫妻俩口中的马招娣。 此刻,她根本不知发生了什么,惶惶不安的被管家塞进车驾内,看见兰溪后,眼底一惊。 跟着夫子学习数日,虽未读通书本,但也知晓了基本的礼仪常识。 正要给兰溪行礼,兰溪拦住她。 温声道:“你的爹娘来接你了。” 爹娘? 这两个字于她,无异于晴天霹雳。 马招娣行礼的动作僵住,眼底闪过惊恐之色。 “可以……不走吗?” 她身体瑟缩了一下,像是想起了曾经那些悲惨的回忆。 进兰府之前,也许她不会多说。 生身父母的生养之恩比天大,就是把她打死,她都得默默的跟二人回去。 但在兰府读了两天书,她不知怎得,竟然生出一股勇气,跪在兰溪面前,双手撑着车板,眼眶慢慢红了。 “皇后娘娘,当时雪压村落,粮食尽毁,房屋坍塌,爹娘口中说是带我来京中讨吃的……可是……可是他们其实是想卖了我,给弟弟讨口吃的!” “他们都跟那守城的士兵商量过了,一兜窝窝头就把我卖过去……给那五十岁的老头子当小妾……” “娘娘,当时若不是您突然下令,统计所有十五岁以下的女孩……如今民女……只怕死在那老头床上了!” “那守城侍卫跟娘说了,那老头打死三房小妾了,可爹娘为了那一兜馒头……” 马招娣抓着兰溪擦在车上的裙角,满目哀求,“娘娘,求您了,不要敢我走,好吗?” 兰溪扶住她的脸。 在马招娣惊讶的表情中,温声道:“保持好刚才那副表情,记得吗?” 兰溪交代,“待会儿下车时,就想着之前你爹娘对你做的事,这样眼泪就容易流下来了。” 马招娣似是懂了,又似是未懂。 兰溪安抚道:“你配合本宫演好这场戏,本宫养你一辈子。” …… 就在百姓们等的焦躁,迟迟等不来下一场热闹时。 那马车帘子又被掀开。 身形修长的少女,穿着一身棉衣,步履蹒跚地从车中走出来。 她用帕子蒙着面,等走到那夫妻俩身前时,才揭开那蒙在脸上的帕子,露出那肖似的五官。 “爹,娘……” 她轻轻唤道。 侍卫得了眼色,急忙将那马氏妻子嘴里的布给抽出来。 刚一抽开,那妻子便嚎着嗓子叫出声来,“我的闺女啊!” 下一刻,又被堵住嘴。 噎得她双目圆瞪,瞳孔充血。 百姓们纷纷道。 “原来真是母女俩啊……” …… 确认了身份,百姓们看兰氏侍卫的眼神愈发不善。 这马氏夫妻说的是真的!这兰氏果然在做那种见不得的生意…… 低骂和斥责,在人群中蔓延…… 直到。 马招娣扑通跪在地上,以帕子抹眼,泪水涟涟。 “您就放过女儿行吗?” 她哭的极为哀戚。 “我自三岁会拿起锅勺,您便开始让我去厨房做饭,日日五更起来给一家人洗衣砍柴……我知道您心疼儿子,也知道您瞧不起我是个姑娘,可女儿只有你们一对爹娘,女儿孝敬你们是应该的!” “为你们,为幼弟做什么,我都是愿意的,可是求求你了娘……能不能不要把我卖给那个老头子?” 说到此处,似是想起那些在城外惊惶不安的日夜,甚至不需要用那抹了生姜的帕子擦眼,泪水自己便流了出来。 “那老头子打死了四个小妾,毒死两个老婆,连亲生女儿都不放过……您为什么要把我推进这火坑中啊。” “若不是皇后娘娘心善,如今,我不知道死了几回了。” “前些日子你们给我递信,说又给我找了一份好人家……可那是什么好人家?家里有四五个孩子,我才十五岁,就要去当后娘吗?” “我不同意,你们就说要来兰府门前闹事,如今你们尽管闹吧,大不了把这条命拿去给你们抵了,抵一场生养之恩!” 马母气喘如牛,拼命挣扎,怒视着自己的女儿,比看杀父仇人还要狠毒的眼神。 这条养不熟的白眼狼! 果然生十个女儿不如生一个儿子! 这死丫头中间说的那段她认了。 但前头跟后头说的都是什么狗屁话。 三岁就让她下厨房?前段时间又要她当后娘?这简直就是污蔑! 如今,她算是懂被人污蔑的苦楚了。 可惜嘴巴被堵着,让她有口不能言! 百姓之间,也响起抽气声。 万万想不到,此事竟会有如此转折。 所以,今日兰府门前的诬告,纯粹是因为没能把女儿卖出去? 一边是形容狼狈,面目狰狞的夫妻俩,即便被堵着嘴,仍看出那满脸的不善之色。 一边是满脸泪痕,哭得鼻青脸肿,泪水涟涟,惹人同情的年方十五的少女。 百姓心中的天平不自觉地偏移。 甚至,有人开始指责那夫妻俩。 “哪有你们这么做父母的,就算不喜女儿,也不应该虐待呀。” “对呀,她才十五岁啊,怎么忍心让她做别人的后娘?” …… 舆论彻底逆转。 另一侧。 车帘掀开,兰溪带着面纱,扶着双喜的手,从车驾中缓缓步出。 第71章 两个选择 她蒙着面纱,又穿着寻常妇人的服饰,除了气质高贵些外,看不出实际身份。 围观百姓只知道这位是贵人,不敢靠近,议论声也纷纷止住,只把目光黏在她身上。 兰溪半蹲下,扶起仍在哭泣的少女。 温声安抚,“你放心,只要你不愿意走,谁也不能从兰府将你带走。” 她行至那夫妻俩身前,抽出她们嘴巴里的棉布,在她们叫嚷之前,将那千两的银票,轻飘飘塞进那妇人手中。 马母惊愕地看着那怀中的银票,话都说不利索了。 “这……” “我不管你奉了谁的命令来我兰府门前闹事,但想必做如此鼠辈行径的人,给钱想必不会太大方,这千两银子买你们夫妻俩闭嘴,将马招娣留在兰府,给她一条活路,如何?” 妇人还未开口,马招娣的爹已满眼发光的叫道:“使得!使得!” 他嘿嘿一笑,“早就听说兰府仗义大方,咱女儿能待在兰府是咱们的荣幸,多谢姑娘赏赐!” 来兰府闹事的报酬才五十两银子,拿什么跟这一千两银子相比? 等银子到手他就离开京城,去南方开个店,养两个江南妾室岂不乐哉? 他脸上的笑容愈发讨好,带着令人生厌的油腻,“姑娘,要不您先吩咐这些侍卫,把咱们身上的绳子给松开?” “咱们拿了银钱,二话不说,立刻就走,绝不会再说兰府的半句废话。” …… 刚才被这夫妇俩给忽悠到的百姓,气的脸都青了。 听他这样无耻的言论,掏出怀里的烂菜叶子,抹布,鞋袜……纷纷往那夫妇俩身上砸去。 “合着你们夫妇俩人从头到尾都在撒谎?” “太恶毒了你们,连这种银子都赚,你们还是人吗?” “砸死这两个不要脸的混蛋!” …… 唯独田雀儿,神色略带懊恼。 她悄悄拽了拽腮雪的袖子,不满的嘟囔,“腮雪姑娘,就这么放过这夫妻俩吗?他们无所顾忌的来兰府闹事,给咱们泼了这么大一盆污水,现在不仅不惩罚她们,还给他们这么多银子……” “若其他人有样学样,都来兰府闹事,那咱们岂不亏大了!” 腮雪对她眨了眨眼,“放心,主子岂是做亏本买卖的人?” 田雀儿瞪圆了眼,急忙往兰溪的方向望去。 兰溪指挥着侍卫动手,将那夫妇俩身上的绳索解开。 夫妇俩你抢我夺的拿走银票,咧嘴笑起来,大牙都漏到底了。 还你推我搡的跪地上磕头,语气神气极了。 “谢姑娘赏!咱们这就滚!” 今日这买卖,做的不亏! 夫妻俩磕完头,急慌慌的起身要走。 “二位且慢。” 兰溪幽幽道。 在这二人心情最兴奋最激动的时候,轻飘飘的将他们打入谷底。 “咱们一码归一码,你们父母与女儿之间的缘分,这千两银子算是买断了,往后生死嫁娶各不相关。” “但今日受人指示,来我兰府门前闹事之事……咱们还没开始结算呢。” 夫妇俩的笑,僵在脸上。 半米之外,刚刚给他们解绑的侍卫,再次挺身站出来,这回不再是用绳索了,而是直接掏出手中的佩刀,横在胸前,泄出冰冷的寒芒。 那侍卫们,眼底尽是戏弄与嘲笑。 夫妇俩如坠冰窟。 哆嗦着唇,盯着那侍卫,“你们……你们说话不算话!” 兰溪笑得轻柔,语气疏淡。 “二位误会了,刚才说的够清楚了呀,咱们一码归一码。” “大安朝律令有规定,平民百姓诬告陷害贵族的,以诬告罪论处,掌掴二十,脱衣杖打三十,流放五百里。” 兰溪指着那侍卫,“兰府的侍卫都是在官府里挂了职的,非常时期有用刑的权利。” “两位既然来了兰府,也不必去天牢里再跑一趟了,直接在门口将这刑罚领了,倒也方便你们。” 夫妇俩懵了。 怎会有人把如此残忍的话,用这种温柔的语气说出来? 方便他们? 他们不想要这方便! “你这贱人!你——” “呜——” 欲要再骂,嘴巴再次被堵住。 兰溪温柔的声音和那铺面而来的大巴掌,一起落在那夫妻俩的耳边。 “言行不端,当街辱骂,再加五巴掌。” 夫妇俩恼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下一刻,又被那重重的巴掌给扇回去。 “啪,啪——” 一声接一声,响彻整条长街。 围观的百姓们,光看着,便觉得牙酸牙疼。 从前只觉这兰府发门匾,荣华又精致。 如今看着那双颊肿起跪在地上受刑的夫妇俩,又看了看兰府门匾两侧,那雕的活灵活现的猛兽,敬畏和恐惧,慢慢从心头滋生。 兰府……和从前不一样了。 他们往后,可千万得注意点儿…… …… 门外的巴掌声还在继续。 兰溪已在管家的引领下,进了正厅。 厅内,几十位提前得到信儿的少女,安然静坐着。 一个月前的她们,狼狈而憔悴。 在兰府养了一个月到如今,各个面色红润,眼底漆亮。 穿着各色的衣衫,翩然若百种鲜花,虽五官称不上绝色,但皆簪花描眉,看着赏心悦目。 兰溪低落的心情也上扬起来。 取下面纱,唇角带笑。 少女们见她进来,齐齐行礼,声音清澈而整齐。 “皇后娘娘吉祥——” 兰溪笑着摆手,“不必如此。” 重生归来,救这些姑娘于水火之中,算是她做过的最有意义的事了。 做好事带来的心里观感,远比那空虚的荣华与权势更重要。 “怎么看着人少了些?” 兰溪坐定后,问那管家。 管家急忙解释道:“年后雪情便都缓解了,有些姑娘们和走失的家人取得了联系,奴才也都见过那些家户,都是憨厚淳朴的老实人,又是真心疼爱女儿的,所以便让他们领走了些。如今府内,还剩下一百一十三位姑娘……” “今日门外的马氏夫妻,只是个意外。” 兰溪嗯了一声,看向那满座的少女们。 “今日本宫来,有两件事要告知你们。” “一,则是若你们想归家,和父母亲人团聚,尽管到管家这里汇报,即便亲人已走失了,只要他们还活着,兰府总会找到线索,帮你们回家。“ 此话一出,好些个少女眼底闪过激动之色。 第72章 有女青鸾 “至于第二件事。” 兰溪顿了顿,继续道:“你们一直无名无份地住在兰府,难免遭人非议,本宫想着,你们不愿意回家的人,本宫会协同户部官员,专门给你们开一批女户,往后婚丧嫁娶,也好自己决定。” 女户! 此话一出现,屋内一片哗然。 要知道,大安朝想立女户只有两种办法。 一是出身世家豪门贵族,为了保证名下财产的归属,为女儿单独开户,将来即便出嫁,嫁妆,房子,铺子,也都能掌握在自己手中。 二是死了丈夫或与丈夫合离的姑奶奶,也可以去户部申请,自立门户,既不住在夫家,也不用搬回母族去住,甚至还可以将子女带出来养在自己名下,将来为自己摔盆送葬。 但这两种方式,无一例外,都需要女方家世极大,或者关系极硬,才能从户部拿到准证。 这是她们这群生活在底层的平民女子,根本不可能享受的东西。 如今,皇后娘娘将这块饼子,轻飘飘地送到她们面前。 那脾气急躁些的少女,听闻此言,连椅子都坐不住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娘娘!您本就是我的救命恩人,如今又要为我们开户……这样大的恩情,就是几世结草衔环也回报不了啊!” “民女多谢娘娘慈悲,往后娘娘一声令下,民女就是豁出这条命,也要报答您……” 都是些普通农户家出来的女儿,听到这消息,不失态的很少。 不过转瞬间,已跪了半屋子的人。 就连那些有亲人家眷,刚才还在考虑,要不要通过兰府找回家人的少女,也心动了。 女子总要嫁人,嫁人前后,都是寄人篱下之辈,一辈子吞咽着委屈,如今既然能自立门户…… 谁能拒绝! “本宫救你们,并非是为了你们的报答,你们出去之后,能安稳过好自己的人生,便是本宫最大的心愿了。” 兰溪并不适应做一个拯救者的角色,看着那一屋子感激的眼神,心底也有些哗然。 她叫来管家,“行了,你去将每一个人的去向,都问清楚,登记一下,汇总好了报给本宫,本宫好差人去户部。” “是。” 管家也知道兰溪的脾性,忙压下这满屋的噪音,引着少女们离开。 唯有一人,站在原地,久久未动。 等众人都走后,她跪在兰溪面前,语气诚恳。 “娘娘,民女斗胆问一句,可还有第三种选择?” 兰溪愣住。 长眸微眯,看向这个让她记忆深刻的少女。 正是刚才冲出府外,仗义执言的田雀儿。 此刻,跪在她面前。 她虽强撑着淡定,冷静,但微微颤抖的手指和膝盖,暴露了她的紧张。 毕竟,兰溪身周气势过冷,又是这世上最尊贵的女子,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怎能让人不心生畏惧? 可这田雀儿,仍撑住了那份胆怯和恐惧,艰难地开口。 “娘娘,您身边是否需要伺候的人?雀儿想贴身伺候您。” 兰溪眸色幽深,“只听过求嫁求娶求自由的,本宫倒是第一次听……主动做下属的。说吧,你为什么要跟着本宫?” 田雀儿脸色涨红,“雀儿觉得……娘娘是雀儿见过的,最威风,懂得最多的人。” 她努力的,将自己心中所想,吐露出来,“雀儿并不想嫁人,也不想潦草过一生,可身为女子,处处受限,雀儿也不知道怎样,才能走出属于自己的路……” “如果能跟在娘娘身边,见识更多的东西,学到娘娘的几分本领,也许雀儿这一生,能过得更精彩些,不虚此行……” 少女的声音,稚嫩忐忑却诚恳。 漆黑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盯着兰溪鞋上的绣花,说完这些,如揣揣不安等待临幸的宫女一般,祈祷着帝王的施恩。 兰溪叹了一声。 田雀儿的心狠狠揪起来。 “你很好。” 兰溪抬眸,视线透过窗扉,落在院子里那晚开的绿梅上。 满树绿意,不似冬景,好似春日正盛一般。 她扪心自问,若换一个身份,她是否有田雀儿的勇气,能以牺牲自由为代价,来换取自己的成长? 田雀儿为了这个目标,能抓住生命里的任一个机会。 那她呢? 重生归来,她忙于把持朝政,忙于培养自己的力量,忙于处理仇敌,忙于应付那些藏在暗处的老鼠们…… 可曾想过,这侥幸多饶来的一条命,到底怎样,才算是为自己过活呢? 当个说书先生? 今日酒楼里,那拿钱张嘴闭嘴扯瞎话的说书先生,真的把她给恶心坏了。 原来无论做什么,无论在哪里,都躲不过人心算计,弄权之事啊…… “既然你有心,签了卖身契,便跟本宫回宫吧,从芝兰殿最低等的洒扫宫女做起,只要你想学,本宫一定教。” 兰溪撂下话后,并未拖延。 在那田雀儿兴奋又惊喜的眼神中,去书橱上取了纸笔,让田雀儿自己研墨。 卖身契洋洋洒洒书就,她将印泥和契书,都摆在田雀儿面前。 田雀儿二话不说,立刻按上手印,唯恐兰溪后悔。 按完了,吹干上面的墨汁,递给兰溪,之后,行了个标准的宫礼。 这是她特意跟那教养嬷嬷学的,就是为了今日。 “奴婢田雀儿,给皇后娘娘请安。” 兰溪捏过那卖身契,看着地上恭敬行礼的田雀儿,眸底闪过赞赏之色。 这卖身契,她原本打算留三五个月,再给这小丫头的。 可这小丫头太上道,过于讨她欢心…… 她倒愿意多给她几分信任。 “起来吧。” 兰溪笑容渐起,将卖身契和那百两银子的卖身钱,都递给她。 “既跟了本宫,本宫绝不会亏待于你,这卖身契自己留着吧,本宫身边的人,忠诚从来不靠卖身契。” 在田雀儿惊喜的眼神中。 兰溪缓缓起身,“田雀儿这名字,不是很衬你,往后便忘了吧,本宫为你取一个新名字,叫青鸾,如何?” 第73章 幕后黑手 “谢主子赐名!” 青鸾满目惊喜,用力地叩头,恨不得把这条命都交给兰溪。 “起来吧。” 兰溪摆手道:“今日事多,也没时间耗费在这上面,一会儿你跟着腮雪,她会给你讲讲宫中的大概情况,至于更具体的,则需要你入宫后亲自体会了。” “奴婢遵命!” 青鸾忙站起来,不敢耽误兰溪的要事,站在她身后,对一侧的腮雪腼腆的笑。 “往后,还要仰仗腮雪姐姐帮衬了。” 腮雪虽然脾气火爆,但为人单纯率真,听青鸾这么讲,拍了拍胸脯,“放心吧,回宫之后有我和主子罩着你,保管你横着走!” 兰溪撇了腮雪一眼。 这妮子又飘了。 腮雪吐了吐舌头,不敢再多言。 …… 今日出宫要办的事,确实繁杂,不止一桩。 安置好这些少女后,还不等喝杯茶的功夫,太监双喜已跟着众侍卫一起,扛着一个鼓囊囊的麻袋,来到近前。 他将那麻袋往地上一甩—— “呜——” 里面传来堵着嘴的呼痛声。 双喜抖开那麻袋,将里面被蒙头打了一顿闷棍的人拖出来。 正是那说书先生。 他仍穿着在酒楼时说书的那身青灰褂子,褂子上却多了好些脚印。 原本整齐的须发,如今散乱地摊着,面上鼻青脸肿,好不凄惨。 那张开口成书的嘴,被打肿了,如今涨得老高。 他的眼睛是三角形的,本就比常人略小些,如今整张脸肿着,愈发将那眼睛挤成一条缝…… 双喜抽出他嘴里的麻布。 他眯着眼,哆嗦着唇,指着那高座之上的兰溪,“人心不古啊!你这位妇人好生残忍!老夫不过是个走江湖卖艺的,你何必要下此狠手……良心……不会痛吗!” 他不过是说书说累了,去个净房的功夫,裤腰带还没解下,就被人兜头用麻袋蒙住,堵了嘴,拖出酒楼塞进马车…… 一路上又砸又打,要不是这老骨头还算结实,如今他怕成一具尸体了! 他说书多年,备受百姓们的吹捧喜爱,就连好些高官贵族都对他青眼有加,怎能受得了此种委屈? 越想越气,主动将自己的背景捅出来。 “你这妇人,可知老夫的身份?老夫是韦府的幕僚!” “看你这气势,想必也知韦府如今的身份地位吧?当今的摄政王萧长卿,那可是有韦府血脉的王爷!将来问鼎九五之尊,韦府就是真正的皇亲国戚,你这小娘子惹得起吗?” “若识相,你就快些给老夫松绑,磕头道歉不必了,准备个几千两的谢罪银子,今日之辱,便算揭过了!” 腮雪将泡好的茶碗递过来。 兰溪接过,指尖浸满暖意。 涂成锈红色的指甲,轻敲着那薄如蛋壳的杯面,杯面上的童子嬉戏图,因高温,而愈发生动,活灵活现。 “韦府吗?” 兰溪抿了一口茶,润了润喉,将茶碗放到腮雪手中。 萧长卿的生母,已逝的那位孝仁皇后,便是出自韦家。 如今萧长卿复起,这蛰伏多年的韦家,又要冒头了。 近日,京中的风言风语,难不成是韦家放出来的? 韦家和萧长卿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而兰家和萧长卿,也是达成了合作协议的,三家没什么利益冲突啊……为何……韦家要主动惹事? 兰溪没说话,她在等。 屋内静的落针可闻。 而那叫嚷的说书先生,被兰溪冷漠的眼神扫过,心中一个咯噔。 他想起来了! 他今日在酒楼说书时……见过这个眼神! 那来自三楼包厢内的视线,那虽为女子,却杀意冷冽的凤眸,和眼前这位……一模一样! 今日……他在酒楼说什么来着? 奉命污蔑那位兰氏皇后! 眼前这位女子…… 说书先生那强睁开的三角眼,落在兰溪的鞋面上,那里,绣着繁密的凤纹。 说书先生眼前一白,后背冷寒淋漓,汗毛直立。 脑中只有一个念头…… 我命休矣! …… 兰溪没等太久。 被她派出去的副将,已搜到这说书先生的住处,将他那为数不多的私藏,塞进一个青色的包裹里,如今,带到兰溪面前。 往地上一摊—— 零碎的银子,金裸子,玉佩,首饰,还有一些银票,铺在地面上。 副将恭声道:“回娘娘,小的搜了这老头的住处,统共只找到这些物件。若您没您需要的东西,小的这就去把这老头的床柜给拆了,再细细寻找一番。” 说书先生眼看要气晕了,又被他这句话给气醒过来。 那地上的东西,是他全部的家底了!如今掏了他的老窝不说,还要把他床板给拆了……!这也太憋屈了! 他是否憋屈,无人在意。 兰溪眼神落在那玉佩上,温声道:“你先退下吧,等本宫吩咐便可。” “是。” 兰溪扶着椅子,正要起身,前去将那玉佩捡起来。 青鸾已眼疾手快的冲过去,捧着玉佩递到兰溪面前,不好意思地笑,“主子,您坐着,哪能劳烦您自己去捡。” 兰溪被她这机灵劲儿给逗笑了,接过玉佩,对她点了点头后,开始端详手中之物。 细腻的和田玉料子,上面雕着一株藤蔓,底下坠着一长串的流苏,像是女子之物。 兰溪凑到鼻尖,闻了闻。 有淡淡的香气。 应是未出阁的少女之物。 兰溪将眸光落在那装死的说书先生身上,冷笑道:“想不到您老还有这份兴趣?一只脚都快迈进土里的人了,对哪家姑娘起了邪念,不仅藏着这玉佩,还有那些首饰……也都是姑娘家的吧?” 说书先生犟着嘴,也不回应,也不反驳。 兰溪没耐心跟他浪费时间,直接吩咐,“拿条鞭子过来,再煮两盆辣椒水,本宫不信他不开口。” 不大会。 辣椒水和鞭子全端过来。 兰溪亲自执鞭,朝他后背狠狠抽去,带出一片血肉横飞。 下一刻,蘸了辣椒水,又是一鞭—— 说书先生痛的嚎叫一声,满地打滚。 “你这个毒妇!你这个疯子!你滥用私刑,草菅人命!” 兰溪又是一鞭子。 那说书先生没撑过三鞭,狼嚎声已变成求饶声,躺在地上,痛哭流涕。 “我说……我说!你别打了!” 兰溪收回鞭子,淡漠地眸子扫着他,带着丝不耐。 早开口不就得了? 非要挨两鞭子才知道怕。 “说吧,背后之人是谁。” 第74章 出大事了 “是韦府。” 说书先生哭丧着脸,却挤不出泪,因疼痛,他的五官揪在一起,看着越发狰狞凄惨。 兰溪冷笑,“你当本宫好糊弄是吗?韦府和兰府无冤无仇,为何要指使你说兰府的坏话?” 说书先生瑟缩了一下,“不,不是说兰府的坏话……” 他不敢看兰溪,艰难道:“那边是吩咐……说把您的名声给拉下来……” 啪! 兰溪将鞭子甩在地上。 远山一般的眉头,微蹙着,眉心尽是寒色。 “你再敢乱说,本宫亲自拔了你的舌头。” 说书先生快哭了,将自己知道的全吐出来。 “刚才草民是骗您的,草民很多年前,曾是韦府的挂名幕僚,但韦府早就不要草民了……刚才抬出幕僚的身份,只是想吓唬你们一下,让你们手下留情……” “三日前,草民曾在韦府的老相好联系上草民,说给草民三十两银子,稍微在说书的时候,散播下您的坏话……” “那枚玉佩,也是那老相好给草民的……说往后有事,可拿着这玉佩去府中找她……” 兰溪啧了一声。 仔细看了这说书先生几眼。 若年轻些,褶子没那么多,五官也尚算清秀,有个老相好不足为奇。 这老相好这么多年了,都还记着他,琢磨着给他赚个外快。 兰溪又拎起另外的话题。 “你今日在酒楼里说书时,说本宫满月时,明泉大师曾来给本宫赐卦,如此私密之事……你又是如何得知!” “这……这也是那老相好告诉草民的!草民觉得……也算个稀罕事,所以都加进故事里了。” 兰溪漠然地盯着他,将他面上的一切细微表情收入眼底后,心中,叹了一声。 这老头,没说谎。 看来韦府的水,比她想象的还要深,韦府的势力……也比她想象的更庞大一些。 “你那老相好叫什么名字?在韦府是做什么的?” 说书先生瘪着嘴,委屈道:“如今做什么的,她不告诉草民,草民也问不出来,但二十多年前……她是厨房里负责砍柴的……” “还能约出来吗?你们之前是怎么联系的?” 兰溪问。 说书老头尴尬地说:“草民如今这样……连韦府的门都走不进去,更别说进去找人了……上次和她见面,是她突然找到草民,留下玉佩,交代几句话后便走了……” 这都是什么糊涂帐。 兰溪眼角抽了抽。 看来,从这老头这儿也榨不出什么实质的信儿了。 只能顺着这枚玉佩,去韦府找线索了。 “给你两条路,一是拔了舌头打断腿,把你送回住处。” 说书老头打了个哆嗦,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皇后娘娘,今日之事,都怪草民这张贱嘴,求您饶草民一条命吧。“ “着急什么?” 兰溪缓声道:“第二条路,就是收拾你的东西滚出京城,这辈子别让本宫再看见你。” 她不是菩萨,但对这种老弱病残之辈,难免有恻隐之心。 滚出京城别再碍眼,倒也能饶他一命。 那说书老头,如蒙大赦。 “娘娘慈悲!谢娘娘饶命——” 一边躬身往后退,一边趁人不注意,从那堆私藏物中,去摸那离他最近的那张银票。 这可是一辈子的积蓄啊…… “嘶——” 下一刻,空中砍来一道银光,他那伸出去的食指,被连根斩断。 说书老头看着自己血流如注的手指,哀嚎道:“娘娘,我错了,我错了——” 兰溪将空荡荡的匕首鞘,放回桌面。 冷笑,“能留你一命已是给你面子,别不识好歹,若再敢做些什么小动作,下一刀,就是你的脖子了。” 寒意遍体而生。 说书老头强忍住痛意,捂住自己的流血的手,屁滚尿流地就冲了出去。 连头都不敢抬,“娘娘赎罪,草民这就滚出京城……” …… 屋内清净下来后。 兰溪随手将玉佩递给腮雪,“好好保管着,说不定哪日能用得上。” 又指着下面的一片狼藉,吩咐青鸾,“你跟着双喜公公一块,将这些首饰银两,全换成铜板,去城南散给那些小乞丐,让他们好好注意注意,近日有关兰氏的闲言碎语,有没有其他的线索。若能提供线索者,另赏银百两。” 一面派兰府的眼线搜查。 一面让混迹全城的乞丐从暗地里主意。 她就不信,找不出那幕后之人。 …… 解决完此事后。 兰溪又去了自己名下的几十间铺子,处置了几个不长眼不用心的掌柜后,换了新人顶上。 做完这些,天色已晚。 日头西垂,橘红色的晕光将半片天空都染红。 兰溪坐上了回宫的马车。 可也不知是中午的饭食太过生硬,还是坐马车太过颠簸,她吐了一路。 直进了芝兰殿,都未缓过那恶心劲儿。 扶着腮雪的手,勉强回了主殿,靠在那铺好的贵妃榻上,缓了缓,才道:“去叫谯明全过来,给本宫把把脉。” 凝霜苦笑一声,“主子忘了?中旬的时候,谯明全便告老还乡了,如今太医院的院首,是新上任的席太医。” 兰溪微愣,“谯太医告老还乡了?我怎么不记得了,什么时候的事?” 凝霜提醒道:“您真是贵人多忘事,还是您亲自批的懿旨呢,谯太医走,您还送了许多赏赐……” 兰溪愈发茫然。 为何她一点记性都没有。 腮雪是个直肠子,见自家主子那如在梦中的表情,笑着道:“主子,奴婢发现了,您近来不仅忘性大,还嗜睡爱吃……” “知道的,明白您是因为心腹大患被除,才如此放松安逸,万事不挂心。” “不知道的,还当您怀孕了呢……” 笑着笑着,腮雪的笑容僵在脸上。 凝霜的表情也严肃下来。 她忽然想起一件事,“主子,您好像,有两个月没来月事了。” 兰溪原本在榻上躺着,想起此事,陡然坐直。 浑身冰冷,如坠冰窟吧。 “去太医院。” 她强压下心底的惊慌。 “找个信得过的太医,最好身家性命全捏在兰府手中的。” “立刻。” 三个月前,那杯春药,她和萧长卿一夜春风,并没有用避子药。 第75章 他来插手 夜沉如水。 芝兰殿似乌云压月一般,从内到外,皆蒙着一层压抑到极致的空气。 呼吸,都似乎艰难起来。 殿内。 灯火通明。 太医满头大汗,将颤抖的手指从兰溪的手腕上挪开。 声音惶恐,“回皇后娘娘,若微臣没有诊错的话,您确实……已有三个月的身孕了。” 说完了,头低垂着,迟迟不敢抬起。 逆贼萧烨畏罪潜逃,如今皇后娘娘却怀上了萧烨的血脉,这……这可如何是好! 他深恨自己倒霉,今日怎么来值守了,窥见了此等秘密,也不知今夜之后,这条小命还能不能留下。 坐在靠椅上的兰溪面色凝重,微眯的凤眸盯着眼前的空气,渐渐失神。 重生之后,即便有意外发生,那些意外也都在她的掌控之中。 唯独怀孕这事。 她的手,不自觉地摸上自己的小腹。 那里和往日没什么区别。 却孕育一个小生命。 自从萧烨暴露真实面目后,前世今生,她心里眼里全是恨意,全是如何报仇,从未想过怀孕生子之事…… 她会有孩子吗? 兰溪搭在小腹上的手指,微微颤动。 “配一碗堕胎药过来。” 兰溪的声音,沉稳的,似乎那碗堕胎药不是给自己喝的一般。 “主子!” 腮雪急道:“您在说什么胡话!” 兰溪的语气不容拒绝,吩咐那太医,“立刻。” 腮雪拽住太医,面色涨红,“主子,这事儿千万不能冲动。” 一旁的凝霜也面有急色,劝道,“主子,要不先同老爷商议一番,再做决定……” “不必了。” 兰溪冷眸瞥着那太医,威胁道:“你是兰家推举上来的,自然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配好堕胎药后,便闭紧你的嘴巴,就当不知这回事,明白吗?” 在求生欲的驱使下,太医点头如捣蒜,“皇后娘娘放心,今儿微臣根本没有来过芝兰殿。” “好。” 兰溪摆了摆手,示意他快点离开。 太医走后,腮雪和凝霜还要再劝,兰溪沉下脸,“你们也回自己房里休息吧,今日本宫殿里不需要人伺候。” 腮雪和凝霜对视一眼,皆看出彼此眼底的担忧之色,但碍于兰溪的态度,只能压下那心底的酸涩,前后离开。 门被轻声关上。 屋内瞬间变得安静又冷清。 前些日子兰溪亲手炮制橘野香,卧在那黄铜香炉里,徐徐燃着烟气,在空中优雅的打了个圈后,又缓缓散开…… 兰溪盯着那消散的烟雾,眸色愈发幽深。 她的指尖,又落在自己的小腹处。 假如…… 假如未曾赶走萧烨,萧长卿未曾上位,那这孩子,她也许会留。 扶持这孩子成为新帝,可保兰氏百年荣华。 但如今萧长卿大势已成,这孩子生下来不是喜事,只会是场劫难。 她是萧烨的皇后。 他是冷心冷肺的摄政王。 萧长卿怎么容忍这个孩子的诞生? 反正都是一死,就让她这个当亲娘的狠下心,亲自送这孩子上路吧。 …… 半个时辰后。 疏影横斜中。 狭长的宫道在灯笼的照耀下,显得愈发幽深,漫长…… 刚刚为兰溪诊脉的赵太医,提着食盒,伛偻着身子,跟做贼一般,弓着腰,快速穿行在夜色中。 食盒里装着熬好的堕胎药。 他心中不停地祈祷。 祈祷这素来有杀名在身的皇后娘娘,看在他是自己人的份上,能饶他一命。 要不此件事了,也学那位正值盛年却辞官的谯明全谯太医? 荣华富贵再诱人,也比不过这条小命啊! 赵太医心里乱糟糟地想着,不由自主,加快了脚步。 谁料,路过御花园后亭的遐迩湖时,被侍卫厉声喝道—— “谁大半夜鬼鬼祟祟的!” 刷—— 话音刚落,已有数十道长剑刺出,拦住他的去路,剑身寒凉,剑尖闪着嗜血的银光。 似乎他再前进一步,便会被这长剑割断脖颈,血溅当场。 赵太医心中大乱,还未为自己辩解,便听那阴影处,传来一道清朗却不失威仪的男声。 “怎么回事?” 原本阴暗的湖边,顿时大亮。 三五个太监举着灯笼,簇拥着那位身穿黑色长衫的男子,行至路旁。 正是萧长卿。 萧长卿修长如玉的指尖,捻着些食饵。 今日月色正好,他又有些闲趣,处理完政务后,便散步来到这遐迩湖,看着湖中的锦鲤,颇觉有趣,便在此地多停留了会。 没想到,一到夜里便寂静无声的御花园,今日这么热闹,竟能撞见一位提着食盒的太医。 他认识赵太医。 因为谯明全之事,他命人将太医院的诸位太医,都翻查了一遍,以确认每个人背后的势力。 这位赵太医,虽然藏得极深,但还是没有逃过他的探查。 是纯正的兰氏一脉。 如今,大半夜的。 这兰氏推拒的太医,偷偷摸摸地出现在这御花园,还带着一副鬼祟的样子…… 难不成……兰氏不安分了? 又要有动作? 萧长卿眼底涌过暗芒,接过宫人递来的帕子,将指尖的鱼饵擦净,那本就莹然的指节,在月光下,剔透细腻,隐可见玉骨。 “赵太医,如此神色匆匆,所谓何事?” 萧长卿声音温和。 赵太医却如蒙大敌。 今日……为何如此倒霉! “微臣见过摄政王……”赵太医迎着那灼灼的视线,艰难地解释,“皇后娘娘身子不适,让微臣熬了补药给她送去,娘娘那边催的急,微臣便不耽搁王爷赏月喂鱼了……” 抬脚欲走。 萧长卿岂能让他离开? 右脚一迈,挡在那赵太医面前,居高临下的,看着他那因紧张而微微颤抖的手指,心中兴味更浓。 兰溪那女人,又要做什么? 索性今日无事,去拜会一番,也未尝不可。 他唇边勾起笑意,“赵太医入宫多年,兢兢业业,月色都这么深了,还要去芝兰殿送药,也太过辛苦了,” “正好本王找兰皇后有事商议,不如将这补药给本王吧,本王顺带捎过去。” 赵太医眼底狠狠一颤。 这种虎狼之药……怎能让摄政王代送! 他往后退了两步,语气愈发惶恐。 “摄政王恕罪,此种补药有许多禁忌,一个不查,便会适得其反。” “微臣得亲自送去,交代娘娘如何服用……” 第76章 往事不堪 萧长卿眸光闪烁。 半步不让,“交代给本王也是一样的,赵太医放心,您的话,本王定一句不漏地传达给兰皇后。” 赵太医快哭了,绞尽脑汁,同萧长卿打太极,“王爷您没接触过医术,您不知此中关窍,饮用此药的忌讳太多,但凡错漏一处,便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 “不是微臣信不过你,实在是怕耽误娘娘的病情……” 萧长卿眸色微冷,勾唇,“赵太医莫不是把本王当傻子使?” “若说用药,本王从出生起,汤药便未曾断过,你这几十年从医见过的药物,还没本王吃的多,你怎敢说出本王不懂其中关窍?” 赵太医大骇。 他怎么忘了这茬! 悬在头顶的视线,越来越冷。 赵太医欲哭无泪。 他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摊上这事,以后每天起床第一件事,一定得先看黄历! 萧长卿见赵太医梗着脖子的固执劲儿,唇角掠过一抹轻嘲。 罢了,和一个身家性命系在兰氏身上的人,计较什么呢。 也退了一步。 “既然赵太医如此说了,本王也不好强抢,这样吧,本王正好要去芝兰殿,你同本王一道,如何?” 赵太医擦了擦额上的冷汗,下意识地想拒绝。 萧长卿看出了他的态度,挑眉,威胁,“若再拒绝,那就是不识相了。” 那话里杀意和冷气,跟芝兰殿那位,如出一辙。 赵太医张了张嘴,最后,无奈道:“能和摄政王同行,是微臣的荣幸。” 萧长卿这才满意。 给身侧的侍卫使了个眼色。 侍卫伸手去夺赵太医手中提着的食盒。 赵太医脸色大变,“王爷!你什么意思!” 这么紧张吗? 萧长卿眸色的光,愈发晦暗。 他温声安抚,“赵太医不必惊慌,夜深路长,到芝兰殿也还有些距离,您年纪大了,若一不留神没拿稳,这汤药洒了……倒也可惜。” “本王身边的侍卫,都是练家子,是从战场上退下来的好手,交给他们手中拿着,也安稳些,为您省点儿力,何乐而不为呢?” 赵太医牙龈紧咬,迟迟不语。 萧长卿催促道:“芝兰殿那位的脾气可不太好,赵太医确定要在这里耽误时间吗?” 萧长卿难惹! 兰皇后更难惹! 前有狼后有虎,赵太医咬破牙龈,嘴里是发腥的血意。 罢了。 他都惹不起! 还是让皇后娘娘自己解决吧! 将那食盒愤愤地递给侍卫,“如此,摄政王可满意了?” 萧长卿笑道:“赵太医别误会,本王也是为了这碗汤药着想,耽误了不少时间,咱们快些去芝兰殿吧,别让兰皇后等急了。” …… 枯坐在芝兰殿神思恍然的兰溪,万万想不到,和赵太医一起来的,竟然还有几日未见的萧长卿。 那碗赵太医亲手熬制的堕胎药,也落在萧长卿手中。 他狭长的指尖,轻巧地翻开那装药的匣子,捧着那浓稠的药汁,递到兰溪面前。 声音温和,眼神,是她看不懂的晦暗, “路上偶遇赵太医,得知皇后娘娘身子不适,心中担忧,深夜造访,不知是否打扰到娘娘的清净了。” 兰溪眼神发直,伸手去接那药碗。 眼看要落在她的手心,萧长卿如使弄恶作剧一般,竟端着药碗往后退了一步,错开兰溪的手,笑容带着些狡黠。 “皇后娘娘别急着喝,本王,还有个问题要问皇后娘娘。” 兰溪被他戏弄,脸色微变。 那游走的思绪,也都被攥回来。 “你们先退下!” 兰溪扫了赵太医等人一眼。 赵太医如蒙大赦,跟着侍卫一起仓皇地溜出去。 殿内,只剩兰溪和萧长卿。 兰溪开口,语带讥讽,“怎么?摄政王前朝的事还不够忙的?管闲事管到本宫的芝兰殿来了?” 萧长卿握紧那药碗的边缘,像是捏住了兰溪的命门一般。 “娘娘今日如此咄咄逼人,可是和本王手中的药有关?” 兰溪深吸一口气。 若非面前之人,曾救她多次,她真想将这个潜在的威胁给扼杀掉。 自己肚子里的这个,还有他的血脉…… 兰溪想到深处,丝丝痛意,从心脏处开始蔓延。 她忍着痛,忍着唇间的血腥气。 冷笑道:“本宫吃什么药,与摄政王有关?摄政王与其关心这个,不如管管你背后的韦家!” 萧长卿想不到兰溪会提起韦家,诧异道:“韦家怎么了?挡着你兰家的路了?” “狗屁!” 兰溪恨不得将那碗药摔在萧长卿脸上。 “你韦家暗自雇人,满京城污蔑我兰氏狼子野心,污蔑本宫荒淫无度,若说没你授意,他们岂敢如此?” “萧长卿,你且记得咱们当日的合约,若你敢撕毁合约对我兰家下手,本宫绝不会轻饶。” 萧长卿指尖摩挲着药碗,看兰溪的眼神,愈发深晦。 “韦家……说错了吗?” “你!” 兰溪骤然起身,扬起右掌,真想朝他那脸上扇去。 但忍了忍,还是反握成拳,缓缓落下。 她有些失态了。 她知道。 可此情此景,让她如何淡定!如何心静如水! 肚子里的孩子,是他的。 一夜春风,也是同他。 那些曾有的温柔,和还未说出口的爱意,也是和他一起的。 如今,她忍着痛,承受着那份为难和挣扎,不得不将自己的孩子打去。 可眼前这人呢?却像个没事人一样!竟然大大咧咧地端着这碗药……当面骂她是个荒诞淫妇! 双眸,渐渐染上猩红之色。 兰溪的语气,也带着狠意。 “萧长卿,本宫将这皇位拱手让给你,可不是代表本宫怕了你,你是知道本宫手段的,若你韦家还不收手,那就莫怪我兰氏手下不留情了。” 兰溪抬眸看他,眸底的恨意,让萧长卿心惊。 “就连萧烨,本宫的枕边人,本宫都能狠下心肠让他身败名裂,何况你一个小小的韦家呢?” “识相的,就管好你的首尾!” 萧长卿并没被兰溪的恐吓给吓到。 相反,兰溪的眸底的恨意,让他有种熟悉的感觉。 他想起一件快被遗忘的往事…… 第77章 亲手喂药 幼年时,他曾随同父皇狩猎,路上突遇狼群,为了安全,侍卫们放火焚烧,将狼群灭尽。 在那被烈火烧尽的狼窝里,他捉到过一头小狼。 那小狼虽是牲畜,但已有几分灵性,知道他们皆是它的仇人,一边瘸着腿往后退去,一边故作凶猛地龇起牙齿。 可未满月的幼狼,如何敌得过成年的侍卫? 獠牙还未咬下来,便被侍卫一手拎起,塞进笼中。 他曾和那笼中的小狼对视过。 小狼的眼神,和兰溪此刻的眼神,一模一样。 深入骨髓的不安。 草木皆兵的警惕。 还有那为了生存,不得不掩藏起来的恨意。 记忆里的那双眸子,和眼前丽人的眸子,渐渐重合。 萧长卿心底升起淡淡的疑虑。 兰皇后出身兰氏,金尊玉贵,一生优渥。 又是一个弄权贪富之人,怎会有这种眼神?像曾遭过什么天大的折磨一般,丧尽了对人性的期待。 难道,他从前对这位兰皇后的认识,过于刻薄过于片面? 心里这般想着,倒收起了脸上的讥讽之色。 将那药碗递到兰溪手中。 “身体要紧,不能耽搁娘娘用药。” “至于韦家之事,本王回去后会好好盘问,若有此事,必让韦家之人给皇后娘娘赔罪。若无此事,皇后娘娘往后说话做事,还请谨慎一些。” …… 汤药已凉。 兰溪耳边是萧长卿清冷的声音。 鼻尖,则是那汤药苦涩而辛辣的味道。 她仰头,一饮而尽。 死守在门外的腮雪和凝霜,看到这一幕,死死捂住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 她们从小伺候长大的小姐啊。 这又是何苦呢…… 兰溪饮尽了,将药碗搁在桌上,再抬眸时,眼底已无半丝涟漪。 “摄政王深夜前来,不知所为何事?” 萧长卿对上她那眼神,心中骤然一痛。 那疼痛,比任何一次都剧烈。 他往后堪堪退了两步,才止住身形,再看兰溪时,便带着狠意。 这狠意,不是对兰溪。 而是对这破败的身体。 但兰溪,却因这狠意,将她面对眼前之人的心防,又垒了几层。 即便萧长卿脱口而出的消息,让她意外极了。 也没能驱散她眼底的冷意。 “萧烨的藏身之处找到了。” 萧长卿解释道:“本王的人找到萧烨的住处时,萧烨已被人秘密接走。” “接走他的不是别人,而是本王的二弟,当初的二皇子,如今被封为枢北王的萧信。” 萧信? 兰溪眸色凝重起来。 当年萧长卿失智,先帝属意的第二帝王人选,便是这位边关长大的二皇子。 二皇子的母亲,是先帝的端妃,出身赫连家。 赫连家那可是镇守北疆多年的氏族,在北地赫赫有名,一呼百应。 所以,在京城,二皇子受诸多武将的簇拥和推举,风光无限。 若非兰家釜底抽薪,将了二皇子萧信一军,后来的萧信也不会被先帝厌弃,被扔到北疆自生自灭。 先帝骤然去世,北疆山高路远,萧信根本来不及赶至京城。 这皇帝之位,便落在了萧烨的头上。 萧烨为了安抚武将,也惧怕这个长兄举兵造反,便给萧信了一个枢北王的封号,并将整个北疆作为他的邑地。 枢北王受封之后,只递了一份折子过来,就是为他的母妃赫连氏讨了一个太妃的封号,并接回自己的邑地供养,自此,和朝中再无联系。 前世,兰溪在冷宫里的第五个年头,隐约听人提起过,说枢北王造反了,快打到京城了,后来不知为何,又退兵和谈,平息了纷乱。 可如今,萧烨登基不过半年,枢北王的势力就已经蔓延到了京城吗? 能在兰氏和萧长卿的眼皮子底下,将人无声无息地接走,这份隐藏的实力,庞大到让人心惊。 “你的人没有追上吗?” 兰溪问道。 萧长卿摇头,“消息慢了几步,等找到萧烨的住处时,他已离开两日了,追也指不上了。” 他眉心微蹙,“若枢北王和萧烨联手,不久之后,只怕有一场硬仗要打。” 兰溪深以为然。 萧长卿和枢北王再怎么斗争,他们仍是有着同源血脉的皇室兄弟。 可兰府就不一样了。 当初将枢北王拉下马,完全是兰氏一手操办的。 原本不可一世的二皇子萧信,沦落到远走北疆,还在北地的冷风中被刮了这么些年,只怕对兰氏的恨意,早入了骨髓。 若枢北王卷土重来,他马蹄下的第一条命,一定是兰氏。 数日来的散漫,在此刻,消失殆尽。 兰溪仰头,看着萧长卿那宛若雕刻般的侧颜。 “如今这天下,是摄政王您的天下了,如何处置萧烨,如何对抗枢北王,还需您给个方向,我兰家一定配合追随。” 萧长卿心中早有谋算。 “枢北王离京多年,想必极为想念这故土,本王已下令,命他三个月后回京述职,并为枢北王举办一场宫宴,为其选举两位侧妃,不知此事,可否交给兰皇后您来操办?” 兰溪凤眸微眯,“这么明显的鸿门宴,他会答应吗?” 萧长卿笑道:“那你是小瞧本王这位二弟了。” “本王这二弟,自小勇武果敢,侠肝义胆,血气方刚。” “从我们的角度看,这选妃宴是场鸿门宴,可从二弟的角度看……” “名正言顺回京不说,还能近水楼台先得月,找机会杀了你我……那时,他岂不是可以名正言顺的当新帝了?” “所以皇后娘娘,合作之事可能需要多维持一段时间了,毕竟我们的人头都是暂时悬在这脖颈上,并不安全。” 兰溪答应道:“选侧妃之事交给本宫吧,但前朝之事你自己处理好,别哪天枢北王的大军兵临城下了,你告诉本宫你无能为力……” “放心,就算真到了那一天,本王保证,一定死在娘娘身前。” 二人对视。 两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看彼此的眼神,皆是算计,无一点真心。 兰溪心头涌上倦意。 打了个哈欠,道:“往后深更半夜的,摄政王不必亲自过来拜访本宫,孤男寡女的,若被有心人察觉,难免会生出许多是非,影响本宫的清誉。” “您快些离开吧,本宫要安寝了。” 萧长卿温和一笑,“好。” 临走前,眼神又在那药碗的边缘流连一圈,眼底划过一道暗芒。 第78章 奸夫是谁 三更已至。 计时的滴漏铜壶,已蓄满。 坐在桌前的萧长卿,终于读完有关萧信在北疆的一切信息,合上了密信。 乾清宫的掌事徐公公,弓着腰,小心地替换着那铜壶滴漏。 动作稍微大了些,引来了萧长卿的目光。 “怎么毛手毛脚的?” 萧长卿揉了揉太阳穴,将那密信扔进烛火中烧掉。 他虽是责问,但语气尚算温和。 伺候他的人都知道,摄政王从不轻易发火,更不会随便处置宫人。 “回王爷……” 徐公公声音忐忑道:“夜里去了海棠院一趟,海棠院有些不太平静,老奴的心情也毛躁起来,下台阶时,一个不慎摔了一跤,手脚都给磕碰了……” 海棠院住着桑桑姑娘。 他本以为说完这些,主子会询问海棠院发生了什么。 那样,他便可在主子面前提一提桑桑姑娘,毕竟拿了那么多银子…… 可万万想不到,素来不爱动怒的萧长卿,竟发了火。 “大胆!” 他声音带着难掩的怒意和冷冽。 落在徐公公后背的视线,如芒在背,又辣又疼。 “是本王平时对你们太宽和了吗?让你们忘了真正的主子是谁?” “若不想好好当这差事,本王送你出宫养老,不必你身在曹营心在汉,领着本王的俸禄,替他人绸缪!” 徐公公面色大变,失态地伏跪在地上,“王爷恕罪,奴才只是一时糊涂,往后万万不敢再提及他人,求王爷再给奴才一个机会……” 认错倒也干脆。 萧长卿升腾起的怒气,散去几分。 但眉间的褶皱,仍未平坦。 他冷声,肃然道:“今日的话,本王只说一次。既是本王的人,便好好在本王跟前当差,若再敢阳奉阴违……拿了别人的好处来本王这里做人情,本王决不轻饶。” 徐公公匍匐在地,连声磕头。 “奴才记住了,奴才绝不敢忘……” “行了。” 萧长卿压下心中那不知名的烦闷,“你出去吧,问问薛乾那药验出来了没,若有结果,让他进来给本王汇报。” “是……” 徐公公仓皇地告退离开。 出了大殿,殿外的冷风吹进他的衣领,他才陡然一震,整个人清醒下来。 本以为桑桑姑娘,在王爷的心中有特殊地位。 没想到,王爷并不把她放在心上。 甚至,海棠院那边的信儿,对王爷来说,还没有芝兰殿那边的信儿,来得重要…… 往后,他得警醒点儿,提点着下头的人,千万不能触了王爷的霉头。 …… 徐公公退下后,没过多久,殿门外闪过一道暗影。 正是薛乾。 他本就是个冰块一样,不苟言笑的人。 如今穿着一身黑甲骑装,头戴钢盔,更显得冰冷肃穆,不近人情。 进殿后,硬邦邦地行礼磕头。 “回王爷,那碗药,已查出是什么了。” 萧长卿抬眸,“起来回话。” 其实喂给兰溪的那碗药,并不是赵太医熬的那一碗。 他自幼医药便未断过,久病成医,一靠近赵太医手中的食盒,便闻出那药碗里的浓重的麝香味。 所以,才会命人替赵太医拎着食盒,才会跟赵太医一起去芝兰殿,好找机会将那碗药换掉,换成常用的补药。 他想知道这兰皇后协同赵太医,鬼鬼祟祟地在筹谋什么。 如今,想必太医已给了结果。 薛乾侍卫在堂前,冷硬道:“王爷,属下为防出错,找了三位太医查验,结果都是一样了,这药……并非什么补药,而是堕胎药。” 什么?! 萧长卿真的惊到了。 在掌心摩挲的那枚玉扳指,也倏然脱落,碎裂两半。 “堕胎药?” 他不确定,又问了一遍。 “对。” 薛乾拱手,语气复杂:“这堕胎药是特制的,比常见的更温和,且不伤身体。看药量,应该是要堕掉三四个月的胎儿。但据太医所说,无论这堕胎药怎么调配,就是神医来了,也断不了它的副作用。” “只要是女子饮用,都会伤到身体,三五年之内,无法再次受孕。” 萧长卿搁在御桌上的右手,紧握成拳。 这孩子是萧烨的吗? 兰皇后对萧烨,果真恨之入骨。 连二人的血脉都不愿意留,哪怕伤敌八百自损一千,也要将孩子打掉。 但是…… 以兰家的谋算,以她兰溪的手段,若有一个皇室血脉的孩子,岂不是可以保兰氏百年的荣华吗? 他印象里的兰溪,绝不是如此冲动之人。 难不成……这个孩子的身份有问题? 并不是萧烨的? 他忽然想起一件事。 就发生在数日前。 当时的兰溪就站在薛乾的位置那儿,执剑质问玉媚儿和桑桑,为何三番五次要下迷药害她。 除夕夜那次的春药,他知道。 是他救了兰溪,得到了和兰氏谈判的权力。 但还有一次,是什么时候? 若是兰溪单纯地和萧烨同房,兰溪绝不会开口说是玉媚儿要害她。 帝后同房,就算用了春药,那也只是夫妻敦伦之乐罢了,谈不上害这个字。 那次下药,一定是害了兰溪的清誉! 她和外男私通。 外男又是谁呢? 萧长卿盯着桌前明灭的烛火,总觉得真相好似就在他面前,却偏偏蒙了一层面纱,让他再怎么用力,都无法穿透那面纱,去看清楚面纱后的画面。 既然看不清,那便扯掉吧。 萧长卿眼底闪过一丝决然。 他势必要搞清楚,和兰溪私通之人是谁,这样,便能多个手段攥住兰氏的咽喉,往后的合作中,也能多一些主动权。 “王爷,那药已经凉了,是否……” 殿内,薛乾提醒道。 萧长卿这才将纷乱的思绪抽回。 “找太医,让他们按照一模一样的配方再配一副。” “明日芝兰殿内应该会用补药,你守在太医院到芝兰殿的路上,将补药和此药替换掉。” “皇后娘娘既然想喝,我们有什么理由拦着呢?” 萧长卿冷声吩咐。 薛乾眸色微滞。 他看着主子冷冰冰的样子,开口想说些什么,但碍于性格,最后,还是将那未出口的话给咽下了。 主子……定是有自己的打算吧。 那些前尘旧事,跟帝位比起来,确实不堪一击。 他作为属下,奉令行事便好,还是别随意插嘴了。 “是。” 薛乾恭声应道。 第79章 离奇失踪 次日,巳时。 赵太医为保小命,告假在家。 出宫之前,准备好了七日的药材,交给奉药太监,吩咐他每日熬好,送至芝兰殿。 奉药太监依言照办。 眼看再绕过一道巷子便到芝兰殿了。 那提着药箱的奉药太监,被突然出现的薛乾拦住。 薛乾面带不善,语带质问,“哪个宫里的?要送什么东西?” 奉药太监认得这位的身份,忙恭敬道:“是给皇后娘娘的补药……” 薛乾语气不善,“本官怎么从未见过你?近日宫中不安宁,许多宵小之辈猖狂放肆,你且把药端过来,让本官看看这药里是否有毒。” 奉药的太监想起赵太医的交代,面色微白,急忙解释说:“这是皇后娘娘点名要的,从头到尾都是小人盯着熬的,未经过任何人之手,还请薛大人通融一下,让小的赶紧将这药送去,若耽误了娘娘的要事,咱们都担待不起啊。” “那你的嫌疑便更大了。” “本官从未见过你,你这张脸看着便不像好人,皇后娘娘怎会让你单独熬药送过去?” 小太监脸色一白,心头将赵太医怨了几句,正要和薛乾再解释,薛乾已眼疾手快地夺过他手中的药箱。 小太监面色大变。 薛乾却已背过身,飞快地掀开那药箱盖子,将里面的药汁倒进自己的袖中后,又将提前准备好的堕胎药倒进去。 接着,袖腕一翻,翻出一根银针,将那银针探过之后,才将药箱递给面色惶然的小太监。 “无毒,你给皇后娘娘送过去吧。” 小太监呆滞地接过那药箱,有些反应不过来。 “……好了?” 薛乾撇他一眼,“怎么?想让本官再检查一次?” 侍药太监急忙收回药箱,讪笑道:“不敢不敢,薛大人既然已检查过,那奴才便先离开了。” 薛乾冷哼了一声,没再多言。 侍药太监提着药箱,擦了擦额上的冷汗,匆匆离开。 他走后,薛乾眉目一凛,陡然望向身边草丛的位置。 袖中飞出一把匕首,不带犹豫地甩过去—— “谁在偷听?滚出来!” 草丛里传来女子的呼痛声。 紧接着,一个皮肤略黑,穿着绿色宫装的少女,捂着流血的手臂,缓缓从那半人高的草丛掩映中,站出身来。 若芝兰殿的人在,便会认出,这是皇后娘娘昨日带回宫里的粗使宫女,名叫青鸾。 薛乾却不认识。 跨步上前,一把掐住青鸾的喉管,任由她胳膊上的血迹,滴在自己的黑甲之上。 “哪个宫里的?谁给你的胆子!” 薛乾满面杀意。 青鸾迎着那凶戾的视线,心底狠狠一颤。 她听腮雪姐姐说过,这位薛统领,是摄政王的心腹之一。 摄政王的心腹,为何要把娘娘的药换了? 刚才薛乾的动作,她全看到了! 不行。 得尽快回宫告诉娘娘,那药不能喝! 青鸾眼底一转,计上心头。 她冲着那草丛的另一端,大声吆喝:“你还在等什么?快跑啊!” 还有人?! 薛乾面色骤变,手下一松,骤然看向那团草丛。 草丛处,空无一人。 而青鸾,则趁其不备,拔下自己的珠钗踢到路边,转身往另外的方向,飞奔逃走。 没跑两步,被紧追而来的薛乾拽住。 “狡猾的丫头!” 他冷哼一声,对着青鸾的后脑勺狠狠一敲。 青鸾来不及呼救,眼白一翻,生生疼昏过去。 …… 青鸾失踪的消息,是在第二日清晨,才传到兰溪这里的。 彼时。 兰溪正虚弱无力地靠在床榻上,面色是前所未有的憔悴和苍白。 从昨日到今日,流出的血已有一盆。 引产伤身。 更伤心。 兰溪苍白的,恍若透明的指尖,翻动着手中的册子。 那册子上记载着京内官宦之家及笄女娥的资料。 给枢北王选侧妃之事,耽误不得。 需尽快拟定好人选。 这侧妃的人选身家不仅要清白,还得忠于兰氏和皇室,为人还不能迂腐古板。 光看画册不行,最好抽时间见一面,不如,二月二举办一场春宴…… 这般想着,眸底也染上了些生动。 倒缓和了几分内心的酸楚。 直到腮雪一脸焦急地绕过屏风,快步来到她身边。 声音难掩慌乱,“主子,青鸾失踪了!” 青鸾自入宫后,便一直跟着腮雪打下手,腮雪对她也真心相待。 如今青鸾失踪,她可急坏了。 “和她一块住的宫女翠柳说,青鸾昨日午时就没再看见她了。” 兰溪合上书册,语气也带着担忧,“怎么现在才汇报?” 腮雪跺了跺脚,“这要怪奴婢了,青鸾初进宫那日,是睡在奴婢屋里的,奴婢也一直对她关照有加。所以翠柳她们以为青鸾跟着奴婢呢!都以为她是得了主子您的吩咐出去办事了,所以不敢多问。” “清晨起来奴婢碰到翠柳了,和她一对话,才知青鸾昨儿就失踪了!” 兰溪接过腮雪递来的暖炉,眉目之间,带着一丝愁容。 青鸾入宫才两日,连芝兰殿都没摸清楚,更别说这偌大的后宫了,只怕到哪儿都是一眼蒙。 可就算迷路了,鼻子底下便是路,总能找到芝兰殿的啊…… 后宫提起芝兰殿,任谁都要给个面子的。 青鸾是她宫里的人,如今却无故失踪,说明那背后之人,根本不忌惮她芝兰殿的名头。 要么,是仇人。 要么,便是摄政王那一系的人。 后宫之中,莫名其妙失踪的人,要么再无音讯,要么最后在某处深井中寻到,尸骨都凉了。 青鸾是她带进宫内的,往后更有大用,如今人丢了,她如何安心? 兰溪顾不上小腹处的剧痛,以及浑身乏力的酸楚,她扶着腮雪的手,艰难地从榻上起来“芝兰殿都搜遍了吗?芝兰殿后面那片假山找了吗?最后一次见她的是哪个宫女?当时给青鸾安排的是什么差使?” “扶本宫出去,本宫亲自去找。” 腮雪忙拦住她,“清晨寒冷,主子你现在受不得凉,芝兰殿内外那么多宫人,哪用您亲自去找?” “这丫头想必是偷吃了酒水,又迷了路,不知道倒在哪个宫里睡着了,您放宽心,奴婢先和凝霜一起领人去查一番,中午之前,定将那小妮子揪出来给您磕头。” 话虽这么说,腮雪心中,却浮起一丝不安。 眼神掠过兰溪苍白的唇,那不安之中,又带着愧疚。 主子近来心力憔悴,她实在不该将此事汇报,劳主子操心的。 往后诸事,能和凝霜商量着解决,便尽量不打扰主子清净…… 第80章 兴师问罪 腮雪火急火燎地离开后,兰溪盯着窗外暗沉的天色,心情也有些压抑。 将书册合上,躺进衾被之中,又焦急又乏累,竟迷迷糊糊地睡去。 这一觉醒来,便到了午时。 她睁开眼,盯着床帐上的细颈仙鹤,有一瞬恍然,不知今夕何夕。 一直在殿外候着的凝霜,听到屋内细琐的动静,忙问道:“主子醒了?” 兰溪嗯了一声,声音却是前所未有的艰涩和沙哑。 凝霜忙推门进来。 小心掩好门窗后,捧着那一直温在炉边的热水,半跪在榻前,小心伺候着兰溪,帮她净了手脸,漱了口之外,这才端来那装着药的汤碗。 眸底,是难掩的心疼。 “药已送来两个时辰了,奴婢看您睡得沉,便不忍叫醒您,身体要紧,您先把药喝了吧。” 兰溪端着碗边,一饮而尽。 凝霜急忙从旁边的食格子里取出几枚蜜饯,递给兰溪,“主子用几颗,压压唇里的苦气吧。” 兰溪摆手,“不必这些。” 这点儿汤药之苦,比起切肤的疼,又算得了什么呢? 吃些苦头才能长些记性。 若非她疏忽大意不够谨慎,又怎会有流产之痛? 往后做事,定要思虑更周全些,步步更周到些。 兰溪眸子复又落在凝霜湿透的发丝上,“外面下雨了?” 凝霜点头,用袖子擦去发上的水渍,“蒙蒙细雨,春日还没来,春雨便先到了。” 兰溪有些心疼,“既然下雨了,怎么还在殿外等着?这么大的人了,不知进来避雨吗?“ 凝霜不好意思地垂首,眉目在昏暗的光线下,愈发小意温婉。 “奴婢怕推门进来吵醒您……” 兰溪心头又是一阵酸涩。 她虽曾失去许多东西,包括那永不复回的天真,但身边还有一二人,对她温情相待,赤诚而忠恳。 老天到底是怜悯她的。 只是…… 透过凝霜那低垂的眸子,兰溪仍洞察出,她那掩藏心底的,那丝破碎的哀色。 当初,萧烨纳妃之事,在凝霜心底,留下了永无法愈合的伤疤。 兰溪逐渐湿润的眸子,逐渐干涩,变得愈发坚定,凛然。 恨意,再次给了她力量。 萧烨还没死。 那个挨千刀的罪人,还没受到应有的惩罚。 悬在兰氏头顶的大刀,迟迟未决。 她怎配虚弱? 怎配萎靡又伤情? 打起精神后,兰溪忍着痛,在凝霜担忧的眼神中,强硬地下了床。 披上那雪狐氅子,抱着暖炉,坐在椅上,让凝霜给自己梳妆打扮。 盯着那铜镜中,逐渐上了颜色的自己,问道,“青鸾找到了吗?” 凝霜为兰溪挽发的手指一顿,艰难道:“人没找到,但在芝兰殿附近的巷子里,找到了她遗落的珠钗。” 铜镜中的眼神,陡然凌厉,乍出刺骨的寒意。 “谁敢动本宫的人?” 凝霜恢复了手上的动作,一边为兰溪盘发,一边解释,“那条巷子,很少有人经过,兰家军去探查了一番,也没发现什么痕迹。” “周围的宫殿俱都搜了一遍,可未能找到任何线索,像是凭空蒸发一般。” “按理说,不应该呀……” 凝霜嘟囔道:“那巷子里虽没有兰家军执勤,但巷子首尾的出入口,俱有军将把手,若带着或扛着宫女离开,定逃不开兰家军的视线……除非……” “除非什么?”镜中,兰溪挑眉。 “兰家军的许副将说,除非,是武艺高强之人,或者早有预谋之人,能避开兰家军的耳目,才能将人带走。” 兰溪声音笃定,“青鸾入宫不过两日,谁会预谋对她这个无名无份的小宫女下手?所以带走她的人,必是武艺高强之辈,能飞檐掠瓦之辈……” 除了兰家军,那就只有乾清宫那一批侍卫了。 可萧长卿的人,为何无缘无故对青鸾下手? 兰溪百思不得其解。 又问道,“昨日午时之前,芝兰殿内除了青鸾,有谁去过那条巷子?” 凝霜摇头,“俱盘问了一番,芝兰殿内无人去过那巷子,奴婢也已派人通知了常公公,让他开始全宫搜查,但如今,也没个信儿……” “不过……” 她话音一转,“从太医院赶过来给您送药的小太监,则经过了那条巷子,奴婢自作主张,将人留了下来,如今正在偏殿候着呢。” 兰溪声音幽远:“和太医院也扯上关系了吗?” 又道:“你办事向来稳妥,再差人给那小公公送点儿吃食垫垫肚子,本宫稍后召他。” “是。” …… 一刻钟后。 兰溪坐在正厅的凤座上,听着那侍药太监的口中之言,只觉得无比滑稽。 “你说什么?薛乾竟然要给本宫验药?” 她和乾清宫井水不犯河水。 兰家军和御前侍卫也互不牵扯,薛乾突然冒出来管什么闲事? “后来呢?” 兰溪皱眉问道。 侍药太监哆哆嗦嗦地解释,“薛统领用银针验完发现,此药无毒,便又还给了奴才,中间不过几个呼吸的功夫,也没什么其他异常之处。” 兰溪心底一片冷意。 这还不够异常吗? 薛乾所行之事,必是经过了萧长卿的授意。 萧长卿无缘无故,查她的药做什么? 还有昨日…… 兰溪猛地想起,赵太医给她送药那夜,也是萧长卿端过来的,难不成萧长卿知道汤药的秘密了? 兰溪悚然一惊。 忽然问道,“明日的药方可备好了?” 侍药太监心头诧异,不明白皇后娘娘为何这样问,但仍恭敬地解释道:“赵太医出宫之前,七日的药材都备好了,奴才只需文火熬煮便可。” “再熬一份端过来。” 兰溪眸色深沉。 她饮药向来都是一饮而尽,谁会细品其中滋味呢?但今日饮药时,隐隐觉得不太对劲,好像今日的补药,比昨日,多了一份酸涩…… 她原本以为是错觉。 可薛乾的出现,青鸾的失踪,让她不得不重视…… …… 到了午后。 内务府主管常公公来芝兰殿回信儿,说后宫所有宫殿已全部盘查了一遍,仍没有找到青鸾的半点音息。 好好的一个大活人就这么凭空失踪了。 侍药太监也来了。 带着熬好的补药。 这回从熬药到护送,全程都有凝霜陪同,中间无任何闲杂之人插手。 兰溪捧到唇边,抿了一口,涩味浓重。 可以确定了。 和昨日喝的,不是同一种药。 啪—— 她将药碗重重地砸在桌面上。 冷笑,“给本宫更衣!本宫要去乾清宫!” 第81章 一群废物 侍药太监被兰溪的气势吓退,捧着那药碗匆匆离开。 离开之时,伞也未撑,任那冰冷的雨砸在面上,心底惶恐不安。 他……是不是卷进什么了不得的事儿中了? 赵太医果然是个老谋深算的臭狐狸,怕是早有预感吧?这才溜出宫外,将这棘手之事交给他? 心底又哀又怨,却无可奈何,顶着雨丝,快步往太医院赶去。 只希望这群主子能看在他勤勉伺候的份上……留他一条命。 …… 芝兰殿内。 腮雪和凝霜轮番相劝。 “主子,外面冷得很,您坐了小月子,按理是不能出屋的,若寒了凉了,之后落下病根就难办了。” “对啊主子,若您找摄政王有事,奴婢替您去送话,哪怕将他请到芝兰殿中也行啊……” 腮雪说着说着,语带不忿。 “封王之前,他对主子百般讨好,恨不得将心都捧出来。如今呢?利用完咱们兰府,便开始当陌生人了?” “他萧氏男儿都是一个德行吧!真叫人看不起!” 凝霜瞥见兰溪青灰的面色,急忙瞪了腮雪一眼,“别乱说!” 腮雪自知失言,忙捂住嘴唇,不敢再言。 兰溪却心意已决。 “若你们真担心本宫,那就往銮驾上多备几个暖炉吧,今日这乾清宫,本宫非去不可!” 她只是一番折腾。 可于青鸾来说,那可是一条命啊。 时间不等人。 …… 雨越来越急。 重重宫墙和楼阁,朱红与湘黄,在雨幕中,被晕染成团,好似名家笔下的水墨,任是清冷也动人。 宫人抬着凤驾,在雨中穿行。 还没到乾清宫,半路就被人拦住。 拦路的是个宫女,穿着青绿色的宫装,在雨幕中,刺眼又鲜亮。 她跌跌撞撞地冲向兰溪的凤辇,哀声道:“皇后娘娘救命啊!” 凤辇被逼停。 撑着伞的腮雪看着那一身泥泞的宫女,怒道:“哪个宫里的?从哪里学的规矩?冲撞了皇后娘娘,你可知罪?” 宫女匍匐在地上,抓着腮雪的裙角,“腮雪姑姑,奴婢是海棠院的,我们姑娘多日不见陛下,心思成灰,在屋里上吊自杀——” 海棠院? 那不是桑桑住的地方吗? 兰溪掀开帘子,看向那宫女。 桑桑是萧长卿的人,她顾及着萧长卿的恩情,对这桑桑百般照顾,吃的喝的都是最好的,虽很少关注海棠院,但也数次命令宫人,不可轻怠桑桑…… 好好的,怎么就要闹自杀了? 凤辇外的冷风携着细雨吹进辇驾内,寒气逼人。 兰溪的声音,透过雨声,传入那宫女耳边。 如传言中一般,无情而狠辣,让宫女面色发白。 “她死了,与本宫何干?” “你也知她是摄政王的人,去找摄政王便可,何故来本宫这里纠缠?脑袋挂在脖子上嫌沉了?想让本宫帮你摘掉吗?” 小宫女骇得浑身一颤。 但想想海棠院的情景,伸头一刀是死,缩头一刀还是死…… 她梗着脖子,哭道:“娘娘恕罪,奴婢也想去找摄政王,可乾清宫的太监说,摄政王一早便出宫了,随行的还有御前侍卫首领薛乾。如今满宫没个能拿主意的人,奴婢实在走投无路了,这才拦住娘娘的凤驾……” 萧长卿跟薛乾都出宫了? 兰溪眼底滑过利芒。 这二人倒是好运道! 今日,她本打算见血的…… 兰溪抚了抚手中的匕首,眉眼尽是冷意。 外面小宫女还在嘤嘤哭泣。 腮雪驱赶道:“她爱上吊就上吊,就算死了关我们娘娘什么事?你这宫女也是可笑,忘了自己吃谁的俸禄了吗?怎么有脸敢在娘娘面前替她求情?” 小宫女语气更加哀戚,“娘娘有所不知,摄政王对桑桑姑娘极为看重,若她死在海棠院,咱们这些伺候的人也别活了,奴婢知道娘娘心善,求娘娘去瞧瞧吧,给奴婢一条活路……” 这都开始道德绑架了。 腮雪怒极,把伞往身后一扔,正准备踹开那挡路的宫女,听到兰溪的声音,从凤驾中传来。 “且慢。” “罢了,既是后宫的人,本宫也不能不顾你们的死活,腮雪,折道去海棠院吧。” 左右寻不到萧长卿人影了,不如去海棠院看个热闹。 看看几日不见,这桑桑又在矫情什么。 …… 海棠院内,鸡飞狗跳。 雨幕里,跪了一院的宫女和太监。 几个贴身伺候的宫女,在廊下,喊得撕心裂肺。 “桑桑姑娘您开开门吧,有火气您朝着奴婢们发,千万不能伤害自己。” “摄政王今日出宫了,来不了咱们海棠院,姑娘您莫要冲动……” …… 屋内,传来桑桑尖锐的哭喊声。 “他不可能出宫的……我不信……他一定是不喜欢我了!” “这些天将我禁足在海棠院,关在兰溪那个老女人手下,他知道我受了多少委屈吗?吃不饱穿不暖的……就这么对待他救命恩人的吗?” “今日他若不来,我便吊死在这屋里,你们都别想好过!” …… 她口中的“老女人”兰溪,一进院子,听到这话,便黑了脸。 委屈? 满后宫在她的命令下,谁敢给海棠院脸子看? 吃的喝的用的尽是最好的,上面更没人过来吆五喝六,半点事儿不用愁,每天负责吃好喝好别作闹就,整个后宫就属桑桑活得最自在了,这会儿还抱怨起来了? 腮雪看着那跪了一地的宫人们,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眼睛都瞎了吗?分不清谁是主子?” 宫人们这才回神,急忙要给兰溪行礼。 兰溪摆手,看着她们身上那湿漉漉的衣服,叹了一声,“都起来吧,去屋子里换身干净的衣服,春雨本就寒凉,若病倒了谁伺候你们主子?” 宫人们对视一眼,骇于桑桑平日里的淫威,竟不敢动弹。 兰溪心头浮起怒意。 “怎么?本宫说的话不管用了?你们等着桑桑主子给你们发月俸吗?” 一个个的,分不清自己身份了还是怎么的? 这群宫人如此,桑桑亦是如此! 依她看,都是日子过得太舒坦了,闲的! 也罢,今日给这群人,好好松泛松泛筋骨,也让她们知道,这宫中不是那么好混的。 她兰溪的名声,也不是什么慈软的。 兰溪蓦地转身,盯着那紧闭的房门,冷笑道。 “一个个都在宫中混这么久了,还能被一道门锁给拦住?不开门不会把门拆了吗?不开窗不会把窗砸了吗?” “跟着废物主子跟久了,真把自个当废物了吗?!” 第82章 是她不配 众人面面相觑。 这……桑桑姑娘的脾气……谁敢啊…… 兰溪见状,眼底冷意更盛。 满院子的人,没一个能拿得出手的。 她甩开腮雪搀着自己的胳膊,夺走那硬木的伞,来到廊下。 桑桑听到动静了。 知道兰溪来了。 她的声音,一改刚才的尖锐,变得哀怨,凄惨,带着惺惺作出的姿态。 “兰姐姐,你不要拦着我了,我都这样了长卿都不来看我一眼,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他真的好狠的心啊……” 谁是你的兰姐姐! 兰溪听到这称呼便觉得恶心。 强压下那胃里的生理不适,叩门,“你是自己打开,还是让本宫帮你打开。” 桑桑哭声更重。 “兰姐姐!你不要逼我了,我已经这般可怜了,为何你还要咄咄相逼。” “既然你非要让我去死……那就这样吧!” 咚—— 她一脚踹翻了脚下的木凳,决然地抓着白绫,隔着朦朦胧胧的窗扉,看到了她满脸故作的委屈和哀色。 好似上吊之事,全是被兰溪所逼。 伏跪在廊下的宫人,听到殿内的动静,脸都白了。 哀求道:“皇后娘娘您高抬贵手啊,求您给桑桑姑娘一条活路吧……” 兰溪彻底气笑了。 她冷眸撇着地上的宫人,“你这主子给了你多少好处?倒打一耙的本事可真不小!” “滚开!” 兰溪一脚踹开左右拦路的宫人,举着手中的木伞,狠狠砸向木门。 屋内。 桑桑嘶哑的,勒着脖子的声音愈发哀戚。 “兰姐姐,你好狠的心啊……” 兰溪怒意更盛,丢掉那木伞,掏出袖中的匕首,撬向那木门的关节处。 门框松动。 兰溪收回匕首,凤眸含霜,右脚狠狠一踢—— 砰—— 木门碎成两半,四裂开来。 屋内。 桑桑手中揪着白绫,僵硬地站在椅子上,她的旁边,则是被踢翻的凳子。 她脚边有两个支撑物,踢翻其中一个,只是为了吓唬外面的宫人。 惜命如她,怎会轻易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兰溪抱着双臂,唇边吟起讥讽的笑。 “桑桑姑娘这演戏的功夫,可真是京中第一流啊。” 桑桑眼底闪过尴尬。 那尴尬很快又变成恼怒。 可眼前之人,不是她能随便发脾气的。 桑桑狠狠地跺脚,不满地嘟囔,“兰姐姐,你可还记得当初的承诺?你说只要我救下萧长卿,你便答应撮合我们两个。” “如今长卿对我爱答不理的,你是不是得加把劲儿了?” 兰溪笑着道:“确实。” 桑桑眼底一亮,“那你有什么主意?” 兰溪抱着臂,绕着桑桑,悠然转了一圈,神色莫名。 “桑桑姑娘自小在民间长大,想必经历颇多,对这天下男子的脾性,也知道几分。” 桑桑挑眉,“什么意思?” 兰溪笑道:“这天下男子嘛……往往自以为是,自命清高,最喜欢那种伤病柔弱,全身心依附他们的女子。” “桑桑姑娘如今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样子,连普通男子都吸引不了,更别说那冰山一般的摄政王了。” “不如……” “不如什么?” 桑桑面色青白交加。 她总觉得兰溪在嘲讽她,可她找不到证据。 但这阴阳怪气的语气,让她莫名的难堪。 “不如本宫帮你一把。” 兰溪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凑近桑桑。 桑桑却觉得后背发寒。 “你……你怎么帮我?” 怎么帮? 兰溪果然地撩起右腿,狠狠踹向那三尺高的椅子—— 眼底掠过狠色。 当然是帮你变得柔弱无依啊! 椅子骤然翻倒。 桑桑躲闪不及,惊呼一声,从高处重重地摔在地上。 和她惊呼声混在一起的,还有那咔嚓的骨头错位声—— 砰—— 殿内殿外,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接着,便是桑桑杀猪般的嚎叫声。 “兰溪!你这个忘恩负义的泼妇!你就是这么对待我的?你忘了当初你答应过我——啊——” 兰溪抡起椅子,朝她后脑勺狠狠砸去。 嗡—— 桑桑眼前一花,后面的骂声噎住,往后一倒,双眼一翻,彻底晕死过去。 兰溪丢开椅子。 廊下的宫人们,这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娘娘……您……” 海棠院的掌事姑姑,哆嗦着唇,惊恐道:“您这样……我们怎么跟摄政王交代啊!” 兰溪凤眸朝她瞥去,带着森然的冷意。 “交代?你家姑娘自己要上吊,本宫不过帮她一把,谈什么交代?” 那掌事姑姑还要再辩,却骇于兰溪那吃人般的眼神,讷讷地,闭了嘴,盯着那躺在地上生死不知的桑桑,深深叹了一口气。 这……这又是何苦呢…… 雨越下越大。 铺天盖地的寒意,顺着这冰冷的空气,渗进兰溪的四肢百骸。 那种无法承受的虚弱和痛意,让兰溪艰难地扶住了腮雪递来的手。 她强撑着,指着地上的桑桑。 “带回芝兰殿。” 只要桑桑在芝兰殿,萧长卿回宫之后,想必第一时间便会赶来。 到时,再质问他青鸾之事! “是!” 腮雪扶着自家主子发抖的手臂,心里又酸又疼,路过桑桑时,朝她手上狠狠踩了一脚—— 早不闹晚不闹,非挑着今天闹事! 若主子有什么闪失,一百个都赔不起主子的一根手指头! …… 雨到傍晚才停。 水汽缓缓升腾成雾,凝在芝兰殿的上空。 兰溪自从海棠院回来后,便昏睡过去。 再醒来时,那种从灵魂深处涌来的虚弱感,让她差点以为,她又回到了上一世。 被乱棍打死的那天。 她眼睁睁看着,那群太监和侍卫们,将她的手脚,从上到下,寸寸敲断。 怎么会不疼呢? 可她从头到尾,一声疼都没叫过。 她如何能叫痛? 她如何能在那对贱人面前妥协? 到后来,已痛得麻木,灵魂都似乎从肉体中剥离出来。 和如今的感觉一样。 似乎这身体,已不是自己的了。 兰溪的手,不知怎么,摸到了自己小腹的位置。 那里好像曾有过什么。 如今却空荡荡的。 她的孩子吗? 她…… 不配。 手背上,似乎被什么打湿。 烫得惊人。 兰溪浮游的意识,终于落定,她凝神,看向自己的手背。 那里竟有一滴湿润的泪。 她惊慌地摸上自己的眼角。 同样的湿润。 兰溪猛地从床上坐起来。 用榻边的帐子,狠狠擦去那湿气,露出一双猩红的,带着血丝的眸子。 仇人未死,兰家未稳。 去它狗屁的脆弱。 第83章 还敢装傻? 她拉下帘子,裹了外衫,正要叫宫人进来伺候。 听到外面夹杂着风声的脚步声。 还有男人那熟悉而冰冷的声音。 “桑桑在哪儿?” 萧长卿回宫了,回宫的第一件事,便是来她这里要人。 好一个郎情妾意。 兰溪心头微冷。 接着,便听到凝霜刻意压低的声音。 “摄政王您去偏殿稍等,我们主子正在小憩……” 萧长卿冰冷的拒绝。 “前朝事忙,将你们主子叫起来,放了桑桑就行,本王此行,跟你家主子无关,只为接走桑桑。” 凝霜面有急色,还要再拦。 兰溪的声音已传出来。 “摄政王想要回桑桑,最好将你那御前侍卫薛乾也带来,否则,咱们就这么僵持着吧。” 萧长卿面色虽不好看,但看见兰溪,语气还算冷静。 凉薄如雾的声线,在这初春的深夜,如冰凉的丝缦,钻入人心。 “本王近日似乎招惹你,你又何苦对桑桑动手?” 兰溪悠然地理着自己鬓边的头发,苍白的唇,吐出的话,不容拒绝。 “人带来,我们谈,人不带来,把桑桑尸体给你送回乾清宫。” 门外静了一瞬。 “你最好给本王一个解释。” 萧长卿转身离开。 薛乾留在了乾清宫,他得差人将他叫来。 见状,兰溪唇角的讥讽之色更盛。 说什么性格淡漠,原来这淡漠也是分人的。 牵扯到桑桑之事,哪还有平日里的半分冷静? …… 一炷香后。 侍卫首领薛乾同萧长卿一起倚在门外。 彼时,兰溪也梳妆打扮好。 她妆容浓艳,以掩饰那苍白的皮肤。 将胭脂抹上唇面,又撑出几分气色。 对着镜子打量一番,确认恢复了平日的仪态后,这才扶着凝霜的手,施然起身。 门被推开。 门外。 夜幕之中,一身黑衣的萧长卿面色冷凝,如这暗沉的天色一般。 他落在兰溪身上的眼神,带着试探和考量。 而站在他身后的薛乾,半张脸蒙在暗处,看不清表情,手脚之间,略有些拘谨。 这一幕,让兰溪心头微冷。 这副做贼心虚的样子,若说青鸾的失踪跟他没关系,谁信? “薛统领本王带来了,本王的人你何时能带来?” 兰溪没回他,而是看向凝霜,问道:“太医怎么说?” “回娘娘,太医说桑桑姑娘只是暂时昏迷,情况尚好,修养个一两日便能清醒。” 凝霜说这话时,眼底闪了一下。 等到了侧殿,众人看见那躺在床上惨不忍睹的桑桑时,才知道凝霜说话时,眼底的闪烁之意代表着什么。 这样子一两日能清醒? 双腿缠满绷带,跟要入殓的死者一般。死者是为了固定住骨头关节不腐烂,而桑桑则是双腿骨折,需要这绷带来修正腿型。 原本姣好白皙的五官,此时青一片紫一片,淤肿着,比平日的脸大了两倍有余。 形状样貌极为惨烈,若不是那沉睡的呼吸声,都无法判断这被白绫包裹之人,是生是死。 萧长卿更是差点没认出那床上之人。 还是靠那插在头上的玉钗,才知这玉钗的主人,是数日未见的桑桑。 脸色瞬间黑如铁锅。 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皇后……这就是你婢女口中的情况尚好?” 再来晚一些,桑桑怕是要死在她这芝兰殿了。 兰溪嘴角也抽了抽。 这太医委实太憨厚了些,包裹的这么严实…… 凝霜艰难地,替自家主子解释道:“摄政王恕罪,桑桑姑娘受伤并不重,是那太医为了桑桑姑娘能更好的痊愈,这才小题大做。更何况……” 她看了一眼兰溪,将今日发生在海棠院的事情,如实相告。 “是桑桑姑娘求死在先,若不是娘娘及时出现,敲晕了桑桑姑娘将她带回芝兰殿,如今桑桑姑娘有没有气都还未知呢……” “更何况,桑桑姑娘身上的这些伤,也不是我们主子害的,而是桑桑姑娘踢翻凳子,自己摔下来造成的。” “这事儿,从头到尾,您可不能怪在我们主子身上,相反,您还应该感谢我们主子及时出手,将你的心上人从阎王手中救回来……” 心上人三个字,让萧长卿眉心狠狠一跳。 他不是…… 想辩解,可话未出口,又咽下。 同眼前这一主一仆,有什么好解释的呢? 只是面色愈发难看,冷峻的眸子带着寒凉之色,“兰皇后,为何你宫女所言,跟本王在海棠院听到的不是同一个版本?” 凝霜闻言,欲要再解释,被兰溪拦住。 有什么好解释的? 跟他用的着解释吗? 兰溪挑眉,视他若无物,毫不在意道:“不是本宫做的怎样?是又怎样?今日摄政王兴师动众的过来,难不成是来问责本宫了?本宫的所作所为,你管得了吗?” 萧长卿隐忍着怒意,“够了。” 他转身,吩咐薛乾,“薛统领,将人带走。” “慢着!” 兰溪抬步,堵住薛乾的去路。 从凝霜手中接过那只普通的,宫女常款的玉兰簪,递到薛乾面前。 眸色晦暗,声音低沉,“薛统领可认识此物?” 薛乾心中陡升起不好的预感,不敢跟兰溪对视,往后退了两步,摇头。 “不曾。” 兰溪收回玉簪,挑眉问道:“那你可认识一个宫女,名叫青鸾?” 薛乾面色巨变,躲闪道:“属下不懂皇后娘娘的意思。” 都这样了,还要继续装傻吗? 萧长卿手底下的人,真是不见黄河心不死啊。 “既然薛统领忘了,那本宫便帮你回忆一下,昨日巳时,在本宫芝兰殿往东的第三条尾巷里,本宫从宫外带进来的心腹……名叫青鸾的贴身宫女,被您藏哪儿去了?” 说到后面,兰溪已成质问。 “本宫记得曾和你家主子约法三章对吧。你家主子都不敢随意踏入后宫,你一个小小的侍卫头领,不仅堂而皇之的带走本宫的人,还敢偷换本宫的补药——” “想必薛统领是觉得自己这脑袋,再头上悬得太累了吧?” “不如本宫帮你一把如何?” 兰溪凌厉的视线,陡然落在院外。 厉声道:“来人!将这蓄谋毒害皇后的佞臣拿下!” 早已等候多时的兰家军一跃而入,数十把长剑横在薛乾脖上,乍乍冷光,寒芒毕露。 他但凡敢有任何动作,那剑的主人便会一拥而上,要了他这条命! 薛乾面色铁青。 艰难的开口,甚至不敢看萧长卿。 “皇后娘娘,此事定有误会……” 昨日之事是他太过大意,没处理好首尾,让那妮子给钻了空子,才有如此疏漏。 今日事了,就算侥幸留了一条小命,他也不敢奢求主子的原谅! 第84章 残忍至极 短短几句对话,萧长卿已将事情猜到了七八分。 晦暗的眸子,闪过复杂之色。 他没有怪薛乾。 属下办事不力,回去后责罚便是。 无论如何,在外人面前,作为主子要先护住下人。 他面上的淡漠之色散去,对兰溪拱手道:“此事是本王安排的,若有火气,你朝本王发泄便是,不必为难底下之人。” 兰溪冷笑,“怎么?你摄政王是有多大脸,你想害本宫本宫还要给你面子?这天下是姓萧不假,可天下之主还没叫萧长卿!” 兰溪的骂,萧长卿没有放在心上。 他恢复了那副谦谦君子的样子,将桑桑之事搁到一边,面上带着永不会褪色的人皮面具。 “皇后娘娘说的对,本王在你面前又能有几分面子呢?全仰仗娘娘出手,帮本王坐稳这个位置……兰氏的恩情,本王没齿难忘。” “只是如今兰府和摄政王府的合作还得继续,枢北王不日便要进京朝拜,萧烨还在北地活得好好的。” “这样的局势,咱们若内部乱了,便会受人胁制,步步维艰……” “看在还有共同目标的份上,还望皇后娘娘给个机会,让本王弥补一二,好全了咱们之间的情分,将此事揭过。” …… 倒是能屈能伸。 兰溪眸底一片冰寒。 为今之计,薛乾确实动不得,和萧长卿的合作也要继续,一旦合作崩塌,萧长卿还有一个萧姓护他狗命,兰氏则会成众矢之的,成为枢北王旗下的第一具血尸! 但此事,若不从萧长卿身上好好咬一口肉下来,如何能她心头恨! 兰溪长眸微眯,“二十万两银子,若明日送不到我兰府,你且等着鱼死网破吧!” 萧长卿舒了口气。 二十万两虽伤筋动骨些,但影响不大。 他承诺道:“皇后娘娘放心,明日一早便会入账。” 兰溪又道:“再给我兰氏一道手谕,可屯三千私兵。” 萧长卿眸色顿了顿。 兰氏拥兵自重,往后更难处理。 但…… 先解决眼前的问题再说! 如今和兰氏合作,兰氏势力越强,赢面越大。 更何况枢北王座下有几十万铁骑,皇城之中,确实应该征兵多加些守卫之力了。 这些念头,在萧长卿心中一闪而过。 他应道:“本王会说服朝臣,给你兰氏五千私兵的名额。” 兰溪讶异地看他一眼。 那讶异,很快,又变成心寒。 萧长卿,对自己的人可真大方。 为了桑桑,能不纳一妻一妾。 为了薛乾,能将五千私兵拱手送人。 而为了跟她兰溪谈判,则恨不得步步紧逼,寸寸筹谋,唯恐吃亏…… 呵。 兰溪讥讽道:“摄政王还是一如既往的大方啊,三个月前你给本宫送的那十万两银票,兰府如今还用着呢,这一转手,又送了二十万两……不知道的,以为你摄政王得了一座金山呢。” 萧长卿呼吸微顿。 金矿……他确实有一处…… 但三个月前? 他怎么可能送给兰府十万两银子?为什么送?管家为何从未提过此事? 萧长卿想问个明白。 他有种直觉,这十万两银子,定涉及到某个被他遗忘的东西。 可此情此景之下,面对咄咄逼人的兰溪,他只能将一腔疑问压下。 先处理眼前之事。 “如此,皇后娘娘可消气了?可否让侍卫收回那刀?” 兰溪给兰家军使了个眼色。 薛乾岌岌可危的脖子,终于摆脱那森然的寒意,得饶了一条小命。 “命留下了,本宫还有几个问题,想向薛统领讨教一番。” 兰溪眼神掠过薛乾的脖颈,薛乾只觉得那凉意,比用长剑逼着更摄人。 “娘娘请问。”薛乾咽了口口水。 “你给本宫替换的,是什么药?” 兰溪眸色冷煞。 薛乾心中一惊,急忙看向萧长卿。 这药…… 能说吗? 萧长卿藏在袖中的拳头,倏然握紧。 一股没来由的心慌,让他的心脏,又开始疼起来,那疼意,好似万蚁噬心一般,要洞穿他的四肢百骸,那股痛,透过肉体,直刺入灵魂。 心里有个声音在喧嚣着,疯狂的告诉他。 不要说,千万不要。 但萧长卿用理智思索了一番,觉得此时最好还是实话实说。 兰溪自己都准备用堕胎药了,说明她并不想留下这个孩子。 他那夜盗走了兰溪的堕胎药,如今再还她一碗,倒也算成全她一番筹谋,并没什么可搪塞的。 于是,如实道。 “此事,也是本王吩咐的。” “那日夜里在御花园遇见赵太医,本王见他神色匆匆,行为诡异,对他起了几分疑心,所以他要送给娘娘的那碗药,本王拦下来了。” “替换成常用的补药,将赵太医那份药,带回了乾清宫,让太医查验一番才知……” 他抬眸,看着兰溪。 本以为看到的是一双恼羞成怒的眸子,谁料,他竟然在那眸子中看到了一抹哀色和忧伤。 有个念头飞快的在他眼前闪过,挟裹着胸口处让人窒息的剧痛。 可那念头闪的太快,他根本来不及抓住,只余下胸口那猝然的痛意,还有他苍白的唇色。 他微低头,掩饰住自己的失态。 声音温柔,可落在兰溪的耳边,如淬毒的削骨刀。 “既然皇后娘娘不想要这个孩子,又觉得这个孩子可能影响您的清誉,那不能因为本王的一时之失,乱了您的筹谋。” “所以昨日午时,本王便命太医院配了一模一样的堕胎药,无声无息的换走补药,想着成全您一番……” 每个字,都清晰的,落入兰溪耳中。 但每个字,都带着兰溪无法承受的痛意。 萧长卿那躲闪的眼神,那语气里的疏冷和漫不经心,以及,对于这个孩子的漠然…… 让早就有所准备的兰溪,仍无法接受…… 像烟花在眼前炸开一般,兰溪只觉得满目晕眩,下一刻,身体不受控制地倒在凝霜的怀里,她努力想睁开眼睛,可那痛意将她双眼蒙住,只余眼前花白一片。 抱着她的凝霜,面色惨白,双目猩红。 如看杀父仇人一般,恨不得拿刀刮了对面的萧长卿。 不顾身份,不顾尊卑,怒骂道。 “萧长卿——你这个禽兽!” 第85章 欢喜冤家 “主子!” 凝霜紧紧扶着兰溪的身体,感受着怀中的颤抖,对萧长卿的恨意疯狂的滋生,蔓延…… “您缓一缓。” 凝霜拍着兰溪的后背,帮她顺气,温声安抚。 “身体要紧,无论发生什么,都比不上您照顾好自己,不相干的人,何必为他动怒呢?” 兰溪的失态,只在一瞬。 她慢慢站稳了。 枯瘦的手,抓住凝霜。 眼前的花白之色,缓缓散去。 那张绝色的脸,即便上了浓艳的妆,可仍无丝毫血色。 一双凤眸,黑白分明,好似深潭古井一般,从中再看不出任何波动。 迎着凝霜担忧的眼神,她对后者点了点头。 松开凝霜,抬眸,直视萧长卿。 萧长卿的声音里,带着连他自己都察觉不出的担忧。 “皇后娘娘怎么了?可是身子不适?” 兰溪唇角扯动。 艰难,又酸涩。 “身体是有些不适。” 她声音温和,可那温和却不带丝毫温度。 “摄政王又不是三岁孩童,自然也知道流产之事极为伤身。” “摄政王刚才所言,合情合理,本宫确实应该感谢你,若非如此,本宫也流不掉这个孩子。” “一命之恩,兰溪这厢谢过王爷了。” 萧长卿眉头微皱。 他总觉得兰溪曲解了自己的意思,二人说的话不在一个层面上,但又不知如何去解释。 只能生硬地别开脸,又问道。 “皇后娘娘还有别的疑问吗?” 兰溪笑道,“关于补药之事,就此揭过。” 一碗堕胎药,让她彻底看清了眼前这人,她们之前的一切过往,就此烟消云散。 兰溪转过身子,看向那边同样面色煞白的薛乾。 “薛统领,既然话都说开了,不知本宫那婢女,身在何处?” 薛乾支支吾吾道:“在……在下的住处……” 兰溪目色陡然凌厉。 她可以淡化掉那些痛意,可以不在意那些人对她的伤害,但她身边的这些人,各个都是她的逆鳞,怎能被人如此羞辱! 兰溪声音发冷,步步紧逼。 “薛将军是没读过四书五经还是没学过礼义廉耻?青鸾是个年仅十五岁的丫头,你是个年逾三十的莽夫,你将她孤身一人撸至你的住处,到底是何居心?!” 薛乾后背生汗,艰难地解释道:“不是您想的那样……是那天她吵闹的动静太大了,又自称自己是您的心腹,所以微臣杀也不是,放也不是……” “更何况这宫中处处都是兰家军,微臣怕引起些不必要的动静,只好将其藏进微臣的寝殿……” “今日跟陛下出宫,也存了找宅子的心思,想着将她运出宫外,留她一命……” 兰溪冷笑连连,难掩心头怒意,“那可真是难为您了。” 薛乾讪笑,往后退了两步,不敢应这话。 兰溪利刃如刀。 “那你还拖延什么?带本宫去把青鸾接回来!” 薛乾下意识地看了自家主子一眼。 自家主子不知在想些什么,入了神,盯着那桌上的君子兰盆栽,一动不动。 兰溪逼问的声音又催过来。 “看他做什么?他还会拦着不成!” 薛乾忙拱手作礼,“在下这就去接人。” 匆匆离开。 再回来时,肩上扛了一个麻袋。 袋中似有活物,不停地动弹,动作极大,薛乾这般壮硕的身材,都有些撑不住那麻袋抖动的幅度。 进门时,额前略有薄汗。 他将麻袋放在地上,尬尴道:“皇后娘娘,实在是这位姑娘动静太大,否则微臣也不会出此下策……” 袋中之人,似是听到了外面的动静,在麻袋之中,扭动的愈发疯狂…… 薛乾不敢再多言,急忙将那麻袋口抖开,露出里面的人—— 正是失踪了一天一夜的青鸾。 她此刻手脚被绑着,嘴里捂着麻布,除了头发和外衫比较凌乱外,没有被毒打的痕迹。 圆溜溜的眼睛仍带着少女的清亮,即便饿了一天一夜,仍奕奕有神。 看见兰溪后,眼睛瞪得更圆了,万千话语凝在口中,可一个字都挤不出来。 想到恨处,往那正搀扶她的薛乾身上狠狠一撞—— 薛乾一时不妨,自小练武的身材板,竟被这初出茅庐的小丫头给撞地往后一仰,翻倒在地。 下巴处,传来错骨的酸疼,但这酸疼,远远比不上心里头那马失前蹄的羞耻! 当着主子的面,当着这么多宫人,这臭丫头,竟然…… 凝霜快步上前,抽出青鸾口中的麻木。 青鸾大着舌头,将憋了一肚子的话吐出来,跟放鞭炮似地,又快又利索。 “娘娘!昨儿上午的补药千万不能喝!那东西被薛狗贼给换了药,指不定是什么见血封喉的毒药,您千万要当心!” “这薛狗贼不仅对您包藏祸心,还是个变态!他要杀要剐便罢,竟然还想对奴婢动手动脚,若不是奴婢——” 薛乾一个激灵,忙从地上爬起来,如避蛇蝎一般,为自己抱屈。 “我那是一时失手!你一个毛都没有长齐的黄毛丫头,我能对你做什么!” 若不是当时飞檐走壁时,因为踩空了一脚瓦片,二人有了些亲密接触,他怎会如此为难! 还将人送出宫? 他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哪管得了她的死活? 早将此女扔到某个荒废的宫院,任她自生自灭了! 这种污名,他可不背! 薛乾急忙向兰溪拱手,解释道:“皇后娘娘明鉴,您同在下也接触过几回,知道在下的脾气性格,在下决做不出那等轻薄女子之事!” 二人之间的暗流涌动,兰溪早已察觉道。 闻言,挑眉,语气冷硬。 “本宫是见过你几面,可知人知面不知心,如今受委屈的是青鸾,如何处置,本宫全听她的。” 兰溪俯身,将青鸾从地上扶起来,摸着她手上因绳子捆绑太久,而产生的勒痕,心情愈发复杂。 “你且放心,但凡你提出的,本宫必然为你做到。” 兰溪那关切的眼神,让青鸾心底泛起暖流。 她咧嘴一笑。 她又不是那种没脑子的蠢货,被薛乾绑走以后,她都猜到了自己的无数种死法,没想到峰回路转,竟又被带回了芝兰殿。 看主子憔悴的样子,还有薛乾和他主子那青白交加的脸色,不用看便知,主子为了将她寻回来,定是废了极大的力气! 如今主子撑腰,她自然要狠狠出口气! 青鸾得意的眼神在薛乾小腹处盘旋,展齿一笑,露出八颗大牙。 “咱们宫里缺个太监!不如让薛统领替代吧!” 第86章 不曾遗忘 薛乾悚然一惊。 脸色青白交加。 唇,气得哆嗦起来。 “你,你疯了?!” 青鸾扬起下巴,一派小人得志,“怎么?你是瞧不上我们芝兰殿这场面?来我们芝兰殿做太监,比你御前做侍卫,又低了几分呢?” 薛乾颤抖的食指,指着青鸾,气得双眼发昏。 “本官看你可怜,留你一命,你如今……” 青鸾却不受他忽悠,掐腰,泼辣地骂道:“我呸!你那是看我可怜留我一命?还不是我告诉你我留有后手吓到你了!” “本就是自己做贼心虚,被人抓包还恼羞成怒,就你这种的,做事虎头蛇尾的家伙,就是连我们芝兰殿当太监都不配!” 青鸾一出场,把整个芝兰殿一天的郁气全骂了出来。 就连凝霜,都觉得眼前清亮多了。 她也跻身,和青鸾并肩而立。 “怎么?跟着我们娘娘,难不成委屈你了?” 屋内屋外,便是灼灼的视线。 黏在薛乾身上,让他如坐针毡,浑身发毛! 他求助地看向自己的主子。 可萧长卿的眼神,却刚从那盆君子兰之上抽离,在屋内转了一圈后,落在兰溪身上。 他的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皇后娘娘,可否问您一个问题?” 兰溪看他的眼神,比看陌生人更冰冷。 语气,也带着拒人千里之外的疏淡。 “你说。” 萧长卿指着那花盆,道:“此物,可是前朝瓷器名家许耀之先生的遗物?” 兰溪顺着他的手指望过去。 青瓷做底,彩笔描绘,素净的花盆上,绘着一圈的幽兰。 那兰花比传世的画作还要传神,姿态清幽,袅袅,寥寥几笔,好像已闻到了扑鼻的兰香,读懂了兰花那孤洁秀雅的品格。 能在瓷器中做出此种兰画之人,唯有前朝大德许耀之先生。 此兰盆,有一对传世。 一只在她这里,另外一只…… “确实是许耀之先生的遗物。” 兰溪点头,“怎么了?” 萧长卿深吸一口气,“这兰盆,敢问娘娘从哪儿得的?” 兰溪心底忽然生出许多疲惫。 她不耐地看着萧长卿,懒得跟他打口舌官司。 “你说本宫从哪儿得来的?还不是你当初送的?萧长卿,你若舍不得,或者你的桑桑喜欢这玩意,你自己拎走便是,别在这里跟本宫墨迹!” 萧长卿眼底闪过震惊。 兰溪却开始逐客了。 她指着躺在床上生死不知的桑桑,“赶快把她给本宫拖走,本宫好好的芝兰殿也是她配久待的?本宫这里可不是收容所!” “还有你!” 兰溪森然的眸子,从薛乾身上一闪而过。 “你想当太监,本宫亲自动刀帮你净身,不过我芝兰殿庙小,容不下您这尊大佛,自己把自己阉了去乾清宫伺候吧,别再本宫这里碍眼!” “至于摄政王你——” 兰溪眸中闪过暗芒,转身吩咐了凝霜一句。 凝霜匆匆离开。 很快,又抱着一个匣子进来。 那匣子里,装着兰溪生母的遗物,她自小爱惜的竹蜻蜓,还有……一张空白的契约。 兰溪拎着那契约,在萧长卿面前晃了晃。 等他看清那上面的字迹后,将契约撕成数片,似扔破布一般,甩到他脸上。 “摄政王可还记得这份契约?” “收起你那些阴暗的心思吧,本宫若想算计你,哪用这般折腾?当年同你签订这一纸契约时,便会将你掏个干净!” “没想到本宫一时心软,同你这匹披着羊皮的狼搅合在一起,悔不当初!” “如今想起从前,同你发生的桩桩件件,本宫只觉得从里到外,都恶心的紧!” “这契约还你,咱们当年懵懂之时的情谊,从此烟消云散,一干两净!” “你我之间,只有兰氏与皇位的干连,再无其他。” 纷扬的纸屑砸在脸上,萧长卿手指下意识地往空中一抓,抓到了一片有他字迹的碎片。 那字迹沉稳,郑重,且温和。 字里行间,语气亲昵。 “从今往后,定当听兰姐姐差遣,若有违背,便教我永世沉沦。” 底下的署名,是他的乳名。 阿翁。 还盖了他亲自雕刻的,外人从不曾见过的私印。 萧长卿捏着那纸片的右手,不可控制地微微颤抖。 他好似失魂一般,猛地看向兰溪。 声音沙哑到极致。 说出一个被他遗忘的,封印的,本以为永远都不会想起的名字…… “兰姐姐?” 兰溪喉间一甜,似有鲜血涌动。 小腹处,那剧痛,更是刺入骨髓。 “滚!” 兰溪一把端过那桌子上的兰盆,狠狠砸在地上,“来人!送客!” …… 夜色又深又浓。 远在京郊的周管家,冒着细雨,和仆从们一起,将那仅剩的一只兰盆,从曾经的郡王府,如今的摄政王府里寻出来,连夜送入乾清宫。 萧长卿在御桌前枯坐了三个时辰后,在等那另一只兰盆。 脑海中,浮现出,关于这兰盆的过往。 此盆,若仅仅是前朝许耀之大师所做,绝不会让他如此失态。 此盆,和芝兰殿宫中那盆,是一对。 是他七岁那年生辰,生母去世时,留给他的遗物。 母亲爱兰,对这兰盆情有独钟,每次去母后的殿里,便能看见她摆弄着新得的兰花,修剪着枝桠。 兰花次次都不同,兰盆却次次都是这一对。 所以,母后去世,这兰盆送入他的府中,他日日摆在窗前,用以睹物思人。 这一对兰盆,整个府里都知道,是他最珍视的宝贝。 前些天,他发现兰盆只剩一只,兴师动众找了一番没找到。 后来搬进乾清宫,处理朝事,无瑕再去寻找,但心里一直记挂着这只兰盆。 怎会…… 在芝兰殿? 这可是母后的遗物啊! 他断然不会拱手送人的! 周管家曾说,他因为与兰氏的合作,而给兰氏送了许多珍惜的宝贝。 但他可以肯定。 这兰盆,他脑子无论如何发昏,都不会因为一纸合约而送出去! “陛下——周管家到了。” 太监在门外小声提醒。 萧长卿抬眸,干涩的瞳孔,布满血丝。 “宣进来。” 他今日,势必要弄清楚他和兰溪的真实关系! “是。” 第87章 记起来了 周管家伏跪在地上。 阴雨伴着潮气,顺着那冰冷的地板,钻入他骨头缝里。 多少年了,主子一直将他视作亲人,从未让他久跪过,今日这是…… …… 在周管家撑不住的前一秒。 萧长卿清冷又漠然的声线,在这空荡而寂寥的大殿内响起。 “周叔,您照顾我已有二十六年了吧。” 明明这语气,和平日无什么差别。 为何落在耳边,让人禁不住想打个冷颤。 周管家心头大乱。 抬高声音,以掩饰自己心头那陡然生起的慌乱。 “回主子,已有二十六年零四个月……” 周管家是孝仁皇后的人。 一直在宫外察理着孝仁皇后的嫁妆铺子和庄子。 对孝仁皇后,对韦家忠心耿耿。 萧长卿出生后,孝仁皇后便将周管家调到太子所,负责萧长卿的一应事务。 可以说,周管家陪伴在萧长卿身边的时间,比这朝廷内外所有人都久。 不是亲人,胜似亲人。 “既如此,你该很清楚本王的脾气吧?” 萧长卿声音仍然冷淡,可那淡漠之中,夹杂着隐秘的锋芒。 周管家眼角狠狠一跳。 若说主子没恢复之前,他确实是了解主子的。 幼童心智,为人赤诚坦率。 但主子恢复之后,他这个久在身边伺候的老人,也摸不准他的脾气了。 上一秒明明笑着,下一秒却能雷霆手段大动干戈。 无论发生何种大事,于他而言,在面上,都是云淡风轻的一笑。 就比如今日。 他根本摸不准,主子到底生没生气,为什么生气。 “兰盆可带来了?” 萧长卿并不期待周管家的回复,吩咐道。 “将那兰盆带进来吧。” “是……” 周管家扶着地面,艰难地起身,去外殿将那包裹的严严实实的兰盆,送到萧长卿面前。 “老奴知道王爷您爱惜此物,一路上一直抱着,唯恐磕了碰了……” 说着说着,周管家似想起了往事。 皱纹丛生的老脸上,带着些哀伤。 “老奴不仅是看着您长大的,也是看着孝仁皇后长大的,这对兰盆,是娘娘及笄时,老太爷送给孝仁皇后的贺礼。” “孝仁皇后爱惜极了,入宫也要带着,日日摆在案前,时时拂拭。” “孝仁皇后不幸离世后,临死之前还千万般吩咐,让下人一定将兰盆送到您手中……” “如今每次见这兰盆,老奴总想起孝仁皇后,她的音容笑意,如在眼前……” 萧长卿接过那兰盆。 花盆上的纹理线条,笔法勾勒之处,和在芝兰殿见到的那一盆,一模一样…… 萧长卿指尖摩挲着那花盆,眉目晦暗。 “另一只呢?” 周管家忙告罪道:“主子恕罪,另一只失踪许久了。至今没有找到。” “是吗?” 萧长卿将那花盆放在桌上。 声线拉长,“为何本王会在芝兰殿见到?” 周管家愣住。 面色渐渐苍白。 芝兰殿……那个地方…… 萧长卿眉目冷厉,“本王记得,曾问过你一回,本王和芝兰殿那位是什么关系。” “你说过,只是合作关系,且兰氏心机深沉,多次诓骗本王……” “这兰盆对本王的意义,想必你比我更清楚!这种东西……岂是能随意诓骗走的?!” “再问你最后一次,若你不如实相告,别怪我不念旧情!” “痊愈之前,那位芝兰殿的兰皇后,同本王究竟是什么关系?” …… 周管家面色来回变换。 只一瞬,似苍老了十岁有余。 重重叹出一口气。 纸终究包不住火。 之前,是他太想当然了! 无论主子和那兰氏女走到哪一步……大概,他都没那个资格插手吧! 周管家缓缓跪在地上,行了大礼。 “老奴……有罪……” 接着,以一个旁观者的视角,将萧长卿曾与兰溪发生的事,桩桩件件,都如实吐出。 从二人偶中春药那日起,到次日的约定,再到后面十万两银票的交易…… 从萧长卿动情,恨不得将家底掏干净送给兰溪,再到二人之间的情动和懵懂…… 那些因蛊毒而被遗忘的过往,如画面一般,在萧长卿的眼前铺开。 他疼了一天都未缓解的心脏,此刻终于被拉停了最后一道急弦—— “噗!” 一口黑血,喷洒在面前的奏折上。 周管家神色惶然,急忙从地上爬起来,踉跄地冲到萧长卿面前,想为他擦去唇边的血渍…… “滚!” 萧长卿满目暴怒和哀色。 “还有什么!继续说!” 周管家看着他如此伤情的样子,心痛难耐,心底将兰溪怨恼了无数遍。 却不得不继续复述,兰溪和萧长卿的那些,曾经的过往…… “那日,您为了救兰皇后一命,挡在她身前,为她担了那把有毒的匕首。” “没想到因祸成福,桑桑姑娘不仅救了您一命,还帮你恢复了神智……” “王爷,兰氏不好相处啊。桑桑姑娘虽话多了点,但确确实实救您一命,她那点儿心思,闭着眼都能看出来,您相处起来,也不累啊……” “闭嘴!” 萧长卿陡然发怒。 他第一次怒到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一把推翻面前的御桌。 桌上奏折纷纷扬扬跌落在地,纸片横飞中,能窥见他如死灰般的俊颜。 “所以——” 萧长卿声音嘶哑,如粗粝的石头,毫无规则的摩擦在一起。 “本王要找的那个奸夫——” “是自己?!” 周管家头埋得更低了。 恨不得缩进那地板之中。 紧抠着地面的手指,因恐惧,而抽筋发抖。 “是……” …… 砰! 萧长卿一拳砸向旁边的烛台。 那滚烫的火焰和尖锐的烛台,刺进他的掌心。 鲜血,顺着整个手臂,不要命地往下翻流。 火光倏然明灭,整个大殿,时明时暗,阴沉压抑。 萧长卿的眼底,再无任何理智。 像一头被触到逆鳞的野兽一般。 因找不到寻仇的目标,而自虐般的发泄在自己身上。 不。 他找到目标了。 那目标,不就是自己吗? 烛火,砚台,茶器,凡是能拿起来的东西,皆被他暴力的触及,又自残般地撕碎。 那器物上裂开的伤口,甚至没有他双手的伤口多。 周管家泪流满面,扑上去拦他,“主子!您有火气就发泄到老奴身上吧!您千万别这么作践自己了!” 萧长卿抬脚要踹人。 却又靠理智,生生忍住。 这位是照料他长大的老者。 又是为他着想才瞒住了事实。 何错只有? 是他神智浑噩!不辨忠奸!忘了那些本应该刻到骨子里的过往!忘了那曾倾情相付的一切! 即使到现在,他仍未想起来。 可胸中那撕裂的,咆哮一样的,恨不得将他吞磨的痛意,让他知道,周管家所言,无一句虚言! “滚出去!” 萧长卿滴着血的手指,指着黑漆漆的院落,“滚啊!” 若再不滚,他真的忍不住会动手伤人! 周管家见他如此,心中有再多劝解之话,也只能艰难地咽下,婆娑着双眼,撑着那把老骨头,步履蹒跚的迈出宫殿。 刚关上门,殿内便传来一声巨响。 萧长卿砸翻了身后的千里江山屏风,那屏风上的江山,被他的血手,染成鲜艳的红色。 那一片艳色朦胧中。 他恍惚间,又看到了兰溪的那双凤眸。 那凤眸远远的,冰冷的,哀戚又绝望的看着他。 红唇微启,字字如刀。 “萧长卿,你好狠的心。” “你亲手打掉了你的孩子。” “你这样的畜生,合该乱箭穿心而亡,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 嗡—— 萧长卿那些和兰溪有关的记忆,仿若秋日被点燃的野火一般,随着那厉风,陡然燎原。 他想起来了。 胸中的痛,却来越烈,那发黑的血,似不要钱一般,从他的口中涌出。 他恨不得,就这么吐血死去。 可是…… 他哪有脸就这么死了? …… 芝兰殿。 寒夜清冷。 虫声寂寂。 兰溪从睡梦中陡然惊醒,坐直了身体。 茫然地看向四周。 熟悉的帷幕,熟悉的布局,熟悉的摆设。 这是在她的芝兰殿。 对了,她刚刚做了什么梦? 兰溪努力去回忆,却怎么都想不起来,甚至额头隐有冷汗,太阳穴带着难忍的刺痛。 一旁陪寝的腮雪,听见这边的动静,忙揉了揉惺忪的眼,快步走来。 凝霜交代了,今日主子受了些刺激,可能心情不佳,让她夜里伺候时,一定多加警惕。 所以,她睡得极浅,就连烛台都放在手边。 此刻听到主子的动静,立刻点亮烛火,撑起这满室的夜色,来到兰溪身边。 她伏跪在地上,温热的手按住兰溪略冰冷的指尖。 那烛火,像冬日的火焰一般,将那惊愕的空气,慢慢驱散。 “主子,可是做什么噩梦了?” 兰溪反握了握她的手,不好意思道:“把你惊醒了?也不记得做了什么梦了……” 腮雪笑道:“哪有,奴婢本就睡得浅。” 她观察了兰溪,发现主子面上没什么困色。 眼珠一转,笑着道:“主子若睡不着,奴婢跟您讲些趣事吧?” 兰溪确实不困。 听她这样说,笑着道:“好。” 接着,拍了拍床沿,“你坐上来讲,地下凉。” 腮雪自小同兰溪一起长大,知道兰溪的脾气,闻言,也不客气,爬上床榻后,和兰溪肩并着肩,笑着道。 “主子,你知道今日给桑桑那臭丫头看病的太医怎么说吗?” 兰溪诧异道:“说什么?” 受伤太重?伤筋动骨一百天? 腮雪摇头,带着小人得逞一般的恶作剧的笑,“太医说,桑桑姑娘可能是平时生活不知检点,纵欲过多,肾不行了,血气虚耗得极为厉害!” 兰溪被这消息给惊到了。 这……怎会如此? 腮雪眨眼,“想不到吧主子,奴婢也想不到,桑桑那丫头竟这么会玩,而且太医还说了,桑桑这血脉虚耗之症,并不是男女阴阳和合得来的,而是因为孤阴不阳,自己折腾的……” 兰溪更懵了,被雷得外焦里嫩。 桑桑,虽刁蛮了些,看起来不像啊……难不成知人知面不知心……桑桑的隐藏技能,全点在这方面了? 腮雪又道:“那太医还说了,让桑桑姑娘收着点儿,而且,太医发现,桑桑的指尖,有许多伤口。” “指尖的位置,那可是取心头血的地方啊。主子,你说桑桑擅蛊,是不是……还在用指尖血养蛊?” 兰溪听到这儿,面色凝重了些。 不对劲儿。 她小声道:“明儿你差人,去那边海棠院蹲个点儿,多待些时日,好好查查这桑桑,我总觉得……她有什么秘密。” 腮雪点头,“行,这事儿可以让青鸾去做,奴婢发现,这妮子鬼精鬼精的,都能从薛乾手底下挣一条活路,也算后宫独一份了。” 提起青鸾,兰溪眸中也染过笑意。 有勇有谋的小丫头,谁不喜欢。 “也好。” 兰溪道:“乾清宫那边有传来消息吗?薛乾最后怎么处置的?” 她睡了一觉,心情平稳多了,彻底将曾经那些糟心事抛在脑后。 “拔了薛侍卫的统领位置,如今连个官都不算了,被丢在马厩自生自灭去了,马厩的宫人起的都早,如今,估计正在闸草喂马呢。” 这样的处置,腮雪仍不满意。 “要奴婢说,这种人早该赶出宫去了,连咱们宫里的人都敢掳……” 兰溪对薛乾,倒没什么太大的怒火。 劝道,“不过是受命于人罢了,这事和他主子的关系更大些。” 提起萧长卿,腮雪神色谨慎了些。 她抬眸,试探般地看了一眼主子。 她怕提起萧长卿,主子又难过。 兰溪笑着点了点她的额头,“脑袋不大,想得倒不少。” 兰溪默了一瞬。 道,“你放心,本宫和他,再无瓜葛。” “奴婢记住了!” 腮雪咧嘴一笑。 兰溪打了个哈欠,乏意涌上来。 “罢了,快去休息吧,再过几个清闲日子,就得开始选妃之事了。” “枢北王进京,到时又是一场硬仗要打。” 若不养精蓄锐,被敌人捏住把柄,那从前所做的诸番功夫,就皆都付之东流了。 “好嘞!” 腮雪清脆的应道。 第88章 求助兰溪 次日一早,天翁放晴。 三十万两银票,如约而至。 兰溪心情更好了些。 她指尖摩挲着那银票上暗红的戳印,念道:“摄政王府还真是财大气粗啊。” 再提起摄政王府时,态度语气,俨然陌生人。 凝霜接过兰溪递来的银票,装进匣中。 也掩唇笑道:“摄政王每次出手,确实大方。” 有这三十万两银子,昨日之事,便一笔勾销吧。 跟真金白银比起来,那点儿不愉快又算得了什么呢。 凝霜这般想,兰溪亦是如此。 指尖缠绕着发丝,唇角溢出淡淡笑意。 吩咐道。 “芝兰殿上下,人人皆赏三十两银子。” “镇守皇室的兰家军,赏五十两。” 凝霜眨眼邀功,“主子,奴婢呢?” 兰溪笑着点了点她的额头。 “你和腮雪,一人五百两。” 凝霜咧嘴一笑,将那银钱匣子往桌上一搁,讨好似地给兰溪捏腿。 “还是主子大方。” 屋内气氛渐佳。 却有一道恭请声,自窗外传来,打断了这满室的温馨。 “老奴周海生,拜见皇后娘娘,有事相求,不知娘娘可否让老奴进去觐见?” 兰溪眸色微冷。 周海生? 那不就是周管家吗? 自萧长卿清醒后,这位对她们兰家人可是避之不及,如今巴巴赶来,能有什么好事? 但人已到跟前,又不能不见。 兰溪面上浮起不耐,“请进来吧。” 周管家迎着兰溪的冷脸,结结实实地行了个大礼。 兰溪问道,“哪阵风把您老给吹过来了?” 周管家胡子拉碴的,脸色青白交加,似一夜没睡好。 听兰溪这样问,也不知是该羞愧,还是该恼。 低着头,闷声道:“娘娘若无事,可否去乾清宫一趟?” 兰溪手中的动作停下。 不可置信地看着周管家,语带讥讽,“您今日出门是没带脑子吗?本宫什么身份?摄政王什么身份?本宫为何要去看他?” 周管家的话挤在齿间,许久,才叹了一声。 “如今——只有您才能开导他。” 萧长卿一夜未睡。 却似不知疲倦一般,不眠不休的忙于朝政,就连早朝,也神态冷静,不带丝毫疲态。 周管家看着这样的萧长卿,心头慌乱不已,想来想去,后宫只兰溪一人能左右他的情绪,这才腆着老脸来到芝兰殿。 哪料—— 竟遭了一顿劈头盖脸的羞辱。 “周管家可是忘了?数日前您是如何拦着我们主子靠近摄政王的?” “让我们兰氏早日死了贼心,安心做臣……我呸!你哪只眼看见我们兰氏不安分了?” “怎么?如今用到我们时,竟舍得拉下这张老脸?” “请皇后娘娘去乾清宫?您以什么身份?什么资格?您配吗!” 凝霜的脾气,真发起火来,跟腮雪不相上下。 周管家护萧长卿跟眼珠子似地。 她和腮雪也要把自家主子当眼珠子似地看护! 谁敢出现碍眼,先骂走了便是! 周管家被一个小丫头指着鼻子骂,内心别提多憋屈了。 自萧长卿成摄政王后,宫内宫外,谁见他不卑躬屈膝的称一句周爷? 他就不明白了。 芝兰殿还能猖狂到几时? 等萧长卿登基为帝,芝兰殿算什么?兰家算什么? 这群丫头都不想着以后吗? 现在有多猖狂,将来就有多打脸…… 还是年轻啊,不懂这道理…… 周管家心里扼腕叹息,面上却不得不皱起老脸,假装没听到那骂声,露出讨好的笑。 “老奴知道从前对皇后娘娘多有得罪,老奴今儿给您赔罪了,但除此之外,皇后娘娘得明白一个道理……” “往后这天下,总得交到我们王爷手中,若王爷出了些意外,娘娘和兰氏又能讨得了什么好事呢?” “摄政王如今陷入执迷,唯有娘娘才能为其点拨开导,若娘娘能不计前嫌,帮王爷挺过这一关,老奴回府后,定给您立一个长生牌坊……” …… 兰溪抬眸,轻蔑而冰冷地赐他一个字。 “滚。” 怎么? 当她是庙里的菩萨?有求必应不记怨不记仇只做好事? 萧长卿死活与她何干。 宗室里那么多姓萧的,随便找个来做嗣子,将来成为垂帘听政的太后娘娘不香吗? “周管家,本宫这话只说最后一次。” 兰溪眉目冷凝如霜,寸寸冰寒。 “萧长卿死活,与本宫无关。” “再敢一句废话,拖出去乱棍打走。” 周管家面色剧变,声音拔高,“娘娘,您忘了我们王爷对您的救命之恩吗?您……” 兰溪对侯立在外的兰家军厉喝。 “还不绑走,等着本宫亲自动手吗?!” 话音落下,兰家军便蜂拥进来,三下五除二将那周管家横抬而起,朝着宫外的草丛狠狠摔去—— “兰氏,你!你!如此猖狂,小心遭报应!” 周管家嘶哑着嗓子,隔空吼着。 下一刻,身体被从虚空甩出去,如抛物线一般,跌摔在杂草荒芜之中,惊起一阵飞鸦…… …… 殿内终于清净了。 兰溪拍了拍手上的灰尘,温声道:“下次他再来,不用放他进来,直接乱棍赶走便是。” 凝霜吸了口气,眼神贼亮。 “遵命!” …… 周管家不愧是最了解萧长卿的人了。 他的预感极为准确。 萧长卿,已连着三日未合眼了。 每日正常用膳,每日正常批改奏章,就连最爱的龙涎香,都日日燃着,看不出半点异常。 除了…… 不睡觉。 侍寝的太监都快愁死了,将太医问了一遍又一遍,可太医连萧长卿的脉都把不到,每次靠近都被粗鲁地挥开,更别说看看萧长卿到底得了什么病症了! 周管家住在了乾清宫,日日守在殿外,唯恐自家王爷出了什么意外。 就连远在海棠院的桑桑,担忧的药也不用了,扑腾地想着冲进乾清宫,来照看她心爱的“长卿”哥哥,却被兰家军堵在了院落内,寸步不能离开。 宫女们奔走相告,太监们也神色慌乱。 满宫最淡定的,除了兰溪。 便是事件的中心人物萧长卿了。 他觉得这样忙碌的状态很好。 如果忽略掉那眼底隐隐泛黑的青色。 起码,维持这样匆忙的,不眠不休的状态,可以忘却那压在心头的,一想起便要痛入心扉的东西。 直到五日后的早朝—— 吏部尚书正在汇报官员改革的事项。 端坐在主位的萧长卿,刚拎起手边的奏折,还未翻开,手指已脱力。 奏折摔落坠地。 他整个人眼前一黑,往后仰躺而去。 昏迷的瞬间,他眼底闪过一抹解脱之色。 终于…… 偌大的金銮殿,因他这昏迷,瞬间乱成一团。 朝臣们惊慌地叫着太医,太监和侍卫蜂拥上前将他扶抬而起,喧闹声,嘈杂声,呼救声,混肴在一起,这肃穆端庄又金碧辉煌的殿堂,宛若成了临街的菜场。 那安分了许久,憋了一口气在心头的司空印大将军,终于又跳了出来,将矛头指向兰衡。 劈头盖脸地骂他,“你这老匹夫怎么掌的朝堂?亏你是两朝元老呢!把陛下气成这般模样,你该当何罪!” 兰衡抚了抚胡须,笑道:“本官也不知,刚刚是谁说军饷不足,问陛下多要了百车的粮食……依老夫看,陛下完全是被你给气的!” 打嘴仗,司空印从没赢过,却偏偏乐此不疲。 几句话而已,被气的暴跳如雷。 指着兰衡的鼻子骂道:“你这老贼!休要血口喷人!老夫可早就听人说了,那摄政王府的周管家,早三两日前,便向你那好女儿求助,说摄政王情况不妥!” “可你那女儿?” 司空印讥讽道:“身为皇后,不仅将后宫管的一团糟,还见死不救!你兰氏家风如此!往后谁还敢娶你兰家女!” 兰衡并不生气。 闪着精光的老眼微眨了眨,笑道。 “司空将军这话说得可不对了。” “我女儿虽是皇后,可又不是这萧长卿的皇后!孤男寡女,她如何出手去管?” “难不成你司空家的家训如此?无论女儿是否出嫁,都可以管陌生独身男子的私事?” 兰衡惊叹一声,似想明白什么般,目光灼灼地盯着司空印。 “老夫知道你司空家为何几代不出女眷了!” “为何?” 司空印老脸黑如铁锅,却仍忍不住问道。 兰衡回他一个狡黠而暧昧的笑。 “如此家风,哪个好姑娘肯投胎啊!哈哈哈——” 嘲讽的毫不留情。 司空印这暴脾气再也压不住了,抡着袖子就想揍人,被一直在一旁观看维护的兰家军给拦住。‘ “司空将军,金銮殿内禁止动武,还请您收手!” 司空印气急,可双手被制住,一腔孤勇却无可奈何,只能怒瞪兰衡,暴躁地骂道:“狼狈为奸!沆瀣一气!这朝堂迟早要被你们兰家给搞乱!” …… 折腾了大约半个时辰,这场虎头蛇尾的早朝终于告终。 萧长卿昏迷的消息传到芝兰殿后,并没有影响兰溪修剪花枝的动作。 她垂首,眉目温柔。 一边听那小太监绘声绘色的汇报,一边将花枝修成仙鹤展翅的图案。 讲到兴处,她唇角勾起莫名的笑。 讲完了,那小太监试探的问。 “如今摄政王昏迷在乾清宫,太医都去了,娘娘可要去看看?” “看什么?” 兰溪搁下剪刀,满意地欣赏着花景。 “给他看棺材吗?” 小太监瞪圆了眼,不敢置信自己听到的虎狼之辞。 兰溪却浑不在意道:“带着本宫的私印,去趟宗人府,查一查八岁以下的萧氏血脉稚童还有谁,领来了,给本宫挑一下。若乾清宫那位不幸去世,也好有个替代的,以保朝政不乱。” 小太监捧着那私印,茫然地出了内殿。 直到殿外的冷风吹得他一个哆嗦,他才猛然反应过来自己刚才听到了什么! 主子……不满意萧长卿! 主子要换下金銮殿那位! 小太监走后没多久。 芝兰殿又热闹起来。 此时来的,是翻墙逃出海棠院的桑桑。 她不知怎的,竟避开了兰家军的视线,直冲入殿内。 一进来,便什么也不顾及了,飞奔着,朝兰溪扑过去—— “兰姐姐!求您大发慈悲救王爷一命吧!” 兰溪看着那抱着自己双腿的桑桑,心头无比恶寒。 走了个玉媚儿,跑来个桑桑, 一开口,不是求情就是掉眼泪,搞的全世界欠她们似的。 抱歉,男人也许吃这一套,可她兰溪不吃。 桑桑浑然不知兰溪的厌恶。 涕泪俱下。 \"兰姐姐,您若是有什么火气,尽管朝桑桑发来,千万别对长卿下手啊。长卿他虽为摄政王,却是一国之主,一旦身体出了什么事儿,这大安朝可就要乱了天啊!” “您发发善心,哪怕是为了天下苍生着想,也请……去乾清宫看他一眼啊。\" “您可知,他昏迷这几日后,口口声声叫的都是您的名字……” “姐姐,桑桑知道错了,桑桑求您体谅一下长卿哥哥!长卿他日理万机,给他一条活路吧……” 她一脸鼻涕一脸泪,抹在兰溪的裤脚上。 兰溪恨不得一脚将她踹开。 膈应的浑身发毛。 这说的都是什么狗屁话! 兰溪猛然抬头,怒视那后面追赶着,姗姗来迟的海棠院宫人。 “都干什么吃的!这么大的人都看不住?!” 谁知那宫人们还未冲上来,桑桑已从袖中掏出匕首,眉目凄惨,决然。 “兰姐姐,今日,您若不救长卿哥哥,我便自刎于此……” 兰溪伸手去夺那匕首。 桑桑往后一退,匕首划破了脖颈口,发黑的暗红鲜血溢出来,星星点点…… 她疼的惨叫一声,“长卿哥哥!我来陪你!” 兰溪无语望天。 要死滚去海棠苑死,别脏了她的地界! 兰溪给一直候在旁边的许副将使了个眼色。 不过瞬息间,那匕首的主人已换了个人。 许副将出现在桑桑身前。 下一刻,徐副将一脚踹向桑桑胸口,阻止了她的顾影自怜。 桑桑没有任何防备,如抛物线般飞出去。 而那留在地上的黑色血迹,兰溪正准备交给宫人整理时,可还没来得及动工,却诡异的发现,这黑色血迹的四周,短短几吸,便围了一群毒虫蚂蚁。 这是桑桑的血! 她的血有问题! “押回来!” 兰溪似想起什么,道:“另外来一支兰家军,去桑桑屋里搜一艘!” “是!” …… 很快,侍卫们捧着罐子跪在廊下。 罐中沙沙作响。 很明显,是桑桑在自己宫殿里培育的蛊虫。 兰溪揭开其中一罐,虫大如斗,看的人头皮发麻。 “说!” 兰溪收回了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长眸带着犀利的狠意,冷津津的盯着桑桑。 第89章 宫闱秘闻 “谁允许你在宫中养这些玩意的!” 兰溪看见这蛊虫,便觉后胆生寒。 先帝的死,萧烨的退位,萧长卿的清醒,桩桩件件,都与这蛊虫脱不了关系。 虽然她也曾借这东西,达到过自己的目的。 但这并不影响她对此物的反感。 阴司之事,晦暗的手段,注定上不了台面的。 如今,看到桑桑又开始寄养这东西。 她心中已飞闪过无数种可能,每一种,都糟糕至极! 桑桑脖颈处的伤口不大,在兰溪命人去海棠院搜查的功夫间,那血已凝固。 如今,被兰溪逼问着,她眼底闪过怯色,步步后退。 无奈之下,又恢复那泫然欲泣的样子。 “娘娘也是知道的……” 桑桑显得委屈极了,“是您从南疆将奴婢带回来的。” “南疆之域,遍地蛊虫,妾身在那种环境中生养长大,思乡之情尤为浓切……养些虫子做个精神寄托,闲来无事看一看,好缓心中的郁卒……” “娘娘连妾身这点儿愿景,都要剥夺吗?” …… 她说完了,许久未听见回话。 心中诧异,抿了抿唇,做出可怜兮兮的样子,往上仰头看去—— 便见那威肆凛然的凤眸,如打量跳梁小丑一般。 居高临下。 带着洞知一切的讥讽。 喜怒不辨地盯着她。 凤眸的主人,唇角微抬,语调雍容散漫,又带着逼人的威势。 “是这样吗?桑桑?” 桑桑打了个哆嗦。 藏在肚子里的真话脱口就要蹦出来。 到舌尖时,又生生止住。 桑桑强压下心头的骇意。 声音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是……” 下一刻。 便听那高坐在凤椅之上的女子,冰冷的吩咐。 “来人!拖出去打!” “打到她说实话为止。” 桑桑面色惨白。 “娘娘,妾身……” 兰溪根本不给她说话的机会。 直接差人堵住她的嘴。 二十棍子下去,屁股皮开肉绽。 桑桑痛的欲死欲生,早就憋不住了,嘴巴上的布一抽开,便痛哭流涕道。 “我说,我说……别打了!” 兰溪接过那满绣芙蓉的帕子,慢条斯理地擦着手,眼底时不时掠过寒色。 “早老实交代,哪用得着这顿打?” 桑桑泪流满面,断断续续道:“那蛊虫……蛊虫不仅有慑服人心的作用,还有滋补心脉的作用……” “我养这些蛊虫,不是为了害人的,是自己用……” “日日放血疗伤,我怕自己这身子遭不住,这才养些蛊虫救命用……” “皇后娘娘明鉴啊……” 兰溪长眸微眯,“放血疗伤?给谁?” 桑桑神色又支吾起来。 眼眸躲闪不定。 兰溪冷笑,“看来还是打得不够狠,来人,再给她——” 桑桑惊骇欲绝。 “我说……我说!” 她毫无形象地趴在地上,将实情吐出。 “摄政王……摄政王清醒之后,每三日,必须用我的心头血来疗伤。除此之外,我还得提供血液给太医,让他们研究,直到找出相同功效的草药,才能彻底保住长卿的命……” “皇后娘娘,妾身身体本就虚弱,日日还得放血,长此以往,心底怎能受得住?” “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在宫中豢养蛊虫,以补气血……” “皇后娘娘明鉴,妾身真的无害人之心啊!” 比起玉媚儿,桑桑显然更能拉下身板。 叫苦叫饶利索极了。 兰溪看着她那几棍子下去就没骨头的样子,没来由的心烦。 但桑桑的话,更让她心烦。 她将手指合拢,并放在膝上,腕间的珊瑚如血般艳红。 “所以,当初你的命蛊,根本无法治愈萧长卿?” “还需要你日日喂血?” 桑桑伏在地上,连声应是。 命蛊的副作用不仅如此。 还会淡忘生命中的其他异性。 但兰溪没问,桑桑也有自己的小心思,瞒着不说。 兰溪目光悬在半空,眼底闪烁过数种复杂之色,最后,化为一声叹息。 萧长卿的所作所为,真让人难以启齿! 怪不得他对桑桑如此纵容,原来是小命捏在人家手中,还需要桑桑来给他续命! 本以为他对桑桑好歹痴情一次,算个男人,没料到,心中竟有此般算计。 于她,于桑桑,萧长卿真是有利则上,无利则退啊! 兰溪心头燥意翻滚。 看桑桑的眼神,罕见的多了一丝怜悯。 算起来,她和桑桑也无甚深仇大恨。 后者偶尔像个苍蝇似的,在她耳边嗡嗡聒噪几回,每次都被她及时拍死。 倒也不必非争个你死我活。 兰溪松开紧握的双手,如葱般细嫩白净的指尖,拨弄着那腕上珊瑚串子。 珠串摩擦的声音,仿若死神临刑前的催促,滴滴尽尽,砸在桑桑耳边,让她预想过了自己的无数种死法。 谁料。 兰溪竟轻拿轻放。 “罢了,你也是个可怜人,今日之事,本宫便不与你计较了。” “腮雪——” 兰溪叫来一直在殿外候着的腮雪,吩咐道。 “亲自送桑桑姑娘回海棠院,回程的路上,再拐去御膳房一趟,就说皇后娘娘下了旨,桑桑姑娘身子虚弱,需要日日进补,捡那些上好的补药,熬了汤膳,一日三餐不落的给海棠院送去……” 兰溪垂眸,眸底冷意如霜。 “摄政王数次救本宫于水火之中,本宫于情于理,也要替他照顾好这位药人,好保他百年身体无虞。” 腮雪强忍住眼底的笑意。 “放心,奴婢定会把话带到!” 语罢,去地上准备扶起桑桑。 谁料,桑桑贼心不死,竟又问道。 “那娘娘去看王爷吗?” 啪—— 兰溪掌心重重拍在桌上,震起桌椅嗡嗡作响。 她冷笑,“怎么?掂量本宫脾气好?” 事已至此,还敢跟她谈条件? 是她给脸了吗? 桑桑浑身一颤。 忙想起自己处境,再不敢多言,跟着腮雪灰溜溜离开。 …… 桑桑走后,芝兰殿终于平静下来。 兰溪命人烧掉那蛊虫,连灰都扬尽了才作罢。 前朝仍动荡不安。 乾清宫前候着的太医和宫人,跪的密密麻麻。 兰溪却浑若不知。 睡了午觉醒来后,面如芙蓉眸如水,一顷春色艳霎绝。 不用涂抹,眉目如画般精致绝伦。 她来到会客厅,见了那宗人府送来的三位嗣子。 皆是七八岁的幼童,贯着萧姓,但父母俱亡,日日养在皇室宗府中,读书习字也都是宗人府请师傅教养的。 极为亲近萧氏宗族。 因此,宗仁府很乐意将嗣子送来,培养成自己一系的皇帝。 三个八岁稚童,各有千秋。 左边那位穿着蓝色长衫,小小年纪已有皇族的气势,如即将夺鞘的利剑一般,双眸如星,和兰溪对视的眼神,带着些不善。 大概是兰氏弄权的言论听的太多了,他对兰氏,对这位满腹心机的兰皇后,没有什么好感,甚至连做她的嗣子,都兴趣不大,若不是为了将来的那个皇位,他都不愿意来芝兰殿走这一遭。 这位,也是宗族最看好的人选。 右边那位穿着黑色的褂子和长裤,头戴冠帽,唇红齿白,漂亮的跟个姑娘家似地,见兰溪望过来,咧嘴一笑,某个角度甚至比兰溪还要俊俏三分。 他倒是父母俱在,在京郊也有封地,父母是个不高不低的公爷,将他送来,也是为了搏一搏那九五至尊的位置,万一他们这一支能重掌朝事呢? 而最中间这位,则是兰溪最看好的一位。 眼神端正温和,眉眼之间,仍有属于稚童的单纯。 五官虽称不上好看,但也顺眼,带着一股少年的清朗之气,想必长大了,也是个翩翩儿郎。 “你叫什么?” 兰溪问道。 眼神里,却带着些恍惚。 手指不由自主地摸向自己的小腹。 倘若……她没有将那个孩子流掉,孩子长大后,是否……也会如眼前的少年一般,如琢如磨,如玉般质然淳朴。 可惜,她同这孩子的父亲一起,亲手将他葬送。 然后去抚养一个毫无任何血缘关系的孩子,作为自己的义子和嗣子,来与萧长卿对抗。 兰溪心头,闪过那么一丝哀色与痛意。 很快,她又压下那痛意。 人生从无回头路可走,未来谁又知恩仇? “回娘娘,我叫萧钰然,尚未起字,还请娘娘赐名。” 他说完,兰溪还未回应,旁边那蓝衫少年便讽道:“快收起你那奴颜屈膝的样子吧,再不堪你也是萧氏子孙,还请皇后娘娘赐名?你又不姓兰!” 萧钰然面色瞬间满涨通红。 他努力为自己辩解,“我不是那个意思……” 话一出口,又被那蓝衫少年打断,“那你是什么意思?刚刚的话难道不是从你口中吐出来的?你还有什么好辩解的?” 作为萧氏儿郎,蓝衫少年自有他的傲气,本来还能忍的脾气,在听到萧钰然要兰皇后为他赐字时,再也忍不住。 萧钰然被怼的哑口无言,只能求助般地望向兰溪。 兰溪神色未变。 大风大浪都经历过了,几个孩子的闲言碎语,又如何能干扰到她? 只是,她看好这萧钰然。 未来要成为自己义子的人选,怎能被其他人当众羞辱? 若连这点场子都撑不起来,她倒担不起那句母后了! 兰溪看着那蓝衫少年,声音温和,“你倒是读了几本经史子集,知道些礼义廉耻。” 蓝衫少年颇为傲气的昂起下巴。 “我萧氏儿郎,自然文武皆通!” “确实。”兰溪沉吟,眸中含笑,“那你也曾读过大安朝的开国史吧?” 蓝衫少年傲慢的点头,接着,又似想起什么一般,怒视兰溪。 “你什么意思?是想说兰氏辅佐我萧氏的功劳吗?当年若无兰氏,还有周氏李氏都能辅佐,但若没有我萧氏,哪来的这大安朝?” “皇后娘娘若想翻出这些老掉牙的旧事来忽悠我,我可不吃这一套!” “非也,非也……” 兰溪笑道:“萧氏是皇族,我兰氏是臣子,这点儿君臣礼仪还是懂的。” 蓝衫少年的表情这才好看了些,鼻孔出气,冷哼了一声。 一旁的腮雪看不下去了。 小孩子怎么了?小孩子就能如此傲慢不知礼数? 她想冲过去好好“教育”“教育”这臭小子,却被凝霜眼疾手快地拦住。 凝霜对她轻轻摇头。 不可。 虽是稚童,却是皇室子嗣,冠了萧姓,岂是她们这种身份能随意动嘴呵斥的? 哪怕她们是兰溪的贴身婢女,在宫中说一不二,也不能如此越俎代庖。 腮雪自知其中的道理。 刚刚一时冲动没忍住,现在被凝霜拉住,深吸了口气,不再莽撞。 只是愤恨的眼神仍落在那蓝衫少年身上。 臭小子! 宗人府怎么推了这么个叛逆过来? 这不是来给娘娘添堵了吗? 另一边,兰溪仍耐心十足地对那少年解释道。 “若你通读了大安朝的开国史,便知在第三篇时,乱世第五年,萧帝与兰氏先祖在紫竹林相遇,萧帝恭请三次,请兰氏为他取字。” “最后,兰氏先祖从明天下之礼,德化大道之用中,起了二字,为明德。” “萧祖甚喜明德二字,从那以后,文书落款,皆用明德二字。” “就连赐给兰氏的那把明德剑,也是取自这里。” 蓝衣少年听着听着,面色红白交错,他奋力为自己辩解—— “你胡说!” 兰溪眉目微冷,“是否胡说,你自己回去翻史书便知。” “本宫并不讨厌锋芒毕露之人,但本宫对那些学问没学好,半瓶水晃荡之人,没什么好感。” 这话,带着淡淡的威胁。 不冷不硬的。 却让那蓝衣少年,从骨子里,渗出一股俱意。 他猛地想起那传闻…… 兰氏皇后手持长剑上金銮,将自己的义兄斩于阶前。 又机关算计,拉自己夫君下马。 如今为权势,公然同摄政王叫板子…… 她手底下死去的人,那血水能将御花园给染红了。 来之前,族叔们千万遍的交代,让他一定收敛脾气,哪怕做不到让这位兰皇后开心,也千万别热闹后者。 他怎么就一时冲动,给忘了吗? 蓝衣少年心底生了退却之意。 但很快,又咬唇,心里怒骂自己窝囊。 他为萧氏皇族,兰溪不过一外人,怎敢动他? 想到这儿,倔强地昂起下巴,凌然不屈地怒视兰溪。 “你休想威胁我!” 第90章 步步紧逼 兰溪高看了这蓝衣少年一眼。 不错。 有身为皇族的傲气。 按理应该称赞。 可惜,她扮演的不是好人角色。 少年的这份傲气到了她这里,便成了麻烦。 “带出去吧。” 兰溪面色冷淡。 “告诉那群宗老们,下次再有这样的人,不必送来。” 腮雪终于腾出手,抓着那少年的袖子往外拖,行动之间,带了些私人感情。 “臭小子,跟我出去!” 蓝衣少年恼怒地挣开腮雪的胳膊,怒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为何要把我赶出去?论学识论功课,我比他们强多了!” 兰溪长眸微挑,眼底泄出讥讽之色。 将成年人的世界残忍的告诉他。 “即便你天赋绝艳,即便你力可拔山……又如何呢?” “三年出一位名动天下的状元,可丞相之位四十年都在我父亲一人身上,难道他的才学,还比不上这十几位状元吗?” “你在宗族里算是拔得头筹,可若将你扔到太学之中,你是否还能如现在一般,成为佼佼者?” 蓝衣少年眼底闪过不甘,欲要争辩。 兰溪没给他说话的机会。 “你不必为自己解释,本宫且问你,你今日能站在本宫面前,是因为你才学过于出众?还是因为……你骨子里流的是萧氏的血?” “时事才能造英雄,若非摄政王身体有恙,你以为你会有成为嗣子的机会?” “人力之微薄,在国运面前,在大势面前,实在微不足道。” “所以,本宫今日将你赶出去,不是你多好,也不是你多差,而是你不适合。” 兰溪的耐心也到此为止了。 “言尽于此,若你还有什么不懂的,那与本宫也无什么关系,你好自为之吧。” 兰溪给腮雪使了眼色。 腮雪这回将人往外拖便顺利多了,少年怔愣之中,身形已被扯到屋外。 只是回眸时,看兰溪的眼神,不似来时那般仇恨,而是带上了难言的复杂之意。 …… 最后。 中间那位名叫萧钰然的少年,被兰溪赐字拙之,养为义子收在膝下。 兰溪命人将芝兰殿的偏殿腾出,又从自己的私库里寻了些珍稀的家具,将偏殿的满满当当,这才引着少年进去。 她看他的眼神,虽有利用,但不掩怜意。 拙之。 真希望这孩子能一生纯善懵懂,永不站在她的对立面。 好全了这一份掺杂了太多东西的情谊。 萧钰然看着满屋的名贵家具,微微征神。 叫出了那个来之前被千万遍交代,如今仍然觉得陌生的名字,“母后……” 兰溪搭在他肩上的手,动了动。 她摸了摸他柔软的发,声音温柔许多。 “先进去看看,若有什么不满意的,尽提出来,好让腮雪她们继续为你置办。” “处理好你的事,还得跟本宫去一趟乾清宫,摄政王如今昏迷不醒,作为本宫的嗣子,你需随本宫去探望一番。” “是。” 萧钰然点头应下,眸中质朴无杂。 …… 乾清宫门前冷清了不少。 跪了一天了,朝臣们皆已散去。 太医也配制了补身的药剂,一边给萧长卿施针,一边喂药为他滋补身体。 虽不能保证哪时哪日清醒,但也能让他身体在短日内无虞。 周管家并零星几位宫人,候在乾清宫主殿的廊下。 神色带着些郁卒。 “那边有结果了吗?” 周管家问着乾清宫的掌事公公。 嘴上不明显,心里,却憋了好大一口气。 他们王爷还活着呢! 兰氏是真想反了吗?竟敢大张旗鼓地找起嗣子来! 当他们摄政王府是好惹的吗? 想起先帝留给摄政王府的底蕴,周管家面上禁不住冷笑起来。 以卵击石,不自量力! 管事太监在周管家面前,态度放的极低。 他是明白人,自知在摄政王心中,十个他都比不上眼前这一位的份量。 回话时,带了三分恭谦和讨好。 “回周爷,据说是挑了最傻的那一位……” “父母双亡,宗人府支持他的也没几个,之所以能成为嗣子人选,也是因为他父母的身份比较高,和先帝的血脉比较近……” “周爷您放宽心吧,一个后宫妇人,一个七岁稚子,能掀起什么风浪?” “这天下如今不在兰氏掌中,也不在宗族掌中,而是真真切切捏在咱们摄政王手里的呢。” “太医们不是说了吗?王爷底子还在,身体不会有什么大碍,不日便会醒来。” 周管家的面色这才好看些。 他眼睛眯着,带着几分恨毒。 “只要王爷能熬过去,兰氏又算得了什么呢?” “不过有句话你说错了——” 他唇抿成犀利的棱度。 “稚子确实是位稚子。” “但兰皇后此人,可不是什么简单的深宫妇人。” “此女容颜绝色却心思阴狠,手段毒辣,又擅长利用男人,狼子野心的萧烨是如何栽在她手里的,你可别忘了。” “别说萧烨,就是摄政王,若非此女之故,也不会沦落到今日地步。” “身为女子,不知温柔恭顺恪守妇道,竟然一副蛇蝎心肠,日日想着如何筹谋算计……” 周管家越说越怒,唾沫横飞,正要将兰溪那罄竹难书的言行给生动形象的描述出来时。 忽觉,脖间一凉—— 清冷的,如静夜深泉一般的声音,带着若有若无的丝缕杀气,吹进这乾清宫。 “原来在周管家心里,本宫便是这样的人啊……” 拱门之下。 身着凤袍的兰溪,明艳似烈火。 手牵着那七岁的,满身金玉堆砌而成,看着便尊贵无比的稚童,款款而来。 她饶有兴味地欣赏着周管家那上了调色盘一般,来回巨变的脸色。 牵着幼子的手,款步来到廊下。 威势逼人的凤眸,撇着他,谩声道。 “接着说啊,怎么不说了,本宫也想知道,本宫在众人眼中,是个什么形象。” 周管家挤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 “皇后娘娘,老奴,老奴……什么也没说,您听错了……” 兰溪目光陡然凌厉。 语调冰冷,“怎么?你是在说本宫耳朵不行吗?” 周管家面色愈发窘迫,拉着旁边的管事公公跪下来,绞尽脑汁的辩解。 “老奴不是这个意思,娘娘千万别误会。您是我们摄政王府的友邦,就算再给老奴十个胆子,老奴也不敢私下腹议您。” “老奴是说,这天下无趣之人太多,女子大多只能在后宅绣花绣袜,能像娘娘这般执掌朝堂,做事雷厉风行的女子不多了。” 兰溪冷笑,“能像周管家您这般见风使舵之人,也不多了。” 她拉过身旁的萧钰然,笑着道。 “拙之,你知道宫中如何对付这种两面三刀之人吗?” 萧钰然黑白分明的眸子眨了眨,茫然地摇头,“不知。” “在本宫这儿,一般都是拔了舌头,断了手脚,扔进辛者库自生自灭。” 萧钰然眼底闪过不忍,“可,毕竟是一条命……” “没关系。” 兰溪摸了摸他的发顶。 “暂时他还是摄政王倚重之人,咱们动不了。” “但等你王叔倒了退了病了,他底下之人,便能任意处置了。” 兰溪瞥了一眼那面色惨白的周管家,引着萧钰然直上台阶。 “到那时,本宫再教你如何抽断一个人的手脚筋……” “如今,咱们先去看看你王叔……还能活几日。” 周管家深深打了个哆嗦。 拦也不敢拦,眼睁睁看着兰溪直入内殿。 和他跪在一起的掌事太监见状,心头也浮起一抹尴尬。 亏这位刚才吹的那么厉害,原来遇上了真人,比他还怂…… 怪不得摄政王不把这位周管家带进宫中颐养天年…… 怕是看不上他这幅畏畏缩缩的样子吧? …… 内殿之中,药味熏人。 兰溪用帕子掩住唇鼻,引着萧钰然绕过屏风,往里走去。 萧长卿仍昏睡着。 面颊肉眼可见的削瘦了。 却并未减损太多美感。 大概,因他骨相足够惊艳吧。 萧钰然皱眉,打量着萧长卿的五官,许久,忽然问道。 “母后,你有没有发现……儿臣和王叔长的有些像?” 兰溪心头微动。 目光在萧钰然和萧长卿的身上流连一圈后,呼吸停了一瞬。 确实,有些像。 她一见萧钰然便心生好感,难不成因为…… 不。 兰溪强硬地打断这个荒诞的念头。 一个翻脸无情的心机叵测之人。 一个是年仅七岁纯然质朴的幼童。 哪里像了? 更何况,二人都姓萧,往上数两辈,血缘关系是极亲近的,五官长的像些,不是应该的吗? 今日前来芝兰殿的三位稚童,眉眼之间,都有些相似之处的。 兰溪安抚萧钰然,也是安抚自己。 “不必惊讶,他也是你王叔,五官相似不足为奇,但你要知道。” 兰溪眉目低垂,声音紧绷着,无端发沉。 “眼前之人,亦是你的终身之敌。” “他一日活着,你便一日不能名正言顺。” “母后不是要你去害他,而是要你同本宫一起,冷眼看着。” “看他能挣扎到几时。” “敌人最虚弱时,我们才有可乘之机,势要做到一击即胜。” 萧钰然懵懂的眼神中闪过了然。 身为萧氏子,骨子里便刻着称帝的渴望。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迈进芝兰殿的大门。 兰溪教完他,眼神复又落在床榻上的萧长卿身上。 不期然的,和那深邃无迹的眸子撞上。 兰溪足尖一晃,往后退了两步。 才压下心头的那抹惊骇。 萧长卿…… 怎么醒了! 看他眸中的未尽之意,很显然,刚才她的教子之言,全被他听入耳中。 心底闪过羞恼。 不是说他昏迷不醒不久人世了吗? 怎么好端端清醒了! 太医怎么诊的?太医院若真是这般水平,那还不如让致仕的谯明全重新上任! 病榻上,萧长卿想开口说话。 但话未出口,先是一阵压抑不住的闷咳声—— “咳咳……” 这咳嗽声,惊动了外面的周管家。 周管家惊慌地冲进来。 看见那扶着床沿,正艰难坐起的萧长卿时,瞬间咧嘴,眉开眼笑,惊喜道。 “王爷!您终于醒了!” 他冲到萧长卿身边,贴心地帮萧长卿顺气,顺着顺着,想起这几日的担忧和焦虑,不禁悲从中来。 “王爷,您万不可如此折腾自个了!若您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其他人都好说,老奴这里,该如何自处啊!如何对得起先皇后的嘱托啊!” 他跟个老婆子一般,抹完了泪,又从旁边端起温水,捧过去。 “王爷,您喝点儿水润润口,有什么要吩咐的,等您身体缓缓再说,万不可操之过急……毕竟……” 周管家眼角撇过兰溪,也不知是在明朝暗讽谁。 “毕竟有些人巴不得您早点昏死过去呢,连嗣子都提前准备好了。” 萧长卿醒了,周管家的骨头也硬气不少。 都敢出言直怼兰溪了。 兰溪还未回敬过去,便听床上的萧长卿道。 “无碍,提前立嗣子,也好有个保障。” “本王这身子时好时坏的,万一哪天,出了什么意外,如何对天下臣民交代?” “明日朝会上,本王会亲自拟旨,给这位皇后娘娘的嗣子,以太子的封号,并为其整修东宫……” 周管家表情僵在脸上。 “王……王爷!” 你疯了?! 兰溪更是惊骇不已。 这萧长卿不对劲。 她往后退了两步,又仔细去看他。 那满是冰封的眸子,在和她相遇时,雪消冰融,春色如许。 带着温柔和纵容。 他甚至道:“皇后娘娘还有什么提议?趁本王这会儿还有精力,还可以拟旨。” 兰溪又往后退了两步。 被她牵着的萧钰然懵懂地开口,“母后,摄政王……真的是敌人吗?” “不是。” “是!” 萧长卿还要辩解。 兰溪果然地将他辩解之言给掐死。 “他惯爱反复无常,以退为进,如今他面上笑着,可谁又知他心里打的什么主意?” 在兰溪心中,萧长卿已无任何可洗白的余地。 她不知萧长卿今日发什么疯。 但这乾清宫内诡异的气氛,她一刻也不想多待! “你王叔已醒,咱们也没什么好看的了,母后带你回芝兰殿去。” 兰溪转身就走。 第91章 他想死吗? 回到芝兰殿后,兰溪惊喜的发现。 许久未见的妹妹竟入宫了。 兰絮一身骑装,正肆意散漫地躺在那廊下的摇椅上,唇边叼着一根破草,圆眼舒服的眯起来,眼神时不时掠过门廊,观察着行走的宫人。 这是她在兵营里训练出的习惯。 随时随地的观察自己所处环境的安全与否。 所以,她比侯在门外的宫人,更早发现兰溪的身影。 足尖轻点,飞掠过地面,一扫刚才的散漫之姿,奔向兰溪身边,正要将头埋进兰溪胸口好好撒娇时,突然发现兰溪身后跟着的小萝卜丁。 兰絮愣了一下,狐疑的挑眉。 “这是……” “萧长卿的私生子?” 不然为何长这么像! 兰溪揉了揉眉心,颇为苦恼道:“是萧氏之人,可同萧长卿没半点关系,你别认错了。” 兰絮撇了撇嘴,“也对,跟那人相像,也不是什么好事。” 她顿时兴致缺缺。 眼神又转在兰溪身上时,惊叫一声。 “长姐!你怎么瘦了这么多?可是近日又发生了什么大事?” 眸中溢满心疼。 “说,是哪个畜生欺辱你了?是不是萧长卿?我这就去乾清宫,把他给剁了!” 兰溪急忙拦住她,哭笑不得,“可别折腾了我的姑奶奶,你当这里是你的兵营啊?” 见着兰絮,兰溪心情不由自主地也轻快起来。 她吩咐萧钰然,“先回屋里休息吧,晚些母后叫你用膳。” 萧钰然乖巧的点头。 “好。” 快步离开。 兰絮则惊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指着那小人儿消失的背影,不可置信道:“长……长姐!你什么时候生了这么大个孩子,我竟然不知!” 兰溪点了点她的额头,嗔道:“别贫嘴了!你姐姐我嫁与萧烨不过三年,未嫁之前日日在兰府绣嫁妆,怎么可能会生出这么大个孩子?” 兰絮摸了摸脑袋,憨憨一笑。 “也……也是啊。” 兰溪带她往内殿走去,姐妹俩搀扶着,身形在夕阳中,被拉的极长,亲昵而柔软。 兰溪的声音,也温柔的好似晚霞。 “你入宫时就没听到那些闲言碎语吗?” 兰絮摇头,蹭了蹭兰溪的胳膊,撒娇道:“长姐,我只记得快马加鞭来找你了,哪有心情去听别人的闲言碎语嘛……” 兰溪心头一暖。 温声道:“这是我收的嗣子,以后他是要叫你姨母的。” 兰絮满不赞同,“姐姐,你不养个猫儿狗儿什么的,怎要养孩子?孩子可麻烦了!” 她又道:“最近我带着兰家军野猎时,逮到了一头小狼崽,你若是想要个活物,我这就去将那狼崽子给你送来。” “停停停——” 兰溪苦恼地揉了揉眉心,“快打住吧你,我可不敢养那玩意,还好爹爹不在,若爹爹听到你说这话,不得又气的跳脚?” “我可听说了,爹爹近日满京城在给你找婆家,京城但凡有些门第的公子哥儿他都寻了个遍,就连那些进京赶考的士子,他也都没放过。” “你一日不嫁,便是爹爹一日的心腹大患。” 兰絮不服气了。 撅嘴,“长姐你当年不也嫁了萧烨吗?结果又如何呢?” 话说完了,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这话有些过分。 忙忐忑不安地抬头,看向兰溪。 果然。 兰溪绷着脸。 兰絮顿时慌了。 不客气地给自己脸上招呼一下。 “瞧我这不会说话的破嘴!” “我——” 兰溪扑哧一笑,忙抓住她那带着薄茧的手。 “好了好了,逗你呢。” “动不动就给自己嘴巴,瞅着哪有姑娘家像你这样?别说是爹爹,就是我都看不下去了。” 兰絮展颜笑道:“我就知姐姐不会生我的气。” 二人相携进入里间。 腮雪和凝霜见二小姐来了,面上也都带着喜色。 忙吩咐小厨房送来新做的糕点,摆在正中的,则是兰絮最爱的藕合酥。 兰溪笑道:“你们都惯着她吧,马上便用晚膳了,这会儿吃了这东西,还有什么肚子?” 兰絮捻起糕点便往嘴里塞,形象全无。 “姐你可别说了,我在兵营里头吃的全是冷饭,好不容易能来你这儿蹭一口,你就让她们惯我一回吧。” 腮雪和凝霜皆笑开了。 沉闷多日的芝兰殿,因兰絮的到来,阴云微散,云缝之后,泄出淡淡的温柔与暖意。 兰絮吃饱喝足,这才将今日来宫的目的吐露出来。 “长姐,你还记得吗?那个神医秦愈之?” “您之前托我向他打听蛊毒之事,他不仅命人仔细探查了一番,还派了个下属过来,如今那人已到京城,您是否抽空见一番?” 兰溪讶异道:“这么快?” 兰絮仰起下巴,像个骄傲的小兽。 “我吩咐的,他敢拖延吗?” 态度之间,亲昵之意尽显。 兰溪心底泛起不安。 她尽力去回想那个秦愈之的样子。 只记得高高瘦瘦的,脾气有些古怪和倨傲,再其他……也没什么吸引人的地方。 如今看自家妹妹这样子,可是对其动心了? 兰溪心底一惊。 这可不行。 跟萧长卿一脉的人,都是一群心机深沉的腹黑之辈,轻易沾不得。 她试探道:“你们关系很好?也许那秦先生,只是碍于兰家的威势,这才……” “你想什么呢?‘ 兰絮翻了个白眼,“他同他那师父一个性格,最不喜权势这些东西,之所以跟我交好,不过是因为我俩志趣相投。” 兰絮眨了眨眼,凑到兰溪耳边,神秘兮兮道:“长姐,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我和他……” 兰溪心中一惊。 声音发紧,“你和他怎么了?” “我和他……早已拜把子啦!” 兰溪吓得差点将手中的茶碗摔飞出去。 强忍住那爆粗口的冲动,咬牙切齿道:“什么时候?” 兰絮笑道:“他离京那日呀!” 兰絮回忆起那日的场景,颇显神采飞扬。 “父亲原本药石无救,偏偏他给了父亲一条活路,我心里对他感激的紧呢,将他亲自送到镖局,谁料那镖局的总舵主对他阴阳怪气的……” “你知我的,向来为人热情仗义,更别说是自己朋友有难了。” “便挺身而出,为他在人群中挣得了几分脸面。” “他一时激动,说要以身相许——” 听到这儿,兰溪眸色陡然幽深。 敢打她妹妹的主意? 不想活了是吗? 下一刻,便听兰絮道:“我又不缺仆人侍从,更何况他肩不能提手不能扛的,想来做我的跟班和随从?没门!” “但为了报答他对父亲的救命之恩,我当时就把他压在地上磕了头。” “从此我俩义结金兰,成了拜把子的兄弟,他自然对我时时礼让,处处妥帖。” 兰溪:…… 心底默默为秦愈之掬了一把泪。 她这妹妹十窍开了九窍,一窍不通。 罢了,且不说那秦愈之是不是良人。 就妹妹这样子,没个三五年的时间,根本暖不了撬不开的。 兰溪收回了那莫须有的担心。 “他的下属呢?” “住在兰府呢,长得还挺俊俏的,姐姐可要召他进宫?” 兰溪迟疑了一瞬,缓缓摇头。 双眸之间,闪过复杂之色。 当初托秦愈之打探蛊虫之事,是因为她觉得清醒后的萧长卿,性格不太对劲。 彼时,她对萧长卿还有眷恋,还想着解决二人之间的难题。 如今。 浓情早如薄发,时间为刃,一刀两断。 二人之间再无任何情感纠缠,就连相同的利益,随着她收养萧钰然事了,也即将分崩离析。 二人如今虽非仇敌,但也差不多了。 尤其是她。 看见萧长卿,心头便涌起淡淡的厌恶。 对于这蛊毒之事,也没了太多兴趣。 语气漫不经心,“不用召他进宫了,不过一点小事罢了,平白惹人口舌。” “等下个月,我出宫一趟,回府后再见吧。” 兰絮总觉得有哪不太对劲,但她自诩是个粗人,想不通的事便不想了。 只是…… “长姐,为何要下个月再回家?反正爹爹也想你了,不如明日就跟我回府一趟,见不见那人都无所谓,我们一家人聚一下,可好?” 兰溪断然拒绝。 “不可。” 兰絮愣住,“你跟父亲起争执了?” 不然为何态度这么强硬? 兰溪深吸一口气。 不是跟父亲起争执。 而是父亲太懂她了,一看她如今的状态,便能猜到发生了何等大事。 小产的女子,那份虚弱和脆弱,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 明眼人一看便知。 她也想回兰府。 但必须忍住,等出了月子后,身体恢复康健,才能见父亲。 就连妹妹也不能再宫中久待。 这几日,她宫里日日都要端几盆血水出去,妹妹嗅觉灵敏,迟早会发现的,到时她如何解释? “你回去好好陪着父亲。” 兰溪为兰絮拢了拢耳边的发,声音温柔,“今日就在宫里歇下吧,明日一早出宫。” 兰絮摸不着头脑,“姐姐……” 还要再问,兰溪堵住她后面的话。 “听话,宫里今日风头不对,别让长姐再为你操心。” 兰絮吐了吐舌头,满面无奈。 “好吧……” 她眼珠一转,又抱着兰溪的小臂,撒娇道:“既明天就要出宫了,今晚我可以同阿姐你睡在一处吗?” 自幼时起,她便这么缠着她。 兰母去世时,兰絮才三岁,对那早亡的母亲记忆并不深。 全是兰溪在后宅一手带大的。 又做姐,又做母。 闯祸了替她背着,挨骂了替她挡着,练武受伤了为她上药,和父亲犟嘴了便当中间人调和。 姐妹俩的情谊,三言两语,难以尽意。 兰溪迎着她那小鹿般澄澈无辜的眼神,无奈,只能点头。 “也好……” “下不为例。” 嘴上说着嫌弃,眸底,却遍是宠溺。 …… 次日一早。 兰絮天未亮便起床去后院练剑。 一个时辰后,浑身薄汗。 侯在一旁的腮雪急忙递来那温热的帕子,心疼道:“二小姐也太辛苦了,多休养几日再练也行啊。” 兰絮擦掉额上的汗,飒然一笑,“你不懂,这习武如逆水行舟,一日不仅则要倒退。” “我如今已算懈怠了,若再不勤奋些,回到兵营只怕要挨打了。” 腮雪惊道:“您不是在兰家军吗?怎会挨打?” 兰絮将那帕子往腮雪手中一扔,不在意的拍了拍手,“兰家女如何?在兵营里只要你打不过别人,你就得挨打。” “就像长姐一样……” 兰絮那素来黑白分明的眸子,掠过点滴的暗色。 “即便身为兰家嫡长女,身居芝兰殿是万人之上的皇后娘娘,可每天夜里,不也有成盆的血水往外端吗?” 腮雪手中的帕子狠狠砸在地上。 她不可置信地抬头,“二小姐,你……” 军中滚打多年,兰絮又怎会还是当初那个天真懵懂的二小姐? 只是在长姐那里,她想永远做个幼童,懂装不懂罢了。 “说吧,姐姐到底得了什么病?” 兰絮声音沉闷。 腮雪咬唇,盯着那坠地的帕子,低着头,不敢开口。 兰絮眉头微皱,“你便是这么照顾长姐的?受了天大的委屈,也要让她自己吞着吗?告诉我无用,我可以告诉父亲啊,好歹我们也能帮她想办法出口气啊!” 腮雪眼眶一热。 对啊。 兰府,又不是只剩娘娘一个了。 这口怨气与怒气憋在胸中,她都替娘娘委屈! “是萧长卿!” 腮雪抬起头,声音哽咽,眼带恨意。 “娘娘怀了他的孩子,可是萧长卿竟然命人换了打胎药,给娘娘喝下,之后,还像个无事人一般,带着他那新欢,来芝兰殿耀武扬威……” 哧拉—— 兰絮手中长剑飞出,横在那几十年的梧桐树干上。 一人合抱的桐木,被飞剑砸出一道入木三寸的裂痕。 树身摇晃,隐隐欲坠。 这还只是随手飞出去的飞剑,用了五分的力道。 若兰絮全力砍向那桐木,只怕这桐木会被拦腰斩断,命丧当场! 再看兰絮,双目赤红,带着浓重的,见血才能释放的煞气。 “萧长卿?!” 兰絮的声音,几乎从牙缝中挤出。 “他是想死吗?我来成全他!” 第92章 脚底抹油 兰溪醒时,内殿异常安静。 她起身,掀开那新换的翠纱帘子,往外望去—— 只有凝霜在。 她正小心翼翼地收拾着外间的梳妆台。 听见这边的动静,凝霜敛了动作,探头看过来。 和兰溪的目光对上后,声音轻缓,“娘娘今日怎么起这么早?” 日已上三竿,带着暖意的晨光,已洒遍内堂。 不早了。 兰溪笑道:“往常我早就起了,若不是最近……” 最近身子乏累,才多赖了会儿床。 而那乏累的原因…… 兰溪脸上的笑意散了些,换了话题,脸上又撑出几分笑意。 “絮儿呢?昨日不是跟我同床共睡的吗?今日怎么一醒来人没了?” “你们记得别放她出芝兰殿,这丫头天不怕地不怕的,改明儿一怒之下能把皇宫给烧了。” 凝霜眼角狠狠一跳。 娘娘猜得真准。 二小姐……确实做大事去了…… 都怪腮雪这妮子没把住口风,竟将娘娘的事给和盘托出。 二小姐同娘娘一母同胎,这天底下最心疼娘娘的,非二小姐莫属了。 二小姐出手,必能好好惩治萧长卿一番,她和腮雪原本是喜闻乐见的。 就怕…… 贸然出手,乱了娘娘的计划。 凝霜的满腹忧思,写在眼底。 因距离较远,那抹忧思并未被兰溪捕捉到。 兰溪唇边仍含笑意,调侃道:“腮雪怎么也不见了?这俩暴脾气凑到一块——” 话说一半,被窗外脆亮的女声给打断。 “长姐,你又趁我不在数落我吗?我可全听到了!” 手持长鞭的兰絮,笑容满面地进了屋子。 那长鞭宛若有灵一般,随着她手指的挑动,在她的掌间滴溜溜转着,如龙蛇游走,姿态翩纤。 跟在她身后的腮雪,则深埋着头,让人很难看清她的面部表情。 凝霜见状,眉头皱得更紧了。 以她对腮雪这丫头的了解,她们绝对没干什么好事! 果然,兰絮又同兰溪说闹一会儿后,便要开溜。 “长姐,我忽然想起军中还有些琐事未处理,我便先离宫了。” 兰溪讶异道:“不用了早膳再走吗?” 昨儿还缠着不肯走,今日怎这么匆忙? 兰絮含糊其辞:“刚接的信儿,耽误不得,长姐若想我了,我过两日再进宫来看你。” 兰溪无奈,只好随她。 去衣橱里翻出这些日子做的护腕护膝,还有好些熬夜缝制的香囊,阵线交织中,是难得的亲昵与柔和。 塞到兰絮怀中。 “只求你平平安安的,我和父亲便万事不愁了。” “知道啦!” 兰絮将那物件往怀中一揣,又捞起两块手边的桃花酥,这才将那鞭子往腰上一系。 “走了!” 不等兰溪差人去送,已熟门熟路地从侧门溜出去。 兰溪盯着她那带着些落荒而逃的背影,懵了。 不确定道:“她为何要从侧门走?” 自家姐妹,光明正大的,为何不走正门? 兰溪猛然想起自己这妹妹的习惯。 从小到大,每回做了要挨家法的错事,妹妹都会走侧门。 按她的说法,这是江湖的规矩,做了鸡鸣狗盗之事再走正门,会遭天谴。 等等。 鸡鸣狗盗? 兰溪心头涌起不好的预感。 “今日……” “殿内可发生了什么大事?” 她想起晨起时,那诡异的安静。 凝霜结结巴巴道:“回主子,二小姐……练剑时,差点把那株梧桐树给劈断了……” 兰溪挑眉,“只是如此?” 这对她那无法无天的妹妹来说,算大事? 凝霜尴尬地埋下头,“其余的……” “奴婢便不知道了。” 兰溪转眸望向腮雪,“你说,刚才你和二小姐一块进来的。” 腮雪紧抿着唇,闷葫芦一般,死不开口。 兰溪眉心狠狠一跳。 惹的事还不一般! 正要逼问时,院门外值守的太监慌慌张张跑过来。 面若考砒。 “娘……娘!乾清宫的周管家来了!还……还带了摄政王的口谕……” 兰溪眉头紧皱,“一个口谕罢了,你怎紧张成这样?” 太监舌头都捋不直了。 “周管家的样子,像是沿街乞讨了三天的乞丐一般,还有那眼神,恨不得将小的给吞了……” “娘娘,周管家来者不善啊!” 兰溪眉目生冷。 来者不善? 这姓周的哪回仁善过! 怎么?看她收了个义子,乾清宫那位准备发作了? 那昨日还装个什么贤良大度! 兰溪心头冷笑不已。 “正好本宫今日精神不错,倒要看看这乾清宫的狗嘴里准备吐出什么象牙!” 兰溪抬脚欲走。 谁料袖子却被拽住。 她诧异的转身,发现拽她袖子的人,竟是腮雪。 “怎么了?” 兰溪不解道。 “娘娘……” 腮雪缓缓抬头,露出惊魂未定的双眸。 “刚才……” 凝霜推了她一把,催促道:“你能急死个人!快点儿说呀!刚刚跟二小姐做什么去了?” 腮雪被推的一个踉跄,话也跟着挤出来。 “您知道的,宫中有一处兽园……” “里面养着猫狗鱼虫之属,还有狩猎时猎来的狐狸豹狼等等野兽……” 兰溪心底浮起浓重的不安。 “然后呢?” 腮雪想起那震撼的场景,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二小姐说……禽兽就该交给禽兽来对付……天还未亮,便捉着奴婢去了御兽园……” “二小姐劈断了兽园的门,撬开了笼子上的大锁,敲晕了拦路的宫人,将里面的虎狼豺犬之类,皆驱赶至了乾清宫,还有海棠院……” …… 臭丫头这是疯了吗! 兰溪脚下一滑,险些没站稳,还好凝霜立在她身边,拖住了她虚弱的身子。 她才缓了口气,接着,咬牙切齿,“有宫人伤亡吗?” 腮雪摇头,“路上倒没有,但是到了乾清宫和海棠院……二小姐把野兽往里一赶,将门一锁,奴婢隔着门,都能听到里面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人与恶兽如何共处! 只怕乾清宫和海棠院,一个照面,便死伤无数! 太胡闹了! 絮儿在兵营里见惯了生死刀伤,殊不知这厚墙深檐的宫里,端的是波云诡异的暗中交锋,哪能如那战场一般?提刀上阵? 后宫只能用谋! 不可动武啊…… 怪不得周管家气势汹汹的。 在她这儿受了多少通羞辱不说,今儿竟还敢来问罪。 原来拿着免死金牌来了! 絮儿这一闹,她可不得给这周管家几分脸面吗? 兰溪长眸泄出点点冰雪之色,寒煞凄人。 一旁的腮雪,打量着兰溪的脸色,为难地咬了咬唇。 罢了。 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眼睛狠狠闭上。 梗着脖子道:“娘娘,二小姐还……” 兰溪气笑了,勾魂夺魄的眸子转到腮雪身上。 “怎么?还没完吗?” 腮雪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后来……后来二小姐,在乾清宫的前门后院,侧门小径……点了十几处火……” “奴婢和二小姐离开时,那热浪灼人,比朝霞还要艳丽……” 兰溪一口气差点背过去。 抓着凝霜的手臂,好大会儿才缓过来。 气的她胸口疼。 “来人!” 兰溪怒道:“追上二小姐!把她给本宫绑回来!” 杀人放火藐视人命如何得了? 她怎么不上天呢! “主子且慢——” 凝霜是知道内情的,见兰溪似真的动怒了,忍不住站出来,劝道。 “二小姐只是想为您出口气……” 兰溪听得这话,太阳穴隐隐胀痛。 “她出什么气?有何气可出?萧长卿的势力权威不在兰家之下,她可有想过这么做的后果?” “你们谁也别劝!谁也别替她说情!” “就是你们小时候次次惯着她,才养成她如此胡作非为的性子!” 兰溪越说越怒。 一面心惊于妹妹的杀伐果断,一面又胆寒于她的冷血无情。 满院的宫人啊。 说放火便放火,说动手便动手。 妹妹若想做个耀武扬威的女将军,她给她这份尊容。 可妹妹若成了那等心狠手辣的滥杀之徒,这兵营不去也罢。 第93章 谁敢问罪 兰溪想到此处关节,眸底冷意更盛。 “她若敢反抗,便是打断腿也要给本宫绑回来!” 根子里弯了的东西,若不下狠下心来,如何扭正? 凝霜眼见事情要糟,忙将腮雪拉出来,解释道。 “主子,要怪就怪这妮子,嘴上没个把门的,被二小姐套出话来,知道了您和摄政王的事,二小姐一怒之下,这才……” 兰溪越说越怒。 “本宫和摄政王?不就是未封王之前那点破事?哪值得她如此大动干戈,她哪是为我出气,分明是——” “昨晚您换洗亵裤的血水,被二小姐看到了……” 凝霜小声提醒。 兰溪那婉转在唇边的呵斥声,生生止住。 她那浸满冷意的眸子,霜色褪去,眼底,竟有了些慌乱。 “絮儿她……” 怎么知道了! 生平痛事最怕被两种人知。 一是仇人。 尊严不允许。 二是亲人。 亲人只会更痛! 周管家吵嚷的声音,在此刻,突然加剧。 隔着那厚重的宫墙,嘶哑着嗓子,大声嚎叫:“皇后娘娘!你若再不出来,奴才便闯进去了!” 兰溪眼底浮出倦色。 掩去心底那纷繁离乱的杂念,长叹一声。 “让他进来。” 妹妹虽是为她出气,但祸事却实打实地闯了出来,就这样拖着也不是办法。 不知……这回萧长卿那厮狮子大开口,要多少筹码了…… 怎么没烧死那厮呢。 兰溪眼底掠过暗色。 等她看见那狼狈不已,浑身伤口的周管家时,那暗色变成惊诧。 她盯着周管家的后背,那破破烂烂的缺口处,还挂着两只被烧焦的鹦鹉,尸体黏在他背上,随着他从乾清宫一路晃荡到芝兰殿,都没甩掉。 “你……” 兰溪嘴角有些微的抽搐。 萧长卿已迫不及待到这份上了吗? 他的属下,周管家,脸肿得连亲妈都快不认识了,第一时间不找太医救治,竟是来芝兰殿兴师问罪? 兰溪等着周管家责难,等了许久,却见周管家憋住那恼恨之意,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出一张锦帛。 老手抖动着翻开。 “萧氏钰然,机巧敏慧,端正有礼,敕封为太子,以承天下,以镇民心,择日搬居东宫,享储君之俸。” 周管家宣完纸,面色比那纸面还难看。 “原本是昨日的旨意,在老奴这里放着,老奴本想今日午时再给您送来,可没料到乾清宫遭此横祸……” 周管家咬牙切齿,“王爷得知诏书还没送来,命老奴先送诏书再去看伤……如今娘娘接旨了,老奴也好去治治这老骨头了!” 那夹枪带棒的语气,被兰溪刻意的忽略掉。 她接过那宫人递来的诏书,眼尾微挑。 这是什么意思? 乾清宫都快烧没了,萧长卿心里放不下的惦记竟是这诏书? 兰溪指尖微动,在诏书上错落点弄,最后,落在那“东宫”二字上。 眸底掠过寒色。 果然,她就知萧长卿不怀好意。 萧钰然过继礼还未举办,便被摄政王一纸令下遣送到东宫,母子之情还未养出来,就要一手掐断? 没有生恩,那是事实。 如今萧长卿想逼着她连养恩都断了? 这份心计,真让人心惊。 兰溪心头冷笑不止。 “替本宫谢过摄政王的好意,只是……” 兰溪语调拉长,逼视着周管家那憔悴至极的面色。 “摄政王说得再好听,也只是个臣子罢了。臣子之躯……怎配封君?” 那锦帛,被兰溪轻飘飘地扔在地上,不知有意还是无意,脚尖踩过,锦帛渗进泥里,其上斑驳点点。 “本宫义子的身份,还轮不到他来封。” “他若有那个心,等他称王称帝再说吧。” 兰溪唇角扯出冷意。 “也不知,某些人能不能熬到那一天。” 周管家扶着胸口,气得不顾身份,怒指兰溪—— “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王爷连火势都不顾,逼着奴才将这诏令送来,皇后娘娘不仅不领情,还如此作践!你——” “关门,送客。” 兰溪冷笑出声,头也不回,转身离开。 徒留周管家那气的青白交加的老脸,随着胸口的剧烈起伏,变换出种种难言之色…… 腮雪凑过来。 周管家似找到了火气的发泄口。 怒道。 “好好管管你们家主子!” 腮雪手指慢悠悠地探向他后背,捡起那两只烧焦了的鹦鹉,扔到他脚下,拍了拍手,无比嫌弃。 “周管家下次再来,还是带些活的宠物吧,这东西看着怪瘆人的……” 何止是瘆人。 看着自己精心养大的鹦鹉,变成焦尸跌在自己的鞋面上,周管家气得连那胡须都开始抖动了。 他掐着自己的人中,强迫自己清醒过来。 一边心梗,一边强撑着和腮雪对骂,“若不是王爷早有防备,只怕乾清宫要烧成灰烬了,还不知要枉死多少条人命!” “你兰氏一怒,当真是浮尸百万!就不怕明日早朝的折子片飞如雪,把你兰家赶出朝堂吗!” “你家那位二小姐好好的贵族小姐不做,非要去舞刀弄枪当个泼妇,依我看,迟早要死在沙场——” 砰—— 那青梅落雪的花瓶,自窗户处砸出,偌大的红色底戳,直直扇在周管家面上,砸得他眼冒金星。 兰溪冷漠又精致的侧脸,隐在窗后。 轻纱帘子被风吹起,时不时露出她的下巴,那清冷的,清冷之中带着绝情的音调,随着那并不怎么明显的春风,刺入周管家耳边。 “再敢诅咒一个字,本宫定要掐断你的脖子,让你做个无头鬼。” 妹妹兰絮,是她的逆鳞。 该打该骂,都是关起门来自家的事罢了。 旁人敢多说一个不字,那便是在她的底线上试探! 她会让试探之人,深悔恶痛! “今日纵火放兽之事,萧长卿有多少不满,尽可朝本宫发泄,若敢动本宫幼妹半根手指头,大家好日子都别过了!” 话中的杀意,让周管家心生惧色。 他退了两步,朝那窗后望了一眼,到底也没再挤出什么话来。 哼哧两声,顶着那一身残败破烂,灰溜溜离开。 …… 乾清宫内。 一派疮痍。 一场兽乱又加上一场大火,宫殿屋舍烧了一半,宫人们也倒了一半。 被野狼咬的,被白虎爪子刨的,被狸猫抓踩的,还有三四个宫人,被那罕见的雪狐咬了几口,全咬在腿上,细小的伤口流着津津的血,抹了多少药膏,都止不住那伤口的殷红之色…… 好在隐卫出手及时,扑灭了大火,制住了那些发疯的野兽,阻止了乾清宫的毁灭。 乾清宫正门。 百年桐木做的牌匾,被烧焦了一半,从门框上坠落,但又未完全坠落。 半吊在空中,似枉死的女子一般,悬在梁上,来回晃悠,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 周围的宫人们,听到这吱呀的叫声,牙根莫名地痒痒。 恨不得冲上去将那牌匾给摘了。 可谁都不敢擅动。 眼角余光,掠过那负手站立,一身冷意的摄政王,青金色的衣角和那凝了冰霜的草叶滚在一起,让人望之生畏。 宫人们彼此对视一眼,皆伏着首,不敢再多言。 萧长卿眸底便是倦色。 宿夜批改奏章,刚入睡便被火势惊醒,野兽的嘶吼声和宫人的惨叫声,让他强撑着精神,去处理这纷杂的清晨。 好在宫殿只烧了一半。 火势止住了。 宫人虽重伤无数,好在暗卫救护及时,没造成死亡。 折腾了一个多时辰,终于能喘口气了。 眼神滑过那悬而未落的牌匾,掠起片片凉意。 甚至。 有那么一丝遗憾。 如果这火是她放的便好了。 说明还有恨意。 有恨意,便还有爱意。 可他已派人仔仔细细询问三遍了。 从头到尾,都是入宫的兰家二小姐一手为之。 她连报复……都不屑吗? 心脏如蚁虫般啃噬的痛意,又细密的积攒起来…… 萧长卿手指下意识地摸向袖中的药瓶,又控制着指尖,将那缓解疼痛的药瓶给推开。 桑桑之血,犹如饮鸩止渴。 这药,迟早要断掉的。 不如,从今日开始断吧。 他将那碧玉瓶子抛出去,抛进身后那场废墟与荒芜之中,之后,看向巷道上,那道暗青色的苍老身形…… 周管家,回来了。 他在太医院上了药,更了衣,梳了发,洗了脸。 不看脸上手上的那些纱布,又能找出几分平日里,养尊处优的样子了。 见自家王爷在门口等他,脚步加快了些,眼底闪过一丝欣慰。 到底是他看大的孩子,乾清宫内外,谁在王爷心中的地位能胜过他? 当然,乾清宫烧了,这是后话了。 周管家快步走来,将那盘旋在心头,组织了一路的话术,劈里啪啦的吐出来。 “王爷!芝兰殿那位太猖狂了!” “明知老奴是奉您之名前去送旨,可一个个的,鼻子却恨不得翘到天上!” “不说兰皇后了,就是那黄毛丫头腮雪,都敢踩在老奴的头上作威作福……如此猖狂,真当这天下已姓兰不姓萧了?” “依老奴看,今日这场祸事,根本推不到那二小姐手上。完全是兰皇后一手策划!那兰氏二姑娘愚蠢莽撞,充其量就是个打前锋的!” “兰皇后心计如此之恶毒,为了一个好名声,竟然连自己的妹妹都肯牺牲,都说妇人心海底针,如今老奴算是见识到了。” “王爷啊……您听老奴一句劝,这兰氏之人不可深交,全是一群黑了心肝的老狐狸……” “如今猖狂到连乾清宫都敢烧,还有什么是她们不敢的?这是要您的命啊!” “给她便是。” 疏冷淡漠的四个字,堵住了周管家的一切骂意。 周管家不可置信地仰头,仰望着这位自己一手照应长大的青年,干着嗓子,哑声道:“您……您说什么?” 萧长卿没有在相同的问题上重复,而是冷声道:“旨意送到了吗?” 他只需要知道结果,不需要知道过程。 周管家一肚子的话卡在喉咙口,想再说两句,可慑于萧长卿那冰冷瘦削的面容,到底把抱怨的话压下。 解释道。 “送是送到了,可兰氏竟将那诏书踩在脚下,还说,还说……” “说什么?” “臣子不配封君……” 萧长卿眸色微滞。 那被忽略的痛意,让他的指尖,微微发颤。 他这诏书,并不是想彰显自己的威势。 不过是那些被遗忘的记忆,番至踏来,那曾深埋与心底的爱意,和那悔不当初的痛意,交织缠绕,让他下意识的,想讨好她罢了。 兰溪想收义子,他便为他正名。 封太子,赐东宫,名正言顺。 …… “王爷您这一步棋,其实并未走错。” 周管家插了句嘴,赞道:“兰氏想要一个太子之位,卯足了劲也要去挣的,胳膊拧不过大腿,迟早要给她们的。” “由您开口,最好不过,主动权还落在您这里。” “您赐封东宫,更是绝妙的一招,不仅给了那萧钰然身份地位,还离间了他和兰溪之间的情谊。” “日子久了,空有母子的名分,毫无半点情谊,兰氏如何拿捏一个日渐成年的太子?” “到时还是您坐收渔翁之利。” “只是可恨这兰氏皇后太过狡猾,根本不接招,当场扔了那诏书!如此行事!实在令人厌恶!” 周管家说出心中所想。 可说着说着,觉得自家主子落在自己身上的眼神不对劲儿起来。 他抬头。 捕捉到主子眸底那尚未退却的惊诧。 “您怎么了?” 萧长卿面色有一瞬的苍白。 他艰难道:“你竟是这么想的?” 他于她,行此事,只是单纯示好,从未有任何算计。 周管家茫然道:“难道不是吗?” “昨日您便催奴才将旨意送去,奴才心里头想不明白,这才耽搁了一晚。” “今日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您还惦记着这封诏书……奴才路上也想明白了。若非图利,图这一场筹谋,您也不必如此催促奴才。” 周管家信誓旦旦道:“王爷放心,兰氏这副嚣张的样子,绝撑不了多久。此次失利还有下次,他兰氏说到底,也就靠前朝一个老头,后宫一个女人……若咱们心狠点儿,断了她们的命……天下,还不在囊中吗?” 若非兰二小姐纵火烧宫,他也想不出这么粗暴蛮横的法子。 怎的,就许你州官放火,不许我百姓点灯? 想来狠的? 看谁狠过谁! 萧长卿眸色似碎冰,渐渐凝成水云。 他心底叹了一声。 这些日子,他失去对兰溪的记忆,对兰氏敌意太深,对兰溪伤害太重,不怪大家会误会。 想必……她也是这般认为的吧? 把他的好意,当成又一番算计。 喉间涌过腥甜。 萧长卿不用擦拭便知,那定是又一波的血色。 “你出宫吧。” 萧长卿喟叹一声。 那一瞬,周管家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不可置信地抬头,惊异道:“主子!” 萧长卿疲惫地合眸,闭目养神了瞬息,这才抬目。 纵使与眼前这位老者,有再多的恩情,到了如今,也不适合久处了。 他对兰溪,情深意切。 失忆那些日子,做过的桩桩件件,他会用以后半生来偿还。 但周叔对兰氏的不满,却非他能控制的了。 那诏书便是例子。 谁家的管家,敢私扣下主子的手信一夜,第二日还不准备发送? 让周叔先送诏书再看伤,也是对他的一个警告罢了。 与其最后,两者相残,他难两决。 不如提早将萌芽扼杀。 还是让他出宫颐养天年吧。 “出宫去郊外的宅子里住着,非诏不得进京。” 萧长卿一锤定音。 第94章 人失踪了 “王爷!” 周管家许多话梗在心头,想解释,却又无从解释。 最后只能化作一声叹息。 那沟壑纵横的眼纹深处,泄出浓重的担忧。 他就知道。 王爷对兰氏还是有情的。 可芝兰殿那位,摆明了已对王爷没任何心思了。 他一离宫,往后还有谁能护着王爷,心疼王爷? 薛乾那个蠢货? 办个差使把自己送进喂马所,这智商连自己都照看不过来,更别说顾应主子了。 周管家越想,心头越沉闷,那压抑至极的情绪还未散去,便听到萧长卿冰冷地催促身旁的宫人—— “本王的话,如今还没周管家的话好使了吗?” 周管家身形一颤,眸底哀色更盛。 嘴巴开合几次,最后无奈地吐出一口气。 “不用他们送,老奴自己回去。” 周管家举起袖子,揩了揩那有些湿润的眼角。 “老奴一去,再见不知是何年月,王爷在宫中切要保重啊,药记得按时吃……” “之前是养心殿失火,如今是乾清宫被烧,这宫里想来不是什么吉祥的地方,王爷不如住在宫外吧,正午们大街上那座府邸,已收拾好了。” “无论是在宫内还是宫外,换了新的寝宫,王爷记得夜里让太监们多点几盏灯,您子时有惊梦的习惯,点了灯能好些。” 絮絮叨叨又交代了几句,皆是生活琐事和细节。 萧长卿那燥郁的心情,也渐渐冷静下来。 看着这位从小照应自己长大的老仆,叹了一声。 “送你出去,不是厌弃你了,而是帮你躲过这场纷争。” “周叔,说句不好听的,本王这副残破的身子,还不知能活到几时。” “和兰氏的纷争倒在其次,那枢北王一旦举兵北上,到时天下更乱,您年岁大了,不必和本王再在这权势争斗中挣扎了。” 周管家看到了一丝希望,“陛下,老奴愿意的,哪怕上刀山下火海,老奴也甘之如饴。” 萧长卿回得果断。 “我意已决。” …… 彼时,月上枝头,三五星芒,独坠夜空。 萧长卿搬到了乾清宫后的一处废弃宫苑内。 曾名碧落台。 是前朝遗留的旧苑。 前朝末年,帝王沉迷于旖旎之乐,歌舞戏曲之风大盛。 这处碧落台,便是舞姬们的住所。 舞姬皆从各地采选而来,选那些民间的,身娇体软的绝色女子,养在此殿中,经专们的舞娘和乐师调教,到了十三四岁时,便如那盛开在寒潭的菡萏花般,舞乐倾城。 未曾被烧掉的那些前朝旧书里,十本,便有七本描写过这舞姬盛舞的场面。 同那盛名已久的前朝舞姬一样,这碧落台更是华丽非凡,屋宇门框上镶嵌的都是大颗西域那边采买的宝石,更别说那珍稀紫杉木打造的家具,那千金万两从南方移来的香榭玉树…… 移步换景,无处不成画。 萧氏称帝后,几次三番想将这殿宇推翻,却又实在不忍心摧残这名师之作。 但又因是舞姬的住处,宫中自视矜贵的主子们,谁也不愿搬进来,久而久之,此处便成了废殿,虽离前朝极近,却罕有人至。 算来,萧长卿竟是大安朝建国以来,第一个住在此处的皇室中人。 因搬家搬得仓促,一应器物,萧长卿皆用这碧落台里原配的。 那雕花镶金嵌银的物件,他使着极不顺手,但也无可奈何。 徐公公端着那镶着宝石的金盆过来,盆中盛满金水,入目一片明澄的黄芒。 萧长卿的表情愈发牵强。 艰难地净了手,吩咐道:“本王还是惯用木盆。” 徐公公连连点头,“主子放心,木盆明早便做好了,您惯用的东西,内务府都已经在监制了,短则一两日,长则两三日,都能给您替换过来。” 萧长卿又看了一眼门框。 门框上镶嵌的那大块的猫眼碧玉,渗的人心慌。 “这东西奴才也提了!让内务府的过来拆掉!” 周管家一走,摄政王身边又是徐公公一家独大了。 他话也多了些。 “据说是芝兰殿那位亲自交代的。您知道的,内务府主管常得胜是那边的人……” 萧长卿擦手的动作一顿。 雪白的帕子搭在他的指尖,指上有细密丛生的伤口,被水浸泡后,露出粉嫩的血肉。 这伤口,是早上避火时的擦伤。 他眸色动了动,缓缓开口,“罢了,只更换些常用的器物便可,这些东西也别拆了。” 给她省些功夫。 徐公公眼底染上讶异。 但他比周管家清醒的是,他从不自持身份,也不会被摄政王表面的好脾气给冲昏头脑,更不会忘了主仆之分。 听了萧长卿的吩咐,利索的应道:“奴才知道了,奴才会如实汇报给芝兰殿娘娘的。” 萧长卿紧绷的面色,舒缓不少。 “好。” …… 消息是次日传到芝兰殿。 兰溪正指挥着腮雪,将冬日储藏的书册搬出来晾晒。 经过秋冬两季,卷册都有了霉味,春日晒晒书,那些干涩的,抹上一层蜡油,能保存的更久些。 兰父爱书,教了许多保养书册的法子。 可惜她和妹妹,一个痴迷于情爱,一个只喜欢舞刀弄枪,辜负了父亲的惴惴教导。 兰溪叹了一声,想起那个去世许久的人。 父亲收的义子兰义倒是爱书,和父亲同气相投。 可惜,却是个扶不起来的阿斗,好好的兰府公子不做,非要做个人渣,和萧烨搅和在一起。 最后是怎么死的呢? 兰溪长眸眯起,回忆那时的情形。 好像是死在了天牢里,她还没来得及鞭尸,人就没了。 真是可惜呢。 兰溪埋头,和腮雪一起整理着那被压出褶子的书册。 散漫的青丝垂下,半朦胧中,遮挡着那艳绝的侧颜。 内务府主管常得胜进来时,被这一幕艳惊了一瞬。 很快,又意识到,这是他一生一世都不可觊觎的东西。 冷静下来,恭敬地行了礼,将碧落台之事如实告知。 兰溪眸色不变,仍专注在手中的书册上。 “随他吧。” 她换了话题,这回,是问兰家军的统领。 “人找到了吗?” 第95章 魑魅魍魉 许副将面色凝重。 “属下办事不利,宫里宫外都找了遍,仍不见二小姐的身影。” 兰溪停下手中的动作,心底浮起一丝莫名的不安。 “兰家军驻扎之地找了吗?会不会是连夜赶回芙蓉镇了?” 许副将抱拳,歉声道:“属下去芙蓉镇查探过了,那便的主事者称,二小姐自从昨日进京后,便再未回过芙蓉镇。” 兰溪心底的不安,愈演愈重。 絮儿虽爱闯祸,但向来敢作敢当,躲个三五个时辰,那是性格使然,但绝不会为了躲避惩罚而人间蒸发,彻底失踪。 “宫门口的守卫呢?都查问过了吗?可否能判定絮儿是在宫内还是宫外?” 许副将表情困楚,“昨日到今日,宫门处的侍卫换了三班岗,共计五十六人,每一个都例行查问,皆说未看见二小姐。” 兰溪面色难看。 她接过凝霜递来的紫色发簪,将散乱的发尾挽成规整。 那发簪上的紫色蔷薇,在这带着冷意的晨光中,飘散出疏漠的光。 “宫人最后一次见二小姐,便是二小姐从芝兰殿出去?” “那之后,人便彻底失踪了?” 众人对视一眼,皆垂下头,不敢接话。 所以人是在芝兰殿外失踪的。 兰溪眼底拂过冷芒。 上次是青鸾,这次是妹妹,她芝兰殿是招了什么邪魅吗?自己人总在自家宫殿门口离奇消失! “搜宫吧。” 兰溪吩咐道。 “本宫倒要看看,究竟是何等魑魅魍魉,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 芝兰殿一声令下,宫中顿如热油一般,沸腾不止。 三宫六院十八所,从帝后主厅到冷宫废苑,每一个角落,每一个登记在册的宫人,皆被侍卫单独叫出来,逐个询问,这两日都做了什么,可曾见过什么生面孔,可曾听到过什么异常的响动。 搜到海棠院时,桑桑满脸病气的从床上爬起来,对着腮雪,面色惨白,语气十分幽怨,“我哪有那个胆子碰皇后娘娘的妹妹啊。” “昨日放兽纵火一事,海棠院的宫人死的死伤的伤,连我都被那恶犬抓伤,伤上加伤。” “二小姐好大的威风!又能在宫里出什么事?” “倒是我,我才是受害者!去找王爷说理,王爷竟让我咽下委屈,息事宁人……” “当初你们主子求我时,你和那凝霜也是在场的。如今用完便这般对我,也不怕寒了恩人的心吗?” “这样的主子,你们就不怕飞鸟尽,走狗烹,不得善终吗?你们怎跟的起!” 腮雪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说完了吗?” 桑桑噎住。 气急败坏,“你!你不过是一个奴婢,又不比我高贵到哪儿,凭什么这幅姿态!” 腮雪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并不真切。 对身后那负责记录的宫女道:“记好了吗?回头这些可都是要报备给皇后娘娘的。” 宫女郑重道:“腮雪姑娘放心,事无巨细,奴婢全记下来了,皇后娘娘一看便知。” 桑桑面色巨变。 声音都抖起来。 “你们……” 这种话怎好让兰溪那个母老虎知道! 桑桑脸上强挤出一抹讨好的笑,艰难道:“凝霜姑娘,咱们商量一下,刚才我说的这些话,全都是因为昏了头,您可不可以别记录在册让皇后娘娘知道?毕竟咱们奴才之间的事,怎好叨扰皇后娘娘……” 腮雪淡声吩咐,“这句也记下来。” 桑桑气得猛咳两声,还要再言,又怕再被记录在案,那话憋在胸口,憋得脸色涨红。 腮雪主动开口,替她解决了这份为难。 “行了,这会儿能正常说话了吧?这两日你都去过哪里?可曾见过什么陌生人?听到过什么陌生的响动?” “我能去哪儿——” 桑桑一口怨气,还未吐完,又被她强行止住。 不能乱说话。 这会儿的一言一语都将成为芝兰殿的呈堂证供。 她垂下僵硬的脖颈,咽下那苦水,“那日被抓伤后,海棠院众人便闭门不出,来往的只有太医院脸熟的太医,再无其他异常,” “记下。” 腮雪一边吩咐,一边打量屋内的摆设器物,眼神掠过那半人高的金蟾香炉的位置,停住。 秀眉蹙起,总觉得那里有什么不对劲儿。 躺在床上的桑桑见状,心头咯噔一跳,垂死病中惊坐起。 声音打结,“腮雪姑娘,您还有什么要问的吗?没有的话就先带着您的人离开吧?” 她西子捧心,故作姿态,“这屋里人多了,我就觉得憋闷异常,呼吸都不得劲儿了,若把病气传染给您,难免不美。” “等来日好些了,亲自去芝兰殿给皇后娘娘磕头。” 腮雪却指着那香炉道:“这里曾熏过什么香?” 她自小养在兰府,跟着兰溪长大,对香道之物也略有涉及,闻着那其中腥甜的味道,便知不是什么好玩意。 正统的香料,都是或淡雅,或中正平和的,绝不会如此甜腻齁人。 腮雪伸手去碰那香炉盖子。 桑桑顿时腰也不疼了,腿也不酸了,头也不蒙了,就连那被抓伤的伤口也没什么影响了。 毫无形象地从床上爬下来,捂住腮雪那蠢蠢欲动的手,涩声道:“腮雪姑娘,曾用过什么香料那是我的自由吧?皇后宫里的连这也要管?” 力度极大,压着腮雪的手,让她挣了好几日都没挣开。 腮雪心头的疑窦更深。 若说刚才心里还是好奇居多的话,那现在便是浓重的探究和怀疑了。 这桑桑……是否又不安分了! “拦住她!” 腮雪直接叫来院中的兰家军,命她们将桑桑制住,她则掀开那金蟾的背部,手指捻向那燃过的香灰。 凑到鼻尖,嗅了嗅。 表情由疑虑变成惊讶,最后,则是冰冷的笑。 “玩的挺大啊?” 腮雪一脚踹翻那金蟾香炉,恼怒地下令,“把这院子里里外外都好好搜一遍!那些藏起来的腌臜东西全找出来!秽乱后宫……且看你到皇后娘娘面前要如何解释!” 越说,心头越怒。 恨不得也学二姑娘一般,一把火将这海棠院给烧了! 娘娘为了摄政王那个混账,伤心伤情又伤身,本就在坐着小月子,身子脆弱不堪。 如今还不得安宁,劳心劳力,搜遍后宫寻找二小姐的行踪。 这一对奸夫淫妇倒好,玩起了催情药的把戏,在这殿里用这等壮阳催情的熏香…… 这熏香……明显是昨日用剩的。 伤成那般模样在床上还动得起来? 腮雪气得浑身发颤。 第96章 还有秘密 一番搜查下来,兰絮的踪迹没搜到,却搜到深埋许久的,藏在深宫暗处的隐私之事。 腮雪和凝霜来报时,各个气的面色铁青。 先不提桑桑那桩子破事。 凝霜还在御膳房的宫人居所,搜到了针扎的厌蛊小人。 那稻草做的小人身上,密密麻麻扎满银针,写着兰溪生辰八字的纸条,被那无数银针洞穿,入骨三分,可见扎针之人对兰溪的恨意。 兰溪接过那装在匣子中的稻草人,抽出其中的字条,盯着那残破不堪的生辰八字,笑道。 “若扎针有用,那还养军队做什么?几十万人厮杀几年都没办法展敌人首藉,怎么?扎两针便能弄死本宫了?” 她将纸条轻飘飘撕掉,稻草人扔出去。 那草人滚了几圈后,落在它的主人—— 御膳房宫女翡翠脚下。 那宫女十六七的年纪,个头中庸,身形中庸,生得极为普通,落在人群中激不起任何水花。 兰溪仔细打量着她的五官。 却无任何印象。 她敢保证,二人之前从未见过,也未有任何交集。 那是怎么回事? 连面都没见过的宫女,为何会对她生出那么深的恨意……甚至不惜以身犯禁,也要将她 兰溪语调不变,声音微冷。 “本宫从前可责罚过你?克扣过你?” 翡翠死咬着下唇,固执着不肯开口。 兰溪也不再言语。 只用那冷津津的眸子盯着她。 压迫感似潮水,铺天盖地的淹来,逼人几欲窒息。 翡翠额头冷汗丛生,紧贴着地面的膝盖,因恐惧而颤抖。 没办法不恐惧。 兰氏的杀名,满后宫谁不畏惧? 最后实在撑不住了,她瘫坐在地上,面色惨白,“事已至此,皇后娘娘要杀要剐都随您,反正奴婢也就是贱命一条,十几年后投胎了,说不定还能像您一样投个好胎——” 啪—— 腮雪给了她一巴掌,冷笑道:“你在怨怒个什么劲儿?说得跟娘娘害了你似的?分明是你自己不怀好意对娘娘使这种阴狠的手段,倒显得自己无辜起来了?” 翡翠咬紧下唇,唇上浸出斑斑血痕。 看腮雪的眼神,也带着怨怒之意。 都是伺候人的,谁又比谁高贵! 我呸! 她眼底的不甘之意,尽被兰溪捕捉到。 倒是个硬骨头。 兰溪双手合拢,压住小腹处隐忍的痛意,打起精神,“常得胜,此人在宫内宫外可曾有什么亲眷?” 常得胜恭声道:“有父母健在,还有一个幼弟,都是京城的普通家户,家人之间的关系挺和睦的,据翡翠姑娘同屋的人称,每月发了月例银子,翡翠姑娘都会往宫外寄出去些……” 翡翠脸色煞白,“一人做事一人当,你们牵扯家人做什么!” 兰溪挑眉觑她,“你当本宫跟你过家家呢?还是你觉得本宫是个正人君子?你都不择手段用这种厌蛊之术了,本宫还得对你处处礼待?” 做什么春秋大梦。 兰溪今日唇色偏白,但因染上薄怒,多了些胭脂般的醉色。 她凤眼迷离,微微后仰,语调冰冷,“将她家人都拉到宫中来,当着她的面,她一刻不开口,便杖打一刻钟,看看到底是她的嘴硬,还是她家里人的骨头硬。” “本宫想想……” 兰溪欣赏着那翡翠来回变幻的面色,笑道:“不如从你那幼弟开始吧?自古来姐姐疼爱弟弟,想必弟弟叫两声,你便忍不住心软说实话了。” 兰溪眸光流转,从翡翠身上,落到常公公身上。 语气冷硬。 “还磨蹭什么?还不如快去将翡翠姑娘的家人‘请’进宫来!” 她看似在对常公公厉言呵斥。 但满屋子的人皆知,这声斥骂,是降在翡翠头上的。 常得胜敛了神色,拂尘往后一甩,“娘娘放心,奴才这就去请人。” 翡翠怒道:“你们如此行径,怎配治理后宫!” 常公公充耳不闻,撩开帘子眼看要踏出门槛。 “等等。” 兰溪叫住他。 翡翠见状,眼底闪过得色,抓住机会就插嘴接话,“娘娘您身为兰家女,自小饱读诗书礼仪,想必就算怒极了,也不会做出迁怒家人这等不义之举。要打要罚奴婢悉听尊便,今日之事……” “带进宫中杖责,确实太过儿戏。” 兰溪叫住常公公,可不是为了彰显自己的仁义礼智信来了。 她语调疏慢,字字含刀,冷血无情。 “将三人头割了,止住血,尸体带到翡翠姑娘面前,再行杖责吧。” “不然被旁人见了,还以为本宫算是什么好人呢,行如此温和的手段,怎配上本宫的恶名?” 兰溪眉眼带笑,笑中遍是戾气和锋芒。 “翡翠姑娘,你来选吧,父母和幼弟,先割谁的脑袋呢?” 翡翠惊恐地指着她,手指哆嗦不止,“你,你这个恶魔!” 兰溪讶异地挑眉,“你竟才刚知道吗?” “常公公。” 她又吩咐道:“也别分个先后了,带三个侍卫前去,数着时间刀起刀落,一同掉了脑袋,去黄泉路上也能有个伴……” “本宫难得发一次善心,你可千万别出差漏啊。” 常公公也不敢看兰溪的眼睛,深埋着下巴,点头如捣蒜。 “娘娘放心,奴才一定把事办漂亮了。” 常公公抬脚又要走。 这回,一双手抓住他的裤脚。 低头一看,那翡翠拦住他的去路,仰面哀求,“我可以说,只要你们答应我三个条件……” 常得胜皱眉,回身望向兰溪,以作请示。 兰溪端起手边的茶碗,抿了两口,眸底厉色更盛。 怎么? 眼看没辙了开始谈条件了? 抱歉,她这里从无回头路走。 “不必了。” 兰溪将茶碗搁回案桌上,转眸欣赏着那盆开的正盛的鸢尾兰。 “本宫如今也没那么好奇了。” “本宫命硬,光凭这些诅咒之术……你瞧,是绝不会猝死的。” “你们这种行厌胜之人,遇见一个杀一个便罢了。” “只有千日作贼的,哪有千日防贼的?” “常公公,把这翡翠也带出去吧,一家人,总要走的整整齐齐的。” “是!” 常得胜急忙应下。 往后摆了摆手,便有侍卫过来,准备将那翡翠从地上拖起来带走。 粗粝的手掌抓住翡翠的胳膊,侍卫那见惯了生死的,没有一点人性感情的眸子,让翡翠从头凉到脚跟。 如同被死神,攥住脖颈,下了杀令。 她大脑霎时一片空白,脱口而出—— “我还有一个秘密!皇后娘娘一定感兴趣!” 第97章 此人未死 兰溪居高临下,撇着那翡翠,眸色渐渐幽深。 只看,这翡翠面带潮红,双目含着振奋和激动之色。 倒不像是装的。 难不成,真有什么能换她一条命的消息? “皇后娘娘,这个秘密对您极其重要,若您答应奴婢三个条件,奴婢一定如数告知。” 翡翠眼底,透出得意之色。 “奴婢不要别的,只要您给千两银子,给弟弟一个官爵,再放奴婢平安出宫,奴婢一定将自己知道的全告诉您。” 兰溪摸着自己那几近透明的指甲,略抬了抬,“你当本宫是庙里泥塑的菩萨?让你许愿来了?” “不过一个消息,狮子大开口要三个条件,敢这么跟本宫提要求的,你还是第一个。” 翡翠对自己口中的这个消息,极为自信。 “这点儿东西对娘娘来说,不过九牛一毛,拿来交换这个消息,娘娘您绝不会吃亏的。” 兰溪微垂着眸子,不知是夸还是讽,“倒有几分胆色。” 翡翠眼神闪烁,“值不值,您试试便知。” 腮雪最烦这种卖关子谈条件的,忍不住了,上前一步,“主子,跟她废什么话,扔进地牢里,十八道刑罚伺候一遍,她招也得招,不招也得招!” 翡翠眼底的得意之色陡然熄灭,怨怒地瞪着腮雪,“你们怎能这样!” 腮雪掐腰,丝毫不惧,“你敢在暗地里兴厌蛊之术,已是抄家灭族的死罪,娘娘给你机会交代遗言,你倒好,还仗着自己有了一点耳目……跟皇后娘娘谈条件?” “怎么?当芝兰殿是你家后院?都要听你的行事?” 腮雪复又看向兰溪,微微屈膝,扬声道:“主子,这等人奴才见多了,不用再跟她废话,酷刑之下,就没有撬不开的嘴。” 兰溪沉吟着,似是在考虑这个提议。 翡翠慌了。 “娘娘,您听奴婢解释……” “那就带走吧。” 兰溪状似不经意地,拨了拨耳边的东珠玉环。 “本宫也懒得多说废话。” 语罢,刚刚歇火的侍卫,再次动手。 就连腮雪都搭了一把。 翡翠失声尖叫,“跟兰义有关!皇后娘娘!兰义没死!” 兰溪陡然起身。 衣角带翻了旁边的博物架,那顶上的各路瓷器,纷纷扬扬,似雪片一般坠地,紧跟着,发出珠玉毕剥的碎裂声。 满室哗然。 兰溪死死盯着翡翠,眸色泛上血意。 声音嘶哑,“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翡翠被她的样子吓到了。 惊恐地看着这上一秒还笑靥如花的丽人,陡然如杀神般冷厉瘆人。 她嘴巴开合几次,都没办法发出声音。 在那灼灼的视线中,咽了好几次口水,终于将那埋藏在心底的秘密,用磕磕巴巴的语调说了出来。 “奴婢是……是黄姑姑的干女儿……” 黄姑姑? 兰溪努力地在记忆中翻找这个人物。 没想到还被她给找到了。 那是数月之前,刚重生时,整顿后宫拉出来杀鸡儆猴的那只鸡。 那位黄姑姑掌管着御膳房几十年,手中有本日记,记录着这么多年贪污受贿的隐私事,以及宫中的些许秘闻,为她后来整顿后宫出了不少的力气。 “本宫不是放她出宫了吗?你若因此事嫉恨本宫,那便有些说不过去了。” “更何况……姓黄的和兰义……不。” 兰氏早已将兰义除名,挪出兰氏族谱。 他本名姓陈,若地府有生死簿,那生死簿上应该是陈义。 兰溪冷眸落在翡翠身上。 “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跟陈义有什么干系?” 翡翠却撇了撇嘴。 “前脚刚放黄姑姑出宫,后脚黄姑姑就被暗杀了,您可千万别说此事与您无关。” 翡翠一副看透了兰溪真实面目的表情。 兰溪眉头微皱。 人死了? 跟她确实无关。 但没必要跟眼前之人解释。 况且,解释了,这宫女会信吗? 兰溪不抱希望。 人总会下意识地相信自己的错觉,而不顾事实真相。 懂的人自然懂,不懂的人说再多也无用。 兰溪问道,“所以,你是为了给黄姑姑报仇,这才行厌蛊之术的吗?” 翡翠尴尬地点了点头。 又急忙补充道:“娘娘,奴婢真的知错了,要打要罚随您,只求您再给奴婢一个机会。” “您知道的,我干娘黄姑姑,在宫中浸淫许久,人脉广泛,有无数个探听消息的渠道……” “兰义死亡的那晚,断头饭是她去送的。” “她亲耳听到兰义和狱卒的对话!” “当时的皇帝为了保兰义一命,决定找一个身形外貌肖似的平民替代。” “为了防止被认出来,连夜将那平民百姓打死,又着急忙慌地送往乱葬岗抛尸,唯恐被您,被兰家发现异常。” “而真正的兰义,则早已在狱卒的遮掩下,逃出了皇宫……” “放肆!” 兰溪这回是真怒了。 她盯着翡翠那发量浓密的颅顶,声音冷硬又冰寒。 “你可知自己在胡言乱语什么?” 若陈义那狗贼没死,还在宫外逍遥快活地过着日子,那她这重生之路,未免太过于凄惨难堪! 连头号敌人都没灭掉,竟然还敢沾沾自得,妄图掌控朝政护住兰家? 做什么春秋大梦呢! 翡翠唯恐兰溪不信,断了自己的最后一条生路。 举起右手,对天发誓,“兰义未死之事是黄姑姑亲口告诉我的,我若有半句虚言,便叫我天不收地不要,穷困潦倒,病厄缠身!” 誓言过于狠厉。 倒有七分的可能性和真实性。 兰溪将眼神从那翡翠的眼神中抽出来。 内心却愈发凝重。 陈义就是一匹忘恩负义的,吃人不吐骨头的狼。 他若活着,定会伺机而动,在兰氏最大意的时候,来一个致命一击。 不得不防啊。 “可知他现在的住处?” “不知道……”翡翠缓慢地摇头,道:“只有这一条信儿……” 说完,也觉得这话说得轻薄,唯恐再让兰溪想起那刚才的厌蛊之事,急忙奉承道:“不过若以皇后娘娘的身份地位,只要知道这个人还活着,想把他找出来……那还不是轻而易举的吗?” 第98章 纷乱将起 兰溪眸色明暗,沉吟许久后,泄出淡淡的杀机。 这杀机不是针对翡翠,却让翡翠吓破了胆。 逼出两行泪,伏跪在地上,痛声道:“还望娘娘恕罪啊……奴婢是一时得了失心疯了,这才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娘娘有所不知,自干娘去世后,奴婢是一个好觉都没睡过,夜夜都梦见干娘要我为她伸冤,奴婢实在没办法了,才出此下策,娘娘金尊玉贵,有诸天神佛护持,奴婢这点微末手段,是绝对伤害不到娘娘凤体的啊……” “求娘娘发发善心,免了奴婢的死罪吧,奴婢往后一定痛改前非,视娘娘为再生父母……” 兰溪嘴角抽了抽。 怪不得能被黄姑姑收为干女儿,这嘴皮子有够利索的。 想那黄姑姑是后宫一霸,挑人的眼神也能说上一二。 这翡翠有小聪明,有嘴皮子,还有几分胆色,可惜太过奸猾,心思不正。 兰溪敛去心头浮起的繁杂思绪。 对许副将道:“将此人压至柴房,好生看管,别让她活得太舒坦,也别给弄死了。” 一切,等找到陈义的踪迹再说。 “遵命!” 许副将不给翡翠再开口的机会,直接用麻布封住她的嘴,单臂拎起翡翠,抓着她的后衣领,将她拎往院外。 翡翠便如那被掐了脖子的小鸡仔一样,眼白多过眼黑,涨红着脖子被拖离内殿。 …… 包括常得胜在内,围在内殿的宫人,极有眼色地退开,请罪离去。 殿内那清灵中带着丝冰意的熏香,被兰溪命令撤下—— “熄了吧,熏得人头疼。” 凝霜点头应下,轻手轻脚地将那熏香扑灭,燃烧过的香粉一并清理干净,清出屋子。 腮雪侍立在旁。 见兰溪喝了些姜茶,气色好些了,这才将海棠院的事告知给她。 “主子,桑桑和那位实在离谱……” “屋里点了催情壮阳的香粉,过了一夜都还没散去。” “奴婢查问过了,昨日摄政王确实在海棠院待了许久。” “一对不要脸的东西,奴婢真想——” 兰溪摆摆手,“孤男寡女,男欢女爱,又有什么干系呢?人家做人家该做的事,本宫插不了手的。” 她对萧长卿早已死心,看桑桑,也如同看一蹦跶的跳梁小丑似的。 就算改明儿两人造了一窝孩子出来,也不会动荡起她的半分心潮。 只是—— 兰溪语气又强硬了些,“催情香是宫中禁香,这二人虽算不上正经的宫中之人,但到底住在这后宫皇城内,若不给些惩治,任由二人这般胡闹,往后本宫如何御下?如何治理后宫?” 她隔着窗户,目光落在檐外的鸟雀上,看那雀足下的枝干,已生了几分春意,语气也明快了几分。 “从海棠院查封出来的那些催情香,全送到摄政王那里,顺带再从太医院找补些补药过去,告诫一下咱们这位日理万机的王爷,纵欲要有度,这天下还等着他来治理呢,若把身子伤了,往后偌大的江山,交到我我们兰家的手中,岂不可惜?” “本宫还待再写个懿旨,将桑桑同摄政王这种犯了忌讳的事布于纸上,盖上凤印。” “你记得,这懿旨一定要送到各宫主管的嬷嬷手中,当众宣读,让他们引以为戒,不要再犯。” 面子里子,兰溪定要给二人撕破了,撕得干干净净,才算出了这口气。 她甚至在想,是否要给父亲家书一份,让他在朝堂上参奏一本,好让臣子们也“提点”“提点”摄政王,莫要再继续荒淫无度。 但这念头一闪而过,又被她搁置了。 如今,找出陈义才是当务之急,妹妹兰絮也还下落不明,没必要在这些闲杂人等身上浪费时间。 “先去吧,带着这箱子东西,替本宫好好欣赏一下摄政王的脸色。” 兰溪指着那一箱子催情香,吩咐道。 腮雪强憋着笑,抱起箱子,拍了拍胸脯道:“主子放心,奴婢一定把话带到!” …… 半个时辰后,腮雪阴着脸回来。 兰溪身子困乏,实在撑不住,小憩了会儿。 心情也跟着平静了不少。 醒时,看着怒气冲冲的凝霜,哭笑不得,开口劝她:“宫里之事,皆是外事,只有身体是自己的,你跟他们置什么气?” 腮雪犹不消气,“其他人哪值得奴婢生气?奴婢是替您觉得不值!” “这些催情香奴婢带到了摄政王面前,您交代的话也一字不落地说给他听,可主子你知道他说什么吗?他竟说主子您开心便好!您想怎么做,他皆听吩咐!” “他摆出那一幅无辜的样子给谁看呢?敢做不敢当吗?说得好像咱们芝兰殿冤枉了似的!早知他如今如此难缠,咱们就该在他还是个痴儿时——” 一旁的凝霜急忙拉住腮雪的袖子,对她轻轻摇了摇头。 唇做口语,告诉腮雪要慎言。 有些事,是忌讳。 哪怕再亲近的人,都不能随意提及。 做奴婢的,就算主子再疼宠,都不可太过僭越。 守本分才能长久。 腮雪是在兰家养大的,岂会不知规矩? 刚才只是太过气愤,这才失态. 如今得了凝霜的警告,后知后觉地闭上嘴,有些紧张地抬起头。 心底打鼓…… 主子……会不会生气? 兰溪并未动怒。 腮雪和凝霜之间的眉眼官司,她皆看在眼里了。 说句实话,如今萧长卿在她心里的位置,给腮雪提鞋都不配。 她又怎会因为腮雪的无心之言而生气? 只是…… 兰溪声音难得凝重下来。 “如今,摄政王与我们已是水火不容的关系,摄政王一系的人,卯足了劲儿想找事作乱。” “凝霜本宫不担心,但腮雪你的脾气要收敛些了,若被人揪住错漏处,来个先斩后奏,本宫纵有天大的本事,也无法护你周全。” “不日便要举办选妃宴,之后枢北王也会进宫,到时的后宫,将如泥潭沼泽一般,绝不会让现在这般宁静。” “彼时人员繁杂,各怀鬼胎,本宫尚且自顾不暇,如何看顾你们?” “往后且记住了,哪怕心里再多不满,面上,也要对摄政王保持尊重。” “知道吗?” 第99章 有消息了 腮雪羞愧难耐。 这些本应刻在骨子里的礼仪和规矩,近些日来,随着她的张狂和傲慢,早丢到九霄云外了。 若不是主子和凝霜的提醒,哪日闯下大祸,才知为时已晚了! “主子,奴婢知错了。” 腮雪作势欲跪,被兰溪扶住。 “我本意不是为了教训你,你也不必愧疚,往后改了便是。” “至于萧长卿……” 兰溪话音顿住,眼底滑过一抹厉色。 “事已至此,他承认不承认又有何关系?我与他之间,早已势同水火,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了。” …… 碧落台内,门庭冷落,影疏月斜。 散漫的星光照在梁壁的壁画上,毫无当年的热闹繁华,反而多了一分凄冷。 徐公公一边擦拭着烛台,一边看着那秉烛夜读的男子,叹了一声,委婉道。 “王爷,白日里腮雪姑娘来质问时,您为何不解释?” “您昨日去海棠院,虽去得晚些了,但只待了两刻钟,聊的也是桑桑姑娘京中亲眷的事……哪有颠龙倒凤!更不知桑桑姑娘还下了迷情香!” “怪不得您昨夜回来时,焦躁难安,一夜未眠,没想到桑桑姑娘看着文弱亲近,竟有如此打算……” 烛火明灭中,男子清冷薄削的侧颜,被蒙上一层暗金色的浮光。 他那素来暗淡的唇色,因这浮光,而多了些色泽。 萧长卿翻过一页书册。 书页的翻动声,被这深不见底的夜色,衬托得愈发悠长,空寂。 “在她心中,我早已十恶不赦。” “解释与否,又有什么干系?” 那怎能一样! 依他看,兰氏和摄政王的合作还长远者呢!何必早早撕破脸皮?反叫西北的枢北王占了便宜? 有误会解开才好! 笼络住兰氏,王爷才好登基为帝。 摄政王身边的首领太监,与皇帝身边的首领太监,那能一样吗? 徐公公还要再言。 男子冷漠的,带着丝威严的声音,落在他耳边,惊起他一身冷汗。 “你知道本王为何将周管家赶出去吗?” “话太多了。” “你若想步周管家的后尘,尽提出来便是,没必要在这儿旁敲侧击。” 徐公公浑身一颤,眼底闪过惧色。 他怎忘了,这位,也是个做事果决,容不得任何人插手的主…… “王爷息怒,奴才这就退下。” 灰溜溜离开。 萧长卿合上书册,盯着院外那凝重的月色,手指轻抚着那书背上粗糙的纹理,不知在想写什么。 许久,忽然开口道。 “回来了?有结果了吗?” 隐在暗处的,许久未露面的薛乾,着一身黑色夜行衣,出现在殿中。 比起数日前,他瘦了一大圈。 面上本就冷厉的线条,变得愈发削薄。 漆黑如鹰的眸子,带着淡淡的杀气。 身周,萦绕着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似是……刚杀人回来。 单膝跪地,跪地的瞬间,眉头因疼痛,而有些不自在的抖动。 今日一战,伤到了腿。 但主子将他从马厩拖出来,给他这么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他绝不能露怯。 抱拳,冷声道:“回禀王爷,已查到线索,兰氏二小姐是在宫外被掳走的,掳走她的人,和枢北王有关。” “据探子称,二小姐是翻墙离宫的,所以宫门的守卫并未见到她的踪影。” “出宫后,二小姐本来是奔着兰府的方向去的,但中途经过景华街时,似是发现了什么重要人物,折到拐进景华街,策马狂奔,等咱们的探子追到景华街时,已不见二小姐的踪影。” “您知道的,景华街里有几处枢北王的驻地,小的怀疑,此事和枢北王有关。” 萧长卿食指和中指并拢,轻扣桌面,百年紫檀木的桌子,随着这敲击的动作,发出清脆又回旋的共鸣声。 凤眸微眯,萧长卿思忖片刻后,眼神落在薛乾膝盖上。 透过那暗色的血迹,窥探出那处的伤口,应该是箭伤。 “在哪儿被射了一箭?” 薛乾语气愈发沉痛,带着些揣揣不安,“小的办事不利,寻找枢北王据点时,差点暴露了行踪,为了掩去踪迹,只好将那几个暗卫给杀掉,没成想,低估了那暗卫的武力,受了几根冷箭,差点失利。” “好在最后收拾干净了收尾,没将自己暴露出去。” “还请主子责罚。” 萧长卿叹了一声,“你连芝兰殿那个新来的小丫头都斗不过,拿什么和枢北王斗?” “枢北王手下的精兵,皆是从战场上厮杀拼出来的真功夫,你虽自幼习武,得名家传承,但比起他们来,还是少了几分历练,往后切莫大意轻敌。” 薛乾沉声应下。 脸色,却愈发晦暗。 芝兰殿那个叫青鸾的宫女,真是他英勇二十多年的唯一黑料,是他的一生之敌! 不仅主子笑话他,他手底下的副将闲来无事时……也偶尔拿这事来嘲讽他! 薛乾越想,越觉得前途无光。 脑中装着此事,连萧长卿的吩咐都没听到,直到萧长卿又重复了一遍,他才恍惚觉得似有人在跟自己讲话,茫然地抬起头,迎着萧长卿那冷淡摄人的眸子,后背升起津津冷汗。 他…… 他竟在主子说话时走神了!一个字都没听到! 萧长卿见他如此,叹了一声,“你若没了向上的抱负,早点跟本王提,本王放你归乡。” 志不在此之人,他不好强迫。 薛乾欲哭无泪,“主子!您听小的解释!刚才那是——” “罢了。你先出去吧。” 萧长卿挥手赶人,“此事交到你手上,本王也不放心,往后是走是留,你自己想好吧。” 薛乾还欲再言,可听到萧长卿语气里的不耐之意,不得不将满腹冤屈压下,灰溜溜地告退离开。 直回到自己屋舍内时,那股悲怨之气,都萦绕在脸上。 点了灯火,进了屋。 脆亮的声音如鬼魅一般,乍响在屋内,惊出他一身冷汗。 “喂!你那是什么表情?怎么比死了爹娘还丧气?” 薛乾猛地抬头,看到那俏生生坐在椅子上的黑面姑娘时,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第100章 大开杀戒 “你怎么不点灯!” 薛乾自己也没想到,他一开口,竟是这句质问。 他愣了一下,对面的青鸾更是愣住。 好大会儿,才后知后觉地从椅子上蹦起来,美眸含怒。 “好啊你!这屋子里到底是进出过多少女子,倒让你这般熟稔?第一句不是质问我为何在这里,竟然是质问我为何不开灯!” “薛大侍卫,往常我真是小瞧你了,原来你私底下竟是这般作风。” 青鸾面露讥嘲。 她麦色的肌肤,在这烛火的映衬下,呈现出蜜一般细腻的光泽,同那些娇养的闺阁小姐相比,少了几分文静内敛,多了几分野性与生动。 薛乾目色晃了一瞬。 下意识道:“你误会了,我刚才只是在想枢北王和兰二小姐的事,并未……” 察觉到自己的失言。 猛地止住话口。 可那话里的极为重要的信息,却被青鸾捕捉到。 “你说什么?!” “二小姐失踪的事和枢北王有关?” 青鸾转身欲走。 她要将这消息告诉娘娘! 却被薛乾猛地抓住手臂。 他粗粝的指纹透着那衣衫的薄料,制住她,“此事机密,告诉你已是大罪,若再泄露出去,我这条命怕是要折在摄政王手中了。” 青鸾却不管他生死,朝着那肌肉发达的小臂狠狠一咬。 牙口生疼,牙龈有些松动。 呸! 合着多年练武全用到她身上了! 青鸾心里骂了两声,忍着牙疼,拿起幼年逮鸡抓狗的劲儿,继续加深咬合…… 直到,满嘴血气。 男人不知是吃痛,还是不忍,松开了对青鸾的禁锢。 青鸾这才得以喘口气,头也不回地往门外跑去。 薛乾怎能让她就这么走了?面色一紧,又扯住了她的外衫,一个用力,宫裙散乱,零落飞舞,如枯蝶一般,连带着内裙都脱落在地,满室的气氛瞬间变了。 只见那年方十五的少女,抱着胸,着一身褐色亵衣,愕然地站在原地。 面上,尽是羞恼的红色。 “你,你无耻!” 素来的伶牙利嘴,此时打结,成了羞恼不堪。 薛乾也好不到哪去。 手忙脚乱地从地上捡起衣服,想为她披上,可手足到了半空,又不知这女子的衣服该怎么穿戴,僵在那里,眼神来回躲闪。 青鸾见状,愈发恼怒。 对着他膝盖便踹过去,“你那是什么表情?敢做不敢当是吗?” 一脚正中红心,踹在薛乾受伤的地方。 他疼得吸了口气,面上强撑着无奈的笑,“姑奶奶,在下向您保证,这真的只是个意外……” 青鸾眉毛一横,“所以,你是不打算负责是吗?” 薛乾噎住。 青鸾见状,更怒,“好啊薛大侍卫,今日我算真正看清你了,你竟是这种人物。” 她夺门而去。 薛乾抓着那衣衫,看着她月下离去的身影,想追,却又不敢追。 直到那木门狠狠撞在门框上,发出尖锐的撞击声,震得那床前的烛火明灭,他才猛地一激灵。 面色渐渐灰白。 完了。 他得告诉王爷去了。 …… 芝兰殿。 枯坐在桌前,左右手对弈的兰溪,看着那不相伯仲的黑白两子,缓缓陷入沉思。 滴漏声声,夜色沉沉。 檐外的鸦群,偶尔追着烈风,振翅飞过层楼,又隐入乌云与月色之中,徒留下凄婉哀绝的背影。 那紧闭的殿门,忽然被大力敲响。 兰溪眉头微皱。 手中执着的,那玉石做的黑子,一个不差,抖落在棋盘中,打散了白子的布置,正好破开这纠缠不休无处下手的棋局。 “娘娘!您睡了吗?奴婢是青鸾!” 少女喘着气,急促道:“奴婢有要事要向您禀报。” 腮雪和凝霜都已跟着兰家军出了宫,去宫外盘查絮儿的踪迹。 芝兰殿的其他人,兰溪并不适应她们的伺候。 所以主殿内,如今只有兰溪一人。 听到动静,兰溪收了棋盘,披上外衫,快步来到殿门前。 素手一拨,拨开那挡门的门栅。 眼底,则染上了些忧色。 青鸾年纪虽小,但做事向来沉稳,若非出了什么不能掌控的大事,绝不会临至午夜过来敲她的房门。 推开门,看到那一身只余亵衣,满身霜色,面容狼狈憔悴,唇边还沾着血色的少女时。 她身形狠狠一震。 一股难以名状的痛意蔓延全身。 青鸾的样子,让她想起了那日的腮雪。 后来无数次午夜梦回,她都悔不当初,深恨自己重生而来,仍没护住自己手下之人。 为何…… 这种事情要重演! 兰溪猛地抓住青鸾的双手,她声音发颤,眼底尽是冰冷的杀意。 “是谁?” 哪怕血渐十尺成河,背上嗜血狠辣的恶名,她也要掀了这后宫,让参与此事之人九族诛灭,一个不留! 青鸾不知前因。 看着兰溪通红的眼眶,以及那眼底杀意。 喉头一梗,将那欲要报备的话咽下,先回答起兰溪的问题。 “回娘娘,是薛乾侍卫,不过他……” 兰溪猛地转身,拔过一直搁在香案上的长剑。 “我去杀了他。” 杀此人,连明德剑都不用祭出! 之前青鸾被绑架之事,她看在萧长卿的面子上,已抬手放过这薛乾一马,没想到此子如此猖狂,竟变本加厉! 今日若萧长卿敢拦,她连萧长卿一块杀了! 那剑尖在这凄冷的月光下,泄出冷入骨髓的杀意。 青鸾痴痴地跟在兰溪身后,临到出门时,就着那院门上的黄铜对锁,看到自己的模样,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主子为何这般气恨! 定……定以为她被那登徒子给欺辱了! 心中泛过一阵暖意。 她一直都知,娘娘看起来手段果敢犀利,但是个内心极为柔软,极好的人。 那锋芒从来只对外人。 对自己人,尤其是她们这些婢女,恨不得宠成女儿…… “主子!” 她深吸一口气,追上兰溪,斗胆拽住那剑锋。 极难为情道:“您误会了,今日之事,是个意外,那薛乾并未对奴婢……做什么非分之举。” 今日之事,不用薛乾解释,她也知不怪他。 那五大三粗的男人,又没碰过女子的衣衫,情急之下扯散了,是可以理解的。 若在往日,她定会整理好衣衫,全须全尾的来到主子面前,绝不让主子担忧。 可今日之事,太过应急,她实在没时间收拾自己,连外衫都顾不上套,穿这一身亵衣,绕过将近一里的宫道,急惶惶地来到芝兰殿,想尽快将这要命的消息汇报给主子。 想起要事,青鸾神色一凛。 “主子!奴婢查探到二小姐的踪迹了!” 第101章 同心同气 兰溪面色微变。 这是近日来唯一听到的跟妹妹有关的消息了。 正欲多问,眼角又撇到青鸾脸上的血渍。 强压下对兰絮的担忧,凝声道:“她的事稍后再说,薛乾那厮如今在哪儿?” 青鸾忙擦去脸上的血迹,冲兰溪露出一个无害的笑,“主子您误会了,那家伙没对奴婢做什么,是奴婢一时情急,走路摔着了而已,跟他无关。” “现在最要紧的,是去找二小姐。” 兰溪手中的长剑动了动。 长眸微眯,扫过青鸾的衣衫,在她袖口的指印上顿了顿,狐疑道:“真的跟他无关?” 这指印如此宽大,明显是男子留下的。 但看青鸾眉眼之间,虽有急色,但无哀色…… 也许,是个误会? “您放心吧主子!奴婢可不是那种有苦难自己吞下的人,若他敢动奴婢一个手指头,奴婢不用您出面,定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说话时,唇齿微张,露出那微凸的虎牙。 像个野蛮的小兽一般。 兰溪提着的心这才落下来。 也是,青鸾的性格,同腮雪有几分相似,都是那等吃不了亏的主儿,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若人敢欺凌,不将那人撕下几块肉,绝不罢休。 发生在凝霜身上的往事,绝不会重演的。 兰溪缓缓收回手中长剑。 紧绷许久的身体,也缓缓放松下来,后背和脖颈上,泄出细密的冷汗。 那股由内而外的虚弱感,再次涌遍全身。 坐小月子。 按理是不能出房门,不能动怒生气多思多虑的。 可后事推着前事,她一刻都不得安静,思虑又过重,身体愈发脆弱不堪了。 她的虚弱,被青鸾捕捉到。 青鸾眼底拂过愧疚。 “都怪奴婢一惊一乍的,惹娘娘担心了。” 她一边快速地揽住兰溪的后腰,为她挡着这夜风,一边撑扶着她往屋中走去。 “娘娘放心,既有信儿了,想必人也好找到了。枢北王那边就算胆子再大,也不敢彻底跟兰家撕破脸面,对二姑娘下手的。” 这安抚,并未让兰溪的心沉静下来。 她缓步来到殿内,把腮雪挂在屋内的披风披到青鸾身上后,这才扶着青鸾的手坐回原位。 声音发紧,“为何会与枢北王搅合到一起?你是如何得知这桩消息的?” 青鸾咬了咬唇,拽了拽那披风上绣满芙蓉花的带子,盯着自己的脚尖,神色略有尴尬。 “原本……原本是听说薛乾那厮,接了秘密任务……出宫许久,今日要回来了……” “奴婢想着他是摄政王的近臣,便摸了过去,想问问他,是否知道些跟二小姐有关的信儿。” “谁料那厮不经诈,奴婢几句话,他便说漏了嘴,说出二小姐之事和枢北王有关。” “奴婢想问个清楚,可那厮却咬死不松口,奴婢无奈,只好先将这消息告诉主子,等您做下一步打算。” 兰溪似察觉到了什么。 转身。 眸光落在青鸾涨红的面色上,轻声问,“你同他,关系不错?” 青鸾一惊,头摇的似拨浪鼓一般。 “没有没有!” “奴婢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上次之事,奴婢还没找他算账呢!怎会跟他有牵扯!” 她急于辩白。 兰溪却听出了,那仓皇的语气的背后,那抹属于小女儿的羞涩。 她心头叹了一声。 薛乾此人,是萧长卿的走狗。 心思深沉,为人冷漠。 在她心中,是绝配不上她身边这些贴身婢女的。 尤其是青鸾。 才十五岁,已有勇有谋,又有自己的胆魄和目标感,将来定比腮雪和凝霜,要走的更长远些。 她本意,是想再多留她们几年,等此间事了朝局安稳了,再给她们找几个家风清正的好人家,保她们一世无忧。 只是计划赶不上变化…… 作为过来人,她岂会看不出青鸾的心思? 此时此刻,她才终于懂了当年她执意要嫁给萧烨时,父亲的无奈了。 无力阻挡,又满怀担忧。 但……男女之情事,谁也说不准。 也许今日还爱着,明日便又成了仇敌了。 她做主子的,能插手生活之事,却无法插手情感之事。 罢了,放其自然吧。 “往后,无论和谁相处,还需要保护好自己,比如今日,绝不能再如此狼狈了。” 兰溪淡淡提了一句。 “奴婢让娘娘担心了。” 青鸾低着头,语气微凝。 她本是流离失所一贫女,若无娘娘相助,也许会死在年前的那场大雪中。 可得了娘娘怜悯,不仅吃饱穿暖,读书学理,如今竟来到了这富丽堂皇的宫殿中,成了皇后殿中叫得出名号的人物…… 一步步,皆得娘娘提拔看重,才有今日! 她怎能……怎能忘了自己的身份!对一个相见不过数面的男子,生出亲近的心思! 兰溪的提醒,让青鸾醍醐灌顶。 今日冒昧去找薛乾,实在是过于莽撞! 若那薛乾是个人面兽心之徒,她今夜赶去,别说打探消息了,只怕这条命也要交代在那里! 青鸾膝头一软,眼底闪过愧意,正要下跪,被兰溪拦住。 “不讲究这些虚礼了,你心中有数便好。” 兰溪喝了半杯热茶,暖了暖身子,双手互相搓动,扫去那指尖冰冷的凉意,这才道。 “去拿外衫来,本宫要梳妆。” 青鸾一惊,“娘娘可是要去见摄政王?” 兰溪点头。 妹妹之事,一刻都不能耽误。 若不弄清楚那枢北王怎么掳走的妹妹,今日又将是一个无眠夜! 青鸾急了,“腮雪姐姐出门前特意吩咐过,让奴婢将您看好了,千万不能出宫,如今,已近子时,宫道幽冷,寒气逼人,奴婢绝不可能让您出去的。” 兰溪叹道:“不用说那么多,今日萧长卿,本宫非见不可。” 谁拦都无用。 语气,带着不容拒绝的冷硬。 “你不给本宫梳妆穿衣,本宫自行收拾!” “娘娘!” 青鸾还要再劝,兰溪已撇开她,独自往内殿走去,准备去箱笼里取衣服。 手指翻了许久,落在那狐裘大氅上,绝艳的眉眼微动,眼底滑过一抹暗芒。 这件衣服,许久未见了。 曾是……他送的。 正要将那衣服拎起,一只比她略小的,黑漆漆的手,挡在她的手边。 少女晶亮的眸光,极为认真,“主子,您不用过去,奴婢将摄政王叫过来见您!” 兰溪皱眉,压下她的手,“胡闹,你不知摄政王那群人的品性,只怕你人还没凑过去,就被他们吞吃入腹了。” 青鸾倔着下巴,“主子,您养着我们,我们总得堪用!今日惧怕明日惧怕……何时才能独当一面为您开路?” “您放心!” 青鸾咬牙,承诺道:“就算是迷晕了敲晕了将他拖过来,奴婢也一定能办到!” 第102章 做梦吧你! 兰溪最后还是拗不过青鸾,放她离开。 本以为一两个时辰后,青鸾会灰溜溜地回来求助。 没想到,还没过半个时辰,萧长卿已跟在青鸾身后,携满怀夜色,来到了芝兰殿。 青鸾身上不再是那套亵衣,而是穿上了宫女制式的外衫。 这是她落在薛乾屋里那一套。 薛乾去找萧长卿时,顺带将这衣衫也带了过去,如今衣衫是穿在了青鸾身上,薛乾人却正跪在碧落台的殿门口。 言语之失,罚跪三日三夜。 青鸾却半点不觉愧疚。 娘娘说过了,男人算个什么东西。 她快步来到殿前,轻敲门扉。 “主子,摄政王到了。” 殿内,兰溪早已盛装盘发。 对着黄铜镜,将那胭脂色的唇纸放入唇瓣之中,微抿之后,褪了色的唇纸被搁在梳妆台上,而那原本浅淡的唇畔,瞬间殷红似血。 灯下赏美人,艳煞夺神魂。 “进来吧。” 兰溪吹灭那镜前的烛火,转身来到茶桌前,盘腿而坐。 “是……” 门外,青鸾应了一声,引着萧长卿入内,恭声道:“摄政王,您请……” …… 灯火明灭。 兰溪执白子,萧长卿执黑子。 二人的身影,被烛火拉到地面上,狭长的暗影,在末端,交织成团,不分彼此。 棋盘上,却杀的正酣。 你来我往,寸步不让。 兰溪的棋风大开大阖,杀气凛然。 萧长卿的棋路,较兰溪要更温柔些,但步步为营,如设网捕鱼,稍不留神,便满盘皆输。 二人下了一个时辰,青鸾的茶水都端了五回,仍未分出胜负。 青鸾瞥见兰溪额上的冷汗,心疼地劝道:“主子,要不明日再下吧?” 兰溪唇上的苍白之色,连口脂都掩盖不住了。 她咬唇,强打起精神,“不必。” 输人,不输阵。 萧长卿拢在袖中的手指,猛地收紧。 眼角余光,瞥见强撑的兰溪,深吸一口气,满目悔意。 是他粗心大意了。 明知她身子不适,还贪恋着,这难得与她对弈的机会…… 棋风如其人。 他只想多了解她一些。 却反而害得她不得安稳…… 粗糙的黑子,摩擦着他的掌心,如磨在他心脏上一般,每转动一次,便痛一次。 再下子时,故意下到了一个破绽的点位。 黑子刚落下,兰溪冰冷的,轻嘲的声音,在他耳边凉凉的拨动着。 “摄政王是要求和了吗?” 萧长卿垂眸,安静地盯着棋盘。 “向你求和,也不算什么丢人的事。” 兰溪却将棋桌一推,琳琅的棋子散落一地,发出珠玉撞击的绵密脆响。 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冰冷。 “你我之间,再无和解的可能。” 她转身,不再看他。 “谈谈吧。” 兰溪扶着青鸾的手,去了那边的榻上休息。 腰后垫上那半尺高的暖枕时,那股萦绕在腰间的酸痛之感,才淡去些许。 她揉了揉太阳穴,精神恢复了些。 “本宫妹妹为何会与枢北王纠缠在一起?摄政王是如何打探到的消息?可否同本宫共享?” “若能成功救回幼妹……” 兰溪沉默一瞬,接着道:“本宫可请父亲为你正名,提前登基为帝。” 青鸾大惊失色。 “娘娘!” 若萧长卿登基为帝,他们芝兰殿该如何自处? 萧长卿没有直接回应。 而是俯下身子,耐心地捡拾着地上散乱的棋子。 灯光辉映着他的侧颜,比初见那日,多了些凛然不可侵的尊贵,恍若神只一般,寸寸肌肤,都隽写着出尘与脱俗。 棋子归于原位。 他的面色,沉在灯光的半明半暗中。 声音,也不辨喜怒。 “本王原本以为,娘娘您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之人,一身钢筋铁骨,冷心冷肺。” “万万想不到,您也有在意之人。” “甚至,为了这在意的人,可抛下全部的抱负……” “所以,兰家是你的逆鳞吗?” 兰溪眸色骤然冷厉,“你是在威胁本宫吗?” 萧长卿淡笑了笑,那笑中,带着怅然若失的晦暗。 他同她,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他对她造成的那些伤害,更无法挽回。 因为那些痛,已随着时间的刀锋,狠狠篆刻在骨头上。 即便现在让桑桑出面作证,前些日子,他的所作所为,都是因为昏了头失了忆…… 估计,她也不会信。 就算信了,也不会原谅。 窗户半开,风吹动蜡烛。 二人刚才交织在一起的残影,被残忍的剥离。 他与她之间,只隔了几步,却恍若隔着一条银河般,永无再握手言谈的可能。 既如此,他便尽心尽力的扮演个坏人吧。 如果这坏人的身份,能让她的恨意,找到一个发泄口,从而尽数发泄到他身上,消解掉她那埋藏于心的郁气,他也算死得其所。 “你放心。” 萧长卿恢复了那副冷漠的音调。 “本王的手段,你也是知道的,在未完全掌权之前,本王不会对你,对兰家做出任何毁灭性的打击。” “毕竟你的逆鳞本王知道,旁人的逆鳞,本王不一定知道。” “与一个熟悉的敌人打交道,总比一个陌生的敌人打交道强。” 他的话,让兰溪心头禁不住冷笑连连。 她就知道。 呵。 既然大家都是无情无义之辈,那接下来的事就好商量了。 兰溪接过青鸾递来的帕子,擦去唇边斑驳的唇色,“兰絮如今身在何处?何时能将她救出?你打算什么时候登基为帝?本宫会让父亲先在前朝为你造势。” 萧长卿淡笑,“兰絮的下落,本王确实查到了,想把她营救出来,三五日的功夫便可。本王的手下可不似你兰家军那般废物,找个人找几日都没捞到一点消息。” 兰溪深吸一口气,压住那胸口涌动的怒意。 冷笑,“那是,我兰家军怎么比得过您萧家军?我兰家更如昨日黄花一般,随时都会萎落,往后还要仰仗摄政王您照拂呢。” “娘娘客气了。” 萧长卿虚虚一笑,拱手做回礼。 兰溪胸口火焰,蹭蹭又起。 往常…… 怎没发现这厮如此装腔作势! “至于登基之事,但本王有一事不明……” 兰溪挑眉,“何事?” “若本王登基为帝,皇后娘娘到时……又是什么身份?” “总不能也落在本王的后宫之中……不,应该是本皇的后宫之中,为我掌管后宫三千吧?” 兰溪眸色如剑,刺在他身上,“做梦呢你!” 第103章 针锋相对 萧长卿掩去眼底的怅然若失。 “皇后不必动怒,本王开个玩笑罢了。” 兰溪冷眸似冰刀,毫不留情道:“这个玩笑并不好笑,王爷没有幽默的天分,往后尽量还是别开这玩笑了。” “知道的……以为您是在开玩笑,不知道的……” “以为您是要跟本宫撕破脸呢。” 做他的皇后?跟桑桑共享一夫? 抱歉!她嫌脏! 兰溪宽大的袖子,掩住双手,掩住那青筋暴露的指节,“罪帝萧烨虽然被废,但确是先帝亲封的帝王,坐过这皇位,此事,连史书都不能抹灭。” “本宫,亦是先帝赐婚,是名正言顺的皇后。” “如今废帝退位,新帝登基,本宫这个皇后,理所应当该稳坐太后之位,让本宫做你的皇后,你开什么玩笑呢?” 萧长卿早知会如此。 但仍装出惊讶的样子,眉头微挑,“那登基之后,本王该如何称呼你?” 他顿了顿,叫出那个称呼,“母后?” 一旁的青鸾没憋住笑,呛得自己直咳嗽。 兰溪面色发黑,恼怒地瞪着他,“你同萧烨是兄弟,本宫是你正儿八经的弟妹!你是脑袋搭错筋了吗要叫一声母后?” 她缓了缓胸口的郁气,这才道:“等你称了帝,给本宫一个太后的封号便可。” 萧长卿摇头,“皇后娘娘,这桩生意,本王觉得很不妥当。” 兰溪皱眉,“什么意思?” 萧长卿解释道:“如今您是皇后,本王是摄政王,朝局揽在本王手中,你的身份名不正言不顺的,不好干政,对本王来说,利大于弊。” “可哪日你成了太后,在孝义上压了本王一头,可就是弊大于利了。到时您再插手朝政,本王岂不是作茧自缚,有苦难言?” 兰溪藏于袖中的双手,握得更紧,“摄政王是否过于自信了?若无兰家相助,你登基之事,还不知何年何月!” 萧长卿丝毫不让,“无论何年何月,你兰氏绝计斗不过本王的,总有那么一天,这天下会落在本王掌中。” “痴心妄想!”兰溪咬牙切齿,“你别忘了,隔壁偏殿里还收着本宫的义子萧钰然,这天下到底归谁,不到那一日,皆未可知!今日风大,摄政王说大话时,千万别闪了舌头!” 萧长卿态度十分怡然,摇了摇头,缓缓开口,堵回了兰溪的所有狠话。 “娘娘也莫要忘了,您的胞妹,如今还在枢北王的手中。” “枢北王的据点,在京中没有百处,也有九十处,您想在短时间内找到,绝无可能。” “是胞妹的命比较重要,还是那萧钰然的帝位比较重要……娘娘心中……定然有自己的计较。” …… 兰溪怔住。 许久,话从牙缝中挤出来,“你威胁本宫?” 今日的萧长卿,怎如此牙尖嘴利! “不是威胁!”萧长卿脸上摆出无所谓的笑,“是事实。” “今日,是您的婢女亲自去碧落台请的本王,让本王为兰二小姐之事出谋划策的。” 一旁,青鸾面有急色地解释道:“不是的娘娘,奴婢人刚到碧落台,还未开口,摄政王便知奴婢的来意了,不等奴婢说话,便要奴婢在前引路,将他带至芝兰殿。” 青鸾说出了自己的猜测,“奴婢怀疑……薛大统领根本不是口误说出了这消息,而是在摄政王的授意之下,故意泄露给奴婢的!” “好让奴婢来向您汇报,再让您以求人的姿态,去请摄政王帮忙。” 她想了一路,终于想通了。 薛乾跟着萧长卿在宫中浸淫那么久,怎会嘴上没个把门的?这么重要的消息脱口而出? 而且芝兰殿与碧落台的隔阂那么深,摄政王同娘娘更是有着断子嗣,焚宫殿……这种血海深仇的,怎会那么好心,主动帮娘娘找人? 她甚至怀疑,二小姐的失踪,跟这摄政王有脱不开的关系! 不然娘娘都查不到的信儿,这摄政王怎扭头就能查这么清楚? 兰溪心头,亦是有此猜测。 但此时,纵有再多猜测,她都要求到萧长卿身上了。 “摄政王棋高一着,本宫甘拜下风。” “本宫可以承诺,待你登基之后,本宫只要一个太后的虚名,不要垂帘听政之权,就连宫权都可以分出去。” “但是萧钰然是本宫的义子,他日本宫成为太后,要为他讨一个郡王的封号,这是底线。” 郡王? 同他曾经那样吗? 萧长卿眸光微动。 “天底下能登基为帝的郡王,只本王一个罢了,娘娘不必对那孩子报以这么大的期望。” “那孩子本王也见过了,纯善有余,狠厉不足,不是为帝的好人选。” 兰溪凤眸扫他,语带讽刺,“适不适合,也不是摄政王您能说了算的。” “按理说,您才是最不该说出这种话的。” “毕竟在您痴傻的,那么多年的光阴里,无数个人都曾为您惋惜,惋惜您浪费了这身份,浪费了这资质,一生都不会再清醒过来。” “如今,不也是万人之上吗?” “二十年河西,二十年河东,少年的成就,你我都未可知。” 萧长卿嗤笑一声,“你倒想的开。” 他抬手,压平衣襟上因褶皱而团在一起的云纹锦绣,“郡王可以,虚名太后也可以,本王要在枢北王进京之前登基,兰氏能压下天下的非议吗?能做到吗?” 兰溪眸光微抬,“只要能救回胞妹,就算你明日要登基,本宫也能办到。” 兰氏在天下文臣和百姓中的声望,是用百年荣誉积累起来的。 而她这个不孝的子孙,为自己的私利,次次利用这兰氏先祖积下来的声望做筏子…… 最后一次了。 兰溪在心里警告自己。 二人就此说定。 …… 次日一早。 兰溪一封密信送往宫外。 这之后,接连三日,兰氏分布在各地的支脉,遵着那信件的吩咐,开始布置动作。 终于,在二月二龙抬头这天。 大安朝各地,雷声阵阵,云层轰鸣,却只打雷不下雨,闹得百姓人心惶惶。 又过了三日。 一封由万名江南学子手书的万人书,快马加鞭,送至京城。 第104章 此话当真 万民请愿书的内容,是兰溪吩咐下去的。 大意是,雪灾之殇刚刚平息,民众急需休养生息,可如今天下异动纷繁,于朝局,于百姓,都极为不利。 天子受命于天,天下之所以动荡不安,皆因天子之位不稳。 摄政王既是嫡长血统,如今又掌朝权,何必非要等罪子萧烨伏诛,才能登基为帝? 早一日登帝,便可早一日安定民心。 这天下,也能早一日步入正轨。 请愿书一经呈上,满京哗然。 …… 千里之外。 漠北大营内。 风烟四起,尘沙漫漫。 烈火一般鲜艳滚烫的旗帜,如血色长鹰一般,在飓风的拍打下,扯出破空的嘶鸣声。 大营深处。 驻军最华丽的那顶帐篷内。 舞会正酣。 衣着暴露的舞姬们,在胡笳的节奏中,飞旋流转,玉龙光舞似幻。 身形高大壮硕的男子,穿着戎装,坦着胸口,叉着腿坐在帐内,左右手各揽着一位绝色的异域舞娘,双眸,却在堂下舞姬的身上游走…… 身侧的娇娘不依了。 贴在他的身上,往他唇边灌酒。 “王爷,别看她们了,您快尝尝妾身手里的酒甜不甜~” 另一边的妖冶女子,见状也不甘示弱,捂着胸口,压住那呼之欲出的白细皮肤,可指缝之间的春意,愈发诱人。 “王爷,刚刚酒洒在衣服上了,您来帮妾身擦一擦……好吗?” 满面胡须,粗犷豪迈的男子,大笑两声,挥开那酒杯,一手按向那雪白的—— “报——” 帐篷外,副将的声音,极不应景地响起,打断这一室旖旎。 男人不悦的闷声,如钟鼓一般,自敞篷内传出。 “你猜,你口中的消息,能救你一命吗?” 副将伏跪在地上,满头大汗。 “回……回王爷,是京中的消息……” 帐篷内静了一瞬。 两个刚才还争风吃醋的姬妾,此刻竟对视了一眼,皆看出彼此眼底的退却之意。 但凡是王爷的帐中人,皆知王爷对于京中的消息……无比在意。 别看王爷如今偏居漠北,别看太妃娘娘日日礼佛,别看这漠北的将士们日日拿戎狄练兵。 枢北王府从上到下,从主子到奴才,皆知。 总有一日,他们要杀到京城,以报当年之辱。 而兰氏。 则是天字头一号的仇敌。 帐篷外,副将恭声道:“京中递来三条消息,与摄政王,与兰氏,皆有相干……” 帐篷内。 刚才还满身酒色,言谈举止虚浮而放荡的枢北王萧信,此刻,眼底一片清明。 他推开那坐在自己腿上的舞姬,召来副将。 “你的脑袋保住了,进来吧。” 舞姬们识趣地退开。 副将匍匐在地,恭谨地,将消息汇报给座上的枢北王。 “兰氏和摄政王,闹掰了……” 萧信了然一笑,“本王那兄长,从前是傻子时,都不好惹,更别说如今清醒过来了。” “他同兰氏那一家子老狐狸在一起,闹掰是迟早的事,并不稀奇。” “且说说,是因为什么闹掰的?” 副将得来的消息,零碎的拼凑起来。 “据说,兰氏皇后对那摄政王动了情,可那摄政王却执意要娶一个无权无势的平民女子,兰氏皇后怎能容忍?便一把火烧了那乾清宫……” 萧信嗤笑一声,拎起旁边的酒缸,拔开那木塞子,狠狠往嘴里灌了两口。 未入喉的酒水,顺着他的下巴,滴答地垂落。 眼底,闪烁着似有似无的阴翳。 “那兰氏,确实是好相貌。” 枢北王眯着眼,回忆起往昔。 “想当年,本王多次向她表明心意,娶她为妻,给她正妃的称号……” “可她呢?对萧烨那个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的鸡崽子动了心。” “本王哪里不如萧烨那玩意了?” 当年,他并不是迷恋兰溪。 而是觉得,这天底下所有的好东西,都该落在他怀中。 他想要皇位。 便毫不掩饰自己对皇位的渴望。 他喜欢美女,便对这京城第一美人开始了狂热的追求。 更何况,这美人家世优渥,文采倾城,其父是天下儒人的表率,权掌半个朝廷。 若能得兰氏扶持,他岂不是江山美人皆入怀中? 可惜,那兰氏女好不识趣。 竟一门心思奔向了萧烨。 那萧烨有什么好的! 肩不能提手不能扛,一点男人的劲儿都没有! 萧烨登基后,她终于发现萧烨只是个银枪蜡像头了?竭尽全力将萧烨赶下皇位了? 何必呢?当年眼睛怎么瞎了? 当年若兰氏女嫁给自个,如今他们的孩子都能封太子了。 不。 萧信又灌了自己一口酒,粗鲁地擦去唇边的酒渍。 “兰氏权势太旺,绝不能生出一位太子来,否则天下岂不是落入兰氏囊中了?本王倒不委屈,本王是为萧氏先祖委屈!” 跪在地上的副将,一脸懵逼地抬头。 “王爷,您在说什么?” 大家不是在分析兰氏女和摄政王的私情吗? 怎么跑到立太子身上了? 萧信打了个酒嗝,人也清醒了几分。 忙将手边的酒桶放下。 清了清嗓,道:“说到哪儿了?兰溪嫉恨萧长卿身边的平民女子?” 他禁不住冷笑,“女子果然是女子,都当皇后了仍躲不过那份小家子气的作风。” “萧长卿宠谁她晾着不就得了?左右她有兰家撑腰,谁还能越过她去?” 副将也认同地点头,“王爷所言极是。” 萧信擦去唇边的酒渍,洒然道:“看来,本王当年没娶她,也算是好事一桩了,如此沉迷于情爱的女子,怎堪为大妇?更教不出什么好模样的子女!” 副将嘴角抽了抽。 当年的事,他可一点没忘了。 当年哪有您挑的?您哪回见到兰氏大小姐,不是卑躬屈膝地讨好着? 往兰府送了多少礼,全被人砸摔扔回二皇子府的事……都忘了吗? 但这旧话,副将可不敢提。 脖子上的脑袋要紧。 他顺着萧信的话,认同地附和道:“小的也这么认为,没嫁给您,是那兰氏没福分。” 萧信面色愈发得意。 他靠着身后的虎皮椅子,笑道:“这是好消息,还有其他消息吗?” 副将收敛起讨好的笑,说回正事。 “王爷,还有一件好事,一件坏事。” “好事是咱们借助兰义那玩意,成功地诱捕了兰家二小姐,如今兰絮此人,正在咱们京中别庄里压着呢,您看……” 萧信猛地拍桌。 满脸惊喜,“此话当真?” 第105章 今日北上 副将面上带着与有荣焉的笑意。 “回王爷,确有此事。” “那兰絮虽为女子,却自小练武,一身蛮力,武艺高强。” “若非末将的弟子在京中执行任务,顺势将此女捉住,反而会弄巧成拙,白白暴露了咱们的据点。” 萧信笑的得意,“甚好,该赏!” “你那弟子是几品的武将?” “今年只有十九岁,尚未立过叫得出名字的军功,如今只是七品的百夫长。” 萧信洒然一笑,“有这么一桩功劳,别说千夫长,就是万夫长都做得!” 萧信长臂一挥,“传本王旨意,速将此子召回,以后便是本王的贴身侍卫了!” 这可是一步登天了啊! 副将惊喜不已,“末将替那臭小子拜谢王爷。” 萧信摆手,“不必讲这些虚礼,不是还有一个消息吗?一块同本王讲了。” 副将笑容僵了一瞬。 萧信察觉到不对,眉头微挑,“说!” “江南万名学子上书……请……请求摄政王登基为帝……” 砰—— 萧信一拳砸向面前盛满珍馐的矮桌。 桌身折断两半,琳琅的肉块与酒器,以狼狈不堪的姿势,跌砸在地面上。 满目疮痍。 比地上的狼藉更难看的,是萧信的脸色。 他猛地起身,离开长座,滴溜着副将的脖子,将他从地上提起来,逼他和自己对视。 因常年饮酒而微微发红的双目,此刻更是红的煞人,其上布满密密麻麻的血丝。 “都是一群脑干被抽了的蠢货吗?还万民请愿?他萧长卿痴傻二十多年,刚清醒不过几个月,哪里来那么高的声望!” “江南之地不是兰家的地盘吗?兰氏不是和萧长卿闹崩了吗?为何学子们会为萧长卿请愿?你刚才汇报的消息都他妈是瞎扯一通,来哄本王开心的吗?!” 副将如被掐着脖子,即将断气的家鸡一般,涨红着脖子,用尽力气,挤出那卡在脖子里的话。 “摄政王和兰氏确确实实闹掰了的!” “咳咳咳!王爷!您千万要相信咳咳……据说那兰氏女,因为嫉恨,一把火烧了摄政王和那平民女子的宫殿——” 咔嚓。 萧信懒得再听他废话,手腕用力,狠狠往后一掰。 跟了他三年的副将,跟死去的鸡子一般,从他的手腕间滑落,生机全无。 瞳孔扩大,死不瞑目。 萧信踩过他的身子,毫不留情地踩断了两根脆弱的肋骨。 那骨头碎裂的声音,配着他面上阴冷嗜血的表情,让路过帐篷的飞鸟,都哆嗦地抖了抖翅膀,振翅掠过这是非之地。 萧信则大跨步往帐外走去。 脚踩在漠北那冷硬干戈的土地上,抬头四顾,旷野茫茫。 往地上狠狠吐了一口。 都是一群没脑子的废物! 连打探个消息都探不准确,左一句右一句前后矛盾逻辑狗屁不通! 若兰氏和萧长卿真的断恩绝交,老死不相往来,江南学子怎会闹这么一出? 一个个都耍他玩呢! 天色熹微。 顺着星空的轨迹,萧信缓缓转身,那带着野兽般贪婪的视线,牢牢锁住东南的位置。 那是大安朝最繁华的帝都所在。 既手下没一个中用的,那他便亲自去一趟京城吧! 且看看那群连血都没见过的懦夫们,如何因他而战栗吧。 …… 金銮殿上,关于萧长卿登帝之事,朝臣们已僵持了三日。 文臣一脉,欣然推举。 文臣之首的兰衡,面上虽然也提了提,但心底,对于女儿这个突然的决定,却并不满意。 此时,并不是萧长卿登基的好时节。 可他这三日,数次给女儿递信,想问个清楚。 女儿的回复,总是那一句话。 事出从急,等事情有结果了,再同您解释。 再多的,便一个字也不吐露了。 兰衡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儿,可万番打探,都都无疾而终,只好压下那心头的困惑和不安,不主张,也不拒绝的,漠然地看着这几日的朝堂纷争。 兰氏一脉的铁系亲信,捕捉到兰衡的态度后,也都人精似的,极有眼色的退居幕后,没再参与这场称帝的纷争。 于是,便给了以司空印为首的武将们机会。 尤以司空印为甚。 司老将军看不惯兰氏,也看不惯久病未愈的摄政王,一个帝王,没一副好身体,如何日理万机?如何绵延子嗣! 要他说,当年就该直接立二皇子为太子,那朝局早就稳了!又怎会有如今这般折腾? 可惜,无论是当年还是如今,他的话在朝堂中,都没什么作用。 从前是兰丞相堵他,次次将他怼的哑口无言。 如今,换了个对象,变成了礼部侍郎韦安悬! 韦家的家主,摄政王的亲祖父! 如今,韦安悬那老匹夫,借着刚才的话头,在众朝臣面前,对他出口责难。 “大将军此言差矣!” 比起兰衡的打太极功夫,这韦安悬明显更强势一些,几句话怼回去,怼的司空印面色难看至极,脸涨的又红又紫。 “您刚才说书生请愿那是吃闲饭吃多了,那本官问您,若无诗书礼仪,无朝礼法制,您以为您现在算什么?顶多是一个会挥刀子砍人的莽夫罢了,想当将军?做梦吧!” “书生虽不擅长下地干活,虽不擅长前线杀人放火,但若无书生,谁来制定天下的规矩?谁来读书明理治理天下?” “依本官看,这江南学子的提议,是恰到好处。” “摄政王身份优渥,又得民心,早日称帝,早日稳定天下,早日大刀阔斧的改革,统治天下休养生息,有何不可?” “您司空将军若再百般阻挠,拦住了百姓将来要过的好日子……只怕你死了,坟头也要被百姓泼满刷锅水!” 司空印气的想杀人,胡须都立起来了。 “你这老匹夫,说话怎如此恶毒!” 韦安悬不甘示弱,“老夫恶毒?刚刚也不知是哪个蠢货先开的口!说摄政王刚恢复不久,病情还没稳定下来,一不小心又要昏迷痴傻,难登大雅之堂……” “怎么?摄政王不配登基,难不成你司空印就能登基了?” “一个两代刚起家的晚贵而已,有什么资格在本官面前咆哮?还敢诅咒摄政王?脑袋不想要了对吗!” …… 司空印愣了。 往常兰衡虽反驳他,却从不曾辱骂过他。 今日,今日一个小小的侍郎,竟敢…… 第106章 突现圣旨 司空印手已按在那腰处的刀柄上,气的差点拔刀,“你这老不死的东西,再敢辱骂老夫一个字,信不信——” 韦安悬还未开口,金銮殿主位,一直隐在幕后,微垂着眸子的萧长卿,缓缓开口。 声音里,是浓重的威胁之意。 “司空将军手上这刀,若敢往前进一寸,本王保证,从今日起便断了你司空家的富贵梦,往后司空一脉的男子,十代不得参军。” 有他掌朝,谁敢欺辱他的外祖? 更何况外祖此刻站出来,是为了给他撑腰。 倘若口不择言的是兰氏。 或许,碍于心中之人,他会礼让三分。 可一个司空家…… 权大势大又如何? 他怕吗? 这一番威胁,让司空印按在腰上的手,顿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脸色如铜锈,寸寸染绿。 进吧,惹不起摄政王府。 这萧长卿登帝之事,就差临门一脚了,未来的新帝啊!他如何敢惹,将来这官职不想要了吗? 退吧,那么多追随他的武将都看着呢! 为将者最忌临阵脱逃,若他被萧长卿一句话给吓倒,往后如何在军中维持威望?如何带兵杀敌? 无奈之下,司空印只好向往日的老仇家,如今惺惺相惜,时不时能说上几句话的兰衡使了个眼色。 司空印的左眼都快眨抽筋了,因酸疼而泛起的眼雾快凝聚成泪了,兰衡才好似刚看到一般,哎哟一声,叹了口气。 惊疑不定地问道:“司空将军可是想让老夫为您说几句?” 司空印胸口一痛,喉间散满腥气。 竟被兰衡这操作给直接气吐血了。 这老贼! 他……他是半点面子都不给他留啊! 兰衡佯装不知司空印的心里活动,讶异道:“难不成是老夫看错了?刚才您不是对老夫眨眼?那是老夫多管闲事了……” 兰衡摆摆手,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既如此,王爷你们继续,老夫在一旁当个看客便好。” “奉先……兄!” 一道低微的,跟蚊子叫一般,极难为情的,却难掩粗犷的声音,自角落散出。 “奉先”是兰丞相的字。 以字相称,要么是关系极为亲近,要么是为了拉近关系,而开始客套和讨好…… 司空印,自然是后者。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那满腹的羞恼,嘴唇抖动着,挤出那艰难的字,“你……你来说两句!” 同朝为官几十载,见惯了司空印张牙舞爪怼他的样子,倒头一回见他在金銮殿求饶的样子。 兰衡心里乐开了花,手指悠闲地摩挲着胡须。 享受够了,才笑着道:“司空将军不必客气,您想让老夫帮忙直说便好,哪用这么扭扭捏捏,跟个大姑娘似的。” 司空印气的生生捏碎了那长刀的刀柄。 “兰衡!你不是看上我那幅富春山居图了吗?明日让人送你府中!” 兰衡心底一定,眼角狠狠一跳。 成交! 抚了抚胡须。 悠哉游哉地来到萧长卿面前。 拱手作礼,“王爷不必动怒,朝中文臣武将,各占一半,假设天下有吏者一万,兵方必然有五千之数。” “武将,军队……此种干系大安朝江河社稷的东西,与其交到那满腹心机的陌生之人手中,不如交到为人单纯质朴,一眼便能看透的老臣手中,您觉得呢?” “比起外人,显然司空将军更可靠些。” 蠢得可靠。 这话,兰衡虽没说,但对面的萧长卿已听懂了。 眸中的戾气淡了些,对兰丞相点头道:“丞相说的有理,您继续。” 兰丞相抚须,眼底闪了闪。 若非看在那富春山居图的份上,这二人他都不想搭理! 但拿人财物,替人消灾。 兰絮又道:“您对司空将军多些体谅,这江山也能多一点保证,司空将军是武将,有时言谈举止难免粗俗些,老臣在这里替他赔罪了,还望您见谅。” 萧长卿接过兰衡的话。 应承道:“丞相所言极是,是朕过于莽撞了。” 兰衡见他垂眉低首的样子,心底叹了一声。 这萧长卿他摸不透。 女儿,他更摸不透。 二人未来的关系,他更是看不到任何未来 罢了,儿女自有他们的福气和打算,他还是不要插手,任其自然吧。 兰衡点了点头,没再多言,绕到朝臣们身后,继续闭目养神去了。 直到—— 太监恭敬的声音,从夹道两侧,次第响起。 “皇后娘娘驾到——” 殿内殿外,步伐所过之处,宫人次第匍匐,引出这大殿真正的主人。 如今,整个大安朝最尊贵之人,便是这位兰氏皇后了…… 今日的兰溪,着一身黑色洒金的制式宫裙,裙摆又长又宽阔,被三位宫女在后面抬着,于阳光下铺陈开来,沿着那精雕的大理石台阶,随着她的身形一起,拾阶而上,在琳琅刺目的日光下,折射出七彩斑斓的光。 那光,打在金銮殿内金玉铺就的地砖和龙凤团柱之上,迤逦划开成百上千道光线,之后,通通又折回去,汇聚在她身上,将她额上的点睛凤冠,点缀的栩栩如生,好若呼之欲出一般,威势凛然。 那一双狭长幽深的凤眸,在远山一般的黛眉之下,波光流转。 落在那殿内匍匐着的,满地的朝臣宫人时,停了停。 红唇微启。 “不必多礼,平身吧。” “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众人三呼千岁,才敢缓慢地起身。 兰溪眸光先是落在父亲身上。 看到他起身时,那微微打颤的双膝,兰溪眼底闪过一抹担忧。 去岁经过萧烨那一番折腾,父亲的身体变得衰朽而憔悴,夜里睡不安稳,百日浑身酸痛。 年纪大了,不堪受病,一不小心便要落下病根子,依父亲现在的身体情况,早该致仕养病了,可惜如今朝局动荡…… 前有萧长卿如虎环饲。 后有枢北王磨刀霍霍。 跟别说这中间还夹杂着失踪的萧烨,心思各异的朝臣,以及那并不怎么安稳的民心。 一步行错,步步颠倒。 父亲为了助她一臂之力,强撑着,顶在前朝。 算是拿命在帮她争取时间。 兰溪缓缓收回凝在父亲身上的目色,敛起眼底的一切情绪。 只是脚下的步伐,走的愈慢,愈冷静。 她绕过众臣,来到那金銮殿正中的龙椅之前。 鎏金的龙首,睁着一对含威的龙目,怒视前方,那人眼看不透的虚空中,似有霹雳声,惊雷声……欲要将她反叛之人,这千百年来唯一一个弄权的女子,逼退此地。 兰溪冷笑一声,漠然地转身。 女子不可入朝堂? 狗屁。 她将长袖微抬,露出那袖中的赤金色圣旨。 圣旨长约一尺,缎面修满龙纹。 素若白玉的纤纤细手,将圣旨缓缓摊开。 那因时间久远,而有些失色的字迹,展露在众臣面前。 “今日本宫冒昧前来,是因为发现了先帝遗留的圣旨。” “诸位为官多年,都曾是先帝最信任宠爱的臣子,自然对先帝的字迹,无比熟悉。” “诸位可一一上前,来看一看,这圣旨,是否是先帝手书,加盖了御玺的。” 兰溪摊开圣旨,将其上的字迹,袒于人前。 第107章 大献殷勤 “朕自知天资愚钝,所以甚少行改革之事。” “一生所为,皆在延续旧制。在位四十载,不求开疆扩土,惟望天下平稳。” “虽为天子,却生凡夫求稳之心,无所建树。” “却弄拙成巧,因此凡心,反使万民安居乐业。” “古人诚不欺我也。” “圣人以无为而治世。” “朕不敢比拟圣人。但却有几句话,不得不以此种方式提点。” “吾子长卿,天生愚痴,不通人情,却是朕发妻嫡子,亦是朕心头所爱。帝王无为,才能成百官之治。” “若朕崩逝,朝局动荡,皇位更迭,汲汲无终。” “则以此手书为圣旨。” “钦立其为新帝,以继皇祚。” …… 字里行间,可见一代帝王的胸襟。 兰溪宣读完圣旨,将其交给站在最前的韦安悬韦尚书。 心底,却生出几分感慨。 被萧烨害死的先帝,在太庙里的封号,是太和帝。 这封号是他一生轨迹的盖棺定论。 太和帝在位期间,政通人和,从不施行改革,亦从不折腾朝臣百姓,一切依循着旧制,反倒使得天下民心安定,百姓安居乐业。 是难得的治世之明君。 这一切,皆是因为他心地宽厚,善待百姓与朝臣。 可他在临终之时,却将这些功劳,从自己身上摘下,反而言明,自己是个无能的君王,天下之所以能安稳,是因为君王无能,不折腾百姓。 为了自己心爱的儿子,他告诉这些掌权的朝臣。 若你们推举痴儿萧长卿为帝,那么掌控朝臣生死的帝王,将是一个傀儡皇帝,反而比伺候一个精明的君主更舒服。 这份秘旨,一直藏在曾经的郡王府,如今的摄政王府中。 由周管家保管着,据说是先皇后交给他的。 当初除去萧烨时,周管家就将这密旨请出,想让萧长卿一步登天上位。 但兰溪出于多方考量,跟当时的萧长卿谈判,压下了这道密旨。 也是因为这桩事,周管家才对兰溪诸多不满,后面处处下绊子。 如今,为了救回兰絮,为了震慑北边摩拳擦掌的枢北王,兰溪只好妥协。 并亲自来到前朝,将这圣旨宣读。 诸位朝臣一一传看。 确认是先帝的字迹无误。 即将致仕的老荆国公,已热泪盈眶,捧着那圣旨的手都在抖动,“先帝知遇之恩,老臣没齿难忘,老臣就算老眼昏花,也能认出这是先帝的字迹。” 他蹒跚着扔开拐杖,跪在地上,冲萧长卿端正地磕头。 “先帝仁善,爱民如子,如今先帝有遗愿,老臣岂能不从!往后,老臣定当肝脑涂地以侍奉新主。” “陛下受臣一拜——” 满殿哗然。 任谁也想不到,第一个叩首跪拜的,竟然是一直在当背景板的荆国公。 那些曾受过先帝礼待的臣子们,也循着荆国公的队伍,缓缓跪地,三呼万岁。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司空印和韦尚书彼此交错一眼,皆轻哼一声,撩起官袍,跪拜在地。 兰衡也欲要跪拜。 毕竟萧长卿登基之事,女儿已同他通过气,他拦不住的。 屈膝到一半,手臂被人撑住。 清朗的,中气十足的青年音,带着骄纵和固执。 “伯父何必跪他!” 一语,惊了整个金銮殿。 如今萧长卿登帝,是大势所趋,几乎已成定局。 萧长卿将是铁打的下一任帝王,有谁敢在这种时候不长眼地冲出来?得罪于他? 兰溪的视线也望过去。 发现,竟是新任的荆国公慕容川冶。 他身着蓝色朝服,衣上堆满锦绣,比前些日子见时,多了几分沉稳。 可那面上的沉稳之色,在看到兰溪时,瞬间退散干净,变成没心没肺的笑。 慕容川冶对兰溪眨了眨眼,用唇语对她道:看我的。 接着,环顾四周,扬起声线:“摄政王登基为帝,下官本是认同的。” “但新帝登基之前,是不是得列出个章程来?” “皇后娘娘如今还稳坐在后宫,若摄政王登基,皇后娘娘该是何等位份?诸位可有什么建议?” 最先跪地的老国公爷,听到这里,恨不得将这逆子给打出去! 他哆哆嗦嗦地捡起一旁的拐杖,狠狠砸在慕容川冶的膝盖上,想堵住他后面的话。 可这逆子是半点儿劝都听不进去。 “按照礼制,皇后娘娘应该被封为太后了吧?摄政王准备给皇后娘娘一个什么封号呢?娘娘之后住在哪里呢?是仍居住在后宫,还是离宫自立府邸?” “若连皇后娘娘之事您都安排不好,这天下,您又准备如何去安排呢?” 慕容川冶说到这里,话中的质问之意,犹如实质,眉目收起那往日里的矜慢,直视萧长卿。 一个是最年轻的国公爷。 一个是权掌朝野的摄政王。 都是年轻气盛之人,谁又比谁更尊贵呢? 萧长卿也眯起眼。 他看穿了慕容川冶对兰溪的心思。 心头,隐有火起。 “本王如何安排兰氏,与你何干?” “慕容国公这话,是想插手后宫之事吗?” 萧长卿冷笑,“那你的手未免伸得太长了些!” “荆国公只是一个爵位,不是一个免死金牌。” 萧长卿冷声威胁。 “若你仗着这国公爷的身份,想在朝堂上越俎代庖,本王可以告诉你,此路不通。” “摄政王此言差矣。” 慕容川冶眉目之色,愈发肆意,带着青年人独有的英气。 他朝虚空之上,拱了拱手,“下官的国公爷身份,那可是先帝钦点的。” “您这继任皇帝的身份,也是先帝亲封的,都是先帝开了金口的事,谁又比谁高贵呢?” “更何况……” 慕容川冶的话,颇有些胆大包天,“说句不好听的……即便您做了皇帝……又如何呢?本官无罪为何要惩治本官?皇帝便可无视礼制王法吗?” “今日这话,且就放在这里了!” “关于兰皇后的安置,若无一个满意的答复,你这新帝!我们荆国公不认!” “逆子!咳咳咳——” 老荆国公气的差点将肺给咳出来。 他抄起手边的鞋底,对着慕容川冶便砸过去—— “能不能闭上你那臭嘴!你若再敢胡言乱语,就给老子滚出去!” 他前头刚表态效忠,儿子扭头就在后面给他拖后腿,这不是逼着他这当爹的颜面尽失,丢人往姥姥家丢吗! 这还怎么玩! 鞋板子虽砸过来了,但速度慢了些,更别提对付多年习武的慕容川冶了。 慕容川冶稍一侧身,躲过那突然袭击。 转身,抱臂,无奈道:“爹,您别光顾着揍我啊,您不觉得儿子的提议,很有道理吗?” “若下一任帝王连这点胸襟和计划都没有,如何堪当皇位?” 有个屁的道理! 老荆国公越听越气,真恨不得将这不省心的臭小子塞回他娘的肚子里去! 天真猖狂……无法无天! 他怎么就不动脑子想想呢? 今日的圣旨是兰溪带过来的啊! 那说明兰氏与摄政王早达成了协议! 兰氏怎会吃亏?还用他这蠢儿子自个儿在这儿蹦跶吗! 老国公抽出另外一块鞋板子,想朝着慕容川冶另外半张脸上,再给砸过去。 可惜。 被人挡住。 兰衡挡在慕容川冶身前,看着仍伏跪在地上,气得直不起腰的老国公爷,摸了摸胡子,劝道:“慕容兄,您也是经年的老臣了,怎这么沉不住气?” “川冶这孩子……相识虽短,但老夫看,却是个实在的好孩子……” 老国公闻言,更气了。 朝地上狠狠吐了口唾沫,“我呸!” “实在的好孩子?!” “兰老贼你还有脸说?若不是你诱哄着他,他能把老子的荆国公府都搬空了,去讨好你这混账? ”将老子那藏了几十年的银毫茶针啊!老子都舍不得喝一口,这臭小子全打包送到你府上?” “还有那副清大家的山水画,万两黄金都买不到!先帝爷要看都要求着老夫,你倒好……!你让这臭小子搬你兰府去了!” “还有王士大德,存世的唯一真迹,那副兰陵王榭词……” 老国公爷说着说着,心脏都开始抽疼了。 五官揪在一起,心痛至极! “全都是价值连城的珍宝啊!你兰老头好大的胃口!那么多东西搁在你那破屋里,你也不怕夜里起夜闪了腰子!” 老国公越说越气,唾沫星子横飞,可见其愤慨至极。 声音泣血,“你知道吗?那些画作诗作,老夫每次想看,都要戴了手套拿了镜片细细琢磨,可你……可你倒好!老夫听说你放进寝殿,转头就束之高阁了?” “你们兰府,实在是……欺人太甚了!” “别以为老夫不知道你那点儿小心思!” “若你女儿云英未嫁,咱们两家也能结个秦晋之好。” “可你女儿这辈分都快成太后了,你们还要不要脸——” “别说了!”“闭嘴!” 两道厉斥,同时响起。 第一道,老荆国公还能理解。 是他的傻儿子发出来的。 他这傻儿子,自生母早逝后,便对女子失去了兴致,看见那些哭哭啼啼的女子便觉得烦,甚至连伺候的使女都不能要女的。 他老来得子,将这儿子视作眼珠子命根子一般的去疼宠,见他这样,能怎么办? 只能惯着!为了这儿子,他清空国公府,连伺候多年的妾室,都赶到了乡下居住! 可惯来惯去,事事顺意,金尊玉贵的养着,竟养出个无法无天的脾气来! 为这儿子,他是操碎了心。 为了防止他将来惹出滔天的祸事,他主动退位,向先帝请了旨,给这儿子一个国公爷的封号,本想保他百年无虞,没想到…… 这儿子没安分两年,竟……竟对深宫里的皇后动了心思! 那可是抄家灭族的死罪啊! 就是对妓女动心,他都忍了,大不了丢个人,将那妓女赎身纳入府中,未来好歹能给慕容家留个种。 可为何……为何偏偏是兰溪! 这杀人不眨眼的女修罗! 兰溪远在深宫,不好献殷勤,为了讨好佳人,他这好儿子,就差把家给他拆了! 他珍藏那么多年的好东西,全被这儿子给搜摸干净了。 日日跑去兰府里头,以请教书本为名,拜了这兰衡当师傅。 就为了能打探些兰溪的消息。 竖子如此,如何释怀?! 对兰丞相那个态度,比对他这个亲爹还热络! 都说女大不中留,在儿子身上,他倒觉得这话说错了! 儿大更不中留! 老国公心里哀叹连连,却知事已至此,多说无用,捂着发痛的胸口,将目光转过来,去寻找刚才另一个发声之人。 谁知,竟和萧长卿疏冷的眸子对上。 老国公爷浑身一颤。 从萧长卿那深不见底的,寒潭一般的眸子中,读出了某种…… 他想都不敢想的东西。 这位即将登帝的摄政王,难不成也对…… 萧长卿没再和老国公对视。 而是缓缓收回自己的眼神。 手指摩挲着掌间的薄茧,眉目微敛,叫人看不透他心中所想的一切。 人后,他虽与兰溪针锋相对,但那只是权宜之计。 他心中装着谁,有多深,只有他自己清楚。 如今,听到兰溪被当众指责,他自然不能忍耐。 冷淡的开口,声音压抑至极,“国公爷开口之前,还望三思。” “前朝的太妃都能改嫁,兰氏就算成了太后又如何?为何就不能改嫁出去?” “您也是老臣了,别把积攒了一生的面子,再最后丢的一干二净。” “这种话,本王不想听到第二遍。” 威胁之意,如有实质。 老国公噎住。 大脑当机,一时竟不知如何反驳。 他……他只是实话实话!得罪谁了! 怎么一个个的都不乐意放过他! 第108章 昭容太后 老国公抬头看了看萧长卿,又转身看看自己那倔驴一般的逆子。 气得重重叹了两声。 手中的拐杖蠢蠢欲动。 可一个是不能打,一个是打不怕!这拐杖是硬木做的又有什么用! 老国公复又望向兰溪所在之处。 那一身明艳的女子,面色蒙在半明半灭之间,恍若这满堂文物朝臣,和这千百年来男子独尊的金銮殿,皆成了她身后的幕景,将她的身形,衬得愈发清直凛然不可侵。 世事滚滚,如黄沙湮灭。 一代人自有一代人的戏台。 他老了,也该退了。 他将那官帽褪下,连同身上的仙鹤朝服。 除了老国公的身份之外,他还领着御史台的差使。 如今,一并卸下,倒也轻省。 “老臣心脏不好,年老体衰,就算想为新皇尽心,也有心无力了。” “一直想找个好机会,上书陈词就此隐退,却碍于朝局动荡,总想再尽一份自己的微薄之力。” “可如今看来……” 这朝堂有他无他,荆国公府有他无他,都没什么重要…… 老国公还想再煽情几句。 慕容川冶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抚道:“父亲,您放心吧,这朝中不还有儿子吗?国公府的荣光,儿子定能撑起来。” 老国公眼前一黑。 撑起来? 若没有你,这国公府的名誉还能再稳两年。 如今你一心扑在兰氏身上,如被花蕊迷晕了头的野蜂一般,只怕不出三月,便能将国公府的名声败得干干净净! 萧长卿若登基。 兰溪必然是太后。 你一个国公爷和当朝太后搅在一起,只怕千百年后的野史本子上,你都能给掺一脚! 老国公越想,越觉得前途无光。 连骂这逆子的劲儿都提不起来了。 素来厌恶佛僧之流的他,决定回去后,找个灵验点儿的道观寺庙烧烧香,一来稳住国公府这所剩不多的尊荣,二来……给这个逆子求个正经的姻缘! 老国公哀叹两声,实在没力气多言了。 颤颤巍巍地离开大殿。 慕容川冶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 “父亲,儿子便先不送您了。等儿子忙完这手中之事,回府再向您告罪。” 老国公脸绿了。 脚下没注意门槛,狠狠崴了一下。 好在没人看见,让他保住了几分颜面。 想当年,他年轻时,也是纵马挥斥的少年侯,一掷千金为博美人颜。 如今怎么就…… 本就不怎么方便的腿脚,走得愈发艰难。 …… 老国公走后,慕容川冶开口说话的语气,愈发肆无忌惮。 他直视萧长卿,冷笑着,丝毫不让。 “摄政王可有了章法?” 萧长卿眸色深暗,“此事,是皇室的家事,本王会私下同皇后娘娘商议。” 私下两个字,刺激到了慕容川冶。 他面色抖变,难看至极。 “皇室之事,一举一动都关系到天下民生,怎能笼统称之为家事?” 更何况萧长卿此人根本不是什么好鸟,怎能让他心所属之人,跟萧长卿私下单独相处? “微臣信得过皇后娘娘,却信不过你这猖狂之徒!” 慕容川冶挺身而出,“万一你起了杀心,为了权势私下谋害皇后娘娘,到时找谁说理去?” “有什么谋算和计划,今天,你索性都说清楚了,大家也都不必互相猜忌了。” 兰丞相也跟着站了出来。 他与慕容川冶虽身份不同,但立场相同。 都极不放心兰溪和萧长卿私下相处。 捋了捋胡须,看向萧长卿,隐带质问,“慕容贤侄说得对,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王爷准备何时何日登基?登基后准备住在哪处宫殿?后宫往后交由谁掌管?我女儿能得个什么封号,今日重臣皆在,大家一起商议,也好将此事定下来。” 兰丞相话落,兰氏一脉的臣子,皆硬着头皮站出来。 “丞相所言极是,微臣等,也好奇王爷的处置。” “是啊,众策群力,咱们这么多人出谋划策,多少能为王爷分担一些……” …… 始作俑者慕容川冶,见自己这未来的岳父大人,如此支持自己,笑得眼都弯了。 他记得父亲阁中似乎还有一对前朝传下的玉瓶?据说那对赏瓶在日光下,瓶身变幻多姿,隐现仙境…… 兰伯父应该会喜欢吧? …… 已经在侍卫的搀扶下,行至午门的老国公爷,忽然打了个喷嚏,呛的他双眼直冒泪花。 侍卫担忧道:“春日虽近,但天气尤寒,老爷记得添衣。” 老国公爷敷衍的嗯了一声。 心头,却总觉得不太对劲儿…… 好似有什么不受掌控的事,要发生了一般。 …… 直至傍晚。 维持了整整一天的朝议才终于告结。 众臣午膳都是在宫中留用的。 午后还给了休憩的时间。 可一天下去,在满殿的低气压的压迫下,在几位大佬的厮杀博弈中,众臣屏息静气,提心吊胆,唯恐自己中枪,每一秒,都度日如年…… 如今,各个都跟被抽干骨髓一般,眼眶里的瞳孔,布满空虚和麻木,走出大殿时,恍若行尸走肉。 好在有了结果。 新帝三日后登基。 因朝局动荡,两任帝王半年内相继离开,未免劳民伤财,新帝将不再举办登基大典。 而是准备开粥设棚三日,以慰告百姓。 新帝国号承元。 三日后,便是承元元年。 而如今的中宫皇后兰溪,则被尊封为昭容太后,搬迁至太后专居的景容宫,颐养天年。 而太后所收的义子萧钰然,则被封为郜郡王,十岁之前随太后住在景容宫,十岁以后,便要搬出皇宫,住在京城的郡王府中。 算是个双方都各退一步的结果。 相谈不算欢愉,但也并未爆出太多争吵。 金銮殿外。 兰丞相和韦安悬尚书,左右隔着数人的距离,同时迈出大殿。 韦尚书斟酌几息,率先开口,“恭喜兰相了,女儿成了太后,往后兰氏的荣华,定将更盛从前。” 兰丞相摆摆手,客套道:“太后的外家,怎能和帝王的外家相比?一朝天子一朝臣,老夫身子今非昔比,也到了致仕之时了。” 韦尚书笑道:“谁不知兰氏学子满天下?您退隐下去,还有无数个兰氏学子撑着兰府的荣耀,您兰氏,怎肯居于人后?” 这话,便带着十足的火药味了。 兰丞相微微抬眸,看向这个往日里,他从未过多关注过的老者。 隐忍多年等到今日,原来,也是个不好招呼的。 “怎么,你的意思是我兰氏只要存在一日,便是一日的罪过?光老夫退了你们还不满意吗?” “这是你个人的意思,还是萧长卿的意思?” 兰衡冷笑道:“他萧长卿皇帝还没坐上,就想以绝后患了?未免太过轻狂!” 韦尚书眼底一闪。 长卿交代过他。 让他同兰衡相处时,多多礼让。 对兰氏的族人,对兰氏一脉,也都以礼相待。 但他不明白。 兰氏与他们,明显是飞鸟尽走狗烹,注定你死我亡的局面,有何可礼让的? 韦尚书想到深处,决定自作主张,替外孙表达一下立场。 “自然是新帝差老臣问的。” 韦尚书寸步不让,“既然你们兰氏已决定隐退,那就隐退个干干净净吧,新帝心软,老夫可心硬的很,若拿着鸡毛做令箭,对你兰氏的学子下手,到时别怪老夫没提前提醒。” 夕阳的利芒,刺进这位苍老的韦尚书眼中。 浑浊的眸子,折射出从前从未显露与人前的野心。 兰氏可成百年世家,他韦氏怎就不能? 长卿想的是握手言和天下安稳,可他身为韦氏的家主,自然要更为韦氏着想! 踩着兰氏上位,是个扬名立威的好办法。 韦尚书眼底的算计之色,愈发深晦。 他的对面,人精一般的兰衡,怎会读不出他的野心? 出言打断他的春秋大梦。 “老夫是退了,可韦尚书别忘了,我兰氏之女,稳坐太后之位。” “昭容太后每十日,可垂帘听政,还要组建御凤台七人,专职听命于她,行前朝政事……” “这都是刚才一字一句落在圣旨上的。” “韦尚书对兰氏动手之前,还请掂量掂量昭容太后的手里的屠刀,会不会对您下手。” 韦尚书面色微变。 想到那容色逼人的昭容太后,心底,生出浓重的忌惮。 他阅人无数,又是自小看着长卿长大的。 自然能读懂,长卿深埋的,对昭容太后的情意。 不然,哪一任帝王,肯让权于太后,还给太后一个七人的编制,七皆居正二品,享督察之权,凌驾于百官之上?! 刚刚听到慕容川冶那混小子提出的提议时。 他以为这混账疯了。 等到他外孙萧长卿也同意了这提议后,他觉得整个世界都疯了。 督察之权,正二品的七名官员,怎能独听太后差使?! 这不是牝鸡司晨,妖女祸国之兆吗? 所以他才憋了好大一口气,一迈出金銮殿,便要同兰丞相过招。 实在是……兰氏太过狂妄! 真以为天底下没人能制得了他们吗? 夕阳垂落,寒风又紧。 兰衡拢了拢外氅上的狐裘,这还是二女儿冬日里给他猎来的。 不知絮儿近日如何。 如今尘埃落定,萧长卿正了名,兰氏也有女儿一手包揽。 除了三月春闱之事,他一身轻松了。 不如,多请些时日的假,去兰家军的驻地,陪陪二女吧。 这臭丫头也是,多久了,连封书信也不往回寄,平白让他操心。 兰衡叹了一声,再看韦尚书时,没了同后者交谈的欲望。 “天色将晚,老夫告辞了。” “天黑了路还远着呢,还请韦尚书小心脚下……” 最后这句,似告劝,也似威胁。 想踩着我兰氏上位? 还是先掂量掂量自己的份量吧。 …… 三日后。 天色澄明,晴空万里无云。 今日,是新帝登基之日。 登基大典虽然略去了,但上朝之前的仪轨,却比任何一次都要庄重而隆烈。 百响的礼炮,齐声喧鸣,嗡鸣不止,轰响了数个时辰。 震得全京城的百姓,皆放下手中的活计,纷纷抬头,凝视那礼炮声响起之处。 更有甚者,扛不住那天威,不由自主地跪拜在地,三呼万岁…… 最热闹的,则是这三日施粥之处。 整整三日,从帝京到北域,从东海到西夷,但凡是大安王朝麾下之地,各个府衙县丞门口,皆开粥设席。 无数流浪的乞儿,无家可归的贫穷人家。 皆因这三日施粥之善,而有饱腹之属。 对新登基的承元帝,还有那位昭容太后,感激戴德…… 尤其是昭容太后。 他们听说了,施粥的提议,正是昭容太后提出的。 甚至,昭容太后还会每年从国库中,预留出一部分银两,用以救济贫瘠百姓。 所以,传言说昭容太后要成立御凤台,七位直属的二品大臣,将听命于她,行督察百官之职。 他们这群人恨不得拍手叫好! 是该治治那群渣滓和蛀虫们了。 所以,承元帝登基之日。 全国各地的百姓,除了磕头跪拜新帝之外,口中也念念有词…… “昭容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 民间之事,宫中不知。 鳞次栉比的华丽宫殿内。 萧长卿身着九龙盘璃龙袍,头戴黑玉紫金冠冕,在众臣的伏跪簇拥之下,一步步,迈向那九五至尊之位。 刚一坐定。 众臣齐声三呼。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臣的声音落下,随侍的数百位宫人,也高呼起万岁。 从金銮殿到外殿,从外殿到整个皇家宫院,层起叠伏的朝拜声,将整个紫禁城,笼罩在内…… 宫院深处。 正在廊下日光间小憩的兰溪,也被这呼喊声惊醒。 抬起那双凤眸,眼底古井无波。 “今日登基吗?” 她轻声问道。 第109章 恬不知耻 青鸾靠在兰溪身侧,同她一起看向那空荡无寂的晴空。 “新帝登基,百官朝拜,往后再见,便不能再称之为摄政王了,而是尊呼陛下了……” 是啊。 往后,她也要换个身份了。 昭容太后。 昭昭其华,容行令止。 昭是美玉,容是权威。 这样的名字,她配吗? 那日朝会谈判,她也想不到,萧长卿会同意慕容川冶的提议,为她设置御凤台,督察百官…… 依照她的本意,她不打算将自己的势力放在明面上。 毕竟太后的身份,兰氏女的身份,太过显眼。 名声过盛,不是一件好事。 她前些日子已经开始着手了,将自己资助看好的人,安插在春闱的考生之中,借今年春闱,蓄养起在前朝的第一批心腹…… 三五年内,借力提拔,往后必将是朝堂的肱骨之臣。 如今…… 她手底下有七个二品大员的名额。 那……能做的事就更多了。 让萧长卿登帝,只是权宜之计。 卧榻之畔,岂容他人酣睡? 今日她将他送上那无上的皇位,为的就是将来某日,能再轻易地将他拉入尘泥。 兰溪收敛心思,眸光落在院中那颗桃树上。 春日渐暖,树梢隐现绿意。 枝头间,偶有那一两个早熟的,开出几只青芽。 为这暗沉的深宫,增添几分生气。 她打起精神,问道:“春日宴的名单可拟好了?到时去春水居举办吧。” “春水居后面是一片桃花林,绵延数里,每到三月时节,花开秾艳,夺色争春,美的不似凡间。” “哀家,也想去看看那十里桃花的盛景。” 她对春水居的印象之所以如此深刻。 是因为那里离冷宫极近。 前世被困冷宫,无路可逃,有时夜里做了噩梦,她惊悸之下难以入眠,常会沿着砖瓦,攀附到屋顶,坐在那夜风之中,遥望这目之不及的深宫。 那年春日,春水居的桃花开的太艳了。 夜风吹舞时,将那花瓣吹到了片草不生,荒芜冷寂的深宫中,吹到了她的脸颊上。 那冰冷的花瓣,唤醒了她木然的身体,让深埋的恨意再次发酵,支撑着她,活下去…… 前尘往事不可留恋。 兰溪语气疏淡,又道:“春日宴不仅是给枢北王选妃,也跟咱们新登基的承元帝有关。新帝登基,可后宫却无甚新人,哀家身为太后,有义务为新帝挑选几个可心人,好好伺候着,也省的前朝那些官员,说哀家占着这太后的位置,不行半点仁德之事。” 青鸾在兰溪说这话时,悄悄抬头看了她一眼。 主子和那位的纠葛,她听腮雪姐姐提过的…… 就连前些天逝去的那个孩子,也…… 主子如今,要亲自为那人选妃,心里必定不平静吧…… 兰溪不知青鸾的想法。 声音依旧冷静而自持。 “不过,给陛下选妃之事,不会放在春日宴上,那样有失体统。” “等六月时节,天下采选,广纳秀女填充后宫,那样的隆重,才配得上陛下的身份。” “春日宴上,倒可以提前瞅一瞅,这满京的名门闺秀,哪个适合纳入后宫。” “哀家给他选妃,是给他找事做,而不是给哀家找麻烦来了。” 兰溪和青鸾又闲语了几句。 芝兰殿的殿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嘈杂。 紧接着,便是步履匆匆的行步声,还有衣裙掠过草沿,惹过青石地面的摩擦声。 听着那熟悉的脚步声,兰溪疏冷的唇角,缓缓上扬。 眸中,闪过暖意。 紧接着,腮雪脆亮的声音,将整个院子里的沉晦之气,一扫而散。 “主子!奴婢回来了!” 腮雪穿着鹅黄色的宫裙,身形姣好,容貌俏丽,耳边簪着嫩黄色的绒花,和她那脆亮的嗓音交织在一起,泄了满院春色和喜气。 “那枢北王在城南的十几处秘密据点全找到了!其中有一处嫌疑最大!凝霜已和许副将策马赶去了!” “据咱们的线人汇报,昨天夜里有一架马车驶进那宅子里,那时夜风吹起马车帘子,曾露出一角红色披风。” “您知道的,咱们二小姐失踪时,穿的便是那一身红色披风!” 腮雪快步行至兰溪身边,扬着笑道:“主子放心,今晚咱们就能叫上老爷和二小姐,一块团聚了!” 兰溪焦躁了几日的情绪,终于也得到了些舒缓。 她握住腮雪冰冷的指尖,温声道:“不用跑的这么急,消息就在那儿,还会跑了不成?” 腮雪赶忙将自己的手从兰溪的掌中抽出,懊恼道,“主子,您身子什么样您都忘了?给奴婢暖什么手!清晨冷寒,怎就出来外面了?是不是青鸾这丫头没照顾好您?看奴婢回去怎么训诫她!” 兰溪笑道:“得了得了,跟个管家婆似地。” “哀家身体很好,青鸾照料的也很好,你且放心……” 哀家两字,让腮雪想起这数日的见闻。 她叹了一声,难掩担忧。 左右瞥了一眼,确定无闲杂之人后,放低了声音。 “那厮本就是个冷心冷肺的无情无义之徒,您怎能松口让他上位?” “就是不靠那家伙,奴婢和凝霜也能将二小姐找到!” “何必让他白白占了这么大的便宜?” 提起萧长卿,腮雪就满腹怒气,若非身份限制,早拿着二小姐的鞭子,朝那厮脸上甩去了。 翻脸无情的渣男,要这张脸有什么用! 兰溪叹了一声。 凉风忽起,她身体涌上疲惫之意。 扶着腮雪的手,慢慢朝里走去。 温声道:“钰然成年,还遥遥无期。” “哀家想完全扶持起一个皇帝,和萧长卿对抗,如今看来,过于乏力。” “不如韬光养晦,慢慢做打算。” “而且哀家近日得了密信,枢北王在西北刚获大胜,连收了三座遗失百年的城池。” “如此声威,他却强行压下,不往京中汇报,定是在谋划着大事。” “哀家之前只是皇后身份,萧长卿也只是顶着摄政王的身份,如何能压得住枢北王的气焰?” “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枢北王对兰家的恨意,只怕比对萧长卿还要深……” “萧长卿是他的兄长,登帝成皇,对他来说,虽然意外,但也在情理之中,闹得再过分,那也有手足兄弟的情分。” “可哀家就不同了。” 兰溪缓缓步入内庭,斜靠在榻上。 腮雪为她的后腰垫了一块软垫,其上,绣着丹青仙鹤图。 那丹青泼墨逸仙,那鹤舞如焰在渊。 “当年还是二皇子的枢北王,临门一脚就要登上皇位了,是我兰氏拼尽全力,才将他从那个位置上扯下,将萧烨扶持上位。” “为此,几乎得罪了朝中一大半武将,声名狼藉。” “如今,枢北王势起,而萧烨也在他的旗下,他们联手,第一个开刀的,肯定是兰氏。” “不如先卖萧长卿一个好,扶持他登帝,维护一下我兰氏同他之间,岌岌可危的合作关系。” “好歹也算个助力,将来面对枢北王时,有几分底气。” 兰溪看着眉头紧皱的腮雪,劝道:“所以往后,见了萧长卿那厮,你们也要注意些。” “过去的终归是过去了,往后大家是和平合作关系,谁也不许将私人恩怨计较进去。” 腮雪咬了咬唇。 泄气道:“奴婢知道了,往后一定对摄政王礼让三分…… 兰溪点了点她的额头,没再说话。 …… 之后的半日,兰溪一边命宫人按照太后的规格,布置宫殿,一边将自己的私库打开,盘点这些年收拢的物十。 静心等待宫外的消息。 到下午时,腮雪从私库中捧出一个八宝琉璃灯出来,提灯来到兰溪面前,讶异的问。 “主子,这灯是什么时候得的?奴婢怎忘了?” 接着,将那红木做的灯柄递过来。 兰溪看着那灯柄,眸色倏然变暗。 灯柄之上,刻着两个小字。 阿翁。 兰溪扶着那灯柄的指尖,微微发颤。 这是……萧长卿的乳名。 彼时,萧长卿还未清醒。 那日来宫里寻她时,特意带来这盏宫灯。 她避开腮雪等人,悄悄同萧长卿去御花园赏花。 御花园中,那几束海棠,原本只有三分姿色,在这灯的辉映之下,变成记忆里十分的绝美。 后来想想,孤男寡女夜里赏花,太过孟浪。 她便瞒下此事,将这灯悄悄塞入私库中,再未提起。 如今……清理私库,竟被腮雪发现了。 腮雪还在夸赞。 她端详着那灯上的画,惊叹道:“主子,您发现了没,这灯是用波如蝉翼的雪绢纱做成的,上面的字画,竟不是画上去的,而是绣上去的!” “还是失传已久的双面绣法!” “正面绣着八仙过海的图画,你瞧张果老的毛驴,何仙姑手中的莲花……色泽浓淡得宜,明显是出自大家之手啊!” “还有这绢纱的里面,绘着各个季节盛开的花。” “春日迎春,冬日腊梅,秋日海棠……” “这宫灯您是何时得的?可是老爷给您的?奴婢怎一点印象都没有!” 青鸾也未曾见过这般绝美的物十,将小脸凑过来,仔细端详后,惊讶地指着那灯壁。 “主子,腮雪姐姐,你们看!这宫灯里的琉璃隔层,是切了很多切面的,若里面点了灯,那灯火透着这层层叠叠的切面射出来,定然流光溢彩,满目绚烂。” 兰溪捏着那把柄的手指,又紧了些。 “你倒是细心。” 话里,带着些赞赏,也带着些喟叹。 正是因为这些琉璃切面,那夜赏灯时的场景,那璀璨的如银河一般的焰芒,她才记在心中…… “收了吧。” 兰溪手指松开其上的小字,将手柄重递给腮雪。 语气平淡,“宫灯一枚,登记在册,不用过多描述。” 腮雪不明白兰溪为何这幅态度。 满腹的疑问。 可等她察觉到那手柄处的两个小字时,浑身一颤。 眼底,遍布懊恼之色。 怎么……怎么又是那个阴魂不散的畜生! 她曾替主子烧过萧长卿寄来的书信,也知道萧长卿的乳名…… 得知这宫灯的来源后,腮雪再看,便觉得那其上的琉璃和绣花,艳俗难耐,惹人心烦。 愤愤地转身,正欲离开—— 忽听到娇俏的女声,自拱门处传来。 “呀!腮雪姑娘手里提着的这宫灯!妾身好生眼熟啊!” 修养数日,痊愈了大半的桑桑,穿着一身明艳的红裙,不请自来。 她耳边挂着明月珰,繁繁密密,有四五层的样子。 走起路来,珠玉碰撞,人未至,音已到。 此刻,捏着帕子的手,遥遥地指着那宫灯,涂着丹蔻的指甲,戳出瘆人的弧度。 “这不是巧了吗!这宫灯,妾身那里也有一尊!” 院内,霎时安静。 原本准备斥骂桑桑不请自来的腮雪,也愣在原地。 捏着那宫灯的手,愈发用力,恨不得将其掐碎。 咬牙切齿,“你说什么?你也有?” 萧长卿脑子是进了大粪吗? 合着搁这儿广纳后宫呢? 给主子送一个这玩意已够主子糟心了,如今又蹦跶出来个小丑,说萧长卿也给她送了一份? 他把主子当什么? 当成后院里等他恩赐的侍妾吗? 他怎么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配不配! 桑桑不等兰溪和腮雪反应过来。 已扭着屁股,迈着腿,靠近那宫灯。 眼底,滑过晦暗的,充满恶意的光。 原来如此。 原来日日挂在萧长卿寝殿中,每日睡前都要端详的那盏宫灯,竟是一对。 她记得当初她不过摸了这宫灯一把,便被萧长卿好一顿呵斥,惩治了半个王府的下人,勒令若她再靠近他的寝殿一步,便要将伺候她的下人斩尽杀绝。 那时,她以为,这宫灯是跟萧长卿母后有关的某个禁忌。 虽懊恼,但也没太在意。 毕竟中了她的命蛊,往后萧长卿余生,将只有她一个女人。 可为什么…… 另一只宫灯会在兰溪这里? 中了她蛊毒的男人,还能记住别的女人吗? 联想起萧长卿近日种种作为,桑桑心底的慌乱,越来越重。 萧长卿和兰溪这对狗男女……私情竟然如此之深吗? 深到连南疆传承的蛊毒都能抗拒吗! 兰溪如今都已是太后了,为何还要恬不知耻的跟她抢男人! 对。 她出身确实卑微了些。 可她也不能让人这么糟践! 此刻,桑桑彻底把兰溪给恨上了。 盯着那宫灯的眸子,也越来越诡异。 第110章 心生妒嫉 谎话张口就来。 “陛下当初将这宫灯送给妾身时,特意交代了,说这是独一无二的宝贝。” “让妾身好生珍惜……” “妾身日日拂拭,不敢懈怠,这灯壁上的彩绣,都快被磨得褪色了……” 桑桑快腮雪一步,抢过那宫灯,眼底的嫉恨之色,如有实质。 心里头越恨,面上便笑得越虚伪,“也是它的福分,这另外一只,能落到姐姐手中,放在姐姐这芝兰殿中,愈显得辉映多姿了。” 腮雪怒极,劈手夺过那彩灯,“懂不懂规矩?主子给你了吗你就拿过去!” 心里头,将萧长卿那挨千刀地骂了个半死。 桑桑手中宫灯被夺,恼怒地骂道:“死丫头,你是什么身份?敢来夺我手中的东西!” 接着,反客为主,找兰溪告状,“兰姐姐,你该好好管教你的下人了,欺辱妾身,妾身看在姐姐您的面子上不跟她计较,可将来这后宫若充盈了,别的主子可不似妾身这么好的脾气,那对待下人,可都是往死里处置的……” 腮雪气得满面赤红。 这厮青天白日跑来芝兰殿,是找骂来了吧! 正准备涨着脖子和桑桑对骂,袖角却被人拽了一把。 竟是青鸾拽的。 她低斥道:“拉着我做什么!她以为我怕她吗?” 就算有萧长卿撑腰又怎样!她们芝兰殿还怕了那狗皇帝吗? 来一个她揍一个,来一对她揍一双! 青鸾见腮雪还要冲上,忙拉着她小声道:“别跟她吵,你瞧主子都没开口呢。” 腮雪怒气一滞。 陡然想起主子前些日子的交代。 让她谨言慎行,少和人起争执。 忙收敛脾气,和青鸾一起,朝兰溪那边望去。 兰溪躺在摇椅上,慢条斯理地吃完手中的茶,将那茶杯的盖子合上。 凤眸微抬。 声音温和,却难掩质问之意。 “桑桑姑娘今日出门前,可照镜子了?” 桑桑被问懵了,“什么镜子?” 兰溪笑道:“自然是那梳妆用的铜镜,若你但凡敢照了镜子出门,也不会有那个胆子来芝兰殿中,大言不惭地称呼哀家为姐姐。” “哀家尊号为昭容,如今是超一品的太后,你难不成也死了丈夫成了太妃?不然怎好腆着那么大的脸来跟哀家攀亲戚!” “萧长卿来了这芝兰殿,都得恭恭敬敬叫一声太后娘娘。” “你算个什么东西?又凭着什么身份?” 芝兰殿众人,皆鄙夷地望着桑桑。 就连跟在桑桑身后伺候的宫人,也皆羞愧地埋下头。 她们早劝过桑桑姑娘,不要离开海棠院……就连陛下都下了令,说近日宫中多变动,让他们能少一事就不要多一事…… 可桑桑姑娘不听劝啊! 见着那宫灯……非要凑上去摸两把,再说一堆莫名其妙的瞎话。 桑桑姑娘殿中的那些金贵东西,都登记在册呢!哪有这劳什子宫灯? 撒谎说瞎话也不挑个地儿,芝兰殿哪是她能胡闹的地方! 婢女正要劝她。 桑桑却掐着腰,冷笑,“皇后娘娘您忘了吗?当年陛下生命垂危时,您是怎么承诺妾身的?” 她旧事重提,“这就是你们兰家的教养吗?兰氏连如此的承诺都不能遵守,怎配为天下之表?太后娘娘又怎配坐稳这个位置!” 仗着对萧长卿的救命之恩,桑桑在宫中嚣张惯了。 如今萧长卿登基为帝,她愈发目下无尘,觉得兰溪不过如是,兰溪身后的兰家更不过如是! 否则今日她也不会来这芝兰殿走这么一遭! 新仇加旧恨,让桑桑的面部表情愈发狰狞。 “太后娘娘您在故作遮掩什么呢?这天下谁不知您对陛下有情?” “您就算是为了讨陛下开心,也不能这般得罪陛下的救命恩人啊。” 两句话,惊得满殿的宫人埋首,讷讷不敢言。 此等宫闱秘闻,她们有几个脑袋配听! 果然。 那躺椅上的矜贵之人,缓缓坐直了身体。 面上如云般清淡的笑容褪去。 变成严霜。 “来人——” 兰溪声音冷肃,看桑桑的眼神,如看死物。 “掌嘴。” 五大三粗的仆妇们瞬间冲过来,推开桑桑身旁伺候的婢女,将桑桑驾在中间,准备左右开弓前,问道:“太后娘娘,赏多少个?” 兰溪冷笑,“抽到本宫满意为止。” 桑桑不可置信地拉长声调,“你疯了?你敢对我行刑,陛下他——” 啪—— 一巴掌,抽得桑桑眼冒金星,后脑勺嗡嗡作响。 还未从那剧痛感和眩晕感中清醒过来,下一巴掌,又接踵而来。 鲜红的掌印很快便浮起来,唇角的血渍,也随着那巴掌的起落,四散横飞。 桑桑一边吃痛尖叫,一边腾出力气怒骂。 “你这个泼妇!你不就是仗着自己的太后身份吗?若没了这身份,你给我提鞋都不配——啊——” 仆妇见她还有力气说话,手下动作更狠,若非地方略狭窄,太后娘娘不惜太过血腥的东西,她能把这桑桑的脸颊骨都给抽出来! 日光渐渐偏斜。 树影的位置,也在院中交替变换。 随着时间的流逝,桑桑的骂声,渐渐变成哭声,又变成哀求…… 到最后,顶着一张血肉模糊的脸,满面湿气,血和泪混在一起,看不出本来的样貌。 “奴婢错了,奴婢真的知道错了……” 桑桑开始毫无形象地求饶。 兰溪叹了一声。 看她的眼神,目露怜悯。 上天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非来找事。 她今日有了妹妹的消息,本来心情正好,非要混进个不长眼的玩意,似苍蝇一般的,在耳边嗡鸣。 萧长卿的命……她都在计划怎么去掉了。 又怎会对一个桑桑留情? 就像苍蝇一样,敢过来聒噪,直接一巴掌拍死,永诀后患。 兰溪看着殿下的血色场面,挥了挥手,“拖出去行刑吧,伺候着她咽了最后一口气,今日行刑之人,人人有赏。” 那嬷嬷手下的巴掌,打得愈发卖力,“娘娘放心!奴婢一定让您满意!” 桑桑此刻,终于知道怕了。 兰溪是真想杀了她! 想求饶,可脸已肿成猪头,巴掌还不停地抽着,连个开口说话的机会都没有,如何求饶! 想后悔,后悔今日脑袋一蒙,怎么就赶来芝兰殿闹事了……可后悔无用啊! 她的瞳孔渐渐涣散,一双眸子因为绝望,而面露哀戚之色时,忽然—— 太监尖锐的嗓音响起。 “皇上驾到——” 殿内众人皆是一震。 陛下怎么来了! 萧长卿明显是得了消息,匆匆赶来的。 朝服都未来得及换下。 他仍是一身玄色龙袍,头戴黑玉冠冕,遮住大半张脸。 瘦削的身形,将那龙袍穿出尊贵清逸的气质。 如今,被几位宫人簇拥着,来到正在受刑的桑桑面前,对那几个嬷嬷,冷声命令,“还不住手?” 嬷嬷们停下手中动作,看向兰溪。 兰溪扶着腮雪的手,彻底站直身体,后背挺直如青松。 语气冷硬,不容置疑,“为何要住手?继续掌嘴!” 眼看那嬷嬷又要上手,萧长卿急忙探出手臂,挡在桑桑身前。 嬷嬷躲闪不及,一巴掌甩在萧长卿手臂上。 那手臂虽清瘦,却极有力。 受了一巴掌,浮起殷红的斑点,却仍一动不动地挡在桑桑身前。 嬷嬷见自己抽了新帝,骇得面色发白,扑通一声跪地,磕头不止。 “陛下恕罪!陛下饶命……” 萧长卿没搭理她。 而是对兰溪凝声道。 “太后行事向来稳妥慎重,今日怎如此鲁莽! 桑桑死了事小,可太后受封当日便逼死宫眷,这事若传出去,只怕兰溪在民间的声誉,会急转直下。 他之所以撇下朝事,这般急匆匆的赶来,可不是来救桑桑的。 而是听底下探子来报,芝兰殿要出人命了,因为心中担忧兰溪,这才加快步伐追了过来。 桑桑虽为他的救命恩人,但好吃好喝在宫闱一角养着便也算投桃报李了。 为一个桑桑大开杀戒,实在不值得。 可他的这番行为,落在芝兰殿任何一人眼中,都是在为桑桑开脱。 腮雪忍不住讥讽道:“奴婢竟不知,陛下竟如此深情!” 从前为娘娘挡刀,如今为桑桑挡巴掌,这萧长卿还真是见一个爱一个,各个都演得深情专一,真让人心生鄙夷! 兰溪面色也微微发青。 她不知哪儿来的冲动,竟将腮雪手中的八角宫灯夺过来,狠狠摔在萧长卿面前。 那灯身,瞬间四分五散。 兰溪指着其上精致的绣纹,冷笑道:“陛下这宫灯做了几盏?讨了几人开心?可真是一劳永逸的好主意呢!” 萧长卿看着那碎裂的宫灯,心中一痛。 “这灯……” 其实是他做的。 其上的绣花,则是喂养他长大的乳母绣的。 但,兰溪根本没给他解释的机会。 “往后还有这种给青楼花娘玩的物件,还请陛下您出宫们右转,去怡红院里风流快活去!别平白在宫里恶心哀家!” “哀家这里是太后的住所,不是垃圾收容的地方!” 还嫌不够。 兰溪摸过青鸾时常放在身上的火折子,往那宫灯上一砸。 烟尘飞舞,琉璃碎裂。 诺大的宫灯在明火的引燃下,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已烧做一团。 那画中的人物,在火光明灭中,渐渐成了一团灰烬。 萧长卿心中一痛。 兰溪却觉得畅快无比。 转身再看萧长卿时,眸中多了些神彩,“哀家告诉你,下此桑桑再来芝兰殿闹事,那粉身碎骨的可不是这宫灯了,而是——” 话未说完,话中之意,却很明显。 她对桑桑,杀心未灭。 萧长卿皱眉,欲要解释。 桑桑肿成馒头一般的脸,猛然伏在他身上,哭得委婉哀戚。 “陛下救命啊!” “妾身不过是提了一句,太后娘娘是否是对陛下有意,太后娘娘便差点命人将妾身打死!” “陛下,娘娘是不是嫉恨陛下怜惜妾身啊……” 桑桑不愧是婢女出身,在底层长大的。 对于人心的分寸,拿捏的极为精妙。 她一边用那漏风的嘴巴喘气,一边道:“陛下往后可千万别来看望妾身了,若太后娘娘吃味,一把火烧了海棠院,那岂不是……” 萧长卿后退两步,错开桑桑搭过来的手。 眸色莫名的望着兰溪。 “她会……因别的女人吃醋吗?” 萧长卿心生痒意,忍不住道:“你放心,太后不会对你如何的。等你正式入了宫,被封为贵妃,到时……” 贵妃?! 这二字惊到了兰溪。 她冷眼直视萧长卿,“倒不知,你竟痴情至此!” 贵妃位同副后,她本意是留给自己安排的妃嫔的。 可若落在桑桑头上,依桑桑那三天不搞事便遇邪的性子,只怕宫中将难以平静! “太后娘娘还想插手朕的封妃之事?” 见兰溪在意,萧长卿心头忍不住生出些喜色。 兰溪骂道:“你以为哀家愿意管?惹出事来还不是得哀家给擦屁股!” 时日越远,兰溪越看萧长卿二人越觉得厌烦。 眼看桑桑杀不掉了。 萧长卿又张口闭口一堆浑话。 她心生乏累,“来人,送这位新帝和她的心上人回去。” 腮雪立刻起身,随手抄起手边的扫帚,高举着,目视萧长卿,满面嘲讽。 “陛下您还不走吗?您若不走,奴婢可管不住自己这双手,还有手里这把硬木做得扫帚,只能将您赶出去了。” “若待会儿动手动脚不小心伤到您,还望您见谅。” 为了验证自己的话,腮雪错身时,朝桑桑身上狠狠一撞。 桑桑躲闪不及,惊魂未定地抓着萧长卿的袖子,却压不住那浮肿的身形,后仰着躺地,摔了个大马趴。 腮雪举着扫把,狠狠抽向桑桑的后背。 皮开肉绽的声音,极为刺耳。 “陛下,您请。” 似乎萧长卿再迟疑一下,那扫把便要掠过桑桑,朝他身上抽去。 比那敲打声更刺耳的,是桑桑惊恐的叫声。 怎……怎么真打啊! “走,我们走!” 桑桑屁滚尿流地爬起来,痴痴缠缠地粘在萧长卿身上,拖着他往外走。 萧长卿本想躲开桑桑的触碰。 可某个瞬间,看到兰溪晦暗的眸光时,那推搡的动作顿住。 若她多对他表露一些情绪,哪怕那些情绪是厌恶,是否…… 也聊胜于无? 第111章 疑点重重 “听不懂人话吗?” 兰溪眸底好似深潭一般,只倒映出潭外之人的倒影,深潭内里,却无半点光亮。 她的声线,也极为压抑。 “若再不走,今日你们都别想走了。” 兰溪抬眸。 眸底是淡淡的杀意。 她是真想杀了眼前这一对“苦命冤家”。 萧长卿触到那眸光,呼吸顿了一瞬。 日日用药物克制下去的,那胸腔处撕扯着的痛意,让他眼前一片眩晕。 心底刀割般的痛意,和那胸腔处的痛意混淆在一起,一时分不清楚,到底哪个更痛些。 她竟……恨他至此。 萧长卿深吸一口气,反手抓住那粘在自己身上的桑桑。 “回宫。” 声音,难辨喜怒,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 …… 二人走后,满院死寂的空气稍得消减。 腮雪将手中的扫把一扔,转身去扶兰溪。 “主子,回屋歇会儿吧。” 她看见这两人都厌烦的紧,更别说身处其中的主子了! 兰溪摆摆手,“身体不累,心里累,不必回去,去把那京中贵女的名册拿来吧,哀家翻看这些美人图册,好静静心。” 腮雪见兰溪主动挑开话题,忙顺着她的话道:“可不是呢!宫外的那些姑娘们,各个青春芳年,人比花娇,看着极为赏心悦目,一圈下来,比去御花园还要繁花锦簇,别说您了,就是奴婢都想多看两眼了。” 兰溪笑着点了点 她的鼻尖。 “难为你了,挤出这么多文气邹邹的墨水词。” 腮雪伸了伸舌头,极不好意思的笑开来。 …… 到子夜时,宫外终于有消息传来。 许副将派了自己的亲信,快马加鞭赶至芝兰殿,迎着满院的霜色,伏跪在兰溪面前,将消息汇报。 “回禀太后,已找到了二小姐的踪迹,确定那马车中就是二小姐,可是……” 兰溪声音凌厉,毫无困意,“可是什么?” “可是许统领带着小的们追到一处农庄时,被那押送二小姐的人给发现了,马车闯入农庄,等我们的人追上时,二小姐已不知所踪……” 兰溪骤然起身,难掩愠怒,“等于把人跟丢了是吗?” 跟丢了就沿着蛛丝马迹去找人啊! 左右也就那方圆几里的地方,人又能跑到哪儿去! 那亲信忙伏跪在地上,解释道:“并非是跟丢了。” “为了将绑架二小姐之人全数拿下,许统领已经命兰家军将附近团团围住,就是苍蝇都飞不出去。” “是那处农庄有问题!” 亲信笃定道:“小的敢保证,绑匪绝不可能冲破兰家军的封锁线,他们一定是带着二小姐藏在了农庄内,可奇怪的是……翻遍了整片农庄,包括所有储藏粮食的地窖……仍未发现二小姐他们的半点踪迹……就像……凭空失踪了一般。” 兰溪冷笑,“搁这儿耍戏法呢?活生生的人还能凭空失踪?” “拿哀家手谕,再派遣五百精兵过去!掘地三尺也要将人给哀家找出来!别说人了,那么大一架马车,又能藏到哪儿去!” 亲信领命,沉声道:“属下遵命!” …… 找了一天一夜。 仍无任何消息传来。 兰溪反复和许副将确定,人有没有逃出封锁线。 许副将每次都极为笃定,那么大一队人,绝不可能冲出重围,绝对就在这农庄里! 可任他再怎么信誓旦旦,那一伙几十人,恍如原地蒸发一般,半点踪迹都无。 兰溪等的心焦,索性披上披风,让腮雪为她备了马车,连夜出宫,直至那处农庄所在之处。 这农庄名叫苏家庄。 是在冀南的地界,离京城有将近百里的距离了。 南面临水,北面靠山,风水极好。 方圆面积约有十几里地大,是这附近镇子里,最大的村落了。 但相比于邻村,兰溪在赶往苏家庄的路上,却发现,这庄子的庄稼,长得并没有别的村落那么茂盛丰密。 将这疑点暗暗记在心中,兰溪乘坐着马车,径直来到里正的家中。 五开间的青砖大瓦房,是去年刚建成的,还从未接待过这么多京中的贵人。 此刻,那面容黢黑的村长,一边紧张地搓着双手,一边颤颤巍巍道:“贵人大驾光临,让寒舍蓬荜生辉,可草民说实在话啊,真的从未见过那什么马车,更未见过您口中的绑匪和姑娘……” 许副将见兰溪来了,猛地抽中怀中的利剑,抵在那村长的脖子上,恼怒道:“若你再不说实话,信不信劳资一刀削了你!” 追人都能把人追丢了,主子往后还会用我吗? 许副将心里又羞又愧,深恨自己不中用! 兰溪这会儿,脑袋里并不是该怪谁的问题,而是该怎么解决的问题。 她今日出行戴着帷帽,遮住了绝艳的五官,只一身清冷的气质,就那么站着,却好似一朵遗世而独立的兰花一般,将满室的空气,都变得清幽而寂寥。 “这位便是村长吗?” 兰溪扶着腮雪的手,缓缓步入屋内,眼神在村长那沟壑丛生的双手上顿了顿,接着道:“关于那驾马车,还有那几十位行人的事,许统领已详细同你说了吧?你真的一点印象都没有吗?村民们也都没见过吗?那能坐十几人的马车,怎么可能凭空失踪?” 里正满面苦笑,“草民真的没有骗您,咱们村子上下,谁也没见过那辆马车啊!更不可能帮他们逃走啊!还请您明鉴啊,” 兰溪嗯了一声,并没有正面回应,而是坐在腮雪搬来的凳子上,又喝了两碗热茶,等身体暖和些了,这才道。 “最近是农忙时节吗?里正您平日都做些什么?” 里正忙点头哈腰地解释道:“夏日和秋日是农忙时,到了那时,村里甭管是男的女的,都得去地里伺候这些庄稼种子,如今刚入春,去岁雨水也充沛,大家都闲赋在家呢。” 兰溪又问,“您呢?您平日里都做些什么?” 里正伸手想去摸裤腰带上的烟竿,可摸到一般,想起今日的场合,只好压下那瘾意,解释道:“草民也是无事可做,平时会去村里的学堂,配孩子们读读书写写字。” 兰溪抓住他话里的关节,“所以,你并没有做什么苦力对吗?” 里正急忙点头,“对。” 说完了,又狐疑道:“您问这个做什么?” 兰溪不语,只冷笑地看着他,看到他额头直冒冷汗时,突然道:“把这满嘴谎话的东西押起来。” 里正不服气了,“就因为您身份尊贵,您就能随意污蔑我吗?小人如实奉告,没找您要赏便罢了,您为何还要处置小的!” 兰溪被气笑了,“你还有脸要赏?” 沆瀣一气的东西!还搁这儿给她充大尾巴狼呢! 兰溪懒得跟他纠缠这些有的没的,直接问道:“既然你说你近日从未干过粗活,那你告诉本宫你手指上那些斑驳的伤口是怎么回事?若本宫没看错的话,这些东西都是搬运重物摩擦出来的擦伤吧?而且成伤的日期绝对不超过三日!” 里正那背在身后的双手,猛地缩回袖中。 许副将二话不说冲上去,一把扯开里正的袖子。 果然,那双苍老的手背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细小伤口。 更夸张的是,那手心处的老茧,也又高又厚。 一个不怎么干农活的农夫,手中的老茧比他们这群武将还要厚!这根本不合常理! 许副将想到深处,一把抵住那里正的命门,怒道:“说,你究竟是不是这村里的里正?难不成也是练家子?!潜伏在这苏家村里到底有何目的! “你的主子……是萧长卿还是枢北王!” 里正手心渗出细密的汗珠,脸色也有一瞬的苍白,但他很好地控制住了,如今,佯装平静道:“光凭这伤口的事,您就能判定老夫有罪了?您如此行事是否太过莽撞!” 里正拼命地为自己辩解。 “前两日上山砍柴去,路上迷路了,绕进一片荆棘林仲,进退无门。 为了离开那荆棘林,可废了草民老大命了!这什么伤口,也全都是那时候留下来的!” 兰溪不再看他,而是转身吩咐许副将。 “别听他废话,将人押起来再说!” 这里正口中所言,她是一个字都不相信! 前脚刚说最近没有干过什么重力活计,后脚就上山砍柴去了?还那么巧地迷路了? 骗鬼去吧! 里正的嘴巴被塞上麻袋,许副将将其强硬地拖至那方的柴房。 拖行的路上,被那藏在屋子里的孩童看到。 一大一小两个孩童从屋中冲出来,猛地扑向自己的爷爷。 又惊又惧地怒视那院中的侍卫,“你们干什么?为什么要抓我们爷爷!” 里正夫人,也哭天抹泪地跑出来,叉着腿坐在地上,一哭二吊三求死。 “这天底下还有没有王法?凭什么您就尊贵了?就要来抓我们家老头子了啊!” “若我家老头敢有半个手指头的差池,我……我一定去镇上告官!告你们这群为了一己私利丧尽天良的畜生!” 隔着这么远的距离,那院中的骂声仍清晰入耳。 腮雪气恨了,撸起袖子就要冲出去。 “再骂一句,奴婢撕烂了她的这张嘴!” 被兰溪拦住。 兰溪凤眸微眯,眼神落在那里正夫人的手腕上。 “腮雪,你有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腮雪顺着兰溪的眼神,也望了过去。 接着,瞪圆了眼,“主子!这里正这么有钱吗?到底搜刮了多少百姓的民脂民膏,您看他内人手腕上带着的金手镯,那么宽大厚实,绝对是实心的!这得值个几千两银子了吧?若这里正家里这般有钱,为何去年才起了这座青砖大瓦房!” 兰溪冷笑。 为什么? 她又抬了抬下巴,示意腮雪和凝霜等人,去看那一大一小,从屋中冲出的里正孙女和孙子。 “你看看他们的脖子。” 里正的孙女,今年不过六岁,衣着虽然是普通的麻布,但脖子上却带着一个金项圈,项圈上雕刻着花鸟鱼虫,虽不够精致,但也有些野趣。 那孙子,脖子上则挂了一个金色的长命锁,锁身又大又厚,没有几两金子,绝对打不下来这种尺寸的长命锁! 区区一个农户,怎会给孩子身上带如此贵重的金饰! 除非……这金饰在里正家中,根本算不得什么珍稀物件! 兰溪来的路上便观察过了,这苏家庄的地皮并不算肥沃。 庄稼没有别的村落长得好,地理位置也不算优渥,村里的民众也很少出去做长工,一个低于正常生活水平的村庄,绝对养不出一个富裕的里正! 这苏家庄绝对有问题! 凝霜最先发表自己的看法,“怪不得枢北王的人和二小姐到这里失踪了!主子,这苏家庄会不会就是枢北王的据点?他们将人给藏了起来!” 腮雪怒道:“好个苏家庄!把咱们当傻子诓呢?屋外还在哭爹喊娘个什么劲儿,信不信本姑娘这就去——” “不对——” 青鸾忽然开口,眼底闪过深思。 “没这么简单。” 青鸾说出自己的想法,“刚才那村长提及枢北王时,没有任何异样,而且观他的言行举止,还有这村子里村民的样子,都不像是练武的练家子。” “枢北王是练兵的人,若想当他的手下和据点,凭这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村民,还不配!” “奴婢怀疑,定是有别的缘由。” 兰溪赞许地看她一眼,缓缓道:“苏家庄应该跟枢北王无关。” 兰溪看向凝霜,“这一日一夜,你都同许副将在一块对吧?村子里的每个角落,是否都搜查过了?那些村民家中,是否也有异常?” 凝霜点头,目露沉思,“奴婢和许副将一门心思都在找人,没怎么注意观察这村民家中的情形,但似在几个不大的孩童身上,也见过金银首饰……这苏家庄,比一般的村庄要富裕啊。” 兰溪深吸一口气,眼底掠过狠色。 “苏家庄一共有多少人?” “约有三百户人家,将近千人。” 兰溪吩咐,“兰家军来了一千五百人,够了!” “从老到幼,全绑了捆在一处,一个也别放过!” 凝霜和腮雪对视一眼,齐声道:“遵命!” 第112章 天降横财 夜,深冷无垠。 不过半个时辰,苏家庄所有的活口皆被绑至一处。 从老到幼,各个皆用麻绳做五花大绑,绑的严严实实,半点都动弹不得。 嘴上,也都塞满麻布,发不出半点声音。 偌大的村落,此刻除了燃起的火把还跃动着生的气息外,其他各处,皆死寂如罗刹地。 尤其在这片开阔的广场内。 乌压压望去,所有村民皆被逼着伏跪在地上。 夜色本就深重,此情此景,更让人头皮发麻。 腮雪和凝霜眼底皆闪过忌惮之色。 就连胆子最大的青鸾,呼吸之间,也凝重几分。 兰溪,却浑不在意。 她身穿黑色的夜行衣,宽大的衣裳,遮住了她的身形。 她手持着燃的正旺的火把,那火把成了黑夜的焦点,火焰明灭之间,折射出那群被羁押百姓们,眼底的不安和恐惧之色。 兰溪扫视一圈后,淡声开口。 声音并不张扬,却传遍了每一个角落,落在那数千的民众耳边,恍若当头厉喝,让他们生不出半点抗拒之心。 “今日,我不打算杀人的。” 举着火把的杀神,就差把屠刀递到他们脖颈上了,还说不打算杀人? 百姓们听到兰溪说的这话,不仅没放下那提着的心跳,反而,变得越来越惶恐不安。 兰溪继续道:“今日来,只是想查些事……” 这话落下,人群有那经不住的,眼神忽然闪烁起来。 兰溪捕捉到那丝闪烁和动摇,心头涨起冷意。 “你们从老倒幼,满打满算也就一千来人。” “本宫要查的事,同你们每个人都息息相关。” “所以本宫会把十个人分为一组,这十个人之中,但凡有一个人说谎,那不好意思了,剩下的九个人,就也别想活命了。” “活过第一轮的人,本宫会问你们第二个问题,仍然是十个人一组。” “三个问题问完,你们村子里还能剩下多少活口,就看你们的运道了……” …… 那最先被绑的里正,看兰溪的眼神,如看恶魔。 他怒视兰溪,浑身都在抗拒,拼命地挣扎着,想振臂高呼,喝令村民来对抗兰溪这个恶魔。 兰溪并未给他这个机会。 而是指了指他,指了指他的妻子和孙子女,温声道。 “里正一家一共有七口人是吧?再加上你们邻居家的三口人,你们正好凑成一对。” “来,隔开他们十人,一个个问,若他们回答的不一样,别管谁说错了说对了,统一全拖到那边乱葬岗埋了吧。” 从里正开始,兰溪手指不停。 很快,已有百人被拉了出去。 剩下的数百人,根被吓破胆了一般,恐惧地蜷缩在地上,唯恐那决定命运的手指,指到自己头上。 青鸾为兰溪搬来一把椅子。 兰溪将手中的火把递给青鸾,靠着椅子坐下。 眼神落在那匍匐满地的百姓身上,心中,则在默默地数数。 数到二十的时候。 那最先将里正压到角落盘问的侍卫长,从暗处快步走来。 兰溪停止数数。 她知道,有结果了。 如她所言,她本意并不想杀人,只是想探查些消息。 但人心这东西,你不将他们逼入绝境,他们是绝对不会利索说实话的。 实则虚之,虚则实之。 “怎么说?” 兰溪挑眉道:“查到二小姐她们藏哪儿了吗?” 接话的侍卫,面上带着异样的神采。 练了几十年的童子功,走路向来健步如飞的他,此刻,也不知受了什么刺激,万分失态,走起路来,竟走的同手同脚。 强压着兴奋,凑近兰溪,小心耳语了几句。 颤抖的语气,暴露了他极不平静的内心。 得到消息的兰溪也骤然起身。 不可置信地抬头,顺着那无垠的夜色,望向远方那绵绵的群山。 这个地方,竟然…… “主子?” 腮雪急得抓耳挠腮道:“您打什么哑谜?怎么了?那里正可是交代了?找到二小姐人了吗?” 想起兰絮,兰溪那激动的情绪稍缓。 顺了几口气后,脸上扬起一丝不怎么明显的笑意。 “快了。” 她淡淡两个字,接着,快步转身离开。 …… 一个时辰后。 兰溪带着青鸾,身后跟着百人的小队,手举火把,来到村北的那处乱石岗。 半里地的范围,寸草不生,其上皆是发红发褐的石头,杂乱无序地堆叠着。 许副将手持农具,在那乱石岗西北角来回刨弄,最后,成功地找到一处暗井。 井上,挂着绳索和铁链。 但皆被断开。 绳索和铁链的缺口都是新的。 很显然,不久之前,有人来过此处,将这井门,暴力地打开。 而且,井口处,还有血渍。 兰溪半蹲下身子,手指扶过那血渍,凑到鼻尖,闻了闻。 不是人血,是动物的血。 观察其新鲜程度,绝对是三天内滴落的。 井口周围,还有散落榫卯等物,皆被掩在碎石堆中,若非此刻这么多火把照着,也察觉不出其中的端倪。 兰溪看着那井口处松动的泥土和碎石,吩咐道:“将这井口打开。” 侍卫上前,拉开那井口上的挡板,清理好井口周围的琐碎,举着火把照进去—— 照出一条幽深狭长的通道。 通道之中,有乱石飞屑。 还有人的鞋印足迹。 通道并不算狭窄,但一次也仅能容一人通过。 许副将自告奋勇道:“主子,属下先带人下去探路吧。” 兰溪没有看他,眸光,落在那乱石之中那一点闪光处。 她推开众人,俯着身子,将那闪光之物捡起来。 是一支簪子。 其上,挂着硕大的粉色海珠,簪身雕成云朵的样式,清灵脱俗。 青鸾指着那簪子,惊道:“主子!您梳妆匣里也有一支一模一样的!” 兰溪将那簪子捏紧,任由那尖锐的簪头抵着掌心。 生硬的疼,让她的眸色,越来越冷静。 这簪子,是一对。 父亲从南海的商船上淘来的。 制作这簪子的渔民,给它起了一个极为温柔好听的名字。 叫彩霞织云。 彩霞在她手中。 而织云,则在妹妹手中! “所有人都下去,做好完全防备,搜!” 兰溪的视线,陡然狠厉。 率先劈开面前的杂草,跃入那密道之中。 …… 密道狭长而艰涩。 刚开始还能容一人直行,但越往后,越矮小,只能弯着腰,艰难前行。 不知走了多久。 前面探路的侍卫,忽然发出惊叫。 “回禀太后娘娘,这里有马尸!” 兰溪心中早有预感,听到这消息,并不惊讶。 举着火把凑到近前,看着那被分尸的马尸,还有地上散乱的,拆开的马车框架时,禁不住冷笑。 果然。 这群人躲到了这密道中。 为了防止将马车和马匹遗留在外,露出马脚,他们直接杀马分尸,拆了这马车,通通拖入这密道之中。 至于为什么会有密道。 兰溪想起从苏家庄打探到的消息,眼底,燃起簇簇的火光。 那光,比这秘道里明灭的火把,还要炫目。 …… 此事,要从五年前说起。 五年前的里正,是真的上山砍柴去了。 却突遇野狼群袭击,差点命丧当场。 谁料掉入悬崖之下,大难不死。 还发现了掩藏在山体中间的,一处矿山…… 谁能想到,在这粗粝的岩石之下,掩埋的,竟然是一处金矿! 若是一般的平民百姓,发现这金矿后,定然直接报官去了。 若金矿的容量够大,让县令上司得了嘉奖,随便封他个九品十品的官当当,就足以光宗耀祖了。 可这位里正确实个读过书的,出过这片地界的,年轻的,有野心的。 便将消息瞒下。 笼络住全村的人心,反反复复同他们做了无数遍的沟通,确保每个人都发了毒誓,永不泄露这金矿的秘密后,这才勾结全村的青壮年,秘密开采这块矿山。 为了不被官府的人发现痕迹,为了不被周围的邻乡发现端倪,苏家庄的男子,皆半夜上工,来到这村北的乱石岗,硬生生从地下,挖了一条通天的大道,挖到那金矿的位置。 可惜的是,大安朝对金子管理的极为严格。 每一块碎金子都要标注商行和来历,但凡用大额的金子做的交易,都需要记录在案,报备官府。 苏家庄能挖出金子不假,可极难将金子卖出去换成银子,空守着一座金山,却看得到摸不到,痛苦了整整几年。 终于……在去年,他们接触到了一个外地的行商,那商人称,能私下收购金子,不经过官府,但价格要比市面上低一些。 能卖得出去就行,低点就低点儿吧! 苏家庄的里长,立即将手头的金子换掉,又帮村民置换了一些。 但他不敢一下子卖太多。 唯恐那行商发现端倪。 怀璧其罪啊,更别说他们怀揣着这么大的一块金山! 所以,在里长的小心谨慎之下,这金矿的位置和信息,并未暴露出去。 但相应的,里长拿金子换来的钱,也就去年那一回。 拿着这笔钱,里长急忙新盖了一处青砖大瓦房,剩余的,没有兑换出去的金子,则找了村里的铁匠,将那金子融了,做成首饰金锁之物,拿来给小孩子压身。 里长的孙子和孙女们,身上带的便是这些。 村里其他户人家,也一咬牙,将这金贵的东西做成项圈之物,通通挂到孩子脖上显摆。 接着,便有了今日之事。 兰溪举着火把,想起这苏家村之事,心中喟叹不已。 饶是这里长如此谨慎了。 可还是没逃过。 没避开枢北王的人,也没避开她这个意外过来的太后。 兰溪抬眸,望向深不见底的甬道。 甬道尽头,不仅有被绑架至此地的妹妹,还有一个足以养起百万军队的财富之源! 兰溪深吸一口气,命令道:“都小心一点!以防对面设有机关!” “是!” …… 黑暗中又摸索了约一个时辰。 空气中的血腥味越来越重。 空气中沉闷潮湿的味道,也越来越压抑。 直到拐完了最后一个深不见底的拐角,众人眼前一亮,终于走出了那甬道。 迎面。 竟是一条置于地底的飞瀑。 飞瀑之上,隐现月芒。 飞瀑的周围,则种满了不知名的小草,那草叶萧萧,于这夜光下,夜片发出闪烁的银光。 而飞瀑旁边,则有一块被压平的草坪。 草坪上,还有干粮的碎屑。 兰溪半蹲下身子,手指摸了摸那草坪底部。 温热的。 干燥的。 很显然,就在刚才,那一行人已顺着头顶的通道,翻出了这地底的金矿溶洞。 兰溪抬眸四顾,眼底难掩惊艳。之色 两世了,她也是头一次看到金矿! 只见那粗糙而纵横凸起的石壁深处,渗着星星点点的金芒,金芒嵌的极深,可以想象,在那石头深处,到底埋藏了多少金子。 一时之间,她竟不知是这璀璨的金芒更亮眼,还是泄满溶洞的,泄落在那野草之上的银炼更亮眼。 青鸾结结巴巴的声音,在兰溪身后响起。 带着压抑不住的惊叹。 “主……主子!奴婢没有看错吧!” 竟然是金矿! 有生之年!她竟然能见到金矿! 青鸾激动地眼前一黑,一阵头晕目眩,全靠扶着身边的石壁,才勉强稳住身形。 可等她站稳后,察觉手中微沉。 将自己的手抽出来,摊开。 发现掌心上,不仅黏着褐色的石粉碎块,竟还有细碎的金芒! 即便这金芒的分量,远远比不过主子平日的打赏,但这意义不一样啊! 天底下有哪个女人……能抗拒一处金矿! …… 兰溪扫了一眼身后神色雀跃难耐的兰家军。 眸色微动,应承道,“今日跟来的,皆是兰家军心腹中的心腹,你们放心,只要你们嘴够严,待会儿将二小姐救回,将那群人贩子给绳之以法后……“ ”会带你们再次回到这矿洞之中,给你们三个时辰的时间,能拿多少拿多少,无论多少,都是你们的本事,本宫绝不收回。” 原本还在左顾右盼的兰府侍卫们,听了这话,各个跟打了鸡血一般。 扔进金矿随便挖,三个时辰后打包带走…… 这种好事,祖先积了八辈子的福都不一定能排到! 许副将将左腿往前迈了一步,抱拳道:“太后娘娘,小的这就去追二小姐!” 接着,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如飞檐走壁一半,瞬间攀出这洞穴。 到上面后,用藤蔓编织成一条长绳,扔下来甩给兰溪。 “太后娘娘,奴才先将您带上来吧?” 兰溪心忧妹妹的情况,没有拒绝,快步走到哪藤曼处,双手勒紧那纸条,双脚踩着岩石壁,缓缓往上攀爬。 爬到一半。 忽觉得手上一松,那绳索收缩的动作顿住。 她心中一警,忙往上望过去,却只看到一片黑漆漆的草地,再无其他。 “许副将?” 兰溪叫了一声,却得不到任何回应。 她攀援的动作顿住。 直到过了几个呼吸,那绳索再度开始收缩,隐隐约约从其上看到一个粗壮的男子身形后,兰溪这才放下心来。 抓着那绳索,很快,便登顶。 到了洞顶,便见左右寂静如画,星子散落,月芽高垂,说不尽的温煦美感。 但兰溪上来的重点却不在此事上。 她叹了一声,“许副将,你上来得早,可曾发现那贼人的踪迹?” “许副将”缓缓转身。 露出一张陌生的,却又熟悉的,依稀可见少时容颜的脸。 第113章 纵身一跃 兰溪的惊呼声脱口而出。 “萧信!” 多年未见,二皇子萧信与记忆中的样子,大相庭径。 原本偏胖的身形,如今变得高壮威猛,不似中原人士,倒真的像个漠北大汉了。 此刻,他身披铁甲,髯须狂放,宽大的手掌攥着那绳索,偏圆的眸子,刺出精烈的光。 听到兰溪的惊呼声后,肆意笑了两声,抓着麻绳的这一段,将她往这边狠狠一拽—— 兰溪快速后退,急忙松开那麻绳。 自己,却因为骤然的脱力感,跌坐在地上。 身体往前狼狈地滑行了半尺,转瞬间,撑着地面的双手,已被摩擦出两道狭长的血痕。 她发丝微乱,强忍住心头的惊骇,仰头,看向那本应该远在漠北,如今却突然出现在京郊的枢北王。 “你回京了。” 她原本以为,枢北王再快……也要一个月之后才能赶回京城,怎会今日突然出现……打得她一个措手不及! “多年未见,兰大小姐风姿更胜从前,本王对兰大小姐您很是想念呢。” 枢北王萧信将手中的绳索往后一扔,面上扯出一丝狰狞的笑意。 月色打在他的侧脸上,将那耳后的刀疤显露于人前。 他笑的得意,“大小姐还记得当年拿棍将本王打出兰府的情形吗?” “本王耳后这道疤,便是当年留下的。” “每回束发时摸到它,便想起当年的场景,想起大小姐您嚣张不可一世的样子……” “士别多年,如今躺在地上的……怎么换成了您?” 兰溪忍着手掌处传来的刺痛,撑着地面,虚晃地站起来,眸色冰冷。 “当年我能将你打出兰府,今日也能将你赶出京城,若你不怕死,尽管过来。” 枢北王嗤笑一声,轻蔑地上下扫视着兰溪。 在那黑色夜行衣的包裹之下,凹凸有致的身形,隔着宽大的衣襟,愈显的娇俏玲珑。 月色暧昧,美人的表情含嗔带怒。 多了些娇嗔和趣味,愈发撩人。 枢北王眼底滑过一丝暗芒,说话,也愈发放肆了。 “大小姐到了此刻还要嘴硬吗?不知将你压在身下,是怎么个销魂——嘶——” 荤话还未说完,脸上便狠狠挨了一下。 兰溪顺手抓起一块巴掌大的石头,朝着他脑袋,劈头盖脸地砸过去。 枢北王偏头躲过。 但石头的棱角,仍然划伤了他的耳畔。 耳侧,一阵辣疼。 那已痊愈多年,早已结痂的伤口,再度被这石头,划出血痕,溃烂成伤。 枢北王面上的笑陡然僵硬,擦了一把耳边的血渍,目带狠厉,“看来太后娘娘还不明白现在的情况啊,如今你手无缚鸡之力,落在本王手中,本王捏死你如用捏死一只蚂蚁一般,你不仅不行讨好之事,还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实在不是明智之举啊……” 兰溪抬眸看他,眼底泄出嘲讽之色,“讨好你?你也配!” 年少时挨了她多少次毒打的窝囊废,怎么?多年未见摇身一变成了所谓的大将军,便以为她怕他了? “哀家出宫之事,宫里宫外皆有报备,哀家到苏家庄之事,很快也会传到兰府。” “怎么?你枢北王的几十万大军已经压到皇城之下了吗?敢杀我?准备好迎接皇室和兰氏的怒火了吗?!” 萧信似看傻子一般,扫了兰溪一眼,接着,猖狂地笑道,“这天下已成什么模样了,你这久居深宫的女人……还以为你这皇城,你那兰家坚不可摧?” “今日别说杀了你,就是将你剖尸荒野,谁又敢来问罪?” “你这侍卫吗?” 萧信掀开草丛,露出草丛后昏迷不醒的男人。 正是刚才先她一步爬上来的许副将。 许副将胸口中了一剑,贯穿心脉,气脉断绝,鲜血已凝固。 面容和唇角,还维持着死之前的模样,开口想说些什么,可再没了开口的机会。 月光惨败,照在许副将那青灰色的脸上,兰溪眼底闪过一丝痛意。 是她大意了! 本以为爬上这矮峡,便能将绑架妹妹的一批人绳之以法,谁料竟被枢北王的人来了个瓮中捉鳖。 跟来的兰家军,还都在下面等她的差遣。 殊不知,她已落入进退两难的局面。 而许副将…… 自她记事起,便在兰家侍奉,多年的恩情,岂是简单的主仆二字能说的尽的? 可惜她的大意,害的许副将连遗言都未留下,憾然离世! 早知道跟枢北王交锋的这条路,不会平静。 但兰溪万万没想到,两相对抗的第一天,她便惨败至此,毫无胜算! 不应该这么莽撞冲动的! 兰溪压住心中的痛意,强迫自己将眼神从许副将身上挪开,挪到萧信那冰冷的盔甲上。 盔甲光亮如新,在月光的反射中,从盔甲上,窥见了自己铁青的面色。 “我有个提议,不知枢北王您是否愿意一听。” 兰溪一边同枢北王周旋,一边不动声色地往后退去。 哪怕顺着来时的路,再跌进峡谷之中,跌个昏迷不醒半身不遂,也比落在枢北王手中要强! 可她的小动作,岂能瞒住萧信? 萧信笑的得意,多年未释放的怨结,在此刻,终于尽数泄出来。 他大步向前,态度轻慢又嚣张,还带着猫儿戏弄老鼠的轻佻,“太后娘娘在怕什么呢?本王难不成还敢对您行不轨之事吗?” “您说话归说话,这样一步步往后退去……算怎么回事呢?” 不过瞬息,萧信已来到兰溪身边,伸手朝她手臂攥去。 如此佳人,月色正好,岂能辜负这良辰美景? 这兰氏虽然已没了当初那傲人的身份,成了深宫的烫手山药一般的昭容太后,但毕竟皮相还在,对他的诱惑也在…… 就当圆了年少时的一段旖梦了,将其收到后院中,当个金丝雀儿一般养着,做个宠妾,也不是不可以…… 他心中所想,兰溪怎会不知? 又怎会让他近身! 就算平日无病无灾,她也敌不过一个正值壮年的男子,更别说她如今小产未愈,身子虚弱,手无缚鸡之力! 见他凑近,再不迟疑,纵身向那崖下跳去。 萧信不愧是自小习武的,反应极快,在兰溪纵身下跳的时候,探手一抓,便将兰溪的衣衫捏在手中,止住她下坠的动作。 兰溪悬在半空,和萧信对视一眼。 双方眼底,是难掩的复杂之色。 “跟本王走,本王心情好或许能饶你一命,何苦这么跳下去?你知道这儿有多高吗?跳下去命都没了,还要什么荣华富贵?” 兰溪冷笑,“你真当我稀罕那荣华富贵?” 枢北王嗤笑一声,“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你跟本王在这里装什么呢?你兰氏若不图利,你会成太后?” “你兰溪若不为权势,当年又怎会将我逼至西北,害我九死一生!” 枢北王对兰溪,有年少时的喜欢,有深藏的恨意,还有贪婪的占有欲。 此刻,那万千复杂的情绪,全化作手掌处的禁锢的动作。 他将她死死攥在掌心。 兰溪却懒得再跟他废话。 落入此人手中,必定生不如死! 相比较来言,还是跳下去活路更大! 起码身下草地柔软,还能有个活路。 除了兰氏,除了兰家军,她不会将命交到任何人手中。 兰溪猛地拔出发簪,尖锐的簪头,毫不留情地扎向那禁锢着自己手臂的大掌。 从上到下,直接洞穿。 血流如注。 枢北王瞳孔紧缩,剧痛让他手指松了一下,再欲要抓紧时,女子已挣开她的禁锢,身体直直地往下坠去。 枢北王先是怒骂:“你疯了吗?!” 接着,往下望去。 那手持染血银簪的女子,似蝶落一般,在月色中,缓缓下坠。 三千发丝凌乱,掩映着她那惊魂夺魄的,美的惊人的五官。 那散乱的衣襟,和面上斑驳的血渍,还有眼底清冷的目色,交织成一副破碎的,言语难明的绝美之姿。 枢北王大脑空了一瞬,接着,做出了一个连他也想象不到的动作。 他竟也跟着跳了下去! 跌落的半空中,他揽住女子瘦弱的,不堪一握的腰肢。 在女子惊骇的眼神中,抽出藏在铠甲里的袖箭,狠狠地扎在那石壁之中,作为缓冲,接着,抱着女子缓缓坠落。 像是过了很久,又像是只有一瞬。 二人踩在了松软的草地上。 四周,则是散漫着金色辉光的金矿。 而几十名兰家军还有青鸾,则一脸惊骇地站在不远处,望着两人相拥的身姿。 “主子!” 青鸾又是担忧,又是庆幸地冲过来,一把揽住兰溪,焦灼地打量着她。 “您有没有受伤?怎么刚上去就下来了?许副将呢?他怎么没在上面接您?二小姐找到了吗?绑架二小姐的人呢?” 等青鸾看到兰溪手掌上的血痕后,那焦灼变成了心痛。 “怎么受伤了!” 她从枢北王手中夺过兰溪,心疼地捧过她的手,替她吹落那伤口上的草叶。 “好在只是擦伤,回去后抹了金疮药,三五天便能恢复如初,您若真有个大的差池,回去后,腮雪姐姐不得骂死我!” 青鸾啰啰嗦嗦又说了几句,反复确认兰溪身上没有其他伤口后,这才将眼神落到那男子身上。 最先看到的,是他那染血的手掌。 掌上还扎着那尚未拔出的银簪。 看到银簪,青鸾呼吸停了一瞬。 这……这不是她出门前,亲自帮主子簪上的吗? 怎么就…… 青鸾狐疑的抬头,扫视着枢北王的面容。 却没有半点印象。 萧信眉目冷煞似威神,“看什么看!再看老子挖了你的眼珠子!” 刚一落地,萧信便后悔了。 双拳难敌四手,这几十个武艺高强的兰家侍卫守在这里,再想对兰溪下手,简直难如登天! 果真是美色误人啊! 他刚才怎么就想不开了,竟抱着这兰氏跳下来了! 心头又悔又恨。 那悔恨之色,在触碰到兰溪冰冷的侧颜时,便又变成懊恼。 西域的美人多如牛毛,这兰氏长相也就是中等偏上罢了,怎就让他……让他控制不住自己了! 都怪年少时兰溪给他留下的阴影太深! 萧信将自己的失态,全推回年少,心里头,这才舒坦了些。 他绝对不能承认,自己是个色令智昏的糊涂人。 站定,冷静地观察了四周的情况后,萧信转身就要走。 识时务者为俊杰,千万不能跟兰氏耗在这里!还是上去捏住那兰二小姐,跟这群人谈判得好! 可如今……哪是他想走,便能走的? 刚转过身,便听兰溪冷若冰霜的声线,在他背后响起。 “拦住他!” 话音刚落,五六个侍卫便飞身冲过来,人人手中皆执长剑,剑身交叠,如变阵一般,封锁住萧信的所有退路。 萧信这回是真的恼了。 “本王救你一命,你就是这么报答本王的?” 兰溪放下袖子,遮住自己双手的血色,抬眸看向萧信。 眸底平静无波,不带任何感情。 “枢北王别忘了,我之所以会跳下来,全是你逼的。” “怎么,你逼我至此,我还得对你感恩戴德不成?” 枢北王怒不可遏,“你听听你说的话,你这良心是被狗吃了吗?怎冷血至此!” “当年萧烨不过是从树下接了你一把,你便许给人家终生,本王倒好,为了你都身赴险境跳了下来,命都不要了!你竟然还跟本王算计这个?!” 兰溪眸色微垂,“别跟我提那个狗东西,一码归一码。” 接着,她唇角又扯出自嘲的笑。 “奉劝王爷一句,王爷也别把自己捧得那么高,你以为哀家不知道吗?刚才你跳下来,纯粹是个意外罢了,若再来一次,你还敢再跳下来吗?” 一时冲动之下,误打误撞救了她。 虽不知这份冲动是因为什么。 但若因此,要她感恩戴德? 做梦吧。 兰溪早已不信人心。 更不信任何男人口中的胡话。 枢北王在兰溪的逼问之下,先是一愣。 接着,面色涨红,难看到极致,“什么叫意外?!” 再来一次……再来一次……他还是忍不住啊! 谁让这婆娘们长了这么一张脸!昨儿春梦里那小妞就是这般模样。 时隔六七年了,他竟还忘不掉…… 冰冷的剑,被兰溪从侍卫手中夺过。 她抬手,将那剑抵在他的脖颈之上。 眼底,没有感情,全是冷静理智,和运筹帷幄的盘算。 “枢北王想必是刚到京郊吧。” 兰溪淡声道:“不然,也不会连在军中常穿的铠甲都来不及换。” 她替他分析着。 “您一定是得了我这妹妹的消息,所以先赶来苏家庄和这一群手下碰头,想先接走我这不争气的妹妹,再以她为筹码,来要挟兰氏和新帝。” “可惜没想到我们会这么快就追上来,也没想到这小小的苏家村,竟然藏着此等秘密,有这样一处金矿……” “我猜测,在刚刚咱们相遇的地方,你枢北王麾下之人,满打满算,也不过百人。” “而我兰氏驻扎在此地的,近乎千人。” “王爷啊王爷,您还是好好想想,让出什么代价和利益,才能从我手中,换走你这条小命吧……” 第114章 一扑而上 萧信冷笑一声,拔出那刺穿掌心的簪子。 “天下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古人诚不欺我。” “翻脸无情的女人本王见多了,但如你这般,能将屠刀对准自己恩人的,本王还是头一回见。” 在漠北这些年,他后院的女人如过江之鲫,什么样子的没见过? 那些主动贴上来的,被动卖过来的,还有不情不愿过来最后又舍不得他这荣华富贵的…… 女人见多了。 便也觉得索然无味。 唯有年少时,那曾将他踩在脚下的兰溪,方能激起他半点兴趣。 可惜。 这女人同少时一样。 一样的狠辣无情。 稍一靠近,便如同刺猬一般,扎得人浑身都疼。 “你这样,是找不到好男人的。” 萧信扯下头上的发带,裹住自己渗血的手掌。 神色并不显慌乱。 唇角,讥讽地勾起。 “萧烨那什么玩意,如今你也看透了吧?你说当年你嫁给本王,不比嫁给他靠谱?” “那萧烨投诚到本王麾下,现在就龟缩在陕地,你若同意做本王的侧妃,本王将萧烨的人头摘下,给你当球踢,如何?” 兰溪手中长剑闪动。 斩掉他几缕发丝。 发丝簌簌落地,兰溪的声音,也同那断发一般,没有商量的余地。 “他一个人的人头当球踢……怎么够?” “加上你的,才算有意思,不是吗?” 萧信面上的笑意散尽。 看着兰溪的眸子,终于染上冷意。 声音里,带着连他也未曾察觉的哀怨。 “本王身份尊贵优渥,哪里比不上萧烨那个贱婢之子?又哪里比不上萧长卿那痴傻了二十年的玩意?你兰氏也算是第一世家了,怎连这种局势都看不清呢?” “如今本王手掌几十万大军,踏平京城是迟早的事,你还在指望什么?” “最后问你一次,你——” 噌。 剑尖划破了萧信的脖颈。 并不深刻的伤口,渗出殷红的血渍。 “废话真多。” 兰溪面无表情,眸底晦暗无光。 似乎对面之人若再敢废话一句,她这长剑,能毫不留情地斩断他的头颅。 萧信终于闭嘴了。 面色难看。 太阳穴暴起的青筋狠狠跳了几瞬后,他有些恼怒地道:“你到底要怎样!” “终于学会好好说话了?” 兰溪唇角轻抬,“你的人都藏在哪儿?我妹妹呢?将她送过来,我可以考虑给你一条活路。” 萧信还欲再言,那长剑已毫不留情地又往前刺了半寸。 脖颈间的血色与凉意,斩断了萧信谈判的决心。 “你来真的?” 她不是做戏,竟真想杀了他! 兰溪挑眉,讥讽地说:“怎么?脑袋都快保不住了,还以为我在跟你开玩笑?” 刚才纵身一跃时,她已做好了半身不遂的准备。 她连自己的性命都敢割舍,如今好不容易拼的一个主动权,怎会放弃这机会? “我数到十,若你给不了任何答复,那哀家先斩了你,以你的尸骨铺路,看看你那几十万的大军,群龙无首,又当如何?” 不等萧信反应,兰溪已开始数数。 “十,九,八,七……” 语速极快。 “三,二……” “等等!” 萧信眸光凝在那湛着寒芒的剑尖上,深吸一口气。 “谈条件便谈条件,打打杀杀多不好。” 他双手微抬,做出妥协。 “你那妹妹中了迷药,已昏迷一日一夜了,如今正躺在上面,你将本王平安无事地送上去,本王自会信守承诺,将你妹妹送下来。” 兰溪给他一个看智障的眼神。 “做梦呢你?” 这挖矿的密道通向深山老林无尽处,若放这厮上去,无异于放虎归山,再见之时,只怕是他兵临皇城之下时了。 信守承诺? 诺言在这群野心之徒的眼中,又算得了什么? 兰溪眼底掠过杀意。 “你若再废话,就别怪我狠心,这谈判的机会,不要也罢!” 萧信心底一颤。 忙道:“别别别!” 他主动将双手和脖子探出来,对兰溪道:“你们将本王绑了带上去,和那群人做置换,用本王的人头换你妹妹一命。” “此间事了,你回你的深宫,本王回本王的漠北,咱们互不打扰,如何?” 兰溪冷声道:“最好如此。” 心里却知,这绝不可能。 她同此僚之间,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 一个时辰后。 溶洞之上。 嗓子都快叫哑了的枢北王,仍没等到他的人回应。 气急败坏道:“这群混账玩意都跑哪儿去了?人呢!” “刚刚本王想下去探查那金矿,特意屏退手下,吩咐他们退远点儿,找个山坳子休整等待。” “可如今……这方圆三里地都找遍了,怎一个人影都没!” “莫不是撇下本王都逃了?” 不应该啊。 他的兵他知道。 若无意外,绝不会擅自行动。 可他都叫嚷了这么大会儿,怎么没有一人回应! 一定发生什么意外了。 萧信想冲出去找人。 可他的手,被粗大的麻绳死死捆住,箍在背后,半点自由也无。 那绳子的尽头,则是兰溪的手指。 兰溪猛地往后一拽,那绳索将枢北王的双手,勒出两道狭长的血痕。 “你是在诓我吗?” “已跟着你找一个时辰了,附近三里地都找遍了,你的属下呢?” 兰溪面上无半点笑意,“王爷,今日,可不是咱们插科打诨开玩笑的好时候!” “若再无半点音讯,你这条小命,我也保不住了。” 萧信面色难看,“再给本王一点时间!” 他冲着那茫茫无尽的黑暗之处,还有那被夜色笼罩的群山—— 吼道:“活了死了你们给个信儿啊!” 回应他的,是一声狼嚎—— “吼——” 一声接一声,由远及近,自群山深处,密密麻麻的响起,此起彼伏,骇人心神。 “主子!你看那边!” 青鸾惊呼一声,指向不远处的荆棘丛。 一双又一双眸子,泛着绿油油的光,似萤火一般,从荆棘丛后,如鬼魅一般,浮现出来。 阴绿的眸子深处,是属于野兽的,不带任何感情的嗜血的冲动。 这里竟有群狼环饲! 粗略数过去,有百只之数了! 狼嚎声越来越近,近到,能听见那狼爪摩擦草地和沙石的声音。 血腥味也越来越重。 兰溪眼尖,竟看到了头狼嘴里,那锋利的牙齿,还有半截未咬尽的人的手臂。 她瞳孔骤然紧缩。 “你的人,是穿的紫色衣服吗?” 兰溪压低声音,问道。 枢北王不明白为何这种时候了,兰溪还要问这个,爆着粗口骂着,解释着,“擒拿你妹妹那小子,今日见时,确实穿着紫色的夹袍。” “不过那会儿本王得知金矿之事,已命他带着一批人先行离开了,剩下十几个留在此处待命。他娘的……你问这个有什么意义?” 枢北王一遇上紧急状态,便恢复了打仗时的模样。 满嘴脏话,浑身煞气,说一不二。 他狠狠扯了一把手腕上的绳索,怒道:“都这时候了,拴着老子还有什么意思?还不给老子松绑!” 这可是一百多头野狼啊。 稍有不慎,今日,他们谁也别想活着出去! 兰溪的注意力,却在他刚才的话中。 质问道:“一批人先走了?是哪一批?!我妹妹可在其中?” 头狼嘴里叼着的,便是那穿着紫色衣服的手臂,说明那擒拿妹妹兰絮之人,已葬身狼腹! 一个武艺高强的男子尚且如此,更何况被他们挟制的妹妹呢! 兰溪顾不得远处的狼群,厉声道:“哑巴了吗?你倒是说话啊!” 枢北王满身的煞气,被兰溪这一吼,给戛然掐断。 他眸色阴沉不定,“敢这么吼本王的,你是第一个。” 废话真多。 兰溪往他后膝狠狠一踹,“让你回答,不是让你装模作样!” 枢北王一口气堵在胸口。 这女人…… 比母老虎还凶! 月光下,那虎目中的难言之意,辗转了好一圈,才压下。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他愤然道,“没有!” “你妹妹这么重要的角色,本王怎么可能交于他人之手?本王是准备亲自收入帐中——” 啪。 脸上挨了一下。 兰溪铁青着面,收回那被枢北王脸皮给震痛的手掌。 咬牙切齿地威胁,“你若敢打兰絮半点注意,哀家送你去净室房亲自为你掌刀。” 谁敢动兰絮,那就是在踩着她的底线作死! 让对方断子绝孙都是轻的了! 萧信打了个寒战。 “你……” 他怎么喜欢上这么一个心狠手辣的女子! 刚刚还昏了头不顾生死地跳下去救她? 母妃说的没错,女人都是磨断男人志气的软刀子。 若非被美色迷昏头脑,他怎会落于如此陷阱! 越想,心头越懊恼。 可看到兰溪那含嗔带怒的灵动双眸时,又忍不住插了一句嘴。 “净身了,能去你宫里伺候吗?” 兰溪先是一懵,接着抬起右脚,就准备给他当场净身。 不想活了就别活了,活着也是浪费时间浪费粮食! 脚抬到一半,被狼叫声打断。 那狼群跃跃欲试,往兰溪这边缓慢挪动…… 近的,甚至能听到那粗重的呼吸和喘气声…… 青鸾小心翼翼地拽了拽兰溪的袖子,“娘娘,奴婢听说,这山里的野狼,最怕火……” “但是咱们的火把,不多了……” 兰溪眸色微转,看向身后。 来时,数百名兰家军,皆手持火把。 但路过那金矿的矿道时,为防意外,大部分人都将火把熄掉了,留在了入口处。 如今,还能持续燃烧的火把,不过二十多个。 数量虽然,问题却也不大。 这山里别的不多,草木却旺盛得很。 火把作为引燃物,完全可以将草木点燃,做成逃生的屏障。 但。 他们想逃生容易,但妹妹还在深山之中,生死未知啊。 她们逃了,这狼群可不会离开。 如果萧信所言无误,那他另一批手下,一定带着妹妹,藏在这附近的山坳之中。 狼群到嘴的食物跑了,必定会被激怒,那附近的生灵可就糟了。 妹妹她们……想逃出生天,更难了! 她如此大费周章,连夜出宫,寻至此处,可不是为了在狼爪之下苟且偷生的。 是为了将兰絮完好无损地带回京中! 所以。 不能退。 兰溪掏出匕首,替萧信解开了手中的绳索。 将匕首递给他。 “久闻枢北王战神之名,孤身赴险,百万大军中三进三出仍能取敌军首藉。” “还有那三座城池,落入外族之手已逾百年,没想到王爷您仅用了三个月的时间,便将此城收回大安朝。” “用兵之神,可堪天将。” “今日这头狼王,交到您的手中,想必也没什么大问题吧?” 兰溪吹捧道:“别说一头,就是三头,将军只凭手中的匕首,也能喋血而归,大显神威。” 她说这话时,仰头看着那比自己高了两头的枢北王。 长眸眼底,装满细碎的月光。 枢北王萧信哪里受得了这个。 头脑一热。 一把接过那匕首,拍着胸脯保证,“兰大小姐放心!杀一头也是杀,杀十头也是杀,今日这第一抔血,本王势必为你拿下。” 语罢,挺身冲入狼群。 直到身处狼群,迎着那一片绿油油渗着寒意的狼目时。 他那发热的脑袋,终于冷静下来。 完了。 怎么又上了这个女人的当! 如今兰絮失踪,他的人也不知所踪。 他只要找准机会,趁着兰溪的人和狼群纠缠时,凭借一身武艺悄悄溜走,便可逃出生天,逃过此劫。 怎么…… 怎么被兰溪的那勾人的眸子一瞅,就自告奋勇冲上来了? 萧信深吸一口气。 下次再和这女人说话,一定要蒙住双目堵住耳朵! 迟早有一天,他会被她把底裤都卖了的! “呜——” 头狼的前爪,不安地刨弄着地面。 动物比人敏感,它自然也能察觉到,眼前这身形高壮的男子,是从尸山血海里厮杀出来的,浑身都是喋血的煞气。 它低嚎着,以作威胁。 它的身后,前后左右,上百头狼,也露出精瘦的身形,缓缓现于人前。 幽冷的狼目,数百双眼睛,盯着萧信的咽喉,做好了一扑而上的准备。 第115章 生死有命 萧信没有退后和后悔的余地。 事已至此,不是他死,就是狼亡。 他身形一压,手持匕首,朝那头狼冲了过去。 手臂迅捷如雷,匕首冷冽如风。 纵身一跃,那匕首已在狼王的脖颈上,刺出一道深凹的血痕。 萧信眼底掠过狠色。 持着那匕首,狠狠往下一划—— 开膛破腹。 坚韧的狼皮,在他加了内力的刀刃的驱使下,如裂竹一般,不堪一击。 刚才被狼王吞吃入腹的血肉,顺着那刀口滚出来。 血腥味和腐肉味混杂在一起,空气中弥漫着,压不住的令人作呕的气息。 萧信一击得中,再不迟疑。 握着那刀刃,在狼腹之中再次翻搅。 不过瞬间,便洞穿狼腹,将狼肚子里的五脏六腑,皆尽数从中斩落。 黑红色的血液,溅了三尺有余。 狼王……当场毙命! 那血溅撒在萧信的侧脸上,为他坚毅的侧颜,添了几分嗜血之色。 他舔了舔唇边的血渍。 那动作,在月色之下,在这满目的狼群之中。 邪肆而狂傲。 “爷杀狼的时候,比杀人帅多了。” “兰大小姐,你还在等什么?爷虽能以一敌百,但刚才被你划伤了侧脸和手掌,战力有些减损,如今只能杀这边一半的狼了。” 兰溪:…… 大可不必这么卖弄。 这萧信的脾气向来如此。 幼年时,便目空一切,骄傲不羁。 上面虽有太子压着,但太子萧长卿自幼失智,天下怎么可能交给他保管? 而下面的三皇子萧烨,则出身于微末之间,更不可能登帝。 再加上,萧信的母妃是贵妃,出身赫连家,身份优渥。 赫连家那是在整个北疆都赫赫有名的世家啊。 蛮夷那些外族之人,听了大安朝的名头,或许还不会太过忌惮。 但一听赫连氏的威名,便会告退三里。 这是实打实用血打出来的名声! 赫连家对敌人狠,对自家的子弟更狠! 据说赫连氏的孩童,无论嫡庶,自出生起,只要刚学会走路,便会被揪出内宅,扔到武堂之中,吃喝拉撒都在武堂师傅的指导下进行,以培育根基,好为将来上场杀敌做准备。 牙牙学语时,便被逼着与父母分离,之后,更是数月难得见一面。 如此养狼一般的育儿方式,注定赫连氏的族人,与其他族人不同。 但凡是赫连氏出来的人,都亲情淡漠,忠于武道,上阵杀敌时,手起刀落,如斩瓜果一般,不经任何波澜。 赫连氏的威名,在漠北,堪称漠北之王。 令异族胆寒,更令大安朝的统治者萧氏胆寒! 所以,每一届帝王的贵妃之位,都会出自于赫连氏。 以联姻的形式,来稳住同赫连氏之间的关系。 先帝即便同韦皇后眷恋情深,也不得不给赫连贵妃一个面子,在宫中,对贵妃,对贵妃所出的三皇子,处处优待。 而三皇子萧信,被一众武将簇拥着,在追捧与恭维声中长大,认为这帝位迟早是自己的囊中之物。 顶着赫连氏的名头,却无半点赫连氏的风姿。 书没读几本,武也学的一般,天天在京中仗着自己的身份耀武扬威。 年仅七岁,竟然在宫中的除夕夜上,抓着她的头发,扯乱她的衣服,跟对待风月女子一般,朝着她的侧脸亲了一脸的口水,接着,大放厥词地说。 “本皇子看上你了,等你及笄了,本皇子八抬大轿迎娶你做侧妃。” 兰溪每每想起年少时那一幕,便觉得那是她的一生之辱。 以清贵闻名百年的兰氏,她又是兰氏独一支的嫡长女,在众臣面前,在宫宴之中,在帝王面前,竟被一个吃醉酒的七岁的混小子,被她最看不上眼的家伙,大庭广众之下,被亲了一口! 闺誉尽毁! 她如何不恨他? 而且…… 还有一点她至今无法原谅。 为何……是侧妃?! 她身为兰氏嫡长女,当时更是京中贵女的头一份,无论是容貌还是才学,皆不输任何人的。 为何只给侧妃之位? 永远别低估一个少女的小心思。 自那以后,二人的梁子算是结下了。 兰溪看萧信处处不顺眼,只要有她在的地方,无论是自己亲自出手,还是让侍卫出手,必定要将这厮给屁滚尿流的赶出去。 而萧信,则跟个狗皮膏药一般,不要脸地缠上来,一遍又一遍的找打…… …… 多年未见。 兰溪两辈子,对萧信的记忆,都停留在多年以前,他被她陷害,犯了大忌,被先帝灰溜溜地赶去漠北时的情景。 那天,她站在皇城城墙之上,看着这厮跨坐在马上,灰溜溜离去的样子,笑的得意。 甚至,还头一回,不顾及大家小姐的姿态,将那裹脚的帕子抽出来,隔空砸到这厮脸上。 笑骂。 “二皇子这一去,祝你一路顺风,永不再回!” 接着,便扬长而去。 同二皇子萧信,如今的枢北王那一场因缘际会。 大概,是她这两辈子,最放肆的时候吧。 只是没想到。 再见面时,这枢北王一扫幼年的愚昧浑沌,武艺,竟也如此高强…… 一个照面,便斩一头狼王…… 跟幼年那个肥胖粗鲁无礼的少年,判若两人。 也不知在漠北这些年,到底发生了些什么,让他变化如此之大。 但此时,可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 兰溪抬眸,看向战局。 狼群因狼王骤然陨落,陷入混乱之中。 萧信一马当先,冲入狼群之中。 手中的断刃,已连杀两狼。 血腥气,让这本就狂躁的狼群,愈发疯狂。 那隐藏在狼群角落的,有下一任狼王之相的年轻头狼,抖了抖那头皮之上的,略染白色的毛发。 紧接着,发出暗沉的,压抑的,可怖的嚎叫声。 “呜——吼——” 群狼被召集,又有了节奏和次序,开始疯狂的回击和进攻。 萧信一时不查,被两狼咬住小腿,躲闪不及,生生被扯下一块血肉,露出其中森森的白骨。 他厉喝一声,“兰溪!你在磨蹭什么!我死了对你们有什么好处?!” 兰溪眼疾手快地夺来一只火把,朝萧信身侧甩去—— 原本扑向萧信的十几头恶狼,畏惧于突然出现的火焰,停止了冲刺的动作,纷纷往后退去。 萧信这才稍得喘息。 看了一眼渗血的伤口,道:“如今群狼失首,不成气候,我们想跑还是能跑的,听我的,用火把做围挡,这些狼族不敢全冲上来的,一边杀我们一边后退,只要退回那矿洞之中,跳下矿场,凭借矿洞的地形优势,我们完全可以逃离。” “众将听令!” 兰溪吩咐道:“腾出一半人手,靠着火把和武器,先抵御狼群,让其不敢靠近。” “另一半人,先砍荆棘再砍树木,将木材从外围摆放,将狼群围聚在内。” 萧信不可置信地转身,看兰溪的眼神,如看疯子,“你什么意思?你不准备跑了?要把这群狼都坑杀在此地?!” “一只野狼的战斗力可以顶三个成年男子,你知道吗?” “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非要上,你是不是脑子进水了!” 兰溪懒得和他斗嘴,冷笑道:“一根绳上的蚂蚱,小命都捏在我这里,你叫嚷什么?你放心,若我死了,绝不会让你独活,必要拉你做垫背。” 萧信气急败坏:“那可真是感谢您了!” 兰溪挑眉,“不用客气。” 萧信气结。 兰溪继续指挥。 “青鸾,你没有武力在身,不必上前,站在哀家身后便好。” 危机之中,面色略黑的少女,深知此时不是表忠心的时候。 忙点头,“遵命!” 接着,站在兰溪身后,背过身去,怒视着背后那几头跃跃欲试的狼匹,防止它们从背后扑过来。 僵持了约有一刻钟。 狼群终于动了。 那头上有着白毛的次狼王,有几分智慧,知道指挥者是兰溪,无视兰溪手中的火把,径直朝兰溪扑过来。 兰溪身旁的侍卫一边挥剑,一边将火把捣进那白毛狼的首部。 火舌和皮毛一接触。 空气中,便溢满焦臭的味道。 那白毛狼的头顶被烫出了一个大坑,疼的它怒嚎一声,但爪下的动作不减,冒着被长剑洞穿的风险,抓向兰溪的脖颈。 兰溪忙向后退去,躲开那白毛狼的攻击。 说时迟那时快,两侧的四五匹狼,竟在同一时间,调转狼头,也避开那交战的侍卫,往兰溪这边扑来—— 有两只狼爪,被贴身侍卫的长剑给砍掉。 还有两只狼爪,被兰溪闪身避开。 但头顶被烫了个大疤的白毛狼,不愧是下一届狼王,很快便从刚才的失利中恢复过来,再次朝兰溪冲过来。 兰溪躲闪不及,眼看要被那狼爪刮上—— “主子!” 青鸾惊惧地叫了一声,接着,狠狠推开兰溪。 兰溪跌坐在地上,躲开了这致命一击。 那狼爪,却扑向了青鸾的胸口。 指甲入肉的声音,残忍而惨烈。 兰溪双目陡然赤红。 下一刻—— 狼身飞了出去。 刚刚还在狼群之中喋血奋战的萧信,不知何时,已冲到附近。 一脚踹向那飞到半空的狼首。 狼爪探入青鸾的胸口,刺破血肉还没深入,便被萧信一脚踹开。 接着。 萧信一直拿在手中的匕首,横飞出去。 订立在狼头之上,直接将其洞穿。 白毛狼连哀嚎声都来不及发出,怒睁着双眸,了无音息。 连失两头头狼,场面彻底混乱。 兰家军也不是吃素的。 他们虽然没有经历过真正的战场,但在训练时,也跟着兰二小姐,在丛林之中厮杀过,如今短暂的惊慌之后,对付起狼群,也得心应手起来。 狼群虽然还在扑杀,但那份野性,已散去不少…… 甚至,有了退却之意。 恰在此时,柴火已堆聚成圈。 刚才悄悄摸出去布置陷阱的侍卫们,已在外围,用荆棘和枯木,堆成了天然的防守圈。 兰溪见状,心中大定。 “点火!” 语罢。 那侍卫齐齐动手。 枯木逢火,不过转瞬间,火焰已连成一片。 狼群这回彻底慌了。 一个火把它们不放在眼中,一群火把它们也可以不放在眼中。 可这火葬场……它们逃不过啊! 低嚎声次第响起,狼群四散着想要逃窜,可那火势已燃成一圈,逃无可逃! 唯有—— 兰溪这个位置。 火焰在兰溪背后,露出一个缺口,来保证她们的人,逃出这火牢。 毕竟起火的目的,是将群狼烧死在此处,而不是将自己人烧死在此处。 兰溪等人快步往缺口处退去。 可狼群的速度更快! 眼看要先她们一步,冲到那缺口处。 兰溪厉声命令,“将手中火把全扔了,堵住它们的路!” 手中火把已无用。 只需要为她们争取几个呼吸的时间,供她们来到出口便好。 可如今,还在燃烧的火把,只剩下四五只,那几只火把上,微弱的火光,在视死如归的群狼面前,如同儿戏一般。 狼群仍不要命的扑上来。 兰溪陡然扯下身上的外衣,往那火把上一覆。 哗—— 轻纱做的长衫,瞬间,变成火网,腾空升起。 骇住了冲刺的群狼。 夜行长衫之内,玲珑的身形,在紧致的里衣的包裹下,在月色之下,显露无疑。 眼神一直落在她这边的萧信,眸光微凝。 左右扫了一眼后,抬脚,换了换位置,挡在兰溪身侧,防止那些侍卫眼角余光,扫到她的身体…… 他的这些小动作,兰溪浑然不知。 冷声道:“衣服燃的快,全脱了!堵住它们的路!” 青鸾胸口还在淌血,但血并不深,听得兰溪这话后,将外衫长裙全都扯掉,砸到身前的火把上—— 还有那几十个侍卫,也二话不说扯下衣衫,通通覆去。 瞬间。 衣做火龙舞。 张牙舞爪,好似火神祝融一般,彻底镇住群狼。 兰溪等人,终于有了逃离的时间。 冲到缺口外面之后。 侍卫急忙将准备好的枯木拖过来,堵住那缺口。 火焰骤起。 飞跃的几乎有一人那么高。 狼群骇于这火焰的威力,再不敢上前。 兰溪命令道:“继续添柴加火,让火势一步步往里圈逼近!” “是!” 众将肃然应下,将那荆棘木,往火场之中,缓缓铺放,推进—— 似是预感到了它们的结局一般,狼群之中的哀嚎声变得低沉,呜咽……带着无尽的悲意。 兰溪心头,无一丝怜悯。 若非她们逃得快,只怕这会儿尸体都凉了! 跟野兽讲悲悯? 那就好比跟萧烨讲宽恕这两个字一样。 说出去,你也恶心,他也恶心。 第116章 富贵在天 半个时辰后。 山坳之内,只余烧焦的狼尸的味道。 那皮肉之间的腥臭味儿,弥散得越来越远…… 上百头狼,已被烧的一干二净。 兰溪又一次感慨。 人类,能成为这片大地的主宰,不是没有道理的。 就比如这火,小小一团,毫不起眼,可借助计谋,借助物力,能将狼群屠戮干净。 若非她们在这里守着。 这火焰,甚至能将这座山给烧了。 但山一烧,麻烦就大了。 此地的官府,必然会派人前来查探。 这里又靠近金矿,万一被往来之人查出端倪,只怕……横财不保啊! “火灭干净了,我们继续寻人。” 兰溪稍作休整,便准备继续出发。 妹妹兰絮一日未找到,她提着的心,便一日落不下。 火尽熄灭了。 众人也休整好了。 兰溪侧身看向青鸾,目光凝在她胸腔的伤口处,道:“来两个人,护送青鸾姑娘回村。” 伤口虽不大,但也隐隐可见白骨,伤筋动骨一百天,必要好生休养才是。 而且,刚才若不是为了救她,青鸾也不会这样。 兰溪心底叹了一声。 不论是腮雪和凝霜,还是刚到她身边不久的青鸾,每一个,都对她赤诚而忠肯。 她身负她们的信任与期待,往后的路,定要走的更稳妥些才好。 不然,有愧于这些信任她的人。 “主子,奴婢这伤口已止了血,您不用担忧。” 青鸾是个干脆利落,又极有眼色的人。 她知道,自己如今跟过去,只会让兰溪更担忧。 便涩然一笑,道:“奴婢先回去了,您去寻二小姐的路上,定要注意安全,奴婢等您的好消息。” “好。” 兰溪对她温柔一笑。 转身再看向萧信时,那温柔之意,消散干净,变成疏漠而平静的语气,微带冷意。 “刚才,多谢枢北王相助。” “王爷英明神武,果然和从前一样。” 萧信冷笑一声,用那麻布包扎好自己掌心和腿上的伤口后,这才挑眉,不屑道:“怎么?可是拜倒在本王的英姿之下?” 兰溪嘴角抽了抽。 但想到刚才,这厮也算是救了青鸾一命,便忍着那膈应,叹道:“王爷此般风姿,到京城之中,定能迷倒万千贵女,不差哀家这一个。” 萧信擦了擦手上的血渍,目光直视兰溪,带着不容抗拒的掠夺之意。 “没办法,本王就看上你了。” 兰溪深吸一口气,忍住给他一巴掌的冲动。 “王爷还请您注意言辞,哀家如今是超一品的昭容太后,是你的长辈,此种大不敬之言,往后王爷还是别说了,被人抓住马脚,对你,对哀家,都不好。” 萧信嗤笑一声,挑眉,“你知道吗?北疆那边的夷国,有个习俗。” “什么习俗?” 兰溪不明白他为何要提起这个。 “上一任王去世后,他的王妃,会被新一任的王娶下,而且,也会给王后之位。” “只要是女人,只要能生育,无论有无近亲的血缘关系……” “萧烨下台了又如何?新帝萧长卿登基了又如何,谁规定你兰皇后不能再嫁了?” “本王可不讲究那些虚名,也不讲究你是流转了几手的人。” “在本王这儿,你永远都是那个兰大姑娘。” “本王的侧妃之位,永远都给你留着。” …… 兰溪:…… 她想杀人。 当女人是货物吗?嫁完这个再嫁那个? 还有,什么叫流转了几手? 她哪有那般不堪! 若非……若非眼前这人的身份至关重要,兰溪真想下令,要身后的侍卫将他亡命在此地! 理智和冲动,在大脑中疯狂的旋转,咆哮。 兰溪深呼吸好几次,才压下那杀人的冲动。 咬牙切齿。 “有个问题,哀家当年就想问了!” “没想到隔了一二十年,你又说出来!” 兰溪的声音,似从牙缝中挤出来般,带着压抑的,欲要迸发出来的咆哮。 “为何……是侧妃!” 想不明白! 想了这么多年,她都想不明白! 萧信愣住。 对上兰溪那喷火的眸子,忽然,捧腹大笑。 “不会吧?” “你这些年那么怨恨本王……难道,是因为本王说了一个侧妃?” “哈哈哈……怪不得……骄傲如你兰大小姐,怎能容忍一个侧妃……哈哈哈……” 兰溪面色更黑,太阳穴隐隐跳动。 “哀家是让你解释,不是让你发颠。” 萧信笑够了,擦去眼角笑出来的眼泪。 清了清嗓,“侧妃嘛……那不还有进步的空间?本王是想着,给你个进步的空间,你能收收你那倨傲冷清的脾气,学着讨好本王,这样,本王赏你个王妃的位置,咱们皆大欢喜……” “无……耻!” 兰溪眼角抽搐许久,才艰难的吐出这两个字。 她以为这萧信是有了更合适的王妃人选,她想了两辈子都没想明白,京中有哪个女子的身份,能做主位让她做小…… 原来……竟是这么个混账原因! 再看面前的萧信,笑得跟幼时一般,得意猖狂…… 兰溪忍不住了。 怒道:“把他给哀家绑了!” 萧信的笑声哽住。 不可置信地抬头。 “你什么意思!” 怎么一言不合,又要动手? 兰溪深吸一口气,凤眸蔑然,语气倨傲,“刚刚一仗,让枢北王您忘了自己的身份吧?” “要知道,您如今,是哀家的阶下囚。” “只有找到哀家的妹妹,确保哀家妹妹性命无虞身体健康,哀家才会把你交换出去。” “怎么?哀家记得您还未年满三十吧?记性就这么不好了吗?” 萧信:…… “你不讲武德!” 他愤怒的咆哮,“刚才若非本王首当其冲,你哪能如此轻易的就逃出狼爪,逃出生天?” “刚才若非本王出手,你那贴身婢女早被抓破胸腔一命呜呼了!” “刚才你还信誓旦旦地说本王英明神武,怎一转眼……本王又要成阶下囚?” “好歹你也是大家小姐,京城贵女中头一号的人物,说话怎有一出是一出,翻脸无情不认人!” 兰溪等他发泄完了,这才幽幽道。 “王爷您仔细想想,刚才,哀家可应承您什么了?” “逼退狼群就放您离开?这话,哀家一个字都没提啊……” “更何况,王爷您怕是忘了吧。” “哀家既然自称哀家,那便是天底下丧了夫君的哀戚之人,是当朝的太后,什么贵女中的头一号,哀家可当不起这个称呼。” “死了夫婿的人,跟贵女这词,相较甚远……” “哀家不爱听,往后,可千万别提了。” …… 兰溪一番话,让萧信的面色,由通红到铁青,再由铁青到褐红。 他咬牙切齿,几番话语在喉间涌动,最后,变成一声怨怒的叹息。 “你……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幼年时,兰溪虽与他处处不对付。 但每次说话做事,也给彼此留三分情面的。 毕竟,兰氏是礼仪之族。 兰溪,更是京城名门之首,闺阁大家小姐。 可如今…… 怎说话做事,无半点原则本份。 说杀就杀,说打就打,毫无半点顾及! 虽说,这样杀伐果断的女子,更合他的心意。 但……他就想知道这些年发生了什么。 …… 兰溪把他的话,当成耳边风。 目送两个侍卫送青鸾离开后,这才缓缓从地上站起。 亲自从侍卫手中接过那绳索和链子。 绑住萧信的双手。 将另一端狭长的绳头,牵在自己手中。 而后,笑着道:“歇够了吗?歇够了就往前领路吧。” “反正一日找不到你那下属,一日找不到本宫妹妹的踪迹,本宫便日日跟着你在这大山中耗着。” 萧信看着手上的铁链,心头又是无奈,又是惋叹。 他算是…… 砸她手上了! …… 天色熹微。 日光将起。 彩云被烘托出绝美的形状,掩映着那初升的日轮,从山谷深处,缓缓上挪。 紫霞漫天。 林间,溢满七彩的晨光。 面带倦色的兰溪,被那晨光扫在脸上,稍微提了几分力气,强撑着精神,抓紧手中的绳索,质问着面前的萧信。 “你不是说,你已经看到他们留下的印记了吗?可我们都走了半个时辰了,怎还没见到你的人?” “若再找不到,那便入山太深了。” “你我回去都不好回去。” 萧信脸色也好看不到哪儿去,啐了一口,骂道:“本王算是发现了,这一群下属,全是糊涂蛋,看这行进路线……明显是迷路了!” “留下痕迹有什么用?一群晕头转向的玩意,一棵树上能留下三遍不同时间的痕迹,不是走昏了头又是什么?” 一个地方走三次,也是人才。 他都没脸说出口。 京城中的这群手下,仗着天高皇帝远他不在身边,一个个懈怠成什么德行,连山路都走不好了? 还有昨晚…… 没听到他的命令就往远处撤离…… 这样的手下,不要也罢! 萧信眼底掠过狠色。 下一刻,耳边一动—— “谁在那里!” 不远处,暗影里,有簌簌的响动声。 萧信发现了。 兰溪身侧的侍卫,也发现了。 飞身跨过去,长剑劈开面前的草木,朝那暗影处刺去—— “鼠胆狗辈!滚出来!” “哗啦啦——” 水流的声音,无比醒目,无比刺耳。 兰溪面上的表情僵住。 那飞身过去的侍卫,长剑,也在手中僵住。 僵直地指着那正蹲在地上如厕,原本便秘,如今被吓得失禁的男子。 男子一身灰色的短衫,短衫里,则是厚重的铁甲。 兰溪眼神掠过那铁甲时,瞳孔一缩,问萧信道:“他可是你的人?” 若非是精兵强将,怎会身穿铠甲! 萧信也抬头扫去—— 铁甲尾部,刻着小写的北字。 再观那男子的五官,确实有几分眼熟。 萧信上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扫过男子身上某处时,满目不屑。 这也……太小了。 “你可是赵成的手下?” 那男子自小练武,也算是一方好汉,但因为正在释放,被人突然捉住,来了个失禁。 如此奇耻大辱,让他心神恍惚。 如今,看到真正的头一号主子,这么突兀的出现在他面前。 失禁是止住了。 但大脑,有一瞬的当机。 口不择言的说:“是,是的……” “王爷,您……您怎么在这儿?” “您也来如厕?” 下一刻。一只大脚正中面门。 萧信本就脾气暴躁,在兰溪面前勉强能压住,遇到自己手下养的蠢货时,是再也忍不住了。 一脚踹过去,将人凌空踹飞,怒骂道:“爷不是让你们在旁边等着吗?你们滚到这什么鸟不拉屎的地方了!一个个嫌脖子挂的太久,活腻歪了吗?!” 那手下砸进草堆中,哎呦一声,痛的打了好几个滚。 疼痛散去后,听到萧信的骂声,这才将那惊惶的思绪,收回来。 裤子往上一提,趴地上就开始求饶。 “王爷饶命啊!” “小的们确实按照您说的……您说的在原地候着了。” “可那会儿赵成赵大人,忽然发现,附近似乎有狼群出没。” “为了寻找狼群和应付狼群,小的们疏忽了对那兰二小姐的管控。” “没想到,那兰二小姐,竟然衬我们不备……给溜了!” “您从漠北之地赶来京城,不就是为了将这兰二小姐给带走吗?” “如今出了这么大的披露,小的们如何有脸见你!” “赵成大人便下了令,让小的们跟着一起,先去找那兰二小姐的踪迹……” “谁知那位二小姐,不知从哪儿学的本事,左边虚晃一枪,右边又来一阵,神出鬼没,眨眼间,便在这林中丢了踪迹!” “小的们无奈之下,只能跟着赵成大人,一路往前寻找。” “找着找着……人没寻到,咱们迷路了还……” “还好王爷您来了,不然……真出不去了!” …… 萧信想杀人的心都有了。 他不用回头都知道,此刻兰溪的脸上,一定挂满讥讽和嘲弄之意。 几十个大男人,看守一个弱女子,人给跑了不说,一群人还给迷路了! 这就是他花钱养着的手下? 给他丢人都不够! 萧烨怒急。 冲过去想攥住这厮的脖子,送他去阎王殿听审。 可他忘了,他的双手被兰溪绑着。 往前不过走了半步,已被兰溪扯住。 女子冷冽的声音,让他愈发羞愧难耐。 第117章 三个目的 “十几个大男人看不住一个女子,还都是你底下的精兵强将……” “枢北王,你手下的兵若都是这番德行,哀家很好奇那三座城池你是怎么打下来的。” “你这样子。” 兰溪上下打量他一眼,讽道:“也用不上美男计啊。” 萧信面色愈发涨红难耐。 他虽长得粗犷了些,不是什么美男子,但拉出去也孔武壮硕,颇得北地女子的青睐,但凡出去游个街吃个饭,扔手绢的女子,能从城南排到城北。 怎么……怎么到她嘴里,竟如此不堪! 那被他踹了一脚的下属,见自家主子被人如此羞辱。 硬着嘴,回怼道:“你这女子好大胆子!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便对我们王爷冷言嘲讽,还把我们王爷的双手给绑住……你可知我们王爷的身份?还不快将王爷给松绑,将来也好留你一条小命!” 萧信涨红的脸色陡然变黑。 脑子呢? 喂狗了吗? 还嫌不够丢人吗! 用的着这蠢货在这里装大爷装大尾巴狼吗? “给本王闭嘴!” 萧信咬牙切齿,恼怒又懊悔。 多年没整顿京中的手下,瞧瞧这都成了什么牛鬼蛇神? 萧信暗自发誓,只要能从兰溪手中逃出生天,他要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回漠北,而是先留在京城整顿势力,将这一群酒囊饭饱的蠢货先给踹了! 这种人,也配听他的驱使? 兰溪不知萧信心中的懊恼。 她只冷笑着,隔着那洒满晨曦的树干枝叶,表情冷淡,“果然有气主,必有其仆。” “你这手下和你倒有十成像,本事没多少,脾气都不小。” “把他绑了,嘴也堵上。” 兰溪的语气愈发冰冷,眸光掠过那被堵住嘴巴的侍卫,落在他身后,那无尽的深林长道中。 心底的担忧,随着日光的每一寸上升,变得愈发凝重和沉痛。 苏家村北边的这座山,属于岳北山的分支,绵延近百里。苍茫无垠, 山林之间,除了恶狼之外,还有虎豹虫蛇等凶毒之物,就连经年的老猎人,都不敢探足其中,唯恐生出意外。 妹妹虽身负武艺,但一人之力怎可抵自然之力? 如今孤身一人落在这深山之中…… 生死难料啊! 兰溪想的越深,心头的怒意就越盛。 看萧信和那侍卫的眸色,便越不善。 最后,大手一挥,怒道:“全带回宫中,扔进水牢,严刑拷打!” “妹妹一日未找到,他们便在水牢多待十日!” “看是他们的嘴比较硬,还是骨头更硬!” …… 三日后。 水牢深处。 阴暗,不见天日。 哀嚎和求饶声,在这里,都销声匿迹了。 空气中弥漫的,是无法挣脱的绝望气息。 无数个穷凶极恶之徒,皆被绑住双手双脚,扔进这半人高的水域之中,无法移动,无法挣脱,日日如此,夜夜如此。 泡的他们皮肤溃烂,浑身骨头坏死,姣好的身形肿成水萝卜一般。 不知今夕何夕,不知日月更替,更不知自己还要熬多久。 只能绝望地等死。 哗啦啦—— 铁闸门被推开。 无数个紧闭双目,生不如死的囚犯们,倏然睁开眼,抬头。 灼热而疯狂的视线,凝在入口处。 疯狂的扭动着身后的铁链。 嘶哑又绝望的发出哀嚎。 “皇后娘娘饶命啊,小的知道错了,小的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啊……” “陛下呢,陛下!奴才有要事要禀报,事关江山社稷!”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萧烨你个混蛋!孬种,靠女人上位的畜生——” …… 腮雪看着这群魔乱舞的水牢,眉头微皱。 “都别叫嚷了,显得你们多无辜一样。” 她看着那叫嚷最凶的光头男子,冷笑。 “长安街上连杀十八条人命的难道不是你吗?你搁这儿装个屁的好人!” 目色转到那猥琐肥胖的男子身上时,变成轻蔑和不屑。 “还有你!偷摸进宫里非礼宫女,坏了多少女子的贞洁,别说萧烨那狗贼关你了,就是姑奶奶都恨不得先剁了你再阉了你!” 能锁在这里的,一个个都不是什么好玩意。 腮雪劈头骂道。 “闭嘴吧你们。” “谁再敢乱叫……我就当你们不满意这半丈的水深?本姑娘给你们打申请去,将你们挪到那两米的水牢中。” “若嫌不够,再往里头塞两条蛇,让你们体会体会那神仙滋味,如何?!” 此处的水牢,还不是水牢里最残忍的牢房。 半丈的水高,只到腰部。 下半身虽泡肿了泡的溃烂了,但上半身,还留有喘气的空当。 这水牢中,最可怖的牢房,是那水深两米的牢房。 里头的罪犯,得踩着凳子踮起脚尖,才能勉强将脖子透出来,得一喘息的机会。 最嚣张的反贼暴徒,在其中,也熬不过三个日夜。 那绝望中,一寸寸窒息,等死的滋味,比凌迟还残忍。 所以,刚才还叫嚷吵闹的暴匪们,听到腮雪的这声威胁,一个个缩回脖子噤了声,不敢再乱言语。 腮雪见他们闭嘴了,也不再威胁。 提着那挂在湿潮墙壁上的油灯,来到最近的那一处单独的牢房。 牢房内。 男子赤裸着上身,盘腿坐在水中,调息打坐,闭目养神。 腮雪敲了敲那门框,“王爷醒醒,主子叫您。” 闭目的男子,陡然抬眸。 眼底,刺出精犀的利芒。 正是枢北王萧信。 …… 三日前。 兰溪本准备命手下之人,将那整座山林盘查搜索一遍,以寻找妹妹的踪迹。 可惜,体力不支。 没走几步,便倒地昏迷,一睡不醒。 兰家军急忙将她送回后宫,将枢北王萧信,以及他的那些属下,也打包一块,塞进后宫的水牢之中。 至于那苏家庄,则派了重兵镇压围堵,封锁了关于金矿的一切消息。 昏迷了三日。 太医针剂药物不停,折腾的心都快操碎了,才将兰溪从死亡线上拉回来。 并且放话。 “半年之内,若再受累受病,就是华佗来了也难治。” 还说。 “小月子未出,便乏累至此。身体本就虚弱,往后,几乎不可能再有孕了。” 太医说这话时。 腮雪和凝霜,眼眶瞬间腥红,眼泪簌簌的掉。 而躺在床上的,刚恢复意识的兰溪。 竟能笑着接话,道:“太医说笑了。” “哀家如今是一国太后,天下皆是哀家的子女,哀家还要什么孩子?” “而且,哀家这身份,再要孩子,您觉得合适吗?” “如此便好,一劳永逸……” 太医被这话堵得气也不是,恼也不是,甩了袖子离开。 而兰溪稍作休整后,便命腮雪来水牢中,将这位枢北王请到芝兰殿…… 腮雪对枢北王的认识,仍停留在多年之前的那个小胖子身上。 此时,看着他精壮的肌肉,忍不住道。 “多年不见,王爷变化可真大。” 一边说,腮雪一边命人将那牢门打开。 守卫压着萧信,从牢中出来。 萧信在水牢里待了三天,不似别人那般憔悴,竟还一副精神奕奕的样子。 看清楚腮雪的五官后,眯眼,笑道:“是你啊。当年拿扫把抽本王那丫头。” 腮雪嘴角抽了抽。 “王爷记性真好。” 萧信旁若无人的裹上那守卫递来的外衫,从水牢中出来,行走之间,锁链碰撞在一起,发出尖锐刺耳的摩擦声。 他恍若未闻,“你家主子怎么样了?不就是通宵爬了个山吗?不就是妹妹逃走了吗?怎么还给气的当场昏迷了?” “多年未见,你家主子的心性大不如前啊。” 他嘴上调侃着,心里,却带着些担忧。 那日兰溪昏迷时,状态明显不对…… 可惜他根本来不及上前,便被那一群“忠心”的侍卫堵住,连说话的机会都不给他,直接将他压至这水牢之中…… 呵! 想他从前是威风凌凌的二皇子,如今是漠北说一不二的枢北王,何时……受过这等待遇! 好在。 那女人终于想起他了! …… 一刻钟后。 芝兰殿内。 满屋子药味中,兰溪见到了萧信。 春天的日头,带着暖意,从窗柩外斜斜地散进来。 院外那几株桃花树,开出轻粉秾艳,错落交织的花幕。 蜜蜂在其间忙碌着,金色的翅膀上,折射出淡淡的生的辉光。 兰溪穿着一身素锦的裙子,面色苍白如血,唇间一抹嫣红。 斜靠在贵妃榻上,看着这窗外的春景。 萧信进来时,看到的便是这一幕。 一时,不知窗外是景,还是窗内是景。 他痴迷的眼神,放肆的在兰溪身上流连着。 耗干了兰溪的好脾气。 兰溪收回落在窗外的目光,回眸,朝他撇去,冷声道:“怎么?眼睛不想要了?那就直说,哀家亲自替你摘了。” 萧信咳了两声,清了清嗓,忙看向别处。 一派正经的胡说八道。 “兰大小姐生成这般模样,不让人欣赏,岂不是辜负上天的一番安排?” 兰溪低头,看着自己不带任何血色的,干瘦的双手。 唇角,扯出冷意。 “本以为在水牢清醒三天,能治治你这一身的臭毛病。” “看来三天是不够啊。” “王爷您若想念水牢,觉得出来的日子太舒服了,哀家不介意……将你再送进去,关个十天半个月,洗洗脑子,如何?” 萧信急忙摆手,如避蛇蝎,“大可不必……” 兰溪收回双手,长眸微眯,带着警告之色。 “那就闭上嘴别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萧信撇了撇嘴,没敢再开口。 而是打量起这屋内的摆设。 咂舌,“布置的倒挺豪华,据说每一样物件,都是萧烨那厮下江南给你采购买回来的?” “你不是对那混账由爱生恨吗?怎么还住在这儿?” “赶明儿,等你去漠北了,本王让你见识一下,什么是真正的金屋藏娇,北疆的那些珠宝玉石,本王用麻袋给你装着塞屋里,哪用这么可怜巴巴的,就镶嵌这几块——” 砰。 兰溪终于忍不住了。 拍桌。 “王爷,水牢里您都走一遭了,还没弄明白自己现在的处境吗?” “本想拿你换哀家妹妹一条命,没想到你的手下竟如此不中用,把哀家妹妹弄丢了……” “这趟交易咱们做不成了,但没关系,你这个人质还在本宫手中。” “一刀斩了你,未免太过便宜你。” 兰溪上下打量着萧信,像打量着一个待价而沽的货物一般。 “您说,您这一颗项上人头,值几个城池呢?赫连太妃又会拿什么……换回她心爱的儿子呢?” “五十万大军的军权?” “还是你枢北王封地的归属?” 兰溪笑看那萧信的脸色,寸寸变黑,黑如锅底。 “你这颗脑袋,是我兰溪经手的,最贵的一颗脑袋了。” 提起这桩交易,兰溪眼底的疲色散去不少,人也有了些精神。 而她对面。 手脚皆绑了数十斤重的锁链,行动困难的萧信,恼怒不已。 “你我之间,就无半点情分了吗?” 兰溪奇了。 反问他,“你我之间,有何情分?” 萧信噎住。 许久,狠狠吐出一口气。 “这次,算本王认栽!” 他不远千里赶来京城,目的有三。 一是将兰溪之妹兰絮,想办法接回漠北,未来以此为人质,要挟兰氏。 可惜……败北! 二是整顿一下京中多年未整顿的势力,好为将来兵临城下做准备。 可惜……出师未捷身先死! 京城城门都未踏进去,就跌进苏家庄……跌进兰溪这深坑之中! 第三,则是打探清楚兰氏和那新帝……他那好皇兄之间的关系! 满城的传闻与流言蜚语,一面说兰氏萧氏为了一个平民女子撕破了脸皮,一面又说兰溪和萧长卿卷鲽情深…… 眼见为实耳听为虚,他必须得亲自过来瞧瞧,才能弄清楚兰氏和新帝之间,打的什么眉眼官司。 没想到,这一番折腾下来,自己会被深困在这后宫之中。 第三个目的,倒有实现的可能…… 萧信心中盘算着,不曾想,正厅的帘子被撩起。 那有过几面之缘,一直伺候着兰溪的凝霜丫头,快步走进来,面上带着纠结与难隐之意。 “主子!前朝那位又来了!” “您昏迷这三日,他魔怔似的,连早朝都不顾,日日在外面守着,奴婢们赶也赶不走。” “往常都是在院外候着。” “可今儿,不知那个小丫鬟说漏了嘴,说您醒了……” “那位铁了心要进来,奴婢拦也拦不住!” 第118章 乱成一团 兰溪眼底浮起淡淡的厌恶。 她并不想见萧长卿。 但不等她回绝,萧长卿已闯入院中,眉眼之间,难掩担忧。 兰溪面色微变。 扫了一眼一旁竖立的萧信,指了指那床底的位置,“你先藏起来——” 萧信脖子一梗,“凭什么要躲!老子行得端坐得正,老子——” 兰溪不耐地飞了一个眼刀子过去。 “床底还是水牢,你自己选。” 殿外,萧长卿那熟悉又遥远的声音,从窗棱透进来。 “冒昧前来,倒惹你烦闷了。只是心里实在放不下,不亲眼看到你安好,日夜难眠。” “前些日子到底做什么去了,怎么竟昏迷三日……” “如今可好些了?” 屋内。 萧信撇撇嘴。 看着窗扉外,那道清冷如松柏的身影,眼底滑过莫名之色,“本王这位皇兄,对你倒有几分真心。” 同为男子,自然能听出同性话里的未尽之意。 他来这趟京城倒是来对了。 传言,果然有误。 男子向来都很简单。 心里装着一个人,便再也容不下其他女子的。 那所谓的平民女子,应该是放出来的噱头。 不过,知道了真相,他眼里并无多少喜悦之色。 皇位你都多走了,如今,本王看上的人你也要夺走? 天下好事全让他赶上了吗? 他不同意! 萧信正要插嘴,兰溪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床底的位置。 萧信表情僵在脸上。 兰溪端起那案桌上的茶盏,晃了晃其中的茶水。 水流波动的声音,暗示着水牢在等着他。 萧信一腔冲动,皆被这水牢的威胁给按下。 他无奈,重重叹了口气,不甘不愿地朝那床底走去。 雕花的床板,带着沉香木特有的馥雅清香,床单幔帐上,也皆是绣满花叶枝蔓。 萧信嫌弃地撇了撇嘴,强忍着骂人的冲动,硬着头皮躺进了床底。 想他萧信本是天皇贵胄,本该一生荣宠,衣食无忧,却被兰氏算计,赶到漠北。 在那黄沙弥漫的苦寒之地,洗筋伐髓,苦练杀敌本领。 熬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熬出生天,有了几分威名。 可前脚还未踏进京城,后脚就被兰溪这女人给捉住,先是水牢三日伺候,还嫌不够,如今还被逼着钻进床板子里…… 只有那人人喊打的采花贼才会钻进这玩意底下! 若让兵营中的将士,知道他如今这模样,他这一世英名,算是彻底给毁了! 想到这儿,萧信忍不住,又往床底板的深处钻了几寸。 若让萧长卿那厮看见。 这皇位……他也没脸抢了…… …… 萧长卿听到了屋内细碎的动静。 但并未往自己那多年未见的,同父异母的弟弟身上想。 他停在廊上的脚步,略微踯躅。 “若不便见客,朕也不进去了。” “你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和太医院提,朕的私库里有许多早年搜寻的珍稀药物,你是知道的,还有这些医师。” “宫里的太医虽然医术尚可,但用药治疗时,难免过于保守。” “朕在京中的宅子里,养有许多民间的名医,若你需要,朕命他们进宫为你诊治。” 兰溪躺在榻上,眼皮沉沉地垂落着。 刚才同萧信的一顿周旋,已耗尽了她全部的力气。 此刻,听着窗外传来的,萧长卿那饱含关心的话。 她心中只余冷笑。 可唇角动了动,连那冷笑的弧度都没撑起来。 适逢小产,本就虚弱不堪。 为了寻找妹妹,夜入深山险境,从狼群里死里逃生。 又通宵达旦地跟着萧信寻找妹妹的踪迹。 最后得知妹妹失踪,心情骤然沉落。 大悲大怒之间,昏迷过去。 若非宫中的太医有些真本事在身,她只怕……这一觉醒不过来了! 好不容易得来一场重生,一切能重头再来,她怎甘心就这么病死过去? 兰溪复又打起精神。 让自己情绪平复了些。 同那廊外的萧长卿应付着。 “珍惜的药物,哀家这里也有,若陛下真的有心,不如将那半颗太岁,也跟哀家送来?” 太岁一词,屋内屋外,皆沉默了。 当年。 萧长卿不顾自己的生死与危难,将先帝为他寻了半生的太岁,送给兰溪,救了兰父一命。 二人的因缘际会,也由此起。 兜兜转转,二人翻脸成仇。 如今再提起太岁,彼此心中,皆是一阵恍惚。 “算了。” 兰溪摆摆手。 心里疲惫至极。 “你不来打扰哀家,便是最大的帮助了。” “陛下想尽孝心,如今也尽到了。” “哀家还活着,你可以放心的走了。” “前朝事多,何必因一弱质女流,耽误了天下大事。” “您请吧,哀家就不送了。” 兰溪下完逐客令后,从榻上起身,撑着腮雪的手,想往里间走去,躺床上歇会儿。 可双脚刚一落地,便似踩在棉花上一样。 双膝一软,天旋地转。 她惊呼一声,右手无力的,想抓着那案桌。 可手从红木桌案上脱落,顺带带翻了那案桌之上,琳琅满目的瓷器。 瓷片破碎声,尖锐又刺耳。 那绵延不绝的碎裂声中,穿插着宫女的惊呼声。 “娘娘!您小心!” “娘娘——” 砰—— 门被撞开。 素来温和守礼的萧长卿,不顾身份地冲了进来。 他目染担忧,面色发青,唇边,带着唏嘘微起的胡渣。 兰溪昏迷了多久,他便有多久未入睡。 憔悴又狼狈。 “娘娘!您醒醒!” 歪在腮雪身上的兰溪,觉得自己好似那波浪澎湃的大海中,那随时会被倾覆的小舟。 天旋地转,入目皆白。 她整个人瘫在腮雪身上,连开口说话的力气都消失了。 好像,又要撑不住了…… 兰溪狠狠咬了一口下唇。 殷红的血,滴在惨白的下巴上,为她增添几分脆弱的妖冶,病态到极致的艳丽。 唇上传来的剧痛,让她得到了一瞬的清醒。 但并未维持多久。 那眩晕感,又逼得她双目发昏,不能视物。 直到—— 一股清冷的,带着龙涎冰片樟木的香味,渗进她鼻尖。 接着,覆上她的唇。 细软的帕子上,是专门调制的药香。 抵在她的鼻尖。 垂在她的唇边。 男子的声音温和似水般轻柔,好似能解人烦忧。 在兰溪耳边缓缓流过。 “是朕自己配置的药香。” “朕这几个月睡眠不好,夜夜难眠,但前朝政务繁忙,又不能不处理,便从书中找来这味古方。” “提神醒脑,用来解乏效果不错。” “但药物终究是药物,若不恢复作息,将身体调理好,神丹妙药也不管用。” “你想要权势,朕给你,你想垂帘听政,朕也可以跟朝臣们商议,你想护着兰家,朕也不拦着。” “何必……要用自己的身子做赌注,将自己折腾成这般模样?” 啪—— 因那药香,暂得了几分清醒的兰溪,猛地伸出手,用最后的力气,将那丝帕打飞在地。 她撑着腮雪的胳膊,唇边的血渍,渐渐凝固。 “轮得到你来装好人?” “哀家这副身子,之所以如此不堪,也有你萧长卿的几分功劳啊。” “那碗打胎药,可是您亲自派人替换的。” “怎么,您觉得打掉自己的种太过愧疚,太过丧尽天良,这会儿过来赎罪来了?” “萧长卿,今生今世,想让哀家原谅……” “做梦!” 兰溪抬手,擦去唇边的血渍。 “你们有孩子了?!” 恼怒闷沉的男声,终于憋不住了。 萧信一个轱辘从床底下翻出来。 他双目瞪得极圆,几乎成了虎目,那含威带煞的双眸,落在萧长卿身上时,完全一副要将他生吞活剥的模样。 不可置信地开口怒骂:“你这混账!” 萧信一拳揍过去。 “你还算个男人吗?你是什么身份,她是什么身份,你们之间可有什么名分!谁给你那不要脸的劲儿,让你敢对她下手的!” “你若敢作敢当,老子敬你是条汉子!” “你都他娘的干的什么窝囊事?亲手将孩子打掉?” “信不信老子亲手将你脖子捏断,看你如何继续当这人面兽心的混账!” 萧信怒到极致。 萧长卿如今的所作所为,这副德行,还不如做当年那个痴呆不足的傻子呢,起码当傻子还有几分人性! 萧信挥出去的拳头,被萧长卿偏头躲过。 萧信怒意不减,一边骂着,又是一拳挥了出去。 这回,眼看要落在萧长卿面上时,被兰溪呵斥住。 “住手!” 兰溪强撑着,艰难地开口,“哀家和他之前的事,哀家自有分寸,不必外人插手。” “外人?!” 萧信气笑了,指着萧长卿的鼻子,骂道。 “你告诉老子,谁算内人?这个打掉自己种的畜生算内人吗?” “兰溪啊兰溪,枉老子以为你是个杀伐果断敢爱敢恨的,跟其他闺阁女子一点都不一样。” “原来,你竟也是个没种的!” 啪。 话刚说完,脸上便挨了一巴掌。 这巴掌不是兰溪打得。 因为她已无半丝力气。 这巴掌,是腮雪抽的。 以下犯上,以奴婢之躯敢对王爷动手,那是凌迟处死的死罪。 可腮雪通通不在意了。 她指着萧长卿和萧信,骂出了心中所骂之话。 “你们两人在这里叫嚷什么?你们谁又比谁高贵?” “枢北王,您是什么身份,我们娘娘是什么身份?娘娘做事,你有何资格说三道四插嘴插舌!” “您想要耍威风,请您回您的漠北耍威风去。” “这里是芝兰殿,是皇城,是我们娘娘的私寝里,娘娘不传召,你有资格开口吗?” 萧信气急,“你一个伺候人的婢女……” 也敢在他面前说教! 腮雪惨然一笑,“对!” “奴婢确实算不得什么人物。” “可奴婢就算再不是人物,那也是芝兰殿里的人,是娘娘身边的人,奴婢代表的是芝兰殿,代表的是太后娘娘!” “王爷您如此轻慢,可是对太后不尊,对皇室不满,对朝堂有异议?” “您不如直接说您不满意这新帝,想揭竿而起自立为王得了!” 萧信噎住。 “好你个伶牙利嘴的丫头,本王……” 腮雪没再理他,而是将怒火,又对准了萧长卿。 “陛下之前对我们芝兰殿百般为难,如今又假意关心,好像处处都在为我们娘娘着想一般。您这前言不搭后语的行为,奴婢是真看不懂了。” “假若您此刻是真想让我们娘娘舒坦,那奴婢告诉您,我们娘娘最需要您做什么!” 萧长卿眉头微皱,心底涌起不好的预感。 果然,下一刻,那胆大包天的丫头笑的畅快。 “那就是滚出芝兰殿!” “咱们主子一日不见您,便能舒坦一日。十日不见您,便能舒坦十日,一辈子跟您老死不相往来,便能长命百岁!” “陛下您既然真心为我们主子好,那就麻溜的带着你的东西,带着你的人,从芝兰殿门口滚回去!” 一番泼辣的骂,让萧长卿和萧信迟迟无法回神。 腮雪孤注一掷,似个疯子一般。 眼里早没了那些尊卑贵贱,那些大不敬是不是要砍头的想法。 她心里眼里,只余对自家主子的疼惜,对这群男人的怨怒。 “今日奴婢也豁出了,就算这条命不要了,也要将你们赶出去,给主子留条活路!” 语罢,一手抓起旁边的扫帚,另一只手腾出来,抓过那博物架上的杂物。 似老百姓砸游街的昏君一般,腮雪手中所掠过之物,皆纷纷扬扬地摔在萧长卿和萧信脸上。 “有多远滚多远,我们芝兰殿不欢迎你们!” “对!这里不欢迎你们!” 清脆的童声,从门外传来。 顺着那话音,一个穿着宝蓝色小袄子的少年,手中抱着书册,双眸喷火,快步走进来。 正是已被圣旨明文定下身份的萧钰然。 萧钰然到了芝兰殿,跟着几位博学的大师傅求教,才明白从前的自己,所做的学问漏洞百出。 那之后,就算搬到了芝兰殿,也极少出门,日日醉心于书册之间,纠研学问。 三日前,得知兰溪昏迷回宫,他心中也很是担忧。 毕竟,他是她名义上的继子,且她对他,用心照料,无一处错漏,新帝登基,又为他请封了官职和爵位。 这份恩情,是再造之恩,是值得他用往后,肝脑涂地效忠的恩惠。 他这几日,眼见母后昏迷不醒,深切的感受到了自己的愚钝和无力。 他自知自己在医术上帮不了什么忙,便将自己缩成透明人一般,不打扰凝霜姐姐她们为母后求医。 可没想到,母后刚清醒过来,他都没来得及传召觐见,这些人便围堵过来要在芝兰殿闹事? 真当他们芝兰殿没有男人吗? 他虽年少,但也能撑起半个门楣! 第119章 城南花会 萧信眯起眼,扫视着还没到自己胸膛的萧钰然。 眼带轻蔑。 “毛都没长齐的小子,也敢来这里撒野?” “等本王和兰大姑娘的孩子生出来,本王头一个就要除了你。” 嫡不嫡长不长的,占着兰溪长子的位置,看着就碍眼。 早除了早清净,将来好给他的孩子腾地儿。 浑噩的兰溪,迷迷糊糊听到他这几句叱骂,气得按住了自己的人中。 他们的孩子? 他们之间清清白白有个屁的关联? 请不要往她头上胡乱戴帽子。 萧长卿目色也微怔。 眼底掠过凉薄的冷意。 语气,亦如初冬的碎冰。 字字泛寒。 “赤口白牙,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私闯宫闱,朕还未治你的罪呢,你倒自己站出来请罪。” “非诏不得进京,怎么,你是真要反了吗?” 萧信自小便养成霸王一般的性格,在漠北更是万人之上围捧着,怎受得了萧长卿这般挤兑? 顿时怒道:“若非兰氏插手,如今皇位怎轮到你——” “闭嘴!” 兰溪实在忍不了了。 这一屋子的人好似苍蝇一般,围在她耳边不停地吵闹。 “人都死了吗?来人,把他们全给本宫丢出去!” 暗处的隐卫得了吩咐,立刻冲进殿内。 对待腮雪和萧钰然时,还温柔些。 可将萧长卿和萧信拖出去时,则无半点怜香惜玉之心,暴力之至。 人一走,屋内霎时安静下来。 兰溪撑着疲惫虚弱的身体,瘫在了软榻上。 脑海里,想起自己今早刚醒时,宫女在她耳边说的话。 “娘娘,兰家军已按照您的吩咐,换了驻地,全部驻扎在苏家村外围。” “咱们但凡能出动的人手,皆进了山去寻二小姐。” “可三日过去了,二小姐仍然音讯全无……” …… 兰溪抓着那垫子的手,骤然缩紧。 指甲狠狠掐着掌心。 妹妹定是,凶多吉少…… 她就算再不想面对这个事实,也没办法再继续骗自己了。 倘若那日,妹妹走时,她留住她就好了。 倘若那夜去苏家村时,她再快一步就好了。 一步错,步步错。 那个自小倚在她的身侧,拉着她袖子叫长姐的人…… 就这么消失了吗? 兰溪心中痛极。 咳了两声,咳出满襟的血渍。 眼底的哀悼,悔恨,在殷红的血渍的刺激下,渐渐溃散,变成坚韧和狠厉。 都该付出代价。 不是吗? 她的代价,是此生不得圆满。 掳走妹妹的枢北王,也要付出代价。 还有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那已登上帝王的萧长卿。 又岂能置身事外! 兰溪盘算着那些筹谋,呼吸,渐渐平稳下来。 她手指摸索着,探向那边的茶碗。 用冷掉的茶水,压下那喉间的腥甜。 缓了许久,身体渐渐恢复了些力气。 透过窗外,望着满院子神色各异的人,心底,渐渐生起几分筹谋…… …… 三月三,桃花节。 长街内外,人潮涌动。 豆蔻一般的少女们,穿着色泽明艳的衣裙,鬓边插着各式各样的簪花,如蝴蝶一般,穿梭在人流当中。 连空气,都因为她们的穿梭流动,而变得鲜甜清亮。 提及那正午时分即将在城南举办的桃花会,更显神采飞扬。 互相交换着彼此得到的信息。 “你们听说了吗,这次桃花会太后娘娘会亲自出席,选出少女们壶中最美的那一只桃花,冠为花王,还有重金做奖励呢!” “也不知太后娘娘偏好哪种颜色的桃花,浅粉,淡红,秾红,花的品种各有千秋,不知哪知有幸,能做太后娘娘那殿中之物。” “别想那么多啦!再过两个时辰桃花会便要开始了,再不过去占位置,咱们连太后娘娘都见不到了,更别说去夺那头名了!” 姑娘们捧紧了手中的花束,用黑布蒙着,加快了步伐,往那南城赶去。 城南的明月楼。 上下五层的大型楼阁,能容纳数千人的大安朝第一酒楼,此刻,无论是天字号房间,还是一楼大厅的散位,皆被提前半个月都预定抢光了。 满京城的达官贵族们,争抢着将位置预定下来。 大厅的一个位置,在昨天夜里,还上了黑市的拍卖会,被拍出三百两银子的高价。 炙手可热的程度,可见一斑! 明月楼,便是太后娘娘指定,举报桃花会的地方。 届时,太后娘娘将凤驾亲临,与民同庆此节。 今日正是三月三。 天还未亮,明月楼外,看热闹的百姓们,围了里三圈外三圈,你推我挤地,想往那人群最密处再前进两步,若非明月楼有先见之明,请了许多武馆的弟子来维持秩序,只怕要发生不少踩踏事件。 到了巳时,达官贵族们也开始坐着自家的马车,途经人潮拥挤的街道,往这明月居赶来。 围观的百姓们,十年八年都没见过这么多的高官贵族,今日彻底见了个稀罕。 更有些消息灵通的,指着那一架架马车,为众人解释道。 “看见了吗?那由六匹骏马拉着的,绘着虎爪的那一架马车,那可不是一般身份的人能坐的,得有爵位!起码……还得是个侯爵!” 话音刚落,马车帘子被掀开。 素来爱穿骑装的慕容川冶,今日穿了一身红色宽襟阔衣,头戴额玉,唇红齿白,意气风发,好一番鲜衣怒马少年时。 那正在为群众们解释着马车规制的热心人,猛地拍了一把大腿,声音难掩激动。 “瞧见了没!我就说这不是普通爵位的人能坐的吧?快看看这是谁!这可是当今勋贵之中的头一位!年仅二十六便成为当朝第一勋贵的国公爷慕容国公!” 人群中爆出惊叹声。 那热心人见状,又解释道:“说个你们更难以想象的,是这国公爷后院之中,无一女子随侍!堂堂国公爷,不说有妻有妾了,连个通房丫鬟都没有,干净的不像个男人,甚至,京中隐有传闻,说这位国公爷……” 他卖了个关子。 人群顿时响起一阵嘘声。 “别卖关子了!你倒是说呀!听得我抓心挠肝的!” “是啊,这咱手头也没什么银子,不然好歹打赏你一个……” 那百事通热心人很享受众人的追捧,见气氛够了,这才摸着胡子道。 “传闻……有两个。” “一是说这国公爷之所以不近女色,是因为他根本就不喜欢女人!他喜欢男人!” 人群嘘声更重。 这怎么可能嘛! 那慕容国公看起来精神阳光的样子,半点都不像那勾栏里的兔儿爷。 百事通又道:“还有一个传闻……” 他压低声音,故作神秘。 “据说这国公爷,心中有人了,这才久久不成家,至于他那心中之人,正是今日桃花会的召集者——” “住在芝兰殿的那位太后娘娘!” 人群霎时安静。 这……这是能说的吗! 下一刻,一捧桃花砸在那百事通头上,与之同时的,还有女子银铃一般的斥骂声。 “好你个胡言乱语的糟老头子,本以为你有几分见识,没想到也是个一瓶子不响半瓶子晃荡的玩意!” 说话的,是一位陌生的平民女子。 她手中的桃花,本是来参与这桃花会用的。 可刚才听到这糟老头子放肆的话,实在觉得难以容忍,这才抛了今日的胜负欲,冲过来要和这老头子分辨个明白! “当今太后娘娘出身兰氏,满腹书香,岂是你这等人可以随意污蔑的?” “太后娘娘同那所谓的国公爷,满打满算也不知才见过几面,有个狗屁的私情!她们有那时间吗!” “你这老头,张口闭口便污蔑当今太后,太后娘娘的清誉都是被你这等人给玷污了的!” “还不快些退下,省的在这里丢人现眼!” 那平民女子越骂,心头的怒意越盛。 这群男子大概不知,太后娘娘如今的威望,在她们女子之中,有多高盛。 太后娘娘上个月刚建了一个如善堂。 知道那如善堂是做什么的吗? 专门救济资助那些孤苦无依,被父兄厌弃,被母族和夫家都不再收留,无处可去的可怜女子。 这些连活命都成问题的女子们,到了如善堂内,不仅有吃的喝的,还能根据自己的爱好,去学个技术! 针织女工自不必说了。 甚至还能读书学字做个文化人! 这种好事放到从前,那是想都不敢想的啊。 她自己就住在城南的大杂院内,自小见过无数个流落至此,无家可去的可怜女子。 有的为了生计做了暗娼,有的迫于无奈去做了小妇,有的手指头都快磨烂了,为了那几个银钱,大冬天还要去浆洗衣服,被人欺辱了,更是咽下委屈暗自垂泪。 相逢时,彼此叹一句—— 身为女子,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然后再各自回到自己那悲惨的生活中,日复一日的继续苟活。 但太后娘娘的如善堂建了之后,一切都不一样了。 隔壁那位夜夜以泪洗面的寡妇,那位不堪邻居骚扰却无可奈何的姐姐,那几位活不下去快要去花楼卖身的幼女,皆得到了如善堂的收留。 上旬,她甚至见到她们头上戴了银簪。 眼底,透着对往后的日子,期盼的光。 从那一面之后,她便暗暗发誓。 往后谁再说太后娘娘半句不好,她是一个字都不会信的! 千百年来,多少次改朝换代,多少个皇帝轮流着坐,一个个恨不得将天下百姓压榨得底朝天,谁又在意她们这些底层的卑微的女子,活得好不好呢! 无论是往后还是今日,但凡她再见到这般诋毁太后娘娘的人,再动起手来,她可是要抡着拳头上的! 那“百事通”见周围围观的女子,皆对他露出凶神恶煞的模样,忙缩了脖子,找了个角落,悻悻地缩进去。 罢了,今日是这群女子的主场,他不来也罢! 他的离开,并未影响到这桃花会的盛况。 又有其他人自告奋勇地站出来,指着那琳琅满目的花车和座驾,为众人解惑。 “瞧见没,那挂着青色龙璃的,不是别家,正是当今国舅家!” “新帝登基,韦氏一族可占了大便宜了,原本已经快要萎靡不振的老牌世家,因为新帝,再度复出,成了当今京城炙手可热的新贵!” “不——” 那人又解释道:“不能说是新贵!新帝如今才刚登基,正是年轻力壮之事,往后还有几十年的统治光阴,等几十年后,这韦家必将如日中天权势滔天!” 这时,有人插嘴了。 “权势滔天?能比得过百年世家兰氏吗?” 那人斟酌两句后,认真道:“若是从前还真比不过……” “可是兰氏,如今实在是可惜了啊……” 他解释道:“兰氏曾经靠什么起家的?不就是手掌天下文脉吗?” “可到了这一辈,兰氏底下只剩下两个女子,女子如何执掌文脉?” “而且,最近有消息称,兰家二小姐失踪了,生死未卜。” “这就意味着,等兰丞相一致仕,整个兰氏,嫡系只有宫里那位太后娘娘能撑着了。” “光靠她一人,如何撑得起来?” “痴人说梦!” 第120章 韦家小姐 这话问出来,顿时便有女子,一拥而上,要为兰太后辩个明白。 那分辨声还未出来,便听人群中传来惊呼声—— “快看!那是韦家的二姑娘吗?” 只见那韦家的马车上,帘子被掀起一角。 露出半张如玉般雪白的侧脸。 从那侧脸的弧度和那耳边的玉饰上,似乎能窥见那主人圣洁如兰,高亮华贵的气质。 大家又议论起来。 “据说这位韦二姑娘,自幼饱读诗书,比起当年的仁孝皇后,有过之而不及。” “有学识有涵养,这些都不打紧。” “但听说,这位韦二姑娘的模样,肖似其姑姑,也就是过世的仁孝皇后……” “光靠着这张脸,新帝便要对她怜惜三分!更别说彼此还是血缘上的亲表妹。” “只怕,往后要入了宫当主位娘娘的。” …… 人群议论纷纷。 闲言碎语,顺着那缝隙,传进马车内。 那刚掀起帘子的少女,听到人群这般袒露见骨的话,略带惊慌地松开了帘子。 鹅蛋一般白净的面上,浮起一抹红云。 带着难掩的羞恼。 “怎么能这样乱说呢?我和表哥还未正式见过面呢……” 她一边说着,一边摸上了自己的脸。 语气怔愣。 “真的和姑姑很像吗?” 从小到大,便有无数种声音,告诉她,她生的和那去世的仁孝皇后几乎一样的面盘,将来是要去宫里做主子,过金尊玉贵的生活的。 就连祖父,也常常会看她入神,之后含着眼眶中的泪,命库房多备些好东西,送到她的闺房之中。 她的对面。 那穿着一身鹅黄色长裙的女子,笑着点了点头。 埋下脖颈,掩去眼底的嫉恨之色。 夸赞道:“咱们姑姑长得端庄大气,二姐跟姑姑有七八分的相像,那是好事呢。” “姑姑有福气,二姐也有福气。” “满京的贵女,有谁能如二姐一般,跟天子做嫡亲的表兄妹呢?” 韦家家主韦安悬底下有三子一女。 女儿入宫做了皇后。 儿子们各自娶妻生子,在朝堂任职。 韦家嫡出的孙女辈,只有二小姐韦清荷一人。 和新帝承元帝,是正经的表兄妹。 韦家其他的女儿们,皆是庶出。 包括这位开口的黄衣少女,韦家七小姐,韦如霜。 说起来,韦家的姑娘们,出身最卑微的,便是这韦如霜了。 父亲是韦家的庶子,京中只得了一个七品的闲职混日子,好在靠着仁孝皇后母家的名头,娶了大家族王氏的女儿,才能勉强维持住平日的吃穿用度和支出。 可惜,七小姐韦如霜,不是从王氏肚子里爬出来的。 她的生母,身份极为不堪,是烟柳巷子里的暗娼。 使计对韦家三爷下了药,珠胎暗结。 等肚子有九个月大的时候,大张声势地闹到韦家家主面前,求一个名分。 韦三爷又气又怒,像吞了苍蝇一般恶心。 可在父亲的威逼下,不得不妥协。 他怯懦了,王氏更无法冷静了。 仗着身份,堂而皇之的在那暗娼生育之日,将大人掐死,并且盖了一个难产的名头。 至于生出来的韦家七小姐韦如霜。 更是看都不看一眼。 直接丢给下人,扔到京郊的别院中去。 如今到了成婚的年龄,想着借此攀个姻亲,这才将这位七小姐从京郊接回来。 第121章 拈酸吃醋 韦如霜自小在京郊长大,又因为身份问题,受尽了冷眼和磨难,行事风格和性格,同其他生在在金丝笼里的韦家小姐,截然不同。 处事机灵,又擅长溜须拍马,再加上她进府之后,有韦氏血统的新帝萧长卿成为了摄政王,韦家家主韦安悬,认定这个孙女也是有福运的,便对她照顾有加。 韦如霜在韦家的处境,这才没那么尴尬。 不过这韦如霜手太长了。 前些日子在宫外散播兰氏谣言的事,便有她的插手。 后被兰溪发现端倪,捅到了萧长卿那里,萧长卿警告了一番,那之后,韦如霜在韦家的地位,虽没到刚来时那么落魄,但也算一落千丈了。 深宅大院里向来如此,你短一寸,我便踩你一寸。 此刻,她那些溜须拍马的话一出来,同车厢内,便有其他姐妹冷笑着嘲讽。 “到底是贱婢生出来的种,到哪儿都能说出花来,好歹也是韦家的小姐,说话做事比青楼里卖笑的女子还谄媚,跟你做姐妹,真是丢人的紧!” 韦如霜面色微白,眼底掠过恨意。 抓着帕子上绣的青菊,深吸了一口气,压下那恨意,撑起一抹惶恐的表情。 “四姐姐这话是什么意思?二姐姐本来就国色天香,富贵无双啊,二姐姐长得像姑姑,又不是妹妹一人说的,您这般表现,可是对二姐姐有什么不满?” 韦如霜眼神一瞟,看着那韦四姑娘脸上渐起的愠怒,心底得意。 不过是养在深闺里的金丝雀儿,仗着自己有个好爹好娘,跟她在这里卖弄什么? 嘴上,愈发不留情。 “知道的,明白您是在教妹妹说话做事。” “不知道的,还以为您嫉恨二姐姐能得长辈喜欢,能得陛下召见……而您只比二姐姐小了七个月,却连皇帝表哥的样子都没见过……” “你——” 韦四小姐被说中心事,气得面红耳赤。 起身就要给韦如霜甩耳光。 娘说了,对待这种庶出的贱种,不必拿她们当姐妹,直接当奴婢教训便是! 那巴掌眼看要招呼到韦七小姐脸上,被韦二小姐身边的婢女给拦住。 韦二小姐韦清荷,面上笑容殆尽。 打量的眼神先后在韦四小姐和韦七小姐脸上转了一圈,最后,眸色阴沉。 斥道,“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界儿,太后娘娘亲自主持的桃花会!你们若真在这轿子里打闹起来,赶明儿满京城都知道韦氏的臭名了!一个个别说嫁得高门贵妇……” “就是送到尼姑庵绞头发做了姑子,都丢韦家的人!” 韦七小姐见挑拨离间的目的达成,眼底闪了闪,将脖子往后一缩,故作讨好地道:“姐姐的训斥,妹妹放在心里了,姐姐往后是要进宫里做贵人的,咱们做妹妹的,绝不给姐姐抹黑。” 韦二小姐面色快速地红了一下。 那日同表哥相见,她对表哥一见倾心。 世上顶顶尊贵的人,又无半丝倨傲之气,举手投足,如清风明月般,利朗生辉。 她怎能不心动…… 而且,母亲和祖父,也曾明里暗里地和她提过。 等表哥皇位稳妥下来,定是要广纳后宫选后妃的。 她作为嫡亲的表妹,是有资格挣一挣那个位置的。 只是,自小的教育告诉她。 未成之事不可说,否则难免让人觉得轻狂。 韦清荷想到这儿,小脸板起来,那一对弯月般的细眉,也皱在一处。 “七妹妹往后这话可别说了。” “如今前有兰氏,后有枢北王,朝局并不太平,我韦氏虽有复起之相,但也并非畅通无阻。” “咱们后宅的女子,所作之事实在有限。” “不能给韦氏,给皇帝表哥增添助力,也切莫拉后腿。” “说话做事之前,也慎思审思,三思而后行。” “以后这种话,万不可再说了。” …… 她摆出一副长姐嫡女的派头,将车厢里的妹妹好一顿训斥。 其他几位韦家小姐,表面上低头听训,内心则极为不屑。 韦四小姐小声嘟囔。 “显摆什么呢……别说你现在还没进宫呢,就是进宫了,你还想掌宫不成? 那位兰氏太后,岂容你嚣张……” 声音压得极低。 韦清荷敏锐的看过来,“你说什么?” 她没听清楚,隐约只听到兰氏太后四个字。 想起京城那些关于昭容太后和承元帝的风言风语,韦清荷正要再问—— 车厢外,忽然传来欢呼声。 “太后娘娘到了!” “快看,那是太后娘娘的銮驾——” “娘娘果真如传闻中一般,凤仪万千,艳煞长安……” 韦清荷急忙撩起车帘。 往那人群簇拥处望去。 青衣布衫的男子,粉衣长裙的女子,今日围在此处的,大多是一二十岁的少年少女,春色寰影的尽头,那朱红色的銮驾,被二十七人抬举着,从宽阔的大道尽头,往这边移来。 水晶帘幕重重。 婢女执绢扇做摆。 身着宝蓝色绘莲洒金长裙的女子,端然坐在那水晶帘后。 发上,带着水晶雕就的凤冠。 每一缕凤尾,都镶嵌着细碎的宝蓝色玉髓。 藏在那宝蓝色宽袖下的柔荑,朝人群中轻抬了抬。 那狭长的,幽谧而静美的凤眸深处,也略起几分笑意。 好似夏日满池的莲花,在一阵微风中,轻轻摇曳。 绝艳的尽头,是言语难以描摹的清丽无双。 不光是围观的百姓。 就连轿中的韦家小姐们,也看痴了。 韦七小姐最先恢复理智。 她的眼神,由痴迷,变成恶毒。 若非这昭容皇后插手,向皇帝表哥告状……她如今早讨了祖父的欢心! 你都是万人之上的太后了,却偏偏要和我这微不足道的庶女做计较! 看着人五人六装模作样的……心思却如此狠毒! 可笑这群百姓,全被这昭容太后的外貌迷惑,不知美人身蛇蝎身! 至于自己这呆傻的二姐—— 韦七小姐瞧瞧抬眼,看着还没从昭容皇后姝色中清醒过来的韦清荷。 心头更是冷笑连连。 想进宫是吗?你们先斗! 第122章 花落谁家 阳光正好。 晒在脸上,那暖意透过毛孔,渗进四肢百骸。 伏跪在地的少年男女,缓缓起身。 目视着那位恍若神女亲降的昭容太后,乘着銮驾,隐入明月楼。 人群私议纷纷。 “怨不得太后娘娘的封号是昭容太后,这般风姿,可不就是昭昭其华?” “据说今日的桃花会,夺得花王的少女,会得到太后的单独召见,还会有特殊的赏赐。” 众人奇了。 “能有什么特殊的赏赐,不是金银财宝,难不成……赏赐个夫君?” 人群哄笑出声。 “你这臭小子,你以为太后娘娘和你一般离谱?” “皇室向来深居皇城,极少和百姓交流,如今太后娘娘开了这场与民同乐的先河,往后,怕是要变天了啊……” …… 明月楼内。 兰溪在宫婢的簇拥搀扶下,去了顶楼天字一号房。 此间开阔,一应器物皆精致华美。 尤其是尽头那巨幅的雕花沉香木屏风,长宽皆有一丈,取的是极南之地的油料老木,上雕的一幅蓬勃的桃花雪景,与兰溪今日出宫要做的事,遥相呼应。 空气中,遍是沉香幽檀的味道。 雅间另一面,则是四扇对门开的窗户。 各自雕着梅兰竹菊的四季图。 窗户打开,视野极好。 一楼的厅堂,与会的百姓,凑热闹的官宦人家,还有二三四楼那些支开窗户,彼此打招呼的贵女贵妇们,皆在眼下,一览无余。 凝霜将捂热的织锦垫子,铺在那坐席上,扶着兰溪坐下。 “这一个多月,主子听奴婢们的话,日日在屋里待着,药膳补着,甚少劳心劳力,身体虽是养好了,但外出还要注意。” 她指着那桌上,明月楼掌柜奉来的珍茶,吩咐道。 “将这茶换了,换成主子在宫中常用的燕耳茶。” 燕耳茶是太医院特为兰溪调的药茶。 里头加了数种珍稀药材,炮制研磨做成茶叶,有茶叶的余香,却无茶叶的苦涩。 凝霜得了太医的吩咐,时时为兰溪备着。 一旁的明月楼掌柜见状慌了神。 语气惶恐。 “都怪小的疏忽,没提前打探好娘娘的口味,娘娘饮食上可还有什么忌口的?待会儿的茶点午膳,小的一定好好提点提点厨房里的那群手下。” 兰溪摆了摆手。 无奈笑道:“不必如此。” 是腮雪和凝霜太过小心谨慎了。 她休养月余,身体已大好,不必再这么处处忌讳了。 “你先退下吧。” “膳食和茶点,哀家这里备有,不用后厨再准备了,哀家若有需要,会传召你的。” ”是——“ 掌柜忐忑不安地退去。 兰溪坐定,饮了茶,吃了些点心垫了垫肚子,这才将目光,投在一楼的大堂之中。 身穿彩裳的少女们,你挨我我挨你,有的抱枝,有的抱盆,有的则抱着黑色幕布,里头不知装着的什么,但想必,也是稀罕的桃花。 那些少女们雀跃的交谈着,年轻生动的气息,洋溢在她们中间,让整个明月楼,都跟着辉映生光。 兰溪隔着那数丈的距离,推开那木窗,将声线扬高,笑着道。 “巳时一刻,桃花会正式开始。” “在这之前,哀家先同你们讲讲今日评比的规则。” 第123章 她的面首 “经过两轮图册采选,今日入场的,共有五十位入选者。” “每位入选者抓阄决定入场顺序。” “半炷香的时间,介绍展示自己怀中的桃花。” “由七位大人打分,分为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十等。” “等级最高的前三位,便是今日桃花会的胜者。” “与会者都有赏赐,前三位的赏赐则加倍,至于夺得魁首的花王……” 兰溪吊足了众人的胃口,接着,勾唇一笑。 “必不会让诸位看客失望。” 人群爆起欢呼声。 那等待着参加评比的少年男女们,面上都露出迫不及待之色。 兰溪说罢,那坐在三楼的七位评委,打开各自厢房前的窗户,同底下的百姓,一一示意。 她们之中,有后宫里辈分最深的教养嬷嬷,有京内享誉盛名被各大世家推崇的女先生,有隐居多年的和先帝同辈的护国公主,还有钦天监新上任的女祭司…… 等各自介绍完毕。 已至巳时。 第一位少女抱着盆景,忐忑不安地上了厅台。 手中的桃花,是一株罕见的紫色花树。 她结结巴巴的开口。 “民女拜见太后娘娘,拜见……诸位大人。” “民女……这一盆桃花……” 说到一半,紧张的手心都出汗了。 恍然地抬头,却撞上一双幽潭般的眸子。 那眸中,带着浅淡的笑意。 忽然给了她大把的勇气。 那是……太后娘娘啊…… 太后娘娘竟是如此年轻……如此温和之人…… 民间那些凶煞的传闻,实在是太过离谱! 少女深吸一口气,口中之话,也利索起来。 “民女的家在京外的珞珈山上,家中贫困,时常要靠父亲去山中打猎,才能吃上几口肉,得以维持生计。” “民女的生辰是在三月里,去岁生辰时,父亲要去山中给民女猎些野物,谁料,竟出了意外,父亲一去不回。” “三日后,民女和母亲等的快绝望时,遍身伤痕的父亲,抱着一株紫色的桃花枝,跌跌撞撞地回来了。” “原来,父亲追赶野狐时,一不小心掉入溶洞中,摸索挣扎了三日,才死里逃生。” “那溶洞之下,盛开着罕见的紫色桃花。” “父亲说,紫色桃花似琅寰,向来只开仙宫处。” “那溶洞再不可寻,而这紫色桃花,也再不可得。” “民女将这桃花养在家中,请教了村里最擅种树的老人,日日呵护照管……” 少女眼底的神彩,越来越盛。 “没想到今年春日,这桃花竟开了。” “听说太后娘娘要举办桃花会,民女便不远百里,抱着这紫色桃花前来参会。” “民女不求得什么奖励,能一揽娘娘和各位大人的芳容,给这桃花一个好去处,民女便心满意足了。” …… 挂在花盆上的帷幕被掀开。 紫云一般的花束,让整个明月楼,都变得静谧神秘起来。 兰溪也居高临下的,看着那紫色桃花。 笑容渐盛。 “确实难得一见,可成仙苑奇葩。” “开了个好头。” “来人,赏百两银子,再做评审。” 那少女惊喜不已,抱着那花盆便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 “民女谢娘娘赏赐,娘娘大恩大德,民女没齿难忘……” 一百两银子啊,够她们一家十年的嚼用了! 她来参会之前,村里那些人尽是非议。 说她异想天开。 说那宫中的昭容太后,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怎会心善给赏赐? 说她进京这一趟,空手而归还是好的,就怕在外抛头露面闺誉尽毁…… 闺誉尽毁又如何! 有这百两银子,父亲那条摔瘸了的腿,再也不必去山里捕猎了! 他们甚至,还能有本金,做个安稳的小生意…… 少女匍匐在地上,抱着那花盆,热泪盈眶。 …… 桃花会的评比,已过半。 除了最开始的紫云桃花外,后面也有几株惊艳出彩的,随伺的文臣,都记录在案。 兰溪在窗前站久了,有些疲惫。 扶着凝霜的手坐回榻上,开始听下人汇报,关于那苏家村的近况。 回话的,叫蔡坤。 年纪三十五岁,看着却像有四十,老成而稳重。 他是前些日子,兰溪从南方商行里召回来的。 原本管着兰家在江南的生意,兰溪发现此人思路清晰,处事沉稳,有勇有谋后,便将其从南方调过来,让他操持金矿之事。 这蔡坤家中有一妻一妾,皆是兰府出来的婢女。 忠诚度不必怀疑。 此时,那蔡坤捋了捋唇边的小胡子,恭声道。 “苏家村的村民们,皆被下了封口令,命其和各自的亲朋好友,断绝关系,三年内不得出村。” “三年的时间,够我们抢占先机,将那处金矿的开掘和运输,组织出一个流程了。” “咱们兰氏在极南之地,也曾开采过一处金矿。” “只是那金矿的容量,不及苏家村这金矿的十分之一。” “但师傅和工人,都是可以调来直接用的。” “明日便正式开工了,但开采出来的金矿,储藏在何处,运往何处,和谁做交易,娘娘可安排有流程?” 兰溪安抚道:“已和漠北的羌族联络上了,这第一批金子,全用来置办马匹和武器。” 蔡坤心里咯噔一跳。 马匹和武器? 这是……要组建军队,预备着战争?、 难不成,那些传言是真的,娘娘和兰氏,真有问鼎皇位之意…… “你先开采吧,后期哀家会让羌族的线人和你联系,正式开始交易后,马匹和武器的储存地方,也是个问题。不过,这些可以之后再商议。” “是。” 蔡坤恭声应下。 接着,又担忧地问,“对了娘娘,小的听说……这金矿的消息,枢北王那便也知道?还有一批枢北王的人马逃了出去?” “若枢北王要夺这金矿,他那几十万大军,只怕咱们扛不住啊……” 兰溪想起后宫里,那仍绑在她殿中的,时不时卖惨哀嚎的枢北王,眼角抽了抽。 “此事你不必担心。” 只要枢北王在她手中做一日的人质,那漠北的赫连家,还有那位太妃,便不敢出手。 …… 漠北。 黑云压城。 城墙之上,一位宫装美妇,在一应将士的簇拥下,居高临下地望着漠北以南的土地。 美眸之中,便是纠结和复杂之色。 “你说,那昭容太后,将信儿压在她的殿中,时不时有哀嚎声自殿中传来,也不知她们在做些什么?” 回话的将士,看了一眼这位太妃娘娘,敛去眼底的惊艳之色。 这位赫连太妃,曾是贵妃之尊,气质与威仪自不必提。 如今在北地的供养之下,虽年近四十,却比那妙龄的少女,更添风姿和韵味。 漠北之地,想再娶她之人,数不胜数。 可这位太妃娘娘的儿子,是漠北的枢北王,又有谁敢打她的主意? 因此,他们这些将士,也只敢在私底下撇两眼,饱饱眼福。 收回那惊艳的神色,回话的将士继续说道。 “回太妃娘娘,咱们宫中的探子,传来的消息确实是如此……” “那兰氏太后好不知耻,也不看看她什么辈分,也不掂量掂量咱们枢北王什么身份,把他养在自己的殿中算怎么回事?把咱枢北王当他的面首不成?” 下一刻,脖颈一凉。 那刚才还雍容华贵的太妃娘娘,此刻,拔剑,剑起,剑落。 刚才还生龙活虎的将士,瞪着死不瞑目的双眸,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脖子,离自己越来越远。 死之前,连句为什么都没问出来。 为什么? 赫连太妃满脸狠厉。 她将那长剑扔到地上。 “他看哀家的眼神,真恶心。” 这是一方面。 另一方面。 她金尊玉贵养大的儿子,即便成了那兰氏的俘虏,也绝不是任何人都可以妄议非论的! 面首? 谁若敢在她面前再提起这两个字,她便要让开口之人的舌头,各个齐根斩断! 赫连太妃杀了一个,面不改色,好似捏死一只蚊子一般,轻松随意。 她又换了个人,拎过来,问道。 “那一群逃到漠北的侍卫呢?还有几个活口?” 回话的,是她的贴身侍女。 “回太妃娘娘,那群人护主不利,自惭形秽,纷纷自杀,已死了七七八八了。” 说这话时,侍女眼底一闪。 哪能算自杀呢,分明是太妃娘娘……不让他们活了。 “金矿的消息呢?” 赫连太妃压低声线,用仅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问那侍女。 侍女道:“除了仅存的活着的那三人,便只有奴婢和娘娘您知道了……” 赫连太妃这才满意,递给那侍女一把刀。 吩咐道:“今日的午膳,已给他们下了药,如今估计正半死不活地躺着呢,你去将他们了结了。” 侍女手指抖了抖,眼底闪过挣扎之色。 到底是人命啊,不是白菜…… 可主子吩咐了……她……哪有拒绝的余地! …… 半个时辰后。 侍女一边用袖子擦着脸上的血渍,一边捏着那把带血的刀,进了阁楼之中。 向那正沉思的赫连太妃,回话道。 “娘娘,皆抹了脖子,死得透透的了。” 赫连太妃抚了抚鬓边的发,对她招手。 “你凑过来,把匕首给哀家看看。” 侍女乖巧地上前。 将匕首递过去。 下一刻,那冰冷的匕首,被赫连太妃接过,以一种极为残忍的方式,捅进她的左侧心房之中—— 剧痛…… 蔓延…… 第124章 他的预感 漠北诸事,与京中的瓜葛无关。 兰溪手持半卷账册,迅速翻阅完毕后,将其递给一旁侍立的管家华叔。 “按照这个流程,继续布置下去吧。” 兰家名下有诸多店铺生意,从北至南,庞杂繁芜,每年的进项虽大,但消耗也大,而且还滋生出许多阴暗的买卖,这是兰溪绝对不能容忍的。 因此,这一个多月,她一边休整身体,一边将整个兰氏的生意杂糅在一起,汇总成兰氏商行,统一调配布置。 其中自然有反对之音。 但那些意见大的铺子,她都派了兰家军前去镇压,换血换人。 兰家军一群莽夫,岂会跟这些舞文弄墨的掌柜客气? 发生了几起流血事件后,从南到北几百家行当生意铺子,再无一个出头鸟敢蹦出来。 纷纷交权,交账簿,统一归商行调管。 如今,兰氏商行已按照她制定的新的规矩,平稳运行了一月有余。 虽有些预料不到的瑕疵,但总体上,是越来越好的。 兰溪合上账簿,将其递给一旁的管家华叔。 “不错,按照这个仪程,往后每旬一报便可。” 华叔点头应下。 将那帐薄贴心地包好,放回随身携带的匣子里。 转身欲走时,脚步顿住。 有些担忧地回望了一眼,问道:“娘娘,二小姐,还是没有信传来吗?” 兰溪眼底的笑意微顿。 但很快,又扬起来。 强装自然地开口。 “华叔,跟您说过多少遍了,哀家给絮儿安排了一件大任务,她如今正全力攻关呢,哪有那个功夫回信?” “更何况,一旦回信,泄露了她的踪迹,再有性命之危,咱们又该如何是好?” 华叔为难道:“老奴担忧倒不打紧,就是老爷那里,最近总是做噩梦,说梦到二小姐在尸山血海中挣扎着,浑身流血,叫他爹爹……” 兰溪手腕狠狠颤了一下。 那刚捏在手中的茶杯,倏然坠地。 一旁的凝霜见状不妙,急忙挡在兰溪身前,作势要去捡拾那杯子,实则递给兰溪一个担忧的眼神。 兰溪微垂下颌,强迫自己,从那悲痛之中,清醒过来。 絮儿……真的已经…… 不然,爹爹为何会做这种梦! 兰溪深吸一口气。 不。 就算这真的是一个悲剧,她也绝不能在这种时候告诉爹爹! 等她准备好…… 兰溪手握成拳,目色渐渐坚定。 等凝霜从地上将那碎裂的瓷器捡起来时,兰溪的面部表情,已恢复的同刚才一样。 波澜不惊。 深不可测。 “应该是快到清明节了,爹爹才会做这种梦。” “春日做噩梦,多是阴虚,等哀家回宫了,去库房里给爹爹寻些滋补的药物,往后爹爹便不会再做噩梦了。” “这段时间,劳华叔您多看顾着爹爹了。” 兰溪起身,亲自去将屈腰的华叔扶起来,搀着他往外走。 “您也替哀家好好劝劝爹爹,妹妹虽然爱舞刀弄枪,但也自小熟读过兵书,是个有勇有谋的,断不会……将自己置于危险境地。” 兰溪亲自搀扶,华叔哪还有心情记挂着二小姐兰絮的事? 忙快步退出包厢,连连摆手,“老奴这一副老骨头,怎配太后娘娘搀扶?” “廊里风大,太后娘娘快回屋吧。” 兰溪点头,含笑道:“好。” …… 华叔刚回兰府。 便被兰衡叫到书房。 焦急的问他。 “如何?可有絮儿的消息了?” 和前些日子相比,如今的兰丞相,面上多了些肉色和圆润之气。 看着精神多了。 只是眼底,仍有淡淡的黑青。 皆因这两日,总是做噩梦梦到兰絮的缘故。 他提起这两夜的噩梦,心有余悸道:“絮儿定是遇到了什么危难之事,华叔你还记得吗?有次絮儿坠马,险些摔成残疾……” 华叔忙道:“老爷,奴才记得那回。” 华叔回忆着说:“那回也是您做了噩梦,梦到二小姐倒在血泊中,次日您便心生警惕,差了十几个侍卫,紧紧跟着二小姐。” “果然,那马掌被订了钉子,若非早有准备,二小姐从马上摔下来,可不是擦伤那么简单了。” 兰衡烦躁地抓着胡子,点头,“是啊。所以老夫这两日才如此神不守舍!就怕絮儿出什么意外!” 他又问道:“溪儿可告诉你了?絮儿如今在什么地方?咱们也好做准备?” 华叔想起兰溪的话,眉头紧皱,苦涩地开口。 “老爷,娘娘如今……一个字都不肯跟奴才开口啊。” “要不……咱们再等两天?” “也许明儿一早,就有二小姐的信了?” 兰衡一拍桌子—— “这种事怎能等得了?” 他起身,便朝书房外走去。 决然道:“溪儿不告诉老夫,老夫便自己去找!这京城拢共这么大,老夫就不信了,翻遍天还找不到絮儿的音讯!” …… 明月楼。 未时三刻。 最后一位献花的少女,端着自己精心养育的重瓣桃花下了台后,那象征着开始与终结的铜锣,被锃然敲响。 与此同时。 那顶层之上的天字一号房,一直紧闭的窗户,再度推开。 熟悉的声音,自上而下,散漫至所有人耳边。 “诸位稍等片刻,等哀家亲自去汇总今日所有人的成绩,再请出前三甲。” …… 第125章 赛雪欺霜 结果很快便出来了。 七位裁判的意见,大体统一。 那株开场便惊艳众人的紫色桃花。夺得第三名的探花之席。 兰溪又封了五百两银子,一副赤金的头面,一对足金的手钏,还有十几匹珍稀的布匹,作为第三名的赏赐。 宫人捧着赏赐到那少女面前时,她已不知道该做何表情,手指触碰着这辈子都没碰过的金贵物件,声音发抖。 “娘娘大恩大德,民女没齿难忘,来世……不,今世若娘娘有任何吩咐,民女定衔草结环以报!” 兰溪笑着吩咐宫人,将她搀扶起来,声音温和:“不必如此。” “今日本就为桃花会,你的这株桃花实属罕见,能与会给大家观赏,已是这届桃花会的荣幸。” “这些赏赐,都是你该得的。” “哀家觉得,这些礼比起这桃花的价值,还要更轻薄些。” “待会儿宴会结束后,哀家会差两个侍卫,将你护送回去,以防路上会有宵小之辈觊觎。” 顿了顿,兰溪又道:“若你们想搬家换个地方居住,兰氏也可帮忙操持。往后……若因这赏赐,遇上什么难处和困境,也可来兰府求助。” 早上,听这少女的描述,便知她家中贫困,所住之地也贫瘠少产。 骤然得此大财,难免遭人红眼。 若这笔横财没有帮她们改善生活,反而害了这一家三口,那便是她的罪过了。 所以,她才摆出态度,表明自己罩着这少女一家,让宵小之辈不敢靠近。 在座之人都不是傻子,岂能听不出兰溪的言下之意? 不说那少女心中的感激之情了。 就连观会的百姓,也纷纷感慨。 “太后娘娘大善啊……” “是啊,往后太后娘娘再与民同乐,老朽说什么都得添个份凑个热闹……” …… 三楼包厢内。 慕容川冶眯着眼睛,眸子凝在远处的兰溪身上,流连之间,难掩晦暗与喜欢。 他捻起一枚葡萄,塞入唇中。 唇瓣和齿上,染了些紫色的汁水。 为他添几分妖冶。 “您说她做不好一个太后?” “大安朝立国数百年,有哪个太后如她一般,得百姓爱戴和拥护?” 坐在慕容川冶对面的老国公爷,气得挺着鼻子哼了两声。 胡子上的点心渣子,跟着簌簌掉落。 “你管这叫爱戴和拥护?根本就是一群小孩在过家家!” “什么桃花会什么赏银奖励,不过是哗众取宠罢了。” “别说跟前线奋战的将士比了,就是跟那些苦读的学子比,对朝廷,对社会,又能有几分贡献?” “乌合之众!” 老国公爷接过帕子,擦掉唇须上的点子渣子,摆摆手,不屑道。 “本以为能折腾出什么花儿了……也不过如此。” “早知如此,劳资便去那边梨园里听戏了,哪跟你在这儿浪费时间。” 慕容川冶眸底的笑意淡了两分。 他又拎起一枚葡萄,仔细的剥了皮,冷淡道:“不过如此?” “您现在倒胆子打起来了,当着太后娘娘的面,您敢这么说吗?” “那把明德剑,连皇帝都敢斩,您还怕斩不到您的头上?” 老国公爷气的跳脚,指着自己这要把自己气死的儿子,怒道,“怎么?你巴不得你老子被她一剑斩了是吗?吃里爬外的家伙,当初真不该把你生出来。” 慕容川冶瞥他一眼。 “现在掐死也来得及。” “至于你这国公的爵位,你去街边摆个摊子,做个随机射覆,专找乞儿参与,看谁是那个幸运儿,能坐上这国公的位置。” “这样,您也省心,我也省心了。” 老国公爷强按人中。 再多待一秒他都会被这逆子给气死! 转身就走。 “有跟你废话的功夫,老子已经听两幕戏了。” 抬脚要跨出门框时,听到慕容川冶散漫又放肆的语气,脚步倏然顿住。 “您拿桃花会跟前线将士比?您不觉得有失偏颇吗?” “别以为我不知道您今日为何过来,不就是觉得太后娘娘的威胁过大?” “如今组织些女子玩趣的活动,你们便人人自危,若她真把手伸到前朝,伸到男人的领域,她敢伸手,你们敢接吗?” 最后一句,隐带锋芒。 老国公眼底滑过深晦和暗沉。 冷哼,“你懂得倒多!” “有这份洞察人心的本事,怎不好好在朝堂上表现,非要将精力投注在一个女人身上?” “老子来这里是观察敌情来了,你又来干何了?” 慕容川冶眉头微挑,笑得温煦如暖阳。 “之子莫若父,我来这里做什么,爹您还不清楚?” “自然是……” “给您追儿媳妇来了。” 老国公心头一梗。 气的他差点横尸当场。 这儿子的私事……他,他拿什么管? 拿这副被他气的残败的老骨头吗? 追儿媳妇…… 想起初见那日,兰溪持明德剑上朝堂的样子…… 老国公脚下生风,决意溜之大吉。 这样的儿媳妇,他如何敢要! …… 得二甲的,是个穿着侍女服的婢女。 她抱着那胜雪般纯净的桃花,安静地侯在场外。 听到兰溪叫她名字时,恭敬地移步过来。 行了个标准的宫礼,“奴婢见过太后娘娘。” 站在高处的兰溪,先将眸光落在那桃枝上。 眼底闪过惊艳之色。 好一株赛雪欺霜凛然开放的桃花! 虽有桃花浑圆浪漫的形状,又不失梅的骨气,雪的洁白,霜的纯粹。 那桃枝也被修剪得极为巧妙。 从东南西北四个面去看,看到的,分别是卧着、屈膝、站立、展翅的四只白凤。 姿态各异,栩栩如生,精妙绝伦,浑然天成。 兰溪举办这场桃花会,只是想借此为突破口,先走出她在民间的第一步。 万万没想到,会见此种佳相。 倒让她大开眼界了。 不仅是她,刚才这桃花上的罩子被揭开时,人群中只有抽气声,再无呼吸声。 这桃花颜色绝美,形状绝美,修剪之人营造的画面感更美。 只是,这花的主人太过神秘。 只差了婢女上来送花,一直未言明身份。 兰溪将视线挪到那侍女身上,问道。 “你是哪家的下人?” “刚才不说,如今到领赏赐时,总该说了吧?” 那侍女腼腆一笑,恭声道。 “奴婢,是韦家的下人。” 第126章 到底是谁 韦家的包厢内,炸开了锅。 四小姐最先站起来,扫视一圈,难掩嫉恨,气势凶残。 “不是说好了谁也不许参加吗?为何还有人偷偷参加?” “就为那点儿赏银,过来将一家子人的脸全丢尽了!你们好意思吗?” 她恼怒又怨恨的眼神,兜转一圈,凝在那最淡定的韦二小姐韦清荷脸上。 不顾形象的,劈头骂道。 “整个韦家,能搞到如此珍稀之物的,非二姐姐莫属了吧?” “二姐姐将祖父的交代都抛掷脑后了吗?为了所谓的名声,来参加那兰氏毒妇举办的桃花会?你让咱们韦家如何自处!” “慎言!” 韦清荷眉头紧皱,厉声喝斥。 “规矩都学到狗肚子里了吗?怎么说话的!” 再怎么说那也是大安朝的太后娘娘,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用毒妇称呼其兰氏……若被人听到,她们韦家可还有活路?! 韦四小姐的怒火也滞了一下。 心底涌起后怕之意。 可等她看到那一副长姐姿态,耀武扬威的韦清荷时。 大脑一热,怒火又淹没理智。 “怎么?私底下你又不是没这么称呼过,何苦过来指责我?” “再说了,若真因这大不敬被抄家灭族,咱们韦氏所有女子都逃不过!别以为你们能独善其身!” “所以今日,我说了就说了,你们不给我遮掩还反过来指责我……脑子进水了吗?” 韦清荷被这口无遮拦的四妹妹给气的面色涨红。 可她一出生便是尊贵的长房嫡女,又因肖似姑姑的五官,备受家人宠爱,养成了古板软弱的性子,空有身份没有本事,就连自己的奴才都训不明白,更别说跟这牙尖嘴利的四姑娘对骂了。 如今,只能涨红着脸,伸手,遥遥指着韦四姑娘的鼻子。 “你,你……” 你了好大会儿,才怒道。 “回去我便要告诉祖父!让你好看!” 韦四姑娘语气愈发猖狂得意。 “告诉祖父?行,我们一块去找祖父!” “看看到底是你迎合兰家,将这么好的东西拱手让人罪过大,还是我跟兰氏不共戴天的罪过大!” 一直在一旁吃茶看戏的七姑娘,见这两人吵得差不多了,便将手边的坚果壳子扫到一旁的篓里。 施施然起身,走到争吵的二人中间。 看似劝和,实际是火上浇油。 “四姐姐可千万别闹到祖父哪儿,二姐姐在祖父那儿的位置,您又不是不知道,别管对错,祖父肯定会向着二姐姐呀。” 韦四小姐更气,将火气撒到韦七小姐身上。 “闭嘴!我和你说话了吗!” 韦七小姐默默翻了个白眼。 就这脾气修养,连她这个从乡下长大的姑娘都比不上,还想去跟宫里那位争宫权?做什么青天白日的大梦呢! 韦七小姐又开始劝韦清荷。 “二小姐您不是不知道,四姐姐向来是个心直口快的直脾气,心里想的,就怎么说的,您何必跟她一般见识呢?” 这回,饶是脾气古板的韦清荷都绷不住了。 “什么意思?所以她早就对我这个长姐不服,恨不得取而代之了是吗?” “今日我便替父母祖父,好好教育教育这个目无尊长的丫头!” 韦清荷指挥着身后的婢女,正要对韦四小姐好一番教训时,韦四小姐也已冲了过来,抓着手边的果盘便往韦清荷面上砸。 韦清荷自然不依,挣扎着往后躲去。 却被身后之人狠狠一绊—— 朝那点心桌子上砸去。 一旁的韦四小姐没砸中目标,身体陡然失重,亦是朝那茶桌上狠狠摔去。 一堆丫鬟仆妇伸手去扶,却都没扶住,滚作一团,齐齐压过来—— 砰—— 茶桌连带桌子上的点心,被压得四分五裂,爆出尖锐而急促的惊呼声。 “滚开!你们这群贱婢!压着我的头发了!” 韦四小姐一边往身旁抓去,一边恼怒地去推那压在自己身上的婢女。 “滚啊!” 谁料,抓到了一旁的屏风上。 一张长宽的巨幅屏风,兜头朝着一屋子的丫鬟仆人身上砸来—— “啊啊——” 凄惨的叫声,回荡在整个明月楼之中。 那伏跪在地上,正要对兰溪自报家门的婢女,也被这尖叫声,给吸引了全部心神。 好耳熟啊…… 她茫然地望过去。 接着,嘴巴大张,瞳孔扩散。 那原本掩映在窗帘幔帐之后的包厢隔间,那本应该端坐着贵女,一派高贵典雅之派的包厢。 此刻,窗帘被无助的侍女给拽下,露出里面的疮痍之景—— 十几个仆妇小姐,衣衫凌乱,发丝散乱,叠坐一团,滚坐一团,互相推搡,毫无形象可言。 知道的,明白这是出了踩踏的意外。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晨起时,万人混战的菜市场! “快看——那不是韦家的女眷吗!” 人群中,有眼尖的,早已指着那包厢,叫出声。 “原来这些大家小姐在私下里,如此放浪形骸啊!” 兰溪将目光投过去。 眉头微皱。 韦家虽不是清贵名流之族,但好歹也是诗书礼仪传家。 不应该在这种时候闹出这么荒诞的事情。 今日的桃花会,是由她一手操办。 她们这般闹腾,难不成,是得了韦安悬的授意? 可韦安悬没这么蠢吧? 为了给她一个下马威,拿着全族女儿的名誉当作筹码,这伤敌一百自损八千的套路…… 不至于吧? “去看看怎么回事。” 兰溪招手,吩咐人下去。 接着,对在场的百姓道。 “出了些意外,倒不影响桃花会的流程。” “诸位等了一天,想必比哀家,更巴望着知道这白桃花的主人是谁吧?” 喧闹的人群这才安静了些。 兰溪复又看向那婢女。 “你说,你主子,是韦家的哪位小姐?” 那婢女咽了口口水,缓缓开口。 “回太后娘娘……奴婢的主子,不是韦府的小姐。” 兰溪挑眉,“难不成是位夫人?” 婢女依旧摇头。 “老太太?” 兰溪继续好脾气的问。 婢女摇头。 吊足了众人胃口后,这才清了清嗓,试探地和兰溪对视。 “奴婢的主子,是韦府的公子……” 兰溪眉头微皱。 手下人的调查她都看了,韦府这一辈,没什么人才出众的公子啊…… “叫什么?” 她问。 那婢女嗡声道。 “小字……” “阿翁。” 第127章 桃花女令 兰溪脸上的笑容散去。 阿翁? 那是萧长卿的乳名。 所以,这株梅花的主人,是萧长卿? 萧长卿的母亲出自韦氏,他自称是韦家之人,也说得过去。 只是…… 她办桃花会是为了扩大兰氏在民间的威望,好将来对付萧氏。 萧长卿过来凑什么热闹? 他若真这么支持她,那大家索性商量一下,他将脖子伸过来,引颈受戮得了。 眼底的温和,变成了冰冷刺骨的杀意。 那杀意落在那婢女的后脖颈上,她禁不住打了个冷颤。 婢女急忙将主子交代的话,一字不差的,战战兢兢地说出来。 “太后娘娘恕罪,奴婢的主子,还带了几句口信……” “这白桃花如凰盛雪,美轮美奂,修剪它的师傅呕心沥血做出来后,惟愿将其奉给这世上最尊贵的人,奴婢的主子也是借花献佛,在那老师傅的恳求下,才将这白桃花带来。” “此物本就是为桃花会而生,娘娘切莫因为它的来源,而心生不悦。” “人间的爱恨情仇,比起这天作的美物,实在太过浅薄。” “娘娘切莫因为私人恩怨,辜负了这桃花会。” “也莫辜负那老师傅的一番心血啊……” 兰溪捏着雕花木栅栏的指尖,微微用力。 那浅粉的指甲,因充血,而染上一抹殷红。 萧长卿还真是一点没变啊。 动不动拿这些冠冕堂皇的大话堵她。 然后再摆出一副美名其曰为她着想的话。 这套路一回两回的玩,玩不腻吗? 兰溪扫视一圈,目光掠过那逐渐安静下来的人群,到底不愿让此事影响与民同乐的好心情。 脸上,又撑起笑意。 “既如此,那赏赐便不赏给你家主子了,就赏给那位雕花师吧。” 兰溪大手一挥,命人奉上一千两白银,还有一枚桃花形状的玉佩,捧到那婢女面前。 “赏赐虽轻,心意却是诚恳的。同刚才那位姑娘一样,往后这位雕花的师傅,遇上什么难事,尽可以来兰府求助。” 婢女试探着开口,想为自己那怨种主子再讨要些什么过来。 嘴巴还未张开,那顶上的兰溪,已下了逐客令。 “今日的魁首呢?是哪一株,奉上来吧。” 那婢女的话被堵在喉咙中,支支吾吾了几吸后,被那维持秩序的侍卫引下台子。 婢女眼底带着懊恼。 主子吩咐的话……还没说完呢! …… 兰溪话音落下不久。 今日的魁首,一个十七岁左右的白裙少女,抱着一盆轻粉秀丽,闪着细碎亮光的桃花,来到人前。 这株桃花树,有些不一样。 它的颜色,很明显的,要比周围的桃花树更飘逸灵动些。 好像一个是人间的妃嫔,一个则是天上的仙女一般。 浓淡得宜,好似泼墨的水墨画一般,又好似春日午后,翩翩起舞的少女。 更妙的是,那桃枝之上,似镶嵌了钻石一般,波光粼粼的。 连带那满目的花瓣,也淋上一层碎钻。 清雅飘逸间,璀璨夺目。 此时阳光正好。 明月楼的窗户也够大。 日光从那窗户口,散漫地铺设到屋内,全凝聚在那桃花树上,细碎的粉色微光,折射在每一个人的脸上,眸中,发间。 好似他们面前的,不是一株桃花树,而是一片浩浩荡荡的桃花林。 慑人心魄。 那白衣少女,温和的解释。 “回太后娘娘,这株桃花树,原是生长在一片银矿旁的矿洞里,因长年累月的受到金属的沁染,这才会出现波光粼粼的情况。” “民女的父亲偶然听人提起这株桃花树后,便一掷万金,倾家荡产,从那矿洞的主人手中买下这株桃花树,作为家传的镇宅之宝。” “为了不让其上的银光脱落,种植这桃花树的院子,处处都是银饰,就连那地砖,也是用银子造的。” “听说娘娘要举办桃花会,民女的父亲冒着这桃花树可能萎靡的风险,将其从泥土里刨出来,以应今天的桃花会……” “还望娘娘喜欢。” 那白衣少女年轻虽小,面容也称不上俊俏,但举手投足,利落有度,语气态度,端详得体,可见家中教养之深。 兰溪看着她那坚定中,带着一丝期待的眸子,唇角勾起赞许的笑。 不错,是个可造之才。 今日的魁首之位,是她早就定下来的。 因为她有大任务,要交给这魁首去做。 她看好的人有三个。 第一个,便是眼前这白衣少女,陈洛歌。 陈家是商贾世家,出自岭南陈氏,靠造纸卖纸起家,因其造纸术一绝,又研发了许多备受称赞的传世名纸,生意便越多越大,开了自己的银楼,有了自己的票庄。 后来,举家北上,在京城扎根。 可京城此地,一个门匾下来,能砸死十个将军。 屈屈商贾,就算在北京站稳脚跟,成了一方豪霸,但比起那些官宦世家,也矮了好几头。 因此,陈家在京中,不上不下的,一直在寻找突破口。 兰溪对陈家有兴趣,并非是因为陈家家大业大。 而是她在网罗京中的人才时,听说陈家这位姑娘,三岁能提笔,七岁能打算盘,年仅十六,已成了陈氏商行的半个主子,走南闯北,见识极广。 因此,她起了爱才之心。 这是陈氏姑娘。 另外,还有南城第一名妓,那琴艺双绝的清倌儿楚潇湘,据说文采斐然,长袖善舞,也是也值得培养的对象。 她看中的第三人,则是韦家的那位七小姐。 前两位,她与她们素不相识,只略了解过事迹,看过画册。 但韦七小姐,她却是打过交道的。 庶了两辈的韦家小姐,自小养在乡下,可一进京,便能弄巧得了韦氏家主韦安悬的喜爱…… 这点内宅的机灵,倒算不了什么。 但自从上次,这韦七小姐买通说书人,污蔑兰氏之后,她便派人着手查了一番。 发现,这韦七小姐虽进京没多久,但竟在京中,组建了自己的情报网…… 情报网的范围之大,是很多世家大族都不能比的。 这韦七小姐的心思虽不正,但能力却一流。 若能做她手里的那把刀,想必能帮她一些大忙。 兰溪想到深处,眸光眯起,带着狡黠之意。 楚潇湘和韦七小姐韦蔓枝的桃花,她都给二者准备好了。 虽不能说国色天香,但好歹惊艳有余。 可惜。 二人皆因各种原因,没有来参与今日的决赛。 楚潇湘是背后另有主子,似乎得了什么警告。 韦七小姐,则是忌惮她的祖父韦安悬,忌惮宫中的萧长卿,也在决赛前一日,撤回了参赛的牌子。 如此也好。 兰溪看着那等她回话的白衣少女陈洛歌。 只有一人,她也不用再纠结考虑了。 直接选她便可。 兰溪淡声道:“今日决赛前,本宫便已让宫人张贴告示。” “此次的魁首,不仅有金钱的奖励,还将得一份特殊的奖励。” 百姓们皆凝神细听。 那陈洛歌,也满目期待,屏息静气。 她有种预感。 这奖励绝不简单! 兰溪缓缓道。 “普天之下,王朝更迭,千载百载,都是男子为官,女子为配。” “男子为乾,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女子为坤,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 “所以男主外,女主内,本无甚大错。” “但历朝历代的官职之中,倒有许多适合女子脾性的工作。” “一直让男子从事此类行当,难免辜负造物主的美意。” “所以自哀家启,将在内外朝廷,设置女子之官职。” “此官职,不同于宫中女官,不同于诰命夫人,不同于任何依附男子之物。” 人群皆哗然。 那些围观的男子,气得面红脖子粗,挥舞着胳膊,大声吆喝。 “牝鸡司晨!你这是要造反啊!” “对啊!竟然要让女子当官,你这太后也太荒唐了!” “我们不同意!女子就当在家绣花养孩子!怎能抛头露面去做官!” 在他们心中,妻子可以抛头露面去赚钱,去为了这个家牺牲。 但绝不能有成官的可能,踩在他们的头上。 否则男儿的尊严何在? 那几个叫的最欢的男人,刚表达完自己的愤慨和恼怒,便被身旁的婆娘揪住耳朵—— “给你脸了在这儿耀武扬威?搓衣板今天跪了吗?再敢废话一个字,信不信老娘把你攒的棺材本给烧了!” “对你自己老娘那么孝顺体贴,怎么,有朝一日得知你媳妇要当官了,你不乐意了?我呸!你不乐意!老娘换个人嫁,找个乐意的!” “还嫌丢人没丢够?回家!” …… 比起前朝,大安朝的百姓,明显生活的要更富足些。 女子的地位,也要更高一些。 所以,兰溪才敢开这个口,提出女子为官之事。 人群喧闹了好一阵,随着兰家军齐声称肃静的回音落下,人群,也渐渐安静下来,仰头,复又看向那高不可攀的昭容太后。 昭容太后绝美的面容,拢在轻纱之后。 鬓边的步摇,在风中,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她缓声道。 “诸位不必争执。” “大安朝以孝治国,以仁义治国。仁者爱人,无论男子和女子,皆受到相同的尊重。” “不过此时并非最好的时机,女子为官之事,确实需要慢慢来。” “今日仍是桃花会的主场。” “作为桃花会的魁首,除了三千两银子的封赏外,哀家特批桃花女令一职,正七品的官职,由此次桃花会的魁首担任,享俸禄,入凤台,年年负责操持桃花会。” 众人皆愣住。 正……七品啊! 就连那被惊喜砸中的陈洛歌,也呆立当场。 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 来确认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第128章 各怀鬼胎 大腿上传来剧痛。 陈洛歌仍不相信这是真的。 那可是……七品官啊! 早年间,大伯的侄儿屡试不第,大伯求到她们家,要借万两黄金来买官。 大伯和大伯母那趾高气昂的语气,她现在还记得。 “不过是一个赔钱货,有什么可尊贵的,将来不还是要嫁人生子跟别人姓?” “万贯家财全便宜了外面的野男人,你们留着做什么?” “将来死了不还得要侄子给你们摔盆治丧!” “现在拿出一万两银子,给你的亲侄儿买个九品官当当,再拿出两万两,给你侄儿娶个豪门的贵女做媳妇,将来生出一对儿孙,你直接做祖父,岂不美哉!” “咱陈家可以没钱,但万万不能将家业交到一个姑娘手中,害的我陈氏断子绝孙啊!” 幼年的她,听到这种诛心之语,提着刀子冲出来,想跟这位好“大伯”说个分明。 可母亲却满脸泪水地拦着她。 “好女儿,你何必为了几句嘴上的话,坏了自己的名声呢?女子和男子不同,咱们女人,一旦名声坏了,往后如何找到好夫婿?” 她很想问母亲,女子的一生,只为找个好夫婿吗? 可看着泪流满面的母亲,那些质问的话,她再也说不出口。 …… 桩桩件件,历历在目。 她就是气不过,就是怨恨那些人拿她女子的身份说事,才十几岁便跟着父亲商行闯荡,如今才成了商行里独当一面的人物。 才成了今日威名赫赫的陈大掌柜。 她参加桃花会的目的很单纯。 并无其他不该有的妄想。 只是想借此机会,瞻仰太后娘娘的天颜。 想看看那世上最尊贵的人儿,都是如何活的。 想问问这位位高权重的太后娘娘,是否天下女子唯一的出路,就是找个好夫婿嫁了。 如今看来,不必问了。 太后娘娘既允许女子做官,那还有什么可问的? 到底是生意场上练出来的本事。 陈洛歌很快便从那震惊之中,清醒过来。 三跪九叩,领下命令。 “民女谢皇后娘娘隆恩,民女定当不辜负娘娘的恩德,让桃花会在民女的手中,发扬光大。” 兰溪满意点头。 她就喜欢这种拿得起放得下之人。 “好。” “你先回家齐备着,把手头的琐事都交代一番。” “两日后,哀家会召你进宫。” “再与你详细聊议这桃花会之事。” “遵命!” 少女脆生生地应下。 …… 桃花会评出前三甲,各自奖赏,并不算完。 真正的盛会还在后头。 整个明月楼成了桃花会的宴场,不过一刻钟的功夫,明月楼里三层外三层,便被那随机搭起来的摊子给支满了。 小贩们卯足了劲,要借此盛会大赚一笔,推出各种桃花酿制的佳饮、糕点、果品、糖人、玩偶…… 最受人追捧的摊位,是那捏玩偶的老张头。 他那枯瘦而苍老的手指,仿若有灵一般,手指翻飞间,刚才那株得了第三的紫云桃花,便从他手中的泥土之中诞生。 活灵活现,惟妙惟肖。 惹来阵阵惊呼声。 刚刚参展的近百株桃花,如今都放在各自的展台上,统一列开,争奇夺艳,美不胜收。 少男少女们穿行在那桃花之中,彩衣丽花,一时之间,不知是人更青春年少,还是花更靓丽缤纷。 底下的热闹喧嚣,与顶楼的天字一号房无关。 屋内门窗紧闭,并未焚香,反而放了几株桃花。 本想借这淡雅清新的桃花香,中和一下屋内压抑严肃的气氛。 但显然,并未起到什么作用。 伏跪在地上的三个少女,仍是一副战战兢兢的恐慌模样,时不时抬头,彼此看一眼,又极快地将脖子缩回去。 她们的面上、额上、皆有擦伤,都是刚才推搡之间留下的痕迹。 兰溪将她们召来时,已差婢女为她们抹了止血祛疤的药膏。 都是兰氏珍藏的药膏,用的是西域那边舶来的最珍稀的红花和芦荟,一盒价值白金。 她虽不喜这韦家的三位姑娘小姐,但到底心疼她们是女子,脸上留了疤痕,难免美玉微瑕。 所以,一人赐了一瓶。 此刻,韦家的三位小姐,怀里各揣着一瓶舒痕膏,心里摸不准,这位坐享高位的太后娘娘,是喜欢她们……还是厌恶她们…… 厌恶? 厌恶为何要赏赐她们膏药? 喜欢? 兰氏和韦氏之间,还有喜欢的可能吗? 更何况,这位娘娘将她们召进来后,别的话也不说,只让她们这么跪着…… “你是韦二小姐,韦清荷?” 兰溪开口,打断一室沉静。 那被点名的韦二小姐,心里咯噔一下,生出无限的压力。 这兰太后叫她名字的气势,怎跟祖父那么像…… 像是能举手投足,对她的生杀夺取的大人物…… 可据她所知,这位兰太后,也只是二十出头的年纪。 凭什么大家年岁差不多,她在上面坐着,她要在下面跪着,听她训话…… 这诸多怨念,只在心里滚了一圈。 饶是给韦清荷一百个胆子,她也不敢将心中的话吐露出来。 只能讷讷地开口。 “臣女见过太后娘娘……” 接着,将那本就低伏的姿态,埋得更低了些。 “抬起头来。” 兰溪的声音不辨喜怒。 韦清荷带着几分矜傲的扬起下巴,露出那张让她极为自信的面容。 这张肖似前皇后的容颜,每回有大人物看到,都会惊诧不已。 可惜,这向来无往不利的脸,失利了。 兰溪面上的表情,并未有什么波动。 毕竟这位韦清荷的样子,她早在画册中看过数遍。 而且,整个韦家都是她的敌人,韦安悬那老头子她都计划着拉下来,韦家的皇帝外孙她都不放在眼里。 更何况,一个已逝的姑奶奶? 所以,兰溪表情疏淡的训斥。 “既然是家里的长姐,怎不懂半点规矩?” “出门在外不看顾好自己的弟弟妹妹,竟和自家的族妹扭打在一起,不仅丢了你们韦家的脸面,还丢了我官宦之家的脸面。” “那么多百姓皆在看着,这便是你们世家之女,给百姓们做出的表率?” “比那骂街的泼妇还不堪!” “起码人家只动嘴不动手……” 一番冷嘲热讽下来,那韦清荷又羞又恼,涨红了面皮。 “太后娘娘未免太过断章取义了吧。” 萧长卿一登基,韦氏的派头便都拿起来了。 这韦清荷自诩韦家长女,又是将来铁板钉钉的后宫主位,因此,敢赤着脖子和兰溪争辩。 “娘娘久在深宫,想必对宫外之事,不甚明了。” “哪是臣女和姐妹们厮打?分明是他明月楼的器物不行,屏风摔倒把臣女和仆从都压住了!” “若非臣女和妹妹们反应及时,只怕如今不止是面上的擦伤了。” “不是臣女们该罚,是那明月楼的掌柜该罚。” 一番话,说的自己也义正言辞起来。 甚至,下巴也昂着,带着些倨傲地和兰溪对视。 兰溪眯起眼。 这位还没进宫呢,正宫娘娘的架势便摆出来了。 不知道的,还当她是主子呢。 兰溪波动着手中的杯勺,瓷器的撞击声,为这沉闷的室内,添了几分尖锐的刺痛感。 “你的意思是,哀家错了?” 杯勺顿住,那杂音戛然而止。 跪在地上的韦清荷打了个哆嗦。 像被什么可怖野兽盯住一般。 刚才鼓起的勇气,瞬间溃散。 “臣女不敢,娘娘赎罪……” 兰溪冷笑,“不敢?哀家看你胆子大的很。” “地板很凉吧?” 兰溪突然无头无尾的问了一句。 韦清荷不明所以。 结结巴巴,“有……有一点。” 兰溪拍了拍自己的身侧。 “哀家让位,你来这儿坐。” 韦清荷噎住。 一旁的凝霜急忙捂嘴,憋住自己即将泄出来的笑。 主子……又过来作弄人了。 韦清荷小脸变幻了几下,最后,委屈巴巴的说。 “臣女不敢……” 她的身后,韦四小姐和韦七小姐,也将头颈和脊背压下,越埋越低…… 本以为这个姿势,能让兰溪忽略她们。 没想到,还是被点了名。 “韦四小姐是吧。” 兰溪摸着自己指甲上的银色护甲,漫不经心道。 “哀家听说,刚才是你先动的手。” 韦四小姐大惊失色。 毫无刚才和自家姐妹叫嚣的勇气。 “娘娘千万别听她们胡说!” “明明是二姐姐先摆出长辈的架势,指责我和七妹妹,否则无缘无故,臣女怎敢对二姐姐动手?” 她一把扯过那努力往后缩到韦七小姐。 “我说的对不对!明明是二姐姐训斥在前。” 韦七小姐见势不妙,急忙将自己撇出来。 “刚刚我全程都在走神,不知道你们怎么回事,就扭打起来了……” 她只是一个柔弱可怜的小庶女,怎好参与两位嫡女的争端! 做坏事时,她忘了自己的嫡庶身份。 如今要背锅了,她倒把这身份记起来了。 韦四小姐见她还敢不说实话,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扬起右手,正要让她长长记性时,胳膊被一直蹲守在附近的侍卫拦住。 那侍卫轻轻一拧。 韦四小姐的手腕,咔嚓一声,被干脆利落地掰断。 那侍卫面无表情,语气冰冷得像个假人。 “太后娘娘当前,岂有你教训人的余地?” 第129章 故技重施 韦四小姐惨叫一声,捂着自己的手腕,怒道:“你这个贱奴!怎敢对我下手?” 兰溪幽冷的声音,带着森然的寒气。 “哀家的人你都敢称呼为贱奴,那哀家……在你心中又是何位?” “贱主吗?” 韦四小姐脸色瞬时煞白如纸。 她怎忘了!这不是在韦家!而是在兰溪这个毒妇面前! 祖父交代过无数遍,往后若机缘巧合和这位太后娘娘相处,一定得把尾巴夹起来,千万莫要将其惹恼了,否则倒霉的是整个韦家。 韦四小姐强压下心头的屈辱和不敢,握着那抽疼的手指,笑得艰难。 “太后娘娘恕罪,臣女一时失言,还请太后娘娘莫怪……” 兰溪轻哼了一声,没再同她废话。 今日韦家姑娘折腾出来的一番动静,本不该由她插手的,直接差两个侍卫问询一下,将这韦家几位闹事的姑娘赶出去即可。 之所以将人请进来,是因她想瞧瞧这两位足不出户,却已被她的线人多次提及的韦家姑娘,都是哪路的牛鬼蛇神。 韦二姑娘,端庄有余,大气不够。 韦七姑娘,机灵有余,倒是惯会藏拙。 萧长卿肯定是要选秀的。 六月份,她将亲自操持萧长卿的选秀之事。 这两个姑娘,必要进宫一位的。 韦家那点算计,满京城的官员朝臣,都看在眼里。 出了一个韦氏血脉的皇上,得到了些甜头,自然再盼着有位韦氏血脉的皇后。 贪心不足蛇吞象…… 要这么多,真不怕消化不了吗? 心中诸多云绪思索,随着案上茶叶的沉浮,渐渐熄灭沉落。 兰溪掩去眼底的风起云涌,看向那跪地匍匐,各怀心思的韦家姑娘。 索性将话说开了。 “往后,咱们总是要近距离相处的。” “同在宫檐下,难免磕磕绊绊地打几场交道。” “有些话,哀家得提前跟你们交代一下。” “第一,无论你做了主子娘娘,还是皇子之母,别想着背靠韦家,背靠新帝,就能在宫里翻出什么花来。” “这宫里头谁说了算,你们自己心里有数。” 后宫她是绝不可能松手的。 背后的安稳,得牢牢捏在手中。 “第二,哀家最厌烦那种打打杀杀之事,若让哀家知道谁不存好心,想在宫里杀出一条血路来……那便先问问哀家手中的凤印……给不给你们这个面子了。” “若你们老实,后宫能给你们养老。” “若你们不甘心,想扑腾蹦跶个花样出来……” “那就别怪哀家狠心了。” 她不是容不下韦家这几个小姑娘,只是容不了清净的生活被打扰。 兰溪语罢,不看那面色哗然的姐妹三个,挥了挥手,将其驱赶出去。 出了包厢。 姐妹三面色都不好看。 韦四姑娘捂着自己那骨折的手,忍着疼,龇牙咧嘴地嘀咕。 “兰氏已是昨日黄花,日薄西山了都……她还嚣张个什么劲儿?” “一朝天子一朝臣,后宫向来都是皇后说了算,跟她有什么关系?” 韦四姑娘虽未指名道姓,但任谁都知道她在骂谁。 一旁值守的侍卫,冰刀子一般的眼神,狠狠刮了她一眼。 韦四姑娘嘴唇一哆嗦。 青着脸,将那剩下的吐槽憋在胸口,不敢再说出来。 快步绕过两个回廊,确定再没兰溪的人后,这才长舒一口气,又换了新的话题。 “她那话是什么意思?咱们总要进宫?” “是不是祖父已经和表哥谈妥了?会是谁进宫?” 说着说着,语气又捻酸吃醋起来。 “必是二姐姐吧?这么大的事儿,祖父想必早就告诉你了。你倒好,亏我们拿你当姐姐,你却处处提防……怎么,怕我们抢了你的皇后之位?” “说起来,咱们都是嫡女,谁又比谁差些……” 韦清荷最看不惯韦四小姐这小家子气的尖酸样子。 冷笑,“且不说祖父没同我说,就算祖父同我说了,凭什么要告诉你?你算个什么身份?” “若非你刚才冲过来同我厮打,岂会闹出这般大的笑话?还闹到兰太后的头上!” “回去之后,若祖父问起要责罚,我定不会为你分辨半句,定要实话实说!” 韦四小姐怒了。 龇牙咧嘴,“我刚刚为什么冲出去?还不是你背着我们参加桃花会?” 韦清荷怒了。 “你是眼睛瞎了还是耳朵聋了?没听见刚才那侍女说是韦家的公子吗?” “叫什么翁……” “跟我有何关系!” “等等——” 在旁一直沉默地当隐形人的韦七小姐,忽然插嘴。 “阿翁?二姐姐你可确定?” 她曾偶然在祖父屋中,看过皇帝表哥给祖父写的密信,署名……便是阿翁! 难不成……那献花之人……竟是皇帝表哥? 祖父不是说了吗?韦家同兰氏已势同水火,皇帝表哥与兰太后,也再无和解的可能…… 皇帝表哥为何会给兰氏面子,亲自来参与桃花会? “我们说话,你插什么嘴!” 韦四小姐的怒火,终于找到了发泄口。 手腕上的剧痛,提醒着她,刚才之所以手骨骨折,全因为这个乡下来的泥腿子! 新仇旧恨挤在一起,韦四小姐看韦七小姐的眼神,都带着狠意。 “咱们一家子敞亮人,偏偏来了个你个满腹心机的玩意,果然是上不了台面的血脉!看我回去之后怎么收拾你!” 韦七小姐听到这威胁。 心里头冷笑不已。 就你个猪脑子,还想收拾我? 上回谁跪佛堂跪了一夜……给忘了吗? 韦七小姐本想不绵不软地回怼两句,但眼角,撇到走廊尽头的一抹藏青色,瞳孔微缩,瞬间,换了一副柔弱可怜的面孔。 “四姐姐这话说的好让人难堪!” “妹妹我是庶出不假……可庶出……便不算个人了吗?” “妹妹对四姐姐处处恭敬,时时礼待,为何四姐姐就不能放过妹妹呢?” 韦四小姐看她摆出这副赔钱的样子,怒意更胜。 “你还敢顶嘴?!” 扬起另外一只还没被掰断的手腕,朝着韦七小姐那娇嫩的脸蛋,再度挥去—— 走廊尽头。 忽然传来制止的男声—— “慢着!” 第130章 英雄救美? 男子自长廊尽头,跨步而来。 侧脸蒙在光中,满身矜傲洒脱之气。 声音铿锵,自有一股威势。 正是刚才在包厢里,和老国公爷大吵了一架的慕容川冶。 兰太后久居深宫,想见一面极其不易。 他今日出席这桃花会,一是来给兰太后镇场子,二则是为了想办法见心上人一面。 却没料到,在他去寻她的路上,这几个不知所谓的小姑娘,竟敢在私底下,明嘲暗讽兰溪。 谁给她们的胆子? 半死不活的韦家? 还是那金銮殿上的萧长卿? 他慕容川冶久未在京城露面,这些人全忘了他当年的混混恶霸之名了吗? 腹议溪儿的人,可曾问过他的意见? 慕容川冶眼底负起淡淡的戾气,行动之间,却尽显斯文温柔。 当朝最年轻的国公爷,铁帽子的世袭国公,无妻无妾无通房,这些金光闪闪的标签,贴在一个英俊飒朗的少年人身上,早就是满京贵女们追逐的对象了。 萧长卿未复起之时,韦府就曾差媒人拜访过国公府。 想为韦府的姑娘们求一桩好姻缘。 可那是的韦府,青黄不接,名声不显,媒人连大门都没迈进去,就被人赶了出来。 这番旧事,让韦府的姑娘们,对这位小国公爷又爱又恨…… 爱其身份地位。 恨其高贵冷傲。 可那曾经爱恨交织,与韦府如云泥之别,从未有任何交集交锋的人儿。 如今,竟开口掺和她们姐妹之间的琐事。 是不是意味着,如今朝上的风向变了? 她们因皇帝表哥,而身价大增? 韦二小姐当下,便面露得意之色。 对慕容川冶屈膝行礼。 “清荷见过国公爷,国公爷是否有些唐突和失礼了?四妹妹管教七妹之事,是我韦家的内部”私事,便不叨扰国公爷参与了。” 态度大方怡然,不亢不卑。 那被拦住的四小姐,迅速地理了理鬓边散乱的发丝,抬眼看慕容川冶时,眼底闪过痴迷之色,声音也娇柔起来。 “慕容公子误会了!” 韦四小姐心中是有自己的盘算的。 上有韦二小姐在,自己就算进了皇宫,也拿不到皇后的位置,还得一辈子屈居人下。 倒不如顺手推舟,让表哥在京城里,为自己挑个位高权重的勋爵公子,做个勋爵夫人,一辈子也得意自在。 而遍京城中,最尊贵的勋爵世家,莫过于慕容府,莫过于眼前这位仪表堂堂的小国公爷了。 虽然这小国公爷,在年幼时,有些混名。 但她相信,男人婚后同婚前,定会是完全不同的脾性。 她定能让这国公爷浪子回头的。 心中,把慕容川冶当成了自己未来的丈夫人选。 面上,娇嗔之色便更浓了。 “慕容哥哥千万别被这妮子给骗了!” 韦四小姐委屈地说:“我这七妹妹,生母是青楼里不出名的贱婢,生了个血脉不纯的庶女,一出生便是丧门星,仍到乡下改教,却改不了她身上那一番臭毛病。” “如今,三两句话没说出来呢,便开始哭哭啼啼装可怜,丢了咱们贵女的气节!” “慕容哥哥也是京里长大的,想必同臣女一样,最厌恶这磨叽难缠的性子吧?” 说完,眨巴着眼,眼神楚楚地仰头,将自己左耳上的翡翠双燕耳饰,还有那精致的左脸,露在慕容川冶面前。 慕容川冶眼角狠狠一抽。 被这女子强抛的媚眼,给膈应地往后退了两步。 心中暗道。 还好他对除了兰溪之外的女子,再无任何兴趣,这才没让后院多几个女人。 不然天天三五个凑到一起演戏给他看,他将永无宁日啊…… 第131章 如你所愿 为了防止意外,慕容川冶开口说话前,又刻意往后退了两步,和这几位小姐,保持着最安全的距离。 “小爷我和诸位皆不相熟,诸位姑娘不必摆出这种姿态。” “之所以过来,不过是听到诸位隐晦的提起了兰太后。” “太后对小爷有知遇之恩,小爷我这耳朵,容不下半点旁人对兰太后的闲言恶语。” 原本面上带笑的韦四小姐,眉眼瞬间耷拉下来。 “你……什么意思?” 慕容川冶理了理腰间的白玉流苏,笑得肆意。 “你们是韦家的姑娘,小爷就卖韦安悬那老匹夫一个面子。今日也不差人割你们舌头了,说几句讨喜的话,便放你们离开。” 韦二小姐满面不解,“什么……是讨喜的话?” “你们各自想十句称赞的话,不许重样,还得言之有物。三个人说完,小爷便放你们走。” 韦二小姐心底涌起不好的预感。 “夸……谁?” 慕容川冶指了指走廊尽头那紧闭的窗扉,混不吝道:“自然是咱们国色天香的太后娘娘。” 他轻佻的眼眸流转,落在那满面惊骇怒意的韦四小姐身上。 “夸你?你受得起吗?” 韦四小姐:!!! 将慕容川冶视为囊中之物的韦四小姐,怎能忍受这份屈辱! 挣扎着起身,满面悲愤。 “慕容国公府如今也怕了她兰氏吗?她兰氏如此猖狂,真当世上没有天理王法了吗!” 慕容川冶揉了揉眉心,满面不耐。 “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非要撞上来。” “来人——” 他大手一挥,“把这几个口出狂言目无尊长的玩意给小爷绑起来,押回国公府后院!” “再差人去皇宫里叫来韦安悬那老匹夫,看这三个小姐的清规名誉,值价几何?” “若还想要这三个孙女,拿东西来赎!” 韦二小姐不可置信地瞪着眼,等那侍卫粗粝的大掌制住她的手臂时,她才反应过来,这混账是来真的! 面色煞白,奋力挣扎,“你……你怎敢如此嚣张!” 若被这么不清不白地绑进国公府,她们姐妹仨还有何闺誉可言? 别说是当皇后了,就是进宫参选,都会成为其他人指点嘲讽的对象! 任她们手脚如何挣扎,内心如何不甘,发起疯来的慕容川冶,连自家老子的脸面都不给,更恍若这几个招人厌恶的韦家小姐了。 他嫌她们吵闹,正要差人将这三位小姐的嘴堵住。 走廊尽头,那扇紧闭的房门被打开。 一身宝蓝色宫装,姿容绝盛,头戴帷帽的女子,被婢女搀扶着,出了包厢。 她深晦的眸色,隔着那帷帽,落在那纷乱的闹剧上。 接着,抬步走来。 停在慕容川冶身侧。 刚刚还骄纵不可一世的慕容川冶,竟搓了搓手,罕见的紧张起来。 艰难地为自己辩解。 “我不是那种随便发脾气的人,是她们讲话太不客气,无奈之下,我只好……” 兰溪等他说完,才温声道:“国公爷大人有大量,就饶了她们吧。” 慕容川冶唇角猛地咧起。 她……夸他了。 还用那么温柔的声音。 直到兰溪的身影消失在尽头,慕容川冶那咧起的嘴角都未放下。 侍卫小心翼翼地过来问,“爷,这韦家的几位……” 侍卫指了指那三个面色涨红,气得气喘吁吁的韦家小姐,请示道。 “咱还带回国公府吗?” 慕容川冶豪气地大手一挥—— “放了!” 能得她一句夸赞,今日这趟算是值了! …… 兰溪回宫后,并未径直回芝兰殿。 而是在那枝叶郁葱间,折道去了碧落台。 碧落台内,除了肃穆巡游的侍卫,再无多余的宫人伺候。 诺大的宫殿,金碧辉煌,琳琅珍宝毕设,却难掩苍茫和荒凉。 萧长卿坐在廊下,一身黑衣,素衣素发,正在批阅奏折。 他头顶生出一缕白发,白得惊心。 为他本就清冷的五官,添了三分病态的羸弱,有种白衣难盛雪的凄美。 他听到侍卫通报的动静,缓缓抬头。 凝聚的眸光和那日光尽头走来的盛装女子,交叠着,汇聚着,目光渐渐明澈起来。 一种浅淡的欢喜,自心间涌起。 她,来找他了。 掩去那挥之不去的虚弱感。 萧长卿撑着桌面起身,因动作幅度过大,衣角打翻了桌上的砚台。 墨渍,顺着那奏章的缝隙,淋漓地往下渗落,滴在他的鞋袜之上。 他却忽略掉这突生的意外,含笑,问她。 “太后娘娘大驾光临,不止有何要事?” 算起来,两人已数月没见。 芝兰殿这一个多月间,像蒙了一层薄纱一般,被笼罩在云里雾间。 他的人,打探不出任何消息。 唯一能确定的,便是兰絮至今未找到。 为此,他担忧了数月。 因为他知道,她是重情之人,兰絮的失踪,对她的打击定然极大。 如今见到真人了,知她安好,他提着的心,也终于压下来。 对面。 兰溪扶着凝霜的手,毫不客气地坐在对面的金丝楠木雕花椅上。 眼神在他的白发上顿了一瞬,接着,讥讽一笑。 “皇帝虽然是个美差,陛下也别太过得意和放纵,还是得注意自己的身体,这龙椅你费尽力气登上,总得坐稳了才对得起自己啊。” “更何况……” 兰溪挑眉,眼带锋芒,“哀家不喜欢羸弱的对手,那样……会让人很没有成就感。” 萧长卿将这夹枪带棍的话,自作主张的,当成了兰溪对他的关心。 声音愈发温和。 “太后放心,朕会看顾好自己的。” 兰溪回他又一声冷哼。 空气静止良久。 兰溪这才说出来碧落台的目的。 “今日那株白桃花,哀家赏了一千两的赏银,既是落到你头上,那银子,总得还过来吧?” 萧长卿失笑,“太后娘娘真是精打细算啊,这诺大的后宫交给你打理,朕便也放心了。” 兰溪毫不客气,“打理后宫是哀家的份内之事,和你有何关系?哀家是太后!不是你后宫的妃嫔侍妾!” 萧长卿好脾气地说:“是朕失言了,还请太后娘娘莫怪。” 他这副处处退让的态度,让兰溪极不适应,极为难受! 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空有余力,却根本使不出来那股多余的劲儿! 憋在血管中,上也上不去,下也下不来! 兰溪心头火起。 数月不见,这萧长卿倒学会了气她的好招数! 深吸一口气,兰溪压下那燥郁的心情,平复了几吸后,再度开口。 “这银子你若愿意给,今日傍晚之前,差人将票子或银两,送到哀家的芝兰殿便可。” 萧长卿应下,“娘娘放心,定一两不差。” 兰溪面色复杂地点了点头,以做回应。 接着,又道。 “还钱之事,只是小事。” “今日来找你的要事,跟选妃有关。” 萧长卿挑眉,目色温和如春风。 “是给枢北王选妃之事吗?” “枢北王不是被你拘了吗?如今在你芝兰殿已绑了一月有余……” “他已成阶下囚,还用如此隆重地给他选妃吗?” 兰溪摇头。 “陛下误会了,不是给枢北王选妃,是给您选妃。” 萧长卿眸色之中碎雪般的温柔,快速凝结,变成了冷硬的冰寒之色。 “太后娘娘这话是什么意思?” “给朕选妃?大可不必。” 他这副残败的身子,还不知能支撑几日。 选什么妃? 兰溪拿出孝义来压他。 “陛下如今年近三十,却仍孑然一身,虽有那桑桑姑娘陪着您,但到底无名无份的……” “陛下如今可不是一人的陛下,是满朝臣子,万万百姓的陛下啊!” “且不说远的,将来陛下能多诞育几个皇子。” “就是眼前,陛下都需要几位红袖添香的心上人啊。” “磨墨这种事,有人接手,陛下自不必像今日这般狼狈了。” …… 萧长卿扫了一眼自己鞋袜上的墨渍。 心头酸涩,也说不清内里是个什么滋味。 他不是缺人,也不是因磨墨技术差,撒的哪儿都是。 只是见到她了,一时情难自禁,手中动作幅度大了些,这才如此狼狈。 可这些话……他要如何同她解释? 他们之间,隔阂似海深。 “你真的……要逼朕选秀吗?” 他未抬头,只问了这么一句。 兰溪的话,比想象中还残忍。 “诞育皇室血统,本就是你身为皇帝的职责,这皇帝你若不想做了,那就让钰然过来坐,省的浪费大家的时间。” 言语似刀,字字剜心。 萧长卿忍着那又开始汹涌的痛意,压下那陡然苍白的唇色。 许久,残忍一笑。 那残忍是对自己。 “那便如你所愿吧。” 萧长卿压下喉间的腥甜。 “四妃之位,都备齐了吧。” “再选一个皇后,一个贵妃。” “还有美人和随侍数位。” “此种劳民伤财之事,一次便可。” “贵妃和皇后,必要有韦家之人,至于究竟是韦家哪位小姐……” “朕全权交给太后操办,想必太后不会让朕失望。” 兰溪面无表情,挥手召来凝霜,“陛下交代的这些,务必都记清楚了,万不可错漏,知道吗?” 凝霜点头,“娘娘放心,奴婢都刻在脑子里了。” 兰溪这才起身,扶着凝霜递来的手,同萧长卿冷淡地告别了几句后,离开了这碧落台。 正要坐上玉辇回芝兰殿,忽然想起什么,眉头微皱。 凑在凝霜耳边,细细吩咐了几句。 第132章 故人到访 殿外的芭蕉树,渐渐伸展。 枝叶交错间,一首神霄引,随着铮铮的琴声,自兰溪的指尖泄出。 窗外驻足了一群偷听的雀儿。 待最后的尾音收住,那群雀儿,随着那渐消的琴音,纷纷扬扬地散开。 带着手铐脚铐的枢北王萧信,眼底遍是喟叹。 “七岁那年,你便琴艺无双,在皇宫夜宴上一场破阵曲,让本王对你上了心。” “当时情难自持,所以才向父皇请令,要娶你为侧妃。” “之后,更是对你百般讨好。” “可惜,当年你对本王不屑一顾。” “你说当年若你从了,如今咱们孩子都会叫娘了。” 嗡—— 兰溪按住琴弦。 刚得了几分和缓的心境,因他这几句话,又起冷意。 “不说话,没人拿你当哑巴。” 兰溪骤然起身,用轻纱蒙住琴身,不再搭理那廊下之人。 吩咐腮雪,“枢北王话这么多,想必是这几日饭菜吃多撑着了。自今夜起,枢北王的食物和水,份例皆减半供应。” “往后也别时不时拉他出来院子透气了。” “见的人多了,就爱找事。” “还是关到柴房里,给他扔两本经书,让他自生自灭好好静心吧。” 腮雪爽快地应下,“遵命!” 枢北王苦大仇深的声音,自廊外传来。 “兰溪!你不能太过分了!本王可是武将!是要上战场杀敌的!你每天给本王吃咸菜馒头,本王也忍了,那点儿不够塞牙缝的玩意,你如今还要给本王减半?是真不拿本王当人看啊!” 腮雪隔着窗户,带着怜悯地说。 “王爷,您别不知足,若再吵闹惹恼了我们主子,只怕这减半的咸菜馒头,也没了……” 枢北王万千豪情,都被这一句话给堵回去。 脸色青青白白变幻了许久。 才撂下狠话,跟着腮雪离开。 “你们……最好别落在本王手里!” …… 枢北王被关起来后,那聒噪的空气渐归于宁。 凝霜将刚才兰溪吩咐的,要她查探的事,小声汇报。 “主子,咱们的太医,已将陛下这一个多月的日诊结果,都汇报过来了。” “那缕白发是一旬之前刚生的,似乎是在熬夜彻查一桩案子。” “据太医汇报,陛下的身子,一日比一日溃败,却还不知珍惜。” “长此以往,钰然登基的日子,定会大大提前……” 兰溪拨弄花枝的手指,略停了几息。 “已到这地步了吗?” 萧长卿虽痴傻多年,但在先帝的示意下,又有太子的身份作持,吃的用的皆是最好的,跟着师傅骑马射箭习武,看着瘦弱,但身体的底子并不差。 怎么清醒之后,身体状况如此脆弱不堪? 是因为桑桑口中的命蛊之事吗? 兰溪眉头微皱。 “日日都要饮药是吗?主用的药物是什么?他身子,主要是哪方面的问题?” 凝霜将太医的原话,一字不差道。 “阴阳皆虚,四气不调,气血两亏,似是有什么东西,在消耗他体内的精血,有点像……前朝灭国时,后宫常用的五石散,所造成的亏损……” “不可能。” 兰溪断然否认。 像萧长卿那般自私自利之人,是不可能沉湎于此种毒物的。 况且,她看过史书,要想服用五石散,不仅需要巨额的花费,还需要专门器物,房间……这般动静,必会被人察觉的。 萧长卿那里,除了日夜整理国事批改奏折之外,再无其他异常。 所以,他身体溃败至此,定跟那南疆的蛊毒有关。 “我记得一两个月前,似是有南疆的回信?说是那秦愈之寄来的,还带了一位熟悉南疆之事的线人?” “是有这么一回事。” 凝霜应道:“如今那线人,还在咱们城南院里住着呢,一直在等您的传召。” “把他叫来吧,哀家有事要问他。” 前些日子,她疲于应付萧长卿之事。 如今身子将休养得差不多了,她也有余力,好好查清这南疆蛊毒是个什么玩意了。 …… 城南的一处三进三出的别院外。 桃花枝越过檐舍,探进别院内,新添几分春意。 紧闭了数月的院门,被人从外拉响。 穿着蓑衣,带着蓑帽的男子,身旁停着一匹轻骑,立在那桃花树下,带着薄茧的指尖,留在门框上,快要生锈的门把手,被他再次拉响。 那住在此处,数月没出过门的堂客,打开门栓,看到来人后,惊了一瞬。 “秦神医?” 秦愈之摘下蓑帽,露出那张在南疆之地,被晒得微黑的面庞。 数月之前,离京之时,他还是那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神医。 数月之后,归京之期,他的眼角眉梢,皆染了世事的风霜。 连声线,都比数月前,更低沉了些。 “去见过兰太后了吗?” 从南疆回京城的这一路上,虽路途奔波,但倒听了不少京中的传闻,也知兰溪已从皇后成了太后,而他的旧主,则恢复了神智,成了如今的天子。 当初他走时,二人正浓情蜜意。 萧长卿为了救兰太后的父亲,将那半枚太岁拱手送出。 而兰太后,也当着他的面做出承诺,此世定护萧长卿周全。 这些民间的长舌妇们,好生无聊,怎么传来传去,将昭容太后和新帝传成了水火不容的死对头? 未免太过荒唐。 秦虞之一边往院中走去,一边听那线人的汇报。 “回秦主子,小的进京已有数月,兰二小姐将小的安排到这院子里后,便再无音讯。” “宫中的太后娘娘,也未曾召见过小的。” “十天前,小的身上的银两花光了,去兰府找兰二小姐,却被门房拦住,给了小的一袋银子后,让小的继续回来等着……” “这兰府之内,也不知是生了何等大事,大白日的,大门紧闭,众人都神色匆匆。” 秦虞之听到这儿,面上的疏淡之色,复凝重起来。 “你说,兰二小姐没再联系过你?” “是啊!” 线人有些委屈,“兰二小姐特意交代小的,不要乱跑,等她通知一块进宫觐见皇后娘娘去。” “可皇后娘娘都成了太后娘娘!兰二小姐也没再出现过啊。” 秦虞之心头涌起浓重的不安。 他之所以进京,一是遵照师父的遗嘱,想再为萧长卿检查一番身体。 二则是这一个多月来,他寄给兰二小姐的信,皆石沉大海,久不得回。 要知道,从前,他去信来京城,不过七日,便能收到回信的。 他信中提及的南疆诸事,兰二小姐都会认真地一一回应,事事妥帖照办。 可向来准时的兰二小姐,如今,却断了联系。 因着心中的那丝若有若无的担忧,他才跋山涉水,自南疆而来,想确认兰絮的平安,再见见旧主萧长卿的。 可如今这副情况…… 砰砰砰—— 门又被敲响。 线人惊讶道:“奇了今天,贵客一直盈门。” “小的在这儿住了一个多月,连只巷子外的鸟都没见过,更别说这活生生的人了!” “开门看看。” 秦虞之没同他废话,径直来到门前,将宽阔的大门打开,看到了门外的一应人等。 穿着紫色宫装的大宫女,手持宫令,站在门外。 眼角眉梢,有同兰溪如出一辙的清冷。 只是肤色,比兰溪略黑了些。 正是得了兰溪吩咐,出宫来请线人入宫的青鸾。 青鸾的身后,则是十几位穿着宫装的太监侍卫随侍。 再远处,则是两驾青顶马车。 这地方本就偏僻,路上更少行人,因此青鸾一行的到来,并未引起太大的动静。 此刻,青鸾的眼神在秦虞之和那线人身上转了一圈,有些拿不定主意。 面前这两人,很明显是一主一仆。 按理说,肯定是要传召主子进去的。 可这位穿着蓑衣的主子,容色清冷,气质出尘,和二小姐口中的那位其貌不扬的线人,又对不上号…… 一时,犹豫起来。 倒是秦虞之认出了她手中宫牌上的兰字,眉头微挑。 “可是芝兰殿的人?” 青鸾瞬间目露警惕,不安地同他对视。 秦虞之淡声道:“在下同你家娘娘是旧识,只是那时,并未见过你。” “腮雪和凝霜呢?没有过来吗” 听到秦虞之提起凝霜和腮雪,青鸾眸中的警惕之色散去些许,但仍未完全放心。 “你叫什么名字,为何奴婢从未听主子提起过你?” 秦虞之洒然一笑,“同你主子私交不深,你家主子自然很少提起在下。” “不过在下曾在当初郡王府住过十几年,陪同现在的新帝一同长大,感情倒深厚,不知——” 谁料,秦虞之刚提起新帝,便遭到了对面青鸾的冷眼和敌视。 “我呸!” 青鸾恼怒不已,“什么玩意也敢踏进我兰家的宅院?是你自己出去还是姑奶奶将你打出去!” 跟萧长卿搅合在一起的,能有好人吗? 秦虞之噎住。 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张牙舞爪的宫女。 “你……什么意思?” 青鸾直接冲他翻了个白眼,接着看向那身形偏矮,其貌不扬的线人道。 “你就是二小姐所说,从南疆赶来的线人对吧?” 线人茫然的点头。 青鸾挥了挥手,差遣身后的侍卫宫人,道:“将这位线人请进宫内,娘娘急召。” 口中用的是请,但手下的动作却略显粗暴,将那线人拖进那青顶小轿时,因动作过大,鞋子都给人弄掉了一只。 但这并不重要。 回宫向太后娘娘复命,才是最要紧的事。 直到宫人们纷纷上车,那三顶青顶的车架,驶离这胡同口,倚在门外桃花树下的秦虞之,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急忙跨上马背,朝她们离去的方向追去。 “等等,你再告诉兰皇后……不,兰太后!” “在下是秦虞之啊!” “太后娘娘会见我的!” 坐在车架内的青鸾,催促那赶车的宫人加快速度,将此子甩开。 跟萧长卿一块长大的人,能有什么好货色! …… 及至芝兰殿时,青鸾才将那怒意抽离出来。 带着那线人进了正厅后,扬着笑,对兰溪道。 “主子,人奴婢找来了,您慢慢审讯。” 兰溪抿了一口茶,吩咐那线人坐下,也命人给他看了一盏茶。 道:“南疆蛊毒之事,你了解的多吗?” 线人正要开口,呼听殿外一阵嘈杂。 紧接着,穿着黑甲,面容冷煞地兰家军铁卫,满目煞气地进了内堂,向兰溪汇报道。 “太后娘娘,陛下的御前侍卫薛乾,带着一名身穿蓑衣的瘦高男子,在芝兰殿外求见。” “蓑衣?” 兰溪挑眉,“又未下雨,除了赶路的旅人,谁又会穿蓑衣?” 一旁的青鸾,灵光乍现。 “姓秦是吗?” 兰家铁卫忙点头道:“青鸾姑娘料事如神,那人确实姓秦,名叫秦虞之,是宫外之人,由薛乾带到咱们芝兰殿门口的。” 青鸾眸底喷火。 薛乾这个混蛋,不好好去他的马场刷马,跑出来管什么闲事! 兰溪面上的笑意,在听到秦虞之这个名字时,冷意泄开,在身周环成一圈。 她不是厌恶这位大名鼎鼎的神医。 而是只要提及这位神医,便难免要跟碧落台那位扯上关系,揪起一些不怎么美好的回忆。 沉吟许久,对上青鸾忐忑的眼神。 青鸾道:“主子,都是奴婢的错,此人也住在二小姐给线人安排的别院中,原本央求着要进来,是奴婢给回绝了,不想让这等人毁了您的心情。” 兰溪安抚道:“无碍。哀家本也就不想见,本就是迫于无奈……” “叫他进来吧。” 兰溪这话是对兰家铁卫说的。 第133章 皇室秘密 薛乾引着秦虞之来到殿内。 路过青鸾时,青鸾抬眸,狠狠瞪了他一眼。 薛乾茫然又不解。 昨日他送的簪子,不还讨得了这位姑奶奶的欢心了吗? 怎一夜过去,这姑奶奶又对他横眉冷目起来。 只是当着兰溪的面,他不好去详问,只能压下心头的困惑,引着秦虞之往前走去。 看着兰溪临窗而立的背影,薛乾拱手行礼,恭声道:“末将见过太后娘娘,扰了娘娘的清净,末将实在该死。只是这位秦大夫,说起来也算娘娘的熟人了,不远万里从南疆赶来,有许多话要同娘娘讲,所以末将才斗胆……” 话未说完,身旁的秦虞之也开口道。 “一别数月,娘娘姿容更盛从前啊。” 兰溪缓缓转身,迎上秦虞之那半是喟叹,半是打量的眼神,笑道。 “一别数月,秦大夫也和从前大有不同。” 她指了指身侧的椅子,道:“当初若非秦大夫出手,哀家的父亲想必早已憾然离世,秦大夫对兰氏有此大恩,当为兰氏,为哀家的座上宾。” “不知先生道临京城,若早得了消息,哀家定会差人亲自去城门迎接,八抬大轿将您请入宫内的。” 秦虞之性子本就自由无拘,听到兰溪这番客气的话,挥了挥手,“太后娘娘严重了,医者仁心,救病治人本就是在下的职责,您不必感怀。” “不过在下此次进京,确实有事要向太后娘娘闻讯,不知娘娘……可否屏退左右,单独聊两句?” 兰溪笑道:“先生有邀,岂敢回绝。” 接着,命殿内伺候的人都退下。 青鸾躬身后退时,路过薛乾,往他脚尖上狠狠踩了一下。 ——这没眼色的玩意,竟给娘娘找不痛快! 这点脚尖上的痛,对薛乾来说,根本就是不痛不痒的小事。 只是…… 女人心海底针,这又跟他生一场气,也不知得花多少日子才能再哄回来! …… 宫人次第退下后。 那挂在窗前的百合状风铃,随着微风的吹动,震出阵阵悠长清脆的余音。 摆在窗台上的幽兰,也因这震荡,而愈显馥雅。 兰溪亲自为秦虞之斟了一杯茶,上下打量着秦虞之发黑的皮肤,还有那双手之上的薄茧,温声道。 “先生南疆一程,看来收获颇丰啊。” 秦虞之接过茶盏,盯着其上沉浮的茶叶,叹道。 “本以为出了京城,在下凭一手针术,能纵横四野,做个逍遥快活的隐医,但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无论去哪里,都逃不过人心算计……” 他眼底闪过诸多情绪,最后,将那茶水一饮而尽。 “这样想想,还是在郡王府的日子,最轻松快活。” 说到郡王府,他又想起这一路上的见闻,抬头再看兰溪,语气中,带着质问。 “你可还记得……当初将那半枚太岁交到你手中时,你的承诺?” “如今兰氏和长卿势不两立,你跟长卿反目成仇,你当初答应我的,全不作数了吗?” 兰溪眸色低垂。 手指拨弄着新得的沉香木佛珠。 声音飘渺,带着些遗憾之色。 “谁不愿做个信守承诺的人呢?” “只是这世事变化的太快,哀家和萧长卿,被挟裹着,一步步推到如今的位置,谁也没有办法。” 她背弃了当初的承诺,决定对萧长卿下手。 可萧长卿,不也曾背弃了对她的承诺吗? 他俩,都不算什么好东西。 “不过你放心。” 兰溪收敛心神,温声道:“无论我和他沦落到何种境地,我都会留他一命的。” 说着说着,声音里,带着一丝苦涩。 “倘若时间能重来,倒宁愿,他还是那个不知世事的傻子。” 安分地跟在她身后,永远忠诚,永远诚恳,永远天真无邪。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自私自利,喜怒无常,隐忍不定。 秦虞之看着对面的兰溪,看着她略显苍白的唇色,还有那比起之前,削瘦了不止一半的面容。 虽仍是绝色,但却多了几分薄凉。 心底闪过一丝不忍。 罢了。 人各有命,人各有际遇,他好插什么嘴呢? 他是个医者,处理好治病救人的事便罢了,哪管得了这些上位者的把戏。 秦虞之又饮了两盏茶,才压下心头那丝浮躁之意。 转而问起,纠结了他将近一个月的事。 “不知……令妹近月来,是否安好?” 兰溪表情顿住。 唇线,微微绷紧。 “你问她做什么?” 秦虞之古板的面容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是在下唐突了,只是月余之前,每隔三日,无论二小姐是在兰府之中,还是在兵营里,都会于在下请教医学方面的问题,我二人亦师亦友,倒有些师生的交情。” “可这一个多月,在下寄给二小姐的信件,少说也有十几封了,却没收到任何回话。” “出于对友人的担忧,在下这才从南疆赶至京城,想确认二小姐是否安全……” 兰溪冷淡道:“亦师亦友?友人?” 秦虞之那点心思和技俩,就差写在脸上了! 友谊? 当她三岁傻子吗? 谁会为了一个笔友,跋涉千里,从南疆一路风尘仆仆赶至京城? 若絮儿还在,她定会将这个对絮儿起了心思的登徒子,好生考验一番。 可絮儿…… 兰溪压下心中骤然的痛意。 和秦虞之那焦虑的,担忧的神色对上,鼻尖,涌起一股酸涩之意。 若絮儿真的已经离世,若絮儿泉下有灵,知道这世上除了她和爹爹之外,还有人为她心焦,还有人为她赴汤蹈火,想必…… 也会开心些吧。 兰溪叹了一声。 “哀家交代给她了一桩秘密任务,她如今不在京中,至于在哪儿,无可奉告。” 兰溪准备先瞒着。 可秦虞之人精一样,岂会察觉不出兰溪话中的端倪? 他猛地起身,声音急促,“你在说谎!” “二小姐是不是遇上什么危险了?” 一边说,一边要靠近兰溪,忘了礼仪和端仪,想揪着兰溪的衣领,质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 却被兰溪那带着杀气的眼神给逼退。 “再敢向前一步,信不信哀家断了你的脑袋!” 兰溪凤眸狠厉,遍布凛然。 她给这秦虞之几分脸面,一是看在妹妹兰溪的份上,二是看在救命之恩上。 但这不意味着,他能在她的芝兰殿嚣张!能踩在她的头上! 秦虞之手腕伸到一半,触碰到兰溪的眼神,如触碰到冷寒的冰片一般,骤然停在半空。 寒意遍布全身,后背寒毛,根根立起。 他心中大骇。 眼前之人……和当初那个兰皇后相比,变化实在太大了! 秦虞之收回手腕,告了罪,坐回自己的椅子上。 “太后娘娘恕罪,刚才,确实是在下失态了,还望娘娘海涵,不要与在下一般见识。” “只是……二小姐的确切消息,不知怎样,娘娘才会告诉在下?” 兰溪斜他一眼,“简单。” “恩?” “哀家看不惯萧长卿许久了,你一碗补药,直接送他无痛归西,哀家便告诉你关于絮儿的全部事情。” 秦虞之表情僵在脸上。 那因为着急赶路,唇边生起的细密的胡渣,微微抖动。 “娘娘别吓唬在下了,在下是医者,又不是毒者,根本不会害人啊……” “而且您刚才不也说了吗?您会留陛下一命的……” 兰溪将那手中的珠串,复又戴好。 皓月一般润泽的手臂,带上那深褐的沉香珠子,有种碰撞的,惊艳的美感。 兰溪未曾抬眸,只淡淡道:“能让他重新变傻吗?” 萧长卿若重新变傻,她愿养他一辈子。 秦虞之面上的表情更难看了。 “娘娘……您绕过在下吧……” 兰溪:…… “你这神医,当的真是浪得虚名!” 秦虞之黑了脸。 也不知当年,你父亲是谁从阎王殿里拉出来的…… 不过当初的兰氏女,只是深宫一皇后,势力未成。 如今的兰氏女,已是拥有御凤台的昭容太后,在民间名声大涨。 所以,那些抱怨的话,他只能自个咽下。 但兰絮的情况,也不能不打探啊…… 否则,他来京做什么? 想了想,秦虞之道:“娘娘,您不是想知道南疆蛊毒的情况吗?在下敢跟您保证,这天底下,没人能比在下更了解这蛊毒之况了,就连南疆的皇室,都比不过在下!” 兰溪眉头微挑,不太明白他这份自信出自哪里。 “为何这么说?南疆皇室传承百年千年,对蛊毒的研究,怎可能不如你?” 秦虞之笑了,笑得极为自信。 “娘娘有所不知,这南疆并不是人人养蛊,皇室之中,也并不是人人都是养蛊高手。” “南疆皇室之中,有专门的司蛊监一职,由最擅长蛊虫的,一脉相承的楚氏后人任职。” “其地位,在南疆,可与皇室相提并论,甚至,隐隐比皇室的声望还高。” “好在,这楚氏家门不兴,一代只有一个后人。” “南疆皇室的最后一位司蛊监,虽然得了楚家的全部前程,但并不喜欢这些阴暗的玩意,弃暗投明去学了医术,并在大江南北巡游,治病救人……” “这最后一位司蛊监,便是在下的师父……” “楚神医!” 第134章 裙下之臣 交代完这些,秦虞之又将当年,楚神医如何从南疆皇族之中逃出来,如何探访各种深山老林拜师,如何成为一代神医的辛酸经历,一一讲给兰溪。 这些东西,自家师父自小就在他耳边磨来磨去,他听了无数遍了,如今终于找到人可以分享了。 聊完琐事后,他大手一挥,道:“那些关于蛊虫的技法和知识,师父虽未倾囊相授,但也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所以蛊虫之事,不用找别人,找我就对了。” 兰溪深深地看他一眼。 “那你,可知道什么是命蛊?” 萧长卿性命垂危之际,靠桑桑命蛊救活之事,她未告诉任何人,连絮儿也瞒着。 想必,这远在千里之外的秦虞之,也不知此事吧。 秦虞之拍了一下大腿,“你说的,可是那南疆女子用精血寄养的命蛊?” 兰溪点头。 桑桑也是这么说的。 秦虞之便解释道。 “此种命蛊,一般都是家族传承,传女不传男。” “身体内寄养命蛊之人,虽会被蛊虫吸食精血,但自身,会因为蛊虫的原因,百毒不侵。” “而且,自身的血液,也会有治病解毒的功效。” “南疆瘴气多,毒虫也多,中毒之人,更数不胜数。” “所以,这些身带命蛊的女子,往往在部落里,都是医者的角色,座上宾的角色。” “当然,这仅限于那些偏僻的地方。” “在南疆大一些的城镇之中,多的是医术高超的好大夫,携带命蛊之人的这点微末的解毒之术,便兴不起什么浪花来了。” 这些,兰溪都了解过。 她好奇的是命蛊的另一种功能。 “听说,命蛊能在关键时刻,救人一命?” 秦虞之眉头微皱。 “没有这个说法。” 他断然回绝,“若一个命蛊能救人一命,那那些南疆的达官贵族们,绝对会将这些身带命蛊的女子,全都圈养起来,以备性命垂危之时的不时之需。” 兰溪手指,攥住了身下的垫子。 她心头,涌起不安。 不是的,桑桑不是这么说的。 萧长卿的命,也是靠命蛊才救下来的。 当日他为她挡剑,若非桑桑用命蛊渡他,他绝无活得可能! 秦虞之摇头道:“命蛊只能帮助身带命蛊的人,身体更健康些,无法作用到其他人身上……” 他顿了顿,又忽然道。 “不过,倒有一种可能——” 兰溪手指缩紧,指甲掐着垫子,微微泛白。 声音,也染上凝重。 “什么可能?” 秦虞之解释道:“其实命蛊,之所以由女子传承,是因为它还有一个别名,叫做情蛊。” “古时候的南疆,以女子为尊。” “那时的女子,人人都养有本命蛊。” “这本命蛊的另一个作用,就是束缚自己的丈夫。” “将命蛊渡到自己丈夫身上时,不仅可以改善丈夫的体质,让丈夫身体健壮,承担更多的劳力和重活,还会吞噬丈夫的一些记忆,尤其是跟其他女子相关的记忆。” “他会忘记生命中的,其他的所有女人。一切的记忆,都会归拢到给他下情蛊之人的身上。” “他会对自己的妻子忠贞不二。” “无论多英雄的丈夫,但凡中了这情蛊,便会成为那女子的裙下之臣……” “所以,即便知道这情蛊,有增强体质的作用,如今的苗疆男子,也不会为了这点儿事儿,而让女子为自己下情蛊。” “谁不想左拥右抱,谁不想妻妾成群呢?” 秦虞之说完,久久没等到兰溪的回话。 他抬头看了兰溪一眼。 却发现后者的面色,惨白如霜。 “太后娘娘?” 秦虞之叫了一声,将失神的兰溪,从云游之中扯回现实。 可兰溪面上的苍白之色,却未少半分。 红唇微动,声音,是许久没出现过的忐忑。 “所以,中了命蛊之人,会忘了其他女子?只记得……给他下蛊的人?” 秦虞之点头,肯定,“师父当年亲口告诉我的,绝不会有错。” 兰溪抓着身下垫子的手,骤然脱力。 一直撑着她的那股戾气,也像是倏然之间,尽数溃散一般。 她身体有些不稳。 扶着身旁的桌子,才勉强坐稳。 只是那落在桌面上的右手,青筋毕露,微微发抖。 “中了命蛊的男子,是不是还需要下蛊之人的精血?日日喂养?” 秦虞之摆手。 “确实有这个说法,但师父告诉我,这都是民间女子糊弄那些男人的把戏。” “日日喂养精血,会加深蛊虫对男子的影响,男子会对那妻子,越来越顺从,越来越听话……” “单纯从补益身体的角度来说,很多药物都可以代替那精血的功效。” “我这边的配方,就有不下三道。” “配出来,给我。” 兰溪突然下令。 秦虞之噎住。 接着,咬牙切齿,“我虽进宫来看你!可却不是你的手下!凭什么你要对我颐指气使的?我又凭什么听你的?!” 若这兰溪好好说话,他倒也不是不能给这药方。 可你听她的语气…… 把他当什么! 兰溪深吸一口气,目色愈发坚定,声音愈发冷静。 “配出三年的量,哀家就告诉你兰絮的真实消息。” 秦虞之后面的骂句憋在口中。 “你,你……” 你了好久,最后狠狠叹了一声。 哎! 这兰太后算是捏准他的命门了! “先配一年!” 秦虞之恼怒道:“一年后你若还需要,让二小姐过来找我!” 兰溪点头。 “可。” …… 三日后。 被锁在药房之中的秦虞之,顶着一对熊猫眼,脚步虚浮,双臂无力地砸响了那房门。 门外,一直候着的青鸾,朗声问道。 “神医大人您可配好了一年的药?” 秦虞之胸口一痛,指天大骂。 “就是蛮夷那群吃人肉的家伙,都没有你们主子狠辣残忍!” “老子进宫是来拜访她的的,老子还是兰丞相的救命恩人!可你看看她都干了什么事?把我锁在这药房之中,命我配制三百六十一丸补益药!” “还把门从外锁住,让我吃喝拉撒全都在里面解决,药不配好不准出去……” “你们主子怎能如此残暴!” 青鸾揉了揉耳朵,目标明确。 “神医大人,一年的药,您可配好了?” 秦虞之气结。 扭头看着桌子上那摆了一排的瓷瓶,气得恨不得将他们都踹碎! 可这些药,是他重获自由的希望…… 他不得不压下胸腔处那蓬勃的怒意,愤愤道:“配好了!现在可以开门了吧?” 门外,青鸾用指尖戳开那纸糊的窗户,往里看去。 确定好是一百多瓶,每瓶装了三粒后,她也揉了揉等地酸痛的药,从腰间抽出那药房的钥匙,打开那七把大锁,将这位神医大人放出来。 语气和态度,跟三天前截然不同。 毕竟…… 对娘娘有用的人!她乐意奉承着! 青鸾躬身挤进屋子。 搀扶着秦虞之往外走,“神医大人您辛苦了!” “神医大人不愧是名满天下的楚神医的爱徒,能在短短三日配出这么多幅神药,您将来的成就,一定比您师父更大!” 秦虞之面色仍然漆黑似铁,下巴上的每一个冒起的胡渣子,都在表达他强烈的愤懑和不满。 “别说这堆瞎话来诓我!” “兰溪呢?!” 他连尊卑都搁在脑后了。 怒道:“二小姐的消息什么时候给我!” 青鸾听他仍记挂着这事,倒认真看了他一眼。 不错。 对二小姐,倒有几番真心。 青鸾便将事情的始末告诉他。 “那日二小姐烧了乾清宫后,便溜出皇宫。” “可是在宫外,却遇到了当初假死逃走的兰义公子。” “二小姐对那兰义恨之入骨,追了上去,谁知却落入了枢北王的圈套……” …… “后来为了救回二小姐,我们主子连夜出宫,追至那山林之中……” “二小姐聪明之至,从那群人手中逃出,却再无音讯。” “这一个多月,我们主子已差了上千人,日日去山中搜寻二小姐的踪迹,但仍一无所获……” …… 秦虞之的满腔怒意,变成了满眼的不可置信。 声音里,带着席卷而来的惊慌。 “所以……二小姐在密林中失踪一月有余……生死未知?!” 青鸾垂头,以作答复。 她同这位兰二小姐的交集并不深。 不像凝霜姐姐和腮雪姐姐那般,忧愁至极。 但她也心疼主子。 这一个多月来,她负责夜间给主子守房。 常常听到主子从噩梦中惊醒,一遍遍叫着絮儿…… 二小姐,凶多吉少。 但只要还有那么一点点的,可能生还的希望,主子都不会放弃的。 秦虞之更是如此。 血红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青鸾,带着不被常人理解的焦躁。 “是哪座山!我去找她!” 青鸾叹了一声。 主子……果然料事如神。 青鸾指了指芝兰殿外的长巷。 “主子已给您备了车驾侍卫,还备了在山中的吃食物件,待会儿,侍卫会带您进山找人。” “您想找多久便找多久……” 秦虞之跌跌撞撞地冲出药房,二话不说,直奔巷外。 …… 秦虞之离开的消息,传到兰溪耳边时,兰溪正在教萧钰然读书。 读的是礼记。 “国家靡敝,则车不雕几,甲不组腾,食器不刻镂,君子不履丝,马不常秣……” 萧钰然叹道:“若真能做到如此,国家,也不会靡敝了……” 兰溪为他解释。 “所以要防患于未然,从一开始便要断绝奢靡之像,才能断绝未来的靡敝之事。” “恩,钰然记得了。” 容颜倾城的女子,闲坐在窗前,指着那书上的字迹,细细地为少年做讲解。 摆在书卷旁边的山楂裹丝糕,为这满屋的墨色,添了一分艳红。 色彩的碰撞,让这一幕,变得温馨至极。 进来回话的青鸾,看到这一幕后,实在不忍心打扰。 可她的脚步声,还是惊扰了那窗边的少年。 少年抬头,看见是青鸾后,礼貌道:“青鸾姐姐。” 青鸾快步走来。 对他点了点头后,凑到兰溪耳边,将秦虞之已乘车驾快马离开的事,告诉兰溪。 兰溪垂下眸子。 整个人,明明坐在窗下,明明阳光遍撒全身。 却仍是满身清冷,晦暗。 她轻声道,“知道了。” 也许……秦虞之真的能寻到妹妹呢? 兰溪合上书卷,对萧钰然道:“你先回屋温书吧,待会儿太傅过来还要考校你近日的功课呢。” “好,母后照顾好自己,孩儿告退了。” 萧钰然快速地将桌上的书本收起,行礼离开,离开时,为了讨兰溪开心,特意夹了一块那山楂点心塞入嘴中。 他最怕酸。 所以那山楂一入口,便激得他龇牙咧嘴,愁眉苦脸。 少了几分肃穆沉重,多了几分少年人的朝气。 “好酸!黄姑姑肯定又没加蜂蜜!” 萧钰然抱怨道。 兰溪失笑,拍了拍他的肩膀。 “黄姑姑真是太过分了,回头,母后替你罚她!” 萧钰然仰头,努力将那糕点咽下,“母后准备怎么罚?” 兰溪对他眨眼。 “让黄姑姑用山楂,做出一道没有任何酸味的点心,如何?” 萧钰然也笑开了。 “行!我负责鉴定!但凡有半点酸味……便罚黄姑姑给我连做三日的酒酿圆子!” 他爱甜食,但黄姑姑为了他的身体着想,总不爱放糖。 带着甜味的,必须放糖的酒酿圆子,便成了他的心头好。 兰溪笑着抹了抹他柔软的发,温声道。 “好。” 屋内压抑沉闷的气氛,便也跟着散了些。 等萧钰然回自己房后。 兰溪面上的笑意,才缓缓淡下来。 她盯着窗外,那褪去红色的杏李之花,感受着这快速消散的春日,疾驰而来的夏日,眼底,滑过些留恋之色。 去夏,她还和妹妹……一起采荷呢。 青鸾断断续续地回话,将兰溪从回忆里唤回来。 “一百多个瓷瓶,每样里装了三粒。” “奴婢特意叫太医过来瞧了瞧,都是一样的性状,都是补益气血的。” “咱们是先放在库房里,还是……” “不必存放。” 兰溪收敛神色,吩咐道。 “全装起来,你提着,和哀家一起去趟碧落台。” 第135章 秀女殿选 一斛清酒。 二人对饮。 个中滋味,不可说与第三人。 兰溪执杯,坐在萧长卿的对面。 她的五官,和窗外的月色,交织在一起,投射在那杯盏之中。 碎影重叠间,彼此的眼神,都恍惚起来。 兰溪的眸色,比月色更暗沉。 她有很多话想问,可等要问出口时,那话又被理智堵住,无法言说。 他将那碗打胎药,送到她面前,是因为他忘了两人曾一度春风吗? 他之所以会处处袒护桑桑,是因为蛊毒的影响吗? 他这几个月,对她的算计和冷漠,也是因为记忆不存,把曾经的事情都忘了,才如此残忍吗? 兰溪将杯中的清酿一饮而尽。 心里五味陈杂。 她想恨他,却无处可恨。 想质问,却不知以什么身份。 对于一个失忆的,被命蛊掌控着的人来说,做出那些事,是合乎他身份的,是合情合理的。 可那些加诸于她身上的伤害…… 却永远无法消散。 那诸多情绪,最后变成一声喟叹。 兰溪就着醉意,将那箱笼的盖子掀开,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药瓶。 “这是秦虞之为你配好的补药,可以扼制你体内蛊毒之祸。” “虽不是长久之计,但不必再将生死寄乎他人。” 执杯的萧长卿,顿住。 不可置信地抬眸,眸中有一丝慌乱。 “你……” 她都知道了? “你听我解释,我和桑桑……” 兰溪微醺的眸子,原本装着淡淡的醉意和温柔,可因他口中的桑桑二字,再度染上冷色。 甚至,看着面前的酒盅,看着酒杯里那琥珀色的液体,看着液体中折射出来的,她那带着一丝狼狈的表情。 今晚一切感情上的冲动,皆被一盆兜头的冷水给击溃。 “哀家真是魔怔了。” 兰溪将宽大的袖子往后一拢,骤然起身。 衣角挟裹着夜色的寒气,带翻了身前的酒盅。 橙黄色的液体,洒在她月白色的衣角上,摊出一团让人生厌的昏黄色污渍。 “这是三个月的药,不仅可以帮你压制蛊毒,还会慢慢淡化蛊虫对你的影响,等时机到了,你体内的蛊虫也可以拔除。” 这是秦虞之的原话。 但秦虞之还有后话。 他说,萧长卿当初被匕首刺穿心脉,是必死之相,若非这命蛊入体,为他接续心脉,他绝活不下来的。 他说,若要彻底将蛊虫从体内拔除,则需要找到其他接续心脉之物顶替,否则蛊虫离体之日,便是萧长卿命断之时。 他说,天下珍稀药物千千万万,但能接续心脉的,能让人起死回生的,只有那几种。 而其中效用最大的,没有任何副作用的,便是太岁。 百年来,太岁只找到了一颗。 一分为二,一半,由先帝从民间寻到,藏进国库之中,用来给萧长卿治病。 另一半,则不知所踪。 萧长卿手中的那一半,被萧长卿赠给了兰衡,才有了后来他跟兰溪的一段缘分。 如今,二人这一段缘分,由恩成仇。 路走到尽头,关系的终点,又落到那半枚太岁之上。 世事如此,兜兜转转,真叫人…… 一言难尽。 兰溪没理会萧长卿的挽留,推门而出。 碧落台的院落,华美又安静。 月色寂寞地洒在她的面上,发上,衣上,为她笼罩一层淡淡的辉光。 不远处,青鸾搓了搓冻的发寒的手指,对她兴奋地招了招手,接着,快步迎来。 踮着脚尖,将手中的披风为她披上。 “主子,还未入夏,夜色深寒,咱们回宫吧?” 兰溪回望了那大殿一眼。 巍峨华美的宫殿,檐宇飞扬,恍若一只展翅的凤凰。 明灭的宫灯点缀在每一个转角,错落有致,精致玲珑。 灯火辉煌里,素衣男子站在窗前,手执已冷了的酒杯,与她遥相对视,目中似有千言万语,甚至想开口留住她。 可她在他开口的前一秒,决然地转身。 扶着青鸾的手,一步步走回那夜色中。 “回宫。” 兰溪的声音轻不可察。 …… 四月和五月,好似被弄丢了一般。 宫女们的春衫都没来得及换,三月三的桃花会像昨日刚举办过一般,人还没从春花中回过神,岁月已流转至初夏。 至夏日,宫女太监们皆换上了薄款的,今年新做的浅碧色服饰,穿行在繁密冗长的宫道之上,为这稍显闷热的初夏,带来清亮与鲜活之意。 两位端着托盘,往太华殿行去的宫女,一边稳步向前,一边小声议论。 “你说,今日初选罢,会有多少官家小姐,能入咱们陛下的眼,进了储秀宫,等待一个月之后的复选?” “起码得三十人吧?” 另一宫女小声地,将自己知道的吐露出来。 “我那同乡,在碧落台伺候,听说陛下这回,是准备将后宫的位置全部填满的。” “一皇后一贵妃四主妃,底下嫔位美人七八个……” “我们这宫里,一下会多出十来位主子呢!” “也不知往后……这宫里谁做得了主。” 二人齐齐迈过那朱红色的门槛,继续往太华殿走去。 刚刚先开口问话的宫女,有些嫌弃地瞪了搭档一眼。 “你想什么呢?” “那些人就算加在一起,把这后宫的屋舍宫殿全给拆了,还能撼动咱们太后娘娘一丝一毫的地位?” “别管那些新主子们谁受宠谁不受宠,咱们谁也不能认,只有跟着芝兰殿的主子,才算是正路。” 说着说着,那宫女不无艳羡道。 “秀女之事,跟咱们没有一点关系。” “说起来,陛下都开始充实后宫了,也不知芝兰殿里……什么时候能招一批新人进去……” “进了那里,咱们才算挣出活路,未来才有奔头。” …… 二人的声音,渐渐湮没在这狭长的宫巷之中。 再出现时,便是在那太华殿外。 端着盘子的宫女,揭开盘上的红色绸布,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簪花,对那值守在外的侍卫,恭声道。 “奴婢两位是尚衣局的,奉命将太后娘娘需要的珠花送来,还请大人进去通报一声。” 那侍卫已得了吩咐。 略检查了那两盘簪花,确定没有什么危险之物后,抬手放她们进去—— “进去吧,别让里面的贵人久等了。” “是。” 两宫女低伏着身子,一前一后,进了那守卫森严的太华殿正殿。 殿内。 人头攒动。 穿着各色衣裙,或精致,或淡雅,或清丽脱俗,或妖艳惑人的少女们,约有百人,十人一排,站了整整十排。 彼此虽低着头,心中,却各自都在计较打量。 她们这百人,是从大安朝疆域之内,由各地的县令太守推举,经了数十道程序的推举和筛选,才有了入宫初选的资格。 她们的身份,或是高官之女,或是乡野之女,或来自南域,或来自西北。 共同点有二。 一是貌美非凡,容色淑丽。 二是背后皆有盘根错节的势力在推举和支持着,每个人进宫的目的,都不单纯。 但兰溪并不在意。 这些是给萧长卿选的妃子,管她们怀的什么目的,只要不招惹到她头上,不在这后宫兴风作浪,她乐得看热闹,是不会插手的。 兰溪身旁的萧长卿,也漫不经心地喝着茶。 微敛的凤眸,似是在盯着自己手中的茶盏,实则,隐晦地落在身旁的兰溪身上。 自那夜,兰溪给他送了药之后,便处处避让,不再见他。 二人虽处同一皇宫,宫殿之间的距离不过一里地,却恍若身处两国,各司其主,无任何交集。 两个月过去了,她脸上,要比之前圆润些,肤色也不似之前的惨白,反而添了几分霞粉。 想必,这两个月,她心情安稳,日子过的稍舒坦了些。 萧长卿脑中杂乱的想着,没听到兰溪同他说的话,直到兰溪拔高声调,第二次发问,他才骤然回神,看向那密密麻麻的待选秀女。 兰溪在旁,重复道。 “皇帝,既是你选妃,哀家也不便多插手,这一百位佳丽,哪位得了你的眼,你便将这点翠簪子交到她手上,哪位若不喜欢,则将此珠花赐给她。” “现在便开始吧。” “哀家稍后还有宫务要处理,不便在此久待。” 萧长卿神色复杂。 他的面前,两名屈膝的宫女,各自捧着揭了红绸的盘子。 左手边的盘子上,是三十支点翠簪子。 右手边的盘子上,则是七十支珠花。 他看着那盘中的珠花和簪子,那群秀女们,则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痴迷于他尊贵优渥的身份,清冷似竹的气质,还有举手投足之间,那难以言喻的矜贵之姿。 萧长卿也不是个拖延的脾气。 选秀之事是他松的口。 一个程序罢了。 反正他又不会宠幸这些女子。 选谁不都一样吗? 萧长卿手拿一把珠花,连头都不抬,黑金色的袍角掠过那玉石扑就的地面上,偶尔掠过那些秀女的鞋尖,惊起阵阵心潮涟漪。 可他却面无表情的,残忍地,将那代表着落选的珠花,放进那第一排十位秀女的手中。 十人,无一人入选。 各个如丧考批,不可置信地看着那本该是自己丈夫的萧长卿。 更有甚者,开口,不甘心地质问。 “我不服!” 站出来质问的,是个穿着鹅黄色交领百褶裙的少女,父亲是蜀南的郡守,算是当地的土霸王,自小娇宠这个女儿,衣食住行几乎能堪比公主郡主,养成了她狂妄骄纵的性子。 在这太华殿,发起了大小姐脾气。 “我的容貌姿色,在这群秀女之中,就算排不上前五,也能排上前十!” “为了今日来参选,我坐了一个月的船,命都差点断在路上!” “如今好不容易来到皇庭,来到陛下您的面前,可您连看都不看我一眼……” “就这样给我赐珠花,将我赶出皇宫,赶回蜀地……是否太过武断!” “陛下如此行事,怎能让万民臣服!” 萧长卿捏着珠花,往第二排迈去的步子,因她这话,顿住。 他淡漠地抬头,看了她一眼。 给了她一个比较中肯的回复。 “你的容貌,排不上前十。” “前五十,也有些悬。” 那黄衣秀女面色巨变,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手指紧攥着那珠花,清瘦的身体摇摇欲坠。 “陛下,您,您——” 不是说陛下温和仁善,谦谦如玉吗? 怎,怎说出如此锥心之言! 萧长卿却极为认真道。 “人,最好是要有自知自明。” “你在皇宫内大声呼喝,毫无礼仪的行为,朕便不追究了。” “尔父教女无方,如何堪当一地郡守?” “传朕旨意,夺去其郡守之职,改为蜀南县令,五年不得升迁。” “陛下——” 黄衣秀女面色煞白,正要为自己和父亲讨饶求罪,便见萧长卿的身后夺步而出两名隐卫,一命捂住她的尖叫声,一名拖住她的身体,不到一个呼吸,那原本整齐成型的秀女队伍,便少了一角。 那黄衣秀女,直接被辇出太华殿,丢出宫门外。 一切,不过瞬息。 刚才因得了珠花,犹有几分不甘的其他秀女们,见到这一幕,各个面色惊惶地垂下头。 不入选是小事,给家族招了祸事,那才是捅娄子了啊! 因此,之后萧长卿头也不抬,连着配发了三排的珠花,那些秀女,讷讷不敢多言,垂首看着地面,暗叹自己倒霉。 有那么一两个机灵的,将求助的眼神递给了兰溪。 端然坐在凤椅上的兰溪,这才缓缓开口。 “陛下还是要认真些的好。” 萧长卿即将脱手而出的珠花,顿在半空。 他唇角扯出一丝自嘲的笑。 头也不回。 “如太后娘娘所愿。” 接着,将那珠花换成了簪子,递给面前那欣喜若狂的少女。 “就你吧。” 少女唯恐他反悔,抱紧那点翠簪子,砰的一声跪在地上,向兰溪,向萧长卿,结结实实行了大礼后,才语无伦次道。 “臣女谢陛下赏赐,谢太后娘娘恩宠,臣女感激五内,进宫之后,定好好伺候陛下和太后娘娘!” 兰溪笑着对她点了点头。 萧长卿,则视若无物地,转身,来到另一秀女前。 盯着秀女那熟悉的面容。 他缓缓开口。 第136章 共侍一夫 “你也来了。” 萧长卿冷漠的面上,终于浮出一抹柔色。 这柔色稍纵即逝,却让窥见的秀女面颊泛红。 “表哥……” 他的对面,韦家二小姐韦清荷微微屈膝作礼。 面上是小女儿般含羞带怯的样子。 今日的韦二小姐穿了一身浅碧色长裙,裙上是颜色更深些的满绣,绣着各种如意宝纹,典雅端庄又不失温婉。 那偏古式的留仙髻,髻上簪满黄玉而做的细碎桂花,桂花的颜色生动而鲜活,和记忆中……一模一样。 先皇后最爱桂花,其次便是兰花。 萧长卿幼年时期,关于母亲的所有记忆,便都是桂花香。 此刻,看见这位肖似母亲的表妹,闻着四周若有若无的桂花香,心底不由自主的,生出几分亲切之意。 即便,他知道这表妹是刻意为之,画皮画形难画骨。 但这满殿的女子,除了兰溪,谁不是在刻意地讨好他? 但真正能让他情绪起波澜的,也只有这位有过数面之缘的表妹了。 给祖父,给韦家一个体面,是他的职责所在。 萧长卿将那点翠簪子,亲自递到韦清荷手中。 还做了评语。 “端柔佳仪,风姿有度,留下吧,帮朕打理后宫。” 此话一出,且不说韦二小姐面露惊喜之色。 其他待选的秀女们,更是艳羡不已。 得陛下此句评价,此次选秀,没有贵妃之位,也要有四妃之位了! 打理后宫……那可是皇后和宠妃才有的待遇啊! 陛下竟如此看重韦氏吗? 那等她们进宫了,拿什么和韦氏斗! 秀女之间,起了纷纷的议论声。 “早就听说韦氏要出一位后宫娘娘,没想到……传闻竟是真的!” “这还用传闻吗?先皇后姓什么你们又不是不知道!韦氏进宫那不是迟早的事吗?” “只是没想到,这位竟能入了陛下的眼……” …… 首座之上,兰溪清了清嗓。 纷扬的议论声,戛然而止。 兰溪声音温和,真挚地夸赞。 “韦氏是会教女儿的,韦安悬也是会养孙女的,孙女儿各个出落的大方得体,是京中贵女之佳表。” 原本满脸笑意和得意的韦清荷,还没握紧手中的簪子,便听兰溪这般夸她,不由心中一个咯噔,手中的簪子也险些没拿稳。 这位太后娘娘,似乎并不喜欢她…… 为何,会当众夸她? 难不成,是忌惮着皇帝表哥在场? 这般想着,心头浮起轻蔑之意。 女子到底还是女子,最后不还得仰仗男人? 有皇帝表哥给她撑腰,她倒要看看,往后这兰太后还敢不敢为难她! 那日的明月楼之辱,她迟早要在这兰太后身上找补回来! 心里头,盘算着这等大逆不道的话。 面上,仍是挂着教养多年的,和先皇后如出一辙的,温和的笑。 “臣女多谢太后娘娘夸奖。” 兰溪摆了摆手,笑容扩大。 “韦家的女儿,各各出挑,各有千秋。” “宫里头正是用人之际,陛下也正值壮年,膝下未有任何子嗣。” “由韦家女儿生出来的皇室血脉,想必定是凤子龙孙,天资卓绝。” “这般的好事,一个怎么能够呢?” 兰溪笑着,欣赏着面前之人,渐变的脸色。 道:“所以哀家认为,韦家的姑娘,除了韦四姑娘留在家中照顾长辈外,另两个姑娘,韦二小姐和韦七小姐,应一同进宫的好。” 此话说完,韦二小姐面色巨变。 “不可!” 只留她一人在宫中,表哥看在韦氏的情分上,定会对她珍重万分。 可若再进来一个韦家小姐,只怕表哥的那点情分,会一分为二! 而且七妹进京虽短,却能讨得后院诸多仆妇的喜欢,讨得祖父的青眼,心思阴沉,邪门得很! 万一之后入了后宫,又讨得表哥的开心,宫中哪还有她的容身之处? 她不是怕了这个七妹,她是想杜绝一切可能的威胁! 想到这儿,韦二小姐语气愈发坚定和强硬。 “太后娘娘,当年飞燕合德同时入宫,最后害的帝国倾颓,被王莽夺权……” “宫妃最忌拉帮结派,尤其是我和七妹,皆有血缘关系,难免棘手。” “臣女也是为了太后娘娘着想,为了皇室的安稳着想,还请娘娘收回成命,让臣女一人伺候表哥便好。” 第137章 娘娘饶命 兰溪看韦清荷的眼神跟看傻子一样。 “你不拿陛下比较圣德先贤,不拿自己和妹妹比作湘君夫人,竟然把陛下当成昏君,把自己和自家妹妹当成狐媚惑主的赵氏姐妹,这种自甘堕落的心态,哀家真是甘拜下风。” 韦清荷脸上一红,急忙辩道:“臣女不是那个意思……” 接着,就想解释。 可兰溪懒得听她的解释。 “人家女子都是自比娥皇女英,嫁与舜帝那般的英雄豪杰,辅佐帝王建功立业。” “你这韦家教养出来的,倒不一般。” “要把自己比作飞燕合德,把陛下比作汉献帝。” “若非你知道你韦家对陛下忠心耿耿,光你这几句话,哀家便要一纸诏令将你那好祖父叫进太和殿,且好好问问他,韦家奉行的是什么家法!” 韦清荷面色大变。 拿被拉出来做对比韦家七小姐韦蔓枝,也面带羞红地垂下头,心中将这隔了房的堂姐恨得半死。 选秀还未结束,便闹出这么大的笑话,等将来若真进了宫,她在这妃嫔之中,还能抬得起头吗? 她这好姐姐在家中骄傲惯了,根本不知道这后宫水深,步步都不能行错的! 她的预料不差。 此间的秀女看韦氏姐妹的眼神都不对劲儿了。 这就是韦氏这一代精挑细选选出来的姑娘? 这般仪态气度,真的能做后宫之主吗? 殿内诡异的气氛愈来愈重,就在韦清荷的面色由白变青又变红,羞愧无奈之际,萧长卿淡声开口。 “太后娘娘的教诲,你可记住了?” 韦清荷噎住。 分明是兰太后故意刁难她! 表哥怎么还…… 萧长卿见她迟迟不回话,温和的眸色,渐渐冷凝。 声音里,带着帝王的威势。 “韦氏,还不谢过太后娘娘教导?” 他对韦清荷青眼有加,不过是因为后者头顶了一个韦氏的姓氏。 与这表妹,左右才见过两三面,能有什么情分? 此时提点她两句,帮她解了这次难关,已算越界。 若是聪明人,应当知道该怎么做。 韦清荷虽然冲动了些,但到底是大家族教养长大的。 萧长卿冰冷的眼神似一盆冷水,让她彻底冷静下来。 她慌张地俯身,错开裙摆,跪地求饶。 “太后娘娘恕罪,臣女一时失言,说了些不知天高地厚的糊涂话,请太后娘娘千万不要跟臣女一般见识。” 兰溪眼神扫过她发间的桂花簪,长眉微挑。 “这点小事,哀家只是和你开个玩笑,哪有什么好计较的。” “不必行此大礼,快平身吧。” 兰溪轻拿轻放。 接着,眸光落在一旁的萧长卿身上,将刀锋对准了他。 “陛下觉得如何呢?” 萧长卿心底涌起不好的预感。 下一刻,便听她幽幽道。 “哀家将韦氏姐妹,一同召进宫内伺候你,望你们早日诞下皇子,以抚平前朝老臣的焦虑。” “这个提议,陛下觉得如何?” 萧长卿抬眸和她对视。 眸底,暗沉至极。 深不可测。 “非要如此吗?” 非要拿这样一把刀,横亘在两人中间吗? 兰溪笑着,笑意不达眼底。 “哀家没有强迫陛下的意思,如今,不正同陛下您商议吗?” 萧长卿垂下眸子,眼底掠过一抹自嘲之色。 “既是太后娘娘的提议,朕怎敢不从?” 萧长卿转身,又从盘中拿了一把点翠簪子,来到那看似惶恐不安的韦七小姐面前,将那簪子,放在她素色的衣襟上。 “你也留在宫内吧。” 语罢,抬脚,接过宫人递来的珠花,分散给这一排的其他秀女。 秀女们失落沮丧的美眸,纠缠在他身上。 他面不改色,视若无睹,宽大的龙袍在半空之中,掠起冷漠的弧度,转身去了下一排。 而被赐了簪子的韦七小姐,则紧咬下唇,攥着那簪子,眼神闪烁,不知在想些什么。 跪在地上还未起来的韦二小姐,骤然扭头,狠狠瞪了自己这庶妹一眼。 真把她姨娘那狐媚的样子学了十乘十! 还未进宫,便勾搭上了表哥! 等她回府,定要好好跟祖父告一状! …… 将这韦氏姐妹安排好后,今日的热闹,也算看得差不多了。 兰溪就着腮雪的手,喝了一碗热茶,莲子茶带来的清爽之气,让她身子舒泰了几分,大脑也暂得几分清醒。 一边漫不经心地扫视着其余的秀女,一边在思考,复选时,该出些什么选题…… 直到—— 她听到一声熟悉至极的声音。 “回陛下,民女来自江南符氏,父亲是扬州主簿,母亲是兰氏旁系之女,民女名唤符吟霜。” 这声线—— 兰溪陡然抬眸,目光如炬,刺向那发出声音的少女。 等看清少女的面庞后,她面色煞白,骤然起身,不可置信地按住身旁的御桌,勉强撑住了身形。 接着,失声道—— “絮儿!” 下一秒,兰溪自凤台上快步走来,行至那少女面前,看着那和妹妹兰絮几乎一模一样的五官,再也无法保持冷静。 她猛地抓住那自称是符氏女的少女的双手。 声音哽咽,眼眶发红,相握的手指,微微颤抖。 “絮儿!你回京了怎么不跟姐姐说?跑过来做什么参加这选秀!” 说话之间,眼泪控制不住地夺眶而出。 上一世加上这一世,有近十年未掉过眼泪了! 如今…… 得知妹妹生还,大喜大悲之下,她也难免失态。 她这般动情。 可对面自称符吟霜的少女,却满面惶恐,从兰溪的手中抽回自己的双手,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声音,因紧张,而发抖。 “太后娘娘恕罪!民女……民女此前从未见过娘娘的盛颜啊!” 兰溪身体骤然僵住。 她不可置信地低头,看着少女那乌发如云的头顶,声音嘶哑。 “你说什么?” 符吟霜吓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以头撞地,拼命地为自己辩解。 “民女今年二八生辰,往前这十六年,从未离开过扬州城……此次进京选秀,是第一次进京,娘娘想必认错人了,民女……不是您口中的絮儿。” “你在撒谎!” 兰溪失态地将她从地上拽起来,阻止了她继续磕头的动作,逼眼前的少女和自己对视。 “絮儿,我不会认错的,就是你对不对?你是怎么从山里走出来的?你是不是遇上什么难事了?为何不认长姐了?可是心里怨恨长姐没有早点将你找到?” “长姐发誓,往后再也不凶你半个字,你好好地回兰府,做回兰家二小姐……好吗?” 说到最后,隐带哀求。 在场的秀女,皆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能让传说中狠厉残忍的兰太后,如此失魂落魄。 还是腮雪反应快,厉声呵斥那门口的侍卫,“还不快将小主子们先请出去!” 宫闱秘事,岂是这些人能随意听的! 尤其……此事涉及二小姐…… 人高马大的侍卫听到呵斥声,急忙冲进来,强硬地将这些小主们“请”了出去。 不过几个呼吸的功夫,殿内,只剩下兰溪、萧长卿、腮雪、还有那被吓得步步后退的符吟霜。 符吟霜穿了一身澄蓝色的襦裙,腰上系着明黄色的蝴蝶系带,发上也簪着色泽亮丽的绸缎蝴蝶簪。 比起从前的兰絮,少了几分利落爽快,多了几分温婉秀丽。 兰溪从未发现,妹妹穿襦裙,竟这般好看。 她唇瓣发抖,语气轻缓,像是榨干了肺里的全部空气,才挤出这句话。 “絮儿……你真的……不认我了吗?” 对面,符吟霜被吓得连连后退。 双眸之间,不似兰絮那般,充满了锋芒和坚定。 而是带着如初生麋鹿一样的惶恐,不安…… 她退着退着,撞到身后冰冷的柱子上。 柱子上雕刻的兽首,狠狠抵着她的后腰,钻心彻骨的疼,让她退无可退。 最后,只能将求救的眼神,落到一旁的天子身上。 眼眶潮红道:“陛下,救我……” 萧长卿狭长的眸线,微微眯起,将这位少女的容颜姿态,从上到下好好仔细打量一番后,叹了一口气。 这不是兰絮。 他跟失踪的兰氏二小姐,是有数面之缘的。 这些天,也亲笔画了无数幅画像,让底下的人,拿着画像去京城四周的郊镇寻找,是否见过这样一位独身的女子或公子。 一无所获。 但这期间,因为手画了无数遍,对于兰絮的五官和样貌,了然于心。 眼前的这位秀女,乍一看,和兰絮一模一样。 他刚才惊疑之下,才会询问她的详细信息。 可现在仔细瞧瞧,又发现很多不同的细节。 兰絮的眉更长更浓些。 眼前这位符吟霜,则眉毛偏弯偏细似柳叶。 兰絮的眼角,是微微外扩的,带着些强势。 但符吟霜的眼角,微微内勾,显出几分娇媚来。 兰絮常年练武,身姿和身形皆似武将,站立时,大开大合。 符吟霜靠着柱子站在那儿,柔若无依,完完全全是一个久居深闺的少女。 眼神更不必说了。 杀过人的兰絮和这符吟霜兔子一样的眼神,没有半点相似之处。 …… 热血退散,缓缓冷静下来的兰溪,也看到了这些细节。 刚才因狂喜而生起的一身汗意,渐渐沉落,变成冷意,贴在她身上,渗进她骨缝之中。 这可能……不是絮儿。 不! 天底下绝不会有如此相像之人! 即便是符吟霜的母亲是兰氏女,也绝不可能! 兰溪快步上前,在符吟霜惊恐的尖叫声中,扯开了她束起的衣领,露出她脖颈上白皙的皮肤。 符吟霜犹如被侵犯的良家女一般,厉声尖叫—— “太后娘娘饶命啊!” 兰溪的手,却好似铁爪,咬的死死的,攥住她的领子,望那右肩膀看去。 絮儿这里,是有一块赤红色胎记的! 第138章 臣女不服! 少女雪白的肩膀,袒露在空气中,其上细腻平滑,连个斑点都无,更别说瘢痕胎记了。 兰溪的手指,倏然松开。 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两步。 萧长卿唯恐她摔倒,眼疾手快地扶住她。 却被兰溪狠狠甩开。 她的面上,闪过狼狈之色。 略有些散乱的发丝,搭在她的眼角鼻尖,更添几分涩意。 没有胎记。 兰溪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内心疯狂叫嚣的不甘。 这不是妹妹。 可天底下……怎会有如此相像之人! 兰溪扶着腮雪递过来的手,缓缓抬头,扫视着符吟霜那熟悉到极致的五官。 从眉毛到唇鼻,从脸型到骨型,和妹妹兰絮,几乎一模一样……就算有差别,也是极细微之处的差别…… 不。 兰溪和符吟霜的双眸对上。 对面之人,骇的瞳孔扩大,嘴唇哆嗦,求救般的,看向萧长卿。 发出讷讷的求救声—— “陛下……” 兰溪深吸一口气。 这不是妹妹。 妹妹绝不会这般怯懦。 妹妹的眼神,自幼年起,便是骄纵的,自信的,洒脱不羁的。 这种惶恐胆怯小女儿情态的眸子,怎配得上妹妹? 直至此刻,兰溪终于冷静下来。 再打量那符吟霜的五官时,心头,便染了几分猜忌。 这符吟霜……背后之人,究竟是谁? 这是摸准了她的脾气,绝不会将此女遣送出宫吗?! 兰溪双眸微眯,眼底,掠起一层冷意。 “长得这般相像,倒也是一种缘分。” “既如此,便留在宫中陪哀家吧。” “来人,赐簪子。” “将这位符秀女,亲自送入储秀宫,好生照应。” 符吟霜战战兢兢地接过那簪子,心头的惶恐和喜悦交织在一起,让她强挤出一抹难看的笑。 “民女……谢,谢太后娘娘赏赐……” 再多的话,实在吐不出口。 这位兰太后……比民间的传说,要更可怖,更喜怒无常些啊…… …… 兰溪见过这符吟霜后,似被人抽走了全部力气一般,再无半点精力。 后面的选秀,通通交给了凝霜来搭办。 一百个秀女初选结束时,天色已晚,霞光散漫,美得好似一副织锦的画卷。 兰溪合上手中关于符吟霜的全部资料,眼底的凝色,越来越重。 这符吟霜,有问题。 谁家的嫡女养在深闺一十六年,没有迈出半步院门,见过生人的? 资料中显示,这符吟霜除了见父母与贴身婢女,再没接触过任何人。 平日里行走坐卧皆蒙着面纱,即便是院子里伺候的粗使丫鬟,都不知她的真容长什么样子。 女子虽是男子的附属,大安朝的风气虽然股东女子谨守闺德,少见外人,可还不至于强迫至此! 这等荒唐的事儿,绝不可能是符吟霜自己的主张。 定有她父母在后授意! 符氏夫妻……在打些什么鬼主意? 兰溪修长的指尖敲击着那书页的封面,心中盘算几息后,吩咐道。 “差人去扬州,将这符氏夫妻请回京中,安顿在我们的宅子中,好吃好喝照管着,等着哀家召见。” 对面的青鸾,心中了然。 主子说是请回京中,实则是暗中将这对符氏夫妻给软禁了。 什么时候套出实话,什么时候,再放他们离京。 “那符秀女呢?” 青鸾插了句嘴,“今日在太和殿闹得动静有些大了,那些入选的秀女,想必心中都有了自己的谋算,只怕符秀女在储秀宫中,过不了安分日子啊……” 今日选秀,共留下了三十位秀女。 其中一半出身高贵,一半姿容非凡。 而符吟霜夹在其中,既不属于家世优渥的那一类,也不属于容貌绝艳的那一类。 再加上她的出现,造成了兰溪的失态,想必进了储秀宫后,那些不服气的同龄秀女,会出言嘲讽,或者直接动手。 在没有确定符吟霜的真实身份之前,兰溪不会让她受到半点诘难。 “符吟霜单独安排一个厢房,再给她分配两位粗使宫女,另外交代一下负责教养这些秀女的黄嬷嬷,让她多关照符吟霜,防止别人将她害了去。” 兰溪揉了揉眉心,又交代道。 “对了,再派个暗卫随时跟着她,以防万一。” 青鸾点头应下。 只是行动之间,有些犹豫。 “主子……是否太过谨慎了?” “储秀宫又不是吃人的老虎,这位符秀女,虽然看着懵懂了些,但也不是不明是非之人,想来,也不会惹出什么大祸来。” 兰溪缓缓坐好,手指收敛,合在一起,目色悠远。 “你不懂。” 但凡进了宫的人啊,别管她在宫外是什么样子,进宫之后,都会被近在咫尺的权势富贵迷了心眼。 那些隐私而狠辣的手段,简直让人防不胜防。 今日,她在符吟霜面前的失态,必被宫人看在眼里。 不过瞬息,想必已传满后宫。 这宫中之人,有敬她的,有畏她的,自然也有恨她的。 芝兰殿铁桶一块,马蜂来了都叮不出个洞,那些人根本不敢碰瓷芝兰殿。 但欺负一个无名无份家世不显的秀女,倒是举手就能做到的。 青鸾是在京外的农庄长大的,进宫也不过几个月,自然不清楚,深宫之人,心有多黑…… 可她前世,在冷宫近十年的遭遇,让她对这些人的尿性,了解的一清二楚。 “按哀家吩咐的去做吧。” 兰溪一锤定音。 …… 饶是兰溪如此小心谨慎了,意外还是发生了。 三日后,午时。 蝉鸣初起,燥意频仍。 兰溪午膳用的是冰过的百合粥,配着小厨房自行研制的凉面,就着那二十几样小料,胃口正大动之事,那负责贴身照料符吟霜的粗使婢女小英,慌张毛躁地跑来芝兰殿,步履踉跄,声音焦灼。 “太后娘娘救命,符秀女失踪了!” 满桌子清爽的菜色,在兰溪眼中,瞬间变得索然无味。 她搁下筷子,眼神掠过那婢女额头上急出的热汗,安抚道。 “慢慢说,符秀女什么时候失踪的?为何会失踪?失踪之前,见过什么人?跟什么人有过争执?” 小英喘了好几口大气,按着因狂奔而跳动不已的左胸,深埋着头,为兰溪解释。 “回太后娘娘,符秀女失踪之前,应是和其他秀女起了争执……但具体是谁,奴婢便不清楚了。” “秀女们每日都要在嬷嬷的教导下,集中修习,学习宫中礼仪和经史道德。” “今日也不例外。” “符秀女用完早膳去习课时,心情似乎还不错。” “但一个时辰后课上完了,等符秀女回来时,奴婢发现,她竟是哭过了,双眼便是红血丝。” “将奴婢赶出房间后,厢房内传来持续的呜咽声,等那声音彻底消散后,奴婢想进去安抚一下主子,没料到,符秀女竟不在房中!” “奴婢急忙将此事汇报给黄嬷嬷,黄嬷嬷差了储秀宫一半的人手,想先找到符秀女,可符秀女像人间蒸发了一半,整个储秀宫宫外都找了不下十遍,仍没见到。” “唯恐将此事惹大,黄嬷嬷发现巡查未果后,便让奴婢过来找您……” 兰溪听到这里,命人撤回那桌面上的食物。 冷津津的眼神,虽在初夏里,尤似寒风中。 “来人——” “摆驾储秀宫!” 若真在她眼皮子底下,将她要保的人命给夺走,说明……后宫里的那些东西,近日里活得太舒坦了! …… 储秀宫位于皇宫南部。 五进五出的大院子,是历来甄选后妃,教养宫婢太监的好地方。 竹瓦红墙虽是传统的深宫建筑,但院内的假山流水,层峦回廊,却是借鉴了苏杭的修饰风格,简约中,不失秀雅精致。 绕过那狭长的回廊,兰溪才算真正来到储秀宫。 穿着碧绿色夏裳的秀女们,将这繁重的、年久失修的大殿内,衬托出鲜活的亮色。 兰溪刚一进来,秀女们齐齐的,脆生生地行礼。 “皇后娘娘吉祥,娘娘万福金安!” 兰溪摆手,示意她们起身,她自己则在黄姑姑的引领下,来到主位。 扫视一圈后,厉声道。 “早上,谁同符秀女起了争执?站出来。” 人群迟迟未动。 兰溪眼底掠起不耐。 眼神扫过底下秀女发上一模一样的玉簪,加重了语气。 “你们不主动说,那就让教养嬷嬷来说,待会儿但凡是教养嬷嬷口中提出的人名,拉出去先打五十大板,再张嘴说话!” 人群隐隐骚乱。 有那秀女,仗着自己父辈的身份高,站出来抗议。 \"娘娘此举是否过于偏驳……有失公正?\" “为一个自己跑丢的秀女,要惩治咱们所有人……如此行事,臣女不服!” 开口说话的,叫余袖玉,是工部尚书家中的嫡次女,生的娇俏灵动,眸光闪烁。 这群秀女中,除了和萧长卿有血缘关系的韦清荷、被兰溪特殊照顾的符吟霜,就属她最出挑了,因此,气性也最大。 韦清荷得了家里祖父的斥骂,不敢再跟兰溪硬刚,如今跟个鹌鹑似地,缩在了墙角。 备受兰太后青睐的符吟霜,失踪在即,无任何音讯。 余袖玉觉得,她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好好地在众秀女面前,挣一个身份。 想到这儿,余袖玉的语气愈发激进。 “娘娘身为太后,受万众爱戴,受我等天下女子敬仰,岂能是非不分,黑白不辨,随随便便逼迫我等,还拿打板子做威胁?” “如此行事,怎叫天下人信服!” “” 第139章 都老实点 兰溪多看了她一眼。 是自己杀的人还不够多吗? 是这后宫的血还不够艳吗? 还是黄嬷嬷没有警告过这些秀女? 怎么……还有人敢在大庭广众之下,跟她对峙? 兰溪尚未开口,只是眉头皱了皱。 腮雪看在眼里,二话不说便冲进人群,将那仍洋洋得意的余袖玉,从中指摘出来。 “余秀女意见这么大,可是对娘娘掌宫不满?是不是觉得今日的主位,不该咱们太后娘娘坐,该你来坐!” 余袖玉眼角狠狠一抖,抬起手臂,将耳边的发丝拢至脑后。 手上的赤金钏子,碰撞之下,发出惊慌的杂音。 “太后娘娘误会了。” “臣女怎敢有那个心思!” “臣女只是劝诫娘娘罢了……” 余袖玉认了错,便低着头,准备隐入人群中。 今日,她面子挣到了,里子也挣到了。 挨两句训斥的功夫,便能在秀女中占个头名,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这份算计落在别人身上,兰溪倒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拿她做筏子,兰溪怎么惯着她? 看穿这余袖玉的小心思后,兰溪抬手指了指外殿—— “哀家懂你。” “你是觉得这内殿温度太高,烧的火急火燎了吧?” “既如此,便去殿外跪着。” “冷风吹着,人也好冷静几分。” 余袖玉面色微变。 若就这么被赶出去,她在宫中还有什么面子可言! 兰溪却半点脸面都不打算给她留。 脸面是自己挣来的,可不是耍心眼耍出来的。 “余袖玉殿前失仪,掌嘴二十,赶出储秀宫,送回余家。” 兰溪淡声宣布了她的结局。 余袖玉的双眸骤然瞪圆,不可置信地推开身旁的秀女,脚尖踉踉跄跄地踩着自己的月华裙摆,往兰溪那侧扑去。 口中,尽是不甘。 “太后娘娘您怎能如此!” “臣女是余家的女儿啊!是尚书之女啊!您不看僧面看佛面,顾忌着臣女的父亲,也该给臣女留几分脸面的!” 神态之间,隐有从天堂坠入地狱的绝望。 兰溪修长的,恍若透明的指尖,轻轻敲击着黄杨木做的桌面。 指甲和陈年木料的摩擦声,沉闷又压抑。 “哀家倒忘了。” 兰溪展唇一笑。 “你竟还有个父亲。” 余袖玉以为自己抓住了留在宫中的希望,拼命地为自己辩白。 “对啊娘娘,臣女是家中独女,最受父亲的宠爱,臣女的父亲官居正二品,为大安朝呕心沥血,兢兢业业……” 等她自夸完,兰溪幽幽地回了一句。 “那你父亲,估计会后悔生了你这样的女儿。” 余袖玉僵住。 “什……什么意思?” “教女无方,余尚书贬为五品,迁出京城,任山西晋城太守。” 余袖玉面色瞬间惨白如纸。 那涂了百两银子一斛的唇脂的唇,变成了唇脂都压不住的青白之色。 “太……太后娘娘!” 余袖玉的天都快塌了。 她不过说了几句话的功夫,怎么就害的余家几代人的经营……回到了原处! 她们余家就是从晋城发的家啊!历经三代……终于在京城站稳脚跟,如今一朝变故,又要被赶回晋城…… 父亲知道了,哪管她是不是独女啊! 会一把掐死她的! 余袖玉终于慌了。 “娘娘!臣女知错了!” 余袖玉目色哀泣,声音凄楚,“民女再也不敢放纵了,求娘娘饶了臣女的父亲吧,臣女……” 兰溪面无表情,看向那待命的侍卫。 “没听到吗?掌嘴二十。快点掌嘴结束,快点将这位余姑娘送回余家,和亲人团聚啊。” 杀人诛心。 余袖玉悲愤交加,在被侍卫拖行着要离开时,眸色已变成赤红。 嘶哑着嗓子,恼怒地骂起来。 “你这个毒妇!我不过是多说了两句嘴,你便要夺权夺官,害我余氏永无宁日!” “牝鸡司晨,你这样造孽,迟早会遭报应的!” “老天不公啊!让你这等恶毒的女人成了太后!这天下……往后还不知道乱成什么样子!” 兰溪不动声色,眉眼温和。 交领上绣的金线红缕芙蓉花,将她的红唇,衬得愈发娇媚动人。 “屡教不改,再加十下。” 余袖玉噎住。 下一刻,巴掌高起低落,抽在她洁白的左脸上。 她被这实实在在的一巴掌给抽懵了。 头上的珠钗跌落到耳畔。 本来三分清秀的五官,染上了狰狞。 “你这个——” 骂声未起,又是一巴掌。 等三十个耳光抽完,殿内殿外,寂静无声。 殿外。 余袖玉两眼一翻,盯着肿成猪头的脸,彻底昏死过去。 侍卫依照吩咐,将她塞进车架内,拖出皇城,运回余府。 殿内。 落针可闻。 二十八位秀女,如鹌鹑一般,埋在那宽大的衣襟之内,屈膝弯腰,瑟瑟发抖。 只有那时间滴漏的声音,一声接一声,渗得人头皮发麻。 兰溪手中的一百零八颗檀香木珠,盘了一遍后,才又抬眸。 看着那偌大一屋子的莺莺燕燕,缓缓开口。 “你们这些人,要么家室背景得利,要么容色容貌姝好。” “自有几分傲气,哀家也明白。” “御花园地方够大,栽得下形形色色的花儿,自然也容得下你们这群新人。” “只是咱们御花园,到底不必宫外,什么野花野草都能长。” “宫内的一举一动,跟前朝的兴替息息相关。哀家不求你们谨言慎行……只求你们别闲的无聊,四处惹事,吵吵闹闹,聒噪不已。” 她说到这儿,扫视一圈,目光所及处,无人敢同她对视。 就连那韦家的两位小姐,也紧紧藏于人后,唯恐被揪出来,当初处刑。 兰溪颇有几分意兴阑珊。 “行了。” “现在诸位能老实回答哀家的问题了吗?” 第140章 扑朔迷离 “今日辰时,是谁和符秀女起了争执?” 兰溪声音疏淡,不怒自威。 众秀女左右看了看,最后,有两位站在左侧的秀女,畏畏缩缩地上前,自报家门。 “民女是江南总督的外孙女,唤谢桥儿……” “说重点。” 兰溪不耐地打断。 那谢秀女吸了口气,委屈巴巴道:“回太后娘娘,也没什么太大的争执,只是那符秀女过于猖狂,民女实在看不过眼,便开口斥责了两句……” 兰溪眉目渐冷。 “你是什么斥责的?一五一十道出,若有半句错漏被旁人指出,你也收拾东西回江南去吧。” 谢秀女面色煞白。 “民女,民女……” “换个在场的人来说,黄姑姑,你去收拾这谢秀女的行囊。” 谢桥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再不敢拖延。 “娘娘恕罪,民女一时嘴拙,还望娘娘莫怪!” “今日辰时……民女原本只是好奇,好奇当日娘娘对待符秀女的态度,为何那般特殊。” “所以今日,民女便找上符秀女,想问个明白……” “谁料那符秀女端着架子,左右推脱不说实话,还嫌民女多管闲事!” “大家既进了宫,便都是姐妹了,合该守望相助。” “这哪里算多管闲事呢?” “民女一时气血上涌,便嘲讽了她两句,说她撞了大运进了宫,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德行,也配让太后娘娘另眼相看?” “若是尿撒不出来,就去旁边的太液池转一圈,太液池的水,平如明镜,去那里照照自己几斤几两,也省的自己轻狂!” 太液池。 兰溪忽略掉那些废话,抓住了这个关键词。 立刻吩咐道:“来人,守住这些秀女,任何人不许离开。” “再来一队侍卫,护送哀家去太液池!” 语罢,兰溪首当其冲,快步离开内殿。 直到那独属于太后的零陵香在殿内消散殆尽后,众秀女才从这一番波折里,收回恍惚的神智。 谢桥儿凑到韦清荷身边。 在谢桥儿心中,韦清荷是铁打的皇后人选了,此时不巴结,更待何时? “清荷姐姐,太后娘娘为何对那符吟霜那般在意?总不会真魔怔了,把她当成兰氏二小姐了吧?” “这怎么可能啊!” “符吟霜是符家长的的姑娘,自小在符家将养着,跟那二小姐牛头不对马嘴的,能有什么关系!” “太后娘娘……是另有打算,还是真的如此糊涂?” 韦清荷听到这里,猛地抬头,狠狠瞪她一眼。 “想死别带上我!” 没看见这殿里有多少只耳朵在瞅着吗? 还敢说那阎王的坏话!不想活命了是吗! 韦清荷想起祖父寄来的那封密信,还有信中字里行间的威胁和警告之意,身体打了个寒战。 若失了韦家的支持,她在宫中什么都不是! 如今韦家要仰仗兰氏的鼻息过日子,无论兰溪如何刁难她,她都得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吞,万不可露出半点不满。 一切的谋算,等兰氏倒台之日再说…… 韦清荷心中暗下决定。 往后,定要远远避开兰溪这老妖婆,能躲就躲!沾上她就没好事! 看着杵在自己身边,狗腿子一样的谢桥儿,想到这人留着还有用,还能当几回枪使。 韦清荷难得地提点了两句。 “往后,但凡跟芝兰殿那位有关的,不要听不要看不要讨论,否则我也护不住你,知道吗?” 谢桥儿满面不甘,“怎么?这已是兰氏的天下了吗?” 韦清荷还未训她,突觉脖间一冷。 顺着冷意望过去,看到了青鸾那带着警告和煞气的眸子。 青鸾,是兰溪特意留在这里,看管这些秀女的。 跟兰溪久了,耳濡目染,沾了兰溪的三分气势。 只一个眼神,便让人后背生寒,浑身发毛。 韦清荷压下那毛骨悚然的感觉,急忙低下头,不敢再言。 谢桥儿也收到了那冷厉的眸子,虚虚一笑,嘴里的废话全憋了回去,面色涨红难堪…… …… 另一边。 兰溪在前,众侍卫在后,十几人跨过狭漫的宫道,来到了太液池边。 太液池在皇宫北部。 十几亩的水面,宽广无波。 春秋之际,常有候鸟自此地栖息待产。 如今夏日,鸟群四散,空荡荡的水面,连艘小船都无。 不对。 有船。 兰溪眸色深长,盯着那湖中心的一点葱绿色。 吩咐。 “放船,看看那湖中心之人是谁。” “是。” 岸边的缰绳被抖开,侍卫驾船,将兰溪扶至船舱,兰溪撩开帘子,湖面上滚烫的热风,铺在她的面上,让她心头无端的,生出几分焦灼。 符吟霜之事,悬而未决。 也不知背后的操盘手究竟是谁,竟下了这么大一盘棋…… 无论符吟霜是不是失踪的妹妹,她都不希望她有事啊。 船行到湖中央,终于追上了那青绿色的筏子。 撑船的是一位老太监。 带着斗笠的太监,看清了那侍卫身上佩戴的令牌,面色微变。 不顾身在竹筏中,重心不稳,急忙匍匐在地,恭声道:“奴才见过太后娘娘……” 兰溪撩开帘子。 目色,带着几分隐忍的燥意。 “你在太液池上做什么?午时,可看到一位秀女……” 兰溪的话,陡然顿住。 目色里的燥意,变成了惊讶,和不可置信。 这位太监…… 老太监抬起头,露出苍老浑浊的双目。 和那让兰溪熟悉至极的五官。 “回太后娘娘,奴才是负责请扫湖面上的脏东西的,每日都需要来这湖上巡游,至于您说的秀女,奴才午时,确实曾看到一位年轻女子路过此处,穿的不似宫女的宫装,倒似外面大家小姐的服饰……” “岳公公。” 兰溪失声,叫出这老太监的名字。 老太监愣住,眼底滑过一抹暗淡的慌色。 很快,那慌色淡去,变成了受宠若惊的惶恐。 他匍匐着,磕头不已。 “娘娘折煞奴才了!奴才何德何能,能被娘娘记在心上——” 兰溪却恍若未闻,怔然地看着那岳公公。 熟悉的五官,本以为在记忆中,慢慢淡忘了。 没想到,会在今日,以这种方式出现在她面前。 这位岳公公不是别人,正是前世在冷宫之中,教了她半身本事,让她又苟活了十年的老太监啊! 重生归来,重掌宫权后,她不止一次地彻查六宫,想找到这位对她有大恩的岳公公。 却没想到翻遍后宫一百零百所,上万个宫人过了十几遍,都没找到这位岳公公,更没办法为这位岳公公养老,送他颐养天年。 她盯着后宫那厚重的花名册时,有时会想。 前世……会不会真是一场梦? 那些过往,那些梦境里的人物,都是虚撰出来的。 可如今,重见岳公公,刻在骨子里的恨意和刺疼,又开始蔓延…… 兰溪深吸一口气,压下那痛意,看向那岳公公。 “您先告诉我,那秀女去了什么方向?” 岳公公愧不敢当。 “太后娘娘莫要如此,奴才怎敢当太后娘娘一个您字!” “那秀女掠过湖边,往南去了……” 兰溪不疑有他。 “靠岸,去南边寻找!” 至于这位岳公公……等找到符吟霜之后,再偿还上一世的恩情也不迟! 侍卫得了吩咐,正要将船支靠南岸划去。 兰溪眼尖,忽然瞥见一物,面色微变。 “等等——” 侍卫划船的动作顿住。 那原本舒了一口气的岳公公,刚落下的心,陡然又提起。 兰溪的声音,如晨昏幕鼓一般,砸在他心头,让他的心脏狂跳不止。 “岳公公,你确定,那秀女是往南去了吗?” 岳公公声音有一丝几不可察的颤意。 “回太后娘娘,奴才也不能确定那是不是您说的那位秀女……但确实有一位小姐,往南边去了……” 兰溪眼底便是失望之色。 “事到如今,你还要撒谎吗?” 岳公公头埋得更低,“太后娘娘是否误会了?奴才实在不知,您在说些什么……” 兰溪眼底掠过狠色。 “擒住他!” 话音刚落,暗卫便冲至那小舟之上,左右一起,将那岳公公凌空架起,扔到这边的大船之上。 接着,将他双手逼在身后,朝他膝上狠狠一踢,逼他摆出伏跪的姿势。 岳公公狼狈地跪在兰溪面前,满面涨红。 兰溪见状,心中一痛。 这对他有大恩之人,她本该以礼相待,厚遇偿之。 如今,却把救命恩人压在地上,居高临下地逼问于他。 也许那些人说得对。 她就是嗜欲爱权,丧尽天良的野心之辈。 兰溪压下心头万千思绪,抬步上前,在岳公公惊骇的眼神中,撤开他有些破损的袖口,露出衣袖之下,那被女子指甲抓伤的,还在流血的伤口。 兰溪声音冰冷。 “说!这是谁抓伤的!” 岳公公摆出一副懊恼的样子,“刚刚有只野猫……” 兰溪打断他。 “猫爪伤人,伤口深暗尖锐。” “人甲伤人,伤口浅凹不齐。” “您教我的东西,如今拿来糊弄谁呢?” 岳公公先是一惊。 太后娘娘的观察力也太细致入微了吧! 听到兰溪后半句,又一阵恍惚。 他教的? 他哪配啊! 岳公公狼狈地低下头,用衣袖盖住自己手腕上的伤口,想解释,却觉得在兰太后那似乎能洞察一切的眸子之下…… 所有的解释,都是徒劳! 索性,心一狠—— 第141章 放马过来 岳公公竟打算破釜沉舟了,纵身朝那湖中跃去! 兰溪面色大变,侍立在其身后的护卫,二话不说,也跃入湖中,将那浑身湿淋淋的岳公公从中捞出,接着手腕一翻,将岳公公的双臂驾在身后,逼他不得动弹。 “想死?哪有那么容易!” “说!你手上的伤是哪儿来的?” “到底有没有见过符秀女!” 岳公公死死低着头,面色晦暗,一言不发。 侍卫见他不配合,正要加大手中的力气,被兰溪拦住。 “慢着——” 兰溪急忙拦住侍卫的动作。 行至岳公公身前。 对上岳公公那满是警惕与算计的眸子,心中一惊。 不是的。 上一世不是这样的。 岳公公算是她在冷宫中唯一的温情了。 虽然前期打过她,骂过她,嫌弃过她是窝囊废不争气害了全家,但他教的那些在冷宫里生存的本事,她都是实打实记在心中的。 为何今生……岳公公对她充满敌意? 不对。 兰溪心头一惊。 她好像,从来没有了解过岳公公。 前世,岳公公在她进冷宫的第二年,突然出现。 之后,便一直告诉她宫外的消息,告诉她如何在后宫之内,挣扎着活下去。 但岳公公从未告诉过她,岳公公这一生到底有怎样的精力,又怎会被打入冷宫? 兰溪后背,生起津津寒意。 对上岳公公那苍老浑浊难掩算计的眸子时,那寒意,变成冷汗,顺着她冰凉的后背,渗进那贴肤的衣裙之上。 “先押回芝兰殿。” 兰溪深吸一口气,没再和岳公公对视。 她需要冷静一下。 …… 半个时辰后。 符吟霜找到了。 她被五花大绑,封了眼,堵了嘴,藏在出皇城的马车上,那马车的行进方向,是漠北。 腮雪打死了三个宫人,才终于查出事情的真相。 人,是岳公公塞进马车中的。 岳公公,是漠北赫连家,放在后宫的探子。 得到消息的兰溪,连符吟霜之事,都搁在脑后了。 她独自一人,步履不稳地来到柴房。 柴房内。 身形枯瘦而苍老的岳公公,看到是她进来了后,冷笑一声,也不再行礼。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已是破罐子破摔的态度。 兰溪的声音,带着哑意。 “你是什么时候投靠赫连家的?” 岳公公背过身去,拒绝回答。 兰溪稳住心神,“你若如实回答,哀家在这里立誓,可安然将你送出宫外,不再追究你的任何错处。” 岳公公惊异地抬头,不可置信道:“娘娘,您若是想用这种办法,来套出奴才嘴里的实话,那大可不必。” “慎刑司在哪儿?奴才自己走过去便可。” “是生是死,奴才自己认了。” 他身在曹营心在汉,如今被发现了,自知死期近了,怎么可能相信兰溪说的话? 放过他? 若是其他主子还有可能! 可如今,他是落在了杀人不眨眼手段狠辣的兰太后手上,死后还不知是否能留个全尸呢,怎敢奢想苟活? 想到这儿,语气愈发尖锐。 “太后娘娘,如今只有咱们二人,你也不必演戏了。” “不就是死吗?拿刀子过来便可!” 第142章 不醉不归 兰溪的耐心渐渐淡去。 初见岳公公的惊讶与欣喜,到此时,终于冷静下来。 她眸色淡垂。 “再给你一次机会,说出你进宫的目的,如实相告,哀家保你今生长乐无虞。” 岳公公沉默,一言不发。 看样子,是什么也不打算说了。 兰溪转身离开。 门外,紧随不舍的侍卫,小声提议。 “娘娘,慎刑司的牢房还都空着呢,不如……” 兰溪按下跃跃欲试的侍卫。 “不必。” “问不出来,就别拷问了,以礼相待吧……” 兰溪交代完后,离开这冷僻的院落。 鞋袜掠过小道两旁的紫萱草,她的唇角,也勾起清冷的,自嘲的笑。 原以为。 上一世,岳公公是出于仁善,才拉她一把,让她不至于自缢在冷宫中,让她带着恨意,强撑着,又活了那么多年。 在她心中,岳公公是她那黯淡的前生中,最后的一点光了。 现在却发现,这所谓的光芒背后,不知藏了多少阴暗的算计。 怎能不让人意兴阑珊。 兰溪带着倦意回了寝宫。 腮雪心疼地看着她紧皱的眉心,搀扶着她往内殿走去。 “符秀女人已经醒了,说要来拜见您,多谢您今日的救命之恩……” “让她回去歇着吧。” 兰溪疲惫地坐在椅子上,手撑着下巴,眸光暗淡。 “有酒吗?” 兰溪忽然问道。 腮雪迟疑了一瞬,如实道:“您的私库里没有存留,但是……去岁……” 兰溪眸光一闪,也想起些旧事。 去岁。 曾有人赠过她两坛好酒。 是积年的女儿红,用南方的清禾,北方的稻谷,西方的雪水,东方的柴木,烧制而成。 窖藏了几十年,只留下这两坛,放在那些老饕客眼中,是能夺了命的珍宝。 那两坛酒,一直没找到时间饮用。 兰溪索性就埋在一处冷弃宫殿的梨花树下,为这积年的酒香,再添些风雅。 那处宫殿…… 在冷宫。 兰溪系上披风,将略有些散乱的青丝,挽在脑后,避开腮雪的搀扶。 “哀家出去散散心,不必跟着。” 腮雪追了几步,想开口,迟疑了几瞬,又顿住。 也罢。 娘娘既想自己待着,她也别不识趣地跟上去了。 娘娘近日心情不佳,散散心若能稍微缓解那份焦虑,便最好不过了。 就这么几瞬迟疑,等腮雪再回过神来时,已不见兰溪的踪影。 …… 另一侧。 兰溪避开宽广的宫道,沿着无人的小巷道,在这暮色渐起的宫墙内穿行。 渐绿的枝桠和树叶散乱的碎影,笼罩在青石巷道上,伴随着耳边掠起的微风,岁月似流金,静谧而温和。 那些浮躁的情绪,那些恐惧,那些焦虑与不安,都被慢慢抚平。 兰溪的步履,也渐渐放松,平稳下来。 直到—— 她来到一处偏殿外。 抬头,看着那落了漆的门匾,脚步顿住,呼吸骤停。 上一世。 她便在这宫殿里待了数十年。 最后,被乱棍打死在那破院之中。 兰溪深吸一口气,强压住那记忆里,满目的艳红色,推开木门—— 院内。 一树梨花,盛如雪。 雪白的花瓣,纷纷扬扬垂落。 遮盖住这冷宫废苑的荒僻之气,也盖住了上一世,她被打死之前,地面上,那成河的刺目血渍。 干干净净的地面。 干干净净的梨花。 洁白的,好似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般。 兰溪惨然一笑。 来到梨花树下,将那尘封不久的女儿红,从泥土中翻出。 指尖触碰到那罐口的蜂蜡时,心头微颤。 这蜂蜡,是她和那人一起做成的,为这陈酿封口,防止其味道散溢出去。 彼时,他仍是痴儿。 对她一腔真心。 如今她知道了蛊毒给他带来的难言之隐,也知道了他性格大变的原因,更知道了二人为何会走到现在这一步。 可已发生的无法挽回。 伤害,亦无可弥补。 心中想着事情,坛子里的酒,便越来越少。 等月上树梢时,兰溪已醉眼朦胧。 眼前的一切都模糊起来。 恍惚中,看到一道月白色的身影,温柔地将她揽入怀中。 那衣衫之中,带着让人安心的熏香。 清甜,又不失通透。 兰溪下意识地将头靠过去,将数月来强撑的疲惫卸下,对他展颜一笑。 “你来了?” “你喝醉了。” 清冽低沉的男声,难掩担忧。 “初夏虽至,但清晨和夜里,难免冷薄,你该多披件衣服的。” 兰溪在他肩上蹭了蹭,像只猫儿一般撒娇。 “你身上这件便挺暖和,不如给我披上吧?” 男人耳尖浮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羞红。 眸色,愈发晦暗。 解开那月白色绣着竹纹的外衫,搭在她的肩上。 “我去叫你的婢女,让她们扶你回去休息。” “不许走。” 兰溪猛地抓住他的手。 十指相触时,似有电流在指尖传递着,细微的,酥麻的触觉,蔓延至全身。 兰溪指着地上的坛子,“陪我喝酒。” “这还是当初我们一起埋下的,你忘了吗?” 说着说着,语带神伤。 自嘲一笑。 “对啊,你清醒了,忘了那么多事,这件事,自然也不记得了……” 她的对面,萧长卿深吸一口气。 眸底愈显复杂。 似装着什么炙热的快要燃烧的东西,又强硬地,将那热情压下,变成波澜不惊的笑意。 他原本在批改奏折。 是薛乾着急忙慌的过来汇报,说芝兰殿娘娘失踪了,找了一下午也没见到了,芝兰殿的宫人们都急坏了,却也不敢大张旗鼓的找。 因为芝兰殿娘娘离宫前,说的是想自己待一会。 宫人们怕瞎操心,惹得娘娘烦躁。 最后找来找去,被薛乾发现了,兰溪就在冷宫废苑中。 薛乾没有跟芝兰殿的人通气,而是先来找他了。 他压下消息,搁下手头一切,急匆匆赶来。 没曾想,会见到这一幕。 醉酒的兰溪,让他的心,也不由自主地柔软下来。 “自然记得。” “陪你喝便是。” 他又解下一层罩衫,铺在冰冷的台阶上,扶着兰溪坐好。 接着,捧起那两坛女儿红,递给兰溪半坛。 “今夜,不醉不归。” 第143章 一夜春情 夜的寒意,在滴滴清酒中,缓缓褪散。 兰溪倚在那温热的怀抱中,渐渐睡去。 …… 等朝阳初升,她从宿醉中睁开眼,撞入眼帘的,便是那近在咫尺,熟悉至极的面容。 长眉入鬓,添了几分俊逸英朗。 紧闭的双眸好似一对蝶翼,弧线微挑,泄尽风流。 若非坐在这个皇帝的位置上。 若非一出生便是痴儿的身份。 想必萧长卿,也可做个逍遥贵公子,闲逸一生吧。 可惜了。 兰溪眸色,落在萧长卿的眼睑之上。 其下,有一团黑灰,说明他这多日来,夜里睡得并不踏实。 还有他的下巴,也生起一层胡渣。 可见日常的形容狼狈。 昨夜,他就这么撑着自己,睡了一整晚吗? 兰溪皱眉,看着他那侧身斜坐在地上,肩膀靠着门框的姿势。 这样僵硬的姿势,光看着便觉得难受,也不知怎么维持了这么久。 昨日的一切记忆,缓缓浮现,历历皆在目前。 兰溪猛地从萧长卿的怀中挣脱开。 打量着这空荡荒凉的大殿。 那破败的窗柩、龟裂的褐色木漆,还有碎裂的烛台和颜色斑驳的桌椅…… 上一世,她在此地苦熬了十年。 今生,还要再陷进前世的禁锢中,折磨自己,为难自己吗? 上一世的岳公公,确实帮助她良多,她这一世,定会饶他几分耐心,给他一世安稳。 但不代表,她会原谅背后算计她的人。 这份算计,从前世延绵到今生…… 此人居心之深,筹谋之大,可以想见。 她誓要查出背后之人安排岳公公的目的! 饮酒宿醉,是最愚蠢懦弱的行为。 尤其是…… 兰溪又看了一眼仍在沉睡的萧长卿。 儿女之情,消磨人的志气,她千万不能放纵自己,沉沦进去。 抬脚便走。 脚步迈过萧长卿身体之时,眼睛一瞥,看到了萧长卿的脖颈。 那里,有一片淤青的血色。 应是昨晚她留下的。 她脚步再次顿住。 隐忍许久,还是将外衫褪下,搭在他那脖颈上,挡去些许艳色。 …… 芝兰殿。 空气紧绷,如临大敌。 灯火通明了一夜,来往的宫人,各个行色匆匆。 兰溪失踪的信儿也不知是谁传出去的。 那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秀女,也不在储秀宫待着了,三五成群地挤成一堆,密密麻麻地围在芝兰殿门口,支着脖子等着看热闹。 韦家的两位姑娘,也在其中,不过居于人群最末。 为首的,是那位脾气不大好的谢家小姐,谢桥儿。 如今,谢桥儿正首当其冲,站在最前,跟凝霜在那里胡搅蛮缠。 “凝霜姐姐千万别误会,咱们姐妹真的只是担心太后娘娘的安危,这才急匆匆赶过来的。太后娘娘打理这偌大的后宫,实在太过艰辛,我们看在眼里,心里都是心疼得紧,如今太后娘娘无故失踪,我们当然要站出来主持大局。” 谢桥儿眉毛一挑,扶着身后宫女,就要往内殿走去—— 凝霜神色不悦地拦住她,声音发冷,“谢小姐,这里是芝兰殿,不是你撒野的地方。” 主子不过失踪了一夜,这些人竟扯起大旗开始当家作主了? 谢桥儿身后的宫女梗着脖子站出来,“你怎么说话的?兰氏再怎么尊贵和你一个宫女有什么关系,你动作放尊重点儿,若不小心将我们小主磕着碰着了,有你可受的!” 谢桥儿站在旁边,道貌岸然的表情下,隐藏着淡淡的轻狂和得意。 这位兰氏太后,明明和她相差不过几岁,家世也不分伯仲,可自两人相识后,每一次,她都是被这兰太后训得跟孙子似的,毫无半分颜面可言。 太后又怎样?还不是昨日黄花?往后后宫是要靠她们这些新人撑起来的! 她的祖父可是江南第一富商,父亲又是江南总督,家世地位,和兰家又差在哪里?说句实在的,若不是那韦二小姐是新帝的表妹,将来母仪天下的还不定是谁呢? 这般想着,她面上的得意之色,从那挑起的眼角眉梢泄出来。 “凝霜姑娘,我敬你是宫里的老人,言语之间对你处处客气,但你可不能仗着我的这份客气,摆出这副高高在上的姿态啊。” 谢桥儿打理着自己刚才被风吹皱的衣摆,虚虚地笑着,发上的蝴蝶簪子,也随风摇曳。 “名义上,我也算太后娘娘的半个儿媳了,婆婆失踪,儿媳妇若不能站出来撑场面,说出去岂不让人笑掉大牙?” 簇拥在谢桥儿身后的其他,也纷纷仗义执言。 “对呀,我们只是关心太后娘娘,没有其他想法。” “太后娘娘失踪这等要事,咱们必定得将信儿递到宫外去,发动各个家族势力去找人,国不可一日无太后啊!” “你这宫女在此阻拦,到底有何居心,莫不是不想我们找到太后娘娘?太后娘娘的失踪,难不成和你有关?” …… 人群之中,唯一清醒的便是韦七小姐了。 她扯了扯韦二小姐的袖子,面色微僵。 “二姐,我们不该过来的!我劝你一路都劝不住!” “太后娘娘是否真的失踪还两说呢!说不定是她的一个计谋呢?就为了将这些不安分的鱼儿钓出来呢?咱们韦家的权势地位,如今怎么能跟兰氏抗衡?” “更何况,兰太后只是失踪了一夜而已,说不定待会儿人就出来了呢?” 话未说完,韦七小姐便瞪圆了眼,直勾勾盯着对面长廊尽头,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 晨光尽处,碧色衣衫的女子,纤腰长臂,踩着地上圆润的鹅卵石,缓缓朝这边走来。 夹道两旁的石榴花树,跌落几多艳色的红花,落在她的裙摆之上,配上她那精致艳绝的五官,有种惊心动魄的美。 韦七小姐一时呆住。 等那人走进了,才找回自己的舌头,僵硬道:“太……太后娘娘……” 韦二小姐原本也有几分胆怯,但听自家妹妹这般长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倒不乐意了。 “谨小慎微是好事,可你瞧瞧你这样子?哪还有大家小姐的气势?果然是乡下长大的,没有嬷嬷教养。” “更何况……兰太后那种人,要么不出事,既出事肯定是大事,怎么可能只失踪一夜?我回去定会写信给祖父,找两个嬷嬷进宫好好教教你规矩!不然往后,你如何助我登后?” 语罢,脚下隐有动作,准备冲开人群,也到那芝兰殿的殿门处凑凑热闹。 她倒要瞧瞧,这被誉为当时第一尊贵的宫殿,里头到底装着什么珍稀物件! 谁料,她脚只抬了半步,就听噗通一声—— 韦七小姐竟在她面前直直跪下! “你疯了?!” 韦二小姐瞳孔紧缩。 下一刻,便听韦七小姐结结巴巴道。 “太后娘娘千岁……千千岁……” 第144章 又来一个 “太……太后娘娘……” 其他眼尖的秀女,在看到那长巷尽头的身影后,也面容失色,纷纷下跪。 心中,后悔不迭。 昨日,太后娘娘当庭对她们的训斥与责骂,犹在目前。 那冷淡中带着漠然的表情,如芒在背。 好像她们都是地上的泥,而她是云间的月一般…… 她们怎么就昏了头了,跟着这位不知所谓的谢桥儿姐,来芝兰殿看热闹了呢?这热闹哪是她们能看得的吗? 心中这般想着,那膝盖更软了几分,几乎贴在地面上。 至此。韦二小姐终于发觉出不对劲儿来。 猛地转身—— 看到兰溪后,脚步踉跄两下,哑着嗓子—— “太……太后娘娘!” 兰溪将那朵落入怀中的石榴花捡起,葱白一般清丽秀气的指尖,拂过那花蕊,染上些涩甜之意。 语调疏慢,带着熟悉的冷意。 “昨儿,哀家不是让你们闭门思过吗?” “才过了一夜,怎么都跑出来蹦跶了?” “经跪了吗?女则女戒抄了吗?思过书写了吗?” “来人!” 兰溪拉长声调,指挥着那早已忍耐多时的兰家军。 “去储秀宫各位贵人的殿里,将她们的笔墨纸砚和书桌都搬过来,不是爱往芝兰殿凑吗?今儿就都跪在芝兰殿前,女则女戒各抄十遍,思过书写三千文,金刚经抄三遍。” “茶水果子跪垫都备好了,毕竟有些小主写字的速度慢,在这里跪个三天三夜,难免伤身……” 语罢,环视着那群目露惊恐的秀女们,兰溪唇角的冷意更盛。 现在知道退怯了?早干什么去了? 她只是失踪了一夜,这群秀女便敢这么蹦跶。 若她失踪三天五天,后宫岂非要改了姓换了天? 往常,她的手段过于仁慈。 往后,她会将这毛病好好改掉的。 …… 半个时辰后。 日头已高。 暑气伴着蝉鸣声,由远及近,终于笼罩在芝兰殿上空。 那群秀女的妆早花了。 簪发散乱,形容狼狈,却被逼着并排跪在芝兰殿前,顶着偌大的日头,一边擦汗,一边研墨,压着那厚厚一摞白纸和经书,奋笔疾书。 兰溪则好整以暇的,躺在摇椅上,眉目半垂,询问身边的腮雪。 “储秀宫不是住了三十名秀女吗?怎么瞧着只有二十几位?” 腮雪将温茶递给兰溪,恭声道:“剩下那几位秀女,都是守本分的,没过来凑热闹。其中……就有那位符秀女。” 兰溪眸光定住。 符吟霜。 她的身份,莫测难辨,但她背后之人,绝非善意。 还算有几分脑子,没有趁她失踪过来扑腾,也不知是真的心怀感恩,还是……另有筹谋。 兰溪看着青石路上那群身影,叹了口气。 若那符吟霜真过来闹事,顶着那张脸,她也不忍心责罚啊…… …… 凉风微敛,草木香宜人。 兰溪靠在椅背上快睡着之时,鼻尖忽然嗅到一股突兀的香气。 陡然惊醒,坐直了身体,往那香气的源头望去—— 竟是多日未见的…… 桑桑。 桑桑换回了南疆的服饰,苍白的面上涂了唇脂,多了几分精神和艳丽之色,耳边发梢,都带着金银堆叠的铃铛,走起路来,琳琅作响。 她路过诸秀女时,摆出一副故作惊讶的样子。 “呀!这都是犯什么滔天大罪了?被太后娘娘这般责罚,要知道咱们太后娘娘可是最仁慈不过的了,轻易从不责罚人的……” 那话里的含酸带讽的劲儿,让伺候在兰溪身边的腮雪,翻了个白眼。 迎上去—— “哟,桑桑姑娘这是好利索了?上次被咱娘娘抽血放血的地方,如今可都痊愈了?” 桑桑的笑僵在脸上。 周围有好奇的秀女,纷纷支起耳朵,想弄清楚原委。 眼神,时不时瞥过那桑桑的裙角,惊讶于那裙角怪异的虫兽纹路。 心中,也对此人的身份,有了基本的认知。 此人……应是传说中那位桑桑姑娘吧? 陛下的心头宠,未来的贵妃之位,必有她一席。 看着……也不怎么样啊。 别说跟太后娘娘比了,就算放在这一批秀女中,也不算出彩。 陛下,怎么就喜欢这样一个其貌不扬的女子呢…… 桑桑狼狈地躲开腮雪的触碰,给她翻了个白眼后,来到兰溪面前。 艰难地行了个半礼,“太后娘娘吉祥,数日不见,太后娘娘眼下都有了黑青之色……可是昨夜没休息好?” 兰溪抬头,瞥她一眼。 眸中的寒意让桑桑打了个哆嗦。 桑桑深吸一口气,强压下那惧意,想着自己掌握着兰溪的秘密,胆子又撑起来。 捂唇轻笑。 “娘娘昨夜和谁在一起,在哪出待了一夜……妾身绝不会让第三个……哦不,第四个人知道的。” 说完,还对兰溪眨了眨眼。 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 兰溪心中了然。 想必,昨晚之事,桑桑已全知道了。 今日来,是想看她热闹来了。 只是…… 她芝兰殿的热闹,有那么好看吗? 兰溪面上浮出得体的笑,对那屈膝的桑桑摆了摆手—— “来人,给桑桑姑娘赐座。” “桑桑姑娘自小在民间长大,入宫后又偏居一隅,想必对宫内的规矩了解的不是很清楚。” “今日,也好借此机会,让桑桑姑娘学学规矩。” 语罢,便有宫人搬了那雕花的椅子过来,布到桑桑跟前,恭敬道:“姑娘请坐。” 不等桑桑客气,二话不说,按着她的肩膀将她扣在椅子上。 桑桑懵了。 她得了信儿,马不停蹄地赶过来,是想看兰溪气急败坏的样子,可不是陪她闲聊来了。 还欲再扯些有的没得,忽听兰溪忽然对那群秀女斥道:“有人在打瞌睡吗?” 人群一窒。 打瞌睡的,是倒数第三排中间的秀女,长得娇软柔弱,只跪了半个多时辰,便已体力虚浮,昏昏欲睡了。 听到兰溪点她,委屈巴巴地解释,“娘娘……民女先天不足,身子柔弱……” 砰—— 黄姑姑举起早就准备好的冷水,朝她当头泼去。 泼完了,隔着那水幕,冰冷地威胁。 “娘娘让抄经思过,就老老实实抄经思过,谁敢有半分懈怠,老奴不保证下一盆……是冷水……还是泔水了!” 第145章 各显神威 那身子虚弱,摇摇欲坠眼看要撑不住的秀女,被这一盆冷水,兜头泼醒。 秀女惨叫声叫到一半,撞上黄姑姑凶狠的眼神,抽了口气,硬生生把后半声惨叫给咽了回去。 她的衣衫湿透了,发丝成缕,粘在身上。 水珠,顺着笔墨纸砚,顺着桌腿,沥沥滴落。 兰溪抬眸,吩咐,“带这位秀女去换身衣服,别着凉了,毕竟是大家出来的闺秀,身子娇弱,真出了什么事,哀家也不好和臣子交代。” “笔墨纸砚也都换一套,重新抄写一遍吧。” 那秀女终于惶恐起来。 她手腕都抄麻了才抄这么点啊! 那些纸晒干了,上面的字迹也都是有的啊。 可惜,黄姑姑没给她开口的机会。 差了两宫人,强架着她,将她拖到旁边的偏殿里,在哀嚎声中,为她换了一身宫女的衣服。 半刻钟后,那秀女换完衣衫,又被架到众人面前。 黄姑姑搬了一套新的桌椅和笔墨纸砚,摆在她面前,又将蒲团往地上一铺,拉长声调—— 半是催促,半是威胁。 “小主,您请吧。” 那秀女黑着脸,却不敢说半个不字,在众人各怀心思的视线打量中,僵硬地跪下,捡起那硌手的毛笔,又从头抄起…… 随着那秀女跪下继续抄经,兰溪的声音,也冷淡的响起,似阴云,笼罩在每一个秀女心头。 “渴了,有茶水喝。” “饿了,有点心吃。” “谁想如厕,就抬手示意,自然有人带你们去。” “其余时间,谁敢偷懒半分,抄写的内容就加半吧。” 有秀女讷讷的问:“天……若黑了呢?” 这么多东西,一个白天绝对抄不完的,难不成……还要通宵在这里抄经? 兰溪启唇淡笑。 “二十来盏烛火,哀家的芝兰殿还是掏得起的。” “夜里的虫蛇你们也不必担心,哀家会用最好的驱虫香,保证不会影响到你们抄经。” “你们不是喜欢哀家的芝兰殿吗?不是爱来这里凑热闹吗?” “没关系的,这次索性让你们待个够。” 秀女们听罢,眼前一黑。 早知今日……她们何必当初啊! …… 另一边。 桑桑过来找茬闹事的勇气,被这突发的意外给打断后,也提不起来了。 扶着婢女的手,坐在兰溪身侧。 手指拂过耳畔的铃铛,以掩饰那紧张和尴尬。 急忙岔开话题,指着那跪了一地的秀女,虚伪地夸赞道。 “大安朝地大物博,物华天宝,可比我们南疆那小地方强多了,瞧瞧这些秀女们,放在我们南疆,都能称的上国色了。” “可落在这后宫里,也就是芸芸众生,普通的不能再普通了。” “到太后娘娘面前,更是连提鞋的份都轮不上。” “太后娘娘,妾身说的可再理?” 兰溪回她一个冰冷的回视。 桑桑打了个哆嗦。 心中顿时后悔不迭。 跟火烧屁股一般,推开椅子,站起来。 “妾身忽然想起,我那海棠院中,还有许多琐事未处理,便不叨扰兰姐姐了。” 提裙便要溜。 “站住。” 兰溪的声音,在她背后幽幽响起。 “既来了,便都是客了,哀家自然要好好招待你一番,才能送你走啊。” 桑桑脚步虚浮,眼角直跳,连连后退。 “不用了不用了,不敢耽误姐姐要事……” “哪是耽误呢桑桑姑娘,您来芝兰殿,我们娘娘开心还不及呢。” 腮雪快步上前,按住桑桑的肩膀,将她压在那椅子上,让她不能动弹半分。 兰溪笑的温和。 “来人,给桑桑姑娘撑把伞,抱一床被褥,支个茶点摊子,派两个人守好了。” “千万不能饿着渴着桑桑姑娘,她可是哀家的心腹监工呢。” “等这批秀女全抄完了,回去了,记得来给哀家汇报,到时哀家亲自送桑桑姑娘回宫。” 桑桑懵了,不可置信道:“你让我陪她们在这里受罚?!” 腮雪虚虚一笑,“姑娘说的什么话?这哪是受罚,分明是娘娘给您机会,让您管理宫务。” 桑桑作势便挣扎起来。 这活谁爱干谁干!她可不是来芝兰殿当奴才来了。 可箭在弦上,哪还容得她反抗? 兰溪放话,“不愿意躺着做监工,那就跪着和秀女们一块抄书吧。” “这两样,总得选一样,你自己看着办。” “毕竟我芝兰殿门口,向来不留闲人。” 第146章 闹起来了 胳膊拗不过大腿。 最后,桑桑面如死灰地坐在硬椅子上,僵硬地看着那群奋笔疾书的秀女们,心头又悔又恼。 一群蠢货。 没能给兰溪下绊子,反倒被兰溪将了一军,害的她也被拉下水,一块在这里消磨时光。 看这群蠢货抄经的速度,不得在这里抄个三五日? 所以……她也得露天在这里陪同三五日? “小喜啊……” 桑桑越想越慌。 不行,绝不能坐以待毙,得找陛下求助! 她急忙叫自己的贴身婢女,可回应她的,竟是腮雪那泼辣丫头。 “桑桑姑娘别叫了。” 腮雪将手中的茶,重重地搁在桑桑面前。 笑意吟吟。 “您的婢女小喜,早被我们娘娘请回海棠院了,在咱们芝兰殿,你还客气什么呢,直接使唤奴婢便是,奴婢随时待命,等着伺候您呢。” 桑桑脸冒黑气。 她哪里敢支使芝兰殿这群姑奶奶们! 可一肚子气……却实在难压! 接过那茶盏,冷笑着起身。 环视一圈,唇角忽然浮起一抹恶意。 “太后娘娘既然叫我监察这群秀女们,妾身必得尽职尽责,方能不辜负太后娘娘的嘱托。” 腮雪眼角一跳。 “桑桑姑娘轻便。” 下一刻,便见那桑桑悠悠然的,端着茶盏,行至最前排的秀女身边,将那一盏热茶,全泼在那秀女抄了一上午的经折上。 在秀女花容失色,惊恐的表情中,轻慢地斥道:“哪家的姑娘?写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字比狗刨还难看,拿过去恶心到太后娘娘怎么办?重写!” 那秀女看着自己一上午的心血被人践踏,顿时羞愤难堪,眼眶冒红,想冲出去跟桑桑干一架,却碍于身份地位,把那怒意憋在胸口。 这一幕,让腮雪眼眸眯起。 她讥讽地笑道:“桑桑姑娘别忘了,娘娘可是发了话,您得从头到尾,监督着这群秀女……她们什么时候抄完,您便什么时候走,她们多抄一日,您便多陪一日……” 桑桑刚红润起来的面色,再次泛白。 该死! 她怎么忘了这茬。 坑害这群秀女事小,耽误了她回海棠院休养,那就是大事了! 桑桑眼珠一转,坏心又起。 “所以……只要我不耽误这些秀女抄经,无论做什么,都不影响对吧?” 腮雪嘴角一抽。 这些秀女本就够可怜的了,撞在了娘娘的枪口上,露天跪着抄经,仪容姿态全失。 你倒好,拿着鸡毛当令箭,偏偏要狠狠折磨一通。 但身份压着,腮雪又能多说什么呢? 只能摆摆手,示意桑桑请便。 得了腮雪的默许后,得意又轻狂的神色,再度浮上桑桑的面部。 她来到秀女中间,走到那传说中要戴凤冠的韦二小姐身边,看着她那端方工整的字迹,冷笑一声。 不就是投了个好胎,有了个好爹,蹭了个好表兄吗? 得意什么。 脚尖踢向韦二小姐的后背。 鞋上凸起的银色燕喙,狠狠啄着韦二小姐的腰窝。 桑桑居高临下,嘲笑道。 “堂堂韦家,不过如此,跪地上腰板都挺不直,如何撑的起凤座,撑的起母仪天下的名号?” “还有你的鞋——” 桑桑眼底闪过狠色,踩向韦二小姐盘在桌下的右脚。 “沾了这么厚一层泥土都没擦,怎么?来觐见太后娘娘,你就这么一身狼狈的过来吗?你的规矩都学到狗肚子里了?” “啊——” 韦二小姐惨叫一声,脚腕处传来的剧痛,差点逼的她将手中的笔摔出去。 这群秀女中,她抄经的速度算是最快的了。 估摸着天黑之前,能从这鬼地方离开。 早点离开,少受两句羞辱,往后在宫中,她还有脸混下去。 可这桑桑倒好,竟拿她开刀! 今日…… 韦二小姐忍了许久,最后,还是靠深呼吸,将那怒意给平下来。 今日,局势对她过于不利。 身份上,她是秀女,桑桑是督察,兰溪是太后! 地点上,是在兰溪的芝兰殿门口! 手中,还有厚重的经书未抄,抄不完,不许走…… 只能强压下那痛意,将经书翻到下一页,继续抄写。 桑桑见状,眸中火光更盛,又是一脚踢下去—— “听不懂我说话吗?你的后背怎么还缩着?是你们韦家的骨头挺不直吗?” 这话有些诛心了。 韦二小姐捏着笔的手,都在颤抖。 最后,在众秀女似有似无的打量中,在桑桑恶毒的视线中,将本就绷直的后背,挺的比竹竿还直。 心里想着。 这回,总该结束了吧? 且等着,等表哥封她为后…… 谁料—— 第147章 她在搞鬼 桑桑并不打算这么放过韦二小姐。 她原本是打算再踹一脚上去的。 可不知怎得,脚下一滑,整个人以一种异常狼狈的姿势,狠狠跌出去。 慌乱之中,她拽住了韦二小姐面前的桌角,随着她的摔倒,那长桌,那桌上的笔墨纸砚,以及跪在桌前的韦二小姐,皆被带飞出去。 散乱的纸,横飞的墨,皆砸在二人身上。 精致的妆容与珠钗,被砚台砸飞。 墨汁顺着那修长纤细的脖颈,渗进那绫罗绸缎之中。 桑桑的尖叫声和韦二小姐的求助声混在一起,惊醒了在厢房小栖的兰溪。 兰溪着一身素锦轻纱亵衣,缓缓从床上坐起,衣上若隐若现的银线竹叶,让她整个人变得愈发清冷淡漠,好似游离在人世之外一般。 她从榻上坐起,略理了理杂乱的长发,接着,便见凝霜慌张地从外面进来。 一边进,一边告饶。 “太后娘娘恕罪,外头……桑桑姑娘跟韦二小姐……闹起来了。” 兰溪淡漠的瞳孔里,冷意更甚。 “怎么这么不让人省心呢。” 她叹了一声,将裙摆捋平,接着道:“将这二人皆带到迎客厅中,哀家倒要看看,她们俩人怎么纠缠上了,到底有什么可吵的!” 半刻钟后。 会客厅内。 桑桑匍匐在雕花地板上,一边感慨着芝兰殿的奢靡,一边为自己叫屈。 “太后娘娘明鉴啊,妾身为了完成您的嘱托,什么都顾不得了,一心一意地督促这群秀女们,可她们倒好,不仅不听话,还给妾身下绊子,把妾身的双手摔成这个样子!” 桑桑举起自己被地面擦伤的双掌,掌心之上,只脱了一层皮,连血痕都没。 桑桑却像断了胳膊断了腿一般,嚎叫不止,眼泪不要钱的往下掉。 “定是这小蹄子不怀好意,趁妾身不注意拉了妾身一把,不然妾身站得好好的,怎会突然摔倒!” “太后娘娘千万要替妾身主持公道啊!不然陛下看见妾身受伤如此严重……不定怎么心疼妾身呢!” …… 她提起皇帝,伏跪在另一边的韦二小姐眸色瞬间晦暗起来。 表哥他……才看不上桑桑这种女人呢! 小人得志,下作至极! 兰溪听桑桑嚎叫完,也没回她。 而是看向韦二小姐,“你解释一下,桑桑为何会摔倒?” 桑桑虽蠢,但好吃的好喝的养着,并非四肢不协调,双手双脚虚弱无力之辈,平白无故的,绝不会摔倒。 难不成真是这韦二小姐干的? 昨日,她记得她警告过这位韦二姑娘啊…… 不要在她面前耍手段。 韦二姑娘委屈极了。 本就只有清秀的五官,此刻,又染上成片的墨迹,无半分美感。 她咬住下唇,悲切道。 “娘娘这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是怪臣女?” “臣女敢对天起誓,桑桑姑娘摔倒跟臣女无半分关系!” “更何况,是桑桑姑娘站在臣女身后时出的意外,出意外时,桑桑姑娘还用脚教训过臣女!” “臣女又没长三只手五只眼,怎么管得了自己的身后事?” “太后娘娘若实在分不清忠奸善恶,大可叫皇帝表哥过来,让陛下查清始作俑者是谁,还桑桑姑娘一个说法……还臣女一个清白!” 韦二姑娘抹了一把自己的花脸,五官被墨迹挡住,愈发模糊。 但声音,却越来越悲愤。 兰溪稳坐在凤座上,不为所动。 眼前这两人,皆不是省油的灯。 而那深藏幕后的人,更像只滑溜的泥鳅,摸不到手脚。 她的后宫,可容不下这群蹦跶的小丑。 “来人——” 兰溪冷声吩咐。 “所有秀女押进偏殿,刚才桑桑姑娘摔倒的地方……掘地三尺,也要给哀家找出来,是什么东西将她绊倒的!” “是——” 整个芝兰殿瞬间热闹起来。 刚才秀女伏跪的路边,被来来回回检索了三遍。 最后,掌事太监双喜公公捧了一颗珠子,急慌慌地奔进屋内。 那珠子,有半寸的直径,如鸽卵一般大小,是上好的东珠,圆润饱满,其上有淡淡的粉色光泽。 京中女子,爱淘换这些东珠,镶嵌在发簪之上,用作装饰。 有些品质好的东珠,传女传媳都不为过,深受女眷的追捧。 只是…… 兰溪接过珠子,目光在东珠的缺口上流连,缓缓问道。 “这是在芝兰殿门口捡到的?” 双喜公公恭声道。 “回太后娘娘,是在桑桑姑娘摔倒的地方找到的。” “这东珠……是从女子的发簪之上脱落下来的。” “奴才又将现场查探了一番。” “那样的平地,绝不可能平白无故地摔倒,再加上这珠子上……有淡淡压踩的痕迹……” “想必,桑桑姑娘摔倒之事,和这珠子的主人脱不了干系……” “至于这珠子的主人,奴才也查出是谁了,如今就在殿外等候,奴才可用将她宣进来?” 兰溪抬眸,眸光晦暗,红唇微勾,冷意尽泄。 “宣。” 第148章 戏精附体 被押送进来的,竟是谢桥儿。 谢桥儿穿着粉衫的宫裙,撅着嘴走进来,一副骄纵不忿的样子。 进来后,磕磕绊绊地磕了头,嘟囔道。 “不知太后娘娘……叫臣女前来,所为何事?” “臣女对天发誓,韦二小姐和桑桑姑娘这桩官司,臣女一个手指头都没插手!” “您千怪万怪,别怪到臣女身上!” 兰溪没开口。 沉默的眸子凝在她的发髻之中。 那里,有一只不显眼的簪子。 簪身是紫檀木做的,其上,点缀着一颗东珠。 秀女们是不允许携带珍贵首饰进宫的。 毕竟,她们的身份敏感,如果不能被选为后妃,将来是要放出去做大家宗妇的。 若因为打扮得花枝招展,在宫内惹出什么不该有的风流之事,将来又被放出宫去……那皇室丢脸便丢大了。 所以,秀女们穿的是简约的素绸缎裙子,头上发上,佩戴的也是统一发放的,素银素金的簪子。 材质和料子,比宫女们高了几个等级,却远够不上宫妃的标准。 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有的秀女喜艳色,爱俏丽,会偷偷佩戴隐秘的镯子、项圈、发饰…… 掌宫嬷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 比如谢桥儿这一身。 她虽穿着统一的粉色宫裙,但腰带是私下绣了金线的。 鞋子虽灰扑扑的,但却是暗纹提花的。 耳环乍看是碧玉,实则是帝王绿的翡翠,价值千金。 发髻中藏着的簪子,是桃花式样的,虽脱落的只剩一颗东珠了,但一颗已贵重非凡。 兰溪指尖微动,拨弄完自己手中的东珠后,遥遥指向谢桥儿发间的那一颗。 “这珠子,原本有五颗吧?怎么脱落的只剩下一颗了?” 谢桥儿一惊,想起秀女的禁忌,急忙伸手去挡那檀木簪子。 手却被腮雪打开。 腮雪一把抽出那簪子,冷声讽刺,“把宫规当放屁是吧?谁允许你带这东西的?” 谢桥儿恼羞成怒,伸手去夺,“你不过一个奴才!你还给我——” “够了!” 兰溪的声线,陡然凌厉。 她制止了这场愈演愈烈的闹剧。 “老实回答哀家的话,哀家便放过你这回,若敢隐瞒,别怪哀家将你打包送回江南!” 谢桥儿面色陡青。 抢夺簪子的动作僵在半空。 落选了不算什么丢人的事,毕竟这三十位秀女,最终留下的顶多数十位。 都是大家贵族出来的,端看谁得了陛下的眼缘罢了。 落选后出了宫,仍是贵族圈里最抢手的新妇。 但若被遣送出宫……赶出宫去,那丢人可就丢大了! 只怕整个谢家在江南都抬不起头来。 想到这儿,谢桥儿恶毒地瞪了一眼那跟自己抢簪子的腮雪,心中暗道:今日……且饶过这不知礼数的卑贱玩意! 来日……等她入宫封妃了,定好好教训这不知死活的玩意! 谢桥儿深吸一口气,压下戾气,将那伸到半空的手缩回来,虚虚一笑。 “回太后娘娘的话,这簪子一直戴在臣女的发间,臣女也不知怎么回事,竟只剩一颗了,只怕是……那些眼皮子薄的贱人,趁臣女走神的功夫,将其余的珍珠夺了去?” 谢桥儿说到这,隐隐自得。 用帕子掩唇,娇笑道:“毕竟我谢家富甲天下,这一批秀女中,论起家势,当属我谢家最为富裕……” “那些人,见财起意,也是可以理解的。” “如此啊……”兰溪闻言,轻笑。 “前线正在筹备一只新的军队,所需白银数百万两,国库空虚,皇帝正发愁这银子怎么筹备呢,你这话,倒解了皇帝和哀家的燃眉之急。” “你且放心,哀家会嘱托皇帝,去你谢家借些银钱来,瞧谢家小姐这口气,三五百万两想必不在话下。” “等银子借到了,哀家向陛下讨个贵妃的位置赐给你,你觉得如何?” 谢桥儿得意的神色僵住。 远在江南的爹爹,若知道她几句话送出几百万两银子,只怕能将她塞回母亲的肚子里! 谢桥儿像挨了一拳一般,面色瞬间胯下。 “臣女……臣女只是开个玩笑,娘娘切莫跟臣女一般见识……” 啪—— 一颗滚圆的珠子,砸在谢桥儿面前的地板上。 正是那枚绊倒桑桑的东珠。 兰溪面上没有任何笑意。 盯着那被自己摔落的,不停滚动的东珠,冷声道。 “你当哀家这里是菜市场吗?跟你讨价还价吗?来人!赏谢姑娘二十个嘴巴!教会她怎么说人话!” 谢桥儿面色陡然涨红,又瞬间变成失血的惨白之色。 一旁等待许久的青鸾,得了这吩咐,自告奋勇地冲过来,揪住谢桥儿的衣襟,哐哐甩了两耳光,以泄心头恨意。 今日,是这谢桥儿怂恿着这群秀女来芝兰殿看热闹的! 若非主子及时回来,这群秀女指不定闹成什么样呢! 娘娘只罚了她们抄经,她们不收心敛性好好反思自个,竟然还敢跟娘娘打花腔开玩笑暗中使计…… 真当她们是吃素的?! 几个巴掌抽下去,谢桥儿由惊变怒,由怒便恐! 甩开青鸾的桎梏,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护住自己的红肿的双脸,呜咽求饶。 “太后娘娘恕罪啊!民女真的是无心之失,无疑哄骗娘娘,更无意冒犯娘娘啊!还请娘娘大人有大量,原谅民女这张不会说话的嘴!” “娘娘唤民女前来是有什么吩咐吗?民女一定肝脑涂地,马革裹尸,为娘娘赴汤蹈火……” …… 她又说了好些讨巧卑微的话。 那原本挂在眉眼之间的傲气,也都散去,变成了乖顺。 兰溪这才将手中的茶碗搁下。 “早这么老实,哪还用哀家教训?” 谢桥儿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娘娘教训的对……” 兰溪见她乖顺,也不打算逼她太过,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问道:“今日,从你戴上这发簪出门起,有谁近距离地接触过你?碰过你的头发?” 那紫檀簪子上的东珠,并非意外脱落,而是人为拽掉的。 簪子上负责粘连的树胶,也被抠掉了一大块。 脑袋上的东西被人抠掉,谢桥儿就算再傻再迟钝,也不该一无所知的。 谢桥儿直直盯着地上的东珠。 又看了看那簪子。 之后,剪水的眸子在韦二小姐和桑桑身上转了一圈。 她终于知道……为何太后娘娘要教训她了! 原来桑桑的摔倒,跟她的东珠有关! 早知如此,今日就带那红宝石簪子了!省的摊上这无妄之灾! 可此时……说什么都晚了! 她得把自己摘出去。 绞尽脑汁地报了几个人名,最后,又犹豫地加上一句…… “韦七小姐也靠近过臣女,但臣女估计,韦七小姐没那个胆子……” 听她提起韦七小姐,兰溪眸色微顿。 没那个胆子? 只怕满后宫里,这韦七小姐的胆子最大! 兰溪看了一眼这外精内傻的谢桥儿,将她从嫌疑人中排除,摆了摆手,“行了,你先退下去偏殿抄经吧。” 秀女虽都挪进芝兰殿了,但经还是要抄的。 原本对抄经深恶痛绝的谢桥儿,此刻得了这吩咐,如蒙大赦,急忙磕头谢恩。 “多谢太后娘娘垂怜!臣女这就去抄——” 跟打耳光比起来,还是抄经更舒坦啊! …… 谢桥儿说了五个人名。 前四个,兰溪皆一一盘问过,没发现什么异常,不像是暗中下手之人。 但人不可貌相,兰溪仍派了宫女,寸步不离地守着她们,监督她们之后的一举一动。 第五个人,就是韦七小姐韦蔓枝了。 韦蔓枝进来时,兰溪屏退了殿内其他的人。 只余她们二人。 一人坐在高堂凤座之上,雍容华贵。 一人匍匐跪地,脊背却挺得笔直。 “韦七小姐之名,哀家闻名已久,今日,是哀家第一次同你单独相处吧。” 韦蔓枝面露惶恐之色,“民女贱名,怎入太后娘娘之耳,太后娘娘折煞民女了,若太后娘娘想找民女聊天讨趣,一声令下,民女便是跪,也要跪到芝兰殿的……” 兰溪轻笑一声,似嘲似讽。 “你这卑微的样子,差点把本宫也给糊弄过去了呢。” “既如此恭顺胆小,怎么敢吩咐酒楼的说书先生,胡乱造谣,往哀家身上泼脏水呢?” 数月之前,萧烨还未退位,萧长卿还未登基,京中风言风语四起,皆指向她兰溪斌鸡司晨,祸国殃民。 而那谣言的源头,则是酒楼的说书先生。 那说书先生得了韦七小姐的吩咐,真的假的凑在一起,胡乱造谣,将她兰溪塑造成一个贪婪不耻,水性杨花的角色。 以兰溪的身份,是懒得跟这韦七小姐计较的。 所以,也没处置后者,而是将此事告知给了萧长卿,让萧长卿回去警告韦家。 后来,隐约听凝霜提起过,说这韦七小姐挨了几个耳光,此事不了了之了…… 没想到,数月之后,这韦七小姐还敢顶着一双懵懂的眼睛,在她面前装温顺和无辜? 当她三岁小孩糊弄呢! 兰溪缓缓坐直身体,居高临下地扫视着韦七小姐那微微发白的面色。 “往前的,哀家暂且不论。” “今日,哀家只问你三个问题。” “你若如实答复,哀家既往不咎,你若敢欺瞒,也别怪哀家不给萧长卿面子!” 材质和料子 第149章 互相试探 “第一,你如何得知哀家幼年之事的?竟连哀家满月时,明泉大师对哀家说的话,你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第二,你自幼在乡下长大,备受仆人欺辱,轻易不得出宅院,从哪里学来这伶牙俐齿的本事?入京城一个月,便能开起一家酒楼?有自己的人脉圈子?” “第三,韦老头惊马之事,你是如何得知的?能赶在所有人的前头,救了你那祖父?一跃成为韦尚书眼里的大红人,备受宠爱?” 兰溪每抛出一个问题,韦七小姐的面色便颤动一分。 等兰溪三个问题问完,她脸上,已染上苍白之色。 微微低头,掩去自己眼底的惊慌。 大脑绞尽脑汁,飞快转动,努力想为自己找一个更合理的解释。 兰溪唇角带着冷笑,漠然地看着韦七小姐在那里组织语言,心头,一片冷静。 这位韦七小姐,很不对劲。 她已命人查过她的生平和过往。 母亲是青楼女子出身,无权无势,入府后冲撞了主母,被乱棍打死,而韦七小姐这个出身不洁的“贱胚子”,也被扔到乡下自生自灭。 韦家的乡下,那是真的乡下。 位于京西一百里的位置,常年刮着黄风,种不了粮食庄稼,土壤贫瘠,地界鄙薄。 初到此地之人,张口说话都能呛一鼻子灰。 被流放到此地的韦家下人,皆是犯了忤逆重罪的仆人。 心性狠厉残忍,做事狠辣无情。 韦七小姐被扔到此处,便像那羔羊被扔进了狼窝一般,人人皆可辱骂责打,在这种环境下长大的女子,要么性格懦弱,处事畏缩,要么……根本活不到长大! 更别说读书识字,练就一副眼观鼻鼻关心的好本事了。 普通女子,怎会进京一个月,便组建起自己的势力和眼线网? 虽然这份势力,在鱼龙混杂的京城里,微不足道。 但偌大的京城,这些后宅里的贵女们,还真没有韦七小姐这能耐。 而且,这韦七小姐的受宠之路,也很耐人寻味。 她进了韦府后,原本是要当做棋子,嫁给兵部尚书那不成器的二儿子做抬房的,可就在双方交换庚帖之日,兵部尚书的二儿子,醉酒暴起,自刎在青楼,这一桩婚事便不了了之。 之后,这韦七小姐便留在了京中韦府的主宅里。 从韦安悬到底下的仆妇,对这韦七小姐,皆视若无物。 直到某次韦安悬生辰,得了一匹温顺的踏雪良驹,在试骑时,被这韦七小姐拦住,说此马行动之间,足履异常,恐有不妥。 韦安悬原本是不悦的。 大好的日子被人败兴。 那送马的同僚见状,更怒不可遏,骂韦七小姐没见识,并亲自上马,为韦安悬做演示。 谁料,马掌底竟被人塞了寸长的钉子,原本踏雪马已适应那疼度,但马背上陡然落了重,钉子又往里进了三寸,马儿疼得嘶鸣一声,猛地抬起后腿,将骑在背上的小官给踹了出去。 小官撞在一旁的石雕上,当场毙命身亡。 喜事变成丧事。 好好的寿宴出了人命,韦老爷子怒不可遏,一边命人探查这马是谁动了手脚,一边把韦七小姐叫到自己身边来。 若非这不起眼的孙女开口,他老命都要交代在这了。 一番交谈后发现,自己这孙女,虽养在乡下,却有几分头脑和聪明,做事也透着一股机灵劲。 于是,荣宠更盛。 那以后,韦七小姐的待遇便是府里的头一等。 韦安悬出入什么大场合,皆会带着这位孙女,府里有什么大事,也都和这位孙女商议,韦七小姐在府中的地位和权势,与日俱增。 即便后来兰溪警告了萧长卿,萧长卿反馈给韦家,韦安悬责罚了韦七小姐一顿。 但也没改变韦七小姐在韦家的地位。 如果说韦二小姐韦清荷,因为肖似先皇后的五官,是韦家的牌面。 那韦七小姐,就是韦家的暗棋,是最后的留手。 …… 诸多信息,在兰溪脑中翻越而过。 她复又看向那伏跪在地,因恐惧而微微发抖的少女。 十六岁的年纪,花骨朵一般的岁月。 身子纤细窈窕,粉色的轻纱绣蝶罗裙,将她三分清秀的五官,衬出七分的脱俗来。 从簪发到鞋袜,看似随意舒淡,其实每一个皆用了心思,搭配着,托举出一个清丽不争的韦七小姐。 如今,这韦七小姐伏跪在地上。 身子微微发抖,双眼红肿,那衣袖上浮雕的蝶翼,微微颤动,惹人心怜。 她扫视一圈,压下那眼眶里,因委屈,而泛起的红芒。 为自己辩解道。 “太后娘娘冤枉啊。” “您出生时的那些传言,明泉大师的那些话,虽隐秘,但仔细打听,京中仍有传言的。” “并非臣女故意挑事呀。” “且臣女当时,之所以安排说书人宣讲,全因仰慕太后娘娘,想为太后娘娘在民间造势,可那说书先生不知死活,竟扯些污秽之语来编排娘娘,若非那说书先生逃离京城,臣女定……定要将他送进大牢,为娘娘好好出口气!” “至于开铺子之事那铺子并非臣女一手操办,而是家中兄长的铺子,由臣女代为管理罢了。” “更何况,京中女眷,各个家室豪富,名下商铺庄子数不胜数,臣女这微末的本事,怎敢跟京中明珠们争光?不过是一个铺子而已……” 她这话说完,那原本脸色铁青的韦二小姐,终于舒坦了些,看这七妹妹的眼神,复又变成低嘲和轻蔑。 京中女眷,哪个不是管着十个八个铺子,尤其掌家的主妇,手头都是捏着几十个赚钱的营生,一个酒楼而已,算得了什么本事。 她这般想着,放松了警惕,凤座之上,兰溪却坐直了身体,凤眸微眯,华光流转。 韦七小姐的铺子,跟京中贵女们掌管的铺子,能一样吗? 京中贵女所谓的铺子,都是祖传下来的,或者长辈赠予的。 从店面到布局再到营生,都有专门的管家一手操办,这些贵女们要做的,也就是翻翻账簿查查账单,闲了拉上闺中密友去店铺里转一转,美名其曰为视察。 到了年底,坐等分红便是,根本不用多劳心劳力。 什么同行排挤,什么货源紧缺……等等为难之事,皆不存在,自有管家为其分忧。 活脱脱就一甩手掌柜。 而韦七小姐这个酒楼可不一般。 从选址、到盘店、到装修布局招管事,再到经营笼络人脉…… 桩桩件件,都由她一手操持。 才几月而已,已在京中小有名气。 这份本事,这群贵女拉出来加在一起都拍马不及! 不过显然,今日,这位韦七小姐并不打算说实话。 兰溪长眸微眯,落在韦七小姐开合的红唇上,继续听她胡言乱语。 “至于帮祖父躲过危机,那更是无稽之谈了。” 韦七小姐楚楚可怜道:“即便没有臣女,祖父定也能吉人天相,躲过此灾……臣女不过是稍稍细心了点,多做了些无用功,占了这个名声罢了,还请太后娘娘明鉴……” 一番话说来,滴水不漏。 兰溪眸色微垂,唇角勾起,也不知是笑还是讽。 闭塞宅院里欺辱长大的内宅小姐,能有这见识和胆量? 她想起底下人汇报的,关于这韦七小姐前十六年的生平,眸色愈发晦暗。 前十五年,这位韦七小姐同预料中的一样,都是怯懦萎靡,胆小怕事的。 但十五岁那年,韦七小姐意外落水。 落水之后,命悬一线,本以为必死的人,忽然诈活,活了之后,韦七小姐性格大变,变得独立自主,处事沉稳有度,更是借着相亲成婚的机会,留在了京城,留在了韦府,成为韦氏家主身前的头一号红人。 在京的这几个月,掀起了不少风波。 若非萧长卿出言警告,只怕……更有一番折腾。 想到此处,兰溪眸中渐生疑窦。 她盯着韦七小姐,不错过她面部的任何表情。 问道:“听说十五岁那年,你落水之后,生了一场大病?” 韦七小姐瞳孔震颤。 双手不由自主地紧握成拳。 深吸一口气,才尽力平稳地回道。 “多谢太后娘娘挂念,臣女幼时,无人看管,确实经常磕碰,落水之事也是常有的……” “十五岁那年落水,并未得什么大病,和往常一样,养了几个月便行动如常了。” 兰溪轻抚腕间珠串,笑道:“据说是有人推你下河,你还记得推你的人样子吗?之后,可有找他索赔?” 韦七小姐眼底一闪,摇头,“责罚过了。” 兰溪笑了。 如冬雪消融,春意初绽,满室华芳。 但那笑意只维持了一瞬,便又消散。 兰溪将那笑意压到眼底,将手中的檀木珠子摆回原位。 心中,已然明了。 韦七小姐落水的缘由,她早派人查过了。 是为了追一只飞鸟,意外跌落。 根本无人推她下水。 她刚刚不过胡扯了由头,这韦七小姐便顺着她的话开始辩解,说明韦七小姐对自己落水之事……也记不大清了。 一个正常人,怎么可能记不住自己性命攸关的事…… 除非…… 第150章 她不是她 现在跪在她面前的韦七小姐,并非那个落水的韦七小姐! 难不成,此韦七,同她一样,也是重生再来之人? 兰溪眸色愈深。 手指微微叠起,交叉着放在膝上。 声音低晦,“韦七小姐的言行举止,让哀家想起一位故人。” 韦七没料到兰溪会突转话头,好奇道:“哪位?” 兰溪拉长声调,“是罪帝萧烨的贴身婢女,位列贵妃之尊,名叫玉媚儿……” 韦七微愣,有些茫然和不知所措,不知自己和那位贵妃哪里相像。 她的茫然,兰溪看在眼里。 心头的疑虑没有得到缓解,反而愈来愈深。 前世,玉媚儿可是成了皇后的,母仪天下。 萧烨也坐稳了皇位,尊贵万分。 若韦七小姐是重生的,对玉媚儿的名字绝不会陌生,表现出来的反应,也绝不会这么平淡。 罢了。 如今牵扯她思绪的事情太多了,韦七小姐并非什么重要的人物,也无法搅乱她原本的计划布局,此事且先放一边吧。 兰溪摆了摆手,又道:“刚才抄经时,你的位置与你姐姐的位置极近,可曾注意到……谁动的手脚,害的桑桑姑娘摔倒?害的你姐姐受伤?” 韦七小姐紧握的双手,缓缓松开,摇头,愧疚道:“太后娘娘恕罪,臣女那时只顾着抄经了,根本没注意姐姐那边发生了什么……” 兰溪轻嘲一声。 “那可真难为你,一片忠心都落在了经书之上。” 韦七小姐低头,愈发羞愧难耐。 兰溪看着殿内乌压压的一片,又扫了扫偏殿影影绰绰的人形,心头无端烦闷。 跟这些小丫头们计较什么呢?平白给自己惹麻烦! 她挥手,叫来青鸾,附耳道:“秀女们都送回储秀宫,桑桑送回她的海棠院,皆禁足三月,非诏不得外出……一旦发现,赶出后宫,绝不姑息!” 吩咐完,扶着腮雪的手,掠过满殿的衣裳鬓影,回了自己的内殿。 …… 炉香袅袅,禅意渐起,沉香的味道,升腾萦绕在整个寝殿中,兰溪焦虑的情绪,也被这浓淡得宜的香气给冲化,人也安静下来。 她遣退了一切伺候的人,平着身体躺在榻上,看着那丝罗帐上方凤穿梧桐的刺绣,眼神,放空…… 如今,最要紧的事,有三桩。 第一桩,是查出符吟霜的真实身份,以及她背后的势力。 这天下,除了父亲,妹妹便是她最重要的人了。 只要跟妹妹有关的消息,她都会放在第一位处理。 第二桩,则是顺藤摸瓜,借岳公公和萧信之手,同千里之外的那位赫连太妃打个照面。 赫连氏这个偏远的势力,无论前世还是今生,她从未放在眼里过。 可万万没想到,这个她从不在意的姓氏,早已将探子安插在她身边,甚至……前世……还似友非敌的,用一个岳公公,让她苟活了十年…… 赫连氏,藏得真够深的! 第三桩,则是好好组建她的御凤台。 御凤台是她和新帝周旋,父亲和前朝老臣周旋,最后,以父亲致仕退位为代价,给她争取来的权利。 也就是在朝堂之外,另设御凤台,上可监察百官,下可游走全国,体察民情。 御凤台的成员,经她和萧长卿的谈判,如今,从七人,变成了十人。 其中,三个二品大员,三个三品朝臣,四个七品小吏。 此七人,可行走内廷,亦可于前朝参事,但其俸禄皆由从兰太后的俸禄之中出,是明晃晃的兰氏一脉。 若兰衡未退位,这御凤台还能多召几位要员,毕竟兰衡在文士中的地位,是一呼百应的存在。 可兰衡已退位,兰氏只余两个柔弱女眷,即便有兰氏百年的声誉撑着,众人也不看好兰氏的未来,认为这荣华百年的兰氏,终究要没落了。 何苦为了一个官职,得罪如日中天的新帝?得罪气焰正盛的韦家? 因此,御凤台招募了近几个月的官宦,几乎无人走马上任,敢来自告奋勇。 对了,上次桃花会,她钦点了一位女吏,商女陈洛歌。 兰溪准备将女学之事,全权交给陈洛歌,由她来周旋承办。 让天下女子,皆能读书识字,明理自立。 但光有女学显然不够…… 兰溪眼睑沉重,似千钧落锤,心里百般计划着,慢慢闭上双眸,沉沉睡去…… …… 再醒来时。 已是次日清晨。 新养的两只黄鹂,在雕蔷薇花的木架子上,婉转清唱。 凝霜压低的声线,隔着那镂空的窗户,若有若无地传至寝殿内。 “嘘……祖宗们,都别叫了,主子累极了,好不容易睡个踏实觉,你们都行行好吧……” 回应她的,是黄鹂愈发清脆的啼鸣声。 凝霜深深叹了口气。 兰溪听到她的叹气声,笑着起身。 道:“鸟儿如何识得这些?人间的愁郁苦闷,与兽宠无关的。” “凝霜,你过来帮哀家准备一套出宫的仪程,哀家今日要外出。” 凝霜听罢吩咐,忙提着裙子进来。 发间还带着露珠,对兰溪甜甜一笑。 “得嘞,主子您稍等!” …… 一番收拾整顿,兰溪出宫时,已至巳时。 金顶的马车自广安门驶出,车驾上的龙凤纹雕皆被锦缎挡住,除了那挂在四梢的和田玉琳琅,马车素雅极了,看不出是宫中出来的,更看不出马车之内,主人的尊贵身份。 熏香已燃。 兰溪却觉得车内,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奇怪味道。 她环视一圈,最后落在对面青鸾身上。 不,准确的来说,是青鸾的座榻下面。 兰溪眉毛好看的蹙起,问道:“那下面的箱子里,装着什么?” 青鸾弯腰,奋力地将那榉木箱子往外拖,一边使劲,一边为兰溪解释。 “装着外出的杂物,炉灶、锅碗、炭火、药品之类的……虽然娘娘您不会在宫外久待,但万一出了意外呢?要在宫外多住几日呢?这些东西备齐了,也免得您受难。” “箱子虽看着大,其实装不满的,顶多装一半——啊!” 青鸾废了九牛二虎之力,将那箱子往外拖拽,可拽到一半,发现那箱子竟不受控制地颤动了一下,像……像活物一般! 青鸾脸色骤然煞白。 “娘娘……这……这箱子不对劲!” 第151章 各凭本事 兰溪眸色亦凝重起来。 抓着青鸾的袖子,示意她别乱动,接着,从身后的暗格里,抽出一把匕首。 眼底泄出寒意,手举匕首,朝那箱笼的缝隙中,狠狠扎去—— 匕首刺破皮肉的触感,从指尖传到心尖。 兰溪瞳孔猛缩。 是人! “谁在里面!” 兰溪抽回匕首,刀尖上的血渍,顺着她皓月一般的手臂,滴出一条长痕。 兰溪目色沉稳,手臂岿然不动,举着匕首,准备再刺过去。 一道熟悉的男声,自箱笼中传出,带着些凄惨的味道。 “别扎了别扎了!” 箱盖被从内打开,露出男子憋得通红的面目。 萧信一身白衣,从箱笼中艰难的起身,他的右臂正中刀锋,虽避开了大动脉,但那利刃仍扎进了皮肉之中,此刻,血流如注,顺着他的白衣,沥沥而落。 他蹙眉,扯下半截袖子,忍着疼将那胳膊缠好后,这才一脸怨念地看向兰溪。 “你也忒狠心了!若这一匕首扎进我喉管处,今儿本王岂不是要命丧此处?” 兰溪见箱中之人是他,警惕散去一半,但怒意不减。 “你不是被锁在水牢里吗?怎么逃出来的?” 萧信咧嘴一笑,轻蔑道:“你也太小看本王了吧?区区水牢如何能困住本王?” “这几月……本王不过是给你面子,让你有点成就感,不至于太失落罢了。” 兰溪冷笑,“王爷为了讨哀家开心,牺牲可真大啊。” 扭头,吩咐青鸾,“水牢里所有的狱卒,包括守门的太监,身家背景脉络关系,给哀家一个个查清楚!” “漠北的手太长了,竟能把人安插到哀家的私牢当中……” “不斩断你们几根手脚,真当哀家是好欺负的?!” 萧信面色一变,眼底滑过暗色,最后,恨恨地叹道:“我说的话,你是半句也不信啊?” 回应他的,是兰溪的漠然。 “你说的话,可曾有半分可信之处?” 萧信噎住。 接着,又将视线落在自己的手臂上,抱怨道:“可怜我前线征战数十年,都未伤过这条拿弓的胳膊,你倒好,照着我的骨头便扎下去,若非我眼疾手快往后躲了半寸,这胳膊都废了!” 兰溪红唇微启,吐出两个不带感情的字。 “活该。” 萧信更郁闷了。 “你这是什么态度?就算你我如今再怎么对立,顾念着幼时的情谊,也该对本王礼让三分吧?” 兰溪懒得跟他废话,将那匕首上的血渍用帕子擦干,放回暗格中,又接过青鸾递来的锦帕,慢条斯理地将手擦干净,这才问。 “说吧,你钻进马车里,有何目的?” 萧信厚着脸皮道:“你今日出宫,所谓何事?” 兰溪眼底滑过不耐,“你若再磨磨唧唧,别怪哀家对你下狠手。” 萧信武艺高强又怎样? 废了半个胳膊,还能有多少战力? 更何况,她出宫自然要做万全准备,除了明面上的兰家军之外,约有二十个暗卫隐在暗处,随时等她吩咐。 手起刀落杀个人,一眨眼的事罢了。 若萧信再敢得寸进尺,她不介意唤暗卫出来,将这萧信宰了,跟赫连家、跟漠北那一批势力彻底撕破脸皮,大家兵戈相见! 这暴戾的想法,一闪而过。 兰溪按住心头的烦躁和冲动。 敌我难辨,四面危机,境遇起伏不定,此时,还不是跟漠北撕破脸皮的时候。 马车徐徐前行,渐渐驶入京城的商市中心,嘈杂声渐起,热闹和烟火气,隔着那薄薄的帘子,吹进车内,让车内紧绷的气氛得以疏散。 萧信在兰溪和青鸾的对面坐下,不忿地低声嘟囔,“你对你那没血缘关系的儿子那般关心,对本王……却似仇人……” 兰溪没听清他说什么。 挑眉,“什么?你钻进马车是为向哀家复仇?” 萧信气结,“本王要想对你下手,你岂能活到今日?” 若非这张脸将他迷惑了,他何至于处处踯躅,把自己陷到此种境地? 早溜回漠北去了! 忍了忍,到底还是说出了跟上来的目的。 “本王的眼线,昨日夜里……看到你那义子,跟萧长卿单独见面了。” “二人不仅秉烛夜谈至丑时,你那义子还在碧落台睡了一夜。” “别怪我没提前告知你,你对那萧钰然再怎么好,你也只是一个兰氏太后罢了,没有生恩,养恩更是微不足道,这小子但凡有点狼子野心,你绝对压不住的。” “再说了,他们两个皆是姓萧的,肚子里不知道装了多少弯弯绕绕,你小心他们一起釜底抽薪,将你这个姓兰的外人给坑了!” 兰溪唇线微绷。 发上那芙蓉镶嵌碧玉的步摇,随着帘外的一阵微风,簌簌地晃动起来,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所以呢,你是什么意思?” 单纯的汇报消息,萧信不至于追上马车。 果然。 萧信眯眼一笑,带着些狡黠。 “本王就知道,本王看上的女人,绝不会是那种愚痴无知……” “说人话。”兰溪撇他一眼,眼角眉梢带着利芒。 萧信撇撇嘴。 “本王的意思是,既然他们俩能合作,我漠北也能同太后您合作。” “反正都是姓萧的,谁又比谁差呢?” “他萧长卿占着帝位,萧钰然年纪轻轻也对帝位虎视眈眈……我堂堂枢北王,若不对那个位置报几番心思,岂不是辜负了这个姓氏?” 他看着兰溪,灼灼的双目中,带着热烈的光。 “你放心,等本王登帝,本王为你改名换姓,让你做本王的贵妃——嘶!” “你怎么动不动就打人!” 萧信捂着左脸,不满地看向兰溪。 兰溪收回那被震得发麻的右掌,心头怒意迭起。 “当你的贵妃?你真是好大的脸!” 萧信揉了揉自己的左脸,厚颜无耻道:“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对侧妃不满?罢了罢了,那本王就许你一个正室的——哎!不许再打脸了!” 萧信往后躲了躲,错开那玉手挥来的第二巴掌。 也恼了,“你怎么动不动就打人呀?小时候……本王记得你文静淑雅,气质脱尘的……” 兰溪揉了揉发胀的手心,眉眼之间,愈发不耐。 “你若再废话,别怪哀家狠心。” 言语之间,杀意毕露。 萧信读出了其中的死亡威胁,深深吸了口气。 言归正传。 “说真的,好好考虑一下和漠北合作的事,你那御凤台一旦建成,你便是众矢之的,到时候不仅遭受朝堂的非议,还要遭受全天下的攻击,兰氏百年荣光又怎样?祖宗们也不能从棺材里爬起来给你撑腰啊。” 兰溪手又摸向暗格。 “你若再敢不敬,哀家亲手宰了你。” 萧信眼角一抽,摸了摸鼻子,挪开视线。 “总之,错过这个村便没这个店了,趁本王如今对你兴趣还在,咱们就立个合作的章程,你帮我枢北王笼络文臣,我帮你兰氏安抚武将,即便到时你和萧长卿斗争失败,也能给你留个活路,如何?” 兰溪眸光流转。 活路? 她要挣得可不仅仅是活路! 文臣她要笼络好,武将,也不能疏忽。 她没有退路,更没有失败的可能,这条道,她只能蒙着眼走到黑。 其实,和漠北合作,对她目前来言,利大于弊。 漠北一直是她心头记挂的头号隐患。 如今这个隐患能为她对付萧长卿,添几分助力,和她有一个明面上的契约,那是再好不过了。 虽说,与漠北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迟早有撕破脸的那日。 但撕破脸之前,她能扯扯虎皮做棋,还能打入虎群内部,对这虎群有所了解……将来,双方撕破脸时,她也能多几分胜算。 想到这儿,兰溪看向萧信的眸光,多了些生动。 “合作倒可以,但至于怎么合作,你萧信一人,拿得了整个漠北的主意吗?” 萧信摆手,挑眉,“你看不起谁呢?漠北不听爷的听谁的?” 男人的尊严,岂能在自己喜欢的女子面前被挑衅? 他身体微微后靠, “更何况,你也不打听打听,本王的母族那可是赫连家族,整个北地,谁敢和赫连家作对?谁敢和本王作对?” 兰溪嘴角微抽。 等他自吹自擂完之后,开口问道。 “别人哀家不知道,但你枢北王……岂能不听赫连太妃的话?” “赫连太妃……会允许你跟哀家合作?” 萧信的话堵在喉中。 他那个母亲……他也拿捏不住。 但…… 在兰溪面前,怎能露怯? 萧信拍了拍胸脯,道:“枢北王府中,有些事情是她来操办,但有些事情,是本王自己做决定的,总不可能事事听她的。” “你放心,本王自有办法将她说服!” …… 一个心有成算,一个推波助澜,二人言语之间,敲定了第一步合作的事。 萧信举荐自己的亲信入御凤台,掌二品官职督察史,在京城打开门路,为将来入京做铺垫。 兰溪则派兰家军首领去山西,作为副将,同主将一起,领枢北王藏在山西的五万大军。 无论是萧信的亲信,还是兰家军的首领,入了对方的阵营,定然处处受制。 此时,就要各凭本事了,看看能在敌营之中……靠这职位,攥取多少利润! 第152章 不太对劲 车厢内。 随着那道白色身影的跃窗离开,血腥味也消散一空。 青鸾看着萧信快速消失的背影,担忧道:“主子,就这么把他放走了?会不会他说的合作之事,都是诈您的?其实是为了安全离开?” 萧信离开,兰溪面上的紧绷之色,也散去不少。 如云的鬓发被她往后捋了捋,她斜靠在车厢上,隔着那乍起的帘子,看着帘外的众生百态。 “他若想逃,凭他的本事,早就逃了。” “别说是哀家的水牢了。” “就是萧长卿将他压到天牢之中,他也能来去自如。” 萧信对她有情,她能看出来。 别管这情是因为皮相之姿,还是幼年情分,人只要动了心,动了情,便不能自主了。 便会成为他人手中的工具,被他人驱使。 萧信之所以和她合作,三分有情,七分算计。 但这够了。 算计太多,她玩不过漠北。 情分太多,她受之有愧。 “回兰府吧。” 兰溪对外面的轿夫道:“铜雀街上,回兰府主宅。” 轿夫得声应下,急忙调转车头,往另外的长巷里驶去。 兰溪今日出宫,目的地并不是兰府。 她原本打算去聚贤楼。 三年一度的会试,原本于去岁秋天举办。 可先帝骤亡,罪帝萧烨又混乱朝政,乾元帝萧长卿匆忙之中登基,无暇顾及此事,会试便一拖再拖,终于拖到了暑气时节,才算定下会试的日子。 六月二十九。 也就是十五天后。 会试是从得了秀才身份的学子中,选出进士。 秀才可免征田税,可每月从县文书处支取营生的奉银,但说到底,还未脱离农身,只能靠书写授课来赚钱谋生。 可一旦得了进士,便有了官身,统一等待吏部的调令,开始领皇粮的人生,变成了士族。 每隔三年,大安朝会从五百位秀才中,选取三十位进士。 三十位进士可入金銮殿,参与殿试。 得前三甲者,由陛下亲封状元、榜眼、探花的封号,成为庶吉士,直入内阁。 前十甲者,可留京做官。 剩余二十人,则被发散到京城以外。 有家世有门路者,能安排个富庶的地方做个督长。 无权无势的,一般都会被打发到荒僻的乡野之中,一辈子升迁无望,但能安逸至死。 所以说,会试,是读书人命运的分水岭。 这一批被耽误了接近一年的学子,进京之后,大都挨着文庙附近居住。 尤其是聚贤楼。 位于文庙对面,后有玉河缠腰,既能直面先贤的文气,又能得玉河的灵气,两三个月前,房间便被哄抢一空,让那些下手晚了的学子,大呼遗憾。 而且,聚贤楼老板大气,日日会请名师前来讲课。 学子们求贤若渴,即便不住在此处,也会不辞辛劳地赶来,相互考校学问,为来日的会试做准备。 兰溪今日来聚贤楼,是想从这泱泱学子之中,寻找几个得力之辈,以引入御凤台,好做自己的第一批亲信幕僚。 可和萧信的合作,打断了她今日的计划。 萧信说,他的亲信,七日后便会进京。 身份未知,来历未知。 到时候会去兰府门前拜访,并在兰府小住,所以请兰溪安排好身后之事。 所以,兰溪才折道回兰府。 距离上一次回来,已隔几月了。 兰府门前的石狮子,怒目圆睁,带着些愤然地盯着兰溪,让兰溪生出恍如隔世之感。 她扶着青鸾的手下了轿。 原本漫不经心的门卫,看清兰溪的身份后,惊地伏跪在地。 “太后娘娘千岁!” 这一叫,街上本不多的行人,纷纷望过来,目露惶恐之色。 青鸾快步上前,将那门卫揪起来,轻声责道:“娘娘私访兰府,不可惊动百姓,别跪了,快前去通报引路吧。” 门卫涨红着脸,直起身,狠狠给了自己一嘴巴。 “瞧小的这张惹事的嘴!” 抽了两巴掌后,愧疚地往门内退去,将路给青鸾和兰溪让出来,恭声道。 “老爷和华管家皆在府里,得知娘娘回府,他们定高兴地多用两碗饭!” …… 兰溪随着进了府,府内摆设如前,假山流水丛丛。 但兰溪总觉得…… 有些不对劲。 好像少了些生气,多了些暮沉的死气。 第153章 被发现了 往常,她进到二进院子时,华叔已迎了过来。 今日,她都快进主院了,仍不见华叔的身影。 压下心底的不安,兰溪绕过回廊,行至主院之中。 两队侍卫立在院门外。 那上写金风玉露的门匾,和侍卫肩上的铁甲,折叠成一种冲突又奇异的画面,无比突兀,又无比和谐。 妹妹失踪后,兰溪对父亲安全的担心,已到了如履薄冰,草木皆兵的地步。 所以,特差了百位兰家精卫,驻扎在兰府的各个角落,十二个时辰不停歇地执勤,以确保兰府众人的安全。 每日执勤的情况,会有专门的密探,将信送至兰溪的寝宫内,以供兰溪随时查阅问询。 因此,兰溪对这精卫的头领,也是极熟悉的。 这头领姓胥,年约三十,是兰家救济领养的孤儿,对兰氏忠心耿耿,对兰府的安危,尽职尽责。 此时,见了兰溪,满面惊喜,一边下跪行礼,一边提醒道。 “太后娘娘金安!” “原本老爷在院中修剪花枝的,可听说您回来了,将那剪子一扔,面色不虞,竟甩袖子回了内殿。” “华管家也追了进去,似在劝老爷,可老爷在内殿跟华管家起了些争执,没有劝服,二人的争吵声刚停下……” 兰溪眉头蹙的愈紧。 心底,浮起不好的预感。 抬步往院中走去—— 庭院中,果然有一株新移植的石榴树,一人那么高,花开得正浓艳,栽在紫砂盆中,盆璧用工笔描绘着石榴花开的胜景。 一时,不知是盆中的石榴更艳美,还是那画中的石榴更羡人。 不过,石榴花只修了左半边。 右边,潦草留了两剪子后,花枝叠在一起,显出野生和杂乱之态。 刚才,父亲想必正修剪右侧的石榴花,听到她回府,愤而离开吧。 至于父亲为什么生气……兰溪心中已有猜测,但到底只是猜测。 她俯身,将那沾着花汁的剪刀拾起,递给身后的婢女,接着,快步朝内殿走去。 到了廊下,只听殿内一片寂静。 青鸾伸手要去推门,被兰溪拦住。 到父亲这,她还摆什么主子的谱,哪里用得到青鸾来开门。 房门被推开的瞬间,杯盏便从门缝中砸出来—— 并不滚烫的茶水和杯盏,眼看便要砸到兰溪胸前,被青鸾拦住—— “主子,小心!” 青鸾挡在她身前,接了那一盏茶水。 前襟,湿成一片。 那百花戏蝶的茶盏,更是撞在青鸾的胸口,撞出好大一片淤青和痛意。 青鸾来不及叫疼,来自兰父的呵斥声,随着大开的房门,一起涌出来。 “你……还回府做什么!” 那声音,带着强压的怒意,可落在人耳边,却有种色厉内荏的味道。 兰溪抬眸,与那伏着背,坐在靠椅上的父亲对视。 接着,瞳孔紧缩—— “父亲!” 她失态地叫出声,猛地冲到兰衡身边,看着他那已全数斑白的发,还有那憔悴不堪的面容,一瞬间,心几乎痛到窒息。 不过数月未见。 父亲怎一副油尽灯枯之相! “发生什么了!” 兰溪声音沙哑,难掩哀色。 兰父缓缓抬头。 怠于修理的胡须,凌乱的贴在下巴上。 若说之前的兰父,是上了年纪但气韵犹存的智者。 那此时的兰父,便是突遭大难,伶仃漂泊的老者! “发生了什么……” 兰衡似是在嘲笑自己,颤抖的手,痛苦地蜷缩在椅背上。 “老夫只恨没把你姊妹二人教好,只恨没心狠手辣做个佞臣,只恨没把一切威胁扼杀在摇篮里!” “才让你姐妹二人,受此大难!” “你……所嫁非人,一生被毁!” “你妹妹……胆大妄为!尸骨无存!” 轰—— 似雷声,骤然在耳边乍响。 惊得兰溪踉跄退后两步,才压下心头巨大的惶恐。 父亲……都知道了? 知道妹妹失踪数月,音讯全无,九死一生的事了? 知道她这无用的太后,连自己的妹妹,都护不住…… 血色,染上兰溪的双眸。 那些强压的悔意,那被她隐藏的很好的痛意,此刻,又争先恐后地涌出来。 她捂着胸口,喉头腥甜。 青鸾见状,顾不得自己胸前的茶水渍,冲过去扶住兰溪,忍不住为自家主子抱屈。 “二小姐之事,实属意外,我们主子为此事,日夜难眠,心神俱损,身体都快被耗空了,老爷您若要置气,也别全怪在我们主子头上。” “放肆!” 兰溪一把抓住青鸾的袖子,示意她去一旁等待,莫要参与此事。 她知道青鸾忠心耿耿,可这种时候,青鸾实在不该开口的。 兰衡憔悴冷冽的面色,因青鸾的出现,有了几分生动。 他扫了这丫头一眼,不知想起什么,忽的转身,仰起头,不让夺眶的泪掉下来。 想他兰衡优渥一生,声明显达,唯一的软肋,便是这两个女儿。 捧在手心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她们要什么,他豁出去这条老命也要给。 他自问,一生光明磊落,与人为善,为何…… 他的女儿要遭此报应! 大女儿所遇非人,一生限于深宫之中,他倒有那个能力将大女儿接出来,可大女儿不愿意啊,非要待在那种鱼龙混杂的地方。 二女儿舞刀弄枪的,原本只担心她的身体是否伤病,没想到,竟…… 兰衡心痛尤深。 他以为他隐忍了两个月,已将情绪调整好的,可今日兰溪一来,他便完全破防。 尤其眼前这叫青鸾的姑娘。 和他的二女儿太像了! 第154章 波云诡异 这种相像,不是五官面貌相像,而是气质相似。 絮儿从小,便这样一副冒冒失失,莽撞冲动,却难掩热心肠的样子。 眼底眉间,尽是热忱和生动。 溪儿身旁的宫女,亦是如此! 兰衡压住心酸,不再看青鸾,挥手斥道:“你们都出去!” 木头人一般,一直立在楠木书桌旁的华叔,担忧地看了兰溪一眼,揉了揉通红的眼眶,躬身离开。 青鸾亦担忧地看着自家主子,最后在兰溪不容拒绝的眼神中,也缓缓告退。 出了内殿,看着满地的碎瓷片,青鸾才察觉到胸前的痛意。 有些难耐地捂住左侧胸下的肋骨。 华管家见状,唤来候在廊下的小厮。 “去请住府的大夫过来。” 小厮临出去时,华管家又想起什么,交代道。 “算了,别叫那找大夫了。我记得西街医馆内有个女医,去请那女医过来。” 青鸾闻言,眼底划过感激之色。 伤在胸口,确实尴尬。 “奴婢谢过华管家。” 青鸾郑重道谢。 华管家摇了摇头,“你不必谢老奴,你确实跟二小姐……” 说到一半,华叔声音亦哽咽,换了话题。 “二小姐,是什么时候失踪的?” 青鸾面露为难之色。 华管家叹道:“我知道你们主子下了死令,让你们守口如瓶。” “可这事早瞒不住了,不然老太爷何至于此?从小到大,无论发多大的火,他可从没动过大小姐半根手指头啊……” “若非气急,悲愤交加,断不会拿杯盏摔出去。” “虽然那杯盏,特意挑了薄壳的瓷器,里头的茶水,也都是放温凉了的。” “但足以见老爷……有多悲愤。” “他愤的不是大小姐没照顾好二小姐,愤的是大小姐不早点……将此事汇报给他!” “兰氏掌文脉百年,学子遍天下,暗地里的势力,比表面要强上何止十倍,百倍!” “别说是漠北南疆了,就连外海,都有兰氏的势力和情报网。” “为何兰氏旗下的多宝阁能有那么多海外的珍惜之物?因为咱们有商船啊!” “别说是找二小姐,就是找一只狸花猫,只要在它失踪三日内报给老爷,就算那猫皮被剥了,猫肉进了锅……兰氏也能给它复原拼凑完整!” “你们……真是糊涂啊!” 青鸾满面茫然地看着华管家,“你,你没骗我?” 华管家气得跺脚,“我骗你做甚!快把前因后果细细讲来。” …… 殿内。 兰衡花白的发,如霜雪一般,发梢干枯凋叟。 他看着跪在地上的长女,有些悲哀地叹道。 “你到底……还是不信父亲能护住你。” 兰溪沉默地盯着地上的砖缝,一言不发。 这不是父亲能不能护住的问题,这是她……能力不足的问题! “絮儿最后一次出现,是在扬州。” 兰衡淡淡丢下一句话,却如惊雷一般,乍响在兰溪耳边。 兰溪不可置信地抬头,“扬州?!” 絮儿不是为了躲避狼群,隐入深山,再不见踪影了吗? 怎么会在扬州出现! 所以……父亲的意思是…… 兰溪膝盖使力,踉跄往前挪了几步,紧抓着父亲的裤脚,不可置信地仰头看他。 “父亲!絮儿从山里活着出来了?” 兰衡面上浮起一抹悲哀。 “数月之前,就出来了……但因时间久远,兰氏的暗部,只能查到其最后一次出现,是在扬州城内,而且……” “还是在扬州城最有名的知春楼。” 知春楼! 兰溪血脉倒流,浑身僵硬,嘶哑着嗓音,说出那颤抖的话。 “在知春楼……做什么?” 知春楼是扬州最大的青楼,以养瘦马而闻名大江南北,别说在扬州城了,就是在整个江南、在大安朝,在漠北和南疆,达官贵族们都知道这个地。 毕竟,哪个大官的身边,没个瘦马的小妾呢? 所谓瘦马,是指那些出身清正,却家道中落,被或哄或骗或卖,拐到教坊之中,自幼年起,便被老鸨们精心调教的娇女。 封闭在院落中,不见日光,不见外人,不学仁义礼信,不学礼义廉耻,只学如何伺候男人,如何讨男人开心,如何用最媚惑的姿势,在床上让男人食髓知味,神魂颠倒。 扬州是瘦马的发源地,皆因此地水运便捷,商业繁华,纸醉金迷。 而知春楼,则是扬州最出名的青楼。 其楼里的姑娘,各个才艺绝伦,一双玉臂千人枕,一点朱唇万人尝。 其养出的瘦马,几乎占据了南方宦族的大半江山,备受推崇。 …… 絮儿……为什么会出现在知春楼! 兰溪从父亲的声音里,听见了难以压抑的痛意。 “是……接客。” 轰—— 好似一拳,砸在鼻尖,砸的兰溪酸楚难挨,眼眶蓄红。 “这不可能!” “絮儿又不傻,又有一身武艺,怎么可能会……” “她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兰衡沉默许久,苍老的眸子,望向梁上雕着的蝙蝠禄纹,缓缓道。 “这消息,我也是三日前,刚从南方得到的。” “但据知春楼仅剩的、接触过絮儿的人说,絮儿似乎磕到了脑袋,不记得从前的事,也不记得自己是谁了。‘ “行动之间,虚弱无力,应该是被下了封禁武功的药。” 兰溪抓住他话中的问题,尖锐地问道:“什么叫仅剩的?是谁把絮儿带进知春楼的?谁把她拉到前院让她……招待的?谁是伺候她的丫鬟?谁和她走得更近?这些不都是线索吗?” “都没了。” 兰衡的语气,凝滞如冰。 “所有近距离和絮儿接触过的人,都死光了。” “就连絮儿住的那间屋子,也被一场大火烧尽,半点痕迹无存。” “若絮儿一失踪,你便告诉我,兰氏的暗部及时探查,也许还能查出些结果。” “可如今……新的知春楼都已建好,跟絮儿有关的一切人物,死的死,没得没,絮儿如同……人间蒸发。” 兰溪猛地起身,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的父亲。 “不!” 她骤然想起一件事。 “这一批秀女之中,有一位扬州主簿的女儿,名叫符吟霜。” “和絮儿……长得一模一样!” 扬州! 兰衡晦暗的眼底,终于闪出些光彩来。 絮儿最后一次出现便是在扬州! “长得一模一样……是絮儿吗?” 兰衡急不可耐地道:“她如今就在宫内吗?为父可以去亲自见一面吗?” 兰溪面色凝重的摇头。 “虽然样貌一模一样,身形也所差无几……” “但没有妹妹的胎记。” “而且,单独和符吟霜相处时,并无血脉之亲的感应,看她,就像看一个顶着妹妹面容的木偶一般,无任何感情。” 兰衡刚提起的情绪,又落回。 他尤不甘心,“感觉是会出错的,胎记也是可以消除的,溪儿,为父能见她一面吗?” “待会儿回宫,父亲乔装一下,同我一起回去吧。” 兰溪沉声道:“不过您别报太大的希望。” “她不是絮儿。” 兰溪笃定。 刚才冰霜相接的父女俩,在交流过彼此的信息后,终于收敛好各自的情绪,开始谈论后面的安排了。 兰衡倒了茶,发颤的手给兰溪递过去,衣摆上颤动的锦纹,显出他并不平静的内心。 “刚刚,那杯茶,父亲并非是刻意——” “父亲在这儿跟你道歉。” “茶一出手,父亲便悔了……” 兰溪接过茶碗一饮而尽,看着父亲憔悴的面容,鼻尖酸意上涨。 “您本就是溪儿的生身父母,别说是一杯茶了,便是打骂刑罚,女儿都不会有半分怨言的。” 兰衡复叹了一声,没再多言。 等那一斛沉香燃尽,他从袖中掏出一物,递给兰溪。 “这东西,你拿着。” 是一枚簪子。 朴素的银簪,簪头刻着凤羽,三寸长短,素到极致。 兰溪看到这簪子,眼底忽然一颤。 上一世的记忆,纷涌而来。 父亲,被萧烨拖到金銮殿上,凌迟处死那日。 她挣脱锁链,冲出冷宫,冲到了金銮殿上。 可还没凑到近前,还没来得及看父亲的最后一眼,便又被随侍的宫人侍卫,制住手脚,赶出金銮殿。 匆忙之中,不知是谁袖子里的簪子落了,落入她的手中,扎进她的血肉里。 她那时满脑子都是父亲,都是兰氏的灭族之痛,只顾着哀泣挣扎了,根本没注意这扎入骨肉的簪子。 直到被押回冷宫,挨了二十大板瘫在冰冷的地板上,一动不能动时,她才发现这浸血的簪子。 为了时时提醒自己那刻骨的仇恨,这簪子她拔出来,便一直贴身收着。 直到后来…… 岳公公的出现,帮她躲过几次明枪暗箭,救她于水火之中,教她后宫的生存之道后,突然在某个午后,向她讨要这簪子。 岳公公的原话是什么呢? 兰溪长眸眯起,仔细回忆。 那个午后,在冷宫的回廊之中。 岳公公罕见的提起少年的事。 “兰溪,这簪子,杂家记忆中,也见过一枚一模一样的。” “那时,杂家还没入宫,九岁那年,父亲去世后,家里一穷二白,我娘为人浆洗缝补,日夜操劳,熬坏了眼睛,只为给我赚一口饭吃。” “那时我娘头上戴着的,便是这一枚银簪。” “一模一样,她说,是她的陪嫁。” “后来我得罪了贵人,险些被马踏死,家里砸锅卖铁也凑不够药钱,母亲为了给我谋一条活路,卖了最后一件嫁妆,也就是这枚簪子……” “后来,我病好了,我娘却病倒了。” “再无余钱为她治病。” “为了给我娘治病,我自己找了间人,把自己卖到宫里,得了十两银子给娘买药,可我娘……还是去了。” …… “兰溪。” “你常常说杂家对你有恩,无以为报,杂家别的不要,只要这一枚簪子。” “如何?” 第155章 如此玩弄 往世的画面,当年当月当日的情景,如水中的波纹一般,渐渐溃散…… 兰溪眸光定住,凝在目前。 颤抖着手,接过那簪子。 冰冷的簪头,如前世一般,抵住她的掌心。 兰溪的声音,沙哑如钟。 “这簪子,可有什么秘密?” 兰衡指了指那凤羽上的红点。 “你按一下。” 兰溪瞳孔微缩。 上一世。 那簪子凤羽之上,也有这样的一个红点。 她端详过千次百次,绝不会记错。 所以,上一世的簪子,和这一世的这把簪子……是同一个! 而这簪子的主人,是父亲。 原来金銮殿前,这簪子之所以落入她手,并非是意外,而是父亲临终之前的最后遗言。 兰溪颤抖着,取下发上的金簪,用簪尖,扎向那凤羽上凹进去的红点。 那簪子似有生命一般,瞬间变成两半,又自动卡扣,拼接,最后变成一枚银色的令牌,只有指节的大小,正中心,是刚才那枚红点,此刻,红点变成字迹,一个个小小的“令”字居于正中。 兰衡感慨道:“这种失传的机关术,据说是战国时代,墨子一门留下的宝贝。” “机关术早已失传,这令牌的年岁,也有近千年了。” “你知道这东西是谁留下来的吗?” 兰溪茫然地抬头。 “是你母亲。” 兰衡提起亡妻,眼底带着怀念和爱意。 “每次你和絮儿问你关于你母亲的事,我都搪塞而过。” “不是不知道,而是不能言。” “你母亲姓王,非本朝世家,而是前朝……” 顿了顿,兰衡说出事实。 “前朝皇室血脉。” “王,也不是姓氏之中的王。” “而是亡命的亡。” “前朝城破,皇子皇孙被萧氏一把大火屠尽。唯有你母亲的祖母,也就是前朝最小的那位九公主,假扮成宫女,逃出生天。” “离开京城后,九公主隐姓埋名在江南,改付姓为亡姓,但唯恐被察觉出端倪,又给自己找了条血缘关系,说自己是清河王氏的庶脉。” “之后,便借在江南繁衍生息。” “子嗣只经商,不当官,唯恐泄露真实身份,引来杀身之祸。” “但国破家亡的恨意,岂是随着时间能消灭的?” “你母亲欲嫁我之时,全族反对,她的亲生父母,也就是你的外祖父母更是以死相逼。” “毕竟若非我兰氏相助,萧氏也得不了天下。前朝的悲剧,我兰氏,有很大的责任。” “后来……你母亲以死相逼,判出王氏,以孤女身份,前来寻我,问我是否还愿意娶她为妻。” “我十六抬大轿,九十九抬聘礼,百里红妆,将她娶回兰府,并承诺一生一世只她一人。” “直到……” “你妹妹出生不久,你母亲突然接到了一封来自江南的家信。” “信中的内容不详,你母亲也从未让我看过。” “只是读完信后,你母亲便忧思成疾,无法开导。” “身体更是与日俱下,溃不成军,短短三月,便撒手人寰。” “她存世的最后一夜,将这簪子递给我,告诉我这簪子的秘密,让我将这簪子一定要留给你,以作你最后的退路。” …… 兰溪手指紧握成全,那不足指节大小的令牌,硌着她的掌心和肌肤,冰凉入骨。 “这簪子,有什么秘密?” 兰衡压低声线,以绝不会被第三个听到的声音,告诉兰溪。 “前朝虽覆灭,但前朝九公主逃离皇城之时,是带了藏宝图的。” “靠着图中的秘藏,九公主在南海孤岛之上,养了一支军队。” “皆是精兵强将,以一敌十,而且,据说他们还研制出了能瞬间灭杀百人的武器。” “这支军队虽只有千人,但靠着这武器,可抵十万大兵。” “而号令这军队的唯一方式,便是这枚令牌。” “且这令牌,看似是银做的,其实是稀有的矿石熬制而成。” “南海孤岛的军队首领,有十二位,皆被喂了断喉的毒药,每月十五那日,服用断肠草可免死,但无异于饮鸠止渴,毒素会越积越深。” “只有这令牌煮水,才能熬出解药,十二碗解药,彻底控制住这支军队。” “这是你最后的退路与底气。” 兰衡话落,兰溪如失神一般,怔在当场。 久久不能回神。 过了约半炷香的时间,她才找到自己的声音。 可那声音漂浮在空中,如游絮一般,一不小心,便会散掉。 “母亲,留给我我的?” “令牌?” “退路?” …… 所以,上一世,岳公公拿走,不是他亡母的嫁妆。 而是她亡母留给她的最后一线希望。 是她复仇的唯一门路。 …… 回宫的路上。 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雨丝绵密,不似夏雨的畅快,反而带着秋雨的冷意,冬雨的刺骨。 兰溪撩开帘子,任由那雨丝和冷风灌进车厢内。 青鸾担忧不已。 雨水湿衣,最易染风寒,主子淋雨生病了可怎么办? 想劝,但瞧了瞧兰溪的脸色,没敢劝。 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在马车中做个透明人。 马车外。 骤落的雨点打乱了行人的脚步。 商贩纷纷支起帐篷,不再卖吃食纸笔,改卖雨披和纸伞。 绫罗绸缎的公子和挑柴入京的山民撞了个满怀。 一个没空问责,一个没空道歉。 二人向背,匆匆离开,各回各家。 兰溪借着那冷雨,得了几分清醒。 那淬入骨髓的寒意,也缓缓,开始在四肢百骸中流动。 本以为。 上一世冷宫十年,岳公公是她唯一的救赎,是她的救命恩人,是让她得以苟延残喘十年的唯一帮助。 直到死,她都对后者报着深切的感激。 谁能想到,他竟是她身畔的最后一头毒狼。 从头到尾,只为那一根银簪,一个令牌。 萧烨的欺瞒与哄骗,她用十年的恨意,逼着自己慢慢接受了。 可岳公公的欺骗,兰溪觉得,她今生今世,都无法释然。 早该猜到的。 在知道他是赫连家的眼线时,她就该猜到,岳公公上一世的目的不纯。 可上一世,岳公公的表演太精彩了,太生动了,太真实了。 她根本挑不出错漏之处! 早该猜到的。 深宫之中,哪里来的无缘无故的好心人! 她就像个笑话一样。 彻头彻尾的笑话。 前半生,被萧烨玩弄在掌心。 后半生,竟被一老太监夺走母亲留给她的最后退路! 好恨啊。 好疼啊。 兰溪捂着自己心脏的位置,感受着其间撕裂般的痛意,耳畔是沥沥的雨声,是车轮碾过潮湿地面的踏踏声。 眸底的黑暗,越积越深。 像压抑了数月的风暴一般,只等……那崩溃的一刻。 在这样压抑到让人无法呼吸的气氛中,马车,缓缓回到芝兰殿。 兰衡也下了车。 他穿了黑甲铁衣,头发箍在发冠之中,脊背挺直,扮作兰家军,一同来了皇宫。 兰溪没有回头。 她怕自己嗜血的眸子,被父亲看到。 她只在青鸾耳边,淡淡吩咐。 “叫符吟霜来芝兰殿,在会客厅等候。” “让老爷在屏风后观察,只有半刻钟的时间。” “半刻钟之后,你将老爷送出宫外,将符吟霜带到哀家的寝宫,哀家待会儿有事要问她。” 青鸾看着兰溪紧绷的唇线,有种不好的预感。 “主子,您现在要去哪儿?” 兰溪扯出一抹笑,那笑里,藏着血意和杀意。 “哀家,去见一位熟人。” 第156章 了断前缘 秋声阁是冷宫最北的宫殿。 虽处冷宫,却不似其他宫殿那般破败。 两进的院子里,栽满梧桐树。 北国的夏比南方来的晚一些。 但梧桐树却比南方更高挺茂密,绿意澎湃。 不过初夏,绿意森森,遮天蔽日,为这喧哗浮躁的后宫,撑出一抹幽静。 等到秋日,梧桐树染了金芒,雨落梧桐的声音,好似金玉撞击,故此殿,被称为秋声阁。 岳公公便被安排在此院中。 前门后院皆落了锁,一日三餐有太监送来,院内有井有灶有恭房。 看似日食供养,实则名为软禁。 绿意隐蔽的院内。 石桌前。 岳公公满面阴沉,手中的茶水倒歪了也没发觉,直到那滚烫的发褐色的茶水,烫到了他的手腕,他才悚然一惊。 急忙将茶壶放下,摸着自己狂跳不止的心脏,嘟囔。 “今日这是怎么了,一直心神不宁的,右眼皮还一直跳,难道是逃出皇宫的计划,出了什么变故?” “不行!” 他骤然起身,焦急地,在殿内来回踱步。 “那兰太后每次见我,都很不对劲。” “看我的眼神如同看一个相交多年的故人一般,对我还处处忍让,可在此之前,我从未见过她啊……” “不行,得把这兰太后的异常告诉太妃娘娘!现在就写密信!” 岳公公转身要回房。 院门外的锁链,突然被拉响。 一番动静后,三把铜锁皆落下,紧闭的院门被打开。 岳公公心头诧异。 这还没到饭点啊…… 难不成,是送糕点的? 他皱着眉回头,看到那斑驳朱门后的艳容绝色时,瞳孔一缩。 来不及诧异。 宫中多年训练出来的本能,让他立刻屈膝跪地,“奴才见过太后娘娘,太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兰溪没叫他平身。 沉默地将院门关上,坐到他刚起身的那石凳上。 冰冷的,不带人类感情的眸子,凝在他的颅顶。 无形的压力,逼得岳公公膝盖越跪越软,脑袋越埋越低,到最后,几乎屈膝埋进地砖里。 额头的冷汗,大滴大滴滑进领子。 就在他这老骨头快撑不住时。 才听那珠玉琳琅一般的女声,冷淡的开口。 “起来吧。” “找个地方坐着。” 岳公公后退两步,尴尬地,将袖子拢在身后,弓着腰,气喘吁吁道。 “太后娘娘折煞奴才了,您在旁边,奴才怎配坐着?” “您有什么要吩咐的话,尽管差遣奴才。” 兰溪从袖中拿出那把惯用的匕首。 笑着打量其上的寒光。 “如果……哀家要你死呢?” 岳公公心神猛地一颤。 跳了一天的右眼皮也不跳了。 呼吸困难的心脏也不压抑了。 他心底浮出原来如此的想法,接着,本就酸软的膝盖,不受控制地往后挪了两步。 老脸撑起难看的笑,如霜打的茄子。 又皱又虚。 “娘娘前日不还说……要留老奴一命吗?” 兰溪将那匕首重重地按在石桌上,匕首锃然的冷意,轻轻磕碰着坚硬的石桌,那声音,好似刮骨的声音一般,落在人耳中,顿觉毛骨悚然。 兰溪笑了。 笑得比那快升起的晚霞,还要灿目。 “前日留,今日杀,你生死不过哀家一念之间,你有什么可辩驳的呢?” 岳公公面上顿时清白交加。 后宫里最大的主子想要他的命,他这条命岂能保住? 岳公公垂下灰眸,不忿地道:“奴才死之前,可否问您一个问题?” “哦?” 兰溪眉头微挑。 她很好奇,这时候,岳公公有什么话要问。 “前日您见过老奴时,对老奴还有几分看顾……为何今日……” 兰溪耻笑一声。 讥诮地挑眉,“这还用问吗?” “当然是你不配啊。” 前世的岳公公不配。 今生的岳公公更不配! 捏着她最后的退路,逼她怀着恨意在冷宫残喘多年,受尽了淬骨噬心的恨意,不人不鬼地游荡在世间…… 真不如…… 让她随父亲早点死了! 早死早投胎,早日找那对贱人复仇。 倘若她能回到前世。 手刃萧烨之前,她真想问问…… 岳公公这人血馒头吃的可还顺畅! …… 眼见今日兰太后态度狠辣坚定,不给他半点活路,岳公公的眸光来回转动。 思索着这殿内,可有其他逃生之路。 眸光落在那匕首上时,心头忽然浮现出一个疯狂的想法。 此时院内,只有他和这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太后二人。 这兰太后想用那把不怎么锋利的匕首,将他的命夺去…… 是太高看权力了? 还是太低看一个必死的人的疯狂了? 对面。 兰溪从石桌上拎起那匕首。 手指把玩着匕首的锋芒,眼底的锋利之色,也愈来愈旺。 “你是自刎,还是等哀家割你的脖子?” 岳公公也笑了。 终于不装了。 他一笑,参差不齐的牙齿,活似鬼齿。 “太后娘娘既然要杀人,我作为奴才的,自然得让您享受一下杀人的快乐。” “这脖子,还是由您来抹掉吧。” 兰溪岂会不知他的小心思? 可兰溪只当没看见。 且不说她有几十暗卫首在暗处,随时等待出手。 就这么一个将行就木的老头……她还杀不得了? 兰溪提着匕首,来到岳公公身前。 匕首的寒芒,刺痛了两人的眼。 兰溪的匕首欲要往前送时,岳公公眼底精光一闪。 藏在袖中的右手,也做好准备,找好角度,随时抢夺那匕首。 谁料,就在他要有动作时,他看到了兰溪掌心藏着的另一物。 一枚簪子。 凤凰尾羽做的银簪。 羽毛正中央,还有一点嫣红。 他心神一颤,急不可耐地开口问道:“这簪子——” 下一刻,什么话也问不出来了。 脖子被匕首抹断,喉管爆裂,鲜血喷涌。 那带着腥味的血沫,溅在兰溪身上、衣襟上、脸上…… 斑驳的血迹,滴在她雪白的皮肤上,仿若雪地里乍然盛开的玫瑰。 美则美矣。 却带着诡异和杀气。 临死之前,岳公公扩大的瞳孔,仍死死盯着那簪子。 捂着喉咙想止血,可根本止不住血。 那匕首又往前进了一寸。 岳公公的呼吸彻底被掐断。 死不瞑目地往后仰倒,重重地摔在台阶上,再无生机。 兰溪缓缓下蹲。 脸上的血渍,顺着她的下巴,滴在地面上。 她拔回自己的匕首,用自己的袖子,将其上的血渍擦干,一寸一寸,慢条斯理。 做完这些后。 她将匕首装回袖口,将那簪子,戴回自己的发髻。 起身离开。 院门再次被落锁。 兰溪孤身一人,带着即将熄落的日光,缓缓消散在暮色中。 …… 她不想问岳公公,关于这把簪子,知道多少隐情。 她也不想再思考前世,在她死后,岳公公拿着这把簪子,做了什么。 她今时今日,此时此刻,只想将这个让她想起来便觉得恶心的人。 杀了。 …… 冷宫尽头,再拐一条长巷,便能回到冷宫外的宽阔宫道上。 偏偏。 长巷尽头,霞光散漫处,白衣的男子,直身而立。 从前此人穿白衣,只有无尽的风流与清傲。 如今此人穿白衣,白衣上隐绣着的龙纹,彰显出他的身份,与尊贵。 兰溪目不斜视,便当没看见他,从他身边掠过。 手臂,被制住。 怎么? 过路拦人,是强盗吗? 兰溪二话不说,提起匕首便刺向那拦路的手臂。 刀刃入肉,血脉温热。 从匕首的手柄处,涌到掌心。 那血液,同岳公公腥臭的血液不同。 带着丝甜腻的味道。 兰溪猛地拔出匕首,声音冷凝如冰。 “好狗不挡道。” 萧长卿的手,仍抓着她的小臂,没有松开。 任由那血液滴落成线。 “你杀人了。” 他笃定的说。 兰溪抬头看他,眸光饱含讥讽。 “哀家不仅杀人,还想杀你。” “不如你引颈受戮,成全哀家?” 萧长卿温声道:“再等等。” 兰溪笑容更讽刺,“虚伪。” 萧长卿转眸看她,眸光里藏着万千要说的话,可那些话在心里来回缠绕,终究,没说出来。 “一个奴才而已,不值得你脏了自己的手。” “与你无关。” “现场清理过了吗?” “与你无关。” “朕送你回宫。” “滚。” 兰溪提着带血的匕首,绕过萧长卿,消失在长廊尽头。 萧长卿看着她的背影,陷入沉思。 直到薛乾从暗处跃出,向他汇报。 “回陛下,尸体已经处理好了,死的是一个在宫中名不见经传的公公,那公公的真实身份,是赫连太妃的暗线。” “前些日子,这公公曾绑架了肖似兰絮的秀女符氏,兰太后没有当场杀他,将他搁置在冷宫之中,不知怎么,今日兰太后回宫之后,直奔冷宫,手刃此人……” “小人猜测,兰太后之所以杀他,皆因他是赫连太后的人……” 萧长卿评价道:“你的猜测,毫无半点逻辑。” 薛乾老脸一红。 这…… 萧长卿却没再多言去提点他。 赫连太妃的密探,还不值得兰溪亲自动手。 在兰溪这二十年的生命中,她亲自举刀手刃的,只有两人。 一是玉媚儿。 二是岳公公。 玉媚同兰溪的因缘自不必说。 这岳公公的背后,定藏着更大的秘密。 “查。” 萧长卿下了死令。 “查不出来这岳公公的真实背景,你就提头来见吧。” 第157章 真实身份 兰溪回到芝兰殿时,兰父已见过那符吟霜了。 确认了,这不是他的二女儿兰絮。 虽然两人的相貌,相似得近乎诡异,但确确实实,不是他从小看到大的絮儿。 未免宫中人多口杂,他等不及兰溪回芝兰殿,只留了一封书信,便匆匆出宫。 兰溪回寝殿后,换下带血的衣服,擦掉面上的血渍,在凝霜和腮雪担忧不已地眼神中,打开那手信。 ——溪儿,为父即日便启程去扬州,势必找出你二妹的踪迹,归期不定,每隔十日便会与你手信一封,勿担心为父的安危。 ——京中诸事,皆交由华管家打理,你有事,可唤他进宫协商沟通。 ——宫中进了一批新人,各个身份虚高,来历不明,你行事处事,务必慎思慎行,以保全自己安危为上。 ——至于你吩咐的在兰府腾出一处僻静的小院,等待客人入住,为父回府便命华管家将青松沅腾出来,以待佳客。 ——勿念。 兰溪将信叠好,至于专门的焚信炉中。 不过眨眼,纸沫飘飞,已成灰烬。 腮雪将早已备好的热水和帕子端来,小心翼翼道:“主子先净手净脸吧?” 兰溪看着那水中的自己。 满面血迹,狰狞狠戾。 一看,便是刚杀了人。 好在这一路所过之处,宫人们皆识趣,见到她纷纷跪倒在地,不敢详看她的脸。 否则明日昭容太后暴起虐杀的丰功伟绩,又要传遍大安朝的大街小巷了。 兰溪自嘲一笑。 用了三盆水,才洗去脸上、发上凝固的血色。 凝霜轻柔的为她绞干发上的水渍后,兰溪才慢悠悠地问道。 “符秀女,还在偏殿中等着吗?” “您召见她有话要询问,她自然不敢离开,天色也晚了,娘娘是现在过去……还是等用了晚膳再过去?” “只问她几句话罢了,不必再等到晚膳后,你扶我过去吧。” “是。” …… 偏殿内。 墙上挂着的巨幅观音画,在这日光散尽,寒气渐长的傍晚,变得不那么温柔可亲,反而带着审视和打量的意味,居高临下地,扫着那跪在地上,双膝红肿的少女。 落在檐外的鸟雀,振翅尖叫,从庭院中离开,挥舞着归巢去了。 突然的动静,惊得那本就神魂不安的符吟霜,浑身一抖。 下一刻,她便听见背后传来细密的脚步声。 她缓缓转身,待看见那眉眼之中略带倦色,但仍气势逼人的兰太后,急忙匍匐在地,颤抖着声音请安。 “民女拜见太后娘娘……太后娘娘万福金安。” “平身吧。” 兰溪掠过她,走向偏殿的主座。 面对这样一张脸,她连下马威都不舍得给,多跪一会都觉得心疼。 坐稳了,又差凝霜给符吟霜搬来一个绣凳。 “有些话要问你,你坐着回话吧。” 语气,不容置疑。 符吟霜不敢推脱,谢过凝霜后,半坐在那绣凳上,双手拘谨地并拢,搁在膝盖上,等待着兰溪的问话。 兰溪抿了口茶,开门见山道。 “你父亲姓符,你母亲姓什么?” 符吟霜咬唇,解释道:“回太后娘娘,民女的母亲姓韩,也是扬州人士,家中虽有做官的人,但也就是九品的小官,在扬州城,声明不显……但好在都是读书人……家世也算清白。” 符吟霜所言,和兰溪调查的结果一模一样。 韩氏三代起家。 第一代是在街边抄书的秀才。 第二代是自己建了学堂的夫子。 到第三代,也就是符吟霜外祖父这一代,中了进士,留在扬州城做了小官,一家人的生活也才算步入正轨。 韩氏女以小官之女的身份,能嫁给扬州主官做正妻,实在是祖宗保佑,老天赐福,让扬州城一众自命清高的贵女贵妇们,又嫉又恨。 因此,即便韩氏女成了扬州顶顶尊贵的贵妇,她们也联合起来排挤她,宴会之流,从不让韩氏女参加。 符吟霜因为母亲的缘故,更不得扬州上层女眷的喜爱,所以,久居深闺,跟着母亲三年五载都不出府门。 才有了养在扬州十六年,扬州无人知她真面目这一事。 想到下人的调查,兰溪凤眸微眯。 她总觉得,事情绝没这么简单。 长成这样,更不简单。 所以今日,她叫符吟霜前来…… 是想撬一个口子。 “原来如此。” 兰溪唇角喊着笑意,那笑意来的莫名其妙。 她的语调,带着哄骗的温柔。 “所以,你母亲是姓韩……而不是姓王吗?” 符吟霜面色巨变,险些从凳子上摔下来。 指甲狠狠掐着凳面上的绣锦花纹,指尖几乎抠进那绣线之中,才勉强稳住自己的身形,又重新坐直了身体。 磕磕绊绊道:“民女……不明白娘娘的意思。” 兰溪看着那眼神躲避的符吟霜,慢慢笑了。 她没再深究这符吟霜的演技有多拙劣。 因为她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你不必惊慌,哀家只是跟你开个玩笑罢了。” “入夜了,芝兰殿离储秀宫还有些距离,让凝霜送你回去吧,哀家便不留你用膳了。” 符吟霜急忙起身,摆手,“使不得使不得,奴婢自己回去就行,不便劳烦凝霜姑娘相送。” 兰溪见状,也不强行安排,吩咐道。 “你不喜有人跟着,那哀家也不强迫你,只是外头天色落黑,提两个灯笼再走吧。” “多谢太后娘娘挂劳,民女……便告退了,来日再向您请安。” 兰溪应下,含笑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偏殿入口。 面上的笑容,缓缓散去。 眸光,渐渐凝重。 清溪王氏。 母亲的母族。 其中隐藏了太多秘密,她务必要在短期内,查个清清楚楚。 …… 朱红色的宫墙,在灯笼的照耀下,呈现出一种渗人的猩态。 符吟霜面色惨白,一步一趔趄,提着灯笼,缓缓朝那漫无尽头的储秀宫走去。 今天,兰太后突然发问,提及母亲的姓氏,让她陡然想起儿时的一件旧事,这才骤然失态。 那件事…… 母亲勒令她忘记,绝不许对任何人提起,否则…… 等待她的,等待整个符家的,将是灭族之祸。 宫道越走,越漫长。 寒气越走,越刺骨。 那年,她七岁。 在母亲的嫁妆匣子里,翻出母亲和父亲早年的手信。 信的内容她不记得了,也看不懂。 但信的抬头是父亲。 信的落款,是王婉。 母亲闺名也叫婉字,但却是韩婉。 所以,她急不可耐地拿着那信件,去找母亲求证。 谁料,母亲看清信件的内容后,一把夺过书信,赶走所有伺候的下人,接着,狠狠给了她一巴掌。 并且警告她。 往后不许不经她的同意,翻动她任何物件东西。 信里的内容,埋死在心里,一个字都不许记得,更不许提。 至于姓氏…… 母亲提着她的耳朵,用一种威胁到近乎惊恐的语气,告诉她。 她姓韩,不姓王! 若再从她口中听出王姓,她便带着她一起跳井自杀! 从小到大,向来温柔如水的母亲,头一次像一个泼妇一般,对她耳提面命,警告威胁。 因此,这事哪怕隔了数十年,她都记忆犹新。 这些年,她常常在想。 一个王姓而已天底下姓王的人有那么多,何至于紧张至此。 可今日。 太后竟在她面前提起了王姓! 说明这其中……真的隐藏了天大的秘密! 不行。 她不能坐以待毙! 她必须把此事汇报给母亲! 符吟霜灯笼一甩,加快脚步,想快点赶回储秀宫。 谁料,眼前突然掠过一道黑影。 第158章 她等的人 符吟霜失踪了。 兰溪是第二天中午,才知道这消息的。 管理储秀宫的黄嬷嬷,满面沉痛,一脸自责地告罪道。 “本应该辰时就发现的。” “可老奴以为符秀女被留在了芝兰殿,发现符秀女不在,也没有多想。” “直到午时,芝兰殿的凝霜姑娘来储秀宫传话,老奴才知道,原来昨晚……娘娘您已放了符秀女回来。” “都怪老奴这猪脑子!” 黄嬷嬷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欲哭无泪。 “娘娘这么妥帖的人,怎会留符秀女过夜?” “老奴已派人,将沿途符秀女可能经过的路,都搜查了一遍,没找到任何她失踪的痕迹。” “娘娘!这该如何是好呀!” 兰溪见她这样,心头也有些悔意。 昨儿她不应该一时讨懒,让符吟霜单独回去的。 符吟霜那张脸,放在任何势力眼中,都是一个香饽饽,她的处境,甚至比自己还危险。 应该差几个护卫护送,以防意外。 “此事你不必自责,哀家亦有错处,你教管好其他的秀女吧,符秀女之事,你不用再插手了。” 兰溪遣走了黄嬷嬷后,对青鸾道:“差五队侍卫,继续搜宫吧,边边角角都别放过,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话虽这么说,但兰溪却有种不好的预感。 也许,符吟霜之事,和妹妹失踪之事一样,也将无疾而终。 该死! 兰溪手握成拳,重重砸在桌子上。 到底是哪一个势力在背后搞鬼,她一定要将始作俑者给揪出来! …… 半个月后。 一匹狼狈的,浑身伤口的黑马,停在皇宫门口。 黑马之上,是身穿麻衣的男子。 麻衣破败不堪,其上有大大小小的擦痕和脱线之处,原本的色泽已看不出来,反而呈现出一种灰败的色泽。 可见这一路上历经了多少风霜。 那身披麻衣的男子,也好不到哪儿去。 簪发歪斜,布满草屑。 抓着马缰的双手,青筋毕露。 皮肤苍黄,口唇干裂,脸上多了一道狭长的划痕,将那原本清俊的五官,毁去一半的风流倜傥,变得粗糙似村夫。 唯有一双幽深的瞳孔,带着灼人的光。 正是得了兰溪传讯,回宫的秦虞之。 侍卫们见有人强闯宫门,手中扬起长缨,厉喝道。 “何人胆敢无诏进宫?还不速速报上名来!” 秦虞之懒得和他们解释,将兰溪赐给他的令牌,往那人群中一丢,接着,长鞭甩起,马蹄踏空,一跃而入。 接过令牌的侍卫,看到手中之物时,瞳孔猛地一缩。 急忙对身后的同僚道。 “放行!是太后娘娘召见!” 原本如临大敌的禁卫军,纷纷退避两侧,让出一条宽敞的通道,直入芝兰殿。 站在队末的侍卫,见侍卫长如此兴师动众,不忿地道。 “不过是兰太后底下的一个手下而已,哪用这般礼待?” 他身侧之人狠狠淬了一口。 “闭嘴!想死别带上我!” “不知道芝兰殿那位最近又在整治后宫了?你再胡言乱语,小心狗头不保。” “知道了知道了……这儿又没太后的人。” “你还说!” …… 侍卫小心翼翼地交谈声,渐渐消散在风中。 随着马蹄声停在芝兰殿门口的,是在山中寻找兰絮数月无果的秦虞之。 得了兰溪的传讯,知道兰絮曾在扬州出现后,便马不停蹄地离开大山,一路上跑死了三只马,才赶至皇宫。 他下马时,从御膳房端着点心的凝霜正好路过。 礼仪严明的后宫,陡然见到这样一个狼狈不修边幅的人,凝霜愣了一瞬。 等看清秦虞之的五官后,点心盘子都端不稳了。 不可置信道:“秦……秦大夫?!” 秦虞之匆匆下马,连额头的汗珠都顾不上擦,急忙对凝霜道。 “太后可在殿中?” 腮雪嘴角一抽,“在是在,只是你如此仪容……” 秦虞之将马鞭狠狠往地上一摔—— “这都什么时候了,人命攸关!哪还讲究这个!” 语罢,绕开腮雪便冲入内殿。 从前那个慢脾气慢性子的医者,因兰絮一事,彻底变成了莽夫。 腮雪阻挠不及,端着盘子追在他后面。 “秦大夫,您慢一点,等等奴婢……” …… 秦虞之闯进来时,兰溪正在听黄姑姑的汇报。 “这一批秀女之中,若论礼仪规矩,那韦家二小姐韦清荷,是当仁不让的第一。” “若论文采读书的本事,韦家七小姐,文家三小姐文掩月,各有特长,不相伯仲。” “若论聪明和灵活,那江南来的谢桥儿脑袋最为活泛,只是可惜……不用在正路上。” “最漂亮的,则是那位由番邦送来的秀女赫莲娜,艳压群芳,只是性格过于直率天真,得罪了不少人……” “除了这几位外,其他秀女也都不差,长相俊美,琴棋书画皆可,满腹诗书学问,规矩也都是自小就学的,家世也够,只是没这几位这么出彩。” “这三十位秀女,是去是留,全看娘娘吩咐。” 接着,黄姑姑将折子递上。 几十页的书折,密密麻麻记载着,这些秀女们这些日的言行举止,说过什么话,做过什么事,对宫人的态度如何…… 各自的性格,跃然纸上。 兰溪接过那折子,淡声道。 “哀家再审视一番,选出十个名额,你依照这十人的特长,做些准备,等三日后进行一场考核,能留下来的封妃赐位,成绩靠后的便按照惯例,给每个秀女置办一套嫁妆,从哀家的私库里出,将来等她们遇良人成婚了,做她们的添妆。” “娘娘慈悲!” 黄姑姑交口称赞,马屁还没拍起来,门猛地被人从外撞开—— 形容不整的秦虞之,大步流星地冲入殿内,完全看不见跪地回话的黄姑姑,径直走到兰溪身前,焦急道。 “你给我寄的那封信是什么意思?人找到了?你快详细与我说说!” 接着,便往凤座冲去。 黄姑姑见状,急忙低下头,眼角直跳,心中暗忖。 此人……是什么身份? 竟敢在太后娘娘面前,如此嚣张狂妄…… 脑袋,不想要了? 眼看要冲到离兰溪仅有一尺的距离,兰溪猛地摔出手中的白玉杯,砸碎在两人之间,堵住了他急躁难耐的步子。 “秦先生止步!” 兰溪凤眸冷厉,一寸寸扫视着他的狼狈。 “有什么话,按规矩汇报便是,你这般急慌慌冲进来,哀家还以为你要夺了哀家的脑袋呢!” “你先退下吧。” 兰溪对黄姑姑摆手。 “是。” 黄姑姑恭谨地离开。 只是转身关门时,悄悄打量了秦虞之一眼。 心中暗自嘀咕。 也不知这位……和顶上的娘娘……是什么关系。 竟敢……如此失礼。 黄姑姑走后。 跟着秦虞之进来的腮雪,指着秦虞之,向兰溪告状。 “娘娘!您可管管他吧,疯疯癫癫就这么闯进您的寝殿,被外人看到像什么话?” “他个糙汉子没什么声誉,若毁了娘娘的清誉,该当何罪!” 秦虞之不等腮雪说完,便用脚将身前的碎瓷片踢开,继续逼问兰溪。 “絮儿什么时候去的扬州,在扬州哪里见到她了?最新的消息是什么?” 提起这个,兰溪眉头罕见的皱起。 父亲去了扬州已半月,书信寄回了五封。 每一次收到信,她都激动不已满怀希望地打开。 可每一次,都没有絮儿的只言片语。 絮儿。 符吟霜。 二人恍如人间蒸发。 查不到半点消息。 面对秦虞之的逼问,兰溪顿了顿,道。 “你再给萧长卿配半年的药,哀家便告诉你。” 秦虞之气结,恨不得以下犯上掐死兰溪。 “你别挑战我的耐心!” 兰溪一副无赖的表情。 “配不配由你,说不说由我。” 秦虞之指着兰溪的鼻子,咬牙切齿,嘟嘟囔囔不知在心里骂了多少句,最后,恨恨道。 “药房在哪儿!” 不用兰溪回他。 这事儿,凝霜在行。 凝霜搁下点心盘子,清脆地应道:“秦大夫!您跟着奴婢来吧!还是上次那个屋,您一定不会忘的……” 凝霜的话,让秦虞之想起上次自己跟工具人一般,日夜不休炼药的场景…… 秦虞之眼前一黑。 兰溪……你……你给我等着! 等确认絮儿无碍…… 这些日子的屈辱,我必百倍向你讨回来! 凝霜带秦虞之刚离开。 双喜步履匆匆地进了殿。 来不及磕头行礼,凑到兰溪耳边,将宫外刚递进来的消息汇报给她。 “娘娘……华管家传信,您扫榻以待的那个人,已经到兰府了。” “是个年轻的男子,二十多岁,极年轻,又极俊美,但性格不是很好,不喜与人言谈打交道。” “自进府后,有什么话皆是他的小厮代为通传,他从未开过口说过话。” 兰溪听到这儿,眉头微皱。 这般的脾气性格,来她的御凤台做官,合适吗? 萧信将人送来之前,也不提前好好甄选一遍吗? 但事已至此,兰溪也不便再多言,只能等见了人之后,再谈其他。 扶着双喜的手,从榻上起身。 看着已渐晚的天色,缓缓道。 “摆驾,出宫。” 第159章 哪路大神 马车再次停在兰府门前时。 兰溪才想起问道。 “可知道此人叫什么?” 双喜搀着她下了马车,扶着她在兰氏仆妇的簇拥下,一边往里走去,一边回话。 “没问出来。” “来人只带了一枚信物,说是来应您的邀约,在兰府小住。” “华管家他们想起您的嘱咐,不敢怠慢,便将此人请入府内,后面,便再也没机会细细查询此人的来历了。” 这般隐秘吗? 兰溪看着头顶渐渐升起的银亮色的月光,脚下的步伐,愈发沉重。 “只有他一人?带了一个小厮?” “再无其他?” 这回,回应她的,是匆匆赶来的华管家。 “回小姐,只有一主一仆二人,还有一个上了几重锁的木箱子,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兰溪心头疑窦更重。 一行人步行来到青松沅后,青松沅内,灯火并不盛。 只有最里的屋子里,燃着零星几盏小灯,灯光如昼,根本撑不起这浓重的夜色。 “他住在那个房间里吗?” 兰溪问道。 华管家如实道:“是。” 接着,又迟疑地开口。 “夜色深重,娘娘一人过去多有不便,不如老奴跟您一块过去?” 他自小看着兰溪和兰絮长大,对其视若珍宝,操着半个当爹的心,怎会忍心她跟一陌生男子同处一室? 万一发生什么,后悔都来不及。 可惜,兰溪早已不是当年那藏在兰氏羽翼之下,需要靠兰府来保护的少女了。 她怎会害怕这些魑魅魍魉? 眉头微抬,洒然笑道。 “华叔,您的担心未免太多余了。” “哀家连太后之位都坐得稳,连天下都拿的住,岂会惧怕一个陌生人?” “你们在此等候便可。” 兰溪将手中的灯笼递给伺候的人,快步进了青松沅。 青松沅如其名字一般,院内遍布青松,鳞次栉比,密密严严,好似万千个侍卫镇守此处一般。 月光将松影拉的极为狭长,更添几分威严、冷厉。 兰溪敲门三下。 里头得闻悉悉索索的动静,但不见回应。 兰溪斟酌几瞬后,轻声道:“叨饶了——” 接着,便推门而入。 殿堂尽头,一张矮桌支在墙角,停在窗户之下。 微风卷过香帘,玉香成席,馥雅难收。 矮桌上放着茶具,茶具还有一壶透明的,不知灌满了什么液体的容器。 矮桌对面的地上,摆放着一只蒲团。 蒲团之上,盘腿而作着一命墨衣男子。 他的五官并不算很俊美,但却自带一副生冷勿进的气息。 见有人进来,微微抬眸。 漆黑的瞳孔之间,闪过一抹幽绿色的光。 兰溪见状,心中一惊。 幽绿的瞳孔……这竟是异族人! 但那幽绿之色,只闪了一瞬,等兰溪再仔细去瞧时,却又是一对漆黑的瞳孔。 好似刚刚那一抹绿光,是她的错觉。 “兰太后这般盯着我,是什么意思?” 那人终于开口说话了。 但他似乎吐字有些艰难,字尾沙哑而模糊,还带着鼻音,声线独特。 兰溪听不出他的口音来自哪里,只觉得怪异。 “这屋内除了我便是你,不打量你,哀家去打量谁去?” 那人低低的笑了。 笑声从胸腔里发出振鸣。 可脸上却不像在笑,反而显现出三分杀气。 兰溪心底没来由的一颤。 直觉此人并非良善之辈。 她又往前走了两步,便听此人解释道。 “赫连氏,见过太后娘娘。” 兰溪:!!! 竟然是赫连家的! 北地之主。 萧信这混账,究竟给她请了哪路大神! 第160章 得寸进尺 兰溪深吸一口气,迅速在脑中翻转关于赫连家的资料。 赫连家立族百年,不似兰家一脉单传,而是占地为王,以繁衍子嗣。 赫连家每代皆有几十位子息,不论嫡庶,有出息的留在居庸城,等待着竞争做下一位家主,籍籍无名的则被夺去姓氏,冠以赫姓或者赤姓,在居庸城的附属城池谋生。 在这样一代又一代的洗刷之下,赫连氏族内的风气,愈发争胜好斗。 赫连氏的势力,也盘根错节的遍布在北地的每一个角落,成为隐形的北地之主。 如今赫连氏当家的赫连家主,除了一位正妻一位平妻之外,另娶有七房侧室,子嗣十三人。 他同父同母的胞姐,便是那位赫连太妃。 也正是因为赫连太妃当时在宫中站稳了脚跟,他才能以并不那么出彩的头脑和身份,成为新一代的赫连家主。 所以,在先皇故去,赫连太妃和枢北王被遣送到漠北时,这位赫连家主赫连图南,将自己的妹妹和侄子奉为座上宾,为其置办家产,笼络人心。 这才有了北地声名赫赫的枢北王,有了人人坦之色变的赫连太妃。 这话就扯远了。 兰溪将神思拉回来,看着面前的黑衣男子,眉头皱的更紧。 现任赫连家主有子嗣十一人,其中女儿三人,儿子八人。 这八个儿子的年纪从三岁到三十岁不等。 那些跟漠北有关的密信,她只是简单的翻阅了一番,便交给凝霜拿去保管了。 记不清这八个儿子的样貌,也无法和面前的男子对上。 “不知阁下,是赫连图南的第几子?” 兰溪一边拉过竹椅在他面前坐下,一边问道。 黑衣男子冷笑一声,眸底的绿光又溢出来。 “第十二子。” 兰溪一惊。 她不是为那话里的内容吃惊,而是为那眸中的绿光吃惊。 她刚才果然没看错! 这个姓赫连的家伙,瞳孔在某个角度,竟然是碧色的! 异族血统! 兰溪心中笃定。 手指扶着冰凉的竹椅,身体愈发笔直,脊背撑紧身上的洒金凤尾裙,泄出淡淡的清冷与贵气。 “众所周知,赫连图南只有十一子,你这第十二……是从哪儿来的?” 黑衣男子的语调,讥讽,轻佻,“泱泱天下一群乌合之众,知道个屁。” “既然我自称赫连十二,那必定是赫连家的崽,你若有意见,找赫连图南去提便是,质疑我干什么?” “更何况,萧信那小子和我说了,我来京城是做官的,不是做犯人来了!” “若非你生了几分姿色,光你这追根究底的问法,我便转身就走了。” “在下赫连栩,赫连图南的第十二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你若再怀疑,那请太后娘娘起驾回宫吧。” 兰溪被他这么不软不硬地回怼几句,也没生恼。 上下打量他一圈后,眼神落在胸口挂着的那枚狼牙之上。 狼牙有三分之一的手掌那么大,应是从巨型头狼身上拔下来的,灰色发暗的齿釉,泄出淡淡的,人眼看不出的煞气。 也不知,这狼牙曾见过多少血,才养出这样的凶唳之气。 兰溪心中对赫连栩的警戒线,又拉高了几分。 她将眸光从那狼牙之上收回,接着,放缓了声线。 “你说得对,英雄从不问出处,哀家也不好过多追责你的身份。” “不过你总要告诉哀家,你擅长什么,这样,哀家也好给你安排相应的职位,以发挥你的长处,你觉得呢?” 赫连栩闻言,唇角翘起,露出冷白的,微微冒尖的牙齿。 有那么一瞬,兰溪觉得,他的牙齿,和他脖子上挂着的那一枚狼牙,极为相似。 “我啊……” 赫连栩直晃晃地看向兰溪,和她对视,分厘不让。 “擅长杀人。” 他那细长的眼底,露出嗜血的暗芒。 看得兰溪后背发寒。 ——这动不动就放狠话的狼崽子!让她有种随时要被这厮噬主的危险! 将胸口的那丝冷气压下,兰溪毫不露怯地,同他对视,语气舒慢。 “正好,哀家身边缺一个杀手。” “给你正四品的职位、俸禄和宅子,做哀家身边的司刑使,要你杀谁你便杀谁,如何?” 赫连栩笑容更盛。 “臣乐意之至,太后娘娘。” 兰溪不想再看他的笑了。 那笑,过于诡异,让人觉得脖颈发凉。 她回去倒要好好问问萧信那混账了。 说好双方交换官职,她提供了兰氏年轻有为的侍卫长去做副将,这萧信提供的是什么玩意? 一头狼崽子? 拿她当猴耍呢! 咽下那口郁气,兰溪起身道:“你不必日日进宫向哀家汇报,但须时刻待命,稍后回宫,哀家会派专门人员与你接应。” “杀谁,杀到哪一步,杀完了没,每次完成一个任务,便向芝兰殿送回一封折子汇报便可。” “哀家宫中还有些要事,便不久留了。” 思忖间,兰溪又往赫连栩怀中扔了一块木牌,檀香木的袖珍牌子,其上有兰溪用金墨亲笔刻绘的一个令字。 “这是宫牌,持此宫牌,可以出入后宫。” “但别怪我没警告你,后宫之中鱼龙混杂,你不要乱来,否则出了事,我也护不住你。” 赫连栩眯起眼,把玩着那令牌,不在意道:“放心太后娘娘,她们不敢惹我的。惹了……就别要命了……” 兰溪气结。 这萧信也太不靠谱了! 究竟是给她找了个属下,还是找了个麻烦! 忍住。 还有利用空间。 兰溪规劝自己。 又出言提醒,“你想胡来,也得掂量掂量自己的本事,最好有那能力将首尾都清理干净,否则便夹着尾巴好好做人。” 交代完这些,她转身欲走。 “太后娘娘稍等。” 赫连栩忽然起身,将她叫住。 他长得极为高大,撑起了半间屋子,将背后的灯光挡的严严实实,屋内的光线瞬间暗淡,兰溪姣好如月华的面容,在昏暗的月光下,在若隐若现的灯影中,晕出银白色的,摄人心魄的弧线。 “又怎么了?” 她不耐的问。 赫连栩眼底忽然闪过一丝狼狈。 那狼狈来的快,去的也快。 只是心脏,不受控制地多跳了几息。 他头一次生出一种惶恐。 不敢看一个人的眼睛。 别开脸,语气古怪。 “原本是想问你,我的俸禄何时能发给我,不过我想了想,拿人钱财就得替人消灾,咱们得讲道上的规矩……这样吧,你先给我第一个任务,说吧,让我杀谁。” 兰溪总觉得这赫连栩不太对劲。 但又说不出哪儿不对劲。 至于杀谁…… 兰溪早有计划。 “有一个叫兰义的忘恩负义的狗辈,原本必死的人,不知用了什么办法,逃出生天,后来被你们枢北王的人接走,现今就在你们的枢北大营之中。” “若你能将此人杀了,哀家提前预付你一年的俸禄,如何?” “一言为定。” 赫连栩骤然转身,身后的烛火又辉映起来,殿内瞬间大亮,他复又盘膝坐在那矮桌之前,盯着面前早已放凉的茶水,眸光深凝,浑身紧绷,像一只等待狩猎的野兽一般,安静地,与这夜色融为一体。 …… 寅时三刻。 兰溪从噩梦中惊醒。 梦中,她变成了山间的一只野兔,被群狼环伺追赶,逃脱无门,最后,猛然俯冲过来的头狼,叼起她的脖子,将她咬在牙间。 在她要断气时,她猛地发现,那头狼的脸,变成了一张人脸,就连那冒着漆色绿光的狼目,也和赫连栩那双隐带绿芒的眼神,缓缓重合…… 兰溪浑身冷寒,陡然惊醒,在黑暗中,坐直了身体。 脖颈处,仍有温热濒至滚烫的触感,像极了头狼将她咬住时,喷出那灼热的呼吸。 她摸着自己的脖颈,感受着其上的温度,劝自己冷静下来。 不过是一个梦而已。 不过是见了一面而已。 她何必对赫连栩这家伙投鼠忌器,对他畏惧至此? 后仰着躺下,肌肤贴着那冰凉的锦缎,兰溪放空自己,缓缓睡去。 卯时三刻。 天刚微亮,兰溪便醒了。 她起床的动静惊醒了在外面守夜的凝霜。 凝霜唤了两声,得到兰溪的回应后,忙打了热水,准备进屋来伺候兰溪洗漱,却不想被掌宫太监双喜拦住。 双喜将凝霜拽到一旁,略带焦急道。 “外面来了一黑衣男子,什么话也不说,就立在芝兰殿门口,已在那儿杵了一个时辰了,你说,此事是先通报给娘娘,还是直接叫侍卫将他赶走?” 凝霜思忖着说:“等我进去问问娘娘吧,娘娘昨儿不是出宫了一趟吗?这突然出现的男子,定跟昨儿出宫之事有关。” “更何况,无名无姓之辈,怎可能进的了后宫,你真当兰家军是吃素的?” “恰好娘娘醒了,你便在外面候着吧,等我回了娘娘再说。” …… 坐在梳妆台前,正揉动自己酸胀眉心的兰溪,本就不怎么愉悦的心情,因凝霜的话,变得更差了些。 “娘娘,有个身穿黑衣,人高马大的陌生男子,在芝兰殿外,已等候多时了,您知道是谁吗?” 恶狼扑面的画面再次袭来,兰溪想不知道是谁都难! “传他进来!” 兰溪咬牙切齿。 打扰她睡觉也就罢了,竟一大早的赶来宫里给她添堵。 若没有正当的理由,她定要他吃不了兜着走! 第161章 决定去留 等男人黑色的衣角掠过那玉石台阶,拾阶而上出现在兰溪面前时,兰溪已换了一身天水碧的长裙,挽着揽月髻,斜靠在椅上,手中账册翻动,察看近日宫中的消耗。 晨光熹微,铜炉里换了夏日适宜的薄荷香,清凉的空气与那慵懒散漫的贵女,让一夜未睡的赫连栩精神活跃了起来。 他将手中的木匣子递到兰溪面前。 “有一物,还请娘娘视阅。” 兰溪闻言,搁下手中的账册,看向那酸枝木做的匣子。 匣子极朴素,其上是光面,并无任何纹路与涂饰,边角处还有毛边,即便新手木匠,一日也能做出几十个,做的也比这好。 只是一般酸枝木都是烘干晾干了才用来做家具,这匣子,像是用刚砍下来不久的,新鲜的酸枝木做的匣子…… 也不知里面装着什么。 兰溪怀疑地看向赫连栩。 赫连栩却卖了关子,不发一言,示意兰溪自己打开。 兰溪索性坐直了身体,在赫连栩眼神的注视下,拉开了那匣子的拉环。 一个刚死不久,仍血流不止的头颅,出现在匣子中。 兰溪眼前一黑。 又惊又气,差点当初昏过去。 强按住自己的虎口,才勉强压住那骇意,本想责难赫连栩,可眼神掠过那匣中之人的五官时,忽然愣住。 这不是…… 兰义吗? 兰溪猛地起身,一把从赫连栩手中夺过那木盒,盯着盒中的人头,瞳孔紧缩。 当初她要杀兰义,杀这个两世背叛兰家,踩兰家上位的禽兽时,却被告知兰义已被丢进了乱葬岗,尸骨无存。 她心中恼恨不已却只能作罢。 谁料后来,诈死的兰义出现在京城中,骗得妹妹兰絮落入了枢北王的圈套,才有了后来被困深山,妹妹生死不知的事…… 可兰义这混账呢? 还好好的活在枢北王的大营之中! 这让兰溪如何能忍! 昨儿,赫连栩问她想杀谁,她第一个想的便是兰义! 本以为,靠这赫连栩的手段,一周之内能给她个回信,没想到这赫连栩竟摸到了兰义的老窝,不过几个时辰的功夫,便将这人头送过来了! 不管萧信让赫连栩进京是何目的。 此时此刻,兰溪不得不赞叹一声。 这赫连栩——好本事! 兰溪合上盖子,目光灼灼地看向赫连栩。 “月俸一百两,年付一千二百两,哀家给你一千五百两的支票,多出的三百两做打赏,如何?” “娘娘爽快。” 赫连栩此刻,也有些欣赏面前之人了。 大清早见到死人人头而能保持冷静的女子,他只见过两个。 一个是他那好姑姑赫连太妃。 一个,则是眼前这位昭容太后。 他那姑姑之所以漠视,是因为杀人杀太多早已麻木了。 那这位昭容太后呢? 不像是从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倒像是个琴棋书画皆通的大家小姐,究竟是怎样的恨意,能支撑着她从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变成现在这种麻木不仁的样子呢? 赫连栩很好奇。 但兰溪显然不打算给他探究的机会。 “凝霜,取一千五百两的银票来。” 一直候在殿外的凝霜,恭声应下。 提着裙子匆匆去了库房,再回来时,手中已拿着荷包。 蜻蜓落荷的荷包里,装着一千五百两的银票,还有一些碎银子以作零用。 依着兰溪的吩咐,凝霜将手中的荷包塞给赫连栩。 抬头时,悄悄看了他一眼。 被男人眼中的利芒给刺痛,忙疼得闭上眼了,不敢再看。 主子身边的人,是越来越奇怪了…… 凝霜心中嘟囔着。 …… 赫连栩接过荷包,并未去清点分量,而是突然抬头叫住兰溪,问道。 “娘娘爱吃荔枝吗?” 兰溪眉头微皱。 爱吃是爱吃。 可跟这赫连栩有什么关系? 她不再回头,含糊其辞。 “一般吧。” “裹腹之物罢了,没什么特殊兴趣。” 赫连栩眼神闪烁,也不知听没听进去,双手抱拳,微抬。 “微臣告辞,他日再来向娘娘汇报。” 接着,闪身离开殿内。 …… 他走后,凝霜尴尬地接过兰溪手中的匣子,抱在自己怀中,艰难道。 “主子……这位是?” 兰溪解释道:“御凤台十人之一,正四品,哀家的司刑使。” 凝霜噎住。 回想了一下刚才赫连栩杀人一般的眼神,忙不迭地点头。 “他确实适合司刑使……” 兰溪失笑,摇了摇头,继续捡起账本,不再想刚才赫连栩之事,而是吩咐凝霜道。 “你手中匣子,记得别打开,御花园不是有个莲花池吗?端过去,连匣子一起,沉塘喂鱼吧。” “是。”凝霜得令,忙遵命行事。 …… 流云易逝,彩云更迭。 半月时光,一闪而过。 今日的储秀宫,极为热闹。 十日前,储秀宫开始了殿选的最后一道程序——书选。 也就是以书面读书作答的形式,提交最后的试题,该试题的内容,是这秀女们一个月以来的温习成果。 从经史子集到诗书礼仪,从文章算数到理财营生,但凡是这一个月来,黄嬷嬷课上所讲的内容,无论边边角角,都有可能出现在试题中。 最后,考官根据书面上的答题情况,给秀女们打分,并排出成绩最优的前十位,这十位,可以留在宫中做妃嫔,根据家世、容貌、性情,由兰溪赐予相应的封号。 另外二十位,则分赐嫁妆,送出皇宫,往后此生,与深宫绝缘。 关于前十位的名额,兰溪曾和萧长卿商量过,由他最后来拍板敲定,毕竟这是给他选妃子。 萧长卿却以国事忙碌为由,推脱此事,让兰溪一手操办。 十日前是文考。 十日后的今天,便是成绩公之于众之日,也是未中成绩的秀女去留之时。 这等场合,兰溪肯定得亲自操持。 在众秀女翘首以盼的等待中,在那叠彩交汇雕梁画柱的大殿中,在众宫人的敬畏与簇拥之中,兰溪缓缓进入这宽大的宫殿。 眼神,在那二十八位秀女之间流连。 进宫时还是三十位,一转身,少了一个心眼坏嘴聒噪的,少了一个被她关注到的,仅剩二十八位,也不知三个月一年后,留在宫里的十人之中,还剩下多少个鲜活的生命。 黄姑姑见兰溪神色平稳,便将那计算好分数的答卷递给兰溪。 在她耳边小声道。 “您说的那些人,都在前十之中。” 第162章 她的位分 “得甲等者,共有十人。” 兰溪手上拎着那名单,清冷的声线,萦绕在大殿之中。 “晋城太守嫡次女,冯远莺。” “大理寺正史之女,鹤苒婷。” “鸿胪寺副官嫡长女,许嫣然……” …… 随着一个个人名从兰溪口中宣告出来,那些原本以为自己必进甲字的秀女们,皆慌了…… 韦二小姐还稳得住。 太后权柄再大,也大不过新帝。 她是新帝点名要的人,怎可能被筛下?就算没得甲等,表哥也会将她纳入后宫的。 只是…… 那样太过丢人,将来做了皇后,也是她一生都洗不去的污点。 韦七小姐眼神则活络起来。 其实按照她的本意,她并不想入宫。 宫中哪有宫外自在? 将来仰仗着韦家的名声,表哥的地位,京中的好儿郎岂不是任她挑选? 虽然那些人,跟表哥比起来,犹如萤火与明月。 但倘若那轮明月不属于她一个人,那她不要也罢。 可惜,身为韦家七小姐,她也有她的无奈。 祖父却想让她留在宫中,做二姐的帮手,帮她稳定地位。 她韦七……只配做帮手吗? 怎么就不能她做皇后,将来做太后,同现在重权在握的兰太后一样,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韦七想到这儿,瞧瞧抬眼去看兰溪。 正好和兰溪投过来的眼神撞在一起。 她心中微颤,陡然升起不好的预感。 那手握生死的太后娘娘,红唇微启,宣布了她的命运。 “韦氏第七女韦如霜,芝兰之姿,文采出众,列为甲中上等。” 韦如霜猛地捏住右拳,紧掐掌心。 该死。 如她所料,原本面无表情的韦二小姐,听到自己向来不放在眼里的妹妹,也入选了,怒火陡然疯涨。 眸子似喷火一般,灼辣的视线凝在自己妹妹脸上。 咬牙切齿,低声怒斥。 “你是故意的吗?故意显摆自己的文采?祖父的教导你都记住了吗?入宫是让你来辅助我了,不是让你来掐尖出头!” 韦七小姐心中万分恼恨。 你以为我愿意吗?我有的选吗? 但此时,她还不能太得罪这个二姐。 组织着话术,正要为自己辩解,便听兰溪身旁的宫女斥道。 “韦家两位小姐交头接耳议论什么呢?当此处是菜市场吗?” 此话一出,秀女们纷纷望过来。 眼神或打量、或清嘲、或讥讽…… 韦二小姐面色涨红,难堪至极。 一时气愤,竟让她忘了韦氏的尊贵和礼仪,千错万错,都是这七妹的错! 韦七小姐则喘了口气,埋下头,庆幸不已。 还好,不用当厅跟自己这二姐纠缠起来…… 这短暂的纷争事了,兰溪继续叫下一个名字。 “翰林院掌院之女,文家三小姐文掩月,甲字一等。” 人群之中,碧衣少女拱手而出,盈盈作拜。 “民女多谢太后娘娘提拔。” 兰溪话锋微顿。 看向那讲话的少女。 面容清淡,并不出彩,一双眸子却很沉静,腹有诗书气自华。 翰林院掌院文大人,是父亲的左膀右臂。 和父亲一起读书求学,情谊深厚。 此次送女儿入宫,一是尽臣子的本分,二则是考虑到兰氏在宫中,孤木难撑,想让女儿进宫辅助。 兰溪本不愿将文掩月留下的。 因为这少女一身清正,她很喜欢,不想让这深宫将其埋葬。 毕竟宫中的刀剑总无影,一入宫门生死福祸难料。 但这位文小姐,却亲自递信与她。 文氏子嗣不旺,这一代并无出彩的儿郎,又不像兰氏一样有百年声誉撑着。 她若进宫,跟着兰溪,还能为文氏添几分助力。 她若借着父亲的声望,潦草嫁人,只怕等父亲致仕后,文氏将一蹶不振。 京中的姻缘结合,皆是利益的结合。 文氏一旦没落,她在夫家的生活,也会一落千丈。 到时与其做个后宅的怨妇,倒不如拼一把,做个宫中的怨妇,还有那么一丝为文氏挣名的机会。 所以,她请求兰溪看在父亲的面子上,将她留下。 兰溪心中惋惜,却也知此女意愿已决。 所以,才有了今日的甲等。 文掩月退去后,那几个万众瞩目的秀女,也被叫了名字。 谢家谢桥儿,韦家韦清荷,异族少女赫莲娜,均是甲等,留在了宫中。 至于其他没听到自己名字的秀女,心知结果已定,悻悻然地抱团在一起,等待着出宫的通知。 至此。 承元帝初年的第一场选秀,让那些意图往宫中安插眼线的朝臣们明白了一个道理。 偌大的后宫,是兰太后的一言堂。 她让谁留,谁才能留。 任谁的势力,都无法在后宫跟兰氏抗衡。 哪怕因这场独断的选秀,朝臣们在早朝时快吵开了花,弹劾兰溪的折子递成了雪片,也无法改变,已定的事实。 三日后。 十八架马车,从朱雀门次第驶出,每一辆马车,皆有七位御林军,七位宫人随伺,将这些入宫参选的秀女,送回各自的府邸,也算为其全了最后的脸面。 这趟深宫之行,她们还没来得及打量那金碧辉煌的宫殿,还没好好打量这世间最尊贵的地方,还未享受荣华富贵与权力,只匆匆游了一月,便被迫离开。 她们之中,绝大部分人,终此一生,将再也无法迈进皇宫一步…… …… 而留在后宫之内的十位秀女。 终于,在入宫一个月之后,再次见到了新帝萧长卿。 那世上最尊贵的男子,正坐在兰太后的身旁,视线不曾落在她们身上,即便她们做足了姿态,想引起皇帝的注意。 萧长卿翻动着手中的地图,在兰太后的催促下,吩咐道。 “韦如霜住在咸福宫,封四品昭仪。” “赫莲娜住在流光阁,封四品昭容。” “谢桥儿住在聚贤宫,封三品嫔位。” …… 麻木的,如同完成任务一般,念到文掩月时,抬头看了她一眼。 “文氏女,住椒房宫,封正二品妃位。” 文掩月规规矩矩地领旨谢恩,面上没有半点得重视的表情波动,让一直观察她的众位秀女,都暗暗心惊。 毕竟大家的家世都差不多,又没有潜邸的恩情,第一个妃位,不仅代表了权势地位,还代表了陛下的偏好和重视。 文掩月……哦不,文妃,论容貌,是诸位后妃之中最次的,凭什么她偏得陛下的恩宠? 难不成,这文掩月私底下做了什么? 那此人的城府也太深了吧! 不过文掩月的封号,只是开胃菜罢了。 众人最关心,还是韦二小姐。 韦家作为新帝的母家,韦二小姐作为陛下嫡亲的表妹,是板上钉钉的皇后人选,今日……便会定下她的皇后之位吗? 其他九位秀女的位分与住处,都安排好之后。 终于,轮到了韦二小姐。 “清荷。” 连称呼都不一样了。 萧长卿声音温和。 韦二小姐心跳骤停,忙屈膝行礼,“陛下万安,不知陛下有何吩咐?” 萧长卿将手中的地图合上,抬眸看她,“你想去哪个宫殿住?” 其他妃嫔闻言,嫉妒的牙都快酸了。 她们的宫殿是陛下随手指的,位置偏僻又冷清,为什么韦二小姐可以自己选宫殿。 若她选择住在陛下的碧落台,那岂不是让她近水楼台先得月了? 好在,韦清荷还没那么蠢。 她屈膝行礼,再抬眸时,难掩娇羞。 “多谢陛下厚爱,臣女住哪个宫殿都行,但最好离御花园近点儿,臣女闲暇之事,爱赏花喂鱼,住在御花园要方便些。” 她说得冠冕堂皇,众人又岂不知她的心思? 碧落台紧挨着御花园,住在御花园附近,不就是住在碧落台附近? 哪里是想赏花?分明是借助赏花之便,往陛下身边凑! 萧长卿眸色温和,也不知听没听懂韦清荷话中之话。 反而看向另一侧的兰溪。 “太后觉得哪座宫殿合适一些,不如帮朕出个主意?” 兰溪端起茶碗,抿了一口,笑道。 “你郎情她妾意,哀家瞧着你们也别分离了,不如一起住到碧落台吧。” 此言一出,其他嫔妃面色大变。 谢桥儿谢嫔焦急地挺身而出,“太后娘娘不可!” “古往今来,哪有帝王和妃嫔住在一个院子里的?说出去岂不让人笑掉大牙?” 她说的义愤填膺,兰溪忍不住打断她。 “若让你跟陛下同住碧落台呢?” 谢桥儿噎住。 支吾许久,到底说不出不愿意那三个字。 兰溪轻笑一声,合上茶杯,指尖摩梭着温热的、乳白色的茶杯壁,心头清如明镜。 她不看谢桥儿,只问萧长卿。 “陛下,你觉得哀家刚才的提议,如何?” 萧长卿和她对视。 眸光沉稳,如深潭。 无法洞察那潭水深处,是何等的情绪与波澜。 “既然是太后的吩咐,朕岂敢不从。” 萧长卿语调平稳。 “既如此,清荷便住在碧落台吧。” “陛下——” 谢桥儿先绷不住了。 着急地上前一步,“历来皇后都是住在景仁宫的,哪有住在碧落台的先例,您这样安排,如何能服众?” 萧长卿扫了她一眼。 “谁告诉你,朕要立皇后的?” 第163章 满意了吗 一石激起千重浪。 谢桥儿不可置信道:“您不打算立韦氏为皇后?” 萧长卿瞥她一眼,眼底带着冷意。 “谢嫔,你逾越了。” 是否封后,封谁为后,不是一个小小的嫔位能打探的。 谢桥儿脸色缓缓发白,想开口为自己解释,却不知如何解释,最后,在萧长卿那溢满冷意的眸子中,缓缓退回去,不敢再出头。 韦二小姐也被这话给吓到。 祖父说了,她是板上钉钉的皇后,绝不可能出意外! 可表哥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有了新的皇后人选? 既如此……为何还要与她同住碧落台?她往后又该如何自处? 萧长卿没在此事上过多解释,将手中地图递给身后的小厮,缓缓道。 “韦二小姐住碧落台。乾清宫昨日已修缮完毕,朕搬回乾清宫居住便可。” 原来如此! 谢桥儿闻言,眼底的不忿之色终于卸去。 其他妃嫔那不易捕捉的忌恨之姿,也都掩藏起来…… 唯有韦二小姐,又羞又恼,被这几句话逼出眼泪,委屈巴巴地看向萧长卿,连尊卑礼仪都顾不上了。 “表哥,你……” “先回各自府吧。” 萧长卿骤然起身,这满屋的桃红柳绿莺莺燕燕,让他倦怠不已。 即便是外祖父多次交代让他好好照看的表妹,他也没心情安抚。 “赐封的圣旨和冠仪,会送到你们各自的府上,你们还有三日的时间,和自己的家人作别,三日后,便直接搬入自己的宫殿了。” 不等众人反应,萧长卿叫来锦衣卫。 “护送贵人回府,途中若出了差错,朕拿你们是问。” “遵命!” …… 不管妃嫔愿意与否,皇令已下,她们也不能再在此处强留。 各色脂粉味依次退去后,宫人们也识趣地退离大厅。 殿内,只余兰溪和萧长卿二人。 “如今,你可满意了?” 萧长卿的语气里,带着一丝自嘲和讥讽。 兰溪也冷笑。 “陛下也没喝酒,怎么竟说些糊涂话?” “哀家忙前忙后为你选出德才兼备的后妃,伺候你衣食起居,你不仅不感激,还反过来埋怨我?似乎……有些过河拆桥啊。” 有时候,有些话,比刀口还疼。 比如此刻。 萧长卿的心口,涌起细密的痛意。 有时候他甚至会怀疑,给他下蛊毒的不是桑桑,而是兰溪。 否则为何,他每每在她面前失态,又无法摆脱对她的情愫。 “朕不想再在此事上和你打口水官司。” “我只想问你,如今如你所愿,后宫塞满了嫔妃,下一步呢?你又有往后宫之中塞什么?” 兰溪十分自然地瞪大眼睛。 “这还用猜吗?” “当然是孩子啊。” “哀家一口气给你娶了十房,你自然也要争气些,虽不能说让人人都怀上龙种,但多三五个皇子皇孙,陛下还是能办到的吧?” 兰溪的语气,轻佻又戏弄。 激怒了萧长卿。 他右拳捏紧,眉眼之间的冷意,几乎冻结成霜。 “兰溪!你非要如此吗?” 兰溪丝毫不惧他的冷脸,在他的软肋之上,疯狂肆虐。 “没办法,哀家喜欢小孩子。” “毕竟哀家此生,再无可能孕育自己的孩子了,所以看看别人生的孩子,聊作劝慰……” “够了——” 萧长卿阴沉着面,打断她的话。 晦暗的眸中,藏了太多情绪。 有悔,有伤,有恨,有痛…… 可若论伤痛,谁又比得了兰溪呢? 她将手中茶杯扔出去,砸在萧长卿面前,逼他后退两步,这才用麻木而冰冷的音调,缓缓道。 “陛下的表情是后悔?” “可您有什么可后悔的啊……” “毕竟那碗药,是您亲自端过来给哀家的。” “别说了——” 萧长卿嗓音嘶哑,隐带哀求。 堂堂帝王,九五至尊,提起这件事,无论隐藏的多好,真实的内心,都会暴露出来。 那些痛悔与自责,那些恨怒与悲凉,每每在夜深人静时,一遍遍的,如烈焰一般,灼烤着他的内心,让他心成百孔,体无完肤。 兰溪也痛。 痛到麻木。 如今看着另一人比她更痛,心里,不由得多出几分畅快。 “所以陛下……等众妃嫔入宫,第一夜,您准备先宠幸谁?” 萧长卿抬眸。 眸间,隐有血色。 他一开口,唇腔里,也都是血腥气。 “太后觉得,谁最合适呢?” 兰溪拨弄着自己的手指,十分有耐心地为他分析。 “赫莲娜虽容貌绝色,但她是漠北举荐来的,背后关系复杂,位分又过低,不是很合适。” “韦七小姐和韦二小姐同在韦家,若您宠幸了韦七小姐,定会引起他们姊妹不合,引发家族内部矛盾,您肯定不愿意看到,所以韦七小姐肯定不行。” “文氏不合适,冯氏也不合适……” “想来想去,只有两人最合适。” “一是谢桥儿。” “此女来自江南,娇俏灵动,其父亲又是地方的大员,想必你和她会有一个难忘的体验。” “二是韦二小姐。” “既是正妻,应当与正妻先圆房。全了世俗的道理,也全了你同韦氏的情谊,何乐而不为呢?” “不过有一点问题,哀家须提醒你,帝王迎娶皇后,是要行祭天大典的,起码要留足一个月的准备时间。” “韦二小姐若做皇后的话,起码得一两个月后才能进宫。” “可三日后,满宫的莺莺燕燕,你能忍住吗?” “你能为韦二小姐守贞一个月吗?” 萧长卿见她说的尽兴,不由讽道。 “太后既这么好奇,不如到时候搬个椅子坐在塌前,看朕如何宠幸其他妃嫔,如何?” 兰溪眼角一弯,笑道。 “乐意之至。” 萧长卿气的呼吸骤停,强掐着虎口,压下那血涌上脑的冲动。 冷声道:“前朝还有事,朕先回养心殿了。” 大步离开。 直至他的背影彻底消散在视线中,兰溪仍一动不动地盯着那被风吹动的,来回开合的房门。 隔着房门的缝隙,她看到了院外晴好的天,芭蕉叶任意舒展,院内的雕梁画壁蜿蜒成景,她的心里,却空落落,好像有一块东西掉落遗失,永不复回。 “凝霜——” 为了赶走那心头浮空的感觉,兰溪决定去做些事。 第164章 初心不改 “秦虞之何时出发?他的仪程都备好了吗?” 兰溪起身,往芝兰殿折返。 凝霜急忙跟上她,解释道。 “秦先生得知二小姐的消息后,在屋中将自己锁了两日两夜,后因体力不支昏死过去,今早辰时才醒。” “醒后,第一件事就是收拾行囊,要去扬州寻人。” “奴婢拦不住,已命人为其准备了出门的物件、银两、仆妇,另备了匹宽大的马车,无论是赶路还是休憩,都更方便些。” “秦先生说午时走,如今已巳时,我们赶回芝兰殿去,正好迎上秦先生,娘娘您也能做个道别。” 兰溪不由加快步伐。 到了芝兰殿时。 正好见秦虞之上马。 他本就清瘦的身形,愈发羸弱。 看着不像个大夫,倒像个久治不愈的病患。 即便在日光下,皮肤仍透着苍白。 兰溪见状,劝道:“秦先生,不如多休养些日子再去扬州吧。” “哀家的父亲早已在扬州常住,絮儿之事终将寻到门路,你这副状态,即便赶到扬州,也无济于事。” 秦虞之抓紧马鞍,唇线冷硬。 “太后那可就小瞧秦某人了。” “秦某人湘西十万大山都走过,从京城到扬州这般平稳的官道,又能出什么事?” “秦某不似太后有享清闲的福气,二小姐在扬州生死未卜,秦某急于寻人,便不久留了。” 这话,说的腮雪不乐意了。 “秦神医可真是威风!这是讽刺我们主子不亲自去扬州找二小姐吗?” “您和二小姐才相识几年,我们主子和二小姐又是什么关系,你有什么身份可指摘的?” “我们主子还没责怪你轻薄孟浪,你倒好,竟敢反咬一口!” 秦虞之对兰絮的情谊,傻子都能看出来。 更别说宫中各个人精,哪有傻子了。 就连萧长卿得知秦虞之要离开,都另送了盘缠千两,以供他路上用纳。 秦虞之被腮雪不软不硬地怼了一顿,那刚发散了几分的郁气,又凝上心头。 他硬生生道:“你莫要曲解我的意思!” 接着,纵马扬鞭,离开芝兰殿。 腮雪犹有不忿。 指着他的背影,跟兰溪抱怨道。 “主子,若非您纵容,他岂敢在宫中骑马?” “先帝在时,宫中纵马那可是砍头的死罪!也就您看在二小姐的份上,给他几分自由,他倒好,竟反过来埋怨您……” 兰溪拍了拍腮雪的肩膀,劝道:“他从山里寻絮儿不得,归来皇宫后,连口水都没喝上,就制了一天一夜的药,之后,得知絮儿在扬州的事情,又恼恨到昏厥……心中自有一股郁气要发散。没忍住自己的脾气,那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你别跟他一般见识。” “对了。” 兰溪又道:“距离父亲上一次送信过来,已逾十三日了,今日可有父亲的信件送来?扬州可有妹妹的消息?” 腮雪摇头,眸中也带担忧。 “回主子,扬州之事……音讯全无。” “不过——” 腮雪话音一转,“您还记得您交代给陈洛歌的事吗?” 陈洛歌。 提起这个名字,兰溪的眼前,蓦地浮现出这么一位少女。 三月桃花节时,她捧着桃花枝,站在台前,举止干练,笑意吟吟。 兰溪给了她正七品的职位,封她为桃花女令,命她在宫外操办女学之事。 “女学有眉目了?” 兰溪语调微扬。 建女学的想法,早已有之。 幼年时,她喜读诗书,自认文华不逊色于男子。 同龄的男儿皆不放在眼里。 可那又怎样? 七岁之后,那些她曾不放在眼里的男子,纷纷进了太学书院、拜了名师大家,苦读诗书,尽心耕耘。 而她,则开始学着管家,学着御下,学着教导不务正业的妹妹,学着在父亲的期待下,扮演起一个标准的大家闺秀。 那与男儿争头名的抱负,在日复一日的琐事中,被磨干净。 她能用最昂贵的古琴弹出人人惊叹的箜篌引。 却无法做经论道,和那苦读的学子,辩论《大学》第十四章。 因为,她已没有了一颗纯粹的求学的心。 自古至今。 多少女子被家事拖累,被后宅拖累,变成生活的牧草,被子女和父母,嚼了一遍又一遍,最后,沦为糟糠。 往后最大的梦想,便是子孝孙贤,夫贵妻荣,成为高寿的老太君。 而不是,成为自己想成为的自己。 重生归来,她一直在找寻一条路。 一条让她摆脱绝望,能够让她和前世今生握手言和,能够让她找到生的价值的路。 那就是…… 给天下的女子开路。 所以。 她才会想建一所女学。 京中其实已有女学。 都是钟鸣鼎肆之家,为了给自家或者近亲的女儿,造一个好名声,将来找一个好夫婿,才筹备的。 请的都是清贵有名的女先生,除了女则女诫之外,还讲史讲法,修琴读经。 这些女先生的学问,虽比不上当代的大儒,但腹中的墨水,教这些女学生尽够了。 只是可惜,这女学只是小范围的内部消化,有门第之限制,三品朝臣以下官员的家眷,都没有资格递帖子求学。 名为女学,实为利益团体。 跟其他的芸芸众生,跟大安朝一半的女子,都没什么关系。 上次赈济雪灾,她曾在兰府别苑建过学堂。 但学堂里安置的都是食不果腹的少女,从未接触过念书写字之事,懵懵懂懂的,一番折腾下来,最热闹的竟是刺绣的课业,与她的初衷大相庭径,让她无奈之余,心生遗憾。 建一所真正女学的念头,在她心中翻涌,渐渐生根发芽。 只是……谁来经手此事,她一直拿不定主意。 她操持着后宫前朝之事,实在腾不出手。 她幼年心气高傲,自负百年世家嫡长女,并无闺中密友,也无知交好友,无人能替她撑起这门面。 絮儿更是不行,她的梦想向来是做个征战沙场的大将军,提笔写字那是要她老命。 至于凝霜、腮雪她们……身份太低,撑不起门面。 直到看见陈洛歌。 皇商之女,自带着商人得天独厚的机灵劲儿,走南闯北见识开阔,又有自己的固执和坚持,有血性,能吃苦,是个好苗子。 她又给她御凤台的一席,执太后之令,建办女学,想必会顺利许多。 这几个月,陈洛歌得了兰溪的吩咐,一直在京中奔波买地。 要建女学,必先找一块风水上佳的宝地做书院。 又要僻静,又不可太过于僻静。 要有山有水,还要远离周围的村落和寺庙。 陈洛歌兜兜转转找了好几个月,终于寻到了几块好地,但那些地方,都是有名有姓的,是京中大族的私产。 京中豪门,若非碰上什么绝路,是不会变卖地产的。 陈洛歌好一番周旋,又使了些见不得手段的计谋,终于拿下了一块风水最好的地儿。 昨儿刚更换了地契,今日便差人报信给兰溪,请太后娘娘过目。 兰溪听着腮雪的汇报,心生向往。 “择日不如撞日,回殿里换了衣裳,咱们悄悄出宫去,瞧瞧到底是什么好地方。” 腮雪也好久没出去野了。 听兰溪这话,眉眼带笑,“得嘞!” …… 夏风熹熹,流水潺潺。 鸟儿在树间轻啼,面前的溪水,从山谷之中,蜿蜒而下,流淌出一片宽广的湖泊。 湖泊之上,有架木桥。 年久失修,无法容人通行。 但却有身姿轻盈的兔子,从那遍布苔藓的桥上穿行而过,足下是澄净如宝石的幽潭,各种颜色交织在一起,辉映成画,野趣十足。 碧衣女子在前,看着那隐入丛林的兔子,唇边勾起一抹舒缓的笑。 手撩起半面轻纱,露出那澄净绝美的芙蓉面。 比流水还清澈的声线,缓缓流出。 “这地方,风景不错。” “建学堂的时候注意些,别扰了此地的自然之景。” 跟在她身后的黑衣便装女子,拍了拍胸脯,紧张又郑重地回应道。 “太后娘娘放心,无论是石梯还是回廊,民女都会让匠人建在空地之上,不会砍伐此地的植被。” “这矮山不过几十丈,沿着山脊修凿石梯,攀登起来是极为方便的。” “矮山之上,有一片约有五亩的空地,正好用来做女学的教室。” “山下阳面,也有一片空地,周围花草馥郁,做寝舍正合适。” “此山无名,朝南一里,便是京郊的唐河镇,民风淳朴,繁华却不奢靡。” “过了唐河镇,便是京城的城门了。” “此地百年来,无巨风,无冰雹,无干旱,无水患,是一处为数不多的宝地。” “在这里修建学堂,那怕过上百年,也照样屹立。” 说话的,正是多日忙碌,面色黑了两度的陈洛歌。 她虽更黑瘦了,但眸子比以往,更清隽有神了。 正六品官员,虽在京中不起眼,但放到地方上,那也是一方大员了。 自从被封为桃花女令后,家中无人再敢嘲笑她女子的身份,往常那些不老实的分店商行,如今一个个跟龟缩的鹌鹑似的,在她面前大气都不敢出。 这些,都是太后娘娘赐的荣耀。 所以,在她顺利的处理完陈家诸事后,她将陈家的生意全交付给了信赖的手下。 她则开始尽心尽力为太后娘娘谋划。 这片地,也是她日夜不休,磨了两三个月,最后才从那处顶顶尊贵的门第里…… 谋来的。 想到谋的方式,陈洛歌不自在地抹了抹耳朵。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愿赌服输,就是国公爷……也不能耍赖。 第165章 砸晕便是! 兰溪也想起了这其中的波折。 目光从远处波光粼粼的湖面上,挪到旁边少女的身上。 笑着问道:“这片地原本的主人是谁?听腮雪说,你拿这块地费了好一番功夫?” 陈洛歌别开脸,有些尴尬地回道:“是有些艰难,不过太后娘娘放心,既已成了数,签字画押换了地契,往后不会有什么波折——哎哟!” 话刚说完,一枚石子正中她的眉心,朝她狠狠砸来。 陈洛歌捂着自己剧痛的额头,悲愤地别过脸,看向那攻击她的草丛—— 锦衣男子手持折扇,从掩映的草丛之中挺身而出,哪怕此处是草莽之地,也遮不住他周身的矜傲与贵气。 他长眉似剑,双眸尽是怒火。 “别以为你是女子,小爷便不敢对你出手!” “为了这一块地,你先哄骗小爷那不成器的老爹,入了赌坊的坑,又坑蒙拐骗地让他将这片田地给抵押出去,最后又以国公府的名声做恐吓,让他投鼠忌器,悄悄在衙门签字画押平息纷争……” “这中间,你换了五个人来布局对接,每个人都安排了身份,先是酒楼意外结识的流浪道人……又是赌场的老板……又是卖身葬父的乞儿……环环相扣,逼小爷那本就不聪明的老爹,跳进这深渊巨坑!” “若非小爷这几月不在京城,你以为你能得逞?” “怎么,这刚得了地,就带着你家主子来看这坑蒙拐骗的成果?” “问过小爷了吗!” 草丛之后的人,正是新上任的国公爷慕容川冶。 这两月,因父亲留下的一些旧事,他离开京城去了南疆。 万万没想到,等他回京,父亲竟将他最喜欢的一块地在赌坊输给别人了! 一块地罢了,输了也就输了。 他国公府家大业大,不缺这点东西。 可这块地里有他的宝贝呢! 再加上向来不碰赌的父亲,无缘无故跟人去赌坊赌钱,也让人心生疑窦…… 顺着线索查下去,越查越混乱,眼见理不出头绪,他想先来这儿找找他宝贝,没想到坑了父亲的人也在! 还得意洋洋跟她那主子炫耀! 想到这儿,慕容川冶怒火更盛。 这么些年了,满京城谁敢让他吃瘪? 女子? 女子又怎样!他照打不误! 慕容川冶纵身一跃,冲到陈洛歌面前,锐利的虎母从陈洛歌身上,转到一旁的兰溪身上。 有些熟悉。 他摇头,甩去那抹杂念。 京中的贵女,不过是那几大姓氏几个高官的家眷。 这些年,他参加的大大小小的宴会,没有成千也有上百,说不定在哪场宴会上见过,也未可知。 他倒要看看,哪个不长眼的自命清高的玩意,敢来太岁头上动土! 慕容川冶跨步上前,伸手去夺兰溪的面纱。 陈洛歌立刻伸出双臂,如护幼鸟的老鹰一般,挡在兰溪身前,警告慕容川冶。 “你若再往前一步,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慕容川冶嗤笑一声。 他混不吝的时候,天王老子来了都管不住他! 这句轻描淡写的几乎算不算威胁的威胁,他会看在眼里? 笑话! 慕容川冶一脚踹向陈洛歌的胸口,将其凌空踹飞出去。 陈洛歌万万没想到这厮如此无耻,敢对女人动脚,飞出去的身子如枯蝶一般跌在杂草之中,她才捂着胸口惨叫一声。 “娘娘!你快走!我拦住他!侍卫在山下!” 刚才上山之时,兰溪谴退了一切暗卫,周遭没了放哨的,这才慕容川冶摸到近前。 陈洛歌一边为兰溪筹谋退路,一边艰难地扶地而起,随手抓起一把石块,一边给兰溪使眼色,一边踉踉跄跄地往慕容川冶的背后摸去。 慕容川冶习武多年,自然察觉到了陈洛歌的靠近。 但此时,他的大脑宕机,完全腾不出空闲来处理陈洛歌的事。 他脑袋里盘旋的,全是刚才那句称呼—— “娘娘?” 萧长卿的新妃还未入宫!普天之下,能被尊称为娘娘的,除了芝兰殿的…… 慕容川冶瞳孔骤然扩大,不可置信地看向那道青色碧影。 身形纤弱,气息如兰。 纯色的碧衫裙系在身上,如初夏采荷的女子一般,清丽无双。 还有那面前若隐若现的薄纱…… 对面的女子抬手,水葱般的指节,撩开那洁白的纱色。 露出那张慕容川冶夜夜都会梦到的侧颜—— 兰太后……兰溪! “溪儿!” 慕容川冶失声叫道。 正欲分辨,陈洛歌已举着石头行到了慕容川冶的身后,在他叫出溪儿之时,抬着那石头,狠狠朝他后脑勺砸去。 天下第一,也怕板砖。 慕容川冶根本来不起反应,眼前一黑,直直往后仰倒—— 陷入黑暗前,最后一面,是那思慕之人,想刀了他的眼神。 慕容川冶。 卒。 …… 慕容川冶倒地的动静,终于惊动了坡下的侍卫。 不过几个呼吸,十几名黑衣侍卫飞身而来,制住昏迷不醒的慕容川冶后,单膝跪地告罪。 “属下该死,竟没察觉到此人何时靠近的!属下万死难辞其咎!” 兰溪松开手,任面纱滑落。 摆手道:“不怪你们。” 慕容川冶自小习武,也是有几分飞檐走壁本事的,等闲之人,难进其身。 不过今日之事,让她也生出几分警惕。 她的仇人不少,各个都想要了她的命,她往后不能因为拘束,便让暗卫离开了…… 一旁的陈洛歌,闻言,也讪讪放下手中的板砖,尴尬地道。 “是民女没有做好收尾工作,留了些马脚被发现了,国公爷这才冲进这里……” “民女有愧,做事不周全,差点儿害娘娘出事,还请娘娘责罚!” 说着说着,竟不由自主地跪下来。 兰溪皱眉将她扶起。 语气严肃。 “其一,哀家不喜欢人说跪就跪。” 陈洛歌面色涨红,愈发愧疚。 “其二,天底下哪有十全十美的事,你能做成这样,哀家已十分满意,至于这种瑕疵——” 兰溪撇了一眼那昏迷不醒的慕容川冶,淡淡道。 “如这次一般,砸晕便是!” 陈洛歌猛地抬眸,直直看向兰溪,眼底光芒如星子。 兰溪继续道。 “至于其三……” 兰溪眸光流转到陈洛歌脏兮兮的脸上,温声道—— 第166章 纵容宠溺 “你如今是正六品的官职,又是哀家亲封的桃花女令,往后自称,不必再自称民女,而应该是下官,或者……微臣,懂吗?” 陈洛歌眼眶微热。 商人与仕族,何止云泥之别? 若非太后娘娘提拔,她别说像男子一样有官职了,陈氏子女,就是读书识字,都会遭人歧视! 毕竟她只是一介商女啊。 士农工商里,商人是最末等的那一层,放在京城诸贵女中,连头都抬不起来。 如今呢? 她朱色官袍加身,手持官芴,月领俸禄,可参朝政! 满天下的贵女,又有谁能与她相提并论? 这一切,都是太后娘娘给的。 不仅如此,即便她做事不光彩,留了这么大的马脚,娘娘依然耐心宽和,反而过来教导提点她…… 陈洛歌心中感激更盛。 有种抛头颅洒热血,也要为兰溪鞠躬尽瘁的信念…… 兰溪不知她心中的想法。 声音依旧清冷,但带着三分对自己人的温情。 “京城鱼龙混杂,各大势力盘根错节,你想拿下这么大一块地,绝非易事,使些手段是可以理解的。” “但一定记得,要把自己指摘出去。” “无论做什么事,事情可以不成功,但万不能拖累自己。” “而且,你并非孤身一人在斗争,你的背后有哀家。” “若所做之事,有风险或者有危险,你要及时向哀家汇报,以保自身安危,不至于出现更严重的后果,懂吗?” “好在这国公爷虽然脾气暴躁,但不是个喊打喊杀的,内心仍有几分纯善,不至于对你赶尽杀绝。” “此事便罢了,往后,做事务必更谨慎些。” “官场的危险,比商场要险上十倍百倍。” “毕竟经商不利,损失的只是些银钱。但官场的勾心斗角,动辄……便是人命。” “甚至是整个家族的命。” 兰溪说到这儿,某些不好的情绪便涌上来。 上一世,兰家可不就全族覆灭,只剩一个狼心狗肺的兰义。 好在,兰义被赫连栩一刀砍了脑袋,到了黄泉路上,也是个备受嫌弃的无头鬼。 赫连栩虽行事怪异,脾气古怪,但做起事来,手脚还算利索。 她这御凤台的的十个名额,如今去了两个,这两人的表现,也并未让她失望。 想到这儿,兰溪伸出右手,在陈洛歌惊诧的眼神中,将她从地上搀扶起。 接着,看向那昏迷不醒的慕容川冶。 吩咐侍卫,“去潭里接一盆水来。” 寒潭幽静,泉水冰凉。 刺骨的水泼在慕容川冶身上,将他从昏睡中硬生生浇醒。 陡一醒来,赫连栩浑身紧绷,汗毛直立,如临大敌地从地上跃起,按住腰间的配剑,面色难看至极。 大脑飞快的旋转,分析着周围的环境,冷静的眸子打量着那里三层外三层的黑甲侍卫,思考着自己如何才能逃出重围。 直到—— 眸光又看到兰溪。 昏迷前的记忆涌现出来。 瞬间涨红了面皮往兰溪身边挪去,愧疚不安地解释道。 “溪儿,我不知买这块地的人是你,你要是早向我提,哪里还用买?再加上旁边的镇子,我一块盘了送给你!” 兰溪退后两步,避开他的热情。 “国公爷,虽然你我有些私交,但还不至于熟捻至此。” “溪儿的称呼,有些孟浪了,国公爷还是换个称呼吧。” 在兰溪面前,慕容川冶半点脾气都没。 高大英武的男子,混不吝的京中霸王,点头哈腰像个管家一般,憨笑道。 “那你喜欢什么称呼?兰大小姐?” 兰溪撇他一眼,“哀家是太后,自然要称呼太后娘娘。” 慕容川冶这怎能应? 耷拉着耳朵道:“叫太后有什么好的?硬生生把你叫老了!” “更何况,萧氏没有一个好东西,他们也配……” 要他说,去后宫有什么好的?跟萧氏斗来斗去有什么好的? 做他的国公府人,他带她周游天下潇洒一生,岂不快哉? 不过这想法,他也只敢在自己心里头转一下,在兰岳父那儿提两句,万万不敢在兰溪面前言明…… 兰溪不想跟他在此问题上再做纠缠。 换了话题。 “你今日,怎么来这儿了?” “唯恐哀家夺了你这片荒山吗?” 慕容川冶眸底一亮,想起自己来此处的“要事”。 对兰溪眨了眨眼,“兰大小姐稍等。” 接着,纵身一跃,竟跳入了那寒潭之中—— “喂!你——” 兰溪失声,伸手去拦,却没拦住。 眼睁睁看着他跃入潭中,惊起一片水花。 这是…… 刚才板砖……砸到脑袋了? 不等兰溪回神。 那寒潭之中,水花涌动,波光颤颤。 没过几个呼吸,刚刚跃入水中的慕容川冶从水面跃起,手中提着两物,挟裹一身湿漉漉的水意,兴奋地来到她的身前。 “兰大小姐,你看这是什么?” 他提起手中之物。 两条尺八长的银白色鱼儿,被他捏住命门,吊在空中,动弹不得。 那鱼的颜色,兰溪从未见过。 竟是雪一样的纯白色。 不仅如此,鱼的鳞片上闪着月华般的银光,细长而柔韧的鱼腹,在空中弯出一道弓状的弧度。 慕容川冶笑容明朗,为兰溪解释道。 ”这鱼,是我祖父早年间在东南沿海寻到的苗子,肉质鲜嫩,有一股荔枝的清香,南海的人皆叫它荔枝鱼。” “我祖父是个吃货,嗜好此味,便打了一箩筐带回京城。” “谁料,这鱼儿太过娇贵,京城的水土根本养不起这鱼,死了七七八八后,祖父看着心烦,恰好刚买下这块地界,便将剩下的鱼苗扔进了这寒潭之中。” “谁曾想,这些鱼竟能在此处寒潭中存活。” “这可是老爷子临闭眼之前,告诉我的秘密!连我爹都不知道。” “每次嘴馋了,我都会来此地捞两条打牙祭。” “兰大小姐,咱们可事先说好了,这地界小爷拱手送给你,但这神仙鱼,你得允我过来钓。” 他提起此鱼,眼弯成月牙,像个撒娇要糖葫芦的孩童一般。 兰溪话中也带了笑意。 “自然允你钓鱼,不过……到时我可要收费。” 慕容川冶不满地嘟囔,“地都送你了,哪还在乎这点儿……” 眼珠一转,又反应过来。 收费?掏银子? 岂不是有更多的机会给溪儿接触了? 收费好啊! 慕容川冶眉眼更弯,“别说是掏银子,就是用一个庄子换一条鱼,爷都跟你换!” 兰溪掩唇轻笑。 她虽黑心,但还不至于黑心到这种地步。 一条鱼,压榨个百两银子也就够了…… “这鱼要怎么做才好吃?” 一旁的陈洛歌也是吃货,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 听说这荔枝鱼是从南海那边运过来的,不由食指大动。 连胸口的疼都可以暂时遗忘,上前同慕容川冶讨论道。 “烤着吃?还是煎炸了吃?总不能是煮了吃吧?” 一边问,一边伸手过去,将接过那鱼,仔细端详。 慕容川冶顿时不乐意了。 “你那脏手拿开!别乱动小爷的鱼!” 他提着鱼拎在身后,转过身子,对兰溪洒然一笑。 “兰大小姐,这世间最顶级的美味,无需任何酱汁与调料去调配,更无需用火候来维持。” “这荔枝鱼,单是白水煮了,便是绝味!” “正好我带有炊具,在远处的车厢中,你且等我半炷香的时间,到时用这潭水为你烹鱼,可好?” 兰溪抬手,笑意盈盈。 “轻便。” 慕容川冶顿时犹如打了鸡血一般,提着鱼,飞身离开…… …… 半个时辰后。 正在绘制此处地图的兰溪,实在受不住那香味,放下了手中的笔墨。 她来到慕容川冶身旁。 简易的火架上,架着一口铝锅,锅中的泉水,已成了奶白色的鱼汤,而那被清理去鳞的神仙鱼,周身,也呈现出柔软的,乳白色的光泽。 空气中,更是弥漫着果香和清甜的肉香…… 已近正午。 兰溪用的早膳已消化的七七八八。 此时闻到这清香诱人的味儿,看着那面庞被火焰熏得通红的慕容川冶,清了清嗓,有些尴尬地问道。 “还有多久能好?” 慕容川冶眸中带笑,往鱼汤中撒盐的动作加快。 而后,从锅中舀出一勺汤汁,吹了吹其上的热气,递到兰溪唇边。 “你先尝尝?” 兰溪咬了咬唇,觉得有些不妥。 她和他的身份,本不该同坐而食,也不该有这么亲密的动作。 但那鱼汤鲜甜的味道,太过诱人…… 她没忍住,抿了一口,接着,狭长的凤眼瞪成了溜溜的圆眼—— 好喝! 就着慕容川冶的手,将那勺子上面的汤汁喝干净,接着,意犹未尽地看向那锅中的荔枝鱼。 难掩眸中的向往之色。 这道只加了粗盐的鱼汤,鲜甜甘爽,清香滑嫩,比她两辈子喝过的任何一道鱼汤都要鲜美。 细品之下,还有荔枝的果香味。 这让她……忍不住开始期待,那鱼肉的滋味了。 慕容川冶假装没看到她的失态,但嘴唇已勾起,眸中,含着纵容与宠溺的笑。 “鱼肉……熟了。” 第167章 确有古怪 慕容川冶飞快地用随身携带的刻刀,削了几个木碗木筷,为兰溪夹了一块鱼肉后,递到她面前。 指尖相碰时,被炭火熏烤的红色,慢慢晕染到耳朵上…… 兰溪毫无察觉。 接过木质的餐具,夹了一块鱼肉,送入唇齿之间。 荔枝的清香味,铺面而来。 入口即化的鱼肉,不似肉食,倒像是春日凝霜研制的奶冻一般,滑进胃中。 但又有鱼肉的鲜甜。 入腹之后,腹中,泛起一股暖意…… 两三口,便将碗中的鱼块吞掉。 举着空荡荡的木碗,向慕容川冶申请再来一碗的时候,兰溪颇有些难为情。 但那点难为情和美食相比…… 根本不算什么! 又吃了三碗鱼肉喝了两盅鱼汤,兰溪肚子里的馋虫才被她压下去。 看着一旁眼巴巴的陈洛歌和侍卫们,兰溪尴尬地指着那些新做的碗筷道。 “你们也尝尝?” 众人早等这一句了! 谁让这鱼汤和鱼肉的鲜香味那么重! 可惜,他们来要鱼肉时,慕容川冶没半点好脸色。 拎着那勺子,像个一毛不拔的土财主一般,轻飘飘地舀半勺鱼汤,半块鱼肉,接着,不耐烦地摆手。 “这鱼肉价值千金,一块就上百两银子,哪能让你们各个都大快朵颐?尝一块知道味便得了!” 当日,兰溪除外。 兰溪若没吃饱,他今日拼着冻死在那潭水里,也要捞一桶的鱼给兰溪煮着吃! 慕容川冶虽脾气暴躁,但这荔枝鱼的口感实在惊艳。 众侍卫恋恋不舍地咽下最后一口鱼汤,望着那深潭的眼神,犹如望着一块宝藏…… 陈洛歌的心思也转起来。 等这脾气又臭又硬的国公爷走了,她是不是也可以去潭水中捞个痛快了? 可惜,慕容川冶无情又冰冷的话,打破了他们的幻想。 “这荔枝鱼之所以珍稀,皆因为它们并非卵生,而是胎生!” “也就是说,一只成年的荔枝鱼,一年只能孕育一对小鱼。” “这寒潭之中,满打满算也就二三十条神仙鱼,一年开了三五次荤也尽够了。” “可你们若敢下去捞……只怕不出三日,这鱼儿便会绝种!” “识相的,就把那小心思收起来,谁若敢背着小爷偷鱼,小爷连夜提刀去你家!” 众侍卫闻言,不得不将小心思收起来。 这鱼的数量这般稀少,连主子们都不一定能轮上,他们岂敢虎口夺食! 陈洛歌也悻悻地耸了耸肩。 心道:你这家伙别来偷鱼就行! 往后,这里就是我们娘娘的家资了。 此处,姓兰!不姓慕容! 但这话,她只敢在心里转一圈,万万不敢激怒这位动辄便想提刀杀人的莽夫! …… 直到日近暮霭,倦鸟归林,霞光垂落,空气转凉时,兰溪终于完成了地图的绘制。 她吹干纸上的墨汁,端详着自己一天的成果。 从入山处的山门,到链接矮山之间的回廊;从每一间教室客房的名称,到九转回廊外面要贴的对子;从屋檐之上的瑞兽,寒潭附近要建的日晷…… 每一处,兰溪皆找到了尺寸,标注了风格,点明了重点,以待到时将这手纸交给匠人,匠人能还原她心中之处。 一切都做完后,兰溪准备下山,启程回京。 跟了兰溪一下午,做她的侍墨的慕容川冶,终于找到机会了。 “兰大小姐,你马车内的坐垫可还软和?我这马车是前年父亲从漠北买来的,马车一般,但这马儿却是难得一见赤血宝马。” 兰溪摇头,“你放心,哀家的马车坐一主一仆,绰绰有余。” 慕容川冶又道:“那你车中可有茶点?可备有新衣服?回京路途遥远,一路上跟小爷我坐在一块,也能帮你开导开导情绪……” 兰溪断然拒绝。 “荒山之中,你我谁也不认识谁,做了些放纵孟浪的事情,你我二人知道我们之间是清白的,便可。” “但此去京城,人多眼杂,无论是我从你马车中下来,还是你从哀家马车中跃出,对你我二人,影响皆不好。” “所以,哀家先驱车离开三公里,三公里后,你再驾马回城。 “如何?” 慕容川冶心中纵有再多不悦,也只能悻然同意。 …… 新装点的乾清宫,没有了往日的奢靡,家具大都用黑木和檀香木,整个厅内,不用点香,仍散发出一种清淡的冷调。 萧长卿仍是一身白衣,衣冠盛雪。 坐在御桌前,提着毛笔的右手,匆匆在奏折上批阅着。 直到—— 薛乾进来汇报。 “主子,您那日让微臣查阅的东西,微臣都已经查清楚了。” “那被太后娘娘一剑捅死的岳公公……确有古怪!” 第168章 月下谈心 萧长卿搁下手中的毛笔。 抬眸看他,目光晦暗,带着不容抵抗的威仪。 “怎么古怪了?” 薛乾解开衣襟,在萧长卿惊异的目光中,从怀中掏出一个密封的锦袋。 他解释道。 “赫连氏在宫外为岳公公置办有家室,还有两个小妾。” “每逢轮休,岳公公便会悄悄出宫,在宫外享受齐人之福。” “他的卧榻之下,藏着一个上了锁的匣子,据岳公公的小妾称,这匣子是他的命根子,从不让人靠近碰触。” “小的搜到岳公公在宫外的住处时,这两个小妾已得了信,正准备撬开匣子分了其中的东西,各自逃命去。” “小的夺过匣子时,匣子已被打开。” “里头装着金银珠宝和这个锦袋。” “金银珠宝的样式都比较古旧,像是上了年头的东西,其后都有御制的式样,小人猜测,这是前朝遗留下的旧物。” “而这锦袋——” 薛乾将锦袋的束口解开,递给萧长卿。 锦袋上的针织绣工,是前朝皇室常用的双面立体绣。 锦袋外,绣着溪水的群鹤。 锦袋内部,是黄山的孤松。 色泽鲜艳,栩栩如生,活灵活现。 萧长卿接过那锦袋,好奇地拆开,袋中除了针脚细密的绣画外,还有一本有了些年头的册子。 册子上,用古书篆体,写着四个大字。 岳氏家谱。 萧长卿手指微动,飞快地翻开那册子\/ 岳氏几百年的血脉过往,在目前一一闪过。 最后一页—— 则是岳公公的血书。 “一成不孝,迫于强权被阉割入宫,未留下半子半孙传承岳氏血脉,他日黄泉之下,无脸见列祖列宗……” 岳公公未进宫之前,名叫岳一成。 岳这个姓氏…… 萧长卿修长如竹的指尖,落在倒数第三页上—— 岳山! 这不是前朝的佞臣之首吗? 当年岳山仗着末代皇帝年幼,强夺朝政,手握大权却奢淫无度,以天下百姓为走狗,横征暴敛,最后搞得天下大乱,各地百姓揭竿而起,萧氏和兰氏,便是在此种混乱之下,打着清君侧的名号,将岳氏一脉的佞臣杀尽。 可惜末代皇帝昏庸无能,竟反过来要治萧氏和兰氏的谋逆之罪,萧兰两族一不做二不休,将皇帝砍死在金銮殿上,一番谦让之后,你为君王我为文脉,共治一个太平盛世。 萧长卿万万想不到,岳公公竟然是岳山的子孙! 岳氏竟然贼心不死,在民间繁衍生息,甚至混入后宫,同赫连氏勾结在一起…… 意欲何为! 好在。 岳氏当年造孽太多,害得百万百姓流离失所,如今报应到子孙头上,让他的子嗣断子绝孙,倒也是老天有眼。 前朝遗孽,怪不得太后会亲手斩之。 但岳氏潜伏已久,岳公公在后宫也潜藏已久,溪儿哪里来的门路,搜寻到他的真实身份了? 芝兰殿……还有多少秘密,是他不知道的? 萧长卿并没有和兰溪一争长短的念头,他只是想多了解兰溪罢了。 叹了一声,将那绣袋收好。 目色怅然地看着庭外,那渐昏的天色。 想起番禺地区今日进宫的珍宝。 对薛乾道。 “番禺的官员不是送了两框荔枝来吗?给芝兰殿送去吧。” 薛乾微愣。 “两框都送过去吗?” 番禺的太守,跑死了十几匹马,用储藏的冰块一路保鲜,这才将今年新下的第一批荔枝,送了两框到宫中。 陛下还没来得及尝鲜,便要全给芝兰殿的娘娘吗? 萧长卿见薛乾反问,面有不悦之色。 “你胆子是越发大了。” 薛乾深吸一口气,急忙告罪,“陛下恕罪,是小的多嘴了!小的这就去办!” 躬身退出书房,关门时,心底喟叹一声。 陛下和太后娘娘这孽缘……究竟要纠缠到什么时候啊! …… 兰溪刚一回宫,便见双喜穿着青灰色的褂子,指挥着宫人们,将那三箱荔枝往殿内抬去。 兰溪惊讶地看着那被冰块包裹的三箱荔枝,问道:“今年的荔枝这么早便下来了?这些是谁送的,华管家吗?” 双喜挠头,尴尬地解释道。 “回娘娘,有两箱是乾清宫送来的,还有一箱,突然出现在院子中,其上有一信封,请您过目。” 兰溪接过那信封。 其上之字,歪歪扭扭,如同狗爬。 看得出是很用心的写了,但实在是笔力有限。 “岭南荔枝,抢了一箱,你尝尝鲜。” 兰溪捏着那信封,绞尽脑汁也猜不出这是谁的字迹。 忽然,脑中灵光一闪。 她看向一旁的腮雪,“赫连栩那混账,送完人头离开时,是不是问了哀家一句?是否爱吃荔枝?哀家当时怎么回的?” 腮雪惊讶地瞪圆了眼。 “您当时没搭理他,只顾着赶他走了……” “竟是他送的?!” 兰溪的眸光复又落在那荔枝上。 往常年,六月的荔枝在京中,都是按个卖的,一个都要几两,甚至有价无市。 尤其是第一批从岭南运来的荔枝,光路上的冰块消耗,都要近千两的银钱。 这一箱荔枝,再便宜,也得两千两银子打底。 兰溪想起辰时那会,赫连栩拎着那一千五百两银票的轻佻样子,心底涌出一个念头: 他该不会……用那一年的俸禄……买了这一筐荔枝吧! 这让兰溪如何消受! 兰溪急忙挥手,拦住欲往殿内抬荔枝的宫人道。 “不必送进殿内了。” “赫连栩送来的这一箱,你送回兰府。” “萧长卿送来的这两箱,哀家怎配享用?宫中如今加上桑桑,不是有了十一位妃嫔吗?” “按照位份,给她们分了,也让众妃嫔广沐君恩,感念陛下,早日为陛下诞下皇子。” 双喜听到这话,牙龈一酸,忙躬身应下。 赫连大人那凶煞的样子,不知将这荔枝给他送回去,他会发多大的火气…… 还有那些妃嫔们,为了这荔枝的数额,定又一番风波…… 但娘娘放话,双喜岂敢不从? 正要指挥宫人拆箱分荔枝,西跨院的长廊下,进了一名手持书卷的少年。 几个月的时间,少年已拔高了几寸,穿着一身绣着祥云的青色长衫,翩翩之姿已现雏形。 正是日日跟着先生温书习礼的萧钰然。 萧钰然见了兰溪,将书卷往袖中一塞,拱手而立,做了个标准的书生礼。 “儿子见过母后。” 兰溪看着他端然而立的样子,有些恍惚。 萧家人,长得怎么都那么像呢。 从前不觉得,如今发现,萧钰然和记忆中的萧长卿,渐渐重合…… 兰溪叹道。 “听说,你最近总去乾清宫向新帝请教学问?” 萧钰然端然的样子,瞬间慌乱起来,着急的为自己解释。 “母后不要误会,儿臣不是想依附新帝,儿臣只是想多了解一下新帝,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儿臣……想为母亲的谋算,多一份助力。” 兰溪眉头微皱。 眼前的少年,在她没刻意关注的几个月内,飞速成长。 甚至,开始了对未来的筹谋。 这是好事。 毕竟人总要长大。 但,她并不喜欢他成长的这么快。 兰溪遣退宫人,引萧钰然到凉亭中。 命凝霜点了驱蚊的薄荷香,又上了几盏菊花茶,这才缓缓道。 “你想帮哀家一份助力?你可知哀家的谋算是什么?” 萧钰然眸光一颤,里头滑过和年龄不符的暗沉。 “自然是……取而代之。” 他虽姓萧,但承蒙兰氏的恩情,自成为兰氏的嗣子那一日起,便同兰氏绑在了一条船上。 也许将来,等他们逼退萧长卿下位,他会被推到那个位置上,但依这母后的心思,定然是想他做个傀儡皇帝的。 他命如此,他便认了。 傀儡便傀儡吧,起码一生锦衣玉食,自在快活。 虽然…… 他不想过这样虚废的一生。 但既受了兰家这份恩情,他定然会牢记自己的身份,绝不生忤逆之心。 且会日近精益,早日除去萧长卿。 皇室之中,哪有血缘之亲? 更何况,他和萧长卿的血脉关系,偏远了不知多少辈。 如今深宫之中,他身边最亲近的人,是兰溪。 兰溪安静的眸光盯着萧钰然一动不动。 她从他的语气中,看出了少年的愤慨、决然、和挣扎。 原以为,自己选了个只会读书的少年。 却没料短短数月,少年的身份逼他快速成长,他已有了运筹帷幄的心思。 果然是萧氏的血脉。 幼狼又岂会久居人下? 今日,他还能靠着恩情,控制住自己的欲望,甘心受兰家的驱使。 等他日得了权利,享受了帝王的滋味,谁知道他的野心,会不会与日俱增? 人心难测,兰溪不敢赌。 她笑着饮了半杯的菊花茶,滚烫的茶水滑进喉管之中,让她浮躁的情绪,得到几丝缓解。 她笑着道:“你知哀家今年多少岁吗?” 萧钰然微愣,看着那已换了满头珠翠,掩映在锦绣之中的华贵女子,摇了摇头。 每次见母后,蓬荜皆生辉,他只知眼前之人美艳至极,尊贵之极,让人不敢直视,只能臣服…… 却从不知,母后年岁几何。 “今年哀家……二十二岁。” 兰溪笑道。 在萧钰然不可置信地眼神中,她缓缓起身,盯着头上皎白的月,还有月华打在台阶上的银霜,温声道。 “哀家才二十岁,怎愿整个后半生,囚禁在这千层宫阙之中呢?” “哀家最大的梦想,是早日解决完京中的纠纷,离开这宫殿,天下之大,自在逍遥去。” “所以,有朝一日,等你坐上皇位,你不必担心哀家会手握权柄,让你成傀儡。” “哀家只希望,到时你能顾念这份养恩,放哀家荣归,给兰氏活路,做一个英明的君主,让天下归顺,百姓安然。” 她说这些时,语气真挚而诚恳。 落在萧钰然耳中,他面色巨变,急忙跪地认错。 “母后勿要说这种话!儿子虽姓萧,但这天下还是在兰氏手中才能得长久,您千万不要寄托希望到儿臣身上……” 他嘴上这般说着,心头惶恐至极。 只是眸中闪过一丝,连他都未曾察觉的火热…… 第169章 她要换人 兰溪说完想说的话后,也没再看萧钰然的反应,而是温声道。 “天色已晚,哀家今日食欲不佳,便不留你用晚膳了。” “待会儿双喜送些荔枝到你的院中,此物寒凉,你夜里少食些,莫要伤了肠胃。” “既然你有你的想法,哀家也不阻拦,尽管去接触萧长卿吧,只是和他交流,你得多长几个心眼,莫要被他诓骗了去。” “听说你近日在读战国志,哀家那里有前朝大儒留下的批注本,皆是孤本,回头让华叔取了,送到你院中。” “夜凉露重,快回去吧。” 兰溪提起裙角,掠过那鹅卵石两侧的花木,往灯火通明的寝殿中走去。 萧钰然盯着她的背影,眸光复杂。 他这位母后…… 让他如何评价呢。 …… 兰溪白日在山野之中吃了一条半的荔枝鱼,胃中无半点饥饿之意,看着那成框的荔枝,更是没有半点食欲,命人将荔枝抬走纷发了后,命凝霜打了热水,准备洗漱过后早点休憩。 半个时辰后。 兰溪刚把头发绞干,另宫人退出去,准备吹灯入眠之时,窗户被砸响—— 她恼怒地又将那灯点燃,看向窗外的黑影,怒道—— “谁在外头!” 从前,是萧长卿那混账派薛乾砸她窗户。 后来,是被压在柴房,时不时逃出来的萧信敲他窗户。 如今跟萧长卿撕破了脸,萧信滚回了漠北,哪个混账秉承了他们的遗风,过来敲窗户? 兰溪眸中喷火,拉开窗户,正想责问—— 那黑影一闪,跃进殿内。 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半室的灯光,胸口的狼牙,在烛火之中,呈现出淡淡的幽绿色泽。 此人的身份,不言而喻。 赫连栩! “身为臣子,你可知你在做什么?半夜强闯哀家的寝宫,信不信哀家叫人将你拖出去,乱棍打死?” 赫连栩比她更恼。 不顾兰溪的责骂,径直走到她身前,居高临下地俯视他,质问—— “我送你的荔枝,你为何不收!” 兰溪看着他几欲喷火的眸子,心头涌起荒诞滑稽之感。 “你大半夜私闯后宫,就是为了这个?” 赫连栩冷笑一声,又向她逼近一步,深褐的瞳孔,再次出现一抹幽绿色。 “属下给主子送的东西,主子不收,可是看不起我赫连栩?你这般冷漠生疏,往后我如何向你尽忠!” 兰溪噎住。 尽忠? 哥哥你是不是忘了自己的身份? 你只是萧信派过来的质子罢了,总有一天要和我兰氏各执阵营,分道扬镳…… 怎么就尽忠了? 可这心照不宣的事实,在此时的暗室之中,在赫连栩那几欲喷火的眸子之下,兰溪张了张嘴,到底没说出来…… 罢了。 眼前之人,到底身份不同。 兰溪揉了揉眉心,苦恼道:“好,你那荔枝,哀家收了还不成吗?” 她今日无比乏累,想早日休息,懒得和赫连栩争执,敷衍道。 “明日哀家便将荔枝全吃了,半点不分给他人,可好?” 赫连栩这才满意。 “这荔枝,是我杀了三位岭南使才抢到的,珍贵无比,你莫要浪费。” 兰溪的困意,因他这话,烟消云散。 她不可置信地瞪圆了眼,以为自己刚才在幻听? “杀人?为何要杀人?” 赫连栩提起人命和鲜血,连眉头都不动一动。 无比自然道。 “那岭南来的官员,总共带了三箱荔枝进京,其中两箱要进献给当今的皇帝。” “迫于形势,我现在无法对萧氏皇帝下手,只好盯着那最后一箱荔枝了。” “可岭南那几个迂腐的官员,说什么都不卖给我,说那荔枝要给京中的达官贵人做人情,打点门路,将我赶了出去。” “爷想要的东西,岂有拿不到之理?” “那使者官吏如此迂腐,直接杀了便是!” “不过你放心,现场的痕迹我已清理完毕,他们不会查到你身上。而且我走的时候,按照市价,将那一千五百两的银子都留在了岭南官吏的府中。” “我赫连栩做事,向来公平,绝不强拿强买,绝不克扣银钱。” 兰溪看着他平静的五官,听着他杀人如麻却舒淡自然的语气,不由后背发汗。 萧信! 你到底推了个什么玩意给我! 我要换人! 那可是三条人命啊! 依这赫连栩杀人的本事,往后别指望让他做事了,光给他擦屁股都不够! 兰溪退后两步,掩去眸中的复杂之色,强撑着笑意,勉强道。 “赫连大人除了荔枝外,还有什么事吗?” 赫连栩听她这么问,眼底闪过一抹不好意思。 拘谨地拢了拢袖子,道:“你给的那银钱,全用来买荔枝了。” 兰溪眼前一昏,只想快点将这混账玩意赶走,承诺道:“这一千五百两银子,哀家给你付了,待会儿去找腮雪取银子去。” 赫连栩却义正言辞道:“那怎么行?” 他做事向来讲规矩。 “这荔枝是我孝敬你的,你给我报销算什么回事?” “你放心,我不是来问你要钱的。” “只是手头紧了,需要些进账和来源,你还想杀谁?我也好赚个外快,一条人命我不多要,五百两银子便可,明日提头来见你。” 兰溪深吸一口气,忍住骂娘的冲动。 “特别想杀的人,暂时没有,你若手头紧,哀家先给你支五百两的银子用。” “但你需要保证,在京中不要随意杀人!” “这里不是漠北,牵一发动全身,你若杀了不该杀的人,哀家都救不了你!” 兰溪的语气无比郑重。 可眼前的男子,显然杀人成性。 咧嘴一笑。 “人终有一死,死在我手里,是他们的福分。” 讥诮的眼神,凉薄的唇,带着对生命的漠然,甚至,对自己的漠然。 “哪个男人不是血海里杀出来的?我自干了这行,便已预料到自己的结局。” “今日我杀人,某日我也会死于他人刀下,那又怎样,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技不如人,我赫连十二认栽。” “只是太后娘娘,将来你若对我起了杀心,可千万别让我死在你的剑下——” 他唇角微挑,洒然不羁。 “死在女人手中,那可太丢人了!” 越说越离谱了。 兰溪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爆粗口的冲动。 “安生住在兰府吧,银钱哀家会给你备好,杀人之前,最好跟哀家通个信,哀家虽不至于拦你,但也好早做准备。” 赫连栩捏了捏胸口处的狼牙,看兰溪的眼神,多了些光泽。 “太后娘娘的胆识,果然名不虚传,将来我背弃了赫连氏,投靠到你麾下,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再会!” 他掠一拱手,飞身离开,惊起了落在檐外栖息的鹦鹉,鹦鹉在夜色之中,纷纷啼鸣。 凝霜被鹦鹉声催醒,慌里慌张地跑过来。 殿内寒凉的空气,让她打了个寒战。 她急忙看向那半开的窗。 窗柩之上,缓缓飘落一丝鹦鹉的翠色羽毛。 凝霜有些猜测,不可置信地开口,“主子……刚才,来人了?” 兰溪眸底的怒意终于压不住。 赤红着目,怒火喷涌。 “拿纸笔来!哀家要给枢北王写信。” 送这么个嗜血无情的玩意过来,是想帮她还是想害她? 她要换人! 第170章 志在必得 兰溪连夜写了三封信,命人快马加鞭送到漠北,言辞激烈,要求萧信必须换人,否则这合作之事,休要再谈。 写完信,心中犹有余怒。 腮雪指着院外那框被拉回来的荔枝,看着兰溪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道。 “主子,荔枝若放在院中一夜,只怕次日便都坏了,是否要将其放入冰窖之中,明日再吃?” 兰溪提起那荔枝便觉得头疼。 摆手,“这筐荔枝,你们同宫人都分了它吧,别让这东西过夜。” 省的明日她看到这玩意糟心! 吩咐完腮雪后,兰溪躺在床上,耳边尽是外面的虫鸣声,唧唧作响。 从前,她觉得这虫鸣声倒也风雅。 今日落在耳边,让她忍不住心生烦躁。 忍了忍,用被子蒙头,折腾到子时,才沉沉睡去。 这一夜,不眠的何止芝兰殿? 其他得了荔枝的宫殿,点了烛火,看着那盘中莹润鲜艳的珍果,各个心思浮动。 流光阁的昭仪赫莲娜,剔透如水晶的指尖,捻起那宫人剥好的,比指尖还透亮的荔枝,送入玫瑰般娇嫩的唇中。 接着,享受的眯起眼。 “皇宫之中的水果,果然比漠北要好吃多了。” 宫女看着荔枝晶莹剔透的汁水,想到这一枚便几两银子的价格,咽了口口水,艰难道。 “京城虽然比漠北物产丰富,但这荔枝也不是常有的,都是咱们昭仪娘娘好福气,得太后娘娘赏识,这才有此等金贵的玩意吃。” 赫莲娜睁开眼,狭长的睫毛如蝶翼。 自持美貌,对兰溪生出三分不屑。 “怎么就得她赏识了?你没听说吗?这荔枝是陛下送过来的,虽然经了她的手,却不是她的东西。” “兰太后算什么?这后宫之中,讨好陛下才是正理。” 宫女平白得一顿训斥,讪讪地埋下头。 她们昭仪娘娘还是太天真了。 这后宫之内,是兰氏的天下,就算陛下,也插手不得啊…… 不过此时昭仪娘娘初入宫廷,一身傲气,她还是别告诉她这残忍的现实了…… …… 聚贤宫。 碧衫的宫女,端着剥好的荔枝,跪在地上,双臂高高举起,奉到谢桥儿面前。 谢桥儿虽已熄灯准备就寝了,但听到这等珍稀的玩意,还是懒洋洋的从床上爬起来,对盘中的荔枝下了手。 她吃得极慢,宫女便一直跪在地上,等她的吃用,时间一长,手臂酸痛,开始不受控制地抖动,那剥好的荔枝,竟被抖到地上掉了一粒。 谢桥儿一巴掌朝那宫女甩过去。 “什么玩意,连个盘子都端不好!你也是入宫多年的老人了,这点规矩学到狗肚子里了吗?” 她一巴掌甩出去,宫女本就酸软的胳膊,终于撑不住那盘荔枝,栽倒在地,满面惊恐。 “太后娘娘恕罪啊!” 宫女看着那满地的沾了泥土的荔枝,眼前一黑,知道自己已大难临头。 下一刻—— 谢桥儿拎起手边的花瓶,便朝那宫女头上砸去—— …… 贤福宫。 韦如霜仍在秉灯夜读。 她手持书册,飞快地浏览着百年来的史记,让自己对这个朝代,多了解一些。 在韦府,这些书籍都藏在祖父的书阁内,她虽有资格进入书阁之中,却没办法借阅读书。 对于这个朝代的了解,仅仅停留在下人的口说耳听之中。 进了宫发现,妃子可以随时进入宫中的藏书阁。 因此,她借了好些编年史和杂记,努力让自己融入这个时代,不与这个时代脱节。 没错。 她并非韦如霜原身。 而是异世的一抹孤魂。 父母虽不够恩爱,也不够宠溺她,但也给了她一个安稳的家,供她读了大学。 大学时她学了物流管理专业,毕业后去了一家物流公司上班,上班刚满一个月,在去财务核对信息领薪水的路上,路过茶水间,茶水间突然爆炸,她眼前一黑,便穿成了大安朝一名身份卑微的庶女。 自小被养在乡下,无人照料,备受仆妇的欺辱。 磕磕绊绊的长大,却落了水,一命呜呼。 仆妇们唯恐受罚,匆匆给她置办丧仪,想快点了解此事。 眼看要被抬入棺中之时,她穿了。 疯狂的挣扎,从棺材里爬出来,在仆妇们的惊恐之中,死而复生。 靠着成年人的智慧,利用这副弱小的身体,慢慢挣得了自己的地位。 又借助嫁人的机会,进到了韦家主宅,才知道,自己所在的韦氏,竟然是出了皇帝的大族…… 作为一名新世纪的自由灵魂。 她并不打算在宫中嗟磨余生, 可形势比人强,兰氏的霸权,祖父的命令,还有长姐的愚蠢,逼得她不得不留在深宫之中。 虽然自己那皇帝表哥,气质在线,长得还行。 但想到自己要和她人共用一个男人,韦如霜忍不住抓狂。 不,她绝不能这样坐以待毙。 宫人一脸惊喜地将那荔枝送进来时,她头都不回,淡声道。 “你们分了吧。” 不过是荔枝而已,每年夏日,她想吃多少吃多少,哪稀罕这可怜巴巴的一盘子。 宫人捧着荔枝,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主子……您?” 韦如霜不耐地翻动着书页,“听不懂我的话吗?说让你们吃了就赶紧分了,别耽误我看书。” 赶走一脸茫然又难掩惊喜的宫女后,韦如霜合上书卷,看着窗外漆黑的页,脑中回荡着宫人刚才说的话。 “芝兰殿内,有三箱荔枝……其中,陛下送了两箱……” 另一箱是谁送的? 韦如霜感觉自己好像抓住了一道重要的细节,急忙磨墨。 她要将这异常汇报给祖父! 即便这信息有些鸡肋,可人的感情都是沟通出来的,多和祖父通信,能增加他们祖孙的感情,她在京中的势力,也能更稳一些…… 穿越而来,谁都靠不住! 她只能靠自己! 韦如霜眼底闪过一抹狠意。 她已经不自觉地将自己代入主角的身份,认为她在玩一场通关的游戏,而宫内宫外的这些人,包括那位芝兰殿重权在握的太后,都是她要一一攻略的npc罢了。 韦如霜对于自己的未来,志在必得。 第171章 为君之道 次日一早,岭南使者的死讯便被捅到了朝堂之上, 韦安悬手持玉芴,满脸悲愤。 “岭南之地,虽然在我大安朝的管辖范围内,但却是前些年刚收纳过来的,岭南的主官与岭南百姓,对大安朝的归属感并不强烈。” “此次的荔枝,是岭南主管命使者,不辞千里,一路奔波才送到御前的。” “可京中……竟有宵小之辈流窜!夜里来到三位使者的家中,将三位使者残忍杀害……” “若此事传回岭南,该让多少岭南百姓寒心啊!” “若造成边界不稳,人心动荡,那杀人者该当何罪!” 一旁的文掌院站了出来。 他是兰氏一脉的,自然看不惯韦氏一脉的。 如今兰相已退位,兰氏一脉他便是第一人,自然不能任由韦氏在这里猖狂。 “韦大人这一副问罪的姿态,是要向谁问罪?如果本官没记错的话,五城兵马司张大人,应该是您的侄婿吧?” “韦大人是准备大义灭亲,将自己的侄婿送入大牢问罪吗?” 韦安悬冷笑一声,“这跟五城兵马司有什么关系?该问罪的是那个蓄意杀人的贼子!在皇城之内杀使者,一旦造成人心恐慌,影响了岭南百姓对大安朝的认同感,让边疆动荡不稳……该当何罪!这是意图搅乱社稷太平!” 文掌院挑眉,“韦大人这副态度,莫不是知道了谁是杀人的贼子?” “昨天半夜死的人,今天一早你就来弹劾,莫不是……你的人下了手,想栽赃陷害给别人吧?” 韦安悬怒指文掌院,“你在胡说什么!老夫岂是那种为了私利,不顾天下大义的人!” 文掌院丝毫不退。 细长的眼里,闪过了然的光。 “依在下看,韦大人不是不顾天下大义的人,而是惟恐天下不乱的人!” “如此德行,怎配” 韦安悬懒得跟他打口水官司,将官袍一撩,扶着自己的玳瑁官帽,直直跪在地上,拱手看向萧长卿,言辞恳切。 “那岭南使者带着三箱荔枝进京,向陛下您进献了两箱,剩下一箱放在其院中,谁曾想,昨晚贼子入门,杀了使者抢走荔枝不说,那荔枝……还送到芝兰殿太后娘娘手中!” “兰氏行事向来霸道,如今为了一箱荔枝,为了口腹之欲,竟然杀人害命……如此行径,怎配当母仪天下的太后?!” “老臣建议,让昨夜杀人者主动出来认罪,五马分尸给岭南一个交代。” “至于太后娘娘……自请离宫!去泰山为国祈福,为己恕罪!” 听到此事跟芝兰殿有关,萧长卿终于打起了几分精神。 他拂动着手上的扳指,问道:“韦大人如何得知,第三箱荔枝在芝兰殿?” 韦安悬噎住。 他总不能说是她的孙女,半夜给他写了密信送出来的吧? 后妃与前朝通信,那可是朝堂的大忌啊! 韦安悬眉毛揪在一起,艰难道:“陛下,老臣禀告的重点不在这消息上,而在这消息带来的危害上,若任由兰氏逍遥法外,会寒了多少臣民百姓的心?” 萧长卿淡声道:“仅凭你的两句言语,怎能断定那第三箱荔枝出现在了芝兰殿?又怎能断定芝兰殿和那杀死使者的贼子有关联?” “若有证据,你尽管提来,若无正当的证据,你所言语,朕如何采信?” 韦安悬噎住, 皇帝是怎么了! 兰氏与他们不共戴天,不是正好借此机会打压兰氏吗?为何还要为兰氏遮掩,让他提供证据? 韦安悬近来,是越来越不懂自己这外孙了。 不过,他似乎从未了解过这外孙。 文掌院见萧长卿开口站在兰溪这边,忙趁势接话道:“陛下英明!就连大理寺审讯犯人,都要讲究人证物证俱全才能认下,你韦安悬仗着自己是陛下外家的身份,难不成要对咱们太后娘娘屈打成招?” “若最后查出,是你冤枉了太后娘娘,你有几个脑袋来给太后赔罪!” 韦安悬气结,指着文掌院怒道:“你且等老夫找出证据来!到时让你们这群兰氏的走狗吃不了兜着走!” 文掌院拱手,以敬君威。 “臣不信你韦安悬,也不信那些莫须有的证据,臣只信陛下,相信陛下是明君,定能还兰氏一个清白!” 韦安悬气急反笑,“等老夫找到证据甩你脸上,倒要看你如何嘴硬!” “好了——” 萧长卿出言,制止了这场不到头的纠纷。 “恩科之事准备得如何了?半月之后便要开考,考试的夫子庙,可里里外外检查过了?考试的题目,都出好了吗?” 文掌院上前一步,恭声道:“回陛下,皆按着先帝在时的章程准备好了,至于试题,准备了三份,难度分别为上中下三等,恩科前一夜,由陛下挑选后送入考场……” 韦安悬也将心思转回来。 兰衡那老匹夫退了,此次恩科之事的主官,便是他和文掌院,二人各有分工,职责不同但互相监督。 “回陛下,一百位士子皆已进京,身份也都核对完毕,贫穷的住不起酒楼的学子,朝廷也发放了慰问的银钱,供他们在京中生活一月有余。” “很好。” 萧长卿郑重道:“恩科是国之大事,选举国之重器,万万不可出任何差错,你二人无论私底下如何吵闹,但在恩科一事上,需摒弃前嫌,相互提点,以保恩科顺利举行。 “若因你二人之故,影响到此次恩科……别怪朕不留情面,拿你们是问!” 韦安悬和文掌院对视一眼,冷哼一声,同时拱手,应道。 “臣定不负陛下重望!” …… 早朝结束后,百官纷纷退场。 韦安悬却在宫人的引领下,来了乾清宫。 御书房内,萧长卿已脱去皇袍,换回常服,但素色的白衣,并不影响他周身矜贵冷傲的气场。 韦安悬一进去,便遣退了周围的宫人,哀叹连连。 “陛下你糊涂啊!” “兰氏犯了如此大的差错,你怎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他们呢?您在宫中您是知道的,老臣绝对没有污蔑昭容太后!您到底在犹豫什么?” 萧长卿将手中的扳指取下,盯着御桌上的香炉,看着那袅袅如莲的烟雾,忽然问道。 “你以为,朕为何不降罪太后?” 韦安悬愣了愣,想了一会,试探道:“您觉得时机不合适?” “陛下您糊涂啊!” 韦安悬自以为了解萧长卿,认真解释道。 “千里之堤终究要溃于蚁穴的呀!任她兰氏再是庞然大物,只要咱们一寸寸的磨它,总有将它击溃的那一天!” “此次事件,虽然不能动摇兰氏的根基,但是却可以动摇兰氏在民间的声誉,让岭南的百姓对其厌恶之至。” “而那兰氏太后,在百姓的谴责声中,如果真去泰山避难,那咱们的机会可就来了!” “陛下您千万别犯糊涂啊。” 韦安悬语重心长。 萧长卿却垂眸,盯着那扳指上的竹子刻纹,轻声问道。 “外祖父,您还记得,小时候在太学中,您曾教朕读过的书吗?” “为君之道,必须先存百姓。若损百姓以奉其身,犹割股以啖腹,腹饱而身毙。” “所以,您如今为了让兰氏退位,便要怂恿朕去主导民心,祸乱百姓吗?” “外租您的为臣之道,何时变成了这般模样?” 韦安悬僵在椅子上,目露震惊和惶恐。 他仰头,仰视着这位年轻的帝王,忽然发现两人之间的距离,如此遥远…… 他,不再是他幼时举在肩膀上的那个叫他祖父的孩童了。 他自己,也在这十几年如一日的隐忍之中,忘记了自己读书为官的初心…… 可这人间,如此残酷! 十年前他两袖清风,得到的是什么呢? 是女儿早死,外孙痴傻,韦氏满门被仇敌打压近十年! 如今终于熬到头了,熬到手握权利这一日,他实在不忍心放手啊! 韦安悬深吸一口气,强笑道:“陛下言重了,老臣岂是那种操控百姓的佞臣?” “兰氏才是最大的蛀虫啊!” “老臣如今所为,只是想早点帮您稳固朝堂,让兰氏收回他们的狼子野心,让天下真正姓萧啊……” “您千万莫要误解老臣的苦心。” 萧长卿见他仍在嘴硬,也不多言,举起手边的冷茶,做出遣退的动作。 “朕还有许多奏折要批准,便不多留了,您早日回府帮韦二小姐准备嫁妆吧。” 韦安悬一扫刚才的颓靡,眼底泛光,胡子激动的抖动。 “是准备皇后的仪程吗?” 他就知道,他这外孙心里还是向着韦家的! 萧长卿抬眸,淡漠道:“贵妃。” 韦安悬如坠冰窟。 说好的皇后之位呢! 他还欲辩解,萧长卿已开始赶人。 “薛乾!送客!” 第172章 他吃醋了 韦安悬离开后,萧长卿看着殿外的长廊,久久未回神。 他指责外祖父忘了初心,他又何尝不是呢? 岭南特使死亡一事,昨日夜里薛乾便报给他了。 芝兰殿多出的那一箱荔枝,他也知情。 此事绝对和兰溪脱不了干系。 他口中声称是为了国家大义,其实是为了一己私情,压下外祖的异议,将兰溪从此事中摘出。 他也愧坐君位。 不过…… 萧长卿想起薛乾汇报的另外一条消息,眸色微暗。 昨夜,贤福宫那位,折腾出的动静不小啊。 若他没记错的话,这位表妹,初入京城,便折腾出好大一阵风波,后来学会了散播谣言这一门路,惹到兰溪头上,被他提点了几句后,安生不少。 如今…… 进了后宫,又不安分了? 萧长卿重新将那枚戒指戴上—— “摆驾贤福宫。” …… 贤福宫内,日光正好。 百年银杏绿意森森,幽静又充满禅意。 如翠绿扇子一般的银杏叶,撑住了头顶的夏天,为诺大的宫殿,撒下成片阴凉。 微风吹过,连心都跟着宁静下来。 可惜,这幽寂的禅意,被一架秋千给打断。 韦昭仪正指挥着宫人,将那秋千的绳子,拴在百年银杏之上。 宫人的一翻折腾下,银杏树枝叶颤动,落下好些新的叶子,让人忍不住惋惜。 可韦昭仪却兴致正浓。 她兴奋地坐在那秋千上,笑容明艳,吩咐宫人将自己推的更高些。 “早上没吃饱吗?再用力一些!” “哈哈哈,对!再高点!” 就在气氛最为热闹,韦昭仪兴致最高时,贤福宫的宫门被推开。 守门的太监先是愣了一瞬,接着,狂喜着磕头,“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陛下果然还是看重韦氏啊! 这群新嫔妃进宫,陛下可头一个来看他们主子啊! 跟着昭仪主子,往后吃香的喝辣的指日可待! 贤福宫内的其他宫人,皆明白这个道理。 因此,各个喜气洋洋地下跪,向萧长卿问安。 就连推秋千的两个宫女,也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一边给自家主子使眼色,一边匍匐跪地。 “奴婢拜见皇上——” 韦如霜的眼角,也扫到了萧长卿的衣角。 她眼珠一转,抓紧绳子,没有跳下来,而是兴奋地对萧长卿道。 “表哥!快来推我一下——” 这位皇帝表哥过于严肃古板,她这样活泼轻松的性子,应该能吸引他吧? 虽然她并不想在后宫蹉跎余生,但如果得到了皇帝表哥的宠爱,她也能在宫中活得更舒坦些…… 韦如霜心里的算盘,打的极为响亮。 可她万万想不到,回应她的是帝王的怒火。 “放肆!” 萧长卿眉头紧皱,属于帝王的压迫力,骇得周围的宫人头也不敢抬。 “你既已入宫,便是后宫的嫔妃了,怎能如同外头的野小子一般,在宫中行为不端,如此喧哗?” “还将你那秋千绑在银杏树上?” “你可知!这两株银杏树是萧氏开国皇帝亲自栽种的?!” “你当自己什么身份?敢拿先祖的遗物来胡闹!” “来人!将秋千拆了!” 萧长卿一声令下,那花了两个时辰才做好绑好的秋千,被粗鲁地取下,扔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而那刚才还得意明艳的少女,此刻,一脸惶恐地跪在地上,盯着青砖的缝隙,手指,紧紧掐住掌心。 怎么会…… 怎么跟她想的完全不一样。 不一样的,还在后面呢。 萧长卿盯着她乌黑的发顶,冷声道。 “朕听说,你经常去藏书阁借书?借的还都是史记之类?” 韦如霜眼角一跳,心头狠狠一颤。 她还是太过粗心了!竟忘了这后宫之中便是眼线! 万一暴露自己不是原身的事实,只怕……她会被视为巫邪,大火烧死! 韦如霜急忙解释道。 “进宫之后,妾身才知自己从前有多鄙薄,便想着多读些史书,从古人那汲取些智慧,好让自己眼明心亮,不为世俗所困……” 萧长卿冷笑,无情地将她揭穿,“眼明心亮朕没看到,上不了台面的阴谋诡计倒使了不少。” 韦如霜面色骤然惨白,身体因恐惧而微颤。 这…… 这话也太重了! 皇帝表哥的脾气不是挺好的吗?为何这次为这点小事,就对她恶言相向…… 韦如霜颤抖着唇,哆嗦道:“陛下,冤枉妾身了……” 萧长卿冷笑,“冤枉不冤枉朕不知道,不过昨夜你派去韦府送信的那个线人,朕已经送进地牢了,朕不希望往后地牢里,全是你贤福宫的人。” 听了这话,韦如霜仍旧心惊,但却没那么害怕了。 原来如此。 原来是昨夜送信的事。 帝王最忌讳后妃与前朝勾结,她的所作所为,很显然,撞上了这位皇帝表哥的毒点。 知道根源就不怕了。 韦如霜舒了口气,有些委屈道:“妾身这样的位份与能力,能往宫外传些什么信儿呢?不过是初入宫廷,有些惶恐害怕,写封家书给祖父,好解思慰之情。” “您也知道的,祖父最近夜里总是咳嗽,皆因他年轻时,胸口受过伤的缘故……” “妾身不孝,入了宫便不能随侍在祖父身侧,只能用信件,聊表孙女的心意……” “若陛下忌讳这个,妾身发誓,往后绝不再和宫外通信半个字!” 韦如霜举起右手做誓言,眼神真诚,信誓旦旦。 萧长卿深深看她一眼。 像头一次认识她一样。 能屈能伸,倒是个人才。 而且…… 外祖父之所以早年受伤落下疾病,也跟他有关。 那年,他遭遇刺杀,一枚弓箭险些刺入胸口,是一旁的外祖父挡在他的身前,救他一命。 好在那箭矢射偏了,箭上也没毒,外祖父才保住性命。 但性命保住了,病根却落下了。 每到半夜,便会咳嗽不止,尤以暑气时更甚,药石无效。 自己这表妹提出这桩旧事,他还如何责罚? 萧长卿将眸光从韦如霜身上挪走。 声音冰冷,似嘲似讽。 “你倒是孝顺。” 韦如霜头埋得更低,“那是妾身的亲祖父,妾身不孝顺又有谁来孝顺?” 萧长卿没再多言。 看着那落了满地树叶的院子,看着那四分五裂的秋千架子,忽然道。 “用银杏树搭秋千,未免太过暴敛天物,也不够安全。” “你若喜欢,朕命内务府为你做一摇椅。” “朕还有要事,便不久留了。” 萧长卿转身离开。 这韦如霜,有几分聪明和机灵。 比那位肖似母亲的二表妹强些。 只是世间女子啊,若不能做到冰雪剔透,聪明到极致,还不如不要这份聪明。 痴痴傻傻,才能保一生平安幸福。 …… 离了贤福宫,萧长卿并未回乾清宫。 而是将他新封的九位嫔妃,还有住在海棠院的桑桑,都探视了一番。 有谄媚者,有期待着,有爱慕者,还有跟他耍小心思者。 不过这些,都无法激起他任何的情绪起伏。 他走马观花,如同木偶一般,完成了自己身为帝王,视察新妃的任务。 拜托那些莺莺燕燕,来到御花园中,听着清脆悦耳的鸟鸣声,才得几分清净。 萧乾忽然指着不远处的凉亭—— “陛下,您看那边——” 芝兰殿的两位大宫女,正簇拥着一身水蓝色长裙的女子,坐在那凉亭之下。 凉亭的石桌上,摆满了糕点。 还有一只装在笼子里的彩羽鹦鹉。 鹦鹉正在学人说话。 “好吃吗?荔枝好吃吗?” 原本拿着树枝逗弄鹦鹉的兰溪,脸色瞬间沉下。 咬牙切齿,“你再说一边!” 鹦鹉极通人性,小脚跳了两下,眨巴眼睛道。 “好吃吗?荔枝好吃吗?” 兰溪气结,将手中的树枝扔出去。 斥道:“这赫连栩是存心气我是吧!” 今日一早,赫连栩也知自己昨夜做了荒唐事,自称内心愧疚不安,送一只通人性的鹦鹉来恕罪。 兰溪本不想收这只鹦鹉。 可那鹦鹉一见她,便开始叫—— “兰娘娘!恭喜发财!” “兰娘娘!万事如意!” 眼珠子骨碌碌转着,极有灵性。 兰溪见状,也不想把火气撒在一只鸟身上,便将这鹦鹉留下来了。 正好今日风和日丽,她带了茶点,带了这只鹦鹉,想来御花园吹吹风赏赏景放松一下。 可这前脚刚坐下,后脚这鹦鹉就露出跟他主人一样的德行! “好吃吗?荔枝好吃吗?” 鹦鹉见兰溪不理她,继续在笼子里蹦跶,不停的发问。 兰溪气结,用罩子蒙上鸟笼,怒道:“你主子不是个好东西,你更不是个好东西!” 一人一鹦鹉的对话,传到萧长卿耳边。 他眸光微顿。 盯着那被盖住的鹦鹉笼子,唇线紧绷。 所以,昨夜多出的那一箱荔枝,是这鹦鹉的主人送的? 甚至为了一箱荔枝,不惜为她连杀三人? 薛乾滚回漠北了。 慕容川冶没这个狠毒的手段。 送荔枝之人,到底是谁? 萧长卿的心头,涌上一股浓重的危机感。 脚下微动,惊扰了花丛,野猫从花丛中窜出去,惊起一阵簌簌声。 而那头,正发火的兰溪,顺着这声音望过来—— 第173章 不能得罪 原本还残留三分的耐心。 彻底归零。 冷声讽刺。 “哀家倒不知,端坐金銮殿的帝王,九五至尊的皇帝,竟带着自己的侍卫躲在草丛中,窃听一只鹦鹉的乱语……” “这便是你们萧氏的教养吗?” “这便是你萧长卿的为帝之道吗?” 兰溪身边,青鸾也狠狠瞪过来。 不过她瞪的不是萧长卿,而是薛乾。 薛乾打了个哆嗦,埋头当鹌鹑,眼观鼻鼻观心连大气都不敢出。 萧长卿也尴尬地清了清嗓子,绕过花丛,行至兰溪身边,温声解释。 “朕并非有意窥探。” “偶然路过,见太后正在赏花,兴致正浓,不好打搅,便在一旁等候。” “没想到有野猫乱窜,惊扰了太后,还望太后莫怪罪。” 兰溪怎能不恼? 将从赫连栩那边受的气,一并发泄出来。 “你这是敢做不敢当吗?” “明明自己窥探别人露出了马脚,反而将此事怪在一只猫的头上?” “从前哀家总觉得你冷漠愚蠢,如今觉得,得再给你加上几个词。” “孤傲、自负、拿别人当猴耍!” “当猴耍!当猴耍!” 笼子里的鹦鹉,又学了句新的台词,在笼子里拼命地扑腾着,挥着翅膀重复。 “猴耍!猴耍!” “闭嘴。” 兰溪猛地扭头,怒指那鹦鹉。 “他不是个好东西,你也不是个好东西。你那主子……更不是个好东西!” “好东西!好东西!”鹦鹉乐此不疲地学着新词。 一旁的萧长卿眸光微闪。 “它的主子?太后说的朕也好奇了,究竟什么样的主子,能养出这般的爱宠?” 萧长卿在试探。 被怒意冲昏头脑的兰溪,根本没注意他在套话。 眼神凝在那双脚一刻都不安分的鹦鹉身上,脱口道。 “能是什么好东西?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魔鬼,一个拿人命当儿戏的变态罢了。怎么?皇帝你要向他讨教吗?学学如何能更冷漠,更凉薄?” 萧长卿藏在袖中的右手,轻扣扳指。 原来如此。 送鹦鹉的人,和杀使者的人,皆是一个,而且是个杀手。 看兰溪的语气和状态,此子应是桀骜不驯之辈,不可能是兰家养出来的杀手。 据线人汇报,前几日,兰府来了一位贵客,为了见这位贵客,兰溪甚至亲自出宫,半夜相寻…… 兰溪明明对此人恼恨至极,却仍要礼待接触,想必此子的身份不一般。 应是她的外援之一。 萧信失踪了,兰氏并没有广撒网去找人,说明是兰溪放走的。 如今,来了一个武艺高强的杀手。 这位突然出现的杀手,极有可能是漠北那边的势力。 萧长卿心中渐渐有了推测。 但那推测被他压于心底,面上,仍是清风舒淡的笑。 “底下的人,若伺候的不舒坦,太后娘娘遣退了便是,何必给自己找麻烦?” “你说的倒容易!” 兰溪瞪他一眼。 “娘娘——” 下一刻,御花园月门出,双喜公公拎着拂尘,快步走来。 看见萧长卿时,愣了一瞬,面色微变,下一刻,又从善如流地行礼。 “奴才见过陛下。” 萧长卿挥手示意他平身。 双喜也不拖沓,起身后,急匆匆地赶至兰溪身侧,在她耳边小声汇报。 兰溪原本晕满了怒火的眸子,火气散尽,变成深不可测的冰冷。 她抬头。 那凤眼之中,遍布讥诮。 “原是哀家误会陛下了。” 萧长卿眉心一跳,一抹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 “陛下身掌帝权,坐拥三千后宫,佳丽妃子在侧,哪有那个闲心思来御花园,窥探一个寡妇太后,还有一只乱说胡话的笨鸟呢?” “陛下是寻美寻累了,想来御花园散散心,不巧正碰上我这年老色衰的太后,不忍打搅哀家这可怜的清净。” “没想到,却遇上一只野猫。” 兰溪越说,眸中冷意越甚。 天下男人大抵都一个德行吧。 比起这种伪君子,她更喜欢真小人。 起码真小人,不会装出一副情圣的样子! 而伪君子……就如同现在的萧长卿一般。 “朕去后宫,是因为昨夜……” 萧长卿见兰溪误会自己,心口发闷,焦灼的解释。 之所以今日起兴来后宫,是因为今早的朝堂纷争,让他意识到,后宫和前朝搅合在一起,会造成多少不必要的纷乱。 昨夜,荔枝的消息之所以会走漏,皆因韦昭仪的一封密信。 他想警告韦昭仪收手,不要在后宫胡作非为,却没料到,这个表妹,心思竟比他想象的深沉多了…… 韦家的七小姐是这样,其他妃嫔呢?又有什么算计和本事呢? 资料中显示的寥寥数页,根本无法囊括一个人的具体性格。 为了防止意外,提前解决后宫内的其他隐患,他这才每一个宫殿都走了一遭,去见见这些妃嫔,好添三分了解。 且单独相处时,他和嫔妃没有半点私情和暧昧,他说的每一句话,也尽是督导和告诫。 “你去后宫,是因为昨夜的荔枝,对吗?” 兰溪漠然地看着他,打断了他后面的话。 “怎么?后悔那两箱荔枝全给了哀家,平白让哀家做个人情了?” “早知哀家会送出去,你就不用往哀家这里走一遭了,直接分了十份,分给你的爱妃们,这样价值才能更大,是不是?” 萧长卿叹了一声。 “你明知我不是这个意思,为何要处处相逼,曲解我呢?” 兰溪讥讽一笑。 “不好意思皇帝陛下,不是哀家有意曲解您,而是您的所作所为,让人想不曲解都难。” 萧长卿为自己辩解的话,皆咽了下去。 他知道,自己此时此刻,再说什么都无意义。 兰溪更不想看见他。 开始赶人,“您赏完花了吗?赏完了便可怜哀家这老骨头,将这御花园让给哀家吧。” “御花园过于狭窄,挤不了哀家和你两位。” “请便。” 兰溪语气冷硬。 而萧长卿埋在长袖之下的右拳,缓缓松开,青筋毕露的手背,也恢复了正常的色泽。 空气中海棠花的蜜香味,让他紧绷的心弦,松了两弦,一股无法拜托的虚浮感,涌上心头。 本该如此,不是吗? 他和她,何曾有和平相处的岁月。 往后见了她,他尽躲着便是。 这样,她心情是否也会好一些? “是朕叨扰太后了,朕便先回乾清宫了。” “待午时御花园会热些,太后记得防暑。” 萧长卿转身离开。 薛乾给青鸾使了个眼色,得到一个恼恨的白眼后,灰溜溜地转身,跟上萧长卿。 …… 双喜看着那两个渐行渐远的身影,弓着身站在兰溪身旁,小声道。 “早上在金銮殿,陛下压下了使者死亡的事,维护您了……” 兰溪垂眸,面无表情。 “那又怎样?” 双喜试探地说,“也许陛下……还顾念着几分……” 凝霜拽了一下他,不让他再说了。 主子跟皇帝之前的关系,本就是忌讳,怎能再提? 双喜急忙闭嘴不谈。 兰溪却将他未说的话,补了出来。 “还顾念着几分旧事的情谊,是吗?” 双喜闻言,嘴唇一哆嗦,着急地给凝霜使眼色,向她求助。 凝霜抿了抿唇,上前半步,扶着兰溪的手臂,恭敬道。 “主子站着累了,不如歇会吧。” 兰溪挥开她的手。 金灿灿的日头,透过那八角宫亭的琉璃瓦,打在兰溪碧玺堆叠的珠翠之上,又从那光影之中折射翻转,刺进她的瞳孔里。 一片璀璨的最深处,是无法压抑的荒凉。 “哀家又不是瞎子。” “又不是聋子。” “又不是傻子。” “怎会看不出,他顾念了几分旧时的情谊?” “只是谁能告诉我。” 兰溪缓缓转身,和那鹦鹉的眸子对上。 一人一鸟,隔着笼子,久久凝视。 “那些痛,如何原谅?” “那些恨,如何宽解释怀?” 重生归来,遇见那么单纯的萧长卿,她曾以为那是她此生的救赎。 但她以为的救赎,却让她痛上加痛,遍体鳞伤。 即便知道,他仍留恋旧情。 即便知道,他已对她处处忍让。 可…… 她只能假装不知! 走上了这条互相对抗的路,她就要蒙住自己的心,闭上自己的眼,哪怕双脚磨破,鲜血淋漓,也要一步一步走到头。 “荔枝!杀人!” 鹦鹉突然开口。 兰溪眼底的璀璨与苍白,瞬间消失的干干净净。 她恼怒地瞪着那鹦鹉,火气又蹭蹭涌上来。 “这只臭鸟——” 青鸾急忙提议,“主子您放心,奴婢这就将它关进小黑屋,日日让它闭门思过,只喂水不喂虫,哪天学会讨饶再喂粮食。” 双喜深深看了青鸾一眼,手中拂尘抖了抖。 往后……谁都可以得罪,万不能得罪青鸾姑娘! 兰溪却断然拒绝,“不必。” 她看着那笼中的鹦鹉,唇边撑起一抹恶意的笑。 “关小黑屋不许见人,对鹦鹉来说,太过残忍了。” “它不是爱学习爱学人说话吗?” “一月一百两,去宫外找个教书先生过来,日日教它读三个时辰的论语……” “连教半年!” 兰溪咬牙切齿。 双喜公公的拂尘哆嗦得更厉害了。 他刚刚下结论早了。 他们主子……更不能得罪! 第174章 尊卑贵贱 科考的前一日。 京城下了好大一场雨。 直至次日辰时,雨势才停。 空中雾蒙蒙的,湿漉漉的空气和泥土的清香,混合着车马辘辘的声音,将广安门大街,掩映地极为生动。 夫子庙门前,已排了长队。 举子们穿着统一的青衫,带着书生沿帽,一手捧着纸墨笔砚,一手举着油纸伞,等待着科举开场。 “家眷都退到三尺外!若有推搡乱站者,赶出此处!” 御林军身穿黑甲,手持长缨,一边维持秩序,一边保护这群考生的安危。 要知道,先帝在时,曾有一年科举,被漠北的羌族摸了空子,竟派了流民前来行刺,淬毒的匕首当场便毒杀了十三位举子,差点造成文坛动荡! 连举子的安全都无法保证,这样的朝堂,如何效忠? 这样的科举,如何参考! 自那以后,每次科举,都是上百御林军亲自上阵,里三层外三层将考场围了个遍,闲杂人等禁止靠近,考生家眷,也需在百丈之外下马,三丈之外退避,不得上前。 夫子庙对面的茶楼里。 雅客云集。 顶楼的天字号包厢内。 小二端来一份湘山云雾。 斟茶时,悄悄扫了一眼。 贵人坐在窗前,丫鬟在旁伺候。 丫鬟二人皆穿着华丽矜贵,眉眼温柔大气,不像是丫鬟,倒像是高官家里的小姐。 而那贵人,只一身青色素衣,隔着蒙蒙的云雾,看着对面入考场的书生,单留一个背影,但那背影,已可窥绝代风华。 想必…… 那赶考的举子中,有自己的心上人吧? 小二斟茶完毕,在心中深深叹了口气。 同人不同命。 人家年纪轻轻已是举人,将来封了进士受了官职,又该是怎样的辉煌人生? 还有一位如此忠贞美丽的未婚妻相随…… 哎。 下辈子投个好胎吧。 小二轻手轻脚地关上门。 好在他的想法,对窗而坐的兰溪,并未知晓。 否则她待会儿得考虑一下,那五两小费银子,要不要给了。 举子的未婚妻? 开什么玩笑! 她只是提前往这泥潭之中,投了一只诱饵,只等鱼儿咬钩罢了。 雨又下起来了。 比昨夜的更细更密。 趁着那风意,往人的皮肤里钻,钻进骨头缝中,带着津津的寒凉。 学子们正在一一排队入场。 监察官们,一一核查他们的通牒,籍贯,身份,以及带进考场的物件…… 人群缓慢的移动着。 学子也一个个平安过关,进场。 直到—— 正放松警惕的监察官,忽然在面前考生换洗的鞋袜中,摸出一本薄薄册子。 “站住!” 监察官面色大变,猛地起身,摊开那册子。 册子里,有十几页,密密麻麻的小字近逾万字,皆是对农事农科的政论政文。 监察官压住那考生的通牒,看着其上显眼的三个大字。 韩允文! 江南会试之首。 连中三元的贫家子韩允文! “来人!” 监察官叫来御林军,指着对面的举子,厉声道:“将他压到主考官大人那!” 监察官从鞋袜中抽出那册子时,韩允文心头便有了不好的预感,等御林军驾着他的双臂,将他拖至主考官文掌院和韦安悬面前时,他苍白的脸色,已恢复了几丝血色。 松开御林军的桎梏,拱手行礼。 “学生见过文师,韦师——” 与此同时,那枚作弊的册子,也被下属递到了文掌院的手中。 文掌院迅速翻了一遍,眸光发冷,将册子重重甩在一旁的韦安悬身上。 “学生?老夫可没有你这种偷奸耍滑作弊的学生!” 今年科举最后一道论政题,是由陛下亲自出题,点的农事科。 昨夜才交给他和韦安悬二人的。 并且叮嘱不可过第三人之手。 所以昨夜他抱着这一百份宣纸,彻夜未眠,熬到早上的。 可今儿呢? 科举还没正式开始,就往他这张老脸上啪啪甩了两耳光! 眼前这位学子,若作弊,搞些前面的题目,他都忍了,大不了打进天牢,永生不得参考罢了。 可他……可他竟带了一个满本的农事政论的册子进场! 若非是昨晚韦安悬那老贼泄了题,他进去把考场吃了! 作弊做到这种份上,连连面都不要了,如今被抓了不知悔改,还敢叫他一句老师? 呸! 文掌院越想越恼恨。 骤然起身,指着那群御林军道。 “还等着干什么?押进天牢严刑拷打!看看到底是从哪儿得的题!” 他定要让韦安悬这不讲文德的老贼吃不了兜着走! “且慢——” 韦安悬颤动着胡子,翻完了那作弊的册子,凝眉,看向那作弊的举子。 “你叫韩允文?” 韩允文面色发青,但脊背依旧直挺,似青松一般,抗风雪不弯。 “学生正是。” 韦安悬语气凝重,“你本就是连中三元,又是会试头名,这次京考,就算考的再差,也能某个同进士的身份,何苦铤而走险,做这种不智之举?” 韩允文叹道:“韦师也知学生有几分学问,怎会做此种不堪之行?那册子,并非学生的东西。” 一旁的文掌院怒道:“你说不是便不是了?老夫还说这题是韦安悬泄露给你的呢!” 韦安悬见火引到自己身上,顿时不乐意了。 “文掌院说话之前,可要注意影响。” “那试卷,陛下交由你我二人保管,如今试题泄露,考生作弊进场,你我都有责任都有疑点,怎能光怀疑我?” 文掌院冷笑,“老夫行得端坐得正,往前跟着兰相主持过多少次科举,从未出现过此种意外。” “跟你主持一回,便发生漏题作弊之事,你说这不是你的问题,又是谁的问题?” 韦安悬噎住,“你,你……” 你了好大会,才恨恨道:“你血口喷人!” 二人争锋相对,互不相让,眼看又要吵起来。 一旁的下属急忙提醒。 “主考官,马上就要敲锣发卷,正式开考了……” 硝烟味戛然而止。 韦安悬又看向那韩允文。 “若你清白,老夫和文大人绝不会让你平白受难。” “若你作弊属实,不仅老夫和文大人,就是陛下,也绝不会轻易放过你!” “你说这册子不是你的,有何证据可证实?” 文掌院也考量地抬头,盯着那韩允文,不错过他任何面目表情。 此子样貌倒是好相貌。 秀气端严,眸光坚定深邃。 身形挺拔笔直,自有青松一般凛然的气质。 将来入朝为官,应该也能闯出一片天地。 只是作弊之事…… 文掌院也松了口气,想着再给他一个机会,便道:“你既说这册子不是你的,你就拿你的笔墨纸砚,写篇文章给我们瞧,好让我们看看,字迹是否一致。” 韩允文不再多言,附身研磨。 不过半炷香的时间,洋洋洒洒一篇治水长文,便跃然纸上。 字迹开和大气,下笔轻重得宜,布局疏朗顺畅,收笔自然有力。 好字。 韦安悬和文掌院对视一眼,皆在心底叹了一句。 再看行文,思路清奇,逻辑严密,思路顺畅,句句点睛。 好文采! 韦安悬和文掌院,皆有了惜才之心。 文掌院拿过那文论,韦安悬打开那作弊的册子,二人将字迹对上—— 面色,骤然铁青。 这根本……就是一个人的字迹! 啪—— 文掌院将那册子打在地上,手中的文论也扔出去,任由那细密的雨雾将其肮脏淌湿。 再无半点爱才怜悯之意。 “押入天牢!” “奏明陛下!” …… 雨越下越大。 戴着锁链的男子,被御林军粗暴地扔进露天的马车中,被百姓围观指摘了一圈后,这才拉着那面色微白,长发散乱的韩允文,离开了广安门大街。 上锁链时,御林军首领的动作太大,割伤了韩允文的右手。 殷红的鲜血,顺着他青色的长衫,流到鞋袜之中。 他仰头,看着雾蒙蒙的天,一股绝望而无力的情愫,涌上心头。 到底……谁在害他? 寡母和幼妹,变卖一切家产,随他进京赶考,最后一文钱,用来租房子了。 后日科举结束,房租便到期了。 他想着到时卖些笔墨纸砚,抄几本书,凑些盘缠,和母亲妹妹再熬几日,熬到殿试……便熬出头了。 可如今,他被奸人陷害,打入大牢,死生难料。 母亲和妹妹若知道消息…… 如何苦熬这日子啊! 鞋袜,是昨夜妹妹帮他准备的。 他住的地方离广安门大街有些远,又逢阴雨,早上走得匆忙,便没检查。 谁料—— 会出现这种疏漏! 妹妹绝不会害他的。 韩允文脑中飞快的闪动着一个个人形,皆是进京以来,所接触过的人…… 慢慢,定格在一个晦暗的身影上。 若说有谁指的怀疑的话,那杜家那位杜福海公子……嫌疑最大。 韩允文正要细想,忽然觉得脖间一凉。 他顺着那凉意,仰头望去—— 遥远的茶馆阁楼上。 素裙的女子取下面纱。 她耳边的翠色玉坠,随着偶来的阵阵风声,微微晃动。 她那狭长的,潋滟了万千情绪的眸子,此刻平静如海。 隔着漫长的人流,隔着雾蒙蒙的空气和湿意,隔着尊贵与卑微,隔着天堑一般。 落在他身上,和他对视。 一身月牙白的素衣,却是这雨天的街巷上,唯一的光泽。 第175章 多管闲事 那眸光,稍纵即逝。 等韩允文再往那阁楼之上望去时,窗户已被合上,阁楼内的谈笑风生,与阁楼外一片疮痍的世界,彻底分裂。 他猛地攥拳。 斑驳的血渍和雨水,渗进他的指缝之中。 和那受尽了百姓冷眼唾骂的囚车一起,消散在雨幕尽头。 茶楼包厢内。 合上百叶窗的兰溪,看向自己的指尖。 殷红的血珠,从伤口处渗出。 刚才关窗户时,一时脱力,窗户上的木雕,划伤了手指,多了一道细微的伤口。 凝霜见到血珠后,惊呼一声,急忙上前,抽出蚕丝帕子,想为兰溪包扎伤口。 被兰溪拦住。 “不必了——” 这点小伤而已。 兰溪不在意地抿去指尖的血珠,淡声道:“杜家公子进考场了吗?” 凝霜点头,“进去了。” 兰溪嗯了一声,端起那杯刚才被店小二吹嘘的天上有地上无的茶水。 抿一口。 不过凡品。 九城兵马总司杜家,名义上依靠韦家,但杜家独子杜福海,是她的人。 并不是主动归顺,而是被她捏住软肋,打到归顺。 几个月前那桩官司,也不必再细提。 左右是杜福海仗着势力,想给当时身为皇后的她一个下马威,反被她从里到外凌虐一遍,对她又惧又怕的事。 自那以后,杜福海便成了她的一手暗棋,为她奔波。 此次进京赶考的举子有百位。 韩允文是她最看好的一位。 虽然在众举子中,不是最年轻的,亦不是家世最显赫的,更非文采最盛的,但绝对是……家境最贫困的。 父亲早亡,欠下一屁股烂债。 韩家村,一群恨不得将他们母子三人生吞活剥的亲戚,逼得母子三人远走他乡。 最后,母子三人落脚在隔壁的县城之中,租住着三十文钱一个月的茅屋,靠韩母为人浆洗衣服,勉强度日。 容颜犹在的寡母,带着一子一女,靠着微博的工钱,再怎么勤俭,也要仰人鼻息。 那些观望的邻居,那些住在附近的二流子,开始了日复一日的骚扰…… 直到。 县城学堂的先生,发现了天生慧根的韩允文,将他带入学堂,收为弟子,免去学费,才让这个摇摇欲坠的家庭,终于抓到了救命的稻草。 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流氓与混混再也不敢对韩母下手。 周围的街坊邻居,给韩母浆洗衣服的工钱,也越长越高…… 直到—— 十五岁那年,韩允文一举夺魁,中了秀才,声名大噪。 县令亲自上门为他庆贺,学堂先生将他收为关门弟子,县城的商贩对他广开大门分文不收,周围的街坊邻居对其毕恭毕敬,同龄的学子们更是争先巴结,希望成为他的知交好友,往后借他的春风,一路顺风。 可惜,这消息传回了韩家村。 那群名义上为亲人,实际上比魔鬼还可怕的村民,妄图榨干韩允文的最后一点利用价值,收了当地赵地主的千两银子嫁妆,将韩允文做上门女婿,和赵地主签了婚书,并哄骗着韩母画押生效。 功名未求,便要舍了这姓氏去别家做上门女婿,韩允文如何能忍? 可他还未动作,那赵家小姐便惨死在闺中。 赵老爷宠女如命,认定是因为韩允文不想入赘,故意害死了自己的女儿,花钱买通了州官,来处理此案,让看好韩允文的县令,根本插不上手脚。 韩家村的那些族人,在银子的怂恿下,也纷纷指认韩允文是杀人凶手。 韩允文百口莫辩,官司缠身,进了大牢,被夺了秀才的身份,后被流放千里,三年不得归家。 兜兜转转花了两年的时间,赵家小姐的死因才被查明,当年的真相才大白,韩允文的罪令被撤回,还了他一个清白之身。 等他归来之时。 寡母已熬瞎了双眼。 妹妹为了给寡母治病,将自己卖与富商做妾,日日遭受毒打,生不如死。 当年那些围绕在他身边的朋友,曾看好他的先生,还有那位对他满怀信心的县令,皆感慨一句物是人非,而后将他抛掷脑后,认为他此生遭此大难,再无上升的机会了。 韩允文却没放弃自己。 白日为人抄书,夜里点灯苦读,一鼓作气又考了头名的秀才,接着,在乡试之中,夺了魁首,中了解元,成了举人。 满城哗然。 见他如此出彩,这些人又打算对他投注,可他已没了同这些人周旋的心思。 为寡母还了债,将伤痕累累的妹妹的卖身契拿回来,散尽家资做路钱,一家三口来到京城,准备备考最后一道会试。 京城卧虎盘龙,扔出去一个石头,随便哪家都有百年的门楣,出过三品大员,怎会将一个举人放在眼中? 而且,每一届会试,有上百位举子,最后只有三十位能入殿试,殿试之后,又只有十八位能得官爵,剩下的只是进翰林院做个小吏,无甚太大的前途,无需投资。 因此,韩允文入京,并没有激起半点水花。 他仍是靠抄书,赚些微薄的银子,供母亲和妹妹生活,供其一家三口,在京中有度日之处。 这中间,唯一对他施以援手的,便是杜家公子杜福海了。 那日,韩允文抄了一天的书,得的银钱小心翼翼地收着,却在回家的路上撞上了黑心的小贼,一把捞走。 本就身弱的韩允文,又跪坐一天抄书,如何能追上专干这行的小贼? 焦灼无奈之际,从花楼里出来的杜福海,吩咐小厮冲了上去,为韩允文抢回了这一天的辛苦钱。 二人相识,是场意外,不含半分算计。 韩允文便对杜福海完全信任。 得知杜福海也是今年的举子后,为表感激,和杜福海成了好友,帮其辅导课业,互相研讨。 一来二去,便成了无话不谈的友人。 甚至,在会试的前一夜,还曾邀请杜福海来家中小聚,一起押题。 …… 那作弊用的册子,是杜福海放的。 韩小妹对杜福海没有戒心,更不敢相信这个大大咧咧胖胖傻傻的男子,会想毁了她哥哥一辈子。 兰溪想到这儿,手中的茶已凉透。 她透过朦胧的窗户,看着阴雨的天空,轻声问道。 “韩家母女两个,也该赶出去了。” “一切,只为做戏,手脚……轻一点。” 青鸾得令,沉声应下。 接着,冒雨离开。 …… “回宫吧。” 兰溪撑着椅子,缓缓站起来,朝门外走去。 凝霜和腮雪对视一眼后,急忙跟上。 车厢内。 兰溪沉默着,凝霜和腮雪更不敢开口。 只有窗外的雨声滴滴答答,连三人的呼吸声,都快掩住了。 兰溪手指拨弄着刚才被雨水打湿的发,突然问道。 “哀家是否,过于残忍?” “为了得到一个忠诚的臣子,亲手将此人逼到绝路?” “主子说什么胡话呢!能为主子效忠,那是她的荣幸!”腮雪下意识地便嚷出来。 兰溪的面色,并未因这话,有任何的波动。 凝霜按住腮雪冲动的肢体动作,转过头来,温声道。 “主子的御凤台,需要十个得力助手。” “如今已入二席。” “陈洛歌虽能力俱佳,却是一介女子,无法服众,更因见识问题,无法成为真正的大人物。” “赫连栩是个没脑子的野兽,上一秒杀人的匕首,下一秒或许就会对准我们,无法掌控更无力掌控。” “主子身边,需要一个有潜力的,将来能掌控局势,又能对我们绝对忠诚的人。” “可忠诚这二字,岂是那么容易得到的?” “即便是自小相识的情谊,也会有反目的那一天啊……” “除非……” “在他走投无路悲愤绝望的时候,给他最关键的援手,在他崩溃无望遭天下唾骂与背弃的时侯,坚定地站在他的背后……” “把他打落在地的尊严,从尘埃里捞起来……将他碎裂骨折的膝盖,从卑躬屈膝中扶起拼凑……如此施恩施威,才能将忠诚,刻在此人的骨子里。” “才能为主子,身先士卒,性命交付啊。” …… 凝霜说的这些话,都是兰溪曾劝自己的话。 道理她都懂。 只是真这么做时,有那么一点点…… 不适应。 这一分不适应,在回到芝兰殿,看见那站在屋外等候她的萧长卿时,变成了十分。 白衣帝王,冠冕未褪。 双手背后,直身而立,一派尊贵。 深渊一般的眸光,和那周身淡淡的威仪,压住了满院的雨声。 他身旁的芭蕉在雨中舒展。 可他的眉头,却越皱越紧。 见兰溪来了,也不说话,只这么淡淡看着她。 兰溪却知道他要问什么。 作弊的事。 萧长卿确实为此事而来。 会试的最后一道题,事关农事。 是最后一夜,她找他点的题。 萧长卿本以为,她找他点题,是为了多挑几个举子,以此题作恩情,纳入她的阵营,所以他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遂了她的意。 可萧长卿万万没想到,今日,从夫子庙那边传来的消息—— 竟是江南的解元……夹带作弊! 满满一册子,皆是农科政论! 文掌院没那个胆子泄题。 外祖父更不如出如此拙劣的主意! 所以…… 兰溪此举…… “你和他有仇吗?你是要毁了他吗?” 萧长卿声音沉闷,如这暗沉的天色一般。 兰溪撑着青色的罗伞,来到廊下,行至他的身侧。 她仰头,看着他近在咫尺的五官,还有那眸底的不解和愠怒之色。 缓缓勾唇。 “陛下……这么爱多管闲事吗?” 第176章 春秋大梦 “身为一国之主,朕只是查明真相,并非多管闲事。” 科举一事上,萧长卿并不打算轻拿轻放。 科举是国之根本,无论皇位谁来坐,谁也不能断了这些举子的路! 兰溪微微颔首,声音轻慢。 “你去查呀。” “韩允文携私进场,如此明目张胆,可曾将科举放在眼里,可曾将家国放在眼里,可曾将君王放在眼里?” “压个三年也太宽容了,不如手筋脚筋挑断,流放千里,韩氏十年不得参考科举。” “如何?” “要查,要闹,你找韩允文去,找哀家做什么?” 兰溪将油纸伞折回,沥了沥雨水,递给身后的凝霜,转身要回寝殿。 右臂再次被抓住。 这一次,比任何一次都要紧。 萧长卿盯着她,眸光漆黑如幕。 “你知道,朕是在追究什么。” “无论你做什么,朕都可以容忍,但是你不要对举子下手,不要祸乱科举。” “若韩允文曾得罪过你,你大可换一种其他的方式来惩治他,不必如此。” “兰氏百年声望,执掌文脉至今,怎容许你如此……玷污文人……” “啪——” 兰溪猛地挥开他的手。 抬头,看他。 眸带血色。 一字一句。 “哀家,轮不到你来教!” 就因为姓兰,就要做文人表率吗? 就因为姓兰,就要事事讲规矩吗? 就因为姓兰,使些旁门左道,就要被人唾骂吗? 那有谁能告诉她。 上一世,兰家被满门抄斩时,哪个人站出来说,兰家是文脉,不能被抄斩? 他们以道德来压迫兰氏,以道德来压制她兰溪。 可他们对她举起屠刀时,何曾讲过道义! 兰溪不服。 大家不是比狠吗? 她要告诉所有人。 她可以更狠。 “别逼哀家将你赶出去,最好你自己滚出去。” 兰溪丢下一句冰冷的威胁,抬步离开。 腮雪和凝霜紧随其后。 避开萧长卿深晦逼人的视线,小心翼翼地将门关上…… 萧长卿盯着那门上的雕花木刻,胸口的郁气,久久无法散去。 薛乾杵在他身后,见他这德行,也不敢开口打扰,敛息静气,假装自己是透明人…… …… 雨势越下越凶。 正午时分。 正在家中操持做饭的韩氏母女,被突然闯进来的房东给吓了一跳。 穿着粗布衫的,人高马大孔武有力的房东,一脚踹翻那院中正沸腾的锅炉,接着,随手拎起木棍,朝院中那搭起来的简易灶台砸去—— 轰—— 灶台轰然倒塌,骤起的火星和沸腾的水珠混在一起,激起一阵又一阵熏人的烟气。 韩小妹愣住。 苍白无血色的面容,更添几分惊恐。 她指着那突然闯入便开始胡作为非的房东。 “你!你要干什么!” 房东满面厌恶,“干什么?你说老子干什么!” 下一刻,挥动着棒子,院内的一切瓶瓶罐罐就连廊下的辣椒串,都被他碾碎砸倒在地上,几个呼吸之后,满院狼藉,满目疮痍…… 韩母听到动静,摸着墙边,颤颤巍巍地往这边走来,可惜她双眼看不清路,又正逢地上湿滑,一个不稳,直直地朝廊下摔去—— “娘!” 韩小妹扑过去,用身体做肉垫,接住了母亲的身体,使得韩母幸免于难。 可她的双脚,却被韩母重重压在身下,又硌着那碎裂成几半的碗碟,锋利的瓷器裂口,毫不留情地贯穿了她的皮肉…… “啊——” 韩小妹惨叫一声,又急忙忍住。 趴在她身上的韩母,哆哆嗦嗦地摸着女儿的双臂,颤声道。 “妞妞,是不是娘压着你了?” 韩小妹压下那剧痛之意,艰难地摇头。 “没有,娘……我只是被吓坏了,不疼……” 在那富商家的时候,每到夜里,她受得疼,又岂止如此? 若不是兄长将她从那等虎狼之地救出来…… 对了! 兄长还在科考。 韩小妹的勇气忽然聚起来了。 她强撑着那钻心的疼,扶着母亲从地上站起来,看着那面目可憎的房东,恨声道。 “我兄长是举人!如今正在参加会试!等他将来得中功名有了能力,那时你后悔也晚了!到底什么事……让你非要逼我们至此!” 房东大汉冷笑一声,满脸讥讽,褶子挤到一起,毫不留情地嘲笑。 “哟!还搁这儿做那春秋大梦呢?!” 第177章 求生欲望 “举人?” “进士?” “你怎么不说你兄长还能当状元呢!” 韩小妹扶着母亲,咬牙切齿,胸中,尽是对自己兄长的信任。 “你又怎知……我哥哥当不了状元?!” “莫要狗眼看人低!” “我呸——!” 回应他的,是房东大汉更不留情的讥讽。 “还状元?你可知……你兄长如今是京中人人喊打的畜生?” 这句话,比朝韩小妹脸上扇巴掌还让她愤怒。 “你胡说!” 韩小妹怒不可遏,“我不许你污蔑我兄长!” “你把这叫污蔑?哈哈哈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你去街上随便找个人问问,你兄长现在是什么名声,新帝开朝的第一场科举,你兄长竟敢作弊?没将韩允文那小子当场打死都是好的!” “平时在老子面前装模作样,摆出什么读书人的架子,张口闭口之乎者也……还自称什么解元?这解元怕不是也抄来的吧?” 韩小妹恼怒至极,挥着手便朝其脸上招呼去—— “你闭嘴!” 自小到大,无论发生什么,无论遭遇多少难处,兄长就算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吞,也拼尽全力地护持这个家。 在韩小妹心中,长兄如父! 她可以被人指着鼻子骂,但谁也不能当着她的面,责难她的兄长! 韩小妹奋力挥出去的一巴掌,被拦截在半空。 房东死死攥着她的手腕,往后一翻,只听咔嚓一声,手肘自腕关节应声折断—— 而后,韩小妹被狠狠甩出去。 “啊——” 韩小妹抱着右臂,狼狈地摔在泥泞的地面上,本就斑驳肮脏的麻裙,愈发泥秽不堪。 疼痛逼得她面色惨白。 可比起身体上的痛意,房东李老三脱口而出的话,让她痛上加痛! “也对,你们都是头发长见识短缩在内宅的妇人,怎么可能知道外面发生的大事?” 李老三嫌弃地抖了抖刚才抓韩小妹的右手。 这种嫁过人的二手货,他摸着都膈应! 一家三口,两个女人都长得丑陋不堪,偏偏韩允文身为男子,长得清秀俊朗一表人才……啧啧,那副样貌,皇帝若见了说不定能赏个探花郎当当呢。 可惜了…… 一派大好的前途,被那个见识短浅的家伙给霍霍了,竟然赶在会试之上作弊,真当御林军是白养的吗! 当初若不是看韩允文那小子有几分文才,他也不会将这房子以如此低的价格租给这一家三口。 还不是巴望着这屋里出个金凤凰,到时他这屋子倒手一卖,价格翻倍?! 可惜韩允文那畜生! 浪费他一番好心!浪费他一番盘算!浪费他一大笔银子的收入! 如今房子别说卖出去了,就是租都不一定能租出去! 出了这般晦气倒霉的事……谁会想不开来租他的房子? 李老三越想越怒,将怒火全发泄在韩氏母女二人身上。 在她们的尖叫声中,闯进屋内,挥舞着手中的铁棍,砸向屋内一切目之所及之物…… 衣柜、书本、墨盘、杯碗、床褥…… 凡是韩氏一家三口的东西,李老三皆砸光砸碎,接着,将那满屋子的碎片,用墙角的扫帚扫出去,倒在韩氏母女的身上,而后,命其他过来帮忙的兄弟一起,抬着韩氏母女,还有那一堆的破破烂烂,扔到门外—— 街坊邻居,皆知道了韩允文作弊之事,此时,撑着伞支在门外,对着那地上的母女俩指指点点。 “什么娘教出什么儿子,一个带着子女叛出夫家的女人,又能有什么好德行?那韩小郎子变成这样,全因为有个没底线的娘!” 说这话的,是对面的林婶子。 林婶子家里有个待嫁的胖丫,又馋又懒,没有小姐命却一身公主病,矫情又做作。 林婶子花重金,请了附近最有名的媒婆,也没能将自家女儿嫁出去! 就在她一筹莫展为女儿的终身大事操碎了心时,韩氏一家搬来了。 她一眼就看上了俊俏的韩允文。 得知韩允文年纪轻轻已经是举人后,她更是惊喜难耐,数次上门,想在韩允文为发迹之前,将这个女婿给定下来。 可却遭到韩氏母女三番五次的阻挠…… 林婶子心头早把这韩氏母女给恨上了! 如今得知韩允文干了这种丧尽天良的糊涂事,她也不忍心怪自己那看了个把个月的女婿,便将所有的罪责都推到了韩氏母女身上。 如今,更是端着中午剩下的米饭和菜汤,就着雨水一起,全泼在韩氏母女身上。 口中的话,则越骂越难听。 “我呸!” “活该你们当初瞎了眼,瞧不上我家丫头!” “老娘早就说过,我家丫头是个有福气的!” “大概老天有眼,早知道你韩氏教不出什么好儿子,还会惹下通天的大祸,这才让我丫头韩允文不成的!” “苍天有眼啊!快劈死这两个肮脏的玩意吧!别脏了咱们绿柳大街的风气!” 这条街,名叫绿柳大街。 南北向的大路,左右皆是民宅,但因靠近城南最大的交易点,民宅里密密麻麻住满了留在京城的底层商人……鱼龙混杂,偷盗抢劫伤人事件时有发生,是九城兵马司默认的,整个京城最难治理的地方。 但因人流量大,机会多,租金便宜,往此地汇聚而来的人潮,一年比一年多…… 绿柳大街在京中的名气,本就不好。 如今,林婶子竟将这名声怪到了萧氏母女的头上! 周围的人见状,也纷纷过来踩一脚。 “就是!看看你们娘俩那畏畏缩缩的样子,真以为自己来京城了就成天上人了?前儿让你们帮忙洗个衣服,你们竟推三阻四的……邻里邻居洗个衣服怎么了?还能累着你们那金贵的手?” 韩小妹怒极,抹开脸上的烂汤烂菜叶子,怒视那说话的妇人。 “洗个衣服怎么了?你凭什么要让我娘无偿给你洗衣?你怎么不给我们洗衣?!” 妇人见她还敢顶嘴,一口唾沫喷在韩小妹身上,贪婪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外地来的要饭的玩意!真把自己当人看了?让你给姑奶奶洗衣服那是姑奶奶看得起你!你不感恩戴德地接过不说,还想要银子?做你的春秋大梦去!” 韩小妹怒发冲冠,准备和妇人继续争吵时,韩母拉住了她的胳膊。 “妞妞,别和她们争吵了——” 韩母双目早已失明,根本不知自己浑身狼狈地如同乞丐,不,比乞丐还不堪。 更不知那些人狰狞的嘴脸,还有落在她身上的,那些鄙夷至极的眼神。 她只是惶恐这未知的精力,然后抓着韩小妹的手臂,声音颤抖。 “刚才她们说,说你哥哥……怎么了?” 作弊?! 科举作弊? 怎么可能! 允文那孩子,从小正直善良,恪守规矩,尊师重教,礼貌周全啊…… 虽是从她肚子里出来的,可那确实上天的恩赐啊! 上天亲点的文昌星,怎会在会试上作弊! 一旁的林婶子见韩母问这个,顿时来了兴趣,恶意地笑着,讽刺道。 “韩娘子,你是瞎了可不是聋了吧!” “你那宝贝儿子科举时作弊,被当场抓了现行!两位主考官将其痛骂一顿后,交给了锦衣卫!” “还特意吩咐锦衣卫,一定要将酷刑用遍,查出他背后怂恿之人!” “哪怕千刀万剐,也要让他尝尝不守规矩的后果!” 林婶子说着说着,便笑起来,笑中尽是恶毒。 “哈哈哈,韩娘子快看看,这就是你养的儿子!有什么可宝贝的?” 韩母只觉天旋地转。 刚才被扔出院子的疼,还未得到缓解,此时痛上加痛,痛到极致后,眼白一翻动,活生生给气昏过去了! 韩小妹吓坏了,抱着韩母瘫软的身体,惊恐地泪流满面。 “娘!娘您别吓我啊!” “娘,你醒醒啊……” 哥哥前脚被关进大牢,事情还未查清真相呢,后脚,她们母子三人所有的身家皆被砸碎清理,身上没有分文银钱! 下一步住在哪儿都还没想好呢,娘就被这帮混蛋气昏过去……生死未卜…… 天底下到底还有没有天理了! 韩小妹悲从中来,埋到昏迷的母亲怀里,放声痛哭…… …… 三日后。 会试结束,雨水终停。 绿柳大街的巷尾,那缩在檐角,裹着烂被子,没吃没喝撑了三天三夜的韩氏母女,终于撑不住了…… 韩母苍白而干涩的唇,不住的颤抖。 空洞的眸子,暗淡无光。 她用尽最后一点力气,用干枯的手指,摸了摸同样快要撑不住的女儿。 残喘道。 “妞妞……娘实在等不到你兄长了,娘先……走……” “不!” 韩小妹嘶哑的嗓音如同铁斧,枯瘦的双手,抓着趴在自己身上的母亲。 “娘……兄长会来的,兄长一定会来的,您再等一等……” “女儿去给您讨饭去,讨点儿干净的水喝,娘……” 可她们的名声,随着科考结束,在绿柳大街上已经烂透了,大家宁愿将剩饭剩菜扔了喂狗,都不愿意给他们的母女俩。 身无分文又羸弱多病的母女俩,又能撑的了几天呢…… …… 这一幕。 被街角蒙着面纱的兰溪,以及站在兰溪旁边的杜福海看得一清二楚。 杜福海今年不到三十,却因为肥胖,像一个四十多岁的大汉一般,满身油腻,细眼肥鼻,一肚子脂肪和肥油。 但那向来专横的模样,看到韩氏一家的惨剧后,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韩氏变成这样……有他一半的原因! 至于另一半…… 杜福海打了个哆嗦,看向身旁的女子,谁能想到,那被面纱蒙住的绝色五官之下,腹中竟藏着这样一颗凉薄冰冷的心…… 兰溪不知道杜福海在想些什么。 更不在意他如何腹议自己。 “会试结束了,以你的本事,也进不了殿试,到时哀家替你谋一个小官,你去西域边陲做官吧。” 杜福海头摇得像拨浪鼓。 “太后娘娘!做县令能做成什么好事?小人不想出京城!这京城小人还没待够呢!” “再说了——” 杜福海眼珠子一转,舔着脸道:“小的为您做成这么大一笔事,您不得赏小的什么?” “若实在留不得京城,您把小的送去扬州吧……” 他一边说,一边摸着嘴巴,回忆自己曾听过的风流传闻。 “据说扬州那边有四大楼,寻访楼,迎春楼……各个楼里都有从小养大的瘦马,据说那些瘦马——” 说着说着,脖间一凉。 而那冰凉的来源,则是兰溪冰冷的,带着杀气的眸线。 杜福海打了个哆嗦,双腿一软,不由自主地后退两步—— “太后娘娘,您,您这么看小的做什么?” 兰溪冷笑,“你也知哀家是心狠手辣之辈,最擅长干卸磨杀驴之事,你虽帮了哀家一个大忙,但留在京城毕竟是隐患,依哀家的脾气来想,估计再见你个三五回,便想将你的脑袋割了送给你杜家老爷了。” 犹如一盆凉水,兜头泼下。 杜福海迎着兰溪那令他惊悚的视线,踉跄着继续往后退,脸揪在一起,眼泪都快挤出来来了。 “太后娘娘饶命啊!” 她是真想杀了他! “小的好歹也算帮了您,您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小的这般辛苦的份上,留一条活路吧……” 杜福海吓得泪流满脸。 兰溪没说话,低头看着自己袖中的指节,指节发白,寸寸冰冷。 杜福海却突然福至心灵,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半哭半哀戚道:“您说什么?想让小的去靠近西域的小县城当县令?‘“ ”小的多谢娘娘厚爱!给小的寻了这样好的差事啊!\" “西域物产丰厚,全都是异族美人,正和小人心意啊!” “娘娘放心,小人现在就回府收拾行李,天黑之前滚蛋离开京城,绝不再碍着您的眼,永远地消失在您的视线中,在千里之外,为您日日烧香祈福,保佑您平安千岁!” “娘娘!小的这就走!” 太后给了他活路他若不珍惜,等待他的只有死路一条! 他杜福海虽贪财好色,但求生欲还是极强的! ” 第178章 明月皎皎 不用兰溪赶他,杜福海说滚就滚。 将近二百斤的体型,踉踉跄跄跑起来时,几乎快团成球。 很快,便隐没在街角。 兰溪并未对他过多关注。 若这杜福海识趣,早日收拾打包行礼去漠北小县,隐姓埋名倒能安稳活个几十年。 若他非要留在京城…… 兰溪眸光深晦。 韩允文,她必是要抬举的。 靠着她手中的势力和权力,韩允文的仕途,必然会青云直上。 她作为救他于危难的救命恩人,当是他绝无二心的主子。 主仆关系,不能因为一个杜福海,而留下缺憾。 否则,她不介意手段做干净,断绝杜福海这最后一点隐患。 杜福海应该庆幸。 遇上了此时的她,而非数年后的她。 若是数年后,在这双手不知沾满多少权欲的鲜血时,对于这种将来有可能发生大隐患的角色,她是宁肯错杀,绝不放过的。 此番念头,一闪而过。 兰溪将注意力投射在另一旁的母女身上。 气若游丝的母亲,满身污秽地瘫在比她更污秽的女儿身上。 韩小妹嘶哑的嗓音,带着天塌一样的惊恐。 “娘,娘……” 忽然—— 目前一暗。 韩小妹僵硬地抬头,看到那如同画中走出来的,神仙妃子一般的人物。 一瞬间,不知今夕何夕,身在何处。 那仙子俯身,用她从未见过的,无数种繁密金线绣成的细软帕子,为她母亲擦去额上的晦暗之处,而后,探了探韩母的鼻息。 温声道。 “还有鼻息。青鸾——” 说出那句她毕生都无法忘记的话。 “送去最近的医馆。” …… 直到三日后。 从松软的锦被中醒来的韩小妹,仍无法忘记那日的一幕。 她扶着酸痛的腰,挣扎着从榻上起来,看到一旁睡得安稳的母亲时,眼泪簌簌而落。 她们似乎……得救了。 那……兄长呢? …… 韩小妹的兄长,还在天牢中。 短短几日,瘦了何止十几斤? 几乎快成人干了,眼眶深凹着,似被抽空了精血一般,双手双脚架在钢铁做得十字架上,比手臂还粗的链条,捆绑住他的四肢和手脚。 沾着血肉的长发,搭在面前,脏晦难堪。 浑身上下,皆是密密麻麻的伤口。 其中,有鞭伤,有刀伤,有烙铁伤,还有陈年旧伤…… 比如,他心脏处的那个烙字。 “囚”。 数年前,韩允文因摊上了杀人的罪名,被流放百里。 官差为了防止包括他在内的这一批犯人逃跑,在犯人身上、臂上、胸口上……皆刺了青。 韩允文因曾经秀才公的身份,只在胸口上刺了一个“囚”字。 但此事,已是他的毕生耻辱。 即便后来沉冤昭雪,归还了秀才的身份,还了庚籍,允许他继续科举,但这胸口上的刺青,是再无法消掉了。 此刻,和身上新增的、斑驳的血色混在一起,那抹青色,愈发刺目。 让那行刑的官差,抽打地更加卖力。 “你今儿还不交代吗?到底是谁给你泄露的题?又是谁别以为老子不敢要你的命!” “呸!竟然曾经还是个囚犯!该不会是个奴隶吧?你这样有过前科的人,究竟撒了多少弥天大谎,才瞒过各级考官,考到京城来的?” “今儿老子就让你瞧瞧,皇城可不是那么好进的——” 官差高举鞭子,朝着他那张唯一未受伤的脸颊,奋力甩去—— 与此同时。 厚重的铁门被推开。 外面通亮的光线渗进来,让这昏暗的囚室,暂得几分光明。 而那抽中脸颊的鞭子,溅起来的血雾,在这突然的光束之中,显得愈发鲜明。 鞭子落下,对面的犯人连叫都没叫,明明睁着眼,却恍若死尸一般。 官差满目不耐,毫无半点成就感,准备扬起鞭子再抽一次,被随门进来的狱长拦住—— “助手!” 狱长怒斥一声,“不是警告过你们吗?不要打脸!” 那官差将手中鞭子一抖,眼珠乱转,虚虚道:“刘爷,不是小的故意抽他脸,实在是这犯人……” 他口中的刘爷不等他解释完,便烦躁地挥了挥手。 “算了算了,回头再找你的事!先滚出去吧,有人来探监。” 接着,往前迈了半步,露出那穿着一身黑衣,面容也被黑色帷帽蒙着的女子。 即便这样蒙住了全身,但也察觉到周身的贵气。 定是哪个大家族的贵女! 狱卒不敢冲撞,得了刘爷的吩咐后,急忙将鞭子卷好,拱手离开牢房。 刘爷见无外人了,才微微屈膝,对黑衣女子拱手道:“娘娘,下官也不叨扰您了,您有什么话要说的,便和这韩允文沟通吧,不过别出什么意外,明日大理寺要提审这韩允文,若出了意外,下官不好交代。” 语罢,躬身退出。 他走以后,铁门被关上,牢房内,又变得昏暗一片。 一言不发受刑的韩允文,似乎也察觉出异样,缓缓抬头,露出那张埋在散乱长发之后的,鲜血淋漓的面。 胡子稀疏,双颊深凹。 一道狭长的血痕,从右嘴角,贯穿到左眼角。 唯一双眸子,漆黑得好似暗夜。 里头杂糅了太多情绪。 他的对面,兰溪也取下面罩。 那皎洁似月的侧脸,一尘不染的圣洁。 和对面血肉模糊的男子,形成鲜明的对比。 韩允文的瞳孔,似受不住这光芒一般,缓缓扩大,又缩紧。 那原本架在冰凉的铁架上,已经僵硬的手,忽然动了动…… 他记得这张脸。 那日,雨幕之下。 他被囚车拖着,在人群的咒骂上声中,跌入泥潭,广安门大街之上,人人喊打。 而她在夫子庙对面的茶楼之上,隔着微雨,光辉似月,皎洁的高不可攀。 本以为那惊鸿一瞥后,穷尽毕生他都无法在找到这一双熟悉的眼。 可没想到,在他最丑恶,最不堪的时候。 她竟出现在他面前…… 韩允文垂下头,任散乱的发,挡住狼狈的自己,狼狈的伤口。 兰溪却没在意他的心路历程,而是扫了一眼他胸口之上的刺青,开始讲述底下人收集到的,关于韩允文的生平。 “韩允文,字怀风,南江人士,父早亡……” 他的前二十年,在兰溪的口中,一一流出。 他的神魂,也被兰溪牵引着。 双眸里的光,越来越黯淡。 直到对面的女子,忽然道。 “这前半生,你虽有些颠沛流离,但哀家觉得你是个可造之才,愿为你担下此次大错,给你一次入朝为官的机会,你可愿意入哀家麾下,给自己挣一跳生路?” 哀家? 这个称呼…… 韩允文猛地抬头。 混乱的思绪,迅速理出一条清晰的线路。 原来眼前的女子,就是百姓口耳相传的,那位年仅二十岁的昭容太后? 传闻太后出身百年清誉的兰氏,琴棋书画兼备,治国军论更不在话下,胸中有宰相之才,行事有明君之度,心怀天下之恩,容颜亦是倾城之姿…… 别的他不清楚。 但这倾城之姿,他觉得不太合适。 因她……恍若天上来,人间的城池相倾,难免俗气。 她如今来找他…… 兰溪又上前一步。 在韩允文几不可察地挣扎中,拨开他那几乎快僵在一起的散乱的发。 用那洁白的轻纱,为他擦去脸上刚溅起的血渍。 温声道:“哀家觉得,你不必考虑,必然会答应的。” “若答应了,哪怕将来跟着哀家谋逆,总还有一条生路。” “不答应,三日内,你定然会死在此处大牢里。” “对了,忘了告诉你了。” 兰溪温声道:“你的母亲和妹妹,也在街上被哀家捡到了,哀家为其购买了一处民宅安置,又买了两个小厮伺候着,等你出去了,可以去探望。” “只要你听话,无论你将来是和结局,哀家保她们一世富贵无忧。” 韩允文眸光变幻。 母亲和妹妹无事,那他提了几日的心,可以放下来了。 他清楚,兰太后此言是想告诉他,往后妹妹和母亲,将成为兰溪手中的人质,以确保他乖乖听话。 其实不必的。 就算兰太后不握着母亲和妹妹,他也会对她言听计从的。 因为。 他没有别的机会了。 韩允文开口想说话,却是一阵咳嗽,咳出胸前的一滩血渍。 兰溪将那苍白的帕子搭在他的唇边,为他擦去那满腔的血渍,而后,将帕子塞入他怀中。 对面的韩允文,沙哑着嗓音,缓缓开口。 “贱命一条,愿为娘娘效犬马之劳。” 兰溪听出了那语气里的笃定和认可。 唇角微勾,声音里,泄出几分愉悦,“既如此,你配合哀家便好。” …… 天牢里的韩允文死了。 这封奏告,在第三日,被呈到了萧长卿面前。 彼时,萧长卿正在批注南方的水患奏折。 听到消息后,愣了一瞬。 缓缓垂眸,看向那跪在地上,一脸惶恐的天牢典狱长。 “人死了?” “不是警告过你们,不许动他性命吗?” 他看了韩允文所有落于纸笔的文章,知道此子是个能力出众,学识渊博的人才。 即便此刻,韩允文因兰溪的原因,蒙受不白之冤,被困在大牢之中,他也并没有做好放弃韩允文的决定,甚至想此事风头过了之后,换一个新的身份给韩允文,以让他能继续效忠大安朝。 怎么会……死了? 典狱长欲哭无泪。 抬了抬眼,想说话,又畏惧什么不敢说。 萧长卿见状,眉眼之间,浮上冷意。 揉着太阳穴的手指收起,搭在桌子上,轻轻敲击,隐含不耐。 “怎么了?有些话朕还听不得了?” 一旁的薛乾见状,替萧长卿踹了他一脚,怒道:“有什么你就跟陛下实话实话!磨磨唧唧的样子丢不丢人?!” 典狱长捂着胸口,知道这回左右都要得罪遍了,便将实话一一吐出。 “原本人是没问题的……” 典狱长斟酌着道:“虽日日行刑,逼问其从哪儿得到的题目,但鞭子抽打的,都是其身上无用的位置,到点了也会给他喂饭吃,人还存着一口气,在牢里吊着命。” “可是那日……太后娘娘来了一趟……” 原本漫不经心的萧长卿,眸光陡然深重。 “太后?” 他心底浮起不好的预感。 果然,下一秒,典狱长哭丧着脸,委屈巴巴地告状。 “太后前脚刚走,后脚下官就听底下人汇报,说那韩允文死了,被勒死的,窒息而亡。” “脖子上,还有好大一圈勒痕。” “下官听闻消息,惊恐欲绝,急忙去请大理寺的法医过来,为韩允文勘验遗体。” “法医得出的结论……也是窒息而亡!” “而且根据力道推断,杀人的,应该是个女子……” 薛乾眉毛一挑,率先开口,“所以你的意思是?太后娘娘去了一趟天牢,将人给勒死了?” 芝兰殿是真的没事可做了吗? 兰太后如今是闲的手痒了吗? 大张旗鼓去了天牢,就为了杀死一个没有见过的,对她起不了任何影响的作弊举子? 典狱长可不敢应下这话啊! 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去指认太后娘娘! 头摇的好似拨浪鼓,惶恐万分地解释道:“薛大人误会了!微臣不是那个意思啊!” “太后娘娘泽披天下,怎么会是杀人放火之辈!太后娘娘去天牢,定也是为了想查出韩允文作弊之事的内情啊。” “至于韩允文为何会被勒死,定是天牢那群吃白饭的狱卒出了小差,让外面别有心肠的人混了进去,才……” “陛下,此事……您可要明察啊!” 典狱长拱手而跪,态度诚恳。 御座之上,萧长卿久久未言。 夏风混杂着暑日的热情,蒸腾着,从大开的殿门涌入屋内。 他心头,没来由的,染上一层趋之不散的烦躁。 “先把尸体处理了吧。” 萧长卿挥手,“此事朕知道了,不必再追究了,对外就说韩允文不堪刑讯,畏罪自杀了。” “你先出宫去料理韩允文的尸体吧,往后,与他有关之事,不必再报给朕了。” 也不必再提了。 人都死了。 真正作弊杀害韩允文的真凶,他也知道是谁,又何必在人前做戏,非要讨个糊涂呢? 典狱长忙磕头行礼,带着劫后余生的狂喜,麻溜地滚出了宫殿。 今日……小命好歹是捡回来了啊! 只是……太后娘娘和那韩允文无冤无仇的,为何要杀人呢? 想不通,实在想不通…… 典狱长想不通,萧长卿也不明白。 他手指捏着奏章角落的暗印,眸光深晦无底。 这已经是兰溪,亲手杀的第二个人了。 她到底……要做什么? 第179章 薛乾,掌嘴 兰溪正在和凝霜商量着将哪处宅子赏给韩允文时,双喜进来低声汇报。 “主子,乾清宫那位又来了。” 兰溪话音微顿。 淡淡的厌恶浮上眉梢。 “不见。” 谁有空见他? 正操心韩允文的事呢。 更何况,他此时过来,定是为韩允文之事而来…… 她还没准备好措辞,更懒得解释。 兰溪头也不抬,冷声道:“就说哀家身子不适,正在榻上休息呢,实在腾不出精力去应付他,请他自己回去吧。” 双喜如数将这话转达给萧长卿。 萧长卿立在芝兰殿外,听着面前双喜敷衍的话,看着那紧闭的宫门,还有一个个眼神躲闪的宫人,叹了口气,也不再坚持。 只是,心中的忧虑不减。 韩允文之死,牵涉甚广,明日的早朝,定如同那要炸开了锅一般的热闹。 朝室再烦躁,也有个限度。 但兰溪要做什么,他却根本摸不到门道,他们之间的距离,似乎越来越远了。 这让他心头的烦躁之意,愈来愈盛。 折子也看不下去了,萧长卿抬脚往御花园行去,想去人烟僻静的地方散散心,却没想到,御花园比前朝更热闹。 四五位嫔妃聚在一处,花枝招展如蝴蝶一般,吃着手里的茶点,说着宫内宫外的闲话。 谢嫔谢桥儿,是一众嫔妃之中,位份最高的,也是派头摆的最大的。 如今,端然坐在主位上,身后两个宫女为她捏肩捶腿,身前一个宫女往她唇边递喂剥好壳的松子。 她的语气轻佻,悠然自得。 “本宫的爹爹呀,极得陛下爱重。” “等本宫正式册封那日,他会以汇报江南盐税的由头进京,亲眼看本宫受封……” “你说韦氏姐妹有什么好嚣张的?韦家的身份到了江南,给我们谢家提鞋都不配!” 说着说着,咬到了一小块松子壳。 谢嫔得意的眉形一顿。 二话不说,朝那跪在地上剥松子的宫女脸上就是一巴掌。 “呸!眼睛瞎了还是手断了?有没有壳都看不清了?你这样的蠢人,怎么会被分到本宫身边伺候!滚——” 谢嫔一脚踹出去,正中那宫女胸口。 胸口躲闪不及,惨叫一声,哀嚎着从台阶上摔下去—— 脑袋磕在台阶下的松石上,顿时血流不止。 谢嫔见状,愈发厌恶。 指挥身边的太监,骂道:“眼睛瞎了吗?还不堵住她那张乱叫的嘴,赶紧绑了扔进辛者库去!本宫看了便烦!” “当自己是琉璃娃娃啊,看那一碰就碎的德行……” 谢嫔又抱怨几句,也没心情吃松子了,饮了半口花茶,才提起兴致,讥讽道。 “在储秀宫时,你看那韦氏姐妹俩多嚣张?一个个跟后宫往后要姓韦了似地,清冷孤高的样子……我呸!” “如今呢?一个封了昭仪,一个心心念念的皇后泡汤了,只得了个贵妃之位……哈哈哈等那韦清荷进宫了,本宫倒要看看,她有什么脸面在本宫面前装主子娘娘!” 一旁,有默不作声的妃嫔悄声插嘴。 “谢姐姐,那韦氏姐妹平白做什么春秋大梦呢,妾身也看不得她们那副目下无尘的样子。” “当了贵妃又如何?当了皇后又如何?这宫里真正的主子可是芝兰殿的昭容太后啊……谁敢跟太后作对?” 砰—— 谢桥儿将手中的茶杯重重搁在石桌上。 红唇轻蔑地勾起,狂妄道:“兰氏?不过是昨日黄花罢了。” “兰溪此女,幼年丧母,挑了个丈夫却是上不了台面的逆子,杀父上位残忍狠毒,被天下人唾弃……兰溪虽成了太后,但丧夫无子,父亲下台……如此福薄之人,福薄之相,何必拿她当回事?” “再过十年,你且看她……” “掌嘴。” 冰冷的男声从身后传来。 原本议的正欢的嫔妃们,看向声音发出之处,面色瞬间惶然,纷纷下跪—— “嫔妾拜见陛下……” 平日里,她们巴不得陛下来自己宫殿里小坐,为此各个费尽心机地布置装点宫殿,收拾自己,天天顶着精致如许的妆容,期盼着能与陛下再会。 可……可绝不是在这种妄议太后的情形下啊! 嫔妃们瑟瑟发抖。 谢桥儿也脸色煞白,讷讷跪地,双手揪着裙摆,紧张地不知道往哪儿放。 陛下…… 怎么这个时候出现在御花园! “薛乾,掌嘴。” 萧长卿面色冷厉,举手投足间,无半点人情。 薛乾也心头冒火。 韦家再如何,那也是堂堂的皇亲国戚!岂是这群长舌妇能非议的?! 还敢说太后娘娘的坏话? 太后娘娘复辟哦? 呵呵……就依芝兰殿那位杀人不眨眼的性子,人杀穿了后宫的样子……你们见过吗? 如此大言不惭,不怕下一秒屠刀落在自己脖子上,人首分离连个死法都没机会选吗? 更何况…… 你们知道陛下和芝兰殿那位的关系吗? 你们就是指着陛下破口大骂,陛下都不会这么生气…… 薛乾走到谢桥儿面前,看着她惊恐的双眸,心头为她默哀。 此女……往后一辈子……都别想在后宫抬起头来了。 啪—— 一巴掌狠狠抽过去。 抽乱了谢嫔精致了一天的妆容。 她不可置信地捂着自己迅速红肿的侧脸,怒视薛乾,唇齿不清地骂:“你,你这个……狗东西,竟然敢——” 啪。 又是一巴掌。 抽的谢嫔眼冒金星,委屈巴巴地转身,看向一旁的心上人。 “陛下……求陛下宽宥,妾身刚才……真的是无心之失啊……” 萧长卿半边脸蒙在阴影之中,眸光明灭,声音冰冷至极。 “无心之失,便敢如此诅咒,将前朝后宫骂了个遍……” “若有心为恶,这张嘴,又要吐出多少狠毒的话呢?” “既然这嘴造这么多孽,不如朕斟酌一下,给你个痛快,往后别开口了。” 萧长卿淡漠地垂眸,盯着那一桌子凉透了的茶点,声音也冷至冰点。 “薛乾,你那手使不上劲的话,就也割了别要了。” 薛乾心中一惊。 主子……这气生的真不小啊! 急忙又蓄了三分力,半点不敢怜香惜玉…… 谢桥儿的惨叫声在御花园,此起彼伏,直到,另外一个嫔妃的惨叫声,将她压住—— “啊!!!” 第180章 求助太后 薛乾扬起的手也停下,往那发出声音的地方望去。 是个宫女。 谢嫔宫里的。 此刻,她满目惊恐地看着自己身边,那刚刚被磕到脑袋,昏迷不醒的同伴,手指哆哆嗦嗦从同伴身上拿起来。 “眉,眉儿她……死了!” 薛乾松开谢桥儿的衣领,往那名叫眉儿的宫女身边走去。 俯身,探了探那眉儿的鼻息。 没有任何热意。 彻底断了气。 薛乾转身,沉声向萧长卿禀报。 “陛下,这宫女惊惧之下,流血过多,当场猝死,尸体……已凉了。” 此言一出,在场嫔妃各个面色大变,纷纷替自己推责。 “陛下,这宫女不是我推的!” “也不是我推的啊……我刚才还想着,这宫女挨了这么一下,怎么也得叫个太医来瞅瞅,可见你们一个个默不作声的,我这也不敢开口啊……” “谁推的找谁呗……” 别看这几个妃嫔聚在一起闲话,以为感情多好似的,其实也就是凑台搭个场子,彼此之间相互防备着,对那嚣张谢嫔,更是面服心不服,心中暗暗较劲。 …… “叫太医来。” 萧长卿闻言,眉头蹙的更紧。 吩咐薛乾将人抬到阴凉处,盯着那神色各异,面色像打翻了调色盘一般的妃嫔,心头的郁气更盛。 她,非要给他纳这么一群妃子进来。 他自己也是个蠢的。 当初咬牙不跟她斗气,也不至于闹成现在这般。 乌压压看上去满头珠翠脂粉香浓。 平白将这御花园趁得匠气十足。 宫中连处清净地都没了。 萧长卿思绪散乱,太医姗姗来迟。 “微臣拜见……” “不必,先去看人吧。” 萧长卿拦住太医请安的架势,命他先去那宫女身旁查探。 太医依言照办。 只看了一眼那宫女的面色,便叹了一声,“面色青灰,眉心无任何光泽,已死的不能再死了,怪老夫来晚了,救治不及,还请陛下怪罪。” 他这般说着,手指又翻了翻那宫女的眼皮和舌苔,最后,目光凝在那后脑勺的伤口上。 “原本此处失血,是不至于当场猝死的。” “只是此女受伤之时,明显发生了让她惊惧惊恐之事,这才心脏紊乱,血液逆流,惊梗而亡。” “青天白日的,谁能将她吓成这般模样呢。” 听他这么一说,妃嫔们的眼神,便开始往谢嫔身上打转。 这谢嫔……平日在自己宫里,到底是怎么虐待宫女的? 竟把人小宫女活生生吓死…… 都说江南女子温婉大方,柔情备至。 这温柔没看到一丝,骄纵和傲气,倒是宫里最盛的…… 隐晦的眼神纷纷落在自己身上,谢嫔又不是傻子,怎会看不出来? 顿时恼了。 “你们什么意式……”她嘴巴被抽肿了,翘起来比天高。 “刚柴本宫踹的时候……” 闭嘴吧。 薛乾心道。 忙从袖中抽出准备好的麻布,塞进谢嫔的嘴里,堵住她的一切话音。 接着,来到萧长卿身边。 眼珠一转,试探着建议。 “陛下,御花园出了这么大的事,是不是得请太后娘娘过来一趟?” “您毕竟是男子,处理前朝的政事再英明,处理起后宫之事时,也难免生疏和棘手。” “太后久治宫闱,查纠问责,岂不是手到擒来……” 提起兰溪,萧长卿暗沉的眸色,升起了些光亮。 旋即,又摇头。 “她本就事多烦躁,今日又刚……” 杀了人。 此时又身涉血腥之事…… 他不想让她再见血。 薛乾见自家主子这般犹豫,顿时恨铁不成钢道。 “小的看太后娘娘的架势,是打算十天半个月都不准备见您的。” “您若不趁此机会见上几面,说几句话,只怕……” 正中死穴。 萧长卿急忙端正面色。 “依朕的意思,还是叫太后过来处置此事吧。” “朕不常来后宫,行事也不够严谨。” 萧长卿挥手,随便指了一个看着顺眼的宫妃。 “你,去吧。” “就说御花园出了人命官司,急需太后娘娘过来主持大局。” 那宫妃想起上一次在芝兰殿的遭遇,深深打了个哆嗦。 可皇命不敢违,只得灰溜溜地应下,提着裙子快步离开御花园。 离开人群往芝兰殿走去时,狠狠掐了自己大腿一把。 让你凑热闹! 看热闹把太后也牵扯进来……真是倒了大霉了。 她发誓,往后一定独处宫殿静思己身再不跟这群人胡言乱语八卦是非了。 今儿死的是个宫女。 一朝惹上太后娘娘……太后可管她是宫女还是妃嫔! …… 芝兰殿内。 兰溪将圈好的地图递给凝霜。 “就朱雀大街这处宅院吧。” 兰溪拢了拢袖子,遮住细长的十指,微微搁在桌面上,温声道。 “朱雀大街住的都是世家权贵,甚少闲杂人口,清净自在。距离兰府祖宅也不算太远,华叔他们也能稍微照料着些。” “这院子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 “三进三出的院子,别说韩允文现在住了,就是将来娶了妻生了子,住的也宽敞。” “朱雀大街寸土寸金,哀家能给他谋这么一块地方,他应该也知哀家的心意。” 凝霜掩唇轻笑。 “他倒好说,只怕那另一位住在兰府的幕僚,得知同为下属,人家能分这么大的宅子,他却只能屈居在兰府的一处院落里,到时心里不平衡,过去找韩允文的事。” 提起赫连栩,兰溪头又开始疼了。 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苦笑道。 “可别提那家伙了,他是赫连氏的人,跟枢北王剪不清理还乱的关系,将来是敌是友都两说,怎么跟韩允文相比?” 兰溪给韩允文的规划,是将来的得力助手,肱骨之臣。 至于赫连栩…… 此间合作事了,收拾东西快回他的漠北,越远越好,大家别再见了。 “对了。” 兰溪又想起一事。 “去信给漠北,让那边换人的事,有回信了吗?” 她可是连发了三封!只求早点将赫连栩这杀神送走的啊。 凝霜正要回答,忽然听院外一阵嘈杂。 第181章 一条疯狗 兰溪看着跪在自己脚边的女子,眉头微皱。 这是她前些天刚给萧长卿选的妃嫔。 面容还算熟悉,但叫什么名字记不得了。 “你不待在自己的宫殿里,跑来哀家这儿做什么?又不是请安的时候,在院中叽叽喳喳吵得人心慌……今日你若给不出合适的由头,别怪哀家罚你。” 那从御花园赶来,一路小跑的嫔妃,伏跪在地上,气喘吁吁道:“太后娘娘恕罪。若非人命关天,妾身也不敢过来找您……” 兰溪眉头微皱。 那嫔妃继续道:“死了个宫女……血流不止……” 兰溪拧眉,眸光肃然几分。 “什么时候死的?在哪儿死的?为何是你过来汇报?谁杀的人?” 嫔妃想到萧长卿的交代,支支吾吾道:“回太后娘娘,那宫女就在御花园……刚死没多久,尸体还温热着,跟谢嫔有关……如今妃嫔们都聚在御花园,围着个死人也不知该怎么办,继续您过来主持大局。” “妾身无奈之下,这才寻到了娘娘这里,还望娘娘莫怪……” 兰溪叹了一声,缓缓起身。 “摆驾御花园。” 若她不去,不知这群后妃还要折腾到什么时候。 谢桥儿不老实在她自己殿里待着,来御花园发什么疯? 兰溪在宫人的簇拥下,匆匆来到御花园。 等看到那悠闲地坐在亭中的萧长卿时,眸光转暗,转身欲走。 好啊这。 原来这位也在? 现在学会跟她耍心计了? 那嫔妃见状,急忙抓住兰溪的裤脚,“太后娘娘,您要去哪儿?” 兰溪甩开她的攀附,冷笑道:“你们都是皇帝的嫔妃,如今皇帝就在此处,不找皇帝说理去,找哀家这么个身份尴尬的太后做什么?!” 二话不说,转头就走。 这边的动静,惹来了众人的瞩目。 原本跪在地上眼珠子乱转的谢桥儿,看见兰溪后,眼睛一亮。 忙不迭地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冲向兰溪这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堵住兰溪回宫的路。 “太后娘娘明鉴啊!” 焦灼之下,谢桥儿眼泪都快挤出来了。 “这宫女自己身子患有隐疾,入宫之前没有好好检查身体,如今人意外从石阶上摔下去,竟全成了妾身的错了!” “妾身委屈啊!妾身比窦娥还冤枉!” 谢桥儿用帕子擦拭着自己红肿的双眼,语气十分哀戚,“陛下……竟不问缘由,也要治妾身的罪,妾身简直百口莫辩啊!” “还好娘娘您来了……能还妾身一个公道!” 兰溪甩了两下,没甩开压着她裙角的谢桥儿。 只能黑着脸往那人堆里望去。 人群正中央,躺着一个了无声息的宫女。 宫女整张脸,都蒙在凝固的血渍之中,额头上方,有一个巨大的豁口。 看样子,像是失血而亡。 萧长卿从凉亭起身,也朝兰溪这边走来。 他微垂着眸,让人看不清楚他眼底的表情,但举手投足间,多了几分生动,讲话的语气,也更流畅了。 微微拱手。 道:“太后来了,朕便可轻松些了。” “宫中若无太后主持大局,还不知要混乱成何态。” 兰溪冷笑,“不必事事都算在哀家身上,你不是有两个表妹吗?随便拖出来一个封做皇后,往后你也不必仰仗哀家鼻息了,事事都有你的皇后为你处理。” 萧长卿语气不变,“到底身份不一样,这些妃嫔出来掌管后宫,怎能如太后一般让人人信服呢?” 唯恐自己被清算的谢桥儿,也跟着拍起了马匹。 “陛下所言俱是!” “妾身在民间时,便听得太后清名,知道太后是这世上顶顶尊贵大气之人,气度不凡,雍容华贵,处事平和大气,宫内宫外交相称赞……” “太后娘娘,您一定要听妾身解释。” 谢桥儿跟着又说起了那宫女的事。 “这名叫柳儿的死蹄子,平时在妾身宫里,便爱偷摸乱动,手脚极不老实,妾身往常都忍了,今日来御花园和姐妹们小聚,也带上她,好让她长长眼界。” “可这上不了台面的东西!手脚笨极了!妾身气不过,训斥了两句,她竟然还敢不知尊卑的顶嘴!” “妾身为了让她长个记性,便轻轻地踹了她一脚,以儆效尤。” “可谁知她自己没那个在宫里享福的命,一脚踩滑了,顺着台阶便滚下去,等妾身和姐妹们发现时,人已经咽了气……” “您若不信尽管问太医。” “这宫女之死,真的是因为心梗而意外离世啊!” 周围妃嫔听她如此抹黑一个小小的宫女,眼底皆露出不屑之色。 跟你无关? 人家松子壳漏了一个,你便一脚踹过去,好一番威胁后将宫女赶出凉亭。 依这态度,等回了自己的宫殿后,还不知要怎么责罚这可怜的丫头呢。 此情此景,谁能不意识恍惚,担忧不已? 宫女之所以滚下台阶,跟你谢桥儿有脱不开的关系! 如今这一番话,倒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早干什么去了? 谢桥儿的话,兰溪向来只信三分的。 她看向太医。 如今场内,唯一能说实话的只有太医了。 “回太后娘娘,这宫女确实死于心梗不假。” “但之所以心梗,是因为遭到了惊惧之事,才心梗至死的……” “而且,若非磕到脑袋流血不止,就算心梗,也只是昏迷过去,绝对能撑到老夫过来给她施针的。” “哎,可惜了一条活生生的命啊……” 太医叹了一声,没再多言。 事情的始末,兰溪也知道了七七八八。 她看向匍匐在地的谢桥儿,心中涌起啼笑皆非之感。 一个本就不在意下人生命的嫔妃,一个骄纵跋扈的谢家小姐,此时为了将自己摘出去,竟摆出这么一副委屈巴巴的姿态。 世人向来都怕刑罚责难。 可殊不知,为何会有刑罚?皆因行为不端! 不改变因,只畏惧果,出了问题便开始躲避责任推卸责任…… 真真是无趣! 兰溪垂眸,淡声道:“你脸上怎么回事?” 不是来御花园闲聊吃茶吗? 死了个宫女不说,谢嫔的脸怎么也肿成猪头了? 谢嫔想起皇帝刚才对她的责骂,还有薛乾那冷硬的巴掌,忙摸着自己的侧脸,吃痛地往后挪去,眼神躲闪。 “妾身说了些不该说的话,惹了陛下责罚,此事妾身知错了,往后必然不会再犯……” 绝不能让太后娘娘知道,刚才,她连芝兰殿都非议上了…… 兰溪没再关注这个。 而是行至那死去的宫女面前。 面部虽被血污给掩盖了,仍能看出眉眼间的稚嫩之色。 双眸大大的睁着,眼底尽是惊恐与幼态。 这宫女,顶多十一二岁的年纪。 兰溪叹了一声,俯身,帮她合上双眸。 “这名叫柳儿的宫女,查一下她在宫外有没有亲人,祖籍在哪里。” “尸体运回祖地葬了吧,这样百年之后,也能有个后人的香火祭奠。” “除了她的私人财产以外,再拿出一百两银子,到时都交给她在宫外的家人,以慰藉亲人的哀痛。” 凝霜忙将这些记下,屈膝道:“娘娘慈悲。” 兰溪摆摆手。 举手之劳而已,算什么慈悲。 天下众生谁的命不是命?若真慈悲,就该让这谢桥儿给这宫女抵命。 可惜,谢桥儿父亲是江南总督,谢桥儿又身居嫔位……便是她,也不能张口说要命,闭口就让她见阎王。 不过…… 死了人,总不能这么放过。 “你——” 兰溪指着谢桥儿的鼻子,“谢嫔言行无度,行为不端,难堪嫔位之尊,即日起,夺去嫔妃,降为贵人,迁出主殿,闭门思过半年。” 谢桥儿骤然叫道:“娘娘!您怎能这样!” 兰溪淡漠地收回手指,“降为常在。” 谢桥儿不服,气得差点跳起来,“太后娘娘,您如此——” “答应。” 兰溪不等谢桥儿说完,红唇微抬,语调冷寒。 若她再不服,兰溪不介意给她一个最低等的官女子的封号。 谢桥儿听到“答应”后,彻底蔫了。 再看兰溪时,如看一个恶魔。 哪有……这个样子惩罚人的! 可事已至此,权势在人,她若再不依不挠,只怕连个答应的位分都落不下来啊…… 后宫之内,除了家世便要论位分了。 她若真成了那只比宫女高半等的官女子,还有什么脸面继续在宫中混! 谢桥儿恼怒地垂下头,极不甘愿的声音,从牙缝之中挤出来。 “妾身……谢……谢娘娘教导。” 兰溪叹了一声,看这满园的莺莺燕燕,疲惫道。 “行了,今日之事,与你们聚众凑热闹也有干系,今日起,你们所有人闭门思过半月,禁止外出。” “是……” “回去吧。” 兰溪命腮雪将这群妃嫔带走。 柳儿的尸体也被双喜和那太医一起带走。 人群流动后,御花园内灼燥的空气,暂得几分清凉。 薛乾左右瞥了瞥,发现只剩下他一个电灯泡后,唯恐耽误主子大事,急忙闪身,趁人悄悄溜了出去。 热风铺面。 地上的血腥气,让兰溪的胃里,有轻微的不适。 她皱了皱眉,面色染白。 萧长卿担忧道:“怎么了?可是身子不适?早些回芝兰殿吧?” 兰溪如刀子一般的视线,陡然刺向他。 声音冰寒,难掩讥讽,“身子不适?你巴巴找人将哀家从芝兰殿叫出来,如今又在哀家面前装什么好人?” 萧长卿眼底闪过一抹尴尬之色。 兰溪又道。 “这点小事,你岂会处理不好?” “一个国家都能治的了,几个女人的事,你还能掰扯不清楚?” “我怎不知你何时气性变得这么大了,刚才在芝兰殿吃了闭门羹,便将此仇记在心里,非要找个场子不行?” “借宫女之故,要将哀家从芝兰殿拖出来……” 兰溪冷笑,眸光更冷。 “如今哀家出来了,如你所愿,说吧,到底有什么话,你堂堂帝王今天非问不可的?” 她又是这样一副剑拔弩张的样子。 萧长卿很想帮她舒展那眉心的郁结,告诉他们二人之间,本不必如此紧张和狼狈。 她想要的,他终究会给她。 只是,很多话解释出来,她也不会信他的。 敛去那淡淡的遗憾,萧长卿还是问起了天牢之事。 “为什么要杀了韩允文?” 兰溪猛地抬头,目光如电。 “所以,在你心中,最重要的,永远是你的朝事,对吗?” 兰溪心头遍是嘲讽。 她冷笑,“杀了便是杀了,想杀就杀,一个士子罢了……” “你那宫妃在御花园里杀了自己的宫女,你连点儿反应都没有,哀家不过是去了一趟天牢,杀了一个作弊的必死之人,你倒好,跟甩不掉的苍蝇一般,跟在屁股后非要问个清楚。” “你不觉得,你这个人有问题吗?” 萧长卿见她误解愈发深了,解释道:“朕之所以关注,是想知道你……” “别说了。” 兰溪厌恶地打断他的话,“你的那番心思算计,你我都清楚,何必在哀家面前装好人呢?你若真是好人,还能当得了这帝位?” “今日我也不怕把话说绝。” “我本就是个嗜杀之辈,哪天看不惯谁了,说动手便动手了。” “想来其他人你都不会太在意,除了韦府你那几位长辈。” “近来,韦安悬似乎在朝廷上很是嚣张,怎么……打量着我父亲退下了,往后这朝堂便是他的天下了?” “你回去给他打个提点,让他以后多少收敛点儿。哀家手底下有个杀手你也是清楚的,毕竟你那些探子都快把兰府给拔了,怎会查不出此人的存在?” 兰溪愈说,心头愈冷。 萧长卿防她跟防贼似地,她自然也得对得起他这份忌惮! “哀家手底下这位杀手,你也看出来了,就是一条无法驯服的疯狗,哪天不知道谁惹到他面前了,他可不管你是不是皇亲国戚,说杀就杀。” “所以啊,韦大人这么大年纪了,最好别再前朝秀他的下线了,早点退离纷争,还能落个功成身退,不然到时,身首异处,别怪哀家不念旧情,没有早点提醒陛下您……” 第182章 扬州来信 冷意从心头,蔓延至指尖。 萧长卿蜷缩着右掌,掌心似霜雪般冰冷,与这即将到来的夏天,格格不入。 他最近的精力,愈发不济了,批改奏折时,常常浑噩困顿。 身体,也一日比一日虚弱。 秦虞之配置的压制蛊毒的药物,他每次都按着份量服用。 但此物,治标不治本。 若想彻底根治,摆脱那蛊虫对身体的影响,必得到南蛮,寻到皇室视若珍宝的蛊皇,将他心肺之中的蛊虫吞噬,才能复苏断续的心脉,完全康健。 秦虞之说,等他找到失踪的兰絮,便着手为他调理身体,再亲自前去南疆,求得蛊皇,为他消除尘疾。 但他觉得,他等不到那日了。 兰絮的失踪,根据底下人的查验汇报,或许牵扯到了前朝旧闻,这绝非三五年功夫能找出来的。 而他这副破败的身子,撑上一两年,便是极限。 在合眼之前,他务必要安排好一切身后事。 萧长卿垂眸,看着唇角讥讽之色未褪的兰溪,“你不会动手的。” 他声音笃定,“韦氏现在动不得,一旦有所动作,前朝的平稳将被打破,水搅浑了,对枢北王之辈有好处,对你我,无半分助益。” “所以,你不必拿外祖的人头来威胁朕,朕又不是三岁小孩,岂会被你唬住?” “至于你背后那条疯狗……” 萧长卿想起那晚的荔枝,眸意疏冷。 “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在京城胡作非为的。” “朕顾及你,给你几分面子,可此子偏偏跟漠北有关,那再撞进朕的布局中,别怪……朕不留情面了。” 打这些唇舌官司,兰溪没什么兴趣。 “您轻便。” 赫连栩那厮,她也掌控不住,就如萧长卿所说,既是漠北的人,那便随便威胁吧。 “等韦二小姐进宫,便由她暂代后宫之事。” 兰溪看着眸色晦暗的萧长卿,声音疏离。 提起近日的打算。 “凤印和手谕,一分为二,她一半,文妃一半,作为陛下的爱妃,为陛下管理后宫,让哀家这把老骨头腾出手清静些时日,陛下会同意的吧?” 萧长卿的后宫,任由他这群妃嫔折腾去吧,妹妹和父亲在扬州音讯全无,她需要腾出手来,去江南一趟。 “宫中由谁打理,太后做决定便可。”萧长卿满口应下。 “只是……” 他语气郑重起来。 “我最后同你说一遍,科举学子是本朝的命脉,动了他们,轻者朝局动荡,重者家破人亡!” “前朝之血泪,历历在目,前朝皇帝若非昏庸愚痴,断了天下仕子的求学路,也不会让百姓揭竿而起,失了天下。” “朕知你有权势欲望之心,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你的权势和欲望,只有建立在一个健全的国家之上,才能有所依仗。” “所以,杀仕子之事,仅此一次。若有下此,朕绝不姑息。” 这也是今日,他找到她的主要目的。 他可以纵容她杀人,纵容她为非作歹,但若因此动摇了大安朝的根基,他和兰溪二人,谁有颜去见列祖列宗! “说完了吗?” 兰溪冷淡的看着他。 挑起的凤眸里,是拒之千里的漠然。 她眼角眉梢,皆染冰霜之色。 唇边的讽意,脱口而出。 “说完了,就请英明神武的陛下,去前朝处理您的家国大事吧。” “后宫阴气堆叠,气场驳杂,全是如哀家这般的心狠手辣之辈,别脏了您的眼。” “陛下慢走,哀家,不送了。” 连再施舍给萧长卿一个眼神,兰溪心底都会涌起一阵厌恶。 他以为他是谁? 万民之父吗?这般义正言辞的姿态训诫她…… 腮雪也在一旁愤愤不平地抱怨。 “主子!您就算再心狠手辣,也不可能对无辜仕子下手啊!定是有您的缘由。这狗皇帝好生自大,查也不查,问也不问,直接给您盖棺定论……跟韦安悬那老匹夫一样招人厌恶!” 凝霜瞥了眼兰溪难看的脸色,忙拽了拽腮雪的袖子,安抚道:“主子,咱们别跟这群庸俗之人一般见识,刚才出门来御花园时,双喜悄悄跟奴婢说,扬州那边来了信——肯定是老爷传来的好消息!” “当真?” 提起扬州的讯息,兰溪眸光转亮。 原本迟缓散漫的步子,瞬间抬快,行走之间,如掠风行。 “应该早跟我说的!” 早说有扬州的消息,谁还来御花园凑这热闹?派个宫女打发得了,也不用来这儿受萧长卿那混账的气! 兰溪三步并作两步,不过半炷香的时间,便赶回了芝兰殿。 芝兰殿内,静谧如常。 宫女正清扫着连落叶都不存在的院落,四下一派清静,绿意森森。 兰溪裙角掠过那亭台假山之时,宫女们纷纷跪了一地。 兰溪没功夫叫他们起身,快步朝后院的耳房走去。 双喜正在耳房处理杂事。 路过二进的月门时,正好撞上满脸隐晦的喜意,从上书房赶回芝兰殿的萧钰然。 直身而立的少年,骨头硬邦邦的,见到兰溪时,人没刹住脚便撞了过来,磕在兰溪肩膀上,二人皆痛呼一声,后退好几步,才稳住身形。 兰溪揉着发疼的肩膀,看着捂着额头的少年,无奈道。 “怎这般冒失?慌慌张张做什么?” 萧钰然撩起袖子,一边揉着红肿的额头,一边为兰溪行礼。 但语气,却难掩兴奋。 “儿子见过母后!” “得了些好东西,想与母后商议,行走之间,难免匆忙,所以碰撞到了母后,还请母后见谅……” 兰溪摆手,看着他柔软的发顶,语气透出几分温和。 “不必这般生疏,往后走路注意些便好。” “有什么好东西,你先交由腮雪姑姑或凝霜姑姑,母后先去处理一些急事,等处理完,你再同母后分享,可好?” 萧钰然眼底划过一抹失落。 他攥紧手中之物,咬了咬唇,试探道:“此物极为重要,儿子也有些着急,不如母后……” 兰溪拍了拍他的肩膀。 语气强硬,“乖,等一会,母后也是急事。” 语罢,不再给萧钰然说话的时间,提着裙子,匆匆朝耳房走去。 第183章 风云乍起 很快,一行人的身影,和满殿的衣衫颦影,皆消散在月门处。 原本匍匐在地的宫人,缓缓起身,对萧钰然行了礼后,匆匆退离此地。 萧钰然一身竹青色长衫,一只手揉着隐隐作痛的额头,一只手,紧紧捏着一个锦袋。 里面装着……想呈给兰溪之物。 往日回到芝兰殿,只觉幽深僻静,风雅潇洒。 今日,却觉得无比寒冷。 好似他用尽全力,也不是这芝兰殿的人,融不进芝兰殿的日常,也做不了太后娘娘的亲生儿子。 萧钰然眉眼之间,失落之色愈来愈重。 一旁的小厮,有些心疼。 他家郡王,日日潜心苦读,百般忍耐刻苦,一是为学些本事,二则是为了能让太后娘娘放心,不负这个养子的身份。 可无论郡王再怎么努力,在芝兰殿中,永远都是外人。 十岁的少年,最是情绪敏感的时期,每次郡王见过太后娘娘,回到房内,都会闷闷不乐许久。 他作为奴才,没有那个资格出言去劝慰,也没本事让兰太后改变态度。 只能叹了一声,小声道:“郡王,待会儿太后娘娘还要折返,不如咱们在此等候?” “太后娘娘神色匆匆,衣襟之上,还有血腥气,应是遇上了什么变故,这才没时间和您详聊。” 少年的眸光微抬,看着那月门尽头,掩不住的担忧。 “是吗?母后身上有血腥气?” “既如此,我也不过去给母后添乱了,就去主殿等着吧。” 谁料,这一等,便到天黑…… …… 另一边。 兰溪匆匆赶到耳房。 双喜正和其他太监一起,将屋内久未晾晒的箱子抬出来。 见兰溪来了,忙松开手中之物,用衣襟擦了擦手,快步走来,声音懊恼。 “主子,您怎么亲自来这等地方了!” “人多物杂,脏了您的裙角可如何是好!” “您放心,扬州的信件奴才一直随身带着呢。” 双喜又将手奋力往身上又擦了几下,接着将掩在怀中的信件,小心翼翼地递给兰溪。 “扬州送来的,似乎是急件,送信的小厮面色不怎么好,说让您务必快些拿主意。” 兰溪眉头一皱。 她快速翻开那信件,本以为能见到父亲密密麻麻的字迹,没想到,薄薄的一页纸,上面只单写了一个字—— 亡。 接着,还有一个带血的手印,压在白纸的下方。 手印的纹路,清晰可见。 这像是…… 父亲的掌纹! 兰溪呼吸骤停,血液倒灌涌上脑门,铺天盖地晕厥感让她站立不稳,她捏了捏信封,发现那信封之中还有一物—— 兰溪强撑着精神,从眩晕之中抽出几丝清明,将那信封里的东西倒出来。 一枚戒指。 素银的。 上面雕刻着细小的梅花。 又薄又细的戒指,却是父亲多年未取下身的物件! 因为这戒指……是母亲雕刻的! 是母亲留给父亲的遗物! 亡……王…… 母亲的母族,那个前朝未死绝的皇族,隐在民间,蛰伏多年,如今终于露出了爪牙,要向兰氏……向大安朝宣战了。 父亲的贴身之物在王氏那里。 父亲呢? 是否也成了王氏的人质! 他们到底要做什么! 兰溪一把扯过那惶惶然的双喜,质问道。 “送信的人呢?在哪儿!” 双喜不敢拖延,急忙汇报。 “送信的是个生面孔,奴才从前也未见过。” “手里拿着兰府的令牌,说从前送信之人,被调到了别处,往后由他接手。” “奴才问他叫什么名字,他说他叫赵华,是府里的家生子,父母都在兰府做工,忠心耿耿。” “奴才想着给您送信要紧,便让他先走了。” “这会有一个时辰了,只怕这赵华……早已离宫了。” 兰溪抓紧手中的信封,声音发哑。 “他不是兰府的人!” 双喜一惊。 一旁的腮雪也急忙问道:“主子您怎么知道!” 兰溪深吸一口气,声音却仍难掩涩意。 “父亲曾同哀家讲过,华叔从前便姓赵,名赵华,来了兰府后,得了祖父青眼,改为兰姓。” “但华叔打理兰府几十年,劳苦功高,积威慎重,底下有哪个人敢跟他重名!又有哪个家生的仆妇,敢给自己孩子取名姓华!” “所以,送信之人,不是我兰府之人!” 兰溪强按住狂跳的心脏,大脑飞速运转。 “差三支兵马,第一支搜查这赵华是谁,令牌哪里来的,原来送信之人去了哪儿!” “第二支兵马堵住各大城门,从此时起,但凡出城之人,无论是否达官贵族,无论身份为何,统一盘查之后再放行,一个也别错漏!以防这赵华逃出京城!” “第三支……” 兰溪抬眸,眸光凌厉。 “随哀家出宫!” …… 马蹄声踏踏,踏碎了本不宁静的后宫。 兰溪衣服都未换,一身宫装跃然马上,长发被她随意的挽起,做结盘在脑后,用一直梅花银簪簪住,簪上的血色红点,在日光之下,艳的灼目。 她未带宫纱,未掩绝色,纵马长跑,自皇宫到朱雀大街的兰府门前,惊起阵阵烟云,围观的百姓们惶然不知所措,那隐藏在百姓中的探子,急忙将这消息,汇报给各家的主子。 宫内宫外,顿入喧嚣。 芝兰殿正殿。 萧钰然茫然地看着瞬间忙碌起来的宫人,追上了腮雪匆忙的脚步,捏着手中的锦袋,有些焦急地问。 “腮雪姑姑,母后去哪儿了?” 腮雪敛去心头的燥闷,压住脾气,温声安抚,“郡王爷,芝兰殿出了些大事,您先回您殿内可好?等娘娘处理完琐事,会去找您的。” 萧钰然有些郁卒。 “腮雪姑姑,发生什么了?本王也是芝兰殿的人,您有什么事,也可以跟本王说,让本王为母后分忧解难……” “别闹了。” 腮雪没心情和他解释,拍了拍他的肩膀。 “快回去吧,别再给娘娘添乱了。” 语罢,转身离开。 萧钰然看着腮雪的背影,掐着锦袋的手,越握越紧…… 他不是孩子了! 他要让母后看到,他也有他的本事…… 第184章 旧事重提 兰溪纵马闯入兰府。 一席碧衣掠过亭台楼阁,直奔后院。 小厮们先是惊呼,接着便要叫侍卫,等看清那破门而入的是自家大小姐后,忙噤声收音,跪了一地…… 兰溪将马鞭往后一甩,正要下马时,身后一道黑影袭来,将她即将落地的双腿稳稳接在半空。 尖锐的狼牙隔着绫罗绸缎,硌着她的胸口,她恼怒地转身,眸光撞进那一片幽绿的瞳孔之中。 “赫连栩!放我下来!” 兰溪又气又怒。 这玩意从哪儿蹦出来的? 赫连栩松开对她的桎梏,理了理衣裳上的褶皱,语气带着理所当然。 “身为臣子,自然要保证主子您的安全。” “你刚才从马上跃下,一个不慎,摔断了腿怎么办?” “太后娘娘不必跟在下客气,这都是在下该做的。” 我跟你客气个鬼! 兰溪压下那郁气,快速掠过赫连栩,朝殿内走去。 今日她有急事,且不跟这家伙一般计较! 殿内。 得了消息的华叔,急匆匆迎过来。 接过兰溪随手递来的披风,恭声道:“何事惊扰太后娘娘,娘娘竟亲自回府了?” 兰溪没有废话,开门见山道:“负责往宫中送信的人换了吗?” 华叔微愣,立刻回道:“没换啊,一直都是小五。” 他解释道:“小五这孩子,你也是看着他长大的,机灵通透,反应很快,能随机应变,最适合做些沟通传讯的活计。” 华叔挺喜欢小五的。 可此时见兰溪这副态度,心里打鼓,犹豫地问:“可是小五……犯了什么事?” 兰溪摇头,“有人冒充小五,送了一封信进宫。” 华叔心头一惊。 “什么信?重要吗?” 何止是重要。 兰溪深吸一口气。 信中装着的,是父亲……甚至包括妹妹的命啊! 兰溪不欲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结,转而问道。 “扬州最近可有消息送来?” 说起这个,华叔也满面愁容。 “自从半个月前那封信过后,扬州再无老爷和二小姐的消息,奴才心中担忧不已,所以前两日,又派了一支侍卫去扬州,以期能跟老爷对接上,得到些消息送回京中。” “可那一支侍卫,离开京城后,便如同石沉大水一般,也再无任何音讯!” “此事处处透着诡异,定是有人在暗中对我们兰氏下手!” “奴才原本准备列个纲程,看看如何应对,再让娘娘您过目。” “却没想到,您来的这么快。” “奴才去将小五叫出来?您再拷问拷问?” 华叔提议道。 兰溪摆手,“没什么可拷问的,你们问清楚今日当值的情况便罢了。” “背后之人手段刁钻,狡兔都快有十个老窝了,你们就算查也问不出所以然,哀家便不去了。” “华叔你帮哀家找找。” 兰溪声音忽然就凝重起来。 “家里是否还有母亲的遗物。” 华叔认真道:“您忘了吗?还有几口大箱子,装着夫人的嫁妆之类,前些日子兰义当庭污蔑老爷,便是污蔑这些箱子中藏有龙袍。” “太后娘娘若想看,奴才这就取了钥匙来,您看看里头可有什么需要的东西。” 兰溪应声。 王氏一族极擅潜藏,能苟延残喘百年,其逃命的本事不成小气。 如今在外界寻不到他们的踪迹,兰溪只能试着从母亲这里找些线索。 很快…… 三口大箱子,便被搬到院落之中。 夏日本就燥热,那箱子上的湿气和潮气,随着潮热的空气,扑面而来,兰溪的眉头紧皱在一起,没再松开过。 直到侍卫在华叔的指挥下,用青铜钥匙,将那三口大箱打开,兰溪才松开了捏着鼻子的手,往那箱笼之旁走去…… 丝绸首饰、绫罗珠宝、珍稀的手稿和传世的话作,摆的密密麻麻,每一样拿出去,皆价值连城。 其上,还有许多田契和地契,名字统一都写了兰溪—— 也就是生母过世后,所有的东西,都是留给兰溪的! 兰溪愈发不解。 为何只有她,没有妹妹…… 就连这簪子。 兰溪摸了摸自己的发梢,那里父亲交给她的令牌,她贴身带着,从不敢取下。 可父亲根本没有跟妹妹说银簪的事! 母亲,更是只字未提兰絮,桩桩件件,字里行间,皆是对兰溪的不舍和爱意。 兰溪心头疑窦更盛。 她命令道:“所有的信件皆拆出来,放到哀家面前。” 她就不信了,找不出跟王氏有关的蛛丝马迹! 三个半人那么高大的箱子,几百件物件,仆人们翻了个底朝天,终于从其中,翻出了二十多份书信,递到兰溪面前。 这些书信,有的用的是宣纸,有的是硬纸,有的清亮如故,有的书信则昏暗浑浊,连其上的自己都看不清了。 兰溪举着那些书信,在阳光下仔细辨认了一个时辰,终于,捏着一张泛黄的书信,久久无法言语。 这封信,是她出生之后,絮儿出生之前,母亲写给远方的家人的。 这家人,正是“王氏”遗留下的血脉,母亲多年未见,从小一起长大的堂妹,王函。 信中这样写道: ——函妹,时光荏苒,白驹过隙,幼时情谊恍若弹指一挥间,不过打了个盹的功夫,你我不仅生了白发,也都各自嫁与良人。 如今我腹中又有胎儿,同溪儿那时不一样,这个腹中的孩子,日夜都在闹我,连个好觉都睡不得。 闲暇之时,只能靠追忆往昔,才能坚持住妊娠的痛意。 只是做了母亲,才知一个家族的为难之处,当初,我万万不该叛出家族,嫁给一个父母皆反对的人。 如今后悔已晚了,生我养我的家族,再也回不去了。 你虽也嫁了人,但此人是父母皆满意的,想必,你过得比我好些。 不知怎得,怀了这个孩子后,心头总是有些不安的预感。 这预感来得无踪无迹,却忧缠在我的心头,让我本就不佳的睡眠,愈发燥虑。 若你有空,有心情,可否来长安城小住? 字迹戛然而止。 剩下的几行,被撕碎了,散落的那些话,不知融在了哪一寸光阴之中。 兰溪捏着这发黄的信件,意识到自己找到了关键信息,急忙问华叔。 “华叔,十六年前,我母亲的族人……可来看她了?” 华叔眉头一颤,没有说话。 老爷千万次叮嘱,不能说…… 兰溪见他这样,声音染上薄怒。 “父亲和妹妹在扬州失踪,始作俑者拿着父亲的贴身之物来挑衅哀家,你若还拖拖拉拉不给哀家个痛快话,耽误了哀家去洛阳救人,哀家拿你试问!” 华叔深吸一口气,忙恭声道:“大小姐!您别着急,当年之事,也没什么稀罕的,只是老爷唯恐夫人的身份泄露,这才勒令当年的人,各个闭紧了嘴,装聋作哑,休要再提。” “您既想知道,老奴告诉您便是。” 华叔眼角往墙角撇了撇。 偷听的赫连栩露出半边身形。 兰溪气急,冷笑,“堂堂赫连家的人也学会听墙角了吗?” 赫连栩摸了摸鼻子,灰溜溜地隐没身形。 他对这兰府辛秘没什么兴趣,他只是见太后在这儿,下意识地蹭过来罢了。 满京城这么多庸人,只有兰太后有几分趣味。 此刻,被瞪了两眼,赫连栩也没那脸皮痴缠下去,梗着脖子转身离开。 殿内外再无其他人后,华叔终于开口。 回忆当年,语气低沉,“夫人怀了二小姐后,怀像极为艰难,隐有流产之兆。” “为了保住夫人腹中的胎儿,老爷几乎将京内京外的名医请了个遍。” “三天两头夫人得往肚子里灌药。” “怀您的时候,夫人胖了有二十斤,可怀二小姐一遭……夫人瘦了近二十斤!” “甚至一度有大夫说,夫人和肚子里的胎儿,只能保一个。” “老爷知道后,决意打掉这个孩子。” “一个未出生的孩子,在老爷心里的地位,怎能跟夫人相提并论?” “更何况,已经有大小姐您了,老爷也知足了。” “可夫人不同意将孩子流产。” “因为十个大夫看过夫人的脉搏,有九个都断言,这一胎绝对是个男孩。” “兰氏几代单传,若将这孩子流胎了,只怕兰氏要从老爷这一脉断了!” “夫人固执地要将二小姐生下来,不惜和老爷冷战,绝食相逼……” “最后,老爷实在不忍心看夫人这般模样,只好同意留下这个孩子。” 华叔提起往事,忍不住擦了擦眼角的泪。 “夫人是奴才见过的,最温柔善良的女子了,为了给兰家留一道香火,她瞒着老爷,已经做了必死的打算……” “到后头,肚子八九个月的时候,夫人夜夜不眠,心头惶然,万分焦虑,却不敢告诉老爷,唯恐老爷不要这个孩子。” “于是,夫人和早就断了联系的母族,开始通信……” “临生产那日——” 华叔压低了声音,“夫人闺中关系最好的堂妹,王函,来了京城。” “您说巧不巧,这堂妹……竟也大着肚子。” 第185章 丽水之滨 兰溪眸光微凝,声音紧绷。 “什么?怀孕了?怀孕多久了?” 华叔叹了一声,感慨道:“到底是姐妹情深,当时的王函,也是七八个月大的肚子,可得了夫人的信后,不远千里从江南赶来,陪夫人度过了最难熬的两个月。” 兰溪总觉得自己像抓住了什么一般,问道:“这位王夫人,嫁给了谁?” 华叔摇头。 “夫人当年叛出家族,与家族决裂,王氏的任何筹谋,与夫人再无半点关系。” “夫人顾念着生养之恩,从不多问,也不多言,因此,王夫人嫁给谁,嫁到哪里,嫁的好坏……夫人也都藏住了好奇心,没有深问。” “仍如闺阁中的情谊一般,尽心尽力地对待王函。” “后来,到了待产那日,夫人惨叫着入了产房,那王函的羊水也破了,二人同一天生产。” “夫人生了二小姐,王函生了一个小公子。” “可孩子刚出生,王函的夫家便传了急信,昏迷不醒的王函,带着那还未睁眼的小公子,坐上了回江南的马车。” “后来…… 再无音讯。” “而夫人,生产完之后,便时醒时睡,意识浑噩,不得半分清醒。” “王函走后的第三日,夫人便血崩……身亡!” “夫人去世之事,是老爷毕生都不愿意再提的痛。” “因此,王函曾来府中小住的过往,也被府里的老人压在了心底,一个字都不敢泄露。” 华叔沉痛地抬起苍老而浑浊的眸子,微微摇头,“大小姐,您不知当时夫人去世后,老爷变成了何等狼狈的模样……若非顾及着还有您和二小姐,他早随夫人去了!” “所以今日老奴跟您说的这些,您心中有数便好,莫要再在老爷面前提起,否则老爷……” “我知道。” 兰溪点头应下,脑中飞快转动,“后来你们一次都没有查过王函吗?” 华叔摇头,“一次也没有,夫人说……不许查。” 兰溪复又看向那一堆遗物,问道:“这些东西里,可有王函留下来的?” 华叔眸光转了一圈,最后落在一处锦帕上。 从箱子底部抽出来,递到兰溪面前。 “巧了。” “这东西还真是那位王函夫人留下的。” 华叔将其上的刺绣,袒露在兰溪面前。 “这是南方特有的竹节绣,绣的是丽水一带的风景,京城的秀女罕少去过丽水的,也没有这么新奇的图案,所以王函夫人将这帕子送给夫人后,夫人极喜欢,一直贴身戴着。” “就连去世……” “手中都捏着这块帕子。” 丽水…… 兰溪摸着那绣帕上的纹路,心头思绪万千。 丽水,在扬州以南,杭州以北的地界,环绕着鹧鸪山,清幽寂静,九转回旋,物产丰饶,易守难攻。 是绝佳的隐居地。 一条河流罢了,绣样稀罕些罢了,不至于让母亲生死……都惦念着。 除非…… 她惦念着的不是一条河! 而是母族王氏! 兰溪深吸一口气,唤道,“将地图拿来!” 华叔不敢耽搁,急忙取下书房的地图,递到兰溪面前。 兰溪以手作笔,在围绕着丽水的鹧鸪山周边,圈了几处藏风纳气的地界。 “这六个县城,派兰家军细细盘查。” 兰溪眸光疏冷,“六个县城,无论城镇还是乡下,每一处宅院都不能忽略,找出那些日常不与人交往,但出入皆有贵客,主人家身份隐秘的宅院。” 华叔也似想到什么一般,急忙点头,“好!老奴这就差人去办!” 华叔匆匆出去吩咐。 兰溪目送着华叔离开后,凤眸缓缓回转,落在那地图之上。 慢条斯理的手指,掠过那一寸寸浮雕的山河,最后,盘旋在漠北、南疆、还有……京城。 京城的浮雕之上,带着些毛刺,割破了她的指尖。 殷红的鲜血,将那一小块鸡心状的京城染红。 兰溪收回手指,合上地图,而后蹲在地上,将那诺大的箱子拖至自己的身前。 发间的梅花簪,紧紧箍着头发,那微疼的触觉提醒着她,那个她几乎没有印象的生母,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拼尽全力,为她留了一条后路。 前世她浪费了母亲的安排。 今生,她要抓住母亲留下的机会。 第186章 相似之人 丽水之滨搜查王氏踪迹的事,交给了华叔。 兰溪则开始调查十几年前的往事。 她将曾见过王函姨母的仆从,皆从各地的庄子里叫了回来。 其中有两位三十多岁已结婚生子的妇人,她们是当时贴身伺候王函的,后来攒够了赎身的银子,被还了原籍,在京中嫁人生子,如今两家的男人合起伙,在京城经营起了一家粮食铺子,生活倒也安稳。 这两妇人,一位叫春苗,一位叫秋丽。 此刻,跪在众仆妇的最前。 听到兰溪的询问,二人对视一眼,皆默契地摇头。 “回太后娘娘,奴婢伺候那位王函娘子期间,并未发现什么异常。” “对,王函娘子除了脾气怪异些,总是埋怨京城的气候干燥之外,其他方面的喜好和衣食穿着,跟夫人相差不大。” 兰溪斟酌着问道:“性格呢?是个鲜活明快的性格,还是安静淑贤的性子?喜静还是喜动?” 王氏的切入点,必定在这位王函姨母身上,因此,关于王函的任何一点细节,兰溪都不会放过。 “性格……倒有些沉闷。” 那名叫春苗的妇人补充道:“同样怀着身孕,咱们夫人虽然受尽了苦楚,吃什么吐什么,常常彻夜不眠……即便这样,咱们做下人的,都能感觉出夫人对二小姐的期待与欢喜,仍是盼望着二小姐降生的。” “但那位王函娘子,身子没一点问题,孩子也利利索索地生了出来,可偏偏,在府中待得那几个月,并不开心。” “奴婢时常见这王函娘子,在窗前郁郁不乐,有时候睹物思人,有时候……只痴痴望着远方,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一旁的秋丽补充道。 “应该是在思念夫君吧。” 秋丽努力地回忆着当年的事,“当年跟着王函娘子进京的人,只有那三五个,贴身伺候的姑娘……叫红什么……不大记得了。” “但那位红姑娘是个爽朗的性子,时常和我一起吃酒。” “有一次酒席众,红姑娘说,王函娘子和其夫君的感情极好。” “所以王函娘子郁郁不乐,大概……是因为夫君不在身边吧。” 兰溪听着听着,心头疑窦渐深。 “既然王函姨母和夫君的感情那么好,为何会孤身一人来到京城?” “即便是她同意……她夫君也不会同意的!” 孤身一人北上,照顾自己怀孕的堂姐,这件事,怎么想,怎么觉得怪异。 秋丽解释道:“小姐您有所不知,那王函娘子同夫人是从小到大的情谊,在夫人最后存世的几个月里,挺着肚子前来照料,替夫人全了最后的亲人情谊,也说得过去……” “不对!” 兰溪打断了秋丽的分析。 娘那会儿,只是妊娠反应较为严重,大夫说强行生育存在风险罢了。 满京城的太医都在候着,父亲又养了那么多民间的神医在府中,岂会真让母亲有三长两短? 若真到了那种境地,父亲拼着跟母亲决裂的心思,也会逼母亲打掉这个孩子,以保母亲周全的! 后来母亲生产时出意外,连太医都不敢相信。 施针施药折腾一番无果后,只能感叹一句时也命也。 太医尚不能笃定,那位不远千里赶赴京城的王函姨母,又怎能笃定母亲生时一定会遇到危险呢? 除非…… 这危险是她带来的!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兰溪心头发酵。 她原本松散地抚摸着腕带的手指,陡然握紧。 指尖掐住袖口上绘金的莲花,莲花凸起的脉络纹理,摩擦着她灼热的指尖,灌进她焦灼的内心里。 她压去心头的慌乱和不安,面上仍一派淡定地问。 “王函姨母进府后,和母亲相处得久吗?” 一旁的春苗记得这事,急忙道:“回娘娘,王函娘子一天虽不说全在夫人宫中,但三五个时辰总是有的,吃住坐卧都是一起的,毕竟二人月份相差不大,两个孕妇经常待在一起,也方便互相照应。” “对了……” 春苗又想起一事,急忙补充道:“那时候王函娘子从南方特地带了珍稀的紫云燕窝来,每次亲自择了燕窝上的毛发,在自己的小厨房众为夫人炖药,一日不落。” “此事传到老爷耳边,老爷也看出夫人和王函娘子姐妹情深,于是便命下人好生伺候王函娘子,半点不得怠慢。” “夫人生产时请了三位女医和接生的嬷嬷,王函娘子那边也是同样的待遇!” “只是……” 春苗说着说着,面色有些青黑,不知该怎么说下去。 一旁的秋丽嫁人后,就在春苗对门住着,俩人的相公也做着同样的营生,因此,春苗支支吾吾不好开口的事,她也知道些皮毛,急忙吐露出来。 “只是当年,给夫人和那位王函娘子接生的接生婆……没一个好下场!” 她说的如此笃定,声音里带着劫后余生的感慨。 落在兰溪耳边,激地兰溪眉心狠狠一跳—— 呼吸顿时急促起来,像要抓住什么关键讯息一般。 兰溪急忙问道:“接生婆怎么了?” 秋丽叹了一声,悻然道:“太后娘娘有所不知,那群接生婆们,住的地方都不远,都在城南的那条乌巷内。” “二小姐出生没几日,乌巷突然生了一场大火,堪堪烧了两条街,而那群领了酬劳,连夜赶回家中的接生婆们,正好被激起的火舌给吞没,除了一位赵婆子从火中爬出,苟且谋了半条命之外,剩下的……无一人生存!” “可怜那赵婆子,丈夫和孩子被大火烧死,尸骨无存,而她本人也因大火烧了嗓子,成了哑巴,烧断了一条手,断了往后谋生的门路,慢慢变卖家产,沦落街头……” “上次,奴婢还在京郊的破庙里见过她呢,正和几个六七岁的乞儿抢馒头呢!” 秋丽出府后,也接济过那赵婆子。 可救急不救穷,她这些年攒的银子,自己过日子都紧巴巴的,哪能再腾出余钱,来供养一个陌生的老婆子? 慢慢地……便习惯了城南有一个盲了眼断了手的老疯子了…… 兰溪沉默着,坐在主位。 静听着底下之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补充当年的故事。 王函娘子住府的三个月,随着她们的补充,那些画面,渐渐丰满,成了一个立体的人。 郁郁寡欢的王函娘子,睹物思人的夫妻情谊,长达三个多月的探居久住,还有惨死的接生婆…… 这王函娘子的身份绝不简单! 突然,福至心灵。 兰溪问道:“王函娘子的模样,你们还记得什么样吗?” 秋丽和春苗对视一眼,皆摇头。 “并未留下什么画像,不过……” “不过什么?”兰溪追问。 春苗鼓起勇气抬头,打量着这厅堂上顶顶最贵的人儿,那与生俱来的威仪和气势,几乎逼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咽了口口水,才小声道:“王函娘子,倒跟太后娘娘您,长得较为相似……” 毕竟是亲姨母,有几分相似,也在情理之中。 兰溪眸底的暗色和疑虑,越堆越重。 那春苗见兰溪不为所动,咬了咬牙,又补充道:“不过主子您更像兰氏的人,像咱们老爷、还有兰府的前任家主们……虽眉眼之间,和那王函娘子很相似,但搁到京中,任谁瞧见,都要称一句兰家的姑娘。” “论起来,还是二小姐更像夫人,也更像这位王函娘子……” …… 第187章 扬州一程 兰溪没在这种小事上纠结。 她有王氏的血脉,跟这位王函姨母有几分相似,也在情理之中。 她又问道:“你们贴身伺候几个月,可曾听这位王函娘子,提过母家之事?” 春苗急忙摇头,笃定道:“那位王函娘子对此讳莫如深,一个字都不肯透露的,奴婢当年不知这位王函娘子的忌讳,多问了两句,差点被赶出兰府!” 这般警惕吗? 兰溪眉心微皱,正要在问,忽见那秋丽拍了一把大腿,哎呀一声,兴奋地道:“太后娘娘,奴婢想起来了!那位王函娘子,和夫人有一张小相的!” “当时西洋的画师,翻山越海,不远千里来到了大安朝,靠一手绘画的本事,在京内备受吹捧。” “为了讨夫人开心,老爷花了重金,特意请那西洋的画师,进府为夫人绘画。” “恰好那时,王函娘子也在。” “那西洋来的画师,便提议为夫人和王函画一副合相,装裱在一起,以资姐妹情谊。” “老爷当时可不乐意了!可拗不过夫人的意见,只好把和夫人同框的机会,牺牲掉了,让给那位王函娘子。” “后来的画像,因有王函娘子半边身子,老爷便不好将画再挂在自己书房了,只好将画卷装起来,只是不知后来放哪儿了。” 兰溪心头微动。 刚才,母亲留下的遗物之中,似乎有一副卷轴,她略翻了翻,打开了一半,看见了半边精细的衣衫,便没再在意,以为是什么仕女图。 那幅画,难道是母亲和王函姨母的合影? 兰溪心中记挂着这画,又仔细询问了诸多关于王函娘子的细节,等底下的仆人皆绞尽脑汁,再无任何记忆,问无可问后,兰溪才命腮雪拿着赏银,送这些府里的老人离开。 她,在人群散去后,又去了父亲的书房,翻开箱子,找到那藏在箱底的卷轴。 卷轴的轴承,是用黑檀木做的,古朴而温雅。 随着卷轴的徐徐铺开,那发黄的宣纸,也在慢慢舒展,舒展出岁月和时光的回忆。 七尺长三尺宽的丽人图,被平铺在宽阔的书桌上。 背景是蝶舞飞扬的阳春三月,绿柳如茵,流水淙淙。 一对执扇的丽人,站在花丛中,挨得极近,形容亲昵,笑容灿烂。 兰溪的指尖,落在了右边那位着黄衫的女子身上。 熟悉又陌生的面容,即便不笑,周身仍带着散漫的暖意,那无声的暖意,让兰溪鼻头微酸。 娘…… 倘若娘还在世,她是否会过上不一样的人生? 兰溪摇头,甩去那纷杂的念头,定晴,看向画卷中的另外一人。 同样清丽秀雅的女子,只是眉眼之间,带着些忧郁之色。 似是落入什么两难的选择中一般,不知该如何抉择。 都说作画要描神,这位从西洋漂泊而来的画家,用的虽是小众的炭笔画,但技艺极为精湛,将王函娘子的内心神态,极完整地落在了画中。 几乎是一瞬,兰溪便明白了,春苗口中的忧郁之色,是怎样的姿态。 画中之人,似乎活过来一般。 那眸中千言万语,欲说还休,不单单是忧郁,还有些……愧疚。 为什么愧疚? 兰溪皱眉,凝神,仔细盯着那画中的王函娘子。 忽然。 面前浮现中另外一张脸。 兰絮。 不。 符吟霜。 那位和絮儿生的一模一样,后来离奇失踪的秀女……符吟霜! 她虽只见过这符吟霜几面,但对符吟霜的神态和举止,都记得很清楚。 符吟霜……和王函有些相似! 和母亲细看……也有几分相似。 这是不是意味着……符吟霜确实是王家人,符吟霜那位不知名的姓韩的母亲…… 王函……韩氏……符吟霜。 诸多细节纠缠在一起,兰溪眸光陡然变得犀利而深长,落在画卷上的手指,微微颤抖。 不可能。 不会那么巧,符吟霜的母亲是韩氏,不可能是王函娘子。 王氏每年有那么多子女外嫁,怎会随便一个,就是母亲的堂妹呢? 可……如此相像的五官…… “凝霜!” 兰溪深吸一口气,突然叫来在门外等候的凝霜。 “华叔布置好了吗?是不是准备启程去丽水了?” 凝霜一进门,便觉得自家主子的状态不太对劲,她眸中闪过担忧之色,但仍尽心先回答兰溪的提问。 “回主子,去丽水的人选都商议好了,华叔不敢耽搁,准备同您辞行之后,便立刻赶往南方,找出王氏的聚集地。” 兰溪淡声道:“让他回来吧,不必去了。” 凝霜惊讶地抬头,“主子?有其他办法了?” 兰溪看向窗外,眸光深晦。 “你回宫,收拾哀家的常用之物,将宫中诸事和凤印交代给文妃,再给萧长卿发个通知,说哀家去泰山礼佛,归期未定。” 凝霜不可置信道:“我们要出京吗!” 兰溪点头,“对,启程去扬州,越快愈好,莫要拖延。” 去扬州,会会那位符秀女的家眷,看看那隐居的韩氏,是否是母亲的故人。 兰溪不再理会凝霜的惊讶,催促她快点回宫后,转身,将那摊开的卷轴再次卷起,用心地装在锦盒中。 此去扬州,事出突然,定然风波四起,不得安宁。 她需要—— “你要去扬州?!” 光芒乍亮。 书房顶上的瓦片被掀开。 正亮的日头,顺着那砖瓦的缝隙,直直刺在兰溪脸上,逼得她眯起眼,用手做挡。 下一刻。 青砖瓦片又被掀开几片,那偷听的男子,光明正大的从房顶跃下,带着尘土落在书房内,面对兰溪,唇角微挑,语气轻佻。 “作为你麾下第一杀手,若不跟了去,岂不落了你的威风?” 赫连栩目光灼灼,杀气一闪而现。 扬州一程,定会遇上无数不长眼的家伙。 是时候让这位“主子”,知道他赫连栩的本事了。 第188章 嗜血本性 兰溪看见和房顶的尘土一起落到地上的赫连栩时,气顿时不打一出来。 “好不知羞耻,你怎能躲到房顶偷听!” 赫连栩漫不经心道:“你不知,你们中原有个词吗?叫梁上君子。” “哪个君子不上梁?” 兰溪气结。 “什么狗屁谬论,所以君子就能光明正大的偷听吗?” 赫连栩不再纠结偷听之事,而是一把夺走兰溪手中的卷轴,在手臂之间转动挥舞。 “去扬州,加上我一个,如何?” 兰溪眼前一黑,伸手去够那卷轴,“你就别过去给哀家添乱了。” 她是准备隐藏行踪去扬州,可跟这厮在一起,他三天杀一人,十天杀一波,一路上一定非议连连,极容易暴露行踪,招来祸事,还是别一块的好! 不了,赫连栩使出了杀手锏。 “跟你同行,我或许还能收敛几分。” “可若放我一个人留京。只怕等你回京,这满朝文武,跟你作对的那些,一定死了一半以上……” 没人拘束,他日日手痒,可又不能白杀,只好照着名单之上,将兰氏的仇敌杀个干净,也算全了这正二品的职位。 兰溪深吸一口气,咬牙切齿,“你到底要怎样!” 那些朝臣虽和兰氏作对,但都是有真本事的大人,若被这厮乱杀一通,大安朝不乱了天? 她想掌权不假,她可不想灭国啊。 心中将那萧信又骂了数遍,兰溪抬头,看着身穿黑衣,沉默不语,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样子的赫连栩,心头狠狠一叹。 跟萧信的这场交易,她太憋屈了! “想去可以,不过我们要约法三章。” 兰溪愤然地夺过那卷轴。 这可是母亲的遗像,也是找到王函的唯一证据,千万不能让这厮粗手粗脚的给糟蹋了。 “什么三章?” 赫连栩眉头微挑,“说来听听?” “第一,没有哀家的允许,不许杀人。” 赫连栩搓了搓手,那虎口处狭长的刀疤,将他在刀尖上舔血的生活,暴露的一干二净。 “忍不住啊,几天不闻血腥味……就难受……” 兰溪强忍住将卷轴拍在他脸上的冲动。 “你是人,不是狼狗!” “若想闻血腥味,路上你就跟着厨子一个车队,保准每天有新鲜的肉类供你操作。” 赫连栩认真的摇头,“家畜的血腥味,跟人的血腥味不一样,这个是不能替代的,你不要借此糊弄我。” 兰溪眼前的黑影又重了几分。 话从牙缝中挤出来,“这是底线,不许让哀家知道你杀人!” 听到这儿,赫连栩长舒一口气。 “不让你知道就行啊?” 他面上的暗沉散去不少,说到,“这个可以做到,若杀个人还闹得人尽皆知,那就是我手段不干净了。” 赫连栩满面认真,“其它两项条件是什么?” 兰溪见他这副混不吝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 剩下的两项,还有说出口的必要吗? “你自便!若敢给哀家惹麻烦,哀家必然给萧信去信一封,结束我们的合作!” 总不能为个合作,把兰氏给搭进去! 依这家伙嗜杀的本性,谁知道未来某天,他会不会举着那屠刀,面朝兰氏。 而赫连栩,在听到兰溪要给萧信去信时,眸光一闪,眼底,酝气晦暗之色…… …… 启程去扬州的决定过于仓促。 这导致离开京城半个月后,兰溪仍然在马车中,处理着宫内传来的各种麻烦事。 凝霜斜坐在软榻上,翻开宫内递来的急信,读给兰溪听。 “韦清荷已正式入宫了,陛下亲封其贵妃之位。” “原本计划的封妃大典,因娘娘您离京要去泰山祈福,陛下下令取消,满后宫哀声怨气。” “这还不是最让众人沮丧的,后宫如今纷乱的根源,是韦贵妃入主碧落台后,次日便给阖宫上下立了规矩,命众人每日卯时三刻在碧落台外集合,辰时一刻一齐给韦贵妃请安。” “有些妃嫔为了不请安,便开始装病称病,某次排队请安时,两位位置不高的嫔妃,因为站位之争,大打出手,底下的宫人被打死一个,整个后宫因此乌烟瘴气的。” 腮雪听凝霜读到这里,颇有些不忿道:“凭她是个什么金贵的身份吗?一介贵妃,摆起了正宫娘娘的架势,” “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宫里她作主呢!” “真是老虎不在家,猴子称霸王!” 凝霜哭笑不得,“你的意思,说主子是老虎了?” 腮雪一噎,瞅了眼兰溪,见自家主子没在意,这才嗔怒地瞪了凝霜一眼,“明知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好生讨厌。” 凝霜扑哧笑出来,温和地劝道。 “宫中之事,岂是你我能插嘴的?任那些主子娘娘们如何闹起来,你我身为奴婢,人前人后可不敢乱说话,若落人口实,将来难免给娘娘添事。” 腮雪撅嘴,嘟囔道:“我这不是打量,咱们马车里没别人吗——” 谁料,话还没说完,车帘子突然被拉开—— 赫连栩纵马追上马车,掀开车帘,摇了摇手中在滴血的兔子,目露淡淡的自得之色。 “如何?中午给你做烤兔子吃?” 血腥气铺面而来,兰溪二话不说,扯下那帘子,挡住兔子那渗血的双眼,咬牙切齿。 “赫连栩!哀家既允了你跟来,可不是让你跟来找事的!你能不能收敛些?别今天松鼠明天兔子后天老虎的?” “哀家再说一遍,哀家不爱吃野味!” 自从赫连栩离开京城后,跟着在这崇山峻岭之中,像放飞了自我一样,在山水之间徜徉自如。 其他人见惯了他冰冷沉默的样子,陡然见他如此活跃,都有些不适应。 唯有兰溪知道。 他不是活跃,而是在这山群草林之间,觉醒了那野兽的本能…… 不让杀人,他杀兽还不成吗? 这一路上,午餐的主食,皆是这赫连栩猎来的。 今日兔子明日羔羊,今日宰了一只狐狸做披风,明日就要杀一只老虎做垫子,嗜血的本性,在山林之间,暴露无遗。 兰溪有时候会想。 这就是赫连家培养后代的方式吗? 怪不得能长居北地几百年,这种培养模式养起来的儿郎,可不就是北地最强悍的野狼吗? 长此以往,谁敢从赫连家手中抢肉吃? 她和赫连家对上,真的是遇上一个大敌啊。 …… 隐隐约约的血腥气,透过那帘子,渗进兰溪的鼻尖。 坐车坐久了,身子虚软无力,碰上这么些荤腥,她连闻都闻不得。兰溪忍住呕吐的冲动。 压了压脾气,“你若是想做,你便自己做了,这等小事,不必过来再跟哀家汇报。” 冰冷的语气,拒人千里之外。 赫连栩一腔热情被扑灭,眸光碧影闪动,将那兔子往马蹄下一扔,踩着飞尘和血渍,一跃数米。 “既不吃,那便扔了吧。” “不如——” 话音未落,突然听领头的统领在前方肃然呵斥。 “停止前进——” 第189章 想找死吗 侍卫缰绳一卷,马车陡然停下。 兰溪在车内被惯性带的往前压了压,差点摔在凝霜身上。 腮雪也磕了脑袋。 但此刻顾不得揉脑袋,而是扯开窗帘,对前方吆喝道—— “凌统领!发生什么了?!” 久久不得回应。 腮雪还要再问,兰溪抓了抓她的袖子,示意她坐回车内。 凌统领定然听到了。 迟迟不回应,应是正在小心翼翼地探查,不好出言惊动。 等了约半炷香的时间,那带队的凌统领,下了马,步行快步来到兰溪的马车旁,隔着那厚重的帘子,小声道。 “娘娘,远处有兽群经过。” 兰溪心中一惊。 此地已濒至江南,翻过前方的琅琊山,便要到南方的地界了。 可这琅琊山,向来不太平。 土匪聚集,时常惊扰村民不说,山间的地形又易守难攻,此地的官兵,进了山跟盲子摸象一般,根本没办法将这土匪一网打尽,只能任由这些土匪猖獗。 琅琊山土匪的名声,就连身在京中的兰溪,都有所耳闻。 不仅是土匪。 琅琊山绵延近百里,山中物饶丰富,野兽丛生,等闲山民根本不敢迈入深山,唯恐竖着进,尸骨无存地出。 兰溪她们行走的这条官道,也是沿着琅琊山的山脚前行,根本不敢往深山里绕。 野兽们也乖觉,一般并不出山。 今日……怎会群体行动? “可看出是什么野兽了?” 兰溪压低声音,唇线紧绷。 “回太后娘娘,像是狼群……”凌统领斟酌着道:“若是其他野兽,早折腾出更多的动静了,山林之中,唯有狼群,肖似人类,谋定而后动,会压低脚步接近人群后,再将面前的食物一网打尽……” 兰溪听到是狼,便想起兰絮失踪之事,心头生了几分杀意。 “大约有多少只?”她问。 “将近数百只。” 凌统领语气凝重,“咱们此次护行的侍卫,也只有百名,虽是武艺高强之辈,但若待会儿真刀实枪地动起手来,难免会有人员伤亡……” “敢走狼群倒不成问题,但若再遇上此地的土匪,只怕要犯些难才能离开此处。” 此地的土匪,武力强盛,日渐猖獗,是个不确定的危险因素。 兰溪虽信任兰家军,但也不敢保证对上那声名赫赫的土匪,能毫发无伤。 “速战速决。” 兰溪果断道:“不是准备有毒箭吗?先用火圈围困住狼群,再让弓箭手用毒箭射发狼群,等狼群死的死伤的伤失去战斗力后,你们便进去收割狼头,解决今日的危难。” 凌统领领命道:“小的这就去安排。” 谁料,还未转身,脖颈一凉。 赫连栩捏着那匕首,抵在他的脖间,吹毛可断的匕首,割破了他脖颈的表层皮肤,细微的血珠,落在那银色的匕首上,极为刺眼。 “你疯了?!” 凌统领无法理解赫连栩为何此时反目! 兰溪也察觉到了外头的动静,快速拉开车帘,看到眼前一幕后,心里咯噔一跳,涌起一个不好的想法。 所以……这赫连栩作为萧信的人,伪装了那么久,终于要暴露他的真实目的了吗?要借猛兽将她们赶尽杀绝吗? “赫连栩!放手!” 兰溪低声威胁,“杀了我们,你便能平安离开此地吗?那一百头野狼,你觉得你能灭尽吗?” 谁料,赫连栩猛地转头。 幽绿色的瞳孔里,是嗜血的光芒。 他略带着嘶哑的声线,在这山林之间,异常诡异。 “放过狼群。” 赫连栩一字一句,不容置疑。 兰溪气笑了,恨不得抽这厮两耳光,让他反应反应自己在说些什么胡话! “放过狼群?狼群岂能放过我们?” “赫连栩,不要在这种危难的时候挑战哀家的底线!” 她就知道,带这厮出来没什么好事。 谁料,赫连栩竟比任何一次都要固执。 发绿的瞳孔,几乎要凝固住了。 瞳孔里头,是嗜血的,不带任何人类感情的漠然和冰冷。 “我只说一遍,不要对狼群下手,否则——” 赫连栩手中的匕首又往前半寸。 血珠子顺着那匕首,开始滴滴答答往下掉,淹没进脚下的草丛里,和那被踩扁的兔子混杂在一起,红、黑、白三色交织在一起,嗜血而残忍。 “赫连栩!” 兰溪压低声音,“你到底要干什么?” “放了狼群,你觉得狼群能放过我们吗?” 兰溪实在不明白赫连栩此刻是要干什么。 平时虽性好杀人,但杀人前还带着脑子。 今日干脆脑子都不带了,指望着大家跟他一起葬身狼腹呢! 好日子不过了,想找死吗? 谁料,赫连栩竟道: “我有办法赶走它们,你们不许动毒箭。” 兰溪眼前发黑,压低声音,以防惊动暗处的狼群,“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些什么!” 赶走狼群? 他以为他是头狼吗? 就连头狼都没这个本事,能逼着饿狠了谋食的狼群折返! 赫连栩声音冰冷,眸光比声音更冷。 “谁敢投箭,老子第一个杀他。” “不——” “杀他全家!” 赫连栩似对待垃圾一般,甩开凌统领的脖子,抿去匕首上的血渍,塞入腰中,接着,单握→拳,挤出一个怪异的手势,接着,对着指尖一吹。 “律——” 一道怪异的声音,从他的喉腔之中涌出,那声音音调极高,不似人类能到达的声域,一座座群山做回音,将那道怪异的声音,散步在群山之中,惊起阵阵飞鸟,在林谷之间来回回荡。 等那声音落下后,百米之外,一处荆棘丛内,发出一声应和的狼嚎。 “呜——” 正奋力擦抿脖子上血迹的凌统领,瞳孔陡然紧缩,不可置信地向兰溪汇报。 “太后娘娘!那是头狼的位置!” “若射杀了头狼……今日这狼群不足为惧!” 兰溪凤眸眯起。 “射。” 虽不知赫连栩哪里学来的本事,能召唤头狼,但此时不出手,要等到狼群围殴上来,再出手吗? 兰溪没有半点迟疑,甚至夺过了凌统领背后的弓箭,亲自掌弓—— 第190章 寸步不让 箭矢脱手而出。 直刺入那百米之外,头狼的脖颈之上。 头狼哀嚎一声,周边的狼群亦在哀嚎声中,趋于疯狂,压低双腿,粗糙地摩擦着地面上的砂石,渐渐往车队压近。 赫连栩骤然转身,怒视兰溪,眸底尽是杀意。 “我不是说了吗?不许你们动手!” 兰溪抬眸,半点不觑赫连栩的威胁。 “就凭你一句话,便要将数百人的性命交到你手中吗?赫连栩,你未免太自大了些!” 赫连栩恨声道:“对上狼群非死即伤,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来求。” 兰溪冷笑,“不必非死即伤,只需将这狼群赶至一处,以火轰之,赶尽杀绝即可。” 对付狼群,兰溪也不是头一回了。 残忍是残忍了些,但跟一群畜生,讲什么仁慈? 若她敢有半点仁慈,死的就是他们! “兰溪!” 赫连栩听到兰溪要赶尽杀绝后,不顾尊卑,叫出兰溪的名字。 “放它们一条生路。” 兰溪不可置信地抬头,跟头一回认识赫连栩一般,“你说什么?放过它们?” 这赫连栩杀人如砍西瓜一般,毫不拖泥带水,对待山林之间的野兽,也皆当作盘中餐,恨不得所过之处,寸草不生,今日怎么对一群准备要了他们性命的狼群,如此仁慈? 赫连栩强压下眼底的暗意,“你听我的,我有办法赶走它们。” 远处,狼群越逼越近。 负责在外围警戒的兰家军,纷纷亮起了腰间的佩刀。 那些背箭的侍卫,将利箭在毒囊之上擦过,原本泛着冷白光芒的箭矢,变成了淬毒的幽绿之色。 一场绞杀,蓄势待发。 凌统领的声音,带着凝重和难以言喻的紧绷。 “太后娘娘,必须要做决断了,何时射杀?” 兰溪扣在车窗上的手指,略略发紧,凤眸警惕地眯起,红唇微动,正要发号施令,便听那赫连栩又以手做哨,吹出一道奇怪的音律。 声音刚被群山震散,那匍匐前进的狼群,竟不知为何,往后退了几米,皮毛摩擦地面的声音,落在每个人心头。 凌统领惊异地看着赫连栩。 提议道:“娘娘,若让此人辅助,今日这狼群,我们可以不费一兵一卒的拿下。” “闭嘴!” 正要吹出另一道号令的赫连栩,听到凌统领这如同放狗屁一般的话,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你若想死直说,别非要拐弯抹角。” 他之所以以此驱赶狼群,正是为了保住这批群狼,这凌统领若敢再扯这种鬼话,他手能忍住,手里的刀可忍不住了! 赫连栩转眸,冷着脸,和兰溪对视。 “我说了,我有办法,好歹我们也合作过几桩生意,不求你全然信任,你总该对我有三分信任吧?我赫连栩又不是说话不算话的人,我有几分本事,你心里清楚的很。” 十步杀一人,取敌方首籍于千里之外,这些曾在漠北的丰功伟绩,他也不提了。 光说在京城,有谁能破开重重防卫,视满京要员的脑袋如西瓜,随取随用? 兰溪却不为所动。 “你的本事,哀家自然知道。” “不过哀家今日要灭这群狼,可不单纯是为了逃生。” “而是我兰溪,本就厌恶这狼群。” 若非狼群,数月之前,她何至于追丢了妹妹的踪迹?又何至于害的父亲落入扬州,音讯全无! 这山林之间,狮子猛兽甚至毒蛇,她心头一软,都可以放一条生路,但这狼群…… 她要灭尽! “你!” 赫连栩未曾料到,兰溪会如此狠辣,顿时怒上心头,手中暗刃挥出,刺入车轿之内,定在凝霜的耳边,斩去她小半簇头发,携着那头发,扎入车身的木头框架之中,入木三分。 凝霜深吸一口气,血液逆流。 等反应过来时,只觉浑身发寒。 那暗刃,再往左边挪一寸,便直直刺入她的脖颈。 见血封喉,神仙来了也难救。 兰溪见状,一脚踹开车门,伸出手拽住赫连栩的衣领,不顾二人的身高差距,压着他低下头,和她对视。 “你想找死吗?!” 兰溪声音冰冷至极。 凝霜等人,是她除了家人之外,最在乎的人。 往日里谁敢欺辱凝霜,说几句重话,她都会睚皉必报必不让那人安过。 今日,这赫连栩竟敢对凝霜下手! 岂能留他! “赫连栩,哀家最后警告你一次,不要发疯,否则拼个鱼死网破,哀家也绝不容你!” 赫连栩衣襟被兰溪扯住,五官同兰溪拉的极近,直视彼此,二人眼底,皆是寸步不让的冷厉。 “就许你威胁我,便不许我威胁你了?” “今日老子话就放在这里了,谁敢对狼群第一个射箭,老子便要了谁的命,你们若将狼群在此地赶尽杀绝……除了你,这车队之中,任何人都别想活命!” 他胸前的狼牙,硌着兰溪的掌心。 那狼牙上的尖削之处,似乎要穿透兰溪的掌心,刺入她的血脉之中。 兰溪深吸一口气。 “你来真的?!” 他竟冒着反目的风险,也要护住这群狼?! 赫连栩目色深凝,眼底尽是固执。 “你可以试试真假。” …… 没有了赫连栩的哨声,狼群似是察觉到了什么一般,往后慢退的身子停住,那杀意半敛的狼眸,又染上幽幽绿光…… 一寸一寸,往前逼近。 如同面前的赫连栩一般,一点一点,在逼退兰溪的底线。 兰溪深吸一口气,理智,终于压住了冲动。 她可以和这狼群硬刚到底,但没办法和面前这疯子硬刚到底。 若真灭了狼群,这疯子说到做到将这百人的队伍杀掉一半,到时再遇上山匪,她该如何是好! 兰溪不再斟酌,恨恨地压低嗓音,“好,你赢了。” “给你一炷香的时间,若不能驱散这狼群,哀家将你跟狼群一块葬了!” 兰溪松开制住赫连栩衣领的手,揉了揉掌心,那处,已被咯成一片淤青。 赫连栩挑眉,紧绷的面色终于泄出一抹得意,轻蔑地瞥了兰溪一眼。 “早这么做不就得了!” 第191章 好好感谢 兰溪心头强压下的火气,被他这眼神一瞥,又蹭蹭地往脑袋上涨起来。 以前怎没发现,这赫连栩自得的样子,竟这般欠收拾! 今日这笔账,她记下了。 事情紧急,若真能将狼群驱散,扬州之程,她不会再追究此事。 可等到了京城,等回了后宫,等安稳下来到了她兰溪的主场,新仇旧恨,她要跟此子一起清算! 赫连栩没再看兰溪。 松了松被兰溪抓紧的衣领后,捏住那胸口上的狼牙。 吩咐凌统领。 “最后的一辆马车内,是不是装了近百斤的肉食?将那些肉食打开,全扔进狼群之中。” 凌统领皱眉,请示兰溪,“娘娘,那里面储藏的肉食,是到扬州之前的军备,不可擅动啊。” 赫连栩眼底乍出冷光,绿意森森,“再敢废话,爷先拿你喂狼!” 对于兰溪以外的人,赫连栩向来都是张口杀人闭口鞭尸,从不曾有半点仁慈。 凌统领可不是吓大的。 赫连栩的威胁,他只当放屁。 一脸凝重地请求兰溪的指示,“娘娘,狼群只是畜生,又有将近百只,这点肉食,连他们的牙缝都塞不满,更别说驱赶走这狼群了。” “而且刚才属下也观察过了,这一批狼,皆是瘪着腹部的,说明正处于饥饿之中,在饥饿之中的群狼,更是凶唳残忍,怎么会为这九牛一毛的蝇头小利,而停止入侵?” 赫连栩怒道:“你不行不代表爷不行,废什么屁话!” 兰溪打断了二人的争执,看了一眼日渐稀薄的群山。 不能再和狼群纠缠了,等日头落下,山林之间将是野兽的主场,说不定此地的纠斗和血腥之气,会引来其他的猛兽,到那时,便太过危险了。 兰溪当机立断。 “听他的,将那些肉食抬出了。” 此去扬州,兰溪的物资准备的极为丰沛,即便没有这些肉食,光干粮,就够这一百多人的队伍,食用一个月有余。 而且翻过这座琅琊山,前面有处富饶的城镇,可以再行采购粮食和干肉。 总之,只要过了这琅琊山,去扬州路上往后便一路谈吐。 得了兰溪的吩咐,凌统领心中哪怕有再多不安和担忧,也只能依言照办。 很快,带了十几个侍卫,将那几箱干肉抬出来,在赫连栩的吩咐之中,散入狼群—— 狼群一阵骚动。 紧密的步伐和灰狼特有的呼吸和哀嚎声,将此地的氛围,拉的愈发紧绷。 那负责投喂肉食的侍卫,和一头野狼的狼眸装上,打了个哆嗦,小声和身边的同伴搭话。 “你说……这有用吗?” “这可是狼啊,不是家里喂养的狗……怎么可能被一块肉买通……” 身边的同伴还未开口,只见距离他们最近的一匹野狼,陡然扑向那干肉,约两斤的肉干,野狼嚼也不嚼,一口吞入腹中,呜咽声停下后,嗜血冰冷的,独属于野兽的眸子,冷冰冰地盯着两个侍卫……尤其在脖颈处,停留的时间最久。 似乎下一刻,就要狠狠扑上来,直掏锁骨,见血封喉,再将他们吞吃入腹中,无半点拖泥带水。 正常人,谁敢与野兽对视? 侍卫哪怕是久经沙场的老将了,此刻,也忍不住心头发寒,后背直冒冷汗。 又扔出去一块三斤重的肉干,不过这回扔的距离比较远。 那野狼深深看了他一眼,獠牙收起,转身一跃,去追那另一块肉干。 …… 此情此景,发生在此地的每一处,任是侍卫,和群狼对上,皆无比胆寒。 好在,这群狼,如赫连栩所言,只对那肉食感兴趣,对他们这些投喂的活人,没有发出进攻的姿态。 这一切,都得益于,那不停的,吹动狼牙,发出各种声音的赫连栩—— 凌统领呆呆的看着赫连栩,脑中一片浆糊。 跟着兰家军去野战时,他数次偶遇狼群,深知这野狼一族,是不见血不撒手的狠物。 而且狼群极擅偷袭,心思缜密,又时常集体出行。 遇上虎豹大家都不怕,不过是一场刀锋血战罢了,赢面在九成。 可一旦遇上狼群,那就是五五分啊!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算来这些年,他有多少兄弟,都死在了狼腹之中,见到狼群,怎能不让他胆寒心惊! 凌统领实在想不到,这世上,竟有如赫连栩这般的人,凭哨音,竟能掌控狼群? 中原的狼才有多少啊,漠北那块,狼群何止千万之数? 若凭这一番本事,号令狼群,战场之上,谁为敌手? 别说是漠北归赫连家管了,若真组建一只属狼的军队,只怕整个中原,迟早也要姓赫连! 凌统领心中的忌惮之色,越来越重,看赫连栩的眼神,也越来越警惕。 兰溪心中亦是这般想的。 甚至,比凌统领的惊骇更重。 因为她发现,赫连栩在吹哨号令群狼时,他的瞳孔,已从间或的黑绿色,变成了幽绿之色。 就连眼白,也被那碧意晕染。 兰溪转眸,往那狼群之中望了一眼。 一直在警惕地观察四周的头狼,并没有如其他野狼一般,疯狂抢夺地上的肉干,而是扬起后颈,发出嚎叫之声,隔着几十米的距离,与赫连栩遥相呼醒。 头狼的眸子,是碧绿色的。 碧绿之中的冷光,和赫连栩……如出一辙。 甚至,头狼的绿意,都不急赫连栩眸中的绿意幽寂。 这一瞬,兰溪心头忽然涌起一种荒诞的想法。 这赫连栩……真的是人吗? 还是说,他是一头披着人皮的狼? 正常人,哪有这般强烈的嗜血之心,哪能杀人如麻,如此野性难驯…… “凝霜!” 兰溪压下那荒诞的念头,在赫连栩没注意的角落,悄声吩咐。 “等出了琅琊山,快马加鞭送信给漠北的势力,哪怕付出大的代价,也要将这赫连栩的生平过往,查的一清二楚!” 这赫连栩的身份,绝不像表面那么简单。 萧信……真是给她送了一个大麻烦啊! 等回头再见萧信,她定要“好好感谢”这混账! 第192章 又见异常 大约过了有半刻钟,散落在狼群之中的肉干,被狼群全部瓜分完毕。 狼群不退且进。 半饱的狼腹,是最饥渴难耐之时。 凌统领见状,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悄声对兰溪道。 “娘娘,若这赫连栩待会儿控制不了局面,我们与狼群之间,必有一场恶战。” “先机已失,无法再进行毒射和火烧之计划。” “到时候小的会为您在南侧开一个缺口,您驾马离开,勿要回头!” 到时候,只怕是一场血战了…… 狼群已近身,弓箭便使不出什么作用了。 可恨这赫连栩,大话说的那么早,却一点用都没有! 兰溪点了点头,算作默认。 但眸光,仍凝在赫连栩身上。 她觉得……也许事情到不到那样最糟糕的程度。 而被她注视着的赫连栩,正在和头狼沟通。 口中的狼牙在他的唇边,发出一阵又一阵急促的催赶声。 那原本欲求不满,准备发起进宫的狼群,听到这怪异的声线后,竟像是听懂了那哨声的内容,一个个驻足停步,不在往前。 只是,黄绿色的瞳孔,仍散发着贪婪和凶性…… 头狼则一动不动。 仰长脖颈,发出一种带着退让和警告的嚎叫。 赫连栩眼底一寒,眸中绿光炽盛,那狼牙短促的哨声,变成了一种极为尖锐的长音。 就连兰溪这个局外人,都被那刺耳的长音,给震得耳膜酸痛。 双臂之上,惊起一片鸡皮疙瘩。 那头狼首当其冲,反应更大,往后慢慢挪了七八米,才复又嚎叫了几声。 声音之中,有着人性化的不满和委屈。 赫连栩却忽略那丝怨怼,吹响的哨音,一次比一次尖锐,瘆人…… 头狼宽大的前掌,焦躁不安地刨动着地面,直到将身前的杂草刨出一个土坑,碧绿的眼底,才终于生出退却之色。 它不再对着赫连栩嚎叫,而是向其他众狼发号施令—— “呜——” 接着,转身隐没在丛林之中。 狼群之中,等级极为森严。 头狼的号令,无狼敢不相从。 那些野狼眼中的嗜血之色,仍未退去,但碍于狼族的本能,它们不再留恋,转身,跟上头狼…… 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狼群消失的一干二净。 若非空气中残存着淡淡的腥臭味,众人甚至会以为,刚才的经历,是一场白日梦…… 天底下,竟有人能号令狼群…… 这不是梦是什么? 赫连栩缓缓收回狼牙,复又将其挂在脖颈之上。 动作干脆,毫不拖泥带水。 瞳孔之中的绿意渐渐淡去,面容亦是恢复了往日的面无表情。 接着,从高台上一跃而下,朝兰溪这边走来。 中途,路过凌统领时,看了一眼他的脖子。 凌统领只觉脖颈一寒,刚刚止血的伤口处,又生起一阵刺疼,像是又挨了一刀一样。 心中,对此子的警惕值拉满。 往常,娘娘也提醒过他,让他多关注这位赫连家的公子,监督着他的一举一动,时刻汇报。 此次去扬州途中,娘娘更是耳提面命,千万看好这个危险分子。 可之前,他总觉得,一个杀手而已,双全难敌四手,就算个人能力再强,又能翻起什么浪花? 但经过今日之事,往后他再不敢小看此子,一定慎之又慎,谨之更谨! 这哪里是杀手? 这是魔头! 凌统领摸了摸自己的脖颈,已经干掉的血液,摩擦着他粗糙的指尖。 待会儿得跟侍卫们好好交代一番了。 千万别招惹这恐怖的玩意! 不然……他真怕哪天丢了几个人,最后在狼的肚子里找回下属的残缺肢体! …… 赫连栩来到兰溪身前。 眼底,不再是那般的漠然,而是带上了几不可察的自得。 语气,也似邀功一般。 “如何?我没有骗你吧?” 兰溪深深看了他一眼,叹道:“往常不知你有这本事,是哀家见识浅薄了。” 赫连栩在兰溪惊叹的眼神中,耳尖不自在地泛红,他佯装不在意的,理了理衣袖,而后清了清嗓,道:“也不必这么惊讶,你对我的了解本就浅薄,往后时间久了,便知我的本事了。” “要我说,你们京城的男儿,跟漠北的男子相比,可差远了!” “且看看你们那皇帝,叫什么萧长卿对吧?” “这般弱不禁风的样子,扔到我们漠北,一阵狂风就能给他卷走……呵。” 车厢内,凝霜听的扑哧一笑。 因此次狼群之事,不仅兰溪,就连凝霜和腮雪,对赫连栩的印象,都有极大的改观。 “赫连大人,此处还是中原,此地还归大安朝管辖,直呼陛下大名这种事,您万万不敢再提了。” “毕竟中原腹地,对礼仪一事极为看重。如今听到都是咱们自己人,过个耳朵,大家也都不当回事。” “可若被外人听到,扭送至官府,或者群起而攻之,您就算本事再打,也免不了遭受麻烦……” “您还是注意些吧。” 赫连栩冷哼一声。 他连皇帝都不怕,又岂会怕这些长舌的百姓平民? 正要再冷嘲两声,被兰溪打断。 “赫连大人脖颈之上的物件,可否借哀家一瞧?” 兰溪目光流转,落在那狼牙之上,眸色微眯,晦暗深索。 刚才,之所以能驱退狼群,一半的原因,都是因为这狼牙。 “这样巨大的狼牙,应该是出自漠北的头狼之上吧?” 那狼牙之上的浊气和戾气,死去那么久了,仍萦绕不散。 兰溪对这狼牙的兴趣很大。 对兰溪,赫连栩向来大方。 连视若珍宝的狼牙,也只是犹豫了一瞬,便粗暴地从脖子上扯下,扔到兰溪手中,并为她解释。 “对,必然是头狼。” “只有头狼的牙齿,才会如此尖长,比一般的狼牙,长了两倍有余,也更厚重。” 兰溪接过狼牙,摆在掌心端详,想起幼年时曾读过的些许杂书,试探的问。 “看这狼牙的状态,应是离开狼体多年了,起码十年以上。” “赫连大人将这狼牙佩戴在身上,是因为……这是你第一次杀狼的战利品吗?” 原本只是一句寻常的询问。 不料,赫连栩竟面色大变。 陡然从兰溪手中夺走那狼牙,眸光阴晦,声音发冷。 “此事,无可奉告!” 赫连栩转身便走,超前开路去了。 兰溪看着空空如也的手心,又看了看远走的赫连栩,心中,有了几分猜测。 她坐回马车,拉下帘子,垂眸盯着地毯上的绘彩莲花。 凝霜将那镂空的仙鹤香炉打开,往里添了松木侧柏的香料。 香薰袅袅,清疏的香味,冲散了马车内的血腥之气。 兰溪起伏的心境,也平和几分。 隔着帘子对外下令。 “凌统领,继续启程吧。” 正在安置队伍的凌统领,闻言立刻回声。 “遵命!” 散乱的车队,再次恢复整齐和统一,沿着那条被开辟出来的小路,在山林之中,继续缓行…… 车厢内。 兰溪没再提赫连栩。 一切的答案,都需要时间。 关于赫连栩的身世和秘密,相处久了,自然能窥探到。 兰溪将注意力又放在宫中寄来的信件之上。 执笔蘸墨,在几封信件中匆匆写了批注,递给腮雪。 “待会儿等原地休息时,命送信之人将此件带回京城,蓝色印泥的那封,交给文妃娘娘,剩余几封,让青鸾收好了,找个机会一并送到韩允文手中。” 兰溪将青鸾留在了后宫之中,代她执掌后宫诸事。 没办法。 腮雪虽然有冲劲,但因为性格直率,往往思虑不周,和那一群莺莺燕燕的妃嫔们相处,总是容易起冲突。 凝霜虽然心思缜密,做事稳妥,但自萧烨之事后,凝霜便一直郁结于心,闷闷不乐。 兰溪想趁此机会带她出京,纵览南方的景色山水后,将那些并不愉快的回忆忘却,从心头抹去。 因此,兰溪留了青鸾在京中。 青鸾啊…… 兰溪想起和那丫头初遇的场景。 有勇有谋,敢想敢冲,又有一股天生不服输的劲。 外人觉得,青鸾能入她眼,是青鸾的福分。 但兰溪觉得,能有这样一位贴心的得力助手,是她的幸运。 因此,兰溪离京之时,将诸事全权托付给青鸾,给了她在宫一切权力。 韩允文之事……兰溪在密信中,也细细嘱托了青鸾。 这位新得的手下,需要慢慢开始接触兰氏的人脉和资源了。 她不在京,韩允文靠着这些举荐信,倒也能施展一二。 希望几个月后,等她再归京之时,韩允文能给她一些惊喜。 …… 自遭遇狼群之后,车队一路坦途。 临到夜间,寻到了一处山坳,凌统领吩咐在此驻扎,命人将火焰升起后,来马车之中,请兰溪下马。 兰溪坐了一天的马车,疲惫至极,也未推辞。 下了马车,空气之中的清新之气,令她精神一阵,又生出几分力气来。 凝霜和腮雪,将带了的软榻铺好,扶着兰溪坐在软榻之上,她们两人则报了两个小凳子,依偎在兰溪身边,帮她捶打着酸痛的双腿。 山风携夜色吹袭而来,兰溪心情暂得几分舒爽。 凌统领过来请示。 “娘娘,碗上厨子准备熬一锅冬菇山笋汤,再配些米面饼子做主食,要不要再为您添几味野味?光吃这些,过于素淡了些。” 兰溪摆手,“不必了。” “大家吃什么哀家也吃什么便可,没必要折腾。” “对了,赫连栩呢?” 自狼牙之事后,赫连栩便纵马先行,两三个时辰过去了,都没见他的身影。 一旁的凝霜道:“该不会生气了,独自去扬州了吧?” 兰溪轻轻摇头。 “赫连栩虽心性不稳,但也知此处山脉险峻,容易有匪徒做乱,我们死了,谁给他发银子去?” “在未确定我们平安的时候,他绝不会走远,一定会游走在队伍之外——啊!” 兰溪话还未说完,一直喷香的烤兔子,便从天而降。 巨大桑叶裹住那烤的流油的全兔,扔在了兰溪面前的杂草之上。 油脂和鲜肉的香气,顺着那桑叶的缝隙,蒸腾出来,直逼兰溪面门。 而后,那隐于暗处的男子,抱着剑,一身黑衣,也从那树梢之上,一跃而下。 面容冷酷。 “穷困成什么样子,锅里连肉都不放了?” “我逮的兔子烤好了,已经吃了两只了,剩下这一只,给你加餐。” 兰溪捡起兔子,拍了拍上面的杂草和灰尘,唇角微勾。 为什么晚餐没有肉,你心里没数吗? 全都喂了你那一群狼兄弟……这会儿倒好,过来埋怨厨子。 兰溪无奈地摇了摇头。 此番话,只在心头翻转,她待会儿还要吃兔子呢,别热闹这阎王爷。 “多谢。” “你先别急着谢。” 赫连栩打断她,声音也带着难得的谨慎。 “刚才抓兔子时,我看到了一些不该看的东西,和你说说,你心里也有些底。” 头回见他用这种语气说话,兰溪放下兔子,讶异地看着他。 “怎么了?” 赫连栩解释道:“我看到人了。” 兰溪骤然起身,面色微变,语气也严肃起来。 “人?” 这丛山之中,哪有闲人! 山匪闻声而动……已经开始堵路了吗? 赫连栩摇头,“你不必慌张,不是山匪。” 兰溪皱眉,惊疑不定,“那是什么?” 赫连栩撇嘴,“一大一小,两个人。” “大的是个女子,穿着还不错,有个三四十岁,小的是个孩子,身上也穿着绫罗绸缎,二人可能是母子关系,皆被绳索困住,吊挂在树上,看样子,很快就要见阎王了。” 兰溪听他这样说,眉头并未疏解。 一大一小一对母子,突然出现在群山之中,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 这不比山匪更瘆人! “只有她们吗?周围有没有其他仆人、马车之流?” “有。” 赫连栩点头。 一旁偷听的腮雪,闻言翻了个白眼,“赫连大人,有你早说啊!干嘛大喘气!” 赫连栩没理她,继续对兰溪道。 “有是有,她们的仆人约有十几个,还请了一只保镖护送着。” “我认得那镖车,应该是京城的得胜镖局,要价极高,只有富贵人家才用得起。” “但是……” “无论是那仆人,还是那镖局之人——” “皆气脉尽断,毒发身亡,七窍流血地躺在树林之中。” “死的比较早,尸体都凉透了。” 第193章 明珠郡主 荒山寂岭之中,如此诡异的一幕,若非见鬼,便是遭贼。 兰溪没了食欲。 详细问道。 “距此地有多远,可有打斗的痕迹?那一对母子是生是死,还是半残?” 赫连栩摇头,神色亦无比凝重。 “距离此地有两三公里,是前行的必经之路,路上并未见打斗痕迹,那母子二人被吊在树上似是有段时间了,脱水昏迷,人还活着,但若不及时救下来,只怕熬不过今晚。” 一旁的凌统领也围过来,请示道:“娘娘,您做个决断,我们是绕行还是……” 兰溪摇头,“琅琊山本就纵横交错,前路难行,有一条千人开辟出来的小路,已隔绝了大多数危险,若绕行,万一在此山中迷路,耽搁个把月的时间不说,还容易出不可控的意外。” “所以绕行……不可能。” “现在先派遣一支小队过去,细细勘察前方情况吧。” 兰溪目色悠远,落在远山和夕阳之上,眉心却并未舒展。 无论是遭贼还是发生了其他意外,都要听当事人的第一手线索,以做完全准备。 所以这队母子,绝不能死。 但赫连栩所叙述之事,太过离谱,荒山野岭之中遇上这种事,一定得谨慎小心。 因此,兰溪又交代道。 “救人不重要,打探消息最重要,但凡发现任何异常,务必立刻退回来,切莫打草惊蛇。”‘ “遵命!” 凌统领抱拳,带着斥候小队,草草吃了几口干粮,便沿着赫连栩口中所称的方向,徒步而去。 约过了半个时辰,天色还未擦黑,凌统领便带了一半的人回来了。 他背上,背着一个昏睡不醒的幼童。 而赫连栩口中的那位妇人,则被装进麻袋里,由身后的侍卫驾着,扔在兰溪面前的草地上。 凌统领双手抱拳,“娘娘,现场无异常,也没有盗匪出现的恨急,那些镖师和下属,皆是中毒毒发身亡。” “这一对母子被绑在树上,绳子的绑法稍显粗糙,应该不是专业人士做的……” “剩下的兵将,属下命他们蹲守在事发地,以防止意外。” “至于这对母子——” 凌统领扯开蒙住妇人的麻袋,将那略显清秀的五官,袒露在兰溪面前。 “人还活着,只是脱水过久,又遭了惊吓,这才昏迷不醒……” 兰溪吩咐一旁的凝霜,“打两盆水来,将人叫醒。” 凝霜咽了咽口水,依言照办。 自家主子…… 就是这么简单粗暴。 冷泉水打来,不用一盆,只浇了半盆,那母子俩已从浑噩的梦境之中,惊醒骤起。 先是一阵尖叫—— “啊!救命啊!!!” 嗓音沙哑似铁。 旋即,那妇人捂住自己的脖子,不敢相信这声音是从自己嗓子里发出来的。 她捂着脖子,狠狠咳嗽了一阵,就着熹微的日光,往后匍匐挪行了好几步,满目惊恐地忘着兰溪等人,悲愤地质问。 “你们是谁!是不是跟镖师一伙的?!” “一群贪心不足蛇吞象的混账,我给了你们千两银子的佣金都不够吗?还要将我们母子二人赶尽杀绝……等到了扬州……我倒要看看你们还如何嚣张!” “我那夫君,是扬州城的太守符石坤!启程之前,我已给他去了信件,也告诉他一个月左右便能到扬州,若半途失踪,你觉得我夫君会善罢甘休?” “到时你们全都要掉脑袋!” “识趣的,现在就放了我和笙儿,我可以既往不咎,饶你们死罪。” “否则……咱们没完!” 兰溪原本兴致缺缺,以为这是一场普通的镖师反杀案。 没想到,竟提起了扬州太守……符石坤? 扬州太守府,不就是自己此行的目的地之一吗? 此次去扬州,第一件事,便是探查符吟霜的真实身份,揪出藏在符家的秘密,好为她下一步筹谋做准备。 第二件事,便是去那案发地知春楼寻觅一番,找到妹妹的蛛丝马迹。 第三件事,就是到丽水之滨……寻到那王氏的踪迹! 父亲和妹妹……应该都被王氏掳了去。 兰溪有种预感。 此行,可能要耽搁很长一段时间。 不知等她扬州之行事了,再回京时,京城,会有如何天翻地覆的变化。 往后之事,暂且不提。 兰溪又将重心落在那妇人身上。 看着妇人张牙舞爪的样子,微微勾唇。 “原来是被镖师坑害,险些惨死的倒霉蛋儿啊。” 兰溪出言嘲讽。 “满打满算就你们两个主子,还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孤儿寡母,护送一段行程就能甩上千两银子的冤大头……不坑害你们,坑害谁?” “自己找的祸事,还过来哀……” 兰溪顿了顿,并不准备用真实身份。 换了个称呼,“还过来找本郡主的麻烦……本郡主是太后亲封的正三品明珠郡主,你那什么扬州太守,是四品官吧?” “看你们这幅姿态,想必不是正妻,只是个妾室和私生子……” “你信吗?今日就算本郡主将你们二人溺死在这里,他符太守知道后,连个屁都不敢放的。” 妇人眼底闪过一抹惊恐之色。 抿了抿干涩的唇,硬着头皮,艰难地反驳,“你别想吓唬我。” “你既然是那么尊贵的身份,为何还要来害我们母子俩?” 妇人嘴上这么说着,心底,已信了三分。 因为她最初的惊恐褪去后,发现,面前问话的女子,竟生得如此绝色。 身穿的裙衫,是最贵的绫绸,颜色虽素,但每一处阵脚和工线,都繁琐复杂,层层叠叠的波纹,好似水花在裙面上散开,这样的工艺,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别说是放到扬州城了,就是放到京城,都会被人哄抢一空的。 这一条裙子,少说价值千金。 不仅是衣裙,此女周身的尊贵之气,绝非一般的家世能熏养起来的。 难不成……真是某位郡主? 可郡主的身份,怎会跟那群逆主的家丁和镖师纠缠在一起,要害死她和笙儿! 妇人又惧又怒,眼神来回转动,倒让她那惨白的面色,多了几分红润。 她是个糊涂的,她身后名叫笙儿的幼童,年仅十岁,却生得聪明毓秀。 从昏迷的虚弱中清醒过来后,漆黑的好似狡狐的眼珠子,转了一圈,忽然想到些什么,面上带着感激之色。 “谢郡主姐姐的救命之恩。” 第194章 盯紧她们 兰溪意外地看了那小子一眼。 倒是有几分机灵劲儿。 挑眉,“救命恩人?何出此言?” 那名叫笙儿的小童,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认真道:“看郡主姐姐的穿着仆从,皆非平民能穿得起的,定然不会因为这点小钱,对我们孤儿寡母下手。” “而且,郡主姐姐生得如天仙一般,怎会是杀人凶手。” 兰溪失笑,“嘴巴倒挺甜。” 兰溪复又看向那妇人。 “如何,九岁小儿就能看清楚的事,你个大人倒在这里纠结。” 那妇人面色煞白,支支吾吾不知该说些什么。 一旁的腮雪绷着脸,怒斥道:“还在装什么傻,见了郡主还不跪?” 那妇人似被打破了任督二脉一般,立刻跪地磕头,声泪俱下。 “郡主娘娘救命啊——” 她开始哭诉,“民女和小儿,也不知招谁惹谁了,只是去扬州投奔我家老爷,谁能料到,半途上,那些家仆和镖师竟然看上了妾身这点微末的家资……” “将妾身和吾儿挂在树上……” 她的话,兰溪并不全信,唇角勾起一抹冷笑。 “据本郡主所知,那扬州太守只有一房妻子,只生了一个女儿,你这小妾是从哪里来的,竟然还从京城远道去扬州?还能有一个私生子?” “老实交代!你到底是什么身份!” 妇人骇然地抬头。 “您……您怎么知道……” 竟然连扬州太守家里有几房妻妾都知道…… 这便是京中贵人的能力吗? 那名叫符笙的幼童见状,替自己的母亲解释道:“郡主姐姐莫恼,我母亲说的都是实话。” “我确实是符大人的儿子,我娘……是符府的人,但并非妾室,而是外室。” “十年前,符大人进京述职,我娘……伺候着符大人,后来因为有了我,符大人便在京里置办了一处宅院,每年命人送些银子过来。” “这十年,我娘独自拉扯我长大,颇为不易,但也谨记着外室的本分,等闲不向扬州递话,唯唯恐惹恼了扬州的主母,断了我娘的命。” “这次去江南,是因为我那爹爹……写了信来,说让我们母子二人进扬州,以后搬入府中居住。” “往后,我便是府里名正言顺的二少爷了。” “不然,我们哪有这么大一笔银钱……来支付镖师的花费呢?” 言辞恳切,思维缜密,句句在点。 兰溪不由高看了这孩子一眼。 符家什么风水,能出一个这么聪明的儿子? 怪不得符太守冒着得罪发妻的风险,也要将这儿子接回扬州。 兰溪暂且信了这番话。 但是…… 这母子二人的身份倒在其次。 如今有疑点的,是那群家仆和镖师,为何离奇死去? 想到这儿,兰溪声音发冷,质问道。 “掂量着本郡主脾气好吗?你们口口声声说那群人要置你们于死地,为何如今你们还活的好好,那家仆和镖师,皆毒发身亡?” “识相的,老老实实交代清楚,若再有隐瞒……别怪本郡主狠心!” 妇人不可置信地尖叫道:“你说什么?他们是中毒死的?” “妾……妾还以为是郡主娘娘大慈大悲,为了救我们母子俩,这才将那群狼子野心的混账给杀了……” “他……他们竟是被毒死的?” 妇人面色骇然,忽然想起什么一般,浑身发抖,低着头,不敢再言语。 腮雪闻言,忍不住斥道。 “你这人好生过分,我们郡主好心救你,你倒把杀人的名头安在我们主子身上!” “如今人既死了,死了几十之数,便是放到州府里,也是骇人听闻的大案了,你们怀疑我们,我倒觉得,你们二人的嫌疑更大!” 那妇人哆嗦两下,再抬头时,竟满脸泪痕。 “冤枉啊姑娘!” 妇人这回的表情,情真意切,比提起这十年艰难的养儿之路,还要苦楚。 “我们孤儿寡母,肩不能提,手不能扛的,如何能对付的了这几十大汉!若我们真有这本事,哪里还用召什么镖师仆从,承担这杀人的危险?我们直接母子二人轻装启程,不就万事大全了?” 她声泪俱下的模样,让一旁的凌统领看不过去了,开口解释道。 “主子,那几十大汉,确实都是人高马大之辈,弱妇幼童,绝不可能是他们的对手。人,应该不是她们杀的。” 妇人抹了抹泪,如觅知音一般。 “这位军爷说的对,我们怎有那般本事!” 腮雪和凝霜,各立一边,皱眉看着这一幕,不好开口。 她们心头如何想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主子如何判定大全,她们都听主子的。 兰溪,却觉得其中有异。 一种直觉。 刚才这妇人,提起自己被害之事,提起往事时,口齿不清,神魂颠倒,看着慌乱至极,是个上不了台面的样子。 但提起那死去的几十大汉时,却有理有据,讲话沉稳清晰,跟刚才那个样子……判若两人。 单凭这点,兰溪无法直接了当地怀疑,怀疑这妇人话里的真假。 但这疑窦的种子,却种在了她心头。 同去扬州,还要同行一路呢,这母子身上藏着什么秘密,总会知晓! “罢了。” 兰溪将一直捻在手中的珠串,递给身旁的腮雪,漠然的长眸,在那母子俩干涩的唇上一闪而过。 “给他们点水喝吧。” “既是符大人的家眷,相识一场,咱们也算做个好事,将他们平安送到扬州吧。” 腮雪点头应下,往前去扶那小童。 “起来吧,跟我去后头,先喝点儿水,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扶起小童,又看那妇人一眼,语气到没那么温柔了。 “你也是,随我来吧。” 妇人踉踉跄跄地从地上起来,一边道谢,一边跟着腮雪往车队后程走去。 兰溪盯着她们离开的身影,对一直站在一旁当背景板的赫连栩道。 “麻烦你件事。” 赫连栩眸色亮了几分。 “和我之间,不必那么客气,说吧,要杀谁?一个时辰,人头给你送来。” 兰溪翻了个白眼。 这厮心里除了杀人就是杀人!装不下别的事了! 忍下骂人的冲动,兰溪清了清嗓,郑重道:“盯紧这一对母子,尤其是夜里。” 第195章 又有异常 不出兰溪所料。 夜里,在简易搭建的帐篷之中,那符家的妾室春姨娘,吹灭了烛火后,面色一变。 紧紧将符笙抱在怀中,压低声音,声音里带着难以言喻的恐惧。 “你,你快把那些东西给丢了!” “娘,笙儿不……” “胡闹!” 春姨娘拼命地去扯符笙身上的衣服,最后,从他最贴身的里衣中,扯出一个牛皮纸包的袋子。 那袋子瘪成一片,其中所装之物,似是用了大半。 春姨娘捏着那牛皮纸,骇的浑身发抖。 “你怎么如此胆大……怎么连这种事都敢做?你才多大啊……早知如此,我就不该让你买这些东西……” 少年的声音,比白日里要沉稳的多。 “娘,若没有这些东西,你觉得,如今我们还有命在吗?” “闭嘴!”春姨娘怒道:“生死由命,这不是遇上郡主救我们了吗?” 回应她的,是少年的沉默。 春姨娘捏着那牛皮纸,如捏着烫手山药一般。 “你在里头等着,娘去把这东西丢了。” 符笙拽住她的袖子,摇头,“娘,防人之心不可无,这所谓的明珠郡主,我们在京中并没有听过,更不知她的行事作风,万一——” “别再动那种心思!”春姨娘面色惨白,不敢相信自己这儿子竟有这般大的胆子。 “无论她性格如何,你要知道……她可是皇室啊!” “敢对皇室下手,那跟谋逆有什么区别?娘帮你消灭证据去!你千万别跟着!” 语罢,春姨娘甩开符笙的手,快步往帐篷外走去。 帐外。 繁星如斗,夜幕深深。 春姨娘小心翼翼地将帐篷的帘子抚平,打量着侍卫值班的方位,而后,朝那被忽略的暗影处走去…… 摸索了十余米,见没人跟来,她深吸了一口气,加快了蹑手蹑脚的速度。 直走到一处矮坡上,才将藏于袖中的牛皮袋拿出来。 正准备处置时,忽觉手腕一沉。 接着,那牛皮袋被人凌空夺去。 春姨娘骇然转身,看见一道瘦高的黑影,神不知鬼不觉的,不知何时正立在自己身旁。 如今,此人正掂量着那黑皮袋,面上露出玩味的笑。 瞳孔之间,偶尔逸散的幽光,在此处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山里,让人双腿发软,浑身发寒。 春姨娘下意识便想尖叫。 但很快,又自己捂住自己的嘴巴,不让那尖叫声溢出来。 千万……千万不能惊动那边的侍卫! 可惜。 对面之人轻佻地拎着牛皮袋,走近春姨娘,暴露出那幅熟悉的五官,让春姨娘的所有胆气,在一瞬间,消失殆尽。 春姨娘面色煞白,浑身发颤,“你……你!是你!” 白日里,一直站在那位明珠郡主身边,好似木头人一样的侍卫! 赫连栩! 完了。 在看清赫连栩真容的一瞬间,春姨娘眼前,只剩下这两个字。 赫连栩的表情,也让她知道,自己和儿子,将死无丧身之地…… …… 半刻钟后。 五花大绑的母子俩,被侍卫们粗暴地拖到兰溪的帐篷之中。 一路拖行携带的杂草,弄脏了那上好的蜀锦地毯。 春姨娘即便双手双脚被绑着,仍不停地回头去看自己的儿子,可她被绳子捆绑的姿势,逼得她根本回不了头,只能垂下那不甘地脑袋,盯着地面上让她自惭形秽的地毯。 兰溪已洗漱过了。 坐在桌前翻卷阅览。 一对白烛,明明灭灭。 她本以为,这母子俩两三日后才会露出些许异常。 万万想不到,她们竟这般耐不住。 而且,让赫连栩盯着这母子俩,只是因为她那点不成气候的猜测罢了。 她心里,也是不信的。 不信那几十个大汉,能被这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流幼子之辈,给全放倒了。 但此刻—— 兰溪合上书卷,目光落在那呈上来的牛皮纸上。 纤细莹润的指尖,捻了捻那纸上的粉末,询问着身旁的腮雪。 “问过大夫了?确定了?” 腮雪满是感慨地回应。 “大夫说了,这就是砒霜,而且比一般的砒霜,浓度更纯净些,药效也更大些。” “此种纯度的砒霜,无色无味可溶于液体,指甲盖那么大的份量,能毒死数十人。” “主子您这会儿摸了砒霜,待会可记得去清洗双手,否则……极为危险!” 兰溪松开食指和中指。 任由那手中的白色粉末被一阵晚风吹散。 她眸光似雪,凉意浸染,投在那母子俩身上。 “杀几十人还能面不改色地求救,你们母子二人的本事,本郡主行走多年,倒头一次见。”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春姨娘自知,再抵赖也无用。 索性,心一横,五体投地作礼大拜。 “郡主娘娘英明啊……妾身本以为能瞒天过海,没想到郡主娘娘一眼识破……” “千错万错都是妾身一人的错,您要杀要剐,自来找妾身便是,妾身绝不多说一个字!” “只是求您——” 提到自己的孩子,春姨娘声泪俱下,“笙儿他什么都不知道,此事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求您看在跟他有几分眼缘的份上……放了他一条小命可好?” 兰溪轻轻摇头。 “你当本郡主是傻子吗?” 兰溪吹落了烛火上的蚊虫,声音温和。 “你们在帐篷里的对话,本郡主的侍卫皆一五一十诉至本郡主面前……怎么?里头明明说的是这小子干的好事,你现在却一口揽在自己身上?” “莫不是当本郡主好糊弄!” 兰溪声音陡然凌厉。 那原本撑着最后一口气为儿子筹谋的春姨娘,再提不起半点勇气。 颓然地摔坐在地上,满脸绝望。 “郡主娘娘……您且信一信妾身,我那笙儿,真的是个好孩子……” 兰溪没答话。 好孩子? 眼都不眨能杀了几十人的幼童,你敢称呼他为好孩子? 做母亲就可以睁着眼说瞎话吗? 不过兰溪此刻,心头并无太多谴责的冲动。 而是带着三分好奇,七分警惕,将目光落在那垂头不语的少年身上。 “符笙。” 兰溪念着他的名字,眸色淡漠。 “给你几分活命的机会,你且先说一说,为何要下毒害人?” 符笙咬着唇,许久都没说出话。 再怎么胆大,也只是个十岁的小童罢了。 如今做了坏事被人抓了正着,有口难开…… 但碍于母亲的惨叫声却来越无助。 符笙忍住那心头的恐惧,开始辩白。 “这砒霜……是出京之前,我去张大夫那里买的。” 张大夫? 兰溪挑眉看他。 不用兰溪发问,机灵聪明的小孩,已主动开口回应。 “是住在城南的大夫,本家姓张,虽然是赤脚医生,但平日里谁家病了痛了,他一副药下去,便能好个大半。” “自小,张大夫看我们孤儿寡母的,便对我们照料有加。” “此次出京,离开之前,张大夫给了我这些东西,说危难时刻,也许能谋得一线生机。” “当时这砒霜到手时,我娘死活要我扔掉。” “我自然不舍得呀。” “便用东西包着,藏在最隐秘的地方。” “至于为什么杀这些人……” 小小少年,眼底的狠意已初具雏形。 “昨天夜里,我自己悄悄起夜时,听到家仆和那总镖头的对话了。” “他们说我和我娘,只是大户家族里面的妾室,本就行不端言不正的,又不得老爷宠爱,推推拉拉做了多年的外室,才谋得一个贵妃的身份,估计在扬州太守的府里,连有没有我们这号人物都不知道!” “所以,他们准备次日,将我和我娘杀了,带着我们那所剩不多的财产,远走他乡。” 少年说至此处,面上带着很多成年人都没有的决然。 “东西可以给,那都是些身外之物,可若食物和水都没有,在这儿深山之中,我和我娘不就是喂野兽的活靶子吗?” “为了挣一条活路……又想起孙大夫给的砒霜……” 符笙支支吾吾道:“便趁他们中午喝酒时,悄悄将砒霜撒进了倒进的坛子中……可这群混账!” 符笙恼怒道:“这群混蛋连吃午饭的时间都不给,将我和娘绑在树上,一边威逼利诱,一边大快朵颐……” “这群家仆和镖师,皆是嗜酒无命的人,一拥而上,将那砒霜喝光殆尽。” “后面的事,你们便也清楚了。” 符笙说到这儿,茫然地抬头,好似书画之中走出的少年。 烛火映衬着他的眉眼,五官之间的眉眼,清澈如许。 “郡主娘年,今日之事,不是他们死,便是我们亡,而且也是他们先动手的。” “您可以处置我,但请您放我娘一条生路……,” “不要!” 一旁的春姨娘实在绷不住了。 声泪俱下。 “娘娘,您要杀就杀妾身吧,妾身贱命一条,死不足惜。” 她的儿子,天资聪颖,读书学武无一不精,若她死了能换他一条生路,她死而无憾。 兰溪揉了揉酸涩的眼眶。 不是被感动的,而是太困了。 赶路消耗体力,奔波数月,每一日都比前一日更疲惫。 原本想读完那些书册就睡觉的,没想到蹲守的赫连栩,能蹲到这么大一桩隐秘。 “行了行了。” 早有猜测,却因这猜测的不准确性,而搁置脑后。 这母子俩如此交代一番,她倒是弄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属于情急之下的反击,虽然代价大了点,但罪不至死。 更何况,她如今的身份,是一个半点权势都没有的闲散郡主……还真要击鼓鸣冤为那一群大汉伸张正义吗? 她闲得慌吗! “早这么说实话不就得了。” 兰溪勾唇,“你们娘俩放心,只要你们对本郡主唯命是从,本郡主绝不会透露今日身份。” 春姨娘和符笙万万想不到,这位明珠郡主竟然轻拿轻放? 他们不知的是,兰溪去扬州的第一站,那可是要去符家。 正愁找不到突破口,借这母子俩的身份,住进主家,乘了东风之便,也好开展之后的计划。 兰溪摆手,示意那侍卫给这母子二人松绑。 一边命人给母子二人落座,一边不软不硬地威胁道。 “你们犯下如此滔天之祸事,本郡主先帮你们压下,不予追究,但往后,本郡主有什么吩咐,你们也要老实照办,否则……” 劫后余生的春姨娘,晕乎乎地坐在那简易的木头凳子,听到兰溪的威胁,连连不停地点头。 “郡主娘娘放心,您的大恩大德妾身记在心上了,往后一定奉您为主,您让妾身往东,妾身绝不往西,您让妾身拿剑,妾身绝不提刀。” 兰溪皱眉,眼底泄出一点嫌弃。 忍不住怀疑。 跟着这样的母子俩入符家,会是一个明智的决定吗? 一旁的符笙拽了拽自家母亲的袖子,示意她别再开口了。 好不容易二人走了运,能死里逃生,还是少说话,多做事吧…… “行了。” 原本还有些要交代的话,但兰溪觉得,自己和这母子俩相处有些费劲。 这母亲一开口便让人头晕,脑回路更是异于常人,无法交流。 那符笙看着机灵些,但毕竟是个十岁的小儿,如何能信? 以后,还是让腮雪她们出面周旋吧。 “回你们的营帐之中去吧。” 兰溪警告道:“不要再随意走动了!” “山林之间,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安全,尤其是夜晚,遍地走兽,若招来了麻烦,拿你们封路!” …… 母子俩离开后,兰溪将书卷收起,烛火吹灭,回到帐中,准备入眠。 可不知怎得,心头忽然急促地跳动。 眼角也隐隐颤动,一种极为糟糕的预感,涌上眉间。 她顿时困意全消。 骤然起身,唤来凌统领。 “今夜在外巡查,可有何异常?” 凌统领抱拳,恭声道:“同前些日子一般,五人一队,沿着方圆一里的位置驻扎查探,半个时辰换一拨人,据下面汇报,并未有异常。” “刚才属下也去查探了一番,每个卡点都正常。” “娘娘可能是今日疲惫,担忧太过了,这才睡不好的吧?” 凌统领劝道:“您放心,等过了这片山丛,咱们——” 忽然,一道亮光闪过。 兰溪猛地冲出营帐。 第196章 兵荒马乱 哪里是一道亮光。 分明是丛丛星火,无数道光亮! 那亮色,自山坳之间被点燃,在明灭灯火掩映下,隐约能看到那举着火把的山民! 山民皆穿着麻衣布衫,中袖中裤,手中举着火把,腰上……系着刀具! 这不是山民! 兰溪瞳孔猛缩。 山民绝不会随身佩戴武器! 想到此地的传闻,兰溪忍不住绷直了脊背,眉目之间,掠过凝重和担忧。 举着火把的这群人,大概……就是此地的盗匪了! 她原本抱着侥幸之心,想着能不动声色地离开琅琊山,亦或者,能打探到盗匪的窝点,提前筹谋,将损失降到最低,以离开此处。 万万没想到,这盗匪竟如此突然地摸过来!打她一个措手不及。 凌统领看到这一幕,也面露骇然之色。 刚才巡逻时,还都一切正常,没发现任何风吹草动,他以为,今日,将是一个平静的夜晚。 可这才没过子时,怎么给这群混蛋摸上来了? 看距离,都快摸到帐篷门口了! 怪不得这群山匪在琅琊山凶名赫赫,就连州县的官差都拿不下……这分隐藏行踪的本事,不得不让人谨慎啊! 凌统领想到这儿,收起一切轻慢之心,凝重道:“娘娘,您退回营帐中,就算是拼了这条命,属下也绝不会让这群宵小之辈……占半点便宜!” 接着,手往空中一挥,冷声道:“弓箭手!准备!” 隐藏在夜幕之中的弓箭手,悄悄将羽箭搭在弓弦之上,蓄势待发,只等凌统领一声令下。 那远处的火光,越逼越近。 盗匪腰上武器的冷光,寒意也越来越重。 兰溪垂眸,红唇漠然。 “放箭。” 今日之局,已无回转的余地,必是不死不休之事。 声音刚落,那搭在弓弦上的箭矢,便如流星一般,划破天际,落在那远处持火把的盗匪身上。 箭矢入肉,本该是惨叫声连连,可这些盗匪竟比精心培养的军队还要抗疼,硬生生忍住那切肤的痛意,一边拔下扎在身上的羽箭,一边将火把举得更高,圈围住兰溪等人所在的地界,形成一个闭环,将兰溪这边的百人,困于其中。 兰溪抬头,环视那成圆形的包围圈,眸间,寒意森然。 这真的是简单的盗匪吗? 盗匪所求,不都是金银财宝吗? 为何……这群盗匪,一见面,便要将她们赶尽杀绝! …… 昏暗的帐篷内。 春姨娘匆匆地将盘子里的糕点往怀里塞。 还有那纯银的烛台,一看便出自名家之手的瓷器,就连床褥上,绣着金线的枕套,春姨娘也没有错过。 手脚麻利地收拾着,布满惊惧之色的眼底,带着隐约的疯狂。 她对那一旁坐着的小人道。 “待会儿,一定紧紧牵着娘的手,咱们母子俩趁乱逃跑,千万不能走散了。” “这位叫什么明珠郡主的贵女,身份确实尊贵,看着也不甚好惹,但可惜,为人太过天真了。” “来之前,娘可打探过了,这盗匪最爱围堵达官贵族,过路之人的身份越贵重,他们下手就越狠……” “咱们小门小户的找几十个镖师,也许能蒙混过了此山。” “可这位郡主娘娘……啧啧……” “被盗匪头子给盯上了!在这山林之中,纵带了一百侍卫又如何?这可是盗匪们的老巢和主场啊!怎能由她猖狂?” “不过正好,给了咱们娘俩的机会,待会儿,等他们打起来时,我们便趁乱逃跑……也许,还能留一条活路。” “儿啊!” 想到这儿,春意娘又将眼神落在儿子身上。 看着他那小小年纪已显出几分清俊的五官,叹了一口气。 “我儿天资聪颖,怎能被我这么一个出身不堪的娘给拖累了?你娘我当年,只是青楼的一介清倌人,若非抓住机会灌醉了你爹,也没有这个成为良妇的机会……” “好在你爹心善,留了我们娘俩一条命,将我们养在京城。” “娘知道你读书好,也知道你是个有志向的,可靠你一人想在京城立足太难了……” “你爹爹只你这么一个儿子,他如今又成了扬州城的太守,若不把他底下的人脉资源留给你,他活这一辈子图什么!” “所以,即便没有你爹寄来的这封信,娘这两年也打算带你回扬州投奔他的。” “他便是再残忍,能忍心看着自己的独子沦落街头?” 坐在椅子上的小符笙,双手无力地抓着椅子上的雕花背板。 黑白分明的瞳孔里,是远超出这个年龄的成熟。 “娘。” 他仰头道:“先生说,大家族之中,嫡庶之别极为分明,正妻与妾室的待遇,更是天壤之别。” “在京城,即便我们过的再不堪,再狼狈,您也是当家的娘子,手下指挥着十几个仆人,将来儿子读书得了学问做了官,还能给您请封诰命,让您一世优渥,不为名声所累。” “可到了扬州,您便要处处仰人鼻息,端茶倒水伺候另外一个女人。” “儿子……甚至还要称呼他人为母亲。” “我们……真的要去扬州吗?” 少年的瞳孔,干净不然尘埃。 无论他的生母是怎样的出身,他都不会嫌弃半分,甚至……会因此更加心疼母亲的不易,想着早些长大成人,护持住母亲,保她一世安稳。 正在收拾金银细软的春意娘,陡然听到儿子这般贴心的话,心头一梗,眼眶顿时红了。 她春娘这辈子没有投个好胎,也没能嫁的个良人,唯唯诺诺过了一辈子,却生了个人人艳羡的好儿子! 便是立时死了,她也值了! 只是。 她不能死,她得撑着将儿子带出琅琊山,带回扬州! 一把擦去眼角的泪痕,春姨娘将收揽好的东西,往怀中一塞,拉着小符笙便往外走。 “一会儿跟紧娘,千万别发出声音,知道吗?” 符笙没说话,紧紧握住春意娘的手。 来自母亲的温度,让他在这兵荒马乱的夜晚,心里无比安定。 …… 另一侧。 在火把的尽头。 一个披着裘衣,满脸胡渣,五大三粗,瞎了一只眼的彪形大汉,大大咧咧地坐在地上。 第197章 杀意凛然 他的面前,是木头支起来的烤架。 烤架上,去了皮的羔羊已烤至七分熟,他将调好的蜜汁,抹在那烤羊金黄色的表皮上时,一股激烈的香气,在空中爆开,和那爆起的炭火声,混在一起,发出滋滋的令人忍不住流口水的声音。 在他对面,则是一位穿着白衣,带着书生冠冕,手拿折扇,貌似书生,却喝酒吃肉,大快朵颐的男子。 “老三,你说这群京里来的贵人,什么时候会求饶?” 说话的,正是那彪形大汉,琅琊山盗匪木家寨的二当家,木风! 而在他对面的,则是木家寨的三当家,曾经得了秀才功名,却恨透了黑暗的官场和世俗,落草为寇为虎作伥的的刘秀才刘仁忠。 刘仁忠又灌了自己半盏酒,这才眯着惺忪的醉眼,冷笑道。 “纵是京城来的贵人又如何?我刘仁忠平民百姓还能放过,一般富商收了过路费,便也罢了……可这京城的贵人……想踩着老子的脸面离开琅琊山?” “做梦!” 木风馋狠了,也顾不得面前的肉熟没熟,撸下一只羊腿,一边烫着舌头往自己嘴里塞,一边摇头晃脑道:“你到底跟这些贵人有多大仇?每次见一个恨不得要扒皮吃肉一般,今日月色正好,不如,你将你落草为寇的事,跟哥哥讲讲?” “哼!” 刘仁忠将手中的酒壶一扔,眸中闪过戾气。 “说了多少遍你们还要问?” “也就是……那京中的贵人看上了刘某的妻儿,抢夺我妻,又杀我家满门的故事!” “今日——” 他猛地起身,一脚踢灭了眼前的火堆,面容阴冷。 “这些人一个也别想跑!” “小的们!点火!” …… 得了命令的盗匪,纷纷将手中的火把扔出去—— 原本薰热的空气,温度瞬间暴增,那火苗似纠缠的龙蛇一般,沿着四周的荆棘丛席卷一圈后,往那包围圈的中心压去。 刚才中箭的盗匪,将手中的火把一扔,终于敢叫出声了。 “我呸!还敢朝爷爷射冷箭?看爷爷今儿不烧死你!” 周围的盗匪也在应和他。 “上次那个什么侯爷的车队,不久被咱们一场山火,给烧的骨头渣子都不剩了?” “这回……还是个小娘们,只有一百侍卫……哈哈哈……我打赌,她们撑不了半个时辰。” 哄笑声四起,忽然—— “不好!这箭有毒!” “老四!老四你再撑一撑!我们去找当家的!” …… 猖狂而嚣张的队伍,慢慢混乱起来。 另一侧。 兰溪看着那骤起的山火,眉心直跳。 好狠。 这群盗匪,是想一网打尽,一个活口都不留! 她们所处的地势偏低,此时夜里又无风,没有突破口,等这火焰围聚燃烧到面前时,水火无情,她们哪里还有活路! “我们的水够吗?” 兰溪骤然转身,看向正指挥侍卫的凌统领。 凌统领面色肃然,“回太后娘娘,存有几箱水,但这点儿水,对于这场大火来说,无异于杯水车薪,根本无法扑灭……” “最多,打开一个口子,供娘娘您逃离此处。” “这盗匪是自北向南而行的,他们的头领一定是在北方。” “属下现在就去取水,为您打开南方的缺口,您先离开此危险之地,属下为您断后。” 一场恶战,终不能免,尤其是在此种火势之下。 凌统领出京之前,已做好了回不去的准备,怎会惧怕这区区火场? 兰溪没有阻拦他去取水。 可等侍卫将那几桶泉水抬到正中,准备往南方趋行时,她忽然拦住他们。 “不必往南——” 凌统领脚步顿住,云靴踩在地上,凌乱的石子摩擦着他的掌心,空气中的燥热之气,让他的语气,也忍不住急躁起来。 “娘娘,此刻不是心软的时候。” “您不必担心伤亡,现在最重要的目的,是将您护送出去——” 兰溪倏然抬眸,眸光里,是毫不掩饰的决然杀意。 没有半丝退却之心。 “谁告诉你,哀家要逃了?” 深晦的夜色,将她暗色的锦衣,度上一层黑夜的棱边。 那锦衣之上满绣的暗纹凤凰,则在这火光的映射中,愈来愈亮,露出真正的羽色。 火光越涨越高。 兰溪绝丽的面容,被晕染成霞色,风猎猎吹起的长发上,更如火一般艳红。 她目光灼灼,其中,是铁马金戈般的战意。 “区区盗匪,还能赶得我们落荒而逃?” “兰家军征训多年,是在跟哀家开玩笑吗?” “这几桶水,往那边运去——” 兰溪伸手,指着正北的方向。 选择这条有盗匪的琅琊山山路,一是因为距离近,不用走水路,更方便些,能更快的到扬州。 二,则是她好久没见血了。 宫里的人轻易杀不得,一个个身份麻烦的要死,宫外的人隔着宫墙,虽然在外面叫嚷的沸沸扬扬,又很难触到她的霉头。 若行路去扬州时,撞上一群不知好歹的盗匪,想拿她祭牙口的话,那就别怪她拿起屠刀,将近日的抑郁发泄在这匪盗身上了。 也当除暴安良,为民请命! 兰溪一把夺过凌统领腰上的佩剑,剑背上银色的冷光,和她凤眸之间的凛然杀意映射在一起,一时之间,也不知哪个更狠戾夺目些。 兰溪轻抬右臂,剑尖和她的皓白色的手腕一起,直指正北—— “杀。” 她红唇微张,淡然开口。 接着,纵身上马,首当其冲,往那火焰中央闯去。 烈焰纵马的背影,彻底映红了凌统领的瞳孔,一股难以言语的热血之意,涌上颅顶。 “娘娘都上了,你们还在磨蹭什么!” “给老子冲啊!” 语罢,夺过属下的长枪,也飞奔至马上,朝兰溪的背影,紧紧追去—— …… 山顶之上。 烤全羊的火焰已熄灭。 二当家木风和三当家刘仁忠,也发现了山下的不对劲儿。 似有一只队伍,迎着火势,朝他们这边袭来—— “愚蠢至极!” 木风冷笑。 “一群锦衣玉食养着的侍卫,还敢跟我们的兄弟硬拼?做什么春秋大梦!” “老子的刀呢?!” 第198章 求求您了 血战,在这琅琊山的山涧中,愈演愈烈。 兰溪虽非女中豪杰,武艺也并不算高超,但自小为了监督妹妹兰絮,跟着武术师傅学过些招数。 如今又坐在马上,手持长剑,占尽了地利之便。 等到侍卫将面前的火舌泼灭时,她纵马一跃而过,奔至那盗匪面前。 绝艳夺目的五官,出现的瞬间,夺走了此地的一切光华。 在那盗匪的怔愣间,兰溪手中长剑已探出,剑尖刺入那盗匪的脖颈,而后轻轻一拧。 那脖颈的动脉瞬间断裂,血流喷涌而出。 盗匪甚至连腰间的长刀都来不及掏出,已断了呼吸。 尸体,冰冷地躺在地面上。 远处的火苗,烘烤着炙热的空气,烘烤着兰溪本就通红的双目。 她迅速抽回长剑,瞄准下一个敌人,伏在马背之上,在马蹄越过那死人时,手腕再度翻转,将目标对准旁边的另一人—— 咔嚓。 来不及反应,又一颗头颅落地。 这剑……是一把吹毛即断的好剑! 持剑的人,出口更是干脆利索,不带任何犹豫! 连斩两人后,凌统领等侍卫也突破了火线,追上兰溪。 接着,护持在兰溪两侧,手中的长枪变成了死神的镰刀,方圆三米内,见枪者亡,无一活口! 这边的动静,终于让那两位当家的站不住了。 提着刀正准备冲下来的木二当家,被刘仁忠给拦住。 刘仁忠的醉意,烟消云散。 “二哥!慢着!” 他凝视着战场中央,在那血腥之气最盛的地方,凌统领等人抬手落手的动作,像极了那些训练有素的军队。 刘仁忠声音发哑。 “二哥,这不是普通的侍卫!这百人,皆是精兵强将!” “你若这样贸然冲上去,只怕——” “老三!你说什么胡话呢!” 木风将刀往背上一抗,眼珠一转,落在那战场中央的兰溪身上时,眼底飞快地闪过一抹贪婪之色。 他舔了舔舌头,笑容发邪。 “纵然是精兵强将又如何?咱们今日来了三百弟兄,还拿不下这一百来个侍卫?” “更何况,大半的侍卫都被火线堵在了下头,能冲上来的就这几个人,光靠人海战术就能把他们压垮,你有什么可担忧的!” “看见那小娘皮了没?也不知怎么长得,竟能长出这样一张脸!” “待会儿将她撸了回去,今晚孝敬一下大哥,明天夜里,三弟咱们一块享受!” 说到女人,木风更精神了。 急忙吩咐那正酣战的手下。 “中间的那娘子,不得伤她性命!谁若活捉,赏银五百!” …… 战场正中,兰溪也听到了这声吆喝。 陡然抬眸,赤红的双目落在木风和刘仁忠身上。 右手发痒,想即刻斩了这二人。 正要纵马往这边跃来,身后掠过一道暗影。 赫连栩来了。 赫连栩压住她举刀的手,眸光温和,“这点人头,哪里用你动手?” “好生在马上歇着吧。” 接着,在兰溪未来得及反应时,点住了她脖颈上的穴位。 兰溪的惊呼被锁在喉中,下一刻,身体一麻,竟瘫在马上,一动不能动。 赫连栩! 兰溪心头大恨。 这厮竟然点了她的穴! 赫连栩眼底滑过一抹得意。 这种小打小杀的场面,女人出来干什么?唯一的作用就是让他担心。 身上的长衫一扬,遮住兰溪的半边身体,赫连栩上马之后,一手环住兰溪的腰线,一手接过那即将坠地的长剑。 踹了马腹两脚,连人带马,朝那木风和刘仁忠处跃去—— …… 死亡,如影随形。 焰火之中的血腥气,弥漫了将近两个时辰,才终于散去。 火已被尸体扑灭。 方圆三里的草木之上,全都是残断的尸体。 大部分,都穿着看不清本来面目的麻衣布衫,属于盗匪的尸体。 五十多个苟活下来的盗匪,被兰家军用绳子绑住手脚,绑成人彘,又用绳子穿起,摆了很长一段路。 剩下的二百多个盗匪,皆亡命在此。 血色,将昏黄的草地,染成了猩红色。 远处的丛林时不时有野兽闪动,被这血腥之气吸引过来,又被空气中的煞气逼退,不敢上前。 人类若狠起来,野兽难项其背。 两位当家的都还活着。 木风被砍去一条手臂,绑在干枯的树干上,刀口处的血液,仍在不停地往外渗血,那血液倒灌在他人高马大的躯体上,有种野蛮的残忍。 刘仁忠则因为并不擅长战斗,没有上战场,除了外表狼狈些,身上没受什么大伤。 同样的,也被绑在一棵树上,动弹不得。 他二人,眼睁睁看着自己手下的精兵强将,被这群京城来的侍卫,给杀得片甲不留,尸无完尸,骇得面色惨白如纸,浑身发抖。 在他们对面几丈外。 长裙染血的凝霜和腮雪,慌张地将被解了穴的兰溪,从马上扶下来。 担忧不已。 “主子!您万事交给侍卫来啊!怎么自己先上了?” “奴婢想跟着冲过来,却被凌统领他们拦住,只能眼睁睁看着您……” “主子!下次再有这种事,奴婢就算是死,也不会让您这么贸然的冲出去!” 若非赫连栩出马,兰溪觉得,自己估摸也凶多吉少了。 那会一腔热血上头,来不及计算成败得失,就这么冲了。 如今回想起来,确实莽撞。 便安抚道:“你们放心,下次我必不会如此冲动了。” 语罢,流转的目光落在赫连栩身上,想到刚才他那紧抓着自己腰线的手,顿时气不打一出来。 这厮……明明有一百种方法让她撤离战场,却偏偏要揽着她……看他杀人! “赫连栩,我警告你——” 话未说完,忽然被打断。 “救命啊——郡主姐姐,求您救我娘一命吧!” 少年哀戚的声音,由远及近。 那单薄瘦弱的身体,背着一个诺大的妇人,避开尸体,踉踉跄跄地往这边跑来—— 兰溪长眸微眯,看清了那少年的五官。 竟是被她安置在帐篷之中的,符氏的独子符笙,还有他那姨娘出身的母亲! 第199章 惊天秘密 春姨娘胸前中了一箭。 是兰家军射出的冷箭。 刚才混战之时,战况混乱,敌我不分,这母子二人鬼鬼祟祟地隐藏在暗处,负责把守的侍卫,还以为是盗匪摸了过来,立刻抬弓,等看清火光之中,这母子二人的面庞时,再收弓已来不及了。 原本那冷箭直刺符笙的心脏。 春姨娘眼疾手快,挡在了符笙身前,为他受住了这致命的一箭,但箭上带着见血封喉的剧毒,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春姨娘的脸已经青了。 好在周边的侍卫及时点住了她的大穴,这才暂时压制住毒素的蔓延,支撑着符笙带着春姨娘来到兰溪面前。 “郡主姐姐,求您救救我娘。” 符笙眼眶通红,一个时辰前的机灵通透,此刻消失殆尽。 他直直跪在兰溪面前,满脸泪水。 “只要您能将我娘救活,笙儿当牛做马也要报答您,供您差遣……” 兰溪眼神落在春姨娘青灰的面容上,眉头微皱。 她上前两步,翻开春姨娘紧闭的眼皮,瞧清楚后,叹了一声,摇头道。 “毒已入心脉,无药可医。” 符笙的哭声落住,呆呆看着双眸紧闭的娘亲,嗓音呜咽似幼兽,不可置信地摇头。 “不可能……不可能!” “娘不会丢下笙儿的……” 娘……还等着他为她请封诰命呢! 十岁的小儿,僵直地跪在便是血渍的草地上。 一双还未染世事的眸子,看着那世上之亲之人的永别,这一幕,难免让人心酸。 兰溪心头也堵了一瞬。 看向赫连栩。 “有办法让她留两句遗言吗?” 这是她最后能做的了。 赫连栩上前两步,拔出兰溪插在发间的簪子,接着,用那簪头对准春姨娘心脉的位置,狠狠扎去—— 血流如注。 “娘!” 符笙失控地唤着。 那毒发入骨髓,昏死过去的春姨娘,突然悠悠转醒。 瞳孔全白,无一丝黑气。 面唇皆是紫青色,像是从地狱爬出来喘口气,转身又要下去一般。 “只有几息的时间,有什么话,你们母子俩单独聊吧。” 赫连栩腾出一只手,压在春姨娘的胸口处,狠狠一按。 一口黑红的鲜血,从春姨娘的喉中吐出,紧跟着,她似回光返照般,竟能撑着胳膊半坐起来,喉中,也能发出粗哑的声音了。 春姨娘似乎知道自己即将面对什么,睁着已经看不见的双眼,扭着脖子,想在茫茫的黑暗之中,找到儿子的身影。 却徒劳无功。 伸出右手,在空中虚晃着,虚弱的开口,好似八十岁的老妪一般。 “笙儿——” “娘……娘陪不了你了……” 符笙紧绷的小脸,再也憋不住了。 猛地撞进春姨娘的怀中,任她的鲜血,滴落在他的额上,面上…… “娘……” “好孩子,咳咳……” 春姨娘摸着怀中又小又软的人儿,心中纵有万般不舍,却知道这一抱,便是永别。 只能抓紧时间,交代他,“笙儿,娘不求你功成名就,不求你一世荣华,娘只求……你一生安稳,健康长寿。” “笙儿,娘不能陪你了……到了扬州……好好听你爹的话。” “你是他唯一的儿子!他以后,再也不会有儿子了!” 春姨娘面色惨然,说出那个让人胆寒的真相。 “娘给他……下了药……” 一旁的兰溪听到这儿,手指动了动。 这春姨娘倒是个狠人。 为了自己儿子的地位,能给符太守下绝育药。 怪不得她久居京城这么多年,一点也不急躁,如今儿子到了求学长进的关键阶段,这才慢悠悠地启程去扬州。 原来是笃定,这符氏只她儿子一子。 春姨娘说的话,符笙全不在意。 那个只见过两面的爹爹,有没有儿子,和他有什么关系! 他世上唯一在乎的人,就是娘啊…… 符笙抓着母亲胸前的衣襟,抓着这世上最后一点温情。 “娘……笙儿什么都不要,笙儿只要你……” 春姨娘却在这离别之时,狠心推开他。 “符笙!你给老娘记住!” “老娘把你生下来,不是让你一辈子当个下里巴人潦草此生的!” “若你不能好好活着安然长大子孙满堂,娘在下面,就算做了鬼……都死不瞑目!” 符笙狼狈地扑过去,“娘,笙儿听你的,笙儿什么都听你的,可你能不能不要离开……” 春姨娘忍着那锥心的痛,终于,又将符笙推了出去。 她生命的最后一刻,不是用来浪费的。 而是为了给儿子铺路的。 春姨娘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无力的双手撑着地面,缓缓转身,跪在兰溪面前。 血泪,从她苍白的瞳孔里流出。 郊野未熄灭的火光,空气中混杂的血腥气,还有那空洞的双目,在此时此刻,交织成一种苍凉的,难以用语言形容的画面。 春姨娘哀声道:“郡主娘娘,您既然是皇族中人,那这个秘密,对您便极为重要。” “事关,跟皇室作对的兰氏——” 兰溪眸光微凝。 兰氏? 这春姨娘,跟兰府也有关系吗? 提及兰府,便是再小的消息,在兰溪心头,都是大事。 止住了一旁侍卫的动作。 兰溪提起裙角,将那裙上的血渍和荒草,一起掠到旁侧。 半蹲下来,凑到春姨娘身边,温声道:“若这秘密对本郡主有用,本郡主不介意,给你儿子一条明朗的前途。” 春姨娘浑身一颤。 空洞的双眸,虽看不清里头的神情,但能感觉到其间的感激之色。 她摩梭着,凑到兰溪的耳边,将那埋藏了多年的秘密,告知于兰溪。 “其实,十六年前,我们老爷……曾进过一次京。” “那次进京,从兰府接了一个刚出生的幼儿出来。” “那幼儿,被送到了京郊的某户农家……” “姓,姓——” 最后一句未说完,春姨娘气脉断绝,倒地而亡。 “娘!” 符笙再也绷不住,冲过来扑在春姨娘身上,颤抖的小手抓着她满是鲜血的衣领,拼命地摇晃—— “娘,求求你了,再睁开眼看笙儿一眼吧。” “娘……” 第200章 软骨头的 兰溪的大脑,一片空白。 她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人间惨剧,心头,涌起一股荒唐至极的感觉。 十六年前? 那不就是妹妹兰絮出生那年吗? 从兰府抱出一个婴儿? 春姨娘怎么知道的!或者说……那位符太守有什么能力从兰府抱出一个孩子?! 符家,跟兰氏又有什么瓜葛! 倘若春姨娘说的是真的…… 兰溪不敢深想,忙掐住这个疯狂的念头,逼自己冷静下来。 一切因果,等到了符府,她定要查个水落石出做个了结。 此刻,在这荒山野岭中,此情此景下,想再多都无用! 兰溪迅速收敛情绪,唤来在一旁暗自神伤的腮雪,吩咐她道:“将春姨娘的尸体,找个地方葬了,还有这个符笙……你们好好安抚……幼年失母……” 兰溪想起自己的母亲。 那时……自己哭了吗? 三岁稚龄,似乎连悲伤都还没学会呢。 “今日围剿虽结束了,但这几百人,绝不是此处山贼的全部势力,还需要寻到他们的老本营一网打尽,才能以绝后患。” “此处便交给你和凝霜处置了。” 兰溪又看了那春姨娘和小符笙一眼,没再流连,转身来到那被俘虏的两位匪首面前。 身后,赫连栩举着火把,为她在这暗夜之中,照出一片亮光。 兰溪用袖中的刀片,抵着那木风的下巴,在对方惊骇的眼神中,冷声道:“是现在开口说实话,开始等我用这刀子,将你身上的肉一寸寸割下来,割到哪儿,你忍不住了,再说实话也未尝不可。” 木风打了个哆嗦,胳膊被砍断的伤口,隐隐有裂开的趋势,他忍着疼,张嘴骂道:“你这遭天杀的贱人,以为自己——” 啪—— 一旁侍立在侧的赫连栩给了他一耳光,半点情面不留。 “要么报点,要么闭嘴,说什么废话?” 接着,扯起地上一团破草乱麻,连带着泥土,粗鲁地塞进木风嘴里,将他那满腹未骂出口的脏话,堵在他自己嘴中。 阴恻恻的目光落在一旁的三当家刘仁忠身上。 薄唇微启。 杀意和话语,一同从他口中泄出。 “你这兄弟断了一只左臂,你却健健康康的,倒显得有些不公平。” “不如,断了你的右臂吧。” “你们好做个真兄弟。” 赫连栩手中的剑尖正要刺下—— 刘仁忠急了,疯狂地扭动着身子。 他跟木风哪个莽夫可不一样啊,他的右手,那可是要拿笔写字的。 作为一个文人,右手被砍了这一辈子岂不是废了? 时间紧迫,容不得他思忖,刘仁忠心头一横,决定为自己谋一条生路。 “先别动手!” 他决定叛主。 “你们有什么想问的想知道的,皆可以来问我,我虽来这山上只有三年,但却是这木家寨的三当家,对此地的地形与局势极为了解。” “但凡在下知道的,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态度情真意切。 气得一旁的木风瞪圆了眼。 这个老三!怎能背叛他们木家寨! 怪不得大哥常说,让他和老三相处时多留个心眼,以防将来被卖了都不知道。 还说老三有歪才,但品行堪忧,不可深交,之所以让他当木家寨的三当家,一是为了安抚那些新进寨的兄弟,二则是这个秀才的名头…… 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大哥说的一点都没错! 若眼神可以杀人,刘仁忠只怕早已死在木风的凌迟之下! 可刘仁忠也有自己的想法。 他看着一旁龇牙咧嘴却被堵住嘴巴的木风,眼底一晃,叹了一声。 “二哥,咱们木家寨三分之二的兄弟都出马了,可你看看?他们只死伤了十人!这样的精兵强将,若杀进去,咱寨里的兄弟又能支持多久!” “你别怪小弟狠心,小弟也有自己的苦衷啊……” “大仇未报,小弟不能陪你们去送死啊……” 场面话说完了,刘仁忠也不在乎木风是否听进去了,转身,看着那周身冰寒满目杀气的赫连栩,打了个哆嗦,挤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 “壮士您别急,我们这木家寨,就位于西边五公里的位置……” …… 刘仁忠不愧是读书人。 将木家寨在此山的地位,周围的山势,为寇的人群,日常下山抢劫的频率,甚至……连他们老大的喜好,都吐得一干二净。 有用的东西都吐完了,刘仁忠软着膝盖跪在地上,极为狗腿地道。 “二位贵人若不嫌弃我,我可在前为二位带路,引你们去木家寨,避开我们大哥设下的陷阱,只求……” 赫连栩眉毛一挑,冷讽道:“你还敢谈条件?” 这般奸佞小人,若非兰溪在旁,他早一刀砍下去了! 刘仁忠连连摇头,头发上的杂草和灰尘,簌簌落下。 他半点没有读书人的清傲,哭丧着脸道:“我怎有那个胆子!只是……” “只是希望二位贵人看在我有点儿用的份上,给我一条谋生的活路……” 兰溪未搭话,赫连栩眸中绿意闪动,应了下来。 “好,我们绝不对你动手,在前带路吧。” 刘仁忠顿时挤出一股比哭还难看的笑。 这般人物,定然身份贵重,是不会出尔反尔的吧? 他躬着身子在前,引兰溪和赫连栩,往西侧走去。 一边走,一边解释着木家寨的来源。 “我们老大是个孤儿,住在当时的木家村,自小吃百家饭养大,天资聪颖,本该读书求学的……” “只是后来,木家村附近兴起了一批盗匪,时不时下山抢劫,搞得民不聊生。” “后来那盗匪侵入了木家村,烧光了整个村落不说,还将青年男子全部砍杀,将老少妇孺扔进万人坑之中,活生生埋掉……” “我们老大意外落入了枯井中,这才逃过此劫。” “可血海深仇,如何能忍?” “报官无门,我们老大便落草为寇,开始在此地发展自己的势力,经过这二十多年的折腾,我们木家寨不仅吞并了当初屠村的小寇匪,甚至成了这琅琊山声明最显赫的悍匪!” “唉——” 第201章 深夜棋局 刘仁忠又开始提及自身。 感慨道:“我一介书生,何尝不想读书科举,功成名就?” “可那来自京城的贵人,看上了我的妻子,灭我全家,强抢我妻……” “官也告了,锣也敲了,可咱们升斗小民,哪个官家会放在眼里?” “抢夺我妻之人,又是那京城韦家的旁系。” 说到这儿,刘仁忠悄悄瞥了兰溪和赫连栩一眼,“您二位自京中来,想必知道那韦家在京中的名声吧?那可是皇亲国戚啊!” “别说抢在下妻子的人是皇亲国戚的远亲了,就是韦府看大门的,那地方的官员都要给人家十分的脸面!” “如何申冤?如何为吾妻报仇?” 刘仁忠提起当年,语气沉痛,“无奈之下,只好落草为寇,可当年,谁不知我刘仁忠的才名?” “若非那恶人步步相逼,我怎会如此?我们木家寨的首领怎会如此!” “二位贵人自京城中来,想必见多识广,更明白韦家的权势地位……” “在下……真的是被逼良为娼啊!” 赫连栩看着他脖子上挂着的和田玉,即便糟了一晚上的血污,仍然剔透莹亮的样子,眼底的嘲讽之意快溢出来了。 这样的佳品,没有千两银子买不到。 冷笑,“所以,你脖上之物,也是你被逼无奈才戴上的?” 刘仁忠只觉脖颈一凉。 慌忙将那脖子上的和田玉取下,面带不舍地递到赫连栩面前。 “这位……爷!” “您若看上了,拿走便是!这种金贵玩意,在下这微末的地位和身份,实在没资格戴。” 能屈能伸。 却让人心生厌恶。 赫连栩踹了他一脚,“别磨磨蹭蹭了,快点向前领路去!” “唉,唉——” …… 半个时辰后。 木家寨寨门外。 守门的盗匪抱着手中的狼牙棒,目光烁烁,来回扫视着周围隐秘的草丛,护卫着木家寨的安全。 只是来回行走巡逻查探之时,彼此忍不住小声议论。 “你说,二当家他们怎么还没回来?” “对啊……这都出去几个时辰了,一群京城来的富户罢了,哪用得着耽误这么久!会不会……出什么意外了?” “狗屁!” “木家寨的名声在琅琊山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你等真以为这名声是吹起来的?二当家和三当家带着一多半的兄弟出去,怎会有意外!” “你们想想,那可是京城来的富户啊……要我猜,不是失手了,而是缴获的东西太多,二当家他们分赃分太久了!” “哈哈哈有可能!” 几个巡逻的盗匪,面带着猥琐的笑意,贪婪地说。 “要不是今儿抽签来值守,老子也跟上去了!” “京城的富户们都是肥羊,京城来的那些丫鬟婢女小姐们……更是极品啊!” “嘿嘿……” …… 猥琐的令人厌恶的笑声,被夜风携着卷到兰溪耳边。 兰溪眉头皱起,心底浮起淡淡的厌恶。 一旁的赫连栩用袖子擦了擦刀上的血渍,温和地劝道:“你不必生气,待会儿我拔了他们的舌头给你赔罪。” 不过,在对付那几个盗匪前…… 赫连栩晦暗不明的眼神,再次落到刘仁忠身上。 刀锋,隐隐折射出冷光。 解决那些人之前,这个两面三刀的叛徒,当然要先处理掉。 他赫连栩生平,最讨厌这种墙头草。 刘仁忠感觉到了杀意,踉跄着往后退去,惊恐道:“你刚才说了,你不会杀我的……” 赫连栩看傻子一般看着他,“你竟然相信一个杀手不杀人的承诺?” 刘仁忠连连后退。 他深知,此时唯一的生路,就在这位一路之上,隐占主导地位的女子身上…… 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拽着兰溪的裙子,哀求道。 “您行行好……留我一条……” 兰溪也看不惯刘仁忠。 但这刘仁忠的主动投靠,省了她好大一桩力气。 再加上,他跟韦氏有仇,即便是远亲,也是一道暗棋,将来,说不定某日能用上。 今日打打杀杀太多了,手中的鲜血沾得太盛了,且……来日再杀吧。 “嘴堵上,一边待着去。” 兰溪开口,饶了他一条命。 刘仁忠如蒙大赦,擦了擦额上升起的汗,踉踉跄跄地走到树后,扯掉一节袖子,自己堵住自己的嘴,动作极为流畅,毫无半点拖泥带水。 若非场合不对,兰溪真被他这一副贪生怕死的样子给逗乐了。 她瞥了眼刘仁忠身上那早已看不出颜色的书生长衫,摇了摇头。 读书人她见多了,还真没见过如此软骨头的。 不过。 管他是好是坏是忠心还是二心。 能用便罢。 兰溪不再关注他,而是抬眸,望向那正镇守在外的盗匪,眸中寒意,一闪而过。 “共有六人轮流值守,你能不惊动里面的盗匪,将这六人迅速斩杀吗?” 赫连栩下巴微抬,语气中,带着散漫的傲气。 “瞧不起谁?” “别说杀这六个人了,便是入寨中,将那贼首割下提到你面前,都只是点头之事罢了。” 兰溪唇角微勾,“不必砍下贼首,此人,留着还有用。” “至于怎么攻下这寨子……” 兰溪凤眸落在那几处燃烧的火把上,声音冷寒。 “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吧。” …… 千里之外。 京城。 叠起的层峦尽头,是金碧辉煌的宽广宫殿。 八角宫灯似繁花一般,点缀在宫苑的每一个角落,将这本就威仪盛晏的紫禁城,装点成不可高攀又尊贵无比的天上宫阙。 乾清宫内。 萧长卿盘腿坐在榻上,苍白的唇色,在烛火的掩映中,带着些难掩的憔色。 他微微抬眸时,那潋滟的长眸,搭上那苍色的唇,尊仪非凡的帝王,带着一抹病态的清冷,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愈发高不可攀。 他面前摆了一盘棋。 棋桌的对面,是直身而立的少年。 十四岁的少年,尊贵之气日盛。 下棋之时,棋风,也越来越突进。 正是多日未见的萧钰然。 萧钰然身穿月银色长衫,墨发用碧玉簪固在头顶,手指摸索着怀里的棋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棋盘,但心思,却早已落在棋盘之外…… 第202章 只要是她 “皇兄是否口渴?” 二人虽非近亲,但无论是从兰溪养子这一层关系起算,还是从血缘关系起算,萧钰然和萧长卿,确实是远房的表兄弟关系,这样称呼,并无不妥。 只是萧钰然虽然嘴上这样问着,眼神,落在一旁的汤盅之上。 那汤盅极为精致,侧边的壁上,是青花点绘的昙花纹路,花瓣清雅素洁,花型曼丽有度。 这一对汤盅,是从兰太后的私库中讨要来的。 青鸾姑姑素来对他心软,听说他想要一对好的汤盅,便带他去私库里挑选。 他心中早有筹谋,选了这一对青碧色绘昙花的汤盅。 这汤盅是名家精作,自不必提。 但更重要的,是它的来源。 这是新帝登基之前,送给兰皇后的物件。 萧钰然入宫时间虽短浅,但皇室子孙,有哪个简单的角色? 他对于后宫里的暗流涌动,皆了然于心,更知道兰太后和乾元帝之间,那隐藏的暧昧。 今日,便利用起这分暧昧。 “母后走之前,送了些珍宝到臣弟的寝殿内。” “其中,有产自南海的金丝燕窝数盏。” “燕窝滋养阴气,调理情绪,最是补体益气。” “臣弟日日饮用,觉得今日身体都多了些力气。” “特将此燕窝送来皇兄的乾清宫,请皇兄品鉴,还望皇兄赏脸。” 语罢,起身,将那素白的汤盅,碰到萧长卿面前。 萧长卿眸光似雪,沉静又无言地落在那汤盅之上,脑中回忆似飞雪,纷纷升起,又颓然跌落。 这汤盅…… 萧钰然见他意动,眼底掠过一抹喜色,双臂又往前送了送,让那汤盅更凑近了些。 萧长卿掩在袖中的右手,终于忍不住那诱惑,顺势接过汤盅。 汤盅内,熬煮得宜的燕窝,清澈透亮,散溢出淡淡的清香。 萧长卿久久凝视不言语。 这来自南海的燕窝,也曾是他送给她的。 如今,她便转手,给了生命中另外一个男子吗? 即便二人是母子关系,而非普通的男女关系,但他心里,却仍难释怀…… 在兰溪心中,她身边的任何人,都要比他更重要吧。 萧长卿眸色复杂,捏着那汤盅的右手,关节处,隐隐发青。 萧钰然心头一热,催促着说:“皇兄快些饮了解渴吧,待会儿若凉了,便失了些风味。” 隐在暗处的薛乾,终于忍不住开口。 “陛下,为臣先为您试一口温度。” 薛乾怕有毒。 萧钰然面上不动声色,但呼吸却急促了几分。 故意拔高声调,将那月牙色的袖摆一甩,目光微恼,看向那侍立一旁的薛乾,“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还能害皇兄不成?” 薛乾忙呼不敢,单膝而跪。 “郡王爷误会属下了,属下只是想试试温度。” 萧长卿打断他,“不必了。” 他接过那燕窝,一饮而尽,抿去唇边的水渍,又坐回那棋盘之前,声音温朗。 “棋局才下了一半,夜色还长,继续吧。” 萧钰然定定地看着那空了的汤盅,心跳如鼓。 竟然……喝了? …… 晨光熹微时,这一局棋终于落定。 以萧长卿输了三子落幕。 萧钰然扶着宫人的手,步履虚浮地离开了乾清宫,看着那初起的日头,心头,却无半丝暖意。 他这位皇兄,太可怕了! 明明,棋局早已设好,十几步便能赢他。 却偏偏每到关键一子时,故意落错位置。 让他的白子,得喘息之机,起死回生,继续在棋盘上奋战。 他的心情,也随着那棋局,忽高忽低,七上八下,颠簸了一整晚,终于,皇兄放过他了。 让了他三子,让他险胜。 这一晚根本不是在下棋。 而是被皇兄玩弄在掌心! 萧钰然后背的冷汗,被清晨的夏风吹过,并未消散,反而黏住了外头的衣衫,让那素来笔挺硬朗的身形,多了几分狼狈之态。 这乾清宫,若非必要,他是真不想来! …… 与此同时。 殿内。 薛乾将那棋盘撤回,看着萧长卿眼底的黑青之色,担忧道:“陛下,您何必跟那小子浪费时间呢?” 萧长卿垂眸,盯着整洁的棋盘,唇角扯起淡笑。 “是他先出招的。” 薛乾面色一变,接着,似想起什么一般,突然道:“那燕窝!” 萧长卿无可无不可地点头。 “里面加有东西。” 他自幼服食汤药,那点儿药性,又岂会察觉不出来。 薛乾急忙搁下手中的棋盘,气极败坏,“小人这就找太医去!” “小人早就看出来了,萧钰然那小子不怀好意!为何用兰太后私库里带出来的汤盅,不就是打量着您顾念旧情吗!” “年纪不大,心眼倒是厉害!” “若不教教他作人,往后这前朝后宫可有的折腾了!” 薛乾把腿欲走。 被萧长卿叫住。 “不必寻他。” 萧长卿起身,脚穿着金冠月明珠点翠的步靴,沿着乾清宫主殿的环柱,缓缓来到御桌前。 虽有晨色,但天色依旧昏暗。 “掌灯。” 萧长卿温声吩咐。 薛乾心中有再多担忧不如意,此时也只能作罢,乖巧地点上灯,侍立在萧长卿面前,嘴巴鼓了几下,终于张口。 “这只是兰太后的一个汤盅罢了,您何至于此?” “昨儿整整一夜,萧钰然这厮贼眉鼠眼,到处乱瞟,看着便让人觉得诡异。” 萧长卿抬手,打断了薛乾后面的话。 “别说是一个汤盅。” 萧长卿自嘲一笑。 只要是她递来的,毒药又未尝不能接受呢? 总之,早晚,都要如了她的意。 所以他只罚萧钰然失利之事,却从不问他这么做的来由。 因为他深知,萧钰然背后代表的是兰溪。 兰溪未在后宫,萧长卿便是她的代言人,他的一举一动,必受兰溪的指导与安排…… …… 距京百里。 琅琊山木家寨外。 晨光初升,兰溪眯起眼,一夜的疲惫,在此刻消失散尽。 她的眸光,在那上百位被麻城捆绑,押在一处,成为俘虏的山匪身上,流转而过。 最后,着重落在三人身上。 首当其冲的,便是昨晚,被赫连栩擒贼先擒王,从暗房里揪出来的木家寨大当家,木启胜! 第203章 势在必得 木启盛比兰溪想象中的要年轻些。 面容也更清秀些。 一身并不显眼的黑色衣衫,上无半点修饰,脚上踏着紫金色的短靴,靴子做工倒还算精致,但并非什么珍稀的料子,唯有腰间的那只玉笛,倒非凡品。 赫连栩生擒他时,他并未入睡,而是正在研究琅琊山的地形图。 琅琊山除了他们木家寨外,还有其他零零散散的小势力。 这些年也鲸吞了一些,但仍有些小鱼小虾,渐成气候。 因此,木家寨下一步的计划,则是扩大自己的势力范围,将琅琊山彻底变成自己的地盘。 至于老二老三去围剿那只京城来的富户队伍一事,他并未放在心上。 京城来的肥羊,向来声势浩大,却没什么战斗力,远不如他们盗匪之间的血拼和绞杀来的刺激。 更何况,今日为了宣扬木家寨的威势,他们出了二百的精兵强将去围攻屠戮,怎可能剪羽而归。 研究着地形,渐渐忘了时间,等反应过来时,烛火已烧到底座之上,一阵夜风袭来,那烧尽的烛火被覆灭,空中陷入短暂的黑暗。 木启盛正准备再点一盏烛火时,房门突然被撞开,他根本来不及反应,脖间一酸,人便昏了过去。 昏迷之前,最后的念头便是—— 遭了,老三那混账果然压不住,真要反了! 在木启盛昏迷之时,赫连栩游走于木家寨,犹入无人之境,隐藏在暗处的刀锋,携裹着冰冷的杀意,无声无息地潜在角落之中,将寨内所剩不多的活口,一一歼灭。 等到日头初生时,整个木家寨,已变成死域。 兰溪听到死光了的消息后,微微皱眉。 看着面前杀人如麻却浑身连血污都不染的赫连栩,心底五味陈杂。 倒不是觉得残忍。 这群盗匪能成如此气候,定是烧杀屠戮无恶不作之辈,手底下不知多少人命,死了也算是替天行道。 只是…… 杀了这么多人,赫连栩面上无甚异常,好像吃饭喝水一般,稀松平常,这份心态,让兰溪心惊…… 此子,绝非她所能掌控! 玩火自焚纵火烧身,希望有朝一日,那屠刀,别抵在她的脖颈之上! 万般念头,一闪而过。 兰溪将眼神从那昏迷不醒的木启盛身上,流转到那二当家、三当家身上…… 在她身后,蓄势待发的兰家军,已配长枪配缨,战袍猎猎作响。 被俘的几十名俘虏,匍匐在地,手脚膝盖处,俱是鲜血和擦伤,身上绑着绳索,面容晦暗惨白。 昨夜,他们被拖行数里,终于来到了大本营。 原本,他们还在哀叹自己的不幸。 可看了寨子里的兄弟,尸骨都凉透的样子,心头不由大呼侥幸。 这点屈辱和疼痛算什么,起码,保住了一条命啊…… 木家寨内,架子上的乱火频仍,但已无半丝人烟。 兰溪抬手,指着那门匾上竖着的旗帜,命人取下。 “木家寨留着,但这旗帜过于丑陋,去城里找名家重新题字,再悬挂其上。” 木家寨留着? 凌统领像意识到什么一般,猛然抬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兰溪。 “主子,您?” 兰溪紧绷的唇线,终于泄出一点笑意。 眸光微亮,其间布满志在必得的侵略之态。 “你们不是总说,兰家军在京郊,总是小打小闹,根本无法施展拳脚吗?” “这琅琊山十万大山,几十数百的盗匪团目,足够你们练兵了。” “此地地形回环复杂,易守难攻,朝廷没那个精力过来围剿,你们可安心在此处发育。” “兰家军今夜战况如何?” 兰溪陡然问道。 凌统领心头激荡,单膝跪地,抱拳汇报。 “死五人,重伤七人,军医已在救治,其余一百二十人,皆可再战!” 兰溪抬眸,看着这晨光之下的绵延山群,冷声吩咐。 “凌统领携一百人,驻守此地,不必再下扬州。” “灭了琅琊山的盗匪,此去扬州,将无甚风险,你们可安心镇守在此。” 凌统领面色微变,“主子,木家寨之事,等将您送到扬州之后,再处理也不迟!” “属下若不亲自将您送至扬州,实在担忧难安啊!” 赫连栩一声冷笑,打断了他后面的话。 “你觉得,溪儿身边差你一个?” 他从袖中掏出那把暗黑色的匕首,昨夜这匕首连刺百人,如今冷意更甚,寒光森森。 赫连栩带着薄茧的指尖,掠过那刀锋,指尖被划出嫣红的血珠,却并未往下滑落,而是渗进那刀壁之中,被刀身吸走—— 这哪是匕首!这根本是血刃! 这一幕,看得凌统领心头大骇,对赫连栩的警怖之意,升涨到前所未有的高度。 而这个被他列为头号危险分子的赫连栩,淡然地打量着手中的匕首,语气讥讽。 “等你救你家主子,你家主子骨灰都凉了。” “爷连杀百人大气都不喘,你只怕杀三个腿都软了吧?” “去扬州靠你?还不如牵条狗,还能讨溪儿开心。” 语气轻蔑冷漠,带着难压的自恃的傲气。 这世上,除了兰溪,任何人,赫连栩都是懒得搭理的。 废话那么多有什么用?磨磨唧唧一刀砍了便是。 也就是这凌统领,看在他对溪儿忠心耿耿的份上,他搭理他两句,给个面子。 可凌统领根本不认为这是给面子! 赫连栩一番话下来,他又羞又恼,面色涨红。 都是武将,谁又比谁肚量告脾气好! 但碍于主子在前,凌统领压下那分怒气,声音发冷。 “您武艺再强,也是赫连家的人。” “在下如何不堪,也是兰家的忠仆。” “在下对兰氏忠心耿耿,他日能对赫连家磨刀相对,你赫连栩行吗?” 赫连栩晦暗的眸底,闪过一抹杀意。 若非看在兰溪的面子上,凌统领这句话问罢,应该尸首两分了。 “你怎知,爷不敢对赫连家磨刀相对?” “若哪日那便宜家主跋扈无度,爷不介意给他个了断。” 赫连栩此话一出,凌统领面色剧变。 这……这活脱脱就是个疯子啊! 第204章 别出心裁 兰溪也觉得无比荒谬。 但这也从侧面反映了一个信息,那就是赫连栩和赫连氏的关系,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般简单。 赫连家主的第十三子,从未在人前露面的赫连栩,到底有着怎样的身世、秘密、底气? 送去漠北的密信,已有月余,也不知兰府在漠北的势力,能否摸出赫连栩的马脚。 还有萧信…… 兰溪深吸一口气,压下那心头的燥意。 为了早点将赫连栩这尊杀神送走,她命人寄给萧信的信件,已不下十回。 可萧信却跟看不见似地,只字不回。 这厮绝对是故意的! 压下诸多纷杂的情绪,兰溪抬眸,再望向那空中摇曳的旗帜,眼底闪过几分清明。 当务之急,是将这木家寨妥善处置。 赫连栩的事,等到了扬州再详议便可。 兰溪语气严肃起来。 “凌统领,哀家不是在同你商议,这是军令。” “你们镇守在木家寨后,先盘点寨子里的财产和战备,记录在册后,拿出一半的资产修葺此地,至于修建的图纸和模板,哀家过两日命人给你送过来。” “将士们休憩妥当后,不必拖延,争取速战速决,尽快将琅琊山拿下。” “往后,兰家军的大本营,便要从京郊挪到这边,未来……” 后面的话,兰溪没说。 但在场之人,谁不懂? 若终有那么一日,兰氏同皇室反目成仇,兰溪绝不会坐以待毙,让上一世的悲剧重演。 哪怕做个反贼,做个逆臣,做个为天下所不耻的背叛者。 她也要护住兰氏。 护住依附兰氏的这群人。 凌统领听得兰溪话里的暗语,心头火热,目光灼灼。 做武将的,哪个不嗜血好战? 若真有建功立业那一天……也不枉他七岁便拿起战刀! 语气顿时激昂起来,“娘娘放心,您尽管安心去扬州,属下奉命镇守此地,定按照您的吩咐,潜心在此练武修军,以备……不时之需!” 兰溪点头,看了一眼苍凉广阔的大山,声音温缓。 “去扬州事急,我便不在此地久留了。” “这五十名俘虏还有三位当家的,你们将他们分开关押,好从他们口中,套取此地的信息,以待你们行兵之用。” “凝霜,马车可整顿好了?若整顿好,我们便启程离开吧。” 琅琊山出了名的匪头也就那几只,木家寨箭羽而归,座椅易主,其他的盗匪,想必也没那个胆子过来凑热闹。 之后的山路,将会平稳而安全。 照这个速度继续前行,不出七日,便能到扬州了。 至于到扬州之后……兰溪忽然想起昨夜那个跪在她面前的少年。 若想光明正大的入住符家,查探符家的秘密,定需要符笙这个媒介。 昨夜,那位春姨娘在乱局中私自逃走,被迫身陨,实属活该,但到底是死在兰家军箭下。 愧疚感说不上,但因此事,往后照拂符笙几番,兰溪还是能做到的。 “符笙呢?” 人群中扫了一圈,里里外外都没见那道瘦小的身影,兰溪眉头微蹙。 “荒山野岭地,一个孩子怎能单独离开?” 话音刚落,远处树叶簌簌抖动。 此地植了一大片枫树林,枫叶密集,遮天蔽日,可以想象秋日来临之时,该是何等的璀璨夺目。 可惜,如今只是暑夏。 幽绿色的枫叶,不似秋日那般惊艳,但也有别样的秀丽韵味。 林间偶有浅金色的日光透进来,在那浅金色的日光尽头,腮雪半拖半抱着那少年,从远处的林间小道,快步朝这边赶来。 少年眼眶通红,泪却已停了。 嘴唇紧抿,几乎快成一条线了。 原本就少年老成的五官,经此一夜,愈发深刻冷薄。 瞳孔中的不甘和悔痛,被极好地隐藏在眼眸渗出。 兰溪叹了口气。 径直走到那小少年身边,“小小年纪,倒不必过于收敛自己的情绪,有时发泄出来,也能好过一些,我知你哀痛,只是人死不能复生,还是要往前看的。” “如今是暑天,尸体不易运行,便先委屈你母亲在此,等到了扬州,我作主为你清下扬州城最有名的白事师傅,将你母亲送回原籍,给她一个好的归处和安置,如何?” 这话,说到了符笙的心里。 少年再老成,那也只是伪装的坚强。 此刻,听到这般贴切的话,他眼眶一热,学着大人一般,拱手作礼。 “笙儿多谢郡主娘娘。” 他不再叫她姐姐了。 兰溪心底喟叹一声。 大概所有人的成长,都要以痛,来做代价吧。 “好了。” 兰溪转身,背影仍如初见那般,高不可攀,凛然不可侵。 她墨色的长发,挽成飞燕髻,在苍绿色的林间,有种生动难以言喻的美。 “给符笙安排一辆专门的马车,备些茶果和吃食。” “其他侍卫,轻装简行,五人一组,将马匹留在木家寨,也乘马车前往扬州,以节省脚程。” “疲惫者,休整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后,继续前进。” 兰溪面色淡然地发号施令。 以凌统领为首的兰家军,齐声呼和,领命退下。 …… 与此同时。 深深宫阙之内,暗流涌动,各宫各院,忙碌非凡。 贤福宫。 被自家二姐解禁的韦如霜,正在将桂花干花撒在刚做好的吃食上。 一旁伺候的小宫女,看着韦如霜的动作,眼底艳羡连连。 这东西,她们主子说,叫布丁? 用牛乳和蔬果调制而成,昭仪娘娘还加了一点不知从哪儿来的粉末,一搅合,竟成了固体。 这“布丁”不仅看着晶莹剔透,还软糯弹牙,触感极好。 入口,清凉郁香。 拿到冰块里镇上半刻钟,是夏天最绝妙的滋味。 上一次,主子做了几碗,她们有幸尝了几口,连连称奇了半月有余,央着主子再做一回,却被主子以材料不全的由头给回绝。 今日主子东西准备齐全了吗? 也不知今日做好的,有没有她们的份…… 这么热的暑气,能让主子洗手做羹汤的人,这宫中掰着手指头都能数出来。 难不成是给陛下? 小宫女的心头浮起一抹激动之色。 她们主子,终于知道这宫里要讨好谁了! 第205章 各安鬼胎 花费了约个把时辰,韦如霜终于将那碗自制的桂花布丁做好了。 找了个精致的匣子,将那白瓷小盅装进去,在宫女秀儿期盼的眼神中,伸了伸酸痛的腰,笑道:“陪我出去一趟。” 宫女秀儿脆生生应下,只是看了看自家昭仪的穿着,忍不住道。 “昭仪娘娘,您要不,换一身衣裳?” 这百蝶裙虽精致秀丽,浅蓝色的绸缎底子,也较趁昭仪娘娘的肤色,只是做了一天的活计,此刻,那腰带和裙角处,都沾染了些食物的残汁,看着有些狼狈。 妆也被汗水晕花了,晨起时的堕马髻,如今也懒懒散散的,平白添了几分憔悴。 秀儿劝道:“贵妃娘娘昨日给您送来了一套水红色锦缎半裙,奴婢给您搭一件白色的比甲,再为您梳个清爽的发,洗漱过后,咱们再去乾清宫如何?” 自家主子容貌本就不算淑丽,若梳妆打扮再这么邋邋遢遢的,纵然是表兄妹的关系,陛下想必也不会太亲昵吧…… 毕竟女子的价值,不就在容颜之上吗? 可作为现代女性的韦如霜,却受不了秀儿这副唯唯诺诺的态度。 冷声讽刺,“怎么?女子穿漂亮衣服就是给男子看的吗?” “便是去乾清宫又如何?我一不偷二不抢,如今只是衣服脏了点,又没有缺口破烂,有什么可挑剔的?” 秀儿面色涨红,讷讷地不知该怎么辩解。 昭仪娘娘总是有许多道理,看似与众不同,其实也带着过分的偏见和执拗。 她们做奴婢的心里知道不对,却不知该如何去劝解。 好在,韦如霜自知是现代女性,懒得跟这个被封建教化洗脑的秀儿掰扯。 她将那食匣的盖子覆上,唇角扯起讥讽的笑意。 “更何况,我又不是去乾清宫。” 韦如霜每每想起萧长卿的冷脸,都觉得瘆得慌。 她倒是想去邀宠,可乾清宫根本不给她这个机会! 自太后离宫后,乾清宫通往后宫的那道门,干脆就锁住了! 也就二姐进宫那日,乾清宫开了回门。 自那之后,只面朝金銮殿,不问后宫诸事。 晨起参拜二姐时,那些不堪寂寞的妃子们为了这事,嘴皮子都快磨破了,仍求不动二姐松口。 天真。 她们以为后宫的事二姐能管吗? 她们以为二姐劝一劝陛下,陛下就能来后宫了吗? 殊不知,二姐熬了半个月的鸡汤,使了千两银子给那些太监侍卫,没有一碗鸡汤能送到陛下桌子上的…… 想到这桩趣事,韦如霜忍不住唇角微勾。 “你放心,我确实是去找贵妃娘娘的,但可不是去找我那位好二姐。” “毕竟,这宫里头的贵妃娘娘,不止那一位……” 秀儿面色微变。 “您……您要去海棠院!” …… 扬州城入了梅雨季,这沥沥的雨,已下了半月有余。 街头巷尾摆满了油纸伞,其上绘制的水墨烟雨图,和这蒙蒙的城池交织在一起,不似人间,倒似仙苑。 贩夫走卒们的吆喝声,淹没在车辙滑过地面激起的水雾中,渐渐消弭。 唯余那高头大马拉着的赤红色马车,独自,快速地,在雨中疾驰。 马车上宽阔大气的纹饰,与江南水乡喜欢的花草虫纹,截然不同。 两侧的行人纷纷瞩目望视,可惜,还未窥清那马车的半丝风华,马车已驶离街巷……徒留一阵余音 人群低语。 “是往长春巷那边吗?” “似乎是的。” “那边住的可全都是达官贵族啊,咱们的太守就住在那边。” “切,太守算什么?也就在咱们扬州城耍耍威风!” “据说……长春巷最里头,可住着伯爵勋贵之家!那可是京城里真正的豪门府邸……” “咦?京城哪家?说来听听?” …… 人群渐行渐远。 马车带着一路的匆忙和湿意,停到了长春巷里数第三个院子前。 院子外摆着石碑,碑上刻着符府两个大字。 雕刻的笔力内敛,沉稳,一看,便是出自名家之手。 倒是个风雅之辈。 兰溪撩开帘子,看着那水雾掩映中的,装饰着孔雀蓝瓦的府邸,心头掠起淡淡的倦意。 一路舟车劳顿,终于到了。 京城里,达官贵族们居住的府邸,大都是祖上传下来的,谁家没有个一品二品国公的祖宗呢? 所以,宅院的色调,以赤色为主,红墙绿瓦黄琉璃,色泽艳丽明亮。 但在江南,南方的这些要员们,不过三四品的职位,祖籍也不在这边,按照规制,墙面只能用绿色蓝色或灰色修饰。 这符太守的宅院,亦是如此。 看着朴素了些,好在布局和设计,多了些北地没有到风雅,比起京城,并没有逊色多少。 到了府门前后,兰溪并未下车。 下车的是一身白衣孝服的符笙。 生母离世,舐犊情深,他守孝三年,以慰悲痛。 符笙站在那高大的府门前,小脸崩紧,一派端肃之意,宽大的白色孝服,遮住了他的身体,也遮住了那因紧张,而微微颤抖的双手。 多年未见,他连父亲的模样都记不得了。 父亲…… 还记得他吗? 守门的门房,看见穿着孝服的少年,直呼晦气。 走上前来驱赶。 “滚滚滚,哪儿来的晦气玩意,堵在咱们大门前,你若不滚,别怪老子下手没个轻重!” 另一门房直接动手,狠狠推了一把符笙。 “臭小子!搁这儿恶心谁呢!” 地面湿滑,雨水迟迟不止。 符笙被推的往后踉跄好几步,才艰难地稳住身形。 再抬眸时,眼底带了些恼怒。 “我是府里的公子!你们不要无礼!” 门房差点被气笑。 “哪个府里的?睁大你那狗眼看清楚了!咱们是符府,不是那等腌臜破落户天天过来寻亲的地儿!” “该滚哪儿滚哪儿去!你若再不走,老子可真动手了!” 门房挥舞拳头,面色凶恶,强忍着怒意,随时准备在一言不合时,用暴力发泄这雨天被玩弄的火气。 直到—— 一声由远及近的,带着些清傲的女声,从雨幕另一头传来。 “这是怎么回事?” 第206章 以绝后患 这声音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只见长巷尽头,一袭浅湘色刍纱长裙的妇人,自那被雨意晕湿,诗意蒙蒙的芭蕉树掩映中,款款走来。 左右各有两个青衣婢女,撑着沥青色的油纸伞,举在妇人的头顶,半点雨丝都落不到她身上。 她一张鹅蛋脸,肤色白净细腻,眉弯如柳叶,偏圆的眼珠带着骄纵与清傲。 首饰并未多带,只鬓边插了形如海棠花的簪子,衬得她整个人也如江南的海棠一般,艳秀柔美。 由远及近来时,目中的清傲之色愈来愈明显。 等她看到那檐下穿着丧服的少年时,面色骤变。 当下连礼仪都顾不得了,快步行至那少年身边,直勾勾地盯着他的面容,声音发干,再无半丝之前的倨傲,甚至,带着颤抖,和隐隐的惧怕。 “你,你是谁!” 刚刚还凶神恶煞的门房,自这妇人来后,便换了一张谦卑讨好的笑脸,听到这妇人问起这小少年,忙自告奋勇地为她解释。 “回夫人的话,此子一刻钟之前乘马车到此,穿着这一身败丧的衣服就登门了,小的们驱赶不急,差点碍了夫人的路,是小的们失职,这就将此子赶走。” 语罢,一脚踹向符笙的腰间,将本就羸弱清瘦的少年,将其踢出门庭。 干完这桩好事,门房这才笑眯眯地拱手,走到那夫人旁边,恭敬地行礼。 “夫人别跟这等腌臜的玩意浪费时间,外头雨大,您还是先回府吧。” 原来,这位妇人竟是这太守府的主妇,符太守的结发妻子,满扬州城都艳羡的对象,扬州上流阶层一等一的贵妇—— 韩氏。 韩氏声音带着些急迫。 “不必。” 她拦住门房开门的动作。 “此子身份不明,岂能如此随意处置?” 门房一愣,下一刻,忙又眦起大牙笑着讨好。 “夫人说的是!若任由这群破落户随便上门攀亲戚搭关系,咱们太守府还有什么脸面可言!岂不是成了扬州府的笑柄?夫人您尽管吩咐怎么处置这小子,是留半条命还是不留命,全等您一句话的吩咐……” 韩氏没搭理顺竿爬的门房。 她深吸一口气。 因看到那张脸而产生的心脏骤停的窒息感,终于缓和了些。 不由自主掐紧的双拳放松下来,她眸底的惧意也散去,变成冷意和几不可察的狠戾。 缓缓转身,看向那被踹飞数米,狼狈地跌坐在雨幕中,却一言不发的少年。 少年跌坐在地,长发被雨水浸湿,淋漓地搭在惨白的衣襟上。 地上脏污的泥水,将那不染杂陈的雪色长衣,变得污脏不堪。 “你是谁。” 韩氏微钝的眼角眯起,变得锋利而严肃。 冷声质问。 “大雨天穿一身丧服,来我太守府门前,是何居心!” 少年扶着湿滑的地面想站起来,但腰部被踹的剧痛感,让他没使上力,反而跌的更狠,脏污更甚。 雨越下越大了。 他仰头,看着那尊贵优渥的太守夫人,看着她发上那纯金镶宝石的海棠花簪子,看着那在罗衣阁一件逾千两的湘色锦裙,看着她目中的清傲、蔑视之意,只觉得这人间之事,如此荒唐。 他那上不得台面的生母,为了二两银子的酬劳,和家里帮佣的仆妇吵得不可开交。 为了给他谋条前程,宁可把命丢在荒山之中,也要将他送往扬州。 可拼尽全力,她仍是一个连族谱都上不了的外室妾,连给主母跪着奉茶的机会都没有。 而这太守府真正的女主人,他那名义上的母亲,只要一日不改姓就要孝敬一日的符氏主母,如今,居高临下,高高在上,看他的眼神,如看一滩污泥。 想起春姨娘的交代,想起春姨娘的死因,想起自己往后的谋算…… 符笙忍住心头的酸胀和悲哀。 要想有朝一日,站在那台阶之上,凭借符家的势力,在扬州、在大安朝站稳脚跟,成为这符氏的主人,给枉死的母亲一个诰命。 他如今唯一能做的,只有忍。 符笙回头望了一眼。 那驾送他来扬州城的马车,车帘紧闭,半丝风声不泄。 这位皇城来的郡主娘娘,碍于情面,或许会出手助他一次两次。 但他年纪虽浅,却早已洞晓人心人性。 情分都是有度的,用一次少一次,这位郡主心有城府,身份神秘,也许将来能帮更大的忙呢,何至于用到现在? 现在…… 他还可以忍。 符笙小小的身体,终于再次站起来,立在雨中,对那韩氏拱手作礼。 声音轻不可闻。 “母亲。” 韩氏面色大变。 身形险些没稳住,往后踉跄几步,扶着丫鬟的手,才堪堪从那震惊之中缓过来。 手,死死掐着丫鬟的胳膊,恨不得掐出两条血印。 “你……你在胡说些什么!” 她身旁被掐的大丫鬟,疼的受不住,也挺身出来,横眉怒视符笙,“你这小子没爹生没娘养吗?张口闭口胡说些什么!我们夫人岂是你能攀扯的?!” “整个扬州城你去打听打听,谁不知我们符太守品行端正爱妻如命?府内府外只我们夫人一位正头娘子,连个通房丫鬟都没有,我们那嫁进宫里的顶顶贵重的小姐,更是府里唯一的子嗣!” “还叫母亲?谁认得你是个什么玩意!若再胡说,信不信——” “打死!” 刚才还温婉可人的韩氏,在符笙叫出母亲这个称呼后,面色发黑,额上青筋毕露。 手指发颤,恶狠狠地指着符笙,“此子定然精神有疾,才敢如此胡言乱语,今日攀扯我符氏,明日岂不是要自称皇亲国戚了?!与其纵他如此发癫,不如早点替他了断!下辈子——投个好胎!” 最后四个字,她是咬牙切齿说出来的。 她和自家夫君自幼相识,又相濡以沫多年,自然记得他幼年的模样。 眼前这称呼她为母亲的少年,和她那好夫君……幼年时的相貌一模一样! 她只有吟霜……一个女儿。 哪里来的儿子! 生得这般像,又穿着丧服找上符家,不是过来寻亲认亲又是如何! 被背叛的痛楚,暂时还没办法淹没她的理智。 好在老天有眼,让她先碰上了这野种。 管他那么多,先打死了事以绝后患! 第207章 这不可能! 门房愣住。 他们也想处置这小子,可他们想的只是教训一顿啊。 这小子大雨天穿着丧衣上门,虽然晦气,但罪不致死啊。 门房有些犹豫,“夫人,这……” 韩氏声音尖利,当家主母的气度消失殆尽。 “听不懂人话吗?让你们打死便打死,有什么可磨蹭的?难不成今日他上门是你们示意?!” 这锅谁敢背啊! 门房想到自己那丰厚的月俸银子,想到在太守府任门房这些年受到的恭维和奉承,心底一狠,二话不说便抄起身后的棍棒,朝符笙冲过去—— “野小子!今日活该你找错门了!” 当头一棒便要挥出去—— 下一刻,一枚细小的箭矢,忽然出现在他脑后,洞穿过他的头颅,凝在前额。 前额爆出一个血色的窟窿。 鲜血灌流直下,流进他那布满不可置信的、惊恐的、眼珠子快要瞪出来的双眸中。 原本紧捏在手中的长棍,失声落地。 他本人也被定了一瞬,下一刻,人直直往后仰倒,双目死死盯着细雨蒙蒙的天空,气脉断绝,死不瞑目。 突来的变故,像一把手掌,掐住了所有人的呼吸。 韩氏眸间染上了猩红之色。 往那射出冷箭的地方瞪过去—— “谁!” 她身为太守夫人,想在太守府门前杀个人,还杀不了了?! 她的身旁,因为慢了一步,刚刚举起木棍的另一个门房,原本还在懊恼自己的脚程不够快,得不了夫人青眼了。 此刻,看着枉死的同伴,心底大呼庆幸。 还好……还好他慢了两步! 门房悄摸摸地放下那刚举起的木棍,缓缓往后退去,将自己的身体,隐藏在众仆妇的最后面。 死道友不死贫道,这种摸不清是非的场合,还是保命要紧。 …… 杀人的,自然是赫连栩。 不过赫连栩并不在马车中,也不在附近的芭蕉晦暗处,而是端然坐在远处的茶楼之中,那茶楼距这太守府,足有半里地。 二楼大开的窗户,正好对着太守府的正门。 赫连栩不过是轻轻抬了抬手,便夺了一条人命。 动作幅度之小,连身旁的小二都未发觉,丝毫不知在他热心地为面前的客官泡这盏毛尖茶的功夫时,他的好“客官”一只冷箭,差点吓死那满扬州最尊贵的太守夫人。 茶楼内,赫连栩将那仍冒着热气的毛尖茶,一饮而尽。 他面前的青檀木桌案上,摆了茶楼卖相最好的十几种糕点,糕点做的极为精致,颜色不一,样式不一,花果兽形,各有不同。 赫连栩指着离自己最近的那三份糕点。 “这三个味道不错,另点两份包起来带走。” “还有这个——” 他指了指离自己最远的,那盘做成桃花形状的粉色糕点。 “叫什么名字?” 小二咧嘴笑道:“叫永结同心。” 赫连栩眸底划过淡淡的亮色。 他假装不在意地往后靠了靠,手指搭在桌面上,以掩饰那心底,不知为何升起来的雀跃之情。 “这个名字好,这个装三份带走。” 小二喜笑颜开。 “的嘞!客官您是现在付银钱还是等会?” “呵,这点银子……” 赫连栩一边冷笑,一边去摸向自己的腰间。 谁料,竟摸了个空。 杀人如麻的赫连栩,过万军丛中如过无人之地的他,此刻,竟有一丝尴尬。 银子,花光了。 清了清嗓,赫连栩又摆出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 “还会少了你的不成?” “包好了立刻拿上来,茶……续上。” …… 太守府门前。 怒火被一箭射穿的韩氏,藏在仆妇身后,警惕地打量四周。 那暗处的杀手敢一箭封喉杀死门房,已是对太守府宣战,岂会给她这个太守夫人留面子! 警惕的眼神转了一圈,最后落在那驾马车之上。 刚才的刺杀之事,绝对和这马车里头的人脱不了干系! 想想也是,一个十岁的少年,凭什么会有胆子穿着孝服来太守府门前认亲?定是有人给他在背后撑腰! 不过…… 韩氏的眼神凝在马车的车驾上,看着那木隼的结构,还有隐在暗处的雕刻纹饰,不知怎得,心底竟生出一丝熟悉感。 好像…… 在哪儿见过这马车一般。 撇去心头那熟悉到荒谬的感觉,韩氏扬起声线,对那马车中人道。 “车里坐着何人!” “到太守府门前,还这般倨傲姿态,简直不知礼数!” 被她盖上不知礼数的帽子的兰溪,正命腮雪打开那幅随身携带的画卷。 发黄的卷轴中,花团锦簇的背景里,二十年前母亲的音容笑意,跃然纸上。 在母亲身侧,那依偎着的丽人,正是二十年前她的表姨—— 王涵。 兰溪在这并不明朗的车厢内,将那画中王涵的肖像,和外头那韩氏的面容,一一做对比。 得出一个出乎意料又合情合理的答案。 眼前这位韩氏,就是那曾在兰府改名换姓寄居数月的王涵,是母亲的表妹,幼年一起长大的手帕交。 除了眼角唇边多了些皱纹之外,容貌不减当年,好似这二十年时光,如弹指一挥间,不曾在她身上留下岁月的痕迹。 兰溪眸底,滑过喟叹之色。 倘若母亲还活着…… 她松开手指,微微撩起的车帘,簌簌归直,将韩氏等人隔绝在外。 “画收起来吧。” 兰溪吩咐腮雪,语气里,带着难掩的怅惘和疲惫。 真的是她。 所以,那位在宫中失踪数月的符秀女,那个几乎和妹妹兰絮生的一模一样的姑娘,也是她某种名义上的表妹? 血缘亲人啊。 怪不得能和妹妹长那般相似。 忽然想到什么,兰溪猛地坐直身体,眸中疲惫之色尽数褪散,变成了惊骇。 即便有血缘关系,也不可能……一模一样啊! 而且无论是妹妹还是符吟霜……长得,都像这韩氏年轻时的样子。 春姨娘临死之前,曾用一个秘密,换他儿子的未来。 她说十五年前,他们老爷,曾从兰府抱出一个新生儿…… 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在兰溪脑中飞快的发酵,破裂…… 不可能! 兰溪眼底冷光湛湛。 第208章 后宅妇人 马车外,韩氏还在催促和逼问。 “也不知是哪家不知礼数的小辈,竟敢怂恿此子在我太守府前闹事,你们这般胡作非为,可想过你们家族要面临什么?” “今日既死了人,此事我绝不会善罢甘休!” “来人,将轿子——” 一阵斜雨被风吹落,激起地上点点涟漪。 兰溪头戴帷帽,那帷帽上的轻纱摇曳至腰间,遮住那如瀑的青丝和不赢一握的腰身。 款款行至符笙身侧。 接过腮雪递来的帕子,将符笙面上的脏尘擦拭干净,又把手中的折伞往他身侧挪了挪,替他挡住那细密冷如风刃的雨。 抬眸,眸光淡然。 “是本郡主指示的,又如何?” 韩氏即将脱口的怒意,被这一道郡主的自称,给噎住。 她想反驳。 这天高皇帝远,哪里来的郡主? 若有郡主,最先得信的不该是他们老爷吗?必定扫榻相迎,以贵宾之礼相待,哪里会让郡主沦落到自己找上门来? 可是…… 韩氏犹豫起来。 看眼前这人周身的气度,确实带着皇家贵族的大气与端庄,不像是那等张口闭口胡说八道的小人。 韩氏的犹豫,并未阻挡兰溪的动作。 兰溪对腮雪点了点头,腮雪忙几步上前,将怀中的令牌,露在韩氏面前,黑金色的令牌中央,凤令二字赫然显目。 腮雪声音严肃。 “认不出我们郡主是谁不要紧,但你作为四品官的正妻,应当也有诰命夫人的头衔,当初受封,应该见过中宫的手令吧。” 中宫的手令,一般都握在当朝皇后手中,见此令如见皇后,如见母仪天下之主,即便是当朝丞相,都要屈膝作礼,以示恭敬。 无论是京内还是京外的女眷,若想受封诰命夫人,需得朝拜中宫。 若不能得见后颜,则应朝拜此令。 先皇后韦氏去世前,此中宫令一直由她掌管,统摄天下女眷。 韦氏去世,后位空悬,此令由贵妃代掌,却不得随意动用。 直到兰溪凤冠霞披在身,受冕为后,这中宫凤令才有了真正的主人,才名正言顺地落于她手。 直至今日,中宫仍无主。 这手令便一直握在兰溪手中。 今日,借此手令证自己郡主的名,应该没人敢反驳吧? 如兰溪所料。 韩氏看清那凤令的细节后,瞳孔微缩,心头惊骇不已。 比起假冒郡主,伪造凤令的罪过更重! 藐视皇权,视同叛国,那可是抄家灭族连坐九族的大罪啊! 当朝,应该没人会有这个胆子吧? 身前门房的尸体已僵硬,血污都黑了。 身后的家丁,在得知兰溪郡主的身份后,也面面相觑,不敢再上前。 韩氏的理智告诉她,她应该向这位“郡主”行礼,以全太守夫人的礼节。 可僵硬的膝盖,逼得她直愣愣地站着,终究是无法弯膝。 兰溪见状,也不逼她,清冷的嗓音,似雨滴青檐,错落有韵。 “本郡主偶至扬州,想入你太守府拜访一番,不知太守夫人,可还方便?” 韩氏面色发紧,强撑着笑道:“既是郡主娘娘大驾光临,妾身自当扫榻相迎,只是妾身的夫君还在衙门处理公务,至今未归,妾身若招待不周,还请娘娘莫怪。” 兰溪声音极为温和。 “是本郡主叨扰夫人了,怎会怪你?只是——” 话音一转,将符笙推至人前,笑着道:“此子为本宫山间所救,本想着举手之劳,捎他一程,没料到凑巧了,此子的身份并不简单,竟是你符家的外氏子。” 符笙被推至人前,拱手作礼。 “儿子见过母亲。” 韩氏眼前发黑,头脑发昏,脸色是此生未有之难看。 声音从牙缝中挤出。 “郡主心善,帮这小子寻亲,可知人知面不知心,谁知这小子是哪来的野猴,想来攀上符家的亲戚?” “我们老爷和妾身成婚多年,连个妾室都没有,更别说外室了。” 韩氏死咬着不松口。 兰溪也不和她辩,吩咐符笙道:“把你父亲给你姨娘和你写的信拿出来,让你母亲好好瞧瞧。” “是。” 符笙仔细将手擦干净,这才小心翼翼地从怀中掏出那封保存完好的信件。 这是春姨娘死之前交到他手中的。 姨娘说,这是比她命还重要的东西。 虽然在年幼的符笙看来,这世上万物都没有春姨娘重要。 但既然继承符家,功成名就是姨娘的遗愿,那他就莫论对错是非,不遗余力地去做便罢了。 信纸缓缓摊开,牛毛一般的雨丝洒落在信纸的落款处,“恒丰”二字着的墨色被晕染开,但仍能见落笔之人沉稳有力的笔触。 恒丰,是符太守的字。 只有在面对亲朋友人时,符太守才会用此字作称呼。 作为和符太守同床共枕多年的枕边人,韩氏对符太守的字,比对自己的字还熟悉。 若说看到符笙是惊慌,看到兰溪是满心质疑,但看到这字,韩氏的心里,只余一片悲凉。 她以为,二人是人人艳羡的神仙眷侣。 她以为,她一辈子得遇良人。 她以为,他和任何男子都不一样,可以和她一生一世一双人。 曾经多少洋洋得意,如今脸就有多疼! 可真是能耐啊! 不动声色在京城养了这么一个好大儿,衣食银钱都妥帖地伺候着!忍了十年忍不住了,竟让他的好儿子来扬州认祖归宗了! 韩氏满腔悲愤,可到底顾及着身份,没将那心头的怨气发泄在符笙身上。 作为一个后宅的妇人,若想对付一个十岁的孩子,有的是阴私的法子。 没必要在符氏门前闹开,平白让那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外人得了笑话! 而且,还有这不知从哪儿钻出来的……多管闲事的郡主盯着! 更不能擅动。 韩氏深吸一口气,用尽平生的教养,将那私信从符笙手中抽走,面上撑出一抹看起来极为狰狞的,假装慈爱的笑。 “原来是你啊。” 韩氏扶了扶鬓边的海棠花。 刚才是花叶映人人比花娇。 如今是花色依旧艳红,人面却惨败如霜。 “你放心,你的是,我会和老爷好好商议的。” “自家人就不必在外丢人现眼了,先进府吧。” 第209章 身份暴露 直到酉时三刻,在扬州府衙忙完公务的符太守,才得了小厮的通信,得知自家白日发生的大事后,官袍官帽都来不及脱,踉踉跄跄地上了马车,催促赶轿的车夫。 “半刻钟之内,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必须赶回符府!” 府衙距离府邸有五六公里的距离,天色已晚,又下着雨,地面湿滑,正好又是百姓们收摊归家的高峰时刻,这半刻钟的要求,委实过分。 车夫黑着脸,连连点头,心里叫苦不迭。 一路上使出吃奶的功夫,越道超车,拼命挥动马鞭,却人算不如天算,在一个无法预料的拐角处,迎面碰上另一辆着急飞奔的马车,躲闪不及,两辆马车狠狠撞在一起,车夫眼前一黑—— 吾命休矣! …… 符太守是被抬回府里的。 子时一刻。 脑袋上、左臂上、大腿上,皆绑着绷带,整个人裹得如同粽子一般,僵硬地躺在担架上,双目无神地盯着晦暗的天色,不知今夕何夕。 暴露在空气中的其他部位,要么是淤青,要么是紫黑,就是没有皮肤正常的黄色。 那惨白色的担架抬进会客厅时,和兰溪喝了一晚上冷茶的韩氏,差点将茶水吐出来。 下一刻,不顾仪态地冲过去,扑到那担架之上,拼命摇晃着符太守那已经骨折的胳膊。 “老爷!您怎么了!” 那酝酿了一下午的绝望和恨意,在看到符太守受伤的瞬间,变成了心疼和担忧。 “您别吓我啊……” 她就知道,就知道符笙那混蛋穿孝衣上门绝没好事! 符太守本就骨折的胳膊,被韩氏如此摇晃,疼得他差点当场昏过去。 本以为这已经是对他最大的折磨了。 可等他看到那多年未见的“儿子”,穿着一身孝衣,从那栽着文松的盆栽后,缓步走来时,他忽然觉得,也许昏过去也不错。 造孽啊…… 他想昏,兰溪怎么会让他昏过去? 好戏,还没开场呢。 冷掉的茶水泼在茶盘上,兰溪起身,也行至符太守身边,看着他那肿胀的已找不清本来面目的面庞。 笑着道:“早晚要见儿子,何必这么迫不及待呢。” “路上急得摔成这样,你让太守夫人如何自处?” 符太守脸黑了。 可惜,藏在青紫之中,旁边的人都看不出来。 韩氏的脸更黑。 眼底难得积攒的柔色消失殆尽。 狠狠将符太守的手臂挥出去,面上发冷。 “也对,平时那么稳重的人,怎会平白无故摔伤!” “这下好了,你盼了多年的儿子进京,有人伺候照顾你了!” 符太守骨折的手臂,痛上加痛,低嚎一声。 “嘶——你轻点!” 没工夫劝自家夫人,符太守还能活动的双眸,艰难地转了转,落在搅局的兰溪身上。 “你……你是何人!” “装模作样,连面纱都不敢揭,你可知冒充郡主是何等罪名!” 他可不像韩氏,是什么都不懂的内宅夫人。 如今有郡主封号的年轻女子,都是京城那几位靠着勋爵度日的老旧贵族家里的,那群自视甚高的皇室旁亲,别说让自家的女眷来扬州了,就是离开家门,她们都会觉得有失礼数! 眼前这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女子,借着符笙这个东风,想入他符氏当座上宾? 门都没有! 符太守越想越气。 若非这假冒的郡主突然出现,夫人和符笙之间也不必闹得如此难看,他更不必火急火燎地赶回府中,也不会摔伤害的自己不良于行。 一个是自己的结发妻子。 一个是自己唯一的儿子。 符太守两个都怨不得,便将怒气都发泄在兰溪身上。 本就是三角形偏长的狼眼,此刻更添上三分狠意。 “你若老实交代,你背后之人是谁,本官便留你个全尸。” “若你仍拿那一堆废话来敷衍本官,信不信本官将你压入牢狱,五马分尸!” 兰溪挑眉,惊讶道:“这死法倒新奇。” “本郡主没那个心情尝试,不如你符大人……先去试试?” 兰溪话落,将那代表身份的凤令扔到符太守怀中。 又招了招手,将那盖着凤印和太后私章的手谕,也命人摊开铺在符太守面前。 其上,是兰太后的亲笔手书。 “江南诸臣,哀家之嫡妹明珠郡主,不日将入江南,此行远长,坎坷多难,望诸位多予照拂,多行便利。” 落款——昭容太后。 符太守惊愕地瞪圆了眼,连身体骨折带来的剧痛都顾及不上了,陡然坐直身体,双眸死死盯着那手谕。 他曾见过昭容太后的手书,这字迹和私章确实一模一样! 还有这凤印……特质的材料绘刻而成,此种雕工,天下难得,绝对做不了假! 眼前之人……真的是郡主?! 还是明珠郡主?兰太后的嫡妹? 兰氏二小姐兰絮?! 符太守惊惧之余,想去扯过那手谕看个明白。 却被眼疾手快地腮雪夺走。 腮雪好整以暇地将手谕收好,将凤印装在匣中,而后恶狠狠地警告符太守,“看看就得了,怎么还敢上手?若弄坏了太后娘娘御赐的东西,有你好受的!” 符太守被一个丫鬟这般斥责,不仅不恼怒,眼神竟直勾勾扫视着腮雪的五官,好似要从她面上翻出某段封存的记忆一般。 腮雪被这眼神看得瘆得慌,耸了耸肩膀,转身离开。 符太守的心头,却狂跳如骨。 不对! 眼前这婢女他见过! 五年前他入京述职,正好撞上当初的三皇子萧烨和兰氏长女兰溪的婚事。 那日百里红妆,满京盛华,好一幅郎才女貌天作之合的绝丽画卷。 侍立在那龙凤轿两侧游街的,除了京城的五福喜娘外,还有那兰大小姐的两位贴身丫鬟。 他坐在茶楼之上,虽未看到传说中艳绝京城的新娘子,却将这两位贴身大丫鬟的模样,看得一清二楚。 实在是那日,声势太浩大了。 两位伺候的贴身丫鬟,都生的一副端庄明艳万里挑一的面容,更遑论那位兰氏嫡长女? 想起当年之事,符太守充满算计的三角眼,来回不安的转动着,似在人群之中寻找什么。 直到—— 凝霜捧着小厨房刚熬好的燕窝,打着帘子进了会客厅。 隔着人群,对兰溪盈盈道。 “郡主,您的夜膳做好了。” 躺在担架上的符太守,循声望去,等看清凝霜的五官后,骇得几乎从担架上蹦起来。 对! 这就是那伺候在喜轿外的另一个大丫鬟! 第210章 图穷匕现 符太守的异常,兰溪并未注意到。 她喝了一晚上冷茶,腹中确实生冷,恰逢凝霜端燕窝进来,用了两口,等那暖意融进腹腔之中,几分阴雨天气带来的潮湿之意才得以驱散几分。 饮了半盏后,递给凝霜,又看向那似被雷劈了一般的符太守。 冷声道:“如今,可认清本郡主的身份了?” 符太守拼命地,想透过那薄纱,看清楚兰溪的五官,却终不能得其所。 只得压下心头惊惧,强撑着道:“是下官有眼不识珠,差点错认了郡主娘娘,还望郡主娘娘大人有大量,原谅则个。” “韩氏!” 符太守声音陡然严肃,拿出家主的气势,吩咐太守夫人。 “快点儿为郡主娘娘安排软榻卧房,娘娘舟车劳顿……怎能如此不知礼数,让娘娘在这冷厅等候至深夜?!” 韩氏心中郁气未消,双眸难掩怒火,可到底记着自己的身份,没有当场发泄出来。 自家老爷也首肯了,说明这位确是京城来的郡主,如此身份,千万不能得罪了。 私生子事小,若一家人被贵人记恨上,断了符氏的富贵,那才是灭顶之灾! 转身面对兰溪时,强撑着挤出笑。 “郡主娘娘,往里走有一处琳琅院,是我们老爷特意布置修建的,专门用来招待尊贵的客人。” “此院内亭台楼阁密布,一步一景,十步换天,水榭临轩,诗意琳琅,故名琳琅院。” “您尊贵之躯,合该住在琳琅院中。” “有何不妥当之处,您尽管提,妾身定为您周全。” “至于府内的这些家事,便不拿来叨扰郡主您的千金之躯了,省得污了您的耳朵。” 韩氏复又转身看向那符笙,对他招手,装出一副慈爱的笑—— “笙儿舟车劳顿,不如今晚先和母亲歇在一处……” 兰溪出言打断。 “夫人不必如此着急。” 兰溪笑道:“往后你们母子,自有相处的机会,何必急于一时。” “比较之下,本郡主和符笙相处的日子不多了,往后本郡主一旦回京,更是天高水长,不知再逢是何时……” “不如……” 兰溪唇边绽起一抹别有意味的笑。 “不如,本郡主留几个嬷嬷,在府中贴身伺候符笙。” 韩氏面色大变。 若真让这爱管闲事的郡主留了人,往后她如何对符笙下手! 开口要回绝,被兰溪打断。 兰溪抬手,指着身后几位年纪偏长的伺候嬷嬷,道:“就你们几个吧,别回京城了,留在符府负责伺候符小公子。” “俸禄按照京中的标准,由本郡主给你们发银钱,要做的事也没多少,每一旬往京中送封信,将符小公子的现状如数汇报给本郡主便好。” 韩氏差点将那一口银牙给咬碎。 留下这么几个人,不纯纯过来恶心她吗? 皇室之人都这么爱多管闲事吗? 兰溪尤觉不妥。 又差了一队侍卫过来,侍卫银色甲冠上的冷光,在夜里,渗出充满压迫感的凶光。 “你们也留在符府,负责护卫符小公子的安全。” 韩氏心头怒意更盛,手中的帕子快被她捏皱了,那揪着的心脏也得不到半点缓解。 艰难地开口:“在自家府上,能出什么意外,郡主娘娘是否担心太过了……” 兰溪当她在放屁。 这府里最大的隐患不就是你韩娘子吗? 府门前都能指使着家仆对符笙下手,关了门一抹黑什么丧尽天良的行为干不出来? 冲韩氏一笑,声音温和:“侍卫和仆妇加起来,便有十几人之数,更别说其他伺候的下人了,不知太守夫人准备腾出哪处院子,供符小公子居住?” 韩氏面部肌肉微微抽搐,“此事之后……” “那就住在琳琅院吧。” 兰溪一锤定音,不容置疑。 “本郡主在时,和符小公子同住,本郡主走后,便由符小公子独住,可否?” 韩氏怎能乐意? 琳琅院那院子建成时耗了多少心血,为求那些珍稀的花草树木,前前后后花了多少银钱?她建出来,原本是给自己的霜儿住的,可霜儿被应召入宫…… 想起居在皇城的女儿,韩氏忽然生了几分底气,腰板也硬了。 “郡主娘娘在皇宫里,不知有没有见过妾身那不成器的——” “闭嘴!” 躺在担架上苟延残喘的符太守,被韩氏这话吓得一个激灵。 你干什么不好,非要撞人家的枪口上?! 这位十分之二三的可能,是那位兰氏次女明珠郡主,十分之七八的可能,是芝兰殿最大的那一位啊! 你提皇宫?还提在人家眼皮子底下谋生的女儿? 你这不是自寻死路吗! 符太守一边用担架撑着自己虚弱的、剧痛无比的身体,一边喘着粗气道:“内宅妇人不知礼数,还望郡主莫怪。” “既郡主喜欢这小子,别说带到琳琅院,就是带回皇城,下官绝不会提半个不字。” 兰溪满意他的识趣,淡声道:“太守大人膝下就这一子,本郡主就算再喜爱符笙,也不能夺人所爱。” “况且,符笙千里迢迢从京城赶来,就是为了和您团聚,在团聚的路上,生母春姨娘不幸离世……世上只你这么一个亲爹,本郡主做不出那等残忍之事。” 说完这些,连日舟车的疲顿涌上眉间。 兰溪声音也凝上倦意。 “今日本郡主上门,也叨扰太守夫妻了,还望你们多体谅些,哪日本郡主回京,定在陛下身边多为你们美言几句。” “早些休息吧。” 兰溪终于放过了这对战战兢兢的夫妻俩。 …… 雨滴青檐,如珠玉落银盘,脆响连连。 檐外的芭蕉树肆意伸展。 梅花形状的墙漏处,隐约可见另一处庭院里的假山流水,江南的雅致和清幽,在这深沉的夜色里,愈来愈寂远。 会客厅内。 气氛却凝滞如冰。 兰溪走后,韩氏便阴着脸遣退了一切下人,连抬担架的侍卫都赶了出去,冷飕飕地顶着躺在地上,闭眼假装昏迷的符太守。 看符太守的眼神,再无往日的温婉和亲昵。 第211章 逼问在即 昔日恩爱的枕边人,如今竟拿了世上最锋利的剑,刺入她的心脏。 这让她如何维持冷静。 “你昏睡什么样子,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人都走光了,还装什么装?” 韩氏的眼神,是无尽的冷漠和疏离。 躺在地上的符太守,也知道骗不了她,无奈悠悠转醒。 解释道:“当年,只是一时之失……” 韩氏冷笑,声音尖锐,“一时之失?竟出现个这么大的孩子?还好好的在京城将养着?” “那这信呢!” 韩氏将那快被她捏烂的信纸,扔到符太守脸上—— “巴巴地写信去京城?让你那外室姨娘带着野种回扬州?这就是你的一时之失?我看你是蓄谋已久!贼心不死!” “想纳妾你就直说啊。” 韩氏恨得拔下自己发上的海棠簪子,左侧的长发散落垂肩,配上她那被雨水打湿一半的妆容,形同疯妇。 “扬州城多少好人家的姑娘供你挑选,你偏偏跑到京城去纳了一个青楼卖笑的女人?让我堂堂王氏女和那种不入流的玩意共事一夫?你不觉得脏,我还觉得脏呢!” “你疯了——” 符太守恨不得从地上爬起来堵住她的嘴,“你怎么敢提……怎么敢提那个姓氏!” “若落到有心之人耳边,若爆出你们王氏……” “你我全都要完!” 韩氏在今日的刺激之下,已疯了,说起话来,愈发肆无忌惮。 “一个京城来的不知所谓的郡主,也不知道谁给她的底气,竟敢在我面前作威作福,给你那好儿子长脸。” “论起血统,我王函的血统不比她高贵百倍?” “若非我族现在蛰伏,这天下姓什么都——” 符太守猛地从地上爬起来,朝韩氏的左脸狠狠抽了一巴掌。 二人相识多年,他第一次动手打她! “你不要命了!” 符太守扯掉身上阻挠他行动的白色纱布和绷带,恨铁不成钢地压低声音。 “你那一族什么身份,你还不清楚吗?!” “现在萧氏天下大定,我今儿把话就给你说死了,你们王氏没有任何翻身的可能!” “若想好好苟活着,就捏死了自己的身份,一个字都别透露出去。” “若不想活了你直说,别在这里猖狂言语,害了所有人!” 韩氏惊愕地捂着脸。 被抽耳光的震惊,远远不及符太守从地上爬起来的震惊。 “你……你没事?” 符太守狠狠地将纱布扔在地上,踩了几脚以泄心头愤怒。 苦口婆心道:“皇城里的郡主闹到咱们太守府来了,我不得先观察一下形式再说?” “恰好路上马车出了意外,我正好将计就计装个病。” “坐在轿子里能有多大伤?不过是几处磕碰罢了。” “本想休养在家多观察那郡主几日,你倒好……” 一个王氏,坏了他的一切谋算! 符太守恼怒,韩氏这边更恼怒。 侧脸上的痛意蔓延到唇边,每一次呼吸,都身心剧痛。 新仇加旧恨积攒在一起,韩氏忍不住对符太守恶言相向,“你还有脸怪我?这不全都是你惹出来的事?” “若非你那好儿子,这多管闲事的郡主怎会登门?” 符太守被她气得直抓胡子。 焦躁地来回踱步。 “事到如今,你真觉得这位郡主是多管闲事吗?” “有没有可能……她的目的就是我们符府?” 韩氏看傻子一般看着他,眉目讥诮,“目的是符府?她无缘无故来符府干什么?给你当小的吗?” 符太守眼前一黑,气得直跺脚,“不就是一个外室,你倒——” “不就是……?!” 韩氏怒火又起了。 正要抓着这点再辩论几个来回,被符太守匆匆打断。 “你知道明珠郡主是什么人吗?” 韩氏愣住,旋即,不屑道:“不就是一个三品的郡主……” “明珠郡主,是如今的乾元帝亲封的第一位郡主,也是第一位异姓郡主,更是当今太后嫡亲的妹妹,兰府的二小姐……兰絮!” 符太守并未说出自己的猜测。 毕竟没有见到真人,他不敢断言,这位真的是那九重宫阙之上,最最尊贵的主子。 毕竟以那人的身份地位,若想出京办事,仪程都得备一里地吧? 哪会如现在这般,几匹马车,一二十个侍卫,轻装赶至扬州? 韩氏这回彻底懵了。 整个人呆滞地站在那里,直直木了半刻钟,才终于反映过符太守在说什么。 “兰家的?” 符太守点头。 “二小姐?十六年那个?我那堂姐的女儿?” 又是一阵更漫长的沉默。 若说刚才的韩氏,像一个濒临崩溃边缘的疯妇人。 那么此刻,便像一个被抽去魂魄的木偶。 她没再纠结私生子的问题,而是转首,望向那天边被乌云蒙蔽,没有半丝光亮泄出的月色。 “已经过去……那么久了啊。” 堂姐,也已经去世那么久了。 犹忆儿时半轮月,游戏云丛戏花颜。 半生归来雨横斜,仰头见月月非非。 符太守和兰家那位,连面都没见过,因此也没那般煽情。 而是左右打望了一眼,确定窗户处没有暗影无人偷听后。 这才悄声问道。 “当年的事,你还未同我解释清楚。” “你让我抱出来的那个孩子,究竟是个什么身份?” 韩氏面色大变。 “你就当从未见过那个孩子,往后不要再提相关的任何一句!” 符太守却不依。 他总觉得这明珠郡主突然找上门来,定跟当年的事有关。 若自家婆娘迟迟不说实话,到时他们陷于被动……可就难办了! 故此,符太守逼问道。 “你若不说,伺候你的贴身婢女和嬷嬷,自会说。” “不到万不得已,我也不忍对她们动刑。” “可此事涉关我符氏满门,便是冒着和你决裂的风险,我也要弄清楚当年的真相!” 韩氏深深看他一眼。 “你在威胁我?” “你忘了这些年,你是怎么爬上太守之位的?若无我王氏的暗地相助,你怎会有今日的风光。” 符太守狠着心肠道:“现在是谈论这个的时候吗?” “今日狠话我也干脆说清楚了,若你不交待,你这些贴身伺候之人的命,本官可不放在眼里。” 第212章 落荒而逃 符太守能登上太守之位,绝不是吃素的。 半个时辰后。 在自己的奶娘,如今府里的顾嬷嬷被打折了两条腿,浑身血渍,遭不住疼昏过去后,韩氏终于绷不住了。 挣开侍卫的桎梏,疯了一般地扑到那顾嬷嬷身上,双手紧紧抓着股嬷嬷枯瘦的手臂,双目赤红如血,看符太守的眼神,如看杀父仇人。 “我说!我说可以了吧!” 顾嬷嬷是她的奶娘,待她比亲娘还好!有什么秘密能抵得过顾嬷嬷的命啊…… 符太守叹了一声,“你若早开口,又何必如此?我也于心不忍啊……” …… 此处的热闹,直到丑时才停歇。 而隔了几处院子的琳琅院,则一派寂静。 在虫鸣声中,兰溪梳发解郁,焚香熏炉,读了几卷法华经后,饶不住那困意,吹灭烛火,沉沉睡去。 赶了一个月的路,要么在颠簸的马车上入眠,要么在简易搭建的帐篷里休憩,之前全靠一股劲撑着,眼下到了扬州,心头的负担终于卸下了几分,所以,这一夜无梦,睡得极好。 再醒来时,梅雨已停,天空初霁。 青色的檐瓦在澄蓝色的天空下,剔透精致如水墨画卷。 院内层层叠叠的绿植,在弥散着湿气的空气中,自如地伸展。 廊角尽头栽了一片茉莉花。 在这样的节气下,那片茉莉花已开成了雪色花海,整个庭院皆弥漫在这股清甜的香味之中。 起床罢,正梳妆,慵懒贴花黄。 兰溪推开那里外雕了三层的乌木窗扉,入目便是错落有致的园景,心情,也跟着明亮起来了。 转身,一边在凝霜端来的黄铜盆中净手,一边问。 “昨夜咱们离开后,那夫妇二人有什么动作?” 凝霜想到昨晚的动静,有些无奈地叹了一声。 “就差……把天给捅破了!” 兰溪挑眉,“我都走了,他们还有什么好折腾的?不是说这扬州太守夫妻俩卷鲽情深吗?所谓牢不可破的情谊,便这般轻易就被离间了吗?” 凝霜摇头,一边用帕子为兰溪擦拭双手,一边解释道:“起初挺平和的,后来不知因什么事吵闹起来,连那位韩氏的乳母顾嬷嬷都牵涉其中,还行了大刑,抬出来的时候,浑身血渍,断了两条腿,连夜出府寻的大夫……” 兰溪听到此处,眸光微动。 “这位顾嬷嬷如今在哪儿?” “据说是送出府了,扬州城郊县,有位治骨的神医大夫,但人极硬气,平常只坐诊,轻易上门送诊,顾嬷嬷虽是太守府的人,但却只是主母身边的一个奶娘,太守府不会为了一个仆妇,拉下面子逼那神医大夫上门。” “所以,府里一早便差遣了马车,拉上顾嬷嬷,去城郊寻医去了。” 兰溪垂眸,看着自己在日光下莹然白皙的双手,声音温和。 “若我没记错的话,兰氏在扬州城也是有多处宅院的,寻一处最近的宅院,将那顾嬷嬷安排进去。” “至于怎么安排……” “你们看着办。” 凝霜心中一凛,人也跟着肃然几分。 她知道,主子这是要动手了。 …… 凝霜得了吩咐,神色匆匆地离开琳琅院。 和她错身而过的,是一派冷漠的赫连栩。 凝霜屈膝,微微行礼,“赫连大人。” 赫连栩点了点头,以作回应。 若搁在以前,他是不屑回应的。 不过看在兰溪的面上,想着这凝霜腮雪二人是她最倚重的仆妇,这才给了几分面子。 他的脚步也就停留了几瞬罢了。 而后,拎着手中的牛皮纸袋,目不斜视地进了兰溪的寝殿。 凝霜皱眉。 天底下只怕只有这赫连栩一人,敢如此大胆妄为,不经通报就闯进娘娘的寝殿。 就连那龙椅之上的萧长卿,都不敢如此不知礼数! 可娘娘说了……再忍这赫连栩些时日。 只等漠北那边的消息和枢北王的解释函! …… 赫连栩进门时,兰溪坐在窗前,正在通发。 如绸缎一般的长发,在她的指尖流过,她用一只翠色的玉簪将发丝挽在脑后,突然,指尖一凉。 玉簪被夺走。 赫连栩沉郁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我帮你?” 兰溪声音不辨喜怒。 “手不要了可以剁掉,自己狠不下心哀家找人给你剁。” 赫连栩悻悻地将手收回,另一只手则将提着的糕点,搁在那梳妆台上,笑道:“昨儿去茶楼,觉得这几样点心做得不错,便给你捎回些。” “昨夜本想给你送来,但见你在那边处理正事,也不好打扰你,也不知……” 赫连栩正要拆开。 忽见廊下,腮雪着一身冬青色的长裙,几乎和这院里的植物色融为一体。 她神色匆匆,从月门外,跨步来到正堂。 进了寝殿,顾不得看赫连栩的脸色,着急地向兰溪汇报。“主子,外头闹起来了。” “有个附近茶楼的掌柜,带着一应打手,围堵在太守府门前,说要向符太守讨个说法,若太守府不能换个公道的话,他们便要去击鼓告官!” 兰溪将玉簪扶稳。 簪头碧绿色若凝脂的凤尾,和她指尖上点翠的玳瑁,相映成姿。 “普通茶楼的伙计,哪敢上太守府门前闹事?” “想必这茶楼背后,是和符太守政见不合的官宦。” “咱们既住在太守府,当然要给卧病在床的太守大人撑个场子。” 看热闹不嫌事大,扬州城的水越浑,才能浑水中摸鱼,打到她来此城的目的。 兰溪起身,披上那挂在架上的帷帽,将上半身完全遮挡后,打起几分精神。 “走,我们也去看看。” 赫连栩根本不知道腮雪说了些什么,他的注意力全在兰溪身上。 见兰溪要出门,忙提着那点心跟上。 等跟到府门外,透过那密密压压的人群,看到那被围观的正中央,正扯着嗓子说原委的掌柜和小二时,赫连栩万年不变的面目表情,有了微微的抽动。 见鬼杀鬼见佛杀佛做事直来直去从不拖延的赫连栩,人生头一次,有了落荒而逃的冲动。 第213章 看出事了 可惜的是,那自幼在人堆里混大的店小二,眼神太尖了。 一眼便认出藏在人群最末尾的黑衣男子,正是昨夜让他追了半条街,最后飞身进了太守府的男子。 昨日那个假装大爷,却无余钱付账,拎着糕点破窗而跑的小贼! 还有…… 店小二惊喜地指着赫连栩递给兰溪的纸袋子,叫道:“掌柜的!你快看!这下人赃俱获了!” 赫连栩耳尖,听到了那店小二的叫嚷声,下意识地想飞身过去让这厮永远闭上嘴。 可当着兰溪的面暴露这般不堪的往事……也太过丢脸了吧! 为了毁灭证据,赫连栩二话不说,运起内力,足尖点地便跃上房檐溜走。 不过几个瞬息,便消失在人前。 刚才纷杂喧闹的人群,因这变故,骤然安静下来。 掌柜的质问那店小二,“你可看清楚了?昨晚逃单的是那个男子?” 店小二笃定地点头,“您放心吧掌柜的,在咱们茶楼里逃单的客官,三五年都不一定能碰到一个,小的记得死死的,绝不会错看!” “而且他手中提着的可是咱们店里的糕点——” “汰!这饿死鬼托生的玩意,连糕点都带走了!” …… 人群的焦点,渐渐汇集到兰溪这边。 原本和那掌柜讲道理的太守府管家刘氏,也围过来,恭声道。 “事出从急,奴才也不给郡主娘娘行大礼了,先给郡主娘娘解释一下现在的情况。” “对面这些人,是富阳茶楼的掌柜和伙计,都是在外谋生的可怜人,顶上还有其他的主子,平日也就赚个辛苦钱。” “昨儿有位公子去富阳茶楼用茶,点了些最名贵的茶饮和点心后,又打包带走了几款,最后为了逃避付账,从窗户口一跃而下,想要逃单。” “好在这小二也是在山间长大,跟着做猎夫的爹,有几分轻功和本事,追了一路,发现那贼子进了太守府,便不好再追,只好回到茶楼里,来跟当家掌柜的汇报。” “这不,掌柜的一早,便带人过来堵门,想寻出那小贼。” 说到这儿,怕兰溪听不懂,刘管家又往兰溪这边凑了两步,压低了声音。 “这富阳茶楼的背后,是扬州城另外一支势力,和咱们太守府势不两立……所以,对方逮住这个机会,势必要好好闹一番,让太守府丢尽了脸才肯罢休。” “郡主娘娘,刚才那小贼站在您的身边,是您的属下吗?” “不如……让他出来付个银钱,赔礼道歉一通,以平息今日的是非,可好?” 兰溪听到这儿,一口气憋在胸腔里,上也上不去,下也下不来。 本想看个热闹,没想到自己成了笑话。 她就知道! 每回都是她给赫连栩擦屁股! 她不是刚给了他几百两银子吗?怎么扭头就花光了? 没钱那就别出去放肆啊,你堂堂正二品的司刑吏,你怎能干出这种…… 兰溪连骂都不知道从哪里开始骂! 如今赫连栩闯了祸事,拍拍屁股便溜了,留她在这里替他处理这一滩烂事。 兰溪深吸一口气。 输人,不能输阵。 哪怕背后悄悄将银子给付了,此刻也绝不能坐实逃单之事! 否则别说在扬州城了,就是在 缓声道:“这富阳茶楼是个什么玩意,本郡主之前从未听过,这般攀扯上来,往本郡主身上泼脏水,本郡主如何能忍?” “赔礼道歉?做梦!” “若要告官尽管告去!本郡主与你们奉陪到底!” 反正赫连栩也溜了,物证也带走了,就算去告官,又能查出什么? 兰溪无奈之下,只能耍起了无赖。 刘管家听到这话,面色微变。 若真闹到官府,吃亏的是他们太守啊! 昨日太守刚糟了难,卧病在床,今日太守府便事涉官司…… 扬州城内,只怕会沸沸扬扬啊,对他们老爷的仕途影响太大…… 刘管家还要再劝时,那店小二忽然扬起手中一物—— “这位夫人,您看看这东西是不是您的?” 一枚巴掌大的令牌,上书刑统二字。 是兰溪赐给赫连栩的,以证明他二品司刑吏的身份。 凭此令牌,可出入皇宫后院,可差使兰氏一百兵,可入金銮殿参与朝议,可享有二品官在京应享的一切优待。 兰溪面前虽蒙着白纱,可她却眼前发黑。 赫连栩……赫连栩! 这混账怎把这东西弄丢了! 这令牌是由先帝监制,保管在皇库之中的,皇帝敕封勋爵亲贵时,才会取出赠予。 这令牌的制式和样式,礼书上都有列明。 有心人一查,便能查出这掌令之人是谁。 若最后……查到她的头上…… 兰溪只觉得今日自己走出琳琅院,是个无比昏头的决定! 若查到她头上,被泄露出去,所有人都会知道,太后去泰山礼佛是假,私自下扬州是真! 这令牌,绝不能落于外人之手。 兰溪想抢回来。 可此时此地,围聚了几近百人,她当着如此众多的百姓的面,干出当街明抢的事,实在太失身份,将来她下扬州的事一旦爆发,她在民间的名声将堪忧啊…… 兰溪心头,各种思量。 店小二则继续为那令牌做解释。 “贼子越窗而逃时,估计有些紧张,往常并不习惯做这些事。” “系在腰上的此物,便因为贼子的慌乱,被窗户咯了一下,遗落在地。” “小的捡起这令牌后,本想送官,但又觉得是证明那贼子身份的主要依据,不可随意处置。” “所以……一直在怀中藏着。” ”本因为大家的夫人和贵女,各个都明晓事理,知书达理,故在下未提过这令牌之事,只等着追回银钱和道歉后,将这牌子物归原主。“ ”可小人没料到,你们不到黄河心不死,临到了了,竟拒不承认。“ ”无奈之下,小人只好将此物现出。“ 店小二捧着那令牌,站在掌柜的身旁,满脸审判和义正言辞的味道。 兰溪更郁闷了。 对刘管家招手,往他袖子里塞了一袋沉甸甸的银子,道:“别闹了,让他们先把这些钱——” “凭什么!” 又是同样的声线,又是同样的时间。 那道带着几丝尖锐的女声,在看到兰溪后,愈发尖锐。 第214章 得理不饶 今日的韩氏,比昨日憔悴多了。 眼下的青黑即便上了浓妆,仍然无法完全遮掩。 就连步伐,都有几分虚弱。 大半的力量卸在身旁的婢女身上,才勉强跨过了门槛,但语气和态度,却比昨日尖锐多了。 太守府门前发生的纷争,下人已如数汇报。 她原本不打算出面的,毕竟这种琐事,交给刘管家处理便可,不值得她劳心。 可她听说外头闹到要告官时,终于坐不住了。 堂堂太守府若因这等小事,牵扯上官司,岂不让人笑掉大牙?扬州城那些眼高手低的贵妇们要如何看她?王氏家族里那些各个高嫁的姐妹们要如何看她? 还有,她那嫁入宫中的女儿……将来不知会有怎样的造化,她们远在扬州,岂能拉她后腿? 不得不说,韩氏想得有点多。 总之,多种顾虑之下,韩氏压下那疲态,来到了府门前,想息事宁人。 可她万万没想到,这场热闹竟是那位明珠郡主给惹起来的! 这郡主不是自诩皇室贵族吗?不是清高冷傲拿着凤令作威作福吗?那般高高在上的嘴脸,怎么还纵着底下的人去吃白饭! 饭是她吃的。 锅凭什么要让太守府来背? 想到这儿,韩氏急不可耐地挤到人前,一派笑里藏刀的模样,将那后宅夫人耍阴私手段的本事,表现个十乘十。 “谁给你们胆子赶在郡主面前大呼小呵!” 韩氏语气发酸,“这位可是皇城里来的明珠郡主,你们当是扬州城的哪家破落户吗?郡主的手下赏脸去你们茶楼用膳,那是给你们面子,你们莫要不知好歹。” 掌柜怒了。 “凭她是什么郡主,就能吃茶不付银子了?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她难不成比天子还金贵?” 掌柜今儿得了命令,就是尽量把事闹大,管他罪魁祸首是谁,只要把太守府的名声搞臭就行。 如今牵扯进一位莫名其妙的郡主,事情定会闹得更大更刺激,不正合他意? 掌柜三角形的眼睛深处,闪过算计的亮光。 将店小二手中的令牌往自己怀里一塞,语气愈发嚣张得意。 “小人也弄不懂你们之间是什么关系,但小人只知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们既然不打算承认,不打算付银钱,那咱就去见官,让青天大老爷给判个明白!” 掌柜转身欲走。 他手中拿着那令牌,兰溪岂能让他离开。 给凌统领使了个眼色,凌统领飞身而去,直接将那茶楼掌柜压倒在地,迅速夺走他怀中掩藏的令牌后,这才冷声道。 “我们郡主初到扬州,次日你们便找上门来闹事,究竟是真欠了银子还是借故想给我们郡主一个下马威?!” “本官眼里,绝容不下你这等苟且钻营的小人!” “来人!将这群耀武扬威的贼子全部拿下!” 凌统领反将一军,兰家军以一敌十,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那几十个闹事的仆从,皆被横压在地上,手脚被捆住,嘴巴被堵死。 其中比较老实的那几个,见势不妙,趴在地上不再动弹。 还有些刺头犹不服气,打量着光天化日之下,还能真的当街杀人不成?即便手脚皆被缚住,仍在地上不停地扑腾,妄想挣脱束缚,回去找自己的主子。 他们的挣扎,得到的是一顿闷棍。 兰家军长枪回收,枪尖朝自己,用棍子的另一面,朝那群刺头的后脑勺狠狠砸去。 惨叫声都来不及发出,那群刺头眼白一翻,当场昏迷。 茶楼掌柜和小二,被这一番惊变给吓住,对视一眼,准备先溜。 凌统领怎么会放过这两个始作俑者? 手中短刃飞出,刺在二人膝盖之上,胫骨被飞刃切断,剧痛自膝间传来,二人双膝一软,齐齐跌坐在地。 那掌柜痛得面色狰狞,惊怒的声音自胸腔挤出,“你们……怎么敢!” 凌统领飞跃而去,左右两脚,各踢向他们的后脖颈。 掌柜惨嚎一声,闭上了那不甘的双眸。 另一旁的小二也没抗住,昏死在掌柜的旁边。 此番变动之后,整条街道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 那些循声而来围观的百姓,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看凌统领的眼神、看那蒙着帷帽的清雅女子的眼神,都带着莫名的敬畏和惊恐。 无论在京城还是在扬州,无论在北国还是在南域,拳头是唯一的通行令。 兰溪见大家都冷静下来了,声音也变得温润和煦了些。 “到底是受人指使还是自作主张污蔑本郡主,一时之间,也难以查清,先将人带回府邸内吧,分批关押,严刑拷打,想必能从他们嘴里撬出些真相。” 凌统领抱拳,嗡声道:“郡主吩咐的是!” “皇室郡主的天威,怎能由这群宵小之辈随意攀附,随意污蔑?” “属下绝不会让始作俑者活着走出这太守府!” 语罢,便吩咐将士们,将那昏倒在地的闹事之人往府里抬。 韩氏怎能容忍? 双臂一张,堵在门口,寸步不让。 “这么多闲杂人等,怎能随意带进我太守府中?万一打碎弄碎了些什么,他们赔得起吗?” 兰溪凤眸微挑,即便隔着那面纱,冷意和杀气,仍刺在那韩氏身上,逼得韩氏打了个哆嗦。 “本郡主赔得起。” 韩氏脖颈发凉,只觉得自己一脚已踏入了死亡线。 可想到昨日的屈辱和难堪,她狠下心肠,双臂又张开了些。 “郡主赔不赔得起是一回事,能不能让这群人进太守府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一群闲杂地痞之辈,就这么抬进我太守府内,平白污了我太守府的风水。” “郡主若真觉得他们触犯了您的皇室威仪,大可将他们送到那府衙之中,让主管的刑事官吏来拷问处置,何必动用私刑?” “哦对了,新上任的扬州巡抚姓徐,是我们老爷的得意助手,不如妾身差人去将那徐巡抚请来,将这些人打入大牢,以省去郡主娘娘的后顾之忧。” 韩氏宁愿送官送审,将此事闹大,也绝不卖兰溪半分面子。 她以为此事她占着理,兰溪奈何不了她。 可兰溪,又岂是困于礼法的傻子? 第215章 越俎代庖 韩氏仍在张牙舞爪耀武扬威。 兰溪却懒得在她身上投注半分精力。 视若无物,眸光转向凌统领,声音冷厉,带着威逼和命令。 “看不见有人堵门吗?还愣着做什么?” 管他什么身份,敢挡兰家军的道,敢挡兰氏的道,通通押了。 凌统领心中一凛,急忙应声。 将手中提溜着的掌柜往地上一甩,假装听不到那骨节被摔脆摔断的声音,快步来到那韩氏身边。 从军之人,哪里会管你男女大防?以手做刀,狠狠朝那韩氏的颈边劈去—— 韩氏连尖叫声都未溢出来,人便被劈昏过去,摇摇欲坠地往后躺倒。 好在身旁的丫鬟眼疾手快拉住了她,才免得她栽在地上,造成二次伤害。 堵门的主子都被清理掉了,其他仆妇又怎敢阻拦?颤抖着双腿往后退去,让出一条康庄大道,任着凌统领领着手下的将士,将那些闹事之人,抬进府内。 …… 千里之外,九层宫阙之间。 海棠院的宫女们,皆换上了鲜丽的宫装,带着艳色的宫花和首饰,手中捧着茶点和果盘,穿行在绿意晕染的宫阙楼阁之间,最后,来到那正热闹的主殿之中。 主殿正中央,放着几乎堆成小山的冰块。 凉意散布在大殿的各个角落,同殿外的暑色截然不同。 坐在主位的桑贵妃,甚至在那轻衫罗裙之外,又套了一件蚕丝天衣,来抵抗殿内的冷气。 今日的桑桑,娇媚可人。 眉毛画得比月儿还弯,黑白分明偏圆的杏眼里,眨巴着得意骄纵的光。 一双玉臂之上,挂满了苗疆特色的银饰镯子,举手投足之间,琳琅作响。 她举起手中的酒杯,琥珀色的液体,倒映出这宫阙的满殿繁华。 她抬臂,遥敬明月。 “今日是本宫的生辰,本宫高兴,你们也不必拘着。” “好吃的好喝的尽管受用,这些酒盅里的好酒,可都是陛下翻了国库赏过来的。” “大家在本宫这里,可不必跟在韦贵妃那边拘谨。” “毕竟本宫虽与她同列贵妃,却是最体谅下人的,哪像她一样,处处端着身份,好给诸位一个下马威?” “大家放心吧,这韦贵妃又能嚣张多久呢?等太后娘娘礼佛回宫……” 想到兰溪,桑桑打了个哆嗦。 宫里这两位主子,都不好惹。 不过韦贵妃属于没事找事型的,仗着自己的贵妃身份,拿着鸡毛当令箭,恨不得将后宫紧紧捏在她一人手中,让所有人都臣服在她的淫威之下。 兰太后则不然。 兰太后虽然清冷狠厉,做事残忍毒辣,但从不会没有由头的去折腾别人。 每次都是别人先惹上她了,先开始闹事了……她才让那群有眼无珠之辈,见识一下什么叫心狠手辣。 桑桑绝不承认,自己曾经就是那有眼无珠之辈。 不过现在嘛。 她看开了。 有兰溪这么一位主子挡在前头,她只需要享受好她的贵妃荣华,安安分分缩在海棠院中,便可虚度一生。 若能再得陛下的宠幸,生个一儿半女,便圆满了…… 桑桑想到今日的计划,面带得意之色。 兰太后出宫了。 韦贵妃已经歇下了。 韦贵妃那傻妹妹,主动向她投诚的韦昭仪,已经去乾清宫了。 今日,计划必行! 桑桑想到得意处,笑容愈发明媚,对庭下其他宫妃的态度,让她们觉得受宠若惊,纷纷举杯。 ……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宝马雕车香满路。 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 乾清宫内。 岳公公轻手轻脚地推开殿门,将拂尘往身后一捋,抬头看着那埋在案中的帝王,恭声道。 “陛下,韦昭仪求见。” 萧长卿头也不抬。 “不见。” 岳公公顿了顿,又道:“韦昭仪说是要为您献宝。” 萧长卿批改奏折的动作没有任何波动。 “不需要。” 若是平时,岳公公定也不会再打扰萧长卿了。 可想到韦昭仪私底下对他说过的事,岳公公咬了咬牙,还是道。 “陛下,韦昭仪说,她所献宝物,涉关军事,能让我大安朝的铁骑,不费一兵一卒,攻下整个漠北。” 萧长卿终于将手中的笔搁在笔架上。 略略抬眸,龙目之中,渗着常人难以抵御的帝王威压。 他启唇,声音不辨喜怒。 “此种荒诞的言论,你也信?” 什么宝物能不费一兵一卒灭杀漠北将士?这个做事不着调的表妹,以为自己是天神降世吗? 岳公公老脸也一红。 这种狂言,确实光听起来就觉得荒诞不经。 就像这位韦昭仪给他的承诺一样,简直是天方夜谭。 可…… 韦昭仪虽然做事不着调,但又不是真的傻子,没必要为了见陛下一面,而撒下这等弥天大谎吧? 岳公公被韦昭仪的承诺给迷晕了理智。 因此,语带急促。 “陛下,韦昭仪是韦家的女儿,又是您的表妹,没有理由为见您一面,而撒下如此谎言。” “且韦昭仪既然信誓旦旦的说出此话,想必心头有几分成算。” “即便不能一举帮您压下漠北,也能省去您兵营里的许多筹谋。” “不过是见一面罢了,您考虑一下?” …… 滴水成漏,焚香成雾。 偌大的宫室内,陷入一场寂静的沉默。 岳公公伏跪在地上,迟迟等不到帝王的回话,额头冷汗不停地往下砸,在那玉石地面上,几乎凝成一条水线。 他的脑子,在此刻,终于清醒过来。 刚刚干了什么? 他竟然为了一个后妃,在劝陛下? 他有那个本事吗?有那个脸吗?有那个资格吗! 算到头他也只是一个被阉割的太监!能有如今的脸面全靠在御前伺候着!是荣宠还是冷落,全凭这帝王的一句话罢了! 怎敢……越俎代庖! 岳公公心脏狂跳不止,唯恐下一句,便听到陛下要夺去他小命的圣旨。 不。 他这种人被打死,哪需要下圣旨? 陛下一个眼神,底下的人便能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韦昭仪的承诺再动听再温柔再诱惑…… 他也得有命去承受啊! 第216章 暴露身份 岳公公已经设想过了自己的一百种死法。 萧长卿随后的话,也没让他失望。 “自己去慎刑司领罚。” “十杖能受得住吧?” “一个月之后痊愈了再来御前伺候。” 慎刑司的一杖,可不是轻拿轻放的玩笑话,那是成年男子拿着带着倒刺的铁棍,往人身上最脆弱的尾椎骨抽去。 一棍子下去,皮开肉绽。 两棍子下去,肝胆俱裂。 三棍子下去,魂归天外。 若真让行刑的侍卫全力施为,岳公公绝对撑不过三杖。 但好在他是宫里有头面的太监,又在御前伺候,陛下也并未厌弃他,而是让他在受完刑之后,休养一段时间,重回御前伺候。 所以那些慎刑司里头,看人下菜碟的侍卫,也不会全力行刑,十杖下去绝对要不了岳公公的命,休养个把月便能痊愈。 此时冷静下来的岳公公,深知陛下这惩罚有多重拿轻放,多余的话也不敢再说,伏地磕头,愧疚不已。 “老奴有负陛下信任,做出如此荒唐之事,竟妄想怂恿陛下,实在是万死难辞其咎。” “陛下仁善,没要老奴的命,给了老奴苟且偷生的机会,老奴往后定洗心革面,为陛下当牛做马,绝不会坐如此荒唐之事。” 萧长卿不耐听他效忠,略抬了抬手,示意他快点去受刑。 若非岳公公平日做事稳妥妥帖,又帮他处理了诸多私密之事,他又念着旧情,否则,他也不会这般心软。 “你自去领刑吧。” “至于殿外的韦昭仪,让她进来。” “不过……她不是自称有重要的军需之物提供吗?” “若能提供便罢,若不能提供,也在慎刑司留一个位置,到时候也一齐清算了,省得你俩落下谁。” 这话,倒说的很不留情了。 宫妃之流,就算犯了错,也只是贬低封号,禁足思过,再大的错处,犯了再大的忌讳,最多扔到冷宫任其灰飞烟灭去。 若扔进慎刑司之中,受了那种低贱的刑罚,那就是将后妃的脸面按在地上踩了,往后就算复宠,也将成一生的黑历史,永远抹不掉的污点。 陛下这么说,想必是气急了那韦昭仪的胆大包天,岳公公默默为韦昭仪拘了一把冷汗。 等他毕恭毕敬地出了门,迎着那韦昭仪期待的眼神,低低叹了一声,自去受罚。 韦昭仪的承诺,如不可琢磨的天上云,水中月,光听着就荒诞不经更别说实现之时了。 他真是昏了头了,怎么就信了她的鬼话。 如今要拖去慎刑司受罚的是他,在陛下心中得了膈应的也是他! …… 扬州太守府。 韩氏从榻上辗转醒来,昏迷之前的记忆涌上心头,她猛的从榻上坐起,目色惨白恍然,恼怒不已。 “那个贱人呢!” 已顾不得身份仪态了,穿着亵衣便下了床,一边朝外走去,一边质问道:“那些匪徒们都进府了吗?关押在哪出院子里?” “此事可否告知老爷?老爷去找那贱人理论了吗?!” 婢女一边提着披风急慌慌地追上去,一边解释道:“老爷刚得知此事,还未去琳琅院问过呢,夫人您已昏迷了半日,这半日咱们府里可真是太热闹了,前前后后来了几波人,有刺史的人,有巡抚的人,还有诸多交好的内眷贵妇们,都过来打探消息。” “可惜谁也进不得院门半步,明珠郡主带来的那群侍卫,跟要吃人一般,谁敢上前半步,便要剁了他的手脚……这哪里是侍卫,这根本就是悍匪!” 韩氏在前,一边踉踉跄跄的往院子里冲,一边回复婢女的话。 “什么狗屁悍匪,那全是一群畜生,得了他们主子的命令,都敢对本夫人下手了,眼底还有没有天理王法?这扬州府城了还有什么是他们不敢的?” 若兰溪在,定要回她一句。 整个扬州城,她确实有那个底气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不过兰溪此刻,注意力并不在韩氏身上,也不在后院关押着的那群茶楼伙计身上,而是在扬州别院,那刚被五花大绑捉回来的顾嬷嬷身上。 顾嬷嬷已被那专治骨伤的神医施了药,双腿也用架子和绷带支撑住,只需要静静地躺在床上将养三个月,便能恢复如初。 顾嬷嬷自己也决定了,等到了太守府,她就跟韩氏提出去乡下庄子养病的意思,依照二人多年的主仆情分,韩氏定能允了她的。 奔波几十年,跟着韩氏见了多少阴私和秘密,若能借此离开这扬州府,将前尘往事尽数搁置下,往后,说不得她还能做个乐天知命的长寿人。 可惜,她最后的这点奢望,被兰溪残忍的掐死。 那驾驶向太守府的马车,才行了三分之一的距离,便被兰溪手下的侍卫拦截,马夫、随车的婢女、仆人,皆被绑起来塞进别院之中。 顾嬷嬷亦没逃出生天。 起初,她以为是跟太守府不共戴天的其他势力所为。 可等看到那侍卫身上的羽冠时,便想起了那位一身素衣,从未取下帷帽的明珠郡主。 这些侍卫,是这明珠郡主带来的人! 顾嬷嬷将符笙上门之事、老爷惊马之事、夫人发疯之事钩织在一起,凭借那年岁积攒起来的阅历和经验,确定了一件事—— 这位明珠郡主根本不是偶遇符笙少爷! 她是处心积虑地想要进入符家! 符笙少爷只是她进入符家的筏子! 明珠郡主的真正目的,是想挖掘符家存在的秘密。 符家能有什么秘密呢?这么多年……不过是凭借着夫人王氏的身份……王氏! 顾嬷嬷胆颤心惊,越想越害怕。 明珠郡主下江南一定跟王氏有关! 明珠郡主身为皇室的郡主,想必是有皇家的血脉,有当今陛下的宠信。 她既然来到江南寻找王氏,是不是意味着京城那些皇族中人,也发现了王氏的存在? 卧榻之畔岂容他人酣睡?! 如今是萧家的天下,怎能容许已经亡故的先朝的皇族在江南搅起风云? 明珠郡主为什么会找到符家,她对于王氏的秘密又知道多少,此次来扬州,是单纯的试探……还是掌握了主要证据……想要一网打尽! 顾嬷嬷觉得是后者。 因为单看明珠郡主身边的这些侍卫,便知都不是凡人。 一个个拉进军中都能以一敌百的人物,就算跟那所谓的百夫长千夫长比起来,都毫不逊色! 一个小小的郡主而已,怎么可能养出这样一只军队,这必然是皇室的私军! 王氏危矣! 顾嬷嬷越想越惊恐,被压在那门窗紧闭,窗扉紧掩的房间内,浑身骇得发抖。 她想冲出去传信,可里里外外都是这明珠郡主的人,她一人之力如何能抵抗这一群精兵强将! 就在顾嬷嬷六神无主之际,那紧闭的房门突然被推开,一抹光亮从那缝隙之中,渗透到屋内冰冷的黑色地板上。 顾嬷嬷好似看到了希望的光一般,猛然抬头。 难道……夫人发现她失踪了?来救她了? 可惜,她的希望破灭了。 隔着那门缝,白色的月罗纱长裙一角,泄进殿内。 细密的丝绸纹路,每一缕丝线上反射的月牙色弧光,让这昏暗的殿内,都暂得了几分光明。 门缝被拉大,露出门后那纤细的身形,还有那带着帷帽的身姿。 明珠郡主! 顾嬷嬷深吸一口气,下意识地想往后退去,可她忘了自己双膝被废的事实,下肢一片酸软,重重地跌在地上。 保养得宜的双手,此刻布满污秽,紧紧地抠着地板上的缝隙,来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失态。 这一幕,落在兰溪的眼中,让她唇角勾起一抹了然的笑。 来扬州,最正确的决定就是绑了这顾嬷嬷。 果然,这顾嬷嬷肚子里的秘密很多。 不然,如何会一见她,便露出惊恐、畏惧、躲闪、筹算……各种复杂表情交织的眼神呢? 若真是一般的奶嬷嬷,求医的路上被抓了,看见她这个始作俑者的时候,眼睛里全部的表情,应该是愤怒和惊恐吧? 兰溪整个身子进了殿内,那洒金的绣花鞋,落在昏暗的殿内,将这本就晦暗的空气,沉得愈发深幽。 她没有先和顾嬷嬷说话,而是转身先关上了门。 而后,端详着,围着顾嬷嬷走了好几圈,走的顾嬷嬷脸红脖子粗,剧烈地喘气,来回眼神转动,以躲避她的打量后,她才勾唇轻施言笑。 “您不必如此紧张。” 兰溪声音异常温和,可那温和中又带着一丝调侃,像是戏弄老鼠的猫儿一般。 “您是韩氏的长辈,韩氏又是本郡主的长辈,算来算去,本郡主也得尊敬地称呼您一声顾嬷嬷,所以您不必拘谨,也不必这样战战兢兢。” “怎么能就这么跪坐在地上呢,您的双膝刚受了伤,将您抬进来的侍卫也太粗心了些……” 兰溪从一旁的榻上,扯过软垫子,扔到顾嬷嬷脚下。 “好歹也垫着些啊。” 顾嬷嬷一把甩开那垫子,没有抬头,仍然趴坐在地上,嗓音因缺水而嘶哑。 “郡主娘娘您有话便直说,不必拿这种姿态来刺激老奴,老奴也不知您来扬州是要成什么大事,可老奴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乳母嬷嬷罢了,您把老奴绑过来……半点用都没有。” 兰溪笑了,拖着一把椅子过来,坐到那冰冷的椅子上后,背靠着后面的镂空梅雕。 温声道:“您既然能将王涵养大,又能护持着她从兰家全身而退,如今又成了太守府里积威甚重的老嬷嬷,您怎么好说您半点用都没有呢?” “这人啊,有用没用,总要试一试才知道。” 兰溪说出“王涵”两字时,顾嬷嬷的呼吸已停了,瞳孔陡然扩张,掐在地板上的双手,几乎将那地砖给抠掉,一股泼天盖地的惶恐将她淹没。 她知道了!这位明珠郡主果然知道!皇室也知道了王氏的存在,甚至……连夫人叫什么名字都挖清楚了! 等兰溪说出从兰家全身而退事,顾嬷嬷最后一口气终于撑不住了。 那硬挺着的脊背,像被人从正中掰断一般,陡然翻折,她颓然地瘫在地上,双目无光。 当年那件事……也被发现了吗? 一个皇室,那最后追究的也只是王家罢了。 她作为王家的蝼蚁,说不定还能逃出一劫。 可若是兰氏追究其当年的事,查到她的头上,她可是直接参与者啊!他们怎能饶她! 顾嬷嬷真的慌了。 双手颤抖地支撑着地面,麻木地摇头。 “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你说的这些,我听都没有听过!” “郡主您想往太守府泼脏水,您的本事尽管泼去,可您把罪过全怪在我这一个老骨头身上,给我盖这么多莫需有的名词,是不是太残忍了些!” 顾嬷嬷现在不确定兰溪这边,到底掌握了多少真相。 但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咬死自己的嘴关,一条消息都不能泄露! 这位明珠郡主手段凶残,可这份凶残跟王氏的狠厉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 她宁愿死,都不愿意成为王家的罪人,被扔到那王氏的行刑之地…… 想到这儿,顾嬷嬷牙关一紧,竟咬住舌尖,准备当场殉亡! 兰溪岂能容她这般去了?! 好不容易将重要的线人捉到手,可不是为了给她埋尸的! 骤然起身,随手从旁边落了灰的桌子上抄起一物,狠狠砸向那顾嬷嬷的脸上—— 顾嬷嬷吃痛,惨叫一声,松开了舌尖。 但舌尖已咬破,滴滴往下渗着血。 兰溪几步上前,撤掉自己的半边面纱,捆做成绳,塞进顾嬷嬷的嘴里,另一头绑在她的后脑勺处,让她的上下牙无法咬合轻生,而后,攥住她的双手,将她往地上狠狠一压—— “想死在哀家的面前,是不是太小瞧哀家的本事了!” 这声哀家一出,顾嬷嬷浑身如遭雷劈,陡然僵住。 猛地抬头,不可置信地望着兰溪。 “啊……啊!” 吱吱呀呀想说话,却被封死了话口,双目从灰败变成血红。 这位…… 竟是那位传说中的兰太后! 第217章 惊天秘闻 十五年的往事历历在目。 兰府当年发生的事情,犹如噩梦一般,每当她快要忘记之时,便会在她脑中回转,让她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皇室对王氏已经是致命的威胁。 若再加上一个兰氏的恨意。 只怕百年前萧氏兰氏先祖未完成的灭族之事,要在此时一并清算了。 顾嬷嬷真想一死了事。 证据从她这里断掉,总好比从她这里爆发出去。 如果王氏查出是她走漏的消息,只怕她那养在王氏羽翼之下的子女,她那刚出生的未满月的孙子……都要完! 可兰溪好不容易抓到一丝撬开蚌壳的机会,怎会让这机会从眼前溜走。 制住顾嬷嬷双手后,一把扯开她系在膝盖上的绷带,用绷带拘住顾嬷嬷的手腕,团成死结,让她以一种怪异的姿势蜷缩在地上,动弹不得。 人到她手中了,生死就由不得自己了。 兰溪将刚才失控跌倒的椅子扶起来,复又缓缓坐上,看着那口嘴皆被堵住,支支吾吾说不出话,面露绝望之色的顾嬷嬷,唇角微勾,勾起一抹疏淡的笑意。 那笑好似浓春时分骤然开了满院的重瓣海棠花,碧丝垂千倾,艳色夺煞人。 顾嬷嬷瞳孔微缩。 有那么一瞬间,她好像看到了王氏的先祖。 那位仅存留画像的,当年从灭国之祸中潜逃出来的,在南方扎根,凭一己之力建立起庞大王氏的王老夫人,是后辈们砥砺前行,忍辱偷生,以期某一日能够光复前朝的最大动力。 顾嬷嬷猛地想起一件她忽略了的事。 眼前这位兰太后……身体里流淌的也是王氏血脉啊! 她咿咿呀呀忽然开始言语,想跟兰溪提点些什么,可兰溪却不给她说话的机会了。 “既然哀家来了,哀家背后代表着谁,想必你也清楚。” “哀家刚才问的那些问题,你自好好斟酌一番,跟这些有关的,多说一句,哀家便多留你些时日。” “对了,还有你那三个儿子儿媳妇,你那刚出生的大孙子……” 来别院之前,兰溪已命人将顾嬷嬷的身家查了个清楚。 顾嬷嬷虽然暗地是王家的人,在为王家行事,但她自己的家眷关系,是摆在明面上的。 “哀家只给你三日时间去考虑,若这三日内,你还是只字不提,就从你那宝贵孙子开始下刀。” 顾嬷嬷目眦欲裂。 手脚被缚,仍在拼命挣扎,想要兰溪给她一个开口的机会。 可兰溪如今的心态,可没有留跟顾嬷嬷讨价还价的余地。 温声笑道:“刚才给了你开口的机会,你不珍惜,如今哀家也没耐心听你开口了。” “哀家会差人,每日在辰时过来问你一次,你考虑好要不要说实话,否则三日后,便是你那小孙子的尸体送到你面前了。” 屋内空气潮湿而燥热,兰溪待了这么一会,便有些呼吸困难,不再和这顾嬷嬷纠缠,在顾嬷嬷渴盼的眼神中,转身离开。 而后,吩咐侍立在廊下的腮雪。 “每日辰时询问一遍即可,一日三餐就免了,水记得按时送进去便可。” 凝霜不解地问道:“主子,她既然不老实,何必采取这般怀柔的政策?不如严刑拷打先逼问一番,总能得到几句实话。” 兰溪摇头道:“对于一个上了年岁在后宅浸淫这么久的妇人来说,严刑拷打那点肉体上的疼,算得了什么?” “而且,逼问又能逼问出几句呢?” “如今拿她子女的身家性命做威胁,又将她在这里关禁闭,让她在暗室之中惶恐惊惧无依无靠,先从心理上攻破,后头做什么都容易多了。” “毕竟这顾嬷嬷不单纯是一个知道秘密的线人,更有可能……成为我们手头的刀。” “那三日后呢?” 腮雪皱眉,“真把她家人绑过来杀了吗?那样,岂不是打草惊蛇?” “不必杀。” 兰溪眼底忽然掠过一抹玩味的笑,示意腮雪附耳过来,小声在她耳边吩咐道。 “这三日,她想必只会吐露极少的有用的东西。” “你们等三日后,故意挑一个时间段,玩忽职守,让她误以为是你们失误,从此处逃出去。” 腮雪眼底一亮,“您的意思是?” 兰溪笑道:“危难之时,这些自诩忠心的人,一定会第一时间把消息泄露给背后的主家。” “到时你们跟紧这顾嬷嬷,定能捉到王氏和她碰头接手之人!” 腮雪闻言,重重点头,“主子放心!奴婢这三日一定寸步不离的看着这顾嬷嬷!” 跟着兰溪来扬州,自然知道自家主子的真实目的是什么,如今王氏的消息唾手可得,腮雪平日里就是再顽皮粗心,这三日也绝不允许自己出任何错漏! 扬州城一切平稳向好。 与此同时,皇城之内,风云正盛。 乾清宫外,树影斑驳。 韦昭仪看清了岳公公眼底的自嘲和无奈,也知今日自己这一遭前往,定会惹表哥疑心。 但为了那最终的目的,她必须这么做。 若不趁着那位兰太后不在宫中,好好为自己筹谋一番,在后宫这一群糊涂蛋里谋一条出路,等那位太后回宫,这后宫又将铁桶一块,她再想做些什么,便难如登天了。 韦昭仪躬着身子,提着手中灰色的匣子,缓步进了大点。 月白色的长裙迤逦曳地,她盈盈一拜,声音温柔甜美。 “霜儿见过表哥。” 帝王带着凛然的眸光,隔着那堆积如山的奏章,落在她身上。 犀利的眼神,在她的后脑勺和脖颈上缓缓掠过,如芒在背,让她扶着地面的双手,不由自主地蜷缩起来。 一种没来由的紧张在她全身上下蔓延着,让她的呼吸也紧跟着困难起来。 韦如霜韦昭仪知道,再被这么盯下去,只怕今日的一切筹谋,都将付诸东流。 因此,她主动开口,掀开那不知名材料制造的灰色匣子,露出里面褐色灰色夹杂的粉末状物品。 韦如霜看着那粉末,眼底隐带一抹自豪。 在这冷兵器时代,她拿出此种神物,不说得封个国公郡王,起码在后宫,得有个话语权吧? 韦如霜恭声道:“表哥,这匣中之物,便是妾身要献给您的东西。” “有了此物,别说漠北的十万铁蹄,就算是漠北南疆西域那些乱臣贼子全加起来,也不会动摇半分咱们大安国的国土,到时一统天下,建立一个百世不朽的基业,对表哥来说,岂不是手到擒来?” 对面之人,迟迟未出言。 就在韦如霜好奇自己这皇帝表哥是不是睡着了时,那冷漠的、清淡的嗓音,才从御座之上,缓缓泻下。 “这皇帝,不如你来当?” 韦如霜心中一惊,浮躁之意冷却下来,知道自己这话是犯了皇帝的忌讳,急忙为自己辩解道。 “妾身不是这个意思。” 韦如霜面上的自得之意散去几分,带着些讨好的意味,将那匣子往前面又推了几寸。 道:“表哥可知,妾身幼年并未在韦府之中长大?而是被将养在乡下,混迹在乡野匹夫之间……” 萧长卿略抬了抬眸,眸底的讽意一闪而过。 开口道:“朕自然知道此事。” “若非外祖父交代你少时生活艰难,礼仪方面学的并不精深,让朕对你多几分体谅,你以为,你今日还能完整无缺的跪在这里?” 他对韦氏的耐心,日渐缺散。 今日他这位好表妹若不给他一个合适的理由,明日,就算祖父亲自进宫央求,他都不会对这个表妹心软。 进了宫,便是宫妃了,便要守宫妃的规矩。 就连他这个皇帝都谨遵礼度,丝毫不敢逾越,这韦如霜不过有个韦姓,便敢贿赂御前侍卫和大太监…… 这种胆量,在宫中还是不要的好! 韦如霜并不知道萧长卿的心里活动,她盯着那粉末,继续自己的话。 “表哥,此物,便是妾身幼年在乡下时,偶然发现的。” “这种东西,是用一种常见的矿物研磨而成,妾身给它起名为硝石。” “将这矿物研磨成细粉后,其间再加上其他几样物品,用火星点燃后,能发生极强的破坏力。” “就比如面前这一小盒的东西。” 韦如霜为了证实自己话的真实性,指着那装着火药的匣子,眼底泛着光。 “妾身能将这半个宫殿,都炸碎了。” 说做便做。 韦如霜从怀中掏出那早已准备好的棉线,不等萧长卿吩咐,自顾自地从地上站起来,在旁边的灯架上寻了一寸烛火,将那棉线点燃,接着,接到那匣子之中。 棉线越燃越短。 韦如霜心头一凛,抱着那匣子扔到那书架之下。 一番操作不过一个呼吸的时间,萧长卿还来不及反应,就听到一声巨响,他那从国库搬来的,通体是金丝楠木价值万金的书架,在一声剧烈的爆破声中,灰飞烟灭。 而后—— 那些珍藏的古本书籍,也在那四溅的火花之中,四分五裂,碎成雪片,高高升起,又直直垂落而下。 留了满地漆黑与惨白交织的疮痍。 韦如霜十分满意自己的成果。 天知道她配置这些火药消耗了她多少精力和知识储备,好在,效果颇为惊艳。 就那一小匣子,便能将那正面墙壁的书架炸的灰飞烟灭,远远达到了她的语气。 这般威慑力,表哥身为皇帝,应该知道其中的利害吧? 韦如霜颇有些自得的仰头,看向自己那古板的皇帝表哥,可还没对上萧长卿的目光,双臂已经被破门而入的薛乾给制住。 薛乾二话不说,先点了韦如霜的几道大穴,而后朝她膝上手上狠狠一踹,踹的她手脚脱臼再不能移动时,不顾她陡然黑青的面色,将她往地上狠狠一踢。 韦如霜以狗吃屎的姿势,脸超前摔趴在地上,鼻头重重地砸在冰冷的玉石地面上,鼻子和眼睛一酸,殷红的鲜血顺着鼻孔便淌出来。 薛乾制住韦如霜后,立刻飞身越到那书架前,将那散成几十块的匣子拼凑几大块,捡起来,呈到御桌上后,单膝跪地,语气严肃。 “末将护驾不利,还请陛下责罚!” 萧长卿没有理会薛乾。 而是接过那被炸的四分五裂的木匣子,捡起其中一块,凑到鼻尖闻了闻。 语气淡漠,不带任何情绪的起伏。 “火药。” 他平静的陈述。 可这火药两个字,落在韦如霜耳边,却恍若惊天巨雷。 她不可置信地抬头,看着这位交流不深的皇帝表哥,强忍着手脚上的剧痛,狠狠擦去鼻尖的血渍,顶着那酸意,犹豫了几瞬后,还是选择了嗡声的问道。 “表哥!你也是穿来的?!” 萧长卿没有搭理她。 他微微错步转身,看着那一片狼藉的书架,还有那被炸成粉末的名家孤本,眉头越皱越紧,眼底的冷意,变得深若寒潭。 可他的沉默,在韦如霜看来,竟像是默认一般。 韦如霜陡然来了精神,挺直腰板,咧嘴一笑,“表哥!你早说啊!” “来到这种莫名其妙的古代,想必你和我也一样不适吧?虽然我们身份之间有所差别,但你也知道的,我们现代人生而平等,谁讲究这些身份差别?” “表哥,我是住在洛省的,你是在哪个省?” 直至此刻。 萧长卿的眸光,才终于真正的落在了韦如霜的身上。 他并不明白韦如霜在胡说些什么,但他隐隐有种预感,这韦如霜口中的古代和现代,其后隐藏着天大的秘密…… 萧长卿遣退了薛乾。 “无碍。” 他沉声道:“穴点了便罢,将她手脚先接回去。” “一个弱女子而已,能对朕有什么害心?” “更何况,她身上流着韦氏的血脉,是朕的表妹。” “你且先出去吧,朕有话要跟韦昭仪单独谈论。” 萧长卿遣散了一头雾水的薛乾。 而后,离开御桌,行了几步,踱步至韦如霜面前。 他那金靴之上的虎目,好似神话之中的梼杌,带着杀意和戾气,替它的主人,盯着面前女子的一举一动。 可惜,面前的韦昭仪,沉浸在遇到同类的喜悦之中,并未察觉到这即将到来的天大危险。 第218章 何时回宫? “巧了。” 萧长卿淡淡道。 \"朕也是洛省的。\" 韦如霜眼底炸出一抹惊喜之色。 表哥承认了! 她们竟然还是老乡? 可是…… 为什么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 韦如霜错节的手筋和脚筋,在薛乾出门之前,已经帮她接续上了。 如今,手脚上的剧痛缓缓散去,只有胸口处被定住的几处大穴,传来尖锐的刺痛。 “表哥,你不是在跟我开玩笑吧?” 萧长卿俯身,眸光意味深长。 “朕的身份,有必要去骗你吗?” 韦如霜提着的心脏,回落几瞬。 对啊。 表哥已经是天下之主,富有四海,所要所求皆能如意,有什么理由用同乡这种身份,来骗她呢? 所以…… 表哥真的也是穿越而来? 韦如霜面上带着讨好之意,主动拉近关系,“表哥,你是哪一年过来的?” 萧长卿眸光晦暗,“纵然朕与你有几分干系,但你凭什么以为,你如今的身份,能过来反问朕?” 韦如霜心头一惊。 这表哥穿来的年限定然很久了。 不然怎会如此冷硬,如此讲究身份地位,将前世的平等观忘得一干二净。 韦如霜在心里喟叹一声。 果然。 人身处某个环境之中后,生活便如清水煮青蛙一般,慢慢将其同化。 表兄便是这样。 被这旧时代的尊卑礼仪同化了。 你永远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 也别奢望自己这表哥会对自己网开一面了。 而且,她所提的这火药…… 想必表哥也一清二楚吧? 想到自己进门时的大放厥词,韦如霜不禁心底一慌。 那火药的配制之法,表哥是不是也了然于心? 不过好在,萧长卿给了她开口的机会。 “这火药罢了,你把它供上来,是想说些什么?” 韦如霜顿了一瞬,不太明白萧长卿的意思。 斟酌了几瞬,试探道:“您想必也知道这火药的功用,一旦投放到战场之后,定能引起轩然大波,这种冷兵器时代的武器,如何能与热武器相提并论?” “您也是穿越来的,自然知道咱们国家那段屈辱史,如今到了大安朝,虽然我们并不是大安朝的原着民,但能扩展大安朝的疆土,让疆域面积广袤四海,也算是功德一件,不是吗?” 萧长卿转过身,没再看她。 眸光平静如常,藏在袖下的双拳,却握的死死的,半点儿缝隙都不露。 他好像听到了某种天方……夜谈! 萧长卿坐回自己的位置上,任那堆积如山的奏折掩去他的身形,也掩住他面上的惊骇之色。 声音,带着故作的平静。 火药…… 是百年前,一位道人研制出来的。 后来多次试验,将其制作成烟花,每逢节庆日时,从京城到京外,处处烟花胜景,美不胜收。 那火药,也被改名成了烟石。 而他之所以知道火药之名,也是因为幼年读书颇为驳杂,多涉甚广,知道这烟石刚问世时候的名字。 还有那位研究出这火药,后来为其改名的道士。 道士在书中讲。 此火药量少可成烟霞,量多则成祸患。 他此前从未深想,可听到了韦如霜对那粉末的描述,听到其称这东西可运用于战场之上,所以他一下子便想起来那道士的话,想起来了道士话里的未尽之言,更想起了烟石曾经的名字——火药。 故此,他脱口而出,说了火药之名。 谁料,竟诈出他这七表妹的真实身份了! 她不是大安朝之人,她不知来自哪个异国,甚至……还把他也当成了异国来客! 萧长卿隔着那奏章的缝隙,深深看了一眼这位表妹。 宫妃入宫之前,他已派薛乾,将每一个宫妃的身份来历家事还有暗线都查了个一清二楚。 这位表妹,也未放过。 线索显示,这表妹除了中间经历过一场落水,性情大变后,平日里并无其他异常…… 所以,是那场落水,将原来的韦七小姐,和现在的韦七小姐做了替换? 以前的韦七小姐去了哪里? 如今这位,又是从哪里来的? 还是说…… 萧长卿想起野史那些关于孤魂野鬼的传说,心头凛然,后背微凉。 难不成,眼前这韦七,身体仍然是以前的韦七,但里面住的灵魂,被孤魂野鬼给替换了? 眼前此女,不是人,而是妖邪! 萧长卿从未想过自己宫里会进了这么一尊大神,他不想跟这种怪力乱神的事情扯上,因为妖邪之事最容易威胁国祚。 可…… 这住进韦七身体的孤魂,似乎懂得一些了不得的东西? 萧长卿犹豫了一瞬后,缓缓道。 “就这么点儿火药,能成什么事?” 底下的韦如霜,并不明白萧长卿的心里活动。 但听他问出这种明知故问的话,心里有些猜测。 莫不是,表哥身为皇帝,并不想暴露他也是穿越而来的身份?所以想借她之手,将现代的知识全部掏出来,好光明正大的利用,也不显得突兀? 韦如霜给自己找了一个完美的理由,给萧长卿找了一个完美的台阶后,郁结在胸的那口气,终于顺出来了。 她深吸一口气,语气中恢复了三分冷静。 “表哥您也知道,普通的火药确实只有极低的爆破率和伤亡率,但其中如果添加了硫磺木炭之类的东西,则会增强硝石的爆发性和破坏率。” “我们利用木匠和铁匠,将浓缩后的火药压缩在干燥的容器之中,储备满了后,在开战之前,在攻城之时,只需要利用架车,远程投掷火药,便能让首当其冲的敌军十死九伤,无往不利。” “到时攻城进兵,一举夺下周围蠢蠢欲动的小国,不在话下!” “而且,据我手下的人禀报,就在京郊,就有几处极大的掩藏在山体之中的硝石矿。” “矿藏之中的含量,足够我们征服漠北用了!” “唯一的缺点,是这火药的成分并不难配制,一旦被敌方得到配方,他们也开始利用此等大规模的杀伤性武器,只怕我们将会限于被动。” 韦如霜想了想,觉得自己不能这样干巴巴的讲原理了。 毕竟眼前的表哥也是从现代穿来的,又在朝堂之上浸淫多年,想必对于这些东西也有自己的思考和斟酌。 因此,韦如霜将自己的想法和提议也说出来。 “为了防止地方复刻火药的制作方式,妾身觉得有两个办法。” “一是在火药中多添加几种气味独特,容易误导敌方,且可以量产的东西。” “这样即便地方得到了火药的样本,也会在香味或者刺鼻的气味中,迷失方向,延缓火药的配制时间。” “二则是争取短时间内,各地同时开工,制作出大量的火药,存储在库中。” “等到哪日想要宣战时,从南到北,从西到东,一起宣战,发起攻势。” “这样根本不给敌方反应的时间,我们兵贵神速,拿下所有据点后,等到地方想再复刻火药进行反击,那就无力回天了……” …… 韦如霜洋洋洒洒说出了自己的一番见解。 接着,下巴微抬,带着些忐忑地,想听这位皇帝表兄对她的表扬。 没让她失望。 萧长卿轻轻扣了扣手中的杯盖,声音温和,“你的想法不错。” 接着,对外唤道:“薛乾,进来把韦妃的穴位给解了,另外请太医过来,为韦妃诊治一番,看看刚才你的粗手粗脚是否留了隐患。” 韦如霜惊了。 不可名状的惊喜瞬间涌上她的心头。 陛下……不,和她同样自现代穿越而来的同乡,看到她的能力之后,终于对她笑脸以待了! 往后她算是抱上了此方世界最大的一只大腿! 韦如霜喜不自禁。 而且,她还升职了。 从后宫之中最卑微的位份最低等的韦昭仪,一跃之下,成为四妃之一,和那执掌半个后宫的,被太后钦点的文氏……平起平坐了! 往后,有皇帝表哥罩着,二姐想要借着贵妃之名压她一头……做梦! 就连回到家里,祖父都不敢对她出言呵斥了! 诸种念头,一瞬间,在韦如霜的心头不停地流动翻涌着,让她惊喜不已。 殿外。 薛乾则满头雾水。 萧长卿和韦如霜的对话,他并未听到,因此也不知道为何几句话的功夫,看起来气极生了杀心的主子,会用这种如三月春风一般温煦的语气,在韦如霜身上。 而且…… 还一跃三级,将其升为妃子? 此事传出去……后宫还不得闹翻了天! 可此种大事,陛下金口玉言,他作为一个侍卫,哪有插嘴的余地? 忙躬着腰身,收敛着面部表情,屈膝来到殿门前,拱手道:“遵命!属下这就去唤太医!” …… 半刻钟之中。 那须发皆白,提着药箱的太医,将自己诊脉的右手,从那丝帕之上取下,而后起身,对萧长卿拱手道。 “回陛下,昭仪娘娘并未有何不妥,筋脉之处也没什么郁结的地方。” “不过最近天热,昭仪娘娘体内有些火气,微臣给昭仪娘娘开一些败火的药,娘娘回去煮三顿便可。” 萧长卿声音清淡,“既然韦妃无恙,那朕也放心了。” “来人——送周太医去开药——” 萧长卿遣退了周太医。 可周太医原本稳健的步伐,在听到“韦妃”两个字时,陡然顿住,打了个几个颤旋后,僵硬地提着自己的药箱,对萧长卿行了拜谢的礼仪,难掩震惊的,恍恍惚惚地朝殿外退去。 出殿之前,还特意又看了韦如霜一眼。 这位。 就是那位韦七小姐啊! 前些日子请平安脉时,他见过这位韦七小姐的! 可是……这韦七小姐……不是只有昭仪的位份吗?怎么半月未见,竟成了韦妃! 陛下做事,向来公正严明,步步谨慎,从未越格提拔过什么人。 就连前朝那些劳苦功高的老人,就连他的舅家韦氏,他都没有下放太多的权力,也没有给出什么强有力的优待。 如何……到了韦七小姐这里,竟然不顾祖宗的礼仪制度,不顾三年只能升一个位阶的宫规限制,竟然让其连坐三抬,成了四妃之一! 周太医深吸一口气,缓缓踏出门槛,将那房门关上后,迎着薛乾那张没有任何的表情的死人脸,叹道。 “如此……后宫只怕又要热闹了!” 太后娘娘何时回宫? 太后娘娘在时,他们虽过的战战兢兢,但却觉得宫规还算严明,宫里没有那么多杂事,更没有寻衅滋事无理不饶之徒。 这宫中虽压抑了些,但还能混下去,还有进一步升迁的可能性。 但太后娘娘不声不响地离开后,这宫中简直就成了大杂烩,成了马戏的角斗场,你方唱罢我方登场一刻都不得清闲。 得了太后娘娘半分真传的文妃,那是最安分的主子了。 虽然平日的要求有些刻板,对底下人时不时抽查和赏罚,但也算是个有责任心的主子,没有太过刁难他们。 但另两位主子,就差将这后宫的天给掀翻了。 同样是韦氏出来的小姐,韦七小姐身份低了些,作为一个昭仪,躲在自己的院子里,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没什么存在感。 但她的同族姐妹,如今宫里最大的韦贵妃娘娘,除了没有皇后那个位置和称号,简直把皇后该做的事情都做遍了。 她不仅要求宫妃们每隔一两日便去碧落台拜见她,还要求他们这些,包括太医在内的宫人,每隔三日,将自己每日做了什么,写折子汇报,统一递交给碧落台。 也不知碧落台那块地儿,能不能容下这几千宫人的折子! 宫中之人对此怨声载道,却碍于贵妃娘娘的身份,一个字都不敢多提,只能默默地忍受,然后在心里一遍又一遍的盼望着,盼望这后宫的正主,太后娘娘,能早日回来,收了这群魑魅魍魉。 至于那另外一个贵妃…… 周太医抬头,顺着那空气中若有若无的脂粉味,望向了西南角的位置。 住在海棠院的另一位贵妃娘娘,三日一宴席,五日一聚会,像是要跟韦贵妃打擂台一般! 韦贵妃差人去碧落台罚站。 她就请人来海棠院小聚,好吃好喝的奉上,夜夜笙歌不绝…… 今日…… 更是请了京外的马戏班子过来镇场! 第219章 偷偷报信 总之,没有太后娘娘这尊大神镇着,后宫各路神仙各显神通,那份张扬劲儿,让周太医为她们捏了一把汗。 这群宫妃都是后进宫的新人,对太后娘娘的手段,只在耳闻间,从未直面见识过。 他们这群老人则跟着经历过先帝亡故之变、罪臣萧烨之变,摄政王登基之变……每一次巨大的变故背后,都有太后娘娘血洗后宫的铁血手腕。 所以,他们这群宫里的老人,是半点不敢放肆。 太后娘娘只是离宫了!又不是死了! 若有朝一日回宫,看到这鸡犬不宁的景象,不知后宫又要升起何等的血雨腥风…… 周太医不禁为那仍在死亡雷池里拼命试探的两位贵妃,狠狠捏了一把汗。 还有刚才那位韦昭仪……不,韦妃! 陛下究竟在想写什么?竟然越级违规祖制,一下子将韦昭仪整整提了三个位阶…… 太后娘娘素来管控后宫极为严格,若知道此事,只怕又难免一场风波啊…… 罢了。 他只是个小小的太医,蜷缩起来苟且偷生罢了,千万不能多想多听,更不能把这些事情掺和到自己身上。 因此,皂靴迈得更快,对身后的薛乾道:“韦妃娘娘身体很好,并未有什么大的不妥,在下为您写个方子,您自去太医院取药,让韦妃娘娘带回自己的贤福宫便可。” 接着,匆匆从药箱中取出笔墨,没有纸张,便用了包药的牛皮纸做替代,药方写好后,唯恐薛乾后悔一般,塞进他怀中。 “微臣太医院还有些急事,便不陪您前去抓药了,就此别过。” 头也不回地逃离乾清宫。 薛乾捏着手中的牛皮纸,眼底滑过一抹玩味之色。 这周太医……倒是个胆小乖觉的。 宫中,小心驶得万年船,只有这等小心谨慎之人,才能谋些活路。 薛乾将手中的药方往怀里一揣,准备出门。 身后跟着的副手热络地贴过来。 “薛爷?您是要去太医院抓药吗?” “这周太医也忒不会做人了!怎能让您去抓药熬药?您在这里歇着,小的去帮您取药。” 薛乾瞥了他一眼,声音发冷。 “显得你能耐了?” 那副手噎住。 怎么…… 薛乾没再看他,跨步离开院子,冷漠的声线和那夹杂着脂粉气的夜风,朝那副手的面上铺面而来。 “好好在乾清宫守着,里殿看好了,若出了什么意外,本官回来拿你是问!” 接着,身形一闪,消失在夜色里。 …… 薛乾身影再出现在宫巷中时,不是去太医院的路上,而是去芝兰殿的路上。 芝兰殿外虽有重兵把守,但薛乾却如入无人之地一般,纵身一跃,跃上房檐,健步如飞,几个来回,已来到宴客厅的主殿之上。 他半蹲下身子,轻轻扒开那被他扒了无数次的琉璃瓦,往那泄着灯光的内殿望去。 一个浅橘色罗裙的宫女,盘膝跪坐在榻上,面前铺着宫内进来的流水,一边计算,一边记录,一边自言自语。 “娘娘在时,宫里三个月才花费万两银子。” “娘娘走后,这每隔半个月,宫内的支出便有近万两。” “两位贵妃娘娘,一个为了摆牌面,一个为了打擂台,花钱如流水,丝毫不顾及这本就不怎么富裕的国库。” “可我只是一介奴婢,拦也拦不住,上回拦得狠了,差点被韦贵妃以一个大不敬的罪名,被拖入辛者库。” “还好娘娘留下的兰家军不是吃素的,又有文妃娘娘力保,否则……只怕我撑不到娘娘回宫啊。” “娘娘去扬州这才一个月……归来之日遥遥无期……这宫内……该怎么办啊!” 青鸾叹了一声,将那账簿又翻了两页,明灭的烛火晃着她的眼,把她本就发昏的眼睛,晃地越来越花…… 砰—— 忽然。 一对异物砸在她面前的账册上。 青鸾打眼看去,竟然是一对纯金做得精致耳饰。 耳饰是银杏的模样,尾部坠着一枚蓝色的珍珠。 蓝色与暗黄色在掌心交叠,小巧剔透的耳饰,虽没那么让人惊艳,却让人心生欢喜之意。 青鸾唇角勾起一抹笑意。 但等她反应过来后,笑意烟消云散。 猛地握住掌心,恼怒地抬头,往那夜色泄进来的缝隙处望去—— 对上一双带着笑意的眸子。 “薛乾!” 青鸾咬牙切齿,语带愠怒。 “你又翻我们芝兰殿的墙!” “我数到三,你要再不消失,我就叫人了!” “真当我芝兰殿是筛子啊?任你横行?!” “三,二……” “姑奶奶!” 薛乾眼底微乱。 这丫头向来说到做到,若真叫了兰家军将他给逮了,他还有何脸面回乾清宫! “我是来跟你汇报的!” “出大事了!” 青鸾收住那“一”的尾音,狐疑地看着他。 “你最好真的有事,否则今日决不饶你。” 薛乾苦笑道:“若非有重要的消息,我怎敢贸然来找你?你可知我此番找你冒了多大的险?若被陛下发现我干着此等吃里爬外的活计,只怕不到三十,我便要荣退了。” 青鸾懒得听他插科打诨。 “你再拖延,我可真叫人了!” “说说说……” 薛乾擦了擦袖子上的污点。 “刚才,那位韦昭仪……” 青鸾皱眉,“韦如霜吗?” 主子临走之前交代了,其他人都可以疏忽,但这韦如霜得给她盯紧了,因为这韦如霜是一个连她也摸不透的危险分子。 “她怎么了?” 青鸾催促道:“有话快说,在我面前就别卖关子了。” 薛乾知道她的脾气,压下声线,低声道:“刚才,那韦昭仪不知用什么办法,买通了岳公公,想见陛下一面。” “岳公公被陛下迁怒,已送进去打板子了。” “可韦昭仪却被陛下邀进去,一番阔谈后,陛下不仅没处置她,还晋了她的位份。” 青鸾皱眉,“成嫔位了?她干了什么?” 宫妃入宫三年内不得提位份,这可是祖宗传下来的规矩。 萧长卿虽然跟主子不对付,但素来是个守礼的人,怎会做如此荒唐的决定? 薛乾摇头, “若是嫔位,哪值得我专门过来通知你?” 青鸾不可置信地抬头,“不止嫔位?!” 第220章 虚与委蛇 “给了妃位。” 薛乾说出这话时,眸光也有几分恍惚。 “那韦昭仪将陛下的书架给炸毁了,多年珍藏的古本毁于一旦,陛下不仅不生气,反而给她赐了妃位……” “还特意请了太医过来,为其诊脉。” “言辞行举之间,比从前都要亲近。” “也不知那韦氏有何了不得的魔力。” “不过我话也跟你说清了,这韦氏如此古怪,无论是现在的你,还是你们主子回宫了,都莫要掉以轻心,别把她当作一个普通的嫔妃对待。” “我总觉得,陛下和韦氏之间有秘密!” “还用你说?”青鸾掩下心头的惊诧,再看薛乾时,面带讽刺:“我们主子的见识和本事,又岂是你能揣测的?她早就发现了这韦如霜的不对劲儿,特意交代我们面对韦昭仪时,一定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薛乾知道她对兰太后无比崇拜,心里叹了一声,顺着她的话道。 “兰太后的睿智,自是我等难以企及的。” “只是兰太后才出宫一月,宫中已乱成这般,也不知兰太后何时才能回来,将这后宫好好整治一番……” 青鸾听他提起自家主子,有些沮丧地坐在榻上,闷闷不乐道。 “那可要等很久了。” “主子说,她这一去,短则三个月,长则半年……” 薛乾狐狸眼一转,又问道:“半年后便是冬日了,那泰山本就高耸难行,一旦下了雪,整片山脉连条下山的路都没有,得等到来年开春才能下山,如此说来,起码得九个月……” 青鸾恶狠狠瞪他一眼,“别诅咒我们家主子,那泰山下雪跟我们主子有什么关系?扬州之事一定……” 青鸾猛地捂住嘴巴。 下一刻,抓住手边的烛台,狠狠朝那房顶的漏洞之处砸去—— “薛乾!你不要脸!你竟然来套我的话!” “来人啊——” 青鸾拉开窗户,朝外大喊。 “芝兰殿进贼了!就在客室的房顶之上!” 一瞬间,芝兰殿内火把四起,亮如白昼。 薛乾趴在琉璃瓦上的身形,陡然刺进每一个兰家军眼中。 今日值班的侍卫长,看到竟有人敢潜进芝兰殿,顿时怒不可遏地命令。 “弓箭手——放箭!” 若不将这小子留在此处,他有何颜面去见太后娘娘! 百只羽箭如同流火一般,飞射而出。 薛乾面色微变,急忙扯下脚边的一大块琉璃板做盾牌,挡住四面八方刺过来的冷箭。 一边往后退,一边对那客房之中的青鸾央求道。 “姑奶奶欸,这天底下总要有等价交换的吧?我给你送来这么一桩消息,你总得给我些兰太后的信儿吧?不然我回乾清宫如何交代?” 他来芝兰殿之事,定然瞒不过陛下的眼睛。 可若他带回了兰太后的消息到乾清宫,只怕陛下会对他的泄密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惜,遇上了青鸾这个从不吃亏的丫头! 青鸾暴躁的声音也从底下传来。 “你当姑奶奶傻是不是?” “韦如霜封妃一事,明朝只怕连冷宫里的野猫都知道了。可太后娘娘的去处……只怕满宫只有我们几人知道!” “你拿这种烂大街的消息来换我们娘娘的行踪,还腆着脸说一句等价交换……从前怎没发现,你脸皮这般厚实!” 青鸾越说越气,继续给檐外的侍卫长施压。 “此人刚偷了娘娘的一件秘宝,娘娘回来定会大发雷霆的!千万不要放过此人!” “青鸾姑娘放心!” 屋外,那侍卫长应了一声,虎目之中,射出鹰隼般的利芒,手臂在空中一挥—— “换毒箭!” 今日势必要将这偷东西的贼子留在芝兰殿! …… 另一侧。 乾清宫内。 韦如霜有些紧张地拿着那御笔,将火药的精确配方还有储存方式,写在那薄薄的宣纸上。 纸上墨迹渐干。 韦如霜轻轻吹了吹,接着,在明灭的烛火中,将那宣纸递给面前的皇帝表哥。 烛火为眼前的男人蒙上了一层金边。 他那本就骨骼分明的下颌线,愈发冷硬,坚韧。 眸光深晦,比夜色还黑。 高挺的鼻梁好似孤峰,清冷中,带着难以形容的矜贵之气。 韦如霜不争气的咽了口口水。 她这表哥的颜值,放到现代,绝对是大明星一枚。 不过…… 明星的生活怎能比得上做皇帝? 韦如霜吸了口气,压下那纷繁复杂的情绪,指着那宣纸上的配方道。 “表哥应该也知道火药的基础配方。” “但那样制作出来的火药,极容易在生产过程中发生爆炸,造成难以弥补的伤害,往往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但好在我大学时辅修过很多杂类专业,其中就有化学。” “按照这个比例调配出来的火药,稳定性极强,只要不见明火,是绝对不会爆炸的。” 韦如霜侃侃而谈,“表哥,你留下我在你身边辅佐你,绝对有用。” 萧长卿没说话。 而是看向那宣纸之上的,略显拙劣的字迹。 其上的配方,和古书之上的配方,有重合之处,也有相差之数。 但大体相同。 而且很明显,韦如霜提供的这些,更详细,看起来更靠谱些。 说不定有朝一日,真的能解决火药无法掌控随时爆炸的弊端。 到那时,大安朝凭借这一样东西,收复旧土,震慑天下,想必是极为轻松的。 萧长卿舒了口气。 这韦如霜……究竟是人是妖?有如此本事? 难不成真如她话里说的那般,她是另外一个世界中人,有另外一个世界的本事? 那个世界,该是何样呢? 他如今跟韦如霜虚与委蛇的合作,套取她身上的秘密和有用的消息,有朝一日,会被反咬一口吗? 毕竟,他不知这韦如霜的底牌在哪。 可…… 如今情形之下,韦如霜身上有他需要的东西,他必须压下一切质疑和怀疑,先哄住这位不太正常的表妹,往后之事,再慢慢盘算吧。 萧长卿长眸微眯,将那宣纸收入袖中,看向韦如霜的眼神,有温煦几分。 “今日你也累了,朕先差人送你回去休息。” 第221章 他的表白 韦如霜却并不想这么回去。 她见萧长卿顾念着二人同乡的情分,给足了她面子,又给她晋了位份,心中安定下来。 言语之间,也肆意了些。 “陛下……往后要如何安排这后宫?” 萧长卿眸底迅速地闪过一抹危险的光。 手脚……未免太长了吧? 不过他并未表现出来。 而是眉毛微挑,声音温和,“怎么?你有什么想法?” 韦如霜微微屈膝行了个礼后,将手中帕子一翻,恭声道:“我也是为了后宫的安稳着想……” “现今两位贵妃打擂台,宫中乌烟瘴气,太后归来之日遥遥不可待,陛下难道彻底不管后宫了?” 萧长卿没有正面回应。 他只是想看看这群乌合之众能折腾到哪一步罢了。 “你不必拐弯抹角的,有什么想法直说便可。” 萧长卿淡声道。 韦如霜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理了理自己的裙摆,把萧长卿当成一个现代同胞那样,往后退了几步,自顾自地找了一处地方坐下。 “虽然对你了解不深,但我也知道,您不是一个轻易受韦家摆布的人。” “堂姐没有被封为皇后这件事,便表明了您对韦家的态度。” “您,并不想太过提拔韦家。” 萧长卿眼神并未落意在韦如霜身上。 一个帝王,怎么可能受一个外家摆布? 这事不仅韦如霜看的明白,后宫诸妃都看的明白,前朝大臣包括他的外祖父都明白。 所以,韦如霜说的这事,如同被人嚼了一遍又一遍的甘蔗一般,让人提不起任何兴趣。 不过,韦如霜要说的重点,并不在此。 “您纵容桑贵妃跟韦贵妃打擂台,也是出于此心理,对吗?” 萧长卿不置可否。 韦如霜却继续道:“我也认为,陛下您抬举桑贵妃更合适些。” “且桑贵妃性子单纯,为人虽不那么聪明,但背后无权无势,极好掌控,宫中虽属她位份最高,确实最让人放心的人。” “您既然已经不偏心韦氏了,为何不干脆做个明白?” “顺便借桑贵妃之手,稳住后宫。” “毕竟安内才能攘外,这毕竟……是您的后宫。” 萧长卿沉默着,并未搭话。 这不是他的后宫,这是兰溪的后宫。 兰溪离京后便音讯全无,他对于这所谓的后宫诸妃,更无半点兴趣。 韦如霜觉得他是在调衡利弊。 其实,他只是漠然。 韦如霜将他的沉默当作了鼓励,接着说道。 “今日桑贵妃在海棠院又设宴宴请众妃,陛下不如前去赏个脸?” “算来您已近一月未进后宫了,无论是前朝还是后宫,大家都议论纷纷……” 萧长卿看着那故作姿态,好似为他担忧的韦如霜,心头涌起一股啼笑皆非的讥讽。 前朝后宫如何议论他,他在乎吗? 堂堂帝王……被人在背后妄议,她们应该庆幸,他不是一个嗜杀的帝王。 “薛乾——” 萧长卿想让薛乾将韦如霜送回去,免得她在这里继续胡言乱语。 可叫了两声,都不见人。 萧长卿眉头微皱。 有个小太监探头望过来,怯懦地小声道:“陛下,岳公公去领罚了,薛大人刚才跟太医去抓药了,二人都不在……您有什么事,吩咐奴才去做?” 萧长卿想开口,可面对这样一张陌生的脸,又没了兴趣。 火药爆炸的硝石的味道和那打翻的龙涎香味混在一起,将这殿内的空气愈发乌烟瘴气起来。 海棠院…… 似乎临近御花园,植被茂密,空气比乾清宫更清凉些。 过去走走也未尝不可。 不过,萧长卿并不打算与韦如霜同去。 “殿内被你祸害成这样,你自去内务府找人来解决此事。” “朕出去散散心,不必跟着。” 萧长卿不再多言,携满院星光月色,离开了乾清宫。 …… 扬州。 太守府内。 兰溪正在用宵夜。 是南方一道特色的甜品,叫桂花糖芋苗。 选用新鲜芋苗,蒸熟后剥皮,再用特制的桂花糖浆,放在大锅里慢慢熬煮而成。 入口润滑清爽、香甜酥软,汤汁呈现出一种鲜亮的红色,浓郁的桂花香和这扬州城的夜色一起,浸润至心尖。 兰溪用完一碗,胃间暖洋洋的。 抬了些精神,问腮雪。 “那群人拷问出来了吗?背后的主子是谁?” 腮雪一边将那空碗撤下,一边道:“回主子,那掌柜咬死了说没有什么主谋,那小二也硬气,说他们底下人做活计的,只知道没付钱的客人要付钱,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兰溪提起这个,心头的怒意又涌上来。 全都是赫连栩这混账惹得祸事,这厮倒好,拍拍屁股转身就溜了,留这么一堆祸事等着她给他擦屁股。 兰溪揉了揉眉心,问道:“漠北那边有消息吗?” 腮雪摇头,也知道自家主子在苦恼什么,跟着愤愤不平地抱怨。 “从今儿早起到现在,折腾了一整天,那位大爷一个脸面都没漏过。” “知道的当他是躲灾去了,不知道的还当他是——啊!” 窗扉忽然被撞开,一个布袋子被扔进殿内。 那布袋虽是黑色的,可其上却有殷红的血液渗出,滚落在地板上后,拖行出一地的血渍。 这样的出场方式…… 兰溪心头一跳,猛地抬头,往那窗口望去…… 果然。 一身黑衣的赫连栩站在窗外,面色沉在黑暗中,无甚么表情。 腮雪气得指着他的鼻子怒道:“你要来便来,吓人做什么!” “还有这袋子里的东西——” 腮雪抬脚去踢,脚尖接触带来的异样感,激起她一身的鸡皮疙瘩,面色陡然煞白。 她不可置信地退后两步,声音变得有些尖锐。 “赫连栩!” 连尊卑都忘了,惊恐地,沙哑地问道。 “你这袋子里装的什么!” 赫连栩从窗户外一跃而入。 身上,带着冷风的腥气和淡淡的血腥气。 他唇角略抬了抬,抬出半丝笑意。 眸光微绿,有种杀人后的满足感。 “能是什么?自然是送给太后娘娘的人头。” …… 屋内静窒一瞬。 直到兰溪拍桌而起。 “你疯了是吗?” 兰溪眉头紧皱,看赫连栩的眼神极为失望。 “你算算从你住进兰家,你犯了多少冲动的祸事,哀家又为你擦了多少次屁股?在路上你是怎么承诺我的?来扬州城之后一定谨言慎行绝不添乱。” “这倒好,来扬州城短短一日的功夫,惹出这么多桩大事!” “早上堵门的那群人还都在柴房押着呢!此事最后还不知要如何才能化解!” “扬州城不是京城,这太守府更不是哀家的后宫,由不得哀家胡来,况且……就算是在京城,也没有吃饭不付银子的规矩!” “更何况——” 兰溪将那夺回来的令牌扔在桌面上,冰冷的金属声和杯盏撞击在一起,让这夜色愈发生硬。 “杀起人来你倒是本事大了,可哀家不过让你保管了一个令牌,你怎么能丢了呢?” “若被有心人捡到,你知道会造成多么恶劣的影响吗?” “你且回漠北吧。我兰氏这一艘船,实在坐不下您这尊大神!” 早上的那一通怨气,如今,终于泄散出几分。 兰溪指着那禁闭的房门,命令道。 “腮雪,开门,送客!” 给赫连栩擦屁股的事,这是最后一次了,往后大家桥归桥路归路谁都别来影响谁的心情! 她的冷漠,让赫连栩有一瞬的僵硬。 那藏在袖中的右手,不自觉地摸上了那藏在暗处的匕首。他不是想对兰溪动手,而是每当情绪失控时,他都忍不住想杀人。 控制住那暴虐的情绪,在腮雪开门之时,赫连栩开口道:“你不想知道这地上的死人是谁吗?” 兰溪冷笑连连,“忘了说了,带上你的人头,一块滚!” 赫连栩眸底的绿意破碎,胸口发疼,鼻眶发酸。 她竟……要他滚。 昨夜之事,他之所以那么荒唐,是因为尝了尝,觉得那几味道扬州点心,新鲜好食,囊中虽然羞涩,但又实在想让她尝一尝,所以才想出那种下作之法。 这前半生他人没少杀,但做此等事情,还是头一回。 生涩之间,难免失误。 发现令牌丢了后,几乎快寻遍了整个扬州城…… 为了弥补自己的过错,他躲在暗处探查这茶楼背后的主家,找到了始作俑者,将那始作俑者的项上人头给她送来,以绝后患,让她安心处置这酒楼的活计。 可她呢…… 问也不问就…… 赫连栩俯身,拎起那黑色的袋子,任其上的鲜血淋漓地顺着他的衣袖滚落。 “其实你早就想赶我走了,是吗?” 赫连栩不甘心,又问了一遍。 兰溪的话,便又伤他一次。 “还用问吗?若早知漠北会派你过来,我就不该跟萧信做这笔生意。” 赫连栩眸子中绿色的光亮,溃不成军,他唇线绷得极紧,捏着那布袋子的手指,因为巨力,而微微发白。 “早该知道的。” “你怎会喜欢我这样的?” 兰溪听他说话,觉得无比荒唐。 抬眸,眸中似储藏着冰雪。 “喜欢?到底是何时,哀家给了你这种错觉?让你觉得哀家会喜欢你?” 赫连栩被她话中的敌意和讽意给惊到,往后退了两步,稳住身形。 语气,犹带着一丝不甘。 “可你,在见我杀人时,从不曾畏惧,更不曾就此远离我……” 自从他被接回赫连家后,他嗜好杀人的本性,也在日常中日复一日地显现出来。 那些曾经想要亲近他的人,或者曾是他亲人的人,刚开始还对他假言辞色,但很快,看他的眼神,如同看一个恶魔一般,除了畏惧,便是厌恶…… 可是,他真的控制不住啊…… 心里总是有嗜血的冲动,闻到鲜血,就开始兴奋。 在京城、在从京城到扬州的路上……所有和他接触过的人,表现得和漠北的那些庸俗之人一模一样。 包括凌统领和兰溪身旁的这些宫婢们。 看他的眼神,都带着畏缩闪避。 在那畏缩闪避之间,有淡淡的厌恶之色。 只有兰溪不一样。 那日兰府初见,他已心动。 往后,她虽会警告他,让他往后不要再随意杀人。 但眸光落在他身上时,虽疏冷,却犹带光彩,从来没有恐慌和畏惧之意。 那样的眼神,让他觉得自己像个人一般被对待的,而不是像一只“野兽”。 有时候,他竟能从她的眼里,读出淡淡的钦佩之色。 所以,不自觉地向她靠近,试图讨好她 但今日…… 兰溪字字如刀,扎着他的心脏。 “我实在不知道,我何时何地给了你这样的错觉。” “从你将广西的使者杀死那日起,我便向你的主子萧信去了信件,要将你送回漠北。” “若我的此种行径,在你心中竟然是喜欢的话,那你的脑回路,着实跟常人不太一样。” “更何况,你觉得哀家凭什么会对一个杀人魔头青眼相对待?” “你大概不知道吧?自从跟你见面之后,哀家已经写了七八封信件,发往漠北了。” “可惜迟迟等不来萧信的回音。” “一旦漠北有信,你觉得哀家还会留你吗?” 赫连栩深吸一口气,突然又将手中的人头扔在地上,在胸口处摸了一番,最后,拿出一叠厚厚的信件,扔到兰溪面前。 “所以这些,都是你亲笔手书的吗?” 兰溪看到那信件之上的备注和字迹时,瞳孔微缩! 这信…… 竟是她送往漠北的那些! 赫连栩读出了兰溪眼底的惊讶之色,他唇角微微勾起,露出一抹残忍的笑意。 “你知道这些信件都是哪里来的吗?自然是从那些信者身上搜刮来的,你寄了几封信,用了多少信使,这信上就沾了多少鲜血。” “实话告诉你吧。” “我并非是萧信派来的人,也不是所谓的他的手下,他其实另外派有一人,那人也是赫连氏的,但却是赫连氏外族之人。” 赫连栩上前两步,踩住那地上的信封,足尖上的血渍,将信封和泥土捻在一起,混杂成污秽不堪又刺目的模样。 “我之前从未来过京城,只得闻京城的繁华,所以趁此机会,杀了那本该过来当内线的辅佐你的人,还有跟着他的那一批扈从……” “本来是只有我一个的,但为了防止你们怀疑,路上我又花了五两银子买了一个小厮,入了你兰府。” 赫连栩语不惊人死不休。 “所以,兰太后,我怎能让您的信,送往漠北呢?” 第222章 心灰意冷 赫连栩的话,让兰溪毛骨悚然。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他,“那些人,你都杀了?” 负责送信的密探,是她特意从兰家军中选出来的,多年训练,身手矫健…… 她为了尽快解决赫连栩这事,前后派了七八批人出去,各个都是重金培养出来的,下了血本,如今……全没了? 兰溪真的无法淡定了。 怒视赫连栩,“自你来京,我好吃好喝招待着,到底哪里对不住你?咱们无冤无仇,你杀我的人做什么!” 赫连栩眸底动了动,有一瞬想解释。 可事已至此,解释亦无功。 他面上的残忍,“赫连家我本族之人,我都杀得,凭什么杀不得你的人?” 兰溪气极反笑。 看他的眼神,变成了无尽的冷寒之意。 “既然你把话说开了,那我们也不必再互相耽误了,共事这么久,大家好聚好散吧。” 既然他不是萧信的人,她也没必要将身边的二品官职再让与他。 有那个功夫,不如去拉拢更有用的人。 不过此人危险至极,也不能得罪狠了。 就当二人从未相识从未合作吧,往后相泯于江湖,犹如陌生人。 赫连栩听到好聚好散四个字,心头一堵。 她看他的眼神,终于和其他人一样了。 视他若洪水猛兽,避之不及。 她的态度,亦如腊月的风刀一般,寸寸割破他为她做出的底线和让步。 “好。” “很好。” 赫连栩眸底不带任何光彩。 寂静黑暗的让人心生惊怖。 “既是好聚好散,那临别之前,我就将这最后的礼物送给太后娘娘,祝娘娘的筹谋算计,在扬州城终得所愿。” 赫连栩将那人头踢到腮雪脚下。 看着腮雪那惨白的唇色,和唇上因紧张而咬出的牙印,放声大笑。 “富阳茶楼作为扬州城地势最好的茶楼,日进斗金,它的背后,自然有他的保护伞。” “扬州城的主官有三位:太守、监御史、都尉。” “其中太守主管城内要务,上到商税科举,下到民生百态,职权最大,却最为忙碌和繁琐的职位,而扬州城的太守,也就是暂住的这位符太守,正六品官职。” “监御史负责监察太守,都尉则主管扬州城兵马,都尉姓韩,和符太守没什么瓜葛。” “可那姓赵的监御史赵一川,则跟符太守有极大的矛盾,原本这太守之位该是赵一川的,可符太守不知撞了什么大运,又或者交了什么贵人,后来居上,二人因此结仇。” “又过了近七八年,赵监御史才终于得到提拔,但扬州城富庶,一个监御史的位置,怎么能跟主官的位置相提并论?” “是故,这二人不仅在公事之上互相较劲,朝令夕改,在平日里相处时,也摩擦不断。” “不过这二人的暗潮涌动,百姓们并不知情,还以为他们的父母官,皆是互助友悌的好官……” “实则,当年的升官之事,早如毒瘤一般刻在那赵监御史心头,他一直在等待一个机会,狠狠咬符太守一口。” 腮雪惊异地打断他,“你这些消息是从哪儿听来的?!” 落榻太守府后,他们开始着手打探整个扬州城官场的辛秘和暗闻,所查到的消息,也不过如此。 这赫连栩孤身一人,此前从未来过扬州,短短一日,竟能知晓这般隐秘? 赫连栩没搭理腮雪。 他怎么得的消息?自是杀了人的的…… 赫连栩继续道:“这富阳茶楼背后真正的主子,便是那赵监御史赵一川。” “昨日郡主进府的消息,早就被赵一川安插在此的探子发觉,符太守路上之所以会出意外,也跟这赵一川有关,而今早的这一场热闹,更是这赵一川出手布置的。” 腮雪不忿道:“再跟赵一川有关系,那点心你没付银子是事实吧?行踪亦是你暴露的吧?你——” 脖间陡然滑过一抹凉意和刺疼。 腮雪伸手一抹,殷红的鲜血从那切肤的伤口之内涌出。 赫连栩轻瞥她一眼。 “若非看在你的主子是她,你觉得我会饶你一命?” 腮雪唇线紧抿,目露忌惮之色,没再开口。 兰溪把腮雪往身后拉了拉,上前两步,抬眸看向赫连栩。 狐疑道:“为何要说这些?” 赫连栩压下心头的酸楚和委屈,别过头不看她。 声音发闷,“昨日那点心,确是我有错在先。” “我赫连栩从不是惹了事便逃的人。” “这东西——” 赫连栩踢了地上的袋子一脚,冷声道:“这老头不是想借此闹事吗?我便把他头给割了。” “幕后的主子都没了,富阳茶楼的伙计和掌柜,如何敢为难你?” 赫连栩语不惊人死不休。 兰溪懵了。 老头? 难道是…… 血液顿时逆流,不要命地往头上倒灌,她只觉眼前血红一片,明明屋内处处都点了灯,却好似…… 什么都看不到。 心脏,也停止挑动了。 她拍了自己的胸口两下,好歹顺通了气。 艰涩的开口,声音犹带不可置信。 “是我想的那个老头吗?” 赫连栩耸了耸肩,眼底带了自得之色。 “自然是他。” “想玩一手釜底抽薪,将你我都牵扯到这扬州城的恩怨之中,我这脾气如何能忍?” “如今人死了,我倒要看那赵府后续如何表演!” 说完这些,赫连栩眉间掠过一抹疲惫。 从京城到扬州,一路波折,他精神告诉紧绷,未曾放松。 到扬州后,又因茶楼之事,昨儿一夜加上今儿白天,奔波在扬州城内,尽一切可能寻找线索,最后破开侍卫的封禁,将这赵一川毙命于他的床榻之间…… 本想拿这人头邀功。 邀功不成,反像一只丧家之犬一般,被赶出门外。 赫连栩心灰意冷。 掏出怀里的最后一样东西。 是扬州琉璃大街上,那家开了百年的蜜饯店内,他为她排队买下的各类果脯。 用透明的糖纸包裹着,外又附了一层硬纸防止粘连。 连同那初次动心的悸动,一起扔到那鸡翅木的案面上。 第223章 找上门来 赫连栩没再多言,错身离开。 夏风和着那半掩的窗扉,将院落里的茉莉花香,吹进殿内。 将殿内仅存的血腥气吹尽,只余那果脯和糖纸的清甜味。 兰溪眼神落在那果脯之中,心头五味陈杂。 赫连栩每次见她,都会给她带些吃食,只是每次,这些吃食里头,都带着人命,让她无法下咽。 第一次是染了血的荔枝,最后一次,也是带血的茶点和果脯。 地上的血渍斑驳,屋外虫鸣唧唧。 兰溪的眸光如漫天的星河一般,悠长横亘,却带着淡淡的,难以言喻的忧伤。 怎么去形容赫连栩呢。 初见那日,他那渗着绿意的瞳孔,让她惊异之余,多了些探索的好奇。 他为那几箱荔枝而杀人,她愤怒之余,心底,却喟叹不已。 前世那么多仇恨压迫着她,冷宫抑郁数十年,她设想过无数次手持利刃将敌人斩于刀下的情形。 可今生归来,她仍不能冲动莽撞。 她必须压抑住那深埋心底的暴虐,步步为营,百般筹谋,面对那虚与委蛇与各怀心思之辈时,撑着笑脸,以待来日的清算。 赫连栩…… 是她见过的,活得最畅快之人。 虽然,这份畅快,往往以他人的血液做结,往往以她最后出面给他收尾作结。 她气恼他的心狠手辣,气恼他给自己添了无数的麻烦,可对于他这个人,兰溪并未有太多的反感之意。 甚至,她隐约觉得。 赫连栩比她认识的人,都要更单纯…… “去打探一下监御史府里的消息。” 兰溪收回思绪,不想再在赫连栩身上浪费太多时间了。 她皱眉,扫了一眼地上的乌黑发紫的袋子,压住胸腔之间呕吐的冲动,开始着手处理这桩麻烦事。 “若那赵监御史真的去世了,我们虽解了一桩麻烦事,却又将牵扯入另一桩麻烦事上。” “赫连栩偷个茶点都能被人追到太守府,这回杀了人,谁知道会不会有人顺着血腥味追到我们这房里?” 话音刚落,便听那掩藏于院外繁密枝叶之下的群鸟,忽然振翅跃起,扑簌簌撞进夜空。 兰溪面色微变。 下一刻,便听到院外一阵嘈杂,隐有犬吠之声,狂叫不止。 兰溪和腮雪对视一眼,皆看出彼此眼底的警惕和慎重之意。 兰溪转身,一脚踢翻旁边坐在地上的金蟾香炉。 炉灰洒在地板上,压住那斑驳的血渍,香灰中沉积的余香,让残存的血腥味,彻底消失殆尽。 腮雪则抓起桌边的对剪,在自己滴血的脖颈之上,又轻轻一擦。 伤口愈来愈深,鲜血愈涌,好在那伤口只在表层,并未伤及动脉。 兰溪心疼地抓着丝帕,想为她擦掉那伤口的血渍。 语气,也难掩担忧,“不必如此的,说不定只是我们想多了。” 腮雪摇头,躲避开兰溪的动作,肃然道:“主子,您不必担忧我,左右都受伤了,一样的养着,多一道也不碍事的。” “只要……那赫连栩没再惹出麻烦便可。” 至于地上装着人头的袋子—— 兰溪忍着那胃部的不适,将其提起来,扔进那金蟾香炉肚子里后,盖上盖子,踢到角落里去。 而后,和腮雪一起,快速地清理着地上的香灰。 做完这些,院外的嘈杂声更盛,那狗吠声也更刺耳。 兰溪擦去额上的薄汗,还未喘口气,便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落在殿前。 凌统领熟悉的声音隔着门,传进殿内。 “娘娘,外面是都尉府的人,牵着几条狼犬,说是扬州城内发生了要案,要挨家挨户的搜寻捉拿凶手,原本来太守府只是走个形式,可那几条狼犬在路过琳琅院时,突然狂吠不止。” “都尉府的人便觉得这琳琅院有异,想进来搜查。” “他们人数众多,有百人之数,又都是身穿铠甲装备精良的军队,属下不敢轻易和他们起冲突,故前来请示娘娘,是否让他们进来搜查?” 说到这时,凌统领鼻尖忽然动了动。 屋内,怎么有股血腥味? 出于行兵多年的直觉,他第一个看的便是那金蟾香炉。 可香炉里能塞什么呢? 凌统领转回眸子,在空中落了一圈,最后凝在腮雪的脖子上,瞳孔微缩。 “腮雪姑娘受伤了!” 凌统领语气骤然收紧,警惕地看向四周,“难道那贼子真在此处?!” 兰溪深叹了一口气。 何止是贼子在此处。 就连监御史的人头也在此处! 可这话,她要如何做解释。 只能敷衍道:“并非是贼子,只是刚才腮雪用剪刀时,不慎划伤了脖颈,不必担忧。” “至于外面那群监军——” 兰溪话音未落,便听砰的一声,高约一丈的院门被推翻,剧烈的撞击声砸碎了满院的平静。 几十位铁甲禁军,以残暴而粗鲁地方式,破开院门,闯入院内。 最前之人,年纪虽轻,却已是扬州城都尉府的副手,身形高大,一双星眸,射出点点寒芒。 许锃然。 他的父亲曾是扬州都尉贺连捷的至交好友,肝胆相照,生死相许。 可在某次剿匪之时,为了救贺都尉,身陨当场。 许锃然年幼时即丧母,少年时又丧父,再加上许家是北方逃难而来,在扬州城落脚的家族,没有其他旁门亲系,父母离世后,他变成了孤儿。 贺都尉本就对许锃然极其喜爱,如今好友为救他而亡,留下幼子,他便将许锃然接入都尉府中,收为义子,悉心教养长大,比对待亲生子女还要慈爱用心。 许锃然天赋本就奇高,又因父母双亡,性格愈发坚毅,得贺都尉全力教导,更是突飞猛进,在扬州城青年一辈中,声名显赫,无人能出其右,更是扬州府内后院妇人心中的第一女婿人选。 可惜,许锃然对女色从来无感。 看见推门而出的兰溪和腮雪,眸中凌厉之意更盛。 牵在手中的,那三条油光发亮的狼犬,更是犬牙突露,杀意森然,对着兰溪二人,狂吠不止。 见此情形,许锃然的眸光愈发危险凛冽。 第224章 一击毙命 他牵着的这三条狼犬,极通人性,皆是在军中养大,经过特殊的训练和培养,极擅长追踪之事的搜查犬,是他的得力助手。 他任都尉副手的这些年,凭借这三条狼犬,履立奇功。 因此,但凡有要案,出行之时,他皆会差人带上这狼犬。 扬州监御史被人杀死在自己的床上,此等惊天要案,义父命他第一时间赶赴现场,查出真相,捉拿凶赃。 他受命后立刻带着狼犬赶赴监御史府,可到了府上才发现,那杀人凶手比想象中的还要残忍和毒辣,竟然将监御史的头给割了! 只有那些罪大恶极之辈,才会被朝廷判处斩首的重刑,杀人凶手和赵监御史究竟有怎样的血海深仇,才能下此毒手! 如此穷凶极恶之辈,他怎能放过? 监御史的头颅虽然被割了,但也是另一条线索,可以让狼犬循着气味,找到那头颅所在之处,顺势找到凶手。 但他万万没想到。 这狼犬出了监御史府后,竟直奔太守府而来! 而且,停在这太守府的琳琅院外,狂吠不止,如今,更是压抑不住地想冲进殿内。 事已至此,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那头颅和凶手,必然就藏在屋内! 许锃然眸光愈发危险,眸底的凶意和那狼犬眼里的凶光不相上下。 语气里,含着浓重的警告。 “都尉府查案,还不速速闪开?敢有阻拦,格杀勿论!” 面纱之后,兰溪的眼神,也略显不耐。 “格杀勿论?一个小小的都尉副手也敢口出狂言?真当本郡主是吃素的?” 郡主二字,让许锃然眸光微顿。 他剑眉紧蹙,眸光坚定,毫不退让。 “你便是那个所谓的明珠郡主?” 兰溪还未开口,腮雪已挺身上前。 “放肆!” 腮雪警告道:“一个都尉副手,七品的官职,见了我们郡主不仅不行跪拜大礼,竟然还敢如此嚣张嘲弄,你脑袋是不想要了吗?” “给你一息时间,即刻带着你的这三条狗滚出琳琅院,此事便算揭过,饶你一条小命!” “若你执迷不悟,仍不顾尊卑地过来放肆,那就别怪我们郡主不客气!” 嗡—— 许锃然将手中长剑往地上一刺。 剑尖将地砖刺穿,龟裂的纹路如同蛛网,朝四面八方寸寸蔓延。 许锃然的声音,如那冷剑一般,冰寒刺骨,隐带嘲讽。 “你能骗得过其他人,可骗不过我都尉府!” “明珠郡主?你可知你冒充的明珠郡主是谁?!” “明珠郡主是当今昭容太后的胞妹,是百年望族兰家的二小姐兰絮!” “本官还未将你绑了带到府衙,追究你冒充郡主的滔天大罪,你倒好,竟敢反咬一口,要砍我许锃然的脑袋?” “怎么?砍脑袋砍上瘾了?砍完监御史的脑袋不够,还想将本官的也带上?” 许锃然骤然抽手,拔出那刺进地面的长剑,直指兰溪和腮雪的面门,对身后的兵将呵道:“愣着干什么!将这两个胆大包天的妖女拿下!” 与此同时,他松开对三条狼犬的禁锢。 狼犬的眼底顿时浮出血红的凶光,齿牙暴露,朝挡着殿门的兰溪和腮雪扑过来—— 爪牙之上,煞气淋漓。 兰溪呼吸骤停,错身躲过那狼犬的仆袭,但因狼犬的速度太快,前爪钩住了她的面纱,一个错身,帷帽和簪钗被狼狈地扯掉,三千青丝垂落,半掩着她那清瘦的肩颈,她微微抬头,血色的朱唇之上,是那绝色倾城的眉眼。 狼犬在前,金玉堆积的殿宇在后,满院雪白的茉莉花香之中,那绝色女子沉稳内敛的凤眸,比这满天的星光更夺目。 原本持剑的许锃然,看到这一幕,瞳孔微缩。 不等他反应,那狼犬似被兰溪的面纱给激怒,复又朝兰溪身上扑去,双爪对准兰溪的脖颈,暴虐地挥过去—— “小心——” 许锃然的声音脱口而出。 等他反应过来他是在为这个“杀人凶手”担忧后,面色瞬间变得极为古怪。 兰溪没空关注许锃然的心理变化。 她凤眸微敛,和那迎面扑来的狼犬对上,绿色的幽瞳,像极了那个给她带来这天大麻烦的混账! 赫连栩! 兰溪心里咬牙切齿。 若有下次,再见到这混账,她定要他连本带息的全部偿还! 兰溪抓紧手中的匕首,在那狼狗扑上来之时,露出腕间的冷锋,狠狠刺进那狼狗的眼眶之中—— “吼——” 狼犬爆出痛苦的惨叫声。 兰溪的眼神沉寂如夜,隐带杀意,手腕翻转,从狼狗的眸中将那匕首狠狠拔出。 接着,再次举刀,对准那狼犬柔软的腹部刺过去—— 哧拉—— 削铁如泥的匕首,瞬间破开了恶犬的胸腹,滚烫的鲜血顺着刀口喷涌而出,将兰溪雪色的衣裙,溅了一半的血光。 那匕首带毒,见血封喉。 狼犬前后受击,抗不过毒意,骤然猝亡,只是临死之前,撑着最后的恨意,朝兰溪面上狠狠一抓。 一道血痕,从兰溪的左眉贯穿至耳后。 为她美艳的五官,染上三分杀色。 兰溪握紧手中滴血的匕首,看向那倒地不起,生机断绝的狼犬,面色冷肃,心头,却浮起一阵淡淡的无力感。 她这是什么运气,每回生死关头,都是因为这狼狗之类……上辈子,她也没捅它们老巢啊! 一条恶犬被击毙,一旁的凌统领心有余悸地飞身而来。 他刚才在发什么呆! 差一点,便害得娘娘遭了难! 不敢再迟疑,手持短刃,刺向另外两头狼犬,欲要将这狗命手刃在此! 这三条狼犬皆是许锃然的得力助手,多年作伴,且不说花费在它们身上的精力和时间,就是倾注在其身上的感情,都比身边伺候的仆妇要重。 许锃然怎能看着自己的爱犬被凌统领斩杀在此? 刚才被这所谓的“郡主”斩杀一只,那是因为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扬州女子皆温婉软懦之辈,他那几个名义上的姐妹,更是连杀只鸡都见不到,惹上一点血腥便恨不得闹得人尽皆知,他何曾见过这样敢徒手与狼犬对拼,还能一击毙命的女子? 可失误一次,绝不会失误第二次了。 眼见这“郡主”的走狗要对另两条狼犬下手,他手腕一动,挽起一道利落地剑花,足尖轻点,跃至凌统领身前,信手往前一探,长剑挡住那落势的短匕。 第225章 更乱一筹 长剑和短戈相接,星火四溅。 二人皆是习武多年,内力深厚,论技术上凌统领显然更胜一筹,但许锃然却胜在气势如虹,几个回合之下,分不出胜负,二人便缠斗在一起。 驻守的兰家军虽人数只有二十几人,但丝毫不惧这上百的都尉府军,抄起手边的武器,和那准备破门而入的都尉府军也拼杀在一起。 闲人,只有兰溪、腮雪、两条冲进殿内的狼犬,还有院门外,扒着门缝往里望,却被眼前的一幕吓得双腿打颤的太守妇人韩氏。 韩氏死死抓着身后婢女的胳膊,隔着门缝,惊恐地指着院内的满地血迹。 气得浑身发抖,“这院子!这院子是留着给我女儿省亲时用的!” “这地砖可都是用上好的青玉铺的啊,你看看她们把这院子作弄成什么样了?” “那盆花——” 看到自己悉心供养的宝蓝色鸢尾兰,被许锃然一剑砍成两半后,韩氏眼前一懵,直掐人中,逼自己别当场昏过去。 “那盆兰花!那盆兰花是我花了一千两金子买的啊。” “不是银子……是金子啊!” 身旁的婢女怕她气昏过去,忙低声劝道:“妇人,千金散尽还复来……” “滚——” 韩氏一巴掌挥过去,将所有的怒意抽到那婢女的脸上。 “怎么来?你告诉本夫人?把你卖进青楼都卖不出这么多银子!不——金子!” 婢女被抽的眼冒金星,没能撑住韩氏身体,连带着韩氏一起,趔趔趄趄地往前倒去,栽进了火光相接的院内。 正在厮杀的两方皆错眼往这边看了一下。 铺面而来的杀意和血腥气,将这主仆二人直接吓傻,韩氏和她那挨了一巴掌的婢女,相拥着坐在地上,唇色惨白,双眸遍布惊恐,浑身僵硬,一动也不敢动。 兰溪也看到了她们。 不过,并未施舍注意力给他们。 她的关注点仍在那剩余的两条狼犬上。 狼犬不愧是在军营里训练出来的,不管外面厮杀的如何水深火热,它们直奔那金蟾香炉而去,欲要将那香炉撞翻。 兰溪舔了舔嘴唇,溢满口腔的血腥气让她紧绷的精神,愈发收紧。 千万不能让这两头恶犬发现那香炉里的东西。 兰溪正思忖之间,忽然发现那两头狼犬似被什么东西击中一般,一个趔趄,跪倒在地,体星不受控制地往门框之上撞去—— 砰—— 两只狼犬堆叠在一起,震塌了那倚在墙边的博古架,琳琅的瓷器和摆花砸在他们的脖颈和脑袋上,碎裂的瓷片扎进他们的皮毛之内,引发一阵呼痛的嘶嚎。 兰溪目光凝在狼犬的双膝之上,那里,被刺入一对袖箭。 看袖箭的款式和模样,竟是赫连栩的那一套! 赫连栩没走。 兰溪骤然转身,长眸微掀,飞快地在院内的暗影之处搜了一圈,却并未发现赫连栩的行踪。 也不知道这厮藏到哪儿了。 虽然这桩祸事是他惹下的,她心里还存着气,但当下危机时刻,她这边多一个人,便能多一份助力。 兰溪收回探索的眸光,快步赶至殿内。 随手抄起旁边的椅子,朝着那两只昏厥的狗头之上,狠狠砸去—— 腮雪紧随而来,有样学样,但凡能拎起来的东西,皆都当作武器,不过瞬间,屋内的器物桌椅物件,已将那两条奄奄一息的狼犬给淹没。 兰溪犹觉不够安慰。 眸光微凝,凝在那香炉之上,趁外面人打斗不注意之时,将那香炉抱到后窗窗台之上,推开窗户,而后轻轻掀开香炉盖子,露出里头混杂着香灰的盖子。 凝霜面色微变,提醒道:“主子,这东西——” 兰溪迅速合上盖子。 对藏匿于某个角落的人,冷声道:“这东西我不要,你快些拿走扔了,不然被这院子里的一群疯子缠上,你我都不好过。” 接着,不再停留,拉着腮雪转身就走。 衣袂还未掠过门槛,便听身后传来细琐的动静,兰溪一边提裙出门,一边往后侧身,朝那后窗处望了一眼—— 窗台上,空空如也。 赫连栩已将那监御史的脑袋和香炉一起抱走。 兰溪见状,松了口气。 这东西送走,今夜便无大碍了。 …… 符太守姗姗来迟。 还是躺在担架里被人抬进来的。 一应侍卫拥簇着,他则浑身裹满纱布,虚弱无力地瘫在担架之上,缓缓抬起右手,朝那院中虚弱地挥动—— “郡主娘娘勿要动怒啊……” “贤侄且听世叔一言……” 看到跌坐在地上和婢女紧紧相贴的夫人韩氏时,符太守心里狠狠揪了一下,差点从担架上跳下来去扶韩氏。 二人之间虽出了符笙这么个意外,但多年相知相交的感情,却是真实存在的。 可如今这情况,为了不暴露他的真实身体状况,只能强忍住那关怀的冲动,悄悄给身后的管家使了个眼色后,催促着侍卫赶紧将自己抬入院中…… “贤侄啊……” “郡主啊……” 符太守的出现,为本就混乱的院子,更添几分混乱…… …… 不提乱成一锅粥的扬州城。 朱銮叠翠的皇城之内,依旧是一片纸醉金迷的奢靡之相。 海棠院内。 乐师们抱着箜篌,跪坐在蒲团之上,靡靡的乐音随着空气中清甜的酒香,引入云霄。 桑贵妃已经有七分醉意了。 半边身子歪斜着靠在酒席之上,醉眼惺忪。 纤细的手腕举着白玉一般的酒壶,撇开宫女,独自将那橙黄色的液体倒入喉间。 “陛下……怎么还不来啊……” 桑贵妃神色哀怨,声音亦哀怨不已。 “难不成韦如霜那家伙,是在欺骗本宫?” “她今日信誓旦旦地跟本宫打赌,说一定能将陛下请过来的……为此……本宫还准备了好些东西……” 底下的嫔妃里,传来嗤笑声。 那住在流光阁的四品昭容赫莲娜,掩唇轻笑,“一个小小的庶女而已,又仅仅是个昭仪的位份,若非姓韦,这宫里哪有她的位置?” “贵妃娘娘可别被她给忽悠了,她若有那个本事……” 赫莲娜话未说完,被一道尖利的太监嗓音给打断—— “陛下驾到——” 第226章 春色撩人 赫莲娜的表情僵在脸上。 这…… 怎么还真来了呢! 不敢耽搁,忙跟着其他嫔妃一起,从座位上起身,伏跪在地三呼万岁。 入宫月余,这是她们第二回见到陛下! 入宫之前,赫莲娜以为凭自己的姿色,定能入得君王侧,成为帝王身边宠。 可这份奢望在第一次看见兰太后时,便破灭了。 那样一个心狠手辣的太后,那份泰山崩于前都激不起半点波动的手段,这样的人,怎会允许后宫有一个宠妃出现? 所以,她也不争了。 可谁能想到,就在她准备做个透明人休养生息时,兰太后离宫了? 离宫不说,归期未定,这要是去个三年五载的,谁知这后宫会变成什么样? 所以,赫莲娜决定趁兰太后不在宫时,主动出击。 如今,宫中最大的两位是韦贵妃和桑贵妃了。 还有一个文妃,却是那兰太后的走狗,不可深交。 韦贵妃这边,虽然家世优渥,身份尊贵,但为人实在太过古板,总是端着预备皇后的架子,每次过去清安,话还没说几句,先得跪上个把时辰。 她是奔着得宠去的,可不是为了受人白眼去的。 于是,她便将主意打在了桑贵妃这边。 本以为桑贵妃名不见经传能有贵妃之位,定是有不一般的本事,或者在陛下心中有不一般的地位。 可惜……她拍了一个月的马屁后发现,这桑贵妃不算美丽,又实在愚蠢。 陛下,对她更无半点感情。 不然,也不至于一个月了,连后宫都未踏进一步。 赫莲娜的一腔热血,再次被浇灭。 好在这桑贵妃月俸够多,花钱也大气,海棠院日日宴饮,花钱如流水,也不见她皱眉半分。 于是,赫莲娜便跟着桑贵妃,日日吃吃喝喝。 本以为今日,又是个寻常吃喝作乐的日子。 谁曾想,那小韦氏竟然能将陛下从乾清宫请来? 这就是表哥和表妹的情分吗? 赫莲娜心头酸涩不已,但这并不妨碍她盈盈跪地时,面上那如花的笑意。 “参见陛下——” 赫莲娜的美,带着些异域风情,眉头微阔,眼眶微凹,耳边簪着朱红色的石榴花,和那挺翘的红唇,相映成画。 她似娇似嗔地垂眸,又缓缓抬眸,眸中尽是让人无法抗拒的哀怨,以及……三分演成九分的爱意。 “陛下,妾身好想……” 想字的尾音还没说出来,萧长卿已掠过她。 清冷如峻峰的后背,和这满殿浮华,格格不入。 他行到主座上,居高临下的看着桑贵妃,一动不动。 桑贵妃七分酒意,被他这冷淡的眼神,卸掉六分。 虚虚一笑,“陛,陛下……” 脑中咯噔一下,忽然想起一件事,急忙去摸桌角那只从未动过的纯银酒壶。 主动起身,眸光闪烁着,将那壶中的琼浆玉液倒在透明的水晶杯中,而后举到萧长卿唇边。 声音娇柔得似要滴水一般。 “陛下,今日是妾身的生辰,妾身不求您给妾身些什么赏赐,只求您看在咱们曾经的情谊之上,喝一杯妾身的寿酒,给妾身全了这份脸面,如何?” 那水晶杯已递到萧长卿唇边。 殿内美酒佳肴,美人如云,乐师团坐,舞姬成群。 窗外月色辉映,月光温柔地折射过窗扉,打在那大殿的柱子上。 墙角处放了艾叶的香熏炉,玉染生烟。 此情此景,确实不该拒绝。 萧长卿垂眸,在那琥珀色的液体中,看见了自己漆黑的、不带任何感情波动的双眸。 原来,自己那好表妹让他多提拔提拔桑贵妃,是这个意思。 原来,这位看着已经自暴自弃的桑贵妃,竟藏了这般隐晦的心思。 有用吗? 萧长卿眼底滑过淡淡的厌恶。 他已警告过她很多遍了。 看在当年救命之恩的面子上,他给她贵妃之位,给她一世优渥的生活。 可她偏偏不听,偏偏不知足,人心不足蛇吞象,还想要更多。 恩情,总有用尽的时候。 不是吗? 萧长卿接过那杯子,最后一次问他,“真的要让朕喝吗?” 那一瞬,桑贵妃以为他看透了她的把戏。 手心紧张的冒汗,但咬咬牙,想起韦如霜的怂恿,还是开口道:“这酒,是西域的羌族献供的,虽然辣喉,但喝到胃里比中原的清酒要舒服,陛下赏脸尝尝吧……” 萧长卿深深看了桑贵妃一眼,在后者忐忑又期待的眼神中,将被里的酒水,一饮而尽。 一股辣意,直冲头部。 与之而来的,还有一股酸涩的味觉,在他喉间跳动一瞬后,便落入肺部。 饮完盅酒,萧长卿将那杯口对准桑贵妃,声音温和,眸光深邃。 “味道确实不错,再来一杯。” 桑贵妃愣住。 下一刻,惊喜地拎起酒壶,继续为他满上。 “陛下既然赏脸爱喝,那就多喝几杯吧?” 萧长卿连饮三杯。 而后,双袖微抬,掠起衣角,顺势坐在主位上,狭长的眸子望向那跪了一地的宫妃女眷。 “都回自己位置上坐着吧。” 嫔妃们对视一眼,皆看出彼此眼底的激动和喜色。 陛下……今日竟要来和她们共宴! 一个个婉转起身,用千娇百媚的声音对萧长卿道谢,接着,如花蝴蝶一般,迈着盈盈地步子,抖动着自己身上色彩斑斓的轻纱和流苏,娇矜贵气地坐回自己的位置上。 赫莲娜落座后,仗着自己是殿内除了桑贵妃之外最大的主子,盈盈起身。 一身石榴红轻纱长裙掩映着她娇媚动人的身姿。 眉眼一弯,笑得如那画中狐仙。 “陛下,您既喝了姐姐的酒,是不是也该喝妾身的酒了?” 赫莲娜双手举杯,微微上抬,和萧长卿遥相对视,媚意难抵。 “妾身先干了,陛下可不许反悔哦。” 语罢,扬起纤细洁白的下巴,将那清酒灌入喉中。 可能是因为吃醉了酒,手有些不稳。 一半的酒滴顺着脖颈滑入那雪一般的胸口深处。 她无辜地放下酒杯,右手慌乱地擦拭着胸口和脖颈,那雪白的肌肤上,很快,便浮上一抹殷红…… 看的人血脉喷张。 就连那站在柱子旁等着伺候贵人的太监,都看不下去了。 深恨此生再无此艳福。 主座之上,桑桑被这一幕给气到了。 陛下是韦昭仪给她请来的,这赫莲娜乱发什么春! 第227章 郡主心善 赫莲娜很努力了。 费尽心机地展示自己作为女人的魅力,可媚眼却抛错了对象。 萧长卿并不接她的酒。 “赫昭仪虽非大族出身,但入宫时礼仪也都学过,不求你知书达礼事事讲究,但也莫做出那风月女子的不堪之举。” 赫莲娜涨红的面色血色顿消,变成了对比鲜明的惨白色。 脖颈上的瘀红,刚才看着是诱惑,此刻却变成了难言的狼狈和羞辱。 她想过陛下也许不会喝她这杯酒。 但万万想不到…… 陛下竟把她比作那等不堪的风月女子! 风月女子见谁都能卖笑,给银子便能一双玉臂千人枕,可高傲如她,对寻常男子是不屑一顾的。 在漠北,那些心悦她的男子何止百十之数?可她连个笑脸都未曾施舍过他们。 可陛下…… 竟如此羞辱她! 赫莲娜恼羞成怒,转身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对着自己面前的点子盘子,拿着金叉狠狠扎上去—— 凭什么啊! 是她的相貌不够好看吗? 可自己就算再不堪,也比宫里的女子强吧?也比那坐在贵妃位置上的桑贵妃强吧? 桑贵妃那般的容貌姿色,就是在宫外,也只能称一句清秀。 更别说美女如云的皇宫内了。 可偏偏,人家是主位的妃子,坐在那高座之上,和她的陛下恩恩爱爱…… 不对。 下一刻,赫莲娜突然没那么羡慕她了。 因为她看到,陛下的唇角,忽然渗出了黑色的血液。 那血液滴在他雪色的衣襟上,似墨梅一般,寸寸绽开。 他本就清峻不染的五官,因这墨色的血渍,愈发飘然出尘,不知身在天上还是人间。 “陛下!你流血了!” 赫莲娜身旁,一个低等的嫔妃也看到了这一幕,控制不住地尖叫起来。 “太医呢?快叫太医!” 桑桑也慌了,骤然起身,失手打翻了面前的杯盏。 她心底涌起不好的预感,可这预感她根本没时间去消化。 她着急地拿着帕子,想为萧长卿擦拭唇边的血渍,却被萧长卿抬手挡住。 萧长卿捂着胸口,唇边的血渍越来越多,越来越黑红。 他似强忍着什么剧痛一般,忽然推开桑桑的手臂,堆着门外惊慌的侍卫道。 “还不进来封锁现场!” 侍卫得令,带着武器二话不说便冲进来。 殿内均是千娇万养的宫中女眷,哪见过如此凶残的场面,顿时鸟做鱼散,尖叫连连,将自己藏匿于角落之中,龟缩着,瑟瑟发抖。 乐师们丢了琵琶,舞姬丢了腰间的戏鼓,宫女太监们手中的盘子也端不稳了,纷纷往四周逃去,唯恐这群蓄势待发的侍卫,将他们捉拿了了。 “安静一点。” 萧长卿并未大声说话。 但舒淡的声线,带着难以言喻的威慑力。 话音落顿,那四起的吵闹声,缓缓熄落。 最后,只留下了桑贵妃惊恐的声音。 “陛下,您是不是遭了谁的暗手了?” 萧长卿终于将眸光落在她身上。 眸底无半点温情。 “这话,便要问桑贵妃了。” …… 扬州城内,夜色荼蘼,笙歌不绝。 太守府内,灯火通明,气氛紧绷,互不相让。 刚才那一番打斗,在符太守声嘶力竭的哀求声中,逐渐暂停。 只是双方也彼此虎视眈眈,互相敌视。 许锃然发丝微乱,他将那一缕游荡是发丝塞回耳后,手中的长剑斩落院内的花冠。 “堂堂郡主,有什么不可见人的?莫不是这屋内藏了什么杀人的秘密,才死堵此门,不敢让我进去?” 凌统领挡在兰溪身前,挡住许锃然那带着杀意和恶意的眸子。 “你胡说什么呢!还想再来一架是吗?” “堂堂郡主,卧榻之内岂能随意被人进出打扰?你也是有官职的人,诗书礼仪都读到狗肚子中了?” 见凌统领这么不客气,许锃然也面带恼意。 “不好意思,本官走的武举,没读过太多的圣贤书,没见过太多道理大义。” “不过身为都尉府的一员,倒研读过不少刑民法典,知道冒充郡主是冒充皇亲国戚,是次一等杀头的死罪。” “你和你身后这位假郡主,可做好了被揭穿的准备!” 凌统领只觉他在放屁。 笑话,他们太后娘娘隐姓埋名来扬州,只露了个郡主的身份,已是天大的委屈和隐忍。 这厢倒好,竟还要拿起律法来跟娘娘分辨? “怎么,全天下就你一个聪明人?太守都认了我们郡主的身份,你比太守官还大不行?” 许锃然半步都不打算退让。 “太守操心民生,久不关心京城风云,被尔等蒙蔽也是情有可原之事。” “呸!” 凌统领往地上狠狠吐了一口。 “别说那什么废话,你有什么意见,咱们出剑断本事,我们郡主娘娘是真是假,打一场就知道了!” 双方刚平息下来的战场,再次被点燃。 眼看又要大打出手,躺在担架上的符太守不乐意了。 这院子他花了多少银钱和珍惜之物才布置好的,他们若打起来,坏了那砖石墙面,损失的是他啊! 慌张道:“贤侄与这位壮士,都是千里挑一的好手,没必要浪费时间在无畏的争斗里。” “你们双方定然有误解在的,不如让老夫做个中间人,帮你们握手言和……” “不必!” 凌统领和许锃然同时拒绝。 他们和对方没什么好说的。 符太守气得差点从担架上蹦起来。 一个两个都是大神,你们要打斗要折腾滚出去闹啊,在他府里依依不舍算什么东西! 无奈之下,求助兰溪。 “郡主娘娘,您看这么拖着也不是那回事,您可否退让两步?” 兰溪倒是好说话。 泠然开口。 “别说是两步,本郡主可以退十步,退回房间,紧锁房门睡觉去,你问问这位许副手应不应。” 符太守还未说话,许锃然抢先开口。 “郡主想睡,谁敢拦着,只是监御史之死,闹得满城人心惶惶,若不把你屋里的凶手拿住,只怕满城百姓夜里都要做噩梦了!” “郡主心善,不如让下官进去一查?” 第228章 你在包庇! 兰溪冷笑着倚在门边。 “帽子都戴上了,本郡主再不松口,那就是本郡主不识好歹了。” 担架上的符太守听到这话,冷汗津津。 不识好歹四个字,从当朝太后口中说出来,往后这许锃然的仕途怕是要断送在这里了。 虽然跟这位世侄并未太多往来,但他和都尉大人却是多年的同僚了,为了防止这后生再犯出什么荒唐的口舌,符太守急忙多嘴道。 “事出从急,这许副手也是为了扬州城的治安着想,还望郡主担待则个。” 他对那许锃然循循善诱。 “锃然啊,本官是看着你长大,深知你的秉性为人,不是那等轻狂孟浪之人,只是再怎么用心办案,也要注意身份,你七品的官职,就算奉了皇命,在当朝郡主面前,也得礼让三分的。” 大安朝有律令,郡主的品阶在从三品到正五品之间,全看这郡主是否得宠。 但就算正五品品阶的郡主,在只有七品的许锃然面前,都算是高等长官了。 不说奴颜悦色卑躬屈膝,但起码的尊敬和礼节,是要做到的,否则,便是藐视官制,藐视皇恩。 符太守是好意。 但许锃然却禁不住冷笑。 “符伯父,京中的消息您确定没收到吗?那明珠郡主分明就是失踪的兰氏二小姐,此人虽……” 许锃然看了兰溪一眼,眼底的惊艳之色一闪而过。 “此女虽容貌殊丽,但很明显,是个假冒的二手货。” “前些日我都尉府上还收到了兰家的密信,说要协助在扬州寻找明珠郡主,那兰家甚至附了画像一封,和眼前这位二小姐长得毫无半点相似之处。” “坑蒙拐骗这一套,在小侄这里是行不通的!” 说到这儿,许锃然眸光带利。 “符伯父,若你执迷不悟要为此女做担保,那就别怪小侄将此事禀告义父了。” “监御史死状离奇,凶手逃窜至琳琅院,您却为琳琅院作保,很难不将您从幕后凶手的位置上择出!” 符太守快被这榆木脑袋气死了。 平日看着那么机灵,怎么事到临头不开窍了呢?话还要他说多明白? 正准备再提点两句,兰溪已从腮雪手中接过面纱,戴上了新的帷帽,将面容遮挡,声音,更是隐带薄怒。 “本郡主只问你一句,若你冤枉了本郡主,该当如何?” 许锃然冷笑,“我岂会冤枉你?” 兰溪抱臂,神态冷漠。 “我问你答,不要扯那么多废话,你若给个预设,给你开门让你检查又如何?” 许锃然皱眉,语气强硬,“第一,本官绝不可能冤枉于你。” “第二,若真冤枉了你,无论大错小错,本官定负荆请罪公开赔礼道歉还姑娘你的声誉。” “只是……” 他眼底的光,带着微讽。 “本官虽年纪不大,官阶不高,但自小跟着义父办案,数以千起,又怎会看错了你!” “好。” 兰溪右手微抬,几近透明的指尖,微理了理衣襟。 “本郡主生这么多年,从没受过这等莫名其妙的委屈,负荆请罪……呵呵,这可是你们说的。” “这屋子呢,你们随便搜,搜到了本郡主什么都认,搜不到……” 兰溪手指松开。 “若查证你们确实污蔑本郡主的话,不止你,还有你的这些麾下们——” 兰溪冷笑,“全都给本郡主光着上身背上柴火,在扬州城大街巡游一个半时辰,再来符府求本郡主原谅!” 许锃然微青。 死鸭子嘴硬,事到临头她竟还如此强硬! 有一瞬的犹豫,毕竟如果他的判断有无,要搭上身后这群兄弟们跟他一起巡街丢脸。 可如今,这劳什子郡主拿身份压他,他强闯进去,难免起不必要的纠纷。 许锃然只犹豫了一瞬。 下一刻,主意便落定。 这位郡主给出如此苛刻的条件,不就是为了逼退他吗?他顺势退了,岂不正如她意? 什么面子里子,一切,以捉拿要犯为要,他有百分之九十九的把握,真相,就藏在这内殿之内! “既然郡主开口了,我等岂敢不从?” “请郡主让路吧,本官承诺的,定说到做到。” 兰溪听到他的承诺后,爽快地站到门边,甚至贴心地帮他推开房门,将里面的满室狼藉,暴露在大众之中。 看到自己的爱犬被压死在那器物架子之下,许锃然气得眼前一昏。 他一边走上台阶,朝殿内赶赴,一边警告兰溪。 “若查出这殿内藏着的东西,本官保证,一定给郡主娘娘找间最好的牢房!” 兰溪挥手,“随时恭候。” …… 皇宫内,更不得安宁。 今日与宴会的嫔妃,皆被控制住自由,藏在她们身后的宫女和太监们,本想悄悄溜出去报讯,却被激进的侍卫抹了脖子,生机全无。 随着死亡人数的攀升,那些花容月貌的嫔妃们,各个变得花枝乱展,抖如筛糠。 她们只是想过来蹭吃蹭喝的,根本不想把命也给搭里头啊! 可惜,她们心里的呐喊,无人在意。 等在场除了桑桑之外的所有嫔妃宫人,全被拦截捆绑了之后,萧长卿终于在桑贵妃惊恐的目光中,擦了擦唇边的鲜血,反问她。 “你刚才递给朕的那杯酒,是放了什么东西吗?” 桑桑面色惨白。 这么快,就被发现了吗? 那是韦昭仪送来的好东西,说是能让男人兽欲大发,控制不住地和她行敦伦之事。 若仅有此功效,倒也不必专门用它。 只是韦昭仪说,这药物下进去,提高男子那个的质量,在女子临月信前半个月用,最为有效,基本用一次便能怀上孩子。 也不知道那韦昭仪身为大家小姐,怎会有这种东西。 但她桑桑本就是个草根里爬出来的贵妃,不会端着那什么脸面,而放弃这等金贵的药物。 管他真假呢,死马当活马医。 于是选了月圆这天,正好是月信前半个月之期,将那添了东西的酒壶放在案边,以备陛下之用。 接着,韦昭仪自告奋勇,说能请来陛下。 她便耐心等着…… 谁曾想,陛下真来了! 谁曾想,陛下真喝了那东西! 桑贵妃喜不自胜,思忖着待会儿怎么将陛下哄到自己的内殿中,好全了今夜的风月之事。 不如……给陛下讲些南疆蛊毒的辛密? 可惜,她的一切筹谋都作废了。 陛下没有半点中春药的反应,反而,吐血了?! 桑贵妃被萧长卿质问的眼神和语气,吓得连连后退。 “陛下什么意思,是怀疑妾身在您的膳食中动手脚吗?妾身敢保证,妾身绝没有……” 萧长卿却不打算和她扯皮,而是叫来了太医,指着那搁在角落的银壶,一边擦去唇边的血渍,一边冷声道:“查一查,这酒盅里都有什么。” 桑贵妃见势不妙,急忙抬手,准备打翻那酒盅。 笑话。 那里头虽然不是见血封喉的毒药,但却是人丧失理智的春药! 毒药和春药一字之差,却都是后宫最大的忌讳! 若被查出来,陛下绝不会轻饶她! 桑贵妃一边伸手去夺那酒壶,一边在心里头将那韦如霜骂了个半死。 这厮该不会给她的不是春药,本就是毒药吧? 殷勤跪拜了一个月,献上此剂,表面上是投诚,背地里,难不成还是韦贵妃那边的人? 想到关节处,桑贵妃狠狠拍了拍自己的脑袋。 人家可是嫡亲的堂姐堂妹啊,哪怕为了名分位分有隔阂有冲突,可面对外人时,定是要一致对外的。 她这段日子是被鬼迷眼了吧,竟然相信韦如霜的忠心,瞧……如今把自己坑了! 在太医的手还没摸上那银壶之前,桑贵妃便手脚麻利地,先他一步将那银壶打翻,接着手忙脚乱地擦拭着桌子,语气态度很是无辜。 “陛下,邹太医……” “我刚才手滑,一不小心……” 太医眼观鼻鼻观心心头冷笑不已。 不小心你往前走两步?不小心你伸长脖子去够那银壶?怎么是不小心了,分明是故意的! 看来今日陛下把他们都叫过来,是因为这事啊…… 后宫的这些妃嫔们,可真是越来越不堪寂寞了。 给陛下下药,怎么想的? 那酒壶被打翻,并未影响萧长卿的计划。 他扫了一眼身形狼狈的桑贵妃,眸光古井无波。 宣布着对桑贵妃的处置。 “传朕口谕,桑贵妃居心叵测,施药下毒,属大谋逆之罪,罪当应斩,连坐九族。” 桑贵妃面上的血色消失殆尽。 不可置信地看着萧长卿,“陛下,这酒里……” 萧长卿替她填补完后面几句。 “这酒里下的药药效过猛,不过两杯,毒性已逼上胸口,若非有内力撑着,如今朕早已命丧黄泉了。” “桑贵妃出身草莽,也无家眷,虽不明事理,心思狠辣,但朕念在旧情之上,便褫夺其封号,赶出海棠院赶至冷宫……” 既然这贵妃她不想好好做,那就去冷宫做个闲散废妃吧。 往后她在冷宫的衣食住行,还从乾清宫的帐里支取便可。 也不算辜负了当初的承诺。 “还愣着做什么?” 萧长卿眸光冷厉,指挥那侍卫。 “还不将桑桑姑娘带走?” 褫夺位分,贬为庶人。 …… 扬州城。 许锃然取下头上带的冠羽盔帽,露出一张清秀却不失俊逸的面容。 他推门而入,看到自己那两条惨死的狼犬时,心头一痛。 今日之血债,来日定要这假郡主血偿! 许锃然没有狼犬的嗅觉,无法第一时间找到那嫌疑物品……或者说,杀人者藏在何处! 只能按照搜查的惯例,从上到下,从房梁到衣柜,拿着剑背轻轻敲击,一处也不错漏。 可仍然一无所察。 许锃然面色微变。 这么短的时间内,能逃出这是非之地,要么那人极了解符府的布局,能从他们意想不到的地方离开;要么,便是此人的武艺功夫绝对远超于他,让他根本察觉不到此人的手段…… 许锃然心里一边筹谋计算着,一边循着现场的蛛丝马迹,往后窗的位置挪去…… 后窗上,有淡淡的香气和粉末。 许锃然捻了一点,递到鼻尖,微嗅之后断言。 “这是焚了半夜的香灰。” 香灰不在香炉之中,怎会在窗台之上? 许锃然迅速抓住这处疑点,扫视四周,最后,在狼犬死亡之处的角落里,也看到了细微的香灰粉末留存。 许锃然快步上前,蹲在那有嫌疑的地上,根据香灰的布局和分布,发现一件事。 这里,原本是该有一尊香炉的! 香炉去哪儿了?! 而且狼犬死亡之前,就是朝此处直奔而来,所以那香炉,极有可能是藏匿线索的工具! 许锃然离开大殿,快步来到屋外,对那躺在担架上的符太守道。 “伯父,这院子在册物品的名录可否给小侄一下?” 兰溪虽坐在廊下,和腮雪对饮清茶,等待那许锃然的反馈,可听到他说这话时,还是忍不住瞳孔微缩。 刚才……屋内失了一只香炉。 被赫连栩带走,连带着里面的一个脑袋。 本以为东西没了,这许锃然查不出什么动静,没想到,是她小看这位年轻的都尉副手了! 竟去查房间的造物册子,是想找出那香炉的存在事实吗? 兰溪锐利的眸光陡然刺向那躺在担架上的符太守。 眸光似利剑,逼回了他下意识的回答。 符太守察觉到了兰溪的视线,狠狠打了个哆嗦,想到后者的身份,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早点将太守府摘出去的原则。 他歉疚地道:“抱歉了贤侄,这琳琅院的东西,都是当初我夫人添置的,她想起什么便放些什么,素来没个章法,很多物件更没有登记在册,就算有登记在册的之流,后来也因各种原因,或是送人,或是损坏了。” “所以,此物没办法给你提供。” 许锃然骤然捏紧手中的利剑,眸光定定地看着符太守,“你在包庇她!” 堂堂太守府,怎么可能没有专人统计造册,将所用物件都记录在案?这符太守分明是在为这假郡主遮掩。 许锃然眉头紧皱,忍不住厉声道:“我敬您一声伯父,再问你一句,您真的要牵扯进这监御史死亡一案之中,为他人做筏子吗?” 符太守恨这榆木脑袋不开窍,却不能更明显地提点,只能艰难地拍了拍担架道。 “是伯父我治下不严,让贤侄笑话了。” 一句话,表明了态度。 没有造册,问也白问。 许锃然眉头拧紧,陡然转身,看向兰溪,想观察她的表情,却被那轻纱给挡住,恨恨地叹了口气,道。 “这位……郡主,敢问您平日里,都爱熏什么香?” 兰溪掩在轻纱之下的红唇,微微勾起,歉疚道:“不好意思了大人。” “本郡主从不熏香。” 第229章 仁至义尽 许锃然噎住。 大安朝香风日盛,从世家大族到平民凡夫,哪个不熏香品香,堂堂郡主不熏香,那不是开玩笑吗? 更何况,他又没眼瞎,刚刚那窗台上的香灰,很明显是夜里新剩的,他能闻出其中那味沉香和艾草香,分别是静神和驱虫的功效。 不是这郡主用,难不成还是下人用? “还有别的要问的吗?许大人?” 兰溪微抬,最后三个字的尾音挑起,带着一丝挑衅。 许锃然心头怒火噌噌上涨。 “别以为……本官真拿不得你!” 兰溪将手中的碗茶递给腮雪,抬眸,欣赏着少年人的愤怒。 “负荆请罪的时间考虑好了吗?你准备带多少侍卫上街?荆条有吗?需要本郡主为你提供吗?” “罢了,本郡主给你们银子,你们自取采买吧。” “多的银子,便不必交上来了,且当本郡主赏你们的。” 这话一落,那许锃然气的差点将手中的长剑刺过来—— “你莫要欺人太甚!” 眸中凶气毕现。 兰溪可不惯着他。 “怎么?半个时辰之前许大人红口白牙做出的承诺,如今不算数了?” 许锃然的怒火梗在心头,憋得他面色涨红。 “谁……谁说我没查出东西!” “哦?” 兰溪挑眉,“查出什么了?” “你窗台上有香灰!” 兰溪声音带笑,“然后呢?跟本郡主杀人藏匿有何关系?” 许锃然紧握左拳,想把这诸多疑点连在一起,组织成一条证据链,却发现无论是狼犬的追踪,还是那窗台上的香灰,作为证据,都太过于单薄。 隐忍许久,忍到额上青筋暴露,终于…… 松开左拳。 “是本官草莽了,错误了明珠郡主,七日后便向郡主负荆请罪,还望郡主体谅。” 态度软下来,负荆请罪也答应了。 只是…… 七日后? 那不就是监御史家停灵满七日,要举办丧仪的那天? 这许锃然哪里是认错请罪啊,他是想将她这个罪魁祸首推上风口浪尖,只等真相大白那日,让她成为大众口诛笔伐的对象? 谁说武将没有脑子的? 眼前这许锃然能屈能伸又有筹谋算计…… 倒让她起了几分爱才之心呢。 赫连栩走后,司刑的位置便空下来…… 兰溪想起赫连栩,刚升起的那份爱才之心瞬间消散。 算了吧。 这桩桩件件都是赫连栩惹出来的糟心事,这司刑的位置,还是找个身家清白知根知底的人来担任吧。 不然她每天精力都用来给这下属擦屁股了,哪有时间去筹谋自己的事? “哪日都可以。” 夜深了,兰溪今日够疲乏了,准备赶人。 “只要你做好准备,差人提前给符府的门房报一声,本郡主便会命人大开院门,扫榻以迎,等候许大人的大驾光临。” 许锃然气结。 他头回知道,原来女子也可以如地痞流氓一般,如此搅黑为白,是非不分,撒下弥天大谎还面不改色。 往常…… 是他小瞧女人了! “告辞!” 许锃然不想在这个破院子再待下去了,愤然离开。 离开前,还特意关照了一下符太守这位“伯父”。 “伯父卧病在床,就好好休养生息吧,最近扬州城处处动荡各种变故,您若置身事外还能得几分清净,若非要插手其中,您的安危,我都尉府……也难保。” 和如此胆大妄为的杀人凶手同住一室,还为这凶手做着担保…… 他许锃然心有余而力不足,可护不住自己这位世伯。 许锃然将手中的佩剑往剑鞘中一塞—— 对身后的铁甲卫冷声道:“愣着干什么?还嫌丢人不够吗?” “上街!继续找人!” …… 凶手既已逃出太守府,那必然还在这扬州城中,为了将此案彻查清楚,许锃然动用了扬州城全部的守卫力量,从城北搜到城南,从勋爵后院的客房,到狭街百姓住的茅屋,但凡可能藏人的地方,皆进行了地毯式的搜索。 搜一遍还不尽意,还要趁人不备折返,来回三次才洗清嫌疑。 且,每搜完一段民居或街道,便会派驻三个士兵,防止有新的嫌疑对象进入此地,杜绝了一切流窜的可能性。 多少个官宦之家被许锃然给折腾得鸡飞狗跳,多少个百姓被搅合得深夜难眠。 扬州城不大。 至天色大亮时,未曾被搜查的街道,只剩下长乐大街这最后一条长街。 长乐大街临水而建,水两岸红楼林立,红灯如织,商铺如云。 长乐大街是扬州城最繁华的商业街,也是租价和房价最贵的一条长街。 在此地经营的店铺,都是百年传承的精湛老店,从绫罗绸缎到文书纸墨,从金银玉器到海外舶来之精品,这里流出去的东西,不仅受扬州城的追捧,更受天下贵胄的追捧,就连京里的贵人,都互相攀比今年从扬州拿的物货。 往日江南北,鸿沟此地分。 扬州城坐拥南北通航之交渠,便利的水运条件决定了它在南北航运中流砥柱的地位。 再加上扬州城雨顺风调,极少战事,人人安居乐业,无论哪朝的烟火都通不到扬州。 所以,千百年积攒下来,扬州的底蕴和富庶,让各方势力眼热不已。 别看这长乐大街的几百家店铺位于扬州,其实,它们背后的主家从京城到南疆,从西北到南域,遍布了整个大安朝,都是顶顶尊贵的那一拨人。 因此,当要开始搜查长乐大街时。 许锃然面上,一片谨慎之色。 望着那一条白日仍灯彩斑斓的数里长街,许锃然冷声道。 “手脚注意些,磕坏碰坏什么,咱们都尉府可担待不起。” “遵命!” …… 与此同时,城北郊野的一处林木之中,郁郁葱葱的树叶深处,年轻的男子将手中之物往树上一甩,惊起一阵鸦飞声唳。 正是连夜出城的赫连栩。 他可没那么傻,等着扬州城那群蠢货来个瓮中捉鳖。 从符府拿走这玩意时,他已规划好逃离扬州的路线了。 他从怀里抽出一条雪白的丝帕,擦了擦手,粗糙的手指拂过那丝帕上的刺得小字—— 籣。 扬州岂是好混的,局势比京城更复杂难明。 她身边那几个侍卫,看着是好手,可真刀实枪拼起来,哪及他半分? 珍珠当鱼目,这女人好不识货。 也不知她靠着那群人在扬州…… 接着,唇角勾起一抹自嘲的笑。 她怎样,与他何干? 今日能帮她处理了这人头,已是仁至义尽。 收回那手中的丝帕后,赫连栩眸光冷厉,对着身后的暗影丛林中喝道。 “藏藏掖掖的干什么,还不快点滚出来。” 第230章 欲擒故纵 密林之中,现出一道晦暗的人影。 伏跪在地,姿态恭敬。 那人头戴面具,面具掩住他的半边脸,暴露在空气中的另半边,布满狰狞的刀疤。 “少主!” 他嗡声道:“您一言不发离开漠北,差点把家主给急坏了,小的们寻了整整三个月,才寻到您的踪迹,可到了京城,却被线人告知您已来了扬州……” “您的脚程太快,小的紧赶慢赶追来扬州,还是耽误了一日才寻到您。” “少主,您怎么跟兰家那群人搅和在一起了?若被家主知道——” “知道又如何?他还能把我塞回肚子里不成?” 赫连栩冷笑,不耐烦道:“你们不远千里来找我干什么?” 那面具男哭丧着半张刀疤脸,道:“少主,您一言不发跑出漠北,半年音讯全无,家主担心您啊……” 赫连栩语气讥讽。 “他有十几个子女供他担心,何必将心思放在我身上?” 刀疤脸摸了摸鼻子,“他们能和您比吗?您可是家主最心爱的儿子,家主寻了十几年,才将您从——” 提起赫连栩的来历,刀疤脸面色微变。 不敢再在这件事上多作言语,急忙换了话题道。 “少主,您在扬州之行程可否安排完了?是否能回漠北了?” 赫连栩没说回去的事,转身,手中飞刃掠过,斩断那空中惊起的飞鸟的几片尾羽后,将那尾羽递到眸前,观察这艳色的纹路。 问道:“扬州城内,局势如何?” 刀疤脸恭敬地回禀。 “全乱套了,城门都已封锁住了,禁止任何人进出,就连——” 刀疤脸瞥了一眼赫连栩手中的羽毛,感概道。 “就连飞进去一只鸟儿,都得查一查公母……” 赫连栩狠狠瞪了他一眼。 刀疤脸尴尬一笑。 又愁眉苦脸道:“毕竟那可是扬州城的三大主官之一啊,被人砍了脑袋,还砍死在自己床上……如此恶劣的凶杀案,若不将凶手早日捉拿斩落,谁知下一次会不会轮到自己?” “能破开重重守卫,胆大包天至此,还有自信能逃过扬州城守卫军的人,整个大安朝,再加上咱们漠北的势力,统共也就那十几个势力而已……当然,咱们赫连家肯定不在话下。” 刀疤脸说到这儿,忽然眼角狠狠一跳。 口干舌燥地问道:“少主,您刚才扔的东西……” “是什么?” 赫连栩那羽毛塞入怀中,漫不经心地拍了拍手掌之上的灰尘。 “没什么,人头而已。” 刀疤脸的表情僵在脸上,心头涌起一个不可置信的,疯狂的想法。 “少主,您……” 人该不会是您杀的吧! 可他不敢问。 赫连栩更懒得解释。 双手背在身后,朝着那日升的丛林深处走去。 “告诉我那便宜爹,我还没玩够,归期未定。” 刀疤脸急了,忙追上他的脚步。 “少主,这回不是家主叫您回去,而是……您的姑母叫您回去!” “姑母?” 赫连栩脚步微顿,眉目间,染上几丝认真。 “姑母什么事?” “好像是北边……打起来了……” …… 二人越行越远,声音,亦消散在林间。 …… 扬州城三日,人人自危。 都尉府似疯了一般,禁锁城门三日,禁商禁娱三日,地毯式搜捕纠问三日。 将扬州城从南到北从西到东捋了三遍后。 都尉府终于将数千的铁甲卫都召回。 许锃然跪在檐下,眉目间带着愧意,对自己的义父,扬州城的都尉贺大人,嗡声回禀。 “是儿子大意了,当日就应该直接将那所谓的郡主扣下,严刑拷打,说不定今日已找到那杀人凶手了!” 贺都尉摸了摸胡子,眸色虽凝重,却没许锃然那般紧肃。 “那日是过于心慈手软了。” “管他是什么郡主,管她是真郡主假郡主,咱们奉命办案,受天子约,就算是王爷王妃来了,都不能随意插手的。” “来了扬州城,是龙就先盘着,是虎就先卧着!想拿他在外地的名声,甚至是京城的名声,都不好使。” 许锃然闻言,语气愈发惭愧,“是我的错……害义父失了先机……” 那日,若非一个负荆请罪被那假郡主给气昏了理智,也不至于这般马虎。 就该将那女子好好绑来,扔进私狱里…… 许锃然的心里想法,贺都尉自然不知。 他只是摆了摆手。 他对于这个义子,向来是信任且宠爱的。 “事已至此,你也不必懊恼自责。” “将那些军将都召回吧,扬州城封禁了三日,只怕老百姓们都惊慌不安,不知所措……” “此事绝非长久之计。” “监御史府那边,再好好派人查问一番,尤其是当时守夜的下人,询问一下,是否还有别的线索。” “你劳累了三日三夜都未休息,先去自己院里休整一下,等晚间我再召你。” “至于住在符府的那一位……” 贺都尉眼底的厉色一闪而过。 “老夫倒要瞅瞅,这位究竟是何方神圣,敢在我扬州城搅弄风雨。” 贺都尉拔起自己搭在架子上的红缨长枪,眸间尽是上位者的冷漠之色。 唤了几个小厮来,令他们尽快备马。 他……要去符府! 兰溪得到有人拜访的消息时,正要出门。 原本准备从大门出去的她,为了少招惹麻烦,改道后门。 一边悠然地往后院走去,一边和凝霜交谈。 “那顾嬷嬷说实话了?” 不然为何急急慌慌叫她过去。 凝霜解释道:“这两日,每日只给她半刻钟说话时间,其他时间嘴都堵着,这办法下,她果然说了些有用的。” “只是……这些都是皮毛。” “您的第二个计划,奴婢们也在依令执行着,果然,那顾嬷嬷实在撑不住,竟说了一堆京郊周边的破烂事,但对于娘娘您要查的事,咬死了一个字都不开口。” “今晨,给她送饭的侍卫,在为她捆绑时,故意绑了活节,如娘娘所料,那顾嬷嬷果然不堪寂寞,抖开绳结逃出去了,方向……长乐大街!” 兰溪来了精神。 “走,追上去!” 第231章 谁的规矩 兰溪这次出门并未戴面纱。 而是做男子装扮,换了一身月白色的长衫,长衫上的暗纹提花织锦,在日光下,波光暗影浮动,为她更添几分贵气。 头发挽起,用红色的绸带绑住,丝带飘逸如风,露出高洁的额头, 眉毛画浓了些,鼻翼画得偏厚大,唇色也未涂脂粉,淡去那原本的柔美,变得英气挺拔,有种雌雄莫辨美,让人见之难忘。 饶是路人看见,都忍不住驻足,在心头赞一声。 翩翩少年郎,公子世无双。 手持折扇的公子上了马车,在律律的马蹄声中,绕过那气势汹汹的贺都尉一行,缓缓隐没在街角巷尾。 …… 约三刻钟后,高头马车停在了一家挂着盛京拍卖行牌匾的三层楼宇前。 楼宇设计的极为别致,灰色的屋顶间或穿插着银芒和亮色。好似硕大的灰色羽毛一般,盘旋在房梁之上。 而那支撑房梁的柱子,则错落有致高低不一,低回交错地支撑起楼宇的骨架,好似雄鹰的骨骼一般,支撑起那展翅欲飞的屋檐。 兰溪因扮作男子的原因,并未让腮雪等人搀扶。 而是拍了拍腰上的佩剑,从马车上一跃而下。 她抬头,看向那字迹飘逸的牌匾—— 盛京拍卖行。 落款,是前朝的书法大家顾横之。 盛京拍卖行在扬州城内,已屹立百年了。 此处主要经营些海外的舶来品和民间的珍稀之物,但凡是盛京拍卖行出来的物件,都是被那些世家大族疯抢的,各个奇货可居,是赠礼送人的佳品。 当年,萧烨为她布置芝兰殿时,有不少用具器皿,都是从这盛京拍卖行购买添置的。 兰氏商行上个月末,还曾给她递信,说同这盛京拍卖行达成了些合意,往后准备长期合作。 盛京拍卖行主营的生意,如他的名字一样。 每隔一段时日,便会组织一场拍卖会。 有时一两个月一次,有时半年一年组织一次,全看这段时间是否收到了珍稀的货物。 兰溪来得不巧,这盛京拍卖行三日前刚举办过一场拍卖会。 如今,店里从掌柜到伙计再到门房,都是一股意兴阑珊,提不起劲儿的样子。 腮雪凑到兰溪身旁,看着那一览无余的大堂,对兰溪道:“公子,那顾嬷嬷,早上逃出府邸后,便拐了好几个地方,试图模糊我们,最后悄悄溜到了此地,此地,定然和顾嬷嬷背后的主家,也就是王氏有关。” “今日之行,务必谨慎……” 腮雪话音刚落,一阵嘈杂声,忽然从大堂之内传来。 “让让,让让——” 紧跟着,几个凶神恶煞的家仆,抬着一个担架,大大咧咧地往外走。 一边走,一边赤目晴胆做凶狠状。 “敢来咱们拍卖行闹事,是好日子活腻歪了吗?既然想寻死,那就自送你去见阎王!” 原来,竟是来拍卖行闹事之辈,被打死当场了。 不过…… 她总觉得不太对。 兰溪眼神落在那担架之上,眉头微皱,内心沉吟。 这具尸体…… 被草席裹着,看不见尸体的面目模样。 但根据那草席的长短还有大汉抬人的表情,基本可以判断出,架子上躺着的,是一个偏瘦的女性。 兰溪对腮雪使了个眼色,腮雪心领神会。 飞快的冲身后的侍卫挥了挥手,接着几个人退到角落处,猫着腰,准备尾随那大汉,查清那担架上昏死之人是谁。 兰溪只当没看见腮雪等人的动作。 径直走进拍卖行大堂之中。 守门的小厮原本是漫不经心的一瞥,可瞥见兰溪周身的贵气,还有那难以用言语形容的五官相貌时,急忙站直了身体。 讨好地弯腰做迎,“客官您请,可有什么需要的?” 兰溪略点了点头做回应,眸光迅速地将屋内的物件,都扫视一遍。 从碧玺玛瑙,到兽牙狐皮,从文房四宝到刀剑枪影,皆是难得一见的上等珍品,让人眼前一亮。 这拍卖行,果然有些东西。 兰溪心头微动,但面上表情,却装作波澜不惊,甚至带着点儿嫌弃。 在小厮那恭维的笑容里,将这些物件的缺点一个个指出来。 “你看那碧玺和青金石,颜色虽正,但水种拔干,佩戴一段时间后,被太阳一晒,便会驼色。” “还有那一条雪狐皮,皮毛拼接的纹路都有两处了,这般技术和手艺,也配来做稀世珍宝?” “这刀不错,可却是拓桑刀的仿版,刀口生涩,于杀人无用。” ‘还有这野山参,看着不像是有五百年,三百年还差不多。’ …… 每一处,兰溪皆能挑出毛病来。 那小二原本盛满笑容的脸,笑容渐渐溃散,最后变成了轻微的抽搐。 他求救地看向对面假寐的掌柜。 这位,怕不是过来买东西,而是过来拆台子的吧? 掌柜也知道来者不善,便从假寐中清醒过来,行至兰溪身旁后,掩去眸底的惊艳之色,拱了拱手,笑道。 “不知这位小公子府上为何,从前从未见过,大驾光临可有什么喜欢的东西?在下可作主,给你些折扣上的优惠……” 兰溪语气轻蔑,将折扇一收,冷笑道。 “本公子还会差你那点折扣,若遇上喜欢的玩意物件,就是加价也要买下。” 掌柜急忙拍马屁道:“公子说的对,只有高价买回去,才配得上公子的身份……” 心头,却不以为意。 这等猖狂之辈,在拍卖行待了这么多年的他,早见识过无数个了。 尤其是这种年轻的公子哥,打个嘴炮,听人吹捧几句,全了那份心思便也好糊弄了。 “公子,您不如看看这边的玉笛?” 掌柜主动介绍道:“这玉笛是玉匠刚做好的物件,不仅玉匠是知名的雕刻大事珩先生做的。就连这玉,也是衡先生珍藏的孤品。” “你看这油润度,这透光度,还有其上的色泽。” “光看着不奏响,已是人间绝色。” “若配上您的音容相貌,这玉笛正正合适……” …… 兰溪接过那掌柜递来的玉笛。 触手温润生暖玉。 想不到这翠色碧玉,竟然还是一块暖玉。 不过…… 这玉笛虽美…… 兰溪手指一松,笛子骤然跌地,一分为二,碎成两截。 掌柜面色巨变。 失声道:“公子!您——” 下一刻,慌慌张张地俯身,将那玉笛从地上捡起,心痛地看着那裂口,再抬头时,看兰溪的眼神,已成了恨铁不成钢的谴责之态。 “这位公子,您既知这是贵重物件,为何不当心一些?您可知这玉笛作价几何?那可是五千两银子啊!就这般摔在您手中,你让在下如何同主家交代!” 兰溪挑眉,开始撒泼。 “怎么就怪起本公子来了?这玉笛碎裂两半,跟本公子有什么关系?明明是你递过来的时候没拿稳,害的这玉笛碎裂开了……” “若不是你们盛京拍卖行经营多年,本公子都要怀疑,这是不是你们的计谋来逼本公子强买强卖了。” 掌柜怒道:“我们拍卖行的东西供不应求,皆是稀世珍宝,别说是在这扬州城了,就是在整个大安朝都不成买家,哪里缺你一个掏银子的?!” “老夫话还没说完,你便急忙推卸责任,不是心虚又是什么!” 兰溪冷笑,语气讥嘲,“本公子贪心?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胡说些什么!本公子家大业大,哪里看得上你这点儿微末家资?” 话说到这儿,兰溪的语气愈发不客气了。 “听说三日前拍卖会上,也有贵客弄碎了你们的拍品,最后背了名头不说,还被强买强卖拿走了那拍品……” ”怎么?如今对本公子又要故伎重演了吗?难不成你们拍卖行就是这样发家的?“ 掌柜气结,他算是看出来了,眼前这人模狗样的玩意,就是故意过来闹事的! 林子大了,真是什么鸟都有了。 闹事闹到他们盛京拍卖行身上,也不事先打听打听他们的底气吗?! 掌柜正要怒斥,便见对面那俊美的公子哥儿,突然夺过一旁挂在架子上的金锣。 一手持金锣,一手持金锤,快步走到门口处,对着外头细密如织的人群,朗声吆喝—— ”诸位相邻相亲的走过路过快停下脚步,给在下见证个公道啊。” “这盛京拍卖行真是店大欺主奴大欺客啊!” “掌柜的自己将玉石弄碎,栽赃陷害给我不说,还要我再折价给他做多倍的赔偿……”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看着慈眉善目的样子,心思怎这般狠毒!” 碰瓷引发的争议,向来是平民百姓最爱看的热闹之一。 再加上这热闹和那盛名已久的盛京拍卖行有关,就更得看了。 就在兰溪声泪俱下的歪曲事实之间,这盛京拍卖行门口,不知不觉,便已聚了几十人众。 贪图热闹的百姓们,看到兰溪那玉容胜雪的模样,三观跟着五官已经跑偏了,开始为她仗义执言。 “你们盛京拍卖行平时作威作福也就罢了,如今怎能店大欺客,随意污蔑他人呢?” “对啊!别以为你们背后有人,就能在咱们扬州城胡作非为,若行事如此不端正,咱们一人一口唾沫,便能让你再也开不下去!” “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天下有商必奸,这做生意的没一个好东西!” 掌柜听到那来自四面八方的指责和谩骂,气得火冒三丈。 他还未开口让这小子赔偿呢,这小子倒好,竟来个此地无银三百两,反过来倒打他一耙?! 什么几倍赔偿!他原本是想让这混小子拿出一半的价码,他给当家的做做工作,将这事给平了…… 如今……! 掌柜的恼怒地看着堂外,对上一双双义愤填膺的眼睛。 “诸位,听在下一言——” “有什么好听的!” 兰溪冷笑,打断了掌柜的话,从怀中掏出一袋银子,轻飘飘地丢到了那掌柜的脚边。 而后,态度轻蔑,居高临下,故意将那掌柜激怒:“怎么?真当小爷拿不出这一星半点的银子?” “你看小爷稀罕吗?” “别说是这一个玉笛了……” 兰溪转身,散着精光的眸子在那墙上挂着的珍宝上一闪而过,接着,唇角勾起一抹不怀好意的笑。 掌柜心跳骤停,心里浮起一抹不好的预感。 他的预感成真。 在掌柜惊恐的眼神中,在小厮阻拦不急的动作中,在百姓们的目瞪口呆中,猛地抽出墙角那生了铜锈的古剑,朝那珍稀之物上砍去—— 哗啦啦—— 整整一排价值过万两银子的物件,在兰溪这信手一挥下,碎了大半。 瓷器和铁器撞击的琳琅之声,让这诺大的拍卖行,让拍卖行外围观看热闹的百姓,都听之切切。 \"你且放心。\" 兰溪笑得得意,一遍继续破坏,一遍笑着安抚。 “多少银子,小爷自会折价陪给你……” 说话中间,又是一整排汝窑宝瓷被一剑斩断,齐腰碎裂。 掌柜骇得退后两步。 这事……不是他能掺和的了。 很明显,这位身价优渥的公子,今日不是过来看物件,更不是恼羞成怒开始发泼,而是早有预谋,今日专程过来砸场子闹事的。 得汇报给主家! 掌柜的心中有了决断,正准备差小厮去请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主家时,忽然听到一道暗哑的,略显阴柔的男声—— “这是怎么了?” 男人的声音,好似深夜时,汩汩流水滑过琴弦。 生硬的摩擦之间,流露出让人难以忍禁的诱惑,勾引着听到这声音的人,沉沦在那温柔之间,永失自由。 兰溪听到这声音后,眸光微亮。 来了。 她循声望向三楼。 三楼长廊正中间处,天字一号的包厢敞开,一个坐在轮椅之上的灰衣男子,唇白如霜,目色却漆黑无比,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的脖颈,毫不留情地揭穿她。 “这位姑娘女扮男装,来我拍卖行闹事,是受人指使,还是你自己的意思?” 兰溪眼底飞快的滑过一道暗芒。 很好。 一个照面,便向她亮出了第一刀。 这位拍卖行的主家,果然不是吃素的。 兰溪仰头,语气冷硬地回道。 “本公子不过长得秀气了些,你何必如此侮辱我?” “主家一开口便是侮辱,掌柜一伸手便是要钱,这就是你们盛京拍卖行的规矩吗?” 第232章 守得云开 灰衣男子并未动怒,眸光平静。 “姑娘是男是女且先不论,可今日你来我这里,闹事是假,寻人是真吧?” 兰溪眸光微动。 抬眸,和那灰衣男子对视。 二人的眸光皆深沉晦暗,好似古井深潭,其外波澜不惊,其内不知深浅。 谁也看不透谁,谁也不退让半分。 恰在此时,刚刚得了她吩咐追踪那亡者是谁的腮雪进来了。 面色有些苍白,抬脚,附耳到兰溪身侧。 “主子,刚才抬出去的那句尸体……是顾嬷嬷。” 兰溪眸光微敛,心头微凝。 该死。 是她大意了。 本来只想用顾嬷嬷探路,来查到王氏的驻点,却没想到这王氏之人,如此果断狠辣,在她之前,要了这顾嬷嬷的命。 她留顾嬷嬷还有用啊…… 毕竟当年京城之事……还需要从顾嬷嬷口中撬出真相啊。 罢了。 兰溪长眸微眯,看向那灰衣男子,开门见山。 “人既是你杀的,想必你也知道我此行的目的,若你想用废话耽搁时间,那我们就多说几句,若你想解决麻烦,便先请我上去吧。” 灰衣男子抬了抬手,倒也干脆。 “请便。” 兰溪孤身一人上了三楼。 掌柜似乎也猜到了什么,急忙驱赶那些围观的百姓,接着,沉默不语地清理着地上的珍宝碎片,将腮雪等人当成了透明人。 …… 拾阶而上,兰溪绕过回廊,来到那灰衣男子所在之处。 推门而入时,迎面的屏风上,用粗犷的绣法绣了一面深渊之中的巨鹰,那鹰想展翅高飞,却困于穷山巨渊,头顶的万丈丛山,似乎用尽毕生的张力,都无法飞跃。 兰溪总觉得那飞鹰的姿态,很像这拍卖行的外观。 不过,这等杂乱的细碎念头,在她脑中飞快的闪过,下一瞬,便将注意力,全放在那灰衣男子身上。 灰衣男子就坐在屏风后。 他五官并不出众,神色冷淡疏落。 放到人群中,是最不显眼那种,极容易被人忽略。 但往往这种看似不起眼的人,才是最危险的人。 不然,如何能成为这盛名鼎沸的拍卖行的幕后当家人? 甚至……是王氏的某个重要人物? 兰溪眸光回转,落在他身下的轮椅之上。 似乎……不良于行呢。 灰衣男子察觉到了兰溪落在他双腿之上的视线。 声音愈发冷淡。 “没错,拜你母亲所赐,我的这双腿,被家主打废了。” 兰溪瞳孔微缩。 她的母亲。 王氏! 灰衣男子推着轮椅,缓缓绕过屏风,纵然早有心里建设,可此刻面对面看到兰溪那明艳的,连男装都无法遮掩风华的五官时,喟叹道。 “你知不知道,你长得很像一个人。” 兰溪挑眉,“谁?” 灰衣男子眸底闪过一抹虔诚之色。 “当年……从萧氏和兰氏手中逃出生天的,你我的老祖,那位亡国的九公主,亡旻!” “先祖自国破家亡后,改姓为亡,以慰藉当年皇族被灭之哀,时时刻刻提醒自己,如今的她,是一个背负着复国使命的可怜人。” “但亡姓一字,太过敏感,所以我们亡氏在后来,改名为王。” “不过总有那么一天,等我们复了国,总会找回当年被遗落的族谱,找回我们真正的姓氏。” 灰衣男子说到复国之事,古井无波的眼底,染上淡淡的狂热。 兰溪退后两步,冷笑不已。 “如今是萧氏天下,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 “边疆虽偶有纷争,但不过是一城一池的失守罢了,根本无法动摇国本。” “你王氏想要复国……做梦!” 灰衣男子抬眸,眸光颇有些严厉地盯着兰溪。 “不是还有你吗?久居金銮殿,执掌朝堂事,杀伐果断的兰太后……能为我王氏添多少助力?” 兰溪只觉荒唐无比。 顾嬷嬷应该告诉此人她的真实身份了吧? 合着这厮把她也算计进去了? “哀家贵为太后,享天下之俸,好好的日子不过,难不成你还指望着哀家帮你们复国?做什么春秋大梦!” 兰溪唇角讥讽地勾起,提醒他道:“哀家姓兰,不姓王,更不姓亡!” “当年你们被灭国,萧氏起了五成的作用,我兰氏可是起了另五成的作用。” “你如今把主意打在灭你们的兰氏身上,不觉得可笑之极,滑天下之大稽吗?” 灰衣男子似乎早已料到她会这么说。 面上并无恼怒之色。 甚至理了理那盖在双腿之上保暖的毯子,放缓了声音。 “你不必如此激动。” “其实算来……你倒是要称呼我为一声……舅舅了。” 灰衣男子将那毯子折了折,复又盖住双腿,提起当年之事。 “当年你的母亲,也就是我的三姐王嬛,偶然去山上上香时,和你父亲,也就是兰氏的家主一见倾心。” “三姐是家主这一脉的,虽不是王氏的长女,但却是身份贵重的嫡女。” “若是其他旁系,诸如你那姨母王函之流,勾搭上兰氏,嫁便嫁了。” “虽然王兰两氏,是有着血海深仇的宿仇,但王氏想要复国,总要和兰氏打交道,到时兰氏家主的妻子是王氏的族人,对我王氏的复国大业,必有极大的助力。” “可惜,我们的嫡母,也就是你三姐的亲生母亲,不同意这桩婚事。” ”这位嫡母……出身史家。“ “史家那可是江南的清贵北方名声不显,不如新秀兰氏,但史家繁荣了不止两朝三代,而是出过无数国士与圣贤,无论哪朝哪代,无论皇帝换谁来做,都会给史家一个勋爵之位,以全史家的名流富贵。” 兰溪也知道史家。 史家祖上出过一位大夫子,是当今儒学的开创者,十部儒家文书,有九部是沿袭他的理念,那是被万千学子奉为圣人的大夫子。 虽然史家的后代极少为官,但有那样一块金字招牌在,无论谁做皇帝,都会赐给史家一个一等公的勋爵,来稳定天下学子之心。 原来……母亲的外祖,竟然是史家吗? 灰衣男子继续给兰溪普及当年的事。 “我是庶子,排行第六,姓王,名薪生。” “是王氏此代嫡系唯一的男嗣,原本,是该承袭家主之位的。” “可惜,这双腿,却因为你母亲断了。” 灰衣男子提起断腿之事时,并未有太多的悲愤和遗憾,反而极为平静。 “当年,你母亲,也就是我三姐执意要嫁给兰衡那厮,父亲最后也允了,但唯一的条件,便是等到时双方兵戈相见时,让你母亲作为内应,站在王氏这一边。” “这种注定悲剧的人生,你母亲为了所谓的爱情,暂时可以忍受,但你的外祖母,也就是如今的家主夫人史氏……却忍不了。” “她嫁与王氏二十五载,只生了这么一个女儿,不求她一生富贵通达,只求这女儿将来能平安幸福。如此之下……又怎能同意牺牲她一辈子的幸福,让她作为一颗棋子,夹在王氏和兰氏之间两难呢?” “于是,力排众议,拿出了史家很多的资源做交换,换了你母亲的一命自由。” “往后,你母亲便不再是王氏之人,养育之恩一朝断尽,将来不必养老送终,更不得以王氏自居,死生不复相见……” “你母亲到后来,其实是准备放弃的。” “毕竟从小就被王氏教育着,要以家族为重,要以复国为基,更舍不得与爱护她的母亲分离,一生做诀别。” “你能想象吗?” 提起当年之事,王薪生竟挤出一抹嘲讽的嗤笑。 不知是在笑王氏,还是在笑自己。 “最后,竟是你外祖母逼着你母亲离开的,你母亲不愿走,你外祖母便跟我交了底,让我将你母亲打晕,扔进那兰衡的马车之中……” “而我,因为帮你母亲逃走,受了家主和族老的责罚,在祠堂跪了整整七日,将这一双腿给跪废了,往后一生,都无法直立行走。” “不过,你外祖母给了我应有的好处,倒也全了这双腿的牺牲。” 兰溪听到这儿,有些不可置信。 哑然道:“为什么外祖母要送她走?” “为什么?” 王薪生自嘲的笑声,愈发大了些。 那古井无波的眸子里,浮现出淡淡的哀色。 “若你,自出生起,每一日都被长辈教导着,要勤思苦读,要破釜沉舟,要用尽一切力气,为了家族,为了复国大业,而殚精竭虑献出此生……你的子子孙孙,也要背负着复国的压力,迈上这一条永无止境的不归路,你觉得……你会让你的孩子,一代一代,陷入这个死循环中吗?你忍心吗?” 兰溪听到这儿,瞳孔微缩。 再看自己这位所谓的舅舅时,心底,浮起一抹淡淡的同情之色。 若生活在这种环境之下,人生,哪还有自由可言? 王薪生却习惯了。 语气又恢复了那漫不经心的样子。 苍白的手指,一下又一下摩挲着膝上的毯子。 “像我们这些男子,注定没有改姓逃离的可能了。” “自小被王家生养教导,骨子里都留着王氏的血,结婚生子之后,孩子依旧姓王,依旧要在王氏那群疯狂的族老的压迫下,扛起复国的大旗。” “可你母亲就不一样了。” 王薪生言语之间,带着不易察觉的羡慕。 “她毕竟……是女子啊。” “女子嫁人之后,可以冠夫姓。” “女子嫁人之后,生了孩子不必姓王。” “你的那位外祖母,也就是我们的母亲王氏,甚至很庆幸,你母亲和兰氏的家主一见倾心。” “因为王氏,暂且动不得兰氏,更不敢打搅兰氏。” “只要你母亲嫁了,北上去了京城,那她不必再受王氏的桎梏,她的一生也都自由了。” “再看看王氏的其他女儿,都是嫁的江南这边的势力,凭借裙带关系,和王氏家族里的兄弟长辈们彼此呼应着,织就出一张庞大的暗网,盘根错节,此生,都将沉湎于这蛛网之中,永不得解脱。” “不对,只有一个办法能解脱。” 王薪生的眸光,带了些神采。 看向自己这肖似先祖的外甥女。 “若你愿出手相助,整个王氏的女眷都将解脱,而我们这群背负着复国枷锁的男子,也能真正为自己而活……” “只是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帮舅舅了。” 王薪生一动不动地盯着兰溪。 兰溪回他的,是轻疏的冷音。 “想让我兰溪帮你们亡氏复国?” “做梦!” 当年若非这亡氏皇朝为帝不仁,横征暴敛,昏庸无能,任由奸臣当道,也不至于整个天下民不聊生,百姓流离失所,处处浮屠…… 兰氏和萧氏为了还天下百姓一个清平人间,这才揭竿而起,斩奸臣,杀暴君,屠戮那群昏庸无能的皇室,才有了如今的天下清明…… 萧氏立朝百年,虽然并不是每一任帝王都英明神武,可堪史载,但却守成有功,让天下百姓能安居乐业,平稳度日…… 且不说她对王氏没什么感情。 就算有感情,也绝不会帮着王氏复国! 甚至…… 杀意在兰溪眸底一闪而过。 甚至,她为了天下的太平,会亲自动手解决掉王氏这一隐患,以保当年萧兰两氏的百年基业! 王薪生并不傻。 他从兰溪的眼神中,读出了他最不想看到的那个答案。 坚定,果断,不容置疑的答案。 他在心底叹了一声。 有那么一瞬。两人明明可以做盟友的,血脉之亲,这盟友之间的契约,必定更为坚固。 可这位兰氏太后,却偏要选择两方都不讨好的那条路。 王薪生推着轮椅,来到了窗边。 窗外,是奔流的江水。 水面之上,舟船密布,各色叫卖与吆喝声,次第传来,叫醒了扬州城封闭了三日的活力。 “既然聊不了合作,那我们便做个交换吧。” 王薪生眸光平淡,手指轻轻抬起,搭在那窗户的拂槛之上,鬓边微微散乱的发,让他的背影,看起来有些萧索和孤冷。 “你来扬州的目的,我虽然不能全知,但也能窥得三分。” “你是为你的妹妹兰絮……还有你父亲而来吧?” 第233章 不见月明 絮儿。 兰溪万千情绪,凝在这一个称呼之上,久久未能平静。 对于絮儿的生还,她只报了万分之一的希望。 父亲说絮儿出现在扬州后,她那万分之一,变成了千分之一。 可此时,当絮儿的名字从眼前这个王薪生口中说出时,她忽然觉得,那千分之一,变成了百分之一…… 数月以来夜不能寐的担忧,在今日,忽然有了转机。 兰溪控制住自己内心翻滚的情绪,逼自己冷静下来,压下嗓音之间的颤意,用一种舒淡又平静的语调,缓缓道。 “这话是什么意思?” “难不成,我那不争气的妹妹和父亲,如今正在你王家做客不成?” 王薪生点头。 眸光在江边的滚滚红尘中流连。 “作客……有些时日了。” 兰溪呼吸骤停。 双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蓄红,一种酸涩的感觉,从心头,涌上鼻尖,密密麻麻的酸楚,如浪潮一般,几乎要将她淹没。 她又上前一步,不让敌人看出自己的虚弱。 “倒不知王氏如此好客。” 王薪生笑了,意味深长道:“若太后娘娘莅临我王氏,王氏上下定扫榻相迎,让您体会到什么是真正的好客。” 他还要打口水官司。 可兰溪此时心里眼里,全都是兰絮和父亲。 开门见山道:“说吧,放出这两个人质,需要哀家付出什么代价。” 无论什么代价,她都会不惜一切地去达成。 好在,王氏的胃口,暂时还没那么大。 “一个人,换一个承诺,如何?” 王薪生笑着道:“也不知在你心中,是你父亲的命更贵一点,还是你妹妹的命更贵一点,不过你舅舅我比较好心,给你明码标价算同样的价钱,如何?” 父亲和妹妹的命,岂是可以用价钱来衡量的? 兰溪眼底浮出淡淡的戾色。 但那戾色很快又隐而不现。 “什么承诺?” 王薪生笑容更大了些。 “第一个承诺,如今便兑现了吧。听说,你名下可设御凤台,可在朝堂安插十名要员,这十名要员可以不经科举,不受考核,监察百官……” “不知那十人之中,可缺我一个王氏之人?” 兰溪眸光微缩。 王氏隐忍了百年,如今,终于要走到台前了吗? 一个职位而已,兰溪给得起。 没再纠结这一点,反而问道:“第二个承诺呢?” 王薪生揉了揉眉心,颇有些苦恼道:“想让你帮我杀一个人……” 兰溪猛地攥拳。 杀……谁? 又听那王薪生道:“杀谁,还没想好,一命换一命,也是极划算的买卖。” 兰溪垂眸,狭长的睫毛遮住眼睑,遮住眼底的风起云涌。 “只要不是我的至亲之人,杀谁都可以。” “痛快!” 王薪生击节赞叹,看兰溪的眼神,也带着些赞许之色。 “你不像你母亲,倒更像你外祖母些。” 兰溪却没功夫思考自己向谁。 而是追问道:“该答应你的哀家都答应了,你的承诺呢?准备什么时候兑现?” 王薪生眼底闪过了然和玩味之色。 “倒不知,太后娘娘竟然是如此深情重义之人。” 不怕人有情,就怕人无情。 毕竟无情无软肋,有情则最容易被抓住把柄。 而这位兰太后的软肋和把柄,就是这所谓的父亲和妹妹吧? 想到刚才顾嬷嬷被勒死之前告诉他的那个秘密,王薪生素来晦暗清淡的眼底,浮出几丝兴味。 若有一天,她这至亲之人对她拿刀相向,这重情重义的太后娘娘,又该如何自处呢? 王薪生指着一旁的茶台,笑着道。 “看来太后娘娘已迫不及待地想去见亲人了。” “正好我这几日也要回王氏,你便同我前去吧。” 兰溪挑眉,“王氏祖宅吗?” 王薪生点头,“对,就是你们的人一直在找的那个地方,丽水之滨,横山之畔,隐在山间的一处……小镇。” “你不必担心,这不是我个人的主意,是整个王氏的意思。” “毕竟你身上除了兰氏的血之外,还留着王氏的血液。” “你的外祖父和外祖母,得知你如今成了掌权的太后娘娘,都对你期待有佳……” “就连那些族老们,都十分愿意向你伸出橄榄枝。” “所以,回王氏就跟回家一样,你不必拘束。” 兰溪凤眸微眯。 她万万想不到,王氏竟然主动将老巢暴露出来,邀请她前去。 他们就不怕她带着兰家军,踏平了这个大安朝的隐患吗? 还是说……他们真正的实力,王氏祖宅……只是冰山一角? 兰溪觉得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些。 眸光亦更慎重了些。 对待这王薪生的态度,也愈发谨慎。 她看了看那茶台上已经半凉的云雾茶,嗅了嗅空气中清甜又寂寥的香意,婉然谢绝。 “茶便不必了。” “哀家还有许多要事要处理,没时间在你这里耽搁。” “不知您何时回王氏?可否差小厮提前去符府通知哀家?” 王薪生有些惋惜道。 “这么好的茶,不喝也太浪费了。” 他嘴上说着浪费,手中动作却不满,将那茶汤并那一套玲珑茶具,一齐扔进桌下的杂物箱内。 瓷器破碎的声音和沥沥的水声混为一谈。 王薪生语调冰冷,恢复了兰溪上楼之前的冷漠。 “不能让我这外甥女畅饮,再好的茶,再好的瓷……又有什么用?” 冷漠尽头,是有些扭曲的性格。 王薪生又道:“原本是计划两日后回的,可扬州城出了这么一桩大事,舅舅我这拍卖行虽然名声不显,但在官宦之家的眼中,倒是个可以搜刮的铺子。” “所以四天后,那监御史停灵下葬之日,我必是要去的,送些金银首饰和珍稀的物件,好好安抚监御史府里的女眷们。。” “到时,太后娘娘也去吧?……不对。” 王薪生顿了顿,玩味道:“不该叫太后娘娘。” “如今,您人前的名字,是叫明珠郡主,对吗?” …… 时光飞逝。 距离那夜的宫乱,已过去七日了。 这七日内,素来不管后宫的陛下,突然开始插手宫务,清理了好大一群拿着鸡毛做令箭的宫人,还斥责韦贵妃不通人情不懂人性,从她手中夺走了宫权,并且,将那一半的宫权,交给了小韦氏韦如霜。 韦如霜封妃和掌宫权之事,好似一盆冷水浇进那滚烫的热油之中,让整个后宫都开始沸腾起来。 不仅是后宫,包括前朝,也三五成群的商议此事,朝会之时,看韦安悬的眼神都变了。 这一步棋,还真让这老匹夫走对了! 献上两个亲孙女,以表妹的身份,安插进陛下的后宫。 如今,一个成了后宫里位份最高的娘娘。 一个,成了后宫里最受宠的娘娘。 毕竟除了韦如霜之外,陛下给哪个妃子晋过位份?更别提主动将掌宫的权力交给她了。 韦安悬这老狐狸,不可不谓之老谋深算。 照这个样子下去,韦氏姐妹在后宫守望相助,牢牢抓住陛下的心,在腾出手将抓住陛下手中的权力,莫说深宫后院,就算是前朝,都要仰韦家的鼻息吧! 他们将韦氏列为了头号大敌。 这个想法,是建立在韦氏姐妹守望相助的份上的。 可惜,韦氏姐妹俩之间的气氛,并不如百官们猜测的那般和谐…… 碧落台内。 又是一阵尖锐的瓷器碎裂的声音。 伴随着这刺耳的动静的,是殿门内,时不时传来的,几欲崩溃的女声。 “本宫到底哪里不如她!” “一个妾身的贱婢,一个在乡下养大的没有半点文采的丑女,一个生母是妓女的玩意……她到本宫面前,给本宫提鞋都不配!” “她忘了祖父的交代了吗?忘了祖父是怎么嘱托她的吗?” “进宫之后,要以本宫为先,争取早日将本宫推上皇后之位,名正言顺地掌握凤权……” “可她干了什么?干了什么!” “趁本宫打理宫务的时候,悄悄跟那位不知廉耻的桑贵妃混在一起,还学了她那妓女娘亲狐媚人的本事,将表哥的心给哄走了……” “祖父的交代她是听到狗肚子里去了吗?全给吞了吗?!” 韦清荷越说越气,殿内的博物架上、楠木书桌上,金丝楠木的衣柜里……但凡是能扔能摔能砸的东西,韦清荷一个不留,统统都砸碎在地,以泄自己那压不住的怒气! 门外。 贴身伺候的宫女春娟和夏曦两人,愁眉苦脸地站在门外,担忧不已。 “这怎么办啊,娘娘快把份例里的瓷器全摔坏了,内务府已不供应了,若再摔,只能拿娘娘私库里的那些陪嫁啊……各个都是价值连城的宝贝,怎么忍心啊……” “东西不重要,人最重要。七小姐做出这等釜底抽薪之事,截了咱们娘娘的胡,咱们娘娘一口气憋在胸口,不出来会气坏的。” “摔嫁妆就摔嫁妆了……总要将这口气给泄出来……” “可是……” 春娟还要再搭话,忽然听到内殿的动静一窒。 他们的贵妃娘娘也不说话了,也不叫嚷着骂了,更不摔东西了。 反而,朝门边走来…… 二人忙提起精神,看着那门缝一点点被推开,穿着浅金色亵衣的韦清荷,露出一张端庄却平凡的五官。 若说从前,她那不大不小偏细长的眼睛里,透露出来的光是暗淡的古板的光的话。 那此刻,古板却变成了一丝斗志,一丝狠意。 韦清荷站在门边,将殿内那满地的碎瓷片,暴露在两个贴身宫女的面前。 疮痍的地面好像刚经历了一场战争一般,混乱而破散。 “娘娘……您?” 春娟急忙上前。 夏曦也不敢怠慢,抬手想要搀扶韦清荷。 韦清荷却避开她们。 声音带着命令和冷色。 “七妹遇上这么一桩大喜事,本宫作为姐姐的,怎能不前去恭贺呢?那样……未免显得本宫这姐姐,过于刻板和小心眼了。” “屋内的脏东西都收拾了,你们也进来,帮本宫梳妆。” 春娟眼珠一转,惊讶道:“贵妃娘娘,您要去……” “去贤福宫。” 韦清荷的语气,有种阴沉的恨意。 …… 碧落台就算砸碎了几十套瓷器,仍是后宫内,除了芝兰殿外最奢华的院落了。 相比较起来,冷宫中最西北角的一处一进的小院子,青砖青瓦的,恍若一个贫民窟。 这贫民窟之中住的,则是本应该在海棠院养尊处优的另一位贵妃娘娘……桑桑。 七日过去了,桑桑犹未从那夜的惊变中反应过来。 她坐在那快被日头晒化了的长廊下,手中拿着一把蒲扇,拼命地扇动着风声,来缓解那茫然和燥意。 “陛下为什么要这么做?” 桑桑麻木地扇着扇子,双眸看着院内那刚晾晒出来的换洗衣物。 衣物都是粗麻的材质,穿到身上,差点把她的皮肤给磨破了。 可她宫里那些绫罗绸缎珠宝首饰全部被收进国库了,原本伺候她的宫人也被赶走遣散去了别的宫殿之中。 萧长卿狠心,将她扔到这么一个不见天日的破院之中,还让一个瞎了眼的老嬷嬷照看他的衣食起居…… 他难不成忘了吗?忘了他这条命是谁给的吗! 越想越气,三伏天的暑气蒸得人大汗淋漓,可那破屋内没有冰块,比这院子里还要热上三分,桑桑只能拼命地煽动着手上的蒲扇,扇着扇着,想到那夜那杯酒,气得她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将手中的扇子狠狠甩出去—— 咬牙切齿,双眸如淬了毒的刀子一般,装着恨意。 韦如霜!你我无冤无仇,你却为了你那好姐姐,给我下这么大的绊子,害我被囚禁此处…… 这事,咱们没完! …… 贤福宫内。 厚重的宫务卷宗遮掩之下,是正在交身边宫女数字计算法的韦如霜。 “这个数字,叫做阿拉伯数字。” 韦如霜耐心地解释道:“据说是从西域那边传来的,记载于书上,极少有人使用。” “我幼年时偶然翻书看过这计数方式,颇觉奇异,所以一直记在心里。” “今日,将此教授给你,你整理起这些宫务账本时,能上手更快些,做出的账,别人也看不懂……” 宫女闻言,感激不尽,作势就要下跪。 韦如霜急忙制住她下跪的动作。 嗔道:“都说了多少遍了,你我是平等的,不要再动不动就下跪——” 话还未落,韦如霜突然狠狠地打了个喷嚏。 第234章 作威作福 宫女见状,忙将手中的笔墨搁置在一旁,担忧道:“夜里冷了,娘娘可莫要受寒了。” 说着,便要去一旁的架子上取衣物,为韦如霜披上。 她的动作被韦如霜打断。 因为后者听到了院内的些许不正常的动静,转身,去拉开了殿门。 月门外。 身穿华丽宫装的女子,双眸发红,面色狞然,在一群气势汹汹的宫人的簇拥下,不顾仪态的,大步朝院内走来。 在院中值守的宫女,急忙去拦。 “贵妃娘娘,我们娘娘已经入寝休息……” “滚开——” 韦贵妃一脚踹开那拦路的宫女,动作残忍而粗鲁。 那宫女被这巨力踹的摔倒在地,后背磕在尖锐的石桌上,疼的她极想惨叫,却迫于韦贵妃那凶戾的气势,死死捂着自己的嘴巴,不敢尖叫,将求助的目光往殿内望去—— 正好,可开门的韦如霜来了个对视。 韦如霜眼角狠狠一跳。 快步上前将宫女扶起来后,怒视自己这作威作福的二姐。 “宫女便不是人吗?凭什么受你这般屈辱?给她道歉!” 韦清荷看她的眼神,如看一个疯子。 虽然韦清荷现在的样子,也挺像疯子。 她拔高嗓音,指着那两眼蓄泪的宫女。 “给她道歉?你脑子里是进水了吗?她什么身份,本宫什么身份,她也配?!” “没来之前,本宫还猜测你是靠什么手段让表哥对你刮目相看,夺了本宫的宫权让与你,如今倒明白了……全靠你这不知礼义廉耻,不懂尊卑贵贱,脑子进水的蠢样才得了几分怜悯吧!” 韦清荷虽是娇养在深闺的大小姐,自小读的是诗书礼仪春秋,可此时气极了,这些骂人的话像自己从灵魂深处抖落出来一般,让她越骂越上头,越上头越想骂。 如此,盯着韦如霜那张令人厌恶的脸,态度愈发凶恶。 “本以为跟四妹比起来,你是个省心的玩意,本宫这才央了祖父,将你带进宫来,想着你能辅佐本宫些,将来等本宫成势了,赏你一世安稳。” “可谁知,咬人的狗竟一声不吭!” “进了宫,跟你前前后后处了几桩事,才知你是个面善心黑,一肚子坏水的玩意!” “不仅不在宫里助本宫成事,还敢抢本宫的宠,夺本宫的权?” “是本宫给你脸了还是祖父给你脸了!” 韦清荷越说越怒,连日来的恼恨之意,通通化作那扬起的巴掌,狠狠抽向韦如霜的左脸—— “你这个贱人!” “果然青楼出来的玩意,生不出什么好东西来,本事没多少,狐媚男人的招数倒不少!” “说!你在表哥面前到底是怎样胡言乱语,怎样污蔑本宫的?!” 韦清荷扬手,新的巴掌高高举起,眼看就要落下—— 韦如霜看着那在月光下惨白的手掌,下意识地想躲避,可眼神一窒,她突然瞥见了墙角的一抹明黄…… 比下来了! 韦如霜忍住了躲避的冲动,硬生生忍了那一巴掌。 “嘶——” 疼的她脸部都开始抽搐了。 可既然表哥来了,戏一定是要演到底的。 韦如霜捂着疼到麻木的左脸,不可置信地仰头,泪水涟涟。 “二姐,您怎能如此怀疑妹妹呢?” “当年你冲撞兰太后,哪次不是妹妹为你圆过去?每次你在背后诋毁陛下和太后娘娘,哪次不是妹妹在一遍又一遍的劝你?你如今丢了宫务,不是应该怪自己没处理好宫务才被夺走宫权,不是应该在自己宫里好好反思怎么当一个合格的贵妃呢?” “为何不仅不思悔过,反而来到妹妹这院子里,辱骂你的嫡亲姐妹,又把表哥和兰太后给骂了呢?” 原本越来越近的黄色身影,突然顿住。 韦如霜观察到了那身影的迟钝和犹疑后,心头愈发得意。 她敢打包票,表哥和兰太后绝对不清白! 空穴哪会来风?二人之间的秘闻都传到京中,被她的人编成段子了,怎么可能干净? 韦清荷被韦如霜反咬的这一口给咬懵了。 她什么时候指责过陛下和兰太后? 还不等她解释,韦如霜又继续道。 “你竟然还怀疑陛下和太后娘娘之间的关系?还说夺走你的宫权是陛下和太后娘娘的合意?要将他们这不检点的行为汇报给宗人府?” “你可知污蔑当朝太后和当朝陛下,该当何罪!” 韦清荷哑声道:“你在胡说些什么,本宫——” “荒唐!” 角落里,男子的声音终于溢出来。 与之而来的,是那不染纤毫的长靴,还有那绣着金丝云纹的袍角。 刚接见了几位要臣的萧长卿,想起有些要和韦如霜沟通的事,没换衣服,便径直来了这贤福宫。 却没想到,贤福宫这般热闹。 那被他禁足在碧落台读书思过的韦贵妃,竟然带着仆妇大大咧咧地来贤福宫找事。 找事倒是次要的。 竟然还提起他和兰溪…… 他们二人的过去,是他不可触碰的逆鳞。 不堪被提,他人更不配去提! “如此猖狂,阔论嚣张!若早知你是这样的成色,别说是贵妃之位了,就是一个宫女的位置,朕都不愿意给你留。” 这熟悉的声音…… 一团火压在胸口还未发完的韦清荷,听到这几乎要住进她骨子里的声音,不可置信地扭头,转身。 正好看到萧长卿眸间的淡淡厌恶之色。 她慌了。 顿时忘了自己来贤福宫的目的。 踉跄地往萧长卿身边走去,抓住他的衣袖,委屈道:“表哥,您怎么能这么说……” 萧长卿厌恶地甩开她的触碰。 又问她,“宫规规定,若宫人领了罚却不主动受罚,反而逃避宫罚,该当如何?” 对于这些宫规法条,韦清荷可记得紧。 道:“施以三倍处罚!” 萧长卿皱眉,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眸光之中,冷意湛然。 “那你现在还等什么?原本朕罚你禁足三月,你不仅不好好待在碧落台中,还四处乱逛,仗着贵妃的身份作威作福。” “既如此,便禁足九个月吧。” 第235章 手中亡魂 韦清荷慌了。 不死心,继续伸手去抓萧长卿的衣袖。 “表哥,你听我解释,我……” 萧长卿挥开她的手,再一次警告。 “别逼朕让人将你押回去。” 韦清荷咬唇,满面委屈和哀伤。 可萧长卿却不吃她这套。 沉默地盯着她,开始属数。 “朕只数到三,若你仍不主动离开,那就别禁足九个月了,禁足三年吧!” 萧长卿唇线冷硬,暗沉的嗓音如催命的镰刀。 “三,二……” “我走!” 韦清荷惊呼一声,打断了萧长卿的数字。 她提着裙子,往后恶狠狠地瞪了韦如霜一眼。 你给本宫等着,往后有你好看的! 接着,便绕过萧长卿的身侧,委屈巴巴,又小心翼翼道。 “表哥,你可千万别被这韦如霜给唬住了,她有一个那样的娘,她又能养出什么素质呢?她一个人,可代表不了韦家……” 萧长卿又开始数数,一边数,一边叫亲兵过来。 “一。” “来人。” 韦清荷眼见他半点情面不留,面上的恼意愈发羞愤难耐,不等那侍卫聚上来,忙扶着宫人的手,怎么匆匆来,便怎么匆匆走。 韦清荷走后,韦如霜拍了拍胸口,娇嗔道。 “今夜真是太感谢表哥了,若非表哥,四姐还不知道要闹到什么时候呢……嘶。” 韦如霜说完这两句话后,左脸颊疼的她欲死欲生,她撑着疼痛,继续营业。 “不知表哥深夜来我这里,所谓何事?” 萧长卿将刚才韦清荷的小插曲给忽略掉。 开门见山道:“你那新的火药配出来了吗?安全性如何?” 韦如霜眸光微顿。 果然……他的表哥是一个事业心极强的皇帝。 也许,现代他还是某个知名的企业家? 韦如霜想问萧长卿在现代的身份,却知道时间地点都不合适,不方便问这个问题。 于是压下那丝淡淡的好奇。 “将硝石和白磷都加进去了,密封在罐中,爆炸性有了更大的提升,但是罐子运输起来,不是很方便。” 在表哥这里,她就是一个妥妥的工具人。 她给他提供一些他想不起来的现代之物,而他,则给他后妃的身份地位,供她在后宫中得自在。 “等会先取几个,让薛乾拿到军中试试。” “军中?” 韦如霜惊讶道:“最近的驻军不是在太原吗?薛乾要去太原了?” “那真好,据说太原那边的……” “此事你不必多管。” 萧长卿打断了桑桑的胡言乱语。 郑重道:”朕会再给你指派几个修道炼丹的道士,他们对于火候和物什的掌握更精准些,你和他们多探讨探讨,争取提高这火药的爆破力。” 韦如霜心底悬起一丝不好的预感。 怎么突然催的这么急,是要出事了吗? “表哥。” 韦如霜问道:“可是有战乱?” 萧长卿避而不谈,“做好朕吩咐你的事,少不了你的好处,其他事情不是你该担忧的。” 萧长卿又匆匆说了两句,敲定了数量和时间后,便匆匆离开。 看着他那略显疲惫的身影,韦如霜心头的不安之感,越来越重。 …… 扬州七日如长梦,一朝梦尽满城空。 白色的冥币洒满了大街小巷的每一个角落。 穿着白衣,带着白帽,踏着白靴的孝子贤孙们,手持竹节做得手杖,簇拥着,走在这一行送葬的队伍最前,一边洒泪,一边痛不欲生。 “相公……你怎么就撇下妾身一个人了啊……” 哭诉的,是领头的妇人,监御史的妻子徐氏。 徐氏并非监御史的结发妻,但就是因为老夫少妻的组合,她颇得监御史的宠爱,虽然成婚多年膝下并无子嗣,可这无法阻拦夫妻二人相濡以沫,彼此依赖…… 因此,徐氏越哭,泪流的越多。 哀色,也传染给更多的人。 包括那对原配生出来的子女,还有那一应小妾和庶子庶女,都巴巴地过来劝慰她。 “母亲,您别哭了,相信都尉府一定能查出真凶,还我们一个清白的。” “母亲,您这样难过,父亲若泉下有知,只怕连孟婆汤都舍不得喝,要做奈何桥的一抹孤魂了……” “母亲……” 徐氏撑着泪意,语气也一点一点变得坚定起来。 “你们放心……母亲……母亲一定要给你们父亲报仇!” 查出真凶,让杀人者遗命偿命。 …… “杀人者”曾经的主子,正坐在那顶楼的高台之上,一身素色提花银纹长裙,将她本就纤细瘦弱的身形,勾勒的如同那随时便会被风吹溃散的流云一般。 她的手中也拿着几片纸钱,纸钱的颜色,如同发上那朵白玉簪一样。 一样的惨白。 冥币纷纷扬扬从她手中洒落,她看着那将近百米的送葬队伍,叹了一声。 “此事,哀家也有错。” 腮雪不乐意了。 “娘娘您有什么错?这错处全在赫连栩那家伙身上!” “若等下次再见他,别指望着姑奶奶能给他一个好脸色!” 腮雪越想越气,眸光凶狠。 兰溪无奈地摇了摇头。 有时候,并不是亲手杀人才有罪。 虽然,她手下也有过许多亡魂…… 兰溪抬手,看着那纤尘不染的,洁白细长的双手,心头忍不住自嘲。 谁知道呢? 这双手曾见过多少血,将来又要过手多少血…… 乐器和唢呐的声音渐行渐远,兰溪在送葬队伍的最末尾,看到了她那便宜“舅舅”,王薪生。 仍是坐着轮椅,不过轮椅上的罩子变成了纯白色,王薪生虽然仍穿着一身灰衣,但束发的发冠,则换成了澄明的白色。 他的背后,两个披着纯白布衣的男子,推着他的轮椅,和着棺材移动的速度,慢慢往扬州城城郊移去。 监御史赵一川就是扬州城人,祖籍,也在扬州。 今日,便是要将其送到祖坟下葬。 好在距离只有几公里,一群人走个把个时辰便到了。 似有所感一般,正双眸禁闭,任由侍卫推着前行的王薪生,突然感觉到了某处射来的眸光,缓缓抬头,正好和兰溪那深不见底的瞳孔撞了个正着。 他忍俊不禁。 初遇那日,他在楼上她在楼下。 今日,身份竟换过来了。 第236章 骇人听闻 不止王薪生一个熟人。 长街尽头的一幕,让兰溪瞳孔微缩,眼角微微抽搐。 她怎么……把这事给忘了! 那日,都尉府义子许锃然闯进符府,却并未搜查出凶手,便有了和兰溪七日后,在扬州城大街负荆请罪之约。 兰溪当日之所以开口让他负荆请罪,并非是真缺这一份脸面,而是实在气不过这厮嚣张的样子。 等后来追究起顾嬷嬷的事,知道了妹妹还活着的消息,疲于和王薪生勾心斗角中间,便将此事给忘了。 谁料,她忘了,许锃然却还记的! 堂堂都尉府公子,扬州城最年轻气盛的世家骄子,如今竟带着几十亲卫,真背起了荆条。 那些侍卫还好,着了粗衣短衫,虽然姿态狼狈,但乌压压一堆跟在后面,倒有些气势在。 可那许锃然…… 竟光着上身! 在百姓的惊呼声中,和那送葬的队伍撞在一起,许锃然单膝跪地,对那披麻戴孝的监御史的家人道。 “多有冲撞,还请赎罪。” “监御史是扬州城的主官,多年来为扬州城呕心沥血,蒙此不白之冤,在家中枉死,是微臣无能,不能寻到杀人凶手,为监御史伸张正义。” “今日负荆请罪,一是为了向故去的监御史告罪,二则是像那符府之中的郡主大人告罪。” 赵监御史的夫人徐氏,顶着一对哭成桃子一般的双眼,用白纱做罩,蒙着半张脸,哀戚道:“你不必向老爷告罪,此等无头无尾的杀人案,只怕京中大理寺的人来了,都不能这么快查出真相。” “许公子更不必自责,妾身相信,老爷的冤屈总有沉冤昭雪的那日,那贼子就算逃到海角天涯,也定能被官府捉拿归案!只是……” “这跟那位郡主,有什么关系呢?” 徐氏的声音虽然哀切,但声线并没有刻意压低。 这话不仅被四周围观的百姓听了个清楚,阁楼之上,倚在栏杆旁边的兰溪,也禁不住长眸微眯。 这徐氏…… 是在跟许锃然打双簧吗? 果然。 下一刻,那许锃然果然道。 “夫人有所不知。” 他对着东北方向拱了拱手,接着道:“数日前,有位京城来的郡主入了扬州城。” “到扬州城第一天,据说她手下的仆从便去茶楼闹事,用了茶点却不付银子,连拿带抢的离开茶楼。” “次日,茶楼的伙计和掌柜的,寻到这郡主的踪迹,想向这郡主讨个说法,可说法没有讨到,却被那郡主给收拾了!” “动用私刑,通通押进府中,如今是死是活还未可知。” 听到这儿,人群已骚动起来。 就连那围观者哄抢着捡元宝纸钱的小孩子,都叫嚷道。 “这哪是京城来的郡主啊!这分明是京城来的阎王爷!不对,阎王爷那可是铁面无私的,绝不会包庇自己人干这种不讲道理的混帐事,阎王爷可比她好多了!” 身边的大人急忙捂住他的嘴,不敢让他再说了,唯恐被那隐在暗处的狠心郡主听到,惹出是非来。 也有不怕事的,围上来,梗着脖子叫嚷。 “怎么了?郡主就可以为非作歹了吗?她的命是尊贵命,咱们扬州城百姓的命就是贱命一条了?” “对啊!别说是郡主了,就算是公主,就算是天子,犯了法也是与咱们老百姓同罪的,就算是皇帝小儿出来吃饭都得付银子!” “你们说……这郡主前脚来扬州城,后脚监御史大人就死了,会不会跟那郡主有关系?” 这话一出,人群顿时安静了。 阁楼之上,兰溪手指着人群之中,那穿着灰色短衫,貌不惊人的中年男子,对腮雪道。 “此人应是许锃然安插在人群中,用来左右流言是非的。待会儿将他绑了,也押进符府去。” 她向来不是什么好人,更讨厌以好人自居。 谁敢败坏她的名声,谁敢挡她的路,那就别怪她手下不留情。 “是。” 腮雪应声,快步离开阁楼,对外头侍卫的兰家军使了几个眼色后,才又回阁楼和兰溪一起看那热闹。 果然。 人群对兰溪的猜忌和怀疑越来越盛。 “哪有皇家郡主孤身一人来扬州的?这郡主之流会不会i是一个骗子?” “对啊……扬州此去京城千余里,她来扬州做什么?总得有理由吧?” “那郡主现在住在何处?许副将有什么罪可向她请的?走!咱们一同跟去,同这位郡主好生说道说道!” …… 许锃然抱拳,“诸位不必怀疑明珠郡主,那日,下官也是因为怀疑明珠郡主,这才冒昧搜查了明珠郡主的寝殿,但其中的疑点并不多,不足以证实郡主就是真正的杀人凶手,为表歉意,下官这才应郡主之要求,负荆请罪……” “监御史死亡之事,定然和这位郡主无关的。” 他不说还好,一说,百姓心头的怀疑就更重了。 “咱们满扬州城谁不知许副将您年少有为办案如神?您绝不可能随便怀疑谁的,一定是掌握了那明珠郡主动手的证据!” “对啊!许副将您别怕,草民们跟着您,一同向那郡主讨个说法!” “对!去符府——” “诸位且慢。” 清冷动听的声线,像是从云端传来一般,给那群被鼓动起来,恨不得将郡主的寝宫拆了的百姓,给定住。 同那声线一同出来的,是不远处阁楼顶上,那一袭白衣,头戴帷帽的女子。 兰溪将手中的白色纸钱洒落,在诸百姓惊疑不定的眸光中,看向那眼神躲闪的许锃然。 “七日不见,许副将似乎瘦了。” 许锃然面色涨红,下意识地含了含胸。 耸动百姓是一回事,可真要他这么赤裸着上半身和她对话,实在是难堪啊…… “不对,不是瘦了。” 兰溪又道。 “应该是因为衣服脱了,裸体显瘦。” 许锃然听到这话,恨不得变作鹌鹑,将整个人钻进那荆条之中。 他……身为扬州城的世家公子,那日也是一时冲动想了个负荆请罪的由头。 本以为靠着一腔热血,能撑完今天这一场戏,还能耸动起扬州城的百姓们,好将这明珠郡主的狐狸尾巴给揪出来。 可……谁能告诉他,他积攒了七天的勇气和脸皮,怎么在这郡主的三言两语之间,就全缩回去了! 有那么一瞬间,背着荆条光着上身的许锃然,觉得自己像被人从里到外扒光了,亵裤都被人撕开平摊在闹市上供人观赏那样的难堪! 他后腰往后缩了缩,努力让荆条遮住自己的那大半个上身。 深吸一口气,艰难道:“郡主过誉了……” 这位就是那个为非作歹的郡主? 扬州百姓听到许锃然的话后,纷纷将眸光投在兰溪那素色的衣襟之上。 只看出这女子的身形纤细,好似月下柳枝一般婉转清秀,却窥探不到那面纱之下的风月丽景。 闲言碎语,却没停下来。 “哪里像个郡主了?郡主不都是披着黄马甲的?” “对啊……素淡成这个样子,就连酒楼里的清倌人都比不上。” “切,你们说什么清倌人,看着小腰,看着身材,也许好好调教一番,做个瘦马——” 最后一个说话的人,话未说完,尾音戛然而止。 他的同伴惊愕地看着他缓缓仰倒的身体,如同看这世上最离奇的惊怖之事一般。 最后,那惊愕,变成恐惧。 “死,死,死人了!” 同伴指着他额头上被飞刃破开的洞,指着那洞口不停地流出来的鲜血,还有好友那一对死不瞑目的双眸…… “救命啊!死人了!” 同伴失声尖叫。 兰溪也因这惊变,而抓紧了身前的栏杆。 这个死法…… 她飞快地扫视一圈,想在那人群之中,寻找出赫连栩的身影,却寻遍了每一处阴影和黑暗处,都不见后者。 只能深深叹了一声。 这混账,又杀人了。 又是因为她。 这杀人的罪孽,等到了地府阎王爷面前,到底是由那混账来背,还是由她来背啊! 本就混乱的人群,因这突发的命案,变得愈发混沌,焦灼,迷离…… 许锃然也没心情思考负荆请罪,试探兰溪底线的事了。 他急忙取下背后的荆条,随手扯过身旁的白布,盖住那被荆条勒的满是淤痕的后背,接着,快步行至那死者身旁。 先是探了探他的鼻息。 呼吸全无。 又用指尖抿了一点他额头的血迹,凑到眼前,迎着那昏暗的日光,仔细观察。 淡淡的蓝意,在那殷红的鲜血中,若隐若现。 许锃然顿时来了精神。 刚才的羞恼困窘瞬间消散,变成了难以察觉的隐晦的兴奋之色。 此人,不是流血而亡,而是中毒而亡。 此毒,见血封喉。 而在那监御史的尸体上,在那沾染着血迹的床单上,他也发觉了这淡淡的毒意,还有那鲜血里头的蓝光。 今日杀人案的凶手,和刺杀监御史的凶手是同一个人! 许锃然骤然起身,一把抓住死者的同伴,问道:“刚才,他被暗杀之前,说了什么话?” 许锃然虽然年轻俊朗,但毕竟是自小习武,跟那些穷凶极恶的贼子斗智斗勇之辈,身上除了英气之外,还有不可抵挡的煞气。 如今,带着煞气的眸子,直勾勾盯着那不过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粗粝的掌心攥着他的脖颈,如同老鹰揪着小鸡一般,吓得那男子哆嗦了好一阵,才将自己同伴刚才说的话,结结巴巴地重复给许锃然。 “说……说要将那郡主送进去,做个瘦马……” 一股隐秘的怒意,在许锃然的心头一闪而过。 那郡主虽然身份不明嚣张狂妄,虽然视人命如草芥,但到底是女子,也不必被男子用这种言语侮辱。 这念头只一闪而过。 他能走到今天这位置,绝不是靠善良和心慈手软。 所以……此人之死,又和那假郡主有关? 许锃然猛地抬眸,复又看向那高高在上的白衣女子,拱手,冷声道。 “七日前的恩怨,往后在下必定偿还,负荆请罪请到一半,下次在下将其补足便是。” “只是……今日又因郡主出了人命,郡主可否同在下去一趟府衙?好为郡主您证实清白?” 不等兰溪答话,他一挥手,便命令身后的几十亲卫。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请郡主下来?!” …… 眼见那一群人冲上阁楼,气势汹汹。 凌统领眯眼,缓缓拔出背后的长剑,深知这不是一场轻松的战斗。 他的动作,被兰溪制住。 “不用跟他们打打杀杀。” 兰溪冷笑,“不是要去府衙吗?我陪他们去一趟又如何!” 这许锃然要死要活的想找出幕后真兄,她又何尝不想把赫连栩那混蛋给揪出来? 脸都撕破了,这厮不赶紧回他的漠北,还留着扬州城胡闹什么! 本来安安静静的一趟私巡,被这厮差点将扬州城的天给翻了。 兰溪深吸一口气,行至凌统领身前,直面那群手持利刃的亲卫。 背后。 腮雪恨恨地小声道。 “若非咱们的人大部分留到了木家寨,扬州城哪容许锃然这小子猖狂!” 凌统领退后两步,心有不安地说。 “刚到扬州城便陷入如此境地,只怕再过些时日,局势更难以掌控。” “腮雪姑娘,这扬州城,我总觉得不太对劲,时时处处都是水深火热的,只怕易进难出!” “不如,我们往京中送信吧?” “兰家军本就要换到琅琊山驻扎,琅琊山距离扬州城不过一周的脚程,安排兰家军到扬州城外等候,以防万一……” …… 扬州的筹谋与算计,京城自然不知。 京城陷入了另一重水深火热之中。 那便是从漠北传来的消息。 一直蛰伏在漠北以北的羌族,和大安朝北面的几个城池,虽常有摩擦,但都止步于小兵小卒的纠纷,从未有大矛盾。 但就在半个月前,羌族忽然动兵,连夜袭城,突袭完城池后,为了封锁消息,大开杀戒进行屠城,大安朝百姓一个不留,连破四城,将四城都屠戮成空城。 此等骇人听闻的消息,传到京城后,一夜之间,人尽皆知。 第237章 京城,火起 扬州城衙门口,青灰色的高墙外,铁甲卫的严防死守下,那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百姓,这才没有挤开那严防死守的府衙大门,挤进那高悬着正大光明牌匾的府衙正厅内,去围观这场刚刚发生的凶杀案审讯现场。 高堂之上,穿着正五品绣红色官服的贺宏章贺都尉,将头上的官帽扶正,居高临下地看着那被衙役困在角落的兰溪,拉长声调,问道。 “堂下何人,报上名来。” 兰溪淡淡地理着自己的衣袖,缓缓开口道。 “当今圣上亲封的正四品郡主明珠郡主,京城兰府兰氏二小姐,兰絮。” 兰溪抬眸,眸光带着冷意,直逼那贺都尉。 “都尉大人应该去符府找过本郡主吧?既知本郡主的身份和位阶,见了本郡主为何不行礼?反而堂之皇之地坐在首位之上……是不把本郡主当回事,还是不把当今圣上当回事?” 贺都尉早有准备,摸了摸自己那刚留的胡须,眸底闪烁着不知名的光。 “你是要拿郡主的身份压本官吗?” “且不说你的郡主身份是否为真,即便是真,今日,本官代表的是官府的权威,是陛下的面子,是负责审理街上凶杀案的主官,即便是当朝宰相来了,本官也有资格不向其行礼。” “君是君,臣是臣,郡主既然是正四品臣子,便不要妄想有当君的权力。” “否则,这不臣之心传到京城,只怕你那所谓的太后长姐……也兜不住你。” 兰溪唇角勾起一抹讥讽的笑。 这贺都尉三言两语,她便听出来了。 不是今日,也是明日,都尉府连带许锃然那小子,算计她许久了。 一直在找个由头,等着许锃然将带回官府,再由贺都尉这个唯一存活的主官来治她的罪。 他们认定了她是凶手,彻底跟她较上劲了,死咬着不松口。 一环扣着一环,最后不将她和监御史死亡之事扣在一起,誓不罢休。 “但愿等有朝一日,那韦丞相亲临扬州城时,贺大人您也能这般硬气。” 兰溪冷淡地回了一句。 贺都尉仍是面无表情的样子,心头却也冷笑不已。 屈屈一个伪造冒充的假郡主,竟然敢拿自己和当朝宰相相比,真当他们扬州城上下的官僚百姓是傻子吗? “大胆——” 贺都尉惊堂木一拍,指着兰溪的面纱,肃然道。 “到了衙门口竟然还戴着面纱,遮住脸面,成何体统?” “来人!将她的面纱给本官扯掉!” “本官倒要看看,哪个胆大包天之辈,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敢行杀人之毒事!” 语罢,便有官卒上前,想要揭掉兰溪面上的轻纱。 却被一个兰溪预料不到的人给拦住。 许锃然。 许锃然挡在兰溪面前,抬手止住了那些欲要上前的官卒。 那日惊鸿一瞥,便知惊艳。 虽是个伪造的郡主,但那张祸水的脸,还是不应该摆在大众面前,任人指摘。 许锃然觉得面对兰溪时,他脾气好了又好,底线退了又退。 看向自己的义父,道。 “取不取面纱,对这桩案子的影响并不大,到底是女子,经常带着面纱定有些难言之隐,如今府衙门口围满了看热闹的百姓,万一面纱之后的容颜,冲撞到了路人百姓,难免不美,还忘大人三思。” 许锃然的话,贺都尉还是要听上三分的。 毕竟,这是他最宠爱的小辈。 虽然这话说的没什么道理,但在人前,既然他提出来了,他自然得给这家伙三分脸面,否则以后他在府衙之中无法做人。 想到这儿,贺都尉抬手拦住,“罢了,既是女子,本官便也不命你当庭撕毁面纱了。” “至于面纱下真颜,等今日押入牢房,受刑之时,自然能看到。” 许锃然面色微变。 还要受刑吗? 他本以为,今日将此女带入府衙后,义父问讯一番便可。 毕竟义父急于见这郡主,却去符家上门数次,都未得见面…… 所以,今日发生变故之事,他觉得这是一个好机会,便利用此事将这“郡主”带到府衙,以期义父能从她身上问出一些监御史之死的线索。 可没料到,人他带过来了,但义父并不打算按照约定好的东西来处置这郡主。 反而,准备将他收监! 许锃然作何想法,贺都尉并不知道。 他继续纠问兰溪。 “今日有百姓死在大路之上,脖颈之上被人射了冷箭,箭上还淬有毒药,事发之时,那死者正在污蔑你明珠郡主,看那冷箭刺过来的方向,也是明珠郡主你待着的那座茶楼。” “你可有什么要为自己争辩辩解的吗?” 贺都尉提起了刚才路上发生之事。 兰溪的语气,带着淡淡的凉意和嘲讽。 “听闻贺大人最厌恶猫狗之辈,可您的邻居符府却最爱圈养猫狗,某日符府的猫狗全部离奇死亡一个不留,此时,贺大人能拿出什么证据才能证明自己和这一群惨死的猫狗无关?” 贺都尉冷笑,“公堂之上,你扯这些猫狗玩物做甚?没听到本官正在问你话吗?” 他的冷笑,兰溪只当他的无能狂吠。 “本郡主说的就是公堂之上的解释。” “就因为那百姓辱骂了本郡主几句,本郡主就一定是杀人凶手?一定要提供自己没有杀人的证据?” “怪不得都说江南的官员愚蠢臃肿,本郡主亲自探查一番,果然是如此。” “头回听说,要被冤枉的人亲自提交证据的。” 兰溪挑眉,直视贺都尉。 “若贺都尉审理这杀人一案,仍要照着这个规章程序来审理案件的话,本郡主劝贺都尉早点从那主官之位上下来吧,省的最后废了百姓的一生。” 贺都尉又将惊堂木狠狠一摔,“本官如何办案,用不了你来教!” 兰溪冷笑不已,根本懒得理他,直接绕过那满屋子的衙役,坐到那边为贵客准备的椅子之上,缓缓落座。 贺都尉被兰溪这动作给气笑了。 冷声道:“本官让你坐了吗?” 兰溪稳稳地坐在椅子上,“本郡主既然坐了,那便不会起来了,本郡主身兼四品,看今日谁有这个胆子,将本郡主从这椅子上拉起来!” 这贺都尉那主官的职责压她,将她逼至此处问询,她被身份所系,不得挣脱,不得强制贺都尉做些什么。 但,她也可以拿出自己正四品的品阶,让自己做什么。 如今她都坐在这儿了,整个扬州城,没有谁敢有份量,将她从这椅子上拉起! 兰溪的猜测不假。 贺都尉确实不敢再有什么动作。 只能恨恨地往此处瞪了两眼,叫上那角落里一直被堵着口耳的百姓,问道。 “你们是目击证人,且说说当时街道上,是发生了怎样的争执?” “势必要如实作答,倘若有所隐瞒,本官拿你们是问!” 那两个百姓,本就惧怕官非之事,平时就甚少跟官府打交道,看见这些官老爷,吓得连脚步都走不动了,怎会想到有朝一日,要来对簿公堂? 因此,对于那贺都尉的询问,吓得面色苍白,身体抖动如涮糠,结结巴巴,不知道诉说大街上发生的桩桩件件,反而将那死者的生平,小时候尿裤子的往事,还有在青楼里熟识的老相好是谁,吐了个干干净净。 围观的百姓们,隐约听到这些隐晦的细节,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那负责守门的铁甲卫,也各个龇牙咧嘴。 更别说正殿之内,押着这两个证人的衙役,更是差点笑出声。 谁要他们说这些啊! 贺都尉差点将手中的惊堂木拍断。 “闭嘴——” 他恼怒道:“本官让你们说的是行刺的细节,可不是此死者的生平细节,若你们再敢胡搅蛮缠,各拉出去先打五十大板!” “慢着。” 兰溪右手微抬,在那殿内的空气几乎快要凝滞时,缓缓开口。 “本郡主倒不知,此二人何错之有?” “今日之事,本就是这死者突然被仇杀身亡,既然要问讯证人,证人自应当将这死者从小到大之事说个清楚,好让大人知道这人同谁结仇,与谁有敌,才好判断此人为何会被仇杀身亡。” “大人叫来证人,不仅不询问此死者的生平过往,反而威逼着证人不得多说多言,是否过于武断了?” “而且,贺大人想必习惯了从军的那套屈打成招的路子,不知道去年先帝已经更改了律令,对于证人,不得随意动用私刑,屈打成招,否则动手的官员,也要到上一层的官府领板子,以全民刑律令的威严!” “贺大人准备给这两位证人各打几个板子呢?本郡主为你们数着。” “正好,本郡主那儿,有一匹日行百里的良驹,三日后便能到江南府,到时本郡主亲自护送贺大人去江南府,帮着贺大人把这两顿板子给领了,贺大人觉得如何?” 砰—— 兰溪有句话说的没错。 贺都尉是武将。 虽然有些聪明脑子,但仍然难免武断,容易上头。 听了兰溪这软中带硬的嘲讽后,将手中的惊堂木扔出去,双手一拍案桌,直直站起,双目瞪圆,冲兰溪骂道。 “当假货你还当上瘾了?用你教本官怎么办案的?你若有那本事,你怎么不上来穿着这官衣,戴上这官帽?” 兰溪仍坐着,甚至后背靠在了椅子上,摆出一副悠然自得的态度。 淡淡地抬眸。 “贺大人想让位吗?让位的话,本郡主自然愿意接着。” …… 京城。 宫苑深处。 一驾轻快的马车,从皇宫之内驶出。 驾马之人,是面颊削瘦,比起前些日子,更清瘦了些的萧长卿。 萧长卿身后的马车内,装着近些日子以来,匠人们在宫中集合,根据韦如霜的方子,研制出来的炸药。 炸药和烟花相比,有相似之处,也有不同之处。 萧长卿从前,从未设想过如烟花一般绚烂璀璨并短暂的东西,竟然能如韦如霜所言,引发那么大的代价。 更从未想过,这个他名义上的所谓的表妹,竟然来自于另外一个时代,拥有另外一个时代的基础知识,还有很多听起来奇幻,做起来更奇幻的东西! 这炸药的做成,虽然前后耗费了半个月的精力,虽然中间出过意外,炸毁了某处宫殿,死伤了匠人并太监十一位,但只那一回意外,至今没有伤亡情况。 如今,这炸药做成了有百斤重,根据韦如霜所言,这炸药若投放到战场之上,起码能破开数千将士围堵而成的封锁阵。 这话,带了多少水分,还有待查证。 今日,萧长卿连夜出宫,便是做查证之用! 城北的牧场之上,驻扎在京郊的御林军,早已得到了宫中的吩咐,彻夜点灯,再次等候。 等看到那一袭黑衣的男子,骑着骏马从黑夜之中奔赴而来时,以薛乾为首的御林军,单膝跪地,声音恭敬。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萧长卿匆匆让他们平身,接着,对那和薛乾并肩而立,站在最前的陈主官道。 “给朕准备一块空地,再差十几个好手,将这车中的东西拿出来,放置在地面的任一个角落。” 陈主官虽摸不明白所为何事,但陛下身份在前,他怎敢违抗圣令? 急忙拆来一群军中的沉稳老将,将那马车之内的箱子卸下,飞快地行至那早已准备好的空地之上,掀开箱盖,露出里面带有浓重的刺鼻硫磺味道的火药,以成线的形状,遍撒在这空地之上的每一个角落。 等撒完了,空气中皆弥漫着淡淡的硝烟味。 这味道,让萧长卿眉头微皱,眼底,却并未有任何波动。 “所有闲杂人等,绕开此地一里。” “留下十人,让这十人从十个角落的位置,一同点火,若点着了,立刻转身离开。” “若火未点着,则……” “见其他方位的火起,也请尽快离开。” “试验为二,诸位身体安全最重要。” …… 整片驻扎的营地,在半个时辰之后,简直变成了人间地狱。 且不说那将近三亩的空白土地,被炸得四分五裂。 就连那土地外侧的树木和苗木,皆被炸成废墟。 而在那土地中间,负责执行任务的将士,因为逃跑不及时,有两人被轰炸的粉身碎骨,半丝血肉都未残余下来。 轰鸣声不止,不仅让驻扎在此地的所有将士都没有了睡意,就连距离此地有七八公里的村落居民,也被那一阵阵一声声狂鸣不已的爆破声,给惊得彻夜未眠。 从前,哪听过这种如同一百只野兽一起咆哮的声音啊。 第238章 锒铛入狱 效果远比萧长卿想象的还要震撼。 他看着那地面上被炸出来的几十米的深沟,眼底闪过惊骇之色。 韦如霜说的果然不差。 若将此物用到战场之上,一个照面,不仅能灭掉对面的上千士兵,还能将对方的士气拉到谷底。 称之为神兵利器都不为过。 谁能想到,制作烟花的原料,放到战场之上,能成为决定战场胜负的武器? 韦如霜口中的现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萧长卿心头的凝重之意,越来越重。 往后,他这个表妹,他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慎重对待才行。 而且和这表妹的三言两语的交谈中得知,她的手中,还有更多的神兵利器,更多的来自现代的所谓“知识”和“科技”。 缓和了情绪后,萧长卿缓缓转身。 对那俨然已目瞪口呆的薛乾道:“今日在场之众,所有人都要谨守秘密,一个字的消息都不许泄露出去,一旦被人发现今日之事流传出去,所有人,包括你——” 萧长卿瞥了薛乾一眼。 “通通灭口。” 薛乾打了个寒战,从那惊骇之意中惊醒过来。 抱拳,单膝下跪。 “陛下放心,我等以项上人头做担保,绝不会泄露今夜的任何消息,否则让我等……” 薛乾发了毒誓,“让我等父母亲人一夜暴毙,孤寡一生死不瞑目!” 其他将士,也知道此事的严重性,跟在薛乾后面,次第发誓,以证清白。 月色冷寂。 空中硝烟仍在。 远处的火把猎猎,火光肆蔓。 萧长卿将袖口处墨色丝线绣的墨竹捋瓶,缓缓道。 “既如此,往后这火药之事,便由尔等负责。” “此地的驻军往北后退三十里,此地空出来,专门用来检验这炸药的成效。” “附近村镇的居民和百姓,皆用重金遣散,为其在京郊寻找其他的落脚地。” “另,方圆十里,皆派重兵把手,除了御前的人,一个都不许放进来。” “尔等可听清楚了?” 薛乾为首,众将士纷纷叩头领命。 “谨遵陛下圣令!” 萧长卿双臂垂落,冷风将那丝线绣成的墨竹,吹得紧紧贴在他的双臂之上。 那发间的簪带,在夜风之中,扬起疏冷而利落的弧度。 三个月。 此地应该能研制出近约上万公斤的炸药。 到时运送到漠北,可解羌族之危。 只是…… 萧长卿有些纠结。 这炸药的配方并不罕见,如韦如霜所言,不过数月,这配方便能被有心之人研制出来。 到时,不仅他这里有这般凶杀之物,只怕羌族、漠北、南疆,还有那些盗匪流民之辈,都会手中攥着这火药…… 天下想要真正的太平起来。 难矣。 这火药,便如同他手中的利剑一般。 萧长卿拔出自己的佩剑,看着月光下,剑尖上凛然的锋芒,看着那银光反射之下,他那越来越陌生的五官。 一把双刃剑。 伤人又伤己。 若非必要,这火药,绝不能用。 …… 日上三竿。 赵监御史的家眷们已经将那棺材带到了祖坟,下了葬吹了唢呐,人已入土为安了。 可扬州城的百姓,仍然围在那府衙外,将整座扬州官府,围得水泄不通。 挤在最前头的几个机灵的,时不时将自己看到的听到的信儿,往身后递过去,让大家伙都能参与这场热闹。 “嘶——” “原来这白衣女竟是当今太后的妹妹!兰氏的二小姐明珠郡主呢!” “兰氏?文脉兰家吗?这怎么可能!兰家怎会出这种心肠歹毒当街杀人之辈!” “嘘……你想不到的事情可多了,这些大家族表面上看着光鲜亮丽,内里烂成哪般模样,咱们谁能猜的到?” “我觉得这郡主说的有道理!人家不过在茶楼上多看了两眼,大街上死了人,跟她有什么关系?凭什么要作证自己没杀人?” “对啊,贺都尉还是应该多问问这死者生前,得罪了哪路狠人……” “快看快看!又吵起来了——” 正堂内。 贺都尉已将那惊堂木摔断。 此刻,空手砸在桌面上,发出嗡嗡的震音,怒指兰溪。 “好你个猖狂之辈,是本官在办案还是你在办案?本官如何审讯证人,哪用你来开口?” 兰溪也将手种种拍在身侧的茶桌上,手臂上的琳琅玉环,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本郡主既然享了陛下的俸禄,自然有为陛下监察百官明断是非的权力!本郡主看到贺大人昏庸无能,办案无方,还不能提点两句吗?” 贺都尉此时此刻,已完全将兰溪视作假冒郡主之辈。 语气愈发冷厉。 “提点?你这样伪造假冒的身份,凭你演的几出好戏,也配来提点本官?本官本想给你留几分面子,放你一码,可惜你不知深浅廉耻,非要装模作样到底,既如此——” “来人!将这冒充郡主的假货押入大牢!” “你敢!” 兰溪差点被气笑了。 这贺都尉真以为离了京城上千里,他便是此地的青天大老爷,县官不如现管了吗? 兰溪将京城那边姗姗送来的郡主文书和凭印扔到贺都尉面前。 “眼瞎了是吗?好好看看这其上写的什么!” 贺都尉的怒气一窒。 下意识地翻开那文书。 里面的遣词造句都是皇室的语气,盖在那文书上的章记,也是他曾见过的陛下亲章。 这…… 难不成此人真是郡主? 贺都尉心头一跳。下一刻,又甩开这个惊怖的念头。 不可能。 先不说那兰氏二小姐已失踪多日,就算真是那兰氏二小姐,她不远千里跑来扬州城做什么? 扬州城并不在兰氏的势力范围内,而且兰氏嫡系几乎从不离京。 更何况。 传言那位兰二小姐自小习武,身手矫健,就算放在军中也是一把好手,必然长得五大三粗,发黄肤黑。 可眼前这位…… 贺都尉上下打量一圈,最后,将注意力落在兰溪那白皙如玉,不赢一握的手腕之上。 这样细嫩的胳膊,能拿起枪剑? 怎么可能! 此人一定是假冒的。 至于这印章和身份凭证…… 贺都尉桀桀一笑,将手中之物撕碎,再看兰溪时,带着无法遮掩的嘲讽与轻蔑。 “敢伪造出这等假货来骗本官,你的胆子未免也太大了!真以为本官会对你心慈手软吗?!” “当街指使下属杀人为一!” “败坏公堂审讯秩序为二!” “假冒郡主伪造陛下印章为三!” “三罪齐犯,罪名可诛!来人!将此女押至天牢,三日后问刑处斩!” “义父——” 许锃然惊道:“冒充郡主之事还未查明,当街杀人之事也未找到证据,如此武断,难免……” “逆子!” 贺都尉没想到自己最信任的义子会在这个时候跟他唱反调。 他看着许锃然眼底的担忧和紧张之色,哪还有不明白的? 恼怒地指着兰溪,“为了一个连脸都不敢露的女人,你难道要当庭违逆主官的话?本官不是在跟你商议,而是在命令你!立刻将此女押入天牢!等待发落!” 色令智昏,锃然还是太年轻了,那么多好女子看不上,竟然为一个来路不明的陌生女子出头。 看来,锃然成亲之事,要提上议程了。 到时让妻子好好挑选一番,给锃然挑一个名门之女,为他打理后方,也不至于再为这些歪蜜胺的女人失态了。 贺都尉话落,屋内的几十位衙役,便向兰溪袭来,争抢着想先将她羁押拿下,好在主官面前露脸。 殿外,一直观察着殿内局势的凌统领等人,见势不妙,一跃而上,准备冲进来救人。 却被那早有准备的铁甲卫给拦在半途。 凌统领连带着那十几个兰家军守卫,在府衙之外,和铁甲卫大打出手。 此处毕竟是扬州地界,铁甲卫有百人之数,凌统领等人武艺再高强,面对这人多势众的铁甲卫,也居于下风,一时之间,双方持续焦灼,无法进殿内救人。 而在殿内,冲在最前面的衙役,已扑向了兰溪。 犹带着汗渍和灰尘的右手,眼看要落在兰溪的手臂上时,被另外一直更有力的手臂给拦住。 那衙役呆呆地看着挡在兰溪身前的许锃然,哑声道:“许大人,您……” “锃然,松手。” 高堂之上,看着这一幕的贺都尉,不怒自威。 “莫要执迷不悟,到此时还为此人辩护。” “你要知道,你虽姓许,却是我贺家人!” 许锃然眼底闪过一抹挣扎,但并未放手。 平复了几个呼吸后,抬头看向自己的义父。 “人既然是我带来的,我自然应该亲自将其送进牢房,便不劳烦这群衙役们了。” 这假郡主虽然胆大包天伪装成皇亲国戚,但到底是个肩不能提手不能抗的瘦弱女子,若被这些粗莽大汉扭送到天牢,万一出些什么意外…… 贺都尉倒没想过他会这么说,愣了一瞬后,面上的冷肃之意也缓和下来。 摸了摸自己的胡须,缓缓道:“如此也好。” 许锃然见他同意,终于松了口气。 松开了对那衙役的禁锢,转身,面对兰溪时,声音不自觉紧绷起来。 他未触碰她,而是抬了抬手,指着门外的长廊,道。 “这位……姑娘。” 他原本想叫郡主的,但想到后者是冒充的,那郡主二字也实在叫不出口了。 “天牢在府衙的后面,距离此地不远,你若听话的话,便不用手铐脚链拘着你了,我在前引路你在后跟着走吧。” 兰溪没动。 声音清冷,似古琴弦拨。 “许大人在街上时不是说,只将本郡主带来府衙例行闻讯一番吗?怎么出尔反尔,要带本郡主下大狱了?” 许锃然脸上闪过一抹羞恼之色。 他也没想到……义父光凭猜测,要将她…… 可是如今,木已成舟,众目睽睽之下,他不好解释太多。 只能淡下声音,强装冷漠。 “那时,并未确定你的身份,如今贺大人做了确定,你假冒皇室郡主……死罪难逃,在下……也不能包庇你。” 兰溪挑眉。 “那答应好的负荆请罪呢?” “许大人要在牢房中再为本郡主表演吗?” 许锃然面上的狼狈之色更重,狠狠咳了两声,在四周怪异的目光诸事下,强压下声线,指着门外。 “姑娘若再不主动抬脚,本官……只怕要用强了。” 兰溪闻言,眸光微收,不再调侃他,而是看向了外头正在和那铁甲卫缠斗在一团的凌统领等人。 还有那急切地想冲进来,却被衙役死死拦住,拼命地挥动手臂和她招手的腮雪。 兰溪启唇,用唇语对腮雪道。 我无事。 你们回去吧。 腮雪却更急了,挥动手臂的幅度更大。 “主子!你们放开郡主娘娘!” 兰溪对她轻轻摇头。 此刻,她们这点儿人在这整个府城的军备力量面前,比塞牙缝还不如。 既如此,还不如节省些体力和时间。 这贺都尉想撬开她的嘴,急着给她定罪,给百姓和上官一个交代,让她不得好死。 可她的命,可不是一个贺都尉说了算的。 有的是人,不想让她死。 兰溪迈出右脚,迈进那灼热的日光中,在百姓们的注目和嘈杂声中,缓缓转身,对那高堂之上正座的贺都尉道。 “忘了告诉都尉一个消息了。” “我长姐大约半个月左右,也要来扬州城。” “到那时,让长姐亲自向您解释我的身份吧。” 说完这些,便不再多言,而是隔着那轻纱,看着面色难明的许锃然。 温声提醒。 “许大人还愣着做什么?天牢在哪儿?” …… 夜色深晦。 灯火寂寥。 弥漫着腥臭味的牢房尽头,连盏灯都未点,在那杂乱的栏杆和那厚重的黄铜锁后,隐约能看到一道清瘦的身影,盘膝而坐在地。 地上尽是杂草,几只饿得皮包骨的老鼠,在杂草堆里来回逃窜,最后,钻进墙角的鼠洞之中,消失不见。 灯火拉近,那盘膝而坐的清瘦身影,正是午时被打入天牢的兰溪。 许锃然将她带到此处时,仍有三分不忍。 所以并未将她和其他人锁在一处,而是给她寻了一处稍微“干净”些的孤牢。 还叮嘱她莫要自暴自弃,事情还有转机,让她等待消息。 第239章 羡煞旁人 兰溪取下了面纱,遮住自己裸露在空气中的小腿。 夏日的牢房潮湿而温热,一路行来时,偶有蚊虫叮咬,此刻,那被叮咬过后的皮肤,泛起细细密密的红色斑点丘疹,渗着钻心的疼痒之意。 兰溪眉头微蹙。 盯着那牢房尽头的一点灯火,发呆入神。 上一次这么狼狈,还是在冷宫时啊。 无数个夏夜从梦中惊醒时,皆能看到鼠蛇乱爬,虫蚁乱行,她的身体比朽木还要脏,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好地方,皆是坑坑点点的瘢痕。 上一世的她,沉浸在仇恨之中,将这诸种待遇,都视为一种磨砺,咬牙切齿的想活下去。 可这一世,落到如此境地,奇怪的是,她的心绪竟异常平淡,没有任何起伏。 应该留着些后手的。 她脑中有个念头在和她博弈。 那个念头说,无论如何,你都不该将自己陷入这种进退两难的境地,你还有那么多事情没做,父亲和妹妹还在等着你去救,若你因为自己的大意和荒唐,死在了这扬州的牢房之中,你的一切筹谋都白废了。 可另外一个念头告诉她。 就这么睡过去吧。 人活着是一场狂欢的盛宴,人死了是场盛大的寂灭。 生亦何欢,死亦何悲呢? 兰溪垂首。 那如海藻一般漆黑的长发,搭在她的肩颈之上,又顺着肩颈滑到腰间,遮住她大半个削瘦的身形。 她埋在那黑夜与长发之间,安静的,好像一具人偶。 直到…… 细密的车辙声,由远及近,从那监狱唯一亮光的巷道里传来。 惊醒了兰溪的世界。 她缓缓抬头,露出那干净的好似出水白莲一般的面容,还有那藏了万千情绪,百般潋滟,最后化为墨黑的双眸。 巷道尽头,有人手持烛台,坐着轮椅,缓缓行来。 他那生冷的声线,也随着那烛光,渐渐溢满整个牢房。 “太后娘娘若亮明真身,何至于受此折磨?” 一身灰袍的王薪生,那平凡的扔进人堆里再找不到的五官,渐渐显露在兰溪面前。 眼神在兰溪那清丽若芙蓉的五官上滑过,忍不住喟叹一声。 “在衙门时,你若露出这张脸,任那贺都尉再怎么心狠手辣,也不会让你锒铛入狱。” 兰溪冰冷的手摸了摸自己更冰冷的脸。 “一张皮囊罢了,有何用?” 上一世,这张皮囊没有留住变了心的萧烨。 这一世,这皮囊也并未对她起到任何益处。 王薪生闻言,笑着调侃。 “无用?若真的无用,怎会让咱们扬州城名声最盛的青年才俊,冒着得罪他顶头上司义父的风险,当众维护于你?” “还把你分到一个这么僻静的牢房……甚至……” 王薪生挑眉,意犹未尽道:“甚至吩咐那些狱卒,谁也不许对你动用私刑,若你少了一根头发,他便拿他们是问。” “对你的这份喜欢和在意,可让扬州城那些心悦于他的贵女们,心都快磨碎了啊……” 兰溪听到这话,面上并无任何波动。 只淡淡道:“你过来,只是为了和我说这些废话吗?” 喜欢? 且不说他是不是真的喜欢,就算是真的喜欢,又有何用呢? 还不是他亲自将她带到府衙,亲自将她送入监狱吗? 若这就是男人口中的喜欢,那她要了有何用! 说起喜欢这二字,兰溪又想起给她惹来这一场祸事的赫连栩。 赫连栩不也口口声声说喜欢她吗? 最后给她丢了这么一大摊烂摊子,害得她锒铛入狱不说,人至今也没见个影子。 若这就是男子口中的喜欢,那她觉得,这喜欢不要也罢! “你若想和哀家闲聊说废话,那就请便吧。” 兰溪收回眸光,缓缓转身,不再看王薪生。 王薪生摸了摸鼻子,素来无甚表情的五官上,浮出一丝无奈。 “不过是开个玩笑,你何必如此在意。” “今日过来,是为了救你出去,你合该对舅舅我客气些才是。” 兰溪并不吃怀柔这一套。 “你不救我出去,自有其他人救我出去。” “更何况,出去又如何,在这里又如何?” 里头这囚笼,囚禁的是人身。 等出了这囚笼,她又要置身于那万万千千纠缠的关系之中,失去另一种程度上的自由。 王薪生见她这样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失笑道:“你不想见你妹妹和父亲了?” 兰溪深吸一口气,闭上双眸。 她的软肋,只怕早已人尽皆知了吧。 压下心头那丝涩意,兰溪道:“说吧,将我带出此处,我需要付出什么代价?” 王薪生伸出一根手指,笑道:“你再答应舅舅一个条件,将来帮我做一件事。” 兰溪断然回绝。 “事不可三,换个请求吧。” 她已答应他两件事了,若再答应一件,三件事连在一起,将来就算这王薪生要她拱手让出江山,她都得照办不成? 王薪生被回绝了,也不恼怒。 吹了吹手中的烛火,看着那凝在烛台上的蜡油,问道:“那你说,你能付出什么代价?” 兰溪转眸,幽长深邃的凤眸,在烛火和黑夜的掩映下,好似要同这夜色融为一体。 眸光,尤其在王薪生的脖颈处留连。 最后,红唇微勾,声音轻柔如魅。 “不如这样,将来舅舅你犯了什么杀头的大罪,哀家以人格做担保,为你请命,饶你一命如何?” 虽然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但到底有一线生机在,不是吗? 兰溪声音愈发温和。 “舅舅好好考虑一下我的这个提议,毕竟过了这村没有这店,那符家也知道哀家的身份,还有我手底下的暗卫,也准备好了劫狱之事,若你迟疑,那这条件就还给别人……” “不必。” 王薪生并未做太多斟酌。 当今太后开口,未来无论他犯了多大的错事都能饶他一命,这样一枚免死金牌,他岂能错过? 当下应道。 “别看那符家是扬州城太守府,可他们在扬州城的势力,远不如舅舅我,远不如咱们王家的势力旺盛。” “今日我能将你平安无事的带出来,不代表他们也能这么顺利。” “所以,还是别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安安分分跟舅舅走吧。” 王薪生温声劝道。 而后,从腰中掏出一串钥匙,在空中晃了晃,接着,对兰溪道。 “这是牢房的钥匙,等到夜中子时,你自己打开囚牢,直着往前走到尽头的窄门出去便好,舅舅在那里接应你。” “你放心,有钱能使鬼推磨,这天牢上上下下的狱警和巡查,舅舅皆买了个遍。” “到时候你只管大大方方地出这大狱便可。” 兰溪眸光不动,语气喟叹。 “你倒是好本事。” 王薪生瞥她一眼,不带怒意的斥道:“什么你不你的,我可是你的亲舅舅。” “当年你母亲的事情结束后,我的母亲,也就是你的外祖母,将我抬出庶籍,将我记在她的名下,我算是你母亲半个同胞弟弟了,每当逢年过节时,我都要随着你外祖母回史家拜访磕头的。” “所以,称呼我一声舅舅不为过吧。” 兰溪却不惯他这毛病。 “自古至今,但凡进了皇室的女眷,皆是皇室中人,不以家族辈分相论,而已君臣之礼相别。” “更何况,哀家是一国太后?” “哀家敢叫,你一介白身,一个拍卖行明面上的掌柜,你敢应吗?” 至此,王薪生终于收回面上的轻佻之色,有些讪讪然。 “不过你同你开个玩笑,哪用如此当真?” 兰溪却继续道。 “这话,不仅是对你说的,也是对你那所谓的王氏族人说的。” “从牢狱里出来,只怕来不及修整,便要同你一同去王氏了。” “王氏那些人,也不知都是些什么魑魅魍魉,脑袋里装着什么亲眷关系,有着怎样不切实际的幻想。” “所以丑化说在前头。” “想和哀家认亲的?不好意思,哀家姓兰不姓王。” “想拿辈分压制哀家的,不好意思,哀家不吃这一套。” “所去王氏这一趟,不过是会会你王氏,看看你们凭什么本事敢扣押我妹妹和父亲罢了。” “还希望你们心里有个数。” 王薪生深深看了她一眼,“王氏在你心中,真的没有任何可在意之处吗?” 兰溪挑眉。 “不。” 她唇边突然泄出笑意。 “哀家很在意,王氏什么时候成为真正的亡氏。” 王薪生眸光微变,身为王氏子,他想因为这玷污姓氏的混账话而发火生怒,可心头,却被兰溪的念头给吸引住了。 也许某日。 王氏成为了真正的亡氏,他也可得自由了。 …… 桑桑数着冷宫内的砖头,已经数到第一千三百块了。 没等来陛下赎罪饶命将她带回海棠院的指令,反而等来了一道让她跌入谷底的口谕。 宣读口谕的太监,在那朗朗的日头下,翻开那金黄泛光的口谕,尖声道。 “传朕口谕,桑贵妃荒淫无度,作乐无常,骄奢淫逸,心思狠毒,为了一己私欲做出谋害帝王之事,理当处死!但念在其侍奉朕多年,留其一命,剥去其贵妃头衔,打入冷宫,永不复宠。” 桑桑不可置信地抓过圣旨,恨不得将那圣旨上的字迹给抠下来吞掉。 她连连后退,喃喃摇头。 “不,陛下不会这么对我的。我是陛下的救命恩人……我可是他的救命恩人啊!” 她还记得自己年初刚入京时的模样,那时,她只是一个茫然无知的南疆少女,活在兰溪的淫威下,日日活得心惊胆颤,虽然嘴上假装强硬,其实内心虚的要命。 后来因缘巧合救了萧长卿一命,人生彻底打开了不一样的方向。 她成为郡王府最尊贵的客人,她可以满京城胡作非为,后来萧长卿登基,她摇身一变成了宫中唯一的宠妃,再后来,生了贵妃的职位。 日日锦衣玉食的养着,一应食材和用具,皆是宫内最好的,就连分给她的下人,都是后宫之中最机灵的。 这样的日子才刚刚开始,她怎能过够! 都怪兰溪那个贱人。 桑桑气狠了,把所有的嫉妒和怨念都发泄在兰溪身上。 “若非兰太后出宫,这后宫怎么可能没有半点规矩,任由这一堆妃子穿上戏服,你方唱罢我放登场——” “乌烟瘴气的,连青楼都不如!”‘ 所有这一切,都是因为兰太后的不辞而别! 就像当年对她的承诺一样。 只要她老老实实待在后宫之中,不要乱说乱言,谨守自己的本分,不做不闹,过好自己的生活,可保她一世平安。 如今呢? 保了吗! “我不服!” 桑桑猛地起身,将手中那橙黄色的圣旨给一撕两半,怒道。 “那日那酒里根本就没有毒药!我是陛下的妃子啊!怎么可能对陛下下毒!” “这位公公行行好,帮我跟陛下带句话,好让我跟陛下见个面,解释解释当日的事,若我真回了海棠院,一定将你也带回海棠院,封为我宫里的掌事公公!” 可惜,她的饼,并没有引起那传旨公公的情绪波动。 他将手中的拂尘捋到身后。 缓缓道:“桑桑姑娘别为难咱们,咱们不过是过来送信的,哪里有那个本事能让您见到陛下呢?” “而且,那夜之事,陛下看在你伺候许久的份上,便不追究桑桑姑娘的杀头之罪了,可若桑桑姑娘不揭过此事,处处提及,只怕……” “对桑桑姑娘很不利啊。” “一旦传到前朝,被那些迂腐的官员们知晓,陛下可是救不了您了。” “更何况,您还不知道近日来宫中的风声吧?” 宣旨太监翘了翘兰花指,有些轻佻,有些羡慕,又有些酸涩道。 “如今咱们宫里最受宠爱的,可是那咸福宫的韦妃娘娘!陛下日日去咸福宫同娘娘彻夜长谈,休憩在韦妃娘娘处……那真是羡煞旁人啊。” “奴才怎敢触碰韦妃娘娘的眉头,在陛下面前提起您这么个晦气的人呢?” “你如今来了冷宫得了清净,可奴才啊……还得在宫里混呢。” 第240章 赴鸿门宴 不提韦如霜还好,一提起韦如霜,桑桑双眸恨不得喷出火星子,将那小贱人给烧死! 千方百计的接近她,费劲心思的讨好她,本以为是多了个拍马屁的狗腿,没想到会咬人的狗不叫,这韦七小姐竟然踩着她的尸体,爬上了四妃之一的位置…… 她真是太天真了! 在京城长大的小姐,怎会有那种简单痴傻的人物? 蠢得是她啊! 从位高权重的贵妃娘娘,变成如今被人视作草芥的冷宫废妃…… 若她桑桑身出名门,有雄厚的家世做依仗,那打入冷宫不过是权宜之计。 总有再次翻身出头的那日。 可…… 她是个无权无势的南疆孤女啊。 唯一的家人,也被萧长卿圈养在曾经的郡王府中,数月未曾见面…… 桑桑眼底的怒意缓缓沉淀,浮出一抹淡淡的哀色。 原来她的荣宠和未来,全系于帝王和太后的一句话,从来,都不由自己啊。 天真了十几年的桑桑,在此刻,在对面太监嘲讽的眼神中,终于清醒过来。 一手好牌被她打烂。 原本,她该是萧烨的表妹,是太后娘娘的婢女,是当今陛下的救命恩人。 可如今…… 困顿深宫,犹如困兽。 桑桑深吸一口气,忽然从自己手上,撸下一串纯金的手钏,那手钏极重,落手沉甸甸的,放到市面上,可抵千两银子。 往常,这些玩意她都看不上的。 如今,却成了她唯一的筹码。 桑桑上前两步,面上浮起艰难的笑意,将那镯子塞进那公公手中,谄媚地笑道。 “一点心意,不成敬意,有些小忙还请公公搭个手。” 那公公眯着眼,度量着那金镯子的份量。 不愧是曾经的贵妃娘娘,出手就是阔绰。 宣旨公公擦了擦手,接过那金镯子,笑的比桑桑还要谄媚。 “小主说的哪里的话,随手帮个小忙罢了,哪用您如此破费?” 一边说,一边飞快地将那金镯子塞入怀中,唯恐桑桑后悔。 “您说……” 将金镯子塞入怀中后,那公公朝桑桑更凑近了些。 …… 一驾轻快的马车,驶离了扬州城。 马车的架板上,只有一个赶马的车夫。 素简的车厢内,兰溪和王薪生面对而坐,腮雪则只坐了一半的凳子,动作小心地用夹子夹起那半块茶饼,放进琉璃白玉壶中,开水冲泡之后,为兰溪和对面的王薪生各斟了半杯。 茶温微烫,入喉却正好。 茶叶的清香在喉间发酵,满腔都是清甜馥雅的味道。 兰溪最喜这样的温度。 饮了半盏后,伸手想撩开车帘,却被对面的王薪生制止住。 “你若要看外面地形的话,那我只好将你和你这位侍女先敲晕了。” “王氏在此隐居百年,除了族内的嫡系,任何人都不知道王氏真正的入口和方位。” “接你来王氏,本就是一场冒险之举。” “看在你是我外甥女的份上,给你些特权,便不把你敲晕了,允许你睁着眼,清醒地来到王氏,可你若要观察地形,识记地图,以待将来的不时之需……那我说什么都不能纵容了……” 兰溪收回手腕,目光复又落在那茶盏之上。 淡淡道:“你多虑了。” “哀家并不是想查清王氏的老巢在哪儿。” “只是坐在这狭窄的篷车之内,已有两三个时辰了,空气憋闷的很,想透透气罢了。” “既然触了你的忌讳,那便再忍耐忍耐吧。” 王薪生眸光微眯,笑道:“快到了……” …… 马车左拐右拐又行了大约半个时辰,终于停在一处翠鸟啼鸣的山谷之前。 蜿蜒的溪水,拍打着溪水两边的石岸。 汩汩的流水声,让人心情都跟着平静下来。 “六少爷,到了。” 赶车的车夫虽然貌不惊人,却是王薪生的亲信,就连称呼都不一样。 马车内的王薪生,这才掀开帘子。 车窗外,清澈而新鲜的空气铺面而来,一扫马车内憋闷了一路的浊气。 兰溪将耳边的翡翠玉饰往而后别了别,接着,抬头看向窗外。 窗外的景色,让她眸中闪过一抹惊异。 星分翼轸,地接衡庐。 此处地势虽不算高,但两侧却有两重比行的群山,好似两尊侍卫一般,卫护在左右,将那蜿蜒的流水和流水环绕着的城池,包裹其中。 说是城池,一点也不为过。 虽然那平原的面积和范围,只有普通城镇那么大,但却围了一圈灰绿色的巨石城墙,高逾三丈,城墙之上,还有守城的穿着士兵服饰的城卫。 城墙以内,隐约可见那层峦叠起的孔雀蓝色的建筑物顶,林林总总约有百余处,各个雕梁画壁精雕细琢,姿态盛异,巧夺天工…… 谁曾想到,在这江南的丘陵和群山之中,竟隐藏着这样一处城池,建城百年,无人知晓…… 不。 也许有人知晓,但碍于各种利益纠纷,并未上报至京城。 若有朝一日,真让这王氏得了势力,前朝旧族在江南积蓄了足够的力量,向大安朝的国祚发起攻伐,只怕,会把她们打个措手不及啊…… 兰溪脑中思绪纷飞,飞快的运转着,回忆着她在去往扬州的路上,看的那江南的地形图,联系着面前的群山和流水,初步锁定了几个位置…… 还欲再看,被王薪生催促道:“进去吧,父亲和母亲……估计都等急了。” “毕竟,他们可是你嫡亲的外祖父和外祖母……” 兰溪闻言,收回眸光,没有搭话。 外祖父?外祖母? 呵…… 做戏她可以虚与委蛇,若认真攀亲戚……只怕她不能奉陪。 兰溪抬脚往那城门处走去。 王薪生给身后的车夫使了个眼神,车夫忙推着王薪生身下的轮椅,追上兰溪。 城外,光看那些建筑物已足够震撼。 等到了城内,兰溪心头的震撼,已变成了惊骇。 这城池之内,竟住满了人! 走街串巷的小贩,街边摆摊卖书的秀才,茶楼的伙计,还有那摇头晃脑跟着夫子朗朗读书的少年。 “帝入太学,承师问道。”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 …… 兰溪循着读书声,探头往那露天的长廊处望去。 十几个少年端正地坐在书桌前,跟着夫子的提示,背诵着四书五经上的经典篇章。 “这些……” 王薪生看着那些后辈,冷淡无表情的瞳孔,也染上了淡淡的暖意。 “这些都是王氏族人。” 身下的轮椅轮子,碾动着那青石铺就的宽敞地面,王薪生一边领着兰溪往家主府内走去,一边为兰溪解释。 “王氏百年前留了先祖这一脉后,先主前后嫁了四个丈夫,生了六个子嗣,皆姓王。” “并传下家训,每一代的家主,都要尽全力为家族培育子嗣,繁衍生息。” “毕竟优秀的子孙,才是王氏发家的根本。” “这百年来,每一任新的嫡系,都住在家主府中,其他旁系和庶系,则被赶入这王城中。” “当然,王氏并不是要放弃这群人。” “而是按照相应的标准,给她们分了房子和土地,他们可以去王氏的产业之中任职,也可以住在这王城中,每旬家主都会发些银两给这些人,以保聊生无虞。” “你母亲是嫡系中的嫡女,按照规矩,若你外祖母再生不出儿子,你母亲便要继承未来的家主之位,并为自己招募夫婿,开枝散叶……” “可你母亲却跑了,要去别人家做媳妇。” 提起当年之事,王薪生不胜感慨。 “你刚才看到的那些少年,都是旁系中的旁系了,论起辈分,你应该是她们祖母外祖母辈的了。” 兰溪嘴角抽了抽。 其实,她今年才二十,还做不了别人的祖母吧? 这王城人虽多,可因为王城常年封闭着,被王氏那轻易不得出城的规矩管束着,城民们日日见的都是那些熟到不能再熟的面孔。 陡然看到兰溪和腮雪这两个生面孔,便忍不住激动起来。 纷纷朝这边靠近。 一边靠近一边奉承道:“六少爷,这位是哪位?怎从前没见过?” “是啊……不会是您未过门的未婚妻吧?” “六少爷竟要成婚了?十八年前我还报过你呢。” …… 人群热闹而拥挤。 众人盛情难却,却不得不劝。 回到王城的王薪生,明显比在兰溪那认识时那般拘谨。 “小小姐,最前头的那座建筑物,便是城主府了。” “各位父老乡亲且让一让,这是城主要请的人,若担待了,你我都无法交差。 一听是城主要请的人,这群将嫡庶贵贱铭刻在骨子里的人,忙躬身褪去,为兰溪二人腾出了一条宫道。 只是眼角眉梢,时不时打量着兰溪…… 到城主府门前时,城主安排的仆妇迎了上来,隔着兰溪那隔绝容貌的面纱,光看着那纤细的腰身,便开始一顿夸。 “这哪是咱们的小小姐啊?” “这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仙子吧?” “看这腰身,看这气质,还有这通身的派头,跟咱们老夫人那是同出一脉!” “小小姐,您快跟老奴来,老爷和夫人在议事厅,已经等您许久了……” …… 兰溪眉头微皱,跟着进了家主府。 昨夜这里刚下了一场雨,地面湿漉漉的,议事厅所在的存松堂,内外的绿植和地面,皆染上了一层薄薄的湿意。 那织锦绣花的帘子在芭蕉叶的掩映中,被那身着绫罗绸缎的婢女,缓缓卷起来。 露出那宽阔的议事厅,和议事厅内乌压压的人群。 打眼一瞅,何止十数! 兰溪的步伐迈得更沉稳了些。 来这王城一趟,本就是一场鸿门宴,早晚都要面对这阵仗的,第一天面对还是第三天面对,又有什么差别呢? 兰溪摆正好心态后,随着那在前领路的婢女,抬脚迈进大殿。 一股清甜的香意铺面而来。 在那甜香之后,还带着一丝入喉的涩意。 这正焚的香里,加了乌沉木。 念头一闪而过。 兰溪抬眸,在一群人的注视之下,望向那坐在主座之上的王家家主和家主夫人身上。 二人,皆穿着宝蓝色的锦缎。 王氏家主年逾五十,正方脸,浓眉薄唇,眼光狠厉毒辣,带着一丝凉薄相。 他身体似乎不是很好,唇色苍白,看着很虚弱。 身体虚弱,但势力不减。 一对深嵌进去的眸子,装着无数打量和计算,在兰溪身上来回游走。 让人无端心生反感。 他的身旁,端坐的是家主夫人史氏。 史氏是个四十多岁的美妇人。 史家是诗书传家,子女大都清秀有余,姿色不足。 可史氏却是个例外,颜色姣好,鲜艳夺目,是史家最出挑最漂亮的女儿。 如今虽四十岁了,可周身的穿戴和那五官气质,看起来像三十出头,珠圆玉润,气态得宜。 和兰溪有三分相似。 一双美目,带着淡淡的哀色,怜悯地看着走进大厅的兰溪。 搭在椅子上的手指动了动,迫切地想离开坐席,冲到兰溪身边,掀开她的面纱,看清那面纱后的真颜…… 却在此情此景下,被迫忍住…… 在王氏家主和家主夫人的下手,则是这一代王氏的几位嫡系,是王氏家主嫡亲的兄弟姐妹。 一个个也都年近四五十,带着些老态龙钟之相。 但各个面色端正肃然,警惕而冷漠地打量着兰溪,盘算着这位太后身份的真实性,盘算着他们能从其中得到什么利益…… 坐席再往后,便是王氏的几位小辈了。 和兰溪的母亲王嬛,是同父异母的姐妹。 都已出嫁了,却得知兰溪要回来的消息时,不约而同地从夫家折返,汇聚于此,想看看这位王氏的嫡系血亲,当朝太后是个什么模样…… 这些人,兰溪都不认识。 连画册都未见过。 因此,眼神不带半分留恋地扫视一圈,正打算迅速收回来时,像有什么吸引力一般,忽然凝在某个熟悉至极的身影上,整个人如遭雷劈,僵在原地,不可置信地看向那站在角落之人。 第241章 对面不识 兰溪几乎是踉跄着,冲到那女子的面前,呆呆地看着那让她魂牵梦绕的五官,声音沙哑。 “絮儿!” 这就是絮儿。 絮儿真的在王氏! 她这一趟没有白来! 对面的少女,着一身鹅黄色轻纱长裙,外套绛紫色绣芙蓉薄衫,勾勒出那紧致有度的肩背,还有那细白纤长的脖颈。 略施薄粉,遮住了微黑的肤色。 明眸皓齿,周身的气质,和那些养在深闺的小姐截然不同。 兰溪只看一眼,便确定。 这就是她妹妹。 和面对符吟霜时的犹豫怀疑生疏截然不同。 她能感觉到那从心底深处蔓延出来的亲昵和暖意。 化成灰她都能认出来。 这就是失踪的絮儿! 兰溪上前两步,控制不住微微发抖的双手抓住了兰絮的袖子,眼眶湿热,后面的话还没说出口,却被对面的女子一脸漠然地推开。 “别碰我!” 她的声音冷硬生涩,带着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抵触和抗拒。 “再敢往前一步,信不信我杀了你。” 兰溪如坠冰窟。 浑身血液在瞬间僵住。 不可置信地抬头,哑然地看着兰絮,“絮儿,你不认识长姐了?” 兰溪说到这儿,似是想起什么一把扯掉自己脸上的面纱,露出牵强的笑,强压住那内心滔天翻涌的恐慌。 “是不是因为长姐带了面纱,所以你没认出来?” “现在呢?” “你可看清了?” 回应她的,是横在两人之间的一柄长剑。 那剑柄是红色的大漆。剑身则泛着银灰色的光,折射出对面女子冰冷的唇线。 “她们都指望着你这个太后娘娘提点,能让王氏在京城更进一步,可本小姐觉得,将来挣得几分天下,是靠手中的东西说话的!” 女子将手中长剑狠狠往地上一插,剑身震颤不已,发出尖锐的剑鸣声。 女子终于有了笑意。 那笑自信而洒脱。 “你兰太后能在宫里帮忙,我王絮儿也能领兵打仗开疆扩土!” “咱们且看看,谁的本事更厉害些。” 这话,比刀剑还锥心! 一股没来由的虚弱感,肆无忌惮地涌上心头。 兰溪不受控制地往后退了两步,若非身后腮雪扶着,她只怕已跌坐在地。 她狼狈地抬眸,顺着那仍在震颤的剑身,看向那冰冷而肆意的女子,有那么一瞬,觉得四周静极了,偌大的会客厅,只有她起伏不定的喘息声。 “絮儿……” 兰溪捂着胸口,感受着那寸寸袭来的痛意,眼眶湿热。 “你是在怪长姐吗?” “都是长姐的错,那日不该训斥你,也不该任你孤身一人入宫,更不该手脚那么拖沓,追不上那群贼人,害得你沦落在山间……” “一步错,步步错,一步没有抓住你,却再也寻不到了……” “你是不是怪长姐没有第一时间来扬州找你?还是怪长姐……” “够了!” 对面,自称王絮儿的女子,冷声打断兰溪的话。 “也不知你在魔怔什么,把我当作你的故人,我王絮儿生在王氏养在王氏,与你兰太后没有半分关系!你何必如此惺惺作态?” 王絮儿对兰溪充满敌意。 兰溪被她那眸中的冷色和敌意给骇住。 定在原地。 身后的腮雪看不过去了。 抓紧兰溪的胳膊,对那王絮儿斥责道。 “二小姐,你还要胡闹到什么时候?” 她自小养在兰家,伺候在兰溪身边,对兰府的二小姐,也知之甚深,一眼便能断定,这就是那个从小让主子给她擦屁股擦大的二小姐! 如今…… 二小姐竟装起了陌生人。 腮雪替兰溪委屈。 责难道。 “为了二小姐的事,主子这几个月哪里睡过整觉?夜夜被噩梦惊醒,有时候半睡半醒间,还会哭着叫你的名字。” “为了找你,从京城来到扬州,上千里的路途……其中的艰辛和生死之难,你能想象吗?” “说这么多,不求二小姐您高抬贵手体谅我们主子……可能不能,别再往主子的身上插刀!” “腮雪——” 兰溪手指用力,堵住了腮雪剩下的更难听的责难。 “絮儿……一定有苦衷的,对吗?” 她从小养大的妹妹,她视若珍宝的妹妹,绝不会无缘无故,对她这般态度! 一定有…… 她不知道的事情发生! 兰溪抬眸,眼底带着掩盖不住的期待。 “絮儿,你有什么为难的地方,你告诉长姐,长姐一定——” 唰! 王絮儿拔出面前的长剑,往后腰的剑鞘上狠狠一塞,长剑破空,发出锃然的冷音。 “懒得跟你这种胡搅蛮缠的人计较。” 王絮儿飒然转身,不再看兰溪,冲那高座之上的王氏家主和家主夫人拱了拱手。 “祖父,祖母,絮儿要去练剑了,便先告退了。” 接着,在满屋子的注目仲,从阶前一跃而去,快速离开院子。 兰溪下意识地想去追。 却被王一川拦住。 王一川正是当代王氏族长,她的外祖父,如今高坐在主位的中年男子。 “太后娘娘留步。” 王一川抚着胡须,从那整个紫檀木切割出来的椅子上起身。 目光带着倨傲和不可遮掩的强势。 “我那不争气的孙女,从小便是这风风火火的火爆性子,还望太后娘娘莫怪罪,相处久了你会发现,她是个再好不过的姑娘了。” 从小…… 兰溪掩在袖中的双拳紧握,耳边一片轰鸣,自己都不太能听清楚自己的话。 “她从小便在王家长大吗?” 王一川居高临下地笑,恍若一个主宰者一般,宣说着王絮儿的身世。 “她是老夫的第四女生下的孩子,在孙子女这一辈中,排行第十七。” “十年前,我那可怜的四女,也就是你四姨,在某次意外中不幸身陨。” “为了防止你十四妹在那边被人欺辱,老夫便将她接回王家,悉心培养。” “也请你看在她自小无父无母的份上,原谅她刚才失礼之举。” “算起来,在孙子女这一辈中,你排第六,她拍第十七,她确实要叫你一声表姐,而你……也可以称呼她为絮妹……” 第242章 动用私刑 这个老匹夫。 兰溪看着他那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心头便涌起无限燥郁。 从他嘴中说出的话,她是一个字都不会信的。 她可以断定,那根本不是什么王氏的第十七个孙女。 那就是她一母同胞的妹妹兰絮! 妹妹之所以会变成这样,定有她的难言之隐,等应付完这一窝的老狐狸之后,她再去详谈! 兰溪对王一川淡淡道:“王家主不必如此客气。” “虽然哀家是微服私寻,有些规矩不必讲究,但既然哀家已入了皇室,便不好再以其他多余的辈分来称呼,毕竟哀家是超一品的昭容太后,若这满院子的人都主张是哀家的长辈,那朝廷又该设些什么职位和俸禄,来供养你们呢?” “所以大家平辈之称,以交易行事便好。” 王一川眼底的戾气一闪而过。 好一个平辈之称。 这是仗着自己的身份,不打算认祖归宗了吗? 说句实话,若非老太婆拦着,他早有将这兰溪掐死在王氏的心思了! 毕竟,在百姓的传闻和王氏的密探眼中,这兰太后杀伐果断,手段犀利狠辣,不是吃素的软包子。若她把持着朝政和后宫,万一将其整理的铁桶一块,他们将来还怎么执行复国大业? 杀死是最好的选择了。 王一川有些遗憾地眯起眼,三角状的眼睛,在兰溪那纤弱的,看似轻轻一掐便能掐断的脖颈上留连了几眼。 可惜,老太婆过于心软,口口声声说这是她唯一的血脉,绝不允许他动她,否则就和史家断绝关系,让他再也没办法像史家求助…… 也罢。 一个女人,空有身份可手无缚鸡之力,能翻出什么花样来? 王一川的呼吸这才恢复平稳。 一直在一旁当背景板的王薪生,终于见缝插针,有了开口的机会。 “父亲,有什么叙旧之事,等到了晚宴上再讲,到时候咱们尽有说不完的话和计较,如今……兰太后一路舟车劳顿,不如,先为她寻个地方,休憩些时刻?” 王一川还未开口,史氏已拍板定下。 “对对对!” 她的声音,带着焦灼和心疼。 “这么大老远的过来,又是孤身一个的姑娘家,早该先去歇会儿了。” “西间那边的院子已腾出来了,是你母亲出阁前……” 提起此事,那史氏族的眸光暗淡了一顺。 白发人送黑发人,是这世间最难言的痛。 可痛楚,向来不是人类沉浸的理由。 史氏打起精神,慈爱地看着兰溪。 “回到这里不必拘束,有什么吃的用的不方便的,尽管跟外祖母……” 她似是知道兰溪的生疏和忌讳,改了口。 “尽管跟我提。” 史氏挥了挥手,指派身边一个年逾四五十的嬷嬷,行至兰溪面前。 “这位是张嬷嬷,有什么需要的、不合适的,想要了解的,你皆可以和她沟通。” “让她随你一起去西院,你在王家的这段日子,便由她贴身伺候你。” 也就是明目张胆的安插个探子呗。  兰溪面上并无什么喜色。 一旁的史氏却转眸,眸光微厉,吩咐那张嬷嬷道。 “对待兰姑娘,定要恪尽职守,像对待主子一般尽心!若让我发现你有偷奸耍滑之处,便自去后山领罚吧!” 后山两个字一出来,那嬷嬷的眼底滑过一抹恐惧之色。 忙迭迭道。 “老夫人放心,奴婢一定尽心尽责,将兰姑娘伺候周到,绝不敢有半分懈怠!” 史氏这才放下心来。 再看兰溪时,眸间又染上担忧之色。 依她的意思,不该将溪儿带来此地的。 这王氏可是好相处的? 她嫁与此处,一生挣脱不开,在这个恶心的家族的欲望中沉沦。 可溪儿好不容易出去了,还是兰家女的身份,做了当朝的太后,何必为了别人,踏足这肮脏的王氏,跟这群人……纠缠在一起呢…… 心中这样想着,史氏碍于这么多人在,却不能和兰溪明说。 这王氏里头魑魅魍魉太多,每个人都想着怎么算计怎么盘算这太后的身份。 唯有她一个人,是真心担忧溪儿啊。 骨肉连心,溪儿身上流淌的,是她女儿的血啊…… …… 兰溪并不知史氏心里的想法。 她对这满屋子姓王的人,都没什么好感。 听史氏这么说,上下打量了张嬷嬷一眼,道。 “哀家有自己的贴身婢女,不必外人贴身伺候,这位张嬷嬷往后只管送信便好,哀家身边的事,还不用她来插手。” 张嬷嬷为难地转身,看向史氏。 史氏摆手,“娘娘说什么你做什么便是了,别惹娘娘烦闷。” “欸,好……” 张嬷嬷深埋着头,恭声答应。 兰溪又揪出那自进了大殿便开始装透明人的王薪生。 “你不是说,哀家的父亲也在王氏吗?他人呢?” 提起兰衡,众人面色皆有微变。 这微变被兰溪察觉到后,她心中一惊,直接质问那面有不耐之色的王一川。 “谈条件的前提是父亲和妹妹都活着。” 如今妹妹见到了…… “哀家父亲呢?” 兰溪拔高声调,肃然质问。 王一川眼底精光闪烁,抚着胡须道。 “你放心,你父亲如今也好好待在王氏呢。” “当年,老夫将女儿嫁与他,不过五年,嬛儿便去世了,这其中定有他的原因。” “冤有头债有主,如今来了王氏,老夫定要为你母亲出头讨个说法。” “你放心,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他如今就在后山受刑,等疼够了痛够了,也算全了这兰衡和嬛儿的一道孽缘。” 王一川轻描淡写的说着。 兰溪心头的怒火却控制不住的,蹭蹭往上涨。 所以…… 王氏是对父亲用私刑了吗?! “我父亲在哪儿!” 兰溪的声音似从牙缝之中挤出来。 “他是否有罪,你们还没这个资格去评判!” 直白而忤逆的话,让王一川的面色冷下来。 怎么? 仗着自己太后的身份,在王家的地界也敢嚣张吗?! 身上流着王氏的血,打死也是他王氏的外孙女,胳膊肘往外拐吃里爬外的家伙,他势必要让她认识谁是长辈! 第243章 不入虎穴 王一川欲要爆发出来的怒意,被他身后的史氏给拦住。 史氏和王一川,并不是纯粹意义上的夫妻,遵循着夫唱妇随的规矩。 也许,曾经有。 毕竟史氏当时也是冒着家族的反对,嫁给了当时情投意合的,到史家求学的寒门弟子王一川。 直到嫁进王家,她才知这王氏哪是寒门? 从血脉上来讲,如今称王当帝的萧氏,百年前,在王氏面前,都只是不入流的臣子。 可从现实上来看,这王氏,还有王氏所谓的复国计划,根本就是一个深渊巨坑…… 可惜。 人生没有回头路。 史氏嫁进来,整个家族都跟王氏有了牵扯,再想抽身,便难了。 再加上那时她同王一川还有几分情谊,所以借助家族之力,为王氏铺了好几条路,两个家族之间的关系,早捋不清了。 上了这贼船,想下去就难了。 史家因她之累,和王氏纠缠在一起,在这江南,占据了半壁江山,不分你我…… 所以,如今她是史家和王氏之间的连接点。 即便她一生无子,唯一的女儿也身亡在京城,可她当家主妇的位置,无一人敢撼动。 底下的庶子女们,那些旁系支脉的小辈们,无论高嫁还是低娶,哪个不敬着她这位老夫人? 就连王氏宗族那群老掉牙的老古板们,也要给她三分面子。 因此,她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拦住欲要发怒的王一川。 “初次相识,老爷别吓着溪儿。” “有什么事,我和她沟通,老爷前厅不是还有客人吗?不如先去待客吧。” 王一川扫了面无表情的兰溪一眼,深吸一口气,将那心头的怒意咽下。 反正这小辈已到了他们王氏的城池内,已成为他们刀俎上的鱼肉,想处置了,随时便能处置,也不用急于这一时。 而且,她的身份……还有利用的空间。 对于能用的人,能用的东西,王一川还是有三分耐心的。 便暂且饶过了兰溪。 “既如此,此处便交给夫人安排了。” 王一川高抬阔步,离开了这大殿。 路过兰溪时,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扯了扯交襟的衣领,露出其中明黄色的蚕丝内里,其上,用金线绣着九爪金龙。 明黄色和金龙,是皇室才能使用的颜色和纹饰。 王一川的造反之心,昭昭皆知。 兰溪转过身,不再看他。 但本就凝重的心情,又跌沉了几分。 王氏既然和文氏勾结在一起,这几十年的经营下来,在江南的势力……只怕已如擎天巨擘一般。 前世加今生,兰氏加上萧氏,怎么就没有一个人发觉呢? 史氏温和亲切的声音,打断了兰溪的思绪。 “溪儿,你衣食住行可有什么忌讳之处?” “又有什么特别的喜好?” “且都提出来,外祖母为你……” “不必。” 兰溪抬眸,眸光冷静。 对于这位所谓的外祖母,她没有半点感情,也伪装不出那惺惺作态的模样。 更何况,这位外祖母和王氏勾结在一起,意图谋反,又能算什么好人? 史氏见她这样果断而冷漠的态度,眼底滑过一抹神伤。 这是她女儿唯一的血脉啊,也是她唯一的血脉…… 压下那涩意,笑道:“总之,在王氏这些日子,但凡有任何不如意的地方,一定记得和我提……” 兰溪挑眉,眸带试探,“没什么不如意的地方,不过既然您这么大方,有个小小的请求,不知您是否同意?” 史氏忙打起精神,笑容慈爱,“你尽管提。” 兰溪和她对视,一字一句道。 “听闻我父亲和妹妹都在王府,我这才赶来此地,如今妹妹见到了,我那老父亲,可否让我见一面?” 史氏的笑容顿住。 “此事……之后……” 兰溪忍不住冷笑,“这就是你口中说的,但凡我有什么要求,你皆能满足?” 史氏一双美目,不安地挪到别处,不敢再和兰溪对视。 心头,却忍不住叹息。 从溪儿这边算起,兰衡是从小教养她长大的父亲,生养之恩重若泰山,受她如此惦记,甚至不远千里从京城赶赴江南,也在情理之中。 可从她这边算起…… 这兰衡……真真是世上头一号混账! 当初哄走她嬛儿时是怎么承诺的? 说要给她一世安稳,一生福禄。 可这混账玩意,为了要一个儿子来继承家业,竟然不顾嬛儿的安危死活,在大夫多次劝阻和警告下,仍让她继续受孕。 最后…… 还死在了产床上! 天知道,当初嬛儿难产身亡的消息从京城传来时,她天都快塌了,恨不得带着一匹白绫奔赴京城,将兰衡勒死在嬛儿的墓碑前。 她好好的嬛儿…… 若不嫁他,满江南的俊秀儿郎,不是任嬛儿挑选吗? 在她眼皮子底下盯着,嬛儿又怎会年纪轻轻,便身陨而亡! 因此,数月前,在将兰衡捉回王氏的第一日,她便亲自动手,将兰衡扔进那后山的牢狱之中…… 吩咐后山的那群疯子们,好好伺候这个混账! 只是…… 她心里畅快了,如今面对溪儿,却不知作何解释…… 还是身后的嬷嬷看出了她的为难,上前一步,解释道。 “小小姐,您父亲总归在王氏,性命无虞,您不必太过担心。” “该让您见的时候,自然会见了。” 兰溪唇角讥讽的勾起,“这般和稀泥的说法,哀家都听了一路了。” “你们且给个准话,什么时候该见,什么时候不该见?” 看这群人推三阻四的态度,想必父亲在王氏的境况,比她想象的还要凄惨。 那个自小跟在她屁股后的絮儿,如今见面不识,对她充满敌意,那父亲呢? 再见面,难不成要对她拔刀相向? 兰溪不敢想象,更不敢拖延。 多拖一日,便多一日的风险和变故。 “还望老夫人给个准话。” 兰溪狭长的眸线,潋滟生辉,辉光尽头,则是掩藏的锋芒和厉色。 “若你们王氏的目的,是将我拖在此处,那我自有往京中送信的法子,到时候大家兵戎相接,刀戈相见,战场上见真招。” “你王氏虽然布局隐忍百年,可应该……还没做好同朝廷宣战的准备吧?” 否则,上一世,她囚居冷宫那几年,早该听到王氏造反的消息了。 史氏叹了一声。 这份气度,这份威势,不愧是当朝太后。 仔细打量着这个她惦记了二十年的外孙女。 那五官明艳夺目,尤其是那一对凤眸,不像嬛儿,与她却有五分相似。 她们本应该是最亲近的人啊。 如论如何…… 她都不会害她的。 “五日。” 史氏略作沉吟后,给了兰溪一个定数。 “五日后,让你们父女相见。” 兰溪眸中的厉色微收。 “希望你说到做到。” “至于答应你们王氏的事,我也会尽力做到。” 兰溪略福了福身,以示礼节。 “我一个外人,便不浪费老夫人和诸位的时间了。” 转身离开。 离开时,给了王薪生一个眼神,示意他跟上。 王薪生还未有动作,看到了这场眉眼官司的史氏,主动开口道。 “薪生,溪儿是你带来的,你便领着她去西院吧。” “是。” 面对史氏时,王薪生温和而恭敬。 让下人推着轮椅,离开了这压抑的大殿,跟上了兰溪的步伐。 …… 兰溪一走,殿内先是空置了一瞬,接着,便响起闲言碎语。 “到底是京城来的,不将咱们放在眼里。” “对啊,母亲对她态度那般温和,给她安置院子、下人……她倒好,冷冰冰的样子,活像咱们王氏欠她的,” “还惹恼了父亲……她以为,她是在哪儿,这可是在我们王家啊。” 说句不好听的。 这位昭容太后的死生,都在她们王氏的一念间,真不知道这昭容太后有什么可狂的…… “午膳是吃多了,一个个都撑得慌吗?” 冷厉的女声打断了这群人的私语。 对兰溪温和以待的史氏,面对这群血缘疏远的小辈时,则没那么温柔了。 “溪儿姓兰又如何?她骨子里也留着我史氏的三分血脉!她是这王氏嫡出的外孙女。” 一群庶出的玩意,还敢来她面前上眼药? “丑话说在前头。” 史氏沉着脸警告底下这群不安分的小辈。 “若溪儿在王氏的这些日子,你们敢对她动半点手脚,往后且看看,这王氏还有没有你们的容身之处!” 堂下众人忙噤声闭嘴,面面相觑,不敢多言。 史氏见状,一对和兰溪如出一辙的凤眸,微微收敛。 接着,抬了抬那右臂,不耐道:“也不知道老爷为何要将你们叫回,如今人已见过了,便都回去吧。” 众人不敢多言,纷纷行礼请辞。 …… 星光沉困,月隐云间。 狭长的竹林内,瑟瑟风起,晃动的竹叶,将那足下的鹅卵石小径,变得光影斑驳,如梦似幻。 身穿夜行衣的女子,一边借着月光,一边隐蔽而快速地从林间穿行而过。 偶有野猫从暗处跳出,又快速的跃入林中。 目之所及,皆是晦暗与鬼魅。 夜行衣下,不是别人,正是原本应该已安睡的兰溪。 她今日离开会客厅时,之所以要带着王薪生,便是想从他嘴中撬出些讯息来。 可惜,这厮嘴巴跟被缝上一般,滴水不漏,让她无处下手。 虽然史氏在大庭广众之下,承诺五日内能让她见到父亲。 可谁知,那时见到的父亲……是死是活? 王氏的人,从王一川到那所谓的“外祖母”史氏,她一个也不信。 在会客厅时,她从那些人的面部表情上,便能察觉出,父亲如今只怕情况极为不妙。 她早一日寻到父亲,父亲便能少遭受一日的折磨和凌辱。 孤身前来王氏,本就是将生死系于钢丝绳上的冒险之举。 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既然冒险了,那便索性冒险到底吧。 兰溪虽未能从王薪生口中撬出些有用的东西,但银子撒下去,请西院的丫鬟仆人们吃了一场酒,醉言醉语中,倒也得了些有用的讯息。 这王府之内,最可怕的地方,不是王一川的卧榻之畔,不是那阴森森的宗族内,而是这王府的后山…… 但凡做了错事的仆妇,包括这府里的主子,都会被秘密拉进后山之中。 之后…… 再无半点音讯传出。 那里就像一个深渊巨洞,进去的人都死了,没有人能或者走出来,比黄泉之下的奈何桥还要可怕。 起码奈何桥还有一碗孟婆汤喝。 可死在后山,是无声无息,尸骨无存的…… 兰溪如今去的方向,便是这王府的后山。 离她住的院子并不远,沿着幽僻的竹林,走了约两刻钟,便到了那后山的入口处。 两个鲜血淋漓的大字,带着狰狞的杀意,横在那月门之上。 ——后山 看着那字,隔这么远,兰溪似乎都能闻到空中的血腥气。 月门后的群山,在这深夜里,恍若一只巨兽,张开了那深渊巨口,等待着猎物主动上门。 空气中弥漫的煞气和血腥味,让兰溪眉头微皱。 她将眸光落在月门外,那两个懒散的,穿着白色武士短袍的侍卫身上。 这对侍卫,负责把守通往后山的入口。 但很显然,他们并不认为,会有人在半夜强闯这有去无回的后山。 因此,两人目光困顿,打着哈欠,闲话不断,支个差卯罢了。 聊着聊着,竟聊到兰溪身上。 “你听说了吗?京城来的那位太后?谁能想到,咱们王府还能攀上这门亲戚,那宫里的太后,竟是咱们府里的小小姐……” “身份什么的不重要,我可打听过了,这位太后,果然如传说中那般绝色倾城……” “嘶……详细说来听听?” 二人渐渐打起精神。 竹林掩映中,兰溪眸带冷意。 从袖中抽出一个细长的竹筒,掩住口鼻,将那竹筒的盖子打开后,点燃竹筒内的物件。 青色的烟灰,从竹筒处吹袭,缓缓扑向那对侍卫。 等到那竹筒内的物件,燃烧到一半时,刚才聊的热火朝天的两个侍卫,忽然打起哈欠。 “怎么这么困啊……” 第244章 可怕至极 话未说完,人已往后仰头倒去。 他一旁的侍卫终于也察觉出异样,面色一变,探手伸进怀中,正准备拉响怀里的信号弹,手腕处突然传来一阵刺疼,一支悄无声息的箭矢,刺穿了他的手腕,那信号弹跌在地上,滚落进尘土之中。 侍卫双目圆睁,未来得及呼痛,那迷药也渗入他的口鼻之中,眼白一翻,人也跟着昏迷过去。 兰溪等了一会,确定这二人都没音息后,这才缓缓从竹林中显露出身影。 她将手中的竹筒合上,行至这二人身前,将他们身上的打火石拿走,又举起一旁挂着的灯笼,朝那昏暗的月门后走去。 不知…… 这后山藏着怎样的秘密。 人人提之色变,却又只派了两个马虎的侍卫把手…… 兰溪掌着灯笼,缓缓走入那黑夜之中。 …… 京城。 八百里加急的快报,被那满身泥泞和草屑的将士,送到乾清宫外。 将士满脸悲怆,在廊下长呼。 “前线有战事相报——” “宣进来。” 萧长卿紧绷的声线从屋内溢出来,薛乾急忙将殿门打开,指挥那将士快点进来。 将士一边匍匐跪地,一边扯开衣襟,将那沾满鲜血的战报,送到御前。 “叶城百夫长秦无双叩拜陛下,羌族大军已攻至叶城,叶城几十万百姓被困于城中,叶城守军被全数歼灭……叶城,已破!” 轰—— 萧长卿不可置信地站起来。 一边接过那书信快速翻开,查看里面的快报,一边质问道。 “怎么可能!叶城不是在青宁省吗?那里再往北便是漠北啊,过了漠北才是羌族的地界,羌族怎么可能跨过漠北,直接去屠戮叶城!” 这位名叫秦无双的百夫长,双目赤红,斑驳带血的手指,死死抓着地面,哀泣道。 “陛下!” “漠北……赫连家……勾结羌族!已反了啊!” “那漠北的几十万驻军,不仅没有拦着羌族的铁骑,反而当做那羌族铁骑的先锋,率先冲进叶城……” “叶城的守卫还以为是友军,便失了警惕之心,没有过多在意,可谁知……” “那漠北驻军竟举起屠刀,对准了城内的驻军和百姓,配合着羌族铁骑,先杀城主再斩军令,一夜的功夫,杀尽了叶城的官兵!” “他们将官兵还有枉死百姓的尸体,全拖到城外焚烧,黑烟缭绕,几乎将城外的几片树林给熏黑!” “同僚们冒死护送卑职出城,又为卑职一路挡刀,卑职这才能将叶城的消息送到陛下面前!” “还有这密信……” 秦无双哽咽道:“这是城主死之前的绝笔,说若这封信带不到陛下面前,他将死不瞑目!” “卑职跑死了五匹骏马,终于赶赴京城,来到金銮殿前,将此信送到陛下手中,卑职……虽死无憾啊!” 这话说完,秦无双猛的扯开自己外面套着的胄甲,露出那胄甲中间,刺穿他心脏的羽箭。 羽箭入心脏,血脉皆断,求生无门。 这样的伤势,连呼一口气,都要承受难以想象的痛苦和折磨。 还不如将箭矢拔出来,求个痛快,早死早托生。 可秦无双为了完成自己的职责,将这军情汇报到萧长卿面前,忍着那锥心的痛,撑着最后一口气,奔波千里,赶赴至此…… 如今信送来了,他心事也了了,低头,悍然拔出那胸口的长箭,任由那血流喷涌如注。 他声音里,带着畅快和解脱之意。 “主帅已死。” “兄弟阵亡。” “妻儿被杀。” “城已破,家已灭,我孤身一人独存在这世间还有什么意思!” “雯娘,你等着,我来寻你和儿子了!” 发黑的鲜血,从秦无双的嘴角流下,他惨然一笑,果断赴死。 身体抽搐了许久,终于停窒。 薛乾有些不忍的为他合上那无法紧闭的双眸。 再抬眸时,眸底是难忍的杀意。 “陛下。” “漠北那群人……实在该死!” 一个是享百年俸禄镇守漠北的赫连氏,一个是被先帝亲封的枢北王,拿着朝廷的军饷,享受着天下百姓的供奉,却一转身勾结起羌族那群狼子野心的禽兽,将屠刀对准了自己的百姓…… 如何不让人悲怒! 萧长卿看着地上没了生息的秦无双,嗓音沙哑。 “先命人……将其厚葬吧。” “追封他为正二品骁勇大将军,入皇陵。” 薛乾唉道:“他至情至性,哪在乎这身后的荣誉?” 萧长卿摇了摇头。 “就因他不在意,朕便不能封赏吗?” 薛乾沉默,无言以对。 萧长卿又叹一声,缓缓摊开那被递到手心的书信。 薄薄的一页纸,因染着满城的血,此刻在他手中,重若千钧。 信里,是一封血书。 ——赫连氏已反,枢北王已反,赫连太妃掌权,意图颠覆社稷,陛下慎重!珍重! 萧长卿将那血书猛的捏紧。 心中一痛。 叶城不同于其他城池。 它掖西北,镇中原,横亘了祁连山脉,是天然的要塞,阻挡着漠北,包括漠北以北的势力,来入侵中原。 且叶城横亘几处山脉,地势险回,易守难攻,千百年来,一直牢牢掌握在中原皇室手中! 而且,叶城还占据着山关海道,占据着以北以西的商路,是要塞中的要塞啊。 所以叶城虽然只是一个城镇,但其主将城主,皆是正二品的大员在镇守统治,政务直达天子。 这位身死的城主,不是别人,正是萧长卿最为器重的老臣之一,算得上他的半个启蒙太师啊! 本想让太师在叶城安享晚年,没想到竟害的他身死异乡,尸骨无存…… 还有满城的百姓…… 饶是萧长卿脾气多有隐忍,平常甚少发怒,可面对这种被釜底抽薪的赫连氏和枢北王,他仍忍不住心头的怒意! 碰—— 一把砸向桌面,手背青筋毕露。 冷声肃然道。 “火药制作多少了?集合京郊全部驻军,押送火药速速赶至叶城!” 转身,冲进内殿。 “拿朕的盔甲来,朕亲自率兵去叶城!” …… 深山之间,虫鸣嘶嘶。 兰溪脚踩在枯干的树叶之上,手举着红色的灯笼,总觉得有奇怪的东西在尾随她,可拿着灯笼照过去时,又什么都看不到。 这让她,有种毛骨悚然的危机感。 好像自己被某种危险的东西盯上,视同猎物,可又无法寻根溯源。 不过这危机感,并未让她升起退缩之心,而是行走之间,每一步,都变得更加沉稳,更加小心翼翼。 沿着这树林,踩着那沙沙的树叶,不知行走了多久,兰溪顺着那人行走踏出来的小道,拐了个弯后,终于看到了明灭的灯火。 那灯火并不辉煌,并不亮堂。 而是阴沉沉的,搭在那简易搭建的木头屋上。 一排排的木屋,无端地出现在这寂林之间,好似一座座鬼屋,在深山中张牙舞爪。 奇怪的是,竟然没有人看守。 兰溪又靠近了些。 那沙沙的声音,便愈演愈烈。 隐隐的,还能听到艰难的喘息声…… 兰溪心头发毛,鼻尖,也散溢着血腥和寒湿的臭味。 过了约有半刻钟,她没察觉到任何陷阱和异常后,终于走近那茅屋,看清了茅屋内的场景。 瞳孔地震,手中的灯烛跌落在地,与地上的枯叶交织在一起后,迅速引燃,嫣红的火焰将整片木屋照亮,她也彻底看清了茅屋内的物件。 一座,又一座大缸。 缸是用琉璃做的,上下都打有极为细小的透气孔,而那琉璃的材质,让人可以很清晰的看清那缸内之物。 蛇! 密密麻麻的蛇盘绕在缸中,五颜六色恍若流光溢彩,每一只蛇,都有手腕那么粗大,一层叠一层,交织着,好似这世间最恐怖的噩梦。 兰溪自诩两辈子经历过的事情够多了,进这后山时,也做好了充足的心理准备,可此刻,看到这群被密封在缸中的群蛇,还是忍不住发出了惊慌的惨叫。 她慌张的退后两步,拍着胸口换了好大会儿,才缓和了自己那难言的惊骇。 接着,快速将那地上燃起的火焰熄灭,防止被人窥探到这边的动静,而后又捡起坠地的灯笼,探头往那琉璃缸中望去。 密密麻麻的蛇身之间,隐隐可见属于人类的森森白骨…… 甚至,还有一截还没被啃食干净的手臂,如同浮木一样,盘旋在那蛇群之中…… 真的是人! 原来后山所谓的刑罚,就是将人扔进蛇窟之中,任由这群畜生们吞食! 怪不得有去无回,怪不得大家提起来皆是一脸恐惧。 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骨头,被一群黏腻的爬虫类给吞食干净,有谁能不恐惧害怕! 兰溪强忍着转身就走的冲动,压下那胃中的呕吐和恶心之意,艰难地沿着这一排茅屋,一个个走过来…… 全都是蛇。 全都是未被吞噬干净的人骨。 王氏在此立足数百年,也不知喂了多少无辜的人命,才养起了这上万头蛇! 可是…… 父亲呢? 兰溪心头一凛。 他们若想处置父亲,那着后山绝对是不二的选择。 可今日在大厅内,那史氏信誓旦旦的说,一定能让她在五日后见到父亲,说明父亲如今还活着,并未身陨…… 所以,是这后山藏着更大的秘密? 还是父亲……在其他地方,不在这后山之中。 按理说。 兰溪此时看到此情此景,应该走了。 因为父亲在此处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可不知怎么,她心头突然剧烈跳动起来,那跳动的燥意,引得她,绕过这茅草屋,继续往后山深处走去…… 行了半刻钟,等手中的灯笼完全熄灭后,等月亮终于从云朵中爬出来后,等不需要灯光,便能看清面前的场景后,兰溪浑身僵住,血液逆流…… 无他。 在她的面前,竟凭空的,活生生的出现了……一只巨蟒! 斑驳的花皮,犹带着黏腻的冷光。 长约一丈,蛇尾在此,蛇头却伸到了那高约半丈的蛇窟之中,背对着兰溪,一动不动。 月色下,头一次见如此巨蟒的兰溪,甚至能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她控制不住的想尖叫,可尖叫声还未溢出来,她便想起那民间的传闻。 传闻说巨蟒,只对活物有兴趣,从来不会进攻死物。 若她不开口,也许还有一线生机,若她叫出声,只怕今天会交代在这里! 兰溪强忍着惊悸,不敢开口,瑟瑟地站在原地,任由那冷风,吹干了她身上乍起的黏腻的冷汗,又吹出一阵又一阵的鸡皮疙瘩。 不知过了多久,站的兰溪双腿都僵麻,几乎快要废掉的时候,她才就着那月光,看清了那一头巨蟒。 下一刻,双腿一酸,瘫软在地,重重地跌在身下的石子之上。 苍天有眼啊。 这竟然不是巨蟒,不是活体,而是巨蟒脱下来的一层皮! 怪不得停在洞口便一动不动了,原来根本就动不了! 兰溪身上一层又一层的冷汗终于停歇下来。 她扶着那坚硬的石子,喘了好大一会气,才缓和下那快要失去节奏的心跳。 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兰溪终于从那惊魂未定中缓过神来,就着月色,仔细打量眼前的蟒皮。 嗯,这色泽和斑纹,像是水蟒。 而且看里面的黏湿程度,应该是刚蜕壳不久…… 兰溪眸光微凝。 不对,不是脱壳不久,很明显!是刚刚脱壳! 据说,刚脱壳的蛇,牙都是软的,极其脆弱,没有丝毫攻击性! 兰溪心头浮起一个疯狂的念头,小心翼翼地靠近那蛇皮,然后狠狠往后一扯—— 蛇皮被扒开,露出那半人高的蛇窟。 兰溪打着怀里的打火石,往蛇窟内探去,发现这蛇窟内部极为宽大,极为深广,甚至…… 里面还有灯光传出! 有秘密! 兰溪屏住呼吸,小心翼翼,蹑手蹑脚,抬脚迈进那蛇窟之内…… 然后,便看到了比那茅屋更让她震撼的一幕。 蛇窟内,竟有十几个活人! 这些活人的眼睛都直直睁着,一眨不眨地看向那蛇窟最深处,也就是那灯光最盛,还带着水潭的平台之上。 那里,一个活人,正在被巨蟒吞噬。 第245章 何错之有 兰溪用尽毕生力气才压制住了自己的尖叫声。 她不动神色地将自己藏在一处巨石后,错神不再看那巨蟒,而是观察起被围困在此地的人。 约有十几个,皆被五花大绑。 有的断了手,有的断了脚,有的胸口还被刺穿,往外渗透着早已发黑的血,绝望地躺在地面上,等待着死亡的到来。 按照兰溪对这巨蟒的猜测,还有一路上的所见所闻,兰溪估计,这群人应该是这巨蟒十日的伙食。 排着队,挨着顺序,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的同类,被一条蟒蛇给吞食,接着再在绝望和压抑之中,等待死神的镰刀刺向自己…… 这王氏的所作所为,真的残忍至极! 兰溪眼神在十几人上快速划过,最后定在离巨蟒最近的,下一个就要被巨蟒吞噬的,令她熟悉至极的面容上。 面带沧桑的中年男人,因虚弱而昏瘫在地上,因多日未进食的缘故,已奄奄一息。 父亲! 兰溪心头巨颤。 这就是史氏口中的一切安好? 若非今日她冒险前来后山,只怕今日父亲就要成这巨蟒的盘中餐了! 她急切地想冲出去,将父亲带走,可还未有动作,便听到洞口处,传来琐碎的脚步声—— 兰溪忍住心焦,急忙将身形往后掩了掩,整个人完全罩在巨石的阴影处,打量着入口的动静。 四五个全副武装的大汉,手中带着麻绳,簇拥着一个拿着笛子的瘦小男人,进了这蛇窟。 他们的动静并不小。 那原本正在进食的巨蟒,被动静给吸引住。 泛黄的瞳孔竖成一条直线,带着残忍凌厉的杀意,准备丢开口中的人肉,朝这边袭来。 却见那为首的瘦小男人,将笛子横在唇边,吹出一道怪异而尖锐的声音。 笛声响起时,那巨蟒开始不安地在原地卷曲,搅动着地上的尘土,眸中杀意不减,却不再进攻,阴冷的眼神,仍凝在这边。 “畜生玩意。” 瘦小男子低骂了一声,笛声吹奏得更响,一阵接一阵,偶有嘶嘶的声音从那笛孔处传来,在这深夜,落入耳中,渗得人头皮发麻。 巨蟒竖仁的瞳孔终于回缩,也不再朝这边发起敌意和进攻之态,而是徐徐后退,将刚才吞了一半又吐出来的活人,再次吞入腹中。 接着,蛇身一圈又一圈地叠起来,垂上双眸,开始慢慢消化腹中之物。 瘦小男子见状,满意地收回笛子。 他开口说话,嗓音比笛声还要尖锐。 “好在史氏吩咐的及时,不然这糟老头子,今晚就要被吞了。” “今日是月圆之夜,这巨蟒正巧褪壳,虽然五感退化,但却要比往日多进食一两个人头。” “运气真好。” 瘦小男子上前两步,踹了踹那昏迷不醒的兰衡,犹如对待一团垃圾一般,举止轻慢,态度肆意。 “你们两个过来,将这糟老头给抬走。” “对了,先抬到刑房一趟,老太太可吩咐了,别让这兰衡好过,瞧着这身上的伤都快痊愈了,怎么交差?” “先打一顿再说。” 巨石后的兰溪,听到这番对话,恨不得冲出去将这瘦小男子扔进那蛇腹之中。 交差? 去跟阎王爷交差吧! 等她带父亲离开此处,这群王氏的混账们,包括那个面软心毒的史氏…… 她一个都不会放过! 可如今人多势众,她不敢贸然动手,一旦自己冲出去,只怕自己和父亲都讨不了好过! 忍着那憋屈的怒火,本就紧握的右手,越握越紧…… 谁料,她急促的呼吸声,还是将自己的位置给暴露了。 原本正专心凌虐兰衡的瘦小男子,三角眼底突然闪过一抹阴毒之色,接着,猜忌狠厉的眼神,往兰溪这边探过来。 残忍的咧起嘴角,狞笑道。 “我刚才怎么说的?” 几个侍卫不明所以,面面相觑。 “蠢货!” 他慢条斯理地拨弄着挂在那笛子上的玉佩,踩着那皂色的长靴,朝石头这边走来。 语气吊诡。 “我刚才说,这巨蟒今日脱壳,五感钝化,真是蠢到家了,连自己巢穴里混来了什么妖魔鬼怪都不知道……” “呵……” “石头后的那位,是你出来还是我请你出来?” “门口那两个蠢货,是你放倒的吧?” “天底下竟然有这般奇葩之人,好日子不过,想着过来后山送死。” “既然你想投身蟒腹,我也不好阻拦,便帮你一把吧!” 矮瘦男子停在巨石前,冷津津地盯着那巨石,还有巨石后的大片阴影。 唇角的弧度,邪恶而狰狞,宛如恶魔在人间。 …… 叶城。 一派歌舞升平。 城主府内挂满了灯笼,来来往往的军将皆端捧着酒盅,扯开胸前的衣襟,放肆大笑,击拳高歌,任由那酒水滴落满身。 他们大半都是羌族将士,头发扎成一缕又一缕的辫子,瞳孔泛着灰蓝的光。 再往里,鼓声四起,美人穿着轻纱,随着鼓声在帐前歌舞,娇媚妖娆,衣袂翩翩。 每转一圈,便多一声叫好的呼声。 就着美人下菜下酒,将士们的欢呼声愈发高亢,处处洋溢着胜战后的喜悦。 与城主府外的遍地浮屠相比,这城主府内,恍若天上乐园。 一路高歌直到内殿,在那密闭地房间内,在轻纱曼帐的深处,主导这次破城战的赫连太妃,躺在软榻上,任身旁的婢女给她按摩着脖颈,诉说着今夜的战况。 “叶城三位主官,五位主将,还有他们的家室,已全部诛灭,夺命杀头。” “那些抗议的百姓也都杀光了。” “城北那群下巴比天高的富户府邸,也被羌族那群莽夫们给占了。” 说起羌族,见多识广的婢女,难免为自家太妃担忧。 “咱们同羌族合作,是一道妙计,可之后怎么办呢?这是一群无法被驯服的野狼,只知道吃肉杀人,根本不懂半点尊卑秩序……” “与虎谋皮,只怕越往后越难掌控啊……” 赫连太妃换了个姿势,冷笑道:“一群莽夫罢了,能蹦跶到哪里去?对待这群没有脑子的羌族,等利用完了,略施得几个计谋,便能将他们分崩离析,不足为虑。” “真正该顾虑的……” 赫连太妃幽冷的眸光,微微望向东南方。 那里,是京城的位置。 “今日城破,只是因为我们占的了先机。” “虽然叶城是军枢要塞,占领此地对我们有极大的利处,但要知道大安朝国土广袤,再往东南,还有周城、邯郸数个易守难攻的城池摆在我们面前。” “到时,我们勾结羌族的事败露,成了天下人口诛笔伐的对象,成了所谓的逆臣贼子,即便背后有几十万大军做底气,也将步步维艰。” 婢女闻言,也不由得紧张起来,小心翼翼地隔着那锦帕,为赫连太妃揉捏着肩颈。 “那时,可怎么是好呢?” 赫连太妃眼底的阴毒之色一闪而过。 “等到那时,就晚了。” “自古以来,无论是野心家还是反臣,但凡要起兵,都要有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咱们……将祸水东引即可。” 婢女心中隐有猜测,但为了配合自家主子,还是好奇的问道:“引给谁?” 赫连太妃满意地舒了口气,笑得肆意。 “当然是引给那出宫前往泰山,去泰山礼佛朝拜的太后娘娘……兰氏女兰溪啊……” …… 叶城外。 城门高悬紧闭。 熊熊燃烧的火把点燃了整片夜空,也将那城墙之外数不清的尸体和鲜血,给照得纤毫毕露。 一骑轻骑从密林之外飞速奔来,坐在枣红色战马上的黑衣男子,双眸带煞。 所过之处,惊起片片鸦群。 他飞抵城门下时,守城的城卫想要拦他。 长枪刺出,厉声质问,“来者何人!” 黑衣男子一脚踹开那城卫,露出那布满胡须粗犷生威的面部。 萧信。 “枢……北王!” 城卫惊呼一声,纷纷匍匐在地,向他行礼,并为他拉开那紧闭的城门。 萧信纵马跃入城中,不理会身后诸事。 只是,那飞扬的马蹄,在看到叶城大街小巷的血腥惨剧时,迟钝了几顺。\/ 倒在血泊中的母亲,断了臂的孩子,麻木地抱着满身鲜血的妹妹的少年,还有那哀鸿四处的啼哭声…… 萧信越看越怒,心头的悲愤越来越重,想他年少成名,屠戮无数异族,只为护得大安朝百姓安居乐业,可如今,他麾下的铁骑,竟踏碎了叶城,将叶城的百姓折磨至此…… “驾——” 萧信不敢再看,怒抽马鞭,马儿抬起蹄子嘶鸣两声后,驮着他往城主府赶去—— …… 室内。 肩颈的按摩已经结束,婢女换了位置,半蹲在地上,为赫连太妃揉捏着那酸疼的小腿。 “娘娘跟着那群莽夫们,连夜奔波至叶城,实在是辛苦。” “如今城破,也能好好休息一阵了。” 赫连太妃眼底划过得意之色,揉了揉眉心,故作谦虚的解释道。 “破了一个叶城而已,不足挂齿。” “今日且让这群将士们先寻欢作乐纵酒放纵一回,等明日,重整旗鼓,赶往方城。” “争取在朝廷还未反应过来之前,多占领几个城镇。” 方城,位于叶城以东五十里地的位置,地域狭小,本应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城,可因前些年发掘出了几处银矿,一下子翻身做了主子,摇身一变,成了这西北部最富庶的城池之一,朝廷派驻在那里的兵力也不少,到时候的交锋,会是一场硬仗。 小婢女急忙跟着拍马屁。 “娘娘说的是,趁朝廷还未反应过来……” 砰—— 幽闭的房门被踹开,那门上雕刻的精致的莲花纹路,被砸的四分五裂。 碎影斑驳处,萧信那难看到极致的面色,陡然出现在这一主一仆面前。 他将手中的马鞭狠狠一甩,在这一主一仆惊变的面色中,缓缓踏进内殿,声音发冷,眸光冰寒。 “好。” “好!” “好。” 连叹了三声,才压住那一肚子脏话,用另一种嘲讽的语气说出来。 “本王万万想不到,母亲您竟有这般本事,敢偷了儿子的军令,差使了儿子的枢北军,带着几十万大军南下,将叶城给破了。” “这番胆气能耐和见识,儿子真是自愧不如!” “还有你!” 不能对自己的生母动手,可面对一个吹风点火的丫鬟,他那脾气怎能压住? 马鞭抽向她的脖颈,几乎当场将她抽断了气,恨怒到极致,骂的极为不堪。 “母亲做出如此荒唐之事,尔等不仅不上报,反而死死瞒着跟她沆瀣一气还想继续南下用兵?你脑子是被驴踢了还是欠驴踢你?好日子不过了军帐等着你呢!老子麾下的将士们可饥渴着呢,你这细皮嫩肉够他们享受三天三夜了!” 婢女来不及感受脖颈处的痛意,便被萧信的话给吓道破音。 军帐…… 那种地方,活得好好的进去,出来的时候要么残废要么没气……那哪是军帐,对于女子来说,那比砍头台还可怕! “王爷饶命!王爷饶命啊!” “奴婢知道错了,求您再给奴婢一次机会,奴婢往后一定——” “滚!” 萧信抓着她的脖颈,犹如捏着一只小鸡一般,狠狠地砸在墙上。 “今日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有胆子指使他的兵将南下当叛军,没胆子去伺候他的兵将吗? 光吃不干的赔钱玩意,活着还不如物尽其用得了! 赫连太妃眉头微皱,适时地开口。 “信儿,迎春是母妃的贴身婢女,伺候母妃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如今日之事,给母妃一个面子……” 萧信抬头,混不吝道:“怎么?放了她,难不成让母妃去抚慰将士们吗?” 赫连太妃面色巨变,“你在说什么混账话!这就是你跟你母亲说话的态度吗?!” 萧信半点不怵她。 “偷自己儿子的兵符,将自己儿子逼上反贼之路,这就是你当母亲的态度吗?” 赫连太妃眸光冷厉,“母妃这么做,又是为了谁?” “这天下本来就该落到你头上,却因为那兰氏从中作梗,兜兜转转被一群蠢货给掌控!” “母亲为你夺回天下,何错之有?!” 第246章 绝处逢生 萧信的眸中带着难言的讥讽之色。 “为了我?” “难道不是为了你的私欲?” “你从小便知道的,那位置对我来说,向来没什么吸引力。” “若非如此,幼年我也不会选择跟着大师傅学武。” “父皇还在时,曾问过我将来的志向是什么,我只说想做一个顶天立地的大将军,从未想过成为这山河的主宰。” 萧信看着面色渐渐变化的赫连太妃,残忍地揭露当年的真相。 “我本以为母妃同我一样,准备平平安安地过完这富贵优渥的一生。” “可千不该万不该,让我在七岁那年,知道母妃给先皇后下毒的真相” 赫连太妃不可置信地抓着身后的桌子,声音嘶哑。 “你!你在胡说些什么!” 当年! 当年…… 萧信惨然一笑,“您跟先皇后韦氏,曾是至交好友。” “双双入宫后,彼此情谊难舍。” “先皇后仍拿您当自己人,您却嫉恨她先您一步怀孕,位分还在您之上。” “于是千方百计求了西域的慢性毒药,不动声色地下进先皇后的每日饮食之中,无色无味,就连日日诊脉的太医都无法察觉异常。” “数月之后,先皇后难产,诞生出一个痴儿。” “父皇和先皇后查过了一切蛛丝马迹,却没找到任何您参与此事的证据,最后,将先太子成痴之事,归结为天意。” 萧信还要再说,被赫连太妃失声打断。 “闭嘴!不要再胡说了!”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韦氏已经死了的人,还提她做什么! 当年那件事,即便再来一次,她还会选择去下毒。 太子若好好生下来,还有她儿子什么事? 可恨先帝和韦氏将了她一军,连同那兰氏一起,将皇位推到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三皇子头上,害得她和儿子远赴西北,在这苦寒之地……消磨岁月…… 虽然赫连家是西北的巨擘,虽然她自小在西北长大,可这里苦寒的风,她早就受够了! 想到这儿,开始厉声斥责自家儿子。 “怎么?你如今要为了那个死了的先皇后,来跟母妃我翻脸吗?” “母妃误会了。” 萧信淡淡道:“儿子只是想让您清楚,您的不臣之心,不是儿子造成的,而是您早有此心。” “所以偷兵符,做反贼,屠戮叶城这件事,您也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您杀人的欲望,为了您控制的欲望,您想当太后的欲望。” 赫连太妃面上显过一丝狼狈,她扶正那发尾上的翎羽,借此来为自己挣得一点话语权。 “你别说你对那皇位没有一点欲望!” 赫连太妃冷笑,“我自己生出的崽子,我当然知道你心里想的什么,若你想一辈子做个安稳的枢北王,也没必要领那么大一群私兵!” 枢北王在漠北,拥兵自重,俨然霸王,有自立为王侯的心思,天下万民,谁人不晓? 萧信垂眸,淡声道:“儿子是有些不成气候的想法……” 说这话时,脑中飞快的闪过那样一道身影。 青衣女子盘膝盖执棋,淡漠的眸光,似从千里之外投射而来一般。 正是被他刻在记忆深处的兰溪。 皇位只是他的半个抱负,另外半个,便是美人皆得。 “本王想挣这王位,有的是时间和耐心,京城那群三脚猫一样的军队,如何和本王麾下的军队相提并论?” “可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勾结这群羌族蛮人!” 说到恨处,萧信紧握手中的剑柄,任由他手上的剑背,刺穿他的虎口。 “自儿子掌兵以来,儿子杀死了多少羌族?本就有旧仇未了,如今竟拥兵合作,将屠刀对准我大安朝百姓……” “母妃,你怎变得如此糊涂!” 赫连太妃却有自己的坚持。 固执道:“早晚都要同朝廷开战。你客气什么?羌族之人我也不是真心要同他们合作。” “能帮忙破几处城池便可,等到双方分崩离析时,谁还会给他们面子!” 赫连太妃还要再言,屋外忽然响起一阵嘈杂声。 婢女焦灼地站在殿外阻拦。 “茅主帅,您不能进去,我们太妃娘娘正在休息……” “滚开!” 被称为茅主帅的羌族将领,原本是冲着赫连太妃来的,可如今看到这守门的婢女,身娇体软,稚嫩可爱时,忍不住伸手揽了她的腰,一身酒意扑到那婢女脸上—— “倒有几分姿色,也不知道你们那太妃娘娘,到了床上是何种滋味……” “放肆——” 厉喝声从屋内传来。 萧信带血的手掌持着剑,破开那房门,怒视那行为轻佻的主帅。 “喷了粪的嘴再怎么叫嚷,也是臭气熏天!” “你便是羌族的主帅,且让本王爷试试你的深浅!” 再怎么和赫连太妃争吵,那也是母子之间内部的私事,没什么过不去的恨意,可在外人面前,萧信绝对无法容忍别人玷污她的母亲! 正好,借此机会发泄心中的怨怒之气,看看这群羌族人有多大本事,敢入侵中原! 萧信怒意上头,挥剑砍去—— …… 密林之中,一身伤口的黑衣男子,在快速穿行。 他从面部到手臂,从身体到四肢,无一处不在滴血,无一处不是伤痕累累。 身后,隐隐有马蹄声和追赶声传来。 耳边,还有时不时掠过的箭矢。 月黑风高夜,潜衣夜行人! 那散乱的墨发掩映下,是一双幽绿色的瞳孔。 瞳孔深处,是无尽的麻木和杀气。 正是从扬州城离开,前往漠北准备和羌族对战的赫连栩! 赫连栩本以为这只是一趟简单的归家之旅,却没想到他那十几个好兄弟好姐妹,早在他赶往漠北的路上,给他埋了一道又一道的惊喜! 毒药下了三道,谋杀来了两次,陷阱布置了三次。 但凡是回漠北的必经之路,都有他们的安排,就连那不起眼的驿站茶楼,谁能想到,不仅藏了十几匹高头大马,还藏了二十多个壮汉! 一不小心着了这群混账的道,差点死在那驿站之中,废了九牛二虎之力从驿站中逃出,却被这群神经病死死黏着,一路紧追。 他就算天赋异禀,可又不是神仙,如今的体力,也渐渐不支持。 嗖—— 一道箭矢从耳边飞去,只差半寸,便贯穿他的太阳穴。 赫连栩躲过那危险,耳边是猎猎的风声,心头却有些不安。 照这样下去,他会体力不支的,到时候肯定比不过那群马匹的行进速度……迟早会被追上的! 而且这群人,很明显是得了死令的,只要他的尸体,不要他有半点活路! 赫连栩一边思考着应敌之策,一边飞快地在林中穿行,这山林高矮错致,植被茂密,海拔渐渐往上走,湿热的潮气也越来越重。 直到…… 赫连栩听到了水声。 流水的声音。 有救了! 他飞速地冲到那湍流的河水前,纵深往河中一跃,而后在河溪之间的凹坑处,找到一处容身之地,缓慢地蹲下来,用溪水冲刷着自己身上的味道。 这群人,跟的这般紧,不光光是运气好,绝对是他有什么行踪轨迹暴露在这群人的眼皮子底下! 想到在那驿站时,那店小二不小心往自己身上泼的半壶茶,赫连栩心头愈发冷凝。 应该是那茶的问题! 他将身上的衣袍撕扯掉,扔进湍急的流水中,看着那水流卷走一切衣物,滚滚向南后,心中稍定。 这样,应该能糊弄几分吧。 过了越有半刻钟,马蹄已追了上来。 为首的不是别人,正是取下面罩之后,被漠北的百姓一眼便能辨认出的赫连府七公子赫连陨。 赫连陨生的相貌堂堂,剑眉星目,只是那眉目看人时,总让人有种浑身发毛的恐惧感。 他停在溪水前,看着浑浊的溪水,冷声道。 “还能闻到他的气味吗?” 身后,一个抱着罐子的灰衣男子,打开罐子,任里面的蜜蜂飞出来,那蜜蜂在空中盘旋一圈后,直直往南飞去。 赫连陨见状,冷笑。 “我这十四弟,可真是太单纯了。” “以为跳进河里游走,便不必被发现踪迹了吗?” “别怪七哥狠心啊十四弟,你去赫连家问问,府里的哪个人不想将你千刀万剐?” “要怪,就怪你生母早亡,怪你生母成了父亲心中的白月光,怪你自己命途多舛遇人不淑,被别有用心的下人给扔进狼群中……” “怪你命大,在狼群里活了下来,还被姑姑给亲自接回赫连家,成了赫连氏最受瞩目的下一代。” “所以你若不死,谁来腾出这少主的位置?” “谁又来为哥哥们这几十年如一日的功夫来负责?” 赫连陨冷笑一声,“你不来,我们哥几个还能良性竞争。” “你来了,连个本事都还没显露,就靠着裙带关系,变成了赫连家的少主……谁信服你!” 水面之下,赫连栩听着自己这七哥的话语,心头忍不住冷笑,动作却一动未动。 自己没本事唬住父亲和赫连家,反而过来将锅甩到他头上,还给他构了一堆莫须有的罪名…… 若你真的有本事,何愁别人来抢你的位置! 赫连栩没再说话,静听着水上的动作。 “罢了,你们沿着这河溪,一路向南寻找吧。” 赫连陨吩咐一声。 自己也踹了踹马腹,转身离开,看样子似乎要跟着去下游找人。 马蹄声渐渐远去。 这场劫难似乎要过去了,水面上一派风平浪静。 安全了。 一般人早就露面了。 可赫连栩在狼群里待了多年培养出来的直觉告诉他,事情没有简单。 他又等了大约半刻钟,才突然看到溪水对面的石头动了动。 紧跟着,熟悉的脚步声跨过来。 还有赫连陨的低估声。 “奇怪,竟然真的没动静了。” 赫连陨并未离开此处,而是站在角落,坐等鱼儿上钩! 他曾靠这一手欲擒故纵的招数,解决了无数个麻烦,今日他也预备着赫连栩这小子声东击西,于是在大部分暗卫的势力之下,还留了一点人马,准备给赫连栩来个瓮中捉鳖! 可没想到…… 赫连栩真沿着水流游走了! 也不知是假蠢,还是真蠢! 赫连陨眼底闪过一抹轻蔑。 不再在此处停留,快速跟上大部队往下游赶去。 …… 江南。 丽水之滨。 王氏族内。 后山。 兰溪的手摸在自己腰间的匕首之上,眼底是前所未有的凝重之色。 那瘦小男子,一边轻蔑地把玩着手中的竹笛,一边向她靠近,细碎的脚步声,在这洞穴之内,愈发清晰瘆人。 兰溪飞快地分析敌我两方的差距。 她一个人,一把匕首,弱女子。 对面四个大汉,加上一个诡异的男人,手中的笛子,有牵引巨蟒的能力。 根本毫无胜算! 除非…… 将那巨蟒也牵扯入这场战争之中。 拼了! 绝境之下,兰溪飞快地下了决定,不等那瘦小男子走过来,先他一步冲出去,在那瘦小男子还未反应过来时,伸手夺过他手中的笛子。 那瘦小男子攥着空荡荡的手心,不可置信地尖叫。 “你这个贱人!混账!把笛子还给我!” 尖厉的声线,不仅没影响到兰溪收割那笛子,反而惊动了那正进食的蟒蛇。 蟒蛇浑浊的发灰的眼底,渐渐变成晦暗的黄色,属于冷血动物的煞气,在其双眸之中,缓缓凝聚。 那几个大汉叫道。 “不好了!这巨蟒好像不受控制了!大师!您得继续吹笛!” 瘦小男子也知道事情的严重性。 看着对面身形纤瘦抢走他笛子的黑衣人,恼怒道。 “你想大家全死在这里是吗?把笛子还给我!只有我才会蛇乐,控制这蛇不进攻!” 兰溪懒得搭理他。 交给你?把小命也交给你? 她环视一圈,在那几个大汉露出凶神恶煞的表情,准备朝她这边扑过来时,猛地往前冲了两步,拧开手腕上袖箭的机关,将里头仅剩的十几只细小的箭矢,全刺向那巨蟒的方向—— “吼!” 蟒蛇刚刚蜕皮,蛇身娇嫩,哪里受得了这般刺激,惨叫一声后,迅速地翻动躯体,接着,将那带着毒的,绿油油的瞳孔,投射到兰溪这边。 兰溪见这巨蟒还在犯迷糊,二话不说,把手中的匕首也刺了过去—— 第247章 受激失忆 匕首正中巨蟒的左侧瞳孔。 绿色的鲜血顺着手柄滴落,溅在泥土上,彻底激发起了巨蟒的凶性。 它咆哮着甩尾,快速地攀援至人群这一侧,凶唳的牙齿咬住那落在最后的侍卫,朝着他的后腰用力地咬合—— “啊——” 侍卫惨叫一声,转身想要反击,可一人之力,怎么敌得过长约几丈的巨蟒? 那手刀还未劈下去,已被张开血盆大口的巨蟒吞掉头颅,他挥舞着双臂想将自己从巨蟒的嘴里挣脱出来,可任他再怎么竭力,都无法睁开那死亡的深渊,在哀嚎和绝望之中,被巨蟒吞入腹中…… 从兰溪这个角度,可以清晰的看见,那巨蟒蟒身因吞噬巨物,而不停地扭动,起伏,凸一快凹一块…… 而后,渐渐归于平静。 被它吞吃入腹的侍卫,已被毒液侵染,昏死在腹中了。 巨蟒那发黄的竖仁,伴随着那巨大的蛇头,还有往下滴着鲜血的尖牙,缓缓转动,凝在兰溪这边。 “跑啊!” 侍卫如梦初醒,没工夫再和兰溪纠缠,彼此对视一眼,朝洞口狂奔而去。 那瘦小的男子看着虚弱手下,跑起来却麻溜极了,几个阔步,已冲到最前方。 兰溪怎会饶过他们?! 脚下生风,挤进那侍卫中间,朝其中一人的膝上狠狠踹去—— “贱人!” 那侍卫怒骂一声,闪避不及,摔在杂草丛生的地面上,脚腕处咔嚓一声,骨节俱断。 紧追而上的巨蟒,快速地咬住他的左腿,将他往后拖拽而去…… 不过,巨蟒并未将这侍卫吞食。 因为吞食需要时间,而巨蟒此刻的主要目的不是果腹,而是为了将今日这几个扰它清净的爬虫给虐杀在此地! 巨蟒用蛇尾勾住那侍卫,往身后的石壁上重重甩去—— 这一甩之力,有将近十石! 那侍卫浑身上下的骨节段段碎开,如同被剥开的竹节一般,一寸寸断裂,骤然的剧痛让他连呼痛声都发不出来,他双眼一翻,竟直接断了气! 背后的动静兰溪根本没时间回头详看。 但剧烈的响动还有那纷纷坠落的石头,让她知道那侍卫已凶多吉少。 几个呼吸间她便借刀杀了两个侍卫,心头畅快的同时,又忍不住担忧。 这巨蟒的凶性已被激发,她能活着从这蟒蛇的口中逃出生天吗? 余下两个逃命的侍卫,见兰溪如此无耻,眨眼间便害死了自己的一个兄弟,心头大恨。 有样学样,互相推搡着,想将兰溪踹到他们身后,可那手掌在即将抓住兰溪时,兰溪突然扯下来自己的黑色面纱,露出素白无脂粉,月明堪国色的五官。 侍卫愣住。 平生哪见过这般样貌的女子! 兰溪早知自己的相貌,对天下男子是怎样的诱惑,从前她都不屑的,因为她有家世有背景有才华,哪里需要靠这张脸? 可危难之下,这张脸,总能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 比如此刻。 趁他们愣神的功夫,兰溪冷笑一声,将那面纱扔到二人的面上,而后头也不回地朝那瘦小男子追去。 就在她一脚跨出洞穴的时候,背后传来男人的惨叫声。 兰溪眸光微凝。 看样子,这两人已是凶多吉少…… 兰溪抬头,看着那瘦小的男子三下五除二便跃入丛林之中,将身形隐没后,心底泛起一股强烈的不安。 只怕—— 下个死亡的会是她了! 不行!必须得想个办法! 兰溪眸光微转,定在那地上宽厚的蛇皮之上,眼底一亮。 有了! 她将那半干的蛇皮从地上拉扯起来,卷在自己身上,往里一套,屏住呼吸钻进蛇身之中。 巨蟒解决完那两个侍卫后,也快速离开蛇窟。 泛黄的瞳仁转动一圈后,艰难地分辨着属于人类的气味。 兰溪蜷缩在蛇皮中,甚至能感受到巨蟒那沉重的身躯,碾过自己蜕下的蛇皮,碾过她的手指,冰凉滑腻的触感,让她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她半点动静都不敢发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那萦绕在空气中的压迫力终于消散,巨蟒循着气味,往那矮瘦男子消失的地方潜去…… 巨蟒虽然潜走,兰溪却仍不敢乱动,直等到四周又起了虫鸣声,她才从那蟒皮里面钻出来,迅速折回蛇窟内。 父亲应该是发现了她的踪迹。 所以强撑着虚弱的身体,并未当场昏迷过去。 而是巴巴地望着洞口的位置。 直到—— 看见兰溪褪下面纱的真容后,眼眶瞬间发热。 喃喃道。 “溪儿……” 兰溪快步来到父亲身边,抓着他那枯瘦的双手,声音哽咽。 “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先走!” …… 叶城。 萧信手中的长剑已刺入茅主帅的胸口。 再进一寸,便能入心脉,将其殒命在此。 萧信很想杀了此人。 要知道千百年来,羌族与中原之间,向来是不共戴天的仇恨。 这仇恨,是以边疆百姓的性命垫出来的。 他自小习武,领兵作战,深知这驻边军队最大的渴望,就是将这群羌族贼子灭杀干净,一个不留。 他也对这羌族人恨之入骨。 可…… “信儿!住手!” 姗姗来迟的赫连太妃,已整理好发冠和表情,快步来到院中,探手去夺萧信手中的长剑。 萧信死死握着,没让她拿走。 赤红的双目凝在那剑尖与胸口相接的地方,剑尖蠢蠢欲动。 危在旦夕,茅主帅吓得酒都醒了。 声音也变得尖利起来。 犹如那被掐着脖子的公鸡一般,惊恐地呼喊着。 “太妃娘娘!您忘了咱们商定的协议吗?你是准备卸磨杀驴吗?” “还不快让这小子收手!” “若我死在此处,羌族定与你们不死不休!” 赫连太妃美目中闪过轻蔑和厌恶之色。 若非还要用到这群羌族,她何至于和这群蛮荒之人虚与委蛇? 心中这般想着,可之后还要合作,面子上的功夫还是得做足。 赫连太妃厉喝一声,斥责萧信,“信儿,你若再不松手,是想跟母亲翻脸了不成?!” “母亲虽然做法欠妥,但这么多年的生养之恩,全都不算数了是吗!” 萧信深吸一口气,眼底闪过挣扎之色。 最后,还是松开了手中的长剑。 瞥那羌族统领一眼。 “今日……且先饶你一条狗命!” 收回长剑,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开。 羌族统领看着萧信离去的背影,气不打一处来,憋了许久,终于挤出一声抱怨—— “早听闻枢北王气量小脾气大……如今,总算是见识了!” …… 京郊。 五万将士已集结完毕。 领兵的将领都是提携上来的新人,骑在战马之上,将长枪横在身后,将军帽上的红色瓴羽,和那战旗之上的艳红血色,交织成一副鲜艳又刺目的画面。 萧长卿一身黑色战甲,领先于众人之前。 他手握缰绳,面色肃然。 一贯清冷矜贵的气质,在此情此下,变得肃穆而庄严,带着来自帝王的压迫感。 她看着那目之所及的远方,抽出身后的佩剑,指着前方绵延的群山,斩碎那搁置在架上的酒碗—— “戎马所召,愤之战之——” “众将听令!集结围刺叶城——” 战旗在狂风之中,发出猎猎的响动。 那随帝亲征的将士们,在帝王的号令下,音声震天。 “战战战!” “杀杀杀!” 烟尘四起。 密密麻麻的军队,如散开的扇尾一般,勒紧缰绳,追随着那一马当先的帝王,直奔西方…… …… 紫禁城内,上到妃嫔居住的豪奢宫殿,下到太监侍卫巡逻的狭窄宫巷,人人都在议论着陛下亲征之事。 芝兰殿内。 青鸾和文妃平坐,她们二人中间,摆放着简单的果脯和糕点。 但二人谁都没有心情动用。 文妃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陛下亲征,归期未定,命韦丞相监国……这皇城之内,岂不是成了韦家的天下!” “你们需要尽快将信送给太后娘娘,让太后娘娘早日回京。” “否则,万一韦安悬那老家伙作妖,折腾出什么动静来,咱们没有娘娘坐镇……只怕要受制于人啊!” 青鸾面色也异常凝重。 自娘娘走后,已近两月。 她日日将京城的讯息,宫内宫外发生的事情,事无巨细地汇报给娘娘。 可并未等来娘娘的半点回信。 是娘娘出什么意外了吗? 不可能! 青鸾迅速斩断这个想法。 她对自家太后娘娘,有着盲目到近乎崇拜的信任。 娘娘英明神武,绝不会出意外! 心中虽然担忧,但青鸾却不能在文妃面前露怯。 毕竟文妃与芝兰殿,目前虽是合作关系,但这合作并不牢固,且难保往后这文妃会不会生出什么异心。 所以,千万不能让文妃知道娘娘的真实状况。 青鸾垂眸,学着兰溪的样子,掩去眼底的万千神色,理了理自己袖口上的刺绣,等情绪平复后,这才缓缓道。 “文妃娘娘莫要担忧,这些事,都在我们娘娘的掌控之中。” “韦丞相虽然执掌朝政,可他只是一个皇室外人!若他真敢把他的手伸进后宫之内,只怕天底下文人的唾沫星子都能将他给喷死。” “咱们如今的重点,并不在前朝韦丞相身上,而在后宫的韦妃身上。” 提起韦妃,文妃本就暗沉的面色,愈发晦暗。 素来以脾气好着称的她,也忍不住捶打桌面,以泄心头不忿之意。 “一个庶女,也不知道靠了什么办法,竟能得到陛下的宠信。” “连升三等,成了四妃之一……” “如今,更仗着陛下的宠爱,分走了一多半的宫权……” “难不成她们父女俩真以为,这天下是姓韦不成!” 青鸾劝道,“既能得了陛下的青眼,说不定她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本事。” “我们不能光盯着结果,得找出她为什么会得陛下青眼,找到原因,毁坏那个原因,便能达到我们的目的了。” 这是兰溪教她的。 做事要寻根,若根源找错了,无论做多少努力,都将是一番徒劳。 “谁知道靠什么狐媚子招数……” 文妃眼眸微眯,比出进宫时,多了些凌厉和算计。 “她做事向来隐秘……极难抓住马脚……” “那便从宫人身上寻找突破口。”青鸾提议道:“她宫里那贴身大丫鬟……是哪里人?” 文妃明白了青鸾的意思。 “你放心,今日回去,本宫便差下人去撬咸福宫宫人的嘴!” …… 深山密林。 树影横斜。 兰父虽然人还清醒着,但饿了数日,虚浮无力,根本走不动这山路,全靠兰溪背扶着,二人的步伐才快了些,奋力往那月门之处逃去。 中间,路过了那一整排的茅屋。 蛇虫爬行的沙沙声,在这夜色中,愈发瘆人。 兰父趴在兰溪背上,喘了几口粗气,这才艰难道。 “原本他们是打算直接将我喂杀在此的。” “这群小蛇虫虽然一顿吃不了多少,可一个活人埋进去,过三天,便尸骨无存了。” “就在父亲我快被扔进那瓦罐之中时,你妹妹开口救了父亲一命。” “如今你也在王府,想必那王氏众人,也叫你见絮儿了吧?” 兰溪缓缓点头,又摇头。 “确实是絮儿。” “只是……” “絮儿失忆了。” 兰衡补足了兰溪后面的话,说起这一个多月来的波折经历。 “到了扬州后,我便马不停蹄地去各处搜查絮儿的下落,调动了兰氏在南方所有的关系,最终,在一家拍卖行寻到了絮儿的音息。” “盛京拍卖行。” 兰溪补足了父亲后面要说的话。 “你怎么知道——” 兰衡露出惊讶的表情,但并未沉浸太久,而是继续道。 “当时,絮儿是被拍卖货物。” “拍卖行那幕后混不吝的老板,要价千金。” “就是万金,父亲也得把絮儿给拍回来啊!” “可是……” 兰衡长叹一声。 “我千算万算没算出来,絮儿……竟然因为受激,而失忆了!” “交了钱,就在我准备将絮儿带回京城时,絮儿却反手将我敲晕,并将我移交给王氏的人。” “之后,竟告诉我,她不叫兰絮。” “她自称是王氏的孙子女小辈,此番表演,只为将我迷惑,本以为不会成功,没想到却这么顺手。” “她有功劳!” 第248章 大乱伊始 “后来呢?” 兰溪搀扶着父亲,眉头紧皱,“絮儿那时就已失忆了吗?” 兰衡叹了一声。 “不单纯是失忆那么简单。” “她像是完全接收了另一个人的记忆,成为了真正的王絮儿,接受了自己是王氏外嫁女遗孤的身份,认为自小寄养在王氏,由王氏抚育长大,所以,对王氏忠心耿耿。” “有没有可能,她跟符吟霜一样……并非……” 兰衡摇头,苦笑。 “溪儿,你便是不相信父亲,也该相信自己的判断。” “她是不是你妹妹,你心中,定有数的。” 回应他的,是兰溪长久的沉默。 亲姐妹之间,怎会没有感应。 可她始终无法相信,自己的妹妹……会变成另外一个人。 …… 兰溪将父亲带回了自己的住处。 给父亲灌了两碗白米粥后,顾不得为父亲清理身上的伤口,拿出一把特质的哨子,轻轻吹响。 那哨音极高,高得几乎能冲出人类听觉的承受范围。 没过多大会儿,禁闭的窗扉突然被敲响。 两个高大的黑影倚在窗外,警惕地观察着四周。 这两人是兰溪的暗卫。 不是从兰家军中选的,而是从江湖中寻找的死士,给予重金,护持在暗处。 一共有十三人。 各个皆是飞檐走壁,以一敌百的高手。 他们的存在,连凌统领都不知道,腮雪和凝霜也只有隐有感觉,并不清楚实况。 这是兰溪最后的底气和手段。 当初在扬州城被打入大牢时,即便符家的人还有这王薪生不来救她,她也能靠着这十几名暗卫逃出生天。 不过好在,她赌对了。 王氏怎么舍得放弃她呢? 兰溪催促父亲道。 “王氏内部犹如龙潭虎穴,您在其中我难免受他们桎梏,您先跟着这两人离开王城吧,一切事情,等我回京后再议。” 兰衡有些羞愧地看着自己日渐长大的长女。 “为父本意是想为你分担,没想到却让自己深陷其中……” 他终究……还是老了啊。 兰溪安抚道:“有些事情您做起来顺手,可有些事情女儿比较擅长,您不必因此自责。” “女儿在京郊建了一处女学,正好缺个院长,父亲不如舍下包袱,往后替女儿负责女学之事。” “女学?” 兰衡微顿,再看自己女儿的眼神,便带上了些深思。 “你可知道,你在做什么?” 知女莫若父。 看溪儿的态度,便知她想创办的女学,绝非京中贵妇们为了给家中女眷镀金增添人脉所创办的那些女子私塾。 而是…… “父亲所料不差。” 兰溪眸中带着笑意,似有星光闪烁。 “凡我大安朝女子,只要年纪未满十八,但凡想读书学艺,皆可来我女学报名,只要能通过女学的入门考试,可以在礼、乐、射、御、书、数中任选其一,衣食住行女学全包了,只为……为天下女子,谋一条嫁人生子以外的出路。” 兰衡深吸一口气,看自家女儿的眼神,带着惊骇。 “你是要将这天下翻个盖啊!” 如此行为,那些迂腐的士子,那些执掌天下千年的男性权贵,怎能容忍? 他甚至可以想到自家女儿未来将要面临的血雨腥风…… 可。 兰衡拦不住。 也…… 不想拦。 人生韶华易逝,他好像昨日还是那青山之下求学的学童,想着将来成为大丞相,成为辅佐圣主的贤臣,君臣共治,造一个升平天下。 可一转眼,须发斑白,落入敌人的圈套,还要自己的女儿不远千里从京城赶赴而来,将他从深渊之中救出。 只怕…… 女儿再晚来一日,他变成了那巨蟒的口中餐。 不得善终。 兰衡看着女儿眼底的光彩,看着那许久未见的明亮之色。 狠了狠心,道:“既你不怕,为父一身糟烂的骨头,又怕什么呢?” “等回了京城,为父便全权接手女学之事,给你们打下一个江山。” 兰溪笑靥如花,难得撒娇,露出小女儿的软态。 拱手,“既如此,女儿便多谢父亲了。” 兰衡心头一软,如小时候那般,捏了捏她的鼻头。 “自小到大,但凡是你们两人所求之事,为父岂有不应的?” “就是断了这条老命,也定要为你们挣到手!” 兰衡又交代几句后,看了看日渐暗沉的天色,强打起精神,问兰溪道。 “这暗卫可信否?” 兰溪点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女儿给足了银子,别家出不起这样的高价。” 兰衡这才放下三分担忧,道:“既如此,便不耽误你时间了,父亲多在这王氏停留一日,你我便有一日的风险。” “既然你有此等能耐之人,那父亲也不必太过担忧你,哪日你察觉情况不对,定要尽快离开王氏。” 末了,他又神色忌惮的补了一句。 “这王氏……很不对劲。” …… 窗外似刮起了大风。 风声吹动檐外的铜铃,金属清脆且悠远的撞击声,让本就睡不安稳的兰絮,愈发辗转反侧,在床上来回翻滚。 她做了很多梦。 那些梦境凌乱而复杂。 却都跟今日见到的那个莫名其妙的兰太后有关。 有时,是一个背影。 兰太后穿着天青色的百褶裙,绕过那丛丛绿植,担忧地为她擦拭脸上的汗水。 对她道:”絮儿,这么热的天,先别练了……等太阳下去了再站桩吧。” “滚——” 她在睡梦中推搡着那兰太后,咬牙切齿,双眸喷火。 “别打扰我练功!” 在她看来,兰太后就是那个不怀好意想骚扰她努力的外人。 有时,则是一幕雪景。 她看着那穿着天蓝色百褶裙的兰太后,褪去鬓边耳边的芙蓉花,换了一身灰色的、破旧的、缝补多处的破烂袍子。 那如水藻一般的长发,也变成了枯草,散乱地束在脑后,浑身上下,无半点金玉首饰,只有一点梅花做的银簪。 那兰太后举起那银簪,刺入自己的心脏,殷红的鲜血和她惨白如霜的面色形成极为鲜明的对比,刺目极了。 再到后来,涌进来无数穿着宫装的宫人,还有许多身上带着斑点秽乱的野狗,在扭曲,啃食她未凉的尸体…… “十七小姐——” 从窗外传来的呼唤声,惊醒了游荡在梦境中,不知何为真何为假的兰絮。 她骤然睁眼,如鲤鱼打滚一般,从床上坐起,而后直勾勾地盯着那门框的方向,哑声道。 “怎么了?外面灯火通明的。” 婢女跪在门外,小声禀告。 “小姐,是后院那边出了意外,咱们圈养百年的巨蟒竟然失智了,来到前院见人就咬……如今已有十几人丧命!整个王府快乱成一锅粥了!” “老太太差了人过来,说让去主院汇合,那边侍卫齐全,可以避免许多不必要的意外。” 兰絮因为刚才的梦,心情本就烦闷不安。 此刻听婢女这么说,气得从床边抄起自己的长剑,连外衫都不套,将头发往发顶一盘,露出那清晰的脖颈和下颌线。 “区区一条巨蟒,本小姐斩了它便是,哪用一家人躲在一块避难!” 兰絮一边放出豪言,一边踹开那房门,拎着长剑道:“巨蟒现在在哪个方位?” 婢女吓得脸都白了,急忙抓住兰絮的裤脚,哀求道。 “十七小姐,您千万别冲动啊!那巨蟒在我们府中已盘旋百年,它的力气和凶戾,哪是一般人能对抗的起的?您若出了差错,奴婢如何向老夫人交代啊!” “再怎么长寿也只是一条蛇罢了,本小姐岂会怕它?” “今日本小姐便斩了这蛇头为大家助兴。” “明日……将这蛇肉熬成汤药,人人都喝起来滋补!” 语罢,扯开自己被紧箍在婢女手中的衣袖,飞身离开院落。 婢女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已冲出去的十七小姐,愣了许久才反应过来自己今日该干什么。 着急忙慌地从地上爬起来,“快!快去追十七小姐啊!” 可那又怎能追的上? 王府这些明面上的侍卫,会的都是三角猫的功夫,和十七小姐过招都不一定能胜利,如何能追得上兰絮小姐。 更何况,十七小姐去的是那巨蟒的方向,这群侍卫本就避之不及,如今谁敢迎上? …… 兰絮院中的情况,隔了十几个院落的兰溪并不知情。 她原本点着烛火,在殿中抄写法华经,可抄到如入火宅时,突然听到外面的喧哗声和吵闹声。 竟是史老夫人送到她院里的管事嬷嬷张嬷嬷,惊慌失措地,迈着苍老蹒跚的步子,敲门进殿,灰黑色的麻衣布料,将她本就严肃的面容,衬得愈发暗沉难看。 “小小姐,外头出大事了。” “有条巨蟒闯入府里,正在肆意杀虐,小小姐快点跟老奴走,去老夫人府中,那里侍卫众多,也更安全一些。” 巨蟒出来了? 兰溪搁下手中的善涟湖笔,眉心蹙起。 纸上的墨团晕开,如同她并不平静的内心。 那个能掌蛇的瘦小男子,被吞了吗? 在山洞中时,她曾取下面纱,露出了真容,那瘦小男子即便偶然一瞥,也能瞥见她的真容。 若那瘦小男子还活着,逃到了前院后,和那执掌家世的史氏一交代,便知是她闯进后山,放来了巨蟒,带走了父亲…… 到时…… 只怕自己在王家的境地更为难了。 张嬷嬷又在催促。 “小小姐,您再不去,老夫人便亲自来请了!” “这满家子上百口人,老夫人是最疼您了!” 兰溪可不信。 她佯装要去汇合,慢悠悠地披上那绣着竹叶的披风,来到殿外,撑起那早已点燃,等待许久的灯笼。 道:“张嬷嬷往前领路吧。” “这两天腿脚不适,可能走的慢些,张嬷嬷千万不要顾及在意。” 张嬷嬷又客套了几句,便匆匆撑着灯笼在前带路。 可走着走着,总觉得身后少点什么。 等她反应过来时,狠狠拧了一把大腿,一天的虚弱和愧意烟消云散。 “怎么——怎么给跑了啊!” 张嬷嬷撑着灯笼,在王府中来回游荡。 另一边,兰溪已逆着人群,来到了酣战最激烈的环节。 十几个侍卫一起动手,围着那巨蟒左刺右刀的,可惜攻击力度还有反应速度差点,十几个人竟然让一条大蛇欺负的死去活来。 兰溪摸了摸腰间的笛子,长眸微眯。 刚才那瘦小男子在蛇窟用笛子吹奏音乐,虽然怪异,但那曲谱她也都记下来了。 实在无法对抗这大蛇时,只好学一学那瘦小之人的本事,拿出长笛,将那快要疯癫的巨蟒给定住。 就在兰溪权衡利弊之间,一道锦灰色的身形跃入人群。 女子的长发高高挽起,头顶的月色皎洁如玉,手中的长剑直刺那巨蟒的右眼。 为什么是右眼? 因为巨蟒的左眼,已经被兰溪给处理掉了。 如今全靠着嗅觉、触觉、还有那凶戾的血性,在这院落之中来回游荡。 兰絮的剑术,兰溪向来是佩服的。 只见一个照面,那巨蟒的右眼已被洞穿。 本就几近于癫狂的巨蟒,这回彻底爆发了,带着幽绿色毒光的长牙,毫不留情地撕扯着那靠近他的每一个侍卫,更夸张的一幕是,那巨蟒竟将附近一个倒霉的侍卫从头到脚,撕扯成两半! 兰絮见状,怒发冲冠。 “孽畜!你找死!” 又是一道长剑刺出,直打这巨蟒的七寸,欲要将它一击毙命。 可癫狂的巨蟒,刚才被兰絮得手,只是因为错估了兰絮的能力\/ 如今双眸被废,其他四感愈发灵敏,在那长剑到来之前,已一个甩尾,甩飞那长剑,而后,将偌大的蛇躯朝兰絮这边压来,想要将兰絮活活压死! 兰絮反应极快,躲开了这巨蟒的反攻,但是因为所穿的亵衣有点长,半边裙角被巨蟒压在身下,身形一个趔趄,被巨蟒抓住机会,而后,尖利的蛇牙,朝着她的脖颈咬去—— 兰絮瞳孔微缩。 如此近的距离,她根本无法躲避! 一直在一旁观看的兰溪,看到这一幕,呼吸骤停。 顾不得暴露之后的弊端,猛地从袖中掏出匕首,朝那巨蟒的牙齿之上狠狠砸去—— “嘶——” 巨蟒吃痛,牙齿有些松动,流血的宛若骷髅的双目,呆滞地转过来,在空中努力嗅了几息后,嗅到了那熟悉的,令它厌恶的,打破了它今夜平静生活的味道。 就是这个味道! 它的仇人找到了。 第249章 难如登天 巨蟒没有任何犹豫,松开了到嘴的食物,向兰溪袭来。 与此同时,兰絮也看到了刚才抬手救自己一命的人—— 兰太后! 她来不及多想,联合其他侍卫,吩咐道:“都傻了吗?既然普通刀剑无法击伤,那就用火攻!” 此时正是深夜,处处都燃着照明的火把,很容易织起火势。 兰絮只顾着用火把解决掉这头巨蟒,却没考虑被巨蟒盯上的兰溪的生死,甚至期待巨蟒在啃食兰溪时,能慢一点,这样好给她们充足的准备时间。 兰溪从京城来,带的一多半侍卫留在了木家寨,精兵强将留在了扬州,暗卫刚刚送父亲出王府去了,到现在,她果真成了孤寡一人,身边连个帮手的人都没有。 一个照面,便被那巨蟒狠狠撕下一大块肉。 肩膀处顿时血流如注。 兰溪顾不得左肩的疼痛,从怀中抽出那特制的竹笛。 自幼年起,她便精通五音,学过不少乐器,箫笛之类也不在话下,一边回忆那日那瘦小男子吹奏的笛音,一边将那短笛放在唇边吹走。 果然,巨蟒的攻击凝滞了一瞬。 兰溪眼看有效,继续吹奏笛音,笛音不仅将巨蟒给迷惑住了,另一边正在蓄谋发起攻势的兰絮也被吸引住了目光。 想不到这兰太后还有这御蛇的本事。 便宜她了,今日这条命算是保住了。 没过几息,兰絮已组织着侍卫将那火把凑到一起,将巨蟒和兰溪围在中间。 她隔着那火圈,对兰溪道。 “太后娘娘若再不出来,只怕要跟这蟒蛇同生死了。” 讥诮中带着冷漠。 兰溪心头一寒。 原本她不必面对此种困境的。 刚才若不是为了救兰絮,她也不会出手,不会从角落处露面,更不会将自己陷入这种危险之境。 可反观被她所救的兰絮,不仅不感激,反而冷嘲热讽她的救命恩人…… 难道失忆,连一个人的性格也会被改变和扭曲吗? 兰溪此刻没精力想那么多。 她一边观察着巨蟒的动静,一边斟酌着火势,一边慢慢往后退去。 而那巨蟒在她的操控下,神智失常,感觉不到火焰的靠近和灼烧,直到大半个身体被浸染在火海中,它才发出尖锐的戾叫,可那叫声不过几瞬,便又汹涌的火海淹没。 它在火海中挣扎、翻滚、却在笛音的操纵下,始终无法离开那火域,很快,空气中便弥漫起了难闻的肉焦味。 兰溪松开了手中的笛子。 双臂缓缓下垂。 看着那火海中即将丧命的巨蟒,心头五味陈杂。 兰絮几个跨步,飞跃至她的身旁,不由分说地从她手中夺过那笛子,惊讶道。 “这笛子并不似普通竹笛啊——” 兰絮就着那火光,仔细打量,看到了笛子上刻画的两个小字。 御敕。 那字体偏隶体,不是本朝的风格,像是前朝的遗物,而且看笛子的做旧程度和色泽润度,也可推断出这是上了年头的东西。 兰絮不由撇嘴,道:“那日你在前厅说的义正言辞,说你是大安朝的太后,绝不会与我们王氏同流合污,可自己却珍藏着前朝之物,谁知道你心里安插着什么狼子野心?” 兰絮摆弄着手中的竹笛,往自己口袋里一塞,不容置疑道。 “这笛子,本小姐先征用了!” 兰溪皱眉,想讨回来,可看着那近在咫尺的五官,想着这几个月对这张脸的日思夜想,终于是忍住了那夺回来的冲动。 “你既喜欢,拿走便是。” 对于自己的幼妹,兰溪的忍耐度向来是极高的。 可兰絮却不领她这份好意。 抱臂,上下打量着兰溪。 “你是从哪儿出来的?巨蟒进入府中的消息,你怕是也知道了吧?为何不去外祖母的院中,而是在此地游荡?” “说——” 兰絮眼眸微眯,带着探究和威胁之意。 “你鬼鬼祟祟偷偷摸摸想干什么!这巨蟒从后山出来是不是跟你有关!” 兰溪挑眉,没再惯着她,“是与不是,跟你有何关系?” “哀家来你王氏是做客,可不是来上刑!” “连你们当家老夫人都对哀家客客气气,又是安排住处又是安排差使的,你一个排行十七的小辈,是以什么身份来猜忌叩问哀家?” “你——” 兰絮气结,还要再辩。 兰溪打断她后面的话。 “刚才为了就你,哀家挨了这巨蟒一口,若再不处理,这伤势恶化……难免有性命之忧。” “若哀家死在你们王氏,那你们王氏的一切筹谋,都要打个对折了!” “回去告诉你们老夫人,给哀家请这王城里医术最好的大夫。” “哀家如今头昏眼花身体虚弱,便先回自己院里了。” 兰溪说完,瞥着脸颊因生气而涨红的兰絮,心头对兰絮的身份又确定几分。 她的妹妹自小就是这么个德行,直脾气,一旦受了气,极容易上脸。 “你不用送了。” 兰溪又冷淡的吩咐两句,转身离开此地。 殷红的血迹沿着她那月白色的衣衫,滴滴淌淌地落在裙角上,背影孤冷中,带着难言的萧索。 兰絮看着她的背影,咬牙切齿。 “你未免太过自恋了!本小姐什么时候说要送你了!” …… 兰溪回到庭院后,便摊在了那椅子上。 她完好的右臂强撑住半边身体,自己为自己扯掉那左肩上被撕碎的衣衫,露出鲜血淋漓的伤口,她从那暗格的药箱中找到了简单的止血药和金疮药,将伤口简单清理涂抹后,累极摊在八仙桌上,竟沉沉睡去。 再醒来时,是感觉有人在靠近自己。 双眸还未睁开,身上便添了一道暖意。 那鹤发盛颜的史老夫人,穿着一身枣色的华贵衣裙,站在她面前,小心翼翼地将那毯子劈再她身上,而后压低声线吩咐身后的下人。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将小小姐抬到床上!” 语气里,带着对兰溪压抑不住的爱护和疼惜。 一群废物,处理一条蛇罢了,其他人毫发未伤,她的外孙女竟然被咬下这么大一块肉!王府养那么多侍卫都是干什么吃的?看大戏的吗? 史氏又气又怒。 “不必——” 从昏睡中暂得清醒的兰溪,制止了史老夫人的动作。 她只道:“老夫人可将大夫请过来了?且先让大夫看看我的肩膀有没有中蛇毒。” 被咬一口也就是少块肉,养个把个月伤口便能痊愈恢复。 可若中了蛇毒,没有及时处理,只怕要出大麻烦了。 自然界奇毒那么多种,自然界的蛇类更是数不胜数,某些蛇的毒性是药石无医只能等死的!她可不想最后惨死在一条蛇身上! 史氏见她担忧,急忙安抚道。 “你放心,此蛇在后山圈养了近百年,虽然胃口大了些,但却没什么毒性,不会有生命之忧。” “不过虽然没毒,但你女孩子家的,无论是脸上还是身上,都不能留下这么大的疤,不然将来嫁人——” 史氏一窒。 兰溪接过她的话,自嘲的冷笑。 “您怕是忘了哀家的身份了,哀家早已是嫁过人丧了夫,新帝亲封的昭容太后了。” “嫁人?下辈子吧。” 史氏低头,看了看这貌美无双的外孙女,想到她的遭遇,心中隐隐作痛。 幼年丧母,青年丧夫,如今虽然身座高位,但因为身份限制,往后余生都要囚禁在后宫那个牢笼之中,她今年……才二十啊。 史氏忍不住劝道。 “不如你改姓来王家吧,或者史家。” 史氏认真道:“到时为你找个身份,你不必做兰氏女,也不必做什么孤家寡人的太后。” “外祖母为你好好挑选这江南的好儿郎,将来让你十里红妆出嫁,嫁给这一等一的好男人。” 兰溪听她说完这话,像看傻子一般看着史氏。 “您确当不是在开玩笑?” 她好不容易熬到了女子的顶峰时期,手中重权在握,前朝后宫一呼百应,不用看任何男子的脸色,想提拔什么才子便提拔,怎么自在怎么活。 可这史氏……竟然要将她拖入女子成婚的深渊中,巴望着将来的她回到那三寸方宅之中,相夫教子,一辈子裹着小脚,永远走不出那内宅的天底? 做什么春秋大梦! 兰溪转过身,索性不再理她,冷笑着道。 “哀家需要的是大夫,不是您在这里和我口若悬河。” “您若觉得无趣,这王氏上上下下千百号人都能逗您开心,您不必在这里受哀家冷脸。” 史氏没理会她的失礼,反而从怀中掏出一物—— 正是被兰絮夺走的竹笛! 兰溪眸光微亮,她对这竹笛很有兴趣! 只是…… 这位史老夫人此刻拿出这竹笛…… 兰溪心头浮起不好的预感。 果然,下一秒。 史氏叹声道:“今夜将巨蟒引出来的人是你吧。” 兰溪没有说话,任凭史老夫人指责。 “后山那等危险之地,多少毒蛇毒虫横生,你一个人怎敢轻易进去?” “竟然还不怕死的招惹了这头巨蟒……能从它手中夺回一条小命,那真是万幸了!” “你去后山做什么?” 史氏心中隐有猜测,“该不会……找兰衡那混账去了吧?!” 兰溪打断她,“哀家父亲是否是混账,您还没有资格去评判。” “更何况,您不是保证了将父亲原封不动地送到我们面前……怎么就差几天了,你们还要将父亲拖到后山的危险之地……这就是你们王氏的诚意?若是这副态度,那合作之事我们也免谈了!” 反正下扬州的目的已经达成了。 父亲已被暗卫安排着遣送回家。 妹妹虽然失忆了,但好在性命无忧,舞刀弄枪好不快活。 哪日记忆恢复了,想走也就是抬两只脚的事。 所以,再聊起合作之事,兰溪显得意兴阑珊。 自己那点小心思被外孙女这般揪出来,还用到了她那父亲身上,史氏也有些不好意思。 但还是屏退了下人,认真告诫道。 “这竹笛是我从王絮儿身上看到的,她自称是从你这得来,你只知道这笛子能御蛇,你可知这笛子的来历?” 兰溪神色莫名,没有开口说话。 史氏为她解释起这竹笛的来历。 “前朝末代皇帝,也就是你们王氏祖先的父亲,是个昏庸无能的帝王,又嗜好美人,平生最大的爱好和乐趣,就是命官员去各地搜索绝色女子带入宫中。” “其中,有一位南疆的少女,入了末代皇帝的眼。” “那少女因为擅长吹奏笛曲,而被封妃,但她生养在南疆的一处部落中,真正的本事可不是讨男子喜欢,而是一手御蛇之术,堪称绝妙。” “只是她一生无子,加上先王愈发力不从心,她便在宫中收了几个徒弟,将这御蛇之数传授给他们,也好留个根儿。” “这被她佩戴了一生的笛子,自然也保留下来,由每一任学习蛇乐的传人保管。” “这一代的传人,想必你也见过了。” “就是你在后山遇到的那位矮瘦男子,青木君。” “巨蟒冲进前院之事,是那青木君过来给我汇报的,他说他不认识闯入者是谁,但知有一张绝色的容颜。” “如今在絮儿身上又发现了这笛子,那便做不了假了。” 史氏说到这儿,忍不住叹息一声。 “外祖母答应你的都会做到,你何必急于一时呢?” 这冠冕堂皇的话,听得兰溪禁不住冷笑。 “急于一时?若哀家不急于一时,只怕今日父亲就要进这巨蟒的肚子里了!” 她无比庆幸,今日冲动了一回,救回父亲一命,若再晚点儿,只怕父亲凶多吉少…… “所以,你将你父亲从后山接出来了?” 史氏笃定地问。 兰溪可不能坐实这事,矢口否认。 “接出来?接出来住在哪儿?” “如您所言,那熟悉后山地形的青木君,都在巨蟒的威胁下,落荒而逃到前院,哀家一个弱女子,带着一身伤病的父亲,又能逃到哪里去?” “父亲和我……在后山走散了。” “此事,你们王氏要负责。” 这话,史氏断然是不信的。 可算来算去,天底下至亲之人,不过眼前之人了。 她没有急着去否认她。 而是道。 “逃出王宅不是本事,逃出王城才是本事。” 这王城,且不说城墙高厚成环形,难以逾越攀爬,城内所有人都是熟面孔,都是散落的监督者和探子,想瞒过这些人,悄悄离开此地,难如登天。 第250章 娥皇女英 兰溪却并未接过她的话。 反而道:“您年纪也不算大,更不至于耳背耳聋,没听到我刚才说什么吗?我和我父亲在后山走丢了,连他的消息都没有,更何谈离开王城呢?” 史氏身后,一直侍立在侧的婢女,忍不住喝斥兰溪。 “自你入府,我们老夫人对你样样用心处处呵护,哪一出薄待了你?你这是什么态度?把我们老夫人当仇人不成?她可是你的亲祖母!便是顾及着孝道,你也不该如此失礼!” 兰溪抬眸,冷津津的眸光,带着弥散的杀气。 “你该庆幸这是在王府,而不是在京城。” “否则哀家早命人将你抬进慎刑司了。” 兰溪肩上的纱布仍在渗血,这平添的虚弱,并不能磨灭她那身周的冷煞之气。 “谁给你的胆子,让你敢用这种语气跟当朝太后说话?” “你掂量掂量自己的身份,也配来训斥哀家?” “再说一遍,哀家来你王府,不是来当阶下囚了。” “而是作为贵客,来跟你谈条件了。” “离开王氏,哀家仍是后宫之主,天下凤表。” “可你王氏没有了哀家,便是那泥沟里妄想改朝换代的乱臣贼子!” 兰溪眼神如刀,直刺那婢女。 婢女似被蝎子蛰了一般,脸色巨变,惨白如霜。 堪堪往后退了两步,才反应过来兰溪话中的意思…… 这位……可是当朝太后啊! 全王氏加起来,都比不上人家一根手指头的尊贵。 她是被冲昏了脑袋吗? 怎敢……怎敢…… “你先下去吧。” 史氏叹了一声。 这婢女名唤红袖,是她乳母的亲孙女,也算她半个晚辈,自小将养在身边,养出了几分傲气。 虽然傲气,但心里还是向着她的,有时候,比她那些名义上的外孙女和孙子,还要更贴心些。 此时叫她出去,也是为了护她,毕竟身份有差,在兰溪面前说这些话,确实不应该。 兰溪看穿了史氏的内心,没叫她做这个好人。 冷声道:“不如你也跟着出去吧。” “……您在,这伤口不容易痊愈。” 史氏噎住。 看着她那憔悴中仍难掩绝色的五官,叹了一声,道。 “你和你母亲的性子一样,都……” 兰溪打断她。 “母亲在我三岁时才去世的,那时我已记事。” “可母亲从未告诉过我,她还有一个家在江南,更未告诉我我有一个外祖母。” “您这份亲戚,我可不认。” 史氏声音梗在喉中,心里酸涩难言。 当年…… 当年她与嬛儿恩断义绝……是为了让她彻底摆脱王氏啊…… 她唯一的血脉,她的独女,那是她的心头肉啊。 如今…… 怎成了这般局面! 溪儿视她如洪水猛兽…… 可她无半点害她之心啊! 心头再多的委屈和酸涩,史氏却不能显露在兰溪面前。 艰难地扶着红袖的手,“你既不喜见我,我少来便是了。” 一主一仆缓缓离开。 那早候在外面的大夫,应声进来,提着药箱,急急行至兰溪身旁,为她查问病情。 兰溪凤眸微敛,双手松软地搭在榻上,闻着空气中咸湿的血腥气,自嘲一笑。 世事……弄人啊。 …… 方城距叶城有三百公里。 中间虽有连绵起伏的祁连山,但山脚下却修有宽阔的官道,并不影响行军。 数十万军队,自北向南,一路浩浩汤汤,惊起无数烟尘,最后,驻扎在了方城三十公里外的山脚上。 令行禁止的军队,在萧信的指挥下,就地安营扎寨,整兵修马。 等到夕阳西下炊烟初起时,前去方城查探的斥候,带着最新得到的消息,来到了主帅账中。 萧信独自一人坐在账中。 他的面前,摆了一张巨大的沙盘。 沙盘上,是整个西北地域的地形图,以归蒙山、雅鲁山、祁连山为界,中间包裹着几十个大型城池。 方城,则在最东南的位置。 只要拿下方城,便可向中原发起正式进攻,等他们跨越了那处冀北平原,便能直达京城,直取萧长卿命门,逼他退位,为大安朝另立新皇。 谋反之事…… 在萧烨登基后,萧信不止一次的计划过。 但那些计划,仅存于纸面之上。 他、包括枢北王、赫连军队,都未做好谋反的准备,而是在等待那个一击必杀的时机。 可惜。 这份等待,被赫连太妃给打断了。 叶城已占,枢北王一脉,包括赫连氏一族,再没有退路。 只能咬牙上前。 帐外,斥候朗声道:“将军!属下有要事禀报!” 沙盘前,萧信将那代表方城的旗帜轻轻推倒,蓝色的织锦纹路,被沙土掩埋。 他擦了擦手上的沙子,不再看那沙盘。 “进来吧。” 斥候恭身进入账中,单膝跪地,将方城内打探来的消息,汇报给萧信。 “将军,朝廷应该已经猜到了我们下一步的动作,已提前派军队过来镇守方城,如今方城城楼上的士兵,比一个月前多了三倍不止,就连武器,都精良许多……” “属下潜入城中,还听城内的百姓道——” “今夜方城要设宴,迎接来自京城的大人物!” 大人物? 萧信将那沙盘推至一旁,双手撑住桌面,胡须密布的苒面,布满了让人生怖的压迫感。 “那座四方城中,能有什么大人物?” “司空印那老匹夫亲自来了?” “一个刀都快提不起来的老头子,还能上马杀敌?” “若再年轻个二十岁,这司空印或许还有几分威胁,可二十年后的现在……” 萧信唇角勾起嘲讽。 “朝廷武将不兴,连个声名赫赫的后起之辈都没有,镇守边疆全靠我枢北军和赫连氏,大半的武将也都出自我西北一脉……如今我西北一脉欲要进京剿贼,它朝廷拿什么抗?” “依本王估计,来的应该是京城的显眼包韦氏吧。” “韦氏这一脉,正经的本事没有,露脸的本事倒学了不少。” “哦,不对,还学会了裙带关系……” 京中进来的风闻,他早有收集。 “据说这韦氏,效仿那娥皇女英,将两个孙女都献给萧长卿那病秧子。” “他真当自己是尧帝,萧长卿是舜帝吗!” 萧信冷笑不已。 第251章 一鼓作气 斥候将头紧紧埋在膝间,不敢答话。 无论是远在京城的帝王和韦丞相,还是面前能主宰他生死的王爷,都是他得罪不起的。 安静地等面前的主子,发泄完那对京城不屑一顾的情绪后,这才问道:“可要属下再次进城,打探那位京城的大人物是谁?” “不必——” 萧信摆手,冷声道。 “城中宴饮,只怕那些将士们各个都要饮些薄酒。” “方城的守卫力量本就虚弱匮乏,就算京城前来支援,又能支援几人?” “被这酒劲冲下来,就更不堪一击了。” “交代将士们,今夜……” “攻城!” …… 咸福宫内。 那两株三年未开的紫薇花,今夏忽然盛起。 粉紫色的花冠层层叠叠堆积在一起,与天边的晚霞与朝云堆积在一起,一时分不清哪处是晚霞,哪处是花蕊。 正殿的殿门大开。 冰盆里的凉意,顺着殿门,涌到殿外,那些贪凉的蚊虫之类,纷纷往此处汇聚。 好在有宫女提着银线织成的扇子,侍立在韦如霜身侧,为她驱赶着蚊虫,拍着马屁。 “陛下也不知怎么了,竟连着一个月都未来后宫见您了,每回都推脱国事繁忙,据说,就连前朝都不怎么去了,只批改些折子交给大臣们……剩余的时间,都一个人待在乾清宫中……也不知……” 宫女的扇子又晃了晃,说出心中的猜测,“难不成,是陛下又养了个狐狸精在乾清宫内?可近日……也没听到什么桃色消息从乾清宫传出来啊……” “好在,宫权如今还有一半在娘娘手中,说明陛下心里还是有娘娘的,娘娘不必太过担忧。” 韦如霜自然不担忧。 哪怕皇帝表哥有了新宠,也绝对不会影响她在他心中的地位。 宠妃只是宠妃、玩意罢了。 可她这个表妹,却能给他带来实打实的好处,是他身边的肱骨之臣…… 火药之事,已让这位皇帝表哥见识到了她的本事,她因此,得以提升了位分,有了一半的宫权。 但这些不够。 她要的远远不止这些。 好不容易穿回古代一趟,自然要活个够本,舒舒服服的享受人生,而不是如今一般,龟缩在后宫,一抬头便是这四角的天空,不知自由何味。 因此,她准备再向表哥献上一宝。 来换取自己能自由出宫的待遇。 表哥不来后宫找她,她就去乾清宫找他罢。 韦如霜挥手,驱赶走那落在发梢的蚁虫,扶着宫女的手,缓缓站起。 “将我放在床头的乌木匣子抱过来,再带一盒下午我新作的点心,你换身衣服,同我去趟乾清宫。” 宫女眼底一喜,“遵命娘娘!” 满后宫里,只有自家娘娘有这个本事吧,娘娘能进御书房,能跟陛下讨论政事,还能不经通传,给陛下送夜宵,留在养心殿过夜…… 跟着这样的主子,岂有不红火的道理? 这宫中惯是见人下菜的小人,从前其他宫里的宫女和太监,对她皆是鼻孔朝天,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 可自从她们娘娘掌宫权以来,她在宫中的地位也一跃千丈,从前那不屑一顾的宫人,如今但凡见了她,要么在耳边拍着连串的马屁,好姐姐好妹妹的叫着,要么就悄悄往她怀里塞银子,只为讨她开心。 这样的好处和优待,自然越旺越好! 因此,她很支持自家主子主动出击,去乾清宫寻找陛下! 等她们主子攥牢了陛下的心,等整个后宫全落在她们咸福宫的手中,谁还惧怕那名不副实的韦贵妃? 谁还在意那不知归期的兰太后? 到时整个后宫将是主子的后花园,谁还敢说半个不字?! 越想越激动,那宫女甚至将那视若珍宝的扇子从手上脱下,急匆匆地在前开路。 “许久未去乾清宫,想必那边也想念咱们的紧呢。” …… 一主一仆兴冲冲地赶赴乾清宫,却没料到,会吃个闭门羹。 守门的太监,是个新面孔,此前从未见过。 此刻,将满面春风的韦如霜拦住,“韦妃娘娘,陛下说了,近日不见客。” 韦妃还未开口,身后的宫女蹦出来,狐假虎威道。 “你知道乾清宫的规矩吗?其他嫔妃那是万万不能见的,但咱们娘娘可是陛下的心头宠,陛下怎么会不见?” “你只管往里汇报去!出了事我们咸福宫待着。” 太监有些为难,“不是小人不帮您,实在是……” 韦如霜打断他的解释,只问道。 “徐公公呢?他身体不是痊愈了吗?如今怎么还不出来?” 太监夹着嗓子,恭敬道。 “回娘娘,徐公公说家里出了些事情,请了陛下的旨意,出宫去了……” 出宫? 她答应他的事还没兑现呢,害得徐公公白挨了这么一场难…… “这是陛下给本宫的通行令。” 韦如霜从怀中逃出一个绛红色的令牌。 令牌之上,清清楚楚地写着通行令三个大字。 “可认得这个?” 韦如霜道:“这是陛下亲封于本宫的,等同于半个凤令,不,比凤令的威慑力更大,陛下将其交给本宫的时候说了,亮出这令牌,便是最幽深的冷宫也能进去。” “所以……还不放心吗?” 小太监不敢再看那令牌,他虽刚来御前伺候不久,但对于这些令牌的制式都清楚的很,掂量了掂量这令牌在陛下心中可能的位置后,咬咬牙,狠心道—— “娘娘等着,小的只能前去殿内帮您问问。 走到殿前,他隔着窗户向殿内张望,发现陛下并不像平时那样伏在案前工作,于是抬手准备叫人。 可手臂还未抬起来,便听到那殿内传来的,属于熟睡中人的呼噜声。 小太监面色一变,压下心头的异样。 敲了敲门,声音恭敬。 “陛下——韦妃娘娘来了……” 回应他的,是更加响亮的呼噜声。 太监脸都白了。 陛下睡成这样,他一个粗使太监怎敢上前将陛下叫醒啊! 第252章 隔岸观火 韦如霜却敏锐地察觉到一丝不对劲。 表哥他……身体虚弱,气血不足,不像是能鼾声不止的成年壮汉…… 里面…… 真的是表哥? 原本今日见不见皇帝都可以的韦如霜,联想起前朝后宫这一个月的异常,联想起吃紧的西北战事和突然反叛的枢北王,心头涌起一个疯狂的想法,表哥他…… 抬眸,韦如霜的瞳孔里尽是野心。 她今日一定要揪出真相! 如果真是她想象的那样…… 韦如霜深吸一口气,不顾太监的阻拦,强推开寝殿的大门,碧色的裙摆掠过那青灰色的地砖,掠过那桌脚和柜壁,随着她的动作,一路涌至御榻前。 昏暗的灯光下,层叠的帷帐中,穿着淡黄色如意纹亵衣的年轻帝王,陷入某个不知名的梦境中,正在沉睡。 鼾声,一声接一声,起伏不定。 那太监刚才未曾拦住韦如霜,此刻也不敢再拦,焦灼地站在门外,低着头,连张望都不敢。 毕竟闯进去的那位不仅是宠妃,还是陛下的嫡亲表妹。 就算再失礼,陛下也不会惩罚她。 可自己就不一样了。 两位主子哪个不开心了,便是一个眼神,都能夺了他的小命…… 殿内。 韦如霜一步步往御榻旁靠近。 如今只是酉时,竟睡得这般沉,若是往常,表哥必定是在批改奏折谈论政事的…… 韦如霜内心跳动如鼓,缓缓撩开那帘子,往那沉睡的帝王面上看去。 看到一张熟悉至极的五官。 竟真的是表哥! 韦如霜慌乱地往后退了两步,手不由自主地松开帘子,狂跳的心脏骤然归停,深吸一口气,压下那无言的恐慌感。 她猜错了! 本以为,表哥御驾亲征去了…… 不对。 韦如霜瞳孔微微凝滞。 她眼角忽然看见,那躺在床上的“表哥”,他的左半边脸的脸皮,在鬓角处,竟然有微微的翘起。 这是…… 韦如霜心跳再次剧烈起来,快步行至床边,将自己的身形掩进那幕帐之中后,伸手去撕扯那翘边的面皮。 谁能想到,她竟然扯下一张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 再看床榻之上,她的“表哥”已变成了一个陌生的年轻男子,骨骼和身形肖似,但五官却截然不同,此刻,因为韦如霜的动作从梦中惊醒,一对布满愕然的瞳孔,直勾勾盯着韦如霜。 “你,你是谁,为什么来我的……” 顿了顿,猛地想起自己的身份,男子骤然坐直身体,用强装的怒气厉声呵斥。 “大胆!你潜入朕的寝宫,是想行刺不成?来人!将这个心怀叵测的刺客——” 韦如霜晃了晃手中的人皮面具。 威胁道:“你确定要叫人进来吗?” “到时,你觉得大家会相信我这个韦妃娘娘,还是相信你这个假冒的皇帝?” 床上之人不可置信地往自己面上抹去—— 一片光滑和温热。 他的面具竟然掉了! 他的真实身份,是陛下的信使十二。 得陛下刺姓,姓萧名十二。 陛下要出京,但国不可一日无君,为了防止消息泄露,防止皇城内的动荡,陛下让他带上此面具,深入简出的撑个场子。 具体的政事不用他操心,自有专人负责。 他只需靠着这肖似陛下的身形和人皮面具,做伪装便可。 刚开始那半个月,他陡然被安排此种重任,每一天都如履薄冰过的战战兢兢,唯恐被众人发现他是个替身,到时被群起而攻之死无葬身之地。 毕竟陛下不在京城,没人敢给他作证啊! 但过了半个多月后,他发现无论是前朝的大臣还是后宫的妃子,都未对他起任何疑心,即便他怠于政事,不入后宫,他们也会自动给他脑补出理由,转身追责自身时,他那紧紧绷着的心弦终于松弛下来,人也变得放肆起来。 比如,享用御膳时会多挑些自己爱吃的。 比如,睡觉时会不再警惕,而是放肆的释放天性。 甚至……他之所以今日早早休憩,也是想着等半夜时分,叫来些宫中的舞姬,为他做舞,好让他看看那真正的帝王,是如何享受这温柔乡的。 毕竟此生也只这么一次机会。 若错过了,只怕后半辈子再也无法享受了。 当然,他的手爪只敢往这些舞姬身上探,让他对妃嫔动手,他是万万不敢的。 尤其是诸如韦妃这种,和陛下有千丝万缕亲眷关系的妃嫔。 萧十二伸手,欲要去夺韦如霜手中的人皮面具。 韦如霜岂能让他得逞? 后退两步,冷笑,“假冒陛下,如此忤逆大不敬之罪,抄家都是轻的,合该诛九族!” 萧十二面色微变,为了防止被外头的人听到,他小声警告。 “你当朕有那么大的胆子?敢私自冒充陛下!我之所行……全是陛下授意!” “识相的就快把人皮面具交出来,否则一旦陛下吩咐的事有了差池,你我都讨不了好处!” 韦如霜可不惧怕他这威胁。 “陛下授意?陛下呢?本宫怎从未听他说过!” “依本宫看,你定是谋害了陛下,将陛下藏至某处,自己过来称王当帝!” “如此死罪……你竟敢往陛下身上推!” 萧十二的面部表情肉眼可见的慌乱起来。 韦如霜却并不打算这么放过他。 而是逼近他,威胁道。 “你信不信,本宫一句话下,外面的侍卫冲进来,能将你头颅都割了,让你死不瞑目。” 萧十二信。 假冒陛下之事,为了防止消息泄露,为了迷惑外人,只有寥寥几个人知晓,外面的侍卫和太监都不知内情,陡然看见一个陌生男子闯入陛下寝宫,定卯足了劲儿欲要将他斩杀于此以邀功。 更何况……还是由最受宠爱的韦妃亲自开口。 萧十二大脑飞快转动,发现了些求生的突破口。 他不是傻子,面前的韦妃娘娘也不是傻子。 若眼前的韦妃真想处置他,早在第一时间便叫侍卫了,会第一时间将他斩杀,根本不会在此刻拿着这人皮面具,说出种种威胁之言。 唯一的可能…… 是韦妃想和他谈判! 韦妃知道陛下不在宫中,也知道他是奉陛下之命伪装的,她是想趁着这漏洞和缝隙,借着这信息差,为自己图谋! 韦妃和陛下不是一条心! 宫里的女人果然没有一个简单的。 萧十二十分庆幸,他没有一时色令智昏,对这些国色天香的后妃下手,否则……他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想通这些道理后,萧十二抬头再看韦如霜,眸光遍是警惕。 “你到底想要什么!” 韦如霜眸光微眯。 唇边绽起笑颜。 “我啊……” “就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 …… 青山拂绿水,苍鸟绕城郭。 在那深山和水域的尽头深处,一座突兀又精致的城池,布满苍翠,和着四季皆绿的群山,渐渐融为一体…… 城郭深处,在那巨大的四方宅院中,位于东南角的小院,徐徐冒出烟气。 院中,腮雪一边持着扇子扇打烟火,一边翻转着手上的肉串,等到那焦黄的肉串滋滋冒油时,她撒上一把辣椒,激出那清甜和辛辣交融的香味。 “熟了。” 腮雪笑着将那小串递到廊边坐着读书的兰溪手中。 笑道:“也不知是谁发明出来的这种法子,肉食还能串成串子这样烤制,实在是新鲜,味道也不错。” 一直站在一旁当柱子的张嬷嬷,听到这话,想起那些传闻,急忙表现自己。 “腮雪姑娘,这法子还是从你们京中传出来的。” “据说,京城有一家多宝斋,专做珍稀新奇的物件和食材,但凡从多宝斋里头出来的东西,流到各地,都能造成万人空巷,让人疯抢不止。” “也不知道那多宝斋背后的主子,怎么会有那么多的奇思妙想……前些日子还出了一道甜品,叫什么杨枝甘露……这名字真好,观音娘娘手里头拿的,不就是左手杨枝,右手甘露瓶子吗?” 张嬷嬷啧啧赞叹。 “太后娘娘和腮雪姑娘在京中长大,可知道这多宝斋的主子是谁?这般神奇人物,咱们虽见不到他的面,知道名字也好瞻仰瞻仰……” 兰溪垂眸,将书卷搁在一旁,看着手中烤的正得时宜的小串,陷入沉思。 多宝斋啊。 那是韦如霜韦七小姐的铺子。 韦七小姐从乡下进京后,那可真是做了不少大事。 不仅先开了一家专门经营消息人脉的隐秘店铺,还购置了几家酒楼和首饰坊,月月推出新品,赚的盆满钵满。 后来进了宫,因着妃嫔的身份,本人倒安生了几天,可那些铺子,却经营的如火如荼。 也有眼热的,不怀好意的,嫉妒的。 但无奈她的背后是韦家,韦家是陛下的母家,如此皇亲国戚,谁敢打这些铺子的主意? 反而为了讨好韦家,或者说明面上讨好韦家,四处为这些铺子背书,但凡有新品,便要送递到大江南北,百般吹捧,将这些物件和吃食,哄炒得越来越热,越来越盛。 其实,也就是占了个新奇的名头。 那杨枝甘露她也尝过,那些所谓的新品,她也差人买过试过。 都极容易复制,没有太多技术含量,占了新奇的名头,能引一时的风向,但注定不能长久。 大浪淘沙尘埃落定,最后,也不知道会便宜了谁。 兰溪笑着将那烤串放下。 这位史氏送来的张嬷嬷,在这一个月内,对她毕恭毕敬,真心相待。 她自然也不好太过回拂她的面子。 便将京中的消息泄露几分,告知这张嬷嬷。 “背后的主子,就是如今那位深受陛下宠爱的韦妃。” 是的。 韦妃。 京中的消息,已全部送到兰溪这边了。 兰溪知道韦妃掌权,知道萧长卿信任宠爱新人,知道桑桑被打入冷宫,更知道西北的战事吃紧…… 朝局越来越乱,各方势力粉墨登场。 她想尽快回京,将事情扭转到可控的方向,可又不想那么快地回京,因为隔岸观火,才能窥得几分真意,若一头扎进去,只怕…… 身入局中,生死难料。 张嬷嬷还欲再问,禁闭的院门忽然被敲响。 外头响起脆亮的女声—— “小小姐,我们家主回来了,邀您去议事厅议事。” 是史氏院里的红袖。 兰溪眸光微敛。 原本她只计划在这王府待十日,可事不由她,那王氏家主,也就是那口口声声说是她外祖父的老头,外出了。 也不知是真外出,还是假外出,一走,便音讯全无,归期未定。 她在王府已嗟磨了近一个月,这王老头终于回来了。 她们也终于可以开始谈判了。 兰溪音调微抬,“知道了,半个时辰后,哀家便过去。” 门外,红袖看着那禁闭的院门,气得嘴都撅起来了。 明明是在她们王氏,这位兰太后却跟在自家一般,半点没有做客的自觉。 让大家等她半个时辰?她怎么想的啊! 而且,自己接了信,巴巴的过来通传,这位倒好,连门都不开,就这么回了话,将她晾在门外…… 想她红袖在王府中,也算是半个主子了,何时受过这等别扭和委屈! 可老夫人说了,让她们恭敬着这位太后娘娘,事事顺意,不可同这太后娘娘起冲突…… 红袖只好压下那心头的郁气,隔着门,别扭的回应。 “小小姐还是尽快吧,别让长辈等久了。” 语罢,甩着帕子离开。 院内。 腮雪听到她这话,不干了。 掐腰骂道:“也不知这小蹄子是耳聋还是耳背,告诉过她多少次,见面恭称太后娘娘,遇事三跪九叩行礼,她倒好,半点没记在心上,张口闭口是小小姐……我呸!我们主子跟你们王氏有个屁的关系啊!谁稀罕做你们家的小姐!” 一旁的张嬷嬷尴尬地站在原地,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 最后,只能艰涩的开口,解释道:“红袖是家生子,她的祖母是老夫人的奶娘,在府中娇养着长大,待遇比那些庶出的小姐还好,这些年,便养成了这般不知天高地厚的脾气……还请太后娘娘和腮雪姑娘,别跟这等子小人物置气……” 第253章 势如破竹 兰溪没有精力和时间浪费在红袖这种人物身上,对于红袖的冷言冷语也都当作耳旁风。 一个不起眼的下人罢了,并不会影响她的心情。 她徐徐从坐榻起身,抬头,望着那绿荫如盖的树冠,抬了抬手臂,遮住那散漫流淌下来的光线。 “腮雪,把火熄了,收拾东西吧。” 待在王氏的这一个月,名义上是囚禁、是漫无母的不知归期的等待。 但对兰溪来说,却是她重生以来,难得什么事都不用考虑,安心修养的一个月。 王氏其他人对她居心叵测,但她那位便宜外祖母却处处护着她,因此她在这王氏度日的时光,倒也悠闲僻静。 可惜。 她终究不是那等享福之人,没有那等享福之命。 今日和王氏谈判之后,应该很快便要打道回京了。 京城…… 早乱成了一锅粥! 等着她去烧火呢。 兰溪自嘲一笑,转身回了内殿,从那箱笼里为数不多的衣服中,挑出一件天水蓝的长裙,又另捡了一条绣着月牙纹路的丝带做陪衬,配上那清秀白皙的容颜,三分清丽,七分清韵。 发间,用了鹅黄色的垂丝步摇,行走之间,琳琅晃动,满庭生香。 她收拾好妆容后,一出门,便将候在门外的张嬷嬷给惊着了。 脱口而出—— “三小姐!” 兰溪的母亲,王府曾经的三小姐王嬛,最喜水蓝色的衣裙,日常不是穹顶蓝便是天水蓝,恨不得将天底下能叫上一遍的蓝色全披到身上。 兰溪的身形和王嬛有七分相似。 五官的布局和神韵,也能看出些彷佛。 再加上那发间的垂丝步摇,这步摇是王嬛及笄时,史氏送给女儿的重礼,每一条丝带,皆是用金线参杂米粒那么大的异域珠宝钩织而成,阳光折射出来的彩虹般的剔透的七彩光,将戴这首饰之人的五官,衬得愈发亮丽耀目。 有那么一瞬间,张嬷嬷还以为自己看到了年轻时的王嬛。 所以,才发出那道惊呼。 惊呼之后,猛然想起这位兰太后平时不喜人提起她的母亲和王氏的牵扯,急忙掩住口鼻,退后两步,告罪道。 “奴婢言行无状,一时看花了眼,还请娘娘恕罪。” “无碍。” 兰溪淡淡回应,往她身前掠过两步后,才缓声道。 “这一个月虽住在你们王家,但却极少出去走动,会客厅在何处更不知,还劳烦张嬷嬷您在前带路了。” 张嬷嬷忙不迭点头,“哪用得上劳烦二字,这是奴婢该做的。” 语罢,便往前引路。 “娘娘跟奴婢来吧。” 兰溪跟在其后,眸光晦暗。 像就好。 还怕不像呢。 这枚步摇是母亲的遗物,她也是从母亲遗留的文书字迹中发现,这簪子竟是母亲十六岁那年的及笄礼……是她的亲娘戴到她发间,预祝她得良人,一生一世一双人…… 睹物思人。 这步摇让她想起母亲,势必也让那史氏想起早亡的女儿。 惟愿……靠着仅存不多的温情,能让她尽快离开王氏这个深坑,踏上回京之路吧。 …… 红烛昏罗帐,美人如蛇蝎。 韦如霜拉来一处绣凳,慢悠悠地坐在那萧十二面前,手中把玩着那人皮面具,道。 “本宫的耐心可不多,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是生是死你自己选,别怪本宫没给你机会。” 萧十二面色发白,色厉内荏道:“你别逼我!” 韦如霜可不怕他这种纸老虎。 眉头微挑,成一道锐利的锋芒,眸底间,尽是无法遮掩的野心和欲望。 “本宫数到三,你若再不做选择,本宫便叫人了。” “一……” “二……” …… “停停停!” 萧十二急了,急忙打断韦如霜的话。 若真被她叫来外头的侍卫和宫人,只怕今日他难逃一死。 萧十二平日里并非这般犹豫不定之人。 能成为萧长卿的暗卫,必定是心智能力都过人之辈。 只是萧十二平日里再多脑子和机灵,落到假冒帝王这等杀头抄家的死罪之上,难免让他日夜紧张难安,心绪起伏不定。 再加上这一个月当了“皇帝”,这期间的各种刺激和精力,让他的精神愈发不稳,无法内守,更无法像从前那般离职的思考,反而多了无数的贪欲。 因此。 他才会为了那更大的利益,受制于人。 “韦妃娘娘,您且熄熄火,什么事,都是可以商量的……” 韦如霜笑靥如花。 “您有这个觉悟便好,现在,我们总能静下来,一起商议之后的计划了吧?” …… 半个时辰后,桌面上写的密密麻麻的宣纸,被递到萧十二面前。 他只瞥了第一行,便似被马蜂蛰了一般急忙甩开那宣纸,再看韦如霜的表情,带着恼怒和惊怒。 “你这不是胡闹吗!” 只见那宣纸首页第一行,赫然写着将韦妃的位分抬到韦贵妃,掌后宫总事,接纳后宫六院。 “陛下只是暂时离京了,陛下又不是驾崩了,您要这贵妃之为有何用,来招别人的嫉恨!” “等到陛下回宫,将您打回妃位,到时只怕更丢脸面啊!” “您不如提一个别那么离谱的条件……” 韦清荷挑眉,“不离谱本宫自己就办了,还用找你干什么?” “你且放心,即便表哥回京了,对于本宫封贵妃之事,也不会说什么的,本宫自有机会让他同意。” 现代那么多工业农业设备,随便她鼓捣哪一具过来,都将是一个旷世之作,极大地提高这片土地农作物的生长方式,别说是贵妃了,就是想要皇后之位,表哥他都不会眨眼! 不过是她不想太过引人注目,去承担皇后应该承担的责任与荣耀,这才只把主意打到贵妃之上,而非预谋着成为皇后。 萧十二仍然在纠结。 韦如霜却根本没有给他纠结的机会,直接从御桌旁抽出一张空白的锦绣谕旨,在上洋洒洒将自己夸了一顿,最后一句—— 韦氏如霜温婉贤淑,聪颖绝伦,甚得朕心,封为韦贵妃,住明月楼,统领后宫诸事…… 不得不说,她的笔迹字迹,像是专门练过一般,竟真的和萧长卿的笔迹有七分相似。 写完手谕,韦如霜吹干那手谕上的墨汁,从御桌的抽屉中,翻出萧长卿的私章,对一旁目瞪口呆的萧十二道。 “本宫现在就去告知诸位后宫的姐姐妹妹,说您明日要去咸福宫看望各位,让姐姐妹妹先到了,您到时当着众人的面,按照咱们的约定,不要揭穿我,让我坐稳这贵妃之位便好。” 接着,将那精雕细琢做工精致的私章,大力印在手谕之上,鲜艳的红色和墨汁交织在一起,为明日清晨的辰时定省提前添了些气氛。 萧十二面色晦暗难明,看着那诏书,有种天塌了的荒谬感。 罢了,权宜之计先这样,先纵着这韦氏折腾吧,毕竟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现在再怎么为自己辩解,没有陛下给自己撑腰,都无法和韦氏,和后宫、和前朝臣子对抗…… 韦贵妃便韦贵妃吧,量她也嚣张不了太久,等陛下回京,只怕第一个削的,就是这韦贵妃了…… 怀着这样的念头,萧十二面色渐渐坦然下来,后面再听韦如霜那些不怎么合理的过分要求,也没觉得有那么多滑稽了,点着头,闷声应下。 …… 方城。 华灯璀璨,人声鼎沸。 礼炮声四起,似乎要将天空给震碎。 方城许久没这么热闹过了。 老百姓们在街上奔走相告,用尽自己的小道消息,打听今日这盛况。 “你们知道今日是怎么了吗?竟然这般热闹!” “对啊,几十年没这么热闹过了,上次这般时,还是几十年前咱这挖出一个银矿,在朝廷未接手之前。” “嗨,你们还真别说,我方城地大物博,这次来了这么多人,定是为了什么财务军机大事。” “你们都从哪儿打探来的消息!一点都不准确!” 一个黑衣男子,挤开众人,走到那人群最前列,朗声道。 “今日要事有二,诸位可听好了。” “一是咱们城主大老爷的父亲,今日生辰,九十二岁高龄,方城城主为了给自家老爷子过寿,便叫来了临边城镇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好给他家的这位寿星老爷子乐呵乐呵啊。” 周围有百姓听他这话,忍不住质疑。 ”你不是说了要事有二,你怎么说其一?“ 黑衣男子拱了拱手,道:“第二件事……便是传说咱们方城老太爷的仁善之名传到了京城,就连京城的青天大老爷,都特意为了做寿来到方城,给咱们老太爷做寿……” 这话音落下,更惊起人群一阵嘘声。 “京城来的青天大老爷,我这辈子还没见过这等尊贵的人物呢。” “到时办那流水席时,我定要坐的更考前些,好看看那京城来的大老爷是不是也长了一只嘴巴两个眼!” 人群发起善意的哄笑声。 却都对那流水席和“青天大老爷”生起了好奇心。 人群角落中,那穿着并不显眼的灰色短衫的“斥候”,小心翼翼地将这情报记录下来。 心里想到—— 王爷的决定还真是正确啊…… 今日不仅城门疏于防守,就连这些各司其职的朝臣还有满城的百姓……都要去参加城主府的流水席,根本无人在街上巡逻游荡,到时候枢北军破开城门进城后,攻势将如破竹一般,打得这方城节节退败,让出这方城的位置…… 斥候得了自己想要的消息后,转身拎走。 斥候丝毫不知道,他的一举一动,都被人紧密的盯着。 他离开口,那刚才开口的黑衣男子,盯了一眼这斥候消失的方向,挥了挥手,示意手下凑过来,接着在手下耳边耳语几句…… …… 酒气已浓重。 整座城主府,皆被靡靡的乐音和酒气笼罩住。 那靡靡之气顺着那门缝,溢满整个方城。 城主府府门打开,那摆了近几十桌的流水席,每上完一桌,便撤下桌布,撤下一桌人,而后再铺上新的缎面桌布,开始新的一桌流水席…… 城主府内外的将士和守卫,甚至包括殿内的男女主子们,都已喝的微醺。 那城主夫人一边顶着困意,一边艰难和神色不安的方城主碰了碰杯,而后歪倒在他怀中,沉沉睡去。 殿内其他人更讨不得好。 一个个喝得酩酊大醉,看人的身形都带着重影…… 就连殿外守门的侍卫,都各自端着一壶好久,隔空相敬,对影成友,仰头,将那琼浆玉液混沌酒,一饮而下…… 接着,也都开始双腿打软人人发晕…… 扶着夫人离开大厅的方城主,左脚刚卖出门槛,眼睛里的混沌之气便消散了,整个人复归清醒,甚至比平日里审理案子时,更加冷晦清醒,思维敏捷。 他看了看月色,估摸了时间,想着京城那位贵人派人给他传来的讯息和相应的时间安排,眉头微皱。 是时候了吧…… …… 是时候了。 距离方城一公里之外的矮坡下,枢北王萧信将手中负责远视的纸筒,递到身旁的副将手中。 缓声道。 “看来今日方城真的有喜事,城楼之上,华灯绽放,守城的侍卫也都开始大口饮酒,大口吃肉了。” 这样的酒肉之军,如何跟他的十万大兵相提并论? 今夜,完完全全就是一场碾压之战,他对于攻下方城这件小事,十拿九稳。。 酒气,隔这么远,都窜进了萧信的鼻尖, 萧信冷笑,将手中的长枪微扬,指着那目之尽头的城墙,肆意道。 “兄弟们!不用羡慕,等破了城,这些好酒好肉全部都是咱们的!待会儿杀人可都杀的痛快点!这方城的守卫都是一群灌了酒囊饭桶的废物,若你们不能以一敌十,咱漠北的幼童都看不起你们!” 这激将法,让身后的士兵热血澎湃。 副将咧嘴一笑,率先朝那远处黑漆漆的城墙冲去。 “主帅莫要羞辱小的们!以一敌十算什么本事,看老赵我以一敌百,先取那头领首级!” 他的身后,负责摇旗的将士跟着如箭矢一般窜出去,协同那数十万大军,齐声呼和—— “杀!” “杀!” “杀!” 第254章 火光接天 议事厅内。 茶盏和棋盘已摆好。 那棋子是剔透的玉石做的,墨色与乳白色交织错落,摆成一盘残棋。 王家主今日换了一身白色衣衫,倒带着儒士的翩然风姿。 他指着那残局,抚了抚胡须,对兰溪笑道。 “溪儿棋艺如何,不如与外祖父手谈一棋。” 兰溪毫不留情地拒绝。 “甚差。” 王家主脸色微变。 但仍强撑着那张自以为是的,长辈一般的笑脸。 “溪儿是半点情面都不打算给外祖父留啊。” 兰溪不等他吩咐,已坐在他身前,在他惊愕的眼神中,将那满盘乱棋推搡成散棋,倒进那放置棋子的器皿中,而后抬眸,眸光平静无波地和这位王家主对视。 “已到了图穷匕首现的地步,你我还客气什么?说吧,哀家要付出什么代价,你们才能放本宫的家人离开。” 王一川眼底掠过淡淡的恼怒之色。 兰氏枉称为诗书礼仪之家,教养长大的嫡系姑娘竟如此不堪。 一个目无尊长言行无状不懂半分礼节,一个只知道打打杀杀,哪怕经历了那么一遭往事全忘,一身的功夫却跟焊在身上一样…… 也对。 草莽起家的兰氏和萧氏,如今虽占据着天下,可兴盛不过百年,又能有多少沉淀和积累呢? 跟他们王氏的历史比起来……实在草莽! 王一川眯眼,像是在笑,但那笑意虚伪至极,让人瘆得慌。 拉长声调道:“你那所谓的嫡妹,我王氏真没这么一号人物,不过我那第十七外孙女,倒肖似你那嫡妹,若太后娘娘不嫌弃,可带回京中教养,将来再还给我王氏便可。” “至于你的父亲……” 王一川摸了摸胡子,探究的眸光落在兰溪身上。 “听说你将你的父亲……已经送出去了?” 兰溪闻言,唇角扯起一抹讥讽之色,那讥讽缓缓攀至眼角,让她本就上挑的凤眸,更添锐利和强势。 “这是哪里听来的鬼话。” “难不成……你王氏不打算放人?” 兰溪骤然起身,双手重重拍在桌面上,以势威逼。 “用父亲和妹妹的性命,诓骗本太后来你王氏,到了之后告诉本太后,父亲失踪妹妹换人……你拿哀家当猴耍是吗?” 王一川被她这气势先是骇了一下。 接着,心头又涌起羞恼的怒意。 反了天了是吗? 自他接手王家之后,从王城内到王城外,就连他那位高权重的岳丈,见了他也是温声细语客客气气的! 一个小辈…… 怎敢在他面前如此猖狂! 王一川怒上心头,正要开口斥责兰溪,被一旁一直当背景板的史氏拦住。 “老爷——” 史氏劝道,“您忘了今日洽谈的目的吗?是为了好让太后娘娘为咱们铺路,将来等去了京城,咱们也不至于双眼一抹黑。” “况且,溪儿自从迈进王氏大门后,一个多月连院子都没出,根本没有同兰衡接触,又如何将兰衡送离?” “依妾身看,定是那群伺候的下人不长心,一时失了兰衡的行踪,最后反将帽子扣在溪儿的头上。” 王一川没再说话,只是眸光依旧阴沉。 兰溪眉眼间的锋芒淡去些许,瞥了一眼自己这位便宜“外祖母”。 想不到,关键时刻,她竟会开口护着自己。 史氏察觉到了兰溪的眸光后,和她对视,露出一个慈爱的笑。 似乎在说。 放心,有我。 兰溪收回眸光没再看她。 将小命捏在敌人身上,从不是她的作风。 对面的王一川仍阴沉着脸,阴恻恻的眸光来回闪烁,不知在想些什么。 兰溪收回那被震麻的双臂,缓缓坐回自己的位置,看着手边那被震动的洒出些许的茶水,用手边的帕子,将那茶渍擦干,而后双手捧起,递到王一川面前。 “王家主见谅,实在是因为父亲于本宫有生育之恩,陡然提起父亲,本宫情绪难以自控,向您赔个礼道个歉。” “咱们之间的交易,跟哀家父亲有关,所以哀家相信,父亲如今失踪,是您也不愿看到的事。” “谨以此茶,请王家主一饮,以消刚才的冲突。” 这是今日见面以来,兰溪第一次服软。 倒也给了一个利索的台阶给王一川。 王一川那憋在胸口的气,顺了几丝。 态度傲慢的接过那茶水,像勉强在喝药一般,用了半炷香的时间,才慢悠悠的饮完,将茶杯搁在桌面上后,抚着那沾了些许茶水的胡须,倨傲道。 “你知道便好。” “我王某人是不屑做那等上不了台面之事的。” “既差了老七将你请来,一定是事出有因,有可交易的事情做谈。” “那等空手套白狼之事,我还不屑去做。” 兰溪看着他面前的空杯,露出一个会心的笑。 掩下笑意,自己也抿了两口茶水,这才顺着他的话道:“哀家也是相信王家主的为人和人品的。” “只是——” 兰溪摆出一副苦恼的样子。 “原本我们的交易对象,是我的父亲和嫡妹。” “如今父亲失踪,嫡妹成了你王氏的十七小姐不认我这个长姐,两个交易对象,如今却连半个都算不上……” “原本您预设的谈判条件,是不是得改一改了?” 王一川捏着手中的茶盏,粗糙的指尖在那婴戏图上来回摩擦,发出刺耳的咯吱声。 “就知道你没怀好意!” 王一川眸光暗沉,冷着脸道:“兰衡我们且先不论,那王絮儿活蹦乱跳的一个人,怎么能算半个?你若非要如此斤斤计较,那王絮儿便不做交易了,留在我王府便是!” 兰溪迎着他的冷脸,也知不好将他逼得太过,便道:“这种细枝末节之事,也没太多可争论的余地。” “你就直说吧,带絮儿平安离开王府,需要我付出什么代价。” 王一川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 “老夫……想要江南盐运使的官职。” 兰溪差点气笑了。 脱口而出—— “做梦!” 江南盐运使,那可是全大安朝一等一的肥差,每年经手的银子有上亿两,掌控整个江南的航道和运输事宜。 其中的油水有多大呢。 这么说吧,江南盐运使已经十几年没有正职只有副手了。 为何? 但凡上去的正职,过不了两个月,便会被查出贪腐之事,连带九族一齐斩首示众。 而这正职在职期间所贪墨的财物,统统充进国库,为国库添一大笔,顶的上整个大安朝半年的税收! 其中的油水和捞头,可想而知! 因此,这盐运使无论是正职还是副手,都由当朝陛下亲自任命,任何官员和势力都不可插手,否则江南早就乱套了! 这王氏看来是不打算缩居一隅当鹌鹑了,竟然想把手伸到盐运使之上……简直是胆大包天! 兰溪冷笑,刚刚对王一川露出的笑脸,此刻消散的干干净净。 “您是没睡醒吗?还是睡太多了分不清虚幻和现实,竟当着哀家的面做起了白日梦,江南盐运使连哀家都插不上手,还能让您这个背着前朝皇室余孽的外人,当上主管吗?” “您若提这种条件,那咱们不必谈了,哀家和絮儿都不必离开你王氏了,且在这里住着耗着吧,看您王氏养不养我们这两个废人。” 王一川这把年纪,被小辈如此不留情面的嘲讽,面子上有些说不过去。 他也知江南盐运使的差事落不到自己头上,刚才提起,也只是一时兴起,想试探兰溪的底线罢了,如今见她这副决然的姿态,知道此事必不可成,便往后靠了靠椅背,以掩饰那些许的尴尬。 道:“本以为您做了太后娘娘,能有几分手段和魄力,没想到还要受制于萧氏……” “江南盐运使既然做不成,那江南总督,总能插上手吧?” “外祖父我现如今虽未曾任职高官,但也有举人功名在身,靠着你的提携和这几十年的历练和本领,入官场做个权臣,倒也说得过去。” 兰溪毫不留情地打断他的妄想。 “大安朝有祖制,但凡年过五十的人,不得举荐为官,一旦为官,必将成为众矢之的,到时候朝堂的刀枪剑雨,哀家可替您挡不了。” “您还是再换个提议吧。” 王一川假装生气,有些愠怒道:“这也不成那也不成,本来是你情我愿的事情,你却处处回绝,看来并不想做好这桩交易是吧。” “最后一个条件,若你还不应下,今日之事,不谈也罢!” “什么条件?” 兰溪打起了三分精神。 她知道,王一川接下来要说的话,便是今日的重点了。 …… 夜幕深沉。 簇簇战火好似天上穹星坠落,蓄积成团,带着灼烧的战意,渐渐逼近那城门…… 直到第一簇带着火星的箭矢被射出去,坠落在那高墙之上,点燃了城墙上的塔楼楼顶时,城墙上喝的酩酊大醉的士兵,终于察觉到了异常—— 负责报号的士兵,睁着惺忪的睡眼,看着那突然出现的,好似做梦一般的铁甲铁马时,看着那密密麻麻望不到尽头的队伍时,看着那无数只飞射而来的带着火花的箭矢,如同流星一般,夺走同伴的性命时,被酒气堵在喉间的声音,由粗哑变为尖锐,接着变成鸭子一般的嘶吼和惊怒—— “不好了!!!” “报!!!” “有敌袭!” 话音刚落,那成千上万的箭矢便飞射而下,分散的火光在城楼上凝聚成团,点亮了正片夜空,将那三尺高的城墙,瞬间变成一座火墙。 臂弯间的清酒,最能助燃。 那些抱着酒瓶子狂饮的将士,眼睁睁看着火焰跌在自己怀中,刺穿了手中的酒瓶,带下大片的血肉,又挟裹着酒精的助燃力,只一息间,火光便窜了半丈高,将他们掩埋在那火焰之中—— “啊!!!” 无数道吃痛的嘶吼声,终于开始在城墙上回荡。 士兵们挣扎着想从那火焰中逃离,在地上拼命地滚来滚去,用手边一切能用的东西来扑打自己身上的火焰。 可沾了酒水的火焰,哪会那么容易就被扑灭,反而随着他们的动作,趁着那烈烈作响的夜风,越烧越高,越燃越大,最后变成火舌,将这些年轻而稚嫩的生命,无情的吞没…… 箭矢还在继续散射。 没有被火光吞噬的将士们,在箭矢的威逼下,来回躲闪,左右踯躅,想寻一些活路以反击。 可那箭矢如星群一般,太过繁密又太过凌厉,万箭齐发,不过一炷香的时间,整个人守城的士兵,在这般攻势之下,已殒命三分之二! 温热的滚烫的红色的血液,顺着那城墙上经了百年风霜的古砖,往缝隙深处渗去…… 远远观望着这边的萧信,看见这不堪一击的守城士兵后,狂笑三声,指着那城楼,对身后的将士们道—— “还等着干什么!给我杀进方城!闯进城主府!让那群日日沉醉温柔乡的老头子们知道,咱们漠北人打仗,从不是小打小闹!” “众军听令!” 萧信眸光漆黑,其中的亮光,比星子还摧残。 带着坚不可摧的意志,和势在必得的骄傲。 “斩一个头颅,得十两银子!斩一个百夫长,得百两银子!斩一个千夫长,赏银千两!” “待会儿拿人头来本王帐前领赏!” “发家致富,全在今夜!” “谁要是不努力,今日的军功回家盖不起大瓦房,小心家里的媳妇不认你这个窝囊废,跟隔壁老王叫到半夜!” “愣着干什么!上啊!” 萧信眸中,尽是鼓动和疯狂。 他转身也上马,扬鞭疾驰,率先冲向城门! “杀进方城!” 身后的将士们被主帅拿银子和媳妇一激,愈发热血激昂,愤慨冲锋。 “杀啊!” 一呼百应。 枢北军还有那混在其中的羌族士兵,手持各式各样沾血的武器,顶着那深重的夜色,在漫天的火光之中,撞开城门,闯进城楼,沿着那楼梯,盘旋而上。 路上值班的守卫,皆不过一面之敌,一群人一拥而上,有的连条胳膊都没混上,就已被身旁的兄弟们分尸,斩下头颅,以作军功。 城外的喧嚣和杀气,城外接天的火光,让城内正在宴饮的城主府,也察觉到了一丝异常。 第255章 步步筹谋 那些醉倒仰躺在亭台楼阁之中的宾客,闻着那空气中烧焦的油烟味,迷迷糊糊看着远方乍起的火光,酒劲醒了大半。 眼神飘忽。 “那边怎么回事?是有人在燃放烟火吗?” “瞧这群下人真不会做事,烟火落在那么远的地方,是给城主母亲祝寿,还是给外头那群泥腿子看的?” 有个别清醒的,忽然扔了手中的酒壶,盯着那远方的喧嚣…… “不对啊……这火光……” “报——” 守城的副将满身血渍,深一脚浅一脚,跌跌撞撞地闯进城主府,从那衣衫鬓影的人群中穿过,直奔主殿。 他的出现,扰乱了满室的歌舞升平,吓得那广袖翩翩的舞女们,尖叫一声,躲到人群最末,战战兢兢地看着这突然出现的异类。 副将抹掉脸上的血渍,绝望地看着坐在首位的方城主,哀声道。 “城主大人!枢北……枢北军和羌族人攻到方城了!” “十万大军兵临城下!我等……我等无力回天啊!” 满室哗然。 人人面露惊恐和不可置信之色。 怎会这么突然! 枢北军攻下叶城养精蓄锐还不够吗?竟要直夺方城,入主中原? 这……这是明目张胆要反了啊! 方城主却似早有所察一般,面上带着惊骇之意,但眼底却是了然和淡定之色。 原来,那“贵人”所言不假。 方城主深吸一口气,看向那报信的副将,道:“不必挣扎,举白旗投降,十万大军攻城,我等再怎么坚持也是负隅顽抗,不如保存实力。” 副将血涌上脑袋,断然反驳。 “大人慎言啊!” “守城的将士们血流成河仍在抵抗,决不让这勾结异族的枢北军踏进我方城的城砖之上,您……您三思啊!” 面都未碰,直接举双手投降,这事若传出去,只怕他们方城会成为全天下的笑柄啊! 方城主却态度坚决。 “你觉得,方城这数千守卫能抵抗漠北的十万大军?若不赶紧投降,只怕半个时辰后方城的百姓都被这枢北军杀绝了!叶城是个什么情况,你们比本城主更清楚,五万百姓一个不留,全歼灭在那大火之中。” “什么天下人的笑柄,什么耻笑不耻笑的,只要能护住方城百姓的命,本城主哪怕是当罪人,也要投降!” “来人——” 方城主不再跟这副将废话,早一刻投降,便能多救一条人命。 他叫来自己的私军,命令道:“升白旗!降!” “打开城门,请枢北王入主城主府,本城主愿携麾下归顺于他,速去!” 满庭的宾客,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位平日里血气方刚的城主,想不到平日里那般刚正不阿的人,在面对死亡时,竟胆小如鼠,变脸变得比墙头草还快! 有那古板的官员,气得将酒壶一摔,正准备指着方城主的鼻子骂他,被身后跟他一同前来赴宴的美妇人拉住。 “老爷!此时哪里是跟城主斗嘴争胜负的时候啊!” 美妇人面带急色,“咱们刚满月的孙儿还在家中呢!咱们得尽快回府!若晚上两步,被那枢北军捷足先登给……妾身便也不活了!” 在她看来,城主今日做了最明智的选择。 她没读过多少书,不懂那些所谓文人的文气和傲骨,在她看来,所谓的脸面哪里比得上一家人的性命! 好死不如赖活着,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美妇人又是软语又是示弱,拉拉扯扯地将那官员拖出大殿,赶回家好去布置一番,将损失减少到最低。 其他人亦是这种想法,纷纷告饶,你拥我挤地逃出城主府,赶赴家中。 好似只一瞬间。 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的城主府,便变得人烟寂寥,空荡惨淡。 城主府的下人们得闻方城城破,城主举城投降,知道往后方城将被漠北那群毫无人性的野人掌控后,也不再顾及着自个奴仆身份了,反而疯了一般冲进各个院落里,争抢着那平日里轮不到他们的珍稀宝物,将金银财宝抢劫一空,争先恐后地逃出城主府,妄想从此摆脱奴仆的身份,靠着这些金银财宝发家致富。 毕竟…… 浑水摸鱼,杀人放火,是暴富发家的捷径啊! …… 方城的混乱,并未影响到千里之外,紫禁城内宁静的夜色。 养心殿内,灯火通明。 萧十二复又戴上那人皮面具,换了帝王的常服,端坐在御桌前。 肉粉色的人皮面具遮住了他真实的惨白的面色,只有从那暴露在空气中的属于他的瞳孔里,才能看出他心底的恼怒与恐慌。 他掏出那用金帛包着的私印,盖在由韦妃草拟的诏书之上,盯着刺目的“皇贵妃”三字,眼神飘忽。 陛下…… 您何时才能回朝啊。 你的布置都尽效了,前朝那些大臣没有难为小的,前朝的政事也都有专人处理…… 可您却忘了安排您的后宫啊。 这位韦妃娘娘胆大包天,竟捏着小人的身份不放,逼小人用您的私印,将她封为皇贵妃……掌后宫诸事…… 陛下…… 一旦被人知道小的是假冒的,只怕您的一切布局都将功亏一篑…… 小的不得不从啊…… 您快点回来啊。 萧十二内心泣血地祈祷着,紧贴着面部的人皮面具,将他的一切情绪给掩埋起来。 他将私印装回金帛后,如同被人泄了全身的力气般,无奈地将圣旨递给韦如霜。 “如此,你可满意了?” “你说你折腾这般是为什么呢?等将来陛下回宫,不仅会将你打回原位,甚至还会恼恨于你,何苦呢?” 韦如霜不接他的话茬。 她心中早有筹谋。 缓缓将圣旨收入怀中,笑意吟吟,如同一条美人蛇一般,看着萧十二。 “圣旨都写了,陛下索性好人做到底,明日同臣妾一齐去宣旨吧?好让臣妾这皇贵妃的名号,坐的更稳妥些。” 萧十二后怕地往后挪了挪椅子,恼怒道:“朕警告你,你莫要得寸进尺。” 写圣旨给韦妃还能称得上一句被逼无奈,陛下到时回宫,他还有活路可言。 可若是跟这韦妃去了后宫,当着后宫诸妃的面将这旨意给宣了…… 他就算长了十八个嘴,在陛下面前都解释不清! 第256章 鸠占鹊巢 “前两个条件便罢了,若最后这个条件你也不答应,休怪我王氏狠心!” 王一川老谋深算的双眸眯在一起,其间滚动着不怀好意的光。 “你知道的,王氏同史氏是姻亲。” “史氏是圣人的后代,每朝必得封赏,最起码也是王侯国公之位。” “史家向来安居在江南,不曾北上,不曾牵扯朝代更迭,在民间素有清明。” “史氏这一辈的嫡女,年方十四,名史嫣然,少有才名,清丽无双。” “你回京时,将史嫣然带到京城,为其请皇后之位,保其一身荣华安稳,如何?” 兰溪听到这样的请求,讶异地挑眉。 “史氏?” 从来不曾参与政坛动荡的史氏,竟然要插手势力之争了吗? 竟然还把家中的嫡女都推出来,推进这波云诡异的局势中。 兰溪看向一旁的史氏。 史家……真的要入局了吗? 史氏躲开了兰溪的视线,没有和她对视,转身,冲那屏风后道。 “出来吧,嫣然。” 兰溪太阳穴狠狠一跳。 屋中竟然还有第四人! 她凤眸微眯,警惕地抬眸,落在那山水屏风后。 影影绰绰的光线晦暗处,一道湘紫色的裙角显露在人前,裙角内莲步轻移,衣衫的主人露出庐山真面目。 兰溪骇得差点将手中的茶杯摔出去。 这哪里是史嫣然,这分明是妹妹兰絮! 不对—— 兰溪凝神,盯着那熟悉至极的五官,紧握着茶杯的手缓缓松开。 这不是絮儿。 这是那位在宫中离奇失踪的符秀女符吟霜! 王氏真是好大的本事,竟然能将人从宫里偷出来,运送到江南,甚至摇身一变,给她安了一个身份,让她变成了史家嫡女史嫣然。 如今…… 竟还要让她以史家女的身份,入主中宫,成为王氏安插在宫中的棋子,为其将来谋反增添助力。 兰溪眸光紧紧凝在符吟霜身上,看得符吟霜脚步发虚。 踉跄了两步后,虚虚道:“民女拜见皇后娘娘。” 眸光躲闪。 兰溪看出来了。 这符吟霜不像她妹妹一般,失踪之后就失去了记忆,而是保留有入宫的记忆,否则也不会在她面前如此胆怯,如此小心翼翼。 也不知…… 王氏使了什么法子,竟能拿捏住符吟霜的软肋,让其为王氏卖命。 兰溪转念一想,又忍不住嗤笑出声。 王氏能有什么好法子呢? 左右不过是靠着亲情那一套,靠着血脉关系那一套,靠着扬州城的符太守一家,逼符吟霜妥协。 兰溪抬眸,看着那盈盈做拜的符吟霜,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 “平身吧,符秀女。” 符吟霜脸色微变。 一旁的王一川则出言打断,“太后娘娘慎言,这位可不是符秀女,您应是认错人了,这位是史家嫡女史嫣然。” 兰溪极为敷衍地哦了一声,没再多言。 王一川指着一旁的椅子,对那符吟霜温声道。 “嫣然,快坐吧。” 即便大家心里都知道怎么回事,但明面上的客气和身份,还是要摆出来。 “多谢世伯。” 史嫣然道了谢,半坐在那椅子上,举止文雅,一派大家闺秀的模样。 王一川又看向兰溪,催促道。 “刚才的提议,太后娘娘可考虑清楚了?” “以嫣然的身份,入主中宫,应该不成问题吧?” “只是嫣然孤身一人入京,在京中孤苦无依,还望太后娘娘多多照拂,让其坐稳皇后之位。” 兰溪唇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 “扶持史氏女坐上凤位倒没什么,毕竟史嫣然的身份配得上。” “可眼前这位符秀女坐上了皇后之位,哀家如何向史氏交代?若到时候真正的史嫣然入京,哀家又该如何自处?皇室又该如何自处?” 王一川摆手,极为看不惯兰溪这磨磨唧唧的模样。 “这些太后娘娘就不必担心了,老夫做事向来稳妥,既然提出让嫣然为后,自是处理好了史家的关系,多余的事情不用你考虑。” 兰溪没理会王一川的冷嘲热讽,转眸看向史氏。 这个在王府中唯一对她露出善意的人。 “您当年不愿意让您的女儿卷入其中,如今怎么了?竟然要把生你养你的家族牵扯进来吗?” 史氏别开视线,没有回应兰溪。 她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有时候她甚至在想,是不是当年的她太过软弱了。 假如也抱着和王氏同样的野心,将女儿留在王氏不外嫁,是不是女儿就不会客死他乡,连最后一面都没见上。 是不是,女儿能觅得一个佳婿,生一对健康的子女,将来得封一个公主的爵位,享一世荣华。 史氏躲闪的动作,让兰溪知道了她的选择。 心头浮过一抹悲哀。 前朝…… 那都是多么久远的事情了。 古往今来,那么多朝代更迭,她还从未听说过有人能复国成功的。 一个王朝的气数尽了,那便永远尽了,永不会再复起。 这群执迷不悟的人,何时才能清醒? 心中这般想着,兰溪面上却并不打算劝阻。 因为她深知劝说无用。 漠北战事告急,京中局势风云变幻,她现在的主要目的,不是留在王氏和这群人争论对错是非,而是早日带着妹妹离开江南,赶赴京城。 兰溪答应了王一川的请求。 “一个皇后之位罢了,哀家还许得起。” 王一川终于露出笑颜,又道。 “史家的女儿要进京成婚,自然要有送家之人,史家这一代的嫡子史泰和,文武双全,一表人才,此次送妹妹进京后,准备留在京城,去太学就读,到时还望太后娘娘举荐一二。” 一个人也是麻烦,两个人也是麻烦。 兰溪没有过多纠缠,一口应下,“我大安朝的子民,但凡有真才实学的,太学绝对欢迎。” 王一川见此时的兰溪这般好说话,又道:“薪生那孩子将你带来王氏时,说你曾亲口对他做出了两个承诺,一个是将他纳入你的御凤台,封为正二品朝官,一个则是将来要你答应他一个请求,不拘礼法,不拘事情……” 兰溪猛地合上杯盏。 带着冷意的凤眸,渗出刺人的寒意。 “王家主未免太过得寸进尺了吧?” 第257章 以退为进 兰溪面无表情地看着贪得无厌的王一川,声音发冷。 “当时这条件,承诺的是将父亲和絮儿都带走。” “可如今父亲失踪,絮儿此种情况,哀家已许了你们一个皇后之位,你们还要如何?” 王一川摇头,虚与委蛇。 “话非这么讲的。” “咱们谈咱们的条件,老七谈他的条件。” “即便没有后来之事,老七将你从狱中救出,也是过命的恩情吧?” “况且,你说自你来王府后,老七殷勤招待,处处礼让,于情于理,你身为一国之太后,也不该爽约吧?” 兰溪迎着王一川讨价还价的眼神,恨不得将手中的茶盏砸到他的脸上。 这老匹夫不咬她两口肉,是绝不会松嘴的。 “官职之事,哀家可以应允。” 兰溪急于回京,也不耐烦和他在这里纠缠。 二品官又怎样,给个虚职在京城也翻不了什么风浪。 “至于承诺之事,休要再提。” 兰溪语气带着淡淡的厌恶。 “若你不同意,那哀家便先在你王府住下吧。” 她倒要看看,是她更急着回京,还是王府更急着奔波筹谋为造反做准备。 王一川听她这么讲,不乐意了。 那一个承诺可比二品官要昂贵的多啊。 正要继续和兰溪分辨,一旁的史氏开口道。 “不如你们各退一步吧。” 史氏温和地劝道:“血脉干系,是怎么也扯不断的,这个太后娘娘比我们清楚得多,否则您也不会坐在这里同我们谈判。” 兰溪满身的锋芒,微微收敛。 内心喟叹一声。 若非这血脉干系,她怎会独自赴险地? 她的生母是王氏女,而王氏是前朝遗孽,但凡身份暴露,萧氏皇朝怎能容他们?满朝文武怎能容忍?天下百姓又该如何群起攻伐之? 到时王氏反了,她这个太后,说跟王氏无关就无关了吗? 谁信! 兰溪如今的想法,便是先掌握好王氏的动态,周旋在王氏和萧氏之间,以备万全之策,为将来的动荡做准备。 唉。 如今的局势已够乱了。 漠北、南疆、羌族、萧氏皇族……早乱成一锅了,再加上一个王氏…… 兰溪想想都头大。 将那繁杂的思绪捋到脑后,兰溪抬眸,看向欲言又止的史氏。 “那又如何呢?” 史氏叹道:“不求您做出什么承诺,只求将来……在王氏危难之时,您能施以援手,为王氏留一线生机……” 一旁的王一川恼怒的打断,“何必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史氏没有回应他,而是认真地看着兰溪,等她的承诺。 兰溪回绝的话哽在喉中,转了一圈,最后化为一声叹息。 “可以。” 兰溪答复完这两个字后,缓缓起身。 她本就高瘦窈窕,清冷与艳绝兼具。 此刻眸间带着冷意,绷着脸,居高临下的看着那可以称之为娇小的史氏和王一川,压迫感十足。 “条件谈妥了,哀家也不多留了,叫王薪生过来吧,尽早回京述职。” 王一川心中犹有不满,花白的胡须颤动,想再讨要些什么可碍于兰溪的气势,没敢开口。 史氏主动道:“早些启程也好,这一路上,嫣然便劳烦你的关照了,嫣然的兄长泰和,也在外后者了,可随同您一起回京。” 兰溪点了点头,以作回应,又看了那符吟霜……不,史嫣然一眼,眸中神色莫名。 她这关过了,宫里那一关,还不知是何等模样。 宫里那些已封妃封嫔的故人,都是当初选秀一块进宫的,记得符吟霜的模样,到时候这符吟霜摇身一变成了史嫣然,谁肯信服于她? 还平白得了皇后之位? 呵…… 皇后之位她可以给,开场的戏台她也愿意搭,只是这场大戏唱到哪一步,便看这王史两家的本事了! 兰溪转身,欲要抬脚跨过门槛时,忽然想起一事。 她从袖中掏出一个锦囊,递给史氏。 露出玩味的笑意:“不必急着打开,等夜里掌灯时再打开。” 史氏不接地接过那锦囊,捏了两下,触感硬圆,像是装着什么珠子。 她好奇地和兰溪对视,总觉得这锦囊没那么简单。 兰溪却没有再给更多的回应,抬脚步出房间,未做任何停留。 兰溪走后,史氏觉得满室都空了。 这种茫然又哀伤的感觉,让她忍不住回忆起嬛儿跟着兰衡离开江南赶赴京城时的场景。 一走,便是永别。 “溪儿——” 史氏忍不住叫了兰溪一声。 眼眶带着泪意。 兰溪听到了那哭腔,却并未回头。 每个人一生的感情都是有数的,也许上一世她是一个感情充沛的人,但今生她所拥有的感情少得可怜,实在腾出不出来,交给一个不怎么相干的人身上。 后来过去很久,午夜梦回时,兰溪心头会浮起淡淡的悔意。 也许当时…… 回头只一个眼神便好了。 便能了却某种遗憾。 可时光永不会倒流,只会奔涌向前,如滔滔洪水一般,无停歇时,无归歇处…… …… 方城的战火已熄灭。 因城主有令不得抵抗,所以城内的百姓并无太多伤亡。 但被洗劫一番,还是难免的…… 漠北军和羌族士兵混在一起,如蝗虫过境一般,将这个面积并不大的方城,从南到北搜了整整一夜,搜刮出来的金银财宝,甚至比叶城还多! 要知道,方城的面积和人口数,只是叶城的三分之一啊! 坐拥银矿,便这么富有了吗? 若非碍于军令,这群心头火热的屠夫们,恨不得将那些内宅妇人耳上的金耳环给摘下来! 毕竟,但凡搜刮进自己袋子里的,都归他们所有…… 金耳环再小,也抵几两金子呢! 可…… 这方城主归降,这群百姓也老老实实地任他们搜刮……军令如山,实在找不出理由撕破脸皮啊! 土匪一般的兵士们,心头万般遗憾。 比他们更遗憾的,则是代替那原本守城士兵,如今站在城墙上守卫的其他漠北军。 眼馋地看着自己睡一个铺的兄弟赚的盆满钵满,可自己不仅不能去凑一脚,还得杵在这城楼上,守卫那根本不可能出现的危机…… 汰! 人比人气死人! 另一边—— 萧信不费一兵一卒,入主了城主府,将自己的军旗插在方城城主府最高的那座戏楼顶端,艳色的旗帜随着猎猎的晚风,招摇不止。 还是在刚才那个会客厅。 只不过如今人去楼空,满地狼藉,原本坐在主位上的方城主,如今伏跪在地上,挺直的脊背弯曲成艰难的弧度,晦暗的双眸里,数种悲愤之意一闪而过,最后,化为恭敬的臣服。 “参见……枢北王。” 在他三米之外,宴会厅主座上,萧信一身飒爽,端然坐在那儿,面部表情亦十分纠结难明。 今日,胜之不武。 虽大获全胜,却让他没有任何成就感。 答应给手下的军功也补不上了,只能让他们多抢一点钱财来弥补损失。 战场有规矩,降者不杀。 眼前这方城主如此乖顺,他那未发泄出来的一腔火气,憋在胸肺之中,迟迟无法得以释放。 只能将那郁气发泄到眼前的方城主身上。 “朝廷俸禄怎么养出你这么没骨气的官员?” “就这么怕死吗?” 跪在地上的方城主头埋得更低了,语气里带着谦恭讨好和恐慌。 “枢北军的威名,大安朝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卑职上有老下有小,就算卑职想殉国,也不能让家人也跟着去送死啊……” “况且,大安朝的军方势力,枢北军一家独大,您都反了,来日夺下京城还不是指日可待?” “未来的天子……卑职自然要恭敬些,毕竟比起京中与兰氏弄权勾结的新帝来说……被卑职觉得,还是您更适合坐上那个位置……” “大胆!” 萧信右手高抬,朝身旁的硬木茶桌上狠狠一拍! 那桌子受不住这巨力,顿时四分五裂地碎地成块。 连带着其上的杯盘羹盏,也都纷纷碎裂。 萧信故作粗犷和恼怒的声音,回荡在这大殿中。 “你哪只耳朵听到本王要反了?!” 方城主愕然地抬头。 不是反?那这番操作是什么? 携羌族一起南下,连屠数城,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直至京城,不夺位不罢休…… 这…… 还不叫造反吗? 萧信冷笑道:“本王是……” 话说到一半,顿住。 面前好似浮起一道青衣女子的身影。 彼时还在那梧桐叶落了满地的芝兰殿中,清艳绝伦的女子,隔着那初夏的日光,动听的声音如琴弦一般,撞在他的心头。 “所以,你不会对我倒戈相向……对吗?” 萧信狠狠捏住椅子上的把手,将那画面从脑海中挤出,将那一点渴望不可得的奢念抛掷脑后。 居高临下的看着那方城主。 “本王……” “他是为了清君侧,才不得不起兵入京,将那兰氏贱人斩于麾下,还大安朝一个太平盛世。” 略显尖锐和刻薄的女声,从殿外传来。 一身朱红色骑装的赫连太妃,在一群下人的簇拥下,来到殿中。 她妆容极为秾艳,红唇上的调色,好似染了血一般。 在这昏暗的灯光下,带着肃杀一般的诡异。 赫连太妃迈着得意又轻狂的步伐,走到了方城主面前,轻声斥责,却非斥责。 “方大人可要弄清楚了,咱们来方城,绝不是为了滥杀无辜,将方城占为己有。” “而是早点入京,直捣黄龙,将那笼罩了萧氏江山百年的兰氏阴云给扯掉,将兰溪那牝鸡司晨的不守妇道的妇人,拉下神坛,让她得到她应有的报应。” “所以,咱们漠北王和赫连氏出兵,是正义之师,不是你口中所言,为了私欲出兵……” 方城主虚虚地点头,应和。 “您说得对,要怪……就怪那京城里的兰氏……太过猖狂!” 话是这么说的,又给枢北军冠了一个正义之师的名号。 其实大家都知道,这名号只是名号罢了,真正的目的,还不是枢北王萧信气不过那皇位落在萧长卿手中,这才起兵抢夺的吗? 最后,却让兰氏成了这个背锅侠…… 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方城主只能顺着对方的话,道:“确实如此,太妃娘娘大义啊……” 饶是赫连太妃见多识广,也被方城主这不要脸皮墙头草的模样给逗笑了。 “你倒是乖觉。” 赫连太妃赞了一声,而后看向自己面色不虞的儿子。 想到他面色不虞的原因,对兰溪的厌恶又上涨了几分。 一个没长脑子只长了张脸的蠢货罢了。 究竟靠了什么狐媚手段,夺走了儿子的念头。 知子莫若母,她从自家儿子幼年时便知道,自家儿子喜欢这兰氏的大小姐。 兰氏的身份也够了。 为了儿子,她也曾去请赐过先帝。 先帝以不能左右兰氏女婚嫁的名义,回绝了她。 谁料,那不知好歹的小白眼狼,竟转身一个无权无势的废弃皇子勾搭上了,还非他不嫁,丢尽了兰氏一百年长的脸。 若仅如此,也就罢了。 她也不至于那般厌恶这兰溪。 可偏偏,这兰氏女争强好胜,贪心难敛,竟要帮萧烨那混小子夺皇位! 为此竟将她和儿子都陷进去,他们被流放到漠北,一去便是五年…… 好狠的丫头! 如此心肠歹毒之人,怎配享万民之荣,又怎配坐在那个位置上,更怎配让她儿子日思夜想惦念不忘! 赫连太妃没再看儿子的脸色,她发誓,她总要让兰溪这小贱人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 她看向那颤抖不已的方城主,怒意消散,渐渐变成得意。 她喜欢这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指掌间掌握别人生死的感觉。 “看在你如此乖觉的份上,今日便先留你一条狗命。” 赫连太妃话落,那一直提心吊胆的方城主终于舒了口气,这舒气的声音被赫连太妃察觉到,她面上的得意之色便更重了。 “多谢太妃娘娘体谅……” 方城主试探着道。 “天色不晚了,娘娘定然身子乏累了,城主府里有很多布置得宜的楼宇,不如,卑职引您先去休息?” 第258章 你死我活 赫连太妃很满意方城主的态度。 这天下果然还是明眼人比较多。 她扶了扶鬓边那华丽的牡丹珠钗,将那本就娇美的五官,更衬出三分艳色。 “若有收拾干净的院落,便引哀家去吧。” 方城主恭声道:“遵命。” 方城主向萧信告罪后,引着赫连太妃去了后院。 他走以后,萧信眸光微眯。 那在方城主面前佯装野蛮粗犷的萧信,此刻眸中带了思索之意。 同底下端坐的副手对视一眼后。 道:“这位方城主风评极好,据说曾是探花郎,在翰林院任职多年,怎么没学到翰林院那些老学究的半点清贵之气,反而像个……像个没骨气的墙头草小人,如此贪生怕死?” 副将沉吟之后,试探地道:“难不成,是因为在方城待久了,真是个为民着想的好官,想着护住这满城百姓的性命不成?” 萧信眸光愈发幽深。 “若真是这样……到算个人物。” “就怕……” “他有别的算计!” 萧信随手抓过手边的酒盅,将那剩余的半壶酒倒进喉中,一饮而尽。 “管他有甚么算计,在绝对的力量面前,又算得了甚么?” “本王携十万大军压城,他就算有算计,也最好给本王憋着!” “否则算来算去,算到自己头上,到时,可别怨本王不给他留活路!” 副将连连点头。 “王爷说的是,一个小小的方城而已……又能有多少伤险?” 萧信将手中的酒盅扔出去,眸光更清亮。 “再搜一个时辰,便命枢北军退至城郊,不必再进城扰民,安营扎寨好好休整,等待时日与皇庭的军队交锋。” “本王可不是羌族人那等嗜杀之辈,会干出屠城那种荒唐糊涂的蠢事。” “这些百姓,终归是我大安朝的百姓,怎能任人杀戮?” “你明日差人到城中各个路口贴上告示,就说本王招贤纳士,欢迎方城读书人自荐枕席,本王必定厚待。” “王爷慈悲!” 副将恭声应下。 副将领命退下后,萧信命下属简略地将城主府收拾一番,自己也寻了一处静僻的房间,洗漱上榻,正准备好好睡一觉以扫连日兵马奔波之时,忽然听到一阵惊天动地的爆炸声,那爆炸的音波几乎快超过人类能够承受的极限,整个床榻、门框、屋内的各样器物摆设,都因这爆炸声,震颤不已。 那落日后便栖息在丛林檐宇的鸟雀,皆被这惊变给震出巢穴,叫声尖戾,振翅扑向云端,将那本不明朗的月光,遮挡得愈发晦暗无明。 萧信惊坐起来,长发散乱,不可置信地望向窗外—— 隔这么远,他都能看见南城的火光接天,看见南城那乌黑的天际,火一样的被人为制作出来的赤色云霞。 发生什么了! 地动? 还是天灾?! 南城…… 那是十万大军驻军的地方! 萧信心头涌起一种极为难言的灾难预感,他连衣服都顾不上穿,随手抄起一把长刀,别在腰后,一身黑色长衫便冲出房舍。 在外头侍卫与将士的惊呼声中,跃上陪了自己多年的战马,在下属们惊恐又茫然的眼神中,冲出城主府,直抵南城。 …… 方城以北。 一处隐藏在荆棘丛中的简易屋舍内。 茅屋破壁,门窗带孔,四处漏风,屋内的摆设也极为诡异。 原本应该摆放床榻的角落,此刻却被挪空,床被移到屋舍入口处,而那被挪空的墙角地板,则缺失了一块,露出里头黑漆漆的、看不清深度的黑洞。 这竟是一个秘道。 秘道这头,通着这位于荒郊野岭的茅屋。 另一头—— “主子!有动静!” 一直在洞口处蹲守的男子,惊喜地匍匐在地,用耳朵搭在地板上,听着洞里头传来的悉悉索索的动静…… 这蹲守的男子,正是多日不见的薛乾。 比起在京中时的高冷寡言,此时的薛乾,不仅晒黑了,人也成了话痨,性格也活跃起来。 咧着大嘴,兴奋地冲着那坐在窗前手棋的萧长卿道。 “陛下!有动静了!” “那方城主果然没有诓骗咱们,他城主府里竟然真的有通往郊野的秘道!” “你说,他能把哪号人物给偷出来?” “总不可能……是枢北王萧信吧!” 窗前端坐的男子听到这儿,忍不住泄出些笑意。 他将手中的黑棋,摆在棋盘左上角的倒数第三列的位置。 此子一落,原本形势大好的白子,犹如被掐住了命门一般,瞬间气势萎靡,而那看似凌乱散漫的黑棋,则借此机会,翻身一跃,完全掌控住了整个棋盘。 萧长卿落完这一步,知道这棋没有再下的必要了。 胜负已分。 他缓缓将棋子收回匣中,淡漠的眸光落在窗外,窗外的群鸦振翅,几乎要将月光完全遮住,在这荒凉的郊野中,月色并不静谧,反而诡异又浮躁。 “凭方城主那瘦弱无骨的胳膊腿……” “能带回来个贴身婢女就不错了,把五大三粗的萧信带过来……” “呵。” 萧长卿的嗤笑声,表明了他的态度。 不过此刻,他最关注的,可不是方城主带了谁回来。 而是那场布置,究竟有没有起到效果…… 念头还未沉下,便听得茅屋外传来一阵巨响,响声犹如天罚,犹如霹雳雷霆,几乎要将半片天空给震碎,将人间揉皱。 接着,便是刺目的、接天的赤光……在遥远的南方亮起。 萧长卿深吸一口气,起身看向窗外。 隔这么远,他似乎都能闻到,那空气中隐约传来的火药和硝石的刺味。 南城…… 应该已得手了吧。 萧长卿缓缓合上双眸。 他盼着得手,又怕得手。 他盼着将那十万枢北军全数歼灭,将那羌族的贼首砍掉,定死在城墙之上,以慰藉叶城丧命的数万百姓, 可又怕真的全数歼灭后,仇恨与反抗仍不止,大安朝陷入愈演愈烈的动乱之中。 毕竟无论城内还是城外,都是大安朝的百姓,都是他的子民。 而那带头入侵方城的统帅,则是他同父异母,在他幼年因痴傻被前朝小儿嘲笑时,会挺身而出替他找回场子的二弟。 …… 如今,怎就倒戈相向,你死我活了呢? 这……便是皇室吗? 半点恩情容不得,万千筹谋算翻尽…… 第259章 夜半谋密 王一川的病是在半夜子时发作的。 兰溪走时,带走了王薪生、王絮儿、史嫣然等人,这诺大的王氏,少了这么一个外人,竟像少了一大半的压力一般,所有人都觉得清爽多了。 包括王一川本人。 兰溪走后,他虽和史氏又辩驳了几句,但也庆幸将这尊大神离开了。 若再待在王氏,日日见着她那疏冷淡漠目无尊长的德性,只怕他会被兰溪气得少活几日,能不能撑到称帝那一天还两说。 入夜,心中宽慰,王一川便睡在了新纳的姨娘处,衣服还没脱完,整个人却仰倒在姨娘的身上,双眼一翻,昏死过去,七窍往外渗血。 姨娘快吓傻了,脚不沾地地冲到史氏的院中,一边哭天抹地一边为自己辩解—— “夫人饶命啊,奴婢真的什么都没有做,老爷衣服都还没脱完,便昏死过去,奴婢怎么都叫不醒……您快去看看啊!” 已经沐浴更衣准备歇下的史氏,听到窗外的啼哭和吵闹声后,又命人将灯烛点燃。 仔细地梳妆打扮,披上披风后,扶着红袖的手出了房间。 院外素月如雪,清霜微寒。 那穿着桃粉色绣鸳鸯亵衣的姨娘,只有十七八岁的年纪,肤白如玉,瑟瑟发抖地匍匐在地上,满面惊恐。 看见史氏出来后,犹如看到了救星一般,膝盖做步,挪到史氏身旁,抓着她的衣角。 “夫人!老爷他……他七窍流血……似是不行了!” 史氏心头一惊,不知怎得,心头竟涌上一股畅快来。 但很快,那畅快散去,变成担忧。 老爷还不能死。 起码现在还不能死。 丢这么一堆烂摊子落在这儿,若他这样草草去世,将来谁为王氏买单收场? “为何会这样,有什么原委?你从头到脚细细说来!” 一旁的红袖掐腰,吊梢眉挑起,厉声道:“若敢有半点隐瞒,小心你这条贱命!” 姨娘抹着眼泪,泪流不止。 “不是的,跟奴婢无关,是刚才……” …… “如何?” 韦妃将那十几幅仕女图,虚虚展开,铺设在萧十二的面前。 工笔细描,精致巧丽。 有海棠花丛中拈花含笑的仕女。 有江南烟雨中撑伞独行的闺秀。 有山茶花掩映中一身雪色长裙,回眸轻笑的绝色。 还有那鹅黄色高领长裙,气质华贵的高官嫡女。 这般容颜绝色,非上天偏爱不可得。 一人足以倾城倾国,更何况这群美争艳,看的人眼花缭乱。 萧十二盯着那其中穿着异域罗裙,浓颜绝艳的女子,陷入呆滞和痴迷。 “这位是……” 哪有男子不爱美,只是没有遇到他钟意的哪一款。 韦如霜心头冷笑,顺着萧十二手指的地方望过去,便见那纸上的丽人,正是如今的赫莲娜赫昭仪。 十几位后妃中,容色最姝丽的人。 属于异域美人的魅惑力,通过她那深凹的,湛蓝色的瞳孔,毫无遮挡地泄出来。 倒是好眼光。 韦如霜心头冷笑。 但面上,则带着鼓动之色,柔声道:“陛下好眼色。” “这位是您平日里最宠爱的妃嫔,您曾经连着半个月都宿在她处,可惜后来您厌倦了,便不怎么去探望她了。” “您可知道,这一个多月,她夜夜难眠,以泪入梦……” 韦如霜说得自己都起了鸡皮疙瘩。 萧长卿从不入后宫,即便去了后宫,也是例行公事一样的探视,别说做什么了,就连用膳聊天,都好像帝王训斥臣子一般,严肃而古板,让人只有敬意而无爱意。 后宫诸妃倒是倾慕于他矜贵的身份与气度,巴望着与他共度春风,成为这后宫的头一号。 但每当升起这份心思时,看着他那冷漠疏冷的眸子时,又生生压下那起伏的心思,可远观而不可亵玩,可奉命而不可靠近。 她敢打包票。 以她在现代看过的那无数言情小说的经验来看,这皇帝表哥,就是一个性冷淡。 这满宫的嫔妃,都是个摆设。 她作为妃嫔知道其中的内情,但萧十二只是皇帝表哥特意挑选出来的性格偏懦弱的冒牌货,自然不知道这后宫的真实情况。 皇帝表哥肯定不会挑一个太聪明的。 毕竟太聪明的坐上这个位置,干出什么为非作歹胆大包天的事来,只怕将来难以收场。 不过萧长卿想不到的是,他即便找了一个蠢的,也无济于事。 他的后宫中,有太多不安分的人,在蠢蠢欲动地寻找一切机会,想要攥去更多的利益。 韦如霜便是其中之意。 她在萧十二发直的眼神中,轻飘飘地又将那卷轴合上,而后在萧十二惊疑不定的眸光中,勾起一抹兴味的笑。 “别想了,再漂亮也不是你的。” “你今日若敢对嫔妃下手,只怕等皇帝表哥回来,你我都讨不了好。” 萧十二听她这般说,禁不住恼怒道。 “那你给我看这些妃嫔作何?” 他自然知道他的身份,放到这绝代佳人中,犹如那仰望天鹅的懒蛤蟆一般,连给天鹅提鞋的资格都不够! 眼前这韦妃先是给他看画,勾起了他那贪婪之心……又用一盆凉水浇灭了他的热情和冲动…… 这一番折腾,难不成只为羞辱于他吗! 萧十二越想越恼怒。 韦如霜却耐心地将卷轴收好,悠然地笑道。 “别急着生气啊。” 她语气中,带着挑拨和引诱。 “这后宫里可不只是有这些个出身优渥的嫔妃,还有许多清秀的宫女,你没办法对嫔妃下手,可借着如今的身份,提点几个秀丽的宫女,倒也不是不可能。” 吃惯了精米,谁还吃的了粗粮? 萧十二断然拒绝。 “那些宫女都是什么身份和模样,一群燕雀岂能跟凤凰相提并论?” 韦如霜看着萧十二那义正言辞的模样,心头冷笑不已。 哟。 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啊,这还挑上了? 不过…… 越是这种贪婪的人,才越好利用,不是吗? 韦如霜的笑容愈发虚浮。 她往萧十二身边又靠近两步,在他耳边小声道。 “你若不愿,我这里还有一个提议……” 第260章 恨错人了 萧十二兴致缺缺,“什么提议?” 韦如霜温言软语道:“你既然够不上妃嫔的门槛,又看不惯那些宫女嬷嬷之流,我倒有个好主意。” “冷宫里头,有许多被厌弃的妃嫔。” “家世容貌皆是一流,只是因为得罪了贵人,被迫沦入冷宫,了度凄惨余生。” “尤其是刚被打入冷宫的那位桑庶人……要知道,她从前那可是贵妃娘娘啊,若非被陛下厌弃,如今正端坐在海棠院,享受众妃朝拜呢。” “且以她的美色……谁知哪日,又得了陛下的惦念,翻身回到海棠院,将来挣一挣那个位置,也是有可能的……” “你想一想,未来的皇后娘娘,曾与你共度春宵……” 韦如霜的话,犹如恶魔在耳边低语,带着无尽的荒谬和诱惑,点燃了人心中罪恶的欲火。 萧十二阴沉的眸子,泄出淡淡的贪婪。 他握紧藏在袖中的右拳,被那“未来皇后”四个字,冲昏了头脑。 若能与未来母仪天下之人,一度春宵,那他这一辈子……也值了! 心中早有意动,可面上却强装淡定。 “冷宫妃嫔,要么脾气乖戾,要么貌丑无盐,我可不信你说的话。” “除非……” “你带来……朕……瞧瞧。” 韦如霜嘴角微抽。 奴才就是奴才,上不了台面的东西,想要就直说啊,推三阻四顾左右而言南北…… 呵。 看在如今还能利用的份上,她便帮他一把吧。 韦如霜清了清嗓。 满口答应:“那陛下便在殿中等着吧,备些小酒,午夜时分,本宫将桑姐姐带来,好让你们得鱼水之欢,也算是报答你这一份封贵妃的圣旨了。” 萧十二摆手,装起了大方。 “不必客气,大家互惠互利而已。” 韦如霜又敷衍几句后,离开乾清宫,一人提着灯笼,就着明亮的月色,径直来到冷宫西苑。 院门紧闭,蛛网密布。 群鸦乱飞,蝙蝠四起。 两只漆黑无杂毛的野猫,忽然从墙顶跃下,尖锐的指甲摩擦着那褪色的木门,黄褐色的瞳孔成了竖仁,射出诡异的暗光。 韦如霜被这野猫吓了一跳,正要驱赶,那野猫三五下便跃入丛林中,消失不见。 韦如霜惊悸地拍了拍胸口,抬起右手,轻轻推开那院门。 她没料到的是,那昏黄暗淡的宫殿内,竟然还掌着灯。 暗淡的灯光射出来,与此同时,低沉的、仿若哭号的诵经声,也随着那光线,散乱地萦绕在这凄冷的宫殿中。 韦如霜不由自主地揽了揽衣襟。 冷宫……确实比别的宫殿要冷。 “愿以此功德,庄严佛净土……” 屋内的诵经声,已到了尾声。 那略显尖锐的女声,在念诵那回向词时,带着些疯狂和贪婪。 “愿陛下早日将我接出冷宫,愿兰溪那老妖婆不得好死,愿韦如霜那小贱人,匍匐在我面前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吱呀—— 门被推开。 屋内劣质的线香味和桑桑那瘦了一圈干瘪的面容,织成一幅极为诡异的画面,缓缓转身,凝在殿门处。 接着,韦如霜便看到对面的桑桑,扯出一抹艰难的、诡异的笑。 “苍天有眼啊……佛祖开恩啊……” “竟然真的把你这个小贱人送到我的面前来了!” 桑桑管不了面前的韦如霜是人是鬼,是真是假了。 反正她一个人在这破院之中,如同家猪一般被喂养了个把月,已隐隐疯魔了。 迫不及待地冲向韦如霜,双手之上形如铁钩的指甲,毫不客气地朝韦如霜的面上抓去—— “你这个贱人!” 桑桑嗓音齐力,如同女鬼。 “你害得我好惨啊!” 若非那杯毒酒,若非韦如霜这贱人给她打了包票,如今她定然还是躺在海棠院那松软的熏香榻上,享受着宫女们无微不至的伺候,她身上定然穿的还是绫罗绸缎,有戴不完的珠宝首饰,有用不尽的珍贵器物…… 都是眼前这个贱人,这个怀揣了满腹心机靠近她的贱人,给她下了这么大一个绊子!害得她…… “我要杀了你!” 桑桑厉嚎一声,扑向韦如霜。 韦如霜可不是吃素的。 见她冲过来,随手抓起一旁堵门的门栓,横在桑桑面前,挡住她那恶鬼一般的进攻姿态。 恨铁不成钢地骂道。 “就凭你这副德行,你还想对我动手!” “事到如今你还看不出来吗?那夜的毒酒与我无关,全是表哥一手操办,就为你将你打入冷宫,让你别再后宫发颠!” “明眼人都能看清楚的事,你却偏偏跟个疯子一样,过来找我的事……” “我问你,把你弄倒了我有什么好处?!” “亏我找到这么一个好机会,巴巴地来冷宫,想着救你离苦海,你倒好,竟然把我当仇人……” “这机会你不要便罢了!有的是人等着扑上去呢!” 韦如霜转身欲走。 那被抽了一棍子的桑桑则僵愣在原地。 她琢磨着韦如霜话中的意思,不可置信地说。 “什么?不是你故意要害我?” “是陛下想害我?!” “怎么可能!” 她对陛下有救命之恩的啊! 韦如霜挑眉,讥讽道:“脑子是有多蠢,现在还想不明白?陛下是谁?那可是天下之主啊!他若存心想护着你,别说是一碗毒酒了,就算是你拿匕首扎进他的胸口,他都能给你解释成失误!” “如今你这般,分明是陛下厌弃了你……” “你啊……恨错对象了!” 桑桑唇色苍白,脑中滑过那夜的每一个细节,越想,双手抖动得越厉害。 最后,哽咽出几个颤音。 “陛下……陛下他……” 还记得初遇之时,是在那招待外邦商人的酒楼之中。 兰太后一身戾气,绑了她的祖父祖母,将她玩弄于股掌之中。 而陛下……彼时的郡王爷萧长卿,还是痴傻的稚子,对她点头略做笑意。 虽是痴儿,却形如青松,气质卓然。 让她一见难忘…… 后来,二人因为救命之恩牵扯在一起,他靠她的血度日,她靠他的忍让和宠爱谋生,以一个孤女的身份,坐稳后宫的贵妃之位。 她一度以为,他待她是不同的。 她一度以为,他们是相濡以沫共事的战友…… 原来…… 他对她,早厌弃至此了? 桑桑恍然地后退两步,眸中哀色涌动。 第261章 黄雀在后 “行了行了。” 韦如霜看她这般痴儿的姿态,心中充盈着一股怒意。 古代的女人就是如此,太把男人当回事了。 天底下男人都是那般玩意,就好似天下乌鸦一般黑罢了。 她这表哥虽然看起来一表人才清冷矜贵,其实动起手来,比她见过的任何人都要黑。 更何况,表哥也跟她一样,从现代穿过来的,怎么会对一个古代的人物动心…… “机会只有一次,你若愿意,现在换身衣服跟我走。” “若不愿意,就当今夜我没有来过。” “愿意!” 桑桑不假思索地答应下来。 她甚至都没来得及问是愿意什么,机会是什么,但她知道,她这犹如一潭死水,一眼便能望到老的生活,急需一场变故。 无论这变故是好是坏,她都接下! 韦如霜赞许地看她一眼,“不愧是南疆女子,做事就是果断。” 韦如霜转身关了门,来到屋内那破败的箱笼里,翻了一圈,最后翻出一面湘红色的半身罗裙,又寻出一件绣着银线的短衫,为桑桑搭在一块,好衬出她纤细的腰身。 道:“今夜陛下喝多了,想召宫女侍寝,我知道你在这冷宫孤立无援,便想着将这机会推到你头上,你也好借此事翻身。” “只是……” 韦如霜在桑桑陡然紧缩的瞳孔注视下,小声道。 “只是千万不能暴露身份,今夜一定要伪装声音,全程带着面纱,再好好泡个热水澡,熏些带着情欲的熏香,好让陛下意乱情迷……” “能不能成事……” “全看你的了!” 桑桑听到这儿,猛地握住韦如霜的双手,不可置信道:“你……你竟如此为我筹谋!” 韦如霜叹息,“女人何苦为难女人,而且我早就说了,不是我害的你,你一直都是我的盟友。” “你放心!” 桑桑眼中闪着灼灼的光。 “今日若能成事,我必将对你言听计从……” “对了——” 韦如霜又交代道:“你也知陛下厌弃你,千万不能暴露你的身份,毕竟陛下今夜只想要宫女侍寝……” “侍寝之后,好好将养着,若能一次便得中……你这后半辈子……” 二人对视一眼,未言说的话,彼此心知肚明。 …… 史氏在后,提着灯的婢女在前,绕过那几个假山流水的旁院后,史氏终于来到了那姨娘的偏院。 寝殿内,灯火通明。 驻府的医者已来了,用银针堵住了王一川的命门,他的七窍不再流血,但面色和身体,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淤青之色。 医者见了史氏后,停下搭在王一川脉搏上的右手,冲史氏轻轻摇头。 “夫人,老爷这病来得十分诡异,脉象摸不出异常,但内里的元气,却在不停地消耗,有可能……是中毒了。” “若持续这般……找不到解药的话……老夫只能告诉夫人……老爷绝活不过三日!” 史氏饶是早有心里建设,此刻听到这话,仍忍不住惊诧。 “怎么会如此严重!下午时见了一面,还好好的……怎就……中毒了?” 史氏转眸,扫了一眼那仍在发抖的姨娘,声音冷厉。 “你来解释一下,老爷来你院里时,可有什么不妥?可用过什么东西?吃过什么东西?” 姨娘摆动双手,拼命为自己做辩解。 “老爷在妾身这里确实用了晚膳,可每一道晚膳……妾身都先试毒了!根本没有任何问题啊!” “如今……如今那些未用完的晚膳都在偏殿里放着,夫人若不信,尽可叫大夫去试毒啊……” 姨娘又惊又怕,自告奋勇,“实在不行,妾身自己试毒也可以!” 老爷……绝不是因为这饭菜出的事! 史氏看向那医者,道:“您老去偏殿看一眼?” 医者叹了一声,点头应下,拿着银针去了偏殿,不过半刻钟,便又折返,对史氏摇头道。 “都是正常的食材,也未有什么异常,老爷昏迷不醒之事,应该与这晚宴无关。” 医者又细问那姨娘,“你殿中熏得什么香?” 许多大家族里头,都会用香气遮掩一些隐私之事,所以他得查问的详细一些。 姨娘拼命摇头,“大夫,妾身从不熏香!最多摆几株玉兰花和果类……味道极为浅淡,对身体没有任何影响的!” “那就奇怪了……” 医者蹙眉,又捏上王一川的脉,“照你们这么说,老爷作息也正常,饮食也正常,安安生生在王府中,更未曾见过什么外人,怎会……” 外人? 一旁的史氏,听到这里,忽然灵机一动。 她猛然开口,不可置信道:“你说……是中毒吗?” 医者见她这副态度,以为她知道些什么,忙打起精神,“怎么?有线索了?” 有。 史氏深吸一口气,压下那疯狂的念头。 对包括医者和姨娘在内的满殿闲杂人等道。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你们先出去一下。” 史氏在王府的权威极重,她开口下的命令,无人敢不从的。 因此,话音落下,那婢女和家仆便零零散散褪去,医者也收揽了自己的小药箱,快步离开寝殿。 殿内,只余灯光、背影、血腥气、还有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王一川。 史氏走近他,盯着那熟悉又厌恶的五官,深吸一口气。 接着,在袖中一阵摸索,摸出了一个狭小的锦囊。 这是溪儿临走时递给她的。 交代她好好保管,等晚些时候再打开。 那时她以为是临别的赠品,辛酸之余,带着些许感动。 可刚才医者说的话,还有老爷如今的状态,让她的那份感动,变成了淡淡的惊惧。 也许。 是她想多了…… 史氏打开那锦袋,任其中圆溜溜的米粒般的珠状物滚落在手心。 褐色的珠丸,有十几颗,散落在掌心,轻飘飘的。 史氏拿起那珠丸凑到鼻尖,仔细闻了闻。 一股药香铺面。 这……真的是药丸! 史氏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惊骇,又摸向那锦囊,发现锦囊里头,还藏着一个薄薄的字条。 字条上写着。 “一月一粒,止血消毒,需长期服用。” 史氏猛地捏紧掌心,瞳孔扩张。 果然。 果然是溪儿! 下午协谈时,溪儿曾经给老爷递过半盏茶! 一定是那个时候下的毒! 第262章 如此面熟 史氏颤抖着手指,将那药丸送到昏迷不醒的王一川唇中。 又帮他按了按喉部,将那药丸顺道胃中。 过了约莫半刻钟,一直僵站在床榻边的史氏,看到躺在床上的王一川,上眼皮颤了颤,接着,睁开了昏睡的双眸。 他茫然了一瞬,刚要张嘴询问自己这是怎么了,一开口,那积压的淤血先涌了出来。 史氏连连后退,捏紧手中的锦囊。 难不成,她误会了? “大夫……大夫!” 史氏叫来在外面等候到心焦的大夫。 大夫同红袖一起,快步来到床前,陡然看到庆清醒过来的王一川后,先是愣了一瞬,接着快步冲到床前,掐住王一川的左手,仔细斟酌一番后,又查看了王一川的舌苔和瞳孔,最后惊愕地望向史氏—— “夫人,刚才发生了什么?” “老爷的毒解了!” 不对…… 大夫似又想起什么,快步回到床边,又捏住王一川的脉搏,验证了内心的想法。 “毒暂时被压制了,不会有性命之危,但并未完全驱除,极有可能在不久之后,再次复发……” 史氏听到这里,面色不变,但心头却巨颤,不由自主捏紧了那掩藏在袖中的右手。 果然。 威名赫赫的兰太后,怎会孤身赴险,又怎会不为自己搜寻些筹码? 今日若老爷不放她走,等待王氏的……又将会是何种境遇! 史氏的目光再度挪到床榻边。 和那逐渐反应过来原委的王一川对上。 王一川的眸中,有深思、有疑窦、有恐慌、还有愤怒! “这个混账!” 他拍打着床榻,艰难地直起身体,看着那床单之上的污浊血渍,恨不打一出来。 “老夫就知道!就知道她诡计多端,绝不能轻易将她放走!” 史氏头一次觉得,自己当年的眼光烂得可怜。 “老爷,今日若非你让她安全离开,只怕你永远睁不开眼了。” “能稳坐太后之位的,又岂是区区等闲之辈?” “如此之人,只可为友,不可为敌。” “更何况……” 史氏捏紧手中的锦囊,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沉稳而平静。 “今日救您醒来的解药,溪儿只留了一粒。” “刚才大夫也说了,这是极难解开的奇毒,您如今的毒并未解去,只是暂时压制,往后还需要定期服用,才能保命。” “等于您的小命,如今就捏在溪儿手中……” “别提她的名字!!!” 恼怒羞愤之下,王一川一把扯掉那遮挡床榻的纱帐,狠狠甩在地上,似将那纱帐当成兰溪一般,恨地往其上狠狠啐了两口—— “一个流着兰氏血脉的贱人!敢算计老夫!等再见了她,老夫一定要让她吃不了兜着走!” 靠着王氏的底子,他在江南纵横多年,从未出过这么大的亏。 谁想到一个从未放在眼里的死丫头,竟然敢神不知鬼不觉的…… 对他下毒! 如今这条老命捏在人家手中,什么复国,什么称王称霸,都成了镜中花水中月…… 没命了,用骨灰上金銮殿吗?! 王一川越想越怒,指着史氏那晦暗不清的五官,怒道。 “滚出去!” “带着你的人滚出去!” “还有你这庸医——” 王一川抓过床榻上的缠枝纹瓷瓶,疯了一般砸在那大夫身上,冲殿外嘶吼—— “来人!给我请全江南最好的神医!” “发告示!重金请病!” “老夫就不信了,什么毒还能难倒全江南的大夫!” 那被瓶子砸中的大夫,听他这般讲话,禁不住冷笑。 论医术,他或许不如那些经年的老大夫,可走南闯北这么多年,论见识,他也算各种翘楚! 这王氏家主中的毒,无味无色,无根无凭,连毒点在哪都抓不住,浑身上下游窜……毒之一道,讲究的是一物克一物,找不到那对症的解药,就算是华佗在世,都治不了这王氏家主的病! 还瞧不起他…… 起码他还能诊出是毒! 那些自诩神医的庸医们,一窝蜂涌上来,还不知道会给出多少解释和方案…… 到时,一通大药和针灸扎下去,这王氏家主只怕没病也要折腾出病了! 大夫想到这儿,揉了揉被砸的酸痛的右臂,对史氏拱手。 “当初您将我请到这王府时,只说会重金相待,可没说会让我遭此横难!遭此屈辱!这病……老夫也没那个本事医治了,王府……更没必要待了,你们自请高明吧!” 大夫甩袖离开。 史氏略叹了一声,也不好说出挽留的话。 毕竟老爷刚才那等羞辱人家,是个人都忍受不了。 “红袖——” 史氏冲一旁目瞪口呆的红袖道:“快去送送大夫,再从我私库中取一百两银子,当作大夫的仪程。” 红袖急忙回神,应了一声,抬脚匆匆离开,朝门外的大夫追去…… …… 方城。 夜色越深,混乱越甚。 无数个在黑夜中熄了灯,蜷缩在一起,交出家财以保小命的家庭,抱在一起,瑟瑟发抖地听着城外那震耳欲聋的动静,惊骇地捂住双耳,身体止不住地颤抖。 “是地动了吗?” “是不是那羌族人要进城开始屠戮了?” “不是说好了交出财产留我们一命吗?” 百姓在这战乱之下,犹如那洪水之下的蚂蚁一般,任由巨浪挟裹,没有任何翻身的余地,连呼吸和惨叫声都被这时代的车轮所淹没。 偌大的方城,除了城外轰鸣不已的爆炸声外,城内竟安静的落针可闻…… 城主府。 萧信连外衣都来不及披,抢过自己的马匹,直奔那火光接天的城外。 明明是夏日,他却被冷风吹得浑身发寒,冷入骨髓! 等到了城门处,飞身上了城楼,看着那驻军之处被一片黑沙淹没,看着那驻军上方陡然升起的巨大的,几乎将附近三里地都笼罩住的灰黑色蘑菇云时,他浑身上下,连牙齿都在发抖。 他的身旁…… 守城的将士跪了一地。 但不是跪他,而是跪拜那蘑菇云。 跪拜那灰黑色云层之中,透出来的艳红色的光,还有那光影晃动里,燃烧的树林…… “雷神饶命啊……” “祖师爷救命啊……” “老天爷您行行好,小的上有八十岁老母,下有三岁稚子,家里还有一个等了小人九年的新婚妻子,求您开恩……留小的一条活路,小的往后一定一口肉都不吃,日日念佛……” 在这些没读过多少书的将士眼中,此刻天底的异相,不是人为制造,而是天神发怒。 他们漠北勾结羌族南下,屠戮中原,那是犯了天底大忌,那是要遭天谴的! 这不…… 天谴就来了! 十万大军啊! 被这样一场天雷地火讨伐一遭,还能有几个活口! 一个都没有。 萧信双手僵硬地抓着那冰冷的城墙,看着那熊熊燃烧的大火,空气中,弥漫的皆是骨肉和硝烟的味道。 这样的爆炸,堪比雪崩。 他幼年随外祖父练兵时,曾在漠北的雪山之中遭过一场雪崩。 他们只是在最外围的地带,波及他们的雪不及雪崩的十分之一。 可一万大军,全军覆没。 外祖父带着他,踩着那些将士们的尸体,骑着漠北最好的马,九死一生逃亡了半个月,才活下来他们两个。 这场突如其来的爆炸…… 没有任何准备的十万大军…… 怎么可能会有活路。 为什么会这样…… 向来自信非凡的萧信,第一次,怀疑起了自己。 他不相信这是天罚。 老天若站在萧长卿那一边,绝不会让那厮痴傻二十年! 这绝对是人为! 掩下心头的苍白的恐慌,萧信的大脑飞快运转,最后…… 停在方城主那献媚的双眸之上。 早听说,这方城主是天子近臣,刚正不阿,为人处世有理有节,绝不是那等苟且偷生之辈。 所以攻打方城时,他做了万全准备,没有设想任何和谈的可能。 谁料,方城主竟敞开方城大门,举白旗投降,任他们出入…… “传本王令!” 萧信厉喝一声,自胸腔发出的震音,带着嗜血的杀气,带着屠戮战场的煞气,冲那群已被吓破肝胆的将士们道。 “十万大军算什么!胆都被吓破了吗?!” “还没给弟兄们收尸,你们就都跪下了吗?!” “一群窝囊玩意!” “今日守城者,皆赏百两银子!” “都给本王打起精神,死死盯着城墙内外,决不让任何一只城外的苍蝇进来,决不让任何一只城内的蚊子飞出去!” …… 郊外。 晦暗的木屋内。 薛乾将手中的煤油灯探进洞口,为里头的人引路。 不大会儿,便闻到了一股香浓的脂粉味。 那味道过于重了,陡然出现在清淡的木屋内,倒显得有些突兀和呛鼻。 薛乾忍着那反胃的冲动,探手朝洞口里摸去,摸到一块绵软细密的皮肤。 他嘴角一抽,有些无语。 费这么大一番功夫,方城主这不争气的东西,偷了萧信的某个姬妾出来吗? 可真是好“本事”! 奋力往外一拽,那绵软肌肤的主人便被拽出洞穴,昏昏沉沉地躺在地上,生死不知。 一身绫罗绸缎,倒富贵逼人。 看来,是一个很得萧信宠爱的姬妾。 薛乾撇嘴,正要再往那洞里探去,将里头的方城主给拉出来时,听到自家闭目养神的主子道。 “把她脸上的灰擦一擦。” 萧长卿眸光深晦,淡淡地落在此处,像在看那女子,又像透过她在看别人一般。 薛乾依言照办。 等将那妇人的脸擦干净,露出那白净的面和相称得宜的五官眉眼时,他喉头微干,惊疑不定道:“陛下……这妇人……好生面熟!” 能不面熟吗? 在后宫里头住了三十多年,又不是那等低调的人物,时令宫宴从未错过,次次花枝招展恨不得将全天下的女子都比下去。 那位自母后离世后便权倾后宫的贵妃娘娘,三皇子萧信的生母,漠北赫连家的女儿,如今跟着儿子荣养在漠北的赫连太妃…… 京中,有几人不识呢? 萧长卿眸光依旧冷淡,在赫连太妃的面上一扫而过。 吩咐,“先将她绑起来,身上利器都取了,下个软骨散,防止她逃了。” 这一位落到他手中,漠北大军可要废了三分之一了。 但据说这位赫连太妃自小习武,有内力和武艺在身,千万不能马虎。 直到此刻,薛乾才反应过来此人是谁,一拍大腿,又惊又喜—— “这……这竟然是太妃娘娘!” “别太妃不太妃了……咳咳……” 洞穴内,传来方城主艰难的咳嗽和喘气声。 “秘道虽然直达城外,可将这上了斤数的太妃背到此处,废了老兄我将近半条命啊!” “薛大人……快……快拉我一把……” 薛乾咧嘴一笑,冲那黑漆漆的洞口道。 “老兄,你且等等!等为弟先将这人质给绑了!” 方城主姓方名磊,是萧长卿一脉的近臣,和薛乾更是多年的老友,不然也不会有这般默契,里应外合,将漠北军拿下。 此刻听了薛乾的话,倒也不恼,只是忧心另一件事—— “薛大人,我那内子和子女们……可都安全?” 薛乾找来一条粗大的麻绳,将赫连太妃的手脚绑在一起,狠力断了她的筋脉后,冲洞里的方城主道。 “放心吧,早有快马接上他们,差了两队侍卫护送,估计十天后就能到京城了。” 方磊这才舒了口气,“那便好……那便好……” 谁抛头颅洒热血为官筹谋,不是为了家中妻儿呢? 如今逢此大难,家中妻儿无忧,他也捡了一条命回来,也算是老天保佑了。 薛乾将赫连太妃身上一切尖锐之物都扔出来,将其绑在那屋内的立柱上后,回到洞口,半个身子往里探去,向方城主伸手。 “上来吧——” 方城主搭过力,一边借力攀爬,一边问道。 “你说你随贵人来的方城,那贵人是谁?竟有如此魄力和手段?” 薛乾没答话,将方城主扯上来后,往萧长卿身前一甩,笑道—— “你自看看便知是谁了。” 方城主还未抬头,先看见那对面之人,鞋上的龙纹云绣,心里头一个咯噔。 缓缓抬头,和帝王沉默又凛然的眸光对上,狠狠打了个哆嗦。 “陛……陛下!” 第263章 漠不相识 兰溪的回京之仪程还算顺利。 一个月前,驻扎在木家寨的大半兰家军,在得到凌统领的传讯后,便启程赶至扬州。 但王宅所在,实在太过隐秘。 沿着丽水之滨,寻了近个把个月,都未找到那王城城郭的入口。 只是把守在扬州以南进扬州的要塞之处,等待兰溪的归来。 因为数月前,暗卫将兰衡送回京城时,已告知了兰家军兰溪性命无碍,因此,兰家军一边在群山之中寻找王氏的踪影,一边在此地驻扎等候。 他们的主子,不日之后定会启程回扬州,路过此地! 微风习习。 枝影横斜。 两驾轻便的马车自密林深处驶来。 赶车的马夫皆带着灰色的广沿蓑帽,穿着灰色的长衫,却并不似普通的车夫,周身带着一股难以形容的华贵安静之气。 由以第二辆驾车的马夫为最。 长帽挡住了他的上半张脸,只露出下半张精致挺拔的鼻唇和颌线,坚毅如松。 他声音亦清冽如松石。 “嫣然,身子可好些了?” 马车内,符吟霜歉疚的声音传出来。 “劳兄长记挂,太阳穴上涂抹了些太后娘娘送来的药水,如今好多了。” 从王城出来到扬州这一程,一路骄阳似火,日晒难耐,虽然有树荫丛林做遮挡,但坐在轿中,难免闷热难耐。 符吟霜身体较弱,刚刚险些中暑晕过去。 好在兰溪早有准备,命凝霜将防暑的藿香药水送来,缓解了这符吟霜的燃眉之困。 符吟霜的声音,在车厢内虚虚的响起。 “又走了近个把个时辰,兄长可要停下来休息一下?您平日里都是做着读书提笔的文章功夫,甚少骑马,更别说驾驱马车行走山路……” “倘若父亲知道了,定责怪我这个妹妹不懂体恤兄长了。” “无碍。” 符吟霜提起父亲时的亲昵和自然,让史泰和眉头微动,眼底的晦暗之光,一闪而过。 王氏,从老的到小的,再到有血脉之亲的旁系外家,各个都不是简单人物啊。 明知道自己是冒充的身份,还能如此自如,如此坦然,他自愧不如。 他至今都不理解,为什么父亲要踏入王氏这场浑水。 史氏的身份,难道还需要一个王侯之位来稳固吗? 无论这天下政权如何变幻,无论是哪位做了皇帝,又有谁家大姓敢不恭敬他们史氏? 但父亲,却非要插足。 他身为史氏嫡长子,担负着史氏的未来,上有生养之恩,下有自我抱负,困于其中,实在无奈,只好亲自上阵,看看这王氏两家卖的什么官司,好在将来危难之时,能拉史家一把,免于灾难。 不过…… 他倒没想到。 宫里头那位威名赫赫的兰氏太后,竟然还有这样一重身份,竟有一丝他们史家的血脉,是王氏出来的外孙女。 史泰和抬眸,狭长的眸先缓缓落在前面那驾马车上,双手不由自主地勒紧了手中的缰绳。 他有种预感。 此次京城之行,定然精彩绝伦。 不过精彩的背后,也必会隐藏着数种危机,一不留神,粉身碎骨。 好在他一母同胎的妹妹嫣然,保全了自身,并未被父亲强迫着参与进来,而这车厢内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王氏女,也像是个聪明的,看起来不会惹太大的祸事…… 万般念头滑过,却不过一瞬间的事情。 车厢内的符吟霜还要再言,忽然听到前方赶车的王薪生,发出一道低喝声—— “何人在前方鬼鬼祟祟!” 符吟霜坐在轿中,一动不敢动。 史泰和勒紧手中缰绳,朝前方望去。 而前方驾马的王薪生,则再次发问,“在此挡路,想必是仗着几分本事索要钱财了,你说个数,不高的话,小爷便当破财免灾了。” 王薪生是生意人,向来不喜欢打打闹闹那等事,能用和平手段解决的,便不会采用暴力冲突。 更何况,身为江南最大的拍卖行的掌柜,他也出得起这个买路钱。 王府地理位置偏僻狭隘,不便差用护卫和保镖,他们这群队伍,也只他和史泰和两个男子。 他是个瘸子,史泰和又惯会舞文弄墨的,不擅长打斗之事,所以,无论从哪个角度讲,都不宜在此与这亡命之徒起冲突。 只是…… 扬州到王城这一路,民风淳朴,百姓生活富足,倒极少出现这种拦路抢劫的。 也不知…… 是从哪个犄角旮旯里逃亡而来,沦落到此,落草为寇。 树林之中,传来粗犷的笑声,没有多少邪气,却有故作的傲气。 “你小子倒有几分胆色!我们兄弟也不为难你们!” “马车中载了几人?报上人数,男人五百两一条命,女子三百两一条命,好看的小媳妇……只收你一百五!” 王薪生敏锐地察觉到其中的不对劲。 这般要求,是在……找人吗? 不然为何按人头收费,而且男女有别,这不符合普通强盗的逻辑。 他们想找的…… 应该是年轻的貌美女子! 王薪生眼底微闪,“不知,貌美女子……该如何认定?” 树影深处,笑声桀桀。 “自然是拉出来让兄弟们评判了!” 话音刚落,耳边一凉。 只见一道银光闪过,他鬓边的半截头发被人削下,直擦过头皮,差一点便削去他的半边脑袋。 明明是夏日,那盗匪却如坠冰窟。 有鬼! “女鬼”兰絮从轿子中一跃而出。 手持两把利剑,横在胸前,看向那密林深处,斥道。 “鬼鬼祟祟算什么男人,有手有脚的东西不去做些正经的营生,拦路做这等丧尽天良的混账事!” “有本事下来跟本小姐过过招,看看你有没有那本事从本小姐手中拿走这二百两银子。” 树梢深处,那盗匪抓着那把被削下的头发,气不打出一处来。 “也不知从哪蹦出来的野丫头,不过是仗着自己眼力好,竟然在本大爷面前放出此等狂言诳语!爷爷一根手指头便能捏爆你的脑门!” 话音落下,盗匪早把领队的吩咐抛掷脑后,掠开树梢,从树上一跃而下。 手中的狼牙棒一挥,带起烈烈风声,就要往兰絮面上砸去。 马车上,一直掀开帘子观察外面动静的兰溪,看到这一幕,面色微变。 “絮儿小心!” 兰溪的话兰絮根本没放在心上,她抄起手中双剑,对上那狼牙棒,朝那举着狼牙棒的大汉脖颈处刺去。 “二小姐!!!” 密林深处,突然发出一阵惊呼。 那盗匪的同伙从林间跃出,双眸是难以遮掩的喜悦,三两下便冲到兰絮身前,仔细辨认后,笑得眉眼不见嘴。 “您回来了!” 兰絮和那持狼牙棒盗匪的动作都被定住。 狼牙棒盗匪嗓音依旧粗粝沙哑。 “什么?!” “这就是你们要找的人?这小娘皮就是你吹了那么久的领军?” “就这小身板,你还天天在我面前吹嘘?” 那年轻些的盗匪一把推开那大汉,劈里啪啦道:“你懂个什么!可快住嘴吧!二小姐的本事岂是你三两句能说清楚的?当年若非二小姐拉我一把,如今我这腿说不定都没了呢!” 年轻的盗匪一把扯下自己面上的黑布,露出一张清秀却布满胡渣的五官。 他单膝跪地,对兰絮抱拳道:“二小姐,不知您是否还记得小人,小人是赵军啊!三年前在那次集训里头,小的失足坠崖,若非您及时搭手,亲自下山营救,小的右腿压在那石头底下,早给压废了!” “二小姐您终于露面了!您不在的这段日子,咱们兰家军练起兵来都没劲儿!” “太后娘娘不是去寻您了吗?太后娘娘也在这马车中?” 一旁的狼牙棒大汉听到这话,手中的狼牙棒都拿不稳了。 “什……什么?!” “太后娘娘?!” 他并非兰家军中人,而是木家寨里头的好汉,木家寨被兰家军收编改制后,他因一手狼牙棒使得威风赫赫,从小在琅琊山长大,为人洒脱大气,人缘俱佳,便得了赏识,被收编为兰家军的队伍之中。 此次来扬州,也跟着南下,负责在前线打前哨,拦截过路之人以查询明珠郡主的身影。 他以为自家主子是个郡主。 可今儿…… 怎么冒出太后这称呼来了! 难不成—— 马车上,青色的绣着双面纹荷花的帘子被拉开。 兰溪疏冷清淡又艳色难描的五官,撑着那一双带着压迫感的凤眸,落在车马之外。 她淡淡开口。 “告诉凌统领,人已接回,即刻启程回京。” “遵命!” 赵军咧嘴一笑。 接着,又如同那崇拜偶像的少年一般,仰头看着二小姐兰絮。 “二小姐!大家伙知道您回来了,定然乐的找不到北了!” 兰絮拧眉。 往后退了两步,警惕地看着赵军。 “你在说什么混话,本小姐根本不认识你。” 赵军噎住。 不可置信道:“二小姐……你……” 车厢内。 兰溪打断了这场纷乱。 “先别说那么多了,既然你等在此,想必凌统领便在不远处。” 赵军抱拳,嗡声道:“统领等人就在一里之外的官亭处,半刻钟便到了!” “好。” 兰溪松开车帘,声音冷澈。 “在前引路吧。” “遵命!” …… 第264章 报仇雪恨 方城成了一座死城。 十万大军殒命在城郊,猩红的火光席卷着远处的密林,烧了整整三日三夜,才得停息。 守城的士兵,木然地看着那山火落后的满地狼藉,面色衰缟。 城内的百姓,更是瑟瑟发抖地躲在家中,用着存粮,除非不得已,绝不敢出门,唯恐惹怒这遭了大难的枢北王漠北军,给自己带来不幸。 城主府内,阴云密布。 下属们见惯了自家王爷骂爹骂娘大发雷霆的模样,却头一次见他沉默不语,端坐在席上,如枯钟一般的模样。 周身萦绕着一股压抑的死寂之气。 直到他缓缓开口,那死寂之气才泄了一丝,殿内如坐针毡的下属们,得了喘息的机会。 “母妃还没找到吗?” 坐在下首第一位的将士,满脸愧色。 “回王爷,这城主府翻了个底朝天就差掘地三尺了……可连太妃的衣角都没见着,还有姓方的那混账——也不知钻到哪个犄角旮旯里去了,连只毛都没薅到!” “早知这群文人没一个好东西,表面上装模作样地投降,竟在背后来这么一套釜底抽薪的手段!实在可恨!” 萧信自嘲一笑。 像是在笑那方城主,又像是在笑自己。 短短几日,因十万大军全军覆灭,他年仅二十出头的鬓边,竟生了几缕白发。 参白的发,让本就憔悴的五官,更添几分酸涩。 “姓方的,家眷也都不在了吗?” 属下恨声道:“这厮早就谋划好了,所有亲近的人都已撤离方城!让咱们半点把柄都抓不到!实在可恨!” 另一位同僚则冷静多了,搭话道:“咱们早已将方城封锁,连只苍蝇蚊子都飞不出去,这姓方的是怎么把他家属送出去的?难不成……还在城中?” “王爷!”那人拱手,自请出席,“不如属下差人去搜城……” “不必。” 萧信冷声打断,“且不说现在有没有兵力去搜集方家家眷的下落,即便是搜到又如何?有那个精力去处置吗?当务之急……” 萧信深吸一口气,再抬眸时,眸底无尽沧桑。 当务之急,是撤兵。 如今留在城内的漠北兵力,只剩下不到千余人,那群跟着来方城的羌族士兵,则和十万大军一起,被全数歼灭在城郊。 城郊的惨状,犹在目前。 那七零八落的尸体,那满山的断肢残骸,那被血浸透变成红色的土壤,那全军覆没的,耗尽他前半生心血的枢北军。 至今想起,仍让他无法冷静。 方城,不能待了。 再待下去,只怕幕后之人,会据兵攻城,将他们这些残余势力一网打尽。 虽然朝廷的军队在枢北军面前不堪一击。 可双拳难敌四手。 来他个三两万兵马,便能让他们魂丧九天! “回叶城。” 萧信缓缓起身,双手背在身后,眸光微抬,盯着天边那晦暗熹微的天色。 “固守叶城,迁漠北民众至叶城居住,休养生息,半年内不再扩张。” “那……太妃娘娘呢?” 有忠心赫连太妃的下属,担忧地问。 “母后……必然在萧长卿手中。” 萧信收回眸光,眸底乍着津津冷意。 “待本王亲自去京城讨要!” …… 方城城外。 滚滚黄沙消散在天际。 一处矮坡的暗影处,青色长衫被风吹皱,腰间系着的暖玉玉佩,系带随风飘扬。 萧长卿看着远处被烟尘掩没的马蹄,看着那仓皇离开的枢北军,龙目微凝,叹了一声。 “朕,本不愿剑拔弩张。” 薛乾躬身立在他的后面,未敢开口。 “赫连太妃醒了吗?” 萧长卿又问。 薛乾恭声道:“醒了,阴沉着脸,一言不发,似是已猜到了什么。” 萧长卿吩咐:“先行运回京城,好生看管。” 薛乾困惑道:“陛下,我们不回京城吗?” 萧长卿摇头,“方城经此大难,民心动荡不安,朕留下同方城主一起安抚百姓和民众。” “而且,枢北军在此吃了这么大一个亏,定然怀恨在心,长则半年短则数月,一定会再次发兵进攻方城。” “有了此次的前车之鉴,他们发兵时定然会注意分散位置……” “说不定,那时他们也研制出了火药。” “所以,需要在此地提前布局,以应付半年后的战事。” 薛乾拱手,沉声道:“陛下英明!” …… 漠北。 赫连家。 午后,昏昏欲睡时。 守门的小厮靠着身侧的石狮子,眼睛睁一只闭一只,呼噜声渐起,口水摇摇欲坠。 直到…… 他鼻尖动了动,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这才艰难地翻身从梦境中清醒过来,揉了揉眼,看向现实中那血腥气散发出来的地方…… 两个人头。 还很面熟。 赫连家的五少爷……和七少爷! 小厮骇得差点原地蹦起,指着那近在咫尺仍滴血的人头,眼白一翻,差点没昏过去,咬着舌头恐惧道。 “少……少爷!” 猛地抬头,顺着那淋漓的血渍,看着那拎着人头的、满脸被血迹糊满,唯有一双眸光,幽深发绿的男子时,深吸一口气…… “十……十三少!” 正是被自家兄弟追杀多日,最后成功反杀的赫连栩。 赫连栩将那两个人头,似扔垃圾一般扔在脚边,问那守门的小厮。 “家主可在府中?” 小厮连连后退,结结巴巴。 “回……回十三少……在……在府!” 下一刻,指着那人头,悲怆道:“这是谁干的!简直丧尽天良!少……少爷!您是要找家主……给五少爷和七少爷报仇吗?” 赫连栩唇角勾起一抹诡异的笑。 他擦去脸上斑驳的血渍,露出面上那深长入骨的刀疤。 这是老五和老七追杀他时,给他留的东西! “不必报仇。” 赫连栩心头冷笑不已,绕过那地上仍然鲜血不止的脑袋,掠过看门的小厮,径直朝内院走去。 随着他的离开,那独属于赫连栩的轻佻而散漫的声音从空中,漂至小厮的耳边。 “我杀的,谁敢找我报仇?” 小厮闻言,浑身僵硬,血液逆流。 什……什么?! 第265章 烽烟四起 好似一声令下,这天下便乱了一般。 漠北。 赫连氏开始了一场长达数月的内部清洗。 以赫连栩为首,以其他庶系支脉为辅,将赫连氏的祖宅里里外外血洗了三遍,城外的护城河,都被赫连族人的鲜血染红了。 更遑论那些居住在赫连城的百姓。 整个赫连城,被笼罩在腥风血雨之下,血云压城城欲催,谁也不知道这天色何时能亮! 叶城。 新迁入的百姓,瑟瑟发抖地臣服他们那新的皇。 萧信自方城回撤,来到叶城后,不再顾及兄弟情谊和所谓的名声,择了良辰吉日,彻底举兵造反,以叶城为都,封自己为武皇,昭告天下,要一统南北。 羌族献上嫡系的长公主为武皇之后,同萧信绑在一起,磨刀霍霍向南方。 久居江南的隐世清流世家史氏,在此节骨眼上,献嫡长女史嫣然于朝,请封为后。 而与此同时,宫阙深处,另一场闹剧,也正在上演…… 芝兰殿。 兰溪靠着绣花团枕斜躺在贵妃榻上,一边翻阅宫帐的进出单子,一边听对面坐在矮凳上的青鸾,絮絮叨叨这三个多月来的京中旧事。 “自韦七小姐被封皇贵妃后,便接手了这后宫诸事,成为后宫头一号的主子。” “奴婢谨遵您的吩咐,任由她们登台唱戏,并未过去夺权。” “那位桑贵妃得了陛下的厌恶,被赶至冷宫,本以为会潦草此生,没想到前些日子,陛下竟还去冷宫瞧她了……后头还吩咐内务府置办了些东西过去。” “谢桥儿赫连娜等人还算老实,被韦氏姐妹俩的气焰压制着,并不敢太过嚣张。” “如今……整个后宫,便是韦贵妃和皇贵妃的天下了,她们两个一个是嫡一个是庶,一个是长一个幼,最近在宫里头斗来斗去,不是西风压倒东风,便是东风压倒西风,不分上下。” “说来也奇怪,前些日子,陛下经给韦七小姐了皇贵妃之位……皇贵妃……那可是位同副后啊!” 青鸾每每提起此事,便觉得咂舌不已。 她总觉得最近这段时间,陛下和皇贵妃不太对劲,但哪里不对劲,倒也说不上来…… 好在,娘娘回京了。 往后她们芝兰殿的人,算是有依靠了。 无论是贵妃还是皇贵妃,任谁能大过她们娘娘? 见了娘娘……不还得磕头称呼尊一声母后? 而且……娘娘回来了,这宫事,又怎会让韦氏女掌管! 兰溪安静地拨弄地手中的莲蓬,将那莲子抠出来,摊在手心,看着那青白相间的翠色,缓缓合掌,抬眸,看向青鸾。 “陛下身为天子,自然有其喜怒爱欲,别说是皇贵妃了,就是给韦七一个皇后之位,那也是常理之中的事。” “不过……韦氏的一番算计,到底还是晚了。” 兰溪将手中的莲子放在桌上,毕毕剥剥的滚落声比玉石多了几分钝意,又比木珠多了几分清透。 她温声道:“史氏入朝,自请为后,满朝文武谁不敢应?就连韦安悬那老匹夫,只怕也要匍匐在史氏的盛名中,为其摇旗呐喊了。” 青鸾闻言,撇了撇嘴道。 “也不知那些文人脑袋里装着什么,各个都是一根筋吗?史氏确实曾经出过那样一位大家,可如今都过去千百年了,怎么还要舔故人的脸面……” “一开口便是皇后之位,这胃口实在是……” “慎言。” 兰溪眸色凝重地打断青鸾。 “你自小生活在农家田园,自然不太清楚那位圣人的履历,也不太清楚他在天下文臣心中的地位。” “兰氏虽然执掌文脉,但也只是近百年的事。” “可史氏……但凡有族人振臂一挥,半个江山……” 后面的话,兰溪没再说。 但凡是读书人,无人不受史氏垂恩。 青鸾这话也只能在她面前说两句牢骚,若是被外人听到,文臣的唾沫星子都能将她淹死。 …… 兰溪所料不差。 前朝的风声呈一面倒的态势。 首当其冲之人,是一位身穿黑色官袍的年轻男子,他的官袍上的纹案,并非是常见的仙鹤龟类,而是一道简约古朴的云纹。 他的身形挺拔如松,眉目清秀有余,侧脸,却横了一道狭长的疤,从下嘴角贯穿到左眼眼角。 为他清俊的五官,添了三分冷煞和威严。 不是别人,正是兰溪麾下之臣,御凤台正二品司礼监,被她从大牢中救出的作弊学子韩允文。 这一朝恩科的状元,如今也才是从六品的仆射郎。 可韩允文明明是作了弊的学子,却得太后青眼相待,摇身一变,成了大安朝史上最年轻的正二品大员,有向皇帝提请奏章单独议事的资格…… 这番际遇,羡煞天下学子。 那些来自大江南北的投名状,如同雪片一样,飞向了芝兰殿,飞向太后娘娘的御凤台,盼望某一日得见凤颜,搭上这飞天的门路,一朝青衣变朱衣。 因这等关系和因缘,韩允文在众大臣中的身份,毁誉参半。 此刻,他手捧长芴,来到帝王尊前,朗声道。 “启禀陛下,史氏嫡长女史嫣然携百抬嫁妆进京,自请嫁入皇室,以期与陛下同治天下,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龙椅之上,萧长卿的眸光被那冠冕上波光粼粼的珠色遮挡,让人看不出他眸色中掩藏了多少难言之意。 “这是你的意思……还是太后的意思?” 帝王冷淡的嗓音,回荡在金銮殿上。 韩允文皱眉,又往前进了一步。 “微臣尚未有如此脸面,能请动史氏嫡女。” “娘娘久居深宫,不问朝政,更不会插手陛下迎娶皇后之事。” “如今,是史氏女自请入宫……还望陛下尽快给个章程,看看是何日迎娶这史氏女为后。” 韩允文是兰溪一脉的,自然知道这史嫣然的背后,也牵扯到了兰氏的利益。 因此,他挺身而出,为史氏和兰氏之间的合作,搭桥牵线。 有人乐得见史氏女嫁入皇室。 有人则对此嗤之以鼻百般阻挠。 韩允文话音还未落,那一直阴沉着脸的韦安悬,披一身红袍,冷笑着堵在韩允文面前,轻蔑地朝地上吐了一口口水,态度嚣张傲慢。 第266章 前朝哗变 “韩大人这般急迫地想让史氏进宫,难不成,是想给自己再添一层裙带关系?” 韩允文被查出舞弊之前,他对这位贫民出生的小三元,还是报以好感的。 后来韩允文被打入天牢,他也曾有过不忍,筹谋着营救其人,后来通过小道消息得知此人被兰太后所杀,惨死于天牢后,还为其扼腕叹息过。 甚至,为此又记了兰氏一笔,将来好同兰氏算总账。 可他万万没想到,不过几日,这位贫民出身的韩氏文人,竟摇身一变,成了兰氏麾下的臣子,正二品的官职,就差跟他平起平坐了! 因此,对上这兰氏的走狗,韦安悬自然没好态度。 冷笑道:“兰氏如何,老夫同他们相交多年,比你清楚多了。” “那就是一头吃人不吐骨头的恶狼。” “今日你们好言相商,你为他卖命,只怕来日你也要成兰氏的盘中餐!” 韩允文手持长芴,后退两步,与韦安悬隔开距离,态度疏冷却并不显得轻慢。 “韦师严重了。” “无论微臣是何等身份,总归是为官做臣子的,要为天下的生民做考虑。” “微臣知道您与兰氏政见不合,但涉及到家国大事上,还望韦师莫要掺杂私人恩怨。” “无论从哪个角度讲,让史氏入主东宫,对陛下来说,对大安朝来说,都是利大于弊的。” “韦师还请慎言。” 韦安悬吹胡子瞪眼道:“你一不是老夫的门生,二不是老夫点出的士子,这声韦师,老夫万万不敢当!” 韦安悬冷笑一声,复又看向那端然坐在龙椅上,面色晦暗不明的帝王。 道:“陛下,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兰氏此举绝非善意,为了预防未来可能出现的风险,老臣建议您纳史氏为后之事,还需更慎重再做决定……” 萧长卿淡声道:“那依丞相的意见,连史氏都不配了,该择谁做皇后呢?” 韦安悬拉长声调,义正言辞道:“皇后之人选,不仅要考究家世,还要考虑到其人品性格,大多待嫁闺中的女子,极少外出,性格并不好分辨,因此,为了防止万一,应该选那些同皇室亲近,最好是自小便熟识的贵女,比如……” “比如表兄表妹之流,是吗?” 萧长卿冷冷地回了一句。 韦安悬忙抚了抚胡须,赞道:“陛下所言甚是。依老臣看,如今宫里的贵妃娘娘和韦妃娘娘,都是自小同陛下一起长大,知根知底……” 说着说着,韦安悬忽然察觉到萧长卿语气的不对劲儿。 忙回头,迎着萧长卿冷厉的视线,捏着胡须的手颤了颤。 正要解释,便听萧长卿道:“无论如何,韦氏这国舅爷的身份,是要坐稳了是吗?” 韦安悬一噎。 萧长卿的声音里,带着平日没有的冷肃和严厉。 ”朕给韦氏的还不够多吗?萧家是欠你韦氏多少东西?丞相爷就如今是贪心不足蛇吞象了吗?若真那般汲汲迎求,不如朕把这龙椅让给你韦家坐如何?“ 韦安悬面色霎时惨白。 自陛下登基以来……还从未用如此语气同他说话。 自己刚才是哪句话触碰到陛下的逆鳞了吗? 哆嗦着老腿,颤颤巍巍地跪在地上,哀声道:“陛下恕罪啊!老臣怎敢有此等不臣之心?” “老臣只是提议……提议而已……” 萧长卿皱眉,面色肃然,整个金銮殿的气氛,都因他这动作而变得愈发压抑。 他没让韦安悬起身,而是看向满朝文武,“诸位爱卿除了这等涉及后宫的隐私之事,可还有什么家国大事……要同朕汇报吗?” 韦安悬跪在地上,脊柱愈发弯曲,不敢抬头。 手持芴尺的韩允文,面上也闪过愧然之色。 其他围观凑热闹的大臣,更是你看我我看你,一句话都不敢吭。 金銮殿上,本该是讨论家国大事,为民为天下的地方,却因为这些政党营私,为了各自的贪心和利益,揪着帝王的隐私不放,妄想把手伸到帝王的后宫之中。 都是读圣贤经的人,做这种小人之姿态。 难免惭愧。 殿内愈发安静,落针可闻,滴水欲成冰。 萧长卿拂袖,袖上的金线银织,重重地刮在龙椅之上,尖锐的摩擦声,似滑过堂下这些众臣的心尖一样,让他们愈发羞愧难耐。 “若往后,没什么家国要事汇报,这早朝也不必开了。” “朕的私事,还轮不到尔等插手。” “退朝!” “息朝十日!” 萧长卿骤然起身,不再理会这一屋子乌泱泱的重臣官员,几步便跨出金阶,消失在众人惊愕的视线中。 尚未反应过来的大臣们,不安地看向那乾清宫的掌宫太监,忐忑地问。 “岳公公……这……这陛下什么意思,往后……不用上朝了?您给个准数?” 岳公公拂尘一挥,面色难看。 “陛下不让你们来……你们还真不来了不成?” “各位大人自己斟酌吧。” 岳公公不再多言,抬脚去追萧长卿。 皇帝一走,原本还满满当当的金銮殿,瞬间空寂下来。 大臣们你看我我看你,最后把锅甩给韦安悬。 “韦相如今总算满意了?” 说话的,是当今的翰林院掌院文大人,亦是宫中文妃娘娘的生父,兰氏党的成员。 此刻,文掌院面带自嘲之色,看向韦安悬。 “陛下姓萧可不姓韦,陛下如今的态度也摆明了,嫡长子要从他姓之女的肚子里出。” “也不知……你到底还在争些什么。” 韦安悬面色青白,隐忍着怒意从地上站起来,看着这个跟自己共事多年的对手,也忍不住嘲讽道。 “起码老夫两女,一人是贵妃,一人是皇贵妃。” “怎么着……也比你文家出来的女子强。” “靠着兰氏,你以为你就能——” “丞相大人——” 韩允文打断了他后面的话。 “如今,不是分位份高低的时候。” 韩允文端着一张脸,神态凝重,“陛下如今被您气得不再上朝,您身为百官之首,总得想个法子让陛下消气啊……” 韦安悬被这话气得不轻,狠狠瞪向韩允文。 “怎么?” “此时倒记得老夫是百官之首了?” 韩允文并不动怒,微微躬身,将韦安悬架在火上烤—— “且不说您是百官之首,统领众臣。” “就连今日气到陛下之事,您也有一半多的责任……” “论理……论身份,咱们都得听您的啊。” 韩允文话音落后,兰氏一脉的臣子,纷纷应和。 “还请丞相大人指教……” “丞相大人,让陛下消气的事,便系在您身上了……” “丞相大人尽快想办法吧,国不可一日无君啊……” 韦安悬咬牙切齿,怒视韩允文。 “竖子小儿!” “就凭你……也想胁迫老夫?” “做梦!” 第267章 当务之急 帝王不上朝之事传到后宫时,兰溪惊讶了一瞬。 廊下。 宫女正在给新栽的两盆石榴花培土。 鲜艳如火的花色,灼灼其华。 兰溪看着那宫女忙碌的身影,对身旁的凝霜道:“所以,皇上最后同意史家女进宫了吗?” 凝霜摇头,“陛下并未言明……” “不过前朝经了这么一番变故,臣子们全盘旋在金銮殿前,不敢回家。” “奴婢瞧着,竟像是要久跪在金銮殿前,以求陛下谅解。” “韩大人也在跪吗?” 兰溪问道。 凝霜点头,“韩允文大人虽是御凤台的人,却也是天子近臣,也在金銮殿上跪着……” 兰溪吩咐道:“去佛堂拿个蒲团来,挑最软的那一个,给前朝的韩大人送去。” 凝霜眼神犹豫,提议道:“不如……给诸位大人都送一个?” 兰溪挑眉,眸光危险,“哀家是贪婪霸道的太后,又不是宽容忍让的泥菩萨,凭什么要照顾到每一个大臣?” “为了人心吗?人心那是最无用的东西了。” “哀家就是要让这些人知道,哀家任性至极,顺我者我笑脸以待,不顺者哀家管他死活。” 从扬州回程后,兰溪的心智愈发坚韧,行动之间的气势,也愈发凌厉。 因为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主子!主子——” 门外突然传来急促的呼唤声。 话音未落,青鸾已撩开帘子进了里屋,面色青白交加,眉眼之间,是难言的隐忍之态。 凝霜原本要训斥她,见她神色不对,也知她不是那等莽撞的人,询问道。 “发生何事了?” 青鸾快步行至兰溪和凝霜身前,左右瞅了瞅,确认四下无人后,才在兰溪和凝霜惊异的眼神中,缓缓道。 “冷宫那位……怀孕了!” “什么?!” 这消息太过劲爆,凝霜先是失声尖叫,接着急忙捂住自己的下唇,不让自己泄出动静。 压低声线,质问道:“冷宫哪位?!” 青鸾攥紧手中的帕子,面色担忧地望向兰溪,回禀道。 “数月前,被陛下打入的桑贵妃……不……桑庶人。” 有那么一瞬,兰溪似乎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她觉得四周静得可怕。 短暂的失聪后,她强迫自己从那失态中清醒过来,复又看向青鸾,声音微沉。 “谁的孩子?” 青鸾张了张嘴,艰难道。 “太医说……刚月余的身子……” “月余前,陛下曾几次露宿冷宫……” 兰溪后退两步,心底一片荒凉,面上便是讥讽之色。 果然啊。 萧长卿从来不会让她失望! 好一个怀孕,好一个龙子。 既然要宠幸人家,为何不拉到后宫之中,偏偏要在那等荒凉之地……他也不觉得掉价吗? 兰溪冷笑一声,声音带了些凌厉和尖锐。 “来人!给哀家设驾!” 凝霜担忧地看着兰溪,“娘娘,您是……” “天家血脉,怎可在冷宫长大?桑庶人从前是庶人,可她怀了皇嗣后,冷宫那地方,便也住不得了。” “哀家身为太后,自然要为陛下的龙脉着想,将桑桑姑娘接回芝兰殿,以待她早日为陛下开枝散叶。” 兰溪亲自去了冷宫。 …… 与此同时。 桑桑怀孕的消息也传到了乾清宫。 乾清宫内,萧长卿险些将身前的墨盒打翻。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那前来报信的太医,“你再说一遍?!” 他离宫数月,刚回宫不过七日…… 朝政都还没捋好,后宫竟然给他一个这么大的“惊喜”?! 太医本以为,自己前来报信会得到主子青眼,他已经想好自己要讨什么封赏了。 毕竟这是陛下的第一个血脉啊! 连芝兰殿那边都没回复,便拎着药箱,急匆匆地赶来乾清宫,跟陛下汇报这个好消息。 可陛下…… 怎么看起来…… 并不开心? 顶着那如芒在背的目光,太医战战兢兢地将刚才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回陛下……住在冷宫的桑桑姑娘,今晨说身子不适,央了冷宫的掌宫嬷嬷,来太医院求治。” “微臣今日正好得闲,便接了这请,去了冷宫一趟。” “可这不去不要紧,一去便查出来,桑桑姑娘……这是喜脉啊!” “如今月份浅,只有一个半月左右,但桑桑姑娘身子弱,怀像不好,之后还是得好生将养,否则……对龙胎……对母体……都是危险啊……” 太医磕磕巴巴的说完,迟迟等不到回复。 就在他跪的腿麻快僵了时,才听那掌着生杀大权的帝王道。 “一个半月?” 太医怎么听,怎么觉得其中有些杀气。 可他不敢多想,只能拼命点头。 “前后差不过三日,微臣虽医术不够精细,但诊脉的基本功……还是在的。” 萧长卿深吸一口气。 看着那刚磨开的松石砚台,心头冷寂。 “你先出去吧。” 萧长卿收敛了情绪,道:“先去备些保胎养胎的汤药,往后便由你侍奉桑桑姑娘的喜脉。” “遵……命!” 本该是大喜事,可太医总觉得从陛下的话中,听不出喜悦来。 胆战心惊地应下后,匆匆告离此处。 他走后—— 萧长卿将在外候着的岳公公叫了进来。 语气不辨喜怒。 “朕倒忘了,朕何时宠幸过桑桑?” 离宫数月,一直都是萧十二在扮演他,阖宫上下,只有隐卫知道这萧十二是假的。 就连掌宫的太监岳公公也不知道。 因此,他才有这一问。 岳公公并不知这其中缘由,以为萧长卿忙于国事,无心记忆这等小事,便提醒他道。 “您忘了?您总共去看过桑桑姑娘三回,其中有两回,都饮了酒,宿在桑桑姑娘那里……” “可冷宫简陋,陛下万金之躯,如何能在那等地方久待?” “于是内务府便将桑桑姑娘住的院落,给布置了一番,好让您有个舒适的地儿……” 萧十二。 萧长卿心头便是杀意。 他是他的暗卫,自小在他身边养大,本以为是最忠心不二的人,才命他做自己的替身,镇守这皇城。 可这胆大包天的混账……竟然敢…… 萧长卿深吸一口气。 压下那澎湃的杀意。 当务之急,是先将桑桑从冷宫中接出来。 第268章 他的威胁 群鸦乱飞。 宫人们仓促地行走着,素日里贴在脸上的,略显麻木的表情,在今日,却带上了隐秘的激动之色。 彼此眼神交织中间,都能瞥见对方那不可言说的隐晦之意。 毕竟,冷宫……许久都没这么热闹了。 而热闹的原因…… 宫人们抬起那张略显麻木的脸,望向那长巷尽头的那座宫殿,眼角眉梢,无不是艳羡。 进冷宫后,能再被接出去的…… 千百年来,只此一例啊。 说句野鸡变凤凰也不为过。 不对,哪里是野鸡,那位被接出去的娘娘,曾经,可是位及贵妃啊…… 冷宫深处。 桑桑住着的那所宫殿,热闹非凡。 里里外外已挂满了彩灯和红绸,将这灰败的宫殿,衬出些富丽堂皇出来。 进出时搬动的物件箱笼上,也尽都贴着红色的小字,以显喜庆。 原本寂寥的几个宫人,本以为要在这冷宫中潦倒余生了。 谁能想到,竟会得了这般机遇,跟着自家主子鸡犬升天…… 此刻,这些随着桑桑一块要脱离冷宫的宫人们,一边张罗着外头的嬷嬷们,一边向那些前来围观的冷宫众人,分享着内心的喜悦之情。 “太后娘娘真是好心人啊。” “看咱们桑桑姑娘身子不方便,唯恐在冷宫受了怠慢,便将桑桑姑娘接回了芝兰殿,还说……等桑桑姑娘诞下皇嗣,有她做保,定让桑桑姑娘恢复往日的荣宠!” “至于咱们这群冷宫里伺候过桑桑姑娘的人,也都迁出冷宫,余罪赦免,往后听内务府吩咐,指派到其他宫里伺候主子去!” “咱们终于能借一把东风,离开这地界了!” …… 周围的宫人,更羡慕了。 这深宫本就似囚笼一般,困住所有人的余生。 冷宫就像囚笼里最残忍的水牢,让他们浑浑噩噩终生看不到任何希望。 如今,竟有人能从这里出去…… 宫人们争先夺后地围过来,争抢着帮着那些内务府的太监搬东西,一边搭手,一边奋力地表现自己。 “这位爷,奴才我家传的便是打铁的活,一身力气没地使,您看能不能带出去给您打个杂……” “滚滚滚!” 内务府的太监不耐烦地出推开他,并撂下狠话。 “一群粗手粗脚的玩意!搬东西时可仔细些!” “这可是往芝兰殿送的东西,要过太后娘娘手的!若你们敢有半点磕碰,这小命可就不保了!” “爷说得对,说得对……” …… 冷宫里头的热闹暂且不提。 芝兰殿即便新拨了一批宫女太监来伺候偏殿的桑桑姑娘,院内的气氛,仍如平日一样的清幽冷寂。 宫人行走布置之间,有序有节,没有半点混沌和杂乱。 会客厅内。 那架新换的霞光漫天的蜀绣披风后。 兰溪一身青色长裙,素雅静怡,亲自给对面的粉衣女子倒了碗茶后,看着那起伏不定地茶叶,笑道。 “算来你与哀家也是有缘分,前前后后颇多交集。” “当年若非哀家一时兴起,你也不会被接到京中……” “一晃,已近一年了。” “哀家记得你似乎还有一对外祖父母,不知他们的身体康泰否?” 桑桑盯着那被斟了七分满的茶水,眼底划过一抹淡淡的怨恨。 在南疆生活虽然辛苦了些,但起码不会朝不保夕,时时有性命之危。 可来了这深宫后,危险又岂是一星半点? 说句踩在刀刃上都不为过。 这一切,都拜眼前的兰溪所赐。 但如今历了冷宫一遭的桑桑,知晓了人间冷暖,再不会学着从前那般,任性刁蛮,将一手好牌打烂了。 更何况,她的肚子里,还有这后宫独一份的龙嗣…… 且不提现在。 未来……等她的孩儿长大,这位执掌后宫的兰太后,也要给她三分薄面吧…… 倘若她的孩儿将来成帝王。 不比眼前这名不副实兰太后更威风? 她的福气,在后头呢。 如今当务之急,是借着兰太后这股东风,将孩子好好生下来才是…… 因此,桑桑面上也挤出了一抹虚浮的笑意。 那笑意虽然不达眼底,却比每回见了耷拉个脸,要顺眼得多。 “承蒙太后娘娘抬爱。” 桑桑笑道:“外祖父和外祖母一切都好。” 她解释道:“陛下虽将我打入了冷宫,但也是一时同我置气罢了,妾身的外祖父和外祖母,还在曾经的郡王府住着,备受陛下的关照。” “陛下是知恩图报的人,当年之事,陛下尤记在心,一直未忘。” “太后娘娘尽可放心。” 她这番语气,让兰溪禁不住挑眉。 哦? 去了冷宫一遭,竟连性格都给硬生生扭转过来了? 何曾见过这桑桑如此乖顺的模样。 往常,每次都像个要引火的干柴一般…… 兰溪眸光微顿,落在茶盏上,对桑桑示意。 “老人家一切都好,哀家也放心了。” “先喝盏茶润润口吧,之后给哀家讲讲这几个月发生的事。” “哀家去泰山礼佛,不闻后宫这数月的变故,还得向你讨教。” “您老人家实在客气了……” 桑桑不着痕迹地将面前的茶盏,往角落里推了推。 如今,怀着腹中金贵的胎儿,怀着这未来的一切希望……她任何人都不敢相信,更不敢随意饮用外头的食物和茶水。 即便兰太后主动向她抛出了橄榄枝,她也不敢全信兰太后的用心…… 深宫之中,她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太后娘娘虽然离开京城了,但您手下的青鸾姑娘,却将后宫治理得铁桶一片,您想要什么消息,尽管问青鸾姑娘便是。” “妾身惹恼了陛下,被陛下打入冷宫,两耳不闻窗外事,更不知这后宫后来的风向……倒是辜负太后娘娘的青眼了。” “不过……数月未见,太后娘娘姿容更盛从前了。” “妾身若有您十分之一的美貌,也不至于被陛下打入冷宫。” 她的语气和动作。 兰溪都听在、看在眼里。 心头微晒。 本就没有从她这里探听消息的打算。 不过是多聊几句,想仔细认认这个人罢了。 如今…… 呵。 兰溪声音温和,话中的意思,却让桑桑毛骨悚然。 “也对,跟在韦七身边,学些韦氏的做派和本事,也是应该的。” 桑桑狠狠掐住手中的帕子,眸底,泄出淡淡的恐慌。 当初,若非韦七将陛下带到冷宫,也成全不了她这肚子里的龙胎。 可韦七带着她做的……又岂止这一桩事? 太后对她和韦七做的事,知道多少? 是否握有她们的把柄? 桑桑深吸一口气,深觉眼前的兰溪就像那撒网的渔夫一般,站在岸上,得意地看着她们这些鱼虾们在水中来回折腾…… 桑桑眼看着沉默了,兰溪也并未追问。 而是唇角微勾,将暧昧不明的笑落在桑桑那看不出隆起的小腹上。 道:“你放心吧,哀家若真想弄掉你肚子里这个孩子,哪里用大费周章将你从冷宫接出来?” “直接灌你一壶红花,说你体弱身弱不适合生子,将你扔进乱葬岗中了余结生了。” 当朝太后,想处置一个冷宫之中的废妃,根本不需要那么多顾忌和取舍的。 她将桑桑接过来,还真不是想对桑桑下手。 而是真心想留下这个孩子。 萧钰然的主意越来越大,不是从自己身边养起来的,到底难以交心。 如今这桑桑肚子里的,若真是萧长卿的种,那留一条命,可养在身侧,将来也是另一重的筹码。 桑桑并不清楚兰溪的真实想法。 但兰溪在她心中,是头一号的危险人物。 多说多错,多待一会便有多重的危险和意外。 桑桑正准备找些由头离开此地,离开和兰溪的这场谈话时,忽然听到窗户外传来的尖锐的太监声——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萧长卿来了。 兰溪眉头微皱,眸底染上思忖和审度。 对面的桑桑则情不自禁地站起身来,立在桌子后,等待着迎接萧长卿。 自一个半月前,和陛下悄悄偷情后,陛下再未来过冷宫,韦如霜那小贱人,也未再去冷宫给她传过讯。 这让她心脏紧紧提着,忐忑着,等待着那不安的未来。 一个月之后,因为怀孕之事,能再次见到陛下。 也不知陛下待她是否还如那几夜的温存和温柔…… 桑桑满怀期待地看着门口处,将帘子打开,引贵人入门的太监。 连眨眼的时间都没等到,一身明黄色的天子,已迈着阔步进了宫殿。 他先看到了兰溪。 满室华光不如她一颦一笑。 兰溪去扬州的这几个月,他纵有再多想念,也只能压下,靠睹物思人,靠前方那零零碎碎的简讯,来维持这艰辛的月份。 如今,看着她那明显凹下去的脸颊,心底好似被击中一般,一股难言的酸涩之意涌动。 她瘦了。 也黑了两度。 眸光里虽然仍带着警惕和强硬,但难掩疲惫。 看来,这扬州一程,并不轻松。 萧长卿很想说些安慰的话,但两人的身份,再加上桑桑在场,让他注定无法以男人的身份开口。 只能后退两步,略拱手,行了个晚辈礼。 “数月未见,太后身体可还康泰?” 他面上的古井无波之色,落在兰溪眸中,让她眸光愈发晦暗,心头不知怎的,惹上一抹浮躁。 你睡便睡了,后宫那么多嫔妃你不睡,非要跑去冷宫糟蹋已经被打入冷宫的桑桑。 如何倒好,惹出这么一摊事。 若你真喜欢桑桑,当初又何必将人家打入冷宫? 兰溪还没开口叫萧长卿平身,桑桑已从椅子上站起,对萧长卿盈盈一礼,嗔道。 “陛下好狠的心,若非今日出了怀孕之事,您是不是打算往后都不见妾身了?” 萧长卿眉头微皱。 心里将萧十二又骂了一顿。 骂完后,看着桑桑面上讨好的笑,想着今日要他来给萧十二兜底,便觉得这桑桑的笑容,带着些嘲讽。 语气质问。 “朕不是吩咐过你了吗?让你老老实实待在冷宫,不必出来半步。如今怎么跑到芝兰殿惹太后娘娘清净了?” 冰冷的质问,冻住了桑桑面上的笑意。 她可以接受萧长卿长时间不去看她,也可以接受萧长卿有三千后宫的帝王身份,却无法接受,他面对她时,这么冷漠的态度。 要知道…… 二人在床上缠绵那几日,他可是说尽了情话啊……还说让她多给他生几个龙子,还承诺过她未来的皇后之位。 如今…… 她怀了孩子。 他从前的温情和承诺便都不作数了吗? 被桑桑用一副负心汉眼神盯着的萧长卿,面色更黑了几分。 萧十二…… 他心头如何咬牙切齿暂且不提。 如今,当务之急是…… 萧长卿看向兰溪,解释说:“给太后娘娘添乱了,既是朕的私事,那朕便先将桑桑接回乾清宫了。” 这孩子是断然不能留下来的。 将桑桑接回乾清宫后,一碗汤药,先把这个身份不明的孽种给打了吧。 他眸光中隐忍的杀意,桑桑并未察觉,但却被兰溪捕捉到。 兰溪恨不得将面前的茶碗砸到萧长卿脸上。 枉费她曾经对这个男人动过情,这般心狠手辣无情无义之辈,真是糟蹋她的真心了! 她选男人的眼光,果真烂到极致! 都说虎毒不食子。 这萧长卿做起皇帝来兢兢业业呕心沥血,朝内朝外无不拱手称一声明君…… 可惜画皮的虎做不了真霸王! 心性狠戾到竟要自己的亲生孩子给解决了! 兰溪心头冷笑不已。 今日这桑桑母子,她保定了。 她警告道:“哀家跟你说过多少回了,虽然住在后宫里头,但哀家这芝兰殿,却是独立于你萧氏后宫的,不听你萧长卿的指挥。” “哀家想接一个人住进来,同你萧长卿又有什么关系,你又有什么资格来命令和吩咐哀家?” 兰溪见萧长卿埋头沉默不说话,继续道。 “桑桑就算再怎么不得你的喜爱,这肚子里的孩子总是无辜的吧?你们之间的事,如何能撒到一个孩子的身上?” 兰溪将茶碗上的茶盖给合上,这动作便是送客的意思。 她先对桑桑道:“回偏殿去吧,这里没什么需要你的地方了。” “可是……” 桑桑还想再为自己争取些什么。 可她后面的话,被兰溪杀人般阴冷的眸光给压住,只能把要说的话塞在喉中,悻悻地离开了会客厅。 路过萧长卿时,羞愤恼怒,却又不得不服软。 “妾身知道陛下厌烦妾身了,陛下放心,妾身不会怪您的……” 没人理她。 萧长卿仍看向兰溪。 桑桑气恼地跺了跺脚,却不敢再耽搁,毕竟前头青鸾警告的视线已递了过来。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桑桑心头暗恨,记下这份委屈,好在将来生下皇子后一并报偿…… …… 桑桑走后,萧长卿坐在兰溪对面的位置上。 看着面前已冷掉的茶水,忽然道。 “王氏一行,可还顺利?” 兰溪手中的茶盏应声坠落。 她不可置信地抬头,惊愕地看着他。 她想过萧长卿会问起他的行程,也许江南之事,萧长卿尽清楚了,知道她去扬州。 但她万万没想到……萧长卿的手眼这么长,连她和王氏的消息都能搜出来! 一旦王氏之事被曝出来,任她是不是兰氏之女,是不是当朝的太后,只要她身体里流了一滴前朝余孽的血……她便会成为这天下的众矢之的,群起而攻之的对象! 萧长卿…… 在威胁她! 第269章 胎死腹中 兰溪眸光疏冷,压低了声线。 “你到底想说什么?” 若萧长卿真打算从她的身世下手,绝不会这么直白的告诉她。 如今既说出来了,定然有别的筹谋。 端看他想筹谋什么了! 萧长卿声音冷清,“桑桑之事……” 兰溪右手重重搁在桌面上,杯盏被砸起,溅起大团茶渍。 “就那么想杀人吗?” 兰溪质问道:“你的血脉,就这么见不得光吗?” 萧长卿皱眉。 若真是他的血脉,他定不会如此残忍,但这孩子…… “萧长卿,桑桑好歹也是你的救命恩人,亦是你的妃子,救了你一命,你便是拿这般姿态做回报的吗?” 萧长卿想反驳,却被兰溪打断。 兰溪的情绪有些失态。 她唇角讥讽地勾起,艳红色的唇,像极了两人决裂那日—— “杀了我肚子里的孩子还不够,还想再杀一个吗?” “汤药,大概也是同一幅吧?” 这隐秘的过往,这藏在过往里的结痂的伤疤,再次被揭开露出来时,那种熟悉的痛意,竟又涌上心头。 萧长卿的眸光有一瞬的凝滞,苍白之色,缓缓爬上他的唇线。 他狼狈地,甚至不敢和兰溪对视。 悬在左侧书架上的滴漏,一声接一声,记录着时间的流逝。 最后,化成萧长卿的一声叹息。 “桑桑之事,牵涉很多,你最好不要插手。” 兰溪挑眉,“这事,我管定了。” 兰溪寸步不让,萧长卿也未能劝和兰溪。 最后,以二人的不欢而散告终。 萧长卿离开芝兰殿之后的事暂且不提。 半杯薄茶饮尽,香笼禅意袅袅。 树梢上的鸣蝉歇了声音,初秋已届,夏日消尽。 一晃,她重生而来,已一年了。 虽摇身一变成了太后,有了些权力,但算到尽头,仍是两手空空……恍若镜中花水中月,惊不起半点波动,随时,都会被现实震碎这岌岌可危的权力。 兰溪看着窗外垂落的枯叶,叫来青鸾,纠问起她不在京的这几个月,宫里的诸多细节。 她总觉得,萧长卿那边,发生了些她不知道的大事。 青鸾听闻主子吩咐,搬了绣凳坐在兰溪面前,如算盘珠子一般,毕毕剥剥的,将这数月来发生的事,事无巨细,一一汇报给兰溪。 待说到萧长卿一个多月未去后宫,这中间,只召了韦贵妃入乾清宫单独议事时,兰溪沉吟道。 “这韦贵妃……竟受宠至此吗?” 她离宫之前,明明萧长卿对韦如霜还是一副不假辞色的样子。 怎么数月未见,感情深厚到独宠她一人的份上? 再者……这般的盛宠之下,怀孕的不应该是韦如霜吗? 怎么会轮到桑桑身上? 兰溪直觉这其中有异。 她的对面,青鸾说着说着,不知想到什么,忽然压低声线,面带犹豫之色。 “主子……还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奴婢恐污了您的耳朵……” 兰溪挑眉,“讲。” 前世今生她见过的肮脏事情多的数不胜数,不差这一桩。 青鸾艰涩地开口道。 “咱们殿里的撒扫宫女凤音,是从乐音阁出来的,那是宫中培养乐师的地方,入了芝兰殿后,凤音虽然不再侍弄乐器,但在乐音阁还有些人脉。” “前些日子,凤音悄悄告诉奴婢,说陛下一夜之内,宠幸了三个乐音阁的女乐师,却并未给她们名分,也未给她们任何赏赐和承诺,如今,那几位正在乐音阁里闹着呢……” 什么?! 这桩事比桑桑怀孕的事还要棘手和麻烦。 桑桑好歹是陛下的贵妃,即便被贬进了冷宫,那也是在后妃谱上挂了号的人,是陛下的人。 可这群乐师……都是白身啊! 萧长卿脑袋是被驴踢了吗? 看着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模样,怎么做起事来如此下作! 连乐师都不放过! 兰溪深吸一口气,肃然地问道。 “这件事知道的人多吗?” 青鸾摇了摇头,想了几瞬后,复又点头。 “这事属于帝王的私密事,原则上是不允许宫人来回交流的。” “但您也知道人心习性,肯定是压不住这等事的,再加上那几位乐师,前几日曾在乐府里头闹了一场,只怕不过几日,这风言风语便会飘落满宫……” 兰溪眉头紧皱。 萧长卿……怎变成如此肮脏不堪之辈了! 真让这几个被宠幸过的乐师,继续待在乐府里头,风声传出去后,文武百官和天下百姓,要如何嘲讽皇室?! 可若将这几个乐师纳入后宫,到时候又是一场…… 兰溪正犹豫间,门口的珠帘再次被来人给撩起,打断了室内的宁静。 凝霜进来了。 还带着外头的消息。 “太后娘娘,韦贵妃求见。” 韦如霜? 这位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主,过来干什么? 正好兰溪也有些事要问她,便没回绝,而是道。 “让她去偏殿候着吧。” 兰溪略整了整仪容装扮,将鬓边的簪花扶正后,对一旁的青鸾道。 “先别惊动他人,将这几个女乐师,悄悄带回芝兰殿,之后等哀家吩咐再做下一步打算。” 说此话时,兰溪的语气难掩怨怒。 她紧赶慢赶回京,是为了早点布局绸缪,好应付之后即将发生的变故。 可萧长卿倒好,甩了这么一大堆烂摊子等着她应付处置! 她是他名义上的母后,不是真负责擦屁股清尾的亲生太后! …… 萧长卿回乾清宫后,来不及休缓,便向薛乾问起萧十二的事。 “人找到了吗?是死是活?” 薛乾青白着脸,艰涩道。 “陛下,里里外外寻了个遍,暗卫们的住处,也都搜了个底朝天,可……仍未找到萧十二的踪迹!” “这厮,大抵是逃了……” “废物!” 萧长卿怒不可遏。 “影卫也会背叛,干出此等荒唐滑稽之事,闹出这等丑闻!说到底,还是朕治下不严,是你这大统领,未尽监察之责。” 薛乾满目羞愧,单膝跪地。 “属下回去后,定好好纠问这群属下,还请陛下莫恼,有什么怒气尽管朝属下身上发泄……” 第270章 左右为难 乾清宫一片乌云惨淡,芝兰殿也不得安宁。 韦贵妃今日来芝兰殿,是做足了准备的。 不仅头上戴了那象征皇贵妃身份的百鸟朝凤冠,身上的洒金明红色绘凤长裙,也彰显出她不同以往的身份。 就连和兰溪对话时的态度,较从前相比,都硬气许多。 毕竟。 如今她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之上的贵妃娘娘。 还是位同副后的皇贵妃。 若没有正牌的皇后过来统御后宫,她便是这后宫里头位置最硬的妃嫔。 更别说,她身上还叠加了陛下表妹的身份。 老乡的身份。 谋士的身份。 方城神兵天降大获全胜赶走漠北军之事,早已传进京城了。 其他人不知陛下是如何办到的,但她却知,这其中有九成都是她的本事。 得此大胜,陛下回宫后,能不将她当成最倚重之人吗? 兰氏虽庞大,枝繁叶茂,根系错节。 但到底不姓萧,在皇室面前,仍旧隔了那么一层天堑。 所以,兰氏太后在她面前,又有什么可嚣张骄傲的呢? 心里头怀着这样的念头,韦如霜进屋时,后背便挺得更直了。 看见主位上的兰溪后,极为敷衍地起了身,浅浅一稽,便作礼节。 凝霜见状皱眉,先兰溪一步开口。 “数月不见,皇贵妃娘娘的礼节倒长进不少。” “知道的打量咱们娘娘宽厚,不深究你失礼之过。”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韦七换了一身皮囊,自觉自己鸟枪换炮,成了一等一的贵人,瞧不起芝兰殿的太后了呢!” 韦如霜不疾不徐,缓缓道。 “凝霜姑姑此言差矣。” 她拱手,露出那刚从国库里得到的缠枝纹景泰蓝蓝玉手镯。 自顾自地道。 “凝霜姑姑总是把人往坏处想,这可不是一个好习惯啊。” “外人知道这事,哪会怪罪太后娘娘?定会觉得娘娘贤良大度,不拘凡俗礼节……” “你!” 凝霜见她这般胡搅蛮缠,正准备出言继续呵斥,不料被兰溪打断。 “凝霜。” 兰溪温声道。 “在皇贵妃娘娘面前,不可无礼。” 皇贵妃三个字,咬的极重。 也真是奇了。 想她出宫之前,桑桑在她面前招摇过市,目无尊卑,这韦七小姐倒礼节周到,处处礼让。 如今折腾一圈回宫,桑桑怀了孕还卑躬屈膝着,眼前这韦七小姐,竟颐指气使起来? 兰溪没理会这其中的官司,也没心情去深究这二人的心理状况。 匆匆问道。 “皇贵妃大驾光临,所为何事?” 韦如霜虚虚一笑,道:“太后娘娘也知道,如今儿媳执掌后宫,事务繁忙,礼节之上,难免有疏漏的地方还请太后娘娘赎罪。” 说的是讨罪的话,态度却没半点认错的态度。 “今日前来,有两桩要事。” “一桩是后宫的凤印,据说还在太后娘娘这里放着,未免太后娘娘劳累,今日儿媳将这凤印请回,也免了太后娘娘的心事。” “二桩,则是儿媳想向太后娘娘讨个人……” “桑桑姑娘虽然被打入冷宫,但到底还是陛下的后妃,她的身份特殊,不该叨扰太后娘娘的,更不该住在芝兰殿。” “还是请回儿媳的宫殿里,由儿媳照料看管着,更合适一些……” 好大的口气! 兰溪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总结下来,这韦如霜来芝兰殿所为之事有二。 一是要权。 二是要人! 这般唐突的话,她竟能如此自然地说出来,还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兰溪有一瞬,真的迷惑了。 到底是谁给这韦如霜的底气啊! 让她这般自信! 迎着韦如霜那黑白分明的瞳孔,兰溪那满肚子的话,梗在喉中,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开口。 是说她蠢…… 还是蠢呢! 韦如霜见兰溪迟迟不给回应,更近一步。 逼问,“太后娘娘意下如何?” 兰溪深深地看了韦如霜一眼。 对凝霜道。 “去乾清宫,请陛下来一趟。” 韦如霜微愣,“这等小事……怎好叨扰陛下?” 兰溪没搭理她。 端起手边的茶水,咽了两口,以平复那滑稽的心情。 该让萧长卿过来看看了! 他手底下的嫔妃都是一群怎样的奇葩! …… 乾清宫内。 听到掌宫太监的汇报时,他有些错愕。 兰太后要见他? 这么久了,自两人恩断义绝决裂以来,她还是头回主动找他。 况且,有什么话刚才没说清楚吗? 这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 萧长卿将手中的笔墨搁下,正批改的奏折合上,看向那汇报的岳公公。 “可说是什么事了?” 岳公公摇头,“凝霜姑娘来请的,一问三不知,只说让您赶过去,莫让娘娘久等了……” 萧长卿闻言,也不再拖延。 匆匆将长袖放下,掩住里衣那沾惹上的墨渍,又往身后看了两眼,从那铜色香炉上确认了自己的倒影规整不凌乱后,忙起身吩咐。 “摆驾芝兰殿——” 到了芝兰殿,看到那半个身形被绿植遮掩,双眸骨碌碌转着似在盘算什么的韦如霜时,萧长卿心里头咯噔一跳。 恨不得扭头就走。 怎么…… 跟她有关! 韦如霜之事,是后宫之中,最令他棘手之事了。 此女身份怪异。从她的疯言疯语中,萧长卿得知她并非大安朝的人,而是来自其他朝代的异族人。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遇见这种诡异之事,惯常的做法,是一场大火烧了这妖孽了事的。 但萧长卿接触下来发现,此女的身份倒在其次,她掌握的另一个朝代的知识……却有如天书! 精妙绝伦,引人神往。 这让他……不忍动手以绝后患了。 更何况,此女因有些原因,将他当成了“同类”,旁敲侧击,很容易便能吐露些技艺,远超大安朝现有的水平…… 萧长卿不得不在她面前,扮演起一副亲昵的姿态,给她无上的荣宠,好让她吐出更多东西来。 就连得知萧十二那个混账货,给了韦如霜皇贵妃的身份,他也不能发火,只能假装默许此事,应下这身份名号。 可如今…… 韦如霜怎么跟兰溪犟上了! 萧长卿右眼狠狠一跳,直觉这是场难办的官司。 第271章 心狠手辣 萧长卿站在门口徘徊,犹豫道:“朕前朝似乎还有些要事未处理……”。 “站住!” “等等!” 兰溪和韦如霜同时开口。 萧长卿僵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尴尬了许久,终于在两个女人杀人一般的视线中,挪回了屋中,眸光隐忍晦暗。 “陛下客气什么。” 兰溪笑容不达眼底。 “进来坐啊。” “正好,我们也好好说道两句。” “当初哀家助你登上帝位时,我们是如何商议的?如今你这妾室找到哀家头上,要夺走宫权和凤印…… “这到底是你这妾室的意思,还是你萧长卿想要夺权?” 萧长卿哭笑不得,“朕若要同你计较,何必借他人之手?定会亲自向你开口的。” 他复又转身看向韦如霜,语气不自觉严厉起来。 “太后刚回宫不久,正是静养的时候,你若无事,不必过来打扰。” 韦如霜好像并不怕萧长卿一般,甚至伸手去拉他的袖口,摆出一副不依不饶的姿态。 “表哥,我正是瞧着太后娘娘疲乏至极,这才想过来替她分担些,我一片好心……表哥也要误解吗?” 萧长卿不着痕迹地将袖子从她手中抽出。 叹道:“朕说的话,你都当作耳旁风了?” 他曾跟韦如霜约法三章。 这后宫任她为所欲为他都不会追究,但手段不许插到前朝之上,更不许用在兰溪身上。 韦如霜撇嘴,“您要的手稿,妾身已经绘好了,原本说今晚给您送过去……” 那是韦如霜曾透漏给萧长卿的,关于工业时代火炮的原理和模型。 她在大学时曾经选修了一门工业时代战争史的课程,讲课的老师对于武器的结构和原理,极为精通,便也交给她们不少,因此,她对于火炮的模型和要点,都有粗略的了解和研究。 虽然这些了解和研究并不能支持她制造出这等惊天之物。 但可以交给萧长卿手下的能工巧匠们,将火炮的威力,还原出十分之一二,在这个朝代,就已经能所向披靡了。 萧长卿对于她手中火炮的图纸也非常感兴趣。 她曾经向萧长卿提议,以此物做交换,给她换一个皇后的位置,但萧长卿拒绝了。 他以他并不想立正宫皇后为由,让韦如霜换个其他的条件。 如今,韦如霜提起此事…… “陛下还记得同妾身之间的约定吗‘?” 韦如霜扬眉淡笑,笑容里带着轻佻的自信。 “如今那图纸换一份宫权,不为过吧?” 萧长卿劝说的话顿住。 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若一而再再而三回绝,倒显得他这个皇帝言而无信了。 可这宫权,是他曾同兰溪约定好的…… 萧长卿眸光转动,落在兰溪身上,和后者凉薄讥讽的视线打了个照面后,愈发暗沉…… “太后……” 兰溪心头怒意上涨,打断他要说的话。 “若你开口是为了让哀家退让,那大可不必。” 当初的桑桑,现在的韦如霜,一个个不知怎么让萧长卿丢了魂,竟然连脸面都不要了,要同她撕毁从前的约定! 她如何能忍? “哀家叫你来,本想是听听你的意见。” 兰溪冷笑,“如今看来,是哀家多此一举了。” “狼狈为奸蛇鼠一窝沆瀣一气的玩意……今日哀家把话便放在这儿了。” “若想夺宫权,先从我兰溪的脸面上踩过去!” 韦如霜眼底一闪。 这兰氏也太贪心了吧。 得了宫权的油水,如今冒着得罪陛下的风险,都不松开口…… 不行。 今日若这么箭羽而归,岂不太过丢人?! 兰氏虽为太后,可她也是当朝皇贵妃啊,总不能差得太多,关键时刻,绝不能退让! “陛下……宫权和人,妾身今日总得要一样的。” “您可是九五至尊的帝王,难不成掌管后宫的权利都没有了吗?” “这是萧氏的后宫,绝非兰氏的后宫……” 韦如霜不停地煽风点火。 萧长卿的火气倒没有被煽出来。 但顾及着日后同韦如霜的合作,忍了忍,还是开口劝兰溪道。 “宫务事多繁杂,若你心有余而力不足,倒可以让贵妃分担一二,你不在宫的日子里,她也打惯了下手,如今正好配合你。” 兰溪头都没抬,语调讥讽。 “陛下可真是个痴心的大情种啊。” 萧长卿微微错愕。 兰溪接着补充道:“一是顾念旧情,连冷宫那地方都都不在意了,和废妃在那小破房子里行敦伦之事,还折腾出个皇子出来。” “如今爱恋新欢,为了讨她开心,又急急地想违约毁约,为她谋些实打实的利益上来……您可真是天下好相公了。” 萧长卿被说的尴尬不已。 桑桑之事,全系萧十二一手照办,肚子里的孩子也不是他的血脉,他如今算是莫名背了黑锅,有苦说不出。 他韦如霜之事,则实在是那图纸的价值,太过惊骇……一旦入库做成,将成为决定大安朝未来的利器。 他做事向来都爱讲究个等价交换,这样双方都能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有利于下一回的沟通合作。 难得此次,韦如霜开了几次口了,他都以各种原因给否了,这次……若他再回绝,只怕韦如霜怀恨在心,会在那图纸上动手脚。 心头这般斟酌着,面上,便是一副沉吟的姿态。 兰溪心头的火气原本是五分,可看着这样的萧长卿,那五分变成了十五分! 怒火中烧。 转身吩咐青鸾—— “将哀家的凤印取来!” 青鸾不敢不从,匆匆提着裙子离了房间,再回来时,手中捧着那红木的托盘,将托盘上的红色绸缎掀开,露出其下的华若彩霞的凤尾官印。 兰溪从亲鸾手中接过这巴掌大的东西,漫不经心地在手中抛了几次,顺手扔进对面萧长卿的怀中。 “你要的东西,哀家给你了。” “什么时候带着你的小妾离开哀家的芝兰殿?” “哀家礼佛归来……正在静养中间……真不耐烦你还有你这群女人,一次次地过来惹麻烦。” “自史氏入宫前这三个月,让你底下的人别来招惹哀家。” “否则,别怪哀家心狠手辣。” …… 第272章 择日迎娶 最后,韦如霜连带着萧长卿,皆被兰溪扫地出门。 门外太阳直射,即便已入了秋,那微风里头还带着夏日未尽的燥意。 韦如霜一边打理着刚才推搡中间被弄乱的衣角,一边得意洋洋地向萧长卿邀功。 “怎么样,你我配合,还是能从兰太后那里赚些利益来的。” “虽然桑桑没要回来……” 萧长卿转过头,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眸光中,带着审时和淡淡的厌倦。 “朕听说,最近这一两个月,你同桑桑走得极近?” 韦如霜虚虚一笑,解释道:“毕竟桑桑姑娘是前辈老人,都是年纪大了些的姐姐,经验颇多,也能指导妾身……” 萧长卿可不信她这鬼话,纠问道:“你还经常去冷宫拜访她?携朕一起?” 韦如霜噎住。 她后退两步,眼神带着慌乱之色,拼命地摇头,“妾身不知道您在说些什么……” 萧长卿以冷笑做回应。 若之前他有五分猜测,如今这五分已成了七分! 韦如霜发现了他离宫的事实,亦知道了萧十二伪造他的真相,趁他不在京城,借这一两个月的时间,拼命布局…… 不仅为自己争取到了皇贵妃的身份。 还给冷宫里头的桑桑挣了一个皇子! 简直……胆大包天! 连皇室血脉都可以混淆,还有什么是她不敢的?! 若非还有些筹谋算计系在眼前这韦如霜身上,他岂会留她小命? 此时,还不是追究的时候。 萧长卿将那犹带着兰溪体温的凤令,扔到韦如霜手中。 语气晦暗低沉,道:“朕不知你想打什么主意,但兰溪可不是那般好相与之人,你虽得了凤令,但若想号令这后宫……还差些火候。” 韦如霜唯恐萧长卿发现自己的失态和端倪,听到他这警告和威胁后,也并未反驳,而是将头紧紧埋下…… …… 万里之外。 赫连氏祠堂内。 一名老者跪坐在祠堂前。 他的身前,是密密麻麻摆在桌上的几乎上百数的牌匾。 他的身上,穿着象征赫连氏族老的黑色长袍外套。 他双手抵在胸口的位置,那里,被插了一把利刃。 利刃混杂着发黑的鲜血,顺着他的衣襟,晕湿了身下的蒲团。 那看起来便锥心的疼痛,在他这里,舒淡的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他的口中念念有词,瞳孔越扩越大,最后,几乎占满了整个双眸。 这样的动作和行为,让他看起来极为怪异。 就连时常发疯的赫连栩,都无法接受。 赫连栩站在门外,看着那黑衣族老苍白如纸的五官,看着那渗透着鲜血与罪恶的地面,看着那几十位挂在墙上的先辈…… 摩挲着手中空着的刀鞘,讥讽道。 “枉费你使用这些歪门邪道这么些年,可曾算过了自己今日会有这样一灾?” 当初,便是这位赫连氏的德高望重地长老下令,将他和他娘赶出赫连氏的。 因为这长老夜观天象,说他天生嗜杀,是赫连氏之祸,总有一日,他会让赫连氏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因为……他的出生,就是来索命结怨的。 于是,娘死在了逃亡途中,他被狼群叼走,开始了十数年如一日的野人生活。 后来他被接回族中时,这位长老也是多次反对,意见极大,好像他总有一天要做什么罪大恶极的事情一般,若非太妃娘娘心善,只怕…… 他根本走不到今天! 跪在地上的长老仍在念念有词,晃动着手中的卦杯,往地上掷了十数回后,仍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 最后,他颓然地张开双眼,血,也从口腔中不止地喷出来。 “灭族之子……” 他声音死寂,带着绝望。 “你不仅会手刃你的亲生兄弟,你还会大开杀戒将但凡不顺你心意之人杀光……” “不过最后,你也会死。” 长老似乎从自己短暂的生命中,得到了那么一点乐趣一般。 他说:“你会死在一个女人手中,而她手中的那把刀,是你亲自送给她的。” “哈哈哈……” 长老想到未来的那一幕,忽然开始狂笑不止。 笑着笑着,眼泪便流了出来。 遗留下剩下的几处,解不开的卦辞—— 天外来客,仙凡辗转。 前世今生,非花非雾。 大梦一场,昏昏几人 血染漂橹,命终时停 …… 韦如霜拿了宫权之后,发现果真如萧长卿所言。 她虽有权利,却根本指示不动宫人。 那些宫人要么推诿转责,要么干脆当耳旁风,她一连处置了好几个,都没能立下威望来。 宫人们包括内务府的太监主管,仍按照以前的标准和规制,事事往芝兰殿回禀,等芝兰殿选好了,这才轮到韦如霜。 韦如霜被憋得极为冒火,却无力改变现状,只能暂时放弃统领后宫,将注意力放在收集前朝的消息中来。 今日,她的宫女带来了一个让她心情更郁闷不爽的消息。 “陛下已命人从国库中取了许多绝世珍宝,做聘礼送至史氏府中,准备装满九十九抬大轿后,正式向那位史氏小姐下聘,择吉日迎入宫中做皇后……” 皇后啊…… 韦如霜眼底有些艳羡。 她虽是现代人,对古代这些所谓的封号并不在意,但母仪天下的位置……是刻在女人骨子里的基因,若非这突然蹦出来的史家小姐,那后位迟早要落在她的头上! 可如今,计划全被打乱。 “宫外有递来那位史家皇后的私密消息吗?”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既然无法改变史嫣然进宫的事实,那就尽她可能,将这个敌人了解得更透彻吧。 宫女应了一声,急忙从一旁的桌子上翻出一张卷轴,递到韦如霜面前,温声道。 “娘娘,您瞧,这就是那史氏的生平记载,还有音容笑意……” 韦如霜先看的字。 简略查了查史嫣然的生平,发现是个心思单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女子时,松了一口气。 可谁能料到,一口气没松完,等看到那卷轴上的美人面时,韦如霜脸色瞬间凝固。 第273章 双胎之象 她一把夺过手边的烛火,将那卷轴照的明亮白洁。 画中倚窗含笑的女子,双眸脉脉。 着一身绛紫色长裙,清雅脱俗。 一双杏仁眼,在鬓边的水晶步摇的映衬下,愈发明亮。 她见过这画中女子。 韦如霜任由手中的蜡油,滴在那画作之上,将画中女子的五官,给晕染的无比模糊。 但记忆不会骗她。 这个所谓的史家小姐,竟真的和记忆当中的那张脸重合。 曾经…… 备受太后娘娘喜爱的储秀宫秀女符吟霜! 后来因为意外,这符秀女莫名其妙失踪,再无半点音息。 谁能想到,数月之后。那位名不见经传的符秀女竟然摇身一变,成了史家的嫡长女,即将入主中宫? 这其中若没鬼,她韦如霜打死都不信! 她还是太天真了。 韦如霜盯着那画作,艰涩地笑了起来,眉眼之间,带着一种诡异的色泽。 她自以为穿越而来,带着现代的知识和能力,定能在古代混的风生水起。 但事实…… 确实她果真小瞧了这古代人的脸皮与腹黑。 她那点儿手段和本事,在这群胆大包天的乱臣贼子面前,算个屁啊! 尤其是那兰太后…… 据说,这史嫣然是她亲自作保,带回京城的…… 符秀女的失踪到如今史嫣然的出现,中间若没半点故事,她是打死都不信的! 夜色漆黑,灯火晦暗,韦如霜装满猜忌和怀疑的双眸,变得愈发难明…… …… 芝兰殿内。 兰溪竟也得到了一则让她意外的消息。 “十六年前么?” 兰溪看着跪在地上回话的兰氏家仆,有些讶异。 “一个十六年前因故离开兰氏的嬷嬷而已,能有什么稀罕的要事呢,如今上了年纪回了京,不好好安享自己的晚年,千方百计要见哀家是什么意思?” 她也挺惊讶的。 竟然有兰氏的老家仆,费尽心思,动用了一切关系,央着想见她一面。 十六年前,她才三岁,又懂些什么?又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呢? 若近日不忙碌,她倒也能抽出时间,和这位执着的家仆见个面,聊聊这些没有营养的过往。 可最近……陛下和史嫣然大婚在即,她身为太后虽然不能直接插手,但也负责着督促和监管的职责,以保证半个月后,良辰吉日那天,帝后的婚宴现场,能不出任何事故。 因此,兰溪看着那满脸忐忑的家奴,摇头回绝。 “不必见了,十六年前的消息,就算再隐秘,对如今也失了作用,哀家不想听了。” 家仆悻悻然地磕头行礼,准备离开。 他就知道,太后娘娘身份尊贵,岂会随意接见一个十几年前的嬷嬷? 若非那嬷嬷对他有恩,他也不会硬着头皮顶着脸面,入宫来帮她求。 如今太后娘娘没答应,他也松了口气。 说起了场面话,准备离开。 “也怪这柳氏没个轻重,仗着自己是曾经伺候过夫人的老人,便要在娘娘您这里脸面,太后娘娘说的是,奴才回去后,定会好好训诫那柳氏,让她往后收敛些性格,谨言慎行……” 却没料到,他这场面话引起了兰溪的兴趣。 兰溪讶异道。 “她曾伺候过我母亲?” 家仆恭声回应,“曾是先夫人身边的二等丫鬟,倒不算贴身丫鬟,但也是近人……” 兰溪沉吟后,不知想起什么,忽然又开口道。 “你叫她进来吧。” “哀家忽然想起些故事,有话要问她。”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家仆眼底一亮,忙磕头应下。 过了越半个时辰。 一个穿着咖色长袖布裙的朴素中年女子,在宫人的引领下,怯懦地进了屋子。 她一身简朴,发上只簪了最朴素的银簪,再无其他首饰。 行动之间,带着些困窘生活造成的怯懦和拘谨。 就连给兰溪行礼的动作,都显得磕磕绊绊……极为生疏。 兰溪皱着眉,看她行完那并不标准的礼后,问道。 “你几番辗转折腾入宫,所为何事?” 虽是平常说话的语气,但却带着平民百姓难以抗拒的压力和尊贵。 那柳氏身体忍不住颤了颤,羞愧窘迫的红色,爬上了她苍白的面颊。 她艰难道。 “其实……奴婢今日求来,也实在是走投无路了……” “奴婢被先夫人放出去后,恢复了自由身,靠着在府里攒下的银子,给自己做了嫁妆,嫁到了乡下一农户之家,日子虽然清贫,但也算安稳,磕磕绊绊过了这么些年,早将过去伺候贵人的事,给藏到记忆深处了……” “只是天不随人愿,我那小儿子,是个不长记性的。” “从小到达惹过多少桩事,奴婢咬咬牙也都忍了,替他妥善善后。” “可近日……” “他不知怎得,竟得罪了当朝的国公爷府上的门房,被守城的禁卫军捉拿,押进天牢里,再无音讯。” “这事儿……已过去一个多月了啊。” “幼子虽然顽皮,但最不至死。” “一个月的刑法,奴婢想着,也尽尽够了。” “可苦于身份低微,没有门路,实在打探不到奴婢那不孝子所在何处,被关押在何处,如今是否还苟活了一条命。” “京中尽是贵人,奴婢实在是走投无路,这才求到太后娘娘这里,求娘娘念在曾经主仆一场的恩情上,拉奴婢一把,找到奴婢那不孝子,给他留条活路……” “奴婢和幼子,定结草衔环以报答太后娘娘的大恩大德。” …… 兰溪有些无语,不知该说什么。 若在平日,被人这般粗莽的戏耍,她早该生气了。 她是太后,不是什么圣母,更不是所谓的许愿池,求人办事之宜,怎么算,也求不到她这里。 况且她早就吩咐过兰氏负责送信的联络员。 若非兰府生了什么巨大的变故,否则不必频繁往宫中送信。 她倒没想到,眼前这柳氏的面子这么大,竟能在这种局势下,混进宫中…… “为人母亲的,到底不容易。” 兰溪心头万千话语,变成了一句叹息。 “罢了,便也不追究你莽撞闯宫之责了,待会儿哀家会差专人将你送出去,并同你去一趟大理寺,查一查你那二儿子是否还在关押,如何了解后续的麻烦。” 柳氏一听这承诺,顿时激动地热泪盈眶。 拼命地磕头,以表达自己心头的感激之情,直磕到额头红肿隐隐有血丝渗出时,才被那一旁的腮雪给拦住。 腮雪一边将柳氏架起来,一边将兰溪没表达完的意思,转交给她。 “这次娘娘顾念你爱子心切,便就不与你计较了,但切不可因这等小事再过来叨扰娘娘了,否则造成什么严重后果,那便你自己承担了。” 柳氏急忙点头,应声为自己作保。 “姑娘放心,绝对没有下次了!” 柳氏慌慌张张地起身,准备跟着宫人离开此殿,只是临走时,忽然想起什么,往后回了头,问了兰溪一声。 “太后娘娘,奴婢虽然成了乡间一农妇,日夜在田间地头讨生活,两耳不闻窗外事。但对于当初的先夫人,还是心存万分感激的。” “只有一个问题……” 她哑着嗓子道。 “当年太医不是说,先夫人可能怀了双胎,也不知到最后,是两个男胎还是女胎?” 双胎? 兰溪头回听到这种说法,眉头微挑,惊讶地看着面前的柳氏,“什么双胎?你如实说来?” 柳氏愣了一下,不明白这其中有什么误会,但还是老老实实地解释。 “就……当年先夫人身子实在难受,便请了太医,日日来问诊,太医们说的话都是大同小异的,不外乎让先夫人多走动走动,以缓解到时生育的苦楚。” “唯有一名……” 柳氏记得比较清楚,说出了那太医的名字。 “唯有一名叫谢爽坤的太医,比较年轻奴婢记得,当时为夫人诊脉,反复几次后,悄悄同夫人道,她腹中的可能是双胎……” “他家学渊源,尤其在诊疗孕妇时,有极为高超的技术。” “他当时对夫人说,夫人的双胎,有一胎气息极为微弱,被其他脉搏气息给掩盖住,这才瞒天过海,让其他所有太医都诊断不出来。” “全天下,只有他一人能诊出来。” “到时生育时,自见分晓。” “他说的信誓旦旦,让先夫人也将信将疑的,可不知为何,从那次过后,竟在也没有出现在兰府之中,夫人后头几次派人去请他过来诊脉,人未请来,也只得知,说他家中出了些变故离京了,归期未定。” “原本这般隐秘的事情,以奴婢的身份,是万万没有资格知道的。” “但当时夫人身边伺候的大丫鬟,正好有事出府,奴婢在先夫人身边伺候了半日,正好意外听到了这谢爽坤的话,便默默记在了心中。” “可惜后来,夫人临盆前几日,府中生了些动荡,进了一批新人,遣散了一批老人,奴婢便在那遣散之列,拿着银子被赶出京城,自此隐姓埋名,没有那个资格再去过问兰府的事。” “如今若非担忧着那不孝子的性命,也不会腆着老脸,求到太后娘娘您身边,还望太后娘娘莫怪……” 她后面说的那些废话。兰溪都自动忽略了。 兰溪此刻所有的精神,全放在那个所谓的太医谢爽坤身上。 “先不必急着离宫。” 兰溪叫住她,示意腮雪给她落座。 接着道:“哀家记得,前日曾有个替班的太医过来给哀家诊平安脉,他的名字……” 凝霜有心,记着那太医的名字,忙像兰溪禀报道。 “回娘娘,您没记错,那太医当时报的名号,便是太医院谢爽坤。” 兰溪双手重重地按在乌沉木桌面上,眸光里闪烁着连她也无法理解的深意。 “去请这位谢太医过来。” “是!” …… 约半炷香的时间。 一位中年太医,穿着皂青色的太医制服,手提着标准的药香,头戴官帽,在凝霜的引领下,快步赶至殿内。 他是个细心的人,一眼便看见了坐在角落的柳氏。 但他也是个谨慎的人,情况未明,绝不会贸然开口。 只行了个简单的礼,一板一眼地对兰溪道。 “太后娘娘深夜所召,可是有什么要事?” 兰溪摊手,搁在一旁的玉枕上,声音温和。 “没什么太重要的事,只是突然觉得胃里酸泛难受,想找个太医瞧瞧,那日你曾给哀家看过平安脉,哀家觉得你慈眉善目的,像是个有本事的,便特意将你叫来。” “更深露重,叨扰您了。” 谢爽坤悬着的心却并未因兰溪的话而落下。 他来之前右眼角直跳,便知今日并不是一场简单的过场。 但主子发话,却由不得他来计较,忙道。 “太后娘娘客气了,为您诊脉,本就臣的分内事。” 他动作轻缓地打开药箱,从中取出那棉纱布做的帕子,上前两步,对兰溪说了声得罪后,便用那帕子覆住兰溪的手腕。 微眯起双眸,仔细诊断。 和前日的脉象……相差不大…… 似乎并未有什么异常…… 谢爽坤这般想着,忽然听到耳边一个轻柔的问句,那问句带着一丝舒淡,九分轻媚,让人忍不住将自见内心深处的秘密,全吐露出来。 “听闻谢大人家学渊源,能诊断出旁人诊断不出的脉象……” “这样的本事,在太医院做一个岌岌无名的替补之人,实在是可惜了。” “十六年前,谢大人去兰府给过世的先夫人诊脉,果真是靠着独家秘技,诊出了双胎的脉象吗?” 谢爽坤面上一惊,手指狠狠压在兰溪的手腕之上,有些失控。 下一刻,慌慌张张地收回手臂,抽回那帕子,连连退后两步,煞白着脸,告罪道。 “微臣一时失态,还请娘娘赎罪——” 兰溪垂眸。 看着手臂上迅速浮起的晕红色,眸光晦暗。 这般失态,倒让柳氏的话,多了三分的可信。 她垂眸,眸光冷冽,如刀锋一般,在谢爽坤身上来回流连。 最后,冷声道:“你想好了再回话,最好的是实话实说,毕竟哀家这边是有人证的,到时候你们对簿公堂,折腾的也是自己。” 第274章 深夜落红 谢爽坤万万想不到,只是例行过来查个脉搏,竟能牵扯出多年前他几乎都快遗忘了的往事。 他有些心惊,有有些担忧。 兰府那件事啊…… 谢爽坤记忆回转,停在那一日。 当年,他年轻气盛,一时口快,多说了两句,显露了些本事,回去之后便后悔了,再也不敢去兰府了,唯恐被揪着盘问。 之后,便隐姓埋名以归乡为由,逃离京城,只等京城的风波过去,听说那兰夫人难产离世已下葬了,这才敢归京。 十几年过了,此事他都快忘了,怎么如今又被揪出来了。 还是当年…… 谢爽坤跪坐在地上,低着头久久未言。 兰溪劝道:“你便是不说实话,哀家也能查出真相。” “毕竟全大安朝又不是死绝了,只剩你一人。” “只是哀家若从旁人口中,得到了不一样的消息,到时,只怕哀家不会轻饶你这欺瞒之罪。” 这是实打实的以势压人了。 但不得不说,这招极为好用。 谢爽坤略作思忖之后,便也明白了其中的利弊。 左右是兰氏的家中事,如今的兰太后作为兰氏的嫡长女,想了解兰氏的过往,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 况且,正如兰太后所言,他今日说了谎,有朝一日查出真相,兰太后岂能轻饶他? 沉吟之后,谢爽坤只能在心里叹一声倒霉,将当年的事,和盘托出。 “微臣确实有家学传承,在诊脉一道上,有些奇淫巧计罢了。” “当年给兰夫人诊脉时,年少轻狂,急于表现,又发现兰夫人的脉搏,确实同常人有异,要比寻常孕妇更剧烈些……” 他紧皱着眉头,似又想起隐秘之事。 道:“不对……” “当时院里是有两位夫人对吧?另一位应是兰夫人娘家的妹妹。” “坐在帷帐后头让微臣诊脉,微臣……” 谢爽坤语气迟疑。 “微臣……竟也忘了,当时是先给兰夫人诊脉,还是先给另一位夫人诊的脉……” “只记得其中一位夫人脉搏浅淡,另一位跳动的异常激烈,似是有双胎之象……” 他这话说完,兰溪久坐在座椅上,如同僵住一般,迟迟未动。 那些盘旋在心头的疑点,那些几乎快被她忽略的细节,在此刻,交织成线,为她织成一张即将濒临真相的大网…… 为什么妹妹和符吟霜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为什么当初的王函在生子之后匆匆离开。 为什么母亲怀孕之后,房里伺候的贴身婢女,死的死失踪的失踪,无一人存活…… 在去扬州之前,她这辈子包括上辈子,都未想过这层问题。 因为在她看来,父亲后院干净,家中主母只有母亲,外头又没有什么其他的叔婶伯父的威胁,母亲的死亡,绝对是个意外,不存在陷害与暗害的情况。 但随着府中找到的那张画的出现,随着那段被封藏的往事被慢慢揭开,母亲的真实身份慢慢显露于水面,其中的疑云也越来越重。 面容一模一样的符吟霜和妹妹。 去扬州途中救下的秦姨娘,临死之前对她说的话。 王氏的反常,王函的躲闪,还有如今这谢爽坤的坦白…… 完全打破了兰溪曾经的认知。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将那份慌乱泄于人前。 对地上的谢爽坤道:“你再回忆一番,当时有双胎之象的,到底是哀家的母亲,还是那位姨母?” 谢爽坤犹豫了一瞬后,摇头,“回太后娘娘的话,确是时间久远,微臣记不太清了,微臣以性命起誓,绝不敢欺瞒。” 兰溪自然能看出来他话中的真假。 也不再逼他。 当年的人只要没死绝,她顺着线索定能找到当年的真相,只是需要些时间罢了。 “今日之事,莫要向任何人提起。” 兰溪垂眸,语气平静,却带着淡淡的杀气。 “若哀家从任何人耳边听到此事,哀家都会算在你的头上,知道吗?” 谢爽坤擦了一把额上的冷汗,拼命点头。 “太后娘娘放心,微臣别的不敢说,嘴确实极严实的,绝不会泄露半点。” 兰溪又嘱咐了几句后,这才放他离开。 他走以后,那一直僵坐在角落,呆若木鸡,连呼吸都不敢大声呼吸的柳氏,慌慌张张地起身,也要同兰溪作别。 “奴婢唐突,今日惊扰到太后娘娘了……奴婢这就离开……” 兰溪看着她那苍白的面色,唇角扯出一抹浅淡的笑。 “你放心,你是伺候过母亲的人,哀家不会拿你怎么办。” “哀家会赏你一笔银子,等你那儿子安全后,带着你的家属,离开京城,永不回此地,可能做到?” 柳氏忙不迭地点头,“太后娘娘放心……” 兰溪这才放她离开。 盯着那快步消失在黑夜中的背影,唤来了伺候在外的凌统领。 “去。” “查查当年母后的贴身人,如今都在何方,是否各有存活。” “遵命!” …… 今夜,注定难眠。 子时三刻时。 桑桑见了红。 惨叫声惊醒了整个芝兰殿,栖息在疏影横斜中的虫鸟,都被那尖叫声给震碎梦境,四散飞走。 桑桑惊恐地看着那床单上的血渍,一巴掌抽向那点着灯,过来为她清洗下身的宫女,厉声尖叫—— “太医呢?快点叫太医来啊!” “我就知道兰太后那个老妖婆不怀好心,她哪里是让我来芝兰殿养胎的!她是想害死我跟肚子里的孩子啊!” “这天底下还有没有王法,她兰溪如此谋财害命良心不会痛吗?” “老天爷,你睁开眼看看啊——” “雷劈死这个恶毒的女人吧!” …… 殿外。 她口中的恶毒的女人,外罩着一件鹅黄色的披风,犹带着困意的双眸中,掠过冷色。 耳边是桑桑不停歇的骂声。 眼睛落在那满院灯火和跪了一地的宫人身上,问道:“去请太医了吗?” 腮雪点头,“回娘娘,半刻钟之前已叫了太医,估计马上就到了。” 兰溪复又看向那跪在最前排的几个宫女。 “你们都是桑桑的贴身大宫女,是吗?” 三个宫女虽然身体抖如涮糠,但本能让他们连连点头。 兰溪又道:“从今天下午到夜里,你们主子都用过什么稀罕的东西?吃过什么?” 宫女们对视一眼,哆哆嗦嗦道。 “都是平常妃嫔的份例,由御膳房统一送来的晚餐,衣服器皿……也都是腮雪姑娘提供的……” 桑桑从冷宫里带出的东西没有几样。 剩下的几乎都是到了芝兰殿后,兰溪命腮雪为其置办的。 虽称不上华丽奢靡,但也都是精致有余的器物。 足以配桑桑的身份了。 可这些东西都是兰溪的心腹腮雪姑娘亲自从库房里找的,交接过程皆是自己人,怎会有问题呢? 但为了谨慎起见,兰溪还是吩咐道。 “屋内一切摆设器物,全都查清来源,从哪儿搬来的,经过谁的手,所有的脉络和流程,一步不差的弄清楚。” “再差工匠过来,将这些器物衣服都查探一番,看看里头是否藏有暗物。” “还有……” 兰溪沉吟了两吸,继续吩咐,“桑桑下午到挽上吃过的喝过的东西,皆去翻出来,一一试毒。” “你们这些所有贴身伺候的人,待会儿将今日做了什么,去了哪里,都汇报清楚以备案。” 兰溪有条不紊地吩咐着后续的工作,屋内,桑桑的尖叫声,也越来越凌厉。 肮脏的字眼带着艰涩的辱骂声,全都算在兰溪身上。 一旁的腮雪听的脸都黑了,拔腿就想冲进去回怼过去。 “我们主子若想害你,怎会将你接到芝兰殿亲自照顾,还好吃好喝地养了你一个月?!” “我呸!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的东西!” “就你这般的人,我们主子但凡对你动手,比捏死一只蚂蚁都简单!” “不好好留着力气照顾肚子里的胎儿,在那大喊大叫——” 腮雪想冲进去,被一旁稍微冷静些的凝霜给拦住。 凝霜悄声道:“主子已够厌烦了,你可别再冲进去继续给主子惹麻烦了。” 有腮雪咬唇,看了那边紧皱眉头的兰溪一眼,到底没再忍心冲进去。 心头,却将那不知好歹的桑桑骂了十遍百遍。 直到—— 太医来了。 来了不止一个。 三四位上了年纪的太医,由身后的药童拎着药箱,姗姗来迟。 看见站在台阶上的兰溪后,屈膝准备向兰溪行礼,却被兰溪拦住。 “人命要紧,别再行这些虚礼了,先去看看桑桑姑娘吧。” “是。” 太医也知道事情的重要性,不再推辞,快步进了殿内。 刚进去时,那大殿内还能传来桑桑嘶哑的骂声。 可不知怎么回事,骂声突然截然而止,变成了气恼的抽气声。 兰溪眸底滑过困惑之色,盯着那紧闭的房门,等了约半炷香的时间,刚才进去的太医才推开殿门,擦了擦额头上的汗,露出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 “托娘娘的洪福,桑桑姑娘腹中的胎儿算是保下来了。” 保住了? 兰溪又惊又喜。 接着问道:“可能查出是什么原因流血吗?” 太医恭声道:“桑桑姑娘身子本就虚弱,又不知什么原因,曾在半年前耗费了大量精血,对身子骨的影响极大,一旦怀孕,更是得好好将养,否则极容易发生流产雪崩之事。” “毕竟……生育,可是女人的鬼门关啊。” “桑桑姑娘这情况,便要更复杂些。” “若非腹中胎儿生命力旺盛,这一胎早就流了!” “今日见红,只是个意外。孕妇怀孕期间,会因为作息和饮食问题,造成小范围小数量的见血,并不影响胎儿的健康发育。” “但却不能不重视,否则营养不足,只怕孩子将来即便出生了,也会有些难以承受的家庭意外。” 兰溪一一记下,又问,“今日见红,往后还需注意些什么?” 太医略提了几味汤药,让兰溪选了一样,而后道。 “之后得每日定食服用安胎药,直至生育。” 兰溪点头应下,又向其他太医讨问了几句,确定该知道的消息都知道了后,吩咐凝霜将这些太医们恭送出去。 殿内,尖叫声骤停。 殿外,太医走后,诺大的院落愈发清冷。 刚才还溢出各色尖叫声的内殿,此刻像被掐了脖子的鸡一般,尖叫声戛然而止。 兰溪进了内殿。 殿内杯盏狼藉。 兰溪看着在她脚背旁边的,被摔碎了的玉壶,皱眉道:“这玉壶是贡品,价值何止数千两银子,你这般鲁莽摔碎了,难不成将来叫你赔?” 桑桑靠着玉枕坐在床侧,想到自己近日来的乖觉和刚才的骂声,忙不迭地别开脸,不敢再看兰溪。 “奴婢只是……只是一时冲动。” 在她心中,兰溪是永远洗不白的。 即便将她从冷宫中接出来,安排在此处,那也绝不是因为善心,而是背后有其他的算计和筹谋。 所以别看她平日该吃吃该喝喝,但从未放下过半点戒心。 但凡是从其他人手中接过的食物之类,她都会自己先闻了,再确定其中是否有那几样常见的滑胎药。 做好诸多准备后,才会稍得安宁。 原本今日她睡得极早的。 可睡着睡着,不知怎的,做了许多噩梦,也察觉身下一片湿意。 急忙吩咐宫人掌灯。 等她看到床上的大片血渍后,她的理智瞬间崩塌。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兰太后的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的! 她好吃好喝在芝兰殿养着她,就是为了有这么一遭,名正言顺地将她除掉! 新仇加旧恨积攒在一起,桑桑这才不顾一切地骂起来兰溪,将今日的怨气与火气全发出去…… 可她却没想到,这孩子……还在。 之所以会落红,是因为她身体的原因…… 这么一番折腾,饶是脸皮厚如桑桑,此刻也感觉到羞恼。 没看兰溪,盯着地上地砖的缝隙,讷讷道。 “妾身一时莽撞,错怪了娘娘,还请娘娘责罚\\……” 兰溪没有回应。 她没工夫和一个情绪时常处于崩溃边缘的人沟通。 她只盯着地上的狼藉,皱眉,声音平稳。 “这就是你的一时冲动吗?损失了几乎上万两的银子?还闹得芝兰殿满宫喧哗?” “如今,拍拍屁股一句认错,便想要哀家轻拿轻放?” “你当哀家这是庙里的许愿池啊!” 第275章 不幸命陨 兰溪自诩脾气不大。 但遇上这种不知好坏的蠢货,也实在无奈至极。 罚吧,又是个怀胎三月的孕妇。 不罚吧,折腾这一晚上,大家都不得安生,只怕如今宫里都传开了,若她这么轻拿轻放,往后有样学样,那可就热闹了。 兰溪看着她那楚楚可怜的样子,又想着她腹中胎儿,先差人将她扶了起来。 冷声道:“你这肚子,还有七八个月的光景,哀家提前把话给你说明白了。” “这七八个月,人人都惦记着你肚子里的那条命,就连萧长卿……” 兰溪冷笑,“也恨不得早点将它除去。” 桑桑原本委委屈屈地扮可怜。 一听兰溪这话,顿时不乐意了。 “你胡说!” “这是陛下的孩子,他还承诺过这孩子的太子之位,虎毒不食子,他怎会对自己的孩子下手!” “你想让我对你感恩戴德便直说,何必污蔑陛下!” 兰溪差点被她蠢笑了。 萧长卿的杀意都快拿刀了,她还在这做太子的春秋美梦呢? 将来若这孩子真成了太子,那绝对也是她兰溪拉扯起来的! 兰溪看了看乏累的夜色,打了个哈欠。 吩咐。 “自今日起,除了每日带你们姑娘出去行走半个时辰散心外,等闲不得出房门。” “一日三餐,从早到晚,吃了什么用了什么,皆如数报备给哀家。” “敢有半点差错,小心你们的脑袋!” 伏跪在地的宫女们逃过一劫,心里头正庆幸不已呢。 得闻兰溪这吩咐,忙不迭地叩头应下。 “太后娘娘放心,奴婢们定看管好桑桑姑娘,绝不会再出半点意外。” 桑桑闻言瞪圆了眼,不甘愿地开口。 “你,你……你软禁我!” 兰溪挑眉,“想护住你肚子里这个,最好听话点儿,待屋子里是对你好,若你经常在院子里晃荡,哪日哀家看不惯了,难保不狠狠心,将你跟肚子里这个一块除了。” 桑桑瑟缩了一下,似是回忆起兰溪曾经的丰功伟绩…… 往后挪了两步,支支吾吾道:“你说什么,便什么吧……” 兰溪又提点道。 “架子里那些什么志怪书籍,什么才子佳人的读本,全扔了吧。” “光长年纪不长脑子。” 桑桑瞳孔扩大,染着艳红色豆蔻的指甲,抓住了袖口,声音羞恼。 “你,你翻我东西!” 兰溪懒得解释。 翻? 整个芝兰殿都是她的人,桑桑央人去宫外采买这些闲书的钱,还是从她账上扣的。 “腮雪。” 兰溪转身吩咐自己的贴身大宫女。 “去哀家书架上,取史记和战国策来,哀家做过标注的那几本。” “交代下去,让桑桑姑娘一日读诵一章,做好笔记和评议,哀家抽查。” “长点脑子吧。” 这话,没对着人,众人也知是对谁说的。 在桑桑面如死灰的表情下,兰溪回了内殿,不再理会这边的纷繁杂乱。 晨光还浅,还能补补觉,明日……还有好一番折腾呢。 …… 半夜芝兰殿叫太医这一出,不出所料,传到了各个宫室之内。 咸福宫内,皇贵妃韦氏正在喝着她研究出来的牛乳茶,就着那一盘抹茶莲蓉酥,怡然自得地享受着晨时的静谧与清新。 她笑着听宫人说完芝兰殿的事,用浅绣云纹的帕子擦去指尖的糕点残渣,意味不明道。 “你们说,这兰太后打的是什么牌?” “竟然真好生生养起了桑桑的孩子?” “这孩子……” 韦如霜眸光晦暗。 她设计让桑桑怀上这孩子,是因为她缺个孩子。 表哥从不碰她,如今两人又互通了身份,知道彼此都是从现代穿越来的,将来就更不会碰她了。 她不想和那么多女人共享一个男人,更不想在这不属于自己的时代,留下她的血脉。 桑桑如今无名无份,她又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贵妃,等这孩子生出来,她可以名正言顺的接过来。 无论男女,她都满意。 可如今…… 看兰太后这架势,是想要这个孩子? 她废了那么大的力气,怎能平白为他人做了嫁衣! 还有宫权一事…… 凤印她拿回来了,可宫权她半点都贴不上关系! 内务府和宫中各大要职全都是兰溪的人,牵一发而动全身,她若没有一击必胜的把握,轻易不敢破釜沉舟的撕破脸…… 看来,得写信向祖父求助了…… 前朝给兰太后施些压力,指不定她能主动放权…… 韦如霜美滋滋地想着,不知不觉,将那一盘子糕点吃光了。 正要唤人再端一盘,忽然见一个身材矮小的太监,快步从廊外进来。 目光闪烁,尖嘴猴腮。 是韦如霜新得的得力助手瑞公公,在宫中浸淫二十多年,学了一身本领却不得重用。 为人精明,办事妥帖,虽然眼神过于奸滑,但只要这奸滑对外不对内,她就敢用。 瑞公公进来先左右瞅了瞅,确定没人后,凑到韦如霜耳边道。 “娘娘……那人……已沉塘了。” “奴才看着他尸体被鱼吞抢完,才离开的……” 韦如霜手指骤然捏紧。 呼吸急促。 眼底,闪过隐忍的挣扎之色。 很快,那挣扎之色褪去,变成了冷硬与坚决。 她不是在现代了。 她是在古代。 在这个没有平等与正义的年代,在这个皇权即一切的时代,只要能往上爬,死几个人算的了什么…… 更何况,萧十二玷污嫔妃,他该死。 他若不死,有朝一日被表哥找到,供出自己怎么办? 他若不死,将来过来抢夺孩子怎么办? 他若不死,总有一天,她在这其中的一切动作,都会被察觉。 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 萧十二一身武艺,不好对付。 好在萧长卿回京前一日,他便与自己密谋,如何收拾这宫里的烂摊子。 她先好言相劝,将萧十二潜藏在自己宫中,承诺等一两个月后,给他十万两银子,送去江南,送几个美妾,让他隐姓埋名做个富家翁。 安顿好后,好吃好喝养了半个月,成功消除了萧十二对她的戒心。 接着,不着痕迹地在他的晚膳中,下了见血封喉的剧毒。 一招毙命。 第276章 挖墙脚了 如今,总算是解决了这个心腹大患。 陛下就算怀疑,也没有任何证据。 桑桑那种蠢笨的傻女人,一心系在男人身上,更发觉不了她床榻上的男人,早换了一个…… 至于对她最有威胁的兰溪,离宫数月,又怎会察觉到其中异常? 想到自己这番天衣无缝的操作,韦如霜唇边露出一个得意的笑。 从手臂上摸下一只阳绿色的翡翠镯子,递给那瑞公公,赞道。 “做的不错,你放心,跟着本宫,往后少不了你的好处。” 瑞公公看到那玉镯时,眼底闪过一抹几不可察的嫌弃。 但很快,讨好之色又覆盖住那抹嫌色。 “奴才能跟着皇贵妃娘娘,得沐您的教诲,已是难得的福分,怎敢有别的贪求?” “娘娘往后有事尽管吩咐奴才,奴才一定给您办的妥妥贴贴,断不会让娘娘失望!” 韦如霜满意地点了点头。 她身边,就缺这样的活泛之人。 “说起来,确实还有一事——” 韦如霜迟疑道:“你可认识芝兰殿的人?可能接触到那位兰太后的养子,萧钰然?” 瑞公公差点噎住。 这皇贵妃也太看得起他了! 刚干完一件事扭头又吩咐另一件。 他支支吾吾地搪塞了几句后,没再多言,在皇贵妃不是很满意的表情中,告罪离开。 出了正殿,瑞公公的脸便垮下来了。 他打量着手中的玉镯,阳光下,其中的杂纹清晰可见。 这样一枚镯子,顶破天值个百两银子。 到底是妾室庶出的身份,没什么深厚的家底,拿不出什么好东西来,靠这玩意就想打发他? 那可是一条人命啊! 冒着那么大的风险,帮主子处理一条人命,到头来只得这么个破镯子,谁能甘心! 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苍蝇再小也是肉。 瑞公公思忖一番后,还是将镯子擦了擦,装入囊中。 罢了,到底是皇贵妃娘娘,后宫里除了太后便是她最大,总不会一直这么穷困吧…… 先动用人脉,好好帮她办几场事,升个主管太监,再做之后的打算…… 瑞公公拍了拍袖子上不存在的灰尘,快步离开院落。 …… 三日后。 韦如霜没想到的是,这瑞公公本事真不小。 竟然给她约到了萧钰然。 约在了御花园西南角的一处凉亭内。 此地静谧幽僻,背靠假山和林木,极少人逗留,是韦如霜某日夜游时,意外发现的好地方。 八角凉亭下,微风轻拂。 十多岁的孩子,正是身体疯长的时候,不过数月未见,竟已到了韦如霜的肩膀处。 树影婆娑间,青衣少年腰系玉佩,头戴白玉冠,自林间走来,一派风姿。 韦如霜看着他那清瘦的,褪去稚嫩,带着隽硕的五官,心里感叹不已。 基因这玩意,真是个好东西。 萧氏一族别的不说,样貌个定个的好。 只是可惜了,桑桑肚子里的那个,虽然姓萧,却不是正经的萧氏血脉,少了些帝王的富贵之气。 “钰然来了?快来皇嫂这边坐着吧。” 韦如霜连忙起身,想去迎萧钰然入座,以彰显自己的礼节和大度。 至于皇嫂这个自称…… 韦如霜自认如今是后宫第一人,位同副后,萧钰然又是太后的养子,她称一句皇嫂,并不为过。 可这称呼,却让萧钰然眉头微皱。 他错开韦如霜伸来的双手,忍着心里头那淡淡的不愉,提醒道。 “皇贵妃娘娘还要注意些称呼才好,钰然即是郡王的身份,还是要受祖制的约束,礼法规定,只有正经的皇后娘娘,也就是即将入宫的那位史氏,钰然才敢称一声皇后。” 韦如霜的笑僵在脸上。 萧钰然错开她,行至那凉亭正中,确定左右无人后,将双手微微背在身后,看着目前被秋风扫落的枯叶,问道。 “不知皇贵妃娘娘央了几波人马,求见钰然一面,所为何事?” 韦如霜看着他那故作矜贵的样子,心头羞恼郁愤。 呸。 年纪不大,倒挺会摆谱。 收起了那因脸而产生的好感,看着萧钰然的背影,缓缓开口。 “郡王爷可能规划过自己的未来?” 萧钰然眉头微皱。 “皇贵妃娘娘这话有些唐突了。” 二人非亲非故,在不同的阵营,前前后后没见过几回面,贸然问人家的规划,确实不妥。 但韦如霜是个急性子,没功夫缓缓切入,开门见山道。 “郡王爷既然敢来赴约,想必也是动了些其他心思的。” “如今你虽为太后养子,可这太后的身份,本就名不正言不顺,罪帝的妻子,怎敢称太后?她之所以能有这个位置,不过是朝臣看在兰氏的脸面上,给她个容身之处罢了。” “而你这个养子,所处的地位便更尴尬了。” 韦如霜耐心地为他解释。 “曾经的桑贵妃怀孕,如今被太后接入自己的芝兰殿,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太后这是想要这个有帝王血脉的孩子了。” “而你这枚棋子,如今却在不上不下的最尴尬的位置,你可曾设想过自己的未来?” 萧钰然没有说话。 若再往前推几个月,他一定会断然开口斥责。 母后的身份,是陛下御旨亲点的昭容太后,是正经的太后娘娘。 他是母后上了族谱的,被封为郡王的正式养子,面对帝王萧长卿时,可称其一句皇兄的身份。 母后曾经承诺过他,将来皇帝之位一定是他的,只要能保住兰氏,母后一定会放权给他的。 可如今时过境迁,宫内宫外发生了那么多事情,再看母后的承诺,便如那镜中花水中月一般,遥远的好似永远无法实现一般。 母后为何要接桑桑入芝兰殿? 母后为何尽心尽力地要保住桑桑姑娘肚子里的龙胎? 若这一胎是个皇子,母后是否会养在身边,教养长大? 他不敢想。 他怕断了他对母后的最后一点期待。 好在,这几个月的时间,他已经提早为自己布了局,有了一定优势。 但这点绸缪和算计,在绝对的实力面前,无法力挽狂澜。 所以,他需要盟友。 所以,他才会赴约,见这位不怀好意的皇贵妃韦如霜。 “你能给我提供什么,事成之后,我又需要给你什么?” 萧钰然撕下面具,眼底露出略带阴郁的光。 转身,看向韦如霜,真正要和她谈判了。 第277章 洞房花烛 “娘娘,郡王爷来了。” 宫人的提醒,让正在廊下翻阅书卷的兰溪,指尖顿了顿。 合上书卷,往月门处望去。 看着少年那日渐锋利的五官,还有那五官之后隐藏的阴郁之色,兰溪心底喟叹一声。 她还记得初见这少年时的样子。 稚嫩,单纯,眸光纯净无杂。 是她不会养孩子,将他养成了这般心思深重的模样。 “凝霜,给郡王爷看座。” 兰溪吩咐道:“还有郡王爷最爱的山楂怡糖、蜜调的乌龙茶……快去端上来。” 刚迈入月门的萧钰然,听到这吩咐,脸上扬起一抹灿烂的笑意。 “母后还是宠爱儿子的。” 兰溪没有和他对视,而是掩上书册,笑道。 “今日来,是有什么事情同母亲商议吗?” 萧钰然见兰溪不接他的话,眼底的暗色一闪而过。 很快,便又扬着强撑的笑意,道。 “知道母后最近劳累,轻易不敢叨扰母后,只是明日便是皇兄大婚了,到时候儿子要同皇兄皇嫂一起去祭天,有些细节方面,还想向母后请教一下。” 兰溪眸光顿住。 请教她? 是啊…… 她也曾是皇后,也曾和帝王一同祭天,个中礼仪,再清楚不过了。 虽然这件不堪提起的往事,每每想起来,便让她觉得膈应,可既然萧钰然提起了,断没有回绝的道理。 就如同前些日子,萧钰然想找伴读书童,甚至点名道姓要那几家重臣的嫡子,她也都允了。 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刻,她是不打算放弃萧钰然的。 桑桑肚子里那个…… 只是有备无患的棋子,顺带保他一条小命罢了。 “好。” 温煦的笑意浮上兰溪的脸颊。 在这秋日的午后,她难得与萧钰然独处,便将当时的情景,需要注意的事项,一一告知萧钰然,以备他明日应酬。 直到夕阳将落,这场对话才结束。 茶已上了三轮,糕点也用了两桌。 萧钰然见兰溪眉目间尽是倦怠之色,急忙起身,拱手,愧疚不已。 “都怪儿子冒失,一时忘记了时间,叨扰母亲太久了。” 兰溪摆手,不在意的道。 “既称一声母亲,这算什么辛累,只要你明日不出错就好。” 萧钰然眼底闪过感动之色。 他又犹豫地问道。 “母后明日不去吗?” “按理说,您是太后,这场祭天大礼,是绕不顾您去的……” 兰溪笑着说:“哀家好不容易逃过这场折腾,你可别把哀家再坑进去。” “你回去好好准备吧,你去了,便算是芝兰殿的人了。” 萧钰然见兰溪态度坚决,这才作罢。 规规矩矩行了礼后,转身离开。 只是行至月门时,突然转身,回望了兰溪一眼—— 雍容绝艳的女子,斜靠在那贵妃椅上,璀璨如金的夕阳,将她三千青丝拢成一团褐色的辉光,她整个人如沐光中,好似一尊发光的相。 倘若…… 这真是他的母亲就好了。 不,即便不是母亲,是他的亲姐姐也好。 可惜…… 他们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没有任何能牵绊的纽带。 萧钰然决然转身,不再留恋。 他走后许久,院内都安静的只余风吹树梢的声音。 直到兰溪恢复了些力气,直起身想走走时,立在廊尾的青鸾,才快步走来,扶着她的右臂下了台阶。 同时,将最新的消息汇报给她。 “娘娘……” “郡王爷昨夜,又同那位见面了。” “还是在那个地方。” 兰溪脚步顿住。 青鸾能明显感觉到,她有一瞬的僵硬。 下一刻,便听道自家主子略带愠怒的声音。 “这个月第三回还是第四回了?” “挖墙脚挖到哀家头上了?” “真当哀家没脾气是吗?” “萧氏祖训不是有规定吗?帝后大婚当晚,必得有一位后妃在外头守夜?” 帝后大婚,到底不同于民间婚嫁,也不同于帝王纳妃,无论是规格还是仪制上,都是最讲究最高等的。 就连在外守夜的人,都不能选寻常的宫女侍卫或太监。 而应选择有品阶的宫妃侍奉在外,以彰显皇后的尊贵。 原本兰溪和内务府那边敲定的是谢桥儿谢嫔。 位分不高不低,又同是江南来的妃嫔,过来守夜倒也合理。 韦如霜身为皇贵妃,根本不在兰溪的考虑范围内。 但她不跟这厮计较,这厮倒好,打量着她没脾气,三番五次的挑衅,甚至还怂恿钰然跟她勾结在一起…… 再不给她几分脸面看看,她倒以为这后宫要姓韦了! “去吧。” 兰溪对凝霜道:“叫上内务府总管朱大人,再去寻几个资历最老的嬷嬷,好好教教皇贵妃守夜的规矩,明儿帝后大婚的洞房夜,那么多前朝贵眷都在呢,可别丢了咱们后宫的脸。” 凝霜掩唇,抿去那抹笑意。 “遵命!” …… 等凝霜带着朱公公,带着一干老嬷嬷来带咸福宫时,韦如霜还以为自己眼花了耳背了。 抓着贴身宫女的手,不可置信地看着这群突然来客,声音比平日要尖锐三度。 “你说什么?!” “让本宫去守夜?!” “你们疯了吗!” 隔着数米的距离,凝霜行了个标准的宫里,将声音扬了几分,刚正不阿。 “回皇贵妃娘娘,您没有听错,这虽是太后娘娘的吩咐,却也是您的福气。” “自古以来,天下最尊贵的夫妻,莫过于帝王和皇后,您能有幸侍奉帝后的新婚之夜,定能承受帝后的福泽,一生富贵无忧。” “这般好事,我们太后娘娘第一个想到您。” “奴婢跟你介绍一下,奴婢身后这两位,是在宫中待了近六七十年的老嬷嬷,历经过几代帝后的大婚,知道守夜的各种章程和忌讳。” “明日便要上阵了,皇贵妃娘娘得不眠不休的集训一日一夜,方能学会这里头的规矩。” “娘娘可千万不要懈怠,毕竟明后两日,不仅是咱们后宫众人会在场,前朝重臣和满京贵眷们,也要前来参礼。” “到时洞房花烛夜,您便是除了帝后之外,所有人注意的焦点了。” 第278章 孝心可嘉 凝霜几句话,气的韦如霜一口气差点没缓上来。 狗屁的焦点啊。 她那是丢人现眼的焦点吧! 等到明日,众臣朝拜,众贵眷看到是她在外面守夜,只怕回家之后能笑上个三天三夜! 她可是皇贵妃啊! 做这等卑躬屈膝之事,还在那个正宫皇后面前,等将来史皇后,不对,那个姓符的贱人进了宫,她如何在她面前抬起头来! 韦如霜气到发抖。 食指恨不得戳到凝霜的脸上。 “往日觉得你是个安分的,没想到会咬人的狗不叫!得了几分旨意就敢踩到本宫头上,你以为你是谁!不过是个伺候主子的贱婢罢了!” “兰太后公报私仇让本宫去守夜,她良心不会痛吗?” “本宫要去找陛下!你,你,还有你们——” 韦如霜指着凝霜等人,恨得咬牙切齿。 “滚出本宫的咸福宫!有多远滚多远!” 韦如霜想冲去乾清宫找萧长卿告状。 可拿了兰溪凤谕来的凝霜,怎会轻易让她逃过此劫? 陛下如今正忙着大婚之事,想必没功夫管理这后宫的细枝末节。 她们娘娘先斩后奏将这韦皇贵妃押去守夜,到时木已成舟,谁敢说半个不字? 要怪……就怪韦皇贵妃太不识好歹,非要在娘娘的地盘上动土吧! 凝霜朝身后呵斥道。 “都干什么吃的!没看皇贵妃娘娘手脚不利索吗?还不快来扶住她!” 话音落下,那被兰溪遣派来的兰家军,从暗处现出身形。 乌压压几十人数,各个身带煞气。 一出来,几乎将厅内的空气降到冰点。 韦如霜恢复了几分神志,踉跄着往后退两步,惊恐地看着那满殿的侍卫,声音里强压住慌乱。 “你们要干什么……” “你们……你们私闯后妃宫殿!这可是杀头的死罪!” 没人搭理她。 就连刚才准备冲出来护住她的咸福宫的宫人,看到这阵势后,也缩回了原来的位置。 这群人一看便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手起刀落就是一条小命。 他们在宫里是为了苟活,可不是为了送命! 更何况……皇贵妃也不值得他们送命啊…… 凝霜又往前压了两步。 逼视韦如霜,冷声道。 “我们娘娘说了,若你听话,那便只将两位嬷嬷留在这里教规矩。” “若你不听话,就派兵将帮了你的手脚押着你学规矩!” “无论如何,这守夜的规矩,你是非学不可了。” “如今,只差别在是舒服的学规矩,还是……” 后面的话,凝霜没说。 但韦如霜却读出了那话中的寒凉和警告。 她扫视一圈。 眸光从那凶神恶煞的侍卫身上划过、落在那眼底泛着精光不怀好意的嬷嬷身上、从那眯着眼睛的内务府总管朱公公身上,最后停在神色莫名,跟兰溪有几分相似的凝霜身上。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身为韩信,当忍胯下之辱。 好英雄,识时务者为俊杰。 韦如霜给自己好一番洗脑,压住那爆粗口的冲动。 安慰自己就当学规矩了,毕竟她穿越而来,对后宫的礼仪知之甚少。 吞下那口比吞苍蝇还难受的口水,恨恨道。 “只要太后娘娘不怕此事遭人诟病,本宫乐得奉陪。” “不就是守个夜吗?” “哪日太后娘娘病了瘫了躺在床上,本宫身为儿媳,还要给太后娘娘端屎端尿呢。” 韦如霜说出此话,只为单纯的恶心凝霜。 谁料凝霜听后,不仅不恼,杏眼微眯,笑着道。 “皇贵妃娘娘有心了。” “这虽是你做晚辈该做的,但能主动说出口,也足见您的孝心。” “皇贵妃娘娘放心,待哪日我们太后娘娘身子不适了,定第一个通知您。” “咱们奴婢也能轻省些,将这捧痰盂和尿桶的活,这种最彰显孝心的事,都留给您做。” 人群角落,不知哪位小宫女没绷住,泄出几分笑意来,又急忙捂住口鼻。 皇贵妃韦如霜的脸,在此刻,彻底黑如锅底。 好。 很好。 兰太后你很好。 养的奴才们也都好极了。 仗势欺人很爽吗? 你以为你们兰家还能撑多久? 你知道我跟陛下的真实关系吗? 怎么,掂量着勾结着江南的人,占了皇后的位置,便能为所欲为了吗? 这口气,今儿我吞下了,来日定十倍百倍偿还给你们! …… 凝霜将嬷嬷和兰家军都留在了咸福宫后,回芝兰殿向兰溪复命。 “主子,皇贵妃应下了守夜的事。” “只是——” “若明儿被人得知,是咱们威逼着皇贵妃去守夜的,会不会对您有什么不好的影响……” 兰溪不在意地将散乱的书册捋平,放在书架上。 “哀家在前朝还有什么名声?” “左右人人都知道哀家是个心狠手辣的铁血太后,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怕痒,他们爱怎么谈论就怎么谈论吧。” 兰溪不再关注此事,转而从一旁的夹层中,抽出一张薄薄的宣纸,宣纸上,拓印着一件木工器物。 前头有绳子做牵引,后头有钢片做成扇子的形状,镶了几排的钢片,用两架轮子撑着。 那轮子不是普通的木轮,而是黑漆漆的,不知什么材质做的气轮。 图片下面,有小字注解。 此为多头耕犁,以牛负重,用以耕地,可日行百亩而不累人。 此轮所用材料珍稀,取自南海胶树的汁液调制而成,覆盖于车轮上充气之后,车身轻便,省力百倍。 兰溪盯着那宣纸上的两行小字,陷入沉思。 她对凝霜道:“你把架子那边第三层的一沓佛经,给哀家拿过来。” 凝霜依言照办,替兰溪摊开那佛经,露出其上的娟秀小字。 还有……扉页上的署名。 韦七。 凝霜讶异道:“这竟是皇贵妃的字?” 兰溪点头。 她曾在芝兰殿门前,罚跪过这后宫的诸位嫔妃,命令她们跪坐在地上抄佛经,借此留下了所有妃嫔的笔墨,以备不时之需。 如今……不就用到了吗。 兰溪将那佛经和手中绘着图片的宣纸放在一起,让凝霜来辨认。 “你看……这字迹,是否是一人的笔迹?” 第279章 长舌太监 凝霜凑到前来,就着那明亮的天色,看着那字迹和笔画,还有落笔处的停顿,仔细辨认了好大会儿,才缓缓点头,语气中,带着难掩的惊讶。 “主子,这着墨和力度,确实是皇贵妃娘娘的字迹。” “至于这图……” 凝霜犹豫道:“倒不知是谁画的了。” 兰溪神色愈发凝重。 “这图,是从韦如霜幼年居住的京郊农庄处寻来的。” “韦如霜被养在乡下,为了回京,不仅上下犒劳,还和乡里的里长打牢了关系。” “用了许多大安朝不曾使用过的农具图纸,换来了里长的善意。” “此图,只是其中之一。” “萧长卿和韦如霜之间的异常关系,哀家皆看在眼里,说是宠爱吧,处处忍让,要什么给什么,确实有宠爱的样子。” “但哀家从萧长卿和韦如霜彼此的眼底,看不出半点他们之间的情谊。” “这绝不正常。” “于是,哀家便差了探子去细细查询查她的生平过往,任何细节都别放过……发现了这个秘密。” “哪个寻常的妇人,能绘制出如此多的农具图。” “更何况,韦如霜身上岂止有农具图?” 兰溪眸光愈发深晦,狭长的凤眸微敛,泄出凝重和担忧之色。 “你看她入京之后做的那些事,她名下铺子里推出的各种新奇玩意,从衣食住行到纸文笔墨……” 竟然,还制作出一款用木炭就能写字的硬笔,不用磨墨不用随身携带砚台,就能在纸上书写,痕迹鲜明且不考验腕力。 此物一出,不仅风靡京城,已扩散至全国,备受追捧。 只是此物虽新奇,但制造方式却极为简单,被商家闻风后,四下模仿,精益求精,借着这碳笔的东风,已赚的盆满钵满,不知凡几了。 韦如霜经营的铺子,反而在同行的挤压之下,经营状况不如从前,被各方势力虎视眈眈。 就连兰溪手中的兰氏商行,都涉及到了关于炭笔的交易,靠着从松江得来的优质炭源,成为了供不应求的存在。 一桩桩新奇的物件,一个个新奇的玩意,从韦如霜手中流转出去,不仅是兰溪,京中的其他势力,皆盯上了这韦如霜这个金子做的宝盆,只是因为她姓韦,又是陛下的宠妃,所以大家明面上,谁也不敢动心思。 将那手中的图纸和字迹放回原位后,兰溪紧皱的眉头迟迟未松开。 她有种可怕的猜测。 据说方城一战,枢北王溃不成军,十万大军能活着离开的万中无一。 这一切,皆因那边发生了一场地动山摇的变故。 有人说是神迹,有人说是奇兵,有人却说是山火,总之众说纷纭,但结果却指向相同。 那就是原本蠢蠢欲动的各方势力,被这一场歼灭之战,彻底震慑住,不敢再贸然露出自己的獠牙。 兰溪身在后宫,手握萧氏一半的权柄,自然知道,萧氏并未什么有什么神兵天住,更不存在秘密培养的奇兵。 之所以会大败漠北,一定是在她离京的这段日子里,后宫及京中发生了她无法预料的,了不得的变故。 京中,最大的变故,就是这位走马上任的皇贵妃韦氏了。 无论是京中,还是后宫,亦或者说是整个大安朝国土所辐射的范围,皇贵妃那些层出不穷的新鲜玩意,她的名号…… 遍及四海。 比她兰溪的名声要好听多了。 是不世的奇女子。 兰溪甚至有个疯狂的想法。 也许前线之事……和韦如霜有关? 不然凭什么萧长卿会对她处处忍让?宠爱有家? 凭一个表妹的身份吗? 韦清荷也是他的表妹,却不见他有多少怜悯和关爱。 凭爱意吗? 萧长卿有爱吗? 兰溪不信的。 唯有利益才能让萧长卿妥协的,这是她和他合作共识。 “明日皇贵妃要为帝后守夜之事,也别瞒着,好让皇贵妃的温淑贤良,能广达京城,也算全了皇贵妃这份品性。” 兰溪是故意的。 故意激怒韦如霜。 人只有在最狰狞最不堪时,才会暴露出最后的底牌和本性。 兰溪其实有过猜测,韦如霜这般姿态,会不会是同她一样,是活过了两辈子的人,是穿越而来的。 不然怎么会有这么多新奇诡异的东西。 但是前世她活了十年,虽然在冷宫,但也知道那个时代的模样。 绝不会出现这些东西! 细想下来,竟觉得有些诡异了。 刚回宫时,她还听到有宫女私下传话,说这位皇贵妃娘娘,不是天神下凡,便是妖孽转世…… 那时她觉得无比荒诞,将管教这群宫女的嬷嬷,好生训斥一番,让她督促宫风,不得再出现这等神鬼言论。 可如今回宫数月,在其中浸淫良久,她甚至也有种错觉…… 兰溪不敢再深想,骤然起身,看向外头渐渐垂落的日头。 对凝霜道:“椒房殿的装饰都布置好了吗?” 明日帝后大婚,便要在椒房殿入寝,如今虽是皇贵妃执掌宫权,但若到时大婚出了纰漏,她这个太后也难辞其咎。 凝霜恭声道。 “已按照最高格的规制进行布置了,一应器物都从皇库中取用,宫殿的装饰,不是稀世珍品便是名家名作,比咱们芝兰殿奢华多了。” 兰溪声音淡然。 “芝兰殿算什么?昨日黄花罢了。” “哀家不过是一个罪帝的皇后,罪帝失踪,哀家得了几分脸面,才成为太后,能得些脸面,怎么能跟皇后比?” “再说了,我兰家虽是百年世家,但如何跟史氏相提并论?” “兰氏女想成为皇后,朝堂内外还是会有争议的,但如现在这般,史氏女做皇后,连帝王都不会有什么意见。” “朝臣百官甚至觉得,这是史氏给皇帝脸面。” “所以,此次大婚,不仅要办,还要办的轰轰烈烈,十里红妆,要把当年哀家出嫁时的气氛压下去,成为这京城里最轰轰烈烈的事。” “哀家,也祝陛下和皇后,百年好合,早生贵子,恩爱余生。” 嘴上说着祝福的话,心里想着祝福的事,连挂在面上的喜悦,都清晰而明确,可不知道怎么回事,立在她旁边的凝霜,却从那语气中,听出了许多难以言喻无法说明的落寞之意。 是啊。 陛下大婚。 萧长卿不仅是如今的一国之帝王,更是曾经对主子倾心相待的郡王爷啊。 那个为了给老爷活路,将那半份太岁让出,又辗转大安朝,搜尽一切珍惜之物,只为讨主子开心的郡王爷啊。 也不知…… 陛下此刻,是喜,是忧。 乾清宫。 掌宫太监岳公公手捧着明红色的帝王喜服,伏跪在地上,声音恭敬,可你仔细听下去,却能听出其中的几分焦灼之意。 “陛下,您试试这喜服是否合身吧?” “明日,便要大婚了……” 明日,便要大婚了,可陛下连喜服都未试穿,人人都传说陛下对这桩婚事极为满意,不惜置办九百九十九抬聘礼,以邀史氏女入宫。 可只有陛下的身边人,诸如他,诸如薛乾大人,才知道陛下的心思并不在此。 也不在国事之上。 他不是陛下的潜邸旧人,不清楚陛下曾经的过往,但薛乾大人作为陛下最青眼的宠臣,却总是露出一副了然却无奈的表情。 他询问过,可薛乾大人却守口如瓶。 他也猜测过是否是因为皇贵妃的原因。 陛下宠爱皇贵妃,对她纵容至极,甚至允许她随意出入御书房。 也许,陛下是觉得有愧于皇贵妃? 也不可能啊。 女子对男人来说,本就如衣物一般,没有得不到的,只有想不想要的。 更何况,在百姓家三妻四妾都是常事了,更何况在帝王家呢? 试问世上有谁能守着一个女子过一生的? 连他们太监都不行啊。 他们太监在宫中也有自己相好的宫女,也有自己的对食,可时间久了,觉得厌倦了,便也想换个口味试试。 陛下那可是帝王啊,天底下什么样的女子得不到哄不来? 只要招招手,有的是女人扑上来。 皇贵妃生气了又如何,左右不过是舍些银子和宠爱便能哄过来的事情,陛下何苦为此担忧。 岳公公跪在地上,捧着那喜服,正胡思乱想渐入佳境时。 听到萧长卿问他。 “芝兰殿如何?” 岳公公手中的喜服一抖,一时没反应过来。 芝兰殿? 和芝兰殿有什么关系? 下一刻,他灵机一动,似是明白了什么。 急忙道:“回陛下,桑桑姑娘一切安好。” “今日去给桑桑姑娘请脉的太医,已过来回过话了,说桑桑姑娘近日用药膳补着,安胎药日日配着,倒没有血虚之象了,胎儿也极为平稳。” 岳公公说着说着,扯出一副男人才懂的笑。 “陛下如今可是双喜临门啊。” “名门皇后即将入宫为陛下操持后宫,到时候定能将后宫为陛下打理的井井有条,让陛下放心地在前朝处理政事。” “桑桑姑娘也即将诞生龙子,陛下往后也不用再受前朝大臣的责难了。” “陛下大喜啊!” 岳公公以为自己知道了陛下不悦的焦点。 也许,是那位住在芝兰殿的桑桑姑娘,曾经的桑贵妃,如今后宫之中,唯一的怀孕的嫔妃。 也对啊。 岳公公恨不得给自己脑袋上来两下。 想了那么一圈,怎么就没想到桑桑姑娘身上。 那位可是陛下唯一的潜邸旧人啊。 那位可是陛下一封帝都成贵妃的桑桑姑娘啊。 传说,她似乎曾救过陛下一命。 这样的白月光,肯定值得陛下为她忧虑担心! 岳公公急忙宽解萧长卿。 “陛下不必忧虑。” “桑桑姑娘不会怪您的。” “桑桑姑娘的出身不足,有贵妃之位已经是您最大的体谅和疼宠了。” “就算您给了她皇后之位,前朝的大臣们也都不会答应啊!” “如今桑桑姑娘虽有了身孕,将来或许会诞生出您的长子。” “但长子有长子的隆宠,无论如何宠爱,那都是合情合理的。” “但若过于宠爱一个没有家世的妃子,您那不是对桑桑姑娘好,而是将桑桑姑娘架在火炭之上,让她倍受煎熬啊。” 岳公公突然就想通了。 怪不得桑桑姑娘被陛下打入冷宫,还能复宠,还能怀孕,还能被陛下如此呵护对待。 原来,陛下的心在她那边啊。 早该想到的。 岳公公深恨自己的反应慢。 正想再说些什么,听到那素来话少淡漠的帝王,用一种极为嫌弃的语气道。 “你若再这么胡说八道,朕看你也不必在御前的位置浪费时间了。” “做一个掌宫太监实在是屈才了,朕听闻后宫新来了一批宫女太监,正在由管教嬷嬷教着学宫里的规矩。” “那些管教嬷嬷们虽然礼仪得当,但为人实在枯燥乏味,讲的没有一点兴趣。” “你这般口舌,就适合去做管教嬷嬷,定能将宫女太监们训得服服帖帖。” “如何?” 岳公公傻眼了。 陛下什么意思?他又不是那等长舌妇! 他只是,只是…… 只是担忧陛下因为此事想不开,这才劝导了几句,早知会被陛下嫌弃,他还不如不开口! 岳公公又扯回自己的正题道。 “陛下不如试试这喜服是否合身?” 今日不试,明日直接穿上若不合适不妥当,出了什么差错,在那等庄严肃穆的地方,可是砍头的责任啊! 他这个主管太监首当其冲,别说是砍头了,能留他一个全尸都是祖宗保佑! 因此,岳公公就如那奋力推销自己商品的店铺老板一般,又将那正红色的厚重喜服,往前推了几寸。 “陛下——” 萧长卿的眸光终于回落,从那碧穹蓝天冷意渐渐深长的天色,落回店内,落回那衣衫上。 刺目的红,让他的瞳仁也晕染上几分血色。 他有些不堪地别开脸。 声音冷淡。 “都是工匠量体裁衣,按照朕的尺寸做的,能有什么意外?” “不必试了,你收好便是。” 萧长卿说完,不耐地摆摆手。 “出去吧,朕一个人待会儿。” 那是在 第280章 爱意难言 岳公公满脸苦涩,极不情愿地离开了御书房。 一出门,便撞见了面色严肃,步履匆匆的薛乾。 忙打起精神。 “薛大人怎这般模样?可是遇上了什么为难的事?” 薛乾叹了一声。 “和明日陛下大婚有关。” 岳公公顿时来了劲儿。 拔高声调,“可否详细说说?” 看来薛大人大婚之事也办的不顺利啊…… 那他也不用太过忧愁了,反正到时大家有锅一起背,有罪一起担。 薛乾和他共事这么久,岂会不知他的心思? 白了他一眼后,没再搭理后者,吸了口气,艰难地迈进正殿。 “陛下……” 薛乾叫回了失神的萧长卿。 他看着帝王脸上那几不可察的落寞之色,小心翼翼道。 “刚刚芝兰殿传出消息……” “什么消息?” 萧长卿眸光微亮,讶然地盯着薛乾,语气中,带着一点期待之意。 她…… 对这场婚事,还是有反应的对吧? 薛乾跟了萧长卿这么久,自然知道自家主子想的是什么,可惜,终究要让他失望了。 “太后……太后娘娘说,明日她便不观礼了。” “她这种太后,名不正言不顺的,去了反倒落于群臣的口舌之中,难免害陛下难堪。” 萧长卿眸光微顿,手指不自觉地落在那铺着淡色宣纸的桌面上,微微蜷缩,柔软的宣纸因此卷起一团褶皱。 “还有吗?” 他声音微哑。 薛乾硬着头皮,将后面的话说完。 “太后娘娘还说,陛下您和皇后大婚,需要有人守夜,为您和皇后娘娘端水侍奉,她已选了一位极合适的人选,您应当会很满意。” “至于人选……” 薛乾张了张嘴,不知该如何开口。 萧长卿并不关注这个。 他皱眉,语气严肃问道:“可还有其他的吩咐?” 薛乾还是将那人选说了出来。 虽然他并不清楚如今陛下,待皇贵妃是何种心思。 “太后娘娘下了死命令,命皇贵妃娘娘前去侍候,皇贵妃娘娘差人来您这里求饶,却被兰太后的驻军给拦住。” “如今咸福宫乱成一团,太后娘娘差了四五位管事嬷嬷,正教皇贵妃规矩呢。” “陛下您……” 提起皇贵妃韦如霜,果然如薛乾所料,萧长卿面上的落寞之色散去不少,变成了难言的凝重。 开口道:“兰太后不是这等过分苛刻的人,最近可是发生了什么事?皇贵妃热闹兰太后了吗?” 这般下皇贵妃的脸面,不是兰溪的行事作风。她虽做事果断狠辣,但向来爱憎分明,绝不会随随便便拿人撒气。 薛乾急忙道。 “是有这么一回事。” 他解释说:“您还记得太后娘娘的那位养子吗?郡王爷萧钰然?” “太后娘娘将他视为接班人,倾心相待。” “手底下的资源人事都在给他安排着,未来的谋升之路,也一片光明。” “前些日子还选了诸多重臣里头同龄的子孙辈,给这萧钰然选做伴读,将来好辅佐萧钰然在前朝站稳脚跟,拥有自己的势力。” “太后娘娘这般尽心,自然不是为了培养一个白眼狼。” “可那咸福宫的皇贵妃娘娘,不知怎么的,和那郡王爷萧钰然,近日来走的很近,多次邀约,还送了好些稀奇的玩意到郡王府。” “今日又是一桩,所以才惹恼了兰太后,故有这番变动。” “萧钰然……” 萧长卿将桌面上的宣纸捋平整,几乎透光的指尖,搭在那宣纸之上,一时不知是纸色更白,还是肤色更白。 “朕当然记得这位弟弟。” 弟弟两个字,咬的极重。 兰太后刚认下这义子时,他曾特意打谈过此子的品性。 是个温顺厚道的孩子。 后来他恢复了记忆,对这个萧钰然的纠察,又深了几层。 他知他是欠兰溪的。 这帝位将来他也不打算坐。 他这副破败的身子,再熬个三五年,将如今天下这副烂摊子,稍微整顿整顿,完整的交到兰溪手上,便也算功成身退,死得其所了。 兰溪身为兰氏女,除非举兵造反,否则是不能明目张胆地掌控皇权的。 她一定需要某种媒介。 兰溪不知道,他的内心也已默认了萧钰然成为这媒介,所以他才会对萧钰然刨根问底的纠察,多次与后者见面沟通,就为了能更深入了解此子的品性,确定兰溪将来权力是否安稳。 可查着查着…… 发现人都是会变的。 更遑论一个十来岁的孩子。 眼前的萧钰然,从那个纯善宽厚的孩子,变得有些暴虐,有些阴郁,有些算计…… 长此以往,只怕将来会出大问题。 尤其是…… 在兰溪去扬州的那段日子。 他这个名义上的“弟弟”,多次来御书房与他手棋,名义上在拉近关系,实际上却为了打探他对兰氏的态度,对兰家的态度,对他的态度…… 光打探消息,萧长卿还不至于对此子失望毕竟有心眼总比没心眼好,只要在一个合理的,能承受的范围内,他都可以理解。 但他万万没想到,此子竟然胆大的……敢对他用毒。 还是漠北那边极为孤僻的毒药,名叫狼吻。 顾名思义,是从狼群栖息地寻来的一种毒草,无色无味,人或者动物引用它的汁液后,并不会立刻发生什么反应。 但一旦在未来的某一天,服用了狼吻花,狼吻花的毒素和狼吻草遗留在体内的毒素,混合在一起,会让人或者动物呈现出一种假死的状态。 这种状态,只有狼群能够识别。 然后将这假死的猎物吞吃入腹,防止别的种类的野兽吞食狼群的猎物。 萧长卿若非自小由楚神医照看,读过几本医书,明白些稀奇古怪的药方和药物,绝不会识别出这种诡异的毒药。 若某一天,这萧钰然又在其食物中下了狼吻花,到时他假死,皇室该有怎样的动荡? 小小年纪可以有心思和算计,但绝不可以有如此狠毒的绸缪。 因此,他对于萧钰然越来越不满意了。 如今听闻他和韦如霜纠缠在一起,眸中的不悦之色更重。 韦如霜本就是个怪胎,不知道从哪个时代怎样死而复生过来的孤魂,若被他之外的人知道,只怕大家都会觉得这是邪狞附身,要将她烈火烧之,以绝后患。 但他身为帝王,知道了她的那些本事对如今大安朝有怎样的注益后,难免心动。 护着她,对于皇室,对于大安朝的安稳,甚至对于大安朝的百姓,都是利大于弊的。 所以,他对韦如霜百般纵容,就连知道她这皇贵妃的身份有古怪,猜测到她是否知道了萧十二顶替之事,猜测到桑桑怀孕之事应该是她的授意…… 他都忍了。 能于国有利,这顶帽子他便戴上。 但没想到,这韦如霜的狼子野心,跟这萧钰然一样,越来越大…… 竟然开始图谋这个位置了。 不然,如何会勾结萧钰然? 既然惹恼了兰太后,他也不好开口去强硬地驳兰太后的意见。 萧长卿叹了一声。 “这后宫诸事,兰太后身份尊贵,到底还是有训诫妃嫔的权利的,由她来督促后宫,朕还是放心的。” “皇贵妃既然言行不端,找几个嬷嬷教一教,往后也能少出些错。” “对后宫好,对她本人也好。” “此事就不必再提了。” “不过关于明日守夜之事……” 萧长卿话音顿住。 不知怎么,他好像想起了兰溪说这话时的模样的语气。 唇角泛起一丝极为浅淡的弧度。 “皇贵妃之前从未做过这种事,难免生疏,容易出错。” “她身份贵重,若出了错,往后在京中也失了脸面,不好交代。” “再差两个宫女协助她吧,免得明日手忙脚乱出了错。” “是。” 薛乾虽不明白陛下为何情绪高涨了一点,但好歹眼前的苦事他算是躲过了。 又汇报了几件明日大婚需要注意的事项后,得了萧长卿的几句吩咐,告罪离开。 薛乾走后,屋内愈发安静。 萧长卿盯着那空白的只余了些褶皱的宣纸许久,终于下定决心,从龙椅上坐起。 他没有唤岳公公。 而是转身去了内殿,在那箱柜之中,翻找出一件洗的发白的,浅青色的长衫。 那是他做皇帝之前,还在郡王府时,最常穿的颜色和样式。 他素来是个喜清淡的人。 无论是饮食,还是穿着和用具。 能简则简,能薄则薄,能不给众人添烦恼,不给自己添烦恼,便不会去做添烦恼的事。 一身青衫本无尘,何来杂忧上心头。 可偏偏天意,让他成为太子,天意,让他成为最受父皇喜爱的嫡长子,成为故去的母后的期待,成为维护嫡长一脉的,朝臣的期待。 萧烨犯了那种不堪为人道的混账事。 萧信名不正言不顺又是个莽夫远在漠北。 他身处后宫,兰溪又成了那般独木难支援的局面,他不站起来撑起来,装出个帝王的模样,将这纷乱的天下平整好。 又该谁来做呢? 也许,他身为一代帝王,犹显得稚嫩。 也许,他对兰溪那埋藏于心的爱意,这一生永无法诉说。 也许,即便说了,除了薛乾能信三分外,再无人能信。 但又怎样呢? 他仍要坐在这高台之上。 他仍需要端着脸,带着金碧辉煌的冠冕,穿上那玄色的龙袍,扮演着这天下的最后一张黑脸。 如今。 还要怀揣着朝臣们的期待,百姓们的喜悦,还有…… 萧长卿想起兰溪逼他同史氏大婚,他同意那日,后者和他说的话。 “陛下如今后宫高朋满座,各个都有自己的本事,已精彩至此了,哪里还差一位正宫皇后呢?” “戏台子都搭好了,主角若还不出现,这场戏难免枯燥无味。” “更何况,哀家在江南可应了史氏了。” “您知道哀家是如何伏低做小讨好,才为您求来这一份姻缘吗?” “那可是史氏啊,萧氏加上兰氏,再往前属三代的底蕴,都无法和史氏相提并论。” “您口口声声说要和哀家合作,如今哀家为了咱们合作顺利,下了这般大的血本,这般白玉无瑕的姑娘捧到您面前,您怎么反而退缩了呢?” 那时的灯光晦暗,黄色的烛火摇晃。 她的面容在烛光中一点点淡去,淡成他陌生的模样,淡成他几乎不认识的模样。 他看着她唇边讥讽的笑意,看着她眸中的嘲讽之色,只觉得那浮在心头的哀伤,越来越浓重。 两人在一条并不能同行的线上,走向两个不同的岔路,越走越远,再无和好之期。 既然她要他这么做,那他便顺她心意吧。 这是他向来的做法。 不是吗? 所以,在她说完那些话后,他没再反驳,更没有多言,而是默认了这桩婚事。 在前朝的喜悦,和后宫的诸多声音中,一步步的履行着帝王大婚应该尽到的义务。 他像个麻木的机器人一般,任这些人摆布。 只是…… 临到大婚前,临到那一日了,不知为何,他心头的抗拒之意,越来越重。 好像…… 他还从未见过这位史氏女的模样? 萧长卿不知想起什么,将青色的外衫套好,将那枚久未佩戴的玉佩,戴在身侧。 而后转身,去那身后的书架中,寻出薛乾递了无数次,他却从未打开过的史嫣然的画像。 画面很简单,工笔做画,只是普通的小像,身后并未有什么背景,衣裳的颜色也极为浅淡。 那面五官,也只是捋捋几笔,素素勾描。 但那五官…… 萧长卿手指顿在那眉目之上,露出一副极为古怪的表情。 怎么…… 这是兰氏二女儿兰絮? 那位被兰溪捧在掌心的亲妹妹? 怎么摇身一变成了史氏女! 他惊讶不已。 不对…… 很快,他又驳回了自己的这个想法。 兰溪对于家人的在意,他是看在眼中的,绝不会拿身边最亲近的人的一生做牺牲,来达成自己的目的。 此人绝不可能是兰氏的二女儿兰絮。 更何况。 兰二小姐失踪许久,至今未有回音。 他正纠结着,脑中忽然冒出一个人影。 第281章 一见钟情 数月之前,选秀之时,曾有一位和兰絮样貌一模一样的秀女,名叫符吟霜,备受兰太后的关注。 那位符秀女来自江南。 是扬州太守的独女。 后来符吟霜在宫中失踪,闹出了好一番动静,他也曾派人查探过,谁料最后顺藤摸瓜,摸到了王氏身上,摸出了一个危险至极的势力。 之后,他便将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寻找王氏的轨迹之上,将符吟霜失踪之事搁置脑后。 谁曾想,当时的疏忽在数月之后,给他带来这么大的“惊喜”…… 符吟霜绝对是王氏的人。 史家,原来已和王氏勾结在了一起。 不然怎会同意这身份莫名的符吟霜,顶着史氏的名号,来到京城招摇撞骗呢? 这史氏也是可笑。 在江南那地界,安居千年不沾染朝政、受各方尊崇与膜拜不是挺好的吗? 为何非要将自己卷入这是非当中,拿千年的声誉做赌注,让彼此都不得安宁呢? 萧长卿合上那卷画像,唇边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讥讽之色。 权欲熏心啊。 这些人所图谋的,算来算去,不过是一个利字罢了。 谁有真正为天下苍生万民的安稳着想过? 谁有真的想成为一代明君,一身清正,还世人一个朗朗乾坤? 还有兰溪。 她将他当成什么? 逼着他哄着他娶了符吟霜,明知道符吟霜的真实身份,还拿那种话来激他…… 好让他尽快给王氏做嫁衣裳吗? 萧长卿心头忽然涌起一股怒意。 这怒意,带着无法压抑的狂躁与冲动,淹没了他的理智。 他将卷轴合上,换上那身青色长衫,转身离开御书房。 侯在殿外的宫人险些没认出来。 “陛,陛下……您是要去哪儿?” 萧长卿不作回应,快步离开。 …… 史氏在京中有一处别院。 坐落在朱雀大街上,离兰府并不远,隔了几个府邸的距离罢了。 兰府的大管家华叔在兰衡和兰溪的示意下,将那十几抬箱笼的添妆,抬到史府的门口。 华叔一边命人将这十几抬的箱子往地上摆放,一边对那站在大门外的朱衣少女拱手。 语气极为复杂。 “王姑娘,这是我们太后娘娘特意从自己嫁妆中寻来的珍贵物件,命小人给史姑娘送来,以作添妆之用,惟愿帝后两和,白头到老。” 他口中的王姑娘不是别人,正是得了王氏命令,跟着兰溪一同来京的王絮儿。 此刻。 华叔站在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姑娘面前,看着兰絮眼中的陌生和打量之色,心头酸涩。 “王姑娘……” 他想起兰溪的交代,收起那一堆无用的情绪,道。 “共有十八抬,这是添妆的单子,您请过目。” 太后娘娘交代了,也不知是那王氏用了什么古怪的方法,如今二小姐的记忆发生了些错乱,不记得从前的事情了,完全接受了自己是王氏女的身份。 是否有后遗症都不清楚,为了以防万一,他们这些故人,暂时且按兵不动,不必急于相认,更不必费力气替二小姐找回曾经的记忆。 一切,只等太后娘娘的吩咐便是。 华叔忍着心中的酸涩,将那添妆的单子,双手捧着递给兰絮。 兰絮眉头微挑,单手接过。 扫了一眼后,忍不住轻声嘲讽,“呵,你们太后娘娘倒是有钱,出了这么大的手笔。” 华叔恭声道:“皇后娘娘身份贵重,这是应该的。” 兰絮见状撇了撇嘴,深觉无趣。 正要再说两句时,眸光扫到某个角落,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眼底一亮,将添妆单子往怀里一揣,飞身追了过去—— “喂!你等等!” 兰絮停到了一位年轻男子的面前。 男子一身墨色衣衫,肃简至极。 不似北方人,倒似江南人一般,一身温朗,翩翩如玉的气质。 只是脸上那道贯穿的长疤破坏了原有的美感,为他添了些生涩之意。 正是韩允文。 不过兰絮并不在意这个。 她追上韩允文后,脸上扬着笑,仔细看,那笑中竟然还带着几分羞涩之意。 “上次一见,对公子见之难忘。” “可惜还未来得及问公子的姓名,公子便匆匆离开。” “若非公子为我解围,上次还指不定落得什么境地呢。” “不知公子姓甚名谁,家住何方?” “絮儿感激不已,想亲自登门道谢。” 顺便,再看看这让她一眼心动的男子,是否有家世。 步履匆匆的韩允文被兰絮堵住后,眉头皱了皱。 周身的气质,愈发肃然。 他抬眸,在金銮殿浸淫多日的气势泄出来,落在兰絮脸上,似刀子一般,刮了几遍后。 才想起数日前的一事,想起了和眼前这女子的纠葛。 当时,这女子在街上路见不平仗义相助一对父女,却反而落入那父女的圈套,差点惹得一身腥。 他那会儿急着进宫向兰太后复命,看着街上的乱象,为了防止耽误时间,便举手之劳,命人解了这女子的危难,匆匆留了几句话后,便驱车离开。 连举手之劳都算不上,实在不值当眼前这女子记在心上。 韩允文点了点头,声音冷漠。 “上门拜访就不必了,上次若非当着我路了,我也不会出手相助的。” 韩允文实话实说。 在官场数月历练的经历告诉他,实话实话,有时候比虚与委蛇方便省气多了。 起码聪明人不会再纠缠。 可很明显,眼前的兰絮并不是个聪明人。 或者说,她听出了韩允文话中的遣退之意。但并不在意,反而不达到目的不罢休。 “于公子来说是举手之劳,但于絮儿来说,确实一番天大的恩情了。” “不知公子可否商量,腾出个时间……” 韩允文最厌恶这种无故纠缠之辈,抬脚准备离开。 眼神,忽然撇到角落里的华叔。 眸光微顿。 声音里带上几分亲近,“华叔?” 成了兰太后御凤台的官员后,在京中,他便也不再孤立无援。 兰氏给了他宅子,给了他银钱,给了他仆人佣人,将母亲和妹妹皆等安置好。 而安置这一切的,便是兰府的管家华叔。 说起来,同华叔相处的时间,比他同兰溪相处的时间多多了。 无论华叔做这些是奉着什么命令,将来要从他身上谋求些什么,但相处这些时日,他能感觉出来华叔的善意和温和。 因此,对于这位年纪可以做自己长辈的兰氏管家。 韩允文向来都是极为恭敬的。 此刻。 韩允文错开兰絮,上前两步,略微拱手,对华叔行了个君子的半礼。 “多日未见,华叔的身子是否还康泰?” 华叔急忙往后错了错身,不敢接这礼。 苦笑着摇头,“韩大人折煞老夫了。” “老夫身为管家,一介奴才,怎敢受您如此的大礼?往后万万不可再如此了。” 华叔又道,“老奴这一把老骨头,身子倒还算硬朗。” “只是我们太后娘娘昨儿还交代老奴,说马上进秋天了,让老奴抽空去韩大人府上问问您,家里可还缺什么过秋的物件?韩小妹是否需要添置新衣?” 韩允文眸光微动。 摇了摇头道:“多谢太后娘娘挂心,家中一切都好,娘娘不必忧虑。” “入秋了,还望太后娘娘和华叔您也都保重好身体。” “今年,或是一场冷冬。” “去岁虽然大雪连绵数月,但地域范围比较狭小,也并未有多严重的冷意。” “但今年,虽然雪水不多,但气温……” 华叔笑道:“不愧是饱读诗书,还是韩大人懂得时节和气令。” “前两日入宫时,我们娘娘也说了。” “钦天监观了天象,结合数百年的天象变化,亦是推测今年是冷冬……” 韩允文唇边也泄出一丝笑意。 这笑意让他冰冷的面色,变得生动多了。 那面上的长疤,因他的笑容,亦扯动了浅淡的弧度。 这般样貌,这样长的疤痕,是个人都会介意的。 偏偏兰絮不知怎么的,觉得这韩允文哪哪都好,就连脸上那疤都别出心裁别有美感一般。 见他笑了,凑过来,道:“这位韩公子,絮儿那边有太后娘娘赏赐的狐皮,冬日取暖甚佳。” “您刚才提及家中有老人需要照看是吗?” “老人家最怕这种风寒天气了,有张狐皮便舒坦多了。” “不知您家在何处?絮儿差人先将狐皮给老人家送回去。” …… 韩允文一直飘忽流连的眸光,忽然定住。 他有些惊讶地看着兰絮,“你和太后娘娘……” 五官眉眼,有三分相似。 难不成…… “我是她的表妹!” 兰絮唯恐韩允文多想,解释道。 “公子有所不知,小女子和宫里的太后娘娘,是远房表姐妹的关系。” “太后娘娘素来对絮儿都宠爱有加,这些东西——” 她给一旁的华叔使了个眼色。 华叔有意配合,恭声道:“确实,娘娘对您极为宠爱,视若亲妹。” 韩允文听罢,眸光更温和了些。 兰溪于他,有救命之恩、再造之恩。 帮他的母亲请了医,治好了困扰多年的老寒腿,夜里再也不用呻吟着彻夜难眠了。 给他的妹妹请了教养嬷嬷,又报了女学,以求将来能借助此等,嫁个好人家。 因此,韩允文对于兰溪是感激不尽的。 但凡跟兰溪有关的,提到兰溪的事,他皆当作第一桩的头等要事。 此刻,纵然他对于面前这贴上来的姑娘心生不耐。 但听到她口中提及兰溪后,他的那抹不耐便淡去了。 变成了喟叹,“这位姑娘好运道,能得太后娘娘垂青。” 兰絮心中不屑。 在她看来,兰溪就是一个充满野心的女人,目无尊长无情无义,每次见她都一副高高在上的态度,她极不喜欢。 可见心仪的男子对兰太后这般推崇,倒也忍下那心头的诸多情绪,拉近了自己和兰溪之间的关系。 “倒也不能说是运道,只能说是缘分吧。” “公子和兰太后有什么交往纠葛呢?” 这话,说的有些冒昧了。 韩允文迟迟未开口。 还是一旁的华叔觉得尴尬,主动走过来,道:“絮儿小姐,这位是韩大人,太后娘娘御凤台的二品官员之一,着朱鹮官袍,官拜大夫,年少有为。” 接着,又为韩允文介绍兰絮。 “这位……” 他顿了顿,实话实话。 “太后娘娘确实拿她当作亲生妹妹一般对待。” 既然是太后娘娘的妹妹,那便是他的主子了。 韩允文压下一切不属于下属该有的燥郁情绪,声音温和。 “韩某居所简陋,不便招待姑娘您,若姑娘您不嫌弃,改日韩某让舍妹过来拜访,好同姑娘您结个善缘。” 兰絮喜不自禁。 头一回觉得宫里的兰太后也不是一无是处啊! “韩大人放心!” 兰絮拍着胸脯道:“你的妹妹就是我的妹妹,我一定好好照顾她。” 韩允文又道了几句谢后,拱手。 对华叔,对兰絮道。 “韩某还有些要事要进宫向太后娘娘禀报,便不再叨扰二位了,就此别过。” 兰絮下意识地想追过去。 被华叔拦住。 等韩允文的身影消失在角落后,华叔才松开桎梏着兰絮的右手,迎着兰絮恼怒的眸光,心里叹了一声。 二小姐虽然记忆没了,但人还没变。 同以前一模一样,想一出是一出的,风风火火。 华叔叹道:“絮儿姑娘是看上刚才那位韩大人了?” 兰絮脸上一红,猛地别开眼神,“你……要你管!” 华叔劝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本就是你情我愿的事情,絮儿姑娘不必紧张。” 而且,这韩允文他也是看在眼里的。 虽然性格淡漠冷漠了些,却对母亲和妹妹极为上心,衣食住行,处处照顾妥帖。 又上进、又知感恩、又是博学多才的才子。 若非太后娘娘进了宫,老爷必定会将此子作为太后娘娘夫婿的预选对象的。 如今,既然二小姐看上了…… 华叔便多说了两句。 “太后娘娘对这韩大人有恩,若你想同韩大人拉近关系,不如多去宫中走动,同太后娘娘解闷聊天……” 兰絮眸光骤亮。 第282章 深夜手谈 芝兰殿内。 光影摇曳。 桌上闲摆了一副黄庭经,兰溪就这光色和墨色,于字里行间沉沦。 只是经书抄至一半时,忽然听到廊外的嘈杂声…… 半掩书册,半掀纱帘。 闲散的发丝垂落在左脸上,那露在外的半张芙蓉面,因这缕飘荡的发丝,而更显娇媚。 兰溪抬头,往窗外探去。 只见一袭青色的衣角,突兀地在院中显现。 于夜色之中,明明灭灭。 兰溪手中的笔墨微顿。 吸饱了墨汁的笔尖,晕染在宣纸上,将那洁白无暇的宣纸,晕染出半张墨痕。 风乍起,窗外那青色的衣角,随风,卷起阵阵涟漪。 涟漪落在心头,陡然生出无限的酸楚之意。 兰溪顺着那道青色的衣角,眸光缓缓上抬,最后和男子深彻入雾的眸光交织在一起。 像一瞬间。 又像过了许久许久。 久到前世今生那么久远。 她骤然收回自己的眸光,声音微扬。 可那份微扬之中,不知怎么,竟带上了涩意。 “深夜到访,陛下可是有要紧事要同哀家商议?” 直到此时,守夜的凝霜才察觉到不妥,快步走向萧长卿,恭声道:“陛下,太后娘娘已经休息了,若有什么急事,您交代给奴婢,奴婢进去告知我们娘娘。” “若无甚要紧的事,还请您明日再来。” 凝霜知道的,自家主子并不想和萧长卿单独相处。 因此,主动替自家主子回绝了。 凝霜的话,将兰溪从回忆中扯出。 那朦胧的过往如雾一般散去,只余下斑驳不堪的现实。 她同萧长卿之间,确实没有什么好聊的。 正准备放下帘子婉拒萧长卿的到访时,忽然听到那清冷的男声,用带着三分质问的语气对她说。 “你不打算解释些什么吗?” 这句话,像开关一般,将兰溪所有的火气都逼出来。 解释? 她面上挂着津津的冷笑,一把将那窗帘扯开,迎着萧长卿淡漠的眸线,讥讽道。 “解释?谁给你的脸面,问哀家要解释?” 萧长卿并不恼怒。 温声道:“脸面谁给的,倒不重要。” “大婚前夜,有些事想同太后娘娘说个清楚,太后娘娘这个脸事得赏的。” “谁让您,是朕和皇后的媒人呢?” 兰溪手中的墨笔又滴了两滴。 那摊在乌木桌面上的宣纸,被彻底晕湿,一片狼狈。 兰溪别开脸,不再看那青色的衣角。 因为萧长卿着青衣时,总是特别容易让她回忆起从前。 而从前,太过刀锋,太多无奈和痛意! “罢了。” 兰溪同堵着门的凝霜道。 “陛下想来,便进来吧。”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有几个胆子去阻拦?” 语罢,让开一条路后,便自顾自回了窗沿下。 屋内有一瞬间的安静。 约过了几个呼吸后,萧长卿才在兰溪对面坐下,顺便将那一直捏在手中的画卷,摆在兰溪面前。 “画中之人,太后可还眼熟?” 兰溪扫了一眼,眸光微动。 这…… 只听萧长卿继续道:“朕看到时也惊讶极了,想不到世上竟有此等相像之人。” “久居史氏的嫡长女史嫣然,竟然同扬州知府的独女生的一模一样。” “不对,还有兰氏的次女。” “若是大众的长相,倒还说的过去。” “可此三人,美色皆属上乘,怎会如此凑巧?” “太后娘娘可否给朕一个解释?” 兰溪落在那画上的目光,顿时有几分狼狈。 她原以为,萧长卿迟迟不来找她的事,是早知道了其中的干系,不打算对她找麻烦。 可她没想到的是,真相竟是萧长卿……直至今日,才发现这史皇后的身份之差。 兰溪有一瞬的心虚。 很快,那心虚又变成强硬。 “陛下说这话便显得幼稚了。” “史氏是京史家推选,史家亲自拍板盖箱的嫡长女,身份又能有什么错处?” “普天之下,亿亿万人,有几个面容相似的,再普通不过。” “不过是巧合罢了。” “陛下身为天皇贵胄,岂能仅因为几个巧合,便要来责问哀家?来质疑您即将新婚的妻子?” 兰溪冠冕堂皇的说法,并未说服萧长卿。 萧长卿面上的冷意仍在,讥讽之色仍在。 “太后娘娘觉得这只是巧合吗?” 萧长卿冷笑道:“你真拿朕当傻子哄吗?” 那眸光中的嘲讽之意太明显,让兰溪后面的瞎话,哽在喉中,不知如何开口。 萧长卿又道:“真相是什么,朕走到这一步了,也不甚在意了。” 今日来,只是想看看这女人有多冷心冷肺,也不是过来寻事找事的。 他两句话,便缓解了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 “只是,太后娘娘设了这么大的一个坑给朕,是否当有些什么补偿?” 兰溪面上闪过尴尬之色。 史嫣然之事,她也有苦难言。 谁能想到,王氏竟然这般臭不要脸,将自家的血脉利用两回,如今又送入宫中…… 可既然应了王氏,这路再坑也得走下去。 想了想,语气认真地对他道:“陛下若实在不满,哀家可作主,在大安朝朝廷内外,百姓之间,不拘身份地位,多为陛下寻找几位可心人……伺候陛下,以解决皇后之忧。” 萧长卿黑了脸。 咬牙切齿。 “朕身为帝王,可选秀和纳吉,想要什么女人百官都能凑上来,哪里还用辛苦太后娘娘您操劳,亲自去民间挑选?” “太后娘娘的这份好心,朕就心领了,不过若真做起来……大可不必!” 兰溪耸了耸肩,看向别处。 “那哀家做什么,陛下才能稍微得到些宽解呢?” 萧长卿右手放在二人之间的桌面上,轻轻攥住,又缓缓松开。 来时,他也想了一路。 和兰溪之间的关系,该何去何从。 他穿上这一身青衣,穿上这入宫前常穿的常服,难道不是因为……心中,还有些放不下和割舍不下吗? 萧长卿叹了一声。 在那昏暗的灯光中,看着兰溪姣好如明月的侧颜。 忽然哑声问道。 “再也回不去了是吗?” 兰溪手指微顿。 用反问的语气,掩饰自己心头忽然而起的那一丝仓皇与慌乱。 “回去什么?” 萧长卿眸光如海,深沉晦暗不可见终端。 他的眸光落在她面上、鼻尖,好似苍茫的海水中,被飓风挟裹的波澜一般。 “明明你也不快乐,你也在抗拒,你也在躲避。” “为何非要如此呢?” 第283章 别怕,有我 “你哪只眼看到哀家活得不畅快了?” 兰溪别开脸,面上浮起淡漠的冷笑。 她很讨厌这种气氛,这种暧昧的空气,这种心头酸涩难压的感觉。 她讨厌自己这几日偶尔的失神和彷徨。 明明是最正确的选择。 让史氏进宫,搅乱这本就一团乱麻的后宫势力,将那隐藏于深处的各大势力,皆都揪出来,摆在明面上,只等着她来收割。 可那些盘算和筹谋,那强撑的理智,在看到殿外的青衫一角时,忽然就凝固住了。 双眸也模糊起来。 好像啊。 曾经,他也是如此。 一身青衣,依在廊下,对她露出天真无暇的笑。 他还是个痴儿时,对她依恋、眷恋、满心信任。 那时她刚重生而来,浑身遍是前世带来的锋芒和冷漠。 是他的出现,让她苍白的复仇之路,多了些不一样的东西。 怎会不心动呢。 又怎会不心碎呢。 勉强将一个破碎的无望的自己,艰难地拼凑了起来。 却又在一次又一次的打击中,一次又一次的粉身碎骨。 情之一字,大概是女人一生要对抗的噩梦吧。 兰溪声音沙哑到极致。 “您名正言顺的妻子,明日就要过门。” “您最宠爱的表妹,正在通宵达旦地学习礼仪。” “怀了您孩子的妃嫔,如今就在隔壁左数第三个院子里熟睡。” “敢问……” “您以什么身份,什么角色……又以什么脸面,来跟哀家谈论,你我之间……这微不足道的情谊呢?” 萧长卿话哽在喉间。 史氏,是她逼他娶的。 当时的后宫采选,也是她协同前朝诸臣,逼他纳的。 韦如霜皇贵妃之事,实在是因为她的身份太过诡异,他不得不慎重对待。 而桑桑怀孕之事,更是子虚乌有……那孩子,不是他的。 后宫诸妃,他未曾碰过她们的半根手指头。 可这些话说出来,别说兰溪了,若他是局外人听到,他也不信,觉得荒唐而滑稽。 那么多妃子入了后宫,难不成都是摆设吗? 很多话,压在心中,如吞了黄连一般的苦涩,却有苦难说,有苦难言。 那些苦涩在舌尖流转,最后,又被咽回腹中。 说起正事。 “王氏让符吟霜进宫,冒充史氏,打着什么主意,想必你也清楚。” “为虎作伥,你就不怕哪日遭到反噬,被王氏啃得骨头都不剩吗?” “王氏能隐忍百年,等待如今这场机会,绝不是三句两句就能打发的。” “你斗得过他们吗?” 兰溪眸光疏远,声音淡薄,好似冷泉滑过石阶,只余锃然之音。 “兰氏的事,不必你过多担忧。” “好坏,哀家都认了。” 她又岂会不知王氏的筹谋与野心。 只是此时群狼环伺,若再不借助王氏之手铲除些异己,只怕将来局势更难明,未来更 “陛下问了这么多,可否容哀家也问两句?” 萧长卿将身体坐正,态度端肃。 “你说。” “哀家听闻……陛下手下的将士,从前线带了一个战俘回来……如今,被关押在水牢之中……日夜看守,等闲人不得靠近。” “不知那战俘,是何等身份,竟然容陛下如此郑重对待?” 兰溪也是今日才知道这事儿的。 从前线归朝的将士,押着一辆马车入了后宫。 后宫侍卫要盘问时,那将士直接将皇帝的名号报出来,手持军令和御旨,以压送要犯为由,将那紧闭的马车拖入后宫,将那浑身上下蒙着黑色布衫的人,关进水牢中,并命人重兵把守,十二个时辰不轮休的值班看管,以防万一。 兰溪有些好奇。 究竟是怎样的人物,能让萧长卿如此对待。 兰溪的问话,萧长卿想都没想,便将实情脱口而出。 “是那位赫连太妃。” 他道:“此次漠北军起兵之事,和这位赫连太妃有莫大的关系。若非她,也掀不起这场战乱。” “前线的将士……” 他犹疑了一瞬,开口是半真半假的话。 “尤其是那位守城的方城主,足智多谋,不仅歼灭了漠北军,更将漠北军的主心骨之一……这位赫连太妃,设计拿下,以其作威胁,命漠北军不敢妄动。” 兰溪长眸眯起。 “如此说来,此战可真是大获全胜啊……” 兰溪感慨道:“不仅逼退漠北军,扬我皇室之威,还捉了地方的首将,震慑了其他的野心之徒……” “不知陛下从何处请来的能人异士,能提供那等逆天之物来相助,让陛下旗开得胜……” 兰溪其实并不确定,此次战役,是否靠外物取胜。 但她却了解萧长卿。 她看着后者那有些躲闪的眼神,继续问道。 “难不成真让我说对了?” “陛下还真有神兵相助不成?” “这神兵……” “是镇守方城的方城主领来的?” “还是你那深藏于后宫之中的表妹……韦如霜?” 萧长卿眸光未变,呼吸平稳,看不出任何异常。 笑道:“同她有什么干系。” “战场从来都是男人的事,一个后宅女子,久居深宫,就算有些奇思妙想,也难堪大用。” 兰溪不错过他任何表情变化和语气变化。 却仍未发现端倪。 心头暗骂一句伪君子。 也不知……他此举,是为了护住韦如霜。 还是……那爆炸山火之事,真的和韦如霜没有干系…… 兰溪从前看不懂萧长卿,如今更看不懂了。 她主动换了话题。 “听闻赫连太妃自小便是漠北的明珠,容貌绝艳不说,一身马上功夫了得。” “先帝未趋势,赫连太妃还是贵妃时,更是艳冠京城。” “想来,哀家同赫连太妃已有数十年未见。” “不知陛下可否借哀家些脸面,让哀家看看这位故人?” 萧长卿有一瞬的沉默。 仅见面吗? 他不信的。 只是这沉默和凝滞,在下一刻变成了释然和纵容。 “你想见便见吧。” “让薛乾领你去。” “只是漠北之人向来诡计多端,你同那赫连太妃相处时,注意保持好距离,别着了人家的道……” 兰溪双眸微垂,“哀家多谢皇帝关心。” “不过哀家自有考量,皇帝不必过多忧虑。” “有那个时间担心哀家,不如腾出些功夫好好想想,等皇后进宫后,你如此艳福,如何能安稳地周旋在皇贵妃、桑桑、史氏皇后之间。” “对了。” 兰溪又提起一事。 “桑桑总说要见你,却一直求而不得,这个点儿桑桑还没睡,不如你去看顾一下她?” “毕竟,她肚子里可怀着你的孩子呢。” 萧长卿眼底掠过淡淡的薄色。 面上疏离,“不必了。” “夜深了,她双身子应该以休息为重,朕便不去打扰她了。” 兰溪闻言,唇角扯起一抹讥讽的笑。 她将面前的冷茶饮尽后,又倒了半盏,素手微抬,摆出送客的姿势。 “夜深了,哀家便不多留陛下了。” 萧长卿也觉得这茶味冷涩,长夜难熬。 深深看了她一眼后,将青色的长袖略略抬起,起身,临走之前,忽然转身,眸光幽晦道。 “你听说过,有人死而复生吗?” 兰溪心脏骤停。 不可置信地抬头看他,“你什么意思?” 她平日言行并无不妥啊!萧长卿怎会突然问这个? 像是隐藏在心底最深处的秘密,被人粗鲁的,毫不留情的揭开一般,暴露在日光下,晒得她几乎喘不上气。 最近是发生了什么? 身边之人泄密了吗? 可她重生之事,连凝霜和腮雪都未察觉,萧长卿又如何得知? 萧长卿抛出来的这个问题,仿若巨石击中湖面一般,让兰溪无法冷静,更无法安静下来去思考。 而是拼命地纠问自己,可是平日里暴露了什么? 萧长卿即将脱口的另一句话,因兰溪这骤然的失态,顿住。 他似是有些惊讶。 眸中滑过细碎的疑虑。 他的本意,是想讨论韦如霜之事。 时至今日,他仍觉得从另外一个世界死亡,复活到大安朝,是一个诡异而魔幻的事情。 他不能直接告诉兰溪,但他想听听她的意见。 韦如霜之事太过神秘幽诡,直接告诉兰溪,反要她无法接受。 原本,他打算循序渐进的透露…… 可为什么…… 兰溪竟是如此反应? 有什么猜测,飞快地滑过他的脑海中,他还来不及猜测,便看见失态中的兰溪,因为骤然后退,误踩中了身后的香炉,满盅的炉灰和那正燃烧的香料,扑撒在她的裙摆之上,瞬间将那丝绸做的裙摆引燃,灼烧起大团的红光。 萧长卿急忙上前,用袖中的短刃替兰溪割掉那片着火的裙角,接着将她拦腰抱起,远离那危险之处。 衣衫鬓影间,她慌乱而迷茫的神色,让他心头涌上一抹难言的酸楚。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握住了她冰冷的手,声音温和,沉稳。 “别怕。” “没事了。” 在耳畔缓缓流过的声音,如幽泉一般,让兰溪浮躁的呼吸和快速跳动地心脏平稳下来。 她被萧长卿横抱着,看向角落处那正燃烧的裙角。 只有巴掌大那么点。 虽然极易燃,却也烧不出什么大的动静,跳跃了几番后,归于寂灭。 第284章 亲密接触 时间在某一瞬间,似乎不存在了。 她抬头,在他的怀中,在灯火熹微中,看着他那泛青的眼睑,心底忽然涌出一股难言的酸楚和委屈。 何至于此呢? 她问自己。 可从前世到今生,桩桩件件逼她至此。 逼退她对人间的温情与爱意。 逼退那幼稚到可笑的儿女情长。 逼退她的柔软。 让她全身铠甲,浑身尖刺。 连脱口而出的话,都尖锐无比。 “哀家往你后宫为你娶了那么多妃子,你都没有抱够吗?” “何必做出如此轻薄孟浪之态。” “哀家数到三。” “若你再不松手,别怪哀家不客气。” 终于,在第三个数脱口而出之际,在兰溪眸中隐带杀意之时,萧长卿往后退了两步,松开了她。 掌心,仍有余温。 却可恨如今已是秋日,空气冷薄如冰,掌心的温度不过瞬间,便被冰冷的空气带走。 只余满腔的酸楚。 萧长卿声音微哑。 “是朕唐突了,请太后见谅。” 兰溪有些厌倦地摆手,“是有心还是无意,哀家也懒得与你计较了。” “更深露重,陛下请便吧。” 萧长卿看着她眉间的倦色,喉间微动。 “朕那边有南海新进宫的燕窝,不如差人……” “不必。” 兰溪断然打断,对他的态度,如避瘟疫一般。 “那等好东西,陛下还是留着给后妃们赏赐吧,哀家也不差你这么一点。” 萧长卿话堵在胸口,心底深深叹了两声。 “若有什么需要,尽管向朕提。” 兰溪却忽然想起一事,挑眉看他。 “明日皇贵妃在椒房殿外守夜,陛下夜间动静可得小些,别吵得皇贵妃一夜无法休息……” 她提起这茬,本意是为了激怒萧长卿,以报复他刚才的失礼举动。 可萧长卿却并未如她所料一般,面上有任何恼怒之色。 而是眸光微抬,清冽如池水。 问她。 “何必跟一个不懂事的晚辈过不去呢?” 兰溪心头火蹭的涨上来。 “怎么?你觉得是哀家在刁难她?连缘由都不问,便开始向着你那好表妹了?” 萧长卿失笑,无奈道。 “你知道的,朕不是那个意思。” 他只是觉得如韦如霜之辈,实在没必要在她身上浪费太多时间。 跟她置气,伤了身委屈了自己,实在得不偿失。 可兰溪因为刚才亲密接触一事,已失了分寸,此时哪还能分辨他话中的真意? 更何况,在她这里,萧长卿向来没什么好名声和信誉可言。 因此,兰溪冷笑道。 “可惜了,哀家做了你们之间的恶人,这恶人的名声怕是要担一辈子了。” 她又道:“既然陛下如此担忧皇贵妃,不如今夜就宿在皇贵妃处吧。” “不然之后帝后大婚,一个月的时间,陛下按照祖制,都只能宿在皇后处,冷落了陛下的心头好,难免不妥。” 萧长卿被她话中的尖锐给刺到,动了动口,想解释什么,却觉得越解释越是错,还不如闭口沉默。 只好道。 “时间不早了,太后也早些休息吧。” 一身青衣,消失在素冷的院落中。 恰好院中枯黄的梧桐树叶大朵垂落,砸在他的肩上,暗金色的纹路在他肩上回转后,又徐徐坠地,平生出一种苍凉的落寞。 兰溪忽然抬头,看向院中那道渐行渐远的青色背影。 她有一种突生出来的预感。 似乎,他这一生,再也不会穿青衣了。 萧长卿离去后,兰溪又点了新的烛火。 凝霜想进来收拾刚才那被意外打散的香炉,却被兰溪拦住。 “不必进来,哀家自己处理就好。” 她俯身,将地上的香灰清扫干净,想起刚才突生变故之前,她和萧长卿的对话。 “你说这世上……是否有死而复生之人?” 兰溪听到萧长卿这么问时,还以为自己最大的秘密被人堪破了。 惊慌错乱之下,难免手脚失灵,差点被香灰烫到。 可此刻,萧长卿走了,她冷静下来再回忆起他刚才的问话,心头的疑窦滋生…… 不对。 那会儿,她们不是在聊她。 而是在聊韦如霜。 萧长卿作为韦如霜的枕边人,作为韦如霜嫡亲的表哥,应该比她更清楚韦如霜的情况吧? 他这么问的意思……难不成是怀疑,韦如霜是重生之人? 但绝不可能。 韦如霜所做之事,桩桩件件都怪异异常,绝不是多活了十几二十年,便能做出来的。 而且,她也曾暗中派人,旁敲侧击地在私底下试探过韦如霜。 她对于未来要发生的事,并未有任何预知和判断。 重生一事,绝不可能。 但除了重生,世间还有其他办法,能让人一夕之间,性格大变,成为另一个人,拥有闺阁女子所不曾拥有的本事吗? 不知怎得。 兰溪忽然想起幼年时,在父亲怀中曾经读过的那些志怪故事。 故事上讲,这世上有很多妖媚灵物之流,大都生活在深山老林之中,但偶尔也会因为各种机缘巧合,来到人间,附身到将死之人身上,借这半生半死半阴半阳的躯体,体验一把人间。 难道,这韦如霜便是那妖怪精灵之流吗? 这也太荒诞了吧! 可除此之外,又能如何解释她的异常呢? 故事中还说,大部分妖怪精灵,都是与世无争之辈,以一个平凡人的视角,体验过这一生后,会在凡人的躯体经受不住时,再回到深山之中,精心潜修,等待下一个机缘。 唯有那些心怀叵测,被世间繁华迷了眼的心智不坚定的妖怪,才会在红尘之中,开始弄权做福,借助自己的微末技俩,祸乱朝纲,危害百姓…… 韦如霜如今看来,并没有祸乱朝纲的本事。 但这层出不穷的招数,还有那不可控制的性格,谁知道,会在未来,发生怎样的意外? 兰溪心头的警惕之意,越来越重。 韦如霜究竟是人是鬼,她一定要查探清楚! …… 同样满腹心思的,还有离开芝兰殿的萧长卿。 他并未回乾清宫,也未同兰溪所言,去看望皇贵妃韦氏。 而是屏退了侍卫和太监,沿着漆黑的宫道,思索着刚才发生的事情。 有多久了,他从没见过兰溪这般失态。 动作慌乱,神清仓皇,好似被人踩住了尾巴一般,拼命地挣扎。 他当时问的是什么? 这世上……是否真有死而复生之人? 之所以会这么问,皆是因为韦如霜。 韦如霜自称是从另一个时代死亡后,来到这个世界上,成为了韦氏的七小姐。 还说,他同她一样,也是从那个地方过来…… 那个名词…… 穿越,是吗? 萧长卿无法想象,更无法用前半生所学到的知识和本事来分辨与理解。 他尝试着询问兰溪,也实在是因为,此事无人可沟通。 但兰溪的反应,却让他本就念念不安的心境,变得愈发混乱。 所以…… 兰溪也听说过死而复生之事,对吗? 不…… 若只是单纯的听说过,绝不会露出那般…… 难不成,兰溪也是从那个时代过来的? 不。 不可能。 萧长卿下意识地就否认了自己的这个想法。 他观兰溪的言行举止,完全符合一个大家贵女的身份,更符合这个时代的身份。 相反,韦如霜的行为举止,则格格不入,一眼便能分辨出她的不适应和不认同。 兰溪,除了戾气重些,杀气重些…… 萧长卿拼命回忆和兰溪在一起的点点滴滴,想着想着,面前忽然浮现出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藏在他的记忆中,是他还未恢复清醒,还是个痴儿时,兰溪经常落在他身上的眼神。 带着怜悯、哀叹、神伤、强压的恨意,还有永无法释怀的戾气。 那不是一个皇后,一个自小便是天之娇女的贵女,所能拥有的眼神。 眼神中的苦寒和痛楚,定是受尽了人间风霜和苦难,才能露出那般姿态的。 可兰溪前半生出身优渥,衣食富贵,十里红妆嫁给了自己心爱男子,又被封为皇后,母仪天下,前后又遭受过什么非人的苦难呢? 萧长卿仰头,看着天上悬挂的月亮,看着那愈发晦暗的月色,还有那渐渐攀升的乌云,脚步忽然顿住。 他想起来了。 韦如霜,据薛乾汇报,曾经是个懦弱温吞的性格。 在被附体重生后,变得鲜明主动。 而幼年的兰溪,少女时的兰溪,在他仅存的那并不清晰的记忆中,是个温柔热情,纯善无暇的人。 在薛乾登基后,突然变得戾气横生,凶神恶煞。 行动做事,果敢狠厉,斩钉截铁。 截然相反的性格,和韦如霜何其相似。 他忽然觉得自己和兰溪之间,不仅横隔着萧兰两氏的矛盾,不仅横隔着诸多人名和各自为营的狼狈,甚至横隔着,某种前世今生…… 秋风吹过,冷意透骨。 萧长卿忽然加快了脚步,朝那烧着灯烛的宫道上走去。 他觉得比明日大婚更重要的事,是让人从兰溪入宫的第一日便开始查起。 查查这其中,有多少未曾解开的疑团。 乾清宫的灯,彻夜未眠。 芝兰殿的火烛,也烧了整整一夜。 直到次日早时,才在凝霜愧疚心疼的眼神中,吹灭灯烛,将趴在桌子上睡着的兰溪,扶着扶回床榻之上。 第285章 朱雀门下 承元帝大婚之事,早在民间沸沸扬扬。 陛下虽曾在初夏时分举办过选秀,热闹过一阵子,但最后选出来的,皆是妃嫔之属,后位悬而无决。 今日却不同。 这可是陛下的元后啊。 将来母仪天下的皇后。 礼部的官员从吏部尚书到部卒小吏,皆不眠不休地筹备了七日,才将今日大婚的细节敲定。 整个皇城的大街小巷,皆铺设了红色的毡布,皇室命下的商铺和店铺,皆挂满红绸。 其余店铺为了应景,也争相购买红绸,将店门门楼装饰成锦彩红霞,以沾染些帝后大婚的喜气。 早有宫人抱着箩筐站在每一个街巷路口,将其中的铜板和零嘴糖果,分发给来来往往讨要喜钱的稚子,得来周围百姓一声声赞叹与恭维。 “多亏了这位史皇后,我们才能得见此等盛况啊。” “据说皇后是圣人之后,贤良淑德,聪慧过人。领了凤印统御后宫后,定能成为天下女子的楷模,扶持陛下,成为一段圣君贤后的佳话。” “我倒希望帝后伉俪情深,能早日生下皇室的继承人,天下才有盼头啊……” “可不是?” “陛下已年近三十,膝下却无半子,实在令人担忧啊……” 人群末尾。 一个带着黑色帷帽的男子,轻轻掀开面前的黑色面罩,露出唇角那抹带着嗜血之意的冷笑。 京城啊。 许久不见。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没想到正好赶上这桩热闹事。 若不好好露个脸,岂不是白来京城一趟? 至于那些故人啊…… 男子复又用帷帽遮住面容,遮住唇角那愈发深冷的笑意。 许久未见,不知各位可还安好? …… 不仅是宫外。 皇宫中早已张灯结彩,各主要宫殿都备足了鞭炮、红色烫金双喜字儿大蜡烛能燃半月有余,宫道上皆铺了红毡子,宫女太监们要么发上簪花,要么胸前配花,各个喜气盈盈地说着吉祥话,等待着围观这帝后大婚的盛况。。 仪仗队、鼓乐队在迎亲队伍前,迎亲使者居中,后面跟着迎亲官员、太监、侍卫,出午门,会同皇后仪仗,抬上大批的礼品,来到史府在京中的老宅中。 民间嫁娶一般都是新郎骑马迎亲。 但由于皇帝身份特殊,不便出宫相迎,便交由德高望重的长辈,前去史府相迎。 朝中德高望重又子嗣旺盛的大臣,最适合做今日迎亲使者的,非韦安悬莫属。 可韦安悬两个孙女皆是皇帝的嫔妃,其中一位身居皇贵妃,离皇后之位只有一步之遥,如今,却要让他将这踩在自家孙女头上的史皇后迎入宫中,实在太过为难他了。 因此,他虽是迎亲使者,面上却无多少笑意,从头到尾皆绷着脸,围观的百姓们见了,各个面面相觑,不懂这其中的官司。 只能感慨天家谋生大不易,还未入宫,便要遭受这般冷面官司。 而且,这史氏也有些奇怪。 嫁女这般大的事情,又是嫁到天家成为皇后娘娘,家里掌事的没来几个,竟然只派了一个公子、一个老管家来京陪同,难不成是对这桩婚事不满吗?就不怕惹陛下生气吗? 百姓心中那点微不足道的狐疑和古怪,并不能影响这场盛典的继续。 礼官的贺辞盘旋在整个皇城的上空,儿童争抢喜糖奔走呼和的声音、隆隆不断的鞭炮声、百姓们起哄的闹声,那些趁势在街上摆摊做起小生意的商贩们的吆喝声,让这场充满了算计妥协与阴谋的婚事,变成了百姓心中的盛事。 史皇后身着坐上八台喜轿,身着凤冠霞披,也许是衣服的原因,也许是身份的变化,她那原本稍显势弱的双眸,在此刻,晕染上野心和冲动。 谁能想到,一个扬州城知府的女儿,一个在京中众贵女面前,身份低微不可提的小官之女,竟然能借着王氏的东风,坐上了这鸾车凤轿,成为这天下后宫之主。 理应如此的。 史皇后双手握拳,感受着手腕之间那足金凤镯沉甸甸的分量,被红色盖头挡住的唇角,扯出一抹得意的笑。 她身上有前朝皇室的血脉,若非萧氏和兰氏起兵谋反,她如今至少也是个公主郡主。 这份尊荣,是她该享的。 在皇城巡游了将近一个时辰,送嫁的队伍来到了朱雀门下。 数丈高的城墙巍峨驻立,朱红色的大门敞开,露出里面鳞次栉比层叠起伏的千千宫阙。 金黄色的琉璃瓦在日光下闪耀着璀璨的光芒,这建成约千年的皇城,如同一尊神兽,屹立在此,威仪厚重。 朱雀门下,烈火熊熊。 一排狭长的火盆摆在门前,正灼灼燃烧。 娶亲的仪仗队停在原地,面色青白地看着那火盆,不敢再向前,纷纷往后侧退去,露出今日负责迎亲的主官——韦安悬的身形。 身着红色礼服的韦安悬,摸了摸胡子,似乎早有预料。 他拉长声调,故作恼怒的质问。 “值守的统领是谁!” “不知道今日陛下大婚,我等迎皇后娘娘进宫吗?” “摆这些火盆挡路做什么!” 语毕。 一个着黑色盔甲,面方眸正的侍卫站在前列,抱拳,态度一板一眼。 “回韦相,这是皇贵妃娘娘的吩咐。” “如今皇贵妃娘娘执掌后宫,帝后大婚之事,也由皇贵妃娘娘操持。” “皇贵妃娘娘说,皇后娘娘自江南而来,不远千里嫁入皇室,不仅是皇室的盛事,也是她们这些后妃的荣幸。” “只是京城有风俗,新娘子过门时,当跨火盆,预示着未来的日子红红火火。” “这火盆中,是各宫娘娘专为皇后娘娘寻的木材,其中有桃木、柳木、从南方运来的荔枝木……各式各样的木材,都有其各自的寓意。” “还请皇后娘娘跨过这火盆,赏各宫妹妹一个脸面,堂堂正正地成这后宫的女主人。” 坐在喜轿中的史皇后,听到这话后,猛地掀开盖头,看着那摆成一排的火阵,气得咬牙切齿。 好一个皇贵妃娘娘,好一群“为她着想”的后妃! 第286章 非见不可 朱雀门外的喧嚣与热闹,原本与兰溪无关的。 她一夜未眠,沉沉睡去,凝霜心疼她的劳累,冷着脸对全宫的人下了命令—— 今日无论谁来,一律都回绝了去,绝对不许惊扰太后娘娘。 芝兰殿门前的桂花树闲闲散落了许多花瓣。 清甜的香气弥漫在整个宫室。 兰溪睡得愈发沉了。 可廊下可凝霜万万没想到,朱雀门下的那场热闹,找到芝兰殿的人,竟是一个她也无法回绝的人。 “二……二小姐。” 凝霜呆呆地看着面前一身红衣,鲜衣怒马的少女。 她的对面,兰絮很是厌烦这个称呼。 她是王絮儿。 不是兰絮。 可这满京城的人似乎都疯了一般,各个见她都叫她兰二小姐。 兰氏府们高深,她可没有那资格踏入! 今日之所以前来……不过是受了嫣然姐姐的托付,来找这位兰太后求助罢了。 嫣然姐姐进宫,她作为随侍,也跟在左右。 可宫里这群女人好不讲道理,竟然在帝后大婚当日,给嫣然姐姐这般难堪的下马威。 如何能忍?! 且不说机缘巧合,她和嫣然姐姐生的一模一样。 就冲着嫣然姐姐姓史,来自江南,她也要看顾一番的。 因此,兰絮此刻站在芝兰殿门前,抱着双臂,态度极差,不满地抱怨。 “太后娘娘忘了在王家时的承诺吗?她不是答应了会护史姐姐周全吗?” “如今史姐姐半只脚还未踏进皇宫,便要受此种刁难,太后娘娘躲在宫里不出来,是想做个言而无信的小人吗?” “大胆!” 一旁的掌宫太监双喜宫宫变了脸色。 斥道:“太后娘娘岂是你能非议的?!” 凝霜皱了皱眉,也没再说话。 在兰府这些年,主子确实对二小姐视若明珠,事事忍让,宠爱至极。 可这不是二小姐胡作非为的理由。 无论是以一母同胞的妹妹身份,还是王氏女身份,面前之人,都没有资格来辱骂和责怪娘娘。 因此,凝霜并未打断双喜公公的呵斥。 便听双喜继续道:“王小姐,您若有事寻我们娘娘,按照流程递了庚帖全了礼节,待我们娘娘同意了,抽出时间,自会接见你。” “今天这是做什么?” “毫无半分道理地闯到我芝兰殿来,在门口吆五喝六,口口声声还指责起我们娘娘,您把当朝太后当什么?您把我们芝兰殿的颜面放在哪里?” “此处是皇宫!可不是什么菜市场!” “不好意思,我们娘娘今日闭门谢客,不见外人,还请王小姐自行退去。” “否则……” 双喜眼底闪过危险之色。 “别怪小人失礼了!” 兰絮兴师问罪的表情僵在脸上。 恼羞成怒,瞪着双喜,“怎么!你们这是敢做不敢当吗?想当缩头乌龟了?” “朱雀门外,那些妃嫔背后若无人撑腰,怎敢给嫣然姐姐如此下马威?” “兰太后自己干的好事,把这一池水搅浑了,如今自己躺起来躲清闲了?” “你们不让本小姐进,本小姐自有办法进!” 兰絮错开身子,往后退了两步,内力蓄在丹田处,纵身一跃,便跃到那宫墙之上—— 今日,兰太后她是非见不可了! …… 兰溪还是被吵醒了。 院外乒乒乓乓的杂音,让她在睡梦中骤紧眉头,接着,强撑着困意和乏累,睁开眼。 便听到殿门处,传来细碎的争吵和阻拦声。 “王小姐,若您还执迷不悟,小的只能叫兵将过来捉拿于你……” “嘁!” 兰絮冷笑,态度轻蔑傲慢。 “就这群人?这三脚猫的功夫?” 兰絮的声音,让兰溪瞬间清醒。 她揉着惺忪的双眼,坐直了身体,循着声音发出的位置望过去,隔着那薄薄的透光的窗纱,隐约可看见外面几道凌乱的身影,还有那影影绰绰的刀戈声。 絮儿? 她只穿着亵衣,来不及套上外衫,循着声音发出的地方走了吹去。 吱呀—— 门被推开。 兰絮鲜活而明亮的表情,那带着生机的语气和动作,就这么突兀地出现在她面前。 这几个月的夜夜难眠,这几个月的思念和寻找,恍若一场梦一般。 絮儿从未失踪。 仍是她最贴心的妹妹。 第287章 娘娘千岁 可这种美好,注定只是一种错觉。 那抹恍惚中的温情,被兰絮残忍的打断。 兰絮的眼眸,带着侵略和攻击性,落在兰溪身上后,紧跟着,讥讽一笑。 道:“还以为你一直要当缩头鹌鹑呢!竟舍得出来了?” 双喜被她这粗鲁无礼的话,给气得脸色发青,“胡闹!我们娘娘脾气好纵着你,杂家这暴脾气可半点都忍不了!你若再口不择言,小心杂家对你不客气!” 兰絮看都不看他,飞身跃到兰溪面前,带着审视的目光扫过兰溪的衣衫穿着,最后落在她那眼下淡淡的黑青之上。 那难以遮掩的憔悴之色,让她双眸微眯。 一种没来由的心酸的感觉,涌上心头。 下一刻,她压下那古怪的直觉,冷声道。 “若不想让嫣然姐姐进宫,你早说便是,何必使出这般下三烂的招数?” “当时在江南承诺的好好的,怎么,到了京城便翻脸不认人了?!” “枉我以为你是个言而有信的!没想到你和京中那些人口中的评价,一模一样……!” 兰溪的困意直到此刻,终于完全消散干净。 她刚从睡梦中醒来,并不知发生了什么。 此刻见兰絮这般咄咄逼人的态度,又听她话里的意思不对,转身问凝霜。 “发生什么了?” 凝霜屈膝,忙将朱雀门下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知给兰溪。 兰溪听到始作俑者是皇贵妃韦氏后,眉毛皱起。 “今晚便要去守夜了,偏偏折腾这些做什么?是嫌晚上太清净了吗?” “火盆是民间百姓才用的东西,皇亲贵族嫁娶向来是没这个规矩的,皇贵妃从哪儿翻出来的老古板东西,丢人丢到陛下大婚之日,她怎么想的?” 今日这场大婚,她本没报什么希望。 就这么安安生生地举办了,谁也别出来捣乱即可。 可这群不省心的人…… 兰溪转眸,问道:“此事,陛下可知?” 凝霜答:“朱雀门那边的事,一发生,便通报给各宫了,只怕陛下那边早得了消息。” “赶去了吗?” 凝霜摇头,“尚未。” 兰溪忍不住嘲讽道:“自己的妃子闹出这般丑事,他还能在乾清宫坐得住?” “来人——” 兰溪双臂一抬,面上生出几分冷意。 “给哀家着衣!” 她倒要看看,这朱雀门前的火盆烧得有多旺! …… 朱雀门下。 韦安悬来到鸾车下,跟车轿内的史皇后僵持不下。 “皇后娘娘,既然这是祖宗流传下来的规矩,您也不好贸然打破。” “陛下还在乾清宫等着您呢,不如,您下来跨了这火盆,咱们尽快出发?” “若再耽误下去,只怕会误了吉时,那就难办了……” 史皇后的垂丝金线绣鸳鸯的盖头复又被盖上。 她眼前一片赤红之色。 如她心中燃起的恼怒的火苗一般。 “若本宫未记错的话,宫里头的皇贵妃娘娘,便是韦丞相的亲孙女吧?” 韦安悬拱手,态度恭敬。 “娘娘明鉴,老臣那愚钝的孙女能入宫,全仰仗陛下怜惜。” “她虽愚钝些,可心眼确实极好的。” “您出自世家大族,礼仪定极为周全。” “如今进了宫,还盼着您能多教她些规矩呢。” 他的语气极为诚恳,态度极为恭敬,就连腰肢也弯下来,俨然一副忠臣良相的模样。 銮驾内的史皇后,却被他这看着忠良实则奸佞的态度给气着了。 僵坐在銮驾内。 想骂两句这为老不尊的玩意,却又碍于那么多人在场,顾及自己的身份,没能骂出口。 可若不骂,难不成真顺着这老东西的意,下去踏火盆? 只怕她前脚刚迈过火盆,后脚这笑话便要传遍大江南北了。 往后她如何在宫中、在百姓面前抬起头来! 史皇后左右为难之际,身旁的嬷嬷也开始劝她。 “皇后娘娘,入乡随俗,不然您就先照做了吧……” “咱们人单力薄,不好在此僵持太久,若真误了吉时,到时候为难的还是您啊。” “不就是一丛火盆吗?” “就像民间说的那样,跨过去的新嫁娘,掌家又旺妻,往后日子红红火火,后宫全捏在您手中,何必顾忌这一时得失呢?” 史皇后的脸色蒙在盖头之后,阴沉莫辨。 手指狠狠攥着旁边的扶栏,指甲都快抠进那檀木之中了。 她犹豫着,在众人的催促声中,在渐晚的天色中,终于决定妥协。 扶着嬷嬷的手,正要下轿时,忽然听到一道清脆而强势的女声。 “皇后娘娘且慢——” 一身红衣的兰絮先兰溪两步,来到那火盆前。 手中端着铜盆,盆中装满水,朝着那火盆便浇下去—— 顿时。 浓烟四起。 兰絮将手中的铜盆往后一扔,双手叉腰,冷笑着看着韦安悬。 “咱们江南人可从没听过什么跨火盆的风俗。只知道……谋财害命,才要杀人放火!” “皇贵妃是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交代给您,让您逼着皇后娘娘去跨这道火盆替你们消灾……” “这算盘——” “打的也太响了吧?” “算盘珠子都快蹦到本小姐的脸上了!” 韦安悬老狐狸一般的双眼眯起,仔细端详着兰絮的五官,确认这是那兰家的二小姐后,扶了扶自己头上的官帽,皮笑肉不笑。 “你父亲在老夫面前都要称一声兄弟,你这黄口小儿什么辈分,也敢在老夫面前大呼小叫!” “来日,老夫定亲自上门拜访,问问你兰家是怎么教女儿的!” 姗姗来迟的兰溪,接过他这话。 “父亲如何教女,还轮不到韦大人操心——” “韦大人有那个闲工夫,不如先操心操心自己的孙女吧。” “拿着鸡毛当令箭,真把自己后宫主位了?” 清贵冷然的声调,带着难以挣脱的压迫力,压住了韦安悬的气焰。 那原本还在观望的众人,看到一身明黄色长裙,头戴太后冠冕的兰溪,从宫门尽头徐徐走来时,立刻收了面上的轻慢之色,纷纷跪地,齐声呼喝—— “太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第288章 齐聚一堂 坐在銮驾中的史皇后,听到兰溪的声音后,心中一定。 虽然兰太后不一定完全向着她,但既然能出现,一定不是跟皇贵妃一伙的。 再说了,皇贵妃越权摆出这阵势,不就是在太后娘娘头上动土吗? 太后娘娘如此强势霸道的脾气,岂能容忍。 鹬蚌相争,才能渔翁得利。 史皇后往后一靠,面上带着些小人得志的笑。 跟韦丞相说话的语气,也不由自主地轻慢起来。 “韦丞相先别着急,这宫里头别说本宫了,在太后娘娘面前,就连皇贵妃妹妹也是要靠后站着的。” ”你与本宫,先听听太后娘娘怎么吩咐安排吧。“ 韦安悬眯起眼。 长袖一甩,就连下巴上挂着的胡须,都甩出了轻蔑和不屑。 “太后娘娘自去泰山礼佛回来后,不是放了宫权久居深宫吗?” “老夫还以为太后娘娘自觉杀孽过多,修身养性去了。” “今儿怎么又来插手宫务了?还如此大张旗鼓地来到前朝……” 兰溪微微抬眸,眸光带着令人胆寒的冷意。 “哀家做事,还轮的着向丞相汇报?” “究竟是哀家的手太长,还是韦丞相你管得太宽?” “不对……” 兰溪唇边又勾出一抹讥讽的笑意。 “你韦氏做事风格向来如此,上效下仿,你韦丞相越权管起了皇帝后宫的事,你那好孙女,身为皇贵妃不守宫规,把下马威耍到正宫皇后头上。” “家风如此,哀家算是见识了。” 韦安悬猛地松开那扯着自己胡须的右手,面色发黑。 这毒妇竟然将韦氏都骂上了! 她这话一出,往后谁还敢娶韦家的姑娘。 “太后娘娘说话要有的放矢,莫要血口喷人。” “是不是血口喷人,你比哀家清楚。” 兰溪懒得再同韦安悬浪费时间,转身,看着那群被浇灭的火盆,冷声吩咐。 “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将这些脏东西挪走?” 身后的侍卫忙打起精神,正要动手将那火盆给收拾干净,忽然听到后背传来太监尖锐而惶恐的声线—— “陛,陛下……” 萧长卿来了。 兰溪并不觉得意外。 此地动静闹得这么大,连她都被惊扰了,萧长卿就算再冷漠不耐,也没办法安安分分坐在他乾清宫的龙椅之上,静等大婚的仪式。 只是…… 兰溪的眸光落在他那正红色的帝王喜服上时,微微顿住。 他肤色本就白皙。 平日因身子弱,常常带着几分苍白。 今日这一身红衣加身,掩去了那些苍白,多了些英朗的色泽。 配上那如星般的瞳孔,如剑一般的眉眼。 恍若神仙公子一般,灼烧人眼。 兰溪印象中,他着青衣最好看。 一身清朗,两袖清风。 可她没想过,他穿红衣,也能这般惊艳。 只是这份惊艳,注定不属于她。 今日,他是史氏的夫君,要娶史氏为后。 而他现在出现在朱雀门下,定然也是因为—— “怎么回事?” 男人低沉的声音,带着淡淡的威压和质问。 萧长卿眸光从那熄灭的火盆上,落到兰家军上,在转到那站在最前的兰二小姐身上,最后周转一圈,停在兰溪那明黄色的袍角之上,便不再动了。 来的路上,已知道此地的因果。 多问一句,不过是想辩辩黑白罢了。 听到皇帝追问,韦安悬自诩是萧长卿的长辈,刚刚又被兰溪下了脸面,此刻,挺身而出,向萧长卿告状。 “陛下——” “史皇后不远千里从江南赶来,又匆匆嫁入宫中,难免孤僻落寞。” “宫里头的皇贵妃娘娘,还有其他妃嫔们,也都是好心,想帮史皇后助助运势,故布置了此处的火盆。” “本都是好意,也没其他坏心思,皇后娘娘眼看就要下轿了,却被太后娘娘拦住。” “太后娘娘说皇贵妃此举,是越俎代庖……” “侵犯了她兰氏在后宫的威仪和尊严……” “陛下明鉴啊!” 韦安悬的声音带着难言的悲怆,听起来委屈极了。 “给老臣十个胆子,老臣也不敢冲撞太后娘娘和兰氏啊……” 第289章 干戈玉帛 “只是,老臣有一事不明……” “太后娘娘手中的宫权已经上交,凤印已经给了皇贵妃娘娘,那就等于将宫中之事,全权交给年轻人了。” “陛下大婚之事……由内务府督办,由换贵妃娘娘定制,怎么说,也轮不上太后娘娘来指手画脚吧?” 兰溪气笑了。 这老头子早年间好歹也是熟读经卷,一代清正的文臣。 怎么临到老了,有了权欲之心,为人越来越糊涂了? 竟跟个讨糖吃的幼童一般,跑到萧长卿这里告状来了? 兰溪正要开口嘲讽,萧长卿已回绝道。 “太后娘娘身份限制,确实不好再插手后宫之事,只是……” 他声音里,带着淡淡的警告。 “太后娘娘不便插手,便轮得到韦丞相插手吗?” “皇室的宗亲还没开口,韦氏作为朕的外家,便能管起朕后宫的事了?” 萧长卿从未当众这么下韦丞相的面子。 毕竟,那可是他嫡亲的外祖。 可今日这场火,却不得不发。 他虽对史氏无甚感情,甚至极为抗拒和厌恶这桩婚事,但这场婚事干系着史氏和萧氏的友谊,干系着天下大局,他自然希望从头到尾,能顺顺利利,别出现甚么不可抗拒的意外。 最好是无功无过,古井无波地度过这场婚礼。 这场婚事的仪程和布置,他虽然没有太过在意,但在岳公公的催促之下,也略略扫了几眼。 之前并未有跨火盆的计划。 而且萧氏皇族百年来娶后迎亲,都未有过这失礼之举! 要知道,跨火盆在民间,向来是代表两种意思的。 一是祝福新人的日子越过越红火。 二则是说婆家未来的生活水深火热,只有先自己跨过这火盆,将来才能应付各种麻烦事。 所以跨火盆这种风气,在前朝女子低微偏低的时候,极为流行。 到了萧氏皇朝后,很少有人拿这个说事。 可他万万没想到,韦如霜和韦氏竟这般胆大,将这几乎已经遗忘了的陋习,又搬到台面上,拿来威胁未来要坐在凤座上的皇后。 胆大包天至此! 这天下姓萧可不姓韦! 韦家真要仗着那点血脉关系,把控着前朝和后宫,恨不得将这天下改姓吗? 萧长卿心头的怒意几番压制,都压制不住。 刚才侍卫向他汇报消息时,若非他正在同前线的主将商议漠北之事,他早赶来这朱雀门了! 帝后大婚当日如此做筏子,眼里对皇室可还有半分恭敬? 外祖父既然糊涂至此,那还待在前朝折腾什么?他赏他一道折子,回老家颐养天年吧! 萧长卿带着无法压抑的怒意,将漠北之事搁在脑后,衣服都来不及换,想平息这场荒诞滑稽的闹剧。 只是好巧不巧的…… 此时过来,竟遇上了太后…… 萧长卿训斥完韦丞相后,复杂的眼神落在兰溪身上,声音,也很明显的温和下来。 “底下人做事不利索,惊扰到太后娘娘了。” “太后娘娘放心,这里自有朕来安排处置。” “太后回宫不久,好不容易休息些时日,再没必要为这些琐事烦心。” “薛乾——” 萧长卿叫来在角落里当背景板的薛大侍卫,吩咐道。 “送太后娘娘回宫。” 薛乾今日虽未着红衣喜服做陪,但却比往日精神多了。 几步跃至兰溪身前,态度恭敬。 “太后娘娘,请吧。” 第290章 撕破脸了 兰溪今日既来了。 便不会这么轻易离开。 扫了一眼面前的薛乾,笑道:“数月不见,薛大侍卫气势更胜从前啊。” 薛乾忙道不敢,动作却没有半点退让。 跟在兰溪身后的青鸾,挺身而出,虎目瞪圆,咬牙切齿道。 “我们娘娘的去留,还轮不到你们来操心!” 薛乾面上闪过一抹尴尬。 他声音软了几分,仔细听,还能听出来里面的告饶和祈求。 “青鸾姑娘,此地是是非之地,陛下让小人送太后娘娘离开,也是担心娘娘。” 青鸾迈着步子往前挪了两下,仰头看着薛乾那些微涨红的面色,讽刺道。 “这些鬼话,你拿去骗别人可以,别来糊弄我们太后娘娘。” 薛乾面上的尴尬之色更重。 甚至向兰溪投去了求助的目光。 大家虽然立场不同,但好歹也算熟人,这般万众瞩目的场合,便给他些面子,别让他这么难堪了吧。 兰溪垂眸,红唇微启,正要说些什么时,眸光撇到角门下某处,面上忽然绽起浅淡的笑意。 拉长声调。 “皇贵妃娘娘也来了?” “今儿这朱雀门可真是热闹啊……” 众人皆顺着兰溪的眸光望过去—— 只见宫门尽头,被一众宫人太监簇拥着的盛装女子,着一身艳色红裙,徐徐朝这边走来。 女子头上未戴凤冠,却带着比凤冠更奢华的孔雀冠,冠上缀满大颗西域舶来的宝石,和那艳红色的裙摆交织在一起,相映成辉。 看起来,比新进宫的皇后更像皇后。 正是皇贵妃韦氏。 今日这场闹剧的始作俑者。 她一边朝这边走来,一边娇声道。 “都怪本宫御下无能,这才出了这么大的差错,将陛下和太后娘娘都牵扯进来。” “本宫给陛下和太后娘娘先赔个罪。” “至于姐姐……” 韦如霜仰头,看着远处坐在銮驾之上的史皇后,眼底那抹不甘之色,一闪而过。 一旦这史氏进宫,那就是名正言顺的后宫之主,她辛辛苦苦从兰太后那里抢来的凤印,肯定也要交到史皇后手中。 如何能甘心? 古代就是这样。 向来不以能力来论事。 而是以身份来论高低贵贱。 好在,也不是没有转圜的余地。 韦如霜笑语嫣然道:“姐妹们恭候皇后娘娘入宫已有些时日了,等得花都快谢了。” “今日皇后姐姐终于要同陛下大婚了,姐妹们高兴得紧,便一起为皇后娘娘加了这一道跨火盆的程序,只盼娘娘将来气势如虹,能将后宫打理得井井有条,为陛下分忧解难。” “如今皇后娘娘不满意这火盆,不知……” 韦如霜顿了一瞬,故作为难道。 “不知是不满意姐妹们,还是不满意这桩婚事……” 坐在鸾凤座椅上的史皇后,被这话气得面色铁青。 即便是皇贵妃,在皇室中,在皇后面前,也只是一个妾室,怎能如此猖狂? 她记得数月之前选秀时,这位皇贵妃并不出彩啊…… 怎么数月未见,竟变成了这般牙尖嘴利的模样! 如今还把她架在火上烤…… 真当她没脾气吗! 史皇后来了个祸水东引,将话题扯到兰溪身上。 “妹妹说笑了。” “能嫁给天子,成为一国之后,是本宫的荣幸。” “本宫感恩都来不及,又怎会不满呢?皇贵妃还请慎言。” “至于这火盆之事……” “无论你我,都只是后宫之中的晚辈罢了。” “即便皇贵妃你暂时掌管宫权,即便之后便是本宫掌管宫权,可太后身份尊贵又掌宫事多年,咱们无论做什么,还都是得按照太后娘娘的吩咐和安排。” “你们私下抬了这火盆过来,可否得到太后娘娘的批准?” 此言一出,送嫁之人与在场众人,把关注点都落在了兰溪身上。 人群沸沸扬扬地议论起来。 “今日之事,怕不是皇贵妃做的吧?” “皇贵妃哪有那个胆子……” “兰氏把持朝政和后宫多年,顺他者昌,逆他者亡,也许今日这下马威,就是太后娘娘布置的……” “嘘,你不要命了?真敢乱说……” 隐晦的谈话声也不知是从哪个角落发出来的,众人皆缩了缩衣领,将这愈发发酵热闹的一幕,显露在人前。 兰溪唇边吟着冷笑,眸光晦暗不明地落在那史皇后身上。 几日不见,倒长本事了。 学会将锅往她身上甩了。 若非今日情况特殊…… 兰溪定不会就这么糊弄过去。 泛着冷色的眸光,缓缓停在韦如霜身上。 与此同时,四周细细密密的议论声,也渐渐停歇。 “韦贵妃可能是宫事处理的不熟练。” “此事确实未同哀家商议。” 兰溪颇不给面子道:“这种以下犯上之事,丢人都快丢到前朝去了。虽说之后这宫权要交到皇后娘娘手中,但那带掌宫权时出这么大的错漏,委实不该。” “你何止是丢了后宫的人,丢了皇室的人?” “你这是将你母族韦氏的人也都一齐丢了。” 韦贵妃面色难看,正要出言为自己辩解,便听兰溪继续道。 “对了。今夜你不是负责给帝后司帐陪寝吗?礼仪可都准备完备了?还能腾出时间和功夫做这个?” 兰溪此话一落,韦贵妃面上顿时发黑,露出一副比吃屎还难看的表情。 这种事…… 这种事非要现在拿出来说吗! 兰太后果真要同她撕破脸了吗? 若兰溪知道韦如霜心中所想,定会回以一声冷笑。 闹到如今这场面,可都是韦贵妃一手促成的。 若这韦如霜守着自己的位分老老实实的,她也乐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给她一条活路,偏偏韦如霜不守本分,处处都想过来插一脚,那她只好将二人之间最后的遮羞布扯下来了。 兰溪继续道。 “哀家昨夜不是差了嬷嬷去你殿里吗?” “规矩可都学好了?” “今天夜里总要用的,如今正好趁诸位大臣都在场,趁皇后娘娘也有空,不如先表演一番,让大家给些批评指正。” 这哪里是批评指正,这分明是将皇贵妃的脸面扯下来让在场众人踩一脚再给她还回去! 韦如霜气到发抖。 想破口大骂,却怕又被兰溪这贱人抓住把柄,只能硬生生在眸中挤出泪意,可怜巴巴地看向那边皱着眉头的萧长卿。 “陛下……” 她声音委屈极了。 第291章 曲终人散 在红色吉服的点缀下,萧长卿霜白的面色带了些红润。 可那一抹红润来的轻浮,稍纵即逝。 他看着这闹成一团,俨然如菜市场一般的朱雀门外,眉头皱紧。 直接下令—— “帝后大婚,岂容闲杂人等胡闹?” “将皇贵妃等人皆带回自己的宫殿中,非令不得外出!” 薛乾不敢在芝兰殿面前用强,可在后宫其他嫔妃面前,还是有几分威慑力的。 得了萧长卿的命令后,三五队御林军奔赴上前,半推半绑地,将那围观的几个嫔妃连同手底下伺候的人,都撵出此地,押回各自的寝殿之中。 皇贵妃韦氏知道萧长卿这是在护着她,便也不再挣扎,趾高气昂地来了,灰溜溜地离开,银牙快咬破了,手中的帕子卷了又卷,在心中暗暗下决心,发誓来日一定要让兰溪好看。 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 那原本堵在门前的火盆,皆被御前侍卫撤走。 那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嫔妃们,也都被带离此处。 韦丞相面色青白又泛红,双手团在一起,站在角落中,想开口在争取些什么可顾及着帝王那冷肃的面色,到底没敢再开口。 坐在凤辇中的史皇后,倒放松了些。 微微往后靠了靠,面露得意之色。 果然,这正宫皇后的身份就是好用。 皇贵妃再怎么尊荣,那也只是一个妾室。 她身为皇后,那可代表着皇室的脸面了。 后宫之中受宠不受宠另说,在人前,在这些朝臣百姓的面前,就算她杀人放火了,陛下都会站在她这边的! 更何况今日之事,她是无妄之灾? 只要陛下肯给她脸面,往后在后宫占据一席之地,那还不是信手拈来的事? 得了便宜,史皇后忍不住开口道。 “陛下不必动怒。” “皇贵妃等人虽然不知礼仪不懂规矩,但好在年轻好教化。” “本宫入宫之后,定会恪尽职守,替陛下打理好后宫,规矩好这些妃嫔的。” “至于太后娘娘,本宫也会好好孝敬,让太后在宫中安享晚年。” 萧长卿闻言,抬眸,深深地看了这位史皇后一眼。 又是一个不省心的。 还跟兰溪不是一条心。 他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无奈又无语。 兰太后大张旗鼓地要把这女子迎入宫中,他还以为她和王氏达成了什么协议,要下哪一步棋呢。 没想到,是把烂棋。 这宫中,快被这些稀奇古怪地人给占满了。 若依照他的本意,宫中这些妃嫔全该清退了一个不留。 他不畏惧前朝的那些势力,对这些女子更没有半点情分。 可不知怎得…… 这些人,竟然成了他和兰溪博弈的筹码。 …… 叹了一声,萧长卿再看史皇后时,眸中带着厉色。 似规劝,也似警告。 “你是兰太后举荐入宫的,自然要好好孝敬太后娘娘。” “若敢对芝兰殿有疏忽怠慢,别说兰太后了,便是朕也不能轻饶了你。” 銮驾之上,史皇后并不明白这话里的深意。 掩在喜帕后的唇角,微微上勾,声音温和骄慢。 “陛下放心,臣妾记得了。” …… 过了朱雀门后,大婚按照规定的仪程,照常举行。 祭天地,行典礼,百官朝贺,加冕进冠。 除了兰溪这个正牌太后不在场,该到场的人皆到场了。 第292章 谁在想他 直到暮色初升,那象征着礼毕的钟声在后宫之中回荡,腮雪捧了茶点过来,在书房中静坐了一天的兰溪,才抬头看向那昏暗的天色,缓缓道。 “大典……结束了吗?” 她半张脸蒙在晦暗当中,如游走在生与死的边缘,黑与白的界限中。 一半光明,一半暗淡。 今日在朱雀门外时,萧长卿护着韦如霜的事,她看在眼里,心中明了。 若非看着天色渐晚,吉时不待,本着息事宁人的态度,她也不会默许萧长卿的偏袒,匆匆离开。 但对于萧长卿和韦如霜之间的关系,她愈发好奇,愈发困顿。 翻遍了所有的志怪古籍,也没能翻出缘由。 但此事若不查清楚,她实在寝食难安。 被腮雪端在盘中的点心,散发着清雅的香气。 兰溪认真嗅了嗅,轻声道。 “是掺了桂花香的糕点吗?” 另半张脸,露在光中,如秋月般娴静。 腮雪见她气色好些了,急忙凑近些,好让她看清那些糕点。 笑着道:“回主子的话,确是用桂花一起蒸的,虽然糕点中并无桂花,却含着桂花的甜香,让人心情都跟着敞亮了。” 兰溪笑了笑,将眼神从那糕点中挪走。 看向天边挂在东侧的半弦月。 因夜色未至。 那半弦月还散着透明的白光,隐藏在云后,稍有不慎,便容易将其忽略了去。 “月桂飘香,中秋时节将至了。” 兰溪温声道:“中秋还有多久?” 腮雪回道:“半个月后了,您忘了?您的生辰便是中秋前一日,所以历来每到中秋,咱府里都极为热闹……” 八月十四。 她的生辰。 兰溪垂眸,看着自己青玉案上散乱的书卷,唇角掀起一丝淡淡的自嘲的笑意。 有十多年……没过生辰了吧。 竟忘了自己的生辰是哪日。 腮雪温声提议,“等半个月后,陛下大婚之事告一段落,宫中进了新人,总得安排一场由头,奴婢建议,便借着您生辰的这股东风,还有中秋晚宴一起,将老爷和二小姐都接进宫中,办得热闹些……” “往后,怕没什么热闹的机会了。” 兰溪眸光深暗,微微眯起。 腮雪之所以说往后没机会了,是因为今日午时,密探送来了叶城那边的消息。 萧信不再称王,而是笼络了漠北的一干文臣武将,自立称皇。 国号清平,帝号贞元。 同千里之外的乾元帝萧长卿,隔空打起了擂台。 甚至大兴土木,准备在叶城建一座皇城。 不过奇怪的事,萧信称帝之事,在漠北一呼百应,惹得民众竞相追随,可萧信的母族赫连氏,却如同哑巴了一般,蜷缩在漠北,闭门闭城,不发一言,也从未当众支持过萧信称帝。 就连萧信的登基大典,都未见赫连家嫡系的身影。 探子们也试图去赫连家打探消息。 可半点有用的消息都撬不出来,只知道赫连氏最近似乎内部有大的变动,换了好一批奴仆。 这事透着诡异。 午时腮雪向兰溪汇报时,兰溪脑海中突然蹦出一个人。 那人一身黑衣,手持杀气,一对碧绿的眸子,带着让人恐慌的杀气。 赫连栩。 兰溪的直觉告诉她,赫连家的异常,应该同赫连栩脱不了关系。 可奈何她的精力有限,底下的信息网也不够发达,没办法查出赫连栩在其中起到了什么作用。 只盼着那个杀人魔头蜷缩在漠北,轻易不要离开吧…… …… 与此同时。 京城的一处酒楼中。 正在将幽绿色的毒药抹到自己匕首上的赫连栩,打了个喷嚏。 手中的利刃脱落,在他腕间划出一条狭长的血痕。 他盯着腕间殷红的血渍,面上浮出一抹讥讽的笑意。 喃喃道。 “谁的脖子痒了,敢惦记小爷?” …… 芝兰殿内。 兰溪并不知道赫连栩已经来京。 她继续分析着如今的天下局势。 甚至,翻出了那折叠的地图,看着大安朝纵横南北的山川河流,陷入沉思。 漠北之事,暂且不议。 王氏在南方开始逐渐展露头角了。 借着自己在官场的布局和势力,在民间,悄悄组建了一支名叫义和军的组织。 这义和军不是盗匪,不是反贼,只是一个组织。 并不明面上和朝廷做对抗,却在暗中疯狂地发展着自己的势力。 一传十,十传百,如同瘟疫一般。 按照密信中的说法,南方的州郡百姓里,十人中有七八人都是着义和军的成员。 这些劳苦的百姓甚至不懂这义和军的目的,只知道加入其中,每家每户能领十两银子,每月也都能按时领薪。 十两银子,那可是普通百姓一年的生产嚼头啊。 很难不心动。 因此这义和军的势力,便如同那燎原的火一般,不过数月的功夫,已在南方烧了个遍。 这样下去,整个南方不费一兵一卒,便会将南方的百姓收入囊中。 百姓在手,何愁不得天下? 南方局势一片混乱,再往南的南疆也不甘其后。 递了朝书过来。 说南疆请求尚一位公主,以正妃之位娶之,以彰显天朝的仁德。 皇室之中并未有待嫁的公主,萧长卿将南疆国的这朝书给驳回了,可南疆却不依不饶,声称既然不能给公主,给个后妃也可以。 天子的女人,想来沾染了天子的龙气,再嫁入南疆,定能给南疆带来福泽。 萧长卿虽然不喜欢后宫中这些惹事之辈,但还是能分清南疆的意图的,更不会轻易将后妃送出去。 那跟祸国的昏君有何差别? 再次手书回绝。 这次回绝之后,南疆那边并未再递信过来。 可兰溪却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 南疆像是在憋着什么大招一般,只等爆发的那一日…… 局势如此混乱,宫中的势力若还纠扯不明白的话,等各个势力如同恶狼一般扑上时,她将没有任何反手之力。 兰溪深吸一口气,眸光闪过清明之色。 问腮雪道:“琅琊山那边如何了?” 扬州一行,也不是没有收获。 找回了妹妹和父亲,还在琅琊山设下了据点,命手下在琅琊山以木家寨为根基,收缴那附近的土匪之流。 琅琊山土匪猖獗,再加上周围时不时落草为寇抢几个路人的山村村民…… 加起来,能有小万人。 这小万人,各个凶狠强悍,若能驯养得当,也是一个不可忽视的助力。 第293章 我想见她 虽然如今朝局混乱,但好在有金矿做支撑,又有提前布置的兰家军和木家寨,还有母亲手底下留给她的那些东西…… “母亲……” 兰溪低喃一声,手指摸了摸发间,从中寻出那枚梅花簪子。 接着昏暗的灯光,盯着簪子入了神。 这是父亲交给她的。 母亲去世之时,曾给她留了一部分势力。 此簪为引,凭此簪可号令一支秘密培养的军队。 这一部分秘军的来源,可追溯到那位王氏的先祖,前朝的亡国公主九公主。 借助前朝皇室遗留下来的势力和财富,这位九公主在南方组建了王氏。后为了躲避朝廷的追踪,将其中一部分人撤退到闽南地带。 并在在南海的海岛上,组建了自己的一支秘军。 这一批秘军吸纳的都是附近渔民的渔民,借助南海丰饶的物产,发展迅速,却罕为人知。 祖祖辈辈只认主君的命令,而主君的令牌,便是这一枚梅花簪。 这簪子是那位九公主留下的。 临死之前,那位九公主曾交代过后辈,她这信物,每一代要交到嫡系长女手中。 要求嫡系,是为了保证血统的纯净。 而要求是女性…… 则因为她身为女子,知女子的大不易,也知女子的极限。 若她是男子,即便面临国亡的悲剧,她也可以以男子之躯自立称帝,起兵造反。 可惜她是女子。 那些跟着流亡出来的忠臣虽然尽忠于她的身份,却反对她牝鸡司晨,逆反天下之人伦,成为一个四不像的女皇帝。 先朝哪怕亡了,也不能让一个女子来坐龙椅! 为了扼制她,甚至有几个死忠的文臣,自刎在她帐前。 因为此事,她刚组建起来的岌岌可危的势力,几乎被毁于一旦…… 到最后,还是她做出了永不称帝尽心培养下一代的承诺后,那些老臣们才继续拥护她…… 可她心中,犹有不甘。 便背着所有人,建立起这样一只秘军。 在那南海之地,所有人都知道,他们的主君是个女子。 未来的某一日,主君会持信物,带他们北上征伐。 这一等,便是百年…… 而王氏之中,知道这秘军和簪子的人,仅有每一代的“主君”。 每一代的嫡长女…… 这些嫡长女,没有任何机会发动这只秘军,手握重兵却无计可施,平白空耗了年华后,临死之前,再将这个秘密和权力,传给下一任的…… 代代单传。 到母亲这里,母亲和王家决裂之时,将此物带出了王家,留给了她。 又顾念着她是牙牙学语的婴儿,便留了文书信件,又同父亲简略交代了些情况……等到她及笄之时,一并告知。 可惜及笄时,她对那三皇子萧烨魂牵梦绕,日日夜夜惦记的,都是怎么成为他的皇妃,扶持他登上皇位。 而她又姓兰。 骨子里流出来的血液,是兰氏的血液。 前朝之所以会覆灭,十成九的原因,是兰氏和萧氏合谋造反。 若她再跟前朝纠缠不清,未来……必将受其掣肘。 因此,父亲隐瞒了这簪子背后的含义,将这簪子当作常物,单纯的当作母亲留下来的遗物,给她做添妆用。 可以说整个大安朝,包括大安朝的附属,除了父亲和她之外,任何人都不清楚这簪子的真正价值。 不对…… 兰溪想起旧事,眉头忽然皱紧。 岳公公。 不是如今芝兰殿新走马上任的小岳子岳公公。 而是那位前世曾在冷宫中照应她十年的岳公公。 上一世,族亡家灭。 她在冷宫中心死成灰,却不敢自刎,唯恐地府不接受她这个愚蠢到害死全家的不孝女。 浑浑噩噩地在冷宫中游荡,任人辱骂责打。 是岳公公救了混沌的她。 岳公公给了她衣服穿,给了她饭吃,教她如何在冷宫中活下去。 那昏暗的十年,若无岳公公作陪,她早不知道成什么人鬼不辨的模样了。 因此,她对岳公公极为感激。 即便发上的梅花簪子,是母亲留给她的唯一遗物和念想,可既然岳公公都开口了,她如何能不给? 本以为只是一个梅花簪子。 本以为是岳公公的一时之举。 可到了今生,知道了这梅花簪子背后的东西,知道了岳公公真正的主子是漠北的赫连家后,知道了那隐藏在暗处的滔天秘密后…… 原来前世的每一步,她都精准地走在每一个人的算计之上。 原来…… 她活得如同一个傀儡! 从生蠢到死。 兰溪深吸一口气,将梅花簪子又插回原位。 暂且…… 这只秘军不能动。 这秘军是那位亡国九公主留给后代子嗣的,目的是为了光复前朝。 她身为大安朝的太后,如何使得这军队? 名不正言不顺不说,更污了当初那位九公主的一腔热血。 对那位先祖,她是佩服的。 女子之躯能建立起一个家族,其中的艰难险阻,谁人能懂? 这时代,女子本就不易,若不惺惺相惜留几分尊重,往后更步步维艰。 兰溪深吸一口气,吩咐腮雪道:“天色晚了,掌灯吧。” 腮雪忙应了一声,将手中托盘放下,点亮了几丛烛火后,外头那震耳的钟声停止。 她和兰溪皆知道。 至此,帝后成婚大礼礼成。 史皇后成为萧长卿的元后,若无谋反的重罪,她这一生都将顶着这封号,与萧长卿生同寝,死同穴…… 有一种平淡的,几乎不可察觉的哀伤,在兰溪的心头快速滑过。 可她根本没有时间来思考这细碎的情绪。 腮雪在她耳边道:“主子,可要用膳?御膳房的人已将晚膳送来了,是些清淡口的,正合您的胃口。” 兰溪唇角勾了勾,似自嘲般。 “心情不快,便用吃食堵住吗?” 说完了,才察觉出语气中的酸涩之意。 她皱起眉头,有些嫌弃这样多愁善感且喜形于色的自己。 揉了揉坐了一天酸胀的后腰,站起身来,忽然想起一事。 “方城一战,那位被俘获的战俘赫连太妃,是不是还关押在暗牢之中?” 腮雪也快速地帮兰溪转移话题。 “回主子的话,确实在。” 兰溪淡声道。 “我想见她一面。” 第294章 刀剑交锋 一丛幽火接阴阳,半盏孤灯冷清秋。 不同于外面的喧嚣杂闹。 暗牢内安静的空气,甚至带着些诡异。 每隔十步都点了烛台,烛台映照出那些空荡荡的囚笼,还有囚笼上那冰冷的黄铜锁。 大概每隔三五个囚笼,便有一位在案的重犯被关押着,这些人不知在这暗无天日的牢笼中待了多久,变得如同这暗牢一般死寂。 兰溪持灯路过时,惊不起太多的波澜,那些重犯们连屁股都未挪动半下,只窝在那草席中,斜着眼抬眸,用阴恻恻地令人后背森然发寒的目光,死死盯着兰溪,似要从她身上挖出几个洞来。 兰溪恍若未闻。 目视前方,朝这条长廊的尽头走去。 她的身后,跟着的狱卒头头握了握手中的鞭子,本想抽打这群人一顿,好长自己的威风,好得太后娘娘的看重和青眼。 可此刻正主目不斜视地离开了,他也不好再发作逞威风,只能将那鞭子往自己怀里一收,朝着兰溪追了过去。 一边小跑着跟上,一边解释。 “太后娘娘有所不知,关押在此处之人,皆非凡人。” “要么是犯了罪的皇亲国戚,要么是有谋反谋逆之心的乱臣贼子,要么就是别国的细作和俘虏,毕竟此处暗牢建在宫内,地方不大,又在天子的眼皮子底下,不是那等等闲之辈能住进来的。” 见兰溪不答话,他又腆着脸道。 “您要见的人是第三种,原本安排在水牢中的,御前那边传讯说您要见她,小的们急忙将她拾掇干净,送到这最里间来,以免污了您的耳目。” “不过……太后娘娘待会儿还是得注意些,这位女俘……脾气有些古怪,动辄便张口骂人闭口杀人,像是有武艺在身上的……” “从前遇到这种的,皆是手脚筋儿先挑了,再做打算。” “可御前的人传话……说这位不能随意折磨,可以羞辱,却不能留下太大的伤病,往后还有用处……” “所以小的们也不敢有太大的动作,如今只绑了困在柱子上,别无他法。” “待会儿太后娘娘见她时,可得仔细点。省的她贱命一条,伤了太后娘娘的金尊玉体,那就是把她杀十回都赔不起太后娘娘的一根手指甲……” 这张嘴,留在这暗牢内实在是屈才了。 兰溪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继续往前走去。 顺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狱卒头头眼尾狠狠一颤,立刻龇牙咧嘴地笑着答道。 “回太后娘娘,奴才叫固安,入宫已二十年了,在这暗牢中也待了二十年了,对这暗牢里关押的人都是谁,有什么过往,各个都门清!” “除了新来的那几个,但凡是往前的那些事,太后娘娘敢问,奴才就敢从这群人口中撬出来!” 兰溪这回倒认真看了他几眼。 这位固安太监似乎很着急从这里出来啊。 看守暗牢的狱卒,守着这群重犯,哪个不是装了一肚子的辛密,别说后宫了,就是前朝都有不少大臣,想塞些银子给些好处,从他们口中挖出些东西来。 可惜能在暗牢当值的,都是历任皇帝亲信中的亲信,宫内宫外的关系,全在皇帝手中死死捏着。 谁敢有二心? 就连她,都没想过买通狱卒这件事。 可如今……这位狱卒主事的太监,竟主动寻上门来? 兰溪声音飘忽不定,问道:“你是想让哀家将你从暗牢中带出去?” 固安太监摇头,犹豫了几息后,道:“奴才……是有事想求您。” 兰溪奇了。 有什么事,能岔开皇帝,求到她头上的? 固安太监左右瞥了瞥,确定无人后,解释道:“奴才虽是陛下的人,可在陛下眼中,不过一个可有可无的下属罢了,既非亲信,也非肱骨。” “便是有事想求到陛下那边,可奴才这身份,只怕连那乾清宫的宫门都跨不过去。” “更别说求陛下帮忙了。” “可若投靠了娘娘,起码在娘娘心中,是有奴才这号人物的。” “奴才觉得……希望大些。” 倒是个聪明人。 兰溪勾唇,笑道:“哀家在宫中的名声素来不好,都传哀家心狠手辣翻脸无情,你不怕哀家得了你的便宜却不算账,扭头将你敷衍过去吗?更甚至……” 她眸中似冰雪堆积,掀起寸寸冷意。 “更甚至飞鸟尽走狗烹,连你这条小命哀家都不打算留呢?” 固安太监并未被吓到。 他在暗牢多年,什么形形色色大奸大恶之辈都见过。 太后娘娘的这点威胁…… 他压低声音,苦笑道:“娘娘别开玩笑了。” “心狠手辣不过是那些不经人事的宫女的谣传罢了。” “在奴才这等宫里的老人看来,娘娘恰恰是赏罚分明,果敢仁义之主。” “您每次在宫中动杀念,都不是情绪用事。要么是那些迂腐的老人倚老卖老,您想借此敲山震虎,要么是有人不长眼地惹到您的头上,若您轻拿轻放,往后更有无尽的麻烦。” “您杀人,是不得已而为知。” “您仁善……却是人人皆知。” “宫里头伺候的这些宫人,谁不想去芝兰殿伺候?虽说芝兰殿规矩多些,可宫人的俸禄和打赏,顶其他宫殿两三倍呢!” “而且,您殿里的人,便是受个风寒,您都会请太医过来诊断,令其休息养病,月俸也不苛扣。” “但凡您殿里的人,在外头从没说过您一句不好。” …… 兰溪脚步微顿。 是这样吗? 可不打骂下人,给足银子,那不是主子应尽的责任吗? 固安太监还想再说些什么以表忠心,前方却已到了尽头。 尽头深处那狭长的囚笼里,黑衣黑发,形容散乱的女子,被狼狈地绑在铁架上。 多日的挣扎耗光了她的力气,此刻,她正颓然地垂着头,半睁半眯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破烂的靴子,如同木偶一般,僵硬地直立在那里,一动不动。 兰溪都以为她没气了。 可她似乎听到了外面的动静,那双狭长似狐狸眼的双眸,撑着满眼的血丝和那发红的眼球,缓缓上抬。 伴随着身上锁链发出的刺耳的碰撞声,她的视线在黑暗中搜寻一圈后,落在几张外的囚牢外。 落在兰溪裙角那青线绣着的鸾凤图案上。 她瞳孔定住,渗血的唇角扯出瘆人的笑。 桀桀道:“我当谁来了,原来是曾经的兰家大小姐,如今的太后娘娘啊……” 只有皇后和太后,才能在衣服上用凤凰图案,才能名正言顺地绣在裙角之上,才能此时此刻,出现在这深宫中的暗牢里。 因为久在黑暗中,她的眼神不怎好了。 努力瞪了许久,才终于看清兰溪的五官。 原本就瘆人的笑意,变得愈发诡异。 “果然是艳绝天下的太后娘娘,怪不得能勾搭了先帝的三位皇子,让他们皆对你念念不忘,心怀情谊……” “我那蠢儿子久久不愿南下进军,也是因为你兰溪对吧?” …… 兰溪还未开口,一旁的固安公公眼底闪过惊骇之色。 这位……这位…… 难道是先帝的贵妃,迁居漠北的赫连太妃!如今漠北那位自立为帝的贞元帝,便是眼前这位赫连太妃的亲生儿子! 原本……固安公公和同僚还在猜测,这位美艳妇人的身份…… 这下…… 他可得闭紧了嘴,半点消息都不能泄露出去啊! 固安极有眼色地退后两步,将位置让给兰溪和赫连太妃。 他道:“太后娘娘放心,那锁链拷的极为严实,轻易挣脱不开,奴才先去走廊尽头等着,大概听不到您说话的声音,您有事敲这小钟便可。” 固安指了指身后挂在墙上的铜钟,避嫌之意极为明显。 “还有这鞭子您也先拿着。” 固安太监将藏在袖中的铜鞭抽出来,双手捧着,屈膝弯腰递到兰溪面前,声音恭敬。 “这鞭子虽细,可上面却有些倒钩,都是用钢针做的,一鞭子下去,入肉三分,再狠一点,能将骨头都剥出来。” “奴才知道娘娘心善,怕是使不得这玩意,可万一出了什么意外,奴才万万担待不起。” “娘娘拿着此物防身,奴才也能放心些。” “毕竟走廊尽头,奴才是听不到您这边说话和动静的,不能及时赶来。” 他又强调了一遍。 表明自己是个知道身份懂规矩的太监,绝不会干偷听这种为人所耻的事情,好让兰溪放心,也好在兰溪面前留个好印象。 兰溪顺手接过那鞭子,打量那鞭子上细密的银光,心头也发寒。 这一鞭子下去,说句皮开肉绽都是轻的了。 果然是人人闻风丧胆的暗牢…… 和她在扬州时蹲的大牢,根本不是一个档次。 “哀家知道了,你先退下吧。” 兰溪也将那鞭子收回袖中,略吩咐了两句,等固安太监的身影彻底消散在长廊尽头后,她这才收敛精神,仔细打量这位跟记忆中,有极大差别的,她几乎快认不清的赫连太妃。 印象中,赫连太妃永远是一身红衣,永远步伐轻快,眉眼之间总是傲气,看这满京的贵女,都如同看肩不能提手不能抗的废物一般,轻蔑极了。 那时的她,在现在的赫连太妃,曾经的贵妃娘娘面前,也讨不了什么好处。 赫连家是武将,兰氏是文臣。 文臣武将的矛盾积攒数千年了,岂是一朝一夕哪朝哪代能调和的? 再加上,她幼年之时,仗着自己的几分才学,也时不时露出些清傲之姿。 和这赫连太妃气场相冲。 可那时,气场再怎么相冲,每回见了赫连贵妃,她心中也要感慨一句大美人的。 赫连贵妃虽然肤色不如京城这边水土养起来的贵女们。 可昂扬的精气神,却是京城这边贵女们拍马所不能及的。 再加上她喜红色,双眸又亮,身高又长,又是宫里位分最高的妃嫔,每次出场,总能艳压群芳,让人心神向往。 明艳的,好似那一开便开满丛绚烂夺目的芍药花似的。 可如今…… 颧骨外扩,眸光不再清亮,唇角微微往下耷拉,面部的皮肤下垂,生出几道细微的法令纹。 曾经的明艳之姿,如今竟带上了刻薄之态。 让人忍不住唏嘘。 这不单单是这一两个月,因为阶下囚产生的面色变化。 这是积年累月,才能形成的气质和样貌。 看来,到了漠北的赫连太妃,回到了自己的大本营,儿子称王成帝,她也成了漠北最尊贵的女人,行事愈发肆无忌惮了。 兰溪看她时,赫连太妃也在看兰溪。 只是那覆舟嘴吐出来的话,难听刺耳。 “你兰氏也算百年书香世家,就是放在前朝,也都是书香门第……” “百年的清誉,怎么生出你这么个不伦不类的东西,别说你祖先长辈了,就是我都替你觉得臊得慌。” “先是违背你兰氏不入宫的承诺,背弃祖宗的约定,恬不知耻地自降身价,嫁给萧烨那玩意。” “后又以权谋私,让你父亲插手储君之争,掉进这一滩污泥里,污了满身的清誉,来助你和你那三皇子上位。” “竟然还敢暗算我儿……害得我们远走漠北,数年不得归……” “这倒也罢了。”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我都认。” “呵呵……” “谁能想到你这个蠢货,做了皇后还不老实,竟然将自己的夫君拉下皇座,还扔出去一个谋逆的名头,扶持了一个傻子上位?” 赫连太妃越嘲讽,情绪越暴躁。 看兰溪的眼神如同看一个智障。 那可是皇后啊,多少女人终生的梦想,她求了一辈子都求不来的名分,可眼前这个正值芳年的少女,竟…… 废了皇帝,做了太后…… 天下女子……谁能不嫉妒? 不仅是嫉妒。 自己那养了二十多年的儿子,被兰溪三番四次地陷害,到头来,竟又钻进这兰溪的迷魂阵了,成了她的裙下之臣,甚至回漠北后,数次忤逆于她…… 这口气,她如何能忍! 赫连太妃越想越气,似乡下野妇一般,狠狠往兰溪这边淬了几口唾沫,正要再骂时。 第295章 抱过你呢 兰溪从袖中抽出那半掩的鞭子,在她面前晃了晃。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赫连太妃确定要跟哀家争个言语上的口舌长短吗?” 那鞭子上的倒刺,让赫连太妃瞳孔一缩。 剩下的还未骂出口的脏话,也挤不出来了。 青白的面色变了许久,才恨恨道:“说起来,我也算你的长辈,如今你连同萧长卿那个混不吝的玩意,把我拘在这里,你们的礼义廉耻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兰溪摇头,手摸着手中的鞭子,觉得这世上的权力可真是个好东西。 能让上一秒还张牙舞爪的人,下一秒,便对你露出笑。 怪不得无论是上一世的萧烨,还是这一世的萧长卿,都拼命地追求这权力呢…… 兰溪眸光疏淡,不急不徐道:“您的命都捏在哀家和皇帝手中,您又在嚣张个什么劲儿?” 赫连太妃噎住,眼底的慌乱之色一闪而过。 被俘这数月来,从高高在上的太妃变成阶下囚,吃不饱穿不暖吃糠咽菜过的苦日子让她度日如年…… 她何曾睡过一个好觉?每日睁开眼,第一件事便是摸摸自己的脖子还在不在。 她出生便是赫连家的女儿,后入宫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贵妃娘娘,先帝去世她荣归漠北,更是成了万人之上一呼百应的太妃…… 从未想到…… 受过如此羞辱和虐待! 全靠着对自家儿子的信心,相信她的信儿定能北上京城,接她回漠北,她才撑住这暗无天日的岁月…… 可若信儿未及时赶来,这兰太后和狗皇帝一时兴起,夺了她的命…… 她才四十啊! 还有一半岁数没活呢! 还没当上颐养天年的正牌太后娘娘呢! 赫连太妃深吸一口气,掩去眼底的慌乱,硬着头皮道:“被你们设计暗害,成了阶下囚……我认了!” “说吧,怎样才能放我回漠北?” 兰溪双手捋了捋衣襟上的百福纹,动作轻缓,姿态从容。 “这话不该问哀家,也不该问皇帝,而是该问太妃娘娘您。” “您觉得自己价值几何,几座城池,能换您一条性命呢?” “您在贞元帝心中的地位如何呢?值不值得他引颈受戮,给您求一条活路呢?” 贞元帝…… 这陌生的名词让赫连太妃有些困惑。 她似乎想到了什么,那困惑在下一刻变成狂喜之色,双臂猛地往前扑来,脚下踉跄动作,带动着身后的锁链哐当作响。 眸染疯狂。 “是信儿称帝了是吗?” “我的信儿终于没辜负我对他的期望!我们赫连家哪有那不争气的孬种!” “这天下就该是信儿的!” “贞元帝……真元帝!我信儿才是这大安朝真正的皇帝!” 兰溪打断她,用一种怜悯的语气。 “太妃娘娘,您还没听哀家说完呢。” “您知道贞元帝起兵的由头是什么吗?” 赫连太妃面上露出讥讽的冷笑。 “自然是萧长卿这个皇帝名不正言不顺昏庸无道活该天下诛之!” 兰溪笑着点头,“没错,这是其一。” “其一?” 赫连太妃说话的尾音,古怪地上挑起来,似在思考什么,随后,那讥讽的冷笑,变成了一种难言的轻蔑。 “其二,该不会是讨伐你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祸国妖妇吧?” 她的信儿终于长进了。 想必经此一役,他彻底明白了女人如衣物的道理吧? 一个女子而已,怎能阻拦信儿称帝的路? 有那么一瞬间,赫连太妃觉得她这遭罪没有白受!起码让信儿想通了! 兰溪后面的话,彻底扭碎了赫连太妃的臆想。 “非也。” 她温声道:“其二,是为了给德荣太后复仇。” 赫连太妃声音似被卡住一半,有种刺耳且尖锐的感觉。 “德荣太后?” 她身后的锁链又开始哗啦啦作响。 “谁是德荣太后!” 兰溪这回不仅语气怜悯了,就连眼神都怜悯了。 “自然是您啊。” 她耐心地解释:“萧信称帝后,为了追悼死于方城之战的赫连太妃,为您赐了德荣的谥号,追封您为太后娘娘,葬入漠北新造的皇陵之中。” “那皇陵……德荣太后可是第一个住进去的皇室中人啊。” “后来葬进去的晚辈,在黄泉路上见了您,多少要称呼一声老祖宗的……” 兰溪的每个字,赫连太妃都听的懂,可连在一起,她却觉得自己聋了一般,根本听不清楚兰溪在说些什么。 赫连太妃……德荣太后……皇陵…… 她双目赤红,不可置信地怒视兰溪,如同被掐住脖子的公鸡一般,嗓音尖利。 “什么意思?你们诓骗信儿我已经死了吗?” “你们还有没有人性!” “我要杀了你们!” 兰溪往后退了两步,离这个快要发疯的赫连太妃远了几步。 等她情绪稍微平稳后,才道。 “可不是我们说的。” “而是你那被烧的不辨人形的尸体,被枢北军在狂野中发现了。” “骨头都快烧成灰了,可代表身份的玉牌还在,那一身衣裳首饰还在……” “枢北军为您报的丧,最后整个漠北……都知道了。” “那不是我!” 赫连太妃肺都快气炸了。 “那是萧长卿小儿伪造的尸体!” 兰溪叹了一声,极有同感道:“可不是嘛。” “只是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漠北的那群人……可不知道啊……” 赫连太妃哽住。 浑身僵硬。 刚才被她摇晃得叉叉作响的锁链,也渐渐归于平静。 信儿以为她死了。 不会来救她了。 那支撑着她的最后一点念想,终于破灭了。 直到此刻,她才感觉到那死亡的阴云,笼罩在她的头顶,将这本就暗无天日的囚笼,变得愈发阴暗无光。 她声音沙哑,带着难言的绝望。 断断续续,如泣如诉。 “兰太后……” “你可知道……” “想当年你还是个五岁稚童,来宫里参加宫宴,你贪吃我那桌子上的喜果,我……我怜悯你是个没有母亲的幼儿,不仅将那喜果送到你面前,我还抱过你呢……” 第296章 椒房之宠 她诉及往事,声音里带着颤音。 兰溪敛眉,也回忆起那个记忆中的宫宴。 可实在想不起来赫连太妃抱她之事。 大概她幼年生的唇红齿白,如同画里的娃娃一般,身份贵重,却又没有生母照拂,那些人看她时,往往怀着怜悯和奉承讨好的意思,多多少少都抱过她…… 抱的人太多了,所以她记不得了。 赫连太妃要讨的这层亲近。 她没办法应和了。 不过眼前这赫连太妃,不愧是当了多年皇贵妃的人物,能屈能伸的本事,胜过许多人。 而且她的屈服,不似那些宫人太监一般,没有任何骨气地跪地求饶。 而是尝试着借着旧情,拉近关系,再一步步地徐徐图之。 兰溪的笑中便带上了几分玩味。 她欣赏聪明人。 即便这聪明人将来要跟她处于不同的阵营。 “如今,赫连太妃可能平心静气地跟哀家聊一聊了?” 赫连太妃见兰溪不接她的话茬,呼吸顿了一瞬,才缓缓道。 “同你聊?还是等你叫来皇帝,你们一起谈?” 兰溪知道,这是在询问她的立场了。 摇头道:“你知道的,新帝并不喜哀家弄权,哀家同他本就不是一个阵营的。” “陛下要置你于死地,可哀家与你同为女子,又都是这个位分身份,彼此之间,有些惺惺相惜的情分。” “女人何苦为难女人?” “不过是求一条活路罢了,陛下不答应你,哀家自然能应允你。” “只是……凡是都要讲究个代价。” “还是那句话。” “你觉得你值多少?” …… 暗牢之中的谈判还在继续。 灯火通明的椒房宫内,热闹也在继续。 帝后大婚,一般都在皇后宫中举办。 此时已手持红绫,拜过天地,拜过列祖列宗,拜过亡故的先帝和母后,只等入洞房之机了。 萧长卿来到耳房,脱下红的刺目的喜袍,换上了帝王的常服,黑金色的衣领上,犹带着女子的脂粉香气。 他透过那灯火辉煌的宫阙,看向南边的屋宇。 一旁伺候奉茶的薛乾,看到这一幕,默默噤声。 南边……是芝兰殿的方向。 也不知这两位主子都在别扭什么,明明各自都还有些舍不得放不下,却非要互相折磨,走到如今这一步…… 开弓,可没有回头路啊。 皇后这尊大佛往后宫中一坐。 往后该如何是好啊! 屋外,掌宫太监尖锐的声音响起。 “陛下……那边还等着您全洞房之礼呢。” 洞房之礼,便是揭盖头,结长发,编同心结,吃子孙食,受那些全福夫人的祝福。 等酒过三巡后,便可行夫妻敦伦之礼。 萧长卿双眉之间,晕出一抹晦暗的黑气。 他听着外面朝臣们拘谨的祝酒词,心底忽然涌出一股子冲动。 冲出门外,掀了这场宴席,毁了这场婚事。 他忽然怀念起,自己还是痴儿的那些日子。 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无论做什么都无人责怪,无拘无束,更无任何负担。 如今清醒了,坐在这个位置上了,考虑的东西都太多了,让他无法再顺着心意,去肆意妄为…… 萧长卿长长地叹了一声后,道。 “知道了,朕这就过去。” “吩咐那边,一切从简的安排布置。” “是。” 萧长卿整了整衣襟,缓缓起身。 只是右脚临踏出门槛时,回了回头。 眸光比院外的霓虹还要让人恍惚。 他问薛乾,“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她可会坐立不安?可会心神郁结? 薛乾如实答道:“太后娘娘去了暗牢。” 萧长卿捏在袖中的手指,倏然散开,似泄尽了最后一点奢望。 原来,在她心中,对他半点留恋都没有了。 没有感伤的时间,只有马不停蹄地谋权和算计。 萧长卿抬脚去了偏殿。 最里间,全福夫人、宗人府的诸位皇室长辈,过来添喜的高官贵妇们,有些手足无措地站着。 各个珠花叠带,满头翠色,将这偏暗的里殿,撑出几分辉煌出来。 往外,是一层又一层的宫女太监嬷嬷,皆是在深宫潜居多年,规矩礼仪挑不出半点错漏,他们要么发上簪着红花,要么衣襟上配着红花,以配合这满殿的喜字装潢。 最外一层,则站萧长卿的御前亲卫,各个面色端肃,维持着殿内的秩序,以防意外的发生。 萧长卿来后,里外三层等候的人,皆打起精神,往后让出一条通道。 地板上上铺着织金的红绸,回纹与寿纹重叠在一起,一层又一层,密密麻麻,富贵庄严。 入口处到最里间,仅有十几丈的距离。 可这距离,萧长卿却似走了自己的一生一般。 凤髻金泥带,龙纹玉掌梳。走来窗下笑相扶。爱道画眉深浅、入时无。 弄笔偎人久,描花试手初。等闲妨了绣功夫。笑问双鸳鸯字、怎生书。 执她之手,与子偕老。 是终他一生都无法达成的奢侈了。 既如此,那个人是谁,又有什么所谓呢? 萧长卿露出一抹自嘲的笑。 一旁急着讨喜的嬷嬷急忙道。 “新郎官笑了,怕是迫不及待见新娘子了!” 其他贵妇人见了,也纷纷搭话。 夸赞的,凑趣的,抖机灵的,缓解尴尬的,都从那抹了浓妆的朱唇口中溢出来。 “陛下和娘娘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呢。” “可不是……今早起来看见朝霞,我便知道,这是桩上等的好婚!” “那霞光我也见了,最后变成了盘龙和鸾凤的模样,龙凤呈祥,百年难得一遇的奇景啊。” “陛下龙章凤姿,娘娘国色天香……” 众人恭维声起了,殿内的气氛也没那么压抑了。 司礼的女官引着萧长卿朝里走去,一边跨过那涂着红漆银条彰显喜气的门槛,一边为萧长卿解释说。 “大安朝的习俗,夫妻洞房当日,要行合卺礼。” “这卺器中装着不醉人的果酒,饮这半杯,于陛下和娘娘的身体无碍。” “陛下先请为皇后娘娘揭开这盖头——” 萧长卿望向床榻。 那铺着明黄色与朱红色锦被的床沿边,一身凤冠霞帔的新娘子端然坐着,双手有些紧张地抓着身侧的床罩,捏出些斑驳的皱痕。 初做嫁娘,怎能不紧张。 史皇后深吸一口气,正犹豫这当口自己要不要说话时,忽觉面上一凉。 萧长卿拎着那喜杆,已将她的盖头揭开。 第297章 不听话的 大概是因为表姐妹的关系,史皇后的五官,跟兰溪有些相似。 再加上喜娘为了突出史皇后的端庄大气,特意施了厚妆,描了偏暗色的唇,面涂成玉白色,将她原本偏圆的杏眼,拉成了凤眼的形状,尤其那一对微微上挑的眼尾,像极了兰溪。 有那么一瞬。 萧长卿看着身穿凤冠霞披的女子,眸光恍惚。 甚至以为今日要嫁给他的,是兰溪。 不过这幻觉只维持了短暂的一瞬。 陌生的声线自他面前响起,带着难掩的娇羞。 “陛下……” 萧长卿松开那喜杆,递给一旁的嬷嬷。 接着,端过交杯酒,递给史皇后一杯,不等她反应过来,已挽着后者的手臂将那交杯酒饮完。 从始至终,像完成某种任务一般,面部表情没有任何波动。 史皇后愣了。 一旁司礼的嬷嬷也僵硬地杵在那儿。 观礼的众人,更是面面相觑,不敢多言。 不是说…… 陛下很看重这位史皇后吗? 江南史家的嫡长女,第一流的清贵世家,百抬聘礼赢回来的正宫皇后,在大婚之日,便这么生疏冷淡吗? 将这一切看在眼中的薛乾,急忙上去帮萧长卿圆场。 他接过萧长卿手中的酒杯,素来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挤出一道僵硬的笑意。 恭声道:“刚刚又送来几道前线的战报,陛下忧心国事,难免有些疏忽,皇后娘娘莫怪。” “如今三位军机大臣都在乾清宫候着呢,陛下怕是不能去前厅赴宴了,大概会忙到子时。” “皇后娘娘待会儿若倦了,便先伺候着休息吧。” 史皇后捏着酒杯的手指一紧。 什么意思? 今晚陛下便要冷落她吗? 史皇后有些委屈地抬头,想向萧长卿讨个说法,却只来得及瞥见那黑金色衣角,还有男子大跨步离开的背影。 “边疆战事吃紧,正是多事之秋,朕便不作陪了。” 萧长卿的语气渐渐扩散,声音消散在内殿拱门处。 薛乾见状,也向史皇后抱拳告辞,而后急忙跟着萧长卿的步子出了椒房宫。 屋内。 龙凤对烛还在毕毕剥剥地燃烧着,这对烛中掺了东北的人参蜜粉,整个空气中弥漫的都是清甜的味道。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知这当口该说些什么。 家国大事……确实比她们这些内宅妇孺重要。 可真的重要到连大婚的仪程都走不完,重要到冷落新婚妻子,重要到虚度新婚夜吗? 在场的都是人精,从萧长卿的态度中,岂会看不出他对史氏的感官? 这位皇后……来头挺大,可似乎……并不受宠啊…… 快要将手中酒杯捏碎的史皇后,面色如烧黑了的锅底一般,又黑又硬。 好。 很好。 一定是韦氏那个小贱人在陛下那里闹了,出了这等肮脏的主意,要让陛下冷落她,要让她在满朝女眷面前丢光脸! 先是在朱雀门下放火盆做下马威,如今又设计此等轨迹…… 一个妾室而已! 真以为她拿她没办法了吗? 史皇后将酒杯掩在袖中,深吸一口气,问道:“皇贵妃今夜不是要为本宫和陛下守夜吗?如今……人可来了?” …… 兰溪离开暗牢时,神色并不轻松。 外头的天色已漆黑。 即便因为皇帝大婚,四处都张灯结彩,可皇城这么大,那些未曾被光打到的地方,都呈出一种阴森古怪的氛围。 尤其,暗牢位于皇宫最偏僻的西北方,本就人烟稀少,再加上那零星的秋风,似细密的刀刃一般,掠过兰溪暴露在外的手背和脸颊,让她更觉冷寒。 固安太监跟了出来。 他手中提着灯笼,仔细为兰溪照着脚下。 一边引着她往芝兰殿的方向走去,一边小声地解释道。 “娘娘想留这女囚的命吗?” “若不想留,奴才有一万种法子让她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 兰溪看着脚边的石子,轻轻踢开,听着那石子滚落的声音,忍不住笑道:“你这般胡作非为,不怕陛下砍头吗?” 固安太监为自己解释道。 “这暗牢里每年死多少人,谁会过来追究真正死因呢?即便最后查出来了,只要有个顶罪养羊出面,便算不到奴才头上。” “更何况,奴才若动手,绝对不会用自己的手……” 各宫的太监,都有自己的活法。 固安也不例外。 如今为了挣得兰溪的青眼,他拼命地显露自己的本事,正准备细讲时,听兰溪道。 “往后有什么信儿,你去哀家宫里寻双喜公公,他是哀家的亲信,你尽可以放心。” “至于牢里的这位太妃娘娘,便暂且留她一条命吧。” 刚才,她跟赫连太妃做了些交易和谈判。 希望……一切顺利。 固安太监见兰溪不隐瞒赫连太妃的身份,便知道,自己这是入主子的眼了,暂时被归纳成了自己人。 顿时,腰杆都直了不少。 拍拍胸脯应和道。 “主子放心,有奴才开着,保证不让任何人碰到太妃娘娘。” 兰溪点了点头,拿过他手中的灯笼,吩咐道。 “不必送了,哀家自己回去。” 这么漆黑的夜路,固安怎能放心?本想追着兰太后过去,可兰太后的警告犹在耳边。 “哀家不喜欢自作主张和不听话的。” 固安太监的脚步顿住。 面上挤出苦涩的笑,“既如此,太后娘娘千万要当心些。” 兰溪没再搭话,而是沿着幽静的小道回到了芝兰殿。 前脚刚到芝兰殿,后脚出去打探消息的凝霜便回来了。 愁眉苦脸地皱着,见兰溪来了后,急忙上前,凑她耳边小声道。 “主子,椒房宫那边……” 帝后没能完整地行完大典,倒在兰溪的意料之外。 她想着,凭萧长卿的性格,凭他那么想坐稳这个帝位之事,他也会优待史皇后的。 毕竟通过史皇后这个史氏女,南方的氏族,会同京城产生亲昵的观感,便于萧长卿的统治。 就像他开口闭口说不愿意取妻,可当她为他认真的分析,做出权衡时,他不也欣然向往了吗? 既要当大尾巴狼,又要装纯洁,天底下哪有这么美的事情。 不过,如今史嫣然已成了皇后,她已完成她对王氏的承诺,将来如何发展,那便跟她无关了。 兰溪挥了挥手,示意凝霜别再继续这个话题了。 大好时光,没必要浪费在不相干的人身上。 乾清宫和椒房宫如何彻夜未眠,兰溪并不知情。 那边的酒席到了哪一步,行酒令走到谁的手中,她也漠不关心。 第二日睡到日上三竿天大亮时,才发现,走马上任的皇后娘娘,带着一众后妃,已经侯在芝兰殿外多时了。 隔着几个院落的距离,兰溪都能听到那断断续续的说话声,还有女子身上各不相同的脂粉味。 她眉头紧蹙。 将凝霜唤进来。 “不是说不必过来给哀家请安吗?外头这又是在闹什么?” 兰溪自从交出宫权后,便对后宫内外放了话,说她准备潜心礼佛,将宫务交到年轻人手中,往后不再处理礼仪宫事。 所以帝后大婚,她才能躲过去不露面。 今日,她原本打算让凝霜凑些薄礼,再带上半部佛经,走个过场送到椒房宫,便算完事了的。 没想到这群不省心,竟又围到了她的芝兰殿外? 兰溪有些苦恼地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问道:“是谁的主意?” 凝霜将前后因果说给兰溪。 “昨夜,陛下在乾清宫宿了一宿。” “史皇后借着身份,将在外面守夜的皇贵妃好一顿折腾。” “若非彼此都有顾及,昨儿的椒房宫,只怕房顶都被掀了。” “最后,史皇后仗着陛下的威风,命人掌掴了皇贵妃。” “皇贵妃去乾清宫想找陛下讨个说法,可陛下一夜未眠,已合衣而睡,薛乾死守着殿门,不许任何人进去。” “皇贵妃无奈之下,便想过来寻您。” “史皇后得知皇贵妃的意图后,直接叫上去给她敬茶请安的所有妃嫔,一齐往您这儿来了……” …… 兰溪头更疼了。 咬牙切齿,“萧长卿闭门不出躲清闲,将这烂摊子交给哀家是吗?” 凝霜也很是恼怒,“外头那群人,跟牛皮糖一般,死死粘着咱们不放,奴婢和腮雪怎么敢都没用,不如……让兰家军将她们撵走?” 若兰家军动手,那就是出武力了。 到时候有个伤者磕着的,她们可不负责任了。 第298章 伏低做小 “算了。” 兰溪扶着凝霜的手从床上起来。 眯眼,看着外头灼目的日头,道:“人既然来了,便就先不赶了。” “她们不是爱等吗?且在门外多等会儿吧,把哀家的早膳先端过来。” 让她饿着肚子来受气? 绝无可能。 等她吃饱喝足有力气了,再跟这群人计较吧。 …… 半个时辰过去了。 守在芝兰殿外的众嫔妃们,脚都站酸了。 谢嫔挤到一处黄透了的梧桐树下,那金黄的树叶和她身上的碧绿色绸裙极为相搭,似一副工笔写意画一般。 她一边将手中的瓜子壳塞进袖口的香囊里,一边接过身旁宫女递来的帕子,擦了擦手上的瓜子屑。 语气娇里娇气的。 “太后娘娘这是给咱们下马威呢。” 看热闹不嫌事大,这七个字,在谢嫔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 走马上任的皇后娘娘,一来就要惩治皇贵妃,甚至带着她们一群妃嫔来芝兰殿前闹事,这个消息从史皇后口中说出来时,她就差拍手称快了。 自从皇贵妃掌权,之前的韦贵妃和桑贵妃不再打擂台后,她许久都没看到这样的热闹事了。 皇贵妃究竟有多自信啊?以为太后娘娘会给她出头? 皇后娘娘究竟有多无知啊?竟敢带她们过来问太后娘娘的责? 啧啧…… 反正她们只是“无奈”“弱小”被强行带过来的不受宠的妃子罢了。 待会儿太后娘娘发火,火气只会朝着那两位主家,甩不到她身上。 热闹,肯定越大越好啊。 谢嫔继续给两位主角拱火。 “要妹妹说啊,两位姐姐这又是何必呢?” “皇贵妃娘娘虽然身份不及皇后娘娘,可人家是陛下的嫡亲表妹啊,身份贵重呢,皇后娘娘您就算看在陛下的脸面上,也不该给皇贵妃娘娘这巴掌的。” “瞧瞧这左脸,这么深的淤青,陛下知道了,该多心疼啊……” “放肆!” 史皇后端起脸,学着史家嫡长女的气势,斥责道:“本宫赏她耳光,是为了清正宫风!天子犯法都与庶民同罪,更何况一个表妹?!” “更何况……” 史皇后想到昨晚发生的事,恨得磨牙。 陛下不来,她心中郁结难耐,想到皇贵妃韦氏还在外头等候后,她便把她召进来,让她端茶递水洗脚按摩,稍微折腾一下好出了心头的那口恶气。 本不打算这么下她脸面的。 可谁料这皇贵妃看陛下不在,竟然直接撩起袖子不干了。 偷奸耍滑不好好伺候不说,还想摔东西离开? 嫡庶之别比天还高,她是皇后她是妃子,自己都不清楚自己的身份吗? 若非这皇贵妃昨晚把她气狠了,明里暗里挤兑那么多拱火的话,她何至于在自己新婚当夜发这么大的火? 能得她亲自动手赏这么已 可笑。 韦氏如今不仅不知反省,还敢过来找兰太后告状。 呵…… 自己可是兰太后亲自接回京城的,太后娘娘岂会向着韦氏? 谢嫔见这火烧得还不够旺,把话题引到另一位韦家小姐,韦贵妃韦清荷身上。 今日的韦清荷,穿得极为素净。 一身水蓝色叠青纱长裙,耳饰和头饰,都着着简素的银簪,双目垂着,半点鲜活的气息也没,极为死寂。 “说起来,皇贵妃娘娘还是贵妃娘娘您的庶妹呢。” “如今出了这等事,贵妃娘娘跟着过来,是想帮您的妹妹做辩解,还是想同皇后娘娘一起,来治皇贵妃娘娘的大不敬之罪?” 韦清荷眼底飞快的闪过一丝怨恨。 这谢嫔果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没看到她都已经准备缩成透明人了吗?偏偏将她叫出来。 祖父今早还差人给她送信,说让她莫要参与进皇后与皇贵妃的争斗中,好为韦家保存几分实力。 史皇后听谢嫔这么一说,这才想起这韦氏可是姐妹俩双双入宫,一个妹妹占着皇贵妃的位置,一个姐姐可是贵妃娘娘呢。 据说那位姐姐,还是家中嫡女。 韦氏可真舍得下血本。 真以为这天下姓韦了不成? 紧跟着,史皇后将挑剔的目光落在了韦清荷身上。 上下扫了一眼,放了些心下来。 嗯,端庄有余,妩媚不足,不像是陛下会喜欢的风格。 但不代表她会这么轻易放过这韦氏女。 毕竟,她能否坐稳皇位,韦氏是头号大敌。 冷着脸,斜看着韦清荷,“你这嫡女当的也是可笑,还不如一个庶妹。” “在府里就没教好你庶妹规矩吗?如今到宫中丢人现眼来了。” 有句俗话怎么讲,猴子穿龙袍三年,回山里也能当霸王了。 史皇后也曾跟她们是同辈的秀女,那是她只是名不见经传的扬州知府的女儿,在这群京官贵女中,连大气都不敢出,甚至因为得到兰太后的青眼,多次遭受这群女子的嫉恨与为难。 那时畏畏缩缩束手束脚的她,何尝想过有一天,她能站在这群天之娇女之间,成为位分最高的皇后,还能顶着史氏女的名头,让这群人仰视于她? 人的身份不一样了,心态也就不一样了。 史皇后再看这韦氏姐妹俩,觉得她们是再也蹦不出什么花的跳梁小丑了。 “本宫问你话呢,你杵着是做什么?” “不知道怎么回答,还是根本没脸回答?” 韦清荷眉头皱紧,藏在袖中的手,使劲掐紧自己手腕上的珊瑚手串。 即便这史皇后画了再浓的妆,涂了再多的胭脂水粉,也掩盖不住她那让人记忆深刻的五官。 符家女摇身一变成为史氏嫡女,史氏千百年的大家族嫁嫡长女,连一个送亲的人都没来,这还能说明什么? 只能说明眼前的史皇后是假冒的史家女!是个纸老虎罢了。 人家伪装假冒都屏息静气战战兢兢做人。 这史皇后倒好,进宫第二日便闹出这番动静。 当她们大家伙眼瞎吗? 韦清荷心中有太多不忿,可那不忿在看见史皇后那一身正红色的明艳长裙上时,揠旗息鼓。 正红色,只有正妻能穿。 皇帝的正妻,只有皇后,连皇贵妃都不算。 她虽为贵妃,但也只是个妾。 祖父交代了,让她一切顺着上面的意思,多做隐忍,少冒出头。 她得听话。 韦清荷深吸一口气,半伏下身子。 行了个半礼,带着强撑出来的尊敬的意思,道。 “都怪嫔妾失职,没有在家好好教导这个庶妹,才让庶妹惹出这么大的麻烦。” “如今姐姐身为皇后,执掌后宫,还望姐姐能好好教导如霜,让她守好为妾为妹的职责和本分。” “皇后娘娘怎么安排,嫔妾都没有怨言的。” 一旁肿着脸的韦如霜,看到韦清荷这不争气的样子,气顿时不打一处来。 当初这嫡姐得势时,遭人嫉妒,多次被人在私底下动手脚暗害,哪回不是她出来给她撑着? 如今倒好,竟联合外人一起挤兑自己! 书上说的果然不错。 这古代的皇室后宫之中,没有半个真心人! 全都是一群利益至上的弄权者。 那头,史皇后还未来得及让这低伏作小的韦清荷平身,韦如霜已讥讽出口。 “二姐好大的肚量。” “竟让着外人来作弄自己的妹子!” 韦清荷好像听不懂韦如霜话中的指责和羞辱。 语气平静道:“原就是姐姐的错,妹妹如今有恨也正常。” “只盼着哪日你学会了规矩,懂姐姐的一番苦心。” 韦清荷说这话时,眉毛和眼睛都是垂的,像一尊故作慈悲的佛一样。 只有一旁贴身伺候的宫女,才看清她那半垂的眼底,闪过的一丝戾气。 怎能没有戾气呢。 入宫之前,祖父就说了,这后位必定是她的。 她也一直按照皇后的仪态来要求自己。 入宫后,陛下顾虑重重,没有将她立为皇后,让她受尽了那些人明里暗里的嘲讽,她都忍了。 毕竟,她是贵妃,是宫里除了桑桑之外,位分最高的了。 桑桑是潜邸旧人,又是个没有家世的孤女,如何跟她相提并论? 她根本不将桑桑放在眼里的。 可千般算计万般算计,她实在想不到,自己这庶妹竟来了个釜底抽薪,勾了表哥的魂,不仅将桑桑拉下马,还一下子跃到了她的头上,成了宫里位分最高的皇贵妃! 那本就没有多少的姐妹之情,因她这一折腾,更点滴都无了。 可惜,表哥太宠这庶妹了。 纵容宠溺到让她无从下属。 她只好等。 等到表哥厌弃韦如霜的那一天。 她就果断出手,将这庶妹拉下马,而后彻底将宫事捏在手中,成为这后宫的第一人。 皇后之位,一定是她的,谁也抢不走。 可千算万算,算不到啊。 桑桑凭借肚子里的孩子复宠了。 还得了兰太后的青眼,住进了这芝兰殿。 算不到史氏竟然献出一位嫡长女,要嫁给当朝皇帝为后! 这一切快的根本来不及反应,不过短短数月过去,她的位分,在整个后宫,竟成了中间不起眼的那个贵妃…… 韦清荷想到恨处,眸底戾气更重。 可她不能怒。 起码,在这种情形下,她不能让人察觉出自己的怒气。 她如今的敌人多了太多绊脚石也多了太多,她要等待一个机会,将这些所有人都压下! 而那机会到来之前,必须藏拙。 韦清荷艰难地扶着腰,佯装身子不适,对史皇后道。 “皇后娘娘,嫔妾可以平身了吗?” 史皇后也不知这姐妹俩打的什么眉眼官司,难不成真闹翻了? 但在芝兰殿门口,确实得顾及着些影响。 她抬了抬手,示意韦清荷平身。 而后故作大度道。 “你放心,本宫会替你好好教妹妹的。” 韦如霜冷笑一声。 “谁教谁还不一定呢!” 她若害怕这史氏,也不会在朱雀门下放火盆了! 无论发生什么事,表哥总会向着她的。 毕竟他们才是自己人。 有表哥做大腿,她后宫之中还怕谁? 就连芝兰殿这位,她也只是给个面子罢了,若真撕破脸面…… 鹿死谁手还未可知呢! …… 被她给面子的兰溪,还未饮下手中的那碗银耳羹,便狠狠打了个喷嚏。 与次同时,那悬挂在风口的轻纱帘子,也被一阵秋风带起,帘子上细工绣满的立体蜻蜓,如水中的倒影般,在那银色的纱帐中,泛起点点涟漪。 秋意,愈发浓了。 凝霜接过兰溪手中的粥碗,放在桌子上后,急匆匆转身,急找了披风为她披上。 “如今天凉,风都是冷的。” “主子若身子不适,不如再去多休息会儿吧,奴婢让外头那群自个先回去,省的在这里折磨人。” “不必。” 兰溪打断凝霜后面的话。 面前的银耳粥混合着枸杞与黄糖,微微悬起的热气中,带着清新的甜味。 这让兰溪忍不住勾起唇角。 “既然来了,免不了好好招待一番。” “哀家这会在吃饭,不便招待,不知隔壁院里的桑桑姑娘,是否用完早膳了?” 第299章 热闹大了 乾清宫内。 萧长卿伏在桌案之上,难得睡了一个一夜无梦的好觉。 伺候在廊外的太监,一听到他醒来的动静,便连滚带爬地蹭进来,哭丧着脸,将昨晚至今发生的事,哆哆嗦嗦地讲给萧长卿。 “陛下,昨夜皇后娘娘和贵妃娘娘闹翻了!” “差点在椒房宫打起来,平白让外头人看了笑话!” 萧长卿眸光中仍带着久睡后的困顿。 他听到太监的话后,困顿之意散去些许,当仍面无表情,看着极为平静。 昨夜,他任性一场,并未同皇后同房,早猜到椒房宫那边会不太平。 没想到这两人倒是闹起来了。 一个是假冒的史家女。 一个是假冒的韦家女。 也不知是谁给她们的底气和勇气,让她们顶着这不属于自己的身份,敢在皇宫之中为非作歹。 “别说那么多废话了。” “如今这二人在哪儿?” 他想着,折腾这么一夜,铁打的人也都该累了,估计都回各自的宫中休息了。 却没料到,太监竟道:“回陛下……” “二位娘娘想要寻您讨个说法,可您昨日饮了酒,好不容易得休憩一晚,薛乾大人下了死令,说谁也不许来打扰您,奴才便将二位娘娘都撵走了……” “如今二位娘娘叫上了宫里的其他妃嫔,正聚集在芝兰殿,等太后娘娘给个说法呢。” 芝兰殿。 萧长卿瞬间清醒。 等反映过太监话里的意思后,脸都绿了。 这群不省心的! 他急匆匆地起身,发麻的双臂撑起半边身子,衣角掀翻了那已冷尽的烛台,长袖将那案牍满桌的书稿给推搡落地。 散乱的发都来不及整理。 左脸上还带着压了一晚上的淤青。 他只略整了整袖口,便要夺门而去。 “怎能去芝兰殿胡闹!” 好在小太监扑过去拦住了他,用一种艰涩、无奈、又绝望的语气道。 “陛下,您好歹让奴才给您收拾一番啊!” “若薛乾大人看到您这副样子,回头能把奴才骂死!” …… 芝兰殿外,绘满彩漆的门下,宫妃们还在喋喋不休地争吵,你来一句我来两句已消磨时间。 史皇后此刻满心想的,都是怎么在太后娘娘面前参皇贵妃一笔,完全忘记了自己一宫之主的身份,此刻最应该做的是管理好这些嫔妃,别再外头丢人现眼了。 忽然—— 吱呀一声。 门被推开。 众人或期待、或嫉恨、或恐慌地朝门内望过去—— 本以为会看到仪态万千的太后娘娘。 没料到,却看到一个面若腮雪,被养得唇红齿白的妇人装扮的妃嫔,从那门后显现出身形。 她的五官,并不算出彩,只能叫清秀。 在这后宫一众国色天香的佳丽中间,朴素的不能再朴素。 可即便这样,仍收获了所有人嫉妒与怨恨的眼神。 无他。 突然出现的这女子,正是寄居在芝兰殿中,怀着陛下唯一个龙脉的,曾经的贵妃娘娘桑桑! 桑桑扶着自己那凸得并不明显的肚子,走一步缓三步。 面上带着得意的笑,慢悠悠挤到众人面前。 接着,双手搭在肚子上,露出那不染豆蔻的十指。 她极不好意思地道:“太后娘娘说了,女子若留过长的指甲,虽然涂上豆蔻看着美妙,可向我这般做娘的人了,便不好再留这长指甲了。” “若哪天戳着自己,或者戳着腹中的胎儿,只怕陛下都要心疼了。” 谢嫔闻言,眼白都快翻出去了。 大姐,您那是指甲不是刀叉,还能戳进肚子里啊? 可心中再怎么嘲笑,再怎么鄙夷,谢嫔都不能否认,她是如此嫉妒桑桑…… 说来不怕人笑话。 陛下还从未跟她圆房召她侍寝呢! 入宫数月,还是个雏儿……谁信! 可恨眼前这挨千刀的桑桑,都被打入冷宫里了,又使了什么狐媚子的手段将陛下勾了过去,不仅恢复了以前的荣宠,竟还怀上了陛下的孩子。 她嫉妒! 简直嫉妒的要死。 桑桑还在那矫揉造作,故作姿态地继续诉说。 “如今嫔妾是双身子,行动不便。” “陛下和太后娘娘说了,让妹妹我等闲不要站着,不要走动,不要做剧烈的动作,能用嘴巴开口叫宫人的,就不必自己插手。” “如今诸位姐姐来了,按照礼仪,妹妹合该给各位姐姐行个礼的。” “只是……” “若腹中的胎儿受到什么惊吓,你们也难辞其咎啊……” 史皇后嫌弃地摆了摆手,道:“不跪就不跪,不必那么多废话。” “怎么是你出来了?太后娘娘呢?” 桑桑面上露出一抹羞涩的笑,“太后娘娘正在用早膳呢,差嫔妾先过来接你们。” “另外再让嫔妾问一句。” “诸位上次抄经快抄废了的双手,如今可痊愈了?” “正好各宫娘娘从前抄的那些,都被太后娘娘送到寺庙装藏了。” “今日,各位娘娘的闲了,便多来咱们芝兰殿请个安,请几本佛经回去,抄它个百八十遍,不仅解了咱们娘娘的难题,还能让各位娘娘修身养性,练出一副气派来。” 史皇后不知道抄经之事,皆因当时被抄经时,她被兰溪特殊对待,送回了储秀宫。 而那些被兰溪用金刚经折磨了八百上千件的其他妃嫔,想起那暗无天日的日子,忍不住生出了退却之心。 要不就这样吧。 太后娘娘还是那个太后娘娘,怎么允许老鼠在狮子头上耀武扬威。 若是在别的宫殿里头,她们还敢看看这两位主子的热闹。 可如今在芝兰殿中,只怕她们没那个看热闹的命! 谢嫔先提出告退。 “那个……嫔妾宫里昨夜发生了一起偷窃事件,至今还未找出那小贼,嫔妾嫉恶如仇,向来不干那姑息养奸的事情。” “所以……皇后娘娘,皇贵妃娘娘……还有桑桑姑娘,劳烦您同太后娘娘说一声,嫔妾便不进去打扰了……” “谢嫔!” 谢嫔与她同出自江南,史皇后对她天然带了几分亲近。 可如今,这谢嫔竟是第一个犯怂胆小的,这让她怎能不怒! “盗窃之事,自有掌宫的嬷嬷处置,哪里用得着你操心?” “你莫不是想临阵逃脱吧?” 见识过兰溪威风的谢嫔,怎会因史皇后两句话就提枪上阵? “皇后娘娘明鉴啊,妾身说的都是实话。” “若去晚了,让那小贼流到后宫之中,造成更大的损失,影响娘娘治理后宫的话,嫔妾真是” 她连向史皇后讨饶的功夫都不曾留,匆匆转身,拎着裙子,消失在众人的视线当中。 史皇后气得面色铁青。 与此同时,又有两个受不住的不知名妃嫔,也纷纷提出告退。 “皇后娘娘,妾身昨夜起夜时闪着腰了,身子实在是不适,再站会,只怕这老腰都要废了,便先向您告辞了。” “妾身也是,妾身昨夜被毒蚊子叮在脚心了,快痒死了都。您看着妾身此刻正正经经的,其实妾身真的需要回到自己的院子里,将鞋子脱掉好缓解那痒意。” …… 五花八门的理由,没有半点说服力的原因,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已有四五个妃嫔带着史皇后的恼怒的眼神,匆匆离开了这片是非之地。 史皇后憋着一口气,恨恨地盯着桑桑,却无处可发。 不过是在芝兰殿住了几日,便把自己当芝兰殿的人了?一心向着宫殿里头的老女人,为她出谋划策当马前蹄? 呸! 这般的墙头草,迟早要遭报应! 史皇后心里头这么想的,面色愈发凶狠,盯着桑桑的眸光愈发不善。 直到—— 一道温柔平静的声音,从她身后响起。 “桑桑姑娘许久不见,不知身子可还安好,肚子里的胎儿可还康健?” 众人皆朝那发出声音的地方望去。 竟是宫里的透明人文妃。 文妃的父亲是翰林院掌院,是兰衡的学生,是标准的兰党。 她的女儿入宫之后,跟在兰溪左右,为兰溪马首是瞻,是宫里头最明显的兰溪一脉的人了。 平日里,有兰溪做依靠,她轻易不会掺和进这后宫的纷争之中,只会在众人看不见的角落中,默默地帮兰溪处理宫务。 因此,在宫中虽没有多少交际和人缘,后宫里头的人谁也不敢轻时小瞧他。 无论是否是兰太后一党的,都不会给她脸色看。 就连今日,她没有去史皇后的椒房宫里给史皇后请安,史皇后顾忌着她身后的兰溪,也不敢轻易地吐露不满。 只是…… 不是称病休息了吗? 如今跑到芝兰殿门前做什么? 桑桑下一步的动作和话语,解答了众妃嫔的疑惑。 “确实是好久不见了。” “不过文姐姐,每日妹妹都能听到你的声音呢,只是被困于别院,见不到你的人。” “每日这个时候,你都会过来芝兰殿给太后娘娘请安,不知妹妹说的对不对?” “好几回妹妹我下午的茶点和零嘴,都是你带来的呢。” 桑桑的声音里带上了几分热情。 文妃的唇角,也泄出一丝浅淡的笑意。 若说兰溪似兰花,高洁动人,国色芳华。 那文妃就好似冬日的梅花,还必须是腊梅。 看着不显眼,不夺目争艳,但那丝丝缕缕的芬芳,却能从雪地里透出来,让人心驰神往。 “都是太后娘娘交代的。” 文妃谦虚道。 “太后娘娘怕你日日在偏殿里带着寂寞,便交代我每次过来,带些新鲜的吃食和玩意,你若要谢,便谢太后娘娘吧。” 桑桑闻言,眸中闪过复杂之色。 她曾以为,兰溪会是她一生的敌人。 若非兰溪,她怎会来到京城,怎会和外祖父外祖母相隔两处,数月都不得见一面。 若非兰溪,她怎会在这后宫起起伏伏,变成如今这般连自己宫殿都没有的惨状? 可是…… 若没有兰溪,凭她一生的本事,怕是都凑不齐进京的盘缠,更不可能来到皇宫之中,也不可能有幸救下陛下,成为陛下的贵妃…… 一番周折后,无名无份的她,更是因为靠着兰溪的怜悯,才挺着大肚子得了一处安全的小院,在其中乖乖待产……不用操心安全、不用操心太医、更不用操心吃喝拉撒。 心中虽有对兰溪的感激,但感激不多。 因她本就是一个冷心冷清自私自利的人。 凭什么要对兰溪妥协。 今日之所以出来,也不是真忘了帮兰溪解决麻烦,而是觉得这一场戏码,光听说都很精彩呢,能借此机会冲到外面看一看,便更满足了。 而需要她做的,不过是帮腮雪姑娘带两句话罢了。 可文妃的这两句话,让她站在原地愣了一瞬。 兰太后……难不成竟是如此细腻之人? 文妃又往前走了两步,问起了桑桑身后的腮雪。 “太后娘娘今日身体可还好?” “娘娘今日处理宫务交接之事,实在太辛苦了,这是妾身自己熬制的五指毛桃汤,补气养血,您待会儿端给娘娘尝一口吧。” 将手中拎着的食盒递到腮雪手中后,文妃朝殿门里头,像兰溪所在的方位行了个大礼,而后从袖中抽出自己的丝帕,携着满身的书卷气,缓缓离开…… …… 芝兰殿会客厅内。 芭蕉掩映。 外面发生的桩桩件件事情,都有宫人汇报给兰溪。 那一盅五指毛桃的汤羹,也被端到了兰溪面前。 冰裂纹的汝窑汤杯上,发出浅淡的鹅黄色的晕光。 那味道光是闻着,都觉得清甜新鲜。 兰溪就着勺子喝了一口,赞道:“文妃的手艺是越来越精进了。” 凝霜也笑着将往事说道:“当时,文妃娘娘也是偶然听说您爱喝汤,回去便用了心,现学现煲的,您喜欢便好。” 兰溪紧绷的眉心得到了些许松弛。 一碗清汤下去,她心头的气性也没那么大了。 再加上文妃也在外面候着…… 她可不想折腾自己人! 于是,便道:“以文妃为首,将外头所有嫔妃都请来吧?” “笔墨纸砚这些东西,现存的不够,还可以去哀家的私库去群。” “除了文妃娘娘,其他人,都得好一会安排。” 第300章 跪下来吧 于是,史皇后等人被请进芝兰殿的会客厅后,还来不及发表意见,看着那摆了一地的蒲团,便懵了神。 殿堂最前方,已用完早膳的兰溪,换了一身素色的长裙,盘腿坐在茶桌前,面前沏了暖姜茶,茶桌上摆了一排的杯子。 皆是白玉做的杯子,倒满了澄黄色姜茶,在这秋日的清晨,被窗外疏冷的风拂过,那姜茶表面泛起层层涟漪,无端生出一种岁月静谧的美感。 兰溪端坐在茶桌前,眸中虽未带笑意,但略扬起的唇角,显示出了她愉悦的内心。 怪不得那么多媳妇都盼着熬成婆婆呢。 这婆婆的日子确实不错。 兰溪看着这一张张赏心悦目的年轻美人们,指着那为她们量身定制的蒲团,道:“先跪着吧。” 以史皇后为首的嫔妃们看不懂这阵势,面面相觑。 站在门口的青鸾,摆出大宫女的气势。 “怎么?各位娘娘入宫久了,连最基本的礼仪规矩都忘了吗?” “见了太后娘娘还不跪下?” 第一排左侧第三位的文妃闻言,面上显出一抹愧色,忙半蹲着身子,恭声道:“嫔妾拜见太后娘娘,太后娘娘吉祥。” 史皇后瞥了文妃一眼,暗恨她抢了自己的风头,接着打起精神,往前走了两步,突出自己的正宫地位后,盈盈下拜。 “儿媳见过母后。” 她略微拔高的声调,回荡在整个大殿之中。 整个皇宫,只有她才有这个资格自称一句儿媳,也只有她才能堂堂正正叫一声母后。 她为正妻,这些人,都不过是妾罢了。 想到这儿,声音就又高了些。 “今日前来,是想让母后给主持个公道。” “昨夜儿媳大婚……” “等等——” 兰溪打断她后面的话,诧异地看着她,用一种被唐突了的无辜的语气问。 “你们不是过来给哀家请安的?” “这么多嫔妃聚在一起,是来给哀家逼宫的?” 史皇后面色微变。 这话她可不敢接啊。 这话若接了,传出宫去,她这皇后连孝悌两个字都不守,还谈什么母仪天下? 忙将抬起的下巴垂了几分,声音放得更恭敬些。 “母后误会了。” “向母后请安才是头等的大事。” “媳妇昨日才嫁入皇室之中,难免有些紧张生涩,说错了些话,还望母后不要记在心上。” 兰溪点头,声音也放温缓了些。 “哀家知道你是个孝顺的。” 大帽子盖上后,接着道:“陛下如今子嗣不丰,只有桑桑肚子里这一个龙脉,哀家实在是担忧啊。” “所以哀家发愿,为陛下抄诵金刚经万遍,盼望着陛下的膝下能多几个儿女,以承嗣大安朝的江山。” 史皇后不明白兰溪为何要说起这个,但兰溪难得给她好脸色,她便顺着兰溪的话,应和道。 “母后说得对。” 兰溪看她的目光更温柔和煦了。 “哀家这么做,也是为了你们。” “将来有个皇子公主在身边傍身,你们往后余生也不至于他太过孤单。” “毕竟深宫冷寒,帝王的宠爱如过眼云烟一般,若无寄托之事,只怕这一生都将孤伶仃,郁郁不得终……” 史皇后眼角狠狠一跳。 她有种不祥的预感。 总觉得兰太后话中有话,像是在算计着什么一般。 果然,下一刻。 便听兰太后道。 “所以这万遍金刚经,你们来承担一半吧。” “作为皇后,你自抄写一千遍。” “其他妃嫔,一人五百遍,也尽够了。” “哀家算过了。” 兰溪笑眯眯道:“按照平均速度,一日能抄三遍,皇后娘娘的任务也不多,抄写三百日,不到一年的时间,便可了却这桩心事了。” 史皇后脸都绿了。 一千遍? 三百日? 合着她嫁进宫中这一年,什么都别干了,日日缩在椒房宫抄经去? 艰难的声音,从史皇后的牙缝中挤出。 “母后别开玩笑了……” “这怎么使得……” “一千遍啊……” 兰溪挑眉,语气带着些严厉。 “你这是什么意思?不愿意了?” “你仅仅抄写一千遍就可以了,哀家那可是要抄写剩余五千遍的啊。” “一年一千遍,哀家要牺牲五年的时间,为你们的后半生着想,你倒好,竟不识好人心,开始挑剔了?” 史皇后面色又绿又白,跟个被打翻的颜料盘一样。 这能一样吗? 太后就算抄一万遍,最后也是落到自己手中,自己检查。 她说多少便是多少,让谁代抄谁便代抄,宫里宫外没有任何人会查验反驳的。 可她呢? 太后娘娘核对了她的笔迹后,定然了然于心,也会监督这一千遍她是否找人代抄。 太后可以混五年,她却得兢兢业业老老实实将争宠之事放在脑后,缩到椒房宫抄经抄一年! 换谁谁乐意啊! 史皇后正要开口反驳,那文妃就已经跪下来。 “太后娘娘。” 文妃声音温和,带着些关切之意。 “陛下的事,便是咱们姐妹的事。更何况太后娘娘您也说了,这抄经是为了让嫔妾们能早点怀上龙嗣,说到底,还是为嫔妾们好。” “太后娘娘的吩咐,嫔妾们岂敢不从?” “别说是五百一千遍了,就是三千五千遍,嫔妾们也会恭恭敬敬地为陛下抄经祈福的。” 这话说的敞亮。 兰溪看了她一眼,心头微动。 文妃,要比史皇后更适合当这个皇后娘娘。 她严谨、有规矩、懂礼节、还有温和恭敬。 最重要的是,她是自己的人。 若非在王氏的怂恿下,史氏给了符吟霜一个史家嫡长女的名头,曾经的符小姐如今的皇后娘娘,又怎能坐在这位置上。 可惜,计划赶不上变化。 总有万般筹谋打东风,可无人唱胡,只能任东风白送。 …… 文家的位置还是低了些。 文妃刚说完,皇贵妃韦如霜便怼回去。 “你可别在这里装巧卖乖,省的以为全后宫就你一个好人。” “太后娘娘——” 韦如霜上前两步,简略地行了个礼后,态度有些傲慢地道。 “就像您说的,为陛下开支散叶,那可是全天下人的责任,包括后宫中这些伺候的宫女太监……” “若妾身手中的账簿无误的话,妾身估摸啊,这后宫中伺候的宫人有三四千人。” “集中众人的愿力为陛下祈愿,是否更合适些?” “咱们这些妃嫔在这里抄抄写写,就这几个人,也太小家子气了吧……” 说白了,为如霜就是不想抄。 抄书这等事,放到现在,连小学生都不干了! 她好不容易穿越过来,得了这么一个衣食无忧又重权在握的身份,更不能抄书了! 可惜。 她的意见,兰溪半句话都没听出去。 反而斥责道。 “说的什么鬼话!” “为陛下祈愿,最后不还是为了你们?” “叫上宫女太监……你们是想让宫女怀上龙嗣,还是想让陛下不良生育的事情被全天下通报!” 韦如霜被怼蒙了,僵着身子,不知该如何开口。 兰溪见她不再惹事,便又将目光落到其他妃嫔身上,似是劝告,也似是威胁。 “你们是否觉得这五百遍太多了?” 众人头摇的像拨浪鼓一样。 “没有……没有……” 兰溪这才松了口气。 接着转身,命宫女们将那摆好的茶盏,搁到每一个蒲团前的矮桌子上,又将那桌上经书和笔墨纸砚翻开…… “既然没有,便开始抄写吧。” “今日任务不多,每人只需要适应一下,抄两遍便可,这样对身体的损害也没那么大。” “唯有一个缺点,那就是得跪着。” “是你们自己跪,还是哀家让人搀扶着你们跪?” 兰溪眉尾上挑,那挑出来的锋芒,扫过一个个面面相觑的妃嫔,其中的警告之色,让大家谁都不敢擅动。 约过了几个呼吸的时间,就在众人僵持着谁先出头时。 兰溪的忠实拥护者—— 文妃,找了一处距离兰溪最近的位置,直至跪下。 甚至嫌那墨色研制的不够浓重,挽起袖子又研磨了几圈后,这才提笔蘸墨,将金刚经扉页上的如是我闻四个字,添写在那白纸上。 紧跟着,陆陆续续也有嫔妃跪下来。 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反正最后都要抄写,早抄不如晚抄。 抱着这种心思,妃嫔们也匆匆拎起湖笔,开始奋笔疾书…… 直至此时。 除了芝兰殿内伺候的人还有兰溪后, 第301章 你们自便 一齐进来的这群嫔妃,只剩下三人僵站在原地,如鹤立鸡群一般显眼。 史皇后、韦如霜、还有那涨红了脸的桑桑。 桑桑咬唇,发干的下唇几乎被她咬破了皮。 她纠结好大会儿,想开口,却怕也遭到同样的嘲讽,可若不开口,她肚子里还有这孩子在呢,怎么能在这里受这等折磨? 盘算许久,最后狠了狠心,正准备跪下时,被兰溪拦住。 “等等——” 兰溪看着桑桑眼底那谨小慎微的表情,缓缓道:“你既怀了孕,不便陪护陛下,也不能抄经写字,这是都可以体谅的。” “今日你也累了,该放的风都放了,过会让腮雪送你去偏院里头,好好将养肚子里的孩子吧。” 桑桑如蒙大赦,忙不迭地点头。 “太后娘娘放心,奴婢绝不会随意出门走动,一切以肚子里的皇嗣为重!” 语罢,急忙对一旁的腮雪客客气气道。 “劳烦腮雪姑娘了。” 腮雪深知自己的身份,并不敢受她的礼,往后错了两步,声音恭敬。 “这都是奴婢该做的,您请——” 腮雪引着桑桑先离开了此处。 桑桑走后,众嫔妃像是回神了一般,纷纷找到自己的位置,跪坐在蒲团上,看着面前乌木案桌上的笔墨纸砚,还有那用来计时徐徐燃烧的香炉时,脸皱成苦瓜。 你说说这大早上的,不在自己宫里喂鸟喝茶,跟着这二百五皇后,来芝兰殿做什么啊! 哪回闯进芝兰殿,不是掉十斤肉回去? 怎么就不长记性呢! 她们心中的懊恼和悔恨,兰溪并不知道。 就算知道了,也不在意。 一群人拥上来逼宫打搅她的清净,她还没发脾气呢,这群人有什么好不满的? 她指着面前那一席姜茶,道:“天已入秋,甚是寒凉,凝霜,给各位娘娘先端一杯姜茶去,好暖暖身子。” “是。” 凝霜先奉到皇后娘娘面前。 “皇后娘娘请。” 史皇后犹豫着接过那茶杯,一杯下肚,腹中泛暖。 心头也忍不住想到…… 太后娘娘,还是会体谅人的。 这一本经书抄完,也不知何时了…… 她试探着开口,“太后娘娘,昨夜之事……” 兰溪骤然起身。 打断了史皇后脱口而出的话。 “昨日内务府送来了两盆幽兰,据说是从山谷里寻到的野生的品种。” “这花儿金贵,若不尽快侍弄,只恐活不过今晚。” “你们且先抄着,哀家去去就来。” 兰溪将脚边的裙摆往后提了提,对凝霜郑重道。 “好生伺候着各位娘娘,有什么需求,一定要尽量满足,若无法做主的,过来回哀家便是。” “毕竟是给陛下祈福,大家都受些累。” 兰溪快步离开了这会客厅。 只剩各位妃嫔你看我,我看你,彼此眼底皆是懊恼之色。 凝霜指着那滴漏,正色道。 “诸位娘娘快些抄写吧,已经辰时三刻了,若再不抓紧些,只怕赶不上今日的午膳了。” “你们的午膳,娘娘都已跟御膳房预定过了。” “还有晚膳……” “娘娘们放心,我们主子说了,芝兰殿定不会饿着诸位娘娘。” 第302章 人去哪了 会客厅内。 哀声叹气持续了多半日的功夫,才陆陆续续有妃嫔起身,将那抄得手酸眼酸的经文,递给守门的宫人。 递交之后,扶着双腿,颤颤巍巍地跨过门槛,哆哆嗦嗦道。 “妾身身子不适,劳烦姑娘您告知一下太后娘娘,妾身便不向娘娘行礼做辞了。” 语罢,不等那宫女阻拦,踉跄着,匆匆离开。 背影极其狼狈。 好似这芝兰殿似那张开血盆大口的猛兽一样,多停留几息便要多掉些皮肉。 嫔妃们跌跌撞撞的离开后,宫女也匆匆来到书房,将离去的名单告知兰溪。 兰溪摆摆手,并不在意。 “哀家只是想让她们知道,哀家这芝兰殿的门,没有那么好进。进了若想出去,那得掂量掂量……” “皇后和皇贵妃那儿,再多铺两层毯子吧。” 兰溪漫不经心道:“她们两人身份贵重,自然要多多祈福,估摸抄到后半夜都抄不完。” “好歹是一宫主位,总不能将膝盖跪伤了。” “是。” 宫女心里默默为史皇后和皇贵妃掬了两把泪,躬身离开…… …… 宫女走后,约莫过了半个时辰,青鸾急色匆匆地进了书房。 掀开那绘着竹影的绢纱帘子,给殿内伺候笔墨的宫女使了个眼色,那宫女福了福身,快步离开。 青鸾这才凑到兰溪耳边,声音难掩焦灼。 “主子,出大事了。” 兰溪手中笔墨顿住,笔锋勾回。 “何事?” “地牢的赫连太妃……失踪了!” 啪。 兰溪这回真惊了。 将笔墨封好后,放下袖子,起身,朝殿外走去。 “萧长卿不是自诩他那地牢坚不可破,连苍蝇蚊子都飞不进去吗?” “一个大活人怎会莫名其妙失踪?” 青鸾作为兰溪的心腹,自然知道赫连太妃是兰溪计划中的一环,她跟上兰溪的步伐,将地牢中的情形详细说来。 “那位固安太监向咱们芝兰殿投诚,还将地牢重犯的花名册也都递了过来,还差了一个心腹太监,专门负责往芝兰殿送信。” “赫连太妃是娘娘您着重关注的人,那固安太监自然上心,每日三回地探视着赫连太妃。” “谁料,刚才又去送水时,发现那囚笼里空无一人……” 兰溪将披风披上,朱红色缎面上绣着的银色兰花,将她的侧颜衬托的愈发冷冽。 “去地牢。” 生要见人活要见尸,是死是活她都得亲自瞧瞧! …… 到地牢时,地牢内灯火通明,地牢外气氛肃然。 不仅固安太监守在牢房外,萧长卿的亲信薛乾,也冷着脸,抱着剑,生硬地立在一旁。 看见兰溪后,抱拳行礼道:“见过娘娘。” “赫连太妃失踪一事,陛下也知道了,陛下差小人过来查探。” 兰溪扫了他一眼,声音发沉。 “那你也跟上吧。” 萧长卿刚让她见了这赫连太妃,扭头赫连太妃便失踪了,只怕在萧长卿心中,这赫连太妃是她放跑的吧! 兰溪深吸一口气,眼底略过狠色。 她倒不知,这京中谁有这般能耐,能在她的眼皮子底下,从地牢捞人! 一行人沉默无言地来到关押赫连太妃的那间牢房。 门锁被劈开,一刀两断。 牢房内没有血污,没有挣扎打斗的场面,也没有奇奇怪怪的味道。 原本绑着赫连太妃的锁链,断裂一地,洒在斑驳的茅草的地面上,渗着阴寒的冷光。 兰溪扫了一圈,很轻易便能得出结论。 赫连太妃是被人救走了。 而且是熟人。 否则不会走的这么干净。 固安太监见大家都不说话,苦着一张脸,为自己解释。 “太后娘娘明鉴啊,奴才三个时辰前才来见过这犯人,给她送了吃食,当时她虽骂骂咧咧的,但并未见到什么异常。” “奴才走了以后,将碗瓷都收拾干净了,该锁的也都锁上了,绝对不会遗漏任何细节。” “可谁曾想,三个时辰后再来,竟人去牢空……” 说着说着,固安太监便愁眉苦脸。 “地牢重重守卫,哪哪都是陷阱,若非自己人带领,想进来绝对是九死一生,这到底……怎么逃出去的啊!” 在他吐苦水时,兰溪眼尖,看到了角落处,有银光一闪。 她眉心微微跳了跳,佯装在搜寻赫连太妃逃离的痕迹,踱步到那闪银光的地方。 俯身,从地上抓起一把茅草,还有那茅草之中的硬物…… 一枚狼牙。 兰溪瞳孔微缩。 那个名字差点脱口而出。 赫连栩! 能和狼牙联系起来的,唯有赫连栩一人! 赫连太妃是赫连栩的亲姑姑,他来救人,合情合理! 只是…… 兰溪眸光晦暗。 这个杀神不好好在漠北待着,又跑来京城做什么混账事! 她的异常,被敏锐的薛乾给捕捉到。 “太后娘娘可是察觉到了什么?” 兰溪松开手中的茅草。 语气疏淡。 “薛大人身为陛下身边的头号侍卫,走南闯北这些年,定然见多识广。” “怎么问起哀家来了。” “哀家久居深闺,能有什么见识?又能找到什么?” “与其从哀家这里套话,不如您还是好好搜搜这牢笼,组织组织语言,待会儿好向陛下复命吧。” 兰溪知道了真相,便也不打算多留。 便道:“皇后和皇贵妃还在哀家宫中,此二人本就互相看不顺眼,哀家离开这么大会儿,也不知吵起来了没。” “此地便交由你们探查了,哀家先行一步。” 兰溪不再做停留,捏着手中的狼牙,快步离开地牢。 薛乾盯着她的背影,陷入沉思…… …… 京城。 某处私密的别院内。 金色的树影婆娑,满院落金。 一身玄色的男子,坐在院中,面前的石桌上摆着一把冰冷的匕首。 那匕首形如弯月,带着瘆人的冷光。 他粗粝的指节敲击着那匕首,发出锃然的撞击声。 忽然。 吱呀—— 紧闭的房门打开。 重金请来的女大夫,用轻纱遮住自己的半张脸,提着药箱,来到院中。 “这位……” 女大夫看着那匕首,咽了口口水,声音不自觉紧张起来。 “这位壮士,屋内的夫人,只是受了些皮外伤,并未伤及内脏,将养个把月便能痊愈。” “五日后,我再过来给她换药。” “劳烦了。” 赫连栩从袖中扔出一块银子,扔到那女大夫的怀中,语气散漫。 “诊金。” 女大夫急忙接过那足两的银锭,声音也真诚了些。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这是我应该的。” 第303章 眼疾手快 医女走后,赫连栩来到屋内。 看着榻上憔悴瘦弱的赫连太妃,眸底闪过一抹不忍。 当年他被赫连家的人从狼群接走后,唯一带给他温情的,便是这位姑母了。 整个赫连氏,也唯有姑母一人,能让他冒着风险去地牢救人。 床榻上,听闻到门口动静的赫连太妃,缓缓直起身子。 看到赫连栩时,亦是眼眶一红。 接着,咬牙切齿道:“栩儿,那群混账!” “快去告诉你信表哥,哀家还活着,还未去世……” 赫连栩眉头微皱,“去世?何出此言?表哥也一直在寻您啊。” 赫连太妃愣住。 而后,猛地反应过来。 —— “所以,兰溪那个小贱人是在骗我?!” 听她这般贬低兰溪,赫连栩眸光闪过一抹暗色。 但很快,又将心头那莫名的情绪收敛走。 道:“姑母若想回漠北的话,明日便差人将你送回去。” “表哥既在那里自立为皇了,还是回去好些。” “你呢?” 赫连太妃神色复杂,“如今正逢多事之秋,你不在漠北待着,怎么跑到京城来了?” 在赫连太妃面前,赫连栩也不隐瞒。 如实道:“姑母有所不知,如今赫连家的新任家主,便是我了。” 赫连太妃一惊,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你说什么?!” 数月之前,她那十几个侄子还争得头破血流,分不出胜负呢,她那不争气的兄长,还稳坐着家主之位呢。 怎么就…… 赫连栩垂眸,掩去眸底的冷意,没再做解释。 在那群所谓的“兄弟”将屠刀架在他的脖子上,准备对他出手时,他便已给这些人想好死法。 如今,尸体凑成一排,合葬在赫连家陵墓之中呢。 至于前任族长,他那名义上的父亲,被他软禁了。 好吃好喝地养在别院,不过这一辈子,为了防止意外,还是一步都别踏出别院了。 赫连家的变故,等姑母回到漠北,自己去研究吧。 赫连栩不欲多说。 毕竟在他心中,他只有这一个姑母,该敬该爱。 但姑母却有不止他一个侄子。 自己那位已经退位的父亲,更是姑母的亲弟弟呢…… 姑母得知了赫连家的事后,若想发火,那便回漠北发火吧。 别再这里,省的伤了他们姑侄之间的情分。 赫连栩晦暗的眸光,一闪而过。 放缓了声音,语气却不容置疑。 “京城要乱了,各方势力云集,姑母一人在这里,安危难保。” “等您身体休养差不多了,侄儿就将您送出京吧。” 赫连太妃下意识地抓紧了床边的流苏。 一种不好的预感浮上心头。 她想再问些什么,可看着赫连栩的脸色,忍了忍,还是没问出口。 在皇宫里走了这么一遭,生死边缘盘旋了数月有余,她的身上多了几分戾气,却少了几分曾经的冲动。 既然栩儿不想谈此事,她没必要追根究底。 等回了漠北,赫连家又能有什么消息瞒得过她的耳目? 赫连太妃道:“不休养了,明日便出城吧。” 京城这种龙潭虎穴,不适合她孤身闯荡,还是早些离开的好。 一切,等到了漠北,再从长计议。 “也好。” 萧长卿应下此事。 …… 次日,日头还未升起,天色仍然熹微时,赫连太妃已启程坐上了回漠北的马车。 赫连栩一路送到城外,看着那马车的影子消散在视线中后,心头微定,纵身一跃,朝城内跃去。 另一边,躺坐在马车中,披着厚毯子的和赫连太妃,看着车内摇摇晃晃的摆坠,只觉这场京城一行,恍然如梦。 身体乏了,精神也有些乏。 正要恍恍惚惚睡去时,忽然觉得脖颈一酸,车架因为骤然的撞击而停下来。 车厢外,护卫的声音紧急又严肃。 “注意!有敌袭!” 话还未说完,便被人抹了脖子。 那脑袋顺着窗帘滚进车厢内,落到赫连太妃的脚边,睁大着双眼,直勾勾地看着赫连太妃…… “什么东西!” 赫连太妃尖叫一声,下一刻,身旁的车帘被扯开,她看到一个身形清瘦,穿着黑色夜行衣的小贼,正对她咧嘴笑道。 “赫连太妃才来京城没多久,怎这么急匆匆地就要走呢?” “依本小姐的意思……你还是老老实实待在京城吧!” 赫连太妃来不及尖叫,下一刻,被眼前的小贼狠狠弹了弹脑门,眼前一黑…… …… 今日是陛下大婚后的第七日了。 原本应该喧哗热闹起来的后宫,沉浸在抄写经书的阴云之中,没有半点生机与活力。 史皇后和皇贵妃的任务最重,也没空和对方争吵了,皆蜷缩在自己的宫中,默默地自己抄写,好在兰溪这里挣回些许脸面。 当然,除此之外,宫人们也听到了另一个风声。 有贼子夜半闯入皇宫,还偷了些了不得的东西,如今宫里查得正严,一遍一遍搜查,却根本找不到那个始作俑者。 不仅是宫内人人自危,就连往常拿着牌子就能进后宫的档口处,也加强了管理和戒备。 扛着麻袋的兰絮,也被堵在了宫门外。 不依不饶。 “都说了,本小姐是来见太后娘娘的,凭什么不能让本小姐进去!” 守城的侍卫哭丧着脸,“二小姐,实在是陛下刚下的主意…… 兰絮却突然指着他左侧的城墙,道:“咦,你快看!那里是不是有什么东西?” 侍卫下意识地抬头望去。 下一刻,耳边一阵风声掠过。 等他再反应过来时,那风声已经走远了,兰絮几个拐弯,绕进了这错综复杂的宫巷之中,再无身影。 侍卫脸色难看,慌慌张张地向统领汇报,“这可怎么办啊,怪属下一个没看好,竟让让人给逃出去了!” “那个方向?” “芝兰殿!” …… 兰絮飞速赶到芝兰殿后,依旧是不顾阻拦地,冲进了兰溪的内殿。 兰溪今年畏冷,屋内早早就熏上了火炉,室内温暖如春。 兰絮破门而入时,她平日里波澜不惊面色中,带着些讶异。 下一刻,兰絮将一直背在身后的麻袋,跟对待垃圾一般,扔在地上。 还嫌不够,甚至踹了两脚。 紧接着,冷笑道:“若非本姑娘眼疾手快帮你拦住,只怕你一腔筹谋又要作废了。” 第304章 情敌出现 青鸾惊疑不定地上前,将那麻袋揭开。 妆容斑驳,衣衫散乱,长发零落的中年妇人,面色憔悴的昏死在麻袋中央。 “赫……赫连太妃!” 青鸾急忙看向兰溪。 兰溪眼角微动,骤然起身,眸光落在那麻袋之中。 果然是前些日子被人从地牢中救走的赫连太妃。 为了找她,宫内宫外大动干戈。 谁曾想,竟然被絮儿…… 兰絮双臂环抱,态度傲慢,语调拉长。 “说吧,给你送来这么大个礼物,你该怎么感谢我?” 兰溪还未开口,兰絮已自顾自道。 “韩允文是你手下的人吗?” “本小姐看上他了。” “你能不能撮合我们一桩?” 兰溪愣住。 她撮合韩允文和絮儿?那秦虞之…… 说曹操到,曹操便到。 兰溪这想法刚涌上头,便听外头传来太监的通报声。 “太后娘娘,秦先生来了!” 一阵冷风,顺着帘角卷进殿内,携裹着冷梅疏淡的香气,将那青衫男子出尘的面容,显露人前。 数月未见,那一身药香的清冷男子,黑了些,瘦了些,双目蒙上一层淡淡的暗翳,眸光却并未暗淡。 只是那黯淡的眸光,在接触到兰絮时,先是一怔,接着便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最后那表情变成狂喜。 他快步行至兰絮面前,连礼仪都不顾了,犹带着马背身上泥尘的手指,不受控制地想去碰兰絮的袖子。 声音沙哑,压抑着让人难以想象的辛酸。 “絮儿,你竟……你竟还活着。” 兰絮闪身躲开。 皱眉,嫌恶地看着靠近自己的陌生男子。 “你是谁?” “动手动脚干什么!” 秦虞之被她眸中的陌生之意给惊到。 脚步僵住。 “絮……儿。” 他断断续续又叫了一声,迎着兰絮眸光中的冷意,涩然道。 “是在下唐突了。” 他在心中为兰絮自顾自地辩解着。 当初兰絮失踪时,他们之间的关系仅为好友,连至交都算不上,得知兰絮失踪后,他数月寻找,方才找到自己的心迹。 而且他听说絮儿在京城出现后,便马不停蹄地从南方启程,赶至京城,一路风尘仆仆,模样,确实不堪了些。 退后两步,收敛了面上的情绪,将袖子上的灰尘掸了掸,对兰溪道。 “草民见过太后娘娘。” 兰溪对他颔首示意。 “你回来了。” 秦虞之道:“听闻京中有了二小姐的消息,草民便日夜兼程,赶至京城。” “原本进宫,是想跟太后娘娘确认一番。如今……” 他看了一眼兰絮,喟叹道:“草民倒也不用确认了。” 他的话说完,兰溪还未回应,那边的兰絮便提起刚才被打断之事。 “喂,刚才的话还没说完呢。” “我帮了你这么一个大忙,你把你手底下的韩允文许配给我,如何?” 兰溪面上的表情僵住。 秦虞之狭长的眸底也划过不可置信之色,惊愕又呆滞地看着兰絮。 她……她心中有别人了? 兰溪皱眉,打断兰絮的胡言乱语。 “韩允文是人,又不是什么物件,他的终身大事,不是哀家能决定的。” “你若有心,自去讨他喜欢,央他求娶。” “何必过来让哀家强人所难。” 兰絮闻言不乐意了。 一挥鞭子,面上扯出任性的笑。 “合着今日这赫连太妃,是本姑娘白送给你了?!” 她那鞭子狠狠抽在赫连太妃身上,激得昏迷中的赫连太妃一个激灵。 兰絮恼怒道:“早知你是这种一毛不拔的铁公鸡,这人本姑娘就给皇帝送过去了!再不济,给史姐姐送过去,也能得些便宜,何苦被你这般训诫!” 兰溪被这一幕刺激的太阳穴直跳。 她放缓声音,稳住兰絮的情绪。 “你将人送来,哀家自是感激你的。” “只是有些事情哀家能办,比如赏你几处宅子,送你万两黄金,都是小事。” “但韩允文虽在哀家麾下,却是哀家最倚重的肱骨之臣,若这么随便许给你,哀家往后还怎么御下?” 兰絮眼珠一转,恼怒道:“我又不是那般不通情理的人!” “只是……想让你撮合撮合罢了。” 兰溪有些尴尬的眼神,从兰絮身上,又流转到秦虞之身上…… 看着秦虞之紧皱的眉头,心头为他默哀了几声。 千算万算,谁能算到絮儿失忆了呢…… 且忍忍吧。 今日絮儿,是打定韩允文的主意了! 兰溪道:“如何撮合,你可有章程?” 兰絮歪头想了想,忽然道:“三日后……你就……你就说是兰府内部的家庭聚会,到时候带着韩允文来……来兰府用宴!” 兰溪挑眉,“你别做什么胡事……” 兰絮瞪她一眼,“我做什么你便不必管了!若你答应,今日这赫连太妃的大恩,你便不必向我报了!” 兰溪看着地上昏死的赫连太妃,喉间的话在唇边滚了几句,还是没滚出来。 她叹道:“三日后,兰府见。” 不单纯是为了今日的事。 父亲……也很想絮儿了。 絮儿失踪这几个月,父亲夜夜难眠,人不知瘦了多少圈,憔悴虚弱,见之生怜。 后面絮儿回京,却失忆了,对于父亲,避如蛇蝎,父亲虽然面上不显,但她知道,父亲心里是极为难过的。 若能有此机会,一家人聚在一起,到底是好事。 至于絮儿和韩允文之事…… 兰溪瞥了瞥那边面色黑如锅底的韩允文,清了清嗓。 其实说来,絮儿总要成婚嫁人的。 原本她觉得,秦虞之此人,虽固执些,但一身清正,可以托付,若絮儿与他情投意合,倒也不是不能撮合成佳偶。 可如今跟韩允文一比…… 论人才上,两人皆是青年才俊,不相上下。 论人品上,都是重情重义的好男儿。 若絮儿与韩允文有了什么缘分,她倒也不好直接拒绝。 毕竟韩允文知根知底的,始终在她眼皮子底下混,受她拿捏,一家人的关系也很简单。 可秦虞之父母俱亡,不事农商,靠行医为生,云游四海……不受控制,絮儿跟着他,难免风餐露宿…… 不是良配啊。 兰溪心头有了计较后,又说了几句好话,哄走了兰絮,让她且等着三日后的生辰宴。 接着,看向秦虞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