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月班》 江月年年照何人(1) 江风徐徐吹着,瑟瑟的,是两岸的荻芦声。抬头望,一轮明月遥挂在如洗的碧空上,四野俱被月光映得透亮晶莹,好像水晶世界。江涛声似有似无,一波又一波地拍打在船舷边,“哗——哗——”作响,好似母亲的歌谣。木色的船体在这一刻犹如穿着鲛纱的黑美人,娴静地仰躺在江面上,随着江波,轻轻地摇摆起伏。 嫏伶在船头上立着,背手望空,对月默然,一领皂色的小生褶子[褶(xue)子:古代的一种便服,后常指戏曲服装中的一种便服。小生褶子大领大襟,有水袖,分花色、素色,素色以黑、蓝者为多。]由肩上直直垂落,只有衣襟被轻风拂起,看去潇洒飘逸。船舱的青花布帘撩起,嬛伶放轻了脚步走出来,站在嫏伶身后默默看了她一会儿,上前为其披上软旧的红绒斗篷道:“三妹,这月色还没有看够么?”嫏伶并不回身,幽幽答道:“二姐,难道你能忘了这月色?”嬛伶上前一步,仰头仔细望了望那洁净的明月,吸了口气道:“这月色,还是那样皎洁耀眼。”“不!”嫏伶很干脆地否定道,“是杀人的血红!” 骤风掠过,霎时寂静。片刻后,嬛伶黯淡了神色道:“世间的事情,发生了,怎么还能重头再来?与其终日记恨,不如忘却,不如,不想。”嫏伶冷笑道:“二姐,你说这话也不心虚。你真的忘记了吗?你不过在骗自己罢了。你和我一样,忘不掉,只能无可奈何。我是常常提起,而你就藏在心里头,嘴上反而说得很轻巧。” 嬛伶不再说什么,她早已习惯了嫏伶这样的语气,看似冷酷无情,却说得她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叹了口气,嬛伶柔声道:“时候不早了,早点睡吧。明天还要早起练功呢。”嫏伶回头看了看那遮蔽着船舱的青花帘子,问道:“大家都睡下了?”嬛伶点头:“练了一整天了,早都累坏了。”嫏伶也点点头:“也是。” 姐妹两个并肩进了船舱,青黄竹板隔出的十来间小舱里,三三两两地挤着女孩子们,个个香梦沉酣。嬛伶和嫏伶一面往最里间走,一面歪头看着这些女孩子,堆在二人眉头的忧愁渐渐消去。如今,这戏船和众姐妹才是她们唯一在乎、牵挂的。 各自宽衣窝进绣花棉被中,未几,嫏伶的呼吸便沉了。嬛伶听着嫏伶的呼吸声,不觉有些儿心疼:练了一整日的《梳妆掷戟》[梳妆掷戟:吕布与貂蝉凤仪亭私会事,出自《连环计》。],她才是真真累坏了。这么想着,嬛伶刚刚平复了的心情又泛起波澜,往事如台上做戏一般,历历在目。 那一年,嬛伶和嫏伶还未及笄,更不是船头唱戏卖艺的伶人;她们也是名门之后,先祖乃是东晋宰辅谢安。 一千两百年前,谢安在建康城东二十里处上元县土山修建别馆以作养生之所,于棋局上从容不迫地指挥了赫赫有名的淝水之战,留下了千古功名,亦留下了一脉后裔,定居金陵。先祖家业传至嬛嫏二人曾祖时已人丁稀少,眼见诗书之家门第凋零,曾祖决定举家迁往城中改作商贾,经营蚕桑生意。祖辈三代兴家立业,到了嬛嫏二人父辈时只有兄弟一双,长兄名唤谢予琨,二弟名唤谢予璞,靠着乡下田产、城中商铺,在建康城内过着殷实的日子。 谢家毕竟是书香门第,子孙都通晓经书。因谢予璞通晓人事,善于言谈,故而铺中生意往来都交予其料理。谢予琨性格内敛,偏好读书,胸中藏有万壑却不着一言,便专心教导子侄。兄弟妯娌间相敬相亲,两房亲眷过得十分和睦。 嬛嫏这一辈的兄弟姐妹有九个,五个男孩子跟着谢予琨读书识字,又在谢予璞那里学习经商应酬之道;女孩子们则都跟着两位太太学做女工针黹,个个都是倍受宠爱的千金小姐。长姊文妗和二姐文嬛是大太太所生,三妹文嫏和小妹文妙是二太太所出。只是文妗年长六岁,文妙方能识字,只有文嬛、文嫏同年出生,生辰只差八个月。虽说是堂姐妹,嬛嫏两个的感情反比自己的同胞姐妹还好,同吃同睡,同坐同行,一刻也不曾分离过。 因为五位兄弟和她们年纪相仿,又是一块儿玩大的,故而嬛嫏二人比另两个姐妹多了些男孩子的顽皮心性。稍有不同的是,文嬛受父母长姐熏陶,闺阁的做派更多些,裁衣刺绣也都精通;文嬛则因其父缘故,索性养就了男儿气概,动辄论古谈今,处事待人毫无羞涩腼腆之态,坦荡爽利堪与几位兄长相比。 谢家门厅素来讲究风雅,现今家境阔绰自然也要置办些消遣玩意儿。谢予璞花费了一年的功夫才聘齐一班女子小戏,闲来敷演几出经典戏文,好不快活怡然。 自从家里有了戏班,文嬛和文嫏便着了魔似地迷上了,不但日夜跟着咿咿呀呀地学唱,还四处寻觅戏本来读。谢予琨虽有些不悦但也没有打骂禁止,谢予璞更是不加管束。一来二去,两个女孩子胆子更大了,竟悄悄到家班里跟着学起了身段。一来是两人天资聪颖,颇具悟性;二来是年纪尚小,骨骼柔软,只大半年,倒也学会了几出戏,要不是三纲五常的禁律束缚着,两个人早就登台过瘾了。 谁知道好景不长,李自成攻下了北京城,崇祯皇帝自缢殉国,明室皇族纷纷南逃。继而吴三桂冲冠一怒为红颜,开了城门迎进清兵。转瞬之间,清廷铁骑渡淮水,跨长江,攻下南都金陵,侵占余杭,从此江山飘摇。清廷改金陵应天为江宁,命洪承畴为招抚江南各省总督兼军务大学士,坐镇江宁府。这洪承畴顶着叛臣名声倒也做了些好事,到底保住了江宁城内一方安宁。 谢家虽未遭大难,但汉家衣冠、士子之心难以更改,再也无意享乐。谢予琨同谢予璞商量了,打算带着家人返回上元县的老宅子去,于是将原先预备花费在戏班上的银钱悉数赏了戏班的领头教习黄三寿,令他带着一班小戏自谋生路,家中仆役也裁去大半。 无戏可听,无戏可学,文嬛文嫏心里都憋闷得很。一日秋夜,月明如洗,两个人悄悄在花园中架起香案,打算学做《西厢记·听琴》一出。虽是女孩子,文嬛和文嫏却都喜欢生角,争着要做张生,文嬛说自己身段好,有张生的书生文气;文嫏道自己从来只记张生的词,不知崔莺莺唱的是什么。争执了半天,还是没有结果,两人只得依偎着坐在假山石边赏起月色来。 “二姐,你看这月色,真好!”文嫏道。“是啊,秋月从来都是最明的。”文嬛应着,“哎,我们俩这样倒不像是崔莺莺隔墙听琴,恰是一出《拜月记》呢。”文嫏想了一想道:“可不是?真是一出《拜月记》,连这家国之难都像。”文嬛吱唔了一下,道:“我明明在说戏,你又扯上什么家国之难。”文嫏笑道:“论戏,我不如你知道的多;但若论世道学问,你还得让我。二姐,我们两个都爱作小生,戏里你最像,戏外我更真。” 文嬛一敲文嫏的脑袋:“贫嘴。作生作旦都是戏里的,我们是女孩子,哪里有戏外作男人的道理。爹好几次教训我们要恪守女孩子的本分,男人们仕途经济的事,我们听听也就罢了,是不能议论的?”文嫏不屑一顾地反驳道:“那是大伯父教导你的,我爹可从没有这样教过我。我敬重大伯父,那是因为他是长辈,但我还是和我爹脾气合得来。二姐,我劝你也不要什么都听大伯父的。你看大姐,自从定亲后就变得更加拘束了,凡事小心翼翼,一点意思也没有。如今嫁到钱家去了,托人捎信回来,说的都是什么夫妻和睦,公婆和蔼,妯娌和善的,你信吗?我猜她指不定怎么缩手缩脚地做媳妇呢!再者,要是天下太平,我们守一守本分还是可以的,如今家国多难,我们这儿看起来是安然无事的,私底下不知道抓了多少人,又杀了多少人,明天什么样还不知道呢,怎么守本分?” 文嫏的一席话,听得文嬛背后冰凉。苏松提督吴胜兆意图反清复明被人揭发,许多忠臣义士陷入罗网,都被押到江宁府问罪。清廷还在四处搜查余党,城内人人自危。也正因为这样,父母们才商议起返乡事宜,过了今天,还真不知后事如何,辛辛苦苦打拼出来的家业只怕真得舍弃了!天上良辰,园中美景,大好韶光都将不复存在,怎不教人满怀忧愁。 不知不觉,月上中天。天地分外明朗,秋风起时文嬛和文嫏更觉神清气爽。炉中散出的檀香气渐渐消散,文嬛站起伸了个懒腰道:“该回屋歇息了,明日还要帮着收拾衣箱呢。”文嫏抬起手,文嬛伸手把她拉了起来,两人端了香炉准备回屋,只听见花园墙边瑟瑟的草枝动摇声。 “二姐,听!有声音!”文嫏警觉地小声道。“听见了呢,是枯草枝的声。”文嬛说着就走,文嫏一把拉住道:“不是,刚才又没刮风,枯草好端端地怎么会动呢?”“可能是什么东西吧,花猫,黄鼠狼,大耗子……”文嬛说的时候被文嫏捏了一把,不禁就放轻了声音。 文嫏道:“我们家的狗你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放进过黄鼠狼大耗子来!”眼睛滴溜转了一下,文嫏压低了嗓音道,“该不是贼吧?二姐,你站着别动,我去看看,要真是贼,你就赶紧叫人来。”文嬛吓得大气不敢出一声:“贼?三妹,你可别过去啊!万一伤了你,可不是闹着玩的,我们还是叫王大哥过来看看吧。”文嫏哪里听得进去,推开文嬛的手道:“不怕的。就我这两下子对付个毛贼绝对没问题!” 姐妹两个正在推拉,只听草丛里有人道:“恳请二位小姐不要出声,在下并不是歹人,请容我现身一见。”文嬛心里一颤,失声道:“果真有人呢!”姐妹两个不由抱紧了。文嫏听这声音深沉平和十分诚恳,一把捂住文嬛的嘴:“二姐,轻点,当心被人听见。”还没等文嬛反应过来,文嫏向草丛轻声道,“我们不出声就是,你出来吧。” 话音落下,只见草丛中立起一人影,约有五尺多高,背着月光只是灰蒙蒙的一片,看不清面庞。文嬛文嫏攥紧了彼此的手,身子往后躲着,文嫏仰起头有点颤抖地问:“你,是什么人?”那人低头拱手行了个礼,脚底下动也不动,答道:“在下陈复甫,惊扰了二位小姐,还请见谅。”说完依旧站着,文丝不动。 嬛嫏两个见这人如此有礼,料想不是什么歹人,不觉放下了悬着的心。文嬛道:“惊扰谈不上,不过你大半夜为什么躲在我家花园里?你是怎么进来的?是逃难的人吗?”文嫏紧接着道:“正是呢。如今城里到处抓人,你是不是官府要抓的……” 文嫏本欲说反贼二字,可又觉得不妥,只好打住。陈复甫答道:“如果我是官府要抓的反贼,你们会怎么办?”文嫏一笑道:“我敢让你出来见我们,就不怕你是什么反贼正贼。再说了,朝廷要抓的反贼不都是我们汉人的忠臣良将,贼不贼的,要看谁去评断了。”说着又打量了陈复甫,“我看你是个懂礼数的人,既然来了何必遮遮掩掩的,有什么事不如实说的好。” 陈复甫愣了愣,不觉翘起嘴角笑道:“小姐真是气度不凡,是我冒昧了。”文嫏听他夸自己气度不凡,心里很得意,越发豁达起来:“好了好了,别客道了。你倒是说说,你究竟是什么人,来我家做什么的?”陈复甫本来已是惊诧,又听文嫏的声音清脆悦耳不觉心怀一动,上前一步又拱手道:“在下有要事与二位谢公商议,怎奈白日人多眼杂,到处都是官府耳目,只好深夜潜入府中。既然被两位小姐撞见,还请代为引见。” 文嬛文嫏眨巴着眼睛互相看了看,这个陈复甫果然是直截了当。可是他有什么事得避开官府呢?不管是亡了的大明朝还是新立的大清朝,谢家早几十年就不和官府往来了,如今有什么事能找他们呢?彷徨间只听有人喝道:“什么人!”三人一惊,扭头看时原来是家中护院王鸿。 江月年年照何人(2) 王鸿提着大步走上前来,见是文嬛文嫏,喘气道:“二小姐三小姐,你们怎么还不回房休息?”说着,王鸿就瞟见不远处墙角下的陈复甫,当即提起手中胳膊粗的长棍高声吼道:“有贼!”王鸿这一吼,四五个守夜的壮实家丁便应声嚷着,纷纷往花园来了。 文嬛和文嫏慌了,文嬛忙上前拉住王鸿道:“王大哥,不是贼,是个逃难的人,我们刚才就是和他聊天的呢。”王鸿哪里肯信这话,不客气地道:“二小姐,你懂什么?这做贼的有几个说自己是贼的?编两句谎话你们就信了?” 王鸿说着就要上去拿人,被文嫏挡在跟前:“王大哥,我二姐说的没错,是个逃难的人!白天,白天我们就在街市上认识了!是我带他从花园后门进来的,想接济他些银两。他要真是贼,这么半天我们早出事了,还等得着你来捉贼?” 说话间家丁们俱已到齐,却见文嫏和王鸿对峙着,两不相让,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陈复甫从容上前,冲王鸿施礼道:“这位壮士,在下陈复甫,有要事拜见二位谢公。深夜到此也是迫不得已,壮士要是不放心,可以绑了我去见两位谢公。” 王鸿借着火把灯笼细细打量了陈复甫一番:看形容也就是十五六的少年,骨格清俊,面色也算白净,映着灯火微微发红,发髻齐整整地梳起,在头顶盘成发鬏,束发的青布披在颈上,身上是干净的青色长衫,英气逼人。王 鸿并不是个莽夫,如今江宁府内是个男子都被抓去剃了半边头发,这少年居然满头青丝,一定是个有气节的好男儿,于是道:“你的确不像个贼,只是为什么要半夜到花园里呢?”文嫏抢白道:“都说了是我约他来的,你要是不信,我陪你一起去见大伯和爹。”说着拉起陈复甫就走,文嬛慌忙上前,劝也不是,说也不是,只好在后面紧紧跟着,家丁们手足无措,一群人急忙忙地奔向后院厢房。 彼时因为听见喊捉贼,一家老小都慌忙起来了。谢予琨一面命人去捉贼,一面遣丫鬟到各屋里照看儿女。一时回说嬛嫏二位小姐不在,二公不觉心内生寒。正要慌张,只见文嫏拉着个陌生男子闯进厅中来,后面跟着文嬛和王鸿等护院家丁。 见两个女儿无事,二公不由松了口气,谢予琨见侄女文嫏拉着一个少年,心里有些不悦,但看谢予璞没有说话只好忍耐住。谢予璞见这情境并没有想到女儿违了闺训,反料定被文嫏拉住的少年不是贼,于是仔细打量了陈复甫:只见这他年纪虽不大,眉宇间却透出不凡气质,定不是什么等闲之辈。 谢予璞假意向文嫏道:“刚才丫鬟说你这丫头不在房里面,原来是去捉贼了。”文嫏与他父亲从来是心有灵犀,便笑道:“爹,我不是捉贼。这个人,是找大伯父和您商量事的。您瞧,不然我能这么拉着他。”说着抬起紧拉着陈复甫的手。 一时间,在场诸人都尴尬不已,文嫏也意识到失态,不由讪讪一笑,松开了手。文嬛将文嫏拉到一旁,道:“爹,叔父,这人不是贼,是个落难的人。刚才,我和三妹在花园里已经跟他谈过了。”谢予琨听了训道:“深更半夜不去睡觉,到花园里干什么?还带着妹妹。所幸没什么事,如果真的遇到歹人,看你们怎么办!” 文嫏见文嬛为自己挨训,心里很不服气,想要争辩几句,被谢予璞看了出来,于是打岔道:“好了。既然是客不是贼,也就没什么事了。折腾了大半天,大家也都累了,都回房安歇去吧。王江,你安排厢房让客人住下,有事明天再说吧。” 管家王江答应着正要走开,陈复甫拱手道:“谢公不必客气,晚辈冒昧到访还请见谅。如今有十二万分要紧的事与二公相商,只求二公能施以援手。”谢予琨看了看弟弟,两人点头明意,于是道:“那其他人都下去吧。王江,上茶。” 家丁仆人们纷纷散去,唯有嬛嫏两个磨蹭着在门边不愿走开。谢予璞道:“闹了半夜还不困么?你们的娘还在房里担心着呢,赶紧去问安歇息。对了,叫你大哥二哥过来。”姐妹二人此时此刻就想知道这陈复甫到底是为什么来的,听谢予璞这样说不由嘟起小嘴。文嫏灵机一动,道:“我有两个二哥呢,叫哪个?”谢予璞心领神会,笑道:“算了算了,把文义文礼都唤来,你们两个也一起过来吧。”嬛嫏喜不自禁,飞也似地奔往后院。 陈复甫见谢予璞唤来儿女,满怀疑惑,想要动问又担心冒昧了,踌躇间被谢予璞看出来,便向他解释道:“客人所有不知,我兄弟二人膝下五子,犬子文仁居长,文义文礼是长兄所生双胞,如今家中大小事务都是这三个孩子帮衬着。刚才听我侄女说,在花园里已经和你谈过了,不如让她们一同来听听。你放心,我这几个孩子都是懂事的,客人既然有要紧事找我家帮忙,迟早也是要让他们知道的。” 陈复甫听谢予璞如此说也不再多言,何况刚才花园之事让他对谢家两位千金甚是钦佩,豪爽之情胜过寻常男儿,于是拱手道:“谢公说的是。对了,晚生年幼,当不起客人两个字。”谢予璞捋须笑道:“的确。客字未免生分些,还是称你贤侄吧。” 陈复甫欣然:“就依世伯。”于是又试探着问道,“呃,敢问世伯,刚才两位小姐是……”谢予璞笑道:“哦,你说那两个丫头啊。一个是我兄长的次女,叫做文嬛,姐妹中排行第二,另一个拉你的是我的长女,叫做文嫏,只比文嬛小八个月。这两个丫头从小和兄弟们一起玩耍,所以不太遵循闺门教训,真是惭愧啊。” “哪里哪里。”陈复甫忙道,“当此乱世,小侄多见惜命无能的男儿,少见慷慨豪迈的英豪。刚刚见二位小姐的言语,颇有英雄豪气,真是难得。世伯何必拘于俗礼,这样一来,既委屈了两位小姐,也贬低了自家门风。” 谢予璞与陈复甫你来我往,相互客道着,谢予琨却闷坐一旁,饮茶深思:这少年神采非凡,言谈有度,定不是平庸之人。他掩人耳目深夜到此,说是有十二分要紧的事,再看形容穿戴,只怕是与近日城中捉拿所谓的叛党余孽有关。要真是这样,可不是件小事,一定要小心应对了。正想着,听见门外齐声唤爹,兄妹五人恭敬站立。谢予琨点头示意,五人按长幼之序进门行礼入座,礼数丝毫不差,陈复甫见了心中不禁更为敬服。 主客八人坐定,谢予璞看了兄长一眼,谢予琨慢条斯理地开了腔:“说了半日,我等还不知贤侄名姓呢。”陈复甫不由瞥了瞥文嬛文嫏,两姐妹抿嘴偷笑,陈复甫起身拱手道:“小侄陈复甫,祖居福建,家父陈鼎是崇祯十七年的进士。” 谢家父子兄弟听到这里都愣了一愣,陈复甫接着道:“山河破碎,家国遭难,家父只得归隐旧家,以躬耕为生计。小侄虽然未受功名,但岂能坐视蛮夷之帮侵占我中原?如今福王和鲁王各据福州、绍兴,虽然矢志光复我大明天下,却畏畏缩缩不敢作为。去年岁末,国姓爷在福州以‘忠孝伯招讨大将军罪臣国姓’之名招抚天下义士,辅助唐王,一同反清,而鲁王处则有江左少年夏完淳等人相助……” 陈复甫还要说时,谢予璞却伸手止住了他,略等了一等,道:“贤侄此来,想必就是为了夏完淳等人吧?”陈复甫眉头轻微一皱,随即答是。 谢予璞叹了口气站起来自语道:“当初福王在江宁府时,夏完淳之父夏允彝任监国,后来清兵攻城,福王出逃,一代忠臣投水殉节,令人慨叹啊。那夏完淳今年不过也十四五的年纪吧,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小小年纪就知道担当起民族兴旺的重任。他父子二人以身报国,堪称英豪;与之相比,我们兄弟父子不过是苟且偷生的小人罢了。” 陈复甫没料到谢予璞对夏完淳如此了解,而言语中已显出他的一片赤胆忠心,于是上前道:“完淳贤弟在返回松江老家途中被清廷抓了,如今正押解在江宁府中。那洪贼一心想从他身上问出其他义士名姓,完淳宁死不屈,不日就要被处斩了!” 处斩两个字一出,众人都不由得惊恐。文嫏又怒又急:“这姓洪的就是一个笑面狼!他以为坐镇江宁府,减了点赋税,就能讨到好名声吗?他没骨气,叛国投清也就不说了,现在还要干这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简直禽兽不如!”文嬛也忿忿道:“就是。我听说他是中了美人计投降朝廷的,分明是个重色轻义,寡廉鲜耻的家伙!” “文嬛!”谢予璞轻声喝断女儿,坐在一旁的谢文礼向父亲道:“爹,两个妹妹说的对。”谢予璞忙瞪了他一眼:“你懂什么?我和你叔父在这儿,你们少说话。”没等谢予璞说完,谢文仁却站了起来,恭恭敬敬地说道:“大伯父,陈贤弟话已至此,我们何必遮掩。”说罢转向陈复甫拱手问道,“贤弟想必知道夏完淳因何被捕。” 陈复甫点头道:“鲁王赐夏公文忠谥号,又命完淳贤弟为中书舍人。完淳写了谢表,又将数十位抗清志士的名册交给了一位常在海上往来的友人,托其转呈鲁王。谁知道途径漴阙时没能逃过清兵搜检,被押解至苏松提督吴胜兆那里。”文仁接道:“不错。所幸吴胜兆意在反清,私将书信名册留下,放归了送信人。谁料想吴胜兆又被奸人出卖,不但枉送了性命,也使得名册上志士忠良陷入囹圄。” 陈复甫一时惊讶,问道:“原来世伯与贤兄对内中曲折如此明了。”谢予璞道:“贤侄有所不知,那代为传书的友人正是我族谢门子弟,名唤谢尧文。”陈复甫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那尧文兄今在何处?”谢文义道:“吴胜兆将他放归后他曾在我家住过几天,后来担心牵累我们老小便离开了。日前得到消息,说是在南通……被害了。” 陈复甫听完不觉沉吟半晌,道:“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诸兄奔赴国难,视死如归,复甫惭愧。”谢予璞轻声一叹,拍了陈复甫的肩道:“贤侄不必如此,你今天来此不正是为了救他们吗?贤侄,你是何打算?” 经谢予璞提醒,陈复甫才想起夜入谢府的正事,忙同谢予璞道:“我们召集了许多义士,愿作一搏,就算是劫狱,劫法场,也要把完淳兄他们救出来。”谢予璞点头,又问道:“有多少把握?”陈复甫道:“这个,难说。此番悄悄潜入城内的义士有十数人,个个都有好身手,我们是抱着不成功便成仁的决心的,希望有所成。”谢予璞道:“我们有什么可效力的地方吗?” 陈复甫环视屋中所有的人,缓缓道:“若救不出完淳等人,我们愿同死;若救出了人,如何出城就是最最要紧的。现在城内盘查严密,一旦救到人,出城是难上加难。我们商讨过,由陆路而出风险太大,走水路则安全些。” 文嫏眼眸一亮,道:“对,走水路。我家后门就连着河,过三山门直通城外,沿河而下不出半刻功夫就能入江了!进了长江,天高水阔,谁也管不着了!”陈复甫的心思被文嫏道出,欣慰欢喜不已,回头时正好与文嫏目光相遇。这两人正值情窦初开的年纪,这一个仰慕那一个是忠臣志士,那一个钦佩这一个有巾帼豪情,不觉都动了心扉。陈复甫忙收敛了深情向谢予璞道:“正是,文嫏小姐说的不错。只是我们从城外引船进来,自然要在官府登记,故而只能在城内另觅快船了。” 这时,久不言语的谢予琨开口道:“这出城事宜比救人的事更要紧,如若不安排妥当,就算救出了人,出不去城也是白费。贤侄的想法倒也有些道理,但还需细细推敲。船只出城,还是要查验的,一艘船上装载多人也会引起注意。”陈复甫忙道:“不错。这就是小侄请二公帮忙的原因。船只固然要检查,但比不得坐车马,只要将人藏在暗舱内或许就能蒙混过去。” 说到这儿,谢家父子不由都皱起眉头,文嫏又是叹气又是跺脚。陈复甫不知何意,一脸茫然。文嬛上前几步,解释道:“陈大哥有所不知,当日往来水路生意,我家为防路遇歹人强盗,特意打造了一艘有暗舱的船。只是……只是几个月前,家里遣散了家班女伶,我叔父就将那船赏给他们作为栖身之所,以免流落街头。” 江月年年照何人(3) 文嬛说出实情,陈复甫满怀的希望落空,未免怏怏。大家默默而坐,不言不语。许久,谢予璞道:“再要一艘船也不难,我家虽然不是富豪门户,这买艘新船的钱也还是拿得出来的。”文仁轻轻喊了声爹,谢予璞冲他道:“文仁,明天一早拿四百两银子去江边买船。人家要问,就说是我们迁家用的。” 众儿女都不再说什么,谢予琨的脸上也没有什么变化,只是点头道:“这个说辞好,旁人很难怀疑。只是救人的计划,贤侄你可想周全了?”陈复甫此时已眉头舒展,心中尽是感激,抑制不住地欢喜道:“世伯愿意相帮,我们也就没了后顾之忧,小侄这就回去会见几位友人,详细拟定救人计划,一旦说定,立即通知世伯。” 陈复甫说着就要走,却被文仁拦下:“夜已深了,外面官兵巡夜更紧,贤弟此时出门,只怕多有不便。我看还是在我家歇息一晚,天亮时我同你一道出门,到了集市上再分手不迟。”陈复甫有些犹豫,文仁笑道:“贤弟放心,我谢家门厅还没有卖国求荣的无知之徒,你放宽心吧。”文嫏听了也说道:“就是!我们要是怕,在花园的时候就不分好歹地把你抓去送官了!”陈复甫笑道:“贤兄妹多心了。我,无不从命。” 一时,谢予璞唤来守夜的奴仆,上茶上饭,留下文仁招待陈复甫,其余人自去安歇。文嬛拉着文嫏也要去睡,文嫏执意不肯,留下来亲自给陈复甫端饭倒茶。陈复甫静静用饭,谢文礼陪坐在旁,文嫏坐在别处,避过大哥的视线,悄悄地拿眼睛看陈复甫:眼前的人方额广颐,面容洁净,双目炯炯有神。他宽肩厚背,俨然是孔武之辈,但眉宇间却透出浓浓的书生气。 这难道就是书上说的文武双全的好男儿?文嫏不禁神思恍然:从小到大,虽没有受到太多闺训束缚,戏耍玩闹和男孩子一样,可细细想来自己什么时候真的出过家门,什么时候见过外面的世界?除了父兄和家里的几个小厮老仆,又见过几个男子?家里三个哥哥两个弟弟,也算是姿态飘逸,玉树临风,可惜都是柔弱书生刚气不足。当初看戏学戏,文嬛和自己都喜欢生角,文嬛偏爱文生,自己对行侠仗义的侠客更为中意,如《紫玉钗》里的黄袍客,《拜月记》里的陀满兴福。 想到《拜月记》,文嫏不觉心头一动。刚才在花园赏月的时候文嬛还说像一出《拜月记》呢,现在就更像了。戏里,陀满兴福因遭奸臣遭害,误闯蒋家花园被蒋瑞莲当作贼拿住的情景,与今之现实又是何等相似,真是巧了! 文嫏只顾自己发呆痴想,忽然被文仁推了一把,取笑道:“三妹,陈贤弟也用过饭了,那碗筷你去收拾?”文嫏看着哥哥嬉笑的神情忙假装镇定:“我收就我收,又不是没洗过碗。”陈复甫道:“哪能让小妹洗碗呢?”谢文礼道:“嗨,我也是逗逗她。这丫头,越大越调皮,我一直怀疑她应该是个男孩子,临出世时给送子观音点错了。”文嫏见大哥在陈复甫面前这么取笑自己,只觉得脸上有些挂不住,可是又不好冲他撒气使性子,便鼓着嘴径直回屋了,谢文礼看着她的背影笑了笑,自引着陈复甫去歇息。 回到房中已是四更时候,文嫏脱了衣裳正要安睡,只听床上躺着的文嬛忽然道:“怎么样?和陈大哥都聊什么了?”文嫏被吓了一跳,立刻爬到床上按住文嬛道:“好你个家伙,这么半天都没睡着,还吓唬我。”文嬛被文嫏的手挠得身上痒痒,咯咯笑道:“这会儿谁还睡得着啊?你赶紧松开,不然我也挠你了!” 文嫏松开手,姐妹两个翻身坐起来,文嫏道:“没说什么,就是看着他吃了饭,大哥送他去客房了。”随后,文嫏将这半夜发生的事的情景和《拜月记》十分相似的想法说给文嬛听,文嬛不觉嘻笑道:“你这小丫头,竟然能想到这上面去!陈大哥像陀满兴福,你像蒋瑞莲。那我问你,戏里的两个人可是成了姻缘的,你是不是也想到这一层了?” 文嫏虽然心性阔朗,但提及儿女情长的事多少是要要害羞的。况且她不过十三四的年纪,只是觉得陈复甫是个可亲可敬的人,如今冷不丁被文嬛说出姻缘情分来,只觉得面如火烧,耳际发热,一把将文嬛摁倒在床:“好啊,你敢取笑我!”说着又是掐拧一番。 姐妹两个嘻哈打闹,文嬛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嘴上却不饶人:“三妹,你跟陈大哥倒也般。只是别和戏里一样,非得经历个九灾八难的才能成就姻缘,那可不好!”文嫏听了挠得更狠,两个人在床上跌爬翻滚,直到老仆妇在外间喊该歇歇了,当心吵了老爷夫人们,这才渐渐止了笑声。 朦朦胧胧地,姐妹二人正要安睡,忽听前面院子里又有人声。文嬛起身侧耳细听,似是老管家和几个哥哥的声音,便道:“这是怎么了?都睡下了又起来?又有什么事吗?”文嫏想也不想,转身抓起衣服,一面穿一面往外走,文嬛只得也拿了衣服追出去。 两个人奔到前院,发现谢予琨、谢予璞并三个哥哥和陈复甫都在。见到文嬛文嫏,谢予琨还没有来得及开口,谢予璞倒先喊了起来:“谁让你们过来的?这个时候了也不好好睡觉去。看看,衣服都不曾穿好!”谢予璞的态度让文嬛文嫏大吃一惊,文嫏素来了解父亲,从没见过他这样训人,难道是什么大事? 文仁走过来道:“二妹,三妹,回去睡吧,这儿没你们的事。”文嬛文嫏也不答话,仔细地看大家的容色,个个都面带忧愁。文嫏道:“我们是家里儿女,怎么能叫没我们的事呢?”文嬛也道:“爹,叔父,有没有事,你们脸上可都写着呢。” 听文嬛文嫏这样说,谢予琨和谢予璞都低头沉吟,谢文仁兄弟三个也不敢多说。好一会儿,陈复甫先开了口:“这事因我而起,不能因为我连累了大家,还是我去吧。”说完就要往外走,被文嫏一把挡在门口,谢予璞也忙喊道:“贤侄快别去!”文嬛向文仁道:“陈大哥,究竟发生什么事了?”文仁看了看二公,叹道:“洪承畴在花厅坐着呢。” 文嬛文嫏顿时手脚冰凉:“洪承畴?他怎么会在这儿?他是来抓陈大哥的!”文仁道:“我家从不和官府往来,他这个时候忽然过来,十有八九是为了陈贤弟。”“那怎么办?”文嬛急忙问。文仁道:“不知道。按理说,他大可以带着兵马进来搜捕,可管家说他就是一个人来的,也不说是为什么来的,只在花厅坐等。” 文嫏略有沉吟,问道:“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他不想抓陈大哥?还是他有什么诡计?”文仁道:“所以我们在这里商量,到底该怎么办?”陈复甫道:“既然是冲我来的,应当我去见他。他不带人马,孤身进府,可能是别有打算,不如让我去,索性问问他打算拿完淳兄怎么办!” “等等!”谢予璞喊道,“这是我谢家,应酬往来的事都是我出面的。既然他洪承畴不愿意说明来意,贤侄何必自投罗网?不如我去,先试探试探他再说。”说完予璞就要往外走,陈复甫和文仁忙上前拉住。文仁道:“我是长子,我去吧。”文义忙站了出来:“我虽小,却是长子长孙啊!理该我去!”谢予琨坐在那里道:“都别争了,我是一家之长,还是我去。”一时间,屋子里几个男人相争相劝不下,文嫏却不知道哪里来的胆子,放大声道:“我去吧!” 众人惊愣住,看着文嫏说不上话。文嫏道:“我看,还是我去吧。那个姓洪的肯定是为了陈大哥来的,但他又不明着抓人,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私情。既然这样,陈大哥就不要去,伯父和爹爹也不要去。就让我去,装糊涂卖傻,看他怎么办!” 文仁急了,劝道:“三妹,不要胡闹。他是什么人,你装糊涂有什么用?”文嫏嫣然一笑,道:“没准我去了,糊涂的是他呢!”文嬛灵机一闪,帮衬道:“三妹说的没错!那个家伙不是和我们打哑谜吗?我们就给他下迷魂汤!” 众人都明白了文嫏的意思,她是想利用洪承畴的好色与之周旋。陈复甫忙道:“不成不成!那洪贼不是善辈,小妹去了只怕有事,我不能让你冒险!”文嫏刚要辩驳,文嬛却道:“没事,我陪着三妹去,有事也好照应。爹,叔父,哥哥,都这个时候了,不如放手一搏。是好是歹,大不了就是一死,或许我们去了,还有转机呢。” 屋子里安静片刻,谢予琨叹了口道:“也罢,就你们两个去吧。”陈复甫道:“不行!世伯……”谢予琨打断了他,道:“贤侄,我主意已定。文仁,你带人先看看屋子周围到底有没有人。如果真没有官兵,就悄悄把花园池塘里采莲的小船抬到后门,直接出河入江,把贤侄送到安全的地方。”文仁郑重答是:“我立刻就去。” 陈复甫此刻又急又悔,心中五味杂陈,不知如何是好,想要去见洪承畴众人又拦着,不去见怎么忍心看文嬛文嫏两个女孩子为他冒风险。不过陈复甫心底也清楚,这也是眼下最好的办法了,对付洪承畴那样的人,只怕就美人计还有点效用,只要拖延了些时间,自己就能脱身——不是陈复甫怕死,可牢里的同袍们还等着他去救,十数位义士还等着他的消息。孰轻孰重,他是要分清的。更何况谢家父子兄妹也不会让他去,再要争执下去反而辜负人家的心意。 就在彷徨痛苦中,陈复甫辞别众人,跟着文仁去了。文嬛文嫏送他到花园门口,陈复甫千言万语压在舌上,说不出一个字来。文嫏笑笑道:“陈大哥,你别担心,我和二姐在一块儿,没什么事办不成的!”陈复甫在袖子里摸了摸,掏出一把精致的匕首,递到文嫏手中,道:“你留着,以作防身之用。” 文嫏郑重地接下,只觉得眼角湿湿的,她生怕自己哭出来,便赶忙拉着文嬛走了。陈复甫目送两个女孩瘦弱的身躯消失在回廊尽头,狠狠心,扭头而去。 江月年年照何人(4) 文嬛文嫏回到屋里,换上干净素雅的衣服,也不插花戴朵,一径到了花厅。这边谢予璞早命人备好了酒菜,在花厅外等着。文嬛文嫏一个提壶,一个端菜,翩然入室。 洪承畴正站在那里观赏四壁的书画,听见有人声便回头看,却见两个豆蔻少女站在桌边,似笑未笑地看着他。洪承畴暗暗吃惊,却不由内中生美,笑着上前道:“谢公果然是名门之后,待客礼数如此周到。想必是让本官等久了,故而送上美酒佳人表达歉意的吧?” 文嫏也不故作嫣然,只是十分平静地笑道:“洪大人误会了,我伯父和爹爹近来为了迁家回乡的事操劳过度,此时精神倦怠,不能来见大人,所以就让我们姐妹过来陪陪大人。”洪承畴听文嫏这样说,把刚才的美意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他带着一丝怀疑问道:“两位难道是谢公的千金?” “正是。”文嬛道:“民女谢文嬛,女孩子中排行第二,这是三妹文嫏。”洪承畴疑惑着:“环?琅?”文嬛道:“嫏嬛福地。”洪承畴幡然领悟:“原来如此。神仙洞府果然有神仙佳人啊!”说罢,洪承畴细细看了看嬛嫏二人的打扮,笑道,“看两位小姐着装,只怕尚未及笄吧?”文嫏笑道:“曹娥十四岁就投江救父,与年龄又有什么关系呢?” 洪承畴心有算计,借机问道:“那两位来见我也是为了救父吗?”文嬛文嫏相视一眼,文嬛道:“洪大人既然问了,不如大家把话说开。我家从来和官府无涉,今天非年非节,洪大人深夜时分只身前来,究竟有什么事呢?总不会找我爹爹和叔父秉烛夜游吧?” 洪承畴见两个丫头年纪虽然小,胆识却不一般,心中已经生出几分敬意。当初他降了清廷,人人都道他是拜倒在皇庄妃的石榴裙下,弄得他颜面难堪。今日,洪承畴为了陈复甫微服上门,想谢家门厅不至于怯懦到让两个女娃娃出来,必是安排好对策了,不妨先试探她们两个再说。 洪承畴正色道:“本官为何而来,两位小姐还要本官明说吗?今天,府上应该不止本官一个访客吧?”文嬛文嫏听了知道他果然是为陈复甫来,文嫏笑道:“看大人胸有成竹的样子,应该是知道另一位客人是谁了。只是大人孤身前来,难道是想叫出那位客人陪你喝酒不成?” 洪承畴一笑,心想果然不出所料,要真是两个不懂事的毛丫头,怎么能这么应对自如呢,于是道:“那好,本官就开门见山吧。夏完淳一干逆贼被拘在牢,那福建陈复甫是他多年好友,两个毛孩子年岁不大却能煽动一干人等谋反,如今定是聚集了数十逆贼要营救夏完淳。本官的探子来报,说陈复甫进了谢宅。本官想二位谢公乃是名门之后,当懂得识时务者为俊杰。故而不带一兵一卒微服来访,就是希望不伤了贵府的门面。” 文嬛听了不由轻叹道:“听大人的意思,要是我们谢家不交出所谓的叛党逆贼,大人就要派兵来抓了。”洪承畴道:“本官若有心抓人,府门外早就兵马罗列了。只是,这叛贼如果是从谢家大门带出去的,恐怕你一家子性命都不保。本官,是不想伤及无辜啊!” 文嫏听到这里忽然笑道:“这倒是!要不是你洪大人,这江宁府不定还要死多少人呢。看来,我们得谢谢你啊!”洪承畴忙笑道:“谢就不敢当了,只是希望二位小姐向谢公转呈本官的意思,不要为了个叛贼断送了一家子的性命。” 话未说完,文嫏猛然立起双眉,道:“洪大人口口声声说是逆贼,但不知,这个逆贼逆的是哪一国?”洪承畴一惊,没想到这毛丫头敢如此说话,一时语塞。文嫏见他这般,便知说中了他的心病,紧接着又问:“我们家虽然是谢门末支,但终究是名门之后。先祖谢太傅淝水一战名垂千古,为的就是驱鞑虏,保江山。可叹我们这些子孙,坐视家国沦丧,落入他人之手,如今还要将报国之士送上刑场!且不说日后九泉之下如何面对先祖,就算此刻去祠堂拜叩,也无言相对!” 女儿娇音却似惊雷,洪承畴被文嫏说得目瞪口呆!他刚才提及谢门家风颜面,没想到反被她用话堵在这儿了!洪承畴心里清楚,他归降清廷,天底下的人都瞧不起自己。庄妃劝他为老母幼子着想,洪承畴也觉得理所当然。谁知回到家中,老母幼弟都指着他的鼻子骂,以为大耻。如今,两个乳臭未干的女娃娃竟然能不惧刀镬,说出这样一番大义凛然视死如归的话,看来他洪承畴降了清廷不是为的什么保家护子,再展宏图,分明就是怕死吗! 文嬛在一旁暗暗为文嫏捏了把汗,担心她的话会令洪承畴恼羞成怒,以至他真的下令调了人马来搜捕。等了片刻,见洪承畴只是愣愣地,想到他刚才说不愿意为了抓人让谢家白送性命的话,忖度洪承畴心里或许还有一丝天良未泯,于是倒了杯酒,送至洪承畴口边,劝道:“洪大人,我妹妹人小,性子直,说话冒犯了。只是有句话还望洪大人明白,我们全家的心思都是一样的,家国有难,不能做背宗忘祖的事情。洪大人只身前来,说明因由,也是为我谢家着想。我们要保陈复甫,洪大人要保我们,既然如此,何不顺水推舟,就将陈复甫放过吧。大人也说,他不过是十四五岁的毛孩子,究竟能有多大能耐呢?” 洪承畴听着款款絮语,抬头看了看文嬛,小姑娘正值青春,淡粉素衣,满面柔和,头上青丝小辫并无半点装饰,真合了那句“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满腹心思的洪承畴此时不知是真的糊涂了,还是被哄住了,也不说话,就着文嬛的手一杯一杯地喝了酒。 文嫏见她们姐妹一刚一柔竟真的把洪承畴镇住了,心中暗喜。她并不指望洪承畴真的会放过陈复甫,她们要的只是一刻时辰。文嫏瞄了眼窗外,东方已微微发白,天色将明,算来陈复甫早已离开谢家,只要他能安然逃走,就算此时洪承畴醒悟过来带兵搜查,他们也不怕了。 正想着,只听门外谢予璞的声音响起:“洪大人驾到,在下有失远迎了!”文嬛文嫏忙收手后退站着,谢予璞踏声而入。洪承畴还未及开口,谢予璞便道:“闻知洪大人光临寒舍,本该早早出迎。怎奈近日操劳烦闷,身体多有不适,所以先让小女来陪陪大人。大人,两个孩儿招待得可周全?”洪承畴呵呵笑着,口中忙称哪里哪里,心下想道:谢予璞打发两个女儿来见洪承畴,到这时候自己才出面,想必陈复甫已是安然脱逃了。主客四人心照不宣,寒暄了几句,洪承畴便告辞了。 送走洪承畴,文嫏忙拉着父亲往后院走。入得内室,谢予璞先说道:“不用担心,家丁来说,你大哥已经将陈贤侄送出城去了。这会儿入了江,顺风顺水的,就不怕追兵了。”文嬛文嫏听罢长吁一口气,谢予璞哈哈笑道:“今日之事,我们总算是不辱门厅了。你们姐妹两个这样有功,我定要破例在家谱里写一写。”说罢,父女几个畅怀大笑。 一时,谢文仁安然归来,说陈复甫已经脱身。众人欣慰,文嫏却叹了口气。众不由奇怪,问她为什么叹气,文嫏摇头不语,文嬛皱眉道:“我知道三妹的心思。爹,叔父,你们想,陈大哥虽然逃出去了,可是夏完淳谁来救?救不了夏完淳,陈大哥能甘心吗?只怕他还是要回来的。” 听文嬛这么一解释,众人恍然大悟。文义赞道:“还是两个妹妹想的周到,但这事,我们也无能为力了。救人自然是好事,可万一……”话到嘴边,文义不愿再说,一家子心里都不由想到了最坏的结果,纷纷沉默不语。 半晌,文嫏咧嘴一笑道:“嗨!大不了就是个死!陈大哥、夏完淳和我们是一样年纪的人,却能为家国天下忘却一己生死,难道我们一家人还不如他们两个吗?要是陈大哥坚持回城救夏完淳,我们一定要帮他,哪怕是满门抄斩也不怕!”文嫏话音刚落,文嬛就轻声喝道:“三妹,少胡说!什么满门抄斩的!” 谢予琨和谢予璞对两个女儿的话似乎没有太大反应,几个儿子也愁眉深锁的,各自心中都在盘算着什么。文嬛文嫏见此,也闭了嘴不再说话。文嫏心底里是拿定主意了,不管结果如何,她都要帮陈复甫。文嬛其实能体会文嫏的心思,她甚至知道父亲兄们的心意:帮陈复甫救人是天理所在,只是他们怎么能不顾这一家子的性命。满屋子的人,唯有文嫏大义凛然视死如归的。 又过了片刻,谢予琨发话了:“文仁,你少时到街市上打听打听,看看官府有什么动静,要小心。文嬛文嫏,你们两个去后面赶紧帮助你们的娘收拾东西,明日一早先送你们娘儿几个出城。”文嬛明白了父亲的意思,点头道:“我知道了。大姐那边要送个信吗?”谢予琨道:“可以,待会儿我亲自写信。”想了一想又道,“我和你叔父,还有文仁文义留下,其他人都先回乡下去。” 听到这儿文礼按耐不住了:“二哥留下我也留下。”谢予璞道:“休要任性。你母亲婶子妹妹们都是女人,文智和文信还小,你送他们出城我和你爹也放心。”文礼低头不言,文嫏站起来道:“我是不走的。伯父,爹,陈大哥要是回来了,我们一定要帮他的。” 文嬛拉了拉文嫏道:“三妹,你别闹了。爹和叔父的意思就是要帮陈大哥的,我们跟着娘和婶子回乡下,万一有什么事,也不至于全家遭殃。”“我知道!”文嫏不觉提高了嗓门,“可我不愿意这样逃走。多个人多份力,这事儿本来也有我的份。再说了,洪承畴要是再来,还得我去跟他周旋……” 文嫏正说着,谢予璞打断道:“行了!你这丫头,胡思乱想什么呢?好像真的是要满门抄斩了。如今洪承畴已经对我们有了戒备,把你们都送走是做给他看,告诉他们我们已经心怯,不愿再攀扯此事。我看,连文义也跟着回乡下去,就文礼跟着我。陈贤侄要是回来,我们兄弟父子三个也能帮衬上,万一有事……”谢予璞不觉停住了,其实他也无法预料这万一将会是何种局面,纵然一家老小逃到乡下,恐怕也不能保全性命,哪里有万全之策呢? 久坐一旁的文仁启口道:“我看还是听爹的。留在城里的人不能多,一向是我跟着爹应酬管事,留在城里善后再合适不过,外人也不会怀疑。弟弟妹妹们就跟着伯母和娘回乡下去。对了,王鸿留下,不出事最好,如若不然,他也好给你们报信。” 文嫏喊了声大哥,文仁拦道:“行了,三妹。这不是逞意气的时候,你女孩子家怎么能抛头露面?留下反而让人起疑。你一向懂事,顾全大局四个字也不懂吗?陈贤弟的事有我和伯父,和爹商量,你还不放心?” 文仁的话让文嫏心头一动,她解得了大哥的心意,刚才的大义凛然不知不觉退去半分,油然升起的是对父兄们舍小我保全家之情的敬仰和感恩。这世间,有些事是不能不顾一切地去做的,逞匹夫之勇虽然痛快,但带来的可能是更悲惨的结局。环视屋中,伯父,父亲,兄弟,姐妹……文嫏顿然领悟了家的意义:原来她不是为自己活着的,她还有家人相伴,这是她的幸福,更是她的责任。 文嬛上前搂住文嫏的肩,用头碰了碰她的头,转脸向谢予璞道:“就听叔父的吧。我和文嫏这就去收拾东西。”谢予琨点头,嘱咐文仁留下,其他人缓缓退了出去。 江月年年照何人(5) 秋日的江宁府也算是天高云淡,西风瑟瑟地吹着庭院中已经半枯黄的杨枝柳条。谢家偌大的宅子似乎很热闹,又很宁静。文嬛文嫏麻利地收拾衣物,清点细软;文义文礼则带着仆人们前后奔走,往来搬运箱笼;大门外,王鸿吆喝着新租来的马车车夫们,让他们小心地搬运行李,左右邻居都知道,谢家人今天就要回乡下了,那一溜儿的马车几乎占去了半条巷子。唯有谢予琨、谢予璞同谢文礼三人还在书房议事,一点儿大的声息都没有。 话说洪承畴回到府衙后便将自己在书房中关了两个时辰,这一夜真叫他不是滋味。自己说什么也是前朝进士,如今大清朝的命官,执掌江宁一方,权势赫赫,怎么就栽在了两个毛丫头的手上呢?如果传出去,岂不又叫人笑掉大牙!不过转念一想,世人都说自己是为庄妃的美色所诱才投敌叛国的,如今因爱怜两个弱女放走了老百姓敬重的义士,也算是功过相抵了。只不过,究竟何为功,何为过,只能等后世评判了。 正在这时底下官员来见,请洪承畴去审夏完淳,此审结束,夏完淳是死是活就要定案了。说实话,洪承畴打心眼里是不想再杀人了。自从他坐镇江宁府,先杀了前朝左佥都御使金声,后杀了大学士黄道周,明室宗亲长乐王、瑞安王等人一概未留,刽子手的称号早就死死地扣在了洪承畴的头上。如今,百姓们的激愤情绪总算消减了些,江宁府局势还算稳定,如果此时杀了夏完淳,虽然朝廷那里能够讨到封赏,可百姓面前又免不了一顿好骂。更担心的是老百姓们以此为由,不肯安生度日,万一闹出什么事端来,这民政治理又难了一层。 如此盘算着,洪承畴换好官服坐上大堂,惊堂木一拍,喝道:“带人犯!”衙役们连声吆喝着带人犯,夏完淳手足戴铐,缓缓地挪上堂来。洪承畴仔细看了看夏完淳,十六岁的少年体格还未完全长开,又是书生,更觉单薄,那清秀净白的脸上一点儿血色都没有了,眉眼间却仍有一股傲气。洪承畴不由冷笑,或许旁人会把这傲气看做是夏完淳反清复明的精神力量,可在他看来,不过是少年人的不羁。想夏完淳小小年纪,到底懂得多少朝代更替的道理?不过是仗着几分年少轻狂,受人鼓动,想做点轰轰烈烈的事情罢了。对付这样的人,只要用道理压制住,就不怕他不低头,而洪承畴自信不会敌不过一个小孩子的见识。 沉了沉气,洪承畴问道:“下站何人?见了本官,因何不跪?”夏完淳冷笑道:“我生平只跪天地君亲师,跪不了旁人。”洪承畴紧接着道:“本官身为朝廷命官,奉皇上旨意,在江宁府便宜行事。当此大堂之上,如何当不起你一跪?”夏完淳听了又笑:“圣上?我只知圣上三年前殉国仙去,不知道你受的是哪个圣上的皇命?”左右陪审官员无不摇头咋舌,洪承畴不为所动,夏完淳的反击在他预料之中,如此刚愎自用的人只能顺从着他说话,趁其不备将其引入圈套中,一旦他自恃的天理道义被攻破,自然会俯首称服。洪承畴笑道:“小小年纪,言语竟这般犀利,真是不可小觑啊。你果然不知道本官是何人?”夏完淳昂首反问:“你是何人?”旁边坐着的一个官员忍不住喝道:“放肆!这是洪大人!”“洪大人?”夏完淳故作沉思,“莫不是洪亨九先生?”洪承畴点头道:“正是。”夏完淳忽然变了脸色,横眉竖目厉声骂道:“休要胡说!此人定不是洪亨九!天下人谁不知道亨九先生是我大明进士,天朝人才。他在嵩山与北虏一战,血溅章渠。亨九先生死于大明国事,先帝曾亲临宗祠祭祀,我正是仰慕先烈忠贞,才决意杀身成仁,报效家国。上坐小人竟敢托先贤忠烈之名,穿虏衣,戴虏帽,真是玷污英明!还不快快认罪!” 夏完淳字字句句,铿锵有力,砸地有声,把洪承畴说得冷汗涔涔。这哪是他审夏完淳,分明是夏完淳审他呀。洪承畴心底不由起疑,莫非今天是走了背字?在谢府被两个黄毛丫头堵住了嘴,这会儿又被乳臭未干的小子问得无以为答,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往日的博学多才,灵机应变都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旁边的文吏假作咳嗽提醒,洪承畴忙回过神来,脑中早已空白一片,什么主意都没有了。座下副审见洪承畴有些迟疑,吼道:“大胆逆贼,竟敢咆哮公堂,来呀,大刑伺候!”衙役们听了齐声应答,声如雷鸣。夏完淳毫无畏惧,面不改色,只是站立一旁的他的岳父钱旃被吓得伏地而坐。夏完淳见状赶忙上前扶起钱旃道:“岳父不要如此怯懦,我们与陈子龙先生一同举事,斧钺刀镬尚不畏惧,还怕用刑?自古酷吏多作祸,如此小人更不该怕他!”钱旃老泪两行,悲戚道:“我已是知天命之年,举义反清,何惧身死?只是想到你小小年纪就要丧命,怎能忍心?何况我女儿……”说到这里,钱旃哽咽不语。夏完淳听了不由沉吟,随即叹息一声:“自古忠孝难两全,大丈夫做事岂能畏首畏尾,顾及私情?”洪承畴听到这里,心下明白夏完淳是抱定必死之心了,他此刻也无心力与之斗智,便直问道:“听你这么说,你是宁死不改了?”夏完淳正色道:“宁死不悔!” 洪承畴点点头道:“好!既然如此,我就和你直说了罢。福建陈复甫前日已到江宁府,正招揽人马要救你,我已派人将他们牢牢盯住。你若能供出叛党余孽的名单,我可以饶你一死,也不再追究陈复甫等人之罪。否则,休怪我不讲人情?”夏完淳哼了一声,道:“你本就是禽兽,何来人情?陈贤弟同我歃血为盟,誓为复明大业舍生忘死!我今慷慨赴死,全了忠义,岂能因为怕死而出卖友人,陈贤弟若是怕死也不会来救我。我们身虽两处,心却一样,纵然是同赴黄泉,也绝不后悔!”这一下洪承畴彻底傻了,他没想到,这个夏完淳不但自己不怕死,更不怕别人陪着他死。在夏完淳而言,只要是为了复明大业而死,就死得其所,所以即使明知是死路,他们这群人也甘愿往前踏。想想谢府的那两个丫头,把盏敬酒的时候难道也是这心思?反正就是一死,大不了一起死!老百姓常说破罐子破摔,这群人视死如归的心态恐怕也是一种破罐子破摔吧,既然如此,再审何意?洪承畴摇头长叹,一拍惊堂木道:“既然如此,那本官就成全你们吧。” 朱笔一挥,夏完淳等人判定于九月十九斩诀,洪承畴又下了通告,城内四处捉拿陈复甫。他心里有个小九九:虽然陈复甫从谢府逃出去了,但他定会回到城内,如此悬赏捉拿自然叫他忌惮三分,不敢胡来,那救出夏完淳的可能性就小了。实际上,洪承畴心里并不希望真的抓到陈复甫。夏完淳伏法,江浙一带反清复明的气焰就削去大半,陈复甫虽在福建有些号召力,但已不属洪承畴的管辖范畴,不必操闲心。只要陈复甫能逃出南京城去,洪承畴在谢家人面前好歹有了人情面子。话说回来,谢家的那两个丫头实在是有意思,年纪不大,已显风姿,一个刚劲如竹,一个高洁若莲,这秦淮河水就是养人啊,还净出些奇女子。想想当年的秦淮绝艳们,柳如是逼着钱谦益投水殉国,寇白门万金赎释保国公,李香君守节血溅桃花扇,都是刚烈女子,颇有侠者风范。就是那些性格温和的,也有动人心魄之事,别的不说,单是一个陈圆圆就毁了大明江山。看起来,越是乱世,女人们反倒越见风骨。如今世道未平,或许那两个丫头也会是个厉害角色呢。 正胡思乱想,忽听外面传报:“贝勒爷到——”洪承畴的思绪立即被打断,他皱了皱眉头,赶忙起身出门迎接。这个贝勒爷是努尔哈赤的第四代子孙勒克德浑,他的父亲是硕颖亲王萨哈璘,在世时深受太宗皇帝的喜爱。虽然洪承畴是睿亲王多尔衮亲点的大学士,在江宁府可以便宜行事,但名义上坐镇江宁府的却是勒克德浑贝勒。 当初,多尔衮攻下南京城,改名江宁府,命其同母弟豫亲王多铎管辖。谁知道多铎一味实行“剃头令”,不知道杀了多少老百姓,引起民愤,多尔衮这才让洪承畴上任江宁,随后召回多铎派了勒克德浑来。洪承畴深知,贝勒爷在江宁府的唯一重任就是监视自己。自从降清后,洪承畴就一心一意地为新主子谋事,他的脖子是过过刀口的,还有什么可想可怕的,只不过涂个安稳罢了。洪承畴不怕被人监视,反正他现在是坐得正,行得端,但只一件,这贝勒爷有事无事都要寻个由头前来闲话,他实在是不喜欢在这些人身上浪费时间。 贝勒爷大步流星地走来,洪承畴堆起笑,请安道:“贝勒爷吉祥。”贝勒爷也不睬他,一径走向堂屋,重重地往正位上一坐,开口便质问道:“洪大人,你要杀夏完淳就杀,何必满城贴什么告示,还要抓那个陈复甫!你是唯恐那些逆贼不知道夏完淳哪一天上法场吗?”洪承畴没料到贝勒爷是为此事而来,他灵机一动,忙上前答道:“贝勒爷问的是。下官是想,那陈复甫在逆贼中号召力不及夏完淳,因此杀夏完淳比抓陈复甫重要。之所以张贴告示,不过是敲山震虎之策,让陈复甫等人不敢前来劫囚。只要夏完淳能伏法,这江南叛党势力就削去大半了。”贝勒爷鼻子里喷出热气:“哼!你不用这样糊弄本爵。本爵听人说,你夜半三更跑到一户民宅去,可有此事?”洪承畴一惊,心想自己那样小心,居然还是被他发现了。贝勒爷也不等洪承畴答对,接着道:“我的人已经打探过了,那户人家极有可能藏匿反贼。你不带一兵一卒,大半夜去拜访他们,是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洪承畴心里暗叫不好,贝勒爷虽然是武将出身,但他不是傻子,此刻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显然是有备而来。只是他不直接带人进来问罪,而是这样询问,想必也没有十足的证据。想到这儿,洪承畴平定了心绪,笑道:“贝勒爷果然是火眼金睛,只是还得容下官禀报实情。那谢家藏的逆贼正是陈复甫,下官得知消息时陈复甫已经逃出城了。下官想,谢家是名门之后,在城内颇有名气,若是带人去抓谢家老小,搜不出逆贼就没有确凿的证据,恐怕又要引起民愤。为了一探虚实,下官这才深夜前去,警告他们不得再留逆贼。陈复甫已然逃走了,现在要紧的是如何防范他前来劫囚,其他的便可暂放一放。” 洪承畴一席话平息了贝勒爷的半腔怒气,他对洪承畴的警惕心消除了,只是还有那半腔没忍住:“你这么做固然也有理,但那家刁民竟敢藏匿叛贼,其罪当诛!再说了,陈复甫只身进城,不投别处独独去了他家,必定是旧有联系。你说那什么,谢家是名门,那想必在汉人中有声望的,这样的人家最容易号召乡民造反,岂能姑息?!除掉夏完淳就是为了杀鸡儆猴,像他这样有声望的人一概不能留,该杀的都得杀!”洪承畴听出了贝勒爷的画外音,试探性地问道:“贝勒爷的意思是?”“杀。”贝勒爷轻飘飘地抛出了一个字,转向洪承畴道,“他们私藏逆贼,助其出逃,本身就是死罪。不如趁此机会同夏完淳一同办了,也好绝了那些逆贼的心思。这些日子以来,江宁府太平了许多,偏偏出了个夏完淳,本爵岂能放过这些人!”洪承畴恭恭敬敬地听着贝勒爷的训话,眼睛里不觉有了几分惶恐。 江月年年照何人(6) 送走贝勒爷后洪承畴在院里站了半日,脑中飞速地转过各种可能,但每一种可能似乎都会成为不可能。他在江宁府也有两年多了,一直小心翼翼,没想到这个节骨眼上被人抓了把柄。虽然没有确凿的证据,但陈复甫的确是从谢家逃出去的,细细追究起来自己的确有助贼之嫌。贝勒爷的话丝毫没有通融的余地,想来这也是朝廷给洪承畴的一个考验,是他的一个关口。洪承畴深深叹了口气,这江宁府是不能呆了,等这档子事结了,赶紧抽身。哎,只可惜了谢家的那两个丫头,烈女没做成倒做了冤魂。 不知不觉,中秋的月再度挂上树梢,一如昨夜明净,谢家老幼围坐在桌边静悄悄地吃饭。搁下筷箸,谢予琨道:“王鸿押着行李先回乡下去了,明早就能赶回。等他回来,文义文礼,你们就上路。陪着你娘、婶子,还有弟弟妹妹们,路上要小心,遇事不要莽撞,不能逞强,谨慎为上。”一向寡言的谢予琨似乎比平日啰嗦了许多,但妻女子侄们都恭恭敬敬地听着,连谢予璞也没有插话补充的意思。 大家都有些儿忧愁,因为今夜的团圆饭可能是最后的团圆饭,但这忧愁并不能改变什么。谢家人不知道随后的事情会如何,他们只是于忧愁中坦然接受了可能的最坏的结果。这或许就是一种悲天悯人的情怀吧,尽管是悲伤的,但却隐隐地透出一股刚强,凭是什么也不能打到。众人彼此望着,彼此的神情都那样相似。文嫏看着她的同胞大哥文仁,觉得自己往日对兄长白面书生的看法真是太浅薄了。还有文嬛,文嫏总笑话她洒脱得不够彻底,总是放不开一些闺门教训,然而此刻,她多么希望能像文嬛那样稳重平静。至少,这可以让身边父母兄长感到欣慰和宽怀,让弟弟妹妹们少些惶恐和忧虑。 谢家的饭桌饭上是融融的温馨和淡淡的哀伤,静谧的烛火将人影密密地映在墙上,大片大片的黑影。猛然间,府门外人鸣马嘶,隔着几层山墙都能感觉到腾腾火把的热气。在大门守夜的男仆也顾不得什么规矩了,踉跄着就奔进了花厅。“大老爷,二老爷,不好了!官府来人!抓,抓人啦!” 预料中的事情来得如此之快,众人的脸上还是少不了一些惊恐,但很快有平静下来。在那一瞬间,文嫏的心头不知为何竟有些宽慰,一家子人如果能死在一起,也是一种幸福吧,何况他们还是为了天地间的浩然正气。 人生如戏,悲喜无常。戏台上,爱恨情仇总是那样热烈执着,让观者不觉动容;戏台下,悲欢离合却是瞬息万变,叫人无从诉说…… 文嬛抱着文妙守在沉默无语的母亲婶娘身边,文嫏斜倚牢门,呆呆地望着。身陷囹圄便知命不久矣,当此之时,哀叹反而躲到了心灵深处,浮出来的只是莫名的坦然。不远处传来铁锁碰撞硬木牢门的声音,牢头似乎喊了声大人,文嫏打了个激灵,立刻站了起来,双手紧握牢门柱,往大牢门口望去。果然,是洪承畴来了。 洪承畴并没有穿官服,还是昨日夜访谢府的那身长衫,踱着方步,缓缓走来。他的姿态很优雅,但是文嫏心里禁不住一阵阵愤恨,只觉得这优雅的姿势被走路的人玷污了,他洪承畴不配做个人,不配做个文人。“你来干什么?”洪承畴刚刚走近点,文嫏就厉声质问道,把旁边痴痴发呆的母亲姐妹们都惊醒了。洪承畴停了脚步,盯着文嫏眉头深锁的面庞,欲笑又笑不出来,于是又上前两步道:“本官,是来送消息的。”“消息?”文嫏冷笑一声,“你能有什么消息?无非是我谢家满门抄斩的消息罢了!”洪承畴两颊的肉有些儿扭曲,他镇定住了,勉强笑道:“文嫏小姐,此事本官也是情非得已。昨夜拜访,本官已然把心意说明,本官并不想为难谢家。只是……”“只是什么?”文嫏紧紧相逼,洪承畴竟显得十分窘迫:“只是贝勒爷早已知道陈复甫投奔贵府的事,如今陈复甫逃走了,贵府如何逃脱干系?本官虽是江宁府一府之长,可贝勒爷是皇上派来……”“行了行了,洪大人,你何必在这里诉苦呢?”文嫏打断了洪承畴的话,“昨夜,在我家花厅里的事情也算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那个贝勒爷能知道什么?洪大人,不如直说了吧,你是舍不得你那顶戴花翎,舍不得项上人头,所以拿我们一家老小的性命去取悦那个狗屁贝勒爷呢!” 说这话时,文嫏并没有声嘶力竭,也没有歇斯底里,她看上去很平静,可心中的怒火早越烧越旺了。文嬛走了上来,轻轻扶住文嫏的肩膀,安抚妹妹的怒气,低声向洪承畴道:“洪大人,事已至此,我们也不想多说什么了。你要为你的朝廷效力,我们要救我们的朋友,道不同不相为谋罢了。”洪承畴听了不觉默然,好一会儿吱唔道:“贝勒爷已经下令,九月十九,你家男丁同夏完淳等人一同押赴刑场,明正典刑。” 谢家母女们心中被刀划了一下,文嬛忍住眼中的泪水,问道:“可否让我们见上父兄一面?”文嫏竖目道:“你干脆把我们都杀了吧,我们一家人在刑场上也能团圆了。况且,人本来就是我放走的!”洪承畴忙止道:“文嫏小姐快住口,这里恐怕有贝勒爷的人,万一被人听去了,本官半日的口舌也就白费了!”听洪承畴这样说,文嫏侧目而视道:“洪大人,莫非我母女的能活命还是你的功劳?”洪承畴讪讪地道:“不敢。本官只是心中有愧,但实在无力保全你家老小,能够留下妇孺已非易事。”“那你保全我们的性命又能怎么样?按你们的朝廷律法,又该如何处置我们呢?”文嫏又恢复了前番紧逼不放的语气。洪承畴低下头又抬起道:“长者发配,幼者官卖。”文嬛和文嫏同时软了一下脚,幸亏彼此撑着,才没有跌坐下去。旁边坐着的两位夫人也站了起来,直愣愣地看着洪承畴。“这已是最好的结果了,幸而三位小姐还未成人,否则也难逃发配之刑。”洪承畴试图解释,文嫏却恨恨地道:“我宁可被发配,宁可死在刑场上,也不愿被官卖。你要是还有点儿人性,真的觉得对我家有愧,就让我们全家团圆吧。”洪承畴眼中流露出些许失落:“文嫏小姐何出此言,这官卖也是有好去处的。如果卖到侯门贵府当丫鬟女仆,就相当于是半个自由人了。”文嫏歇着眼睛盯住洪承畴,冷笑道:“是贝勒爷府?还是干脆去你洪大人的宅子?” 文嫏的话正中洪承畴心怀,他不觉透出些欢喜,他在贝勒爷面前费尽多少口舌才求得只将谢家女子发配官卖的人情。世上之人可能都会对美色动心,可又有几人体会得垂怜佳人的心境?洪承畴不是无耻的好色之徒,他真的是舍不得眼前这两个女孩子。她们的灵秀,她们的刚烈,她们的纯洁,让洪承畴止不住心生怜惜,如果此二女能相伴左右,人生该是多么美好。可是,洪承畴知道,这姐妹两个是不会屈从于他的,哪怕是他将他们从官卖的集市上买回来,然后供之高阁,锦衣玉食,她们两个也不会谢他,只会更恨他。除非,他给她们一个自由。想到这儿,洪承畴的心里泛起一阵不甘,他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这样,竟为了两个小丫头心生怜悯,几乎断送了前程性命,而今,他竟然还想着让她们自由!难道他是在赎罪吗?他洪承畴难道有错吗!不,洪承畴坚信自己没有错。理清了脑中的思绪,洪承畴恢复了一府之长的威严,正色道:“既然文嫏小姐问了,本官也就不隐瞒了。本官对二位小姐的十分仰慕,如果二位小姐愿意,本官可做些安排,将二位小姐,哦,并这位小小姐一同买下。二位放心,在本官的府上,二位小姐绝不会吃苦的。本官保证,二位还能过上往日的生活。” 洪承畴话音刚落,文嫏就开始笑了,笑得他浑身不自在。文嬛微微翘着嘴角,用毫不在乎的眼神望着洪承畴,道:“父兄赴死,母遭发配,洪大人如何还我们往日的生活?大人,你的好心恕我们领受不了。”洪承畴急切说道:“若不如此,你们还不知道被卖到何处!万一是……”“洪大人!须知道,这世上还有玉石俱焚四个字。”文嬛的声音在瞬间由柔和变作坚定,让人无可辩驳,如同昨夜她们姐妹的话语一样。顿了一顿,文嬛淡淡地吐出了六个字:“洪大人,请回吧。” 江宁府的西风难得如此猛烈,已至深秋,凛凛的风吹动城西刑场上的旗幡,日头一点一点地往幡上升去。到处都是卫兵,却没有多少观刑的人,老百姓不敢来,敢来的人却都来不了。谢家的男人们被押跪在高台上,一拨又一拨的所谓的死囚走过来,一排一排地跪下,最后一个出来的,便是夏完淳。 谢家人从未见过夏完淳,他们以为夏完淳和陈复甫一样,是个刚气十足的少年,可前方走来的,只是个衣染血痕的瘦弱少年,面孔白皙得没有一丁点儿血色。夏完淳缓慢沉重地登上了砍头台,一步一顿地走向他的位置,站定后就那样站着,任西风一次次吹起衣角。众人看着夏完淳,斜射的阳光将他的身影长长地投在地上,和人一样坚挺不屈。于是,有些人原本跪着的人站了起来,昂首看着旁边持刀的刽子手。刽子手们有些发傻,他们怯生生地回头看着洪承畴,不知道该怎么办。洪承畴对此已经无可奈何了,更无能为力,他理解夏完淳这些人为什么至死都能这样无畏无惧,这样大义凛然,纵然是令刽子手们踢断这些人的腿,强迫他们跪下,他们的头,他们的心,永远是昂着的。 日上竿头,午时已到。洪承畴平静地提起令筒中的令签,抖腕掷出,令签清脆地砸在地上,刽子手们手起刀落,一切都化为云烟。 在文嬛、文嫏和文妙被官卖的前一天,谢家的两位夫人踏上了发配边疆之路,天亮时,洪承畴来到了狱中,他想这是他最后一次的不甘心,然而,他得到得结果没有任何不同。离开时,洪承畴扭头看了看文嬛和文嫏,她们就要被官卖了。官卖,也许会被名门望族买去,也许会被地主富豪买去,也许会被青楼妓院买去,她姐妹们的命运究竟会如何,洪承畴已不能担负了。人生或许如此,有缘人可能对面不识,而无缘人总是看起来有无数的牵连。不过是两个黄毛丫头,就算是秀色可餐,令人生怜,毕竟只是两个女子,归根结底,都不算什么。看着看着,洪承畴生出了一丝儿报复的心理:“那就愿两位姑娘能有个好去处吧。对了,尊家的两位夫人,昨夜在城外驿馆自尽了。” 官府卖人听起来很堂皇,然而同集市里卖猪卖狗没有太多区别。年老的衙役们将一个个被判官卖的犯人领上木板搭起的台上,底下围着各色人等。有衣冠整齐的大户人家的管事,有贼眉鼠眼的流氓地痞,有徐娘半老的青楼鸨儿,还有许许多多来看热闹的人。毕竟,这是官府卖人,大家都想看看曾经锦衣玉食的有钱人沦为阶下囚是什么样子,也好找点心理平衡。 文嬛文嫏一左一右牵着文妙走上台去,旁边的老衙役用竹竿子拨了拨她们道:“一个一个来。”文嬛答道:“老人家,我们姐妹三个是一起的,要卖就一起卖。”老衙役乐了:“你这是被卖,还当自己是买人的不成?还有条件!你们想一起被卖,那也得看人家买主愿不愿意啊!”说罢,老衙役转向台下道:“看了啊,看了啊,三个黄花闺女,原都是千金小姐,知书达理,能写会画的,哪个老爷买回去当小的,当丫头,多体面啊!”老衙役的话激起文嫏心头阵阵恶心,可她却不能发作,闹一场不过是个死字,可是文嬛嘱咐过她,为了文妙不能胡来,妹妹还太小,不能让她承受太多的痛苦。底下的人议论纷纷,几个流氓涎口道:“这样的可人儿哪能给老爷们做小啊,不如卖到轻烟楼去,将来爷儿们都能见见呢!” 众人一阵哄笑,几个鸨儿向前走了几步,细细打量起三个女孩子。老衙役忙低头道:“大的三百两,小的二百两,这可是正经人家的姑娘,比乡下穷人卖的闺女强多了!”一个鸨儿看了半天道:“我只要左边那个,看着文静些,好调教。那个一看就是倔货,小的又太小,不中用。”说着就要掏钱。文嫏忽然道:“我们姐妹三个生死不离,你要买就都买了去,不然我们宁死不从!”老衙役和鸨儿都被吓了一跳,众人都歪着嘴乐,等着看好戏。老衙役扬了扬手中的竹竿道:“这地方有你插嘴的份吗?你以为你是哪个?金枝玉叶大小姐啊?你就是一犯人,你全家都被砍了头了,你能留条小命就不错了!”老衙役往身后招招手,“来人,把这个大一点的领下去,勾勒名录收钱。”两个年轻点的衙役走了上来,文嬛本能地抱着文妙往后退了一步,文嫏一把拦在文嬛面前,喝道:“别碰我们,不然我一头撞死在这儿!”老衙役抄起竹竿一把打在文嫏胳膊上,破口骂道:“小贱人!轮得着你撒野!”说着举竿要打,文嬛伸手抱住了老衙役的胳膊,文妙在底下抱着老衙役的腿,老衙役一时动弹不得,挣扎着喝令她们放开。 正在这时,人群中传来一洪钟般的声音:“官爷您别动怒,跟两个黄毛丫头有什么可说的呢。” 江月年年照何人(7)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身材微胖,面庞白净,满脸笑意的中年男子大步走上前来,笑呵呵地冲老衙役拱拱手道:“官爷,您别动怒啊。这三个黄毛丫头我买下了,您别动怒啊!”说着,中年男子摸了摸袖口,从里面露出半锭银子。老衙役立刻就被那银子吸住了眼神,举着竹竿子的手不知不觉地松了下来,咪咪笑着往前走了两步,蹲了下来。中年男子麻利地将银子塞到老衙役手中,笑道:“官爷,您照顾照顾,这三个丫头我要了。”老衙役收了钱,脸上笑开了花,带着一点奸邪气道:“您,是洪府的人?”中年男子呵呵笑着,也不答话,只拿温和沉静的目光看着老衙役。 方才那要买文嬛的鸨儿急了,推了一把中年男子道:“你谁啊!上来就跟我抢人!那丫头我先看上的!你有钱就了不起啊,老娘我不缺钱!我轻烟楼一壶酒的价钱就比这丫头值钱!”鸨儿还没炫耀完,老衙役一把掀开她,喝道:“滚一边去!你以为你是哪个啊!一窑子里的老鸨,就敢跟官家的人叫上了!”说着老衙役冲中年男子笑了一笑,“您担待啊,这些个粗人,不懂礼数。那什么,您那边交钱,我们勾了名录就行。”中年男子莞尔,拱拱手就往一边走去,老衙役一挥手,两个年轻衙役吆喝着文嬛三人下台去。一时交了钱,勾了名录,中年男子又丢下几个散碎银两,让老衙役给众人买酒喝。老衙役等恭恭敬敬地将中年男子送出半里远,这才回去继续干活。 中年男子领着文嬛三人转过街头,绕紧小巷,见左右无人,这才停下来。中年男子一转身,文嫏就扑了上去:“黄师父!”原来这人不是别人,正是谢家家班的班主黄三寿。自从谢家决意返乡隐居,将一艘画船并金银赠给黄三寿,让他带着女伶们另谋生路后,众伶人便以戏船为家,由扬子江入松江,在苏州一带游历卖唱。黄三寿因想着谢家迁家日近,便返回江宁府要送老东家一程,谁知竟赶上了谢家一门被捕。黄三寿虽然是个唱戏的,但多年来周旋于各色场面中,人情世故,官场打混的本事早就游刃有余。他托人多方打听,才知道文嬛姐妹今三人日被官卖,于是忙忙凑足了买人的银子赶来。 黄三寿一出来时,文嬛文嫏就认出他了,两个丫头知道是来救自己的,这才闷不吭声地跟着。可笑的是,那老衙役竟把黄三寿当做洪府的人,屁颠儿屁颠儿地就把他们四人送走了,真是意外得福。此时此刻,文嬛和文嫏见了黄三寿犹如见了亲人,止不住眼泪簌簌。黄三寿忙替二人擦了眼泪,道:“别哭了,别哭了。二位小姐,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赶紧跟我走,咱们去戏船上再说吧。”黄三寿弯腰抱起文妙,四人避开大道,穿街走巷急急忙忙赶到夫子庙。 文德桥下泊着谢家旧时的船,依然素木青纱,没有那些市井戏船的脂粉气,只是在船头挑起一竿幌帘,上书三个隶字:倾月班。两个女伶立在船头,引颈遥望,见桥上闪过黄三寿的身影,立刻压低声音兴奋地冲船内喊着:“来啦!来啦!”说着,黄三寿便领着文嬛文嫏到了船头。女伶忙撩起帘子让四人进去,还未站定,文嬛文嫏便被众人团团围住,叽叽喳喳地道好问安,船舱内一时间如开锅水,喧闹不已。先前站在船头的一个名唤婳伶的站出来劝道:“好了好了!你们先消停会儿,三位小姐死里逃生,赶紧给她们让座泡茶。妖伶,快,打水去,给小姐们洗脸。”一个神色机敏的小丫头答应着去了,其他女伶让座的让座,倒茶的倒茶,依然叽叽喳喳,十分忙乱。文嬛文嫏见了众人,心头只是阵阵暖意,大有历劫重生的感触,又有几分恍惚不安,生怕这些都是梦中之事。 婳伶端过茶,送到文嬛文嫏口边,安慰道:“先喝茶,没事的,到家了。从今往后,这戏船就是你们的家了。二小姐,三小姐,我们可算是能在一块儿了。还记得以前吗,你们两个总是嚷嚷着要入班跟我们一起唱戏呢!”文嬛文嫏仿佛想起了从前,环视众人,微微咧了一下嘴。文嬛道:“果然能跟着你们一起唱戏了。”文嫏道:“我们姐妹,也没有别处可去了。”同婳伶并肩的娴伶轻笑道:“两位小姐,你们别太伤心了。从今往后,戏船就是你们的家了,我们跟着师父一块儿唱戏,游遍三江五湖!”众女伶点头称是。 文妙忽然打了个喷嚏,文嬛立刻放下茶碗抱住了她。短短几日间受尽波折,文嬛和文嫏尚难支撑,何况还是幼儿的文妙,哪里经得起折腾。文嬛下意识地摸了摸文妙的额头,只觉得滚汤灼手,便道:“烧得厉害,怕是受了风寒了。”文嫏道:“可是,牢里又湿又潮,今日出来一吹风,定是受了寒气了。”娴伶忙招呼人在小舱收拾床铺,把文妙抱去睡下。“我去请大夫,”黄三寿嘱咐道,“你们不要随便出去。婳伶,照顾好三位小姐。”说罢撩袍出了船舱。 不多时请来大夫,号脉观色,开了药方,黄三寿一面命小旦姬伶去抓药,一面让众人收拾行囊准备出城。“怎么,不在城里唱一场吗?”姬伶懵懂地问道。婳伶一拍姬伶的脑袋道:“你怎么这么糊涂?我们原是为送老爷夫人们回来的,现在老爷一家都没了,我们好容易将三位小姐赎出来,这江宁府还能呆吗?”黄三寿补充道:“说的是。我早上去赎买三位小姐的时候,那官府的狗腿子问我是不是洪府的人,我就和他打哈哈,他果然把我当洪府的人恭恭敬敬地送出来了。”婳伶挑起眉毛问道:“怎么?那洪承畴也想买三位小姐?”姬伶一副恍然大悟地样子:“那洪承畴可不是好人,可不能让他把三位小姐抢去啊。”婳伶笑了笑,无奈道:“那你还发呆?赶紧去收拾东西,好开船。”姬伶一吐舌头,忙去干活。黄三寿将婳伶拉过一步问道:“怎么样,三位小姐还好吗?”婳伶扭头看了后舱一眼,压低声音道:“面上看神色还行,就是都不怎么说话。”黄三寿道:“这可不大好。”婳伶道:“我也是这么想的,哭出来倒还好,要是这么积在心里头,迟早要病的。”黄三寿叹了口气道:“且这样吧。等娉伶抓了药回来,我们即刻出城。对了,你去给三位小姐换换衣裳,要是洪承畴那边真有什么猫腻,我们得防着出城查人才行。”婳伶点头答是,转身欲去又回身道:“师父,出了城去哪儿?回松江还是昆山?”黄三寿想了一想,摇头道:“再说吧。先出江,走到哪儿想停了,就停下来,重要的是出城要紧。” 夕阳垂挂在不宽的河面上,倾月班的画船沉闷地叹了一声,缓缓推开秦淮河青腻的河水,映着血红的残阳,往西而去。飘过了当年沈万三被明太祖骗了聚宝盆才建成聚宝门,穿过上下浮桥,出了三山门直奔大江而去。 那日,陈复甫就是从这条水路出逃的,而今,谢家上下只有文嬛、文嫏和文妙三人了。倘若陈复甫知道谢家满门被捕,死的死,发配的发配,官卖的官卖,不知道作何心情,要是为此有什么冲动之举,那文嬛文嫏更觉难过了。可惜的是,现在她姐妹三人虽然安全了,却无法告知陈复甫,唯有在心内暗暗祈祷,愿苍天庇佑,不要让陈复甫等人再陷险境,如此谢家一门的冤屈枉死也就可安慰了。 婳伶端着新熬好的药汤进得小舱内,文嬛接过,用勺舀起一点,试了试温,文嫏搂抱着文妙,让文嬛一点一点地将药喂了下去。婳伶接过空碗时悄声道:“四小姐喝了药就会没事的。这会儿已经入了江了,顺风顺水的,明早就能到镇江。二位小姐也该歇歇了。”文嫏替文妙掖好被子道:“婳伶,我们现在已经不是什么小姐了,你就别这么称呼了。还是叫我们的名字吧,以前在家的时候我就这么说来着。”婳伶笑而不答,起身要走。文嬛一把拉住婳伶道:“我跟你出去透透气吧。”文嫏也站起来道:“我也去。” 三人出得小舱,众女伶有的睡了,有的在悄声说着闲话,有的在背诵戏本。婳伶同文嬛文嫏出了大舱登上甲板,只见黄三寿立在船头。黄三寿回头见是她们,忙道:“二位小姐,怎么还不休息?江上风大,当心着凉。”文嬛笑着摇头道:“黄师父,你别小姐小姐的叫我们了,要不是你救了我们,我们姐妹还不知道要被卖到什么腌臜地方呢。”黄三寿道:“话不是这么说的。要不是你家收容我们,好吃好喝地待我们,末了把这样的船送给我们,还给了许多金银,我们这群唱戏的哪儿能过得这样自在。二小姐三小姐,只恨我们没本事,救不了老爷少爷,还有夫人们。”文嫏听了忙道:“黄师父,这哪能怪你们呢?这事儿,我们一家都不后悔。黄师父,从今往后,我们姐妹就跟着你走江湖唱戏,你看好吗?”黄三寿有些为难,道:“这,这怎么行?两位小姐可是……”“黄师父,你在家的时候就教过我们,那时候我就想和戏班的姐妹们一起粉墨登台了。如今天赐良缘,你就不要拒绝了。还有,这小姐的称呼必须改。在这戏船上都是亲人,姐妹,哪儿有小姐丫头呢。” 文嫏一阵快语打断了黄三寿的思忖,婳伶在旁笑劝道:“师父,你就别为难了。你不是常说咱们现有的几个小生不行吗,婵伶显小,姝伶还欠火候,至于我嘛,一心想学正旦偏偏在这儿充小生。如今她们两个来了,正好作小生,况且她们又喜欢。当初在府上的时候就跟你学过,如今拾掇起来容易得很,不出半年,保准成角。到那时,我也好名正言顺地改正旦,给他两个搭戏。”黄三寿看了看文嬛文嫏,这两个丫头当初跑到戏班跟着学戏时,他就看出都是好苗子,只是生在了富贵门庭不能入这下九流的行当。如今虽是身世凄凉,或许正是老天爷给她姐妹两个登台唱戏的机会呢。黄三寿笑了笑,冲婳伶道:“我看,你是早替她们两个谋划好了,这会儿非逼着我收徒弟呢。”听黄三寿这么说,文嬛文嫏忙跪下了,磕头称师父。“好了好了,不必拘礼了。”黄三寿扶起二人,不觉自语道,“只是,给你们起什么艺名好呢。”婳伶扑哧一笑:“师父,您老糊涂了。她们两个一个是嬛,一个是嫏,恰好从了‘女’字,何必又费功夫想名字呢。”黄三寿听了呵呵大笑,忙说自己果然是糊涂了。 师徒们船头站定,西风凉飕飕地吹过面颊,渐渐平静了四人的心绪。船头上,一弯残月在东方摇摇欲坠,那月光清灵灵的,寒气逼人。文嫏不觉一叹:“二姐,这月色,比那天花园里冷多了。”文嬛深吸一口气道:“是啊。”婳伶见她姐妹神色忧郁,便想找话茬引开二人注意力,故向黄三寿问道:“师父,你说先教嬛伶嫏伶什么戏好呢?最好让她们同时登台,到时候我改正旦,和娴伶跟他们两个搭戏,各成一对,好不好。”黄三寿不假思索地道:“这个还不容易。照我看,两对生旦的戏,又要戏份相当的,莫过于一出《拜月记》了。”“这出好!”婳伶拍手道。文嬛和文嫏心头一紧,痴痴地望着天上的冷月,幽幽地重复着戏名:“《拜月记》。”黄三寿和婳伶并不知道文嬛文嫏的心思,见她们神思更加郁郁,只得劝道:“时候不早,回去睡吧。”文嬛文嫏愣愣地下了甲板,进了小舱,娴伶早就替二人收拾好了床铺,服侍她们睡下。 姐妹二人两眼鳏鳏,只是不愿睡,深怕一睡就会见到家人遭戮的惨景。江涛一浪又一浪地拍打着船身体,“哗——噗,哗——噗”好像是小时侯母亲们哼唱的歌谣。积攒多日的疲劳在这涛声中被唤起,二人渐渐合上了眼睛,沉沉睡去。 憔悴江湖九逝魂(1) 涛声渐渐远去,嬛伶仿佛于梦中听见女伶们咿咿呀呀的练嗓声,娑伶时高时低的管笛声,姜伶似有似无的调弦声。她勉强睁开眼睛,只觉得戏船缝隙间透进来的日光已经很明亮了。嬛伶伸手摸摸身旁,嫏伶的被窝已经冰冷,她急忙穿好衣衫走出舱来。甲板上,婳伶娴伶正领着几个新入班的丫头们练嗓,娑伶和姜伶为她们和声提调。不远处的河岸上,嫏伶也带着几个生角练功,踢腿下腰个个有板有眼的。婳伶娴伶冲嬛伶一笑,算是问过早安,嬛伶也笑着,走过跳板往河岸上去。 嫏伶见姐姐过来了,拍了拍身边的嬗伶,让其看着众人,自己迎了上去。嬛伶道:“怎么也不叫醒我?都这般时候了。”嫏伶道:“我见你睡得香沉,就没忍心叫你。况且今天浦家的堂会又没你的戏,用不着起那么早。”嬛伶嗔怪道:“就是没我的戏,也要替你们收拾行头,调和脂粉啊。”嫏伶笑道:“你就是闲不得,操心的事情一大堆。放心吧,我都安排妥当了。”嬛伶笑着上前拉住嫏伶的手,问道:“你的那出《梳妆掷戟》怎么样了?何时能演?”嫏伶一面整理着腰带一面道:“放心,不过这十天的功夫。你就是今天叫我演,我也敢去,只是觉得还不够精细,怕对不起咱倾月班的牌子。”说着,姐妹二人来到众女伶身边,帮这个下下腰,帮那个掰掰手腕,日头悄悄地升到了江岸的树梢上,女伶们个个练得大汗淋漓。 娑伶捧着一碗糯米枣粥快步走了过来,一路嚷着:“我眼错不见,你就起来了,早饭也不吃。”嬛伶忙上前接过粥道:“我上甲板你没看见,你只知道闭着眼睛吹笛子呢。”“那你叫我一声啊,我在炉子上给你温了半天了。”娑伶的埋怨中永远都是疼爱,她是倾月班的老伶人了,因年轻时倒了嗓子不能唱了,遂改了吹笛伴奏,在她眼里,倾月班的这些丫头们就如同自己的孩子。嬛伶站在那里喝粥,娑伶又忍不住开始唠叨:“坐下坐下,喝粥要慢慢的,别伤了胃。你说你,怎么好。黄老班主走的时候嘱咐我照顾你们,可你们就是不听我的。仗着年轻体强,就这么糟践身子,老了就知道苦了。”娑伶唠叨完了,嬛伶也喝完了粥,笑眯眯地送到娑伶手中,趴在娑伶肩头哄道:“好姐姐,多谢你这样悉心照顾我们。等给浦家唱完堂会,我一定带你们上得月楼好好吃一顿。”娑伶笑着推开嬛伶的手道:“你就会拿这个哄我。我都这个岁数了,喝什么吃什么,你们这些丫头得注意身体才是!”说罢往戏船上走去。嬛伶同嫏伶相视一笑,继续带着众女伶练功。 午饭还未吃,浦家管事的就找到戏船来了。“嬛班主,实在是不好意思。没想到今天客人们来得都早,人又极多,可都是挑戏的主儿,我们家里头的班子实在是盯不住了,劳烦贵班去救个场吧。”嫏伶听了不以为然:“契约上写的是唱三日夜场,这时候去算怎么回事呢?我们这儿连饭还都没吃呢?总不能饿着肚皮唱到半夜吧,我们又不是铁打的。”浦家管事的忙陪笑道:“嫏班主可别这么说,我们哪能让姑娘们饿着唱呢?点心茶水已经备下了,太太说了,只要姑娘们肯救个场,银子的事儿都好说。”嫏伶刚要开口反驳,嬛伶就拦住了她,向浦家管事的道:“管家,你先走一步,我这边收拾了马上就带人过去。你放心,救场如救火,这梨园行的规矩我们是不敢破的。”浦家管事的如听佛旨纶音,喜笑颜开道:“谢谢了,谢谢嬛班主了。你们收拾着,我们的马车就在岸上候着呢。”嬛伶这面将浦家管事的请出去,婳伶便带着众人收拾着行头,嫏伶撅着嘴看了看锅上的鲫鱼汤,无奈地摇头叹息。娴伶一拍她的肩,笑道:“别看了,浦家有的是山珍海味,这两条鲫鱼算什么?”嫏伶道:“山珍海味有什么稀奇的,我又不是没吃过,都不如自己炖的鲫鱼汤好喝。”嬛伶走进舱来,听见了便道:“行了,又不是一去不复返的。让她们给你看着,晚上散了戏回来喝。”说罢,便招呼众女伶快走,只留下几个新入班不能登台的看家。 浦家老太太八十大寿,府中宾客盈门,里里外外热闹非凡。原本就人力单薄的浦家家班内堂给家眷们唱着文戏,外厅给男客们唱着武戏,眼看就要无戏可演了,管事的一声高呼:“倾月班到了——”所有宾客都欢欣鼓舞。 如今,倾月班在苏州府也算是鼎鼎有名的好戏班了,可人人都知道,倾月班是极少接堂会的。每每入夜,倾月班的戏船随意停靠一个河坊,在船头就做起戏来,或是风月情浓,或是忠孝节义,老百姓们有看的懂的,也有不太明白的,但是只要看见那些个姑娘们往船头一站,一举手一投足之间,风韵无可比拟。虽然老百姓看戏没几个钱能给,但是架不住人人都爱看,何况倾月班不是为了钱而唱戏的,久而久之,反倒成了老百姓们的戏班子了。那些达官贵族们听说了倾月班的名声,左请不到,右请不来,只好混在老百姓中间一起站在河坊边上看戏。如果是那些平日好善乐施的百姓交口称颂的好人家,赶上倾月班的嬛嫏二位姑娘高兴,那倒是有可能请到家里去一唱。这不,方圆数十里有名的大善人浦家就赶上了。听说倾月班要到浦家唱堂会,那些素日和浦家来往不多的人也赶忙送帖子陪礼物的要来给浦家老太太贺寿。 戏台后的小厅里,众女伶涂脂抹粉,描眉画眼,按各自戏码装扮起来。救场戏来得虽急,但只要是功夫过硬,就不怕多加几出戏。婳伶和娴伶,一个《救风尘》的赵盼儿,一个《牡丹亭》的杜丽娘,原本是单折的,便又各加了两折,足能盯上一个多时辰,随后再演几折《西厢记》、《玉簪记》、《紫钗记》,便足够了。这些大户人家的人酒足饭饱时只爱看那些风月戏、富贵戏,而这些恰也是倾月班的特长。嫏伶一面扮妆一面同嬛伶道:“你倒是省事,自己不演,让我们累死累活的。”嬛伶笑了:“浦家喜欢看旦角戏,上一两个生角搭搭戏也就成了。我是想,婵伶、姝伶正好要练练,咱两个必须得上一个,也算是让人看个角儿。可你对后台上的活儿又不如我精通,戏装头面什么的都得我来收拾,索性你去演我来干活,各得自在不好。”嫏伶怨道:“自在什么呀!你看看,原说好只场夜场的,现在一唱就是大半天,你想累死我们啊?”嬛伶走上前去,拿起水纱帮嫏伶勒头,道:“我还不知道你?台下喊累喊苦,上了台就是人来疯,劲儿大着呢!再说,今天要累也是她们几个作旦的累,你就好好演戏,回去少不了你的鱼汤。”嬛伶一提鱼汤,众女伶都笑道:“那可是她的命根子呢。” 催场锣鼓响过三遍,娴伶翩然上台,外面叫好声一片。台后静悄悄的,各人赶着扮戏,嬛伶一件一件有条不紊地收拾出即将要用的戏装来。那些候着上场的更是大气不出一声,或坐或立,心神全在台上,暗自默戏。这规矩是黄三寿在时就留下的,黄师父病逝后嬛伶嫏伶接管了戏船,规矩定得格外严了,全无懈怠的道理。唱罢一回,众女伶才得歇歇,吃些点心,喝点茶水,妆容都不敢弄花。嬛伶环视众人,忽问道:“妖伶呢?这丫头又跑哪儿去了?”众人彼此看看,都说不知。嫏伶笑道:“这小丫头绝没有歇着的道理,她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这会儿肯定跑人家花园里玩去了。”娉伶道:“她还抹着脸呢,出去可把人吓着。瞧,外面天色已经暗了。”嫏伶又道:“那又怕什么?我们光明正大地来唱戏,他们有什么可怕的?怕的人都是心中有鬼。”大家正说笑着,妖伶忽得推门进来了,圆圆的脸上挂着欣喜之色,口中喘着粗气,额上渗出的汗已经浸润了皮肤。嬛伶见她这样,立起眉眼提高了半个声调喝道:“你看看你!又去哪儿疯了?弄得一头汗,妆又要花了。”妖伶一抹头上的汗,脸上果然出现了几道花白条纹,憨笑道:“不怕!晚间的戏我都不用画脸,只抹鼻头,大不了洗了重扮。嬛伶姐,我给你带了个好东西!”说着,妖伶从怀中掏出一本书本样的东西,往嬛伶眼前一放。嬛伶垂目看那封皮上的三个字:《怜香伴》。 嬛伶莫名其妙地接过来道:“这是什么?看名字,莫非是什么市井香艳小说吧?”妖伶忙使劲摇摇头:“才不是呢!是戏本!刚才我出去玩,看两个少爷模样的人拿着这戏本子说话,夸这戏有意思。我虽然不怎么识字,但这三个字还是认得的,心想我们从来没有听过这出戏,一定是新写成的,所以就给你要来了。人家听说我是倾月班的,那可是举案齐眉地拱手相送呢!”话音方落,屋子里一片哄笑声,妖伶自知又说错了词儿,只能挠头傻笑。众人好容易忍耐住,把注意力都转到了嬛伶手拿的戏本上。嬛伶翻开扉页,并无写戏人落款名号,只是用清秀小楷抄写的戏文。嫏伶、婳伶站起来同嬛伶并肩看着,未至两出竟被这戏文吸引住了,只一页接一页地看了下去,以至于浦家管事的来催戏时,嬛伶嫏伶竟都无心理睬。 原来这《怜香伴》说的是监生范介夫之妻崔笺云到庙里烧香偶遇乡绅之女曹语花,对曹语花浑身异香倾慕万分,二人言谈之间又仿佛是旧友相逢,无限欣喜,两个女子竟然在佛前定了终身,愿来世为夫妻。可这崔笺云又不愿空等来生,于是亲自做媒,撮合了曹语花同范介夫,将曹语花收为丈夫之妾以求二女长相厮守。论故事,这倒不是十分吸引女伶们,一看便知是那些文人才子写出来颂扬男子三妻四妾的,希望女人们不但能容下男子纳妾,还要妻妾之间和和睦睦,彼此相好。其实,这倒也没什么,男人三妻四妾本就平常,若是妻妾不和必生风波,家中难安。只是嬛嫏二人的父亲都是不娶妾的,加之两个女孩因为女儿身在外收了不少磨难,因此更信女子不能比男子低一等,所以竟十分不喜欢男人娶妾这些事。但这《怜香伴》有一不同之处,那便是崔笺云同曹语花不是先做了妻妾再成知己的,恰是先成了知己而难求此生相随才不得已同嫁一夫,成全了二人“宵同梦,晓同妆,镜里花容并蒂芳,深闺步步相随唱”的心愿,这倒是别出心裁。 晚间散了戏,众女伶匆匆回到画船,嫏伶也不想着鲫鱼汤了,只拉了嬛伶坐在一边研习《怜香伴》的戏本。嬛伶将这唱词细细吟出,一旁的婳伶忖度着曲谱唱了出来,众女伶听时顿觉情意绵长。嫏伶道:“单听这句词,倒好像是写我们的。我们天天早上一起梳洗练功,晚上舱里挤着睡觉,扮妆的时候三两个人合用一面镜子,你帮我描眉我帮你点唇的,然后一起上台唱戏,尤其是作生、旦的,演的又都是风月情浓的戏,写得真是真切。”“可不是!”婳伶接道,“那戏里的两个人,为了一种情思投合在一块儿,那情谊比咱们姐们的差不了多少。”妖伶笑道:“只是她们是两个人嫁了一个男人。我们这一船十多个姐妹,嫁给谁去啊?”刚说罢,娉伶便上来撕妖伶的嘴,姐妹们哈哈大笑。嫏伶道:“且不说嫁人不嫁人的,只要这戏词好,老百姓爱看,况且和我们的心境又符,干吗不排演出来呢?” 众人一听都说是好主意,劝嬛伶赶紧安排戏份大家排演。嬛伶托腮想了一想,问道:“这戏谁写的?”众人面面相觑,都看着妖伶。妖伶讪讪笑着道:“我问了来着,可是现在忘了。好像是跟鱼有关的,我只记得当时说怎么不是嫏伶姐炖的鲫鱼汤呢。”嫏伶听了两眼一亮:“是不是李渔啊?”妖伶忙笑道:“对对对,就是鲤鱼!跳龙门的鲤鱼!”嬛伶向嫏伶道:“原来是他,难怪这么好的戏词。”婳伶笑问:“你们知道这人吗?”嬛伶点头道:“听我父亲说过。他可是有名的五经童子,才高八斗呢!那年,金华陷落,满城都男丁都被抓去剃头,人人痛哭流涕又不敢不剃,只有他乐呵呵地剃了头,随后写了一首诗。”因念道,“髡尽狂奴发,来耕墓上田。屋留兵燹后,身活战场边。几处烽烟熄,谁家骨肉全?借人聊慰己,且过太平年。”嫏伶接道:“听这诗就知道是个狂人,他笑着剃发倒比那些痛哭流涕却不敢不剃的人洒脱得多,也算是个落拓的人。”娴伶道:“我们是不知道这些的,但听你们两个这么称赞他,应该不是一般的凡夫俗子了。哎,要不我们就把这戏排演出来吧。这些年游走江湖之上,能见的世面也见过了,可咱们演的戏却总还是那几样。如今既然遇到了大家都喜欢的新戏,干吗不演出来呢,也该是我们倾月班改换风貌,更上一层楼的时候了。”娴伶这么一说,众女伶都说有理,嫏伶拉了拉嬛伶的衣袖,点头称是。嬛伶莞尔道:“我何曾说不排演这戏呢?行了,今日先睡下,明日抄了戏本,我再和你们说戏的事儿。” 憔悴江湖久逝魂(2) 一时,女伶们纷纷睡去。嬛伶同嫏伶卧在被中,各自闭目养神,却于脑中同吟着那一句“宵同梦,晓同妆,镜里花容并蒂芳,深闺步步相随唱”,不知为何心里头满是感慨。就是这样一句看似闺阁脂粉的戏词,却仿佛能映照出倾月班十数女伶的心境,漂泊无依的凄凉中竟是暖动人心的温馨。 尽管加演了大半日的戏,众女伶都有些疲乏,但歇上一夜便又有了精神。况且,演戏这事儿往往是绷起一根弦后不快意过瘾不罢休的,因此后两日倾月班在浦家连续做了整天的戏场,嬛伶也不得已上了台,作了几出《琵琶》《荆钗》。女伶们唱得是山摇海动,人人叫好,浦家高墙内传出的喝彩声令墙外百姓莫不引颈相望。 三日堂会唱罢,众女伶回到戏船上时,一个个好似抽了筋骨的棉花人儿,四处瘫倒,互相揉肩搓背。又因扮戏要勒水纱吊眼睛,这一旦歇下来,嫏伶几个戏份重的只觉得头疼欲裂。娑伶和姜伶等吹笛引箫的也是口喉干涩,红肿上火了。好在还有几个没有上台的人能帮着收拾行头,照顾众人,大家也顾不得洗漱,纷纷回到铺上呼呼睡去。清波摇船,风声相伴入梦,这样的疲惫劳累恐怕是许多人承受不了的,这也是做戏子的苦处之一。但对于倾月班的女伶们来说,只要能登台做戏,只要能快意地抒发人生,这样的劳累并不算得什么。 一觉睡到次日午时,做丑的妖伶,做老外的姵伶,做老旦的娥伶等搭配角的不是太累,便早些起来开始收拾戏装行头。连着做了三天的戏,倾月班的所有家当都搬了出来,都堆在箱笼上。这些东西素日都是嬛伶收拾打理的,但姐妹们心疼她过于操劳,因此都学着打下手,先帮她喷熨叠好,等嬛伶起来了再一并清点入箱。不一会儿,嬛伶嫏伶等都起来了,却吆喝着让众人放下手上的活儿。嬛伶道:“我前日说了,唱完了浦家的堂会要请大家到得月楼好好吃一顿的。走,这时候正是吃饭的点儿,咱们去吃饭。”一霎间,女伶们的欢呼声不曾把戏船掀翻了。逢年年节,或是唱罢一季的戏,嬛伶都会好好犒劳大家。姐妹们倒是不在乎吃什么,在哪儿吃,只要是听到嬛伶这一声令,个个都比听台下观众的叫好声还来劲儿。于是众人忙梳洗了,穿戴整齐,你挽着我手,我拉着你臂,三三两两,前后拥着上了岸,往街市上走去。 见到这么些清丽的女孩子出来逛街,街上的商旅行人都惊住了,有几个识得嬛伶等人的戏迷说道是倾月班的女伶们,众人便是不住声地议论。女孩子们毫不介意,依旧说说笑笑往得月楼走去。得月楼的小伙计将众女伶引进门时那掌柜的已在柜台上愣住了,呆呆地看着眼前一团团云霞,一朵朵彩云幽幽飘来。婳伶盈盈笑道:“掌柜的,给我们挑个干净清净的包间,店里招牌菜尽管上。这是打赏你的。”说罢将一锭银子搁在了柜台上。见着银子,掌柜的眼睛立刻亮了,忙眉笑颜开,弯腰低头道:“行行行!姑娘们楼上请!小二,带客人们到雅间!”小二答应着溜溜地往楼梯口边跑去,口里一叠声地道着请。 回想当初,嬛伶嫏伶在深宅大院里也算是本分女子,虽然性格活泼且偶有任性调皮,但到底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以稳重守拙为闺范。怎奈学戏是天性所向,入了戏班后和这些跑江湖的女伶们打成一片,竟将许多往日的教训都抛之脑后了,在外人面前尚可,一旦姐妹间玩闹起来,可是没天没地的。今日也算是庆功宴席,女伶们唧唧喳喳地说着各自在台上做戏时的感悟,又点评彼此的优劣,妖伶等再度卖弄做戏时的插科打诨,饮酒划拳不亦乐乎,不多时桌上也算是杯盘狼藉了。正当女伶们欢喜非常之时,忽然雅间的门被咣得推开了,门口站着两个青年小厮,穿着褐色短打,满面堆笑地回头望着。只见一身着绫罗的公子摇扇而进,后面还跟着两个小厮,四个奴仆将雅间门堵得严严实实。 此种情景女伶们可是见得多了,婳伶当然不让地站了出来,迎上前道:“这位公子,有何贵干?”那少爷把扇一合,咯咯笑道:“本少爷在隔壁吃酒寻欢,却被你们这一群人搅得心神不安,一打听,原来是大名鼎鼎的倾月班在此,怎敢不前来一探呢?”婳伶莞尔:“原来是这样。我们姐妹难得欢聚,忘形之处,还请您担待。”少爷进前一步笑道:“这个好说。只不过,本少爷听说倾月班的女伶向来清高,极难得唱堂会,出门陪客更是不曾有过。不知道今日本少爷有没有这样的福气呢?”婳伶一转身,避开那人淫邪的酒气,淡淡一笑道:“公子既然知道我们倾月班的规矩,可见是个知书达礼的人,还请公子不要为难我们。少时,公子的酒钱就由我们请了,也算是我倾月班敬奉公子的人情。”少爷听了哈哈大笑,开扇直摇:“本少爷难道还缺这点酒钱?本少爷缺地就是像你们这样粉嫩嫩娇滴滴的美人儿做伴。”说着伸手就要去捏婳伶的下巴。婳伶腰肢一软,身子往后稍稍一倾便让开了那公子的手。嫏伶上前一步,一把拉过婳伶道:“公子,若是我们打扰了您,我们这厢赔礼。但公子若是不懂得尊重,做出无礼之举,就不要怪我们倾月班的姑娘们不给情面了。”少爷听了又是大笑不止:“你们这些唱戏的粉头有什么尊重不尊重的,不过是我们掌上的玩意儿。怎么着,难道本少爷还怕了你们这些毛丫头?”说罢,门外的四个小厮就大步走了进来,伸手要拉嫏伶。嫏伶抬手一挥,正打在前面一个小厮的脸上。少爷乐了一声道:“有意思,有意思。”将扇子猛地一收,那四个小厮便冲上前去拉嫏伶婳伶。 坐在一旁的众女伶见此,忙推开座椅上前拉扯住四人,三三两两地围住一个小厮撕扯起来。就在这时,只见一个菜盘子嗖得飞过,直砸在抱住嬛伶的小厮脸上。几个男人停了手,回头望去,却是一个十三四岁的毛丫头,也没有梳着垂髫,只是将不长的黑发编了粗辫盘在头顶上,插着支木簪子,双眉倒竖,乍一看有些像道观里的小道士。原来这是学武生的嬗伶,她六七岁时在街头乞讨遭人欺负被众人救了,黄三寿见她有几分武功底子,又是孤儿,于是收到倾月班学了武生。虽然这唱戏的功夫不能和那些防身斗敌的武功相比,但嬗伶到底是有点能耐的,往日遇到地痞流氓之辈,姐姐们招架不住都是嬗伶拿着木头银枪上前对阵。此时此刻,她见众姐妹被人欺辱,怎能坐视? 几个大男人还在发愣,嬗伶抄起手边菜盘子又扔了出去,正砸在扯着嫏伶的小厮肩上,那小厮趔趄了一下。见这丫头这样泼辣厉害,四个小厮也来了劲儿,两个人丢开手边女伶上前去捉嬗伶,而剩下的两个卯足劲儿扯着婳伶、嫏伶等几个年纪稍长,容貌俏丽的女伶。虽然女伶们人多势众,可十几岁的姑娘如何跟粗壮的男人们相搏,没一会儿功夫就被摔倒了几个。嬛伶、嫏伶等几个平时有力气的女伶仍在那里死死挣扎,嬗伶早被那两个小厮按住,找出绳带来捆。那少爷坐在一旁好似看戏一般,乐得呵呵哈哈。嫏伶愤而向嬛伶道:“只可恨你我没有黄袍侠客的长剑,不然我即刻劈了他们几个!”小二诚惶诚恐地跑了上来,冲少爷拱手道:“郭大公子,您高抬贵手吧。眼看着客人就要多了,您在这儿……这样子……叫小的没法做生意啊。”郭大公子两眼一翻,正要回头打小二,眼光却在小二身后定住了。小二顺着郭大公子的眼神望去,只见门边不知道何时站着个年轻女子,也不过十五六的年纪,头上盘着密实的云髻,斜插一支玉簪,身穿水蓝色衣衫,倚着门框,正盯着郭大公子。这女子虽非倾国倾城,但也秀丽自然,加上这样的年纪正是如花含苞,那郭大公子又在兴头上,见到这人儿不觉更加心神荡漾,上前谄笑着道:“怎么,姑娘,你也想认识认识你郭大少爷?”说着就要去摸那女孩子的脸。 只听噌的一声,郭大公子觉得眼前闪过一道光亮,脖子上凉飕飕地搁着什么,他往下一瞥,竟是一把寒光泠泠的剑,从鞘中探出大半,正架在自己脖子上。原来,这女子方才是半倚着门的,没想到那藏在门后的手上提着的是三尺青锋。郭大公子的手脚登时冰凉,那寒气顺着血脉逼近心口脑门,脚下早就软了,颤颤发抖又不敢倒下。那四个小厮这会儿哪敢再动,都惊愣愣地看着他们的主子被那女子挟持住,不知道如何是好。“放这些女孩子走。”那女子轻声道。郭大公子忙挥挥手,示意小厮们放人。女伶们一时间也都傻了,愣了一愣,忙互相扶起鱼贯而出,嫏伶临出门前同那女子对视一眼,却也不知能说什么。等女孩子们都下了楼,郭大公子颤抖着求道:“女侠饶命!女侠饶命!”那女子看他一眼,道:“多行不义必自毙,郭大公子往后还是要多加小心。”说罢又听啪的一声,剑已入鞘,那女子转身便走。刚到楼梯旁,两个小厮一前一后叫着冲了过来,那女子一抬脚,将前面一个踢倒在地昏厥过去,又一扬手,剑鞘狠狠砸在后一个小厮的脖颈上,也昏倒在地。后面跟过来的两个小厮见如此猛地停住了脚,与那女子对质着,心中已生出几分惧怕。那女子一个跃身,踏着二人的脑袋几乎是飞着到了郭大公子面前。郭大公子此时早已吓得瘫软了,刚要求饶,那女子一把扯过刚才捆过嬗伶的麻绳,三下五除二地就将郭大公子捆了个结实,看小二在一旁吓傻了,拿过他手上的抹布,团作一团,往郭大公子口里狠狠塞住,堵得郭大公子面红脖粗。那两个被踩了脑袋的小厮这时才反应过来,忙来救他们的主子。那女子好似轻轻一提,就把郭大公子拉了起来,往正跑来的两个小厮身上一推,主仆三人堆叠着趴倒在地上,哎呦妈呀,咿咿呜呜地叫喊起来。那女孩子冷冷一笑,从他们身上踏过,沿着楼梯缓缓往下走。 楼下店堂内众女伶还没有走,她们此时惊魂已定,忙上前想那女子道谢。旁边的掌柜的却上前道:“快走吧!这可是郭大少爷!巡抚老爷的公子!你们在这儿闹了事,还傻呆着干嘛?一会儿官府来人,连我也逃不了干系了!”说着就把十几个女孩子们往外撵。出了得月楼的门,那女子向嬛伶道:“就不必谢了,方才掌柜的也说了,此人得罪不起,你们赶紧走吧。我虽不惧怕官府,但究竟不好多惹是非,这也就要走了。”说着就去解拴在一旁的马的缰绳,嬛伶急忙问道:“姑娘留下姓名,日后有缘再见,定当相报。”那女子笑道:“那就再见之时说吧,此地不宜久留,你们赶紧走吧。”说罢翻身上马,驰骋而去。 憔悴江湖久逝魂(3) 望着绝尘而去的救命恩人,众女伶也无有时间去感激仰慕,忙拉扯着风似得往回跑。好在唱戏的脚上功夫不差,眨眼便到了戏船停靠的河岸。女伶们沿着河堤没命地跑,嬛伶嚷道:“嬗伶嫏伶,你们赶紧撑篙开船,我留下解缆绳!”嬗伶在旁喊道:“我来解!你们先开船,我一会儿跳上去不成问题。”正说着,只听身后传来马蹄声,哒哒哒地震得河堤都在颤。嬛伶边跑边回头望,果然是官府的人马追过来了。她心头一凉,竭力喊道:“快跑!”女伶们埋头拼命往戏船跑去,只觉得平日里短短的河堤变得无限之长。一阵脚踏甲板声,女伶们悉数上船,嫏伶和娑伶姜伶忙去船尾取船篙,嬛伶和嬗伶在岸上解船缆。 谁知平日因为戏船要常驻河岸,船缆系的十分紧,且缠了许多道,此时嬛伶和嬗伶心中又有些着慌,更加忙乱了。嬗伶忙解开一个疙瘩,嬛伶见官府人马将至,急得忙冲船上嚷:“给我刀!”女伶们一阵慌乱,四处找不到平日切菜的刀,可恨那些台上的刀枪棍棒都是木头的,哪里砍得动缆绳呢。这时,几个跑在前头的小兵已经到了船边,飞下马来拖住了嬛伶就要捆,嬗伶见了丢开缆绳要去救嬛伶,嬛伶喊道:“解缆绳!”那边嫏伶提了练功的木枪跳下船来,嬗伶夺过木枪同那几个小兵对打起来,嫏伶眉头深锁,咬牙切齿地解着船缆。 马蹄声越来越紧,只见后面乌压压的来了不少官兵。正当众女伶绝望之时,忽然横飞出一个蓝色身影来,两脚踢开拖拉嬛伶的小兵,一手拉起嬛伶,一手拉过嬗伶,喝道:“上船去!”说着把她们两个往船头一丢。众人定睛看时,正是刚才在得月楼救她们的女子。这时,后援的官兵也已赶到,纷纷抽出大刀来,那女子拉起还在解船缆的嫏伶,往船上一推,拔出长剑,一剑便斩断了船缆,娑伶和姜伶等忙撑起船篙,戏船缓缓离岸。那女子提剑迎着那些追捕的官兵,与他们拼杀起来,一片灰蓝色的兵丁围住一个粉蓝的人影,却只见寒光过处,兵丁们纷纷倒下,一个个捧着腿嗷嗷叫。原来是那女子侠义,不肯无辜伤人性命,故而只割伤了他们的腿。 一时,戏船离岸数丈,入了河心便驭风而行,众女伶在船头焦急相望。忽见那女子从兵丁中跃出,快跑几步,在拴船缆的木桩上一踏,飞身向河心船上来。嫏伶急中生智,忙将手中船篙伸出,那女子正要坠落水面便一手搭住船篙,跃身跳上传来,回头望时,留下只会骑马的官兵们在岸上束手无策。 “好在你们的船停得偏僻,要是四周有别的船只,河道不畅,只怕今日难逃一劫呢。”那女子先自笑道。众女伶见她面色红润,额头沁汗,手中青锋上仍染着血痕,不由长舒一口气。嬛伶惊喜未定,上前拜道:“姑娘怎么会在这里?”那女子道:“我方才在走在道上心里只觉得不安,想起得月楼里的人说你们是戏船上的女伶。我想,我只身一人,容易逃脱,而你们一行人要走多有不便,我担心那姓郭的不放过你们,于是便又折了回来,正巧遇上。险是险了点儿,好在你们都平安无事。”婳伶道:“姑娘一日之间搭救我们姐们两次,这恩情我们就是结草衔环也无以为报了。”说着领着众女伶就要跪下,那女子忙拉住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何须言谢呢。我在得月楼时听旁人议论你们,说倾月班的姑娘虽然身在戏场,却个个品性高洁,我也是女孩子,怎么能见你们被恶人欺负呢。”众女伶听了,更觉眼前人亲切无比,忙引进船舱,团团围坐下。嫏伶道:“先前问姑娘名姓,姑娘说再见时便告诉我们。如今,可算得是再度相见了?”那女孩子灿然一笑道:“我姓沈,名唤羽嫱。”嫏伶忙问:“可是王嫱王昭君的‘嫱’?”那女孩子笑道:“正是。姑娘怎么知道?”嫏伶笑道:“就算是不读诗书,一出《汉宫秋》可再熟悉不过了。”沈羽嫱笑道:“可是呢,戏里就有。我母亲说王昭君虽身为女子却有男子的气魄和胸襟,柔肩担下古今愁,因此为我取的这个名字。”婳伶听了叹道:“哎呀,又是个从女字的好名字呢!要是在我们戏船上,嫱伶,这个名字多好听啊。”娴伶故作无奈表情:“你真是黄师父教出来的好徒弟,怎么时时刻刻都不忘给倾月班招揽人才呢?”“我只是心有慨叹而已。”婳伶接道,“我觉得,我们和沈姑娘定是有缘的,不然也不会有如此惊心动魄的巧遇。恰好,她的名字是嫱,咱们这儿可有人叫这个名字呢?”娉伶一旁笑道:“你说的这个缘分啊,我倒是爱听。就像嬛伶和嫏伶,那时候我们觉得她们一辈子也不会做戏子,如今不是我们倾月班的当家人了吗?老天爷的安排总有原因的。” 婳伶还要再说,被嬛伶拦住了:“好了好了,你们只顾说这些,别把客人吓着了。她是行侠仗义的女侠,要是因为救了我们就要扣在戏船当戏子,那以后还有人敢帮我们吗?”沈羽嫱笑道:“哪里。我小时候也是听过戏的,那戏文上倒是有不少好故事,好文章,比四书五经有趣多了,只是我从不会唱,也不懂得唱的好坏,只知道好听。”嬛伶问道:“怎么,你还读过书?”沈羽嫱摇头道:“我之所以学武就是因为我爹想把我当男儿教养,他老人家也逼我读书来着。谁知道我练武不怕摔不怕苦,读书却一万个不愿意,时间久了他也就不再强迫我了。我也就是读些喜欢的文章,陶冶性情罢了。”嫏伶接着问道:“那么你家里也算是书香门第了。”“谈不上,只是小户人家,不缺吃穿而已。我爹是个喜淡泊的人,不愿意追名逐利,所以对我的教养才这样随性自然。”嬗伶歪着脑袋问道:“那你仗剑江湖,你爹娘担心吗?”沈羽嫱听了脸上不觉闪过一阵黯然,忙又笑道:“家破人亡之人,何来父母之忧呢。” 这一刻,别人倒还罢了,唯有嬛伶和嫏伶心生凄凉,沈羽嫱那瞬间的神色她们两个再熟悉不过了。亡家之恨虽已过去多年,她们已不惧怕人们谈起,但心底里的忧伤愁怀,只有体味过的人才能明白。嬛伶于是一笑道:“嬗伶,往日你总自称是我们戏船的护花使者,说有你在姐妹们就不受人欺负,怎么样,今天你是不是要拜拜师父了?”嬗伶学武生可算是有灵性的,加上确实为姐妹们解了不少围困,平日多少有点自夸。今日之事她还未及细想,经嬛伶这么一提便登时红了脸颊,有些讪讪的,但却不推脱,走上前来道:“今天总算是开了眼界了,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吗。我技不如人,甘愿拜师的,就是不知道沈姐姐收不收我了。”沈羽嫱笑道:“不必拜师了,你要学,我自然教你啊。”说着扭头问嬛伶道,“对了,你们如今要往哪儿去呢?这苏州府恐怕是不能待了。”嬛伶想了想道:“我们打算去江宁府。”“江宁府?”沈羽嫱喜道,“那真是巧了!我也要去江宁府呢。”嬛伶问道:“哦?那我们正好同行。你去江宁府有事吗?”“是。受朋友之托找寻故人。”沈羽嫱答着,“你们呢?去江宁府唱戏吗?我倒是知道那儿的人都喜欢听戏的,尤其是夫子庙一带,两岸花楼歌台,不知道多少名伶赛曲呢。”嬛伶淡淡一笑道:“也唱戏。不过,我们回去是祭祖的。我和嫏伶本是姐妹,亲亡家败流落戏船,好在姐妹们体谅我们,年年深秋都陪我们回乡祭祖。”听了嬛伶的话,沈羽嫱不觉细细看了看她和嫏伶,收敛笑容点头道:“原来这样。也好,我在江宁府人地两疏,和你们一起,彼此有个照应。” 晚间商量如何安排沈羽嫱安睡,嬗伶嚷道:“我跟师父睡吧,刚好我的舱只有我一个人。”娉伶乐了:“得了吧。让你一个人占一个小舱就是因为你睡觉太武,一会儿准把沈姑娘踢到舱外去。”娴伶道:“那倒不会。别人她踢得动,沈姑娘她是踢不动的,人家拿麻绳捆了她挂在墙上睡。”姐妹听了哈哈大笑,嬗伶躲在一旁挠头。嬛伶笑道:“行了,我们那间舱本就大,让沈姑娘跟我和嫏伶睡,刚好我们说说话。”众人觉得甚妥,便各自睡去了,嬛伶和嫏伶也去收拾床铺。嫏伶从夹壁间抱出一床棉被,被中掉出一白绢裹着的物件来,嫏伶忙放下棉被将那物件裹好塞回夹壁。嬛伶道:“也是,方才解缆绳找不到刀时怎么没想到用它呢。”嫏伶道:“它不掉出来我也想不到呢。”嬛伶道:“好在老天爷赐给我们贵人,有沈姑娘在,我现在可安心多了呢。”沈羽嫱从舱外走进来,听了笑道:“举手之劳,就不要再提了,你们再这么说下去,我可不敢在船上呆了。”三人相视一笑,收拾了卧铺,躺下闲聊各自在江湖上漂泊的见闻。 戏船从弯曲河道辗转至镇江后入长江,逆流而上逶迤着向江宁府驶去。一路上,沈羽嫱和女伶们相扶相帮,谈笑之余女伶们教她如何赏析戏文,她则帮着女伶拉练筋骨,嬗伶更是缠着沈羽嫱不放,时时要她教自己武功。众人依然以姑娘称呼沈羽嫱,唯有婳伶适时打趣似地称其为嫱伶,沈羽嫱也毫不介意。 进入江宁府后,嬛伶依然将船泊在夫子庙文德桥下。那里可说是她和嫏伶的再生之地,也是断魂之地,但二人并不介意回到这里,虽然心中有痛,但这痛早就化成了一种沉寂。她们现在的生活很快乐,很精彩,台上台下的日子让她们穿梭在古今时代,亦幻亦真。而回到江宁府,回到这里,则让她们觉得人生中还有最为真实的事物,以至于不使她们忘却自己究竟是谁。 船泊岸后,沈羽嫱同众女伶告别,嬗伶拉住她问道:“你还会回来么?”沈羽嫱笑道:“自然回来。嬛伶说你们要在这类待上十天,我白天找人,晚上还回来同你们住。”“那以后呢?十天后我们就要走了,你找到找不到人,都会跟我们一起吗?”嬗伶紧追不放。沈羽嫱微笑道:“这,我也不好说。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答应友人帮他找寻故人,如今两年了,总算有些线索,但等找到了人,就都好说了。”嬛伶插道:“你只说来找人,却不肯说出名姓,我们虽然是当地人,可不知道名姓又如何帮你打听呢?”沈羽嫱道:“非是我不肯说,只是此事事关重大,牵扯又多,只怕稍有闪失,连累了你们这一船的人。你们漂泊江湖已属不易,我不能帮你们什么也就罢了,怎么好给你们添麻烦。”嬛伶笑道:“你不说怎么知道会给我们添麻烦呢?我们姐妹也算是在江湖上混饭吃的,也见过不少场面了,能有什么事情吓得住我们的呢?何况你又不是什么坏人,纵然有事,在我们看来也不是坏事。”沈羽嫱听了沉吟不语,叹道:“改日吧。我先去找找,看看情形如何,实在不成,我再和你们说吧。”说完提剑出舱,上岸去了。众女伶见如此,只好各自收拾了东西准备陪嬛伶嫏伶去祭奠家人。 憔悴江湖久逝魂(4) 当年谢氏一门与夏完淳等抗清义士一同罹难,夏完淳等人尸身由亲友认回,归葬松江,而谢家人却不知安葬何处。黄三寿在世时多次携她们姐妹回江宁府来,终因此事关系非常,不敢轻易打听。而嬛伶嫏伶为了一船姐妹安全,也不敢前往旧宅去祭奠先人,只在鬼脸城旁的清凉山上望着旧宅方向圈画地界,焚烧些纸钱。 焚了香,嫏伶依旧不说什么,只是默默跪拜,嬛伶则说些姐妹平安,大家安妥的话,以告慰父母在天之灵。祭拜完毕,下山路上嬗伶面露愁色道:“天色也不早了,不知道沈姐姐找人找得怎么样了。”娴伶叹道:“这样没名没姓地找人,何时能找到?我只是奇怪,是什么人,连名姓也不能说。难不成,也是和我们一样的人?”这一句话提醒了婳伶,她点头道:“八九不离十了。你们想,沈姑娘是个江湖人,这行走江湖的侠客有几个是受得了朝廷法制约束的?当此世道,只怕是……”说到这儿,婳伶不再往下说,众人也都心知肚明了。姜伶道:“依我看来,这些年朝廷查什么叛党逆党的不似早年了,风声也不紧了。别人不打紧,我倒是觉得咱们得去打听打听老爷少爷们的坟去。或许有好心人将他们安葬在哪处了,纵然是任凭官府葬在乱坟岗,这么些年了,也能去找找了。倘或能找到,将老爷少爷们重新安葬了,也就好了。还有,”姜伶看了眼嬛伶,“四小姐的骨灰,我们总带着她四处漂泊,不能入土为安,也不太好呢。”嫏伶听了撇过头去,仍有些切齿地道:“只一个秋天,一家人就剩下我们姐妹两个了,如今就算朝廷不计较我们,我们难道就这么算了吗?这笔血债难道就不要报偿吗?”嬛伶立刻劝道:“行了,你别这么说了。这事儿还是不提为妙,免得横生风波。如今,我们同姐妹们在一起,这就是我们的新日子,往前看看吧。”略顿了顿,嬛伶补充道:“姜伶说的有理。这么多年了,我们至少可以去打听打听家人埋在哪里,如果能找到,自然是最好的。”嫏伶道:“从哪里问起呢?这江宁府中还有谁是认得我们的?纵然认得我们也不敢贸然去见啊。”婳伶道:“我看,我们不如先去市西走走。”嬛伶嫏伶点头应允,对姜伶道:“姐,你先带着她们回船上去,我们同婳伶去市西看看。”姜伶点头,嬗伶冒出来道:“怎么能不带我呢?去市西哎,没我在,万一遇到点什么事,沈姐姐又不会飞出来救你们。”嫏伶笑着拉过嬗伶道:“行!带上你。” 四人一行径直奔往市西,深秋时节街上人烟稀少,显得极为肃静。快要到法场时,嬛伶不觉放慢了脚步,嫏伶看着她道:“怎么了,你说要来的,又不敢了?”嬛伶摇头道:“只是感觉不太好,不知道会遇上谁呢。”嫏伶笑道:“绝不会是洪承畴那老家伙。”大家一笑,手挽手地往前走着。忽然一阵凉风吹过,不知从哪里窜出来几个贼眉鼠眼的尖头小贼,拦在四人面前。嫏伶笑道:“嬛伶,你的感觉倒还真没错,这不就遇见了。”那几个小贼面容十分脏,衣衫也有些破旧,看着倒像是流落街头的小混混,估计是见左右无人,而嬛伶四人又都是瘦弱的女子,因此想上来为难她们取乐。待小贼们走上前来定睛细看时,却觉得这四个女孩子不同于寻常人家的女子,尤其是那两个站在前面的,一抬眼竟放出利剑似的眼神,仿佛是那种不可侵犯的壮士一般。小贼们脚底下不觉有了迟疑,想往后退却碍于面子,可是真要上前调笑,又不知道这四个女孩子到底是什么人物。 双方正对峙着,只听嬗伶从嬛伶身后出来插腰斥道:“怎么了,刚刚不是还一脸媚笑地要跟小爷我说话吗?这会儿怎么都哑巴了?”嬗伶说出小爷二字,那几个小贼乐了,把各种怀疑担忧都抛开了,上前道:“没错,小爷们就是想跟你这个小爷好好说两句贴心的话。”话还没说完,嬗伶一把抓住为首那人的手腕,稍一使劲,就把那人拧转了个圈,被嬗伶反束了手僵在那里。嬗伶冷笑道:“我以为是多厉害的人呢,原来就着两下子。”其余小贼见这个年幼的女孩子轻而易举就降服了他们老大,再看看另三个女孩子都横眉立目的,不由得胆怯了,疑心她们都是练过功夫的。嫏伶冲嬗伶笑道:“丫头,行了,大庭广众的,别惹得别人看,再招来官府。”嬗伶听了猛得一松手,那小贼立刻就往前栽倒,被其同伙扶住,一个个忙脚底抹油跑了。姐妹四人正欢笑着,旁边走出一人来,笑道:“今儿我算是见到这丫头的厉害了,难怪她吹嘘往日都是她替姐妹们解围呢。”嬗伶大喜,冲上去喊道:“沈姐姐,是你呀!”沈羽嫱执其手笑道:“怎么不是我?我方才在那边店里看剑穗,只听见你在这里骂小贼,忙出来看呢。”嬛伶上前问道:“怎么样?沈姑娘。你要找的人找到了吗?”沈羽嫱一笑:“差不多了,八九分了,想必这两日定有结果。”嬗伶听了欢喜至极:“太好了!你找到了要找的人,是不是就能跟朋友交差了?那到时候,你就跟我们一起去游走江湖吧!”婳伶道:“傻丫头,我们游走江湖不过是在苏杭一代唱戏罢了,沈姑娘却是要游走天下的,怎么能跟着我们呢?”沈羽嫱歪头笑道:“说不准呢。我这些日子和你们在一起,心里真的是很高兴。既能四处游荡,放飞心情,又能姐妹相聚,其乐融融,多好!”嬗伶拉住沈羽嫱的手郑重道:“那说好了,等你办完了事情,就和我们一起游走江湖!”沈羽嫱依旧笑着,也不答话,反问道:“你们祭奠过亲人了?来这里做什么呢?”嬛伶道:“呃,我们也是随便走走,访访故家,看看还有没有相识的人。”沈羽嫱又问:“那见到什么人了吗?这又要往哪儿去呢?”嬛伶笑着摇头。沈羽嫱道:“那你们是继续找呢,还是怎么?要我陪着吗?”嫏伶道:“算了,刚才几个小贼把我找人的心也弄没了。不找了,时候不早,我们还是回去吧。沈姑娘,你呢?”沈羽嫱道:“那我也跟着你们回去吧,正好今日的事情也都办得差不多了。”说罢,五人前后挨着,说说笑笑地往夫子庙走。 回到戏船时,姜伶等早已将晚饭做好,见她们五人一同回来,忙张罗开饭。众姐妹一面吃饭,一面听嬗伶说市西之事。娴伶取笑道:“今儿算你撞着了,只是几个小毛贼,不然,还得沈姑娘救你。”嬗伶道:“我早知道沈姐姐在,一定让沈姐姐拿剑劈了他们!”沈羽嫱笑道:“我的剑可不是轻易出鞘的,几个小毛贼,杀了他们且不说污了我的剑,也有失江湖道义公允啊。”娴伶拿筷子敲了敲嬗伶的脑袋道:“听见没?这才是大侠呢!你呀,就是莽撞。”嬗伶昂头道:“这有什么?我还小呢!给我两年时间,我一定和沈姐姐一样!”沈羽嫱笑道:“这个我信!长江后浪推前浪,你终会比我强的。”娴伶道:“千万别夸她!一会儿就要上桌子了。”嬛伶道:“上桌子不怕,只要她自己乖乖下来就行!”说罢,众女伶哈哈大笑。嬗伶一副毫不介意的样子,自己也在那里乐。一时,嬗伶问沈羽嫱道:“沈姐姐,你什么时候教我剑术啊?我那几下都是台上的花架子,当不得真场面的。”沈羽嫱略想了一想道:“我看,我还是教你些实用的功夫吧,防身用的。不但你能学,姐妹们都能学。”婳伶道:“这个有理。你什么时候教我们?”“什么时间都行,就看你们怎么安排了。”沈羽嫱答。嬛伶道:“我们好办,只怕你不得空。哎,早上如何?我们把练早功的晨光腾些出来学功夫。”沈羽嫱点头应允,众女伶欢喜不已,一阵说笑。 晚间安寝时,嬛嫏婳娴四伶同沈羽嫱围坐在不大的隔间里闲谈。嬛伶道:“说来也真是缘。我们在苏州府呆了那么久,都没有遇到什么大事,头一回惹出麻烦就有你来救我们。如今又一同到了江宁府,你还要教我们防身功夫。我只怕,再隔些日子,姐妹们更舍不得你走了。”嫏伶补充道:“你不是说也喜欢跟我们在一块儿吗?我看,你就留下吧。你要代朋友找人,我们帮你一起找。”沈羽嫱道:“找人这事也是靠的缘分,我既然和你们遇着了,能帮你们则多帮些。对了,我正要问你们呢。这戏船上除了你们用的那些木头做的枪棒行头,就没有什么正经能防身的东西吗?”嬛伶听了便笑道:“还说呢。那天从苏州府逃出来后,我同嫏伶说,找不到刀子砍船缆时竟忘了一样东西。”“哦?什么东西?”沈羽嫱忙问。嬛伶一推嫏伶道:“诺。问她!那可是她藏着的宝贝呢。” 大家笑看嫏伶,嫏伶不觉脸颊一红,转身打开夹壁,从里面掏出那日掉出来的白绢包裹道:“也不是什么宝贝,是一个朋友送的。我只是觉得这东西平常没什么用处,就收着了。”说罢,就将那白绢打开,露出一把匕首来,原色樟木打磨的匕首鞘上雕刻着细纹,柄上连缀镶着三颗玉石,拔出匕首来,但见一道寒光掠过。婳伶叹道:“好家伙!你什么时候收着这东西呢?我竟然都不知道!”嬛伶笑道:“这还是六年前的事儿了,她一直藏着也没拿出来过。”嫏伶痴痴地看着匕首,也不说话,婳伶等还要取笑她,却见沈羽嫱带着一丝神秘的笑,拿过那匕首道:“你若早拿出来,也不至于我如此费周章。”众人一愣,沈羽嫱接着道:“这匕首原是福建陈复甫的。那年,他为救抗清义士夏完淳来到江宁府,将此匕首留给了东晋宰辅谢安的后人。”说着沈羽嫱盯住了嬛伶嫏伶,“你们果然是谢文嬛、谢文嫏!”四个女伶彼此看了看,都将惊讶的目光投向沈羽嫱,一个念头在她们心底升起,却又不敢相信。沈羽嫱笑道:“我正是受陈大哥所托,来找你们姐妹的。” 一句话,将光阴带回数年前的那个秋夜,一切恍然隔世,嬛伶和嫏伶仿佛觉得是前世的魂魄在向自己召唤。嫏伶呢喃着:“你,认识陈大哥?”沈羽嫱点头道:“堂兄沈羽霄乃是夏完淳好友,当年完淳大哥罹难,也是族兄收其尸骨,归葬松江的。我因受义士豪情感召,便投身反清复明大业,游走四方,联络志士。两年前在福建结识陈大哥,他便托我四处探寻你们的下落,凭证便是这把匕首。”说罢,沈羽嫱将匕首交回嫏伶手中,接着道,“那天在得月楼出手相救本是偶然,后来在戏船上听你们报出艺名,我便心中纳罕,毕竟‘嫏嬛’二字用于伶人的少。后来你们又说要回江宁府祭奠先人,我又确信了三两分。一路上我察言观色,觉得你们就是当年谢门遗孤,只是事关重大,不敢贸然相认。今天一早我离开戏船后并未走远,而是悄悄跟在你们后面看你们往何处祭奠,听你们在鬼脸城上的说的话,更知八九不离十。所以方才嬗伶要我教她武功时,我故意留下由头,好找机会让你拿出这匕首。” 听沈羽嫱说罢,婳伶长长喘了口气,道:“哎呀,你岁数不过和我们一般大,怎么这样有城府?竟然能耐住性子这么绕着圈儿的套我们话!”沈羽嫱道:“我也是迫不得已。若是认错了人,岂非又多了层是非。万一传出什么消息去,我倒不怕什么,只是担心连累你们。”婳伶拦道:“哎呀呀,你怎么老是这句话!我们是那种怕事的人么?是那种趋炎附势,奉承献媚的人么?你要是早点说出来,也免得我们还为你操心了。”嬛伶止住了婳伶,拉起沈羽嫱的手,直直地望着她,眼中噙着泪水,似有话问。沈羽嫱欣慰一笑,握紧了嬛伶的手缓缓道:“你们父兄的尸骨也是我堂兄埋葬的。堂兄知你家是名门之后,便将你父兄的骨灰安葬在了上元县东山上的谢公祠旁,只是迫于当时情形,未曾留下碑文。”此时,非但嬛伶嫏伶泪水潸然,婳伶娴伶二人也湿了眼眶。嬛伶微笑着摇头,哽咽许久方说出“多谢”二字,沈羽嫱也摇头,嫏伶探身捧住了沈羽嫱与嬛伶相握的手,婳伶同娴伶上跪直了身子往前凑了凑,五人握手相拥在一处。半晌,沈羽嫱缓缓道:“明日一早我陪你们出城去吧。” 憔悴江湖久逝魂(5) 次日早起,婳伶娴伶将昨晚相认之事说与众姐妹听,众女伶又惊又喜,感慨不已。嬗伶最为高兴,上前抱住了沈羽嫱道:“太好了!太好了!沈姐姐,你看,我说我们大家是有缘分的吧!”沈羽嫱笑道:“你说的对。这就是缘分,前世今生的缘分。”一时,娴伶带人准备好了祭奠用的酒水清香,又让妖伶去雇了三辆车马,一行人忙往城外奔去。 话说嬛伶嫏伶的先祖东晋宰辅谢安早年曾隐居会稽东山,出仕后来至建康城,心中却难忘故家山水。因见城郊上元县的土山形势颇似会稽东山,遂将此改名为东山,修筑馆阁以作养生之所。谢安便是在此山上下着棋,镇定自若地指挥了淝水之战,一举破了前来南攻的前秦氐族苻坚的大军,留下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投鞭断流等美谈。站定在东山上,众女伶远眺紫金,近观天印,忽觉得素有“江南佳丽地”之称的江宁府果然不负“金陵帝王州”的霸气,曾经的南朝烟雨竟也有如此广阔壮丽的一面。沈羽嫱道:“巍巍河山,如此壮丽,可惜,却不为我们所有。”嫏伶道:“可叹,若是先祖在世,并不会让这大好河山落在外邦人手中。”婳伶道:“谢公若在,一定会被那些卖国求荣的小人气死。真是,读的都是四书五经,晓的都是人间大义,怎么大明朝的文臣武将就有那么多贪生怕死之辈,白白送了江山。” 大家还要说下去,却见嬗伶敞着怀抱,迎着秋风,背起诗来:“高台半行云,望望高不极。草树无参差,山河同一色。髣髴洛阳道,道远离别识。玉阶故情人,情来共相忆。”婳伶一愣,问道:“你这丫头背的什么诗?”沈羽嫱和嬛伶面带惊奇,沈羽嫱道:“你哪里看来的?这诗寻常的秀才恐怕都不知道呢。”嬗伶一笑,道:“这有什么稀奇的?别人不知道的我怎么就不能知道呢?这诗不是我喜欢的,我只是在背别的诗时记住的。我倒是喜欢另一首,”说着,仰头望天背道,“千里常思归,登台临绮翼。才见孤鸟还,未辨连山极。四面动清风,朝夜起寒色。谁知倦游者,嗟此故乡忆。”嫏伶走上前去,摸摸嬗伶的脑袋道:“这丫头不得了,深藏不露啊!居然会谢朓的诗。”妖伶歪头问:“谢朓是谁?”众女伶不由嫣然,沈羽嫱道:“谢朓谢玄晖是南朝的诗人,也是你嬛伶、嫏伶姐的同族先人。”嬛伶道:“若不是我谢门先祖,我们姐妹也不会将他的诗都背记下来。嬗伶这丫头什么时候学的这诗?不得了啊!” 嬗伶带着一丝儿狡黠与顽皮,笑道:“怎么样?我不是傻小子一个吧?我也是会读诗背诗的呢!”“那前一首是谁的诗?”娉伶问道。嬛伶道:“是南梁朝开国君主萧衍的,这两首都名为《临高台》。”嬗伶接道:“没错。只是,我不喜欢萧衍的那首,明明登在高台上看风景,却没有广阔的胸怀,说着说着就想到情人上去了!还是谢朓的诗好,而且有些而游子情怀呢。沈姐姐,你觉得呢?”沈羽嫱道:“没错。那最后一句‘谁知倦游者,嗟此故乡忆’常让我生出忧思别离之感,但却不觉得柔弱无力。嬗伶,看来我对你要刮目相看了!”嬗伶咧开了嘴,笑道:“等着吧,以后让你惊讶的地方多着呢。”嫏伶听了握住嬗伶头上盘着的发束,怜爱地责备道:“看看,看看,还没夸你呢就有得意忘形了!”众女伶纷纷莞尔。嬛伶拍手道:“好了好了,别背诗了。时候不早了,还是先去办正事要紧。”沈羽嫱收敛了笑容走上前去,道:“跟我走吧。” 秋日东山,松柏都暗淡了绿色,显得越发肃静,水杉杨树都飘零了黄叶,剩下枯枝了。谢安虽是千古名士,但留于此东山的旧迹却早已湮灭,这谢公祠如今也成了荒颓的小庙,瓦破橼坏,墙壁剥落。绕过谢公祠,后面山坡上隐隐地立着几个土堆,那边是嬛伶嫏伶父兄的坟冢了。谢予琨、谢予璞二公坟头在前,仁义礼智信五兄弟在后,一字排开。嬛伶嫏伶走上前去,跪在二位谢公坟前,燃起香烛,止不住两行清泪往下淌,顺着脸颊滴入土中。沈羽嫱等人上前来帮着分香插土,焚烧纸钱,众女伶都神情哀伤,默默无声,站立一旁。当此时,嬛伶嫏伶也不知该说什么了。自从父兄受刑,母女分离,两位夫人中途自缢,大姐文妗为避祸不知迁居何处,小妹文妙夭折在戏船上,剩下她姐妹二人同这一船的女伶漂泊江湖,无依无靠,日子虽是过得逍遥自在,说到底却有许多的无奈和凄凉。 一阵秋风掠过,卷起地上烧过的纸钱灰烬。清香燃尽时,嬛伶嫏伶稽首而拜,众女伶也忙跟着跪下拜了三拜,唯有沈羽嫱伫立一旁,沉吟不语。拜罢,婳伶扶起嬛伶,问道:“要不要把老爷少爷们的坟修一修?”嫏伶答道:“不必了。谢公一生威名,不也只在此留下这清冷的小庙吗?这样挺好。”嬛伶点头认同,转身问沈羽嫱道:“沈姑娘,为了我们姐妹,累你四处奔波了。”沈羽嫱摇头一叹:“我并不以此为苦,心里反而很乐意。说实在的,见你们姐妹如今这样安妥,我心也就安了。稍后,我便给陈大哥写信,告诉他这个好消息。他为你们姐妹也悬心多年了。”嫏伶抬头看着沈羽嫱,有些欲说还休,但终于开了口:“陈大哥,他,还好吗?”嬛伶听了忙也问道:“正是呢。昨天只顾着说我家的事情,竟然没有问他好。”沈羽嫱点头道:“放心。他很好。如今在国姓爷跟前效力,很有作为。”众女伶听了不由赞叹,嫏伶欣然道:“我就知道他一定会投靠贤达,不辱文臣武将的使命的。” 嬛伶婳伶看着嫏伶会心一笑,婳伶问沈羽嫱道:“那你呢?你如今找到了她们姐妹,又要去做什么呢?”沈羽嫱笑着叹了口气,道:“我也不知道呢。一直以来我都是四处找人,没个定数。这两年牵挂着的便是她们姐妹,如今找到了,这块石头也算落了地,心头却觉得有些空落落的。”嬗伶上前道:“那干脆,你就跟我们一起吧。反正我们戏船也是到处飘的,沈姐姐,你和我们一起游荡江湖就是了。”沈羽嫱想了一想道:“这个,我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说。毕竟,我身上还有不少牵挂,我此刻真不知该如何答复你们。”嬛伶道:“你不必介怀。我们知道你的难处,你虽说闯荡江湖自由自在,其实心里头恐怕还不如我们自在。你同我们姐妹差不多年纪,肩上的担子只怕比我们还重呢。” 沈羽嫱听此言深感欣慰,满腹的话儿都在那微微一笑上。嫏伶提了提神,道:“对了,你跟我们一起这么久了,还没看过我们的戏呢。如今,我们各自的事情都有了着落,可得商量着演两出呢。”嫏伶这么一说,众女伶都有了劲头,忙七嘴八舌地商议起来。婳伶道:“哎,不如演《拜月记》吧。这可是她们姐妹到戏船后学的第一出戏,嬛伶的蒋世隆,嫏伶的陀满兴福,可好了呢!”众女伶都附和说好。嫏伶摇摇头,道:“算了算了,这么些年了,不能还是一出《拜月记》呀。我觉得,给沈姑娘演戏,得是刚烈节义的戏文。”嬛伶接道:“那《单刀会》怎么样?老戏有味道。”娴伶忙抢道:“不好不好!这戏都是小生们的事情,我们都没什么可演的。换一出,换一出!”嬗伶伸出举起手来小声道:“《鸣凤记》怎么样?《寿宴》、《桑林》、《死节》、《遇舟》、《封赠》,几出下来,咱们的行当全齐了,而且也是平日里演过的。”众女伶眼睛一亮,娉伶猛地一拍嬗伶的肩膀道:“这个好!就是这个!”沈羽嫱忙问这戏说的什么。娴伶答道:“是嘉靖朝严嵩专政,夏言、曾铣、杨继盛、邹应龙、林润这些忠臣义士前仆后继锄奸报国,所谓‘前后同心八谏臣,朝阳丹凤一齐鸣。除奸反正扶明主,留得功勋耀古今’,就是这个意思。”沈羽嫱听了连连称好:“这前后同心,前仆后继的意思好,正合我的心意!我要看的。”正说着,林间刮起一阵阴风,婳伶抬头看天,日光西斜,暮色渐起,忙道:“好了好了。我们一会儿回去的路上在细细说戏吧。如今天黑的早,还是早点回城吧。”众女伶抬头望望,忙收拾了东西下山去。 当夜安排定了角色,次日早起,众女伶或是在船头,或是在岸上,各自温习戏文。嬛伶一面收拾了行头,一面又将倾月班演出《鸣凤记》的水牌挂了出去。倾月班在苏州府名声极盛,往来苏江一代的商旅皆知,何况倾月班每年秋季都要到夫子庙唱上三两场,加上戏又好,故而江宁府的老百姓们也都略有耳闻。 听说今秋倾月班要演《鸣凤记》,百姓们纷纷奔走相告。这可真是一件奇事!这五年来,倾月班演的都是《拜月》、《荆钗》、《西厢》、《牡丹》一类风月戏,就连《杀狗》、《灰栏》这样的说教戏都未曾演过,今年怎么忽然演起《鸣凤记》来了?这可是一出叫人看了咬牙切齿终而大快人心的戏,不知那些柔柔弱弱的姑娘们到底怎么演。 待到演出当夜,夫子庙上灯火辉煌,倾月班的戏船上高挂着灯笼,映照着船头甲板,底下那些看戏的乡绅百姓们都高举着火把,紧紧围在倾月班的船头边,方寸之地竟亮如白昼。嬛伶嫏伶一个扮夏言,一个扮邹应龙,领着婵伶、姝伶、嬗伶等在台上演尽忠烈仁义之事,而婳伶、娴伶、娉伶等花旦都做了刚烈节妇,至于妖伶、姹伶几个扮丑角并老生的,也把严嵩、严世蕃、赵文华等人刻画得淋漓尽致。待到最后一出时,严世蕃父子被斩,忠臣义士受封,台上台下无不欢欣鼓舞,那喝彩的人不知道是该为这戏里的人叫好,还是替着班唱戏的姑娘们叫好。沈羽嫱在不远处的墙头上坐着,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小时候,沈羽嫱也是这样看戏的。父母家人,远近相邻们都围在戏台下,唯有沈羽嫱喜欢独自躲在一个无人觉察的地方,默默地看戏,看戏且看看戏的人。 沈羽嫱不知道自己到底懂不懂戏,以前看戏不过看个故事,与之笑,与之哭,与之恨,与之喜。而今天看着这样一群可爱的女孩子在那里做戏,沈羽嫱感悟的不仅仅是戏里的喜怒哀乐,更有一种不可言妙的心情:她们原是深闺弱质,却要在江湖飘零,在台上,万种柔情能于转瞬间化为刚毅之气,真不知道,这些女孩子心底里藏着的是什么玄妙的东西呢?或许,本没有什么玄妙吧,她们是那样的纯洁简单,她们只是把戏里的真情,人生的感悟付之于这做戏的台子了。沈羽嫱想起半月前同这群女孩子相遇的情形,心底不由升出一股怜惜之情,如此漂泊的日子不知道有多少苦难,沈羽嫱只想,倘或那次不是让自己遇见了,谁又能救助她们呢? 戏船边叫好如潮,掌声雷动。自来伶人是下九流,那些自命清高的文人雅士们甚至把伶人看做猪狗一般的人,然而当此情境,谁能说这些粉末做戏的女孩子肩上担的不是人间道义呢?即使是做风月戏,那也不是在诉说着天地间的真情吗?最重要的,那些看戏的百姓们是何等得快乐,若能以一己之力而娱乐大众,且所行之事光明正大,这样不也很好吗?沈羽嫱忽然觉得,这不就是千百年来天下百姓所期盼的安宁日子吗?没有争战,没有饥荒,没有旱涝灾害,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隔三差五的还能在桥头巷里看看戏文,多自在的日子。尽管那些百姓的头上都被剔去了半边头发,但与他们此刻真实的快乐相比,那又算得了什么呢?没错,如今的天下是在满人手里,犹如当年金兵占了北方疆土。那时,天下苍生无不盼着驱逐鞑虏,复我山河,结果呢,南宋朝不也是亡了。蒙人入主中原,统领江山近百年,这期间,天下百姓还不是照样过日子。对了,这戏曲行业还是在那时候兴盛起来的呢,关汉卿、王实甫,马致远、白朴……哪一个不是名闻天下的风流才子?现今清廷江山初定,江宁府这样的地方的确算是民生安乐了,百姓们似乎已经开始习惯顶着秃了半边头发的脑袋去过安生日子。沈羽嫱有些而糊涂了,明明受掠胡骑,为何百姓们竟能安居,难道他们的心里没有民族家国的责任吗?难道世人都愚昧至此?若百姓们已经安于这样的生活,那她以及那些仁人志士们志愿舍生忘死的反清复明大业是为了什么呢?将天下再度翻过来,为了恢复汉人衣冠而陷百姓于水火中吗?沈羽嫱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一句话:得民心者得天下,她不由得打了个冷战,不敢再往下想。 憔悴江湖久逝魂(6) 见看戏的人渐渐散去,沈羽嫱跳下墙头往戏船走来。嬗伶远远瞧见了,妆也不卸便跑上来拉住了她:“沈姐姐,你在哪儿看戏呢?我在台上站着的时候还四下找你呢!”沈羽嫱笑道:“你演戏的时候还能顾着找人?不怕走了神,演错了?”嬗伶笑道:“没事,我是站边角的时候找的,只要瞪大了眼睛提住神,慢慢盯着底下的人一个一个地看。”沈羽嫱道:“我在那边墙头上呢,你哪儿找得到。”两人一面说一面上了船,嬛伶等正在卸妆,沈羽嫱站到嬛伶身后,对着镜中笑道:“演的真好,我看了心里竟然有些说不出的激动。”嬛伶道:“这是专为你演的,自然要更用心。只是不知道,下一次演戏给你看是什么时候了。”沈羽嫱低了头,又抬头笑道:“心在天涯近。我心里想着你们,就一定能见到的。再者,我常来往于苏杭一带,也容易见到。” 众女伶不知为何都低头不言,船舱内一时寂静,只听得岸上叽叽咕咕的有人声,“官府”的字眼似有似无地传来。沈羽嫱两耳一立,忙转身挑帘出去,但见两个专在秦淮河上给画舫摇橹的老媪站在码头上,指指点点地看着倾月班的戏船。那两个老媪见有人出了舱,忙闭口不语,扭头佯装做别的事情去。沈羽嫱毕竟游走江湖多年,察颜观色的本事是一般人难比的,她料定老媪话中有他意,便上前拱手拜道:“妈妈,刚才我听你们提起官府,不知出了什么事情?”那高颧骨的忙道:“没的什么,我们是说年底官府会不会加我们的税钱。”旁边胖脸的看了看沈羽嫱,推了高颧骨的一把道:“哎呀,你诳她也没用。”于是向沈羽嫱道,“刚才看戏,旁边一个乡约说,你们演的戏是前朝的事儿,有反意,要去官府告你们呢!”沈羽嫱当即一身冷汗,她戏文上并不太通,也不知道《鸣凤记》这戏里究竟有什么不对,但即便是有人无事生非也终究麻烦。 如此想着,沈羽嫱随即拿定主意,向那胖脸的老媪问道:“妈妈,不知道您可认识那个乡约?我们一船女孩子唱戏为生,实是不易,若是惹上这样的官司,岂不是要送命?妈妈好心,告诉我是哪位乡约,我去寻他,送他些银两,饶过我们,感激不尽。”说着沈羽嫱就从袖中取出一锭银子来,交到胖脸老媪手中。胖脸老媪瞪着眼睛看着银子,又是欢喜又是惭愧的:“真是真是,贪财了。那个人我倒是认得,是我六合娘家的一个乡约,姓徐,外号大脖子。他是个官迷,老是进城来找那些大老爷们求官做,这会子大概在城里馆驿住着呢。”说着老媪一笑,“他吝啬得很,不肯住正经客栈的。”沈羽嫱听了不由舒了口气,笑道:“多谢妈妈了!时候不早,你们也赶紧歇着吧。”说完径自要走,嬛伶、嫏伶等却追了上来。 “我们刚才也听见了,你要去找那个乡约?”嬛伶问道。“你要去,我也去。”嫏伶忙道。沈羽嫱道:“不用了,你去了我还要顾着你。放心吧,这事情我是在行的,定能办好。你们不要弄得这样慌慌张张的,不然其他人也都慌了。你们回去歇着,天亮前我一定回来!”婳伶拉住了道:“等等。我去取银子,你身上能有多少?纵然有,也不该让你出啊!”沈羽嫱笑道:“这种人,若是一百两银子买通他,有人给他二百两他也会翻脸。不用担心,我自有办法。”说罢抽手,风一样地去了。嬛伶站在那里,叹了一声:“但愿无事。”嫏伶道:“沈姑娘一定能办好的。”婳伶道:“说的是,她走江湖,这样的人对付得多了。”三人又感叹一回,才回到船上,安慰了众人,又吩咐早早歇了,只有嬛嫏婳娴四个人坐等着。 沈羽嫱一径赶往城北神策门,那里有个大的馆驿,专供往来江宁府城办事的小吏衙役们住宿的。徐大脖子从六合过江进城,多半是住在那里了。沈羽嫱悄然行至馆驿后门,跃上墙头俯身察看,各房中灯火已灭,人人睡去。沈羽嫱低头忖思了,拔下头上玉簪,抵在粉唇上轻轻一吹,发出一声杜鹃夜啼之声。不多会儿,院中下房的门开了,走出一个年轻伙计来,也回了一声杜鹃夜啼。沈羽嫱飞身入院,笑着轻声道:“小六子,好久不见。”小六子笑道:“姐姐,你好久不来江宁府了。”沈羽嫱道:“我也路过几回,只是不得空来看你。今天有一要事。”小六子忙定睛问道:“什么事?”沈羽嫱道:“驿馆里可有个绰号叫徐大脖子的乡约?从六合过来的。”小六子点头道:“怎么没有!小脑袋,大脖子,一副奸人模样,见了就忘不掉。”于是问,“怎么?这人是祸害?”沈羽嫱冷笑道:“不怕与恶人斗,只怕与小人磨。他刚刚桥头看戏,说是戏里有反意,要去告诉官府。那戏班里都是些无辜的女孩子,我听了十分恼恨,所以来找他。”小六子道:“原来这样。这事儿他也做的出来,已经不是第一遭了。年初就有个唱白局[白局:南京民间方言说唱,是南京唯一的古老曲种,至今已有600多年历史。]的,说了几句百姓日子苦的笑话,竟被他告了去。赶上太爷心情不好,当即抓进了大牢,打折了腿,如今还不得出来呢,只怕已经死在牢里了。”沈羽嫱叹道:“可是呢,这种事情最难说。运气好,官府不追究;运气不好,砍头来得比什么都快。” 静了一会儿,小六子道:“姐姐,你也别愁了。依我看,结果了他吧。我在这儿待了几年,早想做了他了,只是不得好时机。今天也巧,他回来时晚了,并没有其他人看见,还喝得醉醺醺的……”说着小六子往客房看了一眼,道,“我背了他往门后小沟里一丢,万事大吉。”沈羽嫱想了一想道:“也罢,留着他的性命,迟早要害人!那就交给你办吧。记住,这可关系到十几个人的性命,而且,里面还有要紧的人。”小六子一笑,道:“姐姐放心,这事儿我再做不好,便也不敢揽活了。”说完拱手送了沈羽嫱,沈羽嫱飞身而出,如鬼影一般毫无声息。小六子回去,三下五除二便解决了徐大脖子。次日早起,馆驿里的人见徐大脖子趴在院子后面排水的阴沟里,早已气绝,果然都当他喝醉了酒,烂泥坑里淹死了。 沈羽嫱回去时,只见嬛伶四个伏案睡着,于是轻轻唤醒,也不向众人说明实情,只说托了官府的人,用银子连哄带吓地唬住了徐大脖子。众女伶依旧提心吊胆地等了大半天,直到晚间散了戏,见一切如常,这才彻底放心,于是又对沈羽嫱一阵道谢。婳伶道:“可多亏你了!自从认识了你,就一直帮着我们,真是遇难呈祥,逢凶化吉。”嬗伶道:“是啊!以前也有过这样的事,哪回不是花了大把银子,陪着笑脸地去求情,受了多少欺负。这样的情境,还真是头一回呢!”娴伶道:“你真是老天赐给我们的罗汉护法,有你在,我们都不怕了。”婳伶苦笑道:“那也不顶用,她不能常在这里待着,恐怕,就要分手了呢。”此话一出,女伶们都黯然了,发出几声叹息。 “我不走了。”沈羽嫱忽然道,众女伶忙都看她,她抬头笑道,“我不走了。”女伶们都不吱声,也都不敢相信刚才所听见的。沈羽嫱慢慢地将众人看了一圈,走到嬛伶和嫏伶之间,一手搭住一人的胳膊,坚定了口气道:“我不走了,跟你们一起走江湖。只是,不知道这戏船容不容得下我这个吃闲饭的人。”众女们不答话,半晌婳伶出了声:“你在这儿怎么可能吃闲饭呢!单凭你这一身武艺,也大有用处!别说遇着事能救我们,就是教她们小生花面练练功夫也绰绰有余啊!”此时,众女伶就反应了过来,一个个喜笑颜开,欢呼雀跃,拉住了沈羽嫱又喊又叫的。嬛伶站起来道:“你真的要留下?和我们一起?”沈羽嫱道:“我本来是漂泊之人,这几年奔走于江南各地,无非是做些传信联络的事情。我想了想,和你们在一起也一样是游走四方,而你们势单力薄,我在,多多少少可以帮你们一些。陈大哥托我照顾你们两个,人既然找到了,自然就该好好照顾你们。”嫏伶抓紧了沈羽嫱的手道:“你能留下来,我们求之不得。你放心,在戏船上没有吃闲饭的人。我看你是个有悟性的,又有功夫底子,给我半年时间,绝对能调教好你!”娴伶上前道:“没错没错!就让她学个武旦怎么样?拣些唱功少的戏,这样她的功夫底子就能用得上了!”婳伶拉过娴伶:“没你这样的,这会儿就给人家交待戏码了!”娴伶一撇嘴:“那也比不过你!人家还没留下的时候你就叫上嫱伶了。”嬛伶道:“对对对,这个事不能忘!入了戏船可是要改艺名的,你从今往后可就是如假包换的嫱伶了。”沈羽嫱含笑点头,道:“入乡随俗,我敢不从命?” 这时,嬗伶才缓过神来,跳上前去抱住了沈羽嫱道:“沈姐姐!你真的不走了!你还要留下来学戏?你要是学了武旦,正好跟我搭档呢!他们几个小生花旦都成双成对的,唯有我,一个搭戏的也没有!”沈羽嫱拍着嬗伶的脑袋道:“以后就别沈姐姐、沈姐姐的叫了,嫱伶姐,也挺不错的。”到此时,戏船上犹如拨开云雾见青天,人人心头都别是一番畅快。娉伶问嬛伶道:“戏演完了,她人也留下了,这下子,我们该去哪儿呢?苏州府还能回去吗?”嬛伶道:“不回苏州府了。”“那去哪儿?”众女伶忙问。嬛伶从妆盒下取出那本《怜香伴》,道:“我们去杭州!去西湖,在那儿演这出《怜香伴》!”嫏伶大笑着扑上去道:“二姐,我们两个可是想到一起去了!”婳伶也笑道:“不独你们两个。自从看了这戏本,我就知道你们必要排演这戏,只是想不到你敢去杭州演。那李渔可就在杭州,你这是要班门弄斧啊!”嬛伶道:“戏,既是给百姓取乐的,也是给行家看的。好戏不怕人挑,他戏写得好,就不怕我们演,我们演得好不好,就要经得起这样的行家挑才行!” 众女伶听了无不点头,趁夜收拾行装,清点行头,天将明时,倾月班的戏船顺着内河,摇摇曳曳飘出城去,驶往杭州府去了。 西子湖畔怜香伴(1)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虽说杭州府与苏州府是一衣带水,但多年来倾月班的戏船也只往松江府走过两遭,便再也没有往南行过。而今乘着西风直奔杭州城而去,满船的伶人都心中喜悦。这天日落时,嬛伶吩咐姜伶靠岸收篙,姜伶道:“不用了,我们加把劲,就要到北新关了。”嫱伶出得舱来,笑道:“姜伶姐姐,靠岸吧。杭州府我也来过不少次,我们这船行得慢,到了城下城门也关了,那时在城外停船歇息反而麻烦,那些晚间值夜的小兵们最难打点了。”姜伶一听甚是有理,便停船歇了。 娑伶和司鼓的婆伶准备生火熬粥——这是嬛伶的规矩,做伶人的,容貌或可靠妆容修饰,但身形必须窈窕纤细,所以晚间众女伶都是清粥小菜。嬗伶忽然跳进船舱,向嬛伶道:“嬛伶姐,我看见岸上有个老农挑了新鲜的南瓜,买一个熬粥吧。”说着就上前抱住了嬛伶的胳膊,用脸直蹭。嬛伶一面推她,一面道:“好好,买。你快别蹭了,就受不了你这个。”婳伶笑着到自己舱内,开了小匣子取出二十个铜板,交给嬗伶道:“就这些,足够买两个大的了。”嬗伶接过铜板,高高兴兴地跳出舱去,妖伶也跟了出去。众人等了片刻,不见她两个回来,婆伶道:“还不回来?这粥还熬不熬了?”嬛伶摇着头,出来站立船头往岸上看去,只见乡道边嬗伶和妖伶正围着个老农和一女孩,那老农坐在地上,似是哭喊着什么。嬛伶忙叫了嫏伶一同过去看看,婳伶等也都跟了出来。见嬛伶来了,妖伶上前拉住道:“我们刚挑了个好瓜要回去,就来了两个地保,凶神恶煞地,抢了老伯伯的瓜就走了。”嫏伶问嬗伶道:“你没和他们打一架?”嬗伶愤愤道:“他们赶着马车呢。我要是赶得上,早揍扁了他们了。”婳伶道:“你以为这是夸你呢?所幸没给你惹事的机会,不然还不知谁打谁。”嬗伶还要说,那老农倒先哭了起来:“这是新摘的瓜啊!就指着买了钱换些家用,如今又让这天杀的抢了!”老农旁边的女孩子嘤嘤地哭着,只知道自己抹泪。嫏伶皱起了眉头:“怎么这杭州府也有这样的事情!哼,天朝恶吏……”“行啦。阎王好过,小鬼难缠,就算那州府清明,怎么挡得了底下小人作祟?”于是转向婳伶道,“取五两银子来吧。” 一时婳伶回来,嬛伶将钱交给老农,道:“老人家,别哭了。这银子拿回家当家用吧。”那老农瞪着两个眼睛,木木地接过了银子,道:“姑娘,你是我家的大恩人啊!这银子,够我们一家过一年的啦!”嬛伶笑道:“老人家,这没什么,只是救不了你们的长久。”老农将那几锭银子反复看了,忽然跪在地上,磕头道:“姑娘,这个叫我们不知道该怎么好啊!”说着看了看旁边的女孩子道,“我看姑娘是做大生意的,不然不会这么大方。我这个丫头,姑娘要是不嫌弃,就留在身边当个丫头使唤吧。”众女伶听了,不觉诧异,都看那女孩子。那女孩子抬头看了看众人,又低下头去,也不吭声。婳伶笑道:“老人家,您也不问问我们是做什么生意的,就把闺女送我们了?这可是个大活人啊!”老农道:“我们家有五六个丫头,都是赔钱货,养不起啊!这五两银子就当是姑娘买了这个丫头,只要日后给她口饭吃,不至于饿死也就行了。”嫏伶拉了嬛伶,附耳道:“你怎么想的?”嬛伶道:“这杭州府是富庶之乡,还不至于卖儿卖女吧。婳伶悄声道:“听这老头的话,估计家里不缺这一个。乡下人吗,孩子多,女孩子就更不值钱了。我看这丫头缩手缩脚的,只怕平时只有干苦力的份呢。”嬛伶听了,又仔细打量了那女孩,问道:“你叫什吗名字?”那女孩怯生生地道:“没名字,就叫大丫头。”老农忙接道:“乡下人,不读书不识字的,哪有什么名字呢。姑娘领了去,随意叫个名字吧。”嬛伶和嫏伶互相看了看,又看了看那个女孩,嫏伶忽然一笑,从袖里掏出几颗碎银子交给老农,道:“好吧,这丫头,我们领走了。你回去好好过日子。”那老农喜出望外,忙拉着女孩子又磕了个头,欢喜道:“谢谢了!谢谢了!”说罢,收拾了担子,嘱咐女孩子道:“跟着人家要好好做事,不要惹麻烦。有人赏饭给你吃,是你的福气。”那女孩子点点头,老农就一面谢着,一面走了。 众人看着老农走远才回身细看这女孩子,嬛伶见她一丝惜别之意都没有,心里很好奇,猜测这女孩在家恐怕过得不太好。妖伶上前拉住那女孩道:“太好了!今天买瓜买到个姐妹!”婳伶笑道:“行了,别站这儿说了,先回船上去吧。”上了船,嬛伶吩咐替大丫头换了干净衣衫,因问道:“你家有多少兄弟姐妹?”大丫头道:“我是老大,还有四个妹妹,一个弟弟。”嫏伶冷笑道:“应该是弟弟最小吧?”“嗯。”大丫头弱弱地答了一声。婳伶上前道:“难怪你爹一点都不心疼你,也不管我们是做什么生意的,就把你卖了。”大丫头听了把头埋得更低了。原来她见这满船的都是女孩子,个个清秀水灵,船上又都是些彩衣、琴鼓,以为是花船,所以不敢答话。妖伶哈哈一笑,拍着大丫头的肩道:“我们是唱戏的,虽然是下九流的行当,但是卖艺不卖身,也讲品行的。你放心吧,跟姐妹们在一起,绝对开心!”大丫头听说这原来是戏船,才悄悄吐了口气。嬛伶便问道:“你多大了?”大丫头小声答道:“十六了。”婳伶眉头微微一皱,向嬛伶道:“大了点。这身段要练出来,得费些时日了。你看呢?”嬛伶轻叹道:“她模样还周正,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吗。没事,慢慢来,先练着吧。”于是又看了眼大丫头,“你以后就叫婷伶吧,跟着这个姐姐学戏,以后大家就是一家姐妹,别太拘谨了。”又向婳伶道,“我可把她交给你了,好好调教啊。”婳伶故作惊讶:“啊?这人是嫏伶开口定下的,为什么交给我啊?”嬛伶道:“行啦,这孩子适合学旦,你就多辛苦点吧。再说,你还不知道嫏伶,脑子一热,哎!”正说着,婆伶、娑伶和姜伶端上热粥来,招呼众人吃饭,女伶们便不再闲说。婳伶亲自端了粥递给婷伶,温柔一笑,道:“喝点粥吧,等以后熟悉了,就都好了。”婷伶捧过粥,也不用筷子,直接呼呼地喝了起来。 当夜无话,各自安睡。次日早起开船,过了北新关,只十五里便到了北关门的武林驿,顺着河道往前不远,便是西湖了。女伶门都嚷嚷着要游西湖,嬛伶吩咐婳伶道:“你带着她们去吧,我和嫏伶得先去拜访李先生。”婳伶道略睁大了眼睛道:“现在就去?”嬛伶道:“我们大老远来不就是为了李先生的戏吗?来了就不要耽误,越早见越好。你带着她们去逛逛吧。”婳伶道:“你们真要去拜访李先生,我怎么能不跟着?”嫏伶道:“你要跟我们去也行。她们都不是小孩子了,游个西湖没什么大不了,姜伶、娑伶两个姐姐看着点就行了。”嫱伶站出来道:“行了,你们三个放心去吧,有我呢。这西湖我也不知道来了过少回了,足够给她们当向导了。”嬛伶一笑,点头道:“那很好,就辛苦你了。早点回来,别玩太累。”说着一行人分两路散去。 嬛嫏婳三人在市集上打听到李渔就住在不远处的武林门外,便沿着河道款款而行,来至一瓦屋前。屋子虽然简陋却遮不住屋主人不同常人的才情,只见门上挂着木匾,写着“武林小筑”四字,两边挂着对联:繁冗驱人,旧业尽抛尘世里;湖山招我,全家移入画图中。三人相视一笑,嬛伶轻轻叩响了门环。书房里,李渔披着薄被窝在书案边,一面端着碗喝粥一面看案子上新写就的文稿。李渔的发妻徐氏走了进来,道:“十郎,外头有三个年轻姑娘要见你。”李渔停在那里,迟疑道:“姑娘?”徐氏道:“是。说是苏州府来的伶人,这是拜帖。”李渔眉毛一挑,带着戏谑的表情结果拜帖,打开了了看,只见两行颜体:苏州府倾月班班主嬛伶、嫏伶敬拜李谪凡先生。“好劲道的字。”李渔夸着便站了起来,身上的薄被落在了地上,徐氏上前来捡,李渔却拦道:“先去请人进来,厅上坐。”说罢,对着铜镜稍整了整衣衫,用凉水泼了泼脸,穿着家常灰布长衫便忙往前厅来了。 厅中三个女伶静静候着,李渔从后面转出来时只见眼前缤纷一片,三个女孩一着鹅黄,一着湖绿,一着淡粉,悄然立在那里。李渔忙乐呵呵地请三人坐下,徐氏送上茶来,嬛伶莞尔笑道:“冒昧登门,打扰先生了。”“哪里哪里,有朋自远方来吗。”李渔谦和着道,“不知姑娘是这拜帖上写的哪一位?”嬛伶答道:“不敢。小女是嬛伶,这是妹妹嫏伶,现由我们两个领着倾月班。这一位是班里头牌正旦婳伶。”李渔欣然道:“三位果然人如其名啊!看形容,二位班主可是作生角的?”“先生好眼力!”嫏伶叹道。李渔摇摇头,又道:“两位姑娘如此年轻就做了班主,想必是技艺超群了。”嬛伶浅浅一笑道:“岂敢。只因两年前老班主病故,我二人勉强挑起重担。蒙苏州府的百姓们抬举,这才有口饭吃。”李渔欣然笑道:“在下迁居杭州一载有余,却也算是门前冷落,今天收到姑娘们的拜帖,倒是有点惊讶。敢问这帖子是求的哪位先生写的?”嬛伶微微颔首道:“不怕先生笑话,是小女写的。”李渔显然有些惊讶了:“佳人才情啊!想必姑娘不是普通人家出身吧?”嫏伶忙笑接道:“哪里。老班主教导严厉,不愿我们只记得戏文却不认得字。”李渔听了呵呵一笑,因问道:“那贵班从苏州府到这里,可是要搭台唱戏,扬扬名声?”婳伶道:“先生只说对了一小半。杭州是江南胜地,又是商旅杂艺之人云集之所,我们姐妹这几年只在苏州府里唱戏,能来杭州府长些见识,自然是好的。数月前,我们偶得先生大作《怜香伴》,深为敬慕,故此来至杭州,一则向先生讨教,二则是想请先生允许我们搬演全本的《怜香伴》。”说着掏出一锭十两的银子,道:“这是定金,来日再送上润笔费用。” 李渔从婳伶手上接过银子,哈哈笑道:“银子都送到在下手上了,在下岂敢不答应呢?在下来杭州靠卖文写字为生,可总有那些贪利的小人,抄了在下的书稿戏本去卖却不付钱。如此看来,姑娘们的爽利豪情果非一般啊!”嬛伶见状忙起身施礼道:“如此,多谢先生了。后日晚上我们在西湖孤山下西泠桥边作戏,先生若有时间,还请前往观看赐教。”李渔点头道:“在下一定前去。”一时主客闲谈罢,李渔同徐氏送三人出去,又将方才十锭银子交予徐氏道:“顺便拿这钱去买‘命’,早些回来。”徐氏答应着,领着嬛伶三个出了门。嫏伶不解道:“夫人,方才先生说拿钱买命?什么意思啊?”徐氏笑道:“他这个人啊,嗜蟹如命,所以把买螃蟹的钱叫买命钱!这一年家里不甚宽裕,你们忽然送来这十两银子,可不是要去买‘命’!”于是四个人一齐笑了。嬛伶再细看徐氏,半老的年纪依然刻在眼角下巴的皱纹上,但面容却娴静端庄,一身旧色的背褡也整齐洁净,发髻上只有两支老式的银簪,想必陪嫁之物。徐氏同三人走到市集上,这才告别分手。 西子湖畔怜香伴(2) 回到船上,嫱伶等都没回来,只有姜伶留着看船。婳伶给嬛伶倒了茶,问道:“你刚才在李先生那里说后日就要演戏,是不是心血来潮啊?”嬛伶笑道:“也算是吧。先生既然答应了让我们演他的戏,当然不能错过。他是个行家,又有学问,要是能提点我们一些,岂不好?”嫏伶接道:“没错。再说我们来杭州不是为了玩,还是得赶紧收拾了东西扮起戏来,毕竟有十几张嘴等着吃饭呢。”于是四人坐在那里商量了演什么戏,要准备哪些戏装,略歇了歇便开始收拾,直到入了夜,一群女孩子才嘻嘻哈哈说着笑着地游湖回来了,个个都大呼过瘾,想着明日再去玩耍。婳伶笑道:“行了,收收心吧。我们要在杭州长住,唱出名堂来呢。明日都不许出去了,在家默戏,后日晚上就演出了。”众女伶一听,都失声叫苦,嬛伶训道:“你们今天疯了一日,还不够吗?这么疯玩可不好!当真以为是出来游山玩水的啊?”嫱伶一旁帮衬道:“也是。往后日子长着呢,这西湖一年四季,天天好景致,须得慢慢欣赏,细细体会才好。今天已经看过新鲜了,还是收收心吧。”当下嬛伶安排了戏码,吩咐了各人台前台后的活儿,便吹灯安寝。 第三日傍晚,日头在西面高高低低的山峦间隐了下去,天地一片嫣红。姜伶调转了船头冲着岸边,嫱伶同嬗伶两个将船缆系了又系,搬出些长凳排列在船前。“这要是还在苏州府,不等太阳下山,那些达官贵人,闲着的老百姓就要来占座了。”嬗伶的口气中不无自豪。嫱伶笑道:“如今不是在杭州府吗?我们初来乍到的,人家哪里知道我们的戏好不好呢?没关系,今夜演好了,就不愁往后了。”“那是!”嬗伶挺直了腰道,“今天晚上可是四位姐姐挑大梁,戏绝对没的说!”嫱伶看着嬗伶,笑得眉眼都完成了月牙儿,又向西面看了看,日光更淡了,深蓝色的夜幕已经从东面渐渐浸染过来了。 杭州城内的百姓听说新来了苏州府的戏班子,都有些好奇,一些往来于苏杭之间的商旅因知道倾月班的名气,不免夸赞一番。等到日头落尽,西湖上下都高挂起灯火,映着湖水,满湖彤红的光景,倾月班前倒也聚了不少人。船舱里,女伶们扮妆已毕,都静坐着默戏。娴伶因问嬛伶:“几时开锣?”嬛伶道:“再等一会儿吧。”婳伶忽然悄声道:“来了!李先生来了。”嬛伶忙来到舱口边,顺着婳伶掀起的帘缝往外看,果见李渔端坐在长凳上,于是道:“开锣吧。” 头两场是婵伶媛伶的《玉簪记·琴挑》和姝伶姬伶的《荆钗记·荐亡》,中间插了一折妖伶的《跃鲤记·芦林》,一折嬗伶的《宝剑记·夜奔》,随后便是嬛伶婳伶娉伶的《琵琶记·书馆》,嫏伶和娴伶的《连环计·梳妆掷戟》压轴。女伶们心中知晓这是立名声的时候,因此都使上了十二分的力气,尽展风采,船下看戏的自然是叫好不断。一些在别处看戏的听了,都忍不住倾月班的戏船前挤来。待曲终戏罢,已是二更过半,婷伶和嫱伶捧着两个孔雀绿的荷叶式笔洗走进舱来,婷伶道:“这是看客们给的赏钱,真多!”嫏伶扫了眼,笑道:“杭州府果然富庶。今日本没打算挣钱的,竟然有这么多的赏。”嫱伶见嬗伶已经卸了妆,在那里收拾行头,便道:“我今天又对你刮目相看了。常听人说武生戏里头《夜奔》最难,我刚才在船下,可被你震住了。你这功夫,我恐怕是学不来的。”嬗伶道:“怎么会?你有武功底子,这武行的功夫学起来就容易多了。哎,我早替你想好了,你呀,就演《昭君出塞》,多有意思!”“是啊是啊!”众人听了都附和道。嫏伶却一叹:“可惜黄师父不在了,也没人能好好教你了,咱船上一直就缺个武旦。” 正在这时,舱外有人道:“不妨事,在下替这位姑娘寻个好师父就是。”众人忙往舱外望去,帘儿挑起,一位瘦骨嶙峋,年届不惑的先生站在舱外,身上的夹衫看去并不能挡住这深秋的寒气,可眼中却闪着坚毅的光。嬛伶侧身站在一旁让道:“先生请进!”嫏伶忙迎了上来:“李先生来了!我说下了戏台怎么不见姐姐和婳伶。”婳伶上前道:“我和嬛伶草草卸了妆,就去找先生了。”众人此时都知这看去寻常的瘦老头就是李渔,忙蹲身施礼,娴伶端过凳子来。嬛伶道:“本来说夜深了,让先生回去休息。可先生说了,这戏里有了问题要尽早纠正,所以过来给大家说说戏。”众人都道应当。李渔坐定了,也不同女伶们客气,结过婳伶倒得茶,便滔滔不绝起来:“你们的戏,果然极好,这杭州城内戏班伶人数不胜数,但能有你们这样功底的,倒也没多少,可见老班主教导有方。先说头两出。你们四个小的身段和唱都不错,所欠火候就是一个情字。唱曲宜有曲情,此情不单单是曲子中的故事情节,还有角色的心情。问有问的口气,答有答的态度,高兴的曲子就得把看客们唱高兴了,悲戚的曲子则要让人黯然销魂。古来做伶人的,多半是贫寒人家卖掉的儿女,词曲背的倒熟,但却不识一字,如何解得曲中的真情?口唱心不唱,口中有曲而面上、身上无曲,那就是无情了,不如不唱。这一点上,你们四个只向后面那五个姐姐学就行了,她们的戏就有情,唱得人心弛神摇。”婵媛姝姬四个人点头称是,婳伶笑道:“先生过奖了。”李渔摇头:“非也,你们五个的戏果真是好,身段唱功都不用说,情也深。”说着转向妖伶道,“这是哪个作丑的吧?台下看着身量还小,果然是个小孩子。既然人还小,就不能太苛求,这样的戏,功夫到了,人生阅历不足也难演出精髓来,所以显得滑稽有余,沉稳不足。”李渔探过身子,故作戏谑的样子打趣妖伶道:“丑戏要是演好了,可是嬉笑之中说千古,意义非常。你记住我的六字诀,以后若有插科打诨处,要忌恶俗,贵自然。”妖伶乐呵呵地鞠躬领受了。 随后,李渔将嬗伶的武戏并几个搭配角的老生老旦都点评了一遍,又同嬛嫏五个细细说了戏里还可深究的地方,众人都默默听着。忽听“扑通”一声,众人不由一惊,回头看去,原来是婷伶伏在箱笼上打瞌睡不甚摔了下来。恰又听得钟楼上鼓敲四更,李渔便道:“不知不觉,竟这样晚了。你们唱戏疲乏,还是赶紧歇了吧。”嬛伶看了看几个素来身子较弱的花旦也都有困乏的意思,只是强撑着,便点头道:“也好。先生也该早点回去歇息了。方才先生说《琵琶记》里有几个谬处,我明日午后去先生家求教吧?”李渔点头:“好。在下恭候。”众女伶送出船舱来,嬛伶似是想起什么,道:“先生家在武林门外,此时城门已经关了,怎么回去?”李渔笑道:“在下既然来了,就不怕关城门,已同城中友人约好借宿一晚。”嬛伶释怀道:“这就好。夜深路滑,我和嫏伶送送先生吧。”李渔忙道:“不必了,你们赶紧歇着,若累过了,不好。”嫱伶提了长剑上前道:“你们今天都累了,先睡吧,我送先生便是。”众人都觉妥当,于是看着嫱伶同李渔下了西泠桥,这才回去安寝。 且说嫱伶陪着李渔沿着湖岸往街坊而来,杭州城中四处悄然,天上月光朦胧,街市俱都关了门,只有三两屋中还亮着灯火。李渔先笑道:“方才说要学《昭君出塞》的,就是姑娘吧?”嫱伶一笑:“不过是姐妹们玩笑,我哪里学得会这些,粗耍刀剑还行。”李渔也笑了:“看姑娘一身侠气,想必是江湖中人吧?怎么会在戏船上呢?”嫱伶也不甚避讳,道:“我与嬛嫏二位姐姐是至交,又受人之托,所以才跟着她们。况且我游走江湖,本是漂泊无根,遇到这一船的姐妹,相亲相爱,也挺自在的。”李渔道:“原来如此。敢问姑娘芳名?”“不敢。”嫱伶答道,“既然入了戏船,就从了姐妹们的艺名,唤做嫱伶。”李渔听了恍然大悟:“难怪要你学《昭君出塞》呢。”说完拱手道,“不远就是友人家门了。劳姑娘送了这么一程,赶紧回去歇着吧。”嫱伶道:“不打紧。送佛送到西,嫱伶看着先生安然无恙地进了门,才敢回去交差呢。”李渔哈哈笑道:“姑娘果然重信义。”于是又一同前行,拐进一条青砖铺道的小巷,直奔着巷尾的庭院而去。嫱伶不觉停了脚步问道:“先生友人的家,可是最后那一家?”李渔道:“正是。姑娘知道这家?”嫱伶叹气笑道:“没有。只是,好大一座庭院呐。既然到了这儿,我就不往前去了,免得主人家多问,我看着先生进门就行了。”李渔称是,作揖而别。嫱伶看着李渔叩开院门,走了进去,那开门的老仆遥遥地看见了嫱伶,嫱伶忙低了头抽身而去。 嬛伶一夜不曾好睡,这几年来,每每演出完了,都累得倒头就着,可李渔一番话,让她反复思忖犹觉回味无穷。将将挨到天色放亮,听见姜伶起身打水的声音,嬛伶便也起来了,嫏伶和其他女伶们都在呼呼大睡。姜伶见嬛伶起来了,有些心疼,道:“累了半夜,还不多睡会儿?”嬛伶道:“你还不是起来了?”“我不一样。一则没你们累,二则岁数大了,觉就少了。”姜伶答着。嬛伶趴在姜伶肩头:“姐,你不老。你可得好好养着身体,这船上少不了你。没你,我还真照顾不了这群丫头。”姜伶刮了一下嬛伶的鼻子,因道:“给你熬粥?”嬛伶摇摇头:“嗯——杭州城好吃的多了,我们出去尝尝鲜。我听说有什么韭饼、荷叶饼、肉油酥,可香了。我们两个吃了早饭,你给大伙儿买点回来,我就直接去李先生家了。”姜伶听了觉得很好,就赶紧同嬛伶梳洗了出船去。 和姜伶吃完了早饭,嬛伶先往新门外南土门专卖蟹的早市上走了一遭,拎着四个又肥又大的螃蟹往武林门外李渔家来。彼时李渔已等在家中,见嬛伶买了螃蟹来分外高兴,忙唤上好茶、好点心,又吩咐中午将螃蟹蒸了,留嬛伶吃饭。嬛伶欲做推辞,却挡不住李渔的盛情,只好答应,于是这才相互问了早安,便说起《琵琶记》来。 李渔道:“今人观戏,如同丈夫娶妻,喜新厌旧,都贪那些新出的戏,弄得饰怪妆奇,容易鄙俗。可演老戏,又千篇一律,万人一辄,毫无新意。在下以为,登场做戏应缩长为短,变旧成新,把陈腐之事删去,润泽枯槁,这样才能经得起推敲,雅俗共赏。昨夜你演《琵琶记》,很好,但这戏本子有几个荒谬之处。其一,赵五娘嫁与蔡伯喈两月有余便夫妻分离,至公婆亡故,也不过数年,因此还算是一桃夭少妇,如何能只身上京寻夫?这戏本是教化忠孝节义的,却让一个妇道人家抛头露面,在外流离,岂非荒谬?其二,张大公可谓仁人义士,重诺轻财,可为什么不替赵五娘想到这一点呢?就由她自己去了。”嬛伶若有所悟,缓缓点头道:“先生说的有理。想来高则诚先生写这戏时,只想着如何表现赵五娘的苦楚艰难,却忘了这根本的礼数。”李渔便道:“智人千虑,必有一失,所以才要后人弥补。”嬛伶忙问:“以先生之见,如何弥补?”李渔一笑,回身拿过早已准备好的文稿,道:“这是在下所改的《寻夫》一折,你看看。”嬛伶接过文稿,便痴痴读了起来,凡遇到新改的地方,便暗自拍曲,默吟宾白,李渔也不避讳,立在嬛伶身后一同看稿。 不觉日上三竿,徐氏过来请饭,站立厅门见到主客两人这般情景,就等在那里,不好开口。等了半晌,忽听一清脆的声音喊道:“娘,怎么还不叫爹来吃饭啊!”李渔和嬛伶恍如梦中惊醒,徐氏忙拦住跑跳而来的小女儿,回身道:“十郎,该吃饭了。螃蟹已经熟了,再放可就不鲜了。”李渔听了连声道:“好好好,吃饭吃饭!书稿放下吧。”嬛伶虽舍不得戏本,也只好放下。等吃完了饭,商讨罢戏本,嬛伶起身告辞。李渔同徐氏送出门来,问道:“戏班这几日可都有演出?”嬛伶道:“今日没有,明日起准备连演三个夜场。”李渔思忖了,道:“有件事想问过姑娘。在下昨日同好友谈起贵班的演出,甚是高兴。恰好我们几个择日想去西湖边祭奠岳王坟,随后游湖会文,不知届时姑娘可否赏脸,带几个姐妹为我们唱曲助兴?”嬛伶低眉笑道:“自老班主在世时,倾月班就只唱船戏,若不是熟识的门第,堂会也是不唱的。不过,与先生初识便为我们评戏说戏,相待甚厚,姐妹们心里对先生是十分敬重的,自然不该推辞。但不知都是些什么样的文人墨客,我知道了回去好和姐妹们商量。倾月班虽然是我和嫏伶做主,但姐妹之情更是重要的。”李渔忙笑道:“自然,自然。哦,我这几个朋友都是杭州城内有名声的文人,大都精通音韵,常在西湖集会论文,有‘西泠十子’之称。姑娘回去只管打听,孙治、陆圻两个便是在下的至交。”嬛伶点点头,道:“记下了。明日一早就送信过来。”说罢施礼告辞,飘然而去。 西子湖畔怜香伴(3) 嬛伶到了戏船,刚进舱里,便被嫏伶摁住:“好啊!把我们都丢在家里,你自己跑出去完了!”嬛伶拍着嫏伶的手,道:“别闹!我是去听李先生说戏去了。你睡得那么沉,怎么叫得动?”于是,叫过一船姐妹,将李渔今天所讲的许多作戏的章法说给大家听,又提起李渔相邀游湖唱曲的事。“想不到这个李先生是个酒色之徒啊!认识才两天就邀我们喝酒唱曲!”姬伶插道。婳伶摇着头:“我看不是。先生说了,先去祭奠岳王坟,随后游湖会文,要是酒色之徒,何必去祭岳飞呢?”嫏伶点头道:“有道理。哎,一会儿我们出去打听一下这个西泠十子就是了。”嫱伶正在一旁擦着剑,笑道:“不必打听了,这西泠十子我知道的。”众人不由惊讶:“你知道?!”嫱伶道:“西泠十子得承云间诗派,而这云间诗派乃是陈子龙先生所创,他正是夏完淳的业师。”提起夏完淳,船上便人人肃然了,嫏伶叹道:“既然是这个渊源,那就不怕了。”“没错。”嫱伶补充道,“他们个个都有才学,清廷在杭州的官员几番举荐,他们就是不愿入朝为官,都说要在这西湖边做闲云野鹤。”嬛伶抚掌道:“好!我明早就去告诉李先生,这桩事我们应了。”嫱伶又道:“也不必明早了,我刚好要出去,顺道帮你传话吧。”嬛伶因问道:“一会儿吃晚饭了,你还要出去?”嫱伶笑道:“我前日在兵器铺定了把短剑,今日该去取了,你们不要等我晚饭了。”嫏伶问道:“好端端的,要什么短剑?”嫱伶道:“我这也算是个毛病,出门在外,身上不带兵器便不安心。可如今跟了你们,又不能走哪儿都提着长剑,所以定了把短剑,平日就藏身上,岂不省事。”嫏伶道:“哎呀,你不跟我说。我那把匕首你拿去就是了。”嫱伶嫣然笑道:“那匕首可是定情信物,我不敢收的。”说罢撩帘而去,留下船舱里一串打趣说笑声,嫱伶在外听了,不觉又一笑。 取了短剑,向李渔回了信,天色已经黑了下来,嫱伶也不回戏船,往那夜送李渔的道上而来,直奔着李渔友人家而去。见四下无人,便扣动门环,老仆将门开了个缝,见是嫱伶,便又打开了些,嫱伶一侧身进了门,老仆忙将门关上。屋主陆圻正在院中浇花,见嫱伶来了,忙迎着一同往书房而去,道:“昨夜老仆说看见你了,谪凡兄又说是倾月班一个叫嫱伶的女侠护送来的,老夫就纳罕,你什么时候落入戏班子了。”嫱伶笑道:“此事说来也是机缘,陆先生还记得多年前我来杭州打听当年义救陈大哥的谢家遗孤的事吗?”陆圻打了个激灵,忙问:“怎么?你是说这戏班子里头……”嫱伶欣慰地道:“这戏班子原就是谢家的家班,如今领班的嬛伶和嫏伶正是谢家遗孤。我在苏州府与她们偶遇,一路护送到江宁府,探明了身份。因心中对她们十分挂念,想着自己本就是江湖漂泊,目下又无事可做,所以便留在了戏船上。这嫱伶,是她们改的,我觉着也挺好听的。”陆圻哈哈大笑:“果然是缘分不浅啊!老夫昨夜和谪凡兄说要去祭奠岳王坟,他便说要请倾月班的姑娘来唱曲助兴,今天听你这一段奇遇,更是要见见了。”嫱伶道:“我也是为这事来的。虽然都是自己人,但她们一船的女孩子究竟不能和我们比,要是说破了,恐有后患。谢家一门忠烈,只留下这两个孤女和一船的弱女子,我……”说到这儿,嫱伶叹了口气,陆圻点头道:“没错。这亲亡家败的痛楚,还是不要多提的好。”嫱伶又道:“非但这个不能提,我和先生认识的事也不要提。要是当着外人的面见了,我们就装作不认识,免生事端。”陆圻道:“自然,小心为上。” 嫱伶环视书房内,又问:“先生这一向可好?”陆圻看了嫱伶一眼,起身往书架走去,从一摞书后又取出一摞书来,道:“这是乌程南浔镇富户庄廷鑨送来的明史编稿,说要题上老夫的名字,充作编役。”嫱伶倒吸了口冷气,也不答话,走上前来翻看书稿,半天搁下道:“这,恐怕不妥。书中纪年仍袭前朝,用词多有忌讳,岂能公开刻印?纵然私刻,要是走漏风声,被人告发,可是要掉脑袋的!”“可是,”陆圻犹豫道,“若这书能传下去,能留名在上,也不枉我等报国之心了。”寂静了片刻,嫱伶缓缓道:“陆先生,有些话,我在心里忖度了很久。我在先生跟前是小辈,虽然也曾同众义士盟过誓约,但如今……”嫱伶深吸了口气,“先生觉得,而今的天下可是太平人间?”陆圻头皮上一阵发凉,不好作答。嫱伶继续道:“这些日子我在戏船上和女伶们一起,她们演的戏或说古讽今,或儿女风情,可不管什么样的,百姓们都看得津津有味。每次看见戏台下的百姓们在安居乐业之余能看戏取乐,我心里就像打翻了五味瓶。虽然是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可朝代更替不都是如此吗?只要能让百姓安居乐业,也就足够了。今天见这明史书稿,我只想到,若是事发,又无端断送数百条人命,怎不凄凉?大明朝是亡了,这是君王臣属的罪过,结果却是百姓罹难。我听说当今十分看重孔儒之学,纵然是满人衣冠,可只要文脉不断,到底是我华夏精神。”陆圻叹道:“你说的老夫何曾没有想过,可自古以来都论忠君……”“自古以来,中原又不是没被人占过!晋室南迁后,朝代更迭,不是在江东偏安了整整三百年吗?徽钦二帝被掳,南宋朝的人也直把杭州作汴州。”嫱伶激动地抢白道,“我和谢家姐妹都是从建康城、江宁府走出来的,如今到了杭州府,这不也是故都风情吗?可天下,哪里是属于那些君王的,他们都做了钟山土,西湖烟了。这天下,是现今活着的老百姓的。”书房中又是一阵寂静,陆圻沉沉地吐了口气,道:“你,说的是。都不如这江南烟云啊!”嫱伶缓了口气道:“先生要留名在书上,可要想好退路。”陆圻道:“我早年接济过一个浪荡子,叫吴六奇,他一直记得我的恩情……”嫱伶截道:“原来是他。前年我在福建的时候,听说他归降了朝廷,如今在平南王尚可喜跟前很受器重。先生既然有这么个门路,那我也就不多说了。时候不早,我也该回戏船了。”陆圻送出书房,嫱伶便不让再送,悄然出门去了。嫱伶急急赶回西泠桥下,见戏船上灯火明亮,似能听见欢声笑语,不由放慢了脚步。仰头望去,雷峰塔上的琉璃灯火若明若灭,只觉西风愈冷,吹得湖水阵阵摇波。舒缓了心情,嫱伶回到戏船上,女伶们果然哗得将她围住,争着要看她新买的宝剑。嫱伶将剑交给嬗伶,嘱咐众人小心,嬛伶端过茶来,说声辛苦,一时姐妹们团团围坐,说戏的说戏,闲话的闲话,好不温馨融和。 三日夜场演罢,又陪着西泠十子等文人游西湖,少不得唱些忠贞节烈的曲子。因看在李渔的面上,嬛嫏嬛娴等唱功好的都去了,底下几个小的作陪凑热闹。这些文人雅士本是谦和之人,见这些个女伶清丽脱俗,尤其是嬛伶和嫏伶,说古论今,文才不浅,直赞她两个有“谢家才女”的风范。姐妹两个撇过脸去暗笑,这些人哪里知道她们本是货真价实的谢家人。嬗伶素来不喜欢这些应酬的场合,嫱伶便趁机说教她武功,没有前去,也免得和陆圻见面尴尬,况且西泠十子中有几个她都见过,万一遮盖不住,凭添麻烦。 转眼到了冬月末,倾月班在西湖边的名气也算是立了起来,便挂出水牌,称腊八粥会当夜要上演李谪凡新剧《怜香伴》,杭州城内一时轰动。自李渔迁居杭州,节衣缩食苦熬一年写成了十几篇白话小说,收成集子,取名《无声戏》,总算是渐渐有了名气,各大书商争相刻印。这《怜香伴》是李渔的第一个戏本,如今倾月班要演,自然人人翘首,只盼着腊八这夜热热闹闹地看出好戏。众女伶也不敢懈怠,顾不得天寒风急,都在戏船上湖岸边练功磨戏,只笑说是冬练三九的时候到了。李渔也不曾歇着,每天早早地就进了城,看着女伶们练了功,便开始说戏,指点身段,揣摩台位。而众人中,属嬛伶悟性最高,且言语温和,态度恭谦,李渔每每指点其错处,旋即便改,若是有待商榷的,就柔声请教,待李渔亦师亦友。李渔本是风流才子,到此间不觉有些心动,每天同嬛伶说完了戏回到家中独坐,只觉得心旷神怡。可一旦见了嬛伶,又顿生不可亵渎之心,非分之想便藏于脑后,只当是忘年之交。 这《怜香伴》本是旦角戏,嫏伶便退了下来帮着打点后台戏装、道具,婳伶扮崔笺云,娴伶扮曹语花,嬛伶扮范介夫,三人功夫本来很好,学起来十分快。其余贴旦、小生、老生、老旦、净、丑按照行当分了角色,恰好又是嫱伶和嬗伶两个帮衬台下杂物,嬗伶道:“这好,比在台上卖力气轻松多了。姐姐们,你们好好演,领好、收银子的事情交给我就成了。”一船的伶人各安本分,只等着腊八一到,开锣唱戏。 到了腊八这天,西湖岸边大大小小的寺庙都要赊腊八粥,方圆十数里的百姓都赶往西湖来。白日上了香,领了腊八粥,暖暖和和地喝了,找个避风的地方坐起来,只等着倾月班新戏开锣。冬天日头落得早,但见西山没了天光,倾月班船头的灯笼一亮,看戏的人就都涌了过来。姜伶领着几个丝弦鼓板先吹弹起来,船下一片嗡嗡的人声,看客们个个兴致高涨。只听鼓板“嗒、嗒”一敲,媖伶扮的老生上场,缓缓唱了一曲【西江月】:“真色何曾忌色,真才始解怜才。物非同类自相猜,理本如斯奚怪。奇妒虽输女子,痴情也让裙钗。转将妒痞作情胎,不是寻常痴派。”两曲唱罢,底下看客就都喝起彩来,只盼着生旦二角早些出来。 一时正戏开演,台上演尽了女儿情长,相思离恨,看客们也都随着台上喜,随着台上悲,孤山湖岸边除了鼓乐唱曲的声音,竟无人声嘈杂。待演到第十出《盟谑》,只见崔笺云拉了曹语花的手,道:“只是我们结盟,要与寻常结盟的不同,寻常结盟只结得今生,我们要把来世都结在里面。”于是两个跪在佛台下结了盟约,崔笺云便唱起【东瓯令】:“宵同梦,晓同妆,镜里花容并蒂芳,深闺步步相随唱……”彼时船舱里嫏伶正忙着帮嬛伶改换戏装,两个人听前头两个旦角在那里作戏盟誓,都停了手静静地听着,等婳伶和娴伶唱完了,她两个又相视一笑。 夜深风寒,倾月班的《怜香伴》演了已经大半,台下并无一人走开,老老少少的都等着那最后团圆时刻。第二十七出时,崔笺云和曹语花再遇,两个人携手相拥,曹语花唱道:“情痴两字,毕竟输我辈裙裾。笑世上薄幸男儿,笑世上薄幸男儿,半路把红颜丢负。不枉了闺中豪杰,女中丈夫。远隔着万水千山,远隔着万水千山,跋涉前来,还趁我残生未殂。”台下的看客们听了又是欢喜又是悲伤,喜是为了这两个丽人儿再遇,悲是为了曹语花相思一病,这情分,果然世间少有。而倾月班的女伶们,不管是台上站龙套的,还是台下打点各项杂事的,都痴痴地盯在那里,仿佛这戏不是演的,却是真的。到了最后一出《欢聚》,众女伶齐声唱了下场诗,戏船下骤起喝彩欢呼声,一阵阵叫好如风浪般掀了过来,那打赏的银钱噼里啪啦似下雨般地往嫱伶和嬗伶捧着的大笔洗里扔来,泼洒了一地铜钿。好些看客仍觉得不过瘾,嚷嚷着再来几段,嬛伶等亦不推辞,将方才戏里几个好听的、要紧的务头[务头:戏曲、说唱艺术术语,指曲中最紧要或最精彩、动听之句。]又唱了一遍,船下又是一番叫好、打赏,直闹到三更才罢。 西子湖畔怜香伴(4) 李渔自始至终都歪坐在船前为他单设的椅子上,一言不发,只是两眼放光。这些个女伶,仿佛天生是为演戏而生的,不但唱得好听,做得好看,就连那心里眼里的情深意浓都送了出来,怎么不叫人感慨。李渔活了半世,有过五经童子的荣耀,也有过名落孙山的悲凉,从大明朝到大清朝,剃了半边头还是个狂人,只知道写写文章,笑骂人世,贫了就清粥咸菜,富了就锦衣貂裘,何曾有过这样的痛快!看这些女伶,傅了粉便演出人间各种悲欢离合,卸了妆却是清清爽爽的一群真性情的人,真是难得啊!李渔还在那里胡思乱想,众女伶却都围了过来,纷纷问今夜的戏好不好。李渔只是摇头点头,拍手咂嘴,一个好字连连说了无数遍,大家都欢喜不已。 从腊八到腊月二十,倾月班连演了十二天的《怜香伴》,夜夜看客如潮,叫好不绝。女伶们不知是演得熟顺了还是着了魔,个个也都如痴如狂,越发把人物演活了,就连几个站龙套搭配角的伶人,也都进益不少。这夜歇了戏,众女伶都胡乱收拾了妆面,纷纷挤进被窝里酣睡。嫏伶躺在床铺上,久久听不到嬛伶那熟悉的微微的鼾声,便悄声问道:“二姐,还没睡着吗?”嬛伶动了动身子,懒散着道:“没有呢,满脑子都是戏。”“都这样。”嫏伶笑道,“哪回新学了戏来演,不是反反复复琢磨多少遍。只是,你这些天太累了,还是别想了,睡吧。”嬛伶叹道:“我也想睡,可挡不住脑子里冒出那些词曲身段啊,竟好像我是一个看客,看着台上的自己在怎么演。”嫏伶也叹道:“你呀,走火入魔了。”嬛伶忙道:“别说我,改明儿换你,看你入不入魔。”嫏伶往嬛伶身边挤了挤,道:“哎,你睡不着,我跟你商量个正经事。”“什么?”嫏伶道:“这《怜香伴》也演了十二天了,眼看着就要过年了,咱们这封箱戏,演什么啊?”嬛伶道:“我也愁这个呢。按理,应该反串,讨彩又喜庆。可《怜香伴》这戏正是火的时候,可怎么停下来呢?恐怕换了别个戏,就是反串,也没多少意思了。”嫏伶嘻嘻笑道:“我有个主意,咱们就反串《怜香伴》怎么样?”“啊?”嬛伶疑心自己听错,瞪大了眼睛看嫏伶。嫏伶道:“怕什么?本身是反串,就不求太精,只图个新鲜和吉庆。《怜香伴》这戏是真好,老百姓又爱看,咱们来个反串的,他们可不更欢喜了?再说了,这些日子天天看婳伶和娴伶两个在前面又是拜佛又是盟誓的,我心里都痒痒了。哎,咱们俩反串,也盟一回誓。”嬛伶嘴上笑着道胡闹,心里却松动了。嫏伶伸出手来隔着被子抱住了嬛伶,摇晃着道:“二姐,答应了吧,答应了吧!”嬛伶拖长了声调道:“好——”嫏伶见嬛伶松了口,高兴得翻身躺好,自言自语道:“我都想好了,你演崔笺云,我演曹语花,婳伶最初是学小生的,演范介夫也不用多磨了。至于其他的呢,各自挑一个不应工的行当就行。对了,让姝伶演妖伶的那个丑角,这丫头岁数不大,面子倒不小,总是有些扭捏,演不得洒脱的戏,得磨磨她……”嫏伶轻声说着,嬛伶轻声应着,渐渐地,两个人声音都弱了,不知不觉就都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起来,嬛伶和嫏伶就把封箱戏反串《怜香伴》的事告诉了众女伶,大家又是惊讶又是兴奋,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嬛伶大声道:“明天《怜香伴》最后一场,然后歇两天,二十五晚上咱们就封箱。你们一会儿定了角色,从今天开始,凡是反串里要新学的地方就要上点心了。虽然百姓们看反串是看热闹,但也得按规矩演,演好了才叫好呢。”众女伶齐声答应了,欢欢喜喜地各自演练开去,嬛伶自和嫏伶、婳伶、娴伶四个在一起互相切磋商议。于是当夜开锣前就挂出水牌,告之众人:《怜香伴》再演两场,腊月二十五晚上倾月班封箱,反串《怜香伴》。 前来看戏的人一传十,十传百,这杭州城里又是一阵轰动,人人都道这机会太难得。倾月班的《怜香伴》好看,天天看都看不腻,可这倾月班反串的《怜香伴》只演这么一天,纵然等到明年,还不知是不是这出。于是不少看客提前服了定金,要求留下座位,竟有几个有钱的富户为此争执了起来。没奈何,嬛伶亲自出面宣告道:“二十五晚上封箱戏,一概不收定金,不论老幼贫富,早来有座儿。”于是乎,满城的百姓都眼巴巴地过了两天,只等着二十五晚上倾月班敲锣开演,倒要看看都是谁反串了谁。 当日入夜,西湖岸边彩灯高悬,人声渐消。鼓板三敲,一个粉面老生走上场来,还是曲开场词。底下的看客们比往日都看得仔细,听得仔细,半晌,终于有个人喜道:“嘿!是那个做旦角的娉伶,演牛小姐的!”众人都道:“是是是,不错不错,有模有样!”旁边候场的女伶听了都抿嘴偷笑,只是娉伶在场上依然稳重严肃,一丝儿都不懈怠。少时婳伶的范介夫出来,台下一阵叫好,等到嬛伶和嫏伶先后登场时,叫好声更是掀翻了天。嬛伶和嫏伶在台上,对唱对做,演到《盟谑》的时候,两个人跪在那里,想起幼时一同在戏台下看戏,一同在黄师父跟前学戏;想起花园里焚香拜月抢着做张生,后因救了陈复甫被洪承畴杀了全家;想起黄师父收了她们在戏船上悉心教导,如今只和一船的姐妹们相依为命,不觉泪水盈眶,情深至极。台下的看客们仿佛都被勾了魂去,虽不知道她姐妹两个的身世,竟有不少人为了这旷世情缘滴下泪来,更别提这一船的女伶了。 李渔原本还是在椅子上歪坐着的,嬛伶的崔笺云一出场便让他惊艳了一把,登时坐直了身子。崔笺云的头场戏乃是新婚时节,嬛伶穿着大红金丝绣的对帔,雪白的马面褶裙下露出半截金莲,红绣鞋上青葱的鞋穗子,她提着那裙裾,恰似凌波微步。再看上面妆容,贴了片子,原本还有些棱角的面庞顿时显得圆润了,柳眉凤眼,樱桃小口,宛如一代佳人。李渔定在那里,眼睛一刻也不曾离开过嬛伶,只看她水袖轻投,一抛一掷都见风情,清亮的嗓音和着清泠的湖水波声,越发显得婉转动听了。李渔不由感叹,这人儿,果然是为戏生的;这人儿,要是能做了红粉知己,李渔我也不枉此生了。 全本反串演罢,这西湖边上只剩下倾月班这一处热闹的地方了,那些去了别处看戏吃酒的人,也禁不住这里热闹的诱惑,纷纷往倾月班的戏船前来凑热闹。嬛伶带着众女伶在船头谢了又谢,搬出两三个箱笼来,当众贴了封箱条,以示一年演出告结,看客们这才慢慢散去。一个商人模样的走了过来,拱手拜道:“嬛班主,封箱大吉!”嬛伶忙还了礼。那人便道:“在下是赏心楼的掌柜,姓余。嬛班主今日封了箱,明天必是要祭祖师爷的。在下冒昧,想请贵班在我的赏心楼烧香祭祀,不知道嬛班主意下如何?”嬛伶听了只是微笑,婳伶上前道:“余掌柜,实在是不好意思。前儿我就和熙春楼的白掌柜定下酒宴了。真是不好意思,得罪了。”余掌柜听说如此,只好作罢,仍笑着作揖而去。女伶们都忙着卸妆,整理箱笼,嬛伶独在船头站着,四下寻找李渔。嫱伶走过来道:“别看了,先生已经走了。”“走了?”嬛伶有些惊讶,“这不是先生的作风啊。我还想请教先生这旦角演得怎么样呢!”嫱伶笑道:“先生虽然没说好和坏,但我看他那痴醉不已的样子,就知道你把他迷住了。恐怕先生时怕见了你情不自禁,所以才走了。”嬛伶忙瞪大了眼睛道:“别乱说!又不是我一个人反串的旦角。再说,先生眼里看得是戏,你怎么想那些乱七八糟的。”“这怎么是乱七八糟的了?”嫱伶依旧笑着,“人之相交不就是真性情三个字最难得吗?李先生这个人有点狂放,有点落拓,但是个真性情的人,你也是个真性情的人。”嬛伶拉起嫱伶的手,笑道:“我们都是真性情的人,否则,不会聚到一起。”嬛伶听了,莞尔一笑。 第二天在熙春楼祭了老郎神[老郎神:戏曲艺人所奉祀的祖师,其原型不一,清代多谓唐明皇,亦有谓后唐庄宗、南唐后主的。],众姐妹吃了酒,嬛伶便下了解禁令,让姐妹们尽情玩耍去。年关在即,杭州城内比平日更加繁华热闹,满街满巷的都是赶着办年货的。女伶们三个一群,五个一堆,各找各的兴头去。嫏伶平素也是个爱玩的,只是做了这倾月班二班主,常常得忍住了贪玩的念头,今天好容易解放了,便跟婳伶、娴伶几个跑的没了踪影。嬛伶从熙春楼出来,只见嫱伶和嬗伶两个站在一边的摊子上看字画,因问道:“你们两个有心看字画?还不去逛逛好玩的。”嬗伶道:“没意思。天下的东西不够差不多吗?在苏州府我都看够了。而且这么多人,看着就头晕。”嫱伶道:“我也是对这些没什么兴趣,走南闯北的,各样的市集都见过了,也没什么。”于是问嬛伶道:“你呢?一个人逛吗?”嬛伶摇头道:“我也不逛了。累了一年了,想回去好好歇着。”嫱伶道:“也好,我们两个跟你回去吧,在船上歇着看风景,也不错。”说着三个人往西湖边来,快到戏船时却见李渔站在那里。嫱伶忙拉住嬗伶道:“丫头,今天得了分红银两,去买把剑吧?开了春,你就能真刀真枪的练了。”嬗伶也很聪明,忙道好,两个人同嬛伶摆摆手,一溜烟跑了。 嬛伶步子不快也不慢地往船边走来,李渔笑着问道:“熙春楼的酒菜可好?”嬛伶笑着点头,道:“先生推荐的馆子,怎么不好吃?真不愧是江南名店。明日我请先生吃一顿。”李渔问道:“请我做什么?”嬛伶道:“这几个月,多亏了先生给我们说戏,又让我们演了《怜香伴》,这才讨得岁末大吉,我们比往年多挣了好几百两银子,怎么能不谢先生。我和嫏伶说了,明天还在熙春楼,摆下酒宴,答谢先生,一并送上酬金。”李渔哈哈大笑:“你要是真心的,此刻就把酬金给我吧,吃酒么,就不必了。”嬛伶笑道:“现在给酬金也不怕,但酒,一定要吃的。”李渔镇定了神色,道:“不是不给你面子,我也是因为你们要封箱反串才留到今日的。家里已经收拾妥了,一会儿就要出发,我得回老家祭祖过年了。”嬛伶听李渔这么说,也收敛了笑容,问道:“先生要回兰溪过年?”“自然。”李渔答道,“到杭州也两年了,总算是熬出了头,挣到了钱,因此也该回去给祖先报个平安了。说这个,我还得谢你,你这个润笔酬金,可真是实在啊!”嬛伶听了只是微笑,将李渔请上船去,拿出封好的酬金道:“那就不强留先生了,先生一路顺风,过完了年,早些回来。”李渔点头道:“当然。我还想着回来看上元花灯呢,这可是杭州城的一景。哦,对了。”李渔从背着的褡裢里拿出个竹笔筒来,道,“这个送给你和姐妹们,除夕之夜可以玩玩。”嬛伶接过道:“是酒令签子?”李渔道:“没错,我刚做的,都是戏名。”“哦?”嬛伶好奇地抽出一根令签来,只见上面写道:荆钗记——历尽千辛苦后甜,翻过来是:与搭档共饮一杯。嬛伶欢喜地笑了两声:“有意思,正合我们这群人的心意。”李渔也笑道:“喜欢就好。等我回来了,把你们各自抽的签说给我听听,我挨个算卦!”“你还会算卦?”嬛伶追问道。李渔道:“这天上地下,都是略知皮毛而已。”说罢,笑着出了船舱,嬛伶也不远送,只在船头依依立着,看那一身黑布棉袄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海里。 晚间姐妹都回来,嬗伶扯住嬛伶问:“姐!李先生都送你什么好东西了?”众人听了忙上来一起打趣,嬛伶将那酒令签子往桌上一放,道:“这个好东西!也不是送我的,是送大家的,写的都是戏。”嬗伶忙上来抢,喊道:“是戏啊!我看看!”婳伶先一步把酒令签拿了起来,道:“不行!这个要行酒令的时候玩,事先看了就没多少意思了。”于是交给嬛伶道,“你藏好了,锁起来!免得这几个丫头管不住手。”于是众人打闹说笑,吃喝玩乐,舒舒坦坦地过了两天,把一年来练功排戏的苦处、累处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西子湖畔怜香伴(5) 除夕当天,杭州城内骤然没了什么人,家家商铺都关门大吉,户户人家都闭门团聚。倾月班的戏船也摘了招牌,四面贴上窗花,姜伶几个从早到晚,就着两个小灶便做出了一着的美味佳肴,都是各人所爱。响油鳝糊、酱方肉、大煮干丝、清蒸鲈鱼,女伶们挤着攘着各自守了一盘好菜,独嬛伶和嫏伶面前搁着一大盘素什锦,凡是能找到的时鲜蔬菜,够炒在了一起。团圆饭快吃完时,嬛伶命撤了些杯盘,拿出李渔送的酒令签来:“往年行酒令抽签,都是我开的头。今年咱破格规矩,让嫱伶开头,怎么样?”众人都说好。嫱伶连连摆手道:“不行不行,既然是规矩,怎么能为我改了呢?”嫏伶道:“你别推辞了。你是新入班的,更是我们的恩人、贵客,就你开头掷骰子。”嫱伶站起来道:“你们这么说,可显得生分了,再这样,我可不敢留了啊。”婳伶使劲拉着嫱伶坐下,道:“这不是生分,真生分的话我们就不会破规矩了,我们这是敬重喜欢你。来吧,掷骰子。”嫱伶不再推辞,拿过骰子往桌中间一丢,恰是个六,众人一齐数去,是娉伶。娉伶抿着小嘴,摇了摇令筒,提出一支签来,自己看了后念道:“是紫钗记——守得三载阮郎归,自饮一杯。”坐在一旁的姜伶忙倒过酒来,送到娉伶嘴边,娉伶接了一饮而尽。婳伶笑道:“你是跟我们一起学戏的,而今都六七年了,怎么还没遇到你的阮郎?”娉伶红了脸颊,嗔道:“你嘴里尽没好话,我才不嫁人呢!”婳伶并不放过她,又道:“你也只会这句,你要是心里不想着嫁人,早赌咒发誓了。你呀,太实在!”娉伶也不理婳伶,抓过骰子丢了,掷了个九,是媛伶。媛伶抽出签来:“西厢记——何劳红娘传诗笺,任挑一小旦陪饮。”娴伶道:“这两个签有意思,都是婚姻签啊!只怕这两个人要撞桃花呢!快快,挑一个小旦陪你饮一杯,将来好求她给你传情信啊!”媛伶也不恼怒,盈盈笑着:“那就姬伶吧。”姬伶为二人都斟上了酒,对饮而尽。再掷是个十,婳伶歪了脑袋抽出一个签:“救风尘——女儿肝胆亦侠情,同演救风尘者皆饮一杯。”众人喜道:“这个签好!太准了!她就是演赵盼儿最真,人也像!来来来,凡是在这戏里的,哪怕就是走个过场,跑个龙套的,都要喝。”于是算了一算,只有嫱伶、婷伶以及几个新进班的不必喝。 喝完了这一轮,好几个人脸上都泛起了红晕,往下数到姝伶,抽得《墙头马上》:“聘则为妻奔为妾,桌上最年长者陪饮一杯。”女伶们听这个签名意思不甚好,姝伶脸皮又薄,便都不敢打趣玩笑,婆伶一笑端起酒杯道:“这是我的事儿。来,我陪你一杯。”于是又往下掷,正是嬗伶。嬗伶一把抢过签筒,拼命地晃了几晃,口中喃喃念道:“阿弥陀佛,佛祖保佑,我要抽个好签。”正说着,啪的一声。跳出个签来,嬗伶正拿到手中,嫱伶将手一挥,令签就到了她手里,径自念道:“邯郸梦——何处天台扫落花,凡台上扮仙子者陪饮一杯。”众人忙说笑着算起陪饮的人来,嬗伶却拿着签叹道:“可惜我不是小生,做不了这个‘邯郸梦’。”大家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拉着她灌了一杯。嬗伶再掷是个二,竟是坐在旁边的嫱伶,嬗伶忙双手合十道:“果然是佛祖保佑,我待会儿要抢你的签!”嫱伶落落大方地抽了个签,交到嬗伶手里,嬗伶念道:“百花记——情深偏在青锋上,得此签者乃大义之人,众姐妹陪饮一杯。”不等众人反应过来,嬗伶就叹道,“啊呀呀呀,李先生是什么托生的?这么准!太厉害了!”嬛伶笑道:“他说还会算卦呢,等开了春,让他给大家都算一卦。”说罢招呼众姐妹斟了酒,一同起身向嫱伶致意饮尽。 众人坐下,嫱伶掷了个四,该是嬛伶。嬛伶一面抽签一面道:“总算是轮到我了,看看,是个什么。”于是自己念道,“疗妒羹——人间亦有痴于我,自饮三大杯。”娴伶笑道:“咱班主的签得琢磨琢磨。《疗妒羹》是个风月戏,冯小青嫁人做妾,被好妒的主妇陷害,苦得很。哎,你们说,要是咱们班主嫁了人,以她这烈性子,是不是也是个妒妇,容不得姐夫娶小啊?”众姐妹听了哈哈大笑,嬛伶猛拍桌子道:“看着过年就耍弄我是吧?这签得这么解,我这辈子啊,估计就嫁给戏台了,我的痴情在戏台上。”“好好好!你的痴情在戏台上。那么,为了倾月班的戏台子,为了咱们姐妹,你喝上三大杯吧!”婳伶说着就往桌上三个空碗里斟满了酒,嬛伶一笑,一一端起来饮尽,只将碗底朝天。“好!”众女伶一起喝彩,嬛伶含笑坐下,脸上已然通红。姜伶劝道:“哎哎,闹过了吧。喝得太猛,脸都变色了,赶紧醒醒酒吧。”嬛伶醉笑道:“不用,我出去透个气,吹个风,就好。”说着迈着绵软的步子站到舱口,只将半个身子探在外面。 船外是漆黑的天,星光黯淡,分不清山水远近,但城里家家户户都高挂红灯,四处霓虹,好不绚烂。嬛伶深吸了口气,冷冷的空气灌入肺中,脑子一下子就清醒了。嬛伶不知为何想起了李渔,这人倒是个老顽童,没事做什么戏名的酒令签子,让姐妹们玩笑成这样。忽然,嬛伶心头里动了一动,自己都吓了一跳,这感觉是从来也没有过的。回想刚才娴伶取笑她的话,不知为何冒出了一个荒唐的想法:若是自己跟了李渔,那岂不是要做小了?和《疗妒羹》里的冯小青一样。想到这里,嬛伶拍了拍头,觉得这才是真的清醒了:别说做小了,就是嫁人,她也不愿意的。何况,李渔的夫人徐氏那么好,想这些,真是罪过。女伶们的欢笑声将嬛伶拉了回来,于是问道:“这会儿该谁了?”妖伶道:“是婷伶。烂柯山——不若当初守清贫,自饮一杯。”嬛伶笑道:“那你还不灌她一杯?”婷伶忙把身子缩了缩道:“不不不,别灌我,我自己喝。”说着拿起酒杯,一口一口地抿着,众人都催她快点,只好一闭眼仰头喝光了,随即呛得咳嗽起来,众人又是一阵欢笑,继续掷骰子。妖伶觉得婷伶面容有几分悲戚,便悄声问道:“怎么?不高兴了?”婷伶挤出一丝笑:“没有。”妖伶道:“你是不是看这个签,想家了?”婷伶摇头不答。妖伶不屑道:“别想了!你爹当初卖你的时候多爽快?一点情意也不讲。你想他干什么?我们家里也是为了要几个钱把我卖了的,我从来都不想他们。现在他们就是那一堆银子来赎我,我还不走呢。在戏船上,多高兴,姐妹们多亲呢!”婷伶笑了笑,还是不说话。 一时轮到嫏伶抽签,是《红梅记》,写着“此情非关风与月,席上非生旦行当的陪饮一杯。”嫏伶笑道:“有点意思,为什么说‘此情非关风与月’呢?”嬛伶道:“《红梅记》里李慧娘和裴舜卿和杜丽娘、柳梦梅差不多,一人一鬼,幽媾私合。可惜李慧娘没有杜丽娘好命,能够起死复生,只能做了孤鬼,而裴舜卿娶了陆昭容,跟她什么瓜葛也没有了。这么看,的确是‘此情非关风与月’。”众人都说有理,嫏伶道:“可我是作生角的,怎么扯到李慧娘身上了?”众人笑道:“这叫雌雄莫辨。你台上是男儿,台下可是正正经经的女孩子呢!”说着,几个作老生、老旦、净丑的都押着嫏伶喝了一杯,继续行酒令。不多时,只听外面嘭啪的爆竹声连天响起,在船里都觉得外面闪烁其火光来,众女伶纷纷站出舱来,或是从窗格里伸出头,看满天五彩的烟火。城内百姓个个欢天喜地,街坊邻里走出门来相互恭贺道喜,女伶们也拉了手,互相拜年。等天上烟花渐渐少了,姜伶、婆伶招呼众人进舱,又端上了新下的饺子,用十来个小碗盛了香醋放在那里。嬛伶拉了姜伶几个坐下,道:“难为几位姐姐一年到头为我们的衣食操劳,今年的饺子,姐姐们先吃。”说罢,婳伶等上前来,往姜伶等人嘴里塞上了饺子,又道万福。吃完了饺子,收拾了碗筷,已是四更时候,女伶们意兴未尽地宽衣就寝,等待天明。 过了除夕就是正月,杭州城到处都是赶庙会的人,大街小巷摆满了各色货摊,好吃的,好玩的数不胜数。这正是走江湖、卖杂艺的人挣钱的时候,城内各处勾栏、戏船都早早的开了台,唱起戏来,唯有倾月班仍然掩着招牌,没有动静,就连那些侯门王府、富商巨贾来请堂会,也一一都谢绝了。百姓们都说倾月班是年前演《怜香伴》挣着大钱了,所以才这么不稀罕。其实,对于众女伶而言,走江湖卖艺哪有什么大钱可挣,就是挣出了个大家业也没什么用,一船的女孩子怎么可能就这样终老一生?嬛伶和嫏伶心里都清楚,姐妹们终究是要散的,那几个年纪渐渐大了的,想嫁人寻归宿的,也就这一两年的光景了。如今在杭州算是站稳了脚跟了,也不知道能待上几年,这头一年的年关,还是让大家好好玩玩吧。她们两个也没有歇着,每日里走山走水,将西湖景致都看了个遍。苏小墓、断桥亭、雷锋塔、灵隐寺……将那些古今情怀都纳入心中,好不自在。不过,这倒叫其他戏班子很高兴,倾月班不唱戏,多少看客的银钱就进了他们的口袋了。 这天那是正月初五,家家户户一早放起爆竹来迎接财神,搅得女伶们也不曾好睡,于是纷纷起床穿衣。婳伶撩开船帘,道:“呦,下雪了。”众女伶听了都赶紧开窗探头,道:“真的下雪了。”“西湖雪景也是难得的,收拾收拾,吃了早饭,咱们出去赏雪景吧。”嬛伶道。众人都说好。一时吃了饭,女伶们都披了月白的斗篷,出得船来。妖伶忽然喊道:“你们看,那个人影!是不是李先生啊?”众人都顺着妖伶指着的方向望去,果然是李渔披着蓑衣一步一步地往戏船走来。“李先生——”女伶们都招手唤道,李渔冲她们摆摆手,加快了步子。待到船前,众女伶都问道:“先生,您回来啦!”李渔呵呵笑着:“回来了。昨日到的,今日一早便来看你们了。怎么?你们还没有开台吗?”女伶们都道:“姐姐心疼我们年前累了,说晚点开台,让我们好好玩玩。”李渔便问:“那今日玩什么呢?”婳伶道:“不特意玩什么,下雪了,四处看看雪景吧。”李渔道:“好,我陪你们一起吧?”众女伶听了都很乐意,李渔将手中拎着的腊肉交给姜伶,道:“拿去,老家的人做的,晚上给大家尝尝味儿。” 于是女伶们栓牢了戏船,一行人欢欢喜喜地往西泠桥上走去。每到一处,李渔都要把众人知道的不知道的典故说上一说,大家都饶有兴趣地听着。因江南天暖地湿,那些从天上飘下来的雪花并没有积存住,都化作了雪水,经人一踩,都变成了黑乎乎的泥浆。妖伶几个年纪小的女伶只穿了绣花鞋出来,鞋帮裤脚都弄脏了,不得不提拎起脚尖在那里跳着走,娴伶在后面笑道:“活该!让你们穿了木屐子出来,你们偏不听,非要臭美!如今,可还美了?”妖伶不服气道:“我以为会积雪的吗!”“积雪?”婳伶反问道,“积雪就不用穿了吗?一样会湿了鞋子的!” 正说着,众人只觉得掉下来的雪花重了几分,抬头细看,原来是天气渐暖,雪花在半空中就都化作了冰雨,淅淅沥沥地竟下了起来。“哎呀!下雨了!赶紧避一避吧!”姝伶等嚷嚷着,都往路边不远处的一个矮亭跑去,众女伶也纷纷往那边赶。嬛伶招呼着前前后后的女孩子们,喊着不要着急,当心摔了,自己只在后面袅袅走着,不慌不忙。她穿着稍高的木屐,斗篷恰好就短了一小截,那些地上的泥水一丝儿都不能沾上。 避雨的亭子又矮又小,女伶们都挤在在里面,叽叽喳喳地好像一群雏鸟。嬛伶走过来,帮这个理理乱了的头发,帮那个拍拍斗篷上的雨珠,十分从容淡定。只听妖伶喊道:“先生!你躲在一边偷看我们,还看得这么入神!”李渔回过神来,并不显露尴尬,道:“我看你们这一群丽人儿的样子,真是一幅绝美的神女避雨图。”妖伶并不放过李渔:“那先生,你说我们这么多姐妹,谁最美?”李渔一仰头:“当然是嬛伶姑娘。”妖伶不屑道:“哼!先生偏心。知道姐姐是班主,就讨好姐姐。如果没有姐姐点头,谁演先生的戏,又给先生酬金呢!”嬛伶忙喝道:“别胡说!”李渔忍不住开怀大笑道:“妖伶是个直肠子,我喜欢。我也是个直肠子,所以只说真话,不会拍马屁。”“那姐姐怎么最美?”妖伶歪着脑袋,众女伶都抿嘴笑着看李渔,看他如何回答。李渔不紧不慢地道:“刚才你们避雨,一个个都急忙忙地往亭子跑,慌乱之中反而把衣裳弄脏了,到了亭中,又手忙脚乱地拍衣裳,又说又笑。只有嬛伶,从容不迫,只是嘱咐你们小心,为你们收拾妆容,好像这雨湿华裳和她无关,独有一份超然的美。”众女伶听李渔这么说,都深以为然,妖伶仍歪着脑袋,那眼珠子上上下下溜溜地看了嬛伶三遍,道:“姐姐好看我承认,不过,我还是觉得先生偏心。哼!”那顽皮可爱的模样惹得众人都哈哈一笑。 不多时,雨雪停住,漫天密云中透出光亮的日光来,照得西湖上下分外清澈透亮。妖伶忙吆喝道:“走啦走啦!雨停了,该走了!”女伶们三三两两走出亭外,婳伶和娴伶左右架住嫏伶,拉了出去,独留下嬛伶和李渔在最后跟着。两人默默走着,嬛伶心里似有只小小的鹿,扑扑跳着,却也不是很厉害,李渔还是那特有的不羁的笑容。不觉到了夕照山下,山上松林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雪,雷峰塔在山峦间若隐若现地立着。女伶们往山上走着,时不时回身眺望西湖,嬛伶不由叹道:“欲把西湖比西子,浓妆淡抹总相宜。”李渔于是道:“改日我将这景致画下来,连着方才你们众姐妹的避雨图都画了,那便西湖西子都有了。”嬛伶因道:“拿我们比西子?但愿先生的溢美是真心。”李渔看住嬛伶道:“何为溢美?评断一个女子的容颜,不是凭个人臆断。女子容貌,肤白为上。面为一身之主,目为一面之主,目细而长,必然温柔,灵动而黑白分明,则聪慧过人。这几样,你都有了。最难得的是在戏场上练得了一双好手脚,步步莲花,纤纤玉指,怎不叫人……”“先生竟然也是好色之徒!”嬛伶面上绯红,故作不满道。“好色亦如好德,不过说来一笑罢了。”李渔笑道,“我曾说我会算卦相命,这首要的就是相面,当然要会看人了。”“那先生看我面相又有何解呢?”嬛伶追问。李渔反问道:“且说说除夕行酒令,你抽的什么签?”嬛伶不假思索地道:“《疗妒羹》的那支签,人间亦有痴于我。”李渔低了头,沉思了半刻,有些感慨地道:“此情非关风与月啊!” 嬛伶听了这话,心里咯噔一下,只想起除夕夜自己同姐妹们说的那些话,忽然觉得李渔的话是真的说到心坎里去了,可也正因为如此,此情倒显得和风月有关了。她也愣了半晌,才勉强笑道:“先生说岔了,这是嫏伶的签,她抽的是《红梅记》。”李渔扭头看嬛伶道:“哦?她是这个?”嬛伶道:“说到这个,正好和先生商量件事。过了上元节这年也就算是完了,戏船也该开台了,不能太没有规矩。年前《怜香伴》实在是好,可是总不能还拿这个开箱吧?”李渔点头道:“说的对。你不必介意,只说想演什么吧。”嬛伶笑道:“就是《红梅记》啊!自从抽了那根签,嫏伶就琢磨上了,想演个全本的。”李渔道:“可以。年节一过,西湖就要春暖花开了。这《红梅记》就是春日西湖上的事儿,演这个应时应景,只是不知道嫏伶在这戏上有几分。”嬛伶道:“《游湖》、《幽会》、《脱难》,她都演过。婳伶和娴伶搭的戏,婳伶的《妾陨》和《鬼辩》也都不成问题。”李渔思忖着道:“有了这几出,也就不难了,好在你们悟性都高。”“嫏伶私底下已经开始用功了,唱念都还好,我只担心演全本的她人物上盯不住。”嬛伶口气游戏迟疑。李渔笑道:“不会。演全本比演单折要好,整个人物一气贯连,入了戏就会着了魔。”嬛伶也笑了:“这点我倒是信,嫏伶在台上,是个人来疯。”李渔又笑道:“你也是。”两人各自笑着,并不看对方,只将目光投向西湖上的断桥,那里,将是《红梅记》开始的地方。 隔世犹有救风尘(1) 定下了戏目,女伶们的玩心就收了起来,恢复了往常练功、排戏的日子。游湖的人听见倾月班的戏船上传出依依呀呀的曲笛声,又不见那些女孩子出来玩耍,便琢磨着倾月班是不是要开台了。果然,没过两天,倾月班挂起招牌,亮出水牌,要在正月十八落灯这一天开台,演出全本的《红梅记》。杭州城的百姓们都不再说什么了,只能摇头微笑,叹这倾月班总能出人意料却又似在意料之中,于是又开始期盼着正月十八早些到。 虽然《红梅记》中几折重头戏都早已烂熟,但嫏伶仍一丝不敢懈怠:白日忙着揣摩新学的戏,晚间睡下了也不忘默记曲词身段。嬛伶一心一意地忙着打点其他杂务,还特意为嫏伶等置办了几件新鲜戏装,李渔则依旧改本说戏,众人都忙而不乱。 正月十八当夜,杭州城内,西湖上下,各处都挂满了各色灯彩,有花鸟鱼虫,有古今人物,还有各色戏本子上的故事。恰好有一盏“李慧娘义救裴舜卿”的灯,老百姓都议论着要将彩灯搬到倾月班的船前做招牌。倾月班把戏船摇到了断桥边的浅湾里,观戏的人自断桥上站到湖岸边,锣鼓一响,演过了第一出开场,嫏伶扮的裴舜卿便上场了。 裴舜卿虽然是个书生,但既然敢站立断桥之上,同权相贾似道对峙,自然要由骨子里透出一股落拓豪气来,这倒十分契合嫏伶的脾气。“明窗净院无人到,月色梅声清悄。巖洞锁烟深,风雨催花早。好趁韶华,放开怀抱,休负青春年少,幽谷发阳晖,彩笔华藻。”一曲《海棠春》唱罢,叫好声如钱塘潮一般。嫏伶心知这是看客们抬举,初出场时给她个面子,于是便激起一股心劲儿,只恨不得把自己的心魂即刻就化成裴舜卿。远眺了一眼西湖夜景,裴舜卿同姵伶扮的老外郭谨和姹伶扮的中净李素道:“呀!二兄你看,断桥残雪,犹存孤屿,红梅盛发,又一番新春光景也!俺们就地席地而饮。”看客们都心领神会地笑了,再等上几天,这西湖的红梅景致就能天天见到了。一时婳伶扮的李慧娘出来,因敬慕裴舜卿的书生气概,情意绵绵地赞道:“呀,美哉一少年。”台下看客都不禁歪了脖子在那里微笑,也有几个市井小人发出啧啧的声音,有心调笑却又不敢。这倾月班的女伶就是不同别处伶人,一个个虽然都是娇柔的姑娘,可骨子里到底还是透着清高的气,叫人只能台下远观,岂敢亵渎轻慢? 贾似道为着李慧娘对裴舜卿的一声赞叹,举剑杀了李慧娘,台上婳伶演得悲戚,台下看客看得心酸。红颜薄命四个字自古如此,那李慧娘就是个歌姬,整日守着个误国害民的奸臣,还得强颜欢笑,一言不慎就命丧黄泉,真是可悲啊。而倾月班的这些个女伶也是一样的,终年漂泊江湖,以取悦世人为生,就是要嫁人,也只能做个小妾,更是可怜可叹啊!不过,只要心里有个不甘,这些看来下贱卑微的戏子也是有骨气的,就像这李慧娘,一身虽死,却此情不泯,魂返人世,救了裴生。纵然裴生不能与她生死相依,可有此浩然之情存于胸中,李慧娘自然就胜过了那千千万万的尘俗女子。 “落拓江湖二十年,闲愁闲闷过花前。且将一片丈丈气,散作绮罗丛裹言。”等到最后一出下场诗吟唱罢,四下看戏的人都欢呼不止,又似当日演《怜香伴》那般。嫏伶领着婳伶、娴伶等人出来拜谢看客,看客们拍掌不止,西湖上下光彩满天。嫏伶的耳中眼中却没有这些繁华,她下意识地抬头去看断桥,忽然想,《游湖》那出裴舜卿站立桥头,只凭一身傲气就吓跑了奸臣贾似道是何等痛快,那自己为什么刚才不站在断桥上演,这才真切过瘾呢。正想着,嫏伶果见桥上密密麻麻的人群中立着个青年英俊,穿着淡绿色的长衫,那气概,真好像裴舜卿一样。嫏伶不由心下生疑,隔着这么远,又有这么多人,怎么便能看见这人呢?莫非是自己眼睛花了?又或者是心生幻境?于是又扭头去看,果然不见了那人。 第二日,满城都传说倾月班的《红梅记》实在好看,都准备晚上再好好欣赏一回。嫏伶几个赶紧拉住了李渔评析昨夜作戏不足的地方,一一演练,改了过来。当夜的戏果然又比第一天进益了不少,围在倾月班戏船前的看客是越来越多,那看过的觉得不过瘾,要再来看,没看过的自然要赶赶热闹。倾月班的戏越演越火,那左右前后的戏船,勾栏里的戏班子都忍不住有了嫉妒怨恨的心思,可这空怨恨也没有用,技不如人能怎么办呢?唯有早起五更,三伏三九地苦练才行。 眼看到了第十日,午间嬛伶招呼众女伶吃饭,独不见嫏伶,因问道:“人呢?”娴伶道:“我也不清楚,刚才和我对完戏就不见了,想必是到哪个地方躲起来磨戏去了。”姜伶道:“磨戏也不能不吃饭啊!饱吹饿唱,晚上那顿她是一定不吃的,午间这顿饭必须得吃。这么下去,看伤了胃。”婳伶向嬛伶笑道:“这可是走火入魔了,比你还厉害,玩命似的。我看,这戏再演两日就停了吧。”嬛伶叹了口气,道:“拦不住她。算了,我们先吃,给她留着好的。一会儿吃完了,你们几个没事的四处找找。”众人答应着,都低头吃饭。李渔捧着饭碗,独在船尾坐着吃,湖上烟波飘来,已经是阵阵春日气息,有几株柳树已经催生出绿芽,遥遥望,隐隐地渗出绿色,看得人心痒痒。嬛伶捧着茶盅过来坐下,笑问:“先生吃饭还不忘赏景?”李渔却道:“你们的戏,是越来越好了。”嬛伶道:“那是先生指点得好。有时候作戏就像做菜一样,差那一点点火候,味道就天差地别了。”李渔依然望着外面湖景,道:“我得好好想想,再给你们写个新戏。”“写新戏?”嬛伶忙问,“先生要专给我们写新戏?”李渔转过眼神来看着嬛伶,点头道:“不错。专给你们写个新戏,让这杭州城里的戏班子都比不了。”嬛伶笑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先生帮着我们把戏打磨得这么好,不怕我们得罪了其他的戏班伶人吗?”李渔毫不介意道:“怕什么?梅自孤傲,兰自清芬,岂怕俗花艳草来相争呢。”嬛伶笑叹:“先生一句话,又贬损了多少人去了。” 吃了饭,婷伶、姝伶等在一处湖山石洞里找到了正在默戏的嫏伶,强拉回戏船上,嬛伶看着吃了饭,这才又放她出去继续默戏。日头落了西山,船前灯火亮起时,嫏伶便坐在镜前开始妆扮了。台上演戏的着了魔,台下看戏的上了瘾,台上的都像是疯了,台下的则都痴了。一时裴舜卿等下了台,中间是两折过场戏《城破恣宴》,说的是襄阳城被蒙古兵攻破,贾似道却隐而不报,只在西湖岸边欢歌宴饮,一意寻乐。看客们正被妖伶几个的丑净逗得欢声一片,突然听见一片吆喝声:“闪开闪开!都闪开了!”看戏的人不及反应就呼啦啦地被冰冷的竿子拨弄开,一群乌黑的影子冲上前来。 女伶们都还在作戏,眼里并没有看见这些。那群黑影中却跃出三五个人,跳上了戏船,推开妖伶几个喝道:“不许演了!都停下。”说着两个人就夺了姜伶等手中的管弦。嬛伶和嫏伶见此情形忙走了出来,婳伶上前恭敬一拜道:“几位军爷有何贵干?”“贵干?”为首的小将冷笑道,“你当我们是来看戏取乐的吗?”婳伶笑着:“不敢。军爷要是来看戏取乐的,自然该在下面找个好位子坐了,我们送上好茶好点心。”小将一挥手,不耐烦地道:“不必了!你们少在这里跟本将耍嘴,还是乖乖地脱了这身衣裳,跟本将回衙门。”“衙门?什么衙门?”婳伶忙问。小将昂首道:“按察使的衙门!”众女伶听了都不由心慌意乱,台下百姓早都骚动起来,婳伶镇定了神色,依旧笑着问道:“不知道我们犯了什么过错,军爷要抓我们。”小将道:“你们演的戏讽刺当朝,这就是天大的过错!恐怕连小命都保不住了。”听见这句话,百姓们都吵嚷起来,小将厉声喝道:“你们这帮刁民,还在这里起哄!倾月班的戏子唱禁戏,讽刺朝廷,是大罪。你们还在这了看得津津有味,若还不走,本将一并抓了去问罪!”百姓们哪经得住这样的吓唬,纷纷转身向四处散去,顿时戏船前就空无一人。 李渔上前向小将作揖道:“这位小将军,我们戏班子从来都本本分分的,不敢唱什么禁戏,将军是不是弄错了?”“弄错了?”小将挑起眉毛,从旁边一个小兵手里抽出一张文书来,道:“看看!白纸黑字写的是西湖断桥下倾月班,再看看,你们的帘子上挑的什么?以为我们吃军粮的不识字吗?”李渔陪笑道:“将军说的没错,这是倾月班的戏船。可是,我们今日演的是《红梅记》,不是禁戏啊!”小将满不在乎地答道:“是不是禁戏是你们说了算的吗?这是朝廷定下的法律。你们演的这个什么,呃,《红梅记》。我们按察使大人说了,就是禁戏。”娴伶在旁悄声道:“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这可怎么办?”嬛伶嫏伶等都皱着眉头,知道这事情并不简单。李渔见此不好强争,只能低头拱手陪着笑:“小将军,恕在下愚钝。这个《红梅记》是老本子戏,传了百来年了,各处勾栏也都演过,从未听说过是禁戏啊,更不知道是哪里讽刺了当朝了。”小将鼻子里喷出口气:“哪里?就你们这会儿演的,什么蒙兵攻破了襄阳城,半壁江南不保。瞅瞅,看你们这些个打扮,抹着白粉弄得跟跳梁小丑似的,你们这是丑化朝廷。”李渔忙道:“将军误会了。这戏里演的是蒙兵,又是宋朝的事儿了,跟朝廷无关的。我们这些小民,岂敢讽刺朝廷啊?”小将骂道:“放肆!你们不知道如今满蒙一家吗?当今皇上的天下,那是蒙人帮着打下来的,你们说蒙人的不是,就是说朝廷的不是。废话少说,走吧。” 几个小兵上来就要拉扯李渔,嬛伶忙冲了出来,喊道:“慢着!我是倾月班的班主,这位先生只是我们请来看戏的,跟倾月班无关。”小将瞪起眼睛道:“你是班主?呵,原来是个女人,难怪躲在男人背后半天才出来。我抓的就是你这个班主!”说着就让人来押嬛伶,嫏伶上前喝道:“住手!戏是我演的,贼是我骂的,若论罪魁祸首,我是第一个。这些个搭戏的伶人都是不识字的,更不懂什么前朝后朝,都是听我的。要抓,就抓我!”那小将见这两个女伶先后跳出来担罪名,只觉得好笑,何曾听过戏子也有这样肝胆情义的,于是道:“行啦,行啦!你们以为本将没事是来抓人玩耍的吗?你们也别都跳出来担罪,该是谁就是谁,本将也不错抓一个,冤枉一个。”向左右命道,“这个班主,还有这些个都扮着妆的,统统给我带走,其他的人,都撵散了。来,拿封条来,即刻把这戏船封了,等大人升了堂,问案定罪后再处置。” 小兵们应着,呼啦啦上前来,抓人的抓人,撵人的撵人,封船的封船。李渔护着旁边几个已经吓得不行的小丫头,嫱伶死死按住早已愤愤的嬗伶,命道:“不要胡来!否则大家都得死。”随后上前拉了婳伶的手,小声嘱咐道:“今夜若是过堂,不要强辩。这不是死罪,先保住几日活命,我想办法!”婳伶点头道:“有我在,放心!船上你周全了。”说着两人就被小兵拉开,这一群人生生地看着嬛伶嫏伶几个被官兵押着走了。这些年来虽是江湖飘零,可倾月班还从未遇到过如此状况,况且嬛嫏嬛娴等几个有主见的人都被带走,众女伶纷纷慌了神。嫱伶从袖中拿出几锭银子,交给李渔道:“还烦先生安顿了姐妹们,我去探听消息,想办法救她们。”又向嬗伶道,“你千万不许胡来,好好地守着姐姐妹妹们,保护她们的安全。万事有我。”嬗伶深知事大,郑重点头,嫱伶抽身便走,直奔陆圻家而去。 隔世犹有救风尘(2) 陆圻已经宽衣睡下,家中老仆忽报:“沈姑娘来了,在书房,说是有急事。”陆圻忙起身披了大衣,靸着鞋子快步走向书房,推门便问:“什么事情?”嫱伶上前同门外老仆一点头,关上了门道:“按察使司派人抓走了嬛伶嫏伶和几个姐妹。”“哦?怎么回事?”陆圻忙问。嫱伶冷笑道:“真是可笑。我们好好地演着《红梅记》,偏说什么蒙兵破了襄阳城的戏是讽刺朝廷的。因为什么满蒙一家亲,说了蒙兵就是说了朝廷!”陆圻思量道:“这显然是欲加之罪。”嫱伶接道:“我也是这么想的,定是有小人作祟,刻意陷害。”陆圻道:“倾月班自来杭州,名声大振。那左右的戏船,各处勾栏的人,怎么不生妒恨的心思。你也知道,做这卖艺卖笑生计的,多少都攀着官府,你们偏不攀,那跟官府混得熟的,只要说两句话,可不就找上你们的麻烦了。”嫱伶怒道:“太可笑了!勾栏又非娼门,但凭技艺吃饭,何必自甘下贱,卖身官府?再者,这煌煌天朝的官员们不去思虑民生社稷,偏偏管起这些下九流行当的事情,信了些谄媚小人的话,他们的脑子都是猪脑子吗?”嫱伶越说越气,陆圻忙劝道:“纵然陷害,还不至死罪。你不必这么愤恨激动的,浑然不像你往日的脾性,沉稳老练哪里去了?”嫱伶被陆圻这么一说,叹道:“我,我是真担心。先生是不知道嬛伶和嫏伶的脾气,天天卖唱为人取乐,骨子里却硬得很。我只担心他们跟官府强辩争执,就更加麻烦了。最要命的是,万一被人知道了她们的真实身份,岂不是……”说到这里,嫱伶五官纠结,叹气连连。陆圻捋须点头道:“这倒是个问题。她们姐妹两个都抓了去?”嫱伶点点头:“还有婳伶、娴伶几个,我嘱咐了婳伶,一定要先稳住。”陆圻道:“不错,先稳住了,保全性命,再谋其他。”于是搭住嫱伶的胳膊,又道,“这事儿,我纵然帮忙也没有多大功力,你们身边现有个高人呢。”“谁?”嫱伶忙问。“李渔李谪凡。”陆圻点头道。“李先生?他不过一介狂儒,能有什么办法?”嫱伶有些不信。陆圻道:“他虽狂妄,可这杭州城里偏有看得上他这狂妄的。那可是布政使司的张缙彦张大人。”“哦?这倒奇了。”嫱伶叹着,陆圻继续道,“李渔蛰伏一年,才刊刻了《无声戏》文集,这都是托着张大人的情面,否则,何至于这么快。他们两个十分合得来,张大人对李渔也算是有知遇之恩了。”嫱伶道:“布政使司和按察使司乃是平级,分管州政,要是张大人能帮忙,那就好办了。哎呀,我还让李先生帮着安顿其他姐妹呢,可不知道他这会儿在哪儿了。”陆圻道:“你放心吧,他对倾月班也是十分上心,不会坐视不理的。这会儿,只怕已经到了布政使司的府门了。你先回去看看他那里的情况,若有什么需要,再来找老夫。”嫱伶应着,谢过了陆圻便告辞出来,直奔西湖。 李渔将众女伶安置在了熙春楼分管的一间客栈里,几个小丫头惊魂方定,所幸娉伶还在,正和嬗伶安抚众人。嫱伶找了过来,娉伶上前道:“李先生说要去想办法,已经走了。”嫱伶因担心姐妹们不知其中深浅厉害,也不好说明真情,只是道:“好。我先回来看看,你们在这里不要胡乱出去,一定要稳住,不能再出乱子了。我也联系了些朋友,看看能不能找些路子去救嬛伶她们。”说罢,转身又走了。 此时李渔果然已经到了张缙彦的府上。张缙彦正在后衙书房夜读,忽然被李渔撞破了房门,站在那里,抖着手,喘着粗气,结结巴巴地道:“坦公,你,你得帮我个忙!”张缙彦不慌不忙地放下书,挥手示意家仆们都退下,这才反问道:“可是为了倾月班的女戏子们来的?”李渔僵在那里,瞪大了双眼,从喉咙里冒出五个字来:“你都知道了?”张缙彦点着头道:“赏心楼的余掌柜和欢喜班的班主在佟大人面前告状的时候,我就在按察使司里跟佟大人议事呢。”李渔急道:“那你也不管管?这等诽谤陷害,你就坐视不理?”张缙彦道:“我如何管得?我布政使司管的是民政,按察使司管的是刑事。若是大的刑事案件,我还可过问一二,这点小事,我要是问了,岂不惹人非议。”李渔上前按住书桌,伸长脖子凑到张缙彦面前,道:“那你也该告诉我一声,我们今晚就不演这个戏了。”张缙彦笑道:“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你今天不演,明天演不演?纵然你不再演这《红梅记》,演了别的,人家要挑你的刺儿,总能挑到。你就是演了家家都演的《牡丹亭》,哎,里面还有大金朝南攻的事儿呢。”李渔又急又气,拍着桌子道:“那你的意思就是要看着这些丫头被抓起来去送死?”张缙彦笑道:“送死还不至于。这个事儿本来就有些荒唐,按察使司佟国器我多少还是知道的,不会乱用刑法,最多就是责杖几下。他最近看上了欢喜班的大金官,这是以事谋人呢。”李渔听了这个皱着眉头,眼睛眯成一条缝,从里面射出一道光来,看着张缙彦道:“你说什么?以事谋人?他佟国器要娶小老婆就坑害倾月班的姑娘?责杖几下?那都是些如花似玉,细皮嫩肉的弱女子,经得起几棍子?”张缙彦无奈道:“那也没办法,人家要人,欢喜班这些人就是想撵走倾月班,让她们唱不了戏,就这么简单。你要真想救她们,也简单,交了银子,赎了人,离开杭州城就行了。”李渔怒道:“走?凭什么走?倾月班靠本事吃饭,那些没本事就使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可耻!哼,你堂堂布政使司,和按察使司一个级别的,你怎么就不能……”张缙彦打断道:“谪凡兄——这官场的事儿岂有这么简单?两司虽然是同一级别,但他按察使司还监管吏治。管的就是我!佟国器是朝廷派来监视看管我的。我是谁?汉人,汉人做到我这个位置上,朝廷怎么也要多几分担心怀疑。再说了,你知道他佟国器的底细吗?他是满人,正蓝旗佟佳氏。他的姑奶奶佟春秀嫁的是太祖高皇帝,他的爷爷佟养性娶的是太祖的宗女,是额驸,大清朝的炮兵是佟家一手建起来的,我得罪的起吗?” 听了这些,李渔忽然长吐了口气,幽幽地道:“我以为多难的事儿,原来是乌纱帽的事儿。你当了几年朝廷的官,气就短了,也害怕起来了。”张缙彦忽然猛拍桌子道:“李谪凡!你不要太过分!气短?你要有骨气,当初怎么提着篮子,插了一脑袋的菊花去剃头?你怎么没寻一根绳子上吊呢?少在我面前装清高。为着帮你刻《无声戏》,上头已经提醒我了当心了。你以后写那些东西,也给我小心点,不该说的不说,什么‘不死英雄’、‘吊死在朝房’,迟早有一天你的脑袋也要保不住!”李渔听了更气了:“我写文章不过就是为了给老百姓取个乐,这有什么?那些话,是为了故事情节需要写的,谁没事有心情和朝廷玩?就是你们这群闲着无事的当官的,非要弄点事折腾一番,不死人是不甘心。行行行,你也别叫苦,这个忙,只说到底帮不帮吧!”张缙彦叹道:“不是不帮,是帮不了!你要是信我,就去跟那些个女戏子说,赶紧认了罪,只说是不识字,无知,不知道戏里说的厉害。不管怎么罚,保住了命,离了杭州城,就行了!”李渔虽还是气,但也知道张缙彦说的是实话,也只能如此,便叹了口气,转身要走。张缙彦忽然又叫住了他,道:“对了,这事儿你也别出面,托个可信的人。如今谁不知道写《无声戏》的就是你李渔,你要是去了按察使司,只怕是火上浇油。”李渔见张缙彦心底里果然还是替他着想的,刚才的气也都消了一大半,只剩下一肚子的愁和烦。 出了布政使司府的大门,李渔站在街头愣了一会儿,想到一个人,撩起长衫奔着去了。李渔一径来到陆圻家,进了书房,将在张缙彦府上的情况说了一遍。陆圻道:“张大人说的有理,就先赶紧想办法把人弄出来吧。”李渔因道:“所以还请陆兄帮个忙,替我去打点打点衙门,我一会儿回倾月班去,让她们找两个姐妹去见嬛伶她们,告诉她们该怎么做。”陆圻便问道:“好,打点的事情我承担了。”李渔却迟疑道:“这留下来的女孩子里头,只有个娉伶还算懂事了,只是,柔弱姑娘,不知道……”陆圻也不思索,只说到:“那个嫱伶不是走过江湖的吗?很是老练。有她在就行了。”李渔猛地一惊:“你怎么知道嫱伶?你们,没见过啊!”陆圻正支吾着,嫱伶却从外面走了进来,李渔又惊又疑。原来嫱伶到别处打探了张缙彦的身份背景,又联系了几个同道中经商的朋友说保释银子的事,这会儿正要找陆圻细细商议。于是,陆圻和嫱伶少不得将前后因果向李渔解释清楚了,李渔不由对嫱伶添了几分敬服。嫱伶道:“别的都还好办,只是担心她们姐妹两个的身份暴露了,到时候,还不知道什么结果。”李渔便道:“事不宜迟,我们赶紧分头行动,越早救出人来越妥当。”三人同出了陆宅,已是旭日东升的时候了。嫱伶和陆圻从各处筹了银子,匆匆往按察使司府衙而去,佟国器正要升堂审案。 惊堂木一拍,佟国器喝令带上倾月班的女伶。不一会儿,嬛嫏婳娴等人带着手链脚链走了出来,却不主动叩拜,被衙役们喝着才不情愿地跪下了。佟国器慢条斯理地问道:“下跪何人?”婳伶答道:“回大人,我们都是倾月班的女伶。”佟国器看了看这几个女戏子,虽然穿被关了一夜,但个个都面容洁净,丝毫没有身陷囹圄的狼狈情态,尤其是答话的这个,脸上的妆容一丝儿都没花,那柳眉凤眼格外妩媚。佟国器因问道:“听说你们倾月班当家的是女人,可是你么?叫什么?”婳伶恭敬答道:“民女是倾月班是头肩正旦,唤作婳伶。这两位是班主嬛伶和嫏伶。”佟国器笑了:“怎么班主不答话呢?。”婳伶正要说,嬛伶却道:“大人有什么话,只管问。我们两个虽然是班主,但姐妹们从来亲如一家,不分彼此的。”佟国器并不在意这些,于是问道:“那好,本官问你们,你们可知道演的戏是禁戏。”嬛伶道:“回大人,我们演的是《红梅记》,说的是南宋朝的事情,这都好几百年前的事了。我们在江南各州府行走多年,这戏各个戏班子都演过,不知怎么好端端的就成了禁戏了。”佟国器道:“如今满蒙一家,你们这些戏子果真不知道吗?你这戏里演什么蒙兵攻破了襄阳城,又说什么奸臣误国,要将南边半壁江山送人。你们汉人是不是还不甘心啊?广西有朱由榔,福建有郑成功,你们是不是还做梦呢?” 佟国器的话让女伶们有些糊涂,嬛伶和嫏伶两个虽然是受过国仇家恨的苦的,可莫谈国事四个字还是知道的,从未对朝政之事关心在意过。嬛伶不敢再答话,恐不知深浅害了姐妹们。嫏伶扬起眉毛道:“我们唱的戏是儿女情长,这不过是两个过场的戏,好让我们改装的,哪儿有那么多的说法?”婳伶听嫏伶语气刚强,忙向佟国器嫣然笑道:“大人莫怪。我们这些唱戏的哪儿懂什么国家大事,不过就是照本子唱戏,我们,真是无心的。”佟国器听着婳伶柔柔软软,娇娇嫩嫩的声音,不觉也柔和了些:“你们真是无心的?有没有怂恿你们唱这出戏啊?”婳伶笑道:“唱戏不过是逗人取乐的,还要人怂恿?我们就是觉着这戏好听好看,老百姓们也都喜欢,别的可就没想到了。”佟国器正要松口,嫏伶却挺直了身子道:“这戏时我要唱的,那个骂贼的小生也是我演的,要是非说有什么罪,冲我来好了!”佟国器扫了眼嫏伶,这个女伶长得倒是很端正,不过果然是学生角的,眼睛眉毛这会儿都是竖着的,倒有几分刚劲。可这算得了什么,好端端的女孩子,就该柔柔弱弱地跟在男人身后,装什么英雄好汉。于是冷笑道:“冲你来?你担得起吗?告诉你,本官就是此刻判你个绞刑,都不过分!”嬛伶和婳伶一听,忙往嫏伶前面挡了挡,婳伶拜道:“大人恕罪!大人,我这个姐妹性子急,怕大人降了罪,姐妹们都受苦,所以才想着独担罪名。大人,我们真的不是有心唱什么禁戏,还请大人高抬贵手,饶了我们姐妹。哦,就是罚些银钱,也是应该的。”佟国器暗自思忖:这欢喜班的班主来告恶状,不过是想把这倾月班撵走,别在杭州城跟他们抢戏唱,而他自己为的是大金官。这倾月班的几个小妮子吗,想怎么处置都行。想着便看了看下面跪着的几个娇滴滴的女伶,一个个长得都不差,尤其是眼前这个丹凤眼的,这么看比大金官还有点意思呢。于是道:“胡说,难道本官抓你们就是为了那几两保释的银子?纵然你们不是有心的,那也是犯了朝廷王法。好吧,念你们是初犯,且饶过一回。今日起,封了倾月班的戏船,资产没入官库,将伶人们都遣散了,从此不得再唱戏。” 隔世犹有救风尘(3) 判令一下,众女伶都瘫坐在了地上,嬛伶和嬛伶正要磕头请愿,嫏伶噌地站了起来,圆睁怒目,倒竖双眉,喊道:“凭什么?我们安安分分唱戏,又没有为非作歹,凭什么就封我们的戏船!”佟国器一拍惊堂木:“大胆!竟敢咆哮公堂!真是刁民!本官不降罪于你们,居然不知足!”“大人!”婳伶磕头道,“大人赎罪。大人,我们姐妹流落江湖多年,早就无家可归了。唱戏是我们谋生的本钱,大人封了我们的戏船,叫姐妹们去哪儿呢?”佟国器正色道:“哼,唱戏是下九流的行当,终是火坑。本官好心放了你们,给你们自由之身,你们还不乐意?唱戏算什么谋生手段,看你们都是些青春女子,回去老老实实嫁了人,别再干这下贱的勾当了!”一夜来,嫏伶已窝着满胸的火气,怨和恨,苦与愁,这凭空掉下来的罪名只让她心坎里立着根长长的刺,刺得心痛,于是冷笑道:“我们再下九流,也是凭本事吃饭,不像你们这些当官的,吃的是民脂民膏,还要来坑害百姓。”佟国器翻起眼皮看住了嫏伶,也冷笑道:“本官看出来了,你倒是个不怕死的。”嬛伶婳伶听得一身冷汗,忙上前磕头求饶命,嫏伶却道:“大人可知道《红梅记》里头,死的那个李慧娘也是个下贱的歌姬?她被权臣无端杀害,做了鬼也不心甘,还要回转阳间,将那奸臣好好骂了一顿。”佟国器不改神色:“本官知道了,你今日是要做个烈女李慧娘么?你可知道本官是武将出身,多少年沙场浴血,一把大刀不知道杀了多少人,你一个黄毛丫头还吓得住本官?”嫏伶也毫不畏惧,两人堂上堂下对峙着,众女伶都在那里磕头求饶,嬛伶和嬛伶左右拉住了嫏伶的手,求告也不是,劝也不是。只听佟国器嘻嘻笑了一阵,猛然喝道:“来人,将她拖了下去,送到闹市口,当众鞭笞二十,看她还怕不怕。” 闹市口上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前来看热闹的百姓,嫏伶捆了双手被吊着,半跪在地上,嬛伶等人被小兵摁着跪在两边。熙春楼的小二向娉伶等送了消息,女伶们急急忙忙地也赶了过来,嫱伶和陆圻、李渔等焦虑地站在人群前面。事情来得如此之快,众人都不知该如何是好了。佟国器骑着马,大摇大摆地来到闹市口,兵士们早摆好了桌椅,恭请佟国器坐下。佟国器端起茶杯,咂了口茶,笑问道:“怎么?怕不怕?”嫏伶已被吊得精疲力竭,况且此时还春寒料峭,早就紫了面容,却一字一顿地道:“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佟国器一愣,没料到这嫏伶竟能说出这句话,心中纳罕,又见她这般刚硬,便令道:“来人,打。”执行的小兵提着鞭子一步一步走了过来,嬛伶等都挣扎着往前蹭,被小兵们死死拉住。娉伶几个有吓得抱在一起的,有吓哭了的,李渔只是攥紧了拳头,急得直跺脚,嫱伶反倒镇定了神色,目光坚毅,手中悄悄握紧了短剑。 正当那个小兵举起鞭子时,却不知怎么回事,一下扔了鞭子,抱了自己的胳膊喊着。众人都在奇怪,嫱伶眼睛一转,四下寻望。佟国器登时站了起来,夺过身边守卫的大刀,走了过来,也四下看着。忽然,从东北角上飞来一个人影,举着长剑刺向佟国器。佟国器忙举刀挡住,连转了两个圈才站定。只见那人穿着麻布白衫,斗笠上套着白纱,挡住了面容。他站在嫏伶身边,一挥手,便割断了吊着嫏伶的绳索。嬛伶和婳伶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量,推开了押着她们的小兵,连爬带跑地上前去,死死抱住了摔在地上的嫏伶。佟国器缓缓拔出大刀,迈了两步,冲上前去,那人提剑便迎,二人在不大的空地上打斗起来。众小兵都将刀枪端着,可又不敢轻易上前助阵。佟国器挥着大刀劈向那人,那人脚下一滑,低了半截身子,那长剑不知怎的就在佟国器的胸前划了一下,割破了他的官服,还没等佟国器反应过来,那人早又站了起来,剑锋已经架在了佟国器的脖子上。 此刻,看热闹的百姓和围着的官兵们都吓呆了,几个聪明的老百姓忙脚底抹油溜了,知道万一有个什么闪失,在场的都逃不掉干系。于是不多会儿,看砍脑袋的人都散了,只留下那些兵士们都屏住了气在那儿看着。佟国器见那人已可取自己性命却不动手,知道他是为了救人来的,便道:“你是要救人?”“不错。”那人提紧了剑,道,“堂堂官府,竟用这莫须有的罪名欺压一个唱戏的弱女子,真是可悲可叹更可恨。”“听你口气,是要和官府作对?”佟国器试探问道。“哼哼,和你们官府作对又如何?”那人口气并不狂妄,倒是大义凛然的。佟国器冷笑道:“你可知挟持朝廷命官是死罪?”“朝廷命官?”那人反问,“你这样的朝廷命官,死一个也无妨。你们占我疆土,欺压我百姓,居然还大言不惭。”佟国器撇了眼睛,问道:“你,是什么人?”那人笑道:“你还不配知道。怎么样?现在你怕了吗?”佟国器哈哈大笑:“本官要是怕了,岂不是连这个戏子都不如了!”那人冷笑一声:“好!既然这样,我就成全了你!”他正要用力,只听有人喊道:“义士不可!”那人和佟国器循声望去,却是婳伶。婳伶上前拜道:“义士救我们姐妹,我们感激不尽,但还请义士不要伤了这位大人的性命。若是义士为了我们犯下杀人之罪,我们心里又怎么安心?况且,这位大人要是死了,我们就更难逃死罪了。义士若是真想就我们,还是放一放手吧。”那人思忖了,向佟国器道:“佟大人,用你的命换她们姐妹一个安宁,如何?”佟国器拿眼睛瞄着这个要杀自己的人,又看了眼旁边为自己求情的婳伶,半刻才道:“都说英雄救美,今日可算什么呢?”又叹道,“本官可以让她们走。”“那,何以为凭?”那人追问道。佟国器放声向四周道:“本官一言九鼎,决不食言!放人!”众兵士都收了刀枪,放开了被押着的女伶们。众女伶随即涌了上去,护住嬛伶嫏伶等。嫱伶解下自己的大衣,嬛伶包裹住了嫏伶,嬗伶一蹲身将嫏伶背在背上,急忙往戏船奔去。嫱伶走了两步便停住,回头又望了望。那人仍拿剑架着佟国器,直等女伶们走远了,才猛地一收剑,道:“但愿佟大人能言而有信,否则,你按察使司的重重守卫,也拦不住我。”说罢飞身而去。佟国器看着消失在街市中的白影,背起手,也不知想了些什么,这才道:“打道回府。” 回到戏船上,妖伶一脚踢开贴着封条的舱门,嬗伶忙将嫏伶送进隔间去,嬛伶等在后面跟着。娴伶婳伶等人进了船舱都不觉脚下软了,纷纷瘫坐各处,李渔忙着招呼几个小丫头烧水,拿毛巾,向嬛伶道:“怎么样?要紧么?”嬛伶有气无力地道:“没事,就是累了。”媖伶忽然喊道:“哎呀,嫏伶姐看着不好呢。”众人听了都忘了自己身上酸痛,冲进去问道:“怎么了?”只见嫏伶脸上的紫色已经退去,只是惨白,两眼直直地盯着舱顶,没有一丝神采。“哎呀,这是怎么了?”嬛伶抱住了嫏伶轻声唤着,李渔道:“赶紧烧好了热水,我去找大夫。”李渔一出来便撞着嫱伶,因道:“快去吴山上的侣山堂,就说我的话,务必请张志聪先生亲自来。”嫱伶点头道:“我认识张大夫的,放心吧。”说罢飞奔而去。 一时张大夫来了,将众女伶都唤出了隔间,只留着嬛伶陪着,在里面诊断。婳伶娴伶等彻底松了口气,也都瘫倒了,众人又是照顾她们几个。半刻,张大夫出来了,向李渔道:“不要紧,身上没大碍。只是心里憋着气,肝火郁结,上冲心肺,内热炽盛,天凉又受了风寒,才这样的。”众人都叹道:“没事就好。”张先生又道:“我开个方子,以疏肝理气,宣肺清热为上。不过啊,这是心病,须想法子让她解了心结才好。”李渔点头称是,看着写好了方子,嘱咐妖伶去抓药。众人都在外间坐着,嫱伶想了一想,轻了脚步进了隔间。 嬛伶脸上的泪痕早就干了,看了嫱伶一眼,也不知道说什么。嫱伶在嫏伶身边坐下,轻声道:“我想的到你的心思,我也知道你心里恨得慌。哎,我何尝没有恨过,怨过,气过?可是,有用吗?恨来恨去,也不知道究竟该恨谁。我虽没亲身遭遇过什么家难,可漂泊江湖多年,也看够了世间的不公。我只是常想,我到底能怎样呢?我能救得多少?当初,你们一家人为了就救陈大哥一个,枉送了十条性命,而今日,今日……”嫱伶犹豫着,忽然自嘲地笑了一下,道,“今日如果不是那人出手,我就准备拔剑了。我当时想,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你挨了打,就算是拼个鱼死网破,也要把你们救出去。可是刚才我又在想,纵然我鱼死网破又能怎么样?凭我的本事,恐怕没救成你们,先赔上了性命。死,我是不怕的,可到底还是要连累你们。于是我又想,如果我救不成你们,姐妹们一起赴死又怎么样?人生难得是知己,如果这么死了,倒也真的无憾了。所以,我现在倒不会恨了。天下的恶事太多,恨岂能恨得过来?与其用这个恨来伤自己,还不若看着那些美好的事情。如果叫我死,我也是为我所在乎的人去死,而不是为了这些肮脏的俗事。”嫱伶停住了,嫏伶的胸口松了下去,吐出一口气,冷冷地道:“若不是婳伶求情,那狗官就死了。”嫱伶看住了嫏伶,道:“就算婳伶不求情,那人也不会杀了佟国器的。他的目的就是要救你们,正如婳伶所说,如果他杀了佟国器,反而连累了你们。只不过,他走了一招险棋,也多亏了他是个高手。”嬛伶因问道:“嫱伶,你在江湖上一定有不少朋友,帮我们打听打听那个义士是谁吧?”嫱伶摇摇头,微笑道:“不用打听了,我知道是谁。”嫏伶的眼睛忽然转了一下,看住了嫱伶,嫱伶拉住了她的手,又看了看嬛伶,道:“我只和你们说‘疑是故人来’。”嬛伶和嫏伶的眼睛里都瞬间明亮,嫏伶立刻坐了起来,攥紧了嫱伶的手,却半信半疑地看她。嫱伶道:“也只是两年未见,陈大哥的声音形容,我岂能看不出来?别的不说,单是那套剑法,也没有几个人会的。”嬛伶喜泣道:“真的是陈大哥?”嫱伶肯定道:“不会错的。我想,他一定是早就看着你们了,既然来了,不会这么快就走。你们在这儿好好休息,我出去打探一下,若是可以,就让你们见上一面。”嬛伶忙问道:“能见吗?不会……”嫱伶拍拍她的手道:“没事的,你们就安心等消息吧。” 隔世犹有救风尘(1) 定下了戏目,女伶们的玩心就收了起来,恢复了往常练功、排戏的日子。游湖的人听见倾月班的戏船上传出依依呀呀的曲笛声,又不见那些女孩子出来玩耍,便琢磨着倾月班是不是要开台了。果然,没过两天,倾月班挂起招牌,亮出水牌,要在正月十八落灯这一天开台,演出全本的《红梅记》。杭州城的百姓们都不再说什么了,只能摇头微笑,叹这倾月班总能出人意料却又似在意料之中,于是又开始期盼着正月十八早些到。 虽然《红梅记》中几折重头戏都早已烂熟,但嫏伶仍一丝不敢懈怠:白日忙着揣摩新学的戏,晚间睡下了也不忘默记曲词身段。嬛伶一心一意地忙着打点其他杂务,还特意为嫏伶等置办了几件新鲜戏装,李渔则依旧改本说戏,众人都忙而不乱。 正月十八当夜,杭州城内,西湖上下,各处都挂满了各色灯彩,有花鸟鱼虫,有古今人物,还有各色戏本子上的故事。恰好有一盏“李慧娘义救裴舜卿”的灯,老百姓都议论着要将彩灯搬到倾月班的船前做招牌。倾月班把戏船摇到了断桥边的浅湾里,观戏的人自断桥上站到湖岸边,锣鼓一响,演过了第一出开场,嫏伶扮的裴舜卿便上场了。 裴舜卿虽然是个书生,但既然敢站立断桥之上,同权相贾似道对峙,自然要由骨子里透出一股落拓豪气来,这倒十分契合嫏伶的脾气。“明窗净院无人到,月色梅声清悄。巖洞锁烟深,风雨催花早。好趁韶华,放开怀抱,休负青春年少,幽谷发阳晖,彩笔华藻。”一曲《海棠春》唱罢,叫好声如钱塘潮一般。嫏伶心知这是看客们抬举,初出场时给她个面子,于是便激起一股心劲儿,只恨不得把自己的心魂即刻就化成裴舜卿。远眺了一眼西湖夜景,裴舜卿同姵伶扮的老外郭谨和姹伶扮的中净李素道:“呀!二兄你看,断桥残雪,犹存孤屿,红梅盛发,又一番新春光景也!俺们就地席地而饮。”看客们都心领神会地笑了,再等上几天,这西湖的红梅景致就能天天见到了。一时婳伶扮的李慧娘出来,因敬慕裴舜卿的书生气概,情意绵绵地赞道:“呀,美哉一少年。”台下看客都不禁歪了脖子在那里微笑,也有几个市井小人发出啧啧的声音,有心调笑却又不敢。这倾月班的女伶就是不同别处伶人,一个个虽然都是娇柔的姑娘,可骨子里到底还是透着清高的气,叫人只能台下远观,岂敢亵渎轻慢? 贾似道为着李慧娘对裴舜卿的一声赞叹,举剑杀了李慧娘,台上婳伶演得悲戚,台下看客看得心酸。红颜薄命四个字自古如此,那李慧娘就是个歌姬,整日守着个误国害民的奸臣,还得强颜欢笑,一言不慎就命丧黄泉,真是可悲啊。而倾月班的这些个女伶也是一样的,终年漂泊江湖,以取悦世人为生,就是要嫁人,也只能做个小妾,更是可怜可叹啊!不过,只要心里有个不甘,这些看来下贱卑微的戏子也是有骨气的,就像这李慧娘,一身虽死,却此情不泯,魂返人世,救了裴生。纵然裴生不能与她生死相依,可有此浩然之情存于胸中,李慧娘自然就胜过了那千千万万的尘俗女子。 “落拓江湖二十年,闲愁闲闷过花前。且将一片丈丈气,散作绮罗丛裹言。”等到最后一出下场诗吟唱罢,四下看戏的人都欢呼不止,又似当日演《怜香伴》那般。嫏伶领着婳伶、娴伶等人出来拜谢看客,看客们拍掌不止,西湖上下光彩满天。嫏伶的耳中眼中却没有这些繁华,她下意识地抬头去看断桥,忽然想,《游湖》那出裴舜卿站立桥头,只凭一身傲气就吓跑了奸臣贾似道是何等痛快,那自己为什么刚才不站在断桥上演,这才真切过瘾呢。正想着,嫏伶果见桥上密密麻麻的人群中立着个青年英俊,穿着淡绿色的长衫,那气概,真好像裴舜卿一样。嫏伶不由心下生疑,隔着这么远,又有这么多人,怎么便能看见这人呢?莫非是自己眼睛花了?又或者是心生幻境?于是又扭头去看,果然不见了那人。 第二日,满城都传说倾月班的《红梅记》实在好看,都准备晚上再好好欣赏一回。嫏伶几个赶紧拉住了李渔评析昨夜作戏不足的地方,一一演练,改了过来。当夜的戏果然又比第一天进益了不少,围在倾月班戏船前的看客是越来越多,那看过的觉得不过瘾,要再来看,没看过的自然要赶赶热闹。倾月班的戏越演越火,那左右前后的戏船,勾栏里的戏班子都忍不住有了嫉妒怨恨的心思,可这空怨恨也没有用,技不如人能怎么办呢?唯有早起五更,三伏三九地苦练才行。 眼看到了第十日,午间嬛伶招呼众女伶吃饭,独不见嫏伶,因问道:“人呢?”娴伶道:“我也不清楚,刚才和我对完戏就不见了,想必是到哪个地方躲起来磨戏去了。”姜伶道:“磨戏也不能不吃饭啊!饱吹饿唱,晚上那顿她是一定不吃的,午间这顿饭必须得吃。这么下去,看伤了胃。”婳伶向嬛伶笑道:“这可是走火入魔了,比你还厉害,玩命似的。我看,这戏再演两日就停了吧。”嬛伶叹了口气,道:“拦不住她。算了,我们先吃,给她留着好的。一会儿吃完了,你们几个没事的四处找找。”众人答应着,都低头吃饭。李渔捧着饭碗,独在船尾坐着吃,湖上烟波飘来,已经是阵阵春日气息,有几株柳树已经催生出绿芽,遥遥望,隐隐地渗出绿色,看得人心痒痒。嬛伶捧着茶盅过来坐下,笑问:“先生吃饭还不忘赏景?”李渔却道:“你们的戏,是越来越好了。”嬛伶道:“那是先生指点得好。有时候作戏就像做菜一样,差那一点点火候,味道就天差地别了。”李渔依然望着外面湖景,道:“我得好好想想,再给你们写个新戏。”“写新戏?”嬛伶忙问,“先生要专给我们写新戏?”李渔转过眼神来看着嬛伶,点头道:“不错。专给你们写个新戏,让这杭州城里的戏班子都比不了。”嬛伶笑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先生帮着我们把戏打磨得这么好,不怕我们得罪了其他的戏班伶人吗?”李渔毫不介意道:“怕什么?梅自孤傲,兰自清芬,岂怕俗花艳草来相争呢。”嬛伶笑叹:“先生一句话,又贬损了多少人去了。” 吃了饭,婷伶、姝伶等在一处湖山石洞里找到了正在默戏的嫏伶,强拉回戏船上,嬛伶看着吃了饭,这才又放她出去继续默戏。日头落了西山,船前灯火亮起时,嫏伶便坐在镜前开始妆扮了。台上演戏的着了魔,台下看戏的上了瘾,台上的都像是疯了,台下的则都痴了。一时裴舜卿等下了台,中间是两折过场戏《城破恣宴》,说的是襄阳城被蒙古兵攻破,贾似道却隐而不报,只在西湖岸边欢歌宴饮,一意寻乐。看客们正被妖伶几个的丑净逗得欢声一片,突然听见一片吆喝声:“闪开闪开!都闪开了!”看戏的人不及反应就呼啦啦地被冰冷的竿子拨弄开,一群乌黑的影子冲上前来。 女伶们都还在作戏,眼里并没有看见这些。那群黑影中却跃出三五个人,跳上了戏船,推开妖伶几个喝道:“不许演了!都停下。”说着两个人就夺了姜伶等手中的管弦。嬛伶和嫏伶见此情形忙走了出来,婳伶上前恭敬一拜道:“几位军爷有何贵干?”“贵干?”为首的小将冷笑道,“你当我们是来看戏取乐的吗?”婳伶笑着:“不敢。军爷要是来看戏取乐的,自然该在下面找个好位子坐了,我们送上好茶好点心。”小将一挥手,不耐烦地道:“不必了!你们少在这里跟本将耍嘴,还是乖乖地脱了这身衣裳,跟本将回衙门。”“衙门?什么衙门?”婳伶忙问。小将昂首道:“按察使的衙门!”众女伶听了都不由心慌意乱,台下百姓早都骚动起来,婳伶镇定了神色,依旧笑着问道:“不知道我们犯了什么过错,军爷要抓我们。”小将道:“你们演的戏讽刺当朝,这就是天大的过错!恐怕连小命都保不住了。”听见这句话,百姓们都吵嚷起来,小将厉声喝道:“你们这帮刁民,还在这里起哄!倾月班的戏子唱禁戏,讽刺朝廷,是大罪。你们还在这了看得津津有味,若还不走,本将一并抓了去问罪!”百姓们哪经得住这样的吓唬,纷纷转身向四处散去,顿时戏船前就空无一人。 李渔上前向小将作揖道:“这位小将军,我们戏班子从来都本本分分的,不敢唱什么禁戏,将军是不是弄错了?”“弄错了?”小将挑起眉毛,从旁边一个小兵手里抽出一张文书来,道:“看看!白纸黑字写的是西湖断桥下倾月班,再看看,你们的帘子上挑的什么?以为我们吃军粮的不识字吗?”李渔陪笑道:“将军说的没错,这是倾月班的戏船。可是,我们今日演的是《红梅记》,不是禁戏啊!”小将满不在乎地答道:“是不是禁戏是你们说了算的吗?这是朝廷定下的法律。你们演的这个什么,呃,《红梅记》。我们按察使大人说了,就是禁戏。”娴伶在旁悄声道:“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这可怎么办?”嬛伶嫏伶等都皱着眉头,知道这事情并不简单。李渔见此不好强争,只能低头拱手陪着笑:“小将军,恕在下愚钝。这个《红梅记》是老本子戏,传了百来年了,各处勾栏也都演过,从未听说过是禁戏啊,更不知道是哪里讽刺了当朝了。”小将鼻子里喷出口气:“哪里?就你们这会儿演的,什么蒙兵攻破了襄阳城,半壁江南不保。瞅瞅,看你们这些个打扮,抹着白粉弄得跟跳梁小丑似的,你们这是丑化朝廷。”李渔忙道:“将军误会了。这戏里演的是蒙兵,又是宋朝的事儿了,跟朝廷无关的。我们这些小民,岂敢讽刺朝廷啊?”小将骂道:“放肆!你们不知道如今满蒙一家吗?当今皇上的天下,那是蒙人帮着打下来的,你们说蒙人的不是,就是说朝廷的不是。废话少说,走吧。” 几个小兵上来就要拉扯李渔,嬛伶忙冲了出来,喊道:“慢着!我是倾月班的班主,这位先生只是我们请来看戏的,跟倾月班无关。”小将瞪起眼睛道:“你是班主?呵,原来是个女人,难怪躲在男人背后半天才出来。我抓的就是你这个班主!”说着就让人来押嬛伶,嫏伶上前喝道:“住手!戏是我演的,贼是我骂的,若论罪魁祸首,我是第一个。这些个搭戏的伶人都是不识字的,更不懂什么前朝后朝,都是听我的。要抓,就抓我!”那小将见这两个女伶先后跳出来担罪名,只觉得好笑,何曾听过戏子也有这样肝胆情义的,于是道:“行啦,行啦!你们以为本将没事是来抓人玩耍的吗?你们也别都跳出来担罪,该是谁就是谁,本将也不错抓一个,冤枉一个。”向左右命道,“这个班主,还有这些个都扮着妆的,统统给我带走,其他的人,都撵散了。来,拿封条来,即刻把这戏船封了,等大人升了堂,问案定罪后再处置。” 小兵们应着,呼啦啦上前来,抓人的抓人,撵人的撵人,封船的封船。李渔护着旁边几个已经吓得不行的小丫头,嫱伶死死按住早已愤愤的嬗伶,命道:“不要胡来!否则大家都得死。”随后上前拉了婳伶的手,小声嘱咐道:“今夜若是过堂,不要强辩。这不是死罪,先保住几日活命,我想办法!”婳伶点头道:“有我在,放心!船上你周全了。”说着两人就被小兵拉开,这一群人生生地看着嬛伶嫏伶几个被官兵押着走了。这些年来虽是江湖飘零,可倾月班还从未遇到过如此状况,况且嬛嫏嬛娴等几个有主见的人都被带走,众女伶纷纷慌了神。嫱伶从袖中拿出几锭银子,交给李渔道:“还烦先生安顿了姐妹们,我去探听消息,想办法救她们。”又向嬗伶道,“你千万不许胡来,好好地守着姐姐妹妹们,保护她们的安全。万事有我。”嬗伶深知事大,郑重点头,嫱伶抽身便走,直奔陆圻家而去。 隔世犹有救风尘(2) 陆圻已经宽衣睡下,家中老仆忽报:“沈姑娘来了,在书房,说是有急事。”陆圻忙起身披了大衣,靸着鞋子快步走向书房,推门便问:“什么事情?”嫱伶上前同门外老仆一点头,关上了门道:“按察使司派人抓走了嬛伶嫏伶和几个姐妹。”“哦?怎么回事?”陆圻忙问。嫱伶冷笑道:“真是可笑。我们好好地演着《红梅记》,偏说什么蒙兵破了襄阳城的戏是讽刺朝廷的。因为什么满蒙一家亲,说了蒙兵就是说了朝廷!”陆圻思量道:“这显然是欲加之罪。”嫱伶接道:“我也是这么想的,定是有小人作祟,刻意陷害。”陆圻道:“倾月班自来杭州,名声大振。那左右的戏船,各处勾栏的人,怎么不生妒恨的心思。你也知道,做这卖艺卖笑生计的,多少都攀着官府,你们偏不攀,那跟官府混得熟的,只要说两句话,可不就找上你们的麻烦了。”嫱伶怒道:“太可笑了!勾栏又非娼门,但凭技艺吃饭,何必自甘下贱,卖身官府?再者,这煌煌天朝的官员们不去思虑民生社稷,偏偏管起这些下九流行当的事情,信了些谄媚小人的话,他们的脑子都是猪脑子吗?”嫱伶越说越气,陆圻忙劝道:“纵然陷害,还不至死罪。你不必这么愤恨激动的,浑然不像你往日的脾性,沉稳老练哪里去了?”嫱伶被陆圻这么一说,叹道:“我,我是真担心。先生是不知道嬛伶和嫏伶的脾气,天天卖唱为人取乐,骨子里却硬得很。我只担心他们跟官府强辩争执,就更加麻烦了。最要命的是,万一被人知道了她们的真实身份,岂不是……”说到这里,嫱伶五官纠结,叹气连连。陆圻捋须点头道:“这倒是个问题。她们姐妹两个都抓了去?”嫱伶点点头:“还有婳伶、娴伶几个,我嘱咐了婳伶,一定要先稳住。”陆圻道:“不错,先稳住了,保全性命,再谋其他。”于是搭住嫱伶的胳膊,又道,“这事儿,我纵然帮忙也没有多大功力,你们身边现有个高人呢。”“谁?”嫱伶忙问。“李渔李谪凡。”陆圻点头道。“李先生?他不过一介狂儒,能有什么办法?”嫱伶有些不信。陆圻道:“他虽狂妄,可这杭州城里偏有看得上他这狂妄的。那可是布政使司的张缙彦张大人。”“哦?这倒奇了。”嫱伶叹着,陆圻继续道,“李渔蛰伏一年,才刊刻了《无声戏》文集,这都是托着张大人的情面,否则,何至于这么快。他们两个十分合得来,张大人对李渔也算是有知遇之恩了。”嫱伶道:“布政使司和按察使司乃是平级,分管州政,要是张大人能帮忙,那就好办了。哎呀,我还让李先生帮着安顿其他姐妹呢,可不知道他这会儿在哪儿了。”陆圻道:“你放心吧,他对倾月班也是十分上心,不会坐视不理的。这会儿,只怕已经到了布政使司的府门了。你先回去看看他那里的情况,若有什么需要,再来找老夫。”嫱伶应着,谢过了陆圻便告辞出来,直奔西湖。 李渔将众女伶安置在了熙春楼分管的一间客栈里,几个小丫头惊魂方定,所幸娉伶还在,正和嬗伶安抚众人。嫱伶找了过来,娉伶上前道:“李先生说要去想办法,已经走了。”嫱伶因担心姐妹们不知其中深浅厉害,也不好说明真情,只是道:“好。我先回来看看,你们在这里不要胡乱出去,一定要稳住,不能再出乱子了。我也联系了些朋友,看看能不能找些路子去救嬛伶她们。”说罢,转身又走了。 此时李渔果然已经到了张缙彦的府上。张缙彦正在后衙书房夜读,忽然被李渔撞破了房门,站在那里,抖着手,喘着粗气,结结巴巴地道:“坦公,你,你得帮我个忙!”张缙彦不慌不忙地放下书,挥手示意家仆们都退下,这才反问道:“可是为了倾月班的女戏子们来的?”李渔僵在那里,瞪大了双眼,从喉咙里冒出五个字来:“你都知道了?”张缙彦点着头道:“赏心楼的余掌柜和欢喜班的班主在佟大人面前告状的时候,我就在按察使司里跟佟大人议事呢。”李渔急道:“那你也不管管?这等诽谤陷害,你就坐视不理?”张缙彦道:“我如何管得?我布政使司管的是民政,按察使司管的是刑事。若是大的刑事案件,我还可过问一二,这点小事,我要是问了,岂不惹人非议。”李渔上前按住书桌,伸长脖子凑到张缙彦面前,道:“那你也该告诉我一声,我们今晚就不演这个戏了。”张缙彦笑道:“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你今天不演,明天演不演?纵然你不再演这《红梅记》,演了别的,人家要挑你的刺儿,总能挑到。你就是演了家家都演的《牡丹亭》,哎,里面还有大金朝南攻的事儿呢。”李渔又急又气,拍着桌子道:“那你的意思就是要看着这些丫头被抓起来去送死?”张缙彦笑道:“送死还不至于。这个事儿本来就有些荒唐,按察使司佟国器我多少还是知道的,不会乱用刑法,最多就是责杖几下。他最近看上了欢喜班的大金官,这是以事谋人呢。”李渔听了这个皱着眉头,眼睛眯成一条缝,从里面射出一道光来,看着张缙彦道:“你说什么?以事谋人?他佟国器要娶小老婆就坑害倾月班的姑娘?责杖几下?那都是些如花似玉,细皮嫩肉的弱女子,经得起几棍子?”张缙彦无奈道:“那也没办法,人家要人,欢喜班这些人就是想撵走倾月班,让她们唱不了戏,就这么简单。你要真想救她们,也简单,交了银子,赎了人,离开杭州城就行了。”李渔怒道:“走?凭什么走?倾月班靠本事吃饭,那些没本事就使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可耻!哼,你堂堂布政使司,和按察使司一个级别的,你怎么就不能……”张缙彦打断道:“谪凡兄——这官场的事儿岂有这么简单?两司虽然是同一级别,但他按察使司还监管吏治。管的就是我!佟国器是朝廷派来监视看管我的。我是谁?汉人,汉人做到我这个位置上,朝廷怎么也要多几分担心怀疑。再说了,你知道他佟国器的底细吗?他是满人,正蓝旗佟佳氏。他的姑奶奶佟春秀嫁的是太祖高皇帝,他的爷爷佟养性娶的是太祖的宗女,是额驸,大清朝的炮兵是佟家一手建起来的,我得罪的起吗?” 听了这些,李渔忽然长吐了口气,幽幽地道:“我以为多难的事儿,原来是乌纱帽的事儿。你当了几年朝廷的官,气就短了,也害怕起来了。”张缙彦忽然猛拍桌子道:“李谪凡!你不要太过分!气短?你要有骨气,当初怎么提着篮子,插了一脑袋的菊花去剃头?你怎么没寻一根绳子上吊呢?少在我面前装清高。为着帮你刻《无声戏》,上头已经提醒我了当心了。你以后写那些东西,也给我小心点,不该说的不说,什么‘不死英雄’、‘吊死在朝房’,迟早有一天你的脑袋也要保不住!”李渔听了更气了:“我写文章不过就是为了给老百姓取个乐,这有什么?那些话,是为了故事情节需要写的,谁没事有心情和朝廷玩?就是你们这群闲着无事的当官的,非要弄点事折腾一番,不死人是不甘心。行行行,你也别叫苦,这个忙,只说到底帮不帮吧!”张缙彦叹道:“不是不帮,是帮不了!你要是信我,就去跟那些个女戏子说,赶紧认了罪,只说是不识字,无知,不知道戏里说的厉害。不管怎么罚,保住了命,离了杭州城,就行了!”李渔虽还是气,但也知道张缙彦说的是实话,也只能如此,便叹了口气,转身要走。张缙彦忽然又叫住了他,道:“对了,这事儿你也别出面,托个可信的人。如今谁不知道写《无声戏》的就是你李渔,你要是去了按察使司,只怕是火上浇油。”李渔见张缙彦心底里果然还是替他着想的,刚才的气也都消了一大半,只剩下一肚子的愁和烦。 出了布政使司府的大门,李渔站在街头愣了一会儿,想到一个人,撩起长衫奔着去了。李渔一径来到陆圻家,进了书房,将在张缙彦府上的情况说了一遍。陆圻道:“张大人说的有理,就先赶紧想办法把人弄出来吧。”李渔因道:“所以还请陆兄帮个忙,替我去打点打点衙门,我一会儿回倾月班去,让她们找两个姐妹去见嬛伶她们,告诉她们该怎么做。”陆圻便问道:“好,打点的事情我承担了。”李渔却迟疑道:“这留下来的女孩子里头,只有个娉伶还算懂事了,只是,柔弱姑娘,不知道……”陆圻也不思索,只说到:“那个嫱伶不是走过江湖的吗?很是老练。有她在就行了。”李渔猛地一惊:“你怎么知道嫱伶?你们,没见过啊!”陆圻正支吾着,嫱伶却从外面走了进来,李渔又惊又疑。原来嫱伶到别处打探了张缙彦的身份背景,又联系了几个同道中经商的朋友说保释银子的事,这会儿正要找陆圻细细商议。于是,陆圻和嫱伶少不得将前后因果向李渔解释清楚了,李渔不由对嫱伶添了几分敬服。嫱伶道:“别的都还好办,只是担心她们姐妹两个的身份暴露了,到时候,还不知道什么结果。”李渔便道:“事不宜迟,我们赶紧分头行动,越早救出人来越妥当。”三人同出了陆宅,已是旭日东升的时候了。嫱伶和陆圻从各处筹了银子,匆匆往按察使司府衙而去,佟国器正要升堂审案。 惊堂木一拍,佟国器喝令带上倾月班的女伶。不一会儿,嬛嫏婳娴等人带着手链脚链走了出来,却不主动叩拜,被衙役们喝着才不情愿地跪下了。佟国器慢条斯理地问道:“下跪何人?”婳伶答道:“回大人,我们都是倾月班的女伶。”佟国器看了看这几个女戏子,虽然穿被关了一夜,但个个都面容洁净,丝毫没有身陷囹圄的狼狈情态,尤其是答话的这个,脸上的妆容一丝儿都没花,那柳眉凤眼格外妩媚。佟国器因问道:“听说你们倾月班当家的是女人,可是你么?叫什么?”婳伶恭敬答道:“民女是倾月班是头肩正旦,唤作婳伶。这两位是班主嬛伶和嫏伶。”佟国器笑了:“怎么班主不答话呢?。”婳伶正要说,嬛伶却道:“大人有什么话,只管问。我们两个虽然是班主,但姐妹们从来亲如一家,不分彼此的。”佟国器并不在意这些,于是问道:“那好,本官问你们,你们可知道演的戏是禁戏。”嬛伶道:“回大人,我们演的是《红梅记》,说的是南宋朝的事情,这都好几百年前的事了。我们在江南各州府行走多年,这戏各个戏班子都演过,不知怎么好端端的就成了禁戏了。”佟国器道:“如今满蒙一家,你们这些戏子果真不知道吗?你这戏里演什么蒙兵攻破了襄阳城,又说什么奸臣误国,要将南边半壁江山送人。你们汉人是不是还不甘心啊?广西有朱由榔,福建有郑成功,你们是不是还做梦呢?” 佟国器的话让女伶们有些糊涂,嬛伶和嫏伶两个虽然是受过国仇家恨的苦的,可莫谈国事四个字还是知道的,从未对朝政之事关心在意过。嬛伶不敢再答话,恐不知深浅害了姐妹们。嫏伶扬起眉毛道:“我们唱的戏是儿女情长,这不过是两个过场的戏,好让我们改装的,哪儿有那么多的说法?”婳伶听嫏伶语气刚强,忙向佟国器嫣然笑道:“大人莫怪。我们这些唱戏的哪儿懂什么国家大事,不过就是照本子唱戏,我们,真是无心的。”佟国器听着婳伶柔柔软软,娇娇嫩嫩的声音,不觉也柔和了些:“你们真是无心的?有没有怂恿你们唱这出戏啊?”婳伶笑道:“唱戏不过是逗人取乐的,还要人怂恿?我们就是觉着这戏好听好看,老百姓们也都喜欢,别的可就没想到了。”佟国器正要松口,嫏伶却挺直了身子道:“这戏时我要唱的,那个骂贼的小生也是我演的,要是非说有什么罪,冲我来好了!”佟国器扫了眼嫏伶,这个女伶长得倒是很端正,不过果然是学生角的,眼睛眉毛这会儿都是竖着的,倒有几分刚劲。可这算得了什么,好端端的女孩子,就该柔柔弱弱地跟在男人身后,装什么英雄好汉。于是冷笑道:“冲你来?你担得起吗?告诉你,本官就是此刻判你个绞刑,都不过分!”嬛伶和婳伶一听,忙往嫏伶前面挡了挡,婳伶拜道:“大人恕罪!大人,我这个姐妹性子急,怕大人降了罪,姐妹们都受苦,所以才想着独担罪名。大人,我们真的不是有心唱什么禁戏,还请大人高抬贵手,饶了我们姐妹。哦,就是罚些银钱,也是应该的。”佟国器暗自思忖:这欢喜班的班主来告恶状,不过是想把这倾月班撵走,别在杭州城跟他们抢戏唱,而他自己为的是大金官。这倾月班的几个小妮子吗,想怎么处置都行。想着便看了看下面跪着的几个娇滴滴的女伶,一个个长得都不差,尤其是眼前这个丹凤眼的,这么看比大金官还有点意思呢。于是道:“胡说,难道本官抓你们就是为了那几两保释的银子?纵然你们不是有心的,那也是犯了朝廷王法。好吧,念你们是初犯,且饶过一回。今日起,封了倾月班的戏船,资产没入官库,将伶人们都遣散了,从此不得再唱戏。” 隔世犹有救风尘(3) 判令一下,众女伶都瘫坐在了地上,嬛伶和嬛伶正要磕头请愿,嫏伶噌地站了起来,圆睁怒目,倒竖双眉,喊道:“凭什么?我们安安分分唱戏,又没有为非作歹,凭什么就封我们的戏船!”佟国器一拍惊堂木:“大胆!竟敢咆哮公堂!真是刁民!本官不降罪于你们,居然不知足!”“大人!”婳伶磕头道,“大人赎罪。大人,我们姐妹流落江湖多年,早就无家可归了。唱戏是我们谋生的本钱,大人封了我们的戏船,叫姐妹们去哪儿呢?”佟国器正色道:“哼,唱戏是下九流的行当,终是火坑。本官好心放了你们,给你们自由之身,你们还不乐意?唱戏算什么谋生手段,看你们都是些青春女子,回去老老实实嫁了人,别再干这下贱的勾当了!”一夜来,嫏伶已窝着满胸的火气,怨和恨,苦与愁,这凭空掉下来的罪名只让她心坎里立着根长长的刺,刺得心痛,于是冷笑道:“我们再下九流,也是凭本事吃饭,不像你们这些当官的,吃的是民脂民膏,还要来坑害百姓。”佟国器翻起眼皮看住了嫏伶,也冷笑道:“本官看出来了,你倒是个不怕死的。”嬛伶婳伶听得一身冷汗,忙上前磕头求饶命,嫏伶却道:“大人可知道《红梅记》里头,死的那个李慧娘也是个下贱的歌姬?她被权臣无端杀害,做了鬼也不心甘,还要回转阳间,将那奸臣好好骂了一顿。”佟国器不改神色:“本官知道了,你今日是要做个烈女李慧娘么?你可知道本官是武将出身,多少年沙场浴血,一把大刀不知道杀了多少人,你一个黄毛丫头还吓得住本官?”嫏伶也毫不畏惧,两人堂上堂下对峙着,众女伶都在那里磕头求饶,嬛伶和嬛伶左右拉住了嫏伶的手,求告也不是,劝也不是。只听佟国器嘻嘻笑了一阵,猛然喝道:“来人,将她拖了下去,送到闹市口,当众鞭笞二十,看她还怕不怕。” 闹市口上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前来看热闹的百姓,嫏伶捆了双手被吊着,半跪在地上,嬛伶等人被小兵摁着跪在两边。熙春楼的小二向娉伶等送了消息,女伶们急急忙忙地也赶了过来,嫱伶和陆圻、李渔等焦虑地站在人群前面。事情来得如此之快,众人都不知该如何是好了。佟国器骑着马,大摇大摆地来到闹市口,兵士们早摆好了桌椅,恭请佟国器坐下。佟国器端起茶杯,咂了口茶,笑问道:“怎么?怕不怕?”嫏伶已被吊得精疲力竭,况且此时还春寒料峭,早就紫了面容,却一字一顿地道:“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佟国器一愣,没料到这嫏伶竟能说出这句话,心中纳罕,又见她这般刚硬,便令道:“来人,打。”执行的小兵提着鞭子一步一步走了过来,嬛伶等都挣扎着往前蹭,被小兵们死死拉住。娉伶几个有吓得抱在一起的,有吓哭了的,李渔只是攥紧了拳头,急得直跺脚,嫱伶反倒镇定了神色,目光坚毅,手中悄悄握紧了短剑。 正当那个小兵举起鞭子时,却不知怎么回事,一下扔了鞭子,抱了自己的胳膊喊着。众人都在奇怪,嫱伶眼睛一转,四下寻望。佟国器登时站了起来,夺过身边守卫的大刀,走了过来,也四下看着。忽然,从东北角上飞来一个人影,举着长剑刺向佟国器。佟国器忙举刀挡住,连转了两个圈才站定。只见那人穿着麻布白衫,斗笠上套着白纱,挡住了面容。他站在嫏伶身边,一挥手,便割断了吊着嫏伶的绳索。嬛伶和婳伶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量,推开了押着她们的小兵,连爬带跑地上前去,死死抱住了摔在地上的嫏伶。佟国器缓缓拔出大刀,迈了两步,冲上前去,那人提剑便迎,二人在不大的空地上打斗起来。众小兵都将刀枪端着,可又不敢轻易上前助阵。佟国器挥着大刀劈向那人,那人脚下一滑,低了半截身子,那长剑不知怎的就在佟国器的胸前划了一下,割破了他的官服,还没等佟国器反应过来,那人早又站了起来,剑锋已经架在了佟国器的脖子上。 此刻,看热闹的百姓和围着的官兵们都吓呆了,几个聪明的老百姓忙脚底抹油溜了,知道万一有个什么闪失,在场的都逃不掉干系。于是不多会儿,看砍脑袋的人都散了,只留下那些兵士们都屏住了气在那儿看着。佟国器见那人已可取自己性命却不动手,知道他是为了救人来的,便道:“你是要救人?”“不错。”那人提紧了剑,道,“堂堂官府,竟用这莫须有的罪名欺压一个唱戏的弱女子,真是可悲可叹更可恨。”“听你口气,是要和官府作对?”佟国器试探问道。“哼哼,和你们官府作对又如何?”那人口气并不狂妄,倒是大义凛然的。佟国器冷笑道:“你可知挟持朝廷命官是死罪?”“朝廷命官?”那人反问,“你这样的朝廷命官,死一个也无妨。你们占我疆土,欺压我百姓,居然还大言不惭。”佟国器撇了眼睛,问道:“你,是什么人?”那人笑道:“你还不配知道。怎么样?现在你怕了吗?”佟国器哈哈大笑:“本官要是怕了,岂不是连这个戏子都不如了!”那人冷笑一声:“好!既然这样,我就成全了你!”他正要用力,只听有人喊道:“义士不可!”那人和佟国器循声望去,却是婳伶。婳伶上前拜道:“义士救我们姐妹,我们感激不尽,但还请义士不要伤了这位大人的性命。若是义士为了我们犯下杀人之罪,我们心里又怎么安心?况且,这位大人要是死了,我们就更难逃死罪了。义士若是真想就我们,还是放一放手吧。”那人思忖了,向佟国器道:“佟大人,用你的命换她们姐妹一个安宁,如何?”佟国器拿眼睛瞄着这个要杀自己的人,又看了眼旁边为自己求情的婳伶,半刻才道:“都说英雄救美,今日可算什么呢?”又叹道,“本官可以让她们走。”“那,何以为凭?”那人追问道。佟国器放声向四周道:“本官一言九鼎,决不食言!放人!”众兵士都收了刀枪,放开了被押着的女伶们。众女伶随即涌了上去,护住嬛伶嫏伶等。嫱伶解下自己的大衣,嬛伶包裹住了嫏伶,嬗伶一蹲身将嫏伶背在背上,急忙往戏船奔去。嫱伶走了两步便停住,回头又望了望。那人仍拿剑架着佟国器,直等女伶们走远了,才猛地一收剑,道:“但愿佟大人能言而有信,否则,你按察使司的重重守卫,也拦不住我。”说罢飞身而去。佟国器看着消失在街市中的白影,背起手,也不知想了些什么,这才道:“打道回府。” 回到戏船上,妖伶一脚踢开贴着封条的舱门,嬗伶忙将嫏伶送进隔间去,嬛伶等在后面跟着。娴伶婳伶等人进了船舱都不觉脚下软了,纷纷瘫坐各处,李渔忙着招呼几个小丫头烧水,拿毛巾,向嬛伶道:“怎么样?要紧么?”嬛伶有气无力地道:“没事,就是累了。”媖伶忽然喊道:“哎呀,嫏伶姐看着不好呢。”众人听了都忘了自己身上酸痛,冲进去问道:“怎么了?”只见嫏伶脸上的紫色已经退去,只是惨白,两眼直直地盯着舱顶,没有一丝神采。“哎呀,这是怎么了?”嬛伶抱住了嫏伶轻声唤着,李渔道:“赶紧烧好了热水,我去找大夫。”李渔一出来便撞着嫱伶,因道:“快去吴山上的侣山堂,就说我的话,务必请张志聪先生亲自来。”嫱伶点头道:“我认识张大夫的,放心吧。”说罢飞奔而去。 一时张大夫来了,将众女伶都唤出了隔间,只留着嬛伶陪着,在里面诊断。婳伶娴伶等彻底松了口气,也都瘫倒了,众人又是照顾她们几个。半刻,张大夫出来了,向李渔道:“不要紧,身上没大碍。只是心里憋着气,肝火郁结,上冲心肺,内热炽盛,天凉又受了风寒,才这样的。”众人都叹道:“没事就好。”张先生又道:“我开个方子,以疏肝理气,宣肺清热为上。不过啊,这是心病,须想法子让她解了心结才好。”李渔点头称是,看着写好了方子,嘱咐妖伶去抓药。众人都在外间坐着,嫱伶想了一想,轻了脚步进了隔间。 嬛伶脸上的泪痕早就干了,看了嫱伶一眼,也不知道说什么。嫱伶在嫏伶身边坐下,轻声道:“我想的到你的心思,我也知道你心里恨得慌。哎,我何尝没有恨过,怨过,气过?可是,有用吗?恨来恨去,也不知道究竟该恨谁。我虽没亲身遭遇过什么家难,可漂泊江湖多年,也看够了世间的不公。我只是常想,我到底能怎样呢?我能救得多少?当初,你们一家人为了就救陈大哥一个,枉送了十条性命,而今日,今日……”嫱伶犹豫着,忽然自嘲地笑了一下,道,“今日如果不是那人出手,我就准备拔剑了。我当时想,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你挨了打,就算是拼个鱼死网破,也要把你们救出去。可是刚才我又在想,纵然我鱼死网破又能怎么样?凭我的本事,恐怕没救成你们,先赔上了性命。死,我是不怕的,可到底还是要连累你们。于是我又想,如果我救不成你们,姐妹们一起赴死又怎么样?人生难得是知己,如果这么死了,倒也真的无憾了。所以,我现在倒不会恨了。天下的恶事太多,恨岂能恨得过来?与其用这个恨来伤自己,还不若看着那些美好的事情。如果叫我死,我也是为我所在乎的人去死,而不是为了这些肮脏的俗事。”嫱伶停住了,嫏伶的胸口松了下去,吐出一口气,冷冷地道:“若不是婳伶求情,那狗官就死了。”嫱伶看住了嫏伶,道:“就算婳伶不求情,那人也不会杀了佟国器的。他的目的就是要救你们,正如婳伶所说,如果他杀了佟国器,反而连累了你们。只不过,他走了一招险棋,也多亏了他是个高手。”嬛伶因问道:“嫱伶,你在江湖上一定有不少朋友,帮我们打听打听那个义士是谁吧?”嫱伶摇摇头,微笑道:“不用打听了,我知道是谁。”嫏伶的眼睛忽然转了一下,看住了嫱伶,嫱伶拉住了她的手,又看了看嬛伶,道:“我只和你们说‘疑是故人来’。”嬛伶和嫏伶的眼睛里都瞬间明亮,嫏伶立刻坐了起来,攥紧了嫱伶的手,却半信半疑地看她。嫱伶道:“也只是两年未见,陈大哥的声音形容,我岂能看不出来?别的不说,单是那套剑法,也没有几个人会的。”嬛伶喜泣道:“真的是陈大哥?”嫱伶肯定道:“不会错的。我想,他一定是早就看着你们了,既然来了,不会这么快就走。你们在这儿好好休息,我出去打探一下,若是可以,就让你们见上一面。”嬛伶忙问道:“能见吗?不会……”嫱伶拍拍她的手道:“没事的,你们就安心等消息吧。” 隔世犹有救风尘(4) 嫱伶一路来到集市,四下搜寻陈复甫可能留下的记号,只是总寻不到,可又不觉得自己会看走了眼,不免担心陈复甫是不是还不想现身。正在这时,旁边一个卖字画的年轻书生喊道:“姑娘,买幅字画吧。”嫱伶向他看去,那书生笑着又道:“姑娘,买幅字画吧。”嫱伶上下打量了书生一番,便知道这是自己人,于是答道:“好啊,你这儿都有什么好字画?”书生拿出一幅字,道:“姑娘,这是刚写好的字。看姑娘一袭素衣,骨骼清雅,恰如孤山梅花啊!”嫱伶笑道:“看你读书人模样,竟然也会油嘴滑舌。”于是低头看那幅字,只见是“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嫱伶眼珠一转,抬头笑道:“字还不错,我要了。”书生忙笑道:“好嘞,给您包上了。”付了银钱,嫱伶接过字画,同那书生点点头,返身往孤山而去,直来到放鹤亭林和靖墓前。 陈复甫果然等在那里,已改换了青色衣衫,笑道:“你来得到快。”嫱伶道:“陈大哥既已托人传信,岂敢不来呢?”两人见了礼,陈复甫便问:“她姐妹可好?”嫱伶点头道:“放心,都无大碍。只是嫏伶心里憋着闷气,我劝了半天才好。”陈复甫叹道:“多年不见,她的脾气倒是越来越倔强了。”嫱伶笑道:“若不是如此,陈大哥还会对她牵肠挂肚吗?”陈复甫正色道:“你竟也学会玩笑了?”嫱伶却道:“我只是说句实话。我方才已经和她们姐妹说了,是你救的她们,所以来问问陈大哥,可要和她们姐妹见一面?”陈复甫摇头道:“此刻还不行,过些时日再说吧。”嫱伶道:“知道,这事情需要谨慎。”于是问道,“陈大哥怎么忽然到了杭州,竟也不先和我联系?是有什么公事吗?”陈复甫低声道:“一是为了买盐之事。我们在福建晒的海盐要运到江南这边来卖,却听说朝廷新任的两浙都转运盐司曹振彦不太好对付,所以我来探探情况。”嫱伶道:“曹振彦?可知道他的背景?”陈复甫道:“他原是前朝驻守辽东的武将,努尔哈赤攻占辽东的时候降了满清,当了包衣奴才,后来在佟养性底下任炮队的教官。”“佟养性?”嫱伶接道,“他跟这佟国器有什么关系?”陈复甫道:“他是佟国器的祖父。”嫱伶道:“这么说,这个曹振彦也是佟国器的奴才了?那倒是要小心。”于是又问道,“除此之外还有什么事?”陈复甫道:“国姓爷有意北伐,故此派我到苏杭、江宁府一带联络消息。”嫱伶心头一紧:“国姓爷要北伐?这,果然是要紧的大事。可已有什么安排?”陈复甫道:“广西的李定国遣人送信给国姓爷,表示愿意两边同盟会师,一同北上,目下正在部署,不过今年年底,明年年初的事情。”嫱伶问道:“那江浙一带呢?”“平一统、贺王盛二人在镇江经营多年,联络了不少义士,实力正盛。他们说,已经和前朝定西候张名振的海上义师取得了联系。我此番前来,就是要一一落实这些事情,确保万无一失。”嫱伶道:“的确要万无一失,北伐并非小事,只怕不成功便成仁。”陈复甫顿了顿,小心问道:“你,如今就一直待在戏船上了?”嫱伶一时不好答话,转身向外,并不看陈复甫。陈复甫叹道:“不管在哪里,有些事还是都躲不掉的。”嫱伶笑道:“陈大哥以为嫱伶是怕了吗?”“嫱伶?”陈复甫有些新奇也有些慨叹的意思,“你已经入乡随俗了?” 嫱伶不由红了脸,挤出一丝笑来:“说来也奇怪,在戏船上待了还不到半年,怎么就连本名都忘了,竟把这个嫱伶当了真了。或许这就是戏梦人生,亦真亦假吧。”陈复甫道:“你方才说怕,呵,我知道,自身的生死忧患,你是不怕的。可若是别人的事情,尤其是你在乎的人的事情,你比谁都怕。”嫱伶只觉心生暖流,叹道:“陈大哥一句话,我便无话可驳了。这些年来,虽然常怀热血处世,心里头却还是凄凉孤寂。仗剑江湖,惩恶扬善,可也常常遇到无可奈何的事,实在难忍,直到在倾月班落下脚来,忽然觉得这一腔的热血有了托付之处。且不说嬛伶和嫏伶二人是陈大哥的恩人,值得我救护,只说倾月班这一船的姐妹们,能在如此浊世活得如此清净自然,岂不是上天的恩赐?陈大哥,说句诛心的话,我们一心想着反清复明,可要是真的打起仗来,又有多少百姓受苦啊?我现在只是疑惑,这反清复明大业和守护一船姐妹的小情,究竟哪个是值得的。”沉寂了半晌,陈复甫忽然笑道:“也好。你陪着她们,我也就放心了。遭遇了今日的事,我还真不知道她姐妹以后还会发生什么事情,你替我好好照顾她们吧。”嫱伶道:“陈大哥,你先忙你的事情去。若是能见了,就给我个口信,我来安排。至于我的事情,或许有一日,我自己就知道该怎么做了。”陈复甫点点头,道:“好。等我消息吧。” 回到戏船,嫱伶向嬛嫏两个转达了陈复甫的话。虽然不能即刻相见,但知道是陈复甫救了自己,知道他在杭州,嫏伶也就放了心,面色也转了红润。一时吃了饭,众女伶都围坐着歇息,李渔一人在旁,忧思深深。嬛伶上前道:“为了我们的事情,先生一夜不曾合眼,如今大家都无恙,先生还是赶紧回去歇息吧。再晚,就要关城门了。”李渔叹道:“我看此事还未完。你们姐妹总算是有惊无险地出来了,可这戏船怎么办?张大人跟我说,佟国器是因为看上了欢喜班的大金官,这才听了他们的诬告找倾月班的麻烦的。”嬛伶也叹道:“要真是这样,我们只好走了。”婳伶道:“好在戏船没有被封,只要戏船在,还怕没有我们落脚的地方吗?”李渔听了不免流露出不舍:“我刚想着给你们写出新戏,难道就此夭折了?”嬛伶强笑道:“这个不必担心。我们走到哪里,都会告诉先生的。先生什么时候写好了戏,托人给我们送去就是。”娴伶道:“是啊。只是现在,真的不能在杭州府待了。”姝伶托着腮道:“那个官是看上了大金官才帮着他们欺负我们的?真不知道那个大金官是什么样的人。”妖伶不屑道:“我那天逛庙会时见过她的,在欢喜班演杜丽娘。反正也就那样吧,旦角的功夫都还是有的,只是和婳伶娴伶姐姐是没法比的。”嬗伶道:“嗨!这个哪是比戏台上的功夫呢?比的是媚惑人的功夫。”妖伶撅了嘴,姝伶却叹道:“可不管怎么说,她就能让当官的帮她做事啊!”嬗伶斜了眼睛道:“哎,姝伶,我怎么还听出羡慕的口气啊?你不是想……”姝伶忙道:“没有没有,我不过就是感叹感叹。有这个大金官吹枕边风,那个佟大人还是要来整咱们的。我们刚想在杭州立足,却又要走了。”众人听了都不觉长叹,没想到这杭州竟然只待了一个冬天。 慌乱惊恐中过了一整天,带着将要离开杭州的忧愁,女伶们都昏昏沉沉地睡去。嬛伶和嫏伶两个虽然心中很是遗憾,但为了一船姐妹,又想着多年来都是如此漂泊伶仃的日子,便也下定决心早日离杭。只是婳伶鳏鳏睁着两眼,一夜未眠,五更时分实在无法安躺,便起身梳洗,朦胧晨光中见一人影在舱中独坐,却原来是嫱伶。 婳伶上前问道:“怎么,你也没睡好?”嫱伶看了看婳伶,将目光投向窗外。婳伶见她怀里抱着一个匣子,便又问道:“这是什么?宝贝似的。”嫱伶叹道:“是银子。昨夜我托人筹来的,原想着去打点官府,赎你们回来的。”婳伶拉了嫱伶的手,道:“多谢你费心了。你原来是自由自在的人,却为了我们奔前走后的。”嫱伶摇头道:“我并不以此为苦。有你们这些值得信赖相帮的朋友,是我的幸运。”婳伶笑道:“呵呵,当初我见了你,就觉得你和我们都是一样的人,果然是。这么些年,船上的姐妹有走的,也有来的,如今能留下的,多是因为大家的心思是一样的。若说起来,我们这几个年纪大点儿的也不是没有离开戏船,脱籍从良的机会,可是——你也知道,就算嫁个平常人家踏踏实实过日子,也未必有大家在一起开心。你还记除夕我们取笑娉伶吗?”嫱伶点了点头,婳伶继续道:“那年啊,我们松江府唱戏,一个文吏看上了她,居然拿着多年的积蓄来要替她赎身。我们哪里想要他的钱,只觉得人还老实,长得又好,挺配娉伶的,就想让她带了娉伶走,可娉伶就是不愿意。”“哦?为什么?”嫱伶追问。婳伶接着道:“一则,那时她还小,刚十四,从没想过婚嫁;二则,我们做伶人的有多少从良之后受人轻视,遭人抛弃的,谁敢轻易言嫁啊!那《救风尘》里的宋引章不就是个例证吗?”嫱伶道:“你说的不错。只可惜,没有多少人能看得透的啊!”这时,婳伶忽然捏紧了嫱伶的手,语重心长地道:“嫱伶,你能帮我个忙吗?”“当然!”嫱伶回答得干脆利落。婳伶道:“把这箱银子借我一用吧。”嫱伶点着头:“行啊。只是,你要干什么去?”婳伶道:“你放心,我不会做坏事的。”嫱伶拉住了婳伶,盯住她道:“婳伶,我虽不能说十分了解你,却知道你行事的脾性。你要这银子,到底想做什么?”婳伶忽然一笑道:“我在戏台上也不知演了多少痴情女儿,仔细想来,只有两个角色我最心仪。”“哪两个?”“一个就是这《红梅记》的李慧娘,一个是《救风尘》的赵盼儿。”婳伶答着,“她们身为倡女,却有侠肝义胆,为了在乎的人而不惜一切。”嫱伶听出了婳伶的意思,忙问道:“你想去找那个佟国器?你,有多少把握?”婳伶脑袋后仰,道:“不知道。说实话,我都没有仔细想过。这一个晚上,我脑子里面空空的,刚才看见你手里的匣子,就忽然醒了,这个念头就像扎了根一样。”嫱伶劝道:“你不要一时冲动。大不了我们离开杭州,天下之大,还容不下我们这一条船吗?”婳伶摇头道:“我不是冲动,我的心,现在特别平静。嫱伶,戏里李慧娘和裴舜卿也有爱,可她是个鬼,最后还是得独归地府。赵盼儿和宋引章那样姐妹情深,可成全了宋引章的幸福后,也只剩赵盼儿独自飘零。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可如果太在乎宴席散尽时的凄凉,天下人还会欢聚吗?倒不如藏起这些欢乐,只要做得值得,就不会后悔。嫱伶,你当初行侠仗义,如今为我们不辞劳苦,你不是也不后悔吗?”嫱伶湿润了眼眶,也不再劝,只问道:“你当真要这么做?”嬛伶坚定地点点头,嫱伶交过装钱的匣子,千言万语,都咽入腹中。 嫱伶打水,婳伶洗漱罢,开了铜镜,画眉点唇,理好云鬓,换上了新做的盘绣小红袄,底下系着鹅黄襦裙,仍旧罩着白色兔毛边的斗篷。婳伶捧起匣子,看着嫱伶,嫣然一笑,趁着众人还在沉睡,悄悄地出门去了。嫱伶送出船来,立在船头,望着婳伶细挑的身形渐渐模糊了,还在那里愣愣地站了半日,忽然想起什么,进了船舱抽出当日收起的三尺青锋来。嬗伶听见响动,眯着眼睛,言语含糊地问道:“姐,你做什么?”嫱伶轻声道:“出去有事,好好睡吧。”说罢也出了船舱,直奔按察使司的府衙而去。 隔世犹有救风尘(5) 且说按察使司府的后衙中,佟国器也是一夜难安。昨日从闹市口回到府衙中,底下执事的官员便来请示查封倾月班的事情该如何行事,佟国器不耐烦地吼道:“本官当众说放了那些女戏子的,这会儿就要本官食言吗?”执事的听了,忙点头哈腰地退了出去。佟国器歪躺在榻上,脑子里转着那个救人的男子最后说的那几句话,于是唤进管家来,吩咐加强府中守卫。管家应着,顺便禀报道:“老爷,欢喜班的莫班主来了。”佟国器嗯了一声,管家放进人来,莫班主忙打了个千儿拜道:“给佟大人请安了。听说大人在闹市口遇着险,所幸无恙,不知道贼人抓住了没有?”佟国器拿下巴看着莫班主,冷冷地道:“本官当众鞭笞倾月班的女戏子,你还不屁颠儿屁颠儿地去看热闹?你没看见那个贼人吗?这会儿来奉承本官,你就是个狗奴才!”莫班主虽然挨了骂,却点头称是,赔笑道:“大人,一会儿叫大金官来给您唱两曲,解解闷可好?”佟国器听见大金官三个字,睁大了眼睛不知盯在何处,那莫班主还在叽里咕噜说着什么,佟国器的脑子里冒出来的却是婳伶的模样。早先满城传说新来的倾月班戏好人好,佟国器本是个不懂戏的人,心里只惦念着欢喜班的大金官,所以从未在意。这也是色令智昏,为了一个戏子,堂堂的按察使司就听了这个狗奴才的话去欺负一群弱女子。不过,要不是这样还见不到那个婳伶,比起大金官来,到更是绝色,但看她今日在公堂上的模样,就叫人神魂颠倒了。在闹市口,若不是婳伶求情,也不知道此刻脑袋还在不在脖子上。细想婳伶在闹市口上的一段话,佟国器只觉得这女戏子不是一般人物,既有姿容又有胆略,哎呀,真是难得的人品。“大人。大人?”莫班主喊了两声,唤回佟国器的魂来,佟国器啊了一声,莫班主谄笑道:“大人,你可要快点处置倾月班的女戏子们啊!”佟国器愣愣地:“处置?怎么处置?”莫班主傻在那里,才知道自己说了半天佟国器一句也没有听进去,于是道:“她们竟然勾结了反贼来杀大人,还能留着?”佟国器不解地问:“反贼?谁是反贼?她们要杀本官,干嘛还救本官?”莫班主还要说什么,佟国器挥挥手道,“行了行了,今儿本官乏了,你先回去吧。”莫班主只好堵了嘴,请安告退,临出门又回过身来:“那大金官……”佟国器皱着眉头道:“说了乏了,不用过来了。” 莫班主悻悻而去,佟国器仍在榻上痴想,想了一阵便觉烦恼,于是唤进人来,命去细细查访倾月班的来路底细。到了夜里,佟国器也不去各位妻妾的房中,独自歇下,在床上只是翻来覆去,听到鼓敲四更,又只好起来。天光渐明,佟国器在院子里耍枪弄剑,一个小厮跑进来道:“老爷,外面有个女戏子求见,说是倾月班的婳伶。”佟国器一听几乎把手上的剑给丢了,忙问:“谁?”“就是昨儿个公堂上审的倾月班的女戏子,叫婳伶。”小厮细细地又说了一遍。“请!请!赶紧请进来!”佟国器忙命道,小厮一溜烟跑了出去。佟国器站定院中,两眼直勾勾地看着院门。不一会儿,只见一个雪白的身影蓦然出现,缓缓地飘了过来,佟国器不由深吸了口气。等那身影飘近,佟国器定睛细看,果然是昨天那个婳伶,此刻洗去脂粉,铅华退去,但那双柳眉凤眼却还像是扮了妆一样,勾人魂魄。 婳伶在佟国器面前站定,蹲身施礼道:“佟大人吉祥。”佟国器并不扶起婳伶,歪了头上上下下将婳伶看了几遍,这才摇头叹道:“姑娘的姿容宛然就是画中仙子,本官从来都没有见过。”婳伶起身笑道:“婳伶不过是个戏子,没有半点规矩,若论姿容,哪里能跟千金小姐们比呢?”佟国器忙道:“唉——那些个诰命夫人,千金小姐就是规矩太多,看着就不自在。还是这样好,看着舒坦。”婳伶依然微翘着嘴角,道:“是大人谬奖了。”婳伶看了看扔在一旁的金枪银剑,问道:“大人在练武?”佟国器答道:“啊!本官自幼习武,每天晨起都要练上一阵子。”婳伶挑起眼角,看着佟国器道:“婳伶一直在想,昨日大人是真的怕了那个剑客才放走我们姐妹的吗?”佟国器猛地变了脸色,羞耻和恼怒冲上脑门,可在婳伶面前又不好意思发作,婳伶却不紧不慢地道:“还记得那剑客威胁要杀了大人的时候,大人豪气冲天,一点也不惧死。所以,婳伶想,大人之所以甘愿受此屈辱,又不计前嫌地放了我们姐妹,是因为大人心有恻隐,对我们弱女子的怜惜。”话音一落,佟国器两眼放光,张大了嘴,乐道:“哈哈哈,还是姑娘体恤人心啊!”嫱伶忽然换做正色,问道:“那大人为何先前又听信了旁人的诬告,冤枉我们姐妹演禁戏呢?”佟国器愣住了,支吾半天,一拍腿道:“哎呀,本官是被欢喜班的那个狗奴才唬弄了!本官是个粗人,看戏就图一个热闹,也不懂什么是禁戏什么不是禁戏,还不是听底下的人说呗。”婳伶依然不改面色,带着点怨气道:“可昨天婳伶在街上却听说,大人是因为看上了欢喜班的大金官,想讨好她,所以才为难我们的。” 说道这儿,婳伶忽又改了温柔口气,道:“婳伶知道,倾月班的戏演得好自然要抢了一些人的饭碗。那些小人哄着大人惩办我们,不过是想撵走我们。婳伶今天来,一是谢过大人饶命的恩情,二是向大人辞行,我们倾月班今天就要离开杭州府了。”说着呈上匣子,道,“这银子是婳伶多年的积蓄,虽然不多,但也是婳伶的一番心意,谢过大人不杀之恩。”佟国器听着婳伶的话,心里竟生出愧疚之情,他看了看眼前的匣子,为难地接来了过来。婳伶当即抽手,转身便走,佟国器一见,忙抛了匣子,里面的银锭滚撒了一地。佟国器上前拦住婳伶道:“别别别!婳伶姑娘,婳伶姑娘。”婳伶停住了,看着佟国器,佟国器竟憨憨笑道,“姑娘,本官要是早去看了倾月班的戏,哪里会看上什么大金官啊!”婳伶故意嗔道:“怎么?听大人的意思,我们伶人搭台唱戏比的不是技艺,竟是,竟是勾引人的本事啊?难道,大人是个贪色之徒?”佟国器虽被婳伶戳着了痛处,可并不恼怒,反倒心甘情愿地认了,只是哑口无言,不知道怎么回答。婳伶叹了口气,转身回来一一捡起那些银子,又叹道:“大人既然不要这银子,那婳伶就收回先前说的话,先不着急离开杭州城。只不过,往后要是还有什么人来找倾月班的麻烦,婳伶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佟国器忙拍了胸脯道:“放心!有本官在,谁敢为难你们!”于是凑近了问道,“婳伶姑娘,听说你们倾月班的戏极好,就是不唱堂会?”婳伶点头道:“不错。倾月班向来不讨好官府,只凭真心演戏。谁对倾月班的姑娘们真心实意,我们就演给谁看。”佟国器忙接道:“本官是真心的。姑娘们哪天演戏?本官一定去看。”婳伶笑道:“大人既然这么说,那么等定下日子,婳伶自然回来告诉大人。”说罢,又飘飘摇摇地去了。 嫱伶在按察使司门外等得心烦意乱,只是强忍住烦躁,忽见婳伶出来,忙迎了上去问如何。婳伶送回匣子道:“尽数奉还。”嫱伶欣然笑了,拉着婳伶同回船上。众姐妹因为早起不见了婳伶和嫱伶正在担忧,见她们回来了,嬛伶忙拉住了问:“你们去哪儿了?”婳伶于是将在佟国器府上的经过说了一番,便向嬛伶道:“如今咱们应该是能留在杭州城继续唱戏了,你赶快定下戏目吧。”嬛伶叹道:“你怎么也不和我们商量一下?唉!”婳伶笑道:“商量了就去不成了。行了,我不是安然无恙地回来了吗?你赶紧想演什么吧。”嫏伶道:“还要商量吗?你充作赵盼儿,携着家私救我们姐妹,那我们就陪着你再过一回《救风尘》的瘾吧。”众女伶都笑了,婳伶双肘撑着桌子,托起下巴,道:“好啊,算起来,也有大半年没演《救风尘》了。” 按察使司派人贴出公告,撤了查封倾月班的令,倾月班堂堂正正地挂出了水牌,不日上演《救风尘》。街头巷尾无人不在议论,时间一久便生出各种怪谈来。到了《救风尘》开演当夜,佟国器果然亲自带了人来看戏,次日满城就传出了流言,说按察使司佟大人喜新厌旧,看上了倾月班的婳伶,不免慨叹戏子下作,官府贪淫。 这样的情形倾月班的女伶们也不是第一次遇见了,虽不想与流言蜚语计较,可心里到底不爽快。这日练罢了早功,众人刚要歇息,忽然有两个奴仆模样的来到船前,说道按察使司佟大人请婳伶姑娘过府一叙。姐妹们都十分意外,婳伶答道:“你们先回去吧,说我随后就到。”娴伶忙拉了婳伶道:“你要去?”婳伶道:“怎么能不去?如今,他也算是我们的靠山了。”嫏伶皱着眉头道:“什么靠山?就是个祸首!我看,这杭州城也没什么好呆的了,还是走吧,免得麻烦。”婳伶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这该过的关还得过。这么些年,这样的坎儿又不是没有遇过,不都过来了吗?”嫏伶摇头道:“可这次我总觉的心里不安,怕你……哎呀!”嫱伶上前道:“行了,我看我们是劝不了婳伶的。”嫏伶道:“我知道你们两个现在站在一边,不然那天也不会是你陪着她去佟府的。她要是有你这武功,我也不怕了。”婳伶截道:“我有她那武功也没用,对付佟国器这样的人,还是那点风月场的手段。行了,你们就都看我‘风月救风尘’吧!”说着换了衣裳,自己去了。嫱伶提剑道:“我还跟着去,你们放心,婳伶恐怕正是那个佟国器的克星呢。” 婳伶来到佟府,佟国器早在花厅安排了酒菜,见着婳伶,欢喜无比:“婳伶姑娘,可见到你了!”佟国器上前扶住了婳伶胳膊,婳伶巧笑道:“大人今人好兴致,特意安排酒菜,请婳伶喝酒。”佟国器道:“姑娘,本官这几天天天去看你的戏,你演得可真好!”“哦?大人不是说自己不懂戏的吗?”婳伶问道。佟国器忙道:“哎,本官是不懂戏,但是看着姑娘演戏,本官觉得那台上的故事就像是真的一样,看着看着就只知道看戏,什么都顾不上了。”婳伶哈哈笑道:“嗯,看来大人也不是粗人吗,如今也算是懂了戏呢。”佟国器听见婳伶夸自己,不由高兴了,斟了酒,请婳伶入座,两人对饮。”这时,管家站到门口,道:“老爷,图辉来了。”佟国器骂道:“来了就来了,让他等着就是!”管家道:“老爷,图辉说了,这事儿有些要紧。”佟国器瞪起眼睛道:“狗奴才!使唤起老爷来了!”管家无奈,只好喊了声:“老爷,图辉出来一趟不容易。”佟国器扔了酒杯,道:“行了,让那小子进来吧。”管家看了看婳伶,虽有些为难但也没有办法。一时那个叫图辉的进了花厅,向佟国器请了安。佟国器问道:“狗奴才,火急火燎的,什么要紧事?”图辉道:“回老爷,张缙彦给兵部尚书洪承畴洪大人写了封私信。”佟国器和婳伶都吃了一惊,佟国器惊在面上,婳伶惊在心里。佟国器忙假作笑容,哄着婳伶道:“姑娘先坐坐啊。”说着同图辉离了花厅。 佟国器回来时,面色凝重,婳伶觉察出他神色不对,忙陪笑道:“大人,是不是有什么要紧公务啊?那婳伶就不多待了,免的耽误了大人公事。”佟国器却拦道:“没有,不是什么大事。”于是拉着婳伶坐下,喝了杯酒,装作无事的样子问道:“婳伶啊,你演戏的本领这么好,不知道苦学了多少年啊?”婳伶听出佟国器言不对心,但又看不出缘由,便如实答道:“十年了。”“哦?十年都待在这戏船上吗?”婳伶道:“是。婳伶自小就卖身戏船学戏,从来也没有离开过。”佟国器凑近了道:“那些和姑娘搭戏的姐妹们,都是学了这么长时间吗?”婳伶琢磨不到佟国器的意思,只好敬了一杯酒,道:“虽然入班的时间各个不一,但也都差不多了。唱戏的功夫,若是小时候练好了,这童子功是很难废掉的。”佟国器紧接着问:“那嬛伶和嫏伶?她们两个怎么年纪轻轻就做了班主?我记得,她们好像比姑娘你还小一岁呢。”佟国器提到嬛伶和嫏伶,婳伶猛地出了一身冷汗,想想刚才图辉说张缙彦和洪承畴通信的话,心里忽觉不妙。于是道:“我们是先后入的班,她们两个极有悟性,所以师父十分喜爱。师父病逝时,就将戏船交给她们两个了。”佟国器却笑道:“只怕不是如此吧?”婳伶勉强笑问道:“怎么?大人难道比我还清楚她们两个的出身吗?”佟国器笑而不答,自己饮了一杯酒,只在那儿吃菜。 婳伶坐在一旁,心绪难安,可转念一想,佟国器要是真的想为难她,也不会这么左右试探的,索性把心一横,换做笑脸,斟酒劝道:“大人既然要卖关子,那婳伶就不多问了。我们今天只是喝酒取乐。”婳伶劝着,佟国器饮着,推杯换盏,佟国器已有了三分醉意。婳伶见状又道:“大人,婳伶给大人唱个曲吧?大人要听什么?”佟国器醉笑道:“这两天听姑娘的戏都没听够,姑娘挑一个好听好玩的唱来听。”婳伶笑着,轻启朱唇,依依呀呀地唱了起来。一曲唱罢又一曲,正唱到《救风尘》里的【浪里来煞】一曲,佟国器忽然打断道:“姑娘,本官就喜欢你这一段唱。词儿好,曲也好,姑娘演得更好。‘掐一掐,拈一拈,搂一搂,抱一抱,着那厮通身酥,遍体麻。将他鼻凹儿抹上一块砂糖,着那厮舔又舔不着,吃又吃不着’。姑娘,你就是这么对付本官的吧?”婳伶笑道:“大人既然喜欢,那么婳伶就多唱几遍吧。”婳伶一曲还没唱罢,佟国器已经醉倒桌上,婳伶见左右无人,便附到佟国器耳边,甜声问道:“大人?您说嬛伶和嫏伶的来历是什么呢?”佟国器醉醺醺地掏出一封信,道:“你自己去看。”婳伶忙接了过来,拆信观看。 隔世犹有救风尘(6) 原来,张缙彦与洪承畴早年在江宁府时就相识,张缙彦听说了倾月班嬛伶嫏伶的艺名,便疑心她们是当年被人买走的谢文嬛和谢文嫏,于是去信向洪承畴证实。看罢了信,婳伶浑身冰凉,却忽然被佟国器抓住了她的手,道:“本官还以为张缙彦和洪承畴要密谋什么事情,原来也是为了你们这倾月班。但不知那嬛伶、嫏伶两个是什么底细,张缙彦信上可没写明啊!”婳伶不免有些惊恐,镇定了说:“我们唱戏的不过都是些卑贱的穷苦人家的女子,能和那些大人们扯上什么关系呢?”佟国器笑道:“本官一直听人说,你们汉人的江山是毁在一个女人的手里的。哦,就是江宁府的名妓陈圆圆。冲冠一怒为红颜吗,你们这些戏子啊,娼妓啊,还真不能小瞧。那个嬛伶和嫏伶就是江宁府出来的吧?”婳伶沉下气来,正色道:“怎么,大人以为我们倾月班的女戏子还能造反不成?”佟国器笑道:“这可不好说。本官一直以为那天在闹市口有人跳出来就你们是巧合,可现在看,一点都不巧。你们不过几个唱戏的女子,居然牵连着洪承畴、张缙彦这些前朝官吏和江湖上的人,说不定,这里面就有三两个反清复明的逆贼!”婳伶被佟国器的一席话镇住了,才意识到这个莽夫原来并不是真莽,之前他放过倾月班是因为那不过是伶人们争风吃醋的无聊小事,可要是遇到大事,他佟国器怎么还会糊涂呢。毕竟,能被朝廷派来监视张缙彦的人,不是什么小人物啊。 婳伶从佟国器手中抽出手来,定了定神,跪在佟国器跟前,拜道:“大人明察秋毫,婳伶也不敢说谎。大人您是知道的,洪承畴这样的人,不独我们汉人看不上,只怕朝廷也看不上呢”佟国器道:“不错。别看他投效了朝廷,可这种背主求荣的人,只能当奴才使唤,不能真信的。”婳伶忙道:“好!既然大人这么说,婳伶也不说假话。嬛伶和嫏伶是江宁府的人,家里是当地的商户。洪承畴看上了她们姐妹两个,想要娶。人家父母不答应,他就借着捉拿反贼的机会杀了她家所有的男人,把女人都官卖了,想趁机把她们姐妹买走。我们的师父当日是受了谢家的恩典才有了倾月班的,所以就抢先买走了嬛伶和嫏伶,留在船上,和我们一起学戏。师父病逝后,姐妹们敬爱她们姐妹两个,就让她们当了家。大人要是不信,可以去查访。再不成,您亲自去问问洪承畴,看他还好不好意思说起这件事情。”婳伶噼里啪啦一通话,如同倒豆子一般,说得佟国器一时发愣。两人对视,婳伶面不改色心不跳,佟国器则吧啦吧啦地眨着眼睛,想了好一会儿,觉得婳伶说得并无不妥之处,于是问道:“都这么些年了,那洪承畴怎么还会想着这两个小丫头呢?”婳伶轻吐气,嫣然笑道:“大人,这舔不到的糖,才甜啊!”佟国器听了,哈哈大笑,拉起婳伶道:“你就是这块舔不到的糖。” 因晚间还要演出,佟国器派人将婳伶送回戏船,见了众女伶,婳伶只道是无事。嬛伶因问道:“嫱伶呢?她说去等着你,怎么没和你一起回来?”婳伶道:“我并不知道啊?什么时候去的?”正说着,嫱伶进了船,便问她去了哪里,嫱伶道:“我见佟国器派人送婳伶回来,便在后面跟着。”众人也不生疑,都各做各事去。嫱伶却拉了婳伶躲至一旁,悄声问道:“你在佟国器府上可发现什么可疑的事情。”婳伶并不隐瞒,将嬛伶嫏伶身份几乎识破的事告诉了嫱伶。嫱伶点头道:“原来如此。我前日曾去张缙彦府上查探,恰好看见刚才你说的那个叫图辉的小厮鬼鬼祟祟溜进张缙彦的房间。刚刚在按察使司府外等你,又见他去找佟国器,便生疑惑。所以趁他出来时,跟着他回到张府,才确信他是佟国器的安插在张府的人。只是没想到,张缙彦居然和洪承畴有瓜葛,而且还知道嬛伶和嫏伶的事情。”婳伶道:“佟国器面前我是瞒过去了,可天长日久,只怕……”嫱伶皱眉道:“这事儿,倒难办了。哦,你先什么都别说,我来想办法。” 嫱伶来到集市,在那日卖她字画的摊子前,道:“劳驾,我想写副字在家里挂着,不知道你能不能写。”那卖字的书生见是嫱伶,忙答道:“行行行,姑娘要写什么?”嫱伶道:“青山有幸埋忠骨,白铁无辜铸佞臣。我即刻就要,你快写了。”书生忙写好了字交给嫱伶,嫱伶便来在岳王坟,等候陈复甫。未过半个时辰,陈复甫果然来了,嫱伶将婳伶在佟府的事情说出,陈复甫大为惊讶:“居然有此事!我原以为这个张缙彦能为我所用,没想到他竟和洪承畴还有联系。”“陈大哥早知道他和洪承畴的关系?”嫱伶问道。陈复甫道:“我只知他当初是因洪承畴举荐做的官,这几年查访消息,觉得他倒还不失赤子之心,本打算游说他。现在看来,恐怕是不可信了。”嫱伶道:“那天嬛伶她们被抓,李渔先生和我说起过去求张缙彦的事情,我觉得他心底里倒不是奸人。而且他写私信给洪承畴,就是不想外人知道,或许只是想报偿洪承畴的举荐之恩。”陈复甫道:“这不是你我猜想就行的。此事关系她姐妹的生死,需要谨慎。听婳伶所言,这封信已经被佟国器拦了下来,如果能在这儿就断了根由,就不愁了。”嫱伶道:“我也这么想。佟国器那里婳伶瞒了过去,只要让张缙彦管牢了嘴巴就行。”说着一叹,“可惜,他这样的人,又杀不得。”忽然间,嫱伶似乎想到了什么,自语道:“杀不了张缙彦,还杀不了图辉吗?”陈复甫忙问什么。嫱伶笑道:“陈大哥,我们去一趟张府,索性将一切挑明,再演一出杀鸡儆猴。”陈复甫略想了一想,点头应允。 入夜后,两人潜入张府,先悄悄绑了图辉,暗藏在张缙彦书房中。一时,张缙彦吃了晚饭,照旧来书房夜读,刚关上门,却被陈复甫驾到了椅子上,用剑指着他的喉咙喝道不许喊人。张缙彦哪里敢出声,又见图辉被反绑了跪在那里,便轻声问道:“你们是什么人?绑我的家奴做什么?”嫱伶笑道:“我们只是想让大人看清楚,这是你的家奴,还是按察使司佟国器大人的家奴。”说着,将架在图辉脖子上的长剑压了一压,图辉忙捣蒜似地磕头道:“大侠饶命啊!奴才是奉命行事,不敢不听啊。”张缙彦脸色顿时黑了:“你是佟国器的人?是他派你来监视我的?”图辉只是求饶,道:“大人,小人是迫不得已的。”张缙彦急忙问道:“那前日交给你送出去的信呢?”图辉结巴着道:“在,在佟大人那里。”张缙彦气冲脑门,上前猛踹了图辉一脚,骂道:“狗奴才!”嫱伶笑道:“大人何必这么动怒,这样的狗奴才,如何值得大人费心呢?”说着清风一扫,图辉当即被割断颈上静脉,暗红的血汩汩流出。张缙彦顿时吓了跌坐地上,陈复甫收了长剑,拱手道:“张大人,在下福建陈复甫,不知张大人可还有印象?”“陈……陈复甫……”张缙彦的舌头不由打了结,“你……”陈复甫笑道:“当年江宁府谢家满门被斩,张大人可是为洪承畴出谋划策之人?”张缙彦急忙摆手摇头道:“不不不。下官当时只是知道这件事,并没有参与啊!”嫱伶冷笑道:“可是你如今还想着给洪承畴写信,这又如何说呢?”张缙彦呆在那里,两眼发直,嫱伶继续道,“若不是这奴才去给佟国器报信,我们几乎不知道张大人和洪大人还有这段渊源。张大人,我们一向以为,你虽投靠了清廷却还有些良心,不会干那伤天害理的事情,可今日……”“不不不,”张缙彦忙磕头道,“下官的确不敢做伤天害理的事情,只是想图个晚年安乐。”嫱伶笑道:“张大人,你在这杭州城任布政使司,论官位也不小了。西湖美景,天天得见,的确是可以安享晚年了。”张缙彦忙道:“是是是,下官别无所求。下官只是一时糊涂,好奇,所以才写了那封信。下官要是知道这信会落到佟国器的手里,是万万不会写的。”陈复甫笑道:“如此说来,大人是只想风月喽?那你何不关起门来,养上几个歌姬美妾,好好地过着怡情山水的日子?”张缙彦点头称是。嫱伶收了剑,道:“这次,就看在李渔先生的面上,若不是先生他对倾月班有恩,若不是你替先生刊刻《无声戏》有功。我们,定不饶你。张大人若是真的想安享晚年,劝大人学学李先生,潇洒落拓些,把那些功名利禄都抛开了。不然,就是我们不难为你,迟早这朝廷也会难为你的。好了,言已至此,大人就好自为之吧。日后若是佟国器问起,大人只须对他说那是洪承畴早年贪色的混帐事,明白吗?”张缙彦掇着手,不停地答是。陈复甫道:“这个奴才,就麻烦大人帮忙善后了。”说罢,两人悄然而去,直留着张缙彦对着图辉流尽了血的尸首发呆。 嫱伶心情愉悦地回到戏船,此时已经散了戏,船上静悄悄的,灯火昏暗。她以为姐妹们都歇下了,便轻手轻脚地进了船舱,一抬头,却见众人都坐在那里,个个神色悲戚。嫱伶有些纳罕,又见桌上放着几匹绸缎,桌下堆着大红箱子,不由问道:“这是……”嬛伶幽幽地道:“佟国器送来的聘礼。”嫱伶立刻将剑一样的目光投向婳伶,喊道:“婳伶!”婳伶却一笑:“这出《救风尘》唱过了,把自己赔了进去。”嫱伶猛一跺脚:“你这傻姐姐!怎么就答应了!你,你跟我出来!”婳伶走上前来,却拉住嫱伶,将一封信交到她的手中。嫱伶低头看时,正是张缙彦写给洪承畴的信,顿时泪珠扑簌簌地滚了出来。婳伶替她擦了泪道:“依我看,那佟国器也算是个性情中人,否则不会把这封信放在聘礼中。”嫱伶含泪喊着嬛伶嫏伶,料她们两个已经知道真相。果然,嫏伶似怨非怨地道:“早知是今日局面,早知绕来绕去还是为了我们两个,不如当初让我挨那一顿鞭子,离了这杭州城!”婳伶道:“今日局面怎么了?我觉得也挺好的。你们安然无恙,戏船安然无恙,大家还能留在杭州城唱戏,不是挺好的吗?若说我走了就不好了,可这天下哪有不散的宴席呢?往长远了说,终有一日,大家都得散的,只要心在,不就行了?我人虽然走了,可心还是在这里的。”婳伶说时,姐妹们都忍不住流下泪来,船舱内只听嘤嘤哭声。 次日便是娶亲的日子,佟国器骑着高头大马,抬着红花大轿,吹锣打鼓地来到戏船。众女伶将婳伶妆扮地如戏中的神仙妃子,含泪送她上轿去。佟国器向嬛伶等拱手道:“姐妹们放心,本官不会亏待婳伶的。放心。”姐妹们施了礼,送出新郎新娘,看着迎亲队伍浩浩荡荡地去了,嫱伶回过身来对嬛伶嫏伶道:“你们随我去个地方吧。”嬛伶嫏伶相视一眼,点了点头。 断桥亭下泊着一艘乌蓬小船,陈复甫穿着淡绿色的长衫,立在船头。嬛伶和嫏伶随着嫱伶从断桥上缓缓走来,数年的光阴在这桥头上被拉近了。 嫱伶站在船头把风,陈复甫和嬛伶嫏伶对坐蓬内。经年再见本该欢喜,却因连日来发生的事情让三人心头蒙上阴云。嫏伶只觉得陈复甫虽非当年模样,但那气概和神情却未变过,她盯着陈复甫已经剃光了半边的头发,不由想起他当年巾布束发的样子。陈复甫淡然一笑,问道:“不习惯吗?我常年往来各地,若不这样,容易暴露。”嫏伶微笑着摇头有点头:“我知道的。其实,头发也好,衣裳也罢,都是皮囊罢了。”于是细看了陈复甫的衣裳,问道,“我初演《红梅记》的那天,你是不是来看了?”陈复甫点头道:“不错。我就在断桥上站着。怎么?你认出我来了?”嫏伶摇头:“当时没有,只是觉得看见了个裴舜卿一样的书生立在桥上,心里还以为自己演戏演痴狂了呢。”陈复甫不觉欣然笑了:“还记得当年在你家花园偷听,你们姐妹就是论戏。如今,越发成了戏痴子了。”嬛伶道:“陈大哥那日在闹市口救我们,实在是太冒风险了。”陈复甫反问道:“当年你们一家性命换我一个的时候,你们何曾怕过?”静了一会儿,嬛伶又道:“自那年秋天被抓去,往后的一桩桩,一件件,都和做梦似的。虽然无奈恼恨过,可到最后,大家好像都不后悔。这前前后后的事情,倒真是一出出悲喜交集的大戏呢。”陈复甫道:“不错。只要心中无悔,也就够了。人间之事,难得十全十美。”嫏伶问道:“陈大哥可还要在杭州待下去吗?”陈复甫摇头道:“我在杭州的事情早已办妥,只是遇到了你们,故此多留了几日。如今见了面,也该走了。”“去哪儿?”嫏伶忙又问。“镇江、常州、福建……各处都要走一遭。这一去,又不知何时再见了。”陈复甫说话的口气十分平静,好像彼此能常常见面一样。嫏伶却道:“不会的,我们一定还会再见的。哦,我和姐姐已经决定离开杭州了。”“怎么?你们也要走?”陈复甫很不解,“不是可以留在杭州唱戏吗?况且你们走了,婳伶岂不孤单?”嬛伶笑道:“婳伶嫁人时曾说,心在人就在。这杭州府我们多待一天,心里就难过一天,想着婳伶咫尺天涯,更是伤心。不如索性丢开,留下念想,倒也更好。”陈复甫叹了口气,道:“你们两个,还是那么洒脱爽快。这样的离情别恨,到了你们口中,竟然也如此潇洒了。”聊至三更时分,彼此作别分手。嫱伶将上岸时,陈复甫嘱咐道:“往后还托你照应。”嫱伶点头道:“陈大哥放心。”又道,“他日若有事,嫱伶还是沈羽嫱。”陈复甫领会其意,点头作别。 梦中常见青溪水(1) 回到戏船上,众人都睡了,唯有嬗伶守着一盏小灯坐着。嬛伶抚着嬗伶的头,柔声道:“不是说不要等我们吗?怎么不去睡?”嬗伶道:“睡不着,不如等你们了。哦,你们刚走,就来了两个夫人模样的人,说要见你们。我们说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人家坐等了一个时辰才走的。临走时说,明天早上还要来。”嬛伶道:“可问下姓名了?”嬗伶道:“问了,人家没说。只说明天请你们两个一定等着。”嫏伶自语道:“我们还想着明天去和婳伶道别呢。”嫱伶因问道:“你刚刚说是两个夫人?”嬗伶点点头:“嗯。穿着丝绸的衣裳,头上的钗环都是好的,两个人都特别好看,温婉大气,不像是一般人。”嫏伶自语道:“这倒怪了。”嬛伶半开玩笑地道:“就是啊,请唱堂会也用不着夫人亲自登门啊。”嫱伶笑道:“多半是闻听了你们的大名,前来拜访的。”四人闲谈几句便歇下了。嫏伶躺在那里,问嬛伶道:“二姐,这一回咱们还去哪儿呢?苏州府还是不能去吧?”嬛伶坚定地答道:“我们回江宁府去!”“回江宁府?”嫏伶不由惊诧。嬛伶道:“不瞒你说,那天在牢里,我就梦见家了。还是那堵白墙,那个院子,家里的人都在,爹娘,叔叔婶子,兄弟姐妹们,又是吃饭,又是玩乐,我们两个还是闹着要唱戏,好不热闹。等我高兴醒了,却是四壁空冷。”嫏伶叹道:“其实,我这两天也老是梦见回去了。梦见家门前的街市,人来人往,卖什么的都有。我们一家子坐船从屋后的小河往夫子庙走,黄师父带着婳伶娴伶她们在船尾唱曲。河两岸都是灯彩,热闹极了,我们也不在意,只是玩自己的,直到了青溪桃叶渡才停下来。可是却又不见了河水,四处渺渺茫茫的,什么都看不清,于是我道:‘回家吧’,结果梦醒了。”嬛伶吐了口气:“看来是冥冥中自有安排,这是叫我们回去呢。”嫏伶道:“那我们就回江宁府吧。明天先收拾了东西,再去看婳伶。哎呀,也不知道那两个夫人什么时候来,别让我们干等。”嬛伶道:“人家今晚能等我们一个时辰,可见心诚,你别多想了,到了明天自然都顺顺利利的。” 次日清早,众女伶起来收拾箱笼,戏船上寂寂无声。忽听舱外有人问道:“船上可有人在?”嬗伶忙道:“是昨天那个夫人,我听得出来声音。”于是撩帘出舱,一边请进一边道:“二位夫人这么早就来了?我家两位姐姐都在。”那两位轻提罗裙入得舱内,嬛伶等顿觉眼前一亮,大有芝兰入室的感觉。只见她们穿着素净却鲜亮的衣裳,面容秀丽非同寻常,虽说是三十多的年纪,倒愈见风韵,乌黑的发丝油亮平整地盘成发髻在头上堆着,一个插着牵玉兔的金簪,一个是白玉双喜压头簪。娴伶那边已经倒上茶来,嬛伶见了不禁道:“别用这寻常杯子,换了那胭脂水释的小盅来。”那带玉簪的夫人笑道:“原来姑娘们也是看人给茶的。”嬛伶上前施礼道:“昨夜有事外出,劳两位夫人多等了,真是失礼。”夫人笑道:“哪里,是我们冒昧了。敢问可是嬛伶姑娘?”“正是。”嬛伶答着,引过嫏伶来,“这是舍妹嫏伶。”那带金簪的喜道:“原来这就是闹市口对着官府的皮鞭仍敢怒骂佟国器的嫏伶姑娘,果然是有些侠气。”嫏伶听她提起闹市口的事,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只能强笑道:“是夫人过奖了。对了,还不知两位夫人如何称呼?”那两位相视一笑,带玉簪的道:“在下河东君,这位是寇白门。” 顿时,女伶们都僵在那里,面面相觑,正在喝水的妖伶一口喷了出来。转瞬,戏船上喧闹开,众女伶忙整了妆容,跟着嬛伶嫏伶恭恭敬敬地又施了一礼。嬛伶喜道:“竟想不到是二位姐姐!真是失礼!”娴伶叹道:“哎呀,我昨晚上真是瞎了眼睛,有眼不识泰山。”姜伶却道:“是两位深藏不露,不肯报姓名。我们虽然久慕大名,却何曾见过?”“是啊是啊,我们在江宁府的时候都是小毛孩子,哪有机会见过姐姐们。”娉伶也喊道。嫏伶亲自端过椅子来,请柳如是、寇白门坐下,向柳如是道:“自来杭州,我姐妹二人也曾几次去绛云楼,想拜见姐姐和钱先生,可家里仆人说二位回虞山了。但不知姐姐什么时候回的杭州,寇家姐姐又怎会在此?”寇白门答道:“我一向在扬州,因过腻味了想回金陵,便先去见了河东君,同回杭州游玩。”柳如是接道:“我们昨日刚进的城,满城都在传说倾月班,回到家中听仆人说倾月班班主嬛伶嫏伶数次来访,所以连夜来访你们,恰好你们又不在。”嬛伶欣慰道:“这叫好事多磨,真是不敢想。”寇白门问道:“昨日出嫁的可是那个叫婳伶的姑娘?可惜无缘一见。”嫏伶因自怨道:“都是因我要演一出《红梅记》才惹下这些事情来!”柳如是却道:“妹妹不用自责。想我等风尘中人,总难逃世人冷眼欺凌,就算你不演《红梅记》,那些恶人也会想出法子来害你。可关键在于,我们是不是怕了这些。若是真的怕了,凭是谁也救不了;若是不怕,纵然粉身碎骨,也留得清白。你在闹市口傲骨铮铮,婳伶则是舍身相救侠骨柔情,如今看你们众位姐妹,都是些心性高洁的,我和白门更觉欣慰。” 女伶们都笑着说不敢当,嫱伶上前道:“即使如此,也比不得姐姐们的骨格。记得崇祯十五年,保国公朱国弼花轿鼓乐娶了寇姐姐,那是何等风光。可那家伙没什么骨气,投降朝廷后竟要将姬妾们都卖了,姐姐短衣匹马驰回金陵,筹得两万两银子赎回保国公,还说:‘当年你用银子赎我脱籍,如今我也用银子将你赎回,就此了结吧。’真是痛快!”寇白门笑道:“我是个直肠子的人,喜欢了便嫁,不好了便走。后来嫁了个孝廉,才又知道天下俗男子皆一个样,还不如独自一人,落得自在。所以,你们也不必替婳伶姑娘担心,我虽没见过她,可但凭她做事的魄力就知道她是个有主见的人,比我还厉害几分,将来纵有变故,也难不住她。再说,不管天南海北,总有你们姐妹在的。”众人听了,都点头称是。柳如是环视舱内,问道:“你们这是要收拾东西离开杭州吗?”嬛伶道:“是。本想着在杭州府多待些时日,可如今,到底有些不是滋味。我姐妹两个连日来十分想念江宁老家,所以决定回江宁府去。”柳如是点头叹道:“可惜,看不到你们的戏了。”嫏伶忙道:“这还不容易。既然姐姐们要看,我们就演过一场再走。姐姐们想看什么戏?我们演了,一定要好好点评。”柳如是笑道:“当年在钞库街,每有文人雅会,各处楼坊的姐妹都要请到。那时节,真是若非知音便不开口的。”嬛伶也笑道:“我们虽然是小辈,却是有这个做知音的胆量的。”众人一笑,寇白门道:“好吧,真要演,我便点两出。《西楼记》里的《楼会》《玩笺》,这可是河东君当年的拿手好戏,你们可演的了?”嫏伶看了嬛伶一眼,两人笑着点头应允。 午间,嬛伶和嫏伶来到佟国器府上,报了名姓,管家亲自领着二人进了后花园。只见婳伶抱了琵琶在那里弹唱,佟国器在一旁舞剑,倒真有些夫妇和鸣的意思。见她们两个来了,婳伶忙放下琵琶,奔过来道:“怎么忽然来了?我还说过了三日回去看你们呢!”佟国器走上前,拱手拜道:“是两位姐姐来了。”嬛伶道:“佟大人,好自在啊!”佟国器笑道:“这是托姐姐们的福,往日多有得罪。”因向嫏伶道,“我去吩咐下人准备酒菜,一会儿向姐姐赔礼道歉。你们先聊着。”说着大步流星地离了花园。婳伶忙拉了嬛嫏两个坐下,嬛伶仔细看了看婳伶,但见她比往日更加妩媚俏丽,光彩照人了,便道:“怎么样?我看着,他待你不错啊?”婳伶只是抿嘴笑。嫏伶却叹道:“新婚燕尔时他自然好,看的是以后。”婳伶道:“以后再说以后的话,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是不怕的。既然今日好,何不享受今日呢?”嬛伶将清晨柳如是、寇白门来访,姐妹打算回江宁府的事情说了,问道:“我们想明天演最后一场。寇姐姐点了我的《西楼记》,我想让你陪着嫏伶演一折《紫钗记》,不知道你……”婳伶道:“不怕,他现在还听我的,一会儿来了我问问。”因不舍道,“怎么忽然要走?好歹待上一年,看遍了西湖四季景致啊。”嬛伶也无法多解释,种种心结早已剪不断理还乱,只道:“我们,不是一向如此吗?”婳伶点头道:“也是,年年如此。这里半年,那里半年,总不能长久。”一时佟国器回来,后面跟着几个看去憨实的丫鬟捧着酒菜。佟国器道:“知道姐姐们是吃了饭的,就一些小食,不要嫌弃,陪妹妹妹夫喝一杯。”又指着几个丫鬟道,“这是我给婳伶的使唤丫头,姐姐们看着好不好?”嬛伶和嫏伶此刻也无他话,只能笑着点头,婳伶道:“姐姐们要走了,明日晚上最后一场,我想去演一折,你答应吗?”佟国器忙道:“走?不是说了尽管在杭州城待着吗?有我在……”“哎呀,别说这些了,只说你答不答应。”婳伶推搡着打断道。佟国器点头道:“答应!行,这是你的命,你要去,我岂能不让?”于是亲自斟酒,四人小饮一番。 隔日开演,戏船前又是人山人海,百姓们听说倾月班要走,都十分不舍,也很是好奇。柳如是和寇白门恐人认出来来,穿戴着风兜儿在船前坐着,看台上众女伶作戏。嬛伶上台,唱罢《楼会》里【懒画眉】“漫整衣冠步平康”一曲,寇白门侧脸向柳如是道:“姐姐,可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柳如是笑而不答,静心看了两折去,又见婳伶嫏伶登场演《阳关折柳》,柳如是忽然道:“这,真叫我想起当年秦淮旧事。”寇白门也叹道:“是啊——当年姐妹们时常欢聚,画舫赛歌,好不有趣。如今,都只能梦里相忆了。”柳如是道:“还记得香君最小,侯公子被阮大铖逼走后,她死守楼台誓不再嫁,那时,真叫人忧也不是喜也不是。”寇白门道:“听说侯公子做官去了,也不知道香君怎么样了。今生,只怕是不能再见了。”忽听台上婳伶正唱着【寄生草】“是江干桃叶凌波渡”,柳如是凄然道:“要回桃叶渡很容易,可那时风景,早不一样了。哎,看她们姐妹情深,如今走了婳伶,还不知这戏船日后作何结果呢。”寇白门笑道:“离合皆有定,随缘吧。” 演罢了戏,柳如是寇白门少不得夸赞一番,又点拨了三两处。待众人都走了,嬛伶正要进舱,却见李渔远远地站着,就走了过去。“真要走?”李渔开口便问。嬛伶不答,只是点点头。李渔叹道:“这西湖美景,人间天堂真留不住你?”嬛伶道:“不是我,是我们。婳伶虽然嫁了人,现在看着也挺好的,但是姐妹们心里到底不是滋味,不想再待了。”“那你自己呢?”李渔追问道,“你自己没有一点儿留恋之心吗?”嬛伶听出话中别意,却不露形容,只是道:“天下的好风光那么多,怎么留恋地过来?该走的时候,自然要走。”李渔点头叹道:“回了江宁府,还会演《怜香伴》吗?”嬛伶道:“自然会演的。将来有机会,我们还会回杭州来找先生,演先生的戏。”李渔忽然笑道:“你这辈子,只怕是个戏精了。”说罢,两个人同时轻叹一声,也不多说,默默站了一会儿,李渔便告辞了。嬛伶在船头上看着,风轻轻吹过,心里生出一丝丝难言的感伤来。 梦中常见青溪水(2) 次日近午十分,倾月班收了招牌,就要开船。柳如是和寇白门赶来相送,佟国器也陪着婳伶来了,独不见李渔。婳伶交过两张银票,道:“不许推辞。我知道,我走了,你毕竟缺个人。一路上留心,要是遇到好的苗子,买两个。”于是姐妹们相互劝慰一番,含泪挥别,姝伶拉了婳伶的手,滴泪道:“姐姐,我们以后还来杭州看你。”婳伶含笑,送着戏船离了西湖岸边,飘然而去。 六十里常州府毗陵驿,一百一十里镇江府,九十里龙潭驿,船头一转,江宁府金陵城又在眼前了。嬛伶走向船尾,在姜伶身边坐下,望着木桨划出的波纹发呆。姜伶问道:“想什么呢?再半日,就要到了。”嬛伶道:“姐姐,我们不进城了吧。”“不进城?”姜伶疑惑道,“不进城,去哪里?”嬛伶一叹:“现在城外待着吧,不拘哪里。想进城时再进去,咱们先在别处歇歇。”姜伶答应着,只是摇橹不停。 半日到了金陵城外,船在长干桥下停住了,姜伶因问道:“到底将船拴在哪里呢?”嬗伶望着聚宝门外大报恩寺塔琉璃圣光,浮屠崔嵬,一片祥云袅绕,便道:“姐姐,我们不如就在大报恩寺旁的渡口靠了船吧,这里要进城容易,要出城也方便,往来的人口又多,想要演戏搭台就演,挺好的。”嬛伶想了想,觉得也挺好,便命靠了岸,将船拴拢。众女伶出得舱来,也不顾往来行人,纷纷伸展腰肢,疏松筋骨。嬛伶道:“你们若想出去逛逛的,就自己去吧,小心点,早点回来。”虽然年年都要回江宁府,可每次回来女孩子们都忍不住还要去逛一番,尤其是那旧院风景,总带着那抹不去脂粉浓香,清曲优雅。嬛伶在舱内转了一圈,见嬗伶和嫱伶两个还坐着说闲话,便问:“你们不出去逛逛?”嫱伶道:“那些街市什么的,不太想去。”嬗伶道:“我正怂恿她去大报恩寺看看呢。”嬛伶道:“是啊,自从到了戏船,每年回来也只是灵谷寺、鸡鸣寺走一走,竟再没有逛过大报恩寺。”嬗伶忙道:“要不我们一起去吧?”嬛伶道:“罢了,还是你们两个去吧。我有些累了,想歇歇,顺便看着船。”嫱伶道:“好吧。那我们两个去了,逛完了就回来,你好好歇着吧。” 嫱伶和嬗伶两个出舱上岸,沿着秦淮外河的南岸往大报恩寺去,只见处处人头攒动,香烟弥漫,诵经声不绝于耳。嫱伶道:“这大报恩寺竟然这么热闹,上香的人也太多了。”嬗伶道:“快到浴佛节了,自然人多。”嫱伶一想,道:“果然是。我竟然都不知光阴了。”“何止你?”嬗伶笑道,“这一船的姐妹们常常都不知光阴,只有嬛伶姐记得清楚,为的是根据日子安排戏目。”两个人一面说着,一面登台阶进了山门。嫱伶道:“听说这大报恩寺建寺的时候,是用木桩烧火成炭,再铁轮滚石碾压夯实,还铺了朱砂避湿杀虫。”嬗伶忙问:“姐姐你怎么知道的?”嫱伶道:“其实我小时候来过一次。我全家来金陵探亲,爹带我游历金陵各处胜景,这都是我爹给我讲的。”嬗伶道:“对啊。那琉璃塔下还埋着金棺银椁,佛骨舍利,据说是南梁朝武帝时就有了,也不知道真的假的。”说着又问道,“姐,你是学武的,你说说,当年达摩一苇渡江,行得通吗?真有这绝世轻功?”嫱伶并未答话,只是微皱着眉头看嬗伶道:“你这小丫头知道的倒也不少啊?”嬗伶咧嘴一乐:“跑了这么多年的戏船码头,这些事早听了百十遍了。”嫱伶听了,不再多问。 两个人一同看了天王殿,赏了石坛栏楯,饶过大殿,来至琉璃塔下。塔前塔后都是等着砖塔祈福的人,嫱伶仰头望去,只见塔身高耸入云,白瓷贴面,琉璃拱门,五色的琉璃砖雕成各种花鸟虫兽镶嵌门上,九层八面的檐角下上百铁马随风叮咚,犹如西天梵音,声闻数里。虽是白天,塔内仍燃着数百盏长明灯,灯火辉煌,油香四溢,遥想塔顶高处,定嵌着稀世珠宝,以配这塔底深处埋藏的佛顶骨舍利。嬗伶问道:“姐,我们要爬塔去吗?”嫱伶笑道:“人家爬塔凭的是一片诚心,我们两个,却是凭蛮力。”嬗伶道:“那就爬了再说。”于是随着人群往塔上走去,每到一层,都停下来观摩各色琉璃雕刻,凭栏看景。越往上去人就越少,许多体力不支的人都歇了下来,也有一些干脆放弃了,独嬗伶和嫱伶两个人兴致勃勃,一直登到塔顶,却见两个小沙弥守在那里,正盘坐蒲团,闭目诵经。嫱伶不由轻声道:“好了,也是头了,该回去了。免得人家以为我们是来盗宝的,当我们是奔波吧和霸波奔呢。”嬗伶歪嘴笑道:“错了,我们是来登塔的,不是守塔的。”于是附在嫱伶耳便道,“他们是奔波吧和霸波奔,我们是唐僧和悟空。”嫱伶也忍住笑了:“少胡说。我反正不是唐僧,你么,倒是个活悟空。太闹!”说罢,两个挽着手下塔而去。 正出了塔门,忽听一阵捉贼,嬗伶和嫱伶回身望去,只见两个莽汉推开众香客,往这边跑来,后面追着几个小沙弥。嬗伶冷笑道:“还真有奔波吧和霸波奔呐!”说着两个莽汉已经到了眼前,嬗伶和嫱伶猛地转身,脚下一抬,一个人绊倒一个。嬗伶忙上前,一屁股坐在一个莽汉身上,脚下使着千斤坠的功夫,压得那人动弹不得。嫱伶则趁另一人爬起时抓了胳膊,只一拧,那人便自己转了个圈被反锁住。小沙弥和众香客都围了过来,忙七手八脚的扭过两个贼人,嚷嚷着送到衙门去。只见一个法师模样的走上前来,稽首道:“多谢两位女施主擒贼。”嬗伶笑道:“举手之劳,长老不必客气!”法师道:“哪里,两位姑娘年纪轻轻就一身侠气,有此义举,实在难得。哦,三日之后就是浴佛节,届时寺中有浴佛庆典,二位姑娘若有暇,还请前来结缘。”嬗伶忙答应道:“长老既然相邀,岂敢不来。”说完稽首告辞。那法师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看着嫱伶,嫱伶恰好回头看他,那法师便微微一笑,点头去了。 回到戏船,嫏伶等出去游逛的也回来了,娑伶道:“可回来了!等你们开饭呢。街上新买的乌米饭,拌了糖,快来吃吧。”原来江浙一带百姓都有浴佛节前后吃乌米饭的习俗,乃是用乌饭草舂成汁,泡了粳米或糯米煮成的,色成紫黑,清香可口。众人吃着饭,娑伶道:“哎,都说这乌米饭是从目连救母的故事上来的,如今又是浴佛节,我们不如演几出教化的戏吧,也应应景。”嬛伶道:“你说的轻巧,这些年我们一直演风月戏,这些戏,只怕都荒疏了。”娑伶道:“我也说了是应景。每年浴佛节的时候,各大寺院前都有戏班子搭台,不过是热闹热闹。”嬗伶插道:“《目连救母》我以前倒是学过,这样吧,我和娑伶姐姐搭一回戏。”娑伶道:“行。我虽然多年不演了,但这点老旦的功夫还是不曾丢的。”妖伶一旁帮衬道:“《西游》里的戏不是也行么?这个交给我们几个小的吧。”众女伶都说好,嬗伶忽然捅了嫱伶一下,道:“你怎么了?我们这边说的热闹,你却发呆?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乌饭吗?”嫱伶回过神来,眨着眼睛道:“没什么,我在想些事情呢。你们要演戏,我自然说好。”嬗伶并不饶她:“哎,还说戏。你的《昭君出塞》和《挡马》什么时候能见啊?”嫱伶尴尬道:“我……你就饶了我吧。”嬛伶却道:“嬗伶你急什么?你学了多少年才练出来的?别催她。我看她那日练功,倒有悟性,过了一个坎儿,就好了。” 隔日,女伶们便忙着浴佛节的戏,却独不见嫱伶,待问她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她也不说,只是笑笑掩过,众人都不好多问。这天正是浴佛节,大报恩寺内人山人海,拜佛的,观礼的,敬香的,熙熙攘攘只进不出。寺前摆满各色货郎摊,各处戏班子也来搭台唱戏,百步之内倒有七八艘戏船,船前也都是人头攒动,看戏取乐。嫱伶来至浴佛的礼台前,四下观望,果见那日的法师在一旁站着,见嫱伶来了,抽身便走,嫱伶忙跟了上去。来至一处寂静寺院,法师转身道:“姑娘缘何今日才来?”嫱伶未解其意,便道:“大师不是要我今日来的吗?”法师道:“人称姑娘机敏伶俐,为何故作痴呆呢?”嫱伶警惕道:“大师究竟是何人?”法师道:“姑娘不必担忧。贫僧法号妙空,是两江总督马国柱大人在大报恩寺的替身,却也是姑娘的同道之人。”嫱伶心中大惊,只是面上不露,道:“大师此言怎解?”妙空道:“贫僧自幼皈依佛门,算来也有四十年了。马大人上任金陵后,贫僧便为其替身,来至大报恩寺。然而,贫僧要做的,除了早晚诵经外,便是与姑娘一样的事情了。”嫱伶仍旧不信,问道:“那大师是从何处得知我的身份?”妙空道:“姑娘身份乃是福建陈复甫转由镇江平一统告知贫僧的。”嫱伶想起杭州陈复甫所提之事,这才放心,因道:“但不知大师有何事交待?”妙空道:“姑娘可知这大报恩寺琉璃塔里藏着多少宝物吗?”嫱伶道:“这个早有耳闻。大报恩寺原是六朝长干寺故址,塔下藏着的佛骨舍利岂能用价值计算?”“佛骨舍利无价,金棺银椁亦无价。只是这世上的善男信女前来供养,捐了多少金银珍宝。”妙空忙接道。嫱伶一惊:“大师何意?”妙空道:“这大报恩寺乃永乐大帝所建,如今这些珍宝取来用于复明大业,岂非理所当然!”嫱伶不由倒吸了口冷气,妙空继续道,“贫僧苦熬多年,总算做了琉璃塔的值守,目下是浴佛节,寺内闲杂人等较多,若是事发,也容易做遮掩。”嫱伶思忖道:“大师这主意可与上头商量过?既然有此决定,但不知要我做些什么?”妙空道:“原来只想着将此事告诉姑娘,或可有助力之处。如今知道姑娘所在的戏船就在寺前停驻,便有大用。东西虽是不多,可若是悉数运出,过关盘查,恐露嫌疑。贫僧意欲将部分宝物先藏于船上,待日后慢慢送出去。那戏船往来江宁府多年,又是一船女伶,自然不会引起官府主意……”“不行!”嫱伶断然回绝道,“若是要我赴汤蹈火,我自万死不辞。可无端牵扯无辜之人,是万万不能的。”妙空忙道:“她们都是我汉家子民,为反清复明大业尽些力是应当的。”嫱伶定了目光,道:“大师身在佛门,为何不讲慈悲。我等沉沦苦海便也罢了,何必连累他人?”妙空哈哈笑道:“没想到姑娘心中竟有此佛性。”嫱伶叹道:“此事还请大师谅解,再想他法吧。”妙空道:“事态紧迫,这几日就要运出,此时还有何法?”嫱伶道:“戏船到来,不过是机缘巧合,我不信大师事先没有其他安排。”妙空顿时哑口无言,又见嫱伶意志坚决不好强求,只得作罢。 从大报恩寺出来,嫱伶心里只是忐忑不安。当日妙空凭空出现,她便觉察出异样,而今听他所言盗取琉璃塔内所藏宝物之事,无头无尾,是何等冒险。最担忧的是,两日来她在城中多方探听,却无一人与她接头,但不知陈复甫现在何处,这江宁府又都有哪些同道兄弟在。信步来至倾月班戏船前,妖伶等正在船头演戏,百姓们也看得热闹。嫱伶心里不由地生出一股凄然,闯荡江湖多年,这还是她第一次觉得心头无着落,只担心有什么事发生。她只一个想法,如果是一己生死,置之度外又何妨,可如今却有可能连着这一船的姐妹啊!她忽然想起放鹤亭中陈复甫“不管在哪里,有些事还是都躲不掉的”的话,心中竟凉了半截。 待停戏的间歇,嫱伶悄悄上了船,众姐妹都在歇息说戏,也不甚在意她。只听娉伶感叹道:“还是回来自在,在这里唱戏,总觉得是唱给家乡人听的,心里真舒坦。”婵伶也道:“是啊!说来也奇怪了,今年回来感觉特别好,处处都是鸟语花香的。”嬛伶笑道:“那是因为往年都是秋天来,如今正要入夏,正是好时候呢。”嫏伶接道:“说的还真是。这金陵城啊,夏天太热,冬天太冷,秋天本来就肃杀,就这一春到入夏的时候,最好了!哎,我们要不趁这个时候去郊游吧?”娴伶道:“好啊!我赞成!这几年,城里城外的山也爬的差不多了,我们去远一点吧,怎么样?”“好好好!”众人都欢喜道。嫱伶听了,心里越发难过。 一时众人歇好了,又去前面开演,嬛伶悄然来至嫱伶身边,按住了她的肩道:“有心事?”嫱伶一惊,笑着摇头。嬛伶笑道:“笑得这么假!还说不是?”嫱伶只好叹气,嬛伶拉了她的手道:“这两天你都心事重重的,我们又不敢多问。只是,有再大的事情,你和我跟嫏伶说,总是没错的。”嫱伶道:“我正是因为不想连累你么……”“连累?”嬛伶插道,“你和我们说连累?那这本帐,可就算不清了。”嫱伶欣然一笑,依旧轻叹,嬛伶急了:“你到底还当我们是朋友吗?我一直以为,我们可是生死之交啊!”听见生死之交四个字,嫱伶心头一颤,这正是当年她同三百义士盟誓时的话,如今,此盟未践,倒先在这些女伶身上印证了。她想起方才妙空说今夜就要挖开地宫,时间的确紧迫,而自己身份向来隐秘,这个妙空能潜在马国柱身边,又知道自己身份,还认识陈复甫、平一统,实在不该怀疑他的身份。斟酌片刻后,嫱伶将在大报恩寺一事和盘托出,嬛伶极为惊讶:“这是,要盗宝吗?”嫱伶道:“这也是无奈之举。陈大哥他们……这……我也是因为这个才犹豫不决,左右为难。万一事发,这戏船可就……”嬛伶道:“你不必为难,我知道,你们要做的事情不是寻常事。行了,你就去和大师说,这个忙我们愿意帮。”嫱伶还有些迟疑,却也点了一点头,两个人尽在不言中了。 梦中常见青溪水(3) 待嫱伶见了妙空回来,暗地里嘱咐嬛伶道:“大师说了,入夜便动手,一旦拿到东西就送到船上。哦,姐妹们面前就不要多说什么,免得生出枝节。”嬛伶道:“这个我有数,不过嫏伶和娑伶我就不瞒着了。我和她们商量好了,晚上就我们三个守着船。”嫱伶点头道:“晚间你们一切照旧,让大家按时歇息了。我估计怎么也得到四更天的时候才能把东西送来,记住,如果不见我,不要让任何人上船。”嬛伶听了都一一答应。 安排妥当后嫱伶径自去了,待女伶们歇了戏已经二更时分,略做收拾各自去了。嬛伶嫏伶和娑伶三人强压心中的不安,静候消息,手上虽然忙着绣活儿,可针线都不知道走往何处,大气也不敢出一声。只听得鼓敲三更,嬛伶探首舱外,只见琉璃塔上的灯火将塔身映射地五彩透亮,四处并无人影,一片静寂,娑伶担忧道:“怎么还没动静?要不要去出去看看?”嫏伶道:“不行。嫱伶嘱咐了,不见她来决不能轻举妄动的。她也说了,怎么也要等到四更天呢,再等等吧。”又等了半刻,三个人越发心里毛糙,一阵穿堂风吹过舱中,撩起隔间的门帘,嬛伶搓了搓手起身去理那些门帘,众女伶三三两两的睡得正香。忽然,嬛伶脸色一沉,忙回身问道:“姝伶和婷伶呢?”嫏伶道:“怎么?没在吗?”娑伶自语道:“不会啊,两个人在我跟前吃了饭的,然后回了隔间歇着了,我好像没看见出去啊。”嬛伶急了:“哎呀,这两个孩子跑哪儿去了?这么晚了!万一出事怎么好!”娑伶忙过去看了两个的隔间,也急了:“还真是不在!我去找!”嫏伶拦住道:“这么晚了,上哪儿去找?你出去,我们也不放心,还是我去。”嬛伶忙道:“都别急,我觉得她们两个多半是趁着城门没关的时候进城去了,这会儿该是在城里呢。”嫏伶道:“在城里也不能放心啊!她们就算有点钱,能找个地方过夜,可两个女孩子在外面,这……哎呀,要是真进了城,我们还真没办法了。”三个人对着愁了一阵,嬛伶平静了气息道:“我们先别为这个担心了,还是踏踏实实地等嫱伶回来吧,她的事更要紧。等嫱伶回来了,看她有没有办法进城去。”嫏伶等一听,也只好如此。 且说嫱伶来至琉璃塔下,妙空早安排了可信的小沙弥守在那里。嫱伶便装作无事,转向别处,只在一处灌木丛中静静候着。不多时,妙空亲自领着一队小沙弥,拿了铜盆之类的物件进了塔。四周并无外人,塔内长明灯的火光从四方门洞中射出,并不见人影,嫱伶的眼睛一刻都不曾离开琉璃塔,丝毫不敢懈怠。眼看着弦月西沉,城内远远传来三更鼓声,嫱伶的心弦不由绷紧了。又等了半刻,忽见塔内人影晃动,嫱伶伏低了身子,屏气凝神,只等着人出来。几个小沙弥小心翼翼出的门来,手中捧着铜盆,盆上盖着抹布,最后出来的正是妙空。嫱伶轻移脚步,准备回戏船去做好接应,忽听一阵整齐有力的跑步声,各处庙宇下突然出现几队兵士,将妙空和众沙弥团团围住。嫱伶僵在那里,动也不敢动,好似木头人,瞪大了眼睛看着。只见一高官模样的缓缓走了出来,在妙空跟前站定,妙空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却很快平静下来。那人道:“妙空法师,你倒是十分聪明,为了这些宝物,竟然在本官身边周旋那么久?有这个必要吗?”嫱伶一听便知此人正是两江总督马国柱,更知妙空身份暴露,顿时心内如油煎水沸,脑门后背冷汗涔涔。 妙空道:“马大人好精明,贫僧如此小心,还是被你发现了。”马国柱大笑道:“大师疏忽了一件事。本官自太宗皇帝起为官,又跟着当今圣上打天下,入主中原。虽然建功不少,可如今只做一件事,那便是捉拿剿平你们这些死心不改的逆贼!这么些年,死在本官手下的人也不知道有多少了,本官是做好了下地狱的打算的,所以,不稀罕什么佛前替身为本官祈福。倒是大师你,身为出家人,竟然监守自盗,这可是供奉给佛祖的宝物啊!难道大师不怕下阿鼻地狱?”妙空一笑道:“色即空,空即色,心中有佛祖,地狱里也可念佛。”马国柱仰天大笑道:“我就是喜欢你这点撞了南墙也不死心,见了棺材还不落泪的死心眼!好吧,大师还有何交待?”妙空道:“事情乃妙空一人主意,和这些沙弥无关,请大人饶他们性命。”马国柱点点头:“饶性命是吗?不死就行。好,本官答应你。”说着,命人拿过盗出的宝物,押着妙空和众沙弥往外走。妙空从容走了几步,忽然夺路而奔,那些小兵还未及追赶,便见妙空一头撞死在佛殿石阶下,血涌如泉。马国柱摇头叹道:“真是个死心眼儿的。”旁边一文吏模样的问道:“大人,这些东西怎么处置?”马国柱走过去扫了一眼,问道:“有什么要紧的东西吗?”文吏道:“未见什么特别稀罕的,不过是些金银朱玉,倒是有几样是前明的样式,精致的紧。”马国柱道:“既然这样就塔内收拾好,这些东西,留下吧。”说着,随手拿起一枚银钗,对着火光看了看道,“做工虽然精细,也比不得如今朝廷御制的,要不是用来供佛,不就是一支破钗吗!” 这一边,嬛伶三人还在焦急等待,只觉得船外灯火闪烁。嫏伶悄悄撩起船帘一角,吓道:“呀,是官兵!”嬛伶几个都不敢动了,只听嫏伶在那里报道:“好多官兵押着十几个小沙弥呢!难道是他们被发现了?”嬛伶忙问道:“看见嫱伶么?”嫏伶摇摇头:“没有。”于是放下帘子道,“咱们都别动,也别出声,等官兵们过去。”听着外面脚步声轻了,人声静了,嫏伶才又撩帘看了看,道:“没人了。”“我们赶紧去看看吧,不知道嫱伶怎么样了。”娑伶道。嬛伶拉住道:“不行,我们什么本事也没有,出去万一有个什么,可就麻烦了。这一船的人不能不顾,再等等。”几个人虽然都心急如焚,可又没有办法,正互相拉着手坐在那里喘气时,嫱伶嗖得从舱外窜了进来。三个人见了,忙上扶住问道:“怎么回事?怎么有好多兵呢!”嫱伶摇头道:“事情败露了,大师也已经自尽了。”“啊?”嬛伶等都失声道,“那,那……”嫱伶道:“官兵们没有四处搜查,想必是不知道我们要藏宝物的事情。大师自尽,恐怕也是为了断绝线索,保护我们。”嬛伶等都黯然失色,傻坐在那里,嫱伶虽是几经风霜,但想及今日之事一旦不慎就连累全船姐妹,也少不得有些心惊。娑伶愣愣地在旁边道:“这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今晚上是怎么了?”嫱伶忙提起神,问道:“什么叫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还有什么事情吗?”“没什么事!娑伶容易大惊小怪的。”娑伶还没答话就被嫏伶打断了。嫱伶正色道:“别瞒着我,船上有什么事?要紧吗?”嬛伶为难道:“是姝伶和婷伶两个不见了。”“什么不见?!就是两个丫头贪玩自己跑了,估计困在城里出不来。急什么,明早开了城门,自然乖乖回来了。”嫏伶说的时候,只觉得气不打一处来。嫱伶想了想道:“她们两个也不是那种惹事的人,做事都小心翼翼的,应该不会出什么事情,可能真是困在城里了。”说着看了看外面,东方已见鱼肚白了,便道,“已经耽误到这个时候了,不如等开了城门,大家一起去找吧。我得先去官府打听那些小沙弥是如何处置的,但愿……”说到这儿,嫱伶便不敢再说下去了。 城门开后,嫱伶先独自去了。嬛伶挨个唤起女伶们,嘱咐大家赶紧穿衣洗漱,一面将姝伶和婷伶不见的情况说了,让众人进城各处寻找。嬗伶道:“原来是这事,我知道的。”嬛伶惊道:“你知道?怎么不说?”嬗伶道:“我想着她们总该跟你告假的啊!我哪儿知道她们私跑出去了。”“那她们说去哪儿了吗?”嬛伶忙问。“说了。”嬗伶不屑道,“姝伶带着婷伶去钞库街一带看风月景致去了。浴佛节各处唱戏赛曲的,她们两个想看看有没有什么露风头的机会。我是在船尾卸妆的时候听见她们两个躲在隔间里悄悄议论的,说实话,我倒想着她们出点什么事。哼,吃了苦头就知道贪慕虚荣没什么好了。”众女伶听了也不好说什么,唯有姜伶嘱咐嬗伶说话留神。嬛伶依然不放心,和嫏伶姜伶几个说还打算先去钞库街打听打听,恰在这时,姝伶和婷伶回来了。 两个人以为天色刚明,回来神不知鬼不觉,却未料到众姐妹都起来了,进舱时不觉吓了一跳,脸上登时红了。见她们安然无恙,嬛伶长叹了口气,紧接着便生出无名火来,喝道:“去哪儿了?”嫏伶见嬛伶先唱起了白脸便不再说话,只拉着姜伶几个坐着,静看嬛伶训话。婷伶那里早吓住了,姝伶支吾道:“我们,去钞库街玩了玩。”“玩了玩?”嬛伶吼道,“从晚上玩到早上?你们居然都不跟我说一声!”姝伶闭了嘴,不再答话。妖伶在旁搭腔道:“告诉了姐姐们,她们还有的去吗?”娴伶忙拉了妖伶,捂住了嘴。嬛伶见姝伶和婷伶虽然自知理亏却没有悔愧之色,又想起这一夜的变故,却又不好同众人诉说,气更盛了,向娉伶命道:“拿竹板来!”众女伶都惊住了,自嬛伶和嫏伶接管戏船以来,从未动过家法,就连黄师父在世时,也极少打过人的,只有女孩子都年幼无知犯了错时才轻打两下。娉伶迟迟不动,嬛伶怒气更声,喝道:“怎么没听见?还不去拿?如今一个个胆子都大了,敢私自跑出去!天长日久,可还得了!这一船的人,叫我怎么管?!”嬛伶只是骂着,众女伶偶都觉得这气似乎不是冲着姝伶和婷伶两个来的,但又从未见过嬛伶如此暴躁,都不敢说话。娉伶蹑手蹑脚地拿过竹板,递到嬛伶手中,嬛伶向姝伶和婷伶喝道:“伸出手来!”两个人低了头,极不情愿又不得不伸出了手。只听“啪”的一声,姝伶惨叫一声,嬛伶骂道:“喊什么!你身为师姐,不好好带着底下的,你没错吗?”说着又打了婷伶一下,婷伶喊叫着就流下两行泪来,嘤嘤啼哭。嬛伶骂道:“你就知道哭!自你来到船上,姐妹们亏待你了吗?只怕比你亲爹妈待你都好!你学戏学不好,功夫没到家又不肯苦练,这些我都不计较了,指望你老老实实待着,哪怕做点杂活也行。没想到你骨子里也轻浮,居然晚上跑去那些地方!你……”说着,嬛伶还要打,却被嫏伶拉住了。嫏伶道:“行了,骂也骂了,打也打了,气就消了吧。娉伶,带她们下去洗漱了,吃点东西,今天不许出去,在舱里好好反省。”娉伶和姜伶等忙上来拉起了姝伶两个往隔间里送,嫏伶抱住嬛伶,拍着她的肩背,劝道:“知道你心里别扭,但别气坏了自己。一会儿收拾了,准备开戏吧。今天不唱什么浴佛节的戏了,咱们挑几个往日熟悉的好戏,尽情演一演,演完了,就都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