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天下》 风雨欲来 一、风雨欲来 建洪二十三年,中宁国收周边势力,南泽、北燕各安居国土互不侵犯,宇内安定,纷争停息。 建洪二十三年,中宁皇四子长女出生,天降祥瑞,有凤来仪,百鸟朝贺,百花争艳。钦天监观星象,紫薇大亮,帝星临世,左右四方星宿闪烁,呈环绕之势。久不问世事的老司命官答山为其批命格:中朝合贺,四方来仪,真凤虚凰,浴烈火重生,安乱世天下。中宁皇赐名宁凰,受教大儒梦生。大赦天下,宇内欢腾。 建洪二十三年,中宁皇二王与长子夺嫡,太子死于乱箭,三王救驾,斩杀二王,三王受封靖宁王,四王天性纯良厚德明悟入主东宫。 建洪二十五年,中宁皇驾崩,四子御极。三王靖宁王受遗诏封为一品摄政王,与谢相共同辅导新皇。 长德元年,谢家谢荏入主中宫,行皇后羽令。大兴土木建璟凰殿,册宁凰为靖娖长公主,入璟凰殿。谢氏一门,盛极一时。 朝堂上,靖宁王与谢氏分庭抗礼,中宁皇借此平衡朝局。 长德五年,谢相辅佐中宁朝堂,谢家长子手握军权,留守京都。谢荏管束后宫,内外井井有条,中宁皇赞,有妻如此夫复何求。嫡子凤成轩入主东宫,行太子羽令。谢氏炙手可热,深得圣心。 长德十一年春,高申县令下车伊始,状告靖宁王凤常山贪污,高申上下民不聊生。朝中部分官员跟风,细数靖宁王贪墨、霸民、置喙军务等大罪。朝中权贵死咬靖宁王的罪证,一时束缚住靖宁王一党的手脚。有一半御史们长跪承极殿,声讨靖宁王品行不端祸乱朝纲,要为天下生民立命。但还有一半御史以靖宁王德高望重,为朝中之中流砥柱,深受中都百姓爱戴,靖宁王一案罪证不足难以定罪,且先皇子嗣稀薄,皇家血脉调零,倘若兴师动众打击靖宁王党派,恐难以令中都百姓拜服。 靖宁王抵死不认,摔门而出,大呼先皇,冤枉!积血攻心,当朝吐血,昏厥不醒! 朝中一半官宦,感念靖宁王对中宁的贡献,跪在承极殿,向皇上讨一份公道。 官员罢朝不上,一时间中枢瘫痪。 为平定此事,中宁皇亲赴靖宁王府,王府彻夜灯火通明,两兄弟促膝长谈,秉烛共剪。 次日,靖宁王为首之众臣如常上朝。 但是中宫却在此时传出病体,后宫管教之权由毓贵妃代行,往年的春日宴由靖娖长公主操办,实为监禁。谢家长子谢铭臣封一品定安将奔中宁边境,抵御边境流寇,明升暗贬。 五月的中都,风岚玉露。 二公主凤宁西在纯露宫摆流水宴,为期三日,携一众贵女共赏春色满园。 一坛坛烟花醉,酒香染了半个皇城。珠罗绮绣,叮翠玲当,欢声笑语不断。京中大半闺秀都到场了,一时间纯露宫里歌舞升平。 平安侯嫡女,安路将军幺女,玉成群主,礼部尚书女柳若依……肤若白脂,明眸善睐,人比花娇。 长公主凤宁凰未被邀请。 中都的一角,昏暗的牢房,阳光混着尘土,血腥气弥漫在形形色色的刑器上。 被架在刑架的中年男子,身上的衣服遍布鞭痕,血已经凝固了,凌乱的头发汗涔涔得黏在一起,贴在老朽的脸上,已经看不见一丝生气。 正是新上任的高申县令。 璟凰殿,还是一如既往的奢华高贵,雕梁画栋。 身穿粉色百褶裙的宫女急匆匆地赶往内殿,路上正在打扫后院的小宫女和太监停下手中的活,恭敬地唤一声:“青汝姐姐。” 青汝径直走进内殿,向着正在梳妆的女子屈膝行礼:“殿下。” 女子闭着眼睛,由着小宫女为她打理。 少女简单的双髻,配一根碧云钗。简单却不失惊艳。牛奶一样滑润的肌肤,小巧的鼻子,绛唇一点,像是误落人间不食烟火的仙子。 靖娖长公主凤宁凰,生得很美。 细长的睫毛轻颤,凤宁凰慢慢睁开双眼,慵懒,和宫人怀中恹恹的猫一样。 透过璟凰殿的轩窗,宁凰看见窗外樱草烂漫,像极了女儿家的娇颜,白白嫩嫩的花瓣中间点点晕染开来的粉,可爱极了。 宁凰用手缠着玉坠的穗子,一下一下。身后香炉飘散袅袅青烟,特制的梨婳裳香味若有若无。 长公主贴身侍婢青汝站在宁凰身后。 “殿下,高申县令不见了。暗卫们已经去找了。” 凤宁凰淡淡地叹了一口气,几不可闻,“不用找了,皇叔既然把人带走了,又怎么会放过他。” “找到他的家人,好生安顿吧。”说完,又转过头去,依旧是慵懒的眼神,却是不怒自威,问,“暗卫是怎么把人跟丢的?” 青汝低头,半晌,才一字一句回复,“纯露宫宴请各家千金,但是大皇子和二公主迟迟不现身,暗卫被派去查看大皇子的踪迹了。”身后冷汗涔涔。 凤宁凰将玉坠往桌上一扔,“懂了,皇叔一案,父皇大怒,我这边的人手都不够用了。”手指敲着桌面,有些不耐烦,“那纯露宫那边是怎么回事?” “纯露宫宴请众贵女,是显贵之后适婚之龄。想来毓贵妃这次是借二公主的名为大皇子办招亲宴,挑选大皇子妃。”青汝将宁凰随手把玩的玉玦收起来,继续说道,“暗卫查到,大皇子这几日一直在平安侯府,至于二公主,她出宫……了,就是单纯地出宫了,在临江酒楼定了一个雅间,然后听曲儿。” 青汝又说:“公主,前些日子奴婢听宫中的小婢子说起大皇子府中的事,仿佛大皇子近日总有一段时间会找不到人,前段日子毓贵妃传召竟然一直找不到人,毓贵妃大怒询问大皇子缘由,大皇子就是不肯说。” 宁凰提起了兴趣:“有打听到什么吗?不曾听说,晏家叔父与常氏有什么联系啊……青汝,你笑什么啊?” 青汝:“公主,听人说大皇子去了平安侯府找晏世子,两个人紧闭房门,屏退侍从,京中风传,侍奉的婢女不解风情误闯进去,撞见两人交颈耳语。毓贵妃想起了民间的传言,吓了一跳,急忙放出消息,要为大皇子寻一门亲事。” 民间流传,晏家二郎比西施,眉黛远山眼秋波,嫁娶须得二郎容,生子当得二郎才。 “晏家的病西子……”宁凰喃喃道,又似乎想到什么了似的,嘴角想笑,又有些别扭和不屑,“他回来了?”晏褚十五的时候外出游学,晏家上下虽然不同意但是最终妥协了。 宁凰曾见过晏褚,七岁的御花园,少年经才绝艳,却是一副病态,苍白的脸色无神的瞳孔,但是随口一句便是锦绣文章。 宁凰至今记得,晏褚在红梅灼灼间,趁着父皇不注意,一边翻着白眼,一边写下的那一首诗。 点红珠翠染雪色,强做梅花不畏寒。本是黄白世间器,哪得九重欢喜意。 少年是稚嫩的,偏偏要写出那样恣意挥洒、行云流水的字迹。 好像是借抑还扬,赞红梅不似俗物,实则指桑骂槐,暗讽自家兄长附梅兰竹菊四君子之风雅迎合天子心意。 那个时候的宁凰只有七岁,平日里看惯了大儒梦生及师兄们粉饰太平、互相吹捧的诗词,也只觉得红梅清高,不染红尘。 晏家长子晏训笑得很是自得,对着自己异母的弟弟露出欣慰的目光,却又趁着父皇母妃不注意,暗地里踢了晏褚一脚。 她巧合间听见晏褚对小厮洋洋自得地说:“晏训那满脑子孔方兄的蠢货,就是看着皇家的鼻孔变脸色的,骂他,他也得跟着笑。” 明明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但是昂着小脑袋,好像高人一等,手中山水画扇敲着。 长大的少年的轮廓不期然浮现在脑海里,依旧还是那个样子,有一副温文尔雅温润如玉的面孔,又带着点遮不住的生来就有的骄矜和清高。面如白纸,双眼无神,看谁都是那副似是而非的模样,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 “消息是何时传出的?”宁凰突然开口。 “不久,两周前,公主禁……圣旨颁下的前几天,公主时刻盯着前朝靖宁王那里,故而没有上报。”青汝不解,“公主,这有什么问题吗?” “让影卫看紧常氏的动态,一旦有异动,立即来报。再去打听一下皇兄什么时候出去,影卫跟着,去探探情况……别,收拾一下,我亲自去好了。” “啊……是……”青汝一阵冷汗直冒,虽说皇上没有明令禁止主子出璟凰殿,但是那日圣旨颁下,何公公暗示时是说了天子震怒,公主现在应韬光养晦,做寻常女子状,在璟凰殿中绣花绘画,不可再干涉前朝事务的。 宁凰一身黑衣劲装,弓腰前行,在影卫的帮助下,进入平安侯府。 晏家世子的院落在晏家的东北角,很偏僻,月光洒在台阶,一汪水涡一样。幽兰的香味阵阵袭来。这里与金银堆砌的平安侯府截然不同,像是被遗落在闹市的隐者一样。 书房还燃着灯烛,有两个人影在灯下显现,一个瘦瘦的,像竹竿一样的挺。一个虎背熊腰,好像是常年征战的军人,连倒映在窗户上的剪影都有着边境风沙的萧瑟之意。不过看轮廓都不是大皇子凤成辕。 两个影卫随侍左右,打量周身环境,低声道:“主子,侯府内似乎有暗探在,圣上有令公主应留于宫中,此地不宜久留。” 宁凰颌首,也不为难他们。转身就回去了。 但是,宁凰还是留意到了,书房里的人影不是大皇兄的,大皇兄进入后也没有出来过。晏褚身形应该比较单薄,那两个影子中有一个确实个头比较小巧,但是更加像是身量未长成的孩子。晏褚的书房绝对有暗道,房中早就偷梁换柱了。 两个人在两周前密谋,时间正好对得上。 靖宁王一事应当是有大皇兄的手笔。朝中一大半人罢官,除了皇叔的人,应该还有皇兄的人,可是为什么,为什么皇兄要帮助皇叔?借此扳倒母后,让毓贵妃得中宫权?但是若父皇知道,岂不是弄巧成拙?难道父皇授意? 不可能,宁凰自嘲似的笑了,这些年,父皇一心为成轩扫除登基的障碍,整个谢家都在与皇叔斗,父皇这样做完没道理啊。 或许,皇兄与晏褚另有算计。 但是,是什么? 月纯晓中天,露重湿延边。 纯露宫的流水宴才进行到第二日。二公主凤宁西终于在酒宴上露面。 毓贵妃常氏生的一副好面孔,还有一对骁勇善战的好兄长,自幼长在边境,风沙吹打出来的美人儿,和京都水做的女子不一样,深得圣宠。这些年在宫中的地位稳如磐石。膝下育有大皇子凤成辕和二公主凤宁西。 与大皇子结亲,便是与毓贵妃、与常氏结亲,纵然丑闻在前,各家也纷纷将自家的女儿送进宫里表演才艺,以希冀得贵妃青眼。 “若依姐姐的曲子弹得真好听。”凤宁西凑近紫色衫裙的女子,一句姐姐哄得女娇颜羞红了脸。 柳若依,礼部尚书独女,其祖母与宪雅太后是闺中密友,柳家的祖母故去,太后黯然,柳家便将柳若依送入宫中太后膝下教养,意在宽慰太后。 “二公主谬赞。”柳若依回应了一声便不再搭话,只静静地坐在一旁,看别人歌舞。 凤宁西凑到柳若依的眼前,半是打量半是调笑,“姐姐是知道这次流水宴的真正目的的吧,姐姐如何看我家皇兄?” 柳若依怔了一怔,没想到二公主这样直接,思索后说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看父亲的意思。” 凤宁西蹙眉,这么模棱两可的话,一时也听不出他的口风。 “那我带姐姐去后院吧,这前殿人潮如织的,一晃眼的能看出来个什么,还是得近了看才对。”凤宁西笑得暧昧,看得柳若依心慌。眼看着凤宁西就要拉走自己,忙说道:“二公主这样子不合规矩的,大家都在这里呢,公主也不好走开,让众姐妹晾在这里,实在不合体统啊。” 凤宁西见柳若依不依,也懒得计较。冲柳若依笑了笑,然后就离开了。 其实,凤成辕根本不在宫中,就算柳若依真的跟着去了后殿,也没什么。 燃絮紧跟其后,凤宁西回头对毓贵妃身前侍奉的小太监说了一声后,就领着燃絮离开了。 七拐八拐的,凤宁西就领着燃絮到了璟凰殿的偏殿。 金水融成的材料绘画的金凤,禁锢在梁上,引颈长鸣。 凤宁凰早就等在这里了。 “大姐姐。”见到凤宁凰,凤宁西规规矩矩地行了一个礼。“姐姐让我问的事,我去问了一下,柳若依似乎并不想嫁给我皇兄,而且,礼部尚书似乎也不想与我纯露宫结亲,但是还是将女儿送了过来。” “纯露宫本来就没明说是给皇兄选妃,既然受邀,就必须得来。”宁凰停顿了一下,又问,“只不过,你说礼部尚书不想与纯露宫结亲?” “嗯,柳若依敢说父母之命,又堂而皇之拒绝了我给的登云梯,就能代表礼部尚书的态度了。”宁西不确定,又补充了一句,“姐姐,前段时间,礼部尚书也跟着皇叔罢朝了,现在拒绝我们纯露宫的婚事,是不是意味着柳家那个老头站到皇叔那边了?是不是因为这个柳家姐姐不想与我们纯露宫结亲。” 宁凰想着昨天晚上的事,没有否定凤宁西的猜想。 宁西拉着宁凰的袖子,说道:“我的好姐姐,你可一定要想方设法给我的哥哥选一门亲事啊,不然我就惨了。” “你怎么了?锦衣玉食的供着,我看你这段时间又胖了啊。” “姐,”一甩袖,背过身去,不说话,又用眼角撇着凤宁凰的动作,活像是在说,你来哄哄我啊,哄哄我,我就不生气了。 “难不成,皇兄不娶,就让晏褚娶。”凤宁凰扯着嘴角笑着说,本来是句玩笑话,没想到踩到了凤宁西的小尾巴。 “对啊,母妃说如果皇兄不从,就去向父皇请旨赐婚将我赐给晏褚。虽然晏褚和我皇兄他……但是晏家二郎名声在外,母妃说肥水不流外人田,你说这叫什么话啊!”说着,举起自己红肿的手,“你看啊,这段时间,母妃一直让我刺绣,这是让我备婚啊!姐姐,你可得救救我啊,对,皇兄要是知道了会杀了我的!” “不用担心皇兄那里,我昨天偷偷去了平安侯府,皇兄压根不在侯府,他们早就偷跑出去了。我估计那个交颈耳语,是因为外人突然闯入,为了不暴露身份才做的掩人耳目之举,结果一传十十传百竟传成了断袖。”说完轻点凤宁西的鼻翼,又补了一句,“你放心去嫁好了!” “姐姐偷偷去了平安侯府。”凤宁西瞪大了眼睛,“姐姐,你跟踪皇兄。” “行了,这些事我从不瞒你,你回去吧,叫你母妃看见你与我来往,非得打断你的腿!” “哦——不对啊,姐,重点错了,重点是我不嫁人!还有你让我向柳若依打听,你还没和我说为什么呢。” “皇兄与晏褚是两周前开始交往的,我着手处理皇叔也是两周前,朝堂这段时间来的巨变也是两周前,我以为会有什么线索,解释一下皇叔如何能短时间内势力膨胀这么快!” “姐姐在怀疑皇兄和晏褚?”宁西摇摇头,“姐姐师从大儒梦生,不和我们一起在太学上课,所以不知道,太学教授策论的夫子与晏褚好像有什么关系,私下里也为晏褚授课,偶尔我们是能见上晏褚一面的,皇兄的策论一向好,与晏褚多些交集是有可能的。晏褚回中都,皇兄为他接风,话昔日交情,也说得过去啊。” “不过,论交情,柳家姐姐和皇兄也是同窗之谊,为什么柳家姐姐不喜欢我大皇兄啊。”宁西喃喃道。 “皇兄和晏褚早就相识?”那这几次是巧合?宁凰不相信。 “姐姐放心,我回去后再为你打听一下。”凤宁西又好像突然想起什么来,眉毛一挑,说,“姐姐偷入侯府的举动委实不妥,要是姐姐想进侯府,不如跟父皇说说啊。” 宁凰不用看也知道凤宁西的小眼睛里闪着什么样的光,“我这就去和父皇母后商量一下你的嫁妆去。” “姐姐日理万机,还是不劳操心啊。”说完一溜烟又要跑了。 “站住。”宁凰拦下宁西,“你去临江酒楼干什么。” 一向活泼开朗的凤宁西登时不再说话,支支吾吾,“姐姐,你不是还要筹备春日宴吗?管我这么多干什么。”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角。 “看上了谁啊这是,整天往外跑。”凤宁凰眯着眼睛,满眼戏谑。 “姐姐,”宁西俏生生地唤了一句,“想知道……就自己去啊。”转身风一样跑出去了。 凤宁凰还保持着半倾的姿态,笑着,笑意直达眼底。 她活得远没有宁西那般恣意,父皇将她养成寻常的小女儿,天真不谙世事,潇洒活得自由。宁凰是不可以像她那般活着的,宁凰的肩上是父皇的希望,是谢氏的荣辱,甚至是中宁的未来。她的一举一动必须循规蹈矩,必须亦步亦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