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画眉(下)》 第十一章 京城里如火如荼的传开一件事,燕子飞竟敢偷太子的女人!王公贵族们私下议论著,却没人有胆量将此事告知绿云罩顶的太子,毕竟谁若当面说出,无疑是让太子当众出丑。 早朝时,日前太子呈上的治国万言书受到皇上盛赞,重夸太子已有治国之能了,太子春风满面的下朝后,立刻摆席宴请书写万言书有功之人士,并言明家眷同欢,要众人携妻女同来。 画眉于是随着燕子飞前往,端坐席上,伴在他身侧,望着他目光不时与坐在太子身边的女人交视,她心痛却得含笑装不知。 她这是委曲求全,为能继续苟且的待在这男人身边而这样枉顾尊严,这样把自个弄瞎、弄胡涂! 她脸上表情渐渐木然,她知道这席上多少人在看着这场太子与臣子、女人间的笑话,而她也成了这笑话的主角之一,她沦为掩饰他们偷情的工具,怎么会这样?她怎么让自己变成这等凄惨的模样? 记得上一回参加太子筵席时、她还是燕子飞口中坚定的燕夫人,而今……而今……出席的身分依旧,但这骨子里却……却……她无法再继续想出更羞辱自个的话了。 「洪大人,你夫人怎么没到?我不是要求众人都得携眷前来的吗?」有了几分醉意,太子突然当众问起。 「呃……我夫人她有来,但身子违和,我怕她扫了太子的兴,要她先去内堂休息,稍晚会出来向太子请安,谢过太子盛情邀请的。」洪文动尴尬的解释。 「既然身子不舒服,就别勉强出席了,你先遣人送她回去吧!」太子挥手。 「那臣就代拙内谢过太子体恤了。」洪文动立即起身谢恩,转身就要走到厅外吩咐人送妻子先离去。 「洪大人请慢走。」燕子飞突然叫住了人。「既然洪夫人要回去,哪可否请人也顺道护送画眉回我府里,我见她一晚气色不佳,还是早些先回府安歇的好。」 画眉一愣。他如今是觉得她待在身边妨碍了,所以急忙的要送走她是吗? 「画眉,妳先回去吧,晚些我就回去了,回去后我有话对妳说。」他附耳对她说。 她闻言身子更是僵了僵,他想对她说什么呢?幽幽愕愕的转头望向李良娣,她正高兴的朝着自个男人笑着,画眉的心被狠狠戳刺了一下,懵懵地不知所措起来。 「回去吧!」燕子飞见她身子没动,亲自扶她起身,将一脸茫然无措的她送上洪夫人的轿子,放下轿帘,挥手要轿夫上路。 他有话对她说?是想告诉她,他与别的女人之间的事吗? 他终于要开口欲让她成全吗? 她手在发抖,先前一直希望他主动提及解释,现在,她好怕,好想装傻,他若说了,她就不能再装不知,那她要如何面对? 是笑着成全? 还是怒气责问他负心? 他对她相爱的誓言言犹在耳,怎么转瞬间,他的誓言破碎了,她连委曲求全都不可得了。 「悔教夫婿觅封侯」是这样的吗?一到京城这权势中心,这男人就变了! 真荒谬,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呢? 她空洞的冷笑,她的骨气哪去了?她的尊严哪去了?竟然在面对那男人时荡然无存?怕失去难道就不会失去吗?她只是燕家的童养媳,燕老爷与夫人甚至表明她配不上他,这些她都知道,她只是信他,就信他一个人,但是,她信错人了吗…… 如果自个还想留住最后一丝自尊,在他今晚说出口后,该怎么做,她该清楚的,她不是不知进退的人…… 她的心正无限度的下沉,几乎忘了身旁还有其它人,直到一股莫名的怒气向她袭来,她才骤然心惊的转头望去。 这一转头,她震惊不已。「娘……」 猛地,一个巴掌落在她脸上。 「妳是故意上我的轿的吗?妳想怎么样?我今日的地位是我自个争取来的,妳休想搞破坏,也休想分一杯羹!」洪夫人怒声低吼。 画眉一愕,眼前的这张脸她依稀记得,没错,是她「死去」的娘亲!「怎么会是妳?!妳不是……过世了?」 「少装蒜了,妳一定是得知我现在是殿前大学士洪文动的夫人,所以才上我的轿子想勒索我吧,告诉妳,休想!」 「娘……我不知道妳在说什么?」她还惊愕于亲娘为何会死而复生? 「妳一进京我就注意到妳了,心想避着妳,妳若不来犯我,我也不去招惹妳,但妳今天是做什么?为什么要出现?!」 「原来先前跟踪我的就是妳?」画眉恍然大悟,她原本怀疑是李良娣跟踪她,原来不是。 「我只是要确认妳是不是画眉,果然是妳,今儿个晚就是知道妳会在,我才装病躲到后堂去,可妳非要来认我,妳是不是因为燕子飞的绯闻,心想即将要被抛弃了,这才想到要来投靠我?告诉妳,这是不可能的,老爷不知道我的过去,我也不打算让他清楚,妳的存在是我的疮疤,我不会帮妳的,我劝妳被抛弃后即刻离开京城回苏州去,别在这成为我的肉中刺!」 此刻画眉混乱的脑袋终于有一点清楚了,当年她的娘没死,是抛家弃子的另嫁他人,如今贵为高官夫人,乍见女儿出现,惊慌的以为她要来破坏自个的富贵,所以才会对她恶言相向。 她难过的哽咽了,「娘,妳误会了,我并不知道妳是洪大人的夫人,今日在轿里相见是阴错阳差的事,并非我故意安排,我也没有想投靠妳或勒索的想法,但是妳……为什么要离开爹以及我们?」解释完后,她忍不住颤声问起理由。 「那是因为你们的爹没出息,我把青春浪费在他身上多年,他依然不长进,始终是个穷秀才,既然如此,就不要怪我绝情走人,以我的条件当能配到更有才干的男人,我要风光的过日子,不要跟着他穷酸一辈子!」洪夫人恨恨的说。 画眉望着她自私愤恨的脸庞,终于有些明白爹为什么会这么的自暴自弃,甚至还对他们兄弟姊妹谎称母亲是在前往京城探亲的路上病死,爹是不想在面对他们时还得承受这份不堪吧! 发现亲娘还活着,她没有惊喜,反而深深同情起落魄不得志的爹来,对他往日买女的无情,也不再那么埋怨了。 「如今既然得知妳没死,我想问问,这些年妳难道没有想过自个生下的几个孩子过得如何吗?」她难过激动的问。 洪夫人脸色一变,「想又能如何?你们只是我的包袱,当年要不是妳爹强迫,我不会一个又一个的生下这么多孩子的。」 画眉心真碎了,母女久别重逢的相见,这场面竟是这般教人心酸悲凉,原来他们是她本来就不想要的儿女。 「孩子,我好不容易得到今天一品官夫人的地位,我就把话与妳说开了,绝不容许任何人或事来危及,妳待在京城只会让我感到芒刺在背,既然咱们见上面,妳离开这里,否则别怪我对妳不客气!」洪夫人摇了狠话。 画眉不禁感伤的望着她,瞧得她忍不住心虚的移开目光,这轿里瞬间沉默得教人窒息难堪。 怎么亲情、爱情之于她,都教她如此的无力…… 宴散,两个男人端坐内堂。 「今晚是关键,明早就能见分晓了。」燕子飞道。 「嗯,这阵子真辛苦你了。」 他苦笑,「辛苦是有代价的,您只要履行承诺在事后让我回乡即可。 「……一定非走不可吗?老实说,我实在很不舍你这个人才啊!」 「您!」燕子飞脸色发沉,慎戒的望着对方,心中咽下了厌恶。 「好好好,你别发火,我说笑的,到时候一定履行承诺让你走。」 燕子飞脸色缓了缓,「多谢成全了,时候不早,我先告退了。」 「你急着回去解释是吗?」对方笑问。 「嗯,再不主动说清楚,我怕那女人沉不住气走人了。」他一脸的无奈焦急。 「我瞧沉不住气的人是你吧?那女人听到这些风风雨雨要走早走了,反倒是你,怕事后难以解释,都要急出胃病来了。」对方取笑起他来。燕子飞再度苦笑,「没办法,我不能不紧张她。」 「你对这女人很珍惜,不过我真不懂,不过是女人罢了,值得如此认真以待吗?」 「值不值得,只要您真心爱上一个人后,就会明白了。」 对方陷入深思,他没爱过人,环境也让他难以对女人真心付出,燕子飞所说的境界,他很难体会。 「画眉还没回来?!」燕子飞急问。 「没有。」赵相印道。 「怎么可能,是洪大人的轿夫送她回来的。」 「我并没有见到洪府的轿子来过。」 他铁青了脸,眉心的皱折越来越严峻,莫非! 他转身要到洪府问清楚。 「她可能是教人给绑了。」在他出门前,赵相印突然又说。 他闻言顿下脚步,愕然回头,「教人绑了?」 「没错,之前李良娣那女人曾来过,还差点将画眉毁容,这阵子她又与你走得近,理所当然视画眉为眼中钉,想除去情敌也不奇怪。」当赵相印提到他与李良娣走得近时,忍不住露出了极为埋怨的眼神。 她虽然很希望画眉消失,但一想到若补上的是李良娣这恐怖的女人,在面对她时,自己将连喘气的余地都没有,与其如此,还不如留下温吞好欺的画眉,这才不管画眉是否失踪,故意暗示燕子飞这可能是件绑架案,动手的还是他近日纠葛不清的相好。 他面容阴森的问:「李良娣曾经差点毁去画眉的容貌?」他怎么不知这件事,画眉为何没提? 「嗯,就是那女人第一回过府来时发生的事,那时你要是再晚个一时半刻回来,画眉的脸就花了……而那日我也平白被那女人狠打了好几个耳光,她真是个可怕的女人,心胸狭隘得很,为了争宠,一定是她想除去画眉的。」希望自个这么说,能让他认清李良娣是多么狠毒的女人,从此与那女人画清界线。 燕子飞双眼闪出难解的异色,转身急奔出去,却不料刚跑到大门就有人斓住了他。 「燕大人请留步!」 「为何拦我?!」门外出现的人他没见过,但是从装束可以瞧得出来人是东厂锦衣卫的人。 为首的人站出来。「很抱歉,我等奉命行事,若有得罪敬请见谅。」 「奉谁的命拦我?」 「以大人的才智,该当猜得出来。」 他目光一闪,心念一动,「这是软禁吗?」 「这是保护。」 「若我非要离府呢?」 「我们得到命令,可以动手,但不要伤人,大人希望我们动手吗?」 燕子飞下颚紧绷,愤怒的望着府外,拳头握得泛白,这回,他失算了! 天刚亮起,京城即发生遽变,不少王功大臣、皇族近亲被人连夜拉至北门问斩,瞬间北门血迹斑斑,哀嚎一片。动乱一夜于早晨平息后,燕子飞终于得已走出府邸,一获自由,他直奔北门。到了北门,在一堆等着被处斩的人中,他找到了一个人,洪文动。 「你果然也在这!」燕子飞登时阴沉了脸孔。 见到他,洪文动也是一愕后,立即摇着头悲笑,「如今我被五花大绑等着斩首,而你却是安然无恙的站在我身前,可见你比我好运。」 「我没想到他连你也不放过!」燕子飞怒容满面。 「伴君如伴虎,我助他登上太子之位,最后是功高震主,死有余辜,我、我认了!」洪文动感慨的流下老泪,他也没想到自个儿会有这下场。 太子是他一手扶持出来的,如今发动宫变,挟持皇上,不仅斩杀异己,就连辅佐他的功臣也不放过。 太子会这么狠,怕的就是功臣在事后恃功施压,瓜分他的王权,架空他成为傀儡,竟就展开这腥风血雨的一夜,不管亲疏敌我,一概屠杀! 这人心狠手辣,残暴的踩着众人的血称帝,胜者为王,自古如此,他无话可说,怪只能怪自个有眼无珠,喂虎杀人。 「子飞,你是我逼上朝为官的,能平安无事,我很为你庆幸,但我是你最好的借镜,经过太子这次铲除异己、诛杀近臣之后,你的将来堪虑,你……你还是尽速回乡吧!」洪文动血泪提醒。 「我也正有此打算,只是画眉失踪了,她是跟着你夫人的轿子走的,请问洪夫人昨儿个晚回府了吗?」燕子飞急问。 「我不知,昨夜太子设宴,将众人召至东宫,宴散众人酒醉离席后,几乎未到家门就全都遭到锦衣卫逮至北门待斩,我也不例外,我至今还没见到夫人的面,也很担心她到底如何了― 啊!我明白了,昨日太子要众人携眷,目的就是要连家眷一起拿下,我夫人因病早退,你不巧又将画眉托付相送,我想她们是教太子的人一并带走了!」洪文动忽然悟到这件事。 燕子飞咬牙握拳,他明知昨儿个夜会有血灾,以为洪大人是太子极为倚重之人,应当不会有事,就将画眉托付洪家人,认为最为保险,哪知!他扼腕不已! 其实当赵相印道画眉是教李良娣给绑走的,他就知道不可能,因为那女人也在被诛杀的名单里,根本自顾不暇,不可能绑走画眉,他立即想找洪夫人问仔细,却遭隶属为太子掌管的锦衣卫斓住,此时他就惊觉,太子是狠下心了! 说是软禁保护,其实是怕他对洪文动通风报信。 他摇着头,这男人他一开始接触,就对这人防范不已,深觉太子绝非如外人所见,是个好色庸才,太子的阴沉当他逐渐见识到后,立即让他打消原想留京两年的打算,只想赶快带着画眉离开这是非之地,但没想到太子却找上他帮忙策动宫变,为求尽早脱身,他只好勉为其难的答应了。此刻看着这北门的血腥场景,他不禁频频作呕。 「我找太子要人去!」洪文动也在待斩之列,那么画眉可能的去处……他急着去救人。 「子飞,太子已决意要杀我,我这条命是不保了,但是我夫人……如果可以,能否相救?」洪文动哽咽相求。 燕子飞面色凛然,上前紧握他的肩头。「洪大人,我能侥幸让太子放过,是因为刚入朝,尚无结党震主之疑,他这才没有对我赶尽杀绝,但昨夜我没能想到提醒你小心注意,这事我对你万分愧疚,你夫人之事我自当尽力相助,这点请你放心。」他正色承诺。 洪文动含泪点头。「官场如梦,权欲杀人,你是对的,求官不如求闲,你比我年轻许多,却比我早看破凶险,我对你何止钦佩、何止钦佩……罢了,只可惜我觉悟得太晚……」他忍不住再度洒泪。 「太子能将画眉还给我了吗?」东宫殿里,燕子飞沉色要求。 太子轻笑,一晚杀人无数,他心中依然无愧,因为这是登上帝王之位必经之路。「这是锦衣卫误抓,你的女人没事,此刻正被锦衣卫奉为上宾伺候着。」 「那臣可否去将人接回了?」燕子飞直接问。 「不用你亲自去接,会有人护送她回府的。」太子瞇眼审视着他。「子飞,这次我能挟制父皇,顺利铲除掉所有碍眼的人,你功不可没,你说要我赏你什么好?」 燕子飞轻扯了唇角,「这不是早说好的,太子放我回乡即可。」难道太子要反悔?他绷紧神经的等待太子的答案。 「父皇年迈,听信我要篡国的谗言,要废我另立其它皇子为储,这才故意要我呈上治国万言书,目的是想刁难我,若我提不出治国实策,就借机废我,幸亏我得你之助,这万言书写得连父皇都震慑,当下无理由废太子,还让我有机会设宴杀人,子飞,你是个人才,留下帮我吧!」太子难得诚心对人的说。 燕子飞摇头,「太子厚爱,我心领了。」 「你在责怪我行事狠毒?」 他低调道:「太子,我淡泊名利,对权力没有企图心,只想带着心爱的女人返乡,安稳地度过余生。」 太子冷笑的看着他,「你想跟着心爱的女人回乡,但你可有想过,你跟李氏的那一段,说不定让你那心爱的女人无法原谅你了。」他恶意的提醒。 这个李良娣真实的身分为父皇派来的密探,监督他动向的,他一开始就知道此事,也深知此女放荡,于是假借极宠,让她对他无戒心,呈报父皇的事也是他刻意放的消息。 燕子飞眉头紧皱,「太子此话差矣,我与李良娣之间什么事也没发生,这您是最清楚的不是吗?」此次,太子得知有一方人马要扳倒他,另立储君,便利用此女的淫荡,反将了对方一军。 「哈哈哈,这女人知道以你之才,所写的治国之策定是宝典,若呈上去保我无事,可惜她拥护的是我另一位兄弟,遂想偷走你写的东西好陷我于绝境,于是我要你假意臣服于她的美色,与之交好,让敌人以为这女人真与你打得火热,要掉包你手上的东西轻而易举,这几场好戏也被你的女人瞧个正着。我说子飞,你虽是为了帮我,但人你都碰了,恐怕是跳入黄河也洗不清,这伤害已经造成,我想你女人心中不会没有疙瘩的。」 「你错了,我并没有碰过那女人。」燕子飞沉声说。 太子愣了愣,「没有?那日我派去查探的人亲口回报我,你以假乱真了,难道这还有假?!」 「以假乱真的是那女人,当日与她同在床上的人并非是我,是另一个男人,这事李氏也知道,但是她仍克制不住欲火的与那男人交欢起来。」 「怎么会?!」太子愕然。 「画眉虽亲眼见到床上有两人苟且,但她瞧清那不是我,不然她早愤而离去了。」不过尽管知道床上的人不是他,但是难免还是会怨他未曾对她解释过只字片语,他才想赶紧见到她,对她解释清楚,取得她的谅解。 「我明白了,你故意不对她解释,因为你不信任我,想自个若有万一,保她不知情的话我说不定能放过她?」太子领悟他的用意,声音倏地沉下。 燕子飞长叹了一声。「太子还不是居心叵测,不想放我离去,便想拆散我与画眉,故意让画眉对我的误解加深,让她径自求去后,我若不将心思放在女人身上,便愿意专心辅佐于您。太子,你的算盘打错了,我爱画眉,失去了她我根本不可能振作,又如何能继续为您效力呢。」 太子一听,脸色当下难看了起来。 「太子,有些话我不得不说,李氏虽然身分复杂,性格贪欢,但是其实内心是向着你的,她并没有动手换走我写的治国策。」 「她没动手掉包?」太子讶然了。 「没有,她一直还沉醉在受您宠爱的假象之中,直到死前才知自个已成了您的肉中刺。」他离开北门前,见到一颗头颅,原本的美色已经不存在了,双眼残存的是恐怖的震惊。 「太子,您虽王权在握,但我劝你该为自个留一条后路才是,赶尽杀绝到最后,并无法为您博得民心,而杀光忠臣,又如何有人能帮您治国呢?」不顾触怒太子的危险,他不住苦口婆心的相劝。 太子紧抿着唇,良久不语。「你的话我听进去了,下去吧,你的女人应该已经在府里等着你了。」好半晌后他才开口道。 燕子飞躬身行礼,「多谢太子成全,不过我还有一项请求。」 他讶异的睨了燕子飞一眼。「何事让你开口用到请求两字?」 「这是我为洪大人请求的,洪大人临斩前要求我救救他的夫人,大人一生忠于太子,只是最终仍没能获得太子信任,但是他的家眷是无辜的,请太子怜悯他的下场,饶他夫人一命。」燕子飞沉重的道。 太子瞪着他,「我的性格是除根务尽,你能安然是因为我爱才,但是要我放过被我诛杀的臣子遗孀,留下祸根,这让我很难为。」 「太子,想想我刚才说的话,唯有以德服人才能留住真正的人才为您效命。」 太子低下首来,面露沉思。「你是因为我的无情所以非走不可的吗?」 燕子飞不语,但答案尽在不言中。 太子表情更显阴霾了。「下去吧,洪夫人的事我再想想。」 第十二章 「少爷,你一定要救救我娘,她教锦衣卫的人给抓走了!」燕子飞一回到府里,画眉惊慌的扑向他,没头没尾的哭求道。他错愕地愣住了,「妳娘不是过世许多年了吗?」他瞧她满脸都是交错的泪痕,心惊不已。 「我娘没死,她就是洪夫人!」她激动的说。 他蹙起眉,「这怎么回事?妳对我说清楚。」 画眉噙着泪,这才将爹谎骗众人娘已死的真相说出。 他闻之讶然,「想不到妳娘竟然就是洪夫人!」这世间事还真是难解,竟有如此巧合的事。 「少爷,虽然娘对不起家人,但我不能对她的生死置之不理,毕竟她是生我的亲娘,我与她是一起教锦衣卫的人抓走的,刚才我被放出来了,她却下落不明,我又听说洪大人逆主已被处死,我怕她也凶多吉少,我明白要你去奔走救人是强人所难,你能否瞧在往日情分上,还是设法救救我娘。」她越说越心酸,低声哀求。 「往日情份?」燕子飞咀嚼这字义后,表情变深。 她忍泪地低撇过头去,「感情的事我知道不能强求,你若对我的心思已变,我也不埋怨,做不成你媳妇,我还是你的丫鬟,愿意为你做牛做马,只盼你念及过往,伸手相助。」为了娘,她愿意磕头求他,希望自个在他心头还留有一些分量,能让他愿意帮她。 他额上青筋浮现,深知她对他误会很深,心痛她这阵子所受的折磨,不过,这一切终将结束了。 「画眉,我有话要对妳说。」 她霎时泪眼模糊地惊望向他,心整个发紧起来。「你要现在就说吗?」她连声音都抖了。她禁不住地害怕,他这时候对她说这种事,会不会太残忍了?以她目前的身心状态,只怕是难以承受。 「画眉!」 「不,别说,我不想听,我不要听,现在除了救我娘的事,其余的事我都不想听!」她一脸的恐惧。 见她慌乱的模样,他的心像针扎一样痛。 「傻画眉!」 她哽咽摇头,就是不想听他即将要说的话。燕子飞愧疚的凝视着她,倾身向前,抹去她的泪珠。「爱情让人变傻,甘愿受尽委屈,妳这十足的傻蛋,竟愿意如此委曲求全的待我,我是何其幸运啊,能教妳这么倾心跟随,幸亏我没变心,不然妳可就真的是蠢透了。」他手臂一缩,紧紧抱住她。 画眉怔愕住了。「你刚说什么?」 「我说我真的很爱妳,今天一定要让妳明白,我对妳的心自始至终从没动摇过……」 「你不是准备回苏州去了吗?」太子脸上出现了诧然。这小子让他走,不走,难道不怕他反悔不放人了? 燕子飞跪下,「太子,请您放了洪夫人。」他直接说明来意。 太子眼一瞇,「又是为她而来?我不是说过会考虑的吗?你为何这么急于救人,不怕惹恼我,反而要了那女人的命!」 他脸色一变,「我刚得知此人是画眉的亲娘,所以不能见死不救,再说,我受洪大人之托,在离京前一定要确保洪夫人无恙。」他硬声道。太子的表情更惊讶了,随即又露出阴险算计的神色。「想不到这洪夫人福分这么大,让你非冒险相救不可。」 「太子若能放过洪夫人,我会带着她离开京城,再不让她踏足京城半步,不会让她成为您的隐忧。」 太子冷笑,表情越来越阴。「好,可以,我放人,且她也毋需即刻离京。」 燕子飞惊喜抬头,但瞧见太子双眼里的狡诈,脸又沉下。 「放人可以,我有个条件。」太子又道。 果然!「什么样的条件?太子请说。」 「你也知道,父皇刚成了傀儡皇帝,朝里上下乱成一片,大臣又教我诛杀了一半,朝中无人,我需要你的帮助,两年,你就多留两年辅佐我,两年后,我保证让你平安回乡,绝不再刁难。」太子提出条件交换。 燕子飞脸色一变,闭上眼地深匀了几口气。 「好,我就再为太子多效力两年。」他别无选择,无奈答应。 洪夫人本名罗香,走出锦衣卫囚禁她之处后,她已知太子的一场宫变,屠杀了不少人,就连亲近的大臣也无一幸免,自个已家破人亡,往日的富贵荣华再也不复在。她狼狈悲惨的站在被查封的华丽旧宅前,如今她一文不名,只剩下一条命而已,当下悲从中来,哭得伤心,她不择手段才获得的地位,转眼成空,京城已无她容身之地,往后她该如何生活? 「娘……」画眉悄悄来到她跟前,画眉是自她平安脱身后,一路跟着她身后而来的。 见她哭得激愤悲切,画眉起先不敢上前唤她,但是若不叫住她,如何带她回去安顿,几番犹豫画眉还是上前了。 「妳……」罗香停止哭泣,愣愣的望着她,恍然想起自己要离开,锦衣卫中有人告诉她,算她好运,有个女儿是燕大人的女人,燕大人正受太子隆宠,提出要求,太子这才同意放人。 她大难不死,全仗这个女儿相助,面对当初狠心抛弃的女儿,竟不计前嫌的搭救,她几乎羞愧得无地自容。 「娘……先跟我回去吧,这儿妳已经进不去了。」画眉指着洪宅轻声劝道。 「妳……还愿意收容我?」罗香抖声,不敢置信。 画眉点着头。「再怎么说,妳是我亲娘,我怎忍心见妳流落街头?」 她更汗颜了。「妳难道不恨我吗?」 画眉走向她、双手握住她冰冷的手。「恨,又如何?妳是活着的,这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吗?」 罗香眼泪如珠串般滚落,她这女儿比她大器多了。 「娘,妳先跟我们在京城住个两年,然后随我们回乡。」画眉告诉她。 她摇着头闷哭。「当初为求富贵,我抛夫弃子,若回去……我……我没脸见他们……」说到后来不禁掩面痛哭。 画眉叹了口气,也愁烦了起来。 是啊,当初娘走得绝,不仅伤害了爹的尊严,更让孩子们从小没了娘的照顾,自个虽能原谅娘的自私,但爹与兄长及弟弟们是否也能再接受娘回去,她也没把握。 「娘,反正暂时我与少爷都还得待在京里,妳就先跟咱们一起住,至于回苏州的事,就……就再说吧。」她打算先写封信回去,告知爹他们,她见到娘了,看家里人怎么反应,再另做打算。 「我知道燕大人尚未与妳成亲,他愿意让妳接我过去吗?」罗香担心的问。在大牢时她曾听过守牢的人说,李良娣在这次宫变里也受牵连的死在北门了,这女人曾与燕子飞走得很近,这表示女儿不受独宠,那么,那男人当真会接受她这拖油瓶吗? 画眉笑了笑,了解她的顾忌。「娘,我与少爷的感情很好,他很宠爱我的,外头的事都是假传的,妳别当真,况且这回还是少爷自个说让我来接妳回去。」 「他亲口说的?」 「是啊,妳是我娘又是洪大人遗孀,他理当照顾妳。」 「可是……」尽管如此罗香还是很犹豫。她想起那日自个在轿里与画眉初见面时说的话,她怕女儿投靠,怕她破坏自个的富贵生活,还狠话说绝的要逼赶女儿离京,现在转眼换自个落魄,反倒还要女儿接济,这人生变化,教人始料未及,更让她在女儿面前难堪得抬不起头来,如此她哪还敢真厚着脸皮的跟画眉走? 「洪夫人,上轿吧,画眉没娘多年,妳难道不想藉此机会,补偿她失去多年的母爱吗?」不知何时,燕子飞领了顶轿子过来。 罗香乍见他,更无颜以对了。 「娘,少爷说得没错,娘若认为对不起我,就搬来跟我同住,帮着我照顾少爷,这就是对我最好的补偿了。」画眉也说,然后对着燕子飞相视一笑。罗香既感动又感恩,当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最后画眉只好主动将她推进轿子里,要轿夫直接将人送回府中。 这之后,画眉与燕子飞相偎而行,一起漫步回家。 画眉挽着他的手臂,「少爷,谢谢你了。」她由衷的道谢。 他淡笑,「谢什么,这是应该的。」 「不,娘的事逼得你与太子交易,被迫得多忍受两年这种惊心胆跳的生活。」 他已对她解释过所有发生的事,她能谅解,也了解到太子的行径非常人可以扶持,他多留京的这两年,安危实在让人担忧,而这都是因为她的请求才造成的结果。 燕子飞停下脚步,捧着她歉疚的脸庞。「别在意了,反正我们本来就打算在此待上两年的不是吗?现在只是按照原订计划而行罢了,而待在京里的这两年,我会明哲保身,便能平安度过的。」他安抚她道。 「可是……我瞧太子十分仰仗你的治国策略,而他的为人又极为阴险,你确定两年后他真肯如约放人?」 他轻笑。「放心,届时他会放人的。」他故意说得轻松,不让画眉再多添忧虑,但暗自盘算,未来两年可得与太子大斗法方能顺利脱身了。 赵相印失踪了,是在殿前大学士燕子飞荣退,风光归乡的途中不见的。赵彩云一知晓此事,立即哭花脸的指责是两人嫌赵相印碍眼,不知将她藏到哪去,故意不让她回来的,一直哭闹不休。 不过就在半个月后,赵相印却平安归来,而且还是由锦衣卫的人亲自送回的。 燕府内堂里,燕华竹身子日渐衰弱的躺在软榻上,原本黯淡的眼睛讶异的睁大,「你说相印是太子带走的?」 「是的,他以为相印是画眉,便绑了她,希望能威胁我继续留京。」燕子飞解释。 「啊?!太子竟做出这等绑架的事情?咳……我……我明白了……咳……所以你才故意要画眉先一步回来,让太子以为与你一道走的相印是画眉,让他绑错人?」燕华竹一想就通的说。 「什么?你这是故意让相印被绑的?!子飞,你太过分,万一咱们相印让太子一怒之下斩了,那可怎么办?」赵彩云听了大怒,一旁的赵相印更是气愤难消。 燕子飞抿笑,「放心,太子不会杀她的,瞧,她不是毫发无伤的回来了吗?」 「可是,子飞,我听说太子为人可怕,你怎能笃定相印被绑后还能平安回来?咳……」连燕华竹也不太赞同儿子牺牲别人的做法。 燕子飞忧心的看着父亲越来越虚弱的病体,上前拍抚了他的背。 爹的身子比两年前糟了许多,容貌也更苍老了。「我当然笃定,因为太子想抓画眉的目的只是想留下我,根本无意伤人的,尤其在发现抓错人而我又已顺利回到苏州后,除了懊恼外,也无法可想,自然会放人。」燕子飞料事如神的道。 他与太子相处的这两年,让他极为了解对方,太子的阴狠只用在对他有威胁的人身上,赵相印对他来说无用,更无威胁,况且心中又还存着让他回京的打算,不会真下手杀人的,这就是他为什么敢这么放心的让赵相印当饵被绑,好让画眉能顺利归来的原因。 「咳……你这是与他相斗,不担心他报复吗?」燕华竹还是很担心,两年前的宫变吓坏他了,这才明白太子的恐怖,当下就后悔逼儿子留京,就怕儿子不能平安归来,如今好不容易盼到儿子终能离开那是非之地,高兴之余,还是有些不放心。 「不会的,他其实知道我淡泊名利,并不想逼我太紧。」 燕子飞心知太子对他极为赏识,尤其这两年已到了推心置腹的地步,然而洪大人的前车之鉴不远,让他不得不对太子的交好保持距离,而太子也清楚他的想法,态度是由着他的,并不激进相逼。这回他坚持回乡,还使了计,相信太子知道后也只是无奈的哼声,应当不会再苦苦相逼,只等他哪天「想通」再回京。 「嗯,既然你在京城的事告了一段落,回来的时间也巧,再过两个月你就满二十了,这次的冠礼仪式,爹要为你盛大举办。」燕华竹骄傲的道。 这时画眉刚好端着碗汤药进来给燕华竹,听了他的话,看了燕子飞一眼。 他无奈的一笑,「爹,你身子不好,不过是个仪式,只要简单办办就成了。」 「那怎么成?你的成年礼是大事,怎能草率,再说,冠礼之后你与画眉的事也该要接着办了。」 他话一说完,画眉马上低下头,小脸红通通了。 赵彩云姑侄则是恼怒极了,可这回再无理由劝阻,只能瞪着画眉偎在燕子飞身边,笑得像朵娇羞的花儿。 「少爷,你上绣庄去,怎么忘了带账本,这怎么与账房核帐啊?」画眉抱着迭厚重的账本追了出来。回来后发现老爷的身子真的很不乐观,所以绣庄的事理所当然的全数转交由燕子飞在处理,他这几天刚接手,八成忙昏了,竟连这么重要的东西都忘了。 他尴尬的接过账本。「谢谢了。」抱紧了账册,表情变得若有所思。是啊,他怎么会忘了…… 「你喔,是不是太累了?晚上早些回来,我炖些补品帮你补补。」她笑说。 他嘴角衔了抹笑,「别忙了,还是妳跟着我上绣庄吧,我想妳陪着。」他牵过她的手,撒娇呢。 画眉酣红了脸蛋。「嗯,好呀!」这家伙是算准她的心思了,知晓她在府里无聊,是存心找机会带她上外头逛逛的。 「少爷,启军少爷与咱们约好要见面的事,你没忘吧?」她随他一起出门,在路上随口问。 「嗯……约在什么时辰?」 「就明日午时啊,他托人送信说,咱们回来后还没与他聚过,约咱们一起用膳,钦,这还是你昨晚回来后告诉我的,怎么反倒问起我了?你又在考我吗?」他们时常玩考问的游戏,他说是要刺激她的脑袋,还说记性是可以训练的,有一天要把她训练成跟他一样的金头脑,这样两人生的孩子铁定是双料金头脑。 呵呵,这哪可能啊? 他是天资聪颖、天赋异禀,她呀,再怎么练,恐怕脑容量也只是他的一咪咪,练不成金的。 「嗯……好玩嘛!」 「哼,我瞧你是喜欢看我笑话,见我笨笨的你最开心了。」她皱着鼻头抗议道。 燕子飞一手抱着账本,一手揽过她的腰,笑得得意。「谁教妳这么讨喜,一跳脚,就更可爱了。」他确实喜欢逗她。 「你,可恶啦!」她气得转身朝他手臂重重捏下,他痛得露出龇牙咧嘴的表情。 「画眉,妳这是在做什么?成何体统?!」正巧赵彩云外出经过,见两人打打闹闹,画眉还当街动手,当下立即下轿骂人。 见赵彩云出现,画眉立刻缩成一团的躲在燕子飞身后。糟了,她忘了这是在吴县,可不是在京城了,容不得她像在京城无人管时,可以时时刻刻与他打闹。 「夫人。」她心想惨了。 赵彩云瞪着人,就讨厌她那副小媳妇的模样,虽然自个儿真的是位恶婆婆。 「不象话,当街捏男人,燕家的脸都要教妳丢尽了!」 「对不起。」她吐着舌头说,眼角瞄见燕子飞竟然在对她做鬼脸,她咬着唇,差点没笑场,这要笑出来还得了,夫人不剥她的皮才怪! 「哼,站没站相,坐没坐姿,真不晓得子飞看中妳哪一点?一点品行都没有,只会给咱们丢脸。」 赵彩云继续骂。 这话画眉以前听惯了,没往心里去,可是燕子飞可是相当的不高兴。 「大娘,画眉十岁就受咱们调教,她若没教养,也是咱们的责任,妳说,咱们的品行有这么糟吗?」 这话说得赵彩云满脸难堪,气得脸上胖肉乱颤。「好,你就知道护着这丫头,哪天这丫头要闯了祸,就别怪我『教』得不好!」 「那可要大娘放心了,画眉本来就由我负责,她的事不劳大娘烦心。」 「你!」她气结,暗想画眉这丫头就不要落入她手中,要不她一定会教这丫头好看! 赵彩云气呼呼地走人,她身子胖,笨重的爬上轿,一上轿,轿子沉了沉,轿夫吃力的左右晃了两下才抬起来。 见着走远的轿子,燕子飞还在笑,画眉扯了扯他的袖子。「你这是何必?以后别为了我顶撞她吧!」她懊恼的说。 夫人很会记恨的,京城回来后,就常暗地找她麻烦,虽不敢对她动刑,但小仗俩不少,最近常趁少爷不在支使她去洗衣挑水的,不然就是唤她去「推肉」― 帮她按摩,将她一身肉推完往往教自个儿都虚脱了,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这回又得罪她了,想来自个儿又要受罪了。 「怕什么?她若敢找麻烦,妳跟我说,我为妳讨公道去!」燕子飞正色的说,就怕她受欺侮不讲,自个吃闷亏。 她苦笑,「知道了、知道了,总之,你别再为了我和她起冲突就是了。」 怕他瞧出端倪,她避开他的目光说。 但她心头甜甜的,这全府里夫人只怕两个人,一个是老爷,一个就是自个儿的男人,幸亏有少爷可依靠,夫人再苛刻,也不敢对她做出什么真正不利的事。 画眉挽上他的手臂,觉得有个男人能依靠真好,现下两人虽尚未成亲,但日子过得恩恩爱爱,比任何真正的夫妻都要幸福快乐。 她衷心的希望这样的日子,能够持续一辈子。 燕子飞低首见她笑得像蜜糖,心念一动,拉着她往旁边的暗巷走去。 「少爷,你这是要做什么?」 「别吵。」站定巷子,热情的双唇重重复上,她抵着他,被吻得昏头转向。得了空档,她喘息的道:「夫人才说教过,你这是!」 「多嘴!」嘴又被堵住了,这回她学聪明了,不再啰哩啰峻讨骂挨。 今儿个是燕子飞受冠礼的日子。 所谓冠礼,是指男子的成年礼,男子在未成年前束发而不戴帽,到了二十岁才由长辈为其梳发并戴上新帽。 这仪式依燕华竹要求,办得极为盛大,几乎全苏州有头有脸的人都来了,而燕子飞本就是地方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大人物,就连一般的市井小民都抢着一睹他的丰采。 但热热闹闹、风风光光的冠礼一结束,燕家大门却反常的立刻紧闭起来。 这会燕家人全集聚在一间房里,连出嫁多年的燕怡君以及大前年出嫁的燕怡淑都回来了。 众人脸上没了外人在时的笑容,全沉肃着脸屏息以待,就怕燕家的大家长撑不过今晚了。这场冠礼仪式在燕子飞一早得知父亲病危后,本来要取消的,但燕华竹撑着一口气,说什么也要亲眼见儿子成年,亲自为他梳发戴帽,为了不逆他的意,燕子飞这才含泪继续。 燕华竹由人搀扶着爬下床,勉强撑着为儿子完成了仪式,心愿已了,宾客散尽后他便头一栽,倒下了。 此刻他不省人事,大夫摇着头离去了,家人面色凝重的围在左右,随时等待着他撒手人寰的一刻到来。 燕子飞与燕华竹父子俩感情深厚,燕子飞跪在床旁,泪流满面。 打他一出生,爹就将全副精神放在他身上,慈爱得无与伦比,虽明白这些年爹身受病痛所苦,身体早已不堪负荷,该是离开才能享福的时候,可他就是舍不得这份父子之情,若有来世,他愿用尽方法再做爹的儿子! 画眉伴着跪在他身边,红着眼眶的望着他,太清楚他心中有多不舍,此时他最需要的是陪伴而不是言语的安慰。 深夜,房里传出众女眷的悲哭声,燕家的大家长无可挽留的走了。 这一夜,天空降下入冬以来的第一场冬雪,燕子飞悲戚不已,对生命的消逝感到无比害怕,任他再聪明,也无法轻易释怀这种生死大事,画眉抱着他,陪哭到天亮。 隔日雪深至膝,好一场冻人的深雪! 四个披麻带孝的女人集聚在赵彩云屋里,一脸惶惶然。 「娘,爹这一死,家产全由那小子掌控,他可不是省油的灯,对咱们可不会大方的。」燕怡君焦虑的说。 她夫家近来生意不顺,频频要她回娘家调头寸,爹在世时,总比较好开口,这会爹走了,要她向与自个儿不亲近的弟弟开口,总觉得难堪。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谁教妳们的娘命苦,生不出个亲生儿子来依靠,如今老的走了,就得受那女人生的儿子的气。」赵彩云捶胸顿足的哭啼。 「娘,现下要紧的是,爹一死,子飞依俗得在百日内娶亲,否则就得守孝三年,我瞧子飞对画眉难分难舍的样子,要他再等三年是不可能的,八成会决定百日内就成亲,这么一来,画眉就真的成了这宅子的女主子,娘,咱们从前没给过她好脸色,这会她一当家,我与大姊是出嫁了,她整不了咱们出气,可是妳与相印就惨了,她不会放过妳们的。」燕怡淑危言耸听的道。 赵彩云与赵相印相视一眼,赵相印连冷汗都落下了,她已二十二了,早过了女子该成亲的年龄,如今是名副其实的老姑娘,燕华竹一死,燕家完全由燕子飞当家,他为了避免纷争,不想惹得画眉不高兴,定会要送走她的,可她又能到哪里去? 「姑妈,我爹娘那早已摆明不收留我,妳不能再让他们赶走我,若真要我走人,难道要我去剃头出家?」赵相印恨道。 「放心,那丫头不放过咱们又如何?我早有盘算,料定老爷一走,那小子定急着娶她进门,在这之前,我就不断对那丫头下马威了,要她别以为做了燕夫人后就能骑到我头上来,其实那丫头也还算老实,谅她也不敢对我嚣张。」赵彩云逞强泼辣的说。 然而几个女人心知肚明,她不怕画眉,却很怕燕子飞,在燕子飞面前绝不敢动画眉一根寒毛的。 她们真的忧心,前途堪虑啊! 「他们百日内必成亲,还是,咱们主动对那女人示好?」燕怡淑想了想后说。 这一提,所有人都瞪向她。 「妳说的这是什么浑话?!咱们欺压那女人十多年了,这会要咱们低头,做不到!」燕怡君怒道。 「我也做不到,那女人是我的仇人,就是因为她,燕子飞才不肯多看我一眼!」赵相印也气愤不休,完全忽略了在画眉没出现前,燕子飞就不曾对她有好感了。 「可是……我夫家希望能够与咱们娘家做生意,将上等的绣品批点出来卖……」燕怡淑尴尬的说。 「住口!人言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如今为了私利,妳这丫头连老娘的颜面都不顾了!」赵彩云大骂。 燕怡淑被骂得面红耳赤,「娘!」 「行了,这家我还是长辈,就不信那小子与施画眉在老爷一死后,敢对我怎么样?!」 第十三章 光线微暗的黄昏,画眉走进灵堂,见着守灵的燕子飞,不禁露出担忧的神色。他不吃不喝好几天了,都是这么不言不语的跪着,这样下去身子会吃不消的。老爷过世让他很伤心,伤心到食寐不思,整个人都瘦了一圈,瞧在她眼里,心里头也着实不好受。 她端了碗咸粥,希望能劝他喝些,移步走近后,发现跪着的他眼睛是阖上的,这不禁教她松了口气,他终于肯休息了,悄悄将咸粥搁到桌上去,回头跪在他身前,静静地盯着他的睡颜好一会。 很累了吧?瞧他眼窝深陷,胡喳都冒出头来,看起来好疲惫的模样,她心疼的泛红了眼眶。 她忍不住手伸了过去,抚上他冒着青髭的下巴,可手才一碰触,他就醒了。她懊恼的赶紧缩回手,他好不容易才小憩的,她怎么吵醒他了!该让他再多休息一会的。 燕子飞睁眼见着她,勉强露出一笑,「妳来了呀!」 「嗯,吵醒你了,对不住。」她还在恼自个儿多事的手,没事去碰他做什么?! 「我睡着了吗?」他神情讶异的问。 「你太累了,不如回房休息一会吧,这儿就由我来帮你守着。」画眉赶紧劝说。 他望了父亲的灵位一眼,摇了摇首,「不了,爹才刚走,我想多陪他一些时候。」他忧伤的道。 「可是你已经连续在这跪陪三天了,再这样下去,连你都要倒下了。」她心急的劝。 「三天?」爹不是昨儿个才过世的吗? 「你怎么了?」见他神态忽然变得怪异,她不解的问。 「爹过世三天了?」 「是啊,有什么不对吗?」说不出为什么,总觉得他……好像有点怪? 「没……没有不对,妳说得对,我八成太累了,还是、还是回房休息一下好了。」他匆匆转身要回房。 「等等。」画眉又唤住他。 他脸色忽地一阵紧张。「还有事?」 她只当他过累,神色才会不太对劲,端过搁在桌上的咸粥捧到他面前,「你这几日什么都没吃,把这碗粥喝了再回房休息吧!」 燕子飞瞧了眼她手中的粥,尽管没什么胃口,但见她脸上忧心仲仲,双颊好像也消瘦不少,她很为他忧心吧? 心疼的抚了抚她略显苍白的脸颊后,他依言接过咸粥。「妳也吃,咱们一起吃吧。」 瞧见他眼里对自己的不舍,画眉也不跟他推拒,「好。」 多么希望他能赶快恢复元气啊! 「谢谢你了,启军少爷。」画眉红着鼻头,对着刚由灵堂捻香出来的杨启军道。 「这是应该的,燕老爷生前对我很照顾,他死后我怎能不送他一程。」他是子飞的好友,燕老爷爱屋及乌,对他可是照顾有加,他感怀很深。「嗯。」她瞧着还跪在灵堂前不起的燕子飞,老爷的死对他打击真的很大,让他精神委靡了许多。杨启军瞧见她一颗心都在燕子飞身上,眼光没有移开过他太久,暗叹一声。 「画眉,虽然这个时候不适合提这事,但我想,子飞会赶在百日内娶妳进门的,恭喜了。」 她闻言一愣,接着脸颊微红。「不知道,少爷并没对我提起这事过,再说现在这情况,谁也没空多想这事吧。」她自个儿倒真没想过这问题,但当杨启军提起,难免羞怯的低下头。 「是啊,现在谁也没空多想这事,但我知道子飞对妳的心,他不会再让妳委屈的耽误下去的,没多久定就会向妳提起。」这话他其实说得有些戚伤,心头微刺。 「我无所谓的,成亲的事不急,由少爷作主就好。」她懂事的低声说。 「画眉,妳真是我见过最好的姑娘了,如果当初……当初:-… 不是……妳……我……」 「启军少爷?」发觉他讲话有些语无伦次,画眉讶异地抬头。奇怪,他到底想说什么呢? 他脸一僵,像是清醒了,连忙摇了摇头。「对不起,我刚胡言乱语了,我是说,妳真是个好姑娘,子飞能拥有妳,真是好福气,我、我很羡慕……」 「羡慕?」她笑了笑,原来他是觉得孤单了。「羡慕什么?以你杨家大少的条件,还怕找不到好姑娘匹配吗?是你挑… 钦?奇了,我才想这些年怎么都没见过你带过任何姑娘来给我们瞧?你还比少爷大上一岁,跟我同年,也到了该成亲的年纪了不是吗?难道你爹娘没为你安排打算?」她笑问。 「我……」杨启军尴尬起来。 「就知道是你挑眼,好,等老爷的事过了,我帮你留意看看,定为你找个好姑娘,到时你可要包赏我一个大红包喔。」 「嗯……这是一定的。」 他撇过头,突然发现燕子飞的目光也往这调来。 他一阵心虚,竟不敢对视,目光又慌地移开了。 「画眉,我先走了,子飞就请妳多安慰。」他急忙的离开。 因为走得匆促,还让画眉讶异的蹙起眉。 而跪在灵堂里的燕子飞,视线一直盯着杨启军的背影,一抹异色飘过他的眸间。 谁也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燕老爷半个月后下葬了。从此燕家大小事情由燕子飞一肩扛起,不过以他的聪明才智,经营绣庄是轻而易举的事,但烦的是,得花些时间守在账房,做些基本的誊写功夫。 原本这些事有请专门的人在做,但三天前誊写的人告病假,说是要请假七日,燕子飞这才捺着性子,亲自动手做这着琐碎的事了。 不过这工作实在枯燥乏味得紧,所以这几日他都找来画眉陪着,画眉本来要帮着抄写的,可他舍不得她劳累,要她在旁边坐着就好。 这样反而换她无聊了,于是带了本随身抄写着诗词的册子,没事就翻出念一念,有不懂的就问他,他誊写着帐目时还能分心帮她解答。 他也喜欢这么做,听着她的声音做事,做起事来,果然没那么无趣了。 有画眉,真好!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咦?这首诗我上回才问过你意思的,说的是诗人遭受迫害被贬的抑郁悲愤之情,你还告诉我,写诗的人是借着此诗表达出自个儿傲岸不屈的性格……可这会我怎么就又忘记了这诗人是谁?我记得他很有名的……少爷,你瞧我这记性,真糟糕啊!」她气恼的敲起自个儿的脑袋。 燕子飞放下刚沾了墨汁的毛笔,抬起头来,宠爱的朝她笑了笑。「妳记不住,我帮妳记住就好了嘛,妳打自个儿的头出气做什么?!」打得他都心疼了。 她将嘟高的嘴儿拉直后向上弯起,「说得也是,我有你就好了,哪需要随时带着脑袋出门。」 「就是说啊!」他笑容扩大。 「那你再告诉我一回,这位不得志的诗人是谁呀?」 「那不就是!」他一顿。 「谁呢?」 「不就是……」他脑袋竟空白了。 「怎么了吗?」 燕子飞愀然变色。 「少爷?」 「没什么!」他惶然地站起身。 画眉吓了一跳,这叫没什么?「出了什么事了吗?」她嗫嚅的再问。 他竟瞪了她一眼。 她心惊,「少爷……」 他脸色大变地拂袖冲出房门,她惊愕不解的追了上去。 倏地,他又回身瞪着她,她脚步一顿住,竟有些害怕起他的表情。 良久后,他缓缓地露出了笑容,「妳还在等我答案是吗?这是唐朝柳宗元的诗,名『江雪』。」 她一愣。「喔。」脚步不由得一退。 燕子飞忽然上前抱住了她,将她紧紧扣在怀里。「对不起,方才吓到妳了,我只是……只是突然想起了件急事要去办,妳别在意也别生气。」 「我……不会的……」她意外的发现他的身子竟是抖的? 这是怎么回事?「你有什么急事要办呢?」她的心七上八下起来。 「我……」 「走!」燕子飞沉声吩咐。小染跟在他身后,不敢多问的跟着他出门。主仆两人穿过好几条街道,来到一处名贵府邸,这屋子处处药味飘香,布置得雅致清幽。 这已是他们第三次这般秘密的来到此处了。 照例,他被安排在偏厅等候,约莫半个时辰后,主子就会走出内堂。 可今儿个都过了一个时辰了,怎么还不见主子出现? 小染不禁无聊的观赏起这偏厅的摆设,墙上有名画,门楣有扁额,上头写着「妙手回春」 他初次来时就猜测过,这儿应该是某位名医的府上吧? 只是好端端的,少爷来此做什么? 他好几次想问,但都见少爷脸色难看,且不许他回去后向人多舌,连画眉都不许透露,他这么会看人脸色,当然不敢多问。 可是真的好奇怪啊! 少爷是想拜师学医吗?才这样三顾茅庐的来访? 少爷脑袋聪明,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他若要拜师,这户人家的主人应该感到很荣幸吧?只要少爷有兴趣,保证能将他的医术发扬光大,让名声更上一层楼的。他骄傲的想,像少爷这般天才,世间少有,能伺候这样的主子,当真荣耀非凡,戚觉自个儿长年待在主子身旁,也沾染了不少主子的精气,似乎,也比周遭的人要聪明许多。 呵呵,他掩嘴笑着,想起上午出门时,他娘说,帮他放了风声要讨媳妇,结果上门说亲的媒人几乎踏平了他家门坎。 说是他主子是能人,他也决计差不到哪去,众人争相将女儿嫁给他。 不只如此,现下大到卖地纠纷,小到连邻居打狗事件,都找他帮着调停,没办法嘛!他也算是聪明人嘛! 他得意的笑个不停,不意抬头瞧见天色,哎呀,都快入夜了,画眉小姐吩咐要少爷早点回府用膳的,可这回少爷怎么进去这么久啊? 他向偏厅外探了探头,还是不见少爷的身影。 还是提醒一下他吧,别回去迟了,饭菜要凉了。 他走出偏厅,发觉天空下起了毛毛细雨。 来到少爷每次消失的门前,正抬手要敲门! 「燕少爷,我就不瞒你说了,经过我多日的研究与推敲,您这是……」异常安静的屋里传来老人低语的声音。 不久,老人走出来了,发现小染的存在,讶异的瞧了脸色发白、震惊不已的他一眼后,再回头看看屋内的人,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先到大厅去。 小染手还高举着要敲门的姿势,他忘了要放下,忘了自个儿要做什么了…… 忽地,门内传来一声嘶吼声,愤怒的哭声终于惊醒了他,他悄悄的推开门缝,瞧见屋里的主子,缩在墙角,悲伤的抱头痛哭着,那模样悲愤狰狞,完全无法接受! 他僵硬无比的将门轻轻推回,再安静无声的转身,沿着门板,他身子缓缓滑下,眼泪不受控制的滴落。 怎么会,怎么可能?! 他聪明绝顶、博记过人的天才主子,怎么会…… 他抹了泪,不信! 他不信啊! 这定是那老大夫说错了,否则就是老天对少爷开玩笑,这是玩笑是吧? 是吧? 泪一颗颗、一串串地落下了,小染瘫了,悲戚的哭声不绝于耳,而里头那个,更瘫得彻底。让他也闷头不顾一切的痛哭失声起来! 第十四章 画眉无比焦虑的在房门外干著急。到底怎么了?三天前燕子飞外出归来后,就将自个儿锁在房里,谁也不见,就连跟着出去的小染,回来后人也消失无踪,害她想找人问清楚怎么回事,都无人可问。 不过经她打听,知道那日在回府前,他曾去过老爷的坟前祭拜过,莫非,少爷还在为老爷的死悲伤? 老爷才走两个月,这些日子少爷脸上始终带着阴霾,没有什么笑容,为此她担忧不已。而这会他竟将自个儿关起来了,这怎能不更教她着急呢! 「啪」的一声,门出乎她意料之外的开了。 一张死白的脸庞出现在门旁。 「进来吧。」燕子飞朝她淡淡的开口。画眉惊喜的跟着他进屋了。他在桌边坐下后,她也跟着在他的对面落坐。屋内静得连呼吸声都可以听得一清二楚,她从没想过,两人同处一室,会出现这样让人窒息的感觉。 这气氛,教人坐立难安。 她不由自主的吞咽了一口口水。 这吞咽声竟像海浪拍岸,变得异常大声啊! 害得她另一口即将又要咽下的唾沫,硬是卡在喉间,不敢再滑下。 燕子飞只是坐着,静谧的坐着。 细瞧他的双眼,满是血丝。 他都没阖眼睡觉过吗?还是,哭过? 最后,那口唾液沬是大声的滑下了。「这个……少爷,老爷对你期望很深,你该振作才对,这样才不会教他失望― 」 「画眉,咱们的婚事等我为爹守完孝后再说吧,再等我三年,妳愿意吗?」他突然的开口,这声音干干涩涩的,乍听之下,几乎听不出是他在说话。 她微微一愕,「你……怎么忽然提起这个?」 「可以吗?等三年可以吗?」他急切的再问她。 「呃……好,当然好。」她点头,可心头还是冒出了一点点的失落感。这阵子,人人都当她即将要成亲了,不少人碍于老爷刚死,不好明着道喜,但暗示的话她听了不少,也这么认为,他就要开口吩咐筹办婚事了,可等了几天,百日都要过了,他仍什么动静也没有,而这会,一开口就是要她等。 凭良心说,只要能与他在一起,她不在乎名分的,就算一辈子不成婚她也不计较,只是,近来他好怪,经常不见他人影不说,如今还反常的将自个儿锁了三天不见人。 她愕然惊觉,不知从何时开始,她已无法接近他了,既看不透他的心,也看不见他的笑,更别说要猜出他延婚的理由。 百日不成亲,就得等三年,三年守孝是孝子的行为,尤其他们父子情深,这是应该的,她无话可说,但,直觉告诉她,这不是理由,不是真相,可那真相又是什么呢? 是什么呢? 她好想问,却不知如何问起,只能……由他了。 燕子飞听见她的回答,明显的松了口气。 「谢谢妳了,画眉。」 「少爷……」与她成亲会为他带来压力吗?她心下有些凉凉的。「你发生了什么事吗?」她迂回的问着。 他布满血丝的眸子蓦然瞇起,「妳认为我有事发生?」他反问她。 「我……我只是……」她一窒,语塞。 他细细打量她好一会后,表情难解。「画眉,没错,我是有些事发生。」 「经我查阅无数病例,以及我先祖流传下来的医史记载,猜测你生的病该是『失忆症』,这病多半是老人才会患得,发生在像你这样的年轻人身上,非常的少见!」老大夫特别强调非常少见四个字。 他是宫廷告老还乡的御医,归隐在吴县,鲜少透露自个儿的身分,燕子飞会得知全凭机缘,一回深山相遇,诗词交流,两人从此成了忘年之交,经常相约山林赋诗。 「失忆症?这可有得治?」燕子飞急问。 「目前……无药可治。」老大夫无限惋惜,这样一个青年才俊,何以得到这个病? 他脸上倏然惨白,「那之后的我……又会如何?」 「你会逐渐丧失记性、判断思考的能力……说像脑中生了条虫,会不断将你脑袋里的东西吃空,吃到最后你甚至连自个儿是谁都不记得了。」老大夫悲哀的讲述。 燕子飞心神大震,第一个念头即是!「那我将连最爱的人也都不复记得了吗?」 老大夫摇了摇头,「嗅,记也记不了多久的。」 他会忘记画眉?有一天会忘记画眉?他没想过有一天她会在他脑中消失,他可以什么都不记得,包括忘记他自个儿,但他怎么可以忘记画眉?! 若忘了她、若忘了她,自个儿的人生还剩下什么? 他嘴唇侈嗦着,最深爱的人,真的即将要被他遗忘了吗? 「她应该可以谅解的,毕竟你也是……身不由己……不是故意的。」老大夫无奈的安慰。 他跌坐下来。 「依照从前的病例记载,你会变得健忘,尤其对新近发生的事特别容易忘记,对东西南北、左右也逐渐分不清,思绪越来越混乱,重复相同的话语、行为……最后丧失所有心智,步入死亡,这些……你自己心里最好有个底。 「你出了什么事?」他愿意讲,画眉立即正襟危坐的竖起耳朵听。 「……我因为爹的死,变得忧郁,也没有心思去想其它事,想等……再过一段时间人开朗了后,再欢欢喜喜迎妳进门,这三年要妳委屈了,我也感到很抱歉。」他还是没有勇气说出事实。 真是这样?她审视着他,他又瘦了,比一个月前更瘦。 像往常一样上前,交握着彼此的手。 「少爷,我很爱你,你知道吧?」她蓦然说。 他不平静的内心,霎时深深被震慑住。「画眉……」 「我与你在一起是一辈子的事,可不是只是这三年的事,对吧?」她深凝着他。 他半瞇起眼,掩饰激动,心潮澎湃的听着她的话。 她柔柔地将蚝首枕在他的肩上。「只要你不变心,心里有我,就算要我等上千年,我也心甘情愿。」 他瞬间酸鼻,整个人僵硬如石。 「咱们将来日子还长,只要你不厌了我,白发齐眉时牵着你的手,那才叫幸福。」她嗓音是如此的轻柔、如此的娇美、如此的甜腻,如此的让人难以忘怀……他又怎能接受,这悦耳娇柔的声音将不复存在他的记忆里? 是谁说,失去了记忆,就像是失去了魂魄一样的可悲。 没有记忆,就没有感动,就没有牵挂,也没了愁绪。 所有的一切像瑰丽晚霞、像昨日黄花,昙花一现,涓滴不存。 不,也许下一刻他会忘记上一刻所发生的事情,但他可以忘记所有,却绝对不能忘了画眉! 只要有一丝丝希望,尽管短暂,他都要努力记住与她的点点滴滴。 他不能不努力就放弃了,画眉不能失去他,他也无法忍受她的伤心和孤单。 握住她的手,越来越紧,紧得甚至发了颤。「画眉,我要记住妳!」他誓言道。 靠在他肩上的人儿,眉梢轻扬,「当然,你要记住我一辈子。」她笑了,这算是甜言蜜语吗? 「不只一辈子,来世,我还要将妳记清!」 她轻讶问:「你说过咱们别贪来世的?」 「贪,要贪,这世贪不到、贪不够的,我要老天来世还给我!」 这一夜,燕子飞极度温柔的与她缠绵,吻遍她的全身,抚过她的每一处柔腻,仔细的记住她的味道,在心底最深处烙下她的细致。 画眉,他的画眉鸟!他是一只燕子,即将忘了方向不知所踪的燕子,而这只书眉鸟是唯一指引他方向的伴侣,他的记忆、他的美好都在她身上,只要记住她,就能记住自个儿,就能向人证明他存在的痕迹。 他柔情似水的将她吻得彻底,身下的她,表情是那样的满足娇欢。 这是他的妻子,永世不变的妻子,不管如何,他都认定她是他唯一的妻。 耳中听着她愉悦的娇吟,他要她的速度加快,脑中出现的是,两人共白首的牵手画面。 他要她,一次、两次、三次,他要记住当她在极度欢愉时的娇羞容颜。 啊!他的画眉,他的画眉…… 「请帮助我,别让燕子飞走了……」他在她耳边低声呢喃。 画眉听不真切,只当那是情人爱语,幸福洒笑着,拥着他,更往极乐去。两具交缠的身躯,逐渐疲累止息,赤裸的相拥。 「画眉的生辰是三月初五。」他迭在她的背上,细吻软语道。 「是啊,每年三月初五,你都会帮我过生辰,今年你不会忘了吧?」欢爱过后,她更显风情,佣懒地笑问。 他眼神复杂。「当然不会忘,而且今年的三月初五,我还要送妳一只鸟。」 「鸟?」 「嗯,一只燕子,妳要好好帮我照顾着,让鸟儿丰腴。」 「咦?你要送我燕子随时可送,只要是你送的,我都会珍惜的,何必等到三月初五?」 「不急,我得花点时间,挑只最强壮、最长寿,能陪妳最久的一只燕子,所以妳耐心等到生辰那天吧。」 他微笑道。 「好……我就等你找到那只最强壮、能陪我最久的燕子。」画眉嘴上抿着笑,可是内心却隐隐泛着冷寒。为什么,这话教她听了如此不安? 有强壮的燕子陪着她,那此刻身边他这只该是最最最强壮的燕子哪去了呢…… 她想说,没有一只燕子能强壮到陪她久过他的,她想这么说,但……终究没说出口。 「咱们家画眉三月初五生辰,眼角常有笑纹,嘴角自然微翘,个性腼眺但不认输,喜欢吃绿豆糕、甜包子,爱喝咸粥,爱逛市集,还有,酒品不好,喝醉会傻笑,紧张会猛吞口水,心急会顿足,我的画眉她― 」 「喂,你这是在背书吗?这样说我做什么?!」她红着脸尴尬的推开他。 燕子飞翻身又重新将她抱住,双手不老实,直接覆在她的雪峰上,裹握得密实。 「我的画眉有一对完美的软胸,冬枕夏靠,人间奇享,我的画眉爱背诗,却又常记不起出处,我的画眉!」 「够了,你别再闹我了,再闹,当心我恼羞成怒的对你不客气了!」她捣着他喃喃的口威胁。 他眉眼传笑,拉下她的小手。「画眉好漂亮,连生气的样子都漂亮。」 「你!」她捏了他的胸膛一把。「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油嘴滑舌的?是不是外头交了什么朋友,学坏了?」 他笑嘻嘻的,「妳是说我外头有红粉知己,是那红粉知己教坏我的?」 画眉脸色一变。「你真交上红粉知己了?!」 他捏了捏她的小鼻子。「妳说呢?」 「我说你若敢,试试看!」她难得耍泼。 「我不敢。」他马上当回龟儿子。 「哼!」 他紧抱住她,将头舒服的枕在她的软胸上。「画眉,我问妳,如果,有一天,妳得知自个儿会忘了我,妳会怎么办?」 他状似不经心的问。 她蹙起眉,「这是什么问题,我怎么可能会忘了你?」她不解他这么问的用意。 「所以我才说如果啊。」他想知道她的答案。 「如果啊?我想……我会很痛苦吧,比得知你会忘了我还痛苦。」 他身子僵住了。「怎:-… 么说呢?」他隐住了声音中的哽咽。 既然他问得仔细,她也认真的思索起来。 「我会恐惧没有你存在的记忆的日子到来,我会害怕你得知我忘了你的事实,我更担心你面对脑中没有你的我,会是如何的伤心欲绝?我没了记忆也就忘了痛,可你怎么办?你脑中有我,记忆分明,往后的日子该如何承受……你会恨我吧?恨我竟敢忘了你,你也会怜我吧?怜我是个忘了爱人的可怜虫……不,我不要忘了你,这种事不会发生的,你怎么莫名其妙问我这个,我不说了!」她忽然感到心慌意乱,心跳加速,甚至心悸起来,抱起枕在她身上的脸庞要寻求安慰,但低首相望后,一惊。 「你怎么……」眼泛泪光? 燕子飞苦苦的笑了,「不会的,妳不会忘记我的,不会发生这种事的!」她惊觉他的笑容好遥远。「你怎么了?」 「我……因为太爱妳了,所以也一定不会忘记妳的。」他郑重的说。 「我不是问这个,我是……」她要问什么呢?无头绪,却又有股说不出的强烈不安笼罩着她。 「睡吧,画眉,今儿个晚我使的力不少,妳只顾着享乐,花的精力可没我的一半,该让我休息了吧?!」他又露出那促狭的德行。 她暂时按捺下不安的情绪,双颊爆红得比樱桃还红。「你真是讨厌鬼!」 双拳一捶,又哼一声,倒也乖乖在他身边躺好,任着他抱着入睡。 夜里,她半梦半醒之间,发觉身子仍被紧抱,一阵阵呢喃像背书的声音由身旁传来! 「我的画眉生辰是三月初五,喜欢吃绿豆糕、甜包子,爱喝咸粥,爱逛市集,喜欢咏诗,酒品不好,紧张会猛吞口水,心急会顿足……我的画眉她生辰是三月初五,喜欢吃绿豆糕、甜包子,爱喝咸粥,喜欢咏诗,酒品不好,紧张会猛吞口水,心急会顿足,我的画眉她爱逛市集,」 她眨了眨眼,清醒了,他……背这做什么呢? 「少爷,您真决定不让画眉小姐知道这件事吗?她若知道才能帮您……」小染消失几天后,眼睛浮肿的出现了。上天真是捉弄人,少爷从小就被冠上神童的封号,聪明得无人能比,不到二十岁就当上殿前大学士,这样的人,老天竟然对他开了这么残酷的玩笑刘! 让他得了这种病症,这对天子骄子的少爷来说,是多么讽刺而摧残人的一件事 啊? 天才与白痴,天差地别啊! 为什么要让少爷尝到这种滋味? 老天怎么不长眼,这种病给他生不是很好吗?他小染笨,脑子本来就不灵光, 这病若发生在他身上,没有差别的,可少爷他……呜呜……想到,又想大哭。 他已一连狂哭好几天,才躲着不敢见人,但想到不能再哭下去,少爷会需要他帮忙的,这才擦干眼泪,坚强的出现。燕子飞拍着小染的肩,一脸的感激。 「谢谢你了,但画眉那,我还不想让她得知,她会惊慌痛苦的。」他忍不住想起她说的话!我更担心你面对脑中没有你的我,会是如何的伤心欲绝?我没了记忆也说忘了痛,可你怎么办?你脑中有我,记忆分明,往后的日子该如何承受?是啊,往后的日子,她该如何独自承受? 「可是,当您病情严重时,她还是会发觉的,这是纸包不住火的事。」小染忧心的提醒。 他钻眉道:「我想为画眉努力,不信真会被脑袋里的虫击倒,我只要努力记住画眉的一切就行了,只要全神贯注的记住就可以了不是吗?」他给足自个儿信心。 小染红了眼眶。「嗯,少爷说得对,您比旁人脑袋要聪明,装的东西也多,您脑里的那条虫要作怪也决计斗不过您的!」他怎么没想过,少爷本来就比平常人要聪明上许多许多,就算脑里长了虫会吞去他的记忆,但他脑子里的东西多,大不了让少爷恢复成「正常人」不再鹤立鸡群就是了。 他燃起希望,顿时又觉得少爷有明天了! 「我不会被斗输的,小染,你说我从小到大输过什么吗?」 「没有,不管比任何事,您一次也没输过。」 「那就是了,这回也一样,为了画眉我更不可能输的!」 「没错,少爷没输过!」 「画眉生辰三月初五,喜欢吃绿豆糕、甜包子,酒品不好,紧张会猛吞口水,心急会顿足……画眉要我早些回去,今儿个有事得早些回去……」燕子飞涔着汗,站在街口,伫立了好久,迟迟无法决定要往哪个方向走?下午刚跟小染分开的,他怎么说来着? 「少爷,真不要我陪?」 「不用,画眉喜欢吃绿豆糕,今儿个是……你到卫上去买盒绿豆糕回来,晚些,我自个儿由绣庄回去便成。」 「可是……」 「别担心,你难道以为,我会病得连家都回不去吗?j 「这燕府的方向是……左方?还是……右方……」举棋不定,他汗滴得更凶了。 「这不是燕少爷吗?您站在这做什么?」有人认出他,笑呵呵的同他打招呼。 他勉强挤出一丝笑来,「我在想着回家的路。」 「回家的路?您燕大少在说什么笑话啊?您燕府不就直走两条街上的第三户吗?那宅子雕梁画楝的没人会错认的。」 「直走两条街上的第三户是吗?」 「哈哈哈,燕少爷,都二十岁人了,您怎么还这么贪玩啊?」那人摇着头,笑着离去了。 那人消失后,燕子飞的笑容冻结了,原来不是左方也不是右方,是前方! 前方两条街上的第三户,这步伐不会超过三百步,而他竟忘记回家的路……低首发觉手是抖的,抖的…… 他低落的发出几声喘息,挫折地缩握住颤抖的双掌。 他竟忘记回家的路……早上出门时还记得的……怎么现在就忘了…… 天色在他发怔间黑了,他猛然回神,想起画眉还等着他,他得回家去,不能让画眉久等了…… 前方两条街上的第三户,雕梁画楝的那户就是了。 别认错,别认错! 「画眉生辰三月初五,心急会顿足,紧张会猛吞口水,喜欢吃绿豆糕、甜包子,酒品不好,画眉要我早些回去,今儿个有事得早些回去。」 第十五章 今儿个有事得早些回去……但,是什么事呢?他也想不起来…… 「少爷,您怎么现在才回来?您上哪去了?!」一见到他出现,小染不顾旁人异样,一副喜极而泣的冲上去。 「我……我绕去收帐了。」燕子飞说了个理由。 这时才发现厅上坐满了人,见小染还在哭,引人侧目,尤其是画眉,皱着眉像是想说什么了,他立即瞪了小染一眼,小染也发觉自个儿夸张的态度,马上收拾了眼泪。 「对不起,我近来也不知怎么搞的,动不动就哭,真对不起了。」 他这话一说完,立刻惹得旁人噗吓笑了,真娘们! 「子飞,你怎么回来得这么晚,大伙都在等你一个了,待会非罚你多喝两杯不可!」厅上来了几个朋友,其中包含杨启军。 「等我?」等什么呢? 「来来来,画眉今儿个可漂亮着呢,你这小子真有眼光,未来媳妇美得跟朵花似的。」有个人攀过他的肩,拉着他往画眉身边送,还满脸的艳羡。 「你们别闹了,我会不好意思的。」画眉娇羞的躲进燕子飞的胸膛里。 大伙见到她这娇滴滴的模样,更想逗她了。 「不好意思什么?你们两人从小定亲,又在京城住了两年无人打扰的生活,八成什么事都干过了,这会窝在男人胸口这么自在,还怕闹啊?!」 「是啊,瞧妳今儿个打扮得这么娇媚,咱们可不敢说,妳是为了咱们而打扮,妳这是悦己者容,这个己,还有谁?不就是妳的男人吗?哈哈哈!」 「你们真可恶,少爷,明年别请他们来了!」画眉鼓着腮帮子说。 「明年……」 「妳这么刁蛮,明年说不定子飞换人伺候了,这个时候也不办了。」 「讨厌!」她气得跺脚。 「够了、够了,你们别闹画眉了,当心她一气,真赶跑咱们了,到时你们连一杯酒也喝不到。」杨启军出声打圆场,这些人全是燕子飞与画眉共同的朋友,除了他们在京城的那两年,这一天几个朋友通常会应邀聚集庆祝。 「好好好,不说了,就知道你最护画眉了。」大家决定休兵,毕竟酒还没喝到半口,万一被赶,还真得不偿失。 「少爷,坐吧,咱们用膳了。」画眉兴高采烈的拉着燕子飞入座。 一杯酒先帮他添得满满的。 「画眉,妳也破例喝一杯吧?」有人怂恿。 画眉期待地瞄了一眼身旁的男人。 「不行,画眉酒量不好,酒品差,一口都沾不得。」燕子飞马上说了。 她失望的往他旁边的座位坐下,自从几年前她跟他与启军少爷喝了酒,她发了酒疯后,他从此严禁她沾酒,这一禁好多年了,她还想有机会再尝一次酒香呢! 「真宝贝啊,连一口都不行吗?」有人见她失望,求起情来。 [一口都不成!」他记得,画眉酒品不好,不能喝酒。 「真是的,瞧不出子飞这么难说话呢!」 燕子飞的脸有点拉下来了,气氛顿时有些怪怪的。 「你们真吵,好了吃饭了,听说这些都是画眉亲自料理的,吃饭吃饭。」杨启军又说。 众人识趣,开始吃起满桌的佳肴。「子飞,画眉说你今儿个要送她一件特别的礼物,还不拿出来?」席间杨启军笑说。 「礼物?」他一愣。什么礼物? 「天啊,瞧你这表情,该不会忘了吧?」杨启军讶异的问。 一旁的小染也脸色一变。糟了!少爷他…… 「我……」 「少爷,你说今儿个要将礼物交给我的,你藏哪去了?」才不信他说过的话会忘记,画眉娇俏的朝他伸出手。 燕子飞顿了顿,望向小染求助,小染急着想向他暗示今儿个是什么日子,可众目睽睽,他无法明着说,只能暗自急得不得了。 燕子飞得不到提示,淌了一身汗。「礼物……我藏在枕头下,晚些给妳。」 「枕头下?!」画眉大惊。「你这是要闷死牠吗?」 「闷死?」他也吓了一跳。 「除非没气了,要不这活生生的鸟儿能放在枕头下吗?」杨启军愕道。 燕子飞一听,脸色丕变。 鸟儿!我得花点时间,挑只最强壮、能陪妳最久的一只燕子,所以妳耐心等到生辰那天吧。 ……今儿个有事,要早点回来,要早点回来……他一直记着今儿个有事要早点回来,那是因为,因为今儿个是画眉的生日! 他记了两个月,日夜念着,就在今日,竟忘得一乾二净?! 他忘了今儿个是三月初五,画眉生辰三月初五!好个三月初五! 他霍然起身,脸色发青。 他确实将鸟儿闷死了,闷死在他怀中,闷死在他脑中! 「少爷,没关系的,你忘了准备,没关系的。」见他脸色大变,画眉连忙也站起来说。 他脸色更加惨白。 「少爷,您没忘了准备,您刚是跟画眉小姐开玩笑的,鸟儿在后院,您早备好了,我去拿来。」小染立即说。其实少爷压根没跟他提过,他也不晓得少爷要买什么礼,这会为了帮主子解围,打算找了借口离开冲出去买回来。 说完脚步极快的往外冲,幸亏宅子后巷就有间鸟园,他随便买了只鸟就回来了。 「这是……画眉鸟?你买的是画眉鸟?」画眉一愣。 怎么是画眉鸟? 「不对吗?少爷既然要买鸟儿当然买画眉鸟,因为、因为画眉就是妳嘛!」小染笑得满头大汗。他想,少爷既然要送鸟,应该会选有象征意思的鸟,那便是画眉了。 哪知,这下不只燕子飞惨淡了脸,就连画眉都露出吃惊的神色。 这是哪里出错了? 燕子飞全身紧绷,目光发寒,下一刻竟丢下宾客,如旋风般离去,留下一室的愕然。 「画眉小姐,这鸟……」小染颤声不解。 「这鸟真是少爷亲自买的吗?」画眉怔怔地望向远离的背影问。 「这鸟……有问题吗?」小染心惊胆跳。 「这是画眉不是燕子,他说要送我的是一只强壮的燕子……」 冷风猎猎,无所不在的寒气扑袭而来,令人刺冽难耐。 燕华竹坟前,燕子飞抱坟狂哭。为什么?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 他怎会忘了画眉的生日,怎会! 他悲愤的哭着。 「我不要忘记妳,我不要,爹,你救救我,我不要忘记画眉!」他仰天嘶吼! 他所有的记忆正在逐渐消失中,用着教他措手不及的速度消失,他孤零零的面对着脑袋变得空白的恐惧,痛苦得不知如何是好。 眼前最深爱的人,可能最先被他遗忘……他越是在乎,越是记不得! 仰望着漆黑的夜色,脑中浮现出画眉的笑靥,他现在还记得清她的脸孔、她黑发飞扬的笑脸,但他正一点一滴失去记性,脑海里对她的记忆还能保留多久? 他与画眉的一点一滴最后将会全都记不得了,就像是过往云烟,风一吹,无影无踪。 他……终于……认输了! 今儿个会忘了每天回家的路、忘了画眉的生日,下一刻说不定就会忘了对画眉说过的承诺,再下一刻……他不敢想,也无法想象。 他不得不承认,自个儿被脑中的虫打败了,他的灵魂再也无法由自个儿掌握,他的骄傲不再、他的未来飘失,他不能再保护画眉,也无力将她拥紧在身边了。泪水决堤,他绝望了,该怎么办?他没了未来,难道让画眉的未来也跟着葬送吗?他该如何是好? 画眉又该何去何从? 他怔仲了起来,一夜凄风,只有父亲的一座新坟伴着他,也许,明儿个,他连这儿也找不来了…… 画眉愁眉不展的呆坐在凉亭里。 少爷怎么了?她生辰过后,好像就变了一个人。 成天不苟言笑,对着她发怔,她只要一开口想问些什么,他便转身离去。 夜里,他还是与她同眠,不过却是拖得好晚才进房,早晨她未醒,他就已离开。 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心底一块乌云始终盘旋不散,她镇日食不下咽,成天盼望着等他给个解释。但没有,他一句话也没给。他变心了吗?所以刻意冷淡了她?他不再爱她了?因为有了新对象了? 不是,她不相信会这样,在京城时曾有过的误解,她不想再发生。 况且,两人的爱是那么的深刻,许的承诺是今生今世,他不可能说变就变,这中间,一定出了问题。 但,是什么问题呢?她好怕啊,她隐隐有种感觉,她的天地在动摇,即将要天崩地裂…… 「哟,这不是画眉吗?怎么自个儿在这儿发呆哪?」赵彩云与赵相印姑侄俩巧从花园经过,见着亭子里的她,赵彩云冷笑一阵后,走上前去。 「夫人。」一见赵彩云,画眉连忙起身,恭敬的站立一旁。 赵彩云冷哼一声,撇了嘴的坐下,赵相印跟在身旁,刻意挤开了画眉,往她姑妈旁边的位子坐下。 「听说妳那没用的爹跟大哥昨儿个又来讨钱了,真是的,咱们家又不是开金山银楼,让他们三天两头的来拿钱,这人啊,多少还是要有点羞耻心,亏妳爹还是读书人,也中过秀才,怎么就这么没骨气,世风日下,读书人的尊严都哪去了?!」赵彩云牙尖嘴利,极尽刻薄的控苦她。画眉难堪的低了首,不敢顶撞,但小手握拳,心里难受。 娘后来还是回到家里去了,但是家里人似乎对她的归来视若无睹,既无愤怒也无指责,完全当她不存在,这样冷漠态度反而让娘更难受,而爹与大哥的生活也依然委靡不振,不肯好好工作养家,她已有点能体谅娘当初为什么非走不可了。 「妳娘家的人还真没一个有出息,大哥好赌,几个弟弟年纪也不小了,又好吃懒做,全赖妳救济,这像什么样?哪天妳要回去了,瞧妳娘家人还怎么过日子?!」 赵相印故意的说。 「回去?」画眉对这话心惊。 赵彩云胖脸一颤,笑得阴险。「相印说得没错,若没咱们燕家,妳全家就要去喝西北风了,而妳,真的很有可能回去啊,咱们是好心,提醒妳要有自知之明,也许这个家妳是待不久了。」她句句带刺,刺得人抬不起头来。 「我以后会劝爹以及大哥好好工作的……」画眉干涩的说。 「劝?一个搞半天是被妻子抛弃多年,又求不上功名的穷书生,注定不得志,就算努力工作,怕是也没成就,闯不出什么名堂的。」赵彩云冷心冷口的道。 「就是说,画眉,近来妳应该很不安吧?」赵相印笑得幸灾乐祸的又说。 「我……」 「妳别不敢说,子飞近来对妳很冷淡,这代表什么意思,妳身为女人,不会没有知觉吧?」 画眉咬了咬唇,赵相印的话直接戳中她、心头的痛。 「我就说,百日内没娶妳,那便是有变化了,男人啊,喜新厌旧,说是等三年,就是不打算娶了,妳啊,真要回去妳施家吃自个儿了!」赵彩云口气凉薄得很。 「少爷他不会不要我的……」她硬邦邦的摇头。 「不要脸!」 赵彩云突然骂人了。 「夫人?」她羞愤的抬眸望向她。 「我有说错吗?当初老爷还在时,子飞急着要娶妳进门,等老爷真的过去了,子飞就对妳不闻不问,这么明显的暗示妳都不懂,还死赖着不走,这不是不要脸是什么?!」赵彩云说得极为难听。 自从知道燕子飞没意思在百日内娶她后,赵彩云的心患就全除了,对画眉是一点忌讳也没有,这会逮到机会,想着的就是要赶紧撵她出门,让这丫头从此消失在她眼前。 「夫人,妳!」 「姑妈又没说错,妳不只不要脸,还不知羞,在这吃燕家的,喝燕家的,难道妳都不会觉得不好意思吗?还是,这是妳施家的家风,反正你们一家,素来向人乞讨惯了。」赵相印说的话更污辱人。 「相印小姐,妳是最没资格说这话的人,妳在燕家吃喝的日子不比我少,甚至比我久!」画眉忍无可忍,终于反唇相稽。 「妳这女人,讨打!」赵相印恼羞成怒,竟反手就给画眉一巴掌。 这一巴掌落下,画眉也愣住了,吃惊自个儿竟被打了耳光。连赵彩云眼睛都不住一跳。 而打人的赵相印要是在以前也许会心慌,但瞧近来燕子飞对她的冷淡态度后,料定她失宠了,这巴掌打下去后也不惊不怕! 「贱丫头,妳什么身分,敢拿我跟妳比?!我是姑妈的侄女,这家的主人之一,这点妳给我牢牢的记住!」 「没错,相印是我侄女,而你只是我买来的野花,我真后悔当初买下妳,让妳这颗毒瘤从此在我燕府种下。相印,妳打得好,这巴掌我早想打了,如果怡君跟怡淑见了,不大快人心才怪!」赵彩云心惊后,便是痛快了。 「我不懂,我从来没有惹过妳们……我很尊重妳们的,为什么妳们还要这样待我?」画眉寒心落泪了。她一直小心翼翼的待人处世,所有的世界就只有少爷,从不曾想过要夺走她们什么东西,也没有要与她们敌对的意思,她生活得这么谨慎,为什么还得不到她们的接纳? 倘若有朝一日她真失了少爷的宠爱,这里、燕家,还有她容身之处吗? 然而赵相印的提醒也没错,回到娘家,没钱,那里能有她的立足之地吗? 咸受着脸上火辣辣的疼痛,她不禁心底悲凉,她若失了宠,没了少爷可依靠,她还剩下什么? 想到少爷……她是越来越不了解他了,就连当时他在京城与李良娣传绯闻时,她都没像这回这般茫然无措,那时至少知道自个担心害怕的是什么,可这次她是完全的状况外,搞不清楚他在想什么了。 「要怪就怪妳不识相,当年走了就走了,还回来做什么?甚至勾走了子飞的魂,打坏了我与姑妈的计划,妳该死!」赵相印戳了戳她的头。 「该死的丫头,我见妳就讨厌!」赵彩云也上前踢了她一脚。 画眉吃痛,脚步跟鎗了一下,双手及时扶住桌子才稳下身,没跌倒,但赵相印的脚又踹上来了― 「少爷,您不上去解围吗?」远处,小染焦急的问着身旁的主子。燕子飞铁青着脸,「不用。」 「不用?可是您忍心?还是,您舍得?」 「我不忍心也舍不得。」他表情无比沉痛。 「那……」 「对于画眉,我另有安排了。」 另有安排?要安排什么呢?小染紧盯着主子阴鸶的面容,担心得暗自叹了口气。 画眉今儿个好开心,好长一段时间,她难得露出笑靥。她一早起床时就特别打扮了一下,点上淡淡的胭脂,换上一件水蓝色的衣裳,看上去神清气爽,青春洋溢。 她脚步轻快的走出房门,翘着首,等着前方有人出现来接她。 少爷说今儿个会早些回来接她去外头走走,还要带她去香香楼,那的甜包子她最爱吃了。她踏起脚尖,希望瞧远点,少爷一回来她就能很快看见。这可是好些日子以来,他第一次说要带她出游,她有好些话想借机对他说,也有好些疑问想问清楚。 她满怀期待的等着他出现,等呀等的,好不容易太阳有点西斜了,算算时辰,少爷该回来接她了?怎么还没回来呢? 心头渐渐焦虑起来,他该不会黄牛了?不去了…… 她跺了跺站得有些发酸的腿,心情急切,他别对她黄牛啊…… 她焦急的来回走来走去,忐忑不安的不断朝前方眺望。 「回来了!」终于回来了,她放下悬着的一颗心,露出大大的笑容朝燕子飞奔去。 「少爷!」她自然而然的奔进他怀里。 可哪知他竟冷淡的将她推离怀抱,她一愣,笑容减了减。 「准备好了吗?」 他面色无波的问着。 「可以走了。」她咬了咬唇,有些委屈的说。 「嗯,咱们出发吧。」他没牵她的手,径自迈步而去。画眉苦笑,一股深闺怨妇般的心酸,呛得她好无奈。望着大步向前行去的男人,她跟在身后,走在拥挤的人群之中,脑中思绪纷飞。 咦?现在是春末,天气还很凉爽,他怎么会满身汗,后背湿了一片? 钦?香香楼是向右走,他怎么向左去了?不去香香楼了吗? 她讶异的跟着他,他要带她上哪去呢? 绕了又绕,最后还是来到香香楼,她精神一振,起码他知道她爱吃这里的甜包子,这不是讨好的带她来这了吗? 她开心的又重新找回笑容,追上了他,亲昵的钻住了他的袖子,跟他一道走了进去。 进去后,她的笑容又略微僵住了。「启军少爷,你也在啊?」她有点失望,原来两人不是单独吃饭。 「画眉,你们来了呀,坐吧。」一见他们,杨启军马上笑着站起来相迎。 桌子是四方桌,画眉跟着要在燕子飞身旁坐下! 「画眉,妳坐启军身旁的位子吧。」燕子飞却突然说。 这让刚要坐下的画眉一愕。他要她去坐在启军少爷的身边?就连杨启军也微讶,他何以这么要求? 「呃……我想画眉还是想跟你坐吧。」杨启军见画眉脸色已变,连忙说道。 「今儿个就跟你坐吧,我另外有客人。」燕子飞道。 「另外有客人?」是什么样的客人得让她让位呢?她的心又闷了闷。 「来了!」燕子飞双眼瞟向门口后说。 她赶紧回头瞧,「小染哥?」这是他的客人? 小染赶到燕子飞身侧。「对不起,少爷,我来晚了。」他临时接到少爷的口信,要他赶来香香楼,这才十万火急的奔来。 「没关系,来,坐吧。」燕子飞含笑道。 「坐?」小染一头雾水,坐哪啊?与主子出门,他哪来的座位啊?难道是主子要他坐到别处去? 想想转了身,往隔壁桌要坐下。 「你坐那做什么?坐到我旁边来吧!」燕子飞沉声道。 「与您同坐?」钦?! 「还不坐过来!」燕子飞的声音里多了些许不耐烦。 小染不敢再迟疑,硬着头皮往他身旁落坐,坐定后这才想到,少爷身旁的位子怎么轮到他来坐,要坐也是画眉小姐坐……嘎?「画眉小姐怎么坐对面啊?我这位子还是妳!」他连忙又要起身让座。 燕子飞拉了他一把。「坐下吧!」 小染吓了一跳,没办法,又坐了回去,暗忖着少爷到底想做什么啊? 瞧着画眉小姐,神色黯然尴尬,占了人家的位子,他更过意不去。 「今儿个是小染生辰,我想顺道替他祝寿,所以找他过来。」燕子飞说了。 他生辰?是今日吗?不是吧? 惊讶的瞥向主子,瞧他一本正经的模样,暗讶过后,他也不敢反驳,主子若不是记错,就是另有目的,他最好配合着点。 「原来是小染哥生日,难怪少爷要这么慎重的请你坐下了。」画眉笑了,举杯赶紧敬了他一杯茶。小染哥长年跟在少爷身边,少爷从没当他是外人过,今儿个会要她让位礼遇,说来也是不奇怪的。 小染尴尬的吞下那口茶,就连杨启军也敬了他一杯酒,这教他实在坐立难安啊。 「对了,你们都来迟了,我就先点了两笼画眉爱吃的甜包子,我说画眉好久没来这儿了,要子飞约在这见,这甜包子是主菜,其它的就随便先点了些,你们若想吃什么再加点。」杨启军笑着招呼。 画眉瞧了一眼面无表情的燕子飞,小脸不禁黯了黯,原来说要到这来,不是少爷的意思啊…… 「画眉,甜包子来了,趁热吃吧。」杨启军殷勤的先拿了颗热包子到她盘里。 望着包子,她不禁更失望了,原来要讨好她的人是启军少爷…… 「好,谢谢。」她扯了笑,咬了一口实则已食不下咽的包子。 「子飞,我听说你找了个人接管绣庄了,这人管过京绣,是个能力出众的人物,你眼光不错!」杨启军与燕子飞闲聊。 「少爷找人接管了绣庄?」画眉猛地抬头,她怎么不知道这件事?还有,倘若绣庄已有人接管,他为什么还每天上绣庄去? 「嗯。」燕子飞子应了一声,没多做解释。 「为什么?好端端的你不自个管,要找人托管?」画眉沉不住气的急问。 「绣庄里的事,女人家别多问!」 这话让她面容瞬间青黄了起来。 四周气氛也冷下了。 「呃……事情是这样的,少爷想多些时间读书,将来再回京城……所以……所以找人托管了绣庄……」小染见气氛紧绷,赶紧帮着主子打圆场。 「多嘴!」燕子飞反而不高兴的瞥了他一眼,怪他说错话。 小染这才又无奈的住嘴。 「回京城?京城是个是非之地,少爷没兴趣再沾惹的不是吗?」画眉听了皱足了眉头,十分吃惊。 近来她并没有见过他上过书房,还有,这些没去绣庄的时间,他都上哪去了? 「我……改变主意了。」燕子飞淡然轻应。 这么重大的决定,竟没跟她商量过,或知会一声也好……他什么都没提,是觉得没必要,还是忘了说…… 「子飞,你真要回京去吗?」杨启军也问。 「也许吧!」他随口应道。「先别聊这事了,启军,听说你爹正在给你物色媳妇人选,你可有中意的人了?」他转开话题,笑着问起别的事。 杨启军不自然的瞧了一眼画眉后,咳了几声。「还没……」 「还没?你都老大不小了,再不娶亲,你爹娘要急死了,你该不会想找一个跟画眉一模一样的女人才要成亲吧?」燕子飞像是没心眼的调侃道。 可这话,让画眉跟杨启军齐齐变了脸。更过分的话还在后头,「这样好了,我把画眉借给你,让你带回去给你爹娘瞧,要他们照着画眉的模样给你找媳妇。」 「子飞。」杨启军瞧了眼画眉白了脸,自个儿的脸色也跟着沉下。 「画眉长得甜,你认识她的时间不比我短,其实论缘分,画眉与你的缘分也不浅,当年若非因缘际会的错过,画眉与你说不定此时是一对的。」 「子飞!」杨启军脸色大变。 画眉也绷紧全身肌肉,难以置信他会当着两人的面说出这样的话! 燕子飞无视于两人的脸色,继续又说:「画眉也不小了,到现在还被耽误着,我不忍心,如果能够,真希望替她找个好婆家!」 「少爷!」画眉再也忍不住,霍然拍桌起身。 他这才啾向她,送出一抹令人不解的微笑。「妳怎么了?」 她瞠目结舌,他问她怎么了?「我才要问,你是怎么了?为何要胡言乱语?」 为她找婆家?她的婆家不就是。 ……他到底想说什么? 「胡言乱语?妳觉得我这话是胡言乱语?」 「难道不是?」她面红耳赤,难堪到极点。 燕子飞回以冷笑,「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已耽误妳这许多年,基于过往情谊,当然得为妳谋好出路,我这是情义负责,妳怎说我是胡言乱语?!」 画眉听得悚然心惊。他说了什么?说了什么?要为她谋出路? 她双脚发抖,左右摆动,身体瑟缩了起来,手指着他,心绪汹涌得说不出任何话来! 他情义负责要为她谋出路,他竟说出这种话来?! 「燕子飞,你怎能说出如此过分的话?画眉是你的媳妇,你这话成何体统!难不成你要将人送走?!」杨启军见她受了委屈,勃然大怒。 「你这话错了,我与画眉并没有成亲!」 「燕子飞,难道你要否认画眉是你媳妇?」 杨启军冲动的上前揪住他的衣襟。 「是又如何?」燕子飞竟口吻平静,眼神不带情绪的道。 此话一出,画眉立刻刷白了脸庞。 「燕子飞,你发什么神经?快收回这些话,然后跟画眉道歉!」杨启军激动的要求。 「我说的是事实,为什么要道歉?」他露出一脸的无奈。 「你!你这狼心狗肺的家伙!」杨启军气到要动手打人了。 「杨少爷,你别动手啊!」一旁的小染赶紧护主阻止。 「走开,我今儿个就要打死这薄幸的陈世美!」 杨启军身强力壮哪是小染抓得住的,他一挥拳就先将小染打到桌子底下去,再回身揪过燕子飞的衣襟,就要动手。 「住手,启军少爷,别打了,你别打了!」画眉低吼道。 杨败军一愣,回头一瞧,她已泪痕交错,全身颤栗,瞪着燕子飞半晌,看得出来受到了极大的刺激,接着身子一转,奔出了香香楼。 「画眉!」他一急,紧张的丢下揪在手中的衣襟,那力道过猛,还将燕子飞推倒在地,他也不管,忙不迭地追了出去。 「少爷,您还好吧?」小染赶忙去扶起燕子飞,满脸担心的问。 「我没事。」燕子飞双眸阴沉,眨也不眨的瞪着那道离去的俪影,眸中净是又爱又恨的强烈火花。 小染见了,心酸哪!忽然有所领悟。「主子,这就是您的安排吗?」 「启军是个好男人,而且喜爱她很久了,我一直看在眼里的,你不觉得……我这样的安排皆大欢喜吗?」 好个皆大欢喜之伤己又伤人啊!小染只能悲情苦叹。 第十六章 天空很蓝,天气很晴,微风徐徐,在丛丛亮眼的花卉堆中,伫立了一尊站了很久未动的人儿。她在等着,他说会来的。 他说他有话要说,要她等着他。 所以她等,由早上等到了午后。 她僵硬的站着,心弦抽紧,绷着的神经一刻未松。 她等待着脚步声出现,今儿个她一定要把话对他说清楚! 她再也忍无可忍了。 他变了!完全变了个人! 要不是脸孔一样,她几乎都快不认识他了。 现在的她,处在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混乱中,急于要搞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他真不要她了吗?可这怎么可能?曾经有过的海誓山盟,难道是海市蜃楼,全是幻影? 不,她不信他是这样的人?启军少爷骂错了,他怎会是狼心狗肺的陈世美?! 这话用在少爷身上,不对,不可能对的! 画眉蒙住了脸,想着那日少爷对自个儿与启军少爷所说的话……她与启军少爷是一对的…… 她的心倏地慌乱杂沓起来,至今还不相信他曾说过这样荒唐的话。 待会,她一定要问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要他解释清楚,也别让启军少爷误会了,这样以后大家见面,彼此才不会尴尬的。 来了,她听到脚步声了,心情跟着起伏激动起来,竟紧张得不敢立即回头。 她深匀了好几口气,稳住心绪,一咬牙,这才旋了脚跟回过身。 「是你?! 」 「画眉?!」 相视的两个人同时愣傻住了。「启军少爷,你怎么来了?」画眉先回神,惊问道。 「我……子飞说有话对我说,约我相见……」他说到后头见她神情震惊,接着,他也猜出是怎么回事了。「画眉,妳可能误会了,也许待会子飞就到,他!」 「别说了,他不会来了!」她痛心疾首,感觉自个儿遭到背叛了! 「他会的!」 「他就这么想将我送给你吗?」一股酸涩的滋味涌上了胸口。 「不是的,他不会这么做的。」杨启军还想为好友说话。 「那今儿个是怎么回事?他约你、约我,只为让咱们单独碰面,这又是为了什么?」 「这……」 「你还想帮他解释什么?还是,这是你与他说好的事?」 他脸色一沉,「妳不能这样想我,我不是这种无耻的人。」 画眉怔怔地望着他严正的面容,一颗泪倏地落下。「 对……你启军少爷怎可能是这样的人……这是他的决定,那男人真正的想法……」她肩膀整个垮下了,靠着树干,缓缓滑下。她曾经刻骨铭心的感情,在这一刻,破成千万片。 「画眉……妳别多想,子飞一直都是呵护妳的,他不会不要妳的。」杨启军见她状似崩溃,忙上前肯定的说。她抓不住目光的焦距,好久才盯上他,惨然苦笑道:「启军少爷,你这是要我自欺欺人吗?」 「我……」他哑然了。 「那家伙真的不要我了,他将我塞给你,他将我丢弃后塞给你!」她说到后来,抓着他的手激动不已,眼泪奔流。 「他当我是穿过的衣裳,破了就丢,破了就丢!」她悲愤的咬牙哭泣,紧缩的肩膀颤得如雨中残雏,哭得不能自己! 「画眉,我不许妳这样糟蹋自个!」他见她如此,心恍若被针戳了,心疼不已。 「为什么不能?反正那家伙已弃我如敝屉,他这般轻贱我,我还有什么面目活下去!」她万念俱灰、悲恸欲绝。 怎么也没料到爱了多年,矢志相守的男人,最后会如此待她,厌了后就将她转塞给另一个男人,他当她是什么?! 曾经最爱的男人如今成了她最恨的人了! 杨启军再也无法为燕子飞圆说,见到喜爱的女人遭人轻待、伤心欲绝,他也愤怒的握拳朝树干狠狠击去,几度怒喘后道:「我找那家伙算帐去,画眉,妳放心,我会为妳讨回公道的!」 说完,人便奔出了林中小径。 望着离去的背影,画眉仍是哭得肝肠寸断,完全想不通从前的爱情何以会消失得这么快?这么地教人措手不及…… 「燕子飞,这王八蛋!我杀了你!」杨启军从绣坊找到燕府,终于找到他了,冲进他的房里,二话不说揪起他的衣襟,就往他脸上挥出一拳。 燕子飞完全没有抵抗,任杨启军连挥了三拳才伸手抹去嘴角的血渍,脸色惨淡问道:「够了吗?还是需要再三拳才能平息你的怒气?」 杨启军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愣了须臾后,又咬牙切齿的再击一拳,将他打得滚到地下去。 「你这家伙还是不是人?居然这样对待画眉,你太伤人了!」杨启军指着他怒骂。 他擦去脸上的血迹,由地上爬起。「你若舍不得,就接过去疼啊,找我动手无济于事。」 他吐了一口血水出来。 「你说这是什么话?」杨启军大怒。 他无动于衷的啾着杨启军。「我说什么,你听得很清楚的不是吗?」 「你真不要画眉了?」杨启军睁大眼,愕然的问。 「是的。」他铿锵有力地应声。 杨启军喘了一声,「为什么?」 「因为不爱了。」 「你骗人!」 「这是我的答案,你倘若不信,又何必问?!」 「你曾经是那么的娇宠画眉,将她捧在手掌心的爱着,怎么可能!」 「你说得对,曾经,我曾经爱过那女人,很爱很爱,但自从爹死后,我忽然对什么情啊爱的失去兴趣了,不想再为爱被任何人牵绊住。」 「借口、浑话!你休想拿你爹的死做挡箭牌,你不可能不爱画眉的,至少不可能说不爱就不爱,你曾告诉过我,画眉是你的翅膀,是你的心,你想翱翔就得有翅膀,你想活就得有心,现在你不想翱翔了,也不必活了吗?」当初就是因为听到燕子飞这番话,他深思了很久,从此不敢再对画眉有所妄想,努力克制着自个儿的情感,想着画眉有如此爱她的男人在身边,根本没有他介入的余地,所以他选择埋藏爱意,收起情意,只想让两个真正相爱的人能幸福,但,如今这是怎么了? 他的隐忍换来的是画眉的眼泪? 燕子飞幽邃的黑眸中闪过一丝难解的神色。「那些话我都忘了,记不起来了。」 「可恶!这种话你都说得出口!」杨启军上前又是一拳。 他躲也没躲,被打得又趴回地上。 「燕子飞,你还手啊,你不还手我会打死你!」 「无所谓,如果你打得死我就打吧,不过,画眉以后还是要由你多照顾了。」 他坐起身说。 「你!」 像是再也无法忍受了,画眉从门外冲了进来,「啪」的一声,狠狠的打了这个令她又爱又恨的男人一巴掌。 「燕子飞,我恨你!」她眼眶骤热,所有的怨愤在这瞬间全部涌上,她怒吼而出。 燕子飞一愕,「画眉……」 「不要叫我的名字,你不配!」她的心被绞碎了!彻底绞碎了! 他绷着脸,寒霜的瞳眸静静地凝盯着她。 「我只问你,你真变心了?」她不住颤声的问。 他视线胶凝在她身上,分毫未移动。「是的。」 她几乎快无法承受的跟鎗退后了一步,「你要我从此跟着启军少爷走?」 他表情是一种无法形容的隐晦莫测。「如果妳愿意,这是最好的。」 「咚」的一声,她跌坐在地,脸色也褪成了一纸雪白。 「燕子飞,你!」杨启军愤怒的又要冲上前。 「启军少爷,别打他了。」坐在地上的画眉失神的阻止道。 「可是他这样污辱妳!」 「我不在乎了。」 当心痛到一个极致,便刺刺麻麻的,让痛变得好似不这么真切了。 「画眉?」 「启军少爷,你先回去吧,我有话想对这男人说。」她幽然的抬起首,声音沙哑而发涩。 燕子飞却无情的说:「我跟妳没什么好说的!」 他竟连跟她谈话都不愿意了? 她愕然,君心似铁,这……就叫君心似铁吧? 她呼吸一阵紊乱,悲哀的望着他,这段感情已是面目全非了吗? 泪水油油,心口揪拧,她哽声问:「你真要我什么话都别说的走?」 他冷冽的望着她,「能这样最好了。」他嘴里吐出的话冰冷得令人打颤。 她恨他那样无情的口气,更恨即使他在对她这样残酷时,她还是爱着他,不愿放弃。 她斗大泪珠落个不停,全身涨满了难以宣泄的怒气。「告诉我,我要你告诉我,你是如何的不爱我的?」她不信,不信他能亲口说出他不爱她的话,她不信他能够! 望着她愤恨的眼泪,激切的想要一个解释,燕子飞打从骨子里无力起来。 可惜,他什么都不能说。 他沉默了。 「你说啊,你若说得出口,我等你亲口说啊!」她狠狠地抹泪。 「妳要听就听,我对妳……不再有感觉,厌了……也冷了……」这像不是他的声音,僵僵硬硬的,但确实是由他口里说出。红尘若梦,爱恨一场空,往日情怀,灰飞烟灭! 画眉热泪盈眶,不再多说,如同僵尸般起身,摇摇晃晃、恍恍惚惚的走出房门,因为心太痛,痛得好像……要断气了……她得找地方呼吸,呼吸一下,呼吸一下就好,就能活命了…… 冷峻的表情在她离去后瞬间崩解,黑眸紧缩,胸口那股说不出来的窒闷感正侵袭着他,一转身,燕子飞昏了过去。 一旁的杨启军愕然的及时抱住他,满心的疑惑逐渐生起。 夜阴沉沉的,月华忽隐忽现的浮在暗空中,岸边的风声呼啸,簌簌飕飕,一抹寂寥的背影逐渐消失在被吞没的夜色里。 「画眉,妳别跳,回来!」杨启军惊恐的大呼。 夜里他辗转难眠,想找燕子飞再谈谈,不信他真这么狠心的对待画眉。来到燕府门口,却惊见画眉神情飘忽的走出来,他轻唤她她也不理,径自往前走,他察觉有异,立刻想追去,这时见小染刚好也由府里出来,他马上要小染通知燕子飞,他自个儿则是先追了过来。 追着她一路来到岸边,见她竟在岸边驻足。 他吓坏了,她这该不会是想不开要跳水吧?这才冲上前,扯着嗓子要她清醒别做傻事。 画眉耳畔嗡嗡作响,心神涣散,压根听不见任何叫唤。 「画眉,别这样,子飞马上来了,妳别跳!」他再叫。 子飞?这两个字教她往前移动的身子顿下。 「子飞就要赶来了,妳有话就对他说,别自个儿胡来!」见提起燕子飞有效,他急劝的再说。 串串泪珠由她眼眶坠下,少爷会来吗? 会吗?应该会吧?她彷佛跌入某个甜蜜又黑暗的漩涡,出不来了…… 「画眉!」 熟悉的嗓音远远传来,就像一阵冷风刮过她的心,她一颤,甜蜜消失,脸色惨成死灰。 「就算他来了又如何?我也不想见他!」她恨他。「我恨不得这个人由我脑中消失!」她朝着空中激切抽泣的大吼。 「不,相信我,妳不会希望忘记一个人的,就算恨也好,妳也会想记住那份恨意。」燕子飞追来了,呼吸急促、语气悲伤的说。 风飓飓,寒意刺骨,她转身见到他了,他哀伤的嗓音,尖锐地钻入她根本无法思考的脑海。「你希望我恨你?」 他坚定的眉眼间,毫无一丝犹豫。「恨吧!如果这能让妳好过点。」 她瞪着那张脸,那是曾让她刻骨铭心的五官,曾几何时,变得那么的可憎 「我后悔认识你,倘若可以,请拿走我跟你之间的记忆,我情愿空白,什么都不留!」 燕子飞身子一僵,而后开始微微颤抖,「画眉……」 「走,你走!」她悲愤的嘶吼。 「别这样待我,别残忍的在我面前消失,这不值得的,我可能最后连为妳悲伤的能力都没有,别傻了……」 她浑身一震,「好个绝情的人,连一点悲伤都不肯为我!」她痛彻心肺,彻底寒心。 「不是的……」他身不由己,他无能为力啊,不久,今儿个发生在他眼前的事,也会在他脑海被拔得一乾二净,无回忆,无悲伤,无她这个人。 而他,要怎么对她说起? 「画眉,别跳……」他只能恐惧的哀求她。 他真的没想到,这小女人逼急了竟如此刚烈,他的画眉,性子好烈啊!他眼眶蓦地也热了。 她眼中蓄积着大量的泪水,却浅浅地朝他一笑。「生命没那么值得留恋了,燕子飞,你是燕子,我是画眉,虽曾是同林鸟,但终究得各自分飞。」她感慨的道。 「画眉,留下来,算我求妳了!」怕她真跃下,他额上冒出一颗颗斗大的汗珠,急切的求着。 站在岸边,风打着她的脸,刮动了她的衣裳,她却像是得到解脱般,绽开一朵美丽的微笑,面朝着他,身子背着水,张开双臂,阖上眼。 「燕子飞,再见了。」身子一抛,悠然在空中划出一道痕迹,最后遁入水间。 眼珠子都要爆裂开来了,心跳倏缩,一个箭步,也跟着跃下水去。 留下杨启军跟小染在岸上焦急不已。 他在水里目眦欲裂的寻人,他的画眉不能死,她怎能早他一步离去?他的画眉还有好长的日子要过,不能就此葬送! 终于看到她了!他觳觫恐惧的捞起了那残破的身子,游回岸边,她动也不动的,他拚命施救,但她呛了水,意识虽清醒,却无法立即言语响应。 「画眉,妳不能死,我要妳好好活着!妳不要离开我!」没见到她有反应,他抱着她大吼。「我错了,我不该逼妳的,我错了,我怎能失去妳,画眉,求求妳别抛下我,我只剩下妳了,只剩妳了,我的画眉,我的画眉——」他真情流露,抱着她痛哭失声,失控得教人骇然。 画眉被紧紧抱在他怀中,眼中霎时绽出绚烂的光彩。「我不会离开你的……」她哑声说。 「画眉!」她没事!燕子飞紧绷的身子瞬间松下,这一放松,才听见自个儿的心跳如擂鼓般激动。 幸亏她没事……他一抬首就瞧见了她闪着光亮泪痕的笑靥,登时,他有如被闪电劈中,整个人定在当场不能动弹。 他刚才说了些什么话? 画眉倾身抱住他的颈子,激动的哭道:「我就知道你不会不要我的,你说过你这颗心送给我了,今后不管如何,都不许我退还的,我不相信你真要将心拿回去!」她喜极而泣,这男人没变心,没变心啊! 他愕然。半晌后,露出了无比艰涩的笑容,他放不了手,再也放不了手了,但不放,往后的日子他与画眉又该如何走下去? 每个人都有前世,而为什么人会忘记前世记忆? 要如何才能守住前世的记忆呢? 燕子飞疯狂的翻阅找着有关前世今生的书籍,今生不可求,但求来世,来世他不要忘了画眉,但如何才能不忘? 在《阎王经》中道,鬼魂在各殿受过刑罚后,最后会被解送至第十殿,这里掌管的是鬼魂投生,凡被送到这里来准备投生的鬼魂,都会先被押到由孟婆神所掌管的醧忘台,灌饮下迷汤,让鬼魂们忘却前生事后才得以重新投胎。 倘若他不喝下这碗孟婆汤,是否就能保留住今生的记忆? 但他脑子里的「虫」……可悲的是,到他死时,他的记忆还能留下多少? 喝不喝孟婆汤对他来说有差别吗? 他挫败的抱住头。 无计可施、无法可想!他想与画眉再续前缘,但若今生忘了她,就算不喝孟婆汤,来世又如何能找得到她? 他悲凉无比,万分疲惫。 他要魂牵梦萦,要连在梦中都不忘,他要如何才能做到?如何才能够 「少爷,你对六道轮回之事有兴趣吗?怎么对这本《阎王经》瞧得这么入神?」 画眉端了碗蔘汤走进来,见他抱着头,双眼直勾勾的盯着书页,她讶异的轻问。 那日他抱着她回来,似乎严重受到惊吓,夜里当他由后背抱着她时,她可以感受到自个儿背后湿濡了一片,他哭了,在她身后无声无息的哭了。 她不懂,他若如此害怕失去她,又何必将她推给别的男人? 她心好痛,那夜她也无语,但什么话都没再问,就这样两人相拥落泪到天明。 这之后,日子照常,他也只字不再提让她走的话。 可,她那份诡异不定的心绪却没有止息过……她总是惴惴不安的望着他,感觉有事即将发生…… 燕子飞突然听见她的声音,吓了一跳,连忙左手紧抓着右手,强迫自个儿别慌乱的将书立即收起,这样只会徒惹人猜疑。 「我想了解前世今生的种种,所以随意翻翻。」他用力展现出自然的笑容来。 「为什么突然对这方面有兴趣?」画眉放下蔘汤后,好奇的问,取过他搁在桌上的书,翻阅—— 传说人死后先到鬼门关,途经黄泉路,便来到忘川河边。忘川河面净是不得投胎的孤魂野鬼、腥臭异常。河上有座奈何桥,桥上有个孟婆,想过桥,就得喝孟婆汤,不喝孟婆汤,就过不得奈何桥,过不得奈何桥,就不得投胎转世。而这碗孟婆汤又称忘情水,一喝便能忘去前世种种…… 她看了几行,书被抽走了。 「妳不觉得有趣吗?人死后还有另一个世界,妳想不想来世再与我相遇?」燕子飞抿笑着问。 「想啊!」她毫不迟疑就答。 他立刻露出一脸的惊喜。「真的」 「可是你说过,要咱们别贪心的求什么来世缘的,只要咱们今生能够相守、终生记得彼此就够了不是吗?」 他一愕,「是啊……」他记得自个儿是说过这样的话没错。 苦笑不已,这话,他为何不忘,却偏偏让他先忘了一些他极力想记住的东西,好比说,画眉的生辰? 画眉的那场生辰宴彻底地教他给搞砸了,就是那日让他「清醒」的得知,不能再自欺欺人下去,他得为「后事」安排了…… 但,人算不如天算,他终究没能为画眉做出最好的安排,因为他放不了手,也舍不得放手。 他不得不承认自个儿有多胆小,害怕独自孤单的面对死亡,也害怕一日不见画眉,更怕明早醒来,忘了画眉是谁。 他曾想过,也许提早结束生命,能避开这些折磨,但是,这之后,受折磨的人将会是被留下来的画眉,她如何能承受他的自残? 且他翻过书,自杀而死的亡魂不得转世,若不能转世,他再也无机会与她在来世重逢,所以,他不能求死,不能贪图这一时的痛快。 他得苟活着,暂时就先苟活着吧! 直到找出能够与画眉来世再相见的方法。 「画眉,人都是会变的,那时的我要咱们别贪心,那是因为我不相信来世,但现在的我,想法不同了,若无来世,对我而言就无希望、无未来,所以倘若真有来世,我愿意与妳再结夫妻,只求一世永不分离,便心满意足,不再贪求。」 画眉闻言,脑袋还来不及细想,泪珠就已滴落。 「好,咱们再求一世,来世我会等你,你记得要来找我。」她含泪点头。 他缓缓的颔首,深深的与她对望。 有她的承诺,他会找到她的! 第十七章 现在的种种,是明日的记忆。 明日会如何? 没人能告诉他。 甚至,连当下,他都要失去了! 燕子飞表情空洞木然,忧伤无神的眼望向前方,径自沉湎于哀伤里。 耳边传来几个婢女嬉闹而过的声音,太欢乐的笑声,竟让他感到刺耳。 愤世嫉俗,他变得愤世嫉俗! 不甘心,真的很不甘心,为什么是他,为什么得到这病的人是他 他忽然仰头笑得癫狂,笑得更显苍凉心伤。 「少爷,你在笑什么?」画眉远远走来,瞧见他这模样莫名的感到胆战心惊。 燕子飞收起失态的笑声,表情变得窘迫不安起来。「没什么,只是想到得意的事,所以笑了。」他尴尬的解释。 「是什么得意的事,能与我分享吗?」她小心翼翼的问。 她清楚察觉他的改变,那个她熟悉的男人,一日怪异过一日,这她都知道,唯一不知道的事,为什么会这样? 还有,他变得很依赖某个人,这人比她还重要,几乎无时无刻都跟在他身旁,提醒着他所有的事,包括—— 「少爷,该往左边的膳房去用餐了,这里走去第一间便是。」小染在他耳边轻声道。 「小染哥,这里是他的家,他很清楚膳房在哪,你何必提醒?」她奇怪的问。 「呃……我最近习惯多嘴,连我娘都嫌我啰唆了。」小染只是干笑。 「你好久没回家了,你娘还有机会嫌你啰唆吗?」他紧跟着少爷,没离开过不是吗? 「呵呵……」答不出来,小染干脆呆笑装傻。 她愕然。 「走吧。」燕子飞跨步而去,为他解了围。 他赶紧追上主子,轻拉了燕子飞的衣袖,要他往左走,附在他耳边又说:「明早账房的人会来核帐,你的章子就放在书房右边的柜子里的第三个抽屉……」 跟在身后的画眉双眉越蹙越紧,心头的阴影也越来越大。 饭后,画眉在书房背着诗,燕子飞专心的写字,小染刚离房,可能小解去了。 画眉一面背诗,一面悄悄地审视着他,一股莫名的疑心消散不去,他前阵子非常认真的在翻书,这几日则是勤奋的在写字。 他本来就好学,这该没什么奇怪的,但,她就是深感不安,是因为他翻阅的都是一些生死轮回的书的缘故吗?他怎么会对这些神鬼玄学产生莫大的兴趣,现在满屋子都是此类的书? 还有,在他身上也出现了不少怪事,例如今早起床时,他竟忘了穿鞋就出房,还是小染提着鞋奔出去为他穿上的。 账房的人前日来时,带来大批帐务要他签收盖章,他找了半天,却找不到印章,后来还是小染来了,帮他把章子拿出来盖。明儿个,账房的人又会来,小染就急着提醒他章子放哪,他没了小染,好像什么事都做不了。 他也不再跟着她咏诗,不再与人对弈,经常恍神,也尽量不与人说话,就连她,一天与他对话不会超过十句。 这不禁教她怀疑,他如此冷淡待她,是否又要轻言分离?但,每每看着他的眼睛,她可以轻易的瞧见他对她的爱恋依然浓、依然深,只是除此之外,还多了一份……悲伤与不甘? 这是为什么呢? 莫非,他的身子出了什么状况? 是了,她强烈的怀疑。 他的举止一日反常过一日,她吞咽着口水,悄悄放下诗册,趁着小染不在,她轻巧的走到他身旁,好奇他认真的在写些什么? 这一瞧,她怔住了。 画眉鹅蛋脸,柳眉大眼;画眉眼角有笑纹,嘴角自然微翘;画眉耳垂丰盈、鼻头有肉;画眉手脚纤细;画眉喜欢穿水蓝衣裳…… 画眉鹅蛋脸,柳眉大眼;画眉眼角有笑纹,嘴角自然微翘;画眉耳垂丰盈、鼻头有肉;画眉手脚纤细;画眉喜欢穿水蓝衣裳…… 他这是…… 画眉错愕的瞪着他所写的内容,这就是他认真写了一晚的字? 他怕忘了她的长相吗?为什么要重复不断的描述她的模样? 「画眉小姐,妳有话要对少爷说吗?」小染回来了,瞧她站在主子的身后惊望着他写的字,立刻紧张的冲上前大声的问。 燕子飞这才注意到她竟站在他身后很久了,那她也一定见到他写的东西了脸色登时发白,赶紧将宣纸收起,慌乱的塞进抽屉里。 画眉见到他的举止如此慌张,又瞧到他拉开抽屉时,抽屉里满满是写过的宣纸,她面容阴沉的立即拉开抽屉。「这里头写的都是什么?」 当她伸手过去时,燕子飞与小染都抢着阻止,但她动作更快,抽出一迭纸,只看两眼她就倏地张了口,说不出话了。 这一迭迭的纸写的全是有关她的事,她的长相、她的喜好、她常读的诗,她昨天说过的话,她前天交代的事,她大前天吃过的蹄筋拌饭…… 她错愕连连,瞪大眼的难以置信,这些…… 「你怕忘记我吗?」她喉头梗了好久,才终于颤出声音问。 燕子飞笑得仓皇,「妳胡说什么,我怎会忘了妳?」他甚至将身子背过她,不敢看她的眼睛。 「那这些……」 「好玩!少爷想说写下这些事,做为……做为生活杂记。」小染仓忙的为主子圆谎。 「对,我想记下妳的一切制成小册子,将来拿出来……好取笑妳。」燕子飞涔下汗了。 瞧着两人惊惶失措的模样,画眉怎么也难以相信他们说的话,一种深层的恐惧正由她的四肢百骸窜出。 她几乎可以确定,他们有事瞒着她,而且此事非同小可。「少爷,你是不是……是不是……生病了?」她的泪凝在眼底,声音几近破碎了。 燕子飞瞬间全身僵硬,黝黑深邃的眼眸低垂下来,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你说,是不是生病了?你是不是……脑子……出了问题?」她抖着声问,汪汪泪眼直视他慌乱的双眸。 他舔了舔发干的唇,双拳缓缓握起,一股热气窜起就想告诉她真相了,但不该想起的话,却在这时冲进他脑门—— 你会恨我吧?恨我竟敢忘了你,你也会怜我吧?怜我是个忘了爱人的可怜虫…… 可怜虫?他将会是她眼里的可怜虫 不,他不能忍受,他是她的男人,她心中的巨龙,巨龙如何能倒下……成了可怜虫? 「少爷没病,他只是累。」小染瞧见主子藏在身后紧握到泛白的拳头,明白少爷是绝对不会对心爱的女人承认自个儿的病的,虽明知他病情若再恶化下去,根本是瞒不住的,但只要少爷一日不说,他就帮着瞒一日,这是少爷仅剩的尊严,自个儿能替他守多久,就守多久。 「少爷近来精神不好,所以常常随意写一些有趣的东西,妳别多想,少爷以后不写了就是。」 她虽是半信半疑,仍努力沉淀心神,忍住心慌。「少爷,你真的没事?」她忍不住再问一遍。 燕子飞忍住了焦虑,勉强挤出笑脸来。「当然。」他瞧向窗外全黑的天色。「先别说这些了,小染,该用晚膳了吧?怎么都没叫开饭,肚子好饿,咱们走吧……」当他说完这些话,他瞧见小染愀然变色。 他倏然的闭上眼,手脚瞬间发凉了。 莫非……他们……刚吃过晚膳?而他……忘了! 画眉冲上前,拉住他的手腕不再让他逃避,「说,你到底瞒了我什么?瞒了我什么」她怒吼。 「少爷的脑袋里有一条看不见的虫,把少爷所有的喜怒哀乐一点一滴地吞去了。」小染哭着说。「这条虫想吞就吞,依照后来先吞的顺序,无声无息的带走了少爷所有的记忆,最后什么都不留下,当这条虫吞噬完少爷的记忆后,少爷便失了自我,逐渐凋零,慢慢死去……」 画眉静静的听着,泪水沾湿的眼眸望向桌上鸟笼里的那只燕子。 他留下这只燕子陪她,他说过什么话来着?要找一只最强壮、寿命最长的燕子陪她久久,所以,他没忘记这件事,生辰时,他忘了送的礼物,在离开时,他送了。 「少爷就是怕他走后,妳一个人孤苦伶仃,夫人小姐们又容不下妳,他放心不下,才想将妳托给杨少爷照顾,他用心良苦……」 她继续听着。 「少爷怕有一天会忘了妳,所以他努力认真的记着妳所有的事,想着只要用力记住妳就可以,他只想记住妳,就满足了,可惜好像做不到……」 她低首瞧着他留给她的一张纸签—— 流水东逝,就算情深意重,可以载船不沉,但随着流水,终也会远去至看不见。 他最后将会忘记她,空白的记忆里,她的影子不留一丝残存…… 「少爷翻了好多书,他不甘心这世的遗忘,发誓来世一定要再找到妳!」 她曾问过那男人,万一今世他忘了某件很重要的事,来世是否会再记起? 我认为不管是前世的记忆,还是今生的记忆,有些事遗忘了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因为遗忘便不会为带来牵挂,才可以在来世安心的过日子…… 所以他后悔了,后悔说过不要来世的话……既然今生不能牵挂她,来世,来世才是他的希望啊! 而这,如今也成了她的希望了。她怔怔的想。 「少爷……曾想过自尽,但是他舍不得妳,想为妳撑到最后一刻……只是这会,少爷不得不走了,因为太爱妳,他不愿妳在他人生走到最后时见到他痴呆如傻子的模样……他想在死前,留下最后一丁点的尊严……」 「他不该这么对我的……」画眉喃喃的低语。「他怎能瞒我……若真爱我,又怎能瞒我……」不公平……怎能让他独自忍受悲伤,这太不公平了…… 「少爷走前交代我转告妳,别找他了,他想独自过完这最后的日子。」小染神色很是悲怆。 那日画眉发现真相后,他立即消失了,她再也找不到他。 此刻她幽幽想起当年她追他上京城时,他对她说过的话—— 画眉,以后我若再要不告而别,妳别追了,记着,不管我走了多远,去了哪儿,最后,我都会努力回到妳身边,妳只要乖乖的等着,我一定会回来找妳的! 他会回来的,他会记得回家的路的…… 而她会等他,听话乖乖地等着他,他一定会记得回家的路…… 她眼巴巴的望着前方,就这么痴痴地呆坐,一句话也没说,一句话也没问,小染心酸的望着她的侧影,不知还能说什么。 他知道她在等,默默的等,等一个找不到路回家的人。 「娘,妳说什么?子飞得病了,将不久于人世?」嫁出去的燕怡君以及燕怡淑听见赵彩云的话后皆大为震惊。 燕家女眷全聚在一起,原因是听见消息了,离家的燕子飞病重,这个家即将分崩离析。 「爹才过世不久,子飞怎么会……」燕怡淑脸色大变。 「怎么可能,他是如此出色的人,是爹的骄傲……怎可能得到这种病」燕怡君也喃喃不信。 赵彩云垮下肩膀,全无往日的蛮横之气,表情十分怅然。「老爷死后,由这小子当家,说实在的,他没亏待过咱们……也亏有他,咱们一堆女人才没教外人看轻,生活能继续过得富裕自在……如果他死了……」 她不敢想了,以前她一直恨不得他消失,也对他喜欢画眉的事极不谅解,但就在她听闻他病重之际,她竟然感到惊慌不已,这才发现在老爷死后,自个以及这个家是多么的依赖他。 「他若死了,那画眉不就成了寡妇?」赵相印愕然摇头,难以接受这种骤变,想起画眉今后的日子,居然出乎自己意料之外的怜悯起来。 「寡妇……我也是寡妇啊,一门两个寡妇……燕家从此没了男人了……」赵彩云怔忡不已。 这一日,四个女人都呆坐不动,相视无语,心慌意乱。 不言不语,不哭不闹,静静地等待。 三个月过去了。 画眉什么事也不做,唯一做的,就是等待。 她能等,但喜爱她的人却看不下去了。 她消瘦得双颊凹陷,早已不复往日甜美,杨启军气得暴跳如雷,画眉已成了一具行尸走肉,这教他如何视而不见? 她不叫人,不与人说话,视线只集中在一处,就在门前,她要燕子飞一回来,第一眼就能看见她。 杨启军心痛极了,他恨起好友为什么要这样折磨人? 就算他是身不由己,也不该抛下画眉,让她束手无策的独自面对未来。 子飞不该自私的将画眉留下,他再不堪画眉也不会在意的,她在意的是没能陪他到最后。 「说!告诉我你家主子藏到哪去了?我要去把那畏缩的家伙揪出来,让他面对画眉!」杨启军愤怒的扼住小染的咽喉,要他说出燕子飞的去处。 「对,子飞在哪里,他不能丢下这一切,要死,也要死在家里!」赵彩云这段日子想起这孩子的种种,他从小是如何的聪颖过人,如今却即将失忆痴呆,她实在也不能接受。 毕竟这孩子唤了她二十多年的大娘,她所有的恨只因他母亲而起,他对她并无过错,长久以来,一直是她单方面的恨他、计较他,在得知他的病后,她幡然醒悟,这孩子是燕家的支柱,少了他,这个家就不成家了,她费心计较的一切,只是一场无意义的纷争,她枉为人母,枉他唤了她这么多年的大娘。 她老泪落下,希望不管如何,他都能回来,回来让她照顾,回来瞧瞧他心爱的女人,而画眉是如何的为他憔悴,这一切她都瞧在眼底,对画眉,她是认了,也不舍了。 这丫头图的只是一个男人,她对燕家完全没有非分之想,她们真是枉做小人了。 一旁的燕怡君与燕怡淑,心境也差不多,各自垂泪,懊悔过去的种种。 燕子飞所面对的生死关,就像一记大棒,当头棒喝的让她们恻隐之心与亲情醒过来,她们本性原就不坏,只是贪欲重了些罢了。 她们也想起了当年那个横死的算命仙的话,子飞当真无娶妻命,这事一语成谶,让人着实欷吁不已。 难道这真是天命?天命难逆? 至于赵相印,她更是无话可说了,燕子飞心里从来就没有她,她的执着是自找的,如今,他心里可能再也装不下任何人、任何事,就连最心爱的画眉也即将不复存在他的心中了,她怅然的叹了口气,她想,该是自个儿离开燕家的时候了。 「我不能说!」小染被掐着脖子,尽管不舍画眉小姐的遭遇,但还是不肯透露主子的去向。 「我明白是子飞不让你讲的,可你瞧瞧画眉,再这样下去,子飞还没痴呆,画眉就已经先疯了。」杨启军怒指出事实。 小染吸着鼻子忍哭。「我知道画眉小姐苦,但主子一个人更苦,他日子也过得很糟啊!」主子已经糟到连基本的算数都算不出来了,衣服的扣子也不会扣,且一到了黄昏,光线微暗之后脑袋就变得更加不清楚。 少爷的病情严重恶化,他想,也许明儿个他再去见少爷时,少爷说不定都认不出他来了。 「有多糟?少爷现在的状况有多糟?」画眉似乎「醒了」,眼泛泪光的问,声音涩得难听。 「少爷他……」小染迟疑了,不知该不该透露主子现在的情形?说了也许会令她更担心。 「你不说是怕我不能承受吧?好,那我只问你一件事,他……可还记得我吗?」画眉屏息的问。 「他记得!」这点小染很肯定的说。 她一滴泪很快速的滑落。「是吗,他还记得我……」激动得掩面痛哭。 他还没忘记她,真是太好了,他还没忘…… 所有人见她这个样子,也都鼻酸了。 「少爷昨儿个还对我说,要我去买香香楼的甜包子送来给妳,他还说,画眉小姐在等他,相约来世见,他正在找来世相见的方法。」小染抹着泪说。 画眉哭缩了肩膀,浑身颤抖得不能自己。 杨启军放开小染,也咬牙落泪了。这是什么悲缘,子飞长年行善,画眉也跟着布施,老天竟要如此捉弄他们?这世道还有什么道理可言 他愤恨起上天的无眼! 画眉抹泪起身,虚弱的身子摇晃地走向小染,身子一软,跪下了。 小染吃惊,连忙跟着跪下。「画眉小姐,妳这是做什么?」 周边的人急着要扶她起来,但她推开了众人的手。 「小染哥,少爷的时间不多了,而他会记住我的时间就更短了,我想趁现在他还记得我时,再见他一面,就一面就好,我不要求他回来,我只想再看看他,我只想再听他唤我一声画眉,你去帮我对他说,我想见他,想在他还记得我前见他……」她哭得泣不成声的请他转达。 小染悲哭不已,画眉小姐都跪下来求他了,他还能说不吗?而且她说得对,也许几天后,少爷就记不得画眉小姐了,在忘记心爱的人以前,再见一面又何妨,再见一面才能不遗憾啊! 「好,我去转告少爷,他若不肯,我求也会求他见妳一面的!」他悲愤承诺。 「谢谢你了,小染哥。」她环抱住自个儿,低低地啜泣,终至痛哭失声。 第十八章 燕子飞关在四门紧闭的屋里,任凭外头的风咻咻地吹,像是领着光阴远远地飞走,而他似乎也将随着风逐渐一点一点的消逝,直到无影无踪…… 「少爷,您找到来世还能记得画眉小姐的方法了吗?」小染哑着嗓子问。 「还没……」他表情呆滞的摇首。 小染哽了哽,「您放心,我想您会找到的,不要急……」 他再度点了点头,神色黯然的没再发出声音,良久,才又怅然的开口,「小……染,你叫小染,我没唤错吧?」他想了一会,竟不确定的问出。 小染真要哭出声了。「是,您没唤错,我是小染。」 「嗯……小染,其实……近来,我已经有点忘记我要执着什么了,前一刻才认真瞧的书,下一刻我已忘个精光,我在想,是不是昨儿个其实我已经找到法子,但一觉醒来又忘了?就这样重复的一直翻书,一直忘记,反反复覆做着同样的事而不自觉?」 「少爷……」 「我依稀记得我很爱画眉,我要寻求来世的记忆,可是今生记忆要是忘了,在来世又如何有记忆可寻?就算找到画眉,也相识不相见了,所以,你说,我是不是舍近求远了,我该先留住今生的记忆才是?」 小染张着嘴,竟答不上话了。 燕子飞呆呆地幽笑着,「可是今生的记忆,我怎么留也留不住,它消逝得好快啊……」 小染听着,蓦地「咚」的一声跪下了。「少爷,请您见画眉小姐最后一面吧!」他悲声恳求。 他闻言笑容僵了僵,「见她最后一面?」 「是的,少爷,您就见她吧,没见到您一面,教她如何放下?」小染苦苦相劝。 燕子飞动作已变得迟缓,他慢慢转动身躯,愕愕地望着跪地的小染。「是画眉想见我最后一面?」 小染上前抱住主子的腿。「她说不求您什么,只求您在还记得她时,再见她最后一面,她有话要对您说。」 他凄笑道:「你说我现在这个鬼样子能见她吗?」 「能!少爷依然是那个玉树临风的公子哥,您只是瘦了点,外型没变,说话慢些没关系的。」 「说话……慢些没关系的?没关系的……可说话的内容已无法与她相通了,这也没关系吗?」 「画眉小姐在意的哪是这些,她只要您听她说话,记得当下,记得此刻,那便满足了。」 「不……我还有尊严,我不见她!」 「少爷!」 「别说了,我不见!」燕子飞一脸的慌乱失措,哪有勇气让她见到此刻狼狈的自己! 小染还跪着,两条泪挂在脸上。「少爷,您可还记得九岁那年与一位夫子的对话?您与那位夫子,说的是《金刚经》的内容。」 少爷记不起近期发生的事,但对久远以前的事,倒是没忘得那么快,小染希望那年九岁的记忆他还记得。 燕子飞出神的想起九岁那年的事—— 「提起佛法,夫子的话不对,您说佛法无边,但求自性自度,才能领悟自己的所见所闻都是『相』,既是相,如梦如幻,何需执着于幻象?但我却认为,自个儿内心深处所引起的感受、领悟、觉醒等『觉』的显现,是真实的存在,就算是佛,也不能抹去人的知觉感受。」他对着夫子温声辩道。 夫子硬着头皮道:「有道是过去心、现在心、未来心,皆不可得,佛说一切是空。」 「……难道过去、现在、未来都不可得,就不再追求自我了吗……」 「少爷,您想起来了吗?」小染问。 「你想要说什么呢?」他还没忘掉那年、那天的事,他也是在那天的午后,第一次见到画眉的。 「少爷,您说过就算是佛,也不能抹去人的觉知感受,如今,您生病了,可是周边的人日子依然没有止息;您虽渐渐地失去记忆,可是活着的人还有记忆,您得为活着的人留下点东西啊!」 燕子飞闻言一震。 「您得为画眉小姐想想,留下点什么让她记得您,让她存下回忆,让她毫无遗憾后才能独自继续活下去啊,难道,您要她因思念、因遗憾、因不甘而走上绝路,这是您如果有知觉,想要得知的结果吗?」小染抱着他的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发自肺腑之言的劝道。 燕子飞轻颤着手,将手覆在小染的头顶上,内心也受到了极大的震撼。是啊,就算他的记忆消失,但画眉的不会消失;他失去的记忆,仍然会继续留在她的脑海中,他是得为她留下点回忆啊…… 「好……我见她……但是得给我一点时间准备,我得想想见到她后要说些什么。」 「好好好,只要您肯见她就好,我立刻就去通知她这个好消息。」小染惊喜不已。 「嗯……告诉她,我不会准备太久的,就两天吧,不然的话……我怕……」 「我知道,我要她后天一早就来见您!」小染忙说。他明白主子是怕时间拖久了,也许见面就无意义,因为他已经不知道她是谁。 小染急着要去通知等得心急的画眉这个消息。 「小染。」燕子飞将他唤住。 「少爷还有事交代?」小染脚步缓下,暗自害怕他又反悔不见了。 紧张的转身后,却见他对着自个儿微笑。「小染,你也希望我为你留下点回忆吗?」 小染瞬间眼眶爆红,「哇」的一声,又冲回他身边,抱着他的身子,痛哭流涕! 位于苏州城西南郊约二十多里处,有一座岩石地形山丘,称之「灵岩山」,这儿有座小亭可以遥望当年美人西施住过的姑苏台。 燕子飞独自坐在亭里,向着朝阳瞇眼望去,他那双清澈无比的眸子瞧见天空有一群燕子悠然飞过,他仰望着天,目送着燕群远扬。 他双眸缓缓地收回目光,改而盯着某个方向,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双手松了又握,握了又松开,显示出他内心的紧张和期待。 小……小……有个他忘记名字的人告诉他,他已两个月没见到画眉了,两个月了,怎么好似两年没见? 他「很想」她,能想,他觉得很高兴,甚至,很感恩。 画眉眼角有笑纹,嘴角自然微翘;画眉耳垂丰盈、鼻头有肉;画眉手脚纤细;画眉喜欢穿水蓝衣裳…… 他没忘,他没忘了画眉的长相,唯一怕的是,会忘记要对她说什么。 所以他写了张纸笺,上头记满他要对画眉说的话。这些话是他想了两天,一字一句记下的,每一句都很重要,不能忘记对画眉说。 现在就等画眉出现了,以前好像都是她在等他的,那个教他忘记名字的男人提醒他,要他先来这亭子等,让画眉惊喜。 因此他早到了,等得很心急,却也甘之如饴,因为,他就要见到画眉了,好期待,他好期待见到她啊! 远远地,有一位清灵飘逸的蓝衫少女,好似驾着风轻轻来到他跟前了,那女孩瓜子脸、白皙的皮肤,粉鼻小巧,嘴角微翘,可能是因为赶路的关系,脸颊涔着薄汗,还红通通的…… 她正望着他,表情有些奇怪的激动? 「姑娘,妳……迷路了吗?」他好奇的开口问。 她一怔,无助的泪硬是忍着不敢掉落,他竟……竟忘了她的脸孔! 忘了她是画眉…… 画眉强忍住心中无限的悲伤,不敢说破,就怕他不能承受自个忘了她面容的事实。 在来以前,她告诉自己千百遍,见到他绝不哭,绝不惊吓到他的,但是,现在她欲哭已无泪,忍住汹涌翻腾的心绪,她吞了吞口水。「对,我迷路了,你呢?你……在等人吗?」她压抑着抱住他的冲动,尽量让声音能够持平不要颤抖。 「对,我在等人,她该快来了。」燕子飞笑着说。 「能告诉我……等的是谁吗?说不定方才在来的路上,我有见到她。」 「我等我的妻子,画眉。」 她胸口又梗住了,吞了口口水,用尽所有的气力,才能强制镇定住自个儿别崩溃。 「姑娘,妳这吞口水的动作,好像我家画眉啊,她紧张时,也会这么做。」他又笑道。 「是……吗……」 「嗯,妳要上哪去?」 「我……我要下山。」 「下山要往……往……妳问别人吧,这里……我不熟。」他表情变得不太自在。 「好……我问别人去……那你还要继续等吗?」画眉极力的强忍着别颤抖,别在他面前失去控制的颤抖。 「当然,我与画眉约好了,不见不散。」 她倏地转过身去,偷偷抹掉了一颗不听话掉下来的泪。 「姑娘,妳怎么了?」见她突然转身,他奇怪的问。 「我……没事,刚才有沙子跑进我眼睛里去了。」她忍住激动的解释。 「嗯,男女授受不亲,如果画眉在,就可以帮妳吹走眼里的沙尘了。」 「画眉……是你妻子的名字吗?」她慌乱的抹泪后,重新又回过身来面对他。 「对,画眉鸟,我妻子是只画眉鸟。」他笑得灿烂。 她不禁怔望起他,他面容好苍白,身子好瘦弱,她几乎无法猜度他此刻的身体状况了,瞄见了他手中紧握的雪白素笺,上头一行行写满了小字—— 「这是要给画眉的吗?」她指着素笺问。 他低下首来,「是啊,这上头的每一句话都是要说给画眉听的。」 「可以借我……看一下吗?」她心酸的请求。 因为怕忘记要说什么,所以他事先写了纸笺,但却忘了她是谁……他没忘记要等的人是谁,却忘记要等的人的面容。 画眉忍住哀伤,绝对不敢让他得知,自个儿就是他要等的人、他要说话的对象,他若得知后,她无法想象他会如何的震惊,如何的悲愤,以及……如何的羞愧欲绝。 「不行,这是要对画眉说的,不能教旁人看。」他拒绝她了。 「这样啊……」她失望了。 「妳走吧,找人问路去,别耽误了下山的时间。」他好心的提醒。 「好……谢谢你了……」她转身走,一步一回头,忍着泪,无限的不舍,但他只是对着她笑,像对陌生人一样的挥手笑着,终于,她咬牙要离去了—— 「姑娘,请等一下好吗?」他忽然又将她唤住。 他记起她了吗她激动地回身望着他。 就见燕子飞露出一脸的为难以及无比困扰的表情。「这个……可否请妳帮我个忙?」 帮忙? 他……并没有认出她…… 「好,要我帮什么忙,你尽管说。」画眉僵笑着。 「我……想还是不见画眉了……可否请妳帮个忙,妳下山时若见到一个鹅蛋脸庞,嘴角微翘,手脚纤细,穿着水蓝衣裳的女人,请妳将这纸笺交给她,就说是……燕子飞给她的。」他将手中的纸笺递给她。 她微愣,「你不等她了吗?」 「我……不想让她见到我。」他退缩了。 「为什么?」 「因为我方才在妳眼里看到了讶异,我很憔悴吧?样子很不好看吧?我不想……让画眉见了担心,所以……还是不见了。」他落寞的说。 她终于无声无息的落泪了。「嗯……我明白了,我会将纸笺亲自交到她手上的。」因为忍得痛苦,她的声音是颤抖的。 「那就先谢谢妳了。」他静静地开口,双臂抱在胸前,目光悠远地望向远方,也许他还在期待,等的人会突然出现,他还是想见她的…… 画眉背脊挺直,踩着僵硬的步伐离开亭子,一走出亭子,她告诉自个儿不要回头,但这一颗颗晶莹的泪珠再也控制不住,肆无忌惮地纷落。 她捏在手中的纸笺还有着他的温度,她一面走一面感受着他残余的温暖,将它紧紧地偎在耳畔,良久后,她才展开看—— 画眉: 记忆的价值到底是什么?我想就是执着于不想放弃的依恋吧 妳,是我最爱又不想遗忘的人,但,偏偏我终要面对忘记妳的一天,可我要妳记住,就算有一天我认不出妳了,也请妳不要悲伤……请妳饶恕我的薄凉无情,饶恕我竟然将妳遗忘,但是在我空白记忆的深处,我相信其中最深的一层,就是惦记,就是我对妳的惦记。 我听说,来生若想再见到今生最爱的人,可以不喝孟婆汤,跳入忘川河,只要在那里忍受上千年的煎熬之苦,千年之后,若心念不灭,还能记得前生事,便可投胎重入人间,寻找前生最爱之人。 我有执念,相信就算脑袋空白,还是记得这股执念,我将跳入那忘川河等待,等待千年后与妳的相逢,若来生妳见到有人送来一只燕子,然后牵着妳的手掉泪,那便是我…… 画眉握着纸笺,凝望着前方,默默酸楚掉泪,但始终忍着没有再回头望他一眼。 就算有一天我认不出妳了,也请妳不要悲伤…… 「好,我不悲伤,我就等你千年……这次你要记得回家的路……」 午后的白雾由山间缥缈弥漫而下,转眼笼罩了整个山间小径,也慢慢地吞没了这抹坚强的身影。 今生已知前生事,三生石上留姓氏,不知来生他是谁,饮汤便忘三生事。 据说,孟婆在世时,从不回忆过去,也绝不想未来,不杀生,只吃素。死后上天特命她为幽冥之神,并为她造筑驱忘台。 凡是预备投生的鬼魂都得饮下孟婆的忘情汤,如遇不肯喝汤的鬼魂,会有钩刀绊住其双脚、尖锐铜管刺穿其喉咙,让其痛苦不堪,不管是谁,没有任何鬼魂可以幸免的。 「你叫什么名字?」森然之地,极阴之所,孟婆对着鬼魂,照例阴声问。 「……」 「忘了吗?」孟婆再问。 幽魂还是不语,双眸只盯着奈何桥下的忘川河,忘川河水糜黄腥臭,下头待的全是不得投胎的孤魂野鬼。 「你有执念?」孟婆一见他的神情便了然。 未答。 「你想下忘川河?」 「……」 「忘川河底是污浊的波涛,虫蛇混杂,一旦入河将受尽折磨不得解脱。」孟婆提醒他。 「你还是要下去?」 孟婆沉了脸。 他面无表情,双眸只是专注的盯着那腥臭的河面。孟婆瞇眼,屈指为他算了一下,「你想清楚,你在生时是行善之徒,喝下孟婆汤,一过奈何桥,你的来世光明,再无苦楚牵挂,但是,一旦落入忘川河,那腥臭的河水会将你吞噬,蛇虫会将你的肌肤咬到溃斓,折磨得你千年都不得安宁。」 「……」 「喝吧!」孟婆已将一碗黄澄的汤液放至他面前。 铜蛇铁狗也已现身,准备咬噬这不肯开口喝下忘情汤之魂。 但他依旧不肯将嘴张开分毫。 「喝吧,只要喝下这碗汤,一生的爱恨情仇、一世的浮沉得失,都可以放下。」 魂魄无动于衷,铜蛇铁狗已咬下他一腿。 孟婆叹了一口气。「物换星移的变动正如这多变的尘世,你已无前世记忆,剩的只是执着,要知道,今生牵挂之人,注定在来生与你形同陌路,相见不相识,所以你喝了汤后,赶紧上路投生,开创你来世新的记忆吧。」 「……」魂魄听而未闻,忍着钩刀削足、喉间被勾的剧痛,双睛仍执迷于河底,执念之深,孟婆罕见。 孟婆屈指再算,原来如此。 好个痴情魂魄! 「燕子飞,你已无回忆,不管今生或来世,你与施画眉都没有再交会的缘分,这股执念,你该放弃了。」孟婆劝说。 魂魄已无双足,在地上爬着,一心一意要跳入忘川河。 「你真想煎熬上千年?」孟婆问。 他不言不语,一颗心只想往桥下爬去。 「你已无记忆,就算不喝孟婆汤,熬上千年投胎,也不见得认得出施画眉来,再说,她死后也将轮回过千年,千年后,她形貌已变,别说是你,就连我也记不起她每一世的面貌,你没法找到她的。」 眼泪自魂魄的眼中流下,他全身浴血,被铜蛇铁狗咬噬得支离破碎,他脑中什么也没存,唯一念头,只想下河。 孟婆见状,竟起了凡人的悠悠侧隐之心。 前世爱得苦,苦不可得,难怪执念如此之深,好个可怜的人,好个可怜的一对恋人啊…… 已有千年了吧,千年来她不曾再遇过这样苦恋的情人,上天待他确实不公平…… 「罢了,你不喝孟婆汤又如何?反正你已无前世记忆,就凭这股执念,是不能让你找到牵挂之人的。」孟婆慨道。她手一挥,魂魄被弹至一旁,跌进了通往冥界道路旁的彼岸花花丛中,这花能使人失忆,但他早已失去记忆,这花伤不了他。他从此留在这彼岸花丛中,一日复一日,一年复一年,看着一个个无依鬼魂喝着一碗又一碗的孟婆汤,不知有多少千千万万的魂魄从奈何桥上依序走过。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有一日,一缕幽魂喝下了一碗汤,走上了奈何桥,他不知不觉的流下两行泪。 那缕幽魂喝完了汤却迟迟不走过奈何桥,似乎是后悔了,也似乎是想起什么,双手抓住桥栏边,频频往忘川底下看,边看边掉起了眼泪。 一颗颗泪珠,在这阴暗惨淡的黄泉路上晃出七彩流光,滴滴落入忘川里,他彷佛在光里见到熟悉又陌生的景物…… 好熟悉啊,他看到一个少年,和个夫子模样的人高谈论阔,然后对上一个少女圆圆的大眼睛。 他看到孔庙堂中,少女又跳又叫的说:「少爷,加油!」 以及少女虚弱脏垢的倒在路边,哭得梨花带泪的告诉少年,「……我想嫁你,想当你媳妇,想伴你一辈子!」 孟婆推了那缕幽魂一把,「去吧!」回过头后深深的看了彼岸花丛里失神的他一眼,微叹一口气。 幽魂刚喝过的碗底,留有一口汤,孟婆连忙抬头朝幽魂望去,背影已缥缈,追也追不回。 他没看到孟婆的眼神,没注意那幽魂早过了桥,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的眼牢牢的盯着忘川上的泪痕!浊浊黄涛中七彩流光载浮载沉,他像着了魔入了迷,往忘川爬行而去。 河底的孤魂野鬼争先恐后的伸出骨爪拉扯着他,利齿啃咬上他全身,痛啊…… 他身子瑟缩了一下,他看见自己腿上被咬掉一大块肉,饿鬼们吵闹争夺那仍淌着鲜血的鲜美肉块。 他不理,眼中只有那眼泪,腥臭的河水融不掉那七彩流光,它仍绚烂得吸引着他的眼,他使尽全身力气泅游过去,小心翼翼的捞掬住一颗眼泪。 这滴眼泪里,他见到少年的头靠在少女温软的胸前,他彷佛也能感受到那舒服的感受,露出久违的笑容。 噢,痛!饿鬼蛇虫群聚过来,密密麻麻的贴了他一身,刚被咬掉一大块肉的伤口,有东西钻了进去,正在啃着他的骨,吸他的髓。 椎心刺骨啊,但他不理,双臂更加使劲的往前划,前方,他看到前方还有一些泪珠……他就这样忍受着痛楚,一颗颗将那些泪珠拾起,有饿鬼竟以为那是可食的东西要来抢,他连忙将泪珠放进口里含着,岂知那泪快速融进他体内,成了他脑海中一幕幕亮光片羽…… 啊,那是他的画眉,鹅蛋脸,柳眉大眼,眼角有笑纹,嘴角自然微翘,喜欢穿水蓝衣裳、喜欢吃香香楼的甜包子……他记得了,他的画眉在他脑中清晰无比,那眉眼,那身形,鲜艳分明,是唯一的存在。 痛啊,怎么这么痛呢……他流下泪来,却不是因为痛楚,而是满涨的喜悦难以控制的涌出。 他觉得自己全身上下无一处完好,痛到极点不是麻木而是逼人疯狂的折磨,可他甘愿忍受,因为有这些她遗下来的美好,他才感觉到自己的完整。 他在忘川腥浊黄浪里随波逐流,有时他会痛晕过去,觅得短暂片刻的解脱,大多时候他只能守着脑中的回忆忍痛,那是他的鸦片,有他的画眉,有画眉甜甜的笑,他就不痛……不会那么痛…… 又不知过了多久,在忘川里一日比一年还要久,他想自己定过了不只千年了……忽然有一天,他感觉自己似乎被人捞起,河里的爪手拚命往上抓着他,他隐隐约约有个感觉,不能再掉回去这潭腥臭恶水,掉回去就没机会了……他死命的踹着、踢着、挥着那些鬼爪,不愿再堕落。被捞上岸后,他不住喘气,鬼差揪起他的脖子,「孟婆,这人错失轮迥好几百年了,妳快给他喝了迷汤,让他快快投胎去,我们好回去交差呀!」 孟婆冷冷道:「不必,他早没了记忆,快送他上路吧!」 他没说什么,也说不出话来,只任鬼差拖着他走过奈何桥,唇边的笑意,久久不散。 第十九章 她多久没来看他了?六个时辰还是七个时辰了?灵岩山中,一样的山中小径,看似孤单走着这段山路的她,远远地,小染跟在她身后,少爷吩咐他得护着她,他没忘了交代。 路小又曲折,她微微喘息着,却仍执意往上爬,那么久不见,他等得很心急吧? 薄汗泌出她的肌肤,她终于爬上山了,还是那座亭子,远远眺望得到姑苏台。 亭子不远处,有一座石碑,她直接朝那儿走去,她什么也没带,一来就往墓砖边靠,与之并肩而坐。 「我来了喔,今儿个有点晚,因为大姊、二姊回姐家了,她们带了孩子来探望大娘……我帮着带孩子们,孩子真可爱呢……」她笑着说:「大娘她们接受我了……呵呵,我被扶正了喔,大娘说我是燕家真正的媳妇……唯一的媳妇,你听见了吗?我是你娘子喔…… 「对了,还有一件事我忘了告诉你,相印上个月嫁人了,对象是个鳏夫,是我与大娘一起去送上贺礼的……还有小染哥……」她望向在前、方亭子里候着的人。 「小染哥一直像哥哥般守护着我,但是他年纪也不小了,我打算跟大娘商量商量,让他找个好姑娘委亲,你说好不好?」 风吹过墓砖,带来一些寒意,她拢了拢衣襟,将头侧靠在墓砖上,好像,这样就能倚着他,有了依靠。「至于我,我会等你的,你慢慢想,慢慢想,等想到了我时,记得来找我,我,等着呢……」她幽幽地坐着。 有他伴着,她的心安定了许多。 「不悲伤,我不悲伤,你说过就算你认不出我了,也要我别悲伤的,所以我很坚强,说好不悲伤就是不悲伤,我就等你……就等你想到回家的路……」 她阖着眼,哼着歌,细细的水痕由眼角悄悄的滑过…… 爱是在悲伤中也能坚毅地露出微笑的,只要她没世都不忘他,就算他忘了她,也没关系,就由她来记得他好了,连他的份,她一起记忆。 「我每天与你一起吹风,一起远眺那西施住过的姑苏台,你记不住这些,都由我来记,到了来世,我会将这之后的涓涓滴滴,全都告诉你,一句不漏……」 她由睡梦中醒过来,细如棉线的泪河油油淌下。这是她经常作的梦,梦醒后她总会失控的哭个不停。她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她求助过许多医生,全都束手无策,没人能让这个梦消失,而且随着她年纪越来越大,梦境虽然相同,但感受却越来越深,深到她几乎确定自己就是梦中人,而那墓碑下躺的男人是她的丈夫。 她的心揪得好痛,对这个她熟悉到随时可以在脑中上演一遍的梦而痛心,唉,熟悉的心痛完之后就是熟悉的失眠夜,受到刺激,看来她别想再继续入睡了。 她索性起床打开计算机,搜寻最新新闻随意浏览着。 她百无聊赖的点进去一个标题― 华裔旅美算数天才计划返国。 「华裔算数天才林飞燕,旅美十五年,计划在近日返国,他日前才刚在德国纽伦堡参加完世界心算大赛,再次获得世界心算冠军,他能在十秒内算出两个八位数的乘法运算和一个六位数的开平方运算,被封称为『天才算数家』……」她念着网络上的新闻内容。新闻下头还有这人的简历― 姓名:林飞燕。年龄:二十一岁。经历:三岁被发掘有算数天分,五岁被保送到美国进修,十二岁拿到大学学位,十五岁成为精算博士,之后参加无数跟数字相关的比赛,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目前已是世界公认最强的算数天才。 「这人好厉害啊!」她惊叹,忍不住想起自己也跟他同年,可是怎么两人脑子差那么多?她小学成绩总在及格边缘,高中英、数两科每年被当,大学重考两年才考上,混到现在大二,也不知升不升得上大三…… 这么一比她顿时戚到十分汗颜,还真是丢人,难怪哥老是取笑她不长进。 手指胡乱动了一下鼠标,忽然跳出了一张照片,她的目光立刻被吸引住了,整个人蓦然地一震,视线再也离不开那照片里的人。 心头突然传出一道声音!找到了,终于找到了! 「找到什么呢?」她心惊而莫名的想,但想半天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打了个哈欠,终于有些睡意了,她决定还是赶紧回到床上去比较实在。 「飞燕,你这次回国到底是为什么?既不参加活动,也不接受媒体访问,就这样关在房子里足不出户,这……我不懂,你为什么要这样浪费时间?」赵凯柔想不透的问道。就见这位世界国宝级的算数大师,双手环着胸,盯着窗外,连一眼也没分给她。 她无奈的叹气。 这男人平常就是一个静到可怕的人,只是到了台湾后,他这沉默的个性发挥得更淋漓尽致了。 有时候他竟可以整天不跟她说一句话,她常想,这世界上大概只有她能忍受得了他的静,偶尔陪着他时,她几乎要怀疑,这人到底存不存在这世上? 因为太静了,没人可以顺利与他沟通,而她担任他的贴身助理已经多年了,她是他父亲亲自面试录取的,第一次见到他的那年,他才十六岁,而她十八岁,也是刚就读哈佛的华裔高材生,从此,她领高薪,为他处理所有的事情,包括公与私,几乎都是她一手包办。这段时间原本俄罗斯欲邀请他前去演讲,出席费一场高达三十万美金,但他居然要她推了,然后选择来台湾,行前还因为消息曝光而不高兴,为了躲媒体,特地改了班机时间,低调的抵达。 到了台湾后,对住处选择异常挑剔的他,也让人想不透的舍弃舒适方便的五星级饭店不住,透过中介租了这间在乌来山区里僻静的一楝别墅。 可是住进来后,他几乎足不出户,她实在不明白,他来台湾的目的到底为何? 度假吗?那也该出去走走,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坐在窗边,只看着窗外的一小块风景,这样,他就满足了吗?若是如此,又何必大老远的飞上这一段行程? 「飞燕,你!」 「嘘!」他以手势阻止她说话。 她讶异的阖上嘴,见他又全神贯注的盯着窗外的某一处看。 顺着他的视线,赵凯柔看见斜对面那楝格局类似的二楼房间,窗口是敞开的,一个女孩穿了件水蓝色的小可爱,搭配一件超级短的短裤,正背着他们摇臀摆尾。 那女孩……在跳舞,自娱? 回头见林飞燕看得专注,她不禁拢起眉,他这是在偷窥吗? 「飞燕,你这是不合法的。」她立即不认同的警告道。 他轻扯嘴角,「我在这里看风景,她未关上窗户,我这样望出去,刚好是视线所及之处,根本扯不上什么犯不犯法。」他简言反驳。 「可是,那是人家的隐私。」 他这才半瞇了眼,转身面向她,「说得对,所以妳别看。」他拉上窗帘后,接着自己又撩起一角,继续「观赏」。 她愕然不已,「你还看?」 他似乎被她吵得不耐烦了,拉上窗帘。「妳可以先离开吗?我想单独欣赏。」 「单独欣赏?」 「没错,拜托妳不要再出声打扰我。」他严肃的要求。 赵凯柔张目结舌。他,林飞燕,一个平常对女人没兴趣、沉默是金的男人,此际居然在偷偷「欣赏」一个女生? 她惊愕得说不出话了,也正因如此,他耳朵终于清静,可以专心的看着窗外,观赏着女孩奇怪的扭臀姿势。 他的画眉鹅蛋脸,柳眉大眼,眼角有笑纹……他此刻看不见她的脸,但他知道,那是他的画眉,画眉手脚纤细,画眉最喜欢穿水蓝衣裳……他也知道,画眉这一世当然不叫画眉了,可她的名字还是很可爱、还是有前世的印记,她叫杨巧眉。带着在忘川沉浮里忍受苦痛收集而来的记忆,他对燕子飞的点点滴滴没忘,对画眉的事更是记得一清二楚,然而人海茫茫,他当然不知上哪找她,也不知从何找起。 也算是事有凑巧,前阵子他爷爷寿宴上,杨巧眉的父亲杨尚汉是座上客,他一眼就认出,那是他爹,他前世的爹!燕华竹,这一辈子爹的长相变了,前世的记忆没了,然而灵魂的感觉没有变,和燕子飞那一生有关的人,他全认得出来。 就像凯柔,就是赵相印,因缘业力的牵引不是人力可操控,只希望他们这一生能将恶缘修成善缘,不再重蹈覆辙。 那天,他和杨尚汉可说一见如故,聊了许多事,杨尚汉十分欣赏他,得意骄傲的模样好像他就是他儿子一样,然后他疼宠的提起自己一双儿女,并拿出皮夹里的全家福给他瞧。 看着照片感受不到皮囊底下的灵魂,但他有种感觉,强烈的预感,照片里那个青春洋溢的女孩,就是画眉。 于是,他来了,为她而来。 杨巧眉震惊的瞪着眼前的大男生!她两只脚丫子控制不住紧张的左右踢来踢去。是那个超有名的大天才,林飞燕耶!他怎么会出现在她的面前,而自己又为什么一见到他,心脏又卯起来乱弹乱跳? 林飞燕微低下头望着她,竟看到出了神,舍不得移开视线。 「请问……你按我家门铃有什么事吗?」她不自在的问,头也低了下来,不敢看他,完全不明白为什么一见到他,她的心脏就跳得像要「离胸出走」,几乎让她不能负荷。 「我是来打招呼的,我是妳的新邻居。」他拿出准备好的水果篮自我介绍,也努力隐住自己因近距离见到她后激动的情绪。 他的画眉脸上僵僵的没有笑容,他也看不出眼角是否有笑纹,但他能确定,百分之两百的肯定,他是画眉,他找到画眉了! 「邻居?」杨巧眉接过那篮看起来价格不菲的水果篮。 「我租的房子就在妳家斜对面。」他打量着她,她该是个无忧无虑的大学生,浑身有一种很青春快乐的气息……这辈子,她应该没有在生活上再受苦了吧?! 「是喔,你好啊……」她回头朝客厅望了望,今天家里都没人在,该不该请他进去坐呢?还是不要好了,奇怪,她为什么看到他这么紧张啊?心中开始生起很多不安, 还有一股很难受的感觉,哎唷,她是在莫名其妙什么呀?! 「我姓林,林飞燕,有空可以过来我家坐坐。」他开口邀请,很期盼她能立即说好。 「喔。」她点着头,态度没有很积极。 「我叫林飞燕,请问妳叫什么名字?」他虽早知道她的底细,但自我介绍还是必要的。 「我?喔,我叫杨巧眉。」这时客厅里传出电话铃声,她抬起头来快速的说: 「不好意思,我家电话响了,谢谢你的水果,我会跟我爸妈说的。」 说完,她浅浅一笑,嘴角自然微翘,让他心头一震,看傻了眼。 「再见。」 他还没回过神来,下意识的接了句,「再见。」 然后,门关上,他失望的看着挡住自己的门扉,这才发觉到,画眉不认得他,现在的他对她而言,只是陌生人!不,已比陌生人好一点,是陌生的新邻居。他脑中有一幕清晰的画面,那是在燕子飞的书房里,他说他变贪心了,他要再求一世,他要与她再结夫妻。 画眉回他,「好,咱们再求一世,来世我会等你,你记得来找我。」 这一辈子,他记得了,却换她忘了…… 午后,杨巧眉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家。真累,为什么上课用脑是一件这么累人的事呢? 补习、补习,被当就要补习,不然下学期继续当! 可悲的循环、悲惨的恶梦! 她自补习班下了课,搭了公交车下站后,一步一脚印的拖着步伐走回家,快到了家门口前,她脚步猛然回缩,整个人像弹跳的虾子般马上躲到电线杆后头去。 她紧张的猛吞口水,深呼吸好几次后才探出头来,偷偷的往自家门口看。 「哥怎么跟他在说话?他们认识吗?」她发现那个新邻居悠闲的站在他们家门口,她哥兴高采烈的在跟他聊天,而且大哥的表情还有点谄媚崇拜,他在干什么啊?看到那人,她莫名其妙的全身起了鸡皮疙瘩,真要命,她实在很懊恼不解,自己为什么要躲他?站在电线杆后头,穿着短裙的白哲小腿遭蚊虫不客气的攻击,她又抓又跳,又气又恼,站了半个钟头,好不容易忍到那家伙终于肯走了,但她遭受蚊虫肆虐,双 脚已成了杨记红豆冰,气呼呼的赶快跑回家,一脚顶住正要关上的门。 「哥,别关,我还没进门!」 杨染成讶异的重新拉开门。「妳怎么现在才回来?补习班不是早就下课了吗?」 「还说呢,你刚才跟那个人聊什么?聊那么久!」她兴师问罪起来。 「妳看到啦?没什么,就闲聊啊。」他耸耸肩的说。 她瞇起眼,神神秘秘、故作悬疑的说:「哥,我问你喔。」她倾身,放低音量,「那个人……那个人你跟他讲话时,有没有发生怪事?」 「什么怪事?」他一脸茫然的反问。 「就比方说,你会不会感到身体不舒服之类的啊?有没有?」她急切的问。 「没有。」 「没有?」她干脆再问直接一点,「那你有没有觉得他阴气很重?」她猜测他也许是另一个空间的人,才会让她见到他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阴气?我看阴阳怪气的人才是妳吧?」杨染成用力的敲了妹妹的头一记。 她气恼的回打了一下他的手。「好啦、好啦,我最后问你,他到底有没有呼吸啊?」反正她没弄清楚就不会安心啦。 「神、经、病!」他重重的给她的脸颊捏下去。「搞了半天,妳当我是跟鬼在闲聊啊?!妳有毛病吗?这大白天的哪来什么鬼?想太多!」 杨巧眉揉着被捏疼的脸颊,「哥!」一点兄妹情都没有,下手还真重! 悻悻然的跟在哥哥身后进了门,她眼尖的发觉,他手上好像拿着什么很眼熟的东西…… 「等等,你拿我的微积分作业出来做什么?」她讶异的问。 「喔,这个啊,就是我正在帮妳写微积分作业的时候,我们的新邻居来按门铃,我出来应门时随手就拿在手上了。喔,对了,我有跟他聊到,妳的微积分有多斓,每学期都被当,还得去补习挽救,作业经常得靠我捉刀,他听了!」 「你把这种事告诉陌生人?」她脸都黑了,简直让她丢人现眼嘛,这人真是她的亲哥哥吗?! 「这是家丑一件没错啦,可是我话还没说完,那家伙挺热心的,他一听妳那么笨!呃,我是说对数学比较没天分,他说自愿当妳的数学老师,帮妳恶补微积分。」 「谁要他来帮我补习― 」 她话说到一半,他赶紧捣住她的嘴。「小声点,妳实在很有眼不识泰山耶,他可是林飞燕,肯免费教妳,是妳上辈子积下来的好运,要知道,听他上一堂课要价三十万美金。」他马上比出三只手指说。 她睁大了眼,用力拉下他的手。「三十万美金?你开什么玩笑?!」 他瞪了她一眼。「看来妳真不知道行情,思考得越少的人,就越无知。」他对她嫌弃的摇着头。 「哥!」就知道羞辱她,杨巧眉气得跳脚。 「哼,妳若想拒绝这么好康的事就随便妳,我没意见,但是如果妳能弄得到跟他的合照,这还挺值钱的,至少妳以后可以到学校去招摇撞骗,就连妳的微积分教授见了,都要对妳肃然起敬。」他嘿嘿笑道。 她脸又黑了一大片,抢过自己的微积分作业,她气得咬牙,用作业打了一下他的头,气呼呼的进房去了。 杨巧眉在对面邻居的别墅外头张望了好久,一手提了一袋刚买的新鲜荔枝,她几度伸出食指要按下电铃,但快碰到了,又缩回来。她见到他就很不自在,也不是讨厌,就是心跳跳得快破表,真拜托他帮她补习,她想她大概得提早换心吧。 「我看还是算了。」可是连老爸都知道他这号人物,说哈他是世界有名的算数金头脑,对他赞赞相连到天边去,要她把握机会好好跟着他学习,机不可失! 「那又如何?我见了他心里就像有几百条虫在钻,还怎么学习?」她苦着脸,进行内心世界的谈判。 忍啊,不然妳要微积分被当几次啊,这门科目可是必修,过不了就毕不了业,毕不了业,爸妈会宰了妳! 「那也不能叫我现在去送死啊!j 他是人又不是鬼,妳到底怕什么? 「也是啦,这算是我唯一听到的喜讯,原来他不是鬼,真是太好了,问我怕什么?哎唷,那不是怕,就是看到他心跳加速,还会有酸酸的感觉,会想哭……」 那看到他跟微积分被四连当,哪个让妳比较想哭?妳赢了,我去就是! 「好啦,美国乡村歌手桃丽芭顿说得好,『如果你想拥有彩虹,就必须忍受下雨。』而且哥也说得对,至少弄到一张跟他的合照,到了学校 可以唬唬同学教授,威风一下。」 终于做完心理建设,伸出纤纤玉指要按下门铃时! 门自己开了。 一个女人走了出来。 「妳……找人吗?」赵凯柔问,很惊讶竟然会有访客。 「我……对……我找人……」杨巧眉看着赵凯柔,觉得她好漂亮,身材高姚细致,长长的头发,细细的眉毛,脸上化着淡淡的妆,气质超好的。 不过,这女人是谁啊?那个人的女朋友吗? 「这里没有妳要找的人,以后请不要随便按人家的门铃,这样会打扰到别人的。」赵凯柔美丽的脸庞罩上一层霜。 这种粉丝她见多了,总能神通广大的能查出飞燕的下落,然后上门要求拍照,或是借机送上礼物!好比眼前这个女孩手中提着的水果。这些事对飞燕来说都是一种不胜其扰的负担,大多由她出面挡掉了。不过她也很惊讶,他们住到这里来可说是前所未有的低调了,居然还有粉丝找得上门?她只能摇头说,都怪林飞燕的魅力太无边。 他不仅头脑一流,连长相都一流,去当偶像明星也能赚大钱,他七成的粉丝就是冲着他这副皮相而来的。 她忖度,眼前这个年轻女孩,十之八九也是追星族了。 所以她一开口就一如往例的不客气。 杨巧眉没料到屋里会走出一个大美女来,这就算了,还被大美女板着脸的赶人,她难堪的抿了抿唇,感到很丢脸。 「林飞燕不住这里吗?」对方不友善,她也不想好颜相待。 赵凯柔瞪了她一眼,「不住这里。」 「妳骗人,我昨天才看见他与我哥在我家门口聊天的。」她直接吐槽。 「他在妳家门口跟人聊天?妳是……住斜对面的女孩?」赵凯柔讶然反问,赶紧趁机打量了她两眼。 原来她就是飞燕偷窥的对象?那个穿着超短裤在跳舞的女孩? 「我希望妳明白,是他自己说要教我微积分的,不是我厚着脸皮要来打扰他。」名人了不起吗?说话不算话也就罢了,有必要将姿态摆得那么高吗?杨巧眉不屑的说。 「呃……对不起,我想我刚才对妳的身分有点误会了,妳说……飞燕答应要教妳微积分?」这让赵凯柔惊讶极了。 他从不轻易收学生的,再说他一堂课是天价,多少人捧过现金来求教,他几乎 来者必拒,为何唯独对这女孩……如此独厚,难道他对她有意思? 「应该是吧,他是这么对我哥说的。」杨巧眉耸肩。 「我回头去问问他,可是他……还在睡午觉。」意思就是要杨巧眉先离开,等她确认过后再说。 因为她还是不相信那个情愿发呆也不愿花时间与人交谈的男人,会答应教一个平凡女孩微积分?太不可思议了! 「好吧,那请妳先代他收下这袋荔枝,这是我刚去买回来的,我吃过了,很甜。」她把那袋水果递出去。礼貌、礼貌,爸妈教的,做人要有礼貌,就算面对眼前这个说话不客气的美女,还是要拿出良好家教来。 「好的,谢谢了。」赵凯柔接过那袋荔枝说。 杨巧眉本来转身要走,突起的好奇心又驱使她回头。 「妳是……是林飞燕的女朋友吗?」她吞咽着口水问。怪了,问这个问题有必要这么紧张吗? 「我?」赵凯柔一愣后。「呃……是啊。」她想说不是的,但不知为什么,就点头了。 「妳真是他女朋友?」杨巧眉的、心好像被人用力撞了一下。 「嗯。」赵凯柔表情有些心虚,这时候后悔了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好将错就错。 「喔,我知道了,那没事了……再见。」 她转身就跑开去,连家也没回的一口气冲出了街口。 林飞燕刚好下楼来,看到赵凯柔站在门口,多看了几眼,竟由大片窗户看到杨巧眉跑开的背影,脸色微变。 「妳对她说了什么?」他觉得不太对劲的上前一问,表情十分严肃。 赵凯柔心虚的避重就轻,「我……我没说什么……对了,你有答应人家要为她上课吗?」 她忍不住担心起来他是否有听见她与那女孩的对话,她说是他的女友,这事如果让他亲耳听见,将会非常的令人难为情。但此刻瞧他表情,应该没听见吧…… 「有,她是来上课的吗?」他惊喜万分,脸上线条也放缓了。向她哥下手拉拢果然是对的! 他借机与杨染成闲聊,这才打听到一些她的事,也马上示好的提出愿意为她上课补习,他原本不抱什么希望的,想不到她真的来了! 「我……说你在午睡,等你醒了后再说,她就走了。」赵凯柔僵笑的告知。 「妳应该叫醒我的,我一直在等她。」他有点气急败坏的道,懊恼着自己在听到有人在门口说话时,就该早点出来查看究竟的,这样就不会错过她了。 赵凯柔从没见过他这么焦急过,讶异之余也受到了惊吓,内心更是不安。 林飞燕虽没有多加责备她,但表情明显不悦,转身就回到屋里去了。 而奔出路口的杨巧眉,随便跳上一辆刚进站的公交车,不是尖峰时间,车厢内没什么乘客,她直接往最后一排的角落一屁股坐下。 看着车窗外快速流逝的景色,一股莫名的心伤涌了上来。 一滴泪毫无预警的跌落。 真的是毫无预警,因为她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 不过她就是感到很伤心、感觉像自己教人背叛了,她根本说不出所以然…… 很伤心!但,是谁背叛了她呢? 她没再出现,林飞燕又等了三天。连午觉也不敢睡、门也不敢出的等,但杨巧眉就是没再上门过。他坐立不安,心急如焚。会不会是上次凯柔对她说话态度不好,让她以为他根本不想教她? 如果是,他得再去找她,先道歉好了,就说是自己的过错,不该睡午觉的,请她原谅― 但,这样会不会很蠢?他堂堂一个世界级的算数大师,竟然用这么愚蠢的方式去算计讨好一个女孩子…… 想来连他都要唾弃自己了。他苦笑不止,人家不是都说他金脑袋吗?他在追女人方面大概是智缺吧! 他在屋子里来回踱步,苦思接近她的良方,眼睛不时往外瞄去,斜对面的二楼房间始终窗户紧闭,他几天不见她开窗了,她是外出了?还是只是单纯的不想开窗?也许他该再找杨染成聊一聊,这样就能知道她的行踪了……忽然,他瞥见杨家大门开了,也见到她了,一脸的睡眼惺忪,看起来正要出门的模样。 他二话不说,随手拿起搁在桌上的钥匙跟皮夹,跟着跑了出去。 他没惊动她,就见她揉着眼睛往前走,出了路口,在公车站等车,十分钟后车来了,她上车,他也随后急急跟上去,但他身上没零钱,也不知道坐公交车要投多少钱,由皮夹里掏出了张五百元纸钞投进钱箱里,可是他投的数目好像不对,引起车上很多人注意,就连司机都看了他好几眼,不过司机并没开口多说什么,那表示不是不够,那就好,他松了一口气,并不想引起骚动,让她注意到他…… 一个热心的欧巴桑说:「少年钦,你投太多了,成人票只要十五元就好。」 他急急回应,「没关系,我刚好没零钱,不用找了。」他硬着头皮往杨巧眉的方向瞄去,生怕已惊动了她― 他无声的笑了,他多虑了,因为她一上车就开始打瞌睡,根本没留意车头这边发生的事,他这才安心的挑了一个靠近她身后的位子坐下。 他就这样静静的看着她的― 后脑勺。她熟睡的脑袋会随着车子的煞车不断向前倾,然后像自己会煞车般,倾过头还会自己煞回来。他看了好笑,也担心她会来不及「煞车」就将头甩了出去,好几次他都有股冲动想去将她的头抓回来,最好放在自己的肩膀上护着,这样比较安全。 车子绕绕转转的走了一个多钟头,好像过了台北车站,他不知道她要去哪,他也不在乎她要去哪,能这么近的待在她身边,他就很满足了;又过了五分钟,她好像是惊醒的,整个人跳了起来,然后冲到车头司机那儿。 「司机先生,南阳街那一站过了吗?」她十万火急的问。 「早过了。」司机不耐烦的回她。 「可恶!又睡过头了!」她气得跺脚。「司机,我下一站下车!」 一双心急的眼直瞪着窗外。「要命,人家上课又要迟到了啦!」一急,又开始顿足。 林飞燕坐在原位上,微笑的看着她的可爱动作! 我的画眉、心急会顿足…… 下一站公交车靠站后,他看着她由前车门跳下车,他在司机关上后车门前,也及时下了车。 第二十章 当杨巧眉上完课,走出教室时,竟发现林飞燕就站在补习班门前,那帅气的模样立刻又教她呼吸困难了。天哪,他在那里做什么?看他的样子,好像在等人……呃,该不会在等她吧? 「啊!这不是算数天才林飞燕吗?!」居然有人认出他了! 「天啊,他好帅喔"」 「真是他耶!」 他的视线移了过来,正好与她对上,她马上转过头去想装没看到,但来不及了,他大少爷大剌刺的朝她挥着手,跑了过来。 「巧眉!」 吓!他们有这么熟吗?他叫得这么亲热干么,她一些同补习班但不熟的同学都在看她了啦!一个正好与她一起下楼,平常会寒暄几句的女同学马上眼睛发亮的扯了扯她的衣袖,「杨巧眉,妳认识他啊?可不可以帮我要签名?啊,帮我们合照好了,我手机有照相功能……」 她马上笑得很假的说:「我跟他没有很熟,可能不太方便……」 哪知这家伙走近过来听到她的话,居然自己接话道:「没关系,认识就算熟了,再不熟我们可以一起去喝个咖啡,彼此多加了解一下。」 女同学开心的附和,「好啊好啊,我知道附近有一间咖啡厅!」 杨巧眉干笑道:「那你们去好了,我有事先走了……」 说着,转身就跨步离开,林飞燕才不管那个女同学,追着杨巧眉也走了。 「巧眉,等等我!」 她驻足,瞪眼看他,「等你干么?」 他一脸无辜的说:「等我一起回家。」 她更加没好气,「我为什么要跟你一起回家?」 「因为我不知道怎么回去。」他一本正经的说。 他是跟她坐公交车来的,压根没注意自己是坐几号公交车,也不知道要坐到哪一站下车,正确来说,他没记现在住的别墅地址,所以坐出租车回去也不可行,平常出入都有赵凯柔打点,他根本没留心过这种小事。出来时走得匆忙,也忘了拿手机,无法联络到人。 「最好你这种天才会迷路啦!」杨巧眉翻了个白眼道。 他别有深意的说:「我曾经迷失过很长一段时间,那时别说是回家的路,就连心爱的人也都记不得了。」 她一愣,有些似懂非懂的,心中莫名其妙为他、心疼起来,她在梦中……那个她常作的梦,她好像也在等着一个忘记回家路的男人…… 用力摇摇头,她在想什么啊,人家刚刚不是说了吗?他有心爱的人了,就是他那个女朋友啦,她不要搞不清楚梦境与现实。 「你没事跑来补习班这里干么?」她转移话题,也转掉思绪。 他耸耸肩,没有回答。 怯,不说就算了,希罕喔…… 闷闷的往公车站牌走,他手伸过来! 「你要干么?」她环抱住胸前,这家伙该不会是想袭胸吧? 他见状失笑,「虽然我很『怀念』,但其实是我想帮妳拿包包,里头装了课本吧?看起来很重的样子。」 怀、怀念?他在怀念什么东西啊?!她身上有哈好让他怀念的…… 他趁她发愣的时候主动拿过她的包包,她正想抢回来说「不用了」时,天空陡地掉下豆大的雨滴。厚,该死,昨天气象有说今天有午后雷阵雨,她明明还在念说要记得带伞的,出门时却还是忘了。 这里只有公车站牌没候车亭,他俩毫无遮蔽,只见他毫不犹豫、理所当然的抓起她的手,拉着就往街边的骑楼跑去。 他们跑得很急,跑得脸都热烘烘了。 倾盆大雨说下就下,她想着要不要挣脱开他的手,这样好像很奇怪……可是雨实在下得太大了,算了,先躲雨再说。 她略微侧身的看着雨中的林飞燕,妈啊,明明在下雨,正常人淋雨都会变得狼狈的,他怎么还能这么帅气呢?尤其当他用着担忧的眼神看着她时,更帅…… 他们终于跑进骑楼,杨巧眉身上已湿了大半,他皱了皱眉,脱下身上防水材质的薄风衣外套,为她披在肩头上。 「穿上吧,小心别感冒了。」他担心的说。 「感冒就感冒,有什么关系?」她不以为然的说。 「有。」 「什么关系?」 「我会紧张。」 「你会什么?」她讶然于他的说词。 「紧张、担心、不安、焦虑,只要妳生病,这都是我会有的反应。」 她瞪着他张着口,好像他说的是圣经密码,没几个人听得懂似的,想回他几句什么,还真不知该怎么反应? 见雨势一时半刻是停不了了,他转头看看四周,看到附近有一间装璜设计还算不错的餐厅,「走吧,我带妳去吃点东西。」 一进到餐厅里,服务生为他们带位到一张四人座的桌子旁,他却毫不考虑她对面的位子,直接坐到她身边,还跟服务生要来一些餐巾,体贴的为她擦着沾了雨的湿发。 杨巧眉有些不好意思,「我自己来就好,你擦擦你自己的吧!」 他竟理所当然的将餐巾递给她,「妳帮我擦。」 「我为什么要帮你擦啊?我是你妈吗……」嘴上嘟嚷着,但手也不知怎么回事,自有意识似的接过餐巾,熟练的帮他擦着湿发。奇怪,她怎么伺候这男人伺候得这么顺手啊? 他们点了热呼呼的浓汤,他催促她快些喝下暖身。吃完饭,再用外套为她遮着雨,带她去书店买了几本微积分的书,外加附近卖的进口巧克力一盒。然后,雨停了,他牵着她的手,两人坐上出租车,她报路、他出钱,一起回家了。 这整个过程杨巧眉根本没有拒绝的余地,她也很困惑,这……称得上是呵护备至了吧?虽然她没谈过恋爱,但也知道,这是情人才做得到的体贴。 他这是在……追她吗? 等到与他手牵手的回到家门口时,她才倏然一惊,啊,到家了?这么快! 「巧眉,是要到妳家还是我家?」他声音永远是不疾不徐的好听。 「什么你家我家?」她尚未完全回过神来。 「上课啊,之前不是都说好了,我要帮妳补习,妳想在哪儿上?」 原来是这件事,她有些迟疑的想推托掉,「还是不用啦,反正我有在补习,不好意思麻烦你啦,我自己念就好。」 「我才不好意思,妳上回送来的荔枝都被我吃光了,不是有句话说『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妳一定要让我教。」 拜托,那袋荔枝虽然是玉荷包,但也没多值钱好不好,他不是世界公认的数学金头脑,一堂课听说要价二、三十万美金,她本以为是老哥不知耍什么贱招逼人家就范当她的家庭教师,可他现在居然说「一定」要她让他教?! 这好像于常理不合吧? 「呃……我说林先生― 」 「以后叫我飞燕就可以了。」 他轻声订正。 她愣了一下。「喔,飞……飞燕,我话先说在前头,我户头里二十块台币是有的,但是二十万美金,没有,你如果想赚钱,是找错对象了喔!」她警告他。 他失笑道:「妳不用付我分毫,相反的,教学期间的花费,全由我负担。」 「有这么好的事?」她睁大了眼。 「别怀疑,我很有诚意的。」 她还是奇怪的看着他。「你很闲喔,你难道都不用上班工作的吗?」 「我六年前拿到博士学位后,工作就是应邀去各国参加比赛或演讲,还有做我自己的研究,但最近我在度长假,没有接下什么活动。」 「喔,那就是跟我哥一样了,是个无业游民。」 她撇撇嘴说。 他抿笑,没有纠正她,其实这应该不一样的,就算他没工作,但他出版了不少精算书籍,光全球热卖的版税,就够他吃喝一辈子不愁。 「这妳不用担心,我不会让妳饿肚子的。」 这话够暧昧,让她小脸瞬间翻红。「你在胡说什么?!」 他深深的看着她,语带恳求,「巧眉,别拒绝我,就当帮我打发时间吧!」 她看着他深邃的瞳眸,里头透出了令人好奇的神采,一时间她竟说不出拒绝的话,心又坪坪地乱跳……但这次,频率好像有点不同……带点酸……还带点甜…… 她瞇眼斜睨了他一会,努力镇定心绪,思前想后料定他是从她身上捞不出什么油水的,不怕! 「那好吧,我答应你,就让你教我吧!」既然他自愿卑微,那她就大方拿乔 !。 「谢谢妳了。」他笑得好不开心,好像中了乐透一样。 有没有搞错?能够教一个数学白痴有这么值得高兴的吗? 「那我们现在就赶紧开始上课吧!」打铁趁热,他立刻说。「到底要妳家还是我家?」 她家有个喜欢当着外人面讥笑她笨的哥哥,不好,还是― 「就在你家……」她说着,脑袋突然另外劈出一道闷雷。「哼,到我家好了!」马上改口,口气也变得很差。一低头,不意看到他还牵着她的手,一把火更是全上来了。「你牵我的手干什么?!」气冲冲的一甩。 他的笑容变得有些僵,他都牵超过一个小时了,她现在才对这件事有意见? 「怎么了吗?」为什么突然生气? 「以后没事不要随便牵女孩子的手。」想劈腿的花心男,去死吧! 「我并没有随便牵女孩子的手啊?」他一脸无辜。 「还说没有?!那你刚才牵我的手,这又算什么?」她火大的质问。 像这种将劈腿当成「自然反应」的人,更是无耻! 「因为是妳的手,所以我才牵啊!」他理所当然的说。在这一世里,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牵过她以外第二个女孩的手。 她脑袋传出「叮」的一声。厚!还敢来花言巧语这套?! 「哼,低级!」 「低级?」怎么骂人了?他吃了一惊。 见她骂完拿出自家家门钥匙开了就进去,而他还处在被骂得不明所以的状况里。奇怪了,自己是哪里得罪她了? 正想跟进去问清楚,门却当着他的面甩上,要不是他手脚闪得够快,鼻梁可能就首当其冲,断了。这一世的画眉脾气不好呢,以后他得小心注意,别惹到她了!再按了电铃,来开门的是杨染成,杨染成立刻义气的提供他情报!巧眉一进门就先砍杀了房间里的抱枕,然后又回身踢飞去年生日时她买给自己的礼物小熊维尼,而她会有这种行为,通常只有两种情形发生时才有可能,不是考试考糟了,就是好友被劈腿了。 林飞燕拧眉想了想,搞不清楚情况是哪样,杨染成也钻着眉,帮着想了老半天,最后两人的答案是!女人心、海底针! 林飞燕总算知道她生气的原因了!是赵凯柔主动告诉他的。因为见他为巧眉神伤着急的模样,她很歉意的说出自己对巧眉说了谎,请他原谅,她当时只是一时口快,并非故意造成巧眉误解的。 她甚至还主动的跑去找巧眉解释,但解释完之后,巧眉并也没有任何反应,她还是拒绝见他。最后他忍无可忍了,这日趁她下课刚回到家时,冲到她面前。 「巧眉!」 「你什么话都不用说,你这可恶的家伙,居然逼女友来向我道歉,你会不会欺人太甚啊?你女友真是瞎了眼才会看上你这种男人!」她劈头就轰人。 林飞燕傻了傻,才知道她又误会了,十分无奈的叹气。 「妳还是不相信吗?她真的只是我的助理,不是我的女朋友,我也没有逼她来跟妳道歉,是她希望能为我解释清楚,让我喜欢!不,我深爱的人能够不要误会。」 「深爱的人?」杨巧眉吓了一跳,他的感情也太一日千里了吧! 若说他对她有好感这或许还说得通,但,爱?太突兀了,他们才认识没多久耶! 「你太夸张!」她原本想骂人,却注视到他极为认真的神情,不禁迷惑了。 摇摇头,她要自己理智一点。「姓林的,我最后一次告诉你,我最看不起对女友无情无义的人,你偏偏就是这种人,所以你别再来找我了,我们连做朋友都不对盘!」她甩手嫌弃。 「巧眉,我们是前世约定的伴侣,妳不会希望我消失的!」他再也忍不住,在她转身后极度深情的说。 前世约定的伴侣?什么东西啊,这种对白连偶像剧都不演了好不好……若无来世,对我而言就无希望、无未来,所以倘若真有来世,我愿意与妳再结夫妻,只求一世永不分离,便心满意足,不再贪求。 她脑海里竟莫名闪过这些话…… 她一惊,连呼吸都乱了!「你说前世的约定,这是怎么回事?」虽然很无稽,但她突然很想弄清楚。 他凝娣着她,缓缓道出,「画眉,妳前世的名字唤施画眉,是我认定的妻子,我们相爱却因为我的病而无法相守,于是约定了来世再见。这一世我如约找到妳,该是我们团圆的时候了。」他朝她绽开渴盼已久的笑靥。 听着他说着这些事,杨巧眉心脏倏地紧缩、纠结,眼角甚至淌下了泪,为什么光听到这些话,就教她如此的心酸? 这种酸楚几乎让她不能承受,但又觉得熟悉得可以撑下去,因为她曾经忍过这样的心痛难受,好久、好久…… 「画眉,我今世存在的目的就是与妳相守,除了妳,我不可能接受任何女人的。」 「这太荒谬了!」她简直难以置信,现在是二十一世纪了,这种前世今生的事她怎么相信得下去?而且追女生用这种老套到不行的故事,他以为他们现在在演七世姻缘,他是梁山伯她是祝英台吗? 她摇着头,接受不了这样的说法。「你为了接近我,不惜编造这种谎言,你不觉得太离谱了吗?」仔细想后觉得不可能,她更加唾弃起他来。 林飞燕见了她的反应,脸上出现极为深沉的哀伤。「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而是,我就站在妳面前,妳却不知道我爱妳……」泰戈尔的诗句就是他现在心情的写照。 她呼吸又变得急促了,因为受不了望见他忧伤的眼神,这让她跟着也想哭。 但,这实在太让人匪夷所思了! 「你快走,我不想看到你!」的眼睛! 她喘息并且避开他的凝视。 他无限的沮丧,无力的不知该如何唤醒她沉睡的记忆。 是了,她喝了孟婆汤,根本就没了与他的回忆…… 「我希望妳明白,无论如何我是不会放弃妳的,我会守着妳,直到妳记起我是谁,肯让我重新再牵妳的手,我会一直耐心等到那一天到来。」他悲伤的说完,转身离开。她心头又是一阵绞痛,望着他无助离去的模样,她竟心软的想唤住他,及时咬住舌头才没让到了嘴边的呼唤冲出口。好吧,就算他和赵凯柔真的没有关系,但他那套前世今生的说法还是太扯,她是数学不好,不是头脑有病,她才不信咧! 星期天,刚下过一阵午后雷阵雨,暑气消去不少,在房间里算数学算到头很晕的杨巧眉,决定到厨房倒杯冰水喝。啊,真畅快,夏天就是要喝冰的嘛,她边大口灌水,视线不意从后院瞄出去,看到有几个死小孩鬼鬼祟祟的不知在干么? 她家后院有条小溪经过,是南势溪的分流,景色极好,有些地方水也满深的,不过不比一座标准泳池危险啦,以前有空的时候,她和哥哥也很喜欢去那里游泳。 这条小溪虽然步道什么的做得很完备,可外界知道的人不多,通常是附近的居民才知门路的桃花源。她再瞄了瞄,厚,是街头王家那小霸王,他又想干么了? 想到上一回,这群死小孩居然带了一堆鞭炮要去溪里「炸鱼」,上上一回,带一只死猫说要去「放水流」,这次八成也没哈好事,不行,她可不想看到这条美丽的小溪上头有一堆嘿心的「浮尸」,爱护地球人人有责嘛!她放下马克杯,往外走去,才一走近,就看到几个小鬼拿着一个鸟巢,正兴致勃勃的把它放进溪水里,王家小霸王还高喊「启航」 ,这死小孩敢情以为自己是船长啊,她翻了个白眼。 再靠近一见,鸟巢里头赫然有几只嗷嗷黄口,啁啁啾啾的叫个不停,她吓了一跳,这些小鬼果然是动物的杀手、生态界的耗劫。 「你们几个给我住手!」 可是来不及了,那鸟巢已顺着水流,往下游流去。 「可恶!」她狠狠的瞪了他们一眼,「回头再找你们算帐!」 接着什么也顾不得,就往水里走去。 当她手刚碰到鸟巢时,没注意到脚下踩到一颗满是青苔的大石,顿时重心不稳,身子前倾一滑,噗通,整个人掉进水里! 岸上几个小孩只看到露出河面的是她高举的双手,她努力不让鸟巢翻覆,想起身却又因为没有空的手施力,一颗头探上水面马上又沉了下去。 天啊,她陷入一种进退两难的境地,不是鸟生,就是她亡……咕噜咕噜,挣扎间,她又喝了好几口溪水……她快喘不过气来了,鼻子喉咙热辣辣的胀满水,好难受……谁……谁来救救她呀?那群小鬼走了没?她昏昏沉沉的想,没想到自己也即将变成这条溪的浮尸一员…… 「画眉!」 谁?谁的声音……他在叫谁…… 林飞燕眼球几乎爆裂,心脏倏缩,他今天如同往常一样到杨家报到,但想当然耳巧眉还是不见他,他便在门口等着,这时看到一个小鬼慌慌张张的从杨家后院的方向跑出来,一看到他,小鬼大喊救命。 他马上跑过来一探究竟,哪知竟会看到这几乎让他窒息的一幕。 他毫不考虑,立即冲上前跃进水里。 在水中,他拚命的划动身躯,这滋味他曾尝过,就像生离死别,教他痛彻心肺,彻底的痛彻心肺! 他不要失去她,不可以失去她! 他终于看到她了,她就在前面,他游上前,在水中激动的抱住她― 昏沉中感受到自己被抱住的那剎那,杨巧眉彷佛听见燕啼声,隔着水波望去,蒙蒙眬眬的见着有只燕子在盘旋……时间彷佛暂停在这一刻,她感受不到自己的呼吸,水波荡漾,耳边传来扭曲的声响,她眼前看不真切,依稀有好多画面晃过,有如电影倒带一般,一幕又一幕。 听说人死前会有这样有如走马灯的回想,她看到自己短暂的二十一年岁月里,快速的滑过,爸爸、妈妈、哥哥……然后,画面没有停,她竟回到那座灵岩山中,日复一日的陪伴着那个躺在墓碑底下的男人。 不止。 画面继续前移,她看到最后一次和男人在亭中相会,她看到男人默写着有关她的二三事,再往前,她看到男人受了冠礼,他在京城中意气风发的受封为殿前大学士……她看到自己倒在路旁,哭着说不要他当她恩公,想当他媳妇……她看到自己杀了人,去求男人收留她……她看到,她第一次见到他的样子,他和夫子滔滔不绝的辩论着…… 这一切的一切,塞满她的脑海,时移事往,这些回忆好珍贵,人的保存期限为什么只能有一世,这实在太可惜、太让人舍不得了。 「画眉!妳醒醒,画眉!」 有人在呼唤她,她脑中浮现,他对她说,他厌了,对她不再有感觉了,她心碎的奔去跳河的画面……她又回到那时了吗?忽地,一阵莫名的推力猛然推倒她,她忍不住大口喘起气来,顿时,呛咳连连。 她感受到自己已不再飘浮在水中,背抵着实地,少爷……林飞燕的脸近在颊边,剑眉、高鼻、薄唇,还真是帅,样貌有些熟悉又陌生,他是谁?燕子飞还是林飞燕?而她又是谁?杨巧眉……抑或是……施画眉?! 从岸边清醒过来后,杨巧眉意识仍昏沉混沌,她被送到医院,检查后没有大碍,这才从医院返家休息。 混乱中,她不知为何仍挂念着鸟巢,可能也问出口了吧,林飞燕告诉她,鸟巢没事,他叫小鬼们放回原位,他亲眼看到母燕归巢,所以,雏鸟存活得下来的。 原来是个燕子巢呀……她放心了,放任自己陷入黑甜梦乡中。 但在梦中她却不得平静,一堆画面纷乱出现,而她的心,疼痛难耐。 清晨天光将亮未亮之际,她猛然惊醒,这次她泪落得特别急,心太痛,几乎无法呼吸。她起身奔到窗前,推开窗子,她需要呼吸新鲜的空气,蓦地,她看见了对面别墅里的人,他也担忧的一夜无眠,整个晚上都注意着她房里的动静。她一惊,口中自然而然喊出三个字,「燕子飞?」 她的胸口激切的起伏,喘得更急,远远瞪着他,她决定了,她要去一个地方,一个也许能让她找到答案的地方! 几日后,苏州,灵岩山。杨巧眉爬上跟梦境相似的山中小径,不过这条路跟「记忆」中的比较起来,已铺上好走的石阶,然而周遭景致不变,是她「熟悉」的山路。 到了这里,她心跳不自觉的加速,一直感到有什么东西牵引着她,走向一个她更为熟悉的地方…… 这里,这条山路,她彷佛曾经走过千万遍,不,也许是在梦中她确实走过千万遍吧…… 随着她越往上走,悲喜交加的心情就越激烈,这里,像是一条让她孤单好久的路,可却是能让她见到爱人的漫漫小径,她知道小径的尽头躺着一个人,一个她爱的人,所以她悲喜交加,她激动不已。终于走到山顶,她一眼就看到一座年代久远、已被列为古迹的破旧小亭,小亭正遥望着姑苏台。没错,就是这里,她费了一番工夫找数据,确定这里能够看到昔日美人西施住过的姑苏台,就与她的梦境一样。 泪,不知不觉的由眼角滑下,她找到这里了,终于。 眼睛不由得仰望向天空,在悠然广大的天空下有一群燕子结伴飞过,她瞇起眼,好像跌入一个更深、更悲伤的世界! 她的心在空中荡啊荡,荡啊荡…… 妳,是我最爱又不想遗忘的人,但,偏偏我终要面对忘记妳的一天,可我要妳记住,就算有一天我认不出妳了,也请妳不要悲伤…… 蓦然,一声鸟叫声唤醒了她,她睁开了眼,下意识的往一个方向凝望而去。 那里除了杂草丛生,什么也看不到,但是她坚定的走上前,拨开了杂草,果然有一个墓碑藏在其中。 她拨开墓碑上的尘土,上头就写着!燕子飞之墓。 忽然间,她不能自己的悲哭出来,撕心裂肺的跪在墓前,无法言语,就只是莫名的哭泣。 「威廉· 福克纳说过,过往永远不会死亡,它甚至不曾过去。生命会再延续下去的,巧眉,妳不要哭泣了好吗?」男人温柔的声音由她身后传来。她倏然回头,心跳加速,眼眶还蓄满泪,讶然的望着他!林飞燕。 而他也正忧郁的凝视着她。 两人就这样相望着,谁也没开口,时间像是静止在这一刻。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良久后,杨巧眉才找到声音的开口问。 林飞燕一步步的走到她面前。「妳哥告诉我妳要出国,我听说妳的目的地是苏州,就心里有数了。」 她迟疑的问:「你……你真是燕子飞?」那个躺在墓地里的人? 「是。」 「所以我真的是施画眉?」 「是的,妳是画眉,我的妻子。」 「你的妻子……」她回头看了一眼那被杂草掩盖的墓碑后,轻轻闭上眼,林飞燕真的就是燕子飞,杨巧眉就是施画眉…… 太多的讯息以及自己的情绪告诉她,这是真的,他没骗她,没骗她! 她真的是画眉,那个梦里坐在墓旁哼着歌流泪的女人,是的,她是那个女人,那个失去爱人悲伤的女人。但,他呢,他真是她前世深爱的男人吗?如何才能确定? 吱吱" 「是燕子!」他道,双眼远望那在天际盘旋的野燕。 四周吹着风,吹动两人衣襬,也吹出了一池、心湖激荡的涟漪。 然后,燕子飞远了,她的手被他紧紧温暖的握住。 林飞燕眼眶好红好红。「燕子是我,妳是画眉鸟,我们注定相聚。」他激动的告诉她。 瞬间,她脑中惊鸿一闪地浮出一段话! 记忆的价值到底是什么?我想说是执着于不想放弃的依恋吧?! 若来生妳见到有人送来一只燕子,然后牵着妳的手掉泪,那便是我…… 她低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她看到他放开,将手摊开,一对状似展翅而飞的双燕鲜红胎记,占据着他掌心。 她心头狂震,倏地掉泪,激动地反握住他的手不放。「你……没喝孟婆汤吧?」她声音颤抖。 他伸指为她抹去脸上的泪痕,但似乎抹不尽,她的泪掉得又快又急。「没有。」他眼眶中的泪也潸然落下,她终于醒了,终于清楚记起他是谁了。 「但我在忘川,一片一片,找回了我们相爱的记忆。」 望着他闪耀着激动的眼眸,这次换她为他抹泪,他们终于找到彼此了。 在漫天燕群飞过的天空,两片深情渴望的双唇紧紧贴上,此生,他们再也不分开。 燕子回来了 「其实微积分并不难,一开始先学极限,然后进入微分,再来才是积分,但在微分结束后进入积分是个分水岭,以这题来说― 」林飞燕很专心的教导杨巧眉功课。她苦着脸,唉,数学为什么这么难呀?! 虽然有名师加持,但该说她资质太低了吗?每每不是听到快睡着,就是鸭子听雷,有听没有懂的雾煞煞。 刚好经过客厅的杨染成看得直摇头,他能不客气的说一声,他这个妹妹!没救了吗?! 也不知她交上什么好运,居然有林飞燕这么优秀的男朋友,她先前去了一趟中国内地,回来后两人居然说在一起了,大家是没有人反对啦,有个好人愿意接手他们家的烫手山芋,他们感激都来不及。 看了眼时钟,喔喔,他约会快来不及了。嘻,不知道桃花运是不是会传染,妹妹交男友后,他的恋爱运也开了,之前追了好久的班花李佳佳,终于被他诚意感动,答应和他约会。 走了走了,他再瞄一眼妹妹那听不懂的呆样,心里为林飞燕默哀三秒钟,然后闪人。 「林肯说:『天才是一分的灵戚和九十九分的努力。』我就是连那一分都没有,才会那么笨!」当杨巧眉第四次又把同一题解错时,她恼羞成怒了。 「这句话不是林肯说的,是爱迪生说的喔!」林飞燕竟不知死活的敢订正她。 她顿时小脸涨得跟西红柿一样红,而且还是牛西红柿那种终极红的品种。 林飞燕见了,好像也发现自己心直口快闯祸了。「妳不是少了那一分,妳是有九十九分的灵感,却不愿意用那一分的努力,只要妳稍稍用点心,就可以学会微积分的基本原理了。」连忙亡羊补牢。 「好啦好啦,你是我的少爷嘛,我哪讲得过你。哎唷,我们休息一下好不好?出去走走嘛!」 他没辙的看着她,「那妳的考试怎么办?」 她抓抓头发,「这问题太难了,少爷,你说该怎么办?」想起上辈子的事后,她有时总喜欢这样唤他,尤其是想耍赖的时候。 他叹口气,「妳难倒我了……奇怪,我上辈子到底是欠妳多少,怎么这辈子有被妳吃死死的感觉?」 杨巧眉还果真屈指数了数,「到我六十一岁挂掉为止,不多不少,刚好四十年而已。」说完眼瞇瞇的笑,她不介意他用往后的四十年来赔,要多赔加点利息也可以啦! 「妳喔……」他宠溺的起身,把手伸向她。「走吧,妳不是说要出去走走?」 两人接着来到房子后头的步道,他们同样都想起她上次差点在这里溺水的事,以及更久以前,她曾跳水试图自尽,极有默契的避开溪边,手牵着手,往林间深处而去。 吱。 忽地,一阵鸟儿凄惨的叫声传来,杨巧眉眼尖,马上梭巡到声音来源! 「是一只燕子!」她奔向前方五十公尺的树下,那儿躺了一只奄奄一息的燕子。 「牠受伤了!」他查看后说道:「看起来像被弹弓之类的东西弄伤的。」 她跺了跺脚,「一定是王家那小霸王啦!厚,上回该要去跟他妈妈告状的,这些死小孩实在太可恶了,这燕子真可怜。」她义愤填膺的骂道。燕子翅膀被击中,不仅掉了羽毛,甚至翅膀整个穿孔,血流不止,她看了心疼不已。 「走吧,我们带牠上兽医院去,帮小家伙疗伤。」林飞燕建议道。 「嗯。」她立即轻柔小心的捧起燕子。小燕子身子很轻,可能真的很疼痛,乖乖让她捧着,但不断发出哀鸣声。 可怜的小燕子,她眼眶都红了。 他带着她,捧着鸟儿,斓了出租车找了家兽医院,医生为燕子打了麻药,细心的在牠的翅膀上缝针。 她紧张的盯着医生帮牠一针针的缝着伤口,心情像自己的宠物受了伤般,心痛的拚命掉泪。 「别哭了,牠会康复的。」林飞燕舍不得看她哭,柔声的劝慰。 「可是牠真的好可怜,就这么动也不动的任人宰割。」她哭得好伤心。 他温柔的轻笑,「这不是任人宰割,这是治疗,妳这么说,医生都不知该怎么缝下去了。」 她瞄了医生一眼,他果然脸黑黑。她吸了吸鼻子。「我只是不忍心嘛,牠小小的这么一只,孤苦无依的躺在冷冰冰的手术台上,任谁见了都会鼻酸。你说,牠会不会怪我们人类这么狠心?」因为是燕子吗?所以让她的情感特别的充沛。 「不会的,妳看,牠不是也遇上好心人了吗?别哭了,牠会好起来的。」 「你确定牠真会好起来?」她红着鼻子,要一个肯定的保证。 「能,我保证!」虽然他不是医生,但是此时此刻,只要能安抚她的眼泪,他愿意给予任何承诺。 「好,我相信你。」 她用力的点头。终于展露笑颜。 可是那夜,小燕子却死了。 杨巧眉大受打击,哭了好几天,每天只要一见到林飞燕,就拉着他的手掉泪。 「呜呜,你骗我,牠死掉了……呜呜,你说这辈子会一直跟我在一起,我们不会再分离,会不会也是骗我的?有一天,你就跟牠一样、跟上辈子一样,突然不见了……呜……」 林飞燕被弄得手足无措,怎么安慰保证都没有用,气得他亲自跑一趟街头王家,这一状告得结结实实,连着上一回害杨巧眉落水的事都说了。 王家父母十分过意不去,送来水果致歉不够,承诺往后会好好管教儿子。但即使是这样,也无法消除杨巧眉内心的不安。有一回,半夜三点,林飞燕家的电铃大作,他急忙下楼开门,门才一开,哭得像什么似的她就飞扑进他怀里,拔也拔不开。 那下半夜,他无奈的只得先带她回房里睡。隔天当然在杨家起了一阵骚动,杨尚汉顺势说,都「同居」了,那赶紧把婚事办一办吧,催促热络的劲,和前世的燕华竹一模一样。 只是,杨巧眉还是哭,订婚宴上,更是哭得淅沥哗啦,美丽的妆容被她哭得惨不忍睹,从头到尾握住林飞燕的手,怎么样都不愿意放。 这样下去不行,众人无奈,求助了精神科医生,医生观察后,也只是含糊的说,她可能内心压抑着某些悲伤的事很久很久,借着鸟儿的死将情绪整个发泄出来,现在的状况,对她来说也许是好事。 大伙听了都讶然不已。从小到大,她都快乐的生活着,何时、何事曾教她悲伤过? 林飞燕寻思,原来,四十年的等待,还是在她心里留下不可抹灭的伤害。 几天后,林飞燕带来一只健康的燕子。杨家,杨巧眉正因此没看到他,又哭了起来,什么也吃不下。见他终于出现,杨家二老和杨染成都松了口气,也没多说,就把房间让给这两个小两口。 杨巧眉一发现他,很神奇的,眼泪慢慢收住了。她哭到打隔,「你说你下午就会回来的,你看,现在都四点了。」 她指控道。 四点不是下午吗?林飞燕失笑,将手上的鸟笼放到一旁的书桌上,人跟着坐到床上去,一把圈搂住她。 「我的画眉,鹅蛋脸,柳眉大眼,画眉眼角有笑纹,嘴角自然微翘,画眉手脚纤细,画眉喜欢穿水蓝衣裳,画眉最爱吃香香楼的甜包子……现在我要多增加一个,我的巧眉是个爱哭鬼。」 她嘟着嘴抹去满脸泪痕,「我也不愿意啊,一直哭,眼睛会很痛耶……可是,我就是忍不住……」 不过现在看到他好多了啦,那感觉有点像是蓄积多年的洪水,慢慢一点一滴的流光,心灵深处彷佛被洗涤过,越来越干净单纯,像片朗朗晴空。 「谁教你骗我燕子不会死?!」她怨慎的看着他。 他淡淡一笑,「威廉· 福克纳的名言,『过往永远不会死亡,它甚至不曾过去……』死去的燕子会再生,生命会再延续下去的,妳不要再伤心了。」 她怔然的转头望向他放在桌上鸟笼里的燕子。「你……今天下午不见,就是去抓牠?」 他耸耸肩,「我想解铃还需系铃『燕』 。啧,妳不知道,我去找王家那小鬼帮忙,他乐得跟什么一样。」 「可是……这只燕子是野生的,你把牠关在笼子里,牠会不快乐的。」 他微微一笑,「我将牠送给妳后,妳可以选择牠的命运,看是要送牠回天空翱翔,或是关着牠,代替那只死去的燕子陪伴妳。」 「我不想关住牠,让牠失了自由,但是若……放了牠,牠是你送的……」她好为难。 她想起上辈子他后来离开时,也曾送过她一只燕子,那时,燕子养没几日,日渐憔悴,她还是舍不得放,苟延残喘的又拖了一段时间,最后牠竟死在笼子里。 牠死掉那天,她正哭着,然后小染哥回来了,也哭,他什么都没说,但她已知道他的眼泪代表什么意思。 林飞燕深深的凝视她的眼,「巧眉,其实妳早拥有另一只更强壮、更健康,能陪妳更久的燕子,那只燕子已得到老天的垂怜,再也不会先妳一步离开了。」他起身,将燕子连同笼子交给她。她紧紧的盯着他深情的眼,接过鸟笼,盯着笼中燕,再看看身旁的他。这辈子不一样了,她内心有个声音告诉自己。上辈子她的爱情,随着笼中燕悲伤死去,局促的生长空间满足不了牠,然而这一世,她真正渴望的燕子已回来她身边,她要勇敢、她不要自己被过去悲伤笼罩,就像笼子关着飞燕。 下定决心,她打开笼子门,燕子获得自由,飞出窗外振翅而去。 「牠飞得好快。」她看着燕子远飞消失。 「巧眉。」林飞燕握住她的手,温暖的包裹住。「我是妳的燕子,一辈子飞不走的。」 杨巧眉点点头,「好,我不哭,我都不要再哭了,这辈子,我要你记得的句子是― 我的巧眉是个开心果,是世界上最爱笑、最幸福的人……」 *往事总是最美,想再回味燕子飞与画眉相恋一刻的悸动,请看花园系列1199《相思画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