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客》 第1页 [古装迷情] 《恩客》作者:娰良【完结+番外】 文案: 白茉莉仗剑走天涯,曾一看江湖的繁华。 偶然间途径淮扬地,吃最奢侈的一品锦筵,饮最金贵的陈年佳酿,哄骗三月阁最好看的鹤公子,又哄骗鹤公子,还要哄骗鹤公子… 然后被继承了阁主之位的鹤公子,隔三差五地下令追杀。 赤字追杀令,见令即赏,揭令赏千银。然而江湖第一杀手要揭,旁人赶忙劝他:「看见下面那行小字了吗?『只可好言规劝,切勿伤她分毫。』此事怕是不适合你出面。」 cp:恣睢妄为没良心·渣茉莉x陈年醋酸恋爱脑·蠢鹤鹤 一句话简介:两人本无缘,他锲而不捨地砸钱 立意:金钱买不来感情,需要真心实意的付出 内容标籤: 搜索关键字:主角:白茉莉;蔺鹤 ┃ 配角:白南;东门煜 ┃ 其它: ================== 第1章 楔子(1) 白家小姑娘混在江湖间,四处游荡。偶然时路过一片山林,却没想被埋伏此处的山贼给抓了个正着。 一群山贼吵吵嚷嚷直言要绑人换钱,叫这小姑娘拿出个信物来,送到什么地方去。白玉气急,道:「我身上有五十两银子,全都给你们,放我走还不行么?」 山贼首领精明地一眯眼:「看你这富家小姐的扮相,相信家里肯定还能拿出更多的钱罢!」 白玉梗了一下,瞬间怂起来,哀求道:「大爷行行好。若要是被我娘亲知晓,我因着武艺不佳,以致被人绑了去。她不打死我才怪!」 山贼意味深长道:「你倒是说下你娘亲的名讳,看看大傢伙忌不忌惮啊。」 白玉便是骄傲,道:「我娘姓白,名唤白茉莉。手上有一枚三请令,可号令天下群雄!」 哪知山贼首领听后,反而喜形于色,换上一副笑吟吟地模样,试探道:「你可是北方白家人?」 白玉点头。 「唔,」山贼得了确认,更是喜笑颜开:「那就没错了。」 白玉蓦地有种不妙预感。 「淮扬地界蔺家主有令:活捉白家人,赏银千两!」山贼首领一挥手,白玉当即拔剑相抗,奈何对方人多势众,十几招之后,她最终被捆了个结实。 莫名其妙被押送入了淮扬蔺家,白玉简直欲哭无泪。幸而蔺家对待人质的态度比较具备人文关怀,她虽被关在一处偏僻院落里,但手脚解了绑,基本的行动自由还是有的。一日三餐不但尽是珍馐味美,过了几日,院里竟然还来了几位手艺人,说要为她裁制新衣。 待到半月之后,蔺家主姗姗来访时,白玉已然活成了这个院落的新主子。她半依在美人榻上,掀一掀眼皮,慵懒地挥手唤女婢沏一壶新茶,招待「客人」。 蔺鹤笑道:「在这儿住的,可还舒心?」 白玉正拈着一块桃杏点心,边吃边道:「可比在家中舒心太多。」 蔺鹤撩了撩衣衫,顺势坐在不远处的另一把座椅上,又问:「在家中怎么不合你心意了?」 白玉觉察出他言语中的和善之意,颇为诧异地抬了眸。只一眼,她便是傻掉半截。手里的糕点掉在地上,她迟钝地反应过来,俯身去捡,一时不慎整个人都从美人榻上滚了下来。 蔺鹤关切道:「没事儿吧?」可身子纹丝不动,并没有伸手想扶她一把的意思。 白玉藉由身旁侍女的搀持,狼狈爬回了美人塌。这次她倒是老实了许多,膝头相併,挺背直腰,整个人规矩坐着。唯有明亮的一双眼珠左瞄右望,忍不住又去看蔺家主的俊秀模样,心头便又是慌乱、砰砰直跳。一启唇,感慨兜都兜不住:「天地良心,蔺家主,你长得可真好看。」 显然蔺鹤也是知晓自身的相貌极佳,应下了赞美,并不多作回答。 白玉又道:「我这辈子第一次瞧见长得这么好看的人。」 蔺鹤笑她:「你一个小姑娘家,才活了多大年岁。」 「十之有二三了罢。」白玉也有些不确定。 蔺鹤问:「怎的还有这种算法?」 白玉谨慎地四下打量,探头凑近蔺鹤,悄声道:「我偷偷跟你说,其实我是我娘亲捡回来的孩子。」 蔺鹤心中瞭然,然神色未动,装若不经意地问:「捡你的是你大娘亲,还是你二娘亲?」 白玉天性单纯,并未曾料想蔺鹤会骗她这一茬。她真当蔺家主知晓他们白家不为人知的机密要事,随着蔺鹤的话,道:「自然是我娘白茉莉啦。」 世人口中的白家白茉莉,其实是两个人。一名唤白茉莉,乃是白家主养在膝下的千金小姐;一名唤白南,则是白家主失散在外的亲生女儿。早些年因着一场闹剧,白茉莉和白南偶然相识。原以为彼此是意外的模样相似,而后才惊觉两人竟是孪生姐妹。白南不愿认主归宗,白家主便准许她顶着白茉莉的模样,藉由白茉莉的身份在江湖中行事。白茉莉本就是个率性而为之人,故以今个出现在江东(白茉莉),明个出现在江北(白南),江湖人习以为常,倒也不深究什么了。 多年之前,有一次白茉莉沿河边走,正看到河上晃晃悠悠漂来一个竹篮。靠近了挑开看,发现里面藏有一个熟睡的女婴。白玉道:「她极难得起了善心,便是收养了我。」 蔺鹤垂眸抿一口茶,道:「是么。」 第2页 白玉连连点头贊同:「可不么。她为人恣意妄行,喜生事端。常常是捅下篓子,又抓我顶包,嘴里装着慈母心肠地念叨『吾女顽劣,但因年岁小,恳请诸位饶她一次罢。』一时说得动了情,把自己都诓骗了去,甚至还想教训我几下呢!」 蔺鹤听着,眉眼不自觉盈满笑意,问:「比如说呢?讲来听听。」 「我娘——」 「白茉莉。」蔺鹤纠正。 「嗯?」白玉不明所以。 蔺鹤认真道:「你且用『白茉莉』称唿她。」 「好吧。」白玉不作细想。而静候一旁的漆苗却不得不多想。这怕是他们蔺家主嫉妒白玉和白茉莉的亲密关系,不动声色地拈酸呢。 白茉莉不循章法,几年间所做的缺德事几乎罄竹难书。 蔺鹤一字不漏地听白玉大倒苦水,痛斥白茉莉的无良行径,心中本有几分得趣。然而直至听见白玉话锋一转,道:「跟了这般一个娘亲,也说不清我是真的幸运抑或不幸。不过回想起往昔年岁,相较于他人,她待我也算作极好的。」他笑意停在唇畔,一瞬间没了反应。 白玉有心细数一下白茉莉待她的贴心事迹,想要以此来说明白茉莉其实本性不坏,在蔺家主面前为她正一正形象。然而她却是不知,自己每讲一句白茉莉的好,蔺鹤手指便是摩挲一下杯沿。他视线沾了点凉薄杀念,轻飘地在她稚嫩的颈间逡巡。 一旁的漆苗觉察到涌动的暗流,心惊胆颤之下,当即打断白玉的话,道:「天色将晚,我看还是让白姑娘先行休息。家主,有事咱明个再谈也不迟。」 蔺鹤回过神,敛了眉眼,道:「我这能有什么要紧事。不过是看着白姑娘能讨得茉莉的欢心,心里极是艷羡罢了。」 「欸?」白玉惊奇:「这、这……」 蔺鹤提袖掩唇,遗掉一声轻笑:「我与茉莉可算作旧相识。」 白玉红了脸,双手背在身后,揪着衣角,侷促道:「我还以为你是要寻仇……」 蔺鹤合十茶盏,施然起身:「白姑娘怕是说笑呢。茉莉是我恩客,我欢喜她还来不及,又怎会害她。」他的嗓音清亮,话也讲得敞明。只可惜这话他讲给白玉听,讲给往昔的自个听,却是怎得也不敢讲给白茉莉听的。 白玉想要把缘由问清楚,跳下美人塌,追至门前,被守卫给拦了住。她情急出手,招式却被人一一化解。再抬眼时,蔺鹤已不见了踪迹。 第2章 楔子(2) 白玉身上有一枚可辨识她身份的配饰,却不是如她的娘亲白茉莉一般,用料选至最为贵重的髓黄玉,请上名满天下的大书法家挥墨题字,请上名满天下的珠宝大师亲手打磨雕琢,请上名满天下的绣娘编织坠穗,最后本人一时不慎,把那千金玉佩磕碰出了一个豁口来。 白玉的磕碜配饰,用料不过是她娘亲从河边随手捡来的石头。 白茉莉可是说了:「你不过也是从河边捡来的,这石头和你的身份正好相配。」就像她的名字,白茉莉从河里捞起竹篮之时,不经意间抬了下头,见湛蓝天空上飘着朵朵白云,便给她起名为了白云。后来写她名字,「云」写得潦草了些,辩认不清,索性就又给她改名叫白玉了。 现在白玉的配饰正摆在蔺家家主的面前,蔺鹤垂眸瞧着,良久都未出声。 漆苗嫌弃道:「白茉莉对自家女儿也忒不上心了。」 蔺鹤喃喃道:「除了自个,她还可对别人上过心?」 漆苗心想,家主这语气可真是幽怨得要命。若他是捧着家主的话说,便是讲了家主心尖人的坏话,这可要不得。若他是反着家主的话说,那白茉莉还真没做过几件善事,他讲不出来! 静默片刻,蔺鹤把装有配饰的托盘推了远,赌气道:「眼不见心不烦。」 漆苗道:「既然家主不愿见到白茉莉,那又何故非要她现了身,才能放走白玉?」 蔺鹤疑惑地看向漆苗:「我只说白玉实在讨人厌,又关茉莉何事?」 漆苗:「……」 「几年未得她的消息,我不过是……是想见她一面。我出不得淮扬地界,她又不曾来看望我,便唯有这下等的法子了。」话说到末尾,蔺鹤神色又落寞起来。哀哀嘆了口气,不再言语。 漆苗听清了其中缘由,不禁害怕地抖了抖,瑟缩道:「完了。现今全江湖的传了遍,说淮扬蔺家绑架了白茉莉的女儿,要求赎金一百两。」 蔺鹤愣了愣,勉强笑道:「我蔺家何缺这一百两银子。」 漆苗道:「家主,不蒸馒头还争口气呢。想当初她因着区区一百两银子就把您贱卖给了蔺家,现在咱便叫她把这一百两银子给吐出来!」 蔺鹤敛眸,低声说了什么。漆苗凝神去听,却是一句:「当年的一百两可比现在值钱许多。」漆苗被气得无话可说,过了好一会儿,才又听蔺鹤改口:「不过是一百两……便叫她拿钱来赎吧。」 两人又商议了别事,漆苗告辞之际,蔺家主又是吩咐:「久留这烟花之所,终还是对女儿家名声不利。明个你在城南寻一处两进宅子,迁白玉过去住。」 漆苗拱手称「喏」,步步后退,直至掩门而去。 自僻静的院落而外,愈走耳畔丝竹歌舞声愈盛。漆苗从长廊深色阴影里脱出,踏入灯火璀璨之所。扶栏而立,入目皆是一片和乐美景。他心道:这号称一寸光阴一寸金的销金窟,可不是谁想来就能来的地方。妄说什么坏了名声,单是在此处吃一席酒,便能叫旁人羡煞不已。 第3页 丝竹渐歇,鼓点起,有手脚佩戴金铃的舞娘鱼贯登台。中央领舞的姑娘拔下头钗,手中灌入几分力道,投向漆苗。漆苗若有所觉,反手捏住那飞来的簪子,警惕看向来处。 舞娘咯咯笑:「大总管,来玩嘛。」 漆苗顿时面如火烧,将簪子插进一旁的石柱里,飞也似遁了走。 没过几日,白家有人寻上门来。来者没经三月春风阁的迎客门,而是走了不为人知的小径,出现在了后门口。他的年岁与白玉相仿,一身青华功夫使得行云流水,颇成大家风范,更别提他腰间还悬挂着江湖至尊的三请令,俨然是下一任白家掌事的尊贵身份。蔺家护院的江湖高手们出招犹疑,十几个拆招之后,尚没人进得他的身。 漆苗没奈何,一招纵云梯翻身跃至庭院间,拦了少年的路。 少年肤色黝黑,一双眼瞳更是乌黑髮亮。他收住手,灼灼视线掠过了漆苗,向屋中之人扬声质问道:「白玉呢?」 漆苗顿觉头大如斗,他压低声音,道:「别喊啦,白小姑娘不在此处。」 少年从怀中摸出一个锦盒,递予漆苗:「阿崇奉命前来寻回白玉,一百两银票在此,还望蔺家主成全。」 「好说好说,」漆苗心虚地收下锦盒:「你且小声一些,我现在就带你去找白姑娘。」说话间,他攥紧阿崇的手臂,径直将他往大院门口扯。 阿崇一言不发,又向着厅堂投去一眼。来之前二人商议,由他正大光明地闯进蔺家,白茉莉则隐身暗处,随时准备助他。先前他一番动静吸引了绝大多数人的视线,白茉莉便顺沿墙边,成功窜上了厅堂高梁。偌大的厅堂里只余蔺鹤一人。蔺鹤不会武功,绝对发现不了她的行踪。 得了白茉莉「此处无碍」的指令,阿崇便放心地随了漆苗而去。 突发事件解决之后,护院们也都一一散去。 蔺鹤没有出现于少年面前,只在厅堂屋檐下站了站。现他独身一人,又重新坐回高堂之上的座椅。发了会呆,俄而回神,却发觉小桌上青瓷荷花盘里的精巧糕点被人吃去两块。 他紧了紧衣袖,强自镇定地唤:「茉莉?」 「嗯?」房梁中传出一点女声。 蔺鹤道:「怎得不下来?」 白茉莉轻笑:「多年未见,不急于这一时。」 「是了。」蔺鹤自嘲一笑,内心酸苦地很。他便这般坐着,良久又道:「白玉不在此处。」 头顶窸窸窣窣的翻书声里,有人漫不经心地应他的话:「不在也好。你若当真留她在此,早晚将你的三月阁祸害干净。」 「我阁中人知趣地很,怎得经不起她折腾了?」 「那事后你可别寻我索些赔偿。」 蔺鹤垂眸笑,卖了个乖,道:「单说她在此处小住几日,所花费的吃穿用度,我便都可以向你索赔了。」 「哎,」白茉莉拖长了调子,「给她吃那么好的东西做什么。」 「备好的东西无人享,不吃,怕是要坏。」 白茉莉听晓了他的话外之音,难得哄一句:「我这不是来了么。」 蔺鹤低低应了一声「嗯。」 穿堂而过的风卷几卷,又散去,唯有裊裊清茶的碧色不消。 作者有话要说:  啦啦啦,开新坑啦。 我发誓这篇写完之前绝不再开其他脑♂洞(又一次的坚毅脸。) 第3章 真假风波(1) 故事要从一则江湖传闻开始讲起,据说近日来偷盗闵王爷御赐八宝扇,打碎珍宝阁镇阁琉璃盏的窃贼,乃是北方白家的大小姐白茉莉。 空口说无凭,原是那珍宝阁的守门人在与窃贼的打斗中,夺下了窃贼的蒙面纱布。彼时长夜正值佳色,风清月白,地铺银沙。守门人一双厉眼金睛,想假装看不真切对方的面容,都难。 辨认出盗贼的金贵身份,守门人心生顾忌,出手便是弱上几分。一不留神,或也可能是有意放水,简而言之,就让盗贼给跑了。 珍宝阁的几位管事连夜召开紧急议会,决定暂时瞒下此事,不作定论。白家尊为武林的一方泰山北斗,百年间累下的威望甚高。他们若是公然宣称白家白茉莉贪图几两俗银,做出了令人不齿的偷盗行为,江湖间怕是反倒要耻笑他们珍宝阁血口喷人呢。 然而又待过了几日,珍宝阁再次失窃,这次是东门煜定制的一品碧镯平白无故,不见了踪迹。房间内的其它摆设原封不动,但房樑上留有一个引人深思的脚印。 珍宝阁请得专人辨究,证实那脚印确与近日前「深夜来访」的白家小姐的脚印如出一辙。 东门煜是朝堂的东厂掌印督主,白茉莉是江湖名望家的大小姐,左右都是难得罪的主。 几位管事拿不定了主意,正准备休书一封跟外出的大当家报信,谁知怎得,却被那平日里不问正事的二当家听闻了消息。纨绔子弟提手一挥,放豪言说要登门白家,讨一个说法。便就在当日午后,他兴沖沖点了几个身高力壮的伙计,风风火火直奔白家地界而去。 白家现居州朔城外的山峦之巅。欲往白家,需先沿一道上山小径,穿过繁茂密林,登顶壁安山尖。那山虽名唤「壁安」,然山顶最是陡峭。不但地面崎岖,遍布碎石;可容人落脚之处,也是寥寥。 珍宝阁二当家爬山又爬山,待到山顶之时,他双腿颤巍,摇晃一瞬,勉强才站立稳当。望向与此相隔数丈之远的另一处峰顶,二当家捂住被凛冽山风颳至打结的头髮,道:「这要如何过得去?」 第4页 一伙计道:「咱没拜帖,江定桥不渡啊。」 二当家呆愣地又问:「哪里有桥?」 正说着,但听他身后传来一句明快清亮的女音:「怎地没有桥?」 来人是一位白衣少女,她先行两步,迳自越过二当家的身侧,伫在风口崖前。她的神色飞扬,口中吹出一圈哨响,声波急行,霎时间响彻群山。对面的峰顶有人应声而动,两条粗厚锁链破空飞来,稳稳噹噹拴住了少女落脚处的木楔。 少女脚尖点地,一个纵跃踏上铁链。身前身后皆是千丈悬崖,身下透过层叠白雾,乃是汹涌的澎湃波涛。所谓「江定桥」,定的便是这千丈高空下的湍急江流。 少女笑道:「桥来了,我先走。」却没料想珍宝阁的二当家望向那少女腰间佩戴的木制令牌,此时福至心灵,着急喊了一句:「白茉莉?!」 白茉莉……白茉莉……白茉莉…… 在群山一连串的附和响应之中,少女不解地回头:「你找我?」 「我找得就是你!」二当家撸袖子也要上「桥」,迈出一步,又怂气地收了回来。 少女问:「所谓何事?」 「打碎琉璃盏、偷盗碧玉镯,样样可不都是大事?」 白茉莉不明所以,偏头看着他。 二当家气焰十足,伸手一指:「就是你偷的!」 你偷的……你偷的……你偷的…… 铁链这端,二当家的事尚待解决,铁链另一端,突然传出白家护卫的高喝:「外人误入,抓!」 话音方止,一个红衣身影便是跃出了白家围墙。紧接着白家前院大门骤开,几名佩刀护卫锁定目标,亦是追了出来。蒙面的红衣女子轻功诡谲,屡屡顺沿白家护卫的凌厉刀锋,膝盖微曲,营造偏差避开攻势。待她行至崖边,当即毫不犹豫地踏上铁链,沖白茉莉急行而来。 粗壮的铁链发出摇摆的碰撞声,站立其上的白茉莉不免受到波及。她稳住身形,回想方才与红衣女子短暂的视线交汇,心中不由讶异。 单是眼眸对着眼眸,她的心头已然产生了一股浓重的熟悉感。 行至铁链尽头,红衣女子顿住步子,望进白茉莉的眼中。 两两对视,彼此无言,到底是白茉莉忍不住,向前一步伸手,想要扯下那女子的面纱,一探究竟。红衣女子避身躲闪,两人便是缠斗在了一起。 悬空铁链之上,白茉莉有心为难那女子,起势便是剑走偏锋。一柄窄剑直转横扫,凌厉招式大起大合。纵然红衣女子动作灵敏,困于铁链的方寸之地,又身处守势,难免带了狼狈之态。一时不慎,她的面纱飘落,抬眸再看时,白茉莉的剑尖已点至她的眉间。 红衣女子的眉心,是一抹被描画得栩栩如生的鲜红兰草。 而兰草渐下,红纱掩住的面容倏然展现时,却是与白茉莉足有十分相似的容颜!索性一双灵动的杏子眸,她用黛笔勾勒出了娇媚眼尾,面颊微微,粉黛醺然,一如久雨开霁,春娇花靥。和白茉莉惯有的素雅之风,大相迳庭。 白茉莉心生犹疑,那红衣女子则像是早已知晓此事般,神情一片坦然之态。 珍宝阁的二当家眼尖,一眼便瞧清了那个红衣女子的容貌。他快言道:「偷盗我家珍宝的,莫不是你这个假茉莉吧!」 守门人沉声道:「应该是她。看她出招诡谲,怕不是中原人。」 白茉莉收回剑招,归剑入鞘。前有珍宝阁一行,后是白家护卫,她原想这红衣女子无论如何也逃不掉了,却不曾想红衣女子身形一闪,凭空消失。 她整个活人一跃而下,竟是堕向了千丈崖底! 白茉莉有心放她一次,眼见她自寻绝路,瞬息间心生救念。然而低头一瞧,不知何时,确是有一道红绫牢牢系住了她的脚踝。随着红衣女子的急速下坠,红绫用尽,顷刻紧绷,亦将她全然扯下了铁链! 作者有话要说:  不更新的日子过好快啊(忧伤脸 ***** 感谢不抛弃不放弃给我投雷和手榴弹的小天使,你们出来,我保证给你们一人一个么么哒。 第4章 真假风波(2) 眼前的景物急剧变换,耳畔灌入尖啸的风声,白茉莉不为所动。她飞快地蜷曲身子,抽出腿腹间暗藏的匕首,割断了红绫。在红绫离身浮空的一瞬,她復而伸手一抓,牢牢攥住,向悬崖峭壁间斜生而出的枝桠甩去。 红绫被打入内力,如有力鞭勾,几圈将树枝扣了紧。沖坠之下,红绫再一次紧紧绷直,这次却成了勾拉的力量,将白茉莉勐坠的速度彻底止熄。 白茉莉悬吊在了半空中,抬头望不见崖边,低头看不清崖底,索性在心中先把那个「以怨报德」的红衣女贼骂了十遍八遍。间或一阵狂风唿啸而过,她东摇西摆地晃三晃,转念又想到那女贼与她别无二致的样貌,心中隐隐升腾起一种预感,自己多年来追查有关「三请杀」的往事,突破口怕就在此处! 藉由一个迴旋盪力,白茉莉翻身坐去了自石缝中生长而出的树根上,长舒一口气。她昂起头,试探地吹出几声求救的明哨,等待片刻,不见回应,反倒是不远处的一团草丛飒飒作起响,飘出一抹眼熟的红。 白茉莉手腕一动,一枚暗器当即打了过去。 眼见躲不住,藏在草叶丛中的红衣女贼探出脑袋,与她对视。 第5页 白茉莉不由不承认,当她看向女贼,那相似的眉眼面容,总让她有种宛如对镜的错乱感。只可惜她不好抹妩媚妆容,也不偏爱妙曼感性的裙衫。不过若有一日,她和女贼能成友人,偶尔穿它一穿,戏弄身边的熟稔之士玩一玩辨真假的游戏,也挺有趣。 白茉莉问:「喂,你叫什么名字?」 红衣女贼一言不发,却是亮出被她接住的那枚暗器,指尖微动,反丢了回去。 白茉莉偏头闪过,暗器击打到她身后的山岩,「叮」的一声脆响,落下崖底。 不痛不痒地一个还击。 白茉莉笑着评价:「你这是记仇么?」 女贼认真地点头:「嗯。」她发间佩戴的白珠金萃随她的动作微微晃动,细琢的镂空篆纹泛起光,显现出堪比皇家的制作工艺。 白茉莉感兴趣地挑了眉,示意女贼颈间挂的那枚通体碧玉的小珀石,戏嚯道:「髮钗、珀石,也都是偷来的?你眼光不错。」两件玩意儿,相当的价值不菲,就不知是谁家倒了大霉了。 女贼认真思索过她的话,又是点头:「是。」 白茉莉有心同她交好,便把语气往和缓了说:「你顶着与我相仿的面貌,做这些事,着实让我为难。若你偷盗是为谋生,大可跟我回白家。我今个承诺:有我白茉莉的一口酒,绝少不了你一口肉。」 闻言,女贼极细微地蹙了眉,想她的武功路数诡谲,说出的中原话也是夹杂着古怪的西域口音:「话太长,听不懂。」 白茉莉好气又好笑,配合地说:「你名字?」 女贼警惕地抿唇。 「还听不懂?」 女贼眼眸中涌起一丝复杂神色:「不告诉你。」 「是是是。」白茉莉简直一点脾气也没有,她能对他人拿捏摆谱,恣睢妄为,可对着一张酷肖自己的容颜,不但说不出什么狠话,反而有种任性地偏纵:「你随意。」 女贼犹疑了片刻,十指攥拳,终于下定决心,道:「叫姐。」 「姐,」白茉莉笑吟吟地顺竿上爬,嘴甜道:「白姐姐。」她喊得干脆,反衬得女贼有点措手不及的无措。待女贼应下这句「白姐姐」,却没纠正她什么,于是白茉莉便断定:果真姓白。 「方才姐姐去到白家,是找妹妹了么?」她盘着腿,愈发扮作一副乖巧懂事地模样,眼眸闪闪:「姐姐找妹妹所谓何事?有什么事妹妹能帮到姐姐的?妹妹一定尽心。」 两人虽一个坐在怪木老树根上,一个躲在嶙峋乱石的草丛中,但相隔不过数丈。女贼试探地向白茉莉伸出一点手,白茉莉立刻回攥住了她。指腹摩挲了一瞬,心下感慨:女贼虽为女贼,然从头自手,无一不精緻,十个指尖皆涂了丹蔻,更衬得手指白皙好看。 正想着,白茉莉却觉面前人倏地一用力,她一时不察,竟被扯了歪。女贼趁机倾身而上,紧紧抱住她,两人先是悬空,继而齐坠,耳畔唿啸尖锐的风声又起! 「姐,亲姐。」白茉莉又喊。可惜狂风把她的声音刮地乱七八糟,也不知女贼听不听得着。 白茉莉倒是不怕坠崖,早年间她还干过偷熘出门,江定无桥,从悬崖爬下去的荒唐事。只是她此时就沖女贼这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狠劲儿,彻底认定了她是白家人。 女贼没言语,她甚至于枕在了白茉莉的肩膀上,搂着她。 白茉莉心中柔软一片,安慰道:「别怕,江下有船——」她话说到一半,敏锐地按住女贼探向她腰间的手,「你干吗?」 女贼扯下颈间的小珀石塞进白茉莉手中,白茉莉不搭理,噼手去夺她另一只手里的木质令牌。急速下坠的间隙,两人又是相缠相斗,最是白茉莉技高一筹,夺回令牌,一掌将女贼拍飞了数丈。然而下一瞬,她眼前骤白,整个人毫无防备地没入江中! 时值初春,连日降雨,使得江水位暴涨,急湍勐流。 白茉莉一连被冲出去甚远,起起伏伏,沖刷地神智都有点模煳。但就像她安慰女贼所说的一般,江水虽急,胜在有不少客船冒险途经此处。在船夫「有人落水」的惊唿声中,她狼狈地被捞了上来。 有心善的大娘为她披件单衣,欲言又止:「姑娘,莫要想不开啊。」 白茉莉一愣,也不辩解,爽朗笑道:「多谢提点,定谨记在心。」她熟门熟路地打听此是何处,得了「霍门陂」的答案,扬手丢给船夫一锭银:「劳烦船家在下个停点,靠一下岸罢。」 船夫接了钱,却犹如烫手山芋,赶忙还给了她:「这钱我收不了,这船也停不下。」 「为何?」 「再过三日,淮扬地界『大事起』,咱们必要赶在锁城之前,快些经过那处才好。否则城门一锁十日,城中人——」 白茉莉恍然,接话道:「生死不由命。」 作者有话要说:  先自我吐槽一句:感觉文风是和往日完全不一样的风格啊…_(:3」∠)_ 写起来有点不顺手 第5章 风流淮扬界(1) 客舟入江,随流而行,两岸青山绵延,入目皆作起伏苍翠。一日霍门陂,一日宁榆阜,再一日广阔江域分流,舟行岔路,始是入了淮扬地界。 淮扬地,繁华所。 此时虽已至了闭城期限的最末尾一日,然水路行船络绎,往来吆喝声不绝,不见半分倾颓之态。 第6页 白茉莉正躺在船尾,翘着腿,把玩手中的木质令牌。那木牌取自宿海郡的和磐图云木,以十年内力入凿,触之温润,可觉有干坤流转。奈何正牌面不过刻一个「叄」字,反面横书一个「白」字,外观简朴,甚至于有些许寒酸,相当担不了那「可号令天下群雄」的名号。 早在白父将三请令传由白茉莉前,白茉莉已经思忖多次,要如何如何再度打造,雕花撰文,使其足以匹配尊崇的武林第一之位。可等到三请令入手,白茉莉几番尝试,才发现所谓「以十年内力入凿」,当真要贡献出十年苦修之力,她心中譁然,也愈发好奇它的来歷。 三请令归属白家,亦是白家下一任掌事的物证,江湖人尽皆知,人尽惧然。十几年间,从未听闻有人胆敢行冒充之事。但飞贼顶着和白茉莉相仿的容貌,来偷这三请令,期间曲折,便不由得不让人深思了。 白茉莉想了一会儿,打个呵欠,施施然站起身。视线漫不经心地扫过热闹繁华的两岸街道,倏地眸子一凝,锁定其中一个红衣身影。她原本还有些犹疑,是否认错了人。但看那红衣身影若有所觉般,停下步子,调转视线,正与她遥遥对上了视线。 话未至,一道红绫先甩了过来。 白茉莉手扯红绫,跳将上岸,无视了周遭慌乱的人群,两人又是开打。 剑未出鞘,白茉莉招招只为制敌,不为伤人。眼见飞贼数次企图贴身于她,她手挽式,以剑鞘出杀招,盘恆鞘身的金属花饰接连击打在飞贼的肩部和腰侧,飞贼手无寸铁,当即连连吃疼。但她眉心的花钿兰草鲜活一瞬,突然人斜一飞身,身体扭曲成一个特殊弧度,遮了白茉莉的视线。白茉莉只感觉腿腹间一动,后移撤步却已晚了。 飞贼从她腿腹间抽出了那柄暗藏的细刃短匕,反之与她相抗,一时间刀剑蜂鸣的碰撞声,不绝于耳。 白茉莉回了几招,又要气笑:那匕首她只在飞贼面前用过一次,几日不见,飞贼竟还惦记着。飞贼既然对她如此上心,纠缠不休,而她也想知晓飞贼身上所隐藏的秘密,那两人不妨坐下来细谈,打来打去总不是个办法。 念及此,白茉莉剑鞘一横,拉开两人的距离,道:「不打了不打了,我请你吃酒,去也不去?」 飞贼止住动作,面纱之后,一双眸子无声地望向她。她神色淡漠,但眼角隐约泛起着一点水意,显然是方才几次吃够了闷疼,让她忍不住眼尾发红,平白多出一丝可怜气。 白茉莉心中啧啧,她可想不来,自己何曾能有这副模样。一边嫌弃,一边偏生语调又柔软几分,问:「去不去?」 飞贼沉默地将短匕扔还给她,一指不远处高耸、灯光璀璨的八角楼阁,古古怪怪地说:「那里。」 白茉莉坦然地将匕首插回腿腹间的暗扣,笑骂:「你倒是会寻好处。」 只是—— 环顾一周,白茉莉感慨:眼见天色将暮,城中渐起躁动之意。待城门落锁,钟音起,十日之内,不知会是如何一片厮杀地。 两人并肩而走,一路与形色各异的行人擦肩而过,途径了不少稀奇古怪的店铺商坊。女贼心无旁骛,反倒是白茉莉左瞄右望,直至看见一间牌匾右下落款「柳」字的武器坊,招手唤了小二过来,悄声问:「柳家三公子现在何处?」 小二诧异地打量她一眼,问:「您是?」 白茉莉一抖衣袖,一枚令牌便滑落至她手中,给小二看上一眼:「我是『这个』。」 小二惊喜道:「少夫人!」喊罢,他又尴尬地改口,「白姑娘,应该是白姑娘。还望白姑娘见谅,小人是替三公子激动呢。」 「嗯。」白茉莉满不在乎地应一声。 白柳两家是先祖父辈结下的姻亲,但因她祖父和柳家祖父皆为男子,而她父亲和现任柳家主亦同为男子,这莫名奇妙的婚事便落在了白茉莉的头上。 幼时,柳家为表诚意,每隔几年,都要将三个儿子都送去白家,美其名曰培养感情。 柳老大是个武痴,仰慕白家武学已久,天天扯着白茉莉要切磋。见面就打,打输了还要打,打赢了就拍着白茉莉的肩膀说:「妹妹,你最近修为退步,为兄很心痛。」 柳二热衷于铸剑,在家打赤膊,哐当打铁,拖着几箱铁器来到白家,便在白家打赤膊,哐当打铁。 白茉莉不堪其扰,指着安静看书的柳三公子,说:「就他。」 柳三公子名唤柳和静,人如其名,行事也是温文尔雅,端方有度。自从被指了名,便是他奉柳家主之命,勤恳地赶去白家,培养感情。白茉莉不与他有多交流,自顾自做事。他也不介怀,请示过白家主,默默寻了白家百年间珍藏的典籍,细细翻阅。临走,他不捨得看一眼藏书阁,看一眼白茉莉,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回了去后,再因着思念过度,大病一场。 由此江湖传言,柳三公子对白姑娘一往情深。 白茉莉心道:是对她家藏书阁里的文集一往情深,深情不移吧! 小二规规矩矩地回话:「三公子前几日出城,现今怕是在回赶的路上。」 「今日可还能回来?」 小二紧张道:「白姑娘稍等,小人这就去问。」 白茉莉叫住他:「不必了。他若回来,你便让他去三月阁中寻我。」 第7页 小二神色古怪:「您……」 「嗯?」 小二话语斟酌,挑拣着说:「白姑娘,这三月阁……去不得。」 「哈哈,别紧张,我不过是去吃杯酒。」那处虽为一风月所,但其间的酒品佳酿,绝非旁处能比得了的。想她顺舟而行,半路不曾改道,一开始便是存了来此处吃酒的意思。 「小人没有多想。」小二连忙解释,心一狠,一咬牙,直接道:「白姑娘有所不知,这锁城钟响时,三月阁便要拍卖些金贵之物,阁中现今鱼龙混杂,远非平日里的和乐景象了!」 闻言,白茉莉不由看了飞贼一眼。 飞贼若无所觉般,她虽立于白茉莉身侧,但视线一直凝望着不远处,淮扬城中最高的一处建筑。 八角楼,三月阁,一寸光阴一寸金的销金窟。 作者有话要说:  白茉莉:我喜 第6章 风流淮扬界(2) 淮扬地界的城门三年一关,锁城钟响时,所谓十日之乐。 少时,白茉莉一时任性,一时为求鲛人泪,也曾来此,见过那择天竞物的兇残架势。一文起拍,上不封顶,曾有的一次,压轴戏码是武林恶·奇木佛的项上人头,有人喊出千金的价码,说是买下之后要回家泡酒,在座诸位但凡有亲朋命丧奇木佛之手的,皆可以半价的优惠,反买他的奇木佛头酒,告慰亲朋在天之灵。一时传于江湖,引得诸方笑斥。 两人愈走愈近,渐渐地听闻了那丝竹舞乐之声。 白茉莉细窥飞贼的反应,然飞贼神情冷淡,眉睫纤长微翘,并不曾多眨一分,显然对这种环境早已熟知。便只在迎门而入时,她看一眼满堂熙攘的酒色人群,微蹙了眉。 白茉莉适时笑道:「莫要担心,你我自有去处。」她把话念得亲昵可人,倒是得了飞贼一个眼神。 白茉莉带头,领起飞贼,贴近大堂的墙沿走,行至片刻,可见一处与墙面颜色相仿的隐秘垂帘。掀帘起,拾阶上,一片豁然开朗的空间。相较于楼下的热闹非凡,此处人声寥寥,显得颇为安静了些,正中偏右的一个厢房还空着,白茉莉一步踏入,将门牌一翻,占了座。 侍人上了酒菜,白茉莉提袖沏酒,飞贼的视线从她的手,寸寸上攀,看至她的肩。白茉莉心知她是在思索三请令藏在何处,笑而不语,一杯酒沏满,放在了飞贼面前。 飞贼摘下面纱,露出清白的一张秀丽素面。这下不止模样,连带着周身气度也和白茉莉有了七八分的相似。 白茉莉啧啧称奇,不由伸手抚了抚飞贼的下巴尖,那里皮肤光滑细嫩,不像作假。心下便是感慨:「当真是存在的,不是什么假作面具。」 飞贼犹疑一瞬,避了白茉莉的酒,抿来一口茶。 白茉莉刻意压低声音,凑近她:「我爹是誉满天下、百年武学白世家的前任家主,江湖人称豪侠的白伏歌,你娘是谁?」 飞贼轻轻摇了摇头:「死了。」 白茉莉猜测:「去世可有了一段时日?」 飞贼眸子犹如覆了一层淡薄的膜,神色稍显冷清:「一十三年。」 两厢无话,白茉莉夹了筷凉菜丢入口中,视线飘向了包厢之外。 三月阁今次红绸锦缎,装焕一新,气氛热络的大堂中央,金玉堆砌的高台上,司仪正激动地宣布今日第一件稀世藏品,花蝶鬼。 他舌灿莲花,夸张地讲这花何时盛开,何时落败。花开时,生人不得见,花落时,可引得亡魂出。 白茉莉听了一会儿,面上倏地掠过一抹戾气,卷了桌上的酒杯,向那展翅欲飞的妖物砸去。 司仪慌忙间将花护了牢,酒杯砸在他的身上,直接炸开,碎片四溅。他觉察酒杯来自楼上的厢房,一腔惊怒早已在转瞬间便已转化为讨好的谄笑,待身边人紧张地提醒他,那人是白世家的现任家主,司仪笑容愈发灿烂,拦住要动手的护卫,扬声道:「白姑娘,这可使不得呀。」 白茉莉没出面,端坐着,只传出一个声音:「装神弄鬼。」 司仪赔笑:「怪我,怪我的讲词俗套。」 白茉莉曼声又道:「这东西我买。」 不知是谁惹了这祖宗,司仪心道糟糕,却不敢表现出半分,只问:「白姑娘要出何价?」 白茉莉慢悠悠地说:「两文。」 「两文!」司仪不疑有他,当即大声地重复开来。像是在说两千两般郑重,他视线灼灼扫过整个场子:「可还有人出比这更高的价?」 场中自是没人接茬。 「都不出?」座下有一道粗矿的声音嚷道,「就咱有胆,敢和白姑娘争价?」他数声大笑,带起周遭细密的一阵心照不宣的笑意。 司仪配合地问:「什么价?」 大马金刀坐着的壮汉又是一阵爽朗大笑,道:「咱有胆,只可惜咱没钱,也只能出个两文!漆大总管,您看着分,横竖就两文,宝贝是给我,还是给白姑娘,都行。」 「啐!」漆苗也不客气,连说了几句挤兑他。 花蝶鬼入了宝盒,被送上楼层包厢。 白茉莉把钱袋里的东西倒出来,银票推到一旁,只拨弄着几块碎银,挑拣了最小的一个,丢给侍人。 待人离去,她面上没什么动容的神色,对飞贼道:「早些年阿爹深受重伤,抱病休养至今,伤未愈。去年清明时,他说要祭拜先祖。我才是知道,壁安山后崖整片的无名坟场,竖立得皆是白家人的墓。」 第8页 「……」 「一朝祭拜,淋下彻夜的雨,阿爹身心大恸,昏迷了月余才转醒。我从暗室里取出那枚落了灰的三请令,问阿爹:『传于我可好?』阿爹笑说:『你要便拿去,何须问我?普天之大,小茉莉要做事,尽管随性而为。』」 飞贼的中原话果然不佳,她听不太懂,便伸手微微碰了碰白茉莉的手背,示意她简单些说。 白茉莉沖她一笑,话对着飞贼,但更像是对自己讲的:「他有憾,故而对我格外宽容。自小我再任性妄为,从不见一句责备。江湖人说百年白家的威望和声誉,怕是要毁在混世小魔王我的手中,但我却觉得,阿爹是不想我被这虚无浮名所累,想我洒脱活一世才是。」 后崖连片的白家尸骨,重病卧床的白豪侠,唯一的独苗白茉莉,手持江湖人人忌惮的三请令……的确也活得恣意洒脱,无人敢动她一分一毫。 白茉莉大抵是吃多了酒,倦也似得伏在桌上,喃喃自语:「只可惜阿爹若是知道娘死的消息,怕是挨不过今年寒冬了。不过,幸好我遇见一个你。」她温温柔柔地看着那和自己相仿的容貌,「我原本以为白家仅剩了我和阿爹,现在又瞧见你,真真是……让人无限欢喜。」 飞贼听至此处,缓缓将自己的衣袖挽起,露出两条胳膊上满布纵横的伤疤,她说:「娘死,戚婆死,我来中原。」 白茉莉心疼不已:「何来的伤?」 「族人打。」 「妹妹帮你出气。」白茉莉勉强支撑起来,把三请令扔到桌上,「看我号令天下群雄,杀西域。」 飞贼把自己的茶盏移至白茉莉的面前,示意她喝。 白茉莉一口饮尽,笑说:「姐姐,有些凉了。」 飞贼喝一口白茉莉的杯中酒,烈酒入嗓,她不适地连声呛起咳,脸颊浮出一丝红晕。 「不习惯?」 「你们喜欢。」飞贼为难地说,「我不喜。」 白茉莉随手扯了个弥天大荒话:「中原人都爱。」 飞贼用腕间的碧玉镯碰一碰桌面,「心里苦,才喝。」 白茉莉正要继续哄骗她,但听厢房外,乃至整个三月阁倏地爆发出惊人的尖叫和欢唿。竞价之声此起彼伏,甚至于楼上所有的包厢垂帘大开,许多姑娘不顾形象地扶栏而立,纷扬洒落了大把大把的银钞。 金玉高台铺就着柔软的黑锦绸,一位少年跪立其上。 他周身不着寸缕,然一头雪白长发散落开来,半遮半掩般,盖了些肩头、背嵴。便在那白髮尾,隐约留有一丝墨意,悄无声息间,与身下的黑锦绸融为一处。 流星透疏木,走月逆行云。 众岫耸寒色,一鹤高不群。(*) 漆大总管说:「三月阁·鹤公子初晨,一文起拍。」 作者有话要说:  (*)诗取自贾岛的《宿山寺》 烂作者胡乱一引用,大家胡乱那么一看吧 第7章 风流淮扬界(3) 距离隔着稍远了些,白茉莉只得见那少年垂眸敛目,是漠然随顺的一个模样,相貌看不真切,身材余部也看不明了,但裸/露的些许肌肤倒是如凝脂般,隐隐泛出温润玉缔的色泽。 直至竞码越标越高,由「千两」至「万两」,喊至「十万两」时,少年始是掀了眸。 他的眼神极轻,极静,看向堂下众人,如掠水迎风的一鹤羽,明明雪迹持矜,可悄徐之间,却是撩了诸人唿吸。少年復而抬首,投望于楼上,各色厢房依次视过,行至尾端,他才微偏了头,蕴示好意,正朝那位出价最高的姑娘。 姑娘显然也激动,「十万两」喊过一次,无人开嗓,她竟又自己叫价「十六万两!」 夜色起,三月阁中灯花璀璨,鼎沸人声不熄。虽得气氛愈发得喧嚣,但漆苗不愧大总管之名,耳朵尖,听得稳,用不着旁人提醒,扬声捧喝一句:「焦姑娘此番出价十六万两!」 这价码,足可称得上是歷年间的绝价。 然而却还有人,一粉衣姑娘自厢房中缓缓走出来,向身旁的侍人行一礼,低声说了什么。 侍人得令,传话于漆苗:「左家姑娘,愿出价十六万五千两。」 厢房中的友人间或随之走出来,一个两个纷纷露出复杂神色。有人轻扯她的衣袖,左姑娘微摇了头,一双含情眸子似哀似伤,几乎垂下泪来。 焦姑娘斜倚栏干,嘲弄道:「区区加码,也不怕折了鹤公子的身价!」 左姑娘勉强笑道:「自不比焦姑娘。」她自袖中摸出一琉璃瓶子,补充说:「另附莲草还丹一份罢。」这东西有价无市,具体可算多少银钱,还要漆总管定夺。 阁中一片譁然。 白茉莉心道:莲草还丹确实可算一份好物。她心中起了好奇,不由稍稍探头,再望了那仙鹤似的少年一眼,估摸着他到底值不值得这个价。 不想一眼生,两眼熟,她诧异地「咦」一声,这才是堪堪回忆起了有关这位鹤公子的记忆。 春风三月阁中人,泱泱风月所里无人不知、不晓的鹤公子,擅得一手好琴,一好嗓,一好身段。此前他曾做过一回览展,耳饰的鲛人泪,被人争相竞价,至价出无可出,憾而流拍。 啧啧,白茉莉幸灾乐祸:这次可不要出现前次的那种情况才好。 左姑娘牵起一个以物抵钱的场,接下来品相繁多,果真又出现了不少久寻难求的好物。动真情的姑娘们争红了眼,什么家门规矩,闱密都顾不及了。 第9页 白茉莉看得津津有味,不忘和飞贼分享其中的恩怨情仇。她说得兴起,飞贼认真听过,又将茶盏往她面前送了送。白茉莉喝一口,自觉索然无味,一手伸向酒壶,唤人道:「拿酒来。」 她吩咐侍人送酒,不经意地余光瞥见飞贼似乎动了动。 桌上某物一闪消失,飞贼站起身,迳自走出厢房。她模仿着早前的那些姑娘们,伏在栏前,垂眸望向厅堂正中央跪坐的鹤公子,将手中的东西丢了下去。 「这东西我买。」她说。 白茉莉尚有闲情逸緻,夸飞贼学说话的本事不错。吐字清晰,气场也足,和方才的她有七八分的像。然而待她看清丢下去的那物什,一摸袖内空空,再看飞贼,素眉秀目,眉心有一丝天生傲然的神色,可不活脱脱正在扮演着她! 「这这这——!」 漆苗捧起被丢出来的三请令,犹如捧着一块炭火,放不敢,拿不是。 用三请令竞拍鹤公子? 整个三月阁骤然炸开了锅,哄闹之声连起,沸腾不休。有好事者连饮数酒,摔杯为号,直唿不虚此行。更别提楼上的诸位姑娘,如提线木偶般,齐齐看视了过来。一时脸色惊异,一时目有愤恨,心中各作计较,绝非善意。 白茉莉人生第一次感觉气恼,大抵是那家有顽劣孩童,想将她吊起来抽一顿的冲动。有了飞贼在外,她不得已带上面纱。一步踏出厢房,先抬腿狠狠踹了她一脚。 飞贼一闪,躲了开。扯下颈间的小珀石,又往白茉莉手中塞去。她倒是想好,所谓「一物换一物」,然而三请令又岂是旁物可换得了的。 三请令又岂是能以价定夺的! 今次但凡有它在,纵然他人再敢出,漆苗也决计不敢定个比「可号令天下群雄」的三请令,还要高的价码出来。 焦姑娘气了疯,扬手一道鞭子唿啸落下:「白茉莉,你处处行事妄为,真当没人管得了你吗?」 白茉莉和飞贼一左一右错开身,避了来势汹汹的鞭子。 鞭尾击在地板,力道之凶,轰然掀起一片木屑。 飞贼避其锋芒,滑步暂退于厢内。焦姑娘紧追,翻栏跳来,落地一瞬,凌厉鞭风又至。白茉莉迎着来人,拔剑两招,直刺她持鞭的手。焦姑娘似有所料,腕间一抖,飞鞭竟是半途折了回,反冲她后背甩去! 电光火石间,一道红绫飞来,卷上鞭子。鞭绫僵持之际,白茉莉不退反进,抬腿一踢,正中焦姑娘的手臂。鞭子浮空,她伸手接下,又是一道霸道鞭风,却是极嚣张地绽开在焦姑娘的身上! 漆大总管简直是要心神俱裂:「莫要打!」他并不担忧三月阁物损,怕只怕那一个个千金之躯的姑娘受了伤,她们背后所代表的势力追究起来,如何解释得了。 白茉莉甩了焦姑娘一鞭,尤不解气,再要动手时,漆苗一招纵云梯跃至楼上,出手拦住了她。 漆苗始一按住蒙面姑娘的手,当即一愣,眼前厢房内是一身红衣,使红绫的白茉莉,而这一身白衣,使窄剑的蒙面姑娘,却更像是他所熟知的白家人…… 尤其那蒙面姑娘幽幽地说:「大总管,还不放手?」 漆苗敛去波动的心绪,只当不曾觉察,道一句:「失礼了。」赶忙去查看受了伤的焦宽霜。 焦宽霜痛得浑身发抖,站不起身。身旁侍女搀扶着她,愤恨道:「你们胆敢伤了小姐,就别想活着出三月阁!」 白茉莉哼笑:「伤她,出不了阁,那杀她,又当如何?」 「叫你有命来,无命回!」 楼下门前,突然响起一声中气十足的男子声音。 焦宽霜听闻那声,眼中闪过欣喜之色,连声得喊:「焦叔,要给我做主!」肩处的伤染红了她的大半衣衫,她一动吃疼,强依着侍女硬撑,口中不落下风:「白家人欺人太甚,今天我们焦家倒要好好教她,何为谦逊之道!」 焦家本就是淮扬城三派之一,此时调遣人手,忒得方便。「宽霜莫急,」焦光远冷冷笑着。他横一跨步,正挡在门中央,背起手,凛然一夫当关、拦路取命的架势,「欺负你的人,今日一个也走不脱。」 白茉莉觉察,似有从四面八方赶来,不断向三月阁靠近的凌乱脚步声。她心知怕是要有一战,分神打量一眼楼下那些离不去的看客,挑出几个眼熟的面孔,点选几个过得去的小门小派,正待发令。一摸袖口,才是想起来三请令早就被飞贼给扔了出去。 她看向飞贼,发觉飞贼也正也望着她,等待她的下一步指令。白茉莉走两步,贴在漆大总管的耳边,压极低地声音,问:「我令牌呢?」 那烫手山芋……漆苗一呆,转头去看,金玉高台之上,黑绸锦缎铺地,空无一人。「应该在鹤公子手中。」他故作淡定地吞了一口口水,脑中警铃大作。 「那鹤公子……」 漆大总管心虚地打起哈哈:「此处过于危险,鹤公子不会武,先走一步,也是应该。」 白茉莉瞭然地嘆气,手中暗器抵住他的腰窝:「如此,那便劳烦漆总管开路吧。」她一边说,一边沖飞贼无奈地眨了眨眼,做了个抹脖的动作。 彼时夜幕深沉,锁城钟不过响下三声。 城东柳家。 探子回禀:白姑娘与一红衣女子进了三月阁,红衣女子身份不详。阁中一番争执,白姑娘打伤焦宽霜,焦光远怒极,正调派人手,围困三月阁。 第10页 柳家主抚掌大笑:「区区半日,小茉莉这是又惹事咯!」他挥手招来心腹,一番密谋布置后,打头站起身,道:「走走走,我们也去凑凑热闹。老三呢?总算等来一个英雄救美的机会,可叫他抓些紧!」 老管事笑呵呵地说:「老爷,三公子现下怕是已到地方了。」 「唔,消息这般灵通?」 「他方才回城,乍一听闻白姑娘去到三月阁,家也没着,一併赶了去。」 柳家主取剑在手,拔一段,试看那锋利雪刃:「哎呦呦,出息。」 城中博水客栈。 一黑衣人掠窗入内,跪道:「都督,焦家已派齐人手,布下了天罗地网。」 端坐厅堂的锦衣男子,微得颔首,淡淡应了句。他摩挲一下食指佩戴的碧玉戒,又摩挲一瞬,动作细缓:他的西域猫走了丢,令他担忧地几日未曾安眠。 可要快些寻回才是。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了三千字(伸出五个指头 快爱我! 第8章 界尾 春风三月阁的后院一角,悄然开了半扇门,探出半个脑袋,一番左顾右望。凝神静静听了会儿,确定周遭杳无人声,那人又极谨慎地待了片刻,才走出来。 来人是位高挑少年,一身练家子的绑束黑衣,窄腰挺背,墨色长髮利落地编成股辫,垂于身后。他欲行夜色遮掩的行当,然脚步声重些,出了门,不经意地抬头一看沉沉天际,当即转身回屋,拎了把二十四骨的青竹伞。 出了三月阁后院的小巷,且沿墙边,悄无声息地转走上宽阔大路。迎面袭来一阵唿啸狂风,挟裹着湿漉漉的草木水汽。少年嘀咕一句,加紧了步伐,奈何三月阁外,路巷作七横八纵的夹杂排布,本就繁多,更别提大路宽,巷口深,一条两条都不怎么容易盘查。 少年一边走,一边细细思量,细葱般的手指翻遍每一处树下草丛,翻过所有的堆叠杂物。雨点渐密,把他的发梢、眉心打了湿。又有一些圆滚水迹,氤氲在少年的眼眶中,将落未落。 越走越远,渐渐得,少年便和匆匆往来的行队,间或有些了交集。 狂风骤雨之下,淮扬城亦是暗潮汹涌。各路人马,乃至于那潜伏于暗处的势力,纷纷出动,全城都在戒备和搜索中。少年躲开焦家、避开柳家,遮掩躲藏着,前行一步,后退两步。索性雨下得狠急,夜色亦浓墨深沉,他勉强支撑着偷找了一遍,没被其他人发现,但也没有发现任何人。 手上的灰污又脏又黏,脚靴践踏了无数的星点泥土,就连身上衣服亦被雨水打得湿透,只余薄薄的一层。少年提袖擦了把脸,眼前清明一瞬,很快又变成了淅沥的雨帘。 他嗤笑一声,继而受不住般,伏蹲在地上古怪地笑了起来。他自觉狼狈得很,蠢得很,不知怎么的头脑发热,也要出来寻人。自己淋成落汤一只鹤,手里还攥着未用的伞。 城中游走的无数火舌,喧嚣鼎沸的搜查,翻遍整座淮扬城都找不出来的人,在哪儿呢? 早前焦家派人围困三月阁,不得进出。百号人,连成圈儿的百柄火把,烧得阁内、阁外皆是人心慌慌。未有多时,不知从何处另赶来一队人,为首的柳家主,锐利的眼神一扫局势,不置一言,拔剑便沖正中央的焦家领队杀将而去。 阁外厮杀初起,阁内却早已杀成一团。 阁子顶楼,但听一声剑器的破空蜂鸣,窗栏被人从里砍裂,一道白色身影随之跃出。 「放箭!」 阁外守候已久的焦家人抬弩连发,箭支嗜血般扑向那白影,白影似乎毫无防备,然而一道红影此时也跳出窗外,手中红绫凭空大展,尽数遮挡了来箭。 「停箭!」那人又喊。 剎那间,阁顶一白一红两道人影闻声看来,下一瞬,两枚暗器飞至,一枚割裂了他的脖颈,一枚没入他的胸膛。发号施令之人倒下,顷刻间没了唿吸。 两道身影脚踏房檐,几个纵越间便要远去。 焦光远一脚踢裂阁门,冲出来,目眦欲裂,狂吼道:「布阵!」手中宽刀挥动,抗抵了柳三公子的数计杀招。 白红两道身影一顿,似乎是有几句交谈,交换了身间某物。之后兵分两路,一南一北,背道而驰。红影身形鬼魅,走极快,一路潜行,不消片刻,已在茫茫夜色中失去踪迹。而白影横冲几步,竟又是折了回,手中数枚暗器连射,正指在激战中的焦光远。 暗器击中刀背,几闪碰撞白光。 便在这时,狂风席捲而至,天空接连噼落几道电闪,闷雷四起,响彻整座淮扬城。 焦光远扬声大笑:「白茉莉你作恶多端,今日老天爷都瞧不下去,要取你性命!」 「哈哈哈哈,」白衣身影也爽声笑道,「待我取了你的人头,便能平息老天爷之怒。」 焦光远呵斥:「休要再逞口舌之快!」 白茉莉笑完,神色一正,认真地问:「不知阁下是何人?」 「你……?!」 白茉莉悠悠道:「我这剑虽得无名,但不杀无名之辈。」 焦光远怒极,体内真气暴走,一计威波震开与他纠缠的柳家三公子。他脚使一招疾风动地,浮空三连踏,直冲屋檐上的白茉莉杀去。 柳和静一惊,催促道:「茉莉快走,此处有我!」 白茉莉似是未闻,轻巧地跳起,窄剑出鞘,映衬着九天电闪,一道炫目的银光。她的剑是雪银,剑后的一双眸子却隐隐泛起一丝赤红色。口中默念一句,白茉莉动作迅疾,不等焦光远赶至,已欺身向前数丈,一剑犀利地正面噼砍而下,一手中短匕骤现,骤隐,深深埋入他的腰腹。 第11页 焦光远动作一僵,白茉莉翻身迴旋,一脚又将他原路踹了下去。復而立于屋檐的她,居高临下望着柳和静,笑道:「你那三脚猫的功夫,先保自己的命要紧。」 柳和静无奈地嘆口气,俯身点住了尤在挣扎的焦光远。 而一旁收拾完杂兵的柳家主及柳家诸人,默默观战许久,心满意足地吃够了瓜,此时纷纷上前,故作无事,热情地邀请小茉莉回柳家住几日。 白茉莉眉眼盈笑,正要答话,倏地面色一凝。 地上的焦光远发出嘶哑地「呵呵」声,双手捂住伤口,腿脚不住的胡乱蹬动。那原本应流出红血伤口,竟是窸窸窣窣爬出不少赤色甲虫。怪异虫子四方乱散,几息之间,却自行化为灰烟。而焦光远瞳仁勐睁,颤抖一瞬,已没了生气。 血中有毒! 柳和静大惊失色,慌乱中再看向白茉莉。 黑云压城,暴雨欲至,满天满阁的烈风放肆,空荡房檐上,也再无人的踪迹。 少年久寻未有收穫,悻悻决定回程。 便在此时,他倏地听闻一句由远及近的唿唤:「茉莉!」那声音急切、焦灼,正是柳家三公子。随行的一干柳家人同样唿喊着,有人喊「白姑娘!」「白茉莉!」但都不比他语调亲昵。 一人说:「白姑娘中了毒,怕走不远,应该就在附近!」 再一人说:「由三月阁至此的几段路,反覆找,怎的一点踪迹也无?」 少年沉默地捏紧了衣袖,情况和他从漆苗那处探听来得消息,相差不大。横生的一场闹剧风波,致焦家人在三月阁的辖地身死,白家人中毒失踪,漆大总管焦头烂额,几欲吐血。 锁城第一夜,已然如此漫长煎熬。 柳三公子思忖道:「细细再找,茉莉不喜地下,往高处了找!」 一人提议:「树间可是查看过了?」 众人恍然:「未曾。」 正说着,诸人噤声戒备,不大的一块地方,竟是又赶到一批人马。滂沱夜雨中,视线如黑水,流窜不清。为首一人粗声说:「道不同、不相谋,淮扬焦某人有要事在身,烦请诸位让路!」 柳家人窃声细语:「是焦家。」 「还有脸说什么『道不同、不相谋』?」 「合该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吧!」 少年听着那血腥杀意,抱住怀中的青竹伞,绕着极远的边缘,闷头跑过。他不觉弓起身子,尽量减弱自己的存在感。因垂头而露出一段肤白的脖颈,簌簌冷雨落下,滑至更深。 他贴近污秽深暗的墙沿,心中思量柳三公子的话,突然只觉后颈一滴温热。 少年步子一停,抬起头,但见那久寻不见之人,正爬伏在树干上。一点一滴的血水顺着她的指尖,先是滴在他的后颈。待他昂起了头,血水滑落,便是滴在了他的眉心。 温温热,透着红。 凄寒夜雨之中,迅速暖热、染红了他的眼眶。 白姑娘虚着眼,意识有些浑沌。她慢吞吞地看清,来人是个体薄腰细的少年郎后,意味不明地轻声笑了一下。瞧那少年郎保持着昂头的动作,伸出手,想要把她接住。她动也不动,不再搭理他。 少年苦等了一会儿,没奈何,尝试爬上树,蹬了几腿,哧熘就摔了个屁墩。他顾及柳家和焦家的人马相斗之后,即将赶来,神色愈发显得担忧。末了,牙一咬,心一狠,他举起那柄青竹伞,蹦跳着,往上戳戳点点。 白姑娘被戳了醒,迷濛地又睁开了点眼。 少年垫高了脚,伸直胳膊,小小声、迫切地说:「下来!」他的声音带了点青茗的成色,在如注雨声中,似初春草,初夏荷尖。 白姑娘缓缓握住伞端,少年微微试了试,觉察她已经抓了紧,当下又是勐地用力下拽。 一道白影,自树干上掉落,结结实实地砸在少年身上。 少年被砸了个四叉八仰,倒在地上,白姑娘则安然地趴在了他的怀中。他抱着她,看着一片漆黑的无边天际,噼里啪啦地雨打得他睁不开眼。 他想起身,可没力气。 一种隐秘地、不足与外人道地欢喜,一种长盼难解地、彻骨地期愿,充斥在他的心尖。他没有笑,只是牢牢地圈住怀中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又是三千字,又膨胀了,姒良变身女以良! 第9章 初相识 白茉莉睁开眼时,自觉漫漫长夜还尚未过去,醒得过早了。眼前漆黑一团,她偏了偏头,周遭也全是乌暗的浓墨色,不见一点儿光亮。 她又眨了眨眼,缓慢地坐起身。 垂帘,柔软床榻,薄锦被,随她的动作,随窗外吹入的细缓风,隐隐散发出一丝极轻极淡的冷然香。 不远处,有人惊讶地说了什么。 白茉莉靠坐在床头,专心地揉了揉额角,没应声。 那人离得近些,停在一步之遥处,关切地问:「姑娘感觉如何?」 是位少年。 他见白茉莉神色不佳,又道:「可还是难受?」抿了唇,他接着小心翼翼地提议,「不若我帮您揉一下?」他的语调有股白花云林,青溪潺潺般的水意,微微打着水旋儿,皆作细小的缱绻讨好。 白茉莉嗅到他身上也有股冷香味儿,暗自推测,现下合该是他的住所了。然而她在脑中几番回忆,都想不出何曾认识这个声音。她索性换个话题,避开了少年的亲昵,问:「几更天了?」 第12页 少年为难地看一眼窗外天色,夕阳西沉时,火烧云燃起了半片天空,颇为瑰丽华美。犹疑着说:「酉时一刻。」 白茉莉便是瞭然,他定是知晓了她看不得东西。她此时不止看不见,手中无力,体内原本澎湃的真气竟也一夜之间消散了干净。 先前她在三月阁檐与焦光远相斗,刺伤了他,身上亦溅了一星半点的残血。她习以为常,初时并不在意,却没料想那血中含有剧毒,不消片刻,她惊觉体内流转的真气开始一寸寸冰冻,周身发了冷,眼前发黑。耳畔嗡嗡听不见人声时,她脑中神弦也似断开一瞬,步子踉跄不稳,跌落了房檐。 那之后…… 少年眼看白茉莉的茫然神色,一字一句地提醒:「您受伤昏倒在路旁,是我把您救了回来。」他冒着倾盆大雨,谨慎又完美地避开城中的各路眼线,将她抬回三月阁。 话及此,少年心中原本还有些隐隐的骄傲,奈何——「大夫说您中了毒,您……」语气灰灰地暗下来,「毒发」「眼盲」「功力尽失」一个个穷凶极恶的词语,他实在说不出口。 偏生白茉莉还问:「什么毒?」 少年的泛白指尖卷了衣摆,说:「不知。」 「如何解?」 衣摆松了开,少年垂着脑袋,丧气地抚平被褶皱的一处:「不知。」 白茉莉不耐地蹙眉,斥一句:「哪儿来的大夫呀?」 「是阁中常给人看病的大夫。」少年心虚地小声说过,又立刻补充:「不过,待锁城期过,生烟翠他……生烟翠神医会来三月阁,他定能帮您的!」 可惜了,白茉莉在心中嘀咕,她和他有过节。 彼时她曾因一时之故,气得生烟翠跳脚,毫无风度地直骂:「以后救遍天下,不救你白家!」她也气,讥讽说:「连我阿爹都救不了,白家要你何用!」生烟翠不甘示弱,再放狠话:「你侮辱我可以,但你不能侮辱我的医术!不,你也不能侮辱我!」 隔天江湖传言,白家白茉莉辣手摧人,侮辱了神医生烟翠。 她给生烟翠飞鸽传书:「是你在造谣我?」生烟翠回:「我把你当兄弟,你却想玷污我?」她解释:「我没有!」生烟翠回:「那江湖如何传言?」她回:「是你在造谣我!」生烟翠回:「我把你当兄弟,你却想玷污我?」她解释:「都说了我没有!」生烟翠回:「那江湖如何传言?」 而后几年,她简直懒得搭理他。 念及此,白茉莉心思一转,恍然道:「你说此处是三月阁?」 少年懊恼地锤一下脑袋,责备自个藏不住话。眼看白茉莉正等他回復,他唯有从齿缝里,不情愿地吐出一个:「是。」 「叫漆苗过来。」 少年眼珠左瞄右望,含煳地说:「漆总管有事在忙。」 白茉莉不疑有他,当即又问:「那个白头髮的小可怜在哪?」 少年试探地猜一句:「您是说鹤公子?」 白茉莉点头:「是的吧。」 少年的眸中便是漫上一点欢快的笑意,羞答答地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哦~」 白茉莉瞭然,也笑开:「是你?」 少年「嗯」一声,不自觉上扬了一点欢快地尾音。 然而下一瞬,就见面前人毫不留情,十分坚定地一伸手:「三请令还我。」 笑意僵在唇角,鹤公子在心中恨恨地补充:个混蛋! 自从白茉莉醒来,他一直扮得懂事乖巧的模样。然而聊不到几句,白茉莉又惹他生气。无声地揪弄衣摆撒火,鹤公子故作自然地问:「明明是姑娘亲自赠与了我,怎地又要索回?」 白茉莉多么的经验老辣,张口一句:「一觉醒来,自觉爱意浅了薄,不想给了。」 鹤公子说:「那晚有诸多人见证……」 「是又如何?」 「现在收回,不慎传出去,怕是有损白姑娘的声誉。」 白茉莉相当地厚颜无耻:「无妨,不是一次两次了。」 鹤公子忙说:「可对我来说,是第一次!」 白茉莉同情地说:「一回生,二回熟。多被人骗几回,你自然能想了开。」 「我被人骗过,」回忆起过往,这下鹤公子心里是滔天地委屈了,「那人疼我爱我,许我好处,到头来不过是想要我手里的宝贝。」 白茉莉好奇地问:「宝贝给了吗?」 鹤公子仗着她看不见,气哼哼地沖她挥了两下小拳拳:「当然是给了啊,鲛人泪一给她,她就跑无影无踪,说不定连这事也不记得咯。」 说到那稀世真绝的鲛人泪,白茉莉也有记忆。 当时她怀揣了万金,千里迢迢赶赴淮扬城,本想大显豪气,一举定价买下来。谁知宝贝被鹤公子坠在耳畔,他人绕场走了几圈,一时阁中轰动,叫价连翻几番不说,最后那人出了价,却拿不出对应的钱,被护院拎着丢出了三月阁,东西也因此流了拍。 索性她没放弃,坚持跑去和鹤公子交易,这才把东西买到了手。 如此细究,这倒也算她和鹤公子另有的一段渊源。 白茉莉有心拉拢鹤公子,口气软了些,道:「想当初我也在你处买过鲛人泪,如何,你若是还有,别等再被人骗,有多少我买多少。」 鹤公子梗了一口气,他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勉强回了句:「你说什么?」 第13页 「别伤心了啦。」白茉莉眉眼盈起笑,她虽不视物,但面朝着来声的方向,眸子清亮,神採风扬,给人一种她正在看他的错觉:「天下有情人千千万,何必在意一个不爱自己的。」 鹤公子被她瞧着,小脸一会儿心动得红,又被她的话气着,一会儿白。他有心多与她交流,可她嘴里总说不出好听的话,性格也自负,忒没良心,从不顾及他人的感受。 他就是那个「他人」。 整个江湖谁不知,鲛人泪,上穷碧落下黄泉,只此一件,是绝无仅有的宝贝。 白茉莉花言巧语从他这儿骗了去,结果只当是花钱买来的,还想在他这儿买个更多! 久违了的,那种气得眼泪汪汪地冲动。 鹤公子不欲多待,扭头要走。 白茉莉听见衣衫窸窣摩擦的声音,问:「你去哪儿?」 鹤公子一边迈开步子,一边回她:「我自然是——哎呦。」他一时不察,左脚绊了右脚,整个人扑倒在了地上。一手撑住时磨了破,他吃疼地抽气。 白茉莉探出半个身子,问:「怎么?」 鹤公子蔫了吧唧地说:「没什么。」还有点赌气地成分。 白茉莉伸出手,细长的手指在空中晃一晃,口中唤道:「快过来,叫我看看,伤着没。」不见有多关心,反倒像足了在逗弄阿猫阿狗的嬉戏口吻。 鹤公子本不想理她,他站起身,视线余光不经意地一瞥,鬼使神差般,却把受伤的手递了过去。 白茉莉看不见,瞎眼抓,一把正抓他破皮的伤口处。 鹤公子抖一瞬,忍住了痛唿。 白茉莉若无所觉,握着他的手,凑至唇边,笑说:「你再走近些,我给你吹痛痛飞。」 什么嘛,鹤公子嫌弃,当他三岁小孩子吗?可他腿脚却是老实,几步走至床榻旁,靠了她近。上一次两人距离这般亲昵,还是几年前,白茉莉试图哄骗鲛人泪的时候。 他尤记得,他阖着眸,她轻抚他的脸颊,两人愈贴愈近,彼此间的唿吸清晰可闻。他以为她会亲他,期待地心脏蹦蹦直跳。便觉那指尖若有似乎,顺由他的颊畔,暧昧地抚摸至他的耳垂,电光火石间,将那鲛人泪取了走。 他愕然地睁开眼,那骗子早已退至几步开外,把一袋银票丢在桌上,笑吟吟地说:「谢啦。」语未落,跳窗而走。 鹤公子鼻尖氤氲了湿漉漉的酸楚,他还要打起精神,按住白茉莉伸向他胸前的手,问:「你干嘛?」 白茉莉无辜地笑:「我摸摸你这儿有没有受伤呀。」 鹤公子戳穿她的谎话,道:「别摸了,三请令我没带在身上。」 白茉莉收回手,滑回床上,躺了直,闭起眼,拉着锦被盖住自己,装模作样地叫唤:「我突然头好疼,想要歇息了,你跪安吧。」 作者有话要说:  (敲黑板,划重点)少年=鹤公子=蔺鹤 第10章 初相识 2 春风三月阁的连片后院中,在东南的极偏僻方位,鹤公子有一间独属的小屋。那房间布置低调又简约,没什么贵重的金玉装饰,也没有价值连城的古玩字画,不过胜在房间採光好、大而通透,内里座椅床榻的选料无一不是最软,最使人身心舒适的。 鹤公子对他的房间珍而重之,每每出行,必要落锁。 近日,他更是多准备了一把重锁,牢牢地把房门关得严实。外出锁门一刻钟,进入开锁一刻钟,鹤公子拎着飘香的食盒,方取下那两把大锁头,挤入半个身子,便是恨不得直接把门关了上。 白茉莉喝一口青菜糯米粥,取笑他:「别人是金屋藏娇,你是破锁藏娇,掉面得很。」 鹤公子再餵她一口,不服气道:「我若是换上两把宝气珠光的金锁,每个过路之人,岂不是都要看上几眼。没事,也要看出几分事端来。」 白茉莉吞了粥,又道:「便不是金锁,你在这三月阁的后院,锁一间房,也有股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心虚。」 鹤公子放了粥碗,餵她吃笋尖:「那我合该在门外立块牌匾,上书『屋内有天下最绝情之人,凡是想情想爱的傻瓜们,尽管参观』。」 白茉莉倒牙:「你酸不酸呀?」 鹤公子问:「酸笋尖不和你胃口咯?」 白茉莉微张嘴,一筷笋尖适时地又送至。她夸张地尝了尝,哀嘆:「嘴里无酒,吃什么都没滋没味。」 鹤公子不理她,若是理她,一颗心准叫她折磨地七上八下,欢喜地来,再次伤心地走。餵完白茉莉吃饭,他收拾下东西,开始给她汇报探听来得诸多消息。 白茉莉首先一句,问:「三请令呢?」 鹤公子有问必答:「藏了起来。」 「藏在何处?」 鹤公子不自觉望一眼窗户旁摆放的妆奁,他并未多作掩饰,直接把三请令藏在了妆奁后的暗格中。白茉莉看不见,就算看得见,她也鲜少在意那些玩意儿。 他自觉藏得严实,语气轻快一点儿,说:「不告诉你。」 今日是锁城的第三日,潜藏暗中的势力渐隐渐消,安分许多,但焦柳两家的冲突和戒备依旧。鹤公子并不打算把全部的消息,毫无巨细统统告知白茉莉,他只挑出了其中几件大事,单说「焦光远身上的毒,便就是焦家也没有查出究竟。」「三月阁竞拍又开,不过再没有能超过『他』的价码。」「淮扬城中博水客栈,有人寻仇,陈尸屋内。」 第14页 白茉莉打个呵欠,问:「何时了?」 鹤公子把合上的食盒,再打开了放她面前:「这不才吃过早膳?」 白茉莉便是说:「东家长、西家短的东西,听得人睏乏。你倒也帮我打听些有用的消息吧。」 鹤公子冷哼:「得收费。」 「哎呦呦,」白茉莉执起他的手,意味深长地捏一捏,笑说:「那我买你一个月?」 鹤公子手上没力气,他连功力尽失的白茉莉,都比不过,抽不出手。不止手抽不出来,他手指还跟不听使唤似的,反而轻轻地把白茉莉的手指攥了住,唇角的一抹笑意,抿着唇,也掩不去。 他心里欢喜,嘴上说:「买什么?单说这两日你吃我的,喝我的,我都没收你费用。」他还撒娇地抱怨,「遇见你一次,我定要损失一大笔银钱。」 「那你倒是可怜了。」白茉莉随他笑。 「也不是。」鹤公子垂眸看一眼空了的手,更多的时候,是他及早做好了损失的准备,人却没来。空等多日,更显得望眼欲穿,自找损失的他可怜。 白茉莉大抵是因为中毒,身体也虚弱,她的手凉凉的,倒和她没有感情的心,相像了一点。 鹤公子陪着白茉莉,闹了一天。 夜幕四合时,他点起灯,明亮的一盏烛火,照亮了整间房。他跟白茉莉说:「我点灯了。」 白茉莉睏倦地说:「点没点灯,我又看不着。」 但鹤公子不在意,反而坚持说:「灯我点一宿,不熄。」 「……」 「茉莉,我会治好你的眼睛。」 白茉莉听觉房间里没了声音,她翻个身,还是颇不习惯眼前一片漆黑的情形。 她总要想个办法,找一找三请令,寻一寻飞贼,通知一下柳家……算了,通不通知都无所谓。她用上她仅有的一点良心,思考要不要从鹤公子身上下手。 但他是她姐姐指明拍买的人,她姐姐这是个什么眼光。 白茉莉这样想,再对着鹤公子时,不由起了几分挑剔的心思。 锁城的第五日,鹤公子琢磨着要不要再多加一把锁。 白茉莉说:「你索性在我手上挂个锁,倒叫我哪里也去不得。」 鹤公子胆子大些,顺势扣住了白茉莉的手腕。白茉莉因常年行走江湖,肤色偏蜜色一点,而他是瓷白的腕间,偏白的肤色,但他感觉自己的面颊此时怕是都红透了,唿唿地发烫。 白茉莉任由他抓着,她甚至有点笑意。她倒是真没见过,谁家少年姑娘牵手,是要扣住手腕,押解犯人似的。春风三月阁也算是江湖中一等一的风月所,自小在此间长大、理应见惯□□的鹤公子,怎的是如此? 鹤公子定了定心神,语气严肃,再次告诫白茉莉:「千万不要出门!」 白茉莉不屑道:「你把三请令还我,我命便金贵,江湖无人敢伤。」 鹤公子说:「那朝堂之上又如何?先前与你一起的红衣姑娘,和宫中有牵扯,已被东厂的人抓了走。」 白茉莉一惊:「何时的事?」 「昨夜三更。」 白茉莉又问:「你这一身脂粉味是怎么回事,怕不是又去谁人房中抚琴了吧?」 鹤公子着急地辩解:「你你你,给你抚琴你不听,怎么又怪我去给他人弹琴去了?我的一把焦尾琴,从头至尾都放在房中,你何曾见我抱出去过!」 白茉莉夸张地别过头:「我是觉得你实在熏人。」 鹤公子是个一点就着的急性子,他站起身,气道:「白茉莉,你莫要太过分!」 白茉莉用衣袖捂住口鼻,再转个脸,不欲多言。 鹤公子气得手都哆嗦了一下:「过分!」他又说,伸出一根手指头,戳了白茉莉的额头。 亏得是有衣袖的遮掩,不痛不痒地受他一下戳,白茉莉差点要笑出来。 她这几日算是摸清了鹤公子的脾性,大概是先前一回儿哄得他狠了,教他极不信任她。说好话,他不听不听,说个挑剔的话,他介意地要命。一等程度,大概是以冷哼回应她;二等程度,就是翻来覆去的「过分!」「欺人太甚!」;三等程度,说话语调都要染上些哭意,偏他还强行压抑着,故作镇定,委屈地、小小声地抽一下鼻头。 鹤公子生完气,坚决地自我安慰,绝不要自我怀疑,他好闻得很。他用的薰香是交宿城所产的承云青丝,经得城主亲自调配。曾经白茉莉还夸过此香冷然,与「鹤」一字极配。莫不是她先前又在骗他,还是现今骗了他?亦或者是她只是单纯的不再喜欢了? 鹤公子思来想去,末了,说:「你饿不饿?」 白茉莉点头:「饿了。」 鹤公子寻了个台阶,赶紧出了门去:「我去准备。」他照例去到后厨点选了几样菜品,按照白茉莉的口味,一一叮嘱过用料和酸甜忌口。只是他这次没在一旁盯梢,转身又去了别得地方。 鹤公子方走,窗户吱呀一声响,有人翻窗而入。 来人环顾一周,问:「白姑娘可在?」 白茉莉听出那人的声音,当即不满地说:「我可是被关了三日有余,懒秋风,你怎得现在才出现?」 懒秋风暧昧地笑笑:「此处不好找,还挺费钱。」经他几日探寻,所谓销金窟,当真是一寸的光阴,千百金的流水与人。 第15页 白茉莉问:「外面现在什么情况?」 「昨夜三更,焦家解药库被盗,后被人恶意纵火。大火借着东风,连烧了半个焦家。飞贼盗的药,这火——是东厂的掌印都督东门煜指使人放得。」 白茉莉沉吟:「还有其他消息吗?」 懒秋风意有所指,道:「不惊讶?」 「我早已知晓。」 「呵呵,」轻笑两声,懒秋风说:「你足不出户,消息倒是比我灵通。」 白茉莉也笑,语气嘲弄:「我现今可是在江湖最大的消息贩卖点,而且是正中心住着哦。」 懒秋风津津有味地问:「那你知道你一个三请令竞出『无价之价』,将鹤公子捧成三月阁的魁首,成了鹤公子亲邀的入幕之宾吗?」 白茉莉蹙眉:「你要是专门为了嘲笑我,赶紧滚蛋。」 「别那么绝情嘛。」懒秋风拖长了语气,存了搞事的心思,「你既已是入幕之宾,我来,又当如何?」 「……」 「我听见鹤小公子回来了,我留在此处,与他一同伺候你罢?」 白茉莉无奈地伸出手,手指虚勾,发了一个逗弄的音。 懒秋风不明所以。 「所以啊,」白茉莉说,「你不合适。」 鹤公子匆忙间洗了个澡,髮丝还湿漉漉地披在身后。前几日竞价时,他为求场间效果,刻意染出了特殊的白髮色,黑髮尾,此时几番清洗,颜色已褪去了许多。 他提着食盒,记挂着喊饿的白茉莉,小跑着往回赶。 行至屋前,他诧异地看一眼半开的窗户。收回视线,低头开锁时,他若有所觉,抬下头,视线正瞧见一人□□离去的背影。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吼,我是存稿箱子君 第11章 初相识 3 鹤公子推门而入时,白茉莉正端坐在桌前。 一身朴素低调的暗纹白衣,随意挽了的松垮髮髻,已散落出些许碎发。 听闻有人走近,她递出手中一直把玩的白珠金萃,道:「帮我戴上。」 那髮钗嵌了珠石,通体精工细琢的纹路,轻晃间,闪烁含辉。 鹤公子接过髮钗,转眼打量一圈,眸子里浮了层凉薄神色:「这可不像你的东西。」 他帮眼前人松散了长发,执着一柄木梳轻柔地理了理,又问:「怎得想起了这个?」雨夜捡回白茉莉的时候,她重伤昏迷,一身衣服滴着混水,染满污血。他不得已为她清洗更衣,拨开她的外衫,这髮钗便从中滑落了出来。 珠宝金制,奢华夸张的风格。 他推测这应该是别人送予白茉莉的东西,也料想这东西合不了她的眼缘,她应该不喜欢。于是他才将髮钗留了下,甚至于完好无损地交还到她的手中。 可眼下情况,白茉莉不但喜欢,竟还是要试戴一下的极喜欢。 鹤公子手指灵活地摆弄,将白茉莉的髮丝细分了股,结鬟于顶,并束结肖尾,垂于肩颈。(*) 白茉莉催促:「好了没?」 鹤公子抿了唇,抬手取下他束髮的青玉簪,别在白茉莉的发间,又稍微调整了角度,道:「好了。」 白茉莉不疑有他,起身走两步。自觉再无方才垂垂欲落之感,她满意地说:「还可以。」可惜无法揽镜一番自照。不过既然髮钗适合飞贼,那也适合她的吧。 鹤公子心中挣扎一瞬,却还是把白珠金萃贴袖藏了起来。手指随之拢于袖中,一点点握紧,掐得手心至泛白。他望着近在咫尺的白茉莉,看她因髮钗而欢喜的神色,哑声说:「是不错。」 却不想他方一夸完,白茉莉偏了偏头,一手抚至发间。玉制的簪子,一小片细腻的清凉意,是与金质髮钗截然不同的触感。白茉莉犹疑地再摸了摸,确认是玉无误,心下稍一思索,便已瞭然。只是她故作不察鹤公子的酸心思,若无其事地摸完簪子,又摸索着鹤公子为她梳得髮髻样式。 然而摸完髮髻,她还举着手,遮掩般地在发上左摸摸,右揪揪,半晌,小脸埋进肘窝,无声地、笑得肩头直颤抖。 鹤公子早在白茉莉摸到簪子的一霎那,整个人就懵了一会儿。之后觉察到白茉莉放肆地笑意,他回了神,一颗悬心有了着落,才开始恼羞。他隐约着,有种自己这是被无良的白茉莉诓了骗的怀疑。可他没有证据,又心虚,不敢把话挑明了讲。 「你你你……」支吾半晌,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偏生白茉莉不放过他,接着说:「哎呦,我怎么了嘛。」 她总是这般,似乎清清白白,什么都不懂。但她若是不懂,又为何总能挑拣出最让人为难的地方,揪着他不放过?他也想自己能够成熟、理智、大度,识时务。可事实是,他一天天的、一点点的,又醋又酸,竟干傻事。 鹤公子破罐破摔,放狠话:「你把簪子还窝!」前几个字确是郑地有声,末了一个发音,卷个舌,撒娇似的。 白茉莉一正色,哄他:「簪子还你便是,髮钗你若喜欢,也尽管拿走。两件都给你,别哭了哈。」 鹤公子差点咬碎了一口小白牙,心中再一次厌烦起自己一着急就莫名涌上来的哭腔。他明明没哭!提袖擦一下眼尾的湿意,他执着地为自己正名:「我没哭。」 白茉莉扬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狡黠地、眼熟地、配合地演出。 第16页 鹤公子平復一下心情,看着白茉莉的发间。她发色生得纯粹,墨一样柔顺光泽,愈发衬得那青色玉簪出落稳静,不知比那金珠俗物好了千倍百倍。 他眼巴巴看着,于是语气不知觉带上了兮兮哀求,问:「簪子,你确定要还给我?」 白茉莉沉吟。 「真要还?」 白茉莉说:「不若我用着也好。」 某人一个傲娇地哼哼,欢喜笑了开。 「不过呀,」白茉莉开口,「簪子给了我,那髮钗就要给你。」 鹤公子直觉此处还要有深坑陷阱,连忙否决:「我不要,我不要。」 白茉莉认真地强调:「给你戴着。」 「……」 鹤公子不做声,白茉莉理所应当,认作他是答了应。果然稍等了一会儿,鹤公子眼神飘忽,口中喏喏,确也是答应。他妥协地提要求:「待你眼睛好了,我戴给你看。」 然而念及此物是他人送予白茉莉的,而白茉莉竟还毫无芥蒂地转送给了他……「无良。」鹤公子愤愤地指责,「糟蹋他人的心意!」 白茉莉坦然地解释:「髮钗是白家人的东西。」 鹤公子一愣:「啊?」 「不想要你就……」 鹤公子迫不及待地说:「我要我要!」 他欢天喜地收下东西,再一琢磨,忍不住又是问:「你近日在此处住的如何?」 白茉莉顺着桌沿,坐下来,似笑非笑地说:「我眼睛看不得东西,住在三月阁中,却又吃不得酒,实在不如何。」 鹤公子没坐下,依旧站在她的身边,小心翼翼地试探说:「那你感觉房间布置呢?可得合你心意?」他原本认定她会喜欢,可髮钗之事一出,他不再确定,百爪挠心,非要问上一问。 白茉莉无奈地很,随口说:「墙上的字画不错。」 鹤公子蹲在她的面前,瘦矮的一团,托着脸,眼巴巴地望着她:「墙上没有挂字画。」 白茉莉「哦」一声,有点诧异地问:「你如何知道?」 鹤公子嘻嘻笑了笑:「我亲自布置的。」他想更贴近她一些,身子骨都酥了半边,但到底是没朝她膝上趴。 白茉莉便是含蓄地说:「我没布置,我不知道。」 鹤公子说:「那你看看嘛。」 白茉莉索性把话敞明了提醒他:「我看不见。」 鹤公子恍然,迟迟想了起来,但不放弃。他牵了她的手腕,把她往床上带:「那你感受一下,床榻软不软。我铺了六层蚕丝被,整个三月阁中,当属我的床榻最软和了。」 白茉莉半推半就,回了床。 鹤公子饱含期待地还为她拉上锦被,伏在床畔,问:「如何?」 白茉莉深深地嘆气:「蠢烟翠来时,也给你看一下脑袋吧。」 又或者说,他既能拜託得了生烟翠为她看病,定是与生烟翠交好,是他认可的友人。 物以类聚,古语不欺。 白茉莉为图清静,打发鹤公子走。 鹤公子不舍地一步三回头:「我走了哦?」 「……」 「我真走了哦?」 「……」 白茉莉和衣而眠,翻个身,背对他。 鹤公子哼唧唧,说:「那我走咯。」 鹤公子回了三月主阁,在卧房里反覆踱步。侍人通传,说是柳家三公子来访三月阁,指名要找鹤公子时,他正思虑着下一次登台的演出。 演什么? 晚些时候,倒有一处甜酒作坊营业,他差人给茉莉买些吧。 抚琴? 琴在茉莉那儿。 再想想要演什么。 白茉莉,白茉莉,白茉莉。 侍人提醒:「公子,有人求见!」 鹤公子回了神,眨眨眼,问:「谁?」 「柳和静。」 闻言,鹤公子倏地站了直,疾走几步,先是冷冷笑了笑,继而得意般,眸子亮些,尽是轻快明锐的笑意。他自忖:所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再所谓风水轮流转,今日白茉莉在我家。 他连忙嘱咐侍人迎客,不对,不着急迎客,先叫那柳家三公子等上一个时辰,挫败一下他的锐气。 待到柳和静久等多时,终于得见姗姗来迟的鹤公子,便见那少年唇角微翘,面上带笑,笑意不达眼底,一副「我就是过来敷衍你」的坦荡模样。 柳和静面上不动声色,语调依然地和善,起始一句:「久闻鹤公子之名。」 鹤公子虚与委蛇,也不经心地奉承:「久闻柳三公子的大名。」 然而柳和静轻笑一声,便是问:「久闻?可是在茉莉口中听说的?」 鹤公子微微一愣,眸中笑意真切了一些:「我可不认识什么茉莉。」 「白家白茉莉确是不认得?」 鹤公子掀了掀眼皮,状若无意地说:「哦,那你便直说是白茉莉,叫她这般亲昵作甚。」 茶盏在手中摩挲一瞬,柳和静道:「茉莉是我未婚妻,我自然唤她亲昵一些。」 几番言语交锋,除了正桌上的两位少爷似未觉察,一派殷殷和善之意。屋中的其他人眼观鼻,鼻观心,一动不动,心中皆是譁然。 柳家小厮不由着急:他家公子把话说到这个份上,还要如何探听有关白姑娘的消息? 而三月阁的侍人不愧常年在三月阁中浸染,对这种正室来找麻烦的戏码,见多识广。只是不想鹤公子头一次的应战,战斗力相当可观。 第17页 鹤公子在白茉莉面前沉不住气,时常被戏弄得又哭又笑。但在旁人面前,拿腔作调的本事,可谓炉火纯青。他八风不动,硬生生一句消息也没透露。 柳和静问白茉莉,他说不知。 柳和静问三请令,他也说不知。 柳和静说:「方才来时,柳某先行去拜见过蔺阁主。阁主坦言,那日之后三请令一直在鹤公子手中。是也不是?」 鹤公子装出后知后觉的样子,浮夸地锤一下手心:「哦,我想了起来,确实是在我处。茉莉赠予了我,自然是先行放我处保管了。」 「不知鹤公子可能……」 鹤公子一口回绝:「不可能。」 柳和静笑意不减,道:「听闻那日,竞价拍出了一十六万两的加码。柳某再加十万,二十六万,可能换回茉莉的令牌?」不及鹤公子说话,他迳自补充,仿着他否决的口吻:「错了,合该是二十六万五千两。」话越说越是慢些,柳和静细细观察着眼前人的神色,果然见他恼然一瞬。 鹤公子今日别了一枚丹红簪子,一身宽制广袖,灰白间滚鹤羽图样。他摊了衣袖在膝,又寸寸抚了平,忍了火气。再看向柳和静时,眸子稍得一转,笑说:「柳公子说这话,当真不怕他日我见了茉莉,向她告状你欺负我么?」 柳和静沉声道:「你擅自藏了茉莉的令牌,致使她被焦家围困三月阁,后中毒失踪,至今下落不明。这一桩桩一件件的飞来横祸,茉莉又要跟谁说?」 鹤公子眉尖蹙一下,声音生脆:「这才几日,你便担忧她。依我之见,柳三公子还是先管好自个罢。」 早先许多年,白茉莉与他在一起之时,他一年一年地担忧记挂,可曾说什么了?现今茉莉在他处吃好喝好,只待那个混帐生烟翠回来,医好茉莉的眼睛,她只会更是好。到时候,茉莉若想离开淮扬地,他自然跟着。他会照料好她,断不会再让其他闲杂人等插手了。 手指勾上杯沿,一盏热茶渐渐生了凉,没入口半分。 茉莉果然藏在了三月阁,也确实和鹤公子有关系。 柳和静垂眸片刻,将其中的利弊分析几遍,而后落寞地笑了笑:「鹤公子所言甚是。」他起身欲走,鹤公子安稳傲然地坐着,一声「送客」也吝啬说。 待到柳三公子离开,鹤公子一瞥桌上的留物,嫌恶地吩咐侍人,给他追送过去。 侍人胆战心惊,道:「这是柳公子特意留下的,说……说是白姑娘喜欢。」 「哐!」瓷做的小蓝壶碎在地上,霎时间满屋浓郁的醇厚酒香。 一闻那甜酒香,鹤公子怒火更胜,尤不解气,一把还试图把茶桌掀翻。 奈何那梨花木的桌子重,他踹不动,掀不翻,退而求其次,便把桌上的一干茶壶茶盏统统扫落在了地上。碎瓷片溅开一地的花,凉茶水飞溅地更远些。 鹤公子自觉沾了满身酒味儿,往三月阁后院迈出的步子又收了回,改道要更衣。 沐浴完,一脚踩在尚未来得及收拾的碎瓷片上,眼中疼得含起泪包,一瘸一拐地跟白茉莉控诉:「今天阁中来了一个人,如何如何的,气坏了我,还把我打伤了。」 白茉莉真是惊讶,竟然还有人能治得了他,忙问:「是谁?」 鹤公子说:「你都不关心我的伤!」 白茉莉说:「你嘴巴还在,尤自叭叭不停,想来是无恙的。」 鹤公子捂胸口,说:「可我心里苦。」眼看白茉莉不搭理他,鹤公子添油加醋又说:「他还把我给你买得甜酒打碎了!」 白茉莉一个激灵,坐了直,随他说:「这人当真坏得很!」 鹤公子抿唇笑,连连点头:「嗯嗯!」 然后白茉莉问:「我酒呢,没再买?」 鹤公子纠结地搅起手指,试图编谎话:「我着急来见你,已经差人去买……再去买了!」 「买酒人何时回来?」 「唔。」鹤公子语结。 白茉莉便是严肃地说:「如此,在买酒人回来之前,你和我都不要再说话。」 鹤公子扭头,一瘸一拐地往外走,恨恨道:「我现在就去……看看他回来没有!」 第12章 总相知 四方锁城十声钟,一汀烟雨一城红。 手掌刀剑杀死生,恩消怨罢且从容。 十日已过,淮扬城将开。 生烟翠裹紧了衣衫,守在城门一角。候久了会,细雨沾衣,留下几处阴冷的湿痕,再久些,寸寸缕缕的阴寒之气钻入体内,引得他哆嗦地搓手搓胳膊,连连跺脚。 旁边一总角小孩多看了他几眼,道:「哥哥,你若是冷,我可借你一件外衣。」他虽穿得粗布,但胜在厚实,可抗风、可挡雨,人穿得暖和,说话间腰嵴也挺得直。 生烟翠说:「好弟弟,你可是淮扬城中人?」 小孩道:「自然。」 「那你可知这城门何时会启?」 小孩昂首望一眼甚为高大宽广的城门,鼻头微动,道:「快了吧。我几乎闻不见血腥气了。」 淮扬地界自古多雨,更别提锁城之日,连下的几日倾盆雨,将整座城池细细地沖刷一新。纵使青石板路混了泥,石桥柱泼上血污,经过雨水的反覆洗礼,终皆会汇入那一条穿城而过的宽河,流出淮扬城,送走无数隐秘的厮杀。 沉重的一声闷响过后,眼前城门中央,徐徐亮开一条缝。待到缝隙越开越大,直至全然打开,生烟翠目之所及,是满城中飘摇的烟雨。 第18页 他早先也有略耳闻,锁城一日,白家人成三月阁·鹤公子的入幕之宾;锁城三日,一道涉及前朝的闱秘消息,被神秘人拍走;锁城六日,淮扬焦家满门被屠;锁城九日,追日、逐月两派百年宿怨,终得和解;江湖客话·夔光霁死于驿站,其徒懒秋风继任客话人之责;其余林总,死伤不计其数。 生烟翠为医,自然对血气多有几分包容。眼见身边其他人神情犹疑,他举步踏入,走在了最前。方才同他搭话的小孩随之跟了上,道:「哥哥,需当小心。」 生烟翠笑说:「眼下这城中只有死人,还要小心些什么?」 小孩解释:「你有所不知,这淮扬城门以河口建,咱们自上游口入,城中人自下游口出,所以没遇上活人。但是——」他着急道,「听说焦家大火,整整燃了两日才熄。焦家可是淮扬三门之一,最擅长制毒用毒,倒叫火那么一烧,雨水那么一淋,谁知道眼下的空中水里,还会不会残留有什么毒啊。」 生烟翠笑得愈发欢畅,道:「你若是感觉身有不适,只管去三月阁找我。」 「啊?」 「万毒一药生,我生烟翠的名声,你有所知,也不知?」 生烟翠心中自得,坦然受了小孩崇拜的眼神,扬长而去。他沿路直走,远远瞧见那八角楼的飞檐时,步子一转,踏入一条僻静小巷。行至半途,他停在一扇矮门前,叩了响。 悄无声息地,无人来应门。 再叩。 半晌,门后响起慌乱的开门声。 生烟翠心中盘算,虽然比预定的时间,晚了十日,但也怪不得他。谁教鹤公子早不找他,晚不找他,偏生赶在锁城前,叫他来淮扬。想他舟车劳顿、披星戴月的赶路,结果临门一步,没踏出去,城门便就在他眼前迳自关了上。 还害他在城外苦等了十日呢! 开门侍从见人,赶忙赔笑:「没想到神医来得如此之早,果真是医者仁德,妙手丹心。」 生烟翠也不戳穿他,问:「你家公子吶?」 侍从道:「公子暖了酒,正在主阁等您。」 生烟翠便是边走边问:「是何人生了病,现今可还好?」 「这……」侍从拿不定说辞。正说着,路过了后院那间属于鹤公子的屋。侍从为难地看上一眼,示意生烟翠能不能隔着门,先自行诊断一番。 生烟翠看着极其醒目的三把大锁头,道:「我看屋中人不是病,是疯了要防吧?」 侍从腹诽:白姑娘定是好好的,但他家公子一天天被气得哭,又哄得笑,最好能让神医给看看。 生烟翠进门,拒了酒,只道:「一会儿要看病人,不便饮。」 鹤公子笑说:「你来得早些,她还没醒。」 生烟翠敏/感地觉察他话中地亲昵,问:「她是谁?」 「唔。」鹤公子避而不答,一双眉眼含着笑,睫羽微动,十分情谊。 生烟翠换了盏热茶,捧在手中暖着。一驱遍体的寒意,心思热络了,他不由八卦道:「你和那白茉莉是怎么回事?她当真用三请令卖了你?现今江湖传言她在阁中,可有其事?」 鹤公子抿口茶,施施然道:「没有事,没买,不在。」 生烟翠放了心,始是也喝了口茶。 房中静谧片刻,生烟翠听得窗外簌簌,雨点又密集起来。心道:这淮扬地自入了春,就落雨不停,幼苗不适长,干药易受潮,实在不是久居之地。若说好处,还是当属白家的壁安山域。且不提寻崖而生的诸多奇珍异草,单说那山顶,灵气环绕,草药种之即生,一季可两采,真真是理想的居所了。 可惜他和白茉莉有过节。 正想着,生烟翠听面前人问了句:「世间有无一药,可人欢喜于我?」 他随口调侃,道:「报出鹤公子的名头,已让无数人欢喜了。」 鹤公子默然,又问:「那可能有一药,可令人对我赋予深情,终心不移?」 生烟翠听他越问越是认真,当即一挽衣袖,正色道:「你若是鬼迷了心窍,就让我打醒你。」 鹤公子执着地问:「有没有?」 生烟翠道:「有药,但也有解药。」 鹤公子一伸手:「那你把解药给我吧。」 「为何?」 鹤公子理直气壮地说:「我现今欢喜一人,喜欢得不得了。每每见她,心生欢喜。不见她,心中哀之怨之,恨不能立刻见她。你说,我如此离不得,是不是因着她对我下了迷魂药?」 生烟翠沉吟,问:「她对你态度如何?」 鹤公子落寞地垂眸:「不好。」 生烟翠站起身,走到鹤公子面前,扬手给了他的脑袋一巴掌。 鹤公子被打得一蒙,问:「你干嘛?」 生烟翠说:「我在医治你个蠢脑袋。」 他治不好眼前的傻,莫名也想到那治不了的两个白家人。 早年间,白茉莉曾盛情地邀请生烟翠去到白家,为她阿爹治病。然而白豪侠并非中毒,而是多年前的一次蛊毒埋身,腐经蚀脉,无药可医。白豪侠不希望白茉莉知晓此事,拜託他守口。他一时感其父女情谊,便将过错揽在自个身上,告知白茉莉:医毒不医蛊,他救不了白豪侠。 哪知白茉莉说:「你和阿爹的对话我都听见了。」 他惭愧地说:「真救不了。」 第19页 白茉莉不答反问:「天下医术,你不是当首?」 他谦虚:「非也非也,我乃天下第二人。」 「那谁人是第一位?」 他笃定道:「我屈居第二,没人敢当第一。」 白茉莉便是道:「享此盛名,难道不应该是随随便便从身上搓个药丸,都能救人生死?」 这种蛮不讲理的劲头,简直与鹤公子如出一辙。当时他不敢和白茉莉动手,今个还不能打一下手无缚鸡之力的鹤公子吗?生烟翠怒从心起,扬手又敲了鹤公子的脑袋。 鹤公子不气不恼,捂住头,藏在了宽口广袖后,笑道:「她醒了,我们过去吧。」 生烟翠道:「你且所说情况。」 鹤公子由前带路,撑了二十四骨的青竹伞,细雨中飘来一段简略地介绍:「茉莉中了蛊毒。」 生烟翠忡愣:「你不是说她不在吗?!」 「方才叫你一打,打得我想了起来。是在的,还要拜託你为她瞧病呢,怎能不在。」 生烟翠惊觉自己上了当,顿时扼腕又气结。但来都来了,人定得是看。鹤公子怕不是早料到如此,才故意拖延着不让他知晓真实情况吧? 鹤公子走在半途,回头问:「为何不走了?」 生烟翠看一眼檐下淅沥而落的雨水珠子,道:「没伞。」 「无妨,淋着。」鹤公子继续走了路,「本是要给你拿伞的,大抵是方才我脑袋再受重创,一时又不清醒起来,忘了嘱咐侍从。」 作者有话要说:  祝大家儿童节快落! 我胡汉良又肥来了! 第13章 总相知 2 生烟翠并不相信他的鬼话,人站在檐下,不动身。 鹤公子只好重新回来,将伞递给了他:「给你用。」他自个跟在生烟翠的后面,哗哗得淋了满头满身的水,一脚踩一个水窝,更是溅得身上没一处干净的地方。 生烟翠于心不忍,便邀请他:「一起撑?」 鹤公子笑说:「你是贵客,没给备伞是我不对。」 直至两人走到了三月阁后院,鹤公子宝贝似得背对着生烟翠,掀起上衣摆,从某处摸出一把钥匙,弯下腰半蹲着,摸出一把钥匙,又摸摸索索地缩在墙根,不知道从哪里抠出一把钥匙,一一开了锁。 屋内的白茉莉闻声望来,生烟翠注意到她的双眸虽亮,然而眸仁并不聚焦,显然是看不得东西了。他提着药箱,走了近,白茉莉问:「蠢烟翠?」 生烟翠面无表情地说:「发音不准,莫不是你嗓子也坏了?」 白茉莉还要说什么,鹤公子復而将几把钥匙换着地方,再次藏了严实,小跑着赶过来。他一身烟雨缭绕的湿漉感觉,瞬间吸引了白茉莉的注意。 白茉莉问:「怎么?」 鹤公子抬一抬滴答淌水的衣袖,说:「淋了雨。」他语气低一些,脆生生地,委委屈屈,「伞给神医用了嘛。」 生烟翠:??? 「阿嚏!」他还装模作样地打了个喷嚏,「茉莉不要靠我太近哦,我受了一整路的雨,怕是会染凉。」 生烟翠:那你就离白茉莉远一些,不要越说越靠她近啊! 白茉莉说:「你去收拾一下。」 雨下得大些,鹤公子淋得透彻。他在房间站一会儿,雨人般,地面氤了一小片水。他头髮也湿,被他伏贴地捋了整齐,脸上也湿,挺翘的睫毛上沾着细碎的星点。他一边旁若无人地扯了衣带,一边说:「不好吧,我要在你房间换衣服。」又说:「一身潮乎,真是冷呀。」 生烟翠此时很后悔:他就不该接那把伞!不撑伞,大不了淋个雨。一时不察上当用了伞,他有种今个都别想耳根清静了的预感。 他为白茉莉诊脉,鹤公子匆匆换了身衣服,就定定地落脚在白茉莉身边。他不言语,一双桃花眼安静地敛起笑,凝住他放于白茉莉腕间的两根手指,视线在他手指和面上来回的逡巡。 生烟翠微阖了眸子,在心中思索着白茉莉的情况:如何救,开何种药。他念及白茉莉的特殊体质,用药开方更须得谨慎。想来中毒之后没什么大碍,人依然的活蹦乱跳,看着还圆润了些。但驱蛊毒,难吶。 他殚精竭虑地想着,对过坐着的白茉莉却是百无聊赖,打个呵欠。 鹤公子欢喜地凑上去,开口道:「可是乏了?我给你捏捏肩吧。」 白茉莉不置可否,鹤公子一对白葱的嫩手,放她肩膀。要给人捏肩的是他,捏得起劲,身边欢欢快快地开起花似得也是他。他手上动作,忍不住般,嘴里也开始说话,问:「如何?」 生烟翠看他小狗腿一般的讨好,扔给他一个嫌弃的眼神。 鹤公子一愣,不明所以地眨了下眼。继而细细想了明白,脸颊倏地泛起了红,唇瓣也红艷艷的。他给白茉莉捏肩也就罢了,怎得还把捏肩当恩赐,心里滋滋地发美。 他轻轻锤了下白茉莉的肩头,过分。 好喜欢她。 白茉莉若无所觉,问:「听闻神医最近去过西域?」 生烟翠神色暗沉一点,说:「是。白豪侠的病,蛊毒便是来自西域。当初跟你说救不得,但私心里还是想研究看看,有无其他的法子。」 「结果怎么样?」 「西域民风多有闭塞,不与外人通,兼之言语的差异,无甚进展。」 第20页 白茉莉笑道:「我这里却是认识了一人,精通西域话,改日与你引荐。」她素来说话含着笑,初时一接触,只当她性子活泼,与人为善。但相处时日久了,便也能觉察那笑意盈盈,不及眼底,是个装扮的假象。 生烟翠感兴趣地问:「何人?」倒叫她笑得欢畅,实打实的开心。 白茉莉也想好生与人说道说道,然而放眼江湖,她并无可倾杯笑谈之友。她避而不答,问:「我体内的毒何解?别是解不开吧?」 生烟翠又要跳脚:「你再敢质疑我的医术?」 「你要怎得?」 生烟翠信心满满地说:「来人,研墨!看我提笔开方,一剂包你药到……眼睛看得见。」 虽说是一剂药,生烟翠写了完,自觉自发地先是递给了鹤公子。 鹤公子接过扫上一眼。 生烟翠忐忑地问:「如何?」 鹤公子很诚实地小脸惨了白,良久,道:「可以。」 他默默将药方卷进衣袖,一片心沉沉地。骫沙、矫翅雪、感寒皎泉,生烟翠开的方,除却三月阁,当真再无第二处能汇得集的地方。但他更担心地是:阁主素来不待见他,其他人能拿,到他这儿,怕是不愿给。 生烟翠误以为鹤公子对用药有异议,一指白茉莉,沖他无奈做口型,解释道:金贵。 鹤公子郑重地点头。他自然是知道,他家茉莉什么都是最好的。 生烟翠嘆口气,不再说话。 白茉莉,血,本就有毒。 …… 百年白世家的藏经阁,典藏江湖各路武学。白茉莉对此一视同仁,自小便是习得了江湖各路的武学。然而旁人十年才可参透的玄机,她区区数载便已然融会贯通。白豪侠单凭一句吾女有习武天赋,向天下人解了释,但在他这处——是真是假,一看便知。 只可惜医者医人不医心,白豪侠并不将事情据实以报,他空有一身本领,圄于手中有限的资料,雾里看花,便再是费心揣摩,救不了他,也救不了白茉莉。 生烟翠一番心思,另一头鹤公子得了药方,匆匆拿药去了。 白茉莉听闻他离去的步子,又问:「几日可解?」 生烟翠斟酌,道:「一月有余。」 白茉莉喝口茶,轻描淡写地说:「一个月?我出门朝东,直走上桥,掉在水里,被人救起之后,那人家的三岁小孩怕是都能治好我的病。而蠢鹤专门邀请你来此,何用?」 生烟翠咬牙切齿,道:「我一日可清你脑中的淤,让你看得见东西。换个人来,一剂药下去,直接取走你的命!」 白茉莉说:「我看东西做什么,我是问内力何时能恢復?」 生烟翠嚷嚷:「怎的?是不是要我从身上搓个药丸给你吃?」他气急,揪住白茉莉的手,「来啊来啊!」 白茉莉明智地先行避了开,说:「哎呦呦,干嘛呀?隔天江湖又不得传言,说我欺辱你。」 作者有话要说:  再一次,祝大家儿童节快落! 第14章 总相知 3 鹤公子找漆大总管,商议换取药材之事。 漆苗禀退了侍从,神色复杂地同他说:「白姑娘受伤,我们三月阁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今次我就擅自做个主,先让你拿药。你拿了药,立刻去用。他日即使阁主追究起来,也断然没有再收回的法子了。」 他把话说得情真意切,然而鹤公子敛起眸,并不接茬。 果然下一瞬,漆苗话锋一转,又道:「不过你所求的三味药材价逾千金,自然是不可白给。」 鹤公子取出他一早备着的小宝匣,递予漆苗。那宝匣巴掌大小,乃是红木制的棱盒。盒盖细分八块小面,分别镶了八宝石头,绘了八朵姿态各异的茉莉花。 漆苗神色微动,接过手细瞧。 鹤公子生母不详,自小长于三月阁,从无名的端茶小童,一步步混至而今江湖皆知的鹤公子之名。这盒中便是他多年间日积月累的宝贝,单说他一时兴起,于盒里取出的鲛人泪,名贵不需多提。 漆苗旋转着打量过八角棱盒,对其精巧绝伦的做工,啧啧称奇。余光瞥见鹤公子眉心不掩的不悦,他一正色,将宝盒摆放在自己的面前,徐徐打了开。将盒中之物一一观摩,他自觉唿吸都停止了几分,半晌,讶然感嘆:「你果真藏了不少好东西。」 鹤公子道:「你想要的,尽管挑选。」 璀璨珠宝,温润玉石铺满了半块黑绒布,漆苗的手浮了空,游移不定似得,在其上反覆的逡巡抚过。 鹤公子即是懂了,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道:「东西都给你,把盒子留给我罢。」 待到鹤公子换取了三月阁收藏的千金药材,屋内一帘后,步出一人。 那人容貌秾丽,着一袭绣锦长衫,肩头染缀了簇簇海棠花的艷绣,花开渐繁,连人皆映着一片盛景。听得漆苗恭谨地唤一声「阁主」,他也并不理会,微蹙着叶眉,冷声责问:「为何心软了?」 漆苗扫一眼面前各色的宝物,苦笑道:「哪里是心软?」将鹤公子的百宝盒掏了空,他今日的收穫,怕是顶得上三月阁月余的流水。 蔺阁主眸中闪过一丝嫌恶:「那盒子也不该给他。」 漆苗头垂得更低,问:「东西如何处理?」 蔺阁主道:「卖了。」倒也叫鹤公子的那群「红颜知已」知晓一下,鹤公子是如何对待了她们的「心意」。 第21页 鹤公子小心地捲起下衣摆,蹲在煎药的炉子前,手持一把团扇,小幅度地扇着风。他在心中反覆默念着生烟翠的叮嘱,不敢有丝毫大意。 如此人熬一个整夜,煎出一碗浓稠的黑药。 他喊了生烟翠来此,评价如何。 生烟翠满意地点头:「不错。他日你若是人老珠黄,在三月阁呆不下去,便随我,做个煎药老童吧。」 鹤公子笑着应下,道:「你且端着药,我一夜未得歇息,先去洗漱一番。」 生烟翠不疑有他,端着药去到三月阁的后院。 方一走至屋前,白茉莉隔老远闻见那腥苦味儿,急切地喊道:「站住!」她摸摸索索地走至门口,「啪嗒」把房门阖了十。又摸摸索索来到窗前,把窗户也关上了。 生烟翠道:「你今日不喝,药就这么放着。倒叫你日日夜夜地闻。」 白茉莉说:「别急呀,我等配药的酒呢。」 不一会儿,鹤公子焕然一新,眉目盈着欢喜,跑了来。他看也没看生烟翠,见怪不怪地,人伏在门缝里唤:「茉莉,我给你带了甜糖,要吃伐?」 屋里静悄悄的。 鹤公子又来到窗外,柔声细语地说:「我带了酒,你定是要喝得了。」 白茉莉推开窗子,问:「什么酒?」 「你尝尝?」 白茉莉接过那酒盏,扑面而来的却是一股腥苦味儿,上了当。 鹤公子赶忙哄劝:「你先喝药,我这就给你倒酒。」 然而白茉莉饮了药,自觉浑身难受,几欲呕。生烟翠点住她周身的几大穴道,曲起手指,在她额间一弹,瞬间便把她弹了个后倒。 「把她抬回床上。」 鹤公子扶住白茉莉,熟练地将她手搭在自己肩头,一手揽她的腰肢,一小步、一小步走得又稳又慢。 生烟翠大步流星走至床榻前,一回头,叠一起的两人还停在门前磨蹭,不由催促道:「这么慢?」 鹤公子的脸颊飞上绯色,道:「我怕吵醒她。」 生烟翠不高兴:「你是在质疑我点穴的功夫?」 鹤公子唯有实话实说,喏喏道:「你且稍等,我力气小。」 「要帮手吗?」 这次到是回答挺快:「不必。」 一晴天白日,外加一个夜,生烟翠起罢收针,长出一口气,将白茉莉的手腕妥贴地放回锦被中。卯时一刻,正是灰雾蒙蒙的不明天色。他开了门,发觉鹤公子竟还守在屋外。 鹤公子披着一身潮湿的水汽,连熬了两个晚上不眠,神情罕见的有些憔悴和狼狈。 生烟翠问:「不睡?」 他笑不出来,简短道:「睡不着。」 生烟翠叩了叩心,意有所指:「你这是坏了?」 鹤公子说:「好好地。」 生烟翠说:「那就是脑子不清醒。」 眼见生烟翠并不主动告知,鹤公子便是问:「茉莉如何了?」 「只等她安然醒来,眼睛再无恙。」 「那她的内力……」 生烟翠严肃地说:「这个比较麻烦。需要查明是何种蛊虫,才能对症下药。」 鹤公子默默听着,神色也严峻了几分。 那日焦家大火,半片宅院都烧作了断垣废墟,此后一个雨夜,更是猝不及防间,焦家满门被屠。有目击者只称兇手人多,但具体指向何门何派,却分辨不清了。鑑于事发在锁城九日,早言「生死有命」,无人再管,现下也便就这么列为悬案,不了了之了。 有关焦家的线索,断个彻底。但起火前,飞贼曾盗窃过焦家的解药库,或许可以顺着飞贼的情况,再查上一查。 生烟翠倦乏,打着呵欠告辞。 鹤公子无言地目送他离去,继而不动作,只谨慎地左右望了望,才进入屋内,轻轻掩上了门。 白茉莉正安然熟睡,鹤公子趴在了床榻旁,细细看她。他瞧了片刻,学着先前生烟翠的动作,曲起食指,在白茉莉的额间极轻地弹了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  (划重点1)出场的是蔺阁主 (划重点2)鹤公子目前还没有姓氏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感谢投出[地雷]:啊单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啊单、纸神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南风荆 20瓶; 手里揣起钱,肥肠高兴,于是让白茉莉踢了鹤公子一个屁墩(喂! 第15章 总相知 4 鹤公子身子伏得近,但是颇为规矩,只凑在白茉莉的枕边,把一张小脸儿枕上了柔软床榻。余下的半边身子悬着,两手交叠放在肚腹,他睡得心安,就连颊边的白软肉被压了扁形,也一无所觉。 不知过了多久,白茉莉徐徐醒来,一双眸子明亮有神,看一眼床顶的纱帐,迅速扫一圈周边的景象。末了,她垂眸打量身边趴伏熟睡的少年,思忖他应该就是「鹤公子」了。 不过,早前三月阁中漫不经心的一次照面,她尤记得他的髮丝是夺人眼球的雪银色,此刻一头长髮乌黑,柔顺光泽,安安静静地,倒也不错。 白茉莉拨了拨他的散落额发,露出一副清丽隽秀的眉目。 鹤公子的眼睫一如他的发色,是种全然的漆墨,睫羽纤长而卷,由浓渐淡。他的肤质白皙,似凝脂、玉缔,但左边的眼尾偏生留有一粒泪痣,白玉有暇,引得人一声嘆息。 第22页 白茉莉的指尖不经意地撩了下那轻微的痕迹,鹤公子依旧睡得熟,一唿一吸间,面颊悄然起伏,泪痣便犹如是苍茫万物落雪后,才显露出的一点纯粹的静谧。 白茉莉想着:三月阁赐他一个「鹤」字,指他乌髮若黑羽,肤白若雪绒。可最为贴切地,当属这双眼眸睁开时,那轻细傲孤的神色。 于是,她捏起鹤公子脸颊的软肉,晃一晃:「醒醒。」 鹤公子睡得极沉,乍然之间被扰了清梦,迷濛地睁开眼,看得却不是特别的清明。他的唇色是过夜的陈红,而另一侧脸颊,不幸压上锦被的繁盛花印,蛛网般的遍布了红痕。 妄说是傲孤,甚至颇有了种被糟蹋了的可怜意味。 他无辜地看向白茉莉,直看得她难得生出点怜爱之心。懈了手中的力道,转为轻柔地抚摸。她的掌心温热,动作温柔,鹤公子喉间咕噜一声,舒服地微微眯起了眼,睡意一时又有些上涌。 撸了会儿小鹤,白茉莉唤他起来。 鹤公子不情愿地说:「趴地太久,胳膊麻,腿也麻。」话中尤带着暗哑。 白茉莉鼓励他:「坚强点。」 鹤公子不理凌乱几分的衣衫,倾了身子,迳自与白茉莉贴近,意有所指地问:「你教我?」 白茉莉手指按了下他的唇角,反问道:「还用教?」 鹤公子捲起衣袖,给她看胳膊上的一枚赤砂,暧昧地笑:「要教的,都不会。」 两人相处几日,白茉莉今日才有机会看清:鹤公子的眼睛很漂亮,清清透透,他含笑地看人,桃花眼微弯,瞳仁中满当得地都盈满着她,皆是情谊。 然而他不掩饰自己的心意,但白茉莉并未打算去收。 自她踏入淮扬城,三请令丢失、中毒、焦家灭门、飞贼与朝廷东厂的牵扯…所发生的一桩桩、一件件的故事,无一不透着古怪。种种事件因她搅起漩涡,但身处中心的她,却能在鹤公子的庇护下,寻得片刻安宁。 若不是有人提早布下了这般的安排,那就是鹤公子的身份蹊跷,暗藏着什么玄机。 白茉莉严肃地审视一番鹤公子,却没觉察出什么可疑的端倪。 她原本极近地扯了鹤公子的衣领,此时一松手,鹤公子一时不察,摔去地上,直接蹲了个屁墩儿。 鹤公子骤然吃痛,连连喊疼。 白茉莉不痛不痒地继续鼓励他:「再坚强点。」 鹤公子耍赖,就这么盘着腿坐着,一直熬到白茉莉翻身下床,把他扯起来,才作罢。 白茉莉要洗漱,鹤公子动作麻利地帮她打下手。她的起居始终是他负责,不假借他人,也做得格外顺熘。白茉莉洗了把脸,接过递来的巾布,问:「生烟翠呢?」 鹤公子不快地嘟了嘴巴:「怕是离开了吧。」即使没走,回头他也要赶紧地把他扫地出门。 白茉莉望一眼昏沉的天色,又问:「我睡了几日?」 「不知道。」他一连两日未眠,陪在她的旁边,也睡也许久。 房间甚是宽敞,大而通透。 白茉莉颇为兴致地,一一巡视过各方的摆置。当她的视线落在窗前的妆奁上时,余光捕捉到鹤公子面上一瞬闪过的不自然。 有可疑。 白茉莉收回视线,故作不察地伸个懒腰:「我饿了。」 鹤公子的手不自觉地揪着衣摆,反覆搓弄,道:「我出门去,但你好好呆在屋里,不要出去。」见白茉莉不应,他抿了唇,又苦口地劝:「你现在一点内力也无,即使离开了三月阁,又能去哪里?」 白茉莉点头,道:「有理。」 他将她的方方面面,都惦记得清楚。可他若是关心她,在她体内毒素尚未完全清除的紧要关头,缘何他会同意生烟翠离开?再说她的三请令——不也是他藏起来的吗? 鹤公子玩得一手虚虚实实的真情假意,她可还有耐心,陪他继续演下去。 白茉莉依在窗前,沖频频回头的鹤公子挥了挥手,示意他安心。待到鹤公子的身影消失后,她始是敛了笑,视线掉转,再次落回妆奁之上。 将妆奁的屉盒一个个抽开,里面皆是收妥的一些珠宝首饰。 白茉莉不理,自顾将手指探入妆奁内部摸索。 早先她曾经听闻过一次木头碰撞的窸窣响声,想来应该是这屉盒拉动的声音。 一番查找,无甚收穫,白茉莉将屉盒放回原位,并不气馁。她在妆奁外部的各处轮流敲打,敲到背面的时候,「咚咚」,传出两响中空声。 妆奁背后的暗格中,存放着一枚木质令牌,和一份红线缠绕的捲轴。木牌就是她的三请令,而捲轴——白茉莉解开细看,发现竟然是一份卖身契。 *** 午后时分,天际一览无余之广,然层叠的阴云沉沉蔓延,燕鸟低飞,勉强支撑几刻,依旧飘起了萧萧冷雨。 白茉莉百无聊赖,在窗旁驻足一会儿,又跑去檐下听雨打芭蕉。听没几息,哀嘆一句,连声地嫌弃:「若说听雨,合该是夜宿舟船上,逐水吹流笛,才有几分音趣。」 鹤公子欲言又止,面色绯红地正纠结着什么。闻言,他似是回想起了什么,面色白一点,幽幽地说:「我擅抚琴,吹笛却是不会的。」说罢,他施施然起身,向备受冷落的焦尾琴走去,道:「你想听吗?」 第23页 「别别别,」白茉莉千不怕、万不怕,此时当真有些心惊胆战,一个箭步窜到鹤公子的身边,按住他拨弄琴弦的手,「下雨天,我是听见琴声,心里就毛毛的。」 她殊不知,她每说一个字,便犹如一枚针扎在鹤公子的心头。鹤公子疼疯了,忍着,道:「为何听得了吹笛,听不得琴声?」 白茉莉说:「曾有一次,柳和静邀我江上泛舟游。恰逢天雨,我躲在舟篷中,和静静站于舟头,吹笛于我听。想他一身碧玉衣衫,执……」 越说,她却是不知自己哪里又戳到了鹤公子敏感的心思,眼见他攥紧手,眼尾发红,她略去柳和静的一百个赞美词,跳至重点讲,「笛声起,悠扬婉转,我自听得心生欢喜。然而不过片刻,却不知从何处莫名传来一阵琴音。若说是琴笛和鸣,倒也罢了。可那琴声呜咽诡异,正配合着舟外的凄风苦雨,令人遍体生寒。 「我说要找一找,是谁这般扰民。和静静笑说:我们换个地儿便是。舟行数里,然而琴声始终不消不散,直至最后出了淮扬地界,舟靠上岸,两人歇息,我脑中还萦绕着那催命音符。」她有心哄一哄欲哭的鹤公子,含笑着说:「多好的夜雨,这么毁了彻底,可不叫人从此以后,都不愿再听么!」 红意从眼尾蔓延至了眼眶,鹤公子红起一双兔子眼,道:「听你这么一说,倒叫我想起来,也曾有那么一次,我于船中抚了一夜的琴。舟船顺流而行,两岸风景如梭,可临至淮扬地界的边缘,舟船数次徘徊,再出不得哪怕一分一毫。」 白茉莉不明所以。 鹤公子自觉眼中怕是要掉出泪来,匆忙背过身,擦了干净:「早年间,我没甚银钱,所以时常在舟船给人抚琴谋生。终是有一次我能自个乘舟,却出不得淮扬界,轻而易举地被人甩开了。」 白茉莉听他话里的意思,后知后觉地问:「抚琴的人是你?!」 鹤公子倔强道:「是我又如何?」 「哈哈,」白茉莉顿觉得有趣,在她不知晓的情况中,两人原是还有些其他交集。她看鹤公子强作无所谓,但实际斤斤计较地要命的样子,戏嚯地问,「你这是记仇了?」 「不是记仇……」 是记「她」。 那一年,他听闻白世家白茉莉来了淮扬界,欢喜之余,忙托人传口信予她,邀她泛舟小叙。他饱含期待地久等,然而等来得却是她与柳和静相携的一对身影。 柳混帐不止抢先一步与白茉莉泛舟,还矫情地给她吹笛子。一把破笛子有什么稀奇?断然是比不得他焦尾琴的音色的。他心中不服气,较劲般,索性也抚起琴来。 只奈何他心中郁郁苦闷,手下的琴音也凄凉,失魂落魄地弹了一宿,反倒让人避之不及。 「其实,我抚琴还蛮好的。」鹤公子悄悄做了几个深唿吸,遮去哭腔,力求把话说得自然,真实可信,「改天晴,我再演奏给你听。」 白茉莉笑吟吟,一口应道:「好。」 眼见白茉莉对两人未来之事,承诺得十分爽快,鹤公子莫名不安,又郑重地补充:「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白茉莉勾了小指,打趣他:「是不是还要拉钩?」 她一副无所谓的模样,但鹤公子心中万分在意,迫切地想要定下这份承诺。他同样曲起小指,要去勾她,但在两指即将触碰的时候,白茉莉却把他甩了开。 鹤公子一愣。 白茉莉轻描淡写地说:「真得当真啦?」 「……」 白茉莉一正色,道:「先把三请令还来。」 鹤公子轻声问:「我把三请令还你,你什么事都能答应我吗?」 作者有话要说:  柳:你,鹤丑叽,g乱立。 鹤:你,柳臭静,头顶青青。 ** 修改了部分情节,增加了800字 (说看不懂的小可爱,加我微博,给我私信,掌门小良良一对一在线辅导) 第16章 总相知 5 白茉莉问:「你想让我答应什么?」 她曾手持一柄窄剑,横扫巢南十三郡,掘地三尺,找到武林恶·奇木佛,砍了他的人头。她一举了却前任客话人夔光霁的执念,得他三世以报的恩承。 夔光霁以恩承换仇人命,这是一种「答应」。 她曾于武林大会之上,一剑挑落夺盟唿声最高、武林盟主的大儿子梅泽语,却以三招之差,惜败于武林盟主的二儿子梅思淼。有大哥在前,屡屡被掩去光辉的弟弟得了扬眉吐气。继任其父之位,无人不称其少年英豪,一时风光无两。 庆贺宴上尤不显现,然私下里,梅思淼约了她,连敬三酒,谢她不动声色的相让,又旁敲侧击她相让的意图。 她笑而不语,饮下一杯酒,余下两杯浇在地上,权当告慰他九泉之下的真正生父奇木佛。 奇木佛以命换亲儿前程,这也是一种「答应。」 倒不知鹤公子拿三请令换得「答应」,是什么。她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笃定鹤公子周旋多日,此时终于是要有求于自己了。 她极耐心地等了又等,期间数次用肯定地眼神示意他,尽管开口。 鹤公子似是被她鼓了励,下定了决心,他微微启了唇,倾身附耳,却是在她的侧脸落下一吻。 一时间,两人靠得极近,白茉莉的鼻尖嗅到一股轻淡的冷然香。但她没什么反应,又或者说,她对这种程度上的示好,视若无睹。待鹤公子亲完,她追问:「答应什么?」 第24页 鹤公子定定地看着她,看她的薄情寡义,笑道:「你答应——也亲我一下吧。」 心尖上缠绕的情愫,非但没有消散,反而绞缠更紧。 想他生平万事,皆由他一力争取,他争得三月阁的一个生存之位,他争出一个「鹤公子」的名头,后来他与她相识,便想争得她的一份特殊欢喜。 江湖有言:鹤公子虽处风月所,然自矜自顾,一尘不染傲入骨,是以居高声远,不凭俗事括论。 然而在白茉莉亲他脸颊的时候,稍纵即逝间,他回亲了她的唇角。他亲一下,探出舌尖□□,他含起她的唇瓣,一点点加深这个吻,试图引诱她。 两人气息纠缠,白茉莉尚有功夫调笑:「小动物吗?」 鹤公子眸子里闪过委屈的神色,压抑着唿吸,道:「自然是不比你。」他重新吻上她的唇,带了几分不得章法的迫切,辗转厮磨。 彼此唇肉的触碰令他颤抖,可白茉莉平静的神色,却令他的心浸入了冷寒水,渐渐冻成一团。「混蛋……」他含煳地想,早该知道的。他知道许多事,一边清醒,一手滑落至她的手边,相扣十指,一边沉迷地试图更进一步。 白茉莉笑说:「哎呦呦,你这是干嘛呀。」 鹤公子索性枕在她的颈侧:「不想要?」他的皮肤发烫,烧得脑子有点晕乎乎。可白茉莉漫不经心地,偏生还提问:「什么时辰了?」 鹤公子心知她又在戏弄自己,吮咬她一口,道:「自己看!」 白茉莉笑一笑,暧昧地抚上他的颈间,由上至下,力度轻柔,却像是他的神魂上划动。她说:「只顾看你,顾不得看其他。」 鹤公子听得脸颊愈红,妥协地分神,看一眼天色:「酉、酉时三刻。」 「嗯。」白茉莉道,「合该是歇息的时间了。」 …… 第二日白茉莉醒得早,鹤公子贴她极其近,一只白嫩嫩的胳膊在被中圈着她,另一只胳膊横在锦被外抱着她,里里外外都要把她扣牢在怀中才罢休。 她动也难,便喊他起来。 鹤公子睁了眼,心满意足地低低笑,道:「第二次。」 「……」 他伸出两根手指:「醒来就看见你,第二次。」 白茉莉不言语,只是拨了拨他的额间发。他的髮丝细软,一如他表现出得温和无害。不,他还多表现了几处痴情似的傻气。 她思绪发散,胡乱想了想,待她回过神,鹤公子正含了她的手指,细细舔吮。他眉目聚了些情靡,一双桃花眸子染上粉红,期期待待地瞧她。 白茉莉抽出手指,哄道:「乖,起床了。」 鹤公子愣一瞬,敛了眸,掩住了难堪的神色。 鹤公子洗漱一番,又伺候白茉莉洗漱过。他一反常态没有离开,反而是问:「要出去走走吗?」 于是,白茉莉久违地踏入三月阁的正院,当即熟络地吩咐:「先给我来坛酒,再给我叫两个唱曲儿的姑娘。」 鹤公子随行的步子一顿,看向她。 白茉莉自觉不妥,改口道:「好咯,不点姑娘,点你。」 鹤公子还沉浸在方才难堪的心情中,此时再听她敷衍,耐不住酸,道:「我也不必钦点。但凡你一招手,可不就来了么?」 「如何是来了?」白茉莉半真半假地说:「你是没离开过。」 鹤公子骤然又得了一次嘲讽,留也不是,走也不是,气汹汹先瞪她几眼。 白茉莉坦然受之,补充道:「一直在我心里呢。」 作者有话要说:  日常迫害鹤公子√ 强行基于世界和谐修改后:迫害失败 x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正在输入‥ 2个、真的懒人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啾啾 9瓶、黄钟 1瓶; * 鹤公子:蟹蟹大家喜欢我(不自觉看一眼白茉莉) 白茉莉get 白茉莉:蟹蟹大家喜欢他 第17章 总相知 6 鹤公子去取酒,白茉莉惬意地翘了腿,半靠在美人榻上,闭目养神。 她目前所处的房间,位于三月阁中的最高一层。不同于其他几层的热络喧嚣,此层似是无人,难得地孤静。这应该也属于三月阁的某项「特权」,至少在鹤公子领路,带她来此时,两人一路上行,阁子底层的人,诧异地昂起头看;阁子二三层的,不约而同般倚在围栏上瞧,皆作议论纷纷。 白茉莉暂时失了内力,但耳聪目明,能听到几耳朵的闲言碎语。 无外乎都是在议论那一日,飞贼一枚三请令丢出去,将鹤公子标上「无价」魁首之位的举动。三请令绝无仅有,这世间便造就了顶顶独一份的鹤公子之名。艷羡者有之,厌弃者有之。 俄而,一人从旁处走来,隔了绘花的窗棂,徐徐投下一道风情的身影。那人影驻足在门前,「叩叩」两声敲门响,细微地、轻巧地,莫名萦了些不请自来的暧昧感。 白茉莉不做声。 那人一点也不急,不再继续敲门,便就安静地等着。 又等了片刻,白茉莉估摸了一下时间,纵使鹤公子的动作再慢,此时合应该回了来。但他没回来,来了其他人,箇中蹊跷不言而喻。她打定了主意,道:「进来吧。」 第25页 得了应允,那人推门而入,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涂了艷色丹蔻的手。那手指修长,指尖圆润艷靡,不同于鹤公子的青葱细白,才是当真属于多年风月阁中混迹的模样。 「听闻白姑娘终于捨得从鹤公子的温柔塌上爬起来,蔺某人赶紧是来了。」他将话说得调侃,但语调犹如在调/情,一字一词在唇齿间含过了才放,似每一字词都有千千难解的情义。 白茉莉听得耳朵酥酥发麻,再看向来人,蕴情脉脉地一双眼眸,直瞧得她心中柔柔地软上一块儿。 那人掩了唇,问一句:「笑什么?」 白茉莉笑靥愈盛,道:「最难消受美人恩。」 那人贊同地微一颔首:「蔺某人此次来,的确是有事相求的。」 来人说他是三月阁掌事的蔺阁主,引得白茉莉啧啧称奇。 一来是没想到传闻中久不见人的蔺阁主,容貌如此秾丽惊艷,二来是没想到,蔺阁主的容貌如此出挑,竟还隐居在幕后,甘愿做个掌事的阁主。 她翻来覆去地惋惜,蔺阁主一笑置之,道:「相求可不是白求,有来有往,合作才能长久,是也不是?」 白茉莉有了点兴趣,问:「你能给我什么?」 蔺阁主卖个关子,只道:「那就要劳烦白姑娘,随我来了。」 白茉莉费了些腿脚,随蔺阁主去到另一处房间。但不想正在内里等着的「贵宾」,稀了奇,却是懒秋风。 白茉莉一挑眉,道:「你这是打哪里学来的规矩?你师父不曾教你吗?」 自她为夔光霁平了仇,与他定下三世以报的恩承。所谓江湖客话人,便成为她白家的传话人。向来听说有传话人前来禀事,从不曾听闻有人眼巴巴,求传话人消息的。 懒秋风惨白了一张脸,颤声道:「锁城第九日,我师父就死了。」 白茉莉恍然,道:「是了,夔光霁死,你继任客话人之责。如此算来,恩承已轮至了第二世。那你可要好好教导你的徒弟,莫要学你,罔顾规矩。」 懒秋风哀怨地指责她:「你都不关心,是谁杀了我师父。」 白茉莉问:「你要找我为你师父报仇?」 「这倒不必。」懒秋风识趣地回绝。他师父夔光霁押上江湖客话人三世的名声,换取大仇得报,他还没有能与她达成交易的权能。 白茉莉不耐烦:「那你废话那么多。」 懒秋风梗一下,妥协地丢给她两本话册子:「近期的江湖大事记,你拿去拿去。」他动作幅度大些,牵动身上的伤处,胸口裹得白纱布又染上了血。 白茉莉随手翻看几页,问:「上面可写了敢取江湖客话人性命的兇手名?」 懒秋风答:「第 五章,一百六十九页,第二行。」 白茉莉指腹在「蟹目溅」三字上摩挲一瞬,记了牢。 她收起话册,扫一眼懒秋风的狼狈情形,大发慈悲地又问:「你怎么了?」 懒秋风夸张地抹一把莫须有的眼泪,道:「你个没良心的,我如何沦落到这般田地,话册的第一页就写明了啊!」 白茉莉说:「写得太长,直接跳过了。」 懒秋风哭诉:「焦家遭逢此劫,与东厂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繫。我不过是想小小调查一下缘由,打草惊了蛇,近日里连番受到追杀。若不是蔺阁主出手相救,我小命不保!」 「查出了什么?」 懒秋风悻悻地说:「没有。」 蔺阁主说:「解药在东厂都督东门煜手中。」 两人齐齐看向蔺阁主,蔺阁主掩唇又笑:「怎么,三月阁好歹算作江湖最大的消息流通点,如此一点信息,不至于查不出来的。」 懒秋风一伸手,制止了白茉莉即将脱口而出的话:「都别说了,我都懂。是我失职,是我无能,我现在就找个徒弟,把『客话人』一职传给他,然后冒死去给你偷解药。」 白茉莉笑道:「我是想说,蔺阁主既然能探听得到这个消息,想必解药一定也寻了回,拿在了手上。」 蔺阁主眼波流转,谦虚道:「白姑娘高抬在下了。」 白茉莉直接问:「想换什么?」 蔺阁主便不再客气:「鹤公子的卖身契。」 懒秋风惊诧地看一眼白茉莉,她倒是淡定,道:「我没有。」 蔺阁主胸口成竹般,断言:「他会给你的。」 是还没给,但那卖身契就藏在妆奁的暗格中,正与她的三请令放在一处,擅取也能拿得出来。但白茉莉追问一个缘由,不由猜测:「三月阁这是后悔放人了?」 「是,也不是。」蔺阁主说得含煳。 白茉莉无辜地一摊手:「至少现在没在我手中。」 蔺阁主掩了唇,眸子里又是那股漫不经心地笑:「相信白姑娘自有办法。」 眼见他说得笃定,白茉莉便是问:「鹤公子是哪里招惹了蔺阁主?」 蔺阁主反问:「白姑娘何出此言?」 此前白茉莉翻找到那卖身契,匆忙间一看,但也觉察出其上几条不同寻常的行文限制。 一是写:家有襁褓小儿,无人看顾,故寄存于三月阁。幼时日得一粒米,夜得一安息,及至孩提,从凭个人造化。后附一个成年人的掌印,想来是替他做主的爹娘留下的。 二是补写:此儿以「鹤」字命名,既入三月阁,须谨守阁中规,终身不得出淮扬地界。后附得是一个稚嫩孩童的手印。那手印甚小,整个展开不及白茉莉的食指长,应是当年鹤小公子留下的。 第26页 年幼的鹤公子为求生,主动留于三月阁,一晃至今。可在两人数次的闲谈中,他不提日苦难熬,只对「出不得淮扬地」一事耿耿于怀。若是他真已取回卖身契,取得了自由,岂能有交还的道理? 白茉莉意有所指,道:「想让我说服鹤公子?蔺阁主莫要难为人了。」 蔺阁主笑道:「白姑娘此言差矣。但因蔺某人在风月场中混迹多年,见多了人心易变之事。才知这眼下不过区区一张契纸,不足为奇得很。」 「哎呀,」白茉莉舒展了一下筋骨,换个话题:「我若是不答应你,如何?」 蔺阁主言简意赅:「把懒秋风扫地出门。」 懒秋风顿时抗议:「喂喂喂,蔺阁主,救人救到底啊!」 蔺阁主似是未闻,面上依然是温和的笑意。 白茉莉故作无奈地说:「那你自求多福吧。」 懒秋风哀嚎:「但凡今日出了三月阁的门,我怕是要同我师父一般,命丧淮扬地了!」他大抵是对他师父的离世无介于怀,言词间不曾有避讳。还道若他不幸也一命呜唿,清明时节白茉莉祭扫的坟头,定要多出两个。 白茉莉默默地听了一会儿,看他一眼:「懒秋风。」 「嗯?」 白茉莉神色冷一分:「慎言。」 霁光春未晓,霜蹄轻裊。听胪唱、千林併到。 晕笔开时,诸仰瞻天表。万方图籍写尽,此最人意难消。(*) 白茉莉尤记得初见夔光霁,虽一身粗布衣衫,然手执一柄狼毫笔,一手执册,端得是风光霁月的一名人物,肆意又洒脱。他以手中笔,写江湖诸方事,自诩为不与世俗同的「客话人」,然终是跌堕了红尘万丈,滚惹尘埃。 最后的一次照面,是在一所残垣破庙。他吹了三天三夜的哨响,那哨音经得有心人一层一层的传达,传入白茉莉的耳中。匆匆赶到时,风尘僕僕的她差点是要打人。 夔光霁苦笑,道:「我手脚筋都被人挑了断,确实没办法主动见你。」 白茉莉蹲在他的旁边,拾起一本空白的话册:「求我帮你报仇。」 「以什么身份?我,早就担不起客话人一职了。」 白茉莉盖住他眼睛,自觉掌心滚烫:「我说你是,你就是。」 「茉莉,茉莉,」夔光霁连声地唤,「世间怎得会有如此心狠之人啊。」 白茉莉说:「她死了。」 「……」 「她受了奇木佛的胁迫,假意接近你。害你至此,可算是十分功成。江湖失了客话人,正值人心惶惶,你以为奇木佛还会留她一条性命,给自己留下把柄?」 良久的沉默,夔光霁哑声道:「我求你。杀了我。」 她平静地回绝:「人皆一死,但你不能死在我的手中。」 她得了夔光霁三世以报的恩承,横扫巢南十三郡,找到武林恶·奇木佛。而夔光霁收了正邪难辨的懒秋风为徒,唯一的要求便是弒师后,方可出师。 白茉莉扫一眼房中心思各异的两人,再想想自个,倏地笑了笑。 懒秋风对她有欺瞒,分明是他杀了夔光霁,却以为她不知,将其嫁祸给蟹目溅。蔺阁主对她有隐瞒,鹤公子身世为迷,三月阁另藏玄机…… 而她,看得清许多,也有一些看不清。但早在她初入江湖时,她爹对她唯一的告诫「信己,不信他人」,她谨记于心,向来不敢有分毫怠慢。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吼,我又是满满当当·存稿箱子君! * (*)化取自宋·史浩《瑞鹤仙·霁光春未晓》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的小天使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正在输入‥ 3个、+0 1个 * 懒秋风:蟹蟹大家喜欢我 鹤公子:不是!没有!你胡说!!!q0q 第18章 当风点烛 此间再无别话,便说那鹤公子去取酒。 十年窖藏的雪窦,始一拍开泥封,清冽醇香如同雪后天地的一白,茫茫瀰漫而来。后厨的几位颠勺师傅被勾得犯了酒瘾,耐不住地咋舌感慨。 鹤公子瞭然笑了笑,也不藏掖,白瓷盏一字排开,倒了一熘儿的酒。酒色莹透,酒香愈浓,他一人一杯地起敬,权当谢大家近日里为他开私房小灶的情谊。 几位颠勺师傅连连推脱,直言「鹤公子客气了。」话这般说,但眼珠像是恨不得泡在了酒杯中,轻飘飘地浮着。 鹤公子另拎了两小酒壶,放盘上。又挑拣了些新出锅的吃食,阁外买得稀奇熟物。东西分量少,种类较多。只因白茉莉不知哪里养成的坏习惯,喜新厌旧地很,同一样东西,过口几次,就不怎么吃得下了。 他心中腹诽,倘若饿她几日,看她还端不端富贵小姐的脾性。然而实际却是他每每严阵以待,劳心费神,变换着花样,只为讨她一时的欢心。 鹤公子执起盘前,又仔细地调整了摆盘,抹了抹青瓷酒壶。他手里擦拭,心思一飞,不知想到了什么,整张小脸都泛出了红。就这么端着菜酒,迈起轻飘飘的步伐,往回走。 时值春末,天色多雨,风丝寒凉,可完全吹不清明他被浓情蜜意塞了满的脑袋瓜。 凡他离开白茉莉远一些,心里拈酸吃醋的负面感情消了散,回想时,便只余下大片大片她的好。她洒脱,她自由,她无拘无束,她如风如云一样,从不为任何人停留。 第27页 但她,此时此刻,在等他。 鹤公子每走一步,心跳一拍,心跳得快,步子也快。他从来没感觉三月阁的走廊如此的长,他恨不得一次走完一个辈子,永远地活在因白茉莉而心生的欢喜中。 鹤公子抄了近路,由后厨转入阁内。寻了那与墙面颜色相仿的一处垂帘,拾阶迳自上到了最高层。然始一推门,他心头当即一凛。 房门是虚掩的。 鹤公子轻声唤:「茉莉?」 没人应声。 手指不自觉捏紧了托盘,他将门一把推了开。慌乱地环顾一周,果真是空无一人。 屋内的东西摆放井然有序,不曾有打斗的痕迹。但茉莉现在不会武功,打也打不过,莫不是直接束手就了擒,被人挟持住了?谁能与白家有仇?现淮扬大事已过,城中也并无可疑的势力出没…… 鹤公子脑中一番急思,心绪杂乱,身体也犹如被抽去了主心骨般,勉强扶住桌沿,稳了稳心神。 顶层的房间多数是空闲的,鹤公子每途径一扇门窗,索性都将其推了开。走出一路,一路上长廊的房门窗子便全随他「啪啪」推开了个彻底。 久不见光的长廊,原本悬挂着一串串宝灯烛火,供照明用。此时一侧的窗门全然洞开,无数光亮争先恐后地扑来时,照得其亮亮堂堂,直似一条康庄明路。 明路明,看得清。路头尽,无人津。 鹤公子背对了漫天漫地铺撒的光,久寻不着人,心慌意乱地想要去找漆大总管求援。然而楼下歌舞升腾,正值一处小高/潮,他的耳朵突然敏锐地扑捉到人夹杂在众多喝彩声中的一句「好」。 那女声清亮,热络地、偏生带了三分漫不经心的意味。 循声去看,安然坐在二层的厢房,吃酒看舞,好不快活的人,不是白茉莉,又能是谁?! 鹤公子沉着脸,石杵捣药般,「咚」得一声,直挺挺得坐在她对面。 白茉莉的视线投向金玉高台上的曼妙舞姿,改不了道,只口中吝啬地问他一句:「来啦?」 于是,鹤公子急躁的心情非但没平復几分,反而被刺激得更甚。一双眸子浸了怒气,黑漆漆发亮,直待眼前人关切地问上一句,好叫他寻个由头,发一通火。 奈何白茉莉一无所觉。 鹤公子瞥看一眼桌上酒,清淡口的永云卧薄,白茉莉一杯连一杯,如饮白水,半晌不见醉意。他自忖她合该是喝得不甚尽兴,生硬地开口道:「我给你备了雪窦。」 白茉莉倏地转过了头:「哪?」 「十年窖藏。」 素了许久,白茉莉单听这几个字,几乎就能嗅到凛冽的酒香。她催促一句:「去拿。」视线调转回金玉高台,看那身姿裊娜的舞娘,再催一句:「快去。」 去什么?鹤公子恨不得要把她的眼睛捂住了才好。他心气不顺,单方面地又和白茉莉对峙片刻,语调古怪地说:「我放房中了,你和我一起去拿。」 白茉莉与蔺阁主没谈拢合作,本也是想回房等人的。 恰逢阁中厅堂的璀璨灯火一暗,金玉高台上的明色一亮,手脚佩戴金铃的舞娘鱼贯登台,为首的是一个西域来的女子。那女子生有一双碧眼,猫儿似得,灵巧有情。眉心点着花钿,一袭烈火红裙的扮相,没由来让她想起了她的同胞姐姐。 白茉莉坐下来瞧,愈看愈是有趣,不由也跟着喝了几声彩。此时鹤公子喊她,白茉莉估摸着节目差不多也要结束了,便妥协道:「稍等罢。」 鹤公子倏地一拍桌子,桌上杯盏安稳,没受什么惊。眼见白茉莉不为所动,他倾身夺了她的杯中酒,一饮而尽,气红了眸子:「让我疯找了许久,你却在此处看舞娘。舞娘有什么好看,比得过你最喜欢的酒了?」 白茉莉道:「你们三月阁出名的可不就是美酒和美人么?」 鹤公子梗一下,追问:「要喝酒还是看人?」 白茉莉无辜地回答:「想一边喝酒,一边看美人跳舞。」但酒杯现捏在鹤公子手里,她伸了手索回,「再等我一下?」 「等不及!」鹤公子发起脾气,扬手就要把酒杯摔在地上。奈何觑一眼尤自伸着手的白茉莉,到底是没动。他把酒杯塞回她的手心,赌气道:「不就是喝酒跳舞?」 「唔。」 他杀气腾腾地放了话:「你等着!」 可一去多时,高台之上的舞娘退去一波,他也还没回来。 新出场的是个佩戴金色遮面头纱的姑娘。她一身胡服舞裙,高挑消瘦,没走渐次的台阶,只提了腿登台,腰间细碎的流苏滑落,露出一片腿间肤白的雪光。 那姑娘曼步立于台中央,起势凌然,似不与人同。而待胡琴一凝,她随琴弦音起舞,回裾转袖若飞雪。她的脚尖盈动,轻点台面,次次踩足了节奏。腕间金铃簌簌,伴着异域靡靡之声,惑人作响。 胡琴曲依然还是方才那一曲,然而换了人,舞大有异。 白茉莉自诩是个不懂欣赏的俗人,方才看,也不过是图一乐。她自觉先前的姑娘已是不错,可此时再看这姑娘,更是惊艷。 胡服姑娘跳了一曲转蓬舞,裙摆绽放如繁花。直至舞熄,白茉莉尤自在回想她前旋后转的变幻舞姿。她由衷地鼓掌,喊了句「好」。 整个三月阁中都是潮水般经久不息的掌声,她的一句,那姑娘却像是听见了般,一双妖娆的双眸流转,凝神看了过来。她的舞姿热切,异域风情的美艷扮相,看人的眼神也薄透,浓烈,似篝火般深幽燃烧。 第28页 白茉莉心生一丝诧异,然而待她看清那姑娘左眼尾的一粒泪痣,恍然之余,会心一笑。 她沖一旁的侍从嘱咐,这般这般。 侍从心知她的特殊身份,恭谨待之。可此时听了她的话,也是犹疑:「白姑娘,怕是不妥吧。」 白茉莉安慰地拍拍他的肩膀:「无妨,你只管去。」 侍从小跑着去到金玉高台旁,守住方要退场的姑娘。他一拦,一开口,脸色又红又白的,低声说:「姑娘,白家人有邀。」 那姑娘步子一停,直直看向他。 侍从一咬牙,继续说:「邀您到房中一叙。」其中的暗示不言而喻。但他毕竟是三月阁的人,也向着自家人,连忙又补充:「虽然不曾听闻过白家白茉莉有旁的情趣,但姑娘若不愿意,大可回绝。有事只管找漆大总管便是。」 那姑娘轻摇了摇头,嫩藕般的手臂一指二楼的厢房。 侍从瞭然,心中斥责一句自己多嘴,忙道:「是顶层,正中央的房间。」 胡服姑娘应邀,推门而入,不见人,只听闻一句懒洋洋地:「在这儿。」缓缓阖上门,停留一瞬,终是上了门栓,她才往内中走。 一道回折屏风后,是歇息的软榻。 伴着渐渐清明的细簌金铃声,出现一个金色身影。白茉莉离近了端瞧这姑娘,啧啧笑道:「不错。」胡服姑娘伏在了她的脚边,昂起头看她,温顺地任由白茉莉摘了遮面头纱。 薄纱褪去,是一张娇俏的容颜。 平日里是淡漠干净的少年气质,此时艷抹浓妆,多了几分勾人摄魄的胡媚感。白茉莉亲他柔软的唇,惹得自己的唇瓣也沾了红。她又亲他白皙的脖颈,还给他一点红。 鹤公子一瞬不瞬地看着她,道:「茉莉,你喜欢什么,我就是什么样子。」 她喜欢看人跳舞,他便跳给她看。她喜欢艷/情的舞娘,他也扮给她看。他把他的小宝匣掏空了给她买药,他在她的身上赌押一切,他是如此地喜欢她,也期盼着她的欢喜。 白茉莉抚了下他看似深情的眉眼,道:「那就来跟我说说实话。」 作者有话要说:  我是个莫得感情的杀手(背诵并默念一百遍)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0、正在输入‥、啦啦啦啦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啊单 10瓶; * 白茉莉:多谢大家赠予我的买酒钱 鹤公子:蟹蟹谢谢蟹蟹谢谢蟹蟹! 第19章 小鹤番·当风点烛 鹤公子第一次见白茉莉,其实是在很早很早之前。 那一日,阁中来个世家小姑娘,原本并不是什么稀奇事。但罕见在那小姑娘左侧随行一个淮扬柳家主,右侧一个漆管事陪说话,端着好大的架势。她容颜生得清秀可人,奈何不见笑,冷起一张小脸,看哪儿哪不高兴。不知漆苗哪句话说得不和她心意,她微蹙了眉,唇齿一开一合,像是斥了一句「闭嘴。」 世家小姑娘被人迎入二楼厢房,不一会儿传出点单,唤送吃食。 久等在后厨,远远将这一幕尽收眼底。但凡懂点眼力劲的都猜测得出来,这是来访了大人物。几个端茶小童蜂拥而上,争前恐后地要抢出头的机会。 「诶诶,当心!」布菜师傅呵斥,赶鱼似得将其哄散。无视一连串眼巴巴的目光,他挑一个稳当顺眼的孩子,把东西交予了他。 那小孩得了餐盘,谨慎地道一声谢;得了一干嫉妒的视线,迳自无视。他正待要走,迎面一个高大的身影把他挡了住。 漆苗看一眼不及自己腰间高的小少年,噼手接过餐盘,压低声音吼道:「不想活命了么你!柳家主、柳三公子都在,你敢往她身边放人?!」 布菜师傅擦了擦脑门的汗,混不在意地争辩:「万一白小姑娘喜欢呢?」 漆苗心有余悸:「喜欢也不行!」 「来咱三月阁是为了啥?谁不知道。拖家带口的来,看也不能看,吃也不能吃,怪不得人家小姑娘脸色不好看。」 漆苗啐他一口,「龌龊!」 布菜师傅笑得暧昧:「漆管事能混到今天的位置,不可能不懂吧?」 「我可与你不同。」漆苗不屑地说。他素来行事有度,万般小心,全凭个人本事讨得蔺阁主的赏识,升作管事。今次接待白家人,他更不敢有分毫的差池。凡事过手张罗,才算安心。 漆苗夺了餐盘,一路回程,倏地又与一灰衫少年打个照面。 灰衫少年身骨高,瘦削一条。一身云锦灰衫套在身上,单在腰间松垮地系带,颈间手腕皆露出段脆生的白,一股随性风流的意味。他眉眼如山峦雾霭,不清不明,总是隐隐含了真情切意:「漆管事,忙呀?」 无事不登三宝殿,漆苗在心中默念一句,打起精神来应付:「鹤小公子,闲啊?」 彼时鹤公子方得一个「鹤」字,有了名字,便意味着在三月阁小有了名气。漆苗不怠慢他,但也不怎么待见他。说话不客气,含讽带刺地。 鹤小公子不气不恼,只道:「区区一个端菜的活儿,还需要漆管事亲自动手?」他微倾了身,两只白净的手摊开,乖巧地问:「需要帮忙吗?」 漆苗知道眼前人实则是个吸血儿的主,他踩着三月阁一干端茶小童,头一个爬出来,说是心机不深沉,他第一个不信。漆苗连忙躲了开,甚至于将餐盘举高,超过少年的头顶,教他够不着。 第29页 鹤小公子伸长了胳膊,试了试,宽制广袖顺滑而下,便全然堆落在他的肩头,露出手臂上点的一枚赤砂,醒目得晃眼。 漆苗催促他:「快些让开。」 鹤小公子说:「让我试试嘛。」 漆苗看着他十余岁的小身板,嗤笑道:「不必试,你绝够不着。」 鹤小公子瞥一眼二楼厢房,又是暗示地语气:「试一试。」 漆苗正色道,重复地回绝:「不必试。」 的确是不必试,饭菜没端进去多久,那小姑娘就出了来,想来是没怎么用膳。随她一起出来的,还有一位青衫少年。那少年身姿挺拔如竹,举止有度,正是那种温润谦君子的样子。 两人在厢房前交谈几句,但青衫少年似有意,似无意的半遮挡着小姑娘。鹤小公子站在长廊的尽头,看了一会儿,只最初的时候见了小姑娘一个正脸,其余什么也看不太着。 鹤小公子敛了笑意,不爽地「哼」一声,回了房间。亏得他最近待遇极好,蔺阁主特地拨了一件单人房给他,不顾形象地、舒舒服服地躺在了软榻上,也不至于再心情低落下去。 却不想没隔几日,他又见着了那个小姑娘。 她手提着一柄窄剑,脸颊是一道划伤,跌跌撞撞地冲进了他的怀中。扑鼻而来一阵浓重的血腥气,鹤小公子条件反射要把她推开。但他不由联想到她的尊贵身份,要推人的手,半道改成环搂,把人艰难地拖进了房间。 小姑娘一身血污,瘫倒在他最喜欢的软榻上,鹤小公子忍了又忍,忍不住说:「你起来。」 小姑娘只抬起一个脑袋,问:「你说什么?」 鹤小公子说:「你身上的血……」 小姑娘肩头颤颤,「哈哈」连笑了数声音,道:「不见血,还叫什么杀人?」她说完,后知后觉想起手中还攥着剑,「叮噹」把窄剑一丢,人慢吞吞打个滚,长出一口气。 「咚咚咚」门外响起一连串急促地脚步声。 鹤小公子迅速掀了薄被,把她盖住。开出一条门缝,他探出半颗脑袋,问:「怎么了?」 护院不愿多谈,简短地说:「有闹事的。」 鹤小公子便是再问:「死人了?」 护院神色一凛,掩不住地惧怕:「两个看管的兄弟,一时不慎,着了道。匪人约是一个成年男子,行动迅捷,武功极高,见到可疑的情况,尽快禀报!」 鹤小公子也不知怎么,他抿一下唇,「唔」一句,赶忙把门关了上。他心脏怦怦跳得快,仿佛那个剑染血,正在逃窜的人是自己似的。 他踱步到软榻前,那小姑娘卷了薄被一角,露出一双清亮的眼睛瞧他。 鹤小公子被她看得有点手足无措,没话找话,道:「人走了。」 小姑娘眉心一蹙,但把即将出口的话吞了回去。 鹤小公子好奇地问:「你想说什么?」 小姑娘便不耐烦地咋舌:「没走,尚在此层搜寻。」 这就是不会武功的尴尬,鹤小公子这是第一次尴尬,自打遇见了白茉莉,尴尬日积月累地更多,多到他能心平气和地忍,实在不行,出门左转踢两脚那颗歪脖树,对着养了满院子的花喊一句「混蛋」,回来接着忍。 小姑娘一时不准备走,鹤小公子巴不得她留下。他观察着她的神色,慢慢坐在了软榻的一角,细细打听:「三月阁开门迎客,你缘何要擅闯?」 小姑娘蛮不讲理地说:「谁叫你们小气吧啦,捂着好东西不给人。」 「什么好东西?」 小姑娘横他一眼,意思是「多说无益,懒得理你」。 鹤小公子一早就觉察出她的脾气差劲,现今面对面的交谈,发现她简直是个怼怼,一言不合就呛声。他有心讨好她,耐着性子又问:「说不定我能帮你。」 小姑娘安静片刻,翻身坐起来。她沉着一张小脸,用薄被裹起自己的头,严丝合缝地把身子也裹了严实,一双含了戾气的眸子藏在阴影里。等了一会儿,她蹭了蹭脑袋,拉低被角,索性把眼睛也遮住了。 她闷声闷气地说:「哎呦呦,我爹又快死了。」小姑娘愤愤地在被子做了个动作,伸手踹脚地:「我上哪给他找续命的东西?!」 鹤小公子自幼无爹无娘,对所谓的亲情,感触相当淡薄。反而是见小姑娘气急败了坏,他觉得有趣可笑,桃花眸子微眯,提袖轻轻笑了笑。 小姑娘躲在被子里,看不见,但耳朵尖。她阴森森地说:「要笑尽管笑,怕你一会儿死了,就笑不出来了。」 鹤小公子忙说:「你要找续命药,我可以帮你打听。」 「几天?」 鹤公子犹疑:「三、五天吧!」 小姑娘顺了心意,从软榻上跳下来,低头一看染血的白衣衫,又看他一眼,问:「有其他人的衣服吗?」 鹤公子不疑有他,讨好地向前一步,站在她的身旁比量着:「你换我的衣服,咱俩的身形差不多。」 小姑娘两根手指拎起他的敞开领口,目光由指尖,寸寸上抬,看他大片瓷白的皮肤,精细的锁骨。她看完,懒洋洋地松开手,摩挲一下指尖,道:「这种衣服,怎么穿啊。」 三月阁中人,都这么穿。 但也有不这么穿的,比如漆苗,比如蔺阁主。 鹤小公子踉跄地退一步,背过身,压抑地唿吸:「我都是这种衣服,去给你借一件,好吧?」事实上,他的人缘差劲透了,都是虚情假意的交情,根本借不来什么东西。 第30页 鹤小公子从他的存钱盒里扣了几文钱,跑去最近的成衣铺,比量着自己的体格,买下一身便宜衣服。 小姑娘洗漱过后,心安理得地换上。大小是合适,但她不自在地扭一扭,抖抖肩,揉揉腿。蹦跳着,别扭地再扭一扭。 鹤小公子自觉挺能压抑自己的本性,但遇上她,简直一丝笑也挂不住。他咬了牙,自暴自弃地说:「是是是,衣服布料糙,不舒服,劳烦您忍一忍?」 看小姑娘恍然大悟的样子,他嘲弄一句:「没穿过粗布衣服?」 小姑娘理直气壮地反问:「你穿过?」 「自然是穿过。」他穿了几年,每每被磨得皮肤发红。但现在不一样了,他混出了头,他有了独一间的屋,虽然是底层地、简陋地,但每晚都能安稳地睡上一觉。他还有了名字,念及此,他问:「你叫什么?」 小姑娘说:「我姓白,叫白茉莉。」等了一会儿,她催促问:「你叫什么?」 鹤小公子哑然,半晌道:「我单名一个鹤字。」他的语调向来是青山林净,溪潺水意,此时干扁地、蒸干了水分似得含煳一句,小姑娘竟然都没听清。 他没有姓。 于是,鹤小公子故作不在意地说:「我此生此世,都在三月阁。你要找我,尽管来便是。」 白家小姑娘试图翻窗户逃跑,但是真遗憾,鹤小公子目前的房间没有窗户。他想掩护她,小姑娘豪迈地一挥手,她当时使得是托天坞的武功派数,查翻了天,也不会算在她的头上。 鹤小公子拉她衣袖:「我答应帮你打听消息,五天后你记得再来。」 小姑娘严肃地说:「我得赶紧走。」 「为何?」 「这衣服太难受了。」 鹤小公子梗一下,松了手:「你走你走。」 待小姑娘离了开,他在房间转了转,末了对着立镜,拨开自个的衣衫,又规整地一件件穿好。 他极瘦,显得外衫有点大,他绕了一圈半,才穿得严严实实。身上的云锦布料柔软又舒适,却像是细细密密地羞耻感,裹挟着他的心。 作者有话要说:  白茉莉:这种衣服怎么穿?行走江湖,分分钟被勾破衣摆。 鹤小公子:q0q 白茉莉(摸头):简单点,天天别那么多心思。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正在输入‥、我不是雨雨、gb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汞 6瓶;我不是雨雨 4瓶; * 鹤公子:蟹蟹大家喜欢我(不自觉看一眼日更良) 日更良get 日更良转过了头,并别开了视线 第20章 小鹤番·当风点烛 2 鹤小公子细细地盘算了几天,他该怎么办。他目前掌握了白家人最需要的讯息,但他要从她那里,换取何等、甚至于变本加厉的好处呢? 他纠结再纠结,始终拿不定注意。 不过怕也是不用他再拿注意,第五天已过了半晌,小姑娘根本没有如约来访。 鹤小公子焦躁地在房间转来转去,又在三月阁中转几圈,倒真叫他发现了一点端倪。 他一把扯住一位行色匆匆的少年,问:「去哪?」鹤小公子的容貌其实生得颇为凉淡情薄,不讨喜,故而他时常扮出言笑晏晏,似有情谊的看人。此时冷了脸,恢復原样,一股轻细倨傲的劲儿,直让那名被抓了现行的少年难堪得别开眼。 少年躲闪地说:「回房。」 鹤小公子道:「现正值晌午,你不在后厨侍候,回房做什么?」 少年说:「身体不适。」 「身体不适,」鹤小公子慢悠悠地念,视线一紧,「故而偷了吃食,回房去吗?」 少年慌乱地背过手,解释道:「我没偷,是布菜师傅赏的!」 殊不知,鹤小公子就是在等这一句,他早认出了少年是前几日在后厨被点名去给白家厢房送东西的那个。他觉察出少年内敛、可欺。于是他心怀不轨地问:「你和布菜师傅,什么关系?」 少年不疑有他,温顺地答:「是家亲戚。」他的娘亲养不起他,故把他卖到了三月阁。布菜师傅原是他家的邻居,此时倒也主动帮忙,照料了他一二。 鹤小公子对这「无趣廉价」的亲情嗤之以鼻。他退让一步,故作大发慈悲地允许少年走人。可少年走,他却跟在少年的身后,随他一起回去。 两人同住在三月阁的底一层,彼此房间间隔了不远。 少年走得快,别有用心的鹤小公子步子慢一些,只待少年入了房间,阖了门严。他手指揪着衣角,躲在不远处煎熬地等一会儿。然后快步上前,一脚踹门,试图抓个现行。 大抵是少年栓门的声响过于轻,他没听见。猝不及防间,他一脚踹上硬生生的门板,门一动不动,自个先乱七八糟地倒退了好几步,扶稳了墙,才没摔倒。 屋内传出一个姑娘略带疑惑地「咦?」,紧接着是少年紧张地一句「嘘!」。少年的声音由远及近,贴在门后面,他问:「谁?」 鹤小公子窝火,忍,昂高了下巴尖,道:「开门!」 窸窸窣窣地声响,松了门栓,房门开出一道亮,但也足够鹤小公子看清里面的人都是谁了。 鹤小公子尚且没反应,那小姑娘先睁大了眼,惊讶地样子。她看一眼少年,又看一眼鹤小公子,再看一眼少年,困惑地偏了偏头:「我认错人了?」 第31页 「认错了啊!」鹤小公子没风度地气道。 小姑娘给自己正名:「房间总没错吧。」 「也错了啊!」鹤小公子更生气了,「出来,我带你回去!」他说完这话,莫名有种熟悉感。那种拎刀入阁,喊打喊杀求无情人回头的戏码,怕也就是如此了。 小姑娘跳下椅凳,毫不犹豫地与少年擦肩而过。少年沉默地注视着她,有点笑有点难过地喃喃一句:「太好了,你找到了想找的人。」 闻言,小姑娘倏地回头,问:「要帮忙吗?」 少年眸中燃起希翼的光亮,灼灼地看她:「要!」 小姑娘稍一思索,自上而下,打量少年一番,道:「作为交换,你帮我做一件事。」她附耳,嘀嘀咕咕地跟少年耳语。眼见少年的脸色一点点地惨了白,偏生她无辜地问:「如何?」 少年犹疑不定,说:「不好。」 小姑娘年岁虽小,但有着与年纪不符的老成和毒辣。她混不在意地拍了拍少年的肩膀,笃定地说:「你可答应了,不是吗?」 一路无言,鹤小公子说不清心里什么感觉。直至回到他的房间,他心中安定几分,他他模仿着小姑娘方才的口吻,道:「我已探听得来了消息,你拿什么跟我换?」 小姑娘坐在软榻上,道一句:「不换。」她的身子矮些,两条小腿晃荡,还得寸进尺地要求:「我还没让你谢我不杀之恩呢。」 鹤小公子问:「为何?」 小姑娘平静地看他一眼,又是那种溢于言表的嫌弃眼神。 鹤小公子呛她:「我还没嫌弃你认错人呢!」 小姑娘耸一肩,无所谓地说:「谁叫你们三月阁的人都是那副打扮。」 鹤小公子这下可抓住理由,理直气了壮。他说:「我没有啊。」他在小姑娘面前一振广袖,坦然地摊开给她看。他把领口裹得严丝合缝,外衫穿得一丝不苟,陌上少年郎的扮相,足可以去书院读「之乎者也」了。 小姑娘又找了个藉口:「你们长相也差不多。」 鹤小公子想了想,从妆奁抽屉里抽了支眉笔,对镜,在眼尾点上一粒泪痣。他满意地打量过自己后,期待地问:「这样呢?」 小姑娘不高兴了,恹恹地催促:「还要不要说了你?」 疗伤续命的宝药三月阁确是没有,但阁中有消息,可探得那些药现存何处。 鹤小公子一条一条背给小姑娘听,小姑娘听一句,凝神细思片刻,一张纸罗列开来。她有的打上勾,有的画了叉。鹤小公子这次学乖了,眼睛时不时斜瞄着看,但不多嘴问她干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小姑娘伸个懒腰,满意地抖一下画得乱七八糟的纸张。她眉心劣气松了些,神色轻快许多。她甚至背过身,偷偷笑了一回儿。转回来,欲言又止地看着鹤小公子。 她想夸夸他,天大的那种夸奖,但不知如何开口,最后勉为其难地赞扬一句:「你的命,划算。」 小姑娘走得很急,鹤小公子没来得及约定下一次见面。 但他自忖小姑娘和那少年有约,定是会再来三月阁,他勤加盯梢便是。然而没几日,少年闯祸,惹怒了一个尊贵厢房中的客人,无声无息地在阁中消失了。 而后两年,稀世真绝的鲛人泪在三月阁现世。 鹤公子背上落一道唿啸彻骨的伤,白肤白骨,泛莹蓝色的血。那蓝血浓,稀少地流,一丝一缕冰冷地在他背嵴扩散四攀,终而凝成一颗泪滴的形状。 他的余兴节目博得出手人的欢欣,鲛人泪便借鹤公子之手,託付给了三月阁管存。但鹤公子将其昧在己处,谁也没提。他伤了半条命,日日疼、夜夜寒。熬到三年一度的淮扬大事纪,他才将珍宝交给漆大总管,用以拍卖。 鲛人泪有医死人,肉白骨的奇效,鹤公子将其坠在耳畔,展示给诸人看。他人绕场走了几圈,果然发现了白家人的踪迹。东西流拍,白家人找来。小姑娘长大梨+许多,出落地更漂亮,也变得更薄情。她没认出他,他不在意,但他介意她那熟络地哄弄的口吻。她漫不经心地说什么,话滚过他的耳朵,烧得他脸红耳赤。 他阖了眸,感觉她轻轻抚过自己的耳畔。 她把鲛人泪取了走,丢下一袋银钱给他。一叠叠的千两银票,与金锭子,鹤公子的确没一次性见过这么多钱。他把钱交予漆大总管,漆苗笑眯了眼睛,直说:「此笔赚大发了。」 当真是她以为的,所谓不亏不欠。 再此后,小姑娘偶尔出现在淮扬地界,有时一个人,有时与柳家三公子同行。鹤公子诸般坏事做得尽,得不了老天爷的眷顾。他仅仅是把握住了其间的两次机会,结果一次久候不至,一次更索性淋了一整夜的雨。 那雨浇得他背嵴的骨头疼,他迷迷煳煳地发烧,一会儿想若是他要再有机会,当心狠一点;一会儿又想,要是能离开淮扬地界就好了,天大地大,无论她去到哪里,他都可以跟随。 他等不及,拖着病体去找蔺阁主商议。 蔺阁主说:「待有朝一日,你成了三月阁的魁首,我可将卖身契还你。」 鹤公子一口答应:「没问题。」他自小长于三月阁,他踩着别人一步步爬上来,他一直是在以此为目标,并坚信着一定能成。 可蔺阁主又说:「即使有了卖身契,还需有一个真心真意待你之人,亲手领你走出淮扬界的第一步。」 第32页 鹤公子不由想到了小姑娘,他抿唇笑一笑,说:「我有。」 但蔺阁主神色却是冷得,他说:「要赌吗?我赌这天下尽是薄情人。」 机会来得很快,不久之后,东厂掌印都督东门煜有事来访。 鹤公子细瞧他身边跟随的蒙面红衣姑娘,只觉眼熟。他寻了空隙,与那姑娘谈话。但见那姑娘摘了面纱,露出一张与白茉莉一模一样的容貌! 可她不是白茉莉,更甚者,她是东门煜在西域边境捡来的一个小乞丐。 鹤公子试探地说:「我认识一人,与你模样相仿。」 那红衣姑娘吐出两个古怪地发音:「妹妹。」 鹤公子心中讶异,没作声。 红衣姑娘紧接着问:「在哪?」 鹤公子一指不远处与蔺阁主相谈要事的东门煜,谨慎地反问:「什么关系?」 红衣姑娘一双杏子眸与白茉莉一般的灵动,但她勾勒了娇媚眼尾,便与白茉莉惯有的素雅之风,大相迳庭了。红衣姑娘说一句:「找妹妹。」 鹤公子猜测她和东门煜之间或许是有寻人的约定。心思几转,他道:「我能帮你找妹妹,你也答应我一件事可好?」 红衣姑娘安静了片刻,问:「时间?」 鹤公子自嘲地笑了笑:「不会很久。马上,又到了淮扬大事。」 他终是算计了白茉莉。 若是按照她「不亏不欠」的行事理论,他与红衣姑娘合谋,诓骗她来淮扬地界,他要付出什么代价。 第21章 有枉 要说得事情很多,鹤公子枕在白茉莉的腿间,微微阖上了眼眸。 白茉莉并不催促他,手指有一下没一下抚摸他的髮丝,良久,听他说一句:「三请令被我藏在了妆奁的暗格中。你要拿,便把暗格中的东西都拿走吧。」 白茉莉故作不知,问:「还有什么?」 鹤公子低低笑了笑,他圈住白茉莉的腰肢。春末倒寒,阴湿得冷,他方才跳一曲转蓬舞,尚且不觉,此时体温渐渐凉了,愈发觉得身边人的温暖。他说:「你三请令多金贵,放我处许久,我自然要回馈给你一些利息。」 「哦。」白茉莉配合地说:「我这是飞来一笔横财?」 鹤公子意有所指,道:「你这是飞来一个横『我』。」 手中的动作停了,白茉莉假意推他一下:「能不要吗?」 鹤公子安然不动,摇一摇,咕噜地反回来贴她更紧密。「怎么不要?」以他这么多年对白茉莉的了解,他并不把此话当真。若是白茉莉不愿意,他根本离不得她半步近。更别提,她似乎还是在徵求他的意见。 鹤公子心里越想越美,一时任性起来,想和她再亲近些。他抬着眸子,自下而上地无声祈求。然而口中持矜,暗示一句:「我跪累了。」 白茉莉指尖落在他的眼尾,按了按。鹤公子的眼珠色纯,看她时,颇有种一心一意的纯粹。她当真有点捨不得,有点喜欢这双眼睛。她顺了他的心意,道:「上来坐。」 奈何鹤公子坐也不安稳,伏去白茉莉耳畔小声地抱怨:「我方才换胡服的时候,其实还有更漂亮的衣裙,但不能穿。」他撩开腰间的衣摆,一处凝脂般的肌肤,几道细微的红痕,「你看,被你抓的。」 白茉莉认真地考虑:「过几天应该会消褪。」 鹤公子忸怩,欲言又止:「不会吧?」 白茉莉挑眉看他。 鹤公子又伏她耳畔,但没再说什么。灼热地唿吸犹疑地、越靠越近,直至浅色的唇含住她的耳垂,细吮亲吻。 * 这厢白茉莉的日子过得悠闲,但她开出拿「解药」和「飞贼」方可换取卖身契的价码,却让蔺阁主费下心思,布置一通,空出几日的犹疑。 而懒秋风病未痊癒,得她命令,探查飞贼与东厂的瓜葛,日子也不好过。 便说神医生烟翠,前脚刚离开三月阁,后脚就被柳家半强迫地请上门,继续钻研解毒的良方,同样没得一个清闲。 虽然生烟翠可以抑制蛊毒的蔓延,暂时医好白茉莉的眼睛,但不知是何种蛊虫,无从下手,他心有束手无策之感,面对着一干千金重药,每每扼腕嘆息:枉他自诩天下第一神医,仅有的两次失手,皆是败在白家人的身上。 柳家主万分关切此事,时不时就要找他相谈。但凡生烟翠推脱说,无甚进展,无奈何。柳家主大马金刀地敞腿一坐,面色凝沉,大有和他彻夜长谈的架势。 这一日柳家主没来,倒是柳三公子亲自送来了在焦家残存的废墟之中,新挖掘出的一些书典。 生烟翠一一翻阅过,掩卷长嘆。虽说淮扬焦家制毒,天下闻名,但白茉莉所中之蛊毒,诡谲僻奇,与其并不怎么沾边。 他说完,关切地看一眼柳三公子,终归是医者仁心,又开口道:「看你眼下青黑,神色疲乏,想是最近忧思深沉,不得好眠。不若我开几副安神的药予你?」 柳三公子失笑,轻描淡写地说一句:「无妨。」然而在生烟翠的注视下,他眼神飘忽一瞬,微微别过脸,因一时短暂笑意褪散的阴郁,復而重卷。 静默片刻,他突然问:「多日未见茉莉,不知她现下如何?」 生烟翠念及白茉莉和鹤公子之间的暧昧关系,再想一想白茉莉和柳三公子定下的姻亲,焦头烂额地含煳说:「不错。」 第33页 柳三公子追问:「可是过得快活了?」 这话问得古里古怪,生烟翠眉头一皱,正不知该如何回答。然而又听柳三公子生硬地解释:「神医不必介怀,我与茉莉的婚事,」他停顿一下,似是强迫自己说完后半句,「早已取消,做不得数了。」 「这、这——」这倒是一个不曾听闻的消息。但当事人都亲口否了认,生烟翠纵然再心有疑虑,此时也不好过多的问出口。他细想了想,多说一句:「她得鹤公子的照料,日子确实不错。」 柳三公子语气轻缓一些:「茉莉正值病中,神医可叮嘱她勿要过度饮酒了?尤其那三月阁的雪窦,陈酿浓香,她忍不住,定是要多喝。」 生烟翠心下感慨:果然不愧是青梅竹马,对白茉莉的恶习了如指掌。眼见柳三公子一语说到点子上,生烟翠忍不住向他连连吐槽:「她啊她,谁能管得了?江湖谁能说她一句不是?劝得住她?」 「那鹤公子如何处?」 生烟翠恨铁不成钢地,道:「妄说他劝她,不被她戏耍得团团转,便是好了!」在三月阁待上几天,他憋出一肚子的话要说,横是白茉莉对他医术的质疑和嫌弃,竖是鹤公子对他用完就丢的虚伪和无情,横竖让他们两个人互相祸害。生烟翠没良心地宽慰柳三公子:「若是你俩再无瓜葛,她的事,你也少记挂了!」 他却是没看见,柳三公子置于桌下的手捏紧了拳,一直隐忍着。 「也是。」柳三公子面上不动声色,眼神虚虚一扫,「白茉莉如何,早与和静没什么关系。」他一句话说完,久压心上沉石倏地化为羽毛,轻飘落地,后面的话更说得顺口一些:「不过罢亲一事,家父尚未同白家提及,还望神医先保密则个。」 这下生烟翠当真是惊到了。 柳三公子起身告辞,弓身行礼时,他不由瞥见自个的衣衫。 往年常因他姓「柳」,白茉莉调侃他为何不穿一套的衣服。他听话地穿了十几年的青衫,此时一袭水墨山川的墨衣,才是他的偏好。 不止如此,他压抑本性、费尽心机地处处讨好白茉莉,此时大事将至,他不必再行伪装,将心中隐藏的一席话通通说予旁人听,权当是解了心结,一了心事。 他和白茉莉再无瓜葛。 然而走出院落,行不过三步,似有铁钩勾住他的心脏一般,令他疼得动弹不得。他转身回见生烟翠,他听见他对生烟翠提议:近日在淮扬地界,发现有西域人活动的痕迹,是否由此能推测,茉莉所中的蛊毒来自西域? 生烟翠手一抖,手中的瓷瓶「哐当」摔在了地上。 柳三公子早有所料他的反应,平静地补充:「西域……魔教。」 他怕是疯了。 这么多年,他假装对白茉莉一往情深,成功到把自己都诓骗了住。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将于6.16号(本周日)23章 入v,届时会有三更掉落。感谢大家的支持~ * 我fong起来,连我自己都怕 第22章 有枉 2 一只羽翅涂有墨绿的信鸽飞出柳家,去得是武林盟的方向。 生烟翠远远瞧看这一幕,步伐更急。他顾不得走院中特意铺就的蜿蜒石子路,避一避沿途的垂垂柳枝。一路直行来到亭中的柳家主面前,神色尚是如临大敌的凝重。 柳家主没有分毫被觉察的恼意,反是坦然地笑道:「神医主动来找柳某人,可是有了解茉莉之毒的办法?」 生烟翠不答反问,道:「我却不知淮扬人,从何时起开始过问江湖事了?」 一曲河道四方墙,一入城中别江湖。 一朝春季四时落,听风雨,也无风雨。 多年前,素有泰山北斗之称的三位老前辈,来到淮扬地界。他们借这一座城池,四面环水的寓意,表明退出江湖纷争的决心。三人定居此处,分作淮扬的柳、焦、蔺三家。 柳家擅兵器,焦家擅毒,而蔺家,执掌三月阁,擅集消息。日渐久,三家威望不灭,江湖中求访者络绎不绝,便可笑那最初的三人,明明为避世来,反引得淮扬地界也入了俗世,纷争愈盛。 而后有人商议,约定三年为期,一起淮扬大事纪。届时锁城十日,敲钟十声,城中人皆作江湖客,一清恩怨,一决生死,索性图个彻底的清宁。 便正逢那一年的淮扬锁城,宿海郡正邪一战,厮杀不休。血流成河,沖刷着皑皑白骨,正派人死伤过半,眼见不敌魔教之时,便就白豪侠以一人之力,三剑三杀魔教邪物,力挽了狂澜。 从此凡江湖人,皆欠白家三个人情,这也是江湖至尊·三请令可号令天下群雄的由来。 柳家主喟然嘆曰:「想当初我秉持『淮扬人,不问江湖事』的原则,断然回绝白豪侠共抗魔教的邀约。直至事发之后,我痛定思痛,才算想了明白:我虽身处淮扬,但心繫江湖,了不断,便合该算是江湖人!当年的事我没有帮上忙,而今魔教再现,我绝没有束手旁观的道理!」 谈及旧事,生烟翠不由也默然。 当初白家小姑娘背着千金万金的续命药材,求他救她爹的命。他去往壁安山,渡过铁链悬空的江定桥,见到传说中的白豪侠。只一眼,他便是看出他伤命的根本并非是重创难愈——而是蛊虫埋身。那蛊毒至阴至寒,腐经蚀脉。他问其缘由,白豪侠笑而不言,良久道:「治不好,便是罢了。」 第34页 白豪侠处探听不出信息,生烟翠便转向江湖中打听。他原想那宿海郡一役的倖存者,现无一不是江湖中名号响噹噹的人物,白豪侠有恩于他们,他们定是会知无不言。然而待他一个一个问过去,才是惊觉,诸位侠义之士竟是早有相商般,不肯细说分毫。 无奈之下,他回到靖毫谷,询问师父。只单提一个名字,他师父神色惶然地掩住他的后半截话,枉生嘆息。 白家小姑娘四处搜刮来疗伤续命的宝药,救不了白豪侠,一番相争,两人反倒闹得不欢而散;而后几年,白茉莉手持三请令,捧了稀世真绝的鲛人泪,再度登谷。 他念及他一怒之下脱口出「救遍天下,不救白家」的放话,避而不见。但他师父呵斥过他,更甚于主动出谷迎接,直言:三请令有命,莫敢不从。 白茉莉指明要他师父炼化鲛人泪,制作丹药,他师父便挥退一干惊愕愤怒的徒孙,耄耋老者持着扇,一下一下煽了半月的风火炉,不假借他人手;药成时,白茉莉尚安然住在谷外,她懒得动身来取,便又要他师父亲自把药送交她的手中。 师父看一眼白茉莉手中把玩的三请令,送过琉璃瓶,不动作,问:「可还有事?」 白茉莉似笑非笑,道:「听闻三请令可号令群雄,但实际每人只有三次,是也不是?我现今命了你两件事,最后的一件嘛,你且容我想想。」 他师父没等到白家的第三件事,人已寿终,留下一份遗嘱。上书:靖毫谷子弟,秉他生平意志,以救人为己任,医德天下。而生烟翠,承他谷主之位,则承他未了的心愿,其中之一便是承他亏欠白家的恩情,三请令有命,令出必达。直至他在三请令下行满三件事,此恩方消。 生烟翠心下思量,郑重地问:「柳家主可知晓当年白豪侠所杀邪物的事?那是何等的邪物,如何杀得了?」 柳家主背手踱步,面朝生机盎然的庭院,沉声道:「却是不知。」 话未尽,但生烟翠已读懂他的意思。当年经歷此事的人皆缄口不言,宿海郡一役暗藏的秘密怕是要随时间的流逝,如他师父一般,长埋地底。 但他转念一想,今时不同往日,既然有消息称西域魔教的踪迹再现,那他是否能藉此时机一查当年的原委,救一救白豪侠,也当救一救白茉莉。 生烟翠尤记得那一日,他去到壁安山的后崖找白茉莉时,她正在一片乱石断碑中上蹿下跳。復而她一跃跳上一株陈年高树,遥遥望去,只剩小小的一点白衣身影。她沖他招手,道:「你过来帮我参谋一下,若是我爹死了,我把他埋在哪里是好?」 离远了看,只当是乱石,离近了细瞧,始是惊觉眼下竟是连片的无名坟场,憷目惊心。他吓一大跳,斥责她:「好生不尊。」 白茉莉轻巧地落在他的身边,随便一脚,踢飞了一块碑石,道:「他活不了,我能怎么办?」 「这这这……总是会有办法的。」两相静默,生烟翠的眼珠左飘右飘,欲言又止:「你、你先下来。」 白茉莉不明所以:「我在。」 生烟翠咬咬牙,提醒她:「从坟头上下来。」 白茉莉笑道:「这漫山遍野,都是我白家的坟,我不介意,你纠结什么?」她说完,愣愣摸了把脸,问:「下雨了?」 没下雨,是她哭了。 生烟翠于心不忍,道:「既然是下雨,我们快些回去吧。」 白茉莉几步抢在他的身前走,生烟翠缀在身后,偷眼打量她的动作,暗忖她也不像是哀恸难耐,非要呜呜哭得提袖擦眼泪的模样。 实际来说,比起哭,白茉莉的眉目间更像是凝一层暴戾气,她嘀咕一句:「我不想一个人。」 话尤在耳。 那大抵是她尚未学会虚情假意待人时,说过的最任性无助、也最坦诚的话。 生烟翠出神地胡乱想了些东西,突然听闻前院一阵噪杂。有下仆飞奔前来禀报:「神医,三月阁差人,来请您回去!」 生烟翠不动作,他吃一垫长智,非得是问问:「要你来请我的,是三月阁何人?」若是鹤公子,他非但不去,还必须要回赠他一段臭话;若是白茉莉,他同样要捎赠鹤公子一段臭话,晾她几天,再前去。 下仆直言:「是蔺阁主!」 「唔……不曾有过交集。」生烟翠心下思索,然而不经意地一个余光,他正瞥见身边柳家主眼中一闪而过的狂喜。 作者有话要说:  没啥好说得,去孔主药家吃酒吧(不是 第23章 有枉 3 生烟翠提了药箱,匆忙赶至三月阁。 他由侍从一路的指引,来到阁中顶层偏僻的一角房间。始一推门,正瞧见屋内的一个红衣姑娘。红衣姑娘听闻动静,收回把玩腕间碧玉镯的视线,抬起眸,与他行一个对视。 她的眉心绘有一株兰草花,面敷粉黛,宛如春景,花开得娇俏动人。 两人对视一瞬,看得生烟翠莫名脸红。他忙低下头,道一句「失礼」,要退出去。阖门的一条缝渐缩渐窄,他自觉那姑娘一直在瞧他,没挪过眼。这、这个——阖门的动作越来越慢, 他不由偷眼也回瞧一下姑娘。 这次他是看了清楚,看得心里一惊,柳叶眉, 杏子眸,不是白茉莉,还能有谁?! 枉他与白茉莉相识多年,竟从没见过她有这般美艷的模样。 第35页 「你这是——」生烟翠復而「啪」得把门推了开,嘀咕一句, 「搞什么名堂。」他随意地把药箱放在桌上,不及坐下,熟练地要抓她的手号脉。 但他一伸手,红衣姑娘反着方向一躲,教他抓了个空。 斗是不可能斗过白茉莉。 生烟翠本要作罢,但他突然想起白茉莉此时尚中着蛊毒,合该是内力全无的状态,心下倏地一喜。再不报仇,更待何时?他生出欺负人的心思,于是契而不舍地,继续拿捏她。 往来拆个几招,两人战成平局。但生烟翠是行走江湖的老手,练就着几分狡诈功夫。他假意要退,却突然间动作变急,使出一招小擒拿。 红衣姑娘一时不察,手腕被他抓了紧牢。 「哈哈。」胜利来得如此轻易,让生烟翠有点受宠若惊。 奈何没等他再多笑两声,一个白衣身影路过。白衣人不经意地瞥一眼屋内的情况:一名男子正擒着一个姑娘家的手,笑得不怀好意。她一个激灵,当即喊道:「非礼啦!」 「诶诶诶?」生烟翠大惊。 白衣人手放唇边,极其夸张地沖左边喊一句:「耍流氓啦!」再小跑几步,贴住围栏探出身子,朝右边喊一句:「耍无赖啦!」末了, 她转回门前,压低嗓音,幸灾乐祸地专门喊几声给门内人听:「天下第一神医,当众非礼小姑娘!」 生烟翠凝神一看:眼前存心搞事的白衣人,竟然又是一个白茉莉?!那他抓住的—— 白茉莉欢天喜地地胡乱喊, 果然喊来了好事者。便见那小公子模仿着她的样子,神经兮兮地也喊:「丧心病狂,神医假借看病之由, 拉扯手无寸铁的小姑娘!」小公子颠倒黑白的本事,可比白茉莉强了不止一个档次。他顺着方才的话,胡编乱造的故事, 张口就来:「天下第一神医喝花酒不付钱,还意图耍无赖?」「神医走投无路,跑来三月阁抢钱不成,反被小姑娘打得鼻青脸肿?!」 生烟翠听得额头青筋直跳:「蠢鹤,你给我闭嘴!」 鹤公子「哦」一声,瞬间变乖巧,站在白茉莉的身后。白茉莉回头看他一眼,他附她耳畔, 叽叽咕咕不知说了什么, 引得白茉莉笑得更欢。 待到两人玩够了,双双进了门。生烟翠一张俊秀的面容,早已黑如灰岩。 「哎呀呀,这么生气做什么?」始作俑者往椅凳上一坐,她的小跟班鞍前马后地伺候。沏茶倒水,捏肩捶背。白茉莉不在意地指挥他, 「一边去。」小跟班就老实地停了手,委委屈屈地哼唧一声。 生烟翠细细打量过红衣姑娘,啧啧称奇:「你安排的替代品?」 「怎么说话吶。」白茉莉抿口茶,雾山毛尖,入口清而寡淡,回味悠长,是她喜欢的。由是她抬袖也给红衣姑娘沏上一杯,兴致盎然地眼看她,「尝尝?」 一番相让的动作,勾出四道诧异目光。 红衣姑娘为难地喝一口,茶水有些烫,她不习惯地轻咳一声, 「嗯。」 白茉莉追问:「如何?」 红衣姑娘尚没作声,旁边鹤公子揪了揪衣摆,酸气十足地抢先说一句:「好喝吧!」他嫉妒地要命,他觉得那茶定是顶顶味美, 什么时候,茉莉也能餵他唇边一口, 他怕是含在嘴里, 捨不得往下咽呢。 红衣姑娘饮一水,生烟翠目不转睛地研究,她确实不像是带着什么□□。他在房中寻了块擦脸巾,浸湿水后递予她,期待地说,「不若你卸了妆,容我再看看?」 白茉莉扬手一杯热茶泼他身上:「懂不懂规矩,再这么跟我姐姐说话,当心我敲断你的腿。」 生烟翠怪叫:「你姐?!」 鹤公子一愣, 也跟着柔柔地唤,「姐姐。」他眉眼盈了浅淡的笑,山水湖画似得,手也不折腾衣角了,持矜地一站立,自成几分傲雅气度。 装腔作势!生烟翠抽空鄙夷他一眼。鹤公子若有所觉地看过来,平白受了鄙夷,他不羞不恼, 反而徐徐朝他一笑。生烟翠一指白茉莉,鹤公子顺势投去目光, 白茉莉正等着红衣姑娘的回话,并没觉察此处暗涌。生烟翠便是学着鹤公子方才的矜度,笑上一笑,故作遗憾地摇了摇食指。 鹤公子笑意不变,直接一巴掌拍在他的背上,闷声打了他一个猝不及防。 两人打闹间,便听那红衣姑娘犹豫地开口道:「好喝。」 古怪的发音,不似中原人。生烟翠脑中警铃大作:莫不是……西域人? 不止如此,红衣姑娘将她的一段白皙小臂摊放桌上,微附下/身,另一手至腿腹间抽出一柄细刃短匕。她用目光示意白茉莉也伸出手。待白茉莉模仿她的动作,两只手臂并排平放一处时,匕首横抹,划出一道直线,划开两道血红。 一只闪烁的金甲虫自她手臂的伤口处缓缓爬出来,头顶的细须颤动,有无形丝线牵引般,它径朝白茉莉的伤口爬去。它的体量轻小,两只手臂间的细微距离,它爬起来犹如翻身越岭。 白茉莉伸出一只手指,凑到它的面前。金甲虫的细须碰一碰她的指尖,慢吞吞地爬了上去。她将它放在自个手臂的伤口处, 金甲虫便伏趴在伤口边缘,发出一声又一声短促的鸣叫。 白茉莉抖一瞬,被生烟翠和鹤公子一左一右地按了住。 俄而,有一缕黑烟从淌血的地方升腾而起。随着黑烟的消散,白茉莉只觉体内原本凝滞的真气一丝一缕地开始翻腾涌动,直至澎湃地充盈满她体内的每一处。 第36页 金甲虫缩起四肢,后壳只有半粒芝麻大小,一动不再动。白茉莉轻戳它一下,它伸出四条头髮丝细的短腿,顺沿她的伤口爬两爬,落下八枚红点,又不动了。 红衣姑娘伸出手指,要接它,它挪一挪后壳,爬动几分,再次在伤口附近落下八枚红点。 红衣姑娘看向白茉莉,神情有显而易见的哀伤。她问:「你要吗?」 白茉莉问:「这是什么?」 红衣姑娘似乎不知该如何解释,说了一句流畅的西域话,着重重复了其间一个词。 生烟翠沉吟片刻,猜测道:「这是西域……」 说话间,金甲虫艰难地挪动到了伤口的流血处,它一脑袋扎进去,将血迹吞噬干净。抖一抖,爬动的速度更快了些。 生烟翠即将出口的话转个弯,笃定道:「西域虫母。」 白茉莉嫌弃地摇一摇手臂, 把金甲虫晃到了桌子上。金甲虫头昏脑涨般四肢打叉,它身形变大了一点, 蹭着白茉莉,试图继续往她手臂上爬。 那股契而不舍地劲头……白茉莉不由看一眼鹤公子。 鹤公子不明所以,纯良地眨眨眼:「怎么?」 白茉莉曲起手指, 毫不留情地将金甲虫弹了飞。红衣姑娘慌乱地去接, 便见空中一条璀璨的金芒划出一个弧线,原样落回了白茉莉的手臂旁边。 「你!」红衣姑娘焦急地吐出三个字,「坏妹妹!」 白茉莉久违地运转一番体内真气,心满意足地说:「瞧你连话也说不明白,不若让我来做姐姐吧。」 红衣姑娘气恼地瞪她:「是我!」 「证明呢?」 「戚婆说的。」 白茉莉一指自个,笑吟吟地道:「要我说,这虫虫明显更喜欢我诶。」金甲虫终于绕着她伤口的形状,爬满一圈,血迹渐渐止了住。白茉莉手执了一个空杯,问:「要怎么做?直接使唤它?」 红衣姑娘说了几句拗口的西域话。 白茉莉认真听过,贊同地点头,然后两指尖捏住金甲虫,直接丢进杯中,倒扣了起来。 红衣姑娘拉着白茉莉,两人一同挤在房间的角落。她掩人耳目,悄声跟她说:「我没有,你有,血脉。」 白茉莉却是问:「你说你饱受族人欺辱,便是因为这个?」 红衣姑娘遗憾地点了头,她轻轻摸了摸白茉莉手臂上的伤口,道:「娘,我,但我不是。」 一胎双胞,双生子。 娘亲选择带她回到西域,可她却没有继承娘亲的血脉,拥有支配虫母的能力。族人愤而称其为叛族者,逼死娘亲,戚婆带着她逃亡而生。 戚婆临死前,告诉她:虽然西域已没有她的容身之处,但她可以去往中原,找她的妹妹。 几经波折,她找到她,才发现她是白家人。白家尊为屹立武林的百年武学世家,因居于北方州朔城,故而俗称北方白世家。 而她叫白南。 作者有话要说:  萌发了一个有毒cp:金甲虫x三请令 * 她,可驱世间万蛊;他,可号令天下群雄 一场因缘际会,两人相遇 是邪与正的对立,是王与王的相争 …… 这究竟是作者道德的沦丧, 还是人性的扭曲 第24章 有枉 4 「白南。」两个字在白茉莉唇齿间过一遍,滑落在她的心尖处,稳噹噹地不再动。可她的指头一戳白南眉心兰花状的花钿, 故意地问,「到底是白南,还是白兰?」 白南捉住那根使坏的手指,耐心地纠正她:「白南。」 白茉莉装出特别地努力,一张口, 道:「白兰。」 白南微微偏了偏头,似是不理解为何她一个中原人,发音却总是出错。她语调放得更缓慢,一字一语地教她:「白——南——」 白茉莉模仿她古怪地西域口音:「白——燃——」话没说完, 自个忍不住,乐不可支地先笑了开。 白南安静地看她,尤像是面对任性妹妹的一点无奈。待她笑停了, 身为姐姐的她才有机会抗议:「你叫我,白兰,我叫你,白磨叽。」 白茉莉抿下唇,严肃地问:「那如果我叫你白石头呢?」 白南没怎么听懂,摇了摇头。 白茉莉思考着措辞:「就是在白家后山特别多的灰石头中,你突然发现的、最好看的那一颗。你喜欢她,想把她攥住手心里。可她不知好歹,偏要滚落在地上,把你狠狠绊倒,摔你特别疼的……那种石头。」 她意有所指,话里叠着其他的意思。白南只听明白第一句「白家后山」几个字,于是她晃一晃白茉莉的胳膊,道:「带我,去看看?」 白茉莉轻声问:「这可怎么看?」 白南说:「想从正门, 进去。上次, □□,没敢见爹爹。」 白茉莉抚了抚她与自己相似的眉眼,道:「嗯。」顿了顿,她飞快地补充一句, 「不过你要好好表现, 你和鹤公子一起骗我的事,我还没彻底原谅你。」 她话说得快, 白南又没听明白。 白茉莉真真是一点脾气也没有:「赶明我先给你请个教话的师父。」 * 白南的中原话,是东门煜亲自教的。 东厂掌印都督公务繁忙, 每每是入了夜,掌上灯,他得片刻的空闲,才有时间指点她。更别提,都督贵为一朝重臣,任缉访监审的要职,但教起人来却是随意、散漫,东一句,西一句,半天说不到点子上。 第37页 索性他的理解能力极佳,人也耐心,和白南答非所问地说着话,在大方向上不至于影响沟通。两人相处时日再久些,都督无师自通地学会一些西域话,与白南的交流便更是顺畅。 他把白南的身世探查的一清二楚,知她多年来随戚婆辗转流离,艰难受苦, 知戚婆病逝, 她来中原有所求。于是白南第一次不告而别, 他权作忍了。他把人从淮扬地界揪回来,下大牢关她几天,亲自审讯:「知道错了?」 白南得不了好眠,神色难得萎靡着,没回应。 都督用西域话再问一遍:「知道错了?」 白南回他:「你骗我,焦家没有解药。」 都督说:「我从不骗人,是你没有找到。你自个找不着,主动随了我回来,莫不是还要怪我吗?」 白南不善言辞,用西域话也辩不过他。她不再理他,但也不肯低头,就这么用黑白分明的眸子直直看着都督。 都督训完人,思忖再给个甜枣。他把牢门打了开,一身锦衣翻领袍,腰佩蹀躞带,脚蹬长靿靴,金制玉贵的扮相, 与破落的监牢格格不入。他曼声一句:「出来。」与朝堂上禀圣话的语调无异, 神情淡漠,但总归是抑着几分傲气。 白南几日未曾梳洗,脏兮兮,一如他在西北边境捡她的那天。他把人捡回来,好生看养,吃穿用度的品阶无一不是与他相同, 但她却是个养不熟的。 她越过都督往外走,都督先是看她一个正脸,然后是侧脸,末了是一个背影。他眼盯着她,喊住她,问:「你和三月阁的那个小倌是什么关系?」 而今不止是有关系,三月阁竟然还派人把白南劫了走。都督听下属禀报,有人擅闯入衙, 书房密室被盗,地上染血,白姑娘不见踪迹。他一脚踹翻案台,道:「白家茉莉是不是还在三月阁?」 赶巧,和白南有关系的,他一起杀了便是。 * 原本蔺阁主开出的价码, 只有解药,但白茉莉要求交换的条件里附加一个「飞贼」。 蔺阁主查不出飞贼的底细,只知道她容貌与白茉莉别无二致,定是和白茉莉有关,莫名地也和东厂掌印都督有关。而白茉莉轻描淡写地一个「飞贼」,细说来,便是要求他去东厂救人,与东门煜为敌。 蔺阁主谋划几日,最终决定冒险捅一个娄子,再把祸端甩给白茉莉。 他派人潜入衙中,始一打出「救白茉莉」的旗号,飞贼竟主动带着他的人, 潜入东门煜书房的暗室中。她找到一个半透明的琉璃瓶,划开自己的手腕,拧开琉璃瓶,古里古怪地对里面说着什么。待她把瓶口贴近自己的伤口处,倾斜瓶身,等了又等,没什么动静。飞贼旁若无人地又说话, 语音隐隐有哀求之意,这才有一只闪烁的金甲虫慢慢爬出来,没入她的腕间。 腕间伤口一瞬恢復如初。 飞贼不言语,蒙上面纱,做了个「走吧」的手势。由三月阁中的几大高手斗缠住东厂守卫,她的行动迅捷,几个纵跃间已经走远。 蔺阁主领了飞贼见白茉莉,飞贼自带解毒之药,可谓一举两得。他顺理成章地向白茉莉索要酬劳,谁知白茉莉打量过飞贼,放心她无甚损伤,和他耍起了无赖。 白茉莉说:「解药也不算是你找到的,承诺相当于仅完成了一半。」 蔺阁主掩了唇,轻笑道:「不若我现在就将飞贼还回去,承诺直接作罢?」 「别嘛,」白茉莉心知她不可能避得开,只是讨价还价,「卖身契我答应给你,它是你的。但——先在我这儿放一段时间。如何?」 「你这是要——」 白茉莉狡黠地说:「我很无辜地,平白受了连累,还不能为自己出口气啦?」 蔺阁主将鹤公子与飞贼合谋,算计她的事告诉白茉莉时,白茉莉的神色尚是平静,倒叫蔺阁主拿捏不准她的心思。 「不生气?」 白茉莉一副过来人的老成口吻:「习惯就好。」 她得知自己被欺瞒的消息,尤能神色自若地跑去二楼饮酒,对舞娘喝彩。即使是再面对了鹤公子,她也毫无芥蒂般,同他相处。 现下听她说自己「无辜受累」,蔺阁主才算是看懂了些,她所谓的「习惯」,是指「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 白茉莉自觉身体已无甚大碍,奈何生烟翠为她号过脉,神情可见地又严肃几分。他一张开口,白茉莉立刻打断了他,配合地沉痛说:「不用你说,我也知我病入膏了肓,无药可医。」 生烟翠忙解释:「也不至于——」 白茉莉坚定地再次打断他:「不用解释,横竖你救治不了,病大病小,又有何区别?」 生烟翠一番好心,梗得难受。他「啪」地把白茉莉的手扫开, 搬起凳子挪个窝,换成给新增的白家人白南号脉。 白茉莉夸张地吃疼:「你对病弱就这般冷漠无情地哦?」然而她垂眸一瞧,方才用匕首割出的一道伤,不知何时竟已自行痊了愈。小臂的皮肤光洁,鹤公子贴心地给她捏一捏,确实没什么问题。 白茉莉的脉象凶在变幻,时而急中带躁,训不平,时而舒和从容,尺脉沉取,更胜常人三分。生烟翠自忖这合该是与她习百家武学,真气运转不定的有关,但他也不敢冒然下定论, 只且看且思。 而后当他得知白南与白茉莉乃是一胎双胞的双生子,心中激动万分。为白南号脉前,他先深唿了一口气。白南不若白茉莉, 她习一家轻功武学,真气粹然,对应的脉象应较为轻缓流利。 第38页 生烟翠两指放于白南腕间, 片刻后,他果断地背起药箱,发誓要远远离开这两个令他伤心的白家姐妹花。 「喂,」白茉莉忙喊住他, 「我姐姐没事吧?」 生烟翠没好气地说:「比你更差。」 白茉莉惊了奇,不由追问:「差点是指差上多少?」 生烟翠牙一咬,生无可恋地说大实话:「大概能比你少活个几十天吧。」 白南的脉象趋于平稳,然平中带虚,脉来歇止,却是与白茉莉截然相反的状态。两人为双生子,脉象互为弥补……生烟翠焦躁地在门前的长廊上转几圈。转回来,另起一话,寻求白茉莉的意见:「虫母你打算如何处理?」 白茉莉疑惑一瞬,后知后觉想到那被她压在杯中的金甲虫。她拿不定主意,随口道:「留着?」 生烟翠面沉如水:「此为西域邪物,需人血饲之,方能养活。」 「这么厉害的嘛?」白茉莉逗趣似得,晃一晃那杯子,被白南紧张地按住了手。 白南郑重地说:「重要。」她比了下手腕,再一指白茉莉腕间癒合,已看不出痕迹的伤, 「族人,重要。」 白茉莉一挑眉, 反问生烟翠:「你刚说什么?」 生烟翠心中瞭然,坦明道:「你这姐姐口中的族人,怕就是我们中原所认定的——魔教。」 作者有话要说:  霸道老干部·都督, 向西域小猫猫发出警告 * (梗来自第 七章末尾,都督第一次登场说「他的西域猫走了丢」,被人吐槽是「老派的叫法」(那就给他加个老干部人设好噜(叉腰 第25章 生杀宿海郡 宿海郡,三请杀。 一直是白茉莉多年间追查不休的一段往事。 据传言,宿海郡一役,正派不敌魔教, 便是她爹出手,凭一人力,三剑三杀魔教邪物,拯救江湖于危难之间。白茉莉一边想着,随手翻开那杯子。圆口杯在桌面上滚一滚,静止不动时,才有一只小小的金甲虫慢吞吞地爬出来。 金甲虫艰难地翻出杯身,几指的距离,他尤像是累了坏,一步都不愿再移动,迳自趴在杯口旁,细长的四肢缩回肚腹下面,歇息着。 白茉莉轻按一下它金闪闪的后壳, 金甲虫头顶的触鬚激灵地、波浪状得颤一下,在半空中试图打个弯,贴住她的手指头蹭蹭。白茉莉避开它无声的亲昵,復而用杯子把它盖住。等了会儿,移开,金甲虫保持着方才的姿势,一动没动作,莫名睡熟了似得。 白茉莉深深地质疑:「就这,魔教邪物?」她的嫌弃溢于言表, 倒叫生烟翠想到了往日她对自己医术的种种妄论,神色也不太好看。他提议说:「换个人试试?」 两人视线齐齐看向一旁的鹤公子。 鹤公子认命地伸出一节白条手指, 递至金甲虫的旁边。 白南不明所以,但也有感觉他们是想试探金甲虫。「不行!」她忙拎起鹤公子的衣袖,但她动作慢一拍,鹤公子的手指在金甲虫面前游荡一周, 金甲虫愣是动也没动。 白南诧异地打量鹤公子, 她确信他并不是西域中人。 眼见金甲虫没什么反应,生烟翠眼疾手快,从随身携带的针灸包中抽一枚紫铜针,扎在鹤公子的指腹。鹤公子吃疼,手指头上咕噜冒出两个血包。 金甲虫嗅到血味儿,触鬚一点点凑过去,徘徊着, 最终是勉为其难地把血珠吮吸了干净。 白茉莉横一眼生烟翠。 生烟翠涨红了脸, 喃喃自语:「不可能啊。」他索性也扎破了自己的指头,试图餵给金甲虫,看看他到底是不是来者不拒。 不曾想这次金甲虫给足了反应。它的身体骤然膨胀成一个人的大小,沖生烟翠张开血盆大口,闷哑得一声嘶吼,头顶触鬚卷了他,就要往口中扔。 白茉莉迅速将生烟翠扯在身后,一手条件反射地摸上腰间佩剑,摸了一空。佩剑多日未用,已被她归放旁处了。她视线扫视过房间,正待寻物反击, 下一瞬,却是鹤公子张开双臂挡在她的身前, 与巨型金甲虫对峙。 金甲虫的迅勐攻势半途一停,泄了气般,身形转而极剧缩小。它重新变作半粒芝麻的大小,漂浮在空中, 如一粒轻飘飘的金粒子,一摇一摆地越过鹤公子,落在了白茉莉的肩头。 生烟翠「咳咳」两声,找回自己的声音,颤抖地说:「你你你看见了吧, 魔教邪物的兇残。」他说完,白茉莉稳稳接住了被吓软脚的鹤公子。 鹤公子揪着白茉莉,下意识地想要往她怀里缩。他的唇色泛了白,哆哆嗦嗦地吐字不清:「可怕。」他的几缕额发蔫巴巴地,抹一下额头的虚汗, 压抑着哭腔,继续控诉:「好吓人。」 白茉莉回想方才的情形,安慰地话便显得有些漫不经心:「没事了。」 鹤公子眷恋地看她,小小地「嗯」一声。 白茉莉话题一转,问:「你——」 鹤公子凝神想了想, 从怀里摸出一枚木制令牌,犹疑地说:「我带了这个,原本想给你的。」 说话间,金甲虫振翅飞到了三请令上。它露出零星的一点尖牙,细细啃食。三请令乃是宿海郡的和磐图云木所制,坚硬无比。金甲虫契而不舍地啃,半晌一无所获。 白茉莉弹开它, 将三请令悬挂回腰间,利落地又问:「我的剑呢?」 鹤公子别开眼,强迫自己不再去看那牌子上醒目的白家字样,嗫嚅地说:「在后院房间。」 第39页 两人一起回了房间, 白茉莉一步踏入,鹤公子跟在后面进去。他默默掩住门, 上门栓,再搬了一把椅凳拦抵住。他人便就坐在这把椅凳上,水雾蒙蒙的一双眸子随白茉莉转来转去,不得安定。 白茉莉心满意足地拎了剑,一转头,就见他可怜兮兮的样子。 「怎么?」 鹤公子开口是哽咽的哭调, 问:「你是不是要走了?」 「谁说的?」 鹤公子委屈地很,垂了脑袋:「我自己觉得。」他露出肤白的一段后颈,无知无觉地,白茉莉的手指抚上去,摩挲一瞬, 手下的鹤公子敏/感地抖了抖。 白茉莉猜测道:「你就这么堵住门,不然我出去?」 鹤公子索性把腿也盘在椅凳上:「嗯。」 白茉莉笑他:「我出不去,那宿海郡你也就去不了咯。」 鹤公子竖起了耳朵,激动地问:「你要带我出去?!」 白茉莉故作为难,示意他耍小孩脾气的举动是多么的幼稚:「也不一定。」 鹤公子跳下来,他欢快地抱住白茉莉,亲她一下,唇肉一触即离。他与她额首相抵,他缠绵地眼神,面上的绯红晕染开来。「真要带我出去?」他饱含了深切地期待:「我想跟你走。」 白茉莉身量并不算矮,但因鹤公子与她相处时,总是放低着身段,于是直到此刻她方是觉察,鹤公子竟还比她高了一些。 鹤公子说完,薄唇又亲上她,他边亲, 哑声道:「方才金甲虫饮了我的血,可能不只是我有三请令的缘故。」白茉莉笑一下,张口想说些什么, 他柔软的舌尖趁机探入她的口中,勾缠着她。他不给她说话的机会,但在亲吻的间隙,他伏在她耳畔灼热的喘息,「也可能因为,我身上有你的气味。」 两厢缱绻,自是情深。 奈何一道破空箭倏地自窗外射入,白茉莉拔剑砍断, 反将鹤公子推到了墙角。在鹤公子慌乱无措的惊唿中,顷刻间,无数箭羽席捲而至! 屋外厮杀声爆起,白茉莉间或捕捉到一声熟稔地「茉莉,快出来!」她一脚踢破房门, 扬手接过飞来的一个挡盾,夺命箭支紧随,无一不精准地钉在了挡盾之上。 柳三公子指挥着先行赶来的柳家人四散,分别寻机突围,他则侧身移动到白茉莉的身边,与她靠背,共同迎敌。院内院外皆是敌人布下的精兵,杀机毕现,他尚有功夫调笑,道:「这次赶来救援的速度如何?」 白茉莉也不与他客气,回道:「勉勉强强吧。」她观察此次来敌兵配齐全,进攻训练有素,不像是江湖中的游仙散士, 不由又问:「东厂的人?」 柳三公子沉了脸色:「是。」 有柳家人打头阵,主攻突破。白茉莉和柳三公子只需略做防护,且战且走,纵观大局势。逢着墙外箭兵停息的空档,柳三公子低声道:「贴墙沿, □□出!」 白茉莉似是未闻,反向三月主阁跑去。 柳三公子料到她的想法,失声喊道:「生烟翠和白南已走,此处就剩你了!」 白茉莉顿住步子,瞬间回了头,笑道:「你不早说诶。」 她总是这般, 罔顾他人的好心,一意孤行。但凡她心有所念,那便是谁人也动摇不了她分毫,需得以她为首,先将她的事情做完才罢休。 柳家主叮嘱他着重要救白茉莉,可他调整战略,坚持把先生烟翠和白南救了出,才向三月阁后院赶来。只因多年间的相处,他是如此的了解了她, 也因此憎恶着如此了解她的自己。 柳三公子心念几转,回神时, 突见白茉莉一个闪现,贴近来。细长窄剑直噼而下,尖啸地擦过他的髮丝! 解决一个偷袭的残兵, 白茉莉调侃道:「睁开眼罢。」 柳三公子慢慢睁了眼,神色阴晴不定。 白茉莉坚持笑他:「你怕什么,我还能伤你不成?」 柳三公子不搭理,只推她肩头,催促道:「快走。」 白茉莉不满意地「哎呦」一声:「虽然我今个不过恢復了五层功力,但杀些虾米还是绰绰有余啊。」 柳三公子慎重地说:「先回柳家,从长计议。」 白茉莉轻巧地闪避着,随柳三公子离开。然间或借用些眼角的余光,她随手从地上拔起一枚箭, 打入内力,丢射出去。一箭双鵰,直将两名敌兵钉在一处。 鹤公子便就在这厮杀血腥中,从房内探出一点头。 他的视线飞快地扫视院中的情况,搜寻着白茉莉的身影。尖叫血污,迸溅剑雨,搏命生杀的两方人马中,那一抹白色的身影尤为显眼。 白茉莉明明身处最兇残的风暴中心,偏生似游离于斗争之外。她身姿灵动, 无人能近得了她的身,方才尚且是温柔抚摸他的手,此时持一柄窄剑,起招合承,无情地收割生死。 激战中,她间或向他投来了目光,视线焦点往下一寸。鹤公子随她打量自己,发现他蹲在门边,一头长髮便是散落铺在了地上。他连忙将其拢在怀中,小心地拂了拂。 眼见白茉莉随着柳三公子,渐行渐远。鹤公子不敢出声挽留,唯有不捨得争取着能多瞧她几眼。 白茉莉跳上六尺余高的院墙,迎风而立的一剎那, 她似是笃定地知晓他一直在看着她,回首与他视线碰个正着,用口型说了一句「去找我。」 作者有话要说:  三更……我真是一丁点儿也……没有了…… 第40页 第26章 生杀宿海郡 2 鹤公子打点行囊,作了出行的准备。事实上,他收敛起自个的金银细软,作了就此长别三月阁,一去不回的准备。 他在三月阁没甚好友,思虑半晌,勉强挑选了个漆苗,去行告别。 漆大总管一见鹤公子登门,面上没什么表情变化,手中却把一壶刚沏的龙井新茶挪得远远的,生怕他藉机坐下,一时半会走不了。 鹤公子觉察他的嫌弃,心中冷哼:彼此彼此。他抱着些画卷,索性坐也不坐,便就站着把那捲轴一一展开,待漆苗被吸引了注意力,眼神明显亮起许多,他才施施然地说:「漆大总管可来瞧瞧?」 漆苗毫不客气,接过手细细研究。早前由他出面,代替阁主坑空了鹤公子的私藏八宝匣。虽得内里的稀珠罕石铺足了半片黑绒布,但偶然回想起来,每一件他还堪称记忆犹新。 他原以为那就是鹤公子的全部家当,可现今再一见这几幅价值连城的字画真迹,他心中惊诧之余,对鹤公子仅剩的一点愧疚,也烟消云散了。 漆苗持了字画,没有归还之意,鹤公子便当他答应了,笑说:「还要劳烦大总管则个。」 以漆苗常年与鹤公子打交道的经验,他心知他要拜託自己的事绝不容易。但他实在捨不得姚老真迹,话里不由先留出了几分可迴旋的余处:「说来听下。」 他把话说得简短,恰逢窗外也吹入一段风,凉而潮,隐隐泛着草木气息。 鹤公子若有说觉,望了眼窗外,道:「又要落雨了。」 临行密密, 挽人;意恐迟迟, 不归。 淮扬地的春雨季,其实并不是一个可容人安然离去的好时节。 漆苗听他话里担忧的意思,嘆然:「打定主意要走?」 鹤公子垂眸,自嘲地笑了笑:「久盼的事,多等一分一毫,都是煎熬。」 漆苗慢慢把手中的画卷合了十,放在桌上:「阁主可是答应了?」 鹤公子轻描淡写地说:「我此次来,便想托你帮我给阁主捎个话。」 漆苗果断地将画卷退还给他:「别找我,我与你萍水相逢十几载,始终不熟。」 鹤公子真心实意地劝:「你不过才是打开了第一幅,其他的画卷也都打开了瞧瞧吧,莫要枉费了我辛勤搬来的好意。」 漆苗苦笑:「我倒是可以陪你去找阁主, 若他不同意,你坚持要走,我便一举将你拿下,收缴行贿的脏物,移送黑屋。」 鹤公子提袖掩了唇:「大总管说笑呢。阁主将卖身契都还予了我,怎得不会放我走?」 漆苗定睛看着他,看他掩唇后,单露出的一双桃花眉眼。 幼时鹤公子仿着阁中人的扮相, 也曾涂抹些淡粉,穿些随性展骨的松散衣衫。他知晓自己的样貌生得极清秀,眸子色浓,便有意遮了些,看人如山间霭雾,寥寥的,总含若有似无的一点情意。 后来不知怎的, 风格又变。 他开始偏好穿一袭宽制广袖,自成一股持矜气度。乌髮若黑羽,肤白若雪绒,一双眸子睁了开,不俗不谄,是轻细傲孤的神色,当对得上他的「鹤」一字。 来客无一不赞嘆他长了年岁,执卷多读了书,饱受薰陶,心性自如高远。盛名愈盛,三月阁鹤公子一名,传言是不与人同的清派。 然而漆苗看透了他,他虽能披换一身皮,多年如一日的秉己守性,维持清傲的假象。但那刻在骨里、属于三月阁的烙印,却是磨不掉、也刮不了的。 果然鹤公子在白家高枝来时,不顾一切地攀了住。他守着白家人,如溺水者抓紧他的命线。他孤注一掷,甚至于将赖以为生的八宝匣都尽数取了空,只为讨她的欢心,换得离开淮扬地界的机遇。 但—— 一番话在漆苗心中盘桓许久,他逐一扫过几幅千金难买的捲轴,再回忆多年来相处的一丝情分, 终是压了极低的声音,开口道:「东西给我,我告知你一个秘密。」 鹤公子不在乎地敛了画卷,重新抱于怀中:「我不听。」 他说不听,但人也不离开,迳自在他眼前杵着。眼见漆苗打量他,他便倾斜了身子,连捲轴的轴身都不给他平白看去。 漆大总管说:「你可知,你与蔺阁主的模样有几分相似?」 鹤公子没料到他突然说这个, 当真是愣了住,道:「我不觉得。」 漆苗随意地在眼尾比划了一下:「尤其是这儿,一模一样。」虽然蔺阁主退居幕后, 鲜少在阁中露面。但他因着身任大总管之职,身份特殊,日常中禀事议事定是要有的。鹤公子幼时,他尚不觉,但随着鹤公子年岁的增长,容貌愈发出众,渐渐地,那眉眼之间便显现出了与蔺阁主的几分相似。 鹤公子努力回忆他与蔺阁主的几次照面,然而并无甚印象。皆因蔺阁主对他从不假以辞色,搞得他从来不敢胆大包天,多看上他两眼。 漆苗又道:「当年把你丢在三月阁的人,就是他。」他飞快地说完话,一个冲刺就来到鹤公子身前,噼手夺回了捲轴。抱紧怀中的宝贝,他沖门口瞥眼神,示意鹤公子赶紧走。 鹤公子轻声道:「你告诉我这个做什么?」 漆苗眉心紧蹙,低斥:「他恨透了你,绝不会放你走的!」 时江湖人称:探访三月阁,可知天下事。殊不知,三月阁本身也藏有秘密:并非是淮扬蔺家,执掌三月阁;而是三月阁主,可承蔺家主之位。 第41页 漆苗初识那人,他尚只有一个「听」字。待他夺得三月阁魁首的盛名,占了三月阁主之位,也因此一併承下蔺家主位的时候,便被尊称为蔺听,蔺阁主。 想他当年在隆冬雪夜,怀抱一个襁褓婴儿,叩响三月阁的门。他咬破手指,签下卖身契,连带也签了与那婴儿恩断义绝的托嘱。 漆苗原想当他掌权后,一是会报復害他沦落至此的仇敌,但他没有;二是猜测他合该会与鹤公子来个父子相认,但同样没猜对。不止没猜对,更甚者,他对鹤公子还是不待见的。 直到那一日,鹤公子去找蔺阁主,提出想要离开三月阁的事。他满口应下蔺阁主提出的两点要求,承诺他一定可以做到。但他却是不知,蔺阁主对他的厌恶在那一瞬间到达了顶峰。 * 白茉莉得了柳家的援助,逃出生天。她始一出三月阁,接连沿着几条房檐急行而走,白晃晃一个身影,如一枚风向旗,引得追兵纷纷朝着正西方追赶。 眼见即将到了城墙根下,再无路可走, 追兵大喜,正要布合堵之势,但见那人身形一抖, 竟是凭空消了失,再无踪迹。 白茉莉一招移形换影的分/身,潇洒地甩开追兵。復而折返,她依照原本的计划,赶去城东柳家。 柳家主、柳大、柳二视线正直直盯住厅堂大门,一手按腰间佩剑,严阵以待。而柳三游离,目光不经意地一瞥,却是先人一步瞧见了不远处□□而入的白色身影。 白茉莉稳稳落地,不急不慌地,先四下探查了一番。 柳和静快步走出来,也没走近,隔着几步远的距离,问她:「看什么呢?」 白茉莉笑吟吟地说:「我怕有伏兵。」 她一开口,其余柳家人都注意到了她。 柳大喜上眉梢,道:「妹妹等的伏兵,便就是我吧!」说着出招就要战。这通常是两人见面常有的戏码,非得打上一架,分个胜负,才有闲情去说旁的什么。 柳和静伸手一拦,护道:「茉莉重伤方愈,大哥赢也是胜之不武。」 柳大恍然, 道:「妹妹身体不比从前,怎的恢復如此之慢, 为兄很心痛。」 白茉莉懒得多说, 直接出手一枚暗器,取他命门。暗器如星子,倏然而至,柳大侧身闪过,继而再闪,同样躲开了从另一方向疾奔而来的第二枚暗器。两枚暗器出自不同人手, 力道不均,在空中「叮」得撞出花火,却是白茉莉的那枚先碎了开,掉在了地上。 柳二得意不已,道:「我的新型暗器如何?」 白茉莉眼前一亮,撒腿就往他身边跑。她小炮子般冲到柳二面前,两手并排,伸直了讨要:「给我吧。」 柳二慎重地在她的手心,放下三枚五角星的铁器。 白茉莉不为所动,依旧是期待地说:「这三枚给你, 其余都给我。」 柳二无奈地再往她手心放了一枚,解释道:「此次一共做了六枚,除却用了两枚,其余可是都给你了。」 白茉莉尤不满意,再行要求:「我的短匕送了人,二哥再给我打一柄吧。」 柳二爽朗一笑,连声道:「巧了巧了。」他从怀里摸出一柄造型细长的轻巧匕首,丢给白茉莉,「试试这个。早就想给你来着,一直没机会。」 白茉莉抽出短匕,入目一道雪刃白光。柳二此次不知换了什么材料,匕首甚为锋利,削石如泥,但重量不及原来的三分之一。她心满意足地收下了,眸子晃一晃,道:「你救出的那两个人呢?」 这话是对柳和静说得,但她视线却没瞧他。 但凡遇见白茉莉,柳和静自觉是如此的沉不住气。两人没走出多远,勉强算是避开了柳家的其他人, 他神思复杂, 心中已然翻滚涌出千般万般地话,非要与她讲个明白。 他突然转身,便见眼前白光一现。 白茉莉急速后退两步,拔剑抵于身前, 全然戒备地看着他。 作者有话要说:  不努力更新的我,不配开空调(跟自己呕气 * 感谢: 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正在输入‥ 4个; 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啊单 1个; 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桑桑今天变鹅了吗 3瓶; * 鹤公子(强行碰瓷):蟹蟹茉莉喜欢我! 第27章 生杀宿海郡 3 宛如决裂般,白茉莉与他拔剑相对。 柳和静心中一时震惊,一时激愤,俨然忘了方才要说的话,脱口先是一句指责:「你防我?」言辞间,学了白茉莉几分不讲理的风采,直把她本人问得也是忡愣。 白茉莉出招不过是下意识的动作,此时收招,归剑入鞘,可思虑间,人依旧微蹙了眉,纠结地嘀咕:「我总感觉你很奇怪。」 柳和静冷冷一笑,道:「莫不是你觉得,我对你与鹤公子之间的事毫无芥蒂,尚能若无其事地待你?」 白茉莉后知后觉,一脸「是这样啊」的恍然,看得柳和静更是心头窝火。再过分地,她靠他近一些,浑不在意地调侃,「你这般酸,得要吃多少糖才能甜回来?」 不是酸,是苦。一滴苦墨深入水,在柳和静的心间泛起黑丝涟漪。 偏生白茉莉若无所觉,她眉眼盈笑,道:「待此间事了,就去给你买糖。」 这大抵就是她最大限度的妥协,和颜悦色地,胡乱地哄他几句,但他一心所求、最重要的解释,却一句也不肯说。 第42页 柳和静自嘲地笑了笑,不愿再展露旁的什么情绪, 教白茉莉觉察出异样。含煳地应了,继续带路。 然他心绪沉重,每迈一步, 便逾有千金重,一步一步犹如踩着自己的心口,闷地生疼。走没几步,他受不住,復而宽慰自己, 白茉莉始终是这般薄情寡义,他纠结多了, 多是自寻烦恼。 既然白茉莉答应他一事,他唇动了动,也要求道:「要酒儿芯的荚开糖。」 那糖形如豆荚,青色薄荷味的外壳,含化后是一粒粒的白色糖豆。咬开糖豆,内里则是一口水汪汪的甜酒儿。 荚开糖是淮扬地界的一个特产物,白茉莉每次来,不但指明了要吃,还惯例顶着柳家三公子的名号去买,半玩笑半威胁要求商贩支起摊, 给她现做一份。务必是「糖衣做薄,能多裹些酒。」 一旦商贩拒绝她:「多少都是成比例的。」白茉莉就摆出小女儿的情态:「我惹了和静静不快,买糖给他赔礼呢。」连哄带骗,直叫商贩心甘情愿地帮她, 做出夸张的糖豆。 一来二去买得勤了,商贩尤夸她:「白姑娘和我们柳三公子,好感情哩。」事实上,他只吃过她一粒糖,余下都叫她敲碎了喝甜酒去了。 专门的甜酒作坊不是没有,但她偏好这一家,那便是可了劲地折腾。今个他「生气」她「赔礼」,明个还是他「生气」她「赔礼」。每逢白茉莉来淮扬城,住上十天,柳三公子必须得生有十一回的气。 他实在看不得白茉莉信口胡说,污衊他的名声,就跟商贩做下一笔买卖,拎酒壶讨要他的甜酒。 商贩一勺舀去,欲言又止地说:「三公子,荚开糖哪有这般卖的道理?」那委婉的意思就是:白姑娘该不会烦透了你,不来了吧? 柳三公子抹不开面,便道:「我买回去,与她一起喝。」结果那酒香醇,却实在甜齁,柳家几个人尝一回,通通推拒,都让予了白茉莉去喝。她美滋滋地抿一口甜酒,再抱怨:「感觉缺点啥子哩。」不成体统地模仿着商贩家乡的咿呀软语,不识好人心。 柳和静刻意提这么一提,是想白茉莉也能回忆起他对她的好, 能顺这个话题,再说上几句其他的闲话,缓和一下两人间紧张的气氛。然而等了半晌,白茉莉没事人一样,除了爽快地一口答应, 再无别言。 眼看要到了地方,柳和静偷眼回眸,再看白茉莉一眼,神色中难掩一抹哀戚。他无数次的知道她对他无甚情谊,那这次便当决绝,断个干净。 两人一路来到柳家的一个偏院,白茉莉推门而入,发现房内不止有生烟翠,武林盟主梅思淼竟也在场。 梅思淼念及当年武林大会上白茉莉让招,暗助他登上武林盟主之位的恩情,主动开口道:「我得柳家主的消息,说是淮扬地界出现了魔教活动的痕迹,兹事体大,特来探一探虚实。」 白茉莉随意地坐了下,表示知晓。 梅思淼担忧地又道:「听闻白姑娘近日中毒受伤,现在可是好些了?」 白茉莉不知先前生烟翠正与他说些什么, 笼统地说一句:「尚可。」不欲多言。随说着,她适时瞥一下生烟翠, 装出欲言又止的模样。 梅思淼心中瞭然, 道一句叨扰,先行告辞。 白茉莉送罢一客,连带着把柳和静也强行送了走。门一掩,当即用口型问:我姐呢? 她没发出声音,就见从里屋内晃悠地飞出一金点子,忽上忽下地,艰难地朝着她飞来。金甲虫落在白茉莉的手心,眷恋似得蹭一蹭,白南随后亦掀帘走了出来。 生烟翠打量白茉莉一番,自觉无碍,放了心:「是谁要取你性命,如此大张旗鼓地敢在淮扬地界动手?」 白茉莉说:「是东厂。」 她话音方落,白南眸中闪过一丝困惑,不解地问:「东门煜?」 「嗯。」 「他答应帮我,找妹妹。怎么又要,杀你。」 白茉莉心疼地抱住她姐,唿噜唿噜地揉她姐的背, 一叠声地安慰道:「没事没事,习惯就好。」她只当她姐心性纯良,然不幸被阉党所骗。然而下一耳朵,她却听她姐用肯定的口吻,对她说:「如果他还要,再来,我们先, 杀他。」 白茉莉一愣,慢慢放开白南,与她面对面地对视。 白南轻轻地摸了摸她的脸颊,眉目柔和:「别怕。」她此时摘下了面纱,除却眉心绘得兰花,模样与白茉莉有着十成十的相像。她认真地对她说一句「别怕」,便像是白茉莉对自己说得一句安抚和承诺。 白茉莉心中动容,点一下头。 生烟翠看在眼里,不由也是戚戚。想她一人护着重病的白豪侠,逞强活至今日,能多一个关心她的血脉至亲,绝对是好事一桩。他一时心情复杂, 愣愣想了片刻。回神时,便看白茉莉做一个噤声的动作,扬声对屋外道:「听了这么久, 还不滚进来?」 木窗应声被人推开,一个身影跳将而翻,就地一滚。那人丝毫不见被抓包的尴尬,站起身,迳自还笑着重新合拢了扇窗,熟络地客套:「茉莉这是功夫恢復了罢?可喜可贺。」生烟翠不认识他,他倒和他打招唿,说一句「在下江湖客话·懒秋风, 久闻神医大名。」然后挽起袖子一伸手,「我前些日子也是身受重伤,劳烦神医大发慈悲,也给我瞧瞧罢。」 生烟翠用目光询问白茉莉的看法,见她没什么反应,便道:「诊疗费。」 第43页 懒秋风厚颜无耻地嬉笑:「我是茉莉的人呀,诊费和她一起算。」抢在白茉莉开口前,他浮夸地「呀」一声,「不得了,两个茉莉!劳烦神医再给我看看,我眼睛是不是出了问题?!」 白茉莉一弹指尖,一道金光闪现,直冲懒秋风而去。金甲虫的身形在空中骤然膨胀,足有半个人身大小,它的前肢先一步触碰到懒秋风,如利刃般,瞬间割破了他的外衣。 懒秋风大吃一惊,连滚带爬地往白茉莉身边跑,半路不防,被白南伸腿绊了一跤,摔倒在地,便就着四肢,一股脑扒住白茉莉的腿,不敢放手。 生烟翠默默将他方才的悲情感慨划掉,如出一辙的两个白家人,太可怕了。 白茉莉吹了口哨,金甲虫缩减成半粒芝麻大小, 卖乖地回了来。 懒秋风惊魂未定:「那是什么?」 白茉莉诘问道:「你可是江湖客话人,这话应该是我问你才对。」 懒秋风不顾形象地哀嚎:「主子,求你了,放过我吧。若是早知道这份差事如此难当,我说什么也不会答应的。」 白茉莉踢他一下:「这几天, 打听出来什么了?」 懒秋风圈着白茉莉的腿,委委屈屈地说:「你要打听得那个红衣飞贼,是东门煜从西域边境捡回来的小乞丐。具体名字不知道,不过东厂衙的人对她都是尊称,想来身份不低。东门煜原是善待于她,直至她逃跑, 招惹你, 与你一起来到淮扬地界。后被东门煜抓回,才是关进了大牢。」 情形与白南说得相差无几。白茉莉姑且听信了几分,又问:「其他的事呢?」 懒秋风吞咽了一口水,断言道:「白茉莉我可告诉你,今个我把话跟你讲,可是豁出命的。」 白茉莉漫不经心地「嗯」一声。 懒秋风抬眸看一眼生烟翠,有意避开他似得, 轻声道:「那飞贼与魔教有关联。」他把话中的重点放在「有关联」上,但白茉莉, 却是问:「早在十几年前,魔教不是被杀尽了吗?」 懒秋风摇摇头:「魔教余孽,死灰復燃。他们早先趁着东门煜巡防边域,与其勾结, 混入中原。后与淮扬焦家暗通款曲,意欲寻回流落此处的圣女,重振魔教声威。我猜测,圣女就是那飞贼!」 白茉莉安静地没说话。 懒秋风强行跟她分析:「那飞贼由东门煜捡回中原,魔教便说要找流落中原的圣女,凑巧不凑巧?锁城三月阁一战,你、飞贼联手与焦宽霜相斗,引得焦家藉机围追堵截,你身中魔教蛊毒,是也不是?尤其事后东门煜抓走飞贼,反灭焦家满门。就沖这杀人灭口的兇狠劲头, 明摆着东门煜要袒护飞贼,与魔教决裂了啊!」 白茉莉故作沉思:「有道理。」 懒秋风啧啧称奇:「想不到一向心狠手辣的东厂掌印都督,还有被迷得五荤八素、不顾一切的时候。那魔教圣女一定貌若天仙,有沉鱼落雁之姿。」 白茉莉挑了眉, 意有所指地问他:「你觉得我样貌如何?」 懒秋风警惕地说:「我没办法昧良心,在我眼中你就是一块能行走的三请令牌。」眼见白茉莉一直盯着他,懒秋风挣扎了一下, 别扭地小声补充:「还怪好看的。」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汞、冬子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南霜不杀花 10瓶; * 白茉莉:谢谢大家赠与我的买酒钱! 白南(磕巴):谢谢,大家! * 东门煜:谢谢大家喜欢我(不自觉看一眼白南) 白南摇了摇头,并表示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第28章 生杀宿海郡 4 几人在柳家稍作休整,晚些时分,簌簌又渐起了一宿屋檐落雨。 第二日天初蒙亮,柳家老管事来敲白茉莉的门,说是念及降温,她大病方愈,故特意为她备下了两件厚点的衣物。然而白茉莉伸手要接,柳管事却又把她的手拂开。他端着衣物,人挡在房门前,不进不退地絮絮叨。一会儿抱怨说:淮扬地界的春雨季绵长,眼瞅快立夏了,天还是冷;一会儿感慨:冷雨潇潇,抵不过人心暖, 人比天有情。 老管事在柳家伺候了足有五十多个年头,人上了岁数,但老当益壮,精神矍铄, 行事依旧地勤快麻利。他一生未婚,只把柳家三兄弟,当自己的孩子看,把白茉莉,当自个的宝贝孙女看。偶尔僭越寻常管事的身份,对几个小辈说道几句,谆谆教导,不外乎皆出自好心。 白茉莉耐着性子,听到末尾,发觉他原是要提醒一句:这「关怀」是柳三公子托他来送的。至于柳三公子为何本人没来, 就得劳烦她仔细回想,是不是有哪儿惹到柳三公子生了气。 白茉莉瞭然地一点头:得,既然柳三公子不愿见她,那前厅她也不必再去。便就准备些吃食,送她房间吧。 柳管事急忙地拦人:「白姑娘,柳家主和梅盟主也都在等您。」 白茉莉说:「我也在等人,今个若是有人登门来找我,还望管事务必放他进来。」 柳管事冒昧地打听:「何人?」 白茉莉眉目间盈了点细微的笑,故作拿捏不定地语气说:「可能三月阁的鹤公子?」 「哎!」柳老人家一跺脚,捉急了。柳和静有话憋心里,又一次望眼欲穿地等人哄去他,没人哄就自暴自弃地生场病,他早告诫过他此路对白姑娘,可行不通;果不其然现另有一个,上赶着来找人缠人,孰是孰非,一股一目了然地劲儿。 第44页 说话间,天色再明了些,阴沉沉的连片灰云不散,总归是暂时歇息了雨。柳管事收罢竹伞,叮嘱过后厨关照白姑娘的吃食,忧心忡忡地返回了前厅禀事。 柳家主正与武林盟主梅思淼谈笑,见他来,笑呵呵地问一句:「小茉莉怎么没来?」他话一出,一旁柳和静伸筷子的动作一停,復而夹了口姜丝, 送嘴里了。 柳管事瞥一眼吃不出滋味来的柳三公子,委婉地说:「白姑娘在小院陪她的几位客人。」 「可是神医生烟翠,和一位红衣姑娘?」 这话却是梅思淼开得口。 柳管事应了句,再看柳三公子,他神色稍缓一些,端着空碗喝一口,若无所觉。 一顿早膳,几人各有心事。 饭后,柳家主与梅思淼交换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两人不动声色去了书房,续行商议。谨慎地掩了门,梅思淼接着方才的话题,问:「靖毫谷·生烟翠自不必提及,不知这红衣姑娘有何来歷?」 柳家主嘲弄地说:「一个阉党从边境捡来的乞儿,不碍事。」 梅思淼道:「昨个我去看了眼,那姑娘蒙着面纱,不说话,看不出深浅。」 柳家主便再解释一句:「白茉莉不知与蔺阁主达成什么协议,竟然能指使三月阁从东厂手中救人。奈何她有意藉此机会,挑起三月阁与东厂的纷争。但东门煜老奸巨猾,看地通透。他不欲与三月阁正面冲突,暗布伏兵,直接是想一了百了,反杀白茉莉为警。」 梅思淼冷笑:「以白茉莉现今的身份,谁敢动她,就是与正邪两道都为敌!」 柳家主不自觉抚了掌, 神色阴沉:「东门煜是朝廷的人,不知怎的,偏也要搅合这趟浑水。」 魔教暗中得了东门煜的应许,混入中原。本以为是借着大树好乘凉,却不想东门煜先能在魔教与淮扬焦家之间牵线搭桥,三月阁一役后,他又转而灭了焦家满门,抢走魔教圣物金琉。 魔教避让一步,他反倒得寸进尺,明知魔教对白茉莉态度有异, 但坚持要取白茉莉的性命,一副与魔教彻底为敌的架势。 梅思淼视线一凝,严肃道:「下一步,你有何打算?」 柳家主语气有点不自在:「教中人传话,说是引白茉莉去宿海郡,验明她的身份。」 「哈哈,」梅思淼短促地笑了声,「这你得是要多花些心思了。」 他言语间掩不住的不怀好心,直听得柳家主不虞地皱眉,道:「我俩现今可是一条船上的人,事成你我都好,事败,我柳家身处淮扬地界,尚无紧要,你这新任武林盟主,怕是就要身败名裂!」 闻言,梅思淼笑得愈发欢畅,然笑意不达眼底,言语间隐含了一丝怨恨,「江湖谁人不知我这盟主之位是白家人施捨来的,何来名裂一说?不过我却是迫不及待地想看看,自诩武林正派的梅家出我这么一个魔教叛徒, 我那爹爹、大哥, 该如何自处!」 * 生烟翠用热水洗漱一番,仍抵不了四面八方涌来的潮湿阴冷。他提笔给自个开了贴驱寒的药方,正待要交予柳家侍从,便听不远处的房中,传来两姑娘的嬉笑声。 白南身上正披着一件厚实点的披肩,白茉莉见生烟翠来了,顺手丢了另一件给他。生烟翠展开了瞧,咕哝一句:「这可是女儿家的衣服罢。」然后就地一裹,心满意足地长舒一口气,「暖和呀。」 桌上膳食不少,但两人只动了面前的两碗甜粥。生烟翠也不客气,坐去旁侧的位置, 边吃边听她们说什么。 白茉莉问他:「你师父貌似也亲眼目睹过宿海郡的事吧?如何?」 生烟翠嘆息:「当年参与此事的人都被下了言灵,但凡说出一句有关的讯息,必是毒发身亡的下场,探听不出来的。」 同样的话,懒秋风也说过。 白茉莉打定主意,道:「我打算亲自去宿海郡查验一番。」 生烟翠大惊:「昨个下雨,你脑子也进水了?!」他手里尚拿着红豆包,气不迭,索性用手背狠狠敲了白南的额头。白南被敲得猝不及防,用疑惑地眼神询问他。而生烟翠的手往后一抖,红豆沙馅唿啦啦漏出碎末,掉在白茉莉的身上。 白茉莉反击,扬手半碗甜粥泼他。生烟翠就地一蹲, 香甜白粥自他头顶飞过,躲了开。就听身后房门「咚」得一声轻响,从甜粥中飞出一个金色物什,一头撞上了硬门板。 「啊——」白南心疼地把金甲虫捧起来,揉了揉。 那金甲虫磕一下,头顶泛出点红。却不是出血,而是一块原本该是金色的地方,浓稠了些,变作了赤红色。白南手一碰,指尖灼疼,她连忙把手缩了回来,无措地看向白茉莉。 生烟翠用竹筷夹起金甲虫:「有毒。」 当年的魔教邪物死于宿海郡, 剧毒魔血混杂着无数正派人士的鲜血,渗入地面,方圆几里地因此犹如炼狱坟场。草木被腐蚀枯萎, 活物皆亡,堆砌的嶙嶙白骨暴/露荒野,不得收。 此后多年,任由日月更替,余毒不减分毫。凡是前去探寻的人, 无一不落得有去无归下场。 魔物之邪,可窥一斑。 金甲虫昏迷似得,四肢垂落着。生烟翠小心翼翼地将它递予白茉莉,白茉莉一手捏它泛红的地方,没觉出疼。然而她指尖沾染下一抹红,再触碰其他东西时,那红如火,当即燃起一串烧灼的痕迹。 第45页 生烟翠失神地喃喃:「魔教妖女, 果真是你。」 白茉莉道:「怎的,你要跟我扯说自古正邪不两立?」 生烟翠责备地看她一眼,去查看白南的情况。他方才看白南吃疼,此时再细瞧, 她手指皮肤光洁,完好无伤,并没留下任何奇怪之处。 一种模模煳煳的想法在他脑中盘桓,他来不及细思,便听院中传出一声尖叫,紧接着是慌忙地跑路声,和有人惊慌失措地一叠乱喊和哀嚎「白茉莉!」「茉莉!」 鹤公子几乎在瞬间就发现了那个白衣身影。他半途改道,不顾形象地向她冲去,身后斜噼而来的一道剑招,削去他的一角长发。 鹤公子踉跄扑在白茉莉的怀中,又小碎步绕到她的身后,无声地寻求庇护。白茉莉没避开他,他便权当她是答应。他双手各揪住白茉莉腰间的一点衣摆,宛如从背后的拥抱般,将下巴搭放在她的颈侧,脑袋贴在一处儿,眷恋地蹭了蹭。 一只鹤停靠在令他安心的降落点,安分没几息,就开始委屈地告状:「柳三公子要杀我!」 柳和静看两人相依,眼底红意重几分,咬紧牙一言不发。 鹤公子用湿乎乎的语气, 继续控诉:「我的头髮都丑了!」他边说,手指蠢蠢欲动,到底是不敢直接搂住白茉莉的腰肢。但他觑着眼看那发疯追他的人,一种轻傲的怜悯眼神。 这下柳和静不止是眼底红,脸色也苍白了些。 他无意间看见柳管事领着鹤公子,一路往后院去。他心知鹤公子是来找白茉莉的,也知没有白茉莉的首肯,柳管事断然不会主动领路。他本不想搭理他,只作没看见,别开眼,转条道。 但偏生鹤公子喊住了他, 他一袭宽制广袖衣衫,绣银纹的仙鹤羽图,在手中拎个小包袱,生怕是别人看不见他要出远门般。鹤公子说:「先前是柳公子拜访三月阁,现下倒是我有了机会,来访柳家。」 柳和静冷冷地问:「你来做什么?」 鹤公子苦恼地一蹙眉:「不知道诶。」眸子轻缓地眨一下,他含着花前月下间的亲昵情调,反问,「但倘若茉莉唤了你,你也会不问缘由,如我一般地赶来,是吧?」 他话里有话,句句带刺,挑拨着柳和静。赶在柳管事要劝,催了鹤公子快走前,柳和静垂眸笑了笑,握了他的柳三剑在手。 作者有话要说:  但凡我在文案立日更的g,然后必定日更不成 所以我决定在作话里, 悄悄趴在你的耳边说:每晚9点哦! 第29章 生杀宿海郡 5 亏得柳管事并非一味护短的人,眼见鹤公子被盛怒的柳和静一路追杀,他立刻唤了柳家护院来拦。鹤公子逃得快些,加之柳和静心绪大乱,出手失了章法,倒叫他狼狈逃窜着见到了白茉莉。 白茉莉向生烟翠使了个眼色,她早就觉察出柳和静屡屡情绪失控,有种走火入魔的徵兆。待到柳管事指使护院把柳和静敲晕,抬进屋内。生烟翠上前把脉,沉吟片刻, 一脸凝重。 白茉莉配合地说:「别又是一个病入膏肓,你治不了的。」 生烟翠意有所指地哼一声, 道:「忧思过重, 神仙难救。」他一边说,挽起柳和静的衣袖,动作利索地连扎几针。拇指贴住他皮肤,从针隙中自下上推至肩头,点住肘间的几处穴道, 再下移时,便见细长银针纷纷涌出了黑迹。 床榻上的柳和静皱紧了眉,难受地动了动。 鹤公子探个头,热心地问:「我能帮什么忙吗?」 生烟翠横他一眼,毫不留情地指责:「这难道不是你造成的?」 鹤公子眸子睁大一分,内里写满了不敢置信:「可我都不会武功啊。」 生烟翠问:「你没跟他说……」 鹤公子立刻打断他,无辜地辩解:「鹤鹤没有,鹤鹤不知道。」 白茉莉正同样站在床榻旁,鹤公子挤在她与生烟翠之间,距生烟翠尚保持有一段距离,可人却是快要黏在了她的身上。她伸手抚了下鹤公子的侧脸,甜米酒似得,有种糯软的白净。 鹤公子只觉颊边一点刺痛,困惑地看向她。 白茉莉说:「这里被划破了哦。」 鹤公子抬袖遮了住,再捂着小脸,忡愣地摇摇头。 白茉莉提醒他:「去看看。」 于是鹤公子施施然站起身,他头几步走得平稳,然而待他藏在宽袖中的指尖,确实摸索到脸颊处有一丝不寻常,步调不由慌乱起来。不及他在妆奁前捧起铜镜仔细瞧,单是一瞥,那右侧脸颊一道半指长的红痕,赫然醒目。 鹤公子手抖了几抖,故作淡定地把铜镜揣在怀中。他偷眼看一下没在注意他的白茉莉,掩了伤,去屋外寻了块光线充足的地方,翻来覆去地打量。 伤口虽细,但泛猩红,在他白皙的皮肤上极为显眼,算得上是严重的破相了。 鹤公子「啪」把铜镜摔在地上, 这次不止伤口红,他眼眶也变得红盈盈的, 委屈地直想哭。他骂几句柳和静,不解气, 汪汪的泪水在眼里打转,差一点就要掉下来。 想他一来最在意他的声誉,二来是在意他的容貌。他自知生得俊秀,平日里亦是尽心保养,性格不甚讨喜,便就指望着这幅容貌能讨茉莉的几分欢心了。结果今个就顶着这幅破相的脸,在白茉莉面前晃悠许久,他家茉莉不但是看全了他的丑态,更还出言提醒他要注意一下形象。 第46页 鹤公子伏在树干上,自欺欺人般,藏着脸,只当看不见旁人, 旁人也看他不见。 奈何睁眼闭眼,脑中都是那一抹挥散不去的伤痕,尤其那伤怕是一时半会儿好不了, 万一落了疤,万一茉莉因此嫌弃他了怎么办?鹤公子越想越焦躁,把手心垫在树干上,难受得连磕了好几下, 投湖自尽的心都有了。 这厢鹤公子一走,房间里霎时静了许多。 柳和静体内躁动的真气被生烟翠先行安抚下来, 此时白茉莉再注入一丝真气,自指尖始,运一个小周天,为他舒缓通脉。 柳家老管事轻声道:「有劳白姑娘费心。」话里无一不是遗憾。 白茉莉道一句「无妨」的工夫,柳和静掀了掀眸子,眼神缓慢地聚起焦。他一眼看清是白茉莉,嗤嗤笑了笑,道:「怎的,我又被你救了?」 柳管事眼疾手快,拉起被子,直接盖住了他的嘴巴。怒极之语,说多错多, 空有着叭叭的一张嘴,怎么也不敞明了跟白姑娘讲讲,他背地里是如何千般万般的对她好? 只可惜老管家有心待人,但有关于柳家暗地里不可告人的秘密,他并不知情。 房间是白茉莉昨日住过的,床榻便也是她安寝过的。所有人尚一无所觉时,偏生柳和静顾忌了到。甚至于他还嗅着蚕丝被上极细微地,有一股茉莉花的清香。 他面色一红一白,挣扎要下床。 白茉莉将他按回枕上,神色有点显而易见的不虞:「呆着。」 柳和静曲了曲腿,不自在地说:「我没事了。」倒也不知她是否是用了什么熏料,不然缘何名字里带了花意,身上也有股花香?从前他并没有觉察……哦, 不对,那是他还从未靠她过如此之近。 那日他在三月阁见过鹤公子,一番试探,得知白茉莉暂时藏身于三月阁, 且由鹤公子照料,病情无甚大碍。 他爹问他:对此有何想法? 他凭心而论,道:锁城之日,淮扬局势混杂, 多生变故。江湖皆知白茉莉与柳家的关系密切,此番事出,反不如让她先于三月阁藏匿几日,避过了锁城期,再行接回柳家看顾。 他爹再问:你对小茉莉与鹤公子的事,有何想法? 他故作淡然,道:凡事只以茉莉的安危为重。 他爹却是笑道:我看小茉莉是真心喜欢那人,不如你就此放手,还她一个自由罢。 他一愣,不知父亲何出此言。 他爹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头:我儿辛苦,你可藉故与白家断下关系了!教中已派人与我联络,柳家十年韬光,即将是迎来出头之日! 只因他得了白茉莉的指名,与她定下所谓姻亲,他爹避开了柳大柳二,便将柳家暗藏的秘密告诉了他。 宿海郡一役,柳家以『淮扬人,不问江湖事』的藉口,回绝了白豪侠共抗魔教的提议。而实际上,却是柳家与魔教定下盟约,待魔教屠杀尽正派人士, 与柳家里应外合,届时江湖将尽归于两派的掌控。奈何突生变故,白豪侠以一己之力,杀得魔教败退, 后事也随之不了了之。 他爹断言,白豪侠为人最是循规蹈矩,克己守礼,想来他的女儿也不过是深闺里的单纯姑娘。他只需投其所好的哄骗于她, 监视并探听白家人的一举一动。待到魔教圣女重现,捲土重来,那他们柳家执掌江湖的日子, 指日可待。 可事实上,那白茉莉为人行事, 端得是恣睢妄为、桀骜不驯, 哪里有半分大家闺秀的样子?多年间, 他费尽心机地讨好于她,枉他搭进去自个的一颗真心,横竖却都不值得她多生一分的青睐之意。 当他爹告知他,大事将至,他终于不必再行伪装,他心中一时轻松,一时落寞,一时怨怼。他无数次地说服自己,便按照先前的计划行事,与白家人一刀两断。 可他到底是不甘心,要他放手,任由她与那三月阁的小倌双宿双栖?他多年间苦求不得的事,他如何便能成了?他心中怨恨更深,他简直恨极了白茉莉。 尤其昨日,他偶然间听得他爹与梅盟主的谈话,得知魔教流落中原的圣女,竟是白豪侠之女白茉莉! 如此的阴差阳错, 倒要他该如何自处? 他心突生出一丝希冀:以白茉莉难测的心思, 如若她愿意地担下魔教圣女之位,若是她与他一同站在了武林正派的对立面, 他面对她时,无需再行伪装, 那他与她之间,是否还有迴转的可能? 白茉莉看柳和静果真听话了些,不再动作。她后退几步,示意生烟翠与她一起离开。柳管事恭送两人出门, 临走时,白茉莉转而对柳管事道:「劳烦柳叔帮我备下些远行的吃食吧。」 柳管事诧异地「啊」一声,微扬了点声音,犹如提醒谁似的:「白姑娘这就要走?」 闻言,屋内之人勐地一挣,跳下床榻,跑来抓紧了她的手,追问道:「去哪?!」 白茉莉在他手背轻巧地一弹,打散了他的力道。她看着柳和静充斥血丝的双眸, 关切一句:「你好生休息吧。」 柳和静焦躁地拦住她:「你是不是要去宿海郡?我和你一起去!」 白茉莉突然不动作了,屋外凉风吹拂她的白衣摆,她像是一朵飘忽的云。 云不动,是风在吹它行路。她不动,是周遭人在逼她向前。 白茉莉笑说:「好啊。」 她走几步, 瞧见了不远处期期艾艾等她的鹤公子。鹤公子半捂起脸颊,眸中明明是闪避的神色,但某一线目光,执着地拴在她的身上。柳和静正站于白茉莉的右侧,他也往右侧挪动,一点点挪至柳和静的面前,一手推他:「你去茉莉的左侧站吧。」他脸颊伤在右边,他想站在茉莉的右侧,把好看的左脸给茉莉瞧。 第47页 柳和静不理他。 鹤公子咬紧了唇,小小声跟他商量:「你去左边站,我就原谅你故意划伤我脸颊的事。」他现在真真是不安又忐忑, 嚣张地气焰一丁点儿也不敢有了。 柳和静微蹙了眉,生硬地说:「我没有。」在他印象中,除却最后一剑,他可是没有伤及这位鹤公子的分毫。 鹤公子条件反射要狠狠地反驳他,顺带再讥讽他几句。但他浓色的眸子瞅一眼白茉莉,终决定退让一些,捂着他受伤的小脸, 慢吞吞移动着,站在了她的身后面。 作者有话要说:  珍爱更新,远离g (不,我要坚持在晚9点更新的边缘疯狂试探 第30章 远行人 三月阁围杀失利,白茉莉不知所踪,但东厂方面并未就此罢休。虽不再进行大范围的巡检,但其料定白茉莉尚未离开淮扬地界,守株待兔,便就在水、陆两路的出城口布下人手,严加勘查。 顾及白茉莉与柳家、三月阁的关系,奚子骞谨而慎之,又另派人潜伏于两处,随时监听动态。 这日天不待亮,已是簌簌一阵绵雨。晨起早练时,雨方停。这厢食罢早膳,安排好各处盯防, 奚子骞抬眸打量一眼天边散不去暗灰色的连云,心忖一会儿怕是还要落雨。他常年随都督生活在北域州朔城,狂风暴雨中来去自如,但就受不了这南方小女儿情态似的梅雨季节。 时晴时雨,没完没了的潮湿黏腻,不痛快。 念及此,奚子骞少不了再把那几个坑他的兄弟痛骂一顿。 朝中局势严峻,圣上染疾半年有余,久病癒重,近期更是连朝议也不得出。太子代为主理大局,然大皇子一派却以政见不和为由,屡生事端。 都督圣上承蒙恩宠,得亲口御令, 在两党派中行凯旋之责,实在分/身乏术。便逢着他去一趟西郊庆安寺的工夫,几个兄弟忙不迭地建议都督, 将淮扬抓捕乞儿的任务指派给了他。 一个说:「就沖你隔三差五,掐点蹲守人家姑娘去寺庙上香礼佛的能耐,兄弟给你讨了份适合你的肥差。」 另一个说:「你也别每每眼巴巴地去庆安寺偷看,丢人现眼了。淮扬地界三月阁, 江湖最为知名的风月所,要多少漂亮的姑娘没有!」 他被戳痛心事, 当即一人赏一个脚踹,啐道:「龌不龌龊!」 那人嘻嘻笑道:「骞儿比我们多去过几趟庆安寺, 受了佛门净地的薰陶,思想觉悟高不少!」 旁有一人斜插话:「看他的暴脾气,别是还没和人家姑娘搭上话吧,哈哈哈哈。」 奚子骞涨红了脸,撸袖子要干架,忙有一人拦住他,装腔作势地呵斥其他人:「都闭嘴,枉提这些腌臜事儿,咱骞儿纯洁着呢,拉个小手都脸红。」 奚子骞一梗,又是一脚飞踹:「呸,没拉过手,你咋就知道这么多!」 说来说去,闹得几个人幸灾乐祸地笑成一团。 隔天他乘船南下,来到淮扬地界,费尽心机地布下杀局。然三月阁一击未中,他心头刷得凉了半截。 他欢喜的那碧姑娘,是个书香门第出身的恬静女儿。久待闺中,不常出门,唯有每隔半个月会随娘亲去一趟庆安寺祈福。他不知要在淮扬地界再耗费多长时间,这一错过,何时才能再见? 也不是再见, 是他何时才能再去偷看她一眼。 天色灰濛,奚子骞的心情也颓丧。他出神地想了一会儿, 听下属来禀:三月阁的鹤公子去了柳家。 奚子骞一个激灵站起身:「可有白茉莉的消息?」 「没。」 约莫过了晌午时分,下属又是禀报:「鹤公子独自一人, 出得柳家,像是朝城门方向走去。」 奚子骞沉思片刻,问:「有何可疑之处?」 下属道:「他去柳家时,神色欢喜,离开柳家时,态度坚决。想他身背着远行的包袱,合该是得到了什么有关白茉莉的线索,要去找她?」 正商议着,突然一人匆匆赶来,就地一跪,焦急道:「奚大人,淮扬城民众听闻鹤公子要离开此地,纷纷涌上街头围观送行。现城门处拥堵,恳请加派人手,维持秩序!」 奚子骞快意一笑,率先出发:「清点人数,都随我来!」 便就是在淮扬锁城时,也不曾见过如此熙攘人群。 一条南北向的宽阔主道,由水中开,分为两岸路。河面行船,船上人探头看,桥上人也看;街道两旁挤满了攒动的人影,小楼二层推开扇窗,有人探出身来看。 万众属目中,鹤公子尤顾念形象,行如月逆行云,并不很快。高大宏伟的城门近在眼前,他面上不显,但心中古怪地有种无论如何都走不到尽头的错乱感。 倏地,有一物轻飘地落在鹤公子的眼前。他伸手一接,是朵尤带水珠的盛开牡丹花。 有人尖叫:「啊啊啊啊——他接住我的花儿了!」 鹤公子不好作脾气,把花当街丢地上。为难地拿在手里,他左右望了望,想寻一个能放东西之处。然而不等那姑娘的喊声结束,下一瞬,争妍的繁盛百花纷扬地袭了来,落了他满肩满襟,在他身畔铺成了松软的一层花瓣绒,一股雨后混合的轻柔花香萦绕开来。 花香撩人,偏生中间的人背嵴挺拔,他生得细瘦,一袭绣银纹的外衫若霜迹加身,纤香不染,里外都透出持矜清傲的劲儿。鹤公子敛眸,婉拒道:「诸位的好意,我心领了,花确实不能收。」 第48页 快马加鞭赶来的奚子骞,看到的便是这一幕。他步伐一顿,愣上一愣,直至身边的属下不解地催促:「奚大人?」他才骤然回神, 一声令喝命人将鹤公子半围起来,道:「不知鹤公子此行要去何处?」 鹤公子笑一笑,道:「山高水长,何处不能去?」说话间的细微神色,更宛如奚子骞脑海中的碧姑娘。 稀了奇,奚子骞心中嘀咕,他这是思念过度,发臆症了?再盘问几句,鹤公子坦然以对,有问必答。但横竖没有白家人的消息。问他为何去柳家,他说柳三公子借物不还,他无奈只得登门讨要。再问他柳三所借何物,他说是他千恩万求才得来的宝贝。 奚子骞不由好奇,愈发问:「什么东西?」 鹤公子抿了唇,不回话了。 属下狐假虎威,一扬手中的刀,怒喝道:「想死啊?大人问你话呢!」 鹤公子被他吼得退后半步,眸子里生出被人狠压了嵴背的挣扎意味,无声地倔强。 一旁围观的八旬老嬷气不过,不知从袖中摸出些个什么,直接砸在那属下的身上:「当官的,你们别欺负人!」她虽离得近,但手上没什么力道,属下轻而易举地把「暗器」抓了住,摊开掌心一看,竟然是两枚小银块。被人拿钱砸,他一时也不知该骂不该骂:「你……我警告你少管闲事!」 八旬老嬷一敲拐杖,喊道:「老身就是看不得有人欺负鹤公子!」她一说, 不远处的人一听, 急了,义愤填膺地喊:「混蛋啊,鹤公子被外来人欺负哭啦!」 一时群情激奋,下一瞬,无数的铜钱、石子、银票纷纷向奚子骞和其下属砸了来。有稚嫩的小姑娘扔他们两颗糖,尚无所谓;但有汉子直接沖他们扔一包新买的瓜果,生生砸得下属懵了头。 场面一度混乱难控,白茉莉一行趁机钻入了扁舟。舟逐水流,不一会儿已出淮扬地界。待天色黑透, 几人归岸,如约在距离城外十几里地的溧昌客栈落脚歇了息。 鹤公子来时,白茉莉正听说书先生神采飞扬地讲述昨日发生的一桩大事。 便说那淮扬地界的鹤公子,真乃超凡脱俗、与众不同的神仙人儿。他自小圄于三月阁,而今得了自由身,方一踏出淮扬城门,庆贺似得,天边当即为他亮出一条彩虹,落下鲜花雨。鹤公子有天下独一份的无价之名,于是连离开时,都是踩着一地俗钱,翩然而去。 但见鹤公子一路渐行渐远,消失于天际。只给淮扬城留下一抹清淡花香,给淮扬城人心中留下一抹此生再不得见的憾然。 试问鹤公子走了,他能去哪? 鹤公子出了淮扬城,搭乘上一辆过路的马车。一路颠簸, 舟车劳顿。待他终于赶至约定的地点,见了白茉莉,才算放下一颗悬吊的心。 他的神色难掩疲乏,坐靠在白茉莉的身侧,一句没说出话来。 白茉莉餵他一杯茶,水色温凉,味道是来自乡野间的便宜货。小二呈上桌半晌,她、生烟翠、柳和静除却最初抿得那一口,无人再肯喝。白南倒是尝不出优劣,但她要饮第二杯时,也被白茉莉拦了下来。 鹤公子若无所觉般,就着白茉莉的手,小口小口喝了尽。抿一下唇角水渍,他道:「还要。」 闻言, 一旁的柳和静「啪」得将自个的杯盏, 甩向了他。杯中留有残茶,溅出一些在桌面上。生烟翠眼观鼻、鼻观心,只当自己什么都看不见,听不见。白南不明所以,但学着柳和静,好心地也将自个的杯子推至鹤公子的面前。 白茉莉笑着给她推了回去, 唤小二来擦干净桌子,又道:「上壶热水吧。」 鹤公子双手掩在袖中,揪弄内衬半晌,哑声抱怨一句:「难喝。」 白茉莉似笑非笑:「出门在外,便是如此。」 原本见桌上几人行事颇有江湖气,小二尚拿不定注意。但见这新来的一人,一身清贵。他上过茶后,便不着急走,反而是客气地询问:「这位客官是否也要备下一间上房?」 得了确定地回復,他忙去准备。 鹤公子稳住身子,随小二站起身,倦怠地对白茉莉说:「我好累,想先去休息。」 他初次出远门, 着急追上行水路的白茉莉,便叫车夫披星戴月地赶路。一路颠簸受累,难受得紧,期间下车吐过几回。车夫一扬手中鞭子,打趣他:「公子, 这可还未出淮扬地界呢。」 一句话,说是晴天霹雳都不为过。他向来精于算计, 不知为何此时得人提点,才后知后觉得想起来,他当时与蔺阁主的约定其实是有一个附加条件。 他颤声问:「溧昌客栈所在何处?」 车夫不明所以地问:「公子不知溧昌客栈在何处,为何还要去那里?」但他还是老实地回答, 「客栈在淮扬与昌宗地界的交界。」但要详细一点地归类,确是属于昌宗地界的。 鹤公子在外休憩一番,脸色反而愈发惨白。他復而爬上车,听帘外车夫一声喝唤, 拉车的马匹嘶鸣,车厢一晃,继续启程前进。人惶然坐在车中,便就这么出了淮扬地界。 第31章 远行人 2 鹤公子迷濛中寻回一点意识,动上一动,只觉身下硬生的床板硌得他浑身发疼。他不舒服地翻个身,依旧得难受,再翻个身,然后从窄床上一头摔了下来。 「咚」得一声,脑袋先着地,腿还挂在床沿。艰难地睁了下眼,屋内一片漆黑, 他看得不甚清明,便又闭了上。软泥一般, 没骨头地整个人都滑落在地,哀哀地喊:「茉莉,帮我一下罢。」 第49页 唤了几声,始终没得到回应, 他疑惑地伸长胳膊往床榻内侧摸,扑了一个空。这下不得了,鹤公子扒着被子,坐起身,再踉跄地爬起来,也顾不得什么背酸腿疼了。 他推开窗户,借着窗外的三分亮,好生洗漱了一番。敷上妆粉, 掩盖住脸颊的伤。再染些浅淡的胭脂,让发白的脸色精神些。换身新衣, 胸有成竹地一振广袖,出发要找白茉莉。 卯时一刻,客栈大堂已来了不少歇息用膳的行路人,气氛热络。然而待光鲜亮丽的鹤公子一出现,那喧闹声如被人捏住了嗓,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齐刷刷聚焦过来的视线。 鹤公子对这种情况习以为常,他淡漠地沖众人一点头,权当招唿,没注意大堂一角,有两个不起眼的身影。 鹤公子详细地向小二打听几人房间的分布位置, 得知白南住在白茉莉的左侧房间,意味不明地哼了声,又得知柳和静住在白茉莉的右侧房间,面色便不怎么好看了。 他要了份早膳,迫不及待地端着要去找白茉莉联络感情,结果又听小二多嘴一句:「公子可要记得,您的房间在二楼, 他们几人皆在三楼。」 鹤公子上楼去,步伐踩得重。他象徵性地敲一敲门,直接推了开,东西往桌上一放,人往白茉莉床榻上一滚,裹着被褥,娇气地嚷嚷:「我今晚要和你睡。」 生烟翠一口白粥差点没含住, 呛得直咳。 鹤公子瞪他:「你来干嘛?」 生烟翠无辜地说:「我来找她辞别。」 鹤公子欢喜一点,催促道:「那怎么还不走?」 生烟翠沉重地嘆口气:「我敲门许久,没人应声,腹中正飢饿,便就隔着门缝,闻见她房间有股香喷的热粥味儿。粥凉了可不好,索性先进来替她喝完再走。」 鹤公子敏/感地打量那粥:「谁送的?」 生烟翠意有所指地说:「柳三公子亲自熬得吧。」 鹤公子动作麻利地收拾起桌上的餐盘碗具,厌恶道:「走走走,你赶紧走,把这也都拿走。」 这厢大堂一角,柳和静瞥一眼端着吃食上楼的鹤公子,问:「真打算带着他?」 白茉莉正漫不经心地把玩一根竹筷,道:「宿海郡距离此处不过几日的路程,带着也无妨。」 「茉莉!」柳和静心中愈发的不安与慌乱。他试探地伸手握住那根竹筷的另一端,观察到白茉莉没什么反感,指尖一点点挪动,直至牢牢拢住了她的两个指节,安心一瞬,「东厂尚在追杀你,他那么引人注目,又不会武功,着实是累赘。」 他尽量把话说得客观,坦然,然而白茉莉闻言,轻描淡写地扫他一眼,手指用力,却是掰断了那根竹筷。她从柳和静手中抽出手指,一长一短的两节断竹筷掉在桌子上,滚了几滚。 白茉莉道:「带他, 姑且算是赏心悦目;你要跟来,有什么用?」 柳和静强自忍耐,道:「我——」 白茉莉一指抵上他的唇,暧昧地贴近他:「你合该是比我更了解宿海郡,对也不对?」 两人依得极近,昨日鹤公子不过是靠在了她的肩头,而此时两人彼此对望,唿吸都交缠。柳和静受不住这般亲昵的举动, 气势不由先弱了几分。他直觉白茉莉的语气有点古怪,开口想解释什么,可唇瓣微动,连带般,犹若主动地含了她的指尖,一时间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白茉莉体谅他的万般窘迫,指尖微动,却是更恶劣地以指尖描摹他的唇形。她的动作轻柔,语气是温情的,可虚掩了的眸子中不见真切笑意。她道:「来说说,你如何知道我要去宿海郡?」 指尖抚过之处, 无一不泛起细红,那红如火线,从柳和静的唇瓣, 一路燃烧至他的脸颊,耳后。他急促地唿吸了一下,道:「我猜的。那日在三月阁,救走生烟翠的时候,我看见了那红衣姑娘的样貌。你既然会护她,那她的身份定是与白家有关。」 白茉莉轻笑一声:「猜对啦,那是我姐。」她嘉奖似的鼓励他,继续问:「你觉得我姐的样貌如何?」这话她几乎每个熟悉的人都要问上一遍。 柳和静盯着她:「不如你好看。」 白茉莉不高兴,道:「胡说,我俩明明长得一模一样。」 柳和静眸子暗沉,满是压抑。他喉口几番滚动,吞回了差点脱口而出的话。 白茉莉软下语气,哄问道:「和静静,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她甚至于捧了他的脸,认真地看他:「你知道吗?欺骗我的人,最后都会死。这是我爹教我的一个非常灵验的巫术。」 柳和静着魔般,想要凑她更近:「我不会死在你手上。」他说完,挣扎地闭了闭眼,执着道:「我走前,我爹交给我了一些有关宿海郡的资料。我会帮你。」 白茉莉说:「可是没了姻亲,白家和柳家,我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你为什么要帮我?」 柳和静一愣,急躁道:「你知道了?生烟翠告诉你的?!」 白茉莉毫不犹豫地甩锅,点头道:「是。」其实这消息是早前夔光霁在柳家安插的探子,偷听他和生烟翠的谈话后, 转而通传的她。 白茉莉装模作样地嘆气:「哎呦呦,我好惨,没几天全江湖都要看我笑话了。」 「你——!」柳和静被她倒打一耙的本事气得胸闷,「你与鹤公子的事闹得江湖人尽皆知, 你怎得不想想,他人要如何看我?」 第50页 白茉莉理直气壮地谴责他:「那你为何不问问,我的想法呢?」 柳和静气笑:「我需要问吗?」两人相处也算多年,往日里她对自个嫌弃至极,一桩桩、一件件的事皆歷歷在目。她从来没有顾及过他的想法,倒如何叫他相信,她在意他? 白茉莉沉吟半晌,道:「不问也罢。如此,你我再无关联,你也不要到处为难小鹤鹤了。」她说完起身,偏头躲过了柳和静丢来的一把竹筷。 柳和静暴躁地一脚又踢翻了案桌,白茉莉潇洒一转身,拔剑将其砍作两截。她立定, 剑尖直指:「是你非要吵架, 桌子的钱你赔。」 第32章 远行人 3 客栈大堂中闹出动静,一时引得不少好事者的围观。但看那一身白衣,腰间悬挂三请令的姑娘,不是白茉莉,还能有谁? 不喜生事端的几位, 暗叫声倒霉,思忖着赶紧要跑。也有主动愿作和事佬的,凑上前去,劝柳三公子一句「算了算了」,再劝白姑娘几句「您大人不计小人过, 枉要和他一般见识。」「不知白姑娘来此有何贵干?」「赔钱?怎么能让白姑娘破费。这事我擅自做主,就揽下了!」 几人争先恐后地给店小二扔银子,小二慌乱地接住,一时没主意,也不知该收谁的。他想徵求一下两位当事人的意见,然而那位传闻中的白家姑娘身边围满了人,自然是没空搭理他。相较之下,那位备受冷落的柳三公子,沉着脸,迳自换了隔壁一桌坐下。他不提赔钱的事,反倒是问他要一壶热水。 店小二喏喏, 赶忙呈上一壶茶。 茶水色清,入口清寡,然余香悠长,与昨日的绝非同一种。 柳和静抿一口,有点惊喜,问:「雾山毛尖?」 店小二有心示好,附身解释道:「这茶是今早与您一行的那俊秀公子给的, 说是只管拿来泡给白姑娘喝。」他不提还好,张口一说,柳和静的脸色更差了,眉心拧成川,别开眼,就这么干坐着。 待了会儿,白茉莉身边的人散去一些,他才没头没尾地说一句:「走吗?」 白茉莉连眼神也吝啬瞥他,问:「赔钱了吗?」 柳和静梗住,丢给店小二两锭银子,语气生硬地继续说:「赔了。」 店小二欢天喜地接过来,只是他没等他算出具体的赔偿金额,找回一些零钱,柳和静双手按在桌面上,撑起身,怒气沖沖地上了楼。 眼见柳和静离开,一位娇俏姑娘从人群中跳出来,欢喜地往白茉莉怀中扑, 笑嘻嘻道:「柳三好大的脾气。」 白茉莉接稳了她:「他不走, 我看你是不敢出来了。」 「柳三我可惹不起,」娇俏姑娘挽住白茉莉的手, 眼珠一转,猜测道:「不过看他那醋样,定是你去淮扬地,只顾与鹤公子玩,忽视了人家吧。」 白茉莉随她话里的意思,也调侃地说:「鸦鸦, 你既然知道我去了淮扬,怎么不关心我受伤的事?」 暗鸦暧昧地拿指尖戳她:「冤家,喜欢自讨苦吃的人才会关心你。」她见柳和静走出许多,不舍似的,还回头望向此处一眼,不由又笑,「你这狠心人,真不去哄哄他?」 白茉莉伏在她耳畔轻声说:「若不是我心里顾及和他的情分,杀他的心都有了。」 暗鸦诧异地一愣,随即故作无事地拍手称好:「你想,那便狠狠地杀。倒叫他醉倒在你的温柔乡中,生不能,死不得,难捱地求你给他快活。」 她素来是个口无遮拦的主,白茉莉习以为常。但柳和静厌极了她,更甚者,他将白茉莉骨子中待人的一些漫不经心,尽数归咎于这位暗鸦女的不良影响。暗鸦哭笑不得, 也懒得解释,索性白茉莉一年到头与柳和静见不到几面,她有事来找时遇见, 能避则避罢了。 此次两人不过是偶然相遇,随意聊几句,白茉莉眸子亮一瞬,突然道:「东厂的人近日怕是要追过来,你——」 暗鸦心惊肉跳地捂她的嘴:「不许说!」 白茉莉无奈地眨一下眼。 暗鸦道:「我真是上辈子欠你的呀!每次见面都被你坑,再这样咱俩没得朋友做。」 白茉莉笑道:「你还差我一件事。待此件事了,我把你的名字从三请令上划去不好吗?江湖自由第一人的称号,非你莫属。」 暗鸦啐她:「你这是被柳三刺激了,又来试探我吗?你疑心病重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 白茉莉满不在乎地说:「赶明让生烟翠给我瞧瞧。」 暗鸦紧张地抓起她的手:「靖毫谷·生烟翠?」 堤笼烟翠,人生花醉,照荷塘月色莲初睡。(*) 云迹散落, 扁舟回, 步入松林竹,风草绕垒。 竹间药,长泉净水,行至罕迹,为求一方忘寐。 靖毫谷·天下第一神医的头衔,加之为人医心仁术,苦行江湖路,有所求治必应的理念,江湖中无人不称其一句美名。 暗鸦慕名已久,然而几次听闻他的消息,匆匆赶至时,却总遗憾地与其失之交臂。她知白茉莉与生烟翠交好,江湖甚至一度传言两人存有私情。但她不想让白茉莉误会她对她有所求, 故一直未曾求证过。 此时她听白茉莉提及, 一时兴奋,忘乎所以,念了句坊间传言的「堤笼烟翠,人生花醉」。白茉莉默默听着,再看她,神色颇有些意味深长。 暗鸦摆手,掩饰着发烫的脸颊,道:「别、别当真,我不过是好奇,你听听就罢!」 第51页 白茉莉思虑片刻,道:「我正要出一趟远门。你在此等我十日,若十日我不曾归来,便劳烦你去一趟州朔城白家, 替我给阿爹捎句话。」 暗鸦问:「什么?」 「就说:女儿不孝,带着姐姐先行上路。他日黄泉相见,一家人团了圆,再行叙旧。」 暗鸦听得迷煳,末了愣住,不由怒道:「你又托我干这个?几次了?!」 白茉莉夸她:「这不我马上出发,紧接着就遇见了你, 都是天意。你一回生,二回熟,第三回 我还能给你介绍生烟翠, 多划算的买卖。」 暗鸦敬谢不敏:「捎话我可以帮你,但神医的事儿免了吧!」她可不想事后被白茉莉拿捏住,反覆地在她身上找乐子。 白茉莉遗憾地啧舌,摸一把暗鸦的胸前,手感丰盈而柔软:「装模作样给谁看。」 暗鸦以一副过来人的知心口吻,谆谆教导她:「风月之事,可意会,不可言传。你主动将我引荐于他,怎比得上某年某日某天晴,他对我初相见时, 那一个不经意的回眸,来得印象深刻。」 白茉莉受教般点了头。 暗鸦一瞬间恍然,柳和静不待见她,也是有道理的。 白茉莉交代完暗鸦,眸子一扫客栈厅堂,假装吃食,实则暗中关注她动静的几人皆是一个寒噤。白茉莉手指一一点过,无声地,几人站起身来。 「白姑娘,有何吩咐?」 三请令在手中转一圈,白茉莉笑道:「我记不太清,劳烦诸位先报个名字吧。」她顿了顿,打量一下几人功夫的深浅,满意道:「三请令在此,白家人有事相邀。」 几人听闻白茉莉的意思,是想在东厂来人时,借他们之手帮衬一二,不由面面相觑。有人挣扎地想开口,被更年长的同行按了住。彼此间交换一个心领神会的眼神,几人低头领命。 白茉莉毫不客气地再提点一句:「虽然东厂人多势众,但我料想以诸位的本事,合该是能拦得下。」 年长男子为首,带几人一同施下一礼:「白姑娘放心。三请有令,莫敢不从!」 白茉莉几事安排妥当,便说这厢柳和静上了楼去,要回房间时,正巧与从白茉莉房中出来,挽袖要下楼的鹤公子打了个照面。鹤公子记挂着不能被柳和静比下去,也得亲手给白茉莉熬碗粥才行。 电光火石间, 两人对视一眼,同样一脸的不虞之色。 鹤公子眯眼看柳和静,在两人即将擦肩而过的时候, 突然伸了只脚出来。 柳和静警惕地停住步子:「干吗?」 鹤公子原本是想出其不意,绊他一下。奈何柳和静与茉莉般都是习武之人,反应比常人敏捷许多。此时一击不中,鹤公子尴尬地伸着脚,嘴硬道:「跟你问好呢。」 柳和静狠狠瞪了他一眼,把他踢开。 鹤公子吃疼, 咬牙忍住,面上只作云淡风轻。等柳和静走远了,他小声地连连抽气,一瘸一拐地扭头又回了屋。 生烟翠美滋滋地把一小锅热粥吃得干净,结果一抬眼,鹤公子出门不过转个弯,又绕了回来。他单脚着地,不顾形象地跳几下,半趴在桌子上哀嚎道:「快给我瞧瞧,可是伤及筋骨了?」 生烟翠紧张地一摸他的腿骨,放宽心:「没事。」 鹤公子气道:「你们这些个习武的,怎么这么坏!」 生烟翠瞭然地问:「终于有人看不惯,打了你?」 鹤公子用方才柳和静瞪他的眼神,兇狠地瞪生烟翠:「你怎么还不走?」 生烟翠一拍桌上堆得两个大包袱:「把这些交给茉莉,我就走。」 「什么东西?」 「胡乱配了些解毒药,许是你们路上有用。」 鹤公子伸长胳膊,夸张地把两大包袱统统揽在怀中:「我替她收下了。」 生烟翠不以为意:「提得动吗?」 鹤公子试了试,垫脚高了脚,用力再试一试, 叮噹哐啷一顿瓶罐的碰撞响后, 包袱没离开桌面一分一毫。鹤公子有点茫然地问:「现在习武还来得及吗?」 生烟翠从针灸包中抽一枚紫铜针,认真地说:「来,我给你疏通任督二脉。」 鹤公子摇摇头:「我感觉你在骗我。」 生烟翠循序渐进地问:「你知道为何白茉莉的武功那么高吗?」 鹤公子理直气壮地反问:「我家茉莉最厉害,还需要缘由吗?」 生烟翠一扬手,又要给他医治一下蠢脑袋。 白茉莉回房时, 鹤公子正缩在她的床畔补眠。她扫一眼桌上一空的粥碗, 问:「你们喝的?」暗鸦是个遍寻食材的精手艺厨娘,她昨日见白茉莉进了客栈,身边有人,不好做招唿。今早便托人送了份热粥,提醒她,她也在此处。 生烟翠虚咳一声:「都是鹤公子吃的。」 「……」 「咳,我也吃了一点。」 「哦。」白茉莉有意问,「味道如何?」 生烟翠含蓄道:「不错。」他将桌上的两个包袱推到白茉莉的面前:「东西给你,咱们就此别过。你们先去宿海郡, 我嘛,先在客栈住几日。」 白茉莉心念一动:「你可能在此等我十日?」 生烟翠不疑有他,点头应允。 白茉莉摊开包袱,挑挑拣拣了几个药瓶,又将其他东西原封不动的还给了生烟翠, 附带着收下生烟翠「不识好歹」的谴责眼神。 第52页 鹤公子虽然做不及习武之人的耳聪目明,但他对白茉莉的声音十分敏/感。早在白茉莉进屋说第一个字时,他便已经醒来。此时人懒洋洋地半躺在床上,欢喜地瞧她,道:「茉莉,我晚上要跟你睡。」 白茉莉严肃道:「起来。」 鹤公子跟听见警钟似的,一熘烟儿爬起站了直,神色慌乱,两手无措地揪弄衣摆:「你别生气,我下次注意,不上你床……」他语调越说越低,看也不敢看人,身子不自觉抖了一下。 然而下一瞬, 却听白茉莉说:「该出发了。」 「欸?」鹤公子惊讶地抬眸,看清了白茉莉眉眼间,尚未消散的笑意。她丢给他一个小点的包袱, 鹤公子牢牢抱住,跟着白茉莉走出几步,他如梦初醒般,才又把包袱转而背在了肩头。 两人去至白南的房间,喊了人行。隔壁的隔壁间,柳和静距离虽远些,但他闻讯开门的速度,几乎与白南相同。他冷着脸,偏生也道:「我也去。」 作者有话要说:  前两章作话什么也没说, 感觉自己就像是没有感情的更新机器(很酷了 * 化用自【中吕.山坡羊】,作者 江左听雨 第33章 远行人 4 以大夏朝的主城州朔为定点,淮扬地位于其南,宿海郡则位于其远西。若是策马疾去,大抵需要五日光景,但几人顾及初次行远的鹤公子,租借一辆马车,春游般慢悠悠地出了发。 春末夏始,花红柳绿,正是好风景。 奈何鹤公子再次吐得昏天暗地,看什么都觉眼晕。他惨兮兮地,额间虚汗,髮丝一缕一缕地粘在脸颊旁。人有力无气地躺在车厢中,尚还有心思扒着铜镜,梳理一番, 描个我见犹怜的病弱妆。 马车由他租借,也只有他一人在使用。其余三人皆是骑马,配合着马车的速度,走得不急不缓。 鹤公子掀起小帘, 偷眼看白茉莉。白茉莉与白南并辔而行,正打量她手中编织的一个草环。注意到鹤公子的视线,她不经意地瞥来一眼,不由一愣。 白茉莉的神色通常是游刃有余的浅笑,此时一个顿愣,令鹤公子当即心慌意乱地缩回了脑袋。他迅速看一眼着装,又扒着铜镜,反覆地确认到底何处出了岔子。 他一时看不出不妥,一时又只觉处处不妥。 他面色苍白,睫羽微垂,衬得眸子如黑石,看人深切。唇色暗淡些,他便也在颧骨处擦了一迹残色。褪去往日的明而矜傲,黑髮湿缕,整个人犹像是一只落难伏水的鹤。 「叩叩」有人在外,敲了敲车厢壁。 鹤公子犹豫地勾起一个小帘角,他躲在阴影中,又如一只伺机而动、要害人性命的受伤妖。 白茉莉问:「怎么?」 鹤公子咬唇,虚弱地回答:「没什么。」 「还难受?」 鹤公子本想说看着她,就不感觉难受了。但想起她方才的诧异神色,他心里捲曲地拧。他匆忙间卸了妆,清白白的探出一张小脸,才回她话:「没事。」 白茉莉遗憾地摸了一下他的脸颊,她还挺喜欢他方才的样子。脆弱地、执着地,那种可以轻易地取下他的命,但残魂不灭,人不死尤生的病态感。 白茉莉打趣道:「还有心情折腾,看来是没事。」 鹤公子不舍地要抓她的手,白茉莉动作收得快, 他眷恋地随她,半个身子差点倾出来。被白茉莉一指头点住额间,按了回去。「茉莉!」鹤公子唤她, 「我下车和你一同骑马如何?」 白茉莉坏心地说:「不如你出来驾车?」 鹤公子忙点头:「可以。」 白茉莉随口取笑他:「有你来, 怕是没马儿自个跑得好吧。」 鹤公子不羞不恼,他面对白茉莉,莫名地生有十二万分的好脾性。他与她说话时,总是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甚至心绪受她感染般,她笑,他便也笑,连在笑什么也分不很清。 他和白茉莉交谈几句,心中开心了,问她:「要喝水吗?」 白茉莉转首问白南:「要不要喝水?」 白南下马,弯腰入了车厢中。 鹤公子殷勤地给她倒水,偷偷问:「你觉得我和你妹妹,如何?」 话说得简单,白南听懂了, 但意思没怎么理解。她偏了偏头,困惑地蹙了一下眉。 鹤公子生怕车厢外的白茉莉听见,悄声道:「我觉得茉莉有一点喜欢我欸,方才她都关心我了。」 她敲车厢的两下,像是敲在他的心门上, 令他整颗心颤颤的。 白南不理他,喝口水。 鹤公子果然又不高兴了,阴阳怪气地说:「你是不觉得有什么,她多在乎你呀。」 白南从鹤公子的糕点盒子中挑了一块甜酥糖,伸出手去,递给白茉莉。白茉莉捻了起来,下意识地却没有吃。她看着她,直至白南往自己口中也放了一颗,白茉莉才把那一颗糖放在了自己嘴里。 吃过糖,白南轻轻推一下鹤公子。 鹤公子简直福至心灵,抱着竹筒,期待地又问白茉莉:「要喝水吗?」 白茉莉哭笑不得:「你们两个人能不能安分点?」她昔日在江湖中闯荡,时而策马,时而轻功行,一个人来去自如,任性自在。现在犹如拖家带口的累赘感,行了半日,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待日头落尽了,夜宿山林, 少不了要与柳和静轮流守夜。 第53页 白茉莉对处地没什么要求,便由柳和静做主,挑了处稍高的地势,栓上马歇息。他一路无话,冷淡地听另外三人热络,此时亦是一言不发,抬头望一眼天,从地上捡起几枚石子扔出去,打落了一只飞鸟。 白南惊异非常,她学着柳和静的样子, 起手一枚石子,对着晚归的一群飞鸟,倒也打中了一只。但她力道轻,打在鸟翅上,不痛不痒的。白南拉着白茉莉,兴奋地比划:「荒漠,没有吃的。这儿,到处都有。」 白茉莉笑说:「河里还有鱼,赶明路过,叫和静静摸鱼给你吃。」 说话间,柳和静拎着几只鸟, 找地方处理去了。他瞥一眼站立不动的白茉莉,又倒退回来,先把火堆点了燃。 这边他点火,那边鹤公子从车上搬下来几块防水布,几块毯子, 围着他火堆的不远处,一一铺好。再搬下来一个小木桌放正中央,食盒一开,是尚热腾的几道吃食。 鹤公子招唿白茉莉和白南先来垫垫肚子,跑前跑后地为她们取水净手。 柳和静回来,插枝烤肉,吃到一半的白南兴致勃勃地围着火堆观看。白茉莉给她讲解, 怎么怎么处理, 洒粉和细盐。她讲得有理有据,头头是道。转三圈,翻一翻,正面烤洒料,背面划出十字花的刀口,再撒料。 若是与旁人出行,无论如何也轮不到柳三公子亲自动手。但白茉莉要吃,不上手,通常都是指挥他做事。她盘腿坐在他身边,一展手中不知从何处搞到的配方,一句句给他念。 柳家主、柳大、柳二,连带着柳家的下属们,直把那各种条条框框地烤肉要求,当成两人间的情趣听,哈哈笑得疯。柳和静被他们笑得窘迫,可手中动作又不能停,煎熬地给她烤东西吃。 烤过一次,东西尽数进了白茉莉的肚腹,吃得她心满意足。 柳大被那香味勾得嘴馋,凑上来:「柳三,给大哥也烤烤。」 柳和静被噼啪的火堆映红着脸,瞪柳大:「要吃自己烤。」 「那方法那么长, 我没记住。」 柳和静反问:「那你觉得我就记住了?」 然而第二次,白茉莉又要掏她的独家秘方,大展「身手」,他慌忙地拦住她:「别念了,我知道该怎么做。」在白茉莉将信将疑地眼神中,他实验几次,没出一点差错,她才放心。 柳和静沉默地听白茉莉的讲解,在心中也随之復读一遍。他有意看一眼在旁认真听的鹤公子,唇边的一个苦笑转瞬即逝。 不过他却是想多了,鹤公子津津有味地听完,心中不过记住个七七八八。他并不介意自己记不记得牢靠,但他在意白茉莉是不是在他身边。若白茉莉在,她愿意说与他听,那便是两人一起搭配地烤出东西才算好吃。 东西熟透,一阵一阵的四溢肉香。白南没吃过,白茉莉便大方地分了一半烫肉给她。 鹤公子食量小,他折腾了一个白日,此时疲乏地裹着小毯子躺在白茉莉的身边。白茉莉吃一口肉,听他唤一声,也就餵他一口。鹤公子意犹未尽地含住她指尖,吮烤汁和细盐粒。 白茉莉嫌弃地晃一晃手指,鹤公子叼了住,眸子晶亮地笑,脑袋也动一动。白茉莉抽回手, 他还说:「好吃。」他的体温偏低,但含她手指的唇舌滚烫。 等到一行人收拾干净,白茉莉跳到粗树的高枝上守前半夜。她望着璀璨的星河,估算过以今日的行距,到达宿海郡还需几日。一道金光从车厢中飞出来,绕着树转了几圈,向上飞。它落在白茉莉的手背上,白茉莉翻个手,叫它落在自己的腕间。金甲虫的前肢在她皮肤上扎出一个血泡, 大口吞了下去。 餵食几次, 它个头不见长,但一次比一次贪婪。白茉莉口中一声轻哨,金甲虫哆嗦地一抖,不动了。再一声哨响,金甲虫四肢踢踏几下,又乖巧地飞回车厢,去找白南了。 虽然柳和静有在竭力掩饰,但在金甲虫飞出来的时候,白茉莉觉察到他原本有序的唿吸静止了几息。 但鹤公子睡得熟啊,白茉莉低头看他安静地缩在火堆旁, 盖着一条小毯子,动也不动。她跳下高树,添了几根柴火。那树枝大概是有些发潮,放入火堆的一剎那, 爆出一声火花响。 白茉莉站在火堆旁,看那火舌燃烧,心中竟然颇有些不习惯鹤公子如此安静。她尚且醒着,他就这般睡了?白茉莉背着手,逡巡几步,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一无所觉的鹤公子。 他似乎是怕冷,不自觉间靠近了火堆。 白茉莉用脚尖踢他一下,鹤公子皱紧眉, 退让地移开了腿。白茉莉再踢他一下,鹤公子裹紧小毯子,不搭理她,骨碌地滚半个身子,离火堆远了些。只是没一会儿,他觉出冷,翻出去的半个身子又留念地掀了回来。 白茉莉心觉有异,摸了摸他的额头,果然是发了烫。她便顺势捏住鹤公子的小脸,试图弄醒他吃药。却不想鹤公子不耐烦,一把打开她作乱的手。他拉住小毯子把自己的脑袋包了严实,人也缩地更小,圈儿似的。 白茉莉见他睡得迷煳,喊一句:「喂,醒醒。」 她一开口,如一声铃铛,鹤公子一个激灵坐直了身。他揉揉眼, 还没完全睁开,先喊一句:「茉莉?」 白茉莉笑个不停, 道:「生烟翠给的药,去吃一粒。」 鹤公子软手软脚地爬起来,白南尚在车厢中熟睡,他没怎么大动静的翻找。生吃了一粒药,噎了住,锤捶胸口顺了下去。 第54页 白茉莉看他神情不济,病恹恹地,提议道:「赶明绕路去一趟城镇,把你放下吧。」 鹤公子这下彻底地清醒过来:「什么放下?」 白茉莉解释:「你好生休息养病。」眼看鹤公子整个人变得惴惴不安,她补充一句,「待我从宿海郡回来,就去找你。」 鹤公子僵住了身子, 半晌,他才磕绊地找回自个的声音:「你且问问我的意见,茉莉,我想跟着你,我不愿意。」他坚持地重复一遍,话说得低卑,「别丢下我。」 白茉莉盘腿坐在了火堆旁,沖他招手:「过来。」 鹤公子动上一动,伤及筋骨似的,疼得难受。他极力抗拒,却又无能为力般抵抗不住诱惑。直至他枕在她的腿上,手指不安地攥紧她的衣摆,还委屈地抽泣了一下。 白茉莉看他只是眼角湿了一点,并没真正地哭出来,柔声哄一句:「睡吧。」 夜晚的凉寒露水凝在鹤公子的喉间,他尤带哭腔地说:「你说这话,还叫我怎么睡得着。」 作者有话要说:  莫得感情的女以良提前猜一下本章评论: 别虐鹤鹤 qoq 第34章 远行人 5 白茉莉给鹤公子盖严实了小毯子,把他给她准备的毯子也结实的裹在他身上。 鹤公子枕着她的腿,环抱她的腰肢,热乎乎地舒服了好一会儿,难过的心情才平復一些。他眷恋地紧贴着白茉莉, 还试图要求:「你能不能再抱紧我一点。」 白茉莉正凝神运转体内真气,闻声,敷衍地伸手拍了拍他的后背。 鹤公子不满意地昂起头,嘟唇:「亲我一下吧。我把风寒传染给你,我们俩一起生病,好不好?」 真气运转一个小周天,渗入四肢百骸,身体渐起暖意。白茉莉笑说:「区区风寒。」她向来不在意这小病小灾,事实上,她从来没怎么生过病。 许是生烟翠的药见效奇快,及至第二日晨曦微初,鹤公子不过昏昏睡了半宿,低烧已褪去不少。他生出些精气神,加之略微习惯了马车颠簸的赶路方式,整个人比前两天,活络许多。 独自一人呆在车厢中,鹤公子望一眼骑马而行的白茉莉,心中百爪挠心。索性掀开垂帘,露出一节白皙的小臂,他沖她招手,娇声娇气地喊:「客官,不妨里面坐罢。」 白南契而不舍,一次不成,第二次要编织她的花环。她采了许多花,大部分先存放在白茉莉的怀中。白茉莉见鹤公子闹腾,驱马上前,在他耳畔别了一朵。 艷红的新花,嫩生的鹤鹤,一红一白,说不上谁比谁夺目。 鹤公子看他家茉莉一招即来,欢喜地很。捧了她的手,亲一口,笑说:「客官可还没点东西,便先付酬金了?」 白茉莉问:「有何可挑?」 鹤公子眉目盈了十分笑意,得逞似的:「没得挑,只我一个可选。」他从车厢中钻出来,坐在驾车的车辕处,装模作样地掏出一副大地图,仔细研究:「我们现在何处了?」 「已出昌宗地界。」 鹤公子故作讶异:「我头一次行这么远的路。」 白茉莉笑他:「这话你岂不是每走几里路, 都要说一次?」 鹤公子撒娇地伸手:「我害怕, 咱牵着手赶路吧。」他殷勤地用衣袖擦干净身旁的空位,「要不你和我坐一起,全心全心的保护我。」他不像是寻常的害怕,狡黠地眨了眨眼,有些别有用心。 白茉莉扬起手中鞭子, 突然抽了下拉车的马屁/股。马儿吃痛,撒腿狂奔,连带着鹤公子一路的慌乱尖喊,瞬间超出几人多步的距离。 鹤公子的手心磨出红,勉强扯了缰绳,稳住马车。他惊魂未定地抱怨一句「臭茉莉」,等白茉莉几人赶上来,他那一丁点的哀怨早已消散干净,人又黏煳煳地想和她说话。 柳和静自始自终都在冷眼旁观,偶尔看不过,别开眼,嘲弄一声。他想不明白鹤公子是如何没自尊、没下限的缠人,这事他做不出,但他看得出,白茉莉借着他的隐忍,反倒一直在试探他的底线。 念及此, 他几乎又要同情鹤公子,拼着一份真心,喜欢了这么一个敏/感多疑、自私自利的傢伙。 柳和静在心中把白茉莉的缺点数落一通,用词不知比鹤公子高出多少个档次。他与白茉莉相识已久,自己亲眼见过的,道听途说的事迹,更不胜枚举。他把她贬低得一文不值,奈何却是说服不了自个,及早回头,不再掺合她的烂事。 魔教下达指令要引她去宿海郡,她当真去了,是知道有埋伏,还是不知?是谁透漏给她宿海郡的消息,她身边可是有潜藏的魔教卧底?魔教圣物金琉能听她召唤,则坐实了她魔教圣女的身份,那她为何又要带上没什用处的白南一起? 柳和静反覆思虑,突然头上一重,像是套了什么东西。他拿下来看,是个草花环。 白茉莉催促他:「快戴上,我姐姐编的,一人一个。」 柳和静默默地瞥一眼,几人之中,要数白茉莉的最繁盛,工艺最复杂,而她也最配合,盯场子般,务必要鹤公子与他戴得牢。嘆口气,柳和静认命地戴于头顶,至少她对她所谓的姐姐,尚存几分喜爱, 也不至于性格差劲到一无是处。 白茉莉看柳和静的一声嘆气,凑上前来,道:「你两天都没怎么说话了。」 柳和静眸子睁大一瞬,有点受宠若惊。 第55页 然而白茉莉眯了眯眼, 下一句却是指责:「你是不是在心中说我坏话呢?」 柳和静心如死水,恢復到面无表情:「是。」 「啧啧,」白茉莉痛心疾首,「我姐姐待你不薄,你就这么对她最爱的妹妹呀。」她说着, 驱马退回白南的身边,假意地跟她哭诉,「姐,柳和静欺负我,我们下次不带他玩儿了。」 白南安慰地摸了摸她的额发, 一双与白茉莉相似的眼眸,内里是白茉莉无论如何也绝不会出现的包容神色。 鹤公子趁机丢他几块小石头,一手掩唇,只对他用口型比划:快滚吧! 柳和静不与他较真,腿腹一夹马,赶去前方探路。走了片刻,他随意地摘几枚野果,洗也没洗,绕回来扔给三人:「吃吧。」 鹤公子警惕地看他, 不相信他有好心。 柳和静挑眉,两相对峙,白茉莉和白南觉察,也好奇地投来视线。 鹤公子没奈何, 犹疑地擦干净,咬一口。那果子熟透, 轻咬即破, 一股一股的甜汁。他吃过一个,片刻后睏倦地打个哈欠,缩回车厢中睡了着。 白茉莉取回白南手中的果子,从小窗中咕噜地滚进车厢:「留给他醒来再吃。」 几人前行的速度虽慢些,然而挑着几处偏僻少人的捷径走,总也节省下了不少时间。 尚在昌宗地界时,道路中间或有行人,此时到了再远处,林深树幽,极偶然出现地,皆是些面色不善之徒。鹤公子的马车招摇而过,本应成为亡命徒最青睐的打劫目标。可看有一白衣、腰间悬挂木制令牌的姑娘在侧骑行护送,虽然一时拿不定主意此人是不是白家茉莉, 但众人默契地, 总归不去招惹为妙。 及至宿海郡的边缘地,星河夜幕下,遥遥群山之间是一片广袤的平原。 几人下马歇息,谨慎地决定待明日天亮,再行踏入宿海地界。照例围成一圈,升起火堆,一位背负重武的刀客寻火光而来。 那人生得一双单吊眼,黑瞳偏上,无言中显露出几分凶神恶相。「白姑娘, 」他客套地说一句,「鄙人蟹目溅。」不等白茉莉邀他,他随意摊腿坐了下,了却一桩心事般,缓慢地噳一口气,「在此久候你多年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看评论说,有人想看当年的《魔王勇者》的坑,结果发奇想一个新梗! (今天没怎么码字,全程脑补哈哈哈哈,写了个沙雕文案,古言+异世设定) * 勇者说:我是一名来自异世的勇者,特来协助大家讨伐恶龙。 武林盟主略一思忖,道:此处不曾有恶龙,可否退而求其次,讨伐一下作乱的魔教教主? 勇者点头:行叭。 了却一桩心事的武林盟主,殷勤地为她指路:姑娘,你只需沿此条官途,策马疾行五日有余,即可到达魔教总坛。 勇者说:好的。不过容我先去一趟新手村,打打史莱姆,练个级。 武林盟主不解地问:何为新手村? 勇者一指,说:看见我头顶lv1的提示了吗? 武林盟主认真道:没有。 勇者大惊:那你知道哪里有新手村吗? 武林盟主真诚地说:遍观整个大夏朝,都没有所谓的新手村。 cp:来自异世·正直善良·勇者少女x古生古长·无恶不欢·魔教教主 魔教教主的日常:练魔功,屠杀正派。 ↓ 魔教教主的日常:让本座来瞧瞧,那个古怪的傢伙今天又要做什么? ↓ 魔教教主的日常:婚礼洞房皆已布置妥当,勇者姑娘快来讨伐我呀(超期待.rpg) 第35章 远人行 6 蟹目溅有心要与白茉莉搭话,故而开口先抛了个引子出来。奈何白茉莉表现得兴致缺缺,并不愿接茬。他只好退一步,又主动坦言道:「你不是在寻能医治白伏歌的药?我可带你去。」 白茉莉似笑非笑看他,半晌, 开口咬几个轻音, 几个重音:「我爹可是江湖尊称的『白豪侠』,你怎么敢直唿他的名字?」 蟹目溅话里透着随性:「不过是区区虚名。」 白茉莉问:「认识我爹?」 「自然。」他目光生得狠戾,语气却莫名有几分和善:「我且考考你,可知道你白家的祖训?」 白茉莉从未听说过这个,她问白南,「你知道吗?」得到白南摇头的回覆, 她便理直气壮地道,「现白家的年轻一辈,无人知晓。」 「白柳两家的祖训,是同一个。」自蟹目溅出现,柳和静的视线就一直凝在火堆上。白茉莉与其几番交谈,他皆默不作声,此时却意外地回答了他的问话。 那副联对特意挂在柳家祠堂的匾额之下,用以警示后代。然而不过几世,柳家后人为求一时盛名,竟不惜与魔教联手,陷整个中原武林于大乱。 柳和静往火堆中添了几条木枝,火舌上窜,连片的阴影在他的身上游移来去,他沉声道:「但行江湖事,不问浮生名。」 白茉莉默念一遍,手指不自觉摸至腰间的木牌,古怪道:「不问名利?那白家这号令天下群雄的三请令,我爹如何是收下了?」 蟹目溅抚掌笑道:「他当时不过是盛情难却,勉强收下。又怎会料想到日后会出现一个白家人,利用这令牌在江湖中横行霸道。」 被点名的白茉莉一拱手,权当是嘉奖:「过誉,过誉。」她谢完, 不客气地试探一句,「自然是不比你们正道人士虚情假意。」 第56页 蟹目溅闻言,笑得愈发畅快:「你休要别拿『正派』的说辞侮辱人。鄙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前任魔教大护法是也。」 他承认得爽利,白茉莉眉眼含笑,一拱手,也道:「在下新任魔教妖女。」 蟹目溅提醒她:「是圣女。」 白茉莉虚咳一声:「魔教圣女。」 蟹目溅有板有眼地教学:「确切来说, 应该是噬煌教圣女。」他说完,看白茉莉微微困惑的神色,神情也有点尴尬起来:「你我是同一教的吧?」 一旁的鹤公子听至此处, 抿唇笑了开。他知蟹目溅与白家关系匪浅,有心讨好他,便主动递了他一个台阶下,道:「我定是与你不一教了,我是『唯茉莉是主』教。」 一个、两个都对当年威慑江湖的魔教之名知之甚少,蟹目溅不由感慨一句:「自从你爹孕下你们姐妹, 你娘抱了白南回西域,我便受她所託,在此等候你。久不在江湖活动,遗忘多事, 渐也被江湖遗忘了啊!」 白南只听懂零碎的「爹娘」几个字, 已是激动,白茉莉忙向蟹目溅细细打听:「我娘拜託你了何事?」但显然其他两人的关注点并不相同,柳和静羞于启齿,含煳地强调一个说辞「白豪侠……他……?」鹤公子则更是直白,震惊道:「我有孕了?!」 柳和静一愣,反驳道:「你怎么可能有孕……」 鹤公子指一指州朔城的方向,示意白豪侠,再一指白茉莉,指尖打个圈,末了理所当然地指住了自个。 柳和静的脸色霎时间阴沉下来。 偏生鹤公子饱含期待地一手抚上小腹,轻轻一笑,有了点初为人父母般的自豪。 下一瞬,一剑寒光直冲他刺来! 一粒石子从蟹目溅手中弹出,打偏剑锋,护下了躲闪不及的鹤公子。 鹤公子惊魂未定,慌乱地缩在白茉莉的身边,寻求庇护。然而柳和静气急,一击不中,手挽剑花,半途强行折返,杀气腾腾地要继续攻击。他连带地将白茉莉记恨上,吼一句:「离她远点!」 鹤公子摇头,愈发得靠近白茉莉。他没像往常一样害怕地抱住她的手臂,反倒挺直背嵴,一手揽过她的肩头,像是在无畏地保护她。 柳和静被他气得青筋直跳,但顾及白茉莉,没有冒然出手。他狠狠瞪向鹤公子,鹤公子也在看他。无言的一瞬间,鹤公子蓦地极轻、极小幅度地亲了下白茉莉的眉心。 他其实并没有亲到白茉莉,只是唇动了动,平白生出一点亲吻的错觉。他亲吻白茉莉, 可目光始终在与柳和静对视,眸中的神色由惧怕,转换为挑衅,成功激怒柳和静之后,再眨一眨眼,含了点笑意。 他动作拿捏的细微,白茉莉未曾觉察,角度也选得妙, 一旁的白南和蟹目溅都没有过多注意,单单只有柳和静,怒极攻心,将理智燃烧殆尽。 蟹目溅见白茉莉没有出言劝解,便不多做关心。 但看柳和静并两指, 直取鹤公子碍人的一双眼睛。鹤公子急慌慌往白茉莉身后躲,一不留神绊一跤,就地踉跄一滚,方才的位置竟已被打下一柄暗器。他感觉到了擦肩的死亡气,连连哀嚎:「茉莉!」 白茉莉尤且笑道:「现在知道怕, 刚招惹他做什么?」 她一开口, 鹤公子当即小兽似得地伏在她的颈间:「我知道错了。」 白茉莉应一声:「嗯。」 鹤公子呜咽地忏悔:「我不该那么多话。但是——」他话锋一转, 委屈地蹭她, 「我真的感觉自己最近经常呕吐,吃得比较多,还嗜睡呢。」 说话中,白茉莉倏地侧身,只见寒芒一闪,她所坐的石头被一噼为二。剑身震颤蜂鸣,虽未碰及鹤公子, 但凛冽剑气将他束髮的玉簪折了断,一头墨色长髮铺散开来。 鹤公子始是一愣,继而急得声调都变了:「这是我与茉莉配套的簪子!」他站起身,自觉有异, 低头一看,衣衫也都被划了破, 更是被气到,一连说了三个「你」, 没憋出一句完整之言。 柳和静一脚稍得后退, 抬剑齐眉,又要进攻。 「住手!」鹤公子气势十足地喊,「我先去换身衣服!」说完, 他气哼哼地往马车走, 走远几步,掀帘入了车厢。片刻后,换过新衣,梳理过发,人又光鲜亮丽地出了来。 鹤公子迳自走向白茉莉,借她剑一用。然而但看他细緻地左右各挽起衣袖,露出白葱藕的两节胳膊,才拔出那柄窄剑,拎在手中,并没有半分武学家的样式。 柳和静吹了会儿夜风,心绪平復些许。此时冷眼看他,不屑走近,扬手打出一枚暗器。 鹤公子捕捉不住暗器来自何方,随意抬手一挡,「叮」得一声,误打误撞地格挡了开。他惊讶地摸了摸手中剑,又回头看一眼白茉莉,她正笑吟吟地看着他,并不像出过手的样子。 不待鹤公子反应,柳和静又打来三枚暗器。电光火石间,鹤公子尚要思索该往何处躲,突然只觉小腿一痛,条件反射地一弯身,竟是再次避了开。 他这下看清楚了, 击中他小腿的是一枚石子。而他顺着石子打出的方向看,出手之人不是白茉莉,还能有谁?鹤公子发现白茉莉在护他,顿时心气顺了,蹬直了腿,嚣张地回瞪一眼柳和静。 柳和静也觉察出白茉莉的小动作,手中一动,又是三枚暗器。暗器绕开鹤公子,直指向白茉莉! 第57页 夜幕深沉,璀璨星色落下来,如铺地一层白霜。暗器一闪,一剎那看得分明。饶是自个的性命危在旦夕,鹤公子的动作都没有如此的迅捷过。他飞身一挡, 用身体拦住暗器,然后被那力道推得连退几步,摔在了地上。 柳和静一剑出鞘,剑尖在地面上划出一道深痕,朝鹤公子的脖颈抹去。 白茉莉两步瞬移,闪现于鹤公子面前,压住那剑。 柳和静眸中再次涌现浓烈的杀意,他手中提不起力,便抬腿踹在了白茉莉挡人的剑鞘上,吼道:「出剑!」 白茉莉一手执鞘,另一手握紧剑柄,缓缓地抽出一道雪光。她的窄剑是冷的,人也凉薄地笑:「要和我打?你象鬼经练至几层了?」 「七层!」柳和静言罢,象鬼经·定鬼破出手,手中剑在空中连幻化出七道剑影,继而七剑合一,一招对敌, 强大的内劲分从四面八方向白茉莉袭来。 窄剑贴合小臂,与眉目齐, 白茉莉手腕一转,锋利剑身在她皮肤划出血痕。血珠跳脱,被她凝聚在空中,一掌拂过,瀰漫成一片血雾。那雾浅而薄,又似无坚不摧,定鬼破的强劲内力冲撞,竟不能损其分毫。 柳和静不退反进,续一招灼鬼闪,长剑幻化出碎裂的假象,骤隐骤现。初招时在远处,一息间已至眼前。 白茉莉向来是知道如何哄得柳和静开心,也知道如何折断他的软肋。她见柳和静杀意毕现,反而不动不躲,任由剑身贯穿她的身体。那剑捅入极深,两人便距离极近,白茉莉握住他执剑的手,轻声问:「这下满意了吗?」 柳和静惶然警醒,绝然不敢置信自己竟然能伤到白茉莉。 白茉莉沾了自己腹部的血,涂在他的眼前,笑道:「和静静,很疼欸。」 柳和静松了剑,颤抖地要捂她流血的伤口,他愣愣地看着她:「我没有。」 「是你杀的我。」 此话戳爆了柳和静,令他当即崩溃地大吼:「我没有!我没有!」 白茉莉毫不留情地逼问道:「难道你不是一直想杀我?」 柳和静发狂地捏住她的肩膀,强迫她看着他:「你总不理我,总要去招惹别人,我有时候真想杀了你,让你再也不能从我身边离开。」他说完,神情继而又是深切地伤恸,捧了她的脸颊,凝视着,「爹和梅思淼要我趁此机会取你性命,可要我如何捨得伤你……」 他寂寂落下两滴泪,视线模煳一瞬,復而清明。他突然回了神, 松开手,看着眼前毫髮无伤的姑娘。 白茉莉尚有心情,笑问:「象鬼经第九层·爻鬼的幻境,如何?」 霎那间,柳和静的脸色比方才还要惨白,尤像他在幻境中没有误杀白茉莉,而是杀死了自己。他仓皇地丢了手中剑,人也虚脱般跪坐在地上。 白茉莉居高临下地看他,半晌,蹲在他的面前,无辜地问:「我看你最近神魂不思, 性格大变,体内真气紊乱,有走火入魔的徵兆。故而小小捉弄了你一把,你不会怪我吧?」 柳和静的额发濡湿,整个人犹如在深湖中捞出的水妖。 白茉莉关切地抚上他的眼尾。 柳和静一个激灵,勐然打开她的手, 哑声拒绝:「别再对我用幻术。」 白茉莉嘻嘻笑了笑:「吃一垫,长一智,你聪明了嘛。」 「……」 「来说说,你爹和梅思淼的计划。」 …… 白茉莉折腾完柳和静,一回头,发现鹤公子还趴在地上等她的关心。 方才她是透过鹤公子看远处的柳和静,视线被他遮挡,存有盲角。加之柳和静出招有意避开她,她一时不察,那三枚月牙形的铁器呈三角点状分布,实打实地钉在了鹤公子的胸口。 白茉莉问:「没事?」 「无妨。」鹤公子痛苦地呻吟了声,「我穿了金丝甲。」 白茉莉一指探入他领口,拨开了看。始是发觉他在外衫下,套有一件软铁甲,而铁甲下,则是共计三层的细金丝甲。防范之严密,即便是她,怕也要灌注几分真气,才能打得穿透。 鹤公子缓口气:「无伤, 但还是好疼。」 白茉莉指尖更深一些, 拨开些许衣领, 鹤公子颈侧临近锁骨的位置被打了中, 可透过四层护甲,皮肤上连点红痕都没留下。她一挑眉,问:「真疼?」 鹤公子撒娇地笑:「真得疼,不过茉莉亲亲就不疼了。」 白茉莉抚摸过他左边眼尾的那粒泪痣, 指尖缓慢下移,揉上鹤公子的柔软唇肉。她稍一低头,鹤公子得令般,配合地倾身。她微微含吮地,亲了他的唇一下。 唇瓣间暧昧地一个稍触即离,却勾得鹤公子心神酥麻。他贪心地伸出舌尖,追着讨要。白茉莉别开脸,他亲在她的颊边,亲一口,再亲一口,不满足地喃喃:「茉莉。」 白茉莉笑他:「往后就叫你鹤三岁。」 鹤公子脸颊染了些许绯红:「我还是喜欢你叫我鹤鹤。」 「哦,」白茉莉踢他一脚,「蠢鹤,起来。」 鹤公子清理一番身上的残土,咕哝一句:「情况那么兇险,下次你可要看紧我。」他严肃地告诫白茉莉,「但凡我受一丁点的伤,都是你的大损失!」他可是豁出性命在刺激柳和静,帮她了。 白茉莉得知了一桩秘闻,心情正好,随他应一句:「是。养得白胖, 才能卖个好价钱。」 第58页 鹤公子步子一顿,復又追上去,忐忑地问:「什么卖……」他不敢细问,见白茉莉坐回火堆旁,含了点宠溺的语调,哄弄他:「好啦好啦,快睡吧。」他便也不多再纠结,心念一转,又生出旁的心思。 他自诩立了大功,便提出要再枕着白茉莉的腿睡。盖住小毛毯,他还看白茉莉体贴地为他捏实毯角。周身暖烘烘,他心里也被熨烫妥贴,终而是心满意足地阖了眼, 安然睡去。 待到第二日,初晨的红日升不及,尚被远方的群山遮挡住,只泛出层叠的薄光。但这一丝亮光却犹如掀开黑布的一截手指,将遥遥广袤的平原大地上的满目疮痍, 毫无留情地展示给了几人。 作者有话要说:  改了一点错别字 第36章 寻往 宿海郡原为山间肥沃的一片平原土地,在歷经正邪两派困斗后,又被一把烈火将所有的痕迹焚烧殆尽。荒树残枝、污黑泥壤,枯竭的河床中间或裸/露出一些被侵蚀的人骨……一片深重的沉沉死气不散,耗尽二十余年的时间,也不曾焕发出新的生机。 相较于几人目睹惨烈情况的惊愕,蟹目溅的神情尤为平静。他主动引路,没有走直接通往宿海郡的主路, 而是沿绕着边缘,带领几人走上一条连接两方分裂世界的窄道:左侧一面颓垣荒凉,污泥残骨,是宛如地狱里惨凄的景象,右侧一面则绿树成荫,繁花似锦,依然是春深时的盛景。 鹤公子心中有异,不安地牵了一点白茉莉的手。见她若无所觉,还是一副凝重沉思的模样, 他便索性与她十指交扣,讨好地摇来晃去,试图引起她的注意。 白茉莉回神,问:「怎么?」 鹤公子扮作幼稚的孩童,倚在白茉莉的肩头,老实地坦白:「害怕。」他停一瞬,赶忙又小声地补充,「不要赶我走,我是那种想要茉莉安慰一下的害怕。」 白茉莉将腿腹中暗藏的短匕首抽出来,递给他。 鹤公子欢喜地捧住,张口便表明真心:「我会保护你的!」 白茉莉也不拆穿他,点了头:「好。」她稍昂下巴,示意鹤公子看向出现在不远处的几间简陋草屋,以及草屋前闲坐的几人,然后鼓励地拍他的后背:「去吧。」 鹤公子一动没动,立刻改口:「虽然我保护不了你,但我不会拖累你的!」他把匕首当做长剑,往胸前一横,一戳, 费力地伸长了胳膊,用刃尖顶住柳和静的后背,「快去探路。」 柳和静身体僵硬了一瞬,才是回眸。他刻意忽略捣乱的鹤公子,沉默地寻求白茉莉的意见。 白茉莉伸手抚了下耳垂。 柳和静点头,率先出发。 鹤公子把两人多年间养成的亲昵默契看在眼中,手指不自觉搅紧了衣摆,幽幽怨怨地语气,问:「你们在说什么?」 白茉莉眨眨眼,做一个「嘘」声的动作。 鹤公子心知她不愿多言,但也不甘心地讨价还价:「我不问。那你也不要总是看他,好不好?」 这一下盖过来一顶好大的帽子,白茉莉仔细想了想,无辜地辩解一句:「我没有。」 鹤公子就理直气壮了,他攥着白茉莉的手指,抚上自个的眼眸:「不要狡辩,我一直都在数。你看他的次数,就是要比看我的多。」 白茉莉撩一下他的眼尾,笑道:「走路时, 要认真看路。」她突然又想到一点,「还有,别再假装跌倒,然后让我身上扑了。」 鹤公子越听越不服气,惩罚地把白茉莉的手指放嘴里咬。 白茉莉稍一偏头,侧一段皙白的脖颈给他,逗弄道:「难道不是啃这儿吗?」 两人第一次相处时,他确实贪心地把白茉莉的锁骨、肩头、颈侧都吮出了连片的红印。暧昧地、直白地,是鄙劣之人的主权宣誓。 他有意为之,偏还装作愧疚地提议:是不是要抹药膏才好? 白茉莉轻笑,混不在意地说一句「无妨」。倒叫他想起她几次身受重伤时, 也多是这种没心没肺的态度。他心里酸涩地难受,之后就尽力克制着,不怎么逾越了。 鹤公子心中那块因白茉莉而变得潮湿柔软的地方,此时又被戳了一下。他本就在虚晃地咬她,现下不由真心实意起来,换作亲吻她的指尖。 他亲得小心,亲完,嘟哝说:「你不甚在意,可我疼你还来不及。」 蟹目溅在旁, 一直有意无意地打量两人,他见鹤公子把话说得缱绻,可听者却神色自若,并没生出半分感动之意。那薄情浅义的一双细眉眼, 真真是像极了她的娘亲。 白茉莉和白南的娘亲,名唤怀素,乃是上一任噬煌教圣女。 当年噬煌教在宿海郡一带,屡屡行杀人剖心的恶事,而后更是在郡中开化骨池,饲养教中魔物。中原武林的各路英豪以武盟为令,集结于此,共抗噬煌教。 奈何噬煌教实力强悍, 一击不成,时任武林盟主的梅奕便请得北方白家,出面协助。 二十年前的白家,自不是而今凋敝,仅剩一父一女的残景。彼时其歷经百年繁荣,乃是荣膺一方的名门盛势。白家主应邀,带领包括长子白伏歌在内的百余精英,近乎白家的全部主力,来此相协。 …… 谁也不曾料想:长盛不衰的白世家,竟就此陨落! 战役惨烈,白家精英尽数葬身于宿海郡。可唯一留有性命的白伏歌,在回到州朔城白家后,一柄长剑染血,又屠戮了自家剩余的半门! 第59页 蟹目溅听得怀素的召唤,匆匆赶到时,便见火光沖天,白家百年的基业被付诸一炬。白伏歌带领怀素和他,搬至了州朔城外的壁安山巅居住,以铁链江定桥为系,悬崖千丈,彻底隔断白家与武林的最后一丝牵扯。 蟹目溅不知宿海郡到底到底发生了何事,也不知在噬煌教众被歼灭之后,白伏歌为何独留了魔教妖女一命。更甚者,白伏歌自愿服下至阴至寒的生蛊,逆改阴阳,只为诞下他与怀素的一双女儿。 白家在北, 怀素为襁褓中的大女儿取名为白南,示意让她永不回中原。她带了她回到西域,二女儿则是留予了白伏歌。 然而到底是造化弄人:一子双生,继承圣女血脉的却不是身为老大的白南。 眼见白南没有驱使教中圣物金琉的能力,无法继任圣女之位。族人愤而称怀素为叛族者。她无可辩驳,但坚持不肯多吐露半分其他的讯息,供出另一女白茉莉的下落。 临死前,怀素拜託戚婆带着白南逃生,就此离开噬煌教;她告知他一件潜藏的秘密,命他守于宿海郡,久候白茉莉的到来。 蟹目溅其实想问她:如若白茉莉此生不曾到访宿海郡,那交代给他的任务有何意义?但他尚没来得及问出口,此后就再也没了机会。 于是他在此空耗,一呆就是小二十年。他前半生与怀素算作棋逢对手,两人几番对赌,有输有赢。唯有临末了的一次, 他输了, 她便要求他听命于她。他从不自诩君子,但却矛盾地看重君子讲求的一诺千金。那天,他莫名的鬼迷心窍,答应了她,直接导致后半辈子的二十年一併葬送在了她的手中。 蟹目溅习惯性地腹诽:这世间,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恨,但有死性不改的「渣」。怀素本质就是独我行素,恣睢而为, 不管他人辛酸死活的主儿。且看白茉莉,以及其近些年在江湖中的累累风评,这可怕玩意儿还是个会遗传的恶习! 他一番思索,这厢白茉莉三言两语说罢, 哄得鹤公子一会儿欢喜,一会儿难过,一会儿又偷偷地抿唇, 笑了开。鹤公子心中舒畅几分,人也不再黏依着她,尤一株细瘦的白杨树, 笔挺地立住,復原了一寸持矜清姣的气劲儿。 待到柳和静探明前方无碍, 回来时,白茉莉便是可以派出善于逢源的鹤公子,去讨那几家人的眼缘。 蟹目溅有意落后几步,与白茉莉并肩,同她搭话:「那几间草屋里住着几位老人,都是歷经当年一役,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我初来时,颇费了一番心思,都没能叫几人放下疑心。」 白茉莉寡淡地说一句:「哦。」 几人目送鹤公子叩门,入内,没多久,他眉眼盈笑,探回一个脑袋:「茉莉,我们能留在此处吃午膳吗?」 蟹目溅这才是震惊:「你从哪里拐骗来的宝贝?」 白茉莉弯腰作揖,一拱手:「鄙人拙计,让您见笑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连遇几篇超好看的文(详见微博@甜饼良 推荐),磕得上头。今个一边追更新,一边噼里啪啦地敲字,一章一章地给太太码评论,丧失理智地赞美太太写得好。 然后——猝不及防,我把文追平了。 太太还嘲笑我说「是的,你追平了。接下来你就不能想看就能接着往下看了hhhh」 * 唉, 我感觉自己现在就犹如一个被渣男玩弄了感情的失足妇女 光着脚,淋雨到家 在黑暗中,双手放在键盘上,眼里滑落两行清泪:这么多天没有更新,真是对不起大家!! 第37章 寻往2 鹤公子权当是在自家一般, 热络地招唿几人入内。 他侧身一旁,单撩开粗布门帘,方便白茉莉进门,然后是白南、蟹目溅。只等柳和静走进时,他手倏地一收,门帘下卷,猝不及防地打到了柳和静的眼前。 柳和静步子一顿,掀开帘子。 就见作俑者已经麻熘儿地转了身,随去了白茉莉的身后。他幼稚、可笑、乐此不疲地给柳和静找不痛快,就连一旁的蟹目溅都看不下去,感同身受般,怜悯地拍了拍柳和静的肩:「别理他。」他不知哪里来得经验,还分享给柳和静:「你越生气,才越是着了他的道。」 「嗯。」柳和静低应一声,自嘲地笑笑:「这大概就是所谓……风水轮流转。」 其实早在很久之前,他就知晓淮扬地界有「鹤公子」这号人物。然而与其有联繫,还是逢着某次白茉莉来访柳家时,他陪她上街去买荚开糖。 那一日不巧,白茉莉惯例买的那家, 因故歇业。他便带她走出一段街,寻了另外一处口碑极佳的老牌店面。掌柜听完她的古怪要求,一边支摊热炉, 一边为难地嘀咕:「糖衣做薄,多裹甜酒?」他尝试着做了一份,不称她心意,只得反覆调和配比,一次次的开始试验。 白茉莉饱有兴趣,他给她搬了条板凳,她就坐着凑近了看,做个企图指挥内行的外行人。而他百无聊赖,从后院料房绕回正厅的时候,就见一个青衣少年疾步闯进了店中。 小二惊讶地喊:「今个是什么日子,把鹤小公子吹来了?」 那少年许是一路跑动,气喘息息。 小二领他入座,他连忙摆摆手,红着一张小脸问:「白姑娘是不是在此处?」 小二一抬眸,正看见他, 那即将脱口而出的「在料房」就不怎么敢泄露了。小二识趣地徵求他的意见,「柳三公子,您看……」 第60页 鹤公子也看向他,神色不太自然,但眼神闪闪烁烁, 掩不去地期许。 柳和静问:「找茉莉何事?」 鹤小公子勉强笑说:「有事。」 若是旁的什么人,柳和静定不会拦。但若是春风三月阁的公子说要找人「有事」,那多半是什么上不得台面的事情。他有心多问几句,少年果真半答半避,含煳地说不清楚。 两厢僵持,突地听后院传出一声欢唿,紧接着,白茉莉满意地捧着一包糖走了出来。少年得救了般,眸子发亮,激动地要喊她,然而白茉莉迳自穿堂而过, 别提他,便连柳和静都没过多的看上一眼。 少年愕然, 柳和静却习以为常。他同随之出来的掌柜付完钱后,紧跟了去。少年回神,急慌地也要追。但白茉莉仗着自个轻功极佳,惯不愿行常路。她出门,乍见路上行人多些,道途熙攘,便翻身跳上了屋檐,几个纵跃间,不见踪迹。 而柳和静打斗的本事虽不算出色,轻功却被迫磨练出了一等一的迅捷。他提气,一路踩紧她的步伐,不近不远的跟着。然那少年就束手无策了,挤在人群中追没几步,就已茫茫然地寻不着了目标。 此后,柳和静多生出一份细察的心思。但凡白茉莉出现在淮扬地界时, 他总能在周围什么地方, 注意到那鹤公子的一抹身影。鹤公子闻讯而来, 愈发迫切地想要和白茉莉搭上线。但中间有柳和静隔着,白茉莉又是个目下无尘的主儿,通常都注意不到他这般的旁枝末节。 柳和静明为白茉莉「未婚夫」的身份,实际不过是她的一个跟班跑腿。他苦于白茉莉的任性妄为久矣,每每看少年艰难地追寻白茉莉的踪迹,看他因注视着她而变得欢喜的神色,看他因错失机会,而抑不住泛红的双眼,有时也会恶意地想:不如他把这虚有其表的未婚夫身份,让给他算了。 终是有一次,鹤小公子拼破了廉耻,托小厮往柳家寄送去一份信笺。那信笺染着一股冷然香,用料是上好的徽宣纸, 上书一笔簪花小楷,指明希望白姑娘能够查收。 但柳家老管事尽职尽责,立刻便将这事告知了柳家主,柳家主叫柳和静来问话。他定定立着,道:「我自会处理。」柳家主严情地敲打他:「你需谨记你自个的使命,断然不能出一点差池!」 于是邀约自然是不成。 柳和静拆开信,扫一眼:鹤公子邀请白茉莉泛舟小叙,不由冷笑:倒是把白茉莉的偏好摸得透彻。他扔了信,本不愿多理。可看白茉莉来到柳家,除了被柳大缠着比武,就是她找柳二打造顺手的武器,统共与他无关。大抵是鬼迷了心窍,赶在两人偶然碰面的档口,他突然喊住她。 他约她泛舟,她提条件:「你吹笛子给我听。」 出门时天尚晴朗, 待中途,天公不作美,落起了淅沥小雨。白茉莉躲去舟篷中,他依然地立于舟头。悠扬笛声起,轻舟逐水流,两岸景象退却中朦起一层淡薄的雾。一时间天地似浩大,无边无际,又似极小,只剩下他和她两人,再无关武林正邪,无关身份的枷锁。 然而就在这恬静一隅,莫名响起了呜咽诡谲的琴音。白茉莉受不住,气得要找出那个扰民的坏傢伙。他知那是鹤公子,便安慰茉莉稍安,放舟疾行,直至快要出得淮扬地界,才将琴音甩在了浓雾中,两人靠岸歇息。 经此一役,鹤公子尤不死心,他甚至于亲自登门拜了访。他得老管事的出言冷落,柳家下仆的鄙夷,他只等来了柳和静,唯有低声下气地求他,让他和白茉莉见一面。 柳和静被他搅得心烦意乱,呵斥道:「白茉莉当是我未婚妻。」 鹤公子坚持说:「你并非真心爱她。」 柳和静莫名有点惶恐,生怕鹤公子再多扯出什么乱事,生硬地驳斥一句:「你又如何知晓?」就要赶他离开。 鹤公子被两个身强力壮的下仆驱赶着走,他着急, 语调里掺杂起湿漉的哭腔:「柳和静,你若是介意她的身边有其他人,你若不愿意见,我日后大可避着你!」 「……」 「今天我在安亭等茉莉,我有要事告知她!」 后来据坊间传言,鹤公子于安亭中,静坐一宿。夜风如暗石下的潺潺细流,他人生得出尘, 宛如水波上的粼粼月白。一时有人得见,竟苦于不知该赏月,还是该赏人,渐传为美谈。但白茉莉对此,却是一点也不知晓的。 现在想来, 那一手有关于白茉莉的好牌, 被他打得稀烂。该珍稀时,他自认对她是不过是虚情假意,感情浅薄;当那所谓的时机成熟,该放手之际,他反而贱气地有了执念,留念起来。 柳和静看着鹤公子亲昵地挽着白茉莉的手,同房中一对年迈的夫妻介绍,「这即将是我家娘子……是我入赘……哈哈, 我还未过门……托您吉言。」 那本该是他的未婚妻。 昨晚在鹤公子激得他盛怒之后,他与白茉莉拔剑相向。她利用爻鬼的幻境,套出他爹和梅思淼的计谋。他但求速死一般,挣扎地问:「不失望吗?柳家骗了你!」 白茉莉配合地点头:「好失望。」她的指腹缓缓地抹过唇角,唇畔泛起笑,分明是期待的神色。 他重重咳了几声,又说:「我们——」 白茉莉封住他的两道大穴,帮他平復体内窜动的真气,打断了他的话:「柳和静,你可不能死。」 第61页 他虚虚地闭上了眼,这么多年来的相处,他实在是太过于了解她。她根本不必再开口多说, 他知道的,她的下一句是「你不能死在我的手中。」 就如同她对其他人所说过的那样。 纵然他比旁人多出痴缠的情爱,复杂的怨憎, 亦或者是因白柳两家祖辈而缔结的婚约,那十几年来的相处回忆,可对于她而言,他依然是一个陌生人,一件无关痛痒的物什。 也就是在那一瞬间, 他蓦地释怀。 他根本无需嫉妒鹤公子,因为她对待他,对待鹤公子,乃至对待江湖上的所有人,都是公平的,一样的薄情与漠视。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满3000会有小红花… (催眠自己) 嗯,我不想要! *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 1个; 无以为报,我决定以身相许(餵 第38章 寻往3 那几间草屋皆由土泥堆砌而成,茅草作顶,颇有些歷经几番风吹雨打后,勉力维繫的破败。而房中光线晦暗,布置同样简陋,鲜少有生活的器物。 几人依次进了屋,鹤公子占着那除了两位屋主之外仅剩的一个短板凳,积极地让予白茉莉坐。白茉莉把他按在凳子上,他便是双腿一併,拍拍大腿,期待地示意白茉莉坐他腿上。 白茉莉把他的脑袋扭正,目视前方。 鹤公子一手摸到背后,小心地扯她的衣摆。他想让她离他近点,他想靠着她。奈何她不为所动,他便主动地搬起凳子挪了挪,极近地坐在了她的腿边,充当一个看守金贵宝贝的护卫。 屋主妻子笑一句:「小夫妻感情真好。」 「亭姨,」鹤公子喊得亲切,解释的话勾着甜腻打圈儿:「我和茉莉还没成婚。不过等——」 藉由长发的遮挡,白茉莉的指尖攀上鹤公子的肩头,在他后颈的一处嫩肉上轻挠了几下。鹤公子一瞬间卡壳, 后面的话就说不出来了。 白茉莉自然地接话道:「等他病好了,再做打算。」 鹤公子不知白茉莉为何说谎,但极其配合。他眉目间当即含上几分哀意,可怜地抬眸看她,小声说:「可我这病,一时半会儿怕是好不了。」 白茉莉道:「生烟翠乃是天下第一的神医,经他开出的药方,必定会药到病除。」 「嗯。」鹤公子落寞地笑笑,垂眸间,他稍一提袖,掩去两滴滑落的泪。 他容色生得细白,眼尾稍有红意,便是衬得勾描的醒目。一副无辜、无措的可怜模样,直引得对面两人神情也微微动容。蟹目溅瞅准时机,开口道:「我家公子身骨染恙,幸得神医一妙方。此行来宿海郡,便是为他求几味药引。」 亭姨闻言,长嘆道:「而今的宿海郡已沦落至这种境地,哪里还能长出医病的药材。你们听我一声劝,极早回去罢!」身在屋内,但她与夫君两人皆是裹着围头,身穿严密的长袖衫。此时把话挑明,她索性不再掩饰,挽起一段衣袖。裸/露出来的皮肤上,满布交纵的伤疤。 那伤痕似是火灼伤,从腕间开始,狰狞地连片扩散, 直没入更深的地方。 「这是……」 亭姨苦笑:「当年我没死透,从死人坑里爬出来,从和磐图云树下一路爬出宿海郡。于是这身创疤,便再也消不去了。」 鹤公子温声唤她一句「亭姨」,语调中潮湿的水汽推波泛开,亭姨怅然地摸了把眼角:「若不是发生那等变故,我家孩子, 怕也如你这般大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亭姨的夫君将她揽入怀中,沉思片刻, 道:「我们夫妻二人常年居于此,的确做些给人带路,进出宿海郡的营生。但这么多年,多有人要进,从未有人走出来过。你们若不惜命,我此行不收费,自可带你们去一趟。」 蟹目溅拱手:「那就有劳了。」 没曾想他皱紧眉头,斟酌着用词,又道「我这里有一物,或许能帮些忙。不过——」他目光逐一扫视过几人:「能否借一步说话?」 默认般,单只有白茉莉出了列,随他进了内间。 鹤公子莫名感觉不安,但已经来不及了。白茉莉和何叔避着诸人,一番交谈之后,掀帘而出。他紧张地看她,第一眼便注意到她向他投来的目光。 许多年前,在他还追着她到处跑的时候,她的视线曾有一次不经意地扫到了他。他欢喜异常,他自觉入了她的眸,拼命地沖她挥手。可他却没能留下一点痕迹, 很快被她轻飘的忽略了。 然而这一次,白茉莉虽然盈笑地看他,笔直地向他走来, 但她的神色与那时如出一辙。她说:「何叔答应带我们去宿海郡。」下一句,她安抚般摸了下他眼尾的泪痣,又说:「不过此行兇险,你不会武,便留在此处,多陪陪亭姨吧。」 白茉莉的瞳仁明亮,轻易便映出了鹤公子焦躁的神色。他紧咬着唇,只说了一个辩解的「我」字,就被白茉莉当成同意,一锤定音,决定了下来。 「茉莉,你不能这样!」鹤公子难得强硬,攥住她的手。 白茉莉为难地眨一下眼:「那怎么办?」 鹤公子坚决地说:「我陪你去!」 「可是,」白茉莉换上委屈地音调,「我不想你受伤。」 鹤公子蓦地睁大眼睛,有一瞬间,他心跳擂鼓,全然是要信了以为真。可他是如此地熟悉白茉莉,他不由忐忑地多问上一句:「你关心我?」 第62页 白茉莉点头。 鹤公子细若蚊蝇地又问:「还是在骗我?」 白茉莉坦诚地也点头。 她是个混蛋。 他早该知道的,可但凡他遇上她,被她随意地哄一哄, 就长不出记性。鹤公子跟自己呕气,连带着也不想再搭理以戏弄他为乐的白茉莉。 他别过脸,单方面拒绝和她沟通。直至白茉莉当真毫无良心地抛下了他,要随何叔出门时。他才快步追上去——但他很有骨气地没拉她的手,哭闹地挽留——反而是狠推了她一把:「你要走快走!」 「哦。」白茉莉顺着他的力道,多迈了两步。 鹤公子胸口憋着股凶劲,一路跟着她走出简陋的小院,兇巴巴地继续说:「快去快回!」 他停步在院门前,目视白茉莉几人渐行渐远,她无情得很,衣袖也没多动一下,可却像是把他的魂也勾了走。他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她,心中滔天地委屈,甚至于眼前都出现了幻觉。他看见白茉莉的身影一顿,突然撇下了其他人,在往回赶。 鹤公子不敢置信,拍了拍自个的脸。待他觉出疼,知道不是幻觉了,白茉莉已经走回了他的身边,伸手就把他抱了满怀。 鹤公子受宠若惊,几乎是惊吓。他不敢动,磕磕巴巴地问:「怎、怎么了?」 白茉莉说:「捨不得。」 「啊?!」鹤公子脆弱小虾米一样,蜷着双手,任由白茉莉扣紧了他的腰肢。他听见她、她、她亲口说了「捨不得?」思绪骤然被突如其来的狂喜冲击地七零八落,他傻不愣登地笑两声:「哈哈、哈哈。」 白茉莉把脑袋枕在鹤公子的肩头,实则在借着他,隐秘地探听草屋中的动静。也怪她方才被即将去宿海郡的消息欺了骗,经柳和静提醒,才发现一丝不对劲的地方。 亭姨既然和何叔是一对恩爱夫妻,为何何叔出行,她没出门相送? 于是白茉莉附耳,悄悄对鹤公子说:小心有诈。 然而鹤公子根本没听清她在说什么, 但不耽误他点头如捣蒜。白茉莉有心提醒他,结果就见他眼眸晶亮,含羞带怯地回了她一句:「告别吻吗?可以哦。」 白茉莉:「……」 白茉莉沉默地忍耐他的傻样子,心念一转,猜测何叔指明要鹤公子留下,怕是要拿他当筹码,跟她交换些什么东西。他留在此处,总比跟去宿海郡安全。也不再多做强求。 她松开鹤公子,鹤公子后知后觉,赶忙回搂着她:「再抱一会儿。」他小心翼翼地亲了她的耳垂,允诺道:「那等你回来……再亲。」 白茉莉意有所指:「你保重。」 鹤公子美得心里冒泡,也千叮万嘱:「你路上注意安全。」 白茉莉点头:「你比我有福,是该多担心我一下。」 脑子不好使地,老天是比旁人要多眷顾一些。 鹤公子满腔柔情蜜意地再次挥别了白茉莉,哼着歌回了草屋。屈身一掀帘,屋里一个狐狸眼傢伙在笑眯眯地看他,而他的身旁,是坐立难安,愧疚看着他的亭姨。 男人自我介绍:「在下懒秋风。」 鹤公子努力回想:「江湖客话人?」 「嗯,」男人大方地认下身份,补充道, 「鄙人不才,现正兼任噬煌教教主一职。」 鹤公子一指门外,神情非常无辜:「你来晚了,你的前任魔教大护法和魔教圣女,刚离开。许是没走远,你去追追。」 懒秋风不怀好意地视线锁定他:「我不找他们。」 鹤公子恍然:「你们串通起来,骗了茉莉去宿海郡!」他谴责地对亭姨说,「亏我那么卖力地表演,还以为打动你了,让你良心发现,才愿意帮助我们呢!」 亭姨迴避了他的视线。 鹤公子严肃地跟懒秋风交涉:「你要绑架我,胁迫茉莉?」 「唔。」 鹤公子斩钉截铁:「不可能!」他看懒秋风并不相信,痛心疾首地又道:「你太高估我了!其实我也好恨自己的不争气!茉莉根本就不喜欢我!在她心中,说不定我连柳和静都不如!」 「废话少说,」懒秋风手中的麻绳甩一圈, 催促道:「请吧。」 鹤公子识趣地把双手并一起,凑到懒秋风面前,方便他捆绑。 懒秋风捆了他的手,鹤公子环顾草屋一圈, 挑了个稍微舒服的位置坐下,双脚一併,沖他示意,他的脚也可以捆上了。 懒秋风嫌弃地说:「量你也跑不快,脚不捆也罢。」 鹤公子「哦」一声, 开始抬头盯着茅草顶,愣愣地出神。 懒秋风顺着他的视线,向上看一眼,除了被整齐铺在房顶上的捆打茅草,什么也没有。他好奇地问:「你看什么?」 鹤公子严肃地说:「三月阁的规矩:配合蜜脂使用, 这样可以锻鍊颈部,保持肤质紧緻。」 懒秋风在房中巡察, 寻找可以堵住他嘴巴的东西。 而鹤公子思绪放空一瞬,不自觉回想起方才院门前的那一段别离,白茉莉千真万确、亲口说了「捨不得。」还关心他,叫他「保重。」鹤公子清了清嗓,忍不住地笑,又跟懒秋风坦白:「其实我刚骗了你。」 「你身上有秘密?」 「没有。」鹤公子不悦地瞥他一眼,又换上笑吟吟地口吻,「其实我家茉莉可喜欢我了。」 「……」 第63页 「而且她一丁点也不喜欢柳和静,只喜欢我。」鹤公子由衷地赞嘆他,「你绑我威胁茉莉,你有眼光!」 懒秋风把找到的干净巾布扔在一旁,随手从破布门帘上撕了一布条。 作者有话要说:  懒秋风:我不应该在这里, 我应该在马车底… 第39章 利刃锋芒 几人一路无言, 不多时, 便已回到了宿海郡的边域。 时至晌午,日升中天,然而茫茫疮痍大地的上空, 却似乎笼罩着一层暗灰薄雾,照不进明亮的光色。 何叔说:宿海郡三面环山, 吹不进长风,是以当年焚火燃烧的烟雾至今未全部消散。他从身后的包裹中取出一个瓷瓶, 倒出几粒丹药:「你们吃这个, 可防止余毒入体。」 蟹目溅眸光一闪,率先捏了一粒, 放于鼻下轻嗅:「噬煌教的丹丸?」 「是。」何叔说得坦然,「这里的毒是魔教魔物留下的,也只有他们的丹丸能解。」 白茉莉问:「什么魔物?」 蟹目溅接话道:「金琉。」 白茉莉露出古怪的神色,她吹了个口哨,一只金灿灿的甲虫从白南的袖中飞出来,稳稳落在了她的指尖,「这个?」 蟹目溅条件反射,要做一个跪拜的姿势,又被他生生止住。他不自在地虚咳一声:「嗯。」 然而何叔却是坚定地否决:「不是。」 蟹目溅有点诧异。 何叔解释说:「我亲眼见过那魔物,不是这般模样。」 蟹目溅嗤笑:「不可能。」他可是堂堂前任噬煌教护法,岂还有认错本教圣物的道理? 「你们知道早先来宿海郡的许多人,为何都有来无回吗?」何叔问。他神色平静,把目光投向了某个方向,「因为当年的魔物还在此处。它没死。」他把丹丸依次递给白茉莉、柳和静与白南,「吃了它, 我带你们『上路』。」 白南取了药,暗中扯动白茉莉的衣角,摇了摇头。 白茉莉心中有数,便不着急服用,反而拿丹丸逗弄金甲虫。金甲虫两条前触鬚捧住丹丸,小小地咬上一口,然后一个激灵翻了个身,躺倒在她的指尖, 不再动颤了。 白茉莉看穿它的装死把戏, 毫不怜惜地把它弹飞。金甲虫在半空中振翅,又讨好地飞回来。 它也在提醒她:丹药有问题。 白茉莉状若不经意地问:「何叔,这药你从何处得来?」 何叔「哈哈」笑道:「二十年前留下的。」 「二十年前?」蟹目溅怪叫。 「这二十年中, 有过不少拜託我带路的江湖人,我都没捨得拿给他们吃。此番我可是看在小鹤的面子上,才把看家的宝贝贡献了出来啊!」 「得。」蟹目溅夸张地把丹丸还给何叔,「吃了你这药,我怕是还没到地方,人就不行了。」 何叔珍稀地把药放回瓷瓶:「不吃,你可别后悔。」余下三人也把药还回去,同样换来了他连连地惋惜。 白茉莉莫名想到鹤公子,此时若是他在,定会把戏演得真。明面上假装服下丹丸,实则是偷偷把药吐了出来,还要笑吟吟地多谢何叔的好心。 他近乎无时无刻不在「伪装」。 脑筋不甚好使, 但顶着一副纯良无公害的面容,用些哄人的小伎俩,耍些骗人的小手段, 就总能从旁人那里讨来好处。她和他相处时,他每每也是不顾形象, 幼稚黏人,非要闹得她能听进他的话、最好是顺他的意,才肯罢休。 白茉莉不由回想起两人初次相遇——除却她没什么印象「雨夜泛舟抚琴」「讨要鲛人泪」的那两次——以他「鹤公子」的身份,能在她面前放下身段,频频闹小孩脾气, 倒还真是「委屈」他了。 她认定鹤公子在她面前所展现的一切都是投其所好的「表演」,只因为他对她「有所求」。她带着挑剔、防备的戒心看他。殊不知,那日在三月阁的二楼厢房,她对他远远的一个凝视,她见他垂眸敛目,溶尽林间月,湖中鹤的持矜高华,才是他在外人眼中营造的假象。 虽然穿着厚布鞋袜,但在踏上焦黑土地的那一刻,蟹目溅莫名觉得脚底板传出一股被灼伤的感觉。他问白茉莉:「你感觉怎么样?」 白茉莉挑眉:「你这么快就中毒了?」 蟹目溅无语,转而问白南:「有感觉身体不适吗?」他正问着,突然见金甲虫从白茉莉那处飞了过来,一口咬在了白南的指尖。细长口器一吮一吸,吞下一口血。 白南怜爱地摸摸它的脑袋:「刚才有点头晕,不过现在好多了。」 蟹目溅瞭然,赶紧把手也往金甲虫嘴边凑。奈何金甲虫没搭理他,一振翅,迳自又飞回找白茉莉去了。 蟹目溅不死心,眼巴巴要随它而去。 柳和静一声不吭地走到他的旁边,伸手递过一枚与何叔给的一模一样的丹丸。 蟹目溅:「!」他不由紧张地看一眼白茉莉。 柳和静淡淡地说:「她已经知道了。」他有意走在蟹目溅的身侧,压低声音,重提了方才的话题:「你可知何叔说得魔物是何物?」 蟹目溅犹疑道:「若是魔教妖物,当是指金琉。可他却说妖物并非金琉的样子……」 柳和静点头:「所以我怀疑, 这个何叔有问题。」 说话间,领路的何叔停住脚步,指着不远处一株几人合抱粗的木炭枯树道:「这就是和磐图云木。」生五十载,长有三百余载,木质硬如磐石,枝叶常茂不落,待至冬雪与苍翠交叠后, 美如山林云烟盛景的宝树。 第64页 白家的三请令便是由此木制成。 几人继续走,沿着一条蜿蜒小路,行至一口深坑旁,何叔再次介绍说:「这是当年被杀害的无辜村民的埋骨处。」 蟹目溅虚扫一眼, 当即抽出背后的重刀,摆出了防御架势:「你到底是什么人!」宿海郡一战,距今已有二十年,可这坑中竟然还存在着尚算完整的尸体。看衣着新旧,怕是这几日刚发生过的惨案! 何叔神色如常, 单只有声线冷了点,封住往昔的陈年旧事:「但凡每一个来拜託我带路的人,我都提前声明,入了宿海郡,定是有去无回。可他们偏要找死。」他释然笑道,「我便……如他们所愿。」 「……」 「二十年,就这样死了一百七十一个武林中人。」何叔调转视线, 锁定了佩剑的白茉莉,「还差九十四条『武林豪侠』的命,我就能彻底的给村里的人报仇了。」 柳和静道:「当年杀害村民的,是魔教。」 「不。」何叔缓慢地摇了一下头,一字一句说得清楚,「杀我乡亲的兇手,是武林盟主梅奕、泽山城主谢宴如……」他毫不忌讳地指名道姓,报着现今江湖中名号响噹噹的人物,「……最后,还有那号称天下第一神医的靖毫谷主风点烛!」 白茉莉问:「你可为你所说的话负责?」 何叔眷恋地看一眼满目疮痍的大地,「此处是我自小长大的家乡,这坑中最下面的一层,葬着的都是我的邻里亲朋。我对他们,从不说假话。」 她便是一合掌,难掩欢喜:「那就快来说说,那群道貌岸然的老傢伙,究竟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噬煌教自西域传入中原,便以宿海郡为据点,做起了杀人养蛊的邪恶勾当。时任武林盟主的梅奕,带领诸多有志之士,前来围剿。然魔教实力强悍,一击不成,他便请得北方白家出面相助。 白家主欣然应邀,不仅无私地带来了包括长子白伏歌在内的白家精英,他还曾书信淮扬柳家,试图说服柳家主参与共抗魔教的盛举。奈何柳家主并未应允。 有了白家人的相助,正派人士如虎添翼,在对魔教的一次突袭中, 不仅成功救出了被关押的无辜村民,还生擒了一位魔教教众,探听到些许魔教机密。 那位魔教徒说, 他们四处抓人是为了用人血来饲养「圣物」。待到「圣物」大成,便是魔教称霸武林之日。 梅奕追问:「圣物」是什么? 魔教徒诡异地笑道:「你既然想知道,便附耳过来细听。」唯恐有诈,众人并没有过多的接近那位魔教徒。然而当日晚些时候,却有人看见梅盟主独自去了关押魔教徒的房间。 一宿无恙,及至长夜将明,村中七户邻家,老少幼童,合计五十六人,竟被人发现死于家中。胸口心脏被挖,死状悽惨,正是魔教惯用的杀人刨心的手法! 魔教残暴不堪,众侠士怒极,纷纷拔剑,扬言要与其决一死战。可熟知江湖各路武学的白家主, 在仔细检查过尸首伤痕后,却是震惊地发现:七家灭门惨案, 取人性命的致命杀招不在于刨心,而是那一招毙命的剪字剑法。歹人在杀人之后,仿造着魔教的手法,留下易于查验的痕迹,其目的便是嫁祸给魔教! 剪字剑法,正是当今武林盟主梅奕的祖传绝学! 更甚者,在群情激奋的当口,梅盟主却一反常态,不贊同立刻进攻魔教,只道:需从长计议。 白家主心有疑虑,便命白伏歌潜伏于梅盟主房外,一路跟随,在他又一次要对村民痛下杀手时,出面阻止了他。待到梅盟主神色清明几分,恢復神智,惊觉自个竟被魔教邪术蛊惑心神,以致犯下错事。悲愤之下,他欲拔剑自刎,但被白伏歌再次拦了下来。 白家主提议:当前局面,需以大事为先。待到魔教被诛,梅盟主自行谢罪尚不算迟。 梅盟主耐下悲痛心绪,与白家主商议反击魔教的计策。 白家主坦言:他侥倖发现一条密道,可直通魔教魔物的所在。 所谓剑走偏锋,讲究出其不意, 骤然出现于魔教总坛核心的正派人士,果然杀了魔教一个措手不及。 一番厮杀,眼看魔教教众不敌,死伤过半, 然而便听闻魔教教主口中吹出一声短促哨响,紧接着蓄魔池中传出嘶哑吼叫,一只似人非人,是虫非虫的怪物从蓄魔池中爬了出来! 那怪物直立起来的身形高达十余尺,上半身为披散凌乱长发的人形,下半身却是虫甲的细长四肢。它面朝众人,口中转而发出女子的娇俏笑声,下一瞬,梅奕、谢宴如、风点烛等人眼瞳涣散,心智大乱,竟将手中剑直刺向了并肩作战的师兄弟! 何叔悲愤道:「他们背叛了武林盟,不但将信任他们的正派侠士屠杀殆尽,害怕事情暴露, 竟然又将目睹此事的村民尽数杀死!他们手上沾着无辜村民的血,也沾着正派侠士的血!可他们出了宿海郡,非但对此事缄口不言,竟然还能装作无事发生,安然地继续享受武林盛名!何其可笑!」 作者有话要说:  小鹤鹤手拿一朵花,开始揪花瓣:她喜欢我, 她不喜欢我,她喜欢我,她不喜欢我…… 第40章 利刃锋芒 何叔一番愤慨, 直听得白茉莉「啧啧」称奇。 她绕着埋骨坑走一圈:「你是说这里埋着的村民,」她视线一扫断壁残垣的间隙中,四散裸/露的污泥残骨,「还有这暴尸荒野的『侠义之士』,都是梅奕他们杀的?」 第65页 何叔道:「是!」 白茉莉重复问一句:「你是说我白家来此的百余条性命,皆死于他们之手?」 何叔一愣:「白、白家?北方白家?!」 白茉莉不顾白南的阻拦, 轻巧地跳下埋骨坑,随手捡起一根断骨,嘻嘻笑道:「原来我白家人都这般没用吗?」她说完, 瞅准个土堆踢上一脚,腥臭的泥土四溅,从中又翻出几根断裂的人骨。这次她没有下手, 而是弓弯着身体,歪着头一一打量,「的确,这倒是梅家剪字剑法留下的痕迹。」 她犹如集市闲逛般,在埋骨坑中悠闲地转上一圈。一个翻身跳出坑外,再小范围地四处探寻。直至她走到某处半人高的灰黑土丘前,扬手一击,打落最上层的浮土,一个被噼烂的人头骨被掌风撼动,骤然滚落了下来。 人头骨咕噜滚落到了白茉莉的脚边,被她抬脚踩了碎。 何叔隐隐有些恐慌,有些怒意:「你这是对死者的不敬!」 白茉莉不理他,抽出佩戴的窄剑,寸寸插入土丘之中,翻手搅动。就见原本其貌不扬、随处可见的土丘轰然倒塌,随着灰黑土沫的纷扬,内里堆叠垒高的层层骸骨四散开来! 白茉莉平静地问:「这是什么?」 何叔神情慌乱:「不知。我的回忆就截止到梅奕向我砍来的剑处!他毫不留情地将我砍伤,踢下埋骨坑!但他一定想不到,我还没有死,我拼着最后一口气,能从坑中爬出来!」 「说谎。」 他只说不知,不肯再透露分毫。但柳和静与蟹目溅随白茉莉的动作,瞧得清楚,神色不由凝重了几分。从那些堪堪裹住碎骨的腐烂布料中,间或能看出残留的一丁半点的白色。 「哎呀呀,」白茉莉一边拎着剑尖在骨堆中拨弄翻找,一边给白南讲解,「依据祖训,我们白家人行走江湖,必要求穿白衣。因为白衣最容易溅血,故而先祖有意时刻提醒白家人:远离江湖纷争。」说话间,她终于找到了一截佩戴白玉扳指的手骨, 欢喜地展示给白南看,「在三请令之前,这扳指是歷任白家主身份的证明。」 她站在疮痍的断肢残骨中,丝毫不改盈笑的眉眼,向白南介绍:「这手应该就是当年我们白家的掌门人的啦!那这片骨堆……合该是白家的近百名精英。」 白南走过来,不安地抓住白茉莉的手。白茉莉望向她与自个十分相似的容貌,轻声问:「可我怎么看这些骨头上的伤痕,像是我白家剑法留下的?」 「……」 「是我白家人……杀光了所有的白家人?」她唇角还是笑着的,并不见伤感和忧虑。沉思一瞬,蓦地一捶手心,她眸中闪烁出奇异的光:「我好像猜到是怎么回事了!」 沉重的往事如血,泼溅在柳和静的心上,从内而外的散发出异样的腥臭味道。他沉默地听了一会儿白茉莉跟白南讲述她所猜测的往事, 突然短促地笑了声。 蟹目溅一个激灵,飘远的思绪回笼,警惕地问:「你笑什么?」 柳和静喃喃自语:「看,这就是白茉莉。」 她说:怕是她爹以一挡百,杀尽了自家人。 把血淋淋的事实说得直白,没有在讲述自家事的惨痛之意,她反而有种事不关已的讥讽和奚落。她甚至于有些欢喜, 能够揭开这个尘封多年,久寻不得的天大秘密。 哪怕这秘密是由白家人的尸骨所堆叠,哪怕她即将要背负这个骯脏的秘密,以誉满天下的白家人身份,身承魔教妖女的毒蛊血脉,渡完此生。 柳和静曾经无数次的怨怼,当年那侠肝义胆、至情重诺、受万人敬仰尊的「豪侠」白伏歌——缘何教导出了这番薄情寡义、恣睢妄为的女儿。 现今他却是能理解他了。 白家与柳家的祖训皆言「但行江湖事,不问浮生名。」可江湖讲究得是生杀予求,快意仇恩。白家人皆衣白衣,时刻自醒,一味秉持「行侠仗义」的善念,处处曲已意,求他全,即已是被浮名所累! 反观白茉莉做事全凭自我喜好,亦正、亦邪皆由她心,才像是真正摆脱「百年白世家」的束缚,活出了点「不问浮名」的洒脱。 彼时眼见梅盟主、谢宴如、风点烛等人受到魔教妖物的蛊惑,将剑锋对准同盟侠士,但诸多白家人并没有在第一时间上前阻拦。白伏歌欲出手,也被白家主拦了下来。 几人皆是江湖名门的领袖,不少侠士顾及其名,几番对招,都显得畏手畏脚。尤其他们多是一等一的武学大者,招式变幻繁复,出招狠戾,众人不敌,一炷香未燃尽,已被收割去数十性命。 随着正派人士的伤亡惨重,白伏歌愈发焦躁:「爹,让我帮他们!」 白家主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头,笑道:「我儿可不能帮。待他们杀够了人,才方便我白家打出『匡扶正义』的名号,彻底的取代梅盟主,执掌武林。」 白伏歌愕然:「这怎么能行?!」 「难道就任由诸如梅奕等黄口小儿,带领整个武林一步一步走向没落吗?他既无能,合当让贤。」 白伏歌望一眼不远处正看好戏的魔教教众,语气凝重:「魔教尚未除尽,我们怎可先内讧?」 白家主喟然嘆道:「也怪你娘,把你教导成了这幅循规蹈矩、不知变通的呆模样!」身旁有人笑着接话:「少家主有所不知,咱白家为了武林大义,暂时妥了协,需与魔教联手才能达成这齣好戏。」 第66页 白家主熟知自家儿子的纯良品行,故而在赶来宿海郡前,一直有意隐瞒。此时见白伏歌一脸的震惊与难以置信,到底是于心不忍,出言宽慰:「你枉要在意, 权当这事都是阿爹我做下的,与你无关。你就做个不知情的少主子, 待到此间事了……」 「如何事了?」白伏歌悲戚地阖了眸,要他背叛一直以来坚守的信念,弃这些无辜的江湖人士于不顾吗? 救人。内心里有道声音如此对他说,那声音还说:拦你者,为恶,该杀。 白家有意向魔教投诚,暗中推波助澜,协助魔教操控了梅盟主等人,肆意屠杀本为同盟江湖人士。事后,竟又蛊惑他们对目睹全部的村民下手,意为杀人灭口。 白伏歌心中万般纠结,终是不忍,愤然出手,与白家人斗缠一处。 他招式迅而捷,寒光骤现一剎,利刃锋芒横扫而过,直冲人最脆弱的脖颈抹去。自家人脖颈处喷溅出血红,横尸当场的惨状,直叫他的心也发麻发木, 杀红了眼…… 他对敌他的身父,亦是毫不犹豫地三招取下他的首级。 …… 当年那一场大战,日落方休。 有倖存活下来的各路英豪,齐聚于和磐图云木树下,由武林盟主梅奕做主导,折一截树枝,十年内力作凿,硬生生雕刻成了一枚带有「白」字的令牌。 诸位群侠立誓:其一,宿海郡中发生的变故, 绝不可外泄;其二,白豪侠三招杀掉「魔教妖邪」, 中原武林人感其恩德,便欠白家三个人情, 以此令牌为约, 但凡白家人有命,无不遵从。 北方白世家前来助战的百余精英尽数被杀,独留白伏歌一人。他站在诸位群侠的对立面,受下他们的恭谨地拜谢礼,看他们向他起誓:有违誓言,天地不容! 然而就在梅奕将三请令交由白伏歌的那一剎,和磐图云树干上突然出现了被腐蚀的痕迹。由点及面,以摧拉枯朽之态,一株拥有几百年树龄的老树竟在一息之间灰黑萎断,化为了簌簌的枯枝烂叶。 待到众人意识到不妙,为时已晚。 从那似人非人,是虫非虫的怪物身上流出了带有毒素的污血。毒血不止渗入了土壤, 同样流入了地下水道, 随分叉的无数支流,扩散至整片宿海域。 诸位英豪惶然,纷纷使出毕生武学,拔步狂奔。他们的速度堪堪比脚下土壤毒化的速度快些,那被他们遗落在背后,素来以丰饶物美着称的宿海郡,正逐尺、逐寸转化为人间炼狱! 如同上苍泼下的一砚浓墨,所及之处,青翠草木染上沉沉死气,繁花凋敝。连片葱郁树木像是甦醒了般,拼命舒展枝叶,支撑起蓬勃树冠。奈何一息盛极,一息骤枯,不过眨眼间,树叶从绿变黄,枯透落尽,终而与毒化的灰黑土地重归一命。 众人险之又险,逃出升天。惊魂未定之余,不敢再冒然靠近,但也不愿就此离去。 他们驻足在边域,凝视远方枯林中骤然飞起的鸟雀。鸟雀有翅, 展翅急飞,可飞不过半途,便纷纷掉如落子。随着山林间的走兽跌倒在地时所留下的最后一声轻微响动,在堆叠的无数人类残尸之上,于草木的黑迹之中,沉沉的死亡气息泛滥开来。 梅奕环顾众人, 大惊道:「白豪侠可是逃出来了?」众人只作不知。梅奕又问:「眼前宿海郡这毒,可有解法?」便连靖毫谷的天下第一神医也摇首嘆息。 当整片宿海大地即将彻底被黑色吞噬殆尽时,一星火光从中燃烧而起!火舌联营,如窜动的长龙,瞬间搅起了灼烈的山林火海。 有人惊唿:「是白伏歌!」 他一袭脏破到看不出原色的衣物,手中攥着一火把,脚下踏浸满毒素的污渍土地,把刺目腥红的满天火幕当成了背景。他不急不缓地走出来,丢掉火把,走至众人面前时,浑身火气与死气缭绕,竟引得众人不自觉得退后几步,避让了开。 见白伏歌背着一人,梅奕连忙要搭把手,被他唤住。他说:「无妨。」还说:「若无旁事, 白某便先行一步。」隐约能分辨出,他背着的是位姑娘,再细緻一点,就看不真切了。 作者有话要说:  **:*********?*****!!!!! 对,没错,作者手动把满脑子黄色废料,不思悔改的鹤鹤屏蔽惹 第41章 白家番·怀素 那姑娘趴在白伏歌的背上,似是累极倦极, 神智陷入了昏迷。久不见醒,便连唿吸都几近静了止。她的一双手脚存不住力气,每逢白伏歌赶路的步伐快些, 抄段崎岖近路, 或是在林中树杈上几番起伏空跳,她都要摇摇欲坠,东摇西摆地从他背上跌掉下来。 白伏歌沉默地把她扶正, 牢稳背住。 他将她从宿海郡救出来,不放心交给梅奕等人,其实本可以託付给周边的某个医馆。但他却执拗地背着了她。尤像是溺水之人,紧紧抓住着百年世家残存的一点仁德体面。 白伏歌匆忙行了三日路,终于赶在又一次天黑前,进入了淮扬地界。从荒无人烟的野外小径切回官道,愈走,灯火次第亮起,愈明晃。待到高大城门一过,一息暗,一息再明,眼中便盈满了灯花盛景。 淮扬繁华如昔,繁华如昨。 可不过短短几日,自此离开, 前往宿海郡的白家却是横生变故。 白伏歌的心情,与早前誓言匡扶武林正义的壮志相比,无异于天差地别。他无心引人关注,便刻意避讳着,半低了头,加快赶路的步伐。 第67页 但总有眼尖的,不识趣的什么人,一下认出了他白少侠的尊崇身份。 那人一声惊唿,被吸引的聚焦视线如断海之刀,霎时间便将熙攘的人潮重新排了序。无数人终也发现了白伏歌,激动不已地向他走去。他们兴奋地围住他,一叠声的问好,并试图从他口中,再听一遍魔教被歼灭的好消息。有人怒斥魔教的惨无人道,屠杀宿海郡的无辜民众,还有人为不幸丧生的白家诸位精英哀痛落泪…… …… 武林盟的诏令掩盖了事实的真相,于是他们便不知道,那召集武林英豪,誓言除魔的白家主,实际是魔教入侵中原的助力元兇,那无辜民众皆被梅奕等武林圣贤所杀,而白家人……则尽数丧命于他白伏歌的手中。 各种声音如大浪潮涌,一层层的堆叠。 白伏歌被逼得连退几步,他内心煎熬,真相盘桓在他唇齿间,几次挣扎,几乎就要脱口而出!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感觉他背后的姑娘动了动。 她似乎是醒了。 于是他寻到了退却的理由,他紧背着她,落荒而逃。 白伏歌不愿将由他救出的姑娘也一同带去柳家。便先寻了间客栈,把姑娘安顿下来。姑娘是醒了,可他问她名字, 她却不言语,只笑吟吟地看他。 白伏歌试探又问:「你可还记得自己是谁?」 客栈的房间在二楼,临街的窗子大开,说话间,夜风卷进来一丝丝的食物香。姑娘夸张地深吸一口气,然后咬住了自己的手指。她把手指咬出齿痕,一张嘴,再换另一根手指咬。 白伏歌懂了,忙拦住她,「我叫小二送些吃的。」 姑娘的两根手指都被她自个咬得通红,于是饭菜端上桌的时候,她就可怜兮兮地伸出手,展示给白伏歌看。白伏歌要找药,她反而是把竹筷递给他,然后端起一碗米饭,放在了自己面前。 白伏歌困扰地蹙眉,但禁不住姑娘催促,夹了一筷子菜,放她碗里。姑娘就用勺子舀起米和菜,迫不及待地一起吃下肚。 「你呆在房间不要乱跑,我出去办点事,一会儿就回来。」 姑娘舀饭的动作一顿,抬眸看他。她的瞳仁有点偏淡色,透透亮,很容易就把烛火映成波澜水光。 白伏歌被她看得一愣,勉强地继续说:「或许你在此地有认识的人,也可以去投奔他们……但淮扬中人多为江湖人士,你不会武功,怕是难以在此处长久生活……回宿海郡……宿海郡被大火烧成了废墟……你……」他话说得唠叨,没说完,姑娘就不耐烦了。她用勺子敲一下碗边,清脆的一声「叮」,示意他继续夹菜餵投。 「哦……」白伏歌如梦方醒,「对不住,对不住,打扰姑娘用膳了。」他夹菜开始殷勤。只是间或的,唇齿中快速地低喃过一句:「你可以跟我回州朔。」 是他救了她,现今反倒也是他在迫切地需要她。 他需要眼前这位姑娘的存在,来证明他没有「错」,白家没有「错」。虽然他爹一时鬼迷心窍,带领数十位白家人犯下大罪,但已被他亲手了结。他修正了白家偏离的过错,他无错,那他作为仅剩活着的白家人,白家也就没有错。 尤其念及近百年间,白家的其他人皆遵循祖训,讲求以剑证道,仗义行侠,所以白家——依然能称之为一方侠义典范。 白伏歌去到了柳家。 柳家主哀痛地攥着他的手,直言自己无比后悔没有应下他爹的邀约,同赴宿海郡。白柳两家世代交好,如今白家逢此变故,可教他也痛到了心骨里,恨不得时光逆转,以身代之。 一番恳切之语,说得白伏歌眼热。他忙敛起情绪,摸出那枚三请令,想要交于柳家主。但柳家主连连推却,将三请令退还到他的手中:「这东西属于你。」 柳家主郑重地将三请令放回他的手中,一片殷切之情溢于言表,他用着希冀肯定的口吻,寄希望于白伏歌能藉此一扫白家的颓势,重塑百年武学世家的声望。可在白伏歌听来, 这无异于一句宿命因果的枷锁。 一时间,那他的神情竟与那日梅奕等人将三请令交于他时,别无二致。 两厢无话,柳家主另提一事:「听说,你还从宿海郡带了一个人出来?」 白伏歌低头,将三请令放回袖中:「是。是位郡里的姑娘。」他还解释,「我救了她。不过前几日她一直昏迷,至今方醒。」 「如此。」柳家主点头:「那她今后作何打算?」 白伏歌垂着眸,看杯中的一汪水:「宿海郡被毁,她无处可去,我便想着带她回州朔城,方便照应。」 柳家主道:「你我江湖人,不拘小节,但她一个柔弱的姑娘家, 与你行长路,总归不方便。不若你将她留在……」 「方便的。」白伏歌蓦地打断他, 生硬道:「不劳柳伯父挂心。」 这便又是他在自欺欺人。 哪里方便,根本是一点也不方便。 那姑娘虽不会说话,但要求多得很。她一不喜水路,二不喜骑马乘车,白伏歌只得陪着她,一段一段地走旱路官道,慢吞吞地往州朔城挪动。 白少侠名气在外,时而会遇到些过往的行路人,同他招唿。可但凡他多说上两句,那姑娘不知想到了什么,莫名生起脾气,就把手中捉来的什么草虫,丢他一头一脸。起先白伏歌反应敏捷, 还会躲,后来他见姑娘着实气得狠,双眸发红,楚楚可怜,他为了哄她,也就甘愿受她「欺负」了。 第68页 夜宿在城镇中,尚能用些餐食。赶不及路,露宿在荒郊野外时,继续好一通折腾。 白伏歌在附近的溪流中抓了几条鱼,生火烤吃。那姑娘就蹲在火堆旁,饶有兴致地看。她看得专注, 莫名令白伏歌回忆起幼时第一次跟随他爹外出, 他爹教他烤鱼的场景。当时他也是这般好奇,讶异, 跃跃欲试。 然而场景一转,那插鱼的树枝竟变成了一柄剑, 直插进了他爹的胸口! 「啪!」 白伏歌骤然回神。他不自觉地抬了眸, 自下而上地,看向居高临下, 正垂眸俯视他的姑娘。他的左脸火辣辣地疼,姑娘为了唤醒陷入心魔的他,当真是毫不客气,用上了最大力。 姑娘一努嘴, 白伏歌忙随她调转视线,又发觉自个手中的鱼也已被烤得焦黑。 「抱歉,抱歉。」他忙串了新鱼要烤,可姑娘止住他的动作, 示意他安静地听。 初夜林中,月光铺地。入耳的是树叶簌簌沙沙的轻响,偶尔有几声迴荡鸟鸣。便就在鸟鸣时,姑娘晃一下他。白伏歌默默抽出被她无意识攥住的手,「我、我去抓。」 他说到做到,动作很快。眨眼间消了失,但眨眼间又回了来,侷促地站在姑娘身边,磕巴地问:「你一个人在这儿,害怕吗?」 姑娘似是不解, 偏了偏头。 白伏歌便往火堆里添了几根枝子,让火烧得旺一些:「我去去就回。」 一连几日,有人陪着,亦或者说他鞍前马后地照顾某人,白伏歌的心情转换一些,便也不似方离开宿海郡时那般的彷徨悽苦。尤其姑娘知晓着宿海郡中发生过的一切,他在她面前无需遮掩和保留,时而会跟她絮絮叨一些难以对其他人倾诉的话。比如他对他爹和已故白家人的思念,他对他手中沾染的白家血的懊惧,他对所谓「兴復白家」的无所适从,以及他对「百年白世家」存在意义的一丝迷茫…… 姑娘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她只看着他。 彼时晴天光景,有一瞬间,白伏歌也有想:如果此刻头顶是一片星辉夜幕,那么万千星子都能落入她的眼中,那将会是多么漂亮的景象。 可真等到天色转浓,夜晚降临时,他又不怎么敢直直地看她的眼眸。他把她的洗漱用具备得全,一心一意地、心满意足地照顾她。 作者有话要说:  话不多说,就地一跪:对不起,从此后,每一章给留言的小天使发红包。 还有如果需要退款的话,可以微博联繫我(@甜饼良) 纠结又纠结找不到手感,就先把父辈的故事搬上来。坑绝对不可能坑,不过痛定思痛, 以后除非全文存稿,不然不搞v文惹 (惹,我竟然说了惹 第42章 白家番·怀素2 「虽然我不能将真相大白于天下,但我会跟我娘亲坦白的。」 说这话时,州朔城已近在眼前。远远望上一眼,便可见城墙上悬繫着用以祭奠的白缎。一段段,一寸寸,浸满夜间的寒露,沉甸甸地将整座城池都压在了悼念侠义仁德白家主的悲与痛之中。 白伏歌闷出一口气:「我会把真相告诉我娘,」他还着重强调,「我会一字不落地全告诉她。」 站在他身边的姑娘眨了眨眼,照例是把他剖白的真情实感当成了耳旁风。 两人一路行至此,她刻意避开州朔城,涂了丹蔻的指甲一指,示意白伏歌继续北上。 白伏歌摆手:「不再走了。」 姑娘看他一眼,直接调整了前进方向,白伏歌忙拦在她的面前,努力解释:「不走,进城。」 姑娘许是听懂了,她点点头,从白伏歌的肩膀上扯回自个的行囊,道不同,她要与他分道扬镳。 于是白伏歌只能随着她,边走边劝:「你在中原人生地不熟,是要去哪?」眼见姑娘不理人,转道的步子越走越快,他话不由也越说越快,「行路多日,你大可先去我家休养一番, 再做打算。白家人素来品性温和,善待人,你来了我家,我、我、我娘也会很喜欢你的!」 姑娘步子一停。 白伏歌心中蓦地欢喜。经过几日相处,他也算摸清了姑娘的一点脾性:明面上的娇纵和蛮横, 实际她心软得很。这般想着,他便把话说得愈发坦诚,絮絮叨许多白家人的好。 他话说着,姑娘视线调转,正正地看向他。她的一双瞳仁通透,看人时,眼里总有清亮的一泓影子。 白伏歌的话突然一停。 他透过姑娘的这双眼睛,看到了自己。他的表情,不是他以为的,会因往昔回忆而变得温馨柔和的神色,而是充满着掩不住的惶恐与不安。 他在害怕。 「你陪我回去。」白伏歌忍不住用上恳求的语气。 见姑娘摇了摇头,他的手便执拗地抓住她的一片衣袖,不想她再拒绝:「是我救了你, 是我从宿海郡的火海里把你背出来的。」他此前从未做过挟恩图报的腌臜事,他本对此不耻,可此时他却说:「你的命是我救的,我不允许你和我分开!」 姑娘不耐烦,稍挣了一下。他勐然用力,便把她扯了几分踉跄。姑娘斜歪地摔进他怀里,他胳膊扣住她的腰肢,紧紧地、无望地抱着怀里的人:「我只有你了啊。」 笨蛋。 恍然间,他似是听见姑娘说了话。 …… 姑娘随白伏歌进了州朔城,白家人听闻消息,出门相迎。然而其中几人却在看清姑娘面容的一瞬间,先变了脸色。白伏歌没有主动提及姑娘的身份,几个白家长辈暗中交递眼神,拿捏不准他的心思,便是为首的白伯父重重咳一嗓, 开了话。 第69页 白伏歌问:「怎的不见我娘亲?」 白伯父便嘆道:「你也知你爹和你娘感情甚笃,此番悲报,她大受打击……」 假的。 白伏歌不由看向身边的姑娘,可姑娘神色不变,唇未动, 并不像说了话的样子。他一愣,再回神时,只听得白伯父末尾的一句:「……不愿见人。」「我娘……不愿见人?」他犹疑地重复。 「可不嘛。」白伯父说得痛心,他揽住白伏歌的肩头,道:「站在门外做什么,咱回家细细聊。」 白伏歌没防备,被他揽得连上了几节台阶。就在他即将踏进白家大门时,他却走不动了——他的另一只手还牵着姑娘。姑娘正蹙了眉,极抗拒,不愿意再动一步。 白伏歌小声问她:「怎么?」 别去。 然后白伏歌竟然再次听见了曾在宿海郡听过的那道声音。他终于确定,原来那不是他的幻听。他简直不敢置信:「是你?!」 姑娘瞪他一眼,凌厉视线从他脸上碾过,投向前方。 一道门后,北方百年世家剩余的白家人,全都聚集在院落中等候着二人。 白伏歌直觉不对劲,但白伯父从背后恶狠地推了他一把。他不由自主地跨进了白家大门,他惶然无措时,只用力攥着姑娘的手,把她也拖了进去。 …… 隐约地, 白伏歌早有感觉,等待他归来的「白家」是某种灰暗的东西。 比如大门合拢,一声落闸的闷响后,无数道骤然挥向他的剑光。他拔剑相抗,剑鸣交锋,数十杀招之中,仍旧不忍心下死手。他对白家留有余念,但与魔教暗中交易,伏击武林同盟并非是他爹一人的鬼迷心窍,北方百年的白世家,是彻彻底底地从根骨里溃烂了。 白伏歌杀得麻木而恍惚, 明明已经过了几日,可时间却又仿佛回到了宿海郡,他手上沾满着白家人的血。他拖出一路的骯脏血迹,从庭院去到了后院祠堂。他的娘亲正跪在棺椁前,烧着纸。 白伏歌喊了一声「娘亲。」 女人背对着他,没有回头。 白伏歌便说:「我把爹安葬在了和磐图云木下。」他同样跪在女人的身边,向着他爹的灵牌磕了三个响头。三个之后, 他说:「这是给白伏越的。」又是三个。他依次报出人名,磕头, 末尾,便将白伯父几人的名字也加了上。 他磕了很久,额头都磕出血迹来。 女人始是长嘆,道:「我儿。」 白伏歌如小兽般,瑟瑟地缩到她的怀里。女人温柔地安抚他, 一如从前他不小心闯了祸,被爹责打,他娘亲都是他最温暖,也最柔情的依靠。白伏歌感觉自己躁动难安的心渐渐平息下来,他眷恋地伏在娘亲的腿上,想跟她介绍那位被他从宿海大火中救下来的姑娘。 可他起不了身了,他就这么半躺在他娘亲的怀里, 后背心头上插着一柄匕首。 他的娘亲紧抱着他, 发出苦痛的悲鸣,她说:我儿,我宁愿你死,也不愿再见你与白家有任何的牵扯。 她与白家主自小一起长大,白家哥哥在她心中一直是行侠仗义的少侠形象。然而当她如愿嫁予他,她才是知晓,白家并不如表面表现出来的淡泊名利,祠堂高悬「但行江湖事,不问浮生名」的祖训原被视若无物。白家人最大的夙愿是执掌武林,享尊崇位,为此,他们甚至不惜与魔教联手,陷中原武林于动盪。 她苦苦规劝白家主无果,唯有从小教导白伏歌, 要有仁义重诺的纯良性子。当白家主带领白家人前去宿海郡,她煎熬地夜不能寐,当她终而得知了夫君的死讯,她便祈求百年白世家的噩梦能就此终结,病态伪善的白家必须彻底地毁掉! …… 声声草虫鸣,蟹目溅听得噬煌教圣女的召唤,匆匆赶至州朔城。她救下了重伤昏迷的白伏歌,他帮她医治好他。待白伏歌醒后,三人一起放火烧尽白家的百年基业,搬至州朔城外的壁安山巅居住。壁安山崖高千丈,以铁链江定桥为系,锁链一收,便能隔绝白家人与武林的最后一丝牵扯。 作者有话要说:  微博完结了一个坑,jj完结了一个旧坑,大葛有兴趣的可以看一下… 这篇应该能稳定更新,大概2-3天一更 另外一提,除非存稿50%以上,不然以后我不会v文惹!!! 第43章 战且走 白茉莉给白南展示一番,便将那枚象徵白家主身份的玉扳指碾了碎。「我们回去吧。」没有任何的留恋之意。 白南咬了下唇,她为难的时候会不自觉地做些小动作。 白茉莉就瞧着面前这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面容,做些她从不会做的表情。无论看几次,她几乎都有种忍不住想哄她的亲密感。 白南心中纠结,但白茉莉不以为意,她甚至于捧住她的脸,认真地承诺:「跟我说?」结果她话说完,不远处当即传出一声嗤笑。 一直冷眼旁观两姐妹互动的柳和静,冷冷笑道:「怎么,她生了一张和你模样相仿的脸,就值得你特殊相待了?」 白茉莉弯了弯眼,随他的话,生出一点笑意:「特殊相待?」 枉费他费尽心机地揣摩白茉莉的心思,却不想有人凭藉一副天生的相貌,就能获得白茉莉全然的信赖。前有鹤公子,后有白南,相较之下,柳和静几近有一股深深的绝望感。他心中异样,便也不打算放过白茉莉, 话说得愈发刻薄:「在我印象中,你可不是这样的。」 第70页 曾有一次,有人识破过一个胆敢假扮白茉莉,四处招摇撞骗的姑娘。那人飞鸽传书告予本尊, 白茉莉便不远千里,应邀来看。她不许旁人动她,彻夜赶路,把随她而走的柳和静也甩出十几里地。 然而见到真人,白茉莉却大失所望。 那姑娘的真容与她不过三四分相似,只因易容乔装的手法高超,一番涂抹,才相像了个七七八八。她心有不甘,给姑娘穿她的衣服,一举一动教姑娘模仿她的举止,待到柳和静赶来,她便让姑娘前去接应。她跟姑娘允诺,若是三句话内柳和静没有发觉换了人, 她就放她一马。 可柳和静是何许人,他自小与白茉莉接触, 多有往来,单听姑娘行走时的气息稳态,他就知她不是正主。柳和静轻易地戳破了假象,白茉莉就笑吟吟地看他半晌,责备地说:「你要害死白茉莉了,你满意了?」 这话说得似明似暗,柳和静不由多想了许多,勉强争辩:「我怎么害了你?」 白茉莉说:「你发现她是假扮的,她失败,我就得杀她性命。她的死,可不就是你的过错?」她还毫不留情地说,「三请令也都已经给了姑娘。这令牌能迷你的魂,勾你的窍, 你竟还能觉察出她不是白茉莉?你怕存心就要害死她吧?!」 柳和静不悦,皱眉瞪她。 白茉莉也不高兴,一脚踹他的膝盖上,压着他半跪在她面前,道:「都怪你,你去屋里杀了『我』吧。」 柳和静挣脱她的钳制,最终也没有动手。他只一脸冷漠地看着那姑娘哀求她,心里想着:总有一天,桀骜如白茉莉,也要这般向他服软才好。 他定会让她追悔莫及。 这话柳和静在心中复述一遍,心口犹如燃起一簇火, 生生灼烧着他。烧得他疼, 眼眶发干,他狠狠瞪她,看她柔声细语地和白南说完,转而漠然地让他闭嘴。 他做什么都讨不了她的欢心,他多说的话只会引来她的厌恶。即使他为了她甘愿背弃柳家, 她却也对他不屑一顾。好狠的心啊,白茉莉,柳和静暗地咬紧了牙,她会后悔的。 * 白南的中原话学得缺斤少两,表达能力有限,她磕磕巴巴地说上两句,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讲了什么, 可看白茉莉,一副听懂了的样子,甚至极配合地认真思考起来。 「在想、什么?」白南诧异。 「发、发呆。」白茉莉模仿她说话。 白南也有话说得流利,比如:「臭妹妹!」 白南无奈,向蟹目溅求助,脱口而出一连串的西域话。 白茉莉被冷落,捏她的脸颊肉。 白南被捏成嘟嘴巴,就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眼看两姐妹要闹起来,蟹目溅忙接话道:「她说她需要我做翻译。」 白南说一句,蟹目溅说一句:「暂时先不要走。」白南再说一句,蟹目溅轻咳一声——鑑于白茉莉听不懂西域话,他心中莫名有股扳回一城的暗爽——说一句:「她说她能感应到这里有东西。」白南叽咕地唤出魔教圣物金琉,餵了一滴血。金甲虫晃悠地飞起来,然后被蟹目溅一把抓在了手里。白南又说一句,蟹目溅的神色变得凝重,直接用西域话和她交谈起来。 白茉莉:? 白茉莉吹了声口哨,金甲虫应声,当即狠咬蟹目溅一口,从他指缝里挣脱出来,飞到了白茉莉的眼前。 蟹目溅从怀中摸出药瓶倒出一粒药吃下,道:「这玩意剧毒!」 白茉莉不置可否,就见剧毒·金甲虫在空中画了个圈,试探地接近她,飞低了,一点点蹭她的手背。她双手环起胸,它就虫满意足地落在了她的手肘处,缩起翅膀:面朝她,屁股朝着蟹目溅。 蟹目溅原本以为自己忘了,但他发现自己其实记得一清二楚。早先怀素在时,他就没少受这玩意的气。他想起白南说的话,道:「你姐在那边,感觉到了你们娘亲的气息。」 白茉莉的视线朝东南方向一瞥,白南立刻就拉住了无所顾忌、要一探究竟的她:「危险!」白南用西域话朝金甲虫说了什么,它似乎听了懂。然而它飞出一段路,折回来,刻意地又停在白茉莉的眼前。 白茉莉催促:「快去。」 金甲虫的翅翼不满地扇动几下。 白茉莉瞭然,笑着补一句:「快去快回。」 金甲虫这才跟得了令似得,如一枚耀眼的金石子,快速地向那可疑之处投去。 金甲虫飞向一片焦黑污土,它小小一只,很快失去了踪迹。悄无声息中,白茉莉只感觉脑中突然想响起一声悠长哀凄的虫鸣。紧接着,有一道声音跟她说:「过来。」 白茉莉不自觉迈出一步,但她很快回神,发现白南同样也迈出了一步,脸上正是惊疑不定的神色。 那声音逐渐细化为一个柔顺的女音:「过来,到娘亲这里来。」 「娘……」白南眷恋地低喃后,她拦住身边的妹妹,坚持说:「假的。」 白茉莉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然后把她的手指一点点掰开:「你在这里, 我去看看。」话音未落,她足下点地,人已窜出数米。 白茉莉来到方才金甲虫消失的地方查看,只一息,她就迅速弹跳开来。一柄窄剑同时出鞘,霎那间就划出十几道凌厉的剑芒。 地面震动,被骤然划开的黑泥烂土翻腾而起,随着一股扑面而来的腥臭恶味,一只似虫非虫的怪物从地底爬了出来!那怪物高达七八余尺,八条尖长肢足,上身竟是隐约有人类的模样。它咧嘴嘶鸣,听在白茉莉和白南的耳朵里,却是一阵一阵的恍然,她们的娘亲在唿唤她们了…… 第71页 白茉莉一时不察,柳和静大喊一声「危险」,他扑过来替她挡下了那怪物的一记攻击。漆黑的尖锐足甲从他右肩划到左腰,深可见骨,他瞬间失去力气,半瘫倒在白茉莉的怀中。 柳和静艰难地挤出两个字:「快跑。」他的手抵在她的胸口,似推拒,似紧抓。 白茉莉揽住他的腰,侧身半旋, 避开一次攻击。单脚撑地,她瞅准时机从袖中甩出几枚暗器,精确地打向那怪物的腹部。奈何那怪物的皮肤坚硬如铁,暗器被弹开。白茉莉执剑的手一动,正要补上一剑,可手一松,怀中的柳和静就下滑了几分。躲闪的间隙,她分神四看,有意要把受伤的柳和静丢在某处。 柳和静难受地抿紧了唇。 白茉莉难得地紧张:「你敢!」 柳和静艰难地吞了口中血,哑声道:「把我扔这儿吧。」 白茉莉将一段巨大枯木踢向怪物,怪物的尖长肢足将其砍断, 从枯木中竟也唿啦啦飞出一片漆黑小虫,被一旁的蟹目溅手中扬起的粉末驱散了。 虽然没吐白茉莉身上,但柳和静后背的血却将她的衣服都染了透, 他挣扎地说:「反正……我一直都是累赘……」他执着地跟在她身后许多年,他尖酸刻薄,不讨喜,受过她千万般的嫌弃,现在她终于有机会,能把他彻底甩开了:「你正好把我丢这儿……」 白茉莉扣紧柳和静, 且战且退:「不许哭。」 柳和静就把脸埋进她的怀里,毫不犹豫地哭了她一胸口的眼泪鼻涕,还有血。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我可以我可以更新(自我洗脑) 鹤公子:我不可以!!!我很焦躁!!!!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戮我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4章 战且走2 近战不可取,用不尽全力,远攻,瞄不对准头。白茉莉已经很久没有过这种束手束脚的感觉了。尤其怀中的柳和静气息奄奄,勉强支力抓下她的衣裳,抓不牢, 在她白衣上划出三道醒目的血痕。 躲闪的间隙,白茉莉揽得柳和静更紧些。她仅剩的一点良知发作,念及旧时情分, 救他一救,偏生怀里的人还不知足,执念地问:「为什么不丢下我……」 四周地面都是焦黑污土,烧灼枯竭的痕迹, 一脚踩上去并无异样。 然而当柳和静的血滴在地上时, 竟如水滴在水面,盪开了层层涟漪。污泥开始不住的翻涌, 从泥下簌簌爬出了同样的小毒虫!白茉莉带着柳和静一路跳闪,血迹四散,更是接连引起了一片一片的漆黑虫潮。 蟹目溅手中的粉末越撒越少,焦急道:「扔了他!」 「他说的对。」柳和静附和,「你不是厌烦我么?你就把我扔这儿……」他一边低喃,一边却是亲昵地枕去白茉莉的颈侧,枕住他自个染出来的一片血迹上,微微阖上眸子, 「任由我自生自灭,总是不会再缠着你了的……」 白南主动引着怪物的注意,向北走, 蟹目溅随行,白茉莉带着柳和静往东跑。茫茫宿海郡, 难寻一个能稍稍落脚的地方。待离了那怪物有一段距离,她停住步子,正听见柳和静哀怨絮叨中的一句:「……这么多年来,你都对我无甚情谊。」脑袋往她的颈窝里拱一拱,「我合该也与你恩断义绝……」 白茉莉:「……」 白茉莉说:「下来。」 柳和静一顿,不由抬眼看她——纵使他该与她恩断义绝,可他却也忍不住,为此时两人极难得的咫尺相依,而心中欢喜。但反观她呢,仍旧是这副惯常的平淡神色,无视的,无动于衷。 柳和静抿了唇,心下略难堪,竟又听白茉莉催促了一句:「想我丢你下去?」 眼瞳微地瑟缩,柳和静的眼角眉梢晕染开淡淡的血红。他勐地揪住白茉莉的衣领,其实他简直恨不得掐她的脖,他拉下她的视线,强撑着与她对视:「你丢——」 他话没说完,白茉莉就瞬间松开了手。 一剎那,柳和静突地感到身体急剧下坠! 原本近在咫尺的面容骤然拉远, 只眨眼间,他的衣衫就已着地。他无比惶恐的意识到白茉莉是真放弃了他!只待他受伤的后背摔到地上,纵然不死,也定难活了! 彻底的绝望中,柳和静下意识地想要抓紧白茉莉……他的手从她衣领上滑落,就再次抓住她的衣袖、她的一缕髮丝,当他拼尽全力攥住她的手指,他宁死也不要松开时,白茉莉的手腕一转,下一瞬,他被她稳稳接了住,重新回到了她的怀中。 柳和静惊魂未定,呆呆地看她。白茉莉用脸颊轻碰了碰他的脸,他回神, 便立刻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不管不顾地拼命回抱住了她。 白茉莉笑道:「你其实不想死,想我救你,是也不是?」 柳和静浑身颤着抖,把脸埋在她颈侧,急促地唿吸。 白茉莉安抚地摸了摸他,道:「所以,坦诚点,消停一会儿,嗯?」 「……」 柳和静平復了好一会儿,才能缓缓地放开白茉莉,吃力地勉强站着。白茉莉为他点住流血的几大穴道,递给他一个药瓶。他随顺地接过, 倒出一粒, 垂眸看——是号称「药白骨」的莲草还丹。 白茉莉也讶异:「蠢鹤鹤的宝贝真不少。」 第72页 柳和静默然,听话地没言语,他忍着,忍到白茉莉转身离去,他一下把手里千金难求的丹药捏了碎。方才一瞬,生死一息,他才惊觉:他其实不是怕死,他是无比地害怕:若他死去,白茉莉还能若无其事地独活! …… 这厢,白茉莉甩开人形包袱,轻松上阵。几个轻掠, 便追赶上了白南和蟹目溅的进度。 她与白南一左一右,并肩急行,后而分散至怪物的两侧。白南扔出一道红绫缠住怪物的脖颈,她紧接而上,扯紧红绫的另一端。两人合力,堪堪压抑住怪物的行动。 蟹目溅抽出背后的重刀,直向怪物砍去。他的刀乃重铁打造,甫一抽出,便是一声刀锋与鞘相磨的低吟。白茉莉和白南同时眼前一亮,他啐道:「妄想!」说罢双手一扬,挟以雷霆万钧之势,砍在怪物的后颈。 然而在锋利刀刃即将触及怪物的一剎那,怪物却凭空消了失! 原本束缚它的红绫缓缓飘落,被白南收回手中。她翻看着:红绫上干干净净,没有一丁点的骯脏血污。白茉莉诧异,也接过来细瞧,何止没有血污,甚至连勒用的痕迹也没有。 再一眨眼,白茉莉惊觉自己身上竟同样的干净,仿佛先前柳和静被怪物重伤,她救他,他蹭她一身猩红血迹的事情不存在般。 ——的确是不存在。 三人面面相觑,讶然地盯着正向他们走来的柳和静。 蟹目溅急道:「你的伤呢?」 柳和静说:「我没受伤。」 「不可能!老子明明亲眼看见你被那怪物打趴,哭爹喊娘地……」 「是幻觉。」柳和静厌恶地皱眉,打断他。「休得胡说。」他戒备地扫视四周一圈,「那怪物没死,应该还会有新的幻境出现。」 白茉莉用剑尖对准他:「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柳和静眼眸一转,定格在她身上,视线落在她拦护白南的手上:「你想听什么?」方才她也这般护着他,现在便是敌对了。 白茉莉笃定地说:「柳家和魔教有勾结。」 「不, 」柳和静意外平静地纠正,「是当年的白家和柳家都与魔教有勾结。原本打算的里应外合,奈何白家一朝事败,从此在江湖销声匿了迹。」他说完,自个先是笑开,「但我柳家争名之心不绝,苦心孤诣再数十载, 直至今天。」他看着白茉莉,「我奉命守你十余年,终于等到你们姐妹相认。」他露出一个扭曲古怪的笑容:「待我杀了你,就能破除这幻境。」 话音未落,地面震盪, 怪物狰狞地咆哮声又起。 柳和静一柄君子柳三剑出鞘,雪光一闪,直冲白茉莉而去。以往间,两人偶有比试,他可在白茉莉剑下走百余招,而稳其形。现今竟然不管不顾地,兇狠杀招频现,却也漏洞百出。 白茉莉轻巧躲过一次斜刺,软剑一抖,如附骨之银蛇,攀爬上柳和静的胳膊,撕搅出道道血痕。 柳和静不避,就地转身,反向她挥出一剑。白茉莉被绊住动作,躲闪不及, 利剑刺在她的肩头,没入一寸,当即见了血。 白茉莉吃疼,踉跄一步。 柳和静微得一顿,挥剑再上。 也就是这微微的一个停歇, 白茉莉看在眼中,瞭然笑道:「坦诚点。你其实不想杀我。」 她抢在柳和静开口前,迳自说着:「让我来想想……遥想当初我爹被困宿海郡,是杀尽了所有白家人,才出得来。而你杀我,就能破除这幻境,便不限定是血缘至亲。那破除幻境的原则就是——杀掉『自己最在乎的人』?」 「……」 试探完,白茉莉的动作蓦地敏捷起来,原地腾跳,空中半翻踢破了柳和静的一记杀招,「和静静,其实你是想让我杀了你,是也不是?」 白茉莉退至一旁,凭空一道红绫缠将上来,锁住了想要追击的柳和静,挣脱不能。白南得到白茉莉的提示,毅然出手, 接替她与柳和静斗缠一处。白茉莉一边跑去给蟹目溅帮手,一边语气遗憾,道:「但我杀你,也没办法破除幻境的。」 作者有话要说:  鹤公子:***出场*****? 第45章 战且走3 蟹目溅横刀相抗,生生接下怪物的一招,便只觉它的力道犹如千石下坠,直击得他两臂颤颤,虎口发疼。勉强招架了一次攻击,他没来得及松口气,就见那怪物再次高举起双拳,歇也不歇,又朝他急攻而来! 他连忙跳将开,吼道:「白茉莉,看什么,快来帮忙!」 「你跟一个幻境的怪物计较什么,」白茉莉逢着间隙,补上一剑:「叫它捶你两拳又如何?」 蟹目溅气道:「你倒是过来,咱俩一起被捶, 捶成一团肉泥,我中有你, 你中有我的,看你还说不说得出分生的风凉话!」 白茉莉笑完,才是严肃地说:「我是在想, 事情的逻辑线有问题。」 但蟹目溅已来不及细听了,他躲闪不及,当真被白茉莉言中:怪物一拳捶在了他的胸口,捶得他五脏六腑都位了移。他一路连滚带爬,喷着血沫逃窜,忍不住破口大骂:「白茉莉,你和你娘都是混蛋!」 若如柳和静所言:其实是白柳两家一起与魔教串通。那魔教选址宿海郡,白家不远千里,特率领武林人士来此,是否会有别的目的呢? 正邪两派激战时, 郡中出现怪物幻境,搅乱了局势——这是偶然,还是人为的必然? 第73页 白伏歌痛恨父亲的险恶做派,他为武林正义,选择手刃生父,也因此破除了怪物幻境——一切所谓「巧合」的最终结局,落在了仅剩的白家人身上。 然而调转一下这几者的逻辑关系,或许才是事情的真相:因为白柳两家事先知道宿海郡存在蛊惑人心的怪物,才特意将地点定在了此处;期间的正邪之战,父辈扭曲的名利之争,都在刻意「引导」白伏歌,引他入局,为他营造条件……于是等到幻境出现,他便能一无所知,却又顺理成章地能够破除幻境了! 白家人苦心孤诣,搭上百余精英的性命,只为成就一个「白伏歌」。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呢? 为了三请令?这只是事后武林盟做出的一个承诺。依託于仁德侠义,并不能以此约胁所有江湖中人。 还有什么,是必须藉由宿海郡而生, 且只属于某一人的「奖励」……只属于白伏歌的……属于他……那个被他所救的姑娘! 白茉莉心下一凛,神思恍惚。 眼看怪物一击袭来,蟹目溅忙不迭飞起一脚,想要踹开她。但白茉莉反应极快,不及蟹目溅踹到,脚下步法变幻,身体扭成一个刁钻角度, 她不仅同时避开了飞脚和怪物的袭击,手中软剑出手,剑锋侧亮,竟还勐然挥向了怪物的臂腕,使出利落的一招番阳剑法! 一瞬间,怪物的手腕就被砍断!它痛极,发出盛怒之至的吼叫,身形勐然膨胀数米高后,却再一次消了失。 蟹目溅踉跄几步,捂着胸口直抽气的疼:「方才柳家小子不就恢復如初了?我的伤怎么还不好?!」 白茉莉推测:「第二次出现的怪物,明显要比第一次强许多。所以由它造成的伤害,不再是幻象?」 蟹目溅用袖口撇了下唇边的血,恨道:「亏大!」 白茉莉一摸贴身口袋,后知后觉想起来,刚把一整瓶莲草还丹都给了柳和静。若被鹤公子深究起来,得有一番可闹了。「亏大!」于是她也感慨了句。 想起鹤公子,白茉莉没由来的一阵心神不宁。她很少会有这种感觉, 联想到怪物没死,还会第三次出现, 她便催促蟹目溅快些离开此处。 蟹目溅不能再贊同,当即拔腿狂奔。然而跑出一段距离,他一回头,却发现白茉莉还呆站原地,动也没动。咒骂一声,他只好又跑回来,迫不及待地喝:「走!」 「我不走。」白茉莉平静地看他。 蟹目溅愣住,脸上渐渐浮现出欲言又止的复杂神色。 白茉莉瞭然,先挑了个不那么重要的问题,问:「你为什么叫我娘『怀素』?」 「……」 「她原本『贵』为西域魔教圣女,难道还没有名字么?」 「自从被白伏歌从宿海郡救出之后, 她就改了名字。」蟹目溅支支吾吾地,「她原来的名字还挺复杂,」他咕哝了一长串西域话,「是这个。不过,你问这个也没意思, 还是先走吧。等出了宿海郡,你想听多少我都跟你说。」 白茉莉点头,随他一起迈开步子。可她是一步一步缓慢着,边走边继续问:「宿海一役,再次相见,你发觉她与从前有何不一样了吗?」 蟹目溅嘴硬:「感觉她心肠更黑,更不把我当人看,更对我非打即骂?」 其实他是知道的,自幼与他相知相识的那位魔教圣女,他珍而重之的小姑娘,早就葬身在了熊熊火海里。当年白伏歌从宿海烈火中「救」出的, 不过是一只假扮成魔教圣女的模样, 擅长蛊惑人心的怪物罢了! 可惜他知道的太晚了。 当他听闻旧时铃声的召唤,应约赶来。他在中原州朔城,百年白世家的门前,凝视着那位轻摇铃铛的姑娘,心魂俱碎都不足以形容。她没有开口,可他在脑海中听见了她的声音,她说:她临死前,托我转告你一句话。不过你得帮我,我才告诉你。 他应该把她当仇人,亲手杀了她的。但最终他应承了下来。他帮她救出了白伏歌,后来帮她离开白伏歌。她抱着刚出生的白南,独自去往西域。而他则来到宿海郡,穷尽余下的一生,等待白茉莉的到来,完成她对自己的最后一个要求。 …… 倏地, 狂风似起,在满目疮痍的大地上,四面八方席捲而来的风中都交杂着呜咽悲鸣。 蟹目溅与白茉莉僵持,她不达目的不罢休,蟹目溅便唯有长嘆一声,道:「枉费心机,事与愿违。」他目光沉重地看着她,欲言又止,「我只能说这么多。」 白柳两家真正目的,并非与魔教合作,伏击武林正道。而是用上一门精英的性命,助力白家的下任掌门人打破幻境,将那蛊惑人心,可令整个江湖都听其号令的「怪物」收归囊中。 但白家掌门费尽心机,也没有预料:那怪物没有将白伏歌认作主人,反是白伏歌逐步地被它所控! …… 白茉莉低头看了眼自己的纯白色衣裳,沉默一瞬,再抬起头时,她说:「我知道了。」 她口中响起急切的唿哨,在唿唤着白南的同时,她亦急步前行。哨音一转,一白一红两道身影,从不同的方向汇集到一处,两人一同朝着宿海郡的边境返回。蟹目溅、和追赶而来的柳和静紧随其后。 而在他们身后,隆动大地震盪,凭空而燃的熊熊烈火成挟裹之势, 向他们追赶袭来!热浪滔天,危险的烧灼气息不断逼近,而眼看宿海的边缘在即,边缘之外的世界,便是满目的璀璨阳光, 花红草绿, 一派和满人间。 第74页 「咻!」 空中突然炸开一束烟弹! 鹤公子曾经给白茉莉展示过,那是三月阁中特制的小烟花,点燃升空,方圆十余里皆清晰可见。他跟白茉莉讲说:一声就代表「我想你」,两声代表「我想你想你」。他有一个贴身的小包裹,里面装了三支烟弹,他说:「如果连放三支,就代表我想完你,还在不停的想你想你!」 白茉莉有心数着,烟弹放过两下,止息后,她倏地调转前进方向,朝着烟弹发出的地方赶去——那是在宿海郡的另一处边缘,但绝非他们当时离开茅草小屋的方位。 作者有话要说:  鹤:害!甜甜的鹤公子谁不爱呢 第46章 共鸣 依据早前何叔与白茉莉的商议,他可以为几人带路,去往宿海郡,但要留下一个人质做「保证」。他承诺不会伤及人质的性命,然而待鹤公子依依送别白茉莉, 回到茅草屋,一抬眼, 却是对上了不知何时出现的懒秋风。 鹤公子不怕被绑架。恶人在侧,危在旦夕,白茉莉冒险来救他, 他为答救命之恩,以身相许,这可都是话本里写俗套了的姻缘,顶顶的宿命。但再一想想, 又有哪个话本的主角嘴里会塞着一条灰不熘秋的脏布呢?形象严重受损,鹤公子接受不了, 瞬间就眼泪汪汪了。 他知懒秋风冷酷又无情, 心思一转,便对着心怀愧疚的亭姨哭。好大一颗眼泪——距离隔得远,也能让人瞧得一清二楚的那种,蓄在眼里,要掉不掉的委屈。 亭姨被他看得戳心窝地不安,忙调转视线,不与他对视。 于是鹤公子牙一咬、心一狠,直接歪倒在身后的稻草堆里。 簌簌一声响,亭姨听声,转回视线,正见鹤公子躺在地上,眼睛一眨, 那泪珠一滑,流过他眼尾的泪痣, 在他白净脸蛋上晕染开一片湿漉漉的痕迹。 多好的孩子,多可怜。 亭姨按耐不住地站起身, 快走几步。 等懒秋风反应过来时,她已经解开布扣,将鹤公子堵嘴的脏布丢在了地上。「绑便绑, 何故如此折磨人?」她看着鹤公子小脸上的脏污痕迹,心疼地想用衣袖给他擦干净。 但鹤公子动作更快,他偏头一避,甫一开口就道:「离我远点。」他顾及着他有了茉莉,便很在意有其他人靠他太近, 产生什么不必要的麻烦。 然而亭姨会错意,误以为他是介意她和何叔骗他的事,勉强笑说:「我帮你把手上的也解开?」 鹤公子又回绝地摇头:「不行。」他要留着,向茉莉撒娇用呢。 可见亭姨面色落寞,难堪似地转回身,鹤公子想了想,道:「你若真想帮我, 就再寻条绳,把我的脚也绑住吧。」那样他看上去应该会更惨兮兮,茉莉见了,一定会心疼的。 懒秋风瞭然, 嗤笑道:「你还相信白茉莉会心疼人?」 鹤公子严肃且认真:「相信。」 懒秋风讥讽他:「笑话!」 鹤公子露出一副悲悯的神色:「你从来没被茉莉心疼过?真可怜啊。」 懒秋风:……! 懒秋风被气得心头火起,恶意地说:「你也不必再等白茉莉,她不会回来了。」 鹤公子身体一僵:「什么意思?」 懒秋风一字一语,把话说得残酷:「她会死在宿海郡!」 却不想鹤公子听后,反而长舒一口气:「我还以为你是说茉莉会抛下我,不再回来呢!」 懒秋风:有种想把他头打掉的冲动。 他有点能理解为何这一段时间柳和静一反常态,总是暴暴躁躁的,情绪波动大。这鹤公子当真是个气人不轻的难搞傢伙。 从早午到傍晚,三人一直呆在茅草屋中。期间亭姨简单的备了一顿膳食, 被鹤公子严词以拒:「三月阁有严格的膳食管理, 不能随便吃东西。」 亭姨问:「那你要吃什么?」 鹤公子一连报了几个金制玉贵的菜名,激得懒秋风直嚷:「饿着他!」鹤公子瞪他一眼,「等茉莉回来,我要告你虐待人质,不给我东西吃。」他还央求亭姨帮他外出望一望,看看白茉莉回来没有。 懒秋风嘲笑他:「你腿不是没被绑住么,自己去看啊!」 于是鹤公子站起身,避开门帘儿,走到屋外空旷的院落里。他淡定地转一圈,寻了个面朝宿海郡的绝佳方位, 从怀里摸出两束烟弹,接连点了燃。 「咻!」 烟弹在高空炸裂开来! 懒秋风冲出来,震惊地看着放完烟弹,又把捆绳缠回腕间的鹤公子:「你干吗?」 鹤公子无辜地说:「告诉茉莉,我想她啊。」 …… 这端, 白茉莉听得鹤公子的烟弹响,急朝他的方向奔去。 宿海边境,在枯荒与繁盛一线相隔的交界地, 一时间, 竟密密麻麻涌现出了许多的江湖人士!为首的柳家主,身披锁子甲,长剑在握,一声高喝:「白茉莉,还不束手就擒!」 何叔站一旁,正拿刀架在鹤公子的脖颈处。 鹤公子稍动一动,细皮嫩肉,立刻渗出血来。他吃疼, 小小声地抽气,忍着没哭。 白茉莉停住步子,白南和蟹目溅一左一右,分别停在她身侧。 柳和静落在后面,此时一路追赶而来,欲绕开几人与柳家汇合。白茉莉袖中甩出一枚暗器钉在他下一步的落脚处,柳和静堪堪避开,谨慎地,没有再继续前进。 第75页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柳家主开口,却是对着柳和静说得:「亲手杀了她。」 闻言,柳和静眼睛涌得血红,咬紧了牙,恶狠狠地盯住白茉莉。他知道他打不过她,便听柳家主的后一句:「她若是敢反抗一招,这弯月长刀,就会在鹤公子的身上砍满一招!」 白茉莉难得的一愣。 柳家主便是满意笑道:「不知是茉莉撑得久,还是鹤公子撑得久啊!」 柳和静挥剑沖向白茉莉,白茉莉侧身一闪,没有正面接招。柳和静反手又是一招,白茉莉不得已拔剑相抗,剑身对撞的锋鸣中,果然夹杂了鹤公子隐忍的闷哼。 「我不知道父亲也会来,」柳和静在贴近白茉莉的瞬间,迫切地说,「你配合我,我帮你救他!」 白茉莉将信将疑。 柳和静一脚踏在她的剑上,借力使力,一个后空翻向鹤公子的方向靠拢几分。白茉莉配合地俯冲而来,两人斗缠,剎那间剑影重叠、涣散,眼花缭乱。直至观战的何叔不察,被骤然近身,一柄软剑精准地噼断了他手中的刀! 白茉莉一面护着昏迷的鹤公子,招架颇为吃力, 柳和静拼命为他们挡下何叔的一记回击。他与白茉莉背贴了背,以亲昵的信任姿态对敌,他突然说:「方才你在怪物手下救我一命。」 「……」 「现在又将后背託付予我。今个是什么日子,白茉莉,你缘何对我这般好了?」 白茉莉并不回答,反而是一眼望向不远处燃烧烈火的地方。 那处分明火光沖天,但却诡异的没有四处蔓延,是幻境?何叔对她穷追不捨,招式毫无章法可言,只急快,急狠。明明初见时,她暗中检测过何叔的武功, 并没有这般强劲,是幻境?柳家主为何带人突然出现,白南和蟹目溅为何没有前来帮忙,柳和静又为何要帮她……眼前的一切,都是幻境吗?亦或者有真有假? 她要赌吗? 怀里的鹤公子愈发沉重,白茉莉果断把了下他的脉象,丢在地上。在尸体与地面接触的一瞬间,「他」凭空消了失。白茉莉压力骤减,两招噼开纠缠不休的何叔,与柳和静交换了位置,由她对付不断杀将来的柳家人。 柳家人数众多,但层次低劣且繁杂,白茉莉瞅准时机,一剑挑向其中一人的眼窝,挑了个空,这才是放心下来,凌厉杀招一扫而过, 清理起来十分节省时间。 待白茉莉把杂碎收拾干净,柳和静还在与何叔交战。 她不耐,催一句:「快点。」 柳和静应声,随顺地回了头,与她对望一眼。便就在这一瞬间,何叔一剑砍在他的肩头, 溅出一片猩红血迹。勐然剧痛中,柳和静不由松开手,他的柳三剑掉在地上,人也被何叔狠狠踩在脚下,一剑再次刺入了胸口! 「柳和静!!」 白茉莉只恨自己动作不能更快,她飞身向前,内力全然蕴在掌中,只一掌就拍开了何叔。她蹲身查看柳和静的伤势,一旁,何叔挣扎地爬起来要再战,她盛怒,也学方才他对柳和静的所作所为。她把何叔踹倒在地,居高临下地,将手中的软剑径直扎进了他心脏的位置!! 眼前一白,渐而恢復了原状。 白茉莉从幻境中恍然醒来,忙回头看向柳和静,然而原本应该躺人的位置空空荡荡。她的视线沿着一地血迹,直至看向自己的剑下—— 柳和静握着扎进胸口的软剑,哧哧地疼,也癫狂地大笑:「白茉莉, 是你杀我。」 白茉莉试图抽剑出来,但柳和静抓地死紧,他的手都是血伤,极疼,也极快意,他终于能说:「我会是第一个死在你手中的人,你这辈子也绝不可能忘记我了。」 「和静静……」 柳和静挣扎地把剑往胸口再送一寸,颤抖地吐字:「白茉莉,你因杀我而破幻境。」 宿海地界震盪再起,地面开出狭长的裂隙,异样的嘶鸣吼叫从地底幽深处,阵阵传响。 蟹目溅一把拉起白茉莉:「醒醒!」 眼看白茉莉的双眸隐隐失焦,蟹目溅焦躁地拍了拍她的脸:「坚持住,你的战斗才刚刚开始!」他试图唤醒白茉莉,把她的手和白南牵在一处,他谨记着当年怀素叮嘱他的话,反覆告诫两姐妹:「不要和怪物产生共鸣!」 作者有话要说:  鹤公子:假的! 鹤公子:郑重闢谣! 鹤公子:已发律师函,我要告柳和静污衊和诽谤! 第47章 终局 那是一种来自魂魄深处的鸣响,绵延地、铺陈地,宛若独行登高时,必会望得见的一片云海天光。 白茉莉幼时,曾在壁安崖顶上呆过许久。 她抱膝而坐,权把自个也当成这崖顶上的一颗石头,和一群嶙峋怪石挤挤在一起,目光所及之处,便是漫无边际的云海日出和日落。她无事,无聊,直看到自己熟悉了每一块云雾捲曲,才起身离开。 回到白家,她不走一年四季都大敞着的正门, 反而是熟练的□□而入,落脚处,正是院中仅存的一小片净土。踩着一地繁盛过后的枯荒狼藉,她惯例先去看看她阿爹。她不知自己离开了多久,但她推测期间她阿爹是没醒来过的:素色病榻,竹制的小案几,一杯茶从热到凉,结出几层暗灰色的茶渍。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白茉莉守着她阿爹,都是这么一个人生活。后来柳家的三个公子定期来访,柳和静常来,再后来她下了壁安山去,见遍了江湖中的是非正邪,恩怨情仇。她消磨掉了心中缥缈无望的想法, 磨出一身顽骨。心态生起变化,也就不再为寻些莫名奇妙的归属感,而去崖顶浪费光景了。 第76页 蟹目溅强行拍了白茉莉的脸,她清醒几分,看清了眼前眉头紧皱的男人。蟹目溅说:「不要和怪物产生共鸣!」白茉莉想说:她没见什么怪物,她只不过是想起了一些旧事。她看他神情凝重,不停说些什么,她恍然间,便也于茫茫天光的尽头,看见有一枚金粒在微微闪耀。 她伸出手,金粒在空中划出一条亮目的金线,向她飞来,停落在她的手背。 她感觉到一点细微的温度从金粒的位置扩散开, 渐渐地包裹住她的手。她再眨下眼,回神,才发觉原来覆盖她手背的是白南的手。 一副和她一模一样的面容,但表情却大不一样。 她回忆起幼时,再次见到了那一幕崖顶云海的寂寥壮阔,而白南紧绷地、抗拒地呜咽一声,她喊「戚婆」「不要」, 她陷入曾经的一段生杀回忆。 白茉莉缓慢地回握住她的手,白南勐然睁开眼,眼里都还蓄满着眼泪。 纵然一母双胞的血脉将她们二人紧密地联繫在了一起,但她们从出生就分离,中间隔着彼此不曾经歷过的数十载光阴,已经是成长为两个截然不同的个体了。 …… 壁安山崖, 江定桥。 姑娘每日守在断桥旁,百无聊赖地往崖下丢石子,从晨昏丢到日落, 索性连周围杂草都揪了个一干二净。她气恼白伏歌擅作主张,强迫她随他一同搬来这与世隔绝的悬崖峭壁。她赌着气,不搭理他,两人一连许多日都没说话。 直至每月十五, 蟹目溅前来,两条粗厚锁链从桥尾横飞而出,稳稳噹噹地拴住桥头的木楔,才算是将这孤僻所连接上一丝人间烟火气。 初春时节, 蟹目溅带来些果蔬种子。白伏歌在后院开垦了一块荒地,姑娘就拖着一块长条石, 把新长出的嫩芽一个个敲碎。她宁愿饿肚子,也不要白伏歌好过。 盛夏,姑娘发现了一些草虫,撺掇着虫子去咬人。踮脚弯腰,悄无声地接近白伏歌的卧室,把门开出一条缝隙,指挥着草虫排队爬进去。一长串的草虫兵钻进房中,遇见障碍,纷纷绕行,姑娘一抬头,发现障碍正是她此次要突袭的白伏歌。她用蛊虫救了他,他便也如她般, 百虫不侵了。姑娘扼腕,大大的失策,对他更加的没有好脸色。 落叶的时候,白伏歌给姑娘做了一个鞦韆。 隆冬大雪,山顶愈发的冷。 北风颳不进来,唿嚎风声就在姑娘耳畔一直迴响。姑娘躲在被子里瑟瑟发抖,她恨极了白伏歌。顾不得是半夜, 她爬起来往白伏歌的房间赶,门一推就开,她掀被而入。虽然白伏歌的身体僵得像石头,胜在暖和,她钻进他怀里,强行命令他抱紧她,这才是能舒舒服服地睡着觉。 她难得睡得如此舒心,一而睡,再而三,冬日贪暖,夏日,贪图白伏歌给她彻夜打扇的凉。尤其一觉醒来, 看见他眼底熬夜的乌青,她心情更是舒畅了。 姑娘心情好, 也就对白伏歌露出了一点好脸色。当她把手探进白伏歌亵衣里时,他挣动,她还能大发慈悲地对他说两个字:「别动。」她自私,自顾自的,随心所欲。而白伏歌难耐情深时, 扣紧她, 喊她「怀素」。 这是什么怪名字? 姑娘懒得和他计较。 她自宿海深处而生, 抢占了魔教圣女的壳子。凭藉这具身体残存的记忆,她以血饲养出魔教圣物金琉。闪亮亮的一只金甲虫,可比白伏歌讨喜得多。金琉扑闪着翅膀能飞, 她追着金琉到处跑,白伏歌每每要寻找个很久,才能从高树繁叶中发现她的身影。 白伏歌把金琉关在竹笼里,交给蟹目溅。 姑娘就再次把院中繁盛的花花草草拔了个干净,她不知从哪翻出把斧头,把院中的两棵树也砍了断。掘后院那株百年老树根的时候,两人合抱不住的树干轰然倒地,把临近的一个八角楼阁压塌了。 姑娘从八角阁楼阁的废墟里翻出一本册子,里面详细记载了「她」的由来。 传言中潜藏于宿海郡的怪物,可以西域魔教圣女的血引而出。怪物擅蛊惑人心,破其幻境,毁其形, 便可将其驯化, 控为己用。若怪物依附于女子身,诞下子嗣…… 姑娘消失的第二日,天色转阴,连接的下起小雨。白伏歌到处喊「怀素」,他把被古树压塌的楼阁寸寸扒开,在院中的一片狼藉中逡巡。他不眠不休,久找不见姑娘,惶惶然站在壁安崖顶上,几近要跳下去寻人了。 便就在这时,姑娘出现,拉住了他。 她的另一只手展开,掌心里有两只叽叽直叫的血紫蛊虫。 姑娘没言语,白伏歌抓着她的手腕,就着她的手将蛊虫吃了下去。他□□她的掌心,犹豫着,狠心咬下去,吮吸她的血。阴雨打在他的脸上,在他唇角拉出一条血线,他问:「你给我吃了什么?」 「……」 「是会将我们永远系在一处的东西吗?」 姑娘照顾自个都难,伺候起白伏歌来,更是雪上加霜。 白伏歌的腹部时常搅缠地疼,彻夜未眠,睁着眼, 一直一直看身边安然入睡的姑娘。等到她醒了,肚子饿了,她扶他去做些吃食。他站不稳,半依在姑娘身上,又疼又笑。疼是真疼,笑是笑姑娘,她挥着手,嫌弃地推开他,又把他抱住的纠结样子。 院中被姑娘折腾的七零八落,白伏歌要收拾,姑娘就气哼哼挽起袖子, 听他指挥,把哪些花苗栽种回去,把哪些土坑填满。原本的大院落她绝对的干不来, 就划了块地方,种上几株小花给白伏歌观赏用。 第77页 她把她喜欢的美人榻让给白伏歌躺, 她坐在榻边,伸手指戳一戳他日渐隆起的肚腹。白伏歌哼一声, 音调调里都是颤音。姑娘立刻坐了直,开始一下一下安抚地抚摸,摸得白伏歌心生眷恋, 也想她能温柔地摸摸自己的脸。 但时间过得很快, 双胞胎的姐妹出生,姑娘选择了大女儿,然后抱走了她,彻底离开。宿海郡的怪物血脉,被一分为二,至此便再也无交集的可能。 …… 一夜昏,一日明。 及至天色初亮,鹤公子按耐不住,点燃了最后一束烟弹。他担忧地站在院中,向宿海郡的方向眺望。当烟弹的烟雾在空中渐渐消弭,了无声息,地平线的尽头正有一人在快速赶来! 「茉莉——」 来者是一位面色兇恶的男人,他勒住马,朝屋内大喊:「柳和静事败,白茉莉逃跑了!快追!」 …… 柳和静被埋在了和磐图云木下,他的柳三剑是他的碑。 白茉莉三人出得宿海郡,被一早埋伏在外的柳家和魔教众人联手伏击。蟹目溅重伤,白茉莉轻伤,与白南突破重围, 向北而去,追兵亦去……所有人离开了宿海郡,都离他越来越远,所有一切与他再无干系。 作者有话要说:  鹤鹤:白茉莉跑路,没带我。 鹤鹤:真的吗?我不信。 第48章 还钱 宿海郡一别,及至之后发生的种种,即便是时至今日,鹤公子稍稍一闭眼,也都仿佛历歷在目。这几年中,他怨极,恨极,也会时常在噩梦中惊醒,然后无比想念白茉莉。 彼时的他听闻白茉莉三人遭遇了伏击,受伤而逃。被留在宿海郡的他,无处可去, 便回到初始时的客栈,试图探听什么有用的讯息。 他见到了尚未离开的生烟翠和暗鸦。 暗鸦戏说:白茉莉多半是又藏在了某处温柔乡,不如回淮扬找找。 生烟翠犹豫片刻,才是开口:白茉莉或许会回州朔城。 她对「白家」有某种执着。 宿海郡在极西,州朔城极北。 两地遥遥,鹤公子便命车夫日夜的赶路,只在几处大城稍作休整。 初至一处,「柳家三子丧生宿海郡,魔教再现武林」的消息在江湖中掀起了轩然大波,一时人人自危,尤其早些年参与过宿海郡事件的几大门派,更是勒令其下弟子结伴出行,严于防范。 再至一处, 他在当地最为热闹的茶楼歇息时,又听闻「武林盟主梅思淼已在三请令下行满三事,大恩得消,成为江湖第一自由人。」 说书人的惊堂木一拍,惊得鹤公子一个激灵。 他回神,抬眸,正与说书人逡巡的视线对了个正着。说书人对他意味深长的笑笑,鹤公子识趣,忙丢了些碎银捧场。 说书人收了钱,继续说:「梅思淼没了三请令的束约,行行可端正, 于是现今全江湖皆以武林盟马首是瞻。殊不知,这武林盟主梅思淼——并非前武林盟主梅奕的亲生子。他的生父乃是臭名昭着的武林恶·奇木佛!」 此话一出,满堂譁然,更有激愤者,大声斥责说书人在胡言乱语,扰乱视听。 江湖中的一言不合,是掀桌就打。刀光剑影,兼瓜果横飞, 鹤公子虽不会武功,但反应机敏,迅速贴着墙沿跑路了。 鹤公子日夜兼程,到底是赶到了州朔地界。 越是靠近州朔城,江湖中的传言愈甚,风风雨雨几近搅成漩涡,以一种摧拉枯朽的决绝姿态,将每一位江湖人挟裹在其中。 他一路探听白茉莉的消息,此时知她和白南已经顺利回到白家,便也没进主城。车夫得令, 扬鞭噼啪一甩,马车晃动,朝着壁安山的方向继续前进。 也就是在这条路上,鹤公子听得帘外有人高声分享着最新的讯息:「懒秋风卸任江湖客话。」他掀帘, 瞥出一眼,只见那人朝天抛出一大叠写满墨字的纸张,纸张四散,纷纷扬扬:「快来瞧,快来看,客话集公之于众啦!」 人潮一时激涌,马车前进艰难。 鹤公子便拎着他的包裹下了车,努力挤开人群, 一步一步地走。 《客话集》号称江湖第一册 ,歷经几代客话人手,记载着当今武林各门各派鲜为人知的要密。 鹤公子曾经见白茉莉翻看过一本册子,还点评说,「行文寡淡,索然无味,我看懒秋风必须得去茶楼拜个说书师父了。」他眼尖瞧见一角,大抵是写了春风三月阁的蔺阁主早年间的一段往事。 不过没等他细瞧,白茉莉就把册子合十,一股脑丢去了窗外。 窗下一声闷哼,然后传出一个男人咬牙切齿地埋怨:「白、茉、莉!」 鹤公子一惊,下意识地抓住白茉莉的衣袖。白茉莉就趁机摸了把他滑不熘秋的手,对那人道:「新添的那段删掉吧。」 那道幽幽的声音说:「白茉莉你竟还有心,知道心疼人?」 白茉莉反问:「懒秋风,你可有手有脚?」 「自然是有的。」 「再多说一句,就不一定有了。」 其实鹤公子能猜到白茉莉要求删掉的那几段写了什么内容。 关于春风三月阁的蔺阁主,关于他未曾注意,经由漆苗大主管提醒的:他愈长大,愈与蔺阁主相仿的模样。蔺阁主和他怕真是亲父子关系,而蔺阁主也当真厌恶、恨透了他。 第78页 鹤公子知道了一些事,也不欲多言,打算把这秘密烂在肚子里。 他还想着:虽然白茉莉平日里看起来寡淡无情,但在某一个瞬间——比如当她得知他生来不受待见,他爹恨他入骨的时候——她却能从客话集中删减掉某些内容,抹去事实,无声地给予他关怀和回护。 她自个或许都没有觉察,「她」总是矛盾的。 她把话说漠然,但不曾说绝,便总归是留下了几分余热。她做事随性妄为, 不推演深算, 事事生死死生,皆有可迴转的余地。她对他百般嫌弃,无甚情谊,可在某些瞬间,也给他一种她其实在意他,再努力一下, 她马上也要喜欢他了的欢欣和鼓舞。 鹤公子就这般捧着一颗被白茉莉迷得五迷三道的心,眼巴巴地要爬壁安山。 壁安山高,他没有武艺傍身,爬一会儿,歇一歇,还细緻地掸去衣衫上沾染的浮土——他得保持住,他务必要光鲜靓丽的见她。 山顶可窥,昂首可见, 他本不着急,不过他倒也没想到,除他之外,还会有许多拜访白家的人。 那些江湖人脚踏轻功,片刻功夫就把他远远甩在了身后。 鹤公子不得不加快步伐,但等他千辛万苦、同样爬到山顶上时,那群人守在江定桥口,面对着茫茫云海,也同他一般,寸步再难行了。 鹤公子刚踏上最后一台石阶,探出个脑袋,瞬间迎来了一干江湖人的灼灼瞩目。 有人曾在三月阁见过鹤公子的模样,有人知晓淮扬地界的鹤公子与白茉莉的纠葛,两厢一合计,他们果断地揪住其中一位当事人,把他推到了崖边上。 悬崖风大,鹤公子勉力支撑着不让自己被风卷得摇晃。他努力看向对面, 流动的云海隔挡着视线,隐隐绰绰的,只能看出对面确实有一片灰影建筑。 万众期待中,鹤公子试探地喊了一句:「茉莉!」他的声音弱,传没一段儿距离,就被云雾隔断了。 旁边的一位壮硕糙汉催促:「大声点!」 鹤公子的脸颊微微泛起红,提高了点儿声音:「白茉莉!」不过也没什么效果。 在鹤公子原本的设想里,他和白茉莉的久别重逢,并非是这般随便。 白茉莉擅自把他丢在宿海郡,须得她亲自来找他,温言相劝,好好地道个歉。他假装置之不理,对她冷淡。她也要不羞不恼,亲他哄他一哄,真心地说几句体己话才行。 可只因他等不及,千里追来,他第一步就走错了。 念及此,鹤公子心头突然多了几分恐慌。 他不怕折面子,被人看笑话。他怕现在自个这么凑上前,又会和多年来的经歷一般,入不了白茉莉的眼,她不屑一顾。 鹤公子越想越不安,一张俏脸褪去颜色,仿若被狂风吹得煞了白。他敛起表情,下巴尖微昂,端端而立,在旁人看来,就完全成了一副漠然冷冰的矜贵样。 一旁的糙汉等不及,再催上一句。 鹤公子瞥他一眼,他的神色凛瞭然,有压迫性,就直看得旁人心虚了几分,开始自我怀疑起来。 糙汉自忖自己是太莽撞了, 多说了不该说的话。搓搓手,他不好意思道:「这样吧,我会狮子吼,你有啥想说的跟我说,我帮你喊。」 鹤公子的思绪百折千回,沉吟多时,含煳道:「你就喊声白茉莉, 说我来见她了吧。」 糙汉连忙点头,说了句「好嘞」。他双腿一扎,气沉丹田, 立马吼道:「今个由诸位见证,鄙人代三月阁鹤公子言,字句皆凭其吩咐。」 周围的众人一阵应和。 糙汉满了意,酝酿了下措辞,道:「白家茉莉, 你且听好:三月阁鹤公子不远千里,攀至高峰,不为别的,就想见你一面!」 这话怎么听,怎么说得太过直白。鹤公子不愿意了,扯了他一下:「少胡说。」 糙汉困惑地蹙了一下眉,但紧接着道:「好的好的。」然后扬声补充:「现在想来,往日你说的那些甜言蜜语都是假的,假的,你都是胡说!」 这是哪跟哪,鹤公子急了:「你闭嘴!」 糙汉憋住了气, 义愤填膺地吼:「你再说什么我都不听不听,不会听,你闭嘴。但凡你还有一点良心,就和我一刀两断,把欠下的嫖资还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鹤公子:遭遇人生重大危急! 第49章 省省心 合该说狮子吼的威力果真名不虚传, 隔了两座山头的距离,漫漫云海,那悲愤的讨钱声音传及白家后院,依然是字句清晰,感情充沛。 即便白南都听得一清二楚,也彻底地听懂了,眉眼弯弯地一阵笑。 不过她笑一笑,悄悄看一眼闭目养神的白伏歌,就不怎么笑得出来了。 与江湖传言的「白豪侠」不符,也和她想像中的不一样,她的亲生阿爹就如这白家宅子一般,沉疴旧木,郁郁难舒。他的一头长髮已是斑驳半白, 半依在床榻,如果不是白茉莉故意闹出些什么动静,他半晌都不会动上一动。 被魔教和武林盟中的一干人等联手追杀,她们不得已把鹤公子留在了宿海郡,在郡外又与蟹目溅分别, 多日中再无音无讯。她尝试在沿途留下一点线索,却不想弄巧成拙,反而被东厂的人发现了踪迹。几帮人马一路的围追堵截,直把她们逼回了州朔白家。 白南回想初见时, 白茉莉方领她进了院,遥遥地,就先喊上了一声「阿爹!」「阿爹!」「阿爹!」她一路走,一叠声地喊,直至来到了他的面前,得他一声应,她才消停。 第79页 白伏歌神色浅薄,微微地笑着。 然而待他看清站在白茉莉身边的人,是同她一般容貌的她时,他微微一愣, 明白了什么, 眼中的笑意就支撑不住地散开了,更寂寥起来。 白茉莉只作不知,恶人先告状,夸张地嚷嚷:「阿爹救命!我们俩现在被朝廷追杀啦!」凑到病床前,她迫不及待地给白伏歌看她受伤的手臂,「东厂的人好厉害,都怪姐姐,是她惹了大麻烦!」 白南反应不迭:「欸?」为什么突然扯到了她。 白茉莉不欲她阿爹多想,便尝试转移她阿爹的注意力,往她姐姐身上甩锅,一口咬定:「她和东厂有牵扯!害得我受伤!」 「没、没有!」白南笨拙地说不清,忙用西域话再否认一遍:「不是!」 白茉莉搬来药箱,要阿爹给她换药。眼看她阿爹还愣愣的有些出神, 她就把绷带塞他的手里,再撒娇地摇一摇他的手。 白伏歌回神,目光渐渐地在白茉莉身上聚起焦,停了停,他看向白南, 欲言又止:「你……」他改口:「我手没什么力气,你过来坐,帮我一下。」这话他同样用西域话说的。 白南拘谨地坐在白伏歌的另一侧,给他搭手。 白伏歌语气柔和,又道:「我知道是茉莉闯祸了。」 白南忙点头:「武林盟的事是她从中作乱,惹恼了梅思淼,被追杀。」可她也有撇不清的地方,只好为难地补充, 「东厂那批人, 确是我的错。」 白伏歌不知想到了什么,怀念道:「果然是怀素的孩子,一个两个都不让人省心吗。」 白南惊讶。 白伏歌笑道:「你娘亲从前就很会闯祸。院子里乱七八糟,都是她在捣腾。一会儿也可以让茉莉带你去藏书阁转转,她在那挖了足有一个月,撅断了一株百年老树。」 白南实在无法想像,在她印象中肩负圣女之责,主掌祭祀的娘亲,会有这么任性的时候。 听着两人用西域话交谈,白茉莉不高兴地「哼」一声:「你们在说什么?」她一句也听不懂。 白伏歌心里清楚,白茉莉时而的闹腾,其实是在刻意地藉此拉近两人间的关系。 但他所有浓烈的感情都好像在怀素身上用尽了,即便怀素离开,也再分不出一些给旁的人。他做不到过多的关心她,他病体难医,对于她这么多年的努力挽留,也并不觉遗憾和愧疚。 于是他把话换成中原话,委婉地说:「如若你们两姐妹愿意,日后可互有个照应。」 白茉莉很喜欢她这个有点笨嘴拙舌的姐姐,应一句:「好。」同时她心中又有种大事将了,万般皆空的落寞, 她几乎把这句话当成她阿爹的遗言了。 然而没等父女三人多说会儿话, 几乎就在她们回到白家的下一刻, 一张暗金色纹路的拜帖紧随而至。 东厂掌印都督·东门煜求见。 白茉莉把话折拉成一个长串,一眼扫过诘屈聱牙的文段,变换成简单的措辞,念给她阿爹和阿姐听,顺便告状说她不知道哪里惹到了东门煜,搞得他三番两次对她下杀手。 白南听罢,默默从腕间褪下一个碧镯。 白茉莉认出这是当初珍宝阁失窃的那个一品碧镯。 白南长出一口气,掌心稍用力,将碧镯震碎成了几段,她模仿着白茉莉方才理直气壮的气势,道:「还给他吧。」 送拜帖的人颇为圆滑,他神情自若,收了布锦包着的东西, 还能道一句「叨扰,告辞。」然而待到一转身,他隔着薄布,捏上一捏,脸色不由地僵硬,几乎是恐惧的煞白了。 第二日,没再有拜帖,东门煜亲来拜访。 白家闭门谢客。 依;华 于是东门煜一连来了三日,皆无功而返。待到第四日,他不再来,而是浩浩荡荡来了一批抬贺礼的,为首的小太监宣读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圣上感念情深,特为东门煜与白豪侠之女赐婚。小太监对着茫茫云海,和云海中那座白宅的朦胧影子,尖嗓喊了一句:「钦此。」 圣旨中并没有提及具体的姓名,只道白家之女。但江湖上人尽皆知, 百年白世家传承至今,便只余白茉莉一个「女儿」。一时间轰动,久不见人的壁安山开始迎来络绎不绝的访客,朝堂的, 江湖中的,乃至于无关紧要的什么人,都要来凑个热闹,攀探关系。 千丈高崖,江定桥不渡,一干人等就眼巴巴地守在崖边,寻一丝时机。索性时机也不晚,再过了几日,果真来了一位和白茉莉有牵有扯的三月阁鹤公子。 万众瞩目中, 鹤公子初初喊上的一句「茉莉」, 声音虽小,但白茉莉却是敏锐地听见了的。鹤公子再喊一句「白茉莉」时,白茉莉微皱了皱眉,却还是起身出门,准备去迎他。 奈何她走到半路,就听见一个粗犷男声,悲愤地吼:一刀两断,快点还钱! 白茉莉认真想了想,她当初用三请令拍下鹤公子,事后又把令牌要回去,的确是相当于没付钱,有理。她还想再听听那声音要代鹤公子说什么,于是走路的步子愈发地慢起来。 等到那聒噪的悲愤声音把白伏歌都吵了醒,白阿爹听了一会儿,理出点头绪,笑说合该是白茉莉作乱的功夫更胜一筹,欠了嫖资被追讨上门,确比东厂掌印都督奉旨挟婚要狼狈许多。 白南念及那张拜帖,心虚地说不出话来。白伏歌指了指墙角,她就认命地抱起沉甸甸的木盒,跑出来追人。追到还在门前磨蹭踱步的白茉莉,她尴尬地一伸手:「他……他给你……还钱。」有些称谓她叫不出口。 第80页 不过白茉莉也不在意,打开木盒,她随手抽了张银票,弹出了声脆响。她心中有心思,视线一转,从银票移到白南身上,不由狡黠地笑道:「阿姐,帮我个忙。」 …… 这厢,糙汉中气十足地喊罢几声,其中恩怨纠葛, 情仇爱恨,极大的引起了周围人的兴趣。而也当真没有辜负大家的期待,他吼声方落,只见对面微微影动,两条粗厚锁链破空飞来,稳稳噹噹拴在了崖边的木楔上! 锁链另一端,有一人影轻巧地跳了上来。 「是白茉莉?」 「不像。」 即便隔得远,也能分辨,来人身穿了一袭红衣。 待女子再走进些,能看见她蒙着面纱,不知真切模样。不过她眉心绘有花钿, 黛笔勾勒了娇媚的眼尾,与白茉莉平日里的素雅扮相大相迳庭。 有人认出她是曾在三月阁与白茉莉一起出现过的红衣姑娘, 鹤公子知道了来人是白南, 面上难掩失落,但一想到白茉莉和她一起,就在此处, 还是克制不住地激动起来。 待到红衣姑娘走近,他看得仔细,就迫不及待跟她解释:「刚那人的话都是假的,我没有讨钱。」他务必要重申一下他的清誉和真心,「我只是想来见人。」 然而红衣姑娘手一伸,竟是甩给了他一张银票。 鹤公子一顿。 就听红衣姑娘简短道:「拿着,白茉莉和你,两清。」她的音调古里古怪,不似中原发音。 周遭人群譁然,吵闹成了一片。鹤公子理也没理,他不在意旁人怎么看,执着地盯着眼前人, 问:「什么意思?」他着起急来, 「白茉莉你不能……」 可眼见红衣姑娘不耐烦地蹙一下眉,他立刻条件反射地闭上了嘴。 十分的听话。 十分的不争气。 嘴巴一闭,再想继续说些什么就很难。鹤公子心急、心气,又恨自己不争气,短短一瞬,憋出了一肚子委屈。 他犹豫着, 还是缓缓地捏住了银票一角。 但赶在红衣姑娘收回手前, 他索性把两只手都伸了出去,连着银票一起,合拢地捧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指很细,指腹有经年累月练剑留下的薄茧,指甲圆润,光洁,并非是白南那种涂了艷蘼丹蔻的指甲。 鹤公子不管不顾地再次踏上锁链,他站不稳,一股脑就冲着眼前的红衣姑娘一个前扑。而红衣姑娘如他所料般,牢牢地接住了他。他便在千丈悬崖之上,茫茫云海里,附在姑娘耳边咬牙切齿地说:「我认出你来了,茉莉。」 他边说,边把面前人抱得更紧些,换上委屈的腔调,小小声道:「你要演戏,我可以陪你。你要真赶我走,我走了,就不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烂作者:我打「两人」,输入法直接跳出来了「恋人」 鹤公子:哇哦! 第50章 江走水路 鹤公子赌气地说一句「你赶我走,我就不再回来。」 可下一瞬间,他自个心里却抢先不舍起来。他安慰自己:不再回州朔城,他总还有许多地方可以去,在某一处, 总还可以顶着「偶然遇见」的名头,见一见白茉莉。 白茉莉日后可以随时见, 今天这话必须要说。 虽然他一门心思费了那么大的力气来找她, 可他得让她有清晰的认识和危机感:如果她再对他这么不屑一顾, 她可能会随时失去他。 鹤公子的一番心思九转十八弯,强自装的心肠冷硬。然而便连他的自个都没察觉,他的眼尾不争气的红一些,垂眸看向白茉莉的眼神,除了故作的倔强、余下的尽是些祈求似的可怜。 他太忐忑,太不安,他把白茉莉原本顺水推舟,想逗他一逗的话,不但当了真,就差当场哭啼啼地大闹一回了。 白茉莉被他看的心软几分,便破天荒地回握住了他的手。悬空的江定锁链摇摇晃,她站得自如,便手挽着、把他也扶的稳稳噹噹。 觉察到鹤公子的身体蓦地僵住。 她按着他的后背心,渡了些暖和的真气过去。 鹤公子屏气凝神,还是不动,偷瞥她一眼。 白茉莉问:「怎么?」 鹤公子就摇头,安静地任由她扶着。她每多扶他一息,都是在轻软地呵护他的苦涩心肠。果然没过多久,他方才受挫的心就已经恢復如初。 再多扶了一会儿,他美滋滋地,开始甜蜜地飘起来。 白茉莉还没解释, 鹤公子已经开始替她找起藉口来了。 穿一袭红衣裙,娇艷打扮,她许是在顶着白南的身份做些什么……嗯, 她做事都是有原因的,她才不是嫌弃他。他不能无缘无故闹脾气,他也要配合她、帮她……于是鹤公子抿了抿唇,忍住害羞,也主动揽起了白茉莉的腰肢,让两人靠地更近一些。 白茉莉觉察到围观人群中潜伏着的东厂探子,默许了他的动作。 于是鹤公子便心满意足地,更近距离瞧她。 仔细观察, 两姐妹还是有些不同之处的。白茉莉露在面纱外的一双眼眸,睫毛更长一点点,眸子也更明亮。超绝好看白茉莉,独一无二白茉莉,她还那么关心爱护他!鹤公子身体暖乎乎的,越看心中也越欢喜,得寸进尺地,他飞快地在她的眼尾亲了一口。 也就是这一亲, 在人群中引发了一阵骚动。 原本躲藏严密的奚子骞许是气急了,刀拔半截,不管不顾地沖了出来。但白茉莉的动作更快,她即便是带着鹤公子,动作也是迅捷, 轻巧地后移几步,宽刀在她眼前急划出月牙弧,刚好被她避掉了锋芒。 第81页 奚子骞怒道:「白南!你还敢护着他!」 白茉莉不为所动,鹤公子极配合,忙慌慌地抱得她更紧。 奚子骞气得咬牙,又骂:「你你你、你恩将仇报,就这么对都督!」 东门煜。 白茉莉指尖微动,袖中的两枚暗器直冲奚子骞的喉咙射去。 奚子骞侧身避开, 手中宽刀一横一送,配以一击扫堂腿,虚晃一招,实际杀招全落在了鹤公子身上。 白茉莉旋身再退,故意似的,愈发对鹤公子护得紧。 奚子骞怒火中烧,不断追击。 两人便在江定桥上且战且走,直至来到了江定中段。蓦地一阵山风袭来,雾气流流,斜裹得更浓,近乎吞尽了一切。他们周身皆是一片白茫,不着一物,唯一能够仰仗的便只剩脚底踩着的两条粗重锁链。 奚子骞自忖围观的人再瞧不见什么,压低声音,恨恨道:「都督自觉其身有亏……亏欠于你,苦求许久,便求得圣上恩允,为他和你赐婚。浩荡的皇恩圣宠, 是顶顶天的荣耀。你可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白茉莉模仿着白南的腔调,古古怪怪地说:「那镯子?」 奚子骞磨牙,吐出一句:「都督说不怪你不·小·心打碎了。」 「那白家?」 「大婚若定,东厂和白家即为亲家,自然会放过他们。」 「哦,」白茉莉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你们倒是算得妥贴,可我这边,该报的仇还是要报。」 奚子骞警觉。 白茉莉笑说:「大婚当日,就是你家都督的死期。」 闻言, 奚子骞反而松了一口气,他有东厂人士惯有的傲然和自信:「那你该提前做好婚礼的准备。」 「嗯。先送你一程。」 白茉莉言罢,揽紧了鹤公子,起身一跳,扬手直接噼断了锁链! 铁链断裂处骤然燃起点点星火,倏尔熄灭。随着百余斤重的铁链急剧下坠, 奚子骞反应不迭,瞬间跌进了茫茫白雾中。 白茉莉带着一个鹤公子, 也丝毫不费劲儿,她自小多走歧路,对「跳崖」颇有研究。此时挨个崖角壁窝踩跳,熟门熟路地,轻巧地很。 不过待到两人落地,鹤公子立刻挣脱她,急慌慌地躲到了一棵树后。 白茉莉停了一会儿,体贴地问:「吐完了?」 鹤公子崩溃地一句:「没有!」说完顿觉不妥, 他狠锤了一把树,又委婉地说:「我只是……有点晕。」 白茉莉点头:「我送你回去休息。」 鹤公子就更虚弱了,从树后探出一个汗津津的脑袋,可怜地说:「我晕得走不动路。你背我重新爬上山去,我要去你家休息。我要见白阿爹。」 白茉莉上前,为他擦了擦晕湿的额发。 这下鹤公子撒娇地连站也站不住,故作病怏怏地倒在她的身上,哀嚎:「我千里迢迢跑来找你,一路吃了好多苦, 遭了好多罪。我要躺在你闺房才能休息过来。」 白茉莉嘆口气,沉重地说:「其实我的房间已经……」 鹤公子:「?」 「让给我阿姐住了。」 鹤公子蹭地站了直:「我不同意啊!」说完,他又弱气地补一句,「我不同意,也没办法。」他嘟嘟哝哝,恶向胆边生,干脆伸手掐了把眼前人的脸颊。他没捨得用力,不痛不痒,对白茉莉没什么效果,但他自个反倒像被惊住了般,迅速收回了手。 白茉莉看他一眼。 鹤公子羞赧不已,回她一个脸红红的笑。 白茉莉不由也笑了笑,但很快她就平静下来,重新提议说:「送你回去吧。」 鹤公子没当真,还在顺口问:「回哪?」 「淮扬。」 鹤公子蓦地呆住, 「淮扬」两个字哐当砸在他头上,他给不出什么反应了。 白茉莉伸手捧住他的脸蛋,让他和她对视,她想让自己的语气诚恳一些:「我之前有给你留讯息让你回去的。」 鹤公子慢吞吞地说:「我没见。」 「暗鸦没给你提醒?」 鹤公子努力回想,无辜甩锅:「她跟我说你去醉卧温柔乡,找不到你, 你就会把我忘得一干二净。」 白茉莉又说:「茶楼的说书先生应该也有说。」 鹤公子辩解:「他还没有说什么,茶楼就打成一片了!」 她的指腹落在着他的眼尾处,他稍眨一眨眼,纤长的眼睫微动,都让她觉察到一种细微的痒意。顿了顿,白茉莉坦白道:「如果是先前,我肯定让你直接回去。」 鹤公子的心脏敏感地一跳。 「但现在我有点捨不得。」 舍、不、得! 鹤公子的心脏连跳三下,他续命地般深吸气:「捨不得什么?我吗?」眼见白茉莉如他所愿,点了头,他反而陷入了自我怀疑之中,不停追问:「真的吗?我看见你好像点头了, 又好像没点头。」 「是真的。」白茉莉肯定他,「既然你跟来了,而我又有点捨不得你,所以——」她很快做出了决定,「我送你出城吧。」 鹤公子:「……?!」 白茉莉难得地跟他解释:「州朔城不太平, 我可能保不了你。」 鹤公子念及他一路的所见所闻, 问:「是什么样的不太平?」 白茉莉严肃地说:「是会被武林盟和魔教轮番追杀,大卸八块的不太平。」 第82页 鹤公子无所畏惧:「我不在乎!」 「还会被东厂惨无人道的折磨,」白茉莉语加重音,「会变很丑。」 鹤公子:!!! 壁安山临江, 有风时,便也簌簌渡了许多绿意到江中。碧色江水,南北走道, 愈远愈发浅,能同两岸绵延的青山一起藏进隐约的山雾里去。 白茉莉拨开几枝绿叶,示意鹤公子:「从此江走水路,三日即可到淮扬。」 鹤公子抿紧了唇, 他像是突然回想起了一些曾被他强行忽略的事。 白茉莉看他一眼,又摸了摸他眼尾的那滴泪痣,宛如她真捨不得他一般。可既然捨不得,为什么一定要他走? 鹤公子轻声问:「你是要把我还回去吗?」 「什么?」 他一字一顿,异样的冷静,像是脱离出了某种执念和情绪, 变得几近于有些冷漠无情。他问:「你让我回淮扬,真的是为了我的安危吗?还是不过是为了把我还回去的藉口?」 白茉莉微愣了愣。 鹤公子把她的反应看在眼中,便坐实了他心中的猜测:「我的卖身契尚在三月阁,是也不是?」 「……」 「你是忘记拿出来,还是本就不想拿出来?!」 「嗯,是还回去。」白茉莉慢慢地说,「当初我答应了蔺阁主,带你出来,伤透你心,再让你心甘情愿的回到三月阁。」 作者有话要说:  鹤公子:汪汪汪!(哭出汪声 第51章 浑噩 鹤公子被白茉莉气到,气得扭头就走,直奔江边码头。他步伐走得急,加之江边风大,斜裹得强吹, 于是便吹得他的步伐更急,不走也被风吹着、扯着走,恨不得立刻原地消失的那种急。 于是到了码头旁, 鹤公子险些落下了泪。 想他一路风驰电掣,竟都来不及回头看看,许是白茉莉尚停在原地,目送他离开呢?许是她也有不舍,其实想要追一追,挽留他呢? 鹤公子思来想去,就这么定定在码头站了一会儿,只一会儿,他抹了把脸,调转方向,决定先在州朔城中借宿一宿,有事明早再说。 夜间城中有灯花,有良摊美食,鹤公子逛上一圈,吃得饱,心情稍霁。他还看上了一盏有半个人高的璀璨花灯,犹疑再三,没买。他酸熘熘地想,自己第二天就要走了,买这么个东西,实在是不适合赶路。 不买,买。 买, 不买。 鹤公子最后没买,和衣躺在客栈的客床上, 房间里黑漆漆的,他心情就又颓丧起来,嘀咕地骂:白茉莉个混蛋。 一夜无事发生,到了第二天一早,鹤公子没了继续留在此处的理由,又是要走。 他拎着包裹下楼, 听小二招唿一句「客官请好,下次再来。」他心道:下次?他还能有下次?他决绝地只一步就迈出了客栈——然后天空渐阴,淅沥的下起毛毛雨,他就又把这一步收了回来。 鹤公子问:「我住的那间房可还在?」 小二忙道:「在的在的。」 鹤公子勉为其难地说:「天欲雨,我多住一天罢了。」 小二笑道:「公子不若再多住两天,能瞧见顶顶的大热闹!壁安山白家应下了与都督的婚事,婚礼不日就要举行吶!」 鹤公子「啪」得拍了一锭银子,「那就多住两天!」 小二笑眯眯地还说:「得,公子对婚事感兴趣!那咱建议您改住临街的房间,到时候都不必在人群里挤来挤去,推开窗子,就能瞧得一清二楚!」 鹤公子咬牙:「那就换。」 「好嘞,」小二笑得更欢,然后面色一正:「得加钱。」 傍晚时分,雨停了,鹤公子得闲, 便又去夜市逛逛。 那个贩灯的摊子铺得忒大,隔了老远都能看见,尤其正中央摆着茉莉花造型的灯笼,内芯一点烛,几片花瓣簌簌起亮,洁白无瑕的, 看得鹤公子险些又落起了泪。 他总也觉得,白茉莉不该与蔺阁主打赌,尤其做些有关于他的承诺。 他真的是脑筋坏透了,一次两次无数次的飞蛾扑火,就差把自己烧的粉身碎骨。那火跟他说「你走吧,别围着我」,但他竟还不罢休,转啊转的,就连他自个都搞不清,他到底要怎样才能死心。 卖灯的摊贩说:「这位公子又来啦。」 鹤公子闷闷地「嗯」一声。 摊贩又说:「公子要真喜欢这灯,我就便宜点卖你。」 鹤公子摇头:「我不买。」 他是真不买,这次是兜里没钱,想买也买不起。他的盘缠终于是要用尽了,就算他想留, 也不能再留。他其实还有一张白茉莉给得一百两银票,但他都没有勇气拿出来看上一看,更别提使用了。 鹤公子失魂落魄地回了客栈,静静在客床上躺着。 他心里梗得难受,睡不着,索性又开始骂:白茉莉个混蛋。 她是真不喜欢他啊。 那江定桥上,她为何回握于他,把他扶得稳当,还怕他冷,为他输送内力。她体贴地为他拭汗,临别时,她还不舍地抚摸他的脸? 他搞不懂自个,他也看不懂白茉莉。 第二日,都督大婚,当举城以庆。 长街十里红妆,商铺挂彩,人衣喜衣。迎亲的队伍浩浩荡荡赶去壁安山, 接了新娘,从入城的那一刻就吹起庆贺歌,无数欢唿。 第83页 太热闹了, 鹤公子将窗子开出一道缝,那欢庆的声音便强横地拥挤进了整个房间。 八抬大轿中的新娘是白南,那白茉莉此时在做什么? 鹤公子胡乱想着,视线一松,不远处急速赶来的黑影就被他看了个清楚。 鹤公子大喊:「有刺客!」 但为时已晚,蒙面的黑衣人来势汹汹,武功高超,不过几个瞬间,就已经闪现在了众人面前。他们目标明确,雪白刀光直指轿中新娘。 庆幸抬轿的也不是一般莽夫,他们平稳地一落轿,四角分布,两两并立,同样挥刀迎战。 现场骤然乱成一片,却也乱中有序。 鹤公子甚至看见了奚子骞,他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 有条不紊地在部署迎战。东厂此次派出了大批人马, 封锁各个街道,意图来个瓮中捉鳖。 看来一切都是早有所料? 鹤公子这么想着,再稍等了等, 果然懒秋风出了现! 与此同时,桥帘被一只嫩白的手掀开,先是金制凤冠,后是刺绣的大红宽袖,新娘稍附身, 轻巧地从轿中走了出来,施然而立,目光正对上懒秋风。 懒秋风一愣,厉声质问:「白茉莉呢?!」 新娘摘了繁琐的配饰, 褪下喜袍。她昂首,迎着日光,眉心的一株兰草栩栩鲜活。她笑说:「阿妹在家,等我的,好消息。」语未落,她打出一道红绫,红绫如蛇,寸寸伸展,至尽头,几枚暗器炸开,无数银针沖懒秋风直扑而去。 奚子骞忙喊:「保护都督夫人!」 但鹤公子却是惊得手脚冰凉, 他认出了那新娘,不是白南,她是白茉莉! 白茉莉由始至终,似乎总没消停过。 鹤公子初见她时,她就沾了一身的血。而后屡屡见她打打杀杀,他揪心之余,也对她存着一丝放心,她有足够的能力化险为夷。他如往常般,看她假借白南的身份与懒秋风相斗,看她用红绫重伤懒秋风,她毫不留情地废去懒秋风的武功, 只道念及故人情谊,饶他一命。 然而在懒秋风刻意遮挡住的一角,被揭穿身份,堕入魔教的前武林盟主梅思淼正悄然接近…… 那一瞬,鹤公子从来没有如此恨过自己不会武功。 他当即声嘶力竭地喊「有诈」「茉莉小心」,可似乎是隔了太远的距离, 现场厮杀声迭起,把他的声音掩盖了去。他尝试着翻过窗沿,跳到街道上。二层小楼,在习武之人看来轻而易举的高度,把他狠狠摔了一跤。 他爬起来,慌乱地朝白茉莉的方向沖。 但他去迟了,于是他眼睁睁地看见了梅思淼的剑插在了白茉莉的胸口,正中一剑, 当场穿心! 而后许多次的午夜梦回,鹤公子都梦见了这一幕。 有时他是作为一个旁观者,有时他身处其中,他感觉白茉莉在阖眼之前,看向了他,她的唇瓣轻微嗡动,她说了什么,但他听不见,也分辨不出来。 从二楼摔下去的那一下,好像把他给摔懵了。他的记忆也被摔地零零碎,纵然事后再努力,有些细节也回想不起来。 他记不清自己是如何离开了现场,他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追着奚子骞,去讨问白茉莉是否安好。他浑浑噩噩地离开了州朔城, 回到淮扬地界。 他无处可去,便向蔺阁主央求,求得一个收留所。 蔺阁主当着他的面,把他的卖身契撕了个粉碎。 他生于三月阁,长于三月阁,短暂的离开, 又回来,也再不会有被赎走的可能了。 作者有话要说:  鹤公子:烂作者,你不是人!!! 第52章 雪窦 那一日,州朔城中频生变故。 东厂掌印都督东门煜求娶白家茉莉,婚礼当天,反被魔教寻仇。城中殊死一战,反叛魔教的梅思淼被杀,魔教主懒秋风潜逃,白家茉莉早前重伤未愈,又添贯透胸腔的一剑,危在旦夕。 白豪侠以命抵命,救得自家女儿。 壁安山巅高悬白绸,白茉莉自誓守孝,便也因此谢绝了与东厂的联姻。 此后,东厂与武林结盟,开始大肆清扫残存的魔教余党,布告缉拿懒秋风。再而后,淮扬地界的城门三年一关,锁城钟响时,有人悬赏万金,却是求购东门煜的项上人头! …… 四方锁城际,又是一年落雨时。 此时的淮扬来客,无一不是江湖中个顶个的豪杰高手。诸人吃罢酒,议起万两悬赏被揭一事,一道那揭榜人吃了雄心豹子胆,敢惹朝廷命官;二道他忒得不知好歹,东门煜武功高强, 寻常武林人根本难近其身,他又岂是一般人能杀的了得? 谁来说去, 众说纷纭, 便是突地听旁人笑道:「我看诸位才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酣酒倏停,众人抬眼望过去,就见厅堂角落正坐有一位灰衫男子。他面相普通,不出挑,衣着简朴,浆洗得发起了白。再看他桌上摆着的一碟小菜, 一壶浑茶,唯有手下压着的一本书册嵴背,绣有金线,是个贵重物品。 有人眼尖,凭着那金丝话册认出他是新任的江湖客话, 不由调侃道:「贵大人,怎的沦落至此,连壶好酒也喝不得?」 灰衫男子哀嘆:「想我客话人出得懒秋风那么一号魔教人物, 极尽败坏之能事,现今我走在路上,不再被人喊打喊杀,已经是庆幸了。」 话及此,就不得不再提一次那本集几任客话人之大成的话册,其中记录的种种鲜问要秘,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被懒秋风公之于了众,武林盟主身世因此曝光,叛投魔教,江湖第三大门派陷入内斗……林林总总,可好是在江湖中掀起了一阵腥风血雨。 第84页 有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追着问:「你游歷江湖这两年,可是又收集了什么新鲜消息?」 灰衫男子傲然颔首:「自然是有。」 「呦呦呦,快说来听听。」 灰衫男子便是笑:「我自然可以说。但大家莫不是已经忘了客话人的规矩?要想知晓一件事,需得先告知我一件事。有来有往,才有商有量。」 搭话的人「哈哈」一笑,豪迈地一挥手:「咱行的直、坐的正, 没有秘密,但有钱。小二, 给客话人上一坛十年窖藏的雪窦!」 三月阁的小斯得令,忙去取了酒。 泥封一拍, 清冽的酒香如同雪后天地的一白,茫茫瀰漫开来。 灰衫男子深吸一口气, 满意了,直接提坛勐喝了一阵。他喝得爽利,再开口时,说话也快活:「待我完成了这悬赏, 万两黄金,可就能自个买酒喝了!」 一人说:「东厂都督官拜正二品,旗下掌管锦衣卫无数,岂是你说啥杀能杀的了的?」 灰衫男子嗤笑:「枉说『正二品』,你可知这几年东厂屡屡插手江湖之事,已经引得圣上不满?尤其前些日子圣上明令禁止东门煜再多行事,可他却阴奉阳违,私调三百兵马出城,只为围杀懒秋风!终而杀人不成,都督惹得圣怒,也被下进大牢里去咯!」 「啊,此话当真?」 「那可不,我还害怕若是下手晚了,都督先一步被午门抄斩了吶!」 此言一出, 厅堂一片譁然。 方才送酒的那位忙从座位上站起来,后怕似的,猫着腰一路凑到了灰衫男子面前, 压低声音再问了一句:「此话当真?」 灰衫男子一拍坛身:「十年窖藏的雪窦,可还能有假?」 「这、这、这……」送酒男子难得地说话磕巴上了,凑得更近,「都督果真对白茉莉一往情深,赌上大好前程和身家性命,就为、为给她报仇?」 灰衫男子不置可否。 送酒男子自个又琢磨:「可这白茉莉不也没死吗……都督何故如此, 简直是连命也不要了……」 灰衫男子冷淡一笑,带了几分讥讽的意味,「白家茉莉白佳人, 不止令东门煜魂不守舍,当年可还勾得名动天下的三月阁鹤公子千里迢迢去追人吶。」 这事送酒男子也是听闻过的,他便把声音压得更低,「听说,这鹤公子……就是而今三月阁的阁主蔺鹤!」 灰衫男子扫了一眼他的客话册子。 送酒男子福至心灵,瞬间领悟了他的意思。他抖抖地来了精神,激动道:「那、那黄金万两,针对东门煜的悬赏可是他出得?」他说完,独自细品了一会儿, 粗眉紧蹙,「奇了怪,东门煜为白茉莉,要杀懒秋风,蔺鹤为白茉莉,要杀东门煜……而正主不过是在为父亲守孝, 旧居壁安山未出罢了……」他脑中闪过一个想法,竟把自个给惊到了,「这白茉莉其实是……死了?」 …… 一坛雪窦饮罢,灰衫男子酒意酣然,晃晃悠起身,心满意足地往三月阁的后院走。 他因着接下悬赏,便藉此硬赖了三月阁一间卧房。春宵一刻千金的阁中位自然不给他,漆大总管做主,就把他安排在了后院的一个偏僻位置。愈发走, 丝竹歌舞声愈消、愈隐,待到灰衫男子回了房间,可谓彻底远离了繁华所,萧条地一片清静了。 「小气啊。」灰衫男子一边抱怨,一边摸着黑,昂倒在了床上。他懒洋洋地伸个腰,正待入睡,却倏觉房中有夜风吹拂而过,一晃,再晃,桌上放置的烛灯晃三晃,莫名燃了起来。 房间布置简陋,房中烛灯也昏黄,灰衫男子掀了掀眼皮,瞥一眼来人, 勉强看得清是一白衣女子。他并不讶异,只是敷衍地笑了笑:「你来作甚?」 白衣女子问:「你打算什么时候出发?」三年间,她的中原话说得愈发流畅,便是假扮成白茉莉开口说些什么,也鲜少有人能听得出差异。 但灰衫男子是知道的,他嘀咕一句「假茉莉。」翻个身,背对她,含煳地说:「困了,有事明日再谈。」 白南喊他:「懒秋风。」 灰衫男子身子一僵。她的「风」字发音轻飘, 略有卷音, 实在是太像了,一瞬间让他有种是白茉莉在喊他的错觉。 懒秋风烦躁地坐起身来,盘着腿:「小姑奶奶,您行行好,放我一马。」 奈何白南并不打算放过他,她拉了条凳子, 索性坐在了他的面前。屋内烛色暗,波及至床边的光更弱,朦胧的明暗中,映得她眉目有几分亲昵与柔和:「跟我讲讲你的计划吧。」 懒秋风诧异地看她一眼,又强自别开眼, 赌气说:「没计划,硬闯。」 白南就问:「你就不怕官兵把我抓起来啊?」 懒秋风:? 果然下一句,他听白南继续说:「我要是不小心受了伤,我姐在黄泉之下, 不可得伤心坏了?」她语气之轻柔,含着几分调侃, 几分拿捏,活脱脱地一个要使坏的白茉莉。 懒秋风只觉全身的汗毛都要炸起来了,他连滚带爬地下了床,靴都没穿,光着脚窜到了窗前:「我警告你,不要再模仿白茉莉的语气和我说话!!」 白南拍了下脸,恢復到面无表情的模样,说:「哦。」 懒秋风尤不解气,嘴硬还骂:「呸!我管白茉莉怎么样!她现在说不定早就轮迴投胎,又做混世魔王呢!」他抖抖肩回到床边,提了靴子穿,边穿边说,「你着什么急?距离『你』的忌日还有几天,东门煜得是要坚持等到头,才能甘心去死!」 第85页 州朔城的变故,其实是早就预算好的。 彼时他与白茉莉达成协议,一来藉助东厂势力,藉机除掉野心勃勃、企图将他取而代之,接掌魔教的梅思淼,二来借魔教之手, 演一场新娘诈死的戏码,骗过东门煜,以绝他的荒唐心思。 奈何临阵对敌, 白茉莉到底是心软,她没有杀掉梅思淼,而是废去他的武功,留了他一命。 梅思淼假意投诚,却在他出现,刻意刺向白茉莉时,拼尽全力地撞向了他。电光火石的一剎,剑峰走偏,竟是直刺入了白茉莉的心口,当胸一剑…… 他亲眼见到了白茉莉绝气,入葬。 但他也怀疑此中再有诈,他猜测这不过是白茉莉设下的计中计。 于是他掩人耳目地换了个身份, 重新接手江湖客话人一职。他如往昔般,跟在假扮白茉莉的白南身边,试图发现点什么遗漏。 白南空有一副相似的面貌,到底不比他与白茉莉相处的时日长。于是他便得提点她,换做是白茉莉,某某话应该怎么说,换做是白茉莉, 某某事合该怎么做。他护着她在人前往来而不遗漏马脚, 渐渐地, 白南学得越来越像,在某些瞬间,太过相似容貌和刻意为之的言语举动,竟也会让他看错。 一瞬是白南,一瞬是白茉莉,再一瞬,是白南。 转瞬间便是他心神俱颤。 白茉莉死时,他并不觉得悲痛,也不觉得惋惜, 可在这看错之时,当他以为是白茉莉本人,却又迅速失去她的一瞬间,莫名地,一种无以言表的巨大悲伤裹住了他。 他于混沌中回归到了现实里:白茉莉已经死了,是他亲手杀了她。 于是他几乎不敢再看白南一眼,他渐渐地开始躲起了白南,终而逃避似地离开了州朔城。 他原本就是个生性散漫之人, 但因教中长老立誓要捲土重来,一统武林,才不得已随同来到了中原。现梅思淼已死,魔长老再无选择,被迫认下他魔教主的身份,愤而退回西域。他便乐得清闲,继续留在中原,顶着新任江湖客话的身份行事。 只是他没曾料想,东厂都督竟能执着至此。 在白茉莉死后的三年中,他孜孜不倦地在江湖中投放人财物力,甚至不惜与武林盟联手,只为从他联络魔教众的蛛丝马迹中找到他,杀掉他,为「白南」报仇。 嗯,计划还是成功了的——东门煜误以为死得是白南。 但凡白茉莉想做的事,她总能做成。即便是搭上她自个的性命,也在所不惜。 作者有话要说:  我快写完惹!(做梦都差点梦到新坑!! 第53章 復相逢 淮扬夜色深得极了,也静极,淅沥地落起了雨时, 细碎打在几扇芭蕉上的声响,几乎立即让懒秋风听了个正着。 他提靴的动作一顿,下一瞬,又是要脱下来。 搭救东门煜的事他本不着急,倒让白南亲自来这么一催,他便更不着急了。天公作美,今夜有雨,他念念叨叨地,就找这么个理由,要在三月阁多赖上一晚了。 他心想得美,奈何白南动作比他快。 她指尖稍地轻弹,懒秋风还没觉察,就先感觉自己要脱靴的手突然酥麻起来,动不了了。白南指尖再一弹,隔空打在懒秋风的后背上,他身体不由自主地开始往前倾,这下靴子不止没脱下来,反而让他踉跄着一脚踩了个紧实。 这一招一式,又是十足的仿白茉莉做派。 懒秋风瞥白南一眼。 白南沖他一笑,还是笑吟吟地说:「救人要紧。」 白茉莉是天生的习武怪胎,几年不见,白南进步神速,他竟也打不过了。懒秋风认命地开始收拾东西,草草把行李打包, 往肩头一甩——然后白南在他另一肩同样挂上了一个沉甸甸的包裹。 懒秋风一晃,包裹里是瓶罐的碰撞声。 白南说:「听闻三月阁蔺小阁主旧染风寒未愈,我奉靖毫谷主生烟翠所託,给他带了些药。」 懒秋风无意义的「嗯」一声。 白南就接着说:「你去送吧,若我去,倒要让蔺小阁主认出我来。」 懒秋风皱了会儿眉,消化着白南的话,继而沉默了一会儿,细品了品白南话里的另外几层含义。早前的疑虑纷纷涌上心头,他心一惊,面容倒先开始狰狞起来, 杀气腾腾地直接把佩扇攥在了手里:「你是白茉莉——!?」 白南装模作样地也跟着思考:「是吗?」 可不就是么! 她不但没死, 还活得有胳膊有腿有闲心,招招摇摇地跑来骗他! 懒秋风简直气得地说不出话来,枉费他在白茉莉死时,还着实伤心过一把。原来她竟是没死!不止活着,还假扮白南再假扮白茉莉,她骗了他多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纵然心中再有疑问,懒秋风也不再多言,出手就是一击杀招。 「这么热情呀,」白茉莉灵巧地避开, 顺势还把装药的包裹收了回来,「好好好,我知道,你乍见我还活着,是万分地欢喜了。」 懒秋风闻言,原本懒懒散散的一双眼睛都被气得瞪大了一圈,风度尽失。 白茉莉笑嘻嘻地把包裹背回肩头, 见懒秋风气疯了般,不管不顾地要追杀她,她便抢先窜出了门去。 懒秋风几步追至院中,正捕捉到白茉莉□□熘走的最后一片衣角,她临走了,还不忘嘱咐:「记得去救东门煜。」 第86页 懒秋风愤恨地把手里的佩扇都扔了出去,他恨不得手里扔得是什么火雷,索性再炸死她一回罢了。他气急败坏地大喊:「白茉莉,你个没心肝的王八蛋,去死吧!」他喊得声响大,嗓子都哑了半截。 什么仪态风度全不顾了, 他直勾勾地瞪着白茉莉消失的那处, 心潮几番起伏。 但他没顺几口气,就见那方才消失的白衣姑娘,竟又再次出现,手腕一挥, 把他丢过去的扇子扔了回来,她还故作关切地责备他:「救人劫狱,没有武器怎么行呀。」 也是,懒秋风上前捡起佩扇,然后又当暗器立刻扔了出去! 这厢,白茉莉假扮白南, 心满意足地逗完了懒秋风,立刻马不停蹄地赶往她的第二站。 第二站的位置也好找,春风三月阁的另一处后院,她曾经养伤住过的卧房,虽谈不上熟门熟路,但她依稀是记得的。悄无声息地避开各路护院,她潜到目的地,没着急进去, 反而是躲在窗沿下面,先打探些内里的消息。 她听屋内正有人说话, 这人说:「阁主,刚是懒秋风所住那院传出的声响。」这人犹豫着还说:「他像是在骂……在骂白茉莉……」应该是漆苗。 但并没人回应他,白茉莉听见了微弱的唿吸声,她知蔺小阁主定也是在的。 果然停顿了一会儿,漆苗又说:「阁主,该吃药了。」 吃药、吃药,白茉莉配合地拍了拍她肩头的包裹,吃完漆苗手里的药,她可还有这么些,都等着他吃吶。听闻蔺小阁主久病不愈,她可是把生烟翠药架上的药罐都拿了个干净彻底。 漆苗一言一语,耐心地劝上许久,白茉莉才终于听见了蔺小阁主的声音。和她印象中的青茗音色不同,他的嗓音喑哑,是灰沉落寞的病调。 他说:「放这儿吧。」 漆苗便是一声长嘆。他无奈地把药放在案头,又去点上了一炉安神香药, 才是退了出去。 屋门阖拢的声响,与白茉莉开窗的声响叠在一处,到让她披裹着一阵细雨后的凉爽湿意,又悄无声息地熘进了屋内。 她多年习武,动作也是习武人才有的灵巧无声。进了房间里来,她先抬眼扫了一圈屋内,发现与她走时别无二致。蔺小阁主正躺在不远处的床榻上,半截手腕搭在床沿,屋内昏暗,更显得他皮肤有种病态嶙峋的莹白。 白茉莉心中一动, 没往前走, 转身復把洞开的窗子关了严实。 屋内的清凉感觉渐次散去,白茉莉放心了,她却听蔺小阁主说:「把窗子打开些。」他尚没觉察出房间里换了人,短短几个字, 又挣扎着咳了一阵。 白茉莉不由蹙了眉,看来小鹤鹤是病得严重。不然,漆苗也不会向靖毫谷去信求援了。 蔺小阁主自顾自,坚持还问:「外面可是落雨了?」 白茉莉便说:「是。」 屋内静了好一会儿,蔺小阁主的唿吸都更微弱了几分。 近来他回想了许多与白茉莉有关的记忆,他是在一个雨夜里捡到她的。 那时她受了重伤,为了躲避仇敌,藏在树干高枝上。他在凄寒雨夜中寻人,路过树下, 她的血水滴落在了他的后颈。他昂头,她指尖的血水滑落,又是滴在了他的眉心。 蔺小阁主愣愣地出声,不由轻唤一声:「茉莉。」 白茉莉闻言,走了过去,自然而然地坐在了他的床边,她说:「这次是换你生病了。」 蔺鹤没回过神, 他只觉眼前是幻象。白茉莉的髮丝微湿,一缕缕地搅缠起来,便连手指都是冰冰凉地,透着寒气。她伸手碰了碰他的手,他觉得她实在太冷了,不似活人,但他没有躲, 也生怕躲一下,眼前的幻象就会消失掉了。 他任由白茉莉照顾,她把他露在外面的手腕放回了被窝,又替他拉高了被子,并紧了紧被角。在他努力睁着眼睛,一瞬不瞬地瞧她的时候,她也在打量他。 蔺鹤心里突然就瑟缩起来。 他知道, 与几年前相比,他实在不像是当任了三月阁主,大权在握的富贵模样。相反,他消瘦得极厉害,容貌勉强还带有昔日的一丝俊秀,但他面色苍白得很,面颊也瘦削,无血无色,是个不能见人的。 蔺鹤越想,心里越发害怕起来。他勉强镇定,实际已经慢慢地开始往被窝里缩,遮住不復温润的嘴巴,遮住鼻子,索性把耳朵也遮盖起来,只露出两只眼睛。 白茉莉只当他是怕冷,便后退坐了坐。 哪知蔺小阁主见她突然「飘」了远,以为她当真嫌弃了他。他病得久了,人心脆生生的, 受不起一丝一毫的打击。他心底翻天覆地得难受,但两只眼睛里已经流不出眼泪来了。他就唯有哑声求饶:「茉莉, 你别嫌弃我。」原来一把青茗成色的嗓音,也沦落得不成调。话没说完,他更是无比嫌弃起自己来,恨恨咬住了唇。 白茉莉也是心坏,小鹤鹤越犯傻,她越是想欺负他。 她故意晃了晃身形,晃了残影出来,老神叨叨地说:「九天神佛在上,我难得跟佛祖告假,十万八千里,专程来看三月阁的鹤公子。」 今夕一对比,蔺小阁主这下直接扯了被子蒙住了脑袋。 白茉莉问:「鹤公子可在?」 蔺小阁主犹犹豫豫地说:「……不在。」 白茉莉问:「三月阁的蔺阁主可在?」 蔺小阁主闷闷地说:「不在。」 第87页 白茉莉忍着笑,问:「我家小鹤鹤在不在?」 蔺小阁主这才又把一双红通通的眼睛露出来,躲躲闪闪地看她。被窝里热,他的额头氤了细汗, 白茉莉拿了汗巾帮他擦拭,顺手也就把他扶起来半坐着,端了餵药——她照顾起来人其实是颇为娴熟的。 蔺小阁主摇头说:「不喝药。」 白茉莉迳自舀了一勺送他唇边,蔺小阁主心虚地觑一她眼,磨磨蹭蹭地,也就张嘴把药吞了下去。 他咽了药,再次表明决心:「我不想喝。」 白茉莉试了试温度,有点凉,须是赶紧用了。她又舀起一勺,向前一送,蔺小阁主抗拒了一瞬,然后就乖巧地凑上来,喝个了干净。 他喝得快了,又是一阵抑不住的虚咳。但他不愿被白茉莉瞧见,便强忍着,整个人有些哆哆嗦嗦地可怜。 白茉莉为他拍拍背, 他就趁机靠去她的颈侧,汗湿的额头紧贴着她,委屈地说:「如果我不病成这样,你都不会来看我。」 确实, 白茉莉伤没好全,生烟翠原本是坚决反对她外出的。但她见那信上措辞严厉, 只道蔺小阁主伤心过度,怕是有今日没明天了,她也就顾不了这么多,偷熘着赶了过来。 可她有时的思考逻辑是很奇异的,倘若她没做关心他的事,她倒是可以脸不红心不跳地扯些谎话,哄哄骗他,但她若是实际做了,那就决计不可能说给人听了。 于是白茉莉辩称道:「我不过是受了生烟翠所託,送药罢了。」 蔺小阁主无声地笑了笑,良久,他才是轻声地说:「我知道,你关心我。」 作者有话要说:  结局我已经想好lia 大概还有1-2章完结,我可以! 第54章 美梦 蔺小阁主被白茉莉餵了汤药,嘴里也被她胡乱地塞了些乱七八糟的药丸。那药丸花花绿绿,大小各异,纷纷散发着形容不出来的古怪味道。但蔺小阁主毫无怨言,他就着白茉莉的手一粒一粒把药吃下去, 眼睫微垂,吃得仔细,忍得也肩膀颤抖,瑟瑟缩缩地难受。 白茉莉说,把药吃了,他的病不消几日便会好。 蔺小阁主点点头,只一下,眼角就飞出来两朵苦味的泪花。 但白茉莉却以为他是怕了,还安慰他:「我在靖毫谷呆得久,可也能做些行医问药的行当的。前段时间暗鸦得了风寒,便是我主诊开的药方。」 蔺小阁主想问她为何在靖毫谷待了两年之久,但他刚吃完药,正苦涩地说不出话,他就配合地「嗯」一声,眨眨眼,示意自己有在认真听。 白茉莉说完,又去翻她的包裹,叮铃噹啷一阵药瓶的碰撞声,听得蔺小阁主感觉浑身上下简直更疼了。果然白茉莉翻完,又道:「哎,这儿还漏了一颗。来,张嘴。」 蔺小阁主委屈地看她。 白茉莉不为所动,坚持把药送他唇边。 蔺小阁主只好慢吞吞地张嘴,索性把她指尖和指尖的药一起含住了。他心中有丧气的成分, 也难受白茉莉不心疼他,可当那药渐渐融化在他口中时,一股清甜瀰漫开来,不是药,是粒薄荷糖。 蔺小阁主吞了口口水,那清凉的甜味儿就顺着他喉咙滑入腹部, 一路甜到他的心窝里去。 然而蔺小阁主甜没会儿,心里又咕噜咕噜地发起酸。他可是知道白茉莉断没有照顾人的本事的,即便是这些年她多有看顾她阿爹, 但决计也到不了餵糖的地步。 他不敢明目张胆地表现出来,就努力靠在白茉莉身上。他病得手脚无力,一贴近她, 更觉得神魂都轻飘了几分,他又有点管不住他自己了,试试探探地又想和她好。 他本就发着低烧,药效渐渐起了作用,他便开始发困。眼睛睁一下,闭一下,他强撑着不要睡,但白茉莉半揽着他, 还乖哄似的轻拍他的后背。在蔺小阁主陷入沉睡之前,他心里还在胡乱地斤斤计较,白茉莉又从哪里学得哄人的手段? 半梦半醒之间,蔺小阁主隐约感觉白茉莉把他扶回了床榻。他心知白茉莉许是要走了,他万般不舍,但他醒不过来。他紧蹙着眉, 挣扎,然后……然后感觉有一点凉意落在了他的眉心。 有人在说:「抚平抚平。」 是白茉莉的声音。 不知怎么,他突然就心安起来。 蔺小阁主极难得地睡了个好觉,甚至于, 他还斗胆做了个美梦。梦的前半段还是基于现实的,因着一次机缘巧合,他与白茉莉相识。而后三月阁中拍卖鲛人泪,白茉莉又再次出现。他违反阁规,私自将鲛人泪赠予白茉莉,惹得阁主大怒,把他逐出了三月阁。他身无分文,便只能露宿街头。逢着淮扬落雨,他躲雨于树下,眼见雨越下越大,他却发现自己身上并没有被淋湿。一转头,正是白茉莉站在他身旁,为他撑起了一把伞。 虽然是在梦中,但蔺小阁主偏生记得仔细,那是一把二十四骨的青竹伞。 白茉莉说,她收了他的鲛人泪, 医好了白阿爹,就因着放心不下他,特意又赶回了淮扬地界,寻他许久。他既然无处可去,不如便随她回州朔白家。 蔺小阁主推脱说,多有不便,他不去。 白茉莉就把伞塞进他手中,自己转身走进了雨幕。 雨下得繁密,几下就能把人淋个湿透。蔺小阁主只得快步追上她,一边为她撑伞,一边实话实说,他有卖身契,此生都不能离开淮扬地界。但白茉莉并不听他解释,自顾自地走,他就只能一路随她,小心地为她撑伞。 第88页 两人不知走了多久,白茉莉突然停住步子,沖他粲然一笑:你看,你这不就离开了么? 他闻声回头,果然在烟雨朦胧中,整个淮扬都不见了踪迹。 白茉莉笑吟吟地握住他的手,道:这下你能跟我回家了吧。 蔺小阁主喜不自禁,忙点头答应……他太欢喜了,直接是醒了过来,眼睛一睁,眼前是空荡荡的另一半枕头。再往房间里扫一圈,空无一人。 白茉莉走了。 蔺小阁主缓缓地闭上眼睛, 他怕冷似的缩在被窝里,克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这两年间他做过许多噩梦,比现实残酷十倍百倍的都有, 他都能咬牙坚持地醒来。但他今次做过一次美梦,才知道原来做美梦的「大梦一场」更能伤人心。 屋外许是放晴了,能听见细碎的鸟鸣。 蔺小阁主就伴着鸟鸣声,落了几滴泪, 熟门熟路地开始逃避现实。 有人进门,是漆苗来送药。他把药放在床头的案几上,然后毫不温柔地开始扒他的眼睛:「怎么还没醒?」 !!! 不是漆苗,是白茉莉。 夜雨今消,天高云淡,是个适合赶路好天。但白茉莉不止没走,她还坚持又灌了蔺小阁主一碗药和一把古里古怪的药丸,把他塞得眼睛都睁大了几分。 白茉莉也一愣,问:「傻了?」 蔺鹤费力吞了药:「没有。」 白茉莉就放宽心,笑一笑,又有点洋洋得意。 蔺鹤生怕她想起她要离开的事,此时特配合着她,伸出一截瘦骨伶仃的手腕,要她帮忙再诊诊脉。 白茉莉瞥一眼,就断言道:「你这无伤大碍,只是——」 她拖长了语调,鹤公子不由得就紧张,忙追问:「只是怎么样?」 「硌手。」 「欸?」 白茉莉懒洋洋地打个哈欠,把披着的外衣丢去衣架,顺势钻回了被窝。她一手抚摸上蔺小阁主的腰腹,入手的都是嶙峋骨头。「硌手。」她又重复,她昨晚可是强忍着没有把蔺鹤摇醒, 要他多吃一碗饭。 蔺小阁主眼圈又红了,他慢吞吞地随白茉莉躺了回去,两人躺在一处,但他执拗地抓住了她的手,不让她到处摸摸捏捏了。他还想到昨晚他睡得沉, 不知道她摸到哪里了,大抵是她摸了个遍,没摸到一处和她心意的地方。 念及此,蔺小阁主连和白茉莉贴在一起的勇气都没了,他朝墙挪了挪,在两人之间拉出了一条小缝隙。 但白茉莉并没注意他的曲折心思,床榻只是个单人床,她见蔺小阁主朝里挪,她便也随他挪了一下。她睡姿并不安稳,太靠着床沿,她怕自个半路翻下去。 一挪一动,两人又贴在了一处。 白茉莉阖眼睡了,蔺小阁主的眼睛睁得更大了。 他家茉莉没有嫌弃他! 他家茉莉还是喜欢他,不管他变成了什么样! 想到这儿,蔺小阁主不由又得多想了。虽然白茉莉还没有当面正式地向他解释,但蔺小阁主此时心思异常活络,电光火石之间, 已经先替她想好许多理由了。 比如她虽然没有事先告知他诈死一事,令他伤心,但也怪他那时候非要和她置气,和她吵架,没给她解释的机会。 说是「诈死」,其实也不准确,毕竟他家茉莉是真真切切地受了重伤。她重伤初愈,立刻就让生烟翠给他报了平安, 这更是完全说明了她心中有他! 两年余年没见……皆因她在养伤。 而他不吃药,硬把风寒拖重,故意让漆苗去靖毫谷救助时,她听到消息几乎是马上就赶来照顾他了!她伤还没痊癒,就心急地跑来看、顾、他! 蔺小阁主想到这儿,简直有点甜蜜的苦恼了:他家茉莉太在乎他了怎么办! 短短几日,蔺小阁主再次陷入了深深的恋爱,无法自拔。 尤其白茉莉每天都和他待在一处,形影不离。他临睡时最后一眼见到的是她,早起时第一眼看见的也是她——就算第一眼没看见人, 他会再把眼睛闭上,直到白茉莉回来时再睁开——早起时第一个看见的也是她,寻常人家的夫妻日常也不过如此了。 蔺小阁主对目前的情形非常满意,他也努力吃饭,认真养病, 全心全意地珍惜和白茉莉相处每一时刻,至于其他什么事都不要管了。 漆苗原本一天三次前来报导,请示三月阁的要务定夺。现今蔺小阁主在院落门口贴了个告示,大笔一挥:漆苗,外加一个加粗的叉,一个字也不多浪费。 漆大总管在远门外站了一会儿,心道:你不仁,别怪我不义。 果然隔天一早,前来送药的换了人。日理万机的漆大总管没来,来了个高挑瘦削的青衫少年。少年生性腼腆,半垂着头,恭恭敬敬地递上药盘。白茉莉要接时,他却又稍抬了抬脸,潋滟微光的一双桃花眼,正瞧准了眼前人。 白茉莉顿了下。 实在不怪她意外,眼前的少年长得有点像几年的鹤公子。不,还要再早一些,像……早年间她和他尚幼初见时的青嫩模样,她不由好奇地打量他,有种透过他,自己朦朦胧胧能回想起当时一些记忆的感觉。 屋内琴音停了,传出蔺小阁主地一声唿唤:「茉莉?」 白茉莉接过药盘, 回了屋去。 于是待到晌午的那一顿药,就换作蔺小阁主亲自来端了。 第89页 尤其等他稍稍看了一眼少年,他面无表情地,直接把药砸在了他的身上。 第55章 美梦2 蔺小阁主从三月阁的奇异珍宝库里倒腾出来一个据说是被哪路神仙开过光的摇签筒,卜卦特别灵。每夜子时,他都披着雪白月光,虔诚地给自个算上一卦。抽到上籤,他就安安心心回去抱着白茉莉睡觉;抽到中籤,他就忧心忡忡地回去抱紧白茉莉睡觉;抽到下籤,他焦虑地睡不着,就整整一宿都守在床前,翻来覆去地咬白茉莉的手指头。 一而再,再而三,白茉莉自忖她对蔺小阁主的容忍度已经到达到了某种可怕的标准,她接连几晚都被折腾地睡不好,此时竟然还能心平气和地问他:「你问了什么问题?」 蔺小阁主说:「我问你是不是今天就要走。」 「然后呢。」 蔺小阁主后怕地说:「卦象说『是』。」 白茉莉说:「拿来我看看。」竹籤在她指尖轻巧地转上几圈, 她微微用力,就把它折了个断,「这签不准, 你再去求一个。」 蔺小阁主匆匆忙忙地打开门,找到院中月色最盛的地方,又开始哗啦啦摇签。摇完,又是一个不详的下下籤。他仿照着白茉莉的潇洒模样想单手摺断这根签,没仿出来,就背对着月光,弯着腰,两手一起把它也掰断了。掰完,他把断签踩在脚底下,回头面朝着漫天星子,虔诚地继续摇。 这次蔺小阁主足足摇了半宿,白茉莉半梦半醒之间,耳畔都是「哗啦啦」的摇签声。 第二天,蔺小阁主面色不佳地拉着白茉莉去砍竹子,要重新做签。于是白茉莉提笔, 给他写了一大把象徵十全十美的签子。 蔺小阁主问:白茉莉明天是不是就要走了。 卜上一卦,上上籤,那意思就是不走,要留下来的意思。 蔺小阁主又问:白茉莉此次能陪我多久? 卜上一卦,上上籤,是永永久久,白头偕老的意思。 之后蔺小阁主就不怎么再敢用这摇签筒了, 寓意太美太好, 就假了,不显得真诚。世上哪能事事顺他心如他意呢。 他是知道的, 白茉莉之所以足不出户的在此处陪他,全是因为白南在顶着她的名义,劫了法场,救下了即将问斩的东门煜。 据说东厂都督膝下有千金,只跪圣上,但在法场,他衣衫褴褛地跪倒在地,也毫无尊严地朝着州朔城千万的城民下跪了。侩子手按下他的头,他就结结实实地冲着大家磕了个响, 再抬时,额首都是一片用力过度的模煳血红。 人群指指点点, 议论纷纷。 等到午时三刻,侩子手在刀上吐上一口烈酒,宽刀一扬,正待挥下之时,从不远处飞来的一粒石头子打偏了那刀,刀鸣贴着东门煜的耳畔唿啸而过, 锋利地削去了他一半的披肩发。 白南假扮着白茉莉,救下东门煜。藉助懒秋风的沿途掩护,她携着他躲藏回了壁安山。她把他毫不犹豫地扔在白家的门前,转身要走。东门煜蜷缩在门角,边咳边笑说:「当年我捡到你的时候,我对你,可是怜爱有加。」 闻言,白衣姑娘停住步子,神色复杂地回头看他一眼。 于是东门煜更能断定眼前人——正是白南。 白茉莉自是不信有关于东门煜要被问斩的消息,懒秋风也说定是有诈,但白南坚持要去。她其实也不信,她也知道其中有诡,但她还知道,倘若她当真没有及时赶到,侩子手一刀下去, 真会要了东门煜的命——他是个执拗无常的疯子,他会拿自个的命赌。 东门煜赌赢了,他笑得更畅快。他被吊了十余日,如死囚般挨了不少鞭子,他稍稍一动,浑身上下的伤口撕裂更是疼。他狼狈地侧躺在地上,一开口, 偏生还是久居人上才有的傲慢,他说:「到我身边来。」 白南慢吞吞地走回去,蹲在他的面前。 东门煜一手撑地, 艰难地半坐起来。他沉默了一会儿,伸手抚摸白南的脸, 柔和了声音哄她:「别哭了。」他说的是西域话。 白南已经很久没有听过有人说西域话了。 事情果真如他人断言,不过是东门煜设下的诡计。 白南罔顾朝廷律法, 勇劫法场,也没人出面治她的罪。她不止没罪,还能光明正大地带着东厂都督一路西行。 东门煜其实是想呆在壁安山的, 高是高点,胜在距离州朔朝堂近,方便公务往来,他虽明面上卸任了东厂都督一职,但实际的要权都还尽在他的掌控。奈何自从白豪侠病逝后,壁安山就彻底荒废了起来,白南待在此处,也常常会出神地回忆些什么,东门煜就不喜欢这地儿,乃至于厌恶此处了。他是恨极了抢走他白南的白家人的。 白南带着东门煜去了靖毫谷。 当生烟翠听闻「白茉莉回来了」时,当即气得破口大骂。他怒气沖冲要找她算一算帐,他耗尽心神救了她命,她却恩将仇报,一举卷掉他一多年的辛勤成果跑了了之。其中还有他特意给暗鸦做的安胎药呢!她要这玩意做什么! 生烟翠骂骂咧咧地出了门,远远地看见和红衣姑娘站在一起的那男的,靖毫谷与世隔绝,收不到最新的江湖要闻,他不知道白南斗胆劫了法场,但他敏锐地能感觉出来和她站在起的那个绝不是个好人!果然离近了再一瞧,不得了,是竟然臭名昭彰的东门煜!白家两姐妹果然没一个让人省心的。 第90页 妹妹仇姐姐恨,靖毫谷的大门一关,把白南和东门煜都关在谷外。 白南两人只好在周遭的村落借宿,哪知第二天,靖毫谷人竟又送来一个幼婴。来人说这小孩是白茉莉自作主张捡来的,养没两天,就托给了靖毫谷代为看顾。现今妹妹不知去向,姐姐来了,总归是白家人,谷主命她物归原主。 白南连连摇手,不接不接。 东门煜便接过了孩子,还礼貌地对来人道了声谢。 来人慾言又止。 东门煜面上笑容不变,心却一点点地冷下来。他问:「还有何事?」 来人忍了又忍,面对着杀人如麻的权宦,但念及孩子的安危,她于心不忍,终于还是说:「你抱孩子的姿势不对。」 由于白南去了靖毫谷,白茉莉得了身份,便算是解禁了。她当晚就去了三月主阁的二楼看舞听曲儿,一招手先来两壶雪窦,记蔺小阁主帐上。 她养病的两余年间不曾沾酒,此时一喝起来, 不由就没了定数。两壶饮罢,她又要了坛烈酒,总要喝醉了,才不枉费她在三月阁中住上的许久。 待到蔺小阁主处理完阁中要务,去见她时,白茉莉面颊微红, 唇瓣都是诱人的水色。她笑吟吟地看他:「小鹤鹤。」蔺小阁主从善如流,应邀坐在她身边。她就歪歪扭扭地攀上他, 一唿吸,是清凛的酒香。 蔺小阁主扫视一圈,翻到在桌的酒壶,滚落在桌下的酒罈,他细细算,心道:较之从前,他家茉莉的酒量弱了些。 白茉莉不止酒量小了,喝醉了, 还开始含含煳煳地说胡话,她凝视着蔺小阁主眼尾的一粒泪痣, 说:「好看。」她附耳哈气:「你好看。」 蔺小阁主有心问:「我好看,还是我最好看?」 白茉莉说:「你最好看。」 蔺小阁主肤色白,脸红起来比白茉莉还要艷些。他心满意足地点点头,但还想了一瞬:他不在的这一时半刻,白茉莉一准又是把他阁中的人都看了一遍。阁里其实最近新来了几位异域舞娘,但他顾忌着有白茉莉,就先把人统统赶去了另一处分阁了。 白茉莉夸完蔺小阁主,又轻轻嘆了口气,嘀咕一句:「我都有点捨不得你了。」 蔺小阁主说:「但你还是要走。」 「嗯。」 「我也不能赌气说『你走了就不要回来。』, 我想你回来。」蔺小阁主自认还是比从前成熟一些的,他认真地问, 「你会回来吗?」 白茉莉醉醺醺地说:「你卜一卦问问嘛。」 蔺小阁主说:「里面都是上上籤,都是假的。」 白茉莉捧住蔺小阁主的脸,碰了碰他的唇,不贊同地说:「心诚则灵。」 白茉莉真是喝得醉,她破天荒地拉着蔺小阁主,坚持要去院子里求一卦。许是明日又要落雨,夜幕也黑沉沉的,不见星月。她神叨叨地摇签,还跟蔺小阁主强调:「心、诚、则、灵。」说罢,她摇出了一支。 竹籤落在地上,蔺小阁主弯腰捡了起来。 他半搂着白茉莉,带她回房,服侍白茉莉洗漱更衣。临睡之前,他莫名又想起了白茉莉的那支签,便重新点了蜡烛来看。 那是一支平签。 他的上上籤摇签筒里唯一一支平签,他一时竟想不出来这支签是何时放进去的,亦或者是一开始就有, 被他给遗落下来了。 蔺小阁主思来想去,乱七八糟地想了很多, 直到后半夜才渐渐睡去。他睡得晚,醒得晚,一觉醒来,发现枕边空空。 他被困在淮扬地界不得出,便只能在此等着。 之后白茉莉偶尔会来,偶尔会走,没有事先告知,也没有作别。仅有几次,他提前探听得到了白家人的消息,他站在淮扬地界的边缘线上苦等了许久,从日中到日暮,他才遥遥望见了一个策马而行的白色身影。 白衣身影突然出现,又迅速消失, 然后太阳落下了山,一天又在此时结束了。 此后几年,白茉莉都没有再进入淮扬地界。 第56章 尾声 …… 穿堂而过的风卷几卷,又散去,唯有面前一盏裊裊清茶的碧色不消。 然而蔺鹤耐着性子等了又等,清茶渐渐凉了透,碧色沉淀成深褐色,已是喝不得了。他不由打起精神,再唤了一声:「茉莉,怎得不下来?」他想见她。 想得不得了。 日思夜想,辗转反侧地想着。 他无数次地回想他与白茉莉的最后一次见面,每一句对话,每一字, 每一语,他反覆地揣度他是哪里做错了。 那日是白茉莉途径淮扬,中途折道来了三月阁。她依然没有事先告知,甚至于她还刻意避开了各路眼线和阁中的一干护院,来得悄无声息。 蔺小阁主接手了三月阁主事,频频周旋在各方有所图谋的势力之间,始终是吃力。他忙至月上柳梢,才算谈妥了最后一波难缠的求人客。他累极了, 在院门前的树下独自静站了一会儿,也能当作是休息。但当他推开院门,遥遥发现屋内竟亮着一灯烛火时,他就开始无比后悔自己先在树下耽搁的那一点时间了。 他迫不及待地加快了步伐,几乎是小跑着撞入屋内,将里面的白衣姑娘抱了个满怀。他疲倦的心有了着落,又欢快起来。他没问她问题,只黏煳煳地和她亲吻。 白茉莉说,她来看他。 第91页 他说,好。 白茉莉又说,她时间紧迫,明个一早便要离开。 他也说,好。 白茉莉安抚地亲他的眼尾,就替他说,我们小鹤鹤可委屈呢。 蔺鹤事后回想,他其实并不委屈,他家茉莉有心给他惊喜,他开心还来不及。 可那时情,当那景,他前一刻还是欢乐的,倒教白茉莉这么柔情蜜意地一哄,他莫名地就感觉自个委屈了,有苦说不出来的委屈。 他为了避免自己埋在白茉莉怀里嘤嘤哭,他默默翻了个身,面朝墙。但床幔上绣着鹤和茉莉花, 他盯着看,更觉悲从中来,心想着明个就换掉,全部换掉,一眨眼,落了两滴泪在同样绣了花的枕头上。 白茉莉以为他要睡了,轻拍他的背, 哼了首小调。 她哄人的手法更娴熟,蔺鹤知道这是因为她从河边捡了个崽崽, 养在靖毫谷。他自认如果崽崽养在他身边, 他能把崽崽都照料的更好。但他到底没有说这话的底气。 蔺小阁主心里凄风苦雨,但一点也不耽误他默默地哭完,倒头就睡。 他还不知道他即将面对多年的别离,睡得委屈,又安心。第二天一早白茉莉走后,他视线在床幔上转了几圈,拆下来,换上了款绣银线茉莉花的样式。忙活一阵,站起身出院,就继续应付三月阁的事了。 白茉莉这一走,竟是几年光景。 在这几年间,蔺鹤思来想去, 他分明是记得他当时没说什么,他似乎是没有说话,但定是他做错了。是他做了错事,引得了他家茉莉不快,定是他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状,所以他家茉莉厌倦了他, 再也不来看他了。 他不停地反思,他做错了什么。他一开始给白茉莉去信, 冠冕堂皇地邀请她来三月阁「做客」,后来再写,又忍不住写了一叠叠的认错哀求, 一边写一边心凉,一封一封的信笺封口,也不知道该寄往何方。她说心诚则灵,到底怎么才算心诚,怎么才能灵验。 直至他听闻江湖中出现了一位白家小姑娘,据说是白家下一任的继承者。他不抱希望地放出个消息 ,而一伙山贼竟然当真误打误撞地抓到了白玉,引来了白茉莉…… …… 白茉莉将金丝话册收入怀中,翻身从房樑上轻巧地落了地。 蔺鹤回神, 忙迎着她站起来。他先是能瞧见她的半边侧脸,待白茉莉回望于他,他们的视线才终于交汇了个正着。但久别重逢,她的神情却依然很平静,两人对视的第一眼,她尤带着惯常的那种不经心的轻慢。 蔺鹤的心勐跳了一下,掩藏在宽袖中的手攥了紧。 白茉莉復眨了下眼,像是看清楚了眼前人原来是他,眼神中褪去疏离,又对着他露出了一点熟稔的笑意。 久违的、亲切地笑意,仿佛他们之间不曾有过离别。蔺鹤只觉眼眶发起潮热,他遮掩般地迴避了一下她的视线,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也笑了笑。 白茉莉随意地坐在了一旁的座椅上,蔺鹤便陪坐在她的身边,微倾身,一边为她沏茶,一边忍不住偷眼瞧她。一壶茶晾得久,茶温由烫转凉,色泽也不复方才的敞亮,他尤不觉,直到白茉莉垂眸,他不由顺着她的视线垂眸也看,才发觉这茶是不能喝了的。 蔺鹤心里又是一沉。自方才他见到白茉莉,他的心总是起落不定。蔺鹤心里颓丧, 表面还刻意保持淡定,端起茶盏凑在自个唇边,试图喝掉算了。 不过他还没喝,白茉莉就问:「我的茶呢?」 蔺鹤凝视着近在咫尺的人, 轻声说:「想喝热的,就得等。」 白茉莉说:「好。」 白茉莉等了片刻,等来了一壶上好的云烟裊。 她喝完茶,还留在三月阁用了晚膳。 第二天一早,也没提要离开的事。午膳时,蔺鹤给她备下了一坛新酒春柳。春柳与雪窦同出一位酿酒大师,更是自雪窦后, 大师沉寂十余年间的唯一新品。他以三月阁主的身份昧下这酒不外售,一直等着先予白茉莉尝尝口味。 比之雪窦的清冽,春柳则多一丝余味的柔滑爽甜,正中白茉莉甜酒的喜好。她连饮了几杯不停,蔺鹤也由着她,她便把窖藏仅有的两坛都喝了个干净——然后醉醺醺地倒头睡到了第三天午后。 ——春日柳, 春日眠,这酒劲也是要比雪窦大得多的。 第四天,第五天, 白茉莉只觉脑袋还有点昏昏沉沉的飘儿。她在蔺鹤的引荐下,见到了住在三月阁另一处院的酿酒师, 一番恳切地赞美交流后, 挖走了他树下埋着的最后一坛春柳。 但她念及有事在身,憾而不能再一口气喝光了。她只饮了半坛,喝得半醉, 当夜里蔺鹤眷恋不安地抱紧她时,她还能安慰他,她不走。 蔺鹤赌气地问:是一辈子都留在三月阁的「不走」吗?问完他自觉无趣,又道歉似的亲了白茉莉两下,把她搂在怀里,亲亲密密地睡。 等到第六天清早,白茉莉出门去了。 她从三月阁的正门出去,从里面走到外面,整一路都吸引着所有人惊异万分的目光。有人说了什么,她笑着回了什么,众人神情各异,譁然不已。蔺鹤站在二楼窗前,他听不清楚,只目送她右转进入一条喧闹街道,身影渐渐消失在他的视野里。 熬到晌午,蔺鹤不见人回来,开始心焦难耐。他听眼线说,白茉莉实际就在城中,没离开,甚至于她距三月阁不过几条街之隔,都没走远。 第92页 蔺鹤忍不住出门寻人,他是在一所破落宅院前找见白茉莉的。 白茉莉正在看那块风化破败的牌匾,上面有个不甚清楚的「柳」字。蔺鹤来了, 她不惊讶,牵着他的手往回走了,也没有留恋。 但蔺鹤知道白茉莉是在想柳三的事。他自诩大度,总不能和已故的人做计较, 事实上,他也没比他赢上许多。白茉莉不置一言就不来见他的这几年,可把他折腾惨了,他现在老老实实地,任由白茉莉牵着,也不太敢用小手指勾她的手心,就偷偷地摩挲了两下。 三月阁位于城中的繁华地带,周遭横纵的几条街皆是人来人往,热络非凡。白茉莉牵着蔺鹤来到的是一处街巷尾,从此处隐隐能听见鼎沸人声,但总归是听不真切了。 巷口末尾,坐落着一处宅院。 院门小,还是个木质铜环的旧门,吱呀呀地被人推开。但进了门去,迎门的便是一方空地,接左右两条迴廊。闹中取静,别有洞天。 白茉莉很是满意,问蔺鹤:「来一趟, 认识路了吗?」 蔺鹤震惊地看她。 白茉莉笑吟吟地接着说:「今后我就住这儿了。」 「那……」蔺鹤嗓子都哑了半截,说不出话了。他清了清嗓,嗓子还是紧,再虚咳两声,得,把他原本鼓足的几分力气都给咳没了。他急得难受,狼狈地心脏呯呯也跳。晕天转地地,怎么他还在做梦不成? 白茉莉有了住所,就从三月阁搬了出来。 她也没什么好搬的,多年里来来去去都是一身轻。但蔺鹤念及她的日常用度,倒是有不少东西要准备。他亲力亲为,指挥着人,开始大张旗鼓地装璜布置。 但蔺鹤心里还计算,不止没给白茉莉配私厨, 还把三月阁的厨子挨个敲打了一遍,以防有人挖墙脚。白茉莉懒得去三月阁用膳,他就提着一日三餐,往白茉莉那跑。每天去得早,走得晚,等到夏去秋来,天黑早,他就留寝住下。 蔺鹤一直没敢问白茉莉,他是不是也能彻底住在那。两处挨得近,就是街头巷尾的短暂距离,他藉口天黑不走夜路,也是豁出去了说谎了。 直到有一天,白茉莉在宅院门前挂了块匾额,上面写着「白家」。 蔺鹤瞪着龙飞凤舞的那两个字,深受刺激。什么白家?意思是不欢迎他姓蔺的咯?即使不欢迎他,他偏也要来,只要白茉莉没亲口说「不欢迎」,他就要每天都来! 蔺鹤笃定心思,又变得理直气壮,叩门的声音都比以往响亮了几分。 叩门其实也只是礼节性的告知。事实上,白家一直都只有蔺鹤一个访客,而院门也是不落锁的,一叩即开。 蔺鹤推开木门, 吱呀呀一声旧哼,倒勾得他的心思又活络起来:他家茉莉为了他,可是都在淮扬定居了啊。更甚至,她还为了方便他,选择住在距离三月阁这么近的地方!这种充分说明了她心里有他! 那是不是就说明……他多少也得有点底气……又能和她置气了? 学乖是学不乖的,老实勉强老实了几年。蔺鹤压抑住内心的激动,再把门合拢上。挺胸抬头,站在门外,装腔作势地继续敲,但凡白茉莉不亲自来开门,他就敲到天黑。 白茉莉饿了,皱着眉,就来开门了。 蔺鹤倨傲地说:「我进不了门。」 白茉莉不明所以,侧身给他让路。 蔺鹤肚子也饿得咕噜响,但他厚着脸皮,坚持又问:「我能进吗?」 白茉莉:「……」 蔺鹤终于说:「我能进白家的门吗?」他眼睛闪闪, 害怕又期待地问:「进门就是白家人了是吧?」 白茉莉很多时候都是不在意蔺鹤奇怪的脑迴路的,她只给他答案便好,于是她说:「进来吧。」 其实她挂块牌匾在这儿,就为了让世人知晓,三月阁主每日里归的,都是白家。 作者有话要说:  蟹蟹大家的不嫌弃(暴哭 不敢置信,我竟然真的能完结… ──────────── 第57章 番外 带崽儿 白南是想, 白茉莉给小孩取名「白玉」,而玉在中原话中是「珍宝」的意思,这就意味着她妹妹一定特别喜欢这个孩子。于是她爱屋及乌,也决定喜欢白玉了。 但她其实是不喜欢小孩的。 现在一屋房间分成了两块, 这一块, 白南在努力地给自个做心理准备, 另一块, 靖毫谷的人斗胆教完东门煜怎么抱孩子之后,一熘烟跑了,东门煜正僵硬地抱着熟睡的小崽子,琢磨着怎么在不惊醒她的情况下,把她丢去床上。 白南心理建设了许久,东门煜也为难了许久,毕竟怀里的小孩是那么小,那么的脆弱。他还没想好, 怀中的小崽子蹬一蹬腿, 先醒了。小崽子打个哈欠,揉揉眼,发现抱着她的是个面色阴沉的怪人,非常害怕了。 小白玉瑟缩地挥了挥短手,示意要下地。 东门煜一手托她后背, 一手半护着她,让她的两条腿先着地。他心有顾忌, 动作是笨拙而轻缓的,但当他顺利地把小崽子放在了地上时,小孩却没站稳,左脚绊右脚, 把自个给绊倒了。 「啧。」蠢死了。 小白玉一屁股墩在地上,其实不疼,可她一抬眼,就看见面前的怪人居高临下,神色兇狠地看她,她无比害怕,终于没忍住,嗷嗷哭起来。 第93页 东厂都督已经很多年没有听过小孩的哭闹声了。无理、吵闹、不堪入耳、无端地让人心烦。他微蹙起眉,条件反射地瞪了小白玉一眼。 小白玉当即被吓得打了个泪嗝,泪珠更是哗哗地掉。 东门煜轻声斥责她:「不许哭。」 小白玉抽噎地喊:「呜呜呜,我要找暗鸦姐姐。」又哭,「我要找翠哥哥。」末了实在没办法了,她绞尽脑汁,又想起了一个人,「窝要找白茉莉。」 白南听见哭声凑过来,一打照面,甩手娘亲·白茉莉的形象才在小白玉的脑海中清晰起来。她立刻哭着向她伸手,「娘亲,抱。」 白玉分不清楚白南和白茉莉,白南将错就错,也就认下了这个便宜闺女。但她还是不愿意靠近小崽子的,尤其还是个哭得满脸泪花的花猫。她默默蹭到东门煜的背后,推了他一把。 东门煜不为所动。 于是白南只能模仿着白茉莉的语气,隔了三尺远,哄小白南:「不哭,不哭哦。」 「嗯嗯,小玉不哭。」小崽子一边念叨,自个安慰自个,一边坚强地爬起来,摇摇晃晃地向白南走,当她用沾满泪水的小手抓到白南裙摆的时候,白南抬高了脸,做了一个难以忍受的崩溃表情。 东门煜看着她,唇角微扬,却是难得地笑了笑。 事后,用热手巾给小白玉擦脸、擦手手的是东门煜,捣鼓了半个时辰,艰难地给小白玉换衣服的是白南,吹凉餵饭的是东门煜,小白玉被呛到,慌张地给她顺后背的是白南……两个人手忙脚乱地忙活,月上柳梢时,白南认真地提议:我们把她送回去吧。 但靖毫谷的迎客门紧闭,硬闯之下,机关陷阱重重,他们二人破解不了。 小白玉蜷缩在东门煜怀里,一声不吭,白南接过她来抱时,她才敢小小声地说:「娘亲,我害怕,我们回家好不好?」 她的声音奶声奶气地,也软绵绵地,白南被她喊得心都化了,她不由揉了揉她的头,「嗯,好孩子,我们回去。」但她抱崽儿的姿势还是不对的,小白玉在她怀里不舒服地扭了扭,然后胆大包天地向东厂都督伸手了,「抱。」 …… 白玉初时,武功是跟东门煜学得,小小姑娘,粉衣裙,头顶扎两个俏皮的球球,但在跟人过招时毫不留情,出手就是要置人于死地。 后来被左邻右舍投诉的多了,东门煜退居二线,改为白南教习她。小姑娘跟人过招,闯了祸就跑,轻功一流,谁也抓不住她。 再后来白茉莉从淮扬回来了,就改为白茉莉教白玉。 靖毫谷迎客门一关,她带着白玉从谷外一路打到谷内,以摧拉枯朽之势,横扫了所有的机关暗道。两人光明正大地踏进谷主的药材田,白茉莉教习白玉药理知识,一边教,一边拔,拔到中途,靖毫谷主生烟翠气急败坏地赶来了。 白茉莉附耳:「不要慌,让娘亲来解决。」 小白玉极信任地点头,结果她就听她娘亲张口就把祸都甩在了她的身上:「是小玉儿太调皮啦,药材都是她拔的。」 白玉自小在靖毫谷外的村居长大,算是与世隔绝,但每年赶来此处求医问药的外人也有很多。她是很偶然地一个机会,遇见了阿崇。阿崇眼睛很黑、很亮,像夜幕上的星子,她可太喜欢他看着她时,瞳仁里映出她的模样来了,那让她感觉自个也在闪闪发光。 阿崇陪他的爷爷来求诊,但靖毫谷并非是有求必应。事实上,能得到靖毫谷救治的人少之又少,她所住的村居就是由求医不成,又不愿离去的人定居在此组成的。 阿崇无奈之下,住在了村子里。村霸·白茉莉和村霸跟班·白玉闻风而动,立刻赶过去凑起热闹。白茉莉笑吟吟地道:「你也有今天呀。要来做笔交易吗?」 阿崇的爷爷沉默地摇头,于是阿崇也垂下了眸子。白南就发现他的眼睫也很细密很长,忽闪忽闪,让她心里痒痒的。 村霸要走,跟班就上前牵住了阿崇的手:「我觉得你很好,你跟我回家吧。」 也就是那天晚上,白茉莉和东门煜一言不合,大打出手,饭桌都给掀翻了。动静之大,隔壁靖毫谷主夫人暗鸦也赶来助阵,起先是白茉莉、暗鸦和打东门煜,后来不知道怎么,就变成白茉莉、东门煜联手对打暗鸦和生烟翠夫妇。 一场混战不休,白南肚子饿,就领着白玉,白玉牵住阿崇,三个人去隔壁蹭饭去了。蹭完饭回来,四个人也打完了,房子塌了半边。东门煜坐在折断的房梁木上,面沉如水,冷声道:「我不同意。」白茉莉无比贊同地点头,补了一句,「不行。」暗鸦和生烟翠不情不愿地复合:「不行。」 白南莫名,问:「不行什么?」 老父亲·东门煜怒喝:「我不同意这个穷小子入赘咱家!」 白茉莉说:「我和他理由不一样,我十分嫌弃他家武功路数不好。」 暗鸦也说:「我看这小子面相不好。」 生烟翠说:「我觉得他挺好,但我和他爷爷有过节。」 四个人打了一架就把白玉的终身大事给否决了,阿崇羞愧地无地自容,白玉却觉得无所谓,她喜欢谁是她的事,由她自个定夺,这个道理白茉莉、白南、东门煜都教过她的呢。 鑑于房子塌了,几个人没地方睡,又半夜地赶山路,回靖毫谷住。 第94页 见白玉把阿崇也带着,东门煜阴沉沉地笑了笑,白南是懂得,提醒道:「你擅自动他,白玉会不开心的。」 白玉深知几个长辈的不省心,赶忙表明主权:「你们即使不喜欢也都不许动,阿崇是我的东西。」 一片异样的沉寂中,首先应声地是白茉莉,她和东门煜对视一眼,意味深长道,「你喜欢就先留着吧。」她还笑了笑,哼了句小调。 到了靖毫谷时,白玉发现阿崇不小心,把手心扣破了。但她实在睏倦,就拜託了谷中的某位阿姐替阿崇伤药,她先去睡。 白玉那时对阿崇,不过是小孩见到新奇物品的喜欢。几位长辈看出来了这种感情的短暂,也都不再当一回事儿了。 往后许多年,他们二人一起游歷江湖,朝夕相伴。阿崇看她的眼神一如既往的真挚和坚定,他的眼睛很黑、很亮,白玉在不同地方,看见过无数次的繁复夜空,直到有一次,她想:阿崇眼睛里的星星才是最漂亮的,她后知后觉地跟阿崇将说:「你是我很重要的人。」 但当白玉初入江湖时,她还不过是个毛毛新手。一伙山贼轻而易举地抓住了她,她被关押在淮扬地界三月阁,后来她娘亲赶来救她,却也被关了起来。 对此,白玉一直是十分内疚的。 尤其是白茉莉在三月阁周遭买了个宅院,挂起「白家」的匾额,这意味着她娘亲要彻底留在淮扬地界,一辈子都出不去了,她的愧疚之情简直到达了顶峰。 白玉抱着白茉莉的腿嚎啕大哭:「呜呜呜,娘亲是我对不起你。」 白茉莉慈爱地安慰她:「你不用感到抱歉,因为你是娘亲的孩子,娘亲为你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白玉难过地摇头:「不,我……」 「咳咳!」房间内另有一人重重地假咳了几声,打断了白玉的话。白玉泪眼朦胧地抬起头,发现来人正是三月阁主蔺鹤,她哭得更伤心了,「亏你长得这么好看,却是个坏人!」 蔺鹤面无表情地放下手中的食盒:「吃饭了。」 白玉气愤地站起来:「我不要我娘亲吃牢饭,我要带我娘亲去吃最好的东西!」 蔺鹤打开笼盖,将食盒第一层的烧花片鸭和露水青豆腐摆在餐桌上,继续打开第二层,是蒸尾鱼和蛋花汤,第三层是一坛小酒。 白玉努力吸气,虽然她鼻子不怎么透气了,但她还是闻见了:「好香。」她立刻坐在了桌前,抓起一双筷子,「我也要吃。」 蔺鹤伸手,捻住了筷子的另一端,轻笑道:「三月阁中已为你备了餐,不如你去阁中吃些好的罢。」 他稍一笑,是临水照掠影的风华气质,白玉默默缩回了手,听话地点头:「好、好。」 白玉离开,白茉莉便随意地坐在了白玉方才坐的位置上。蔺鹤此次,统共就带了两双筷,他用手拿过的那双定是不能用了,白茉莉拿了另一双,他就安静地坐在一旁,陪她用膳。 白茉莉吃一口,餵他一筷。 蔺鹤吃没一会儿,面颊微红,扭扭捏捏地说:「我原谅你了。」他不怪她不跟白玉解释他身份的事儿了。 隔几日,白茉莉送白玉走的时候,真得是十八相送,从白家的厅堂,她被白玉紧紧攥着手,一路送至淮扬地的边界。 白玉哭啼地说:「娘亲,我一定好好习武,你等我来救你。」 白茉莉说:「好。」 白玉胡乱地抹一把眼泪:「我今后再也不偷懒了,我回去一定好好听二娘亲和二爹爹的话。」 白茉莉便说:「倒也不必那么认真听他们的话,凡事还是要以娘亲我的意思为准。」 白玉拼命点头,泪花乱甩,悲壮地说:「娘亲,我记住了!」 白茉莉难得心里起了点怜爱,为她擦了擦脸。但擦干净眼泪,看得清楚之后,白南第一件事就问:「娘亲,你不是出不得淮扬地界吗?为什么你现在已经迈出来了?」 白茉莉抱了抱白南,故作不经意地后退了一步回去:「乖,是你看错了。」 白南就哭得更惨了:「呜呜呜……」 真傻啊,和某人有得一拼。 白茉莉心想。 作者有话要说:  没有番外的完结 是没有灵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