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妾,举案奇霉 下》 第一章 【第一章】 沈衡没进过宫,除却吃过几回她爹带回来的御膳,从来没有在宫里头走动过。 坐在那张偌大的凤辇里,她突然能够理解宫里的人为什麽出行都要摆这样大的排场了,因为从「进门」到「回屋」的这条路真的不是一般的远。 皇后娘娘盘腿坐在金黄色的软垫上,满大方的拿出一本话本子给她,「看完了就到了,打发时间吧。」 沈衡低头瞧了瞧那厚度,默不作声地接了过来。 两人都不是话多的人,一路上倒是各自读得满惬意的。 进入月华门的路上,皇后娘娘突然很认真的问她,「我刚才就那麽走了,是不是太不给苏月华面子了?」就算不是自己亲生的,好像也得做点表面工夫。 沈衡嘴角抽啊抽的,真的很想说一句,您反应的是不是太慢了点?七公主都远得就剩下一个黑点了,您还打算翻过去给个面子不成?但嘴上也只得僵硬无比的回了句,「臣女愚钝,也不太懂这些。」 皇后娘娘眨巴着眼睛又想了一会,「不过苏月华的娘昨日刚从我那儿顺了几样瓷器,我不待见她女儿,好像也没什麽不好。」 沈衡仰脸看天,觉得苏月锦会成长成现在这不靠谱的样子,皇后娘娘实在功不可没。 凤鸾殿比想像的还要华贵,其间雕梁画栋自不必言表,只是穿过几个回廊之後,真正的主殿便越发显露出这个殿宇最真实的样子来了,杂草丛生,茂林密叶,遮盖了所有奢华的碧翠,是同苏月锦如出一辙的独特品味,只不过皇后娘娘更胜一筹,因为她连杂草及落叶都不让人清理,两人走在厚密的落叶之上,当真有种如踏云端的飘渺之感。 白圣轩出场的时候十分夺人眼球,雪白的一团,「咯咯」大笑着从屋檐上俯冲下来,像是晴空之下划过的一道闪电,只是这闪电着实宽了一点,所以说是一大团浮云砸到地上也没什麽不可。 沈衡以前没接触过这类动物,更没想到牠会发出同人一样的笑声,但见那一团雪白撒欢似的在皇后娘娘脚边晃啊晃的,也觉得分外新奇。 皇后娘娘看上去心情不错,好像是想将牠抱起来摸一摸,只是刚抱起一半便因为太重又不得不扔回了地上,四周腾起一阵灰烟,白圣轩四仰八叉地躺倒在地上,发出「呀呀」的不满声,耍赖一般地用爪子将地上的杂草都扒拉到皇后娘娘脚边,像是要将皇后娘娘埋起来的样子。 沈衡看得有趣,不由说了句:「这个阿白胖胖的,看上去真可爱。」 她是有心赞许,只是皇后娘娘脸上的表情似乎有些怪异,皇后娘娘说:「白圣轩不喜欢别人叫牠阿白。」 牠能听得懂人话?沈衡奇怪地歪头问道:「叫了会怎样?」话因刚落,她便被一团瞬间炸起的绒毛袭击了。 沈衡从来没有想过一只宠物会有这样强大的破坏力,那隐在长毛之下的肥胖身板竟然壮硕得如一头猪仔,撞得她眼冒金星。 嘶嘶的声音是牠暴怒前的徵兆,四只小短腿瞬间显露出尖锐如钩的爪子以及锋利的牙齿,飞速地抓起一堆杂草朝沈衡的眼前扔了过来。 沈衡初时只觉有几分好笑,这只肥胖的雪貂似乎总是对杂草情有独锺,她的身家功夫不差,要躲开简直轻而易举,可令人想不到的是杂草居然只是白圣轩虚晃的一招,就在她下意识地向後退去的当口,白圣轩突然一个纵身跳上了她的手臂。 牠的体重有目共睹,几乎没费什麽力气就将沈衡重重地撞翻在地上,耳边是牠「奸计得逞」的咯咯声,两爪搂住她的胳膊张嘴就要咬上去,此时蓄起掌风拍晕牠并不是不可能的,只是她这厢刚一抬手,院子里的朱漆大门便被强行推开了,一名身穿华服的娘娘不顾奴才们的阻拦,怒气冲冲地闯了进来。 今日真的是出行不宜啊,沈衡闭了闭眼,索性将小胳膊再抬起来一点,让白圣轩更好下口,习武之人的内息与旁人不同,她没想过能瞒得过皇后娘娘,但若是让旁人知道了,难免会带来不必要的麻烦,这一掌无论如何都不能打,然而想像中的刺痛并没有袭来,在最後关头是皇后娘娘伸手扣住了白圣轩的嘴巴,直接将牠顺着墙根丢出去了。 墙外发出一声剧烈的扑通声,皇后娘娘坦然地蹲在地上同沈衡对视,「你这性子不错。」她喜欢简单的人,沈衡懂得藏拙也知道进退,她儿子的眼光还是很好的。 沈衡僵硬地坐在原地半晌,终是悟了,「您这是故意拿白圣轩来试我的?」 「是啊。」皇后娘娘回答得很乾脆。 「那如果我没有叫牠阿白呢?」 「那我就会直接让牠扑上去咬你。」 沈衡觉得自己额角的青筋快要爆开了,「那这位娘娘也是您安排的?」 「不是。」她本来是叫自己的堂妹来的。 那这位是……两人同时转过脸,异口同声地对进来的人说:「你进来干嘛?」 我进来干嘛?洛贵人站在原处气得跳脚,还记得她这个活人呢?但面上又发作不得,只得深吸一口气道:「臣妾自然是来找皇后娘娘您请安的,顺便同您请教一件事情。」 「哦,那你请教吧。」皇后娘娘从善如流地点头,面上挺宽厚的样子。 但是洛贵人却觉得皇后娘娘这是在瞧不起她,从她进门开始,这两人就没有正眼看过她一眼,还有摔在地上那一个到底是什麽人啊,连礼都不对她行?可见是皇后娘娘授意的,半点不脸面都不给她。 洛贵人不由僵硬着一张脸道:「娘娘鲜少过问宫中之事,不想这内务府的奴才也是越发不会办事了,送来伺候的人一批不如一批,你是哪个嬷嬷带出来的,见了本宫竟然连礼都没有一个,谁教你的规矩?」皇后娘娘她说不得,难不成连宫里的宫女也说不得了吗? 沈衡平日衣着随意惯了,被人当作下人也不是头一次了,只是这话突然扯到自己身上也有些发懵。 庆元朝的礼节颇有些繁复,妃以上的要行跪拜礼,以下的则是俯身礼,洛贵人虽说一身珠翠,身上的宫服却没有品级,沈衡是真的有些拿捏不准到底该用什麽样的礼才合适。 好在身旁的皇后娘娘帮她解了围,一边拉着她起身,一边道:「点个头就行了。」 点头?这算是什麽礼?但既然是皇后娘娘的金口,沈衡总不好不遵,挺郑重地弯了下脖子道:「臣女这厢有礼了。」 她居然真的只点了个头!洛贵人抚着心口倒退一步,险些因为那一点头直接吐血而亡,「您这是在羞辱臣妾吗?」就算她从妃嫔被打入冷宫,又被降至贵人,但好歹也曾是个主子,就让个宫女随便点个头来打发她,这还有没有天理了? 「这算是羞辱?」皇后娘娘在院中的石凳上坐定,「可你闯进来的时候连个头都没有对我点,我也没觉得如何啊。」一句话说得轻描淡写,甚至没有刻意加重语气,却堵得洛贵人无话可说,皇后娘娘贵为六宫之主,她这样怠慢就是犯上。 「臣妾是一时情急,这才……」洛贵人平日最会做些表面工夫的,实在是看自己女儿哭得梨花带雨的样子心中气火,这才忘记了规矩。 「无妨,坐下来说话吧。」 洛贵人尴尬地垂首道:「臣妾还是站着回话吧。」 皇后娘娘从来都是善解人意的人,她说要站着便由着她,「你来应该是为了苏月华的事情吧?」 苏月华是洛贵人生下後便过继到皇后娘娘名下的,在外总是尊皇后娘娘为母后,唯有遇到委屈的事情时才会想到回冷宫哭诉,生母就算没了权势也一样会为了她拚尽全力的出头,她倚仗的就是这个,完全没有想过若是因此惹了祸端会不会牵连到自己的亲娘。 洛贵人试探着道:「确是这样的,月华说在外面遇到了些事情,听说皇后娘娘当时也是在场的,只是可能没有弄清楚事情的原委,那个沈括家的闺女沈衡推倒了林丞相家的儿媳,在场的人都是看到的,但她却半点愧色也无,当真过分,正所谓礼之於人,犹酒之於有蕖也,君子以厚,小人以薄,再所谓人无礼则不生,事无……」 第二章 「说人话。」皇后娘娘没什麽耐性地打断她。 「月华好歹也是七公主,您名义上的女儿,在外好歹也给几分薄面吧,她这个样子今後还如何在那些官家女面前立足?」 果然不是为了什麽正义,皇后娘娘抬眼看看洛贵人,「立足不是靠别人去立的,苏月华要不要嫁给林羲和,那是她自己的选择,她想帮林羲和的妾侍出头,在进门之前搏个好名声也是她自己的事情,就算要撑腰,皇家也不能当她一辈子的靠山。」 「那您帮沈衡难道不是因为自己的儿子喜欢她?」洛贵人已经是在冷宫中度日的人,早已没了什麽指望,唯一牵挂的就是这个待嫁的女儿,「说句不怕您恼的话,那沈衡根本就是个扶不上墙的烂泥,当初嫁到林家的时候闹了多大的笑话,先不说长得如何,学问如何,单说她这德行便没有资格进皇家的大门。」 沈衡在外的名声不好,这她自己早就知道,但这麽当着面被人细数倒是头一次,眼见着洛贵人说得口沫横飞,她甚有眼力地端了盏茶给洛贵人喝。 皇后娘娘单手支头懒洋洋地道:「好不好不过是个人的喜好罢了。」皇家的大门也是门,没什麽了不起的。 「那也不能什麽小门小户也往宫里头抬啊,臣妾虽没见过她,但光听那名字就知道没什麽学识,一个姑娘家以「衡」起名,衡乃秤杆,木头一般的钝物,听着便不贵气。」 原来她的名字还有这许多讲究,沈衡默默点头,长知识了。 皇后娘娘也点头,对着侃侃而谈的洛贵人说:「潘枝花也没有多好听啊,你不是也做了这麽多年的洛妃。」 「饶染!你、你不要这麽连名带姓的叫我的名字。」 众所周知,洛贵人最忌讳的就是被提起这土里土气的闺名,她当年被册封时,第一件事情就是将潘枝花改成了潘抚柳,同皇后娘娘的积怨,也是源於皇后娘娘对她名字三番两次的提及。 「名字就同长相一般,都是爹娘给的,你何必在意这许多,依我看潘枝花这个名字真的无甚不好,朗朗上口又好记。」 洛贵人浑身都在打颤,皇后娘娘继续道:「苏月华的事情我之所以很少过问,是因为她已经不是少不更事的孩子了,你在後宫这麽多年,争权夺势的本事不小,怎麽就忘了好好教教自己的女儿,哪个妾侍是省油的灯,你当那张挽君真那样柔弱?」皇后娘娘站起身,轻轻拍了拍洛贵人的肩膀,「宠溺不见得是好事,你该让她多学学如何看人。」 淡紫色的宫袍微扬,皇后娘娘直接拉着沈衡走了,徒留下愣怔的洛贵人,独自站在原处看着那道背影久久不能回神,也许她说的是对的,如饶染这样的皇后能有几个,放任关在冷宫的她们随意走动,甚至她偶尔的犯上也从不在意,她同苏月华都一样,被包容得太多了,以致於忘记了角落里那些见不得光的阴暗。 沈衡是被苏月锦从宫里接出来的。 车驾到了凤鸾殿时,皇后娘娘还很认真的将一本自传塞到她的手中,「回去多看看,你会觉得受益良多。」 当时的沈衡真的觉得如获至宝,皇后娘娘的自传可不是寻常先生写出来的话本子,拿到天桥上去叫卖,少说也能得个万八千两银子的,最关键的是这是她老人家对自己的一种器重、一种赏识,平常人家的姑娘就是想看也不见得有这样的机会。 坐在宽大的轿辇里,她小心翼翼地翻开,很快被上面龙飞凤舞的书法迷得不可自拔,一看就是手写本,身为一个同样拿不好毛笔的人,她非常明白那杂乱的一撇一捺的功底,平均每行便出现几个圈圈叉叉有多麽神秘,迫使人正色地深思,写到这一行的时候她到底想表达什麽,歪歪扭扭的字迹同她一般水准的学识,这简直就是她未来努力的方向啊。 沈衡敢指天对地的断言,当今世上能看懂皇后娘娘写的是什麽的,除了北靖帝和苏月锦,就只有她了。 苏月锦歪在软垫上对她说:「别在车上看了,仔细伤到眼睛。」 她十分坚定地摇头,「所谓绝世孤本就是有着一种令人不能抗拒的能力。」 「孤本吗?」苏月锦看着那上面的字迹清咳一声,却忍着没说什麽。 反倒是一旁的桂圆公公探头探脑地瞅了一眼,傻乎乎地道:「这东西奴才也有一本,沈小姐想看可以一并带回去看,实在不必急於这一时。」 桂圆也有一本?这不可能吧,沈衡有些愣怔地看着他,「你那个也是皇后娘娘亲手写的?」 桂圆公公忙不迭地摇头,「不是的。」 这多少让沈衡心里面痛快了些许,她就说嘛,她的是特殊照顾。 「但姑娘手里的这本也不是亲笔,皇后娘娘根本不会写字,这本子上的东西都是由她口述,让身边的宫婢八宝姑姑代写的。」 代写的?沈衡僵硬了,还是不死心的问了句:「你怎麽就知道这也是八宝姑姑写的?」不会写字不会练吗?没准这两年精进了也说不定呢。 「因为八宝是王爷的亲姑姑,到底是不是她亲手写的,一看就能知道。」 苏月锦无奈地从沈衡颤抖的小手中拿过那本书,「这东西当年在宫中几乎人手一本,我娘还拿着小册子让人挨个去记录他们看过的感想,不过你也不要太难过了,她已经数十年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了,大概是觉得与你投缘的。」 沈衡泪眼婆娑地点头,还是将那本书揣回了怀里,就算不是孤本也能卖个十文二十文的,而且皇后娘娘端坐石凳上同洛贵人谈话的派头她还是很欣赏的,端庄大气没有半分中宫之主的蛮横,却又让人忍不住臣服。 「冷静自持的主母我见过,但能将情绪控制得这样得当,半分情绪也无的,自打我记事起也就见过皇后娘娘这麽一位,真真是极有涵养的。」她确实很喜欢这位皇后娘娘,莫名亲切。 苏月锦看了看激动的沈衡,虽然觉得不忍,但还是觉得这事她早晚都要知道,不如早些告诉她的好,「阿衡,其实我娘是面瘫,已经治了很多年了,一直没有什麽起色,就连我外公去世,她也是那个表情。」不过近两年眼神倒是能透出些情绪来了,他小的时候一直以为自己的娘是一幅画呢。 沈衡微笑了,然後抽搐着嘴角直接晕了过去。 转眼秋去冬来,肃杀的隆冬带着飞絮飘雪逐渐染白了整个上京,围着火盆吃上两口烤熟的红薯,顺便赏一赏冬梅是沈家最雅致的一件意趣。 每逢这个时节都是沈衡的娘陆雁回回来的时候,沈括身上的布衣也会变着花样绣上几枝雅竹。 在小院中的父女俩端坐在小板凳上看着门外,总是将这种等待当成一年中最圆满的幸福,然而今年小院中却多了一个凳子。 「你不觉得这事跟你没什麽关系吗?」沈衡拿眼斜着一旁的苏月锦。 这段时间这个家伙几乎都快住到她家里了,一日三餐都在这里用膳不说,还将自己随身的一些东西挑挑拣拣地拿到了她家书房,俨然是个长住的架势。 沈括的家住在上京绿柳街头的燕子巷里,平日鲜少有人登门,门庭修得也不十分大气,稍微有排场一些的轿子都无法顺利从外头抬进来。 苏月锦自从得知这件事情之後,每次都会自己坐着轮椅从端王府出发,慢慢悠悠地蹓躂到他们家,都说山不就我,我便去就山,苏月锦将这道理运用得十分得心应手。 「不是在等岳母吗,怎麽同我没有关系?」苏月锦不理解地看着沈衡,「不过你也无须太过紧张了,虽说你娘见我之後定然会更待见我,但你胜在是亲生的,还是有些优势的。」 紧张你个大头鬼,沈衡甩了个白眼,还是禁不住推了他一下,「外头冷了,进屋吧。」 他的身子骨到了入冬後突然变得很差,即便身穿狐裘,手笼炭盆也还是冰冷无比,她用指尖探过他的内息,是同往常一样的若有似无,只是体内突然多了一股真气,让人忍不住担忧。 第三章 回了书房之後,她将屋子里的窗户都关好,迳自取了熬好的汤药进来,「将这碗药喝了,驱寒的。」她不是什麽大夫,但也知道这是气滞血瘀的徵兆,多进补一些总是没错的。 然而苏月锦却极不赏脸地将头一扭,「不喝。」他最厌烦那里面的生姜味。 「今日生姜放得不多,你嚐嚐,比前两天的好喝。」 苏月锦懒洋洋地窝在书桌旁,「你昨天也是这麽说的。」 她不说,他能喝吗,「吃完了有蜜饯吃。」 「可是不喝也有得吃。」她家後厨里有好几罐呢,放在哪个柜子里他都知道,饶是这样说,沈衡手中的药碗却还是被他拿了过去,「果然还是放了很多生姜。」苏月锦喝完淡淡地做了结论,略有些孩子气的执拗。 沈衡忍不住抿唇,「其实也没那麽难喝。」 「不难喝吗?」他凑近她,「那你嚐嚐吧。」 柔软的唇瓣被他紧紧吮住,伴着药香的苦涩在两人的唇齿间荡漾开来,灼热得让人意乱情迷。 骨节分明的手指不知何时插进了她的发间,将她的唇吻得更深,细密地摩挲缠绵在脸颊和耳际,像是一枝柔软的羽毛抚过心间,虽然无措,却还是忍不住随着他唇上的温度沉浮。 舌间轻轻舔上她的耳际,突如其来的湿滑和吮吸让她有种要被吃掉的错觉,情不自禁地呻吟了一声,他吮得那样用力,急促的呼吸充斥在紧密的怀抱之间,像是要将她镶嵌在自己的血肉里,良久之後,他放开她,总是清澈的眸光氤氲出一团水雾,伴着些许未及回神的迷离。 她听到他在耳边轻喃:「这次的药确实比往日的好喝。」 元日乃是一年之首,辞旧岁迎新年,不论对升斗百姓还是皇室朝臣来说都是极为重要的节日,从农历腊月二十三日开始便已经算是步入了新年,置办年货,祭灶送神。 上京作为庆元朝的皇城,年味比之其他州府更为热闹繁华,买糖饼、打年糕、蒸枣栗,家家都忙得不亦乐乎。 而沈府作为一个一到过年就将所有仆从打发回家的神奇存在,在这个时候就显得更为忙碌了,糖饼得自己起了大早去抢,年糕得父女俩抡着胳膊去打,就连枣栗都得一个一个将壳剥下来去蒸。 最关键的是,沈括还要在这个时候准备出东西来送礼,哪位大人喜欢什麽,哪位大人忌讳什麽,在他的小本子上都记录得清清楚楚。 针对这件事情,父女俩其实是开过会的,因为沈衡实在不能理解,身为一个连祭坛上掉下来的香灰都要仔仔细细地收好,没拿过宫里一针一线的清官,到底有什麽礼好送的,她爹压根就不想升官,对生活也没有过高的要求,有必要上至一品,下至七品的全送上一遍吗? 但是她爹却觉得送礼这种事的境界是不同的,同僚之间送礼送得高尚文雅,那叫联络友情,打通人脉;送得低俗谄媚,那就是不光彩的勾当了,沈衡对此一直都是抱着一种要不是因为您是我亲爹,我早就翻脸走人的念想默默地忍受着,但她没想到的是,当突然发生变故的某一天,送出去的礼当真发挥出了它惊人的价值。 红纸、年糕、木锦盒,这是她临出门前沈括叮嘱她要买的三样东西。 沈括的字写得不错,是时常主持祭祀庆典的人,在同僚心中多少都带着一点福气,所以每逢这个时节讨要他的墨宝,获得几幅春联,是他们较为喜欢的礼品。 年糕代表年年高升,送礼必备,之所以连这寻常的东西也要出来买,实在是父女俩打年糕打得手都快要断掉了,只好狠一狠心去买现成的。 置办年货的市集,每逢这个时节都能很全面的显露出一个王朝的人民有多麽的繁盛强大,子嗣有多麽的枝繁叶茂,放眼望去那片人海,哪里还能有下脚的地方? 这里地处上京与铜县的交际,路程稍远,但价格便宜,甚至许多小商贩都会在这里买上一些,再转手以较高价拿到城中的市集上去卖。 一到过年就银两吃紧的沈府自然会选择在稍远一点的地方购买,沈衡嘴里叼着根稻草蹲在一块石凳上,默默搜寻着人群之中的空档。 「等下我买好了东西会以烟花放出一个暗号,你和桂圆帮忙接应我,帮我把东西接住就行。」里面的情形她大致看过了,纵身跳进去的可能性很大,但全身而退的可能几乎没有,既然苏月锦过来凑热闹,她自然得物尽其用一下。 「我大致看了一下,红纸是在最东边的角落里卖,那里的人潮最凶最难过去,我会先去那里,等下抛出来的时候你务必要接住,还有……」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想问他到底有没有在听,这真的是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却愕然地发现地上已经摆放好了她所需要的三样东西,数量只多不少,整整齐齐地放在哪里。 端坐轮椅之上的苏月锦正在气定神闲地在指示桂圆,「我要吃那个江米果,还有挂在竹竿上的那是什麽东西,你买回来给我看看。」从来到这里开始,他的脸上就带着一种饶有兴致的兴奋,但那个江米果比红纸的位置还要远,桂圆公公怎麽可能…… 「都闪开!」随着那一声大喝,桂圆公公回答了沈衡心中的疑问。 人潮之中,但见那个肥硕的身影迅速拨开人群,以一夫当关,万夫莫挡之势生生挤出一条血路,毫不费力地往返,若不是耳边如此嘈杂,沈衡差点就以为眼前的人只是幻像,桂圆公公过是在平地里走了一遭罢了。 拿着热呼呼的江米果,苏月锦大方地喂了沈衡一块,「还有什麽要买的吗?让桂圆一并买了。」 沈衡死命地摇头,只是眼神直勾勾地看着桂圆公公,谁说高手只在民间,她真的是小看了这位公公的实力了啊。 大年夜那天,沈衡的娘出乎意料地没有回来,她爹傻乎乎地穿着一身倜傥长衫,将一把摺扇摇得冷风阵阵也不自知,她和苏月锦窝在炕上看着窗外,怎麽看怎麽觉得自己的爹像一尊望妇石。 「你不回宫里真的没事吗?」大年夜,宫中会大摆家宴,若是让北靖帝他老人家知道自己的儿子在陪别人的爹过年,总归是说不过去的吧。 「我在,顶多也是喝一盏茶便走。」 新年本该是热闹而质朴的,他不喜欢那些阿谀奉承的嘴脸,再精致的宫灯都不及这宁静小院里的两盏红灯笼来得踏实。 沈衡没有说话,只是将他身上的狐裘拢了拢,但凡身分高贵的人,多少都会带着一些旁人没有的优越感,她曾一度认为即便恣意如他也会在许多细节上同自己的生活格格不入,就如置办年货那天,她真的很担心他会拦住自己,然後命人从宫里拿些现成的东西回来,因为当年的林羲和就这样做过,带着悲天悯人的施舍。 事实证明她错了,他不但陪着她一同来置办,还很乐在其中的享受当中的乐趣,就连祭灶神那日都正儿八经地在那画像前唠叨着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 他是那样真实,不似那些镜花水月,她甚至在想,如果嫁给了他,或许真的是件不错的事情。 屋子里的门不知何时被推开了,邻家的小孩子凌源歪着胖嘟嘟的小脑袋对着他们微笑,「沈姐姐,我娘让我送些饺子给你们吃。」那憨厚的样子像极了年画上的福娃娃。 沈衡笑着接过,一把抱起胖胖的凌源,「帮我谢过你娘。」顺便将一条拴着铜钱的红绳系到了他的脖子上。 凌源在她怀里咯咯地笑着,「这个漂亮哥哥是不是姐姐的相公啊?长得比咱们巷口的张秀才还好看。」然後调皮地一骨碌爬下来跑走了。 「小孩子就是喜欢胡说。」她略有些尴尬地回头。 身子却在这时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伴着淡香的暖意铺天盖地的袭来,苏月锦说:「阿衡,等我自奉芜山回来,我们就成亲吧。」 他体内的余毒在春交的时候会发作,他不想吓坏了她,过了这一次他便可以好了。 「谁、谁说要嫁你了。」她羞红着脸瞪他,却被他温柔的吻上唇角。 「我们的孩子一定很漂亮。」 子时的烟火划破天际,绚烂了整个夜空,又是一年冬去春来,似乎真的有什麽要生根发芽了。 第四章 苏月锦走的那日,沈衡拿了一只绣得很丑的荷包去送他。 用道道的话说:「您好歹也是个女人,送点女儿家该送的东西才是正途。」 诚然沈衡这条正途已经走歪了,她本来是想将屋里的那把豁了口的九环大刀送给苏月锦的,但是它生锈了,就没太好意思拿出手,只是手里的这个东西……她低头看了看那上面歪歪扭扭的针脚,好像也不太送得出手。 皇后娘娘拎着白圣轩的脖子已经坐到了车驾里,她这次会同苏月锦一同去奉芜山,听说是打算再治治自己的面瘫。 长毛的白圣轩在看见沈衡之後变得异常激动,嘶嘶乱叫着,炸起了一身的绒毛,她悄无声息的在车子旁边转悠着,生怕白圣轩会扑上来,好在皇后娘娘十分善解人意地将牠拍晕,面无表情地对沈衡说:「我儿子在後面的马车里,你们快点去郎情妾意一下。」 沈衡抽搐着嘴角应下,觉得这位皇后娘娘真乃古往今来旷世之第一人也。 桂圆公公打着帘子的表情甚是暧昧,她还没来得及站稳,身子就被拢到了一个怀抱里,苏月锦抱着她,略有些任性地说:「要不我带着你一同去吧?」 车子里的炉火正旺,扑面而来的暖意让她觉得连耳根都红透了,略有些不自在的挪动了一下,她呐呐地说:「不过就是一月有余,我等你回来就是了。」 此次随行的都是皇室的人,她还未嫁,总不好这麽堂而皇之地跟着他一同去,坊间的那些闲话她虽不在意,但也不想因此让苏月锦招来更多非议。 「也好。」良久之後,他轻轻说了两个字,手却还搂着怀中的香软,不时在她的颈间蹭一蹭。 沈衡被他这孩子气的样子逗笑了,只是那触及肌肤的体温清冷刺骨让她忍不住担忧,「真的没有关系吗?你的身体……」奉芜山偏处淮南一隅,路途遥远,他现在的状态…… 「我的身体怎麽了?」他扬眉,缓缓凑近她的耳际,「熟饭都是可以煮的。」 这个登徒子!沈衡恼羞成怒的推开他,早该知道他是个没正经的。 苏月锦倒是没拦着,顺着那力道斜歪回软垫上,甚是坦然地说:「是你先问我的。」 沈衡被他调侃的眼神看得脸色通红,转身就要下车,又再次被他拉住了,「礼物还没给我呢。」 这事都是道道多嘴,因着被宫中酱肘子收买,早早就将沈衡绣荷包的事情告诉了他,连反悔的机会都没有,她低头看着自己的鞋面,「那个,还没绣好呢,等你回来再拿给你吧。」 他面上伴着了然,十分体谅地点头,「阿衡,我从来没有对你绣的东西抱有过什麽希望,所以你真的没有必要这麽紧张。」他只是想在不开心的时候拿出来看看,开心一下的。 沈衡整张脸都挂着一层寒霜,她可以自黑,但这不代表她愿意被黑,「谁说我绣得不好看了,这次分明精进了许多。」怒气冲冲地将一个荷包扔到他的怀里,她这次还特意绣了一首小诗呢。 复恐匆匆说不尽,行人临发又开封,是张籍的思秋,虽然节气过了,里面的意境多少还算是应景的。 「意千重,复恐匆匆说不尽,诗句挑得还是不错的。」 苏月锦的赞赏让沈衡多少觉得受用,这句诗文可是在众多诗集中挑拣了整整三天的结果,刚想露出一个得意的表情,就听到他慢悠悠地又加了一句,「这是张籍当年在洛阳思乡时写给长辈的家书,你能将我的辈分抬得这样高,实在让我受宠若惊。」 沈衡从车驾里出来的时候,整个人都处在一种莫名的悲伤中无法自拔。 桂圆公公站在旁边远远的看着,奇怪地对苏月锦说:「王爷,沈小姐这是怎麽了?」进去的时候不是还好好的吗?怎的出来了之後就这般失魂落魄的。 苏月锦含笑把玩着手里的荷包,十分无辜地道:「阿衡舍不得我走,当然会悲伤了。」逗媳妇这种事,他会随意告诉别人吗? 苏月锦走了,带着沈衡的「家书」心满意足的样子,沈衡则日日待在府里,发奋图强地要将所有诗句的解释都看一遍。 道道咬着酱肘子同沈括一同坐在小板凳上看着,觉得这样的画面真的稀奇得极其诡异。 【第二章】 沈衡的娘陆雁回还是没有回来,出了正月之後,沈括便忙了起来。 开春後的春闱极其重要,核对完举子名单之後又要注意每间考生的「号子」是否有纰漏,主考官员是在会试开始的前三天才定下来的,只身住进贡院,期间不得有任何人探视以及暗送衣物,为的就是防止有人从中受贿,泄露试题等等。 沈括身为监考,自然也要早早地住到贡院,进去之前他泪眼婆娑地叮嘱沈衡,她娘要是回来了,一定让她娘老老实实地待在家里等他回来,万不能四处蹓躂。 沈衡虽然有些奇怪她爹这次会这样紧张,但直觉跟这次的会试有些关系,因此很郑重地点头,当天就去市集买了根胳膊粗的绳子,打算她娘回来的时候就将她娘绑到树上去。 林丞相的夫人带着张挽君来找沈衡的时候,她正在树下看书,刚好读到孟郊的铸镜图鉴微,结交图相依,凡铜不可照,小人多是非,她歪着头看着门外的婆媳俩,微笑着施了一礼,「春寒料峭,未知贵客迎门未曾远迎,实在罪过。」 林夫人温善地笑笑,熟络地拉上沈衡的手,「姑娘还是如幼时那般灵秀,几年未见倒是越发沉稳了,这是在读什麽书呢?」 沈衡笑着将诗本合上,「不过就是随便看看罢了,我的性子不好,便想多学学古诗中悠然的意境。」 「哦?」林夫人挑眉看着她,「不知姑娘读的是哪一句?」 沈衡颔首,将两人请到屋中,亲自端了两盏热茶上来,「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世俗的事她年少的时候便觉得淡薄,现下更不愿意沾染。 林夫人自幼熟读诗书,哪里会不明白这其中的意思,话还没开头便被堵了这一句回来,心中自然是不快的,只是面上仍旧微笑着,「陶公的诗句自然都是好的,只是身在这俗世之中,又有几人能全身而退,姑娘的心境是好的,只可惜总有些事是难以随心的,沈姑娘说对吗?」 世事确然难以随心,尤其是这种找上门的麻烦,沈衡温婉地笑笑,「身在红尘中,不问红尘事,说的不过是一种念想罢了,林夫人吃斋念佛多年,不是早已看开了吗?怎的今日如此执着起来?」 「执不执着,也不过身不由己四字。」林夫人叹息,也不打算再绕圈子,挑明了说:「老身本不欲几次三番地用些旧事来烦扰姑娘,听说姑娘得了端王看中,想要收入府中,也是真心为姑娘开心的,只是这次小儿羲和因着六年前的旧事同公主发生了些许不快,所以少不得要厚着颜面,麻烦姑娘去宫里走上一遭。」 张挽君私下里办的那些事情她不是不知道,甚至是默许的,只是传言还未成什麽气候便被压了下来,前段时间东直门的事情偷鸡不成,反倒让苏月华越发疏远了林羲和,连带张挽君也不受待见了。 林家虽说在朝中有了一定的地位,但若是能攀上皇亲,又哪里愿意轻易放弃这样的机会。 沈衡心下冷笑,面上只作不明,「夫人这话不知是什麽意思?」是要她承认自己是个攀附权贵的女子,还是承认她当年爱的只是林羲和的银子?再或者指天对地的在苏月华面前发誓,林羲和真的是一个重情重义的好男儿,若是错过了,就要抱憾终身? 林夫人脸上的表情有些僵硬,她是大家出身,这般低三下四的来求一个黄口小儿,本就觉得是降了身价的事情,奈何自家的儿子不争气,媳妇又不成事,只能她亲自出面来劝了。 「沈姑娘为人聪慧,其实不必老身细说什麽,不过是让姑娘同七公主随便解释两句罢了,当年林家确实有怠慢姑娘的地方,银子也给得薄了,今日老身亲自带着媳妇上门,也是带着诚意来的。」她说着,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张挽君。 第五章 「这里是三千万两银票,在上京随便一家商号都可以取现,沈大人年过四旬才坐上从三品的位置,你们父女俩的日子一直过得不算富裕,这些我都是知道的,有了这些银子,姑娘大可换一处像样一点的宅子,剩下的也能置办出一套体面些的嫁妆,何乐而不为呢?」 三千万两银子的嫁妆确实体面,只是这东西却是要用尊严来换,如果换作当初,她或许会将这笔「不义之财」收下,因为在她的眼中,无论是三千两还是三千万两都是能治他爹腿伤的救命钱,今时今日,沈家依旧清贫,但她却不再需要这些。 「多谢夫人的好意,只是这银子沈衡愧不敢受。」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这灾她消不了。 林夫人淡淡地看着沈衡,「六年前的三千两银子,姑娘不收也是收了,如今怎麽反倒客气起来?沈姑娘身分不同以往,老身心里是有数的,因此这次过来并没有带任何仆从,也可以保证今日之事绝不会传扬出去,更不会让端王爷知道此事,坏了姑娘的名声。」 林夫人居然想到了这一层,想到那个不着调的人,沈衡不禁莞尔,她当然不会担心他知道,相反的若是他知道了,大概会堂而皇之地让她将银子收下,然後坦然地花个精光,至於应承下来的事,只怕他会一本正经的说「阿衡答应过你什麽吗?若是有,拿字据出来」这种事不关己得将人气到吐血的话。 就连她自己都没有发现,想到苏月锦的时候,她嘴角的那份幸福和甜蜜,那是一种旁人不能理解的小情愫。 林家婆媳当然不知道她在想什麽,眼见着她嘴角含笑,只当是这话说中了她的心思,面露喜色地道:「既然姑娘也觉得没什麽问题,莫不如我们现下就动身吧,免得夜长梦多。」 「想来是夫人误会了。」沈衡无奈地摆手,也觉得有些歉意,「小女方才只是想到一件好笑的事情,真的没有要收银子的意思。」 好笑?她觉得她们好笑?林夫人满面笑容的脸立时沉了下来,冷声道:「沈姑娘这架子未免端得太大了些,老身诚心实意地登门,你却一直推三阻四地搪塞究竟是什麽意思,不过是请你同公主澄清几句,说明一些事实,你还真当林府是好欺负的了?」林夫人自认已经给足了她颜面,若不是为了林羲和的前程,有可能屈尊降贵地走这一遭吗? 沈衡看着林夫人头上因为激动而剧烈晃动的纯金步摇,「既然是事实,有何须澄清呢?谣言止於智者,并非旁人一两句话便能改变得了的,夫人爱子心切,沈衡亦有自己的底线,沈家的福气不多,粗茶淡饭吃得惯了,实在消受不起夫人这份大礼。」 「沈衡!」林夫人猛地一拍桌案,「你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我这般好声好气地同你商量,是顾念着当初的情意,你爹同我家老爷同朝为官,若是诚心想找他的错处,不过也是一两句话的事情,常言道人情留一线,日後好相见,你当真连你爹的退路也要一并赌上了?」 一旁一直默不作声的张挽君一面安抚着林夫人,一面轻声对沈衡说:「沈大人的才学其实在很多人之上,之所以这麽多年都未能升官,无非是缺少举荐他的人而已,沈小姐同沈家都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爹得了好官职,做女儿的自然也能跟着沾光,端王看中你,但也不可能不考虑门第,沈大人若是高升了,直接抬了你做侧妃也是未可知的。」 威逼利诱,这一唱一和的当真默契,怪道这对婆媳两能相处得这般融洽了。 没有人会比沈衡更了解沈括,沈括是进士出身,偏生选择了在礼部就职,祭坛一摆就是整整二十年,文死谏,武死战,不过是为了避开朝中党羽之间的争斗,带着老婆孩子平安度日。 高高在上的人习惯了争权夺势,又怎麽会理解一个小人物内心深处想要寻求的那份安乐呢,沈衡抬头,坦然直视着林夫人,「难为二位白跑这一趟了,但是沈衡自问确实没有什麽好同旁人解释的,六年前我少不更事,低贱了自己也高看了别人,唯一懊悔的也只是坐上了那顶八抬大轿。 林大人官拜丞相之位,沈衡自然相信他随便的一句话便能让家父麻烦缠身,但是也相信庆元朝的皇帝姓苏而非姓林,身正不怕影斜,皇城脚下喊了冤枉一声,不怕听不见回声,圣上总是英明的。」 这话一语双关,林夫人被堵得面色铁青,张嘴「你」了半晌,也未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沈衡微笑地看着她,「茶凉了,我让丫鬟再换一壶上来吧。」结果自然是气得婆媳俩拂袖而去。 身旁的道道愤愤不平地抚着心口说:「小姐,那些银子被拿走的时候,奴婢真觉得抓心挠肺地疼。」 沈衡闻言蹙眉,轻叹道:「我连肝都疼了,那上面随便一张纸都能给我打件最称手的长剑。」 人品不好的人总是腰缠万贯,那厚厚的一沓,落在一起足有一块砖石的厚度了。 春风浮动,主仆二人都静静的站在窗边,异口同声的吐出四个大字,「她奶奶的。」 仇富这种事,人品再好的人也不能免俗,沈家尤甚。 沈衡是在会试正式开始之後才知道此次的主考官居然是林方知。 朝廷对主考官的任用一直十分谨慎,再加上今年乡试的舞弊案,直至举子入京的前三天才选定了人选,就连主考官自己也是在接到圣旨当天当即任职,直接收拾细软住到贡院里的。 每逢大考之年都有些见不得台面的东西浮出水面,一朝得中,鸡犬升天,说的并不是一句笑谈,官僚子弟也好,穷苦书生也罢,只要能走到会试这一步,哪个不是削尖了脑袋想挤进门内。 世家子弟多不务正业,靠着自家老子的关系,在州府或是上京谋个一官半职是常有的事情,但说出去总没有得了功名的人体面,至於普通人家更是光耀门楣的大事。 经过会试的生员统称为秀才,算是已经有功名在身的人,在京城之地或许不算什麽,但是在地方,秀才遇县官可以不跪,知县不可随意对其用刑,遇公事可直接秉见,是很受人尊崇的,若是能有幸通过会试,更是祖坟都要冒上好几日青烟的大事,这也是为什麽古语常言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说的便是这个道理。 而偏生又是因为这个道理,让许多并没有真材实学的人动了投机取巧的心思,冒名顶替,传换试卷,买通考官,花样层出不穷比比皆是,沈括在查访考生身分时便揪出了许多这样的例子。 沈衡不明白这里面的道道,但也知道她爹不会为了银子犯了糊涂,她担心的只是林方知。 主考官是整个贡院的管事,大小事务都要对其回禀,好在这次的副主考是同沈括关系不错的礼部尚书魏清大人,多少让她心下稍安,只是有的时候总有那麽一两样说不清道不明的徵兆,让人觉得莫名心烦。 「小姐,您能将眼皮子上那几片白纸摘下来吗?」道道抬起头,十分认真地建议。 那拇指大小的纸片已经在她眼皮子上面黏了整整三天了,远远看去就跟天桥上翻白眼算卦的先生似的。 「你不懂。」沈衡一面在原来的纸上又黏了一片,一面道:「眼皮跳的时候就是要黏白纸才管用。」 说来也怪,自从她爹住到贡院那天开始,她的眼皮子就一直在跳,她鲜少烧香供佛,所以也不太信这些民间的说法,就是被跳得烦了,便用白纸压一压。 一旁的道道显然不这样认为,抻着一张满面油光的大脸凑到她近前,神神秘秘地说:「奴婢记得老话常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那您这两只眼皮一起跳……」她倒抽一口冷气,「莫不是要出什麽了不得的大事了?」 还有什麽事会比养了个乌鸦嘴的丫鬟更了不得的?沈衡侧头看了道道一眼,却第一次没有兴致调侃她,只是迳自跃上房檐看着贡院的方向。 这段时间的事,桩桩件件都透着诡异,她爹从来都是事不关己的性子,突然自荐做这劳什子的监考官,她娘每年正月都如期而归,今年却动静全无,就连传去挽瑕庄的信鸽也没有消息,若是春闱结束她娘还未回来,只怕她要亲自回庄上一趟了。 第六章 树下的道道还在转着圈念叨,扬着脸说:「小姐,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不如咱们去城东的弘远寺去拜拜吧?」 沈衡盯着道道偌大的两只鼻孔摇头,「祸福双至,人生本就难免平顺,求或不求都是一样的,倒是你,可以去那花些银子求支鸳鸯签,看看能否在有生之年将自己嫁出去。」都要二十的姑娘了,成日就知道吃睡,府里膀大腰圆的奶娘都改嫁了,她还是无人问津的。 道道无语。 其实不只是沈衡的眼皮子在跳,在距离这里不远处的沈括也在跳,只不过不同的是,他在指导着别人怎麽跳。 上京杏林阁贡院内。 「跳,再跳,对,再跳高一点。」 一名身穿襦袍的书生跳着脚站在原地,累得整张脸都被汗浸湿了,「大人,学生真的没有偷带文史,方才从茅厕出来您就检查过了,怎的还不放学生回去?」 负手而立的监考官大人沈括温和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本官何曾说过你偷带了什麽,只是看你方才写得太过辛苦,让你活动活动筋骨罢了。」 活动筋骨,有这麽活动的吗?从茅房出来,他就被要求在原地转了许多圈,转得头晕脑胀之後还要跳来跳去,再这样下去他真的快要吐了。 「学生已经活动够了,请大人让学生回去继续答卷。」 沈括上下打量他一眼,「答卷自然是可以的,只是该留下的东西还是要留下。」 书生脸上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僵硬,面上却理直气壮地说:「学生根本不知大人在说什麽。」 跟在沈括旁边的副监考官王秉承悄无声息地拉了下沈括的衣袖问道:「您真的确定这个举子有问题?」 沈括斩钉截铁地摇头,「不太确定。」所以他才要试试,确定一下。 不确定还大张旗鼓的闹成这样?王秉承紧张地看了看四周,「您可能不知道,面前的这个举子乃是林丞相的亲信,若是等下没查出什麽,只怕……」 「原是林丞相的亲信。」沈括面色一凛,「难怪举止气度都与旁人不同,再多跳两下看看。」 王秉承整个嘴角都抽搐了,刚想张口再劝,便见一行官员缓步而来,正是方才提到的林方知。 林方知已经年过四旬了,面相生得十分严肃,一身玄色朝服加身,官步迈得四平八稳,不怒自威,「这是在做什麽?会试重地,这般吵吵嚷嚷像什麽样子?」 王秉承位列四品,本就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官,眼见着林方知走过来,心下彻底没了主意,下意识的看向沈括,却见沈括已然拱手迎了上去,「丞相大人。」 「免了吧。」林方知冷哼。 两人在朝堂之上几乎没有什麽交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林方知是不屑多看沈括一眼的,但沈括既然「找上门」地犯晦气,他当然没有轻易放过的道理,「身为监考官,不光要巡查考生是否作弊,还要维持好号间的秩序,你这般带着人胡闹是个什麽意思?」 「下官没有胡闹啊。」沈括认真地看着他,「此处乃是方便之所,同号间有一墙之隔,如何会打扰了学子们答题?」 林方知在一众朝臣之中一直说一不二,就算同级的官员也会给他几分薄面,根本没想到沈括居然敢抢白,「没有打扰?那这个考生是怎麽回事?现下正是答题期间,你冒然扣下学子又是何意?」 监考官盘查本来是例行公事,算不上什麽大事,只是林方知偏生用了「扣下」二字,这事情的性质便不同了。 一旁的举子在看见林方知之後,早就没了方才的紧张,抢先言道:「大人明鉴,学生不过是上了一趟茅厕,出来之後便被沈大人拦了下来,还请大人主持公道,还学生清白。」他爹与林家是世交,有林方知在,他还有什麽好顾及的。 林方知冷笑着看着沈括,「既然如此,那必然是沈大人看出了什麽问题,会试不同地方乡试,没有确切的证据怎麽可能不让举子回号间,沈大人,你说对吗?」 王秉承额头上的冷汗冒了一头,再一看沈括,一脸精忠报国的酸腐样子,一时间也不知道他这是心里有底还是在硬撑,反正他走过去了,并且十分笃定地说:「确有古怪,林大人若是想尽早知道真相,可否准许下官用一个更为直接的方式?」王秉承连腿都在打抖了。 林方知轻蔑地看了沈括一眼,「随你。」搜都搜过了,他倒要看看沈括到底能搞出什麽名堂。 只是这话刚落他便後悔了,因为沈括直接将手伸到了书生的喉咙口,逼得他「恶」的一声直接吐了一地。 前面就说了,举子是已算有功名在身的人,京官虽不同於县官,但在没凭没据的情况下这般对待考生,不论如何都是有辱斯文的事情,沈括这斯文是辱了,但受命的却是他林方知,不管查没查出什麽都是在拉他下水。 会试期间,所有考生的一应吃食都是统一供给的,偏巧今日送的就是韭菜,这一吐,可想而知造成的味觉轰动有多大,然而比之更轰动的则是,在那一地污秽之中赫然有一团揉皱的丝绢混杂其中。 一旁的王秉承顾不上其他,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去打开,那上面分明就是摘抄下来的一段「会庵新词」是同这次试题有关的。 「好大的胆子,竟然在贡院之内也敢动手脚,你以为你有几个脑袋!」 丝绢柔软,吞下去之後不会如宣纸一般伤到喉咙,想来沈括先时一直让这个举子转圈就是要逼他自己吐出来。 林方知此时的脸色可见一斑,吓傻的书生更是踉跄跪倒在地哭道:「林世伯救我。」 科场夹带不是小事,轻则革除举子身分,重则发配充军甚至是终身监禁,林方知自然不会在意这个举子会不会被充军,他在乎的只是自己的面子在这麽多朝臣面前扫了地,袍袖一挥直接在那人脸上狠狠打了一巴掌。 「混帐东西,谁是你世伯,本官可不记得有你这个世侄。」这人是在入厕之後得到的答案,分明是贡院内买通了什麽人,这次北靖帝对会试的事极为重视,他可不想因此惹了麻烦,僵着脸拂了拂衣袖,他转脸对沈括说:「沈大人心思缜密,果然有过人之处,这件事情便交由你处理吧。」而後也不再看沈括,头也不回的带着众人离开了。 沈括这般大张旗鼓的闹腾,分明就是引他过来,让他准了放手去查,竟然拿他来做锄刀,这个沈括简直没有把他放在眼里。 王秉承抖着小腿,直到林方知的衣角消失後才敢凑到沈括面前,「大人真乃神算啊,您是如何知道此子会将丝绢卡在喉咙中的?」这事说出去也是件奇事,哪有人会想到这一层去。 「你没听那人说话的声音有几分尖细,脸色还一直涨红?旁人说话时都会习惯性的吞咽口水,但是他却没有,怕的就是沾湿了帕子看不清上面的字迹。」 这麽说确实是如此,「若嗓子眼被东西堵住,又如何可以发声?」 沈括一脸得色的看着王秉承,「坊间街头有卖艺者,可唇不动而发出声音,学名谓之腹语,这个举子便是学会了此道,发出声音时还用口型相配合,其实是十分聪慧的,只可惜这份聪慧用错了地方。」 竟然还有这等事,王秉承闻言满脸钦佩,拱起双手拜道:「今日真是长了见识了,大人如此观察入微,实在让王某汗颜。」 沈括为侧着身避过,摆手道:「这事沈某可不敢居功,原是有高人说与我听後才知晓的。」不光是这些,就连他盘查出来的那些也多仰仗他的指点。 高人?王秉承愣怔,「不知这位高人是身在朝中还是……」 「朝中,但也不太常见到。」沈括的脸上伴着笑意,颇有些骄傲的样子,却没再往下说下去,略微对他颔首便去处理刚才的事情去了。 徒留下王秉承一人傻乎乎地站在原处,皱眉思量着,在朝中却不太常见到的是谁呢?高人官职一定不低,这不常上朝的高人……等等,王秉承猛地一拍脑门,那不就是王府的那位千岁爷端王爷吗! 直至放榜那日,沈括才搬着行李从贡院里出来,沈衡和道道一块去接他,在看见他完全没有任何「回光返照」的衰相时,都暗自松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