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妾,举案奇霉 上》 第一章 【第一章】 泰山山脚下,禹城驿馆内,白幡高挂,四壁无尘,年逾四十的男子身穿一身藏青朝服,静静地躺在一口薄棺里。 屋内四名仆从一字排开,都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默默垂首,床边的矮几旁,素白襦裙的丫鬟正将一个黑色的「奠」字剪出来。 恍若灵堂的布置都是在半个时辰之前放置好的,虽说匆忙了些,但大抵该有的都有了,若说真差了点什麽,大概就是棺材里的人还没咽气呢。 「你们记得,入殓时一定要将棺材换成上好的沉香木配玉兰雕花,旁的木头都没它来得考究。」棺材里的人在薄棺之中字正腔圆地开口,「出殡时的仪仗也不需太阔气了,弄个百来人意思一下就行了,陪葬的东西里,张远志的字画一定要有,汝窑的瓷瓶要高脚的,林之栋的笔洗……」 「老爷。」其中一个管家模样的老者终於忍不住开口,「林之栋去年就不做笔洗了,流传在外的都卖得有市无价。」 「不做笔洗了?」棺材里的人猛然坐起身,「我床头第三个匣子里还有一个他早年做的,你拿出来给愉贵妃送过去,等我死後也好关照一下咱们府上。」 那焦急的架势吓得老管家频频点头,老管家跟着他有些年头了,眼见着他从六品殿仪做到四品礼官,送出去的礼堆起来能绕护城河三圈不只。 如今跟着端王祭拜泰山,本以为是个封官加冕的肥差,谁承想他却在驿馆修整的当口,把准备供奉於山顶的祭山灵石给弄丢了,遗失圣祖遗物是掉脑袋的死罪,他吓得不敢上报,就打算偷偷将自己埋了好留个全屍。 屋内一时冷凝,门扉轻动发出细微的轻响,微红的余晖穿过半开的门缝打在进来的女子脸上,柔和了一室的黯然。 她的面上没有施脂粉,就连头上松拢的发髻也只用了一支碧翠的步摇作装饰,一张俏脸乾净澄澈,漂亮的杏眼并不张扬,顾盼之间却透着一股灵秀的韵味,一袭水色缀月白花瓣的罗裙,花瓣开得很小,淡淡地流动在裙摆之间,给人一种很舒服的感觉。 躺在棺材里的沈括几乎在看见她进门时就手脚并用地爬起来了,口里嚷嚷着:「衡衡过来。」 沈衡清秀的脸上闪过一瞬间的僵硬,毕竟不是谁在青天白日看见自己的爹从棺材里爬出来都能淡定自若的,但她是个适应能力极强的姑娘,没等沈括半条腿迈出来时就已然走过去了。 姿态虔诚地将沈括塞回棺材,沈衡柔声道:「爹,再躺一会儿吧,傍晚就得将这棺材送回去了,人家死了的二姨婆还等着明早下葬呢。」鲜少有这样现死现买棺材的,就这口杉木的还是三十两银子一天租来的呢。 沈括闻言赶忙躺回去,抠着棺材板感叹道:「还是你孝顺,跑了那麽远给爹找棺材,旁的人决计是做不到的。」 沈衡默默点头,觉得话都说到这分上了,那租棺材的钱就别问他要回来了。 用帕子擦着沈括几日未洗的油头,她问:「那祭山灵石您放在什麽地方了?有没有可能是在行进的途中丢失的?」她没看过那东西,只知道被她爹搂得跟祖宗牌位似的,如果不是丢在驿馆,那一定就是在路上出了问题。 「不可能的。」沈括摇头,「祭山灵石临到驿馆时都还放得好好的,前天日头出来,我不过是将它擦拭了一下,放在驿馆院中晾了半个时辰就不见了,驿馆四周一直严防死守,院子里除却周边巡逻的侍卫就是咱们府里的这些人,方寸大小的地方,要找早就找到了。」 他只自顾自地说,没发现沈衡在听到「驿馆院中」这四个字时错愕的神情。 「那祭山灵石是个什麽样子的啊?」 「不过就是块巴掌大的石块,四四方方的,年头久了都有些发青了,除却那上面有块类似龙头的纹路,跟乡下压酱缸的石头没什麽两样,怎麽,你在哪里见过吗?」 「喀当!」一旁剪纸的丫鬟手中的剪子掉在了地上,她直直看向沈衡。 「没见过。」沈衡倒是坦然,仪态端庄地微笑道:「不过就是随口问问罢了,时辰不早了,我和道道去药坊看看您订的砒霜到货了没,要是睡不着,就让福伯给您讲话本子听吧。」 拉着一旁呆傻的丫鬟出去,沈衡的莲步迈得依旧轻盈,只是熟悉的人都能看出那步调里比之平日的僵硬。 沈括盯着沈衡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良久,对身边的管家低声吩咐:「我闺女的鞋好像不太合脚,你等下去买双新的给她。」 垂柳拂岸,落霞正浓,温婉和熙的景致不由让人心旷神怡,但是并不是所有人都有这份心情欣赏,比如刚从驿馆疾步走出来的道道。 「小姐,老爷说的祭山灵石是不是您拿走的那块?」 湘北这边一直在下雨,仪仗行至禹城时也就放了一个晴天,沈衡说要上山砸核桃吃,路过驿馆院子中央时就顺手捡了块石头,那上面奇怪的纹路跟沈括说的如出一辙。 「您不会是将它丢到山里了吧?」 沈衡掏了掏被震疼的耳朵,无辜地道:「没有,那石头用着挺顺手的,从山里出来的时候,我就带回来了。」 「那您还不快拿出来?」老爷急得都快「出殡」了。 「呃……」沈衡的面上似乎满为难的,低头瞅了自己鞋面半天才缓缓张口,「只是那东西现下不在这,要拿也要等到晚上。」 「晚上……」道道略微有些不好的预感,「您把它放到哪去了?」 沈衡略微叹息,将视线移向天边最後一抹残阳,「我拿去填了一户院墙的狗洞,你还别说,那大小刚好合适的。」 道道嘴角剧烈抽搐中。 沈衡一直有些奇怪的嗜好,比如大半夜去破庙门口糊窗户,比如修葺坏掉的砖瓦,再比如拍晕乞丐,将他身上破旧的布衣缝补好。 虽然有时也会吓坏很多人,但无疑说明沈衡是个乐善好施的姑娘,所以当沈衡提到「一户院墙的狗洞」时,道道很自然地理解成了一户破旧的民院,可是当她们趁着夜色站在路边远眺红砖绿瓦的高墙时,道道知道自己错了,她实在不该对沈衡说乐於助人不要有局限性,大户人家亦有值得帮助的地方。 沈衡的范围确实扩大了,而且扩得极广,因为她这次填狗洞的院墙不是员外古宅,也不是土豪旧址,而是皇上在禹城的御用行宫凌坤殿。 看着几个纵跃俐落跳进围墙内的沈衡,道道只能双手合十,默默祈祷她家小姐能靠谱一次了。 高台水榭,玉石拱桥,穿梭在行宫之内的沈衡果然没有让她失望,因为沈衡只是在找石头的同时在里面逛了一下,歇了一会,顺便抓着泥巴糊了糊宫墙上破开的「狗洞」而已。 「好歹也是天家府邸,破那麽多的窟窿就没人看见吗?」作为一处皇家御用的行宫,她实在不能理解这些每隔半米就出现一个的「洞洞」到底是什麽意思。 「就算有人看见,也不会去堵水洞的。」一道温润的男声突然自耳後响起,在这样寂静的深夜中显得有些突兀。 奈何沈衡的心思根本不在这里,不自觉的就回了一句,「水洞?那是什麽?」 「湘北多雨,行宫之内很容易积水,所以宫墙四周都会做些水洞用来排水,倒是你,将这里堵住是打算下雨的时候养鱼不成?」 这一问一答之间,饶是沈衡神经再大条也反应过来不对了,她僵直着脊背答道:「养、养鱼的话拿脸盆就足够了,这里是天子福地,哪里敢随便借用。」 她的身家功夫不差,跳进十丈高的围墙也不过是踩几片树叶的事,但是这人的声音分明就在耳边,以她的耳力是不可能直到对方出声才发现身後有人的。 第二章 「不知这位爷吃的是生粮还是熟粮?这更深露重的还在外忙碌,实在辛苦。」这是跟着她那不着调的娘学的黑话,生粮是道上的人吃的,没米下锅,自然得寻些「生米」来煮,至於熟粮嘛,那是官家才能吃的饭,潜意识里,她自然希望「偶遇」的是位嚼生米的同行。 但是对方很快打消了她所有幻想,因为他说:「吃皇粮的。」 「在下是来偷盗的。」伸着满是泥浆的手,沈衡承认得十分乾脆,且供认不讳地晃动着手里的麻袋交代道:「未遂,顺过来的东西都在这里,还没来得及搬呢,您要是觉得碍眼,我立刻给您放回去。」 那里面是她捡了一路的石头及几朵雨後生出的狗尿苔,不过就是挖了个皇帝老儿的墙角,应该不算什麽大罪吧?真不是她没出息,她如今背後空门大露,若是动起手来,就算再快的速度也必定是吃亏的。 手间腕骨倏的一麻,那不甚大的袋子已然落到了背後人的手中。 「你们这个行当已经拮据至此了吗?我竟不知宫里的石头也能卖钱了。」他的声音很好听,略微低沉,不疾不徐。 沈衡听後却十分愧疚,只觉平白辱没了盗贼的威名,但也只得硬着头皮解释道:「能、能卖啊,大人长居深宫,不知晓外头的行情,宫里头的东西不论什麽都算罕物。 就说这墙角的石头吧,它……它长期吸收天地之灵气,日月之精华,历百年之轮回,那都是沾了龙气的,大户人家最喜欢收集这个供奉在祖宗牌位底下,为的就是祥瑞二字。」扯到最後自认为还算通顺,且渐入佳境。 「这东西市价如何?」 「差不多三百两吧。」她斟酌着开口,像样的碧玺也就这个价了。 然而对方似乎并不赞同,「只三百?前些时日不是三千吗?」 「三千两买块石头?我能不能问一下,买的人被驴踢了多少脚?」她下意识地感叹,等反应过来的时候整个人都傻了,凌坤殿珍稀玉器数不胜数,单说脚下的汉白玉石也能值个千八两银子,冒死来行宫一趟,哪个偷儿会挑没上千两的东西拿?她才是那个被驴踢了脑子的人。 身後久久没有听到回答,那样沉默的寂静让沈衡一阵心虚,正思量着如何应对时,听见他慢条斯理地说:「原来你也知道石头不值钱,回去多读些书吧,再编瞎话的时候也用得上。」 如此,沈衡终於悟了,他从一开始关心的就不是石头的价格,只是抱着一种很认真、很诚恳的态度在耍她,再忍下去是不是有点窝囊?她想了想,确实窝囊。 「多谢大人提点,只不过小女子三岁就会背三字经了。」她这般说着,右手已然拔剑出鞘,回身就是一记翻花落叶横扫过去。 方才那番胡诌本来就是为了查探清楚近处可有旁人,既然探出的内息只有他一人,当然要搏上一次,这算是孤注一掷的打法,挥出去的灵湍剑带着亮白的剑光,然而这样迅捷的一击竟然挥了个空,连对方的半片衣角都没有沾到。 银白的月光映出地下清晰的两道轮子划过的痕迹,沈衡傻住了,愣怔地看着月华之下,坐在轮椅上与她对视的精致容颜,那是一张极好看的脸,疏目朗眉,面容清净,他甚至没有束发,乌黑如墨的青丝就那样披散下来,闲适而恣意。 单手支起的手掌托着半个下巴,他看向她的目光有几分懒散,带着一种不涉世事的乾净淡然,这样天人之姿的人居然是个身有顽疾的人。 沈衡面上一阵赧然,感慨天妒「红颜」的同时觉得自己弱爆了,因为她今日特意挑了一张最丑的人脸面具,一张足有四十岁,布满雀斑、皱纹横生的脸,她在心中暗暗发誓,等下不论胜负,出去之後的第一件事都是将这张「脸」丢了。 剑花轻挽,纵身跃起,几乎没什麽犹豫便再次出手了,夜探行宫不是小事,她不能拿自己爹的性命开玩笑。 转身轻挑,她从来未将一套朝云剑法舞得这般狠辣,然而面对那样刁钻凛冽的招式,他应付起来却毫不费力,甚至连轮椅都没离开过,有几次剑尖错横仅用指尖便弹开了。 沈衡许久未曾遭遇过这般挫败,但也知道自己同对方实力的悬殊,当下也顾不得什麽江湖做派,手上虚晃一招就朝他近前攻去,手掌划过的瞬间,左手袖间顺势滑出一把短刃,两厢夹攻之下锋利的剑风迫使他不得不提气跃起,这拚命到有些杂乱的打法,为的就是有一瞬间的拖延。 眼见着他凌空而起,沈衡并没有紧随其上,而是反手勾转用力劈向地面的轮椅,对方的腿脚不好,落地时定然要找一处支撑,她要的就是这短短一瞬的时间。 木头破裂的声音游走在尖锐的刀刃之间,在寂静的深夜发出类似悲鸣的闷哼,轮椅应声而碎。 诚然这事办得有些小人,但成大事者多半都是有些小人的,一剑挥出之後她也不敢恋战,足下轻点就要跳上围墙,却哪里想到脚下刚踏出半步,就惊觉背部的几处大穴被对方封住了。 「三字经,还需要背吗?」他在她耳边如是说。 沈衡反应了好久才明白过来,这是他对她智商的进一步侮辱,看着缓缓踱步到自己身前的人,她彻底凌乱了,愤愤不平地道:「你根本没有腿疾?」 「我何时说过自己腿脚不便?」他侧过头看她,完全事不关己的神情堵得沈衡一阵气闷。 「那你为什麽坐轮椅?」他确实没说过,但是有哪个腿脚灵便的人会坐这个? 「院子太大,懒得走路了。」他回答得坦然,默默将视线转向四分五裂的木头残骸,然後不开心了,「就算恼羞成怒也不该乱劈东西吧。」没有轮椅的话,他要走很多路。 晚风轻袭,扬起他披散的长发,勾勒出一张不怎麽欢喜的清俊侧脸,那样近在咫尺的精致,饶是沈衡这样不甚在意容貌的人也有一瞬间的恍惚。 在那样清润眸光的注视下,她真的很想轻声说一句你丫活该,但是谁让她现在受制於人呢?在嘴边百转千回了好几圈,最终化成一句,「习武之人经常活动下筋骨是好事,我每天晚上都要出去蹓躂蹓躂的。」要是可以,她也不想这麽窝囊,但她更不想她爹扛着口棺材来天牢里陪她。 他的眉头皱得更深了,却没有回答她的话,而是伸出手指直接抚向她布满雀斑的脸,这是个极登徒子的行为,在他做来却是那样自然,轻轻划过的指尖微凉,若有似无地自面颊上划过,留下令人无法忽略的酥麻触感。 沈衡一张「老脸」都红了,看向他的视线不自觉带了几分敬佩,复杂地感慨於他的饥不择食,心却不由自主地漏跳了半拍,都说男色惑人,老祖宗留下的话本子果然童叟无欺。 她这般想着,没提防对方的手已经顺着她眼角的细纹滑向颈边,穿过半开的领口抚向了锁骨处。 她吓得一惊,整个人都忍不住震颤起来,不只是因为那只纤长的手指摩挲在她肌肤上的暧昧,更多的是因为那里恰好是面具黏接的地方。 「大、大人,小妇人虽貌不惊人,但也是个有气节的女子,您这般调戏一个有夫之妇,好歹也挑个有树林的地方吧?」她状似无意的调侃着,声音都伴着颤抖。 他却已然收了手,面色了然,「原来是猪皮做的。」他说的是她面具的材质。 沈衡悲愤得几乎泪流成河,在她数量甚多的一大堆面具里,只有这一张是猪皮的,怎麽好死不死的就挑了这张脸! 端庄的沈衡沉浸在丢「脸」的情绪之中无法自拔,对周遭所有动静都失去了注意,以致於缓过神来时,看到的只有一个几乎没入夜色中的飘渺背影。 他不抓她了吗?她愣怔,後知後觉地想起他并没有给自己解穴,「那个……这位大人,您是去叫人抓我了还是回去歇息了?能不能先放开我啊?」她诚恳地呼唤着,「我们家其实还是挺殷实的,您今日放了我,他日必有重谢的,好人一生平安,立个长生牌位怎麽样啊?大人?大人!」靠,大人已经走远了。 第三章 沈衡是天色破晓时自己从围墙里爬出来的,迎接她的除却耀眼的骄阳之外,就是道道那张饿得快要断气的脸。 道道有气无力地说:「小姐,您还记得进行宫之前嘱咐奴婢不要吃晚饭,出来之後带奴婢吃宵夜的事情吗?」 沈衡颤抖着一双小腿扶着墙根站着,「我觉得这个时候你该关心的应该是我的身体。」 「哦,那您的身体怎麽样?」道道从善如流地问。 「你觉得呢?」 道道挠了挠头,挺乾脆地说:「奴婢瞧着,步行到早点摊吃两屉肉包子应该不成问题。」 沈衡无语。 禹城洪记包子铺内。 「小姐,您就那样站了一晚上都没被侍卫发现?」道道塞着满嘴的包子问。 沈衡一边躲闪着她喷出的肉末一边摇头,「没有,那院子里静悄悄的,连宫灯都没点几盏。」 这也是她吹了一晚上冷风之後才发现的,凌坤殿建造的年头很早,在小小的禹城之中,光这个宫殿就占了整个城池的三分之一,很难想像这样巍峨的宫殿里也会有这样偏僻的居所。 「行宫之内没人巡逻?那可算是奇事了。」道道摇着头,「不过说到没点宫灯……」她脸上的神情突然变得很奇怪,「您莫不是误入了哪处不乾净的院子了吧?」 「不乾净的院子?」 道道神神叨叨地凑过来,「奴婢听说这深宫高墙的,冤屈事可不少,有的院子更是因为怨气太重而不得不锁起来,您说的那位公子来去无声的,别是……」她做了个翻白眼加上舌头伸直的动作。 沈衡心领神会地点头,对於一个十九岁的大龄女青年依旧能保持如斯天真表达了极大赞赏,「都说上京东直门北面的胡同里,写灵异话本子的猥琐书生一年能赚百两,你如今能有这般觉悟,可见是与生俱来的天赋,不若回去之後找他说说,看看能不能在他手下打个零工,也算给後半辈子谋了份好生计。」 道道肥硕的脸庞颤抖了,「小姐,奴婢突然大彻大悟,觉得神鬼之说实在荒谬,等下就去帮您打探一下随行的大人里可有二十出头且武功高强的,争取让您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沈衡闻言心情甚好地点点头,觉得大彻大悟这句成语用得很是精妙。 用过早膳之後沈衡回去补了一觉,醒来将压箱底的兵器都翻找了一遍,在豁了口的九环大刀和生了锈的毒针之间犹疑了一下,她第一次开始深思,禹城收破烂的行情到底如何,会不会比上京的还要低上许多? 她是鲜少会思量这些「正经事」的,但是老天爷似乎就见不得她深思,在她陷入沉思的当口,极其突然地安排了一张她爹流着泪的脸,她看着那上面川流不息的小眼泪愣了半晌,这才想起她爹还等着「咽气」呢。 心疼无比地摸着沈括的脑袋,尽量安抚地道:「爹,药坊的老板说了,现下这个节气不长砒霜,要到冬天才有货,我昨儿给您交了半斤老鼠药的订金,那东西得现炒,再着急也得等到後天晌午才能吃上。」 沈括哭得更厉害了,二话不说拉着她就走,沈衡瞧着是往市集的方向去,心下冷了半截,连忙制止道:「那药店老板年逾八十了,您这样穿着官服去砸人家招牌是不是有点不太好?况且他还是禹城县令三姨太的二叔叔的儿子,也是有裙带关系的。」 「你少唬我。」沈括拿眼瞪她,「三姨太的二叔叔的儿子有八十了?你真当你爹是傻子呢。」 「三姨太年纪也不小了。」沈衡弱弱地说。 沈括看着她那副「江郎才尽」的样子也觉得满心疼,为了哄他,她闺女那点本来就不灵光的脑子都花在这上头了。 「不是去药坊。」沈括拉着她穿过一处市集的小巷朝前走,绕了好些个胡同最终转到一处宽广的官道前。 沈衡知道她爹倔强起来十头牛都拉不回来,眼见着他目不斜视地从药坊门前经过,总算松了口气,可是当她看见那片熟悉的宫墙,外加洋洋洒洒的「凌坤殿」三个大字的时候,她觉得她还是带着她爹去砸药坊的招牌吧。 「衡衡,都说死有轻於鸿毛、有重於泰山,爹虽则不算坚强,但依旧想选择後者,仪仗在禹城休整是因为连日阴雨,如今转晴,估计明日便要启程上山了,爹虽没什麽出息,但也断不能为留个全屍连累了你们,此番就去跟端王告罪,也好争取个宽大处理。」沈括站在烫金匾额之下如是说,面上带着平日少有的严肃。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君没让臣死的时候谁敢死?打皇帝老子面子的事,想也知道是个什麽下场,沈衡没想到自己的爹也有这般大义凛然的时刻,一时觉得他眼角的褶子都平整了不少,她上前一步握住他的双手,「女儿欣赏您的气魄,但是现在毕竟没到不可挽回的地步,或许祭山灵石……」 「爹心意已决,无须再劝。」沈括甩了甩袍袖,豪气干云地说:「大丈夫就要敢作敢当,既然做错了事便要有敢於承担的勇气,怎可如此畏首畏尾。」 沈衡瞧着她爹那傻不拉几的酸腐样,急得心肝脾肺都抽到一块去了,祭山灵石还未找到,端王要是一生气,将他们父女二人都抓进牢里可如何是好? 「爹!」沈衡猛地一跺脚,「您自己进去吧,天牢里伙食不好,好歹也留下我给您送饭吧。」不是她事到如今都不肯说出实情,实在是一旦说出来了,她爹一定会比现在进去得还快,弄丢圣物和将圣物填了「狗洞」都是死罪,但前者顶多砍头,後者那就要分屍了。 「不行,送饭的人有的是。」沈括攥紧了手掌颤抖,「但是你走了,就没人给我壮胆了。」 沈衡就知道方才那点豪气是他硬撑出来的,「壮胆您得去庙里请菩萨,我又没开过光,进去也没用的。」 「我就看着你心里才踏实,别罗嗦了,快点跟我进去。」 父女俩只顾你拉我拖的在原地转圈,没提防地同迎面走出来的人撞在了一处。 来人一身暗金朝服,生得极是风流俊俏,被撞之後面上也没有半分不悦,只是笑弯了一双眉眼道:「沈大人这是闹哪一出呢?大日头下的,也不怕中了暑气。」 沈衡对朝服等级明白得不多,但也知晓那衣服上的四爪麒麟不是随便什麽官员都能穿戴的。 果然见沈括行了个大礼,诚惶诚恐地道:「侯爷恕罪,下官一时心急冲撞了您,还请原谅则个、原谅则个。」 「多大的事,也值得这样。」他伸手拉沈括,「你平日最在乎这些繁文缛节,怎的今日这般慌慌张张的,可是出了什麽大事?」 沈括听後眼圈都红了,一脸难得您懂我的神色,「侯爷英明,下官确实是犯了不可饶恕的大错了,此番前来行宫就是来给端王请罪的。」说完,似是想到了什麽,拉着他的袖口急切道:「不知端王现下可在里头?贸然前去,是否会叨扰?」 这位顾小侯爷顾允之乃是护国公顾寻的儿子,平日里跟端王一直私交甚好,再没有比问他更合适的了。 顾允之似乎并不在意他犯了什麽错处,温润地盯着被沈括死死拉住的衣角道:「沈大人,这料子是今年刚上贡的金锦,你轻着些可好?」只是提到端王,他又有些失笑,「月锦他确实在忙正事,只不过你现下进去也无甚不可,他在忙的时候心情都算不错。」 沈衡几乎是在他话音刚落就当场翻了个白眼,她这个动作的寓意很单纯,就是为了哀叹她倒楣至极的人生,只是翻得有些太认真了,以致於眼珠在眼圈里晃了半天才归位,「重见光明」之後,对上的就是在场两个男人关切的注视。 她听见她爹挺嫌弃地介绍,「咳,这个、这个是小女沈衡,平日里没见过什麽世面,让大人见笑了。」说完还默默地同她拉开了些距离。 第四章 对於这「凉薄如纸」的亲情,沈衡颇感心酸,但仍旧端庄无比地福了下身,老实地招呼道:「侯爷安好,洒家这厢有礼了。」 话刚出口就气得沈括差点昏厥过去,抽动着嘴角提点,「是奴家,洒家是公公的自称。」 沈衡一听立刻羞涩了…… 好在顾允之大气,十分给面子地笑了好久才道:「沈小姐这般脾气秉性实在讨喜,沈大人很会教女儿,本侯今日还有要事,改日有时间再同大人一叙。」 这话说得极有涵养,沈括少不得要客套一番,沈衡却蹙起了眉,就在顾允之同沈括告别之时,她分明看见了他上扬的唇角,以及那句没说出声的,温婉,好久不见。 那是她的小字,他认识她吗? 沈衡长了张挺机灵的脸,却有个不甚灵光的脑子,这个脑子的奇异之处并不在於笨,而是在於少一根筋,想一件事情的时候就顾及不到另一件,当沈括悄悄拉着她往行宫里走的时候,她还在琢磨着自己到底何时见过那位顾允之的事。 她不是什麽足不出户的官家小姐,平日里也会顾及着她爹四品礼官的脸面宅在家里,大半夜才出门蹓躂。 在弄丢祭山灵石之前,她多是在市井小巷里糊窗户的,跟「贵圈」为数不多的接触,想来想去也只有那麽两次。 一次是她的师妹红苕行走江湖没有路费,来找她救济,她当时翻箱倒柜地才抠了好几个铜子,被嫌弃得半死。 「师姐,别开玩笑了成吗?你爹好歹是京官,就把你穷成这样?」三年清知府,还十万雪花银呢,真欺负她没读过书? 沈衡皱眉看红苕,挺认真地分析道:「贪官才有银子,我爹不贪。」晃着手里的铜子,「你要不要?不要我拿着买糖豆吃了。」 那一年沈衡十二岁,红苕十一,都是心思单纯的半大孩子,而她师妹见过的世面却比她要来得多,直接拉着她去洗劫了一户贪官的私宅。 沈衡每每想起那段往事都觉得不堪回首,因为没甚经验的她当时小腿抖得跟筛糠似的,尽管她一直安抚那位被包养的妾侍,只拿一点金条就走,结果还是被那妾侍惊天动地的哭喊声吓到了。 家丁举着火把闹哄哄地闯进来时,她还愣在原地给那妾侍擦眼泪,被她师妹狠拍了下脑袋後两人撒腿就跑,她们被追得慌不择路,最後还是被私宅里的一名仆从救下的。 她已经记不清那人的长相了,只知道他有一双很好看的眼睛,她当时泪眼婆娑地说:「大恩不言谢,等我攒足了银子定然将你从这里赎出来。」 可是没过几天,上京便传出那位一品大员贪污受贿被斩首的消息,私宅充公,沈衡为此难过了好久,难得有机会做次好人,老天竟然都看不惯她,顾允之会是那个帮她的小哥吗? 她这样想着,自己都觉得这想法太过恶俗,先不说他贵为护国公之子,就算查案也不可能委居在一户贪官的私宅做一名小小仆从。 单说当时的情势匆忙,对方根本不知她的身分,又如何会知道知晓她的小字,难道是她也曾经顺手填过顾允之家的狗洞?她摇头,习惯性地朝墙根走了两步,又立时煞住,墙根?行宫? 「沈大人,奴才就送您到这了,王爷就在里面,顺着小径朝竹林里面走就瞧见了。」 耳朵骤然响起的声音提醒她,说话的是位货真价实的洒家,看着那位公公妖娆离去的小碎步,沈衡僵硬了,後知後觉地发现自己被她爹摆了一道。 沈衡懊恼地揉着太阳穴,果断就要往地上躺去,却听到沈括目不斜视地说:「衡衡,做人不能太不讲义气,等下你就是真晕了,爹也会将你拖进去的。」 她感动得一塌糊涂,只觉一生能得此亲爹,夫复何求…… 林子离主殿很近,入眼便是一片碧玉般的葱翠,顺着玉石铺成的小径而上,很快便看到几名侍立在侧的仆从。 镂空雕瑞脑兽的巨大香炉里熏着香,缓缓腾起的青烟缭绕在绿荫之间,丝丝缕缕,极有意境。 沈衡闻了闻,不是皇家常用的龙涎香,也不是礼佛的檀香,而是一种似兰似麝的竹木香气,不是很浓烈却沁人心脾。 花梨嵌螺钿理石的桌案闲置在那里,还放着一盏未动的香茗,一旁的近侍伸手指了一个方向,那是竹林的最深处,虽说林叶茂密,仍旧一眼便能注意到那个席地而坐的清瘦身影。 他穿了一件月白镶银丝滚边的锦袍,袍袖的下摆很宽,就那样随意地垂在地上,如画的眉眼微垂,正低头看着手中的物事,诚如顾允之所言,端王确实在忙,在这片仙境一般的竹林之中,他正很认真地剥着竹笋。 听到有人过来也并未停下手中的动作,只是颇为漫不经心地抬头看了一眼,那一双眸子很澄澈,没有皇室子弟的傲慢张扬,有着乾净的、不食人间烟火的空灵。 沈衡下意识地将头低下去,整个人如遭雷击,因为这个好看的、很不靠谱的端王正是昨夜那个让她吹了一夜冷风的「轮椅」大人! 脚下略微後退了一步,想让她爹将自己遮住一点,沈括却已经啪嗒一声跪在地上,开始了声泪俱下的哭号道:「王爷,下官有罪啊。」 沈衡听着膝盖骨撞击在地面上的声响,十分坚定地认为她爹的眼泪多半是疼出来的。 端王苏月锦「百忙之中」又睨了他一眼,大抵觉得都哭成这样了,不关心一下实在说不过去,便关切地问了一句:「你杀人了?」 「下官不敢。」沈括吓得一哆嗦。 「贪污了?」 「下、下官更不敢了。」 「那便起来说话吧。」 沈括这回是真哭了,「王爷仁慈,但罪臣实在无颜面对您,就在仪仗到达禹城的当日,竟然将圣祖遗物祭山灵石弄丢了,此物乃是百年相传的祥瑞之物,臣自深知罪孽深重,特来向王爷请罪,听从发落。」 苏月锦将手拄在腿上看沈括,面上没有什麽表情,但就是这样淡然的一扫就让人感觉一阵威压,他面相长得有些清冷,不说话的时候就显得极其寡淡,沈括摸不准他的想法,吓得又是一哆嗦。 而实际上这位高深莫测的端王只是在思索着,祭山灵石到底是个什麽东西,良久之後,他哦了一声,「原来是那块长了毛的石头。」 沈括差点一口鲜血喷涌而出,小小声地提点道:「王爷,那是灵石本身的颜色,不是长毛。」 「嗯。」苏月锦从善如流地点头,「你弄丢了一块青色的石头。」然後便不说话了,继续剥他锺爱的竹笋。 沈括在朝为官少说也有二十载,虽说没有什麽作为,但自问察言观色的本事一直是不错的,今天却彻底没了主意,也不知这话该如何接,只得求救似的看向跪在旁边的沈衡。 他这闺女虽说有时迟钝了点,但也是个能言善道的,但今日不知怎麽的,竟老老实实地跪在地上装起了哑巴。 沈括觉得满伤心的,几次三番用小动作催促,愣是没有半点回应,最後他急了,抱着一种「闺女不仁,亲爹不义」的精神说了句:「衡衡,你不是有话要对王爷说吗?那便说吧,王爷仁厚,不会怪罪的。」 都说虎毒不食子,沈衡抽搐着嘴角琢磨,她爹这「子」食得着实太痛快了些,虽说自家的亲情一直都是很「凉薄」的,但这是不是有点太薄了? 看着那位端王「抽空」扫过来的视线,她整个头皮都麻了,慌乱之下,没头没脑就接了句,「王爷这笋挑得不好,竹根颜色太深,炒起来不爽口。」 她说话的时候刻意压低了音量,听上去有些软糯,挺矫情的样子,嗲得连她亲爹都颤抖了。 苏月锦却并不在意,面色如常地说:「那你去挑一支,清炒,少放油。」 这一句话说得沈括和沈衡都愣住了,沈衡本就是胡乱说的,猜想就算惹了他不满,充其量就是帮忙挑个笋,谁承想这位王爷还要吃熟的。 第五章 沈括蹭蹭地挪了两步,急切道:「王爷,万万使不得啊,小女沈衡自幼呆傻,烹饪一事更是极不通透,哪里敢污了王爷之口。」知女莫若父,沈衡的厨艺根本上不得台面。 苏月锦却没有看沈括,只是歪头问沈衡,「你做的饭很难吃吗?」 沈衡点头如捣蒜。 他颔首,十分体谅的样子,「去试试。」 沈衡是被两名近侍请到小厨房的,一名帮忙洗菜,一名负责切片,享尽御厨待遇。 经过一番调整,她的心态已经摆得很端正了,就见她手持大勺站在灶台前,淡定自若地倒油,「大义凛然」地翻炒,「破罐破摔」地加料,最後「万念俱灰」地出锅,成功将一盘鲜嫩脆笋炒出了「老态龙锺」的味道。 装盘之後,静候在旁的丫鬟脸都绿了,好心地暗示需不需要再炒一盘,沈衡大气地挥手,言简意赅地回了三个字,「不必了。」再炒一盘的结果,没准还不如这一盘呢。 端着那盘糊掉三分之一的「清炒脆笋」回去时,整个林间都散发出一种糊香糊香的奇怪味道,那样张扬而强大的「气」场,连瑞脑兽里的熏香都望尘莫及。 皇子的膳食十分讲究,食用之前都要经过内官试毒,手持银筷的公公抿着嘴角,牙关紧咬的咯吱声震撼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沈衡眼看着他咀嚼咽下,觉得还是满欣慰的,至少她做的菜还是能吃的,但是她很快就明白过来,吃和能吃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概念,因为那位公公吐了,冲到一处青竹旁边死死扼住自己的喉咙,面目扭曲得好像下一秒就要驾鹤西去。 她怔住,眼见着那位公公在众人的注视之下瘫软在地,口里却不忘尽职尽责地解释道:「奴才无状,但并非中毒,而是太难吃了……这菜,您万万吃不得啊。」 一旁的沈括也哭得「印堂发黑」了,一面哀叹出门不利,未看黄历,一面说道:「罪臣教女无方,竟然做出这等菜式,万望王爷恕罪啊。」 沈衡不得不承认那画面太过凄凉,饶是她这种没什麽心肝的人都有点不敢看。 苏月锦依旧坐得四平八稳,专注地用筷子戳了戳那盘黑乎乎的东西对沈括说:「无妨,我只是想看看到底能做得多难吃。」 一旁的公公抽搐得更严重了,到底是自己人,苏月锦看着他那副「穿肠破肚」的样子也有些不忍,终是体恤了一句,「桂圆,别演了,你欢喜的那块八宝玉佩赏了你便是。」 果然那前一秒还在挣扎的胖公公很快站起身,俐落地跪在地上欢喜道:「奴才谢王爷的赏,不过也不全是演的,这位沈小姐的厨艺确实……」他没说出那个形容词,而是冲回青竹旁又吐了一番。 沈衡抚着发疼的心口,只想问一句,这位公公,你考虑过那根竹子的感受吗? 领教了端王手下的人才济济,竹林中再次恢复了平静,沈括瞧着那气氛估计是要发落自己了,就想求个恩典,让自家闺女送套换洗的衣服进来,刚将嘴巴张开半边,就听见苏月锦慢条斯理地说:「祭山灵石我帮你找,欠我的人情用沈衡还。」 沈括作梦也没料到今日这趟会是这样的结果,一张嘴就这麽半张不张地僵在了原地。 比他更震惊的莫过於沈衡,从见到这位端王开始,她就一直处在惴惴不安之中,就是担心他认出自己,不光是因为夜探行宫,更多的是文臣女眷断不可能习武,她这一身武艺无疑会遭来大祸,可是看瑞王那架势又不像,他甚至都不曾正眼打量过她,亦没有试探过什麽,那他到底是什麽意思? 相比之下,沈括的想法就比她单纯得多,因为他直接「隐晦」地问了一句:「王爷说的这个『用』指的是外室还是内室?」 「内室?」苏月锦睁着一双水润清眸看了沈衡一眼,而後果断摇头,「不用。」 这让她想到在话本子上看到的一段话,如果一男一女共处一室,不论是否发生了什麽,都是件令女子觉得羞耻的事情,前者是羞,後者是耻,她现在就是後者的感觉。 「多谢王爷恩典。」沈括满脸喜悦地谢恩。 苏月锦点头,缓缓起身,道了句:「我饿了,不留你们吃饭。」说完便径直走掉了。 沈衡看着那道背影深思,难怪她从未想过昨夜的人会是端王,因为他从头至尾的都是以「我」而并非「本王」为自称。 清风下的竹林依旧有些燥热,她站在其中看着那一片竹海绿荫,想到的却是另一件大事,「爹。」她正色看着喜笑颜开的沈括,极其郑重地说:「把上次租棺材的银子还给我。」 【第二章】 禹城戒严了,皇家御林军封锁了整座城池,不甚繁荣的偏僻小镇一时之间变得人人自危,县令张青贤吓得朝服都来不及穿,四处托人询问是出了什麽大事。 行宫之中却半点消息也没传出来,只说端王下了口令,封锁城门,不准外出,然而整整三天,街道上也不曾见到官兵抓人或是张榜贴告,气氛紧张得让人摸不着头脑。 沈括坐在屋中也有点躁动不安,他一直都以为祭山灵石是在驿馆院中丢失的,上次在竹林也详细地描述了丢失的过程,就算要查也该是从驿馆内部入手,实在想不通端王何以这般大张旗鼓惊动全城。 坐在另一间屋中的沈衡也没闲着,一边磕着瓜子一边磨着刀,三天了,她连行宫周边的半块砖头都没摸着一块,凌坤殿好像一夜之间撑起了半片围墙,变得异常举步维艰。 难道他察觉了什麽?沈衡从不认为那位看着挺不着调的端王是位善类,她夜探行宫在前,她爹认罪在後,两件事情穿插起来自然让人生疑,或许他并不知道那天的黑衣人是她,但那一麻袋石头足以让他肯定一些东西,可是封锁城池的用意又是什麽?虚张声势?彰显皇权? 脑海里突然浮现出那日他坐在轮椅上,那副清冷随性的样子,沈衡就是觉得他不会做这种无意义的事,因为一个连路都懒得走的人,又怎麽会走「弯路」呢? 「小姐,如果奴婢犯了错处,您会将奴婢赶走吗?」 眼前突然出现一张硕大胖脸,让沈衡磨刀的手险些掉落在地,毕竟刚联想到一幅天人之姿,就被拉回现实见一些牛鬼蛇神,怎麽说都不是件容易接受的事情。 揉着有些发疼的额角,沈衡问:「你又做了什麽?」类似的苦肉计几乎每隔一段时间就会上演一次,实在没什麽好新鲜的。 道道垂着脑袋,小小声地说:「您先说会不会将奴婢赶走。」 沈衡看着她可怜巴巴的样子叹了口气,「道道,你从八岁开始就能吃掉三个人的口粮,拿两人份的工钱,做半个人就能完成的事情,我就是真想赶走你,也得有宅子敢用你啊,说吧,这次是打碎了茶盏还是弄丢了字画?」 道道摇头,「没有,奴婢只是去嚼了一些舌头。」 嚼舌?沈衡低下头继续磨刀,「你平时嚼的舌头还少吗?别闹了,一边玩儿去好吗?我这还有正经事呢。」 道道却并没有走开,反而向前挪动了几步,怯懦地说:「这次的舌头嚼得有点长,因为……我把您拿祭山灵石去填狗洞的事情告诉老爷了。」她真的不是有意说出来的,实在是刚才聊天的时候没忍住。 九环刀啪嗒一声掉落在地,沈衡愣怔地看着眼前的「忠仆」道道,一字一顿地问:「我爹现在怎麽样了?」 回答她的是院子中突兀的一声嘶吼:「快来人呐,老爷上吊啦!」 沈衡赶到正厅时,沈括已经拿着根麻绳在脖子上比划了,看见她之後,他的神情变得异常激动,含泪高喊着:「这回真的不死不行了,替我照顾好你娘。」话毕,跳着脚就往房梁上拴绳子,奈何身高有限,试了好几次都没能成功。 第六章 沈衡对着正在搬桌椅的仆从们比了个赞赏的手势,然後盘腿坐在地上,专心看沈括折腾,她太清楚他的脾气秉性了,遇到什麽事情都喜欢闹得众人皆知,说白了就是有点小矫情,可是她没料到的是,今天沈括矫情得十分厉害,在发现上吊无果之後,直接对着一堵墙就冲过去了。 沈衡吓得不轻,赶忙一个箭步便冲了上去死死地抱住她亲爹,嘴里急切道:「您来真的呀,多大点事也值得这样,我晚上再去行宫那边蹓躂一趟就是了。」 「多大点事?那是圣祖留下来的东西,是圣物你懂吗?你还拿去、拿去……哎呀,我还是死了吧。」他这般说着,挣扎得更厉害了,沈衡唤来几名仆从竟然都很难拦住他。 正闹得不可开交之际,就听见一道温润的声音自门口慢悠悠响起,「好像来得不是时候。」他说的声音不是很大,听上去更像是在自言自语,却成功地让躁动不安的屋内瞬间安静了下来。 他没有进门,只是自己打着帘子斜靠在门边,半掩在竹帘之下的那张精致侧脸清俊出尘,惊艳了在场所有的仆从。 沈括是最先反应过来的,连滚带爬地冲上前去,一边将人往屋内请,一面说着:「不知王爷至此,未曾远迎,还望恕罪。」 结果请进来之後,沈括自己就傻了,整个正厅连个椅子也无,让王爷往哪坐? 「请、请王爷移驾书房吧,这正厅、这正厅正在修整,所以……」 住客栈的帮忙修客栈?多新鲜。 苏月锦倒是没觉得什麽,四下打量了一下,言简意赅地说:「不是来找你的。」这意思就是书房就不去了,下一句是,「沈衡在不在?」 在他进门的时候,沈衡就已经悄无声息地往门口挪蹭了,在听到那句话後更是走得飞快,眼见着一只脚都要迈出门槛了,却被一旁的道道一把拉住。 「小姐,这位漂亮王爷是来找您的,你们有奸情是不是?太好了,奴婢能做陪嫁丫鬟了。」那一嗓子在空荡的正厅之内就好似平地炸响的一道惊雷,劈得沈衡外焦里嫩,外加香味四溢。 沈衡僵硬地转身,极其小声地对道道说了句:「相较於陪嫁,你不认为你更适合陪葬吗?」然後端庄无比地迎着一众艳羡的目光走回去,嗲声嗲气道:「奴家见过端王爷。」 她感觉到那双清润眸子看过来的视线算不上打量,只是大体看了一下,然後下了三个字的结论,「太素了。」 素?她看着自己身上淡蓝绣明粉木兰的襦裙,也还好吧,反倒是他今日的穿着让她觉得有些意外,为数不多的两次相遇中,他都穿得极其随性,轻袍缓带,广袖长袍,似乎多缀一只玉佩都会觉得累赘,今日却难得穿得正式,一袭锦绣华服,流动的暗纹都镶着滚边的银线,行走之间一派贵气风流。 苏月锦皱着眉问她,「你的房间在哪里?」 沈衡不知道未出阁的女子闺房是不是不该让男子随便进入,反正她的屋子是被进了,而且还是她爹亲自将人请进去的。 她站在角落里张了张口,很想弱弱地说这恐怕会影响她的声誉,但转念一想,自己在上京好像早就没有这东西了,就没好意思再提。 看着那个坐在女子妆台前挑拣首饰的男子,她不得不承认,那样的画面正常得没有任何违和之感,因为在她的认知里,哪怕这位端王坐在皇宫门口嗑瓜子都是再正常不过的。 事实上在不久之後的某一天,她也确实见识到了,且那个帮忙收瓜子壳的还是她自己,这当然是後话了。 「沈衡,你过来。」 他似乎很喜欢这样连名带姓地叫她,莫名熟稔,又带着点疏离,沈衡默默地走过去,停在离他稍远的地方,却听到他迎上前来的脚步。 苏月锦比她高了半个头不只,略微垂下的眉眼如画,清浅的鼻息吹在脸上痒痒的,让她想到那晚指尖停驻在脸上的悸动。 沈衡觉得有些不自在,刚想说句什麽就觉得发髻一沉,晃动的金色琉璃吊坠在提醒她,这支价格不菲又俗气至极的簪子是她爹前不久刚送给她的那一支步摇。 不知怎的就觉得有些不详的预感,果然没过多久,她的发鬓就不再是单纯的一沉了,而是变得很沉。 看着那位品味不俗的端王爷装饰盆栽一般的清澈眼神,她真的想问一句,您每次整人的时候都这麽认真吗? 苏月锦当然不知道她心底所想,却十分关切地问了一句:「你的脑袋还抬得起来吗?」 她含泪点头,然後听到他颇为满意地说:「那我们出去吧。」 沈衡就是顶着这样一脑袋明晃晃的珠翠上街的,穿过驿馆那条官道的时候,分明听见一旁侍卫目不斜视的低语。 侍卫甲说:「我刚才好像看到一个首饰盒从眼前飘过去了。」 侍卫乙说:「我也看见了,明晃晃闪得我眼睛都快瞎了。」 侍卫甲说:「见鬼了吧?」 侍卫乙说:「应该是。」 她当时默默地告诫自己,你要淡定,不然等下到了大街,你会因为承受不住舆论的压力羞愤而死的,但是当她看到市集上蜂拥讨赏的乞儿,以及品头论足的街坊四邻时,还是有了想要暴走的冲动,尽管她僵着脖子挨个跟他们解释道:「我们家挺穷的,这些首饰都是镀金的。」还是遭了很多不信任的白眼。 她只觉二十多年都未曾受过这般委屈,不觉就将视线挪到了那个正在逛点心摊的罪魁祸首身上,那道芝兰玉树的身影多飘逸啊,俊俏的小脸生得多精致啊,看他的大姑娘、小媳妇多人山人海啊,可是谁能知道这个人的本质有多恶劣! 「苏月锦。」她恶狠狠地瞪他,语气尽量控制在娇嗲的范围之内,却依旧比平日高了几许,她就是破罐子破摔的心态,反正现下是在外面,就算没叫王爷也挑不出她什麽错处,看着那道回望过来的平静视线,她索性站在原地不走了,她承认她打的就是惹恼他的主意,随时准备娇嗔一句「奴家做不到啊」然後掉头回去。 他的脾气却比她想像得好,晃动着手里的梨花酥对她说:「阿衡,你来嚐嚐,很好吃。」此时的芙蓉花开得正好,沐浴在那片落英之中的清俊面容,眼角微弯,带着心情正好的笑意,无害得让人不忍拒绝。 那样的画面太美,直到很多年後,沈衡回忆人生中的许多过往都很难忘记,那张笑脸突兀闯进她的视线时无端加快的心跳。 但是当时她并不明白那种感觉是什麽,只是有些别扭地搓了下衣角,慢吞吞地说:「梨花酥有什麽好吃的,宫……家里有的是。」 「比家里做的好吃。」他接过早已看傻掉的老板娘用油纸包好的点心,对她招手,「过来。」 沈衡咂吧了下嘴,确实也有些饿了,便看在点心的分上挪了过去,「做什麽?」她控制了下语气,依旧显得有些僵硬。 他却很包容的看着她,缓缓吐出三个字,「付银子。」 看着那道踱步离去的背影,天知道她多想冲上前去咆哮一声,老娘没钱,你吃的你自己付。 这当然是不现实的,所以最後的结果就是,她艰难地转过头去,咬牙切齿地问了句:「老板娘,刚才那个多少钱?能不能算便宜一点?」毫无意外的再次收获一个白眼。 禹城并不是座很富足的小城,在尚未建造皇家行宫之前,甚至可以说有些贫瘠,山内土匪横行,多少商旅途经这里都恨不得绕道而行,四面环山的地理位置,让它除却以烧制陶瓷古玩为生以外,鲜少有适合开垦的良田供百姓耕种。 近些年来随着庆元朝根基的逐渐稳固,对禹城的管制也越发重视,派兵剿灭占山为王的地头蛇後,还专门修出一条官道,方便百姓将烧制好的陶瓷运往外省,久而久之,禹城的陶瓷倒是成了上京家喻户晓的名品,但凡有些身分地位的人都以收藏禹城的瓷器为乐。 第七章 这种现状确实让不少百姓都富足了起来,可是利润丰厚了,坑蒙拐骗的人便也多了起来。 当地人都知道,禹城有一条古玩街,专门出售一些淘愣来的珍品和上等陶瓷,每年上京的官老爷们来,都会在这里蹓躂一圈,可是这珍品里有几个是真品,恐怕除却专门的行家里手,就只有卖的人心里才知道了。 沈衡不知道苏月锦对古玩明白多少,她只知道她爹说过,这条所谓的名瓷巷是那出了名的鱼龙混杂之地,甚至许多「从良」的土匪都混杂在其中。 她并不担心苏月锦会出什麽意外,只是单纯地希望自己不要被抢,晃动着满脑袋丁铃当啷的吊坠隐晦地劝导道:「您不觉得奴家穿成这样来这里有些太扎眼了吗?奴家记得北面东街还有一条乾果铺子,不如去那逛逛吧。」 苏月锦认真打量她一番,「你已经不瘦了,吃那麽多真的好吗?」言罢,不待她发作,已然抬步进了最近的一家古玩店流芳居。 最近全城戒严,以致於整条街的生意都萧条了不少,流芳居的柜台上打着瞌睡的店铺掌柜王德胜突然看见这麽两块「肥肉」上门,欢喜得眼珠都看不见了,点头哈腰将人迎进来。 「今早就瞧着东南角的地方鋥亮,原是有贵人要来,两位快往里面请,酷暑炎夏的,快喝盏凉茶解解暑气。」他连用了两个「快」字,亲手端了一大壶好茶。 沈衡朝东南角的位置望了望,一柄招财迎客的八宝铜镜正好照在她满头珠翠上,果然鋥亮。 王德胜长期做的就是贵人生意,一看便知进来的两人不俗,只是瞧着那位公子清清冷冷的模样总觉得不好唬弄的样子,便转身对沈衡说:「不知两位贵人想买点什麽,古玩字画、陶瓷器皿,咱们这都有,不是小老儿吹牛,放眼整个名瓷巷,就数咱们流芳居的珍稀物件多了。」 沈衡低头喝了口茶,怎麽品怎麽觉得自己像送上门待宰的二百五,看了眼一旁的苏月锦,她清了清嗓子,「把你们这边稀罕的玉石瓷器都拿出来,不拘什麽,只拣好的拿便是。」直接坐实了财大气粗的事实。 从驿馆出来时沈衡就一直在琢磨苏月锦的用意,知晓苏月锦此行的目的绝非逛街那样简单,既然他将她打扮成暴发户,总是有他的理由的。 到底是见过些世面的,王德胜很快端了些上等货物上来,指着其中一块玉佩对沈衡说:「姑娘看看,这上面的凤鸣岐山可是雕得唯妙唯肖,正经是魏晋时伯源大师的手艺,旁的人决计没这个功底的,玉石本身是上等的川白,千金难寻的老玉,要不是看你合眼缘,否则不随便拿出来的。」 沈衡眨巴了下眼睛,合眼缘?恐怕是她这一脑袋的纯金合了他的眼缘吧。 她没买过古玩,但倒是听沈括提起过,古玩店的人都有些自己的歪歪肠子,开头端上来的东西都是真假参半,行话叫爬散头,耍的就是嘴皮子上的功夫,为的是试探对方懂不懂行情,若是看出来了,少不得要拿些压箱底的东西出来,若是没看出来……那就等着挨宰吧。 沈衡拿眼瞟了那玉佩一眼,笑道:「新家生经了穿堂的手也能变作旧的,但凡像样的玉石都能瞧得过眼。」这也是句行话,不太懂门路的人也会说上两句,只是沈衡脸上似笑非笑的表情拿捏得正好,一时让王德胜也有些捉摸不透。 王德胜正色道:「小老儿承认古玩行里确有翻旧的营生,店里也确实有几样坑子货,但却并未拿出来给贵人看,贵人既觉得这玉佩像新家生,不妨说出个一二,也让小的长长眼。」 偶尔唬弄人的碰上经常唬弄人的,沈衡自认自己火候确实不到家。 「是块老玉。」一道温润的声音突然给她解了围,苏月锦单手执起那块玉佩,透过半开的窗棂照了照,「成色通透,磨痕光滑,算是少见的上等品了。」 王德胜一听,激动道:「公子当真是个识货的,这等物事放眼整个禹城都难找下家的。」 苏月锦点头,「能做得这般精细的赝品,确实不多见了。」 王德胜得开始还喜笑颜开的应承着,听到最後一句立时就变了脸色,「公子这话说的,小老儿卖了一辈子的古董玉石了,做的就是诚信二字,怎会拿赝品出来自砸招牌,你仔细瞧瞧那玉石的质地和手感,是再难得不过的上等川白了。」 相对於王德胜的言之凿凿,苏月锦就显得随意得多,一面把玩着手中的物件一面道:「川白又名羊脂白玉,质地不如和田玉密实,入手偏轻,透明度不及碧玺,却胜在触手温润,冬不寒,夏不燥,算作玉中上品。 魏晋时刚刚盛行,诸多文人墨客均以得此玉石为趣,却鲜少有人知晓那时的羊脂白玉并未如後世所传的那般通透,因为当时的工艺根本无法将玉石整体打磨得完全光滑,流传下来的,即便不算粗糙,却也绝不会如这块玉佩这般莹润。」 他啜了口茶水,单手拄在桌上,「这块圣元初期的汉白玉石虽说造得有些过了,到底也算稀罕东西,万八千两银子还是值的,都说玉不磨不成器,但是磨得太过了,反倒失了璞玉本身的意趣了。」 这是沈衡第一次听见他正儿八经的说些什麽,神色依旧懒散,斜倚在雕花木椅的样子,带着些许四九城里纨裤子弟的调调,虽然漫不经心,但执玉的态度却是认真的,可见是真正爱玉之人,看惯了他不食烟火的随性,此时的他倒是更让人觉得亲近了不少。 一旁的王德胜也暗暗震惊,要说现在的公子爷,哪里懂什麽玉石、碧玺,无竹不雅,无玉不润,多数都是附庸风雅的。 赏玉的人不见得会品,品玉的人不见得会懂,老玉的值钱之处不只在於它的年头,还有它的典故,如眼前这位公子了解这般透澈的实属罕见,当下也不敢再蒙混,连连作揖道:「是小老儿眼拙了,竟然没能看出这玉石的真假,方才言语多有得罪,还望这位公子爷见谅。」 苏月锦也大方得紧,颇为体谅地看了王德胜一眼,「行家里手亦有走眼的时候,你眼睛长得那麽小,看错了也无甚好怪罪的。」 沈衡一直知道苏月锦是吃着「鹤顶红」长大的孩子,说话慢声细语却吐字封喉,然而这次这喉封的却甚得她意,禹城往来商户不少,想也知道那些不懂行的人被这黑心掌柜坑了多少银子。 王德胜不想失了这次生意,陪着笑脸询问道:「公子既然来了,必然是有想要的物件,不妨说出来听听,即便小的这没有,也好尽量帮公子张罗,虽说禹城商铺繁多,但一家一家找起来也还是不如小的一人跑起来方便不是。」这是个场面上的老油条,一句话说得一语双关,既赔了不是,又卖了人情。 苏月锦微微偏过头,倒是真问了句:「刘辰方的砚石你这里有没有?」 一句话问得王德胜脸上的笑容都僵住了,倒不是这东西多不值钱,而是识货的人少之又少,砚石不比玉石,寻起来费劲又不好找买主,就算有人有路子也不会摆在这样一户偏僻小镇上来卖。 张口就这麽大的手笔……王德胜斗大的眼睛在眼圈里转了转,「公子要的这物事可是明燕时候的古物了,咱们行上的都知道,大燕往後的东西都是极难寻的,市面上有的怕也不见得几个真品。」他搓了搓手掌,「难得公子开面,小老儿自然是要尽心去寻,只是若当真寻不到,您看……」 寻不到也想要个跑路的赏钱?沈衡低头抚着袖口上的团花,半点不待见那人,苏月锦却随手在她头上摘了四五支簪子扔到桌上。 「这是订金,事成之後按原有的价钱翻三倍,当真寻不到便算作你的辛苦钱。」 沈衡不知道那一块破砚石能值多少银子,她只知道桌上的簪子加在一块少说也有三千两银子,三千两就换块石头的消息?她愣怔,恍然想到行宫那夜同苏月锦之间的对话,若有所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