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心王爷》 楔子 她的手里拈著一朵凋零的花—— 夜昙。 午夜盛开,中午凋零。此刻已是艳阳高照,它早在她手中枯萎。 她嗅了嗅,余香犹存,仿佛死去的人留给世间的记忆,隐约伤感。 假如,这时有人看到她手中的花朵,一定会尖声惊叫,因为,宫里人都知道,她患有花粉症。 吸入花粉,她会窒息,甚至死亡。 然而,只有她自己明白,那不过是一个无奈的谎言。 忘了是多少年前,她过生日那天,看到心仪男子在这御花园里植下夜昙,她万分欣喜,以为这是为她而准备。 她立刻命人从库房搬来进贡的水晶瓶子,只为等花儿开放,盛入瓶中,收受他的礼物。 可她错了,事实像一个狠狠的耳光打在她脸上,让她尴尬得无地自容。 那些夜昙,并非为了她而种植,只是他奉命履行的一个任务。 那是父皇为了讨宠妃的欢心,唤他办的差事。 骄傲如她怎能承认自己自作多情?于是,她撒了一个谎,说她有花粉症。 如此一来,就可以掩饰她期待夜昙盛开的心情,水晶瓶子也只是为了摆设观赏,再无其他目的。 他相信了,所有人都相信了,她保全了颜面,却失落了心情。 埋藏在脑海深处的秘密跟随她长大,直到适嫁的芳华年纪,她决定了,无论如何,要在临行前对他坦白心事,否则,机会不再…… 笃笃笃—— 她听到了他的脚步声,就算闭著眼睛,也能辨识。青梅竹马一块长大,她对他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再熟悉不过。 她侧身,看见紫袍玉冠的身影,从晨曦处徐行而来。这身影,她从小看到大,却怎么也看不够,每一次,都像一见钟情的瞬间,让她心神荡漾。 “大哥……”她低低地唤他,道出那个熟悉却不情愿的称呼。 不,他与她毫无血缘,她不希望自己永远当他的妹妹。 “嫣儿。”他温和地回应,露出百年如一日的微笑。 他总是这样笑,任何时候,对任何人,仿佛生命中没有眼泪。嘴角上扬,形成好看的弧形,却像雕刻在唇边似的,不是真正表情。 “找我有事吗?”他又道。 袖间轻缩,她将那朵枯萎的夜昙纳入衣中。在没有确定他心意之前,她仍旧不愿泄露自己的秘密。 “二哥要我出嫁……”她忽然有些哽咽,忆起这些天来不痛快的点滴。 “听说了。”他依旧微笑的表示。 她望著他的俊颜,不确定这笑是真,抑或是假。 如果……如果他似她这般,心中有一丁点她的存在,就不会这样从容。 难道一切真只是眼角眉梢的误会?他对她全无感觉? “怎么,不想嫁?”他看著她苦涩的神情,似乎猜到她的心事,偏头一问。 “你觉得……我该嫁吗?”她深吸一口气,决定挑明话题。 如此直接的提问,如果他有一点点不舍,应该会露出破绽。 然而,事实一如当年那般,再度像一记狠狠的耳光,打得她双颊通红。 “当然该嫁,”他绝然回答,“燕羽是个好男儿,会给你幸福。” 她难以置信,或者,是根本不愿意相信,此番说辞出自他的真心。 但他神情坦然,微笑那般自然舒展,由不得她不信。 衣袖中的夜昙再度传来残留余香,她垂眉掩饰失落,指尖轻绞,花瓣捻为无声的碎片…… 第一章 一切就像一场恶梦,即使惊醒,也无法摆脱脑海中的血色记忆。 她这才发现,自己从小到大如此幸福,一直活在宫廷的温室之中,纵然也有勾心斗角,但比起这血淋淋的杀戮,简直微不足道。 人命,原以为需要花费无数算计才能谋杀的东西,到了这里却只是大刀一挥,成千上百条人命顿时灰飞烟灭,如此轻易,如此脆弱。 她在大汗淋漓中睁开双眸,宛若死里逃生,凝重地不住喘息。 古道,黄沙,突如其来的匪徒,惨绝人寰的杀戮……这些恶梦中的景象,并非虚幻,她真的经历过,就在昏迷之前。 魏明嫣甩著汗湿的长发,从头疼欲裂中找回现实的记忆,恐惧的泪水顺著她的双颊倾泄,如瀑不止。 从小到大,养尊处优的霁朝公主,何曾见过这样的惨状?她捂住猛烈跳动的心脏,庆幸自己还有生命。 “姑娘,你醒了!”一道温和声音传来,她抬眸定睛看去,一青衣老尼缓缓踱入屋中,微微笑著,坐到她的床侧。 “这是什么地方?”魏明嫣迷惑地打量著四周,清幽的环境让她有种与世隔绝的感觉,“你是谁?” “这是颖州城外望月庵,贫尼法号慧益。”青衣老尼答道。 “颖州?”她一怔,一颗悬著的心忽然稍稍安定。 原来,她并没有流落天涯海角,这里,距离她的未婚夫婿如此之近,只是一道城墙之隔。 “师太,是你救了我?”她心存感激,颔首示礼。 “是一位公子送你到此处的。” “公子?”她难掩诧异。 “对,大概是令兄吧?他说你们兄妹本要到颖州城内投亲,不料亲人搬迁不知下落,你又忽然身染重病,他只得将你寄居于此,独自外出筹钱,以便你们两人能够顺利返乡。” “什么?”魏明嫣霎时如陷入迷雾一般,不知该如何应答。 什么哥哥?什么探亲?八竿子打不到一块,与她有何关系?简直就是在听别人的故事。 “那位公子长什么样?姓啥名谁?”她忍不住急问。 “怎么,姑娘,自己的亲哥哥也不记得了?”慧益一脸愕然。 “我……”她一时间手足无措。在没弄清楚这神秘公子的身分之前,不便再说太多。 “令兄说你身体不好,常常忘事,”慧益笑著圆了场,避免她的尴尬,“好好休息,有事尽管开口。” “师太……”魏明嫣斟酌说辞,“能否派人去一趟颖州城内,替我捎封信给燕羽将军?” “将军大人?”慧益瞪大双眸,“姑娘与他相识?” “我……”她该怎么说?难道直言自己是当朝公主,被皇兄指婚给燕羽为妻,却在出嫁途中遭遇匪徒,落得如此光景? 她就算实话实说,眼前的老尼会相信吗?此刻她一身布衫,无凭无据,唯一能确认自己身分的,就是这张脸。可惜,分离多年,纵使是她的未婚夫婿燕羽也未必认得了。 况且,暴露了身分,会不会再次招来劫匪? 总觉得此次遭劫事有蹊跷,那番杀戳不像是光为钱财而来,似乎,背后隐藏著一个更大的阴谋…… 心在战栗,她此刻已经无法信任身旁的任何一个人,仿佛孤身陷入沼泽,有股无名力量要吞没她整个身体,不知如何自救。 “燕羽将军的父亲年轻时与我家有过些渊源……”她不由得撒谎道:“眼下我与兄长如此窘境,或许可以请他帮忙。” 慧益摇头叹气道:“眼下将军大婚,正在迎娶远道而来的嫣公主,怕是顾不上别的。贫尼地位卑微,也无法面见将军。姑娘,说句不中听的话,你兄妹与将军这渊源不过是上一辈人的事,如今他是否还记得你们,愿意帮助你们,还是未知数。依我看,不如隔些时日,等将军大婚完毕,贫尼再托人想办法较妥。” 一番话合情合理,让魏明嫣无从反驳。唯一的希望就此被掐断似的,胸中忽然空洞而绝望。 但随之而来的,是巨大的疑问浮出水面——她人在这里,燕羽迎娶哪门子的公主?明知她已失踪,为何不派人四处查访,城内依旧一派歌舞升平?这到底怎么一回事? “姑娘,好好休息吧,傍晚令兄回来,跟他再商量一下。”慧益亲手替她盖好被褥,颔首施礼后,转身离去。 令兄?平白无故,多出一个兄长,让本已身陷迷茫的她,更觉疑影重重。 好吧,她就暂且不动声色,倒要看看,这个兄长到底是何方人物! 虽然身为公主,从小养尊处优,但倔强的个性让魏明嫣强迫自己坚强。生平第一次,在无人伸手援助、置身陌生绝境的危机关头,独自挣扎求生。 她告诉自己,要镇定…… “她醒了吗?” “醒了。要进去看看吗?” “明天吧,已经夜半了……” 不知睡了多久,忽然,被门橼的响动以及轻微的人声惊醒,魏明嫣猛地睁开双眸,看到窗外月影西斜。 是谁?谁在门外窥视她? 屏住呼吸,她沉著等待随后的动静,然而,不见人影进来,倒听到一阵脚步声远去。 她的一颗心剧烈地颤动起来,因为,这脚步声太过熟悉,还有刚才那番轻声细语,虽然在半梦半醒之中听不真切,她却已经可以确定他的身分。 是他吗?他怎么会这里?抑或是自己在思念辗转中产生的幻觉? 顾不得万般猜测,她强力支撑起身子,在肉体疼痛中不顾一切爬下床来,往门外追去。 午夜风冷露凉,她只著一袭病中的素衣,好似弱不禁风的幽魂,在寒噤中来到庭院。 树影下,一名修长男子伫立在那里,面对皓月当空,似正凝思。 魏明嫣霎时泪眼迷蒙,脚下不禁一滑,猛地摔倒在地。 男子愕然回眸,难以置信她居然发现了自己的行踪,又见她摔倒,情急之中一个箭步上前扶住她,顾不得再隐藏。 她抬头,一时间与他相对无语,只有泪水仍在滴淌著,晶莹的光泽映入他的眼帘。 “你还好吗?”半晌之后,他轻声道。 “你怎么在这儿?”魏明嫣强抑哽咽,反问他。 没错,她没猜错,是他,真的他! 魏明伦…… 这个她从小到大一听到就会怦然心动的名字,却从未亲口叫过,她总是唤他“大哥”。 他是父皇的义子,是辅佐二哥成为霁皇的头号功臣,是万人景仰的庆安王爷,也是她名义上的“大哥”。 多么希望有朝一日能摆脱这个称呼;多么希望上天赐予机缘让他俩更进一步。然而,从小到大,他都只是她慈蔼的兄长,似乎没动过丝毫杂念。 她从少女迈向成熟的心却不甘如此,总是渴盼两人之间能有一点微妙的变化,不让她的满腔心事化为乌有。可是,直到她出嫁的前一天,他依旧那般微笑无情,粉碎她如泡沫般的美梦。 “你怎么在这儿?”她再次问道。下意识里,这个问题十分重要,虽然没来得及细想。 “我……”魏明伦犹豫著开口,“二弟让我沿途保护你。” 二弟是指魏明扬,当今霁皇,在他授意之下,他不必敬称他“皇上”,而只叫“二弟”。 “保护?”魏明嫣迷惑,“有御林军在,二哥还要大哥你亲自保护我?” 再说他堂堂庆安王爷,朝中诸事忙得要死,哪儿来的闲工夫跑到这北地边疆,还是二哥下的命令,只为护送一个失了宠的公主? 她不信。 “告诉我,你到底为什么在这里?” 魏明伦抿住薄唇,再次缄默不语。 “你不肯说?”她盯著他温和却显僵硬的俊颜,转身即走,“好,那我马上回京,去问二哥!” 身上的伤痛加上此刻内心的疼痛,早已超过了她身体的负荷,她踉跄几步,颤巍巍地,几乎不能前进,却还是倔强地坚持,如同在悬崖边上行走,随时可能掉进万丈深渊。 “嫣——” 终于,她听到他唤自己的名字,与此同时,一条力臂倏忽搂住她的腰间,将她深深地,深深地,纳入怀中。 她在这瞬间仿佛傻了,脑中一片空白,只感到他强有力的拥抱和胸膛散发的温暖包覆著她…… “难道,你真不明白?” 他的唇吻附在她耳边,紧贴她的发丝,呼出炽热鼻息,引得她又是一阵战栗。 “没有任何人的吩咐,因为我自己想来,”他哀戚地宣示,“我不愿意你嫁给别人——” 是真的吗?这些话语真的出自他的口? 魏明嫣一时间怔住,害怕听到的一切不过是因为长久暗恋而产生的妄想。 她转身,凝视他的双眸,寻找现实的踪影,确认并非幻觉。 忽然,她做了个连她自己都被吓了一跳的举动——踮起脚,她缠上他的脖间,轻轻吻住他。 呵……原来,他的嘴唇是这样的滋味,如此软柔无骨,散发男子特有薰香,惹人迷醉…… 她不会亲吻,这是生平第一次,与一个男子如此亲近,而且,还是自己主动。 她笨拙的,不知如何继续,只像蜂立在叶间,吮吸著花之蕊。 没料到她会有如此举动,魏明伦初时怔忡不知所措,但随后,他似乎明白了什么,也决定了什么,双臂骤然收紧,拥住她弱小身躯,加深了这个吻…… 他烈焰一般的舌在她嘴里翻搅著,勾起她无助的欲望,她渴望亲近却因为羞怯而在颤抖中煎熬,终于体力不支地瘫软在他的怀中。 “嗯……”发出一声低吟,他长长舒出一口气。 在窒息的边缘,他放过了她。 “现在该信了吧?”他依旧握住她的纤腰,在她耳边低语道。 原来,他知道这是她的试探,在一举一动之间,他早已把她看透。 魏明嫣羞红了脸,乖乖待在他的臂弯里,不敢动弹。 “你……喜欢我?”半晌,她仍不放心地问。 “你说呢?”他轻笑,捏捏她的下巴,“还要我怎样证明?” “为什么我离宫的时候,你不表示?” “那时候,我还没想好。”他眉尖若蹙,似乎触动什么心事。“嫣,我是先帝义子,你和霁皇名义上的大哥,我不能做出有辱宫廷的事来。” 呵,他还是这样,一直以大局为重,甘愿佩带上枷锁,只为报答父皇的养育之恩。 不过他终究来了,基于这点,她也会原谅他的故作无情。 “伦——”倚靠他的胸膛,第一次,她唤出自己渴望已久的名字,万般担忧地道:“抢劫我的人马,也是你派去的?” 天啊,她真不敢想像,那场血淋淋的杀戮也是他所指使?虽然希望他能霸道地将自己抢回,但无论如何也不想造成如此局面,牺牲无辜。 “不,不是我。”他的回答让她一颗心顿时放下。 “那会是谁?不像普通劫匪。” “或许,是十二宫。” 十二宫?魏明嫣本来喜悦的心情顿时转为阴霾。 她听说过这个名称,这是举国上下拥护霁皇的人都不愿意听到的名称。 十二宫,看似平淡无奇的三个字,却令朝廷上下闻风丧胆。 这不是什么亭台楼阁、商号别院,这是一个江湖上的秘密组织,专为谋逆霁皇而建。 没人见过十二宫宫主的样貌,有人说他是先皇的私生子,因为皇后的陷害、先帝的抛弃,长大成人后回来报复,立志谋权篡位,颠覆霁朝的乾坤。 霁皇有三宫六院等共十一处的皇宫别院,而他却自称“十二宫”,比霁皇还多出一处,大有互别苗头之意。 这些年来,十二宫干过不少惊天动地的大事,破坏了霁朝与北地的和亲,离间著霁朝与南邻的关系,劫走了救济灾民的官银,煽动了好几次军中将士的叛乱……每次出手,都让霁皇龙颜震怒却束手无策,眼见江河日益动荡,人心不安。 “你离京之后,我一直暗中跟随送亲队伍,直至前日你们落脚古道驿站,我便与几位心腹在旅店商议,该怎样神不知鬼不觉地破坏你和燕羽的婚事?”魏明伦娓娓道来,“可当我夜里返回,却发现驿站里没了你的踪影,只剩下遍地死尸……嫣儿,你知道我当时有多害怕吗?” 这番声色动容的表白出乎她意料之外,让她整个人呆住。 “我追寻马蹄印到一处山道,见贼人背著你前行,所幸人数不多,我便与心腹上前跟他们一番恶斗,终于把你给救下,暂时将你安置在这庵中,向师太谎称我们是往颖州投亲的兄妹,以免再被贼人盯上,遭遇意外。” 原来如此。 她怔怔地听著,不敢相信那日昏迷后,还有这一连串惊心动魄的变故。幸好,幸好他追来了,不然,她简直不敢想像自己的下场会是如何。 “嫣儿,我们明日就走,我在北边有一所山庄,我们可以暂时到那儿小住。”魏明伦忽然提议。 “燕羽知道这些吗?我们应该先通知他吧?”照慧益师太所言,燕羽依旧在颖州城中等著迎娶新娘,他们就此离开似乎不妥。 “你……记挂燕羽?”他俊颜一凝,似有醋意地问。 “想到哪儿去了?我连他长什么样都不记得了。”她娇嗔道:“只是觉得,应该通知他一声,以免朝中上下为我担心。”再说,也得派些人手缉拿歹徒吧? “可我不想通知他,”不料,他却面色阴沉的告诉她,“我倒希望,他们误会你死了。” 什么?她瞪大双眼,怀疑自己听错了。 “因为,这样我们才能在一起。”他继续蛊惑她,“你该知道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 “可是……可是……”她想反驳什么,但在他这样霸道的示爱之下,她的坚持显得软弱无力。 “嫣儿,”他攥著她的肩,用一种决绝的口气道:“要嘛,跟我走;要嘛,通知燕羽。你选吧!” 生平第一次,她发现温文尔雅不过是他的伪装,临到紧要关头,他竟是如此强势,不给别人半点转圜的余地。 “我……”魏明嫣咬著唇,终于回答,“跟你走。” 天啊,她是疯了吧? 为了他,抛弃皇族身分、抛弃未婚夫婿,甚至可以当自己已经变成孤魂野鬼,只想跟他远走高飞…… 可此时此刻,她什么也顾不得了,一头埋进他的怀抱,她默默祈祷指尖的幸福不要溜走,这个选择不是个错误。 黎明时分,晨曦在灰白的云层中破晓而出,魏明伦淡淡看了眼终于沉沉睡去的魏明嫣,冷漠地挪开她握住他的手,从床榻边站起,推门而出。 慧益早在窗外守候,见著他,刚要开口,却因他的手势噤了声,默默跟随他到一处僻静角落,方才说话。 “王爷,你昨夜跟她……” “只是坐在床边哄她入睡,没有别的。”魏明伦答道:“奶娘,你放心。” “我有什么不放心的?”她涩笑,“阿茹都死了那么久,你也该找个伴了。” “要找也不会找她。”他冷绝地强调,“我不会忘记,她是仇人的女儿——” “是吗?”慧益半信半疑,“你们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我本以为至少有些兄妹之情。” “阿茹死的那天,宫里所有的人,都与我无关了。”他眼中忽然闪烁起悲哀的神色,仿佛有泪欲落,却只剩下空洞,“我留她在身边,只为了让咱们的计划施行无碍。” “王爷明日要带她走?去哪儿?” “幽昙山庄。” 慧益一怔,点了点头,“去处是不错,那儿很隐蔽,朝廷的人一时半刻绝对找不到,可是……雪儿在那里。” “你怕雪姬出于嫉妒,会泄露风声?”魏明伦眉一挑。 “雪儿向来是争强好胜之人。” “她不会的,别忘了,她是阿茹的妹妹。”他笃定道。 “但愿如此……”慧益叹一口气,“那我便待在此地,等候王爷的佳音。” “奶娘,辛苦你了。再忍耐些时日,相信不用多久,便大仇得报。”眺望著远方云彩,他低声承诺。 “阿茹若九泉之下有知,看到你如此为她,亦死而无憾了……”慧益忍不住一阵哽咽。 抬眉远眺的男子没有回答,关于往事的种种涌上心头,让他无法言语,一迳维持冷静容颜,迎风伫立。 第二章 夜昙,她又见夜昙了。 彷佛回到宫里,回到从前茹妃的居所,就连迎面而来的风中,也有那独特的香气。 这座北地别业,名为幽昙山庄,除了夜昙,再无别的花草。 他,一个男子,为何对这花如此情有独钟? 魏明嫣怀揣迷惑,放下车帘,一阵无语。 “怎么了?脸色忽然不好。”他坐在她身旁,很自然伸过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就像小时候她生病时一样,关怀备至。 这样的关怀,已经多少年不曾有过了? 她记得,年少时两人关系极好,吃在一块、玩在一块,那种亲昵却在某一天忽然消失,不知出于何种原因。 依在他怀中,沉浸于这久违的温情里,她微笑地回答,“只是累了。” “窗外有什么让你忽然不高兴了吧?”他似乎很明白她的心事,虽然,疏离了这么久,却依旧能把她一眼看透。 “没有不高兴,只是……觉得奇怪。”她终于坦白。 “奇怪?” “伦,为什么你种了这么多的夜昙呢?”她有些害怕,怕自己太过多嘴,惹他厌烦。 然而,他却笑了,“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只因此地气候很适合种夜昙。” “哦,原来如此。”她轻轻颔首,却有一种可怕直觉——他像是在说谎。 “我知道你怎么了。”他彷佛明白了什么似的,“你讨厌夜昙,因为,你有花粉症。” 魏明嫣怔住,没料到他会如是猜想。 “放心,夜昙夜半才开花,晚上关上窗子,应该不会有事。”他宽慰道。 不,她无所谓,花粉症不过是她骗他的把戏,但一时半刻解释不清,为免引起误会,她只得就此打住,顺从他的猜测。 “对,我有些担心。”重新靠到他的肩头,她柔声撒娇。 魏明伦依旧那般温和莞尔,忽然从怀中掏出一块绢帕,绕过她的发丝,蒙住她的眼睛。 “伦,你要干什么?”她霎时觉得紧张,突如其来的黑暗让她心境不安。 “嘘,别说话——” 他在她耳边轻声软语,褪去了她的惶恐。马车停了,门开了,她感觉到自己似乎被他一抱而起,在颠簸中,不知去往哪里。 强而有力的臂膀,近在咫尺的呼吸,她缠绕着他的脖子,脸儿渐渐绯红,心头有如小鹿乱撞。 彷佛有张极舒服的大椅近在眼前,魏明伦将她放在椅上,铺陈的白狐毛毯抚慰着她伤痛的身体。 “好了,”他说:“现在可以睁开眼睛了。” 蒙眼的绢帕轻轻褪下,她的眼前骤然一片明亮。 好半晌,她的视觉才适应了这片明亮,怔忡的神情却依旧停留在娇颜之上。 这……这到底什么地方?为何一桌一椅都与她宫殿中的摆设一模一样?就连门的位置、窗的朝向,也丝毫不差。 这里,到底是幽昙山庄,还是她的未央殿? “喜欢吗?怕你会不习惯,特意布置了这些。”魏明伦见她长久不语,微笑地问。 她点点头,迟疑地问:“这些……你是从哪里弄来的?” “照你宫里的摆设,绘了图纸叫匠人做的。” “这么快?”从她被劫到前来此地,不过几日工夫,这一屋子的东西就平空变出来了? “当然不是。”他摇头,“傻瓜,我筹备这些东西有好几年了。” “好几年?”她不由得瞪大眼睛。 “因为我一直幻想着,有朝一日可以跟你在一起——”他凑近,在她耳边温柔低语。 真的吗?她完全不知道,他竟然如此痴情,在许多年前,就筹备了这一切,只为等待她来。 本应是满腔惊喜,可她却陷入深深的怀疑与不可思议中。 不敢相信,上苍如此厚待她,让她多年的暗恋一下得到这样巨大的回报,像在做梦一样,迷离美丽而不真实。 “这张白狐毯,又是从哪里来的?”她记得像这样纯白无杂色的狐皮,世间罕见,当年父皇为了给她当生日礼物,派了世间最好的猎手至深山中潜伏十年,才觅得一张。 “当年,其实贡品中有两张,恰巧我负责督办这差事,便私下留了一张。” “想不到最清廉的庆安王爷也中饱私囊。”魏明嫣忍俊不禁揶揄。 “或许,从那时候开始,我就在筹备这么一个地方,一个与你未央殿一模一样的地方。”他忽然叹一口气。 那么多年前?父皇去世都那么久了,她收到生日礼物是更遥远的事了吧? 天啊,那么久远的时候,他已经开始喜欢她了…… 心中一阵激颤,她回眸与他四目相对,主动凑到他的唇边,轻轻一啄。 这一次,无以为报,如此举动,似乎是她唯一可以代替话语的表达。 魏明嫣觉得天地都在旋转,不知不觉中,欲望已经燃烧至悬崖的边缘,两人似乎都有些情不自禁,身体更加紧贴,掌心的热度传导皮肤,带来亢奋…… “王爷!王爷!” 窗外忽然有侍卫轻声唤,滑入危险边缘的两人这才如梦惊醒,及时停止。 “什么事?”魏明伦抑住胸前起伏,以白狐毯覆住怀中女子几乎半裸的身体,扬声道。 “有贵客到访。”侍卫禀报。 他整理衣衫,起身离开了床铺,似乎害怕再多待片刻,便会对她做出越轨的行为。 魏明嫣忽然伸出纤纤五指,表示自己并不贪杯,让他放宽心。 他怔住,回眸看了她一眼,在无言中抽出自己的左腕,轻抚她的长发。 “晚膳之前,我会回来。”他低声道。 如花的容颜绽放微笑,她点了点头,“我等你。” 仿佛有种默契在两人之间流淌,彼此瞬间可以了解对方的言下之意,他没有最多言语,推门而去。 望着他消失的背影,魏明嫣忽然有些失落。现在,哪怕与他分离一刻,她亦觉得如隔三秋,生怕他一去不回,生怕眼前的喜悦莫名化为乌有…… 为什么会有这样无聊的担心?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只是一种直觉。 魏明嫣在卧榻上躺了一会,迷迷糊糊闭着眼睛,即将坠入梦境的时候,忽然一阵歌声把她惊醒。 “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 这样的嗓音,这样的曲调,她似乎在哪里听过。 睁开双眸,看着西下的斜阳从窗间渗透进来,把屋子映成一片金黄,有种亦梦亦幻的感觉。 正是傍晚时分,四周静悄悄的,魏明伦还没有返回,不知被什么大事耽误了。 魏明嫣心中涌现一种异样,没来由的,便想翻身下床,顺着那阳光的方向寻找歌声的来源。 她推开门,沿着林荫小道,在夜昙茂盛的园中徐行,终于,在一处小山坡上,一间凉亭之中,她看到伊人的身影。 女子的歌声,自然是女子的身影。 歌声熟悉,这身影同样让她心头一颤,那水红色的衣衫,那如藻丝飘扬的长发,那婀娜俏丽的身姿,像极了父皇生前最宠爱的茹妃。 不,这是不可能的,茹妃在多年前已被处死,难道,眼前是一缕幽魂? 可夕阳明明照着她的影子,在清晰地移动。鬼,不是没有影子的吗? 歌唱的女子似乎感觉到有人靠近,忽然转过身来,引得魏明嫣更是一惊。 那妆容,也跟当年的茹妃相差无几,面颊上,以银粉绘着一只蝴蝶。 “给公主请安——” 魏明嫣正呆立着,那女子却呈现浅笑,向她欠身施礼。 “你……”她不由得退后一步,“你是谁?” “公主以为我是谁?”女子反问。 “你到底是人是鬼?”忍不住吐出心中疑问,她盯着那张与记忆中一模一样的脸。 “大白天的,哪来的鬼?”女子却笑出声来,“公主把我错认成什么人了吧?民女雪姬,是庆安王爷府中的伶人。” “伶人?”魏明嫣一阵迷惑。 “对啊,三年前,王爷在洛水之滨,见我孤苦无依,便从船主手中买下我,收留在这府中,幸好我自幼嗓音不错,闲时能唱些歌曲替王爷排忧取乐,也算报答他的恩情。”这段经历,她信口道来,不似撒谎。 原来如此……魏明嫣点点头,却依然有些不敢相信,这世上竟有与茹妃如此相似的女子。 容貌像也就罢了,还穿着茹妃当年最爱的水红衣衫,唱一样的歌,化一样的蝴蝶妆? 这也太巧合了吧? “你怎知我身份?”方才对方唤她公主,也让她狐疑。 “王爷有事从不瞒我,所以早在两天前,我便听闻公主要到此作客,您的房间还是我亲手收拾的呢。”雪姬笑道。 从不瞒她?这普普通通一句话,为何听来引人心里一阵酸溜溜的? 魏明嫣不由得打量眼前的美人,猜度她与魏明伦之间的关系,真是主人与伶人这么简单?为何这言辞间如此暧昧? 呵,对啊,他已是成年男子,身边有些女人也是应该,何况,他还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庆安王爷,别人到了他这地位,恐怕早有堪比皇帝内宫的七十二妃了吧。 涩笑着,劝自己放宽心胸,不要过于计较,毕竟她与他才刚刚开始,哪里管得着他的前尘往事?谁也不是天生就属于谁的,不是吗? “听说皇上赐婚,本将公主嫁给颖州的燕羽大将军,如今公主却私自跑到这儿藏着,不怕皇上担心吗?”雪姬忽然问道。 “我……”她当然怕,虽然皇兄待她不义,她却仍旧念及亲情,此刻朝野上下得知她失踪,肯定一片混乱了吧?她自私地躲在这儿安逸逍遥,实在良心不安。 “公主想不想知道外面的消息?”雪姬的眸中有种不善的神色。 魏明嫣摇头。 伦既然把她带到这与世隔绝的地方,就是铁了心不让她回头,哪里还会透露半点外面的消息引她动摇? 而她,既然硬着头皮答应留下来,亦不会再牵挂从前,断,就断了吧……还有什么好打听的? “公主真不想知道,外面的人以为你死了,还是活着?”雪姬用一种引诱的口吻试探。 “是,是以为我死了。”魏明嫣的语气中难掩一丝哀叹。 这样年轻,这样尊贵,却要抛弃一切假装自己死了……只为了一个男人。 她傻吗? 甩甩头,无怨无悔地走下去,这是目前唯一的路,即使错了,也要走到底…… “民女可以告诉公主,外面的人都以为你还活着,并且即将与燕羽大将军举行婚礼,全国上下一片欢腾。”雪姬的答案出乎意料。 “什么?”魏明嫣瞪大眼睛。 “奇怪吗?一国公主失踪,朝廷不派人找,不派人查,却照常举办婚礼,这是为什么?”雪姬再度诡异地笑起来,“公主,真不打算知道原因?” 她咬住唇。半晌之后,终于按耐不住,“为什么?” “因为……”雪姬凑到她耳边道,“他们找了个代替品!” 石破天惊一般,魏明嫣霎时如遭惊雷轰顶,半晌动弹不得。 “他们?”她喃喃问:“他们是谁?” “王爷手下的人啊,他们听从王爷的吩咐,施了个掉包计,把个假公主送进颖州城里成亲,可怜的燕羽将军与公主你多年不见,相貌都不认得了,果然上了当,正把那个假公主当宝贝一样供起来呢!” “骗人……你骗人……”他不会这样做,明明可以谎称她死亡,为何还要多此一举?仿佛有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让她害怕。 “不信公主可以自己去确认。”雪姬上前,轻轻拉住她的手,“王爷此刻正与他的死士密谋呢,公主一听便知。” 魏明嫣就这样神智迷茫,身不由己的,被对方牵引着,直至一处水榭。 “这处水榭有一扇奇妙的窗子。”雪姬神秘地道:“透过这扇窗子,居然可以清楚滴听到假山对面书房里的声音,怪吧?或许,是风的缘故,或许,是位置的巧合,没有人知道这个秘密,只有我发现了,也只告诉了你一个人。” 雪姬将那窗子一推,果然,有人声清晰入耳。 那人声,仿佛近在眼前,完全不似隔了一座假山那般遥远,这果真是世上最奇妙的事,魏明伦大概万万想不到,正是自己精心构筑的宅院出卖了他。 “王爷,皇上下旨让您到颖州主婚,您打算怎么办?”只听有侍卫恭声请示。 “去,当然去。”魏明伦的声音。 “可要告知若离姑娘?” “不必了,她见了我,我自有另一番说辞。” “若离姑娘来信说,她觉得燕羽对她颇为怀疑。” “怀疑她不是真公主?” “大概是那个意思……燕羽试探了她好几次,所幸都被她挡了回去。"” “呵,明日我即刻起程,前往颖州证实她的身份,她从此不必在担心……”魏明伦忽然笑起来,好似胸有成竹,千军万马也不足惧。 魏明嫣全身颤抖起来,每听一个字,便心寒一分。 她能感到雪姬得意的目光投射在她的脸上,紧盯她的窘态。 他说过,晚膳的时候会回来。 他守时了,可是,她却没有感到半分喜悦,目睹他的从容镇定,忆起他日前所说的种种谎言,她霎时觉得这个男人十分可怕。 呵,对啊,她早该知道这个男人城府极深,每次看他遇到诸事大小从不皱眉,总是那副温和微笑的模样,就该了解。 人哪会没有喜怒哀乐?一个把喜怒哀乐藏于无形的人,是世间最可怕的人。 “宫里的林御厨告老还乡,我半路上把他拦截下来,花了十倍的银子劝他留在这里,专门做你喜欢的菜。”他长袖一挥,奴婢鱼贯而入,奉上精致碗碟,掀开盖子,果然都合她的胃口。 可是,此刻她却全无食欲,半分,也没有。 “怎么了?”魏明伦察觉她的不悦,“白天还好好的,现在却这副表情,想家了?” “我有话……想单独对你说。”她收拾心情,清清嗓子道。 他深深看了她一眼,随即打个手势,围绕四周的奴婢立刻散去。 “公主殿下只管吩咐,微臣听着呢。”他打趣的说。 “听说你明日要去颖州?”她直言问。 俊颜一凝,他顿时变了语气,厉声问:“谁告诉你的?” “谁说的不重要,你是否要去颖州?主持我和燕羽的婚礼?”她涩笑,“真奇怪,我明明在此,却有另一个人代替我跟燕羽成婚,她是谁?能告诉我吗?” 魏明伦站起来,扭过头去,没回答。 “真想看看我的替身长什么样,是否与我有同样的容貌……”她继续幽幽道:“明儿个起程,能带上我吗?我真想亲眼目睹那一场好戏,错过了岂不可惜?” 那背影在轻颤,良久之后,他终于开口,“没错,我骗了你。” 虽然早已知道答案,可从他嘴里亲口道出,还是让她心尖猛然一疼,泪水不禁潸然而下。 “你想知道什么呢?”他转回眸,紧盯她双眼,百年如一日的微笑不复存在,只有紧绷的容颜,“为什么我要安排一个替身代你去颖州完婚?是否早有预谋?另有所图?” 她没料到他居然如此反问,当下僵住。 “没错,我的确另有目的。”他坦然承认,“我需要一些时间。” “时间?”她不解。 他忽然靠近,半蹲至她面前,大掌轻轻抚上她的小腹,“等我们有了孩子。” “等水到渠成,我再带你回宫,到时候二弟就算再反对,也莫可奈何了……” 天啊,他在说什么? 魏明嫣双颊通红,注视着他炽热的大掌在自己小腹上摩挲,胸中扑腾得厉害。 “现在,我们缺的,就是一点时间,所以,我不得不派替身去颖州,让她拖住燕羽,骗过众人,给我们挣得更多厮守的机会——”他继续柔声道:“嫣儿,你能明白我的心意吗?” 她唇间嗫嚅,泪水已经覆盖整张面孔,哽咽得不能出声。 “假如,你不愿意,我也不勉强,马车随时可以备好,我随时可以送你起程,把你送回颖州,交还给燕羽……”他的大掌逐渐上移,抚住她的脸:“嫣儿,你希望这样吗?我们好不容易才在一起,你不会忍心让我孤独终老吧?” 不……不……她猛然摇头,握住他的双腕,泪眼看他。 “嫣儿,”他将她抱入怀中,双颊在她的腮边磨蹭,“再给我一些时间,等一切顺理成章的时候,我们就可以不必再躲躲藏藏,还能名正言顺地在一起,两全其美,岂不好吗?” 好?当然好,如果一切如他构思,何止两全其美?简直十全十美。 可她为何还是担心不已?到底有哪里不对劲,她一时也说不上来,就是觉得不会这样顺利。 “你派去的那个女子,”她顾虑道:“让她嫁给燕羽,会不会太委屈她了?” 她的替身,说白了,即是一个牺牲品,为了自己的幸福却牺牲别人,能被原谅吗? “若离吗?”魏明伦却毫不担忧,“她是孤儿,我收养她多年,早想给她找一个对象。燕羽英俊勇敢,天下女子无不景仰,若离她早听说了他的美名,崇拜不已。此次派她前往,若能与燕羽阴差阳错缔结一段情缘,岂非好事?假如燕羽对若离无意,他堂堂正人君子,也断不会与她圆房,拖些时日,再把若离接回来就是,你放心好了。” 此番说辞合情合理,考虑周详,她还有什么可辩驳的? 依偎在他怀中,期盼一切如他所述般圆满收场,然而不祥的预感却一直萦绕于心,挥之不散。 **************************** ****************************** 月华如水,舞者在凉亭中衣炔翩飞,顾不得已是午夜时分,不眠不休,仿佛要把心中不快在舞蹈中释放。 魏明伦迈着沉着步伐,步步逼近,冷凝的目光似雪一般炯亮,定格在舞者的身上。 “王爷?”雪姬停下妖娆身姿,面露惊喜,“你来了?” “早说了,不要叫我王爷。”魏明伦冷声提醒:“要叫我姐夫。” “我偏不!”脸上的神色由娇媚变成愤恨,她强烈的抗拒道:“偏不!” “你是阿茹的孪生妹妹,应该叫我姐夫。” “可你与姐姐成婚了吗?”雪姬不以为然,“就算要叫姐夫,也要叫那死去的老霁皇才对!” 魏明伦忽然叹了一口气,“雪姬,何必这样执着,你应该明白。” “我不明白!”她移步上前,离他很近很近,“我有哪一点不如姐姐?一样的脸,一样的身子,我甚至穿姐姐最喜欢的水红色,化她最喜欢的蝴蝶妆,还唱她从前唱过的歌……这一切,都无法打动你吗 ?” “阿茹只有一个,她死了,我也无心再爱别人,”他侧身道:“现在,我活着的目的,就是为了复仇。” “真的?”雪姬冷笑,“那个公主又是怎么一回事?” “不要误会,我掳她回来,只是复仇大计的一步。” “跟她亲热,也是大计中的一步?”她讽刺道。 “不管你信与不信,至今为止,我都没有背叛过你姐姐。”他淡淡不愿意解释过多,“雪姬,今晚我来找你,只是请你不要再管这些事。” “我叫我不要最多嘴吧?”她得意地说:“没错,我白天的确对那公主说过很多话,假如我不顺心,还会对她说更多!” “难道你不希望替阿茹报仇了?”魏明伦反问。 “我更希望跟你在一起,”她坦然回答,“报仇,只是你自己的执着。” 魏明伦摇头,摇了又摇,语气忽然变得肃杀,“雪姬,我不希望这话你再说第二遍,你姐姐地下有知,会伤心的!” “姐姐要是看见你跟仇人的女儿亲热,才伤心呢!”雪姬大声回驳。他胸中涌起前所未有的怒气,扬起巴掌,几乎要打在她脸上,可是,面对那张熟悉的容颜,手却迟疑了,停留在半空。 “你打啊,最好杀了我!”雪姬知道自己的优势,有恃无恐,“可你忍心吗?看我这张脸,跟姐姐一模一样,你能下得了手吗?”她忽然仰天大笑了起来,“看看,你不能吧?魏明伦,你永远不敢对我怎么样!所以我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你管不着!”俏丽妩媚的人儿,因为狂笑而瞬间变得狰狞,魏明伦退后一步。 “对,”他回答,“我的确不忍心,可是,我可以带她走,或者,让你走。” 不愿再与对方多做纠缠,他转身离去,任由对方从狂笑变成哭泣,撕心裂肺的声音震荡整个花园。 第三章 认识阿茹的时候,他还是一个十多岁的少年,而她,只比他大一岁,是先帝新纳入宫的嫔妃。 他在御花园里与她初遇,当时她独自坐在清澈湖边哼着歌谣,不若其他嫔妃那般的循规蹈矩。 至今他还记得,她唱的歌词是: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 她来自异族,有一个古怪的名字科尔佩林。茹,按霁朝人的习惯,简称阿茹。 他一见这个女子,便有种极为熟悉的感觉,许多年后,他才想起,原来,她很像他已故的母亲。 听说,他母亲是先帝年少时的情人,天意捉弄两人无缘厮守,所以在他父母双亡后,先帝才会把他接到身边抚养,算是对初恋情人亡灵的慰藉。 他想,先帝如此宠爱阿茹,或许也有几分她与他母亲酷似的原因。 由于他可以自由出入宫门,他与阿茹有了频繁的接触,阿茹常常托他到市集去买一些奇怪的东西,大都来自异城,聊慰思乡之情。 茹妃的故乡以星辰为神,常常占星拜星。 他觉得,夏天的夜晚,天空的星辰格外命令,阿茹便会带他到空旷的草地上,指着空中点点繁星,用手比划出各种形状。 “你看,那像不像一只白羊?那又像不像一头狮子?”她仰头微笑,他则怔怔点头。 阿茹说,天空中有十二座宫殿,每座宫殿里供着一只吉祥物,就是繁星勾勒出了的白羊、狮子、金牛等等,简称“十二宫”。而地上的每个人,按照生辰不同,隶属于不同的吉祥物,类似于中原人常说的十二生肖。 “我属什么的?他禁不住好奇地问。 “你是蝎子,天蝎。”她笑答。 “那你呢?”他痴痴地望着她那张如花容颜。 “我是鱼儿,双鱼。”她双掌合十,轻轻抖动,恰似一双鱼儿在水里游动。 他觉得阿茹的确像鱼儿,漂亮温柔又可爱。但他自己绝不像蝎子,他讨厌蝎子的毒辣。 没想到,阿茹说对了,多年以后,在他立志报复的时候,他比蝎子还要毒辣百倍…… 午夜的风从身边穿梭而过,他忆起往事,心情似潮起伏,久久不能自己,立在游廊中,仰望与当年一样明亮的繁星,他有些恍神。 “伦——”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有人在轻唤他的名字。 他猛地回头,看见月光朦胧中,一个身着轻纱的女子缓缓向他靠近。这瞬间,他产生了幻觉,以为阿茹复活。 “伦,你怎么了?”来人见他神色异常,不禁关切地拉住他的衣袖,摇了摇。 他强迫自己马上清醒,恢复常态,因为理智告诉他,阿茹已经离他远去,眼前的定是别人。 果然,视野中呈现出魏明嫣的脸,截然不似他的记忆。 “这么晚了,怎么还没睡?”他强颜微笑,柔声问。 “我好像听到什么声音,有人在哭。”魏明嫣望着午夜的花园,有些迷惑。 是雪姬吧?夜深人静,除了她在撒泼任性,还能有谁? 仗着是阿茹的孪生妹妹,雪姬对他从来有恃无恐,若非因为那张与阿茹一模一样的脸,他早把这个麻烦的女子送走了。 “没事的,或许是哪个奴婢打碎东西被总管责罚,所以在哭吧?”他哄骗道:“你早点休息,身上的伤还没好,得好好静养才是。” “你也是啊,”魏明嫣眼里满是关切之意,“明儿个要起程去颖州吧?你还不快睡?” “我总是快到天明时分才眯一会。”他笑。 “为什么?”她诧异地瞪大眼睛。 “睡不着。”他忽然叹气,“已经好多年了,我每天只睡一个时辰便会醒,即使睡着,也总作梦——我不想睡。” 自从阿茹死后,一闭上眼睛,他便会梦到当年那出惨剧,仿佛阴魂不散,让他此生不得安宁。 他唯有没日没夜的忙碌,才能让自己稍稍忘却痛苦,摆脱魔魅的纠缠…… “我从前也是时常失眠,”不料,她却表示,“总是陷在恶梦里。” “哦?”他眉间一挑,失笑问:“无忧无虑的小公主,哪儿来的恶梦?” “梦见你啊,”她娇嗔道:“在梦里,我们一起玩捉迷藏,我找来找去,总找不到你……那种感觉,有多痛苦,你知道吗?” 娇嗔在这瞬间变为叹息,顷刻间,居然引得他一阵怜惜。 同病相怜,就是指这个吧? 他发现自己不恨嫣儿,真的不恨,哪怕她是仇人的女儿。甚至,他为自己利用了她,而感到有些内疚。若非那桩陈年恩怨,他跟她之间恐怕真会成为无话不谈的朋友,毕竟童年时也曾有过一段形影不离的日子。 “可是后来,我的失眠症就好了,你猜为什么?”魏明嫣不知他此刻心中的万般滋味,一派天真灿烂的笑问。 “为什么?” “跟我来。”她牵上她的手,缓步来到她的房内。 他不曾注意,那窗边几时系上一只风铃,纯铜打制,晚风轻拂之际,便发出悦耳的声音。 “这是我从宫里带出来的,一直系在裙间,幸好没弄丢了。”魏明嫣指尖轻触那铃儿,“它的声音特别好听,每天晚上,我就把它系在风中,听着那音律,自然而然便可入睡。” “真的?”他不信这小小玩意会如此神奇。 “不信你试试!”她引他坐下,大方地道:“今晚就歇在这儿吧!” 他愣住,抬眸盯着她。 “别瞎想!”意识到自己的失言,她羞红了脸,“只是借张躺椅给你,我睡床上!” “睡哪儿都没关系,”他换了暧昧言语,“反正等我从颖州回来,咱们就要成亲了。” “不跟你啰嗦!”魏明嫣益发害羞,啐了他一口,迳自绕到床侧,和衣躺下,被子盖得老高,几乎要蒙住脑袋。 魏明伦摇头轻笑,身子却不同自主的听了她的话,卧在躺椅上。 说来奇怪,听着那铃儿的声音,感觉夜风轻指肌肤,鼻尖嗅着这房里有如兰花的香气,他的心浮气躁忽然沉静下来,呼吸渐渐均匀,没多久,便闭上双眼。 他睡着了,而且没有恶梦,任何梦都没有,也不知睡了多久,醒来几乎不知身在何处。 就像只打了个盹儿,却看见阳光洒满整间房里,分明是日上三竿的时辰。 “醒了?”身旁有道声音轻快地问。 他眨了眨眼,视线从模糊变得清晰,魏明嫣坐在他的身侧,正支着下巴含笑地看着他,像个调皮的小女孩。 “什么时辰了?”他惊醒起身。 “末时。” “末时?”天哪,晌午已过?他愕然,一跃而起,难以置信。 从夜半寅时一直到今日末时?六个时辰?他竟睡了这么久? 不记得上次酣睡是多久以前,似乎还是无忧无虑的年少岁月,自从阿茹死后,他再也没有这样充饱的睡眠了……今儿个中了什么邪? “马车都在门外候着了,侍卫也催了好几遍,问你什么时候动身去颖州,”魏明嫣巧笑,“可我不让他们打扰,想让你多睡一会。” 他怔住,久久不能言语。 “怎么,不高兴了?嫌我误你的事了?”她一阵紧张。 他摇头,忽然对她莞尔。 “看来是我的风铃起了作用,”魏明嫣见他终于微笑,马上恢复顽皮神态,“很神奇吧?” 真是风铃吗?抑或是眼前的她? 多少年来,日夜孤寂独处,心声无处倾诉,连日有她的相伴,让他一颗紧绷的心倏忽放松,所以才得以那样的好眠吧? 虽然她是仇人的女儿,可不知为何,在她面前,他有种久违的安全感,她的笑颜让他忆起童年在宫中无忧无虑的生活。 那时候,他以为霁皇是自己的亲生父亲;那时候,没有失恋的痛苦;那时候,也没有不甘的憎恨…… 人若能永远停留在童年,那该有多好。 “你睡着的时候,我一直在旁边看你,”魏明嫣不知他心中起伏,兀自絮絮叨叨,“你知道吗?你睡着的时候不像平时那般阴沉,显得温和亲近。” “我阴沉吗?”他以为自己装出笑容,应该可以欺骗世人,可惜,竟没能瞒过她。 “说不出来,反正我觉得你总有心事,”她努努嘴,“是在为国家大事操心吗?其实大可不必,二哥才是皇帝,让他自己操心去吧,干么这样替他卖命?” 闲闲的一句话,却像暖流,涌入他的心涧。世人都觉得能替皇上效力是他的福气,都羡慕他能当上位高权重的庆安王爷,从来没有谁像她这样,设身处地站在他的角度着想。 如果她不是仇人的女儿;如果不曾遇到阿茹,或许他会爱上她,这个善解人意的女孩子。 双臂像是不听使唤,突然自有意识地伸出去,揽住她的肩勾她入怀。 魏明嫣瞪大眼睛,像是没料到他会有如此举动,一时间惊呆了。 “跟我一起去颖州吧……”他低声说:“我不想让你留在这儿。” 不知为何,他心中泛起依依不舍,不想与她分离,哪怕是一刻。 他要带着她,不管到天涯海角,因为,她能让他酣然入眠,失踪了许多年的睡眠,终于找回来了,他不想再失去。 魏明嫣僵住,过了许久许久,仿佛才听到他的言语,眼泪潸然而下。 这一刻,她感到自己多年的等待没有白费,皇天不负有心人,守得云开见月明…… 她喉间哽咽,没有回答,只是点头,再点头。 置身在这繁华闹市中,魏明嫣感到前所未有的自在。 真是讽刺,今日燕羽将军正式迎娶嫣公主,庆安王爷亲自主婚,颖州城中一片欢腾,然而,真正的公主却在这里,站在这市集之中,与将军府咫尺之遥,正悠闲地欣赏着摊贩上的各种小玩意,无人知晓。 魏明嫣拿起一架纸扎的风车,色彩缤纷,看着它在风里旋转,转成一朵七色的花,她暗笑,又暗笑。 没有人认识她,摆脱了宫廷的束缚,原来,她可以做一个这样任性逍遥的人,她喜欢此刻的感觉。 “姑娘——”身后忽然有人唤她,她回眸,却见是慧益,“令兄请我带你去看大夫,他说事毕之后,会到医馆寻咱们。” 此刻见到这青衣老尼,魏明嫣却有种与上回不同的感觉。怎么看,都觉得对方假惺惺。 明明知道她的身份发,明明认识伦,上回却编出那样一番谎言哄骗她,身为出家人,怎能如此? “不知师太与我大哥是如何相识的?为何几听听我大哥差遣?”魏明嫣忍不住直言道。 “贫尼与令兄有些渊源,曾经,他最亲近的人也是我最亲近的人,所以贫尼愿意为令兄做一些事,而令兄对贫尼也很是照顾。”慧益答得含蓄。 “最亲近的人?谁?”她眉心一紧。 “一个已故的女子。”慧益不露声色。 “大哥的亲生母亲?”魏明嫣兀自猜测。除了伦的母亲,她再也想不出别人了。 慧益一笑,没有回答,假装默认。 魏明嫣信以为真,纯真的她疑云顿去,心无城府,只道:“是要带我去医馆吗?其实我的伤好得差不多了。” “这位大夫医术极高,堪比扁鹊华陀再世,他素来云游四方,只可遇不呆求。 近日出现在颖州,也是巧事。令兄担心上次劫难会留下后遗之症,所以特叫我带你去给他瞧瞧。” “我就不相信民间真有什么高明大夫,好医生都在宫里呢。”魏明嫣轻笑道。 “贫尼只知道,令兄每年都要花重金建议此人,请他为自己诊治。若是好医生都在宫里,又何必多此一举?”慧益淡淡答道。 “真的?”她一怔,旋即又是一惊,“大哥有什么病?” “这个贫尼倒不知了,不如姑娘自己去问邢神医吧。”言尽于此。 邢神医?魏明嫣怀着三分好奇、七分担忧,跟着她来到那医馆。 说是医馆,其实不过是一所临时搭建的茅舍。邢大夫云游之人,居无定所,所以屋内陈设十分简陋,却摆满各式草药,药香扑鼻。 魏明嫣乖乖让对方把了脉,邢神医说她伤势已无大碍,再敷些去疤美肌的膏药即可。 “听闻大夫经常替我大哥诊治,可有此事?”见慧益守候在帘外,应该听不到屋内谈话,魏明嫣趁机问道。 “魏明公子吗?”似乎不知魏明伦身份,邢神医笑着点头,“没错,每年他都要遣派家丁寻访老夫,给予重金。” “我大哥生的是什么病?”她屏住呼吸,有些紧张。 “姑娘不必如此担心,其实也不算什么病。” “请大夫直言,”她眼珠一转,信口编道:“大哥成亲在即,家母有些担忧,若真是怪病,不如把婚事推了,免得耽误人家女儿。” “呵呵,真不是怪病,放心。” “既然如此,为何要一年诊治一次?听闻大夫堪比华陀扁鹊再世,甚至有神医的美名,应该可以一次根除吧?” “这……”他有些为难,“我答应了令兄要保密……” “可我不是外人。”魏明嫣坚持道:“这样吧,等会我大哥会来此接我,大夫您怕他责怪,就说是被我胁迫的,不就成了?” “呵,”邢神医不由得笑了,“姑娘如此执着,老夫只能实话实说——其实,不过是用草药熏封泪穴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 “熏封泪穴?”她大愕,“那是什么?” “就是封住泪穴,不让眼泪再流出来。”他仔细解释,“一年必须熏一次,否则会失去药效。” “我大哥他……为什么要这样啊?”她百思不得其解,怔怔恍神。 “老夫也不得而知,”邢神医叹道:“或许身为男儿,刻意坚强,不想让自己流泪吧” 话刚落音,门外忽然响起男子的轻笑声,“邢神医,我才不在一会,你便泄了我的密!” 魏明嫣一惊,转身望去,只见门帘轻掀,魏明伦缓步走了进来。 “为什么?”顾不得有外人在场,她上前一把握住他的手腕,激动道:“为什么时候要这样……折磨自己?” 难怪他脸上挂着百年如一日的微笑;难怪遇到再难再痛的事情,他都能保持镇定,原来,他的泪穴已尘封。 她一直觉得,他的双眸里有一种空洞的东西,也说不表是什么——现在,她终于明白,那是悲伤,失去眼泪后徒留的悲伤。如同干涸的井,本应有水,现在却只剩空洞,显得苍凉而恐怖。 “我答应了一个人,不再流泪。”他依旧微笑地回答,声音里却有一丝隐藏的悲伤。 “谁?”她想知道,到底是谁如此残忍,居然要剥夺一个人正常的喜怒哀乐,把他变成木偶人。 “那个人已经死了……”他握了握拳,“她临终前,最后的心愿就是这个。” 永远也忘不了,那个喜欢水红衣衫的女子在断气之际,抚磁卡他的双颊,轻柔地说——伦,我喜欢看你笑,你笑起来的样子真好看。可惜我从此以后永远也看不到了。伦,不要哭,不要因为我的死而哭。 他答应了她,这是她对他的唯一的要求,他不能不答应。 她死后,他便熏封了泪穴,不让自己再当一个正常人。 “那个人……是你的母亲吗?”魏明嫣迟疑地问。 不敢相信,这世间,除了自己之外,还有其他比她更能影响他的女子,他的母亲是她唯一能够接受的答案。 这一刹那,她的心跳得猛烈,生怕他摇头否定她的猜测。 “是啊,”他忽然笑了,“还能在谁?” 这算是肯定的回答吗?为何他的笑容让她不安? “当一个快乐的人不好吗?”他反手握住她的柔荑,“我封住泪穴,就是希望自己能更快乐。嫣儿,你不为我高兴吗?” 高兴?失去正常的七情六欲,她认为是世间最残酷的事。 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她忽然扑入他的怀中,紧紧搂住他的脖间,尽自己最大的温暖拥抱着他。 这一刻,她发誓,要用自己的方式来爱眼前的男子,助他寻回正常的快乐。 离开了医馆,他俩乘坐马车,在郊外的林荫大道上缓驶。她望着窗外掠过的树影,一直沉默寡言。 魏明伦察觉到她的异样,轻声低问:“嫣儿,你为什么不说话?” “我觉得气闷,想下去走走。”她忽然看到林中似有溪水,在阳光下映出粼粼波光,便答道。 魏明伦由着她的性子,命人停了车,陪着她漫步闲情。 她缓缓来到那片光亮处,果然,有清澈泉水自山涧中进出,汇成涓流,飞逝而下,绮丽绝伦。 凝视着那晃眼的波光,她幽幽道:“原来你一直不快乐……” “我?”魏明伦一怔。 “对,你不快乐。”她笃定地道。 “不快乐的人会笑吗?”他莞尔。 “刻意微笑的人,就是不快乐。”她坚持自己的直觉,“伦,告诉我,为什么你会不快乐?因为想念死去的父母吗?我本以为,要风得风的庆安王爷应该是天底下最称心如意的人了,可我错了,你的心从来不踏实,从没把皇室当成你的家,否则你不会长年累月被恶梦缠身……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他凝视她,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 的确,她把他看穿了,多年来潇洒自如的伪装被她在弹指一挥间戳穿,这个女孩身上有种可怕的力量,让他弃械投降。 自从阿茹死后,已经好久好久,没人这样坦白地对他说话了……他顿时有些恍惚,看到阳光下站着的,不是魏明嫣,而是心上人的灵魂。 “为什么?”她追问,“为什么?” 这声音如同魔笛,有种勾魂的魅惑,只差一点点,他就要道出实话,忽然,一阵人群的喧嚣声将他唤醒,挽救了他尘封的秘密。 错愕地抬眸,只见不知打哪儿来了一群百姓,皆盛装打扮,手捧鲜花硕果,簇拥着一对新人,直至溪水之滨。 他们欢呼着、雀跃着,催促那对新人和衣浸入溪水之中,而后以手掌掬起清水中,泼洒到新人身上,再撒以鲜花嫩瓣,口中念念有辞,似在祝福。 “他们在做什么?”魏明嫣不解地问。 “对了……”他忽然忆起,“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王母溪。” “王母溪?”她侧目,“是什么?” “颖州有名的溪流,传说源头来自天庭王母瑶池,能助有缘人白卷偕老。颖州青年男女,新婚之际都会到此祈求祝福,若是婚姻父母不允,私奔到此,只要男女双方浸身溪中,双手相握,共许白首,也算礼成。” “是吗?原来,这地方如此神圣……” 她眼里充满崇敬之意,脚步缓缓上前,靠近那堤岸。 “伦,你总是这样博学,无论什么问题,你都能答得出来。”她忽然叹道。 “没办法,小时候陪太子读书,发源博闻强记,否则没好日子过。”他涩笑。 “养成习惯,无论看什么,只一遍就记得。” 她回眸,一片怜惜的神色,又良久不语。 “伦,你方才说,无论是谁,只要浸身这溪中,共许白首,便算婚姻礼成,不必父母家人允许,是吗?”忽然,她问道。 “对……”他一时不解,为何她多此一问。 “所以,”魏明嫣笑了,“别人可以,咱们也可以。” 话未落音,她足下猛地一滑,整个人摔入水中。 魏明伦不由得“啊”的一声,赶忙一把拉住她的手,然而溪水冲力巨大,她的身子直往下游而去,拖着他一块坠入涓流里。 两人一阵飘浮,顺着光滑的青石,淌到水中央。 她哈哈大笑起来,站起身子,原来,溪水只到鄂下,并不高深。 魏明伦也忍俊不禁,生平第一次,如此狼狈,没败在大风大浪里,反教这半人高的溪水栽了跟头。 他这是怎么了?方才看她摔下去时,为何如此紧张,紧张到都忘了平日的明察秋毫,傻乎乎跟着她沉沦…… “伦——”她握着他的手,立在水中,浸湿的长发披散下来,围绕着她娇嫩的容颜,仿佛沾了露水的晨曦花朵,鲜艳动人,“还记得你刚才说过的话吧?” “什么?”他没反应过来。 “置身溪中,执手相握,便成配偶。”她微笑,“不必三书六礼,不必家人祝福,照样能做天长地久、名正言顺的夫妻。” “对。”他怔怔点头。 “所以……”她凝视他的双目,“我们现在已经礼成了。” 他一惊,低头这才发现,自己的双手一直与她相握,透露深刻隽永的意味。他下意识想抽回自己的掌,却被她死死扣住房,没有后悔的余地。 “伦,我要做你的妻子,”魏明嫣地道:“从小到大,我的梦想,就是做你的妻子,我要给你快乐——” 阳光坠落在他们中间,他看到她睫毛泛起泪花,整个人在心之烈焰与泉之冰浸中激颤,混合幸福与痛苦。 她凑近,忽然轻啄他的唇,光天化日,不惧众目的,献上自己的吻。 有一种飞蛾扑火的勇气在震荡着他,让他无法自拔,只能随她一起疯狂…… 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种豁出去的感觉了,一如当年在禁宫之中冒死幽会无畏,这一刻,他能感到,原来自己还是一个活着的人。 泉水在四周冲刷,她的唇像柔软的蜜糖黏着他、包裹着他,一同滑向悬崖的边缘。他闭上双眼,享受这个长久的亲吻,哪怕就此被打入地狱。 他承认,真的喜欢这样的感觉,这个义无反顾的女子,让他的心尖一阵又一阵驿动。 如果传说不假,此时此刻,她已经成为他正式的妻。 第四章 长风从黄昏吹到黑夜,停留在她屋里,荡漾风铃,发出一阵又一阵悦耳之声。 她躺在柔软的被褥上,嘴角轻翘,自然而然呈现一抹笑意,止也止不住。 颖州一行,她永生难忘,本以为只是平淡之旅,没料到却给了她巨大的惊喜,完成她自幼的心愿。 如今,她是他妻子了吗?王母作证,不能不算。 她笑了又笑,觉得哪怕此刻马上死去,也无怨了。 闭着眼睛,怎么也睡不着,现在什么时辰?午夜了吗? 伦还没有回房,他说今晚会在书房处理一些公务,叫她不必等。 呵,也对,陪了她这许多天,也该办办公了,她可不希望自己让他荒废了朝政。他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庆安王爷,有时候皇帝都可以偷懒,他却不能。 夜昙盛开了吗?老远就能闻见那股独特的芬芳飘入房中,她实在太熟悉了,一如在宫里一般。 忽然,她听到门外有轻微的脚步声。是他回来了吗? 禁不住惊喜,一跃而起,将门一拉,打算吓他一大跳,然而,来者却反而让她一愣。 “公主还没睡吗?”雪姬笑盈盈地立在门口道。 “是你?”魏明嫣柳眉微蹙。 “在等王爷吧?”雪姬慢悠悠问:“想知道他此刻在哪里吗?” “还用问?当然是书房。”她打从心里不太喜欢雪姬,总觉得她古里古怪,说话神秘兮兮,脸上总挂着想看别人笑话的表情。 “若我说不是,公主会相信吗?”雪姬去挑眉反问。 “你到底想干什么?”她不傻,早看出雪姬对伦的异样,嗅出情敌的气息。 “想带公主去一个地方。” “我不感兴趣。”已经上了对方一次当,这回她坚守阵地,不让任何人有机可趁。 她已经是伦德妻子,就要信任丈夫,以防来之不易的幸福成为指尖沙。 “公主用了晚膳吗?”雪姬忽然问。 “当然。”她不明白对方为何要说起这个。 “公主该感谢我啊,是我换掉你的晚膳,否则此刻公主早已被迷药麻醉,看不了今晚的好戏了。” “什么?” “王爷命人在公主的晚膳里下了迷药。”雪姬诡异地笑,“因为,他今晚要去做一件很秘密的事。想知道是什么吗?” 魏明嫣僵住,唇间霎时紧咬,良久不答。 她承认,在引诱自己的恶魔面前,她又一次动了好奇之心。为什么会这样?动不动就怀疑自己的丈夫,亲信情敌? 或许,在她内心深处,总有一丝不安吧?她总觉得,伦还有什么在瞒着她…… “公主若想知道,便随我来。”雪姬不在罗嗦,裙摆轻舞,转身便走。 她怔在原地,犹豫挣扎,然而心魔终究占了上风,忍不住跟随那水红衣衫移向月光所在。 草地上,夜昙盛开的地方,她终于看到魏明伦修长的身影。 他正迎风而立,对月注视,仿佛在祈祷着什么,一动不动…… 雪姬在一株大树后停住,她亦驻足。两人藏匿着,窥视他的举动。 “王爷,时辰到了。”这时一名侍卫上前道。 魏明伦点了点头,终于有所动作,他蹲下身子,亲手在泥里挖着什么,不用任何器具,以血肉为锄,一点一滴,掘开泥土,捧出一只黑色坛子。 午夜的风飞扬而至,夜昙在吹拂中摇曳,魏明伦揭开坛子,探手抓了一把什么东西,洒往风的方向。 粉末! 银色的月光下,魏明嫣看得真切,那是白色的粉末! “阿茹……”只听失魂落魄的男子呢喃道:“对不起,直到今天,我才满足你的心愿,还你自由……从今以后,我不能再照顾你了,让风儿带你回家……你不是说,在你的家乡,人死后都会变成星辰吗?将来,托梦告诉我你是哪颗星,让我可以时常看见你,好吗?” 他忽然语声哽咽,垂下头去,没有眼泪,却似在流泪。 手中的粉末一把接着一把扬起,被风吹散在夜空之中,无影无踪。 “知道那是什么吗?”雪姬轻声道:“骨灰,人的骨灰。” 魏明嫣整个人处于震惊之中,无法言语。 “知道他在为谁送行吗?呵,如果质问他,他肯定会骗你说,是他的母亲——其实,那是他的恋人,他此生唯一的恋人。” 唯一的……恋人? 魏明嫣只觉得耳边似有蜂在嗡鸣飞舞,整个世界变得如同大雪般茫然,唯有夜昙的香气,不断吸入鼻尖,带来郁闷的窒息。 魏明嫣坐在床侧,瞪着门口一动不动,直到天明时分,才看见魏明伦缓步踱进来。 似乎没料到她居然醒着,他明显怔了—怔. “怎么这般好精神?”他不自然地笑笑,上前坐至她身旁,轻抚她的长发,凑近耳边暧昧道:“没我睡不着吗?” “对。”她直盯他的眼睛,“每次你离开,我都疑神疑鬼,害怕你会一去不回,或者,背着我做一些秘密的事……” 她意有所指,引得他神色微凝。 “怎么会呢?”他故作如常道。 “朝中事物繁忙吗?”她徐徐地问:“怎么昨晚在书房待了一夜?” “倒也不忙,只是闲了那么多天,京中来信诸多,不能不回。” “不如我们回京吧,”她注视他的反应,“这里地处荒远,办起公务来总不方便。” “其实也没什么不方便,”他温柔地笑着,“每年我都会在这儿待上一、两个月,如果急件,信使快马加鞭,也误不了什么事。” “似乎你很喜欢这儿,”魏明嫣试探,“为什么?要是说风景优美,不如在江南置宅。” “这儿的气候适合养夜昙,与宫里似,住在这儿,不会那么想家。”他搪塞道。 “哦?原来是为了夜昙?看不出来,你竟这么喜欢这花。”魏明嫣起身移步到窗前,吸一口清晨的空气,“其实,我倒不觉得它有多美,总是半夜才开,见不得光。若用人作比喻,它不算是坦荡之人吧?” “它……香气好闻。”魏明伦找了个借口。 “伦,你真的喜欢它吗?还是有什么别的原因?” “为什么这么问?”他眉一挑。 “伦,不要骗我,无论做过什么,我都能原谅,唯独不喜欢你骗我。”她给出最后的机会,希望他能坦白。 “我怎么会骗你呢?有什么可骗的?”他依旧那副光明磊落的模样。 魏明嫣头一偏,泪水忽然迸了出来,胸前起伏,长久地喘息。 “怎么了?”他连忙扶住她,“不舒服吗?” 她摇头,一个劲地摇头。如果真的染上重病,也多半是他害的…… “别再装了,”她终于决定跟他摊牌,“昨夜,我去过了书房,你根本不在那儿。” 他一怔,俊颜忽变。 “我看到你在月下祭祀,不知在为谁送行……”她的心一阵绞痛,“有人告诉我,那是一个死去的女子,她生前最爱夜昙……她是你从前的恋人……” 魏明伦僵立着不作声。 “我不该嫉妒,毕竟她已经死了,你跟她早是过往云烟……”魏明嫣啜泣道:“可我不明白,为什么你要在我晚膳里下药?难道这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必须瞒着我?” “我只是……”他终于开口,打破谎言被戳穿后的沉默,“不愿意让你多心。” “我多心?”她讽笑,“如果你不是这样神秘,我会多心?”她拂去泪水,上前一步,追问道:“伦,告诉我,你还喜欢她,对吗?听说,她是你今生唯一的恋人——” 呵,多么可笑,唯一的?那她又算什么?可有可无的替代品吗? “谁又跟你乱嚼舌根?”魏明伦忍不住吼道。 “你生气了。”他的表情,她看得很明白,生平第一次,看得如此明白,“假如不是说中你的心事,你不会生气的。” 一时间失去反驳的狡点,他哑口无语。 “我要回京!”他的反应已经吐露答案,她不想再待下去,自取其辱,“请你立刻备车,送我回京!” 转过身,打开衣橱,想收拾行李,然而却发现所有的衣物都是他替她添置的,无物可带…… 她重重地将包袱掷在地上,无处发泄的怒气全数爆发,引得她狼狈地哭出声来。 “嫣儿,”他猛地上前,从背后抱住她,炽热的气息吹在她耳际,“不要走,不要生气,你听我解释。”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话可说?她傻乎乎被骗了一回,还不够吗? “你有喜欢过我吗?”心仍旧不死,她哽咽地问他,“哪怕一点点喜欢……有吗?” “如果没有,我就不会让她的骨灰随风流散。”魏明伦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会永远让她待在我的身边,待在那片夜昙底下——” 她一愣,没料到会是如此的回答。 “嫣儿,难道你真的不懂?”他开始在她颊边磨蹭轻吻,给她缠绵的触感,“我对你的感情,你察觉不到?” 察觉?这一刻,她丧失所有的判断力,无从辨别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这如胶似漆的亲近的确给她甜蜜的感觉,可他微笑背后的阴沉总让她不安,宛如站在悬崖边上,看见巨大的寒潭,深不见底,黑暗的,一如巨大的阴谋。 什么时候,他们的相处能够如同天空般清爽?哪怕有一抹湛蓝的颜色,她也知足…… “嫣儿,不要走——”他的魔魅之音诱惑着她,“难道你忘了,我们已经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了,你真舍得离开吗?” 他说中了,她舍不得,的确舍不得。 他实在太狡诈,一眼就能看出她的要害——对他的爱恋,就是她无法掩盖的弱点。 “为什么要骗我?”她在他怀中抽泣,“你分明没有从小就喜欢我,为什么要骗我?” 说什么青梅竹焉的暗恋,碍于身份的退缩,都是假的吧?他一直另有心上人,那才是他迟迟不与她亲近的原因。 “我喜欢你,真的喜欢你……”他强辩道:“可对我而言,你一直是遥不可及的梦,明知不能与你厮守,我只能退而求其次,去爱别人——” 真的吗?在他心中,她真的如此重要?那个埋葬在夜昙深处的女子,反而却是她的替代品? “她是谁?”还试忍不住要问,“怎么死的?” 这瞬间,她看到他脸上闪现一丝痛楚。为什么?忆起伤心往事,爱掉逝去的恋人? “一个苦命的女子,病死的。”他简短地答道。 很明显,他不愿意深谈,亦不愿再多问。 问得越多,了解越多,反而对自己的伤害越大。 “伦……”她终于卸去心房,回应他的拥抱,“这一次,我信你……可从今而后,不要再骗我了,好吗?” 他笑了,缓缓颔首,将她拥得更紧。 表面恢复和平,但是她知道,这是最后一次了——假如再次遭遇欺骗,她断不会再原谅他。 这辈子,她最恨的,就是别人说谎。 雪姬静坐在房中,等待门外的脚步声。她知道,他一定会来,果然,被她猜中了。 他素来不动声色的脸上挂着罕见的怒色,这个,她也料到了。 “姐夫——”这是头一次她如此唤他,从前死也不肯服从,今晚,却忽然转了性,“谁惹你生气了?” “还记得上次我跟你说的话吗?”魏明伦低沉道:“假如你再生事,我就会把你送走。” “记得,”雪姬媚笑,“你说过的话,我一字一句都记得,因为,它们对我而言,弥足珍贵。” 侧过眸,厌恶地避开她引诱的神情,魏明伦下了决心,“抱歉,这一次,我不得不让你离开了。” “去哪儿?”她依旧淡笑。 “去你奶娘那儿吧。总之,不能再待在幽昙山庄。” “是不能再让我见到魏明嫣,对吧?”她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姐夫,你变心了。” 他眉一凝,转身瞪着她,“什么?” “你,变心了!”她换了严肃的神情。 “不知道你在胡说什么!”魏明伦更为动怒。 “如果不是因为变心,你不会把姐姐的骨灰随风流散。”雪姬笃定道:“你曾经说过,要永远留在她身边,还记得吗?” “把骨灰随风流散,是你姐姐的遗愿。”他竭力反驳。 “哦?”雪姬眉一挑,“那为何不早不晚,偏偏挑这个时候?承认吧,你已经爱上魏明嫣,你觉得愧对姐姐,才把她的骨灰送走——你怕面对她的亡魂!” “看来你不只喜欢胡说,更爱妄想!”魏明伦怒喝。 “你敢对天发誓,没对魏明嫣动过半分感情?”她逼近问,“你吻她的时候,抱她的时候,在床第间与她缠绵的时候……” 她的语气里有种催眠的力量,让魏明伦霎时意识恍惚起来。 他真的动心了吗?想到这些日子以来的万般温柔,他一时间有些心乱如麻,但理智让他悬崖勒马,在坠落的一瞬间恢复清醒。 “无论你怎么想,”他坚决否认,“我心里从始至终只有一个人,那就是你的姐姐。” “哦?这么说,对魏明嫣,只是利用而已?” “对,只是用她完成我们的计划……” “哈哈哈,”雪姬笑得比哭还难看,“姐夫,这话如果让魏明嫣听到,她该有多伤心啊!” “我再警告你一次,不许胡说八道!”他的大计只差一步,不能让眼前嫉妒成狂的女子毁了。 “我偏要说,你敢怎样?”雪姬高高仰起头,倔强地挑衅。 “你也发过誓,要替你姐姐报仇的!”魏明伦剑眉深凝,狠狠地盯着她。 “我是发过誓……”她忽然语气软了下来。“而且是毒誓,所以,我不会拿自己的命去冒险。” “知道就好。”魏明伦见她不在执着,放松了警惕,“收拾收拾,明儿个送你去奶娘那儿。” “姐夫,我不想离开你……”雪姬眼里泛起恳求。 “由不得你!”他绝然地转过身去,衣袖轻甩,便有侍卫立刻涌到门口,笔直地站定。 “这是派来监视我吗?”她凄艳地笑,“怕我逃走?还是怕我再乱说话?” “这是派来护送你离开的。”魏明伦冷冷答道。 “姐夫……”她垂下眼睑,喉间似有哽咽,“既然你执意要我离开,我走就是了……不过,临别之际,小妹有一番话,你可愿意听?” “你说。”他依旧面无表情,没有丝毫依依惜别之意。 “姐姐已经去世多年,做人不必太过执着,何不为自己下半生多加着想?”雪姬黯然道:“本来,我指望陪伴你下半生的是我,可现在看来另有他人……姐夫,满目山河空望远,不如怜取眼前人。” 怜取眼前人?不知为何,这句话让他胸中微微一动。 从来不喜欢雪姬,讨厌她讽刺嘲笑的语调,但这一句话,却像三月白雪栖落在他的心坎上,勾起凉意与忧愁。 他没有回答,迳自推门而出。 望着他似无动于衷的背影,雪姬在涩笑的同时,滴下一颗泪珠。 似乎不管她怎么做,这男人对她总是这么不屑一顾,那么她又而何必枉做好人,就换个方式让他永远的记住她吧…… 她伫立房中良久,仿佛终于下定什么决心,缓步踱至屏风之后。 屏风后,有一道暗门,能通往屋外,是她趁着魏明伦不在山庄时,秘密挖掘的暗门。 步入暗门,她沿着蜿蜒小径,来到她曾经偷偷造访无数次的房间,这里的一桌一椅,皆有魏明伦的痕迹,在魏明嫣入住之前,没人可以任意擅入,包括她。 呵,明明“替身公主”的计划是临时起意的,他却早就在幽昙山庄布置了一个属于那个女人的地方,要说完全是为了复仇,她才不信! 显然没料到她忽然出现,魏明嫣吓了一大跳。 “公主,”雪姬勾唇一笑,“在干什么?” “数星星。”定下心神,倚在窗边的魏明嫣又将视线调向天际。“你呢?这么晚来找我又有什么事?” 自从雪姬告诉她花园内的假山可以听到伦书房的动静,要说她还知道这座别业有什么暗门、机关、她也不觉得奇怪。 “星星?”故意忽略她的问题,雪姬话中有话地道:“这个我最在行了,因为在我的家乡,以星辰为神。占星拜星,皆是家常功课。” “是吗?”浑然不觉不对劲,魏明嫣好奇地问:“你的家乡,是哪儿?” “希伦。” “希伦?”她咀嚼着这个名字,感觉似乎听说过。 “咱们希伦可是出美女的地方,听说先帝最宠爱的茹妃,便是咱们希伦人。” 雪姬盯着她。 “对了。”魏明嫣记忆复苏,“我就说嘛,好熟悉。从前如妃娘娘也喜欢占星拜星,果然是你们希伦人的风俗。” “公主知道茹妃娘娘是怎么死的吗?”雪姬道出意外的问题。 “呃……”她四两拨千金,“那时候我年纪小,不太记得了。” 雪姬冷笑道:“红杏出墙,被先帝赐死的吧?” “你……怎么知道的?”魏明嫣一怔。 “我还知道与她通好的男子是谁。”雪姬睨着她,“想听吗?” “怎么忽然想起跟我说这个?”终于嗅出不对劲,她警觉道。 “茹妃原名克尔佩林.茹,而我的名字是克尔佩林.雪.公主,你不是说过,我跟她长得好像吗?就连水红色的衣衫、银粉色化的蝴蝶妆,还有唱的歌谣,都那么像!”她一步一步逼近,“公主,猜出我的身份了吗?” “你……”心间一阵猛烈跳动,魏明嫣下意识瑟缩退后,“你到底是谁?” “我是茹妃的孪生妹妹,”雪姬绽颜一笑,“否则,世上哪会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 砰的一声,魏明嫣撞到桌角,打碎一只茶杯。 她愕然地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听到的一切,轻抚自己的额头,确定没有发烧做梦,不是幻觉。 “这件事……伦……他知道吗?”她心乱如麻地问。 “当然啦,否则他也不会收留我在府里。他照顾我,全是因为我跟姐姐有张一模一样的脸。”雪姬眼里迸现狠绝的神色,“他,就是那个跟我姐姐通好的男子。” 什么?魏明嫣整个人僵住了,半晌都会不过神来。 “你……再说一遍!”她怔怔地道。 “你的伦哥哥,就是当年我姐姐的相好。而那坛埋在夜昙下的骨灰,正是属于我姐姐的。夜昙,是我姐姐身前最喜欢的花儿,这个你应该听说过吧?” 没错,她听过,当年父皇替茹妃四处搜寻极品夜昙种子的事情,在宫里闹得沸沸扬扬,不知多少嫔妃嫉妒。 “可是茹妃早已葬在皇陵……”她咬唇反驳。 “呵,庆安王爷偷梁换柱,早就把它偷运出来,葬在这座山庄里,与他长久相伴。” “不,不可能,”她执拗的摇头,“茹妃比他年纪大……” “大多少?不过一岁而已,两人初遇之时,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雪姬继续说道:“知道他为什么要封住泪穴吗?因为我姐姐临终前,求他不要悲哀。” “茹妃的奸夫是宫里的一个乐师,父皇早将他处决!”假如真的是伦,断不会留他到今日,还将朝政大权托付给他。 “乐师?”雪姬大声讽笑,“那是抓不着真凶,找的替罪羔羊吧?” “不……不……”魏明嫣捂住耳朵,不想再听。 他爱的人,竟是茹妃,为了她临终前的一句话,他不惜封住泪穴,折磨了自己那么多年? 原来,她的情敌,不是活人,而是永远也不可能战胜的亡灵。这辈子,恐怕他都无法摆脱初恋的阴影,不可能一心一意爱她了…… “公主,我的话还没说完呢,”雪姬上前,用力掰开她捂住耳朵的双手,残酷地道:“你知道十二宫吗?” 十二宫?为何忽然提这个? “你知道十二宫是什么意思吗?呵,世人的传言都不对,它其实是指天上的十二座星辰。” 魏明嫣怔瞪双眸,心间刹那失去跳动的频律,预感到最害怕得事情,似乎要发生了。 瞧着她惊疑不定的眼神,雪姬得意地笑了,“对,你猜对了。十二宫,便是魏明伦为了纪念我姐姐而命名的。他,就是十二宫的宫主!” “不——”她发出一声嘶吼,拼命摇着头,“你胡说!” “除了他,试问天下还有谁能集结如此强大的力量,拥有如此巨大的财富,与皇家作对?”雪姬讽笑道:“他,是在为我的姐姐报仇呢!” 魏明嫣一步一步地退后,摔坐在床榻间,已经无法言语。 “他把你劫到这里来,只是为了对霁皇下利。那个替身公主已经冒你的名进了京,执行刺杀霁皇的计划,如今恐怕已经得手了。”雪姬淡淡揭晓。 “他要杀二哥,何必假借他人之手?二哥对他从无提防,他只需找个两人独处的机会行事便可。”魏明嫣努力找出破绽。 “你错了,他并不想要你二哥的命,他要的,是整个霁朝的覆灭。燕羽已经爱上那名替身公主,派那女子前去行刺,可以离间燕羽与你二哥的关系,到时候,燕羽离去,兵临城下,霁皇将江山不保。” 果真如此吗?那些爱恋与缠绵都只是做戏而已? 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她俯下身子,长久地,深深地,喘息。 “你不信的话,可以回京亲眼目睹真相。”雪姬一耸肩,“魏明伦怪我多嘴,怕我坏了他的大事,命人明日将我送走。到时候你可以假扮我,乘车离开。这里有一瓶迷药,到了郊外,你可将那些侍卫迷倒,然后逃走。记住,打开瓶盖时,千万得捂住自己的鼻子。” 说着,将一只精巧的瓶子递到她面前。 魏明嫣怔愣着,不知该不该把手伸出去。 “放我走了,你呢?”她抬眸看向雪姬。 “呵,放心,他不会对我怎样的,毕竟,我有一张与姐姐一模一样的脸,他下不了手。”她笃定道。 魏明嫣咬唇不语,她知道,此刻做出的,将是毕生最大的决定,迈出这一步,就意味着与他永世决裂。 第五章 站在悬崖上,与京城只是一线之隔,她却忽然驻足。 她害怕,前所未有的恐惧。假如,一切都如雪姬所说,她该何去何从? 一阵马蹄声急响,忽然有车乘倏至。 这么晚了,这荒野外,除了她,还会有谁? 魏明嫣回眸的瞬间,神色大变。 她认出那白色的坐骑属于何人,脚下不由自主一阵逃避狂奔。然而,柔弱女子毕竟赛不过男子的步履,一只强有力的大掌将她擒住,让她动弹不得。 “放开我!”她拼命挣扎,却反而被对方束缚得更紧,炽热的气息在两人之间流窜,她忍不住大喊道:“魏明伦,你放手。” 没错,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她一心要逃避的人,魏明伦。 他如何千里遥遥准确无误地寻到她的?不得而知,她只知道,此刻已经无处可藏。 让她意外的,听到她这撕心裂肺的吼叫后,他真的缓缓松开手,神情忐忑望着她,充满担忧似的。 “你瘦了……”他轻声道:“长途跋涉,很辛苦吧?” “你在乎吗?”她哽咽问:“我不过是你计划中的一颗棋子吧?” “雪姬都对你说了?”他涩笑。 “她怎么样了?”不由得为那个倔强的女子担心。 “她……”他脸上忽然掠过一丝难过的影子,“已经身亡。” 什么?她一怔,“你杀了她?” “是自刎身亡。她曾经发过毒誓要替她姐姐报仇,如今却因为嫉妒而违誓,她说自己死而无悔。”魏明伦语意中满是惋惜的味道,“其实,她大可不必如此……” 雪姬死了?那个总是讽笑着、唯恐天下不乱的女子,自刎身亡? 虽然从初次见面,她对雪姬就全无好感,可是,这个消息依然让她揪心疼痛。 她们都是为了眼前男了毁了自身的苦命人,同病,相怜吧。 “你是怎么找到这儿的?”沉默半晌,魏明嫣再度开口。 “雪姬给你的那瓶迷药,”魏明伦摇头轻叹,“你大概不知道,从瓶隙里散发出的气味,虽然不至于把人迷昏,却能招蜂引蝶。沿着前往京城的方向,一路上,我观察蝴蝶聚集的地方,总算找到了你。” 是吗?呵,雪姬难道会不了解这迷药的奥妙?故意把瓶子交给她,是要她在看破真相后,再次与魏明伦相聚吧? 雪姬的在天亡灵大概在等待这一出他俩决裂的好戏。 残酷的雪姬,临死还不忘布置这样一桩恶作剧。 可是对于这样的雪姬,她一点也恨不起来,反而觉得她敢爱敢恨。 “我二哥还好吧?”她终于道出心中担忧。害怕得踟蹰不前,正好问问眼前的阴谋家。 “他……没事,”魏明伦涩笑,“若离不会武功,行刺是不会成功的。“可你成功离问了燕羽跟二哥的关系,”魏明嫣遥望京城的方向,渗出一颗泪来,“如今失去得力助手,二哥的皇位岌岌可危。” 他顿时沉默,不知因为内疚,抑或其他。 “雪姬说的都是真的?”她恨自己太不争气,事到如今,仍旧对他怀抱一丝希望,“你……真的是为了茹妃复仇?” 魏明伦咬着唇,过了徐久,方才开口,“是我害了她的。那天,如果不是我执意要跟她幽会,也不会被人发现,断送了她的性命。” “所以你恨我父皇?”魏明嫣摇头,“再怎么说,他对你也有养育之恩,为了一个女子,你居然可以这样绝情?” “假如光是为了茹妃,或许我不会,可我后来才知道,原来当年我父母是被他谋害的,他得不到我的母亲,就毁了她。他宠爱阿茹,也是因为她跟我的母亲长得很像。”他微微颤抖着,尘封往事翻开一页,便勾起他的痛楚。 “冤有头、债有主,父皇都已经去世那么久了,为什么你还是不肯放开这段恩仇?”她嚷道:“你们的恩怨,关我什么事?关我二哥什么事?为什么你要毁掉我们的国家?毁掉整个朝廷?” “不,关你二哥的事。”他却回答,“当年目睹我与阿茹幽会,将此事告诉你父皇的,就是他!” 他曾经怀疑魏明扬是念及交情才没把他也给供出去,可事情过后,他发现魏明扬对他的态度一如往昔,这才猜想,或许他根本就没看清楚与阿茹幽会的人是他。 “胡说!二哥不是多嘴之人!”魏明嫣坚决不信,“宫里多少嫔妃不甘寂寞,与男人勾搭,或者乐师,或者侍卫,或者御医,我二哥见得多了,可从来没把这些事情揭穿!” “除了他,还能有谁?当年我与阿茹幽会时,惊觉有人藏在门外,回头之间,分明看到一个锦衣玉袍的少年匆匆离去。不是你二哥,宫里还有第二个年貌相当、衣着相似的少年?” “如果这样,燕羽也有可能,他能自由出入宫廷,什么都可能看见!况且二哥经常把自己的衣物给他,只凭一个背影,难道就不会弄错?”她立即反驳。 魏明伦眉心一蹙,很明显,这反驳戳中他的心坎。 的确,燕羽也有可能,报仇心切的他为什么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去想一想? 但现在,这些猜测还有什么意义?复仇有计划已如离弦之箭,霁朝很快就要在他的手一袅覆灭。 “当日在驿站中,劫杀我的人马,其实是你派去的吧?”眼睫渐渐湿润,魏明嫣的视野开始一片朦胧,“那副血流成河的情景,我永生永世也不能淡忘,我最贴心的宫女、从小伺候我的嬷嬷,都在你派去的刀下变成碎尸……为了报仇,你就这么残忍的伤及无辜?” 这番指责让他霎时无言以答。 是呵,开始是单纯的复仇,到了最后,已经变成复杂的政治。对于政治而言,血流成河是家常便饭。 然而,她不懂。像她这样衣食无忧的公主,是不会懂的。 “伦,你有爱过我吗?”她拭去泪水,忽然抬眸,道出意外的问题。 此时此刻,再问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反正他们永远也不可能在一起了……可她就是想知道,她想知道自己飞蛾扑火的献身,是否能得到一丝的回报? 又是死寂一般的沉默。 “我……不知道。”终于,他开口。 的确,这个问题,他也多次问过自己,可是得出的结论却是一片茫然。 爱她吗?那为何又对阿茹念念不忘?不爱她吗?那为何她的一颦一笑可以牵动他心弦? 他不明白,真的完全不明白。 “可是我爱你。”她在涩笑中泪雨倾盆,“就算你图谋我的国家,危害我的家人,还是一样爱你……” 不知道为什么,听着她说这些,他只感到不安,好像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一样。 “但我又不能原谅你,不能原谅对我说谎的人,记得吗?”她抚住小腹,啜泣道:“有件事,我得告诉你——伦,我怀孕了。” 什么?他双眸一瞪,僵在原地。 “我本来害怕一个人下地狱会孤单,可现在不怕了,因为有个孩子陪我。”她绽放最后凄绝的笑颜,“真想等到他出世,看看他什么模样,可惜,等不了……” 话音刚落,她便仰头往后倒去。 身后,便是万丈悬崖,她能感到夜风在耳边自由地吹拂,整个人如同飞了起来一般,化成展翼的鸟儿,飞过黄泉,奈何桥。 她,终于可以解脱。 她似乎听到魏明伦撕心裂肺的吼叫,然而,那已经不关她的事了。从这一刻开始,世上再也没有魏明嫣这个名字。 三年过去了,霁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魏明伦的谋逆大军虽然未能攻入京城,却与霁皇魏明扬以落水为界,划江而治,占据北方高地,自称虞帝,立国号为冉。 他的宫殿由当年的幽昙山庄扩建而成,却没有再种植夜昙,甚至下令什么花儿也不许种,只留一片纯粹的绿色,枯燥至极。 每年夏末秋初时,他都会到洛水之滨微服私游,遥望霁国京城的方向,仿佛在等待什么消息。 他没有立后,邻国进贡的无数美貌女子竟没一个能使他心动,在冉国人心中,他们的虞帝是一个奇怪的男子,孤独而落寞,丝毫没有胜利的喜悦。 这一日,又是初秋季节,洛水之滨,一叶画肪依靠在岸边,舫中坐着一位翩翩公子,在自斟独饮,便是魏明伦。 一名中年妇人,青衣素裙,掀帘而入。昔日的慧益师太,如今已经还俗,蓄起高高发髻,魏明伦封她为“魏国夫人”,留她在身边,共享荣华。 “圣上,”慧益劝道:“江上起雾了,此地毕竟是霁冉交界之地,为了您的安全,咱们还是趁早回宫为好。” “江南有什么消息吗?”啜饮着杯中的酒,他目光淡淡地望向洛水之上。 她垂眸,摇了摇头,“圣上,那是万丈深渊,嫣公主恐怕早已不在了……” “我找了三年,都没找到她的尸体。”他执着道。 “尸体恐怕早就摔得粉碎……” “不,不可能!”他目光深凝,“继续派人去霁都附近打听!她如果还活着,一定会回到她皇兄身边的。” “探子打听到的消息都一样,没人知道霁朝公主的下落。”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否则就一辈子给我找下去!”他低喝道。 慧益无奈沉默,只得颔首,转身出去通传手下。 画肪在岸边轻摇,一阵醉意涌上额间,魏明伦闭上双眸,意识在半梦半醒之间游移。 三年了,唯独喝了酒,像此刻这般,才能让他的心稍稍平静。 大仇终于得报,颠覆了霁朝半壁江山,那些直接间接害死阿茹的人,不是化作一堆黄土,就是寝食不安,怕有朝一日会轮到自己。可是,为什么他并不快乐?反倒有一丝后悔…… 现在,他最大的心愿反而是倾尽全力地找到那个坠崖的女子,就算只剩一副尸骨,他也要好好将她安葬。 伦,我怀孕了……她临终前对他说的话仍犹在耳边,稍微闭上眼睛,便可以看到她倒下的模样,她逆风飞扬的长发如海藻绊住他的心,逼使他随她一起沉沦,被大海覆盖。 “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呵,织女星——” 忽然,江上飘来一阵歌声。 魏明伦霎时惊醒,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歌声,这歌曲,如此熟悉,渗入他血液一般。 是谁?谁在歌唱? 这起雾的江面上,难道藏着幽灵? “圣上!”帘外的慧益奔了进来,大惊失色道:“你听到了吗?” 魏明伦点点头,“派人去瞧瞧,到底是谁!” 说话间,他推开窗棂,就见一叶扁舟自霁国方向飘来,那歌声明显出自船上。 白茫茫的江水,残破陈旧的一叶孤舟,诡异缥缈的歌声……这一切,如同志怪小说里描写的情景,让人心里阵阵发寒。 “船上何人?”魏明伦的侍卫高声喝问。 “官爷,我等乃普通卖唱之人——”歌声停了,船上一男子答道。 “可是自霁国来?” “霁国朝野上下一片混乱,我等无以维生,只好投奔江北。官爷,放我等一条生路吧!”男子哀求着。 “你上前来,我家主人有话要问。”侍卫将男子引入舱中,来到魏明伦面前。 仔细打量那男子,的确是一普通卖唱老者,手持一把胡琴,满脸战战兢兢的神色。 “方才唱歌的是谁?”魏明伦问。 “是小女。”老者躬身答。 “请她过来,我正闲得无聊,想听曲。”语气虽然淡淡的,但一颗心却怦然直跳。他预感到,那并非普通女子,那歌声,不可能出自普通人之口。 “是,公子稍等。”老者去了,不一会,便领着一布衣垂鬟的女子前来。 女子低眸,缓缓步到船舱中央,没等魏明伦看清她的长相,便跪到地上,深深行礼。 “刚才是你在唱歌?”魏明伦道。 女子颔首。 “这歌打哪儿学的?”他紧盯着她,只觉得这身形……好熟悉。 “小时候,就在这洛水之上,跟一位姐姐学的。”对方总算开口,“她当时正前往霁都,我和爹爹也要去江南,同乘一条船,我听她唱的歌极好,便向她求教。 俗话说,十年修得同船渡,她觉得我们有缘,便教了我。” 这声音……亦极熟悉。 魏明伦感到胸中似有冰火交融,焦炽不安。“你抬起头来!”他迫切想看对方的模样。 女子从容地抬起头,一双眸子黯淡无光,眼角边有颗亮蓝色的痣。 在看清她容貌的刹那,魏明伦手中的酒杯几乎摔在地上。 太像了……不,简直就是同一个人!他不敢相信,以为是思念产生的幻觉。 “嫣儿!”他脱口而出,身子弹跳起来,一把将她扶起,紧紧攥住她的纤腕。 “是你?你……没死?” 女子脸上闪现诧异,黯淡的眸子四顾惶恐张望,目光偏就不停留在魏明伦的脸上。 “爹爹!爹爹!”她忐忑地叫道。 “公子——”老者急忙上前,“小女目盲,别吓着她!” 目盲?魏明伦瞬间怔住。 他愕然地回眸,望着女子那双美丽却无神的大眼睛,那里面似一穴幽深的洞,没有任何生机。 “怎么盲的?”他喉间哽咽,却只能强压自己的悲怆,镇定地问。 “她娘亲去世的时候,哭得太多了。”老者叹了口气,“看了好多大夫,都治不了,说是落下眼疾,没指望了。” 魏明伦沉默,这一刻,他唯有透过沉默不让自己失态。 “你叫什么?”他依旧握着女子的手腕,不过,却放松了力道,温柔地以免弄疼她。 “月女。”女子乖巧地答。 “好奇怪的名字。”他眉心一蹙。 “她是月圆的时候生的,所以取了这个名字。”老者解释道。 魏明伦淡淡一笑,“敢问老先生如何称呼?” “草民吴大。”老者急忙回覆。 “吴先生,你与令千金一直以卖唱维生?” “是啊,风里来雨里去,本来还可以挣三餐温饱,偏巧遇到这番动乱,现在,还有谁有闲情听曲啊!”吴大感慨万千。 “我若为你们父女安排一个去处,你可愿意?”魏明伦忽然问。 “啊?”吴大嘴巴撑开,不知他是何用意。 “我府里缺一个唱歌动听的伶人,月女方才所唱深得我心,所以我请你们父女在我府里当个差,逢年过节或者迎接宾客之时,唱上一段便是了。”他不快不慢地道。 “这……”吴大却犹豫,“我父女两人不过草台班子,哪配进官人府里当差?再说,月女自由惯了,也不知她愿不愿意。” “月女,你愿意吗?”魏明伦转视怔立着的人儿,和蔼低问。 “不……”她摇头,“我娘生前说过,天上掉的馅饼,肯定有毒。” 这话让魏明伦忍俊不禁,像哄小孩一般,他俯身再度问道:“没尝过,怎知我这块馅饼有毒?” “官人真的喜欢听我唱歌吗?”月女满脸狐疑,“那首歌,哪里好了?” “当年,在这洛水之上,教你唱歌的姐姐,可是异族人?”魏明伦不答反问。 “嗯……好像是。” “她是我认识的女子,如今已不在人世。听到你的歌,能让我想起她。”叹息之中,道出实话。 其实,也非完全的实话,留下她,一半因为歌声,一半因为容貌。 她,实在太像嫣儿……总觉得这张脸的背后,隐藏着什么秘密。她不只是一个叫做月女的歌女。 “好,我留下。”不再拒绝,她给出他期待的答案。 “怎么,答应了?”魏明伦惊喜。 “方才拒绝,只因害怕公子企图不轨,但现在,我知道公子你是个好人。” “哦?何以见得?”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十恶不赦。 “一个念旧的人,肯定不是坏人。”月女聪颖地答。 听到这番评论,魏明伦长长舒出一口气的同时,也感到前所未有的欢欣。然而,他能感到慧益的目光冷静严厉的射过来,仿佛在提醒他要当心。 “圣上真觉得她是普通歌女?”慧益无奈叹一口气,“世上哪有一模一样的人啊,除非是双胞胎。” “她是谁我不在乎。”魏明伦悠悠道:“关键在于,我要把她留在这里。” 他不傻,也不相信天底下真有如此的巧合,但现在的他,怀揣着一颗害怕蝴蝶会随时飞走的心,无论她是谁,要怎样对他,都坦然接受。 “可老身不能冒险,圣上的安危维系一国的稳定,老身定要把月女的身份弄个明白。”她坚持道。「群聊社区」 “奶娘,”他容颜一凝,“我不希望你接近她。” 这个叫月女的人儿,如今仿佛成为他掌心最珍贵的宝贝,只许别人远观,不能触碰。 “什么?”慧益微怔,“原来她在圣上心中已经变得如此重要了?” “就算她真是魏明嫣,也只是一个无辜的女子。”他黯然道,“奶娘,放过她吧……算我求你了。” 慧益胸忽然涌起一团怒火,她瞪着魏明伦良久良久,一种可怕的预感向她袭来。 “圣上是爱上魏明嫣了?”言语中微微颤抖。 他闭唇不答,沉默,亦代表默认。 “那阿茹呢?”慧益激动道:“雪儿呢?她们都为你白死了吗?” “是我对不起她们……”半晌之后,他终于开口,“这个世上,我谁也对不起……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珍惜那些活着的。” 满目山河空望远,不如怜取眼前人。 雪姬临终前对他说的话,此刻在耳边响起。他恨自己为什么那样愚钝,没有早一点体会出这句话的真谛。 慧益没有再作声,她压抑心中怒火,转身就走。 生平第一次违逆魏明伦的意愿,去寻找她困惑的答案。 屋外,长廊婉蜒,她一步一步,往长廊的尽头走去。 那儿,住着那个自称“月女”的伶人。 她相信,只需稍稍一试,便可以试出真相。她早已酝酿了揭穿对方的方法。 “吴姑娘!”如此计划着,她脸上堆起微笑,站在窗外和蔼唤道:“在吗?” “请问是谁?”月女摸索着推开门。 “是我,慧嬷嬷。船上见过的,记得吗?”慧益答道。 “哦……嬷嬷见谅,我眼睛不太好。”月女一脸茫然,似乎没想起她。 “吴姑娘,这两天住得惯吗?”她上前搀扶她,“外面空气好,别老在屋里等着,走,咱们到园子里逛逛去。” “我爹呢?”月女紧张地问。 “吴先生在别的院里呢,你也知道,他一个男人不方便进入女眷住处。”慧益流利回答,“这里,只有咱们公子能自由出入。” “只要我爹能安顿好就行了,”月女点头,“我也不是离不开他,麻烦嬷嬷让他别担心,我在这里一切都舒坦。” “来,小心台阶,”她一边仔打量她,一边继续说话,“你盲了多久了?” “自幼眼睛就不好。” “我听说盲人心聪耳明,即使看不见,也能行动如常人。”慧益试探道:“不过吴姑娘你倒没那么灵便。” “我天生就笨,比不得别人。”月女扶墙摸索着,“嬷嬷,咱们这是要去哪儿?” “园子里啊,咱们这儿从前叫做幽昙山庄,知道什么意思吗?” 月女摇头,“好阴沉的名字。” “呵,哪阴沉啊!幽昙,即是夜昙,一种花儿。听说过吗?”慧益紧盯她。 “听说过,但没见过。”月女答得坦荡,“嬷嬷你知道,我这眼睛……” “啊,是是是,怪我这张嘴,惹你伤心了。”她故意讨好地道:“不地这夜昙可香了,你可闻过它的香气吗?” “听说是半夜才开的吧?”月女亦摇头,“半夜我都睡熟了。” “正巧了,昨儿个有人送了咱们公子一大包幽昙香片,说是可以泡茶喝,或者泡澡也是极佳的。走,我带你去闻闻!”慧益拖着月女的手,便往附近的凉亭去。 凉亭里,她早命婢女备了幽昙香片,满满盛了一盘子,在那儿侯着月女到来。 假如,月女真是魏明嫣,患有花粉症的她,定会恐惧退缩。 这瞬间,眼见诡计得逞,她眉眼皆是得意的笑。 然而,就在她们要靠近凉亭的刹那,她的笑容凝止。 一阵脚步声从远处逼近,心急如焚的男子得到音讯,匆匆起来,力臂一挥,一把将月女拉开。 “奶娘,我不是说过,让你不要生事吗?”魏明伦喝道。 “公子,我只是想带月女闻闻幽昙的香气,有什么不妥吗?”慧益镇定回答。 “你知道的,她……”心知肚明的秘密差点脱口而出,终究忍住。 “她又没有花粉症,怕什么?”她执意施行自己的计划。答案就在眼前,呼之欲出,为何要放弃? “奶娘,你是我今生最敬重的人,不要逼我……”魏明伦低哑道。 “为了阿茹,为了雪儿,我不得不这样做。”她此刻心里满是怒火,替亲如女儿的亡灵不平。 她不甘心亲手哺乳的宝贝付出生命的代价,却只换来心上人的移情别恋。魏明伦今生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永远地哀悼与悲怆,不该再有别的念头。 “为了这个身份不明的月女,你居然这样对我?”慧益含泪控诉,“因为她与嫣公主有着一模一样的容貌吗?你变了,真的变了……” 魏明伦怔住,一时间无言以对。 “好香啊!”正在两人对峙之间,月女却不知何时已经自行摸索到凉亭中,拿起一片花瓣轻嗅,“嬷嬷,这就是夜昙吗?” “不——”魏明伦在回眸之际,感到巨大的恐惧把他吞没,一如当年在悬崖边上看见那个倒头坠落的女子。 他一个箭步冲到亭内,一把将那花办从月女手中夺过,连同整盘芬芳,掷得远远的,随风四散。 “没事吧?”他拥抱着月女,心急如焚地打量着她,“哪儿不舒服?” “没事啊,”月女一脸懵懂,“是公子吗?你怎么了?” “那花儿,会让你感到窒息吗?”他担忧地继续追问。 “花儿很香,怎么会窒息呢?”月女天真地笑了。 这回答让他顿时放下心来,却带来一阵怅然若失。 没有花粉症……这说明,眼前的她不是嫣儿? 他盼望的奇迹,终究没有出现。 第六章 她的眼睛并非完全失明,在艳阳之下,可以看到一点模糊的影子。 凭借这点模糊的影子,她沿着绿墙徐行,来到事先约好的地点,看见吴大早已等在那里。 “公主——”吴大见了她,垂首恭敬道。 “先生不必多礼,当心隔墙有耳。”魏明嫣低声提醒。 “是。”吴大道:“我已借口回乡修建祠堂,因路途遥远,暂不带女儿同行,明儿个一早启程。公主可有什么话要我带给皇上?” “先生身为宫廷乐师,如今却要深入敌后,承担危险,真是辛苦你了。” “公主千万别这么说,要论危险,无人能比公主。”吴大担忧,“我这一去,剩公主留在此地,实在不能让人放心。” “魏明伦不会对我怎样的,”她淡淡一笑,“就凭这张脸。” 忆起当年他对雪姬的态度,她就知道,与嫣公主酷似的“月女”绝对让他无法痛下毒手。 “公主打算下一步如何行事?”吴大问。 “找个与他独处的时机,杀了他。”惊天动地的决定,却用平缓的语气道出。 没错,杀了他,这是她此行唯一的目的。 她不是什么月女,不是善良单纯的歌女,她,是还魂复仇的鬼。 那一天,她落入山崖,幸得树枝牵绊,留下一条性命回到宫中。皇兄之所以隐瞒她还活着的事实,是因她身怀另一个巨大的秘密,耻于面对世人。 她被皇兄送到行宫疗养,一年前才稍稍恢复康复。而行动自如后,她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立志替皇兄夺回江山。 她扮作歌女,在洛水之上与仇人相遇,故作素未谋面,一切只为行刺的目的。 这三年来,霁朝已不知派了多少刺客前来冉国索取魏明伦的性命,却都失败身亡。他身怀武功,且护卫周全,想接近他并非一件易事。 她知道,唯有自己亲自出马,才有胜算的把握。因为,处于内疚,即使他识破她真正的身份,也不会对她怎样。 但就这张面孔,就能让他怔愣好一阵子。 “公主,您别冒险,在我领来援军之前,千万不可躁动。”吴大叮嘱。 “你放心,我不会跟他拼命的,”她浅笑,“别忘了,京城还有我的牵挂。” 是啊,她的牵挂,她的巨大秘密,她活下去的唯一动力…… “我一直在想如何要他的命,若近身行刺,我非他对手,若是用药,他的膳食有专人品尝后才引用,而且,听闻他房中机开诸多……”魏明嫣偏头沉吟,“不过今晚他邀我共进晚膳,我会趁机打探,寻一个最适当的法子,一击即中。” 她暗淡的眸中闪过一丝寒意,从前天真无邪的公主断不会有这样的眼神,是他,将她变成恐怖的厉鬼。 “公主保重,微臣此次回京,多则半月,少则十天必定返回。届时援军到达,会放飞杜鹃鸟鸣示。公主若听到窗外有杜鹃叫声,便知道我等来了。”吴大又道。 魏明嫣点点头,不再言语,转身沿途返回。 绿墙便充满青草的气息,却无一朵芬芳。奇怪,她本以为,这里至少会栽有夜昙。然而,视野中,一片枯燥的绿色。 幽昙山庄,跟她记忆中的不一样了。 “吴姑娘,请停步。” 刚刚迈进这所谓虞帝的寝宫,便有婢女将她拦住。 “跨进这道门槛的人都得搜身,这是规矩,姑娘别在意。”搀扶她的嬷嬷在耳边轻声解释。 魏明嫣点点头,大方张开双臂,任对方上下摸索。 一阵窸窣作响之中,忽然有人怒喝道:“谁让你们这样做的?” 众婢女慌忙跪下,沉默不敢言。 “魏国夫人吩咐的……”嬷嬷战战兢兢答。 “呵,”魏明伦冷笑道:“难道她以为一个盲女能对我不利吗?”说着,他伸出手,亲手搀住魏明嫣,换了温柔语调,“别理她们,咱们走。” 这样的低语,从前她曾听过无数次,每次都心尖感动,觉得他是世上最疼爱自己的人。然而,现在听来,却这般假惺惺,让她全无感觉。 原来爱情的反面,不是恨,而是心死。 她抿唇微笑,任由他牵着,坐到案几旁。 屋内烛光明亮,她可以看到杯碗的影子,密密麻麻摆了一大桌子,散发勾人食欲的热香。 “也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随意点了些。”魏明伦笑道,替她往碗里夹了些菜肴。 虽然看不真切,但她能闻得出,那是照“嫣公主”的喜好做的。 他是在试探她吗? 她提筷,浅尝两口,并不赞美,亦不讨厌,保持平淡的表情让他看不出端倪。 这瞬间,她听到一阵悦耳的铃声,叮、叮叮……似乎自窗棂处传来。 她的心尖不由得微微颤动了下,虽然,容颜依旧镇定。 风铃。 没错,当年她从宫中带出来的风铃,原来他一直保留着。 听到这声音,就无比怀念那时无忧的好眠。那以后,她再也没用睡过一天的好觉…… “公子的寝室中也挂有风铃?”与其让他看出破绽,不如自己主动开口,“这是姑娘家才喜欢的玩意吧。” “听出来了?”他凝视她,“我还以为你从小目盲,不认得这东西。” “怎么会呢?小时候,我家里也有一只,娘亲买的。”她涩然一笑,“可惜早就坏了,否则也算个纪念。” “我这只……也是个纪念。”魏明伦神色忽然黯淡,“我夫人留下的。” “哦?”魏明嫣故作诧异,“公子的夫人已经去世了?” “不,只不过她在闹脾气,一直不肯见我。”在他的脑中,有种执着的信念,总觉得那个他亏欠的女子还活着。 哪怕她再恨他,恨得要杀了他,他也希望她活着。 “她不肯回来,公子却可以去找她啊。”魏明嫣试探道。 “找不到……这三年来,我倾尽全力一无所获……”他的笑容中泛起苦涩,“假如她回来,我会告诉她,当年是我错了,我的一意孤行害了她,也毁了我们的缘份,如果可以,我愿意用所有的东西来交换……” “所有的东西?”她故意道:“就算变成街头乞丐、失去身家性命也舍得?” “无怨无悔。”他当下答覆。 “公子与夫人如此情深,令人羡慕。”说实话,他那番言辞让些许感动钻入她的心里,但她不确定这是肺腑之言,抑或骗她现形的谎言。 “吴姑娘似乎从来没听过我的家境来历。”魏明伦突然道:“不好奇吗?” “公子肯定是富贵之人,”她笑答,“说不定并非商贾,还是王侯公卿呢。” “哦?”他只手支颔,“何以见得?” “公子谈吐不俗,且那日在洛水之上,能将人船只拦下、盘查身份,显然与官府有点关系。还有,方才公子与婢女们交谈中的一句话,让我更加确定。” “哪句?” “那些婢女说,搜身是魏国夫人让她们做的。虽然小女子不明白魏国夫人是何人物,但想必并非普通妇人吧?” “呵,你果然聪明。”他不确定,她是猜出来的,还是早已明了,“如果,我告诉你,我不只王侯公卿呢?” “那能是谁?”她答得坦然,“难道是皇帝?” 他沉默,寻思半晌,正犹豫着要不要继续这个话题,忽然大门处轰然响动,慧益闯了进来。 “公子——”她迳自道:“方才吴姑娘没被搜身吗?别忘了,这是规矩,一旦破例一次,别人就会跟着学。万一公子有个什么闪失,可不是闹着玩的!” “吴姑娘目盲,可以网开一面。别人难道也目盲?”魏明伦蹙眉,“规矩是我写的,现在我也可以改!” “这么说,以后盲人出入这儿,能免除搜身?”慧益眉一挑。 “没错。” “那也得先证实吴姑娘确实目盲才行啊!”迟暮的脸上忽然泛起诡笑。 “奶娘,你什么意思?” “我只是怀疑吴姑娘的视力是否真如她自己所说的。因为今天中午,有人看见她独自在花园里散步。” “什么?”魏明伦俊颜一凝。 “当然了,倘若多年失明之人,心聪耳敏,能在黑暗中行走自如,也是有的。可那日我与吴姑娘说话时,她处处要我搀扶,况且她初搬进这园中,人生地不熟的,怎能独自一人闲逛?”慧益咄咄指出疑点。 魏明伦不语,看向那个依然神色自若的人儿。只见,她端起茶来,淡定的饮了一口。 “嬷嬷说得没错,今天中午,我的确独自去园中走了一遭。” “你……”这爽快的承认,倒让强势的进攻者迟疑。 “我是去见我父亲,他就要回乡修祠堂,半个月不能见了,总得去送送。” “怎么不让人陪你呢?”慧益道。 “嬷嬷也说了,我初来乍到,又不是什么尊贵的身份,小小一个怜人,老要麻烦别的姐姐,谁都会不耐烦吧?” “你还没回答我——既然目盲,为何能来去自如?” “因为,”她顿了顿,莞尔道:“今天中午太阳大。” “什么?”慧益瞪眼,“这是什么理由?” “我确实能看到一点模糊的影子,假如光线足够明亮。嬷嬷那日与我在园中说话时,似乎是个阴天,所以我什么也看不见,只好劳烦嬷嬷扶着。” 慧益霎时语塞,“你说的不算!” “你还想怎么着?”魏明伦不耐烦了,“吴姑娘不是已经把话说清楚了吗?” “公子,还是得请大夫来替吴姑娘诊断诊断。若她说的是实话,那老身自行掌嘴,若所言有虚,还请公子将她送走!” “到底有完没完!”魏明伦喝道:“要请大夫也得等明天吧?总得让人把饭先吃了!” “公子恕罪,大夫就在门外候着呢。” “什么?”他倏地站起来,“奶娘,你最近行事益发自作主张,别忘了,到底谁是这儿的主人!” “那位大夫可难请了,是刑神医。”慧益徐徐揭晓。 这个名字让魏明伦不由得一怔。 “公子,多年不见,不想会会老夫吗?”说话间,刑神医呵呵笑着,已掀帘而入。 “刑神医……”魏明伦从愕然中恢复,拱手道。 “自从三年前一别,公子再没来找过老夫。公子难道忘了,那泪穴必须一年一封,否则会失效?” “我没忘。”他低声回应。 “呵,老夫可是想念公子的重金想得紧啊,这会儿一听闻公子府上又遇奇难杂症,便赶来了。” “刑神医,就是这位姑娘目盲,想请你瞧瞧。”慧益奸计得逞,泛起笑意,将他引到魏明嫣面前。 “这个姑娘?”刑神医神色一凝,“公子,她与令妹长得好像啊,不过这眼角多了一颗蓝痣,倒是判若两人了。” “这不是咱们家小姐,不过的确长得相似。”慧益从旁道:“这姑娘可怜,自幼失明,还请刑神医找个治愈的法子,要不年纪轻轻的,多可惜。” “自幼失明?”刑神医沉吟道,“敢问姑娘是如何失明的?” “我爹说,哭得太多了。” “哭?”他打量她,“嗯,不错,眼角的泪痣应该也是哭得太多留下来的。除此之外,还有没有什么别的原因?” 她摇头,轻轻回答,“我不记得了……” 不,她记得,死也不会遗忘。 她的失明,除了眼泪作祟,还有另一个更大的原因——被太阳炽伤。 她记得有一阵子,她总是仰望天空,在晌午阳光最最强烈的时候,凝视云间不动,直至大滴大滴的眼泪如雨倾盆。 她故意的,她想这样弄瞎自己的眼睛,谁让她有眼无珠呢? 爱上一个不该爱的人,害了皇兄,害了祖宗留下的社稷,瞎,已经是最轻的惩罚了。 为什么他看不出他的虚情假意,一次又一次在猜测中依旧选择信任?她要这对眼珠还有什么用? 眼前的世界变成一片黑暗,她的心也就静了,反而有活下去的支撑…… “我先给姑娘瞧瞧吧。”刑神医上前,想仔细查看她是双眸,却见魏明伦先一步挡在中间。 “不,刑神医,不需要……”他有些忐忑地道。 “公子,怎么了?”刑神医诧异。 “公子是怕得到的答案如非所愿,他得做出心痛的决定。”慧益在一旁冷嘲热讽。 什么意思?害怕她不是真瞎,证实她的身份,两人就要再次决裂吗? 魏明嫣忽然感到一丝驿动,因为这挡在她面前的身影。 他真的后悔了?真的希望她能回来? 呵,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他们早已生死相隔…… “大夫,快替我瞧瞧吧,”她朗朗开口,“我也希望能治好这双眼睛。” 她这话,让慧益一愣,也让魏明伦一愣。 在众目睽睽中,她主动上前,来到刑神医的面前。 清凉的草药敷在她的眼上,魏明伦亲手替她扎好绷带,关切地凝视她。 “好些了吗?”他小心翼翼地问。 “不像从前那般燥热不适了,”魏明嫣淡淡一笑,“虽然还是很模糊。” “你放心,”他的手按在她的腕上,给予安慰,“万一不成功,刑神医说,他还有办法……” “什么办法?”她好奇。 “呵,暂时……他也没告诉我。”他似有隐瞒,不愿再多言。 “这风铃的声音好听极了,”她悠悠躺下,笑道:“仿佛很近很近,就在我屋子里。” “没错,我已经叫人把它挂到你窗边了。” “什么?”他的回答吓得她差点弹跳起来。 “风铃声能助人好眠,希望你听到它,多作好梦。”他温柔的说道。 “可……这是你夫人留下的。” “她若知道,定会比我高兴。”他忽然一声轻叹,“她是那样一个善良可爱的女子,一向助人为乐。” “是吗?”这是对她的评价?呵,果然人死了,什么都是好的。 当初,在他身边的时候,为何他没有发现她的可贵? “公子有几位夫人?”她忍不住问。 “什么?”魏明伦眉一凝。 “我听府里的姐姐们说,公子似乎……不只一位夫人。” 他抿唇不语,半响才答道:“从前,是有过一位让我钟情的女子,可真正拜过天地、名正言顺的,只有一位。” “便是这风铃的主人?”她感到心跳得厉害。 “对,只有她。” 呵,若她此刻边鬼,九泉之下有知,应该感到欣慰吗? 曾几何时,她已经超越茹妃在他心中的地位,真是一桩惊天动地的成就! 这样的告白听在她耳里,一如幻觉,宁可死,她也不敢相信…… “夫人为何会生公子的气?”她涩笑,“说来给奴婢听听,或许能帮公子出出主意。” “她怪我……骗了她,抢了她娘家的东西。”斟酌着,他如此回答。 “那就是公子你不对了。”她故作置身事外,“赶快把东西还给人家吧!” “这东西……很难还。”他意有所指地道。 “公子抢这东西的时候,没想过夫人会生气?” “当然想过……” “那为何还是要抢?” “迫不得已,”他低低答道:“上苍真会开玩笑,总让你在绝望的时候遇到希望,在希望的时候再度绝望……” 他本以为,这辈子活着,就是为了阿茹报仇,可嫣儿来了,带给他前未所有的温暖。可就在他察觉到幸福的时候,又让悲剧降临。 他承认,他是爱她的……在她坠落风中的一刹那,他才明白…… 假如当年在悬崖之上,他明确地回答她这个问题,或许就不会有今日的天人永隔。 他每日每日都梦到当时的情景,梦见时光流转,他及时拉住了她的手,拥她入怀…… 他承认自己背叛了阿茹,当了负心人,可如果嫣儿能复活,他宁可背负这个罪名,被打入十八层地狱,万劫不复。 “听说,这里原来名叫幽昙山庄,”魏明嫣强抑心中激动,镇定开口,“可为什么一株昙花也没有?” “从前有很多,我命人把它们除去了。” “为什么?”她一怔。 “我夫人患有花粉症,我不希望她有朝一日回来犯了毛病。” 呵,她又该感到荣耀吗? “可从前她住在这里的时候,夜昙不是一直存在吗?” “从前,我没有顾及过她,以为昙花开在夜间,于她无碍。但是现在,我紧张她,生怕一点一滴出错,会再次失去她……”他转身凝视榻间的人儿,用一种轻软如棉的语气道:“你懂吗?” 真的吗?如果是假,只能说他的言语太能迷惑人了。 她承认,听到这一番告白,比听到一万句爱她更让她心中激颤。 花粉症,不过是她为维护自尊的谎言,却让他如此大费周章,甚至毁掉对昔日恋人的想念,甘心当一个叛情的罪人。 她险些情不自禁扑到他的怀中,暴露自己的身份,是门外刑神医的唤声及时拉回她的理智。 “公子,在屋里吗?” 她该感谢,上苍在千钧一发之际让她悬崖勒马。 “刑神医——”魏明伦不得不抽身离开床榻,恭敬上前。 “吴姑娘好点了吗?”刑神医问。 “舒服多了。”魏明嫣点头微笑,“听说神医喜欢云游四海,却肯为了小女子在这府中一住十多日,真是感激不尽。” “呵呵,近日老夫缺钱,公子肯花重金雇我半个月,何乐而不为呢?”刑神医回答,“不过数日后,老夫将远行,所以特意来看看姑娘。” “我这眼睛,怕是难根治了……”魏明嫣宽怀道:“能不再像从前那般灼热不适,我已经很满足了,毕竟还能看到一点模糊的影子。” “根治还是有办法的,”刑神医望了魏明伦一眼,“只不过可遇不可求。你家公子若是疼你,迟早能替你治好。” “我家公子?”魏明嫣迷惑。治病是神医的事,与魏明伦何干? “对了,魏明公子,”没等她想明白,刑神医已岔开话题,“趁着你在,我也顺道替你诊治一二。” “公子患了什么病?”魏明嫣没察觉自己语气中的关切之意。 “呵,没什么大事,”刑神医回答,“只是多年以来,你家公子一直央求我替他封住泪穴,后来暂停三年,按理穴位应该早解了,不过奇怪的是,依然不见这眼泪,看来我得施一次针。” “什么解了?又没解?”她诧异地看向魏明伦的方向,“大夫是想让公子不再流泪吗?” “不,恰恰相反,你家公子现在要求恢复正常。” 魏明嫣一怔,错愕不已。 正常?为什么?他不是答应了茹妃要快乐地生活永远微笑吗?为什么改变主意? “曾经我以为,微笑就是快乐,可有一个人对我说,如果不能发泄七情六欲,活着就是行尸走肉。现在,我觉得她说得很对。”魏明伦答道。 曾经?这话为何如此耳熟? “我记得三年前,在霁国京城外的悬崖之上,我看到了自己深爱的女子坠落而下……我声嘶力竭地大喊,那一刻,我想流泪,却怎么也流不出来。”他继续道:“我才发现自己错了,其实空洞的眼睛让我的心更难受!我决定违背誓言,当一个正常人。” 三年前,悬崖之上……是在说她吗? 呵,原来,她有如此魔力,可以改变他的一生。 魏明嫣垂下头去,十指紧紧交扣,压抑自己的情绪。她该感谢双眼已经失明,否则与他目光相触,她怕自己会控制不住,流下泪来。 第七章 吴大果然守信,不过十天,她已经听到窗外有杜鹃的叫声。 所谓杜鹃啼血,这叫声那样凄切,让她在半夜听到不寒而栗。 吴大叮嘱过,假如他带援军返回,她不必有任何动静,只等他们来寻他。所以,她镇定待在房中,等待消息。 果然,夜半时分,所有人都沉睡的当口,她的房里多了一道黑影。 “公主——“来人立在她床边,轻轻唤,“恕臣无礼。” 她猛地坐起来,仔细听那声音,并非吴大,却有种熟悉的感觉。 “你是谁?”她眉心轻蹙。 “多年不见,公主一定不认识微臣了,”对方答道:“我是燕羽。” 燕羽?呵,她的未婚夫? 不,现在他已经跟她没有任何关系了,听说他爱上那个代替她的女子,而且辞去将军之职,归隐山林。 为何,他会突然出现在此? “燕羽哥哥,好久不见了……”魏明嫣微笑说道:“听说,你成亲了?” “呵,已经三年了,说起来,还是托了公主的福。”燕羽回以一笑。 “听皇兄说,当年京城瘟疫肆虐,多亏你与夫人带来的良药,才治愈了万千百姓,保住我霁朝皇都。”那番危机情景,她虽未曾亲眼目睹,听在耳中已经感慨至深。 “身为霁朝臣子,理应在危难关头为国为民出力。” “此次将军亲率兵马前来,想必也是怀着这份赤胆忠心。”魏明嫣颔首道。 “应该说,是为了还皇上的一份情。”燕羽却答。 “哦?”她不解。 “公主有所不知,当年我犯下冒失的过错,却让皇上替我背了黑锅,为他带来天大的麻烦。我知晓此事之后,甚觉愧疚,本来辞官归隐,却愿意为了皇上重出山林。” “还有此事?不知是为何?” “公主一定听说过,魏明伦之所以与皇上作对的原因吧?” 她心里扑腾一下,再度点头。 “魏明伦要颠覆皇上的江山,无非是以为当年皇上揭露了他与茹妃之事。”燕羽抿了抿唇,缓缓道。 “关于此事,我亦有疑问。皇兄向来不是多嘴的人,怎会忽然介入嫔妃隐私?从小,他就对我说,宫中女子孤苦,若谁做了红杏出墙之事,他亦能理解。将来他纳的妃子若不情愿守节,他情愿放她们出宫去。可茹妃之事……真的太奇怪了!” 魏明嫣百思不得其解。 “公主有所不知,当年揭露茹妃隐私的,并非皇上……而是微臣。”燕羽沉声道。 “什么?”胸中涌满诧异,虽然,她亦曾怀疑过他,但听到真是他所为,依然震惊。 “微臣当时年轻,观念过于守法,某日在宫中闲游,忽然看到茹妃她……按耐不住,便告诉了父亲,父亲将此事禀报了先皇,于是惹来那场杀戮……”他言中微颤,“若非我年少不懂事,思虑不够周全,又怎会如此?多年来,微臣一直自责不已。” “原来如此,”魏明嫣恍然,“当年你为何没揭穿……他?” “公主指的是魏明伦?”燕羽领会她的意思,“当时我其实没有看得太仔细,就算隐约觉得是他,又一边告诉自己不可能,遂将这怀疑放在心底,等到先皇开始处置相关人士,目睹下那一连串的杀戮行动,我更不敢说了,就怕又害死一条无辜人命。只是没想到真的就是他。” “这么说来,并非皇兄害了茹妃,”她忽然想到什么,“假如把真相告诉魏明伦,他会不会就此收手?” “公主以为他会放弃这半壁江山?”燕羽摇摇头,“公主真是太低估他的野心了。” “怎么?” “实不相瞒,两年前,我见天下纷争日盛,很想一个人承担罪责,便请内人若离前往十二宫总舵,把真相对魏明伦说清楚了。” “他知道是误会了?”她瞪大双眼。 “对,他知道我才是罪魁祸首,他知道皇上是被冤枉了,可他执意要谋反,做他的虞帝!”燕羽难掩气愤,“呵,所谓复仇,不过是他的借口而已!” “不……不……”天啊,她刚刚恢复的一点点爱意,又被这番话打得消失无形。 难道,他真是那样阴险狡诈之人?他对她的种种忏悔,只是虚情假意?只是引她暴露的诱饵? “魏明伦本来就是恶毒之人,”燕羽忿忿道:“从前,他不分青红皂白,断定是简侍郎出卖了他,于是派慧益老尼在简侍郎流放的途中将他杀害,劫走他的女儿若离作为将来谋逆的棋子。他还引诱皇上最宠爱的玄妃,利用她替他行刺皇上。幸好苍天有眼,若离和玄妃如今都活得安好——他真是殃及无辜的恶魔!” 的确,他是,遥想当年驿站中无数的鲜血,就知道他心狠手辣…… 魏明嫣身体顿时如秋叶般瑟缩,她紧紧揪住被褥,给自己一点慰藉。 “公主还在犹豫吗?”似乎看出她心中隐藏的情感,燕羽出言试探道。 “不……”她摇头,“我意己决。” “这是世间顶级剧毒,”他递出一块绢帕,“公主可依计行事,不过得小心保护自己。这东西拿在手上无事,不会伤及皮肤,但若沾上一口,便会七窍流血而亡。” “我知道。”伸出手,她将绢帕接稳,藏入怀中。 “公主准备何时动手?” “明日晚膳,我会看准时机下手。” “好,到时微臣带兵潜伏在附近,公主一旦得手,放飞杜鹃,我等便前来营救公主。”燕羽安排仔细,“这药效不会马上发作,得有一盏茶的工夫,那当公主发出信号,时间足矣。” “知道,将军辛苦了。”魏明嫣咬唇答道。 明日,明日就是他的死期? 盼了这么久,不就是为了这一天的到来吗?为何她忽然心中微微不舍? 算好了邢神医清晨要离开,她才选择了明日的晚膳动手。这剧毒若半个时辰内不救治,便无力回天。没了神医,魏明伦在劫难逃吧? 她胸中忽然撕裂一阵疼痛,有种抑闷几乎要把她吞没,让她在无声中窒息…… 野菜掐了嫩芽,以盐水浸过,等到米粥滚烫了,便撒入其中,顿时散发清新香气,引人垂涎。 “吴姑娘,好香啊,”身旁的婢女笑道:“真看不出来,你还有这手艺。” “当年我在乡间时,跟一位老婆婆学的。”应该说,是她住在行宫静养时,与御膳房一位厨娘学的。那阵子,她生不如死,吃什么都吐,厨娘做来清淡的民间小吃,才救了她性命。 从此以后,她就喜欢上野菜做的东西,闲时也记下了些菜谱。 “公子知道是吴姑娘亲手所做,一定高兴的不得了。”婢女道。 “若没有你在旁帮我,充当我的眼睛,我也做不了这粥。”魏明嫣微笑以对,“功劳得有你的一半。” “只求姑娘在公子面前多说些我的好话就行了……”婢女趁机表示。 “那是自然。”魏明嫣莞尔,说着从怀中掏出那块涂有剧毒的绢帕,故意道:“你看看汤勺洗干净了没有?” “哎呀,好像没有。”婢女焦急,“我这就去取清水来!” “来不及了,这粥最讲火候,先用这帕子擦擦好了。”她自然从容将绢帕包覆汤勺,缓慢而用力地擦拭起来。 剧毒,哪怕是沾上一点便能见效,何况这样的力度。 “好了,”她擦完,对婢女吩咐道:“你快把菜粥搅匀,一会就起锅。” “知道。”婢女完全没看出破绽,殷勤接过勺子。 本是剧毒,再加上烈火的炖熬,更加可怕…… 魏明嫣手脚顿时一阵冰凉,有种忐忑的情绪在乱窜。 野菜粥盛入精致的碗中,由婢女端着,送入她的房中。 今晚,她故意邀请魏明伦前来用晚膳,说是要报答他的收留之恩。 他万万不会想到,只要跨进这道门,就永远也出不去了…… 灯华初上的时候,魏明伦来了。 虽然他浅笑融融,不疑有诈,但身边亦无例外地跟着多事的慧益。 “听说今晚吴姑娘要请我们公子吃饭?”她冷笑道:“奇怪了,这一碗一筷皆是咱们家的,吴姑娘拿什么请客?” “碗筷食材自然都是取自公子家厨房,”魏明嫣镇定回答,“不过,这菜都是我做的。” “什么?”慧益一怔,魏明伦亦一怔。 “你做的?”他脸上掠过惊喜,欣悦地凝视着她。 “你眼睛几乎看不见,怎么做?”慧益却蹙眉问道。 “回夫人,是奴婢在一边协助。”一旁的婢女怯怯回答。 “来人啊,赏银一百!”魏明伦立刻扬声宣布,婢女不由得喜出望外,连忙跪下谢恩。 “公子还是先尝尝这粥再说吧,万一做得不好呢?”魏明嫣出声催促。 “好啊。”他脸上写满快意,提起袖子,便欲饮粥,却被慧益一把挽住碗盖。 “公子无论吃什么,都得以银针试之。” “夫人怀疑我在粥里下了毒?”魏明嫣笑开。 “不是怀疑姑娘,这是规矩。” “奶娘,不要没完没了,”魏明伦俊颜一凝,“每次都这样扫兴,何必呢?厨房里人来人往,又有婢女在,假如下了毒,会没眼睛看见?” “是是是……”那婢女连忙道:“我可以作证,这粥确实是干净的……” “既然是干净的,那更不怕试!”慧益说话之间,已将银针探入碗内,魏明伦顿时火冒三丈,伸手一拍,那针震出老远。 慧益又是一抹冷笑,转身走到墙角,附身拾起银针,对着光亮仔细端详。 “夫人,变黑了吗?”魏明嫣笃定地问。 她早料到会有这一幕,慧益老尼是白费心机了。 这毒药,是她与皇兄花了三年时间研制,即使银针碰了,亦不会变色。 “奶娘,现在该满意了吧?”魏明伦盯着慧益,沉声问。 “老身听说有些毒药,非银针所能试探……” “够了吧!”他忍不住一声怒吼,“天晚了,奶娘请回房歇息。” “公子,老身是为了你的安危着想……” “我的命是我自己的,要死要活,不用奶娘再操心!”他喝道。 “可老身不能不管,就算公子杀了我也是一样!”慧益态度强硬,与他凝颜对峙。 “奶娘,你到底想干什么?”魏明伦无可奈何,叹息了声。 “要想证明这粥里没毒,还得劳烦吴姑娘亲自品尝。”她道出答案。 “什么?”他一怔。 “吴姑娘不会做贼心虚,不敢喝吧?”慧益看向她,阴险浅笑。 让她喝粥?魏明嫣感到自己的身子顿时一僵。 不,并非怕死,能与敌人同归于尽,她死亦无灭,可是京城……京城里还有她牵挂的人儿,离开了她,他的一生会幸福吗? 她踟蹰,脚步能明显感到犹豫。 “也不知这手艺怎么样,是得先自个儿尝尝。” 她端起碗,在诸人还没回过神来之际,已经一饮而尽。 菜粥鲜美,丝毫闻不出毒药的气味,饮至腹中,形成一股抒慰的暖流——致命的快感。 “夫人,这下该满意了吧?”她示意空空碗底,笑道:“折腾了这半晌,您也该累了,请回房休息,公子由我一个人伺候就行了。” 慧益瞪着她,难以置信她的举动,一时间哑口无言。 “都退下吧,我想跟吴姑娘单独说说话。”魏明伦立在一旁,厉声道。 无奈之下,慧益只得率了众婢女,悻悻然离开。 一方空间只剩下两人,魏明嫣与眼前的男子相视对立,借着灯光,她可以看到他模糊的青衫。 “辛苦你了。”他换了温柔语气。 “公子快趁热喝粥吧,冷了就没味了,白费我一番工夫。”她踱到窗前,拨弄那只关有杜鹃的笼子。 之前她与燕羽相约,一旦得手,便放飞鸟儿报信,以便他们来营救她,可是此刻……没有这个必要了吧? 恐怕魏明伦还没倒下,她已经气绝身亡,还用谁来救? 发出信号,反而会暴露燕羽等人行藏,惹来一场无谓的厮杀,不如就让她一个人完成使命,救霁朝生灵与水火。 “果然好滋味!”魏明伦毫不怀疑,将另一碗菜粥饮个干净,一边擦拭唇角,一边笑道:“没想到,你这样好手艺。” “食材好,做什么都不难吃。”她淡淡答道。 现在,他们可以共赴黄泉了……虽然恨他永远也不能原谅他,但路途上有个伴,也挺热闹。 她微笑,转身,用微笑的眼睛面对他的方向。 “这是什么鸟儿?”他徐徐踱到她的身旁,“哪儿来的?” “我爹托人带来的,这是我家乡的鸟儿,名唤杜鹃。”她镇定回答。 “哦?杜鹃啼血。”他显然也听过那个典故,“似乎叫声很凄凉。” “我倒不觉得,大概因为人世间凄凉的东西太多。”她浅淡一笑,抬头仰望窗外,“今晚的星星很明亮,是吗?” “你的眼睛恢复了?”魏明伦惊喜地问。 “没有,”她淡淡的回答,让他瞬间浮现失望的神情,“我猜的,一般风儿如此轻盈的夜晚,星星总是很明亮。” “的确,你猜对了。”他勉强微笑,俊颜陷入了沉思,似在定度一件很难的大事,然而,这微妙的神情她却无从察觉。 “公子可听说过希伦族?”她忽然道。 “怎么?”他不由得愣住,“你……知道希伦族?” “从前在船上教我唱歌的姐姐,就是希伦人,她说,她的家乡,每一个人都属于一座星。星星有各式各样的形状,她说,我跟她一样,是鱼儿。” 他心尖一颤,仿佛有种神秘的预感,她接下来会道出石破天惊的话语。 “公子,你知道自己属于哪座星吗?”她的笑意仍在唇边,却失去生动,忽然变得苦涩。 “听说……是蝎子。” “鱼儿遇到蝎子,会是什么结局?”她的话音在风中渐渐淡去,嘴角有什么鲜红的东西流了下来,坠成一缕丝。 “月女,你怎么了?”魏明伦大惊失色,上前一把握住她的腕。 “茹妃跟你……就是我们的结局。”她身子晃了晃,软软地倒下,纵然有他的力臂支撑,也止不住下滑的趋势。 魏明伦奋力抱住她,然而,他自己也猛地打了个寒颤,踉跄地摔倒在地,腥红而粘稠的液体喷出他的喉间。 “那粥……”他恍然大悟,“有毒?” “没错。”她凄然地笑,“想不到吧,我会亲自送你上路……” “为什么……”他摇头,“为什么这样傻?” “傻?”她不解。 “嫣儿,你大可不必如此……其实,我早就认出你了。”他俯在地上,奋力与她靠近一点,再一点,缩短两人最后的距离,“也早把我的命交给你了……” “骗人!”她感到血流四溢的同时,泪水亦纵横满面,“早就认出我,为何还不提高警觉?你以为我会原谅你吗?假如我回来,只会是一个目的——杀了你!” “人的容貌或许会相似,声音也会相像,可是感觉……感觉是不变的。”他微笑,“嫣儿,你一出现,我就知道是你。月女、月女,明字少了日,嫣字少了焉,合并起来,便是明嫣。我也知道你此行的目的,可我就是……就是……” 他忽然凝噎,喷出一大口鲜血,鼻腔之中,亦有腥红涌出。 “……就是心怀希望,”他拼尽最后一口力气,气若游丝地道:“幻想你终究会原谅我……” 此时此刻,她再也抑制不住,哭出声来。全身抽搐的同时,泪水与血水灌溉了她的衣裙,交融着他的,在两人之间,形成一个狰狞的湖。湖水,满含悲伤。 “我们的孩子呢?”她听到他的最后一句话,竟是这个。 “你以为掉下万丈深渊,孩子还能活吗?”她讽笑,在嘲弄中闭上双眼。 的确可笑,他还惦记着孩子?他真的爱过她吗? 所有的疑问,今生大概都无法解答了,留到来世吧……假如,他们没有被打入十八层地狱,上苍垂怜,仍有来世。 一如三年前,她坠入深渊,本来必死无疑,可上苍似乎没有把她折磨够,仍让她看到亮光。 她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总之,苏醒的时候,身子完全不能动弹,要过好久好久,才感到酥麻,恢复触觉。 睁开双眼的时候,她真的以为自己到了另一个世间,因为眼前的一切这样清晰,绝非瞎子所能看见。 “你醒了?”一道声音冷漠地从颊边传来,让她好半晌不能回神。 慧益?为什么她见到的第一个人,居然是她? “公主殿下真是不畏牺牲,宁可玉石俱焚,也不放过我家君王。”慧益忽然叹道:“老身实在佩服。” 她没死?这并非幻觉? 天啊,不让她死就罢了,还教她落入敌人手中,生不如死…… “这得感谢邢神医,”慧益道:“若非他忘了东西,中途返回,你早就没救了。” “……他呢?”用尽全力,终于道出这两个字。 “公主是指我家君王?”她涩笑,“不知是希望他死了,还是活着?” 当然希望他死了,否则她就白白牺牲了……不,不,她内心有个声音在不断呐喊着,叫她不要撒谎。 真的吗?真希望与他天人永隔?真的憎他入骨? 昏迷前的眼泪是为谁而流?她忘了吗? “圣上洪福齐天,没那么容易死。”慧益见她不语,会错了意,以胜利者的姿态道:“邢神医既然能救你,同样也能救他。” 闻言,她的心顿时平缓下来,像雪落平原般,无声而宁静。 她弄不清,这算喜,还是悲? “我的眼睛……为什么忽然一切都能看清楚了?”这一刻,她确定并非自己幻觉。 “我哪知道!”慧益冷冷看了她一眼,语气中蓄含恨意。 难道是毒药产生的反作用?没葬送她的性命,反而治好她的眼睛? 魏明嫣只觉得有些不切实际。 “若非圣上执意要救你,我会命人将你五马分尸,让你变成鬼,也找不到回家的路!”慧益忽然凝眸,恶狠狠地道。 她微笑,因为理解这份憎恨。敌人之间不必虚情假意,本来就应直来直往。 “门外备有马车。”出意料,慧益一声叹息,“圣上求我不要伤害你,求我等你醒来后,便送你走。燕羽在车旁候着呢,我们的人会平安送你们渡江,回霁国去。” “送我回霁国?”她不禁愕然,不敢相信自己所见的。 眼睛治好了,耳朵反而坏了吗? 魏明伦会放过她?慧益会放过她? 死里逃生之后,一切为什么通通变得不一样了?她真的尚在人世吗?不会是灵魂的幻想吧? “来啊,搀公主起身!”慧益不再与她言语,只往门外吩咐道。 立刻有两名婢女垂首而入,一左一右,把她扶起来,送至门外的车上。 燕羽果然在车旁等待,见到她连忙上前叩首,满脸愧疚,“微臣没能保护好公主的周全,望恕罪——” “将军……”她拼尽全力,虚弱问道:“这到底……怎么一回事?他们怎么肯放了咱们?” “详细情况微臣也不知,那日见公主迟迟不发出信号,便率军前来营救,正与冉国护卫厮杀之际,忽然魏明伦命慧益出示旨意,请我等在宫外等候,说是公主已经中毒昏迷,只要转醒,立刻会派人送还。我等将信将疑,暂时休战,不料他们倒真的守信。”燕羽直摇头,“奇怪,真是奇怪……” “休要再啰嗦,”慧益步下台阶,冷冷道:“趁着圣上还没改变主意,你们快渡江吧。否则,一定让你们死无葬身之地。” 魏明嫣抿着唇,半晌,方吩咐,“将军,咱们起程吧。” 她本想再问问那个人的情况,可终于选择沉默,生怕自己多流露一分关切,搅乱此刻已成的平静。现在,带着燕羽等人平安离开,是最重要的。 她躺入车内,闭上双眼,枕头重重压住耳朵,不刻意去听马蹄儿的声音,以免心生离别之情,越加失落。 车帘垂下的刹那,慧益狠狠注视一眼这渐行渐远的人马,才不甘地转过身去,回到魏明伦的寝宫。 她缓步绕到屏风之后,之间魏明伦卧在病榻之上,邢神医正替他把脉。 “怎么样?他们走了吗?”一见她进来,魏明伦焦急地问。 “圣上的吩咐,老身能不遵从吗?”慧益漠然道:“难道老身不怕换去一国之君?” “奶娘……” “不要再叫我奶娘,圣上如此称呼,老身受不起。”她显然一肚子气,立在一旁,不再作声。 魏明伦知道她怒火难抑,也不再与她多说,微笑地转向邢神医问道:“这伤布何时能拆?” “圣上这是何必呢?”邢神医忽然叹道:“用一副死囚的眼珠不就好了吗?” “不,”他轻声回答,“我现在觉得很好。” 俊颜舒展,却看不见欣慰的眼神。 因为,他的双目被白色布条缠住,再不能重见光明。 那一晚,当他得知自己中毒后,拼尽最后的气力,求慧益答应不会伤害嫣儿,否则,他转醒之后,会立刻自刎。 他并对邢神医说,要用他的眼珠换得嫣儿的康复——世上再神奇的草药也无济于事,这是唯一让她重见光明的办法。 反正本来就是他害她的,所以也该要由他亲自偿还。 于是,有了这今天这一幕,嫣儿恢复了清晰的视觉,被平安地送走…… 他觉得,心境从未像此刻这样平静,多年来的忧郁、忐忑、躁虑,所有的爱恨情仇通通归零,一如初生般有种单纯美好的幸福。 “圣上,请你三思,毕竟眼睛是一辈子的事……”邢神医忍不住再度劝道。 不,他觉得黑暗很适合自己,黑暗在别人看来时沮丧,在他看来,却是如黑夜般的宁静。 他不要任何人的眼珠,他可以就此度过余生。 太多的生命在他手中丧失,为了赎罪,他也该有此惩罚。否则,血债会背负至死永远摆不脱…… 他的手轻轻抚摸绷带边缘,忽然,有什么湿漉漉的东西涌出空洞的眼眶,霎时染红整条白色的伤布。 是什么?他一怔,指尖揉捏,过了半晌,才明白过来——是泪。 混合着血的泪,正沿着俊颜低落,滴到衣襟上,散成朵朵桃花。 他不由得笑了,真正轻松的笑。 没错,那个女子说得没错,人的七情六欲不该刻意控制,否则便是行尸走肉。 这一刻,他又有重新变成一个真正有感觉的人。 第八章 回到京城,恍如隔世。 魏明嫣没有回宫,反而前往京郊的行宫,之前的三年,她一直住在这里。 纱窗内,立着一张小小的床,一个女子站在床侧,正俯身盈笑,孩童咿咿呀呀的声音便随之传来。 那是玄妃,不,应该说,昔日的玄妃,今日的皇后。 “皇嫂……”魏明嫣唤道。 “你回来了。”玉玄一笑,“快来看看宏儿,他又长高了。” 这瞬间,魏明嫣的眼泪就快掉下来了。 没错,宏儿,她的牵挂,在她中毒的刹那,最最想念的人。 “去了这么久,不知道他还记得我吗……”她担心道。 “自己的娘亲,哪有不认得的?”玉玄莞尔,“宏儿,看看谁来了?” 小小孩童正专心吃着米糕,或者太过饥饿,完全没有注意到母亲的到来。 “宏儿——宏儿——”魏明嫣唤着他,拿起拨浪鼓极力吸引他的注意,但他完全没察觉。 一阵泄气,她将玩具扔到一旁。 “他不认得我了……”怔怔望着儿子的模样,喃喃出神,“原来,他长得这样可爱,可惜,直到今天,我才看清他的长相……” “这孩子像你,”玉玄道:“儿子像娘,就会显得特别漂亮。” 是呵,幸好不像他……否则,又要勾起她一番伤心事。 “哦哦——”说话间,小小孩童已经吃饱,像是忽然发现魏明嫣似的,脸蛋上绽放笑容,伸开双臂,朝她扑来。 魏明嫣吃了一惊,随后,抱着儿子,眼泪潸然而落。 “看,他还是认得娘的,对吗?”玉玄摸着孩童脑袋,逗弄道。 “他会说话了吗?”她忽然问。 玉玄一怔,似乎怕她失望,劝慰她说:“别急啊,宏儿才两岁多,有人三岁才开口呢。” “可正常孩子,两岁应该可以说话了……”魏明嫣担忧的蹙起眉,“他是不是落下了什么疾症?” 从断崖上摔下来,还能保住胎儿,真是奇迹。可她一直担心,那一摔,会不会给胎儿留下什么毛病。 “放心吧,听力没什么问题,我用拨浪鼓在宏儿的左边发出声音,他会扭过头来。”玉玄举证道。 “会不会是脑子……” “你看他这样机灵,见人就笑,会是傻子吗?”玉玄又伸手逗了下孩童。 “他一天不开口说话,我就一天不放心,连句娘都不会叫……”魏明嫣抱起儿子,无奈地叹气,“宏儿,叫我一声,叫我一声——” 孩童只是憨笑,依旧不开口,揪住母亲的衣领玩耍。 “我的外甥,肯定不会是傻子!”忽然,门外传来爽朗之声,一清俊男子步入殿内。 “皇兄……”魏明嫣上前恭迎,却被男子一把扶住,不让她施礼。 “这是干什么?自幼跟我没大没小的,出了趟远门,反倒生分了。”没错,来者正是霁皇魏明扬。 魏明嫣涩笑。或许因为愧疚,才这样拘礼吧? 遥想当年皇兄硬要将她嫁给燕羽,现在忆起,确实是为了她好……她却完全不领情,憎恨兄长,几乎到了决裂的地步。 “宏儿将来长大了,一定是个人才,若我无子嗣,一定封他为太子!”魏明扬笑道。 “皇兄怎么这样说话?”魏明嫣不认同地道:“当着皇嫂的面……” “呵呵,你不知道,她啊,死也不肯为我生个孩子。”他嗔怪抱怨,“我都做好绝后的打算了。” “如今国家有难,我不希望这个时候让你分了心。”玉玄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表示。 “你嫂嫂就是这样,向来不听我的。”魏明扬向妹子诉苦。 看着夫妻两人在眼前调侃斗嘴,魏明嫣忽然泛起一丝羡慕——这样的生活,她从来不曾有过。 “对了,小妹,有件事告诉你,一定会高兴。”他忽然道。 “什么?”与她有关的事吗? “魏明伦同意与我朝议和了。” 此言一出,听者皆怔愣。 “他同意议和了?”玉玄满脸不信,“他那样狡诈之人,不知又在搞什么花样!” “这一次看来是颇有诚意,提出划江而治,偃战息火,为两地百姓着想。” “早不提、晚不提,为什么偏挑这个时候?”在她行刺之后……魏明嫣呢喃不解。 “或许,是为了你。”魏明扬转头望着她,“知道你还活着,对他来说,震撼颇大。当年若你没坠下山崖,或者这场战争不会持续如此之久。” 是吗?真的是为了她吗? 她不知道这该欢喜,还是该悲哀……历经艰难万险,血流成河,百转千回,他终于领悟了吗?这个代价,实在太沉重了…… “皇兄,”她情不自禁地道:“让我去吧!” “你?” “对,让我代表霁朝前去议和吧,”她下定决心,“我怕他会改变主意。” “可你刚刚回来……”玉玄担忧道:“身上又中了毒……” “回京途中,毒就完全解了,”她莞尔,原地轻盈地转了一圈,以示自己早已无恙,“皇兄,让我去吧!” 犹豫了片刻,魏明扬终于点头,“好,你去,比谁都合适。” 的确,所谓家事国事天下事,在她与魏明伦而言,似乎一切都可以变成家事,谈起来会轻松得多。 议和地点选在洛水之上,两国交界之地,且四周都是水,谁也无法设下埋伏。 魏明嫣孤身乘坐一叶扁舟而至,她的身后,有最精准的弓箭手护卫,一如对面那艘船一样。 那船,与她的扁舟模样相似,穿过雾色而来。 船头,立着一名黑衣男子,斗蓬遮覆,脸上戴着一只狰狞的黄金面具。 那是魏明伦? 为何他要这副打扮?看上去诡异神秘…… 有好半晌,魏明嫣都怀疑来者是否为替身,直到听清他的声音,才敢确定。 “嫣儿——”他低低地唤她的名,如夜色般温柔。 “是我。”她一时不知该怎么回应。 “看来,你身子好多了。”他声音带着笑意,仿佛十分高兴这个发现。 “你也一样。”那剧毒终究没能要他的性命。不过,至少还能保住半壁江山。 “魏明扬居然派你前来,”他语气里有一丝微叹,“我这个弟弟,原来这般狡猾。” “别误会,是我自己要来的,与皇兄无关。”魏明嫣正色道:“你忽然提出议和,是人都会怀疑其中的诚意。皇兄坐镇京城,可保万事周全。” “看来,你们依然不相信我……”他似在涩笑。 “你值得相信吗?”她挑眉反问。 “的确……”他微微垂首,“我十恶不赦,你们提防点,是对的。” “为什么忽然愿意偃战息火了?”她忍不住问:“我还以为,你要打到江南来呢。难道这连年战火让你吃不消了?” “我若挥军南下,你们不一定能抵挡。”魏明伦淡然道:“只不过时至今日,我忽然发现,再打下去没意思。” “没意思?”她不解。 “我夺取霁国江山,并非因为利欲薰心,只是出于仇恨。”他再度笑了,“而如今,我胸中所有的积怨已经荡然无存了,你说,再这样彼此折磨下去,还有什么意思?” 他释怀了?她难以置信。从什么时候,他居然变得如此平和? “嫣儿,不想知道原因吗?”他靠近一步问:“不想知道为什么我不恨了?” 她咬住唇,生怕自己又因为他的答案兴起不该有的情绪,并形之于外…… “因为你。”她越是害怕,他越要言明,“你让我不再是行尸走肉。” 真的吗?这番话,出自肺腑,还是迷惑人心的谎言? 她望着茫茫江水,有种隔着一层纱分不清的感觉。 “说得好听,”她终于开口,依旧冷淡,“若你真的领悟,应该把江山全数交回!” “呵,你以为我留恋这个帝位?”魏明伦一阵苦笑,“我得为我的属下着想,他们之中有多少人曾是霁国官员将领,为了跟随我,当了叛徒,我怎能把他们送回去?唯有保住这北地江山,让他们永世平安,我才不算错得彻底。” 她愕然,但在僵立之中,不得不承认,他说得自有道理。 那些叛徒如果回到霁朝,就算皇兄不惩罚他们,朝中元老也不会放过。当初他们投奔魏明伦,不过是为了自己的子子孙孙挣得一份前程,人性所至,不能责难。 “嫣儿,你在想什么?还不相信我吗?”见她一阵沉默,他急切道。 “不……”她摇头,不敢确定,“如果你说的全是真的,那么两年前,你就应该收手。” “两年前?”轮到他困惑了。 “两年前你就知道当年揭发你和茹妃的,并非我皇兄,可你还是选择了继续作乱。我皇兄自幼与你亲如手足,你既然没了恨他的理由,却依旧毁他江山——除了利欲薰心之外,我实在找不到其他解释。” “不是他?”魏明伦怔住。 “别再骗我了,燕羽说,若离姑娘曾亲自前往十二宫总舵告诉你这件事的!” “不,”他一片茫然,“我并未见过若离。” “什么?”她蹙眉,“你当真?” “千真万确……”他忽然想到什么,恍然大悟,“我明白了……明白了……” “你又在耍什么花招?”魏明嫣警惕。 “嫣儿,我们改日再会。谈议和之事我并非玩笑,只不过,今日暂缓。”他似乎碰到什么棘手之事,猛地转身,命人尽快将舟驶回。 望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魏明嫣再度陷入迷惑。 然而,这一次,她选择相信了他。她不想再逼自己恨他了,从两人重逢以来,他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在弥补她,如果连已经失去的光明他都替她找回来了,她为什么不原谅他,也原谅自己?就算相信他一回吧,也许是中间哪个环节出了错,导致他两年前没能与若离见面,阴错阳差,怨恨至今。 案几上摆着灵位,一个刻着“茹”字,一个刻着“雪”字,呈放在星空之下,伴有鲜花素果,香烛萦烧。 慧益立在园中,注视这两块她一直随身携带的牌位,默默祭拜。 这些年来,无论她去到哪里都会带着它们,每逢夜晚,让它们吸敛月光精华。 不知它们的主人是否已经像希伦的传说那般化身为天上的星辰,此刻正默默注视世间的一切呢? “奶娘……”魏明伦被侍卫搀着,来到她的身后,轻唤一声。 “我说过了,圣上不必如此称呼,我只是这两个可怜女子的奶娘而已。”慧益冷冷道。 “奶娘,有一件事,我想问问。”他示意侍卫退到几丈外,“两年前,若离可曾回到十二宫总舵?” “圣上这是什么意思?”她假装不明白。 “两年前,奶娘你见过她吧?”魏明伦继续猜度,“其实,她给我捎来一条重要的消息,可是奶娘却没有转告我。” “哦?”慧益讽笑,“圣上以为是什么?” “她是想告诉我,当年告密的,并非魏明扬。”当嫣儿道出那番误会,他就料到是她所为,除了眼前这被仇恨缠身的妇人,再无第二人了。 “对,不是他,”慧益终于松口,“是燕羽!” “奶娘,你……” “没错,我是故意不告诉你的!我的女儿不能白死!魏明扬得为他父亲犯下的过错,付出千万倍的代价!”她厉喝道。 “可他是无辜的……”千万死于战火的生灵,更加无辜…… “我的女儿不无辜吗?我亲手喂养大的两个女儿都为你死了,你就不能为她们误会一次,多付出些代价吗?”她咄咄逼人地质问。 电光石火间,魏明伦恍然领悟,“奶娘,其实,你真正恨的,是我吧?” “呵——”慧益笑出声来,“你终于懂了?看来不是太笨。” “你恨我连累她们,所以故意利用我颠覆霁朝江山,让我沦为千古罪人……” 他忽然感到一阵寒意,真正的透心冰凉。 “我的阿茹,本是霁皇最宠爱的贵妃,若非有人存心勾引,她会送命?”慧益陷入一种狂乱的神志,“我的雪儿,本来可以长伴我膝下,若非爱上了你,她会自尽?你就是我们母女的克星,我要让你生不如死,一辈子都痛苦无奈!” 魏明伦沉默不语。的确,这一切,他脱不了罪责。 “那一年,我的亲生儿子一出生就夭折了,”慧益仰望星空,呢喃道:“我被招入克尔佩林家当奶娘,那是希伦族第一富户。克尔佩林夫人刚生下一双孪生姐妹,粉雕玉琢,甚是可爱。” “可惜,夫人因为生产体形改变,很快就失了宠,老爷另娶了悍妻,气死了夫人。临终前,夫人害怕新夫人会对她的一双女儿不利,便把她们交托给我,让我前来投奔她霁国的表兄,简毓柱。” “什么?”这一段故事,魏明伦从未听说过,不由得诧异不已。 慧益脸上挂着讽笑,继续道:“简毓柱收留了我们,把我们安置在别业里,我以为他是天大的好人,没想到他居然另有打算。阿茹长到十八岁,美貌无比,他便利用职权送她入宫讨霁皇欢心,博得他的锦绣前程。” “所以简侍郎亦在你的报复之列?”他终于懂了,完全弄明白了…… “没错,事发之后,我头一个栽脏的就是他,让你以为是他出卖了你们,毕竟茹妃与你的事,朝廷上下他是唯一知情的人。你果然怂恿霁皇流放他到边疆,而我就守在途中,一刀刺死了他!” “我当时的确觉得奇怪,按理说,简毓柱不会那样傻,明明阿茹是他推荐入宫的人,他不该……” “可惜被你发现了破绽,改怀疑到魏明扬头上,还把简毓柱的女儿若离接来抚养,弥补过错。” “奶娘,原来这么多年来,当我身陷仇怨,做出过激之事时,你从旁心平气和地劝说,都是假的?” “呵,我知道越劝,你越执着。”慧益似乎看透他的心。 他该怪谁呢?要怪就怪自己冲动执迷,怪自己阴郁的天性,否则,绝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我恨你们这些负心的男人,就好像当年的克尔佩林老爷,有了新欢就忘了旧爱!”慧益厉声道:“你敢说你没爱上魏明嫣?阿茹才死了多久,你就爱上了她!嘴巴上喊着报仇,所做的每一件事却都是在讨她欢心,我不会让你好过的,我要你一辈子生不如死,活在痛苦中!” “我可以生不如死,一世痛苦,”魏明伦忽然变得很平静,用最和缓的语气说道:“可是现在,我要结束这场战争。” “你敢!”她瞪着他。 “为什么不呢?”他清浅一笑,“这本来就是个错误。” 他淡淡转过身去,手一伸,侍卫立刻上前,引他离去,不再与这个疯狂的妇人纠缠。 “魏明伦,你试试看!我要你后悔一辈子!”慧益歇斯底里地吼道。 她的手上,还有最后一张牌,她知道,现在该是打出来的时候了。 第九章 这座小庙,真的那样灵验吗? 前对洛水,后依青山,它在绿林葱翠的角落处,显得那样不起眼。 可既然来了,至少要上炷香吧。 魏明嫣跪到佛前,将儿子抱在膝上。 没错,这次议和,她带宏儿一块同行,自从回京后,她发现自己再也离不开儿子,一步也不行。 她亦有另一个幻想,假如……他知道他已有子嗣,会不会心软? 总之,宏儿来此,总有好处。 “佛祖在上,小女子诚心祈祷,幼子魏嘉宏年逾两岁,不能正常开口说话,望佛祖开恩,赐他开口。小女子愿意竭尽一生之福份,换他平安。”魏明嫣望着宝相庄严的佛像,喃喃道。 忽然,她闻到一股很香的气息,不知从哪里传来,似乎自香炷之间。 顿时一阵强烈晕眩袭来,她软软侧身倒下。 在她晕厥之后,慧益从帘后步入,一把抱起她的婴孩,笑意冷冷地望着不省人事的她。 而后,慧益重金雇来的彪形大汉将她拖起,一直拖到洛水岸边。魏明嫣带来的侍卫亦早被迷香致昏,没了知觉。 洛水岸边,只剩一叶孤舟,慧益抱着孩子还有被捆绑的她,逆流而上。 船儿晃晃悠悠,魏明嫣转醒时,已是黄昏时分,四处一片金色辉煌,她好半晌才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想动弹却被束缚了手脚。 “乖乖待着,别动!”慧益出声道:“救你的人马上就来了。” “夫人,你……这是干什么?”魏明嫣望着她手中怀抱爱子,心中震悸。 宏儿这孩子,虽然不会说话却十分乖巧,见了谁都不闹,此刻任由慧益抱着,依旧笑呵呵的,拨玩着手指。 “这孩子几岁了?”慧益脸上挂着诡异的笑意,“两岁了吧?该见见他的父亲了。” “你……”魏明嫣一颗心仿佛堵在嗓子眼里,就快跳出来了。 “放心,我不会伤害他,只想拿他跟他父亲做桩交易。”慧益转视茫茫江面,“时候快到了,他的父亲,也快来了。” 小船无舱,可以一望无际,她抬眸,忽然看到有什么在飞快地接近,初时一个黑点,而后现出清晰轮廓。 魏明伦,她终于看到了,是他! 他就立在船舷之上,脸上的表情异样焦急,与上次不同的是,没有面具,他以真面目示人。 他的眼睛……此刻只剩空洞,黑漆漆一片,交织着伤疤与黯沉,破坏了原来的英俊绝伦,让人触目惊心。 “啊——”魏明嫣霎时捂住嘴,不让自己叫出声来。 “他瞎了,”慧益冷冷说道,似在看她的好戏,“跟你换了眼珠。” 什么?他…… 她只觉得全身冰冷,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剩颤抖。 “你该感到骄傲,一个男子愿意为你如此。”慧益忽然感慨,“我发现,他爱你胜过阿茹。阿茹死了,他没有殉情,可如果你死了,他大概会崩溃。” “不会的……”好半晌,她才听到自己的声音,“我早死过一回了,他照样做他的虞帝。” “那是因为他坚信你还活着!你知道每年他派了多少探子到江南打听你的消息吗?不找到你的尸体誓不罢休。”慧益冷笑,“我喜欢看他一次又一次失望的样子……”不可能……他与她之间真的心有灵犀?他能预感到她的存在? “奶娘,”魏明伦转眼已经近在她们面前,“你到底想干什么?放了嫣儿!” “恐怕不是你的嫣儿这么简单,”慧益抬眸道:“不想知道我此刻怀中抱着谁吗?” “谁?”他容颜一凝。 “他两岁了,还不会说话,不知道是不是当年他娘亲摔下山崖,把他给摔出毛病。”她幸灾乐祸地道。 “什么?”他僵立,倒退一步,忽然浮现乍悲还喜的神情,“你是说……” “没错,你的儿子,他还活着!”慧益揭穿谜底。 “嫣儿,是真的吗?”他第一次后悔自己没了眼睛,双手一阵无措,连声追问着,“真的吗?” 「群聊社区」 bbs.qunliao “是……”魏明嫣终于坦白,“他叫宏儿。” “宏儿?”他绽放苦涩又甜蜜的笑意,“好名字。” “现在不是你们夫妻团聚闲话家常的时候!”慧益恼怒道:“魏明伦,要想你儿子活命,此刻就诏告天下,发誓永世不得与霁国议和!” “奶娘,你想让我一辈子不得安宁,那就冲着我一个人来好了,放过天下苍生吧!”他很明了她心中的意图。 “不只你,我要让霁朝魏家的子子孙孙都不得安宁!”慧益恶毒道:“这是他们欠下的债!” “这世上,没有还不完的债,只有弥补不了的恨。”魏明伦忽然感慨,“对不住,这个旨,我是不下的。” “别忘了,你的儿子现在在我的手里!”慧益忽然将宏儿高高举起,送到船舷边上,“你希望他摔到江里吗?” “不……”未等魏明伦开口,魏明嫣忍不住叫起来,“不要伤害我的儿子!” “那就拿诏书来换!” 她怔住,一时间呆若木鸡。 “奶娘——”魏明伦思忖了好半晌,终于做了决定,“我不想世上再有更多的人被无辜牵连,那样的话,即使宏儿,也会下地狱。” “你什么意思?”慧益蹙眉,“不救自己的儿子了?” 他不答,只面对魏明嫣的方向道:“嫣儿,要负就只负你一个人吧,今生对不起你们母子,来世我再偿还。” 哭泣的女子咬住唇,全身不断抽动,在艰难的意志煎熬中,难以抉择。 她知道,他说得对,以天下苍生为重,可是她的宏儿……她真的舍不得…… “嫣儿,不要哭——”他轻柔地道。 声音像一剂抚慰的药,霎时安定了她的情绪,她闭上双眼,不敢再看残酷的现实。 “真是感人!”慧益厉声讽笑,“我倒要瞧瞧,你们的儿子死到临头,还能镇定得下去吗?” 她的手抬得更高,宏儿的小小身体已经整个被送至滔滔江水上,只差一丁点,就会坠落…… 这瞬间,魏明嫣的心失去了跳动,眼泪像断了线似的,无法自抑。 “娘——”忽然,一道稚嫩的声音叫唤。 魏明嫣猛地抬头,难以置信,以为是自己产生的幻觉。 宏儿?是宏儿在唤她吗? 果然,小小孩童朝她所在方向挥动着手臂,依旧笑呵呵的,嘴里含糊地又唤了声,“娘——” 他会说话了?在这节骨眼上,在父母就要亲手葬送他的当口,他……竟会说话了? 这声叫唤,不只让魏明嫣和魏明伦愣住,就连慧益,亦是一怔。 “娘——”宏儿见母亲依旧僵怔,回眸朝着慧益绽放一个灿烂的笑容,眼里似有撒娇,“我要娘抱抱。” 轰的一下,慧益只觉得堵在胸口的执拗与疯狂,霎时倾泄而出,像是恢复了理智,扼杀的动作顿时停止。 眼前的小小面孔,让她忆起二十几年前,奶水浸湿她的衣襟,她抱着那双孪生姐妹时的情景;让她忆起她夭折的儿子,那熟睡的可爱脸庞…… 有什么炽热的、湿漉漉的,自她的眸中滴落。 多少年了,她活在仇恨中,不敢相信仍有正常的情感隐藏在体内。原来,她依旧是一个活人…… “我要娘抱。”宏儿嘟喽着,抓住她的衣袖,晃啊晃的。 她突然将孩子抱回怀中,久久的,依依不舍。 魏明伦身后的护卫相当机敏,抓准时机,一跃而上,将慧益困住,夺过死里逃生的男童…… 三更了。 魏明嫣已经不记得,有多少年没在三更之前入睡,但过了今晚,她相信可以恢复好眠。 脚步声轻轻向她靠近,凭栏处,她猛地回眸,看着那双为她失去光明的眼睛。 “慧益嬷嬷她……怎么样了?”虽然对方差点教她的孩子葬身江中,但她对那苦命妇人的遭遇充满同情,假如换作自己,恐怕也会似那般疯狂。 “邢神医已经替她把脉,没什么大碍了。”魏明伦叹道:“她说想回希伦去,我已经做了安排,替她在家乡置办间宅子,让她可以安享天年。” 魏明嫣点点头。的确,这是对那孤苦妇人最好的安排。 “宏儿呢?睡了吗?”他忍不住问。 “嗯,”她微笑,“想抱抱他吗?” 此刻,那小子在她怀里乖乖待着,酣然大睡,全然不知白昼的凶险经历。 与其说,是护卫救了他,不如说,是他的纯真可爱救了自己。 “不了……”魏明伦踟蹰,“我怕吵醒他……我还是先回去了。”说着,他转身欲走,却撞到桌角,一阵狼狈。 “急什么?”魏明嫣叫道。 “我以为你恨我。”他忽然说:“因为我提议放弃宏儿……” 她却浅笑盈盈地摇头,“不,当时的情况迫不得已。我也不希望宏儿这一生背负许多罪责与诅咒。” “你明白?”他讶然。 “我当然懂得。”别以为只有他大义凛然。 “真的吗?”他的身子明显放松了一半,语气却仍有些紧张。 “过来摸摸他的头。”她缓步迈到他面前,握过他的左手,搁到儿子短草似的发上,“宏儿喜欢这样,会睡得更好。” 他终于笑了,有些傻呆呆地抚摸着婴孩,小心翼翼,与平日强势的我行我素截然不同。 “宏儿一直不会说话,我原以为他摔坏了脑子,可今天,他终于学会叫娘,”魏明嫣轻柔地分享,“说起来,还得感谢慧益嬷嬷,若没有她,也逼不了这小子开口。” “他的头好烫……”半晌,痴立了好久的男子才道。 “傻瓜,这是暖。”魏明嫣莞尔,“小宝宝的身子就是暖呼呼的。” “除了叫娘……不知道……他会不会叫爹。”情不自禁的,他脱口说出心中妄想,但又马上煞住话语,生怕她生气。 “不会就教他啊。”谁知,她竟如是回答。 明白了她话中的含意,他惊喜万分,全身激颤起来,许久不能自抑。 “嫣儿……”他伸出双臂,将她和儿子一块拥入怀中,“你原谅我了?” “看到你的眼睛,我什么都原谅了。”她没有挣扎,反而与他贴得更紧,“你不怕吗?” “怕什么?”他没反应过来。 “怕我在骗你,这只是皇兄叫我施的美人计。” “呵——”他舒展长久的笑意,“即使是美人计,我也认了。” 云儿悄悄遮住月亮,仿佛害羞得不敢再看下去,把一方宁静空间,留给独处的两人。 不,应该说,是三个人。 此刻,熟睡的魏嘉宏似乎因为震动骤然转醒,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窥视着父母恩爱的场面。 尾声 魏明嫣对着如水明镜,梳理晨妆。 她转视,望着床榻间的丈夫,虽然他眼睛依旧深闭,但嘴角呈现的一抹淡笑,说明他已经苏醒。 又是一个三年,他的眼睛依然那般空洞黑暗,可是俊颜已完全褪去昔日的阴霾沉郁,变得舒展柔和。 她,最爱他现在的模样。 而他,也甘愿现在的模样,毕竟杀人无数之后,只失去一对眼珠,算是上苍对他的宽宏了。 “玉玄的儿子可爱吗?”魏明伦问。 “跟咱们宏儿一样我一抱,他就笑。” “取了什么名字?” “兴儿。” “复兴的兴?不错。”他微微颔首道。 “他满周岁,咱们该送些什么礼?” “你说呢?” “我的诏书,如何?”他忽然提议。 “什么?”她一怔。 “这天下本就是魏家的,南北渴望归一,我划江而治,不过是因为那些追随我的臣子。待我百年之后,就传位给兴儿,也算是替因为战争离散的百姓做了一桩好事。” “你真能放下?” “我早说过,夺取江山并非为了利欲,只是仇恨……”他舒一口气,“如今,什么都放下了。” 她点点头,移步至床榻,轻抚他的胸口,“你做的决定,我都赞同。” “听说今晚星辰会格外明亮。”他支起身子,顺势轻抚她的长发,虽然他看不见,依然能够自如的触碰他所熟悉的轮廓。 魏明嫣望着他的眼睛,忽然沉默。 “怎么了?”他会错意,“不用怕我难过。虽然看不见,但你说过星光灿烂的夜晚,风儿总是轻盈,总可以吧?” “不,我只是……不想观星。”她似乎想到什么,神情转而变得郁郁寡欢。 “怎么了?”魏明伦不解。 “按希伦族的说法,你是蝎子,我是鱼儿,咱们的姻缘……是孽缘。”或许是被吓怕了,如今幸福在手,依旧让她忐忑。 “你也说了,那是希伦族的说法,”他笑,“咱们是中原人,按生辰八字,我们最合。” 呵,是啊,还记得小时候父皇找相士算过,那番结果,惹人心欢。 “对——”她与他凝眸相视,“我们,会天长地久。” 只要有相爱的勇气,执着厮守,即使是恶运,也会化解。她相信自己在历尽千辛万苦之后,不会再受颠簸。 —完— *欲知替身公主如何与燕羽将军假戏真做,请看十二宫之一《替身公主》 *欲知天之骄子霁皇魏明扬如何爱得霸道又卑微的专宠于一人,请看十二宫之二《鬼脸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