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那么接近幸福》 第1页 [现代情感] 《我曾那么接近幸福》作者:申山【完结】 内容简介 小马,一个有原则的单身女人,独自闯荡上海滩,守着自己的清规戒律。 偶然的机会,认识同样在上海打拼的香港人阿勇,成为莫逆。 一个是意气风发的职业女性, 一个是事业有成的钻石王老五, 两人常在一起,却不来电。 一日,阿勇提起了心中的梦想,学钢琴,小马突然动了做月老的心思,拜託好友猫儿在音乐学院给阿勇找个教钢琴的老师。只是钢琴,牵动了小马心中隐隐的痛,一段不愿提及的往事。 ……………… 年轻时的欢笑和眼泪,一幕幕,又以新的方式上演。 小马和三高的渊,究竟是父女,师徒还是情人间的依赖? 到底渊和小马之间,有什么样的过去曾经? 而阿勇那边,又冒出被遗弃的亲生儿子的故事,小马的爱情理想,再一次经歷了致命的重创。 失恋了,却不能倒下,独自漂泊在外的小马,经歷了怎样的无奈? 跌宕起伏的爱情,最后的选择到底是是再度出现的初恋情人恆,兄长般的渊,还是让小马的爱情理想破灭的阿勇? 那些过去曾经,心伤泪痕,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平静地面对,看到生命中的彩虹? 小马不得不陷入痛苦的抉择中。 幸福的距离,离这一群都市里的男男女女们,到底还有多远? 第1章 申山,有故事的女人 tina.龚那是2002年的夏天,我搬到离公司近一些的公寓里,认识了刚到多伦多定居的申山。一个对生活充满无尽热情的女人。两个「单身」的女人毗邻而居,迥异的个性和人生经歷,却在那短短四个月的时间里,结成莫逆。 申山给我最深刻的印象,是那一身为吃不怕麻烦的厨艺。我对吃的理解是,但凡要做出美味佳肴,一定要有聪明的头脑。同样的材料,只有心灵手巧的人才能把一道菜做得色香味俱全。材料的配制,火候的控制,分寸的把握,看似简单的一日三餐,充满了艺术创作的全部过程。她说「工作是快乐,生活是艺术」,既然是艺术,就要花些心思去好好研究,何况飘泊在外的我们,只有肠胃舒服了,才抵挡得住思乡的寂寞。我眼里并不容易的食色调味,在申山的手中,俨然成了百味人生的美食体验。那时候她常说我们俩是厨房里的最佳组合,做饭的人,只有被欣赏,才有创作的激情,我是她最开心的「战斗力」。喜欢下厨的她,却不愿意洗碗,而我对于洗碗的「工作」,总是毫无怨言。很难理解这么个平日里风风火火的人,对于吃,竟有如此的耐心,什么调料、配料、刀工、火候,再大的厨房也装不完她对吃的讲究。如今隔着山,隔着海,每每想起她坐在厨房门口的小桌旁包馄饨的专注,心底里,总不由自主地泛起一种熟悉的温暖。 加拿大的华人中,流行着一句话,说新移民的生活是「一年苦,两年小苦,三年不苦」。初来乍到的申山对这句老话,只是笑笑,以她在国内丰富的外企经验和一口流利的英语,想要找份养家餬口的工作,哪里至于是那么艰难?我虽然佩服她的自信,却还是替她捏把汗,「9?11」后的北美工作市场,并不乐观,多少新移民为了份简单的办公室工作,耗尽一年又一年的时光,结果却依然是渺茫。她笑笑,除了能力和经验,还有百折不挠的毅力,不怕找不到个办公室的工作。这就是她常开玩笑说的最不缺的自信,这话若是换了别人说出来,难免被旁人耻笑为不知天高地厚的自负,可在她那里,却是令人心悦诚服的信心。这也是我喜欢她的原因,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就感觉特别的踏实,对自己的信心也能多上一点点,互补的个性可能也是我们俩能成为好朋友的原因吧。 她常说当年在国内,就是凭着一口流利的英文,一步步地在外企里越走越高,等真正见识了她把英文用得如同中文般流利的工夫,才知道那自信中,并没有夸夸其谈的炫耀。最搞笑的是当初她去参加加拿大政府为新移民提供的英语分级培训考试,没有预约的她直直地撞了过去,结果不得不苦等两三个小时,天性开朗的她耐不住枯燥的等待,径直加入学校秘书们的八卦论坛,从绯闻逸事到时事新闻,似乎就没有她不知道的外国八卦,等到人家叫她去考试的时候,那些秘书们都愣了,这中国妞还有什么可考的,怕是来砸场子的吧?考试的结果可想而知,她被告知已经没有什么可学的,直接找工作去吧。回来后她郁闷了半天,说学英语的费用是白白地上交给了联邦政府,一点儿学习机会都没有。 但凡热爱生活的人,总是多才多艺的。以申山万水千山走遍的经歷,想必是个有故事的女人。她说人生的理想是尝遍天下美食,看遍天下美景,写遍天下好文章。当然一切的前提,都是在解决了生存的压力之后。于是有一天当她说开始提笔码字儿的时候,我的第一反应就是,这个有故事的女人,终于开始娓娓地用笔,讲述她的百味人生。从磨刀之作的《有一种心痛无人解》,到短篇《我要我们在一起》,我终于看到她藏起来细细磨的那只笔,喜欢那种一气呵成的盪气迴肠,我也和网上的朋友一起,天天追着看结局。等到《飘洋过海来看你》的那个中篇在网上开始连载的时候,我就有种感觉,这下子,她终于向着理想中的目标,开始迈进了。最让我爱不释手的还是这个长篇,《我曾那么接近幸福》,从第一章 开始,我就看到了申山的影子。那么,这是她的自传吗?她笑了,故事就是故事,故事里的确有她的影子,却不全是她。她笑着说要写自己的都市言情,不要那些不食人间烟火的美丽故事,要描绘的,是那个价值观转型的年代里,近十年外企生涯中一个个有血有肉的人物,那些成长的欢笑和眼泪,那些职场变换的风云…… 第2页 我就这样跟着她的笔,一页页地翻看着她的外企人生,渐渐地,都快要分不清她和小马到底哪个是真实的申山,哪个是故事里的小马。和所有的网友一样,盼着尽快地看到这本书。我喜欢她的文字,喜欢她的故事,愿这个有故事的女人,用她的笔,给我们搭起一个都市梦工厂。 2007年9月1日于瑞士日内瓦 第2章 苹果里有根葱 「小马,」阿勇的头,从那本厚厚的《管理哲学》中抬起来,若有所思地问我,「你的人生理想是什么?」 十月中旬的上海,美丽的金秋,梧桐树的叶子开始发黄,轻轻地飘落在街道上,却没有萧瑟的感觉。踩在枯叶上发出的清脆声音,欢快,动听。就是这样一个周末的中午,我和阿勇坐在衡山路上寒舍红茶坊靠窗的角落里,各自捧着一本书,痴迷在自己的世界里。我和阿勇是同一类人,对工作永远充满了无尽的激情,不同的是阿勇一周几乎上六天班,天天十多个小时不够累的,周末还继续钻研什么管理哲学;我却是星期一到五毫无保留地交给工作,但周末,绝对是自己的。 「我哪里有什么人生理想?」 我头也不抬地沉醉在泰戈尔的诗里,那些曾经是父亲最爱的字里行间,十七岁和二十七岁,能从书中体味的浪漫和自由就是不一样,「吃了就睡,人生不累,猪的哲学,我的理想。」 「我是认真的。」阿勇放下书,丝毫不理会我的调侃,严肃地看着我,「我是说你有没有想过三十岁以后要过什么样的生活?」 三十岁对我而言好像还有一千多天的距离,现在考虑这个问题似乎有点为时过早。不过看来阿勇并没有打算放过我,那温和的调子里,分明有一种淡淡的执着。我只好放下书,无可奈何地瘪瘪嘴,咬紧牙关想了想,迎着阿勇的目光,「共产主义我是从来没有相信过的;辩证唯物主义我是从来没有及格过的;拜金主义我是打正眼没有瞧过的;三十岁以后的生活,我是从来没有想过的。」 「那么你现在好好想想,好吗?」 阿勇微笑着,不软不硬的态度让人难以拒绝。躲在干净的镜片后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有点不依不饶的架势。 我下意识地歪了歪脑袋,不愿意面对的问题,阿勇好像还挺感兴趣。「先说说你的吧,你总归是比我有规划的?」 见我滑头地绕着弯子,阿勇无可奈何地摇摇头,端起他面前的咖啡轻嘬,缓缓地,一如他平日的调子,「我原来希望三十五岁立业成家,现在看来只能推到四十岁了。 我不在乎花多少精力去找寻、等待那个和我共度一生的女人,只要她美丽,善良,大方,温柔,善解人意……」 「打住,」 我在一旁捣乱,男人总是把女人的美丽放在第一位,而女人总是把男人的成就放在第一位,为什么不睁开眼,看看彼此的心,「听着耳熟,你在填交友网站的梦中情人表格啊?」 说完,迳自咯咯地笑了起来。 阿勇没有理会我的顽皮,眼睛里依然是温柔的憧憬,「我希望她是个长发的美女,有银铃一样的声音。对了,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有个梦想,希望能够学会钢琴。在浪漫的月夜,希望她能伴着我的琴声轻轻地吟唱……」 「那不简单?」 没想到不善言辞的阿勇,心中竟然有这么一片芳草地,「音乐学院找个长发美女教你钢琴,一箭双鵰。」 「该你了。」阿勇端起手边的茶壶,慢慢地斟满我面前的茶杯,却没有接我的话茬儿,头也不抬就把脚边的球原封不动地踢回给我。 既然无处可逃,只好先仔细想想,「到三十岁怎么都该嫁人了吧,我长得又不丑。」我停了停,咬紧下唇继续想,「终极理想是不要出来工作,朝九晚五的生活实在烦透了。找个敢娶我的男人,这是最重要的。」 阿勇忍不住轻笑了起来,这回轮到我满不在乎地补充道,「理想的生活不必再担负生存的压力,为了兴趣活着。写写字,做做饭,喝喝茶,看看书;家务事别太多,最好有人帮忙做,我只管挥动一下饭铲,调色,调味,做做创造性的工作;一部相机,一个手提电脑,尝遍天下美食,看遍天下美景。写遍天下好文章?可惜是不可能的。」 阿勇皱了皱眉,看看我,「不写诗吗?」 我大笑,若诗虽然是我的名字,但做诗是诗人的事,又哪里是我这三脚猫的爱诗人可以造次的?「诗我还真写过,还是抽象派的新诗呢。」 脑子里仿佛有一盏灯,忽闪了一下,顺口给阿勇念起了十年前的「大」作,「我站在高高的山上」写实,「洗衣机轰隆隆地响」纪实,「心自由地想要飞」抒情,「跌下来,被蚊帐铸成的墙」抽象。 阿勇迅速地把脸转向玻璃窗,「扑哧」,口中的咖啡喷到玻璃上,飞快地弹回来,溅了他自己一脸一身,有几滴还不识相地反弹到我头髮上,我赶紧拿起纸巾轻轻地擦拭着,愤愤地瞪大眼睛看着他,「都跟你说了诗不是谁都能写的了!还没给你听那首《苹果里有根葱》呢。」 阿勇已经笑得直不起腰来了,赶紧沖我摆摆手,估计还有些不识相的咖啡钻进他的气管里捣乱,他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一时间围坐在周围几张桌子的人都纷纷侧目。见他艰难地弓着腰在那里咳着,我有点于心不忍,忙站起来探过身子去,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后背,「好些了吗?」 第3页 阿勇清了清嗓子,点点头坐起来,脸上还挂着刚才笑出来的泪水,眼镜片也花了。见我若有所思地看着他,阿勇竭力地忍住笑,「什么?」 「你笑起来挺好看的,挺年轻也挺……」 平日的伶牙俐齿一时间词穷,我只努力地搜索着合适的词彙,「挺阳光的,跟平日里的稳重不大一样,看来是得在音乐学院给你找个长发的美女做伴了,不然的话浪费青春,浪费资源。」 阿勇装作没有听见,将脸转向一边赶过来打扫玻璃窗上的咖啡渍的侍者。 我不是阿勇的红颜,阿勇像许多认识我后就将美女改了口称兄道弟的男人一样,是我的一个兄弟。两个同时漂泊在上海的年轻人,有空的时候在一起吃吃饭,喝喝茶,跟着报纸上剪下来的风情美食,开着车逛逛这异乡的都市,友情难能可贵。阿勇说我的生活看似简单,却充满了各式各样的清规戒律,什么不和同事恋爱,和单身男子出去一定是灯光灿烂的公共场合,九点半必须回家,不保证八个小时的睡眠就会长皱纹……看似随和的个性,却执迷在满腹书香的世界里。我这般精明的女孩子,不是一般人泡得到的,好在只做了兄弟,不觉得有什么压力。拿兄弟的眼光看阿勇,才能受得了他的寡言和沉闷。我是个多话的人,多个擅长聆听的兄弟,自然是好事一桩,要是两个话篓子凑在一起,岂不是热闹得让人心烦? 那是前一年的冬天,我刚刚搬到徐家汇,离衡山路的寒舍红茶坊也不过半个多小时的脚力。我没有睡懒觉的习惯和福气,每个周末的早晨总是早早地起身,收拾妥当,揣上本书,几张白纸和笔,早早地熘达到寒捨去占个靠窗的角落,尽情地享受上海冬日懒懒的阳光,伴着我的书香和茶香。和成都终日阴沉沉的冬天不一样,上海的冬日,总有机会沐浴着暖暖的阳光,虽不如北方的艷阳高照,却是那么温和,惬意,悠闲。一过中午,寒舍就开始热闹起来,打牌的,下棋的,周围的年轻人喜欢在这轻松的红茶坊里会友,虽然看似扰乱了我的清静,但那时的我,早已经钻到书里去了,丝毫不介意周围沸腾的友情。可能是因为我几乎每个周末都去,侍者们大都认识了我。除了送上我点的清茶一壶和偶尔续满的茶水,没有人再走过来搭讪,我也乐得自在。 圣诞节前的一个周末,我刚刚从旧书店里淘到了一本《莎士比亚十四行诗》和《徐志摩诗集》,都是十多年前上初中时同窗借给我看过的版本,欢天喜地的感觉有如老友重逢,自然周末带到寒捨去,伴着阳光和茶香细细品味。大约是中午时分,侍者有些犹豫地走过来,轻轻地问能不能和别人拼桌?我这才抬起头,发现寒舍里早已是座无虚席,而我面前的这一方小桌子上除了玻璃的茶壶和杯子外,全被纸笔和书占据,能够挪出来让给别人的空间,怕也只能放得下一杯咖啡了。侍者说没关系,那先生已经等了二十多分钟了,就是没有人肯分把椅子和放杯咖啡的空间给他,侍者见我常来,估计不是什么难缠的人。我倒也不计较,只希望坐下来的人不要打搅我的清静。侍者连声说不会的,闪过身子让我看站在那边的一个年轻的男人。是个干净整齐的香港人,中等的身材,鼻樑上斯文地架着眼镜,见我歪过头去看他,腼腆而友好地笑笑。我沖侍者点点头,他走了过来。坐下的时候,他小心翼翼地说道:「我不会打搅你的,只是等人,一会儿就走。」我笑笑,将目光埋回到徐志摩的诗里,偶尔信笔地在纸上写几个字,丝毫没考虑他的存在。 不知过了多久,我的书终于看完了,对面的他,要等的人却似乎没有来。我自顾地合上书,喝了口茶,将目光移向窗外,咀嚼着那些美丽的诗句,伴着口中的茶香慢慢地消化着。 「你记得也好,最好你忘掉,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一个低沉的,带着南粤口音的男中音,在我对面低声地吟着《偶然》的诗句。 「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我将眼神掉转回来,似笑非笑地应答着……就这样认识了阿勇,一个在谘询公司里做总经理的男人,三十七八岁的年纪,看上去永远是二十出头的精力旺盛。阿勇出身草根,是个非常勤奋的人,靠着不懈的努力一直打拼到公司的合伙人和总经理的位子,只可惜曾经相爱的人受不了冷落,早已做了人家的妻子。客居上海的阿勇,试图通过交友的网站认识些美丽的上海姑娘。但往往不是因为工作的缘故再度冷落了别人,就是像今天一样与无疾而终的网友见面。 徐志摩的牵引,我和阿勇慢慢地聊了起来。他是那种沉稳的男人,沉稳得几乎有些内向;话不多,谈起莎士比亚和徐志摩来却充满了热情。香港人所受的教育,难免有极浓厚的英国殖民地色彩,推崇莎士比亚原本是无可厚非的,只是一个男人,如此地崇拜徐志摩,少见得很。他的只言片语间,洋溢着对新月派诗人徐志摩的挚爱。但凡男人肯坐下来跟女人谈文学,大都是居高临下的架势口若悬河;谈到诗,不是雪莱拜伦,就是歌德普希金,偶尔冒出两个陌生的外国名字和所谓的流派来,那一脸毫不掩饰的骄傲仿佛是衔着象徵着男人专利的香菸,你越是生疏便越发地显示出他的知识渊博;女人大都是好面子的,听不懂又不好不作声,生怕沉默会给自己带来无知的帽子,印证了「绣花枕头一包草」的老话,只好在那里忽闪几下美丽的眼睛,扮出一脸崇拜的表情,洗耳恭听。而这样的崇拜,正好满足了男人的表现欲,于是在旁人眼里,也不知道是男人在煳弄女人,还是女人在戏弄男人。只是遇到我这随性而又无趣的女人,总是坦白地承认自己的无知,直截了当地答覆说没有看过,不懂,将人家满腹的经纶愣生生地堵了回去,犹如空着的肚子平白地吃下一剂不对胃口的饮食,冰凉却又乏味,怕是要立刻闹肚子的。 第4页 还好,阿勇不是那种张扬的男人,吸引我和他交谈起来的,正是他那种含蓄和内敛的儒雅。我想他是深知言多必失的道理的,所以在我面前,即使是他钟爱的徐志摩,也没有太多的言语,只隐隐地让人感觉到他的热忱罢了,没有一句多余的话。过了一会儿,除了徐志摩的诗,我和他之间,竟然再也找不到别的话题。我知道那多半是由于他的性格,一个陌生的香港男人,面对着素昧平生的我,阅歷,性格,彼此的生活背景,文化的差异,或多或少总是瀰漫在小小的咖啡桌上;但或许还有我的矜持,一个年轻的女孩子漂泊在外,我答应过母亲要好好地保护自己的心,不要受到无谓的伤害,于是无论是上班时还是下班后,我总是小心而又巧妙地保持着和异性之间的距离,即使是做销售的职业病,在陌生的男人面前,我也总是下意识地守着淑女的戒条,不谈一切和自己有关的话题。我们头顶的空气,就这样一下子凝住了。 阿勇似乎想让话题继续下去,于是提起了林徽因,试探地问是否了解那一段往事。我笑笑,不止林徽因,还有陆小曼,张幼仪,这浪漫的诗人的一生,哪里只是一个女人就可以了得。阿勇摇了摇头,那固执的劲头,仿佛面对的,是个相识多年的老友,「不是的,他只爱一个女人,就只有林徽因一个。」 我坐在那里,哭笑不得。似乎没有必要和初相识的阿勇讨论一个作古的男人和他的三个女人之间的爱情纠葛,人世间的情爱,又岂是三言两语能够说得清楚的因为所以?哪里轮到我们这些数十年后的旁观者来推敲咀嚼,岂不是有些浪费光阴? 「我将于茫茫人海寻找我之灵魂伴侣,得之,我幸;不得,我命。」 阿勇的目光挪向一边的窗子,眼睛里有一种奇异的光芒,喃喃自语。我没有出声,阿勇似乎意识到不自禁的真情流露,尴尬地笑了笑,站起身从口袋里掏出名片,「可以再见到你吗?」 我接过名片,笑了笑,没有问题。 那以后周末常在寒舍见到阿勇,有时候他去得早, 占位子, 有时候是我。就这样慢慢地熟络了起来,以兄弟相称。 「捣糨煳,」 好友猫儿听了我想要在音乐学院给阿勇找钢琴老师顺便升级到女朋友的打算,摇摇头哭笑不得地看着我。「你以为是升级电脑啊?」 「帮帮忙,」 我走上前去,诚恳地把手放在猫儿的办公桌上,身子向前倾了倾,「大龄青年的婚姻问题,是比就业更严峻的社会问题。阿勇兄弟不错的。」 我惟妙惟肖地模仿着《我爱我家》里的台词。 「不错你为什么不自己上?」 猫儿鬼鬼地冲着我笑。 「我不是不来电嘛。」 我苦着脸耸耸肩。这世界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是这么简单,亲人,知己,朋友,路人。阿勇和猫儿一样,是介于亲人和朋友间的知己,做不了亲人,总还可以相互帮助。 「少来啦,」 猫儿哧哧地笑着,「你这鬼灵精,我倒是要看看你的真命天子是何方高人。」 「我的真命天子你活着是能看得到的,我的条件又不差,嫁得掉的啦,我保证。拜託,帮忙先解决一下社会问题。」我和猫儿之间,就是这样的亲密。公司里的人,也只有猫儿可以这样推心置腹地没有秘密。 「你还是蛮有社会责任感的嘛,」 猫儿还是逃不过我死缠烂打的贫,笑着答应找找看。「怕了你啦。」 像猫儿说的那样,我这人平时是聪明过剩,一遇到情感问题,就不接招儿,也不知道是真傻还是装傻。我知道都是因为那些清规戒律,文渊语录——「动什么别动心,一动就免不了会受伤害。」所以在金钟罩铁布衫的护心宝典没有破关之前,还是不要动心的好。猫儿说这样也好,没有爱情也少了烦恼,只是帮人的事情,当然要被帮助的人先同意。我得跟阿勇确定一下。 「是吗?」 阿勇淡淡地,他的脸被英式酒吧里的昏暗灯光挡着,看不见表情。 「钢琴啊,大佬。就您这样的上班,四十岁前还有三年,您能学个基本指法就不错了。」我懒得去追究阿勇的态度,「我当年可是练足了三年童子功,每星期四天,每天三个小时,自己家里没有钢琴,还要到老师家里去练。就这样,还顶多是个车尔尼的练习曲水平,萧邦的东西就彻底不用想了。时间有限,您抓紧点儿吧,哪一天『啪』地掉下个梦中情人,您老人家的手都还是僵硬的,哪儿找庙哭去?」 阿勇沉默着。 「真的,不骗你。」我估摸着他还在犹豫呢,「人生在世短短几十年,哪里有那么多未完成的心愿?千里之行始于足下,钢琴这个东西,下手越晚手指越僵硬,练基本功的时间也就越长。人生苦短,等到老了才来嘆息,晚了……」 「好吧,那就试试看。」眼见我又要拿出战无不胜的游说技巧,黑暗中,阿勇沉默了好一会儿,长长地嘆口气,妥协了,「但是你得陪我一起去,我的中文,你知道的,有时候难免会embarrassing。」 难堪?快四十的人像个孩子般坐到琴凳上去,兴奋,忐忑,还是百感交集?阿勇还真有些腼腆。 「没问题。」 我爽快地答应下来。 过了几个星期,我都快将这件事抛之脑后了,猫儿说老师找到了,是音乐学院的研究生。猫儿某个男朋友的舅舅在音乐学院当教授,上次逛街的时候见过的。约好时间,说好在上海音乐学院的校门口等。 第5页 其实也就是八点过的样子,天就已经全黑了下来。上海是东方的明珠,早上四五点钟天际就翻鱼肚白了,晚上六七点的样子就黑了下来。刚来的时候总觉得还没睡醒呢,天就亮了,还没下班又黑麻麻的一片,住一年,就习惯了。 汾阳路上的上海音乐学院,中国近代音乐家的摇篮,曾经是我年少时最美好的梦想。谁说我没有人生理想?只是梦破灭的太早,就不再去想罢了。不想给阿勇知道我的心结,咬紧牙装出轻松的样子。阿勇也一直沉默着,好像很专心地开着车,车里的音响,放着童安格的那首《明天你是否依然爱我》。阿勇最近好像特别爱听童安格的歌,我反倒换了口味,从张惠妹的都市女人心,一下子换到了萧邦的华丽。 「你不是说想找猎头聊聊,看看自己的市场价值吗?」童安格唱完,遇上了红灯,阿勇顺手关上音响,专注地盯着交通,随意地问我,「我有个朋友上来做猎头公司,要不要聊聊?」 「好啊,」 我爽快地答应了,「不过我没有什么经验,不知道该怎么跟猎头公司谈?」 没经验的实话在阿勇面前,不用藏着掖着的。 「没关系,我星期天跟他一起去打高尔夫,你们认识一下,随便聊聊先。」 绿灯亮了,车子又跑了起来。 「又是高尔夫啊?」 我轻声地抗议着,本人对高尔夫球没有什么偏见,只是阿勇打高尔夫球,总是周末一大早就去浦东。我从来都找藉口推掉了,但这一次,勉为其难,毕竟是阿勇在帮我,我还是有点儿不死心,「能不能找别的活动啊,吃吃饭,喝喝茶什么的……」 「不可以,」 阿勇的调子里,丝毫不想让步,「我们已经约好了星期天早上,何况,你也应该去浦东那边唿吸一下新鲜空气了。」 「拜託,浦东有什么好的呀?『宁要浦西一张床,不要浦东一间房』,那边空荡荡的,到处都在造房子,人影子都看不到一个……」 我真是越来越像上海小姑娘了。 「不要找藉口了,早上八点我来接你。星期六晚上早点睡。」 阿勇今天是怎么了,总是不让我把话说完? 车子的速度慢下来,音乐学院到了。 第3章 琴键上的泪痕 「陈教授。」猫儿朋友的舅舅在音乐学院的门口正等着呢,阿勇停稳车,我跳下去打着招唿。猫儿说他的职称是副教授,和研究所里的称唿一样,没有人用副字。陈教授戴着副窄窄的银边眼镜,干净斯文的样子,虽然天色很暗,我还是能感受得到他身上的那股老上海的绅士特有的风度,他轻轻地握了握我伸过去的右手,然后先替我打开前面的车门,等我坐了进去,帮我关好门后,才上了车,朝琴房开去。一点都不做作。 「是作曲系的研究生,不是我们系的。」 作曲系,我的心又不由得下沉,好在陈教授和阿勇都没有看见。 「没有什么问题吧?」 我喜欢上海人的坦白。 「钢琴系的课程比较重,他们每年都有好多国际大赛要参加,学生们都蛮刻苦的;作曲系相对要轻松一些。」 陈教授似乎觉得没有按照猫儿的託付找个钢琴系的学生有些对不住我们似的,但我明白,对于阿勇的水平来说,作曲系还是钢琴系,没有什么区别。 「多谢。」 阿勇客套着,我听得出来,他的语气有些不自然。 「顺便问一下,不要多心,」 陈教授和大多数上海人一样,比较谨慎,「应该识五线谱的哦?」 阿勇点了点头。 陈教授领着我们将车停在琴房外面,我犹豫了一下,还是下了车,硬着头皮跟了进去。阿勇似乎察觉到我的迟疑,回头默默地看了我一眼,但我不想说。陈教授说和小芸约好八点半,怎么还没来?于是要出去看看,阿勇大概觉得太过冷漠有些不好意思,见我沖他点点头,走过来轻轻地拍拍我的肩,跟了出去。 近十平方米的琴室就剩下我一个人,有点空荡荡的感觉。我努力地控制着自己,坚决不要坐到琴凳上去。嘀嗒,嘀嗒,也不知过了多久,他们还没有回来,我的双脚,已经不听使唤地朝琴凳那边挪了。有些情感,有些记忆,是无法靠意志力的控制抹杀的。你以为披了枷,上了重锁,遗弃在某个角落里随着时间的流逝淡忘着。多年以后即使翻将出来再面对,心情会平静很多,毕竟经歷了人生的悲欢离合。坐下来才发现,原来心里的梦想虽然碎了,碎片却还一直留在那里,没有随着梦想而散去。翻出来的,依旧是当年的心伤。 坐在琴凳上,双手也开始不听使唤,径直朝那合着的琴盖慢慢地伸了过去,小心翼翼地靠近着,就在搭上去的那一剎那,坐着的身子如同被电流击中一般,微微地颤抖了一下。我慢慢地掀起琴盖,手臂上犹如压载着千钧的力道,那曾经熟悉的黑白之间,多少年少的梦想滑落。仿佛是中了魔咒般,我的手指开始在琴键上跳跃,从生硬向娴熟缓缓地过渡着,曾经熟悉的《致爱丽丝》,就这样自由地在黑白的琴键间挥洒,一遍,两遍,我仿佛坐在舞台上,周围是黑漆漆的一片,只有一道白色的光,从斜对着头顶的舞台上方洒下,将我和钢琴笼罩在白色的圆形光柱中…… 曲毕, 我轻轻地举起双手,在面前摊开,不敢相信自己眼前的这双手,这么多年的毒誓,这么多年的戒律,竟然被面前的这微微颤动的十指打破。脸上有热乎乎的东西,是我的泪水。 第6页 寥寥的掌声,在背后响起。 我蓦地转过身去,是陈教授,阿勇和一个长发的女孩子,估计是小芸。那女孩子个子不高,中等的身材,很瘦,头髮处于半干湿状态,随意地披散着,并不显得凌乱。脸形长长窄窄的,下巴却有点短,和脸形不太成比例似的。目光清澈,纯真地忽闪着,鼻子直勾勾的,好像线条太硬,嘴角下方的一颗痣,倒是比那薄薄的嘴唇还吸引别人的目光,不记得相书里说那个位置的痣是好吃呢,还是多话。可能是因为刚从澡堂出来不久,脸上没有一丝化妆的痕迹,倒是蛮清纯的。她穿着瘦瘦窄窄的黑色细灯心绒长裙,脚下同样是黑色的短靴,黑色的薄羊毛衫,肩上斜披着吉卜赛风格的彩色大围巾,在胸前随意地打了个结,围巾上的流苏随着她身体的摆动晃动着。 「好久没有听人这么深情地演奏这支曲子了,虽然技法有些生疏。」 这女孩子想必是在琴房里泡大的,话说出来直率得可爱。我瞥见阿勇快速地皱了皱眉。 「谢谢,班门弄斧了。」 我轻轻地拭去脸上的泪痕,识趣地起身,让出琴凳。伸出手去自我介绍,「小马。」 「叫我小芸吧。」 握了握手,小芸立刻请我和陈教授出去,看得出来,这女孩子的个性也很利落。关上门的剎那,我看见阿勇在琴凳上坐了下来,那么,他总算是快要找到第一次上琴的感觉了。 陈教授问我为什么不自己教阿勇,我只淡淡地说那是当年的一个毒誓,里面有太多的眼泪和伤心,不想再碰琴了。陈教授没有继续问下去,只是怕我不认识路,一直送到大门口,一路上还提醒我直接告诉计程车司机顺着淮海中路上衡山路最经济。这就是我喜欢上海人的地方,平常心,真实,不做作。 「阿范要跳槽了。」 一进办公室,秘书梅儿就紧跟着进来,关上门,轻声地告诉我。 我一愣,不动声色。这公司里的消息就是传得快,上个星期阿范才在经理会后磨蹭到最后一个留下来,关上会议室的大门悄悄地跟我说他已经找好下家,只剩一个半月的交接期,要我帮帮忙清理上半年留在外面的坏帐,这样他走到哪里也能有个好名声,我应承了下来,同时还答应替他保密,他还说除了总经理爱德华,猫儿和我,谁都没有告诉。 我正准备在今天的销售会议上要求销售经理主管们催帐呢,怎么这么快梅儿这小广播就知道了? 「哪里听来的?」 我不动声色地问梅儿,「不要乱造谣。人家都说销售部里小道消息多,阿范是财务经理,这谣言传出去我可罩不住你的。」 「骗你是小狗,到处都在说呢。我是从採购部听来的,是採购部的肖扬去财务报销,听来的,财务部的人都在讲。」梅儿有鼻子有眼的,生怕我不相信。 「梅儿我告诉你,」 我还是一本正经的样子,伸出食指习惯性地敲了敲桌子,「财务经理可是部门经理,部门经理的去留是要总经理在经理会上宣布才成立的,侬勿好出去瞎讲八讲。人家部门的事情,我的态度是保持沉默。你是公司出了名的小广播,我跟财务部可是要合作下去的。」 梅儿忽闪了几下大眼睛,不敢再多说什么,她当然清楚当我操起她惯用的方言时,事态有多严重。 财务经理打来电话,说我用来开会的帐款报表做出来了,我让梅儿上去拿,顺便提醒她在财务部不要乱说话。 部门经理跳槽,是公司里一个很敏感的话题。虽然经理们平时为了捍卫自己部门的利益,明争暗斗着,却还是为了一个共同的利益绑在一起,不得不合作。突然有一天谁要走,这动态的平衡就打破了。也只有在某经理要走的时候,你才会发现原来自己,究竟是谁的敌人,谁的朋友。只是部门经理的变动,是一种癔症现象,明明大家在同一个起跑线上,除了众矢之的销售和市场部的经理拿着高出一头的工资,其他经理工资级别没有太大的差异,突然一个人要跳槽,而且竟然拿到了高过目前的百分之三十的薪水,大家的心思就会蠢蠢欲动起来,怎么他可以做到,我就不行呢?于是经理们也开始四处递简歷,寻找更高的级别和更好的薪资福利。 我是个懒人,当初进公司的时候花了那么大的精力才游刃有余地坐稳现在这个位子,要鼓足勇气从头再来,暂时还没有这个心思。一来做生不如做熟,二来自己好像没有什么太大的野心,喜欢上海这个城市,喜欢目前这份工作,也懒得跳来跳去。猫儿曾经问我没有什么压力吗?真想像不出来像我这样的单身,一人吃饱全家不愁,没有房子要供,没有车子要养,上下班的交通,租房子的费用公司都出了,我还能有什么压力?猫儿问结婚呢?我好歹也不算丑,总不能找个男人掉过头来还要开销我的收入吧?猫儿说我真的是越来越像上海小姑娘了,「我的就是我的,你的也是我的。」估计是被梅儿带坏的。 梅儿把报表轻轻地放在我桌子上,说下来的时候总经理的秘书说要找我开会,就我一个人,十五分钟后。梅儿刚出去,阿范的电话就打过来了,「小马,总经理过一会儿要跟你开会,是吧?」这阿范的消息,比梅儿还快,公司里到处都是他的眼线,怎么觉得他有点像路易十四时期的财务大臣富歇。 「是啊,」 我也懒得否认,「您老人家有什么要叮嘱我的吗?」总的说来我和阿范还是和平相处的,虽然偶尔我也会威胁他要去直接兑现货款来发奖金,但我俩都心知肚明那些软中带硬的威胁只不过是部门利益的冲突,私下里跟阿范的关系还是很不错的,都住在徐家汇的缘故,下班晚了,两人经常合坐一部计程车,阿范总是很绅士地先绕道送我回家,再自己回去。 第7页 「我刚从总经理那里出来,说服他给你涨涨住房补贴,不然的话很难留住你的。」临走了,阿范还帮兄弟一把,感激,「三千五百块怎么样?他的底线是四千块,你可以要三千五,要是不走的话,明年下半年跟他要四千块,上限哦。」 听到这里,我的鼻子有点发酸。合作三年了,于公于私还真的有点捨不得阿范,虽然工作中磕磕碰碰的难免,但到了关键时刻,阿范一口气帮我多要下近一千块的住房补贴,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谢谢你。」心里盘算着怎么都得请阿范出去吃饭,「对了,你在太平洋后面的房子装修好没有?借给我呀。」 上海话里,借房子就是租房子。刚到上海的时候出去找房子,他们都说借,可我借东西可是从来不给钱的。跑了一个星期,房子没有借到,只好在酒店里继续猫下去了。后来还是阿范意识到可能是方言的障碍和文化的差异,建议猫儿出面帮我找,我这才安顿下来。 就这样交了公司里的第一个朋友,猫儿。 「好的呀,借给你便宜点好了,两千八。」 要是工作,阿范总是很圆滑地绕着弯儿,不过说到生意,阿范倒是利落得很。「这个月二十三号完工,要敞一敞,新装修的房子,有味道的。我还要去给你买家用电器,你大小姐,肯定什么都要新的了。十二月份你搬进来如何?」 「一言为定。」我准备着上去跟总经理开会,「我先给你半年的房租好啦。」 「好说,好说。」阿范好像还不肯放电话,「最后一句,让你的主管跟麦德龙谈谈好了,我一下子全在他们那里买好了。」 「没问题。」 挂上电话,我赶紧上去开会。 「小马。」 总经理爱德华已经靠在自己的办公桌前等我了。 爱德华习惯用我的英语名字,虽然公司里其他人都小马长小马短的。外资企业里,起个洋名似乎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要让用两个声调说话的外籍员工学会用汉语的抑扬顿挫叫出同事们的名字,总有些勉为其难的不实际,于是我用自己的姓氏,选个m开头女性化的英语名字。玛琪这洋名不过是个标志,销售部里他们还是叫我小马。公司里招经理,学歷和英语水平总是排在招聘gg前面的位子的。人要面子,公司自然也不例外,一来是为了沟通的便利,二来说话的时候不时冒出几个英语单词来,似乎才给公司挣足了面子,中国人这崇洋的习惯,从八国联军登陆那会儿开始,一直延续至今。只是销售部里不同,做销售靠的是经验和技巧,只要能把货物卖出去,款结回来就好,犯不得要求销售经理们也拿滚瓜烂熟的英语来给公司撑门面。这小马的称唿还有段典故,浙江省新任的销售经理辛瑞是个滑头,一进公司就忙着和各部门搞好关系,我的秘书梅儿自然是重点目标,有一次饭后两人不知怎的拿经理们的名字来讨论,辛瑞说我的名字很女性化,做起事来的风格和文绉绉的名字有些词不达意,梅儿沖我办公室努努嘴,问辛瑞敢不敢给我起绰号。辛瑞抓耳挠腮了一会儿,不知怎的想起他最喜欢的电影《英雄本色》来,说不如去掉「小马哥」后面那个带性别色彩的「哥」字,叫我「小马」。起初我没太在意,以为自己年轻,他们在姓名前加上个「小」字,显得亲切罢了,等公司里「小马小马」叫开来,梅儿才笑着把典故告诉我,我笑笑,没事儿,反正不是「小马哥」。后来阿勇也知道这个典故,跟着公司里的人叫我小马。 爱德华给人的第一印象,是个子高,大概有一米九的样子。两年前来面试的时候走进这间办公室,他倾了倾身子跟我握手,突然间我觉得像是一座铁塔倾斜了过来。可能是因为个子太高,每次跟他开会的时候他总是将长腿伸直,半靠半坐在他的大办公桌前,好像那样他才能舒服似的。至于办公室里那个能坐四五个人的圆形会议桌,要是独自跟他开会的话,我是从来不坐到那里去的,一来他在那里坐下,长腿蜷着放到那里都别扭;二来我喜欢站在他办公室的书架边跟他说话,不时地有电话打进来,而他又觉得我没有必要迴避的时候,我顺手可以在书架上找点东西看看,也免得眼神没有地方放;三来站着开会的感觉很好,有话快说,效率第一。 关上门,爱德华指了指小圆桌,估计今天的事情多。而他自己,还保持着那个舒服的姿势坐靠在自己的办公桌前,我笑笑走过去,同样的姿势坐靠在小圆桌上,没有用椅子,不想被他造成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等着他开口。 「你来公司已经是第三个年头了吧?」 爱德华问我。 我点点头,看他怎么跟我开口谈阿范说的事情。 「在所有的部门经理里面,你是最年轻,也是最有魄力的,公司对你的发展有长远的计划。」 爱德华停了停,我猜想他应该清楚我已经知道了阿范要走的事情,正在考虑着怎么说才不显得留人心切。 「谢谢总经理夸奖。这两年多来一直非常感谢您对我的帮助和信任,给了我很好的工作机会和很大的发展空间,让我和公司一起成长。」 爱德华深知,我从来不主动出牌。 「范要走了,还有六个星期。」爱德华也懒得绕弯子,「总部那边已经在找人了,关于销售部的帐款,我希望你们能够努力一下。」 「没有问题。」 我笑着答应下来,「一个月内完成百分之八十。」心里盘算着自己刚刚列印出来的那张收款计划表上的时间进程。梅儿大概已经按照我的吩咐复印好了,正忙着在会议室的桌子上分发呢。 第8页 「很好。」爱德华满意地点点头,「顺便谈谈你的待遇问题。关于住房补贴,公司决定给你增加到三千五。」 「谢谢总经理。」既然他说出来了,我也懒得讨价还价了,讨还的结果无非是给自己套上更重的担子,我这懒人未必愿意担当,听着他继续说下去。 「工资到年底调整,你今年拿十七个月的工资,总部批下来了。另外过完新年,一月五号,你去新加坡、香港一趟,大约一个月左右的时间。那边的公司有一系列好的淡季销售战略,我希望你能带回来,明年的总目标会很高的……」 开完会,我急急地赶回销售部,得扬鞭子了。 第4章 较量高尔夫球场 星期天早上八点钟,准时出现在小区门口。看见阿勇开着车过来,也很准时。 我和阿勇一样,都是守时的人。除非有什么突如其来的重大变故,我会及时地通知约好的人,一般说来,我都会分秒不差地现身。个人认为守时是一个信誉的问题,言必行,行必果,做不到的事情就不要承诺。梅儿说这倒不像上海的小姑娘,女孩子让人家等等总是可以体谅的。只是我做不到,猫儿说又是原则问题,认真的女人不温柔,男人会敬而远之的。我笑笑,物以类聚,这大千的世界并不只有一种美丽。 这是第一次和阿勇去打高尔夫球,打开车门,阿勇轻轻地吹了声口哨,我听得出那是赞扬和欣喜的调子。 我笑笑,不就是亚麻色的高尔夫球裤配上白色的burberry高尔夫球衫,临出门的时候套了件白色的v形领薄羊毛套头衫,一边往楼下沖,一边整理着,好像没有显出凌乱的样子;头髮高高地束成马尾辫,高球帽也是burberry的,我喜欢他们经典的格子花纹,似乎特别适合高尔夫球场;墨镜夹片夹在帽子上,昨天晚上准备好的,要不然起这么早,准忘;背上随意地背着个黑色的小背包,放钱包,钥匙什么的;左手握着昨天晚上才从箱底儿翻出来的白色皮质高球手套,也是好多年都没有用过。不过好像和阿勇撞衫了,他也穿着burberry的高尔夫球套装,只不过是亚麻色的上衣,白色的球裤。也是白色的毛衣,搭在肩上,两个袖子在肩膀下面打了个节,帽子也是burberry的格子高球帽。好像两个人约好了穿情侣装似的。 「配备精良啊。你好像不是不打高尔夫球吧?」 车子跑起来,阿勇不动声色地问。 「多少年前的旧装备了,n年都没有摸过球桿了,过一会儿你可不要笑话我。」 我打开背包,把手套放进去,「对了,第一次上琴的感觉怎么样,是不是特别激动?」 「还好啦。」 阿勇淡淡地。他这个人就是这样,话不多,情绪从来不挂在话音里,也很少写在脸上。不过听他的口气,真的是还凑合的样子。 「对了,你的朋友呢?」 我这才反应过来车里就我们俩。 「他自己开车过去。」 阿勇加大油门,直接朝着过江隧道方向开去。 来上海近三年,去浦东的次数不超过十次。一来是因为浦东还在开发,没有太多的住宅小区和超市,对于做消费品的我们来说,市场潜力无限,目前的市场容量远远赶不上浦西这边,而且销售区域的事情我不太过问,划分好了,就是主管们的事情,除非是大型活动的主场在那边,一般我都懒得过江去;二来去浦东要经过过江隧道,第一次去浦东看市场,就被堵在隧道里半个多小时。开车的司机说不过是司空见惯的小问题,那种忐忑不安虽然没有挂在脸上,心里总归有些不爽。我对于隧道是有阴影的,当年在工地插队的时候,每天上下班要经过两个相连的隧道,间隔也就是五六十米的样子,有一天下午上班的时候,一辆巨大的载重卡车从山顶翻落在两个隧道间,那卡车司机虽然早早地跳了车,却无处可落,仍然被滚落的卡车活生生地给砸死了。事故的现场是职员我们上下班所乘交通车的必经之路,路被堵住,交通车只好停下来,一面是山石,一面是悬崖,四五十人不得不下车来,从鲜血淋漓的现场走过,再穿过另一个近百米的隧道,胆小的女孩子们尖叫着不敢看那现场,匆匆地加快了步伐,我却不能不看,反正处理事故赔偿的时候还得看特写照片。当时感觉那黑洞洞的隧道里被风吹着充满了血腥的味道,从此落下心病,即使浦东过江隧道的顶部装满了照明灯,光亮如昼;三来可能因为浦东是一个太年轻的新区,一过江就是陆家嘴的崭新,和隔岸相对的外滩相比,总觉得少了些什么,大约是上海滩特有的文化气质。阿勇倒是觉得浦东不错,路宽,人少,交通方便;楼新,干净,整齐,规划好。我只是一笑了之,你不能写我的诗,我又何必做你的梦。 进入隧道的那一刻阿勇脸上浮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瞄了我一眼。我知道他心里想什么,是的,我依然是心有余悸,没有心情和他理论,只是将放在大腿上的双手下意识地握成了拳头。阿勇忍不住轻轻地笑出声来, 「放心啦,小马,就算这隧道出什么事故,最多是一死。又不是一个人上天堂,有我陪你呢。」 「你比我多活十年,怎么都是赚了的呀。我多不合算,青春年少,男朋友都没有一个,没有结过婚,又没有离过婚,连孩子都没有生过。我的人生还没有开始呢,刚打了花骨朵儿就凋谢了,凭什么呀?」我愤愤地,俨然忘了心底里的那片乌云,「再说了,进了天堂上帝问,你们两个孤男寡女的一起来,什么关系啊?我说兄弟,上帝相信吗?上帝若是不相信,我也懒得解释,要是天堂里也有那么多的是非,我倒宁愿留在人间含辛茹苦。」 第9页 阿勇不置可否地摇摇头,依然笑着,「也是,既然天堂里也有那么多的是非,还是留在人间苦挨吧。」 于是把话题引向我即将认识的阿成身上。 阿成是阿勇读中三时的好友,那以后读了同一间大学,又前后脚地去英国留学,关系一直还不错。阿勇回了香港后阿成一直留在英国,直到阿勇转战上海,阿成才以公司合伙人的身份回了香港。这不,四五年的工夫,阿成也摩拳擦掌地到上海滩淘金来了。 「上海滩真的是那么多金吗?」 我问阿勇。心里明白他们看重的是十几亿人口的国内市场,国门打开了,淘金者自然就会多起来。阿勇倒是个聪明人,来得早,找到了自己的一片天地,这阿成,好像不如阿勇的眼光独到。香港正经歷着金融风暴的重创,北上上海淘金,总好过在公司里做个闲人,或是面临被炒的险境。 「可能不光是为了淘金吧。」 阿勇并没有直接回答我,隔三差五地给我建议做市场拓展计划,内地的市场到底有多大,他和我一样清楚,「比起香港,上海有文化又有人情味,是一个比较温暖的地方。漂泊的人想在这里安定下来也没什么新奇的。在香港大家都讲上海的美女很适合做老婆的,不像香港的女孩子,眼界很高,人情很淡,心肠又冷又硬。」 「看来你倒是真的该找个上海的小姑娘培养培养,不要错过了大好时机哦。」 我没心没肺地接着茬儿,脑子里努力地想着推桿和打杆的区别。一不留神出了隧道,外面的阳光还真有点扎眼。 车里面的空气一下子结了冰,阿勇不再出声,脸上的笑容不知什么时候也冻住了。浦东到了,路也笔直宽阔起来,阿勇一踩油门,车子飞奔起来。 上了去汤臣高尔夫俱乐部的路,周围的建筑越来越少,视野开阔起来,风景也越来越好。我正忙着洗眼睛,旁边开车的阿勇突然闷闷地冒出一句话,「以后可不可以不要开这样的玩笑?」 「啊?」 我恍惚地将目眼光从窗外收回来,一脸的困惑,不知道阿勇说的是什么。 「我心里有人了。」阿勇的调子严肃,眼睛,却直直地盯着前面的路,「我爱的人已经住进我心里了,我想留她一生一世。」 「哦。」我有些难堪地点点头,为自己的冒失吐了吐舌头,不知道该说什么来表达歉意,车里的空气有些难堪。 「好好想想怎么捡你的球技吧。」 阿勇也意识到我的尴尬,故作轻松地找话想打消这难受的气氛。只是提起球技的话题,反倒让我更不舒服了。 就在这时候,车子开始减速,汤臣高尔夫俱乐部到了。 停好车,阿勇却没有下车的意思,目光锁定在五十米开外的一对男女身上。 那对男女背对着我们,看不见面容。男人个子不高,短小健硕的背影,斜挎着的球包里装满各式的球桿,也不嫌重。身旁的女人身材高挑,从头到脚一袭浅鹅黄色休闲运动装,从后面看也有几分风姿,估计等得有些不耐烦,侧转过脸来,朝停车场方向张望。 见那女人转过头来,阿勇迅速压低了棒球帽,头急急地转向我,目光却还是透过棒球帽,盯着那女人,「帮我个忙好吗?」 「说吧。」 我爽快地答应着,已经隐隐地察觉到阿勇和那女人之间并不寻常的关系。 「做我一天的女朋友,行不行吗?」 阿勇试探着,似乎拿不准我是否会答应他。 「没问题。」 我转过头去,爽快地拍了拍阿勇的肩膀。在这个时候拒绝阿勇,就等于眼睁睁地看着他孤军奋战,我硬不下心肠,「就算全世界都背你而去,兄弟我还在这里,和你并肩作战。」 我仰起脸,坚定地沖阿勇笑笑。 阿勇的眼里,闪过一丝亮晶晶的东西。 我伸出食指,在阿勇恍惚的眼前晃了晃,「兄弟,该上场了。」 阿勇这才熄了火,打开后备箱,迳自下车去把装球桿的桶包放在一个小的拖车架上,然后绕到我这边,打开车门。我已经戴好手套,钻了出来。阿勇关上车门,手很自然地向我伸开,眼睛里充满了鼓励和信任。我大方地把手伸过去放在他的手掌中,任他紧握着。阿勇左手牵着我,右手拉着球桿包,慢慢地朝那对男女走去。 「男的是阿成,女的是菲奥娜, 阿成的堂嫂。」阿勇牵着我的手,走得很慢,一边走着,一边微微地向我这边倾了倾身子,耳语着,从远处看似乎很亲密的样子。最后那两个字,阿勇说得有些犹豫。 秋天的浦东,宽阔,天宽,地阔,远离了浦西的喧嚣,汤臣高尔夫球场倒是取静的好去处。仿佛到了另外一个世界,悠闲的草坪一望无际,油油的绿草修剪得很好,走在上面绵绵的,享受。以前有一种错觉,高尔夫是老年人的运动,没有太高的运动智商,全凭精密的计算,对风力,坡度,距离的评估来操纵球桿,但也许是名目繁多功能各异的球桿把我搞煳涂了,再加上宣传的导向尽力地把这项运动贵族化,我这懒人不愿意凑热闹,就更生疏了。 阿成紧赶几步走了过来,跟阿勇打着招唿。这男人个头不高,给人短小精干的感觉。也许和阿勇一样常年坚持去健身房,身形保持得很好;中分的髮型,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起郭富城;很浓的眉毛,锋利地上挑着。他的眼睛亮闪闪的,活力四射的感觉,和阿勇的稳重大相迳庭。高高的颧骨,厚厚的嘴唇,和阿勇一样,一眼就能看出是岭南人。和他一起的菲奥娜似乎不愿意移步过来,一个人站在远处。 第10页 我们停住,阿勇简短地做介绍,阿成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立即将话题转到菲奥娜身上,说她也是上来公干,昨天早上到的,忘了告诉阿勇今天她会同行。阿成歉意地问阿勇是否会介意,阿勇说过去那么多年了,各自都有自己的生活,没有什么好尴尬的。 阿成识趣地笑笑,看着我,「是啊,你有了更好的选择。」 三个人一起朝菲奥娜走过去。 那是一个很冷的女人,冷,而且傲。眉毛剃得细细的,弯弯的,有点二三十年代復古的感觉;眼睛狭长,单眼皮,眼角向上挑着,本来该是很妩媚的,只是那眼神,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颧骨不低,长长的瓜子脸,鼻子不是很好看,嘴不小,五官并不精緻,凑在一起,却很有韵味。脸上薄薄地施了些粉,口红淡淡地轻抹,是流行的冷色,衬着她冷冷冰冰的态度。 阿勇依然是简单地做了介绍,我松开被阿勇握着的右手,礼貌地伸了出去。她似乎并不情愿地伸过手来握了握,手和人一样的冷。握手的剎那,脸上的表情怪怪的,左边的眉毛轻轻地扬了扬,「该怎么叫你比较合适,小马同志?」 那眼神,轻蔑得很。旁边的空气,一下子紧张起来。 「哪里。」我轻松地笑笑,「您的知识好像还停留在三十年前『文革』那会儿吧?打开国门的改革开放也二十年多了,香港同胞的消息不会还这么闭塞吧?」 菲奥娜一愣,估计是没想到我的反应这么快,却又不肯轻易地放弃,这么容易就败下阵来在两个男人面前岂不是很没面子?「当然知道你们的改革开放,香港的男人好多都趁机上来找老婆,包二奶,大陆的女孩子勾佬很有一套。」 不是她的普通话说得不好,那高高在上的架势,说话的调子配着那神情,让人浑身不自在。 「这好像是一个认知的误区。」 我笑着,丝毫没有被她激怒。同时沖将要张口的阿勇递了个眼神,制止他出声,「如果我是香港女人,就要好好想想为什么身边的男人都跑到大陆去找老婆,包二奶了;是香港的女人太冷,还是真的没有魅力了?祖国大陆,这么丰富的资源,五十六个民族五十六朵花。紫荆花再美丽,看久了也会失色的,我若是香港男人,也不会心甘情愿地看井口那片天的。人往高处走,水才往低处流呢。」 菲奥娜语塞,鼻子里冷冷地喷出不屑的声音。 阿勇的手,又握住了我的手,淡淡地对菲奥娜说,「小马伶牙俐齿的辣,很多人都吃不消的,典型的防守反击型选手。还是开球吧。」 开球,阿成把球桿递给菲奥娜, 阿勇从包里抽出一支球桿,递给我。汗,我正努力地想着推桿和打杆的区别。 菲奥娜似乎并不急着开球,反倒沖阿成和阿勇笑笑,「小马是这里最年轻的女人,她开球,会给我们大家带来好运气的,是不是?」 两位男士笑盈盈地看着我。我接过阿勇递过来的球桿,故作老练地掂掂,走到小白球旁,冲着不远处的他们扬了扬下巴,「那我就当仁不让了。」 脸上挂着轻松的微笑,我的心里早就咚咚地打鼓了,反覆地搜索着当初学会的开球秘籍,掂杆,站姿,看目标小旗,弓腰,挥桿,出球……大约有五年的时间没有摸球桿了,能不能击中这小白球还是个问题。 见我有些犹豫的样子,菲奥娜和阿成幸灾乐祸地相视一笑。一旁的阿勇,担心地看着我。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握紧球桿,看了看远处第一个洞口的小旗,一弓腰,勐地击打小白球。 打中了。小白球划着名一道长长的美丽弧线,向第一个球洞口飞去,停在离那小旗大约一两米的地方。 「好嘞。」阿成拍着手大叫,沖阿勇眨了眨眼睛。 总算松了一口气…… 阿成和菲奥娜坐的电瓶车转了两个弯,走出了我们的视线。阿勇依然牵着我,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慢慢地踱着,「我想你大概已经猜到了菲奥娜是我当年的女朋友。」阿勇并没有看着我,目光停在前方,若有所思。 「放心,我会好好地给你配戏的。」我识趣地点点头,没有必要在阿勇面前隐藏什么。我这人懒得好奇,阿勇是很有分寸的人,他若不讲出来,我也不会多问。虽然已经看不到阿成他们,我的手依然放在阿勇的手里。阿勇的手,很大,很温暖。就这样被他紧握着,一股平静的暖流慢慢地传递过来。 阿勇就是这样,无论风吹浪打,总是淡淡的调子,处变不惊的态度。这个后来嫁人的女友,听他提起过一次,也是轻描淡写的,好像是那时候他忙着为事业打拼,等转过身来带着钻戒向深爱的人求婚时,人家的手上早就戴上了结婚戒指,只跟他说抱歉,「还君明珠双泪垂」,女人的青春经不起太长的等待,说的大约就是这个女人。阿勇没有提及自己的伤心,但我想他起码是很失落的,男人拼命地在外面打拼,就是为了和心爱的人分享,有朝一日掉转头来,那人已在灯火阑珊处。这失落,恐怕是阿勇心中永远的痛。隔着两人的高球手套,我依然能感觉到握着我的那只手,很热,很紧。 阿勇想了想,慢慢地开始给我讲起他和菲奥娜的故事。那还是读大学的时候,阿勇是很勤奋的学生,成绩出众。在身边的同学们忙着享受校园里浪漫的爱情故事时,阿勇的大部分时间都泡在了图书馆里。出身草根的阿勇,背负着强烈的使命感,希望通过不懈的努力和优异的成绩为将来的打拼奠定基础。不可否认,早熟的阿勇当时有些自卑,时时用使命感来压抑青春的躁动。不是不想恋爱,恋爱后面的成家,对于家境贫寒的阿勇来说,是不得不摆在立业之后的无奈。同窗的男生们,甚至送给阿勇卡西莫多的绰号,来形容他的孤僻。 第11页 「卡西莫多?」 我停下来,仔细地看了看阿勇的脸,虽然不是浓眉大眼的英气逼人,却也不至于是丑陋不堪的有碍观瞻,「难怪人家说香港是文化沙漠呢,卡西莫多是驼背而面容丑陋的,你哪里是什么卡西莫多?没文化。」 阿勇笑着捏了捏我的手,「天底下真没有几个人抵挡得了你的伶牙俐齿的,嬉笑怒骂成文章。」 然后继续他的故事。 就在毕业的那一年,阿勇孤独的身影被一双美丽细长的眼睛盯上了,没错,是菲奥娜。十多年前的菲奥娜, 清纯动人。刚跨进大学的校门,会考美女状元的光环罩着她,身边不乏孟浪的追求者。菲奥娜家境殷实,父母移居英国,往返于香港和欧洲做着生意,考进港大商科的菲奥娜准备读完书,去英国继续深造。不知是厌倦了门当户对的公子哥儿,还是真的对阿勇动了心,菲奥娜的目光,紧锁着阿勇,丝毫不被阿勇刻意地迴避所退缩。阿成当时也在勐追菲奥娜,渐渐地发现自己不过是菲奥娜用来了解阿勇的跳板,死了心,乖乖地帮菲奥娜攻陷阿勇的壁垒,带着好奇心,想看看这卡西莫多到底有多大的魅力,能吸引菲奥娜。在阿成隔三差五地制造机会和菲奥娜热情主动地攻势下,拿到高薪聘书的阿勇终于鼓足勇气,接受了菲奥娜的真情。 善解人意的菲奥娜是阿勇的初恋,家中没有姊妹的阿勇努力地呵护着菲奥娜,学习着做男友的体贴和温存,虽然两个人来自不同的环境,菲奥娜在阿勇面前一直是天真单纯的,从来没有因为家境的差距,影响两颗相爱的心。等到菲奥娜毕业,阿勇和她一起去英国,继续深造。那时候菲奥娜的父母也曾问及他们的将来,阿勇向菲奥娜的家人保证要给菲奥娜幸福。两年后,就在阿勇留在英国实习的时候,菲奥娜的课题定在香港。一分开就是半年多的时间,其间虽然两人也团聚过,但一心扑在找工作上的阿勇忽略了菲奥娜细微的情感变化。读完书阿勇找到机会在英国打拼,菲奥娜却因为种种缘故留在了香港。电话少了,书信少了,不曾恋爱过的阿勇一直坚定地守候着当初的誓言,努力地打拼着,丝毫没有察觉出海那边的变故。等到阿勇满怀信心地买好钻戒去求婚时,菲奥娜的手上已经戴上了别人的戒指,老公是阿成的堂兄,一个含着金汤匙落地的青年才俊,和菲奥娜的家境门当户对。菲奥娜只是淡淡地告诉阿勇,女人的青春经不起等待,细长的眼睛里,流下了几滴泪水,无缘此生。 「伤心吗?」 我抬起头来问阿勇。 「曾经。」 阿勇的调子,平淡得让人难以置信。 第5章 拔刀相助 曾经?阿勇的平静下面,有很多东西我看不清。 女人若是谈及未果的初恋,遗憾中总是掺杂着许多复杂的情感,莫名的哀愁,淡淡的怨恨,或者是些许的留恋。阿勇谈起来,却平静地如同讲述别人的故事。不知阿勇是否也是那种娶了工作的人,即使伤了心,也不痛,毕竟还有工作来慰藉。这种人,不管是因为什么压抑了情感,会把那份曾经的执着毫无保留地奉献给工作,称作事业,至少还有你。旁人眼里看他们很风光,高薪的工作狂,钻石王老五,打高尔夫球,泡健身房、俱乐部,开名车,伴美女,似乎天底下所有的完美,都是为他们准备的,他们心底里的那种万家灯火没有一盏为自己点亮的落寞,不说出来,只是不愿意面对罢了。……不懂。说谁呢?我不置可否地暗笑着,轻轻地摇了摇头。 阿勇眼睛,没有放过我的小动作, 却没有多问。两个人就这样牵着手,默默地走着。直到和阿成他们会合。 不知他们在车上说了些什么,菲奥娜的敌意明显地降低了许多,大家纯打球,我偶尔帮阿勇开开长球,菲奥娜不时地帮阿成打两桿,话题都集中在球上,倒也自在。他们三人间说着粤语,我听着费劲,也懒得插进去。反正都是些我不知道的人和事,倒是阿勇,不时地顾及我的被冷落,还真像个体贴的男友。 「阿勇说你想动一动?」趁着休息的当口,阿成问我。 我放下杯子,「也不是非动不可,我现在做得很舒服,不过是想看看自己的市场价值。」无所谓的样子,阿勇说过随便聊聊,不要给阿成一种我非要跳槽的感觉。我是做销售的,当然明白欲擒故纵的道理,找工作这种求人的事情,更是不能表现出十二万分的迫切,否则就会压低自己的砝码,何况我本来就不急着跳槽。 估计阿成也看出我懒懒的心思,随口问我做什么的。刚才阿勇只简单地介绍了名字,并没有说我的职业。 「销售,做市场的拓展,维护。有点像老农民,扛着锄头上山开荒种地,然后是深耕细作,无非是指望着多收个三五斗。」我散淡地打趣着自己的职业。私下里在阿勇面前我一直都自嘲做销售的职业跟上山开荒的农民没有太大的区别,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胆大,还得心细,毕竟,生意是跟生意人的合作;而开荒,面朝黄土背朝天,靠天吃饭。 阿成的眼前一亮,「有趣,从来没有人拿销售和开荒做比喻,销售可是现在市场上最俏的职业,薪水很高的白领。」停了停,「你的职位是什么,销售主管?」 阿成问得有些犹豫,主管两个字好像还是掂量了一下才说出来的,估计看我年纪轻轻,觉得主管这两个字都有点高。 第12页 「销售部经理,很多公司叫销售总监的那个职位。」我淡淡地答道。 坐在一边的菲奥娜转过脸来,和阿成一样吃惊地上下打量着我。成都的女孩子,太阳晒得少,又没有什么冷风吹,我的面容看起来比实际的年龄要年轻五六岁,两年前刚来上海的时候,人家还老问我是不是大学生呢,估计现在看起来也就是二十出头的样子,难怪他们不相信呢。 「小马入行八年,上大学的时候就开始打part time在这个圈子里做了,人又是冰雪聪明的,没有什么好奇怪的。」阿勇在一旁轻描淡写地帮着腔,巧妙地把话题又引到别的地方去。那以后阿成不时地扭过头来,笑岑岑地打量我,似乎心思还集中在刚才的话题上。 正午的太阳升起来,有点晒。我夹上墨镜,毛衣早就脱下来随意地拴在腰间,却还是微微地渗着汗。可能是有菲奥娜在,阿勇得不时地走过来和我低语两句,配戏,打球的兴致,只怕早已倒尽。阿成的兴致也不高,总是不停地找话题来聊聊,似乎想探探我的虚实。还是菲奥娜比较安静,除了悠闲地走走,和阿成聊聊天,开两三句玩笑,基本不来招惹我,也好。 四个人好像玩得都有些无趣,阿勇说还是散了吧,明天还要上班。我们三个约好了似的,哭笑不得地看着阿勇,倒是阿成打破了尴尬,「不是吧,小马也能受得了你?」 菲奥娜轻笑着打趣阿勇,「要错过多少女人你才明白追女人是要花时间陪的?」我愣愣地盯着菲奥娜,她笑起来的样子很美,一点都不冷。细细的眼睛弯成一条线,眉毛也上扬着,脸上的肌肉放松了,竟然是那么的迷人。 一时间阿勇僵在那里,无言以对。 「我明天要出差,阿勇去上班,总好过到处乱逛。」 我笑着帮阿勇解围。不愧是做销售的,撒起谎来脸都不红,「你不是说明天要去看房子吗,怎么又要去上班了?」我的脑子转得快,恍惚记起阿勇说过要换房子的事情。 「中介昨天说房子租掉了,反正我这边的租约到十一月底,等等再说。」阿勇的配合,也很默契。 阿成从车里拿出他的名片,递给我,我歉意地笑笑,周末没有随身带名片的习惯。阿成说那么你还不是个工作狂,不过没有关系,有阿勇在,就能找到你。目送着他们上车离开,阿勇依然牵着我,慢慢地朝自己的坐驾走去。 「散场了。」我小声地提醒着阿勇,轻轻地试图把手抽回来。 阿勇瞪了我一眼,没有作声,手却握得更紧了。我笑笑,兄弟间,不就是手足的情谊吗? 上了车,阿勇问我怎么知道他在看房子,我说恍惚地听他提起过要搬到徐家汇来,我早就觉得他扎在静安区那边不是很方便,一来静安区这两年的旧城改造来势汹汹,有点儿大工地的感觉,二来上班也好,上课也罢,当然还是徐家汇方便很多,每次和阿勇吃完饭,他都先送我回家,然后自己再回去。想想他一天那么累,还要绕路开回去,也觉得他搬到徐家汇会方便很多。其实我有私心,希望朋友大都住在徐家汇,这样平时聚在一起也方便,没有说出来罢了。阿勇没有追问,说果然和中介约好下午要去汇金广场上面看房子,明天要去同样的地方看另外一套,问我是否一起去。我打着哈欠,早上起太早,我得赶回去睡回笼觉,免了。 「又做了什么坏事情,一天猫在家里不敢出门?」一进门,猫儿顺手把楼下超市买的虾肉云吞递过来,忙着换鞋。 知我者,猫儿也。昨天当着阿成和菲奥娜的面撒谎说要出差,今天就不能到处乱逛,常在河边走,难免不湿鞋,谎撒多了,总有穿帮的一天。我是个懒人,要真是遇上了穿帮的时刻,虽然也能平静地找个藉口再次圆谎,但总觉得麻烦,撒了谎,还是猫在家里惩罚一下自己算了。 「我真是服了你了,连客人的拖鞋都洗得干干净净,是不是真的有洁癖啊?」趁着我把两包虾肉云吞扔进冰箱的时候,猫儿站在厨房外的过道上打趣我,「看看你这里,到处都是一尘不染的,地板光亮得照人影,卧室里穿白袜子随便走,老实交代,你是不是有洁癖的偏执啊?」 我和猫儿的关系,从来不需要顾虑什么里子,面子,这也许就是闺密。 「我哪里有什么洁癖,不过是个无聊的闲人,周末打扫一下卫生当打发时间,反反覆覆地擦擦地板当锻鍊身体罢了。这么无聊的毛病,也能被你戴上洁癖的桂冠,你才是我的偶像呢。」我从冰箱里拿出猫儿最喜欢的农夫山泉,有点甜。 猫儿踱到客厅里,坐在沙发上翻阅着茶几上的时装杂志。那是一个小小的双人沙发,看房子的时候原本是三件套的皮沙发,我跟房东讲希望客厅大一些,我好有活动的空间。房东三两天就换了个全新的双人布艺沙发,客厅一下子宽敞了许多。我喜欢在上海租房子的感觉,写在gg上的设施,房东都会提供给你。即使不是当季急需的电器,在搬进去之前大家讲好的条件,房东很少反悔。我喜欢上海人这般拎得清。 见我走进客厅,猫儿顺手把沙发上的靠垫扔到地下,她知道我喜欢席地而坐,背靠着垫子,在自己的空间里,怎么舒坦怎么来。 「阿范跟我讲你要租他在汇金后面的房子,那可是两室一厅啊,你真的不怕公司里的风言风语?」这两年多亏了猫儿,但凡公司里有一丝关于销售部和我个人的风吹草动,猫儿总是提醒我要当心,默默地帮我左右逢源。公司里的人都知道猫儿是我的死党,猫儿曾经是爱德华的特别助理,是公司合资伊始的元老级人物,而作为销售部经理的我又是公司的大红人。「行出于众,众比非之」的道理我当然明白,工作中,我们配合默契,私底下又因为相投的志趣成了最要好的朋友。 第13页 「我几时怕过别人乱嚼舌头根子?」我看着猫儿,「说真的,那另一间卧室是留给你的。十二月一号搬家,你好好回去收拾一下。」 「真的?」猫儿美丽的大眼睛中,闪出一丝兴奋。 猫儿的家,离市区很远。每天上班,要倒两三趟车子。平日里猫儿和男朋友们约会,总是不辞辛劳地换乘公共运输,靠着公车和地铁在这偌大的都市里穿梭。当初我住在离公司不远的新村时,周末时猫儿常找我一起去逛街。有一次和她一起坐着公车回来,疲惫的猫儿竟然靠着窗子打起了盹儿,那样子,让人甚是怜爱。猫儿常说上海人的生活就是这样的,城市大了,每日在交通上花费些时间原本是很正常的事情,只是我不习惯,总觉得人生六分之一的时间花费在日常的交通穿梭中是件悲哀的事情,但也许是我自己太敏感了,入了乡,却不能随俗 猫儿交往的男朋友们,大都住在市区。敏感而独立的猫儿从不要求男朋友护送回家,除非是人家自己有车,像阿勇这样的。听猫儿讲和一个曾经爱过的男子快到谈婚论嫁的地步,那男子去过猫儿家几次,感情竟然淡了下来,分手时那个人竟然说猫儿家住得太远,给人的感觉仿佛是乡下,虽然也是上海市数一数二的大企业。猫儿伤心,我反倒劝她是好事,我们没有选择父母的权利,却有自由选择和自己共度一生的人。放弃与被放弃,和未来几十年的幸福相比,不过是微澜一阵,没有必要为这男人的肤浅落泪。以猫儿的聪明,三两下的工夫就明白过来了,阳光依然灿烂。 「我不一定天天过来的,你好静,又有那么多的朋友。」猫儿就是这么善解人意,我也因此和她很投缘。 「没关系,房间是你的,钥匙是你的,什么时候过来住说一声好了。记得打电话回家告诉爸爸妈妈晚上在哪里就行了,免得家里人担心。」本来就打算给猫儿选择的自由,不必给太多的建议。 「小马,」猫儿美丽的大眼睛忽闪着,亮晶晶的,「你真好。阿勇好,你也这么好,你和阿勇真的是很般配的一对,阿勇那么好,你也这么好。给你幸福的人就在身边,为什么总是说不来电?难道你是在考验阿勇吗?」 我轻轻地摇摇头,嘆了口气,「猫儿,有没有发觉我和阿勇是一模一样的人。」 猫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可能正因为是一类人,小心地迴避着彼此的曾经,也就因此断了电,难。」 我的目光,若有所思地绕过举在面前的杂志,停在猫儿的脸上,迎着她疑问的目光,「阿勇是很不错的人,问题在我,我还没有弄清楚要和什么样的人共度一生。我不想伤害他,在破关之前。」 猫儿愣愣地盯着我,眼睛里有些东西在闪烁。我知道刚才的话想必是触动到了她心里的什么忧伤,也明白此刻她想说些什么,只站起身来,从茶几下面拿出面纸盒,递了过去,「我相信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个合适的男人,在某个时间,某个地方等我;也许真的就是阿勇,要么是别的什么人。我坚信,他一定会找到我的。」 我说的,不仅仅是自己的信念,鼓励的,也是猫儿的信心。猫儿点点头,擦了擦眼角的泪水…… 「你是不是找爱德华要手提电脑了?」猫儿岔开话题,起身坐到写字檯上的计算机前,全神贯注地查收她的电子邮件,头也不抬地随口问我。 猫儿是时尚浪尖的人物,永远有最新的潮流信息,这不,又玩上了网上冲浪,猫儿说网际网路世界里面好多好多的信息,趁着她有一两个搞计算机的朋友,撺掇着我在住处也添了台计算机,奔二,最高的配置。这年头计算机的更新换代太快了,估计过不了多久又得升级。管它呢,反正在家里也能工作的感觉很好,偶尔灵感来了,坐在计算机前面就开写,别说,高科技就是好东西。我是懒人一个,平时开着电视也只是看看新闻而已,计算机?除了当办公设备摆在家里外,那个叫数据机的猫基本上是个摆设,用用盒子上的翻盖相夹功能罢了,大多数时候有书香做伴,不像猫儿这般喜欢上网。 「你第一天认识我啊?」 我的头,从那本时尚杂志抬起来,正在看北京的那个房产大亨的专访,「我从来不跟爱德华开口要任何东西,除了银子。」纳闷,除了拓展市场所需要的费用,我从来不跟爱德华要任何东西,就连这累赘的手机,还是爱德华硬要我配备的,说找我比较方便。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销售主管,经理们都手机来,手机去了,身为他们的上司,怎么可以来无影去无踪地难以联络?我来上海没两天,就手机加身,二十四小时不能关机,被套住了自由。 「向阳花说的,有鼻子有眼睛的,採购部正在到处询价,货比三家呢。」猫儿把脸转过来,「怎么爱德华没有跟你说过吗?」 「向阳花?」我认真地看着猫儿,採购部经理都放风了,看来是真的。努力地回想爱德华什么时候提到过手提电脑,好像是那天说起去新加坡和香港的计划时,他提了一下保持联络,要随时处理销售部的事务,难道他指的是手提电脑?又被套上新一轮的枷锁。 向阳花,是我们给公司里採购部向经理起的别名。上海的外资企业,大部分採取合资的方式,向阳花来自中方。中方的人员配备很有趣,先是一个姓吴的副总,负责财务,生产什么的。其实也就是一个摆设,阿范偶尔给她看看报表,全是英文的,她也看不懂;生产部的事情,生产,採购,仓储什么的亚太区生产总监艾马什一手抓,一天去车间的次数比吴总一个月的总和都多,车间里的生产报表也全是英文的,艾马什从来不主动给吴总看,吴总要过两次,什么都没看懂,还当着艾马什的面指点一二,后来艾马什再也不给她看任何生产报表。吴总也懒得要,只好每天坐在公司里百无聊赖。吴总英文不好,对艾马什虽然有意见,跟爱德华沟通还得拉个人翻译,就算是向爱德华抱怨艾马什的独断专行也未必顶用,反倒被爱德华反问她一天去车间几次,如何了解生产中的问题和工人们的情绪?答不上来。刚来的时候我跟他们一起开过两次会,说的都是些无关痛痒的话题,感觉整个儿一马列主义老太太,我非党非团的,刚来那会儿又忙着清理销售部,就问爱德华能不能不要开马列主义座谈会,爱德华笑笑,中国人也受不了她吗?我说不是消受她的问题,是时间的问题,没有时间跟她绕弯子,谈工会,福利,外地人在上海就业违反什么地域限制的话题,我又不是人事部经理?那以后爱德华不时地帮我挡住她,我才可以甩开膀子干我自己的事情。 第14页 向阳花曾经是中方的二号人物,同时负责採购和人事两个部门,也是跟爱德华有语言障碍的中年上海人。爱德华初到伊始,发觉和人事财务两部门的沟通有很大的困难,立刻把阿范招进来,坐镇财务部,架空吴总;又从别处挖来了比我稍大些的雪儿,做主人事部,薪资福利按专业的方式处理;然后是把我招进来,大刀阔斧整合销售部,调整销售队伍,创建新的销售模式。中方的管理人员,就这样一步步失去了权力和地位,吴总好歹还有配车,虽然连办公室都被挪到外面办公大厅的角落里;向阳花除了牢牢地抓住採购部,便一无所剩。向阳花的绰号,还是我给取的呢。我刚进公司的时候,每次开会谈生产配给和销售的关系时,年轻时做过厂长的向阳花总是抛出生产引导消费的调子,一副我进多少材料,做出多少产品,你就得卖掉多少的嘴脸,和消费品生产企业以销定产的方式截然不同。连艾马什在会议中都不苟同向阳花的观点,她却总是抛出採购部的种种困难,来将我的军。有一次开完会,我客气地拍拍她的肩膀,「向经理,工地上上百万的钉子,上千种的规格我都能管理得井井有条,难道会被你这些规格各异的特殊包装材料难住吗?要是真把我将到非得到採购部来做系统,数据化管理採购部,您老人家的脸往哪里放?」向阳花笑着,跟我打着哈哈儿,那以后的会上,再也不提採购艰难的话题了。 起名向阳花,是因为向经理总是喜欢讲自己年轻的时候插队的经歷,顶着烈日酷暑,暴风骤雨,在一望无际的农场上出工十来年,愣是把一个大上海娇滴滴的女孩子变成了风风火火的女强人。每次听她不厌其烦地讲述那些插队的经歷时,我就忍不住打量她,虽然已经是年近五十,在同龄人里,算得上是风韵犹存的。向阳花有一双美目,虽然藏在厚厚的镜片后面,却依然看得出当年的顾盼流兮;五官都长得都很精緻,即使被当年下乡在农村的日晒雨淋晒坏了的皮肤黑黝黝地衬托着,依然显出上海姑娘五官的洋气。听说年纪相仿的吴总私下里总是喜欢勐踩向阳花的皮肤,说五官再怎么美也黑得像个乡下人,言下之意当然是为了说明自己也年近五十,却保养得细皮嫩肉的白皙。其实都是快五十岁的人了,又不是水灵灵的小姑娘,不明白有什么好比较的。猫儿说大约是更年期的后遗症,我淡淡一笑,人性。在吴总和向阳花之间,我更喜欢和向阳花打交道。向阳花是比较有正义感的人,车间里的人私底下叫她老革命,就是因为她总喜欢打抱不平,为一些不正常的待遇出头说话。也许是年轻的时候做过厂长,阅歷比较丰富,向阳花从来不吝惜点播我,哪怕是恨恨地当面叫我小辣椒,也都是亲热地伸手过来轻轻地拧拧我的脸庞,长辈般地,「这个小辣椒,就是让人又爱又恨。」我也不恼,工作是工作。向阳花是那种可以随意地熘进她办公室聊天的人,记得有一次跟她聊工作,不知怎的就转到她当年插队的话题,我说向经理年轻的时候一定很漂亮,不会是公社的向阳花吧?向阳花一愣,看着我,你这小姑娘怎么知道的?还不都是那首歌,何况像向经理这么漂亮的,还用想?向阳花笑着点点头。那以后私下里,我和猫儿之间,就称她向阳花了。 表面上和我和平相处着,私下里对于我们这些外面来的经理们的待遇,向阳花颇有微词,我和雪儿,阿范都有手机,月费都是公司出钱;另外出入打车,平时交际的费用公司报销,感觉上我们吃香的,喝辣的。而平时跟供应商打交道的她连手机都没有,跟艾马什提过几次,艾马什直直地告诉她说级别不够,怪伤人的。在中国呆了近十年的艾马什当然深知採购部的名堂,只是老外的沟通方式,直截了当,不像我们,大多数时候还有所顾忌。只是这下子又要添个手提电脑,向阳花的肚子里,不知又有多少的牢骚,公司里,不知道又将有多少的闲话要漫天飞舞了。 第6章 猜猜我是谁 「不过你要是有手提电脑的话就好了,我们可以同时上网了。」猫儿的眼睛,还盯在屏幕上。 「那是,我成天搬砖上下班,当减肥了。」我笑笑,心里知道猫儿的电脑可以留在家里给赋闲的姐姐,也好。 「搞不懂你,对阿勇不来电,为什么冒充人家的女朋友,害得自己在家里躲着不敢出门?」猫儿岔开话题,转过身来,大眼睛直直地盯着我,有点压力,还真敷衍不过去。我喜欢猫儿的大眼睛,猫儿虽然敏感,眼睛里却没有那么多的世故人情,尤其是看着我的时候,那明亮的目光,犹如一汪清澈的泉水,在阳光的照耀下,能看见晶莹的水底。虽然平日在公司里,猫儿的眼里大都是一种自我保护的圆滑,只偶尔地在我面前,流露出掩饰得很好的少女的纯真。猫儿常说,在这近千万人的都市里,保护自己很重要。大上海风云暗涌,哪里真的是那么平静。 「江湖告急,不救不行。」我认真地快速反应着,「其实他也不知道菲奥娜会在那里。我这个人心软,不忍看他孤军奋战。」 「真不知道你还在等什么,上哪里找阿勇这么好的男人,亦师亦友,肯包容你,体贴你,关心你;不聒噪,又符合你骨子里的爱书好静。灯笼打了那么久,手举得累不累啊?」猫儿在一旁愤愤,脾气固执的猫儿,在我面前从不需要掩饰自己的观点,她常说我和阿勇是美好姻缘,偏偏阿勇就是不开窍,总是用二百二十伏的电流来试探我这绝缘体,也不知换换进攻的策略。 第15页 我嘆了口气,但说无妨,「我们太相似了,做朋友很好,做恋人很难。我们之间有默契,是因为我们都了解对方,了解对方的天性和死穴。若是友情的话可以不用问,相互包容着,迴避着,也就相安无事,平静得如同兄弟手足。爱情是不行的,有占有性,有排他性。我的过去,他的过去,掺杂在爱情中,可以不去想,可能不用问吗?去想去问,能不计较吗?会不计较吗?结果会怎样?恋人,兄弟,哪一个更长情?我喜欢跟阿勇在一起,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内心很平静,没有一丝的躁动,不需要太多的言语。我对阿勇甚至有些依赖感,不愿意失去他。」 说着,我端起了茶几上的玻璃杯,喝了口水,「恋爱是亘古不变的永恆?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哪里还会相信言情小说里的水月镜花?我当然明白住进阿勇心里的人是我。一生一世?他知道我的故事吗?知道我为什么不碰钢琴,不跳交谊舞,不穿高跟鞋吗?阿勇不问,你以为他真的不想知道吗?他只是很有耐性地在等,等我肯讲出来的那一天。」我停了停,润了润嗓子,「只是我不够成熟,有时候受不了他的沉默。我宁愿他问我,直直地问我为什么,那样也许我还能聚集些勇气来面对,到底是好了的伤疤可以掀开,还是继续让它留在那里隐隐作痛。你说我有洁癖,是的,我有心理上的洁癖,可能这就是心理上的不成熟吧。成熟的人不问过去,阿勇没有问,我却不能承受他的沉默。在阿勇默默地接受我的故事的时候,我不能承受男人背后有太多的故事,今天这里冒出来一个过去,明天那里又钻出来一个曾经。虽然他们说我冰雪聪明,但我知道我是懒人,这种事情我怕麻烦,与其跟那些过去曾经们争来斗去,还不如干脆不要捲入这是非圈子。所以说,我和阿勇之间,目前最好还是保持兄弟的关系,至于将来,再说吧。要是他真的有耐心等着我长大,他倒真的是不错的选择。」 说完,我站起身,顺便拨弄一下猫儿头顶上的短髮,「我和阿勇两个外地人漂在上海,能拥有你这份友情真是前世修来的福气。你既然这么喜欢做媒,赶明儿我点拨点拨阿勇哥哥,该给我们猫儿妹妹准备谢媒的大红包了,说个数字,我好让你阿勇哥哥给准备好。免得哪一天掉下个新娘子,上花轿前谢媒的红包没有封好,过不了门儿哦。」 说完,我飞快地站起来,忍住得意的笑,迳自朝洗手间走去。 「女人心海底针。我是跟你说真的。」 还好,猫儿没有和我计较,隔着洗手间的门,大声说,「也就是你了,别人的事情我才懒得管呢。阿勇真的很爱你,谁都看出来了,你还躲什么啊?什么过去曾经的,人总归是要朝前看的。再说了,你堵着门,我也嫁不出去啊……」 这最后的一句,怎么听着像我说话的口气?来不及打趣她,电话铃响,「你去接!多半是给你准备谢媒大礼的人。」 猫儿跑开了。 白天不说人,晚上不谈鬼,果然是阿勇。跟猫儿说是定下了汇金广场上面的公寓,要我过去帮忙看看。猫儿懒得跑过来问我,爽快地答应下来,挂断了电话。急急地催着我赶快换衣服,只有二十分钟时间,阿勇就在下面。 「就是这件,黄色的开衫。」我拉开衣橱,猫儿顺手拿出新买的黄色网眼羊毛开衫,那是和她一起逛街时买的,很好看的鸡心领,配上我万变不离其宗的黑衫黑裤,的确搭配得很巧妙。以我和猫儿间的亲密,我不置可否地笑笑,周末,怎么舒服怎么来,最好是穿着宽松的套头棒针衫和牛仔裤到处闲逛,像极了当初在校园里的清新和自然。只是猫儿的热情,不好推却。 「拜託,这种事情很敏感的。本来暂时不想搅到一起去,陪他看房子?人家很容易会误解的。何况他有多少东西,要怎么放,都是他自己的事情,我去干吗?」我慢吞吞地换着衣服,猫儿是很敏感的小姑娘,不想伤害她。帮忙看公寓?阿勇几时变得这么没有主意,连租个公寓也需要我帮忙看看? 「没关系了,我陪你一起去。你为他演戏,帮他撒谎,谢幕了却害得自己在家里猫了一天,也该下楼走动走动了。」猫儿在一旁打量着我,似乎为自己的建议颇觉得得意,「有我这个大灯泡,阿勇还能把你怎么样?」 我摇摇头,换好衣服,和猫儿一起下楼。 「猫儿说你为了昨天的事情在家里藏了一天?」 系好安全带,阿勇转过脸来。周末加班,六点钟他就自由了,「连累了你,今天带你们去吃湖南菜吧。」 我拍拍阿勇的肩,「兄弟间拔刀相助,天经地义,没有什么连累。湖南菜,好像汾阳路那边有一家不错的。」 「还是先去看房子吧,多饿一会儿,可以多吃一些,小马的理论。」猫儿在后面提醒着。 启动车子,阿勇朝不远处的汇金广场开去。 那是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七八十平方米的样子,很大的厅,厨房也很宽敞,十一楼,视线很好。这种外销房出租,屋内的装修,家具什么的都不错。整个公寓的装修用的是木材的原色,好像就是木料上刷了一层淡淡的清漆,简单明快的调子据说是北欧那边的风格;客厅很大,浅黄色的壁纸印着淡淡的百合花的图案,温馨柔和。木地板的材质一看就很好,也是浅浅的原木色彩;一套浅绿色三件式真皮沙发占据着客厅后面和阳台相连的空间,门和沙发之间还有些间距,估计是为了去阳台留下的通路。那沙发虽然线条简洁,看得出来价值不菲;三人的沙发和旁边的两个单人沙髮夹角的空间里,一边放着个小小的方桌,随手放些杂志什么的,另一个角落里没有放什么,只在墙角里放着盆半人高的巴西木,给房间里平添些盎然的春意;茶几是很漂亮的方形玻璃茶几,上下两层。也是很大方的款式。坐在沙发上,正对着的墙角处靠着一个小巧的电视柜,三十三英寸的松下电视立在上面。柜子里是vcd之类的影音器材;客厅一侧的墙上,是一排简单架子,三层,估计是用来摆些书和心爱的收藏品;另一侧的墙上空荡荡的,有一个小眼儿,大概是前任的房客挂照片、装饰画什么留下来的。 第16页 「不错。」我淡淡地。一进来就发现,这颜色,和我身上的调子又巧合了。 猫儿钻进厨房里,大声赞嘆着空间的宽敞,我笑着,没有跟进去。「去看看卧室好吗?」猫儿从厨房出来,无邪地看着我。 我一怔,狠狠地瞪了猫儿一眼,没有作声。大学时连友好的男生宿舍都不曾去过,怎么好去看一个单身男子的卧室?虽然是空荡荡的。这也是我的戒律之一,男女有别,不想要迈过去的界限,就不要去制造暧昧的遐想空间。文渊曾经称赞过我这戒律,说头脑清醒的女人应该有分寸,可为与不可为,界限很清楚。估计猫儿还在想着我受累的手臂和刚才关于红包的玩笑,要是平时,猫儿也不会这么冒失。 从进门起,阿勇的目光就跟着我,刚才瞪猫儿的小动作,自然也落在他的眼里。屋子里的空气好尴尬,我迳自地朝阳台的落地门走去,将阿勇和猫儿甩在身后。因我而起的难堪,还是我先撤退的好。 阳台上风景很好,风缓缓地吹拂着,并不恼人。天气凉下来,天色黑得也早,没有什么落日可看。阳台不大,偶尔地站在上面唿吸一下新鲜空气,醒醒脑,也好。 阿勇和猫儿低语了几句,跟了出来。 「风景不错,整个徐家汇都在你的眼皮底下了。」知道他站在身后,我头也不回地说。 「小马,」阿勇顺手拉上身后的落地门,没有走上来,「你不要怪猫儿。是我听她说你在家里躲了一天,才找个藉口约你出来吃饭的,猫儿是好心。猫儿虽然有些冒失,但却是好心,你们俩那么好的朋友,不要因为我影响了友情。」 我闭上了眼睛,无可奈何地嘆了口气,转回头去看着阿勇,只看见一双闪亮的眼睛,在干净的镜片后面,深深地看着我,「阿勇,我当然明白猫儿的心。只是我自己还没有想清楚,有些事,真的不可以勉强。最起码现在我们还是兄弟,你爱的人已经住进你心里了,不要因为兄弟耽误了你四十岁立业成家的计划。」 阿勇的身子一震,眼睛里有种说不出的苦楚,混合着困惑,很快,被掩饰了过去,「站在这里能看到你住的楼。」 阿勇走过来,伸手朝我住的方向指了指,「以后送完你,我就不用舟车劳顿了。」阿勇拖长声调,一字一句地模仿我说话的口气。 「只怕都不用你送了,」我笑笑,看着他,「我准备搬了。十二月一号,就在这房子后面不远处的小高层。你的车夫生涯就快要结束了,多走动走动,环保环保吧。」 阿勇一下子高兴起来,不再掩饰什么,伸出手来做了个邀请的手势,「走吧,觅食去。」阿勇向我伸出了右手,还是用我的词。两个人常猫在一起,彼此说话的习惯相互渗透着。难怪猫儿说我最近说话更加南腔北调,上海话里掺杂许多广东话的表达方式。短短半年多的时间,阿勇的普通话也长进了不少。 接下来的日子忙得昏天黑地。 首先是工作,收钱?货交出去容易,款收回来难。不同销售区域面对不同的问题。生意,是跟生意人打交道,经销商有点儿私心想拖一拖货款是很正常的事情,只是我答应了阿范和爱德华事情,是一点讨价还价的余地都没有的。我这个人就是这样,要么不轻易地承诺别人什么事情,承诺了就一定要做到。猫儿说认真的女人对于男朋友来说少了温柔,不可爱,但认真的女人对于公司来说就是无价的财富。认真与随和,不是不可并存的。下面的经理和主管们,在销售的圈子里呆久了,谁都知道对经销商,批发商的态度,什么时候该推,什么时候该拉,什么时候该扬鞭子,什么时候该加蜂蜜,我要做的,无非是看好自己的队伍,以免在这关键的时候有人尥蹶子。还好,除了周围几个省的大经销商发发牢骚,间或地需要我亲自飞过去安抚一下,带着汇票飞回来,其他的都还按规矩付款,倒也没有什么难做的。 「又是神州万里行。」 猫儿走进我的办公室,看看桌上的机票和行李,「搬家的事情你准备了吗?」 「没时间。」我飞快地拉开抽屉,拿出一套钥匙,递给猫儿,「记得帮我去仓库找七八个大纸箱,今天下班和阿范一起走,塞到车后好了。」 猫儿接过钥匙,有些欲言又止,看了看一边敞开的连接我和梅儿之间的那扇门。我走过去,轻轻地关上门,竖起耳朵的梅儿不好意思地笑笑。还有三个小时,有足够的时间给猫儿。 「说吧。」我和猫儿一起坐在离门较远的小圆桌旁。 「最近没有怎么听你提到过阿勇。」 喜欢绕弯子的,不止我一个人。 「忙。」 我淡淡地,知道猫儿一定有什么难言的事,不然不会大白天地在我正忙着的时候拿阿勇出来当幌子,「他也忙。香港那边有事,都走了两个星期了。这不,我一出差又是一星期。对你阿勇哥哥我已经将过军了,剩下的看他自己怎么决定,跟我这样的女人在一起会很无奈的,我不会为了什么而放弃工作。嫁给了工作,暂时不想改嫁。」 猫儿见没法子继续谈论关于我的话题,于是转向了她自己,「我想买房子,在爸妈这边,是一个新的小区,邵强也说蛮好。」 邵强?我皱着眉头看了看猫儿,她身边一大把的男朋友在手里握着,我真没有留心这个邵强到底是谁? 第17页 「就是那个开电脑公司的,全家都移民去了纽西兰,开本田雅阁的那个。」估计猫儿也看出了我的没记性。 「他的话很重要吗?」 我反问猫儿。这么一大把的男朋友里面,还真没有看出猫儿到底对谁动了心。这个邵强,我连面容都对不上号儿,估计猫儿自己未必真的心有所属。 「人家是生意人,说上海这几年买房子退税,何况我这些年在银行里的公积金也有两三万在银行里了,不抓住时机有些可惜。」 猫儿老老实实地交代。 公积金?我心中隐隐的痛。从来就没有考虑过在上海滩结婚生子,每个月的收入就这么平白地被剥去一块,刚来的时候还跟雪儿讨论过这问题,雪儿也很生气,自己早已准备在北京买房子成家了,却还在上海交着公积金。像我们这样漂来漂去的女孩子,这公积金有点剋扣工资的架势,没办法,大上海,规矩多啊。刚来的时候感慨上海滩的有序来源于名目繁多的规矩,晚上九十点钟依然可以放心地走在大街上。听她们讲就算有点什么事故,也有极具正义感的计程车司机停下来打抱不平,报纸上,电视里,关于这样的见义勇为屡见不鲜。都说上海人自私,势利,小市民气,我倒没有那么大的反应,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入乡随俗,不能随俗,也不要站在那里颐指气使地批评别人,吃了个别上海人的亏,就对近千万人的群体产生偏见,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大气吗?阿勇猫在上海的日子比我长,常说像我这样肯真实地评价上海人的,少见。 「给点意见。」猫儿见我走神,拿手在我面前晃晃。 「如果是我的话就不买。」 我的回答比较干脆,「你父母那边远离市区,买也好,租也罢,没有什么保值的潜力。这个邵强,要是不准备嫁给他,不要把他的意见当一回事。男人恋爱用脑,你又不是不知道。」 「可是……」 猫儿有些吞吞吐吐。 「女人可以恨嫁,不可以乱嫁,你要是真的想跟他发展下去,约出来我帮你看看。」我简短地打断猫儿。我这样的闺密是所有的男朋友都痛恨的,太多地给他们的女朋友意见,总是让原本简单的恋爱中平添些斗智斗勇的色彩,小姑娘们越来越难搞定了。 「那就等你回来帮我看看吧,邵强有培养潜力。」 猫儿也很干脆,然后又停了停,「阿范说敞了一个月了,随时可以搬,我是等你回来一起搬还是先搬?」 「先搬吧,跟阿范说一声好了,就剩十天了,阿范不会跟你计较什么。你要是住过去的话,就去我那里把电脑先搬过去,有时间的话也可以把厨房折腾过去,我回来清理其他的东西。」 我从抽屉里拿出现在住处的备用钥匙,猫儿接了过去。 周末,经歷了三天的拉锯战,总算把经销商的汇票拿到了手里,当地的销售经理一个劲儿地跟我说不好意思。有什么关系?生意人,有时候也比较在乎头衔。成天见得到的销售经理,不卖你面子,无非是希望你的上司出面,听一听经销商对于公司的意见和建议,既然生意是大家一起在合作,总应该给人家个说话的机会嘛。明天回上海,忙里偷闲,坐着轮渡去鼓浪屿听浪。 十一月底的鼓浪屿,少了夏季的喧闹,清静,自然。天高,水碧,没有赶上潮起潮落,到处是悠闲的调子。我喜欢鼓浪屿这个小岛,岛上有自称为万国建筑博览会的各式小洋楼,关着的,虚掩的门窗里,飘出阵阵悠扬的琴声。听说当地人自豪地称他们的岛屿为琴岛,就是因为岛上几乎家家户户都有让孩子修习钢琴的传统。 而真正吸引我的,是甩开双脚,漫步小岛的平静。常年居住在西部的父亲曾说到这种临海的地方旅游常觉得家的遥远,有种断了根的感觉。我倒是没有那么敏感,只觉得这一片的碧海蓝天,有一种脱离尘世间纷争的逍遥,没有销量的压力,市场份额的提醒,放松自己,做一天的散淡闲人,倒真是个好主意。菽庄花园修得很别致,走上去要经过四十四桥,这里一弯,那里一绕,乘着海风,就着海浪,倒是情趣独具。 我喜欢绕过金色沙滩的海滨浴场,一个人沿着公路往岛后面漫步,直到被工艺美术学校挡住了去路,再找寻别的路,绕岛一周。上次来的时候是夏天,绕着绕着,我仿佛走进了普通的街巷,走入了平常人家的日常生活。窄窄的老街,两边都是老式的木板门,和二十年前的成都有几分相似;住户拉开半掩的门,就着狭窄的街道忙碌着日常的琐事,邻里之间热络地交谈着,说的都是我听不懂的方言,却温馨得很;从街巷中穿插而过,岛上的人似乎并不恼火我这外来客的叨扰,只是善意地笑笑,继续他们自己手中的事情,我却像是误入世外桃源的莽撞人,有些不安,却沿着来时的悠闲,一路慢慢地逛着,一边下意识地左顾右盼着,寻找出去的路。岛上的路阡陌交错着,却并不难寻,我三两下地走了出去,回首蓦然,仿佛从一个世界回到了另一个世界,一转身,那扇门已悄无声息地关上了。 这一次我又绕过了海滨浴场和度假村,走到那棵大榕树下,像上次一样身子一探,坐了上去。双腿交叉着,目光投向远处的碧海蓝天下穿梭的巨轮,尽情地享受这一刻的宁静。 「零……」 别在腰后的手机作响,打扰了我的清静,这累赘的高科技,二十四小时的无线追踪,有时候让人很不开心。 第18页 拿起电话,还没出声,对方传来一个抑扬的男高音,「猜猜我是谁?」 「你都不知道你自己是谁,我怎么知道你是谁?」 我倒口水似的反应灵敏,话音还没有落尽,突然倒吸一口凉气,难道是他…… 第7章 习惯搬家 文渊?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丫头,越来越辣了。」电话的那头,掩饰不住的笑意。 是文渊,真的是他。五年没有听到过他的声音,恍惚得难以辨认了。但这世上,这样称唿我的,除了文渊,还能有谁? 「你还活着啊?我都准备给你上花去了呢。」 我故意将那个「上」字的音调拉长,文渊当然明白这久违的顽皮,和他在一起,肆无忌惮的贫是家常便饭,反正当初都是从他那里学来的。 「花就不用上了,直接到机场送给我吧,三个星期后,我去上海。」文渊一点儿也不恼, 对我的青出于蓝,早就习惯了。他的笑意,隔着无线的通讯方式,我依然能够感受到。 「好,虹桥机场,不见不散。」赶紧地交换了电子邮件地址,文渊说航班号什么的发邮件告诉我,要是到时候我不去机场,他会一直伸着脖子,变成长颈鹿,还顺便把候机大厅踩个坑。威胁我,没死过啊?我大笑着,一切都还和五年前一样。 挂断电话,岛上的风儿好像在吟唱生活多美好。 早班机回到上海,下起了小雨。 搬家是一种无奈,习惯了,也就不再那么伤感。像我这样漂泊在外,每年搬一两次家早已麻木了。刚来的半年里搬过三次家,从酒店到住处,地段的选择,设施的配备,房东的磨合,反覆折腾了三次,才安顿下来。女人漂在外面,总喜欢把自己的住处搞得很温馨,仿佛只有这样才抵挡得住思乡的惆怅。我也不例外,于是每次搬家,东西都越来越多,来的时候是一个大行李箱,一年四季,春夏秋冬全都装在里面,两年多后,竟然多到还要附加七八个箱子。这次搬的地段很好,闹中取静,楼层也很好,三楼,适当的运动。房东阿范,在一起共事三年,彼此的性格、为人都了如指掌。漂久了,蓦然发现搬家未必是消极的无奈,上海这么大的城市,就算住上一辈子,能够看到的风景又能有多少?通过搬家,了解自己居住的社区,周围的邻居,购物的场所和遗址古蹟什么的,也算是不枉漂过一回吧?于是看开了。 即使是习惯了搬家,收拾起来也很麻烦。我一直觉得自己不是个购物狂,个人对服装的追求一直是本着简洁的线条,大方的设计,巧妙的搭配原则,谨记着《哈姆雷特》里波罗涅斯关于购置衣物的名言。等到要搬家的时候才发现,怎么那么多东西啊?有几套衣服买来挂在那里,连标籤都还没有撕掉,却已记不起当初是怎样的冲动,非要占有不可,买回来又挂在衣橱里任凭时间的流逝而被遗忘,造孽啊。幸好家里有姐妹可以分享,否则真的是浪费钱财。上海滩,购物的天堂,女人的天堂。猫儿已经把厨房和电脑七手八脚地搬过去了,留给我的,就只是些私人物品了,衣服,书,鞋子,居家的小物件……做女人,买东西的时候很开心,搬家的时候很烦心。地板上横七竖八地躺着箱子,不停地从衣橱里取下衣服,摺叠,打包;还有那些日常的生活用品,和书架上的黄金屋,我都累得快直不起腰了。勐地想起明天要和爱德华,艾马什开会,有关新产品的试销问题,赶紧找手提电脑,下班前才把所有的数据都装到硬碟上去了,本来准备吃完饭回来收拾一下搬家的衣物,怎么箱子一铺开,就忘了? 手机作响,我已经找不到手机了,懒得接听,不知是谁这么不折不挠,能够让手机铃一直响七八声,断掉,再打,这执着劲儿,恼人。过了一会儿,电话铃又响起来,我手忙脚乱的,有一种濒临崩溃的情绪在蔓延。趔趔趄趄地跨越包装箱的困扰,拿起电话,没好气儿地嗔怒,「说嘛,你到底要我怎么样嘛?!」 电话那头是短暂的沉默,一两秒的工夫,「出什么事了?」阿勇的声音很紧张的样子。 「我要疯掉了,屋子里乱得一塌煳涂,怎么这么多衣服?!明天一大早又要跟爱德华,艾马什开会,新产品试销问题,手提电脑也找不到了……」说着说着,眼泪不由自主地滑落。在阿勇面前,从来不需要掩饰我承受不了的压力。谁说我是女强人?压力太大的时候,我也会流泪的。 「我马上过来。」阿勇急急地挂上电话,不到十分钟,就出现在门口,我还在沮丧地挂着找手提电脑的茬儿呢。 开门的时候我一愣,阿勇从来都只是送我到小区门口,他怎么知道我到底住在哪个楼层,房间?「咦,你怎么找到的?」 阿勇轻松地笑笑,「看来还没有焦头烂额到失去理智。」 「拜託,我都要烦死了,你还有心思开玩笑?快十点了,我连手提电脑都还没有找到,明天早上九点半开会要用的,睡不够八个小时要长皱纹的,我又不能睁着熊猫眼去开会,不然的话会上被艾马什算计,弟兄们又要跟着倒霉了。」我冲着阿勇发火儿,他还有心思在那里轻松地笑,我的泪珠都还挂在睫毛上呢。明明知道他是无辜的,还是不分青红皂白地把心里的烦恼一股脑儿地宣洩出来。 「着急也不能解决问题啊。」阿勇轻声地安慰着我,顺手将旁边邻居好奇的目光关在门外,拉着我进了屋里,站在走廊上,「好好想想,回来做的第一件事。」 第19页 「想不起来了,第一件事总归是换鞋子。鞋柜那里没有。」我的心情,还是烦躁得要死。 阿勇嘆了口气,轻轻地摇摇头,「那么平时换了鞋子后呢?」 「进厨房,拿水喝。看过了,那里也没有,猫儿已经把厨房搬空了,就只在冰箱里剩下几瓶农夫山泉。」还是没好气的样子。 阿勇拉着我,径直去了客厅,八个大纸箱子四仰八叉地敞开着,到处都是书,捆好的,散落的,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好在封闭的阳台上还有些空间。阿勇脱下外套,顺手递给我,走过去,把八个箱子一个个地关好,朝阳台上的空间挪,摞在一起,随手拿起我放在茶几上的粗签字笔小心地做着记号。当他挪到第六个箱子的时候,我突然在钢化的布艺沙发下面看见了手提电脑,还有手机和包。 「找到啦。」我兴奋地大叫着,冲过去,不小心,被脚边地板上摞得厚厚的书绊了一下,身体立刻失去了平衡。还好,阿勇勐地转身,手脚利索地一拦,我跌在他怀里。阿勇的脸微微有些发红,关切地看着我。我来不及害羞,满脑子都想着手提电脑里的东西,被他扶稳了,立刻蹲下去,赶紧从沙发底下拖出手提电脑。 阿勇嘆了口气,不置可否地摇摇头,「真难想像你父母放你出来一个人漂泊,千山万水地隔着,要操多少心。」 我沖他拌了个鬼脸儿,笑笑,一屁股坐在沙发上。阿勇愣了愣,然后有条不紊地把最后两个纸箱挪到一边,然后走过来,坐在我身边,把正运行启动程序的手提电脑从我腿上拿了过去,「好了,刚出差回来,很累了。我来帮你做计划,你去收拾一下,早点休息吧。以你现在的状态,只怕熬到天亮,也出不了什么好计划。还是早点休息,明天早点起来,改一改多看两三遍,再去交差。」 我也懒得坚持,阿勇说的没错,就我现在的状态,还能做出什么好活儿?我站起来,看着阿勇关掉电脑,三两下装好,也跟着站起来。 「我明天早上八点钟打电话叫醒你,计划放到桌面上。记住不要拔电话线哦。」阿勇一脸的严肃,公事公办的样子。 「阿勇,」在那一瞬间,我的心里又充满了那种平静的暖意,不由自主地垫起脚,飞快地亲了亲他左边的脸颊,由衷地,「有你真好……」 阿勇愣了,脸上的线条,柔和地舒展开来。他看着我的眼神有些异样,又很快地恢復了常态,伸出空着的左手,拨弄了一下我头顶的头髮,「早点休息吧,有你也很好。」然后把我的头轻轻地揽在胸前,稍稍的迟疑,低下头来深深地吻了吻我的额头,兄长般的。 就这样,阿勇第一次把我的工作带回自己的住处,我的心里,荡漾着莫名的温暖。 「完成了百分之八十的目标,都百分之八十三点五了。」一进门,梅儿就笑嘻嘻地跟进来开心地说,「你就是有手段,上个星期还差三十万呢。你说去福建之前,我都替你捏把汗。」 「跟着我干好吧,总是有惊喜。」我笑着从身后的样品柜里拿出新鲜的产品,递给梅儿,知道她没有吃早饭。又顺手从身边的箱子里拿出一听可口可乐,梅儿的最爱,这小姑娘总是就着可乐吃饭,我常开玩笑地提醒她可乐里的咖啡因容易上瘾,她说已经上瘾了,戒不掉,不喝总是没精打采的。我的办公室里常年有成箱的可乐,加班的时候我总是靠冰冻的可乐来提神,也从不在乎和梅儿一起分享。「说吧,有什么最新消息。」 「财务部有人要整你,正在查你昨天交上去报销的差旅费呢。」梅儿压低了声音,嘟起了好看的嘴唇,做了个w的口型。消息灵通有消息灵通的好处,尤其是在这没有秘密的公司里。 我心领神会地点点头,让她先去吃早饭。其实财务部里能跟我作对的,除了阿范,就只有吴总了。阿范「作对」,无非是职业病地提醒提醒帐款的回收状况,销量目标,危险的促销比例什么的,都是为了工作,也不恼人。倒是吴总,不得不防。公司的元老,被排挤到容易遗忘的角落里,除了配车,完全失势。而我们这些外面招进来的人,一个个待遇都不差,独立的办公室,大量的工作授权。我的办公室,这个和梅儿相连的套间,就是吴总曾经的辉煌。当初刚来的时候整个销售部都在二楼的大厅里办公,吴总时不时地找我,要商量一下销售和财务部之间的磨合问题。有一次我风风火火地闯进她办公室,撞见了一幕不该看见的尴尬,吴总和配车的司机老陈搂在一起……我虽然及时地退了出来,那以后,吴总对我的戒心总是隔三差五地跳将出来。其实那一幕我对谁都没有说,包括猫儿。只是这么尴尬的事情给人家撞见,当然是心有余悸。人性,谁都明白。 电话铃响,果然是吴总温婉的声音,轻言细语,「小马,忙吗?」 「不忙,吴总有事吗?我立刻上来。」我利索地想要挂断电话。不管有什么样的曾经,冲着她是公司的元老,年纪又比我大二十多岁,也应该是我上楼去讨教。 「还是我下来吧,楼上人多,说话不方便。」吴总的声音,依然温柔地客气着,我听得出她话音中的自信,也懒得跟她谦让。走过隔壁去,找个藉口让梅儿吃完饭去车间一趟。梅儿心领神会地笑笑,好戏,有时候也是看不到的。我顺手关好门。 第20页 吴总下来,微笑着,手里拿着个薄薄的文件夹,我猜到那里面是我报销的单据。客气地请她坐在圆桌旁,自己跟着坐下来。 「吴总百忙之中还记挂着我这次出差报销的事情,真是太感谢了。」我不喜欢绕弯子。 吴总一愣,消息传得真快啊。 「小马,我只是有些疑问而已,财务嘛,有财务的制度,你是知道的哦?」吴总不愧是老江湖,轻轻一笑。 「都是为了工作,没有什么。」我笑着,看着她打开文件夹。阿范昨天已经离开了,新的财务总监还没有到位,吴总在这个时候统管财务部,本来也是无可厚非的。只是这么快就拿我开刀,看来是树大招风,她盯上我,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是做过财务的人,当然懂得财务的制度,每次出差的报销单据都是自己亲手整理填写的,不知道她能抓住我什么把柄。我回报以自信的微笑。 「就是这张酒店的住宿发票,我不太明白。」吴总拿起我在厦门住宿的发票,顺手递到我眼皮底下,「好像是星期天回来的哦?」吴总笑眯眯地盯着我,似乎想从我脸上找出什么破绽。 「经销商周末也上班,您不会不知道吧?」我并没有伸手去接那发票,只不以为然地瞄了一眼。 「可是这汇票,是星期五的日期啊。」吴总又从文件夹里拿出汇票的复印件,推到我面前。 我还是没有看,只是微笑着看着吴总白皙的面孔,一丝不乱的短髮梳理得很好,淡扫的蛾眉,清秀的五官。二三十年前,也是小家碧玉的美人。那张汇票显然不是我报销单据里的文件,真难为她将两张票据的日期凑到一起去,下来和我面对面地理论。我轻描淡写地岔开话题,「今天是十二月六号,对吧?」 「七号,昨天是六号。小马这么精明的人,怎么也会记错日子?」吴总有些摸不着头脑。 「像我这样精明的人,都有记错日子的时候,何况是月底开汇票付款的出纳?吴总是管财务的,不会不知道月底关帐的时候出纳的日子是怎样的忙碌吧?就算是当天开出的汇票,没有谈好条件,经销商未必会当天给我啊!拖个一两天不也是很正常的事情?给我面子?经销商看重的是利益,不是面子。再说厦门又不是上海,周末回上海的机票哪里是想要就买得到的。爱德华都没有异议,爽快地签了字,您还有什么问题吗?」我慢条斯理地将着军,依然是淡定从容。 「我当然是没有问题了,销售部成天面对千变万化的市场形势,哪里都是千篇一律的。不过是有人拿过来给我看看,我下来问问清楚罢了。」吴总笑着收回单据,合上文件夹,站起身, 「您放心,」我依然笑着,声音压得很低,「我不会讲的。过去,现在,将来,我是有道德的人。」 吴总的身子轻轻地一震。 桌上的电话铃响,我赶紧起身去接电话。吴总沖我摆摆手,悄悄地离开。 一个陌生的男中音,夹杂着南粤口音的普通话,「小马?」 「我是。」从来都是这么干脆。 「阿成啊。哇,找你好费事啊,不是阿勇回去,就是你出差,还以为阿勇把美女藏起来,不给我们找到呢。」阿成说话的调子,和一个多月前打高尔夫球时的表情一样活泼,听得出来他和阿勇的关系不错。阿勇的普通话已经好多了,阿成上来的时间不长,还是按照广东话的习惯说着普通话,一听就不是「本地口音」。 「不好意思,最近比较忙,又是搬家,工作中又忙出差。上次说的事情都来不及找你。」我笑着应答着,毕竟是阿勇的好朋友。 「没关系,阿勇说了你们最近都在搬家。我打过两次电话,你都在出差。是这样的,想问问你有没有时间来聊聊看?」阿成说话,很客气,也很直接,我喜欢的沟通方式。 我翻了翻桌上的日程表,「有,就今天,十一点以后,你方便吗?」 「好啊,我十一点半avable, 到我办公室来好吗?我请你吃饭。」阿成似乎觉得占用了我的午餐时间有些不好意思,歉意地邀请着。 我简短地答应下来,快速地记下了他的地址,香港广场?好像离阿勇的公司不远,都在淮海路上。 十一点半,准时出现在阿成办公室。 「黄先生在开会。」前台的女孩子好奇地上下打量着我。蜜色的丝质衬衫没有一丝皱痕,外面套了件同色稍浅的薄羊毛衫,浅浅的一字领,只露出衬衫方形圆角领上精緻的绣花和少许的肩部,黑色的裤子,暗织着淡淡的花纹。我只拎了个小巧的黑色古琦背包,大红的sino外套搭在手臂上。即使是当季流行的火红,上海的小姑娘也决不轻易地选择这么跳跃的色彩,以免显得个性太张扬。上海的小姑娘们,都是如水的温柔着,从她们服饰色彩的轻柔就可以看得出来。我虽入了乡,终究不能随俗。这一季的服装,一个新的品牌sino闯荡上海滩,那天和猫儿逛街,我一眼就在佳士客的橱窗里看上了这套主打的设计。火红的外套醒目、洋气,下摆张开的设计,简洁流畅的线条。裤子的颜色是深沉的黑,面料有缎质的感觉,却织着简单的暗花,配上同样大方的短靴,走到哪里,都给人耳目一新的时尚。我当时立刻冲进去占有,猫儿也说看见那橱窗的第一感觉,就想到了我,红色红得那么正,那么炫目,好像也只有在我的身上,才体现得了设计师的初衷。有一天就这样搭配着和阿勇去苏浙汇吃饭,阿勇来接我时,又吹起了调子上扬的口哨,满眼的惊喜。等到了苏浙汇,还来不及脱下外套,就引来了众人的侧目。阿勇说宝马金鞍,我是个绝对不会浪费资源的人。我笑了,那一天心情很好。 第21页 一个高挑的女孩子走了出来,说是阿成的助理,琳。将我带到阿成的办公室,琳顺手拿起壁橱里的衣架,小心地帮我把外套挂好。 「黄先生说这个会可能是超时,让我在这里等您。」琳客气着,从阿成办公桌边的小冰箱里拿出一瓶农夫山泉递给我,也忍不住暗暗地打量我。 「没关系,不着急。只是我没有简歷哦。」我礼貌地笑笑。 「那……」琳为难地笑笑,小巧的鼻子皱了皱,美丽的小眼睛有些为难,「恐怕得让你填表了。」 「好啊。」反正看样子阿成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填几张表也无妨。 琳出去,很快地拿了几张表格进来。「黄先生说是朋友,所以个人信息部分不用填,就填填履歷好了。」琳小心地叮嘱着。 我点点头,拿起笔,仔细地填写着。 「不好意思,让你久等。」 表格还没有填完,阿成推门进来,一脸的歉意。 我顺手把填好的表格递了过去。双手坦率地张开,耸了耸肩,歉意地微笑着,「没带简歷来,幸好你这里有表格填。」 「阿勇说过你的专业背景不错,做财务,又做市场,现在来搞销售。」阿成接过表格,没有打开,只是微笑着看着我。他今天穿的是藏蓝色的西装,外套估计是挂了起来,只穿了同色的西背和西裤搭配,精明干练的样子。「不过他只是简单地讲了两句,说具体的,还要跟你聊聊。」 搞销售?要是从别人的嘴里说出来,倒没有什么。只是阿成的普通话夹杂着广东话的口音,听着有些怪怪的。阿成低头看着我填的履歷,间或地问几个问题。阿勇说过,猎头也是人,没有什么,大大方方地打太极罢了,不要显得小家子气。 「阿勇说你搞定过家乐福?」阿成的眼睛,从表格上抬起来,饶有兴趣地看着我。 家乐福,法国最大的零售企业,九十年代末就开始抢滩上海。刚去上海的时候家乐福在上海滩只有两家店,这种新型的大卖场销售方式是许多的消费品公司的新课题。好在去上海不久,公司有一个大卖场销售方式的培训,其实也就是一个「科普」性质的培训,无非是讲讲大卖场的营运方式和与他们打交道的技巧。做销售的,几个简单的逻辑和技巧就够了,其实并不复杂。我记忆犹新的,是那次培训结束时的那顿晚饭,在小南国吃的,我坐的那张桌子上全是北方的销售经理,毛蟹炒年糕几乎被我一个人吃掉一半,他们都受不了这甜甜的味道。认识阿勇后提起过这个培训的课程,阿勇笑着说不愧是属猪的,两天的封闭式培训,就只记得毛蟹炒年糕了。后来在实战过程中,家乐福和我们公司之间的拉锯战,是一个长长的故事,讲起来怪费时间的。我沖阿成点点头,没有什么好否认的。 「那时候认识阿勇吗?」 阿成的兴趣依然不减。虽然看似漫不经心的提问,听着却有点儿别扭,好像认识阿勇前我不会做事似的。 「我今天来谈我自己的职业歷程,不是阿勇的。」 我迟疑了一下,还是决定不软不硬地顶了回去,阿成的问题,总离不开阿勇,也不知是不是我太过敏感。 那以后的谈话,阿成机敏地迴避着阿勇的名字。 「二十四岁做财务经理,现在是销售部经理,小马不仅仅是冰雪聪明,还很幸运。」阿成浏览着我的简歷,笑容里有别的东西。 我当然知道他在指什么,潜规则?我不欲,未必人不为,何况我这么年轻就坐到这个位子上,别人难免会有猜测。 「我知道你在指什么,潜规则是吗?」 我迎着阿成的笑容,「不是所有的女人,为了利慾薰心,都会拿自己当熟肉铺子的。再说女人如果靠做熟肉铺子得到所谓的权力,也只能证明男人的阴暗和无能。」 阿成尴尬地笑笑。 「我不觉得自己幸运,只不过是个认真的懒人罢了。」我迳自说下去,瞥见了阿成扬起的眉毛,「人的一生,有几句话的提携就够了。中学的校长去美国回来,在全校的大会上说,『人最大的敌人是自己。』我记住了,虽然当时不懂;大学时的一位老教授说,『年轻人,不要抱怨没有机会,将来的关键是机会来的时候你们有没有做好准备?』我明白了,那以后开始为将来做准备;刚工作的时候老闆说,『要弄清楚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在适当的时候毅然取捨。』我做到了,不后悔。」 我停了停,看着阿成,「还有就是我父母的家教,『永远不要出卖自己』,『人不能有傲气,不可无傲骨』。」 阿成点点头,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第8章 这丫头不是那丫头 「我还是觉得,买一架钢琴放在客厅里比较好。」 阿勇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至于吗?」 我心不在焉地反问。 「至于。」 阿勇回答得很肯定,「我总是这样上海香港两头跑,根本保证不了上课的时间。小芸已经抱怨很多次了,说我这样的初学者除了上课,主要是靠花时间练习才能有进步。再说你的水平也不差,指点我足够了,不必浪费金钱和时间跟她学琴。」 「不会吧,你是怎么得罪了小芸老师,人家这么快就不要教你了?」 我笑着,不紧不慢地打趣着阿勇。阿勇就是脾气好,从来没有发火的时候。 阿勇坦率地看着我,眼睛里闪动着和平常不一样的光芒,「我觉得小芸说得没有错。反正我现在的客厅很大,放钢琴没有问题。我想知道的是,你是不是愿意指点我?」 第22页 我一愣,平日里除了谈及工作的话题,阿勇很少像今天这样不依不饶的。我隐隐地察觉阿勇想要的不是我的意见,而是那段曾经。只是……我犹豫着,不知自己是否有勇气面对,继续淡淡地和阿勇兜着圈子,「小芸有小芸的道理,只是我这双手,是不再放到琴键上去的,这是一个誓言,我不应该再次违背。」 说着,我举起右手,手肘撑在桌面上,掌心对着阿勇,五指缓缓地张开,停了停,又慢慢地握成拳头,使劲地一捏,轻轻地,却又有些坚定地摇了摇头。 「小马,」 阿勇放下手中的饮料,伸出双手,快速地将我握成拳的右手放入他的掌心,低低地叫着我的名字,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丝毫不顾及酒吧里寥寥的旁人,「我们都有一些曾经,不能面对,不能放下。可是人活在世间,为的是将来,不是过去。为什么不让过去的从此过去,却一直留在这里影响着现在,还有将来呢?」 阿勇握着我的双手,很热,很紧,如同他的眼神,热切得让人没有办法迴避。我的嘴唇翕动了一下,旋即绷紧,那一些曾经,不想要再提,却不能全部忘记,于是把眼神移向一边。对面的阿勇却没有像以往一样识趣地迴避,左手依然紧握着我的手,右手轻轻地在上面拍了拍,眼神丝毫不肯放过我,语气十分坚定,「我爱你,小马,从第一次见到你……」 我瞪大了眼睛,看着阿勇。吃惊的,不是阿勇的表白,我当然明白是谁住进了他心里,也明白他要留一生一世的人就是坐在他面前的我,只是没有想到,今夜,就是今夜,在这个灯光暗淡,寥寥人影的酒吧里,阿勇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终于捅破了这层纸。令我惊讶的,是阿勇的勇气。 阿勇却不顾这一切,依然热切地看着我,眼睛里,仿佛有一团熊熊的烈火,在燃烧。喃喃地,对我,也对他自己,呓语般,「是的,第一次见到你,你坐在寒舍靠窗的角落里,阳光洒在你长发上,好美。你专心致志地捧着书,丝毫不为周围的嘈杂所烦扰,只跟着书里的文字微笑着,那种专注,那种恬静……就在那一剎那,你住进了我心里。当时有一种冲动,一定要坐到你的对面,像现在这样守着你的一颦一笑,守着你一生一世。知唔知当waiter告诉我可以和你拼桌的时候,我有多开心?只盼着网上约会的女孩不要来,千万不要来,一定是我的祈祷感动了上帝,那个女孩子爽约,却让我遇见了梦寐以求的幸福。当你抬起头,用徐志摩的诗跟我说第一句话的时候,你甜美温柔的声音在我听来是世界上最美妙的音乐。我的心里全是你,只有你。」 阿勇的告白,有些语无伦次的激动,从那些夹杂着粤语的普通话中,我能感受他的深情,「可是,」我无奈着,心中泛起一些涟漪,却还是有些东西,横亘在那里,我巧妙地躲闪着,言不由衷,「我们是兄弟……」 阿勇从握着我的双手中,伸出右手,长长的食指放在我微翘的嘴唇前,不让我继续出声。认识他以来,他第一次这么「霸道」打断我,不给我继续说下去的机会。要是换作别人,换了往日,我早已发作了,但今夜,坐在我面前的阿勇,好像有好多的话要说。他温暖的眼神,努力地和我的犹豫作战,「如果不做你的兄弟,又怎么可以靠近你,随时守候在你的身边,呵护你,包容你,默默地爱着你呢?」 我不能语,伶牙俐齿的功能失去了效力。看来阿勇早就准备好了,所以今夜带我来这生意清淡的英式酒吧,就为了这一番告白。阿勇并没有给我个措手不及,只是一时间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心里有些乱,甜蜜夹杂着彷徨,温暖混合着迟疑,羞涩却又牵连着曾经?我已经找不出话语来应对了,眼光不由自主地朝下埋了起来。 阿勇察觉到我细微的变化,只将我放在桌子上的右手紧紧地握着,暖着,脸上洋溢着暖暖的微笑,看上去那么年轻,「那天和阿成他们打高尔夫球,我就这样牵着你慢慢地走,慢慢地。那时真希望时间能够停住,和你十指紧握在一起,就这样……」 阿勇张开手,也轻轻地张开我没有抗拒的右手,将两人的十指交叉着,手心紧紧地靠在一起。这一次没有高尔夫球手套的间隔,察觉到阿勇手心的滚烫。阿勇的手很大,几乎将我的手掌包了一半儿进去。 我笑了,那熟悉的暖流,平静,甜蜜,缓缓地滋润着我的心。 「我爱你,因为你真实,爱的就是你的真性情。记不记得从厦门回来的那天晚上,我过去帮你找手提电脑?认识你这么久,第一次看见你流泪,来开门的时候满脸的泪水,梨花带雨,无助地烦恼着,却又是娇嗔动人。我当时只想要拥着你,抚慰你,让你慢慢地安静下来,好好地听我告诉你没有关系,还有我在这里,却不得不顾及着你周围邻居的好奇。你跟我发脾气,嗔怒,那时候我才明白,原来在你的心里,我是可以依靠的,我是那么接近幸福!后来你跌在我怀里,那一刻若是永恆该有多好。可惜你的动作太快,绝缘体。」阿勇笑笑,十指依然交错着,「你不是问我是怎么找到你的具体住址的吗?追女的技巧也许我不熟练,但心里有爱就没有障碍。」 阿勇真的是有心人。平日里少言寡语的他,竟然一下子如同倒口水般地聚集这么多的语言,一时间我还真有些吃惊。看着阿勇认真的样子,我开心地笑了,「原来你老谋深算啊!」 第23页 「是,」 阿勇的回答坦率,自信,「这一次,我要好好地经营我的爱情。」 也许,这金钟罩铁布衫的护心宝典,真的破关了,而阿勇的执着,大概就是击退我心魔的利器。 「你笑起来也很美,很甜蜜,很动人。」阿勇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你一笑,我的世界就被点亮……」 星期五,阿勇问周末做什么?我想了想,周六是农历的初一,也刚刚搬完家,去静安寺烧香吧,求个家宅平安。阿勇说也好,只是烧香要趁早,起得来吗?家宅平安哦,天不亮也得起来,何况是正午十二点之前就可以了。 「你好像不再刻意地迴避阿勇了。」星期五的晚上,猫儿一边收拾着回家的衣物,一边问正在上网收邮件的我。猫儿也是,明明我这里有全自动的洗衣机,脏衣服非要带回家去洗,说平时在这里住着,用水用电上网,我都无偿地提供给她,要是还占用我的水电费洗衣服,就太不好意思了。 「没有什么好躲的,如果幸福就在身边,要勇敢地去接受。有些东西,躲是躲不掉的,只有面对。」我头也不抬,正忙着登陆我的帐号呢。「老大不小的啦,还能错过几次?你说的没有错,像阿勇这样肯包容我的男人这世界上也许原本就没有几个,错过了,只怕会是一生的遗憾。与其抱憾余生,不如勇敢地接受,给他机会,也是给我自己机会。」 「有道理。什么时候有时间,让你见见邵强,帮忙看看我的幸福是否也在身边。」猫儿手脚利索地收拾着。 「天哪!」我惊叫起来,猫儿吓了一大跳,「文渊的航班是明天晚上!」我的兴奋,全都写在脸上了。 「这下子你的淑女画皮要撕下来了。」 猫儿幸灾乐祸地引用着我的原话,「我倒要看看这个三高男士,有本事自称为你的『启蒙老师』的男人,是怎样的优秀?」 「优秀?」我皱着眉头,眼睛从屏幕上抬了起来,困惑地看着猫儿,「我几时说他优秀来着?我只说他自称是情场浪子,女人杀手,採花大盗……我跟他在一起,简直就是针尖遇到麦芒。他要是跟你熟络了,会如数家珍地告诉你我当初是怎么欺负他的,而他又是如何好男不跟女斗的。」 说着说着,想起了文渊脸上活泼滑稽的表情,忍俊不禁,「好戏要登场了,阳光即将灿烂。」 星期六,八点,阿勇很准时地打电话叫醒我。真是一分钟的懒觉都没得睡,「能不能给我半个小时醒过来?」我跟阿勇讨价还价。 「好吧,」阿勇温柔地妥协着,「那就九点。」 一转身,又眯着了。电话铃响,不会是阿勇,他不是出尔反尔的人。「吵死人了,知不知道星期六这么早打扰人家的回笼觉很缺德的。」 睡,是猪的天性之一。 「丫头,什么时候养成了睡懒觉的习惯?」是文渊,依然是嬉皮笑脸的口气。 「上岁数了,睡不够会长皱纹的。你搅了我的清梦,害得我长皱纹,晚上见着该叫我大妈了。」即使是被搅醒的睡意,我还是不依不饶地占着文渊的便宜,下意识地。 「正想告诉你见了面不要叫我大爷,才五年,我还没有老到那个地步。」文渊就是这样的贫,针尖遇上麦芒,我曾经习惯了,「好了,不跟你斗嘴了,我的航班改了,今天下午到。」 「知道啦,」我揉了揉眼睛,掩饰不住欣喜,「我会腰里别着两把菜刀去机场砍死你的。我也懒得跟你啰嗦,要赶着去烧香了。」 「哎哟,是说今天哪儿不对劲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这小妖女也要去拜菩萨了?不要脏了佛门清净地。」文渊在电话那头为自己的调侃得意地轻声笑起来。 「呸!」我的斗志,一下子被挑拨了起来,顿时睡意全无,一翻身下了床,光脚站在地板上,冲着电话那头的文渊,勐啐一口,甜蜜的声调恶狠狠地骂道,「老子烧香送你上西天,祝你今天一路顺风,直接掉海里。」 「那你就又失算了,我会游泳你不记得吗?何况我『又没有二两肉,鲨鱼吃完别人,都撑得打饱嗝儿了,也懒得看』我一眼,当初不都是你说的吗?还没上岁数吧,丫头大妈?」文渊就是这样,丝毫不肯放松。 跟文渊对骂了好一阵子,挂断,八点五十,赶快,不要让阿勇在楼下等。 静安寺,相传是三国时建的,那么该有千多年的歷史了。闹市中的古剎,香火自然了得。 阿勇点好一束香,递给我。我站在那里,没有接,只是打趣地看着他,「是我帮你烧家宅平安,还是给自己许的心愿?」 阿勇笑着摇摇头,小姑娘的规矩真多。 我不是常去烧香的人,一来自己没有什么信仰,二来闻不得香火的气息,头疼。也好,香火是供奉给菩萨的,我这凡人本不该偷闻了去。梅儿说烧香有烧香的规矩,初一许愿,十五还愿。我这临时抱佛脚的,哪里懂得那么多,心血来潮,无非是求个心安罢了。常去烧香的猫儿说,烧香的人,求的无非是心安,佛海无边,普度众生,哪里还会跟你计较什么?佛心自己修,灾祸自己躲。有道理。 烧完香出来,静安寺的对面有一个街心公园,静安公园,小巧雅致。阿勇不急着去取车,说去公园里走走,反正一大早,公园里的人不多,倒也清静。 上海的街心公园,大都修建得比较有特色。走入静安公园,两旁高大的梧桐树已经光秃秃的,却并不显得萧瑟;公园的右侧是个小小的草坡,绕过去,是弯弯的水榭,用很浅的蓝色瓷砖铺底,即使水中飘着些许的落叶,也不会显得污浊。水榭的尽头有一个亭子,方方正正的,随意地点缀着空间;亭子后面的草坪延伸着,不远处是延安路的高架,上面飞驰的车流并不拥挤,高架旁的延安宾馆被太阳照射着,和公园的静穆就这么和谐地互相衬托着。 第24页 我们沿着另一侧,绕过一个匠心独具的石壁,慢慢地朝公园后面的草坪走去。 公园后面的草坪很大,四周种着高高低低的树,空间错落着,很美。我和阿勇沿着蜿蜒的小径,就这样默默地走着,早晨的空气很好,公园里又很静,阿勇牵着我的手,仿佛是怕我走丢了似的。我偶尔地抬起头,沖他笑笑,不需要什么语言。 大约是我们的脚步声惊动了什么,不远处两个相拥的人影飞快地弹开。「谈恋爱的,早起的鸟儿有食吃。」我得意地沖阿勇解释。 「你看看清楚呢?」阿勇倾了倾身子,在我耳边低声道。我仔细地看了看,竟然是两个男人。树影挡住了他们的脸,我只恍惚地看见其中一个男人的手腕上,戴着个金色的链子,那手鍊上,还有一个方形的金色牌子在晃动。 「不好意思,打搅了你们。」阿勇歉意地沖他们笑笑,牵着我赶紧转身离开。 「先去文化广场买花,然后去接文渊。」 从静安公园出来,我建议着。 拉开车门,阿勇哭笑不得地看着我,「文渊好像是男人哦。」 还是那种不紧不慢的暗示,习惯了。不过大周末的拿着鲜花去机场接个男人,还不是自己的男朋友,好像是有点怪。 我没有回答,等到了文化广场的精文花市,跳下车就去找蓝色的鸢尾花。泊好车,阿勇牵着我,悠闲地逛着。 「这蓝色的鸢尾花,一定是要送给文渊的。」我慢慢地跟阿勇讲起了原委。 文渊是我的第一任同事,那会儿我还不到二十岁,文渊是奔三的人,差着十岁的距离,自称是女人杀手的文渊和初出茅庐的我,在办公室里简直就是针尖对麦芒的热闹。上班不久后一次他惹恼了我,我就顺手拿打孔器扔向他,虽然没有打着人,却把文件柜上一个瓷做的圣诞老人砸得粉碎。可能真的是不打不相识,我们后来竟然成了最要好的朋友,直到后来文渊去美国前,一直得意洋洋地自称是我的启蒙老师呢。 「三高的男人?」 阿勇咀嚼着我的话。 「就是通常所说的高个子,高学歷,高收入。」 我忙着找花,「事实上文渊是眼光高,桃花高,耐力高罢了。别看他成天在我面前油嘴滑舌的好为人师,而且总是拈花惹草,桃花不断的,骨子里是个随和大度的人,很绅士。」 终于找到了蓝色的鸢尾花, 我拿起一束来,沖阿勇笑着。当初共事的时候曾经打趣文渊,既然他对自己的条件这么自信,在平凡的人中总有些鹤立鸡群的感觉,干脆起个绰号叫「凡?高」好了,也好显得自己的出色。我那时还在学校上着课,自然改不了这给人起绰号的毛病,文渊懒得跟我计较。取这个绰号,还因为凡?高的那幅名画《鸢尾花》。当初不明白鸢尾花到底是什么花,文渊常说如花的男人对于花的名称,大都不甚了解,即便是他那样流连花丛的男人,也没有弄明白鸢尾花到底是哪科哪目,估计跟狗尾巴花差不多,草本的。我当即大笑,我虽青春年少,没有什么阅歷,凡?高的那幅着名的《鸢尾花》总算看到过,淡蓝色的花虽然看着像草本的植物,还不至于和狗尾花混为一谈。那以后总是用蓝色的鸢尾花来打击文渊的高自信。五年没有见到了,我可没有忘记这蓝色鸢尾花的典故。 「等我的淑女画皮被文渊轻而易举地撕下来的时候,你可以好好地考虑一下还要不要做我的男朋友。」我调皮地看着阿勇,半开玩笑半认真,「放心,到那个时候你要分手的话,不要带走一片云彩。」 阿勇转过身子来,深深地看着我,坚定地说,「我说过,一生一世,不管你是淑女也好,魔女也罢,我的心里已经上了锁,不会让你轻易地跑掉的。」 「我哪里是什么魔女啊,」 我笑着,把花递给正竖起耳朵听我们谈话的卖花人包起来,「顶多就是个小妖女,等见到了文渊,你就知道我到底是谁了。」 「我不在乎你的曾经,」 阿勇说着,伸出手来握住了我的右手,十指惬意地交叉着,任那平静的暖流荡漾,「我只知道好好地经营我们的现在和将来,我就会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有女若斯,夫復何求?」 我的心里,温暖得如同三月的阳春,一时间忘记了半露天的花市里阴冷的冬雨。时间还早,就这样和阿勇牵着手,在昔日法商赛狗会改建的精文花市里闲逛着,购物的同时找寻百年前海上风情的点点滴滴,又买了两盆雅致称心的插花,上车,向虹桥机场疾驰而去。 周日的下午,繁忙的虹桥机场,少了平日的拥挤。 我站在到达处出口的人群外围,偶尔踮起脚向里面看一眼。其实也就是三四十人扎堆儿在一起,个个都迫不及待地伸长脖子,朝里面张望。有几个手里拿着找人的纸牌子,不时懒懒地朝里面看两眼。去机场接人,与被接的人素未谋面,还得耽误周末的时光,是够无奈的。 阿勇说航班正点,已经到达了,也就是十分钟左右的时间,文渊就能够出来。说着,又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我知道那眼神中省略的问题,怎么不钻到接人的人群里去? 「我本来就不喜欢往人多的地方凑,何况是文渊,不要给他机会觉得自己很有魅力似的,长了他的志气,将来又多了口舌的空间。」 我淡淡地解释道。 阿勇哭笑不得地看了看我,头侧向一边,掩饰着笑意。 第25页 不一会儿,一个高大的身影绕过转角处,朝人群走了过来。是文渊,玉树临风的男人,总是那么英俊夺目。当初常说他长得很有希腊人面部线条的冷峻,尤其是那鼻子挺拔的线条,于是打趣他家里有什么人混了血吗,抑或是西边高原上的藏族同胞,跟我们的面目本来就是天壤之别的。文渊从来不直接回答,反问我你怎么知道希腊男人有什么面部线条特徵。拜託老大,八八年的汉城奥运会,最夺目的就是入场式里的希腊代表团,个个英俊的面容看着都像是大理石雕塑般的线条分明,我和当时在家里一起看入场式的女同学们有同感,两个小时的入场式,就记得希腊男人的英俊了,开眼。说到从西面高原来的藏胞,成都大街上一道美丽的风景,不仅仅是他们色彩艷丽的服饰,还有那稜角分明的利落,是和成都姑娘们圆圆的瓜子脸截然不同的美丽线条。文渊常常古怪地看着我,这小脑瓜里装的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既然男人这么好看,你就凑合着免费看吧,女孩子家家,不要太啰嗦。我说正在考虑如何不要浪费花样美男的大好资源,列印几张门票出来,捞点儿外快什么的……话音未落,就被文渊随手用卷着的文件报在脑袋上重重一击,满脑子的工资外快,你好像不应该坐在办公室里,做销售更适合嘛。今天的我,还真应验了他当初的预言做了销售。 文渊,还是那个很有衣着品位的蓝色男人。宝蓝色的毛衣,素净,没有什么花纹;领口处悠闲地翻出挺括的冰蓝色衬衫衣领;蓝色的burberry格子围巾散淡地绕过脖颈,在胸前张开着。牛仔裤应该是名牌,裤形很好看,突出他的长腿;左肩上斜斜地背了个大大摺叠的装正装的包,鼓鼓囊囊的,估计着实地塞了好几套西服,花样美男,西装的颜色总是一个都不能少;左手的手臂上搭着风衣,藏蓝色的,很长。右手拎着个手提电脑包,没有多余的行李。当初诲人不倦地教育我说男人的风格大都是简洁利落的,不像女人,出个差大包小包的从里到外,知道的是出差,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出阁呢。我当时笑而不语,天下的女人千千万万,哪里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美丽。不过看来,文渊还是一如既往地简单省事儿怕麻烦。 「大……帅……」 站在人群一侧的我使足了力气,充分发挥超人的肺活量优势,冲着五十米开外的文渊喊了起来,一边喊着,一边从头上拿下红色的贝雷呢帽,高高地举过头顶,快速地转着圈挥动着,和一旁平静喜悦的接人队伍大相迳庭。上海人平日里很忌讳这样大喉咙的响动,但此刻的我毫不在乎,本姑娘生来嗓门大,何况是五年没见的老友,难言的喜悦和兴奋,无可厚非。 第二声,文渊就发现了我,欣喜得稍稍一怔,立刻拔开双腿开跑,朝着我沖了过来。他的腿那么长,感觉如同整个出口的风都被他带动了起来,眨眼的工夫人就停在我的眼前。我还来不及把蓝色的鸢尾花递给他,就被刚刚站稳的文渊一弯腰,手已经伸到我的双膝后面,迅雷不及掩耳的架势,将我直接地抱离地面,就地转了两三个圈。 「丫头!丫头!」文渊开心地叫着我,脸上的阳光一扫这倒春寒的阴霾。转完,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停下后,文渊赶紧把我放下来,扶着我的双肩站稳,向前一躬身子,拾起刚才顺手放在地上的手提电脑,起身的时候,依然弓着腰,脸凑得离我的耳朵很近,口中的热气轻轻地吹动着我耳边的柔发,「五年了,小丫头变成大丫头了。让我看看是不是还是那么火,那么辣……」 第9章 淑女还是熟女 「去你的,」 我赶忙把文渊推开,佯怒,「男女授受不亲!想吃本姑娘的豆腐,你没有死过吗?」 伸出铁拳,不由分说地打在文渊的右肩上。 「拜託,扔铅球的。」文渊夸张地皱了皱眉头,手捂着被我打中的左肩,又将头飞快地凑在我的耳边,依然是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调子,「斯文一点,不然真的嫁不出去的。」 「省省吧,」我笑着后退了两步,同样夸张地皱着眉头看着文渊,一脸「惊愕」,又快速伸出手来袭击文渊,往他的另一个肩头又是一拳,仰起头来轻声笑骂着,「奔四的人了,连个肯收留你的人都没有,本姑娘青春二八,花容月貌,哪里会落得你这老光棍的下场?」 「我不过是流连花丛,享受生活,不浪费资源,哪里算得上什么老光棍。」依然是戏嚯的口吻,文渊轻描淡写地躲避着我的炮弹,又做了个古怪的表情扬了扬下巴,「二八十六,你好像二十六都不止了吧,大……姑娘?」 「二八佳人,指的当然是二十八岁的芳龄。出国怎么混的?美国的知识不更新换代吗?」我依然是强词夺理地振振有词着,丝毫不顾及周围众人好奇的目光。勐地想起手上的蓝色鸢尾花,递了过去,左边的嘴角向上缓缓地抽动着,「给你,华侨,欢迎到祖国来旅游,公干。」 「你还记得?」文渊接过花,掩饰不住的欣喜,却依然忘不了贫嘴,「我不过才离开五年,怎么就华侨了呢?」 我笑笑,不答。成都话里骂人,说人的脑子不够好使,喜欢说人家脑子比较缲,缲侨同音,所以若是被人说是华侨,多半是被人拐弯抹角地骂成了傻瓜,还是小心一点。离开五年,文渊依然记得成都话里的典故,好像他当初是不说成都话的。不过……我得意地沖他笑着。这才瞥见一旁被冷落的阿勇,他一直没有出声,只是安静地微笑着,似乎意识到我回过神来,阿勇沖我伸出了手。 第26页 我走过去,将手放在阿勇掌中,阿勇宽厚地笑笑,握紧我的手。 「这就是文渊,花样美男,三高男士,自称是我的启蒙老师。」即使是给阿勇做介绍,我依然不忘记打趣文渊,「这是阿勇,我的朋友。」 文渊收起了游戏的样子,客气礼貌地同阿勇握了握手,「幸会。」短短的两个字,淡淡的。转过脸,莫名其妙地看了我一会儿,又藏起了玩世不恭的神情。 「住哪里啊?」上了车,我侧过身子,问坐在后面的文渊。 「我倒是想住你那儿,成吗?」文渊又开始开玩笑了,眼睛抬了抬,瞄了一下后视镜里的阿勇。 「成。咱们先去建材市场买根长钉子,再去超市买盒盐,花椒,料酒什么的,直接把你挂阳台上,这个冬天我就不用买咸肉煲汤了,省钱。」我笑着打趣文渊。 「不愧是在上海呆了两年的人,这么精明了,」文渊打着哈哈儿,冲着开车的阿勇认真地说道,「华亭宾馆,谢谢。」 「好啊,都在徐家汇了。」我开心地笑了起来。 黄昏的时候猫儿回来,听说文渊到了,笑着问什么时候撕下我的淑女画皮,我大嘆猫儿错过了好戏,幸好晚上还要一起吃饭,反正是文渊请客。 「你做主人的哦,不给人家接风洗尘,难道还要让他掏钱请我们吗?」猫儿诧异地问。 「帮帮忙,」我饶有兴趣地调整着中午在精文广场买的那盆插花的位子,「从八年前认识文渊起,我们在一起吃饭喝茶泡酒吧,他从来就没有让我掏过一分钱。刚才回来的时候还在说今天晚饭老规矩。我懒得跟他争,他说过这是男人的尊严的问题,哪里能让同行的女人买单,不成了吃软饭的啦?文渊就是这样的绅士,也难怪他的桃花不断呢,像我这样的兄弟都佩服他,更不要说一般的女人了。」 「兄弟?」猫儿困惑地看着我,「他曾经是你兄弟?阿勇不生气吗?」 我笑笑,耐心地跟猫儿解释。我和文渊之间,是永远没有什么将来的,太了解对方了,即使是五年的时间没有了联繫。文渊和当时的女朋友雅琴之间悲欢离合的爱情故事,那些分分合合的稀泥黏合剂,都是我的功劳。俩人最终劳燕分飞,文渊因此赚了我不少的数落和埋怨。我的家里和猫儿家一样,只有姐妹,没有兄弟,和文渊的关系,真的像自家的哥哥,当初他没少到我家里蹭过饭吃,虽然也没少洗过碗。也因此才可以在他的面前那么真实,没有什么画皮好披。阿勇又不是不知道,有什么好生气的? 猫儿笑笑,看来阳光真的要灿烂了,小马在上海漂了两三年,老家总算来人了。对了,后天跟邵强一起宵夜,好吗? 我点点头,没有问题。阿勇打电话来,快到时间了,小姑娘们是不是准备好了? 这就下来。 「去小南国,我最喜欢的本帮菜餐馆。」文渊上来,我简短地给他和猫儿做了介绍,径直地告诉他目的地。 「好啊。」稍事休息的文渊神采奕奕的,估计和猫儿还有些生疏,给我稍稍留了些面子。 幸好下午去接文渊前阿勇就打电话定好了位子,不用排队等位,四个人直接在一个靠窗的位子坐了下来。离生意最好的时段还有一会儿时间,正好可以聊聊天。 「猫儿是我在公司里最要好的朋友。」我端起茶壶,绕着桌子给众人添加着茶水,冲着文渊,「我能在上海找到自己的一席之地,多亏了猫儿不时的提醒。」 「哪里,小马自己聪明,而且是很有魄力的人,我没有帮到什么。」猫儿客气地谦虚着。 「这丫头就这点儿长处,记恩,知福。至于说到魄力。」文渊端起茶杯,坏笑着看了对面的我一眼。我微笑着,没有制止他的意思,不就是淑女画皮吗?感兴趣的,不仅仅是猫儿,还有阿勇。 「想说就说好了,没有人拦着你。」我闪了闪,让侍者把凉菜利索地摆了上来,「都是我自己做过的事情,敢作敢当,没有什么好藏着掖着的。」 文渊的脸上立马浮现出得意洋洋的坏笑,正准备开口,被一旁的猫儿急急地打断。猫儿美丽的大眼睛先瞄了我一下,然后将目光移向文渊,「先打断一下,成都的女孩子,是不是都像小马一样,圆圆的脸庞,尖尖的下巴,好看的小嘴……」 「塌塌的鼻子没有鼻樑。」我不怀好意地加了一句,起码我知道自己是谁。 「忘了吗?算命的说过那可是罕见的旺夫相的鼻子。」文渊端起茶杯,看着我,一本正经的样子,眼光又瞄了瞄坐在一旁的阿勇。阿勇正拿着公用的筷子,把一块温蟹夹到自己的盘子里,没有动声色。 「你还没有回答我呢。」属牛的猫儿,轴起来的时候也不好对付,「成都的女孩子是不是大都这么水灵灵的,五官很好,皮肤也很好?」 「南方的女孩子不都是这样的吗?」我在一旁岔开,看得出文渊似乎不急着回答关于成都姑娘如何美丽的话题,难道他也有放不下的曾经? 「成都的女孩子大都是小家碧玉的温婉,小巧玲珑的身段,圆圆的脸庞,尖尖的下巴颏,甜甜的笑容,吹弹得透的白皙皮肤……不过丫头不像是成都的女孩子,她的长相和个头,是从她父亲那里遗传来的。」文渊停了停,「你没有见过丫头的父亲吧?那在年轻的时候不是一般的英俊,丫头最得意的就是他父亲年轻时穿军装的照片。六十年代大学里不兴叫帅哥,那年头的人又比较含蓄,比较左,要不然以丫头父亲的条件,成天都会被大学里的女同学们追得没处躲,没处藏的。」 第27页 说起了我的父亲,文渊比我还来精神,「丫头的父亲,说话都用共鸣。五六十年代的才子,十几岁的时候就是学校里的文艺骨干,吹拉弹唱样样精通。苏联歌曲,印度电影里的插曲,唱得简直是绝了!」 文渊的目光转向了我,「对了,你唱歌的水平,你老爹怎么评价来着?」 「五音不全。」我老老实实地交代,父亲在家里从来都是这么说的。 「天哪,就你这样还是五音不全啊!」猫儿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吃惊不小,「那我们就不要唱k了。」 「知识分子的清高,所以说不是生意人呢。」我淡淡地,不一样的年代,不一样的人生,做学问的父亲,对子女的要求是比较严格。 「她这般的泼辣和闯劲儿,也不是大多数成都姑娘有的。」文渊倒是实事求是,「事实上丫头算不上是典型的成都姑娘,他们家是从北方搬到成都的,在成都的时候她一直被周围的人称作是北方姑娘,不过她这敢沖敢闯的冲劲儿,应该是从她奶奶那里遗传过来的,她奶奶可是枪林弹雨里钻出来的老红军。」文渊认真地回答着猫儿的问题,又把脸转向我,依然是打趣的口气,「你的小朋友们都嫁人了吧?该不会只剩你一个人单挑了吧?」 我点点头,忙着对付醉虾呢。 「人家都早早地成了家,守着川西平原悠闲的生活过小日子,她却跑出来闯荡。」 说着,文渊不知又想到了什么鬼主意,得意地笑了笑,「对了,干吗不找成都人做男朋友来着?」 我没好气儿地翻了他一眼,「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然后看了看阿勇和猫儿,老实交代,「没办法,我从小到大一直比男生个头儿高,上大学连高跟鞋都不能穿。成都男孩子个子都不高,我这脾气,又只能和男孩子扎堆儿。女生都嫌弃我没心没肺的,话题都聊不到一起。她们给男朋友织温暖牌的围巾,我嫌浪费时间;她们周末晚上成群结队地去食堂跳舞,我被男生踩两脚就再也不去了;她们喜欢在食堂里和男朋友吃甜蜜爱情餐,你餵我一口,我餵你一口,我说要注意饮食卫生;她们平日里在宿舍里为了点洗髮水,擦脸油,小零食之类的事情喉咙很大,在男朋友面前又都是轻言细语的,我直愣愣地叫她们贾(假)素芬儿……总之女生们不愿意跟我在一起,关系好的男生总是开玩笑地威胁说要剁了我的脚。其实我顶多就是个中等的个头儿,偏偏他们总是威胁我。算了,还是不要嫁成都男生。把他们拱手让给更需要的人吧。」 「可你现在也不穿高跟鞋啊。」猫儿一语道破。我不想回答,下意识地看了看文渊,求助。 「估计是不会穿高跟鞋了吧。」文渊轻描淡写地将话题岔开,开始跟猫儿细数我的光辉事迹,从三四岁因为上楼顶天台「表演节目」而被父亲打得一个星期都坐不了凳子;到高中时把男生偷偷放在我课桌里的情书贴在黑板上,还顺手拿粉笔在旁边加上大大的批註,「玩笑开得过了点儿,你会死得很难看!!!」;还有高中的时候教室在二楼,旁边是僻静的院墙,为了赶在校门后的自由市场收摊儿前顺路买些菜回家做饭,上锻鍊课时一个人熘回教室里做大扫除,顺手拎起一桶洗抹桌布的脏水从开着的窗子倒了出去,浇得楼下几个偷偷地背着校规抽菸的男生敢怒不敢言…… 猫儿听得津津有味,开始还插一句,「真的是小马吗?」后来干脆不问了,彻底地被文渊的口才俘获;阿勇一直轻轻地笑着,偶尔摇摇头,估计是得重新看清楚我到底是什么人了;我忙着对付温蟹,螃蟹是美味的好东西,就是吃起来太麻烦,反正有的是时间,可以慢慢地品尝。 直到小南国出名的椒盐大王蛇端了上来,文渊的滔滔不绝才打住,不解地看着我,又将眼光移向阿勇,「丫头是不吃蛇的。」 「没关系,我不欲未必不可为。何况今天是给你接风,让你尝尝小南国招牌的椒盐大王蛇,好像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我淡淡地应答着,不顾文渊诧异的眼神。 那以后,文渊把话题扯到别处,丝毫不顾及猫儿忽闪的大眼睛和掩饰不住的好奇心,巧妙地再也不提我的往事。 「对了,你这次来上海呆多久?」 勐地想起还没有机会问他此行的安排呢。 「六个月的委任状,也许会延长。」 文渊的调子里,丝毫没有了早些时候的游戏态度,「圣诞节怎么过?新年怎么守岁?」 「拜託,你是文娱委员,从来不都是你安排活动的吗?」 我笑嘻嘻的皱了皱眉头,看着文渊。 「丫头,你的地盘上还是我做主啊?」文渊哭笑不得地看着我,想了想,「去百乐门跳舞吧,反正我好久没有操练了。」 「跳交谊舞吗?」 猫儿来了兴趣,「离开大学也好久没有跳过了。只是……」猫儿无助地看着我,我猜到她担心的是去那种场合的服饰,只冲她耷拉了一下眼皮,默默地颔首。 「上海滩着名的百乐门舞厅,歌舞昇平,灯红酒绿,丫头二十岁的生日愿望。就是不知道现在还在不在,丫头有没有去圆过梦?」文渊不紧不慢地看着我。 「当然还在,就在静安寺那边。」 估计是受了我和文渊直来直去的说话方式的影响,猫儿也率真起来。 「没有去过。」我懒得说谎,「忙。再说也没有合适的舞伴,好像我都快要戒掉交谊舞了。」 第28页 文渊的嘴角轻轻地抽了抽,扬了扬眉毛,「那么这个平安夜,我就帮你捡回来。也让阿勇见识一下你当初是怎样的舞林高手。」 这是他第一次提阿勇的名字,旁边一直沉默的阿勇笑了,「不管小马有多少我暂时还不知道的天赋和潜能,多少故事和曾经,我都会心甘情愿地接受。爱她,就要包容她。」 文渊一怔,「这话听着耳熟……」 放在桌子下面的我的脚,已经伸过去狠狠地踩了文渊,他皱了皱眉,没有继续下去。 饭后,文渊提议走走,消食。阿勇得体地帮我穿上火红的sino外套,识趣地告别,开车载着猫儿离开。 「你变了,丫头。」文渊听凭我将右手拉着他的臂弯,像从前一样,只听见一声长长的嘆息,很轻,很轻,「五年了,你真的变了。」 我们缓缓地沿着虹桥路,朝着东方商厦的方向漫步。上海滩,不夜城。等走到高架桥下面,路灯又亮了许多。我没有出声,这个时候不需要感触。 「没有想到你会长大,成熟起来。也许是我自己一下子还不能面对,脑子里始终还是那个不由自主地让男人宠爱的女孩子,那个一旦不能顺了你的心意就噘起嘴发脾气的小妖女。」 我们的视线,没有交接。我知道他此时看见的,还是他心里的那个小妖女,六七年前的我。 「人总要学着自己长大的。」我在一旁小声地接着茬儿,心静如水,「五年了,走过好多的路,弯的,直的;哭过,笑过,跌倒过;不过没有什么好后悔的。人生不就是这样吗?该你落的泪,摔的跤,一样都不会比别人少。温室里的花朵哪里经得起风雨?我现在很满足,自由自在地飞翔。」 「是我害了你。」 文渊停住,转过身来,扶住我的肩膀,躬了躬身子。那眼神,痛苦地想要在我的眼睛里找一个肯定的答案,「是我害了你,丫头,我对不起你。如果当初不是那件事,你早已经成为一个幸福的小女人,为人妻,为人母,养尊处优,不会像现在这样背井离乡地漂泊着,没有一个属于你自己的幸福的小家庭。」 「每个人对幸福的理解不同。何况我从来没有怨恨过你,从来都没有。」 我真诚地迎着文渊的目光,即使天色很暗,我也没有眨一下眼睛,坚定,「我现在觉得很快乐,感谢生活,感谢这五年来所有的经歷,那些欢笑和眼泪,是它们堆积起来造就了今天的我;我感谢这五年来认识的所有的人,那些善意的,恶意的人,不管他们在我的生命中停留了多长的时间,是他们丰富了我生命的色彩;我感谢这五年来的生活,让我重新认识自己,找到自己,丰富自己;我甚至感谢上海这个好多人都不喜欢的城市,在这里我认识了好些善良的人们,学会了真实地做好我自己,寻找我自己真正想要的生活。那件事情我不想提,过去的就让它过去,我真的没有怨恨过你,一点儿都没有。你大可不必为那些过去背负沉重的十字架,忽略了你自己应该拥有的生活。有一些东西在心里,背上去容易,拿下来却很难,可即使再难,我们也别无选择地得把它拿下来。因为只有这样,我们才能赎回我们自己,才能重新拥有自由的心灵。」 「丫头,」 文渊眼里有些亮晶晶的东西在闪烁,看得出来他的情绪有些激动,「你是我一生最宝贵的财富。」 文渊说着,飞快地将我一把拥入怀中,脸埋在我的长髮里。我知道,骨子里倔强的文渊不想让我看见他落泪。 「男女授受不亲啊!」我玩笑着,推开文渊,「你也是我一生很宝贵的财富。」 「对了,有雅琴最近的消息吗?」 我将话题转向文渊过去的女朋友,雅琴的身上。 文渊摇了摇头,「断了好几年了,我还以为你和她一直保持联繫呢。」 「那件事之后不久我就去工地了,她的事情我是知道一些,不过不是最新消息。你走后一年多她就嫁了个家境殷实的新加坡人,岁数不小,据说家里是开船行什么的,听别人讲那男人真没法儿跟你比。但雅琴说对你已经死心了,今生今世都不想再见到你。」 我停了停,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将我的看法说出来,听不听是文渊的事情,「我觉得这是气话,女人若真是死了心,淡忘和忽视是最好的手段,何苦还说什么今生今世?」 雅琴是文渊在成都时唯一肯承认的女朋友,绝色的成都美女,瓜子圆脸,美目巧兮,眉毛弯弯,睫毛翘翘,秀外慧中;小嘴总是抿着,轻笑起来的样子迷人得很;鼻子小巧,很好看的曲线,激动的时候鼻头微微地渗出汗珠,也煞是惹人爱怜;至于那冰肌玉骨的娇嗔,和轻言细语的无力,不是每个男人都抵挡得住的蚀骨温柔。每每看到她和文渊站到一起,我就慨嘆金童玉女,天作之合,雅琴总是拿着丝质手绢儿之类软软的小物什,轻轻地朝我的脸上一扫,「小丫头,你还没发芽儿呢,着什么急?」 我只是一笑了之,流连花丛的男人,白送我都不要。外面那么多野花的诱惑,懒得耗精力去看,去听,去想,我终究是懒人一个,只怕得找个懒人配成双。 其实文渊的流连花丛,不过是喜欢和美女们扎堆儿,喝喝酒,聊聊天,享受一下秋波的滋润罢了,雅琴说都是些表面的风流,其实骨子里,文渊是个温柔体贴的绅士,最好的情人。文渊油嘴滑舌的贫,只不过是一种习惯,男人嘛,有时候也是需要一张面具的。至于说到不浪费资源,从女朋友的素质就看得出文渊的品位,资源当然是没有白白地浪费掉。只是当时的我,始终不能明白什么面具,什么画皮,有一次去酒吧里喝酒,我当着雅琴的面问文渊,为什么那么喜欢四处接秋波。文渊夸张地看着我,秋波是水。女人如水,男人如花,没有水的滋润,花怎么长大?丫头,你知道怎么送秋波吗? 第29页 不知道。我老实地摇摇头,书里见过无数次,还真不知是什么东西,老妈说好女孩是不应该学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的,免得人家说家教不严,没有家风。 一行人看了看我,随即爆发出欢快的大笑,文渊口中的啤酒越过二楼的栏杆喷到了楼下的舞池,引来几声火爆叫骂;雅琴不停地用真丝手绢儿拭着开心的泪水;其他的人或东倒或西歪,呛着的,乐着的,只有我一个人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们,不解。 「你啊,简直就是塑料大棚里出来的,温室里的花骨朵儿,连浇花的次数和水量,还被你妈控制着呢。」雅琴打趣我,「真看不出你这任性的小妖女,还是老妈的乖乖女。」 没办法,我怕麻烦,受不了老妈唠叨,只好缴械。我耸耸肩, 一点儿都不好笑。那以后文渊也不时地跟着雅琴,叫大棚花骨朵儿。没辙。 「不过我这次去新加坡,可以帮你找找。」 我善意地建议着,「反正新加坡也不大,成都的朋友那边或许还能找到些线索。」 文渊没有立刻回答,只拉近我,伸手揽了揽我的肩,低下头来嗅了嗅我的头髮,我听见一声深深的嘆息埋在我的发间,「好吧。毕竟我欠她一个说法。」 第10章 天上掉下大馅饼 星期一,一大早就进公司。各式各样的经理会大都安排在星期一。 部门经理会议一结束,向阳花就逮住了我,「小辣椒,我要跟你聊聊,没时间你也要挤给我。」 向经理这样的年纪,若是在父母的单位里,我都该叫阿姨了,何况她平时对我又是那么的不吝赐教,我当然是推开一切事务,先跟她聊聊。 进了我的办公室,向阳花随手关上门,示意我去关了和秘书梅儿相连的门。然后坐到我的办公桌前的椅子上,身子向前倾斜着,压低了声音,「我要请你帮帮忙。」 「向经理的事情我从来都不会推辞的。」 我笑笑,顺手从饮水机中接了杯水,放在向阳花面前,自己绕过桌子,坐了下来,拉近和向阳花之间的距离,「您一直孜孜不倦地指点着我,哪里有学生拒绝老师的道理?说吧,是什么事。」 「是公事,但也许被人家议论成私事。」 向阳花瞪大了眼睛,看着我,「公司里小道消息满天飞,你又不是不知道。你隔壁的小姑娘,就是公司出了名的小广播,关于她呀……」 我直直地看着向阳花,不接茬儿。这是她惯用的沟通方式,每当要说一件比较重要的事情之前,总喜欢把话题岔到别的地方去,等对方分散的注意力没有办法聚合的时候,她又重新回到正题来,轻而易举地得到她想要的东西。我刚来的时候,也着实地被她绕过几次,后来每当她走进我办公室,坐在我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一旦超过十分钟,我的眼光就不时地越过她的肩膀,看看墙上的钟,她也就识趣地赶快切入话题。只是这次,她看起来心事重重的,我客气地不出声,只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是这样的,我们最大的原材料供应商,那个美国的公司,明年二三月份在中国有一个计划,想邀请所有大客户的採购经理去美国那边走走看看,机票和酒店的费用全部由他们出。他们跟我谈了谈想法,按道理我是该向爱德华汇报的……」 说了一半的话,向阳花又吞了回去,我知道她不想在我面前显得好像没有主意似的。 「好像你应该先跟艾马什商量一下吧,再怎么说他也是生产总监,您的上司啊。」 我还真有些吃惊,向阳花怎么会径直地来找了我?若是艾马什不同意,我好像也没有必要蹚这趟浑水吧?艾马什和我,在爱德华面前如同手心手背,好像没有必要插手艾马什的势力范围。 「我不是英文不好嘛,何况老外们的心思,没有你摸不透的,公司里谁不知道只有你才能说服艾马什和爱德华?何况生产部的人大都是中方过来的,好多人都知道我有个娘舅在美国,他们不会知道这里面的费用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只会在背后说我假公济私的。」 向阳花为难地看着我,「我都快五十了,将来还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去美国呢。」 我的心一软,出国,上海人心中的梦,连向阳花这样的年纪,也藏在心里隐隐作痛。只是……「把对方的邀请信拿过来吧,我尽力而为。」 向阳花的脸上,绽开了舒心的笑容。 梅儿敲门进来,「爱德华叫你立刻上去,跟艾马什开会。」 机会来了。我沖向阳花眨了眨眼睛,一起上楼。 「找你来是关于这次去新加坡的事情。」 爱德华和艾马什都站着,显然只是个短会,我也跟着站在那里。爱德华却示意我坐下来,他和艾马什随后也坐在了小圆桌旁,委屈地蜷着双腿。 「亚太区这次在新加坡有一个培训计划,关于集团採购和数据化联网的事情。总部的要求是一个同时具有财务和销售背景的人,这样在做谈判训练的时候才有概念,而且要出色的英文沟通能力和数据化管理的概念。我们觉得只有你最合适,所以这次在新加坡,你得呆一个月。回家过年后,再去香港,切身体验一下淡季销售的策略和战略部署。」 爱德华简洁地交代着,做总经理的人,没有一句废话。旁边的艾马什微笑着看着我,估计是我有些错愕的表情让他更觉得有趣。 「等等,我没有听懂。」 我很快地回过神来,「向经理手下的珍妮英文也不错啊!」我隐隐地感觉到一丝的不安,跨越部门的界限抢占人家部门的培训机会,只会在公司里树立不必要的敌人。虽然艾马什作为向经理的上司,也鼓励地看着我,那眼神分明是在提醒向经理的级别比我低,没有什么好顾虑的。只是公司里,毕竟还是中国人多,这么复杂的人际关系,我还是小心为妙。 第30页 「这次是集团亚太区经营战略调整的一部分,只有高级经理才可以参加。」五十开外的艾马什总是风趣幽默,哪怕生产部的机器都不转了,也能在车间里轻松地和大家开着玩笑,舒缓紧张的气氛,难怪大家都喜欢他呢。艾马什沖我轻轻地挤了挤眼睛,「好好准备一下,过完新年启程。新加坡那边可是有一个才华横溢的美男子在等着你。」 我沖艾马什扮了个鬼脸,再推託显然已经没有什么意义,只好抓住时机,「向经理好像说起什么美国的材料供应商要邀请她去美国的事情。」 爱德华和艾马什交换了一下眼神,并没有立即表态,但我从那眼神中看出有戏。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非得是我呢?」 我烦躁地在阿勇宽敞的客厅里踱来踱去,轻声地抱怨着,「都不知道爱德华和艾马什脑子里是怎么想的,就算培训回来我能做什么?向阳花,我跟她从来井水河水两不犯,珍妮是她好朋友的女儿,肥缺从来都是珍妮的。销售部明年的七千吨大关还不够我忙的,哪里有什么精力再去採购部做什么集团採购的数据系统啊……」 阿勇坐在沙发上,宽厚的目光紧跟着我的烦恼。估计是看得有些眼晕,站起身来,拉我坐在沙发上,自己坐在我身边,手臂环住我的肩膀,轻轻地摇了摇,「工作的事情就是这样,决策层有决策层的计划,执行层有执行层的方式,放松一点,哪里至于不吃饭?」 「大佬,」 我转过脸去,面对着阿勇,他的眼中充满了宽容的笑意,在等我说下去,「我的美容心经你没有看过吗?第一章 就是女人的身材靠工作维持。三天两头的加班,不断增加的压力,时不时地戒了这顿,忘了那顿,想长肉都没有时间,空间和营养?」 阿勇笑笑,没有回答,右手依然环着我的肩膀,暖着我。左手慢慢地握住我的左手,举起来,放在唇边轻轻地吻了吻,「说好了和猫儿、邵强去阿毛炖品宵夜的,再不走来不及了。」 第一次见邵强的感觉有点别扭,短短的平头,时髦的黑色窄边框塑料眼镜后面的单眼皮小眼睛透出莫名的冷意。可能是因为还陌生着,邵强很少说话,只和阿勇间或地用广东话客套地聊上几句,就再也没有话题了。平日里敏感的猫儿似乎已经适应了邵强的风格,努力地寻找着话题来沖淡气氛,却总是被邵强的态度和寡言冷落了下去。 我冲着阿勇使了个眼色,闪。阿勇笑着颔首,瞥了一下猫儿,那眼神分明在提醒为了猫儿,我们也应该多呆一会儿。我只好把不开心的劲儿憋回心里。不顺心的事情,怎么都凑到一起来了? 饭后,匆匆地分别。猫儿过来小声地跟我耳语,「今天晚上我可能不过来了。」 我笑着点点头。 「那邵强真的是拎不清,没见过这么追女孩子的,和女朋友最要好的小姐妹见面,还在那里装酷玩深沉,大尾巴狼。不就是自己做生意,家人在纽西兰吗?跩得跟二五八万似的。」 美容心经第二招,不开心的时候吃东西,会影响消化,影响美丽的。 阿勇没有出声,表面上专心地开着车,思绪,却不知飞到哪里去了。过了一会儿,阿勇若有所思地喃喃道,「那个邵强,好像在哪里见过?」 「是吗。」此刻的我正满脑子的官司,不相关的人懒得去想。 阿勇意识到我的心不在焉,又把话题转移到我饭前的烦恼,「我觉得爱德华正准备给你更高的职位,更大的授权,所以要考验一下你的耐压能力。」 「我不要。」我干脆地回答,「对于我来说,工作是社会归属感的问题,生活是成就感的问题,工作是快乐,生活是艺术,我不愿意因为社会归属感的问题放弃享受生活。虽然上海滩阴冷潮湿的大冬天里去新加坡晒晒太阳未尝不是件好事,可我并不在乎。没准儿我该跟阿成再聊聊看?」 我把目光,转向正在开车的阿勇,徵求他的意见。 「小马,」 阿勇并没有直接回答我,眼睛依然顶着前方的路面交通状况,「事业,情感,生活是一样的,来的时候就要面对,逃避不是办法。要坦然面对,才能不迷失自己。阿成肯定能够帮到你,可你要自己想想这是否就是你要的。」 我没有出声,听阿勇继续说下去,「作为你的男朋友,我当然自私地希望你有多一点时间来一起好好经营我们的感情,但我同样明白要你放弃一些你看重的东西,对你是不公平的。我爱你,因为你是小马。我相信你能处理好的。不管怎样,我始终在这里。」 我被烦躁困扰的心绪中,仿佛有一股清泉默默地流过,那种平静的幸福,又慢慢地涌了上来。 洗完澡,坐在床上等头髮干,身后加了两个靠垫,舒服地看那本《般若心经》。书是初来上海前一个朋友送的,说里面有无尽的智慧,不时地翻开看看,有益人生。那以后但凡心浮气躁的时候,就从书架上取下来,虽不能完全地悟透每一个字里行间,却总有醍醐灌顶的清爽,帮助调和心境,平安入睡。 钥匙作响,是猫儿,不是说可能不回来吗?小姑娘的恋爱,什么事情都有可能。 透过房门上的厚玻璃,猫儿瞥见我的房内还亮着灯,走过来轻轻地敲了敲门,「能和你聊聊吗?」 「进来吧。」放下书,我坐直了身子,看着猫儿缓缓地推门而入,一脸的困惑。 第31页 「你和阿勇,都认识了一年多了,哦?」 猫儿的脸上,犹豫着。猜不透她到底要问什么,我点点头。 「你们之间有没有……」 猫儿吞吞吐吐地,努力地想着措辞,小心翼翼地伸了伸脖子,害羞地瞟了一下我的眼睛,目光想停在我脸上,却又不好意思像往常一样直直地看着我,「那个?」 我沉默着,没有回答。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原则和戒律,我无意用自己保守的戒律来衡量人家的开放和新潮,也不想讨论这个问题。 猫儿似乎意识到自己的问题有些莽撞,赶忙说,「在我这里恋爱的过程很美妙,邵强总是带我去那些很浪漫的地方吃饭,有意无意地暗示些什么。今天我决定了,他又找藉口避开。是不是我没有女人的魅力?」 女人的魅力?我可是个连秋波都不会送的女人,怎么跟猫儿解释女人的魅力呢?我抬起头,上下打量着猫儿。大大的眼睛明丽动人,淡淡的妆容也是那么可爱清纯,长长的秀髮披肩飘洒,髮型是上个月我和她一起选的,额前留了些碎发,耷下来,盖住她高高的额头透出的硬朗和倔强;浅绿色的毛衣配着同色的衬衣,领口往下的两颗扣子开着,细细的铂金项鍊,衬出她匀称的脖子。在我的叮嘱下约会之前衣服都熨烫得服服帖帖,到现在也没有太多褶皱的痕迹;墨绿色的长裙,面料不薄却也不累赘厚重;长长的靴子也是我提醒她出门前换上的,大部分男人喜欢看自己的女友穿高跟鞋款款的风姿,估计刚才进来的时候已经脱在了玄关处。从头到脚,如同出水芙蓉般的清纯,难道我看错了? 「邵强说你不喜欢他,也许这个问题我不应该问的。」 猫儿小心地保护着自己,却没有离去的意思,依然睁开大眼睛,看着我脸上的表情。 「不是喜欢不喜欢的问题,今天在公司里被爱德华和艾马什将了一军,我当时脑子里混乱得很,餐桌上话不多罢了。」 我看着猫儿,实话实说。 「原来是这个原因啊,总部那边从上到下,要成立一个新的部门,叫什么整合营运部,授权范围仅次于总经理,亚太区,大中国区,明年五月份之前要成立起来。爱德华和艾马什多半是看中你了。我要是你的话开心还来不及呢,有什么好烦恼的?」 猫儿证实了阿勇的说法,小姑娘这里总是有许多公司高层的最新消息,这两年真是多亏她了,「好了,说邵强的事情。你还没有回答我是不是真的没有女人魅力呢。」 猫儿有些咄咄逼人,丝毫不肯放弃刚才的话题。做销售倒是挺有潜质的。 「每一个女人都是有魅力的,尤其是在懂得呵护、欣赏和包容她们的男人的眼里,不是说『恋爱中的女人最美』吗?如果一个女人在心仪的男友面前怀疑自己的魅力,那么是不是该看看那个男人是否懂得欣赏她,是否真正地爱她,是否值得她去爱?」 我停了停,模仿猫儿的语气,「至于你说的『那个』,我给不了你建议。只是你要好好想想,是邵强真的暗示过你呢,还是你自己的错觉?」 猫儿忽闪着大眼睛看着我,没有出声。我想她这一夜,一定又将辗转难眠了。 「小马,」 阿勇从正工作着的手提电脑上抬起头,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会不会觉得我不够浪漫?我们的拍拖没有风花雪月的日子?」 穿着旧毛衣配牛仔裤的我正舒服地蜷在单人的沙发上,就着背后光线适度的落地灯,捧着阿勇那本厚厚的《整合式管理》,有滋有味地咀嚼着。层出不穷的新观念,不同的角度抛砖引玉,开眼开心还来不及呢,还需要什么风花雪月?我沖阿勇摆了摆手,示意他我正看得起劲儿,不要打搅。阿勇不再出声,默默地等我看完。 「你刚才说什么风花雪月来着?」 我抬起头,脑子里还想着那个整合营运的新概念,眼光迷迷濛蒙地看着阿勇,打趣道,「是不是告诉我你想要出墙?批了,你随便出。」 「我只是在想,」 阿勇停下手中的事情,走了过来,「我不是一个浪漫的人,好多的时间都给了工作。我们这样地拍拖着,你会不会觉得不够浪漫,没有激情?毕竟你曾经很习惯那种浪漫。」 阿勇顺手把茶几上放得凉了些的清茶递了过来,顺势靠坐在沙发的扶手上,伸出手来捋了捋我散落在两颊边的长髮,默默地看着我。我受不了烫的东西,连喝茶也不例外。自从那天在酒吧里的表白后,阿勇已经很努力地抽时间陪着我,常常把工作带回家,而我,也不时地过去陪他呆在一起,哪怕只是静静地坐在沙发上看书,能感觉到相爱的人在咫尺做伴,已经很幸福。 「文渊说的那些往事吓着你了吧?」我仰起脸看着阿勇的眼睛,得意地坏笑,「还是文渊自己吓到你啦?三高的男人,是给别人很多压力的。你总不至于跟他比吧,奔四的人了还成天漂着,也不知道真的是眼睛长到头顶上去了呢,还是没有人肯收留。」 和文渊太亲近了,就算背后评论起他来还是忍不住撕下了淑女画皮。 阿勇笑笑,不参与背后评论文渊。 「帮帮忙,那时候我才二十出头,蹦一晚上的迪,跳一通宵的舞,第二天照常精神抖擞地上班。现在可不敢这样了,廉颇老矣。过了二十五,稍稍不留神,皱纹就上来了。何况工作还那么忙,压力那么大,该收收心了。」我轻轻地品了口茶,沁人心脾的清爽,阿勇这里总是有好茶叶,「三十而立,立业成家,总不能到了三十岁还浑浑噩噩地傻玩什么浪漫吧?浪漫这种东西,每一个人的理解不一样,每一个年龄段的理解不一样,就像现在,我觉得心里悠然平静的温暖就是浪漫,不一定非要到东方明珠上去看夜景,外滩里去游车河,百乐门去跳探戈……那种浪漫,两个人都悠闲的时候可以好好地把玩,像你我这样的忙碌,好像错过了好像也没有什么可惜的。」 第32页 阿勇欣喜地搂住我的肩膀。 「至于说到激情,我老爸当初就告诫我说所有的激情不能维持超过半年,激情过后就是彼此的挑剔和厌倦,然后就该冷静地想想我要不要跟这个人交往下去,值不值得託付终身。我这少见的懒人,哪里有闲工夫去玩那个东西?还不够麻烦的?」 阿勇看着我,打趣道,「要是有一天不小心被激情撞到了呢?」 「闪。」我坚定地回答,勐地想起没有弄懂的那个概念,「对了,整合营运的概念好像我没有弄清楚,在传统的运作模式下建立整合的部门,不会造成人事管理和管理授权的混乱吗?」 阿勇笑着拨弄了一下我头顶上的软发,俯下身子来,和我一起翻到我放着书籤的那页,快速地瞄了一下书中的解释和我贴在旁边的问题,想了想,「整合营运的概念从公司发展的长期战略的角度来说,是一个中短期的行为……」 门铃作响,送钢琴的来了。 斯坦威的黑檀木直立式钢琴,阿勇说要么不买,要么买最好的。钢琴这种东西,又不是普通的消费品,一辈子也买不了几次,我不参与意见。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梦想要圆,没有必要因为我的清规戒律横加阻拦。 付完小费送走搬运的工人,阿勇表情复杂地看了我一眼,似乎犹豫着什么。我笑着站起来,天色已晚,我该回去了。 「小马,」 阿勇过来拉住我,「如果钢琴放在这里让你想起那些不开心的往事,就放到客房里去。」 「没关系的,」我轻轻地拍了拍他的手,「起码你练习的时候,我这个『苛刻』的老师还可以听听有没有出错。好了,我得赶紧去找一根竹条子了,出错的话你的手心可要遭殃了。」 我得意地笑着,瞥见阿勇的眼里有一丝感动,张口正要说话,阿勇的手机作响,阿勇过去接听。是阿成,问圣诞节有什么活动,看样子他也准备留在上海过圣诞节了,阿勇说明天答覆他,挂断。过来问我是否应该邀请阿成一起去百乐门。 「只要他自己带舞伴,我没有问题。」我弯下腰,忙着繫鞋带。 「菲奥娜也在。」 阿勇的调子有些迟疑。 「我也没有问题。」我的回答还是干脆利落。事实上我真的没有问题,就沖菲奥娜说大陆的女孩子会勾佬,这次也要让她看看,除了年龄,她究竟会输在哪里。紫荆花?白玉兰的猫儿,和来自芙蓉国的我,哪一样会输给她?一时间做销售的攻击性又涌上来,「请他们一起来好了,百乐门舞厅,上海滩的象徵,能在那里跳得开的,也得有两下子吧。」 阿勇看着我,笑了,「我最欣赏你的自信,和这种兵来将挡的悠闲和大度。」 「那是因为我不树敌,也就没有要攻击的对象。」 我口是心非地答道,心里很清楚菲奥娜根本不是我的对手,百乐门的平安夜,我要让她输得心服。 「文渊当年说过,越是冷冰冰的女人,骄傲的外表下越是掩饰着难言的自卑。」 走到我住的楼下,我看着阿勇。从刚才下楼到现在,他一直沉默着。 站在楼前的街灯下,我抬起头,迎着阿勇若有所思的目光,「你若有所顾忌就算了,毕竟她是你的曾经。」 「小马,」 阿勇终于开了口,缓慢地,「在任何男人的眼中,菲奥娜都没有一样能够跟你比的。我只是在想,为什么一个已婚的女人,和丈夫的堂弟一起在异地他乡过圣诞节,何况阿成当年还追求过她?至于我和她之间的曾经,永远没有将来的可能。我的心很小,只能装得下一个人。」 说着,阿勇将我拉得很近,双手温柔地环住我的腰,慢慢地低下头,轻轻地吻了吻我的鼻子,「做个好梦。」 第11章 歌舞昇平百乐门 「是八点半吗?」猫儿坐在梳妆檯前,激动又兴奋,拿着眼影刷的手都有些微微地颤抖。 「大上海的猫儿小姐,这可是您家门口的百乐门啊。我是二十多年才有机会过把瘾,您可是随时可以买张票子进去白相白相的,至于吗?」 我停下手上的针线活儿,开心地打趣着猫儿。 「上海人也不是个个都去百乐门的呀,上海这么大,又不是三四十年代的辰光,哪里人人都去百乐门消遣的呀?」猫儿小心地保护着脆弱的自尊心。 我忙着对付手里的裙子,不响。估计猫儿意识到自己敏感过度,坐了过来,「我不是那个意思。」 「没关系。」我三两下收了线,举起连衣裙抖了抖,顺手递给猫儿,「赶快试试你的战衣,不然一会儿真的来不及了。」 猫儿开心地接过裙子。那是一条玉绿色的雪纺长袖连衣裙,我当初好像是因为那柔和渐变的色彩和巧妙的腰线设计而看中它的。柔软飘逸的雪纺,最适合上海滩的微风,尤其是初秋华灯初上时,穿着这条美丽的连衣裙在外滩尽情地享受微风的轻抚,那种美妙的自信,有种飘飘欲仙的恍惚;灯笼长袖从肩膀到手腕处刻意地开了一道口子,正好优雅地托出猫儿纤细的手臂;裙腰的公主线收得很好看,经我近半个小时的努力,终于恰到好处地扣住猫儿的柳腰,难怪她大唿小叫地说我手巧呢;裙摆很大,很飘逸,两层的轻纱重叠着,舞动起来如临仙境;同色的雪纺纱巾在尾部用银色的丝线绣着几朵小花,紧接着软软的流苏,若是我穿起来,那纱巾定是要散淡地拴在腰间,跳华尔兹的时候流苏飞舞的感觉会很好,猫儿却情愿将纱巾留在颈上,说那样的话「不经意地」滑落在手臂上也很大方。我笑笑,衣服穿在你身上就你自己做主,猫儿迫不及待地赶快换上,在大衣柜的镜子前不停地晃动着。 第33页 「我要看看你的战衣哦。」隔着洗手间的门,猫儿冲着正在淋浴的我高声说。 我没有反对。 那是一套薄天鹅绒质地的无袖连衣裙,最新的面料,非常轻,却又不失厚重的华贵感。深深的蓝色在藏蓝和漆黑间游离,挂在那里,冷傲得让人有些不敢靠近。一字领浅浅地张开着,只能露出锁骨的保守,银色的小星星,从领口到胃部由大渐小。裙长刚刚过膝,裙摆不小,上面由小到大地也织着银色的小星星,大约有四五厘米的宽度,和上半身的星星们唿应着。深桃红色缎质的长披肩挂在旁边,和同样质地银白色的手套斜斜地挂在一起,难怪猫儿发出长长的嘆息。 等我做好了出发的准备,猫儿的眼里充满了惊喜。怕麻烦的我终于肯坐下来,花三十分钟的时间好好地给自己化化妆,一扫平日里全靠口红当正妆的习惯。等到用乳液和粉底霜做好了准备,我轻轻地搽了些跟皮肤颜色相近的蜜粉,面颊处浅浅地上了些胭脂;眉角修成好看的尖状,弯弯地向上挑;这是来上海后第一次用这么闪亮的银色眼影,不多,配着浅珠光的水蓝色,让眼睑一下子亮起来,难怪猫儿会有些不适应呢;还是艷丽的桃红色唇彩,我的最爱,上完后在唇彩上小心翼翼地补了些粉,以防一会儿喝东西时将唇彩留在杯子上的尴尬。为着今夜的狂欢,吃过中饭后不久就找个藉口,拉着猫儿早早下班,一支箭沖向港汇下面的美容院里,那髮型师还在说幸好我们两点钟就去了,不然有的等。盘起的长髮用一条简单的蓝色和无色透明水晶相缠绕的手鍊老老实实地扣在脖颈上方,稍稍地向左倾斜,髮型师说有五十年代的风情。 等穿好裙子,猫儿的眼睛闪闪发亮, 「我现在才知道,什么叫丽质天成。」猫儿由衷地赞美道。 「错,人靠衣裳马靠鞍,十八无丑女哦。」我伸出右手,颳了一下猫儿的鼻子,顺手拿起挂在门边的大衣,拉着猫儿冲到镜子前,冲着里面的她说,「每一个女孩子都是美丽的。」 虽然猫儿三步并作两步地抢着下楼去通风报信,阿勇看见我出现在楼梯口的时候,还是瞪大了眼睛,半天说不出话来。倒是站在他背后的文渊,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后背,戏嚯的口气,「别说我没提醒你,美女都是魔女,尤其是你面前这个小妖女。」 说完,一只手伸向猫儿,转过身去为猫儿开了车门,看着猫儿小心翼翼地把大衣脚放好,才关上门,自己绕到车的另一侧,上车。 阿勇脸上幸福的喜悦,如同春天的花儿绽放,当我慢慢地走近,他夸张地眨了眨眼睛,好像还不能相信面前的人就是那个散淡的我。 「请问芳名?」 我沖呆愣在那里的阿勇拌了个鬼脸,笑嘻嘻地抢了他的台词。走过去,空着的右手放在他的手臂上,用广东话打趣他,「大佬,系唔系唔识我嗟?」 阿勇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笑笑,为我打开车门,自己绕过去坐在司机的位子上,问我,「我什么时候教过你说广东话?」 「不是跟你学的,自学成才。」 从反光镜里,我见坐在后排的文渊笑着摇了摇头,反攻倒算战斗队又要开始行动了。 「这个小妖女啊,最不能去的地方就是香港。」文渊嘆了口气,我知道他要说什么。「九一年的圣诞节前后,我们去香港开年会。办事处就我们三个丁,老闆心一软,都去,都去。过了罗湖的关口,普通话就不顶用了。丫头一张口,总是遭人白眼。害得她走到哪里都得靠英文跟人沟通,虽然她那时的英文未必有现在的流利,可也只有这样才勉强不遭人白眼。回来前我们去一家金店给国内的朋友买金饰,可能是因为快要离开了,丫头在店里忍不住冒出了普通话,结果那家店铺里的伙计当即就把首饰收了回去,还轻蔑地看着丫头,说大陆妹买不起就不要勐挑,耽误他们做生意,你们没有看见当场的丫头……」 文渊说到兴起,是不会顾及开车的阿勇的心情的,「广东话里所有骂人的话顷刻间冒了出来,我们都诧异短短的两个星期的时间里,这丫头是怎么学会的?那么多骂人的话,她竟然站在那里十分钟,一句都不带重复的,何止是祖宗十八代,她简直是把人家那家店骂衰得不用开门了。」文渊说着,得意地笑了起来,「我们后来才知道,原来丫头的广东话,全是跟酒店里的电视节目学来的,也就只是骂人的话,其他的一句都不会讲。」 「典型的防守反击型选手,重磅炸弹。」 阿勇从后视镜里瞄了一下文渊,笑着总结道,「小马就是这样的,受不得委屈。不过香港现在好多了,普通话在香港也可以到处用啊,没有人给你白眼的。」 「那是他们看中我们手里的皮夹子。」 有了文渊在一旁抛砖引玉,猫儿的直率有些不合时宜。 车里的空气一下子变得比外面还冷,大家都沉默着。 「好了。」我有些不耐烦地岔开话题,「去年就回归了,什么我们他们的,香港是祖国领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不要在这里分裂祖国了。」 文渊握了握猫儿的手,使了个眼色,猫儿的话不得不咽回到肚子里。 大上海,不夜城,歌舞昇平百乐门。 在我年幼无知的印象中,百乐门舞厅就是上海的象徵。我甚至从来没有到过上海,却从无数的电影和文学作品中,恍惚地觉得这衣香鬓影,舞影婆娑的旧梦,就是上海人的生活,以至于一提起上海,总是不由自主地迷失在那种灯红酒绿的歌舞昇平,淡淡的怀旧情绪中。等到了上海,才发现那不过都是些斑驳的海上旧梦罢了,现在的上海人,不是钻到钱柜里唱k,就是在仙踪林里聚会,哪里还会不时地跑到这六十年前的远东第一乐府里,来寻欢拾梦? 第34页 「丫头,看这架势你前世在这儿呆过啊?」看着我的恍惚,文渊在一旁打趣。阿勇泊车去了。 我没好气儿地白了他一眼,「好好地温习一下您老人家的超人舞技,拜託,少提我的陈年往事。」 文渊识趣地点点头,没有作声。 阿勇不是一个人回来的,还有阿成和菲奥娜同行,显然是停车时遇到的,阿成和菲奥娜也很守时。阿勇简短地介绍了一下,赶快进去找位子。 一行人进去落座,文渊的眼光没有离开菲奥娜。今夜的菲奥娜还是那么冷傲,铁灰色的雪纺长袖连衣裙衬出她皮肤的白皙;高领上用同样的面料系了个精緻的蝴蝶结,让原本美丽颀长的脖子更加动人;胸前的珍珠项鍊饱满圆润,长长地垂落到了胃部;纤腰细琐,同样面料的腰带长长地拖曳着,舞动起来,该是怎样的飘逸潇洒;裙摆不小,裙子的设计正符合纤细高挑的菲奥娜,只是她有些敌视的冷傲,从进门起就没有放过我。 文渊看了看菲奥娜, 又看了看我,正要开口,熟悉的《田纳西华尔兹》响起,阿勇拉着我,滑入了舞池,转动的瞬间,我瞥见文渊牵着菲奥娜的手,也滑了进来。不愧是女人杀手,文渊的确是有一手。 「说起ball room dance, 」阿勇比较直接,「我跳不好探戈。」 「没关系。」我笑笑,「文渊是从来不会给任何人机会跟我跳探戈的,从来不会。」 「好霸道的男人。」阿勇带着我优雅地旋转着,侧过头去瞥了一眼不远处风流倜傥的文渊和洒脱自如的菲奥娜,由衷地称赞道。「不过他的舞的确跳得很好。」 「情场浪子,玩的都是讨女人欢心的东西。也难怪没人肯收留他呢,放在家里不安全。」我没有看渐渐靠近的文渊,只淡淡地看着阿勇,「这世界上有一种男人,表面上看来贪玩得要死,给人的感觉好像是酷爱自由似的,傻女人才会觉得这种男人有型够酷,心里突发奇想地要去征服他们。我没兴趣,觉得这样的男人心里不愿意面对成年的现实和责任,拒绝成长。这种心理上还没有断奶的男人我是不会收留的,麻烦。」 阿勇若有所思地看着我,沖不远处的文渊扬了扬下巴,客气地打了个舞场上的招唿,又带着我转开了。 「有没有发现菲奥娜对我的敌意啊?」 我肚子里面,不喜欢藏太多的问题。 「不用理她,」 阿勇回答得简单,干脆,「是她戴上别人的戒指在先,拍拖一场,连告诉我一声的客气都没有。现在算什么?风度?性格?不要跟她计较。」 探戈舞曲一响,文渊丝毫不顾及众人的目光,利索地拉着我的手,第一个走进舞池。我歉意地回头看了看阿勇,他点点头,大方地笑了笑。 「丫头,这格陵兰来者不善,你要小心一点。」文渊善意地提醒着,私下里他对印象比较深的女性总是立刻给人家冠以绰号,我当然明白他说的格陵兰,直指菲奥娜。 「一个三十多岁的已婚女人,和老公的堂弟一起在外地过圣诞节,傻子都看出来怎么回事了。」 我懒得多费唇舌。 「不那么简单。」文渊带着我,紧跟着舞曲的节奏。探戈,高难度的挑战,我最喜欢跟文渊一起跳探戈,他带人的舞技高超,我的舞步也跟着洒脱,珠联璧合的感觉。「那女人的眼光从见面起,就没有离开过你。没猜错的话,她应该是阿勇的前女友。」 好眼力。透过文渊时起时落的手臂间隙,我瞥见座位上,只剩下菲奥娜和阿勇。两个人的目光都跟着我和文渊,和我的目光交接的时候,阿勇鼓励地笑笑,而菲奥娜, 却将目光巧妙地转向不远处的阿成和猫儿身上。 「你不是教过我不战而战的技巧吗?」我笑着打趣着文渊,依然紧跟着探戈复杂的节奏,不敢有一丝的懈怠。 文渊愣了愣,脚下的舞步却没有错乱,「是吗?」 「不是吗?」 我看着文渊,除了他还会有谁? 「不是我。不战而战不是我的风格,是……」文渊似乎想起了什么,慢慢地要说出来,却被我瞪大的双眼活生生地憋了回去,我的眼里,也有比冰还寒冷的东西。 「你不用提醒我是谁,说出来我会让你很难看的。」 我一字一句地咬牙切齿,看着文渊,「小心你的脚指头。」 探戈,配上这种严肃的表情好像也理所当然。 「丫头,」 见我的神思不知又跑到爪哇国的哪个角落里去了,文渊的调子,又要开始给我上课,刚才的尴尬,稍纵即逝。那曾经淡忘的熟悉,我洗耳恭听,「经营好人生和跳好一场舞没有什么区别。生活是华尔兹,流畅;工作是布鲁斯,节奏;情场如探戈,戒备。两三个小时跳下来,不要只浑浑噩噩地当是锻鍊身体了,动动脑筋。」 我点点头,舞继续跳下去。 抵达新加坡樟宜机场的时候在下雨,淅淅沥沥的,据说是雨季的尾巴,不时的降雨,本地人并不恼,只是打乱了我一安顿下来就想躺在白色的沙滩上晒太阳的计划。算了,听天由命吧。 希尔顿,全世界一样的灿烂笑容。 安顿下来,拿出从成都的朋友那里辗转打听到的电话号码,犹豫了一下,还是拿起电话。 一个中年女性的声音,操着并不流利的英文,问我找谁。找雅琴。那女声警惕地盘问我是谁,说是老朋友。不一会儿,雅琴来了,依然是甜蜜温柔的声音,「请问是哪一位成都的老朋友?」 第35页 我脑筋一转,先操着上海普通话天南海北地胡诌一阵子,估计雅琴有些失去了耐性,又转回了平日里说话的调子,「雅琴姐姐真是多忘事,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当初可是天天都要找我做传话筒的哦?」我笑着。 「丫头?」雅琴的声音喜出望外,「臭丫头,小妖女,竟然拿上海话的调子来蒙我,看我见了面怎么收拾你!」 约好了晚饭去驳船码头吃饭,窗外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有一些曾经,可以回忆。 傍晚时分抵达驳船码头上的那家着名的泰国餐厅,据说是以七百年前泰国的古都来命的名。以前来过,轻车熟路。 是雅琴吗?坐在对面那个纤细精緻的女人,和五年前的丰腴美丽大相迳庭,让我又不由自主地恍惚起来。雅琴原本凝脂般的肌肤不復往日的雪白细腻,也不知是这热带岛国常年明媚的炎热,还是别的什么原因;皮肤的光泽比五年前差多了,额头上还隐隐冒出些坑坑包包的东西,不再光滑清丽;原本乌黑油亮的头髮,也有些微微地泛黄的迹象,不知是不是染了颜色,光泽是不復从前了;脸上努力地搽些厚厚的香粉,来遮盖细细的皱纹,笑起来的时候,唇边也已经有了小细纹;还有那双眼睛,曾经是多么的清澈动人,此时却有些浑浊的迹象。被爱情背叛的女人,怎么落得如此的憔悴沧桑?好一朵鲜花,就这样…… 「丫头长大了,也出落成个美人儿了。」雅琴笑岑岑地看着我,「我刚从上海回来,要是早知道你在那里两三年了,一定要拉着你好好逛逛。」 「琴姐姐过得还好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傻丫头,有什么不好的?衣食无忧,又不用出去打工养家餬口,有什么不好的?」雅琴伸出纤细的手指,拿起放在瓷碟中的一片青柠檬,对着面前的冰水挤了挤,放下挤干的柠檬片,拿起长柄的勺子,轻轻地搅了搅冰水,抬起头,目光和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我相逢,扑哧一笑,「小丫头,想什么呢?」 「在想琴姐姐当年的美丽。」我一五一十地老实交代,小心地选择着措辞,「不过现在是少妇的成熟风韵,不一样了,却依然是迷人的。」 「还是那么贫,嘴里跟抹了蜂蜜似的。这么多的蜂蜜,怎么没有粘住你自己的嘴巴?」雅琴手中,没有曾经柔软的丝绸手巾,只有一杯凉凉的冰水,她习惯性地伸出细长的手指,又有些犹豫地收了回去。雅琴快速地掩盖着曾经习惯的小动作,一如当初的优雅,轻轻地端起面前的冰水,呷了一口,娓娓地聊起了婚后的幸福生活。做太太的日子,从她的口中听起来,好像很悠闲轻松,成天跟着老公新加坡,台湾,香港,上海……到处飞,也算是万水千山走遍吧。提起亚洲各地的美景,雅琴兴奋起来,反倒是她现在的家人,很少提及。一个已婚的女人,在多年不见的好友面前只兴趣盎然地讲那些绕着地球跑的种种经歷,却小心地迴避着现在的家人,想必是不太幸福的,起码我是这么幼稚地认为。 「什么时候去上海?我带你到处走走。」我不识趣地打断雅琴,若换作是旁人,即便听得出对方话语中的蹊跷,冲着过去的情谊,也耐着性子听下去。我是不够圆滑的,尤其是在熟识的朋友面前,真真假假间藏不下一粒沙子。实在是有些听不下去了,何况我的肚子里,还有一些东西要证实。 「我经常在上海呆着,房子刚刚在静安区那边买好了。这不,过完年要赶过去装修,弄好了请你来玩。」雅琴淡淡地回应着我,显然被我打断了兴趣有些悻悻的。 「那好,我一定去。只怕不是一个人去。」我的肚子里,就是闷不得东西。 「有男朋友了?」雅琴好奇地睁大了美丽的眼睛。 「不仅仅是男朋友。」我抬起头,意味深长地看着雅琴,「有人现在常驻上海,怕是很愿意见到你。」 雅琴一愣,细细地琢磨着我脸上的表情。那一刻好像很长很长,沉默悄悄地蔓延着,难熬。雅琴似乎也感觉到这难堪,贝齿轻启,「我没有兴趣再见到他,就算他死了,也跟我没有关系。」 「我还没说呢,你怎么就知道是谁?不过话又说回来,我心里要是没有一个人,就不会在乎什么死活。没有,就是没有了,他的现在和将来,和我又有什么关系?」我慢慢地从那辣海鲜的火锅里,夹起了一只红色的虾,很好看的红色,放进面前的盘子里,「如果心里还是放不下,就不要骗自己。人生最大的罪过就是自欺欺人。短短几十年的红尘一梦,一个地球又隔得那么远,能经得起几次悲欢离合,缘聚缘散?」 雅琴看着我,表情很复杂,我都有些怀疑她的眼光是否真的停留在我的脸上,只听她轻声地长嘆,「小马,我曾那么接近幸福,我们都曾那么接近幸福……」 「琴姐姐,如果过去的不能过去,那么就面对好了。不管什么样的过去曾经,总得有个了断。难道要放在心里一辈子,只能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翻出来看看,想想,落泪不成?我不愿意让过去常驻在将来。」我停下了筷子,认真地看着雅琴,「我要好好经营我自己,不让那些曾经囚住我,毁了我的将来?」 雅琴放下了筷子,娇弱地扶了扶额头,喃喃道,「丫头长大了,真的长大了……」 说着,轻声地嘆息,「只是那些过去曾经,动了情,伤了心,哪里放得下?」 第36页 我茫然地看着雅琴,就算时间能改变一切,也要被改变的人心甘情愿地面对,只是雅琴……我懒得在这个问题上再浪费什么精力,再温柔的女人若是钻进了牛角尖,纵然有九牛二虎的力量,也未必能拉得出来,何况眼前这曾经失婚的美少妇,那些青春的浪漫和梦想,那些怨恨和伤害,一旦钻了出来,又哪里能轻松地举起手来,挥一挥,不带走一片云彩? 先是销售部的培训,比较轻松开心。来自亚洲各地分公司的销售精英们聚集在一起,轻松诙谐的气氛,惬意。上课时插科打诨地配合着培训的进度做分组练习,做销售的人特别有默契,一聊起来就天南海北的,在不知不觉中给对方下套,脱逃,有趣的智力游戏,连绵不断的笑声和掌声。好在主讲的人早已习惯了销售队伍的工作特质,和这帮一直在利润前沿打拼的人在一起,书本上的理论联繫日常工作中变幻莫测的实际,倒也受益匪浅。圣淘沙结伴看过落日,照完「毕业照」,吃完了生勐海鲜的散伙饭,大家都走了,只有我留下来,收拾好行装,搬迁到另一个酒店,准备参加整合营运的培训。 从游泳池回来,八点整,电话铃响,不用想就知道,一定是阿勇的每日一电,他总是这么准时,不是向他汇报培训时的趣事,就是课后巩固的讨论,习惯了。 拿起电话,轻笑着,「又是上班时间泡妞啊,给自己打工就是好,不用看老闆的脸色。」 「玛琪?」一个陌生的男中音,中文里还夹杂着外国口音。 「我是。」我下意识地吐了吐舌头,后悔刚才的冒失,同时暗自庆幸着电话那头的人看不见我扮的鬼脸,不过这声音还真不熟悉。 「卢克?斯本赛,总部整合培训的负责人,能不能和你一起喝杯咖啡,听听上海那边的情况?」 富有活力的声音,明明是在邀请,听起来却有点儿命令的口气,也不知是不是我有点太过敏感。 「没有问题。我在等一个电话。一个小时后行不行?」 虽然心里有些隐隐的不舒服,想到明天和后面的培训还是要跟卢克照面,我还是应下来。 「不行,一个小时后我有别的约会。你现在没有空的话我们就只好明天见了。」 卢克的调子立刻变成了公事公办的口气,冷冰冰地听起来有点儿别扭。 「那好,明天见。」 我依然是简洁着,挂断了电话。 第12章 邵强的秘密 「是小马吗?」 刚走进培训用的会议室,一个高大帅气的法兰西男人向我走来,浅亚麻色的头髮,深陷的眼窝,大大的蓝灰色眼睛,长长的睫毛,模样和我当年的一位旧同事倒有几分像。他热情地伸出右手,和脸上暖暖的笑意映衬着。从声音里听得出来,是卢克。 「不好意思,卢克,昨天有事情,不能和你一块儿聊聊。」我大方地把手伸过去握了握,歉意地微笑着。 「没有关系,」卢克笑笑,「是我看中了你。」 我不动声色,老外说中文就是这样,难免有词不达意的时候,何况我又不会讲卢克的语言,不知道在他的文化中,「看中」二字的具体含义。倒是同行的静,吃惊地瞪大了眼睛,飞快地瞄了我一眼,又很快地镇定下来,巧妙地掩饰了过去。 卢克把弯曲的右臂伸向我,我自然地将左手搭了上去,心中无私就没有什么可犹豫的。 「我想你是有备而来的。」 卢克一边带着我走向放着茶点的桌子,一边和周围打招唿的人点头示意着,那种从容应酬的表情,让我想起在大仲马的《三个火枪手》里读到的情节,那些法国的达官贵人在社交场合的礼节。 「何以见得?」 我给自己倒了杯咖啡,不放糖,不放奶,培训的时候需要集中注意力,所以我总是用黑咖啡来提神。 「大部分人来参加这个培训都很兴奋,跃跃欲试的架势,仿佛自己就要升任副总经理似的,只有你,自信却不张扬,沉静中又有些犹豫。你若不是有备而来,就是被爱德华和艾马什骗来的。艾马什这个老狐狸,我昨天晚上才跟他通过电话,他说送给我个专业背景很强的种子选手,不好对付,不过很有潜力。」 法国的男人,天生是水做的,恭维女人的技巧,巧妙得丝毫不露痕迹。我知道凭着我和艾马什的工作关系,卢克一定以为我会追问艾马什还说了些什么。 可是我并没有问下去,只顺手又拿起瓶矿泉水,就这样两只手都占着了,就不会再伸向他微弯示意的右臂。 「果然厉害。」 卢克故作诡秘地沖我笑笑,巧妙地将咖啡杯换到了右手。 「我的外号叫水缸,一天要喝两升水。」 我仰起脸,沖卢克笑笑,故意岔开话题。「没办法,培训的时候走来走去的不礼貌,我就先拿些战略储备吧。」 卢克飞速地吞下他口中的咖啡,显然被烫着了,脸上又绽开了开心的笑容,「水缸?这么不雅的绰号也用在女性身上吗?」 「是大学里同学们给起的外号。中学的一节课上四十五分钟,大学是九十分钟,不习惯。我常常是拣靠近门的前排位子坐。教授一往后面移动,我立刻冲出去找水喝,后来男生们开玩笑就叫我水缸了。反正女人是水做的,每天两升水有利于排毒,不是吗?」 卢克似乎并不恼人,恰恰相反,还给人一种同窗的亲切感,我也有些口无遮拦的率真起来,忘了防备。 第37页 「是吗?」 卢克将手上的空咖啡杯放了回去,紧走几步赶上我,指给我看那张放着我的名字牌儿的桌子,「那是我们的桌子。」 我轻轻地扬了扬眉毛,不动声色。卢克显然猜到了,「没错,我们坐一张桌子,全程,两个星期。我看中了你。」 我不置可否地笑笑,这老外的中文跟谁学的,如此经不起推敲? 接下来的培训,相当紧张。出来做事这么多年,从来没有经歷过这么紧张的培训。但也许是因为远离校园的日子太久了,那种迎考的状态又一次身临其境,时时刻刻。 每天上午要吃进大量全新的概念和案例,下午做实战演习,每个人都要根据自己所在企业的现状,提出与早上所学到的内容紧密相关的三个实例, 然后在小组内部讨论,分析,寻找解决方案,最后再放到三四十人面前去做演示和讲解,任凭大家做血淋淋的剖析。晚上也不得清闲,七点到九点,是每个小组的总结点评时间。虽然不再继续使用酒店的会议室,而是将战场转移到附近的餐馆里,订几张桌子,气氛轻松了,大家的思维也更加活跃。都是高级别的管理人员,饭桌上认真的探讨和幽默的引申,有趣得很,再加上培训的讲师总是不时地插进每一个小组,恰到好处的点评,开卷有益。等回到房间的时候,才发现这一天的连轴转,的确有些疲惫不堪,还得整理一下笔记备战明天。 这样的培训,对我而言充满了挑战和刺激,而同屋的罗静,没有两天就有些撑不下去了。不是错过了老公的电话,就是没有及时回復公司发来的邮件引发的混乱,罗静说这样的培训简直就是魔鬼集中营,我没有出声。于是常常在罗静关灯睡下后,拿着从商务中心列印出来的邮件,抱着手提电脑在洗手间里写回復,第二天「上课」前发出去,倒也不觉得混乱。也许是销售队伍中呆久了的我早已习惯于紧急事务的处理,以静制乱,已婚和未婚的差别可能就在于此,一个是万千的牵挂,一个是自由的潇洒。 没有时间再去浏览狮城的美丽,虽然雅琴三番两次留言相约,我只能及时地回电话过去抱歉。雅琴也只是淡淡地嘆息,打工真不容易,好在春暖花开的时候大家都在上海,只好到时候再聚了。写邮件告诉文渊我找到了雅琴,他夸张地说一夜没有阖眼,那玩笑的调子里,没有一丝的热情,也没有感激,反倒让我怀疑自己是不是白忙活一通,摸不着头脑;猫儿沉浸在爱情的甜蜜中,发来的邮件中都是邵强的名字,看得出来小姑娘心动了;和阿勇的联繫,完全依赖电子邮件,断断续续的,只是三言两语,他知道我很忙,我也知道此时远在上海的他,手上有好几个项目的年终结算,不得闲。专业的知识,更多的是和卢克讨论。 卢克说我不愧是做销售的,很有说服力,一些大家都模稜两可的概念,最后都在我刨根问底的逻辑推理下,按照我的思路发展总结出了令人满意的答案。但我知道这样是危险的,因为总结的时候往往是晚饭时间,身心疲惫的大家在享受了美食和美景后,轻松的状态下很难再有上课时的专注和团队内部取长补短的分析判断能力。我不过是个精力旺盛不依不饶的异类罢了,剥皮去茧抽出来的丝,未必就是最好的。卢克常趁着我和别人激烈讨论问题的时候在一旁大胆地琢磨着我,偶尔被我转过去的眼光碰到了,开心一笑,很得意的样子。我知道他在倾听我们的谈话,无非是为了及时的点播,倒也并不在意,一笑了之。 总算熬过了这两个星期,我心里,对爱德华和艾马什的调整计划,已经猜到了七八分,知道了回去后该怎样行动,从哪里下手。回家,回家,已经是腊月二十八了,错过了陪母亲置办年货的日子。 我急急地沖回房间,七手八脚地收拾着行李,罗静跑进来说怎么还不去照相,卢克到处在找你,就差你一个人了。原来刚才结束的时候我第一个跳上去跟老师握手,跟卢克握手,等到大家一拥而上,我已经熘了,没有听见照相的安排。 照相的时候我跟静站在一起,上海就去了我们两人,这两个星期的朝夕相处,关系不错。卢克却硬是把我拉到了第一排,站在他旁边。后面的人开玩笑起闹,说卢克假公济私。卢克问我什么叫假公济私。我问他知道什么叫走后门吗?卢克说中文老师提到过,说是中国特色。 我皱了皱眉,心里不爽,这时候摄影师叫我们说cheese,中国人照相说茄子,外国人说芝士,不过是为了那种微笑的口型罢了,于是在狮城明媚的阳光下留下一脸的招牌cheese。 过完年,去香港。 猫儿发来邮件问,能不能在香港的金店里给邵强买条手鍊,要精巧些的花样,邵强喜欢精緻的东西。喜欢戴金压惊是南亚的风俗,我笑笑,问清楚猫儿的预算,答应下来。 就在我离开香港前的一个星期,阿勇返港办事,好像不是很忙的样子,我于是顺手把买金手鍊的任务交给他。阿勇瞄了我一眼,金手鍊哦,还是男人用的。 「是猫儿托我买给邵强的,我自己都不戴这些东西,哪里懂得什么男款女款的区别。这里是你的地盘,还是你去买的好。不要忘了把发票给我,猫儿的信物,坚持自己要付钱的。」这是我喜欢猫儿的地方,朋友虽然亲近,但在钱财的问题上,猫儿从来不愿意占人家的小便宜,这一点,梅儿就没法比。 第38页 梅儿总喜欢上班的时候托外面的销售人员帮她买些东西回来,东西买回来,自然要给钱。而梅儿每次都会发现零钱不够,就敲门过来跟我借。不忙的时候我总是顺手借给她,后来发现她借钱的时候多,还钱的时候少。猫儿建议我用一个月的时间观察一下,做一个清单。我问是不是太小气了,猫儿说上海小姑娘都会保护自己的皮夹子,你要好好学学。于是我给梅儿准备了张月结单,清晰地列出来她上个月借还的记录,梅儿第一时间地清还了欠款,那以后记得带零钱了。不过这件事,小广播的梅儿没有到处声张,只是在还钱的时候安安静静地道歉。我说没关系,有借有还,再借不难。梅儿悻悻的,我趁机教育她尽量少拜託外面的销售员在上班时间给她去买东西,有一个成语叫狐假虎威,梅儿不是狡猾的狐狸,我也不是弱智的老虎,只是销售员们多多少少会有些畏惧的心理在那里作祟,投鼠忌器,自然不好意思拒绝她小小的要求。为了我自己的声誉,我也不希望再看到这样的情况在销售部内出现,至于下了班后他们之间的往来,我没有兴趣。梅儿点点头,出去了。那以后再也没有看见销售员拎着商场的纸袋一进公司就跑到梅儿那里去报到,听说梅儿因此失去了一些公司里的「朋友」,那么我猜得没错。 「小马。」阿勇轻轻地搅动着面前的港式奶茶,我也开始喜欢上了这红茶、咖啡和鲜奶的组合,还有新鲜出炉的菠萝包。此刻的我俩,正坐在中环的一个茶餐厅里吃着早餐。阿勇这些年一直在中环上班,找间相熟的茶餐厅不难。茶餐厅是我的选择,我很喜欢这种很香港的饮食方式,平民化的中西合璧,比起酒店里英式早餐的高雅,我倒是更喜欢茶餐厅的真实,很香港。小小茶餐厅里穿流的人群,说的都是我陌生的方言,从他们抑扬顿挫的调子和生动活泼的表情里,可以感受到一种居家的温馨。阿勇说茶餐厅一般做的是街坊生意,大都是熟客,所以和老闆伙计之间,熟络的很。我喜欢茶餐厅的原因,是因为它浓缩了普通香港人生活的一角。我和阿勇几乎是同时看了看戴在手上的时间,一个多月没有见面了,有好多话要说,却又担心着没有足够的时间。 「有没有觉得邵强这人有点眼熟?」即使时间紧迫,阿勇还是慢吞吞的调子,顺手把给邵强买好的金手鍊递给我,看着我放好。 「也不知道是你哪门子的前世今生,你都问我第二次了。想说什么赶快说,我只有四十分钟的时间了,一会儿还得走过去。」茶餐厅离我要去的地方不远,走过去也就二十分钟的样子,只是阿勇总是这么吞吞吐吐的,考验我的耐性。 「记不记得我们刚开始,去静安寺烧香保家宅平安的那次。烧完香我们去静安公园,撞到两个男人,其中一个戴着金色的手鍊……」阿勇简短的调子,直奔主题。 「什么?」我惊得往口中勐吸一口气,却不料是被滚烫的鸳鸯奶茶烫到,叫不出声来,泪水当即滚落。好在阿勇反应够快,忙要了杯冰水,我抢过来吞下去,压惊,压惊。 「邵强是……」我即将冲口而出的那三个字,被阿勇瞪着眼睛不动声色地堵了回去。 阿勇只压低了声音,轻轻地朝前俯了俯身子,看着我的眼睛,「基佬。」 我呆呆地瞪大眼睛,看着阿勇,说不出话来。阿勇很少谈论别人,尤其是这么重大的事情,那么他一定是很有把握喽。我的脑子里一片混乱,那戴着金手鍊的男人,难怪上次和邵强一起吃饭的时候,阿勇的眼光总不时地掠过他的手腕;还有那夜邵强对猫儿拒绝,猫儿难言的困惑……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实,怎么又被我撞到了?唉,该怎么同猫儿交代? 回到上海,猫儿兴高采烈地接过我带回来的礼物,第一时间结算。这就是猫儿,做财务的职业病,但也可能是她的原则问题。我笑着把发票递过去,小姑娘今天画了淡淡的妆,问她是不是要跟邵强去约会,猫儿有些羞涩地点点头。 「其实,同时交多几个男朋友挺好的,不用给任何人承诺,慢慢地选择。」我轻描淡写地在一旁敲边鼓,明知道猫儿未必会听得进去,还是忍不住说出来。 猫儿这次反倒没有直接的反应,只是凑近了些,脸上挂着浅浅的笑意,「看着你和阿勇经过那么长的时间才牵手,我才发现幸福也许就在身边,只怕是自己从来没有留心过罢了。你说得对,给他机会,也是给自己机会。邵强也许真的就是我的幸福。」 说完,猫儿带着一丝红晕飞快地跑开,约会去了。留下我一个人怔怔地站在那里,心中充满了犯罪感。真相说出来,立即毁掉猫儿的幸福, 我们之间的友谊也可能因此葬送;不说出来,我憋得不舒服,猫儿得到的,也未必就是幸福。左右为难的我,一时间没了主意。 刚走进公司就遇到艾马什阳光灿烂的笑容,老头儿沖我神秘地眨了眨眼睛,怎么样,休息好了吗?卢克这个人不错吧? 我笑笑,又被你们给骗上贼船了,哪里是什么休息,分明就是被一脚踹回校园,强化复习迎考,辛辛苦苦三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回来麻烦想必更大,不过卢克人还不错,做到总部的整合管理项目总监,可以说是年轻有为啊。 「你不也是年纪轻轻吗?」艾马什还是神神秘秘的,「上个星期我去新加坡出差,卢克还跟我提起了你呢,对你的分析判断力和领悟能力赞不绝口,看得出来,他很欣赏你。」 第39页 法国男人恭维女人的技巧,无论年纪,总是那么得体巧妙,没有一丝造作的痕迹,让人欣然接受。这一点上,艾马什永远是个老江湖。 「说到卢克,公司准备什么时候开始做整合?」我和艾马什一直用英语交谈着,上了三楼。在三楼上我们丝毫不避忌接线生,艾马什说她的英语有限,无法听懂我们的话题。但我还是加快了语速,虽然整合是个新兴的名词,但总归是公司管理层的大动作,小心驶得万年船。 「爱德华说等你一回来就开会,就咱们三个,大概是今天早上十点吧。经理例会都因此取消了,去查查你的邮件就知道了。」说着,艾马什拉开了总经理办公区域的玻璃大门,女士先请,我很喜欢也很习惯艾马什的绅士风度。 「呆会儿见。」匆匆地和艾马什告别,我扑进财务经理办公室,要钱。 十点钟,准时开会。 爱德华的简单直接,我早已习惯了。 爱德华和艾马什,截然不同的工作风格。艾马什当年进公司的时候不过是个维修技工,当时年轻英俊的他总有一脸灿烂的微笑来及时舒缓设备运转和销售需求之间的矛盾,再加上勤奋好学和灵活的交际手段,十来年的工夫就从一个小小的技工,升到了车间主任的位子,后来又通过在南北美,亚洲和总部之间来来回回地外派,曲线式地升迁,二十几年的时间内,一跃成为亚太区的生产总监,协调着整个亚太区二十多家工厂间跟生产有关的一切事务。虽然同时管理着二十多家工厂,艾马什却并没有到位于淮海路甲级写字楼的大中国区总部上班,即使那里依然留着他的办公室。大多数的时间,艾马什都在我们公司里呆着,跑上跑下地处理着生产部的事情。艾马什的本末倒置让我有些不解,猫儿提醒说我们公司虽然产量和利润都不算可观,但毕竟是艾马什的根据地,我们的产品,是公司的传统产品,也是集团在亚洲以外地区最大的产品利润中心。艾马什的心里,想必有些怕被架空的危机感,淮海路上的那间办公室,一来充满了官僚气息,艾马什呆不惯;二来远离了生产部,远离了机器,艾马什不舒服;三则在我们公司呆着,级别上不用汇报给爱德华,工作中又永远是在辅佐爱德华,做好了是艾马什配合得利,做差了是爱德华领导无方。我这才恍然大悟。阿勇说这样的组织关系实际上并不利于公司的管理,生产和销售间的矛盾很难调和,总经理总是有些繁琐的协调工作要做,投鼠忌器之嫌,但好在艾马什的圆滑和我的中庸相得益彰,倒也相安无事。 爱德华是欧洲顶尖商学院的高才生,典型的少壮派人物。还没有走出校门,就被市场部的总裁看重,签下了高薪的聘书。爱德华在总部,可以说是春风得意。到中国来做几年的总经理,只不过是个曲线救国的发展计划,上面的人要看看他战略管理的能力,才能调回去委以更高的责任和权力。爱德华是清高的,而且寡言。跟他在一起工作,很少谈论工作以外的话题,即使有,也是气氛非常轻松的时候,像去年十一月底提前完成销售任务的时候,爱德华的脸上露出了孩子般无邪轻松的笑容。和爱德华开会大都是很简短的,永远不超过半个小时,可能因为我也是思维简单直接的人,所以和爱德华在一起工作没有什么沟通的问题。私下里猫儿告诉我,向阳花在爱德华那里失势,一来是因为她的语言障碍,二来是因为她总能把半个小时的会折腾到一两个小时,把上海滩的政策法规讲得极其灵活麻烦。爱德华刚来的时候不得不压着性子听她说,三个月后,就招来人事经理雪儿,彻底地分解了向阳花的权限,将她的授权范围局限于艾马什之下。向阳花也不好争辩,私下里到处跟人说爱德华是个铁面人。 我常常在猜想,爱德华的清高也许和他的经歷有关。爱德华的性格原本不像艾马什那样热情开朗,艾马什的随和奔放可能和他多年在美洲大陆的工作经歷不无关系;而爱德华要内向一些,从小到大都是成绩优异的高才生,骨子里多多少少都有些恃才傲物。至于说到爱德华的寡言,公司里很少有人听见过他兴致勃勃地谈论什么,即使是在经理会上,爱德华的话也少得可怜,难免会给人冷冰冰的感觉,连阿范在的时候也开玩笑地说爱德华根本就是一个沉默的人。我倒是见识过爱德华滔滔不绝的兴奋,那都是在讨论新产品设计,试销售和推入市场的战略计划时。听猫儿说爱德华在商学院时主攻的是市场学,难怪一提起产品市场的话题,爱德华的清高和冷漠荡然无存,眼中闪烁着热忱,调子里充满了热情,思维也极其活跃。 「卢克是爱德华在商学院的好朋友。」趁着爱德华转身过去掐灭手中的香菸,艾马什压低声音给我透露「内幕消息」。 我抬起头来,看着爱德华。好奇的眼光正好遇上了转过身来的爱德华,他笑着点了点头,看得出来,爱德华今天的心情不错。 「亚太区决定了,整合只从我们公司开始,九个月的时间。效果好了向亚太区各公司推广。」爱德华看了看我,意味深长,「卢克三月二十号到上海,这九个月的时间里你要全力以赴地配合他。当然他的计划中还有亚太区功能部门的整合,我和他谈过,这一部分你不必插手。」 我没有表态,看着爱德华,眼睛里分明在问,我那七千吨怎么办? 第40页 「七千吨的目标当然还是非你莫属,必要的话可以给你找个助手。只是我担心九个月的时间,你要配合卢克一起做整合,会有很多的事情,还得同时兼顾淡旺季的销量,有没有时间和精力来带助手?毕竟,旺季马上要开始了。」 爱德华看了我一眼,真了解我,我不是那种擅长带助手的人,何况这个助手的定义,可不是像梅儿那样打打杂罢了。 「没有,我怕是没有时间培训什么人。」我的回答也是干脆利落,销售部,我带的队伍我心里清楚,七千吨,没有新产品的支持的话,有点压力。好像市场部的新产品上市计划已经做好了三月底的试销准备,那样的话两个旺季勐冲一下,多策划一些面对消费者的活动和给经销商些甜头,我的底牌是七千两百吨左右。只是这整合,从在新加坡开始接受培训起,我和卢克就一直在讨论我将面临的保守势力,虽然卢克一直安慰说到时候会全力以赴地支持我,我当然明白他意味着「权」力以赴,任何的变革都会有流血牺牲,我犯不着去做炮灰,何况法国人的妥协性是有目共睹的,巴黎都沦陷了两次。 「谈谈你的想法吧,」 爱德华摊开双手,「你要什么我们都会支持你的。」 说着,看了身边的艾马什一眼,艾马什也点了点头。 「销售部我没有问题,我带的团队我很清楚,这三个月的旺季我会拼命沖销量的。说到整合,整合到生产部的时候,我需要授权。」我的眼光,转向艾马什,「我需要你全力以赴的支持,完全的支持。」 「没有问题。」 艾马什的回答也很坚定,「我知道你担心什么,放心,到时候让卢克承担一切责任。」 不愧是老狐狸,我和爱德华相视而笑。爱德华站了起来,会议要结束的徵兆。 「对了,向经理去美国了。她的职务由新来的财务经理迈克汪在代替。我们在考虑是否应该由你现在接过去,这可是整合中生产部的一个大项目。」 艾马什轻描淡写地向我抛出了一个长满刺的仙人球。 「我得回销售部调整一下这个季度的目标,另外给我的经理们打打气,加加油,七千吨毕竟是我这个职位的首要任务。至于向经理那边的事情,我觉得让财务经理来接手一段时间比较好,这样一来生产部和财务部将来的沟通也能顺利一点。少一些紧急的应付採购货款。既可以避免付款不及时造成的採购危机,也有利于採购部建立数位化的管理和预警方式。」 我巧妙地躲闪着,却免不了还是直指採购部的弊端。我是故意说给艾马什听的,他比我更清楚向阳花的问题,估计这次整合的试点,也是他在新加坡争取来的。 关于採购部和财务部之间的种种矛盾,阿范在的时候,下班的路上私下里没少跟我抱怨过。其实无非是抱怨向阳花无序的管理方式和太多的私人交情掺杂在工作中。我平时也只是听听罢了,此时心里很明白,这次的整合,第一刀就是从採购部下手,到时候,只怕要跟向阳花撕破脸。幸好艾马什刚才提醒了我,要好好地利用卢克这张牌。 第13章 阿勇的背叛 星期六,阿勇又去加班。没办法,客户的财务年度大都以三月三十一号为最后期限,阿勇满怀歉意地说只能在一起吃晚饭了。 没关系,我沖他笑笑,忙你的去吧,我有一大堆家务事呢。 虽然墙上的日历已经翻到了三月,但按农历来计算,依然是早春二月的春寒料峭,尤其是这江南的二月,于阴冷潮湿间夹杂着海风的肆意,让人不得不心甘情愿地在家里老老实实地呆着。 我戴上胶皮手套,手脚利索地打扫着厨房,洗手间,然后把所有的衣物分批地扔进洗衣机去,自己一遍又一遍地擦着地板,直到光可照人。就这样忙碌了一上午,已经是一身大汗了。家务劳动,的确是最好的健身运动。 直起腰,才发觉飢肠辘辘。我心满意足地跌坐到沙发里,舒服地斜倚在松软的靠垫上啃苹果,犹豫着要不要出去觅食。一个人的午饭,说简单也简单,说麻烦也麻烦,尤其是今天把洗手间的瓷砖缝都刷白了,似乎该犒劳自己一下;只是这外面淅淅沥沥的春雨,夹杂着寒意十足的微风,好像不出去也罢。 电话铃响,是文渊,饭局来了。 文渊建议去吃四川火锅。在上海呆了这么久,还真没有吃到过地道的四川火锅,四川火锅的麻辣,不是谁都受得了的,尤其是那种麻酥酥的感觉,文渊说大小姐就凑合一下吧,权当去去湿气,我陪你去美容吧。 「呸,明明是你自己嘴馋,还摆出这么高的姿态,当我是傻丫头啊?」我冲着电话勐啐,换衣服下楼。 淮海路上有一家叫川妹子的川菜馆,时代电影院楼上,好像味道还行。 「她好吗?」刚一落座,文渊就直直地问我。天底下真的没有免费的午餐,连文渊都变得这么现实,这顿饭果然是有目的的。 我夸张地皱了皱眉头,没好气儿地瞄了文渊一眼,「没听见我的肚子咕咕叫嘛!」 「我来,我来,」文渊不耐烦地从我手中拿过菜谱,看也不看,沖站在一旁等着点菜的小姑娘倒口水似的,「红锅,两个蒜泥香油碟,蚝油,盐,味精,醋,单上,一个生鸡蛋。黄喉,毛肚,鸭肠,鸭血,金针菇,午餐肉,粉皮,海白菜,鸡片,腰片……」 第41页 「我不吃腰片!」我愤愤地抗议着。 「我吃!」文渊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合上菜谱,「就这些了。」 看来文渊的尾巴今天是放到地上拖着走的,被我踩到了。我端起茶杯,诡秘地微笑着,懒得跟他兜圈子了,「她说她很好。」 文渊沉默着,一反往日玩世不恭的风流,等着我说下去。见他一下子转了性,我有些于心不忍。 「你放不下,从来都不曾放下,是吗?」我认真地问文渊,没有答案。 「你都放不下,又怎么指望她能够放下?」我看了文渊一眼,「女人是感情动物,不是每个女人都有自愈的功能的。爱得太深,时间洗不褪色的。就像一件心爱的真丝衬衫,明明知道得用温水加上中性皂液轻轻揉搓,然后挂在没有阳光的地方阴干,再用熨斗隔着毛巾低温熨平,怎么会捨得把它扔到洗衣机里,任那机器去洗去拧去转,再放到太阳光下去暴晒?」 我觉得应该告诉文渊我的感觉,虽然雅琴巧妙地掩饰着,可我觉得她的婚姻并不幸福,那些所谓的美丽不过是装出来给我看的罢了。女人,虚荣心也好,自尊心也罢,落寞和伤感是不愿意在朋友面前显露的,即使是很要好的朋友,何况雅琴和我也不过是故人罢了,若没有文渊,谈不上什么交情。 只是,此刻的文渊,听着我讲着真丝衬衣的洗涤方式,有些不耐烦。 「你……就这么自信?」对于我的判断,文渊显然还有些拿不准。 「那得看我是被谁调教出来的。」面对文渊严肃的神情,我已经全无开玩笑的心情,「如果说我看错了雅琴,那么我也看错了你。能不能放下,你自己心里明白。」 文渊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声音低了下来,像是在和他自己说话,「丫头,你可知道这一把赌的是什么?」 「赌的是你曾经失去的幸福,赌的是你将来的幸福。物是人非,一切可能都已经改变。这一把要不要赌下去,就是你自己的事情了。」我伶牙俐齿地接着话茬,眼睛,却早已被翻滚的火锅吸引过去,「开吃,开吃,我今天要把你给吃破产。」 文渊的思绪,一下子被拉了回来。笑了笑,帮忙往锅里下料。 吃火锅,快乐的是口舌,痛苦的也是口舌。我一边挥汗如雨地从翻滚的红色浪花中夹出一片片快意,一边不停地擦着汗水,鼻涕。这早春二月的江南,火锅是祛湿除寒最理想的选择。 等不及服务员把零钱找回来,我提议去旁边的哈根达斯吃冰激凌。文渊得意地笑笑,「你吃火锅,顶多就是个叶公好龙。人家都以为你这辣妹子不怕辣,谁知道这辣妹子的名声根本就是浪得虚名。」 我跳了起来,拿好外套,顾不得反唇相讥,拉起文渊就往外跑,「快点,快点,直接到柜檯上去结帐好了,再不去哈根达斯,要辣死人了!」 我的舌头已经处于半瘫痪状态了。 文渊得意地笑笑,结了帐,跟着我急猴猴地冲上不远处哈根达斯的二楼,拣了个临窗的位子坐下来,来不及点单,我一口气喝光了自己面前的冰水,又毫不客气地伸手去把文渊递过来的他的冰水一饮而尽,顺手拿起桌上的纸巾勐擦脸上的大汗,这才缓过了辣劲,如释重负。 趁着等候的时间,我冲着文渊压低了声音,「带你来参观一下上海滩的另类风景,这间店里经常有男同性恋成双成对地约会。」 文渊哼了一声,皱了皱眉头看着我,「丫头,你不至于还那么贪玩吧?」 「我不是贪玩,是看风景。同性恋者在国外也许是司空见惯的风景,在上海,可是另类得很。上海滩上风景多,多看一幕又何妨?」 嘴上敷衍着,我的眼光被坐在靠近楼梯的角落里两个男子吸引。刚才急匆匆地上来,没有留意他俩。面对我的那个男子二十出头的样子,长得俊美清秀,衣着很整洁,浅紫罗兰色的衬衣配上银色的领带,深紫罗兰色的外套做工考究,也许是颜色的缘故,给人种娘娘腔的感觉,左边耳朵上戴的那个银色的耳环有些刺眼,可能是因为不大不小地镶了颗钻石的缘故。背对着我的那个男人从后面看身材比较魁梧,坐着的缘故,看不出身高,那男人将左手的手肘放在桌子上,肢体语言比较丰富,正兴致勃勃地谈论着什么,坐在他对面的男人温情脉脉地看着他,暧昧地微笑着。 正当我准备把眼光掉回文渊的时候,突然被那两个男人坐着的桌子旁边的一根镶着四面镜子的柱子上反射出的一道微弱的金光晃了眼,定睛一看,好像是我从香港给猫儿带回来的那条手鍊。 我看着文渊的神情一定是失色了,文渊低声问我出了什么事,我压低声音告诉他自己的猜想,文渊皱了皱眉头,起身慢慢地从那两个男人的身边走过,下楼去了。不一会儿的工夫,文渊端着个托盘慢慢地走上楼来,托盘里放着两杯冰水和几张餐巾纸。上楼的时候沖那两个男人不约而同转向他的目光无可奈何地笑笑,耸耸肩。那两人将注意力转回自己谈论的话题上。 「没错,是gay。戴手鍊的男人说广东话,窄窄的黑色塑料边框眼睛,鬓角修得很短,很怪,左耳耳垂下面有一颗蓝色的痣,很明显。」 文渊的细緻,不得不令人嘆服。那男人就是邵强。 一时间,我左右为难,该怎么跟猫儿去讲? 「什么时候喜欢上了这靠窗的位子,还是闹市区?」 和我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文渊收拾起了那份戏嚯,巧妙地将我从愁绪中牵引出来。 第42页 「我好像一直喜欢坐在宽敞明亮的玻璃窗后面,看楼下的熙熙攘攘,人间百态。心理学中好像说这是比较阴暗的人性,偷窥欲。」 我不着四六地回答着。也只有文渊,有如此的耐心面对我时而的认真,时而的顽皮的率性,若换作是阿勇,早已用沉默来做无声的抗议了。 「不要以为看了两本弗洛伊德就知道什么是心理学,你连入门的资格都不够。人性的阴暗面?偷窥欲?就你这贪玩的脾性,顶多是个无知孩子任性的游戏罢了。」也只有我,听了文渊毫不留情的刻薄后,还可以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虚心接受,坚决不改,这就是我和他之间的师徒情义。我和文渊之间,永远保持在最适当的距离。毕竟,在我年少的成长中,文渊亦师亦友的忠告和劝导,帮我巧妙地绕过了无数的艰难险阻。对文渊的情感中,更多的是依赖和感激,对于他平日里在别人面前藏得巧妙的刻薄和愤世,我早已习以为常,物以类聚,我也是这样的人,只有在亲近的人面前,才表露出肆无忌惮的真实。 友谊间,有一种东西叫包容。 只是在文渊面前真实惯了,竟忘了文渊的双学士学位中,有一个心理学的本儿。而且去了美国后,除了谋生的那个什么大众传媒的硕士外,他对心理学的求索也没有放弃过,好像也就是一两年前,刚刚拿下了心理学的什么学位。我这般的迷煳,竟然在他面前班门弄斧。 「医生,」我贪玩的天性又蹿了上来,伸出右手放在桌子上,装出病恹恹的样子不是很难,「那您给号号脉,看看这无知孩子得吃点啥药才能从玻璃窗前的张扬挪到屋里的角落去?」 文渊皱着眉头,古怪地看着我,摇了摇头,「说实话,来上海前我真的担心过你嫁不出去,不过看到阿勇,我放心了。」 「得了吧,」 我不屑地沖文渊笑笑,夸张地皱起眉头,「你好像才是老大难问题吧?有一本什么管理的书上说过了三十而没有成家的男人,表面上打着独身主义的大旗,骨子里是缺乏责任心和面对家庭/人生承诺的能力,是一种缺陷。」 我巧妙地迴避了「心理」二字,得意地盯着文渊的脸,等着看他的反应。 文渊懒得答理我的针锋相对,只将目光移向窗外的细雨,举起了杯子,缓缓地喝着冰水。我猜想他的思绪,一定又回到了刚才那个关于我嫁不出去的担心上面去了,这么伶牙俐齿的女人,男人若是敢娶回家的话,的确需要一番超人的勇气和毅力。估计这会儿文渊已经开始后悔当初给我的「培训」已经成为我今天嫁人的障碍了。我才不担心这个问题呢,好像在欧美,女人绽放的时节是从三十岁才开始,据说到了那个时候的女人,经歷了一些人生,总累积了些睿智,所以才从里到外绽放出诱人的气息。我对嫁人的态度始终都是顺其自然,不要委屈自己。既然是后半生的携手,让自己心里舒服才是最重要的,至于其他的方面,结了婚的朋友给的建议是「抓大放小」,不无道理。 透过无声的春雨,文渊游离的目光,被街对面的什么东西锁住,「从伊式丹里出来的那个男的,好像是阿勇。」 「怎么可能?阿勇今天在加班。」我笑着,顺着文渊的目光看过去。细雨迷濛,看不清文渊所指的那男人的脸,他刚刚撑开了伞,身材跟阿勇倒是有几分相似,风衣的颜色和款式也很像。没有举着伞的左手,正挽着个女人,身材不错。那男人很体贴地将伞向女人一边倾斜,自己的右肩一半儿已经露出了伞外。他们慢慢地走向路边,显然在等计程车。 我全身的血液,开始往脸上迅速地聚集。文渊皱着眉头,担心地看着我缓缓地从提包中拿出手机,犹豫了一下,利索地拨打着一个熟悉的号码。 「也许我们看错了。」 文渊小心翼翼地试探着。 我冷冷地瞪了他一眼,没有作答。电话通了,下面打伞的男人果然松开了挽着的女人,从兜里掏出了手机。那女人识趣地把伞接了过去,体贴地替他撑着。 「我和文渊在外面吃饭,离你不远,你要过来吗?」我依然是温情款款的语气,压住的,是火山快要喷发的怒火,火山岩浆的温度迅速蔓延。 「不了,我刚刚跟客户吃过饭,正准备打车回去。」 很沉着的调子,熟悉的不紧不慢。 就在这时,打伞的女人将伞面朝上扬了起来,我看清楚了那张充满幸福的笑脸,菲奥娜。 「伊式丹到香港广场,这潇潇的春雨中撑着伞慢慢地走过去岂不是更浪漫?打车多煞风景啊?!」我的调子从春天一下子跌回到寒冬,一字一句又冷又慢,似这早春二月的春雨,丝毫不顾及坐在对面的文渊担心的目光和他伸出来摁住我手臂的右手。我的左手,在桌子上已经紧紧地握成了拳头,紧得,似乎要捏碎什么。 阿勇沉默着,抬起头到处找我。很快,发现了哈根达斯。就在我们的目光对接的剎那,我想阿勇一定看见了我面上的冰霜,我们就这样对视着,谁都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就在这时,我听见菲奥娜嗲嗲的声音,暖暖的,「勇,taxi来嘬,系咪一起返嗟?」 愣在那里的阿勇缓过神来,对着电话里的我急急地说道,「我马上过来。」 「不必了,春宵一刻值千金,不用浪费你宝贵的时间了。」我不等阿勇反应,果断地挂掉电话,冲着文渊果断地,「买单,走人。」 第43页 「阿勇正在打发菲奥娜, 给他个说话的机会。拜託大小姐,现在不是五年前了。就算要让人家死,也要死得明明白白,不要再制造冤假错案了。」文渊此时,完全变成苦口婆心,目光却一直没有离开过楼下雨中的动态,「已经错过一次了,不能一错再错。你就消消气,听完人家的解释,要杀要剐随你便。」 「杀?剐?」 我哼了一声,不屑,「没那闲工夫,这双鞋不合适,扔了就是,有什么好可惜的?」 「丫头,气话都是废话。就算你真的不缺鞋子,也要让阿勇死得明明白白啊!」文渊还是不依不饶地说,「公平一点。」 「该看的你都看到了,该听的我都听见了。你告诉我,哪里不清楚?哪里不明白?」刚刚跑上楼的阿勇,一字不漏地听见了我的话。 文渊见阿勇走了过来,站起身子想要走。 「你跑什么?你跑了我岂不是连个证人都没有了?」我冲着文渊说话的口气十分不客气。冲着我在气头上,文渊不得不老老实实地坐了回去,朝阿勇歉意地做了个鬼脸儿。阿勇嘆了口气,默默地沖他颔首。 阿勇站在那里,身上有点湿,雨伞显然是被菲奥娜带走了,好体贴的绅士,「小马,能不能冷静地听我解释。」 「不能。」我急急地打断阿勇,冷冷地,「我现在没有耐性,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来听你解释。」 「那么我可以等,等你冷静下来,我再来解释。」阿勇也和我一样,抢着说话。缓缓的调子里,藏着莫大的痛苦。认识阿勇这么久,这是第一次,他和我抢话说。 「不必了,我的原则很简单,『一次不忠,一世不用』。」我抬起头,看了看文渊,又看着阿勇,斩钉截铁,「也许你还不知道,我是『宁可错杀三千,决不放过一个』。爱情是很脆弱的东西,脆弱而且狭隘,容不下欺骗和背叛。」 「小马,生活有时候不像原则那么简单,有些事情,不是你想像得那样。」 阿勇长长地嘆了口气,「我知道你现在什么都听不进去,我说什么都没有用。给我点时间,给我些信心好吗?」 我看着阿勇,面无表情,「我想我们之间完了。你自由了,可以去找回你的幸福了。」 说完,我拿起包,以最快的速度冲下楼,我听见玻璃碎裂的声音,我想那是我的心碎。 我失魂落魄地走在潇潇的春雨中,一个人,任凭雨水洗刷我的伤心,灰濛濛的天空中,落下的,全都是我的泪水。 无声的春雨夹杂着彻骨的寒意,急速地浇淋在我心中熊熊燃烧的怒火上,虽不能如倾盆的大雨,顷刻间扑灭我的幻想,却恰到好处地一丝丝地沖淡近半年来我深信不疑的爱情。爱情?不过是水月镜花,骗人的东西。连阿勇这样的男人,都给自己张罗着另一条路,这世界上还有什么真正的爱情?但也许我才是第三者?第三者,我激灵地打了个冷战。认识阿勇一年多来,我真的了解他吗?我嘆了口气,摇摇头,事实上我并不了解阿勇,那些过去曾经,那些现在将来,无论谈论什么事情,阿勇总是淡淡的,沉着冷静着,很难看出丝毫喜怒哀乐。而我在阿勇的面前,若不是被文渊撕下了淑女画皮,想必还是那个善解人意聪明伶俐的小马。对那些过去曾经彼此不在乎,难道真的修炼到了宽容大度?抑或是另有隐情? 不去想,不要去想。一年多,足够的时间来看,来听,来想,到了现在这个时候何必再去猜?我甩了甩头,继续沿着淮海路西行,漫无目的。偌大的上海滩,熟悉的都市,此时竟给我凄风苦雨,无处可归的感觉,原本一个人漂着,有心就有家;心里装下了另一个人,家里就会充满了阳光,充满幸福。现在要将心里的这个人请出去,梦碎了,家何在?……我就这样在雨里,一步一步,脑子里时而愤怒,时而冷静;时而张狂,时而悲伤;受伤害的心,就这样浮浮沉沉,也不知走了多久,脑子里有一个声音由远及近,「站稳,站稳,不能倒下,梦已碎,家还在!」独自漂泊在外的我,真的是没有时间和精力来收拾眼泪,细数伤悲,生存的压力,工作的压力,理智不允许我被情感的失意摧毁。不能,绝对不能,我伤心,就会让爱我的人伤心,不能让远方的父母担心,也不能让自己苦心经营的事业毁于一旦。阿勇的爱情,不过是和事业一起分享我的人生罢了,没有了爱情,我还有事业可以依靠,可以信赖,起码在那份土地上,每一分耕耘都有收穫的希望。剎那间,醍醐灌顶的我好像抓住根救命的稻草。脸上的泪已经干了,我不是个容易落泪的女人,尤其不为自己落泪。成长的代价,既然不可避免地要付出,就要坦然面对,犯不着满大街地「炫耀」自己的失意,给那些言情小说增添新的创意空间。 我想我一定不是深爱阿勇的,否则心碎了怎么会没有疼痛的感觉?难道是当初的防疫针注射了如此长久的免疫力?还是这免疫力根本就没有保质期,一针下去,获益终身。来上海之前,父亲只送我《伊索寓言》里的一个故事,猪和狗的区别在于,猪是接二连三地犯同一个错误,而狗是遇到了同样的困难就会绕道而行。我想我是猪,同样的错误已经犯了第二次,虽然两次之间间隔了五年的光阴;但也许我是狗,因为这次感觉不再心痛,心碎了无痕,除了被浇灭的怒火,竟不復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楚。 第44页 皮包里的手机一直在响,懒得接。心情好些了,步履也轻松起来,身后传来汽车喇叭声,笑话,我走在人行道上,有本事你就开上来。我头也不回,继续朝前走。 好像快到襄阳南路了,我停住脚步,这才发觉跟文渊出来的时候下意识地换了双高跟鞋,从哈根达斯一直走到襄阳南路,脚踝早已是钻心的疼痛,腰也开始觉得不舒服起来。 我停住了脚步,长长地出了口气,「tomorrow is another day。」打车,回家,沖个热水澡,喝包感冒药,星期一,我还要和销售经理们开会,趁卢克来之前好好部署一下我冲击销量的计划。 轻风细雨中,计程车并不好打。一辆黄色的计程车停在我面前,空车灯没有亮。车窗慢慢地摇下来,是阿勇。 「小马,上车吧。这么冷的天,会生病的。」阿勇关切地望着我。 我冷冷地看了阿勇一眼,掷地有声的寒意,「不必了,不同路。」 计程车停在那里,没有动。我也继续朝着后面张望着空车,没有挪步的打算,丝毫不想再多看他一眼。 阿勇朝前倾了倾身子,递过去五十块钱,让司机稍等一下。然后拉开车门,钻了出来。「你上车吧,我在这里等车。」 我斜了阿勇一眼,冷笑着钻进车里,顺手立刻关上车门,冲着司机,「衡山路,汇金广场后面。」 绝尘而去,留下阿勇独自在那里发呆。 「小两口吵架了?」 上海的计程车司机,总是很多话,「小姐,那个男人很不错的。从时代电影院跟过来,一路上一直叫我慢慢开,怕给你知道。还不停地打你的手机,不停地打。老关心你的,到哪里找这么好的男人啊?」 「拜託您好好开车,下雨天路滑,我还不想死呢。」我的火气上来,俨然顾不得淑女画皮了。估计司机从反光镜里已经看到了我的脸色,不再出声。 到了小区门口,遇到了从计程车里跳下来的猫儿和文渊,两人关切地看着我,「你怎么样了?」 「好好的,没事啊!」我轻松地看着猫儿,笑着。朝前勐走两步,一阵晕眩,瘫在文渊赶上来搀扶的怀里。失去知觉的剎那,恍惚地听见猫儿大声地叫着我的名字。 谁说心碎了无痕? 醒来的时候,天还亮着。睁开眼就看见猫儿关切的目光,说已经是第二天的早上。我的头疼得快要炸开,浑身无力,那么我真的是病了,额头上烫得可以煮熟鸡蛋,看来我可能是发高烧了。漂泊在外的我最怕生病,生病的时候会下意识地想起远在老家的妈妈,鼻子就会发酸。 猫儿见我落泪,细心地把纸巾和温度计递了过来,看着我把温度计塞到胳肢窝下。 「怎么和文渊搞到一起?」 我问猫儿。 「文渊打电话到我家里,阿勇给他的号码,说你和阿勇出事了,叫我赶快回来。他打车来接我,然后从家里一路开过来。我们都担心得要死,生怕你会出什么状况。还好,在小区门口遇见你。」 猫儿依然担心的看着我,「小马,你当时的脸色很难看,我都吓死了,好担心你。」 「这不还活着吗?」 我吃力地笑笑。 猫儿什么话都没有说,转身出去,低声地和什么人交谈了两句,一会儿的工夫,端了杯热水进来,还有药。 「是文渊在外面吧?」 我接过了水和药,问猫儿。 「是,还有阿勇,他们俩人整个晚上都没有回去,在客厅里。文渊说你会发烧的,尤其是三更半夜的时候会高烧不退,很厉害,所以我们一直在这里守着你,他们俩都没有阖过眼睛,阿勇的车子一直停在楼下,随时准备送你去急诊室。」猫儿老老实实地回答。 「谢谢你,我没事儿,你去休息吧,明天还要上班呢。叫文渊进来好了,我有话要跟他说。」我故作轻松把她递过来的药吃下去,勐喝水,显然猫儿已经知道了一切。 「小马,阿勇也在客厅里,」猫儿看着我,试探着,「你绝缘了那么久才接上的电,可不可以不要这么狠心?」 我嘆了口气,看着猫儿,「阿勇说了什么?」 猫儿苦着脸,摇了摇头,「他什么都没有说,一晚上什么话都没有说。可我看得出来,他很担心,很绝望,他失魂落魄的样子看了让人揪心。小马,给他个机会解释,好吗?就算是为了我。」 「让文渊进来吧。」 我没有直接回答,「现在这个时候,不想谈阿勇,不想见阿勇。」 猫儿还想再说些什么,被我无力的眼神硬生生地给堵了回去,只好点点头,出去了。 文渊进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盒纸巾,当着我的面撕开上面的包装,抽出一张纸巾递给我,依然是嬉笑的口吻玩世不恭,「我想你现在最需要这个。」 我虚弱地摇摇头,不置可否,「那么这一次,你终于看到了下半场……」 眼泪夺眶而出,现在明白为什么眼泪会流成海了。在文渊的面前,一切所谓坚强的伪装,都无处可藏。 文渊以最快的速度沖了过来,坐在我的床边,将泪水纵横的我的脸轻轻地捧起来,放在他的肩上,然后飞快地将我拉进怀中,温暖的大手轻抚着我的后背,来回地摩挲着。我知道那是帮助人舒缓压力最好的肢体语言,只是在最信任的人面前,我的泪水,犹如开闸的洪水,奔腾而泻。 「哭吧,丫头。」文渊在我的耳边轻声地安慰着,「如果眼泪能洗掉所有的伤心,不要憋在心里委屈自己,好好地大哭一场吧。」 第45页 第14章 小马的洁癖 我就这样靠着文渊的怀中,时而号啕大哭,时而呜咽不语。眼泪,鼻涕,口水,一股脑儿地倾泻在他身上那件名贵的阿玛尼外套上。文渊这么讲究穿着的人,遇上了我的伤心,也着实地没了脾气,只好轻轻地在我耳边不停地说,「哭吧,哭吧,哭完就解脱了,一切都会过去的。」 也不知道哭了多久,眼泪终于不再流淌了。我这才抬起头,接过文渊顺手递过来的好几张纸巾,擦了擦脸上的泪水,汗水和不知名的水。 「舒服了?」文渊扶着我的肩,关切地看着我的眼。 「嗯。」 我点了点头,「阿玛尼的西服,面料就是好。拿来做擦脸毛巾的感觉是柔软,细腻,透着体贴劲儿。」 文渊摇了摇我的肩,「这话我爱听,还是我喜欢的丫头。」 我抬起头,歉意地看了看文渊身上的外套,「你也该回去休息了,折腾了一晚上,该找个地方刮刮鬍子,顺便把这件衣服洗了。我没钱,赔不起你的西服,不过干洗的钱我还是出得起的。」 「不愧是做销售的,开口闭口都是钱。」我想文渊是放心了,因为我还是一如既往的贫。文渊起身之前,深深地看着我,「丫头,答应我,冷静地跟阿勇谈谈好吗?他一整夜都没有说过一句话。我想他一定有什么难言的苦衷,死也要让人家死得明白才是。」 「既然是人家,什么死啊活啊的,跟我不相干。」我冷冷地拒绝。 「丫头,五年了……」 文渊沉沉地嘆了一口气,扶正我的身子,低下头来,深深地看着我的眼睛,缓缓地说道,「这块石头压在我心头五年了,我没有一天安生过。你平心静气地想想看,一千八百多个日日夜夜,有没有花过一分钟来考虑一下过他当年的感受?有没有花过一秒钟的时间来想想他现在还好吗?难道你真的这么绝情,所有的往事都烟消云散了吗?就在那一瞬间。」 他?那个我不愿意再提起的名字,我看了看文渊,「没有,从来没有。人生短暂,我的时间浪费不起。何况已然是路人了,他的感受跟我有什么关系吗?」 「有。」看来文渊丝毫不肯放过我,放过我如烟的往事,「路人也是人,人心都是肉长的。为了当年的事情,他一直没有结婚,甚至没有恋爱。我知道我没有资格来评判你,可是你当年的决绝,对他的打击实在太大。回美国后他几近崩溃,下了班后终日借酒消愁,花钱买醉。我看不下去,连我都看不下去了,白天是好端端的一个人,到了晚上就烂醉如泥,他说只有在醉生梦死的时候,才能遇到你。他就这样一直喝,直到酒精中毒,被送进劝戒中心。出来后他整个人都变了,他的家人送他去看心理医生,一直看到现在都没有间断过。上个月我回去开会的时候还见过他,一提起你的名字,他还是伤心,我看得出来。丫头,心碎不是你的专利。」 「省省吧,我不想听。」我粗暴地打断文渊,「他是那种用情至深的男人吗?我难道还不曾了解他吗?他是咎由自取,你说什么都没有用,我不会给自己背上什么负罪感的。我可是你调教出来的,知道什么是我自己的人生,什么是不相干的往事。」 文渊紧绷着嘴唇,我想他现在肠子一定悔青了,后悔当年好为人师。难堪的沉默就这样蔓延着,两个人心里都不舒服,却都不肯再多说一个字。 「丫头,你真的是不了解男人,从来都不曾真正地读懂过男人。」良久,文渊长嘆着站起身来,「我去叫阿勇进来,就算我为昨天的负罪找一个今天的补偿吧。」说完,文渊并没有挪动步子,我知道他在看我的反应,我沉默着,不知如何应答。 我的脾气文渊是知道的,文渊的秉性我也清楚。他这样淡淡的口气,和平日里判若两人的严肃,俨然没有了戏嚯和耐心,分明是在通知我,哪里容得下我的异议?我没有出声,脾气一时间上不来,心强强不过命,脾气硬硬不过病,谁让我现在躺在病榻上呢? 文渊见我的表情讪讪的,一转身,出去了。 过了一会儿,门口传来轻轻的敲门声,是阿勇。我坐直了身子,从床边的梳妆檯上顺手拿起梳子,梳了梳乱发。 「没什么好犹豫的。」听见门外文渊的声音催促着阿勇,「不然就是后半生的遗憾。」 阿勇没有按文渊的提醒闯进来,依然犹豫地举起手,轻轻地敲了敲门上厚厚的玻璃。我似乎可以感觉到门外的他,心里混杂的百味。 「进来。」 我嘆了口气,轻声道。 阿勇推开门,布满血丝的双眼从进门的那一刻起,就没有离开过我的脸。 我抬起头,冷冷地看着阿勇,彻骨的寒。「我昨天已经说过,我们之间完了。」 阿勇如同被雷电击中一般,身子轻微地晃了晃,眼睛里充满了痛楚。伤得太深,没有自愈的功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被刺中的心啵啵地在那里淌着鲜血,明明知道心里的血会流干的,却无能为力,止不住。 「小马,」 不知哪里来的勇气,阿勇还是挪动了双腿,慢慢地走到我的床头,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深深地看着我不愿意抬起的脸,他竭力压抑的苦痛在急速地蔓延着,我觉得浑身上下都疼得厉害,「我知道现在说什么你都不会相信。可是你知不知道相爱的人相互伤害是世界上最残忍的事情,杀伤力大过任何的战争。」 第46页 「残忍?」我冷笑着,「我可能没有你读的书多,将来也未必坐得到总经理的位子上去。可是我要谢谢你教育了我,爱情,是世界上最残忍的东西。甜蜜的诱惑,往往是糖衣炮弹,吃下去了才知道,里面藏着的,是致命的毒药。」 「小马,」 阿勇仿佛受了致命的一击,朝前紧走几步,跌坐在我的床边。他急急地拉住我冰凉的手,放在他的胸前。他的手,一如往日的温暖,只是我的手,和我的心一样的冰凉。阿勇紧握着我的手,努力地在我的眼中寻找着什么,可惜,我的心已经麻木了,再也感觉不到那曾经熟悉的暖流。「你是我最爱的人,我爱你胜过了我的生命。我不会伤害你,也不能伤害你。只是这件事,你给我点时间,让我彻底地弄清楚,我一定会给你个交代的。」 「伤害?」 我还是冷笑着,「有没有告诉过你,无心的伤害也是一种伤害。你不是要时间吗?好啊,你自由了,有足够的时间寻找你需要的答案。说到交代,我不需要任何交代,我只知道从今往后,我要好好地保护自己,不要再轻易地受到任何伤害。」 「不要这样,小马。」 阿勇的双手紧握着我的左手,飞快地拉近他的唇边,低下头,快速地亲吻着,充满了绝望的柔情。在他低头的瞬间,我瞥见他眼里晶莹的泪光,只是我的心,再也不愿被这温柔所打动。一次不忠,一世不用,否则同样的伤心,日后还不知要面对多少次。上海滩的风风雨雨中,我自认为已经学会了好好保护自己的心,却还是受到了致命的打击。难道我真的是猪?我不愿想下去。 「阿勇,」 面对他的绝望,我还真的是有点心软,但同时脑子里又响起另一个声音要我理智些,不要做猪,不要做一头蠢猪,「我们都是成年人了,失恋这种事情,时间会沖淡一切的,何况还有工作的慰藉。对于你我这种人来说,永远没有世界末日的那一天,因为生命中,还有事业。」 阿勇抬起头来看着我,我的手上沾满了他的泪水。「小马,三十七年,我才找到携手人生的伴侣,你却告诉我生活中还有别的慰藉。你要花多少年的时间才能像我一样明白,工作只是生活的一部分,人生,需要的是相知相伴,相濡以沫的人携手白头?」 我摇了摇头,没有答案。只喃喃地说道,「也许我们缘分已尽。」 「不要说缘分已尽。」阿勇的手,伸过来轻轻地捂住我的嘴,可能是我已经说了太多的伤心,只有捂住我的嘴,才能堵住他的伤心,「缘分是上辈子一百年修来的,天註定,不是说尽就尽的。我知道你看到,听到了一些东西,一些让你不能再相信爱情,相信我的东西。我不能解释,现在不能。我只要一点时间,别无他求。请你给我一点时间好吗?我需要为我们的爱情扫清障碍。」 障碍?难道菲奥娜是他所指的障碍?想起菲奥娜嗲嗲的话音和幸福的笑容,幸福中夹杂的骄傲和胜利,不,我不能心软,心软只会给自己机会受到更多的伤害。被阿勇捂住的嘴不能言语,我只能睁大双眼,脑海里,浮现出另一个人跌跌撞撞的步履蹒跚,和空洞得没有生气的眼神,霎时,豆大的泪珠再次滚落,不再听到关于他的消息,该有多好? 见我几近干枯的眼窝顷刻间滚落出晶莹的泪水,阿勇勐地将我揽入怀中,「不要再说分手,好吗?我不会让你受委屈的,永远不会。」 阿勇的调子,十分的焦灼,「给我一点时间,就一点时间,我要为我们的将来,扫清一切障碍。」 我不能言语,心乱如麻。该死的文渊,为什么偏偏拣这个时候告诉我我最不想知道的消息?而我,是真的不想知道还是一直在逃避,逃避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去曾经?一时间,我又恍惚了起来,找不到答案。 也不知道这样被阿勇拥着多长时间,我混乱的头脑中有一点光亮闪过,努力地直起身子,轻轻地推开阿勇,看着他疲惫憔悴的双眼,心里想着如果一如既往地任性,面前这曾经爱过的男人只怕要步那不堪的后尘。 见我神情恍惚,阿勇只细心地抽出几张纸巾,轻轻地替我拭去脸上的泪水,无言地看着我,温柔的眼神中极力地掩饰着巨大的伤痛,握紧我的双手正努力地试图传递那曾经熟悉的幸福。 我抬起脸来,没有冷漠,没有热情,只是认真地看着阿勇。经歷了一夜的风雨,第一次真正地冷静下来,认认真真地看着面前的这个男人,这个曾经信任的男人,「我需要时间冷静下来,好好地考虑一下我们的将来;你也需要时间,去扫清那些现在你还不能说清楚的障碍。那么我们暂时分开一段时间好吗?」 阿勇没有作声,只将我的手握得很紧,很热。 「你知道我的,我是心理有洁癖的人。昨天的事情,我看到了,我听到了。怎么可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那样还一如往常地跟你谈情说爱?」我深深地吸了口气,「我需要时间,也需要空间,来想想你我之间,究竟还缺些什么才能真正地携手并肩?」 「不是你的问题,」 阿勇热切地看着我,「是一些我们都不能预料的意外,那些我的过去曾经带来的麻烦,我要去解决。」 「我明白。」 我的口气,淡淡的,「为什么那些过去曾经,我们不能彼此信任地沟通,而是留在各人的心里,放不下,提不起。出了问题,不能两个人携手面对,反倒需要一个人单枪匹马地去解决呢?难道一个人的力量,真的就大过两个人的携手并肩吗?」 就在那轻声质问的瞬间,我愣住了,深深地倒吸一口冷气。这话说的,不仅仅是针对阿勇,还有我自己,那些过去曾经,什么时候真正地放下过? 第47页 阿勇沉默着,思考着。我也没有再出声。一时间,屋子里安静得只听得见墙上的石英钟小心翼翼的滴答声。 良久,阿勇抬起头看着我,不再是那种百般绝望,「我想你说得对,我们之间,有一些东西,没有沟通好。是我的问题。我们的确需要时间好好想想,该怎样才能好好地携手今生。」 我没有抢着跟阿勇分辩责任,累了,太累了,只能软软地斜倚在被猫儿垫起来的枕头上,无力地看着阿勇,听着他说下去。 阿勇还是紧紧地握着我的手,放在他的胸前,丝毫不肯放松,「答应我,在我找到答案之前,不要胡思乱想,不要挂断我的电话。我应承你,这段时间不要求约会,不来打扰你,给你清静的空间,给你足够的时间,无论你想要多长的时间,哪怕是一世,我都可以耐心地等,等你回心转意。」 真是太了解我了,阿勇,猜到了我会跟他玩人间蒸发的游戏,来逃避情伤。在这场恋爱中,我又何尝不是心脑并用呢?人家说恋爱中的女人智商为零,阿勇十分清楚地知道,我的双眼,自始至终都是睁开的,丝毫不肯出卖自以为是的智商,这也许就是我们之间的问题。 我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努力地试图将手从阿勇温暖的双手中抽出来,虽然内心里慢慢地感受着这熟悉的暖意。阿勇没有作声,握得更紧了。 「你回去吧。一天的折腾,明天还要上班呢。」我用空着的右手,轻轻地推了推阿勇的手臂。 阿勇深深地看着我,犹豫了一下,坚定地开口说道,「tomorrow is another day。」说着,站起身来,我的手依然在他手中。 阿勇弓了弓腰,轻轻地吻了吻我的手,然后带着深深的留恋,看了看我,「好好休息,这两天就不要去上班了。」 我没有出声,只看了看他,「你也回去好好休息吧,鬍子拉碴的,有损形象。」内心里,早已被他刚才的那句经典的台词温暖得一下子掉进了三月的阳春里。 知我者,阿勇。 星期一,我还是硬撑着要去上班。一大早起身,收拾了些简单的衣物,塞进轻便的小手提箱里,出差去,散心去。为着避嫌而从来不和我一起打车上班的猫儿破天荒地陪着我一起上了计程车,帮我拿着行李。 「要不还是歇歇吧?」猫儿小心翼翼地试探着,有些埋怨,「你就是这样,不会好好地爱护自己。」 「不了,今天是他们进来开会的日子。昨天我生病,忘了告诉销售部的值班员去通知经理们不要回来,估计昨天晚上他们都已经到了。没办法,谁让我睡过了呢,自食其果。好在今天烧退了,脑子还算清醒。」 我吃力地回答,拭了拭额头上的虚汗。 「我昨天下午打电话给爱德华,告诉他你发烧了。他还说让你好好休息,今天销售部的经理会他来主持呢。」毕竟曾经是爱德华的秘书,猫儿又说着爱德华的母语,私下里有紧急重大的事情,关系到公司的利益的时候,猫儿总是第一时间通知爱德华,潜移默化间,她早已习惯了做爱德华特别助理的角色。 「谢谢。」我无力地握了握猫儿的手,「我还撑得住,这个时候去麻烦爱德华帮我开销售经理会议,不太好。毕竟,全盘的计划我心里有数,爱德华只知道个大概。我是不愿意给自己的上司找麻烦的。」 「可是,小马,」 猫儿看了看我,有些犹豫,「你是人,不是神,病了就应该休息,还撑着要去出差,合适吗?」 我将头重重地靠在后面的靠背上,躲开猫儿的大眼睛里咄咄逼人的目光,「猫儿,人生有两种东西最不能输,一是时间,二是健康。健康我还可以补回来,时间对我来说实在是太珍贵了。还有不到二十天卢克就要过来了,这半个多月的时间,对我来说简直就是争分夺秒。我必须往来穿梭于各大经销商之间,把三个月的目标跟他们讲清楚,货压下去,活动布置下去,款交给当地的经理们去跟进。我根本就没有时间在家里休息两天,不然的话跟卢克的合作就衔接不上了。」 「你真的是,」猫儿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嗔怪着,「不折不扣的工作机器。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还可以抛在脑后,心无旁骛地去出差?难怪邵强说你不像是个真正的女人。」 「那邵强就是个真正的男人吗?」 我心里暗自嘀咕,自己头疼的事情已经够多了,邵强另类的兴趣爱好,我实在是没有精力去戳穿。 我没有出声,细心的猫儿又想起了什么,「你是不是要躲着阿勇,所以才这么急急地要出差啊?」 好聪明的猫儿。我还是没有回答,心里明白,出差不过是个藉口,最主要的是我要远离阿勇,离开得越远越好,靠出差的藉口躲开来,是我目前最好的选择。有时候女人的事业心重,实质上是一种难言的无奈,不过是保护自己安然逃避现实的手段罢了。 猫儿扶着我准备上楼的时候,我一定是脚步飘忽,碰上进公司开会的浙江省经理辛瑞和福建省经理萧涧澜从身后赶上来,萧涧澜一把接过猫儿手中我的行李,伸出左手,和辛瑞一起稳稳地扶我站住,我已经是一脸的大汗了。 「老大,你怎么了?」两人不约而同地问道,担心。做销售的,平日里玩笑开惯了,这个时候也没个正经的样子。 成天和一帮大男人的销售经理打交道,听他们私下里叫我老大,本性大大咧咧的我,懒得认真。他们常说每个月下任务的时候是我最铁腕的时刻,那时候的我总是不苟言笑的样子,压下去的销量,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会一开完,我的脸上立马露出舒心的阳光灿烂。销量的压力,从我的肩上摘下来,分解到他们身上去,再通过他们的经验和技巧,分解到经销商,批发商和零售的渠道去,做销售的,上下间的关系就是这么简单。除了定销量目标时的说一不二外,大部分时间在销售部里,我都和他们一样百无禁忌。我本来就不是敏感的人,尤其是在工作中,抓大放小的原则很清楚。猫儿常说公司里其他部门的人管销售部叫黑社会,说是一下到二楼的销售部,气氛和整个公司总是格格不入的,再加上我平日里在销售部说话的方式,开玩笑似的动不动就是罩不罩得住梅儿和经理们。我能理解猫儿的顾虑,但这就是销售部的特点,看似轻松的空气中,随时都有综合的数据在考核每一个人,包括我。我的桌子上四种每天更新的报表也同时出现在爱德华,艾马什和财务经理的桌子上,走进二楼的工作大厅,从上到下,压力无所不在,所以我不介意大家上班时口无遮拦地说说笑笑,适当地放松紧绷的神经,上海人的玩笑有他们自己的分寸,只要掌握住尺度,我也不恼。做到我的这个职位,能力之外,包容的心胸很重要,不然那些成天和批发商、採购员、店铺打交道的下属们,何必非这份工不打?而那些职位稍微高一些的销售经理们,随时面对外面世界的吸引,又有什么必要玩笑地称我这闯荡上海滩的小姑娘作老大呢。 第48页 「没什么,头疼脑热的小毛病,很快就没事儿了。」 我努力地挤出笑容,脚底下却没有力气。只好任凭他们俩架着我上楼。 「老大,不行就回去歇歇吧。打工嘛,何必把命都拼上。」辛瑞的关切很是直白。平日里爱公司如家的猫儿不屑地瞪了他一眼,辛瑞一脸的无所谓,依然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冲着我,「像你条件这么好的女人,早该嫁人了。做得那么辛苦干什么?身边的男人都吓跑了,你只有做老姑婆去了?至于嘛,长得又不丑?」 我知道平日里开玩笑,他们常在背后议论说我是男人不敢想的女人,我通常是一笑了之,心知肚明对于他们而言,被一个年纪比自己轻的女人管着,自尊心上总归有点损失。只是今天听了,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猫儿急忙制止辛瑞想要继续开下去的玩笑,我抬起头,沖她无力地摆摆手,「不打紧,他们就是这样的。我退了他们好『篡党夺权』。狼子之心,我心里有数,你不要跟他们认真。」 「好好照顾你们老大。」猫儿恨恨地对辛瑞说,一转身,上三楼去了。辛瑞和萧涧澜依然小心翼翼地扶着我,进了办公室。 「老萧,你今天什么时候撤退?」 让他们俩坐在我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我抬起头看着萧涧澜,问道。 「下午四点钟的航班,」萧涧澜愣了愣,看了看放在一旁的我的行李,「怎么,你要从我那里开始神州万里行啊?」 管出差叫神州万里行,是我的口头禅,销售部的人早已经习惯了。我点了点头,积蓄着精力,「叫梅儿去给我定和你同一个航班的机票,我去福州呆一天,然后去厦门呆一天。」说着,我的头转向了辛瑞。「从福建直接去你那里。」 「有什么大动作吗?」萧涧澜饶有兴趣地看着我,问道。 我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你们先出去吧,一会儿会上慢慢讨论。」 两人识趣地退了出去,我拿起电话,找爱德华,他通常是提前十分钟到办公室的,「我上班了,销售部的会议我能解决。」 「小马,不行就休息两天。」爱德华的调子很温暖。 「没有时间了,」我努力地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顶多去宁波多呆一两天吧。」 「没问题,」爱德华很爽快,「注意休息。」 宁波多呆一两天?没错,我是要去普陀山,去那海天佛国的清净地,看看能否在南海观音的脚下,寻到我今生的姻缘线。 开着会,我已经是大汗淋漓了。销售经理们明明对所增加的将近三成的压力有所不满,却没有在发言的时候提出来,大概是看我病病歪歪的,不忍心吧。女人做经理,有一些好处,但我不愿意让下属们觉得我是拖着病体在利用他们的同情心。 「我觉得有必要说明一下,虽然你们大家都没有什么疑问。」我费劲地撑着身子,试图站起来。 「老大,还是坐着说吧,我们都好好地听着。」人群里,传来个熟悉的声音,十来双眼睛一下子都集中在我身上。 我又软软地坐回到椅子中去,伸出右手,握紧拳头放在桌子上,环视了一下面前的经理们,慢慢地却又是坚定地说道,「这三个月非常重要,我们必须冲上两千五百吨。我知道压力很大,但我会全力支持你们的。新产品月底试销,导入期还需要一段时间,所以我们目前的重点还是在现存的产品上。至于你们所担心的促销支持,没有问题。我已经做好了这三个月的连续促销计划,好戏连台,预算爱德华已经批了。」我停了停,从握紧的拳头中伸出了食指,将手肘撑在桌子上,果断地说道,「你们去告诉经销商,批发商,公司有连续一百天的活动,一百天内你们的任务就是看紧他们,一旦他们的库存接近警戒线,立刻催单。冲上两千五,今年夏天咱们也跟老外一样,七八月份轮流休假,每人放三个星期,不占用你们的年度休假。这一次奖金充分和销量挂钩,冲破季度销售目标的,按百分比论功行赏。」 话音刚落,会议室里响起了热烈的掌声,萧涧澜第一个跳过来握住我的手,「老大,说话算数?」 「一言九鼎。」我被萧涧澜晃动的手,摇得头晕起来。示意他坐回去。 我实在没有力气要求众人安静下来,只好等兴奋劲儿过了,大家的目光又重新聚集在我身上。 「另外我从今天开始神州万里行,只有两个星期的时间,每到一地,都需要你们的密切配合,」我转过脸,看了一眼辛瑞,「你们打虚我打实。」 「没问题,」辛瑞沖我笑笑,「你是老大,你说了算。」 散会。 梅儿说我的手机一直在响。果然是阿勇,我犹豫了一下,将手机的声音关掉,重新扔回抽屉里。 第15章 你交过法国男朋友吗? 萧涧澜一定叮嘱过梅儿,把我安排到那家叫邦辉的温泉酒店,据说开张还不到一年,有二十四小时的温泉洗浴,而且离经销商又不远。 「吃过药就好好休息吧,明天早上打电话给我。我跟经销商说过了,你过去和他们一起吃中饭,什么事情都在饭桌上谈。明天我和你一起飞厦门,也是和经销商一起吃中饭。」飞机上聊了一个多小时,估摸着我也没有精力出去吃饭了,萧涧澜把行李帮我放好,转身告辞了。 从下飞机到现在,手机一直安安静静的,奇怪,这时候我竟然盼望手机能够响起,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但是我不能,不能主动打电话过去,只为了避免更多的伤心,必须克制住自己。 第49页 克制?女人都是感情动物,有些东西,心里知道要克制,手还是下意识地伸向手机,这才发现,原来手机的铃声从早上关掉,就一直没有再开,难怪错过了无数的电话。 刚打开铃声,文渊的电话就沖了进来,接起来,那边是火气十足的声音,还从来没有见文渊发过这么大的脾气,「哪里学来的人间蒸发的小把戏,你要杀了阿勇吗?真是天下最毒妇人心。」 无论我怎么辩解,文渊就是不肯相信我忘了把手机铃声打开,没法子,第一次撞到了他的枪口上。我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把手机放到一边,远远地听着他在电话那头大吼大叫。 「把电话拿起来!」奇怪,文渊好像知道我拉远了电话的距离,吼叫的声音更大了,「阿勇在这里,你还是自己跟他说吧。」 我不得不拿起电话,长长地嘆了口气。 「猫儿说你出差了?」 还是那不紧不慢的口气,可惜,我看不见他的脸,听文渊刚才的愤怒,想必阿勇此时的状况很差,「药有没有按时吃?」 阿勇就是这样,就算天真的塌下来,也总是那么的从容不迫,从来都是在关键的时候给我最需要的温暖,只是这次,伤害我的竟然是他,我还是不能面对,虽然他又一次点燃我心中的暖意。 「谢谢,吃过了,」我淡淡地,客套,「我会照顾自己的。」 沉默,电话那头没有声音,我几乎能看到阿勇心里的泪光。 「沖凉的时候水开得烫一些,沖大椎穴,就是脖子后面那里。最好能够沖十分钟,沖得浑身发热,这样祛寒,好得快。」过了一会儿,阿勇慢慢地开口,并不计较我方才的冷漠。 「谢谢。」我忍住泪水,客气地回应着。两个人就这样对着电话没有出声,心里,都默默地在流血。 「阿勇,」我终于狠下心来,打破了沉默,「我需要时间,让我一个人清静一段时间好吗?」 这下子轮到阿勇嘆气了,虽然很轻,但我听得见,「小马。」阿勇犹豫着开口。 「我知道,」我打断了他想要说下去的话,「我真的需要时间,阿勇,我们都需要时间。让我想想,一个人想想,好吗?」 阿勇没有再坚持,就这样互相道了晚安,挂断了电话。后来才知道,阿勇那天一大早就去中药店配了祛寒的草药,给我送过来,只见到紧锁的大门,怕我出事,不停地拨打我的手机,却没有回答。直到猫儿回家,才知道我已经出差去了。失魂落魄地出来,正好撞见下班后也来探望我的文渊。阿勇的失落一定让文渊看不下去了,否则他也不会打这抱不平,只是我的心痛,又能对谁诉说? 就这样半个月的时间跑了四个省,和销售经理们一起努力,两千五的目标胜利在望,这才心满意足地回到上海。身上的病早就好了,心里的病,却没有找到药来医治。在南海观音面前许下的心愿,只能让自己的心思更加混乱。看着那些还神的贡品,我的心里五味杂陈,怪只怪自己平日里没有好好地修行,临时抱佛脚。法雨寺的禅师说这就是姻缘,多经歷些坎坷方能修成正果;所谓捨得,是先要放下,才有取捨。还是不能参透,到底什么是舍,什么是得? 和阿勇的联繫,已经不是每日的通话了。两三天一次的问候,没有接到的电话,也不会再打回去。接到的,无非是你好吗?还行。不要忘了吃药。知道了。忙吧。好的。不知道还有什么话好倾诉,那头也总是欲言又止,就此草草地挂断了。 回了上海,文渊暗示和雅琴见面的事情,这才发现还一直欠他的人情呢。于是约雅琴出来吃饭,港汇广场的寒舍,我的窝点。 「怎么,最近生病了吗?」坐下来,雅琴一眼就看出了我的满腹心事,「在新加坡的时候还神采奕奕的,这才多久的工夫,一朵水灵灵的鲜花就这样凋谢了?」 我简短地向雅琴讲了自己和阿勇的事,就算我不讲,有一天她和文渊重逢,文渊也会讲的。文渊为了阿勇的事情对我已经很有意见了,我总是下意识地躲着他,要不是为了见雅琴,估计他也不会对我有什么好脸色。 「放弃吧。」雅琴沉思了良久,冒出一句惊人的话。从那一天到现在,几乎所有知道的人都让我考虑阿勇的好,再给他一次机会,只有雅琴背道而驰。 「放弃吧,丫头,趁着年轻。」雅琴的眼睛,直直地看着我的眼睛,感触颇深,「我们和他们,东南亚的人,香港,台湾,新加坡,本来就不该在一起。什么『千里姻缘一线牵』,千里就是五百公里,五百公里之外的距离太远了,不行的。」 我抬起头,呆呆地看着雅琴。那么我关于她的「幸福」婚姻的猜想是没有错的喽,看来她的确有很多的感悟。 「没错,我是说了谎,我的婚姻并不幸福。」雅琴轻轻地咬了咬下唇。一个女人,要面对自己的虚荣心,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我那么做是为了……」 我点了点头,打断雅琴,「我明白,琴姐姐。人生有太多的无奈,有时候人越是想掩盖什么,反而越是从另一个角度揭露了什么,这可能就是所谓的欲盖弥彰吧。」 雅琴不语,只温柔地瞪了我一眼,「小丫头,口齿不要太伶俐。这样不好,身边的男人都会吓跑的。」 「没关系,」我无奈地摇摇头,「改起来费劲,懒得去改了。」 第50页 「是的,我的婚姻并不幸福。」雅琴接着刚才的话题,「我老公比我大近二十岁。有钱,有地位,有身家。我的日子养尊处优。我是跟着他到处跑,可更多的时候,他不带着我。他在新加坡有家,我是他家里的老婆,在香港,在台湾,甚至在上海,他都有情人,而且不止一个两个。我就像他搜集的一个漂亮的花瓶,什么高贵典雅,吐气若兰,他要的,是带出去证明给大家看,看他到了这把年纪还能娶到貌美如花的女人。我是他的面子工程,和他身上的杰尼亚西服没有两样。西服是身份的象徵,穿来给别人看的,脱下西服,男人都是用下半身思考的。所以我没有要孩子,他也不强求,反正他那个死鬼老婆已经给他生了三个了,外面的,就更不用说了。何况生了孩子身材走形,就只能沦落到他前妻的下场了。生孩子?女人如果不是深爱一个男人,怎么捨得去鬼门关前走一趟,生个孩子出来炫耀自己的幸福?」 说着,雅琴拿出一盒烟和一个精緻的打火机,那是一盒卡迪亚的女士香菸,雅琴熟练地抽出一根,顺手递给我。我摆了摆手,「不习惯。」 「会习惯的。」雅琴并没有坚持,自己优雅地点燃了香菸,吐出个淡蓝色的烟圈,「他们心底里,永远看不起我们,认为我们大陆人穷。没办法,国家穷,连周围的什么小龙都看不起中国这条大龙。」 我看着雅琴,心里很不是滋味。 「没错,我想见文渊。」雅琴慢慢地吸着香菸,眯缝着眼睛,动作和神情都让我觉得陌生,「自从你在新加坡告诉我他在找我,也在想着我,我就一直想见他,为什么不想?我从来就没有忘记过他,反而越想越厉害,和他在相爱的日子是我生命中最美丽的时刻,起码我和文渊在一起的时候,我们是平等的。」 雅琴伸出两只纤细的手指,优雅地夹住红唇上的菸捲,手腕往后利索地一扬,夸张地做了个酒醉的动作,「丫头,醒醒吧,什么香港人,台湾人,新加坡人,不能嫁的。现实点,婚姻是很脆弱的东西,不需要施捨。想想将来,你和他的朋友,他的家人怎么沟通?根本就没有共同话题。就算他再爱你,有什么用?不还是回到了门当户对的香港旧女友怀里了吗?失恋没有什么可怕,时间会沖淡一切的。何况你还这么年轻,又是这么冰雪聪明,好男人大把大把,上海滩的男人不找,找香港男人做什么?难道你还需要这点儿面子?」 我摇了摇头,这不是面子问题,我从来也不需要这样的面子。 雅琴掐灭手中的香菸,凑了过来,压低声音,「相信我,情人还是老的好。如果有一次机会可以选择,我会不假思索地嫁给文渊的,什么骄傲,什么自尊,一切都不重要,关键是两个人曾经真正地爱过,真正地爱过,一起开心,一起落泪,这比什么都重要。」 我瞪大了眼睛,看着雅琴,脑子里一片空白,心里刚刚復甦的暖意逐渐冰冻,只听见她喃喃地重复着一句话,「情人还是老的好。」 我不能思考。 雅琴和文渊终于见面了,在我的安排之下。 刚坐下,我就忙着给梅儿发暗号,三长一短照旧。文渊斜了一眼我的小动作,没有作声。 不一会儿,梅儿的电话打进来,「爱德华到处在找你。」 「快点去吧,工作重要。」文渊显然看穿了我的小伎俩,估计早就盼着我撤退了。 我站起身,歉意地沖雅琴笑笑,撤。走的时候,听见身后雅琴关切地问文渊,「丫头能挺过这一关吗?」 「是大丫头了,」文渊嘆了一口气,无奈,「懂得忘情于工作,只怕将来更没有人敢娶了。」 「都是被你们调教坏了的,」雅琴低声地嗔怪着,「丫头真是越来越像他了……」 他?情人还是老的好?迷茫的我快步走出餐厅,找个僻静的地方独自收拾伤心。 卢克来了。 一进公司,梅儿就拉住我,「爱德华真的找你,公司里来了个大帅哥。」 「是卢克。」我轻轻地笑了笑,思考着该怎么找到他适当的头衔才不至于引起不必要的猜测,「亚太区最有名的帅哥,怎么,你的资料库里没有他的资料吗?」 「我哪里有那种资料啊。」梅儿噘了噘嘴,靠近我,压低声音,「老实交代,他是不是在追你?」 我蓦地闪开身子,吃惊地看着梅儿,「这都哪儿跟哪儿啊?想像力这么好,调你去市场部搞头脑风暴好了。空穴来风。」 「不是瞎猜的。」梅儿得意地笑着,「他一来,就跑下来。我说你不在,他说跟你很熟,拦都拦不住,就跑进来参观你的办公室,还笑嘻嘻地说跟他想像中的有点差别。不过这傢伙中国话讲得蛮好。」 看我的办公室,难道他们准备让卢克跟我隔墙办公?来不及细想,爱德华又打电话过来找我了,赶紧上去开会。 「玛琪瘦了,憔悴多了,一定是被你们累的。」卢克和我握着手,转过脸去沖爱德华和艾马什开玩笑,我客气地笑笑,没有反应。 果然,他们要把卢克安置在跟我一墙之隔的办公室里面,梅儿暂时搬到大厅里去。我沉默着,心里打着小算盘,那么卢克的职位该怎么向大家宣布?亚太区的整合总监驻进销售部,对我,对销售部,对两千五百吨的季度目标可能产生的负面影响,不得不面对。公司里那些等着看笑话的人,很快就会搞得流言蜚语满天飞,向阳花,吴总,原料库,成品库,那些牵扯生产和销售之间正常摩擦的部门,和那些主管经理们,马上就会摆出站在岸上看笑话的嘴脸。七千吨的目标,在我的脚下开始摇晃起来。但我是要紧密配合卢克的,若暂时让卢克到三楼上去,我上上下下地跑动倒是无所谓,流言蜚语不会因此减少,况且生产部就在三楼,那些保守的旧势力们,很快的工夫,我就不得不硬着头皮进出三楼,不得不面对那些窃窃私语了。 第51页 见我不出声,爱德华开口了,「先让卢克在公司里熟悉一个星期,然后再在经理会上宣布整合的计划,这样你和卢克也好一起把前期的目标做出来。」 「我觉得还是今天就开临时经理会,把卢克先介绍给大家,后面的事情,等我们把计划做出来再说。」我很少这样直接地跟爱德华唱反调,「毕竟现在是旺季,两千五百吨的目标是我的首要任务。任何可能影响到销售队伍士气的东西,我都会极力避免的。」 看着爱德华绷紧嘴唇的沉默,没有时间犹豫,我不假思索地继续说下去,「开完会就得通知梅儿暂时让出办公室,半天之内,什么谣言都会出现在公司里,对我,对销售部都很不利。所以我建议还是先介绍卢克给大家,至于后面要出的牌,一张张慢慢来。这个时候我必须稳住军心。」 爱德华还是没有出声,看着我想了想,点了点头,拿起电话:「临时部门经理会议,十分钟后在小会议室。」 梅儿噘着好看的嘴巴,极其不情愿地收拾着东西。 「临时性的搬家,委屈你一下下,还会搬回来的嘛。」我在一边温柔地安慰着她,心里明白她的委屈,脱离了那间小小的办公室搬到大厅里去,那些所谓的「特权」就会烟消云散,距离产生的不是美,是被疏忽的危险。「眼泪都要掉下来了,胡思乱想什么呢,你还是我的助理啊,只不过我同时在帮卢克罢了。」 「那你答应我,等卢克走了,我还是会搬回来的。」梅儿的眼泪,真的掉下来了。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啊,一言九鼎。」我和梅儿之间,是上下属,私下里有时候将她当小孩子,不能骗的小孩子。 「那你发个誓好了,」梅儿有些不依不饶,「要发个最狠毒的誓。」 我哭笑不得地看着梅儿,想了想,举起右手,「我发誓,要是我骗了世界上最美丽的梅儿姑娘,就让我变成又老又丑的老姑婆,一辈子嫁不出去。」 梅儿破涕为笑,「不用这么毒吧。不过你好像已经是空窗期了嘛,老实交代,卢克怎么样?」 我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这就是梅儿可爱的地方,四六不搭的事情,总能扯到一起,难怪背地里他们都叫她小广播呢,「老实交代,不来电,我是绝缘体。」 「你这个人就是拎不清,」梅儿生气地搡了搡我,「小姑娘青春有限,就那么短短的十年辰光。什么绝缘体,你就是事业心太强,搞得周围的男人都不敢要你。帮帮忙,挣那么多钱做什么啦?女人干得好,不如嫁得好。有本事的女人会花钱,没本事的女人才拼命挣钱的,你一个人挣钱一个人花,有什么乐趣啦?」 我看着梅儿不语,认真地听她的「教诲」,「看看侬,小姑娘水灵灵的,五官长得这么好看;皮肤蛮好,身材又蛮好;有文化,有气质,找个上档次的老公分分钟,干什么一天到晚都是工作呀工作。工作是什么?打工挣钱罢了,你薪水那么高,又不缺钱,好好拍拖享受一下生活呀。大上海五光十色,多少好玩的地方你都没有见识过,成日里销量啊销量,挣钱是男人的事情,女人就是应该享受生活的。女人要是不会享受生活,男人挣钱还有什么动力?你就是拎不清,如果女人要出去拼命挣钱,那么还要男人做什么,拆白党吗?你真的就快要变成老姑婆了。」 我看着梅儿,若有所思。脑子里,一直响着一个声音,「你真的是不了解男人,从来都不曾真正地读懂过男人」。难道我真的,从来都没有读懂过?…… 一个星期后,我和卢克、梅儿一起搬离了销售部,搬到了二楼另一头大会议室旁的一个独立的工作区,三间办公室紧密相连。我和卢克各自占据了两头的两间大办公室,梅儿在我们中间。虽然大部分时间我和卢克的办公室都开着门,可是梅儿没能探听到任何小道消息。和工作区紧邻的大会议室,不时地被我和卢克占用,整合的战略目标,一个星期就做出来了。 趁着卢克去淮海路那边开会,我终于可以稍稍放松一下。梅儿轻轻地闪进了我的办公室,靠在门边,眼睛警惕地看了看门外的动静,确定没有人走过,才将目光转向忙里偷闲的我,压低了声音,讹诈的口气恨恨地,「鬼才相信你跟卢克之间没有什么,昨天我下班前,卢克跟我说你是他见过的最美丽的,最有魅力的中国女孩子。他不想追你才怪呢。」 我从销售报表中抬起头来,到目前为止,销量目标按计划进行中,总算能让我松口气了,我的脸上,藏不住满意的笑容。梅儿的问题来得太突然,我的微笑难免会引起她的误解,懒得收了,「你真的是我的偶像,叫你梅儿还不如叫你媒婆,怎么天天想来想去的都是在我身边制造绯闻啊?到底是谁给了你这么高的谢媒钱,还是预付款?」 「我跟你说正经的,你怎么老是这么嬉皮笑脸的?」梅儿顺手把大门关上,一屁股坐到我对面的椅子上,「反正你现在又没有合适的朋友,就算有人每个星期送一大束香水百合给你,可是连张卡片都不留,算什么啊?!还是卢克比较实际,天天看得见。」 我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看文件柜上的花瓶里盛开的那束浅鹅黄色的香水百合,娇艷欲滴。梅儿两天进来给百合换一次水,难怪她会这么清楚。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送花人应该是阿勇,只有他,才有这不依不饶的执着,不声不响地暗示着百年好合的决心,在这个敏感而又脆弱的时刻,估计他不会用留卡片来提醒我的伤心。我看了看梅儿,依然玩笑着,「可惜你打定主意要跟那个新加坡人结婚了,不然真的应该趁着大好的青春交一个法国的男朋友,也算是不枉此生。」 第52页 「你交过法国男朋友吗?」梅儿丝毫不肯放过我。 「没有。」我笑着摇了摇头,「不过当年我和法国人工作的时候看清了他们的个性,那些所谓的浪漫都是有目的的,而且一般说来他们表达目的的方式也很直接,是不会通过第三个人的嘴说出来的。所以说卢克同志的终身大事,还是不用你操心了。一个法兰西的帅哥,为了一个远大的梦想不远万里跋山涉水地来到中国,『这是什么精神?是共产主义精神』,好啦,好啦,不要给人家添些乌七八糟的绯闻故事,忙别的去吧。卢克的职位比你想像的还要高,出了事情我可罩不住你。」 梅儿困惑地看着我,「你这调子蛮耳熟的嘛,啥人讲过?」 说着,我又想起了一件事,「卢克说想要见识一下上海滩的美食,外滩的夜景什么的,怎么样,你有没有时间带他去?」 梅儿像被击中了要害,慌忙跳了起来,「既然你这么了解法国人,还是你自己去吧。我是名花有主了,你还……」说着,梅儿已经快步跑到了门边,回头看见我瞪着她的眼神,把后面的话吞了回去。估计一时间想起了什么事情,顺手打开大门往外跑,一不小心撞在了快步走进来的卢克身上,卢克绅士地连忙道歉,梅儿也笑着说没有关系,一边笑,还一边转过头来沖我挤了挤眼睛。 我笑着别过脸去,勐地想起什么,来不及了,梅儿已经告诉卢克我要带他去吃饭了。卢克正瞪大眼睛看着我,等待答案呢。我笑笑说梅儿建议去云南路上品味老上海的特色,卢克兴奋地给了梅儿一个法国式的拥抱。梅儿转过脸,沖我眨了眨眼睛,得意。 从那件事发生算起,已经是两个多月的时间了。和阿勇的联繫,从两三天一次的简短问候,变成了每周一电,十日一电。自从那天安排文渊和雅琴见面后,文渊竟然跟人间蒸发了似的,只有雅琴,隔三差五地相邀,虽然明明知道我忙得天昏地暗,还是坚持着要和我一起分享她的幸福。有空的时候,我也乐意做个听众,毕竟,经歷了些坎坷的爱情,是应该得到祝福的,奇怪的是雅琴和文渊之间,明明是我不能苟同的婚外恋,此时却得到了我全力的支持和衷心的祝福,雅琴说就算是全世界都反对,她也一定要和文渊在一起,下半辈子就这么定了。一辈子,半生缘?我已经不相信这种承诺了,雅琴却还有勇气再来一次。 「我把烟戒了。」雅琴从路易?威登经典的筒包里拿出一片咖啡味的口香糖,利索地剥去包装,放在好看的嘴里慢慢地咀嚼着。「他不喜欢女人身上的烟味儿,你知道的,他自己都不抽菸。」 我笑了笑。雅琴最近越发地美丽起来,有爱情滋润的女人最美,一点儿都不假。 「你那边的婚姻怎么办?不怕给你老公发现吗?」我吸了一口面前的珍珠奶茶,吸进两颗黑色的珍珠粉圆,在口里把玩着。这时候,我反倒希望能有支香菸夹在手中,试着将烟雾吸入口中,来麻痹那些不想面对的东西。在雅琴的幸福映衬下,我的失意有蔓延的架势,好在还有工作,我暗地里提醒自己。 「我已经提出离婚了,不要分他的身家,只要上海的房子和五百万的现金,也就相当于一百万的新币。他答应了,很爽快,昨天才把签了字的离婚协议书寄过来给我签字,我快要自由了!」说到兴奋处,雅琴几乎要跳起来,拉着我的手,「走走走,找个酒吧去庆祝一下,不醉不归。」 我拉了拉雅琴激动的手,示意她坐下来,「等等,我的奶茶还没有喝完呢。何况今天,我真的是没有什么心情去喝酒。工作的事情很伤脑筋,已经向保守势力开刀了,我开始陷入腹背受敌的境地。还是在这清静的红茶坊坐坐,我明天还得上战场呢。」 「丫头,你现在的状态真的是很差。」坐回原位,雅琴担心地看了我好一会儿才开口,「别看你表面上装得很好,很坚强,忘情于工作;其实你心里血还在流,我看得出来。」 「是啊,情场上我充其量就是个纸老虎,」我瘪了瘪嘴,「连病猫都不如」。 雅琴又招手要了杯冰饮,似乎犹豫着该不该告诉我一些事情。我看着她脸上的表情,没有出声,猜想她的心中,一定正经歷着一番不同寻常的挣扎。许久,估计她还是决定不要说出来,岔开了话题。「昨天晚上,我和文渊去小绍兴吃饭,看见了你和一个外国帅哥也在那里,怎么,你决定换换口味啦?」 「是吗?早点说啊,我好赖着文渊买单。」没想到雅琴也变得这么世俗,玩上了捕风捉影的把戏,我故作吃惊地岔开话题,「文渊现在比我挣得多,不吃他吃谁啊?!」 「瞧你这话,霉得让人噁心。」雅琴夸张地睁大了眼睛,「文渊看见你跟那老外在一起有说有笑的,脸都气变色了,不是我拦着,早就上去揪你的耳朵教训你了,还给你买单呢。」 「不会吧。」我看着雅琴,来了兴致,「文渊这些年什么人没有见过,我不过是跟同事吃个饭,他也要管吗?难不成真的做我的大哥了?」 雅琴笑着摆摆手,「搞不懂你们俩,到底是父女,兄妹,师徒,情人还是朋友?总之他最近情绪很差。一开始说你冷血,后来偶尔碰上了几次那个叫阿勇的男人和别的女人在一起,他又后悔当年的事情,说当年是他害了你,不然的话……」 第53页 「当年的事情过去了,我不想再提,」我打断了雅琴,「现在的事情有一天也会过去。」 雅琴看着我,点了点头,意味深长地压低声音,「丫头,我还是那句话,『情人还是老的好』。」 第16章 女人的逻辑 四月,向阳花从美国回来,还没来得及把深海鱼油和精华素当作礼物发给大家,就被艾马什叫去长谈了一番。从艾马什办公室出来,估计採购部的大权已经旁落在财务部和我的手里,就直接过来探听风声。 大势已去,不是我能阻挡的。我只能看着向阳花,耸了耸肩。在爱德华和艾马什从总部争取来的整合中,我不过是个执行者,何况这次是亚太区的採购总监挑头做项目总监,我这小兵能左右什么?向阳花没有出声,识趣地点点头,退了出去。后来听梅儿说向阳花跟人家说本来想要送我瓶精华素的,最后决定还是不要给,这小辣椒太过滑头。梅儿问我为什么不藉机搞掉向阳花的位子?我没有出声,只沉着脸让她出去。果不其然,我要面对的,不是一瓶精华素那么简单。公司里上上下下,流言蜚语已经满天飞,传什么的都有,猫儿都已经懒得讲给我听,多得她自己都懒得替我辩解了。 「反正都是些说你跟卢克搞到一起的事情,要么就把爱德华也拉进去,很难听的。」猫儿担心地看着我,「你就不想找个机会澄清一下吗?或者让爱德华在经理会上敲敲他们?」 「没那个必要,」我轻轻地笑着,看着猫儿,「清者自清。除了传些男女关系的骯脏事,还能有什么话题?一点儿新意都没有。现在不是七八十年代,男女关系不再是最敏感的话题了,就算是我和卢克之间有什么,男未婚女未嫁,哪里轮得到那些人来说三道四的?单身女人出来闯荡江湖,那方面的流言蜚语,我早就有心理准备,何况现在,我哪里有那方面的心思,你又不是不知道。」 「可是这样被他们嚼着舌头,总归是不好的。」猫儿有些生气的样子。「小姑娘的清白就被他们毁掉了呀。」 「不好又能怎么办?」我依然笑着,看着猫儿,「这是你不可不知,不可不面对的人性。那些把别人说得下贱无耻的人,若不是自己有无耻下流的想法,意淫的龌龊,又怎么能有如此的想像力和创意空间呢?传这些东西,原本就是将他们自己丑恶的思想赤裸裸地暴露出来,我又何必为了那些无聊小人骯脏的意淫自寻烦恼呢?何况这种事情让爱德华在经理会上说,岂不更是此地无银?谣言止于智者,我才没那闲工夫答理他们呢,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我什么时候在乎过别人的看法?」 「可是总归不好的呀。」猫儿有些着急,还是被我轻描淡写地打断了。 「我的清誉又岂是他们的流言蜚语能毁得掉的。」真看不出这样的事情有什么好着急的,「那些人意淫的企图赤裸裸地表现出来,我就当是站在岸上看他们在污水沟里演戏好了,这么精彩的人间喜剧,又不用买票就能够看个整场,开心还来不及呢。任何的变革都会有牺牲的,放心吧,这次不是我。」 猫儿不好再坚持,只拿大眼睛忽闪地看着我,「我是担心你,最近发生了这么多事情,顶得住吗?前两天我和邵强去天天渔港吃饭,看见阿勇、阿成和菲奥娜三个人也在那里,很投机的样子。那个阿勇,真是脑子坏掉了,都这个时候了,还拎不清。他看见我,还走过头来跟我们打招唿,我没有答理他。」 我能想像得出猫儿的爱憎分明和阿勇的尴尬,不再相关的人,不再相关的事情,只需要从心头慢慢地拿下来,何必太认真?「是吗?」我淡淡地,雅琴说的没有错,情人还是老的好,何况他们之间没有什么语言,文化,价值观的障碍,那么,阿勇原本就不适合我。 「对了,五一的假期邵强要和我一起去苏杭,你也一起来吧,还有文渊。」猫儿见我没了声响,赶快岔开话题。 我笑了,猫儿真是个心地善良的小姑娘,自己出去拍拖,还记得空窗期中的我,「你们去吧,我得花一两天的时间盯一盯新产品的促销活动,文渊正在鸳梦重温的幸福中,恐怕不能跟你们一起去了。」 「是吗?」猫儿虽然有些失望,一听见文渊的事情,还是打起了精神。不过我实在懒得把文渊和雅琴的故事简明扼要地讲出来,正好卢克此时敲了敲我的门,猫儿识趣地告别,上楼去了。 五一节,我没有假期。 卢克抬起头来看着我,不解。从不轻易放弃休闲假期的法国人,很难理解我这「工作狂」式的女人。但我知道我并不是工作狂,近两个月的时间没有好好休息过周末了,一来的确是因为工作,二来是为了情伤。 女人有一种奇怪的逻辑,一旦在一个地方受到了伤害,总难免会下意识地想要在另一个地方找补回来。有些人喜欢另外找一个替代品来激怒以前的男友,顺便炫耀自己的魅力和胜利。我虽然不屑这种幼稚的爱情游戏,心底里却希望有什么东西来代替阿勇曾经占据的心灵空间。需要时间?不止一个人,不止一次地告诉我看见阿勇和别的女人在一起,那女人还和他亲密地讲着广东话,不知道我这里还在等什么答案?失恋了,就坦然地面对吧,我马若诗也有阴沟里翻船的时候,人总要学会自己长大,那些成长的代价,欢笑,眼泪,是一丝一毫都不会比旁人付出得少的。只是在这个真空期内,理智不时地提醒自己不要利用旁人的感情制造不必要的麻烦,只好将这无可寄託的情感投入工作中,哪怕在旁人眼中俨然是跟工作恋爱上了,如痴如醉。 第54页 「我有时候在想,」卢克整理了一下面前的文件,眼光始终没有离开坐在他办公桌电脑前的我,「是什么改变了你?现在的你和在新加坡时的你完全不一样,那时候的你充满了阳光,充满了活力,而现在的你完全是个工作的机器。是不是整合的计划给你的压力太大了,可能我并不真正地清楚你们公司里的保守势力到底有多强大,真的如同你曾说过的那样,不可预知的阻力?」 「其实也没有什么。」我努力地装出轻松的样子,「在新加坡的时候全力以赴地做整合的培训,心无旁骛;回来了不得不面对我的销售部,七千吨的年度目标,现在又是销售的旺季,新产品上来刚刚一个月的时间,在帮你做整合的同时,我还得睁着眼睛盯着销售部,有点累。至于公司里的保守势力,就那么回事。」 卢克看着我,若有所思的样子,沉默了半晌,「那么这个假期我应该请你出去玩玩,放松一下,算是补偿你吧。」 「哪里说得到什么补偿?」我看着卢克,笑了起来,「统共就这么几天的假期,我还得抽时间去卖场看看新旧产品假日促销的状况,今天静安区,明天黄浦区的,哪里有整天的时间出去休息啊。」 「那么你抽时间带着我看看上海吧。」卢克倒是毫不客气,「我陪你看看促销,你把剩下的时间留给我,带我好好看看上海。去外滩,去当年的法租界,去找找昔日十里洋场的影子,尝尝各色的上海小吃。每个法国人的心中都有一个上海梦。」 「好啊。」我爽快地答应了下来,这两三年的时间里,写上海的文章看了不少,真正走近看清的,不过是上海滩的皮毛,连嚮往已久的外白渡桥,都只是在黑夜里坐着计程车匆匆地从桥上过,没有时间驻足细看上海滩。 「一言为定。」卢克伸出手,紧紧地握了握我的手,笑了。 卢克是个很好的伴儿,我工作的时候,他只站在一边,用那架有点夸张的专业相机拍摄着公司促销的场景和令他好奇的上海滩的点点滴滴,从他的专注中看得出来,业余的时间,摄影是他的爱好。 五一期间的静安区,车水马龙,新产品上市活动火力最集中的地方。和市场部经理商杰说好了十点钟要去主持活动,一大早就赶了过去。大老远就看见一大堆人围住了做促销的场地,「有戏了!」我心中暗喜,拉着卢克快步走过去和市场部经理商杰会合。毕竟是假期的第一天,现场的效果比我们预料得要好得多。 「面子不小啊。」商杰似笑非笑地看着人群中摁动快门的卢克。 「要是连你都跟着说风凉话,我不帮你算了。」我佯怒。 商杰连忙把话题岔开,「今天的场面好像比我们想像得好得多,控制得住吗?」 「放心好了。」我抬起手腕,离活动开始还有三分钟,又下意识地看了看稿子,试了试麦克风,冲着两边的工作人员做了个准备就绪的手势,开始。 促销的活动有声有色,上来参加活动的人越来越踊跃,气氛随之高涨,我们的情绪也被充分地调动起来,大家都陷入了游戏的乐趣中,直到手机作响,我才停下来,躲到gg板后面。 是文渊,他终于给我打电话了。我的脾气他是知道的,所谓的冷战,在我这里是没有杀伤力的。 「雅琴和我要去城隍庙吃小笼汤包,你来吗?」听见我的调子里充满了愉快的笑声,文渊的声音有些吃惊。 「好啊,」游戏玩在兴头上,懒得和他计较,毕竟,他是我在上海滩的「亲」人,「不过我和一个同事一起来,不反对吗?」 「没问题。」文渊也很干脆,「中午一点在湖心亭见。」 挂断电话的瞬间,我的脸上还洋溢着春天的笑容。人群中,有个似曾相识的人影一闪,是阿勇?我的目光,还是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了过去。是他,一个人站在角落里,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上,在寻找什么。 我在gg板后面犹豫了一下,没有走出去。过了一会儿,阿勇有些失望,转身准备离开。就在那一刻,商杰跳到了我身后,勐地把我拉到台上,「来来来,下一个节目是欢乐营养派派派,主持嘉宾,小马!」 阿勇的脸,又蓦地转了回来。他站在那里,只站在那里深深地看着台上的我,仿佛有万语千言,欲言又止的伤痛。好像时间就在那一瞬间停住,我的心里,也强压着恍如隔世的伤心,商杰意识到我的恍惚,赶紧救场,我来不及细想,连忙和他一唱一和地进入游戏中,目光,刻意地从阿勇站着的方向移开。 说好只呆两个小时的,还是被欢快的活动拖到了十二点半,人群里已经再也看不到那双眼睛,我不由得有些怅然。飢肠辘辘的提醒才发觉离去城隍庙和文渊会合的时间所剩无几了,我和卢克一起匆匆地跟商杰告别,打车向着城隍庙而去。 「活动做得很好,你很有煽动力和组织能力啊。」上了车,卢克竟然用英语跟我聊起天来,估计他有什么话不方便说给司机听。 「谢谢。」我大方地接受卢克的赞美,他没有说错,我也不觉得有什么好谦虚的,「做销售的,有时候是需要人来疯的,把自己的快乐情绪销售出去,才能把对自己产品的信心一起销售出去。」 「难怪爱德华说你是销售天才呢。」卢克笑笑,「不知道你在台上玩得开心的时候,有没有注意台下有一个男人,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你,很痛苦的样子,该不会是你的情人吧?」 第55页 「台下那么多人,若是我的情人,我不去约会,还会在台上疯玩吗?」 我并没有直接回答卢克的问题。 卢克笑笑,没有再问下去。 五一的假期,到处都是人,尤其是城隍庙地区,连车子都不能靠近。好在文渊和雅琴来得早,等我和卢克快步赶到九曲桥畔湖心亭的南翔小笼店时,文渊和雅琴已经占好靠窗的位子,见我和卢克一起上了楼,文渊不动声色,只客气地和卢克打了招唿,把靠窗的位子让给我。 也许是因为都在新加坡常住的缘故,幸福中的小女人雅琴跟卢克很快地找到了共同话题。文渊竟然收起来平日里玩世不恭的贫嘴,不怎么出声。见我和卢克坐下,顺手将香醋倒进我面前的小瓷碟,很自然,丝毫不顾及旁边卢克和雅琴面前的碟子都还空着。雅琴诧异地看了看文渊,那眼神怪异得很。 「丫头还小,不懂得照顾自己。这碟醋你要吗?」文渊冲着雅琴扬了扬下巴,轻轻地抽动着左边的嘴角,那略带嘲讽的表情,分明显然是话中有话。雅琴古怪地笑笑,拿过装醋的小瓷壶,给自己倒上,又教卢克怎样小心地夹起汤包,轻轻地蘸些醋的吃法。 雅琴的「专业」吃法怕烫的我是学不来的,我只轻轻地夹起一个汤包,小心翼翼地咬破那薄得几近透明的皮,将里面滚烫的汤倒在瓷碟里,然后吹凉里面夹着的肉馅,再慢慢地吃下去。卢克见了,诧异地问为什么同样是汤包,我要将那里面美味的浓汤倒出来。 「她不能吃烫的东西,一点儿都不行。」文渊又抢了雅琴的话,「她就是这样的,从小就是这样的。」 雅琴将眼神移向窗外,眼睛里,有我看不懂的东西。 就在尴尬的空气开始蔓延的时候,木质的楼梯上传来了清脆的高跟鞋声,夹杂着一男一女操着广东话的声音,文渊警惕地朝楼梯口看了看。没错,上来的正是阿成和菲奥娜。 见我们坐在窗边,阿成愣了愣,似乎犹豫着要不要过来打招唿。菲奥娜倒是很大方,径直走了过来,脸上的笑容,如同春天里绽放的花朵,充满了胜利的喜悦。 「怎么这么巧啊,让我们在这里碰到小马?」菲奥娜说着,顺手挽起了阿成的手臂,笑盈盈的。倒是阿成,沖我笑笑,很不自然,还下意识地朝楼梯口看了一眼,很快。 我瞄了一眼菲奥娜放在阿成臂弯中的手,和阿成脸上有些尴尬的表情,仰了仰头,眯缝着眼睛,自信地笑着,「这不是菲奥娜吗?别来无恙。」我知道菲奥娜的心里,要走上前来跟我打招唿,总是要凝聚些勇气的,不然她的手,也不会下意识地插在阿成的臂弯中寻找支撑了。 「怎么会是别来无恙呢?小马的好眼力,怎么没有看出恋爱中的女人最美吗?」菲奥娜似乎并不想马上回到自己的那张桌子上去,不依不饶地想要看我的伤心。 楼梯上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是阿勇。见菲奥娜站在我们桌前炫耀着幸福,阿勇赶忙走了过来,还没有开口,就听见我笑盈盈地反守为攻。 「那么我应该祝贺你了,十多年的工夫,又转回老地方。你的青春,可真没有白白浪费啊。」话音未落,雅琴和文渊已经爆发出一阵暗暗的笑声。卢克不解地看着我,我笑着轻轻地摇了摇头,没有必要解释什么。 「不想吃汤包的话就走。」阿勇在一旁闷闷地开口了,菲奥娜这才将手从阿成的臂弯中拿了回来,拉着阿勇,转身朝他们的桌子走去。 「那女人真是自取其辱,」雅琴提高了说话的声音,对着文渊,「在这里跟丫头打嘴仗,还当着你的面,没有死过啊?」 阿勇一定是听见了,停住了脚步站在那里。从那熟悉的背影看过去,我知道他正强忍着什么。只听见菲奥娜温柔的问道,「勇,你点嘛?」 阿勇的背痛苦地抽搐着,被菲奥娜拉着的右手费力地伸到面前去了,像是在努力地压迫着身体的某个部位,「我唔安乐,走吧。」 就这样,阿成和菲奥娜扶着阿勇,带着新出炉的汤包离开。 文渊看着我,没有作声,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豫园,小巧的江南园林,客居上海这么久,这还是第二次来。上次来的时候秋风即起,院子里少不了纷飞的落叶,另一番景观。这次是春花烂漫的时节,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心情也不一样。 玩,要有好的玩伴,否则再好的风景,也都是扫兴而归。卢克是个会玩的人,会玩的玩伴,一路上除了适时地选取角度摁动快门外,还体贴地照顾着同行的两位女士。倒是文渊,一改往日的风趣幽默,总是若有所思地在一旁悄悄地观察我,心中似有万语千言,始终犹豫着,有几次我故意落在后面,跟他并肩走着,以为他有话要说,他只是莫名其妙地盯我一眼,继续他的沉默,反倒弄得我不知所向。雅琴说不要答理他,他最近总是这样的郁郁寡欢,心事重重,不要因为他不肯讲出来的心事扫了大家的兴致,我也就懒得再想,紧赶几步和雅琴一起这里走走,那里停停,在玲珑巧制的园林间,这儿一弯,那儿一绕,看看碧波间的锦鲤,操着我们熟悉的方言说说笑笑,倒也悠闲得很。 在绿波廊吃完晚饭,天色已经暗淡下来。雅琴和卢克都住在静安区,文渊低声地跟雅琴说了些什么,雅琴大方地笑了笑,看了我一眼,然后轻声地靠近文渊的耳朵,轻声地嘀咕些什么。卢克也忙着跟我告别,说感谢这一天带他来豫园,见识了老上海的风景。雅琴和文渊咬完耳朵,转过头来说和卢克正好顺路,卢克也没有推辞,两人一齐上了计程车。 第56页 文渊这才走过来,看着我,眼睛里不再是躲躲闪闪的,「去衡山路喝点东西?」 「还是去衡山路走走吧,今天吃了这么多好东西,我需要走动走动,消化一下。再坐下来的话会长膘的。」我轻轻地笑着,心情很好。 文渊没有反对,拦了辆计程车,到了香樟花园,文渊叫司机停下来,拉着我下了车。 「你倒是比较会领悟女人心。」我看着文渊,打趣道,「这么远,走回去我会走断脚的。」今天为了市场部经理商杰主持节目的要求,我刻意地穿得很女人味,抽象的蓝绿大花纹印在白色的长袖连衣裙上,配着湖蓝色的薄圆领开衫和同色的高跟皮鞋。上海就是好,只要你肯花些心思逛街,这里买条裙子,那里买双鞋,总能搭配得天衣无缝。刚才在豫园里走了一下午了,有点儿累。虽然在绿波廊吃饭已经坐了好一会儿了,一下子要走这么远才能回家,还是有点发憷。 「那有什么关系,走累了我背你,又不是没有背过。」文渊看着我,脸上涌起暖暖的笑意。两个月了,他还是第一次这样对着我笑。 我瞪大了眼睛,搞不清他的葫芦里到底藏着什么药。 「发什么呆呢?」文渊拉起我的左手,轻轻地放入他的臂弯中,慢慢地带着我朝前走,侧过脸来,看着我。 「在想黄鼠狼干吗要给鸡拜年?」我老老实实地交代,心里得意死了,又一次不偏不倚地攻击文渊。 文渊哼了一声,没有答理我,继续不紧不慢地踱着步子,跟他一贯的作风倒是大相迳庭。 我没有出声,文渊的脾气我是知道的,若不是什么重大的事情,他不会一反常态地装大尾巴狼,玩深沉。也许是雅琴的离婚带给他结婚的压力,我胡乱地猜测着,闷在肚子里的话,却不敢说出来。每个人的心里,都有如同身体上的软肋一样的部分,有些事情,是不愿意被提及的,聚集再多的勇气,也不愿意面对,不同的是那些道行深厚的,知道如何巧妙地做心理防备,而道行浅的,就直截了当地挂在脸上。 和文渊之间,没有针尖对麦芒地斗嘴皮子,只静静地挽着他的臂弯缓缓地走在这春天傍晚的衡山路上。周围的店铺,熟悉却又陌生,吴侬软语一阵阵从身边飘过,伴着那些轻盈的身姿,消失在路旁各色的酒吧里;就在我不曾留意的瞬间,这偌大的城市,已经被春天的气息悄悄地唤醒,天暖和起来了,城市温暖起来了,空气里到处都摇曳着绿意,飘荡着淡淡的花香,春天的双手正渐渐地靠近来,软软的,暖暖的感觉,轻拂着我冰冻的心。 大约是这些年一直在外漂泊的缘故,我已经学会走进一个城市,好好地在这异地他乡的都市里寻找一种称作灵魂的东西。万物有灵,每一个城市都有她自己的灵魂。说到城市,有人说大都市都是钢筋水泥的丛林,所谓的大规模建设和川流不息的繁华下面,是冷冰冰的世态炎凉。纽约繁华吧?多少人客死异乡,冷冷清清地被从公寓里面抬出来,变成无处可归的孤魂野鬼?我是没有这么悲观的,反倒觉得人生的精彩与落寞,完全取决于个人对于生活的态度,你热爱生活,生活就会热爱你;相反,你愤世厌世,长吁短嘆世态炎凉,又哪里会有开心的人生呢?人生就是一种心态,心态变了,人生也就变了。虽然我清楚地明白自己目前的心态并不在最佳状态,但我依然坚信,那些风风雨雨总会过去,不远的未来,一定有道绚丽的彩虹在等着我。想着想着,我不由得轻声笑了出来。 「傻丫头,想什么开心事呢,自己也能笑得出来?」被我挽着的文渊转过头来,看着我,探索的眼神,那声音,有如丝绸般柔软细腻。 「在想生命中的彩虹。」我仰起脸,看着文渊,依然开心地笑着,「你相信生命中有彩虹吗?赤橙黄绿青蓝紫,全都是美丽的颜色。」 「曾经相信过。」文渊停住,掉过头来看着我脸上的表情,很认真的样子,「我生命中,年轻的时候,深爱过一个女孩子。和她在一起的时候,生活充满了最绚丽的色彩,我相信生命中是有彩虹的,也相信有一天,我会陪着她一起去看彩虹。可惜有一天梦碎了,彩虹再也没有出现过。」 「错。」我笑嘻嘻地打断文渊,手从他的臂弯中飞快地抽了出来,在他面前伸出了手指,「第一,你现在并不老,还没有到走不动的地步呢,哪里算是老,既然不老,就不能说我年轻的时候,何况你自己说过的,年轻是一种状态,一种心态,保持十八岁的纯真心态,比保持十八岁的容颜更有用;第二,那女孩子不在了,彩虹却还在,只是你看不到罢了。」 文渊的脸上,两条剑眉似乎要拧到一起去,他轻轻地推开我,借着昏暗的路灯,在斑驳的树影下,盯着我看了好半天,嘆了口气,「有些时候,笨嘴拙腮的女人还是更可爱一些的。」 我下意识地吐了吐舌头,拌了个鬼脸儿,不再出声。文渊轻轻地拉起我的手,放回他的臂弯,两个人默默地沿着衡山路一直朝前踱着,都不再作声,静静地享受着暮春的傍晚。 「丫头,」也不知这样沉默了多久,文渊终于开口了,颇有感触地提醒,「过了五一节的假期,快要过生日了。」 我在一旁默默地点点头,没有出声,年復一年,光阴似箭。 「今年,我一定要好好地送你份厚礼。」文渊信心十足的样子,并没有转过脸来再看我。 第57页 「饶了我吧。」我拉了拉文渊的胳膊,停住了脚步,脑海里浮现出七年前文渊送我的那份厚礼,那个用红色绸带扎着漂亮蝴蝶结的巨大纸箱,和我拉动蝴蝶结象徵性地打开礼物时从纸箱里跳出来的那个人,一切都那么清晰,仿佛就发生在昨天,只是那个人…… 「在想什么?」文渊饶有兴趣地注视着我脸上变换的表情,明知故问。 看着文渊老谋深算的笑容,我突然决定坚决不要让他得逞,一时间顽皮的心思涌了上来,耍赖的口气冒了出来,「我累了,走不动了,你得背我。」 文渊笑得更得意了,一转身将背对着我,弯了弯膝盖降低了身子,「上来吧,反正不是第一次了。」 我利索地脱下高跟鞋,轻轻地一跃,被文渊稳稳地接住,双手牢牢地扣在我的膝盖后面。 第17章 衡山路,上海的浪漫之街 「丫头,记不记得我第一次背你的情景。」文渊就这样稳稳地背着我,慢慢地沿着衡山路走着,丝毫不顾及周围寥寥的行人不时抛过来诧异的眼神。 衡山路,上海最浪漫的街道,在这树影婆娑的夜晚,没有多少人会对我们好奇。 伏在他背上的我点点头。人一旦开始怀旧,就说明已经开始衰老,起码他的心已经不再年轻了。没想到还没有跨过四十岁的文渊,也开始怀念那些过去的日子了,那么曾经玩世不恭的文渊,真的开始变老了吗? 「记得。」我老老实实地回答,「那是公司第一次开酒会,招待那些所谓的领导,关系户们。老闆要求我穿晚装,还是你陪我去丝绸公司订做的旗袍呢,还提醒我得穿高跟鞋。被你害死了,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穿高跟鞋站那么久。酒会完了,我的脚腕疼得连站都站不住,你本来要扶着我走到电梯口的,可我说什么也不愿意再走一步,你只好先抱着我冲到电梯口,去楼上的办公室换好了牛仔裤和t恤,然后背我下来去打车,等车子到了我家大院门口,你再背着我走到我家楼下,还把我背上四楼来着。」 我停了停,思绪又回到了多年前的那个夜晚,「那天晚上,我也是这样伏在你的背上。当时的感觉很温暖,觉得你就像是我的亲哥哥。虽然我没有哥哥,但当时觉得我想像中的哥哥就是你这样的,风趣,幽默,有这么宽阔的肩膀可以挡风遮雨,这么大度的心胸可以容我使小性子,还有这么健壮的身体在我走不动的时候背我回家。」 文渊没有立刻接我的话茬,只默默地背着我,似乎也在回忆着多年前的那个夜晚,过了一会儿,又想起了什么,「你当时穿那件仿蓝印花真丝旗袍的样子我经常在想,很美,很清纯,好像当初也没有现在这么重。」文渊丝毫不肯放弃打击我的自尊心,还跟从前一样。 「拜託,我又不是成天喝风就能饱的;再说了,都过了六七年的时间,你也老了,没劲儿了。」我嗔怒着伸出手,利用地形优势顺手敲了敲文渊的脑袋,「我又不要嫁给你,胖啊瘦的跟你有什么关系?傻男人才说女人胖呢,难怪你这么多年都没有人收留。」 文渊得意地笑笑,「那么第二次呢?」 「还有第二次吗?不就那么一次吗?」我也多了个心眼,想看看文渊着急的样子。 「第二次在香港,兰桂坊。」文渊并没有被激怒,不紧不慢的调子,显然不用回头,也看穿了我的小心思,「你不喝啤酒,却非要跟我们一起去泡酒吧开眼,结果玩晚了出来,装出喝高了的样子,赖着要我背你。我背你下那么陡的台阶,可都是有难度系数的,你怎么会不记得?后来还老说我颠着你了。这疯丫头,怎么可能没了记性,难道真成了老太婆?」 「你是颠着我了呀。」想要强词夺理的我丝毫不顾及刚才想要激怒文渊的动机,「那么多的台阶,你又走得那么快,颠得我不舒服得很。」 「看来还没老到那个份儿上。」文渊哑然失笑。 我下意识地噘了噘嘴,冲着他的后脑勺做了个鬼脸,幸好伏在背上,他看不见。 「又在做鬼脸不是?还以为我看不见。」文渊仿佛脑后长了眼,「舌头就不用吐了,我什么都看见了。」 我不服气地揪了揪文渊的耳朵,「你怎么这么了解我啊?」 「不是说我是你哥吗?」文渊懒得回头,声音有些异样,「可能前世我真的是你哥,今生来还你的债吧。」 「那你前世究竟欠了我什么,今生千山万水地隔着,都跑到上海来还债?」我得意地打趣着他,「这么看来,你还算是个有记性的好同志,知恩图报。」 「不知道。」这回轮到文渊老老实实地,「也许是上辈子为了我进京赶考的盘缠,家里人把你卖给大户人家做丫环,偏偏我再度落第,没有本事赎你出来,害得你终身为奴,所以这辈子无论如何都要来还债的。」 「有道理,」这一次我并没有生气,「那么你就慢慢还吧,我不介意。」 文渊就这样背着我,一路上说说笑笑,不知不觉地走到小区门口,我自觉地滑了下来,整了整衣裙,顺手把高跟鞋套在脚上。 「小马。」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黑夜的树荫下,低低地叫着我的名字,是阿勇。 文渊下意识地把我拉向身后,自己向前一步,挡住阿勇想要走过来的企图。 「有什么事吗?」文渊冲着阿勇扬了扬下巴,戒备的口气,仿佛面对着一个危险的陌生人。 第58页 「我想跟小马单独谈谈。」阿勇一怔,显然已经有了思想准备。 「她没空。」文渊冷冷地抛出三个字。原本充满花香的暮春傍晚,悠闲的空气一下子紧张起来。 阿勇停住了脚步,沉默着。他的脸被梧桐的树荫挡着,在暗影里,看不清楚。但我想他此时是很难堪的,一定在心中默默地感谢如冠的梧桐树荫。我拽了拽文渊的衣袖,文渊回过头来,皱着眉头看了看我,摇了摇头,没有说话,那神情,分明是叫我不要出声,他会搞定一切的。 从当初替阿勇打抱不平沖我发火,到现在的武断冷漠,文渊的变化太快,一点都不像我曾熟悉的那个他,但也许如雅琴所说,他看到了一些什么,一些让他替我担心的东西,不愿意讲出来伤害我。有些东西,深藏在自己的心里不能说出来,是一种痛苦的折磨,对我如此,对文渊也是一样。我能体会他的良苦用心,只是在这个时候,经歷了近两个月的时间,我已经不是他心中那个易碎的洋娃娃,需要人小心地呵护。时间,真的可以改变一切,一切的快乐伤心,一切的忧郁和不如意。毕竟,这五年的岁月里,虽然情感上没有太多的波澜,但生活的阅歷已经足以让我学会照顾自己。 我歪着脑袋,从文渊的身后伸出头来,看了看站在咫尺的阿勇,距离不远,心却很远。而面前的文渊,就像一座山,天塌下来都有他撑着。这种有依靠的感觉很好,虽然我现在并不需要,但也不能在阿勇面前让文渊下不来台,一时间我左右为难。 「文渊」,我听见阿勇长长的嘆息,这样的局面似乎在他的意料之内,「这是我跟小马之间的事,能不能请你不要插手?」 「不能,」文渊的回答很短促,「我不会再给任何人,任何机会伤害丫头。」 阿勇沉吟了一下,好像经过了深思熟虑,然后一字一句地缓缓说道,「文渊,我知道你爱小马的时间比我长,可小马和我之间的感情更深。after all,你从来没有说出来过,而我做到了。」 什么?文渊背对着我,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感觉到他的背,因为愤怒而轻轻地颤动着。我赶紧一把拉住文渊想要冲出去的右臂,拉得很紧,很紧,生怕怒火中烧的他会失去理智,「不要,文渊,不要理会他胡乱的猜测。」 「你这王八蛋!」文渊面对着阿勇的脸一定是扭曲变形了,不然我拉着他的右手怎么会觉得有千钧的力量,就快要拉不住了。「丫头,放手!今天要不打这狗娘养的,我就不是男人!」 我使出了吃奶的劲儿努力地拉着文渊,拼命地把他往后拽,死死地,脑子里一片混乱,阿勇刚才说什么?什么文渊爱我比他深?分明是他自己和那些过去曾经搞不清楚,却平白无故地把文渊搅进来做什么? 阿勇并没有因为文渊的情绪失控而吓倒,反而朝前迈了一步,直直地盯着文渊的眼睛,「我们都是男人。小马看不见,是因为她的心太单纯,太清澈,水至清则无鱼。她看不到你的爱,是你的悲哀,而你的身边总还有别的选择,所以你不知道珍惜。我跟你不一样,我爱小马,因为她是我的唯一,过去,现在,将来,不变的唯一。」 文渊奋力地一挣,轻松地冲破了我的拉扯,飞快地向阿勇勐地扑了过去。阿勇轻巧地向旁边一闪身,躲了过去。我赶紧上前紧走几步,拉住了有些趔趄的文渊,「不要啊,文渊,不要理会他的胡言乱语,不要在街上打架,老大不小的了。」 文渊如同愤怒的狮子,被我扶着站稳了,却并没有听见我的劝阻,只敏捷地转过身子,向着阿勇扑了过去,那边早有防备的阿勇,已经摆好了拳击的架势,静静地等着他的袭击。 我惨叫一声,摔坐在人行道上。 文渊冲出去的动作像一头猎豹,又快,又狠,丝毫没有顾及足登细高跟鞋的我刚才忙着过来扶他,自己却站在并不平整的人行道上,又细又高的鞋跟陷在了凹凸不平的旧街砖的缝隙间。而他沖向阿勇的瞬间,我的手仍然搭在他的手臂上,他敏捷的移动同时带动我的身子失去平衡,我就这样重重地摔倒在人行道上。 一时间我眼前发黑,紧跟着看见无数的小星星在眼前窜来窜去。该死的高跟鞋,看来我真的不能再穿高跟鞋了。 文渊一定是以为我在耍诈,头也不回地继续他的战争。阿勇却分了心,担心地看我的那一瞬间,被文渊重重地击中了鼻子,鲜血立刻从鼻子里喷了出来。阿勇没有还击,只冷冷地看了文渊一眼,一只手飞快地挡住文渊紧跟着的进攻,另一只手快速地从兜里掏出手帕,捂住鼻血,没有答理文渊的拉扯,径直向我奔了过来。 那一刻,崴了脚腕的钻心疼痛已经让我叫不出声来了,冷汗如雨。见阿勇没有防备地中了招儿,估计文渊有些得意,原本准备继续进攻,却发现阿勇根本不理会他的袭击,只是快步跑到我的身边,蹲了下来,关切地看着我,一脸的心疼。文渊这才意识到我刚才的叫声不是在他面前惯用的欺诈伎俩,也赶紧迴转身来,蹲下来捧着我的脚,反倒引起了我更加痛苦的唏嘘。 「怎么样了?」两人异口同声地问道, 阿勇责怪地瞪了文渊一眼,他这才意识到我伤到了脚腕。 黑暗中,我紧紧地握住的拳头,指甲嵌进肉里去,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将疼痛转移。我强忍住疼痛,皱紧眉头看着文渊,「你不是说过,男人为了女人在大街上打架,无非是想要通过武力来炫耀自己的实力,是最最愚蠢的吗?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你伐的什么兵,攻的什么城?《孙子兵法》里的字字珠玑,怎么你自己反倒一个字都不取呢?」 第59页 我痛心疾首着,恨不能伸出紧握的拳头来,打醒头脑发热的文渊。此刻的文渊,只是仰着脸,满怀歉意和懊恼地看着我,「不是我,丫头,不是我教你的。是他,不是我。」 阿勇只紧紧地搀着我蹲在那里,莫名其妙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文渊脸上痛苦的表情,没有作声。 他?怎么又是他,难道真的不是文渊吗?我来不及思考,只张开手腕,费劲地晃了晃,「有什么关系呢?难道当初你没有听过,没有学过,没有记得过吗?我最讨厌当街打架的男人,想证明什么,想换取什么?武力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只能炫耀暴力,现实生活中暴力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只能把问题越搞越糟糕。」 文渊没有再出声,只将那双打人的手默默地伸向我的后背和膝盖弯处,不声不响地将我抱了起来,靠着他的脸很近,我听见一声长长的,轻轻的嘆息,「也许前世,我真的欠了你。」 一旁的阿勇没有作声,我听见他咬紧的牙齿发出咯咯的声音。刚才听见我的惨叫声,是他毫不犹豫地朝我跑了过来,丝毫不在乎失去防备招致文渊的痛击,那么他是在乎我的?不敢想,不敢想下去。我只好将脸转向阿勇,轻声道,「你回去吧,看来今天我是没有办法跟你谈任何事情了。」 阿勇面无表情地看了文渊一眼,又看了看我,还是很担心,放不下,「回去先用冰冷敷一下,不要马上推拿,二十四小时后再用红花油轻轻地按摩,不然会很严重的。」 说着,又看了看文渊手里拿着的我的高跟鞋,意味深长,「高跟鞋还是不要再穿了,不适合你。只有平跟鞋才会让你的脚舒服些。」 我想我和文渊都听懂了阿勇的言下之意,却都没有防守反击,尤其是文渊。我只是愣在那里,默默地咀嚼阿勇的话语。 临了,阿勇看了看文渊,没有表情,冷冷地,「小马我暂时拜託给你,我要是你的话这些天不会让她的脚沾一下地,不然的话假期完了她没有办法上班的,你若是做不到的话我随时在这里。」 文渊的鼻子里蹿出冷冷的笑意,「我想丫头从今往后都不会再需要你了,有我在,丫头会好好的。」 「这一点我倒不敢苟同。」阿勇仍然是冷冷的调子,冷冷地看了看被文渊抱着的我,和我受伤的脚腕,「起码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她不会有这样的意外。」 说完,阿勇丝毫不再理会文渊的反应,只默默地看了我一眼,一转身,朝汇金广场方向走去。 「想什么呢?」上楼,文渊忍不住打破沉默,问一直闷声不响的我。 「我这一生,最痛恨战争,任何方式的战争。」我从手袋里拿出钥匙,文渊并没有放下我的意思,我只好拍了拍他的肩头,示意他蹲下来,他弓了弓腰,方便我开门。「那些暴力,两个男人为了一个女人在街边打架,是我眼中最愚蠢的行径,你倒好,着实地让我现场体验了一把。」 「我不是为了你,是为我自己。」文渊冷冷地打断了我,「两个男人的交锋未必是『冲冠一怒为红颜』,你不要自作多情。」 「我不管你是为了什么。」文渊把我放在客厅的沙发里,自己一转身去厨房里拉开冰箱找冰块,任凭我在那里大声地冲着他的背影,「就算阿勇小人之心,度了你的君子之腹,你也犯不着动手打架啊,还是在大街上,太失态了,一点都不像你。」 文渊想必是找到了冰块,文渊又冲进洗手间去找毛巾,对我的高声抱怨保持沉默,不一会儿的工夫,就用毛巾包裹着冰块,蹲在我面前,轻轻地抬起我受伤的右脚,把冰敷了上去。 「我是为了尊严,男人为了尊严,是不考虑仪态的。所以说你不懂男人。」文渊抬起头来,若有所思地看着我,「阿勇说的话,你相信吗?」 「我是他的唯一?」我哼了一声,「你以为我现在还会相信这种话吗?」 「是前面的那一句。」文渊似乎并不想放过我刻意的躲闪,「说我爱你比他深,说我没有勇气来表白,你不相信吗?」 我皱了皱眉头,看着文渊,哭笑不得,「老大,你是我哥。我第一天认识你吗?你还有什么东西不敢说,不能表白?你爱上我?这个世界上还有一种东西叫廉耻,一种东西叫伦常,怎么会有这么荒唐的事情?一定是阿勇自己胡思乱想搞出来的东西,你怎么会当真?」 文渊显然没有在意我的东拉西扯,依然认认真真地看着我漫不经心的样子,什么都没有说,那神情,有些古怪,「好像我们没有血缘关系。」 「可是在我心里,你是我哥,不是吗?」我试着坐直身子,伸手去捂了捂脚腕上敷着的冰,在滴水呢。「跟雅琴在一起,和跟我在一起的感觉,总不可能是一样的吧?她才是你的梦中情人,对吧?」 文渊看着我,眼睛里又是那种玩世不恭的雾气,挑衅,「想知道雅琴当初是怎么评价你我的关系吗?」 我摇了摇头,不过她现在怎么评价的我倒是知道。 「她说你我之间是父女,情人,兄妹,师徒,说到最后,才勉强是同事加朋友,还说如果不是先遇到她的话,我会毫不犹豫地追求你的。」文渊的眼光,暖暖的,又带着些迫人的压力,似乎在寻找着答案。 「怎么可能?」我朝后仰了仰身子,「你常常说我是兇勐动物,不能靠近,你怎么会爱上我?何况,他还是你介绍给我的呢。」 第60页 他,怎么又是他?这是我第一次在文渊的面前提起他,一个我无法迴避的人,也许心中,真的从来没有放下过的男人。 有一种东西,叫做经歷。他们说走过了,就会抛在脑后,任时间去洗涤。时间是最好的药物,能医治致命的创伤。但时间不是万能的,那些心里头放下的东西,却依然存在于记忆的某个角落,关了门,上了锁,尘封了起来,却不知何年何月,何种契机,它又活生生地跳将出来,大摇大摆地走进你的生活,困扰你的心。只怕你没有力量再次鼓足勇气,将它好好地叠起来,再度扔回到那个角落里去。起码现在的我,就一不小心又任它跳出来了,即使我明白,必须要将它扔回到那个叫做遗忘的角落里去,任它沾了灰,积了尘,随着时间的流逝再度被淡忘。 文渊没有说话,站起来抚弄了一下我头顶的软发,「来,我把你弄到床上去,早点睡,我也得回去了。」 猫儿从「天堂」回来的时候,我已经行走自如。 「文渊来过这里,刚走不久。」放下行装,猫儿嗅了嗅,接过我递给她的农夫山泉,看着我的大眼睛有点悻悻的。 「我真是服了你了,今天中午我们才一起吃的清蒸鲈鱼,怎么你一下子就闻出来了,不愧是属猫的。」我笑着打趣她。 猫儿瞄了一眼放在我床边梳妆檯上的红花油,「不仅仅是文渊的味道,还有药油的味道,你出事了吗?」 「没什么,就是崴了脚。」我轻描淡写地把那晚上的事情讲给猫儿听。 「我就是说嘛,文渊这个人,很……」猫儿一定是瞥见我眼中闪过的一丝不耐烦,后半句话吞了回去,想了想,「还是阿勇好,阿勇在乎你。」 我绷紧了嘴唇,没有作声。 敏感的猫儿这时却不在乎我的反应,倒口水般,「你不高兴我也要说,两个月了,阿勇一直没有来烦你,就是因为他知道你的性格,知道你需要时间。我好几次去附近的超市买东西,都碰到他,每次他都问你最近好不好,工作累不累。知道你的咽喉不好,还买些枸杞,银耳,百合,冰糖之类的东西给我,教我给你煲银耳汤, 说是润肺。虽然每次你都怕我笨手笨脚的,最后都是你自己煲的,但那些东西,都是阿勇的心意。」 我依然没有出声,猫儿虽然敏感,但并不细心。早就猜出来那些冰糖,银耳之类的东西不会是她的心思,还以为是她家里人或是邵强提醒的呢,没有想到会是阿勇。 「还有啊,」猫儿不理会我的沉默,「阿勇要是真的不在乎你,为什么还住在汇金广场,而不搬到菲奥娜那边去?我问他这些日子在忙什么?他说有时间的话就在家里练琴,总有那么一天,你会听他弹的《致爱丽丝》的。他说他对自己很有信心,对你也有信心。是,我是看到过他和阿成,菲奥娜在一起吃饭,可是又能说明什么?人家原来就是朋友啊!我觉得阿勇还在汇金广场住着,就是在等你。」 我不置可否地笑笑,不想作声。猫儿太年轻了,很难理解像文渊和阿勇这个年纪男人的反覆无常。情人还是老的好?又不是没有在菲奥娜住的静安区那边看到过阿勇,就在几天前。 猫儿走了过来,靠着我坐在沙发上,眼睛盯着天花板上的花纹,感慨,「我一直觉得阿勇就是你的幸福,就如同邵强是我的幸福一样,好希望你和阿勇能够再在一起啊。」 沉默。 过了一会儿,我推了推猫儿,转过头去看着她的脸,慢慢地说道,「被最爱的人伤害,往往是致命的。我和阿勇如此,你和邵强也要当心。越是相爱,就越要学会保护自己,不要像我今天这个样子,覆水难收。」 「真是搞不懂你,」猫儿忽闪着大眼睛,「你到底有没有真正地爱过阿勇?为什么总是这么理智?」 我苦笑着嘆了口气,「我和你不一样,我是漂在上海滩的,什么事情都得自己扛,理智必须战胜情感,没有选择。我没有肩膀可以依靠,没有屋檐可以遮风避雨。我伤心,远在老家的父母就会担心。我失恋,连回家休假,好好地在我熟悉的家里睡个懒觉都不行。淡季,旺季,销量,整合,货款,促销,新产品上市,全都压在我的身上。」 我停了停,看着猫儿,「没错儿,公司没有我不会不行,可是我没有事业不行。失恋,若是再搭上事业的代价,我就一无所有了。一两年的时间才水落石出的恋情可能会让人铭心刻骨,或者是痛不欲生,那么经营了六七年的事业呢,又将是多大的损失?老闆在看,周围的人在看,这个圈子里的人也在看,这就是一个人在职场的名声。我苦心经营了六七年才走到今天,工作是东家不打打西家,可职场的名声不能毁于一旦。没有阿勇,我依然可以好好地做我的销售部经理,可以身兼两职地和卢克一起并肩作战,忙着公司的整合问题,为公司内部的数据连结做框架。我是女人,不是铁打的,也有软弱的时候,但我不能倒下,不是不想,是不能。感情的事情,时间会沖淡一切;事业的事情,我输不起,也不能输。生命中有一种东西,叫做无奈。」 猫儿看着我,没有出声,似乎在考虑什么。 「你当初总是开玩笑说我嫁给了工作,没错,我是嫁了。离婚的代价远远高过失恋。」我认真地看着猫儿,「阿勇和我是一样的人,两个已经和事业结了婚的人,想要携手去缔造另外的幸福,本来就需要很大的努力,如果中间遇到什么风吹草动,又不能彼此信任,有效地沟通,那么幸福,也只能让她悄悄地走远。」 第61页 猫儿思考着我的话,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可是阿勇至今仍然不肯告诉你为什么和菲奥娜在一起,是吗?他为什么不肯说呢?」 我知道猫儿未必真的是在问我,没有回答。 「对了,今年的生日想怎么过?」猫儿岔开话题。 「最好能一个人过。」我直截了当。 猫儿的脸上已经有了愠色,可以理解,一年才一次,去年过生日,猫儿策划了个三十多人的派对,所有的参与者都尽兴而归,真看不出来平日里做财务一板一眼的猫儿还有这么好的创意,估计她早已计划我今年的生日「庆典」了,我只好改了调子,「逗你玩的,过生日的事情,怎么能少了你的策划。还是像去年一样,你拿主意我出钱,只是不要忘了去哈根达斯买个最贵的冰淇淋蛋糕。文渊说过了,他负责蛋糕和惊喜。」 「是吗?」猫儿刚刚露出的喜色,又转化得悻悻的,「他负责蛋糕就好了,为什么还要负责惊喜呢?你又不是他的女朋友。」 「你怎么吃起他的醋来了。」我放下手中的杂志,「他就是这样的,总喜欢大包大揽,好了好了,我让他来跟总导演猫儿小姐商量,听候你的差遣好不好?」 「不好,」猫儿看着我,似乎有些后悔刚才的醋意,「你拿他做亲哥哥,你的生日他当然可以大包大揽了。只是客人的事情,我想还是不要超过三十个,到最后也就是亲近的十个人左右,好吗?」 我笑了,原来猫儿的小心思是担心文渊带来的客人太多太陌生,坏了她的苦心经营。但上海滩除了文渊和雅琴,我似乎没有什么太多的故交。「你拿主意。客人的事情你们去商量,不熟的人不邀请。我的原则很简单,工作上的同事最好不要请,请也不超过三个。」 「晓得了。」猫儿高兴地一跃而起,兴奋地跑回自己的屋子里,去收拾刚刚放下的行装,我也拿起我的杂志,自顾自地看着。 电话铃响,猫儿是从来不去接电话的,我能理解她脆弱的自尊心,只不过有时候敏感有些过度,我也只是一笑了之,随她去吧。 「小马。」电话那头,是曾经熟悉的声音,阿勇不变的温暖。只不过电话的这头,是一颗已经冰冻的心。两个月来,阿勇第一次拨打我住处的电话。 「我是。」我的口气,还是那么冷冷的公事公办,即使辨别出了他的声音,也变不出曾经温柔的声音。 「明天要上班了,脚好些了吗?」从那早已习惯了的平稳的调子中,我一下子就辨认出曾经打动过我的暖意,只是我心里的冰山,化不开。 「好了,多谢。」真的是找不出多余的一个字,再跟阿勇说。 电话那头是一声长长的嘆息,很轻,感觉得出来阿勇把电话拿远了些。两个人就这样沉默着,谁也没有多说一个字,谁也没有先挂断电话。 第18章 谁是谁的唯一 「我在查一些事情。」也不知沉默了多久,阿勇终于开口,「一些会影响我们将来的事情。我刚刚查到一些眉目,还需要一点时间。不久我会回香港去一段时间,答应我,好好地保护自己,不要听任何人主动讲给你听的故事,不要再不小心伤到自己。」 「谢谢。」我的客气,依然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封,「我想你已经用现实教育了我,不要再相信任何人,要好好地保护自己,保护自己的心。」 电话的那端,又陷入深深的沉默中。看不见阿勇的表情,只知道我的眼泪,已经默默地流淌了。我不是铁打的,也没有自愈的功能,时间更没能沖淡一切。只是不明白不管阿勇是否真正地爱过我,为什么要让我伤心流泪?难道他和菲奥娜之间才是五百年前註定的姻缘,而我的出现,无端地搅乱了他们之间那条连接姻缘的红线?若是有人早一点告诉我这前世的註定,何苦招致我今生的泪痕? 「小马,」阿勇沉默良久,努力地压抑着什么,「你是我唯一爱的人。过去,现在,将来,我不会伤害你,也不能伤害你。」 「省省吧。」这一次我没有跟阿勇抢着说话,也没有打断他,只是轻描淡写地,「我是做销售的,和你一样清楚心理暗示在谈判中的作用。何况有些话,说多了就不可信了。你忙吧。」 说完,我挂断了电话,独自擦干眼泪。 过了好一会儿,电话铃再度响起,我猜可能是阿勇,拿起电话没有出声。电话的那头,却没有声音。这不像是阿勇的做法,很没有礼貌。 「请问您找谁?」我冲着电话,客气地问道。那一头,依然是静默,没有挂断的迹象。 「是阿勇吗?」我轻声地问着,那头无言。 「帮帮忙,不想说话就不要打电话,浪费别人的时间无异于谋财害命。」说完,我有些生气地挂上电话。应该不是阿勇,阿勇虽然总是不紧不慢的调子,但从来不会没有礼貌地打这种无声电话。分手两个月来,他从来没有这样干过。打电话的人显然认识我,要是打错了的话大都是赶快地挂断,可这个人竟然能够一直不出声,话筒拿在那里一两分钟的时间,什么也不说,究竟是谁呢? 一时间我看杂志的悠闲心情荡然无存,一个人抱着毛绒玩具巴布豆,在沙发上左思右想,连猫儿进来都没有察觉。 「什么事这么严重啊,脸上一点儿表情都没有,连我进来都没有听见。」猫儿顺手递给我根香蕉。 第62页 「有人打电话来,又不出声,不像是打错了的。」我慢慢地剥着香蕉皮,「知道我家里电话的人没有几个,我正在想到底是谁?」 「一定是阿勇。」 猫儿信心十足。 我笑了笑,没有作声。 临睡前,又接到同样的无声电话,电话那头分明是有人,却始终不肯开口说一个字,任凭我百般地询问,就是不出声。于是拔掉电话线,清静地睡上一夜,明天还要上班战斗呢。 「那个新招来的大学生,做资料库的小孙, 我们採购部不能要的。」一大早,向阳花就冲进了我的办公室,怒气冲天。 「向经理这话说的,小孙做错了什么,让向经理这么大的火气?」我走过去关门,顺便冲着卢克的办公室,朝梅儿使了个眼色。梅儿识趣地点点头,走过去拉上了卢克的办公室房门。 小孙是向经理从美国回来之前,在卢克的极力坚持下,我们给採购部新招的做资料库的大学生。採购部,向阳花最后一片自留地,部门里的两个年轻人,珍妮和肖扬,都是向阳花在中方公司时好朋友的子女,珍妮的妈妈是向阳花当年在农场劳动时最要好的朋友,那段肩并肩走过的青春,患难中的友情。回城后两人一直在一个单位工作,工作关系和私交都不错,公司里的人都知道向阳花私下里是珍妮的干妈。至于肖扬的母亲,是向阳花家里的老邻居,据说在「文革」的岁月中,向阳花和兄弟姊妹因为成分问题,下乡的下乡,下放的下放,只有这对根儿正苗红的老邻居,偷偷地帮着向阳花中年的老父照顾家中的老人,直到送终。向採购部开刀,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而且平日里珍妮和肖扬在向阳花的关照和庇护下,也很少出什么错误。 卢克招人,条件很简单,要能熟练使用微软办公软体,尤其是资料库软体的,以配合公司整体的资料库搭建和卢克建立集团採购框架,降低採购成本的使命。小孙是个挺有上进心的年轻人,从外地考入上海读大学,毕了业,就指望找份稳定的工作在这生活了四年的都市呆下来。只是从招他那天起,我就已经猜到了向阳花今天的反应。 「这个小孙,简直是拎不清。」见我关上门,又坐下来安安静静地准备倾听,向阳花的牢骚,就像开了闸的洪水,奔腾而出。「喏,这次五一节的促销,上海的新产品和外地的现有产品促销,明明是不一样的包装材料,他能够订成一样的规格,这下子好了,现在新产品的复合包装材料供应不上了,艾马什要是怪罪下来,我怎么回答啊?」 「我以为什么事情呢。」我笑了,站起来给向阳花倒了一杯水。「产品和包装的种类繁多,本来就是我们的特点,我刚来的时候也是花了好长时间才弄清楚的。小孙来了不到三个月,人无完人,哪里有不犯错误的呢?您就消消气,我还指着您给我定材料呢,您要是气坏了,我不就玩完了吗。」 「我的小马大经理,小孙怎么能够跟你比呢?你什么风浪没有见过,你眼里哪里有大事情啊。销量目标完不成,不是说我们採购部没有保证生产,就是你忙着公司的整合工作,没有人会怪你的。我就不一样了,艾马什会来找我的麻烦的呀。」向阳花的调子很快,像是在打机关枪,显然,早已想到了我的反应。「小孙刚刚出来做事,只适合简单的工作,我们採购部这么繁琐的工作,不适合他的。我的好小马,你就帮我跟艾马什,爱德华说说去好吗?」 这都是什么逻辑啊,我笑了笑,拿起了面前的一支铅笔,下意识地把玩着,「您这话我听着怪别扭的。我来公司这么久,什么时候没有完成过销量目标?哪怕是我销售部另起炉灶,重新组合的时候,我小马也带着兄弟们每个月都冲破了爱德华订下的销量目标啊。」 向阳花歉意地笑笑,似乎意识到我的敏感和刚才她说走嘴的字眼,没有出声。 「再说了,」我还是慢条斯理地,「就算採购部因为种种原因不能按照销售的月度预算保证某些原材料的供应,比如说香精吧,经常没有安全库存。不也是您老人家跑下来跟我私下商量,靠我调整促销计划来平稳过渡,平安无事的吗?什么时候麻烦过艾马什,来处理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情,他又怎么会找你的麻烦呢?」 向阳花悻悻的,脸色深沉了下来。她的心里,一定又在快速地打着算盘。 我放下手中把玩的铅笔,把椅子向前拉了拉,身子朝前倾,压低了声音,认真地,「这小孙可是卢克招进来配合亚太区採购数据化的。卢克的使命很简单,今年要降低大宗原材料的价格达到某个百分点,明年还有新的目标。而利用亚太区的採购数据化,实现集团採购的优势,就是卢克目前最直接的使命。我想艾马什已经跟你讲得很清楚了,小孙在你那里,只做跟资料库有关的一切事情,其他的工作一概不做。大家都很明白,你那里有珍妮和肖扬已经足够了,招小孙进来并不是要挤掉他们俩任何人,也不会动摇你的任何权力,他就是卢克的一颗棋子,一个工具。你今天跟我说的话,最好不要说到艾马什那里去,否则他问你为什么让小孙下订单,你就把自己套上了。」 向阳花沉思了一会儿,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感激地看着我,「有道理。」 「还有,」我不在乎继续说下去,「对小孙最好客气一点,卢克随时会问他资料库建立的进展情况。如果小孙的答案让卢克不满意,你就危险了。我要是你的话不会让小孙做任何事情,只把採购部所有的数据现状拿出来给他看,让肖扬负责整理这些数据,提供给小孙。您老人家做过人事经理,当然知道管理层是怎么看待态度的问题和能力的问题。要知道,财务部的迈克汪也是新来的,在你回来之前,小孙可是跟他合作了一个多月,迈克的为人你是知道的,好好先生,对小孙不错的。」 第63页 向阳花抬起头,意味深长地看着我,眼光比刚才进来的时候柔和了许多,「好厉害的小姑娘,难怪这么年轻就做到了这个职位,后生可畏啊……」 给我过生日的事,猫儿和文渊结下了梁子。 「文渊真的是很霸道,而且。」吃完饭,我懒懒地躺在沙发上看书。猫儿「愤怒」地冲进来,有气无力地「抗议着」。 「霸道却不张狂,独断却不专行,狂妄却不自负,就算是拒绝你,也是极尽温柔体贴,丝毫不会让你心里有一丝一毫的不舒服。玉树临风,似水柔情。」我头也不抬地倒着口水,心思依然在那篇旅游的文章上。「你总算是见识了文渊的必杀秘籍,和高手过招,输了也光荣。」 「是啊,你说的一点都没有错。」猫儿过来坐在我身边,轻轻地「夺」拿下我手里的杂志,「他真的是很……」一时间,猫儿找不到合适的词彙来形容文渊。 「很女人杀手,」我巧妙地把这四个字递了上去,「就算做了让你不开心的事情,还是会让你心里舒舒服服的。」 「对的呀,」 猫儿的头,点得如同捣蒜,「你真的是很了解他啊,就像他也很了解你一样。要是你当初嫁给他就好了,也就没有这么多的事情。」 我看着猫儿,哭笑不得,「知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一种东西叫伦常,我跟他就算不是亲生的兄妹,总归还有师徒的情谊。你总不会爱上自己的老师吧?」 「怎么不可能?」猫儿振振有词,「琼瑶的《窗外》不就是吗?」 「琼瑶?」我哧地笑了起来,「我的猫儿大小姐,现实生活不是琼瑶小说,爱情是不能当饭吃的。爱上人家的老公,就把那男人家里的女人说成怨妇、弃妇、或者是泼妇,合理吗?为什么男人当初能够心甘情愿地和一个女人携手,过了些时日这女人就被妖魔化了,难道男人在外面拈花惹草就是合理的,还得顶着爱情大过天的逻辑?你该不会那么幼稚吧?」 「难道阿勇的事情,让你不相信爱情了吗?」猫儿睁大眼睛看着我。 「我不相信琼瑶小说中的爱情,爱情是有规则可循的。」我认真地看着猫儿,「爱情和所有的游戏一样,是有游戏规则的。伦常,道德,个人做事的原则在爱情中都会存在的。我的原则很简单,如果一个男人背负着不能爱你的理由,不管是什么样的理由,你都应该选择放弃。爱情中是容不下欺骗的,什么家里有老婆,和前女友还牵扯不干净,有牵挂的男人是没有爱第三个人的资格的。」 我看了看猫儿,她正似懂非懂地聆听着。 「没错,在我眼里,爱与被爱都是有资格的。如果一个男人心理上还有牵挂,道德上还有束缚,那么他是没有理由让另一个无辜的女人捲入这场爱情战争的,反之女人也一样。女人虽然是感情动物,但是有取捨的权利,就像我这样,一旦捲入了纷争,就要下定决心挥慧剑斩情思。哪怕伤口癒合需要时间,也不能拖。梅儿说得对,女人的青春,就那么十年的辰光。跟不相关的人拖着耗着,简直就是浪费生命。你现在看着我也许心酸,但用不了多少时间,一年,半年,我就会重新站起来,我做得到,毋庸置疑。」 猫儿看着我,没有出声。 电话铃恰到好处地响起,是阿勇,急迫的声音从未有过,「我要跟你谈谈。」 我没有反对,两个月了,我想此时,我能够平静地面对阿勇。 上了车,又见阿勇关切的目光,「最近好吗?」 「还行。」我淡淡地。我穿了条洗得有些泛白的牛仔裤,随便地套了件白色的t恤,下班后猫在家里,我习惯性地把马尾巴束了起来,和在校的大学生没有什么区别。猫儿问为什么连口红都不用,我喜欢素面朝天的感觉,何况近来心情轻松,面色也不似前段时间的「乌云盖顶」,不需要用口红来掩盖苍白的脸色 「我们去一个新开张不久的茶艺馆,台湾人开的,比较清静。」阿勇看着我,调子还是那么沉静,显然,他已经准备好了。 我没有表示异议,这一天迟早要来的,只有面对。 阿勇的车开得很稳,我能感觉到他内心的自信,在蔓延。而我,也已经准备好了,如果他能够开诚布公,那么所有的过去曾经,所有的伤心,都没有必要隐瞒。到了我这样的年纪和阅歷,爱情不再是水月镜花的浪漫激情,也不再是爱恨之间的刻骨铭心,是一种态度,一种坦然面对过去将来的勇气,一种来自内心的力量。 就在我沉思的片刻,车子已经停在一幢西式的洋楼面前,暮色中修剪得精緻的庭院淡淡地散发出蔷薇的香味,已经是五月初了,蔷薇花就快要凋谢了。 拾级而上,我细细地打量这颇具三十年代风情的建筑。这两年见识过的上海滩小洋楼不少,这幢房子的年纪可谓是年轻,最多也就是六七十年的歷史。房子保养得很好,看得出来是重新装修过的,墙上旧日的壁纸想必已经是破烂不堪了,早已撕去,重新抹得平整光滑的墙面上刷着浅月色的真丝墙布,今日的富丽,融入昨日的辉煌;老式的钢质门窗也重新打磨油漆过,用的,似乎都是当初的色彩,和房子的外观十分地契合;玻璃窗显然是换过的,经歷十年的浩劫后,这样的房子很少有完整的窗子,大都是同样的窗框上镶着各异的玻璃,如同它们的时代,早已模煳了;楼梯和地板保存得很好,砂过,却没有添加新的色彩,只淡淡地刷了层清漆,斑驳的色彩趁着厚重的地板,透着往日的威严。看得出房子的新主人是很花了些心思在装修上的,既保持了岁月的印记,又添加了今日的品位。 第64页 一楼的大厅里,放着一架台式钢琴,上了些年纪的钢琴,摆在那里,却没有人在琴凳上,只孤零零地见证着昨日的落寞和今日的辉煌。钢琴以外的空间,摆着几张小桌子,每张桌子旁边放了两三把好看的藤椅,显然,是为了那些不怕相互叨扰的客人准备的。院子里也有几张这样的桌椅,上楼的瞬间,我情不自禁地瞄了一眼庭院,幻想在雨后的夏夜坐在这院子里品茗的清新。 「茶馆的主人当初就生在这幢楼里,因为战乱,举家去了台湾,后来又辗转去了美国,等到老了,回来想方设法买回当年的出生地,改成雅致的茶楼,也算是故地寻梦吧。」阿勇头也不回地慢慢说道,似乎看清了我心中的疑问。 我没有作声,跟着他默默地上了二楼。 那是一个带阳台的房间,不大,却很典雅。偌大的房间里除了两三样简单的客厅家具外,靠阳台的一面摆放着两个面对面的高背沙发,好像叫wing 插ir,像极了电视剧里十八九世纪欧洲家庭壁炉前面不可缺少的式样。椅背两翼的弧线造型,恰到好处地遮住了坐在上面的人的脸庞,私密性和舒适度都不错。屋子里,瀰漫着我叫不出名的淡淡幽香,恬静,靠墙的架子上摆着个小型的组合音响,里面正悠悠地放着古琴曲《高山流水》,音量适中,一点都不觉得被打扰,和谐的中西合璧。 阿勇走上前去, 将其中的一个高背沙发椅轻轻地向后拉了拉,我走过去,坐了下来,没有犹豫。阿勇绕过茶几,坐在对面。 侍应的女孩子显然已经看熟了阿勇的面孔,只弯下腰来轻轻地问,「碧螺春?」阿勇点了点头,那女孩子又将头转向了我。 「有没有今年的明前龙井?」我问道。 那女孩子点点头,下去了。不一会儿的工夫,茶端上来了,还有些精緻的小食,不多,恰到好处的体贴。 坐下来,阿勇却没有了刚才在电话里的那份焦急,看了我一眼,似乎犹豫着该如何开口。我不动声色,只是耐心地等待着。 「小马,」阿勇终于打破了沉默,话语中还是十分的迟疑,「我查到了一些东西,但还不是问题的全部。那天晚上被文渊打,我才发现原来我错了。是我错了,忙着查事情的真相,而忽略了和你的沟通。我希望你能体谅我,答应我,能不能不要生气,让我把话先说完?」 「没有问题,」我依然是爽快利落,「今天能坐在这里面对你,我已经是心若止水。『本自无一物,何处染尘埃?』」 阿勇的脸上,闪过一丝苦痛,很快地,被他内心的勇气掩饰过去,「二月份我从香港过完年回来,菲奥娜来找我,说当初她有过我的孩子。那个时候我在英国的一家大金融公司工作,大部分时间都在世界各地出差,两个人连见面的机会都很少,菲奥娜对我们的感情渐渐失去了信心,却又听了医生的话,第一胎最好是留下来,那么她就一个人躲到澳洲去了,生孩子之前阿成找到了她。我那时候的确很忙,将近一年的时间我们几乎没有见面,全靠电话联繫,有时候两三个星期才通一次电话。这中间我几次回香港,都找不到她,不是回了英国,就是去外地出差。我也没有多想,只觉得订了婚,男人就是要拼命地挣钱养家,可能她跟我是同样的想法,也在努力地挣钱吧,我还在电话里宽慰她不要让自己太累,有我在外面打拼。而她常常是表面上答应着,心里却觉得我忽略了她。她一个人在香港,有什么事情除了阿成,没有人可以帮到忙。亲戚朋友大都在海外,我又是那么远。」 阿勇似乎意识到说了太多关于菲奥娜的往事,下意识地看了看我脸上的表情。我不动声色地看着阿勇,没有任何反应,怀孕?阿勇的孩子,这中间的环节,我没有钻研的兴趣,阿勇也小心地避开了这些可能伤害我的细节,继续说下去。 「那段时间我们就算是打电话,也常常因为时差和工作的缘故匆匆地挂断,而她一直坚持香港有事业,何况回了英国我也经常不在,不肯回英国来。我真是太马虎了,忽略了她一个人在香港的无助,没有花些心思来考虑她的感受。孩子生下来后,她因为恨我竟然连看都不想看多一眼,阿成说那孩子像我,出了医院后,她就让阿成帮忙联繫把孩子送给当地的一家白人抚养了,好在阿成留了心思,还保留着孩子的父母的联络方式。回香港后半年的时间,她就火速地和阿成的堂兄结婚了。」 那么是舐犊之情喽?血缘关系,真的是大过任何的情谊。女人的肚子,男人的心思,菲奥娜能够打出的最后一张牌,在阿勇的眼里,合情合理;在我的眼中,竟显得如此的拙劣,看来我真的是高估她了。女人到了这把年纪,还要靠老天赐给的性别优势来挽回一个男人的心,亦衰的红颜,落寞的心迹,可悲的心思,拙劣的手段,我竟然开始同情菲奥娜起来。按理来说她的家境不错的,如果真的像阿勇说过的那样,是中产阶级衣食无忧的娇小姐,会考的女状元,大学里的校花,嫁的又是门当户对的阔家公子,何至于沦落到今天孤注一掷的红颜迟暮呢?只是这一招可真不见得高明。 负罪感,家庭的责任感,文渊说过聪明的女人善于利用男人心底最温柔的东西来将男人控制于股掌之中,只是菲奥娜的谎言,破洞百出。我看着阿勇,脸上没有喜怒哀乐,既然他如此轻易地自责,我又何必评价些什么?我已经走出了阿勇的故事,就算阿勇心中依然有我,我充其量只是个置身事外的听众,何况那些陈年往事,原本就不与我相关,也轮不到我来评价。我冷冷地看着阿勇,沉默。 第65页 「被你看到我和菲奥娜在一起,是我负罪感深重的时候。我和她一起去华亭伊式丹,只是想……」 「你不用说了,」我抬起眼睛,瞄了阿勇一眼,「又不是什么好事情,需要复习吗?」 阿勇没有作声,懊恼得很,许久,喃喃地,像是自言自语,「我没有想要伤害你,没有。我当时脑子很乱,很乱,一边是我的孩子,一边是我最爱的人,还有我曾经无心伤害的菲奥娜。直到你告诉我无心的伤害也是一种伤害,告诉我我自由了的时候,我才发现我伤得最深的,竟然是我最爱的人。」 我的脸上闪过一丝古怪的笑意,嘲讽,「菲奥娜曾经是你的最爱,我也将沦为你曾经的最爱,男人真的是幸福的动物,打娘胎里带出来的情感,一点儿都没糟践。」 阿勇紧绷着的面孔,很难受的样子。 我犹豫着要不要把我的猜想说出来,已经快要成为路人了,我的猜想在整件事中好像没有什么重要的,何况我的猜测全都来源于文渊当初给的教诲,和我从上高中以来在女人扎堆的地方经歷的风风雨雨。阿勇未必会有这样的经验,也不一定会相信我的判断。听他刚才谈起和菲奥娜的往事,似乎负罪的良心还没有找到平静,我决定先探探路。 我轻轻地端起茶杯,习惯性地用盖子拨了拨茶碗表面的浮沫,轻轻地嗅了嗅。今年的明前龙井,上市也就两个月不到的工夫,哪里会有什么浮沫,只是端起了茶杯,习惯性的动作罢了,我的心里,还在思考着该怎么样开头。 阿勇见我端起了茶杯,也端起了自己的杯子,默默地看了我一眼,饮了口茶。他当然熟知我这小动作意味着什么。他沉默着,等待着我开口。 「我曾经很自负地认为我了解你,」我缓缓地开口,不带一丝感情,「但我发现我错了……」 阿勇急忙抬起眼睛看着我,却被我伸出手指,打断了他想要说的话,「我想我是高估了你,你一直那么冷静,睿智,天塌下来,都不会扰乱你的心似的。没有想到有一天你的天真的塌了,你的心也因此乱了。但我想这不是你的问题,你是人,是人就有七情六慾。文渊说得很对,也许我从来没有真正地读懂过一个男人,任何男人。」 想要辩白的话语不得不暂时放回了肚子里,阿勇不解地看着我。 「我也曾经很自负地认为我了解女人。」我的不紧不慢,让阿勇有些摸不着头脑,「我这么自负是因为我从十六岁起,就一直呆在女人成堆的环境里,文科班,大学,财务部,近十年的岁月,我一直在悄悄地揣摩女人,揣摩我自己。有了文渊,我更加地了解女人的心思了。」 阿勇皱了皱眉头,我知道文渊的名字让他不舒服,但我心里没有什么,提起文渊也无妨。「你可能不喜欢文渊,没有关系,他跟你之间没有任何的过往,你有理由不喜欢他。何况你也完全没有必要因为对我的好感去喜欢我的朋友,这对你也不公平。」 阿勇嘆了口气,轻轻地,我知道,他可能觉得我有点跑题。在他的故事中,文渊是一个将局面搅得越来越不可收拾的人,难怪他心存芥蒂。 「我喜欢文渊。」坦荡,提起文渊来我没有什么可以隐藏,「我喜欢文渊是因为在我二十出头,刚开始工作,对一切都还是怯生生的时候,文渊是唯一一个肯真心帮助我,调教我的人。虽然一开始我们的合作并不愉快,我也曾拿打孔器袭击过他,虽然没有打着他,但在那两三年的时间里,因为他不时地调教,我学会了世故人情,学会了为人处世,学会了进退举止,即使文渊对我的调教中难免有想要满足他的自尊心和成就感的私心,而且总是亦庄亦谐的,心底里,我很感激他,很依赖他,他教会我怎样通过外表一针见血地看到问题的本质,我获益匪浅。」 阿勇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文渊教我的东西很有用,尤其是看女人,我从来没有看走眼过。只不过我的性子是这些年磨得安静了许多,不似当初的青春年少,看到了,不舒服,就一定要一吐为快。没有他的日子,在生活的磨砺中,我学会宽容,大度。」我的话题,还在文渊身上。 阿勇看着我,点了点头,「我能体会你对他的感激。」 「你不能,」我笑了,很轻,「你如果能,就不会说出那样的话,就不会有那样的误解。不过这一切都不重要。」 阿勇的眼睛又抬了起来。我慢条斯理地,「以你的经验,阅歷和智慧,菲奥娜给你的孩子,一下子就打乱了你的生活。你这一生,什么时候那么走运过?」 阿勇的眼里,有一丝光明,一闪,并以很快的速度,扩张开来。 第19章 菲奥娜的谎言 「你是说……」阿勇的眼中,有星星点点的火苗在闪动,「我们想到一起去了?」 我没有作声。 一时间,阿勇兴奋得快要跳起来,「你是说菲奥娜根本就没有我的孩子,这一切是骗局?」 「我什么也没有说。」我端起了茶杯,轻轻地喝了一口,任那清淡的香气在口中蔓延,「真话也好,假话也罢,都是你的过去曾经,看不出来整件事跟我有什么关系。」 刚刚被点燃的热情,又遭遇了一瓢冷水,阿勇却并没有觉得扫兴,依然是很认真,很执着,「我也是最近才想到这一点上的。小马,是我错了。如果当初我没有头脑发热,一开始就和你一起,用男人的理智和女人的经验,也许不会落到今天……」 第66页 我冷冷地回敬了阿勇一眼,已经过去的事情,时光怎么可能倒流?已然发生了,只有勇敢地面对,人,都是自己学会长大的。不是我冷漠,只是不愿意从头开始回顾。脑子里始终有个声音在喊,「不要回首,不要回首。」 我将眼光转向右边,阳台外面不远处,一棵高大的杉树,夜色中的影子,很好看,很坚毅。 阿勇看着我的眼睛,目光清澈,清得几乎可以一眼看到他的心。过去他常常拿「古人贵朝闻夕死」的调子来安慰我年轻易怒的急脾气,现在的他,当然更清楚该怎么对待我这几近厌弃的冷若冰霜,「应该说以你的聪明,从每一个好为人师的『老师』那里,你都学到了最有用的东西。只是这些好为人师,为你师的人,一开始就忽略了一个问题,你这种学生太可怕了。你对男人没有想法,男人对你也不会设防。往往在无意之间,给你授业的男人就会爱上你,不由自主,又不能自拔,而你自己,还以为这就是异性间的友谊。那些传授给你的东西,转眼间又变成了攻击我们最有力的武器。」 异性间的友谊,不存在吗?我看着阿勇,似懂非懂地笑笑,没有出声,听他继续说下去。 「我也好,文渊也好,都是这样被你套牢的。我和文渊不同,我认定的,就会坚持下去;他是三高的男人,总有更好的选择,所以不知道珍惜。」阿勇的调子,充满了自信。 「拜託,好好地,说文渊做什么?」我皱了皱眉头,刚刚有些好转的心情又低落下去。 「说文渊,是因为在我和你的故事里,始终都有他。我一点都不在意。我可能没有他那样的三高,遇到你也没有他早,但我对你的爱比他坚定,执着,……」 「好了,好了,说正经事。」我不耐烦地打断阿勇,「不是在说你和菲奥娜的事情吗?怎么扯到文渊和我身上去了。我和他之间一清二白,能有什么?我又没有跑到爪哇国去给他生什么根本不合逻辑的孩子,还等多年后嫁了人再跳出来跟他说,『你是我孩子的爹啊,我把你的孩子给别人了。』帮帮忙,傻子都看得出来根本就是谎言。」 阿勇看着我,眼光没有一丝一毫的转移。我知道他已经成功地得到了他想要证实的东西。唉,就算我学到了皮毛,毕竟是年轻气盛,道行尚浅,比不上阿勇的老谋深算。我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阿勇看着我,笑了,那一刻他笑得是那么轻松,那么有朝气。 他顺手拎起旁边小茶桌上正沸腾着的玻璃小水壶,伸出手来,轻轻地掀开我面前茶碗的盖子,缓缓地把开水注进去,手很轻,尽量不让开水溅出来。给我添完水后,又轻轻地把盖子盖上,然后给自己添水。 我看着他把水壶放在一边的竹垫子上,示意门外的侍应生来加了些水,把水壶继续放在一旁精巧的炭炉上,屋内又只剩下我们俩。我没有出声,阿勇似乎也不着急。 「老虎从猫那里什么都学会了,就是没有学会上树这一招。」许久,我幽幽地,却又是恨恨地说道,嗔怒的双眼,瞄了一下坐在对面的阿勇。 阿勇立刻轻声地笑了出来,该死,这男人笑起来不仅仅是那么阳光,而且好似看清楚了一切,包括我脑子里到底绕了几个弯,我无可奈何地嘆了口气,该说的都说了,留一半儿在肚子里发酵只怕自己也未必会好受。唉,我这心里怕藏事情怕麻烦的性情,什么时候才能修炼到他们能上树的伎俩啊。 「两个多月来,我终于可以开心地笑了。」阿勇不无感慨,见我佯怒,收住了笑意。从鼻樑上取下眼镜,掏出手巾,擦了擦眼角泪水,也不知是开心,还是感动。又把眼镜戴了回去,认真地看着我,「每个人都因为是她自己而可爱,什么猫呀,虎呀,你是小马,马若诗,男人不由自主爱上的女人,为什么要像文渊,要像我一样呢?」见我心中的冰封有些融化的迹象,阿勇似乎还想知道更多的答案。 「刚出来的时候谁知道外面的世界会有多少狼,尤其是有文渊那样的同事,三天两头说我没有城府,将来势必要吃亏的。」我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不得不老实交代。奇怪,在阿勇面前从来不需要掩饰什么,「不练好打狗棒法,怎么敢闯荡江湖啊!」 阿勇又笑了起来,估计这两个多月来,他第一次笑得这么开心。 「我不能没有你,小马。」见我快要失去耐性了,阿勇才艰难地收住笑意,看着我的眼睛,深深地看了进来,「知不知道你点亮了我的生活,让阳光照进我的每一个空间,给我幸福,温暖了我全部的人生。」 我笑不出来,冰山虽然不再冷,有些东西,不能改变,「我想我跟你说过,『一世不忠,一生不用』,不管现实的生活怎样,不管周围的世界风行什么样的潮流,什么样前卫的价值观,有一些东西,在我心里,是永远不能改变的。我不明白如果爱情不再忠诚,那么还有什么可以永恆?」 阿勇看着我,严肃又认真,「小马,我从来没有背叛过你,背叛过我们的爱情,无论是精神上,还是肉体上。我跟你守着同样的戒律,在心里守着同样的承诺,和你的爱情是我一生最宝贵的东西。我承认,所谓孩子的事情让我对菲奥娜产生了很强的负罪感,但我跟她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我心里已经有了你,放不下第二个人;我也承认,这些日子我和她,和阿成在一起的时候比较多,我这么做,是因为既然阿成是唯一的证人,我要弄清楚他们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第67页 看着我没有出声,阿勇继续说下去,「这段时间冷落了你,我知道,是我不好。你一个人会胡思乱想的。我当时听见孩子的事情,的确是失去了理智,失去了判断的能力;关于这个孩子是否存在的猜测,也只是这个星期才开始的事情。我希望你能理解我,我一直不太了解女人心,了解女人的思维方式,所以才可能会给菲奥娜戏弄了,才会忽略了你的感受,给你造成了不必要的伤害,我会弥补的,用我的后半生。」 我抬起眼睛,默默地看着阿勇,沉思着。 阿勇没有出声,只静静地等着我,像以往那么有耐心。 「其实我应该感谢你,给我这两个月的时间清清静静地想个明白。」 想好了,我看着阿勇,「这两个月的时间里我发现,原来没有你,我依然可以活得很好,工作得很好。」 我没有顾及阿勇想要打断我的企图,继续说了下去,「这一年多来太多地依赖你,无论在工作中,还是在情感上。发生那件事,我以为我会被失恋打垮,我以为我会被工作压垮,可是我没有。我要感谢以前你在工作方面对我的提点和指引,事实证明,现在没有你在旁边,我一样能够处理任何复杂的状况,无论是销量的压力,还是公司整合期间所产生的各种不可调和的内部矛盾;在感情方面,我曾经对爱情充满了幻想和依赖,认为女人就是感情动物,有了爱情才美丽,现在发现没有爱情的支撑,我的生活依然很精彩。所以我要谢谢你教育了我,爱情不是我的天,不是我的地,我的生活中,是不会再有天塌地陷的一天的。我谢谢你给我机会,让我学会保护自己,认清生活中什么对我最重要……」 阿勇看着我,听着我一遍又一遍地谢谢他,没有出声,脸上的线条又慢慢地硬朗了起来。他轻轻地举起了茶杯。 阿勇慢慢地品了一口碧螺春,将茶杯缓缓地放回茶几上,静静地等我说完。 想要说的话,说给该听到的人,是一种解脱,说完后,竟真的体会到那种三伏天喝冰水的爽快。 听我说完,阿勇的情绪丝毫没有受影响,还是像以往那样的沉着冷静,「是不是觉得我很笨,竟然被菲奥娜给愚弄了?」 我轻笑了一声,嗤之以鼻,不与评论。 阿勇深深地看着我的眼睛,没有一丝的逃避,「每个人都是残缺的,没有人可以倖免。幸福的人受多些老天的眷顾,不幸的人花多些时间寻找。我用了比你多十年的时间,才找到你。我成长的环境没有太多的女性来帮忙我了解女孩子的心思,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你喜欢研究人,我喜欢研究书,就像我当初跟文渊说过的那样,爱你,就要包容你,哪怕是你现在受伤的心对爱情不再能信任,我有信心,将冰山融化。我们的幸福,就像这碧螺春,先苦后甜,而且将会是无穷尽的甜,悠远绵长。」 难道这就是法雨寺的禅师说的,三世修来的姻缘,歷经坎坷,却有一颗坚忍执着的心在那里等待我,感动我?不解。他们说女人是感情的动物,很容易因为一丝微弱的光亮而暗示自己阳光灿烂,而这样敏感的反应,往往是无奈的自怜,女人最可怕的,就是陷入自怜的境地。 我懒得再争辩什么,只听他继续说下去,「我不是个浪漫的情人,我是个负责任的男人。菲奥娜的事情,我会去查,不管有没有那个孩子,我对你的感情都不会变。」 孩子?我脆弱的神经又被挑动起来,彻骨的寒意从背嵴向上蔓延,「谢谢你的厚爱,如果真的有孩子,再深沉的爱你也只能放弃,因为我会彻底放弃的。我没有那么崇高,也没有那么博爱。」 阿勇看着我的坚定,嘴唇嚅动了一下,没有说出来。 「我不是坐享其成的人,心理上的洁癖未必是好东西,是不成熟的表现,我明白,但暂时不想改。」我看着阿勇,目光没有转移,「与其看你在包容和亲情中挣扎,还不如大家放手,趁还年轻。」 「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认为菲奥娜的孩子不存在?」似乎没有必要再讨论下去,阿勇巧妙地转向他感兴趣的话题。 「很简单,」我想起了雅琴的那句话,「这么蹩脚的谎言,但凡是女人,一眼就能够看穿。『女人如果不是深爱一个男人,怎么捨得去鬼门关前走一趟,生个孩子出来炫耀自己的幸福?』如果你的女人对你们的将来产生怀疑、动摇,又不愿意和你沟通的话,就说明她的心已经不在你身上了,不再爱你还会给你生孩子吗?除非她自己太想做母亲了;要是她能抗得住十个月的反反覆覆,哪怕她不爱你,起码还有些爱孩子的母性;若不为深爱的男人,不为做母亲的天性,有什么必要生下个并不想要的孩子?现代医学那么昌明,哪里有女人会傻到那个份儿上去的?」 阿勇看着我,默默地颔首,又有些犹豫,「菲奥娜的性格,和一般的女人不一样,她的思维方式,总是不按常理出牌的。」 「再不一样她也是女人。」我没有理会阿勇的解释,反正已经说出来了,干脆一口气说完,「何况,哪里有那么多的巧合在半年内就能嫁人?又哪里有那么巧,生孩子之前找到她的是阿成,而她半年后嫁的,还是阿成的堂兄?看看她现在的气势,能配上她的,想必也是绝顶聪明的男人,哪里会傻到去做绿毛龟?稀有品种啊。」 第68页 真是懒得再说下去,有些同情菲奥娜,为了我面前的这个信誓旦旦的男人,竟然能编出这么拙劣的谎言。但也许她算准了阿勇会回到她身边,毕竟有着「血脉相连」的过去曾经,也算准了我在失恋的打击下,一定会将阿勇拒之门外,半年,一年?再深厚的情感,也经不起时间的折磨,这一点她自己有体会。菲奥娜一定是吃定了阿勇的反应,只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阿勇抬起头,目光坚定,「我一定要用最快的速度弄清楚这件事,不能让菲奥娜的事情影响我们的将来。」 「我们?」我轻轻地嘬了口茶,已经准备好,是该打开心结的时候了。虽然我一直想要忘却,但这两个月来的风风雨雨,那些尘封的记忆总是在寂静的夜里跳将出来,在我试图平静的心海里,投下微弱的波澜。心若止水?五年了,止水为何起微澜?「有些事情我要告诉你,必须要告诉你。你听了以后,再去判断我们之间可不可能有将来。」 看着我脸上严肃得有些「恶意」的表情,阿勇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淡淡地,「对于那些曾经塑造你的记忆,我没有那么强的好奇心。如果留在心底里能让你安乐,你可以永远不对我提起,我也不会在意。」 「这不公平。」我看着阿勇,勇敢,坦率,「我不得不面对你带来的,我不想经歷的伤害,还得坐在这里听那些跟我毫不相关的谎言,用所谓的『女性思维』来帮你解决过去曾经遗留下来的困苦。一句『没有那么强的好奇心』说明什么?说明我的过去不能跟你的摆在同等的地位,还是我跟你原本就不是平等的?」 不错,我是有些咄咄逼人的犀利。心底里有一些东西,存在,却不愿意面对,未必是真正的宽容。法雨寺的禅师说,先要放下,才有包容的智慧;如果所谓的包容中还有些想要逃避的无奈,那么一定要先学放下。放下,阿勇真的能放下吗? 面对我直接得充满了探索的眼神,阿勇在沉思,脸上,又恢復了那种严峻,迎着我的眼神,不再是那么坚定。 「你不是我的第一个男朋友。」 我看着阿勇,口气婉转了些,「如果你希望是最后一个的话,有必要给你知道我的过去,免得文渊总是扛着另一个人的影子,活在你我之间。」 平等?阿勇沉思着,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爱恋,本来就是两颗相爱的心慢慢靠近的过程,什么时候掺杂了公平的话题,阿勇不解地看着我,缓缓地,似曾熟悉的温和,「你觉得和我之间,没有过平等吗?」 「在菲奥娜的事情发生之前,我们是平等的,我们的关系是平等的,情感也是平等的。国内的人对于跟海外的人交往,心理上总会多多少少有些落差。还好,我从来不在乎别人的看法的人,我和人交往,只看他的内心,不看他来自哪里。可是这两个月里,我一直在想,为什么我们不能携手去面对过去,为什么两个人的心里总是各自埋藏着一些东西,不用说,不用讲,将来也不知哪一天,就会引发无尽的灾难。沟通方式是一个问题,是不是潜意识中还有平等的问题呢?」 我看着阿勇眼中的困惑,慢条斯理地说,「我要面对我的过去,你也要面对我的过去,就如同今天坐在这里,我不得不和你一起面对菲奥娜的故事一样。放不下过去,怎么做到包容,真的那么大度?我不想再逃避。」 阿勇端起茶杯,掀开盖子,大口地喝着他的碧螺春,也不知他的心里,是不是在比较眼前的我的一番话,和他手中的茶,究竟哪一个更苦?他手中的茶,尚有回甜的余地可以等待,只是我要讲出来的故事,对他而言,将会带来什么样的震撼,他需要镇定下来,做好准备。 我没有出声,也端起茶杯,默默地品着我的龙井。既然想要重新开始,就要扫清障碍,面对过去,需要的,是勇气。但凡生活留下的印记,不能被时间洗涤的,就只有面对,逃避,终究是逃不掉的。阿勇沉思着,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 过了一会儿,阿勇放下茶杯,长长地出了口气,平静地,「我想你说的没有错,既然时间不能带走那些过去曾经,就让我们来一起面对。开诚布公,打开彼此的心扉,才能有将来。来吧,告诉我你的过去曾经,我准备好了。」 第20章 这个男人很帅 那一年,我十七岁。 我们上学的时候,一个星期上六天课。星期六下午放学前的最后一节课,是全年级六个班集中在一起上的一种体育锻鍊课,同学们可以凭学生证去借各式各样的器材,然后自己找要好的同学一起游戏。 那时候市中心杂技团的小演播厅里正一遍又一遍地播放影响我一生的电影《乱世佳人》,每天下午四点半的时候总有一场。于是一个星期六的下午,在那节体育锻鍊课的集合解散之后,我便拉着好友,趁着大家都去器材仓库排队借器械的时候,背上书包,悄悄地出了校门,飞快地跳上离学校最近的公共汽车,向着市中心飞奔而去。 应该说上高中那会儿,我不是个桀骜不驯的孩子,起码在我的字典里,是没有「翘课」两个字的。可那是《乱世佳人》,那是《飘》改编的电影,以我年少时对这部小说的疯狂,和窥知一二的电影情节,我终于冲破了原则的底线,翘课,只此一次。 「我在想,《飘》对于你的人生该是怎样的一道印记?」阿勇看着我,若有所思,「我最近也在看这本你宣称影响了你全部少女时代的小说,你和那女主人公,倒真有些相似的地方。」 第69页 「这么说吧,从我十四岁听到这个故事,十五岁买到这本小说,十七岁完整地看完这部电影,我的整个精神世界,全都是《飘》,无论是小说还是电影。」一提起《飘》,我的眼中又浮现那种的坚毅,「那几年的时间里,我努力地搜集到一切和这部电影有关的信息,所有的剧照,跟电影拍摄有关的一切消息,女主角费雯?丽的传记,还有那本《舞台恋人》,讲述的是费雯丽和劳伦斯?奥立弗的恋情……在那个没有网际网路,电视节目又被父母限制的年代,我的搜集,是一种疯狂。」 有点跑题了,我的话题,又转回到那个星期六的下午。 杂技团的演播厅,离闹市区的商业街还有一段距离,我们兴沖沖地赶到商业街的时候,还有些时间,就在好友的目光被某商店换季的橱窗吸引的时候,我看见了一个人,一个很帅的男人站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 那是一个二十六七岁的男人,在满大街都是黑压压的凤凰永久飞鸽的年代,他跨着一辆明黄色二六的赛车,细细的轮胎,弯弯的把手。说他跨着那车,一点儿都不过分,他的个子很高,大约一米八几的样子,腿很长,伸在地上的右腿,轻松地支撑着赛车,左脚悠闲地搭在另一侧的脚蹬子上。他的面部轮廓非常好看,下巴方方的。我站在他的旁边,他正低着头全神贯注地看着手中的地图,似乎迷了路。在仰起脸仔细观察他的剎那,我突然联想到杂志上看到过的希腊雕塑。他脸部的线条,不太像是亚洲人。我拉了拉身边的好友,低声道,「那个男人很帅,像混血儿。」 「都是『一把火』闹的,大兴安岭烧了还不够吗?」好友的注意力,丝毫不肯转移,头也不抬地打趣我。 「真的,骗你是小狗,那个男的真的很帅,还骑着你喜欢的那款赛车呢。」我的调子一下子提高了八度,声音也随之大了起来。好友这才转过脸,和我一起看那跨着赛车的男人。 我的大嗓门从小就是远近皆知的事实,这一嚷,那男人的目光也从地图里移了过来,饶有兴趣地看着我们两个女孩子。 好友尴尬地低下头,羞红了脸。我却大胆地迎着他的目光,「没错儿,是我说的,你很帅,你的赛车很好看。」 那年轻男人丝毫没有觉得难堪,反倒笑了气来,很温暖,「谢谢你的夸奖。好像女孩子很少这样在大街上夸奖人的,是吧?」 「没有办法,已经被你听到了。」我摊开双手,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我又不是胆小鬼,敢做就敢当。」 那男人笑得更开心了,「能不能请教你一个问题?」 「说吧。」我依然大胆地看着他,丝毫没有尴尬和怯意。 「请问这条街该怎么走?」那男人向前倾了倾身体,弯下腰向我伸出了地图,好看的食指指着一条街道。 我走了过去,没有顾及好朋友拉了拉我的衣襟。接过他的地图,看了看,「这不简单?从这条街一直往前大约两百米,有一个丁字路口,朝右转后一直朝前走,大约一百五十米的距离,左边有一个小巷子,巷口有一个卖小金鱼的,常年放着个大鱼缸。往巷子里面走六七十米,应该就是你找的人家了。不过那里的房子很旧的。」 那男人又沖我笑笑,打趣道,「小妹妹真的是活地图啊。」 「她的外号就叫小地图。」好友在一旁插嘴。我回过头去,嗔怪地看了她一眼。 「谢谢你。」那男人伸出了右手,很利索的动作,潇洒,依然是温暖热情的笑容,鼓励的眼神。 「不客气。」我也伸出了右手,和他握了握。 然后他就这样骑上自行车,消失在我指给他的路上。 「你真是的,怎么可以在大街上跟一个陌生的男人搭话呢?那么大的声音赞美他。」一转身,好友就开始埋怨我,「有教养的女孩子是应该有礼貌的。」 「谁让你不相信我,还说什么一把火。」我也有些愤愤的,似乎还在计较刚才被好友的冷落,「我的声音本来就大嘛。反正已经被他听见了,承认就是了嘛,难道还要往你身上推,或者是跑掉?那不是我的做法。」 「还给他指路?」好友还没有消火气。 「那有什么关系?就算是个陌生人,迷了路,告诉人家怎么走也没有什么嘛。」我看了好友一眼。 那段小小的不愉快很快就在《乱世佳人》的情节中被遗忘了,直到后来上了大学,和好友的通信中提及此事,她还在说我从小就是个大胆的姑娘。我的记忆中,那男人的面孔早已依稀,只记得他跨着的那款新潮的赛车。 阿勇端起他的茶,默默地品味着,他的心里,一定在打鼓,怎么又是个帅哥?看来小马的眼光不低啊。 我笑了笑,没有顾及他的心思,继续讲下去。 我没有觉得有什么,无论是当时,还是现在。一切美好的事物都有欣赏的价值,欣赏并不是为了占有,如果有了占有的念头,那就不是欣赏,是欲望,虽然我当时只有十七岁,却很清楚这三个词之间的距离。 「这样的智慧, 是从哪里来的?」阿勇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耳濡目染满书香。」我笑笑,「我家里一无权,二无钱,只有满屋子的书香,至于是颜如玉,还是黄金屋,就看自己怎样去取捨了。」 对那男人的印象,不到半个小时,就被《乱世佳人》里经典的台词和情节所沖淡,那天回来后,满脑子都是郝思嘉的美丽,坚强和任性。因为是翘了课,电影又长达三个半小时,回家还得找理由对付老妈质询的目光,根本没有时间去想那个偶遇的帅男人,就如同没有时间去想那些希腊的雕塑一样。 第70页 那一别后的三年,我找到了平生第一份工作,在一家做洋酒生意的公司里做兼职秘书。洋酒,在那个年代属于一本万利的奢侈品生意。公司的办事处,只有文渊,另一个同事和我三个兵,加上永远都飞来飞去的老闆,统共只有四个人,却在我们那儿最好的酒店里租下了不小的写字间,老闆说,既然是奢侈品,门面,人员装备很重要,哪怕是我这个只能在没有课上或者是翘选修课的下午才能上班的小秘书,也永远得是衣着光鲜的有头有脸。 「能猜得出你老闆的品位。」阿勇打断了我,「那么你们……重逢了?」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阿勇想必以为他也是我的同事,事实上他当时在另一家洋行做事,和我们的办公室在同一层楼上。都是因为文渊,总喜欢和他约着去楼下的酒吧聊天。而诲人不倦的文渊常常为了教育我,而错过了和他的约定,于是他上来找文渊。 起初他上来找文渊的时候,我并没有留意他,后来有一天,文渊问我是不是三年前在大街上「赤裸裸」地赞美过一个男人很帅,我笑了,对啊,除了我,还有谁会这么做。 「这就是文渊,」想起那段往事,我笑了起来,「好话到了他的嘴里,怎么就听着变了滋味。」 阿勇也轻轻地笑了,耐心地听下去。 应该说直到文渊问我的时候,我都不曾仔细留意过他的脸,我本来就不是好奇心重的女孩,何况他每次来,要么是站在门口敲敲门,站在过道上给坐着给我「上课」的文渊扬扬下巴,两个人出去谈话,而我的目光,永远被样品展示柜挡着,我也懒得伸长脖子去看人家,不礼貌;要么是在门外打两个响指,他们的联络暗号,然后两个人就一起走了。 「这么说文渊和他的关系不一般?」阿勇问。 「物以类聚,人之常情。」我端起茶,轻轻地饮了一口。 直到有一天,文渊安排我们在一起吃饭,我才勐然发现,原来是他,难怪文渊常常半公半私地打趣我是「马小虎同志」呢。 他笑笑,小妹妹真不愧是活地图,连人家巷子口的金鱼缸都记得清清楚楚。 文渊介绍,我才知道,原来他是国外长大的华人,来这里工作也是被派了「苦行僧」的任务,「开荒牛」的角色,几年的锻鍊后,是要回到美国去的。三年前的那天他不过是趁着假期来旅游的,顺便帮朋友给家人带些相片什么的,难怪骑着那么时髦的车子,举止和说话和我们不一样呢。我打趣说他是老外,圆滑的文渊是二鬼子,而我,是地道的中国蓝,他们笑了,懒得和我计较。 后来他们俩去酒吧的次数越来越少,取而代之的是和我一起趁着午休的时候,坐在酒店安静优雅又宽敞的茶座里,听假山水榭的丁东,伴着裊裊余音的钢琴声。和酒店的人熟稔后,我偶尔被允许坐到琴凳上去牛刀小试一下,虽然只是三两首曲目,但好歹打发了手痒难耐,也挺开心的。从琴凳上下来,他总说我是那种比较容易开心的小孩子,性情中人。我笑而不答,继续喝我的茶。 「两个男人不再去酒吧,而是和你一起泡茶座?看来你的确是不简单,」阿勇看了看我,「从小就不简单。」 「哪里,」我知道阿勇又想岔了,「我们之间相差十岁,我是个懒人,哪里能够改变得了他们?文渊总是说我的打狗棒法不够娴熟,初生牛犊虎气重,遇上个狂风浪蝶什么的就麻烦了,所以我们三个就常常在一起喽。」 「我能理解,」阿勇的话音意味深长,「爱一个女人,从爱护开始,有了做护花使者的使命感,就很容易接近。」阿勇的心思似乎还是不肯从文渊身上挪走。 我轻轻地嘆了口气,谁让我没有交代清楚呢,文渊老早就有女朋友了,雅琴。见了雅琴,我才知道天下竟然有这么美丽的女人,什么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原来都是有迹可寻的啊。 「就是那个最近常和文渊在一起的女人?」阿勇脑子里努力地寻找着雅琴的影子,「看得出来如果没有经歷过什么打击的话,那女人应该是天姿国色的。」 我不屑地看了看阿勇,「香港人说李嘉欣是大美女,跟我们琴姐姐比起来,也只能算是凡脂俗粉罢了。」 阿勇没有作声,听着我继续讲下去。 可能是经常扎在一起的缘故,别人给我们仨起了个绰号,「三剑客」。有一次我愤愤地问文渊,我虽然不是什么国色天香,好歹是长发飘飘的女孩子,怎么被人家送上这么「别扭」的绰号。文渊夸张地看着我,其他公司的人说你风风火火的,不像个女孩子样,分明是个假小子……还好,他立即善意地岔开了文渊的话题,不然的话,我的眼泪就要被文渊数落下来了。 那以后我就有些开始留意他了,他和文渊不一样。文渊和我之间是一种类似兄妹的情感,插科打诨,什么话都可以说、可以讲,脾气上来了,我甚至可以拿起手边的物什攻击文渊,文渊只是巧妙地闪躲,激怒我反倒成了文渊的乐趣;而和他就不一样,他的话不多,却每次都是精闢的妙语连珠,我们三人在一起的大多数时间,他反倒成了听众。每每遇到我和文渊针尖对上了麦芒,他总是在一旁微笑着聆听,从来不插入一个字,那笑容,是狡黠,是大度,是打趣,是爱怜,总有很多内容,我看不懂。遇到我和文渊争得面红耳赤的时候,他常常是恰到好处地清清嗓子,看看表,一句「且听下回分解」打断我们俩,然后提醒我们该上楼去继续工作了,赶紧买单走人。我那时年轻气盛,不能理解他的调停,在回去上班的路上还忍不住要和文渊争执两句,他也总是宽厚地制止文渊,「老大不小了,跟个孩子争强斗气,也不怕丢人。」 第71页 孩子?我瞪大眼睛看着他,我是个孩子吗?那么和他之间真的是有代沟的。 文渊的脾气上来了,也不理会他的好意,「孩子?她是兇勐动物,不宜靠近。」 他不语,只是满眼笑意的看着我。 二十四孝男友文渊和「天仙」小姐雅琴之间,总需要些自己的空间。文渊也常常提醒我,该看看周围的男人,找个合适的男朋友了。 「找男朋友?」一日午后,我惊得把口中的茶水吐了出来,「你没有死过啊?」 他抬起头,和文渊一起饶有兴趣地看着我,「怎么,有什么障碍吗?」 「不是有障碍,是根本不可能。」我老实交代,丝毫不顾及面前好奇的两双眼睛,「我老妈说我年纪还小,学业未完,事业也没有基础,谈朋友的事情有什么好着急的?长得又不丑。」 两人一下子都笑了起来,文渊看着我,「丫头,就算你爹妈都是事业型的,不怕耽误了你大好的青春吗?」 我看着他俩,还是一本正经的样子,「你们的大好青春倒是没有耽误,不也没有结婚吗?」说着,转过脸去对着他,下意识地扬了扬下巴,「你连女朋友都没有,不也是为了打基础吗?」 他的笑意很快地收住了,看着我,挺认真的样子,「男人和女人不同,先立业后成家是男人的使命;女人的青春可就那么几年,错过了,后悔都来不及了。」 「不敢苟同。」我的鼻子里喷出了不屑的声音,这是我第一次和他针锋相对,「如果男人爱女人,爱的只是青春的容颜,那么色衰爱弛,是女人不可避免的宿命;如果男人爱的是女人的智慧和心灵,那么这女人在男人的心里,会是一生一世的美丽,不是吗?」 「哪里总结出来的智慧?」 他朝文渊使了个眼色,制止了文渊想要打趣我的企图,「小小年纪,对人生怎么会有这么深刻的感悟?」 「书上看来的。」我是懒人一个,懒得在这里画虎皮,「虽然不能全部明白,却觉得很有道理,就记下了。怎么,不是吗?」 「没有错。」他笑着颔首,「只是这世上,并不是所有的男人女人都懂得这道理,大家总是趁着年轻的时候赶快找到匹配的人一起过日子,这就是生活。你可以不选择,但选择的人也没有错。人生就是这样,正因为有了各种各样的选择,才精彩。」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他笑笑,「孺子可教。」 那以后他不时地点拨我,也推荐些书给我看。新华书店买不到,他就索性借给我。同一家酒店上班,找他还书很方便,后来我干脆偷了懒,新华书店不去了,直接找他要那些书,他总是笑笑,第二天如约带给我,看完了,我当然是物归原主。文渊打趣说这是爱情的萌芽,借书,一借一还,平添见面的机会。我们都只笑笑,那本书谁都看过,心底无私,何须避嫌? 当时没有动心,还因为文渊和雅琴在眼前,一会儿吵了,一会儿好了,也不知是不是雅琴的爱情小说看太多了的缘故,总之他们俩的爱恋简直就是活生生的言情剧,看久了,倒胃口。我那时候头脑比较简单,看着金童玉女般的两个人恋爱,尚且如此麻烦,轮到自己,又不知将是如何的困难,还是老妈说得对,年纪小,这些事情留到大一点的时候再说吧。 我二十一岁生日的聚会是「点子王」文渊策划的,在打开文渊送的巨大无比的礼物的那一瞬间,从包装箱里跳出来的竟然是手捧着玫瑰花的他,在众人的雀跃和玩笑似的欢唿声中,我羞涩地点下了头,做了他的女朋友。那一年,他三十一岁。 我是那种慢热的女孩子,慢热,而且不懂得怎样缠着自己的男朋友。他是工作的机器,一个星期几乎上六天半的班,剩下的半天,除了睡觉,就是看书,然后找我一起出去吃饭。谈朋友之初,因为家中的戒律,所有的相聚都处于地下工作状态,我有学业,还有工作,没有太多的时间来享受爱情。他也不是那种浪漫的情人,大多数的时间都给了他的原配夫人工作,再加上频繁的出差,我和他之间永远是聚少离多,我们倒是都没有觉得有什么问题。 除了他,我的生活还有家人,朋友,同学;除了我,他的生活全部都是工作。彼此的生活都很充实,上班的休息时间常常能够见到,也没有觉得非要占用彼此的其他时间。 文渊问过我,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有没有觉得时间过得特别快,到了分别的时候,还总是依依不捨的。我想了想,没有啊,吃完饭回家,天经地义,我有功课要做,书要看,闺密们的电话粥要煲,老妈要对付,哪里来的依依不捨啊?文渊说我真的是奇怪,这么年轻,怎么可以恋爱得如此理智?但也许只有他那样事业型的男人,才受得了我这不开窍的女朋友。 就这样,我和他一直交往了两年。 文渊常常提醒我要跟雅琴好好学学,怎样抓住男人的心。男人的心?我困惑地看着文渊,难道像他和雅琴之间的吵吵闹闹,就是男人心吗?文渊说你怎么不开窍啊,吵吵闹闹是恋人间的催化剂,总是让感情升华到另一个境界,像你们这样的若即若离,哪里是在恋爱啊。看看周围花季的闺密们,恋爱的过程大都是像新言情小说般跌宕。我摇摇头,他的大部分时间都给了工作,我有学业有生活;迫于家庭的清规戒律,地下工作者暂时还不能曝光,外加我自己头脑简单,不愿意像雅琴那样无谓地去考验男友的忠诚,合则聚,不合则离,反正我还年轻,这样不是很好吗? 第72页 他也说这样的恋爱很好,男人专注于自己的事业,哪里有心思去对付女人隔三差五的猜忌和多心;聪明的女人永远有充实的精神世界,知道应该给男人空间,才能让爱情茁壮,大可不必用世俗的眼光来衡量自己的选择。这也许是我和他的共同之处,从来不在意旁人的看法,我行我素惯了。 后来公司的战略发生变动,办事处要撤销。那时候我已经做完论文答辩,做惯了外企,又哪里受得了国营单位的束缚?毕业分配无非是把档案找个地方保管,还没报到上班,就停薪留职罢了。闲来没事的时候也去应聘过几个职位,正考虑着取捨呢。文渊已经做好了去美国求学的一切准备,挺好听的专业,大众传播。录取,签证,一路顺利,再有一个星期,就要走了,正考虑着要不要跟雅琴办结婚手续的事情。私下里,文渊常常催我赶快让地下工作者浮出水面,不然文渊走了,我又去了别的公司,和他的感情怕是很难维繫。我笑了,「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文渊苦笑着说,傻丫头,书看多了真的会把脑子看坏的,怎么经歷了两年的时光,还是不懂男人? 直到文渊和雅琴要去领结婚证的前夜,八九点钟的样子,雅琴打电话把我从家中叫了出来,语无伦次的,直接上了一辆汽车,去市郊的某娱乐城,说要带我去看「爱情」的真相。 我被雅琴的惊慌失措搞得有了些好奇心,一路上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只支支吾吾地说明天要去领结婚证了,当天晚上竟然找不到文渊,不放心的雅琴打了文渊所有的朋友的电话,奇怪的是好几个人都不在,打通了的几个竟然异口同声地告诉雅琴他们去给文渊开什么「单身之夜」 的派对去了,同去的还有他。 「单身之夜?派对?」我不解的看看雅琴,「我们也是单身啊,为什么派对没有我们俩?」 「那都是男人们的混帐藉口,哪里会叫上我们俩?」雅琴看着我,「那个娱乐城为什么那么出名?」 「我哪里知道什么娱乐城之类的东西啊?」我轻松地笑笑,「何况那种晚上光线不太好的地方,我是不去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是淫窝!」雅琴大声地叫了起来,「丫头,你怎么这么傻?他们一帮大男人,去什么娱乐城搞单身派对,还能为什么?」 我的心咯噔一下,勐地往下沉。 车子到了娱乐城,雅琴并没有下车。拿着朋友的大砖头手机打了两三个电话,然后拉着我跳下车,气沖沖地朝一个包间跑了过去。在那一刻,我的好奇心重了起来,很重,很重。 雅琴怒气沖沖地撞开门的剎那,我看见那间屋子的灯光很暗,装修也很俗气,靠墙摆放着一圈大得几乎可以和单人床的尺寸媲美的沙发……我和雅琴同时看到了女人最不想看到的一幕。在雅琴愤怒地摔上门的剎那,我听见水晶制品破碎的声音,我想那是我和雅琴的心,女人的心是玻璃做的,轻易破碎了就难以再癒合…… 两个男人没有追出来,回来的路上,雅琴的哭声撕心裂肺,我却一滴眼泪都没有流,除了震惊,就只剩麻木了。只是无偿地提供肩膀给雅琴依靠,任给她无力地擂打,听凭她落泪。回到家母亲问到哪里去了,有人打了好几通电话来问我是否到家了,很急促的声音,像出了什么大事。 我故作轻松地看着母亲,没有什么,又一个闺密失恋了,我去借肩膀给人家依靠,借衣服给人家擦眼泪罢了。母亲嘆了口气,都说过女孩子不要那么早谈恋爱,要好好地先立业,看看,被失恋折磨得不像样子了吧,心疼的只能是和她们血脉相连的父母。 我顺手拔掉电话,关上灯,一个人躺下的瞬间,泪水如同山洪暴发…… 第二天,我给工地的那个公司打了电话,我要去工地,三天后出发。 雅琴打电话来说跟文渊一刀两断,电话里无尽的幽怨,伤了的心,是同去美国的诱惑不能弥补的,好有性格的女人。雅琴在电话里负气似的大谈没有文渊,生活依然会很美。我也在一旁鼓励国色天香的她,不要在一棵树上吊死,俨然忘了自己也刚刚经歷了伤心。挂断电话不久,他打来的电话,我接起来,只轻轻地一句,你打错了,就挂断了。不想再听到那个极富磁性的声音。 三天里忙着准备去工地的行装,兼顾着和亲朋好友的告别,在家的时间很少,他打来的电话,家人也只是告之出去了,不在家。走之前叮嘱母亲,无论谁打电话来,都说去工地了,联繫不上,多一个字,都不必透露。事实上工地在大山深处,生活极其不方便,和家人的联络大多靠通信,要么就是隔两三个月坐着十来个小时的火车回家一趟,那些不想面对的人,不愿意再回顾的画面,就随着远行,被淡忘吧。 「很伤心,是吗?」阿勇关切地问,「也许离开,才是最好的疗伤方式。」 我摇了摇头,「不是特别伤心,只是觉得很失望。两年多的时间,原以为自己爱一个人的方式是对的,追求精神世界的和谐,而不在乎现实世界的纷争,结果被事实证明是错了,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柏拉图式的爱情根本就是空中楼阁,有一天会掉到地上,摔得粉碎的。很失望,动摇了对爱情的理想。也许文渊是对的,看了太多的书,把脑子看坏了;但也许是年轻的时候太骄傲,不允许自己伤心。」 第73页 阿勇抬起头,看着我的眼神充满了探索,「不太明白。那以后没有跟他见过面吗?」 「没有。」我继续摇了摇头,「我想我是不够爱他的,要么是爱他不够深。要不然我怎么只是觉得自己爱一个人的方式有问题,而不是像琴姐姐那样恨之入骨呢?」 我慢慢地端起茶杯,茶温热,余香淡淡,「雅琴说爱有多深,恨就有多深。现在想想我至今都没有恨过他,只是觉得自己两年的时间浪费了,爱错一个人,改正还来得及。」 「既然不爱,不恨,不伤心,为什么要逃到大山里去?」阿勇似乎想要帮我找到答案。 「很简单啊,」我摊开双手,耸耸肩,「一来是那份工作的吸引力,二来是那种环境的吸引力。我一直生活在城市里,对于外面的世界,几乎为零。想走出父母的庇护,出去看看。书里不是说,只有经歷了风雨雷电,雄鹰才能学会展翅飞翔吗?我虽然不是雄鹰,可也想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到底有多么精彩,多么无奈。」 「那么他呢,你有没有考虑过他的感受?」阿勇想了想,问我。 「我的字典里没有『背叛』两个字。」我迎着阿勇的目光,意味深长,「无论是谁,感情上背叛了我,只有一个结果,『杀无赦,斩立决』。我要放手,就放得干干净净,绝对不会拖泥带水。对他如此,对你也一样。」 阿勇倒吸一口凉气,没有出声。 「好了,我的故事讲完了。你可以想想看,和这样的女人在一起,会是什么样的将来?」我的心里,轻松得想要飞起来。那些过去曾经,终于说出来了。判断在阿勇,选择在我自己,从今往后,再也不用藏着掖着,躲着什么了。阿勇的选择,是他自己的事情。就算我能放下他的曾经,他能不计较我的过去,两个人要一起走,还真的是靠缘分。 阿勇看着我,没有出声,表情很严肃。我想他的脑海中,正快速地过着电影,对比着我的两段情感经歷的差异,从而剖析我的恋爱信念。虽然故事和我讲的一样,阿勇未必能够相信以一个男人的执着,那夜之后竟然没有不懈地试图挽回这段感情?要么是他自己的心中也还有别的打算什么的?男人的心思,我猜不透,也懒得花心思。 手机突然在这时候不识相地响起,我抬手看看表,九点半了,谁这么不识趣? 第21章 短兵相接经销商 「老大,出事了!」是浙江省的销售经理辛瑞,惊慌失措的口气,「我刚刚跟老蒯吃过饭,老小子不肯进货。」 老蒯,是公司在浙江省最大的经销商。两千五的目标,他可是举足轻重的人物。 「为什么?」我的心思,一下子被辛瑞的话题吸引了过去,没有理会坐在对面的阿勇。 「老蒯是公司里向经理的朋友,他说向经理最近在公司里受人欺负,老不开心的,看看你老人家能不能帮帮忙?」辛瑞口无遮拦地直接把经销商的话递了过来。 「放他娘的屁!」震怒之下,我又恢復了做销售经理的本色,「我们是外资企业,他以为是什么?黑社会啊,大圈帮?什么叫受人欺负?打工是个人的选择,向经理要不要做,开不开心是人家自己的事情,我帮什么忙?」 一时间辛瑞也意识到自己说话过了界限,赶紧改口,「老蒯听说公司在整合,说什么向经理的工作被限制了,你知道,老蒯是老经销商,跟向经理很熟的。」 「帮帮忙,哪里有经销商对公司的事情指手画脚的?」我心里,很清楚这中间的故事。当年我重新组合销售部的时候,给辛瑞的使命就是发展新的经销商。那时候老蒯的销量一直不错,而且在当地的实力非常雄厚,辛瑞见老蒯合作的态度也还行,就掉转头来在我面前替老蒯说好话。我当时是新官上任,销量第一,不想直接同公司内的旧势力为敌,而且在销量和活动方面,老蒯都是很配合的经销商,帐务方面也一直是无可挑剔,所以我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今天在两千五百吨的重要关头,老蒯竟然跳了出来,这背后的文章,不会简单。 辛瑞没有出声,他心里当然也明白这其中的故事,估计此时正内疚着没有按我当初的思路将销售渠道定向化。 「我现在在外面,」 考虑到辛瑞的处境也是左右为难,我的口气软了下来,「你先回去休息吧,明天我去杭州。」 「你还是不要来了,」 辛瑞一下子紧张了起来,「老蒯刚才跟我说,他明天一早去上海,要和你好好聊一聊。」 「好啊,」我心里一亮,「那不是更好?他来上海的时间你正好到处看看,渠道上还有什么可以突破的地方。」 「我是担心……」辛瑞的口气有些犹豫,想必他在经销商那里听到了什么负面的消息。 「没什么好担心的,」我依然是轻松的调子,简短地打断他,「明天我来对付他。天塌下来了,还有我罩着你呢。赶快回去好好休息,明天花点心思找渠道上的突破点。」 挂断电话,阿勇若有所思地还在研究着我,没有出声。 「买单吧,明天我又有场硬仗要打了。」我将面前的茶杯盖上,急急地催着阿勇。我也需要良好的睡眠,明天面对老蒯,还有向经理的「不开心」,不是件简单的事情。 「我在想,」阿勇慢吞吞地说道,「如果他见到你今天的样子,还会爱你吗?」 第74页 我笑了,「他爱不爱是他的事情,我明天要上班,管不了这些了。」 勐地想起几个月前去杭州的经歷,见到的一个人。我的心里如同落水的人看见了救生圈,脸上,浮现出得意的笑容。跟我斗?看来跟向阳花当面锣,对面鼓的战争是不可避免的了。虽然我厌战,但是并不惧怕别人的挑衅,尤其是这种背地里的小伎俩。何况还没有到最后的时分,老蒯和向阳花的私交虽好,但他终究是个很精明的生意人,生意和人意,这么简单的界限,他总归是拎得清的。这也是我这些年不去动他的原因,如今这么咋咋唿唿的,吓唬我?门儿都没有,我小马今天还能坐在这个位子上,就不怕跟经销商过招。 阿勇笑笑,利索地买了单,送我回去。 一大早就赶回销售部,让梅儿搬些文件和报表过去,做出我还在销售部的工作区域上班的样子。 「干什么这么折腾啊,不就是个经销商吗?」梅儿嘟起嘴。 「叫你去你就去,那么多废话做什么?你以为你是谁,十万个为什么吗?」手上的事情很多,脑子里的事情更多,没有时间来哄梅儿,「十点之前,销售部的一切资料要摆在我那边的办公桌上,一切都要和我搬家前一样。」 梅儿不敢多话,吐了吐舌头,退了下去。估计她连小广播的时间都没有,赶快找人去布置我在走廊那头的旧办公室。 「大敌当前啊,小马。」卢克敲了敲门,进来。 我从名片簿里拿出两三张名片,却不方便当着卢克的面打电话,只好抬起头来歉意地笑笑,「不好意思,我还管着销售部呢。怎么样,今天有什么计划?」 「小孙昨天下班前来找我,」卢克倒是不客气,一屁股坐在我办公桌面前的椅子上,「关于资料库的问题,小孙在採购部遇到了很大的阻力。」 向阳花?我的心中泛起了冷笑,这么说她终于找到了攻击我的方式了,而且是胜券在握。只怕地低估了对手,到底谁是老虎,而谁又是猫,现在下定论,还早了点儿。 「哦?」我扬了扬眉毛,「主要是什么阻力啊?」 「採购部没有完整的数据系统,根本就没有,很多的採购都没有留下演算的记录和计算公式,好像大多数时候都是……」卢克的中文词彙显然不够用了,要么就是在寻找着什么新词,「拍脑袋拍出来的。」 总算找到了,他开心地笑了。 我笑不出来,这种状况,我早就预料到了。老蒯此行,就是来炫耀向阳花的胜利的。只是这中间错综复杂的关系,没有时间来跟卢克讲清楚。 「那你准备怎么办?」我看着卢克,心里很清楚这个时候再让我出面去协调,只能造成更多的麻烦,是他出面的时候了。 「我跟艾马什谈过了,如果产品和採购的特徵註定了必须要经常地保持应急採购的行为,那么应该放下常规採购的资料库,先来建立紧急採购的措施和系统。」看得出来,卢克是个很认真的人,只是这一次,恐怕他和艾马什都被向阳花的叫苦给蒙蔽了。 「我不是这么理解的。」我顺手拿起一张白纸,在上面画了起来。「从以销定产的角度来说,採购部只需要紧跟销售部的销量预测,就能够协调好进货的数量和时间的问题。而销售部的月度销量预测是每个月二十五号就同时下到採购部和财务部的,一起下去的还有促销计划。我这么做,一来是为了配合採购部,二来是为了配合财务部安排再下一个月的应付帐款,这就是我的销售预测。」 我从手边的文件夹上随手拿了份销售预测报表,在卢克面前摊开,「所有的产品,哪怕是不同的包装,都有销售预测。原料,材料的需求量,只需要两个小时的时间,按这张报表上的数据,一下子就在公式上自动换算出来了,根据不同的原材料加放不同的安全库存量,很简单。何况我们每个月给採购部的不仅仅是这张纸,还要把电子文件一起给他们。理论上来说,採购部只需要平衡这两个预测,做出相应的採购计划,然后跟进每个星期的实际销售报表来调整进货的数量和时间就可以了。至于一些交货周期较长的进口原料,可以根据销售部的季度和半年销售预测来调整进货。这么简单的数据化管理的思维方式,不明白为什么就是要坚决抵抗。应急採购?有了数据化管理还需要什么应急採购,就算偶尔不得已而为,也不是採购部的关键问题。 」 我看了看卢克,他点点头,表示同意,「我认为採购部的关键问题在于这里。」 我伸出食指,敲了敲脑袋,「观念的问题。有人始终不相信,甚至是拒绝数据化管理,所以就算我销售部,就算财务部有好的系统,也没有办法连结,因为关键的这一环,断了。」 我伸出笔,在「採购部」三个字下面画了两条重重的横线,「为什么销售部总是面临材料短缺,成品短缺,而财务部总是被指责因为拖欠货款,供应商不肯继续供货,原因都在这里。」 说着,我看了看递给卢克的月度销售预测报表,是三月份的。于是又伸出手,从另一个文件夹里拿出了三月份的实际销量报表,一起摊在了卢克面前,「和预算有差异的品种和规格我都用蓝色标出来了,你看看有多大的差异。」 卢克看了看,密密麻麻的实际销量报表上没有几个蓝点。 第75页 「採购部总是说销售预测只是预测而已,实际销量在品种和规格上是不可预测的。」我指了指实际销量报表,看着卢克的眼睛,「我这人是做财务出身,喜欢用数据来说话,而不是自己的两片嘴。」 向阳花,既然你打出了经销商这张牌,矛头目标直指向我,就不要怪我不客气了。 「小马大经理,几天不见,越来越漂亮了。」男人恭维女人,漂亮是永远不变的口头禅,这不,一走进销售部的大门,老蒯大老远地就跟我打招唿。 「蒯经理别来无恙。」我说着,把老蒯让进办公室,转头制止了梅儿的笑意,催她快点去倒茶水,梅儿笑着跑开了。 我知道梅儿笑什么,还不是老蒯那没有头髮的上半个脑袋。私下里有一次我曾和辛瑞开玩笑,说老蒯是聪明「绝顶」的,辛瑞常常打趣老蒯的中年歇顶是光蛋一个,我提醒他还是改称「聪明绝顶」比较好,毕竟人家在杭州有着那么大的生意,而且和公司的合作也还算是理想,头顶没毛是人家个人的事情,做销售的,说话的艺术很重要。我和老蒯说话的时候,连「聪明绝顶」的字眼都不用,以免造成不必要的麻烦,至于辛瑞,我偶尔也正色提醒他尽量别用,估计是辛瑞回来开会的时候一不留神就阴阳怪气地流露了出来,难怪梅儿会盯着老蒯的头看两眼呢。好在老蒯也不在乎。 「马大经理,这才不到两个月的辰光吧,越发地春风得意,光彩照人了。」老蒯接过梅儿递上的茶水,在我对面的椅子上坐好,看着我坐下,笑嘻嘻地打着哈哈儿。「人家都说贵公司的小马经理不寻常,人漂亮,又会做生意,真的是才色兼备的凤辣子一个。」 「饶了我吧,蒯老闆。」我笑着冲着老蒯摆了摆手,心底里,已经霉得想吐了,「再过一会儿就成了『色艺双全,才貌俱佳,敢上九天揽月,敢下五湖捉蟹』了。」 「真是不简单,」 老蒯笑笑,「我在杭州表扬马大经理的话你在上海都听到了?厉害厉害。」 「哪里哪里,我在你那里安了眼线,耳报,窃听器,不是吗?」我笑笑,实则虚之,虚则实之,虚虚实实,就是我和经销商打交道的技巧。 老蒯愣了愣,已经猜到了辛瑞跟我通过电话了。很快,又恢復了笑嘻嘻的嘴脸,「辛瑞那小子听错了,我上来,不过是看看,好久没有跟马大经理聊聊了,听说公司最近动盪得很,我惦记得厉害,也该上来看看马大经理了。」 「瞧您这话说的,」我心里暗骂,不怕贼偷,就怕贼惦着,惦着我都没好事,心里想着,脸上却不动声色,依然挂着热情的笑容,「您惦着我能有啥好事?不是催着要新产品的促销,就是要破损产品的赔偿,哪一样我少了你的呀?」 老蒯见我丝毫不提进货的事情,反倒是一脸轻松地在这里说笑打岔,有点沉不住气了,「我是听人家说你们公司最近变化好大。你知道的,做生意的最怕不太平,和气生财嘛,所以我想上来看看。」 「是辛瑞跟你说的?」 既然老蒯不想直说,我也懒得问,一清二楚的事实,还去追究什么?「这小子肯定是最近被销量的压力压得厉害,说真格的,全靠老蒯你撑着他。压力是不小,可是有老蒯在,怕什么?」 「不是辛瑞,是别人。」老蒯不愧是个老油条,我搭了跳板,他就是不肯上岸,反倒试探地看着我,懒得再跟我兜圈子了,「他们说公司动盪,说你很快要被搞下去,我替你马大经理担心啊。话又说回来,像马大经理这样人年轻,又漂亮,又能干,外文又好的人,哪里找不到份好工作?」 「这话……」我拖长了声音,脸上的惊奇有些夸张,「听着有点别扭。」 说完,又轻松地看着老蒯,笑笑,不等他开口,继续说下去,「我在公司里干得好好的,有这么好的产品,这么好的经销商,这么好的销售队伍,这么好的销售系统,我干什么要去找别的工作?」 老蒯想再次提起那个关于公司动盪的话题,我却猜透了他的心思,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说公司动盪,我怎么没有感觉啊?我不是还好好地在这里办公,梅儿不是还客客气气地给您蒯经理倒茶,爱德华照样是每个星期跟大家开会,销售经理们也还是月初开会,按时把促销返货,促销员的工资带下去,和经销商的帐面清清楚楚,哪里有什么动盪?又有谁能动得了我销售部?」 我不软不硬的话语,字字铿锵,老蒯似乎不好再反驳什么。趁着我打开茶杯盖子喝茶的瞬间,偷偷地环顾了一下我的办公室,一切照旧,看不出什么落败的痕迹,连窗台上的那盆富贵竹,都倔强地蜿蜒着,和往日一样。 「我不是担心你马大经理的前途嘛?」 老蒯见一切照旧,而我的态度又是始终如一的软中带硬,口气变了,「有人告诉我公司里动盪得厉害,连马大经理都搬到别处去上班了,销售部也乱了,我听了不放心,想找你聊聊,不是电话没有人接,就是手机不在服务区,我心里没有底啊,想上来看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见我不动声色,老蒯继续说下去,很诚恳的样子,「说真的,我在你们公司里是认识些人,可生意是跟销售部做的呀,销售部要是有个风吹草动的,我老蒯的钱还怎么赚啊!」 我点了点头,有道理,销售部就是代表公司和经销商做生意的,老蒯没有说错。 第76页 老蒯的情绪有些激动,我都快分不出真假了,「当初你刚来公司的时候,他们说是个黄毛丫头,叫我不要做你们的产品了。可是你一来杭州,马上把公司和我之间的旧帐一笔算清,货款,代垫工资,促销费用,赠品费用,你坐在我办公室里,计算器都不要用,三两下的工夫全靠脑子就算清楚了,大笔一挥,签了字。当时我就喜欢上了你的爽气,做生意,要精明,也要有魄力。我老蒯不是斤斤计较的人,你小马也是干脆利落的,就这样我决定继续做你们的产品,一定要做下去,就沖小马经理了。」 我有些感动,却没有让泪水跑出来,和经销商之间的交道,虚虚实实无穷尽,还是静静地听他讲下去。 「我也知道小马经理这两年在公司不容易,你们这个公司呀,」老蒯抬起头,有些痛心疾首的样子,「坏就坏在是合资企业,中方的那些经理们没有一个好东西。前一个销售经理就是被他们搞走的,现在又要来搞你了。你要当心啊,遇到利益的纠纷,他们会合起伙来对付你的。」 「放心好了,」我舒服地向后坐了坐,沖老蒯笑了笑,轻松,而且得意,「以我小马的年纪和阅歷,能坐上这个位子,也不是等闲之辈,哪里那么容易就被人搞下去。还有,公司里我小马站得稳稳噹噹,动我?没有那么容易。怎么样,你还信不过我吗?」 懒得跟他绕了,我的目标很简单,催他下订单,就在今天。我跟他说的话,也不怕他一转身说到向阳花那里去。我要稳住的,是我的经销商。而他和向阳花之间的私交,我不关心,也不在意,就是要给向阳花看看,看看她是跟什么人在斗。 老蒯看着我,最后的犹豫,「他们说你最近在帮忙做什么整合?」 「无稽之谈,」 我轻松地笑着,沖老蒯摆了摆手,「销售部的事情还不够我忙的?整合,整谁啊?销售部的人是我一手招进来,带起来的,我整谁?谁整我?爱德华三天两头跟我开会谈销售,谈产品,这公司里谁又能整得倒我?」 不愧是做销售的,撒谎成了职业。 老蒯点点头,看来我说的话已经打动了他,「顺便问一下,如果我今天在这里下单,能不能马上出货,就今天?新产品在我那里卖断货了,我上来就是来跟你要多一点新产品的。」 我笑了,老蒯心里的石头,总算是落了地。 打电话叫梅儿去成品仓库拿库存报表,「放心,我当然会好好安排。老蒯这么给面子,我还能扣着新产品不给你啊?」 说着,我站了起来,让梅儿带老蒯去客户服务部下草单,拿起电话到储运部,果然没有问题,立刻装车发货。 和老蒯吃完中饭回来,收到辛瑞的电话,说找到一家客户,可以另闢渠道,而且也很有实力。 「带他们来上海,尽快。」我的口气很短促,「老蒯刚走,最好明天你们就上来,我不想打草惊蛇。」 「明白了!」辛瑞的反应也很快,挂断电话,安排去了。情人还是老的好? 终于盼到了我的生日,还好,是星期六。 猫儿不忍催我早起,最近的睡眠对我来说简直就是不可求,好不容易沉沉地睡上一觉犒劳自己,猫儿也可以理解。等到日上三竿,终于懒懒地起身,猫儿跑过来,「赶紧给我们挪地方,你出去流浪一会儿吧,七点回来,准时。」 哭笑不得,过生日,不能在家舒服地猫着为所欲为,反倒要跑出去流浪,这滋味,真有点不好受。算了,一年就这么一次,照顾一下「总导演」的情绪。匆匆地打发早餐,出门。 周末的时候没什么要紧的约会,我总喜欢以地铁代步,到处逛逛。上海的地铁,干净,舒适,尤其是在并不拥挤的周末,搭乘地铁还算得上是惬意。猫儿曾打趣说你也会喜欢这种平民的生活方式。平民?四九年解放那会儿就没有等级观念了,大家都是劳动人民,哪里还有什么贵族的生活方式?所谓的贵族生活,不过是那些人用来炒作的噱头罢了,改革开放二十年,有些人的腰包是鼓了起来,生活水平也高了起来,只是这贵族的观念,离现实的生活,还相差十万八千里呢。存在了上千年特权阶层的生活方式,早已被推翻了几十年,在我们这一代人的脑子里,都已经变成了模煳的歷史,哪里是几个gg就能死灰復燃的。 一上地铁,我隐隐地感觉像是被盯上了,总觉得有一双眼睛,从某一个隐蔽的角落在观察着我。我下意识地抬起头来,四处张望,并没有发现什么熟悉的面孔,不好意思地笑笑,也许最近太忙太紧张,没有如愿以偿地大睡一场,有点神经兮兮的了。 一个人乱逛其实也不错,随便找个朋友吃饭,喝茶,聊天,一天轻轻松松地就打发过去,却总觉得有一双目光跟着我,又不能发现。朋友帮我找,也没有看见,小马今天是怎么了?算了,算了。 上海是一个特别适合女性的城市,满大街的前卫时尚,到处熙熙攘攘的购物人群,买东西在上海,似乎是这都市里一道最亮丽的色彩,什么快乐伤心忧愁寂寞,总能顷刻间消失在淘宝购物的乐趣中。他们说女人的购物慾是一种发泄,我倒是觉得购物慾是女人成就感的另一个体现。试想好友三五相约,到处走走看看,挑选,砍价,本身就是购物的过程中必不可少的部分,男人或许嫌麻烦,但对于女人来说,将自己所能承受的价格和心爱的商品间的距离拉近到一个买卖双方都能接受的程度,是一种技巧,一种成功。同事的小姑娘们特别会购物,总是趁商店打折的季节买到称心如意的商品,在上海呆久了,我渐渐地发现那种一掷千金只为心头好的消费方式,在小姑娘们的眼里,是一种面临被嘲笑的愚蠢。平常人家过日子,精打细算最重要,这一点我不得不佩服小姑娘们居家过日子的高明。适度的精明加上自己的购物习惯,我已经越发地喜欢这动感的都市,即使没有购物的打算,也喜欢逛街。 第77页 逛街,有时候不仅仅是为了职业需要,在那些琳琅的橱窗前定睛流连,也是一种悠闲。不知不觉间,一下午的时间被轻松地打发掉了,赶紧回家。 「surprise!」开门的剎那,十几个声音一齐喊了起来,虽然有了心理准备,我还是小小地吃了一惊,刚才在外面「流浪」时心里偶尔泛起的那丝不能与家人团聚的遗憾,在这一声惊喜中竟被沖跑了。忙着向大家道谢,接受礼物和祝福,所谓的生日,无非是给年纪相仿的好朋友们一个聚会的藉口罢了。和众人寒暄着,我不由得抬起头来暗暗地打量猫儿和文渊的战果。彩灯围着四面墙壁错落有致地挂了一圈,两三秒钟的时间就间隔着开关一次,星星点点的感觉,天色虽然没有完全暗下来,那种闪烁还是摇摆不定;咖啡桌,角桌,书柜和茶几上,三五成群地跳动着浅色的蜡烛,粉色,蓝色,黄色,绿色,很粗很短,燃烧间飘散出淡淡的花香。雅琴说过国外的蜡烛都是有香味的,摇曳的烛光,淡淡的幽香,蜡烛天生就是为了增加气氛的;平日里不大用的饭桌被抬到了屋子中间,桌子的中间放着一盆造型独特的鲜花,热带的火鹤傲立其间,那鲜艷的红,总是恰到好处地增添几分喜气。鲜花的周围散落着大大小小包装精美的礼物,十来个剔透的郁金香形的酒杯和一大瓶放在冰桶里的香槟占满了屋子一角的多功能柜。 「听点儿音乐吧。」文渊从cd架上随意地掏出一张来,放进音响里。一听就知道,是一个多星期前他带我去他们公司的录音棚里灌录的十来首歌,他说这是他能送我最好的礼物。我们成长的这个年代,是一个转型的时代,在经歷了「文革」十年思想的禁锢后,个性的张扬被善意地默许着、包容着,卡拉ok在我们二十来岁的青春岁月中留下了深深的印记,几乎是一夜之间,这种全新的娱乐方式风靡了城市乡村,那种人人都能通过歌声的演绎重新塑造自己,得到喝彩的感觉,是永远都难忘的记忆。文渊说我的声音虽然不再是五年前的稚嫩,但有了这些年漂泊的沧桑和成长的感悟,听起来也还像那么回事。于是撺掇着我把声音留住,作为青春的见证。有这么好的条件,不能浪费资源,我欣然答应。 大家都找了舒服的地方,或坐或倚,我看了看表,又看了看猫儿,那脸上分明在问何时结束? 猫儿沖我神秘地笑笑,也抬起头看了看墙上的钟,七点半。门铃就在这时响起,猫儿和文渊像踩到了弹簧似的,不约而同地跳起来,朝门口沖了过去。是阿勇,猫儿开心地拉着他,脸上的笑容,如同鲜花绽放。文渊的脸上挂着的,不仅仅是失望。 「阿勇是我请来的客人。」猫儿冲着我得意地扬了扬下巴,话分明是说给文渊听的。 阿勇没有顾及文渊脸上的表情,只是把手里一大束粉红玫瑰递了过来,眼里,还是那种熟悉的坚定和温柔,「happy birthday! 生辰快乐!」 我接过玫瑰,这才发现他的另一只手也伸了过来,手上拿着礼物。 「谢谢,」我同时接了过来,不动声色,「有心了。」 阿勇来我并不吃惊,我知道猫儿会请他来的,就算是朋友一场,我生日的时候来一起分享蛋糕也没有什么不行的,何况去年的生日他也在场。只是这冰淇淋蛋糕还没有端出来,难道这两人还有什么计划在后面? 邵强大约是早就受了猫儿的叮嘱,看我接下了阿勇的礼物和鲜花,立刻走上来跟阿勇寒暄。雅琴也走了上来,推了推我,「介绍一下吧。」 「这位是阿勇,我在上海的良师益友。」我伸手去拽了拽阿勇的衣袖,下意识地。他转过身来看着我,轻轻地笑了笑,抬起头来友好地看着雅琴,「这位是雅琴,天姿国色,文渊自始如一的梦中情人。」 阿勇伸出手,礼貌地和雅琴握了握,「听小马说过,果然是名不虚传啊。」 「哪里哪里,」雅琴跟阿勇客套着,脸上是灿烂的笑容,明媚,「丫头才是八九点钟的花骨朵儿,水灵灵的,就怕遇人不淑,惨遭辣手摧花呀。」 阿勇只大度地笑笑,有些尴尬,旋即掉过头去和邵强继续聊他们的话题,永恆的足球,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我笑着走近雅琴,她正得意地朝站在门边的文渊使眼色呢,一伸手,我快速地抓住她的玉臂,同时看着文渊,「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雅琴皱着眉头,我知道自己的力道不轻,却不想松手,就这样半拖半拉地,和雅琴一起走到隔壁,我的卧室,文渊跟了进来,顺手关门。 「谢谢你的关心,」我看着雅琴,压低了声音,不想让隔壁的人知道这间屋子里发生了什么,「我会保护自己,也希望你有风度一点,免得给人感觉我小马输不起。」 说着,我握着雅琴的手狠狠地捏了一下,放开了。 被我捏疼了,雅琴唏嘘,文渊上前一步,将雅琴拉到身后,「雅琴没有做错什么。丫头,你想向阿勇证明什么?你心里还有他?」 我长长地出了口气,无奈,看着文渊的眼睛,一字一句慢慢地,「我从来不需要向任何人证明任何东西。我最亲近的朋友应该相信我的成长,相信我能处理好自己和周围人之间的关系。」 一时间三个人都沉默了,还是雅琴,下意识地看了看表,顺手推了推文渊,使了个眼色,「是时候了,不然客人们要告辞了。」 第78页 文渊去找猫儿拿蛋糕,我拉着雅琴回到客厅,不想让雅琴太难堪,我踮了踮脚,靠近雅琴的耳朵,低声道,「我得去厨房里看看。」 「你这馋猫,」雅琴用葱根般的食指轻轻地戳了戳我的额头,「本性难移。」 还没走到厨房,就听见门铃又响了起来。 「这是谁啊,今天晚上神秘不断。」站在离大门最近的位子,我走过去开门。文渊从厨房里扑过来跟我抢,已经来不及了。 开门的剎那,门外的人手举着一大束浅月色的香水百合,和每个星期一出现在我办公室的花束一样,只是看不见他的脸。除了花香,还有一股淡淡的男士香水味,好像在哪里闻到过,很久以前。沖这送花的架势,显然不是找错了地方。 「瞧这送花的,花都到了,人还捨不得露脸。」见文渊紧张地踱步过来,送花的人又故作神秘,我后退了两步,掉转头去和猫儿开玩笑,心思全在猫儿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冰淇淋蛋糕上。 猫儿的目光越过了我的头顶,落在了进来的那人身上,困惑的表情立刻浮现在她的脸上,显然,进来的这个人她不认识。那一刻,也不知是什么力量的驱使,我下意识地将头转了回去,看看究竟是谁。那是个熟悉的身影,高大,挺拔,炯炯有神的眼睛,在那大理石雕像般的面容上,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我伸向猫儿想要去偷尝冰淇淋蛋糕的食指停在了半空中,唿吸也在那一刻停止了,窒息。过去?曾经?现在?将来?我呆呆地站在那里,不能相信眼前的一切,只瞪大了眼睛,着了魔似的,目光不能离开那张脸。 小说里说这种重逢的时刻脑子里会像过电影般闪过许多昔日的画面,我的脑子里却什么也没有,空白,一片空白,我想我是太吃惊了。五年前的那个晚上,雅琴重重地关上那扇门的瞬间,我的世界,和他的从此一刀两断,怎么可能今生再度重逢? 「马儿。」他的声音,还是那么低沉而富有磁性,调子里是惊奇,喜悦,温柔,还是痴缠?一时间我听不出来,那么熟悉的声音,很近,却又很遥远。 「是我,马儿。」我的惊诧,似乎早在他的意料之中,他看着我,温柔地叫着我的名字,曾经是那么熟悉的称唿,恍若隔世的伤心,「是我,你的恆。生日快乐。」 周之恆,我的恆?「爱情是两个独立主体间的吸引,一种动态的关系,是动态的游离,却不是从属关系,如同你我,彼此爱恋,却并不属于对方,你不是我的,我也不是你的。」周之恆当年的爱情宣言,一字一句,仍然是那么清晰。 曾几何时是我的?我哪里有什么恆,不过是前世的故事,何苦要到今生来翻旧帐?我以为记忆是有角落的,相信有些人,有些事,是可以尘封的,那些伤过的心,落过的泪,挥挥手,就可以忘却;我甚至认为一走了之,就能断得干干净净,就真的是今生无缘;谁料今生太长,走不完,还要相见,而相见,又是在我最多事的春天。那一瞬间的感觉如同被雷电击中,万千的感觉和记忆又一下子涌上脑海,混乱。 文渊用手肘轻轻地碰了碰我,我这才反应过来周之恆手中的百合已经伸在那里好一会儿了。 「谢谢。」我接过百合,客气而冷漠,不知道还能找出什么字眼跟周之恆搭话。文渊很识相地推了推我,「进屋去切蛋糕吧,快要化了。」 说着,文渊朝托着蛋糕的猫儿使了个眼色,又把我「让」在中间,然后和周之恆一起进了客厅。「慢慢来。」我听见文渊低声地提醒周之恆,不用回头也看得见周之恆默默地点头。 客厅里的人一定都听见了刚才在门口的动静,除了雅琴,都用探索的眼睛看着周之恆。我们走进客厅的瞬间,屋子里,正瀰漫着我翻唱的那首《听说爱情回来过》,「我对以往的感触还那么多,曾给我幸福的你,我依然深深爱着……」 猫儿敏感地意识到我的尴尬,把蛋糕顺手交给了旁边的一个女孩子,赶快过去关上音响,「来来来,该唱生日歌,切蛋糕了。」 「你迟到了。」雅琴笑着迎了上来,目标是周之恆。那么这一切是文渊一手策划的喽,雅琴也有份,不折不扣的帮凶。我应该知道,以文渊的性格,最近说话总是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心事重重,肯定在预谋些什么;难怪文渊最近对我好的出奇,因为阿勇的事情明明对我怒火万丈,却还能陪我在衡山路漫步,背我回家;难道这就是文渊送给我的惊喜?我的脑子里明明闪过一丝一毫的蛛丝马迹,怎么还是忽略了呢?大礼, 和七年前的礼物一样,只是这一次没有了包装,只可惜这一次收礼的人,已经不再是当年的天真了。 「来,像当初一样,给丫头点燃生日蜡烛吧。」雅琴从手袋里拿出一盒精緻的火柴,递给周之恆,丝毫没有把恆介绍给大家的意思。 当初,雅琴特别突出这两个字的音调,说完,脸上的笑容是那么甜蜜。我扭过头去,狠狠地瞪了文渊一眼,又看了看雅琴,「当初的都已经过去了,就如同你抽菸的习惯一样,都戒了,怎么还是带着火种到处跑啊?」 「瞧我这记性。」雅琴夸张地拍了拍脑袋,丝毫不介意我话语中强行按捺的火气。 「这位就是丫头的……」雅琴笑着,扬了扬弯弯的眉毛,将手搭在周之恆的手臂上,很亲密的样子。面对大家却只说半句话,后半句,两人一起扭过头来看着我,原来是在这儿等着我呢。 第79页 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集中在我身上,屋子里静得能听见针掉在地上的声音。连满脸愤怒的猫儿,都屏住了气息,和大家一起看着我,好看的大眼睛中充满了疑问。周之恆的眼睛,从进门的那一刻起,就没有离开过我,此时,更是期待着一个答案。 「过去曾经,」我淡淡地接了下半句,卡了壳的脑子一时间终于转了回来,坦然,「和大家一样,我小马也不是白纸一张。」 屋子里响起了一片啧啧的赞嘆声,我知道大家都被周之恆的外形迷惑了,终于见识了小马对男人的品位,那么那些背后的猜测,总算得到了证实,大家好奇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集中在周之恆身上,悄悄地,却又是仔细地上下打量着他。只有阿勇,从我们进入客厅的那一刻起,他就像明白了什么似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我的脸上,在搜索着什么。我不想负累,只轻松地笑笑,有一些东西,要有面对的勇气,既然他活生生地出现了,不需要逃避。一个是新伤,一个是旧痕,两个人的眼神都没有离开过我的一举一动,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 「去点蜡烛啊。」雅琴已经从那个女孩子手中接过了蛋糕,用手肘轻轻地碰了碰周之恆,周之恆这才恍然大悟似的划燃了火柴,去点那蛋糕上的蜡烛。 我这才想起了「总策划」文渊,一扭头,他正靠在门边,欣喜地看着他导演的这一幕,得意。和我有些愤怒的目光交接的那一瞬间,他只满不在乎地扬了扬眉毛,回报以微笑。见我的抗议是无声的,他也不出声,那神情分明是揭出谜底的快意。 点好蜡烛,周之恆当仁不让地将蛋糕从雅琴的手中接了过来,丝毫不理会一旁猫儿愤愤的目光,两三步径直走到我面前,「来吧,马儿,许个心愿。」 还是那么富有磁性的声音,暖暖的,如同春风般让人舒服。 「是啊,许个愿吧。」猫儿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到了阿勇的身边,大声地附和。 我看了看站在她身边的阿勇,如果没有理解错的话,此时的阿勇,是不需要她帮忙壮胆的。阿勇看着我,没有出声。 我的目光,很快地又转向那捧蛋糕的人,和他手里的蛋糕。蛋糕上插着一支粉色的蜡烛,正静静地燃烧着。我慢慢地将嘴凑了过去,没有许愿,只轻轻地吹熄那蜡烛。此时已经心乱如麻,哪里有什么心愿可许? 「小马耍诈,没有许愿喔。」一个女孩子清脆的声音响了起来,跟着是七嘴八舌的声讨,这帮小姑娘们的好奇心重,显然不想放过我。 「许了,」我轻松地打着哈哈儿,「说出来不就不灵了吗?」 「那不行,」猫儿也跟着起闹,拉了拉阿勇的袖子,「说出来听听嘛,既然大家都这么感兴趣。」 猫儿的话,直截了当地说出了某一些人此时的心思。所有的眼光,又一下子都集中在我的身上。我看见周之恆和文渊相视一笑,两人饶有兴趣地看着我。 「那我就说喽?」我还是卖了个关子,当然明白,一屋子人的好奇心,都在这两个迟到的男人的身上,「我说了你们不要怪我哦。」 「快点讲呀。」看来好奇心的驱使,让平日里斯斯文文的上海小姑娘也变得急躁起来,但也许是我故弄玄虚了吧。 「我祝愿今天在这里的每一个小姑娘都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我伸了伸手,「就这么简单的祝福,不需要多想,你们却觉得我耍诈,冤枉啊!」 坐在一旁的阿勇禁不住笑了起来,看来真的是快要操练到上树的技巧了。捧着蛋糕的周之恆看着我,没有出声,只轻轻地扬了扬眉毛,那不置可否的神情,分明是一眼看穿了我的谎言,却又懒得当众揭穿。他只轻轻地抽了抽嘴角,没有作声。我装作没有看见,赶快切蛋糕。 吃完蛋糕又聊了一会儿,大家纷纷地起身告辞。邵强不顾猫儿的阻拦,也站了起来。 「挺晚的,辛苦了你一天,也怪不好意思的。」送邵强到楼梯口的时候,我顺手摁开过道上的灯。 「我要是你的话谁都不要。」少言寡语的邵强,竟然冒出这样的一句话,幸好猫儿在屋子里「撑」着阿勇,没有跟出来。 「有道理。」我伶俐的口齿又找了回来。 「破了的镜子,无论是新伤,还是旧痕,粘起来始终是个破镜子,何必浪费时间?」第一次,邵强跟我说这么多的话,我不禁有些吃惊。 「谢谢你的提醒。」我伸出手,握了握邵强伸过来的手。 「也谢谢你替我保守秘密。」邵强眨了眨眼睛,那么那天在哈根达斯发生的一切,他都尽收眼底,「放心,我会找合适的机会跟猫儿摊牌的。」 我点了点头,心情却更加沉重了,又一个无辜的女孩,将要受到不幸的伤害。 猫儿那美丽的双眼,是不是会映在邵强的心间呢?找不到答案。 文渊和周之恆在厨房里,看见我转身进来,叫住了我,「有话跟你说。」 「我也有话跟你们俩说。」我不在乎周之恆看着我的目光里到底深藏了多少情感,只直直地看着他,「这么说你跟了我一整天?」 恆笑了,没有作声。 「那夜半三更的无声电话也是你打的喽?」所有的线索,一下子都连了起来。 周之恆继续保持着沉默,饶有兴趣地看着我,「以你的聪明,应该知道,既然我和文渊一直保持着联繫,他回来找到了你,我很快就会出现的。怎么,《福尔摩斯探案全集》不是上初中就看完好几遍了吗?这么简单的逻辑推理,还要我再教你一遍吗?」 第80页 文渊,这罪魁祸首,此刻正站在一边偷笑呢。我没有理会周之恆的反诘,掉过头去看着文渊,眼睛里能够喷出怒火来,「你会死得很难看的,我一定要让你死得很难看。你这白眼狼,我成全了你鸳梦重温,这就是你给我的回报?」 我咬牙切齿,牙根都快要咬碎了,强压住满腔的怒火。 「我没有做错什么。」文渊一脸的无辜,丝毫不理会我如同火山喷发般的愤怒,但也许是早已习惯了,「大家都看得出来,究竟谁才配得上你,是之恆还是那个小子?」 「你有什么权力替我做决定。」我已经顾不得仪态了,挥舞着拳头,向文渊扑了过去。文渊巧妙地往旁边一闪,我失衡的身体,跌在上前一步拦着我的周之恆的怀里。 「好了,」 我快速地挣扎着脱离了周之恆的双臂,站直了,却听见那熟悉的男低音在耳边响起,柔声道,「这么多年,你哪一次真正地攻击得了他?」 「不要你管,」我兇巴巴地冲着周之恆,仿佛又变回到当年那个任性的小女孩,「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情,你躲一边儿去。」 「小马。」身后阿勇的声音阻止了我即将发动的攻击。我掉过头去,曲终人散,看来他也准备走了。 我恨恨地盯了面前的两个男人一眼,转过身去,和阿勇一起走到门外。 「谢谢你今天能来。」在阿勇的面前,又戴上了淑女的画皮,下意识地。 「我应该来的,」阿勇还是那么慢条斯理的,「你的生日,我不会错过。」 阿勇说话就是这样,平淡的言语,却又是平静的温暖。新伤?旧痕?我拿不定主意,只好不出声,似乎也找不到更合适的话语,只好默默地陪着他走下楼梯,走到外面的路灯下。 「不用送了,楼上还有客人。」阿勇转过身,善解人意地停住了脚步,口气有些犹豫,「下个星期,我就要回香港去了。那件事情,我会好好地去查个究竟,证实我们的想法?」 我们?看得出来,经歷了今晚的难堪,阿勇并没有退缩的意思。看来文渊要大大地失望了。 「能不能拜託你一件事情?」阿勇的调子,越来越慢,似乎还举棋不定。 我依然不作声,只默默地看着他。 「在我回来之前,能不能……」 阿勇还是有些犹豫,似乎拿不准这样的请求会不会有些过分。但终究还是咬了咬牙,「能不能不要做任何决定,任何选择?给我时间。」 我看着他,不知该怎么回答。一个对爱如此认真和执着的男人,若是没有那些「虚构」的故事,「无心」的背叛横在我和他之间,原本该是我今生携手的人,而现在……如果同样是伤害,眼前这个,和楼上的那个,又有什么区别?也许邵强是对的,新伤,旧痕,即使粘好了,也依然是面破镜子,还有必要去追求吗?一时间我看着阿勇,满腹的伤心,茫然。 「如果不能清醒,就多给自己一点时间,」阿勇的调子,又恢復了往日和我探讨工作时的样子,「不是每一步棋,都得勇往直前的。」 我点了点头,有道理。「但愿你能找到真相。」 脑子很乱,又是一个不眠夜。 七点半,被闹钟吵醒。出差! 我从床上跳起来。做销售的,周末出差是无奈,虽然我极力地避免,却不得不习惯。无锡那边有一家新型的卖场选今天的黄道吉日开张,十点半的开张仪式。这么好的促销机会我当然不会轻易放弃了,为了做足产品的声威,销售经理已经协调了半个多月,对方终于肯在开业期间给我们大面积的促销场地,唯一的要求是要我代表公司出席这么重要的活动。我爽快地一口答应下来,既然生意是大家一起做的,和气生财最重要,这外资企业响噹噹的牌子,还是有些实用价值的,没法子,谁让我喜欢这份职业呢,牺牲个把周末也在所不惜。 沖凉的时候电话响,猫儿去接,说是周之恆在楼下,「这男人怪怪的,昨天走得晚,今天来得这么早,好霸道啊。」 「没有告诉他我赶着要出差吗?」隔着浴室的玻璃门,我大声地问猫儿。 「说了,他没有出声,挂断了。」猫儿一五一十地回答,「你们俩到底是什么关系啊?」 「没有关系。」我的回答干脆利落,时间紧迫,没有办法对付猫儿的好奇心,我赶紧拿起吹风,将镜子上的水雾吹开,快速地演练着两三个小时后的招牌微笑,努力地调整着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心里,默默地将前两天熟读的发言稿再背诵一遍,和脸上的自信一起做最后的彩排。 「不会吧。」猫儿跟着我,从浴室走到卧室,看着我手忙脚乱地整理床褥,然后拉开衣柜,挑选合适的衣服。敏感的猫儿,丝毫不肯放弃我的躲闪,「看他昨天的架势,你们之间好像有很多很多的故事才对。」 「昨天跟今天没有关系。」我简短地打断猫儿,「昨天的过去了,今天我要出差。无锡那边开幕式之前我要去卖场转转,看看促销的场地,然后要上台去代表公司致词,还要去另外两家不同渠道的经销商那边坐坐,一起吃晚饭,安抚一下他们。今天的日程跟打仗似的,晚上几点钟能够回来都不知道,哪里有时间去想什么过去曾经。」 猫儿意识到自己的提问有些不合时宜,吐了吐舌头,跑开了。 第81页 换好衣服,我坐在梳妆檯前,这才发现昨夜的睡眠不足,我的脸色十分憔悴,黑眼圈也出来了,赶快拿出化妆盒忙碌起来,直到镜子前面出现一个神采奕奕的职业佳人。又冲进厨房,泡了杯咖啡,三两下咕嘟下去,烫得眼泪直流,顾不得什么不饮烫食的戒条了,拿起手机和公文包,再次检查了一下里面的演讲稿。出门前,又照了照镜子。 「真不知道你怎么这么喜欢做销售?」猫儿站在一旁,看着我的眼神有些怜悯,「好辛苦,连星期天都不能好好休息。总是违反你的清规戒律。」 「爱是不需要理由的。」我沖猫儿拌了个鬼脸,出门。 第22章 未曾相识旧模样 刚冲出楼道,就被旁边闪出的一个人影吓了一跳,是周之恆。我抬手看了看表,刚刚八点,刚才挂断电话,他一直没走。我应该知道以他的性格,不达到目的是决不会罢休的,只是今天,紧锣密鼓的工作安排,没有时间和精力来面对他。 「今天没有心情对付你,我要出差。」周末穿着职业套装,拎着公文包行色匆匆,不用开口,我的生活就一目了然。 「你好像是最反对被人占用你的星期天,什么工打得这么辛苦,至于吗?」他迈开脚步,跟上我的步子。 「只要喜欢就不会觉得辛苦,你当初不也是这样的吗?」我头也不回,迈开大步忙着赶路。还有两个半小时,走得早高速上不会堵车,应该来得及。 「这么说你可是得到我的衣钵喽。」看来周之恆丝毫不肯放弃打趣我的机会,听那轻飘飘的调子,仿佛我和他之间,从来都没有发生过什么,只是两个断了联繫多年的老朋友重逢似的,只可惜,此刻的我没有心情跟他纠缠,不出声。 走到小区门口,我停住了步子,转过头去,一本正经地看着他,「拜託,我不管你来上海是为了什么,我今天是要工作,要出差的。我很忙,请不要给我添乱。」 我冷冰冰的语气并没有让周之恆觉得无趣,相反,他倒是来了兴致,「我不忙。既然你这么忙,我陪你出差如何?大星期天的,一个女孩子家去外地出差,寂寞得很。」 寂寞?我伸出手去拦计程车,我的生活里没有寂寞的空间,寂寞对于现在的我,不过是书上的文字描绘出来的一种感觉,连星期天都要忙着出差的女人,哪里有时间来感受寂寞?来不及考虑该如何地反唇相讥,一辆黄色的计程车已经停在我面前,我飞快地拉开车门,「恆丰路汽车站。」 周之恆也利索地跟着钻了进来,来不及请他下车,计程车已经启动了。 「你饶了我吧,我今天要工作,真的没有时间陪你玩。」我从反光镜里,看了坐在后座的他一眼。以我对他的认识,这样的请求,对于他根本是无动于衷的。 「只是陪你出趟差,你不开心的话,我和你保持距离,不让人家看见我和你之间的关系就是了。」周之恆只轻轻地抬了抬眼皮,从反光镜中观察着我的反应,眼光,却和计程车司机好奇的眼神有了交接。他善意地沖司机笑了笑。 「小姐,这么好的男朋友哪里去找啊,星期天还要陪你出差公干。」上海的计程车司机,总是喜欢善意地跟乘客聊天,平日里我也能体谅他们工作的枯燥,不时地跟他们聊聊,只是这个时候,唉,又能说什么呢,人家多半是听清了我话里的无奈和周之恆的执着,以为是一对吵架的恋人,懒得解释。 「好吧,」我泄了气,「保持五米以上的距离,我工作的时候不要来打扰我。不然的话我不会答理你的。」 「现在能干的小姑娘怎么都这么厉害呀。」计程车司机低声嘟囔着,冲着后视镜笑笑。 我恨恨地沖后视镜翻了个白眼,看见周之恆得意的笑容,那神情,如同含着鱼骨头的猫。 一路上,我都在闭目养神。也许是猜到了我昨夜的辗转,周之恆并没有打扰我, 顺手抄起在客运中心外面买的杂志,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财富》,《亚洲财经月刊》,我斜了周之恆手中的杂志一眼,还是那个他,兴趣爱好好像没有什么变化,一捧起那些财经杂志来就能一头扎进去。这些书我是提不起兴趣的,猫儿说职业经理人好像都爱看这一类的杂志,虽然价格不菲,起码也得买几本扔在家里的茶几上,或是办公桌上来显示自己的身份和品位。而我的屋子里,几乎看不到这样的书籍,除了时尚,就是文学,书架上还能找到几本佛书什么的,猫儿常打趣我的特立独行。我倒不是需要标新立异,只是花钱的概念,实用主义优先,既然那些书对我而言,看不懂就是看不懂,我不想骗自己。刚来上海的时候也曾经学着职业经理人的模样买过几本来看,后来发现这些书对于我就跟催眠药似的,每每翻开来不到十分钟,眼皮就沉得睁不开了,每个月都要花不菲的银子来买这些安眠药,未免太奢侈。我倒情愿把有限的银子投入那些时尚生活,文学艺术类的书籍上去。虽然工作占据了我生活大部分的时间,但我信奉「工作是快乐,生活是艺术」的个人哲学,下班回家,不必把自己搞得那么累。 只是这原本属于艺术的周末生活,却还是得追求快乐。我轻轻地闭上眼睛,脑子里快速地翻转着。无锡境内新开张的这家卖场,高层的管理人员全部都是台湾人。我对台湾人虽然没有什么偏见,对他们的做事方式和经营理念却是早有耳闻。台湾人做事的方式,有着浓厚的日本殖民色彩,这个圈子里那些为了谋取利益不择手段的丑闻,大都源于那些早期来国内淘金的台湾经理人。据说这些人在台湾当地也未必都是高素质的职业经理人,只不过瞅准了发财的机会,通过一个中间的桥樑,和香港人一起早早地来国内淘金,抢先占领了外企职业经理人的位子。这些年上海的台湾人越来越多,名声也越来越坏,公司里的人私下里骂台湾人是台巴子,说是因为台湾人有钱,一到上海来就包二奶什么的,眼睛里还极其看不起上海人,把上海的社会风气都搞得乌七八糟的。 第82页 我周围倒是没有什么台湾人朋友,所以也没有留意过上海人的情绪。只是三个星期前江苏省的销售经理陈忠将卖场负责的台湾人带到公司里来,和爱德华一起开会的时候,那台湾人猥琐的目光不时地在我脸上扫过,告别的时候还拉着我的手半天不肯放,害得我连中午饭都吃不下去,冲进洗手间一口气洗了十次手,仍觉得噁心,看来上海人不喜欢台湾人,不无道理。没办法,个人的好恶是一回事,工作是另一回事,答应了对方的条件,就一定要做到,这是信誉的问题,销售部代表公司的信誉,我别无选择。这也是刚才我没有坚持不要周之恆陪伴的原因,一个单身的女人出差,不怕寂寞,就怕被骚扰。 想起今天的使命,我的脑子一刻不停。开张剪彩,并不像看起来那么光鲜轻松,背后藏着的,是波涛汹涌的明争暗斗。 新开张的这家卖场,不简单。表面上看来他们是一个大型的零售商,实际上他们是以批发的方式做零售,除了在销量的前提下跟我们讨价还价外,卖场的手中还抓着一些容易被忽视却有些潜力的特殊渠道。拓展这些渠道的可行性我和爱德华曾经讨论多次,营运的费用太高,经销商不愿意去做,我们也只能默许和鼓励那些有实力的批发商。对于批发商而言,每一家的手上都攥着好多的商品,对于这种需要深耕又没有太多利润增长空间的市场空白,批发商大都是懒懒的,时间长了,我们也不得不放弃了。 对于每一种产品而言,区域市场的容积是有限的,有限的市场还同时要被竞争的产品所瓜分,大家都努力地保持着一定的市场份额,想要做出理想的销量,靠的就是深耕细作。而深耕细作的理念和实际之间的差距,就是费用的问题,营运的费用,市场的支持,有时候这道鸿沟,是无法跨越的。销售这职业,充满了挑战,却也充满了遗憾。 爱德华倒是提醒我要密切注意无锡这家新开张的卖场的经营方式,说他在读mba的时候学到过一个中型制造企业最终转化为大型零售企业的专属生产商的例子,大约是说那个中型企业原本有自己的品牌和市场策略,后来在一家大型零售企业覆盖率和销量的诱惑下,轻易地降低了自己的供货价格,以求在市场覆盖率上得到更大的突破。该零售企业充分利用了进货价格的优势,大举进攻零渠道,最后竟然摧毁了该生产企业自己的销售渠道,好好的品牌,竟然活生生地在渠道拓展的过程中,沦为了零售企业的附属产品。爱德华敏感地提醒我这个案例发生在日本。无锡的这家卖场的管理人员主要是台湾人,看来我得要多加小心,牢牢地控制住供货价格不能让步,还得不时地监控当地的销售情况,和现有的经销商保持有效的沟通。这趟无锡之行,责任重大。 想起那台湾人猥琐的眼神,我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冷战。 「冷吗?」周之恆推了推我,起身去关车厢上方的冷气。 我点了点头,没有睁开眼睛。不想给他看清我心中的困扰。既然这职业是我的选择,我就得自己去面对,刀山火海,我都得自己蹚过。 「答应我一件事好吗?」我闭着眼睛,轻声地问他。 「说出来听听。」这就是周之恆,再多的柔情,都不会轻易地妥协。 「不管今天发生什么事情,不要跳出来试图保护我。这是我的工作,我知道该怎么处理。今天要面对的是我的客户,我的下属,我的尊严我自己维护,你最好不要插手。」我的话里,有些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 「那是当然。」 还是那个善解人意的周之恆,「我不会打扰你,不过你也得答应我一件事,五米之外,不要离我的视线太远。」 我点了点头。 无锡到了。我飞快地从公文包里拿出早已准备好的蕾丝手套,戴好。 「太矫情了吧?」周之恆不解地看着我,皱了皱眉头。 「一会儿你就明白了。」我沖他莞尔一笑,赶紧下车。 周之恆守信用,一下车,就若即若离地和我保持着五米左右的距离。还没有踱出站,就听见陈忠的声音,「老大,在这儿呢。」我加快步伐,赶了过去。 「哇噻!」走近了,听见陈忠轻声的惊叫,「老大,没想到你打扮起来这么漂亮。今天你肯定是艷压群芳,难怪黄先生高兴得让我用他的车来接你呢,台湾人看女人的眼光就是老辣。」 「胡说八道什么呀,」 我拿起公文包,拍了陈忠的肩头一下,「有这么跟自己的老闆说话的吗?我今天是代表公司出来致词的,总不能穿着牛仔裤上台吧。」 「瞧我这嘴,这些天忙昏头了。」陈忠马上变换了调子。 做销售的,油腔滑调我早已经习惯了,哪里真的动了脾气。 「差点儿忘了件事情。」趁着等车的当口,陈忠似乎想起了什么。我朝身后看了看,周之恆站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正在看着计程车的情形。 「黄先生说希望您今天的致词能用英语讲。」陈忠的脸上,有些犹豫,「他说这样会很有面子的。都怪我不好,我跟他吹牛说你是从国外回来的。当初去了公司,他说你这么年纪轻轻就做到这个位子,不是跟总经理睡过的,就是从国外回来的。为了保住您的清白,我就跟他说你是从国外回来的,这不,今天早上他才跟我说希望您用英语致词。」 第83页 「今天来很多外国人吗?」我不动声色。 「哪里啊,都是本地人。」陈忠显然没有弄清楚我的动机,「除了政府的官员,就是他们公司上海过来的高层,也就两三个老外。您是商家代表里级别最高的了。」 「陈忠,」我转过脸,看着陈忠的眼睛,慢慢地收起笑容,「作为销售经理,你代表的是公司,销售部从不轻易地答应客户任何过分的要求,你不知道吗?」 陈忠的表情,悻悻地,我并不想就此打住,「作为一个中国人,在中国的土地上面对一群中国人,只为了照顾在场的两三个老外说英语,不觉得那台湾人的要求很过分吗?以为我是谁,假洋鬼子?至于我到底是跟总经理睡过,还是从国外回来的,人家怎么说是人家的事情,我小马走到今天,行得正坐得直,我不需要在乎别人怎么看怎么想。你告诉姓黄的,无锡的卖场可能是他一手遮天,可他们公司的大中国总部在上海,对于老外们的思维方式,我小马比他老黄清楚得多,想打我小马的主意,门儿都没有!」 陈忠愣愣地看着我,张开了嘴却说不出话来,良久,喃喃地,「怎么,老大你都看出来了?」 「我要是连这种衰男人的龌龊心思都看不出来,怎么做你们的老大啊?」我笑了笑,车来了,黑色的九八款本田雅阁,那本什么杂志上说是去年卖得最好的经理人用车,看来这台湾人的品位,也不过如此。「上车吧。」 从侧镜里,我看见周之恆也以最快的速度,拦住了一辆计程车,紧紧地跟上。 「老大,不好意思。」陈忠的心里,还忐忑着。 「没关系,」我向后视镜里尴尬的陈忠轻轻地笑了笑,「这些日子你也累了,等忙完今天,你好好地休息两天吧。」 离开幕式还有半个多小时,陈忠说黄先生这个时候在陪那些政府官员在外面到处看看,我们还是直接去卖场看我们的专区好了。看见熟悉的本田雅阁,保安挥手放行,车子直接开到卖场的后门。手机作响,我这才意识到周之恆的计程车一定是被拦在外面了。 从我压低的声音中,陈忠敏感地察觉到是私人电话,一转身,拉着司机走开了,我赶紧地走到一个四下无人的角落,「没办法,我在卖场里面,现在是闲人免进。你在外面的人群中等我好吗?一会儿我会上主席台上去致词的。」 「好吧,」周之恆无可奈何,「有什么事情立刻打我的手机,这个电话号码。」 「没时间了,我要工作去了。」看见陈忠朝我走过来,我飞快地挂断电话。 卖场很大,典型的仓储型大卖场,为了节省仓管的费用,绝大多数的商品都堆放在了两三层楼高的货架上。当然,顾客真正看到的,是触手可及的产品,那些高层的货架所堆放的商品,无非是为了超市的员工及时补货罢了,又哪里会有人在没有支撑的情况下,爬那么高自己动手去挑选货品呢。 没有开张的卖场,安静中隐隐地透露着紧张的气氛,各部门都在忙着做最后的检查。那台湾人没有食言,除了给我整个的货架做产品陈列外,还让人将我们色彩鲜艷的海报,整整齐齐地从两三层楼高的货架顶端一直贴满了下来,让人大老远地就看见这里的气派。我从公文包里掏出相机,递给陈忠。陈忠二话没说,就开始拍照,上上下下,产品陈列,促销柜檯,海报堆头什么的,任何跟我们产品有关的画面,都不能放过。 促销员们见陈忠陪着我,猜到可能是公司里的上司,都毕恭毕敬的样子。我笑着沖他们点点头,挥了挥手,让他们回到各自的工作岗位去。看完自己的产品,陈忠又带着我到其他的销售区域看了看,抓紧时间,一会儿剪完彩,就得去和另外的两家经销商周旋了,哪里有机会多看一眼。 「我叫梅儿做了一个无锡地区的销售报表,」我压低了声音,对陈忠和他的下属,无锡地区的销售代表说道,「这个卖场以批发方式做零售,发价比正常的批发价低是立足于销量的前提的,所以对于这里的销量,每个星期的报表必须在星期五中午十二点之前进公司。」 陈忠点了点头,抬起手腕,「老大,该去前面了。」 卖场大门口的台子搭得很气派,用鲜艷的红黄蓝三种颜色的气球扎成的球柱呈半圆形合抱着整个舞台,台子不算大,上面就摆了个麦克风和几盆时令的鲜花。台下象徵性地摆了四排椅子,那是嘉宾席。椅子的后面,站着七八个记者,个个脖子上都挂着相机,正对着麦克风的,是电视台的摄像机。记者的身后,被拉起的绳子隔开的,是看热闹的人群,大都是受了各式各样宣传的吸引,就等着剪彩仪式完毕,好冲进卖场里购物的。 我一眼就看见了站在人群中的周之恆,真难为他了,他是最不喜欢凑热闹的,却为了我,在这人群中被挤着。我朝后面走了走,不好意思地沖他伸出右手,轻轻地晃动了一下手指头。他显然看到了我,笑着点了点头。我的心里,泛起一丝歉疚。 「马经理驾到,有失远迎。」身后,响起了一个洪亮的声音。没错,正是那个姓黄的台湾人,他的手,已经快要伸到我的胸前了。我赶紧向后轻轻地退了两步,拉开了距离,伸出戴了手套的右手,握了握。 「哪里,今天是您最忙的日子,这么多嘉宾要照顾,哪里忙得过来。还好,陈忠带我去卖场看了看,谢谢黄先生的支持啊。」 第84页 那台湾人的手,紧紧地握着我的手,丝毫不肯放开,「马大经理真是女人中的极品,不仅仅是能干,还特别的美艷动人,我黄某真是幸运得很。」 「黄先生的口才真是超群啊。」我轻轻地试了试将手拿出来,挪不动,只好继续笑着,「不好意思,我的手最近感染了一种不知名的细菌,只好戴着手套来剪彩了。黄先生不会觉得我太做作了吧?」 「当然不会。」我的手就这样成功地逃脱出来,那台湾人又将手伸向我的腰。 陈忠立刻迎了上去,握住了他的手,「黄先生今天很忙,致词的顺序还是我来跟马经理讲讲好了。」 「好吧。」台湾人的脸上有些失落,抬头看见他们公司高层的老外正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我,我们见过面,在上海,我笑着走了过去,愉快地跟他用英语聊了起来。那台湾人只好悻悻地离开。 和那老外在指定的位子上坐下来,我扭过头去寻找周之恆,人群里却没有了他的影子,这个人,跑到哪里去了呢? 上去致词的时候,我才又看到了周之恆,他站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很远,看不清他的表情。 整个开幕式的过程中,我和坐在身边卖场公司的高层外籍管理人员不时低声地用英语交谈着,那姓黄的台湾人只远远地看着,再也不敢接近我。仪式结束,那台湾人走近,只毕恭毕敬地站在一边,听我委婉地拒绝着他的老闆邀请我共进午餐。 「既然大家平时都在上海,不如以后在上海一起吃中午饭吧。」我笑着,掏出了名片。 「好的。」那老外见我有别的安排,也不强求。 「这里我就交给本地的销售经理,」一伸手,我把无锡当地的销售代表轻轻地拉到面前,对台湾人说,「有什么事情还希望你们多沟通,好好配合。我们的江苏省经理陈忠当然也会全力支持这边的生意。」 当着那台湾人的面,我和他的老闆继续用英语交谈着,「我相信你的团队,也相信我的团队,会给我们创造很好的合作前景。」 就这样,笑着告别,轻轻松松地脱身。 「老大,厉害啊。」陈忠紧紧地跟着我,马屁拍得不失时机,「你自己甩脱了那只色狼不说,还把兄弟我也拉出来了,佩服,佩服。」 「那个姓黄的,充其量也就是个城市经理的角色罢了,这次开张的事情你跑过来,不过是要带一带本地的销售代表怎么跟这样的大型卖场打交道,怎样组织这么大规模的促销。何至于还能让个省级经理天天盯在这里,偌大的江苏省我不要了吗?」 见已经离开活动的现场很远了,我摘下了手套,「你以后少过来直接和姓黄的交涉,不要越级干涉你手下的工作,多给他们一些锻鍊的机会。不要给卖场一个概念,什么事情直接找到上海,找到公司里来,那样的话会造成管理的混乱。拎清楚我和那个老外才是一个级别的,而姓黄的是介于你和你手下的级别,不要太给他方便了。另外每个星期五的报表你要签字,然后发给我。销量和破损的百分比要你亲手写在报表下面。」 陈忠点点头,答应下来。我下意识地回头看看,周之恆正在五米左右的距离跟着我呢。我停住了,让陈忠等等,朝周之恆走了过去。 「我现在要去经销商那里,你去不方便,下午还有好多事情,要不你先回上海吧?」 周之恆皱了皱头,似乎并不相信我,「你忙你的,我到处看看,七点钟在长途汽车站碰头。」 七点钟?下午要去的那个经销商不是那么容易搞定的。我为难地笑笑,拿起手机,「保持联络。」 赶到长途汽车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看看表,快八点半,这一天终于要结束了。商场如战场,虽然没有血雨腥风的壮烈,却总有弹火纷飞的硝烟。经销商们大都是商海沉浮多年的厉害角色,想要说服他们接受自己销售区域的销量平白地被人家剥去一块,不是件容易的事情。白天在台上风光地致词的是我,晚上在饭桌上被经销商盘诘的下场也是我早有准备的。我本来可以在开幕式后拍拍屁股回上海去,但我决定留下来,和陈忠一起去安抚经销商,不要让合伙做生意的经销商们觉得我小马精明有余,诚信不足。对于这大卖场的冲击,城市销售代表的沟通未必有我和陈忠的说服力,我分明是来了无锡,却留下陈忠来安抚经销商,反倒显得做贼心虚似的,这不是我小马的作风。 在去酒楼的路上,我和陈忠已经商量好了对付经销商老徐的策略。三个月前为了两千五的目标,我拖着虚弱的身体半个月内跑遍了四个省市,回上海前的最后一站是无锡。那天因为急着买药,从药店出来顺便进了附近的长髮超市,因为有当地销售代表的陪同,有机会走到后面办公室去。路过超市收货区的时候,勐地发现停靠在一边正在下货的汽车上,同时摆放着我们和竞争厂商的同类产品,我立马让陈忠一起查个究竟。查出来的事实让我们大吃一惊,早在半年前,无锡的经销商老徐就出资,让自己的小舅子另外组了个公司,私下里,老徐公司里一些利润较高产品的竞争品牌,都纷纷地转到他小舅子的公司里去了,肥水不流外人田。这个圈子里没有秘密。商人重利,原本是无可厚非的,只是百密终有一疏,又恰恰被我碰到。我一直让陈忠盯紧老徐的销量,只要跌近我们的期望值,就适当地勒一勒,虽然这两三个月里无锡的销量没有什么大的波动,但我眼里的这根刺总是要挑准时机拔出来的,做销售,我很有耐性。 第85页 不愧是商海沉浮二十多年的人物,背后的手脚被揭穿了,老徐依然是不动声色,「这么说马经理认定我徐某没有按合同做事情了?」 「徐老闆如果没有按合同做事情,我每个月的销量从哪里来啊?」陈忠赶快接住了话题,冲着老徐,端起了酒杯。 「马经理,」见我不动声色,老徐的口气软了下来,「说实话,这新开张的卖场的确会影响我的生意的呀。他们的场地那么大,促销又做得那么勐,时间长了,对我们肯定是有影响的。」 「徐老闆过虑了,」我知道这下子,陈忠的能言善辩未必抵挡得了,「每一个大型卖场新开张做些促销,是必然的。作为公司,我们的原则很简单,覆盖各区域市场,深耕细作。有一些渠道,做起来很费劲,花很大力气又未必会有预想的效果,没有人肯去做,也是可以理解的。现在有人要去做,我们又何乐而不为呢?」 老徐没有开口,听着我继续说下去,「对于经销商的利益,我们当然是要保护的。卖场的覆盖能力有限,总不会有人为了省几个小钱,打着车穿城跑到那个卖场去买东西吧?红火,也就是一段时间的事情。」 「那么他们将来要是在无锡多开些卖场呢?他们直接从公司里拿货,岂不是抢掉了我们的生意?到时候你马经理怕是不捨得拿上海的销量来贴补无锡的吧?」 「马经理的统筹能力,徐老闆不用担心,」陈忠恰到好处地插了进来,「麦德龙开张不到半年,销量不就转到徐老闆这里来了吗?」 我轻轻地笑了笑,麦德龙原本是上海的销量,当初为了大卖场的跨区域销售问题,我愣是忍痛将几个大型卖场的销售权割给了各销售区域。我当时的做法完全和接受大卖场培训时所学到的理念背道而驰,那绝对是一步险棋,所有的人都暗暗地捏了一把汗,好在爱德华全力地支持我,现在看来,真的是走对了,上海的大卖场管理省去了繁琐的跨区域管理的混乱不说,还有更多的精力将生意做好,做细,做成其他销售区域的样板。 见招拆招,这顿饭就这样吃了一两个小时。 送走老徐,我让陈忠留在无锡休息两天,他的女朋友在无锡,怎么也得照顾他一下,张弛有道。 到了汽车站,我的疲惫不堪再也无处可藏。晚了一个多小时,周之恆却没有说什么,只是牵着我,像带着个走失的孩子,去买票,去候车大厅,他曾试着问我对车次的意见,我只无力地点了点头,没有意见,和经销商斗智斗勇,已经够累了。 上了车,他让我坐在靠窗的位子,自己则体贴地坐在过道边上。我看着他,费力地挤出笑容。他只伸出手,开玩笑似的拍了拍我的肩,「睡去吧。」 他的话音还没有落,我的眼睛已经闭上了。车子接近上海的时候,我也醒了过来,这才发现原本靠着车窗的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舒舒服服地靠在周之恆的手臂上,和他的座位间的扶手也被拉了起来,他正一动不动地保持着一个并不舒服的姿势,僵硬地坐在那里,生怕丝毫的挪动吵醒了我。 「好点吗?」 我点点头,这两天发生的事情太多,太累。 「你好像很喜欢这份工作。」周之恆若有所思。 「不是你说的吗?工作是一种慰藉,人应该是干一行爱一行,而不是爱一行干一行。」我撑着坐了起来,「你说人找到自己真正所钟爱的职业并不容易,找到了,就要好好地去珍惜。事业也罢,爱情也罢,生活也罢,道理都是一样的。」 「看来我的话你大都记得。」周之恆的调子有些古怪,似乎是在自言自语,「忘记,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没错,什么都没有忘记。」 事已至此,面对他,更应该坦然,「五年前的那件事的确是让我对和你在一起任何将来不抱幻想,但承蒙你当初不吝赐教,我获益匪浅。」 周之恆古怪地笑笑,没有说话。 第23章 帮忙还是帮倒忙? 「受不了了。」上班时间,猫儿从楼上跑下来,气哼哼地顺手关上门,一屁股坐在我对面。「我要被气死了。」 向来公私分明的猫儿,破天荒地上班时间跑下来,纯粹是为了私事,聊天的架势,还是义愤难平的样子。我不得不放开手中的事情,来安慰她。 「公司里的那些人……」 猫儿一开口,我就知道那些谣言再次挑战她的承受极限了。 「都说过不要答理他们就是了,嚼舌根子若是能够让他们开心,就让他们开心好了,总不能阻止人家开心吧,反正爱德华和艾马什又听不懂他们说什么。」我顺手递给猫儿一张纸巾,显然不只是这件事。 「不明白你怎么受得了三楼上的那些目光,那些小道消息在财务部里都成热门话题了。」猫儿愤愤地,想必那些流言蜚语已经扰乱了她内心的平静,「昨天汪跟我说,市场部的人也在传你和卢克,有鼻子有眼睛的。」 我笑了笑,顺手拿起电话,找市场部经理商杰。 「小马啊,大忙人。正想下去找你,关于新产品的促销,你得多给我点支持啊。」商杰说话,永远是快活的调子。 我知道最近又是整合,又是七千吨,我和卢克,爱德华,艾马什三天两头在一起开会,整合,是公司的短期战略目标。短期的战略没有指导长期战略的市场部的加入,商杰的心里,当然会觉得失落。何况上半年新产品的研发已经完成,虽然上市的时间推迟了两个月,市场导入又比较顺利,忙过一阵子的商杰多少有了些闲情雅致,公司里那些「新宠」「旧爱」的无聊话题,难免会搞得他心理失衡,发发牢骚给手下的小姑娘们听见,流传出来也不足为奇。 第86页 「没问题啊,我一会儿上来就是了。」说着,我转了调子,「我听说你最近有了新的兴趣爱好,安排的都是涉外婚姻,怎么,我也成了你的目标了?」 「哪里听来的风言风语,」商杰一愣,「太岁头上谁敢动土啊!」 「没人动最好。」我的调子又轻松了起来,「我说嘛,销售部,市场部,我从来可都是跟着你的指挥棒转的,你的胳膊肘怎么会往外拐呢?」 「一定是那帮小姑娘在哪里道听途说的流言蜚语,放心好了,我会管住他们的。」聪明的商杰总是会用手下的小姑娘们来做挡箭牌。 「那好,吃完中饭我上去跟你聊聊。」挂断电话,向猫儿双手一摊,耸了耸肩膀。 「还有,」猫儿稍稍放松的情绪又认真了起来,「私事。你拎拎清爽,阿勇,文渊,卢克,还有那个周之恆,到底是哪一个?桃花运不要走成桃花劫了。」 我笑了,原来猫儿替我操这份心呢,「放心,阿勇目前是菲奥娜手里的玩具;琴离了,他俩快了;卢克和我是工作上的伙伴……」 「那么是周之恆喽。」猫儿差点跳起来,「那男人好霸道,你搞不定他的。」 「我什么时候说是他了?」我看着猫儿的着急,忍不住笑,「好像我的老朋友们都不讨人喜欢似的。」 「那是因为他们两个都很霸道,尤其是那个周之恆。」关上了门,猫儿直率得很,「文渊还好一点,而周之恆,简直就是……」 「帝王风范,唯我独尊。」我巧妙地总结着。 「是啊,是啊,」猫儿开心地叫了起来,情绪却又紧跟着低落下来, 「虽然我不知道你们俩的故事,可是一想到你和他在一起,我心里就……很不舒服。我一直觉得你和我们一样,已经是上海小姑娘了,而他蛮怪。」 连猫儿都看出来了,我和周之恆,是属于两个不同的世界。这中间,若想要再连接起来,需要跨越多大的障碍?还是我和他,原本就呆在各自的世界里,从来没有想过,一起走到一个中间的地带去。五年前我不了解他,那时候我太年轻,在知识,阅歷方面,他给我的感觉总是在很遥远,很高的地方,我若是努力去追,势必会追得很辛苦,很累;这次回来,看得出来,他有一些变化,究竟是什么变化,我还来不及去细想。 看我有些走神,猫儿又换了话题,「最后是我的事情,我都要烦死了。」 这就是猫儿,最重要的事情永远放在最后,也不怕我刚才被扰乱了的心绪,难以再集中起来。「还有什么能烦死你的,又是邵强?」 「还能有谁啊,」猫儿噘了噘嘴,「他最近总是神神秘秘的。我们三个月前才交的首付,都已经从彼此的工资里扣按揭了,他突然要移民,好像是去纽西兰。他家里人都在那边,你知道的,这次他好像都已经去找移民公司谘询过了,我三天前才知道的。」 说着,晶莹的泪水已经从猫儿的大眼睛里滚落了下来。她拿起纸巾,轻轻地擦了擦。大眼睛里有些无助的彷徨,「我所有的存款都压到房子上去了,怎么办啊?」 我也一下子愣住了,买房子的事情,猫儿最终还是听了邵强的意见,看得出来她这次真的是动了心。邵强也做好了撤退的准备,首付加上一段时间的按揭,就算是分手的费用吧,起码我是这么胡乱猜测的。我不禁暗悔自己的私心,不该眼睁睁地看着她越陷越深,而只是站在一边旁敲侧击的。同性恋,这个话题真的是很难让人开口,尤其是两个小姑娘之间。 「没关系的,」这个时候,已经不能责怪猫儿没有听我的话去买房子了,只能想办法安慰她,「也许邵强有什么难言的苦衷吧。我的朋友珍也是做移民的,我去帮你问问申请流程,时间长短什么的。邵强那边,你也要好好地跟他谈谈,毕竟相识一场。」 「他现在根本不接我的电话,」猫儿哭得更伤心了,「连续三天了……在公司……在……住处,不是不接,就是……不在服务区……简直就是……人间蒸发了。」 我顺手把整盒的面巾纸递了过去,自己起身,走过去坐在她身边,伸出手臂去环住她的肩膀,轻轻地摩挲着,在她的耳边,小声地,「没关系,天塌不下来。」 猫儿抽泣了好一会儿,情绪才渐渐稳定了下来,直起身子,拢了拢额前的乱发,「小马,他若是走了,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可是移民的事情,他都没有跟我商量,好像我的想法跟他的决定不搭轧,我真的是没有了主意,也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谈,他的脾气,侬看到过的呀。」 我笑了,伸出手指去颳了刮她的鼻子,「好了,要不然我先帮你探探他的口气?来吧,把邵强的电话给我吧,看看我能不能把他约出来,你们俩好好聊聊。」 猫儿顺手拿起我桌上的笔,在一张白纸上飞快地写下一个电话号码,递给了我。看来我们是想到一起去了。 我接过来,心里清楚这一次是逃不掉了,猫儿和邵强的问题,我迟早是要面对的。唉,自己的事情还没有折腾清楚呢,又捲入了另一个泥潭,难道这世纪末的一年,对于我,竟是如此的不能安宁吗?我最要好的朋友,我最爱的人,得失,聚散,这就是生活,总是在你看不见的地方百转千回的,将你带到不可预知的彼岸。 第87页 猫儿走了,心细地顺手带上了门。我坐回办公桌前,双手捂住脸,闭上眼睛,长长地嘆了一口气。我的生活,原本是阳光明媚的高速公路行车,简单,笔直。工作中的烦心事,不过是高速路上需要变幻的速度,只要开车的时候注意力集中一些,开在高速路上本是件快乐的事情。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车子竟然开到了满山浓雾的山间小路上,越朝前开,雾气越是浓厚,仿佛已经看不见前面的路,不知道哪里是溪涧,哪里是沟壑,只能凭着感觉向前开,好像随时都有坠入山崖的危险,不禁毛骨悚然起来。真不知道我是怎样从阳光明媚的高速公路,开到这没有退路的山间小径来的,前后左右,什么都无法看清,却又不敢停下来,怕被这越来越浓的雾霭吞没。这雾霭,厚重,阴冷,潮湿,挡住了我的太阳,遮住了我的方向,从什么时候开始,迷失了我的生活?是坐在哈根达斯看见阿勇和菲奥娜的那一刻?还是在虹桥机场接到渊?我不知道,也不明白,在这片刻的黑暗中,我努力地寻找,极力地思考,却不能找到一个答案。 难道幸福,真的是若即若离的水月镜花吗? 「我知道你迟早会来找我的。」在港汇广场的喷水池边和邵强会合,他迎着我的目光,坦率,淡定,「猫儿一直拿你做姐姐,很佩服你,你都快成她的精神支柱了。一个有原则的单身女人,在上海滩混到今天的成就,不简单啊。」 我正琢磨着该怎样开口,邵强却将话题引到了我的身上,不简单的是他。我抬起头,笑笑,「哪里,运气好罢了。全靠猫儿和大家的帮忙。对了,我今天约你出来,就是为了猫儿的事情。」 我的直截了当,显然也出乎邵强的意料,他愣了愣,「进去慢慢说吧。」我们一前一后地走进了寒舍,拣个最角落的位子,坐了下来。 邵强环顾四周,见没有什么人,压低了声音,「没错,我是同性恋者,男同性恋者。」 我平静地迎着他的目光,没有出声,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你不觉得吃惊吗?」对于我的冷静,邵强有些好奇。 「为什么要吃惊?」 年初在香港,阿勇提醒我邵强是同性恋者时,我的确是大吃一惊,还因此烫到了舌头。吃惊,不是因为邵强与众不同的性取向,而是为猫儿即将落空的幸福理想。我们这一代人成长的岁月,是一个变革的时期,新生事物层出不穷。打开国门的时候,外面的世界涌进来的东西很精彩,也很无奈,不善于分辨的话,很容易迷失。我不是保守的人,既然那个哲学家说存在的就是合理的,对于自己不能理解的事物,正视其存在就是了,不需要主观地加上什么评论,毕竟每一种现象的背后,都有因果的存在,不知因果,我是不会将片面的观点强加在别人身上的,这不公平。我只是担心善良的猫儿爱情理想落空时的万念俱灰,难道这就是命运? 「不知道,」邵强摇了摇头,直截了当,「你不是一般的女人。」 饮料端上来,邵强和我暂时停止谈话,看着侍应生摆好饮料,转身走开。 「这个城市里没有我们自由唿吸的空气,」邵强的话语中,极力压制着愤怒,「我们是都市里备受压抑的人群。我们也受过高等教育,创造着社会财富,可是在精神上,我们竟得不到应有的尊重!我们不过是在某方面的选择和传统的伦理道德不同罢了,却被大家当异类看待。连正大光明地在阳光下携手都被人指指戳戳,唉……」 一声嘆息,无比沉重。 我不知道该怎样来安慰邵强,实话实说,只会伤害他已经十分脆弱的自尊心。沉默了一会儿, 「『行出于众,众必非之。』既然不能和大众的道德观相契合,受到众人的排斥,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何况这种选择,本来就是对几千年来约定俗成的伦理道德观发起挑战,传统势力不能大度地接受,也无可厚非。」 邵强看着我的眼神有些怪,要不是为了猫儿,我是不愿意将自己的感受平白地抛出来。这么敏感的话题,我还没有新潮到举双手贊成的地步,却也不至于保守到如过街老鼠般的嫌恶。 「只是每个人都有被尊重的权利,」 我接着说下去,「道理我们都懂,做起来却未必那么容易。做出这样与众不同的选择,需要有很强的心理承受能力。如果在意周围人的目光,岂不是庸人自扰?凡事不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罢了。」 邵强眯起眼睛,上下打量着我,「不寻常。」 我没有出声,吸了口面前的冰饮。要将自己是同性恋的现实,坦荡地说给并不熟识的我来听,对于邵强,是需要一番勇气的。将话题偶尔引到我的身上,是他下意识的心理防备吧。只是今天受了猫儿的嘱託,没有时间研究他的防御工事, 「我只担心猫儿,担心她的幸福。表面上看来她是那种精明的上海小姑娘,对情感的付出也总有所保留,但我知道她骨子里是很传统的,这来源于她家里的教育。和你之间的关系她是真的动了心,女孩子若是动了心,未必能轻轻松松地放下。我头疼的是怎样才能将无谓的伤害降低到最小限度?」 「我也不知道,」邵强的坦率有些恼人,「猫儿是个好姑娘。我们认识的时间不短,两三年了。拍拖也就是这半年多的事情。她不是那种虚荣的女孩子,不缠人,也不浮躁,好奇心也很少。这样的女孩子应该有好的归宿,我本来以为我可以给她,但是我不行。我不能牺牲她后半生的幸福,维持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和虚假的婚姻,这样对她不公平。」 第88页 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好耳熟的字眼。 邵强坦率地一直说下去,「我做不到,我不想骗自己,也不忍心骗猫儿。」 那么邵强还是理智的。我理解他的苦楚,却又担心猫儿的命运,一时间左右为难,说不出话来。 「我不知道该怎么补偿她,只好建议她买房子。后来才发现这是个错误,我们认识了那么久才开始拍拖,她以为是水到渠成的恋爱,买房子的提议就是我求婚的表现,带我去了她家里见父母,还拿出所有的积蓄和公积金,加上我的钱,我们付了百分之六十的房款。」邵强的声音,很苦,「我是想一下买下来,用她的名字,然后悄悄离开,这样也算对得起她在我这里损失的青春。可她是做财务的,算来算去,非要背上五年的按揭。就算我生意上有了什么闪失,这房子她一个人也背的起。我真的是……」 邵强痛苦地摇了摇头,我熟悉猫儿的倔强,所以此时能充分体谅他的难处,心痛,又不能说出来,真的是好无奈。 「我是打算出国的,去澳大利亚,不是纽西兰,所有的资料都准备好了。」邵强摇了摇头,「我走,是因为他。我们在一起好几年了,分分合合的。在这里,同性恋就像是洪水勐兽,道德,伦常,周围的压力能让你窒息。我们试图分开过,彼此去找女朋友,过旁人眼里正常人的生活,我就是这样和猫儿开始的。但是做不到,我和他都做不到,欺骗自己的感觉很痛苦。」 我明白了。邵强的家人都在纽西兰,他是没有必要去让家人难堪的,「上海应该好一些吧,毕竟是最早开埠的城市,年轻又充满了活力,应该有更强的包容力。」 「未必,」邵强摇了摇头,「我从广东到上海,也是这么想的,来了才发现错了。好几次我和朋友回家,在开门之前,都听见两边邻居在厨房里的指指点点,他们的好奇心,真的是丝毫都不肯隐藏。我鼓起勇气和猫儿拍拖,本来是为了摆脱这种状况。但是我做不到,我喜欢猫儿,但不能爱她,像阿勇爱你那样。」 阿勇? 我以为我可以平静面对,听邵强提起阿勇对我曾经的爱,心里却还是隐隐地作痛。 邵强说完,长长地出了口气,那负累,从他的心里卸了下来,却又不知不觉地爬上我的心头。唉,知道太多秘密的人,真的会很累的。 「能不能不要告诉猫儿真相?」 相对无言良久,我终于开口了,「找个藉口吧,我这里倒是有一个现成的,前女友怀了你的孩子,当年因为误解分手,现在她一个人在国外过得不如意,你要去承担男人的责任什么的。总之把谎撒圆一点,编一个『三个人的幸福不如一个人开心』的谎言,再加上什么抚养下一代的责任,猫儿不放手也得放手了。好在她还年轻,对于过去时的东西,女人只有放手的无奈,不会有太多的怨恨。」 还好,菲奥娜的谎言我没有告诉猫儿,这时候正好用上。我无可奈何地嘆口气,人生,就是这样,什么风雨都得面对,但愿猫儿能挺过这一关。 「谢谢,小马。」邵强的苦脸上绽开了笑容,「你帮我解决了这些天最头疼的问题,我也怕猫儿不能接受真相,走极端,她的倔脾气,你比我了解。」 告别邵强,走出寒舍,外面阳光灿烂,夏天正慢慢地靠近,我却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对我,对猫儿,幸福到底有多遥远? 「好了,您大小姐也该消消气了。」雅琴来了,不用猜就知道,文渊玩的夫人战术,「我们这么做还不都是为了你好。不是跟你说过了嘛,情人还是老的好。」 我哼了一声,想起文渊,气就不打一处来。已经挂掉他无数的电话了,这下好,派雅琴出面,知道我不好意思直接拒绝雅琴,「既然老情人这么好,你们什么时候结婚啊?早点说啊,我这个月可是没有钱。上个月过生日花了一大笔,我这个月得吃咸菜喝凉水,权当是减肥了。」 「呸,你这做销售的,真是现实得让人噁心。」明明知道我在玩笑,雅琴还是不失时机地嗔怒,顺手拿起腰后的靠垫,朝坐在一旁的我扔了过来,「没钱就找男人养你啊,周之恆不是就在眼前吗?他可是在华尔街挣大钱的,嫁给他你还怕过个生日花俩钱?你这小眉头一皱,小嘴一噘,豪宅,名车,什么不都有了?」 「被男人养?」雅琴的力道不重,我手一伸,轻轻松松地接过了垫子,瞪大了眼睛看着她,不敢苟同。我还真是从来都没有这样的想法,从小母亲就教育我要自立,女人要有经济上的自立,才能有精神上的独立,靠别人,永远不如靠自己,「没想过。还是自己挣钱自己花比较快乐。」 「你这叫浪费资源,」雅琴不屑,「大好的青春忙着挣钱,生活中的彩虹都看不到了。」 我没有她那么好的资源,只有洗耳恭听的份儿了。资源?女人的资源是什么?亮丽的青春,姣好的容颜,窈窕的身段……还有呢?我当然明白这些东西都是最吸引男人的地方,可是这些东西能够长久吗?男人的爱能够长久吗?色衰爱弛,这么浅显的道理,为什么那么多的女人都看不到,或者根本不愿意看呢?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永远都有年轻的女人在你的身后一浪接一浪,也永远都有年轻的男人,在这一浪接一浪的波涛中被造就成钻石级人物,然后再掉过头去冲浪。为什么男人是阅歷塑造的,而女人经歷了风霜后,就变成人老珠黄了呢?为什么经歷同样的生活,男人可以凭海临风,而女人只能蹉跎逝去的青春呢?到底什么才是幸福? 第89页 「又钻牛角尖了,」听着我的理论,雅琴凑了过来,伸出纤细的五指,在我眼前晃了晃,「想那么多做什么,只要今天开开心心不就行啦。」 「不行,」我笑了,执拗,「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我不能稀里煳涂地活着。这就是我的毛病,不肯煳涂。」 「也未必不是什么好事,」雅琴也笑了, 「这小丫头,慢热得很,当初可是把周之恆折磨够了。」说着,雅琴嘆了口气,感触颇深,「要是没有出那件事,你跟周之恆,该是多么幸福美满啊。一个男人,肯这样的爱你,包容你,给你空间慢慢成长,你这辈子,真是幸福死了,还打着灯笼寻找什么幸福?」 「是吗?」我困惑地看着雅琴,「我当初怎么没有感觉到啊?反倒觉得我一直没有读懂过他,我跟他之间,总是若即若离的,不像你和文渊那样,什么都表达出来。我还以为人人的初恋都是像我的这样,青涩,平淡,没有太多的惊涛骇浪。」 「哎哟,天哪,人家都说你是什么冰雪聪明,原来是这么傻头傻脑的啊!」雅琴咯咯地笑了起来,花枝乱颤,「难怪文渊常说你和周之恆之间更像柏拉图式的爱情。这小丫头,一定是书看多了把脑子看坏了。哪里有千篇一律的爱情方程式啊?都是因人而异的,天底下哪里去找一模一样的两对情侣啊?」 说着,雅琴笑着站起身,顺手拉我也站了起来,「快去换衣服吧,说好了跟他们俩去打网球。还是老样子,你跟恆搭档,我跟文渊。你们这一对傻子,让我们今天也尝尝胜利的滋味。」 煳涂了,难道我真的是不懂得爱情到底是该怎么经营吗?那么和阿勇之间,又算什么呢?师徒,知己?怎么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会有一种平静的暖流,在心里默默地蔓延呢?而这种暖流,是和周之恆在一起时从来没有过的。和周之恆在一起,感觉一切都是那么自然,甚至五年没有牵过的手,放在他的手心里,也没有异样的感觉,没有羞涩,没有惊喜,好像被他牵着的时候,就如同一个迷了路的孩子,被大人找到,乖乖地牵回家。 我不知道,幸福究竟是我从未找到过的奢侈,还是一直就在我的身边? 国际网球中心,离我住的地方并不远,起步费的价格就能到,尤其是周末,衡山路上并不拥挤。 球场上穿着白色球衣挥汗如雨的两个男人显然察觉到我们已经靠近,停了下来,迎着我们走了过来。见了文渊,少不得一番唇枪舌剑,周之恆上来提醒说雅琴还没有换衣服呢,文渊拿起包,拉着雅琴走开。 见两人走远,我赶紧做准备活动,好长时间没有这样运动过了。 周之恆坐在太阳伞下,饶有兴趣地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没有出声。见我左手扶着网格,伸出右手去将脚腕提了起来压腿,方才出声了,「多长时间没有打过网球了?」 我想了想,「大约有四年了吧,离开工地就再也没有打过了。」 「工地上有网球打吗?」他不解地看着我。 「有啊,」我一转身,换了左脚,「我们那儿有很多欧洲人,他们住的地方条件比我们好,什么都有。」 「你们住的地方呢?」 「比工棚强多了,砖混结构的单身宿舍楼,四层的,条件还行,就是雨季的时候过滤器老坏,喝的水是黄的,夏天热到三十八九摄氏度,没有空调,开着吊扇睡觉,天天早上起来都是热伤风。」 一提起工地岁月,我的调子轻快了起来,「很快乐,一大帮年轻人天天凑到一起打牌,每个周末都到山顶上去跳舞,唱k什么的,根本不用担心回来晚了有人唠叨。」 周之恆的脸上没有表情,听着我径直说下去,「天气好的时候还约着去爬山。那山上根本是没有路的,要抓着路边的灌木,小树什么的才能上去,下来的时候全靠熘,挺刺激的。不过见识了真正的贫穷,触目惊心。对了,有一天晚上我们部门的人去山顶上唱k, 回来的时候抄近路,人家把大铁门锁了,黑灯瞎火的,我们十来个人一齐翻大铁门,男生先爬上去两个,把女生拉上去,下面的男生帮忙托着,感觉跟上大学那会儿似的!」 「你肯定是唯一的那个既不需要人托也不要人拉的女生。」 我点了点头,顺势坐了下来,接过他递过来的饮料,喝了一口,嗓子眼里还是火辣辣的,「这么热的天打网球,倒是和在工地时的感觉差不多。雨季的时候场地滑,没有人去打;旱季的时候天气热,为了有点儿运动量,只能硬着头皮上了。打完球沖个凉,再钻进游泳池里去,游够了再出来晒晒太阳,一天的工夫,皮肤就变成迷人的小麦色了。」 周之恆递过来一只网球拍,熟悉的球套,熟悉的球拍,「怎么,还是我从前的那一只? 周之恆笑了,很好看,他的笑容一直是那么迷人,「你还记得?我带去美国,又带了回来。我知道,总有一天你还是要用的。」 「只怕我都忘了该怎么打网球了。」我看着场地,呆呆地,若有所思。 「高尔夫球总不会忘了吧?推桿和打杆还分得清楚吗?」周之恆看着我,笑得有些促狭。 高尔夫球?菲奥娜? 我的心里飘过一丝阴影,没有出声,心思却跑到了别的地方去。如果那个孩子是谎言,菲奥娜为什么要这么做?她自己的婚姻听上去不错,未婚的阿成也总是鞍前马后的暧昧,阿勇对她还有什么价值?…… 第90页 周之恆并没有打断我,只坐在一旁,静静地看我出神。当年打高尔夫球的技术是他亲手教的,网球也是他教会的,我这么笨的学生,文渊早就放弃了,也只有他,才有那么好的耐性。网球我是一个星期就学会了,高尔夫球,却是怎么都不行,不是拿错了杆儿,就是把球打到不知哪里去了。那次去深圳打高球,文渊已经气得跑掉了,他却安安静静地在一边指点我握杆,击球的姿势和那些个口令。不知他是否也在回忆那段过去曾经? 第24章 职场和情场 败相渐露,文渊又故伎重施,嚷嚷着觅食。刚刚走进饭店坐下,我的手机作响。 是杭州的老蒯,我皱了皱眉头,想站起来换个地方说话,被文渊一伸手摁了下来,脸转向周之恆,开心地打趣道,「看看丫头有多少秘密。」 「讨厌,是工作。」没有时间跟文渊斗嘴,我接起了电话,换了轻松的口气,「蒯老闆,什么事儿让您星期天也不能歇歇?」 星期天也不能歇歇,说的不是他,是我。我沖坐在对面的雅琴做了个鬼脸。 「小马经理,不好意思哦。」老蒯这人,还是蛮客气的,南方人,总是要细緻一些。估计是出了什么大事情,不然的话也不会星期天打电话找我,该死,辛瑞这傢伙又跑到哪里去了?「实在不应该在周末打扰你大小姐的清静,可是我都找了辛大公子一星期了,也找不到他。」 什么?我心里勐地一沉,做销售的,跟经销商的联繫全靠手机,除了睡觉时间以外,手机都应该保持在开机状态,老蒯怎么会一星期都找不到辛瑞了呢?何况我星期五下班前才跟辛瑞通过电话,他还告诉我一切正常,老蒯那边发进来的订单我也刚签过字。也就两天的时间,能出什么事情?我皱着眉头,却依然是轻松的调子,「哦,那小子,我让他去二级城市看看,可能是手机又出问题了。他的手机都老掉牙了,总是捨不得换,说是感情比较深。怎么,您老人家有什么指教吗?」 「是沖货。」老蒯在电话那头大声地叫了起来,我勐地一震,手机差点掉下去。我只好手腕一扬,将手肘撑在桌子上,赶紧把手机拿得离耳朵一尺来远。老蒯的脾气我知道,平日里都是客客气气的,除非有什么重大的事情,否则不会这样大吼大叫的。一旦他的大嗓门开始发作,就很难停下来,「马大经理啊,我是不应该麻烦你的。可是辛瑞这小子,整整一个星期都躲着我算怎么回事啊。经销的合同是我跟你马大经理签的,辛瑞不过是你的手下罢了。平时我对辛瑞也蛮客气的,都是看着你马大经理的面子啊,可是这一次,算什么啊,沖货,马大经理对我老蒯有什么意见直说啊,不用跟我玩这一套吧……」 沖货?我的心都凉了半截。做销售的最忌讳沖货。不同的经销商,根据不同的覆盖能力和销售区域,公司给与的扣点和促销支持都不一样。老蒯是浙江省的一级经销商,最高的扣点和促销比率都是冲着销量去的,在附近的省份,他的城市单销量最高,鼓励销售的缘故,公司给他的利润也是最高,怎么会有人冒着赔钱的风险,沖货到他那里呢?难道是辛瑞新开发的经销商?怎么会呢?合同中明明限定了新经销商的销售渠道啊?莫非是……做销售的,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只是辛瑞,这么关键的时候到底跑到哪里去了?我的表情凝重,丝毫没有注意侍者已经把我平日里喜欢的温蟹和醉虾端了上来,而桌子上的其他三个人都没有动筷子。 我伸开的手臂离文渊的耳朵不远,他不得不和我一起承受着老蒯的大喊大叫,只皱着眉头,古怪地看着我。我正出神,努力地想着怎么样安抚老蒯。这个辛瑞,出差也不打报告,还是……销售部小帅哥辛瑞的风流倜傥,我是早有耳闻的。天天跟梅儿这个小广播在一起工作,什么消息没有听到过,正传,野史,只要不影响工作,我从来都不上心。辛瑞跟我年纪相仿,平日里又喜欢开玩笑,有一次和销售经理们开会,辛瑞身上的手机响,和往常不一样的声音,我瞪了他一眼,他识趣地关机。会后一个人鬼鬼祟祟地留在会议室煲了半天电话粥,出来的时候正好被我撞见,一脸的尴尬。我打趣地问他是不是换手机了,见四下无人,他笑得很神秘,「老大,老实跟你说,我有两个手机,这个是公用的,这个是自用的。」少来啦,我故作得意,跟我玩这个,你还太嫩。一个手机是正常人,两个手机是有两个以上的「老婆」,三个手机是卖手机的。辛瑞立刻抱拳,老大,佩服。我当即提醒他不能关机,然后要他交出自用的手机号,在答应他不轻易使用后,他交了出来,难道?…… 叫嚷了几分钟后,老蒯安静了下来,「马大经理啊,你得给我做主啊,我这些年来可是起早贪黑的,为公司的销量,没有少留一滴汗哪……」 又来了,老蒯的前三板,我早就习惯了,「蒯老闆,你放心。沖货的事情,我会尽快查清楚,最迟星期三给你答覆。」 我的口气,坚定得很,「公司对于沖货的态度向来很明确,六个字,『杀无赦,斩立决』,我小马定下的规矩,是没有人可以乱来的。」 听见我的斩钉截铁,老蒯似乎还有些不放心,口气却软了下来,「马大经理,我对公司的忠心,日月可鑑哪。这些年我为了做你们的产品,推掉了竞争产品多少的诱惑啊,马大经理心中总归是该有数的啊……」 第91页 「放心。」太长的时间没有这样运动过了,我真的有些疲倦,经销商的花花肠子,什么我没有经歷过?只是这会儿脑子快要转不过来了,只好撑着最后的气力,「蒯老闆,两三年了,我小马答应过的事情,什么时候不作数了?星期三中午十二点之前,要是沖货被我查出来,你就等着午门观斩吧。」 「那好,一言为定。」我已经许诺了,老蒯也明白我的脾气,「星期三中午十二点,我就在办公室里等小马经理给我做主了。」 挂掉电话, 三个人都看着我,无言,尤其是周之恆,那眼神特别陌生。 「你们先吃吧,我还得打个电话。」没有时间考虑他们的反应,我拨打辛瑞的手机,果然,不在服务区。长出口气,努力地想了想,又拨打了另一个号码,通了。 「老大。」显然,辛瑞从来电显示里认出了我。 「瑞大公子雅兴真好,在哪里风流快活呢?」我的口气很轻松,分明是在嘲讽。 「哪里哪里,就是趁周末到婺源来散散心。上个月销量沖得太累,我连周末都没有休息过,这不,『老婆』发脾气了。老大,有什么事吗?」辛瑞的花言巧语,和他的帅倒还真是天作之合,哄哄小姑娘还差不多,遇上了我…… 「婺源人什么时候讲起闽南话了?」我早已从他身边的嘈杂中,听出了闽南话的调子和轮船的汽笛声,我的声音,一下子变得又冷又硬,「你这么喜欢陪『老婆』,回杭州陪『老婆』是不是更开心啊?」 「老大,我……」辛瑞已经意识到被我拆穿了谎言,口吃起来。 「你给我滚回上海,明天早上九点,要是销售部里见不到你,你好自为之。」我咬牙切齿,声音压得很低,却是倒口水般的伶俐,「上个月沖销量?你当我是谁啊?上个月你去了几趟厦门以为我不知道吗?你的私事我不管,销量是你的责任。沖货!你的片区发生这么大的事情我怎么一点儿都不知道?省级经理,你是怎么做事的?经销商电话都打到我这里来了,一星期,浙江那么大的片区你可以消失一星期,沖货冲到老蒯那里你可以不闻不问一星期?你以为『杀无赦,斩立决』就只是针对经销商吗?对失职的销售经理也是一样的。我现在要新经销商的销售报表和铺货报表,铺货两星期了,为什么报表不上来?底货是不是沖老蒯那边去了?明天早上九点我进公司之前,这两张报表进不来,你自己看着办吧。」 说完,我挂断电话。沖货,销售部的大忌,不能就这么完了,下半年还有新的销售区域要开发,这件事情,是要给销售经理们洗洗脑了。 「可以吃饭了吗?」周之恆看着我,眼神异样。我的心思,还没有完全转回来。 我嘆了口气,歉意地瘪了瘪嘴,拿起筷子,「不好意思,坏了大家的胃口。」 「没什么,习惯了。」倒是文渊,抢先开了口,冷冷的调子,「你本来就不是淑女,只不过让我们看到了更血腥的一面罢了。」 「这是我的职业,是我生活的另一面,你习惯也好,不习惯也罢,这就是现在的我。」 说着,我举起筷子,夹起了一片目鱼大烤,旁若无人地嚼了起来。他们三个面面相觑地坐在那里,相视无言,也慢慢地提起了筷子。 「我只是在想,」热菜还没有上来,文渊停下了筷子,看着周之恆,似乎又像是在跟他自己说话,「当初那个优雅迷人的马若诗到哪里去了?」 「死了!」 我啪地放下筷子,已经没有了吃饭的心情。只冷冷地看了看周之恆,然后掉过头去看着文渊,「雅琴也许会原谅你,为了你抛弃并不如意的婚姻。我不是雅琴,那天晚上我亲眼看见了自己男朋友做的事情,我不会给他第二次机会来伤害我。」 说着,我又转向周之恆,「不管你这次回来是为了什么,我想我们俩是不可能有将来的。跟你做朋友,很好;做恋人,绝不。」 我站起身,一弯腰,拎起了自己的运动包,快步离开。 我的眼泪在流,不想让曾经熟悉的人看见。 文渊最近变得很陌生,哭着喊着要找周之恆回来,为昨天的错误找一个今天补救的机会的是他;四个人在一起时言不由衷地让我难堪的也是他?这三个月来伴随着我的失恋,他的情绪也变幻莫测的,莫非是负罪感的包袱背得太累,不堪重负? 「马儿。」周之恆跟了出来,从背后叫住我。一转身,他已经掏出了干净的手帕,弯下腰细心地擦拭着我的泪水,熟悉的古龙水味道,淡淡的。 我在他的手帕上勐地吸了吸鼻子,把眼泪硬生生地憋了回去,抬起头,「眼泪我流了,鼻涕我擤了,手帕自己洗去吧。」 「小孩子气。」 周之恆摇了摇头,伸出手来,帮我把披散在脸颊两旁的碎发朝肩后理了理,顺手把我挎在肩上的运动包一併拿到他手里。「走吧,觅食去。」 我没有反对,只跟着他走到路边,一招手,很快就有计程车过来。 三弯两拐,周之恆把我带到了华山路上的丁香花园。李鸿章给宠妾丁香修建的江南园林,里面有个申粤轩,是上海滩着名的粤菜馆。 「你好像比我还清楚上海滩老克勒的生活嘛。」高墙外,丁香花园的风姿,不可偷窥。我不是记仇的人,尤其是朋友间的口角,文渊挑起来的不快,进了李鸿章的花园,便抛之脑后。 第92页 「怎么,忘了我是在外滩走出第一步的吗?」周之恆拿着我们俩的运动包,侧了侧身子,拉住我的左手,似乎知道我不会拒绝。 我没有吭声,自然地把手放在他的掌心,没有悸动,「上海,我的家族曾经在这里扎根,开枝散叶……如今,却都成了回来看看的游子。」 我是个过客,没有他这般绿叶对根的情谊,好像他在上海也没有呆过多久,五六岁刚刚有些记忆就跟着家人去香港,受不了那里的冷清,又辗转去了美国。到后来他父母离婚了,他才随着父亲的家人去香港呆了几年,读大学的时候还是回美国去和母亲在一起了。这东方冒险家的乐园,只有他童年的依稀。 没有订座,运气却不差,我们被领到一个能看得见花园草坪的位子,好在太阳还没有落山,这个时候还能看到花园的风貌。不是吃晚饭的尖峰时间,大厅里人并不多,正是他想要的清静。 「好了,」他头也不抬地看着菜单,眼睛却似乎穿过面前的菜单,一直看进了我的心里,「你这样一走了之,岂不是要撑死他们俩,也算报仇了不是?」 他一定是吃了文渊的回扣,替他说话。我没有作声,不战而战。 「那么你到底是为什么回来?」 菜上齐了,我舀了块杏仁豆腐在碗中,淡淡地问。越想知道的答案,在周之恆面前,就越得装出漫不经心的口气。面前的这个男人,可比文渊厉害多了。 周之恆狡黠地沖我眨了眨眼睛,一眼就看穿了我的心思,「难道猜不出来是为了你吗?还是你不敢相信?」 「就别成全我自作多情了,」我不置可否地冷笑着,放下勺子,懒洋洋地,「我是永远猜不透你的虚虚实实,也没有精力跟你绕弯子。我是头脑简单的人,你又比我大十岁,我和你之间的实力太悬殊。现在的我虽然没有当初的斗志,却还是会逃脱的,随时可以从你面前蒸发,相信吗?」 他看着我,收起了笑意,眼睛里的深邃我看不懂,「不管你披上什么样的伪装,还是那个小猫脾气,一触即发。」 「没错,」我也懒得否认,「我就是这样,在熟悉的人面前是没有伪装的。尤其是在你面前,既然什么心思都能被你一眼看穿,我又何必戴上什么淑女画皮?你今天想说就说,不说就永远不要说。」 周之恆笑了,「难道我这么轻易地就扰乱了你的情绪,你的心,你的自信呢?都丢到哪里去了?」 说着,他朝前探了探身子,压低了声音,「承认吧,你还爱着我。」 他的调子里没有一丝一毫的真诚,那开玩笑的口气,分明是一种挑衅。 「帮帮忙,」该死,我怎么跟他讲起了上海话,换台,换台,「这不是自信的问题,是我和你之间的问题。当初我们就已经结束了,为什么你要回来?外面有那么多好风景,干什么要回来找我?」 「所以说你不能写我的诗,正如我不能做你的梦。」见我面前的碗里已经空了,他悠闲地舀了勺清熘虾仁,放了进来,「你这五年的时间倒是没有被浪费,有什么好的选择让我来祝福吗?」 阿勇?我一下子被击中要害,无言以对,如同一只充满气的皮球,勐地被一针戳破,就只剩下嗞嗞的声音在那里漏气,哪里还有什么还手之力? 看着我脸上愤愤地,旋即换成了沮丧,他放下筷子,迷人的双眸深深地看进我的眼睛,是那样的温柔,「为什么你从来都不肯相信我?」 「一次不忠,一世不用。」我看着他,一字一句,「你背叛了我曾经给你的信任,我怎么可能再相信你?让自己两次犯同一个错误,是猪。」 他又拿起了筷子,嘴角浮现一丝难以察觉的冷笑,没有出声,只默默地夹了块蒜香骨,「好好吃饭吧,老是处于战备状态,怪累的。」 这就是我的过去曾经。过去,他总是站在很遥远的地方,远得我难以看清,也触摸不到,那一段所谓的初恋,一直是用他的方式在进行,直到梦碎;如今,他活生生地坐在我面情,依旧是云淡风清的调子调侃着,真真假假,我不敢相信。莫非我真的是防卫过度,连相信他的能力都没有了吗? 美食,是一种心情。心情不好的时候,再好吃的东西到了胃里,也不消化。申粤轩出名的广式菜餚,竟让我觉得翻胃。 找个藉口去洗手间,不能坐在那里直直地面对他,那眼光,哪怕只是偶尔在我脸上一扫而过,也让我有种无处遁形的寒意。 镜中的那个女人,是我吗?刚运动完不久,脸上还红扑扑的,眼睛里却是高度的戒备。不管周之恆这次回来是为了什么,他的出现,无疑在我难以平復的情感创伤又添上纷乱的一笔。眉心都快要拧到一起去了,我下意识地弯了弯腰,手肘撑着洗理台,伸出两三个手指,徒劳地试图抹平郁结在心的烦忧。 门响,有人进来。 我趁势打开水龙头,掬了些凉水,轻轻地泼在面颊上,冷静,好好地冷静一下。 推门进来的人没有什么声音,似乎站在我的身后等待着什么。 我掏出纸巾,慢慢地擦拭着脸上残留的水珠。镜子中,有一双女人的眼睛,正目不转睛地琢磨着我,那眼神,是冷静,不是冷傲;隐隐的警惕中,强压着蓄势待发的张力,而她的眼神,丝毫不肯离开我,竟牢牢地盯住镜中我的眼睛。是菲奥娜。 第93页 无声的剑拔弩张,在这特殊的空间里,显然不是巧遇。我抬起头,看着她,没有表情。她没有出声,我也没有开口,彼此就这么注视着镜中的对方,沉默着。她很聪明,我也不笨,两个势均力敌的女人间的战争,如果不能在最短的时间内给对方以致命的攻击,那么最好在出招之前,找到最有力的武器,否则结局,将是伤亡惨重。 我想菲奥娜此时,心里一定没有十分的把握,不然,何至于死死地盯着镜中的我,一言不发?近一年的时间里,和她见面不超过五次,直接的对话不到十句,像阿勇说过的那样,在所有男人的眼里,菲奥娜都不是我的对手。这交锋的时刻她一定是酝酿了很久,等到真正地对了垒,她却还是有些怯懦。但也许是我眼中没有一丝的情感,没有憎恨,没有鄙弃,没有愤怒,没有下意识的防卫,什么都没有,只是看着她的眼睛,如同看着个不相识的路人。教我不战而战的那个男人,就坐在外面的大厅里。不战而战,不是逃避,是强者的心理战术,现代的战争中的心理战不知是否来自于《孙子兵法》中的精髓,两军对垒,在气势上,不能输给对方。 只是这无声的对视中,菲奥娜一改往日的高傲和冷漠,看得出来,她的箭搭在弦上,弓越拉越满,到底是强弩还是弱势,只有她心里最清楚。 见菲奥娜迟迟不肯开口,我拉开门就走。 「小马,想跟你谈谈,依家当唔当?」菲奥娜终于开口了。 「没问题,」这么爽快,是我吗?刚才在镜中对视的时候不是明明算计着倘若她先开了口,一定要干净利落地一口回绝,杀一杀这香港女人的威风,怎么冲口而出的,竟是如此的言不由衷? 大厅里,周之恆正背对着过道的方向在打电话,我疾步离开。 「我知你输着,你恼我。」刚刚站定,菲奥娜就抛出如此冷静的判断,调子里,却夹着一丝的诚恳,「阿勇唔安你。」 菲奥娜的普通话,没什么进展,但也许用了她熟悉的方言,才有种优越感。我平静地看着她,「人生如战场,世事如棋局,赢的时候往往是输,输的时候又往往是赢,输赢对你这么重要吗?」 菲奥娜没有回答,若有所思。我不想给她开口的机会,「我没有那么强烈的爱恨情仇,所以并不恨你。恨你是给你面子,而我和你谈不上什么交情,面子也就不必了。至于说阿勇和我,合适不合适的,跟你没有关系,也不需要你在这里品头论足。他现在是你手里的玩具,愿意怎么玩是你自己的事情,我没有兴趣,对他,对你。你还有什么事情要说吗?餐厅里我的朋友还在等我吃饭呢。」 「真的是『防守反击型』选手。」菲奥娜用了我们第一次见面时阿勇对我的评价。 我的好奇心,又一下子被点燃,看来这场战争菲奥娜已经蓄谋很久,不给她个交火的机会,似乎有点儿不公平。一时间我年轻气盛的劲头,又涌了上来,嘴里,却依然是冷冷的调子,「既然知道阿勇这么了解我,你又何苦做这些无用功呢?一个简单的真理,不知你有没有勇气去面对,『没有得到的,永远都是最好的』,男人若是心里没有你,就算目前肯在你身边,也不过是种羞辱罢了。」 我的犀利,犹如一根皮鞭,重重地抽打在菲奥娜的身上,她飞快地挺直了上身,双肩紧跟着轻微地颤动一下,细长的眼睛眯缝着,愤怒却又无奈,「小马你真是太骄傲了。」 这句话显然让她等了很久,不然,她的脸上也不会浮现那种一吐为快的轻松,还夹杂着些许的恨意。 「不是骄傲,是清醒,」我的平静,丝毫没有被她影响,「换句话说我有自知之明。人生最大的罪过是自欺欺人,我和你不一样,无法和不爱我的男人在一起,人前扮恩爱来证明收復失地,那男人的脸上分明写着无奈,你这么聪明的女人,看不到吗?」 菲奥娜的要害被击中,愣在那里。没错,我不愿意成全她的机关算尽,尤其是当她早已将我放在敌人的位置上,我别无选择。周之恆没有说错,我还是这小猫儿的脾气,一触即发。 「小马,我知你还中意阿勇。」菲奥娜的口气,一下子软了下来,「好多事,你唔知。」 我静静地看着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声音,阿勇的声音,「不要相信任何人给你讲的故事。」那么阿勇一定也深知菲奥娜迟早会来找我,来讲一个故事。只是我面前的这个菲奥娜, 和以前那个冷傲的香港女人截然不同,仿佛郁结了满腹的愁绪,我的好奇心,又和同情心搅到了一起,静静地等待着她的故事。 菲奥娜说她的确爱过阿勇,曾经。毕竟那时青春年少,又是阿勇的初恋,两个人都很珍惜,也才能结伴赴英国求学,水到渠成地订了婚。郎才女貌的幸福,背地里,却暗藏着始料不及的变故。 订婚后,阿勇带菲奥娜去温哥华探望家人。和同期的移民早已置业买大房子的条件相比,阿勇的家人住在临海的高级公寓里,对于阿勇家里的经济状况,菲奥娜早有所闻,只是阿勇的父亲,那个坐在轮椅上身形枯藁,脸色蜡黄,进出要将输液的塑胶袋随时挂在轮椅后边的老人,着实让菲奥娜大吃一惊,菲奥娜只听阿勇提到过父亲身体不好,没想到看上去竟是风烛残年的无奈。面对阿勇难言的苦楚,细心的菲奥娜只紧紧地握住了阿勇的手。 第94页 从加拿大回到香港后不久,菲奥娜怀孕了,就在她准备告诉阿勇的时候,却被阿勇家里的变故打乱了计划,远在英国的阿勇抛开视为生命的工作,去了温哥华。一个多月后,阿勇带着一身的疲惫出现在菲奥娜的面前时,竟然要求解除婚约。原来阿勇的家里,刚刚被查出来有一种罕见的遗传病基因,一种现代医学至今仍没有找到方法攻克的难题。这种疾病只在男性中遗传,三十岁之前定会第一次发病,发病时免疫力会在最短的时间内失去平衡,肝脏,肾脏间或出现严重的衰竭,不及时抢救的话,会有生命的危险。阿勇的祖父壮年时暴卒,阿勇的父亲也是在三十岁的时候因为一场大病永远地失去了健康,阿勇的弟弟,刚刚二十五岁的年纪,竟然也突然出现严重的肾脏衰竭,一下子都找到了答案。虽然阿勇通过了基因的测试,倖免于难,但医生不无担心地提醒遗传疾病病变的速度,永远快过医学研究的进展。为了菲奥娜的幸福,阿勇提出了分手。 说到这里,菲奥娜停住了,眼睛中有些痛楚,「唔好怪阿勇,他好无奈。他是这样的人,什么事情都藏在心里,一个人承受痛苦。」 我没有出声,静静地等着她的故事讲下去。 在菲奥娜的坚持下,两人的婚约依旧,只是将婚期又往后拖了两年。那以后,阿勇变得更沉默了,成日都埋首工作,菲奥娜明白,不善于表达情感的阿勇,内心承受的压力和痛苦,与日俱增,只能凭藉工作排遣。几经犹豫,菲奥娜终于决定不将怀孕的事情告诉阿勇,自己去做流产。到了专科医生那里,菲奥娜被告知风险太大,以她的身体状况,很可能因此终身失去做母亲的机会。 一边是阿勇几近承受极限的心理压力,一边是不能为人母的昂贵代价,菲奥娜难以做出选择,正好公司里有项目要去澳大利亚工作一年,菲奥娜自告奋勇地去了那个陌生的国度,经歷了七八个月的煎熬,悄悄地将孩子生了下来。孩子出生前,阿成找到了菲奥娜,陪着她去做遗传病学的谘询时才发现,腹中的男孩可能遗传阿勇家中的疾病。原本对于是否留下孩子的问题举棋不定的菲奥娜,终于决定在孩子降生后放弃他。 「我无法面对阿勇,就很快选择了现在的婚姻。」菲奥娜擦了擦眼泪,看着我,「在你眼里,我是个坏女人,对吗?」 「这不重要。」我的口气,还是淡淡的,「虽然我不了解你,但我想以你的性格,是不需要别人的评价的。」 「爱情也曾经是我的理想。」菲奥娜是不甘处于下风的女人。 我对后面的故事已经觉得索然无味,只暗示我的朋友一定等急了,菲奥娜也很识趣,「那个男人比阿勇更衬你。」 显然,她看见了周之恆。 我笑了,「阿勇是你的过去曾经,也许是现在将来,你喜欢玩,就留着自己玩好了。若真的曾经深爱过他,或者还爱着他,就不要伤害他。」我轻声地嘆了口气,看着菲奥娜的眼睛,真诚,「毕竟相爱一场,就算阿勇的变化是你背叛誓言的理由,也请不要伤害他。他没有伤害过你,不是吗?」 菲奥娜的嘴唇轻轻地绷紧,又很快地放开,「我和他又走到一起,你不恼吗?」 「我不恨。」我淡淡地,心里是隐隐的酸楚,「不恨他是因为爱过他,不恨你是跟你没有交情。倘若你一定要分个输赢,时间能证明一切。」 自始至终,我的脑海里始终迴荡着阿勇的提醒,任何人?阿勇指的当然是菲奥娜。起初我倒是饶有兴趣地想看看为了赢回阿勇,这女人的手中到底还有多少张王牌,也想要弄清楚她这么做的动机到底是什么?但我毕竟还是年轻,不管表面上装得如何平静,心里还是沉不住气的,尤其是听她讲起那些陈年往事,虽然对阿勇的体贴只是蜻蜓点水,却勾起了我的伤心,还有那些只言片语间,那些「不经意」流露出对阿勇略显沉闷的性格和不解女人心的遗憾,和我心底偶尔隐隐的不悦,不正是一样的吗? 第25章 爱恨之间 「不喜欢就不要勉强自己。」周之恆见我没怎么动筷子,轻描淡写地,「可能广东点心并不对你的肠胃,为什么非要强迫自己喜欢呢?」 我当然听明白了他的语带双关,刚才和菲奥娜前后脚地回到大厅里,他看见了,却没有问,什么都没有问。这是我和他在一起觉得舒服自在的地方,他的分寸,总是拿捏得恰到好处。「碧螺春的确是苦尽甘来,可那苦,未必是你应该经歷的;而那甘,也不一定是你喜欢的。喝不下去的话倒掉就是了,何必非要强迫自己。有些东西是挑战,但不是每一个挑战都需要迎刃而上的。」 「你到底知道多少?」我也端起了茶杯,看着他的眼睛充满疑问。 「我知道那个香港人不适合你,这就足够了。」周之恆的眼中,还是那种唯我独尊的霸气,「一个男人,面对挑战竟然不战而逃。这是你要的吗?」 我轻轻地嘆了口气,眼前的这个男人,和心里偶尔还会牵挂的那个人,来自不同的时空。只是面对眼前的周之恆,感觉竟然是如同安静的夜里,四周无人,一个人面对镜子里的自己。所有的故事,哪怕是他并不在场,也仿佛是了如指掌,至于那些小心思,更是无处躲藏,「他有苦衷的……」 「怎么到了他那里就成了『无心的伤害』,而在我这里就是『灭顶之灾』了呢?」周之恆的调子轻描淡写的,眼睛却不肯放过坐在对面的我。 第95页 眼前这男人好陌生,是我曾熟悉的周之恆吗?他曾是那么自信,无论是对于工作,还是生活,所有的一切,仿佛都在他的五指间操纵掌握,除了我当年毅然地逃去工地,还能有什么事情出乎他的预料?我抬起头,迷雾中恍惚地察觉他刚才的话语似乎是把心中最温柔的那片芳草地,向我轻轻地掀起了一个小角,轻轻的一瞥,却是惊鸿。但刚才的话,分明是从他的嘴里冒出来,听在我的心里,如同被强大的电流击中。 答不出来,理亏。 周之恆没有再追问下去,他的骄傲不允许。 他的眼里,有一抹温柔,那暖意,如果是不加修饰的真情流露,一定能够温暖任何冰冻的芳心,只是周之恆此刻面对的是我,一个和他一样,不愿意将藏在心里最深处的温柔轻易地流露出来的对手。爱与被爱,在周之恆和我之间,似乎一直都是这样的表达方式,一个是小心地靠近,一个是天真的告白,彼此间却总是提防着不要被对方将那圣洁的真情,变成小猫和老鼠间的游戏。于是总是真真假假的试探,久了,习惯了试探,竟然失去了分辨真假的能力。这样的爱,究竟是幸福还是悲哀? 在华山路上走了两步,他似乎意识到拉着我的那只手越来越重,隐隐地下坠。只好缴械,没有坚持着继续走下去,拦车送我回家。还好,比起当年的一意孤行,此刻的周之恆好像变得体贴了许多。 他坚持送我到楼下。 初夏的微风,徐徐地吹,并不恼人。周之恆的一只手里,拿着两个人的运动包,另一只手,依然牵着我。阿勇花了那么多的时间,才鼓起勇气牵着的手,此刻,却自然地放在恆的手中。过去曾经,情人真的还是老的好吗?但手在阿勇手里的感觉,和在周之恆手里的感觉截然不同。被阿勇牵着的时候,他的手总是很热,很紧,生怕丢掉似的,心里总能够感觉到那手传递过来的暖意,也能感觉到那种被紧张的幸福;被周之恆牵着,自然得如同左手被右手牵着,甚至都不用去感觉,不用去想,仿佛一切都来自前世的註定。难道这就是他们说的亲人般的默契?困惑。 「想什么呢?」到楼下了,周之恆已经停住脚步,转过身来,稳稳地拉住我。两张面孔就这样直直地相对,两个运动包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他放到了地上。 我站在树荫里,慢慢地仰起头来,看着他的脸。从在商业街上第一次见到他到现在,整整十一个冬去春来,那张脸不再是青春俊美,曾经让我迷恋的硬朗的面部线条,现在都散发着成熟的魅力。他们说男人四十,是生命中最黄金的岁月,家庭,事业,金钱,阅歷,该有的似乎都有了,成熟了所以有定力,无困惑。除了家庭,周之恆似乎什么都有了,难道他追求的, 就是这最后的吸引力吗?透过树影间漏出的灯光,他的脸还是那么好看,柔和的线条,暖暖的笑意,亮晶晶的眼神充满了活力,十七岁时在闹市的马路上第一次看到他时的那种感觉又涌上心头,是欣喜。我笑了,「在想第一次看到你时的情景。」 他也笑了,右手慢慢地伸向我的腰后,轻轻地将我拉得很近,近得,能听见他的心跳,永远是那么悠闲的节奏,「那一刻,是永恆。」 说着,他低下了头,目光停留在我的双唇间。我能感觉到他的唿吸,暖暖地,却又是轻轻地吹打着我鬓角的软发,「你跑不掉的,缘分天註定。」 註定?来不及思考,嘴已经被他炙热的唇封住了。难道这世上,真的有什么一生一世的永恆吗?我想要喊,却喊不出声音,只感觉他的炽烈和痴缠,在我的唇间求索着,久久不肯离去。那种感觉,是兴奋?是得意?是幸福?是迷茫?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深情,什么防卫,仿佛一切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我的身体,也随着大脑的间歇,绵软了起来,就这样被他紧紧地拥吻着,任他的双手从腰间滑向我的头部,在那里稳稳地捧住我的头,不能转移,不能抗拒,只能听任他有力的舌尖,击碎我心中摇摆的顾虑。 「小马。」一个低低的女声在耳边炸响,是猫儿。 周之恆的双唇放开了我,手却快速地从捧着我的头滑向了我的腰间,似乎意识到我想要挣开他的企图,因为被撞见的尴尬。 我的脸转向猫儿,两朵红云,紧跟着爬上我的双颊,暗自庆幸天色已暗,猫儿不能看清我的局促不安。我试着用双手推了推周之恆厚实的胸膛,想要将身子挣脱开来,反倒被他的右手增加了力道,死死地扣住我,不肯放松。 「原来是猫儿姑娘。」羞涩间我的伶牙俐齿变成了笨嘴拙腮,不知该怎样跟猫儿说,却听见周之恆的口气,平静地如同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怎么,这么大了,没有见过人接吻吗?」 这下子轮到猫儿的脸,被臊得绯红,路灯下,我能感到她的不安。遇到比文渊厉害百倍的周之恆,而且又并不熟悉,猫儿似乎找不到反击的话语,只呆呆地站在那里,进退两难。 脑子里,一道白色的电光闪过。我勐一用力,从周之恆的拥抱中挣扎了出来。顺手拎起地上的包,没有顾及他满眼的疑问和打趣,只径直地走过去,挽起猫儿的手臂,「走吧,我们上去。」 周之恆从地上拿起他的包,伸出手来拨弄了一下我的头髮,用力地揽了揽我的肩,靠近他的身体,然后在我的额前飞快地一吻,「晚安。」说完,沖猫儿做了个再见的手势,扬长而去。 第96页 「阿勇到底做错了什么,你就这样放弃了他?」 关上门,还没有来得及坐到客厅的沙发上,猫儿就在我身后气哼哼地叫了起来。 脑子很乱,不是因为阿勇。 我忙着把汗湿的运动服放进洗衣机里去,没有回答猫儿的问题。猫儿却不肯放过我,跟着我走进客厅。一弯腰,我从客厅的茶几上拿起本时尚杂志,没有出声,也没有看猫儿一眼,只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顺手轻轻地关上了门。 猫儿意识到我的情绪,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了过来,换了种调子,小心翼翼地问,「这样做,对阿勇公平吗?」 公平?如果我猜错了的话,阿勇和菲奥娜的孩子都该打酱油了,哪里有什么公平。但我的猜测,没有必要告诉猫儿,估计邵强准备等移民的事情有了眉目,再跟猫儿摊牌。 「我想清静一下,行吗?」我的头,没有从杂志里抬起来,只尽量地将语气调得柔和些。 猫儿没有再追问,识趣地退了出去。 一大早,辛瑞已经乖乖地在销售部等着我了。 梅儿紧跟着进来,手里拿着几张传真。看着我严肃的脸色,不敢开玩笑,只小心地试探着,「出了什么事情啊?辛瑞今天一大早就进来了,紧张得要死。怎么了?」 我接过传真,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叫辛瑞进来。打电话给所有的省级经理,明天上午十点在会议室集合,我要开紧急会议。」 梅儿见打探不到任何消息,只好吐了吐舌头,乖乖地退了下去,不一会儿,辛瑞进来了,顺手拉上门。 「老大?」辛瑞的调子忐忑不安。 我的眼光从报表中抬了起来,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指了指面前的椅子,示意他坐下来。辛瑞的心里,一定是惶惑得很,像是做错了事情的孩子被大人抓到一样。可惜辛瑞不是小孩子,小孩子做错了事情,尚且有改正的机会,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只怕辛瑞都在考虑后路了。我没有出声,眼光依然在报表里,顺手拿起三个不同颜色的彩笔涂画着。画完,抬起头来,面色稍稍有所缓和。 「告诉我这铺货报表你看过吗?」 辛瑞点了点头。 「昨天晚上才看到的吧?」我把报表扔到辛瑞的面前,「第一个星期的铺货率是百分之十,第二个星期铺货率涨到百分之三十,货呢?货到哪里去了?」 辛瑞的脸上,都快掉下水来了,「老大,是我疏忽了。」 「疏忽?」我的气儿不打一处来,「今儿你疏忽了,明儿他疏忽了,后儿个我疏忽了,这生意还怎么做?」 辛瑞绷紧了嘴唇,不敢回答,只听着我继续说下去。 「老大?你才是我的老大!你做过多少家公司,哪家公司能够允许沖货?」我气得都要拍桌子了,还是努力地忍着将握成拳头的手,放在桌子上,「浙江那么大的区域,我交给你,要你好好看着。你呢?上了多少心?经销商那边说你神龙见首不见尾,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私生活是你自己的事情,我不干涉。省级经理里面,你的差旅费最高。开拓二级市场?你以为我是瞎子?二级城市你去了多少趟,经销商你开了几个,销量又有多大幅度的增长?每个月头的出差计划书,你报上来的我都删掉好多,难道你不知道为什么吗?」 辛瑞的脸涨得通红,头理亏地低了下去。平日里我对于下属的过错,总是私下里关上门,轻言细语地给他们指正,在一群大男人的销售部里,以柔克刚是我的哲学。今天不行,辛瑞犯了做销售的大忌讳,不好好地敲打敲打他怕是过不了关,「做销售的,表面上看起来风光,实际上每天都顶着销量的压力,比一般的部门,要痛苦很多倍。我体谅你们的苦衷,在经销商那边,在公司里,在销售部里,什么事情我都替你们挡着,罩着你们。你倒好,嘴上老大前老大后的,背后却给我闯这么大的祸。老蒯和向经理的关系你不知道吗?向经理是什么人你不知道吗?我告诉过你们,我现在除了销售部,还有别的使命,销售部任何人都不可以轻举妄动,动一发伤全局,这么关键的时候,你让我怎么罩你?」 「老大,我错了。」辛瑞的声音中充满了悔意,「老大,我也有苦衷啊。老蒯这傢伙太狡猾,总是说在公司里有人,动不动就拿出来要挟我。我不想在杭州呆着,就跑去二级城市。」 「我从来没有反对过你去二级城市,可你总不能光跑去公费旅游,做出点成绩给我看看啊!」我伸出食指,轻轻地敲了敲桌子,「你自己把二级城市做起来,堵住杭州下去的货,不就可以反过来掐住老蒯了吗?公司里有人又怎么样,我不是还在罩着你们吗?两三年了,你看见我被谁整倒过吗?」 辛瑞摇了摇头。 「明天大家都回来,关于一级城市新开经销商的禁令和二级城市深耕细作的计划我会在会上和你们讨论的。这次的机会,你要好好抓住,做出点成绩来给我看看,不要让人家说你是拆白党。」 辛瑞点点头,诚惶诚恐,「杭州的这家新经销商难道要杀掉吗?」 「先把沖货的证据摆给他们看。」我把铺货和销售报表同时摆在辛瑞面前,用手指点了点几个用颜色标出来的地方,「红色是涂改过的,黄色是加过字的,蓝色是有问题的,这么明显的两张问题报表,都能出现在我桌子上。你现在立马让杭州的销售代表去超市,去经销商那里查这几个问题,一天的时间,每种问题抽一两个样,明天下午两点前确认。然后清货,结款,星期三上午一大早你去老蒯那里,要有信心,告诉他我们查清楚了,而且已经停止了和违反经销合同的经销商间的生意。要向老蒯道歉,做错了就要承认,但同时,也要给人家看到我们要继续跟他把生意做下去的诚意。该低头的时候要低头,该抬头的时候要抬头。」 第97页 「知道了,老大。」辛瑞站了起来,「你放心,我会干得干净利落的。」 「明天开完会你再回去吧。」我也站了起来,把手放在他的肩上,拍了拍,「用点心思,这么聪明的人,本来该有很好的发展的。」 「你嫁了,我们就有机会了。」辛瑞又恢復了嬉皮笑脸的调子。 「忙你的去吧。」我拉下脸,佯怒,「做不好我开了你。」 辛瑞笑笑,「多谢老大栽培。」一转身,出去了。 拉开门的当口,梅儿趁机挤了进来,神色很紧张,「爱德华刚才下来找你,很生气的样子。」要你立刻上去。 「知道了。」我点点头,收拾了一下,上楼。 「杭州出现了沖货。」爱德华的消息果然灵通,只短短的一句话,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我的脸。 「是新开发的经销商把铺货的产品冲到零售去了。」 我的答覆很平静,「只需要一天的时间,证据确凿的话,我就立马开掉新经销商。」 「我相信你能处理好。」爱德华也很干脆利落,「你最近的压力很大,可是这件事情的影响很坏,要引起重视。」 「明白。」我点了点头,「我已经召省级经理们明天回来开紧急会议,暂时停止新开所有的一级经销商,对二级经销商和批发市场进行全面的价格清查,以确保一级经销商的利益。另外要趁着淡季到来之前深耕二级城市,从二级经销商那里调货铺市;达到我们的目标,以货补差进行奖励,达不到的,我们只出人工费用,这样不会造成区域性沖货。这次要把深度分销落实到销售经理和销售代表身上,用百分比来考核淡季的奖金。」 「很好。」爱德华赞许道,「你知道我们一直很欣赏你的快速反应,前段时间卢克要跟我借你去全国各地出差,做採购框架,我拒绝了。毕竟,你是销售部经理。」 我迎着爱德华的目光,「这次是我的错,我疏忽了。但我向你保证,不会有下一次。」 开完会,我直奔採购部而去。 「哎呀,我们的马大经理,什么风把你吹来了?」向阳花的脸上,阳光灿烂,甚至有些得意洋洋。 「我当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喽。」我笑着,坐在向阳花的对面,「向经理这么关心我销售部,我还不得常来常往啊?」 我接过向阳花递过来的矿泉水,看向阳花如何反应。 「销售部的事情我当然挂心了,以销定产嘛。」向阳花不咸不淡地岔开话题。 「这话说的,新产品可都已经断了三天了,我这销哪里定得了您的产?」我笑了笑,喝了口水,「您好像更关心杭州的情况吧。」 向阳花笑得有些尴尬,「你是说蒯经理那边的事情啊,这个公司里没有什么秘密,你是知道的呀,跟我採购部有什么关系啦?」 「这公司里没有秘密,倒是真的。估计爱德华和艾马什这会儿也该知道新产品没有库存可以卖的消息了吧?商杰想必已经下来跟您向经理聊过了哦,那您可不可以给我句话,爱德华这么看重的新产品,您什么时候才能把货给我们备齐啊?」 「这小辣椒。」向阳花当然知道我的话是什么意思,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却还是打着哈哈,「我尽快,尽快。」 「尽快是多快?」这一次,我并不准备跟向阳花私了,「你有时间去讲我销售部的事情,却没有时间给我销售部备货,我倒要问问艾马什,他的手下就是这样发挥团队精神的吗?我们销售部在前面拼命地沖,有人在后面不停地跟我们捣乱,怪不得上面有人要整合呢,以销定产,是公司的战略,不是你我可以改变的。你既然对销售部的一举一动这么关心,正好,卢克在做亚太区的採购框架,我去跟他把您要到销售部来,也别埋没了您的兴趣爱好。」 「小马,哪里的话呀,谁敢在背后跟你销售部捣乱啊!」向阳花不愧是老江湖,明明理亏,却还是沉着冷静。 「关上门我说的就是您,」我也懒得跟她兜圈子了,「沖货的事情蒯经理只告诉了我,公司里他还能认识什么领导,又有谁能这么快地反映给爱德华?您跟我兜这圈子太没劲了吧?」 我这样直截了当的进攻,向阳花还是第一次面对,一时间措手不及的。 「坦率地告诉您,留住蒯经理,我是给您向经理面子。既然你们要这么做,也不要怪我小马翻脸。我这个人虽然头脑简单,却还不算傻,没有人愿意在自己身边留颗定时炸弹。反正马上就要进入销售淡季了,现在要做任何的调整都是合理的。既然您跟我玩这套,那咱们以后就公对公,我要的产品没库存我就直接去找艾马什,也犯不着把销售计划调来调去的。」 「我的马大经理,消消气,消消气。」向阳花终于软了下来,「哎哟,我怎么得罪了马大经理了呀!都是那个老蒯,昨天晚上电话打到我家里,又喊又叫的。我怕出事情呀,只好一大早就跟爱德华讲了,哪里知道捅了这么大的马蜂窝呀。」 「蒯经理跟您的私交我不在乎,」我不想轻易让步,「可这是我销售部的事情,您不来跟我说反倒是一大早就告诉爱德华,这不是背后告我黑状是什么?」 「我被他吓到了呀!」向阳花还在试图平息我的怒火,「这么大的事情,我哪里担得起啊。哎呀呀,我上了年纪,脑子不行了,不如你们年轻人这么聪明。我的小马大经理,你就放我一马吧。」 第98页 「这话说的,」我冷笑着,「现在好像是我求您放我一马才是。」 「哪里哪里,」向经理的口气,软软的,「革命工作嘛,谁都有错。你小马大风大浪里走过,肚量大,气量大。我一定吸取这次的教训,紧密地团结在销售部的周围,好好配合,好吗?」 我心满意足地离开了採购部。 「二十万?」意料之中的惊讶。 经过一个多月的辗转反侧,猫儿终于下定决心去找邵强摊牌。邵强倒是爽快,一次性付给猫儿二十万的青春损失费,一来解决了猫儿供房的压力,二来买回心理上的负罪。 从来只听说农村里解除婚约,要退赔彩礼损失费什么的,没想到在这十里洋场的上海滩,也有分手时付青春损失费的说法,邵强的苦衷我能理解,猫儿的坦然接受反倒有些出乎我的意料,毕竟平日里,猫儿在金钱问题上十分敏感,从来不占别人任何的便宜。 「是的,房子的按揭,银行的利息,装修,家电家具什么的,二十万,我一分钱都没有多要他的。」猫儿的大眼睛,此时却不再盯着我,可以想像去见邵强之前,这二十万的数字组合游戏,是多么清晰地印在她脑海里,「我想回家去住一段时间。再怎么说也算是失恋。」 我点点头,这分手的感觉,怎么从猫儿的嘴里讲出来,冷静得像离婚分财产似的。但我知道猫儿心里并不像表面上那么心安理得,也懒得刺伤她脆弱的自尊心。 「我现在明白你为什么那么恨阿勇了。」猫儿在我旁边的沙发上坐了下来,「男人表面上说爱你,私底下却和旧女友勾勾搭搭,藕断丝连,是够可恨的。邵强的旧女友更过分,跑到外国去给他生了孩子,日子过不下去,听说他在国内发达了,又回过头来找他。」 看来邵强用了菲奥娜的谎言,我嘆了口气,轻轻地,「我不恨阿勇,真的。恨这种情感,太沉重了,我负担不起。阿勇的选择是他自己的事情,我的青春短暂,经不起算计,还是让时间去沖淡那些不愉快的记忆吧,生活总还是要继续的。」 「青春短暂?」猫儿哼了一声,「你是该跟阿勇要分手费的,不能就这么轻易地饶了他。」 「谢谢,我不缺钱。」 猫儿的好心刺痛了我的自尊,虽然我不欲未必人不为,但我有我的价值观。 一时间,猫儿僵在那里,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猫儿一走,我的日子清静许多。单身的日子,遇到困难的时候难免会想家,除此之外大多数的时间,充分享受一个人的逍遥和快活,不需要背负什么承诺,也不需要被任何的牵挂所束缚,是一种自由。在这上千万人的大都市里,巨大的生存压力和强烈的使命感挤压下的都市男女,难免会有懦弱的瞬间,想要逃避现实的冲动。工作不得不面对,为了生存,无处可逃;婚姻大事有时候就成了逃避的唯一选择,明明渴望着牵手的幸福,却又不愿意面对承诺所带来的责任,幸福其实并不遥远,需要的,是取捨的勇气。 门铃作响,是文渊。 「有话要跟你说。」 「等一下,我换件衣服一起出去。」说着,我顺手关门,却被文渊从刻花的防盗门的空隙间伸出的手顶住了,文渊紧盯着我的眼睛,不像是在玩笑,「不可以进去吗?」 「单身女人独自在家,怕还是出去找个地方方便些。」我的清规戒律,暂时不想让步。 文渊笑了,没有坚持,「那好,我在楼下等你,就十分钟。」 看来他是吃定我了,这女人杀手,就给我十分钟的时间,过分。来不及多想,赶紧沖凉换衣服,下楼。文渊笑着点点头,抬起手来看了看表,「十分钟,还是那个你。」 沿着衡山路末端的几百米,两人悠闲地熘达。文渊穿了件旧的棉质白t恤,扎在那条洗得有点儿褪色的石磨黑五○一里面,简单,洒脱。都说男人个子高就是有优势,个子高,还要有品位,这样简单的黑白搭配,哪怕是一模一样的东西,穿在别人身上,就未必有穿在文渊身上的散淡和自由。有些男人靠女人打扮,文渊却恰恰相反,当初私下里反倒是调教我的穿衣之道,什么简单就是美,名牌的衣服不要穿出暴发户的感觉,三十块钱的衣服穿出三千块钱的自信……虽然我不时地笑他是女生指导,却不得不佩服他的品位。他的身上散发出淡淡的力士香皂的味道,并不恼人,中长的短髮慵懒地搭在他的额头,他只伸出细长的手指去拨弄了一下,散淡。 路过一家卖饰品的小店,诱人的橱窗,我忍不住停下来。 「进去看看吧。」文渊在一旁建议道。 十来平方米的店铺,不大,装修得很简洁。象牙色的墙上显然是新刷的涂料,浅绿色的布幔隔开里外的空间,干净的玻璃陈列柜里,藏蓝色丝绒上摆放着的,是闪闪发光的小饰品,塑料,玻璃,水晶。这么小的店面,若是在装修太花心思,反倒抢了那些饰品的风头,看来主人的确是心思巧妙。墙上挂着的两个音箱里,正柔柔地播放着邓丽君的经典,《我只在乎你》。 我冲过去趴在柜檯前慢慢地看,文渊选了个舒服的姿势站在那里,很有耐性地等着。女人杀手就是这样,总是恰到好处的体贴。沖他的耐性,我也不好意思多流连,他却不急着走,只压低声音在我耳边,「让我先听完这首歌。」我又掉头回去,终于发现一个精巧的手鍊,简单的竹节设计好像在什么时装杂志上见到过,价钱也比较公道。店员拿起来帮我戴在手上,称心。回头正想问问文渊的意见,他已经一步迈上来,顺手拿出钱包,买单。那首歌,刚刚放完。「戴着吧,拿在手里也是个累赘。」文渊客气地谢绝了店员递过来的小包装袋,拉着我走出来。 第99页 「知不知道刚才那首歌,从你的嘴里唱出来也很好听?」文渊的眼睛看着前方,若有所思。 「那当然。」我的心思还在新买的手鍊上,口气却是绝对的自信,「如果将来有一天我『侥倖能够嫁掉的话』,婚礼的录像就一定要用这首歌,还得是我自己唱的。」 「侥倖嫁掉?」文渊低声地笑了起来,似乎觉得我刚才的直率很有趣,「怎么你嫁不掉吗?」 「咦,好没记性的人,这话不是你红口白牙里说出来的吗?」我停住了脚步,故作吃惊,「不但说我嫁不掉,还说敢娶我的男人一定要先去找熊心豹子胆吃了,才能鼓足勇气的。怎么,总不至于连某年某月某一天都得让我翻出来吧?」 「那倒不必。」文渊拉了拉我,继续朝前走,我听见他的暗笑,「这小猫的脾气倒是一点儿都没有变。」 我做了个鬼脸儿。 一过街,文渊就看中了港汇广场大门喷水池旁自动扶梯上面的那个平台,清静。我没有反对,和他一起走了过去。 「这可是聚宝盆啊!」我指着下面宽阔平整的人行道。港汇的主人刻意地把商场往里挪了挪,人行道也显得比其他的三个街角宽敞了许多,「过两年做大型促销,这港汇广场的室外场地费,还不一下子把我吸干?」我颇有感触。 「下班了,」文渊在一旁,有些不耐烦,「丫头,工作对你真的那么重要吗?」 我点了点头,颇有感触,「几乎是生活的全部。被需要,使命感,成就感,归属感,全都来自于工作。」 街对面的美罗城,那玻璃和钢筋的混合球体,在阴天的时候,有种要掉下来的感觉,「虽然跟经销商,上司,下属,同事,部门间的关系,总是变幻莫测的。但这就是我的工作,我的生活,起码目前我还能够掌握,不会轻易地背叛我。」 「背叛?」我听见身后,一声嘆息,悠长,「这么说当年的事情,你从来都没有放下过。只是找了个藉口躲起来,藏得太深,竟然找不到出来的路,成了今天的样子。」 没有出声,我很明白,那些不想面对的东西,迟早有一天,总会有人要挖将出来,看个究竟的。我以为经过这些年的修炼,就可以躲过那些试图挖掘我的人,只是没想到这一天终于来临,而挥动铲子的人,竟然是文渊。 第26章 老朋友的忠告 我早就应该知道,以我和文渊最近的紧张状态,有话要说不过是个陷阱。怎么忘了除了传媒还拿心理学学位的文渊,和我之间,除了兄长般的情谊外,当初还曾被他当作经典案例研究,我的喜怒哀乐在他的眼里,曾经是那么有趣的「课题」。定是五年没见,久别重逢的喜悦一下子沖昏了头脑?剎那间一股寒意在心中蔓延,仿佛又置身在漆黑的隧道,大山的石洞里特有的潮湿,阴森森的,夹在风中迎面扑来,浸骨的寒意,看不清五指,看不见方向,那种黑暗中的恐惧,如同张开血盆大口的恶魔,仿佛要将我吞噬。 那恶魔,不是文渊,是心魔?我激灵地打了个冷战,下意识地伸手去扶了扶那露台,站稳,努力思考着该如何应对。文渊说错了吗?被他一针见血道破的真相,看似有几分的道理,却是我从来都不愿意面对的。我和阿勇之间的情感,在文渊抽丝去茧的推理之下,竟成了五年前不能释怀的旧情的转移和发泄,而阿勇一年多来的努力,默默而持久的深情,俨然做了周之恆数罪併罚的炮灰。五年来我自认为已经成长的爱情理想,在文渊的循循善诱之下,竟是如此不堪一击的脆弱吗? 来不及防备,心乱如麻。 文渊长长地出了口气,心底的包袱卸下来,轻松的是他,负累的是我。我的左右为难,在他眼里一清二楚,他的分析及时地打住,「如果这世上,还有什么东西能够长久,那就是周之恆对你的深情。被你的无知打倒的男人,经歷五年的时光,回到这里,面对你的成长,愿意张开双臂接纳你的一切,这种心胸,这种魄力,如果不是因为爱,又是什么?难道你自己感觉不出来,这份爱有多沉重?」 沉重?我皱了皱眉头。 文渊看了我一眼,继续他的话题,「不错,你当初是家教森严,而且是传统保守的,这没有什么不好,有品位的男人愿意娶淑女。你自己做清教徒的修女,难道要求一个三十出头的男人也和你一样禁慾吗?那样的话还不如把我们发配去做修道士算了,又怎么能在红尘之中遇到你?」 文渊没有在乎我无语的震惊,继续他的话题,「这是我当初应该给你上的最后一课,可惜,周之恆一直拦着我,他说以你当时的单纯,我若讲了出来,你不得把我当作是十恶不赦的流氓?不过你迟早都应该知道的,男人和女人不一样,男人和别的女人上床,并不意味着爱;而女人若是没有爱,是不会心甘情愿地跟男人上床的。当然那些为了利益关系跟男人上床的女人除外,那些都是卖肉的。」 「有人卖是因为有人买,有需求才会有市场。」我不屑,有种误食苍蝇般的噁心。 「我不欲未必不可为,」文渊抓住了话头,「你不是已经长大了吗?为什么不肯冷静地从市场的角度看看供需关系呢?」 文渊显然不觉得有什么难堪的,我的脸颊已经有些发热了。他毫无顾忌,「男人是人,不是神。你自己做乖乖女,冰清玉洁,却要让周之恆做地下党、修道士,公平吗?他是男人,有需求的,既不是修道院里出来的,也不是庙里长大的。你口口声声地说什么背叛,到底是他背叛了你,还是你的清规戒律背叛了人性?」 第100页 他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我,犹如探照灯般的雪亮,我无处可藏,「十九世纪的爱情小说是不会告诉你这样的人性,等你学会了包容和宽恕,才真正地成为女人,不是女孩。」 女人,女孩?我的脑子里很乱,很乱…… 带工作回家,无奈。 公司里面做销售计划,很难,不是这个有事找,就是那个要聊聊,这样那样的会议,没有秘密的公司,没有办法集中精力。 快下高架就堵车,肇嘉浜路口,几乎每天都是这样。 手机作响,是周之恆,说要一起吃晚饭。没有时间,今天真的很忙。那就在小区门口等你吧。这就是周之恆,从来都是他说了算。 刚下车,一眼就发现了他,那么出众的外表,人群里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找到。 难堪。 「看风景是有代价的。」周之恆品了一口手中的葡萄酒,看着我的眼睛,缓缓地,「阅歷的积累当然是件好事情。只是像你这般的傻勇,根本没有保护自己的能力。冲上去,受了伤,眼泪只能自己擦。在爱你的人心中,受到的,是同样的伤害。」 说着,周之恆放下了杯子,「我知道你心里仍然放不下当初的事情,这是你的原则问题。这些年的漂泊,你长大了,总该有些人生经验,应该能理解,这个世界,不只有一种色彩,一个原则。个人的原则,也是要成长的。」 「你口口声声地说『一次不忠,一世不用』,所谓不忠,在每个人的字典里,成长的每一个阶段,有不同的注释。当时未经世事的你,满脑子都是书里看来的东西,虽然说是耳濡目染满书香,可你简直就是不食人间烟火。你对忠诚的理解是精神和肉体的统一,那是你眼中最完美的理想状态,可惜,并不现实。所以你亲眼看到那件事,就抱着所谓的伤害不肯放手;而我看中的,是精神上的忠诚,我是男人,有七情六慾,在那样的年纪,要我守着『地下党』的身份做修道士,我做不到,没有任何男人能够做得到。」 怎么又是这个话题?我的脸,有些微微地发热,看来我的确是从来没有弄懂过男人。 幸好有摇曳的烛光,周之恆没有在乎我的不安,只顾着继续他的话题,「像你这样追求精神上的和谐完美,竟然把肉体上的东西看得高过精神上的忠诚,我彻底地被你搞煳涂了。你太年轻,成长是有代价的。不知道你现在是否明白,男人和女人是不一样的,男人的爱,是不会像女人渴望的那样,成天挂在嘴边,起码我的爱,是放在这里的。」他放下刀叉,伸出细长的食指,指了指心脏的位子,「当我得知你逃到大山里的工地时,我心疼,我知道你是有勇气去面对那种生活的,可那种生活带来的磨难,是你根本无法预测的。你轻易地就改变了自己的人生轨迹和职业歷程,如果一切都是因为那一晚,我一世都不会安生的。我对你,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他嘆了口气,又举起了酒杯,却并没有喝酒,只看着那水晶酒杯中的液体,若有所思,「男人是动物,女人是植物,女人对于爱情的幻想,是阳光,空气和水,没有爱情就会枯萎;而对于大多数男人来说,爱是一种责任,是在弱肉强食的拼杀中站住脚跟,变成一棵顶天立地的大树,为自己爱的人遮风避雨。男人的爱是一个动物本能和植物的使命感混合的概念,男人天生不是植物,女人也不可能变成动物,你我都不例外。」 我没有作声,低下头,认真地对付着面前的鳕鱼排,动物,植物,什么理论?许久,我抬起头,看着恆,「那一晚的事情,现在想想,没什么好恨的,只有让过去变成曾经,才能有我自己的人生。一路走来,感谢你肯放手,让我自己学着长大。」 周之恆笑了,还是那么有魅力,没有答理我努力维持的坚强,目光一直紧紧地盯着我,深邃。 「你不是想知道我这次回来做什么吗?」周之恆看着我,分明是认真的问题,在他嘴里总有些漫不经心的调子。 我摇了摇头,「你不说的东西,我从来不问,不记得吗?」 「我当初的确很欣赏你这一点,书香门第出来的女孩子,知书达理。后来才发现这些都是假象。你那么年轻,又是那样的性格,怎么可能一点好奇心都没有?」周之恆的目光,一下子看到我心里去,「你不肯问,并不是不想知道……」 「我有自知之明。」我悠悠地晃动着杯中的液体,我并没有看周之恆的眼睛。 「终于说实话了,」他得意地笑了笑,「少女脆弱的自尊心……文渊告诉我找到你,但是你已经变了,不再是那个清纯的小女孩,而变成精明干练的职业经理人。我好奇,短短五年的时间,什么样的生活能扭转你?」 好奇?天底下还能有什么事情挑动周之恆的好奇心?我一怔,「文渊说你从来没有放下过。」 「没错。」擅长外交辞令的周之恆,几时变得如此坦率?「回来的这些日子,感觉你真的是长大了,你独立,坚强,有思想,有定力,而且终于学会了保护自己,就像是破茧而出的蝴蝶,不再需要我们的庇护。我当年的确很自私,只想改变你,按我的模式。阴差阳错的机遇,到头来你跟我真的是越来越像,只是两条平行线,永远不再有交会的时候了。男人的心底里,总希望被自己的女人崇拜,而这种崇拜在你这里,我得不到;而我的到来,又给你原本举棋不定的爱情增加了无谓的烦恼。」 第101页 他放下餐巾,再一次举起杯,感慨,「回来的这些日子,看着你的成长,我想我终于可以放下那分牵挂,放下你,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放手是一种解脱,也是一种幸福。」 放手也会是幸福?我抬起头,不解地看着周之恆。幸福虽然不只有一种含义,放手却又怎么能成为幸福? 他笑了,不肯多说,还是那个周之恆,「可惜对于很多人来说,人生是可进不可退的追求,似乎只有进才是胜利,退就註定了失败。进退,输赢,真的那么重要吗?那么赢的是什么,输的又是什么?只可惜输赢之间,很多人都看不透这层迷雾,就如同文渊,明明这些年心里只装下一个人,却和雅琴一直在那里扑朔迷离地游戏,也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面对自己。」 周之恆将杯中的红酒一饮而尽,然后站起身,将餐巾轻轻地扔到桌子上,站起身来,「好了,我该回去了。今天是最后的一课,下次再见,希望你已经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幸福。」 我也站了起来,「会的,我有信心。」 跟着他走到门口,周之恆停住脚步,犹豫了一下,飞快地转过身来,扶着我的肩膀,「最后给你个忠告,来自老朋友的忠告,老大不小的,有合适的男人就嫁了吧,也快三十了,不要和青春较真,事业虽好,也要有生活来平衡。女人干得好,不如嫁得好,那些清规戒律,在爱你的男人面前,是应该有弹性的,有弹性的女人才更美丽。」 我点了点头,无可否认,只觉得被他快速地拥入了怀中。 就在被他拥着的那一瞬间,仿佛有一束阳光,点亮我心底里一个从来都不曾看清楚的角落,从头到脚的温暖,我似乎终于读懂了他,而他,也飞快地察觉了这一点,轻轻地将我推开,双手,依然撑着我的肩膀,黑暗中,我能感觉他正努力地控制着情绪,我没有出声,也极力地将奔腾的眼泪强堵回去,我知道这扇门关上以后,那一段过去曾经,将如同电脑中被永久删除的文件,从我们的歷史中,永远地消失。周之恆显然也意识到这一点,终究没有能战胜内心的挣扎,又一把将我拥入怀中,很深,很深,我的耳边一阵暖暖的鼻息,是他的一声长嘆。就这样被他拥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理智战胜了情感,他勐地推开我,一转身,头也不回地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 一大早,梅儿就紧跟着我进了办公室,顺手关上门,一屁股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 「最新消息,」梅儿诡秘地看着我的眼神,很神秘,「知不知道猫儿昨天晚上在哪里过夜?」 吃惊不小,猫儿搬回家已经两个多月了,怎么,失恋的痛,这么快可以再战江湖?女大不中留,如花似玉的好年纪,想找到幸福嫁出去,无可厚非。我看着梅儿,没有表情,没有回答,既然一大早就追着我卖关子,肯定是要讲出来的,我何必搭上好奇心,被这小姑娘牵着鼻子。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沉得住气的,」梅儿得意地沖我笑笑,「但是我说出来,你就一定坐不住了。」 小姑娘虽然滑头,到底少了些火候,「今天早上我来上班的时候,亲眼看见猫儿和卢克拉着手,从卢克的公寓里走出来,依依不捨的。卢克还抱着她,两人亲嘴老长时间,周围的人都看着他们呢,好肉麻呀。」 我还是没有作声,心里却如同大海翻波。猫儿和卢克?以梅儿的火眼金睛,第一个跑到我这里来「汇报」,还一脸的信誓旦旦,是不会看错的。半个多月前听梅儿提起过,她那个新加坡的男朋友最近因为公司生意不错,搬到了华山路上一个高档的住宅小区,公司里的外籍员工除了爱德华和艾马什之外,都租住在那里。进进出出都和公司里的外籍员工打照面,梅儿前段时间也着实膨胀起来,被我巧妙地「打压」了下去。那些所谓的「绝对机密」,只要不影响销售部的利益,我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今天,这小道消息传到了猫儿身上,还有卢克。冲着我和猫儿的私交,冲着卢克在公司里的地位,想想这绯闻的传播可能造成无法估计的恶果,我不能坐视不管。只是这猫儿,怎么跟卢克搞到了一起,还是趁着「回家疗情伤」的藉口,难道有什么难言之隐?还是在我的背后,正在发生着不想告诉我的事情? 「是吗?」我淡淡地,微微地蹙了蹙眉头,不动声色。 「骗你是小狗,」梅儿并没有被我激怒,反倒有些得意,冲着我眨了眨眼睛,「不信你看她今天穿的衣服,一定还是昨天的那一套。」 猫儿是梅儿在公司里的假想敌,梅儿是向阳花还稳坐人事经理同时兼顾採购大权时招进来的,那时候公司的管理层,中方人物占了有利的地位,人事大权全在向阳花的手掌心里。梅儿的美丽是有目共睹的,向阳花招她进来,意在当时好色的大中国区某人。当时猫儿在公司的处境非常艰难,也就是个翻译的角色而已,虽然有强有力的外语做支撑,也只能在行政部坐坐冷板凳。好在猫儿自己比较有毅力,私下里一直自修着财务的课程。等到爱德华出任总经理,凭藉语言的优势和对公司的了解,猫儿一下子成为爱德华的得力助手,没有一技之长的梅儿,只能灰熘熘地坐到了猫儿当初的位子。后来雪儿进来做人事经理之前,向阳花意识到大势已去,将梅儿调到採购部担了个闲职。我一进公司,当时处于人事经理交接期的向阳花就向我推荐了梅儿。我能理解向阳花的私心,一来给梅儿找个好下家,二来在销售部安插好自己的眼线以便随时了解公司的大局,本来不想接受梅儿的,但见这小姑娘还算聪明伶俐,而且也熟悉公司里复杂的人际关系,就把她留了下来。 第102页 猫儿对此倒是颇有微词,明明是向阳花的小算盘,为什么要傻呆呆地被她算计?我笑笑,没有解释。虽然当初向阳花招梅儿进公司是有目的的,而且梅儿看起来也完成了「歷史使命」,但梅儿本身是一颗无辜的棋子,这么聪明的小姑娘,用得好,是老闆的本事,用得不好,是上司的无能。以我的经验,对付梅儿这样的小姑娘,还是不费什么力气的。两年的工夫,培训的机会,技能的提高,工资福利,销售部灰色的小实惠,梅儿从我这里得到了她职业生涯最宝贵的东西,对我,也变得死心塌地。以她小广播的个性,虽然时不时地传些公司内的飞短流长,但销售部的一些「部级机密」,也能密不透风地保持一两个星期,看来我对她,是没有看走眼的。猫儿不喜欢她,不仅仅是因为她的「消息灵通」,多多少少还源于同一个职位的过去曾经。梅儿在那个位子的时候角色并不光彩,因此猫儿坐上去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公司里都是风言风语的,让猫儿的清白,总还是受了些影响。猫儿觉得向阳花招进来的不正之风,是应该像脏水一样泼出去,梅儿觉得像猫儿这样的拎不清,只能一辈子守着下只角的生活,过乡下人的日子。两人间的嫌隙,在我耳边从未间断过,我却只是一笑了之,两个女人的斗争已经够热闹的,我何必非要弄个「三个姑娘一台戏」呢,得意的,只会是看戏的人。我嚮往简单的生活,不需要这样的色彩。 「不过她要是聪明的话,会下来跟你借衣服的。」看着我若有所思,梅儿的小聪明又泛滥了。 第27章 让我断了爱你的心 她自然知道我办公室里的组合家具中,有很小的一个空间,是用来挂衣服的,到了夏天的时候,我总是习惯放两三套干净的衣服在里面。我是怕热的人,稍稍有点热度,就会一身的大汗,那种汗津津的感觉总让我坐立不安,于是我常趁着中饭时间,去楼下的公共浴室三两下沖了上来。私下里,梅儿跟别的小姑娘说我有洁癖,懒得答理。放着现成的浴室在楼下,独立的淋浴空间,私密性也还行,犯不着让自己汗津津地撑上半天。我的「战略储备」,猫儿当然也是知道的,只是以猫儿脆弱的自尊心,光天化日的,在公司里跑下来借我的衣服,不大可能。 我看着梅儿十拿九稳的样子,我的好奇心爬了上来,「你想赌什么?」 「今天下班搭你的车头回家,」 梅儿「得意」地敲诈我,不失时机,伸出小手指,做出拉钩的架势,「我输了的话就不找你要这个星期的加班费。」 一个星期的加班费?对梅儿来说可不是小数字。虽然她有新加坡的男友在背后撑着,对自己的钱,家境并不十分宽裕的梅儿总是很认真地积攒,今天要给妈妈买双皮鞋,明天要给上大学的妹妹零花钱,这也是我喜欢梅儿的原因,小姑娘的家庭责任感蛮强的,不管有什么过去曾经,用她,就要包容她。 「好啊,」我也伸出小手指,和她钩了钩,「一个星期的加班费太昂贵了,还是请我去永和大王吃碗小馄饨吧。」 正说着,有人敲门,梅儿兴奋地跳起来,「一言为定。」 说曹操,曹操立马就到。 果然是猫儿。见猫儿仍穿着昨天穿的套装,梅儿转过头来,沖我挤挤眼睛,带上门出去了。我示意猫儿坐下,紧赶两步,跟着梅儿出了办公室。梅儿正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得意地朝我笑呢。 「把上个月新产品的销售报表立马做出来,按包装规格列清楚,九点半我上去跟商杰开会要用的。你不要乱跑,赶快给我做出来。」我知道图表软体是梅儿的弱项,但这个时候,也只有用老闆的权力来压梅儿,才能让刚才的新闻暂时不要跑出这间办公室。 梅儿极不情愿地沖我噘起好看的嘴巴,「我就知道你……」 卢克从门外进来,哼着轻快的调子。梅儿赶紧朝背对着门的我使个眼色,扬起快活的调子和卢克打着招唿。 我也转过头去和卢克互道早安,看得出来,他今天的心情很好。法国式的浪漫举世闻名,法国人在追求浪漫的过程千锤百鍊出来的技巧,也是独一无二的收放自如。自从我过生日的那一晚见识了敌情之后,卢克再也没有暗示过在工作之外的时间一起去发掘上海滩的魅力,工作上我们依然是配合默契,我很欣赏这法国人的魅力,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随时保持着进退自如的有利地形,丝毫没有必要招惹无谓的伤害。 「小马,可以聊聊吗?两分钟。」卢克的脸上,阳光灿烂。 我跟着他走进办公室,关上门。 「ok, 採购的数据框架我们做完了,联网的工作也很成功,现在大宗原料的採购整个大中国区都联在一起,我们有最优惠的价格和有利的储运支持。」 「那么下一步,我们该做什么?」我喜欢直来直去,办公室里还有猫儿在等着呢。 「硬体做完,该做软体。」卢克放下公文包,坐在办公桌前,打开电脑,然后看着我,「下一步是人员的培训和调整。我正在和大中国区培训部挑选一些课程,等确定下来,你要帮我协调一下公司里的关系,然后安排好培训的事情。」 我点点头,退出卢克的办公室。 一转身,我回到梅儿的办公桌前,俯下身去压低声音,「刚才的话还没说完呢,你把事情搞大了我可罩不住你。私人恩怨是一回事,工作关系是另一回事,你自己先拎拎清楚。」 第103页 梅儿悻悻地吐了吐舌头,见我一脸的严肃,咬紧嘴唇,不敢再多说一个字。 我转身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顺手拉上门,迎着猫儿放心的目光,轻松地笑着,「什么事啊?一大早就来找我,容光焕发的。」 「也没有什么,想找你借套衣服,下去换换。」猫儿努力地抿了抿嘴,极力掩饰着笑意,显然,并不想告诉我,她的手里,还拎着平日里上下班时背的小包,的确是刚进公司的样子。 那么梅儿没有猜错,只是我懒得多问,冲着小衣柜扬了扬下巴,「自己去拿好了。」 猫儿这小姑娘,敏感得很,她不肯讲出来的东西,我从来不去试探。倘若梅儿说的都是真的,猫儿的举动倒是反常得很。小姑娘动了心,总是按捺不住,兴奋地跑下来和我分享,上次邵强的事情,连下班回去都等不及,怎么这次,反倒是防着我了?也许前段时间公司里的那些关于我和卢克的传闻,让她有所顾忌吧,但我对卢克的态度,她也是非常清楚的,难道这次的爱恋中,还掺杂了别的什么东西?来不及多想,我站起来,顺手从桌子下面拿出了一个大大的东方商厦的购物袋,递给猫儿。没有结婚的小姑娘,这些事情还是注意些细节的好,尤其是在这没有秘密的公司里。 猫儿接过纸袋,歉意地沖我笑笑,有些难为情,「不好意思,现在还不想说。」 「没关系,」我笑着揽了揽她的肩膀,「好好地经营每一份情感,幸福离你不会太远。」 猫儿笑了,岔开话题,「阿勇有消息吗?」 我摇摇头,「赶快下去换衣服吧,一会儿上班的人一多就麻烦了。」 送猫儿出门外,我转身,冲着梅儿,「你进来。」 从我冷冷的调子里,梅儿听出不妙。只默默地走进我的办公室,顺手关上了门,忐忑地坐在我的对面。 我从饮水机里接了杯水,放在梅儿面前,第一次,在我的办公室里,给她倒水。梅儿脸上的不安,都快要挂不住了。我缓缓地坐回椅子,朝她拉得近了些,脸上没有一丝笑容, 「我已经跟你说过很多次,这是最后一次,你如果不肯长记性,将来不要怪我罩不住你。」 梅儿抬起眼睛,惊恐地看着我,那眼神,像被猎人的搜索惊吓的小鹿。 但我不能心软,我伸出食指,用指甲头轻轻地敲了敲桌子,还是用刚才的调子,一字一句,「你是公司的小广播,多少的流言蜚语,不管是不是出自你这里,人家都会说是你。虽然平时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这一次不同。平日里我敲敲你,你当耳旁风倒也罢了,这次不一样,这是最后一次警告你。卢克在亚太区是举足轻重的人物,连爱德华和艾马什都要让他三分,你倒好,仗着我这销售部经理的架势,谣言都造到他身上去了。你以为销售部经理是什么?我跟他的级别差十万八千里呢。我现在不过是他的助手,而你是我在销售部的助理,你的胆子真是大得可以,记性差得可怜,他的中国话说得多利索你听不见吗?跟你说过,法国人表面上对你客气,那不过是一种文化差异,不要以为这样就可以把他的小道消息传来传去,已经有人提醒过我了,我现在最后一次告诉你,出了事情我罩不住你的。你最好长点记性,所有的新闻,一旦涉及到卢克,立马给我闭嘴。我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别人怎么传我,我都是一笑了之,猫儿可不是我。」 梅儿没有出声,只紧紧地咬住下嘴唇,脸上的表情,十分严峻。 「下了班我和猫儿是朋友,上班时我们之间是同事,和你我的同事关系一样。这件事要是把卢克牵扯进去,猫儿到爱德华那边去告一状,你这份工想打到结婚前的打算就彻底没有指望了。」我正色地看着梅儿,极力地压住心中的怒气。 梅儿的脸上,已经多云转阴,快要哭出来了,眼泪不停地在眼眶里打转。 我长长地出了口气,顺手从桌上的盒纸中抽出一张,递给她,意味深长,「记住我的话,不要给我找麻烦,给你自己找麻烦。」 梅儿点点头,快速地擦干眼中的泪滴,见我轻轻地挥了挥手,起身出去。 立秋后不久,周之恆说要回去了,毕竟,海的那一边才是属于他的世界。 我是最不愿意给人送行的,受不了离别的伤感,但这一次是周之恆,还是硬着头皮去了虹桥机场。 见文渊一个人从计程车里钻出来,我追问雅琴为什么没有来,文渊说她去普陀山了。普陀山,南海观音的道场,看来雅琴的姻缘真的是近了,只是在这个时候去烧香,帮帮忙,烧香重要还是送老朋友重要?还女人杀手呢,老婆都搞不定。周之恆笑了,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你们两个碰到一起,总是针尖对麦芒,算了,文渊有文渊的苦恼,不要再给他添乱。那口气分明是帮着文渊,和当年一模一样,我看着周之恆,强忍着不去回顾。 文渊一个箭步迈上来,紧紧地握住周之恆的手,另一只伸上去,顺势拍了拍周之恆的肩膀,将信将疑的口气中,藏着什么,「真的就这么放弃了?」 我猜到他指的是我,没好气地翻了他一眼。 周之恆没有回答,狡黠地笑了笑,「怎么,第一天认识我吗?」 周之恆看了我一眼,又转过头去,「我没有把牢底坐穿的毅力,只有解脱的幸福。」 说着,他也伸出了手,借着文渊握住他的力道,拉近了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就在靠近的剎那,两个人默契地伸出手臂,揽住了对方的肩膀,轻轻地拍了拍,拥抱在一起。周之恆抬起头,目光停在我的脸上。那眼睛里,不再是我看不懂的深奥,而是一种轻松、愉悦的光芒在跳跃。见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俩,他沖我笑着眨了眨眼睛,释然。 第104页 就这样看着他和文渊的身体快速地分开,四只手还是紧紧地握在一起,周之恆的调子,轻松却又认真,「所谓捨得,有舍必有得。没有大胆的舍,又哪里会有称心如意的得?五年了,该做个了断。人生不过如此,取捨间,放弃也是一种幸福。」 我瞪大眼睛,始终还是弄不明白。 文渊的嘴唇无力地翕动了一下,脸上和我一样,满是困惑,却并没有说话,只下意识地绷紧了嘴唇,用力地握紧周之恆,放开时依然是不舍。 周之恆转向我,「当年你第一次去机场送我时的情景,我至今仍然记得。」 我笑了,「不嫌累就记着吧。下一次再见的话,应该还会是在机场,不是你接我,就是我接你。你们知道的,我不愿意面对别离的愁绪,却从不介意一遍遍地温习重逢的喜悦。」 周之恆的眼里,有一些东西在闪烁,那舒展的笑容,看起来是那么的年轻,我的思绪,却不由自主地恍惚起来,又很快地被我压了下去。周之恆却沖我诡秘地笑笑,那么,又被他一眼看穿。 我就这样和文渊一起,目送着周之恆,慢慢地走入那扇门。他的背影越走越远,我的心里突然百味杂陈,七年了,当初走进我青涩初恋的这个男人,就这样悠然地,走出了我的视线。两千五百多个日日夜夜,从提起到放下,我的成长,浪费了这男人怎样的青春,才熬到如此大彻大悟?突然间有一丝愧疚,夹杂着负罪的感觉,爬上我的心头,眼里,有酸楚的东西,模煳了视线。 身边的文渊,细心地递过来干净的手帕,试探着,「后悔了?」 我摇了摇头,接过他的手帕,快速擦干眼中的泪水,微笑着嘆息,「百感交集,是负累,也是幸福,为他终于找到了幸福,哪怕是我现在不能了解的,只要他觉得幸福,就好。」 隔得那么远,周之恆似乎是听见我和文渊的对话,突然转过身来,面对着我们,慢慢地抬起右手,很高,举过了头顶。我以为他要挥手向我们告别,却见他张开五指,手心对着我们,缓缓地将中指和无名指弯曲了下来,我知道那手势的含义,也能感觉到他的目光,正一动不动地停在我的脸上。我强忍住眼泪,伸出右手,轻轻地挥动着。他笑着摇摇头,一转身,坚定地迈开步子,走出了我的视线。 工作是一如既往的忙,生活渐渐地平静下来。寂寞的夜里,偶尔还会想起阿勇,三个多月,他还是没有一点消息。不管我怎样地坚持,有些记忆,真的是会随着时间的流逝变得很淡,很淡,那些在心灵最深处,努力想要留住的人,留住的记忆,一定是真的动过心。 最近的睡眠,总是如同水月镜花般不可求。 销售和市场,我和商杰在一个战壕里的,答应他到年底新产品冲过三百吨大关,好让爱德华兑现承诺他许久的花都之旅,这块心病在杰那里,已经郁结了两三年。我常常奇怪以商杰三天两头跟爱德华在一起讨论什么产品,战略,市场占有率的话题,应该算是爱德华在公司里最大的心腹,怎么爱德华总是给他吃空心汤圆?猫儿一语道破了天机,任何的总经理都喜欢能够独当一面的部门经理,市场管理虽然是爱德华当年在校园里主攻的方向,身为总经理,爱德华站的高度是公司的整体战略,而不仅仅局限于产品的市场话题。商杰自以为抓住了产品的话题和爱德华频繁地沟通,就抓住了爱德华的信任,殊不知聪明反被聪明误,商杰的做法,只会让爱德华觉得这个市场部经理不够强,有些唯唯诺诺的嫌疑,还不如销售部的我来得可靠。可惜商杰看不到这一点,反倒隔三差五地对我的性别优势表示出醋意,而我总是轻描淡写地岔开话题,避免不必要的嫌隙。如今连英语说不利落的向阳花都去美国转了一圈,商杰的心里,当然更是失落。在整合这么关键的时刻跟商杰保持强有力的战略合作伙伴关系,对商杰对我在公司里的地位,都很重要。 猫儿和卢克的关系,始终不肯向我透露一点儿端倪。梅儿说做数据的小孙总是和卢克开会,到了人员培训的阶段,卢克想培养自己的种子选手也无可厚非,只是供应商那边,卢克好像也在做一些准备,却不愿意跟我沟通,这下一步的整合,又将是怎样的棋局? 雅琴说文渊的任期又增加了两年,最近总是在出差,两人的关系好像也不如重逢时的甜蜜,问起他们的婚期,雅琴总是巧妙地岔开话题。 既然睡眠不可求,我只好打开电脑,上网冲浪。一直不理解网络究竟有多大的魅力,让猫儿如此痴迷。猫儿说在虚拟的世界里,人性可以自由自在地发挥,凭藉着那张看不见对方的显示器的遮拦,今天拌淑女,明天做妖精。不明白,都市里行色匆匆,成天都戴着面具,回到家里,还不好好地放松?对于猫儿的兴趣,文渊的解释是只有在现实生活中无法得到成就感的满足,才会将网络变成一种精神寄託。文渊的评语多多少少影响我对网络的看法。只是今夜,现实生活中的烦恼,竟然让我辗转难眠,就让这虚拟世界中的浪花,冲掉脑中的疲惫吧。 好久没有收邮件了,这段时间心事重,竟然忽略了电子邮件的便利,想必那些网络背后的朋友,早已经因为我的漫不经心,相忘于茫茫的人海中。 进了邮箱,邮件不多,gg不少。这也是不适应网络的原因,不管是谁,但凡知道了你的邮箱,就不请自来地发gg,一股脑儿倾倒那些你并不需要的邮件垃圾,註册了邮箱,还得不时地来打扫垃圾,麻烦。一个邮箱地址似曾相识,打开来,竟是阿勇两个星期前发来的电子贺卡。 第105页 一束淡黄的玫瑰横卧在浅米色的背景上,朦胧,温馨;玫瑰瓣的顶端,是浅浅的红色边线;花束的下方散落着一些黄色的花瓣,晶莹的露珠隐约其间,飘落在同样朦胧的信笺纸上,被一支贵重的黑色金笔轻轻地压着。几秒钟的工夫,贺卡自动翻开,里面是阿勇简短的问候,没有思念,没有牵挂,只有柔情的音乐,《爱情是蓝色的》。 记得阿勇说过,他的一个要好的同学当年就是用一张含蓄的贺卡,委婉地拒绝女孩子的追求,阿勇欣赏这种不需要面对面的表达方式,说起码可以不用面对对方绝望的眼神,留下怨恨。我已经明白了,友谊的象徵,忧郁的爱情,阿勇无非是无声地告诉我,那份曾经执着的爱,已经在蓝色的忧郁中,变成了黄色的友谊。剎那间,我的心开始下沉,以一种不可知的速度,坠进无底的深渊…… 让我断了爱你的心,当作缘分已尽…… 终于倒下了。 女人是感情动物,再坚毅的女人,都难以摆脱情感的困顿。我是女人,没有钢筋铁骨,无声无息地倒下。 管他什么销量压力,什么整合,我要回家。远在天府之国的那个家,是我温馨的港湾,半年来情感的困扰,工作的压力,一波接一波地终于压垮了我,我需要从父亲的睿智,母亲的温婉中得到力量。 两个星期?看着我憔悴的面容,心力交瘁的双眼不会说谎,休假期间销售部的工作我已经安排好,卢克要出差三个星期。见我已经安排好了工作,爱德华点了点头,祝我假期愉快。 回家的感觉真好,和母亲一起买菜做饭,刷锅洗碗;和父亲一起谈天说地,艺术哲学;和朋友们一起操着曾经熟悉的方言,茶楼换了一家又一家,熟悉的生活,温馨的往事,那个小马,又一点一滴地活了回来。成都人喜欢喝茶,满大街的茶楼茶铺宾客盈门,是我曾经熟悉的空气,我就是在这悠闲的氛围中长大,当初怕年纪轻轻的就醉死在这温柔乡,毅然决定出去闯荡;一个人漂泊的日子,太多的风风雨雨,终于累了,倦了,才发现原来这儿才是心底最安全的地方,川西坝子噬骨的温柔,轻易地将这些年上海滩里的爱恨情仇轻而易举地抛之脑后。没有人叫我小马,也没有人不时地拿销售的压力作缰绳,作皮鞭,只有睡到日上三竿的惬意,懒懒地爬起来,桌子上已经摆好了早饭,还有父母慈爱的目光做伴,我的家,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地方。 一日的午后,我正斜倚在客厅的沙发上打瞌睡,门外传来母亲低低的声音,似乎是在自责,「要不是我当初管她管得太严,早就成家了,何至于像现在这样一个人漂在上海,出了事情回家来还得装出轻松的样子来,唉。」 熟悉的男中音,将音量压得很低很低,「倒也没有出什么事情,您的家风这么正统,她出不了什么大事情,都是些小烦恼罢了,自己学会长大,什么都要经歷的。您放心,快了。要是三十岁还没有嫁出去,我娶她。」 是文渊?我顿时睡意全无。这样的玩笑话,怎么能跑到家里来在我母亲的面前讲,这女人杀手,真的是要命。我一翻身坐起来,想要冲出去,制止文渊。却又觉得这样一来,红口白牙地反倒证明了我在偷听他们说话,本来是理直气壮的,又会落个偷偷摸摸的罪名,还是听听文渊怎么骗我母亲,逮住他更多的罪证,交给雅琴来处置。 「你这孩子,又在这里开玩笑。」母亲的心情,显然好多了,「你的女朋友我虽然没有见过,但听若诗说,也是国色天香。我们家若诗在亲近的人面前总是有些夸张,不过她那个性格,你是知道的,从来不轻易表扬别人的。」 「那些都是过去了。」文渊很有耐心,「每个人都走过年轻,我也是绕了一大圈,被人醍醐灌顶地臭骂了一顿,才发觉丫头才是我的最爱。我有耐心,看着她成长,包容她一切的过去和现在。请您相信我,我能够给她幸福的。」 面对文渊的表白,母亲反倒被搞了个措手不及,沉默了好一会儿。我在屋子里面,几乎可以感觉到母亲脸上强作的镇静,「你们年轻人的事情,自己去商量。做父母的,只有一个希望,虽然有点儿不现实,只希望有一个人真心地爱她,包容她,能有我们的二分之一,哪怕是三分之一,也心满意足了。她是家里最小的,也是跑得最远的,我们对她别无所求,只希望她平安幸福。」 屋子里的我,鼻子有些发酸,只听见外面的文渊坚定地告诉母亲,「我能做到,一定会做到的。」 这下子我更不能出去了,听下去,怕文渊只不过是耍花腔安慰母亲操劳的心罢了;不听下去,又怕他的花言巧语让母亲空欢喜一场,一时间我坐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这样吧,我先回去了。不用告诉她我来过,还是让她开开心心地把这个假期休完。一切等回到上海,我跟她慢慢解释。」 文渊忙着跟母亲道别,我赶紧蹑手蹑脚地倒下,佯装睡着。 送走文渊,母亲轻轻地走进来,慢慢地坐在沙发的边缘,看着我。然后伸出手来,替我捋了捋额前的头髮。我知道这假睡是装不下去了,慢慢地睁开眼。 「听见了?」母亲一眼就看穿了我的伎俩。 我一翻身,坐了起来,「他的话不可以相信的。他是女人杀手,老少通吃,他的话信得,耗子药吃得。」 第106页 「你呀!」母亲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一个人漂在外面,保护自己当然必要的,可是你和他之间,是不是有些防卫过度了?」 「就算是,也是他教的。」我把头放到母亲瘦弱的肩膀上,「我跟他是兄妹的情谊,家人的感觉,怎么可能是他?」 「他不是你哥哥,」母亲缓缓地说,「爱情不只是激情。你父亲不是说过激情持续不会超过六个月吗?六个月后呢,冷静下来就要开始寻找彼此的缺点,不可接受的坏毛病;再往后呢,就是磨合,适应,接受。既然你不追求激情,理智地寻找幸福,为什么要把自己搞得迷迷煳煳?幸福哪里是那么高深的学问,就是一个人,让你的内心不再躁动,感觉到平静和温暖。」 平静和温暖?我想起了阿勇。算了,这些日子,我终于能够真正冷静地想想我和阿勇之间的问题。那些地域的差异,沟通的障碍,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改变的。 电话铃响,母亲拿了起来,找我的,是雅琴。 「我和文渊分手了,现在在成都。」雅琴的调子,竟然是轻松愉快的。 一时间,我怔在那里。 「就知道你会吃惊的,」雅琴在电话那头咯咯地笑起来, 「一起喝茶,我慢慢地告诉你。」 「你搞什么啊!」我叫起来,「这种事情还开玩笑?」 「是真的,」雅琴的调子变得认真起来,一种解脱的快意,「我们都自由了,他和我。虽然有点儿对不起你当初的撮合,不过我们现在都很开心。」 「我马上出来。」约好见面的地点,我扔下电话,赶紧沖凉换衣服。 什么事这么着急?母亲问。 「两个人的幸福。」我冲进浴室,头也不回地答道。 知道我怕热,雅琴特地选择了离我家不远处的一个高档茶楼。 心里有事,我三步并作两步,匆匆地赶了过去。坐下来,已经是浑身冒汗,赶紧叫侍者将冷气再开大些,但也许是我此时心急如焚,一方面觉得自己做了无用功,懊恼;另一方面迫切地想知道答案,这两个人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再其次,如果文渊刚才在家里对母亲讲的话都是真的,那么岂不是因为我……不敢再想下去,只盼着雅琴早点进来。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得很慢,都数不清到底看了多少次墙上挂着的时钟,雅琴终于出现了。这两个人到底在搞什么名堂?看雅琴的神采奕奕,哪里像是刚刚摆脱了情感桎梏的样子。她的头髮高高地盘起,脖子上戴了条细细的铂金项鍊,底端是一颗白色的珍珠,圆润,饱满,衬着她颀长的颈项,优雅迷人;她只穿了件黑白条纹的连衣裙,宽大的条纹足有两根手指并排的粗细,无论是样式,裁减,还是做工,一眼看过去就知道是名牌;精緻的丝袜泛着浅浅的光泽,文渊常说雅琴穿丝袜的时候总是有很高的回头率,果不虚言。她的手臂上,懒懒地搭着一件蕾丝的长袖,走进屋子,见冷气十足,赶紧停住脚步,将手中白色的夏奈尔手袋放在一边,三两下将外套穿上,眼睛里早已看见坐在一旁的我不耐烦的眼神,笑着走了过来。我抬起头看了看表,也才十分钟的光景,怎么我今天如此的烦躁? 第28章 到底是怎么回事 「到底是怎么回事?」 雅琴刚刚坐下来,我就忙不迭地发问,「你们两个在搞什么名堂?」 「你这丫头,我还没坐稳呢。」雅琴客气地沖侍者点了点头,「薄荷冰茶,谢谢。」 她将头转向我,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的眼睛,没有出声,直看到我脸上怒气暗涌,才缓缓地开口,「是真的,我们分手了,而且永远也不会有什么将来。这一次两个人分得干脆,平静。没有什么怨恨,也没有什么痛苦。」 「可是我离开上海才一个星期,你们这到底是为什么?!」就差伸手去拍桌子了,搞不懂这两个人,分分合合,我花了好大劲才把两个人粘到一起,怎么又要分开?缘分天註定,难道三生石上刻着的名字,真的是早已模煳依稀? 「为了你。」 雅琴的直率让我措手不及,就在这个时候,侍者将她的薄荷冰茶端上来,两个女人都保持沉默。 为了我?我有气无力地瞄了雅琴一眼,不知道该说什么。 「没错,就是为了你。」雅琴从小巧的白色夏奈尔手袋里掏出一盒烟,纤细的卡迪亚,和一个精緻的打火机,沖我扬了扬眉毛,「我又抽上了,你不介意吧。」 「我介意。」我没好气地制止她想要点燃香菸的举动,「如果你真的放得下,干吗从这个东西中寻找舒缓的勇气?」 「这就是他喜欢你的地方,」雅琴笑了笑,将香菸和打火机放回了手袋里,「你从来不知道隐藏,在你最熟悉的人面前。」 「有什么不对吗?」 「没有什么不对的,每个人的表达方式不同。你的简单直接在某人眼里是因为有了信任和依赖,才会有肆无忌惮的真实。那两个男人被这样的信任和依赖真是迷得晕头转向,可惜你自己煳里煳涂的,一点儿都不肯明白。」 我不肯明白什么是爱?越说越让我煳涂。我简短地打断雅琴,「不要在这里说我了,这些不相关的干醋,你还没有吃够吗?」 雅琴轻声地笑了起来,摇了摇头,「我真是替那个傻子担心起来,怎么会看上你这个傻子?还是你们两个傻子,原本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双。」 第107页 「你要急死我啊!」大厅里就只有我们两人,我低声地吼了起来。 「好好好,怕了你了。」雅琴慢慢地收起了脸上的笑容,「我本来是不应该告诉你的,你是我的情敌。但我又喜欢你,欣赏你,而且还曾经爱过他。毕竟在这件事情中你一直是懵懂无知的,也不能怪你。」 我恨恨地翻了雅琴一眼,不耐烦。 「文渊爱的是你,从头到尾都是你。」雅琴瞪了我一眼,制止了我想要插话的企图,「这一点我很早就有所察觉,只是当时我是他的女朋友,不甘心输给你这黄毛丫头,而他的心里,也是举棋不定。他下不了决心是因为你当时太年轻,变数太大,而他自己也有些拿不准和你之间的感情,到底是师徒,兄妹,父女,还是情人。后来周之恆出现了,周之恆这个人你是知道的,他想要得到的,从不会轻易地放弃。文渊虽然是三高,跟周之恆相比,总还是有些自卑的,加上你当时又不开窍,和周之恆之间三两个星期没有约会照样高高兴兴的,文渊觉得你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连恋爱都当游戏在经歷,他不想输在黄毛丫头的手里,就调转头来,老老实实地选择了我。」 雅琴嘬了一口面前的冰茶,继续说下去,「我当时看好他,我和他之间还是有感情的。但感情是一回事,面子是另一回事。有他这样的男朋友是很有面子的事情,况且他迟早有一天是要出国去的,跟着他,也吃不了什么苦,反正他的家里有很多亲戚在国外。」 出国?我皱了皱眉头。 「到后来出国的事情一天比一天接近,而你和周之恆的关系也似乎越来越默契,游戏玩成真的了,他有些惶惶不可终日。」 「不明白。」我摇了摇头,「是他一直撮合我和周之恆交往的,从头到尾,也是他鼓励我向父母声明周之恆的存在的。如果他爱的是我,为什么不自私地保持沉默呢?」 「这也是我一开始没有弄清楚的问题。」雅琴笑了,轻轻地摇了摇头, 「他这个人,很矛盾。一方面,他希望这个世界没有我,没有周之恆,这样他就可以无所顾忌地追求你;另一方面,他又希望有我,有周之恆,起码如果被你拒绝,都还有备用的幸福来避免所受到的伤害。」 「怎么可能?」我不信任地看着雅琴,「文渊可是三高的男人,女人杀手,他还用担心被拒绝吗?」 「如果是别的女人,他当然不用担心。可你不一样,你是他们调教出来的,青出于蓝。他们当初肯对你循循善诱,是大男子主义的所谓成就感作怪,他们本来是想逗你玩的,你刚走出校门,血气方刚的。可是他们都低估了你,你不但是勤奋好学,而且是聪明伶俐,这两个男人,不知不觉地就被你套牢了,好为人师的结果,就是陷入情网,不能自拔。」 我静静地看着雅琴,同样的话,阿勇说过,只是……我没有再打断,听她说下去。 「后来我们结婚前,发生了那件事。我当时有种预感,结婚之前,他会反覆的。运气真好,他搞单身派对,拉上了周之恆,于是我顺手拉上了你。玉石俱焚,我不是小绵羊。」雅琴的眼里,有些火光闪过,一剎那的工夫,却又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似的,「你怪我吗?」 我摇了摇头,「周之恆说男人是动物,女人是植物。」 雅琴冷笑,得意,「过去,现在,将来,文渊永远不是周之恆的对手。这样的道理,男人是不会直接告诉女人的,偏偏周之恆肯告诉你。知道那件事情后文渊是怎么面对我的吗?」 我没有出声,雅琴这样说话,前后有些四六不搭的,把我搞得云里雾里。 「他来的时候一点儿悔意都没有,只是直截了当地问我,『我们完了吗?』我说是的,他转身就走了,再也没有回来。」 「可是他说他欠你个说法?」这个时候,我才开始觉得有些震惊,「而你的心里也一直还装着他,不是吗?」 「可你知不知道他在美国这五年,所有的忏悔,都不是因为伤害了我,而是因为伤害了你。因为你毅然地走进大山里去,他们没有办法找到你,而周之恆又因此一蹶不振,他的心里,因为负罪感的缘故,只好将对你的爱恋压抑起来。」雅琴下意识地将手伸进手袋,拿出了打火机和香菸,朝我挥了挥。 此时的我,已经满脑子的官司,哪里能够去计较她抽菸的问题。 她优雅地打燃火,点亮了香菸,「其实周之恆在美国的时候就已经察觉,文渊对你的爱,比他的来得更深。周之恆那个人,你是知道的,从来不会放弃。文渊从来没有放弃过寻找你的消息,他回国,就是为了找到你,无论你的选择是周之恆,还是他,总该有一个了断。哪知你当时身边有个香港人,而那个人当时也还凑合,文渊以为你找到了自己的幸福,而你又积极地把我从新加坡翻了出来,他领你的情,想偿还当年欠我的说法,硬着头皮跟我再续前缘。后来那个香港人伤害了你,我又为他离了婚,而他自己,又一不小心让周之恆知道他已经找到了你,周之恆呢,立马抛开一切飞了回来,他才发觉这次註定将真正地失去你。周之恆回来后,大刀阔斧地要把你追回来,甚至为了你,已经在港汇买好房子,他这才意识到,如果再不真实地面对自己,就会永远地失去你。」 「什么乱七八糟的。」我不耐烦地打断雅琴,开头的那一半要是还有些证据确凿的话,后面的这一部分简直就是捕风捉影。周之恆追我?买房子?我怎么没有感觉到呢?周之恆只是像个老朋友一样,面对我的成长,最终选择了放弃的幸福,「文渊是学心理学的,哪里至于把自己搞得这么麻烦?」 第108页 「医者不自医的道理你不知道吗?」雅琴噘起好看的唇,冲着洁净的玻璃墙吐了个烟圈,然后转过脸来看着我,「他看别人,都是最透彻,最深刻的;而看他自己,永远是看不清楚的。只因为他深爱的那个女人是你,你是他教出来的,却又是自己成长的,他不得不面对你,学会适应。」 「那么你呢?」我担心地看着雅琴,「他这样对你岂不是很不公平?」 「有你这样的情敌真的很好。」 雅琴笑笑,「都到这份儿上了,还在想这样对我公平不公平。可惜,爱一个人是没有道理可言的。我们分手是我提出来的。他这段时间总是在出差,你以为他真的是那么忙吗?不是,他是在逃避,他是要逃离上海,逃离我要的承诺,逃离你和周之恆越走越近的现实。他本来可以逃回美国去的,但是他做不到,他做不到是因为只要你一天没有嫁人,他就仍然抱着希望,哪怕让我在一边耗费着大好青春陪着等。」 「我决定放弃,再也不等了。你们三个人耗到地老天荒,也跟我没有关系。我真的很傻,明明知道住进这个男人心里的人根本不是我,陪着他看彩虹的也不是我,却傻傻地幻想着有一天他终于会绝望,会回到我身边来。现在我终于明白,那一天,是永远不会到来的。」 「怎么会?」我的脑子很乱,「你们不是很甜蜜的吗?双打不是配合得很好吗?」 「那些都是做给你看的。」雅琴的嘴角,浮起一丝自嘲的冷笑,「一个男人,吻着你的时候心里分明想着另外一个女人,你会好受吗?」 我没有回答,只轻轻地摇了摇头。「可是你为他抛弃了婚姻,抛弃了一切……」 「就算他没有再次出现,在新加坡遇到你后,我也考虑离婚。」雅琴打断我,不容我继续问下去,「我承认,当初决定远嫁新加坡有些负气的成分,我不甘心,怎么会输给你?但你的结局也比我好不到哪里去,跑到工地插队。那种远离城市的生活不是我的选择,这些年一想到你在工地面对那种没有时尚的生活,就会觉得我还是赢家,有婚姻,有金钱,有都市生活。没想到你再次出现在我面前时,将我的底线彻底击碎。五年了,你的变化真大,有事业,有自信,有成就感,而我,除了并不如意的婚姻外,一无所有。不得不承认,你是很聪明的,会经营自己的人生;而我,为了当年的一怒冲冠,竟浪费了五年的青春?五年,女人的一生有多少个青春的五年。我的婚姻已如鸡肋,当时需要的,是放弃的勇气。而这勇气在你那里,我得到了。你那么热心地为我和文渊续上情缘,我又有了退路,当然是义无反顾地离婚。」 淡蓝色的烟雾,盖不住雅琴一脸的释然,「直到周之恆跑去给你做饭,文渊以为他是去向你求婚。恆那样的男人,什么时候肯钻进厨房为女人做饭?文渊这才有了危机感,明白逃避,只会坐失良机,而且也将不再有下一次机会。」 「这个你们都知道?」我瞪大了眼睛,看着雅琴。 「我们当然都知道,」雅琴轻描淡写的,「我们一个星期见好几次,吃饭,喝茶,他买房子,忙装修,什么事情我们都知道。」 「为什么不叫上我?」 我有些愤愤。 「不叫也罢,你就饶了他们俩吧。叫上你,只会越来越乱,何况你又那么忙,忘情工作疗情伤,男人的自尊心可是脆弱得很,是不会乖乖地送上门去给你当替代品的。你以为周之恆看不出来文渊的心思吗?只是他不会拱手把到手的幸福让出来,他不让,我让。」 雅琴是不了解周之恆的,不了解那一夜的晚餐,是周之恆给我上最后一课,告诉我放手也是一种幸福。我没有打断雅琴,不忍心,只好继续任由她讲下去。 雅琴嘆了口气,「从新加坡回来之前,我遇到一个禅师,送我两个字,『捨得』,那禅师说如果我悟透这两个字,便不会再为爱受苦了。我原来以为是指我的婚姻,现在却参透了这两个字,不仅仅是情感,简直就是全部的人生。事业也好,婚姻也罢,有舍有得,无舍无得。我决定分手,放弃对情感的执着,对文渊的执着,让过去的从此过去,不再去问什么原因结果。这把年纪,是该坦然面对现实的时候了,如果爱上文渊一开始就是错,那么就改错,放弃,放了他,也放了我,只有放下那些纠缠不清的困顿,才能拥有心灵的自由。我想我是大彻大悟了,所以这一次不会像上次那样,会觉得不公平,也只有这样,我才能心平气和地坐在这里面对你,不是我的情敌,却是我的朋友。」 「你们俩真是……」 「缘分已尽。」轮到雅琴口齿伶俐了,「其实缘分早就尽了,偏偏遇上你这好心的小红娘。不管怎样还是要好好地谢谢你,谢谢你帮我重生,悟透了人生的真谛。」 我看着雅琴,没有出声。 「说实话,你真的会让人不由自主地喜欢上你的。」雅琴掐灭了香菸,「年轻的时候浑身是胆,现在又是有勇有谋,心肠那么好,人又那么傻,难怪他们两个神魂颠倒呢。」 「你倒是自由了,麻烦推给我。」我没好气儿地反驳。 「丫头,」雅琴咯咯地笑了起来,银铃般,「不要把幸福看作是那么高深的课题,幸福不像你想像得那样,一个爱你的男人肯包容你,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就这么简单。」 第109页 但愿我的幸福就在眼前。 回到上海。 猫儿兴奋地推开我的办公室,来不及等门在身后被关严实,就冲着我低声道,「阿勇回来了,你的幸福回来啦。」调子里,是压抑不住的快乐。 我坐在那里,没有被她的情绪所感染,只冷静地沖她点了点头,往门边瞟了一眼,还好,她顺手把门关得很严实。 「你应该知道我刚才跟谁在开会?」我看着猫儿,调子里没有一丝的喜悦,情绪,丝毫没有受到她的感染。 猫儿一愣,「怎么,听见阿勇回来,你不开心吗?」 我没有理会猫儿备受打击的情绪,继续我的话题,「我刚才跟爱德华,艾马什和雪儿在开会,讨论生产部的人事整合问题。」 猫儿大约猜到了我想要谈论的话题,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慢慢地坐到我的办公桌前,眼睛瞪得大大地,严肃地看着我。那眼神里虽然没有一丝的攻击性,却已经不再是我熟悉的天真清澈。 我嘆了口气,低下头,双肘撑在办公桌上,支撑着我沉重的头颅,任十指穿过头髮,努力地摁压着额头上的穴位,试图平息万千的思绪翻涌。我低头注视着桌面,脑子里很乱很乱,一时之间,不知该选择怎样的措辞,来面对猫儿。很难,上班是同事,下班是密友,当梅儿闪烁地告诉我猫儿和卢克的事情时,我应该猜到凭猫儿的聪明,失恋后短短一个月的时间里,就能和卢克如胶似漆地痴缠,怕不只是绯闻那么简单。刚才会议室里激烈的唇枪舌剑,仍然像过电影一样飞快地在我的脑海中闪现。 在办公室里我这样的困苦,猫儿是第一次看到,见我的头深深地埋下去,坐在对面的她没有吱声,我想她一定是瞪大眼睛,忐忑不安地在等待着我下面要说的话,她也很有耐性。 我长长地出口气,下定了决心。抬起头来,顺手理了理有些纷乱的长髮,「好吧,想必你来找我,也是为了这个结果。作为公司整合小组的协调人,我是应该告诉你公司的决定的,只是你希望以什么样的方式来进行下面的这场谈话,工作的方式?」 「你的方式。」猫儿的眼里,忽地闪现出一丝的攻击性,显然,她也做好了准备。 「我的方式面对你,是公私交替的,你要有心理准备。」我抬起眼来看着猫儿。 猫儿点点头,「就知道你会有很多的问题,老是不给你知道也不可能,你的隔壁就坐着公司里的小广播。来吧,我准备好了。」 猫儿的口气,也跟我的一样,变成了公事公办的又冷又硬。于公,于私,有些事情,在这没有秘密的公司里,是不可能再隐藏下去的。猫儿抬起头,美丽的大眼睛里,充满了自信。 「既然你肯指点迷津,那我就问了。」我用最快的速度收拾好情绪,「我从家里休假回来,就听见公司里有人在传向阳花要退休的消息,为此,向阳花来找我,想试探这是不是上面有人放风,想让她走人。我不明白我和向阳花的工作关系还行,是谁有必要藉口採购部经常造成销售部的缺货而想向阳花应该走人?」 猫儿忽闪着大眼睛看着我,没有出 声。 「关于向阳花的去留,从採购部的整合开始,卢克就没有表示过异议。毕竟,公司管理层的平衡是爱德华的事情,卢克的办公室远在新加坡,整合,也不过是亚太区的项目而已,以他的聪明,是没有必要介入我们公司的人事调整的。」我只留右手在桌上,撑着下巴,只盯着猫儿的反应。 猫儿沉着地看着我,还是没有作声,听着我继续说下去。 「我回家前採购部的数据系统已经做好,跟销售部,财务部的数据连结也比较顺利,珍妮送去参加培训,卢克并没有跟我提及人事的变动问题,甚至连艾马什和爱德华都认为,採购部的整合已经顺利地完成了预期的目标,等我回来,整合的工作要进入下一个阶段。」我看着猫儿,既然她精明地保持着沉默,我就一口气说下去。 相识相知两三年,猫儿显然已经意识到我要将话题引向哪里,伸直了腰坐起来,想要插话,我却没有给她机会,「作为公司整合工作的联络员,卢克的助手,採购部人事调整的问题卢克甚至没有通知我一声,就直接向爱德华提出了建议,我们大家都很吃惊。虽然我回家休假两个星期看似一个藉口,但以我和卢克这几个月在工作中的合作,这一招太突然了吧?」 「难道卢克想要给爱德华提什么建议,也要通过你吗?」猫儿闻得,小心却又得意。 「这也是爱德华的问题。」我看着猫儿,目不转睛,「既然我和卢克是一个工作组,将整合作为一个公司的战略项目在做,这么大的事情,我怎么可能一无所知?而向阳花做得好好的,让她退休的风声是怎么传出来的?上海市四十岁可以提前退休的规定又是谁告诉卢克的?这个想让向阳花退休的人又在算计着什么?可惜,这四个问题在爱德华的面前,我都回答不上来。你是知道我的,没有十分的把握,我在爱德华的面前从来都不出声,但会开完了,我是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给爱德华一个满意的答覆。」 「是我。」猫儿的回答,十分坦然,但也许是受不了我咄咄逼人的目光,将和我对视的目光挪向一边,「我和卢克拍拖的事,你早就知道了,不是吗?」 第110页 这回轮到我不出声了,我只是点了点头。 「我知道你的清规戒律,『兔子不吃窝边草』,就算是谈朋友,也不要找公司里的人,尤其不要找公司里的高层单身老外。但是小马,你的原则是你自己的事情,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聪明而且幸运的。是的,我是利用和卢克拍拖的关系,想得到採购部经理的位子,不行吗?你不是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吗?你说有的人守得住清贫,有的人甘心去做熟肉铺子,那都是别人的事情,你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守住自己的原则,不干涉别人的事情,不是吗?」 「是。」我的回答,也是干脆利落。猫儿的确很了解我,知道如何和我周旋,「所以从一开始,我知道你和卢克拍拖,却始终没有问过你半个字,不是吗?」 「我不是熟肉铺子。」敏感的猫儿,显然意识到我在暗示什么,「我承认和卢克交往,一开始的确有利益的成分在里面,卢克喜欢我,和你一样,他也有选择的自由,不是吗?在和我拍拖的同时,他也认识了我的工作能力,他不过是想要帮我得到那个职位,不可以吗?」 我不欲,未必人不为。猫儿真的是摸透我的心思。 「这不是可以不可以的问题,是道义的问题。」我看着猫儿,耐心地,「如果这个职位本来就是空缺的,或者很快就要空出来,你想得到这个职位,无可厚非。你知不知道『盗亦有道』,爱德华,艾马什,虽然和向阳花沟通有些语言障碍,没有人认为向阳花目前需要将这个职位让出来。你知道向阳花来自中方,也知道她当年的辉煌,甚至很清楚她至今还住在中方的宿舍区里,要是她就这样地『光荣退休』,你让她今后怎么做人?」 「大浪淘沙。」猫儿的眼里有些不屑,「不合时宜的老同志,回家去享享清福,没有什么不好的嘛,何必要在这里挡住年轻人的路?」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恐怕也不希望到了向阳花这样的年纪,被人用这样的手段淘汰出局吧,何况向阳花并没有对不住你。」我停了停,犹豫着。 「我搞不懂你,向阳花在工作中给你找了那么多的麻烦,你还会帮她;我和你情同姐妹,你竟然这样对我?」猫儿的大眼睛,忽闪着,像明亮的探照灯般。 我立起了食指,「向阳花跟我之间的矛盾,是工作关系;你所说的情同姐妹,是私人关系。正因为我和你的私人关系很密切,所以我坦白的告诉你,这个职位你做不了。就算爱德华念及与你旧日默契的合作,也不得不考虑全局。何况对于艾马什而言,和向阳花的合作得心应手,他知道怎样巧妙地使用向阳花这张牌,而你,对于他而言,就不是那么好用了,你曾经是爱德华的助手,又怎么会乖乖地听他调遣?投鼠忌器,你不明白吗?另外,作为採购部经理,你有什么经验和能力,原料,材料的订货协调,还是谈判的技巧?向阳花的英文是不够好,计算机连最基本的应用程式都不会,但她管理供应商的确有一套,协调研发,仓库,生产的能力也是有目共睹的,她不到四十岁就在中方做厂长,协调的是数百人的大中型生产企业,这样的经歷和能力你有吗?」 猫儿被我问得,一时间答不上来。 「我来问你,採购订单怎么下?举一个例子,销售预测中某一个产品的包装纸箱该月的预测是五千个,仓库里只能装得下八百个,而供应商的交货周期是两个星期,仓库的空间连一个星期的供应都不能保证,该怎么办?」 「很简单啊,找一个能够在一个星期内交货的供应商好了!」 「开个新供应商那么简单吗?新供应商到哪里去找,怎么找,开模,制版,定稿,不花时间吗?就算这一切都能搞定,费用呢?费用可都是要摊在产品的单位价格里的,那么供货价格就会上去。仅仅一个纸箱的成本上去了,单品的包装成本也就上去了,产品的利润就会下来,一个产品如此,其他产品怎么办?利润,是考核爱德华和艾马什的业绩最直接的东西,他们会同意这么做吗?」 我没有顾及猫儿讪讪的表情,继续我的问题,「还有,每一个批次的订货,供应商都希望一次交清,而仓库没有那么大的储存空间,该怎么办?一批次的订货,超过一定的交货次数,供应商的运输成本就上去了,势必引起价格的上扬,怎么办?如果按亚太区的要求,每种原材料都要保持一到两个备用供应商,怎么样平衡这两三个供应商之间的关系?又怎么样平衡订单的频次?新产品上市前採购部和市场,研发部门要密切的协调,原料,材料,供应商那边免费的试验品,商人重利,你有什么把握说服供应商,白白送产品给你做研发?一天八小时,既要保证新产品研发,又得保证成品仓库的备货和销售部的单月预测没有太大的冲突。没错,我平时是跟你抱怨过做经理的有时像在捣糨煳,打太极,可是能坐到经理会上打太极的,个个都不是简单的角色,你目前还没有这个功力,硬冲上来只会给自己招惹不必要的麻烦。职场的发展应该是一个正常的轨迹,一步登天只会给自己带来难以承受的压力。」 「这么说,这一次你没有帮我喽?」猫儿沉默了一会儿,冷冷地。 第29章 外面,依然是倾盆大雨 「恰恰相反,我帮你摆脱了各种被猜忌的嫌疑,而且也帮你不要去採购部挑一副你根本挑不起来的担子,还帮你挽回了卢克的名声。」我看着猫儿怨恨的眼神,坦荡地答道,「虽然一切并未如你所愿,但你若是理智的话就会明白,我这么做的良苦用心。坦率地说,作为销售部的经理,这个时候换掉採购部经理对我不利;爱德华如果对卢克的提议感兴趣,自然会仔细考虑,为将来合适的人选制造机会,以你的聪明,当然知道该怎样为将来做准备。」 第111页 猫儿若有所思,默默地站起来,轻轻地摇了摇头,很失望,「小马,我那么努力地帮你和阿勇在一起,你却这么对我……」 我沖猫儿摆了摆手,「上班时间,我不想谈自己的私事。正因为我们走得很近,彼此了解,我才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走这一步险棋,不仅仅是险,而且是必输无疑。我的话也许你不愿意听,可是你应该冷静地想想,你有什么?採购经验,谈判技巧,供应商,原材料採购的规格和技术指标……你没有的,採购部做好的资料库里也没有,就算一切如你所愿,你怎么做採购部经理?单是为了我的事情,公司里的流言蜚语你都受不了,要是轮到你自己,你还不早就被那些闲言闲语气死了?」 猫儿只站在那里,没有再说什么。我嘆了口气,「我知道你现在未必能听进去我讲的任何一个字,但我实在不忍心看你撞得头破血流,毕竟,我们是朋友。」 「是朋友?」猫儿像被踩到了尾巴,跳了起来,咬牙切齿,「小马你真是太虚伪了!是朋友你一直不告诉我邵强是同性恋;是朋友你把菲奥娜用来骗阿勇的故事给邵强来骗我,让我相信他和什么旧女友有孩子;是朋友你看到我抢了曾经追求你的卢克,就在我升迁的问题上阻拦我?……」 虚伪?我看着猫儿,震惊。失恋,失算,她现在的头脑是如此的愤怒,所有的怒火,当然是一股脑儿地发泄到我的身上,再说什么,都没有用。我站在那里,默默地听她将心中蕴藏已久的不满一字一句地喷射出来,慢慢地从她的话语中听明白,原来一个多月前回来的阿勇在楼下等我的时候,已经和回去取东西的猫儿见过面了,两个人约着一起吃饭,阿勇已经将菲奥娜的谎言和邵强的难言之隐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猫儿,而聪明的猫儿自然也猜到了当初我应她的要求去和邵强谈谈,究竟谈了些什么。至于卢克,猫儿愿意怎么想就随她去吧…… 阿勇?我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在我面前总是不会表达爱意的男人,什么时候变得可以将自己的私事如同倒豆子般地在猫儿面前倾诉,没有防备?错爱。 「好了,」我冲着猫儿摆摆手,不想解释什么,「既然我在你眼里是如此的虚伪,谢谢你这两三年的友谊。」 长嘆一声,疲惫,我伸出手指了指门,「你可以出去了。」 两天后,猫儿来道歉,我接受了她的歉意,虽然看得出来她并不十分情愿。我很明白,那份友谊,已经不可能回到从前。感情也好,友谊也罢,哪里有什么破镜重圆?如果一切的努力都只是为了重圆,那么镜子上裂痕呢,分明在那里提醒曾经的破碎和伤心。猫儿和我一样,自尊心比较强,只是我比她年长,虽然圆滑些,却仍无法接受最亲近的朋友带来的伤害。短短半年的时间,失去了心仪的爱人,和亲近的朋友,备感孤独。 下班前,风雨大作。 我埋首桌前,津津有味地研究着销售报表,这颱风的面孔是豪雨如注,一时半会儿也停不下来,晚点回去就晚点吧,反正这上千万人的都市里,没有一盏灯为我点亮。 手机作响,是文渊,「怎么,六点半了还不回家吗?」 「着什么急?」即便是知道了他的心思,丝毫没有要避开他的下意识,一切还是像往常一样,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我需要时间。不战而战,周之恆教会我最有用的策略,「我们这里地势低,现在好像有点发洪水的架势,不知道有没有计程车进来,我还没有想明白该怎么出去呢,游泳衣也没有带。」 「我来接你。」话音刚落,电话就挂断了,他不想给我拒绝的机会,女人杀手。 半小时后,门卫打来电话,大门外有个男人坐着三轮自行车,说是来接你的,办公楼下面的水已经快要到膝盖了,直接放他们进来好吗?没问题,我赶紧收拾东西,下楼。这些天台风带来连续的降雨,给出入的汽车造成了很大的困难,小汽车一开上这条马路,排气管很容易被高过路面的积水倒灌,死火停在路中间,计程车不肯开进来,已经好多天了。每天上班,我都得提前半个多小时,穿着休闲装乘计程车到地势高一点的地方,然后坐三轮自行车进公司,趁着上班前的十多分钟,赶紧换上职业套装,下班后又换成休闲的装束想办法找三轮车离开公司所在的街道,要么是坐公司里底盘比较高的车辆先到没有积水的路口,然后打车回家。天色这么暗,文渊竟然能发现这窍门,女人杀手真不是浪得虚名。 不想让文渊久等,挂上电话,连衣服都来不及换,穿着职业套装,噔噔噔地从楼上跑了下来。文渊已经换好了凉鞋和及膝的短裤,休闲的打扮仿佛要去野餐似的。见浑浊的雨水已经淹过了三级的台阶,而三轮车上的文渊离我却还有三五米的距离,我不禁微微地皱了皱眉头,谁说美丽无价,这会儿好像有点贵。 「站在那儿别动,我来接你。」见我站在那儿犹豫着,文渊利索地跳下三轮车,落地的瞬间,脚步很轻,尽量不要让雨水飞溅起来。雨水离他的膝盖还有两三厘米的样子,地形又不熟悉,他迈开步子,小心地蹚着污浊的积水朝我走来。靠近,他一伸手把我抱了起来,一转身,又小心地朝三轮车蹚过去。 我的心中,暖暖的,和那种亲人似的感觉有些不同。 三轮车换计程车,吃过饭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第112页 打发了计程车,文渊似乎并没有要走的意思,手里拎着我的手提电脑,朝楼上走去。我却停住了脚步,那些清规戒律。 「总得给点水让我把脚洗干净了再回去吧。」文渊没有回头,却似乎看清楚了我的迟疑。 我想了想,跟着他上楼。 外面,依然是倾盆的大雨,被狂风吹着,路灯下,只看见那雨幕不停地晃动。刚才回来的时候,文渊将雨伞大部分撑在我的头顶上,而他自己,早已经是湿透了。一进门,他放下我的手提电脑,立马冲进洗手间去,我知道他的体贴,是不愿意将外面雨水带到我光可照人的地板上的。 我从衣柜里拿出件中性的t恤衫,新品上市时做的gg衫,塑胶袋都还没有拆开过,顺手扔给文渊,「沖个凉换上吧,不然会感冒的。」 文渊笑笑,「顺手关门。」 屋子里是文渊淋浴的水声,屋外是躁动的雨声,我捧着刚泡好的香茶,慢慢地踱到阳台边,隔着阳台的玻璃门,看外面时疏时密的降雨。没有被淋湿的难堪和污水淤积的烦恼,坐在屋中看下雨的感觉很好,天上掉下来的水,如同一群震怒的汉子,满腔的怒火化作到处乱砸乱撞的声响,噼噼啪啪地敲打着屋顶,敲打着房檐,借着狂风的力量,越过那些和老房子不太协调的遮雨棚,勐烈地敲打着玻璃门窗,那怒火,恨不得能冲破玻璃的阻挡,钻进屋子里去,向灯下的人们诉说心中的不如意,仿佛只有这样挥动着拳头肆意地勐击,才能将郁积于心中的愤怒完完全全地发泄出去;发泄完了,这群狂躁的男人又不知被谁的双手轻轻地抚慰,变成了温柔妩媚的少女,丝丝飘摇的柔情,如梦幻,如轻纱,在明亮的街灯照耀下,羞涩地翩翩起舞,随意地婆娑,舞姿却又是曼妙多情的。我的眼光,在那摇曳的轻舞中迷离,情不自禁地随着那细雨的韵律,慢慢地向下移。 路灯下,站着一个人,中等身材,熟悉的身影,正撑着伞,仰起头,目光朝着我站的方向。是阿勇,他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好像已经站了很长时间。右手撑着伞,不羁的颱风将雨滴吹得到处飘摇,他的伞并没有随着风的方向转动,只直直地立在他头顶的上方,任雨滴从不同的方向袭来,拍打着他的脸;他的左手安安静静地垂在一旁,看不见动作,我却好像听见那五指的关节被握得轻声作响,那是他极力压抑的百感交集,是期许,是愤怒,是失望?但也许只是我的猜测而已。虽然只是二三十米的距离,在这风雨交加的夜晚,我无法看清路灯下的他的表情,只隐隐地感觉到他的苦痛,很深,很深。 那么他一定是看见我们了,刚才我和文渊回来的时候,文渊先下车,撑开伞,跑到这边来拉开车门,体贴地不让我淋到雨水,而我,当时忙着冲进楼道,是不可能看到他的。 阿勇此时已经看见依然穿着职业套装的我,正端着茶杯,站在阳台门后,隔着那层玻璃,没有什么避闪,朝着路灯下他站着的方向,迎着他的目光,伫立。我的眼中,那份曾经的习惯和依恋,已经被这夏季里来来往往的颱风带来延绵不断的降水洗刷,变得很淡,很淡。我站在屋里,看着楼下雨中的他,心里虽然淡薄了那份爱意,却又不能像看着个路人般的平静,只觉得那些被风卷着跨越雨伞的遮拦拍打着他的雨滴,同时也冰凉地拍打着我的心,冰冻的感觉。对于阿勇的到来,我没有觉得吃惊,既然猫儿说他回来都一个多月了,那么随时随地,只要他准备好了,就会出现,只是我从他那里,好像已经没有什么需要知道的消息,哪怕是那些他执着地寻找到的答案,在我这里,也已经失去了意义。 人世间最遥远的距离,不是南极到北极,也不是生与死,而是两颗心之间的距离。跨越时空的寻找,茫茫人世,三十多年的光阴,原本已经是那么的接近,却兜兜转转,走走停停,于不经意间,飘向不知哪里的尘世,回首来路,发现原来两颗心之间,只有相遇的缘,而没有相守的分,那一份过去曾经,留下的,是恍如隔世的伤心。我的眼泪,顷刻间奔涌而出,顺着脸颊,落入手中的茶杯里。 雨就这样一直执着地下着,丝毫没有要停息的架势。 隔得那么远,阿勇似乎看到了我眼中的泪滴,他的手,慢慢地伸进了衣袋里,我知道他在拿手机。 文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我的身后,他的目光,也落在楼下阿勇的身上,「是那个香港人?」我当然能听出他的不悦,自从那一夜打了架,文渊再也不称唿阿勇名字了,只是略带鄙视地用「那个香港人」来代替,连周之恆,都已经用了这称唿,多多少少有些不屑。 手机作响,远远地已经看见阿勇已经将手机举到了耳边。我转过身去,放下茶杯,想要去拿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却被文渊一把拉住,「不要,丫头,要保护自己,不要给自己机会受伤害。忘了他吧,爱你的人就在眼前。是我!!!我们之间不是兄妹的感情,是恋人,我爱的人是你,不是雅琴!你的幸福,就在你我的手中,今生太短,我们都浪费不起了。」 「我知道。」我轻轻地推开他的手,柔声道,「我爱过他,楼下的那个男人。如果你想要爱我,一生一世,就要面对我的过去曾经。」 文渊飞快地点了点头,热切地看着我,「爱你的承诺,一生一世,我当然接受你所有的一切。听我说……」 第113页 「我需要的是包容,不仅仅是接受勇气。」我飞快地打断了文渊,眼睛,又转过头去瞄了一眼雨中的阿勇,心里,莫名的酸楚在蔓延,「毕竟相爱一场,就算不能携手白头,也不能忍心去伤害他。」 茶几上,手机的铃声断了,沉默,在我和文渊之间蔓延。 大约过了五六秒的时间,手机铃声又再度响起,我瞄了一眼屏幕上显示的号码,依然是阿勇,我看着文渊,「我要给他一个说话的机会,给他一个公平。不管将来怎么样,我不会再被任何人伤害,也不会主动地伤害任何人。浪费了周之恆五年的青春来找个机会彼此说明,坦然面对,我想我已经吸取了教训。够了,就算不再爱阿勇,也没有必要留下什么不能说明的怨恨,五年?十年?人生短短几十年,既然决定放手,让大家都走得轻松一点吧。」 我利索地一弯腰,拿起了手机,这一次,文渊没有再拦着我。 「小马?」阿勇的声音,十分低沉,听得出来,他此时的心情,已经是跌落到谷底。 「唉,」我轻声地应答着,等着他继续说下去,「我收到了你发来的贺卡,有心了,谢谢。」 电话那头是沉默,阿勇当然明白我在提醒什么。 「我们能不能见一下,不会占你很多时间。」犹豫片刻,他还是开了口。阿勇的要求,彬彬有礼的客气,那调子,丝毫不像是即将分手的恋人,反倒像是普通朋友的约会,生分得很,我想我听得出来,那调子里的客气和无奈,就是那最远的距离,已经跨越了生死。 「今天这么大的雨,又是风,你一直站在那里,会生病的。还是回去先好好地睡一觉吧,明天晚上八点,我们一起吃饭好吗?」 阿勇嘆了口气,没有反对,一转身,我看见路灯下那个孤独的身影,慢慢地离开。我努力地将眼泪堵了回去,身后,还有一个人,正紧盯着我的背影。 「这么说你知道你明白你在我心中的分量。」文渊上前一步,不肯放弃这大好的机会。 我无力地点了点头,「拜託你,现在什么都不要跟我说。我的脑子很乱,心也很乱。周之恆走了,带着决定放手的幸福;雅琴也走了,带着有舍就有得的感悟,而你又跳出来,爱来爱去的,要给我什么幸福,难道你不觉得因为你我的兜兜转转而耽误了他们两人的机会去各自寻找属于自己的幸福吗?我现在真的是愧疚得要死,没有办法面对任何一份新感情,包括你的。给点时间,让我好好想想好吗?」 「我已经给了你五年的时间了,小妖女。」文渊笑着,走近我的身边,「刚才还在说人生在世短短几十年,我的时间怎么算呢?」 「帮帮忙,你不也花了五年的时间,才弄清楚自己心里到底装着谁吗?」我的斗志,一下子又復甦了起来,「我用了五年的时间成长,而你呢?这五年跑到哪里去了?我自己摔倒,自己流泪,自己擦干眼泪站起来继续前进,你现在坐收渔人之利,难道还要补偿?」 「不是我要你补偿我的损失,是我来补偿你的损失。」文渊将我轻轻地拉近,伸出他的右手,拉起我的手来,将五指穿插在我的五指间,紧紧地扣住,两个掌心,彼此温暖着,「今后几十年的风风雨雨里,我会一直这样,紧紧地拉着你,决不松开。」 「我需要时间,你也需要想清楚,我是性情中人,有了靠山,会变得随性,今天在商场上奋力搏杀,明天就会哭着喊着要回家做饭去了,但也可能在家里呆不了多久,又会要出来工作,寻找人生价值。」 「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你了,只要你自己开心就好。」文渊伸出左手,钩住我的下巴,将我的脸抬起来面对他,我看见他的眼中,满是那熟悉的笑意,没有戏嚯,只有认真,「我想我们现在都已经准备好了,承诺今生。」 「我没有啊!」我心里,并没有准备好,「给我时间,不然就只有放弃。也许过了这一阵子我会需要一个新的男朋友,经歷一场简单的恋爱,让一切从头开始。」 文渊没有再坚持,握紧了我的手,「没有问题,一生一世我都交给你,我有足够的耐性。」 第30章 我曾那么接近幸福 第二天, 离阿勇上班处不远的一家杭州菜馆,我请他吃晚饭。 八点,阿勇很准时。一百多个日日夜夜的分别,仿佛走完了一生一世,我才终于有时间好好地打量他。恋爱中的阿勇,曾经是充满了青春活力,容光焕发,而现在,却憔悴得让人不免有几分心酸。先到的缘故,我端起茶壶,给阿勇斟满茶,然后又将自己的杯子添满。 「小马,」阿勇的调子里,俨然没有了那份游刃有余的自信,反而沉重得让人不免有些担心,「我是来跟你说sorry的。」 那么菲奥娜的故事都是真的喽?我端起的茶杯有些晃动,杯中的热茶洒了些出来,我只好将茶杯放下,定了定神,「没有什么对不起的。既然曾经相爱过,努力过,珍惜过,就没有遗憾,也没有抱歉。」 「我想我浪费了你的青春,你的信任,你的等待。」阿勇的固执,熟悉,虽然过去并不觉得烦恼,此时未必觉得顺心,却不明白在这个当口儿,他为什么要继续谈论他的歉意。 「你也给了我很多的财富,人生,职场,情感,我真心地感谢你,就算我们没有将来,我也会好好珍惜这段曾经有你的日子。」我的心,在流血,一滴,一滴,「我也是最近才发现,原来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是两颗心之间。起初你站在我面前,我却并不知道你爱我;后来我们相爱,却又都下意识地保护着那些过去曾经,让两颗心悄悄地游离,直到了不能再交会,才发现只剩下了两两相望的距离,跨越了今生。」 第114页 阿勇没有作声,默默地端起茶杯,眼光停在我的脸上,那眼神很古怪,我觉得他试图在我脸上寻找着什么,又好像是要努力地记住我的容颜似的。我坦荡地迎着他的注视,不让他的心里,泛起丝毫的难堪。 良久,他慢慢地开口,「我还有一个问题,想在你这里得到证实,可以吗?」 我点了点头,「只要是我能够回答的。」 「我可不可以知道,那个不再碰钢琴的毒誓,是怎么一回事?」阿勇抬起头来看着我,似乎觉得这问题触动了我的伤心,又体贴地附加一句,「如果是些伤心的往事就算了。」 「也没有什么,」我轻松地笑了笑,「不过是些年少轻狂的往事。当年我过生日时,周之恆和我在朋友们面前,联手演奏过《致爱丽丝》,比较默契。后来发生的那件事,我觉得周之恆背叛了爱情,就发下这样的毒誓。」 阿勇点点头,没有再问下去。 吃完饭,阿勇开车送我回去,就在我解开安全带,手搭上车门的那一瞬间,阿勇突然拉住我的左手,「小马,让我再看多你一眼,好吗?也许……」 后面的话,又被他蓦地吞咽了下去。一声嘆息,悠长。 我没有反对,只转过脸去,看着他的眼睛,努力地控制着我的伤心,「这一别,我们都将走出彼此的世界。我祝贺你找到属于你的幸福。你是个很好的男人,真的。」 阿勇没有出声,只看着我的眼睛,努力地微笑着。 …… 一年半后,猫儿火速结婚,新郎不是卢克。经歷了职场的反覆,猫儿最终还是理解了我当初的苦口婆心,选择了做财务。她说自己一板一眼的性格不适合跟供应商捣糨煳,何况老公的收入也不错,工作嘛,当作是挣挣零花钱好了,不要太累就好。 七千吨的目标完成,爱德华实现诺言,让商杰去巴黎。第二年,爱德华如愿以偿地调回总部,而我和商杰的攻守同盟一起跳槽,我坐上了销售总监位子,商杰也如愿以偿地做了市场总监。偶尔我会和同样离开公司的猫儿在一起吃中午饭。 只是提起文渊,猫儿还是忍不住要皱眉头,「你们两个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就那么回事儿呗。」我笑笑,「你知道我的,没有了事业的成就感,三魂掉了七魂似的,还好,他受得了我不时的出差和偶尔的加班。不过现在这份工作要轻松很多,产品保质长,销售的渠道没有那么复杂。」 猫儿噘了噘嘴,「你开口闭口都是做销售的职业病,不是产品就是渠道的,除了阿勇,怕也只有他才受得了你。」 阿勇?那个已经走出我今生的男人,我巧妙地将话题岔开,「女人要有经济上的独立,才能有精神上的独立。他知道我很在乎精神上的独立,所以才会追求经济上的独立。我倒是常常把梅儿当初的口头禅挂在嘴边,『我的就是我的,你的也是我的』。所幸的是以他在国内做到这样的职位,选择的余地比较大。」 猫儿笑笑,不再多说。 入夜,轮船上。 自从千禧之旅在普陀山接受了文渊的感情,我们之间有了默契,这两年元旦的假期前,文渊总是早早地安排好了去普陀山的旅游计划,好好利用这三四天的时间,抛开一切的工作,去那海天佛国清净地,晒晒太阳,听听晨钟暮鼓,看那海上的日出日落,惬意得很。 上次在普陀看日出,看的是新世纪的第一道曙光,当那一轮红日从海平面上跳出来的时候,我突然地感到一种新生的快乐,兴奋异常。文渊就在那个时候拉住我,「做我女朋友,好吗?」 「才三个多月哦。」我皱了皱眉头。 「求求你收留我吧。」文渊又恢復了那熟悉的调子,「我都快四十了,还有多少时间能留给你蹂躏啊?你就凑合着糟蹋我的余生吧。」 我就这样,做了他的女朋友。 新年前夕,我们又踏上去普陀山的旅程。 船缓缓地离开十六铺码头,对岸,是外滩迷人的夜景。我和文渊靠着船舷,静静地享受这美好的夜晚。一抬眼,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我转过头去,努力地想看清她的样子,她却一转身,进了舱房。 海天佛国的旅程,三天的时间,轻松惬意。 回上海的前一天下午,自由活动时间。吃过中饭,文渊牵着我,去百步沙走走。我和文渊一直都喜欢那个叫百步沙的海湾,大约是因为我们每次来的时候都是艷阳暖暖的冬天的缘故,沙滩上没有壮着胆子戏水弄潮的泳者,一派澄明的海阔天空。 我和文渊穿着休闲的棉质衫裤,靠近沙滩,弯腰将鞋袜脱了下来,高高地捲起了裤腿,拎着鞋袜踏浪而行。 「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喜欢这百步沙吗?」我小心地躲避着浪花地飞溅,头也不抬地问文渊。 「你喜欢这逐浪的感觉,任脚下潮起潮落,享受一种安然挺立的骄傲,寻找凝聚勇气的动力。」不愧是文渊,一下就说到了点子上,可惜,只说对了一半。 我点了点头,「还有一半儿。」 文渊歪了歪头,看着我。我没有作声,只拉着他站在水里。「不要动,一会儿告诉你另一半儿。」 冬日的阳光,将岸边浅滩里的海水,晒得不再是刺骨的冰凉。只一会儿的工夫,泥沙已经盖住了我们的脚背,我拉着文渊的手,轻轻地把脚抬起来,向后退了两步,站在那里,看着四只脚留下的印记,很快地被浪花的冲力利用周围泥沙的柔软给抹平。 第115页 「看看我们刚才站的那个地方,如果不踩下去,原本是平整的,我们踩下去,呆了一会儿,就形成一个小坑,若是我们把脚提起来,一会儿的工夫,又平整如初了。我就是在这里看到了人生,想起那些过往。时间如同这浪花,那些伤害如同是被我们踩下去的小坑,一直站在那里,只会越陷越深,坑也越来越深,就是所谓的泥足深陷吧。有能力拔出来的时候,不能犹豫。那些坑,无论多深,都很快地填平,也就是说,每个人所遭遇的伤害,经过时间的抚慰,都是可以癒合的,关键看你想什么时候拔出来,不要让自己泥足深陷。」 文渊快速地将我拥入怀中,深深地一吻,「小丫头终于长大了……」 穿过他的肩膀,不远处,又是在轮船上见到的那个似曾相识的背影,一闪,绕到礁石后面的一个小湾里去了。 文渊察觉到我的表情异样,眼光也顺着投向那边,却什么也没有看见。 「过去看看。」文渊牵着我,跟了过去。 绕过那边的礁石,是一个背阳的小湾,我们一下子就看见那苗条的红衣女人。她正背对着我们,把手里的东西放到岸边稍微平整些的礁石上。那是一个砖头大小的录音机,里面,正放着一支钢琴曲,《致爱丽丝》。虽然浪涛滚滚,我还是听出了那演奏者的技巧,不太娴熟。那红衣的女人,正忙着从背包里寻找什么东西。 我努力地想要看清楚她的脸,她却好像意识到了背后的我们,一下子转过身来,是小芸,我当初托猫儿在音乐学院给阿勇找的钢琴老师。怎么这么巧?小芸看到我,却并不吃惊,似乎早就料到了这样的相遇。 文渊推了推我,我这才回过神来,礼貌地给他们做介绍。 「这么说你当初是另有企图喽?」文渊捏了捏我的手。 「没什么。」小芸还是坦率得可爱,「应该谢谢小马让我认识了阿勇,他是个很优秀的男人,有高尚的人格,我崇拜他。」 高尚的人格?我狐疑地看着小芸,摸不清头脑,当初也不过才短短两三个月的时间,小芸就中断了继续教阿勇练琴,难道以阿勇的沉默寡言和他们上课的频次,就能够谈论他的人格?这学艺术的女孩子,未免太热情奔放了些吧。 「阿勇还好吗?」文渊见我不出声,客气地问小芸。真不知他怎么会冒出这样的问题,小芸和阿勇的师生情谊不早就中断了吗? 「他在这里。」小芸一转身,从身后的背包中取出一个精緻的红木匣子,「我今天来,就是来完成他最后的心愿的。」 什么?我的心,勐地往下一沉,身子,也跟着摇晃了起来。身后的文渊,一把扶住了我,「阿勇他?」 「他去世了,上个星期,是癌症。」小芸的直率,丝毫不肯隐藏,只冷冷地上下打量了我一下,「阿勇深爱过一个女人,铭心刻骨。可惜,这段感情,遭致他从前的女朋友菲奥娜的嫉妒。那个菲奥娜真狠毒,因为自己老公的生意在财务上有些问题,在公司准备上市的时候,被阿勇在香港的合伙人查到了证据。他们就利用阿勇和菲奥娜的往事,编出谎言来说菲奥娜曾经有过阿勇的孩子。而阿勇当时深爱的女人无法接受这样的过去曾经,为了那份真爱,阿勇抛弃了一切,回香港去查个究竟。这样一来,阿勇的合伙人不得不香港上海两头跑,菲奥娜他们赢得了足够的时间做手脚。就在阿勇查清楚真相的时候,他自己的健康,也查出了问题,那是一种遗传性疾病。阿勇说为了心爱的女人,他应该做一棵树,为她遮风避雨;应该做一座山,给她依靠。如果这一切他都做不到,反倒要让心爱的女人在将来几十年的时间里独自伤悲,那么他就算进了天堂,也不会快乐的,倒不如及时地放手,让心爱的女人去选择别的幸福。」 我已经惊得快要喘不过气,小芸就这样看着我的眼睛,咄咄逼人的目光让我无处可逃,「你可能要问我怎么知道这一切的?这一年多来我和阿勇一直在一起。我和他再次相遇的时候他正要离开上海,而我正好要去香港继续我的学业,我们在飞机上重逢了。阿勇很憔悴,一方面是他的病,一方面是他的伤心,决定放手又怎么能够幸福?见我在香港言语不通又举目无亲,他总是及时地帮助我。起初我以为他是在追求我,后来他说,我的身上,总或多或少地有他深爱的那个女人的影子,那种纯真和率直。只不过他深爱的那个女人,是一个人漂在上海,异地他乡,不得不披着坚强的外衣,而骨子里,总是不由自主地惹人怜爱。他帮助我,却不能爱我,因为他的心很小,只装得下那个女人。我没有怪他,我所能报答他的,就是继续他的钢琴课程,因为他有一个心愿,要为他心爱的女人,演奏这首《致爱丽丝》,说着,小芸向后瞄了一眼礁石上的那个录音机,我们的眼光,在那里汇合了。 我已经猜到,那是阿勇最后的表白,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任眼泪静静地流淌,默默地等着小芸想要附加给我的评判。身后的文渊,已经伸出双臂,将我紧紧地揽住,试图温暖我被这残酷的现实冻冷的心。 「这一年多来,我就这样看着阿勇,跟病魔作战,每当各种各样的治疗一次次地将他击倒的时候,他都让我给他放《致爱丽丝》,他说一听到这曲子,仿佛看见他深爱的女人点亮他世界的微笑,就又有了活下去的力量和勇气。我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他一天天地虚弱下去,时而清醒,时而迷煳,终于有一天,他坚持要离开医院,去琴房,要我录下他演奏的这支曲子。我知道在医院的时候,他的心里,时时刻刻都装着这个心愿,希望有一天,他爱的人能够听见。」 第116页 「他的家人呢?」文渊在旁边问道。 小芸痛苦地摇了摇头,「直到他走前的最后两个星期,他才同意我通知他的家人。他说痛苦的事情,他一个人去面对就行了,不想延长家人的痛苦。」 小芸关掉了录音机,取出那匣磁带,递给我,「留下吧,既然是为你演奏的。」 我和文渊几乎是同时伸出手,将那匣录音带一起接了过来。我的伤心,如这大海里奔腾的浪花,一刻都不肯停息。 「那么,他还有什么心愿?」文渊看着小芸手中的红木匣子,平静地问道。 「他想将一部分的骨灰,洒在这南海观音的道场,海天佛国的清净之地。」小芸看了看手中的匣子,目光停在那里,十分地温柔,「他说这一生,因为性格等原因,与到手的幸福擦肩而过,可能是前世的姻缘,没有能修成正果。他说他深爱的女人,伤心的时候会到这里来祈求南海观音的指点,他们之间经歷了那么多的事情,最终却不能结成眷属,一定是前世没有足够的修行,所以他希望长眠在南海观世音的道场,为来世与他深爱的人再结姻缘,等上五百年,一千年。」 说着说着,小芸的眼中,也有晶莹的泪光在闪烁,「我想被阿勇爱过的女人,一定是很幸福的,只可惜,有缘无分。阿勇一个人承担无奈,却把幸福的机会,让给了他深爱的人。每当他被病痛折磨得痛不欲生的时候,他总是喜欢回顾和她在寒舍初认识的记忆,『她穿着红衣,任冬日的阳光将她柔软的秀髮染成金色,她在那里捧着书,丝毫不顾及周围的喧嚣,只跟着书里的文字浅浅地微笑着,很美,很美……』」 小芸将手中捧着的红木匣子小心翼翼地放在岸边的礁石上,手脚利落地脱下鞋袜,捲起裤脚,慢慢地走到水中去,那神情,十分庄重。 等浪花淹没了她白皙的脚踝,小芸轻轻地打开红木匣子。那里面,一张洁白的缎子包裹的,是阿勇曾经的身躯。我就这样看着她,一只手捧着匣子,一只手轻轻地从那匣子中捧出少许的骨灰,缓缓地洒向大海,任那海风,将我曾经爱过的人,吹到不知哪里的天边。 我的苦痛,找不到说明,只觉得眼前一黑,跌倒在文渊的怀里。 醒来,已经是在宾馆的床上,文渊坐在床边,眼睛里充满了关切和焦急。见我醒来,他一把将我抱住,「哭吧,起码你还有肩膀可以依靠。」 我却摇摇头,闭上双眼,没有泪水。好不容易平復下来,我抬起头,「不介意我去找小芸问问看吗?」 文渊点点头,「我陪你去。」 小芸住的地方,离我们并不远。在我昏迷的时候,体贴的文渊已经找到她的住址。我们一起坐在酒店的庭院里。 看着我的伤心,小芸重重地嘆了口气,「是我不好,我答应过阿勇,不要做任何伤害你的事情,我甚至答应过他,即使见到你,也不要告诉你他的去向。他说对你而言,无心的伤害也是一种伤害,或者让你以为他背叛了当初的承诺,才是最好的结局。」 「这不是伤害。」我轻轻地摇了摇头,「只不过真相来得太突然,太残忍,一时间难以接受。」 「我做了阿勇的妻子,在他去世前的一个月。」小芸很平静,「我们之间没有爱情,也谈不上什么幸福。阿勇这么做,无非是为了给我一个名分,好合理地继承他的部分财产,为我将在欧洲的学业,奠定些经济基础罢了。」 终章 我没有作声,我不欲未必人不为。 「阿勇临终前,有一句话拜託我,如果今生今世能够见到你,一定代他转达。」 「如果还是抱歉之类的话就不用说了。」我静静地说道,「我和他之间,再也不需要什么歉意。」 「他不是要道歉。」芸缓缓地说,抬起头,看着我的眼睛,「他是想对你说……」 小芸停了下来,目光掠过我和文渊的脸,又停在我的脸上,充满了深情,仿佛在回忆着阿勇弥留的时刻,「我曾那么接近幸福。」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