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重生手册》 第1章 暮春 几天没吃药,我果然觉得身上好了不少。 傍晚的时候起了风,略含着些清凉的水汽,透窗而入穿户而出,将满殿沉闷浊气一清而空。殿外树荫沙沙哗哗的响起来。偶有经冬的残枝被吹断了,刮着汉白玉地面,噼啪作响。 四月里已过了立夏,如今正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时候,想必今夜将有一场好雨。 外间宫女们忙着闭窗锁户,稍稍闹腾起来。我病中经不得吵闹,略觉头痛烦躁,只得将手上针线放下来,揉着额头闭目凝神。 外面传来红叶的说话声,柔稳沉静的布置安排一番。片刻后,杂乱的脚步声终于停歇下来。 红叶推门进来时,面色略有些不好。我估计她心情也不会好。毕竟一阵风都能让殿里宫女们慌乱起来,这要真遇着什么事,哪里还能指望她们镇静应对? 我说:“不要紧,总能找出两个聪明伶俐的,慢慢调教就好。” 红叶将手上参茶奉给我,道:“纵然调_教好了也……”因房里还有旁人守着,她只能把后面的话咽下去。看到桌上针奁,又道,“难得身上好了些,正该静静养着,这些活便不要做了吧。” 我喝着参茶,没急着答话,她便自作主张给我收了。 看得出她已有些烦躁了。她从小跟我一起长大,虽名义上是我的侍婢,在家时却一直是当准小姐养的,没受过多少委屈。外在看着柔婉,性子却有棱有角,不那么经得起人磨。 然而她到底是能忍的,比我当年还是要强得多。 我将其他人遣出屋去,只留她一个人伺候。道:“那是给韶儿做的。” 她脸色终于好了些,将针奁还给我,道:“娘娘心疼小殿下,奴婢自然不好劝。只是您做不得劳神劳思的活计,略缓着些吧。” 我说:“我记下了。韶儿呢?” 红叶道:“一早又跟着秋姑姑去了长信殿,这会儿还没回来。” ——韶儿是我与苏恒的第三个儿子,刚刚过了四岁生日,却已当足了三年太子。太后最疼他,韶儿还不足满月时,便亲自从老家挑了个壮实的奶娘给他,正是秋娘。 我笑道:“太后一贯疼他的。” 红叶面上泛起一丝嘲讽,淡淡道:“可不是?” 她表情太过直白,连我都看得出她没说出来的下文——连亲娘都见不到几面,有谁家祖母这么紧着孙儿疼的。选奶娘也操心 ,选丫鬟也操心,选太傅更操心。巴巴的将椒房殿都换上自己娘家人,眼线都明着织成网。一屋子樊城腔,倒显得正经主子像个外人。安□来的人个个手脚笨得打结,不差遣着连口水都不会给你倒,还打骂不得,到底谁才是椒房殿的主子…… 我记得上辈子这些话她收葡萄似的一嘟噜全向我倒出来,越说越愤懑委屈。这次却能按捺住,可见我精神好起来,她心里也能稍稍撑得下去了。 但她还是压低了声音抱怨道:“——就没这么欺负人的。” 这般小心眼儿,倒让我忍不住笑出来,便也压低声音回道:“至少还让韶儿跟我住不是?” 她下意识驳道:“那是——”但随即脸色便暗淡下来,沉默不语了。 ——让韶儿跟我住,是苏恒的意思。 我知道她不跟我提苏恒是在顾虑些什么。毕竟当年恩爱付流水,如今宫中人人皆知,我与苏恒已到了相看两厌的境地了——我忽然有些恶趣味的想,若让她知道苏恒最后是怎么对我的,她现在会是什么脸色。 当然也只是想想而已。上辈子她已跟我受尽了委屈,这辈子我不能再让她担惊受怕了。 我说:“如今是什么日子了?” 我岔开话题,她忙接口道:“初六了。” 四月初六—— 我说:“算起来,皇上带着刘美人回乡祭祖也已三个月了。差不多也该回宫了吧。” 红叶默然。片刻后,假装若无其事的答道:“原定该是今日回来的,大概误了行期。昨日传信回来说,要初十才到。” 我点了点头,“刘美人从不失礼,这趟回来,定然给椒房殿带不少东西。你去库里点点看,连着回礼和赏赐,一并都备下吧。” 红叶终于有些装不下去,问道:“娘娘还要赏她吗?” 我笑道:“若到时候太后赏,皇上也赏,独独我不赏,让人心里怎么想?总之先备下没错。” 红叶终究还是个懂事的,只闷声将茶盏收到托盘上,赌气道:“奴婢这就去。多挑,挑好的,绝对不会让娘娘觉着亏待了刘碧君。” 我笑着摇了摇头,没打算告诉她,这一回我不但要赏刘碧君,还打算给她个更大的恩典。 如今我和太后是互相卡着。我卡着她的刘碧君,她卡着我的韶儿。太后拖得起,毕竟刘碧君是苏恒的心上人,我越为难她,苏恒便越怜惜她。我却再 不想让我的韶儿像上辈子一般受委屈,多一刻都不成。 如今我已养好了身子,这件事上,也该有所作为了。 我用过晚膳,已经熬不住睡下。 中间隐约听着外面闹腾了一阵,我知道是韶儿回来了,却恰赶上那一阵,疲乏得起不了身。等夜深了,我缓过劲来,韶儿却又睡熟了,也只好满怀心事继续躺着。 风凉凉的吹了一晚,半夜的时候,外面打起了雷。 春雷总是比较骇人,明光一闪,巨大的声响劈下来,满殿的银器都在嗡鸣。 一阵急雨落下来,铺天盖地的“沙哗”声,湮灭了周遭一切。连雷鸣声听上去也远了些。 树荫已成,阴影落入帐中,便不是那般张牙舞爪。然而我对光影尤其敏锐,如此明明暗暗,无论如何也再睡不着。 我披了衣服起身。外面守夜的宫女打了个瞌睡,脑袋撞在桌脚上,惊慌的醒了过来。见我站在一旁,忙大气也不敢出的叩下头来。浑身抖得筛糠一般。 我认出她是椒房殿的旧人,却记不起名字——椒房殿大凡伶俐些的,都已被太后调走了,剩下的旧人大都平庸懦弱,平日里不怎么爱露脸,我记不得也正常。 只是我也没对她做过什么,她这抖得就有些过了。 我只好安抚道:“我只出去看一会儿雨。” 她战战兢兢道:“奴,奴婢给娘娘取伞。” 我说:“好。” 四月初,长安的天气已不是那么冷,何况老人们总说春雨生暖。 这个雨夜恰到好处的湿暖。推开窗子,水汽浸润进来,沾在脸上很是舒适。 白日里看的时候,窗前海棠开得正好,这会儿被雨打做一团,竟也不减明艳,映着摇曳的烛火,那点粉红无比诱人。 我记得我的晴雪阁窗前也正有一株海棠,当年在家做女儿时,我最爱它花团锦簇的模样。和苏恒定亲后,便在嫁妆上绣了无数枝海棠花。 那个乱世里,苏恒这等少年英豪,是无数春闺女儿的梦中良人。我自以为嫁了他,必然举案齐眉,生儿育女,白首偕老,一生便如海棠花般锦绣美好。 谁知终究还是东君薄幸,海棠花落。 我抬手攀折了一枝海棠,抖去雨水,簪在了鬓上。 我在更始二年暮春嫁给了苏恒。 年号更始,实质上新的却只 是皇帝,天下一如既往的混乱,豪强一如既往的争战,民生也一如既往的多艰。然而在嫁给苏恒之前,这些都与我无关。 我是邯郸人。外祖父家是前朝皇裔,自昭帝时封赵王,一脉嫡传到我的外祖父。虽因朝局变动而降爵为邯郸王,却依旧掌控着河北之地的局势。我祖父家是邯郸郡望沈氏,满门子弟皆入仕,三代家主都领二千石俸,曾祖父一度官至大司空,也是一等一的名门。我虽生在乱世,却长于富贵,从小不曾受过委屈与苦楚。 那时苏恒还只是戾帝手下的将军,虽是名满天下的贤能俊才,却受戾帝猜嫌。他遭人谗害,名义上是来巡守河北,实质上无权无兵,连象征天子使节的节杖都没有。但他年少英俊,才华气度都不俗。虽一时落魄,我的父亲却知他是怀璧其罪,便将我许配给他。 我自跟了他,便卸了珠环脱去锦衣,换上荆钗布裙为他洗手做羹。从此眼中便有了天下与黎民,苦楚与烦忧。 回门之日,他为我描眉,随手从窗前折了一枝海棠,为我簪在鬓上。那个时候,他说我是上天赐与他的珍宝,他会珍爱一生,不相离弃。 可惜人心善变,世事如戏。 转眼他成了皇帝,假珍宝便成了真鱼目。自得了刘碧君,五年间,他将移情、疏远、废弃全对我做了个遍。而我居然也乖乖的从花样少年凋零成深闺怨妇。现在想来,真是没出息得紧。 伞很快便取来,我回头看时,见红叶缓步走来,身后正跟着那个畏缩的小宫女。 她手里抱了件绛红色蜀锦披风,上面放了一柄二十四骨油布伞,走到我身前,也不说什么,只将伞塞到宫女怀里,撑开披风,上前给我穿戴,道:“下着雨,小心别吹了风。” 她眼圈略有些红,我也听了一些碎语,知道夜间她想抱韶儿来看我时,在秋娘那里受了些搓磨。 她在人前一贯都是妥帖柔善的,并没有跟秋娘吵起来,只一笑带过。但无缘无故受了那粗人的气,只怕回房后没少偷着哭。 偏偏我又病着,她怕我烦心,便不来告状。反而还要瞒着。 我心里都清楚。 抬手捏捏她苍白的脸蛋儿,问道:“韶儿睡了吗?” 红叶垂眸道:“被雷吓醒一回,已经哄睡下了,如今有秋姑姑陪着。” 我听远处雷声仍在翻滚,便解下披风,道:“听这雷声,韶儿未必真能睡着。随我去看看他吧。” 虽不急在这一时,但我今夜若不见着韶儿,红叶的气便白受了。 何况我也是真的,很想很想我的韶儿。 韶儿与我同住在椒房殿。然而我睡东稍间,他睡西稍间,隔得很远。 大约是我之前性子暴躁的关系,椒房殿的宫人们大都觉轻,我和红叶这一路走过去,惊醒了不少人。虽她们大都噤若寒蝉,跪下去的时候蜷缩得恨不能把自己包起来,好让我看不到,但还是弄出不少声响。 没等到我进西稍间,韶儿房里伺候的人便已得了信。大张旗鼓的在秋娘的带领下,跪在西次间房门前迎我了。 秋娘是太后特地为韶儿挑选的奶娘,樊城人。樊城是苏恒的老家,也是太后的娘家。 太后一贯厚待同乡,尤其爱把人安排在我身边。我虽不喜欢,当年却秉承孝道不曾拂逆过。景儿夭折后,我悲伤过度,身子骤然垮下来,便不再主事。太后更肆无忌惮往我身边安插人,如今半个椒房殿都是她的眼线。 秋娘三十出头,最年长,又得太后器重,俨然要取代红叶,变成椒房殿的管事婆。 她相貌平凡壮实,为人戆直顽固,虽是太后的人,对韶儿却最是忠诚耐心。我上一世对韶儿一直不怎么上心,只觉着祖母对待孙儿虽未必没有私心,却绝对不存坏心的,便由着太后和秋娘照护韶儿。 但我上一世看着那结局,早已寒透了心,再不愿重蹈覆辙。 我打了个手势,让这些跪拜着的宫人起身让路。 所有人都看着秋娘,迟疑着没有动。而秋娘像块石头般稳稳的跪在我身前,脊背低伏,挡住了我的去路,“……殿下刚睡下。” 我应了一声,秋娘却不让开。 这是在故意拦我了。 我不由就有些好笑,“秋姑姑可有什么不方便?” 秋娘道:“娘娘,夜深了,请明日再来吧。” 我耐着性子解释,“我只想看看韶儿,不会吵醒他。” 秋娘仍是不肯让路,道:“殿下还小……娘娘有什么不痛快,就责罚奴婢吧。” ——她回护韶儿,我本不想跟她生气。可她这般阴阳怪气的姿态,却令我羞恼。我脾气虽暴烈了些,却自认不是个残虐的。便是上一世不喜韶儿,也只是冷淡疏远,不曾打骂过一手指头。怎么也不至于让他身边人防贼似的防我。 何况疏不间亲,我才是韶 儿亲生母亲。她说得仿佛我是虐待儿子泄愤的母亲,又死不让我见韶儿,未免其心可诛。 我说:“我倒是不知道,原来非得责罚了你,我才能见到自个儿亲儿子。” 这话已经说得重,但凡稍有些眼色的,就该听出滋味来。秋娘身后的宫人们不少都悄悄膝行至两侧,让开了路。可秋娘只是身形僵了僵,依旧找死般不肯让路,道:“娘娘责罚奴婢吧。” 终于红叶也听不过去,上前驳斥道:“殿下怕雷,娘娘心疼儿子过来看看,那来得闲心责罚你?!” 我已经怒极反笑了——若不是我对韶儿有愧于心,简直要怀疑,太后找这么个人来,不是为了阻拦我见韶儿,就是为了逼我翻脸的。 可是我暂时还不能跟她翻脸。 当年我对韶儿不上心,韶儿幼时便一直更亲近秋娘些。我记得后来秋娘犯事,苏恒要杖杀她,韶儿为她求情,在日头底下跪了大半日。秋娘死后,他也跟着病了一场。 当年我已经不在宫里,个中细节便不很清楚,但只这两件已足见韶儿对秋娘的情份。 若还没见着韶儿便先罚了秋娘,太后问罪还在其次,只怕韶儿心底未必不会有怨我的意思。为这么个人让韶儿远了我,便太得不偿失了。 我说:“秋姑姑腿脚不利索。你们也不扶一把。”回身点了两个太监,道:“搀秋姑姑起来。”椒房殿到底还是我的地盘,皇后的印玺也到底还在我的手里。 两个太监上前将秋娘强架起来,便要拖走。秋娘虽有些蛮力,却到底扭不过男人,张口便要叫。两个太监慌忙腾了手去堵她的嘴。她脸贴在地上,却还是呜呜的叫唤。 这便是给脸不要脸了。 我皱了眉,对红叶说:“你到底还是椒房殿管事姑姑,就这么由着她撒泼,非吵得韶儿睡不着才好?还是在等我传掖庭令,打到她消声才好?” 红叶对上我的眼睛,慌乱了一下,忙上前抽了秋娘一嘴巴子,回身对我道:“秋姑姑已知错了,奴婢替娘娘罚过了。娘娘便饶了她吧,若真要掖庭来人,惊扰凤驾之罪,可是要砍头的……何况太后娘娘疼孙子,让她知道秋姑姑闹腾殿下,如何使得?” 秋娘听了这两件,竟真的收了声,瞪着一双大眼睛惊恐的望着我。 我还以为她当真无知无畏呢。 我静静的回视着她,道:“罢了,我也累了一天,懒得与她折腾。”随手从她 身后指了两个宫女,道:“你们好好看着,别让她再疯闹了。” 我只带了红叶进屋,命其余人在外面伺候着。 真要见到韶儿了,我竟有些情怯,便慢慢蹭着脚步,低声问红叶道:“可解气了?” 红叶垂着头,唇角控制不住有些上扬,道:“我本也没怎么生气……反而打得手疼。” 我无语道:“疼都疼了,你就不知道多打两下解气。” 红叶不答,反而忧心重重的抬头问道:“今日的事,太后那边定然绕不过去。娘娘可有什么对策?” 我摇头笑道:“对策倒是有,管不管用,只看太后心里,到底是秋娘重些,还是刘碧君重些了。” ——无论是太后更看重谁,韶儿这边,我都绝对不会让步的。 第2章 前尘 雨沥沥淅淅淋着,打在阶前梧桐上,点点滴滴,令人难以成眠。 明亮的闪电劈开暗空,一时外面又响了一声雷。我心下一焦急,终于推开西稍间的房门,进了韶儿的寝室。 椒房殿高而阔,此刻屋里没人伺候着,便尤其空寂。 一点桔色灯火摇曳着,光影明灭。 我放轻脚步,进了碧纱橱里。 里屋略有些黑,韶儿团在床上,只鼓了个小小的包。猫一般。 我心里忽然便有些酸软,泪水已经湿了眼睛。 韶儿的睡姿跟景儿不一样。景儿爱大字睡,爱手脚并用的缠着人,虽瘦弱得竹竿儿似的,却总是很霸道,便睡着了也能看出不安分来。 韶儿却这般小心文静的缩着。 我在床边坐下,只一点动静便惊了韶儿。他从被子里探出头来,声音里带着睡意,软糯乖巧,“姑姑,我睡不着……” 我顺了顺他的背。 他伸出圆滚滚的小手臂蹭了蹭眼睛,又缩回被子里,道:“姑姑,打雷,陪我睡……” 我低声唤道:“……韶儿。” 韶儿睁大了黑漆漆的眼睛,安安静静望着我,似乎有些怕。然而我知道,他仍认得我。 我柔声道:“娘亲陪你睡。” 他瞬也不瞬望着我,片刻后伸出软软的手指来,似乎想戳戳我,却不说。我俯下身。他便用手指碰了碰我的嘴唇。 我静静的等着。 屋子里忽的一明,韶儿猛的又缩回到被子里,蒙住了头。 一阵惊雷声响起来,他在被子里小猫般轻轻颤抖,却悄悄的探出手臂来,拽住了我的衣角。 我褪去外衣,在他旁边躺下。他拽着我的衣服,小心的蹭到我怀里,冒出头来。 我拉了被子到胸口,露出他毛茸茸的小脑袋。他似乎想蒙了头,我便帮他捂住耳朵,道:“娘亲在这里。娘亲比雷公厉害,韶儿不要怕。” 他静了一会儿,小声道:“可是娘亲会走。” 我说:“不会。娘亲一直陪着韶儿。” 他拽了我的衣领,过了好一会儿,忽然说:“……韶儿睡着了。” 我笑着拍了拍他的脊梁,低声道:“娘亲没有走。” 他身上放松下来,渐渐鼻息平稳,安静的睡了过去。 这一夜我睡得很是安稳。 醒过来的时候外面仍在落雨,天阴沉着,看不出时辰。 外面无人进来伺候,韶儿也还在我怀里熟睡,我便不急着起床。 雨声静谧,外间不闻鸟鸣人语。空气湿而沉,博山炉里蒸起的香雾也凝滞了一般,时光仿佛不再流淌。 我勾了勾韶儿的小鼻子,心中那久违了的宁静与柔软让我什么也不愿思考。 韶儿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问道:“娘,天亮了吗?” 我低声道:“还没,再睡会儿吧。” 他“嗯”了一声,往我怀里钻了钻,小胳膊搭在我腰上扣住,软糯糯道:“天亮了叫醒韶儿,娘亲陪韶儿一起去看皇祖母,好不好?” 我犹豫,然而对上他黑漆漆的大眼睛,不觉便点了头,“好。” 韶儿生得像苏恒,眉清而长、凤眸微挑,皮肤玉一般白净。然而此时年幼,尚无苏恒那种意蕴与风情,看上去便异常沉静乖巧。 这般模样,在上一世也只不讨我喜欢。宫中上下、宗室妯娌们都怜惜他,太后更是把他当心肝宝贝儿般疼爱。再有秋娘的关系,韶儿便一直很亲近太后。 然而我虽百般努力过,在太后那里却从来都不讨巧的。去了只怕少不了又要受她磋磨。端看她会不会顾念韶儿,不当面发作我了。 正卯时分,红叶推门进屋。外间宫女们跟着捧衣端水进来伺候。 我已答应了韶儿,便唤他起床。 韶儿很乖巧,虽睡眼惺忪,却不赖床。用圆滚滚的小胳膊一撑便坐起来,安安静静的展开手臂让我帮他穿衣。只是身形略有些晃,黑眼睛里柔光氤成一团,上下睫毛不停打架。 我伸手戳了戳他的额头,他顺着便倒下去。肉肉的小手叠起来枕在脸颊下又睡过去。 我挠了挠他的胳膊窝,他躲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咯咯的笑着滚动起来,忽然便抱住了我的手臂,撒娇讨饶道:“这次真的醒了。” 我笑道:“过来穿衣服。” 我抬手从宫女哪儿接衣服,谁知竟被人截下。一双粗厚的大手抖开衣服,避过我,上前道:“这些事奴婢来做就好。” 这话一说出来,红叶便变了脸色,我也不由沉下脸来……那人竟是秋娘——昨夜我让人看着她,分明就是禁了她的足的意思,谁知她竟轻易出来,还进了韶儿房里,可见在一众宫人里还是颇有 积威的。也可见是不懂规矩的。 然而此刻当了韶儿的面,我不能发作她,便说:“韶儿有我照料,今日你便歇着吧。” ——都当娘的人了,还不明白母子天伦、疏不间亲,竟不准当母亲的和孩子亲近,可见愚蠢蛮横。我能容她再出现在韶儿面前,已经是迫不得已。若她再不通情理,我未必还会手软。 幸而昨夜的事,秋娘到底还是怕了的,态度总算收敛不少。跪下道:“太后嘱托阿秋照料殿下,阿秋不敢懈怠。” 我便默不作声,只静静的上前帮韶儿穿衣服。 韶儿虽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却已懂得察言观色,小心的戳戳我的手背,道:“娘亲,跪着疼,让姑姑起来吧。韶儿替她认错了。” 我笑着给他穿上小靴子,问道:“娘亲什么时候让她跪了?” 韶儿想了一会儿,似乎弄明白了什么。转向秋娘,道:“娘亲陪韶儿,姑姑就歇着吧。皇祖母那里,韶儿帮你说,不会怪罪的。” 秋娘怔愣着,红叶已经笑道:“殿□贴姑姑,姑姑谢恩吧。” 我怕秋娘再闹腾起来,便抱了韶儿,道:“去吃饭吧,过会儿娘亲带你去看皇祖母。” 长信殿在长乐宫中,去椒房殿略有些远。因此我与韶儿吃过早膳,便上了辇车。 外面雨仍在下,细如牛毛、润物无声。天高云低,宫城矮阔。黑瓦朱墙浸透了水汽,宛若新墨染成,飞檐勾角、台榭楼阁,氤氲在薄雾里,一如画中仙府。 于我而言,却已是恍若经世。 我一生为苏恒生下四个孩子。韶儿是三郎。 大郎质儿与二郎景儿是同胞双生,我怀他们时苏恒已是三分天下有其二的萧王,不再受戾帝节制了。 更始四年秋,苏恒西征长安,留守洛阳的大将杨清谋叛。为保住苏恒后方基业,我挺着大肚子坐镇萧王府,协助部署洛阳防务,代他联络河东豪贵抵御杨清。过度操劳之下,动了胎气,不足月而生下这两个孩子。 质儿死在出生后第二日,甚至没能睁开眼睛看我一眼。景儿自小体弱多病,苏恒即位那年,他被立为太子,随苏恒告天时受了风寒,不过两个月便死在那年严冬里。 景儿死后,我足足有半年光景不知人事,整日里浑浑噩噩,糊里糊涂。忽然有一日清醒过来,便已经生下了韶儿。 上一世我一直不喜欢韶儿。哪怕红叶次 次劝我,都劝得不欢而散,我依旧不能笑颜对他。 因为他是苏恒对景儿薄情的证据。苏恒不想立景儿,甚至不想他能久活,所以罔顾我的意愿,强迫我怀了韶儿——尽管我心里也很清楚,景儿必然不得尽天年,不是储君之选。 但那时我只是觉得对不起质儿和景儿。 比起景儿来,韶儿不曾得过多少关爱,反跟着我受尽了委屈。可他最后还是长成个宽仁纯孝的好孩子,我亏欠他良多。重生一次,唯一的心愿,只是补偿于他。 如今他依旧肯亲近我,我固然欣喜庆幸,却也倍觉愧疚。 长安宫城宽阔,马蹄踏在青石地面上的声响便尤其清晰。 我默默想着心事。韶儿坐在我的腿上,大概略有些憋闷,便跪立起来,胳膊肘搭在扶手上,掀了帘子看雨。 ——他与景儿确实不同。若我冷落了景儿,他必得整出些事让我注意到他不可。韶儿却连声也不出。 便是为了这个乖巧懂事的孩子,我也不能再无知任性下去了。 我从红叶手里接了帕子,扳回他的脸来,给他擦去雨水,“小心别淋湿了。” 他垂着长睫毛,拽了我的衣袖,抿嘴偷笑。我抬手刮了刮他的鼻子。 景儿去世后,苏恒才将我挪到未央宫椒房殿中。在此之前,为了方便照料太后,我一直住长秋殿,与太后同在长乐宫,朝夕相伴。可惜我再小心伺候,太后也不肯对我和颜悦色半分。只因为我一直不肯松口,答应她让刘碧君嫁给苏恒。 ——苏恒当年娶我,说到底不过是笼络河北势力的权宜之计,太后并不知情。而我随苏恒征战天下时,太后寡居在樊城老家,身边只得刘碧君悉心照料陪伴。太后虽不曾明许给刘碧君,心里却早决定,等战事稍歇,便给她与苏恒完婚。不料苏恒三年间便夺了天下,衣锦还乡时身边已带了妻儿。 太后是个有主意的人,既认定了刘碧君,便事事为她谋划。 当年我随苏恒回樊城老家拜见祖宗,当着阖家亲眷的面,向她敬上新妇茶。我捧茶在她面前跪了半刻钟,等着说吉利话的亲戚都窃窃私语起来,她才懒懒的接了,却不曾沾唇便随手放到桌上,道: “你虽是北沈家的女儿,但既已进了我家的门,便该遵从我家的规矩。当年我先给恒儿定了碧君,你进门时也不曾让我受礼。论起来,你该排在碧君之下。但恒儿与碧君没有全礼,自然漫不过你的名分 去。我老了,苏家日后自然该你主事。碧君是个稳妥的,有她帮着你一起照料恒儿,我也放心。你便挑个时日,给他们把喜事办了吧。” 分明就是我不帮苏恒纳了刘碧君,她便不认我这个媳妇儿的意思。 幸而亲戚间有人帮我说话,道:“一事归一事,今日是三郎媳妇儿的茶礼,不说别人的事。”苏恒也说:“儿子不曾听母亲说过订下了旁人。父亲在时曾说,四十而无子方可纳妾,儿子一直记在心里。且如今天下甫定,儿子也无心女色。” 这才全了我的脸面。 但太后始终不曾放下这件事,后来我被立为皇后,苏恒后宫只我一人,她更是有了接刘碧君入宫的理由。 那段时日,连刘碧君见了我也倍觉尴尬。平阳公主从中周旋,劝说太后将刘碧君认作义女,以公主之尊选个举世无双的夫君风光出嫁。可惜太后眼里,举世无双的男人只她儿子一个,配得上她儿子的也只刘碧君一人。到底还是趁着我糊涂那半年,将刘碧君塞给了苏恒。 今年二月底,苏恒再次回樊城老家祭祖。太后便命刘碧君替她跟了回去,分明就是想昭告祖先和乡里,刘碧君才是她苏家的正经媳妇儿。 太后的心事,到如今也达成一半了。 而刘碧君的入宫,也是苏恒对我诛心的开端。 当年苏恒拒绝娶刘碧君,我便没有想到,刘碧君竟是他爱慕已久、念念不忘的青梅竹马。直到他下诏废我,却半篇诏书都在倾诉他对刘碧君的旧情,我才知道我与他的过往不过都是一场骗局。 ——当一个男人真爱一个女人时,他是真的恨不能把月亮也摘下来讨好她。什么“七出”“三不弃”,只要能扶爱人上位,他都不会顾虑。 何况刘碧君如此堪怜,沈含章却如此可厌。 当然,细细追究起来,我上一世被废,固然该怪苏恒薄幸,我自己却也不是全然无辜。 那时我不喜欢韶儿,苏恒虽对我心怀愧疚,却也恨我没有慈母之心。加之刘碧君温柔体贴,婉转承欢,深得他的欢心,他很快便疏远了我。 而景儿夭折和苏恒纳妃两件事,也让我对苏恒由爱生怨,因怨生恨。刘碧君的得宠,使得我们之间的感情再无回环余地。失子之痛、丈夫移情别恋之恨,多方煎熬之下,我的性子变得急促暴烈,动辄责骂宫女、摔打器物,苏恒的嫔妃更是有不少人挨过我的巴掌。 是我自己先失去了母 仪天下的风范。 如此折腾了五年,刘碧君也生下了儿子。苏恒终于下旨,说我“无《关雎》之德,有吕霍之风”,以心怀怨怼、不抚循幼子、不和睦后宫为名,将我废黜。 那时太后是否顺心如意,我虽不曾亲见,却也懒得想象了。 但是平心而论,除了以小过废后,苏恒确实待我不薄。 ——我虽被废,却不曾受过折磨。苏恒将我好好的送回沈家,甚至给哥哥旨意,以省亲帝妃之礼供奉。而哥哥不但未受牵连,反而加官进爵,富贵日盛。沈家两日一传赏,十日一接驾,门第之盛,人称“宾客辐辏,豪贵满座”。甚至我的母亲去世,苏恒还以帝王之尊亲自前往扶棺。 历来废后之家,谁得这般恩宠? 可若真要追究起来,苏恒不过是愧疚罢了。 他当日若真的爱刘碧君,便不该为了权势天下答应娶我。若他真的宽仁明恕,便不该在赚得天下后,不顾念我们有过四个孩子,为尊崇刘碧君而将我弃若敝履。 他贪得无厌,舍不得权势也舍不得刘碧君,只好委屈了我,而后补偿给沈家。 这笔账,算得倒也很公平。 我十六岁嫁给苏恒,二十岁被立为皇后,六年后被废遣归家,又十年而殁。 如今已是弘明五年四月初七日,我重生后第十六天。距刘碧君诞下皇子还有一年,距我被废,还有一年零五个月。 上一世的这个时候,我依旧爱着苏恒。不然也不会折腾他的嫔妃,让他抓到把柄。 事实上我至死仍爱着他。若他肯在我弥留之际去送我一程,也许我至今仍爱着他。但是我最后很清醒的知道,那个穿了过分宽大的衣袍,扮作苏恒前去哄我,好让我瞑目的人,是我的韶儿。 我对苏恒的爱意便在那一刻消磨殆尽。 前尘往事,忆之伤神。 如今我不爱苏恒,对太后竟也无太多怨愤。只是想补偿我的韶儿和我的婉清,好好疼爱他们,不教他们再因生母是废后而无立锥之地。 ——婉清是我的小女儿,生于弘明六年二月,算来我正是在这个月中怀上了她……我虽再不愿见着苏恒,可依旧想听婉清再唤我一声“娘亲”。 苏恒以不贤为名废我,我便做个贤后给他看。端看一个对他已无真情的贤后,他是否当真能消受得起。我成全他与刘碧君的爱情。但若他们敢再从我手里夺去什么 ,我便让他们明白,真正的吕、霍之风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无论如何,我既想在宫中立足,就算与太后无话可说,面上的礼节也不能有亏。若在“孝”字上让人诟病了,那才是真的不得翻身。 也确实该去向她请安了。 第3章 妥协 椒房殿离长信殿有些远,我们去得虽早,到得却迟。 我抱着韶儿下车时,长信殿前已有两辆马车。其中一辆黑檀车、双驾马,车厢四角悬着墨玉占风铎,用金线流苏垂边。马脖子上挂了黑丝绞银线绳子,正中扣着个精致的金铃兰铃铛。两匹马也一水的漆黑油亮,关内难得一见的矫健英俊。 这般低调奢华着的,本朝再找不出旁人来。 韶儿指着两匹马,高兴道:“大姑姑也来了。” 我心里也不由放松下来 ——平阳公主是行伍中厮混出来的女人,性情最是爽朗不扭捏,虽市井间诟病颇多,然而真见过她的,却很少有人不喜欢她。 当年我与苏恒新婚,她扮作男人去调戏我。杨清叛变时,她还曾假扮苏恒与我演了一出里应外合。当年萧王府上下人人见她而色变,生怕我真与她做出什么对不起苏恒的事。直到她封了公主,一干老人还在懵懂,怎的俏郎君转眼成了美娇娘。 我与她结识虽晚,却是乱世里过命的交情,性情也合拍。上一世她里里外外照应我良多,我被废居家后,也只她不避讳太后与刘碧君,常去看看我。 ——有她在,估计太后也不会太为难我。 进了殿,早有宫人通报。 外面起了一阵风,占风铎清脆鸣响,一如幽谷远歌。 我略有些心不在焉,回头遥望,只见漫天雨幕,雾气缭绕。朦胧中依稀绿木成荫,可以想见百花谢尽,已是长安春暮。 苏恒带刘碧君回乡祭祖,也不日便要归来了。 里屋门帘打起个角儿,平阳探头出来,对韶儿招了招手。韶儿撒腿跳到她怀里去。她抱了韶儿,假装被撞得往后倒,逗得韶儿咯咯笑。这才将门帘打开,走出来迎我。 她一贯喜好分明,只爱金墨两色,又不喜女装与首饰。一应装扮便都往这两样上靠,长安少女大都把她当个俊俏的羽林郎,不知多少人芳心暗许。 但今日来见太后,她也不敢过于放肆了,还是穿了件带彩的藕荷色深衣,外面套着牡丹花样的黑纱大衫。她头发乌云般黑重,钎了几枚金花钿,倒是端庄又富贵。 入鬓修眉,翦水双瞳,顾盼神飞。与苏恒一脉传下来的好相貌,她跟韶儿像是亲娘俩。 她打量了我一番,道:“气色还是不好,瞧你这病养的。” 我笑道:“是你眼神不好,我自觉比上 个月强多了。” 这些话,里面自然都是能听到的。她故意将我不来探望太后的错处带过,我心领神会,很感激她。 她点头笑道:“快些进屋吧。母后刚刚还念叨你和韶儿,生怕我不知道,亲闺女比不过亲孙儿。” 她泄愤般拧了拧韶儿的小鼻子,韶儿乖巧道:“韶儿帮姑姑说,让皇祖母也喜欢姑姑。” 平阳忍不住笑起来,“韶儿乖,姑姑就仰仗你了。” 我进去时,太后倚在美人榻上,身旁两个宫女在给她捶腿。 她不过五十出头,是个富态的老太太。眉眼间依稀可见当年美貌。今日穿了件洗的发白的暗青色菱纹直裾,配了黑色云纹裙,平易又朴素。看得出还是居家时穿的旧衣服。 ——她一贯都是简朴念旧的人,贵为太后,入主长乐宫已有多年,用的却多是樊城时的旧家具。我与苏恒给她添了多少新衣服,她却只爱穿旧的。 做为前朝帝裔,便是苏恒发迹前,苏家在樊城也是数一数二的门第。太后当年便有当家主妇的威仪,当了太后却反而平顺柔和起来。人人都说她慈祥可亲。可是她能随手拉个扫地宫女话家常,却惟独对我不假辞色。 不明就里的人便都说,是我出身太好、傲气太盛,总拿捏她的缘故。 我很觉得冤枉。 太后原本正拨着茶盏上的白气,笑着跟对面人说话。我一露面,对面人忙恭顺的起身避让到一侧,太后则收了笑,冷淡的垂首喝茶。 我俯身下拜,垂首道:“媳妇儿见过母后,母后安康。” 太后并不理我,喝过了茶,只向平阳招手,道:“韶儿过来,到皇祖母这儿来。” 平阳笑着放下韶儿,道:“韶儿,快给你皇祖母磕头。” 韶儿乖乖的跪下,“给皇祖母磕头。韶儿见过皇祖母,皇祖母安康。” 太后喜道:“安康,安康,皇祖母一见了韶儿,就什么都好了,快起来。”一面说着,也对我抬了抬手,道,“皇后也起来吧。” 平阳伸手把我搀起来,先前跟太后说话的人便小心翼翼上前给我请安。 她眉眼生得低顺,穿一身素淡衣服,妆容也上得极浅。我望了几眼才认出来,是玉堂殿里住的成美人。 我对她并没有太深的印象,只记得她与刘碧君同时入宫。我被废后,也不知是她还是陈美人生了个儿子。因我这个皇 后不好相与,她们一贯都小心伺候着太后。在大雨天跑来长乐宫,她也算用心的。 我半途托了她的手,没让她跪。 太后见我对成美人客气,多看了我两眼,倒是没说什么。 她接了韶儿在怀里,道:“皇祖母老喽,一下雨浑身都疼,抱不动韶儿了。” “韶儿给你捶捶,韶儿大了就能抱动皇祖母了。” “哎哟,碧君,你听到韶儿说什么了没?” 太后错了口,成美人越发不自在,尴尬笑道:“太后认错了,刘姐姐随陛下去了南边。” 太后抬头打量了她一番,笑道:“可不是,认错了。你眉眼生得像碧君,乖巧、柔顺。又肯来陪我老婆子解闷,也是个好孩子。站着干什么,坐吧。” 成美人本来就是有座儿的,然而我还站着,她自然不好就这么坐下,上前笑道:“太后又取笑奴婢,能陪太后解闷是奴婢的福分。太后若不嫌奴婢手拙,就让奴婢给太后捶捶腿吧。”一面说着,已经挥退一个小宫女,跪到毡上帮太后捶打。 太后笑道:“你这孩子,何至于做到这一步。”却没有推辞,只从桌上拿起个桔子剥着,和平阳说话道:“南边的桔子中原是种不出来的,老婆子我小时候吃腻的东西,到了长安却只有每年秋贡得几筐,还不够分的。你弟妹心细,这次回乡,给我寄回经冬的桔子,甜的就跟蜜似的。你走的时候,别忘了带一些。” 一面说着,一面将剥好的桔子喂给韶儿。 平阳笑道:“我可不爱吃这个。”转向我,道,“弟妹,我爱吃蜜桃。那年在李宅,你送去的蜜桃很好,我和三弟连吃了七日都不腻。” 我笑了笑,没接话。倒是太后驳斥道:“蜜桃放七日,还不都烂掉了。你再胡说?” 平阳道:“我的亲娘啊,那个时候人都要被饿死了,恨不能桌子腿都啃了,哪怕是烂桃子,也比蜜还好吃啊。”她又转向我,“我只佩服弟妹,你是怎么当着朱威的面,送一筐桃子进去的。也不怕他恼羞成怒,一刀砍了你。” 那时我与苏恒刚刚成亲,苏恒在河北才经营了些势力。 戾帝忌讳苏恒,设计把他召回长安,软禁在永阳坊李宅,断绝饮食,想将他活活饿死。我儿时与戾帝有些缘分,便散发赤足到他座前哭泣,求他让我见苏恒一面。戾帝不许我见他,却准我给他送些寄情的物件。那时正是初夏,蜜桃成熟,我便说送他桃子。戾帝 当时不以为意,还写了手书给我,好让朱威帮忙传递。 但他随即便后悔,命人抢在我的前面,将街上卖的、树上长的桃子悉数收走。 我一直寻到渭城,才从几户老农手里凑了一筐桃子,送进李宅。而后连夜赶回洛阳,帮苏恒传递消息。四天后,河北便起了义军。 苏恒“绝食”十日而颜色如初,戾帝以为有神相助,不敢再对他下手。加之河北局势凶猛,还得用苏恒去打仗,便将他放了出来,命他平定河北。 苏恒这一去,便再不肯受戾帝辖制,渐渐另立了门户。 这些原委平阳都知道,故意发问,自然是要我表功劳给太后听。 她初衷是好的,可太后看我不顺眼,鸡蛋里也能挑出骨头来。纵使我句句恳切,她说不定也能听出挟恩图报的意思来,我又不是没得过教训。何况那些往事我也懒得再提。便笑道:“朱将军自然也是向着陛下的。” 这也是实话。若非朱威有意通融,戾帝得了消息,哪里会由着苏恒啃七天桃子? 我这么答了,平阳无奈笑道:“你还真是不懂讨巧。” 太后不咸不淡笑道:“她哪里不会讨巧了?她也只不会讨我老婆子的巧。皇上那里,她可讨巧得紧。” 在她眼里,我仓皇间为苏恒七拼八凑来的桃子,自然比不过刘碧君特意为她细挑的蜜桔。这也是个人的缘法。当年我不曾在她身旁尽孝,如今也强求不得。 太后往我身后瞟了一眼,问道:“秋娘呢?” 我知道她必然会问的,才要说话,韶儿却已经开口道:“姑姑日日带着韶儿,很是辛苦劳累。如今韶儿有娘亲陪着,便让姑姑歇着。” 太后又用长指甲撩了撩茶盏上的白雾,不冷不热斜瞟着我,“瞧,这还叫不会讨巧?秋娘四年苦劳,我都劝不动。她一句话,不也歇着了?” 平阳嘴快,已经刻薄道:“她早该歇着了。” 太后拾起茶盏便向她丢过去,平阳见机不妙,返身便要逃,太后道:“站着!韶儿跟前,你这个姑姑是怎么当的?” 韶儿赶紧道:“秋姑姑想歇着,皇祖母不要怪罪。韶儿答应替姑姑说情了,皇祖母看在韶儿面上,就让姑姑歇歇吧。大姑姑疼秋姑姑,皇祖母也不要生气了。” 平阳扑哧笑出来,太后也哭笑不得,揽了韶儿道:“姑姑姑姑,你满嘴姑姑,也不知道分不分得清!” 韶儿笑道:“分得清,韶儿喜欢姑姑、大姑姑,最喜欢娘亲和皇祖母!” 太后神色复杂的摸摸他的头,道:“皇祖母也最喜欢韶儿。” 总算是有惊无险。 宫女送了养心茶进来,我伸手接了,捧到太后身前跪下,道:“秋娘的事,便如韶儿所说。今日媳妇儿来,却还有一桩心事要向母后禀明。” 太后不置可否,我便接着说下去:“媳妇儿过去不懂事,让母后吃苦了。母后大人不记小人过,看在韶儿的面子上,保重身体,就不要再为媳妇儿生气了。媳妇儿明白,碧君妹妹常年陪伴母后,是有功劳了,皇上又喜欢她。等从南边儿回来,便给她晋位吧。” 太后接了茶,道:“你们年轻人的事,我哪里管得了?” 我说:“自然是要媳妇儿跟皇上说的。” 太后抿了口茶,点了点头,片刻后,道:“秋娘既嫌累,便让她歇两天吧。”而后她终于想起来,“都站着跪着的干什么?坐下陪老婆子我说说话。” 我终于在太后跟前得了座,心里却只有漠然一片,已分辨不出喜悦难过。 其实我该高兴的。 只要我不爱苏恒,一切苦楚便能轻易消解。人人高兴满意,事事顺理成章。 讨好太后,原来就这样简单。 我说:“碧君妹妹住在长乐宫,陪太后解闷是好的,跟皇上之间却到底不方便。媳妇儿的意思是,等从南边儿回来,便让她搬去未央宫吧。” 太后斜瞟了我一眼,淡淡道:“我是一时还舍不得她,却也不好为我一个老婆子拆了人家小鸳鸯——就等他们回来再说吧。” 我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外面雨声又起,宫女打起帘子,卷了水汽进来,凉意侵人。 太后闭目养神,平阳用力扳我的手指,成美人垂首敛眉为太后捶腿,殿内一时静默无声。 尴尬的寂静中,只韶儿一无所知,他吃着桔子,忽然冒出一句,“韶儿明白了。” 太后眨眼便换了笑脸,问道:“韶儿明白什么了?” 韶儿说:“娘亲定是把桃子藏在怀里,偷偷带去给父皇。邓师傅说,陆绩觉着桔子好吃,就把桔子藏在怀里,带回去给母亲吃,他是个大孝子。” 太后抚着他的头,笑道:“就你鬼机灵!”又问,“桔子好不好吃?” 韶 儿说:“好吃,皇祖母也吃。” 太后喜的眼睛都眯起来,张开嘴任他喂了一瓣。又命宫女再去取。 韶儿接了两个桔子在手里,便从美人榻上跳下来,跑到我和平阳面前,“娘亲和姑姑也吃。” 平阳笑着戳他额头,“你倒是不偏不倚,个和稀泥的!”喜滋滋的将他抱到怀里,乱揉了一通。 第4章 家世 太后这一日高兴,多聊了几句,便有些疲乏。 我与平阳看着脸色,早早的告辞出来。成美人并没有凑我们的热闹,仍旧留下给太后捶腿。只不知她能不能像刘碧君般讨得太后欢心。 我与平阳有些时日没见,看天色还早,便将她拉上了我的马车。 她上了车,将韶儿抱在腿上坐着。对我说道:“你好歹也是皇后,少府寺还挑不出两匹同色的马给你拉车?” 我说:“我用着还好。你也知道,我一贯不讲究这些的。” 平阳说:“这点你倒是跟太后像得很。我就不同,我用的东西,必得从里到外都好。” 我笑道:“这可难说。至少你的马车,我带着韶儿是不敢坐的。看着光鲜,坐上去还不得颠死人?” 平阳隔了韶儿抬手拧我的脸,得意道:“你懂什么,那可是大宛贡来的宝马。别人得了都宝贝似的守着,也只我才舍得用来拉车。” 我说:“你就糟践东西吧。” 平阳道:“谁让我糟践得起呢。” 我将韶儿抱到自己怀里,笑道:“呿,别教坏了我儿子。” 平阳笑着锤了我一阵子。韶儿似乎知道我们在闹,只埋头在我怀里咯咯的笑,并不插嘴。 马车过了一道宫门,出了长信殿地界,平阳才放了我,往后一歪,问道:“你当真要给刘碧君晋位?她再晋可就是贵人了。” 贵人之上,便是皇后。历来皇帝登基,都只封数名贵人,而后从贵人里挑一个做皇后。前朝代代后位、储位之争,都只集中在这几个人之间。 但这“贵人”也不是谁都当得起的——一要家世,二要盛宠,三要子嗣。刘碧君虽出身不差,却也不是什么名门大户,在苏恒四个嫔妃里不算出挑。而且她也没有子嗣,所仰仗的,不过是太后的偏私。而等她进了未央宫,太后也鞭长莫及。 无功受禄,寝食不安。若她也能封贵人,其余三人为何封不得? 而且太后不是说我嫉妒,不肯为苏恒纳妃吗?改日我便为他挑选挑选。长安豪门林立,七八个才貌双全的闺秀,总还拿得出来。 就让她们都努力去争吧。 我上一世死命扛着,不肯卸给旁人。白白吃苦受累,还把错都揽到自己身上,何苦来哉? 我说:“太后喜欢,皇上也喜欢,我让一步有何不可?” 平 阳仔细打量着我,抿嘴笑道:“你可不是这么乖巧的人。”她是苏恒双生姐姐,从小当男儿养着。眼波潋滟觑人的模样,竟与苏恒有七八分神似,“我看着你与三郎一路走来,你们俩谁的心思瞒得了我?照我说,他心里未必有刘碧君。你故作大方,反而寒了他爱你的心,让他恼你。” 我笑了笑,没有接话。 平阳到底还是个女人,总觉得男人心里原配妻子是特别的——事实上,我若不是上一世惨遭遗弃,大约也会相信,苏恒即便对着刘碧君那般可人的红颜知己,依旧不会有负于我。 事实证明,这世上最不能仰仗的便是男人的忠贞。 何况苏恒心里爱的,分明就是刘碧君。 我说:“你倒是说说,我不乖巧还能怎么着?” 平阳先还一脸轻巧神色,略一想便有些凝重。一会儿功夫,脸色变了几次,最终还是说:“换在我身上,倒有的是法子……” 弟弟是皇帝,母亲是太后,对付夫家她自然有的是法子。哪怕她什么法子都没有,硬跟婆婆、丈夫扛上,也能解决问题。谁让她“糟蹋得起”呢? 平阳叹息道:“太后就那个脾气,一丁点不顺着她的意都不行。三郎不愿意委屈了你,又不能拂逆太后,夹在中间也不容易。你顺承着太后些,他也能松口气。” 我不说话。 平阳自知失言,又笑道:“自然,你一贯都是顺着太后的,比我这个当女儿的还孝顺……” ——她自然不能诟病太后,然而把母亲的错推到刘碧君一人身上,这种事她也做不出来。便俯身逗弄韶儿,道:“你母后受委屈了,韶儿替你皇祖母和父皇向她陪个不是吧。” 韶儿懵懂道:“母后受了什么委屈?” 平阳被噎了一下,胡乱揉着他的脸蛋,“小小年纪,你怎么管这么多啊?” 我不愿让韶儿听这些,便将他护在怀里,笑道:“大姑姑找茬揉搓你呢,别听她乱说。” 平阳一直陪我到椒房殿。 下车前她拉了我的手,道:“你依旧肯下功夫讨太后欢心,我很欣慰。可是给刘碧君晋位的事,你得再斟酌斟酌。我虽不比你读过那么多书,却最明白‘请神容易送神难’的道理,所以提醒你一句。”有句话她藏着没说出口,我却看得懂她的神色——反正我在太后那里也已做定了坏人,不差这一次,反悔也就反悔了。 平阳说的不 错,但有件事却是她不知道的——就算我死不肯接纳刘碧君,两个月后她也会怀上苏恒的孩子。她与苏恒之间已不是我能阻拦得住的了,还不如顺水推舟,卖她个人情。离了太后的地盘,她纵然要折腾,我也不至于太被动。 我说:“我只管向皇上进言,刘碧君晋不晋位,端看皇上决断。” 平阳摇头道:“三郎定是不答应的——你何苦非说出来,让他得罪太后?” 韶儿已在我怀里睡着了。我顺了顺他的背,对平阳说:“我虽蠢笨,却也明白这样一个道理:这世上的母亲,从来只有嫌弃儿媳,没有怪罪儿子的。” 她自然也明白,她敢一再顶撞太后,帮我说话,也不过仗着太后疼女儿。但是她心疼弟弟时却不会想到这一点。只觉得做媳妇儿的也该像她那般顶在丈夫前面,承受婆婆的怒火。却不考虑,太后原本就怕挑不出我的错处来。 平阳怔了怔,揉额道:“确实是我糊涂了……只是看母亲和三郎不睦,我这个当闺女、当姐姐的,心里难免跟着不好受——罢了,原本就不是你的错。我再帮你顶一次缸,给刘碧君晋位的事,你搁下吧。” 她肯瞒着太后为我谋划,这份情谊我无以为报。但刘碧君的事太后分明有更深的盘算,上一世平阳也不是没为此被禁足削邑过。 我便笑道:“所以说,我松了口,皇上正该顺水推舟,给太后把这个心结解了。你凑什么热闹?少不得又让人疑我挑拨离间。” 平阳目光复杂的看了我好一会儿,不知确认了些什么,终于说道:“你有这份心,我替三郎记着了。但你也该把握个度,总得为……”她用眼神指了指韶儿,“考虑一下。不要引狼入室了。” 我点点头,见她依旧把着我的手,没有松开的意思,只能无奈道:“但凡还有其他事能宽解太后,我也不会松口。何况有些事,不是我拦就能拦住的。难道我还能不吃不睡时刻盯着不成?我只希望我给别人方便,别人能念我一分好,下手也软一些。” 平阳摇头笑道:“瞧你说的,何至于让你落到这个地步!有我和三郎在呢。你且放宽心,这事再慢慢商议。” 言罢终于下了我的车。 外间细雨如帘。邻近傍晚又起了薄雾,一片烟雨朦胧。 我命红叶抱了韶儿进殿,自己撑伞立在雨中,目送平阳离开。她打起帘子,探头出来对我挥手。乌发金簪,明眸皓齿,还是那个坦荡无忧的俏娘子。我却已 饱尝爱恨滋味,再不复当年诚恳。 我依旧当她是知己至交。我只不清楚,当我开始算计她的母亲和弟弟时,我们的交情到底还能延续多久。然而唯有这份真情,我无论如何也想挽留。 她的马跑得快,只一会儿便入了雨幕。马蹄“的的”声脆生生回响着,渐行渐远,终于消失在低沉的暮鼓声中。 这场雨滴滴答答淋了整整三日。 这三日里我过得很是寡淡。白日里带了韶儿去向太后请安,夜间吃过饭,给韶儿讲讲故事,便早早的上床睡觉。若还有闲暇,也去后院看看我种的白菜。 椒房殿后院原本种了不少香草,杜若蘅芜、紫芸青芷,满目琳琅。便在雨夜去看中,也只觉姿影婆娑,曼妙动人。 刘碧君尚未进宫,我的景儿也还活着时,我常把光阴虚耗在后院的花草中,而苏恒爱在芬芳环绕里将我扑倒缠绵。当时年少轻浮,着实做下不少荒唐事。 但如今我重生一次,已再无少年时的心境和雅好。闻到满园花草香,只觉头晕恶心。 因此醒来后不久,便将花草铲除掉大半,整治出两畦菜地来,上个月刚种上白菜和黄瓜。铲掉的香草沤做肥料施了。如今白菜长势喜人,我很觉得合算。 这几日不断的淋雨,白菜叶已倒在泥里,毡成一片。但我拨了拨,看到菜根扎得很深,这点风雨并无妨碍。何况白菜这种东西,原本就是极贫贱极易成活的。 便放下心来。 中间平阳遣人来,送了我四匹关中牡马,俱是一色的油亮枣红毛皮,虽不比大宛天马那般高大矫健,却平顺柔和,容易驱使,很是难得。 我便写手札,好让使者带回去。平阳一贯不用普通物件,我一时竟没有可做回礼的稀罕物。想起哥哥那里还藏了十坛剑南春,就顺便也给他写了张条子,让他转赠两坛给平阳。 算起来,如今我娘家也已是败落了。景儿还在的那几年里,我想从娘家拿什么东西,哪里还得托人转告?他们出入皇宫只怕不比平阳麻烦些。 ——毕竟是前朝的皇裔,入了本朝,我外祖父的王位自然已不能再传下去。而我舅舅在弘明二年初,死在了与匈奴人的战争里,也算全了他“马革裹尸还”的夙愿。虽然留下了表哥,却是个有德无才、志不在此的,也只能与些酸儒写写文章喝喝酒,根本不是带兵打仗的材料。舅舅死后他自作主张,白白将我外祖父传下来的十万赵勇让给了别人。 朝中河北将士无人不恼他。可惜有些势一旦丢了,便再找不回来。 而沈家一贯清贵,虽官位都不低,真正主事的却没几个,肯用心在仕途俗务上的更少。老一辈病的病、去的去,年轻一辈则只剩我哥哥一人撑着。 外面看着光鲜,内里却已经没了顶梁柱。当年苏恒能轻易将我废掉,可见沈家虚成什么样子,也可见苏恒谋划得有多周全。 我娘家败落到今日的地步,并非一朝一夕。现在想来,只怕从四年前我舅舅去世,苏恒便已开始架空沈家。到如今已见成效。就算他想现在便要废我,应该也能如愿。只是一来天下尚未彻底安定,他还不能自乱阵脚;二来刘碧君还没有儿子傍身,废了我她也未必能立稳罢了。 而平阳会觉着苏恒仍爱着我,只能说苏恒心思太深了——何必连双生姐姐也要骗过呢。 想到我曾与这么个处心积虑对付我的人同床共枕十年,不觉又头晕恶心起来。 不过我很清楚,只要我还在皇后位上,沈家要挽回颓势,便还有捷径可走。当然,也还要子弟出息才行。 但同时我也很明白,有些事就算我重生一遭,也依旧无可奈何。 比如我已嫁给了苏恒。比如我的儿子姓苏。 还好,韶儿总有长大的一天。 我将东西写好,命红叶转交给使者,叹道:“有些日子没见兄长了,也不知母亲是否康健,家中一切可还好。” 红叶晃了晃手里的信,笑道:“估计这两日也就遣人来看了。” 我点了点头,道:“好了,去吧。” ——哥哥虽秉性不争,然而聪明劲却是从不输人的。便不亲自前来,总也会传个消息。我确实无需费心。 第5章 燕居 四月初九傍晚终于停了雨。 积日的乌云散去,红霞满天,晴光耀人。 空气暖而清,几乎可以望见远山上的寺庙。宫墙内树叶翻转时也泛着明灿灿的光。是个再好不过的日子。 长安四季分明,春雨过了,夏天也就不远。屋内帷帐、被褥、衣衫也该换季了,我便命宫人们扫除一番,自己则去后院给白菜间苗。 韶儿这几日都跟在我身边,我将宫女们都差遣了,他便问红叶要了张小胡床抱着,颠颠儿的跟着我去后院。我本来打定主意让他多亲历亲为的,结果还是没忍住,回身把他抱起来很蹭了几下。 ——实在是身后跟着的这个小尾巴,太可爱了。 韶儿有样学样,煞有其事。我们母子两个便一人一柄小铲子,对面坐着专心挖菜。 才坐下没一会儿,便有个小宫女来禀报说,少府寺来了个传话的老妈妈,姓郑。 少府管着皇家苑囿并山泽税赋,是皇帝的家臣,也时常与后宫打交道的。但如今宫里管事的是太后,我倒有点不明白来人找我做什么了。 想了想,还是让把人带到后院来。 虽说是老妈妈,来人却并不很老,不过四十出头的年纪。穿得老旧朴素,衣上的刺绣却看得出是宫绣的手艺,头上的银簪子也很是精巧。见了我,俯身下拜的姿态,比红叶还要雅致规矩些,“见过皇后娘娘,见过太子殿下。” 我素来不敢受老人的礼拜,忙抬手道:“不必多礼,菜园不比殿堂,自在些就好。” 她并没多辞让,笑道:“谢娘娘爱护。” 很是进退有度。 我问:“郑妈妈是宫里人?” 她答道:“始建六年入的宫。” 我不由就愣了一愣,吩咐道:“给妈妈搬个凳子。” 郑妈妈慌忙道:“不敢不敢,娘娘折杀老身了。” 我说:“应该的。” “始建”是前朝最后一个年号。天下皆认为前朝亡于后妃与宦官勾结专政,戾帝攻入长安,便下旨将妃嫔与太监尽数屠戮。余下的宫女们,则大都被闯入宫中的乱军糟蹋了——因戾帝军规,□妇女者斩,那些禽兽便将被糟蹋的宫女也诬为后妃,一并杀害。一场浩劫下来,长乐并未央两宫近三千宫人,所余不过数百。而这几百人,活到弘明年间的,不过几十。 能活下来,并且至今还有 头脸的,都不简单。 凳子搬来,郑妈妈又道过谢,才半坐半站的靠在凳子边儿上。 我问道:“郑妈妈今日来椒房殿,是有什么事?” 她忙道:“圣上不在宫中,太后娘娘说不便让男人在后宫走动,因此外来禀事的,多让我们这些看门的老妈子代为通报。” 我还在想,少府何时有了传话的老妈妈,原来是这么个缘故。至于太后不许男人出入后宫,我却是刚刚听说。也无怪哥哥这么多日子都没给我带个话了。想来太后这规矩,应该也是专门为我定下的——纵使我不管事,皇后的权力也还在那里。何况议事堂原本就在未央宫,朝臣们与我相熟的不在少数。我若真要传唤,他们未必不来。 太后老人家确实心思缜密。 我笑道:“郑妈妈该去长信殿。” 她垂首道:“去过了。太后娘娘命老身将清单给娘娘带来。”说着便掏出张叠好的绢帛来,亲自捧给我。 我接到手里,不由多看了她一眼。她仍是沉稳默然、不远不近的姿态。 这份心性,不止红叶,只怕连我也是比不过的。 我展开看了看——是哥哥给我送了些邯郸土产,因不是吃鲜果的季节,便多是些干货。枣子、核桃,最多的是苹果脯。 想来哥哥也曾试图给我传递消息,却都在宫门被拦下了。他心中不安,是以费尽心思,只为了确认我平安与否。我心里一酸,忙掩饰着问道:“太后可也得了?” 郑妈妈答道:“听太后说是珊瑚金粉抄的佛经,并顾长卿绘的菩萨图。太后娘娘高兴,还命传赏给大司农。其余的,老身便不清楚了。” 我将清单收起来,道:“烦劳郑妈妈了。”随手从身上解了个平安扣给她,又命人赏她一锭银子。 她收了平安扣,却不肯接银子,我便笑道:“应该的,郑妈妈管花草,跑腿原不是你的份内。该赏的。” 她答道:“给主子做事,也是份内。”却终于收了钱。 小宫女带着郑妈妈走了,我默默想着心事,手上的活计便慢了下来。 刚刚那会儿韶儿一句话也没插,也不知听懂了多少。吴妈妈走了,他便来搬了小胡床来我身边坐着,捧了脸看我。 我手上不停,笑问道:“你怎么了?” 他抿了嘴唇,对我眨着眼睛,却不说话。那双眼睛黑漆漆的忽闪着,可怜巴巴 的。 我很觉得好笑,便将斗笠往他头上一扣,道:“自己玩儿去。” 他脑袋小,这一扣连脸也一并遮住了。他抬起圆滚滚的手臂将斗笠抱了,盖住大半个身子,红着脸蛋,很是讨巧,“娘亲给韶儿的?” 我笑道:“嗯。给你的。” 他便有些喜滋滋的,“哦”了一声,蹦跳着坐回去。 我略觉得好奇,便抬眼看他。 韶儿自然是没玩过泥巴的,雨后蚯蚓露头,他一铲子下去,惊得往后仰了一下。然后便抿着嘴唇,眨着漆黑的眼睛,皱着眉头跟蚯蚓对峙起来。 那个斗笠将他小小的脸蛋儿整个儿罩在了影子里。 我想了一会儿,终于明白过来——我似乎还不曾送过他什么东西,却当着他的面,随手便解下身上的东西来赏人。 但其实只要有一顶斗笠,他便觉满足。 我心里越发难受起来。 我记得他刚学会走路的时候,偶尔遇着我,也曾挣开秋娘的手,张开手臂摇摇晃晃往我怀里冲,却走了一半便绊倒了。那个时候他没哭,只眨着黑漆漆的大眼睛望着我,咿咿呀呀道:“抱抱……” 那是他唯一一次向我求什么。 我时常想,若我重生在那个时候该多好。 如果我当时抱起了他,也许他就会知道,我纵然不说,心里也是疼他的。也许他就会明白,他并不是多余的,别人可以从父母身上得来的东西,他也可以求得的。 ……是我和苏恒辜负了这孩子。 韶儿很快便看够了蚯蚓,这会儿正拿了根白菜苗戳它,玩得饶有兴致。 他还是个小孩子,在湿地里呆久了不好,我想了想,唤他道:“进屋去洗洗手。” 他闻声慌慌张张把手往后藏。 我忍着笑,问道:“手里藏了什么?” 他攥着小拳头,用胳膊往上推斗笠,撒娇道:“没藏什么。” 我说:“你要撒谎有本事就不要让人知道。” 他小声问:“知道了怎么办?” 我说:“两倍罚你。” 他咬了咬嘴唇,大眼睛水汪汪的,又问:“那,那要是韶儿自己说出来的呢?” 我说:“四倍罚。” 他往后缩了一下,似乎回不过神来,我终于还是笑出来,伸手 给他,柔声道:“这规矩,在娘亲这里不作数的。不论你做了什么,娘亲都原谅你。你过来,让我看看。” 他终于绽开笑脸,伸出手来给我看——是一条肥嘟嘟的大蚯蚓。 我僵硬。他以为我还不满意,便把蚯蚓放到我手里,“韶儿去洗手,娘亲先帮韶儿拿着。” 太惊悚了。我很后悔自己说了不罚他。 然而一面后悔着,一面却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 我病好得差不多,体质却还是不行。大半天都还没间好一畦白菜,却已经头晕眼花。估计着屋里的扫除也已做得差不多了,便唤宫女来,扶我起身,打算进去歇歇。 来的并不是红叶,而是几天前给我守夜的宫女,叫青杏儿。红叶把她带在身边的时候多,我料想应是个可信的,便随口问了句。 青杏儿仍有些畏缩模样,声音小道几乎听不见,“平阳公主府上也有人来,姐姐回话去了。算起来也有一会儿了,可要催姐姐过来?” 我摇了摇头,“不必了。” 想来那两坛剑南春平阳已收到了,看天放晴了,便差人来道谢。我跟平阳交情笃厚,那边的丫头跟红叶也大都是旧相识,见了面总是有话说的。 平阳到底还是谨慎的。虽明明是哥哥差人送了酒过去,却还是只算在我的头上。 不过也难说,毕竟哥哥这种人,从来都是平阳最不爱打交道的。 一来,他比别人都要眼尖,当年一眼便认出她是个女人;二来,他又比别人都要顽固,丝毫不顾念她的性情爱好,既不肯与她称兄道弟,还不许她披挂上阵;三来,他一直都是管钱粮的男人,当年得罪了他就没军粮,如今得罪了他就没钱花。 然而这两个人今日竟一并传信给我,让我不由惘然。 当年他们势同水火,却比别人都更信赖对方的人品,互相交托性命。谁能想到世道渐渐好起来,他们却忽然成了陌路,再不往来。 依平阳的心性,断不会无缘无故心生嫌隙。疏远的由头必然在哥哥身上——端看这些年,除非苏恒主动开口,他一次也不曾主动来见我,便可见端倪。 当然,若要深究起来,也还是该算在苏恒头上。毕竟这个世上有了汉祖,而后才会有留侯。 我问道:“公主府上来的是谁?” 青杏儿答道:“听说是翠羽姑姑。” 我点了点头,不再多 言。 才推门进殿,韶儿便钻出来扑到我怀里,抬了手亮给我看,道:“洗干净了,娘亲,我的肥肥呢?”连名字都起了……我揉着额头,十分之想把他的“肥肥”埋地三百尺。 但还是命青杏儿把盒子拿来,交到他手上,“肥肥要有泥才能活,还不能晒太阳。你既收了它便好好养着。若肥肥死了,我便再不准你养东西了。” 韶儿仰头问道:“……韶儿可不可以玩泥巴?” 我揉了揉他的小脑袋,“——吃东西前记得洗干净了。娘亲怕脏。” 他眨了眨眼睛,抱着盒子一步三回头的回房。那模样很有些左右为难。 我忍着笑,又嘱咐道:“一定要洗干净。” 韶儿去了,我仍有些不放心,便对青杏儿挥了挥手。她赶紧靠过来。 “让太子房里的人看着点,多备些皂角、艾草什么的,常给他洗着。衣服也多穿些,别让他受了秽气。” ——韶儿到底生在宫里,平日里除非我和太后喂他,其余零食都不往口里填,我倒是不怕他吃进些不干不净的东西去。 青杏儿有些迟疑。 我无奈道:“有什么事吗?” 她垂着头问:“娘娘让殿下养蚯……土龙?” 我笑道:“小孩子总得养点东西才会懂事。” 她憋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没敢再问话,唯唯的去了。 我不由就有些失望。 身边没几个得用的人,确实令我烦恼。太后又在椒房殿安插了许多眼线,我想给外面传递个消息都要花几倍力气。若一个个的打发掉,还不知等到什么时候。可又不能就这么放着。 还有韶儿。秋娘是不能再用了,而我一个人总有照应不到的时候。 早知会有今日,当初真不该这么懈怠。 第6章 来信 红叶与青杏儿几乎错着身进屋。 她这么快便回来,我略觉得有些奇怪,看到她手上端的参茶,才明白过来。 “参茶晚一刻吃也没关系。你跟翠羽多久没见过了,也不留她多说一会儿话。” 红叶笑道:“可巧了,奴婢原也这么想。谁知太后差了孙妈妈过来问话,翠羽那边,公主也是要她顺便送点东西去长乐宫的,她就跟着孙妈妈去了。” 除了平阳别人再无这种做派。虽未央宫比长乐宫近得多,但她也不该让人先到我这里来,再“顺便”到太后那里去。这下给太后碰到,定然又要跟她不痛快了。 然而还是那句话,疏不间亲。这话不该我劝她。 我问:“太后有什么吩咐?” 红叶道:“就是过来问问汤药,说娘娘身子虚,不必每天都去请安。” 有些进步——至少说这话儿时,她脸上的冷嘲掩住了。 看来太后见着我也颇烦心,这是在提点我,不要再去她跟前露面了。 我笑道:“太后老人家懂得疼晚辈,我正该趁着精神好,多去孝敬她。” 红叶笑道:“奴婢也这么说。”停了会儿又道,“孙妈妈听说娘娘在后院种菜,便没进来打扰。” 我点了点头。 我喝着参茶,红叶四下扫了一眼,无意中提起:“今日家里送了好些杂七杂八的东西来……宫里又不缺这些,少爷也真是,还不如干脆递牌子进来看看。” 我说:“这就譬如刘美人给太后送来的桔子。好与不好都是家里的东西,要的是那一份心。东西到了,心也就到了。” 红叶低声埋怨道,“可是他也是时候该来问个安了……” 我只好勾了勾手指头,让她凑过头来,压低声音道:“太后把着北宫门,不许外臣进出。” ——哥哥送的虽只有枣子核桃苹果脯,却让我知道了这个信儿,已经很合算。 红叶噎了好一会儿,面色几变,终于还是按捺下来,意味复杂道:“……管得还真远。” 我笑道:“也是太后的手段。” 未央宫离长乐宫足有一里远。所谓鞭长莫及,换了别人,就算你让她管,她也未必有心力管得住。当然,别家老夫人也未必有闲情管儿子后院里那些事就是了。 红叶问:“可要打点?” 我想着郑妈 妈那张淡然无波的脸,再看看红叶,还是摇头道:“再等等。” 我还得再看看郑妈妈的品性。 反正这次哥哥送了东西进来,对我的处境应该也明白了一二。只要他心里有谱,我暂时不见他也没关系。何况,如今椒房殿四面都是太后的人,我就算见了他也不好跟他说体己话。 看着我将参茶饮尽了,红叶才回身到书架旁,取来一个盒子,道:“翠羽带来公主的信来。这个说是给小殿下的。” 我只接了信,道:“那就给韶儿送去吧。” 红叶笑问:“娘娘就不看看是什么?” 我随手打开木盒子——里面盛了两块金线桔饼核桃麻糖砖。油亮的糖衣裹着干果蜜饯,便是我这种不怎么爱吃甜食的,看了也不由食指大动。拿这东西来哄小孩子,平阳还真是童心不改。 “行了,给韶儿送去吧……也别让他吃太多了。” 红叶这才笑应了,捧着去找韶儿。 平阳来信,果然是为了剑南春的事。 哥哥向来把我的事放在心上,当日便从窖里起了剑南春给平阳送去,却不是两坛,而是五坛。平阳好酒,早年随苏恒去过蜀地,一直记挂着那“甘露微浊、开瓮醉人”的香醇滋味。奈何蜀地偏远、路途崎岖,弄酒出来实在不容易。因此受了这份礼,很是满足。 她写信给我,一是道谢,二却是记挂着要掏空哥哥的窖藏,只不敢找他麻烦罢了。 真不知该说她些什么好。 信上到这里都还是舒缓平整的笔调,令我不由会心一笑。后面的字,墨色却还湿着,似乎是临时加进去的话。 我心里疑惑,便细细的读下去——说的是,苏恒虽延误了几日行程,但也已经到了蓝田县,不日便要回宫。他南行这一路坎坷疲惫,我该好好打扮一番,温柔抚慰。 平阳一贯不是个隐晦的人。因此这后一件事经她这么说出来,我心里不由就有些不安。 驸马也随驾南行,大约平阳从他那里得了什么消息——多半涉及苏恒不愿张扬的事,因此驸马也不明说,只提醒平阳该如何如何。平阳虽旷达,却也是个心思细腻的,自然意识到不是什么好事。刚巧她要派人来椒房殿道谢,就顺便也提点了我一句。 上一世的这个时候,我心里怨着苏恒,自然不会对他上心,实在没发现他有什么异样。 仔细回想,也只记得他从南 边多带了个女人回来。歇了一日,忽然便来椒房殿折腾了我一番,而后直到我生下婉清,才又来看我。因那个时候刘碧君也怀了孩子,我见他时便懒懒的,话也没跟他说一句。再往后,刘碧君生下儿子来,他跟我相看两厌了小半年,忽然便要废我。 我略有些头疼,却想不明白所以然,只好暂且把此事放下。 ——苏恒回来后疏远我几乎是必然的。毕竟他跟刘碧君两人一去近三个月,朝夕相处,日渐情浓,以至于克制不住非想让她当皇后,都是很自然的事。 我只管见招拆招就好。 入了夜,风稍有些大,空气清凉如水。树荫摇曳不停,茂密如海,哗哗的响着。 天上没有半片云彩,夜幕柔黑。月亮沉得早,星子便尤其璀璨。 韶儿闹腾了一日,我的故事才开了个头,他便已沉沉睡去。 我给他掖好了被子,自己也倍觉疲乏。然而想到平阳写来的信,便怎么也睡不着。 我依旧猜不出苏恒路上究竟遇到了什么事,但是我终于想明白,苏恒真正对我绝情,便从这次南行回来开始。 我还记得回来后不久,他便要为韶儿挑选太傅,天知道那个时候韶儿才只有四岁。而他中意的人选,也不是旁人,就是刘碧君的异母哥哥,樊城人刘君宇。到底是为谁谋划已无需言明。只因朝臣非议,刘君宇也固辞不受才作罢。 后来韶儿的太傅定为薄绍之,他是苏恒在太学读书时的同学,陇西人。 他将韶儿教导得很好——柔仁善良,体恤下人,书读得的好,不爱舞刀弄枪,也不爱骑马打猎。但是要说软弱,却又比别人都更敢以身犯险。听说当年苏恒暴怒要杀人时,也只有韶儿才敢进宣室与苏恒理论。 只可惜韶儿的生母是废后。所以他虽是个好孩子,还是太子,却一直无势。自然不能长久。薄绍之一直尽心尽力,但当韶儿搬出了宣室殿,不再与苏恒同住时,他终于也开始劝说韶儿放弃储位,自保为上。 韶儿十二岁起便请辞太子位,十五岁时被废。 我记得韶儿被废第二日,苏恒还驾临了沈家。请了沈家在长安全部亲戚,笙歌美酒欢宴了一整日。夜间赐酒,将圣旨传给我看,问这般盛宠,我可还满意。 我回道,当初嫁他时我从没想过会有这般风光。我满意得很,祝他年年有今日。 我那时恨不得冲出去把酒盏摔到他脸上,但终于 还是心灰意冷,将藏了十年的匕首取出来,刺进了心口。 那个时候他就在沈府。我想,若他对我还有半分不忍,也该来送送我。那么我就求他,看在我爱了他二十年的份上,好好待我的韶儿,不要让刘碧君害死他。 但最后平阳去了,韶儿和婉清去了,连刘碧君也派人去了。苏恒却始终没露面。 我最终将韶儿托付给了平阳。但那时,平阳寡居着,还被太后削邑禁足。 经历过真正走投无路的困境,这一世我对苏恒有怎样大逆不道的想法,我自己都不会觉得奇怪。 我正胡乱想着,红叶推门进来。她手里拿着个铜罩子,将用来炙香的炭火悉数灭掉。 她脚步很轻,动静如风。微微侧着头踮脚的模样,我隔了纱帐望着,很觉得窈窕动人。 她灭完了香,掀了帷帐进来,上前给我和韶儿又掖了掖被角。然后去帷帐外吹熄蜡烛,轻轻带上门出去了。 屋里残香凉透,她关门时外面透了一阵风进来,撩动了纱帐。 我的心境莫名便宁静下来。 我抿着头发进耳房时,红叶正在洗脸。一起过了二十年,她用听的也能认出我来,闭着眼睛摸了一阵,道:“毛巾。” 我随手把毛巾给她,笑道:“你支使得倒是顺口。” 她抹了把脸,照旧用刘海将额头遮好,才笑答道:“我是满头小辫子不怕人揪的。你要跟我计较这些,我死一千次也够了,不差这一回……”擦干净脸上的水渍,又变本加厉道,“再递下梳子吧。” 我便再从妆奁里找了梳子给她。她接了梳子,大概也觉得折腾过头了,脸上便有些红。给我让了座,上前给我梳头发,垂眸问道:“这么晚了,娘娘来,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我点了点头,把平阳的信交给她。她虽疑惑,却还是接了。 她跟着我前前后后也认了几千字,虽不能吟诗作赋,读书写信却难不住她。只一会儿便读完了。 我说:“平阳不会无缘无故要我小心伺候皇上,只怕是路上出了什么事。” 红叶沉吟片刻,问道:“娘娘是怎么想的?” 我笑道:“就是全无头绪,才觉着心烦。” 红叶道:“公主殿下要娘娘小心……只怕这事有些曲折。” 我说:“自然不会是件好事。” 红叶咬了一 会儿指甲,迟疑道:“奴婢就是这么觉着……刘碧君——” “刘美人。”我打断她,纠正道。 她没接话,只继续说道:“那位跟着皇上去了两个多月。她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咱们这边都是没法辩白、证明的……会不会是——” 我默然不语。 ——这一重我竟然没有想到。 也不是没有想,而是,我竟然至今仍觉得,我与苏恒之间是不会被挑拨的。 一时间只觉得恍惚。这自信究竟从何而来,我已记不得。想必是在某段久远得令人困惑的往事里,我们互相许下的誓约。 然而违心之约,神明不佑。他未必真把这许诺放在心上过。 何况,这世上哪有挑拨不了的夫妻? 而我居然一直信到今日,上辈子被他算计,真是活该。 我过了好久才能再说出话来,“无论是与不是,都小心应对着吧。” 红叶点头应了。 第7章 积威 上一世苏恒南行回来,我懒得应对,便托病没去迎他。 平阳的信和红叶的话倒是让我想明白了一点——纵使我再厌倦苏恒,也必须时常见见他,至少也得知道他都做了些什么、见了些什么、听了些什么。不然肯定又要重蹈覆辙,不知自己是怎么死的了。 椒房殿昨日扫除时换上了水晶珠帘,今日一早便在叮咚脆响中到来。窗明几净,晴光入室,连日阴霾一扫而去,倒有些入夏的滋味了。 只是春雨过后,天气难免闷热起来。而且又到了杨树飞花的时节,满城白絮如雪,沾衣扑面,很是恼人。 今日苏恒回来,苏恒的嫔妃们必然要聚到一起。恰又是初十,正该是她们朝见我的日子。 因为我常年卧病,又对苏恒的嫔妃不假辞色,她们便尽量不来见我。除了刘碧君会亲自来,纵使我不升殿也在门前跪拜外,其他人都只在前一日递递牌子。等我去拜见太后了,才踏着我脚后跟儿跟去。 苏恒回老家祭祖后,我一病不起。宫中太后管事,这两个多月她们便都没在我跟前露过面了,连牌子也不递。 但我这几天都在太后跟前伺候着,又见了成美人,料想她们也该得了消息,知道我病好了。因此我今日还是正卯便命人开了正殿门,看她们如何应对。 卯时五刻。 殿外阳光越过格子雕窗落进来,将宫人的身形拖得柱子般长。 杨絮入殿飞扬,博山炉里香雾熏缭。 漏刻水滴滴答滴答回响。 我已洗漱完毕。 铜镜光哑,分辨不得肤色。然而我揽镜自照,依旧觉得自己气色好了不少。 红叶在背后帮我梳头,道:“卯前成美人派人来递了牌子,其他人现在还没信儿。” 我说:“那就是不来的意思了,让人都撤下来吧。” 红叶便吩咐青杏儿去了。又对我说:“娘娘今日看着容光焕发。” 我说:“大约是这几日时常走动的关系。” 红叶笑道:“奴婢倒觉得,是娘娘心境朗阔了的缘故。书上不是说嘛,心宽体胖。” 我调侃她道:“你又看出来了?” 她笑道:“宽心总是好的。” 四面还有太后的人,她说的便不那么直白。不过也能听得出来,她是怕今日那些妃嫔们冷落我,我心里又憋了气。 这件事她倒尽可以放心。我重生一遭,不是为了和这些小丫头们置气的。她们今日来与不来都没差,我只是想认清,如今我在宫里还有多少积威——事实上她们不来反而更好些。 又没权势,又让人惦记着,那才是最危险的。 我说:“金凤和步摇都不用戴,绾个盘髻,用花胜和玳瑁簪别上。” 红叶迟疑道:“今日要见陛下,会不会太素淡了?” 我说:“太后和皇上都喜欢朴素。我也不爱带太多东西。” 红叶想了想,在我耳后左右各别了三根一尺长的玳瑁簪。 皇后入宗庙也不过佩六只长簪,这么带出去虽花色上素淡,礼节上却足够了。 她如此谨慎,我略觉得惭愧,便不多说。 时间还早,我梳妆打扮过后,刚刚赶上和韶儿一道用早膳。看到韶儿在我怀里软嫩俏皮的模样,我心里很觉得宁静熨帖。 韶儿对着我时,已越来越不乖巧,早先掩盖着的小聪明和小心思也开始暴露出来。 这一日去长信宫的路上,他非让我给他打着车帘,自己探出头去,伸了五指捞杨絮玩儿。抓到一团,就喜滋滋的拿进来给我看。黑眼睛亮晶晶的闪烁,邀功意味明显。 我说:“乖乖坐着,不要乱动。”他便拽着我的衣袖撒娇,一遍遍问:“娘亲,韶儿好无聊,真的不能再玩儿一会儿了?” 难得他也能对我任性,我只好陪着他一起闹。结果被他弄得满车厢都是飞絮,害得我喷嚏不止。 韶儿大约是知错了,将杨絮统统赶出去,后半段路便乖巧得很。 我们到长信宫的时候,苏恒的嫔妃竟然已经都到了,却没有进殿。 她们三三两两的聚堆私语,听宫监通报我与韶儿到了,略慌乱了一阵,便迎上来。 我自然不会觉得她们聚在殿外是想等我。抬手托住成美人的胳膊,向她身后众人道:“都平身吧。怎么不进殿伺候太后?” 为首的几个便有些尴尬。 她们不答,我却也明白过来,便问:“太后尚未升殿?” 几个人的脸色越发精彩。埋怨的目光有意无意瞟向一个方向。我跟着看过去,正瞟到个穿粉色襦裙的小姑娘,娇俏的妆容恰如一朵带露开放的蔷薇花。然而一双水漾漾的眼睛透着羞恼,不那么惹人恋爱。是漪澜殿的梁美人,我对她印象深刻,乃是因为她那 张嘴说话带刺实在讨嫌得很。 看来这些人都已经见过太后了。 我暗暗的叹了口气——她们既然已见过太后,那么我今日来的无论是对是错,显然都要触霉头了。令人无奈的是,就算明知会讨个不痛快,也还是得硬着头皮上前。 我牵了韶儿的手登上台阶。 身后嫔妃宫娥们排成两列跟在我身后,作出皇后率领众妃朝见太后的架势。 可惜她们今日越过我直接来见太后,先坏了规矩。此刻厚着脸皮赖上我,已是司马昭之心。我不戳穿,不过是难得糊涂罢了。 这群人品秩最高也不过是美人,而且还是三人并列,彼此家世、人品都仿佛,自然挑不出个众望所归的头领来。但今日苏恒回来,她们又都想第一个见着苏恒,便来沾太后的光——苏恒回宫自然会首先来探望太后的。 太后素来待人温和,应该还不至于连这点方便都不给她们。但看她们无措的等在阶下的模样,显然是给不留情面的撵出来了。我推测是哪个不小心说错了话,撺掇着太后带她们出去迎苏恒。让太后不冷不热的驳斥了,顺便就给赶出来。 太后自然不会不伦不类的给她们当枪使。一来母亲出去迎儿子,让人知道了两边笑话;二来刘碧君正跟在苏恒身边,若太后巴巴的带了一群美人去接,不但不像样,还会跟刘碧君生嫌隙。这都是很简单的道理。 而连这么简单的事都没想到,一言说错、连累众人的,十有八九就是梁美人。 我才养好了病,还不能在日头下久站。虽说带领嫔妃去迎苏恒也是我的本职,但我既然告了病,宫里又是太后管事,不去也说得过去,因此本来也打算在太后这里等苏恒回来的。 可惜纵使梁美人说错话时我不在场,也必然被她连累了。太后只怕不会再准人借她的东风。 我与韶儿沿着台阶一路往上。 长信殿下有七十二级台阶,铺路的青砖上细密的雕刻着凤凰与云海。高台之上的宫殿宛在云端。明媚天光之下,显得尤其巍峨和富丽。 韶儿自始至终紧握了我的手,不曾张望。他年纪虽小,却习惯了排场和派头,很知道这个时候该怎么应对。但我还是能感觉得出他的不自在来。 不自在就好。 这世上没出襁褓就当了太子的,十有八九都没熬到最后,正是因为他们丢失了锋芒在背的感觉,太把皇帝当父亲,把皇宫当成家。 我们到了殿前,太后身边的吴妈妈正等着,却没有阻拦,只说:“太后娘娘今日身子乏,便不升殿了。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直接进去吧。” 因她只说我和韶儿,跟在后面的妃嫔们便有些尴尬,一时无措。 我回望了一眼,只成美人若无其事,我抬脚时,她也恭谨安静的跟了过来。其他人见状忙跟上。吴妈妈只略侧了下眼,没说话,她们便放下心来。 ——太后宽厚慈祥的名声,也不是白得来的。 我们进殿时,太后依旧倦倦的倚靠在美人榻上,任我们跪拜了,便招呼韶儿过去。 她将韶儿抱在怀里,便上下打量我一番,道,“皇后今日气色看着不错。” 我笑道:“这几日常来母后这里走动,想是沾了些母后的福气。媳妇儿也觉得身上好了不少。” 太后瞟着我,笑道:“你也不用哄我,我还不知道?今日皇上回来,你心里高兴,身上自然就舒坦了。” 这话虽犀利,却还真是说差了。苏恒回不来,说不定我心里还更高兴些。 我说:“皇上回来,太后高兴,臣妾也高兴。” 太后刻薄过我,果然又对我身后众人玩笑道:“你们不是要去迎皇上吗,怎么又回来了?莫不是比起皇上来,你们更喜欢在我老婆子跟前伺候着?” 看来我猜得不错。 太后把话头递出去,成美人便笑着接口道:“太后愿意,奴婢自然喜欢。” 太后笑道:“你一贯都是个好孩子。” 梁美人忙也接口:“就怕太后娘娘心疼皇上,不愿意。” 这话一出口,她身旁人的脸色就全变了。 太后瞟了她一眼,不冷不热道:“哀家自然心疼皇上。罢了罢了,你们一个个心事都写在脸上了。我老婆子可是这么不知趣的?赶紧去吧。” 我很觉得无语,一个人能在同一块砖头上栽倒两次,真不知该说她什么好。 我说:“母后这么说,臣妾无地自容。臣妾今日来长信殿,自然是伺候母后来了。” 太后道:“你的孝心我明白,有韶儿陪我就好。你跟皇上也三个月没见了,夫妻两个自然有的是话要说。就别憋着了,带她们去吧。” 我自然记着,我答应过太后,要跟苏恒说给刘碧君晋位的事。然而听她承认我与苏恒是“夫妻”,竟也一时有些茫然 了。 直到韶儿开口:“韶儿陪着皇祖母,娘亲就去接父皇吧。” 太后俯身逗弄他,“韶儿就不想父皇吗?” 韶儿天真无邪道:“韶儿自然想父皇,可是韶儿要先陪皇祖母。” 太后目光一柔,摸了摸他的头发,笑道:“皇祖母跟韶儿一同等你父皇来。” 我默然无语。率众人向太后跪安,离开了长信殿。 第8章 迎驾 未央宫通往长乐宫的路,是一条横贯东西的长巷。 长巷西端在未央宫深处,前朝时是刚入宫的良家子们住的地方,人称永巷。本朝住的则多是宫匠、绣女等手艺宫人。永巷正连着北宫门,是外臣奉召出入后宫的通路。 长巷往东去,过了一道门阙便是长乐宫。进了长乐宫再一直往东,出了霸城门,再走不久便是折柳送别的灞桥。 苏恒自蓝田县而来,灞桥是毕竟之路。今日一早,朝臣们已去近郊接驾。 过了灞桥之后,御驾便往西南折去,经南安门御道入长安,一路北行到长巷,而后再往东入东阙门,来长乐宫拜见太后。这都是既定的路程。 皇后率领嫔妃及宫人迎驾,便在东阙门内。 我带着一群女人来到东阙门的时候,苏恒身边的太监刚刚来通禀消息,说御驾过了灞桥。 我算了算时间,起码还要再等两刻钟,不由懊恼来得太早。 算起来,我已有十年不曾见过苏恒。但此刻心中默然,竟半点情绪也无。似乎见不见他都无所谓。 人说十年一梦,我上一世与苏恒纠缠了两个十年,也早到了梦醒时分。 长巷两侧城墙高耸,天空便只有窄窄的几丈宽。晴光斜斜落于对面墙上,光影如割。青砖砌成的墙面无水而潮,就着昨日未干的雨渍,阴凉侵人。 杨花依旧漫天飞舞。有古杨树依着墙角而生,树荫当风摇摆。高墙上的城阙半掩在它的枝桠间,檐角占风用的金铃叮当作响。 长巷两侧宫人们已按着身份、位阶站好。打眼望去,香鬟翠鬓、环肥燕瘦、争奇斗艳,连没有名分的小宫女也穿得比平日里鲜艳些。女孩子的娇俏容颜,竟让这阴冷长巷也明媚耀人起来。 只是她们当着我的面,都拘谨得很,不像在长信殿下时那般聚堆私语。 我与她们关系冷淡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何况我也学不来太后的平易近人,无需跟她攀比这些。便只静静的站着等待。 时间流淌得比预想中还要缓慢。 眼前景物渐渐有些晃,耳朵里也起了杂音。头上的饰物连带身上的衣袍也沉重起来,我知道自己差不多要撑不住了。 而苏恒的仪仗就在这个时候缓缓的拐入这高墙深巷之中。羽林郎漆黑的戎衣与锦红的披风交织着,马蹄哒哒的踏在青石地面上,五色祥龙旗猎猎的扬在风中。 苏恒的 辇车便在仪仗的中央。 长巷两侧的宫人们如海浪般跪伏下去。 我强打起精神,带着三个美人迎上前去。 所有跪拜的人山呼万岁。我无须行跪礼,这个时候却也必须低下头去,向他表示恭顺。 而后便是很长一段时间的寂静。 以苏恒的性情,当不会让这么多人在他面前跪很久。 我正恍神,面前便出现了苏恒的十二纹章玄衣。他身形青竹般挺拔,再没人能将那身章服穿得像他这般雅致好看。他的右手压着袖口微微的抬起来,手指修长白皙,比玉同色,依旧是当初我从盖头底下看到的模样。 我一时茫然。身后不知是谁拽了拽我的衣袖,我猛然回神,屈膝下拜,“恭迎陛下。” 他依旧没有回应。 久到我几乎要就势倒下去的时候,他才道:“朕没料到皇后会来。” ……确实,他带刘碧君回乡祭祖,分明就是在天下人面前打我的脸,以我过去的心性,莫说来迎他回宫,不一剑斩了他已经是很没出息了。 不过所有的怨怼都是因爱而生,一旦不在乎了,一切不过随手便可拂去的尘埃。 我说:“……很久没见陛下了。”所以来看看。 他只略顿了顿,便对我伸出手来。 无论如何,至少在这个场合下,他不会让我难堪。 毕竟我还是他的糟糠之妻。 我将手搭上,他握住,轻轻带了我一把,而后道:“都平身吧。” 我脚步略有些踉跄,他便靠近了些,托住我的手臂,将我带上了辇车。 我与他双双坐定。仪仗再次前行,风从高处吹过,我略觉有些凉。 他问:“等了多久。” 我说:“两刻钟。” 他将手搭在我的膝盖上。他的手一贯温热,而我身上蜀锦厚重,翟衣繁复,压在皮肤很不舒服。不过还可以忍。 耳边忽然有些湿热,我侧身躲了躲。他攥住了我的手。 “你心中怨朕。”他压低了声音道。 我说:“不敢。” 他笑道:“你有什么不敢的。” 他很少有刻薄的时候,可这语调却断然称不上友善。 我心中厌烦,便答道:“少年时确实无所畏惧,如今年纪大了,反而事事 瞻前顾后,少有‘敢’的时候。” 他停顿片刻,问道:“朕……让你觉得怕了?” 我摇了摇头,“没有。” 他攥起我的手,亲了亲我的手背。我下意识往回抽手,他用力握紧,几乎要捏碎我的手指,低声道:“适可而止。” 我听出其中警告的意味,倦怠的静默下来。 我很清楚,今日既然来见他,便不该流露出厌倦来,可是有些情绪不是能掩盖或者伪装得了的。 我垂首不语,他用力的揉搓着我的手指。我觉得骨头都要被他生生折断了。 换做过去,也许疼死我也不会开口服软。可如今我已经没必要跟苦楚较劲。 我说:“疼。” 他手上的力道骤然放轻。却随即再次用力。 他是在泄愤。 我不明白他的恨意从何而来,毕竟我都没有恨他不是? 我强忍了不再说话。 御辇行得很慢,几乎就是走路的速度。幸而从东阙门到长信殿路并不远。长巷很快便到了尽头。阳光从无边蔚蓝的晴空上洒落下来,明媚而温暖。只杨花濛濛扑面,飞雪一般。 长信殿所在的高台已经在望,太后牵着韶儿的手,等在高台下面。 我理了理衣褶,将被苏恒捏得红肿的手遮住。准备起身。 却在这个时候听到苏恒说:“你刚刚说很久没有见朕了……” 我点了点头。 眼前忽然一暗,额头柔软湿润,片刻的碰触。 我不由怔愣的追着他转过头。 他静静端坐,修眉如山,凤眸似水,一如既往的平静从容。若不是冠冕上十二旒脆响不止,我几乎以为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他虽性情宽仁,却一贯持重正经,不曾在人前做出亲昵轻率的举动。我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只戒备的注视着他 他唇角轻轻挑起,那双漆黑的凤眸温柔的潋滟起来,春醪般清亮而醉人。他面孔素净如白玉雕成。清贵儒雅,雪肤玉濯。 他生得那么好看。当年我只在屏风后偷偷望了一眼,便再不能忘记。 他柔声说道:“可贞,朕也很想你。” 但他从来都不是个将温柔写在脸上的人,更不是个会将喜欢说出口的人。 我忽然明白,他是在做给人看。 今日近臣与宫嫔都在,不出半日,我与苏恒和好的消息便会传遍长安上下。这个消息可以安抚哪些人、迷惑哪些人,我心里大致有谱。 我忽然觉得有些恨他。 可是这同样也如我所愿。 于是我笑答道:“臣妾受宠若惊。” 他静静的望着我,没有再说话。 我与他携手下了御辇,一起上前拜见太后。 太后几个月没见他也思念得很,拉了他的手臂让他起身,攥住他另一只手,细细的端详了他半晌,方笑道:“没有瘦,气色也好,碧君照料得不错。碧君呢,怎么没跟你们一起?” 苏恒道:“她在后面,大概会晚一会儿到。” 太后皱了皱眉,却没有追问下去。只笑着回身去牵韶儿,“别站在外面了,进屋聊。” 太后自入主长乐宫,已有五年不曾回过樊城。 她生在那里,长在那里,嫁在那里,亲朋故旧大都留在那里,思乡之情自然比苏恒还要迫切。 她琐琐碎碎拉着话家常时,眼睛一直柔柔的眯着,并没有刻意的微笑起来,声音里的欢喜却让听的人也忍不住快活起来。 她对自己人一贯是好到招人妒的。 我很羡慕她的性情。虽然论起威仪端庄,她依旧比不过我的母亲,可是她喜恶之心分明且执拗,实在比任何贵妇活的都要有滋味——当然话又说回来,这世上的皇后实在有太多理由羡慕太后,我也未必是真觉着她这样的性情就好。 太后跟苏恒说话,都是些我插不上嘴的事,我便抱了韶儿在一旁听着。 太后将家里苏恒的姑姑舅舅各色亲戚悉数问过了,终于再次说起了刘碧君。 “她托人送来的桔子很好。我吃着桔子,仿佛自己也回了一次家,很觉得安慰。这份细心平阳都不曾有,你该赏她。”她笑道。 苏恒答:“儿子记住了。”吩咐我道:“日后南边送东西来,皇后记着多给刘美人一份。” 这回答不识趣得紧,可见他也没有刘碧君的玲珑心肠,不是个让太后觉得贴心的。 果然,太后眼睛里的喜色霎时就褪干净。但这个时候她反而和蔼微笑起来,“就没见过你这么小气的皇帝,皇后你也不说说他。” 太后提到了刘碧君,我便知道她定然是要我开口的,却也没想到她就这么把话题砸给我。正要开口,韶 儿却忽然插嘴道说:“邓师傅说,父皇最大,宫里边儿除了皇祖母,谁都不能说他。” 他童言无忌,听在太后耳朵里却未必是这么一回事。我忙笑着揉他的头发,打断他道:“邓师傅有没有说过,父皇和皇祖母说话,你该乖乖听着?” 韶儿老老实实盖住小嘴巴,“呜呜”了两声。太后似乎并没有多想,笑着招手道:“瞧你把韶儿吓的。韶儿说的很好,不怕不怕,到皇祖母这里来。” 韶儿便笑眯眯的扑到她怀里去,偷偷回头对我做鬼脸。 太后少对我和颜悦色,更少要我替她说话,想来这场景是有些诡异的。苏恒在一旁看着我们往来,望向我时眼神便有些深。 一家子其乐融融,这分明是他求之不得的事。我不明白他在忌讳些什么,便只贤淑的对他笑,道:“依臣妾看,何不名正言顺的把份例改了?刘美人入宫四年,一直在太后身边照应着,替陛下和臣妾尽孝,很是难得。这次陛下南行,她随驾起居照应,也辛苦有功。差不多是时候给她晋位了。” 苏恒微微眯起眼睛,睫毛投下的暗影遮住了他眼中流露出的情绪,“皇后倒是大方。” 太后笑道:“你们小夫妻的事,我不好插嘴。不过碧君对我用心,你们赏了她,我心里也很觉得安慰。” 这人情牌出得恰到好处,不逼迫,却也让人无法拒绝。 我便问道:“皇上的意思呢?” 苏恒淡淡的道:“确实该晋位了。只是封了贵人,便不好再跟母后同住。就让她搬到临华殿吧。” 临华殿在长乐宫西南,不止离未央宫远,距长信殿也不近。我有些想不明白苏恒的意思。若他要跟刘碧君卿卿我我,未央宫还空着好些地方。若他怕自己护不住刘碧君,便该找个离太后更近的地方。临华殿两面不沾,不是个好去处。 何况临华殿已经临近霸城门,也是个人多手杂的地方。 当然,我虽没有要立时铲除刘碧君的意思,但她搬去临华殿我也乐见其成。便不说话。 太后皱了眉头,“这像什么样子?她成了贵人,自然该搬去未央宫。” 苏恒依旧是无可无不可的模样,随口问我道:“皇后觉着呢?” 我说:“母后觉着临华殿不好……未央宫也还有空着的院子。” 太后便望向苏恒。 苏恒唇角微微勾起,吩咐我道:“那么你就看 着给她安排个地方吧。” 我点头应了。 太后又说:“我年纪也大了,不能老替皇后管着未央宫的事。偏皇后身子又弱,不能累着。如今碧君去了,我也能放下心来。便让碧君帮着皇后,一起打理未央宫吧。” 我略有些无语,太后显然不懂得投桃报李——虽说我看上去不像个对刘碧君有好心的,但最起码我也没什么坏心不是?她还真是毫不顾虑我的感受,无时无刻不在为刘碧君打算。 苏恒望向我,目光意味不明,似乎是有些幸灾乐祸的,“皇后觉着呢?” 我答道:“母后一人将未央长乐二宫打理得井井有条。臣妾年纪轻轻,打理未央一宫还要嫌累,便太丢人了。何况都说了是要赏刘美人,没道理再用杂事劳累她。” 但是先提拔了刘碧君,又让她协理六宫,未免让人想入非非。苏恒才在人前与我做足姿态,当不至于反手便自打嘴巴。 果然,苏恒笑着刮了刮我的鼻子,道:“朕看着也是。” 看着亲昵,可是他眸光漆黑,里面半点笑意也无。分明就是冷眼看戏的模样。 我与他之间确实已经没太多情分了。 他转向太后,又道,“母后也不要太宠着可贞。若嫌她办事不妥帖,差遣个妈妈提点她就是。碧君还是专心照料母后这边。” 太后抿了嘴唇。她在苏恒面前很少对我发作,只笑着调侃道:“你们夫唱妇随,老婆子我还能说什么?” 苏恒又道:“儿子还有国事要处置,不能再陪母后了。”我不想独留下来受太后的磋磨,便跟着起身,却被苏恒随手按下来,“便让可贞再替朕陪母后坐一会儿,母后尽管差遣。” 太后和蔼笑道:“你忙,我便不留你了。” 苏恒再瞟我一眼,头也不回的起身离开了。 第9章 新秀 我只好留下来。 片刻后,苏恒又派了人来接韶儿去宣室殿,说要考校他的功课。他每次考校完了都会赏韶儿些有趣的玩意儿,这次去南边儿这么久,自然会给韶儿带足礼物。韶儿便欢欢喜喜的跟着去了。 他一向疼韶儿,一回来就急着见也不奇怪,我不该疑心他——可想到今日他黑而深的目光,不由就觉得他是故意要留我一人给太后泄愤的。 不过话又说回来,我也不希望韶儿太早接触后宫这些烂事,苏恒领走他也好。 苏恒到长信殿这趟来去匆匆,跟太后说的也都是别人的事,他自己路上遇着些什么、做了些什么却大都没提到。天下做母亲的,都爱听别人议论自己的儿子,太后老人家也不例外,苏恒一走,她便开始问了。 “南边儿也开始热起来了吧?只怕又到招蚊子的时候了。三郎从小就怕蚊子,一有蚊子就睡不好觉。去的时候我没料着会这么久,就没嘱咐,也不知道有没有人替我记着。” 跟着苏恒去南边伺候的人便答:“可不是,太后不说,我们竟也都疏忽了,还是刘美人心细,小到一颗扣子,都替皇上考虑得周周全全的。半点儿也没落下,上上下下都钦佩。都说不愧是太后娘娘教导出来的,就是比别人能干。” 太后就眯了眼睛笑起来。 成美人也柔柔的笑道:“有刘姐姐跟着,太后娘娘就不必操心了。” 梁美人却疑惑道:“从樊城到长安,怎么也得走上小一个月吧,那边三月里就有蚊子了?” 回话的人便有些尴尬。 陈美人不冷不热道:“南边的蚊虫就是比别处凶猛些,梁姐姐自己还不清楚?” 我心中不由发笑。 太后不理会她们,截话道:“地方上是怎么伺候的?” 回话的就斜了眼睛绞尽脑汁,道:“这个奴婢还真不会学。各个地方还不一样。就是敲锣打鼓的,一群穿了红黑深衣的人长长的排出城去,接了进府。还有里正、村老,献什么浆酒……黑压压一群人跪着,又喊‘万岁’……” 太后笑道:“瞧你这话学的。行了,你就直说皇上满意不满意?” 回话的道:“奴婢猜着大致是满意的,皇上见了好些人,一直都笑着……就是在樊城那边,说是太破费了。” 太后笑道:“这个也是有的,怪不得他们,毕竟皇上驾临是多大的荣耀——还说了别的吗? ” 回话的道:“奴婢记不太清……对了,不知道谁送的东西是残的,皇上说‘缺了西南一角’,似乎很觉着遗憾。但皇上也没处罚谁,还赐了宴。奴婢猜皇上还是高兴的。” 太后很欣慰的点了点头,“皇上从小就是个宽仁的。” 我不由疑惑起来。 人说知儿莫若母,但这件事我却觉着太后猜差了。苏恒的性情,若真不想追究,他连提都不会提,只会不动声色帮着瞒过去。 ……就像当初我把麦子当麦仁煮粥给他吃,他便安静的将一整罐都吃下去,也不叫我知道了内疚。他的体贴从来都是不动声色的。 何况送皇帝的礼品有残缺,是不敬之罪。若苏恒说出来,纵使他不责难,地方上也是会追究的。苏恒当不会出这种错。除非……他是故意的。 可是,为什么? 我正想着,不知太后那边说到了什么,又笑起来,道:“咱们也该给皇上和碧君接个风,好好摆一桌酒席。皇后你说是不是?” 我赶紧收了神,起身道:“母后说的是。” 太后拍了拍衣裙,懒懒的垂着眉眼,道:“难得今日天好,就定今日吧。摆在金明池,那儿风景好——哀家年纪大了,腿脚不利索,就让皇后帮哀家打理了。该请些什么人,摆些什么菜,凑些什么名目,皇后就看着拿主意吧。” 我便明白,太后终于开始磋磨我了。 不得不说她真是不留情面。我今日去迎苏恒,已经有些发虚,单体力上就撑不下去。然而我既然不要刘碧君协理后宫,今日必然得逞强到底了。 我说:“能帮母后分劳,臣妾不敢推辞。只是不知陛下今日是否得闲……许陛下今日会宴请群臣?”按着苏恒的性子,这几乎是必然的,“母后既要赐宴为陛下洗尘,是否要传旨问问陛下的意思?” 太后脸上当即就泛起嘲笑的意味,对四面的人道:“瞧,自己的儿子,我请吃顿饭都要问问。行了,哀家记下皇后的提点了,你就去忙吧。” ……我忽然就有些后悔,为什么多说这一句。反正太后请客,皇帝不来,怎么也坏事不到我身上。 “是臣妾多虑了。”我说,“母后与陛下自然母子连心,是臣妾先前的话没见识了。臣妾无能,也不知陛下和碧君妹妹的喜好,还请母后派个妈妈从旁指点着。” 太后还有些犹豫。 反正替她干活 ,我是不怕丢人的,“太后赐宴,自然要让陛下称心如意。” 太后终于舍得松口,抬头指着吴妈妈道:“你去给她搭把手。” 吴妈妈是太后身边的老人,一个沉默寡言,白白胖胖的老太太,一贯都与人为善。太后派她而不是孙妈妈来,看来也确实没有要把接风宴搞砸的意思。 该如何应对,我心里便大致有底了。 我说:“还请吴妈妈多多指点。” 吴妈妈笑道:“不敢。娘娘尽管差遣。” 实在比秋娘容易打交道多了。 金明池在长乐宫西四殿偏南,长信殿则是西四殿里唯一在长巷以北的,两处相距走路嫌远,坐车嫌近,不怎么方便。何况又临水,四月中夜里还是有些凉的。 我与吴妈妈先去西间商议了一下,该请些什么人、摆几桌、摆在那儿、该从库里领些什么、要不要传乐府,然后一一记下来。 商议好了便是午膳时分,我报给太后的时候,她正在用膳。 大概是我不肯承认自己比她体弱无能的关系,也大概是刘碧君迟迟不到太后心中烦躁的关系,她今日是打定了主意要差遣我。正事儿还没说,先支使我给她端茶递水夹菜盛汤,而后便让我站在一旁回话,回完了竟又要我把单子读给她听。 幸而她一贯不爱排场,否则一场宫宴下来百十种器物,够我读一阵子的。 在一旁伺候着的嫔妃们大概都没见识过太后折腾人的手段,看我的眼神都有些微妙。连梁美人也小心的闭上了嘴巴,殷勤的对太后微笑起来。 太后慢慢悠悠的吃着东西,听我读完了,才说:“单子弄好了,那就去金明池忙着吧。要抓紧点儿,别等晚上来不及。” 我不由就想,太后折腾人的手段,虽小家子气了些,却实在很让人恼火。 我从长信殿出来的时候,日正当午。孟夏阳光明亮却不炙人,树荫筛落,斑驳摇曳。 风从长巷吹来,拂面而过,略略缓解了疲倦。 我扶着个小宫女,勉强上了马车。大概是乍然见了明艳阳光的关系,再进车厢眼前便有些发黑。我用帕子盖着眼睛,在车上倒了一会儿。 马车才动便停,有宫女在外面轻声禀道:“娘娘,长巷上有人揖拜。” 我有些倦,道:“不必管。” 宫女小心迟疑道:“可是……看着像是陛下的马车。 ” ……这便奇了。若是苏恒的马车,断然没有让我先行的道理,何况还要作揖。 我便打起车帘,探了身子出去。 錾金轮、饰龙纹,果然是苏恒的马车,然而规制减作了双驾马。车前欠身站着的男人,看着也有些眼生。不是宦官……莫非是新来的散骑常侍? 我吩咐宫女道:“你问问他。” 那男人乌发如锻,身形很是挺拔俊秀。气质高标,深衣清到骨,颇有名士风流。小宫女正当年华,碰上这种男人难免羞赧,开口就有些底气不足,“尊驾……是哪位?” 他似乎没有听清,仍是端端正正的躬着身。 性子倒很是谨慎…… 能让苏恒用自己的车去接的,自然是难得的俊才英儒。看着也还年轻,日后必然前程锦绣。只不知是哪家子弟。 但苏恒既给他这种尊荣,此人不日定将名满朝野,我也无需特地去打听。 便不再问,道:“罢了。走吧。” 马车略一转弯,又一阵风吹来,透帘而过。风略有些大,令人失仪,四面伺候的人都忙着抬了袖子遮面。我顺了顺被吹起的头发,透过掀起的帘子,望见那人已起了身,纵然意外对上了我的目光,也不曾慌乱躲闪。 确实是个有前途的。 看来苏恒这趟南行,并不单单是祭祖去了。只怕这样的生面孔,日后将渐渐多起来。 我也差不多是时候该给哥哥提个醒了。 马车只一个转弯,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便已经到了金明池。 金明池一顷碧水,浩淼长天。正当晴日,视野尤其开阔。波光潋滟,水气清朗,令人心旷神怡。水畔有临湖殿,平日里游玩时歇脚用,我与吴妈妈商议过,都觉得夜里天气还凉,最好不要在外面摆席,便将宴席定在殿里。因此一早便派人来打扫了。 这个时候,来洒扫的丫头们正午休,在水边三三两两的笑闹着。 我不过是被太后差遣过来看看,没有当监工婆的意思,便不打扰她们。只悄悄的下了马车,沿着花木一路走过去,找了条临水的回廊,静静的歇着。 金明池比别处湿凉一些。已是孟夏时节,杏花却还一簇簇开得粉俏。娇花照水,鲜艳明丽。可惜我实在累得走不动,不然还真想转一转看看。 不一刻,有宫女找过来,送御膳房拟定的菜谱,我略翻了翻,便让 她送去给吴妈妈看。 菜谱比我料想的要奢华些,我猜到是直接从给苏恒拟的菜谱里挑来的,一时竟有些同情御膳房那些人了——苏恒对朝臣一贯厚待,今晚他宴请群臣,规格自然不会太简朴,人数也不会太少。御膳房此刻只怕正忙得不可开交。结果太后竟也要摆宴席,只怕他们想死的心都有了。 还是有些不忍心,便让宫女带话儿给吴妈妈:“御膳房离金明池远了些,我的意思是,热菜便让长信殿的膳食房准备,吴妈妈觉得呢?” 宫女领命去了。 四下里一时有些寂静,我略觉得犯困,便闭着眼睛眯着。几乎就要睡过去的时候,忽然听花木那儿议论声传过来。 “……你是没跟着去南边,没见到刘美人的哥哥。说句大逆不道的,那模样长得,比咱们陛下也差不到哪儿去。往那一站,就跟一杆儿翠竹似的,把别人都比成了老树皮。” 我不由就警醒过来。 刘碧君的哥哥刘君宇,我虽不曾见过,却对他印象深刻——毕竟是差点成了韶儿太傅的人。 我便细细听着。 “说你眼浅还真不冤枉,男人光脸长得好有个屁用?还要有家世,有才学,有品行。” “谁说他光脸长得好了?他可是刘美人的亲哥哥,刘美人什么出身?太后的娘家亲戚,皇上的发小儿,跟大司马、大将军他们都是同乡!哪个当官的有这种家世?他又封了散骑常侍,才学品行也定然差不了。而且他家里还有钱——人说富比列侯呢!” “你真要这么论……”另一个显然更不服气了。 “我没说完呢——他还没娶亲。” 这话说出来,另一个的气焰果然就被打压下去了,“啐!没娶亲又怎么了?你还想嫁他啊。没羞——” 两个人笑着打闹起来。我心里却静默下来。 其实没娶亲确实也是个资本。已经有个妹妹是皇帝的宠妃,若再娶个名门闺秀做妻子,刘君宇的仕途定然不可限量。 看来苏恒这次南行,确实是打算起用刘君宇了。 “我就是没羞又怎么了。”两人闹够了,说话的那个就得意的笑起来,“反正只这一条,在我这里,他就能把你说的那个周赐比下去。” 她们说到了周赐,我心里又是一动,越发仔细的听着。 她这么一挑衅,另一个忽然又有了战意:“你还真别说,虽然 我不知道如琏公子娶没娶亲,但就算他娶了一百个老婆,也绝对比你那个刘公子高出九重天去。这次皇上同时召他们二人入京,定然会有人将他们比对着看,你就等着瞧吧。 她们斗完了嘴,很快便聊起了别的。 我心里却再也平静不下来。 ——苏恒征召刘君宇和周赐入京。如果是周赐的话,确实当得起苏恒亲自派车去接。但我今日见到的人显然不是周赐。 那么就是刘君宇了。 确实如刘碧君一般,是人中龙凤,出类拔萃。 我答应给刘碧君晋位一事,也许是真的有些轻率了。 第10章 情敌 不过,苏恒真想让谁显贵起来,莫说是我,就算太后亲自披挂上阵,都未必能拦得住。 何况太后定然会站在苏恒和刘碧君那边。 对我而言,与其费尽心思妨碍刘碧君和刘君宇,逆着苏恒的心思行事,还不如好好想想沈家的前景。毕竟韶儿已经是太子,我再争些有的没的,白受闲气,还没意思。 何况这世上趁势而起的东西,一旦时易势变,也就自然消散干净了。 我只需稳稳的等着,必要的时刻推一把,就好。 午时一过,临湖殿的宫娥们便再次忙碌起来。中间吴妈妈遣人来回话,说是已命长信殿的膳食房开始准备冷菜和点心。她也没说个缘故,我就问了问来传话的小宫女。 “奴婢去回完话,吴妈妈就让把热菜单子送去膳食房。”小宫女答道,“结果膳食房竟被御膳房借去好些人,吴妈妈让禀给太后知道,太后就传了膳食房的人去问话。才知道皇上要摆宫宴,太后就说,不劳烦御膳房了,于是就都让膳食房的人去准备了。” 这些都是预料中的事。我便点了点头,不予置评。 倒是这小姑娘说话清楚明白,很是难得,让我不由多看了几眼。 是个黑瘦的丫头,小脸上一双圆眼睛乌溜溜的。似乎正是蹿个子的时候,袖子下面露出老长一段胳膊,黑细得不够一把抓。 我问:“你叫什么名字?” 她忙一福身,道:“回娘娘的话儿,奴婢春铃儿。” 我说:“你回椒房殿,告诉红叶,给刘美人的礼单上,再加一柄玉如意。” ——苏恒要提拔刘君宇,我便厚待刘碧君。既然要跟他表演帝后默契无间,就不差这一次人情。 春铃儿麻利的应下,脚步轻快的去了。 留我一个人在这边头痛剩下的事。 太后虽然对别人宽厚,却对我严苛得很。我今日错口说出苏恒未必给她面子来赴宴的话,已经让她当着众人的面刻薄过了。若被我不幸言中,她必定恼羞成怒。我若再在她跟前晃荡,势必被她加倍挑剔磋磨。 往常也就罢了,如今我大病初愈,委实禁不住操劳。 若能寻个由头溜掉最好,溜不掉就只能祈祷苏恒孝字当先,好歹来太后这边露个面了。 ——真是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刘碧君上有苏恒护着,内有太后撑腰,外面还 有刘君宇这么出息的哥哥,她不折腾我已经疲于应对,真折腾起来我还不知怎么焦头烂额。 后院里女人间这些破事,鸡毛蒜皮偏偏又附骨不去,实在是令人心烦意乱。平阳会觉得当初打天下、乃至朝不保夕时过得更顺心些,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日影西移。 过了未时,忽然转了风向,凉风从金明池上吹过来,水榭这边便有些凉。 春铃儿已经从椒房殿回来,我估计她大概是领了红叶的赏,看上去喜滋滋的。 临湖殿里面的坐席已经摆设得差不多,我命人对着单子核了一遍,见没什么错了,便回长信殿去跟太后交差。 大概是吹了凉风的关系,下了马车便觉得有些晕。上了几步台阶,一时没站稳,差点一头栽下去。我心知不妙,扶着春铃儿缓了一会儿,眼前仍是一阵阵的黑黄。 春铃儿略想了想,忽然从怀里掏出包桃酥来,悄悄道:“红叶姑姑赏奴婢的。” 我不由怔愣,拈了一块含进嘴里,道:“收起来吧。” 她赶紧包了收进怀里。指尖不留神沾了点碎屑,她随手便抿进嘴里,又用舌头勾了勾嘴唇,低着头咽了下去。 我看在眼里,心里忽然便柔软起来。 爬上台阶,太后却不在殿中。 殿内空落落的,香烟袅袅,只几个洒扫的老妈妈守着,说太后让我进东侧殿回话。 穿过长信殿前殿,便进入一处院子。院子两侧各有一间阁间,阁间各通过一道长廊连接着东西侧殿。 时已孟夏,知了却还没叫起来,日头暖的让人打盹儿。风已停住,花木成荫,落了几团碎影,有猫蜷在树影里午睡,露出尖尖的獠牙来打了个哈欠。 还没完全穿过东长廊,便已听到东侧殿内传出了笑语声,那份开心毫无造作和遮拦,比我往日所见,真是全然不同的真实。 能让太后这么舒畅的,除了刘碧君再无旁人。 看来她终于回宫了。 我不由停住脚步,整了整衣衫和头脸,强迫自己微笑起来,才抬脚进了东侧殿。 进了内屋先看到三个凌乱摆放的大箱子,当里面,有个穿着素淡的女人正带着几个宫女收拾箱子,一面偏着头跟太后说笑。笑容俏皮又快活,正是女儿对着母亲才有的娇俏模样。此刻正聊到本家婶娘跟苏恒说话那块儿。 见我进屋,她不及 收声,略有些尴尬,微微红了脸。却仍是微笑着,垂下睫毛避让到一侧。 她只比我小一岁,看上去却和成美人她们一般年纪。皮肤凝脂般白细,透着娇俏的桃花色,不施粉黛而天然醉人。黑密的睫毛将眉眼勾画得清晰,羞涩低垂的模样,很是生动柔和。 让人不由就心生好感。 虽说冤有头债有主,到底是谁对不起我,我心里一清二楚。可是明白归明白。我毕竟因为刘碧君而在太后这里遭了无数罪,还在苏恒那里赔上一辈子。怨恨她根本就不需要理由。 所以我原本很怕乍见了刘碧君,会控制不住露出怨毒来。结果却是多虑了。 我欠身向太后行礼。 太后的笑容收得有些突兀,却难得的仍旧和颜悦色,抬手让我起来,问道:“布置好了?”我说是,她便接了句,“辛苦你了。” 依太后的心性,断不至于就这么放过我,也不可能轻易便压下火气来。我料想是刘碧君又劝过她什么。不由略略松了口气,笑道:“母后吩咐的事,媳妇儿不敢懈怠。” ——若太后再折腾下去,我此刻的状况是断然撑不住的。 太后点了点头,刘碧君便上前给我见礼。 眉目低垂,面容恭顺又柔和,从姿态到仪容周备得让人无可挑剔,“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她比我矮不少,拜得又深,我不得不俯身扶她起来,道:“此行辛苦,就不必多礼了。” 她忙说不敢,又道:“房中杂乱,有碍观瞻,娘娘恕罪。”命人把东西抬下去,很自觉的便站到了我后侧。 她一贯是个懂规矩的。但太后从来都见不得她矮我一头,这下脸色果然就有些不好。 却也没再兴风浪,只说:“皇后也忙了一天,便回去歇歇吧。” 她是怕我在这儿让刘碧君委屈了,才要赶我走。我自然求之不得,忙行礼告退。 刘碧君一直将我送上马车。 我上了车便有些撑不住,虚得手不停发抖。腿脚几乎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回到椒房殿,红叶带着青杏儿将我硬搀进殿,灌下一大碗冰糖燕窝粥,才略略缓过来。 红叶扶我进屋,愤慨道:“皇上在,怎么就把娘娘弄成这个样子?” 我默然无语。 被苏恒捏过的哪只手上还有青紫的印子。他不帮着太后折磨我已经是万 幸,我早不指望他能在太后那里护着我。 红叶也意识到什么一般,不由哽了一下,也沉默下来。 片刻后,又若无其事的将我扶到妆台前,为我卸去钗环。她似乎急于岔开话题,细细碎碎的跟我说些杂事,我便也有一句没一句的应着。 其实我也有件事,正犹豫着要不要告诉她。纵使我不说,她也迟早会从别人口里听到。可若说了,又不知她心里是喜是悲。 我正犹豫着,忽听她道:“怎的少了一枚花胜?” 她伸手给我看,果真一套四枚镂雕攒黄宝石梅花纹的花胜只余下三枚。我摸了摸头上,又想了想,“我在车上倒了一会儿,许是落在座上了。” 红叶惋惜道:“若落在车上也罢了,真丢了可没处补去。这还是当年世子爷送给小姐的贺礼。王府里出来的东西,如今连宫里也未必有这手艺了。” 她这话倒不是有意刻薄——当年戾帝在长安造下杀孽,不知多少匠人罹难,确实失传了不少手艺。前朝好些纤巧的东西如今都做不出来了。 我安慰她道:“总有人捡了去。” 红叶摇头道:“捡了也未必就会还回来。”一面命青杏儿去车上找找。果真找不到了。 我心里不由就有些难受。我的嫁妆当年散的散、卖的卖,剩下的首饰只这一套,也是我心爱的——我少时喜爱的东西多是舅舅所赠。如今舅舅去了,东西也大都遍寻不到了。 我说:“去入个档吧,这种只我一个人有的东西,真落到别人手上就不踏实了。” 红叶道:“我省得。” 洗漱好了,她扶我上床躺着。 我沾了床,身上便散了架子似的,一时意识昏沉起来。 迷迷糊糊的听红叶问:“娘娘今日遣春玲儿来传话,可是要用她?” 红叶一贯是懂我的心思的。 我点了点头:“我看着她是个伶俐的,怎么了?” 红叶道:“春玲儿是上个月太后赏的人……听说也是樊城人,当年饥荒时被父母卖了,辗转到太后手上。太后菩萨心肠,教导了她两年,也看她是个聪明伶俐的,便赏给娘娘。” 我笑了笑——我倦怠了三四年,身边早插满太后的人,不差一个孩子。 只说:“知道了。她还小,身世也可怜,你便多照拂着些吧。”想了想又说,“我觉着她大约还有个弟弟妹妹 的,你替我留心一下吧。” 红叶点头应了,又替我掖了被子,见青杏儿回来了,吩咐她守着,便起身要走。 我抬手拉住了她的手腕。 “周赐要来长安。” 她身上僵了僵,轻轻挣开我的手,“……娘娘歇着吧。” 红叶去得急,我昏沉沉的望着她的身影,心里只觉得对不住她。 第11章 卧病 躺下不一刻便睡了过去。身上一阵冷一阵热,夹杂着噩梦不止,迷迷糊糊饱受煎熬。 一时梦到舅舅教我舞剑,一时梦到与哥哥抢青梅吃,一时梦到我与苏恒的新婚之夜,一时又梦到景儿死去的那个清晨……一幕幕如走马灯般转眼便过。最后是红叶一头撞到柱子上,满面鲜血抱着我,不知道对谁说:“人人皆说您菩萨心肠……只不知您信不信因果轮回,报应不爽?” 我从梦中惊醒过来,只觉汗水浸透了被褥,身上如陷入泥沼般沉重。 屋里光线暖而昏沉,如古旧的卷帙一般凝滞无声。珠帘映着余晖,青瓷泛着柔光,桌椅拖出模糊的长影,拱月窗外霞光已晚。 视线清晰起来的时候,红叶正在我身边,我抓住她的手臂,却说不出话来。她忙将我扶起来,顺着我的背,道:“已经醒了,已经醒了。” 我点头,汗水顺着脖颈流下来,滚进衣服里,略有些凉。 我说:“做了个噩梦。” 她点了点头,却不问我是什么噩梦,只说:“可好些了?” 我试着起身,却只觉天旋地转,复又倒下去,“头晕得厉害。” 红叶道:“是劳了神思。我煮了些茯苓酒酿圆子,娘娘喝一碗,再睡会儿吧。” 我点了点头,红叶才要出去,却又想起什么一般说道:“娘娘刚躺下那会儿,长信殿便有人来催您去。我进屋喊了您两次,您只不醒,我便推说娘娘来了身上,疼得厉害,正昏睡着,只怕去不了了。” 我又点头,问:“可有说催我去做什么?” 红叶道:“说是太后赐宴,想让你帮着去招呼。又不是该娘娘操劳的事,都说您去不了了,还一遍遍来人,也不知道什么意思……” 能有什么意思,不过就是要把我折腾病了,好坐实了我病弱不能管事的话,顺理成章把权交给刘碧君。 耐着性子差人来传了几遍,可见刘碧君一回来,太后行事立时便又温和有章法起来。如今我去与不去,定然都给人落下了话柄。 我说:“去端圆子吧。” ——可惜太后偏偏忘了一件:刘碧君既没晋位,也没搬来未央宫。若我今日便托病将养起来,她便只能耐心等着。 除非苏恒铁了心要越过我去抬举刘碧君。但我猜他暂时还不急着跟我撕破脸,不然今日舆辇上,他也不必特地做什么亲昵姿态了。 红叶替我找的托词,很好。养好身子要紧,刘碧君晋位的事,就让她们再等两天吧。 红叶很快便带了青杏儿,将圆子端过来。圆子里还拌了不少红糖,热气蒸腾,再加上我苍白的脸色,说是来了身上真不由人不信。 我靠着枕头倒着,红叶试了试冷暖,抿了一勺圆子给我。 “太后那边又来人了。”她说,“非要见娘娘一面,正等在外面。” 令人发笑,莫不成还想看看,我是不是真起不来身? 我说:“让她进来吧。” 来的是孙妈妈,太后当年从樊城老家带来的忠仆。一贯体面又冷面,就是个替太后唱黑脸的。与太后身边吴妈妈并称金刚菩萨。她自然就是那怒目的金刚。 ——是个倚老卖老,最不好打交道的人。太后派她来,什么意思可想而知。 我起不来身,便搭被子盖了腿脚,倚在床头见她。又命人给她赏了座儿。 她大大方方受了,而后便很没规矩的上下打量着我。我身上虚得几乎坐不住,片刻间冷汗便湿透了衣衫,也没什么好掩饰的。 估计她打量得差不多了,便摆了笑脸,说道:“烦劳孙妈妈跑一趟。今日太后高兴,我本该时刻在身边伺候着。谁知不巧来了身上,下不了床,也怕冲撞了喜事,实在不能去了。” 孙妈妈斜挑着眼,道:“老身说句不该说的:今日太后高兴,娘娘纵然身上不适,也该本着孝心去伺候一二。娘娘这么拿架,很是不该。” 既看出我身上不适了,还要摆了一副教训人的面孔,污蔑我拿架。真不知该说什么好。 我修炼不到家,立时便气得脑仁疼。 红叶掩着嘴噗的笑出来。 我问:“你笑什么?” 红叶冷嘲道:“孙妈妈开口便道是‘不该说的’,奴婢还以为是她谦逊,谁知她还真说了些不该说的。奴婢都没见太后娘娘这么教训皇后娘娘的,孙妈妈竟以为自己比太后还大些?还是以为皇后也是谁都能说得的?” 孙妈妈脸色便涨红了,眼睛里透出火光来。 红叶就是这么个性子,看着柔和,却是个遇强则刚的。先前我半死不活,她得替我撑着,多少还能忍辱含垢。如今我能给自己做主了,她又是横命一条,内里藏的那些刺便一根根的张开来。 看来今日我站着出去、横着回来,让她心里窝了不少火,还是 忍不住发作了。只是她说孙妈妈时却忘了自己,我到底是皇后,便此刻病弱了,也用不着她挡在我身前。 ——太后要磋磨我,总还得顾忌些什么,但若要整治红叶,根本连骨头都不用吐出来。 我呵斥道:“这里什么时候轮到你说话了,退下!” 红叶扑腾跪在地上,抿了唇不说话。 我转向孙妈妈,一字字吐的清楚:“孙妈妈说本宫不孝,本宫惶恐。本宫虽尽心尽力服侍太后,却时常觉得不足,只能日后加倍奋不顾身。但孙妈妈污蔑本宫拿架,本宫倒要分辨一二。请孙妈妈指点,本宫哪里拿架了?” 孙妈妈已经站起身,红着脸退到了椅子后。 我说话稍用力了些,又头晕起来,便靠在枕上平缓气息。红叶慌忙挺直了脊背,帮我顺气。 我好半晌才缓过气来,便继续说:“今日太后欢喜,我不能上前伺候,实在惭愧。倒是备了些玩意儿,给太后凑个热闹。烦劳妈妈帮着带去,就替我告个罪吧。” 孙妈妈走了,红叶仍是跪在地上,垂首不语。 我抬手抚开她的刘海,她下意识伸手去挡,我便不勉强,只说:“你起来,只我们两个在,你不要跪。不然我心里难受。” 她站起来,只一会儿便红了眼圈,“……小姐从没这么大声对我说过话。” 一句话说了一半,眼泪啪嗒啪嗒就落下来。 我哭笑不得。 我说:“我是把你当妹妹待的,自然能护着你的时候都由你放纵了。可你也该知道,莫说是我的妹妹,便是我自己,在太后那里,也不过是个随她揉扁搓圆的。你当初拼死护着我,已经在太后心里留了名号,正该加倍小心,怎么还敢挺身上前?” 红叶小声说:“脾气上来了,哪里顾虑得了那么多?” 我无奈道:“这个时候顾虑不了这么多,该一往无前的时候,你偏又顾虑起来了。” 红叶端了碗来,道:“吃圆子。” 我知道她有意堵我的嘴,却也确实不好再多说什么了,只能转了话题,问道:“秋娘那边怎么样了?” 红叶仍有些仄仄的,搅着丸子随口答:“没闹腾——”想了一会儿,又道:“太后差人来看了她后,她就一直本本分分的,连屋子都不出。” 可见秋娘也可以是个老实的,只是不知从谁那儿借了胆子跟我无礼罢了。 我说:“也不要让她闲着……”太后虽然糊涂,刘碧君却是个明白的,我若“病”得久了,长信殿那边必然琢磨出意味来。太后迟早还会借秋娘的手拿捏我的软肋。 秋娘是不能留的。 我问:“韶儿的东西可都是你收着?” 红叶道:“小殿下那边的东西都单独放着,账簿钥匙倒是都在我这儿。” 我说:“都交给秋娘吧。以后这些东西,都让她收着。” 红叶有些迟疑,“……那可是只大耗子。” 我自嘲道:“我手上还真就只有钱物宽裕——短不了韶儿的。” 也不知孙妈妈回去怎么说的,总之太后没再急着唤我过去。 倒是苏恒遣人来说,要带韶儿宴请群臣,问我去不去。 他必然知道我不肯去太后那边侍宴的事,请我赴宴也不过是刻薄我,我自然说不去。苏恒便又说,刘碧君在。我气得眼前发白,只命回道,不要让韶儿胡乱吃东西。 ——带宠妃会群臣本就是轻佻之举,何况皇后健在。苏恒若真让刘碧君随他和韶儿出席,不是爱刘碧君爱得昏了头,就是意在试探御史台,为废后一事铺路。 无论哪种,都令我寒心。也不由我不生气。 可是苏恒不是个行事毫无章法的人,如今蜀地未平,我也尚未失德。他敢透出废后意向,根本就是自乱阵脚。 何况他上午才做出与我琴瑟和谐的姿态来,没道理晚上便给自己拆台。 所以他说要带刘碧君去,八成只是说来折辱我。 我跟他这般戕心冷战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重新活过一遭,再被他戳到痛处,便太自贱了。 只需警惕就好,不必真鲠在心里。 入了夜,前殿传来丝竹声,先是雅乐,缓拍悠长,令人倍觉天朗月明。不多时便换做急促热烈的鼓乐,鼓点一时如急雨,一时又如响雷,正该豪壮之士踏乐吟啸起舞。 自然是苏恒那边开宴了。 我下午睡了一次,此时虽然昏沉,却再睡不着,便倚着枕头,让红叶给我读书听。 正读到汉书外戚传,汉宣帝诏求微时故剑。 我一时恍神,便听红叶若有所思道:“古人行事,真是别具意蕴。这皇帝虽不明说心事,但一柄故剑尚且不能舍弃,何况是贫贱相伴的妻子?这一纸诏书就好比一首诗,不着一字,诉尽 深情,真是什么样的山盟海誓也比不过。” 我说:“就是他太深情了,许平君才会死。” 红叶道:“……若奴婢是许平君,纵然死了也甘愿。” 我说:“谁不是呢……可惜有些人生来便注定只能当霍成君,这些人又该怎么办?” 红叶不假思索道:“离皇帝和许平君远远的。” 我不由笑出来,“倒也是个办法。可是,人人都爱锦上添花,富贵长远。就算她想远离,他的父兄也未必答应。何况睡榻之侧,不容他人。纵然她不争,许平君一家人也未必就不害她。” 红叶道:“这不成了个死局?” 我笑道:“也不至于,霍成君也还是有活路的。” 只要霍成君要的不是刘病己,她就还有活路。可无论她要的是什么,却都已经没了退路。 红叶道:“该怎么做?” 我不说话,红叶便抿了嘴唇,道:“没活路也不要紧,反正娘娘才是陛下的许平君!” 她不知道苏恒的废后诏是怎么写的,才会这么说。我不由就笑出声,道:“好了,你去前殿看看,差不多是时候接韶儿回来了。” 红叶随手把书倒扣下,便领命去了。 第12章 送礼 红叶去接韶儿,我便又命人取来针线,做了一会儿女红。可是实在头昏眼花得厉害,才纳了没几针,便出了一身虚汗。于是只静静倚着床头养神,等红叶回来。 外间弦月将落,鼓乐却还没有停。 已近二更时分。 窗外海棠已然谢尽。初夏草木繁芜起来,绿叶已成浓荫。婆娑树影落上拱月窗,恰像是美人团扇。 我只是这么望着,竟又有些恍神……从嫁给苏恒后,我便再没有绘过团扇——也不是只有团扇,在家做女儿时喜爱的一应纤柔精巧的玩意儿,似乎都没有再碰过。 久远得我都要忘记,自己也曾有过闺阁女儿的情态与喜好。 可惜这些是无论如何也找不回来的了。 我困倦得紧,便放下枕头躺着。本想等韶儿回来,谁知只是片刻,便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第二日醒来身上越发的懒,头痛得厉害。红叶为我把了脉,比照了半天医书,说是有些虚浮,是外感风寒,要我老实歇着。 把脉什么的当然是花架子,让我老实歇着才是真。 我估计也是昨日在金明池打盹儿,受了凉,发发汗也就好了。 昨日苏恒的筵席一直开到二更天,便留韶儿在宣室殿睡下。看样子韶儿也是想缠着苏恒的,红叶便没把他接回来。 父子天伦,这也没什么好计较的。 用过早膳,我灌下两碗滚烫的姜糖水,而后蒙了被子睡觉。可惜才躺下,便有人通禀说刘碧君来了。 刘碧君一贯小心谨慎,在我这边从来都不失礼,她回宫后亲自过来看我,我并不奇怪。 我只是没想到她会来得这么快。 我敢说昨日苏恒遣人来请我赴宴的事,乃至于苏恒说我不去就带了她去的事,她都是知道的——只怕她当时就在苏恒身边。她这个时候来,固然可以表明自己问心无愧,却也未必没有挑衅炫耀的意味。 难道她就不怕我恼羞成怒,连着太后的帐一并算到她身上? 当然,话又说回来,我若真敢在椒房殿为难她,日后太后和苏恒必然会加倍在别处替她讨回来,她也确实不用太顾虑——有靠山,有底气,自然在谁那里都能不失礼道、周旋自如。 我略想了片刻,还是说:“扶我起来吧。” 红叶有些犹豫,“娘娘病了,不见她也行。” 我笑 道:“她是来送礼的。伸手不打笑脸人,让她进来吧。” 红叶便闷声的扶了靠枕让我倚上,道:“就在床上见吧。才有些发汗的迹象,别再闪着。”一面抬手,吩咐人宣刘碧君进来。 略顿了顿,又叮嘱我道:“身子要紧,别跟人争些闲气。” ——果然是怕我跟刘碧君扛上。 我便笑道,“放心。我好歹还是皇后呢,不能连这点气度都没有。” 片刻后,刘碧君便带了个小丫头打了帘子进来。 她生得窈窕,今日穿了身渐染的浅绿纱裙,氤氲淡雅,越发像是楚辞里歌咏的香草美人。然而她面颊粉红,笑容腼腆静美,又比世外仙姝多了几分烟火气,观之可亲。 她面上全无骄纵之气,只是与人为善的模样。任我之前怎么猜忌她的用意,真见了她却也挑剔不出半分不对来。 她垂着黑长的睫毛,黑眼睛里盈满柔光,腼腆笑着向我下拜行礼,说的依旧是:“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我便也笑道:“起来吧,坐。” 她红着脸笑道“谢皇后”,又跟红叶谦让了几句,方才坐下来。 苏恒的嫔妃平日里再伶俐的,到了我这里也只装哑巴。只她一个口拙的从来不露怯态,很给我面子,着实难得。 我说:“昨天太后摆接风宴,我该去帮着操办的,结果事来得急,竟不能起身,怠慢你了。” 她忙垂首道:“不敢,娘娘身体不适,该臣妾来伺候娘娘的。” 我笑道:“宫里边伺候人的那么多,哪里轮到你来了。” 她面色霎时红透,双手交握在一起,指尖略略有些发抖。我看得出她有些紧张了,然而我似乎也没说什么为难她的话——看来她在我这儿跟我在太后哪里都是一样的。 她说:“伺候太后和皇后,是臣妾的本分。” 这话我还真不敢当。不过看她抖得那个样子,根本随时准备跪下来向我请罪——我最好还是不要再多说什么,否则不知道的人还指不定以为我怎么欺负她了。 若我在太后跟前也能做出随时会被吓哭的模样,估计就算不能少遭些罪,至少也能博取些同情。 可惜一国之母见了人却怕得跟兔子似的,未免太不成体统。这法子我还真学不来。 我略有些头痛,便揉了揉太阳穴,又问道:“昨夜的宴会,可还尽兴?” 她略松了口气,腼腆的垂下头,柔声道:“回娘娘,宴会前陛下带着太子殿下去坐了一会儿,娘娘遣人送了贺礼,平阳公主也在,太后娘娘很高兴,昨夜亥初才歇下。” 我说:“太后老人家高兴便好。想来也多亏了你在跟前伺候着,我记下了。” 她又有些局促,道:“陛下和太子殿下去时,太后娘娘本想再请娘娘去,一家人一起坐坐。后来得知,陛下相邀娘娘也去不成,只得作罢。昨夜臣妾虽从头到尾在跟前伺候,太后却只记挂着娘娘。” 她有意无意的咬重“从头到尾”四个字,自然是跟我说,她并没随苏恒去前殿赴宴。 这倒未免让我失望。朝臣个个爱揪着后宫说事。她若真跟了去反而有热闹可看,若苏恒相邀,她固辞不去,反而让人赞她贤淑端方,约之以礼,便是苏恒多宠她些也理所应当。 想来这才是苏恒的本意吧。 而我今日若真让她哭着出去了,少不得要落个嫉妒狭隘,不识大体的骂名。 真是连只兔子也不让人省心。 我只好笑道:“若真能起来,也理应去太后那边伺候。让太后忧心,我真是罪该万死了。烦碧君妹妹回去为我宽解太后,改日稍好些,我再亲自去请罪。” 她道“一定”,又说“不敢”,面色泛红、举止羞涩的与我演了一段后妃贤德。 我倒能跟人推心置腹,却不擅长与人推杯换盏,不一刻便词穷。幸而红叶帮我解围,道:“适才奴婢看到外面抬了好些箱子来,像是刘美人从老家带来的土仪,娘娘就不问问?” 刘碧君忙接话道:“是家乡土仪,却不是臣妾的手信。樊城家中长辈们都问起娘娘,陛下说娘娘病了,不堪跋涉,因此没随驾一道回去。二婶娘、邓家姑母她们都惦记着,便特地挑了这些土仪给娘娘。虽不比宫中供奉那般精巧贵重,却是长辈们的爱护。臣妾不敢随意处置,便悉数替娘娘带回来了。” 她这段说的溜,想来是早准备好的说辞。 明明是她随驾回乡,这么一说却将她自己的风光抿去,倒显得我这个没去的人人惦念了。 我当年随苏恒回去,受了家中长辈们不少照料。因此这些礼品,说什么都要收、要回的。 我便命红叶接了,道:“劳她们牵挂了。” 她又垂眸笑着,与我说了一会儿家乡风闻,恰到好处的学了几句婶娘、姑母们关心我的话 。 她把自己的位子摆的很低,令人生不出敌意来。 聊得差不多了,她才终于切入正题,“樊城黄家作琴的手艺,据说是从建安时传下来的。虽比不过蜀地雷家琴那般金石峥嵘,然而也别有清微淡远之风……臣妾请黄师傅挑了上好的桐木与梓木,仿绿漪做了一柄瑶琴,借婶母与姑母的面子,还请娘娘不要嫌弃粗滥。” 说着便命宫女抬上一柄琴来。琴身流畅如风,漆柔如玉,只在背项上篆写着“石上清泉”四字并落款,其余别无装饰。琴是好琴,然而比照刘碧君往日的出手,却未免菲薄。 不过,这份礼很得我的心。 我照旧命人收了,答道:“是张好琴,倒是我琴艺拙劣,配不上了。” 她松了口气,面上笑容少了一分局促,立时便有七分明艳,她起身道:“娘娘谦逊了。”又说:“娘娘身上不适,臣妾便不叨扰了。” 我与她之间的嫌隙不是面对着面聊天就能弥合的,我们两个人都很清楚。目的达到了,再摆笑脸只是浪费时间。 我便不留她,只命红叶送她出去。 红叶很快回来,虽然她垂头掩饰着,然而唇角微微的勾起来,还是能看出她心情很好。 她上前扶我躺下时,在我耳边小声道:“这下可以宽心了吧。皇上不可能让刘碧……刘美人越过娘娘去。纵然是她跟着回去,天下人也只认娘娘一个。” 我无奈道:“你也说是她跟着回去的。” 红叶手上顿了顿,脸色便有些不妙。 我低声道:“昨夜皇上才说要带了她去会群臣。还有刘君宇,一起用便是散骑常侍。” 红叶闷声问道:“她是来炫耀的?” 我不由笑起来,“这倒未必,我反而觉得她是来讨好我的——你没听她说吗?家中老人都念叨我。你说‘家中老人’是跟我亲些,还是跟刘碧君亲些?” 红叶嘀咕道:“当然是跟刘……”她随即恍然大悟,却已没那么惊喜,只压低声音试探着问,“皇上没抬举她?” 也许不止是没抬举那么简单。他大张旗鼓带了刘碧君去,就算他什么也不说,底下人揣度着他的意思,也定然会巴结刘碧君。没道理反而惦记我这个失宠的。 苏恒到底什么意思,刘碧君必然是明白的,我却有些糊涂。 不过他有什么打算,我大致有谱了——只怕他对“西南 一角”已经有了谋划,想用我来试探一些人。 我已躺好了,红叶仍凑在我耳边,未免不好看。我便只点了点头,道:“传我的懿旨,刘美人伴驾侍奉有功,值得嘉奖,赏。” 红叶解了心事,对刘碧君也大方起来,忙笑着起身,道:“奴婢这就去。” 我拦了她,道:“让李得益去。你到各宫逛逛,把刘美人带来的东西分赏下去。” 苏恒刚刚回来,估计随行的下人们都耐不住寂寞,正急着找人炫耀南行路上的见闻。红叶是个有心的,应该知道该打听些什么。 红叶笑道:“奴婢明白。” 太后在樊城管家久了,用不惯太监,李得益生怕得了错,接了我的旨意,又先让人带了赏赐品给我看。 ——红叶的礼挑得很有意思,都是大件的珊瑚、玉石、绸缎,一览无余。 我忍着笑让他去了。想来刘碧君命人抬着大箱子进椒房殿,我再命人捧着大盘金玉去长信殿,必是一道引人注目的风景。 第13章 新人 第二日天光向晚的时候,韶儿终于从宣政殿回来。 我养了两天,终于略歇了过来,午饭后便又做起针线来。此时终于将韶儿的夏装缝好了。 当年景儿病弱,一点委屈也吃不得的,他身上一个线头我都要照料到。一直到入了长安,他贴身穿的每件衣服,也还是我亲手挑好料子一针一线逢起来的。那时年轻,白日里料理着阖府的杂事,夜里在灯下熬到入更,也不觉得辛苦。如今却是不成了。 但现在也有现在的好,战事渐渐平息,百姓也安定下来,因战乱而荒废的百业都开始复兴,宫中供奉便也富足精致起来。织室里那些绣女做出的衣物,都不比我做得粗糙些。 可是我想,我还是该亲手给韶儿缝套衣服的。 韶儿大概在苏恒那里闹腾得厉害了,侍女将他抱进来的时候,他正用白胖的小手揉着眼睛打哈欠。 见我在床上坐着,他便从侍女怀里俯下身,对我伸开手臂,软糯糯道:“娘亲,抱抱。” 我托了他的腋下,他怕痒,抓了我的手臂咯咯咯的笑。笑闹了一阵,终究还是敌不过困倦,便靠到我手臂上,扬起小脸望着我,黑润润的眼睛里带着些迷蒙睡意,问:“娘,咱们睡觉吧?” 我说:“一会儿要吃晚饭了,吃过再睡。” 他是个说睡就能睡着的,一边答话,一边伸手抓了抓我的胸口,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蹭上来,道:“刚刚在父皇哪儿吃过了……” 刚吃完东西便睡容易积食,我推了推他,他赖皮的抓住我的袖子,道:“韶儿睡着了……” 我说:“韶儿睡醒了,娘有东西送你。” 他停了一会儿,用四根肉肉的手指把眼皮撑开,黑眼睛往上翻着,道:“韶儿已经醒了……” 我忍不住笑起来,抱他回来的侍女也掩着唇低笑出来。 我托了他起来,命青杏儿将新衣服取来,抖开来给他看,问:“好不好看?” 他有些谨慎的问:“娘亲给韶儿缝的?” 我说是,他便又看了一会儿,眨了眨眼睛,相当无辜道:“……不好看韶儿也喜欢。” …… 我说:“……不用委屈了!” 他一把扑上来拽住,面颊红得苹果一般,黑眼睛水汪汪的,分辨道:“不委屈不委屈,娘亲说了给韶儿的,不许骗人。” 说着便抢到怀里去 ,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下面站的侍女,最后还是小心眼的防着我,道:“姨姨帮韶儿拿着。” 侍女便上前将衣服接了。 她先前向我行礼时我并没有注意,只以为是苏恒派来送韶儿回来的。听韶儿叫她“姨姨”,才略有些好奇。 ——韶儿只管宫女们叫姑姑,我倒是有两个堂妹,然而她们如今也都是十五六岁待字的年纪了,加之我又失宠,为了避嫌,她们便很少入宫。 我便分神扫了她一眼——还算白净,举止也颇大方。 微笑的模样很爽利,像是坡头开的喇叭花。算不得美人,却很讨人喜欢。 大概意识到我在看她,她略眨了眨眼睛,很快便又屈膝,说道:“民女顾清扬。” 韶儿大概想试衣服,正专心致志找腰带扣。他动作笨拙可爱得紧,像一只追着自己尾巴的猫。青杏儿在一旁急得直抻脖子,却不敢贸然上前服侍他。 我便丢韶儿一人折腾。 ——顾清扬这个名字,我还是记得的。上一世苏恒南行回来,带了个女人来,便是顾清扬。回来第三日便封了美人,刘碧君怀孕后,她跟着一并晋封为贵人。晋位之破例,一度人人瞩目。 我一直以为,她是苏恒抬举了来替刘碧君出风头、惹人妒的挡箭牌。反而不明白,苏恒怎么把她送到我跟前了。 她与我确实是有些亲戚关系的。 “世家求妇,北沈南顾”。沈、顾两家的女儿,生得清贵,养的美好,素来都是有口皆碑的。历代都有名著于世的美女或是才女,女孩儿们都嫁得极好。两家也有些姻亲关系。论起来,她该是我的表妹。 不过当年乱世,沈、顾两家各奉其主,早已断了往来。 如今顾家当家的是顾仲卿,戾帝那边来的降臣,因为处境微妙,便不大爱交游。 自然也不会跟沈家太热络。 我说:“原来是顾家表妹,乐耕先生近来可好?” 她笑道:“祖父在会稽开荒了五亩良田,这几年都在打理农事。农闲时乐山乐水,很是逍遥舒惬。” 这却让我吃了一惊——我虽猜到她是南顾家的女儿,却没想到她竟然是顾长卿的孙女。顾长卿娶的是我祖父的同胞妹妹,这声表妹,叫的不冤枉。也难怪她自称“民女”。顾家虽以顾长卿为傲,然而这个本家嫡长子却最受不得拘束,官袍一脱便逍遥江湖,从此跟顾家断了联系, 如今确实是一介草民。 我便又问:“太夫人可好?” 她笑道:“祖母开了几家药行,偶尔也卖字画补贴家用。”她大约也知道,太夫人是我本家姑婆,便也不藏掖着,又说,“——祖父种田一贯是稳赔不赚的,幸而有他的名头在,祖母的字画还能卖几两银子。” 我怔了一怔。 她便低声笑着解释道:“如今市面上收的菩萨图、簪花仕女图,虽题了祖父的字号,却都是祖母的手笔——除了祖母,祖父从不画别人的。” 我不由也跟着笑了起来。 顾长卿的专情,与他的“高标出世”一样举世皆知。 韶儿这会儿终于脱去了衣服,我随手用被子将他包住。 韶儿戳着我的手背,道:“娘,娘。” 我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顾清扬笑道:“娘娘不要冷落了小殿下,看他嘴都嘟起来了。” 说着便将衣服交到我手里。 韶儿便往我怀里钻,乖巧道:“娘亲跟姨姨说话吧,韶儿自己也能穿。” ——偏不学好,非要学苏恒的言行不一。 我无奈,便用衣服包住他,道:“伸开胳膊吧。” 他抿了嘴唇垂着头笑,伸开手臂,脆生生道:“嗯。” 顾清扬上前给我帮忙,一面闲聊着,大概有意消除我的疑心,说道:“民女行医路过南阳,正碰上圣驾经过。圣上见民女有些医术,便命民女随驾侍奉药石。是以来到长安。” 我手上不由停了停,“陛下病了?” 她抬手为韶儿抚去衣褶,垂眸道:“已经大安了,娘娘不必牵挂。” 苏恒南行,自然有太医令服侍,怎么也轮不到一个“有些医术”的民女在御前照料。 这其中必然是有隐情的。 可是看顾清扬的神色,我便知道,就算我追问,她也断然不会再往深处说了。 果然,她很快便岔开话题,道:“听说太子身边少个伺候的人,陛下便让民女在太子身边照料着。”她似乎略有些面薄,却言辞恳切,“民女在山野间长大,不那么懂宫里的规矩,手脚却还利索。皇后姑且用着,等寻到了妥帖的人,再作打算。可好?” 我笑道:“韶儿都叫你姨姨了,怎么好让你做下人的事?” 她垂了头,面上略有些红,道:“谁都有做母亲的一 天。照料孩子不算下人的事……”略顿了顿,又说,“……民女在山野间长大,日后还是想回去的。皇后娘娘便收留民女几日吧。” 她眼圈有些泛红,还想说些什么,却开不了口。 正是当日红叶的情态。 ——她心中有人。 顾长卿的孙女,确实不该是笼中之鸟。可是她同时也是南顾家的女儿,既已进了未央宫门,只怕便事事身不由己了。 我说:“说什么收留,你本来就是自家亲戚。何况,还有哪家女孩比的过你的见识?倒是我委屈你了——若你答应,我便把你录名在椒房殿里,日后韶儿便劳你照料了。” 她忙道:“民女……奴婢求之不得。” 我一时有些恍神。我仍记得,当初红叶是为了什么,在我跟前改称的“奴婢”。 我说:“你是乐耕先生的孙女,不要自贬身份,在椒房殿里,只管自称‘我’便是。” 她紧绷的肩膀缓了下来,抬头笑道:“嗯。” 韶儿换好了衣服,立时转了几圈给我看,然后一歪倒进我怀里来,问:“娘,姨姨要留下?” 我说:“嗯,以后韶儿有什么事,都可以问姨姨。” 他略有些犹豫的把玩着自己的手指头。 我从枕头下摸了自己的长命锁出来,给他挂到脖子上,他捧着,又眨了眨眼睛,问道:“这也是给韶儿的?” 当年韶儿出生时,我仍糊涂着。日后也曾想过要给他打长命锁,但他已经有了苏恒赏的。那个时候我想,苏恒给的便也是我给的,不必分那么清楚。 但如今我已明白,我与苏恒,终究是各人归各人的。 苏恒的锁,未能保得韶儿一世平安。只愿我给的,能让他长长久久、无病无灾。 我揉了揉他的耳朵,说:“嗯。好好收着,小心别丢了。” 韶儿用力点头。 然而他还是有心事。过了一会儿,终于还是问道:“那……秋姑姑,还回不回来?” 我心里不由一沉,摸了摸他的头发,问:“韶儿想让秋姑姑回来?” 他垂下头来,把玩着长命锁。好一会儿才仰起头,小心翼翼的问我:“娘亲是不是不喜欢秋姑姑?” 我说不出话来。 韶儿眼圈便有些红,垂下头来不说话。 四岁的孩子,其 实已经懂很多事。 秋娘毕竟无微不至的照料了他四年。 他略有些消沉,却没有跟我撒娇或是纠缠,只倒下来蒙了头,道:“韶儿想睡觉了。” 我拉了被子,让他露出脑袋来,愧疚的揉了揉他的脸蛋。他双手捧住我的手腕,停了一会儿,又说:“秋姑姑走的时候,韶儿可不可以去送她?” 我说:“……好。” 红叶去库里取了东西回来时,顾清扬已经跟着韶儿搬去了西稍间。 对于苏恒带了个女人回来,却转手又将这个女人塞到我房里来,她本来是有些替我委屈的。然而见了顾清扬之后,疑惑顿时便都消除了。反而认为苏恒是好心帮我堵着太后。 顾清扬确实算不得美人——而红叶显然也认定,男人选女人都只看美_色的。 我跟红叶说,顾清扬是南顾家的女儿,红叶吃了一惊。 我的姑姑们个顶个的美貌多才,北沈家女儿的名号,从来都不虚传。我自然比不上姑姑们,然而红叶自小跟在我身边,哪怕我丑得像一张芝麻饼,她也只会觉得我美得与众不同。 所以我能想象,她心里与“北沈”齐名的“南顾”,只怕能把刘碧君比到泥里去。 不过顾清扬虽不是南顾本家教养出的女儿,可她的从容与坦诚,也确实是刘碧君比不过的。我很喜欢。 清扬早早的哄着韶儿睡了。 我仍头疼得厉害,也想早些睡。红叶却说我表证未解,还要再出些汗才好。 我便知道,她又要逼我蒸浴了。 这还是当初周赐教她的法子,说是从西边的安息国传来的——将烧热的石头丢进浴桶里,在浴桶上面盖一块钻满圆孔的夹层板子,人身上只裹一层棉布,躺倒板子上面去,让水汽蒸。 这么蒸自然是能出汗的。可是每次被这么料理的时候,我都觉得自己是箅子上的白肉,还是自己翻身两面蒸匀的那种。出笼的时候也简直跟熟透了一般,浑身绵软乏力。 我说:“我宁肯泡热汤。”虽说那硫磺气也熏人得很。 红叶便笑着推我道:“蒸浴好,解表发汗,排毒养颜,是我的看家绝技。大不了蒸完了,再让你泡一回热汤。” 我说:“你……你个庸医。” 不过我也知道,她这两日出去必然是打听到了什么事,想单独与我说。 第14章 怨怼 在宫里自然是没有温泉泡的。但是椒房殿后院的浴池却很应有尽有,建的很是纤巧。当年我在困顿中生下质儿和景儿,落了寒症,吃什么药都没用,还是用蒸浴的法子治好的。不知道是不是这个缘故,修椒房殿时,苏恒命人在浴池里建了个木隔间,专门用来蒸浴。 隔间小,光浴桶就占去小半地方,余下的只能容两三人。 我只留了红叶在里面伺候。 隔间里很快便水汽缭绕,闷得人喘不过气来。皮肤发烫,身上却很快便凝了一次凉凉的水珠。 我歪在贵妃榻上,红叶上前给我推拿,忽然便“噗”的笑起来。 我说:“笑什么,我背上开花儿了?” 红叶道:“我不是笑娘娘,是笑刘美人。” 闲来无事,我便懒懒的听着。 红叶便接着说道:“她今日挨家挨户送礼,结果到了漪澜殿。她前脚才跨出去,后脚梁美人就说,‘什么好东西就往我这里送,不过跟皇上回去了一次,以为自己多大的脸面’。刘美人还没出殿门呢,听了个清清楚楚,当即脸上就开了染坊。如今宫里都当笑话传呢。” 我说:“她就是个扶不上墙的。” 红叶笑道:“我倒是觉得,梁美人是个妙人儿。刘美人可是太后娘娘的心肝宝贝,谁敢给她不痛快?梁美人偏就不卖她面子。也不知道太后是怎么忍下她来的。” ——不过是自己摘的苦果子自己吞罢了。 我说:“当年梁美人是她一力选进宫来的。” 红叶笑道:“这就是现世报了。” 我将头埋进胳膊里,“她父亲是梁青臣。” 红叶手上一重,按得我生疼。 一时间空气也仿佛凝滞起来,只水汽蒸腾,在木板上暗结成珠,曲曲折折的滑落下来。 ——我的舅舅死在和匈奴人作战的战场上。他死得虽然壮烈,却冤得很。四千人马对上匈奴三万铁骑,明明是诱敌之计,约好时辰出击的大军却莫名其妙迷了路。在四里地外兜兜转转,直到舅舅战死,才终于赴约而来。 延误失期的便是梁青臣。他与舅舅素有嫌隙,人人都说他挟怨报复。是与不是,大约只有他自己明白。 舅舅素有威猛之名,匈奴人都不敢近他的身。他最后身中三十七箭而死,匈奴人纷纷争抢他的头颅,别在腰间炫耀。 大军赶去时, 将士们激愤难忍。这三万匈奴兵,最后一个也没留下。 主帅战死,凯旋时全军缟素。梁青臣按罪当诛,但是按律,军功累至侯爵,可以捐金削爵活命。舅舅的丧礼风光隆重,而梁青臣被贬为庶民,逐出长安——却依旧活得好好的。 梁青臣的女儿入宫,也是有前例可循的。毕竟他也是开国功臣。我的舅舅战死,河北将士人人悲愤;梁青臣若全无出路,大司马大将军他们也未必不会有狐兔之悲。 这些都是帝王权术,我虽然怨恨苏恒,却也不能说什么。 但是她入宫便封了美人,太后是什么意思,我也心知肚明——她是想让梁美人冲锋陷阵,与我厮杀来的。可惜梁美人心上的是苏恒,自然刘碧君比我要碍眼。 我自小便认定,舅舅是无所不能的大英雄。可是英雄却折戟在宵小之辈手里,这比什么都更让人难受。要我搁下这份仇恨,不动声色、乃至善待梁青臣的女儿,我做不到。 上一世她没少挨我的耳光。这一世我依旧不打算与她冰释前嫌。但甩人耳光这么小气的事,我是不会做了。 红叶终于缓过了气息,道:“奴婢竟不知道她有这么尊贵的出身。这样正好,加倍解气。” 我说:“还不到肆意解气的时候。” 红叶道:“我晓得。” 难得有我们独处说话的时候,我不愿再伤神下去,便笑道:“你出去了一趟,就听了个笑话?” 她便也说:“自然有旁的。还是刘美人的,就是不知道娘娘想不想听……” 大约是苏恒回樊城后,给刘家的恩典吧。听一听,也清醒些。 我说:“嗯,我听着。” 红叶便抿了嘴唇,俯□来,低声道:“皇上确实没有抬举刘碧君——听说他一路上都是独宿的。祭祖时的器物,都没让刘碧君碰。” 我不由就有些惊讶。 祭祖器物的筹备,按礼法说,只有当家主母才能主持。但皇家嫔妃不同于普通人家的妾,都是有名分的。何况我也没跟着去。让刘碧君代行也水到渠成,苏恒却不让她碰。这其中意味,有些阅历的人便都品的出来。 无怪乎“家中老人”会惦记着我。 ——苏恒到底什么意思,我真是越发想不明白了。 不过他若真有心贬抑刘碧君,也就不会抬举刘君宇了。毕竟前一个是虚的,后一个才实实在在…… 或者他是故意一贬一扬? 我正想着,忽然听外面有人急匆匆道:“娘娘,皇上来了!” 我忙收起思绪,抬手压了红叶的嘴唇,道:“改日再说。先去给我备衣服。” 我赶着时间,草草冲洗完毕,红叶已经抖开衣服,上前帮我穿戴。 然而才套上肚兜,便听外间守着的宫女声调参差慌张的道,“陛下万福。” ——苏恒竟是无视礼法,直接往后殿浴池来了。 我心中慌张羞愤,吩咐道:“设屏。” 红叶飞快的帮我套着衣服,殿内伺候着的宫女却手足无措的捧着衣服乱跑动起来。 红叶忙道:“放下帐幔!东边,往右!”眼看时间来不及,她只能舍了我,快步上前,挑了帐幔上的金钩。 青纱帐子落下来,却只隐约能遮住人影。灯火如碎金般在对面闪烁。 浴池内水汽蒸腾,帐子便一屏青烟似的氤氲飘动起来。 四面的人都跪倒在地。 ——苏恒的身影已经映在纱帐上。 我身上只穿了中衣,绦带未系,只能用手拢了,跪下来道:“臣妾妆容不整,不敢面圣,请陛下回避。” 苏恒并没有听我说。 他走到我的跟前,青色袍裾似水蜿蜒。他的膝盖几乎要顶上我的额头。 他说:“你们都下去。” 殿内静寂片刻,女孩子们的声音略有些远,“喏。” 我脑中轰的一声,已不知是羞是恼。 苏恒俯身攥住了我的手腕,将我拉起来。 我本能的想甩开他的手,终于还是克制住,道:“陛下,臣妾身体不适,不能……” 苏恒用手指勾起了我的下颌。 我仰头,正对上他的眼睛。 他半眯着眼睛打量我,那双上挑的凤眸漆黑如夜,带了些凉薄的水汽,正是酒意微殇的模样。他的唇色红得像是春风三月里的桃花瓣,微微的勾起来。凑到我的耳边,说:“朕知道——你来了身上。朕已经等了三日,如今也该好了吧。” 他的声音里透着冰凉的嘲讽,我听得出来,他是认定了我装病敷衍太后。 他心里比我透亮得多,自然也知道,我若装病,必然是为了拖延给刘碧君晋位的事。 可我与他夫妻九年,他竟至今还不明 白,但凡当日我能撑着走出椒房殿的门,便宁肯去金明池给太后折磨,也断不会以退为进,耍这些小聪明,落人话柄。 我无话可说,只攥紧了领口,道:“请陛下回殿,臣妾稍后便去伺候。” 他攥紧了我的手腕,我手上一疼,手指已经松开。 他就那么若无其事的挑开我的衣襟,箍着我的手腕将我推到了墙上。 我心里已经凉透。 他钉进来的时候,我身上衣衫凌乱的挂在腰间,没有支撑的那条腿,脚趾几乎够不到地面。涂墙的椒泥粗粝的擦着我的脊背,他衣上未解下的衣带钩在我身上划出一道道红痕。我疼得泪水流了满面,却不得不将手臂攀到他的肩上寻求依附。 我咬紧了嘴唇,很怕自己说出求饶的话来。但是在呻吟声都要被扯碎的颠簸里,其实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终于肯将我按到地面上的时候,我挂在他的身上,咬紧了牙齿,说:“苏恒,我是你的妻子。”不要像对娼妓一般对我。 他咬着我的脖子,含了我的耳垂,低哑的说道:“你记得就好。” 灯火一晃一晃的模糊起来,青纱的帐子不知道何时被我扯落。 地衣已经被水汽打透。 苏恒终于从我身上起来。我眼前已经有些晃,却不愿在他跟前露出软弱。只强撑着整了整身上被揉烂的中衣,勉强将自己遮住,俯下身道:“臣妾要更衣了,请陛下回避。” 他站起身,抚平衣上褶皱,依旧好整以暇,甚至连头上发冠都不曾散落。 他将自己的大衫丢在我身上,将我裹了,俯身抱我起来。 我脑中只有一片空白。 外面夜色漆黑,大约又阴起来,看不到月亮。四月里凉风侵人,草木摇曳,香草的芬芳若有若无传递过来。枝叶拂过我赤_裸的脚背。 一路上都是伺候的人,在他走过的时候,噤声跪□来。 我倦倦的把面孔埋进他怀里,不让人看见我衣衫凌乱的模样。 但其实谁敢看呢。 他在我耳边笑道:“可贞,你何时成了这么拘谨的人?” 我虚抓他的衣襟,已经不想再说什么——我该怎么说,难道要说,那个时候我以为我们两情相悦。还是该说,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他在故意折辱我。 他终于说:“不用你们伺候,都退下吧。”将人遣散。 寝殿里已经燃起了熏香,空气略有些湿沉,红烛的光火便尤其的清亮。 苏恒进去时,随手放下了帏帐。 他将我放在床上,双臂便撑在我的肩膀上。漆黑的凤眸里映着橘色的烛火,静默深沉。 我看得懂他的眼神。他体力一向不差的。 可是想到他对刘碧君的深情,这种□便只让我觉得恶心。 他俯身下来的时候,我倦怠的别开头。 才刚刚做过那种事,再装温柔多情也都骗不了人了。何必呢。 他动作略停了停,就那么半躬着身,将热气吐在我的耳边,手指摩挲着我身上新添的红印子。麻麻痒痒的感觉从他触摸到的地方传过来。 他的嘴唇触到我的脖颈时,我恍然有种会被他咬断喉管的恐惧。 我攥住了被褥,说:“冷。” 他低低的笑道:“过会儿就好了。” 他直起身,从容,甚至缓慢的在我的面前褪去衣衫。 他的身体生得很好看,修长、精悍,雪玉一般白润。他拔了发簪的时候,漆黑的头发瀑布般泄下来,蜿蜒在胸前背后。就算是在这种情形下,我依旧觉得迷人。 我默不作声的望着他。 这个时候我终于确定,我确实已经不再爱他了。 我起身圈了他的脖子,主动亲他的嘴唇。他没有回应,眼睛里渐渐是一片冰寒的光芒。 他再一次进来的时候,动作略有些凶狠。我却已不觉得像之前那么疼。只是早已透支了体力,渐渐昏沉起来,便用力的将自己埋进被褥和枕头里。将喉咙里的声音咽下去。 意识中狂风暴雨,海浪拍碎了船只。我攀住一截断木,在水里浮浮沉沉。冰冷的海水和呼啸的风灌满了口鼻耳目。窒息中依稀有谁的声音传入耳中:“你心里恨我……”我无言以对,他便接着说:“没关系,朕也恨你。” 我想,这样很好。 很公平。 第15章 梦醒 当时年少。 也是新雨过后,父亲带着我们姐妹兄弟在后院里游赏。已是五月将末,枝头青梅将熟,累累欲落。我新学《诗》,便指着梅子随口道:“摽有梅,其实七兮。” 父亲哈哈大笑,问我道:“阿贞急嫁否?” 我并不知他是在调侃我,仰头便答:“不是好的,阿贞不要。” 哥哥已懂人事,斥责我道:“小小孩子,你知道什么是好的。” 我说:“阿贞自然知道。” ——要像父亲一样高大可敬,像舅舅一样无所不能,像阿兄一样聪明儒雅,还要像卫家秀哥哥一样白净好看……我将我所见所有男人的优点集合起来,勾画着我心中良人。 最终我真的遇到了这么一个人。摽梅求嫁,却忘了问他是否也喜欢我,会不会好好待我。 说到底,不过是自讨苦吃罢了。 昏沉中几次恍惚,似乎听到些脚步与说话声,却并不很分辨得清是梦是醒。 一时是红叶气愤的哭声,“小姐的性子,从来都是咬了牙硬撑的。能看出一份疲态时,内里便已经被掏空了九分。如今早是强弩之末。” 一时不知是谁低声道:“……倒像是经年累月病着的脉象,像是……未清……” 嘈嘈杂杂,渐渐的又静默无声起来。 我身上一时火烤般烫,一时又冰冻般冷,却又像是仍颠簸在船上,触不到实地。恍恍惚惚间,当年往事一幕幕涌进脑海,抹不去、避不开。 依稀又回到少年时,我新嫁给苏恒,日后一切都尚未发生。 我带足了嫁妆,想要好好辅佐我的良人做出一番事业。 那时河北沈家是何等的荣光。全邯郸的少年都在艳羡苏恒的姻缘,唯有我心中惴惴,因为出嫁三日,他尚不曾好好看我一眼。 那日午后,我便盛装打扮了,邀他赏花小酌。 他赴约而来,面上无喜无怒,只用漆黑的眼睛静静望着我。 我斟了酒奉上,问他是否心中另有所爱,他说没有。 我问他是否这桩婚事非他所愿,他说求之不得。 我问他是否对我有什么不满,他静默片刻,反问我,他何德何能受得我的垂青。 我便明白了他的心事。 那日酒后,我脱去锦衣卸去钗环,将家中仆役丫鬟尽数遣散了,换上布 裙荆钗,为他洗手作羹。我想,若他志在山林,我便陪着他一道归隐,从此清贫度日。 我喜欢他并非因为他年少有为,嫁他也不是因为笃定他贵不可言。 我想要告诉他,无论他富有四海,还是家徒四壁,无论他贵为天子,还是山野莽夫。我既然跟了他,便决意同生同死,一生一世不相离弃。 梦里时光飞逝,我与他画眉举案,恩爱美满,平静度日。 没有战乱,没有别离。光阴似水,我在这种淡然的幸福中,却时常有种终将失去一切的恐慌。我隐约明白,一切也许只是自欺欺人。却不知为何竟不愿醒来。 直到有一日,他约我泛舟湖上,风暴骤起。颠簸窒息中,他将匕首刺进了我的心口。 我攀着他的衣袖,想问他为什么,却恍然觉得自己是知道这结局的。 最终跌落入水中,什么也没有说出口。 我从梦中挣脱出来,心口犹疼得刀割一般。喉咙里哽着一口气,泪水不受控制的滚入两鬓。仿佛真的又死过一遭。 眼前一片漆黑,我挣扎着想要抓住什么,却动也不能动。 胸口被重重的挤压着,哽在喉咙里的那口气吐出来,才能再次呼吸。 睁开眼睛,看到的却依旧是苏恒。他正跪坐在我的身侧,与我四目相对。 我注视着他,很长时间之后,才能分清梦境与现实。 天光入室,鸟鸣啁啾。 我回过神来,问道:“什么时辰了?” 声音有些虚软,只是略试着撑起身,身上竟也抖起来。 可是经过昨日那一遭,我再说不舒服,只白白自取其辱罢了。 苏恒没有答话,只是有些漠然的望着我。他身上不过是燕居时穿的衣服,连蔽膝都没有佩上,头上发髻也没有梳好,松松的,有些歪着。 我便把目光投向红叶——还好,下面伺候的人都在。 红叶声音一哽,别开头,道:“邻近卯正时分了。” 宿在皇后宫里,竟还误了早朝,那便是我的失职了。 我说:“还愣着做什么,赶紧服侍皇上洗漱。” 红叶还要说什么,苏恒抬手拦了她,道:“更衣。” 他起来了,我自然不能再躺着,便扶了青杏儿的手起来洗漱。 一屋子人惊慌恐惧,战战兢兢。我不 知是什么缘由,也没有力气去想,便瞄了苏恒一眼,却发现他正在看我。 昨夜的耻辱感又涌上来,我眼前一黑,便有些摇摇欲坠,忙攥紧了青杏儿的手腕。 红叶抖了衣服给我穿,我试了几次,却无法将胳膊伸进袖子里。汗水浸透了脊背,眼前一阵阵模糊,已觉不出冷暖。红叶渐渐在我身侧低声啜泣起来。 她说:“小姐,今日已经十四了。” 我随口应着,“哦。” 片刻之后,脑中忽然空掉,膝盖便跟着软倒。再回神时,已经落进了苏恒的怀里。 他眸色漆黑如夜,半点星光也无,冷嘲道:“看你行动自如,朕还以为你身上大安了。” 我说不出话,这个时候才明白过来,红叶的话是什么意思。 我昏睡了一天两夜。 连苏恒都惊动了,只怕我病着的事,如今早远远的传入了长乐宫,再瞒不过谁了。 苏恒将我放回床上,道:“这几天就留在椒房殿养病,哪里都不要去了。” 我心中空茫,只说:“臣妾遵命。” 他又说:“你们都在椒房殿好好伺候着,不得擅作主张,若有事朕自会遣人来问。” ——这就是关我禁闭的意思了。不过我如今的状况,也没其他的去处。能光明正大的躲开太后,刚刚好。 四面的人面面相觑,忐忑的应下了。 一殿悄寂,人人噤声,恨不能气都不喘一口。虽没有麻利起来,然而我吩咐句什么,她们比往日殷勤了十倍不止。 红叶端了粥来喂我,才给我抿了两口,眼泪便流成串,哽咽起来。 我头痛道:“我真的已经好了。” 她低头搅着粥,努力把哽咽声咽下去,好半晌才说:“你以后不要再逞强了。” 我默不作声。并不是我不逞强了,别人就会乖乖放过我的。我过去强硬惯了,稍一示弱,便会人人都扑上来折腾。苏恒就是第一个。 红叶喂完了我,又说:“陛下守了您一天一夜,昨日早朝都免了。” 过了一会儿,又说:“亲自给您擦汗,试药。您吞咽不下去,他便含了药汁,一口口哺给您。” 见我不答话,便接着说:“谁见过他疾言厉色的模样?可昨日为了您,连茶盏都摔了。几个伺候的不过手脚慢了点,便被他逐去了织室。” 我便问:“哪几个?” 红叶气息一哽,显然是让我给寒了心。却还是垂头说道:“西殿掌侍宫女刘燕儿、刘莺儿,寝殿掌灯的香芹和素芝。” 椒房殿里凡是刘姓的,无不是太后的家生子。西殿的掌侍宫女,只怕还是秋娘的左膀右臂。苏恒一贯纯孝,从未给太后难堪过。可是他这一回来,先是遣了顾清扬来替了秋娘的位子,而后又贬斥了这对莺燕。就不怕太后那边给他不痛快? 当然,我乐见其成。 我问:“香芹和素芝走时,可收拾了东西?” 香芹和素芝我也还有些印象,都是椒房殿的旧人,虽不伶俐,却也老老实实。 红叶堵我道:“您病着,便不要管别人的闲事了。” 我苦笑道:“她们白伺候了我一场。” 红叶咬了嘴唇,终于气得不愿再跟我说话了。 青杏儿在一旁看看我,又看看红叶,最后有些惊慌的、小心翼翼的压低声音道:“娘娘不是偷偷让红叶姐姐给她们送过私房钱……” 红叶面色霎时红白不定,狠瞪了青杏儿一眼。 我噗的便笑出了声。 红叶遇强则硬,同样也遇弱则柔。我时常觉得,她若不是跟我入了宫,必然会变成一个为民伸冤的侠女。可惜她先遇上了我,便注定要被我拖累。 片刻后,红叶又垂了头,道:“陛下照看了您一整日,您才睁眼,便赶他去早朝。” 她几次三番,我终于有些恼,“我小病一场,便让皇上免了两日的早朝,未免掂不清自己的轻重。”与数日前刘碧君坚守以礼、拒不赴宴比起来,又是何等的不识大局、佞宠惑上。 何况,我是因为什么病倒的,我就不信以红叶的聪明会想不明白。 夫妻一场,苏恒能下这般狠手,也足够令人侧目了。 红叶眼里霎时水汽弥漫,半晌,方小声道:“奴婢如何不明白。可是娘娘也该为小殿下想一下。若娘娘……刘碧君又……小殿下他……”她话到口中,又几次哽咽下去,最后只能默然垂泪。 我心里不由懊悔起来,然而意气未平,多说多错,便只能吩咐:“让我歇歇,你先下去。” 中午的时候,苏恒遣人送来一盅汤。说的清清楚楚,一料熬了两盅,我喝的与他喝的一样。我固然有防他之心,然而他这么当众戳破,分明就是置我于死地的意思。 我气得一阵阵头晕,却也只能当着来使的面,将汤喝得一滴不剩。 冲昏了头时,简直想把我吃剩的粥让来人带回去,原话奉还。 终于还是觉得与他置气没意思。只随口说了几句无地自容、感恩戴德的话。 上午明明是晴的,过了午后天却阴沉下来。 我吃药的时候,远处低低的滚了一阵雷,不多时便没了声响,反而比之前还要静寂起来,连鸟鸣声都听不见。 屋子里空气略有些湿,没有焚香,金兽上薄薄的凝了一层水汽。 红叶一直没再在我跟前露面。 我知道,是我伤了她的心。她从小跟在我身边,说那些话到底是为了苏恒还是为了我,我连想都不用想。 我能想象她当时想跟我说的话:便是我心里恼了苏恒,不愿意曲意逢迎,也该为韶儿想一想。若我与苏恒反目成仇,刘碧君又生下儿子来,韶儿该如何自处。 这并非危言耸听,毕竟上一世的结局在哪里。 何况君心难测。韶儿虽然还是太子,但是这世上为了宠妃废太子,乃至杀太子的皇帝也不是没有过。子以母贵,我若不争气,就算不被废掉,刘碧君的得宠迟早会危及韶儿。 道理我都明白。 可是我已经失宠,更从来都没有苏恒的宠爱可以仰仗。 跟刘碧君争宠?那分明就是南辕北辙,劳而无功。 苏恒现在作出宠爱我的样子来,不过是因为,他又到了要用到沈家的时候。我与他心里都透亮。不过是各取所需,在底线之上相互折腾罢了。 我没有打不还手、还要把另一半脸凑过去的道理。 第16章 番外番外 残篇(上) 夜色已深。 苏恒躺下的时候,沈含章又惊了梦,嘴里含糊的念着“景儿”,手脚胡乱的挣扎起来。她怀孕已经快七个月,苏恒怕她动了孩子,便不敢很按住她,只小心的将她圈了,在她耳边一遍遍低声唤道“我在,可贞,我在这里,不要怕,已经好了,已经好了……” 她渐渐的安稳下来,含糊的回了他一句“三郎……” 苏恒应了一声。她却再没了下文。 因为她怀孕的缘故,苏恒已经有些日子没有纾解过,被她折腾了这么一会儿,身上便有些热。然而这个时候离了他的怀抱,沈含章必然又要惊慌起来。他便只又把她往自己怀里按了按,圈住了她的腰。 睡不着的时候,就仔细的描摹着她的眉眼。 她挣扎了这一会儿,身上已经薄薄的浸了一层汗。汗水粘住了额上的头发,漆黑的发丝衬着苍白的面色,透出病弱和凌乱来,眉目越发清隽,引得苏恒有些得有些把持不住。 自然还是只能忍着的。 并不只是因为孩子,还因为,沈含章已经糊涂了一个月。 她一贯计较这些事。若等她清醒过来,知道自己趁她不能做主的时候轻薄了她,她必然要发脾气……发脾气也许还好些,若什么也不说便冷战上个半月,那才是真的折腾人。 苏恒这么想着,拂开她额上的头发,却亲了她颜色浅淡的嘴唇。 他相信沈含章会有清醒过来的一天,她是那么清明伶俐的一个人,不可能逃避一辈子……他咬着沈含章的嘴唇,一直尝到了血腥气,才惊醒过来。 而后便有些烦躁。 ——相信什么的,其实只是自欺欺人罢了。 冬至祭祖,沈含章自然不能露面。 太后又问起来,说已经一个多月没见皇后了,她病可是还没好? 苏恒知道,母亲心里对沈含章有诸多厌弃。可是她这个时候的刻薄,未免过于不近人情。 便心灰意冷的道:“景儿才去不久,她还有身子……母亲若闲了无事,就多为景儿念念经吧。” 太后面色淡漠,道:“自然是念的,给大郎念的时候,我都有记着给景儿念。” 苏恒心里一凉,却终于没有再说出话来。 大郎、大郎。 长兄苏歆之死,让他永远亏欠着那么一个人。 永远无法 在母亲面前,为沈含章多说一句话。 然而太后并没有就这么放过他,又说:“哀家今日听了些闲话,怎么皇后这病的,还有什么隐情?” 苏恒面色一寒,眯了眼睛,道:“朕倒不知道,母亲是个爱听闲话的。” 太后对上他的目光,眼里一惊,却仍是不动声色道:“虽是闲话,但哀家又不能堵了人的嘴,难免要听到一两句。” 苏恒不冷不热道:“哦。” 太后仍是不死心,见苏恒不肯问,便主动开口道,“说是什么,皇后疯了?” 她声音不大不小,话刚落下,邻近的几个官员就都僵了脊背。 苏恒心中恨恼,冷笑道:“母亲虽然宽仁,可以不能太放纵下人了。这谣言造到皇后身上……” 太后忙道:“不过是说些闲话。皇后一露面,自然就都没了。” 苏恒道:“那若是改日有人传言朕疯了,朕是不是也要挨家挨户去让人检验检验?”他随手从一旁掐了一朵梅花,揉碎了,道:“日后母亲不用把这些话传到朕耳朵里,谁再造谣,该砍头的砍头,该诛九族的诛九族。” 听了这些话的人,便都小心的把耳朵缩进帽子了。 太后瞪了苏恒半天,咽了口气,没再说话。 苏恒并没有回宣室殿。 命人将祭肉分给宗室后,直接去了椒房殿。 沈含章大着肚子,有些别扭的坐在拱月窗前,安安静静的缝衣服。 就像个好人儿似的,除了略微苍白瘦弱些,简直看不出还有哪里不对。 苏恒闯进去的时候,有些气势汹汹,她只抬头看了他一眼,便笑道:“谁又惹了你?” 苏恒说:“可贞……” 景儿已经死了。 可是他说不出口。他曾经试着,就这么血淋淋的撕开沈含章心里那道伤口,强行逼她认清现实……可是结果他看到了。 那次沈含章吐了大半盏血,一昏过去就是一天两夜。醒来后记忆也糟糕起来,时常前一刻说的话,后一刻便要再重复一遍。夜里也开始惊梦,安抚好了的时候,就跟水里捞出来的人似的。有一回还差点动了胎气。 他便说:“可贞,我很想你。” 沈含章面上一红,啐道:“我不是就在这里?多大的人了,说这些没头脑的话。” 片刻后,又道:“ 对了,眼看又到节令了,我挑了些东西,想赏给新息侯。” 苏恒气息略滞了滞,试探道:“怎么不先想着家里?” 沈含章笑道:“家里晚一刻也没什么。一来,生母胞兄,不可能跟我生分了。二来,有你和哥哥,沈家能缺些什么东西?舅舅那边就不一样。他是个武夫,有什么东西都散给了兄弟们,对自家的事又从不上心。舅母又去的早。我不替他想着些,只怕他年货都置办不齐。” 苏恒便上前蹭了沈含章,问道:“我记得新息侯长子很出息,改日给他个官?” 沈含章摇了头,“已经足够富贵了,你恩赐太厚,反而不好。”又说,“景儿也大了,我想让他跟舅舅学些武艺,也好强身健体。” 苏恒含糊的应着,哄了她放下针线,将刚呈上来的补品吃下去。 沈含章吃完东西,很快便累得睡过去。 苏恒等她睡熟了,便将红叶唤去西间。 他这些日子心力交瘁,渐渐烦躁起来,沈含章不在眼前,他目光里便是一派凉薄。近前伺候的人便都比往常小心了十倍不止,谁也不敢再仗着他的宽厚。 红叶跟了苏恒进屋,苏恒枯坐了好半晌,才问道:“皇后的印玺,可是你保管着?” 红叶忙道:“是奴婢收着。” 苏恒道:“你暂时代皇后行事吧。” 红叶吓了一跳,忙跪下道:“陛下,发生什么事了?” 苏恒道:“也不用你做别的,这两个月节令多,各处该有的赏赐、太后那边的供奉,可贞虽病着,却也不能落了这些礼。你记着到时替她颁下去就行。” 红叶道:“这些奴婢倒能做得……可是有一个人——” 苏恒不由警惕,眸色一深,“哪个?” 红叶吓了一跳,却不明白哪里让苏恒防备了,赶紧道:“平阳公主——公主跟娘娘交情深,从来都是手书往来的,奴婢纵然能模仿娘娘的笔迹,却未必瞒得过公主。” 苏恒暗自笑自己的多疑,道:“皇姐那里我来说。” 过了一会儿,又道:“日后无论谁来拜访,都一律挡下来。就说是朕的旨意便可。” 红叶忙道:“喏。” 冬至月二十二,边疆来了战报。 大捷,斩首三万,斩杀匈奴左贤王。 苏恒并没觉得有多惊喜,只平静的继续往后 翻看。终于在第三行上,找到了自己一直在等的消息。 新息侯、大将军苏永,战死。 想到沈含章眼睛里溢着柔光,看似责怪实则与有荣焉的说着“我不替他想着些,只怕他年货都置不齐”时的神情。苏恒一时有些茫然。 他杀了她最仰慕亲近的舅舅。 可是苏永已经有了反心,他必须要在他真的谋反之前,将他除掉。苏永自己奋力一搏,鱼死网破不要紧。可是天下已经不起内耗,沈含章和她肚子里的孩子,也经不起连累。 可是原因仅仅只有这一点吗?如果苏永没有反心,他就能容得下他吗? 苏恒扪心自问,他很清楚答案。 他忽然又不希望沈含章清醒过来。 难道他要她清醒的看着他如何不留情面的铲除苏永的余党,摘净沈家的羽翼,而后一点点寒了爱他的心,从此再不能把他当自己的三郎吗? 他一直都很贪婪。天下和她,他都想要。少一个也不成。 那天夜里,一直到更鼓响起,苏恒才再次踏进椒房殿。 沈含章早已经熟睡。 苏恒在她身边坐下,伸手摸了摸她的嘴唇。俯身亲吻她的嘴唇、脖颈、锁骨,而后褪去了她的衣服。 听着她蜷在他的身下哭着说不行的时候,苏恒一边在她耳边温柔的说着情话,一边想,自己真的是禽兽不如。 苏恒并没有想到,在他下手之前,苏永的儿子,那个过去总是三天两头就来缠沈含章,腆着脸笑道:“可贞就替我向父亲说句话……”的懦弱少年,主动前来见他。 “父亲说,他一生夙愿便是平定边疆。接了皇上的旨意后,他很高兴,真的很高兴……”他似乎不想在苏恒面前露出软弱来,却控制不住的走了声,滚下来泪水。他停了片刻,平复自己的情绪,“父亲说,匈奴人骁勇善战,他过去虽然无往不胜,然而对上匈奴人,却也凶险,很可能便回不来了。” 苏恒漠然的想着,确实一开始就没打算让他活着回来。 苏永想必也料到了。他不过在为自己选择一个死法,是谋逆叛乱而死,还是与匈奴人力战而死……苏恒很清楚这个男人的弱点。 ——血性。 因为血性,他不甘心在功成之后卸甲、在新皇手下小心翼翼的讨生活,所以他选择谋反。也因为血性,所以如果可以为自己选择一个壮烈荣耀的死法 ,他也会毫不犹豫。 “父亲说,我材质平庸,不堪大用。若他战死了,便让我将爵位、封邑悉数交还……” 他献上的东西很多,几乎就是苏永留下的全部家底,包括那十万赵勇。 斩草除根。 苏恒知道,这个看似懦弱的男人,也许比所有人都更聪明。 可是他最终还是下不去手。 他让苏远袭爵新息侯,留在长安就近监视。 苏远便也越发让人放心的平庸无能起来,甚至在苏永的丧礼上喝醉了酒,让苏永的旧部寒透了心。从此成了孤家寡人。 沈家自然也嗅到了风声,二月里,选补官吏的名录递上来,竟然无一个沈家子弟。苏恒召来吏曹尚书邓博询问,邓博回答,是沈君正将他们都撤了下来。 苏恒默然,没有再追问下去。 其实他还不想这么早打压沈家,毕竟沈含章目下的状况,正需要沈家的支撑。但他又觉得,沈含章只需要依靠他一个人就可以了。他无论如何都会护住她。 苏永风光大葬的时候,沈含章状况也恶化起来。 她这一胎怀的辛苦,瘦的只剩一个大肚子。不到九个月的时候,身上便浮肿起来。这会儿更是戳一下便留一个窝儿。 精神状态也不稳定起来,一夜里就要惊梦两三回,白日里也恍恍惚惚,时常莫名其妙便落泪,问她时却不肯说清楚缘故。 她第一次晕厥之后,醒过来便有些仄仄的,不大爱跟苏恒说话。 她一向敏锐,纵然糊涂着,但也并非人事不知,该明白的事她也都在意着。 苏恒哄着她,缠着她。渐渐就慌张起来。夜里睡不安稳,便睁着眼睛用力把她抱在怀里,一直到天明。 这么折腾了七八日,苏恒终于也跟着病倒了。 他很清楚,沈含章再不清醒过来,只怕他也要疯掉了。 然而他才一日没去椒房殿,那边便匆匆递来消息,说太后亲自驾临椒房殿。 苏恒赶过去的时候,椒房殿下人们跪了一地,太后端了杯茶,静静的品着,一面等他。 见他来了,茶杯往桌上一摔,怒道:“跪下!你父亲是怎么教你的?哀家养你这么大,就是为了让你……” 苏恒平静的打断她的话,道:“可贞怠慢母后,儿臣替她赔罪了。” 他不想听到“疯 女人”这三个字,一点都不想。 沈含章好好儿的,就算现在不是,以后也必定是。他是皇帝,她就是皇后。有他一天,便也有她一天。 大概是他枯木死灰一般的脸色吓到了太后,太后霎时便红了眼圈。 一场戏演了一半,便再没敢继续下去。 她屏退了众人,语重心长的拉着苏恒的手:“娘也不是想逼你,可是你看她现在的状况,莫说母仪天下,就是……”她哽咽了一声,“你也该为她肚子里的孩子想想。” 苏恒道:“儿子听凭母后做主。” 太后便叹道:“碧君也等了你这么些年。” 苏恒悚然而惊,霎时清醒过来,道:“母后要儿臣填充后宫?” 太后愣了愣,接话道:“哪家皇帝像你似的,就守着皇后一个人?这种事,就是放在普通人家,正房也要担个‘不贤’的罪名。” 苏恒道:“那便挑拣挑拣,先选十个人吧。” 太后被堵了一下,好半晌才道:“自然是……要多选几个的。” 苏恒一次抬了十个人进未央宫,然而纳妃半个月,却一直独宿着。 沈含章眼看就要临盆。他想,至少在这个时候,他不能做出背叛她的事。 再一次听到太后驾临椒房殿的消息,苏恒刚下早朝。 他赶过去的时候,看见沈含章满身的血,眼前便有些发晕。 他说:“母亲若要儿子死,只要一句话,儿子立时便自行了断,不敢有半句分辨。母亲不必这么大费周折。” 太后震惊的望着他,他上前将沈含章抱到床上去。然而沈含章仿佛死去一般,目光空洞,没有半分抗拒。他小心的摸着她的脸,确认了血不是她自己的,才略略能回过神。 他轻声叫道:“可贞。” 沈含章目光颤了颤,片刻后,漠然的闭上眼睛,翻身背对着苏恒。 苏恒脑子里响了一阵雷,声音仿佛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你对她说了什么?”他几次开口,却都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 ——为了妻子和母亲反目成仇,他尚没有这样的家教。 最后只是把手覆在沈含章的胳膊上,俯身低声道:“好好休息,朕晚些时候再来看你。” 那天夜里,沈含章临盆。 她生得艰难,产房里传话,问留大 人还是留孩子。太后张嘴就喊:“留孩……”苏恒却已经闯了进去。 里面瞬间只剩沈含章一个人虚弱的呻吟。 大人孩子有一个出了意外,你们就都陪葬吧。”苏恒说,“你们不妨试试,是你们主子厉害,还是朕歹毒。” 太后向后退了两步,一时没站稳,倒在了椅子上。 刘碧君跟着进去,听了这话,不觉黯然。 苏恒头也不回,只道:“送太后回长信殿。”他握了沈含章僵掉的手指,任她把指甲掐进他的手心里,对刘碧君道,“——你也不必再回来了。” 第17章 吃亏 不过,如今我被禁足在椒房殿里,又有太后把着北宫门,与外间消息不通,就是想折腾也折腾不出什么花样来。 自然,目下这种风吹便倒的体质,也由不得我折腾。 午饭过后,清扬把韶儿抱来我屋里。 小团子两只眼睛肿的跟桃子似的,清扬把他放到我床上,他就着往我腿上一趴,把脸埋进被子里就再不肯动。 我伸手抱他,结果他扣着我的腿不肯松手,后来干脆连腿一并缠上来。 我哭笑不得,便吓他道:“再不松手,就挠你痒痒了?” 他一面缠着我的腿,一面试图夹紧胳膊,终于还是不能两全,便闷着声,虚张声势道:“才,才不怕。” 我便戳他的腋下,结果他“哇”的便大哭起来,反而把我吓了一跳。 他哭出来了,便松了我的腿,往我怀里撞。被子暄软,他动作便不是那么顺畅,好不容易爬到我身上了,便大哭着开始诉苦,“韶儿来见娘亲,父皇不让见;韶儿非要见,他非不让见……” 清扬忙递上手绢来,我便给他擦着眼泪,笑道:“别哭了。再哭娘亲可就不喜欢了。” ——昨日我那种情形,确实是不该让他见的。 他一下子噎了声,咬着嘴唇,眼睛里泪水滚来滚去,片刻后就开始打泪嗝。 我不由就有些头痛,“可以再哭一小下。” 他摇头,泪水糊了一脸,却不肯再出声。清扬又拧了条湿毛巾给我,我给他擦了脸。他面皮白嫩,只轻轻一蹭便泛起红色来,配上那双桃子似的眼睛,看得我心里难受。我亲了亲他的额头,道:“不想哭了,那就笑一下。” 他一抿嘴,眼泪便又豆子似的落下来,却终于不打嗝了。我戳了戳他的腋下,片刻之后,他便咯咯的笑起来,蹭到我怀里,还带着哭后的鼻音,软糯糯道:“娘亲,韶儿想你了。” ——这脸变的。 我揉了揉他的头发,笑道,“娘亲也想你。” 他抿着嘴低头笑,又偷偷抬头看我,说:“父皇也想娘亲了。” 我含糊道:“嗯。” 他便有些着急,又说:“韶儿真的听父皇说了。” 他努力把眼睛睁大了,亮晶晶、黑漆漆,卖力的很。却让我越发酸楚起来。 他甚至能觉出我不喜欢秋娘来,我与苏恒之间是怎样的情形,自然 也瞒不过他。他平日里不说,心里却未必不会难受。他才这么小,便要小心翼翼的周旋在我和苏恒之间。抓住一点苗头,便使尽十分力气。 ……这些明明都不该是他遭受的。 我捧了他的脸,柔声道:“娘亲也想你父皇了。” 他便松了肩膀,又笑起来,转身向着清扬一展手臂,说:“韶儿这就去告诉父皇。” 我赶紧从后面圈了他的腰,把他拖回来,无奈道:“娘亲自己告诉他。” 他回过头,黑漆漆的眼睛纯洁无诟,一眨一眨,“真的?” 我不能骗他。大概也骗不过他。 我点头,“真的。” 他说:“那韶儿就不告诉父皇了——他昨日不许韶儿见娘亲,韶儿今日就不帮他。” 我无奈的揉了揉他的团子脸,看他的模样又从义正言辞变回了软糯讨喜,便决定也考较一下他的功课。 在娘亲跟前耍心眼儿的孩子,必须要罚的。 韶儿今年四岁,却已经启蒙。这中间倒也有段故事。 去年年底,苏恒命儒生在麒麟殿讲经,韶儿偷偷去听,让苏恒给瞟到,回来后就问他听到些什么。韶儿复述那些人的话,竟能说得八九不离十,苏恒心里惊喜,便要赏他。问他想要什么,他说要那个说话最多的白胡子老头陪他玩。 说话最多的白胡子老头,便是如今的国子监祭酒邓纯。跟南阳杜衡并称的名宿大儒。 虽说我至今仍觉得,韶儿当初大约只是想玩邓纯的胡子,但苏恒既然曲解成韶儿想拜邓纯为师,那么邓纯就是韶儿的启蒙之师。 邓纯身上并没有一般儒生那种不可冒犯的傲骨,反而诙谐可亲。他并不以韶儿的师父自居,只称他“小友”。也不是没有人弹劾他冒犯,只是苏恒不计较,他便也不当回事。 他其实也并没有认真教韶儿识字,只给韶儿讲些史书上的故事,偶尔说点道理。 我很赞赏他的作法,也曾几次命人传赏过他——韶儿毕竟还小。四岁就开始学五经的,可能会学成大儒,却很难长成明君。何况儒家最讲师承辈分,韶儿若从他那里受了学业,只怕日后朝中便没人敢再教他了。而邓纯年事已高,韶儿日后必然还要另觅太傅。 不然众望所归,还有谁比邓纯更有资格?自然也不会有刘君宇那档子事。 不过话又说回来,刘君宇正是南阳杜衡的关门 弟子,在当世名儒里,说话颇有些分量。若他不是刘碧君的哥哥,邓纯致仕后,由他教韶儿读书,也是件美事。 在这件事上,我也得有所考虑了。 韶儿跟我闹腾了一阵子。很快便蜷在我身边睡了过去。 空气越发的湿重起来,连拱月窗上的碧烟罗也泛起了潮,颜色如翠竹一般清鲜。 天阴沉着,殿内器物却更加鲜明。不知是谁折了枝白芍药来,供在窗边。油绿的枝叶攒着花苞,上面露水都看得清。花苞丰腴饱满,已可以想见绽放时的雍容姿态。 我望了一会儿,清扬很快便连玻璃花瓶一并捧过来,笑道:“是昨日小殿下命人折了,要给娘娘看的。今日本来想要来表功,结果一见娘娘,便哭得什么都忘了。” 我把花苞凑到鼻端,道:“小小年纪就这么多心思,弄得我心里怪难受的。” 清扬笑道:“殿下懂事,娘娘也能少操些心,难受做什么呢。” 我不好与她多说,摩挲了一阵,倒是想起一件事来,“这些玻璃器看着好看,却禁不得碰,若磕破了,不留神就能在身上割道口子。我记得都换上其他料子的了,怎么韶儿那里还有?” 清扬笑道:“娘娘把我问住了。” 我愣了一下才想起来,不由也笑起来,“你才刚来,自然是不知道的。是我的错。你回去再留意检查一遍吧。” 清扬道:“我记下了。”过了一会儿又笑道,“娘娘对殿下的用心,该对殿下说出来。” 我脸上一热,便不做声。 清扬却恍然不觉,又道:“娘娘不说,我还真看不出这是玻璃的。怪道别人都管玻璃叫‘罐子玉’,这么细腻温滑,真与玉都无区别。我之前见的那些,竟都不值一提了。” ——顾家确实是与沈家并称的名门,但顾家出了个顾长卿,沈家却出了个沈君正,这就是区别了。 虽然哥哥自己也很无奈,但他确实是个擅长经营敛财的人。沈家家大业大,我手上便从来都不缺财物。稀罕的东西也许没有,然而日常用的物件,却样样都是精妙雅致的。 可我并不觉得自己是个奢侈的。真要说奢侈——我曾见过有人以金为线,搭着黑丝织成宫锦厚的马鞯送人的。被送的自然不必说,这种华而不实的东西,最能投中平阳的喜好。至于送礼的——若不是平阳亲口告诉我,我还真猜不到会是刘碧君。 我依稀记得 ,这似乎就是苏恒南行祭祖回来后发生的事。 刘碧君一贯都是会做人的。在漪澜殿吃瘪,自然是梁美人故意给她难堪。 我说:“自然没有真玉那么贵重。这还是刚立朝那会儿拿来充门面的东西。”将花递回去。清扬便将花摆到柜子上,好让我抬眼便能看到。 外面雨声沥沥淅淅的响了起来。殿内越发静默。 清扬摆好了花,恰逢红叶送参茶进来。 我也她对上眼,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就那么相顾无言,清扬看了我们一会儿,笑道:“刚好殿下睡着。我这就去西间看看,可还有其他的玻璃器物。” 红叶道:“……你慢走。”说完又觉不对,湛湛红了脸。 清扬只是一笑,瞟了她手里参茶一眼,道:“人参当归汤?” 红叶懵懂点头,清扬想了想,道:“鸡子最补,鸡汤、鱼汤也很好。” 红叶又懵懂点头,清扬笑了笑,对我行过礼,便离开了。 红叶很快又红了眼圈,沉默了片刻,对我说:“奴婢去炖鸡汤……” 我忙道:“你去请皇上来吧。” 她睁大眼睛看我。她那双眼睛黑瞳温润分明,眉浓而长,清秀里又不乏英气,生得极好。却让长刘海挡去了一半。 那是我的无能让她遭下的罪。 我说:“你说的没错。我与皇上那么多年的夫妻,还生养了三个孩子,彼此间都是不一样的。不该生分了。” 红叶愣了片刻,忙垂了头掩饰泪水,笑道:“嗯,奴婢稍后就去。” 韶儿在我身旁翻了个身,小胳膊扣住我的腿。睡得鼻子里冒泡泡。 我与红叶低声话着家常。 此刻暂时没了心事,我终于能稍稍的想一下前两日的事。 ——苏恒恨我。 连我对他也是怨大于恨,他对我却一副恨不能拆吃入腹的姿态,未免反常。 我记得上一世这个时候,他也先来椒房殿折腾我。我不过叫了一声“三郎”,他手上便轻软温存起来——他虽然有诸多对不起我的地方,但终究还是念着沈家的功劳和我们昔日的情分,不曾折辱过我。又在我被废之后,渐渐提拔重用沈家。 所以我才忍辱含垢多活了十年。 我以为只要我活着却不见他,他心里便必然有一个角落惦记着我,哪怕只是愧疚 。这一点与众不同,可以让他在看见韶儿和婉清时,多一分怜惜。不至于为了刘碧君的儿子,伤害到他们。 ……自然,结果还是我算错了。 ——也许他确实早就开始恨我了,只不过上一世忍了下来。不曾表露出来 可是,这一回又为什么不能忍了? 我并不记得自己比当初多做错些什么。 想得有些头疼了,便伸手扶了额头。 红叶忙收了闲话,道:“哪里不舒服了?” 我摆了摆手,道:“有些累。你去清扬那边看下,韶儿房里也没多少东西,她去的未免久了些。” 红叶这才回味过来,面上一着急,道:“小姐让她去查太子房里的东西?” 我拉了她的手腕,押着她坐下来,道:“小声点。我不过是让她去看看,别留什么玻璃器物伤了人。日后她在韶儿房里照应,这些事迟早都是要插手的。” 红叶道:“可是我已经把簿子给了秋娘,她要核对东西,必然跟秋娘对上。秋娘那个……” ——秋娘那个霸道贪婪的脾气,她管着的东西,谁想插手进来,都得先剥层皮。若再知道清扬是来夺她位的,断然不会善罢甘休。只怕这就要闹腾起来。 红玉担忧得很有道理。不过她这个爱护着人的脾气,却很需要改改。是我让她把账簿、钥匙给秋娘的,这些事我怎么可能想不到?哪里需要她来操心了。 我说:“清扬是我的表妹,又是皇上亲自派下来的,何等尊贵的身份?吃不了亏的。不信你去看看。” 韶儿哼哼了两声,翻了个身,迷迷糊糊睁开眼,道:“娘亲。” 红叶见韶儿醒来,自然不能再多说什么。胡乱对我行过礼便去了。 韶儿揉着眼睛,道:“娘,我想尿尿,姨姨去哪里了?” 他目光黑而湿,手指间露了条缝,眼睛就从指缝里胡乱扫着。对上我的眼睛,脸上立时便红透,垂了头,道:“娘,让姨姨回来好不好?” 我揉了揉他的头发,道:“你秋姑姑也不会吃亏。” ——一个背后站着皇帝,一个背后站着太后。谁敢让谁吃亏呢。 韶儿小粉猪一般,一撞便把头埋进我怀里,胡乱拱了一会儿,信誓旦旦的表白道:“只,只要娘亲不吃亏就好了。” 我笑着勒了他的肚子,将他抱起来,道:“你再在 娘亲跟前说违心话试试。” 他大眼睛忽闪忽闪,咬了嘴唇呜呜呜的道:“不敢了。” 我笑着弹了他一个脑瓜儿,将他放到地上,命青杏儿领了他去找清扬。 ——还是得让他亲眼看看的,秋娘是个什么样的人。 --------------------------------------------------------------------------------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昨天失态了。 那什么,本文才只有16章,又是第一人称,还有很多事情都没有揭开。大家请不要着急。 后续番外按计划,也不提前放出了。逻辑什么的,作者虽然小白,却也有基本的考虑,请继续看下去吧^^。 至于男主无能,太后撒泼,女主有病之类的…… 很伤人啊好不好,泪奔。 好吧,泪奔回来,还是要再小声辩解一次:也许会有bug、生硬之处——毕竟作者人生经历有限,会一直记得修正。不过开篇前,基本的人物关系和逻辑,我真的有考虑啊。请给我机会说出来,把故事讲完整。 谢谢。 第18章 关怀 秋娘那边果然闹腾起来。 红叶回来说,清扬回了西间,还没怎么着呢,便让秋娘遣人给唤去。秋娘屋里就备了一张凳子,她自己坐着,身后站了两个粗壮的丫鬟,蝎蝎螫螫的喝着茶,却让清扬站着说话。简直跟买丫鬟似的,一边审问,一边从清扬的出身挑剔到她的长相。 我想了想那情形,一面觉得好笑,一面又气得发懵,“她还真敢……清扬没受她委屈吧?” 红叶心疼道:“还要怎么委屈?她一个矜贵的小姐,平白无辜让三个粗人困住审问。也亏得她胸怀朗阔。这要换个娇弱点,还指不定哭成什么样子。” 我顿了顿,还是只能跟红叶说:“我说的是身上,别让秋娘打了才好。” 红叶吓了一跳,道:“不会吧。” 我说:“难说。” 清扬虽在山野间长大,但毕竟是顾长卿的孙女儿,心里自然是有一股子傲气在的。秋娘跟她撒泼、乃至给她下马威,她兴许都能一笑了之、不做计较。但这“审问”的气,只怕她是绝对不会乖乖领受的。而秋娘摆明了是要降服她,自然她一还嘴,就不妙了。 我并没料到,秋娘遣人来唤,清扬竟然就会毫无准备的乖乖过去——她看上去并不是这么懵懂无知的人。这下只怕是吃了大亏。 我很觉得愧疚。 红叶道:“我进去时倒没见……我再去看看。” 我便拦了她,问道:“韶儿呢?” 红叶顿了顿,眼神里不无怪罪我的意思,道:“见了秋娘,现下闷闷的,清扬正哄他呢。” 我说:“我跟你一起去。” 红叶便扶了我起来,又从柜里翻了件白狐狸毛边的猩猩毡出来。我虽也觉得天有些凉,但还是瞧着好笑,“你过冬呢?” 她说:“你在屋里盖了棉被自然觉不出来。外面冷得厉害,披上吧。” 一面不由分说就给我裹上。 出了稍间果然便冷起来,路过正堂时,有扇门开着,风侵进来,我不由就一哆嗦。 向外一望,只见一地残花与落叶,天且阴得沉黑,明明是孟夏时节,竟有些寒秋滋味。 身后红叶道:“今年倒春寒本就比往年厉害,草木萌发得晚。不料入了夏,竟还有一场。” 实在过于久远,我自然不记得今年春天什么光景。不过想来我身上的病,也是与今春的阴寒有些 关系的。 我说:“正是麦子拔节的时候。北边儿别闹霜冻才好。” 红叶笑道:“娘娘就不要操心了。如今天下太平,又连着三年大收,就是今年歉一点,也不会有人饿着的。” 我心里想着苏恒惦念的那个“西南一角”,只能说:“但愿吧。” 进了西稍间,碧纱橱外只清扬一个人,想来韶儿又睡了。她见我们进来,忙起身行礼。 我扶她的胳膊,她缩了一下,面色立时就有些变。 我心下了然,拉了她的手,将她的袖子往上一推,便看到下面红肿一片。 立时便有些恼怒,“秋娘弄的?” 清扬往碧纱橱里看了一眼,道:“不小心打翻了个茶杯,烫了一下。谢娘娘关心,不碍事的。” 她必然是顾念着韶儿的心情,不肯跟我说实话。 我心里越发愧疚起来。 清扬笑道:“真不碍事。”一面给我倒茶,一面问,“娘娘可是来看小殿下的?殿下在里间睡着呢。” 我直言不讳,“是来看你的。” 红叶也一直关照着韶儿房里,各色常备膏药都是不缺的,很快便翻出了治烫伤的来。 清扬接了,拿在鼻下嗅了嗅,对我笑了笑,道:“冒犯了。”便搅了两搅,一面往手臂上涂,一面低声道:“红叶姐姐和小殿下进去得及时,秋姑姑还没来得及‘招呼’我,茶也不那么烫,用凉水冲冲便好。” 我说:“你怎么就一个人去了?” 她只抿了唇笑。我这才注意到,她虽生得不美,却有一双新月般的眼睛,光色盈盈,别有一种聪明过人的韵味。她说:“指使不动别人。” 我说:“春玲儿和入画呢?” 她垂眸笑道:“一早被人差遣开了。” ——秋娘还禁着足。禁着足,竟也能折腾出这么大的动静来,我真是小瞧了她。 我说:“是我考虑不周。你照料好韶儿便可,器物的事,让红叶来处置就行。” 顾清扬挑了唇角笑着,眉眼间却别有一股子倔强劲头,“娘娘恕罪,虽不是民女自己开的头,但是但凡开了头的事,民女从不假手她人。” 这话大有深意,我心里不由一动,便静静望着她。 她便又说:“蒙娘娘收留,若娘娘给民女第一件差事,民女就办不妥,日后还有什么 颜面待下去。” 她坦言相告,我便也直说:“这便是你多虑了,我还养得起一个闲人……只怕我连累了你。” 我虽是有意让她知道秋娘,却并没有算计这么深。但若她真的愿意插手,我自然求之不得。 她又笑起来,眉眼舒展,“娘娘恕罪——这话是娘娘多虑了。” 我愣了一下,总觉得她的话里别有隐情。 然而想想便也了然。连平阳都觉得苏恒是爱我的,何况是顾清扬呢。别人眼中,我未必是个失宠、失势的皇后。沈家满门富贵,别人也未必看得出内里的冷暖。 甚至前日那场让我痛不欲生的折磨,只怕传扬出去,也是我独承雨露、恩宠不衰。 想到这里,我脑子里略有些空,匆匆便带了红叶离开。 唯有这种窘迫,我不想被人窥破。 路过正堂,外间仍是风雨不止。天已完全黑下来。椒房殿草木繁盛,每至雨夜,雨声便尤其沉密。 我停下脚步听了一会儿,风有些凉,我伸手拢着披风口,寒意很快便浸透了指骨,冷得疼起来。 红叶道:“昨日才发过烧,别再吹了风。身体是自己的。” 我回她一个笑,抬脚回屋。 行至无人处,红叶又低声问:“小姐想让清扬查秋娘的账务?” 我点头。 ——我是记得,当时秋娘刚进宫,不那么懂规矩,爱随手拿起件东西逗弄韶儿。我怕玻璃碎了伤到他,便特地嘱咐人换下来的。韶儿认物,我便让人保留形制,用玉石和玛瑙做出一样的东西来。如今韶儿房里竟还有玻璃的东西——自然是让人以次充好了。 秋娘素来贪婪,这些年经她过手的器物不知凡几,还不知道昧下了多少。贪昧财物也就罢了。欺瞒皇后太子,这可不是小过错。 我说:“毕竟是太后用出来的人,总得给个无可辩驳的理由。” 清扬是苏恒派来的人,她来查秋娘,最好不过。然而我只说让她找替下来的玻璃器,她便能将这一重,连着我是否有意试探她都考虑到。红叶却还要回味这么一阵子才行。可见心思深浅。 今日秋娘一叫清扬便过去,还是红叶去把她救出来。只怕秋娘正不把她放在心上。 这宫中勾斗最要紧的不是聪明,而是藏拙。清扬轻易便解除了秋娘的戒心。这一跤秋娘跌多重,只看清扬有几分慈悲了 。 我是想借这件事,打扫打扫椒房殿的。 然后,只要肯下功夫,日子总会慢慢好过起来。 晚饭前,长信殿里来了人。说是太后知道我病了,特地遣人来看我。 外面还落着雨,天已经黑下来,夜凉而路远。太后却能念着我病弱,实在让我感慨万千。 这次我醒着,她这般关怀,我自然不能怠慢了,便亲自去迎接。 来的是吴妈妈。她身后跟了四五个小丫头,其中一个我认得出,是刘碧君身边的香茗。 吴妈妈带着笑进来,见我站外面,像是吓了一大跳。忙上前给我行礼。 我扶她起来,她衣服上的寒气激得我一抖。我便命人进上热茶。 她说:“娘娘折杀老身了。听闻娘娘身上不适,太后遣老身来看看。太后叮嘱,娘娘只管安心歇着,把身子养好了,其余的事就先放着,不忙。” “其余的事”指的是什么,我自然明白。明明是如此暖心的话,可换成太后对我说,就让我不禁有种秋后算账的寒意。 我说:“误了太后的事,我很觉得羞愧。” 吴妈妈笑道:“太后可不就怕这个,才遣老身来的吗?娘娘只管放宽心。” 又说:“太后新配了几料人参养荣丸,听说娘娘也在吃人参,就让老身带了一料给娘娘。太后吃着好,娘娘也不妨试试。” 我忙命人收了,屈身谢恩。 她扶我起来,又笑道:“刘美人也托老身向娘娘问安。” 还真是什么时候都不忘了捎上刘碧君——不过我也能大略猜到,甫一得到我病倒的消息,太后便这般慈祥的遣人冒雨来看我,又送补药,只怕还是刘碧君劝她的。 可惜经过上一世,无论刘碧君做什么,我都不会再承她的情了。 我笑道:“我记下了。” 吴妈妈又说了几句宽慰我的话,便借着我乏了的由头,说想顺路去看看秋娘。 我便明白太后已经知道韶儿身边新来了人的事,这是要给秋娘支招了。只笑着让青杏儿领她们去。 送走了吴妈妈,天色已经不早,又到了传膳的时候。 韶儿从秋娘屋里回来,便又睡下。到此时,我尚未见着他。想了想,便亲自去喊他起来。 进去的时候,韶儿房里伺候的,除了清扬竟都在外间。见了我便要 下拜,我压了嘴唇,示意她们噤声。 这些人与秋娘有同乡之谊,又受她节制惯了,未必会听清扬的吩咐。我都知道。 我留心也可,但终究还是要看清扬的手段。我便不多说。 我进了碧纱橱里,看到韶儿已经醒来,此刻正拽着清扬的胳膊。 他神色果然仄仄的,黑长的睫毛垂下来,眼神便遮去大半,黑瞳子氤氲成一片。 见了我,他嘴巴一瘪,眼睛又有些湿,却终究没哭起来。只张开圆滚滚的手臂,带了哭腔对我说:“娘亲,抱抱……” 我上前把他揽在怀里,他勾了我的脖子,把眼睛往我脖根上蹭。 我说:“怎么了?” 韶儿不做声。 清扬只好叹道:“我胳膊上的伤真的不要紧,一点也不疼。” 韶儿眼睛越发的湿,却还是不做声。 我拍了拍他的背,“姨姨的伤已经上了药,过几天就好了,没事的……” 他闷闷的,低声说:“是姑姑做的。” 我愣了一下。 “姑姑把茶水浇到姨姨身上。”他又往我怀里埋,“……韶儿亲眼看到的。” 我看清扬,清扬无奈的别开头,好一会儿,才说:“……想来秋姑姑门上有个洞。” 才将韶儿哄好了,传进晚膳来,便听外面匆匆来报:“皇上驾到。” 话音还未落,便见苏恒随手掀了身后擎来的伞,大步进屋,打眼一扫,便向着我和韶儿走来。 珠帘在他身后响成一片。他身上衣衫湿了一半,雨水一滴滴打在锦绣地衣上,氤成一片。 第19章 深情 话音还未落,便见苏恒随手掀了身后擎来的伞,大步进屋,打眼一扫,便向着我和韶儿走来。 珠帘在他身后响成一片。他身上衣衫湿了一半,雨水一滴滴打在锦绣地衣上,氤成一片。 他目光黑漆漆的,染了些水汽,越显清亮。却看不出什么情绪。 今日下着雨,他又不曾说要来椒房殿过夜,却偏偏在正吃饭的时候不由分说闯进来,未免让人心中惴惴。 殿内空气一时凝重起来。 人人屏气凝声,为我布菜的宫女手上玉箸已经有些抖。 我心中漠然,将韶儿抱到怀里,柔声道:“跟你姨姨进屋去,娘亲跟父皇有话说。” 韶儿上嘴唇叠了下嘴唇,脸蛋圆鼓鼓、眼睛水漾漾的望我,我都看不出他是在撒娇还是在生气,简直怀疑自己藏了什么好东西不肯给他吃。他从我怀里一挣,便跳到地上去。我慌忙去接他,他落地时只一踉跄,却不管,展开手臂便向苏恒跑过去。 “父皇——” 苏恒下裳全是水,抱上去必然是一身湿。 幸而他半途躬身,一把将韶儿抄了,举到空中。 他面上寒气散去,已换了一派慈父面孔。将韶儿抛起来再接住,放到自己肩膀上,韶儿咯咯的笑起来。 我心中不觉一柔,身上已经松懈下来。 红叶早取了苏恒家常燕居时穿的衣服来。 我上前接了韶儿,清扬胳膊还伤着,我便将他递到入画怀里。又接了衣服,道:“进屋换上吧。” 苏恒望了望韶儿,转向我时,面上已经不带笑,就那么静静的看着我。 半眯了眼睛,漆黑,漠然。 他不冷不热问道:“听说皇后殿里来了人?” 分明就是来捉奸的语调。 我气懵了一阵,又觉得好笑。虽然恼人,但其实这些话对我又有什么实质妨碍。 便只说:“太后刚刚遣吴妈妈来。臣妾这里会来什么客,陛下还不清楚?” 他无可无不可的“哦”了一声,仍是目不转睛的盯着我。 韶儿道:“父皇身上都湿了,去换衣服吧。” 他随手揉了揉韶儿的头发,又道:“——太后大雨天遣人来,想必是有什么要紧事。” 我说:“听说臣妾病弱,来送了一料人参养荣丸。倒没说什么要紧 事。” 苏恒眸光一转,转身进屋,一面:“老人家吃的补品,未必合你的症状。” 他打起珠帘,又回头。 我不说话,他便一笑,笑容里透着冷嘲:“——就说是朕的话。” 我不由疑惑,莫非他是怕我吃了太后送的药,特地来嘱咐我的? 这就引人深思了。 当然,太后还没有那么明目张胆,苏恒也不会这么琐碎,必然是我多想了。 他很快便换了衣服出来,将韶儿抱到他膝上坐着。 我正拿了调羹喂韶儿喝汤,他扫了一眼,说:“韶儿不爱吃鱼。” 我愣了一下。 韶儿忙说:“能吃……”表情扭捏一下,又补充,“一小口。” 我不由笑起来,命人给我换了一只调羹,问道:“想吃什么?” 一大一小一沉一脆、异口同声道:“烧鹿筋。” 我不由看了苏恒一眼,却发现他也在看我,眼睛里依旧是带着些嘲讽的旁观姿态。 我问韶儿:“嚼得动吗?” 又是异口同声说:“可以喝汤。” 韶儿抬头望了苏恒,咯咯的笑起来,自然是觉得这么答话好玩。 我明知苏恒是故意刻薄我,心中却也不由愧疚,脸上已经烧起来。 ——韶儿的口味,我竟是半点也不清楚。反而是苏恒,不过扫了一眼,便知道桌上菜肴,哪一样最合韶儿的口味。 我盛了一勺汤喂给韶儿,苏恒随即便抿了一筷子粳米饭给他。 韶儿腿上一晃一晃,片刻后便从苏恒膝盖上滑下来。苏恒又将他勒上去,说:“别想让朕追着你喂饭,还没学会用筷子吗?” 面上虽看着严厉,眼睛里却全是无奈的意味。 不像是皇家的父子,甚至也不像是普通人家的父子——我仍记得,儿时父亲甚少与我们一同用饭,偶尔有那么一次,也必然全家肃静端坐。席间若有一点杯箸声响,便人人心中惴惴。而哥哥稍大一些之后,便搬去外院读书。若从父亲那领了饭,必是又新考较了功课,或是领受了教诲。他与父亲,竟是从来没有过亲密的时候。 然而我知道,这情景我是熟悉的。 当年景儿还在,苏恒也还不是皇帝时。征战之余,他若能歇在王府里,便这么把景儿抱在膝上,一面看我喂他,一面跟 我说话。 我一时有些恍神,忽然便见苏恒身边的中常侍方生急匆匆进来,道:“陛下,陇西周公子到了。” 苏恒面上一喜,忙将韶儿放下来,道:“周赐终于来了!”便要走。 我手上才盛了一勺鹿筋汤,想到他进门至今滴米未沾,再见了周赐那个酒鬼,今日便别想再吃东西了。便随手拉住他,将汤抿到他唇里去,又盛了一勺粳米粥塞过去,道:“急什么,好歹先吃一口再走。” 正要让人去取蓑衣和披风,便觉他已停了脚步。 他眸光转深望着我,眼睛里渐渐泛起笑来。 我今日已受够了他带笑的嘲讽,立时便回过神来。不由懊恼不已。 忙松了他的胳膊,垂头道:“陛下礼贤下士。是臣妾糊涂了……” 他抬了我的手腕,将粥含了,咽下去,低声道:“朕回头再来陪你。” 他很快便收拾妥当,不过片刻,便已消失在茫茫雨幕之中。 周赐来了长安。 苏恒想必从回宫那日便在等,州县驿站必然会紧盯着,随时将周赐的行程上报给他。 周赐今夜会到,想来他是知道的,是以留下方生在宣室殿等着消息。 可他中间不零不落闯进椒房殿是做什么的? 看到清扬,我心里便依稀有些猜测。 然而怎么想,却都觉得很荒谬。 我和韶儿吃完晚饭,青杏儿才从秋娘房里回来,说是吴妈妈她们已经走了。 青杏儿是个胆小又不会学话的,我也不指望能从她口中问出什么来。却不想她记话的本事却很不俗。 不过,问出“吴妈妈对秋姑姑说,她是太后用出来的,只要安心伺候太子殿下,娘娘就不会慢待了她”后,我便知道,今日青杏儿能听回来的,必然都是吴妈妈想让她学给我听的。 无可无不可。便点头让她接着说,随便听听。 “上午太后娘娘已经请陛下去说过话了,顾姑娘……”青杏儿顿了顿,有些惴惴的抬头偷看了我一眼,咽了咽唾沫。 我知道她是怕我的,不由无奈的揉了揉额头。 她声音越发小下去,却还是接着说,“刘美人晋位后,顾姑娘是要补刘美人的缺的。只是现在没有名分,所以暂且让她来照看太子。太子的奶娘,还是秋姑姑。” 我点头,表示听 到了。 “秋姑姑说娘娘让她管帐,吴妈妈便说,瞧,皇后不也是信你的。” “还说,陛下说等娘娘身上一好,便给刘美人晋位,顾姑娘不会住多久……” 我忍了笑,对红叶道:“你说吴妈妈跟秋娘说话,也三句话不离‘刘美人晋位’,真是有趣得紧。” 红叶恍惚着,随口应了一声,“嗯。” ……只怕此刻她满心满脑都是周赐。 我也有过这么痴痴傻傻爱着一个人的时候,她的忐忑与辛酸,我都明白。 直到我死之前,周赐都还没有娶妻。那时他浪荡江湖,过着无比舒惬的日子,却也未必没有遗憾。我仍记得,我被废之后,他去沈家“访友”,隔了一座院墙与我品茗对弈。那个时候红叶就在我的身后。 我问周赐何以年近不惑、尚未娶妻。他说曾经沧海,寻常女子已入不了他的眼。与其浑浑噩噩,如禽兽一般择偶,不如抱残守缺了此余生。我问他是怎样的沧海,他说他曾经想娶的那个姑娘,不慕富贵、不辞贫贱,有见识、有胆气,一身侠骨、不拘于俗……他曾射雁求娶,可那姑娘接了雁便拔毛剔腹,煮成一桌好菜给他吃。 那个时候我才确信,周赐心中仰慕的,确实是红叶。 那日红叶将雁煮了,我才想起以雁为贽是求娶之意,然而再问周赐时,他却什么也不肯说了——他本来就不是个拘守礼法的人,我便也没有往深处想。 然而那时河北义军才起,苏恒困在长安生死未卜,我与平阳两个女人抹黑了手脸扮作男人,强撑着局势,身边只得红叶和翠羽照应。便是周赐说了,红叶也未必能舍得下我。 都是乱世误人。 我便让青杏儿下去,想与红叶说几句知心话。 ——如今我已没了退路,红叶却还有。周赐能等她到四十岁,足见深情。将红叶交给他,我很放心。 我才要开口,红叶便匆忙打断我,道:“皇上要纳了清扬?” 我无奈扶额,“他若有心纳了清扬,怎么可能让清扬来照料韶儿?” 连儿子身边的掌侍女官都要下手,这种荒淫的名声,苏恒是不会去沾染的。 何况他心上的人还等着我点头晋位、移宫。 我说:“红叶,你给我个话。你心里对周赐,究竟怎么想。” 红叶眼神恍惚,略愣了一刻,道:“陇西周家 的嫡子,许是未来的族长。惊才绝艳,名重当世。” 我说:“你喜不喜欢他?” 红叶一笑,仰头望着我,目光明亮坦然:“小姐,红叶虽然贫贱,却也知道这世间男女,需得门当户对、两情相悦,方是良配。家中后院除了主母,其余不过是生养工具,打个不雅的比方,就譬如配种的母猪。小姐若让红叶去给人作妾,不如让我一头撞死。” 一面说着,已经泪水滚滚。 我心里一酸,红叶已经抹去眼泪,岔开话题,道:“皇上说要回来,娘娘可要沐浴?” 我摇头道:“他跟周赐见了,哪次不是喝到酩酊大醉,通着腿呼呼睡到天亮?” 红叶“噗”的笑出来,抽了抽鼻子,道:“也是。” 我并未料到,苏恒竟真的回来了。 他喝得并不很醉,一身酒气,脚步却还是稳的,掀了帘子进来,便在我身边坐下。 我才躺了,甚至还没熄灯,自然不好装睡,便攥了头发起来,想向他行礼。 他握了我的头发,道:“不用起来。” 他爱我将头发散下来的模样。当年在萧王府里,我的卧房足足有十面镜子,全部都是他征战间隙为我带回的礼物。每次沐浴过后,我站着梳头的时候,四面铜镜映了及膝的长发,熠熠生辉。他便从后面抱住我,一缕一缕为我顺下来。 他仍和当初一般,轻轻的顺着我的头发,有些含糊的道:“朕时常想,你是否也白了头发。若是可贞满头青丝成雪……” 话说了一半,便停下来。 我心中不知为何,便沉寂下来。 怕是要让他失望了。我上一世并未活到能满头白发的年纪。被他废了之后,也曾有一阵子生过白发,三五年之后却也好了。 我说:“皇上不是陪周赐饮酒吗?” 他笑道:“朕说要回来陪老婆,便被他撵了。天下只一个可贞,朕抢了先,他没别处寻去,嫉恨得紧。” 我不由悚然而惊,他却全部在意,只撩起我的头发,亲我的耳朵。 我便起身揽他的脖子。 他僵了一下,道:“可贞想要?” 我无所谓,倒是他半夜过来,难不成还有别的意思。 不过若能讨他一时欢心,我也不介意说几句违心话,“嗯。” 他眸色又有些深,不知为何 ,竟让我背后发寒。 他生气了。 我不由谨慎起来,他却不肯体恤,俯身在我耳边道:“那么,就为朕宽衣吧。” 我下意识又想到前夜的事,心上一晃,手便有些抖。 只不停的对自己说,不要紧,不要紧,不要紧。 我颤抖着揭开他里衣上了绳扣,分开衣襟,露出他光裸的肩膀来。 他俯身压下来,我却不由的伸手推拒。 他挑了眉毛,冷笑道:“怎么又不肯了。” 我手指划到他的左侧锁骨之下,哪里有一道白色蜈蚣一样虬结的痕迹。我脑中一片空白,隐约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我说:“这里有一道伤。” 他说:“旧伤而已……” 我说:“不是——” 他身上每一道伤口,我都清清楚楚——至少在上一世南行之前,他身上的每道伤口我都清楚。 我说:“怎么弄得?” 他的笑容里透着兵锋,刮得我身上生疼,他俯身问道:“怎么弄得,可贞不是最清楚不过吗?” 第20章 释疑 他的笑容里透着兵锋,刮得我身上生疼,他俯身问道:“怎么弄得,可贞不是最清楚不过吗?” 我一把伸手推开他。 他这话说出来,就是要我的命的意思了。并不只是我的命,还有韶儿与沈家满门。也许连我死去的舅舅也要受我牵连,不能得尽荣哀。 我该战栗觳觫,跪下来痛哭流涕的向他表白忠心,然而此刻心里寒风夹着怒火翻腾不已,竟是半点泪水也逼不出来。片刻之间,脑中竟然几经算计。冷漠得我自己都惊心。 我说:“你路上遇刺了?” 他有些烦躁,却不徐不疾的伸手解我的衣服,道:“都与你说了是旧伤。” 我抬了膝盖踢他的下腹,翻身将他压倒骑了,道:“苏恒,我跟你夫妻多久?你身上哪一道伤,不是我亲手敷药包扎的?!” 他胸口起伏,眼睛里带些血色望着我。片刻之后,忽然目光如水晕染开,唇角挑了起来。 他笑道:“可贞,朕都忘了,你还有这么生猛的时候。”一手遮了眼睛,一手扣住了我压在他胸口的手,又道,“在抖——是怕的,还是累的?”他抬了抬手背,一双漆黑潋滟的眼睛扫了我。 不待我回答,便抬手摩挲我的脸颊,道:“是朕糊涂了,你何时怕过?你只会生厌,不闻不问,不管不顾,将人心随手丢到一边,连踩一脚都不肯。定然是累的,瞧,汗水都湿了鬓角……可贞,你身子何时变得这么虚了?” 我不明白,他已疑心我要杀他了,为何还能若无其事的将话拨开。 然而他不肯接话,必然就是被我说中了。 我说:“你果然是遇刺了。怎么,逼出了供词,是我指使的吗?” 苏恒只揉着我的耳朵,手指顺着滑下来,勾了我的下颌。不置可否。 ——看来不止是供词。 我笑道:“难不成还搜出什么信物来?” 苏恒依旧不听不问。目光专注,像是透过我,在看着另一个人。 我不觉又恼怒起来,我说:“看来我是百口莫辩了。苏恒,我这一生最不爱担虚名。谋逆罪名都沾了,日后想来也没什么好日子过。不如干脆坐实了它。” 我抬手去拔头上发簪,虚握了一握,才想起今日刚刚沐浴过,头发还散着。 不由越发羞恼。 我四下寻找锐器,苏恒却先攥了我撑在他胸 口上的手,抬起来。 他说:“不用找了。你枕头下的匕首,早已经被朕处理了。” 我脑中嗡的一响。 他已经将自己头上的发簪塞进我的手心里,帮我阖上手指,半眯了眼睛笑,“喏,给你。” 我先前发狠,也不过是靠着一口气强撑,此刻手上已经抖得握不紧东西。然而我很清楚,有些时候人心稍纵即变,当此之际我有片刻犹豫,便可能让苏恒疑虑深种。 他今日出言试探,只怕我派人行刺他这种供词,他是有几分信了的。 ——如果他恨我是因为这个,那么上一世他只将我废了遣送回家,实在是手下留情了。若我不在此时证明自己的清白,这一世定然还会重蹈覆辙——也许比上一回还要惨些。 我所寒心的是,我们夫妻一场,他当年竟不肯听我一句分辨,便信了有心人的构陷。 可当日情形我一无所知,如今也确实百口莫辩。唯有以命相搏。 我反手将发簪刺向自己的喉咙。 他黑瞳一缩,兔起鹘落间已压了我的手臂,将我反制在床上。 他目光里染了怒气,清亮逼人。 他掐了我的手臂,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说:“沈含章,你很好。能对自己下狠手,你很好,很好!” 可是,逼得我只能对自己下狠手的人,是谁? 然而我能仰仗的并不是怨恨。 我说:“苏恒,你我夫妻九年,生养了三个孩子,几番经生历死,才熬到今日。我不信寻常陷害能骗得过你。你今日既然已经疑了我,只怕已是罪证确凿,不容我分辨。你我夫妻情分非比寻常人家,若是我疑你要杀我,因爱生恨,定然也比别人恨得深些……” 他不做声,我已泪流满面,明明是要做戏,却不知悲从何来。 “心里一旦有了恨,能查清的事也就查不清了。所以,三郎,不如我一死百了,先给你解了恨。你解了恨,说不定还能念及我们当日的情分,善待我的韶儿,不追究我的家人。若我有幸,有朝一日冤屈昭雪,也能瞑目了。” 苏恒眸光漆黑,面容却平静无波。 他情绪一贯埋得深,让人想入非非、惶恐不已。 可是我见得多了,早已学会猜不到时便不去猜。 他沉默到最后,竟然笑起来。他起身将我拉起来,圈在怀里,笑道:“谁跟你 说我疑你了?” 我一时还止不住泪水,便不说话。 苏恒是聪明人,聪明人容不得别人替他做判断。我若说证据确凿,他就必然非往疑点上想。大约一时还不会在心里为我定下罪。 我必须趁早将这件事查明了。 他为我理顺头发,爬了个顶髻,将簪子从我手里掰出来,为我插上,道:“又是谁跟你说罪证确凿了?那刺客笨得很,一口供词露洞百出,朕实在懒得听,早一刀将他劈了——不过朕现在倒是后悔了,早知道该让你亲自来审,省得你七想八想。” 我一时又有些发懵,“陛下已经知道是谁主使了?” ——否则就是他故意替主谋遮掩,才将刺客灭口。 他这一次的笑货真价实,颇有些扬眉吐气的快意,“当然。不过朕不会说——可贞闲着也只是胡思乱想,不如就找件事做,查查是谁在陷害你吧。” 然而他已将刺客灭口,分明就是让我无处去查的意思。 他为我理好了头发,片刻后又沉寂下来。他捧了我的脸亲吻,将我推倒在床上。 “可贞,朕没想到,你竟然连死也要算计这么多。”他解我身上结扣,我下意识伸手推拒,他将我的手拨开,道:“不会再弄疼你。” 但我很清楚,这并不是怜惜。我久病未愈,身上其实不适合承欢。 他的头发从肩头滑下来,落在我的颈侧。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若朕不听你这番辩白,你今日便白死了。”他这一次确实很轻柔,我咬了嘴唇,也依旧控制不住泄出声响来,他在我耳边低声的笑,“你可知道,这世上固然有以死明志,却也有畏罪自裁。知道若你背着朕死了,朕会怎么做吗?” 我掐住他的肩膀,控制不住弓起身来,却被他强按下去。 他说:“朕会把你死前惦念的所有人,都送去给你陪葬。” 我脑海中某些场景一闪而过,血色满目。我想要哀求些什么,却瞬间被夺去了思绪。 第21章 发难 他摇了摇头,仍旧将匕首归鞘,递给我,道:“既然是鸳鸯刀,自然该你一把我一把。如今这柄素质染了朕的血,也该沾些灵气。只愿它能护着你,长命百岁,一生无忧。” 他将我散开的头发仔细的抿到耳后,目光如深潭般寂静深黑,“朕也会把含章贴身带着,好好珍惜,不相离弃。”。 明明知道他说的是匕首,也明明知道他是在跟我调情。 可是这种似曾相识的温柔情话,霎时便又将我带回到当初,泪水瞬间盈满眼眶。 依稀记得那时春光繁盛,花开锦绣,梁上燕子衔泥飞来,爱巢新筑。谁能想见日后的结局。……被骗第一次,是我遇人不淑。被骗第二次,便是我自寻死路了。 我便恭顺的垂了头,说:“有陛下护着,臣妾无需什么东西庇佑。何况匕首是兵器,臣妾原本就不该带在身上。过去臣妾不懂事,如今既然想明白了,便不该再错下去。恳请陛下收回吧。” 他的手攥了匕首,在我身前停了很久。 他说:“可贞,朕并不是……”。 我忙把头叩下去,静静的听他说。 我也真的很想知道,他怀疑我派人刺杀他,却又特地准我贴身带着凶器,究竟是什么用意。 难道他真以为,沈含章秉性温良,爱他爱得昏了头,他可以安心的睡在我身边,不必怕我趁他酣梦要了他的命吗?。 就算他不怕死,我还怕他前脚赏了我匕首,后脚就命人诬陷我大逆不道。 他沉默了许久,终于还是将匕首收到了怀里。 天已放晴,看着比前几日还要明媚,空气却清冷得多。宫女们不久前才欢欢喜喜换了薄透夏装,今日又不得不取了夹衣出来穿上。 “一下子就从孟夏跌回孟春,都不知该换什么衣服好了。”为我更衣时,红叶笑道,“娘娘觉着哪件好看?” 我说随便,红叶便又问苏恒。 苏恒不知在想些什么,好一会儿才道:“穿暖些。” 红叶笑着应下,一面又问颜色,一面又挑花样,挑选间,已给我套上夹衣。 经过昨夜和今晨这一遭,我若还能踏实下来,未免也太没心没肺。皇帝遇刺是件能掀翻了天地的大事,一旦抖露出来,还不知多少人要受牵连。就算是苏恒知道我清清白白,但有供词指证,我也定然脱不了干系。若被有心人知道,莫须有的罪名也够让我不得 翻身了。南行路上毕竟不是长安宫城,人多口杂,指不定何时就有人说漏了嘴,传到太后耳中。作为皇帝的生母,她若大张旗鼓的追究,于情于理都无人能驳回。 我不由就回身去望苏恒。 这件事上,确实只有他才能护得了我。他压下这件事,可能是因为顾念着韶儿;主动向我捅出这件事,莫非是想敲山震虎,警告我该缩起脑袋做人? 隔了一道纱帐,他的身形依旧如岩岩孤松,巍峨玉山,挺拔俊秀却未必是我的依靠。我说:“昨日不是说周赐来了吗?陛下不与他叙旧,怎么来了臣妾这里?” 苏恒道:“他醉得不省人事,睡得跟猪似的,谁都叫不醒。” ——周赐就是个哄着不走踹着才动的,生生让书香熏出来的臭脾气。我这边半截入土了,他那边还在跟苏恒拿娇。真什么命都是人自找的 我说:“臣妾倒是有个法子,保准能叫醒了他。” 苏恒道:“说来听听。” 我说:“跟他说,再不起床,就拖出去吊起来泼凉水。你看他醒不醒。” 红叶手上一颤,拽断了我一根头发,我瞟她一眼,无奈的笑。苏恒道:“……会不会太不雅了?” 我说:“雅的法子也有。当年神光禅师向达摩祖师求道,侍奉了他四年,达摩只是一言不发。冬日大雪,神光立在亭外等达摩坐禅,一夜大雪过膝,神光兀自不动,终于感动了达摩。达摩要看神光的诚意,神光便自斩一臂——”。 苏恒忙打断我,笑道:“朕明白了,朕明白了……怪不得当年朕求他不动,只你驱使得了他。” 我说:“陛下自谦了。当年臣妾驱使得动他的时候,也都是救急救难的时候——次次都是为了陛下。大概他这种性情的人,能急人之难,却不爱锦上添花。”。 ——如今我也到了朝不虑夕的时候,只不知这摊子烂事,他肯不肯趟进来了。 说话间,红叶已为我穿好了衣服。 我很怕梳头时她忍不住拔光我的头发,便让青杏儿来。 苏恒却没有急着去把周赐拎起来,反而让人搬了个凳子,在我妆台旁坐下,静静望着我。 我不由就有些不安。 便垂了头,道:“陛下还不去?”。 苏恒笑着伸手刮我的鼻子,目光如水,道:“朕想再多看你一会儿。” 真的,已经够了 。我很想直言规劝,去看你的刘碧君吧,我已得了警示,再不敢轻举妄动。纵然心里有些大逆不道的想法,却无力掀起风浪。只能在你的“不追究”里,艰难挣命。 他说:“可贞,朕心里是信你的。无论到了何种情形,朕心里都是信你的。” 我忙起身,打算匍匐到他的脚边。他抬手将我拉进他的怀里,摩挲着我的耳鬓,道:“可贞,你也要信朕。朕知道你心里怨朕,可是……可是……” 我忙笑道:“夫妻之间同气连枝。臣妾不信陛下,还能信谁呢?” 靠的太近了些,他远山般清黑而修长的眉,眼睛里的潋滟水光,都过于蛊惑人了些。身上隐隐散发出的温热气息,也令人眷恋。。 我说:“糟了……臣妾睡到这个时候才起来,实在不像话。”忙挣脱苏恒的手臂,起身问红叶,“今日该是大朝的日子,殿里可有什么事?” 红叶忙回神,看了看苏恒,又对我道:“太后礼佛,初一、十五都是不受朝贺的。清扬已经带了太子殿下去问安。娘娘病着,便不必操心了。” 我便松了口气,仍旧坐回到妆台前,让青杏儿继续给我梳头 苏恒沉默了片刻,随手将妆奁拉到面前,挑了朵珠花递过来,道:“朕记得,朕南行前,你只是受了些风寒……怎的身子虚成这样?” 我说:“记不大请了。想来今春寒冷了些,病得久了,身子也就不成了。” 苏恒便望向红叶。 红叶看了看我,说道:“陛下走时,娘娘确实只是有些乏。太后娘娘宣去问未央宫里的杂事,娘娘还能亲自去交接解释。谁知不几日,身上便渐渐沉重起来,奴婢禀了太后,太后关切,忙着人宣了太医令陈午来瞧。太医令也只说是外感风寒,郁结内滞。便慢慢调理着,调理了两个月,却只是缠绵不愈。最凶险的时候……”她停了停,道:“娘娘只是想见老夫人,着人去宣,府上却不给消息。平阳公主又去了陇西……”。 红叶这次的处事倒让我刮目相看,我还以为她会忍不住,一门心思告太后的状,谁知竟能说得这么若即若离,反把我不能与家人联络的事透了出来——到底是在椒房殿里,说话不得自由惯了,练出来的。 苏恒也只皱了皱眉,没有追问下去。 毕竟是他的亲娘,只要不是明目张胆在我脚上套了镣铐,再喂我一副毒药,想来他也不好大张旗鼓的追究。 当然,若 他真想护着我,便是不追究,也自然有法子让太后安歇着,不能害我。 焉知他们就不是母子连心呢。 红叶便接着说:“得知陛下要回来了,娘娘渐渐有了精神。便停了药,只用人参当归慢慢进补着,终于有了些起色。然而到底还是病得久了,淘漉坏了身子。” 苏恒点了点头,道:“清扬虽是民间来的,医术却了得,最擅调补,让她给你看看吧。” 我说:“好。”正想着用什么由头赶他走,便见入画急匆匆的进来。 入画原本也是我身边的大宫女,当年我挑了四个人给韶儿,只她一个硕果仅存。 也是个不爱冒头出声的。自我把她给了韶儿,她便把自己当韶儿的丫头,事事先紧着西殿那边。她又是记了名号的大宫女,不能绕过我去动她,秋娘跟她明暗交锋了几次,最终还是容下了她。 她是有资格在内殿出入的。 她进来,看到苏恒便有些愣,瞬间便平复了神色,向我和苏恒请过安,只说:“顾姑姑让奴婢回来禀事:太后娘娘说皇后娘娘病着,不可劳累了,便留太子殿下在长信殿里住下。娘娘什么时候好了,再将殿下送回来。” 我眼前一黑,喉咙里便有些腥甜。 一时脑中嗡嗡的,四下声音杂乱,却只听不清。 前有豺狼,后有虎豹。这日子过得,真是让人生不如死。 我将那口气强咽下去,对入画道:“你去回话,太后怜惜儿媳,疼爱孙子。我感念不尽,定会尽早养好了身子,让太后放心。”一面说着,泪水已经控制不住滚下来,“让清扬好好照顾太子,孙儿留在祖母那里,我也没什么不放心的。倒是我误了太后娘娘的事,很是过意不去。” 刘碧君。刘碧君。刘碧君。 你不仁,便不要怪我不义。 好一会儿才听到苏恒说话的声音,眼前景物渐渐清晰过来的时候,竟然被他扶在怀里。 我忍不住用力将他推开。却还是强笑了,道:“昨日太后差人来,说是陛下想纳了清扬。臣妾不知前情,已将清扬录名在椒房殿里,若再还给陛下,反而不好。若陛下不嫌弃,臣妾再挑几个才貌俱全、性情和柔的闺秀,补偿给陛下,可好?”。 我看不清他的面孔,见他不说话,便接着说:“刘美人晋位的事,臣妾已与陛下说过了。若到时候独独给她一个人晋位,未免冷清了些。自然,若陛下只 要刘美人一个,此事便当臣妾没提过……” 好一会儿,才听清他答的话:“……朕只要你一个,朕只要你一个……” 可是我一点也不想再要他。我恨透了他的母亲,恨透了他的刘碧君,恨透了他的虚伪无情。为什么当年我要嫁给他。我纵然丑陋嫉妒,百般不是,活该寻不到良人,也能一个人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在慈母胞兄庇佑下,平安顺意度过一生。 我说:“臣妾不敢。臣妾儿时启蒙学的便是《关雎》,纵然至今仍做不到不怨不妒,也该识得大体,为陛下广纳贤妃,开枝散叶……”。 苏恒说:“朕自己去与母后说。”。 他起身走了,我不知何时已靠在床头。 抬手遮了眼睛,听外间风吹枝叶、窸窸窣窣,屋内漏壶落水、滴滴答答。 往常早该平静下来,今日却只觉脑中一阵狂风、一阵骤雨。生生要把人逼疯了。 其实韶儿在太后那边,未必会受什么委屈。可是我脑中一闪而过的,却尽是他遭受欺凌虐待的情形。我今日该早些起来的,我怎么能让韶儿一个人去长信宫里? 他那么小就落在刘碧君的手中。他还不太懂得防备人,只怕刘碧君喂他些什么,他也就吃了。 我很清楚,若是刘碧君的儿子落到了我手里,我也仅仅能容他活着罢了,断不会让他讨得一点便宜。而刘碧君纵然比我多了个“贤淑大度”的美名,可她若真能一视同仁,苏恒当年也不会把韶儿留在宣室殿,亲自抚养。 我不知该如何是好,只想找个人抱着,埋头痛哭。 却没有这样的心绪。 我说:“备车。” 撕破脸便撕破脸吧。被漫天要价也罢,我认输了。我要亲自去长信殿,马上把我的韶儿接回来。 第22章 外廷 撕破脸便撕破脸吧。被漫天要价也罢,我认输了。我要亲自去长信殿,马上把我的韶儿接回来。 我匆忙换上大衫,扶着红叶的手,一路往殿外急趋。 出了门才想起来,忙又将红叶推回去,道:“你留在殿里。” 太后忌讳红叶有些年数了,我不能让她也落到太后的手里。否则到时候我顾此失彼,便真的只能任人宰割了。 红叶还不放心,非要跟我去,我便拉了她的手,低声音道:“你若真想帮我,就保护好了自己,我现下心里慌,实在顾不得别人。你若一个人不踏实,就去见见周赐……” 周赐是个能起死回生的。能得他一句真言,我与韶儿的日后便保住了一半。 红叶这回终于没有再推拒,“我去找他。小姐放宽心思,太后毕竟是太子殿下的亲祖母……” ……但我并不是太后的亲儿媳妇。刘碧君更不是韶儿的亲娘。 我说:“我晓得。” 马车一时还没有备好,我等不及,便要先走。 外间天光明媚,风却略有些大,凉意透衣而过。 我才走了两步,便见入画从阶下迎上前来,我行得急,她来不及跪拜,草草福了福身,道:“娘娘,陛下让奴婢来传话……” 我说:“讲。” 她忙追了我,道:“陛下嘱咐,娘娘不要着急,安心在殿里养着。外面有他在。” 就是有他在,我才落得今日的下场。若不是他为了刘碧君,在后殿浴池里折腾了我一场,我怎么可能病到今日?若不是他昨夜不顾念我虚弱,强行欢好,我怎么可能误了时辰,让韶儿一个人去了长信殿? 我已悔之不及。若能回到昨夜,我必定一簪子刺死他,再不要受这种风刀霜剑。 马车已套好了,这时正行到我身旁。 李得益早搬了垫凳过来,入画忙伸手扶我,道:“娘娘,陛下他……” 我挥手甩开她。 却又听人道:“皇后娘娘,陛下遣小人来……” 那声音让我不由略略回神,抬眼去看是,见是方生,便略略停了脚步,道:“讲。” 他说:“陛下命小人传话,他立刻便带了小殿下回来,娘娘再信他一次。” 再信他一次?莫非我还嫌自己在他手里受的罪不够多? 我的景儿已经走了, 刘碧君也已经入了宫,太后仍旧一门心思要我的命,此刻韶儿也要被人夺走了。竟还敢要我再信他? 他与太后分明沆瀣一气,太后在长信殿里折腾不到我的地方,他都替太后做了。他是站在谁那边的,以为我是傻的吗? 他何不给我来个爽快的,一边甜言蜜语一边往我心口捅刀子,真就让他这么得趣? 我说:“方生,你已拦过我了,拦不拦得住则是另一回事。不要逼我。” 他夺了车夫的马缰,道:“娘娘听小人一句劝,再做决定不迟……” 他是苏恒身边得力的近臣,赶车的宦官不敢得罪了他,便迟疑忐忑的偷瞟我。 方生追随苏恒多年,我与他并不是第一次打交道,对他的性情也有几分了解。他若刁钻起来,只怕我今日就真走不成了。于是我说:“有话快讲。” 方生说:“在太子殿下这件事上,陛下何曾辜负过娘娘?” 我心中不由冷笑。 ——在这件事上,苏恒确实狠狠辜负了我一场,让我恨之欲其死。但这一世,我再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我从车夫手上抢了马鞭,便往方生手上挥去。 马鞭挥到一半,却被人抬手握住。 电光火石之间映入眼眸的身形,还有那沉静安稳的面容如此的熟悉而久违,令我不由怔愣。 他已从容俯身下拜,道:“臣沈君正,参见皇后娘娘。” 我眼睛里一湿,心中百般委屈霎时都浮上水面,片刻便已泣不成声,“哥,我……”我说,“太后要将韶儿留在长信殿……” 我不信哥哥听不懂我的话,可是他依旧一派沉稳,甚至能用欣慰的语气对我说:“太后娘娘体恤皇后娘娘病弱,一派慈母心肠,娘娘正该安下心来好好休养。何况祖母疼爱孙儿,想留他在身边住几日,必然会细心照应,娘娘又有什么可担心的。”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怔怔的落泪。 ——哥哥说的没有错,太后是韶儿的祖母。若她真说自己疼孙子,想留他在身边住几日,我又能用什么理由反驳? 可是她明明不是真心。她只是想用韶儿逼迫我。她不会真心对我的韶儿好。 我被她拿捏住了软肋。 而这个时候唯一能帮我的,确实只有苏恒。因为他是太后的亲生儿子,韶儿的亲生父亲。很多话只有他说,太后才会听,才会信 ,才会顾虑。 可是,譬如一只鸟雀,若要逃避弓矢,便只能投入汤镬一般——苏恒是我唯一的依靠,这个事实只让我心里加倍的受折磨。 哥哥放柔了目光,又说:“何况太后娘娘又不是头一回把殿下留在长信殿里。” 我迟疑不定的望着他。 ——太后确实不是第一回打韶儿的主意了。打从我生下韶儿,她便一直反对将韶儿留在我身边抚养。是苏恒一力坚持,甚至不惜当面拂逆她,才将韶儿留在了椒房殿。 苏恒纵然有百般不是,但至少在这一件事上他不曾对不起我。反而是我,过去辜负了他的用心。 哥哥说:“娘娘信陛下……也信臣一次。” 我放下马鞭,扶了他的手臂,从车上下来。 方生仿佛终于松了口气,上前对我躬□来,道:“陛下吩咐小人向娘娘传话。他一定将小殿下安然无恙的带回来。皇后娘娘便安心留在椒房殿里,该养病便养病。若要和国舅爷说话,也随时去前殿宣。再不成,出宫散心也可,记得多带些人,好护得周全。其余的,一切都有陛下在。” 我与哥哥进了配殿的静室。 椒房殿的西侧配殿在高台上,只有一个独间,四面雕窗,高大敞亮。临着台下有护栏,可以一边览胜,一边烹茶、抚琴。 方生已命人备好了茶水,在西南护栏边设了矮桌,摆好软毡。 我便与哥哥对面坐下,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算起来,我与哥哥也有近十年没有见面了。 当年我被废遣归家,一是不想再见着苏恒,二也是怕连累了家人,便闭门清修,发誓终生不踏出晴雪阁一步。在家住了十年,与哥哥相见,也只在母亲去世的那天。 不想今日在宫里碰面,我依旧是凄惨狼狈的模样。 方生见我们不说话,便俯身行礼,道:“小人先退下了。娘娘若有什么心里话,尽管与国舅爷说吧。” 我不留他,哥哥竟也不留。当年打天下时,他在苏恒面前便比别的将军们都要规矩。苏恒当了皇帝后,他更是严守人臣的本分。后宫与外臣碰面的诸多忌讳,他都牢记在心里,不曾有半步逾越。 今日却肯避人耳目跟我说话,想来他心里也是焦急的。 果然,他抬手取茶,手指一松,便将一枚平安扣落在桌上。我忙拾了收起来。 ——这 是当日我赏给郑妈妈的东西。 我原本就在想,该如何将苏恒疑我派人刺杀他的消息告诉哥哥,此刻更加不安起来。 我说:“哥哥今日来,可是有什么事要叮嘱我?” 我毕竟还是皇后。纵然混得凄惨,却也绝对不至于随便让人喊打喊杀。那日哥哥却特地遣人来送苹果脯——只怕他是当真知道有什么事,可能会要了我的命。 当日我并没有想到这一重,如今却不由要多想一想了。 哥哥说:“太后与陛下,总得有一个说好,事才能行得通。” 说完便静静的喝茶。 讨好不了太后,再把握不住苏恒的心,我这皇后当得,也就没什么意思了。哥哥提点的不错。可是—— “我已经失了圣心了。”我说。 哥哥有些疑惑的望了我一眼,“娘娘不可妄自菲薄。” 我心中无奈,苏恒回来,先是当众亲了我,然后又在连着在椒房殿歇了三天——任谁看了,只怕都不会信我真的失宠了。 我说:“做给人看的……陛下他,”我比了位置,“刀伤。说是,我最清楚不过。” 哥哥手上一抖,几乎没把茶盏丢了。却很快回过神来,松口气,笑着摇了摇头。 “是蜀地的刺客。”他随即便又正襟危坐起来,“陛下路上压下了消息,回来后只对臣等几个人说了。既然陛下也跟娘娘提了,臣便妄度一次圣意,将实情告诉娘娘——陛下南行路上遇刺,刺客已经招认,是苏浚旧臣丁未指使的。” 我说:“陛下确实早惦记着蜀地了。” 苏恒早有伐蜀一统天下之意,只是早些年天下凋敝日久,人心思安,他不能逆流而行,只好暂且搁下。如今经过五年休养生息,家给户足,仓廪充实,他自然就又动起了心思。 将行刺的罪名栽给丁未,不过是为了找个兴兵的由头。刺客已死,口供自然任苏恒捏造。何况就算口供真的指向丁未,苏恒心里也未必不疑我——否则他何必特地试探我? 哥哥摆弄着茶杯,风轻云淡,仿佛事不关己,“确实是块招人惦记的地方。” 我说:“陛下既然跟哥哥提过,想必希望沈家有所作为。沈家最不缺的便是钱粮……” 哥哥说:“外廷的事,不必娘娘叮嘱。” 我被噎了一下,却还是不得不叮嘱:“哥哥要学长平侯?” 可是卫青一朝身死,刘据、卫子夫便一个也不能保全。苏恒没有良心,哥哥再退让也是没有用的。 何况凭借沈家的功劳与家世,再有河北旧臣的支撑,我和韶儿什么样的活法不可以,何必还要苟且偷生?舅舅死后,河北旧臣群龙无首,渐渐都交了兵权换来富贵,消沉度日。蜀地战事再起,正是他们重新振奋的时候,也正该是哥哥代替舅舅重新凝聚他们的时机。 哥哥却只继续安静的喝茶。 好一会儿才说:“陛下顾念旧情。娘娘也该体贴圣意,像今日这般……陛下连着遣了三个人来,下了三道旨意,才拦住娘娘,外人看了,未免要有些碎语。” 我知道是我昏了头,可是想到韶儿在太后和刘碧君手里,我便如论如何也冷静不下来。 我说:“我记下了。”再次提醒,“陛下提拔了刘君宇。国有战事,要发家总是很容易。” 若让刘君宇在伐蜀一役里立下了头功,刘碧君晋位的事,便再不用看我的脸色。苏恒宠爱她,也更名正言顺。 刘碧君跟苏恒去了南边,定然比我更早猜到苏恒要伐蜀的事。只怕如今她和太后已为刘君宇做好了铺垫。 哥哥依旧只说:“臣明白。” 不能见他时,心里如何牵挂惦念。见了他却总无法如少时一般好好说话。当年乱世,一个眼神便能将心思传递过去,如今就是拿着楔子,也未必能在他心里撬开一条缝儿。 连平阳都能恼了他,也不是没有缘故的。 我一时有些心酸,“哥……” 哥哥目光里便有些愧疚与怜惜闪过。 却还是只说:“在宫里,只有陛下是娘娘的依靠。娘娘不要过于任性,也要体恤陛下的心思。陛下对娘娘的心意,但凡娘娘肯退让一分……” 千言万语,也只在这一句里。 我说:“我明白。” 不过就是讨好苏恒——我曾经那么使劲力气,付出一切的对他好。 只有这一件,最熟悉不过,也最懊悔不过。 第23章 局面 送走了哥哥,苏恒仍旧没有回来。 我便在西侧殿凭栏远眺,慢慢的想一些事。 此刻韶儿在太后和刘碧君手里,连哥哥也只说,在宫里,只有苏恒是我的依靠。我脑中一脉的冰天雪地,心中冰凉,反而比往日明澈了不少。 哥哥说的确实很对——太后和苏恒,我总得让一个说好,然后才能在宫里活下去。 太后那边我已经不必指望了。 我当年孝敬她,是真的如平阳所说,比亲女儿还要用心的。可是她只认定了刘碧君,我做什么便都讨不了她的好。本以为给刘碧君晋了位,她也能稍稍看我顺眼一分,不再借着韶儿的事拿捏我。 结果太后未得陇便望蜀,这件事还没成呢,她已经在给刘碧君谋划协理六宫的好处,反而越发急迫的动手磋磨我。逼得我不得泼一盆冷水给她,暂且把为刘碧君晋位的事停下来,先调养好了身子以对来日。 这也就是她今日挟持了韶儿来逼迫我的根源了。 苏恒今日若把韶儿带回来,我与太后无论如何都是要撕破脸的。 就是苏恒,这回也必然要正面跟太后对上。 他与平阳幼年失怙,与父亲那边亲戚也走得疏远,是太后一介女流,硬咬着牙将他们兄妹三人拉扯大的。孤儿寡母,还不知吃过多少苦。 何况他起事之初,身边追随的也大都是太后那边的同乡和亲戚,最艰难的时候,都是靠着他们支撑陪伴过来的。譬如萧何、樊哙之于刘邦,这些人对于苏恒,情分也不是一般朝臣可以比拟的。是以河北旧臣免不了“飞鸟尽良弓藏”乃至“狡兔死走狗烹”的命运,楚平、吴世琛、邓博他们却能越见倚重,位极人臣。 于情于礼,于公于私,苏恒与太后之间都是不能闹得太僵的。 ……还是得给刘碧君晋位,哪怕是抱病操持,我也不能推辞。 不是为了向太后妥协,否则太后定然还要再折腾着为刘碧君揽权。 而是为了报答苏恒帮我带回韶儿的情分,好教他有筹码与太后交代过去。 这样他心里便不会有亏欠了太后的想法。 我便也能在他这里占着一分先。 否则,太后那边咬紧了韶儿不放,已经够让苏恒烦扰了。若我也不肯让他消停…… 大概他也只能到刘碧君那里寻得一点温柔抚慰了。 我不由就有 些恍惚。 外间凉风再起,一望无际的碧绿树冠,上与高台齐,如海浪一般哗哗涌动起来。檐下窄长的黑红布幡随风飞起,猎猎的响着,翻转入室。勾落我头上一双长簪,头发霎时便散乱的扬入了风中。 我伸手将头发拢起来,心里的凉意渐渐散去,一时被一种不可名状的茫然占据了。 恨苏恒是没有用的。终究还是逃不过哥哥所说的——在这个宫里,想要在太后手底下保全,我所唯一能依靠的,只有苏恒。 苏恒爱的是刘碧君,我与他之间的情分,也只能这般投桃报李的加以经营了。 既然是经营,自然便又各种利害算计、投机诡谲,须怨不得他疑我、试探我。我若有资本时,自然也可以疑他、试探他,但目下也许真的只能讨好他、笼络他了。 或许,只要耐心经营下去,终有一天,我们也能走到朋友般相交若水的地步。 那么,纵然不爱,日子也未必真就那么不堪吧。 我便一个人慢慢的踱下高台。 方生似乎还有些怕我闹腾起来,小心翼翼的垂了头,跟在我的身后。 我说:“方生,你去陛下那边伺候吧。” 方生忙答道:“娘娘不要着急。想来是去长信殿路远,再等一刻陛下便回来了。” 我笑道:“我没有着急,刚刚在台上教风吹乱了头发。我这模样也不好见陛下,正要回去打理一番。你便去与陛下说,让他不必急着回来。回宫这些天他难得有了空闲,韶儿也在,刚好陪太后吃个饭,聊聊天。这才是正理。倒是我身上久病,不能前去作陪,要告一声罪了。” 方生愣了一刻,随即躬身道:“小人这就去。” 一面回身招呼人,搀我回殿。 我说:“稍等,让我再备些东西孝敬太后,你去时也好看些。” 方生笑道:“娘娘考虑得很是。” 先前我那边闹腾了一阵,更兼苏恒留旨说,我若想哥哥了,随时可以着人去前殿宣。我便拦了红叶,令她不必冒险去找周赐。 我一回寝殿,红叶便迎上来,却一时气息凝噎,说不出话。 我们主仆两个心太齐了,连软肋都是一样的,不小心便被人拿捏住一双。我方寸一乱,她便也慌了阵脚。此刻想到初时的情形,不由好笑。 我拉了她的手,道:“青杏儿手轻,风一吹头发就都散了 ,还是得你给我梳头。” 红叶忙点头,扶了我坐到妆台前。一面落泪,一面笑起来。 我说:“你笑什么?” 她说:“我也不知道,就是看到小姐的模样,忽然就觉得头脑清明,什么都不用再担心了,不知不觉就笑起来了。” 我说:“……嗯,确实什么都不用再担心了。” 我已经明白了自己的处境,日后该怎么做,我心里有数。不会再让身边人跟着我提心吊胆了。 梳头的功夫,外面便有人来禀,是哥哥命人进呈了些东西给我。 说是给我的,我打眼一扫,却大半是太后和韶儿喜欢的果品和物件——哥哥确实是个心里敞亮的。我便仔细挑了几样,让人去取。顺便命青杏儿领了宫笺来。 吩咐完了,便回头问红叶:“前日咱们洗澡时,你要跟我说什么来着?” 红叶想了想,道:“都说完了……剩下的都是些旧事,娘娘说过不必急着报的——” 我点了点头,青杏儿出去了,红叶又不急不慢道:“青杏儿是个好心肠的,记性也好,就是……” 才说了一半,外边便走进人来。 原来是哥哥直接命人把实物抬到椒房殿里,倒省了去库里提的周折。 宫笺也片刻便取过来了。 其实为刘碧君请封的表奏,前几日便已拟好了,当中颇有几句夸赞她的话。这些话,日后大约也就写入刘碧君的策命金册里了。 位都要晋了,我也不介意她晋得风光些。便又将她于贫贱中与苏恒相爱的话也添了进去。 红叶只扫了一眼,便去取了账簿,誊录哥哥送来的物品清单。 青杏儿在一旁伺候笔墨,见我誊完了,有些忐忑的问道:“这个也命方常侍带去吗?” 我将笔搁下,道:“这个是要呈给陛下的。” ——若韶儿还没领回来,我便急着将为刘碧君请封的笺奏呈给了太后,苏恒这一趟就白去了。这份笺奏必得先到了苏恒的手里,才是我的诚意、苏恒的筹码。否则便只是徒然给太后增添底气罢了。 其实,只要我不自乱阵脚,韶儿在太后那里、甚至是刘碧君那里待一会儿又能怎么样? 只要苏恒在一天,就没有人敢明目张胆害韶儿的。 但要我不自乱阵脚,也是难的——毕竟已经三四年了,我的脉象也还 是:余毒未清。 多想无益。我便随口问青杏儿:“——你识字?” 青杏儿结结巴巴道:“认,认得几个。” 我笑道:“你有个好记性——若想读书,直接对红叶说了,就从我房里取吧。” 青杏儿也跟着一笑,随即又有些慌张,道:“娘娘面色看着好多了,奴,奴婢高兴,才笑的。” 我愣了一下,忍不住抬手支颐,细细打量了青杏儿一会儿。 我笑道:“你怕我?” 她傻笑着点头,随即又慌乱的摇头,片刻就成了欲哭无泪的表情。 ……看来是怕的。 我笑道:“我长了三颗脑袋六条胳膊,青面獠牙,杀人如麻,发起疯来,每天夜里都是要剖一颗人心的……” 青杏儿先是茫然疑惑,继而被证实了心事一般惊恐的睁大了眼睛。随即一激灵,警醒过来,扑通跪到地上。却终于不再是一副我要吃了她的觳觫模样。 我抬手弹了她的额头,“你自己看到的不信,反而要听别人乱说的。别人的嘴巴,比你自己的眼睛还可靠吗?” 青杏儿道:“奴,奴婢不信的!” 我笑道:“嗯。”红叶也已誊录完毕,我便把清单递给青杏儿,“去清点了入库吧。” 她忙逃也似的去了。 红叶道:“她不爱传些闲话,小姐别吓她。”一顿,又道,“这件事,那日我也打听了一些……小姐说不必急着报,可是——” 我说:“反正现在也没别的事……那你就说来听听吧。” 其实青杏儿连着椒房殿里其他的小宫女,为什么至今见了我还乱抖,我都是明白的。 ——当初太后放出风去,说我疯了,喜怒无常、暴厉恣睢。宫中一时流言四起,人心惶惶。连我活活打杀宫女这种事都编造出来,是以小宫女们个个都躲着我走路。 幸而朝上没什么动静。 我不大会打理女人间的琐碎纠葛,也懒得去打理。 朝上没动静,上一世我便也没当一回事。 然而日后想想,宫里闹成那个模样,宫妃们没少借此在我跟前生事。像是刘碧君、梁美人、陈美人,她们身后都是有人的,朝上怎么可能没动静? 定然是有谁用什么手段帮我压下去了——不是哥哥,就是苏恒。 若真是苏恒, 我当初便是让他两面受折腾了,也无怪他早早的便厌倦了我。 所以,在苏恒废掉韶儿之前,我对他纵然心有怨怼,却也是真的没怎么恨过。 重生一遭,已不打算再在这件事上偷懒。 红叶道:“我就照小姐吩咐的做了。后来传成什么样子,小姐也都知道了。” 我笑道:“嗯,我知道。” 我这一世醒来的第二日,便又听到有人传“皇后是疯子”的话。吃一堑长一智,自然不会再任人诽谤。 不过流言这种东西,你越不让它传,它就越煞有其事。堵是堵不住的。我便干脆帮着太后添了一句“皇后青面獠牙,一看就像经书里说的恶鬼”,一并替她放了风出去。太后礼佛,这般流言自然甚嚣尘上,比我虐杀宫女这种话传得更广,编得更离奇。 然而苏恒回来前,我连着几日言笑晏晏的在太后跟前出入,又亲自带了各殿妃嫔们去接了苏恒。我生得像不像恶鬼,看着像不像个杀人如麻的,只怕各人心里都有了判断。 他们也是时候开始猜测,我为何让人传得这么不堪了。 当人开始用自己的脑子去追问的时候,太后操纵得越多,自然扯上的干系就越大。 红叶凑到我耳边,道:“前日,我在清凉殿听两个小太监在议论。说是娘娘遭人魇胜,让青鬼附身,半夜嚼小孩儿胳膊吃。说的绘声绘色,简直跟亲眼见了似的。” 我只笑了一笑。 这些都是意料之中的事。 我只说:“知道了。”又嘱咐,“这些流言,你不必去管。” 不知有没有人警告过太后,害人害己,引火烧身。 红叶道:“我的姑奶奶,是厌胜啊……您别不当一回事。” 我说:“只是两个小太监的胡话。何况,就算有事,我也是被人……的那个,你怕什么?” 红叶道:“我明白。可是太后今日这么对你,总让人忍不住,想寻事敲打她一下。” 我摇了摇头,“这种事透半点风出来,就没个善了。你先当不知道,什么话也不要说。” 只管让话传到苏恒的耳中。 太后不该是让我亲自踩翻在地的。 就算逼得我不得不亲自去踩翻她——也不能是这个时候——苏恒不信鬼神。平阳在努力调和我和太后的关系。而我身上还挂着刺杀苏恒的嫌疑。 第24章 交易 一直到午饭时分,苏恒仍没有回来。 倒是遣了清扬回来,说韶儿为我挑了果品,好给我加菜。 清扬一直都不敢看我,只垂首笑着跟我说,这是个什么菜,怎么做的,吃了对身体有什么好处。 她眼睛里不时就有些水汽,却半点委屈和难过都没有流露出来。 她做事是有些狠劲头的,端看她昨日无故让秋娘泼了热茶,都没露出行迹来,就可以想见。 入画今日刚进来时,神色分明是慌乱的,可见太后那边没少给她们脸色看。清扬是个新人,又替了秋娘的位子,太后要发威,她自然也首当其冲。 可就在这般情形下,她仍能稳稳的在韶儿身旁守住了,还将入画遣回来给我报信。 ——真不知道顾长卿那般散漫自由的性子,是怎么养出这么干练强韧的孙女儿来的。 我说:“清扬,坐下一起吃。” 她是自家表妹,又跟着顾长卿长大,没必要与她论什么尊卑。 她眼里水汽又聚起来,那双新月般的眼睛黑透得宝石一般,竟然露出窘迫来。 她声音不大,却说得清楚,道:“我没做好娘娘交待的事。” ……这就未免过于要强了些。 我说:“太后是皇上的生母,韶儿的亲祖母。老人家疼爱孙儿,对他身旁的人难免有些苛责,对我也一样。你加勉便是。在我这里,你做的已经足够好了,我今日……很感激你。” 今日我自己想要将韶儿带回来,都做好脱层皮的准备。何况她不过是椒房殿里一个女官?她对上太后,竟还能坚持留在韶儿身边,不叫人做些小动作——我确实只能感激她。 清扬的面色终于略略和缓下来,却还是说:“到底还是辜负了娘娘。” 我不由笑起来。 红叶已经给她搬了个绣墩,她一敛身对我行礼道谢,拂裙坐下来。 我少时为了这拂裙姿态的窈窕端庄,着实吃过不少苦头。见她做得行云流水,与家中老妈妈们教养得竟分毫不差,料想她八成也是从我的姑婆哪里学来的礼仪。 想必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也一并要严守的。 我便安静的与她对坐着吃东西。我吃不太下去,瞟着她吃得也差不多了,便放下筷子,把人遣退下去。问道:“今日入画来得仓促,也没说清是个什么缘故……太后今日生气,究竟是 为了个什么缘故?” 清扬半点没扭捏,四下一打量,见没有旁人,便道:“听人说,是昨日陛下驳了太后什么事……似乎是给哪个美人晋位?陛下说,妃嫔晋位都要皇后主持,娘娘还病着,不可过于操持了。大概言谈间有些恳请太后多体恤娘娘的意思,太后便将小殿下留下,好为娘娘分劳。” ——她说得毫不客气,眉眼淡然。我猜着,只怕太后没少将这份气迁怒到她身上,因此她才能把话记得这么清楚。 可见,苏恒确实是对太后这么说了。 我一时默然。原来,苏恒已为我顶撞过太后。 他对我到底还是有几分念旧的。也许昨日他冒雨闯入了椒房殿,也是因为得到了太后遣人来见我的消息,怕太后为难我,匆忙赶来护着我的? 我不由笑着摇头。 我还真不敢这么想。这么一想,仿佛他真对我情深意切了似的。可他若真对我情深意切,刘碧君是怎么回事?我的韶儿又是做错了什么,才被废掉? 历来被废的太子,有几个得尽天年?他将韶儿废掉,自然是故意要将我逼上绝路。 而前日他闯入清池殿,言谈间分明就是嘲讽我装病敷衍太后、拖延刘碧君的意味。我记得清楚。他不顾念夫妻相敬的礼节,将我按在池边办事。当也是真的恨我了,所以故意要折辱我,乃至将我折腾病了泄愤。 大概是他事后觉得自己做的过分了,心中愧疚,所以才想为我在太后跟前讨些便宜吧。不想弄巧成拙,反而让太后越发的厌憎我。终至做出撕破脸来逼迫我的事。 我不必为此多怨他一分。自然也不该为此生出不当有的幻想来。 毕竟他昨夜才用刺杀的事,敲打过我。 苏恒久久不回来,我心里不觉又有些焦躁。 却已经知道焦躁无益,便强压了下去,耐着性子做起女红来。 才绣了个荷花瓣,便听外间又来人报,说的却是:“平阳公主到。” 话音还没落,平阳已经掀了帘子进来。我还坐在床上,眼前满笸箩的针线都没收起来,却也无可奈何——当年在萧王府,我梳洗时她一身男装进去,随手给我梳头描眉都是有的,跟她确实计较不了这么多。 她跟哥哥之间素来避讳得多,今日却前后脚过来,就让我有些疑惑了。 我起身打了珠帘,笑着上前迎她,道:“怎么有空往我这里来?” 平阳难得竟穿了一身绛红深衣,配着明红色的百褶裙,鲜艳得像是一朵火石榴。头上扁髻斜簪着金步摇,步步生辉,光华灼灼。她听我问,便挑了眉,道:“怎的,你这里我还来不得了?” 我笑着吩咐红叶去倒茶,道:“自然来得。只是我想着,你这会儿该在家陪驸马的。” 她走得风风火火,寝殿里伺候的宫女们都来不及行礼,一个个屈膝下去,她随手一挥,边走边说:“我跟皇后说话,有红叶和翠羽伺候就成,你们都下去吧。” 一殿宫人都还面面相觑,平阳已经执了我的手,和我一并步入内室。翠羽利落的搬了个黑檀木蓝田玉面的鼓凳到床边,平阳推我坐到床上,自己正要坐,见那些人还愣着,不由皱了眉,“没听到?” 我挥了挥手,红叶便说:“公主都发话了,你们还不下去?” 她们这才迟疑的退下了。 平阳皱眉道:“我一路进来,就没见个脸熟的。才多久没见,你屋里就尽是我不认得的人了。” 我无奈笑道:“不单是你不认得。” 平阳是个聪明的,话到了这一步,她也就明白了。 “没有这么个道理。你身边总得有个用着趁手的才行——也不要过于愚孝了。母亲糊涂时,你还是要开口说话的。” 我笑道:“那时病得厉害——总之我记下了。”又岔开话题道,“怎么想起来看我了?” 平阳垂了睫毛白我,道:“还不是你又欺负三郎?” 我瞠目结舌。 平阳笑道:“三郎差人到我府上,宣我来‘陪你解闷’,顺便帮他说好话……” 我不由尴尬起来——先是哥哥,而后是平阳。苏恒是在回应红叶那句“家里没个消息,平阳公主又去了陇西”。 今日红叶说时,他反应平淡,然而到底是听出了这话里的意味。这么一来,反而像是我在告状,挑拨是非了。 我说:“没有的事……” 平阳笑抬手勾我下巴,道:“娘子这羞涩的小媳妇儿样,添几分苍白病容,倒很是秀色可餐。引得公子我也不由食指大动了。” 我忍不住笑起来,尴尬顿消,道:“你就没正经吧。” 红叶已经奉了茶上来,先让给平阳,帮我解围。平阳接了随手就递给翠羽,道:“你们两个一边儿玩去。” 红叶“噗” 的笑出来,平阳道:“怎么了?” 红叶答道:“公主说的就跟我们还是小孩儿似的。”却还是乖乖回身跟翠羽去窗边守着。 平阳倒是愣了一会儿,望着红叶的背影,问道:“红叶多大了?” 我说:“只比我小一岁,也已经二十四了。” 平阳道:“我都没觉得,总以为她还是那个梳着丫髻的小姑娘。” ……道是流年偷换。一直到现在,我也时常以为自己睁开眼,便能望见晴雪阁外海棠花开,春光正好。实质却已两世为人。 我说:“年华不等人的。说起来,翠羽也二十二了,我知道你对这些事都不上心。不过她这个年纪,再不嫁人可就不像样子了。” 上辈子,翠羽确实在这件事上为平阳惹来大麻烦。 平阳摇头道:“这种事非得互相喜欢才好,不然出嫁根本就是找罪受的,还不如跟着我。” 这是至理名言,我无可辩驳。便笑道:“你这个嫁了人的,自然可以这么说。” 平阳笑里带了淡淡的嘲讽,道:“我可不就是嫁了人,才能这么说?” 我不由就沉默下来,“李游欺负你了?” 平阳笑道:“我一把能捏扁仨的人,你说他有本事欺负我吗?” 我笑起来,反说:“到底是陇西李家的子孙,你也不要过于欺负他了。” 平阳道:“我晓得。”又说,“听说周赐来长安了?” 我说:“昨日夜里刚到。” 平阳笑道:“这就对了。同样是陇西名门,子弟也是分三六九等的。” 我笑道:“前几日不还好好的。怎么今天就又跟驸马闹别扭了?” 平阳道:“还不是——”却又噎住,道,“我只恨自己不是男儿身,不能征战沙场、建功立业,却要让个俗人困一辈子。罢了,不说我,我今日来,是要为你提个醒的。” 她进门便遣人出去,我就猜到她有话要跟我说,然而对上她别有深意的目光,还是不由就端正起来,“我听着。” 她压低了声音,道:“你小心着点刘君宇。” 我脑中不由又浮现出那日的景象,突如其来的一阵风让所有人都抬了袖子遮面,只他一人如青竹般立在风里,姿容隽秀从容,名士气度,遍体风流。 这样的人,又是杜纯的入室弟子。藏也都藏不住的。 我说:“我也听过他的名号,据说是个真有学问的。” 平阳却不以为然,“有没有学问我还真不知道。我六岁入学启蒙,跟他一起读了六年书,都没看透这个人。我也不瞒你,他和大哥、三郎一起长大。大哥和三郎起事后,故旧亲友们被连累遭的罪,他都躲了过去。杜纯晚节不保,惹来一身骚,连顾仲卿都背着贰臣的骂名,他却依旧干干净净。有多高明可见一斑——我是不爱亲近这种人的。” 我玩笑道:“你给我提这个醒,是想让我劝皇上远着他?” 平阳挑了眉毛,一双凤眼含笑带怒的觑着我,“这就是你自己的事了,反正我为了谁说这些话,你心里比我明白。” 我点头,“我明白。先谢过你了。” 她看着我,目光忽然又柔下来,道:“不过我虽然不喜欢刘君宇,但他确实有名望,三郎提拔他也在情理之中。你只要防着,别让他立下了军功就好。” 我说:“什么军功?” 平阳道:“蜀地李家的旧僚,如今都在长安富贵了。我琢磨着,要收服蜀地,未必真要兴兵。八成会先派个说客去。你想是什么军功——” 我心里立时便有些明白。平阳看我一眼,大概也明白我猜到了。便又皱了眉,有些恨其不争道:“但凡李游有一分胆量,或是我手上还有几个兵,自然就轮不到刘君宇的。” 我笑道:“我心里有计较。” 平阳穿了一身红衣服,浑身不舒服,不过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告辞。 她前脚才走,苏恒便抱了韶儿回来。 正是午睡时分,韶儿缩在苏恒怀里,睡得甜美。 他没让人通禀,进来的时候,面上还是带笑的。然而扫了一圈,见只有我在,突兀的就有些讪讪的了。 我料想,大概是平阳不在,他失望了的缘故? 忙上前行礼,笑道:“姐姐只坐了一刻便告辞了,当才走不远,可要再着人去追?” 苏恒面上又有些沉寂,道:“不用。” 我上前去接韶儿,苏恒小声道:“你身上沉,我抱他过去就好。” 我便垂首,微笑着让开路。 片刻后,苏恒又道:“你过来。” 我便上前去。他已放韶儿躺下,拉上被子给他掖了掖,道:“你看韶儿睡得多讨喜。” 韶儿依旧糯米团子 一般白皙粉嫩,鼻息轻缓,因为苏恒戳他的缘故,睫毛还轻轻的颤了颤。 我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忍不住上前轻轻摸着他的脸蛋,俯身亲了亲,道:“嗯。” 苏恒不知何时已站在了我身后,我不由就躬下腰去。他揽了我坐下,在我耳后道:“朕说过,会把他好好的带回来……” 我说:“嗯……是我不懂事,给陛下添麻烦了。” 他轻轻念我的名字,“可贞……” 却不说话,我一时想不出什么讨他欢心的话,便说:“我有东西想给陛下。” 他顿了顿,手臂竟然合起来,我的背靠到他胸膛上,不由浑身僵硬。他嘴唇又凑到我耳朵上,热气缭得我耳朵有些麻痒。过了好一会才说:“嗯……是什么东西?朕刚好有空瞧。” 我稍微挣了挣,道:“我去取……” 他低低的笑了一会儿,终于放开我,有些懒懒的,道:“去吧。” 我便将给刘碧君请封的笺奏取来,跪呈给他。 他看了宫笺,面上的笑就有些勉强。 我不由就有些懊悔自己做得过于直白了些——若是我假意与他恩爱时,被他给明码标价的戳破了,必定也会有些羞恼了。若有诚意时,是该先与他周旋周旋。他也才觉得面上好看。 虽然虚伪得令人生厌,但到底还是该圆转应酬些的。 不过迟早都是要走到这一步的,只要我的开价让他觉得值了,想必他也不会太计较。 他终于将宫笺拾起来,翻开来仔细的看着。 其实我对刘碧君是真没有好感的,我很觉得这是每一个做妻子的对丈夫小妾的最真实观感。夸赞她的言辞,也不过是略略变了一下当年苏恒自己的原话。 想来还是恳切的。 苏恒面上只是一派平静,让我看不出深浅。 短短数十言,他却看了很久。 最后平静的将宫笺折回去,道:“皇后很贤惠……” 却没了下文。 我不由抬头看他。他也只面色平静的看着我,可是眼睛里却分明有些昧暗的火光,烧得我有些心惊。 然而他并没有发作在我身上,只将宫笺一丢,踢开一张凳子,摔帘子走了。 第25章 台阶 苏恒摔帘子去了,片刻后,外间候着的宫女们鱼贯而入。扶椅子的扶椅子,端茶的端茶,各个垂首屏气,一言不发。 韶儿不过是午睡,凳子倒的时候已经醒了过来,此刻揉了揉眼睛坐起来,带了些侬软的鼻音道:“娘亲,怎么了?” 这半天比过去十年还要难熬。 活像是让人捂紧嘴,生受了一场剐刑。 我本以为见到韶儿我会控制不住的哭喊出来,但一时眼睛里竟然干涩得厉害,心中更是半分痛楚都感受不到了。 我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发,笑道:“没事。你父皇走时,不当心碰倒了凳子。” 韶儿看了我一会儿,也嘿嘿的笑起来。他依旧是睡眼惺忪的模样,片刻后便伸手拍了拍我的腿,双臂一伸扑到上面,嘴巴里含糊得厉害:“娘,皇祖母让我管刘姑姑叫娘……” 我拍了拍他的背,只问:“你叫没叫?” 韶儿道:“我不叫,皇祖母就生气。她生气了,我也没有叫。后来父皇就去了。” 我一时后怕起来,“下一回,皇祖母让你叫,你就乖乖的叫……” 不会有下一回的,我明明这么想。 韶儿垂了睫毛,咬着嘴唇扭开头,赌气道:“我就不叫……” 我说:“韶儿……” 他捂了耳朵,蹬着腿望我怀里撞,“我就不叫,我就不叫……”忽然便大哭着抱住了我的腰,抽抽噎噎道,“骗人……你骗人,娘亲骗人。你说过想父皇的,你说过不丢掉我们的……” 我心里不由一酸,攥住他的手臂道:“安静的听我说!” 他抬脸看我,眼睛被水汽蒙住,却还是将着鼻子,狠瞪我。 明明是心酸的时候,看到他这个样子,却又觉得可爱得让人发笑,一时心里只有怜爱。我抬手给他擦眼泪。 ——可恨的是我。如果我有出息,我的儿子怎么可能会有被逼迫着喊别人娘的时候?真到了那种时候,韶儿喊刘碧君一声娘,就真的能保全吗? 万语千言,最后却尽数化作一句,“……娘亲错了。不会再有下一回了。” 韶儿这次脾气闹得有些大,一直到入夜,也还是不肯跟我说话。 我取了许多小物件讨他欢心,他收照例收,却只是不松口,让我很是头痛。 都说是六月的天,孩子的脸。韶儿年纪上甚至还算不得 孩子,也就比奶娃子大一点罢了,对付我时却能有这股子犟脾气,实在让我头痛之余,很是得意。 不过这色厉内荏的毛病,也不知道随了谁。 ……难道他不知道,一边跟我闹脾气,一边欢天喜地的把我送的东西收起来,很让人担忧他是不是有些贪恋财物的毛病? 而且,一边恼我,一边又露出迫切的神色来…… 苏恒的心口不一他随得像,不动声色却实在还差得远。这就不是一个太子该有的样子了。 红叶疼韶儿是比我还上赶着的。 “小姐,你就说些小殿下喜欢听的。”临近晚膳的时候,她终于过来给韶儿当说客了。 我正在头痛苏恒忘记带走的笺奏怎么处置,随口问了句:“他喜欢听什么?” 红叶便凑过来给我点灯,道:“我琢磨着,大概跟陛下有关。” 我点了点头,韶儿特地念了三遍,“娘亲说过想父皇的。” 红叶道:“要不,奴婢去请陛下过来?” 我支颐想了一会儿。 我心里大致清楚,苏恒今日是为了什么生气。 不可否认,我心里确实是有股子冲动,实在是厌烦了他的逢场作戏,才半故意的挑他表演恩爱的当口,将给刘碧君请封的笺奏呈上去。 就譬如亲戚朋友来访,才说道当年同窗时一起挨戒尺的情分,你忽然问了句:“十两银子够不够?”哪管他确实是为了打秋风来的,这份体贴也比一巴掌扇过去还让他疼。 当时心里确实有种说不出道不明的痛快,但此刻心里却只有懊恼。 苏恒确实需要我点头给刘碧君晋位,但我更要借着晋位这件事,把旁落在太后手里的权给收回来。 同时也是向苏恒投桃,告诉他,我容得下他对刘碧君那份不可言说的深情。我和刘碧君,只要他愿意,就能和美共处,井水河水互不相犯。 自然,如果他不愿意委屈了刘碧君,非要让她当皇后,跟她一生一世一双人,那么也只好你死我活,鱼死网破了。 结果一时痛快,诚意没送上去,反而惹恼了苏恒。从他烦恼怎么让我赶紧养好了病把事办了,变成了我烦恼给个什么台阶他才肯下了。 真是冲动害死人。 我说:“殿里还有麦仁吗?” 红叶道:“这个只怕没有……御膳房定然是有的 ,要去领吗?” 我说:“让别人去。你给我收拾收拾——我亲自去宣室殿走一遭。” 跟红叶说收拾,那便是真的收拾了。 头上凤凰爵金步摇,花十二树少一枝都不成,金叶子映得满屋子金光闪闪。两只玳瑁横簪上结着帼带,一直垂挂及地。也亏得我头发厚密才能承住。 给我套上绛红色的百蝶牡丹锦大衫的时候,红叶自己也疑惑:“会不会太庄重了……” 我一面打量着镜子里的自己,一面笑道:“不会。”然后指了指鬓角:“花黄。” 红叶道:“这样刚刚好,白玉美人,雍容窈窕……” 我笑道:“是给我打扮还是给你打扮?” 红叶垂了头,拿眼角瞟我,低声道:“皇上不喜欢胭脂味。” 所以才要涂上——万一他又要做戏来亲我,纵然不能让他退缩,好歹也喂他满口胭脂,让他下回有所忌讳。 我很怕他又要像上次那般泄愤一回。 何况,一面在太后那边称病告假,一面在苏恒这里频频承恩,传出去也是不好的。 我说:“你就挑个没味的。” 我提了一罐麦仁粥,带人去了宣室殿。 夜凉如水,月光明澈,树影婆娑,还是旧时风光。 当年还是新妇,乍遣散了家仆,事事都要从头学起。因不曾做过粗笨活计,连生灶火都能扎满手的木刺。却怕苏恒嫌弃了我,小心的藏在背后,不叫他知道。 手指肿疼得连筷子都拿不住时,终于让他发现。他便在灯下拿针一根根帮我挑出刺来,挑不出来时,便将我的手指纳入口中,轻轻的吮吸。 他说:“你是大家的小姐,本不必跟我受这样的苦。” 但其实那样的日子,我是当真没觉得有半点苦。我记得行经腹痛的时候,他会把我的脚揣进怀里;盛夏蚊虫凶的时候,他曾为我扇一夜蒲扇;每次烧糊了粥,他都把清的那碗给我…… 那个时候我是真的想,如果他怀的是梁鸿的志向,我可以为了他做一辈子的孟光。 直到很后来我才想明白,他若真的志在隐逸,来到河北后,又何必去拜访我的父亲?而他不用我带去的财物结交河北名士,是因为凭他的名号,只需要加上河北沈家的门第,便足以让河北名士豪门认清了局势。 而他激得我遣散家仆,亲手为他生火做 饭洗衣织布,不过是怕我出身高门,骄矜跋扈,让他夫纲难振。一半试探,一半驯服罢了。 他驯服得很好。我对他的喜好如此的明了,以至于当我想讨好他时,纵使有刀子砍进心口里,也是能笑着做出他喜爱的举止的。 我到的时候,殿内亮着灯,苏恒却不在。 小太监回报说,苏恒下去便去了驿舍,到现在也还没有回来。 陇西周家在长安做官的亲戚也有不少,周赐是连皇帝也招徕不到的人才,当不致于连个落脚地都找不到。 不过周赐那个性情,因着怕受拘束而宁愿去住驿舍的事,他也做得出来。 苏恒八成就是去看他的。 自然,去看刘君宇也是可能的。 巧的是,我前脚才到宣室殿,后脚刘碧君就带了香茗来送参汤。 这面碰得很是尴尬。我盛装打扮着,每动一下,步摇上金叶子就窸窣作响,绛红色大衫拖曳及地,百千彩蝶簇拥着。近看想必很像一棵大花树,远看估计又像烧残了的龙凤烛。 刘碧君却素淡得很,一身白粉碎花布襦裙,配了根攒梅花结的碧玉宫绦,头上斜插一支碧玉簪。宛如白玉净瓶里供着一条新绿柳绦,又像俏生生绽放的一朵寒兰花。 想必她远远的便看到我了,却又不好特意回避了,只好硬着头皮上前。到我跟前时,面上尴尬尚未消退。 差点当了韶儿一声娘,想必她也是不好消受的。 她盈盈下拜,“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我眯着眼睛打量了她一会儿,未经脑子,已经脱口说出:“不敢。” 刘碧君慌了一下,头垂得越低,“皇后娘娘凤体欠安,臣妾本该早日探问。陛下不欲人打扰娘娘……” 我说:“还没有欠安到这个份儿上。刘美人不必顾忌,想去串串门时,只管去。” 我本以为她会分辩一下韶儿的事,告诉我太后逼韶儿喊她娘的时候,她苦劝不成便远远的避开去,不曾受那一声。结果她却什么也没说,只攥紧了袖子,一屈膝,道:“喏。” 看得出,她委屈得厉害,然而面色却已坦然了许多,不再是一副“皇上太后盛宠,妹妹愧不敢当、固辞不受,恳请娘娘不要为此怪罪了妹妹”的忐忑模样。 想来她也已明白,经过太后今日做这么一遭,我跟她之间已经没有姐妹情深的可能了。 她 大约也确实苦劝过太后,但劝不听时,她便只能与太后同仇敌忾。断没有摘清了自己,看我与太后搏杀的道理。 我说:“刘美人今日来,是有什么事?” 她声音越发低下去,似乎想躲避我的目光,“太后娘娘差臣妾来给陛下送一盅参汤。” 我笑道:“可巧了,听说陛下去了驿舍,也不知去看谁了。” 她果然便有些动容,下意识往驿舍的方向看了一下,流露出心事来。 我说:“听说陛下和刘散骑儿时一起长大的,想来是去叙旧了。” 她绞了绞手上的帕子,“那时臣妾还小……”忽然又转了话头,“皇后娘娘可是要等陛下?” 我说:“等等看,也未见得能等到。” 她本来已经伸手去香茗那厢接参茶了,闻言又停下来,“如此,臣妾便……” 我笑着执了她的手,道:“妹妹便陪我等一刻吧。” 我今日又不是来勾引苏恒的,多十个刘碧君都不怕。只是她若这么鹌鹑般涕泣着走了,传出去,可不又是我发作拿捏她了吗? 虽说我也确实很有敲打敲打她的意思。 第26章 贬斥 我才将刘碧君留下来,还没开口多说一句话,远远的便已经有太监在跸路。只片刻便可望见苏恒的舆辇了。 我望了刘碧君一眼,却见她竟有些无地自容的仪态,睫毛低垂,看得出是在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 该怎么说……我还没有出手敲打她——甚至连句重话都没说。便是做戏,她的委屈也过了些。 我说:“怎么,陛下回来,妹妹不高兴吗?” 她咬了嘴唇,说:“不敢。”已经跪下来。 她腰板弯的有些勉强,却还是低伏下来。这一串的动作,几乎要让我想起那些受了冤屈的贞节烈女。 我一时有些恍神,竟然说不出刻薄的话来。 便只理了理衣襟,静静的等苏恒过来。 苏恒似乎有些喝得醉了,下辇的时候有些摇晃,却还是居高临下瞟了我一眼。 他每次喝醉了,眼睛便蒙了层水汽般,比往日还要漆黑潋滟。却又不爱说话,甚至连情绪都不怎么会表露出来。满月清辉之下看人,没来由的就有些深邃和专注,令人怦然心动。 他美色不减当年,只是我已老了,再不能轻易被一个眼神触动。 我垂了头俯身。 他尚未近前,便已经有酒香飘过来。他穿了便服,襟口还有不少酒渍。 看来确实是去与周赐饮酒了。 我记得我与他新婚不久,周赐半夜上门,手上只拎了两坛子竹叶青。我起身为他们置办酒肴,却摸不着油灯,出门看到白日里与红叶摘槐花的钩子,便先去采了两笸箩槐花来应付。 等我和红叶整备好了菜肴。他们已就着两笸箩槐花,连碗碟都没用,一人灌下了半坛子酒去。 我虽只见过刘君宇一次,却可断言,这种兴致,他便是有,也不敢对着皇帝发的。 苏恒走到我跟前的时候踉跄了一下,我略一犹豫,还是伸手扶他。 他这次确实是恼了我,甩手将我推开。 我说:“陛下……” 刘碧君也说:“见过陛下。” 苏恒脚步这才顿了顿,却依旧一言不发便进了宣室殿。 殿内先前还有些昧暗的灯火很快便明亮起来,苏恒的身形在窗棱前一晃而过,便再无声息。 他今日必定是不会主动宣召我了。 我便敛裙直闯,却正对上 屋里出来的方生。 他略有些为难,却还是说:“陛下宣刘美人进去,请皇后娘娘回宫吧。” 看来是连装一下都不肯了。 我说:“也罢,我只是来给陛下送粥。烦劳你帮我呈上去吧。” 已经有小太监带刘碧君进殿。刘碧君仍是垂着头,眼睛眨也不眨,泪水却滴了一路。便是这样,路过我身边时也没忘记敛裙屈膝。 方生从我手上接了粥,略顿了顿,道:“皇后娘娘留步。” 我回头,他说:“容小人再去通禀。” 我便返身对他颔首道谢。 殿外长信宫灯噼啪作响,凉风撩过,摇曳不定。 宣室殿草木不比椒房殿那般繁盛,这个时节却也有了飞虫,绕着那点微光流连不去。 我拢了拢衣襟,听远处树海哗哗,不觉略略有些冷。 片刻后,更楼上已响了樵鼓,低低的回绕在矮阔长天之间。方生便踏着那鼓声从殿里出来,面色终于稍有松懈,躬身对我道:“陛下请娘娘进去。” 苏恒素来简朴,宣室殿里并没有什么名贵的摆设,连地衣都比椒房殿里的薄些。然而此处殿宇原就别别处高大巍峨,梅花灯将边边角角都照的通明,黑红色帐幔越显气势,反不觉得清冷朴素。 殿里一点声响也无,所以邻近书房时,刘碧君啜泣着说话的声响,便尤其清透。 “表姑……太后心里只是惦念皇上,吃不下、喝不下,跪在佛前一行泪、一行咳嗽,念一行经。我待要不来,看到表姑的模样,心里……” 她哽咽了一阵,忽然说:“陛下便一刀砍了碧君吧。碧君空等了十二年,却从来也不敢求。此生无望,如今更是行得艰难……” 我不由停住了脚步。 方生道:“皇后娘娘稍后。”急忙进了屋 苏恒语气里仍带着些酒后的慵懒:“不过让你陪太后在长信殿礼佛。还是以为你说出了生死,朕的旨意便成了废纸?” 刘碧君道:“陛下,太后毕竟是陛下的生母。” 苏恒砸了一盏杯子,“太后是朕的生母,你又是什么身份,自己掂不清吗?!太后糊涂,你跟了她十二年,不加规劝,反而……”略顿了一会儿,语气不知为何便软了下来。 缱绻柔情,不言自明,比刘病己求故剑诏只怕还要更动听些,“这么下去,万一朕也护不住你 时,该怎么办?” 寒意漫过地衣,一点点从底下浸透上来。我脑子里一时只嗡嗡的响。 苏恒这句话,便是已将我放在吕雉、霍成君的位子上了。 天可怜见,今日被逼迫的差点连儿子也护不住的,分明是我。 我掀了帘子进去,边走边笑道:“臣妾不是有意偷听,实在是怕打扰了陛下和刘美人的话,这才在外面候了一刻,不想听了这到陛下这句话。臣妾实在是进退失据,只能进来问一句——‘陛下也护不住时’,是个什么时候?” 进去时却没看到苏恒和刘碧君两情依依的情形,反而是刘碧君跪在地砖上哭得泪人一般,苏恒跟前参汤流了满桌,连摊开来的奏折都浸透了。 方生正忙着用袖子擦。 苏恒远远的瞟我一眼,不徐不疾道:“后宫哀怨,朝臣忧虑。偏听偏信,偏执成狂。上不能侍奉舅姑,下不能抚恤幼弱……视朕如无物,不念相濡以沫之恩,使夫妻之名形同虚设。沈含章,你说,这算不算是,朕也护不住的时候。” 我不由退了一步,一时震惊茫然。 他又将目光转向刘碧君,道:“你回去跟太后说,参汤朕收下了。传朕的旨意,刘碧君侍奉太后,不能劝善规过,严守本分,即日起……贬为良人,于长信殿中礼佛诵经,修养心性。” 方生也只怔愣了片刻,随即提笔拟旨。 苏恒已经接着说:“皇后沈含章……心怀怨怼,不能体恤朕意,即日起……”他斟酌的时候有些久,“停俸三个月……” 他似有未尽之意,却又不继续宣读。方生已然收笔,将草拟好的诏书呈给苏恒。 苏恒道:“——朕还没说完。” 方生垂头道:“这一页已写不下了……臣再去取新绢来,续写。” 苏恒道:“罢了,就这样吧。” 随手加了印。 刘碧君已泣不成声,匆匆叩过头便起身走了。她似乎羞于见人,一路头也不抬。 我一时回不过神来,忙也敛身谢恩,待要走,却听苏恒道:“给朕盛粥来。” 我上前将桌上奏折收拾起,招呼宫女来擦干桌面。 苏恒道:“已泡坏了……你早干什么去。” 我说:“略花了些字,着人另誊出来就是。”何况这原本就不是我的活计,我进屋便抢上前来,反而令有心人生忌。 我给他收拾好了桌面,盛了一碗粥,放上调羹递给他。 他接了,尝一口,道:“这么多年了,你手艺半点不曾见长。这还夹着生。” 我默不作声,也盛了一碗尝了尝,道:“还好。” 我与他相对无言,默默的将碗里的粥吃尽了。枯坐着。 我说:“太后那边……” 苏恒道:“她有些宿疾,每到春秋,总要咳嗽两个月。还是生我和姐姐时落下的毛病……” 我应了一声,没有再说话。 停俸三个月对我而言不痛不痒。哥哥每年送到我手上的银钱,两倍的供奉也还有余。 我只有些摸不透苏恒的意思。 他贬斥刘碧君,自然是为了护着她,毕竟太后都逼韶儿喊她娘了。这等挑拨僭越的罪过,落不到太后头上,最后自然都得她受着。苏恒主动贬斥了她,言官反而不好再多说什么了。 而让她深居在长信殿,随太后礼佛,自然也没人能到太后跟前落井下石害她去。 便是我想破了脑袋,也做不到这么周全又不着痕迹,苏恒却能信手拈来。 可见他对自己喜欢的人,确实是上心的。 那么他对我呢。他是恨我不能敬侍太后、抚恤幼弱,还是恨我不能体察他的心思,使夫妻之名形同虚设? “后宫哀怨,朝堂忧虑。偏听偏信,偏执成狂。”原来早在这个时候,我在他的心里就已经这么不堪了。 我与他一时都没有话说,我在一旁陪坐着,他默默的将罐子里的粥都吃完了。 他忽然没由来的说了句:“朕能护得住。” 我有些摸不着头脑,茫然的看他。 他说:“朕今日有些醉了,心里又……说话就——” 我笑道:“哪有醉了的人知道自己醉了。”站起来收拾碗罐,却冷不丁被他抓住了手。 他抬头望着我,说:“可贞,朕真的醉了。在周赐哪里喝多了酒,发了一下午牢骚,此刻心里还是闷闷的。难免,难免就有些顾此失彼了。” 我说:“心里的怨气,说出来就好了。” 他默默的看了我一会儿,低头揉着眉心,很长时间没有舒一口气。 他说:“可贞……”却随即没了下文。 我静静的等了很久,才听他又说:“你今日来找朕是有 什么事?” 我说:“下午惹陛下发了脾气,心里……很是忐忑。” 他说我不能敬事太后,我很觉得这全是因为太后对我恶毒寡恩。不能抚恤韶儿一节,则着实怨不得别人。至于不能体察他的心思——实非不能,而是不愿。 我心里只是呕了一口气,想着凭什么他可以一面爱着刘碧君,一面还妄想我对他举案齐眉,体贴入微。不过转念一想,他既然爱的是刘碧君,若我不能对他举案齐眉,体贴入微,他又凭什么要留我下来?也就释然了。 我说:“韶儿也念叨着陛下……巧在今日又是十五,想请陛下去椒房殿坐坐。” 他忽的便站起来,道:“朕这就去。” 我笑道:“天已经晚了,想来韶儿也睡下了……” 他说:“也是能去的。” 我权衡了一下,这个时候让他去抚慰刘碧君,于他固然贴心。然而此刻不贴心于我没大妨碍,贴心了反而是倒贴针线为人做嫁,还不一定被领情。 于是点头笑道:“嗯。” 第27章 芍药 到底是四月过半的时节,天气说回暖也就回暖了。 红叶新取出来的夹衣也只穿了两日,第三日的时候,外边已经比下雨前还热。 椒房殿后院的白芍药终于绽放,油绿的叶子簇拥着银盘大的花,月精似的花瓣层层叠叠,一朵朵开得皎洁雍容。红叶采了七八只,用花瓶插了,放到床头案上,进屋的时候看到,只觉得一室生辉,映得屋子都明亮起来。 我本来想把椒房殿里香草都锄尽了,见了这些大朵的芍药,终于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到底还是好看的。 便遣人去后院打理了一番,顺道也照料一下我的白菜,别教荒芜了。 红叶将殿里的杂事处置完毕了,又捧了一支花瓶进来。这回却是一只绛红色的柳叶瓶,错落的插了四枝白芍药。芍药又不是一色的素白,当花心处有流云似的一圈红花瓣,像是一洇血凝进白水晶里。皎洁里又多了一抹鲜艳。 我笑道:“有这么好的,不早拿进来。” 红叶便递给我看,一面说:“这是给皇上备下的。” 我手上就一顿。 韶儿前日为我折的芍药花让苏恒看到了,还夸赞韶儿孝顺,赏了他一碟果子。 本以为是顺便的话,谁知他昨日又不零不落说了句:“可贞院子里的芍药也开了吧。” 我说是,他转口又跟我聊起了毛诗。这自然就有些刻意了。 红叶道:“我记得诗里有写芍药的句子,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昨夜便去翻了翻……” 我说:“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 红叶笑道:“对,可不就是这句。” 偏她要在这些事上用心。按说送几枝芍药也没什么,但提到这首诗意味就不一样了——郑卫多靡靡之音,写的也多是轻薄男女的情事。苏恒拿来与我调笑,已经有失身份。我再巴巴的送过去,那就是真的邀宠献媚了。 不过他喜欢,我就殷勤一点也没什么,便说:“花不错,就送过去吧。” 红叶调笑道:“娘娘不再题张浣花笺?” 我抬手打她,她忙讨饶去了。 红叶心里从来都不记仇的。 苏恒贬斥了刘碧君,她便以为他终于恍然大悟,要把心收回到我身上了。便又把他当姑爷似的待,传诗送花,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新婚燕尔呢。 椒房殿里太后安插的宫女,端茶倒水固然不够利落,然而整治花草蔬菜,却麻利得很。不一刻便收拾好了,回禀时说,黄瓜苗有些蔫,怕是养不活了。 我上辈子种了七八年苗圃,很知道黄瓜有多娇气。只好命人全铲除了。 然而再补种些什么,却一时拿不定主意。 刚好听宫女们说道,陈美人在清凉殿的后院里种了几棵葡萄,想了想,便遣人去求一棵葡萄苗。 清凉殿在椒房殿西北,邻近永巷,已经是个很偏僻的角落。也有配殿高台,登上去时直可望见东面金明池的浩淼水波,清风徐来,沁凉入心,便比别处更加消夏。 我有心亲自去拜访一遭,再想想,终究还是觉得不妥。便没有妄动。 派去的人很快便回来。 身后还跟了两个太监,抬了老大一颗葡萄藤。光用布包裹起来的根就有水缸那么大。 两个太监将葡萄藤放好了,后面便走出来个宫女,上前对我福了福身。她个子不高不矮,红扑扑娇憨的脸蛋,生得很是圆润讨喜。笑道:“玉枝见过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万福。” 我不觉有些深思。玉枝是当年椒房殿里的宫女,虽不是入画那种记名的大宫女,然而也是内殿伺候的,很是得用,在我这里都有名号。 当年我糊涂时,太后为苏恒挑了十个妃嫔。彼时立朝未久,宫中一切简陋,新进的宫女们少人教导,太后便从我身边挑出十个人来,分在她们身边主管。 太后这一招很高明,我身边不过三十六名常例宫女,她一次就换走了十个。而这十个人跟了新主子,自然也不被新主子容纳。我又不能为她们做主,因此不过半年间,就各自因为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缘故,纷纷被黜落了。 然而看玉枝的举止打扮,她在清凉殿里当过得不差。 我笑道:“平身。陈美人可好?” 玉枝道:“回娘娘,一切都好。陈美人听说娘娘想种葡萄,葡萄是该插枝成活的,但如今已过了季节,怕插不活,陈美人便从殿里挪了一棵过来。遣奴婢向娘娘问安,顺便禀明缘由。” 我说:“劳她费心,又动了土,很不好意思。” 玉枝笑道:“陈美人说,能得娘娘青眼,是殿里的福分。” ——这个陈美人竟是个清透的妙人。 便又聊了一会儿。我赏了清凉殿里来的人,又命青杏儿去取了四枝 芍药,用粉铀美人瓶盛了,让玉枝带回去。笑道:“椒房殿这时节只芍药开得好。不知道陈美人喜不喜欢,你先带回去看看。” 玉枝叩谢去了。 我便命人将葡萄倚着假山石种上。有道是“树挪死”,也不知道能不能养活了。 韶儿也跟着清扬从前殿里回来,跟着我在后殿看了一会儿种葡萄。 他是没见过葡萄藤的,并不认得是什么,看了一会儿没意思,便抱了我的腿,道:“娘,咱们进屋吧?” 他这两天精神头都不好。 先是看到秋娘将热茶浇到清扬身上,又在太后哪里被逼着叫别人娘。他平素里亲近的人,这两个是最靠前的,谁知一下子都露出了可憎的面目。他心里一时接受不了,也是有的。 我笑道:“今日不是去前殿找邓师傅了吗?怎么这么早回来?” 韶儿对了对手指,有些仄仄的。 清扬便替他说:“邓先生着了风寒,在朝上告了假,只怕最近都不能来宫里了。” 我仔细回想了一下,终于还是确定。邓纯这次告假,先是短假变长假,而后便要乞骸还乡,再然后,苏恒便要让刘君宇教少儿读书——最后不知怎么的,就闹成要让刘君宇做太子太傅了。 我说:“清扬,你去库里挑一挑,再找红叶拿牌子。今日或者明日,挑个时间去邓先生府上走一趟——我会命太医令跟你一起。” 清扬沉吟片刻,道:“……会不会冒犯了邓先生?” 我笑道:“你只说自己是椒房殿的女官,不会冒犯的。邓先生只厌恶宦官,对女学士还是很敬仰的。” 清扬略有些脸红,却也没有过于谦辞,只道:“好。” 吩咐好了清扬,我便抱起韶儿,道:“咱们先不进屋,韶儿想玩什么,娘亲陪你玩好不好?” 韶儿想了想,眨巴眨巴眼睛,道:“要不咱们下棋?” ……我忽然很觉得愧疚,韶儿才四岁,说到玩儿竟然只能想到下棋。 我说:“咱们玩点别的。” 我牵着他的手到后院里走走。然而我自己在玩上,创意也有限得很。想起自己在家时玩过的东西,像是秋千、弹珠、毽子、六博之类的,便一样样带他玩。然而到底是女孩子的东西,他大都不怎么喜欢。 倒是喜欢荡秋千,我推了他两次,他嫌推得低了,只一会儿便无师自通学会 了自己踩。荡得跟椽木齐平还不罢休,吓得我心惊肉跳。 芍药一丛丛的开在秋千下。 韶儿渐渐的终于放下心事来,荡到高处的时候,一面喊我看,一面咯咯的笑起来。 我便也能稍稍的松了口气。 他终于从秋千上下来,小脸红扑扑的,额上汗水映着日头,一双黑眼睛眯起来,笑得极是讨喜。扑过来牵了我的手,“咦?”道,“娘,你的手怎么这么凉?” 我自然不能说是让他给吓的。 他不像韶儿那般先天不足,反而还比普通孩子聪明强壮些,我不能过于将他纳在自己羽翼下。便转而问他,“荡这么高做什么?” 他天真无邪道:“韶儿想看看,能不能转个圈儿。” ——虽然我不想过于拘束了他,然而听了这话,立时便决定让他以后离秋千远一点。 他扬着头看我,忽然便掩了嘴,而后不知道想到些什么,缠着我腿笑得晃来晃去。 他说:“韶儿逗你玩儿的。” 我很捏了他的脸蛋一通。 我们荡完秋千已经临近午饭时分,红叶来后院寻我们。 大概看到了葡萄,她跟我一样忆起往昔,便有些怅惘,边走边道:“世子爷不在,算来有些年数没吃到马奶子葡萄了。秋紫、龙眼之类的固然汁水足,到底味道还是不一样的。” 我说:“这是棵玫瑰香,听说也是从西域带回来的——我倒是更爱玫瑰香一些。” 红叶笑道:“这么远,也不知道陈美人怎么弄来的。” 我说:“大概是娘家人送的。” 红叶道:“娘家人?姓陈的将军,我一时还真……”忽然便停了口,问我道:“陈……骁骑将军?” 我笑着点了点头。 红叶咋舌,便不再说话。 我与陈美人的关系,说不上好,也说不上糟。 梁美人和我是有家仇的,她固然一时把矛头转向了刘碧君,但终究还是悬在我头上的刀。成美人出身低微,对我和苏恒都不冷不热,只一心好好伺候着太后,明哲保身。 而这个陈美人,虽出身也没有怎么高贵,但她的哥哥陈文,却是周赐的堂叔周嵘手下得力的裨将。周嵘投靠了苏恒后,便派他在苏恒手下效力。他来得晚了些,功劳不显,官位不尊,为人也沉默。但才华还是有的。 而陈美人也三面都不凑趣,热闹看得很是冷漠。这点跟周家、跟她的哥哥,倒是像得很。 但这回连周赐都来了长安,想必陈文想安坐,也是坐不住的。 让太后和刘碧君专心礼佛,是苏恒才下的命令。大概是有意告诫太后,也大概是想做给我看,连着两天苏恒都没去长乐宫走走。从前殿出来,便直接来了椒房殿。 我本以为,过了十六,他大概也就不来椒房殿了,谁知这天邻近晚膳的时候,他竟又来了。 他一来,韶儿脸上便欢喜起来。照旧叫着:“父皇,抱抱。”就扑上去。 苏恒捞住他的腋下,甩着他转了两个圈,才抱在怀里,让他坐在自己的手臂上。 我便上前接了韶儿给清扬抱着,服侍他进屋更衣。 屋里才熏起香来,白烟袅袅,丝丝绕绕。我前日才穿过的百蝶衣已洗熨好了,正平展在铜架上。傍晚光线透着些蜜色,落入内室时,昏昧里又有些温暖,不那么真切。那些绣上的蝴蝶就像是才落上去的一般。 大概是朝上事情顺利,苏恒今日面上很有些喜色。我为他脱去大衫,他忽然便说:“你穿这件衣裳很好看。” 我说:“是衣服好看。” 他垂着头看我,手指在我耳鬓摸索着,低声道:“朕也为你更衣。” 我不及后退,外面门“吱——”的一声便打开一条缝儿,韶儿探头进来,道:“父皇,娘,还没好吗?” 苏恒揉着额头笑起来,道:“好了也让你给弄坏了!” 我说:“那是春裳,本来也该收起来了。” 苏恒点了点头,揽了我的背,随口道:“今夏的供奉收到了没?” 我说:“等我问问红叶。” 苏恒点了点头,随手拂开水晶帘,又说:“也不用问了,想来是母后那边耽搁了……母后礼佛,愿也不该用这许多俗务耽搁她。朕看你好得也差不多了,明日便交接了吧。” 我说:“是。” ------------------------------------------------------------------------------------ 作者有话要说:ps: 那啥,本文周四要入v了。 看到评论区汹涌的怒其不争,总觉得说“请不要抛弃 我”,十分的底气不足┬_┬ 但是貌似也不知道该说啥其他的了 于是:请,请不要抛弃我…… 第29章 交接 用过晚膳,日头早沉下去,天空还是一色的铅灰,地上便已经渗下黑来。 椒房殿里早亮了灯。因为苏恒在的关系,宫人们还在里里外外的伺候着。她们大概都怕了苏恒,一个个捧着器物踩在地衣上,脚步无声无息,又比往常安静些。 韶儿却比平日里更精神,我喝药的功夫,他已经跟苏恒闹到一起,闹着闹着又凑头低声说话。我斜眼瞟了瞟,他忽然便灿灿的朝我笑,黑眼睛亮得跟星星似的。 而后就要和苏恒下棋。 我喝完药的时候,宫女们已经在东次间的暖炕上布置好了棋盘。 我进去看时,韶儿和苏恒才开局头。苏恒到无所谓,韶儿却模像样的端坐了,稚嫩的脸上全是专注。然而他还只是个团子,这么坐下,伸开手臂才只够到半个棋盘,因此膝盖下又叠了一串坐垫,他落子的时候上前躬身,垫子便一并斜弯下去,活像装了弹簧。 我不觉就笑出来。我自己棋艺拙劣,每每看苏恒落子都觉得云里雾里,然而看韶儿这么认真,又有些好奇,便上前坐在他身侧,看他下。 盘面才开局。 ……连韶儿的棋路也能看得云里雾里,我对自己很绝望。 苏恒抬眼看了我一下,眼睛里浮起笑意来。 我无意为韶儿支招,想到下午哥哥送了些鲜果过来,便让红叶去取。 苏恒已经开始分神,问我道:“你院子里新栽了棵葡萄?” 这原是件小事,没什么好隐瞒的,我便说:“嗯。也是无意想起来的,恰巧陈美人那里有,我便去清凉殿讨了一棵。也不知道能不能种的活。” 苏恒落了一子,又问:“想吃葡萄了?” 我笑道:“想吃葡萄是才要种,哪里来得及?不过就是偶然想种些东西罢了。” 苏恒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又说:“你可以先找朕要。” 我略听出些意思来,便笑问:“皇上那儿也种了葡萄?” 他把玩着一颗棋子。汉白玉磨成的棋子在他珍珠似指甲间翻着,那双手一如既往的好看并且灵巧。片刻后,他挑了黑眼睛漾漾的看我,笑道:“朕能给你弄来。” ——这个倒是实话。然而他日理万机,我若日日为了种葡萄这种小事叨扰他,大约用不了多久他就烦恶了。 我笑道:“我记下了。” 才说着红叶已经端了个白 玛瑙碟子过来,我看了看,碟子上只红艳艳地躺了十余粒洗好地莓,个个都不过杏核儿大小。看着倒是赏心悦目,却未免小家子气了。便笑问:“怎么就这么几颗?” 红叶道:“回娘娘,便送来只这么多。这还是去年上汜节夫人从谷里挖回来的苗子,一直养在花房里,今年也不知用什么法子让它提前开了花,结出这些果子来。这也是独一份儿了。” 我点了点头——还在想哥哥怎么忽然这么勤快了,原来是嫂子的心意。 嫂子身子病弱,哥哥能体贴着她的意思时,是从来都不推辞的。 我说:“可赏了东西?” 红叶说是,却不说赏了什么。我便明白了她的意思,不再多问。 韶儿此刻正皱着眉头苦思,嘴唇抿得紧,肉肉的脸颊上便鼓了两个包,让人看了便想戳。 我便剥掉果蒂,在他嘴唇上压了一颗。他先还还没反应过来,晃着小脑袋想要躲开,一会儿明白过来是我了,面容才松懈下来,张嘴连我的手指一并咬了,眯了眼睛对我笑。 我笑着把他拨回到棋盘上,他落下一子,又仰了头看我,目光漆黑晶亮。我便又往他嘴里填了一颗。 才不过这么一会儿,盘面上的局势居然就已经清晰起来。 连我也能看得出,韶儿这边已经一塌糊涂。 ——不过是跟孩子玩儿罢了,苏恒还真是不客气。 苏恒像是有些不耐烦了,手里把着枚白子开始敲桌面,哒,哒,哒。 韶儿忙回神来。 红叶在一旁给我使眼色,我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忙捧了盘子呈上去,道:“皇上也尝尝鲜。” 苏恒不说话,目光瞬也不瞬注视着盘面,啪的落下一子来,淡淡道:“先放着吧。” 我想了想,还是先捻起一颗,也送到他的唇边。他目光瞬也不瞬注视着盘面,我反倒不明白,这种盘面有什么好专注的。 他片刻后,才张嘴含了,道:“你跟韶儿说说,他下得怎么样?” 韶儿忙又抬头看我,圆嫩的脸蛋又鼓起来,黑眼睛明亮得像宝石。 我想了想,终究还是不忍太打击他,只道:“你下得不错,不过暂时还不是你父皇的对手。”韶儿便眨了眨眼睛。 苏恒道:“既然输了,就乖乖回房睡觉去。” 韶儿争辩道:“还没下完。” 苏恒已经站起身,居高临下瞟了他一眼,跟小孩子争论道:“没下完你也输了。” 清扬抱他回房的时候,韶儿满眼睛水汽。 我不由就有些不忍,回头对苏恒说:“让他再……” 苏恒抬手往我唇里也送了一颗地莓,我对上他的目光,不觉噤声。 身上一轻,便垂了眉,圈住了他的脖子。 第二日照旧是个清朗的暖天。 早朝三日一歇,今天正好赶上。苏恒起床后便不急着走,先去后院里练了一回剑。 红叶给我梳洗好了,瞟见外间枝头雀儿叫,便指给我看,笑道:“可见日子是真的越来越好了。” 我身上还乏倦着,便不接她的话。 红叶又道:“后院儿花开的也好,又是清晨,人说芍药清露最是堪怜,娘娘不去看看?” 她是让我去看苏恒练剑的。 不过我早过了看着他便什么事都觉得甘甜的年纪了。 便岔 开话题道:“邓纯病了,我有心让清扬代我去看看他。向你讨了牌子没?” 红叶道:“讨是讨了——其实她昨日出去了一遭,我琢磨着是在北宫门被拦下了。回来却什么都没说。” 我笑道:“她不一定要对我说的。” 虽说太后和刘碧君在长信殿里专心礼佛,未央宫的事必定得换人来处置的。然而直接说“日后归皇后管”,这并不是苏恒的处事。他做事还要更不露痕迹一些。 想来他也没料到,就算换了清扬,拿着椒房殿的令牌,也是不能和外间通消息的。 因此确实是有些恼了,才会跟太后直来直去,不给她面子。 我说:“昨日皇上已说了话,如今宫里的行印已换上了凤玺,估计今日就能出去了。” 想了想又问:“嫂子的病怎么样了?” 红叶面上退了笑,露出些忧虑来,“也没说什么……不过听紫衣的语气,只怕——不很好。” 我心里便有些难受,想了一会儿,却只找不出能帮上忙的地方,便道:“就让清扬顺路再去府上那里看看吧。” 才说着,苏恒已经进了屋。清晨天还凉,他额上却沁了一层薄汗,因要练剑,便穿了件收袖口的青色布衣,腰身缠得利索,越衬得身形挺拔。 他大概听了我和清扬的话 ,接了茶来灌了一口,便问道:“家里出什么事了?” 我说:“也没什么……大农令夫人常年卧病,陛下是知道的。听说邓先生病了,我想让清扬替我去探视探视他。顺便再去府上走一趟。” 苏恒道:“便带个太医令去吧。” 我说:“我也这么想——别误了陛下的征用便好。” 苏恒笑道:“四个人呢,误不了。” 苏恒的命令一向行得快,昨夜才说让我管事,今日吃早膳的光景,未央宫各管事的姑姑们便来换牌子了。 我荒废的时日有些长,想召来她们进来问询一下情形,便让红叶留了她们吃茶。 苏恒也只笑道:“你也不用太上心了,再累着便不合适了。胡乱管管就行,乱不了套的。” 我说是。 他又揉了揉韶儿的脑袋,笑道:“今晚朕还可以陪你下棋,昨夜的话仍作数。” 我不由有些好奇。 苏恒便捏了韶儿的脸蛋,道:“若你母后知道了,就作废。” 韶儿便苦着脸咬了咬嘴唇,水汪汪的看着我,口齿含糊道:“等我赢了,就告诉娘亲。” 苏恒笑道:“随你。”便起身去了。 简直令人怀疑,太后那边是不是有千里眼、顺风耳的,苏恒前脚才走,后脚便有宫女来报,说是太后身边的孙妈妈到了。 红叶脸上便有些不痛快。 我笑道:“你猜,她来做什么的?” 红叶道:“除了捣乱、拿架,还能做什么?” 我笑着摇了 摇头,命人宣她进来。 孙妈妈这次来,倒是比上回规矩了不少,进来便叩头,我忙令人扶她。 她仍是一贯的模样。面皮黑,没什么表情,腰板挺得直,看人的时候总有些俯视的意味。因我坐的高,她的头便微微的扬起来,耷着眼皮。 开口照旧不留情面,说的是:“太后担心娘娘病弱,受不得操劳,因想着皇上当日替娘娘说下,要太后遣个老妈妈来帮忙,太后便遣了老身来给娘娘搭把手。” 太后毕竟是苏恒的母亲,又犯了宿疾,苏恒不可能狠得下心关了东阙门,严令长乐宫人不得出入。加之又是礼佛的名号,因此太后这禁闭关的也有名无实。 刘碧君未升反降,太后不甘心放权给我,这也是料想中的事。 我本来想,若太后遣吴妈妈过来,我便客气些。结果她却遣了孙妈妈来,这就是不让我好过的意思了。 我便不急着答话,慢慢的将汤药饮尽了,才笑道:“太后娘娘关怀,我感念不尽。只是陛下国事繁忙,我又病着,不能常去她膝下尽孝。正因有孙妈妈你与吴妈这些个得力贴心的老人在,心里才稍稍安稳些,如何敢再占用了?” 孙妈妈鲠着脖子道:“娘娘不必担心,娘娘的孝心却是太后老人家料到了的。太后说,娘娘殿里秋娘当年也是伺候过她的,很得用,把秋娘调过去也是一样的。” 红叶已经有些闷不住,我便压了她的手,道:“太后想要秋娘,我自然不敢留。只是秋娘还管着韶儿房里的事,一时却走不开……能否换个人?” 孙妈妈便有些警惕。 我说:“要不等三五日,秋娘这边腾出手来,再跟孙妈妈换?” 孙妈妈眼珠便开始动。 我只和善的对她笑着,我是一点也不着急的。反正最坏的情形都已经熬过去了,如今也到了我出牌的时候。 第30章 试探 这个算盘,对太后而言,并不难打。既能把孙妈妈插进来,还能将秋娘留在椒房殿里,不过是让我放个小丫头在太后身边——太后提前知道我放进去的是谁,还能防备不到? 果然,孙妈妈很快便说:“也不必了,就听娘娘的,换个人过去。” 我便笑着拨了拨茶,命人将春玲儿叫过来,道:“你去太后跟前,记得好好服侍。” 又命人赏了她些果子,并几件衣裳。 春玲儿先还茫然,看了孙妈妈,便有些畏缩,忙跪下叩谢了。 不过,就算太后将孙妈妈安插过来又怎么样? 我说:“今夏的供奉,按说该四月十五发下来的。如今还没发……” 孙妈妈赶紧道:“今年事多,娘娘又病着,太后怜惜太子殿下,一时分了心,便没照应到。” 我心中不由发笑,这欺负人的话,太后永远能说得冠冕堂皇。 便只笑道:“倒是我耽搁了……我问的也不是这件事——只是刘……刘美人降位份,恰是在那一天。我一时拿不定主意,该让她领美人的份例,还是良人的份例。” 孙妈妈立刻道:“按说是该领美人的份例的。” 我说:“这个我就做不了主了——又不能去问陛下的意思,要不孙妈妈替我去请示一下太后?” 这种露脸又讨好的事,她自然是不会拒绝。果然,她扯了扯短襦,道:“那么,老身便替娘娘跑一趟——春玲儿老身也一并领去给太后瞧瞧吧。” 我笑道:“烦劳妈妈了。” 一时将孙妈妈打发走了,我便令偏殿里候着的管事姑姑们进来。太后那边最招人厌也最惹人怕的便是孙妈妈,若孙妈妈在跟前,只怕她们什么都不敢说。 这三个月,太后倒是没怎么在未央宫作为。也只动了我身边几个人,将北宫门锁了而已。 未央宫到底离得远,她不能事事照料到。苏恒那些妃子们也是不成气候的,甚至一个侍寝过的都没有,自然比不过刘碧君的风光。太后便依旧是一副和蔼的姿态,有事只让各殿主子们自行处置了。 她放了权,没了顾忌,三个美人的行事风格便都透出来了。 梁美人殿里住的两个良人,便让她欺负得厉害。其中一个的贴身丫头,还让梁美人寻事给撵了。陈美人那边没什么动静。倒是成美人那边报失了几件东西,后来又说是摔了,几个人摊钱补上 了。 我只随便听了听,将我这边的规矩交代下,便放她们回去。 红叶从不问我做事的缘故,然而她还是不乐意我将孙妈妈留下,这些人一走,她便道:“一个秋娘还不够?” 我只说:“秋娘那是蚂蝗,孙妈妈不过苍蝇。烦人是烦人,挥挥手不也就飞走了吗?” 长信殿距椒房殿有些路途,一天也只够她跑三回的。纵然她能跑得过来,大约光爬台阶,也累得够呛。我不信她能坚持多久。 红叶又道:“那娘娘为何不把秋娘送回太后那边?” 我笑道:“我总得让她把吸去的骨血,给我留下。” 何况太后留在椒房殿的这些人,我还想用秋娘的事一次打发了。 我前头没有成例让我依循,当年只比照着前朝的规矩,在宫里立下些法则,细节上还有很大的转圜。 不过,像是消夏供奉的分发,各殿的份例倒是没什么好钻研的。只照着当初定下的分好就行。小事仍旧只交给各殿处置。 红叶虽然在勾斗上迟钝,然而当年随着我和平阳在军中历练出来的,处事最利索公平,倒也不用我多费神。只两刻钟,便已经把这几日积攒下的杂务都处置完了。 而后又喝了一盏茶,孙妈妈才从台阶下面爬上来。 看孙妈妈一心代我管了未央宫的劲头,我是真的想象不出来,太后“一行泪,一行咳嗽,念一行经”的情形。太后未关我禁闭,我的消息也递不出北宫门去,苏恒命她专心礼佛了,她还能一趟一趟遣人来椒房殿活蹦乱跳。究其原因,也不过是亲疏远近、狠不狠得下心的区别。 然而我既不是苏恒的亲娘,又不是他心尖子上护着的人,自然也没什么好计较的。 太后偏爱在小事上维护刘碧君,果然说要给她美人的份例。我便笑着,又让孙妈妈去清点了给太后和刘碧君的份例,而后道:“长乐宫的东西,自然是要孙妈妈分发的。” 孙妈妈便又回长信殿走了一遭。 等她再到了长信殿,便是用午膳的时候了。 苏恒又命人从宣室殿送了汤过来,我照旧当着来使的面喝的一滴不剩。 下午的时候,苏恒果然遣人送了四棵葡萄来,帮我种在后院,还搭上了架子。 我不好直说我并没有那么爱葡萄藤,反而还相当讨厌葡萄叶子上那些大肉虫子,便只能笑着谢恩。苏恒又遣 人送了葡萄干来。 我是真的不怎么爱甜食,给韶儿留了一些,其余的全遣人送去给平阳。 红叶笑道:“指不定就是从公主府上搜刮来的,你又巴巴的送回去。” 我说:“你只管送去就是。别人给的和自己的,就是同一件东西,吃着也两个味儿。” 平阳的驸马李游是陇西名门李家的子弟,西疆驻守的将军们太半出自李家,平阳若真想弄点地道的西域物产,自然不难。然而她未必乐意对李游开口。 ——李游也许才情过人,潇洒体贴,是长安少女梦寐以求的良人,却终究不是平阳喜欢的。平阳到我殿里来发他的牢骚,这其实已经是好的了。 我至今仍记得,当时苏恒才新即位,平阳和哥哥至今还没那么深的嫌隙。她跑去沈府玩,不过从哥哥院子里强刨了一株月季回去,李游便阴阳怪气说了大把酸话。把平阳气得不行,直接与他动手打起来。 一来李游打不过她,二来就算打得过也不能跟她动手,因此那回李游很是挂了些彩。太后知道了,便将平阳宣进宫骂了一通。连苏恒也不能站在她那边。 这件事闹得有些大,平阳的名声也因此败坏得差不多。但她终究还是跟李游和好了。 这之后,平阳便跟哥哥,连带当年军中旧僚们都疏远起来。 李游一直试图教会平阳该怎么做他的女人。所以他注定这一辈子都得不到平阳的真心,却不断的毁去平阳原应该得到的东西。 平阳说嫁了也是受罪,并不是随口说说的。 清扬邻近傍晚了才回宫。 我问了问邓纯的状况,清扬道:“一点风寒,当无大碍……然而我看着他像是脾胃不健。他这个年纪了,有这个毛病却不好。” 我说:“邓先生没说什么话?” 清扬想了想,道:“先生说小殿下天资聪颖,可惜他老了。又说陛下新晋提拔的散骑常侍,倒是难得的青年才俊,很想与他喝喝酒。我问是周常侍还是刘常侍,先生便不说话了。” 我一时默然。 周赐的品性,如何让人放心把太子给他?反而刘君宇看着稳健,像是能教太子读书的。 邓纯不说话,不过是怕得罪了我。他的意思,却已经昭然若揭了。 而苏恒贬斥了刘碧君,这几天对刘君宇却恩赏有加,昨天才赏了他宅子,召他入宫问伐蜀的对策。听前边传 过来的话,像是对他的见识相当赞赏。 终究是要提拔重用的。 我便换了话题,问道:“府上可还好?” 清扬道:“老夫人康健。”我心里又酸楚起来,只转而问:“大农令夫人可好?” 清扬皱了皱眉头,斟酌字词。我心里便有了些不好的预感。 清扬的眼神有些飘忽,“夫人的脉象……跟娘娘的一样。”我愣了一下,清扬目光已经飘远,“然而夫人先天不足,体质自然比不得娘娘,便有些凶险。至今福寿未尽——当是,遇着良医了。” 我想了想,道:“我舅家表兄,民间人称‘药王苏远’的,早些年给扶过脉,一直吃着他开的方子。” 清扬目光一闪,面上便有些浮红,只不看我,道:“娘娘可还记得那方子?” 我点头,想了想,又提笔写下来,递给她。 她左右扫一遍,点了点头,道:“就是这个了,娘娘不妨教太医令查验,娘娘吃了,应该也是好的。” 清扬去了,我一个人在窗边坐了大半日。 看着天色一点点昏黄起来,日头将落的时候,漫天层云染尽,赤金色铺遍大半个天空,煌煌赫赫。那云朵一点点浮散,渐渐变得薄纱一样透,扬在空中,像是一条粉色的绸子。日头落尽了,那些炽热的颜色便一分分消退,迅速便灰冷得如炉灰一般。 四下里也悄悄的沉暗下来。楼阁的棱角黑兀兀的峙在铅灰的夜空下。 我很清楚,我身上的毒是在宫里被种下的。那么嫂子身上的呢? 嫂子身子弱,哥哥把她当烛火似的呵护,恨不能说句话都屏住气息。她也不大爱见人,一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断然惹不上仇家。只怕那毒原该是哥哥吃下去的。 如果不是太后,又会是谁呢? 远处亮起一点点萤火似的灯光,苏恒的仪仗渐渐行来,我拢了拢衣襟,起身出迎。 第31章 问责 这一夜苏恒并没怎么折腾我。 大概是连日侍寝的缘故,我身上疲沓得紧,总也不能凝神。一遭接着一遭的恍惚。 苏恒在我耳边的喘息便也一时清楚得像是像是急雨打在伞上,一时又遥远得像是细雨落进了湖心。 外间月亮已经升起来,月辉透过窗棱洒落进来,皎洁清透,映得地上一层白霜。金兽里蒸起的香烟凝了一脉月光,丝丝袅袅的升起来,渐渐的散成一片。帐子上缠枝牡丹的纹路,便在那月光似的烟雾里氤氲起来。 苏恒的说话声传进我的耳朵里,低低的,有些麻痒。我便望向他,他的眼睛黑柔得像是一汪水,怎么可以这么好看。 过了好一会儿,我脑中才映出他的话语来:“……在想些什么?” 我混混沌沌的说:“不知道……”一面揽住他的脖子亲他,把自己送上去。 他顺着我的鬓角,道:“累了?” 我说:“嗯。” 他便松了我,我一时还不能回神。分开了才觉出身上粘腻来,然而又觉得无所谓一般,乖乖让他摆弄着。他将我压得荇藻般杂乱的头发理顺了,从肩膀下撩开。 靠的近时,他的面孔便尤其得耐看。我最爱那一双眼睛,浓密的黑睫,纯然漆黑的瞳子,半点杂质也不染。眼梢微微的挑起来,便是温柔注视的时候,也带了一分道不明的风情。 他俯身亲了亲我的额头,道:“睡吧。” 我仍是看他,他眼睛里便有些薄怒,将我的头压下来,道:“睡吧。” 他的嘴唇蹭在我眼睛上,我只好闭上。 靠的太近。不做事的时候这么抱着,让人分辨不出你我来。只觉得肌肤起伏时,连对方的呼吸都要传递过来一般,十分的不舒服。 我推了推他,他却抱的更紧,手掌贴上我的脊背,让我喘不过气来。 我便不再乱挣,默默的听着屋外的声音。 风也不大,没有太多的虫鸣。世界安静得只有他的呼吸。我的脑子里渐渐的便一片清明,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 头一次这么清醒的觉出,跟他同床,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安眠的。 他忽然沉声道:“端午节快到了。” 我说:“嗯……”片刻之后,终于想起来,“陛下的生辰。” 苏恒说:“嗯——给朕准备一份贺礼。”他勒得我有些疼,在 我耳畔自语般道,“你还欠朕一份贺礼。” 我忽然想起上一世自己死的那一天,不觉便问出来,“陛下想要什么?” 他没有答话。 然而这个夜里却并不平静。 迷迷糊糊的才要睡着,便听到外间有人絮语。 身旁铺褥未凉,却有风透进来,苏恒已不在床上。床头金钩挑落了,橘色的灯火透过缠枝牡丹锦的锦帐,映得床上红艳艳的。 衣服一半搭在床边,另一半却在帐子外面。我想抽过来披着,不想将帐子带开道缝。 苏恒很快便探头进来,道:“朕出去一趟。你收拾好了,先在殿里等着。朕若传禀,你再过去。” 我说:“出了什么事?” 苏恒道:“太后说不舒服。” 我不由就愣了一愣,道:“传太医令了吗?” 苏恒就皱了皱眉头,道:“朕刚刚命人传了。” 我与苏恒独处时,向来是不让外人伺候的,我身上连件蔽体的中衣也无,一时也不好唤人过来,便用被子拢住身子。探头到帐外,道:“臣妾也去。” 苏恒也不过穿了身中衣罢了,跟前站着方生。我往珠帘外面望了望,见站着红叶与吴妈妈。我便又说了一遍,“我马上就好,让我跟你一道过去。” 能让人半夜过来传话,太后这个“不舒服”无论实情如何,都不是件小事。 我才开始管事,便出了这种漏子,实在不妙。断然没有安稳在殿里等消息的道理,否则明日言官说起事来,我就别想再有好日子过了。 我焦急的望着苏恒的眼睛,见他点了头,便忙命红叶进屋帮我收拾。来不及换新的衣服,便抽了件尚未送洗的缃青色暗绣云纹深衣穿上,草草在后面绾了个髻子,便随苏恒出去了。 不知道是谁将清扬一并唤醒了,她穿得也一般草率。红叶便上前帮她整理整齐。 月亮尚未沉下去,然而也不过一点萤火之光,照不明暗暗沉夜。天黑黢黢的,星光也不觉明亮。屋檐棱角漆黑却分明,连屋下风铎也清晰可见。沉静得重墨画出的一般。 万籁俱寂,连一点虫鸣也无。马蹄声和车轮滚起来时带了杂音的碌碌声,溅开的水一般散了,却又留了些隐隐的回音。 苏恒攥了我的手,他的手比我的还要凉,偏又有些湿,令人不适。 他说:“母后春秋咳 嗽是宿疾了,你不必忧心。” 我只说:“皇上也不要忧心太过。” 他便沉了声音。默默的与我上了车。 我仍记得苏恒跟我说过的事。他说是家中幼子,小的时候便比别人调皮些。每每闯了祸,太后也不责罚他,只让他和自己一道跪在父亲的画像前。祠堂阴冷,她身子不好,常常一边哭一边咳嗽,明明一句话也不说,却比打了他一顿,更让苏恒难过。 他说平阳也是个不让人省心的,家里能帮太后分忧的,便只有他的长兄苏歆。太后一直等着苏歆出息了……而后话便停在这里。 我纵然恶毒的猜测,太后是为了陷害我,故意装病的。这个时候却也说不出让苏恒揣摩太后用心的话。 毕竟是母子。一个喜欢的另一个也喜欢,一个讨厌的另一个也讨厌。真的想要陷害我的,还不知道是谁呢。 我们到长信殿的时候,外面只有孙妈妈来迎。 一路进了太后的寝殿,便看到刘碧君肿着眼,挂着重重的黑眼圈在太后跟前伺候。 太后咳嗽一阵子,道:“三郎来了没?” 刘碧君一边落泪一边笑道:“来了。” 太后气恼道:“你别骗我。他眼里只有椒房殿里那个祸害,什么时候也有了老婆子我。” 而后又咳嗽。 她咳嗽得厉害,声音已经有些哑,然而中气却还足。我便先松了口气。 苏恒在外面停了片刻,声音里听不出急缓,问道:“太医令来了没?” 后面便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 刘碧君听了外面说话,先慌乱的理了理发鬓,随即又沉寂下来,只起身扯了扯衣角,便下拜道:“碧君见过陛下,见过皇后娘娘。” 她身上钗环皆无,发髻已经有些松散,半堕在耳鬓。面容略有些憔悴,衣衫也带了些随意的散乱,却越发的楚楚可怜。 苏恒道:“太后怎么样了?” 太后已经在说:“没死!没让你媳妇儿整死!” 我从没见过人这么发难的。只能匆忙跪□来,道:“儿臣不明白母后的意思,请母后明示!” 刘碧君也跟着扑通跪下来,一屋子人,片刻之间,就只剩苏恒站着,太后歪着 太后怒道:“你听她还在跟我犟嘴。” 苏恒沉默了片刻,道:“儿臣也不明白,请母后 明示。” 太后噎了一口气,竟然就这么又倒在床上,四面的人忙涌上前去,哭哭啼啼,吵闹得人头都要炸开了。 一片杂乱里苏恒将我扶起来,道:“你先回去。” 我一时木然,抬眼看他。苏恒目光里有什么一闪,伸手盖住我的眼睛,道:“有朕在。你先回去。” 我站起身,不觉脚下晃了两晃,忙扶了门框。 其实我很想留下来看看,太后还想怎么闹。 刘碧君膝行着追上我,拽住我的裙角,仰头道:“皇后娘娘,太后是无心的。只因今夜去传太医令,却无人当值,太后娘娘心里一时气闷。并不是意指皇后娘娘。” 让我怎么说——太医令归少府管,少府在大司空治下。大司空许文本老病,手上诸多杂务都分交给大农令代理,不巧的是,大农令正是我的亲哥哥。 我俯身扶她起来,道:“诚惶诚恐,无立锥之地。太后日后也不必再生气了……” 苏恒忽然便回过头来,目光直直的望着我,我不觉退了一步,口中的话已经断掉。 他上前一步,攥着了我的手,我只觉手腕都要被捏断了。 他拉了我排开众人,跪到太后跟前,平静道:“母后什么也不用说了,该死的是儿臣。” 他的声音很沉,也不大,殿内却立时鸦雀无声,连正在诊脉的太医也觳觫着叩下头去。每个人的面前都有汗水滴落下来。 太后已经攸攸的转醒过来,也不咳嗽了,只抬着一跟手指指苏恒。 苏恒抬手拉了清扬起来,对太后道:“她是神医吴景洲的关门弟子,顾仲卿的侄孙女儿。虽是女流,医术却不逊色于太医令。就暂且先让她为母后扶脉,必然周全无遗,公正无私。” 苏恒道:“命所有太医令前来会诊。着少府令、大司马、宗正前来长信殿,朕要亲自问责。” 第32章 决裂 太后指着苏恒,眼睛瞪得大,几次张嘴,都说不出话来。 苏恒下了令,便起身要走。我被带得一踉跄,几乎要扑到他的身上。 太后眼瞳便有些上翻,底下跪着的宫女们忙上前帮她顺气。刘碧看见状,愣了一刻,忙哭着抱住了苏恒的腿,道:“陛下,人病弱时难免有些脾气,一时口不择言也是有的。太后娘娘年纪大了,陛下不要跟着怄气……”她动摇不了苏恒,便又扑倒我跟前,一边叩头一边哭道:“太后娘娘只是心里想见陛下一面,并不是想责怪了谁,皇后娘娘便劝劝陛下,多陪陪太后娘娘坐一会儿吧……” 我木然望着她。刘碧君未免太看得起我,太后与苏恒见不见面,岂是我能说的上话的? 这佞宠惑上、隔绝帝后的罪名,我是担不起的。 然而太后己发了脾气,我一开口必然就是“犟嘴”,便只默默的重新跪下去。 ——民间有句话说,多年的媳妇熬成婆,这后宫的女主子也从来都不是皇后,而是太后。如今太后步步相逼,真是逼得我不得不动心思,好早一日熬出头。 太后总算投再背过气去,喉咙里一句话终于挤出来,“你让他们走!哀家病死了岂不更好,省的碍了他们的眼!” 苏恒闻言,回身便直挺挺跪下,道:“母后这么说,是叫儿臣无立锥之地了。只是今日己经有人欺负了母后,又栽赃到皇后身上,儿子纵然昧弱,却也知此事姑息不得,必得即刻彻查清楚了,好给母后交代,还可贞公道。” 太后噎了一口气,捶着胸口道:“好,好。你去查。我倒要看看,你能查出个什么样的不偏不倚的结果来。” 苏恒依旧攥着我的手腕,叩了头,才起身拉我走。 太后在后面憋了口气,道:“皇后留下!” 苏恒身形略顿了顿,我默默的挣开了他的手。 他低声道:“晕过去。” 我不能分辨他的用意,只怔愣的望着他,脑中一时百转千回。 片刻后,身形略晃了晃。 他演戏果然娴熟得令人叹为观止,眼瞳缩得厉害,连声音也有些飘忽了:“怎么了?” 我说:“……有些头晕,不碍的,陛下去吧。” 苏恒屏了呼吸看着我,可是我半点不想晕倒给他看。就算我此刻晕倒了,他也不可能送我回椒房殿。一会儿我落在太后手里,万一有谁打着救醒我 的旗号,给我灌下什么药去,那我便有苦说不出了。 苏恒还要装模作样,太后却是能做出这种事的。 这屋子里不会有谁怜惜我,我得自谋出路。 苏恒面色又有些不好,死死的盯了我好一会儿,终于甩了我的手,道:“方生,你留下替联照料着。碧君,太后与皇后都病着,联就暂时将她们留给你了。” 而后便转身大步去了。 我只在帘子下边伺候着。 屋子里跪了一地的人,却半声人语不闻。一片悄寂里,更漏滴滴答答的烦响像水纹一样推开来,一声催着一声。蜡烛烧得残了,连着爆了两个烛花,殿内器物黑漆漆的影子便猛的拉长了,像猛兽般跳起来袭人。 清扬不急不躁的给太后切脉,左手切完了换右手。垂着眼睫,一声不吭。 外间隐隐有人鬼哭狼嚎的声音传进来。 帘子下跪着的太医令大慨不堪老迈,哆哆嗦嗦的抬了一只袖子擦了擦汗水。 太后的眉心跟着那声音跳起来,片刻后抬了袖子掩着嘴咳嗽,刘碧君忙起身为她顺背。 太后抬了抬头,帘子下边伺候的吴妈妈忙上前道:“娘娘有什么吩咐?” 太后面上是老妇人才有的慈悲关切,“去看看,外边儿出什么事儿了,叫得哀家心口疼。” 吴妈妈忙应声去了。片刻后回来,声音就己经听不到了。然而吴妈妈脸上的骇惧却半天不消,道:“是陛下在审问。” ……看来是用刑了。 我不觉往外望,天一色柔黑,星幕低垂,万物仿佛都被吞噬了。 太后道:“审的什么人?” 吴妈妈踟蹰片刻,道:“老身没认出来。” 太后便觑着我,道:“皇后说,皇上审问谁呢?” 我垂首道:“儿臣不知。” 太后眉毛一竖,道:“不知道?你什么事不知道?” 我只垂着眉不做声。 方生忙上前道:“太后息怒,小人去看看。” 太后挥了挥手,方生迟疑不定的望向刘碧君,刘碧君悄悄的点了点头。方生这才起身去了。他的身形才消失在夜幕里,太后那边便慵懒的道:“过来给我捶腿。” 她不点名道姓,我便也不作理会。这种事本来也不该我做的,何况连我要“整死”她的话太后都说了,我 十分怀疑,我敢靠前一步,定然便要挨一记窝心脚。 刘碧君目光哀切的望了我片刻,有些失望的敛眉上前,为太后捶腿。 太后恨铁不成钢的一把将她揪开,沉声道:“皇后,过来给哀家捶捶腿!” 我心里憋得厉害,便静静的望着她。这个无论我做什么,都只想置我于死地的女人,我实在不想再与她周旋。 太后目光从严厉、错愕渐至恨恼,最后抬手不知道摸到什么,便朝我丢过来。 我只觉得鬓角一湿,一个黑乎乎的物件擦着耳朵飞过去,将身后柜子上摆的瓷瓶撞到地上,摔得希碎。屋子里再次静默无声。清扬也跪直了身子,忘了切脉。 刘碧君惊恐的睁圆了眼睛看我,片刻后,不及站稳便朝我跑过来。 我耳边有什么东西湿湿热热的滑落下来,身后己隐隐能听到脚步声。 刘碧君抬了手帕来为我擦,我往后退了一步,脚腕一磕,便仰倒过去。 我并没有陷害刘碧君的意思。我只是恰好想到苏恒那句“晕过去”,并且觉得目下时机刚刚好。跟刘碧君交道打多了,总忍不住也想“凑巧”的柔弱一回试试。 我上一次装晕,还是在杨清叛乱时,然而那时怀了孩子,纵然身后七八个人簇拥着,也并不敢真的摔下去。若不是杨清畏惧沈家的威势,又存着拉拢舅舅的心思,生怕我在他手上出了意外,我定然拿不住他。 然而这一次当着刘碧君和太后的面,却是不敢怜惜自己了。 只要舍得疼,怎么还装不像呢? 我倒得利索,刘碧君手忙脚乱的没拉住我,反而错手推了我一把。 我只差一点便要在门槛上摔得头破血流,幸而身后赶过来的人及时冲了一步,将我接住。 我本以为是方生,然而半晌没有听到告罪的话。又以为是苏恒。 便扶了额头,倦倦的睁开眼睛。 藻井上的浮绘在跃动的烛火光里仿佛活了般令人眼花,我凝神了好一会儿才确定,眼前的男人确实不是苏恒。倒也是一张俊朗的面孔,剑眉,黑玉一样的眼瞳,挺直的鼻梁。人说相由心生,这人倒生了副正人君子模样。 却没有坐怀不乱的修为。目光闪烁了两回,才终于强垂下睫毛来,别开脸,道:“臣……冒犯。 方生忙招呼几个宫女来扶我,用帕子为我捂住额上伤口,刘碧君想上前,却被 他不动声色的隔开了。 刘碧君大慨一时还未回味过来,只有些怔愣的望了望先前接住我的人。 我脑中回转,忽然意识到,那个人是刘君宇。 果然,他这就俯身下拜,道:“臣刘君宇,见过太后娘娘,皇后娘娘,见过刘良人。” 刘碧君侧身受了半礼。 太后又在那边咳嗽了起来,似乎气得不轻,上气不接下气,道:“方生,你去打听的消息呢?” 方生似乎也有些恼怒,却还是按捺了,不动声色的上前道:“回太后,臣出门便遇着刘常侍,并未来得及打听清楚。” ——让刘碧君的哥哥来报信,看来苏恒审问的,是太后身边伺候的人。 鬓角的伤口渐渐呼呼的疼了起来,具体伤在哪里我自己也分辨不出。抬手去摸,却被人挡住,原来先前跪在一旁的太医令己经过来帮我清理。 “不碍……”他颤巍巍道,“未伤了面颊。” 这就有些可惜了。红叶额角上的疤痕日日用刘海遮了,明明不是她的过错,却是她不能见人。若换做了我,必然干干净净的将额头亮出来,让我的仇人日日看着,夜夜心神不宁。 若伤在头发里,倒也像我藏着掖着似的。 我不由偏了头去看,太后到底用什么打的我。 却只看到一地碎瓷。有人落脚在碎瓷的间隙,袍据上云纹蜿蜒似水,鸣玉下漆黑闪金的绦穗低垂过膝。 苏恒回来得竟然这样快,必然不及收到方生传去的消息。 看来他在太后跟前,也是安插了人手的。 他俯身从宫女手里将我抱起来。我忽然就有些懊恼,自己装得太过了。 他声音略有些沉郁,“儿臣忽感身体不适,便先回宣室殿了……” 他停住脚步,身后跟着的另两个太医令只得在门外跪了。 “子瀚,你代联向太后禀明原委。你们三个留下来,悉心为太后诊治。”刘君宇并三个太医令叩头领命,清扬便也膝行着后退一步,跪拜了太后,起身跟过来。 太后声音里这才有了些慌乱和哀切,“三郎……” 苏恒身上略僵了僵,我便也说:“臣妾身上无碍……” 然而才开口,额角便又粘腻起来,有血从纱布下面流出来,顺着脸颊滑落下来。太医令说未伤了脸颊,我猜想,大慨伤在眉角或是太阳 穴了。 我抬手擦了擦,却被苏恒按住——这就不是我不为太后说话了。 皇后毕竟不是普通人家的儿媳妇,若让朝臣知道,一国之母被太后打得头破血流,实在有伤国体。便是苏恒有心向着太后,这次也必定是当真恼了她。 要用这种法子才能从太后手里讨得半分便宜,我这个皇后当得,真是窝囊透顶。 外间天色仍是沉黑,弦月己经西移。 天高树低,漫天星斗。长巷深深,望不到尽头,高墙侧畔树荫的黑影柔柔的摇曳。风错高处吹过。 苏恒将我扶上马车,我侧靠在车厢壁,他将我拉过去,枕在他的肩上。 这一夜略有些闹腾,早该落钥的时候,东阙门却依旧灯火通明。苏恒的马车驶过了,值夜的侍卫才将宫门推合上。 我困顿得厉害,便闭目养神。浑浑噩噩间,忽然听苏恒道:“还疼不疼。” 本来想,脸上落了疤才好。然而此刻脑海中忽然浮现出韶儿哭得皱成一团的脸,不由就有些头痛,“会不会留疤?” 苏恒愣了愣,道:“落了疤也不要紧,你怎么样,联都……” 他当然没关系,又不是落疤在他脸上。 我说:“别让韶儿看到了。” 苏恒便沉下声来,“……今晚便先住在宣室殿里吧。” 我说:“好。” 太后用来打我的是一方陈墨,因研磨过一次,角上松胶化掉了,才没将我眼角开到耳鬓。然而她丢得重,还是在我眉后开了一道口子。 清扬怕伤口里存了墨粒,拿棉球蘸着酒给我擦了好一会儿。我疼得脑子发木,回想起太后当时的眼神,不觉有些后怕。 司空许文本和少府寺卿莫畅正在外边回话。 苏恒大慨也没避着我,只在寝殿州司见他们。就着风声,他们的谈话便也断断续续飘进来。 苏恒给许文本赐了座。少府嗣卿莫畅接着便惶恐的回禀,大意不过是太医令陈午玩忽职守,误了太后的诊治,己经下狱,请皇上发落。 苏恒便说:“……‘玩忽职守,?以为联是傻的吗?!太后宣召他都敢不去,还不知是谁给了他胆量。” 这是句诛心的话,莫畅若接了口,便是承认了少府与后妃勾结,意图不轨。他先前还想丢出陈午去自保,此刻却将头叩得里屋都听得到,分辨道:“皇上明鉴!北 宫门禁止外臣出入,少府想要向皇后奏事,都是要入了档,请太后身边的老妈妈转禀的。” 先摘清了少府与后妃间的嫌疑,而后道,“若说后宫宣召,一时被拦在北宫门,误了时辰还是可能的。至于拒不出诊,便是给太医令一万个胆子,也是不敢的。这件事上,臣愿用项上人头为陈午作保。” 苏恒便沉静了片刻。我有心细听,清扬在我身前跪直了身子,道:“娘娘略侧侧头,我为您包扎。” 第33章 旧事 太医令当时颤巍巍,手抖得厉害,自然包扎不好。 清扬这个半时辰见了这么多事,却依日沉稳安静,面色没有稍稍变点,倒颇有其祖之风。 她细细的为我包裹着,我便问:“太后怎么样?” 清扬抿了抿唇,面上看不出什么异样,道:“太后身体康健,虽脏腑有些旧疾,却没什么大事。长安城里杨柳树多,这几日又是飞絮的时候,便容易犯痰咳旧症。过几天也就好了。” 我说:“这就好。” 清扬又道:“倒是娘娘气血两虚,前几日才昏厥过。这半夜折腾,又可能见血光的事,还是远着些吧。像今日,万一刘常侍没接住,可怎么得了” 彼时已听到了脚步声,我只以为是方生回来了。他定然会拼死接住我,我倒是没怎么害怕。却不想先进去的竟是刘君宇。 只能说,刘碧君的运气确实好得天妒人怨。上世她在我跟前受遭委屈,便让苏恒碰着了。这世好容易也轮到我在她手上受委屈了,却偏偏让她亲哥哥碰着。 真是令人不服气都不行。 我管道:“我记下了。” 清扬将绷带角系起来,又道:“皇上命人调了碗玫瑰露,这会儿想来也凉下来了,娘娘要不要喝” 我摇了摇头。苏恒给的东西,能不入口,我是绝对不会再吃的。 清扬又道:“皇上吩咐,娘娘不必等他,先睡吧。” 我说,“我还有话要对陛下说。” 清扬道:“不急在这时,娘娘还伤着,睡醒了再说,也是样的。 清扬便扶我躺下。挑了金钩,将床帏放下来。 床帏是金红纬黑线织出来的重锦,厚密不透风,半点灯光也照不进来。龙床足有三丈宽,五丈长。落下床帏来,竟也一抹漆黑。 我有心再听外边的话,却怎么也分辨不清了。 只好静心睡觉。 我略有些择枕的毛病,又是躺在苏恒的床上,翻了几次身,只是头脑昏沉,却睡不着。脑海中时又浮现出太后那双恨恼的眼睛,不觉锋芒在背。 迷迷糊糊中,渐渐就有些往事入梦。 竟然再次想起戾帝来。 当年我与他分别后不久,便传出了他在南阳起兵的消息。时天下豪壮之士纷纷揭竿而起,遥遥呼应。到我十五岁那 年秋天,他终于攻破了长安。他率兵闯进未央宫时,始建皇帝就在宝座前刎颈自尽了。 众人将始建皇帝的尸身拖下宝座,扯下军旗披在戾帝的身上,他便在未央前殿的瓦砾废墟中,坐上了那个仍浸在血泊中的座椅,登基称帝。昔日被始建皇帝满天下追捕的楚王王孙,终于应了当年的谶语,夺取了天下。 而彼时,因为舅舅稳居邯郸,按兵不动,河北之地超然于乱世之中,仍是片乐土。至少邯郸沈府内院,我的晴雪阁里,静好无事。阖府上下所为之忙碌的,是我即将到来的及笄之礼。 我虽比不上姑姑们的美貌与才情,却也沾了北沈家“世家好妇”名声的光,四面来求亲的高门子弟,几乎要踏破了沈家的门槛。父亲有意将我嫁进河东避难而来的卫家,卫家阿秀与我自小起长大,已是一表人才。 然而舅舅看不起卫秀文弱优柔,说他已为我寻觅了个好人,虽门第不显,却是不世出的英雄豪杰,到时会让我亲自看看。 父亲问是哪家的子弟,我在屏后偷偷的听,只听到个“苏”字。 九月初九日,重阳佳节,我的生辰。 本该是登高的晴日,这天却秋阴不散。河北沈家邀了;满座高朋,却只不足半数人来赴宴。因为戾帝的使者来到沈府,答谢我的救命之恩。那人只带了十余亲兵前来,却人人说他有天 神般威严的仪容,令人不敢目犯。他命亲兵执刀互在沈府门前,只身人在席间谈笑,得知沈家有女待嫁,便解下腰间佩剑为礼,向父亲询问我的闺名与八字,开口求娶。 父亲气恼得拂袖而去。舅舅却与他把酒对饮,言谈葚欢。 我猜想他大约就是舅舅先前提到的人。这般干净利索、不拘于礼的作为,实在让我好奇得紧,便想偷偷的去看眼。结果半路遇上父亲,被丫鬟们强架回去。 红叶代我去看了眼,回来说那个人支颐微笑,眉梢眼角的风流恣意,令屋子伺候的丫鬟们都飞红了脸颊。他与舅舅谈笑风生,席间坐的名门贵自尽数被比进尘土里。 我想象不出这种意态,心中却暗暗有所憧憬。 红叶又悄悄的告诉我说,不知道谁放出话去,说我有皇后的命格。这个人明明是戾帝的属下,却还敢来沈府提亲,想必是有争夺天下的野望。 我时默然。此刻的局势,天下人皆看得清。戾帝得河北而有天下,他人得河北而可争天下。传出沈家女儿有皇后命格这种流言, 并不奇怪。 我忽然便明自为何父亲对来人生气,舅舅却对他欣赏有加了。 河北很快也不能置身事外,而父亲仍有偏安之心。这个人敢在此时将刀兵带进沈家的宴席,正是在逼父亲尽早表态。而当时便解了佩剑求娶,则是因为他瞬间便已判断出,我的出嫁便预示着河北之地日后的动向。 看似恣意妄为,却并非真就是个狂悖胡来的人。反而聪明果敢,心怀高远。舅舅说他是不世出的英雄豪杰,想必并非谬赞。 我便留了心。问红叶,她告诉我的话是从哪里听来的,红叶说,是来赴宴的宾客们嘲讽他时所说的。这些人既然来了,便必然也存了与沈家结亲的心思。眼看要被人捷足先得,便传这种流言。 戾帚自己也应了谶语,自然对这些话更在意些。他新破了长安,威震天下。正是睡榻之侧,不容他人酣睡的时候。若此人向沈家求亲的事和流言道传进戾帝耳中,只怕戾帝再不能让他活着。 我不自有些焦急,想要提点他。却不知该如何将话传递给他,不觉辗转反侧。 醒过来的时候,床帏已经打起。 天际泛自,屋内却还有几分黑沉。花枝上红烛将尽,烛泪层层垂落凝结,烛心那笔火光燃得平稳,晃也不晃下。 苏恒似乎也刚起床,正背着我在床下更衣。 忽然便目过头来,见我睁着眼,便料到了似的微笑起来,回身揉了揉我的耳垂,道:“不用急着起来,再睡会儿吧。” 黑睥流光,灿若星辰,依稀就是我梦中所想见的模样。 我时有些恍惚,将手心贴上他的手背,道:“我做了个梦。” 他眼睛便柔柔的眯起来,问道:“什么梦?” 我说:“梦到我及笄那年,你到沈府来观礼。” 他并不答话,只俯身亲了亲我的额头,道:“今日还有朝会,朕得去了。” 他触着纱布,扯动了我头上的伤口。我一激灵想到昨夜的事,瞬间便清醒过来。 忙扶了额头,起身跪在床上。 苏恒道:“怎么了?” 我摸不清苏恒的心思,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历来太后与皇后交恶都只在暗处,最多明面上不相往来也就是了,倒是前朝孝明皇太后曾明着指斥桓帝杨皇后心怀怨恨、想谋害她,杨皇后在孝明太后跟前跪着哭 了三日,才让她回心转意。而后婆慈媳孝了两个月,杨皇后终于用碟子甜糕让孝明皇太后死得不明不自。 太后说出我想整死她这话时,必然不知道这段往事。 不过我很清楚,就算我去太后跟前跪着哭三年,她也不会有半分心软。苏恒不是桓帝那种会 让皇后替他批阅奏折的昏君。而太后虽不像孝明皇太后那般拥互有功,但她是苏恒的亲生母亲。 拥互有功的人少有善终,皇帝的生母则又是另番情形了。 一力降十会。太后有恃无恐,尽可以随心所欲的折腾我,我却不得不步步小心。 我深深叩下头去,道:“不能讨得太后欢心,是臣妾无能。太后教训臣妾,臣妾不敢辩解。然而操控太医,不许太后问诊事,臣妾万万不敢。恳请陛下明鉴。” 这些话本该咋夜便对苏恒说,然而先是句我要整死她,后又是方墨砸过来,太后要撒泼,正该让她尽情的表演。我只需含羞忍辱、惶恐茫然便够了,认真跟她分辨反而不好。 苏恒沉默了好会儿,才说:“可贞,抬起头来。” 我便抬了头望向他。 这个人可以让我生,让我死。我若不能杀了他,便只能依赖他。 他说:“可贞”用拇指摩挲着我的眉角,道,“让你受委屈了。” 我伤口肿的厉害,他摸过的地方像针剌般疼。 其实我并不怎么觉得委屈。上世我倒是不曾忍过气,太后自然也没能这么明目张胆的给我委屈受。但是结果又怎么样? 苏恒亲口说我无关雎之德,有吕霍之风。以此为名废后,继而废太子,生生将我逼上绝路。 相较而言,我宁肯忍下太后时的欺悔,也不愿让苏恒抓到把柄。 我说:“臣妾不敢。” 他说:“联以前没有想到,母后会这么对你。” 我默然无语,他便又说:“可贞,这件事交给朕。再信胜一次。” 他的目光里已经有些焦躁,我越发猜不透他的心思,不觉便往后退。 他抓了我的手,目光漆黑,瞬也不瞬的逼视着。 你信他念情的时候,他绝情以对。你想与他讲理、自谋出路的时候,他偏偏又跟你论情,让你把一切交给让他。 我只能笑道:“臣妾不信陛下,还能信谁?” 他略顿了顿,忽然便有些失望的俯下身来,咬住了我的嘴唇。 我并没有在宣室殿久留。 太后咋夜才说了重话,只怕御史台这两日就要闹腾起来。哥哥那边料想也得到了消息,应当有些对策。 我不可能无所作为,乖乖的等苏恒为我做主。 第34章 探问 昨夜的事闹得有些大,太后打了皇后,苏恒又刑讯了太后跟前伺候的下人。虽到现在也没过半天,但只怕各殿里都听到了风声。 我回到椒房殿的时候,红叶显然已经听说了始末。见我包着纱布回来,也只略愣了一愣,便默不作声的迎上前来。 她眼圈青黑,眼睛里缭着血丝,只怕昨夜我去了长信殿,她便再没睡着。此刻见了我,眼睛里便聚了些水汽,睁得大了,看上去就茫然得厉害。 “北宫门的郑妈妈来换腰牌,等了娘娘两刻钟了。”她开口便禀事。 我猜想郑妈妈也差不多该来了,便接话道:“让她直接去寝殿见我吧。” 红叶道:“喏。”便转身要去。 我说:“红叶。” 她脚步停住,却不肯回头。我无奈,掏了帕子塞给她,小声道:“我是装给人看的。” 她气息立时便有些哽滞,接了帕子,一屈膝便飞也似的去的。倒像是我让她受了委屈。 ……早知道我就先下手为强,见面就哭给她看,也省的次次要我这个受伤的倒哄着她。 一面想着,一面竟无奈的笑了出来。 殿内铺褥早收拾干净,屋子里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味,却没有烟气。很能舒缓疲惫,让人心平气静。 苏恒寝殿里伺候的几乎全是宦官,只好让书房里伺候茶水的小丫头为我梳头,她手略有些重,扯得我头皮疼,因此回殿后我便让青杏儿帮我解开。 头发才梳了一半,郑妈妈便跟着红叶进来了。 我从铜镜里瞟了一眼。她依旧是之前那般沉稳雅致的模样,头发梳得乌亮,簪了两样朴素精巧的银簪子,身上灰紫色深衣配着黑纱大衫,也是一样的朴素沉稳,然而料子却也是好的。 给哥哥办事的人从来都穷不了的。然而像郑妈妈这么沉得住气,不张扬、不炫耀的,也难得一见。她藏得这么深,若不是那只平安扣,只怕我现在还在考量她的立场。 郑妈妈进屋见了我,并没急着抢上前来,反而后退了一步,微微垂首,等红叶通禀。 我便挥了挥手,道:“给郑妈妈看座。” 一面将殿里伺候的人都遣出去,只留红叶和青杏儿伺候着。 青杏儿今日手也有些抖,似乎很怕弄疼了我。攥着发梢摆弄了半天,最后只在下面挽了个坠髻。而后忐忑的看着我,看得我不自在。伸手触了 触眉角的伤口,看是不是渗出血来,结果是她下意识的倒吸凉气。 我只好说:“梳得不错。”也不只是想给她些胆量——这个时候,确实是越显病容的打扮越好的。 她便稍稍松了口气,忙去帮着红叶侍弄茶水。 我回过身,郑妈妈这才开口禀道:“昨夜北宫门新换了管事,因是陛下下的旨意,想着娘娘可能还不知道,因此老身便来娘娘这里拜见——牌子其实昨日已换过了。” 我自然知道她不是为了换牌子这种事来的,否则也用不着巴巴的等我两刻钟。 她来的很是时候,我如今确实很急着知道,昨夜太后请太医是怎么一回事,苏恒又查到了些什么。 我说:“我也记着昨日北宫门来过人了,似乎是个姓赵的妈妈?” 郑妈妈道:“是姓赵,娘娘记得不错。” ——当然要记住的,毕竟是连我的旨意都敢拦着的人。 我说:“赵妈妈怎么了?” 郑妈妈略顿了顿,垂了眼睑掩饰着神色,道:“老身在永巷管事,倒是不怎么清楚北宫门的事。听说是陛下传了赵妈妈并北宫门掌钥的三个妈妈去问话,她们说是太后遣了人来未央宫禀事,却说不明白太后到底遣了谁来。又说是他们将事转禀给椒房殿了,却又说不明白到底禀给殿里哪位姑姑。因此触怒了陛下,昨夜收押在掖庭。” 我心中略略有些安稳下来。太后若是故意陷害我的,必定会提前跟赵妈妈她们串好供,断不至于连派了什么人来传话都说不清——如今出了这种纰漏,不止赵妈妈她们性命难保,太后那边的盘面也立时要艰难起来了。 一面却又不由疑惑。 这些人在宫里当差也都有些年数了,应该知道,事关太后、皇后,哪怕传错句话都可能要人命的。她们连供词都没串好,怎么也敢胡乱栽赃我? 只怕是审问的人,耍了什么花招诱导她们。 兵行险招不是哥哥的风格。那么会是谁呢? 我说:“昨日孙妈妈倒是来回三次,说的却尽是杂务,半点没提太后的身上……” 郑妈妈道:“孙妈妈就不是等闲人能问的了。” 我点了点头,无奈笑道:“只怕孙妈妈开口时,我也百口莫辩了。” 孙妈妈若一口咬定了,太后旧疾复发的事她跟我通过气了。只怕不待我跟她当面对质,听的人心里便已有了 计较。 郑妈妈关切道:“娘娘昨日遣人出过北宫门?” 我说:“郑妈妈有所不知,昨日我指了个太医令去沈府,给大农令夫人诊脉了。” 郑妈妈略有些惊讶,道:“不是皇上指的吗?” 我一怔愣,只答道:“陛下也确实发了话的。” 郑妈妈点了点头,道:“这就是了。娘娘容老身说句大不敬的话——这事若放在平民百姓家,也不过就是去请大夫结果没请到罢了。内院儿还锁着,又没人出去打点。大夫坐不坐堂,又哪里能怪到媳妇儿身上?太医院又不归娘娘管。” 停了停,又说“何况,老身听说,是当值的太医令不在太医院里好好坐着,反而无故跑回后院翻什么医案。太后娘娘遣去的人扑了个空,这便闹腾起来。根本就是个巧合。陛下已拿了那个太医令,正在追究。要老身说,娘娘当务之急,该让太后娘娘平复下心气来,莫让那些不当紧的人物,扰乱了深思?” 额头一阵阵做疼,然而郑妈妈的话,我一时还真不知该怎么反驳。 便转了话题,道:“昨夜当值的太医令,是陈午?” 郑妈妈道:“正是他。说起来,他还是太后亲自提拔起来的。” 这倒是真的。 我一时就有些疑惑——这件事上脱不了干系的,似乎都是太后用得着的人。越听郑妈妈说,就越觉得太后是搬起石头咋了自己的脚。 莫非真的是有谁在背后帮着我?这么想着,不觉又好笑起来。这宫里有谁敢趁机算计太后呢?便不多想。 郑妈妈又道:“这宫里,也只皇上和太后才能劳驾了娘娘。陛下亲自问责的事,娘娘正该避开嫌隙。反而是侍奉长辈,总得多费些心思的。” 这话说的很得哥哥的真传,我不由就有些无奈。 哥哥这个人,时时站在道义上,事事都让人拿不着错处。我跟他争论,从来也没有赢过。 不过哥哥说的也确实没有错,这件事里我只需在意两个人便可。只要太后那边我做足了姿态,宫里和外廷的人便都不能说我什么。太后一个人是废不了皇后的。 至于苏恒,就算他不喜欢我,也有哥哥在外间打点,必然不会让他轻易动我。 我说:“我明白了。” 不过就是学前朝桓帝杨皇后,到太后殿前哭去。 孙妈妈要避着嫌隙,话说完了便 不多留。 她说的话红叶也听着,自然明白什么意思,将她送出殿门,回头便道:“不要再去了。” 我笑道:“这话从何说起?” 红叶道:“郑妈妈说的是普通人家的道理。然而就算是普通人家,也没有婆婆要弄死媳妇儿,媳妇儿还巴巴的凑过去让她得逞的道理。” 我默然不语,红叶便垂了头,“若不然,便带了我去吧。” 这话说的,仿佛带了她一个小姑娘去,太后就弄不死我了似的。 我便笑道:“我还不定去不去呢——何况我这里还有两件要紧事得让你去办。” 红叶便抬头看着我。 她眼睛略有些红,却半分犹豫与迟疑都没有,异常的平静和干净。 对上她的目光,我不由就想起那年残秋时节萧萧肃肃的枫叶。那时我身上鳞甲铿锵作响,腥臭的血气弥漫不散。而她满面尘灰的拦在了我的马前,衣衫上浸透了血泥,面色苍白却平静的,将一颗人头丢在我的面前。 我一晃神,便听她道:“什么事,小姐说吧。” 我说:“你去打听下,掖庭里关着的那三个人,陛下有没有处置。” 她便有些不解,我并不打算瞒她,“如果没处置,咱们就不用去长信殿了。” ——如果处置了,自然是苏恒想帮着太后,只怕他还是希望我能跟太后和解的。那我也只好姑且再顺着他的意思演一场戏了。 才说着话,忽然听到窗外有人声,便闭了嘴巴。 片刻之后,外边便来通禀,清凉殿里陈美人过来了。 陈美人前日派了玉枝来探路,我便料想她这几日也就来了。然而偏偏中间出了太后这件事。以她过去的作为来看,我还以为她又要再观望观望。 然而这会儿来,自然比局面明朗了之后来,更有分量些。端看她怎么说了。 我便起身相迎。 跟刘碧君和梁美人比起来,陈美人算不上漂亮。 大概是生在西北的关系,她肤色比别人稍有些深。眉眼倒也极黑亮,却不爱笑,看着像个会藏事的,不那么讨巧可亲。 她穿的简单,腰上连宫绦都不曾系,走起来时裙摆当风,倒不扭捏。 见了我,便屈身下拜,我抬手扶她起来。寒暄一番,让进屋里来。 她坐定了,便说:“前日娘娘遣 人去要葡萄,臣妾本来该亲自来一趟的。因怕唐突了,便只好暂且搁下。” 我笑道:“有什么好唐突的。这宫里边能说话的就这么几个人,本来就该多走动走动。有谁过来陪我坐坐,我求之不得呢。只是今日——倒不是我故意慢待你,实在是我不好见人。” 陈美人忙道:“娘娘快不要这么说。这些事明眼人心里都是明白的。皇上是一等一的明眼人,自然心里透凉。” 我笑着垂下头去。 本来想挤出几滴眼泪来,然而怎么想心里都只有一片漠然,反而苦楚不起来。 红叶奉了茶来,陈美人对着她倒是自在了不少,道:“有劳。” 又对我说:“这话原不该臣妾说,只是有些人也做得太不成样子了。太后年纪大了,难免有心情不顺的时候,底下的人就该劝着、拦着。哪有反而借机生事的道理?真是生怕这后宫安宁下来。” 我避而不答,苦笑道:“太后老人家也不是谁都能劝得的。” 陈美人道:“这些可不是身边人的本分?若连本职都做不到,就该换了别人来。否则继续跟在太后身边也无益,反而要生事。” 我不说话,陈美人垂了眉,看杯中水汽缭绕。过了一会儿,又道:“是臣妾多嘴了。” 我说:“是我该谢妹妹提点。只是……太后离不开她。” 陈美人点了点头,笑道:“真不知是陛下的妃子,还是太后的妃——”忙将话咽下去,转而道,“说起来,那颗葡萄活了没?” 我笑道:“看着还好,当是活了吧——这葡萄可是骁骑将军带回来的?” 陈美人略有些惊讶,笑道:“是。想不到娘娘竟能记得家兄的名号。”又道:“家兄偏爱这些东西,每次换戍回来,都要带几颗回来扦插。只是这也是旧的了,自弘明二年,大将军破了匈奴,西边好些年都没有战事了。” 我点了点头,道:“陈将军还年轻。” 年轻人,总会有建功立业的机会。而我的舅舅,纵然功高盖世,却已经都是过眼烟云了。 大概是看出我身上疲乏病弱了,陈美人很快便起身告辞。 我让红叶送她出去,道:“闲暇时,常来看看我。” 她说:“放心。”想了想,又道:“娘娘有用得上臣妾的地方,尽管吩咐。” 第35章 演戏 我确实有一遭要用上陈美人的地方,不过暂且不着急。 陈美人显然是来向我示好的,然而后宫这些美人晾着我已经有段时日了。红叶还是有些信不过她,提点我:“无事献殷勤,小姐要防着点。” 我笑道:“独门独户过日子,谁都不容易。我心里有数,你别担心。” 苏恒的废后诏里有一点确实说对了,我并无《关雎》之德。 我虽在沈家活了十六年,日日都被教导该当个不怨不妒、识得大体的贤淑闺秀,但本性如此,不是可以教化得了的。 我只要一生一世一双人。当我爱他的时候,必然掏心挖肺,把自己的全部都给他,不做半分保留。他不收也就罢了,但若要收下了,便必须也把自己完好的交给我,少一分、残一份也是不成的。 但其实我一直都不知道,苏恒是不是真的爱我。 我一直都记得新婚之初他的冷淡。他后来对我的每一份体贴和爱护,我都下意识的会想,也许他只是在回报我的毫无保留,就像我的父亲敬重我的母亲。 但是那个时候他是那么的无懈可击。征战四方、威震天下,每破城时便有无数美人投怀送抱。他只衣不卸甲的回我房中。每一个眼神,每一句情话,没有谁比他演的更像真的。 我是真的以为能与他美满的过一辈子。 所以,当刘碧君出现的时候,惊雷骤雨梦境醒来,痛楚便越发的鲜明。 因为我意识到,自己心里其实是早有准备的。 那个时候我便已经用力的想要戒除对苏恒的爱。 可是十年的柔情与缱绻,不是说忘就能忘的。 我没有办法对刘碧君、对他的妃子们笑语相向。对我而言,她们都是一样的。 那几年里,我与苏恒着实闹腾了几次。阖宫上下都看的明白,苏恒但凡想跟我重归于好,宫里的其他女人都是不能留的。 …… 所以说,我成为孤家寡人,弄得后宫哀怨,人人想将我拉下来踩死,根本就是自找的。 但其实如果我不断人生路,这后宫里想必很多人都乐得与我结好,互惠互利。毕竟我是皇后,当年又陪着苏恒征战天下,想动我必然得伤筋动骨。讨好了我,在很多地方我都能帮她们说的上话。 我只需专心对付刘碧君这种,注定要断我活路的人就可以了。 至于苏恒 ,不是自己的,又不是自己想要的东西,人总是会特别大方的,随别人争去吧。当然,她们能将他的心从刘碧君身上夺走几分,那就不是我能使得上力的了。 红叶去了掖庭,我便让青杏儿为我换衣服。 我几乎可以肯定,苏恒必然不会留着赵妈妈她们,好让我和太后互相攻讦。 毕竟皇后和太后厮打起来,皇帝面上不好看。 换衣服,自然要换凄凉点,揉了泪痕的最好。可惜人重生了一遭,眼泪却已经死掉了。越是着急想要哭的时候,反而越凄楚不起来。 大概鞥凄楚起来的人,都必然得有些娇花泣露的风情,我不过一把揉烂过一遭的杂草罢了。真哭起来,大概也只会像随风撒一把草灰。 便只揉肿了眼睛。 然后,头上纱布也要有血痕透出来才好。 我不信我打扮成这副随时会倒下去的模样,太后还敢用墨锭砸我。 红叶很快便带了消息回来,果然是:已杖毙。 我到长信殿的时候,日当正午,空气里半丝风也没有。树荫一团团落在地上,不知从哪里飘落了槐花,点点缀在黑影上。 宫女们正在伺候午膳,出出进进,个个都低垂着头,脚步急促。 端出来的饭菜半点都没有动,一时屋里面又摔碎了瓷器。 片刻后,屋里连滚带爬的出来个老太医。正是昨晚帮我包扎的那个。他抬了袖子,哆哆嗦嗦的擦了擦下颌的汗。见我过来,一惊,忙跪下道:“ 见,见过皇后娘娘。” 我往屋里望了一眼,只见帷帐垂落,光线昏然,里外站着跪着不少人。 透过黑纱,依稀可以看见,刘碧君正在太后身旁伺候,下首站了个笔挺的身形,想来应该是刘君宇。 便问道:“太后身上可安泰。” 太医令似乎被噎了一下,叩下头去,道:“臣,臣医术浅薄……” 看似无关,其实已经答了我的问话。 我点了点头,让他起来。正要抬步进屋,太医令顿了一顿,道:“陛下派了人来,正在回话……太后娘娘颜色不悦。” 我命青杏儿赏了他。 用帕子拭了拭眼角,等眼泪滚下来了,进屋。 屋里弥漫着药味,有宫女正跪在地上收拾药盏的碎片。两个太医都屏气凝声跪在垫上,其中一个正 在给太后切脉。 太后带了抹额,用手支着,有气无力的歪在床上咳嗽,刘君宇已经跪下身来。 “皇上这查的好啊,审了我的人,打了我的人,杀了我的人。”太后扶着床喘了一会儿气,泪水已经滚下来,“末了来给我交代。我还敢说什么?只能闭上嘴,让人欺负着苟延残喘罢了!” 刘君宇只默不作声的垂着头。 太后又说:“我知道,你自小跟三郎一条心,两个人合起伙来瞒着我,也不是一次了。你们都大了,都有自己的盘算了。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刘君宇忙直起背来,正要开口辩解,看到我便又顿住,默默的往后退了一步,给我让开路。 身后宫女送了第二份药来,我抬手接了,捧到太后跟前,跪下来,将药盏举至齐眉。 略一用力,泪水便珠串似的滚落下来。 “母后保重身体,儿媳……知错了。” 大概是我额头上染了血的纱布过于刺眼了,太后手背已经扇过来,却又转而掩了嘴,用力的咳嗽恰里,道:“你装这种柔弱委屈样子给谁看?!” 终于还是用力的将药盏拍飞了出去,斥责道:“滚出去!” 一面说着,就已经喘不过气来,一众人忙又涌上来,太医心惊胆战的给太后下针。刘碧君忙抬手拦了,哭道:“不能再扎了。” 又对我垂泪道:“皇后娘娘恕罪,太后病体虚弱,不适见客,娘娘暂且回吧。” ——这才是装柔弱委屈,一开口就把我的委屈求全变成了耀武扬威。 然而她算个什么东西? 我只对着哭道:“太后若还生儿媳的气,打一顿,骂一顿出了气便是,不要跟自己的身子过去不……母后便看在陛下的份上,看在韶儿的份上……”我这么一说,太后越发怄气,手上不停的抖,我便接着哭道,“母后想要刘妹妹去伺候陛下,儿媳让贤便是了。以后母后说什么就是什么,儿媳再不敢有半句参合,一切但凭母后做主……” 太后因为要装晕,自然就不能开口辩解,刘碧君身份卑微,不能多说话,我便尽情的表演。因为实在口拙又不爱哭,便交替着说一句哭一会儿,涕泣连连,抽抽噎噎。 而后衣不解带、摇摇欲坠的在太后跟前侍奉汤药。 我发现刘碧君这一套,虽说实在不合我的性子,但看别人有苦说不出的感觉,其实也很痛快。只是刘 碧君哭起来恰如梨花带雨,娇柔纤弱,惹人怜惜。我大约哭不了她那么好看。 不过,这也没什么好攀比的。 刘君宇在一侧看了一会儿。又不好上前劝我,又不能起身告退。只好陪跪。 哭也很消耗力气,邻近傍晚的时候,我终于撑不住,让人搀扶出去。 外间已经凉下来,红霞浣纱似的扬在空中,太阳已沉下一半。 长信殿高台之上金碧辉煌。树影拉得长,天际也仿佛遥远起来。 倦鸟归巢,那扇动的翅膀渐渐就淹没在晚霞里。 我虽私下存了一分力气,然而跪着哭得久了,眼前也还是有些晕。临行前便扶了廊柱,歇在荼靡花荫里。 刘君宇大约也劝慰完了太后,我才立了一会儿,他便已经出来。往阶下望了一会儿,便浮出些失望的神色。回头看到我,便愣了一愣,片刻后垂下眼睑,退避了一步。 我并不想理他。只做没看到,望着晚霞渐渐灰沉起来。 大概我脸上倦容明显,青杏儿便小声的在我背后道:“娘娘早一些回椒房殿吧。” 我点了点头。 才起步,青杏儿便又道:“娘娘不要动。” 我便停住脚步才要问怎么了,便看到有只蝴蝶花瓣似的在我身侧翩飞。 一时不知落到哪里去。 青杏儿忙上前扑了一把,眼睛里带了些欢喜,把手捧到我跟前,开了条小缝儿,小心的道:“娘娘头上落了花瓣,这只蝴蝶追着,停在了上边。这不就是书上说的,蝶恋花?” 是一只素白色的日月蝶,蝶翼上蛇眼生得圆满,正在她手里扑腾着。 我接过来,随手放了。 满架子的荼靡花开,在傍晚前最后的天光里,竟有一种别样的烂漫繁华。 那蝴蝶跌撞着腾了腾翅膀,渐渐蹁跹远去。 我说:“不必理它。” 马车辘辘的驶回了椒房殿。 我在阶下远远的看到有人抱了韶儿等我,心中静稳,一时所有阴霾都扫尽了。 还没走到身前,韶儿已经探身过来让我抱,我抬手去接,他黑漆漆的眼睛里忽然透出些茫然,肉呼呼的小手摸到我眼睑上,道:“娘亲哭了?” 我说:“去陪你皇祖母坐了会儿,大概路上吹了风,没有哭。” ——让韶 儿恨太后,没有任何好处。我无意让韶儿因为我,对太后生出什么心思来。 他毕竟还小,我能护着他时,便不会有让他替我出气的想法。 而后便听苏恒道:“韶儿明日陪你母后一道去看你皇祖母吧。” 我吓了一跳,忙抬头,片刻后才意识到,抱着韶儿的竟然是苏恒。 便低头揉了揉眼睛,俯身下拜道:“见过陛下。” 苏恒静静的,半晌没有答话。 我说:“眼睛略有些花,一时没有看到陛下。” 他单手勾起我的下颌,静静的望着我。我眼睛里还有些水汽,一仰头便有眼泪滑落下来。 早知道就不用这么厉害的药。 他略顿了顿,俯身亲了亲我的额头,道:“进屋吧。” 晚膳吃得略有些尴尬,韶儿一直闷闷的盯着我的眼睛,盯得我手上有些发抖。才喂了他几口,苏恒忽然便又生起闷气来,道:“会用筷子就自己吃,不要事事缠着母后。” 韶儿竟然不怕他,只仰了头,漆黑大眼睛忽闪忽闪的望着他,辩解道:“韶儿没有事事缠着母后。” 我忙将他接到怀里抱着,道:“不要跟你父皇犟嘴。”命人另取了碗筷来。 韶儿便有些闷闷的。 然而我实在怕他触怒了苏恒,也不怎么敢哄他。毕竟是太子,不能事事顺着他,否则逆境来了时,是会要人命的。 只默默的给他夹了几次菜。 他抿了嘴唇左边看看,右边看看,忽然便笑眯眯的侧了头,用筷子戳起一枚虾环,对苏恒道:“父皇吃。” 苏恒面无表情,道:“吃你自己的。” 然而面色终于还是松快起来了。 我便也稍稍的松了口气。 夜里苏恒似乎没什么兴致,拥着我亲吻了几回,却回回都在最后停了下来。 大概是勉强不下去了。 我也实在是累了,便不去逢迎他,只扯了被子,道:“夜深了,早些睡吧。” 他略顿了顿,似乎是松了口气,圈了我,帮我将头发顺到脑后,道:“睡吧。” 然而半夜竟又被他折腾起来,我睡得昏沉,只觉得颠簸得难受,捶打了几次,没有推开他。便只当自己是在梦里,随波逐流。大概真的是在梦里了,竟听到他的声音低低的传进来。 “你许了朕三生的。” 那是许久之前的情话,久得我已模糊将忘。 鸿雁在云鱼在水。 经世离别,生死以决,到了这般田地,再说什么三生之约,大概也只能图添惆怅吧。 第36章、开端 这次的事有苏恒亲自问责,很快便有了结论。 太医令陈午玩忽职守,耽误了太后问诊,已下狱收押。太后身边执掌宫女六人伺候不利,贬入浣衣局。 这般处置,也难怪苏恒会让刘君宇去对太后说——若遣旁人去,哪怕是方生这么有脸面的,若太后发起火来大约也担待不住。刘君宇去,则不过让太后拉着哭诉一场罢了。 北宫门管事及掌钥宫女四人倒是没论到太后这一笔里,只以奴大欺主,收受贿赂,私自交通为名杖杀了。然而这也只是对外说的罪名,长信殿那边却不是这么说的。 听说苏恒直接把赵妈妈的供词拿给太后看了。太后看了供词,气得几乎又昏过去,当即就要命人将赵妈妈再杖杀一回。 然而吃了闷亏,也只好认栽。 却也没就这么消停下来。 这一年天象着实不好。北边来报,说是渔阳一代遭了霜冻,新拔节的麦子大片大片的冻死,只怕会颗粒无收。代郡、涿郡也受了灾,虽不像渔阳那么严重,也得仰赖周济。 苏恒却仍没有放下伐蜀的心思,在朝上试探了一回,楚平与吴世琛都没有表态。 大司马、大将军不响应,哥哥一贯只做事、不说话,又是个管钱粮的,自然就更不会开口。 夜里苏恒来椒房殿,跟韶儿下棋时就随口和我抱怨了一句,“并不是朕不体恤疾苦。实在是再拖下去,益州就是丁未的了。那个时候伐蜀,代价又不同了。” 天下局势确实没有人比他更看得清。 上一世他倡议伐蜀,也因为北边的饥荒不得不耽搁下来。然而只是晚了半年,丁未便在蜀地立稳了脚跟。伐蜀之战便足足耗了六七年。 然而国有天灾,确实不宜再兴兵祸。楚平和吴世琛的顾虑也很有道理。 我坐在韶儿身侧观棋,想了想,还是先抬头看他的脸色。他只是盯着盘面,眉心微微的皱起来,眉锋上挑着,看不出喜怒来。似乎只是随口说说。 我便说:“益州是不是丁未的,也要看李珏愿不愿意。” 苏恒不屑的摇头,啪的点下一枚棋子,道:“李珏真有决断,当年也不会引丁未入蜀。如今张叔文两个儿子忙着争产,袁景青被逐到南蛮,李珏没了能牵制丁未的势力,自然更不敢跟丁未争雄。” 我说:“李珏没胆子,陛下不妨就借他些胆子。” 苏恒便抬了眼 看我,我心中略觉不妥,便拣了点心喂韶儿,改了口跟他话家常,笑道:“前些天姐姐才来跟我说,要平蜀地,也未必要动刀兵。李珏在蜀地朝不保夕,陇西李家、周家却风生水起。若她是个男人,就单枪匹马入蜀,晓以利害、许以好处,定然能说动了李珏——就算李珏成不了事,怎么也能跟丁未再厮杀一阵子。我觉得很有道理。” 苏恒未必想不到这点。他提拔周赐和刘君宇,应该就是为了这一遭——可惜周赐不为他所用,刘碧君又舍不得她哥哥涉险送命。因此我说了,他也只略沉默了片刻,摇头道:“可惜姐姐不是男人。” 我深有同感。 平阳若是个男人,十个侯爵也封了——早些年她征战立下的功劳,虽比不上我的舅舅,要压过大将军吴世琛,却是半点都不含糊的。只是楚平生来跟女人有仇,也不知跟苏恒说了些什么,轻易就将平阳的过往揭过。逼得她不得不安分的换上红妆,嫁人过日子。 楚平对平阳的心思,早些年是个人就看得出来。平阳封公主那阵子,人人都以为,以苏恒对楚平的宠信,他必然能如愿尚主。谁知横空杀出个李游来。而平阳宁肯嫁给萍水相逢的李游胡乱混日子,也不屑看楚平一眼,根本就是他自找的。 说起来,平阳的驸马李游也是一等一合适的人选,然而只怕他没这份胆量。不然平阳也不会看不起他了。 我这么想着,不觉又替平阳惋惜起来,“可见天工造物,从来都不教圆满的。否则这世上男人,谁能比得过姐姐呢……” 苏恒执着棋子手上一顿,落错了地方。 这些天韶儿在棋盘上被他打杀四方,今日还是头一遭讨到好,眼睛立时就黑漆漆的眯起来,攥了枚棋子,跪起身来,道:“父皇要说话算话!” 我不由就笑起来,揉了韶儿的头,道:“毛毛躁躁的。先赢了你父皇再说。” 可惜苏恒再犯十倍的错,韶儿也是赢不了他的。 烛花结成,红烛烧去一半的时候,韶儿再次泪眼汪汪的被清扬抱回屋去。 他将着鼻子,可怜巴巴的望着我,却不开口求助的样子,实在糯米团子一般好捏,让我忍不住想将他揉到怀里去。令人厌烦的是,自太后闹了那一遭,苏恒大概有心安抚我,便日日宿在椒房殿里,我想抱韶儿睡都不能。 上前给苏恒宽衣时,便问道:“陛下有些日子没有去找周赐喝酒了吧。” 苏恒随口应道:“ 他这几天又不知道游荡到哪里去了。”过了一会儿,又问,“怎么想起他来了?” 我说:“刚刚不是说到李珏吗?我记得他跟周赐家是有交情的。” 苏恒随意的点了点头。 才给他脱去外衣,他忽然回过身来,眯了眼睛,揽住了我的腰肢。 我新沐浴过,头发半湿着,只在背后松松挽了个坠子。 他解着坠子,将我的头发松开来,貌似无意的说:“你跟姐姐亲厚,有机会也劝劝她。坊间传言多了,伤的还是她自己的名声。” 我不由就有些不快,“什么传言?” 苏恒眼睛里映了烛火,盈盈带笑,说的却是:“也不全是传言,长安令前几日接了个案子。永春坊有个少年状告某人勾引他的未婚妻,还仗势欺人,将他打成重伤。” 我便也笑道:“臣妾听说的,却是另一个故事。说是某个少年仗势欺人,想强纳良家女为妾。那姑娘家不愿意,便说已许了人。这少年自己胡乱忖度,认定了是某个路过的羽林郎坏他好事,便偷偷埋伏了人手,想要打他出气。谁知道反而被收拾了一顿。便反咬一口,告到长安令那里。” 苏恒似乎并没有与我争论的意思,只说:“——迟早会闹出事来的。” 他语气恳切,又恰恰触动了我的心事。我不由就消了火气,“我记下了。会给姐姐提个醒。” 他便又微笑起来,俯□与我耳鬓厮磨。意味分明。 我说:“陛下今日去太后那边探问过了吗?” 苏恒略有些无奈,笑道:“有太医令守着呢。” 太医令守着,也不过多三个人受折磨罢了。 太后似乎打定了主意,硬的不成就来软的,一门心思装病到底。 我在长信殿伺候了两天,照旧学着刘碧君的样子,红着眼睛装兔子,走一步晃三晃,太后不敢很折腾我,便只阴阳怪气挖苦我,大意不过是要我别在她跟前耀武扬威之类。 我只当她关心我,怕我累着,感激涕零。 我很觉得,太后似乎加倍厌憎我了。不过她已经恨我欲我死,再多恨十倍又能怎么样? 这一来一往也很好笑。我装柔弱,太后便装得更病弱。我装孝顺,她便给我机会多走动。往往我吃着晚饭,或是正跟苏恒缠绵,或是才睡下,她就遣人来椒房殿,说是又发起热来,咳嗽得不行。 她来 说,我自然就得跟着苏恒一并去伺候。偶尔遇到一回,苏恒不在椒房殿里,我便遣人去知会苏恒。她将病情描绘得严重,我便转达得更严重。苏恒不得不也赶去长信殿。 虽然他心里很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然而也只是无奈。他对上太后,一贯是束手无策的。 便只将脾气发在太医令身上。反正病人久治不愈,太医令也确实得担责任的。 太后要装病,太医令敢戳穿吗?可怜三个人日日吃不好、睡不安,战战兢兢在太后跟前守着,讨不到半点好,还要三五不时被苏恒威胁。 我也别无他法,只能许诺,若太后大安了,他们重重有赏。 我琢磨着,苏恒和太医令的耐性,也都差不多要被太后磨光了。 反正我再这么苏恒与太后两边伺候着,定然要再次病倒的。 我说:“太后的宿疾这么拖下去也不成样子。太医令若有法子,如今也该治好了。” 苏恒似乎有些心不在焉,手上不停,啄着我的嘴唇,道:“嗯。” 我说:“要不要张榜,在民间访求名医?若有幸遇着,说不定连太后的宿疾也能根除了。” 苏恒含糊问道:“有什么人选?” 我苦笑道:“陛下就当臣妾没说吧。” 我是不要惹上这种嫌疑的。 这一晚太后竟真的没派人来。且连着两天都没折腾。 我心中正疑惑,这天傍晚便遇上了平阳。 她依旧是一身藕荷色深衣,套着黑纱牡丹的大衫,然而细看便知道,已不是上回穿的那套。她迎着夕阳走过来,不施粉黛而明艳夺人。 我想起苏恒对我说的事,与她打过招呼,便比了比眼色。而后去长信殿西配殿等她。 她必然明白我的意思。 才等了半刻钟,她便趋步进来。 进屋将人遣散了,松一口气,扶着肩头便往榻上一倒,笑道:“什么话不能光明正大的说,非得鬼鬼祟祟把我叫过来,弄得跟偷情似的。” 我无奈道:“你可不要乱说,指不定就有人等着抓我的奸_情。” 平阳便斜挑了看我,似笑非笑。 我无奈,便将苏恒对我说的事告诉她。 平阳听了就笑得直不起腰来,道:“三郎跟你说这些干什么,怕我勾引他老婆?” 我说:“你别 当笑话听。这世上断袖分桃也是有的,你以为自己是个女人,身正不怕影子斜。指不定那些心里龌龊的人怎么编排。” 平阳便忍了笑,道:“好好,我记下了。” 我说:“不是要你记这些事的——我是提醒你,一件随便查查就明白的事,也没什么牵扯,褚令仪为何要特意禀给皇上?” 平阳眼中含了些冷嘲,随手捻了颗长生果,道:“我还真不用知道,莫说是褚令仪,就是楚平亲自上阵,我也不怕他。” 我无奈道:“楚平你自然不用怕。”一个守了她十年还没下手,眼睁睁的看着她嫁了别人,又生生让她恨上了的男人,自然没什么可怕的,“褚令仪你还是得顾虑一下的。长安豪门林立,皇上敢用他当长安令,他就必然有些愣劲头。就譬如马蜂,不要命的蛰你一下,也够你疼一阵子的。” 平阳大概是觉得好笑了,面色便有些微妙。 我便点明了:“——褚令仪想拿你立威呢。” 平阳摊了摊受,道:“我还真没做什么违法乱纪的事。” 我不知该怎么跟她讲,只好转而问:“你能保证了自己,保证了翠羽。可也能保证想巴结你们的人,也都不犯一点错?就算真没错,也挡不住有心人无中生有。” 平阳便不做声了。她何等的冰雪聪明,只怕已经联想到了什么事。 我便不再多说,与她告辞了,便起身离开。 行至门口,她忽然叫住我。 我回过头,她当着暖暖的夕阳对我笑,“有空也记得给自己盘算一下——母后这边有我照应着,你也不用回回都过来。” 我心中一软,鼻子立时便有些酸,道:“我记下了。” 见了平阳,我有心揭过这一回,奈何太后不放过我。平阳在长信殿替我照料了两个晚上,便被她发脾气赶了回去。 而陈午在宗正寺关得久了,终于有人拿他说事,弹劾哥哥任事不明,治下不严。 哥哥是个闷声做事的人,苏恒不疑他,他便不开口辩解。天下尚未彻底平定,他也确实无需上阵跟言官扯皮。 红叶把这件事当笑话说给我听,“据说皇上当面就把折子丢回去了。中午便留大农令赐了饭。” 我只点了点头。 天气越发的热起来,不知谁开了拱月窗。窗前海棠已垂了果子,铃铛似的悬在风里,工笔画一般。有雀子落在枝头, 用黄喙啄那果子。 当苏恒要捧一个人时,必定会将他捧至巅峰。连着在椒房殿宿了半个月,而后又有了今日的事,这些都不过只是个开端罢了。日后定然还有更多让人瞪大眼睛的作为。 然而有了开端,便必然有结局。 只要苏恒下定了决心,蜀地便割据不了多久。等到了外无敌患的时候,御史台、沈家就都不是今日的用处了,那个时候再来这么一遭,谁知道会是什么情形? 时日无多,我差不多也该有所作为了。 我说:“去安排安排,让陈午知道这件事。” 作者有话要说:扭捏~~ 第37章 花眷 四个太医令里,陈午是最年轻的那个。 他能从一介乡野大夫一跃而为太医令,也是机缘巧合。 当年太后从樊城来长安,一路车马劳顿,又有些水土不服,才离了宛城地界,便呕吐眩晕,病倒在床。随扈太医令怎么调养都不见好,苏恒无奈之下张榜悬赏,访求名医。 奖赏固然丰厚,敢揭榜的却一个也无——毕竟是太医令都治不好的病,太后又凤体金贵,寻常的大夫谁敢轻易用针药? 因此悬赏了四天,才召来一个大夫。然而那大夫须发皆白,耳聩目昏,连句话都说不清楚。他带了个三十出头的年轻人进去,老神在在的给太后切了半天脉,所有人都以为他睡着了的光景,忽然一个激灵,颤巍巍拖出句话来,道:“小毛病,我徒弟就能治好了。” 他身后那个年轻人,也就是陈午,站了出来。 陈午给太后诊治,只用了两剂药,太后便能起来身,三五天就康健如初。 他年轻嘴甜,很会讨太后的欢心。太后病一好,便帮他说项,要给他个官当。 苏恒却很厌恶陈午,我也一样——那个揭榜的老头是个乞丐,根本就不是陈午的师父。陈午贪求奖赏,却怕治不好太后反而获罪,便骗了个痴傻的老乞丐去揭榜,他自己在后面看着。若看了脉象,能治好,便让老乞丐推他出来;若治不好,横竖怪罪不到他头上。 贪求富贵、顾惜性命,皇帝也敢骗,师父都能乱认。足见是个投机取巧的小人。 然而医术却也真的出类拔萃,苏恒将他提拔到太医院,没几年他便当上了太医令。 太后对他多方关照,长信殿也次次都是他去问诊请脉。太后也只信他一个。这次她一时冲动,把陈午牵扯进去,想必也十分懊恼。 红叶听命行事,然而还是有些不放心,道:“陈午跟随太后也有些时日了,太后这次……久久不痊愈,估计还是想再弄陈午出来给她看诊的。” 太后应该是有这种打算的,想必还将自己的主意知会过陈午了。 然而陈午这次受了无妄之灾,只怕未必跟她一条心。 海棠果摇曳得可爱,我便抬手掐了一枚,逗弄架上的鹦鹉,道:“这就看他怎么想了。太后久治不愈,于是非放他出来看诊不可?还是太后病得越久,他的罪过就越大。” 若太后还像之前那般,连未央宫也牢牢的握在手里,陈午自然就信太后。在大 牢里安稳的等太后将他弄出去。 若我可以轻易的越过太后去,将他捏死,只怕他就会做别的打算了。 奸猾小人,就是这一点最容易打交道。 红叶很快便心领神会,道:“我这就去布置,吓他一吓。” 我说:“去吧。我看清凉殿前槐花开得好,你顺道采一点回来,咱们做槐米饼吃。” 红叶笑道:“喏。” 这几天我去长信殿伺候的多了,太后终于也懒得应对。只仄仄的歪在床上,与刘碧君说话。因为我在,也说不了十分私密的话,也不过是些绣花纺线的家长里短。 偶尔也会意有所指的问起刘碧君随驾南行时,苏恒跟她说了什么,又赏了她些什么。然而一说到这里,刘碧君便只是红着脸,低垂着头不说话。太后先还取笑她小女儿姿态,渐渐的也开始避开这一遭了。 我只笑听着。反正这一遭刘碧君没怀上孩子,对我而言便无可无不可。至于苏恒怎么宠爱她——上一辈子我又不是没见识过。 太后便有些烦躁起来。日日躺在床上,好人也躺坏了。她这病装得久了,竟真染上了些病象。 刘碧君也十分的忧心,便想尽办法让太后快活起来。 这一日我去的时候,远远的便听到女孩子脆生生的笑声。 进去便看到,太后寝殿后的院子里,刘碧君正和几个丫头泼着水打闹着。 殿里牡丹开的正好。饱满鲜艳,一团团一簇簇,姹紫嫣红开遍。几个正当韶华的小姑娘手上牵着柔嫩的柳条,沾了水笑闹着互相泼洒。躲闪挥挡之间,纱衣翻动,恰像是那花朵活了一般。 太后就躺在阶前贵妃榻上,一边看着他们打闹,一边笑呵呵的指给刘碧君,道:“小心,玎珰在你后边儿呢。” 天澄澈湛蓝,浓花密叶翻动之间,阳光明媚闪烁。 实在是眼福不浅。 我上前向太后请安,太后瞟了我一眼,懒懒的应了一声,一面对刘碧君道:“你们玩儿你们的就行了,我这边有人伺候着。” 我笑道:“母后今日看起来,气色好了不少。” 太后瓮声瓮气的道:“不过就是拖着日子罢了。”一面又咳嗽起来。 我说:“太医呢?” 太后没有理会。 吴妈妈便接口道:“回娘娘的话,太后娘娘让他们回去歇着了。 ”又道,“太后这边总不见起色,他们也操劳了七八天了。” 我说:“要不然换个大夫看?” 太后目光便一动,才要跟我说话,便见刘碧君擦着下颌的水珠,过来跟我见礼。 太后便转了注意,笑道:“不是说了,玩你们的吗?” 刘碧君面色桃花瓣似的粉红,一如既往的羞涩模样,道:“太后娘娘又取笑碧君了。” 太后便转向我,道:“我病了这么些天,她操劳照料,也累着了。” 我便也对刘碧君笑道:“妹妹辛苦了。” 刘碧君面色越发的红,垂下头来,讷讷的道:“应该的,不比皇后娘娘辛劳。” 太后脸色便有些不好看。我只当没发现,也道:“应该的。” 刘碧君虽曼妙窈窕,灵敏上却还欠缺了些,那些水又大半是往她身上招呼的,因此衣服湿了不少。纱衣原本就薄透,沾了水越发的若隐若现,衬着她白玉似的的肌肤,令人心荡神移。 我便笑问:“陛下今日来过没?” 太后便往后仰了仰,眼中冷嘲一闪,道:“才离开这么一会儿,就又念着了?” 我说:“也没有。只是——虽说入了夏,早晚却还凉,碧君妹妹湿了身上,这要被风吹了,万一受了凉也跟在病道,那就不好了。” 刘碧君忙福身道:“臣妾进屋换身衣裳。” 太后一把将她拉住。 风过庭院,刘碧君果然就激灵灵的打了个寒颤,而后又打了个喷嚏。我见犹怜。 奈何好心被当了驴肝肺,我便笑着转开了目光。 外间玉兰树上的便有两三只蓝尾巴的喜鹊跳上了枝头,唧唧喳喳鸣叫起来。 宫女上前通禀,道苏恒来了。 刘碧君便有些讪讪的,却只能起身,随我一道出迎了。 苏恒自然知道我在太后跟前伺候,见我迎出来,也只是一笑,便托住了我的手腕,道:“不是让你歇一日吗?” 我说:“觉得身上不那么重了,便来看看。母后这一病七八日了,令我忧心。” 苏恒沉默了片刻,道:“会好起来了。” 我笑而不答,道:“进去吧,母后等你也有些时候了。” 我辛辛苦苦来伺候太后,苏恒当然不会挑这个时候跟刘碧君浓情蜜意,甚至不曾看她一眼,便携了 我进殿。 太后这个当娘的,对苏恒的了解还比不过我。可惜了刘碧君受这一场冻。 太后这会儿已进了屋,我与苏恒进去的时候,四下里已经一片静悄悄的了。殿里黑沉沉的帏帐用黑色闪金的穗子系了,中间空出高阔的正屋来。太后的床便在帏帐后面。 那床比椒房殿里那张还要大些,靠里的那侧有一个古色大厚梨木柜子,还是太后在樊城时用的旧物。柜子顶上一只鎏金的炉鼎,里面燃着檀香,有小宫女踩了梯子那钳子换炙片。 太后就在床中央,掩着嘴低低的咳嗽。 苏恒忙上前帮她捶打,道:“母后咳嗽着,便不要叫人燃香了。” 太后道:“我这一屋子药气,不点了香熏一熏,连嘴里都是苦的。你们本来就不爱来,我再不把屋子收拾好了,没的讨你们嫌弃。” 苏恒苦笑道:“母后又刻薄儿子了。” 太后道:“我不刻薄你,你今天就留下来陪陪我老婆子吧。” 苏恒略一犹豫,还是道:“儿子从命就是。” 太后又侧头去看刘碧君,刘碧君忙一屈膝,道:“臣妾看看茶水去。” 太后见她走远了,才回头对苏恒道:“她是个懂事的,怕我躺着无趣,想尽办法逗我——你可还记得,每年上汜节,族里老人便折了柳枝蘸水,给你们祓邪祈福?” 苏恒不知想到了什么,笑着点了点头。 太后便笑道:“她们便蘸了柳枝玩水呢,瞧她身上湿的。” 苏恒道:“母亲喜欢,多玩几次也无妨。” 太后道:“我是玩不动了。”说着又咳嗽起来,“当年那么苦的时候,也没忘记上汜节带着你们兄弟三个,加上碧君和君宇,一起到河边踏青去。如今日子好过了,我也老了……” 苏恒便有些愧疚,道:“太医呢?不是让他们在长信殿伺候着吗?” 太后伸手拦了他,道:“刚刚才跟皇后说起来,我这病了七八天,太医院若真能治好,早该有起色了。可见他们医术都是有限的。” 苏恒自然听出了她的话外之意,面色便有些不豫,“儿子这就张榜,命人访求名医。” 太后咳嗽着打断了他的话,道:“何必舍近求远,宗正寺里不就关着个现成的吗?” 苏恒不说话。 太后便继续说道:“你关也关了这么久,他该当 受过罚了。母后我也想明白了,那日我在气头上,话说的便有些重……” 苏恒道:“他本来就挟功自傲,懈怠了母后的病情。若再非他不可,将他放出来,日后岂不加倍拿捏母后?儿子不杀了他,已经是宽宏大量。母后不必再说了,天下这么大,儿子就不信找不出能医治好了母后的良医。” 太后噎了噎,终于没说出反驳的话来。 三个太医令才得了半日闲,便又被苏恒召回了长信殿。 太后发了话,苏恒夜里便留在长信殿用膳。 我身上略觉不好,也有些咳,便早早的告乏退下。 刘碧君已换了一身罗裙,浅碧轻红,袅袅娜娜,天生已是第一流的姿色。此刻便捧了金盘,在苏恒身侧伺候着。垂首间娇羞婉约,宛若不胜。 我若是个男人,只怕也要动心的。 苏恒却还是道:“朕晚些时候再去看你。” 我笑而不答,只福身向太后告辞,又嘱咐刘碧君伺候好太后皇上,不用送我。 刘碧君便赶紧上前送我。 她腰肢柳条般细柔,让人忍不住想伸手去握。 苏恒确实是好福气。 出门前我回身去望,正对上他的目光,便微笑着一颔首,苏恒面色立时便有些变。 ——他这个得了便宜还要卖乖,卖乖不成就要恼怒的脾气,实在是很不雅。 只怕又要记恨我一晚上了。 回去的时候,天光还明,离入夜还有些时候。 一时心血来潮,便决定去清凉殿走走。 清凉殿里槐花开得好,粉的娇嫩,白的皎洁。傍晚时分微风习习,那芳香便一阵阵的来。伴着金明池上吹过来的水汽,沁人心脾。 我停住脚步,略觉得有些沉寂。 闭上眼睛,一时夜色如水,星光流泻。柔黑的天幕下,树荫窸窸窣窣的在风中摇曳起来。 才眯了一会儿,便听身边青杏儿道:“娘娘,红叶姐姐过来了。” ——真是赶得巧了,从这里到永巷只一条路,红叶只怕是新从清凉殿里回来,如此,我反而不好再过去了。 便睁开眼睛,果然看到红叶带了两个小宫女过来。 两个小宫女一人手里抱着个笸箩,一边盛了红槐花,一边盛了白槐花。红叶自己反而空着手。她也望见了我,忙笑着快步过 来,道:“娘娘要去清凉殿?” 我拾了一串槐花,道:“你都讨了东西回来,我怎么好再去叨扰。” 红叶便笑起来。 我吩咐她们先将槐花带回去洗净了,自己带了青杏儿和红叶慢慢往回走。 天空淡得发白,远方寺庙里已敲响了暮鼓。 我问:“怎么样?” 红叶想了想,道:“娘娘料得不错。午饭他都没吃下去又,偷偷央了个狱卒帮他带信儿。” 我点了点头。 红叶便接着说:“说是想见他娘子,至于要见他娘子作什么,就暂时不清楚了。” 我笑道:“他正挠破了头皮想办法告诉你他想做什么呢,你不用着急——他当了这么多年太医,定然有自己的脉络,你就静静的瞧着吧。” 红叶点头笑道,“我听小姐的。” 第38章 流年 虽说是在太后那边做戏,然而该累还是会累。这两天我身上便懒得厉害,用过晚膳想陪韶儿闹一会儿,都无法凝神,只是犯困。 韶儿委屈了,便抿着嘴唇,脸蛋鼓鼓的望我,目光澄澈无辜,看得我很有负罪感。 便伸了手捏他的脸蛋,道:“娘亲困得厉害,明日再陪你好不好吧。” 韶儿道:“不好……明日还困,怎么办?” 我笑道:“你说怎么办?” 韶儿便拱到我怀里,面对着面俯身望我,眨巴眨巴眼睛,肉肉的手指头戳着我的下巴,道:“娘,给韶儿生个妹妹玩儿吧。” 我笑道:“什么妹妹?” 韶儿道:“……就是妹妹。”他大概说不太明白是怎么回事,便用手指横竖比了比,“比韶儿还小,矮,圆圆的。” ……我很怀疑他说的妹妹根本就是一只小粉猪。 韶儿出生后,宫里便只有他一个孩子。他不明白妹妹是什么很正常,我反而怀疑,他从哪里听说了“妹妹”这个词。若是太后有心让他接受刘碧君,也只会教他对苏恒说,想要个“弟弟”。而不是让他对我说,想要个“妹妹”。 ——太后必定很着急要让刘碧君生个儿子的。她虽然宠爱韶儿,但到底中间隔着一个我。目下韶儿还小,天真可爱,让人忍不住喜欢。但等韶儿再大些,有了自己的偏好和主意,太后心里必然就要对他生出嫌隙来了。 就算都是自己的孙子,然而我生的和刘碧君生的到底还是不一样的。 我便问道:“韶儿为什么想要妹妹?” 韶儿便又眨了眨眼睛,一本正经道:“父皇不让说。” 原来是苏恒。 我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揣度他的用心的。 其实当年就算没有怀着婉清,我也不可能下毒手除掉刘碧君肚子里的孩子。一来,我的背后还有沈家与河北旧臣,就算已失去昔日的权势和兵威,然而到底还有功劳和旧情;二来,我是苏恒的糟糠之妻,贵为皇后,我的儿子也已是太子,实在犯不着去为难一个不成形的胎儿;三来……这种有损阴德的事,我不屑去做——那些对孕妇和婴儿下毒手的女人,根本就配为人、为母。 然而有些人却大概只能趁着我怀了身孕,无暇他顾时,才敢暗渡陈仓,弄个儿子出来。 我心中不由厌恶。 却不想扰了韶儿的兴致, 便只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发,道:“韶儿会有小妹妹的。” 哄睡了韶儿,便去后殿泡汤解乏。 热气蒸燎,水雾弥漫中,意识渐渐昏沉起来,差一点便在池子里睡过去。还好红叶一把拽住我的胳膊,将我晃醒过来。 她吓得够呛,我身上却没觉出什么不适,便安抚道:“不碍事,只是有些困乏,睡一觉就好了。” 红叶便为我擦去水渍,套上浴衣,有些犹豫的道:“这两天胃口也比往常差些。别是……又有了吧?” 我笑道:“哪有这么容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本来就比别人难些。” 红叶道:“只是略难些,又不是不能。何况,这两年寒症不是没再犯过?还是让太医来瞧瞧。” 我心里有数,然而目下还不是该宣扬出去的时候,便只说:“也才一旬出头,哪里就能看出有没有?过两天再说吧。” 红叶便点了点头。 她适才要拉我出来,衣袍上便也沾了水。殿里水汽重,浴衣略有些潮湿,染了烛火的光芒,清透又熨帖。她给我系绦带的时候,我不由就想起刘碧君半湿了衣衫的模样。 为了将她送上儿子的床,好当面给我难堪,太后还真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我将话点破时,刘碧君窘迫得几乎要找条地缝钻进去,太后却还是一味坚持,大约心里对她的怜惜也是有限的。 不过,竟然连这么不入流的法子都肯用,想必连太后都不知道刘碧君是苏恒的心上人。 真是白白浪费了苏恒一片心。 才稍稍耽误了一会儿,发梢落水便带了些凉意,浸染上衣袍。 红叶忙用布将我的发梢包起来,吩咐人另取一身衣服来。 我已困倦得回不过神来,实在懒得折腾,便道:“回房再换吧,没人看到的。” 红叶道:“万一让皇上碰到,岂不是有失庄重?” 我不由就笑出来,斜眼瞟着她,教导道:“焉知就不是闺房情趣,湿身诱惑?” 红叶腾的红了脸,垂下头不说话。 到底还是个未经人事的姑娘家,我不好再跟她开玩笑,便道:“他今晚宿在长信殿。” 才说着,门口侍奉的宫女那边便有动静传过来。 我抬眼去往,却看到是苏恒走进来。他身上衣服已经换过,黑眸染了些迷蒙的水汽,面色微醺。脚步略有些急促。 竟然又来了椒房殿。 我心里不由就升起些微薄的怒意来。 然而已经经历过一遭了,心中虽愤恨,却已无太多的窘迫。 红叶匆忙间又急着要去放帘子,我便攥了她的手腕,道:“去灭灯。” 红叶略一怔愣,随即一边应诺一边去了。 我便回过身来,从宫女手上接了金盘,将半干的头发散开来,遮住后背,道:“退下吧。” 花树上银盘托了灯芯,一盏盏灭掉。纱帐的落影淡而后浓,渐渐与夜色相接。 殿外的宫灯火光像是一抹桔色纱帐,淡淡的透过门窗扫在墙壁与地衣上,依稀能辨得人影罢了。 我便静静的跪坐在池边,将发间涵着的水一点点擦干了。而后脱去湿衣,换上新的。 苏恒的脚步声停得略有些远,迟迟没有再动。 我将衣服换完了,见他没有动静,也略松了口气。 ——其实还是怕的,毕竟那种耻辱又痛苦的经历,一次便能让人记一辈子。 便吩咐道:“掌灯。” 苏恒却在这个时候开口道:“不用,你们都下去。” 我心里一沉,一时竟无法站起身来。便攥了头发,默默的用手梳理着,目光已经扫到一旁的金盘上——我留下它时,便打定了主意,若苏恒敢在这个时候碰我,我便敢弑君犯上。 只是不想脏了自己。 苏恒终于再次开口,“……你也下去吧。” 我忙撑着起身,疾步便走。苏恒忽然便伸手拉我,我下意识的一把甩开。 他猛的攥住我的手腕,用力的将我扯回来,推在墙上,略带些酒气的鼻息便缭在我的鼻端,“回去先不要睡……等朕沐浴完了。” 他语调密语般轻柔,漆黑的目光在昏暗的夜色里,带了种分辨不明的意味。 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推拒得厉害,指甲已被他衣上绣线刮开了。 手上力道一点点放松,我避开他的目光,道:“喏。” 他却并没急着松开,反摩挲着我的背,似乎是在安抚。 我心中戒备。 他越发的不放开,反而更靠近了,道:“……不要怕——不要怕。” 他贴得太近,身上一点起伏都能彼此觉察到。鼻端气息转而炙热,他的手一寸寸的 摸过去,我身上不由一点点僵硬起来。 他似乎有些焦躁,声音便也沉哑,语气跟着重起来,“不要怕。” 可惜这不是我能控制得住的。 他终于退了一步,放开我,我不由就跟着松了口气。 他背过身去,胡乱的扯着衣带,抬手一指,道:“出去。” 我从后殿出来。红叶正在外间等我,见我无恙,肩膀便松了下来,却一时无话。 我便吩咐道:“陛下沐浴,你们进去伺候吧。” 几个宫女略有些迟疑,却还是屈膝道:“喏。” 天幕低垂,繁星满空。清风凉透如水,地上草木浓密,芳影摇曳。还是往日的景致。 红叶静默的跟在我身后,她很清楚我忌讳什么,一路上一句话也没有说。 这份体贴柔婉,我是比不上的。 今夜韶儿是睡在我屋里的。 然而我回去的时候,清扬却已经将他抱回去。我便去西稍间寻。进去时,清扬还醒着,在碧纱橱外就着烛火读些什么。见我进去,只从容起身行礼。 我便上前看了看,却是账目。明白了她在忙什么,便将账目阖上,却见外面书皮写的是《黄帝心经》,不觉莞尔。低声道:“不着急,慢慢来。熏了眼睛就不好了。” 清扬果真就抬手揉了揉眼睛,也低声笑道:“娘娘一说就觉得涩了。娘娘是来看小殿下的吗?” 我便说:“今晚想跟他一起睡,谁知却让你抱回来了。” 清扬略有些疑惑,却还是道:“……是我自作主张了,娘娘恕罪。” ——想必她是听到苏恒来了,才将韶儿抱回来的。她并没有做错。 我很觉得对不起韶儿。 然而只有今晚,我无论如何也不想敷衍苏恒。 回到寝殿,本以为诸事烦扰,这一夜又不能安眠,谁知沾了枕头便有些昏沉。 韶儿睡梦里喃喃呓语,往我怀里拱了拱,发际带着**,令人沉静安稳。我抱住他,只片刻便沉沉睡过去。 好眠无梦,只中间苏恒回来,似乎想将我唤醒过来。我迷迷糊糊的回神,看了他的脸,纯然无感,只半梦半醒的望着他。他用手顺了我的头发,道:“睡吧。” 他身上水汽微凉,从后面抱住我,当我再次沉沉入睡的时机,忽然又说:“朕只是陪母后用过晚膳,没 有做旁的事。”我脑中依稀记起来,他分明是换过衣服的,却也没意思与他纠结,便胡乱点了头。他说:“可贞,朕只要你一个……”我已困顿得点不动头。过了片刻,也许是在梦中,又听见他说:“……朕答应过你……你许给我的……” 你许给我的。 可是我无论怎么在梦中搜寻,都记不起他答应过我什么,我又许给了他什么。 第39章 外廷 陈午确实是八面玲珑,才过了一日,消息便递到了我手上。 昨晚做的槐花饼,韶儿很喜欢吃,我想着如今时节已不早,只怕过几天槐花便要老谢,那时就不好吃了。因此让红叶去知会御膳房,再蒸一屉槐花饼来。 红叶带了食盒去取,回来时,就发现食盒里多了张字条。 “是御膳房。”红叶道,“那漆盒我只在御膳房放了一下,中间出去答了句话,错眼也就几步路的功夫。没在别处放过。” 我说:“看清是谁了没?” 红叶略一迟疑,道:“屋里七八个人呢,又是午膳的功夫,各殿都有人去……” 人多,手杂,她自然是没看到的。然而这个人,我却必须得找出来的。 便将字条拿出来,记下上面的字,再原样放回去,笑道:“这还不好办——你再回去一趟,就说盒子拿错了。” 红叶道:“紫檀木凤纹盒,一眼就认出来了,哪里能拿错?”才说完,便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我若拿错了盒子,字条自然也就放错了盒子,只怕放字条的人比谁都着急。必然会再上前确认一下。” 我说:“嗯。赶紧的,晚了的话就不管用了。” 红叶忙提了食盒出去。 我便专心的将字重新默写出来。 “癸/丙七/三一/七六” 这个陈午……竟然在跟我打哑谜。 我不由头痛,我最不擅长的,恰恰就是解谜。 青杏儿大概看我苦恼了,便也蹭过来,悄悄的往纸上看了一眼,皱了眉头,道:“倒像个编号。” 我却没往这上面想。听她这么说,立时便明白过来。 ——陈午被太后乌龙给关进去的那天晚上,似乎是在翻书的。 若不是横生枝节,只怕这次的事情,就要远远比我想的复杂了。 然而再难也都要面对的,我便吩咐青杏儿道:“你就照着这个编号,去太医院藏书阁把书找来吧。” 青杏儿似乎并不畏惧翻书,连犹豫都没有,喜滋滋的接了勘和便去了。 红叶果真找出了帮陈午递信儿的人,却也没打草惊蛇,只暗暗的记在心里。又托了玉枝去将盒子取回来。 她做事确实是稳妥的。 而青杏儿从太医院拿回来的,似乎是前朝某个太医的行医手记。 我翻到第七十六页,看到的是一个案例。看记录,也不过是寻常的绞肠痧,太医也用寻常的法子医治,让那妃子将肠胃中的秽物吐尽了,便平复下来。谁知半夜的时候,那个妃子吐血不止,片刻功夫便亡故了。 下面是大段药理,而后记下处方和对症。我看的眼花,便跳过去。 正在想陈午让我看这种东西的用意,便瞟到眉边用宿墨标下的两个字“孝明”。 我手上不由就一顿。往前翻看日子,确实是桓帝一朝的旧事。 忙将整本书都翻下来。三处标注了“孝明”二字的案主,一个也没活下来。而孝明皇太后自己的案例,却只讳莫如深的记了症状与处方,无片言解释。 我默然无语,只在心中静静揣度陈午的用意。 ——他自然不是想告诉我孝明皇太后的死因。 只怕是我中的毒,与孝明皇太后有些渊源。而陈午不是知道解法,就是知道下毒的人。 他是想和我做场交易。 可惜他不知道的是,上一世被废回家后,表兄已为我解了身上的毒,用的三个方子,我记得一清二楚,如今吃了也有些时候。前几日我写给清扬看的,正是第一个处方——说是表兄开给嫂子吃的,其实是骗清扬的。 我并不需要再从陈午手上拿解药。 然而该追查,还是要追查下去的。 ……我记得那天,陈午奉了我和苏恒的旨意,去给我的嫂子看过诊,他定然看出来端倪。我所疑惑的是,若真的是太后下的毒,她定然不会瞒过陈午去。陈午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跑去翻什么医案。 只怕还是得他亲自为我解惑的。 没几日,朝中又出了件大事。 还是上回御史弹劾哥哥的余波。被苏恒将折子当面丢回去后,那个叫房瑄的御史并没有就此消停,反而又上了本折子,给哥哥网罗了四大罪名,摆出了要与他鱼死网破的架势。 ——也怪当日苏恒处置得太不留情面了,房瑄羞愤欲死,自然也就顾不得性命了。 四个罪名全是虚的,最可笑的是,竟都与哥哥的处事截然相反——挟功自傲、擅权自专、敛财自肥、结党自保。只第三条听上去像是有些道理,毕竟沈家巨富世人皆知,然而但凡随苏恒打过天下的人,便都知道沈家家底之富实、散财之不吝,更该知道哥哥的经营手段,实在无需自污敛财。 当 初乱世经年、田亩荒废,连戾帝凭王孙之尊、呼声之高,都曾军粮匮乏,全军不得不靠荇藻与水螺充饥。苏恒却因为有哥哥的周转,麾下兵士不曾断过炊爨、短过衣甲。每每到了人人皆以为捉襟见肘、钱粮不继的时候,哥哥便能变着法子从别处抠出军需来、渡过难关。 如今百姓休养生息,用钱的地方却多,实在离不开哥哥的调度周转。 还没卸磨呢,房瑄便急着杀驴,谁会依他? 司空许文本第一个为哥哥作保,又将陈午的事揽到自己身上,引咎辞官。 许文本辞官,能接替他的,只有少府寺卿莫畅、宗正苏辨和哥哥。莫畅也牵扯到陈午的事里,苏辩年老无为,不过挂个虚职。许文本真要辞了官,领司空事的,势必是哥哥。 房瑄因此恼羞成怒,连着三天没有去上朝。 而哥哥该干什么干什么,一面往南方调度粮草,一面又散了沈家在河北的私仓米粮,借贷给代郡和渔阳的百姓,好度过青黄不接的时候。 平阳与我说,哥哥这回在河北,一次便散了三百万钱和一万石粟米。 偏偏选在这个时候露富,哥哥与苏恒,也确实是两不相疑了。 听说太后为此事很埋怨了刘君宇一回,说是他早就知道苏恒要南征,急需钱粮。刘家在南阳也是乡绅豪富,三百万钱和一万石米还拿不出来?白白让沈君正出了一场风头。 而后便在苏恒跟前夸赞了哥哥,却又委婉的提醒他,国家大事,让私家出钱粮,是不是不太好? 苏恒只说:“外廷的事儿子心中有数,母亲便不必操心了。” 太后身上才见“起色”,苏恒这么一说,她便又卧床了几天。 天气越热,我身上便越懒得厉害。 这天傍晚的时候,苏恒来传话,说是留了周赐和哥哥喝酒,稍晚些再来。 ——我这边头昏脑胀跟陈午打哑谜的当口,周赐却逍遥自在的失踪了好几天。 然而马有失蹄,这一日他终于在灞桥西的酒肆里被人翻出来。 据说苏恒就把寻找周赐的任务交到了长安府。褚令仪动了真气,不止张榜悬赏通缉,而且找到后不由分说直接押解到御前,愤慨不已的当面弹劾他:身为散骑常侍,不在御前侍奉以备顾问,反而私自离职饮酒游荡,简直是米蠹饭囊、官场败类。 不过他倒也不算糊涂,知道周赐原本就是闲云野鹤一 样的人物,让他受辱必然招致天下士子的口笔,总算没有自作主张先打了他再交差。只拿眼睛剜了他一顿,周赐自然不痛不痒。 苏恒奖赏了褚令仪,好言好语将他打发走了。而后为周赐设宴压惊。 周赐这回终于乖巧下来,只说:“陛下得了好鹰犬。”又看哥哥,便笑道:“我就是一包茅草,与沈大人同席,实在自惭形秽,陛下容我改日再来吧。” 苏恒终于能抓住他说正事了,如何肯放他走? 自从北宫门换了掌钥宫女,我这边的消息便灵通了不少。 连楚平的车在路上与平阳的车对面遇到,楚平让了道,平阳一声谢也没说,都有人到我跟前来议论一番。关于周赐与刘君宇的流言,更是数不胜数。我已经懒得去听。 然而这回哥哥和周赐同席,意义却又有不同。 只怕刘君宇这回是真的失了先机,这一世伐蜀的主将,大约要换成周赐了。 我便笑道:“周赐的嘴还是那么不饶人,总有一天要吃大亏的。” “鹰犬”二字用来形容褚令仪,确实再贴切不过。 ——贴切固然贴切,然而这世上读书人,越是清肃的酷吏越是把自己当椽梁脊柱,被称作鹰犬只怕会恼羞成怒。褚令仪又是个敢带兵硬闯公主府,在平阳眼皮子底下杀人的混不吝。日后若让他拿到了周赐的错,还有善了吗? 红叶说:“若不当官,其实也没这么要紧。周公子原本就不该被俗礼约束的。” 问题恰恰是,苏恒要逼他当官了。 我笑道:“那也得皇上给他清闲。” 红叶便不说话了。 虽说人各有志,强求不得,然而周赐出身世家,受一方奉养,又生在不那么太平的世道里,但凡他有一点志气和良心,也该有所作为。而不是一味避世自保。 再看看红叶,她只是垂着睫毛,一副打死也不肯沾惹上周赐的是非的模样,只能无奈摇头。只能靠我自己来推周赐一把了。 便道:“殿里不是新蒸了槐米饭吗?再你去膳食坊煮两道菜,一并给陛下送去吧——就说给他和周赐加酒肴的。” 红叶脸上这才带了点笑意,道:“喏。” 而后,便是太后的病了。 我挥手招来青杏儿,对她道:“你去陈美人府上走一遭。” 第40章 射雁 才取出针线来绣了两针,苏恒便遣方生来,邀我去宣室殿赴宴。 想来他们已聊完了正事。 哥哥和周赐都不是外人,我也无需打扮得太庄重。何况红叶不在,别人我也用不趁手,便不想再换衣服。看看自己身上衣饰还算雅致,便起身随方生去了。 时辰还早,但因着密云蔽空的关系,外间天光不甚明。草木越发绿得清鲜,玉冻一般暗摇。楼宇宫阙间风铎声声相应,玉响低回,像是随意敲动了编钟。 下了步辇,忽听到远远传来雁鸣声。望去,便见天际尽头,黑雾似的密云滚了金红,阳光便从那出洒落下来,有觅食归来的大雁排成雁字,缓缓飞来。 门前宦官唱报了,方生引着我进去。 筵席开在宣室殿配殿的高台上。那高台建得繁复精巧,构筑了四座楼阙,屋宇层叠如云,单独成景。当中又有复道勾连,宫嫔们托了金盘往来侍筵,衣袂当风飘飞,恍若行在霁虹之上。 复道狭长,楼台无窗纱蔽隔,已可以望见席上人影。 周赐遍体风流藏不住,便是老老实实端坐着,背影也比别人肆意洒脱些,一眼便可以认得出。他下首坐的,自然就是哥哥。对面坐的两个人,却令人深思了。 其中一个身形笔挺,青竹一般清隽,恭谨端坐着,正是刘君宇。另一个睫毛黑密,眸光内敛,从容与苏恒说笑着,却是楚平。 我一面忖度着苏恒的心思,一面侧身问方生,“我殿里的红叶一直没回去。” 方生答道:“陛下吩咐了几道菜,命她去煮。” 我便点了点头。 只要苏恒请的确实是周赐便好。 楚平远远的便望见我过去,却直到我近前了,才笑着垂眸,收住了话头。 四个人起身向我见礼,因苏恒在,我便也不多话,只教他们平身。 苏恒已向我伸出手来,我便笑着递过去,由他引着坐到了他的身侧。 他说:“都不是外人,你不要拘谨。” 我说:“是。”转而笑道,“适才眼花,仿佛看到个人,倒有些周如琏的懒散意态。” 苏恒也跟着笑起来,为我指了指,道:“那边。” 我便看过去。 周赐在苏恒一众同窗里年纪最小,生得最好,大约出身也最富贵。偏爱长袍广袖,早些年还不喜欢梳发髻,每每登高吟 啸,修眉斜飞,黑眸如星夜,长发共衣袂当风翻转,说不出的神仙姿容,风流仪态。 然而少年心性最容易被乱世打磨干净。当他与苏恒就着槐花饮酒时,苍穹浩瀚如海,明月皎洁如珠,两个人指点江山、挥斥方遒,何曾想见日后的困顿与危难? 自然,那时我与红叶布裙荆钗,端了碗碟为他们布菜佐酒,也只觉岁月静好,年华安稳。 却不过都是不堪验证的假象罢了,戾帝一纸勤王诏书飞来,便打个希碎。 如今周赐也已历练出来了,衣衫肃整,发髻宛然,虽遮不住骨子里的随意不羁,然而所谓谢公东山三十春,该正经时他会比所有人都更可仰仗和托付。 他已经起身拱手向我作揖,略有些拘束的笑道:“见过嫂夫人。” 我便笑道:“免礼。酒菜用得可还趁口?” 周赐道:“甘美无比。” 苏恒笑道:“琼浆玉液你当白水喝,粗茶淡饭吃的却‘甘美无比’,是什么道理?” 周赐一本正经道:“新不如故。贫贱时粗茶淡饭的情谊,富贵时品味起来,自然是琼浆玉液也比不过的。” 苏恒便眯了眼睛,攥了我的手,笑而不语。 这一席同座的人,彼此间关系都很微妙。我多说多错,与周赐相见过,便只将神思放在酒席和苏恒身上。 复道对面已有乐师调筝,片刻后,便有白裙的宫娥舒展广袖,翩然起舞。 那曲调先是舒缓悠扬的,舞女们踏乐而动,脚下悠然回旋,身上白纱便如层层白昙绽放,恍若月光洒落,皎洁幽静。忽听一声铙钹般的琵琶铮鸣,霎时间雪花四散,蓬草纷飞。舞女白净的双脚在锦绣地衣上交错点动,白纱层云般翻飞。琵琶一声紧似一声,舞女的飞旋也一匝快似一匝,千回百转,满目素白如飞絮蓬草,迷乱了眼睛。 我一时移不开双目,直到苏恒在我耳边笑道:“看得可尽兴?”才回过神来。 答道:“确实好看,舞女身形也曼妙,单是立在那里,已经是一段舞了。” 苏恒笑道:“不过如此。” 我想到了刘碧君,便只笑着点点头。心中有情,在他眼里,自然谁都比不过刘碧君。不过要我来说,刘碧君固然纤柔曼妙,却未免小巧了些,少了份亭亭玉立的姿容。 不过苏恒特意将我宣来,周赐又说“新不如故”,我便只当苏恒指的是我。于是笑着垂 了头,专心为苏恒布菜。 胡姬仍在飞旋,不去看时,那调子分明是跳脱欢快的。 苏恒又道:“这舞是专为你宣的。” 我心中疑惑便抬头望他,他眉目含笑回望我,道:“朕第一次见人跳,便觉得你会喜欢。一直想让人跳给你看,却次次请你不来。” 我便将酒盏凑到他的唇边,笑道:“我知错了。” 他十指擦过我的手背,接过了酒盏,若无其事饮下去。 席间四人只做没看到,专注的望着舞姬的长袖。 我便岔开话题,道:“这舞看着像是胡舞。” 周赐随口接道:“也不拘,如今长安酒肆里,舞姬们都会跳这么一段,比胡姬又多一份婉约。” 苏恒无奈道:“你倒是熟的很。” 周赐便笑道:“我不过一个酒客,垆主面前,哪里敢自夸熟悉?” 苏恒便有些好奇,楚平笑道:“垆主说的当是沈大人。长安的酒肆,倒有大半都挂在大司农名下。” 哥哥略愣了片刻,道:“大农司与大司农,楚相还是该分得清的。限酒令未解,长安酒肆确实官营居多。铁盐酒之事虽是臣在主管,然而小到一个酒肆,臣却力不能及。” 楚平只不甚在意的笑道:“只是听到垆主二字,便想到风流才俊、红颜佳话,又想到沈大人也是一样的人物,一时错了嘴,沈大人不要见怪。” 哥哥也客气的笑答道:“臣只懂得理财、锱铢必较。舌灿莲花,锦绣文笔一类,全非所长。楚相谬赞了。” 楚平便笑着举杯:“各有所长,沈大人无需自谦。楚某自罚一杯赔罪。” 哥哥也举杯笑道:“不敢擅专,臣陪一杯。” 哥哥与楚平不睦早不是什么秘密。然而这种孩童似的,全不顾及身份和场合的互掐,还是令人瞠目结舌。我记得这两人至少还是能维持面上的和睦,向来井水不犯河水的。实在不明白今日究竟是怎么了。 大约楚平与哥哥的话里各有什么前言我不曾听到,苏恒、周赐、刘君宇三人显然明白了他们话中意味,各个面色了然。 周赐饮酒,刘君宇看舞,苏恒若有所思。 片刻后,苏恒拾起酒杯来,有意无意道:“今日酒肴略素淡了些,不能尽兴。”忽然听见外间鸿雁低鸣,便笑道,“谁去射一只大雁来佐酒?” 我便也有些 明了了。 已临近傍晚时分,外间密云成霞,湛湛烧红了大半天空。暮霭沉沉,楚天高阔。雁字成行,翅翼湮没在霞光中,比往常看着小了一半还多。 我眼睛略有些花,便抬袖子遮了。高台当风,一时站立不稳,略晃了晃。苏恒将我揽在怀里,为我挡了风,道:“身上还是不好?” 我说:“略有些懒散,不碍的。” 苏恒便静默了片刻。他的身形氤氲在霞光里,艳色令人失神。 他把了我的手腕,道:“传太医看看吧,这个时节,正该小心调养着。” 我说:“不碍……他们还要在母后身边伺候,一时也走不开。” 方生已命人送了长弓上来,一色御林军的配置,弓弦绷得紧,指扣处漆色磨尽,露出染了些暗红的木制来,越显得弓身硬实。却只拿了一个箭筒上来,筒子里箭码得整齐,我数了数,只有十二枝。 周赐随手弹了弹弓弦。 苏恒没有接我的话,我便也不多说。 哥哥与楚平也是要凑热闹的,我从未见过楚平张弓,哥哥的射术我却很有信心。沈家家教森严,当年六艺哥哥都学得好,只是不爱显山露水罢了。刘君宇我虽也没见过,但想来他师从大儒,这些技艺也不会过于荒废,大约与哥哥在伯仲之间。 至于周赐……百步穿杨也有过,目不见泰山也有过,只看他想做到哪一步了。 以周赐的聪明,必然知道,若这一回他能压过刘君宇去,日后他挂帅伐蜀,便再无人能说些什么。若他有心避让,只怕苏恒也不会牛不喝水强按头。 他虽然才高名显,然而这世上还真没有非他不可的事。 我有心敦促他,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正想着,便听苏恒道:“输了的,三个月不许饮酒。” 周赐只默不作声的张弓,恍若未闻。 苏恒面上便微微泛起了笑意。 因着苏恒没有喊停,高台上舞乐便没有停,此刻已紧密如簇,嘈嘈切切。 四个人的弓俱已张开,苏恒只望了一眼,便道:“楚爱卿便不必凑热闹了。” 楚平道:“臣练过一些时日,把式不好,准头未必差。” 苏恒一笑,知道他是为谁勉强,也不再多说。 大雁警觉心不必其他的禽鸟,一只应弦而落,其余的必然拼命高飞。那个时候 想再射中,更是难上加难。 因此哥哥与楚平都必然不会抢先。端看刘君宇和周赐谁抢得先机了。 我便望他们扣住箭羽的手指。 正想着,便听“嗖”的一声,四面侍奉的人已忍不住低呼出来。不是周赐。 我忙向空中望去,便见一只大雁旋转着从空中落下来。再望空中雁群,果然已缭乱起来,拼命扇动翅膀飞升。 周赐却恍若未觉,依旧专注的凝视着雁群,箭尖缓缓的移动。 下边已经有宫人拾了那雁举着,在底下呼叫着:“中了,中了。” 我便有些惋惜,纵然周赐这一箭也射中了,也落了人后。 周赐面色却平静如常,竟微微带了些笑意。一众人正疑惑,便听弓弦“砰”的一声,羽箭已脱弦而出。那箭去势甚急,带着尖利呼啸之声,破空而去。应弦便见空中有一雁片刻凝滞,随即竟是双雁坠落而下。 人人惊讶赞叹,苏恒却只笑着拍拍周赐的肩,道:“果真技艺不曾生疏。” 周赐恭肃的拱手行礼,道:“枕戈待旦,以期报效。臣磨练了十年,从来不敢轻易荒废。” 第41章 诊断 我一时恍然,望向周赐。实在不信他竟然肯老老实实主动带上了辔头。 他一身抱负,这一件我心知肚明。否则当初他时时明了天下局势,屡屡在关键时刻现身相助,难道是生而知之?自然是有心关注。 他纵然隐居,心里向往的也是诸葛亮,而非陶渊明。 然而世上就是有那么一种人,危难时挺身而出,功成后却要全身而退。我一直以为周赐便是这种人。 上一世这个时候,苏恒也不是没有宣他入京,然而他中途便翩然远去,遍寻不着。苏恒知道他有意躲避,便也不再强求。还因此成就一段佳话。 这一世他为什么就答应了? 我并不觉得问题出在我的身上。便转而望向苏恒。 殿内歌舞正好。御膳房已将大雁用调了蜜糖、填了香料,烤的香气蒸腾送上来。 那一行六只大雁,哥哥和刘君宇各射下一只,周赐射下两只。苏恒见楚平两箭不中,便替他开弓,一箭离弦,同样射中双雁。此时席间六人,便一人一只。 那大雁烤制得好,蜜光油亮,令人垂涎欲滴。 然而肉却紧瘦,我捉了半天匕首不知该从哪里片了来吃。 苏恒望了我一会儿,终于还是从我手上截了匕首,帮我将肉片到碟子里。 我便用麦饼裹了,先往他嘴里填了一卷。 他眯了眼睛,张嘴接了,便不再理我。 匕首终究也没有还给我。 我不好直接开口要,便望着。他说:“朕想了想,你手上确实不要留利器比较好。” 我一时没回神,他便接着说:“万一割了手,又要令人心疼。” 他不看我,然而眼睛柔柔眯着,声音令人心都要酥软了。 可惜我无论如何也装不出羞涩动情来了,便依旧只是垂了头,默默的吃东西。 心里已经有些恍悟了。 上一世的这个时候,他几乎恨我欲我死,半步也不踏进椒房殿。我那时身子更弱些,又怀了婉清,几乎起不来床。他却在谋划着要将韶儿给刘君宇教导,又无故要为刘碧君晋位。朝中上下人人皆知,苏恒已对我绝情,只怕很难再容下我了。 周赐说,新不如故。那时苏恒却显然要为了新欢,将糟糠之妻逐下堂去。 周赐虽然屡屡危难时相助,然而到底比不得哥哥和楚平这些从 头到尾追随苏恒的人,何况陇西周家是在戾帝事败之后才依附苏恒。等苏恒立稳了足,势必要剪除周李两家的势力。周赐所能让苏恒刮目相看的,好令他免于秋后算账的,不过是“贫贱之交”四个字。 然而当一个人连糟糠之妻都容不下时,你如何敢信他对贫贱之交的诚意? 周赐想必正是认清了这一点,才会抽身而去。 不过那个时候,苏恒疑心我要杀他,只是想废掉我,也不算绝情。 真正可怕的,是那个刺杀苏恒,又嫁祸给我的人。不过,只要知道戾帝的素质刀落在了谁的手上,便能顺藤摸瓜,将疑犯找出来。 而戾帝的旧部大都逃到了蜀地——看来这件事,我还是要请周赐来帮忙。 宴席已近了尾声,端上来的菜也渐渐少了。 御膳房呈上的毛蛤肉质白嫩,苏恒为我剥了一碟,然而我夹了一只含在嘴里,只觉肥腻腥膻,吞吐都不是,有些恶心,便想喝点黄酒。 苏恒拦了,道:“取一碟姜汁白醋来,不用黄酒。” 而后把手帕给我,低声道:“吐出来。” 我强咽下去,只暗暗将手帕接了,揣在怀里。苏恒笑了笑,将一个龙眼大的小玉盅递到我跟前,我低头去看,见里面盛了小半盅黄酒。 他扶了我的背,道:“抿一口吧。” 我有心全他的面子,他却越见殷勤。我不由无奈,飞速抿了一口,道:“还在席上。” 苏恒低声笑道:“这就散了。” 一面不由分说扶了我起身,道:“朕和皇后有些累了,你们玩乐着,我们先退场了。” 我身上乏倦,苏恒便直带我回了宣室殿的寝殿。 外间天色已经暗沉下来,天际云上最后一线金明也泯了,凉风舒缓。天黑蓝得通透,星子一芒一芒的浮现,渐渐繁星当空。 又到了该用晚膳的时候。 我说:“韶儿只怕又要找我了。” 苏恒道:“他是个男孩子,太粘人也不好。” 我笑道:“我只是想,能多陪他一刻也是好的。” 苏恒便从后面抱了我。他身上暖,隐隐透了些麝香味,令人心气浮躁。我却倦得懒得挣扎。他亲了亲我的脖子,我只懒懒的歪在他的身上。 他说:“咱们再要一个孩子吧。” 我点了点头,他又说 :“一个太少……男孩子要成群结队才热闹,女孩子也要有个伴儿才好……” 我只说:“好。” 他便扳了我的肩膀亲吻。我回身揽住他的脖子。 绵密悠长,令人透不过气来。 我脑海中舞姬纤柔的腰肢花茎般易折,飞旋不止。许是看得久了,此刻眼前全是缤纷落花。 待醒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倒在了床上。 苏恒目光幽深,眼睛黑柔得像是一潭春水,潋滟生波。我已经很久不曾这样与他对视过,然而凝望片刻,依旧觉得沉迷。 烛花噼啪的爆开来,纱帐无风摇摆,氤氲如烟。 我抬手扶上他的脸颊,他闭了眼睛,睫毛撩过我的拇指。 我说:“陛下生得真好看。” 他不答话,只说:“朕也只是想,能多与你相聚一刻也是好的。” 可惜韶华将逝,盛年已至。世事繁芜,欲求无尽,而我与他都已不再是少年。 我只是想,也许有一日我见不到他了,追忆当初,也会觉得惆怅吧。 纵然是假象,我们毕竟也曾经有过那么美好的一段过往 入了五月,天气越发的炎热起来,又燥得厉害。 宫里人皆换上了纱衣,纱衣却不遮日头,一个个便晒得黑起来。我与红叶倒不在意,然而这一殿十几岁的小姑娘,那个不是爱美的?便日日捣鼓些花花水水,沾染得满殿花草清香。日头过了晌午,热气自殿外一点点侵进来,那香气便越发幽淡沁衣。 陈美人殿里新开了玫瑰花,因着红叶在蒸新的玫瑰露,这一日她便遣玉枝掐了一笸箩送过来。我午睡才醒,她便也自己来串门。 我身上懒得厉害,便将她让进屋来,坐在床上说话。 她大约也看出来我的疲态,便问:“已是交夏的时候了,娘娘身上还是不好吗?” 我说:“这些天天气越闷,吃不下东西去。其他都还好,就是惫懒。” 陈美人道:“我小的时候也耐不住热气,我娘便将绿豆芽掐头去尾,用开水焯过,箅掉水凉一凉,拿米醋、香油、姜丝、花椒一拌,吃在嘴里又脆又爽,最下饭不过。” 她这么一说,我想到那脆爽的口感,一时竟也有些馋了。便差遣了宫女去照着法子做。 陈美人便笑道:“配上煮的嫩滑乳白的豆腐汤,什么美味也比不过。 ” 我们这边聊着,外间便来人通禀,说是有太医求见。 陈美人起身回避,我便拉了她,道:“太医令最近难得出诊一回,你便留下,让他一并请了脉不好?” 陈美人笑道:“我身子健壮,倒是少见大夫。”却还是留下了。 然而见了太医令,我与她不由就都噤声了。 晁太医年纪本来就大些,也许这些时日在太后跟前忐忑久了,身上已明显见瘦,眼圈乌青,显然已有些时日不得安稳觉了。 然而依旧敬业。诊脉时面上平缓,让人看了先觉得病症轻了一般。 一面问我道:“娘娘这几日可有觉得头痛、昏沉?” 我说是,想了想,又说:“前几日游园时似乎侵了地气,夜里少有些咳嗽。” 晁太医便点了点头。 陈美人也说:“长安这几日确实燥热,我那边临着金明池还稍好一些,然而夜里不甚让水汽凉着了,也要咳嗽几日。” 我笑道:“可不是。我还在想,汤泉宫水汽温润,气候又好,若太后大安了,我便去歇养几日,也润一润肺气,养一养身子。” 陈美人笑道:“这如何使得?” 我说:“一样的正宫大殿,倒没什么使不得。只是远了些……总之先吃几副药看看吧。” 便望向太医令。 太医令笑道:“容臣仔细斟酌方子……先恭喜娘娘——娘娘有喜了。” 我心中跟着舒了一口气,欢喜过后,又道:“可否劳烦晁太医先不禀给皇上?我想亲自与他说。” 晁太医捋着胡子,点头笑道:“好,好,自然是该娘娘亲口告诉陛下。” 太后病着,未央宫这边也有些时日没有太医令前来诊脉。太医院其他大夫虽也是好的,然而还是太医令更令人放心些,我便又命晁太医去其他各殿走走,给别的美人、良人看诊一番。 我去宣室殿侍宴和怀了身孕的消息,前后脚传到长信殿去。 太后似乎很受了点打击,病体越发沉重,已经霸着两个太医令了,却还是巴巴的遣人又把晁太医唤去。 面上的关怀却也没落下,不一刻便遣了孙妈妈来问了几句话,又嘱咐我安心静养,颁了赏赐。 赏赐里有一本《金刚经》,金箔绢丝的封面,翻开来,便见里面梵文如蚁,娟秀细密。那墨色鲜红,却比朱砂更 多一分滞重厚实。 陈美人皱眉望了一会儿,笑道:“太后老人家出手就是不凡,我见识短浅了,竟不知道这佛经是用什么抄的。” 我说:“是珊瑚粉。这东西无论磨得怎么细,下笔都滞涩,着色也难。要抄这么清晰,只怕每个字都得描上四五遍,最费神费力。” 陈美人笑道:“太后娘娘确实笃敬虔诚,也确实是心疼娘娘的。” 我笑道:“可不是吗?”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吧……这一章是昨晚的 好不容易敲好了,结果莫名其妙断网了,泪奔~~~~~~ 第42章 发难 晁太医虽答应了我,然而终究还是向苏恒复命了。说我已有了身孕,但是气血两虚,胎象不稳,还是要安胎为上。 医者仁心,这话他并没有对我说,只把相关的事叮嘱了红叶。 不过都说了我身子弱,当然有些时候防也防不住的。 这一日才用过晚饭,我身上便觉得不好。临睡前发起热来,又有些滞下之症,脱水脱得厉害。椒房殿里人仰马翻,我自己也觉得浑身发虚,几乎撑不起身来。 不过这一阵来的快,去得也快。红叶差遣了人去请太医时,我这边就已大致好了。只是盗汗,身上衣服已浸透。又有些夜凉透进来,便略有些发冷。 清扬要照料韶儿,一时分不开身,红叶便自作主张,先为我熬些汤水。 汤才熬好,便听珠帘哗啦作响,片刻功夫,苏恒便已经闯了进来。 见了我,只是呆呆的望着,一时说不出话来。 红叶正帮我擦拭汗水。我探头去望,见他面色白的厉害,染了烛火,也无半分红润,反而透出些蜡黄来,反被他吓了一跳。便也有些着急,让红叶撑着跪起身来,问道:“出什么事了。” 苏恒张了张嘴,道:“你……” 我便凝神听着,他却没了后文。殿里跪了一地人,青杏儿端了汤进来,看这架势便吓了一跳,却还是硬哽着走到苏恒身边,讷讷道:“陛下,皇后娘娘的汤……” 苏恒略一滞,已经回过神来,道:“朕就是来看看你。” 我松了口气,先笑出来,道:“我还以为你要来杀人越货呢。”又对青杏儿道,“去为陛下也盛一碗。” 苏恒上前坐到床边,道:“朕听他们说你病了,怎么回事?” 我说:“大概是吃坏了肚子,略有些闹腾,现在已经好了。” 苏恒说:“吃了什么?” 我笑道:“这一天十几道菜呢,还要我一样样报给你听?”一面让红叶去取记档来给苏恒查验。 红叶手上还拿着毛巾,一时也没计较,转手便给我,苏恒接了去,给我拭了拭额头。 红叶下了床,又有些不放心,回头道:“娘娘略有些发热,不要让风吹了。” 我笑道:“就能让风吹死,你赶紧去吧。” 苏恒道:“朕看你好像很开心?” 我笑着垂首把了他衣上鸣玉,点头道:“嗯。” 苏恒目光便也柔软起来,“什么事,说来听听。” 我说:“我怀孕了。” 苏恒似乎还想做出惊喜的样子,但毕竟是他已经知道了的事,一时也装不了那么像,只是咧着嘴,一把将我抱住,却不说话。 我便也抱住他,笑道:“我想要一个女儿,韶儿也想要个妹妹。” 苏恒道:“你生的朕都喜欢。” 我说:“我也是。”自己的孩子,我当然喜欢。 我是真的开心,当初怀质儿和景儿的时候,苏恒正在外征战,而我坐镇洛阳,也是一时都不得分心。因着日日操劳,月事很少来得准时,因此我一直都没意识到自己怀了孩子。快三个月了,才觉出不对来,大夫查出来了,我心里还在叹息——这两个孩子来得不是时候。 怀韶儿时更不必说。 只有这回怀婉清是不同的。 苏恒又道:“既然怀里孩子,就更该小心些。别一高兴,就什么都忘了。” 我说:“嗯。” 说话间,太医已经到了椒房殿。 太医为我诊断时,苏恒就翻看膳食坊的记档,又宣了几个人来问话。 他自然是问不出什么来的,我便不作理会。 太医诊断完了,他终于回来。 开口说的却是:“朕看你桌上有本《金刚经》。” 他不信鬼神,我素来也是不礼佛道的。 我笑道:“读这些东西,也能修身养性。我脾气略暴躁了些,看看也好——那还是当年我摔碎一盆红珊瑚,让母亲罚着磨了粉亲手抄写的。哥哥将它献给了太后,谁知太后又赏还给我。可见也是有缘分的。” 苏恒道:“朕那里有译本,字也大,看着不劳神,就给你换了。” 我笑道:“陛下想要直接讨就是,臣妾又不会不给。” 苏恒道:“送给朕吧。” 他承认得爽快,反倒把我噎了一下,“陛下只管拿走便是……” ——反正原本也就是想让他拿走的。 宣室殿里似乎还有些事要他去处置,陪我喝过一碗汤,他便又带了人回去。过后果然也遣人送了一本金刚经过来。 红叶笑道:“怎么皇上也送经书过来?” 我说:“你管呢。”随手塞进书架里,命红叶打水为我洗漱。 红叶似乎有些心事,打了水来,拧了毛巾服侍我洗漱。终于还是没有憋住话,“皇上还是关心娘娘的。听说娘娘身上不好,立时便扔下手边的事,赶来过来。” 我说:“他当然不能由着那屋的人在这个当口把我整死。” 红叶手上一抖,道:“太后——”忙又压低了声音,道,“那本经书上有东西?” 我说:“你管呢。” 有没有还真不要紧,反正我这回会防备足了。关键只看苏恒心里怎么想。 我逗弄着架上鹦鹉,道:“陈午那边你不要疏忽了。” 红叶默默的点头应了。 半夜里我身上又发起热来,终究还是把苏恒折腾回了椒房殿。迷迷糊糊的望见他满眼血丝守在我床前,我心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他这么费尽心力。我不由就想,若不是经世一遭,知道那结局,只怕我到现在也还认定,他心中爱的确实是我。 怎么可以演的这么像。 太后久久不痊愈,病情反反复复,太医令那边终于不堪重负。 苏恒询问太后病情的时候,便有人含蓄的提点苏恒:长安地气干燥,这个时节又冷暖不定,原本就不适合将养,最好能从西山引温泉到长信殿。温泉是百灵药,给太后滋养一下肺气,大约就能好了。 我和陈美人一道从长信殿回的时候,她就跟我说:“陛下确实是个孝子。” 我依旧只是笑道:“可不是吗?” 凿山引泉并不是个小工程。北边正闹饥荒,西南又将有战事,这个时候劳民伤财,只为了给太后泡温泉,便是孝子只怕也为难了。 何况谁不知道,太后分明就是在置气装病,拿捏我和苏恒。 陈美人又道:“不过,这个时候开凿温泉,只怕有诸多不便吧?” 当然有诸多不便,若要温泉,汤泉宫有现成的,但是谁敢劝说苏恒将太后移到汤泉宫去?便只能含蓄的暗示,说出凿山引泉这种笨主意。 不过苏恒显然也不愿意沾上武姜郑庄的是非,所以才会装傻,将事拿到朝堂上去说。 我说:“这就是皇上和大司空要操心的事了,给太后的孝敬,咱们也不好劝。” 陈美人便点了点头,又笑道:“只怕大司空真得为难一回了。不过……家兄常说,有大司农在,不管仗打到哪里去,都不必担忧钱粮。凿池子还能比打仗更难些?定 然能解决的。” 许文本已经多日不上朝,何况朝中主管钱粮营建之事的,本来也是哥哥。为难的肯定是他。我不说话只是为了避嫌。 我所担心的,只是苏恒想要给太后造池子,哥哥便贤良恭顺的给苏恒出钱。 ——他从来都没有驳过苏恒的想法。不管苏恒怎么异想天开,多少人劝他说行不通,哥哥都只站在苏恒一边,用各种匪夷所思的法子帮他把难题化解了,任他毫无后顾之忧的往前去。苏恒也从来都没有疑过哥哥。 他与哥哥君臣相得,这已不待后世评说。 不过,苏恒过去也没做过蠢事就是了。 我说:“但愿吧。太后病早些好,咱们也早些放心。” 不过我还是多虑了,哥哥并没有盲从,也没有犯糊涂。 这一回他在朝堂上将近些年的用度与进账一一向苏恒禀明了,而后一本正经的表示,太后的病当然得治,温泉也得挖,他能调转出十万钱来帮太后凿池子。 少府寺卿莫畅因为太后的事被罚了俸,少府治下太医院至今还人仰马翻。莫畅生怕再获罪,便一言不发。 朝中谁不是人精?自然都不会出让太后移驾汤泉宫的主意。便只附议哥哥。 最后还是房瑄帮苏恒解的围。他是咬紧了牙,要跟哥哥作对到底。说如今天下未定,不该大兴土木,劳民伤财。哥哥身为大司农,不但不劝说皇上戒奢尚简,反而逢迎圣意,实在该杀。 但凡打过仗的人,都知道十万钱能做多少事。一石粟米大约要一百五十钱,十万钱只能买不到七百石粟米。而顾长卿一挂菩萨图的润笔,便要两百石米。 不过房瑄这种纯粹的读书人,想必是不言阿堵物的。自然听不出哥哥的言下之意。 哥哥便冷冰冰的反驳,问道,难道太后的病就不治了?房瑄是要陷皇上于不孝吗? 房瑄一时冲动,便说,汤泉宫有现成温泉,略加修葺便可,何必再凿山引泉? 哥哥便不说话了——想说而不能说的话,已经有人代劳了,也确实没必要再开口。反正被弹劾一次,对哥哥而言不痛不痒。 这个房瑄确实是个妙人,本来我还想着,若僵持下来,便只能安排人出头,看来也不必了。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的份…… 第43章 移宫 房瑄的话出了口,便再收不回去。 苏恒有了台阶,便也名正言顺的提出来,让太后去汤泉宫疗养。 这个时候我也不好去太后跟前露脸,一来怕人说我幸灾乐祸,二来也怕人说太后移宫是我挑拨离间,三来也不想让太后拿我撒气。 何况,这件事我但凡露了行迹,不管好心还是坏心,日后便都是个话柄。因此干脆也称病不出,就在椒房殿里窝着。 反正我如今有孕在身,前几日又不明不白病了一场,娇气些也没人说什么。 太后自然不会无所作为,干等着搬去汤泉宫。 这天午后,北宫门那边便传来消息,说是太后召楚平与邓博入宫。 楚平与邓博和苏恒之间,既是君臣又是至交,他们若要为太后说话,苏恒自然不能不听。 后宫的事若扯到朝堂上去争论了,势必没有善了。 红叶便有些不安。 她的性子十年二十年都是不会变的。心里有了事,若牵扯到我,必然回回都会先忍着,坐卧不安的琢磨。若琢磨出了结果,便悄悄的去办了,若琢磨不出来,势必会忍到不能忍的时候,不看时机的就对我说出来了。 但其实也只有牵扯到我的时候,她才会瞻前顾后,焦躁不安。我很怀疑是小的时候我护着她、或是为她受罚的时候多了,让她心里有了多余的顾忌。 当离了我的时候,她身上那种果敢与坚韧才会真的露出锋芒来,令人炫目惊叹。 可是,她当着周赐的面,对我自称“奴婢”的时候,她便已放弃了另一个自己。周赐想必也是明了了她的选择,才会一言不发的等着她。 等她捐弃前尘,也或者说是等着看,我和他谁先死吧。 我身边不乏痴情男女,然而能让周赐这样的男人一生不得畅意,红叶也算奇葩了。 我不由就笑出来,将红叶叫到身前来,捧了脸细细打量着她的眉眼。 她的眉眼确实生得好,黑瞳温润分明,眉睫黑长秀致。正所谓“美目盼兮”。笑起来的时候,可以温柔亲和,也可以神采灵动飞扬。 反正我此刻看红叶,是怎么看怎么好。而周赐固然生得清贵,要配她却还少了些英武之气。 大概被我看的不好意思了,红叶便有些羞恼,道:“小姐做什么?” 我说:“看你什么事都犯愁,觉得很有趣。” 红叶便有些不高兴,挥开我的手,又回去胡乱收拾东西,继续困扰。 我觉得,我还是该把一些心事与她道明的。 便说:“前日太后送了东西来,我便病了一场,想必皇上正在气头上,所以这回说什么都会送太后去汤泉宫。楚平和邓博不是才认识他,自然不会选择这个时候违逆他的心思。你也不必忧心太过。” 红叶手上便停了停,沉默了半晌,才有些犹豫,又怒意隐隐的问我道:“那本经书真的被动了手脚?” 这种事我却无法对她坦白,便只笑道:“都到了皇上手里了,你管它动没动手脚?” 红叶略顿了顿,终于没有再追问。 她是个通透的。 我便接着说:“想必楚平还会一力劝说太后,赶紧安安静静的去汤泉宫。毕竟皇上只是让她去养病,病好了,想回来说句话就行,何必争那么十天半个月的,和皇上闹得不痛快?” 红叶便有些惊讶:“太后还会来?” 我笑道:“太后自然会回来的。不过估计会拖到我生产之后吧。”我甚至可以想象,到时候楚平或者刘君宇会用什么法子,让苏恒主动把太后接回来,“所以趁着太后走的这段时间,有什么事,咱们就赶紧做了吧。” 但我还是高估了楚平在太后眼里的分量。 太后并没有就此罢手,又传了苏恒去,说是此去汤泉宫路远劳顿,能省一些事就省一些事,不如先把陈午放出来,让他再诊断诊断? 苏恒大约真的怕我出了什么事,太后脱不了干系,一点余地都不留。照旧用先前的说法,将太后的话给驳回去。 照我说,放陈午出来,堵了众人的口,别让他们以为苏恒就是要跟太后过不去才是正经。反正陈午比谁都会见风使舵的,必然不敢拂逆了苏恒的意思。 总觉得我一怀孕,苏恒防备太后便比我还要紧张,真不知是个什么缘故。 自上回我闹了肚子,苏恒便命椒房殿停了膳食坊。我想吃什么,都要先禀给他,由方生去御膳房传。一日三餐也都是直接从宣室殿送来的。 我自然不会为了吃几颗腌梅子就差人去与苏恒说。只能戒了零嘴。 怀孕时想吃什么却吃不到,简直寡淡得让人抓耳挠腮,满脑子就不能想别的。 红叶一面跟着我焦躁,一面又看着我发笑,麻利的差人去给哥哥传了话。 哥哥立时便将一应孕妇爱吃的零食全堆到了椒房殿。 管家里要东西,确实比等着苏恒给要舒心多了。 苏恒见了倒也没多说什么,只捡我爱吃的又送来一堆。 平阳自上次被太后从长信殿撵回去,便再没入宫。 我算了算时间,离翠羽出事还有小半年,便也不着急。只遣人去闻讯,才知道李游吃楚平的飞醋,醉酒后嘴碎了几句,惹恼了平阳,又被她揍出门去。 世上能将自己男人揍得满地找牙的女人,其实也是有的。 他们俩从来都是打一阵好一阵。然而这回李游似乎铁了心,已经小半个月没回府,听说正张罗着纳妾。 平阳自然不会这个时候回娘家来。倒不是怕丢面子,而是怕让人以为她搬救兵来了。 其实她也没必要这么跟李游扛着。 李游这个时候已经病入膏肓。也只瞒着平阳一个人罢了。 他与平阳虽然是互相耽误,但宁肯耽误了也要死命缠着平阳。李游心里其实是认定了平阳,可惜他太小家子气,只想让平阳像他似的,守着一个人就能过日子。所以,直到最后都还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不过,他死了反倒成功的让平阳负疚了一辈子。 因为我和太后前后缠绵病榻,苏恒的生辰也邻近了,礼曹尚书潘云便想议论,要不要大赦天下以祈福泽。 晚膳的时候,苏恒便跟我提了一句,大约潘云的提议实在不得他的心,他便评论:“没事找事。” 确实是没事找事。 豪强征战了那么些年,才终于让苏恒消弭了战乱。正是百废待兴、与民休息的时候,朝廷法度便以宽仁为准,便是有人犯了重罪,只要不是十恶不赦,就很少动用肉刑或是死刑。大都以劳役代替了。 因此,只怕这一遭大赦天下,普天之下,还赦不了一百个人。 何况大赦是重礼,轻易不能随便动用的,否则朝廷法度还不乱了套? 我便也笑道:“陛下有孝心,下面的人自然便想成全。温泉凿引不了,似乎也只有大赦才能聊表诚意了。陛下也无需怪罪。” 这一大赦,别的不说,陈午不就出来了吗? 苏恒停下杯箸,明明是不悦的,却不表露出来,反而笑道:“可贞也觉着该大赦?” 我说:“臣妾觉着可行,就是大赦的对 象,能换一批人就好了。” 苏恒的眉心便舒展开,这才有了些意趣,笑道:“说来听听。若是可贞开口,朕定然法外开恩。” 我说:“臣妾是觉着这是件正经事,倒无需陛下法外开恩。” 苏恒便眯了眼睛对我笑。 我说:“臣妾听哥哥说,河南那边千顷良田都无人耕种。当年战乱,确实是洛阳一带争抢得厉害,十室九空也是有的。不过寻常世家,家里就有奴仆上千人,大一些的世家,上万人也是有的,怎么还找不出种田的人来?” 苏恒神色便也正经起来,望了我一会儿,才又笑道:“你是劝朕解一批奴籍?” 我说:“反正我觉得,这些奴仆又没犯过什么罪,却又天生低人一等,比那些杀人越货的囚犯更值得‘赦免’。善举自然也就更大些。” 苏恒道:“容朕想一想该怎么办。” 我笑道:“陛下想不出来的话,臣妾这里倒有个现成的人,能为陛下解忧。” 苏恒便点了点头,还是“说来听听”的意思。 我便说:“平阳公主。” 平阳素来是个护短的,不少人为了得她的庇佑,主动卖田乃至卖身入公主府。她府上奴仆必然不少。她又是个公主,若她率先响应,其他人也就不好推脱了。 我不能说得太明,只希望平阳得了这个机会,赶紧给翠羽脱去奴籍。 苏恒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道:“此事你说了便罢,就不必再操心了。一切交给朕。” 苏恒果然把大赦的提议给驳回了,却也没急着说奴仆的事。 蜀地未平,这种可能会触动大世族的事,一时也确实不好下手。 眼看着陈午真的不能被放出来了,太后终于信了楚平的话,安安静静的等汤泉宫修葺好。 哥哥做事一贯不拖泥带水,不过两天,便将汤泉宫休整一新。 我原本还在犯愁,是该让刘碧君跟了太后去,还是该留她在未央宫里,结果她竟主动请缨,说要去侍奉太后,倒是省了我一番计较。 她暂时离苏恒越远越好。 反正苏恒已经等了近十年,我不信他连这么几个月都忍不了。 太后走的那天,我又告了病,没去送她。 宫里其他妃嫔倒是都去了,但太后也是有心气的,她连苏恒都恼了,自然不会见别人。就那么安车 蒲轮,缓缓的、平稳的驶出了长乐宫。 第44章 补完 因为太医令叮嘱我要安胎,这几日我便不大走动,宫里的事也大都操心不上,大半的杂务,都分给陈美人去料理。 然而要说清闲,倒也不能。 ——眼见着就是端午佳节,端午过后不几日,又是苏恒的生辰。 苏恒素来节俭,何况太后才去汤泉宫疗养,我并不觉得他会有心操办自己的生辰。然而他已对我明说了想要贺礼,我也不能准备得太简陋。 心里倒是有一些设想,可是猜不透他用意的时候,也不敢自作聪明。一应规制便都先依照惯例操办着。 这几天接连都是晴日,碧蓝的天上一丝云彩也寻不见。宫中殿宇映着日头,越发巍峨辉煌。来来往往宫女们的笑,也比往常脆远些。 韶儿前天便想拖了我出去放风筝。然而太后才走,我不好游乐,便逗弄着他自己做风筝,拖延时日。 原以为孩子都是坐不住的,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怎么也得七八日才能把风筝做出来。谁知韶儿竟是个能沉得下心的,他殿里清闲的丫头又多,不过两日,竟就做出四只风筝来。 这天一清早,才吃过早饭,他便拽了只大蜈蚣,一路跑着进了我的寝殿,兴冲冲道:“娘,风筝做好了,咱们今天出去放吧?” 一面对我忽闪着大眼睛。 我忍不住就笑出来,“你再眨眼,看我会不会答应?” 他听不出是反话来,居然一本正经的越发卖力的眨眼睛。我笑的要绝倒,忙将他笼在怀里,道:“你这么眨眼,就不头晕?” 他说:“啊,韶儿头晕了,娘亲抱抱。” 我说:“到底是要抱抱,还是要去放风筝?” 他认真的考虑了一会儿,道:“放完风筝再抱抱。” 这下连清扬也笑起来。 我也懒了有些日子,看韶儿转来转去,意兴盎然的模样,终究还是不忍心拒绝,便命人带上风筝,和他一起出门。 出了椒房殿,一径往西走便是清河,沿着清河往北,左边是石渠阁,右边是天禄阁,都是内廷藏书的去处。若往南去,走半里路便是沧池,池水苍碧,漪澜成趣。 沧池四周有一大片园囿,这个时节也该芳草如茵了。四面也没什么楼阁,倒是能尽兴的放风筝。 我便拉着他的手,慢慢的往沧池走。 到了沧池,便远远的望见有个人正往宣室殿的方向去。身 上衣衫绑了袖口,略有些胡服的清爽,越发身形挺俊,正是刘君宇。 清扬显然是认得他的,已经脱口道:“他怎么进来了?” 红叶说:“他是散骑常侍,可以在内廷侍奉行走。馆舍里这边也近。” 他与看园的老宦官说了些什么,将手里的东西还回去——是一副弓箭。 上一回当众输给周赐,他面上坦然自若,没表露出半分意气来。但想必还是在意的,因此才会一清早便跑来沧池这边,勤加练习。 原来他虽外表看着淡然,内里却也是个倔强不落人后的。 这人倒是有些意思。 我便吩咐了韶儿身边人,道:“只怕他漏下了什么箭簇,万一伤着就不好了,你们略小心些。”几个丫头忙各自去拨开草丛查看,免教硬物伤了韶儿。 韶儿手脚都没长开,粉团子似的,自然跑不快。偏偏他人小心大,非要放最大的那只蜈蚣,便跑一会儿回一次头,将蜈蚣抱了丢上去,再跑一会儿。 跑了几次,便有些困扰委屈的咬嘴唇。 他生得好,撒起娇来简直天下无敌。清扬并几个小丫头立时便水漾漾的凑上去帮他。 我只好笑道:“你们也要有些骨气,别被他这么一点小聪明就折服了。” 清扬笑道:“实在抵抗不了。” 四五个人帮他托着,就差先放起来再把线交到他手上了,自然很快就将那只大蜈蚣升上去了。 我虽然不想养成韶儿撒娇耍小聪明,事事假手于人的习惯。 然而到底看他开心,没忍心扫了他的兴致。 片刻间四五只风筝都已飞起来了。 天上薄薄的泛起一层云,像是风吹动了轻纱。 这样好的时光,令人片刻眷恋。 我到底还是有些体力不济,便想找个地方坐下歇歇。 园囿四周是一片林木,穿过一条小径去,便可道沧池水边。沧池水上有亭阁,倒是可以坐坐。 看几个丫头并韶儿都闹得开心,我不忍心打扰,便只带了红叶往林间小径去。 然而才走了几步,便听到隐隐的有人声传过来。 “……你别以为不做声便能自保了。你看她在太后跟前,还不就是一个由人欺负的主儿?结果哭哭啼啼着,反倒把太后弄到汤泉宫去了。” “……” “我真受够了你一张死人脸!反正你对太后殷勤,皇后必然都看到了的,有时候收拾你!” 我不由饶有趣味。然而一个皇后听墙角到底不好,便有些纠结。 红叶已经卷了袖子要冲出去替我出气。 我忙按下了她。 要对付这两个人,我还真不用哭哭啼啼。不过这个时候,我倒也懒得对她们发难。 只悄悄的拉了红叶回去。 红叶道:“娘娘就这么由她诽谤?” 我说:“秋后算账,你急什么。先看看她们能闹出什么是非来。” 梁美人跟成美人忙着在沧池密谈,我和陈美人却只能偷得浮生半日闲。 陈美人在家时想必不曾管过事,一应纠纷处置都略嫌生疏,便多来椒房殿走动,与我商议着。不过她为人的爽朗大度到已经显现出来,是个能和人和睦共处的。 这一日我正跟她聊着杂务,便有人在外报唱,说是苏恒来了。 陈美人起身便要避让,我便拉了她,笑道:“迎驾呢,躲什么躲?” 陈美人自己也愣了一刻,跟着笑起来:“在家做女儿时习惯了。”过了一会儿,又道,“皇上去长信殿探望时,太后也不爱留我们伺候。只匆匆打过几次照面,至今竟还没看清,皇上生得什么模样。” 我说:“那这一回你就好好看看吧。” 陈美人笑道:“面圣时除了娘娘,谁敢抬头盯着皇上瞧呢?” 我笑道:“瞧一眼,吃不了人。” 说话间,苏恒已经打帘子进来,我带着陈美人上前行礼,他托了我的手臂,道:“你有身上,以后这些礼道都省了。” 我笑应了。 陈美人这才问安,苏恒倒是愣了一下,方淡淡的道:“平身。” 又眸光冷淡,意味不明的对我说:“皇后宫里倒不清冷。” 我笑道:“自然是能找到说话的人的。” 陈美人大概也觉出苏恒的不悦来,便不往前凑,只笑道:“臣妾不过来向娘娘禀事,如今也该告辞了。”便要跪安。 苏恒也只挥了挥手。 我心里明白,这一遭只怕是让他心里不痛快了。 不过当年我不能和睦后宫时,他厌恶我。如今我开始和宫嫔们交好了,他又不痛快。 这些个男人真 是阴晴不定,令人摸不透他们的喜好。 便拉了陈美人的手,道:“常来看看我。” 陈美人笑道:“喏。” 苏恒不高兴,我也懒得再去探问他的心思,便只装不知道,问:“陛下要留下来用午膳吗?” 苏恒只是把玩着茶盏,答非所问道:“你若觉得一个人闷,可以宣家里人进来解闷。” 我笑道:“她们可不就是家里人么?” 苏恒将茶盏往桌上一按,蓦的站起来。他本来生得便高,站得近了,便有种令人戒备的压迫感,我不觉后退了一步。他眼睛里带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怒气,看着却反而像是含笑的,漆黑得令人炫目。 他刻意平缓的道:“她们自有她们自己的父母兄弟,轮不到你来把她们当家里人。” 我记得,当初因为我不能接纳刘碧君,不能将刘碧君的儿子当做自己的儿子,他是如何的厌恶、冷落我。如今我保证能跟她们每一个都和睦相处,我保证将他每一个儿子、女儿都照顾得好好的,他反倒要我跟她们划清界限。 我不欲与他争吵,便只笑道“都是侍奉陛下的……” 苏恒眸中怒火燃起,抬手一指,道:“你怎么不说那些宦官、宫女和你也是一家人?!” 我心头无名火立时便窜起来,扬了头与他对视着。 他眸光一时烧透,却只是一脉漆黑,阴沉如夜。那黑火一点点熄灭,渐渐竟浮出些柔软和迫切来。他抬手探我的脸颊,我下意识便挥手打开。 那“啪”的一声如此清脆,过了好一刻,手上才渐渐浮起烫人的疼来。我无言掩饰,一时也不想再掩饰。 寂寞无声里,他的目光晦暗不明。渐渐的,竟也带了一丝倦怠,“是朕说错了话。可贞,朕无心辱没……” 我不能与他扛上,便垂了头,道:“陈美人她们……父母兄弟虽然各有各的,子女却都是陛下的。人,也都是陛下的。所以臣妾只能将她们当家人待。若陛下非要再去抬举什么宫女……臣妾也不能逆了陛下的心思,能做的自然还是,善待。” 他静默了很久,才说:“……朕只要嫡子便够了。” 片刻之后,我才明白他在说什么。心中茫然,只下意识知道此刻该惶恐,便跪道:“臣妾有罪。” 他接了我揽到怀里抱住,声音低低的传过来道:“……朕答应过你,三生三世,永不相负。你没有罪, 错的是朕。” 有风从高处吹过,树荫摇曳如海,鸟飞花落。 我恍然记起那年仲春,天光晴柔,故燕飞回,花开锦绣。他微服驾幸沈家,独自立于晴雪阁外。却差遣方生为我送来一枝海棠花,道是我见了海棠自然明白。 那个时候我确实以为自己明白。我以为他想问,花有重开日,人有没有再见时。他许是想与我重温旧日恩爱。 可彼时我虽然愚昧,不知他对我绝情,却也明白“覆水难收”的道理。他用那样的废后诏将我逐回家,在世人眼中我便只是个失德的废后。若还跟他纠缠不清,只会被打入更深的地狱里,万劫不复。 便只将院门掩了,命方生转告,终此一生,我不会再踏出晴雪阁一步。 ——从他将刘碧君和其他妃嫔抬进宫门的那刻起,我们之间的嫌隙便再不可弥合。从他和刘碧君肌肤相亲的那刻起,我们之间的三生之约,便已经不作数了。 何况还有日后种种。 三生三世,永不相负。 可他并不知道,他已经负过我一遭了。那一遭记忆如此深刻,我已不敢再做尝试。 我说:“今时不同往日,臣妾心里明白。无论心里怎么样,都会顾全大局。陛下也不必被约束了,只要心里对臣妾多一份怜悯,臣妾便心满意足了。” 但其实我和他心里都明白,他从来都不屑用后宫制衡朝堂,朝堂那些乱世里挣出富贵的,也无需这种恩宠。那么为何会抬进这么多女人来? 自然是为了让刘碧君进的顺理成章。 他果然一言不发,只是用力的抱紧了我。 许久才道:“我没有……”后面的字几乎就要脱口而出,我茫然的等他说,他却忽然便俯身压过来,用力的含住了我的唇。 第45章 归宁 他仿佛是在宣泄什么,一应技巧都不去管,只是用力。 隔了薄薄一层衣服,胸口的温热的脉动传递过来,一下一下,清晰得仿佛可以听到。 我依稀有种错觉,仿佛此刻该安抚他一般。 然而身心俱疲,一时只觉得厌倦。 当年我新嫁给他的时候,只要能和他在一起,就有说不完的话,做不完的事。哪怕一起对着面笸箩削南瓜,煮饭调汤,也不会觉得枯燥无趣。他征战天下那几年间,相见的时候少。每每我抱着景儿,他抬手捋我的鬓发,身上衣甲未卸,便有人催促他离开。然而心中万语千言皆不需说出来,却只需片刻的凝望,便有尘埃落定的安稳感。 如今却默然无语,日日相处,却只能靠例行公事的上床,消磨掉这冗长的时光。 无心时,大约也有纵欲才好表达恩宠。但其实只要他肯跟我明码标价,我们两个就都能轻松不少。 他尽管跟他的刘碧君双宿双飞,我替他打理着后宫,安稳的照料韶儿和婉清。纵然刘碧君生前得不到皇后的名分,但是我保证他们生则同衾死则同穴,他们的子女富贵平安,顺遂一生。 偏偏他贪心的很,纵然想跟别人一生一世,却还想让我对他死心塌地。 他演的累,我应对得提心吊胆,有什么意思。 耳边渐渐已听不到其余的声音,眼前光色也渐渐混沌起来。膝盖已经用不上力,仿佛身体都不是自己的了。我攀住他的臂弯,勉强撑住。 他终于肯让我喘息。却仍是扶着我的背,刻意温存的轻轻啄我的嘴唇。 睫毛低垂着,黑柔的瞳子里光色盈盈,看得人心都疼了。 他的美色确实是可以蛊惑人的。有那么一瞬间,我简直以为绝情的是自己。 他问:“可贞,你想要什么?” 仿佛他已经再无办法,只要我想要,他便都给我似的。 我很清楚,我想要的东西,惟独不能向他求。可是他都这么说了,我若“一无所求”,那不是贤惠知足,而是不识抬举。 我便也轻轻的垂了睫毛,道:“……我出嫁至今,尚未归宁过。” 他眸光一震,面色虽仍是淡然的,身上却有些僵,手臂渐渐收紧,硌得我生疼。 他很长时间没有答话。 我不由就想,自己是不是提了什么很过分的要求。 不过,分明是他自己问的,纵然觉得为难,此刻也不当拒绝我吧。 我几乎以为自己要被他勒断的时候,他终于淡然的开口,道:“后日便是端午……朕陪你一道回去看看。” 我不由就有些失望。若他跟着回去,我定然不能和家里人好好说话。何况按着惯例,端午节要在麒麟殿宴请功臣,纵然将午宴该做晚宴,也不能在家留多久。 却还是道:“谢过陛下。” 端午节展眼便到。 自跟苏恒离开邯郸,我确实十年都不曾回去过。倒是沈家跟着哥哥迁到长安后,嫂子曾经入宫探视过我,母亲却是百请不来。而后我便被逐回家,一住又是十年。那十年里我虽锁了晴雪阁谢客,然而平日里还是能与家人相见的。 只是子欲养而亲不待。 我的母亲出身名门,素来矜贵。我的德言容功都是她手把手教会,虽不尽善尽美,却也不落人后。谁知出嫁十年,竟然落得被休弃的下场。母亲是个爱体面的,当日见了我,厉声数落我的罪过,说到最后却只我揽在怀里哭,悲声摧心。 她身子弱,心中积郁,不久便卧病在床。我前前后后侍奉着,唯恐疏漏,然而不过短短三年,她便溘然长逝。 今日能再见到她,我心中急切,却又不觉有些情怯。 苏恒的意思,似乎是要带了韶儿一道回去。 韶儿自然也是没有去过沈家的,只是听说能出宫去,前一夜便一直粘着我问这问那。这一日清晨鸟鸣时便兴冲冲闯进我房里来。 入了夏,天明得早,尚不到卯初时候。 外间宫女自然不敢拦着他、我和苏恒还在睡,他便钻进帏帐里,拽着被子爬到苏恒身上去。摇摇晃晃踩了苏恒的腿,又踩了我的胳膊,最后一跤坐着苏恒胳膊倒在他胸口上。 苏恒忙抬了手臂揽住他,免得他圆滚滚的一圈儿翻下去。 韶儿便咯咯的笑着,试图爬到苏恒胸口上,被子踩不实在,他蹬了好几回才终于找对了位置。苏恒被他踩得脸都青了。 我忍不住笑出来,苏恒面色才稍稍和缓,托着他的腋下,将他举起来。 他便摆出一副乖巧的面孔,道:“给父皇和娘请安。” 苏恒抬手手臂一转,放下他,只一推,便将他稳稳的拍到帏帐外边去了。 “下回请安,先在外边磕过头再进来。” 不过自己却也不能再赖床了。 我们穿衣服的光景,韶儿已经在外边上蹿下跳完了,安安静静的坐在椅子上翻书,一双小腿有一下没一下的晃着。 他似乎是被苏恒弄得有些委屈了,上嘴唇叠了下嘴唇,肉肉的脸鼓得圆圆的。 我起身帮苏恒整理衣襟,他水汪汪一双大眼睛哀怨的望过来,让人忍不住就像揉到怀里来。我便迅速帮苏恒顺好衣服腰带,挥手招呼他过来。 在沈家的时候,每年端午,我的祖母都会结了五色绳扣,为了缠在手臂上。 人说长寿的人结的五色绳是有灵性的,可以保佑孩子长命百岁,无病无忧。 我自知福寿微薄,便不结绳扣,只用五色丝线绣了荷包给韶儿。 把荷包给他配在腰上,韶儿拿起来嗅了嗅,这才抿了唇对我笑。 苏恒在一旁看着,大概是扫到了韶儿脖子上挂的长命锁,便问道:“你给他换了锁?” 我便俯□,将给他绣的天心梅花荷包也配在他的腰上,道:“那原是我小的时候自己带的,韶儿生辰时我病得厉害,给错过了。便将锁给了他,算是补一份礼。”又笑道:“——不过是端午节应景祈福的意思,我手上生疏,绣得粗糙了,陛下不要嫌弃。” 苏恒垂头瞧了瞧,唇角微微勾起来,笑道:“不过是你一贯的活计,朕何时嫌弃过。” 一面说着,便将腰间鸣玉解了,随手放在桌上。 韶儿大概看出苏恒先前有责怪的意思,忙道:“这就去换回来。” 苏恒抬手揉了他的头发,笑道:“不用换。既是你母后给的,就小心带着,别弄丢了。” 韶儿笑道:“嗯。” 沈府在未央宫东北,细算起来,比长信殿还要近些。 然而若再摆驾、跸路、迎驾,那我这趟回去就不是归宁,而是折腾去了,必然会弄得两边不得自由。 苏恒也不想大张旗鼓,因此我们三个人只带了几个贴身伺候的,坐上马车便出门了。 苏恒大约早跟哥哥打过招呼,我们到的时候,远远的便门前家丁一溜烟的进屋,片刻后,哥哥便从门里迎了出来。 他还是那副样子,脸上表情不多,礼节恰到好处,多走一步路也不肯,看上去无比的从容规律。苏恒不欲张扬,他便只命家中几个有官位的随驾侍奉着。 天略有些热,风都是暖的 。艾草的香味四处弥漫着。入庭前当照壁种的美人蕉袅袅盛开。 长安沈府是仿照邯郸旧居建造的,却比旧居更朴素些,只后院女眷们的住处不曾俭省,反比过去更舒适雅致了些。 苏恒陪着我进了二道门,还想往里去,哥哥终于开口,道:“私宅内庭,不迎圣驾。庭前已摆好酒席,请陛下赏光。” 内院住着嫂子,哥哥是绝对不会让苏恒进去的。 苏恒似乎也明白,便问韶儿,“你要随你母后进去,还是跟着朕去赴宴?” 我有些不太明白,他是想扣人质,还是想跟我争韶儿。 可惜韶儿也看不透他那些百转千回的心思,实诚的答:“韶儿跟着母后。” 苏恒便眯了眼睛,韶儿立刻伸出胳膊去,改口道:“肚子饿了,父皇抱。” 我从背后将他抱起来,笑道:“你外祖母哪里就没吃的了?跟娘去看一眼,再来找你父皇。” 难得回一趟家,没有还要憋屈着的道理。 母亲果然带着家中女眷在院内迎我。 她规矩严,其他房中女眷对她都是畏多过亲,连带着跟我也不亲近。何况我一走近十年。 她见了我,面上也不露喜色,依旧是往日端庄沉稳的模样。她这样,别人自然也不好表露出欢喜或是感念来,便都只规规矩矩的叩拜了,便安安静静站在她身后。 母亲道:“皇后娘娘——” 她才开口,我便却已经忍不住泪水,破了音:“娘……” 母亲面上一颤,泪水也跟着珠子似的滚落下来,终于上前握了我的手,再说不出话来。 我们两个就这么对面站着,握着手哭。 韶儿仰着头,看看我,又看看母亲,忽然便跳着去勾我们的手,道:“娘,娘,还有我,别忘了韶儿。” 我一时破涕为笑,忙将他抱起来,道:“跟外祖母打个招呼。” 韶儿便甜甜的一笑,道:“韶儿见过外祖母。”立时便伸出手去,“外祖母抱。” 我本以为这句话要冒犯母亲,谁知她面色竟瞬间慈祥起来,伸手接了韶儿,道:“都这么大了。” 我扫了一眼,没看到嫂子,便知道她的病只怕是真的不好了。 陪母亲进了屋,下首站着我的婶母和堂嫂们。才陪母亲说了几句话,她便对下面挥了挥手,引过来一个小姑娘, 对我道:“你还记得馨儿吗?” 我笑道:“自然记得。” 便知道这个小姑娘就是我的六堂妹了。 当年我出嫁的时候,她才只有五六岁。不常进正院来,我只依稀记得她生得白净羞涩。 如今却已不负沈家女儿的名声,微微垂首的模样,略带些女孩家的羞涩,却并不畏缩,恰似一朵净水莲花。 她屈身行礼,道:“二姐姐……”面上一红,又改口道,“见过皇后娘娘。” 韶儿已经在我怀里抢口道:“姨姨抱。” 馨儿不好越过我去答话,便只红着脸侧了侧身。 椒房殿里没有生人,我便没有看出来……此刻又听韶儿这么说,我立时便有些忧心,韶儿见谁都让抱,会不会太好拐带了。 屋里还有七八个人呢,他一个个抱过去,我就不用干别的事了。 便随手将他交给红叶,道:“让你父皇抱去。” 人多时,随口说说话,时间便流水一般过去了。 终于到了午饭时候,我便找了由头,命其余人出去吃,自己陪着母亲。 母亲问的倒不多,只说,今日端午,原是馨儿及笄的日子,各家请柬都发下去了,因着我和苏恒来,只好临时改了日子。 我便问都发了那些家,母亲一一与我说了,又说:“吴世琛家贺氏似乎很中意馨儿。邓博家李氏也有意保媒。” 我不由就顿了顿。 邓博是刘碧君的娘家堂舅。刘家虽不显赫,邓家却是南阳望族。太后一直有意拉拢他给刘碧君张旗。不过邓家已足够富贵,似乎无意掺和后宫这淌浑水。 但保媒到沈家,却也蹊跷。 邓博的儿子前年才出生,自然是要给别人保媒。若要保媒,说自然是晚辈。邓家适婚,又有些头脸的晚辈,我一时还真想不起来。 倒是忽然便想起人议论刘君宇的话,“若他再娶个大家闺秀……” 便问:“李夫人有没有说保的谁家?” 母亲果然没把刘君宇放在眼里,只道:“说是新封的散骑常侍——馨儿嫁到周家去,也算良配。” 若真是周赐,只怕馨儿要跟我同病相怜了。我笑道:“未必是周赐。” 母亲面上淡淡的,眼睛里却有轻蔑一闪而过,“嫁女儿自然要千挑万选,并不是含糊提一句就能定下的,我不会 委屈了馨儿。” 然而千挑万选,也未必就真能选到好的。所谓家世好,人才不一定好。才学好,人品不一定好。人品好,寿数不一定足。家世、才学、性情、福寿都好,完美无缺无可挑剔的,却难保他心里喜欢的是不是别人。 我有切肤之痛。 嫁女儿,尽人事挑选到最后,还是要看运气。 我说:“也不一定非要挑个大富大贵的。要紧的是人实诚,有出息。” 母亲道:“那就等他富贵了再来提亲,沈家的女儿,是不能下嫁的。” 才用完午饭,苏恒已经派了人来,催促我回宫。我有心去看看嫂子,便只回道:“知道了。” 然而我才进了嫂子的沁园,便有人来催第二遍。 第46章 美酒 我将人打发了,母亲已皱了眉,却也没说什么。 尚未进堂屋,便嗅到隐隐的药味。 嫂子的陪嫁大丫头微云正在院子里吩咐事,抬眼见了母亲,已经递了眼色回去。一旁一个小丫头见状,忙拾身进屋。微云自己先带了几个小丫头迎上来磕了头。 母亲便停了脚步,问道:“嘉禾身上可好了些?” 微云道:“听说二小姐回来,夫人精神头好了不少,中午吃下小半碗粥去。” 母亲顿了顿,没有接话。 我们进去的时候,嫂子刚刚让丫头们搀着坐起来。一张脸白得纸似的,连唇上也半分血色都没有,乌青的眼圈便像用墨涂上去的一般。只往昔黑柔带笑的眼睛没有失去神采,仍是那么晶亮的望着我。 她还想下床行礼,我忙上前按住她。 母亲道:“没有外人,你便不用讲这些虚礼了。好好躺着。” 嫂子笑着自嘲道:“媳妇儿真是没用……让娘来看我,想起身见个礼都不能。” 母亲眼圈便有些红,声音已经低柔下来,“你这孩子,说什么呢。” 母亲为人严厉,嫂子却是孩子一般活泼的性情,家里边不怕母亲,还总是百折不挠想逗她笑起来的,也只有嫂子。 母亲最初还是嫌她的,觉得她过于娇憨,性子也跳脱,没有大家主母的气度和举止。为了教导她沉静起来,没少变着法儿罚她抄佛经和女则。 她又不愿让人嚼舌根,罚嫂子一回,势必就要罚我两回。用红珊瑚粉抄金刚经,也不过寻常罢了。当年我们两个时常一道在佛堂里抄写到入夜,佛堂里阴湿,灯火如豆,明明是凄清静冷的地方,因着嫂子的笑话,竟也让人觉得和煦欢快。 她身子弱,常常没写完便伏案而睡。哥哥结了公务回来,便捎了毯子来,将她裹着直接抱回去,我便也跟着装睡,哥哥却用脚尖将我推醒过来,皱着眉问道:“还指着你求情,你怎么也一道被罚了?” 我躲还来不及,哪里敢向母亲求情?不过稍稍靠近一步,不也被提溜过来抄佛经了吗? 便控诉道:“要我求情,也不给我点好处。你顺道把我一并抱回去会累死吗?” 嫂子便迷迷糊糊睁开眼,嘀咕一大串梦话,道:“……乖,我抱你回去……”又睡翻过去。 哥哥便应付我道:“回头再跟你说。” 然而嫂子 看着皮实,却是个瓷做的。这么折腾了几次,便病倒在床。母亲心中愧疚,为她延医问药,去看她的时候,她烧得整张脸都是红的,却还是笑着吐了吐舌头,自嘲道:“媳妇儿真是没用……” 后来母亲生病,她不眠不休的照料,伏在床前睡过去。母亲清醒过来后推醒她,让她回去休息,她也是这么羞赧的回答。 饶是母亲铁石心肠,也跟着化了。 我听得心里难受,忙岔开话题,问道:“怎么没见思齐和思礼?” 嫂子笑道:“我娘家来人接我回去过节,我自然是回不去了,便央了七婶带上他们,替我回去向说道说道。” 她面上仍笑着,这么说的时候,眼睛里却不由就泛起水汽来,便垂了头掩饰。 人病重时最容易思念亲人。 母亲是怕很难想到这点,我便替她说:“你若心里想,就让家里来个人陪你说说话,或是住两天,都使得。” 嫂子垂头搅了会儿手帕,想好了便望着我,笑道:“我家里八妹妹正跟馨儿一般的年纪,我出嫁时她才这么高……都没好好跟她聚聚。” 一面说着,泪水便盈满了眼眶。 跟馨儿一般年纪,自然是待嫁的女儿。嫂子这会儿要接她来沈府,只怕是有心打算了。 我越发的难受起来。 许她是怕自己好不了了,日后思齐和思礼跟了别人受委屈。 母亲自然也听出来了,只说:“哭什么?我明日便下帖子,请亲家母过来。你只管安心养好身子,日后想见谁都能。”却不接“八妹妹”的话茬。 我忙也说:“都不过是些旧疾,熬过了这个时候,自然就好了。” 嫂子才要说什么,看到母亲便转了话头,笑道:“也是,我在这里伤感什么呢?正该赶紧养好了病,到娘跟前讨好去。娘可不要嫌我烦。” 母亲笑道:“烦了我就再打发你抄佛经去。” 嫂子想热闹时,总是能说笑起来。 那边苏恒又在催促,我便对母亲笑道:“我和嫂子说几句体己话。” 母亲自然知道,她在这里我们拘束,叮嘱了几句,便起身离开了。 我便坐到褥子上,拉了嫂子的手,问道:“怎么了?” 嫂子道:“也没什么。我这病缠绵了四五年,原以为怎么也能再拖几年的。怪我自己嘴馋,上个月开窖,看到 坛子里还剩了些葡萄酒,就偷偷喝了一杯。谁知一沾了酒就不成了。” 我愣了愣,这原不是什么需要避讳的事,她却不肯在母亲跟前说。便有些迟疑的问道:“葡萄酒……是当年舅舅送的?” 嫂子面上白得厉害,道:“我只是怕母亲听了多心……” 我身上已经有些抖。 嫂子病得最重的那一回,是在五年前的冬天。 戾帝在那一年刎颈自尽,大患已除,朝局终于稍稍稳定下来。长安便有一种庆功的氛围。我记得当初苏恒五天里就有三天是醉着回来的,我拿道理、大义来劝他都没有用。一怒之下,便当了他的面,也灌下半坛子糯米烧酒去。大概我酒疯撒得有些厉害,吓到了他。之后好几日,苏恒提到喝酒就头晕脑胀,终于再没醉过了。 苏恒都会被灌醉,哥哥自然更逃不了。嫂子也没少操心,便有样学样,也如法炮制了一遭。谁知反而把自己折腾得一病不起。 她身子弱,时常莫名其妙就病一场。何况又喝了那么多酒,因此那一回并没人觉得蹊跷。 但如果第二回也还是因为那种酒,只怕事实也就是如此了。 我身上抖得渐渐控制不住,嫂子轻轻的握着我的手,泪水成串落下来,道:“……可知美酒伤身,你也不要再喝了。” ——我已经喝过了。 那日哥哥送了葡萄酒酒来,我尝了一杯,觉得酒味略显淡薄,便命人在海棠树下埋了,想藏段时日再喝。谁知之后一病便几个月,渐渐就将此事给忘了。 从沁园出来,日光有些晃眼,眼前景物一阵阵的模糊。 我不信舅舅会送毒酒给哥哥。 中原葡萄美酒是难得的。定然是有人送了舅舅,舅舅知道我和哥哥爱喝,才转赠的。 那酒原本要毒杀的,是舅舅。 我不过喝了一盏,便病弱到现在,嫂子也不过喝了两杯,就差点被夺去性命。若换做舅舅,只怕一整坛酒也不够他一回喝的。 舅舅的死,也许并不只是因为梁青臣一时算计,公报私仇。 是有人一直想要他的命。 不知为什么,这一日再见苏恒的时候,忽然便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厌恶感。 他领着韶儿,似乎已经在门外等了有段时间,面上已经带了些汗意。 见我出来,略略舒一口气,笑道:“娘子好大 的面子,催了三遍才姗姗来……”却半途便噎住了话,上前探了我的额头,轻声道:“怎么了……” 他手心盖住的地方如针扎一般疼。 我探出胳膊揽住他的腰,将头埋进他胸口里,道:“三郎……” 他身上略有些僵,呼吸慢慢的沉重清晰起来,合臂将我抱住。嘴唇轻轻蹭着我的额头。 我脑中一时只是嗡嗡的响声。心底里的冰冷一点点泛起来,蔓延到全身。 我得见表哥一面。 韶儿的喊声传进脑海中,那种几乎被冻僵的幻觉骤然消失,我终于回过神来。 韶儿跳着想拽住我的胳膊,道:“韶儿也要抱抱,不要忘了韶儿……” 我望见他,眼睛立时便有些酸。从苏恒怀里挣出来,将他抱起,道:“娘亲忘了谁,都不会忘了韶儿。” 韶儿便得意的抿了唇,向苏恒眨眼间。 苏恒戳着他的额头,道:“改天朕就好好给你挑个师父,让你入馆读书去。”一面从我怀里接了他,道,“你脸色不好,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我垂了头,笑道:“只是看到后院还是邯郸旧居的模样,心里一时感慨罢了……母亲也还是旧日的模样,我却也是个做娘的了。” 苏恒便含笑望着我,道:“也别忘了肚子里那个。” 我身上一震,伸手摸了摸小腹。孩子尚未成型,完全感觉不出有存在的迹象。 脑海中一时俱是各种乱七八糟的冲动。 我点了点头,笑道:“我自己的孩子,怎么可能忘掉。” 苏恒便靠上前,俯□来,在我耳边沉声道:“也不要忘了朕。” 我笑道:“还在外面呢。” 苏恒说:“没人敢偷瞧。” 韶儿便拿小手捂了眼睛,道:“韶儿也没有偷瞧。” 苏恒瞟他一眼,我忙将他接过来,笑道:“韶儿还小,现在就入馆读书,是不是太早了些?” 苏恒似乎略有些失望,目光漆黑的望着我,终于道:“你不喜欢,再等两年也可。” 第47章 余毒 回到未央宫时已临近傍晚,空中那透澈的碧蓝已浅淡下来,渐渐泛起灰白来。 树木浓密得像是饱蘸了重墨的笔,摇曳时仿佛会滴落下来。 眼前的景物变幻得缓慢,连声音也被拖长了一般。 我心口略略觉得滞涩,有些喘不过气。 苏恒还要去麒麟殿赴宴,将我送到了椒房殿,便问我去不去。 我说:“我身上倦得厉害。” 他大约也看出来,我不是装的。便上前用额头抵了我的额头,柔声道:“那就好好休息,朕尽早回来看你。” 我说嗯。 他要走时,我忽然想起他回宫那天要带刘碧君去赴宴的事,便双手拉住他的袖口,抬了眼笑问:“陛下这回想让谁替臣妾去。 苏恒面色略有些变,随即眸光动了动,终于明白了我话中意味。便笑着安抚我道:“谁也替不了你。” 我笑道:“也未见得,比臣妾年轻的有,比臣妾貌美的有,比臣妾大度的有,比臣妾更懂得顺承圣意的也有……” 我笑着,他的面色却一点点沉寂下来。不知是哪一句触到了痛处,他忽然便打断我的话,将我的手拉到心口,声音低缓,“……可是朕偏偏只喜欢你一个。” 目光里却是暗沉多过温情。 我竟觉得怕,下意识往回收手,他用力的攥紧了拉到唇边亲吻,道:“等朕回来。” 随即头也不会便去了。 我从红叶怀里接过韶儿。 他在路上便已睡着,此刻鼻息平稳,眉心舒展,似乎正当好梦。 我便将他安顿在自己寝殿里。 宫中嫔妃端午节尚且不能归宁,清扬自然也没回去。 顾家在长安也有宅子,我倒是有心让她回去看看,但她只说她并不是顾家子孙,若让祖父知道她回了顾家,只怕会恼她。她似乎并不想跟顾家有所牵扯,我便没有多说。 我们一行人回殿后,清扬便来我屋里接韶儿。见他睡了,便禀了些旁的事。 我看她似乎有什么要与我说,便让红叶看着韶儿,命她和我一道去外间。 坐定了,才又问道:“我不在时,殿里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却不想清扬忽然便跪下道:“民女死罪。” 我吓了一跳,忙扶她,她却不肯起来,我只好问:“怎么了? ” 清扬面色泛红,似乎是羞于见人了,却仍是咬着牙回道:“陛下赏给小殿下的长命锁,丢了。” 我被她弄得哭笑不得,道:“我以为什么事呢。陛下不是会为这种小物件要人命的。你别怕,快起来。” 清扬仍是不起,我便叹了口气,无奈道:“那把锁摘了,你定然有好好的收起来。偏偏等皇上问起来的时候寻不见了,自然是有人故意拿了害你。这不过是些拙劣法子,你只要悄悄的把锁找回来了,就无妨。该杀的是那个手脚不干净,敢在椒房殿里使这些魑魅伎俩的。怎么请罪的反倒成了你?” 她就是心气太高了。万事都先从自己身上寻缘故,出了这种事才会觉得辜负了我和苏恒。 不过她总是还懂得权衡,知道要瞒了别人和我商量。 我说:“寻常能出入韶儿房里的人不多,你只管盘查。若再不行,我将红叶借给你也可。” 清扬顿了顿,终于还是抬头问我道:“若盘查到民女盘查不得的人,该如何?” 她盘查不得的,自然是秋娘——她终究还是少了秋娘那种荤素不忌,若换个处境,秋娘定然不管不顾先将她按到泥潭离去。 这事十有**就是秋娘栽赃她,她心知肚明却投鼠忌器,不肯与人厮打。 她的处事,和我倒是像得很。 却不曾想,别人早已动了杀心。 我说:“若红叶也做不了主,只管来找我。我为你裁断。” 夜间麒麟殿照例传赏了枭羹。 枭是恶鸟,食枭羹有除恶务尽之意。是三代时便有的皇室旧俗,然而这一回却出了纰漏。 是长安令褚令仪。 长安令执掌京畿治安,虽位份不尊,却是要职。端午赐宴百官,他陪坐末席。 他接了枭羹,忽然便发难,说枭是不孝鸟,在巢时,全赖母鸟哺育;羽翼丰满了,却啄母目飞去。古人夏至或是端午节食枭羹,是为了倡导孝道。 而后便接连弹劾了几个官员,说他们不能和睦内庭,甚至放任妻子忤逆、迫害母亲,有悖孝道,该当严惩。 他自然是在含沙射影,指责我和苏恒令太后别居。 苏恒自己挑了这么个混不吝的长安令,被他在这种场合打了脸,只能有苦自己吞。 便不冷不热的回道,此事会责令有司彻查,不会姑息了谁,也不会冤枉了 谁,命褚令仪做好本职,不要将眼盯在同僚的内院里。 褚令仪素来倔强,还要与苏恒争辩,被楚平以他喝醉了为名,强拖出去。 麒麟殿离椒房殿并不远,褚令仪叫喊着规劝的声音,殿里不少宫女都能听到。 楚平做事竟也会出这种纰漏,都要拖他下去了,也不随手将他的嘴堵上。到明日,只怕未央宫内便要流言四起了。 我早明白,让太后移居汤泉宫一事,迟早会有人发难,却也没料到会这么快。 原本想明日再提审陈午,现在看来分秒必争,确实不能再拖下去了。 我换好了衣服,红叶进来看到,迟疑道:“娘娘也要去?” 我点了点头,给韶儿掖好了被角,道:“我得亲自看着他说。” 人的面色与眼神也是要说话的,而嘴上说的未必是真。 这件事我必须要查明真相。 红叶道:“陛下不是还要回椒房殿吗?” 我摇头道:“今晚他不会来了。” 我也是为人子女的,心里很清楚,母子之间的怨恨从来都不会隔夜。有了这次的推波助澜,也许太后未必要等到我生产后才能回来。只怕苏恒生辰那天,她就可以动身了。 我说:“我让你去挑选的舞女,挑得如何了?” 红叶略顿了顿,一咬牙,竟也给我跪下了。 我立时便觉得头痛,只好道:“路上说罢。” 马车一路平顺的出了北宫门,因为红叶在,并没有人敢盘查车子里坐的是什么人。 红叶却一直都没说她先前跪我的缘故。 我知道她在不满些什么,便也不追问。 宗正寺在少府寺北,陈午尚未移交到长安令手上,便仍在宗正寺里关着。 天色已经彻底黑下来,弦月清冷的挂在西天。四面树木的浓荫透出比别处更潮湿的凉意来,苔痕已爬上墙角。 我腹中隐隐坠痛,便抬手扶了腰。红叶忙取了披风给我裹上,道:“小姐有身子,这里阴气重,还是不要进去了吧。” 我摇了摇头,道:“不碍。” 宗正寺里关进来的,大都有些体面,轻易不会动用刑罚。因此里面还算干净,血味只淡淡的隐在呛人的霉味下。 引路的狱卒虽不知道我是谁,却隐约明白红叶是宫里面有头面的人物,便殷勤 得很。 走到略不堪些的地方,腰便叩头虫般一躬一躬,道:“脏了贵人的眼,冒犯贵人了。” 墙上烛火一段明,一段暗。噼噼啪啪的燃烧着。 我抬眼,不远不近,正对上陈午惊喜的脸。 便淡淡的答:“也没什么,断手断脚叠了满地的尸体,我都见得多了。” 陈午的眼珠子便圆滚滚的动起来。 偏狱卒还在一旁涎了脸陪笑,“贵人这么白净的,看着倒不像。” 红叶抬手一挥,将他隔到后面去,不悦道:“行了,这里没你什么事了。” 我已走到陈午的跟前。 隔了笼子似的木栅,他跪在草席上,抬眼望着我,脑子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俯身问:“陈午,你看像不像?” 陈午忙叩下头去,道:“娘娘是见过大场面的……然而娘娘心存慈悲,不忍伤及蝼蚁……” 我无意与他扯皮,便打断他的话,问道:“陈午,你想死,还是想活?” 离开宗正寺的时候,我略有些站不稳。 毒确实不是太后下的。陈午也是在去给嫂子诊了脉之后,才意识到这一点。他心里好奇,便去翻查,终于查到那毒的出处。那毒是前朝的宫廷秘药,配方早在前朝哀帝时便已失传,只余下为数不多的成药,太医院备案记录:到苏恒攻破长安时,只余下两丸。 攻破长安是一段漫长的往事,但我总算还记得,当年苏恒的大军屯在函谷关,与陇西周家、李家结了盟约。而舅舅的军队在此刻攻入了长安。 舅舅虽然屡屡训斥表哥优柔,心里却也是真的疼爱他,表哥痴迷各朝医案、秘方,舅舅每到一处,都必然为他搜罗。前朝的太医院,他是不会错过的。 那两丸药,十有**就是落在他的手上。 可是为什么? 红叶上前扶我,我只用力的将她推开,说:“我自己能。” 红叶道:“小姐,你心里若难过,就哭出来吧。” 我心里忽然便暴躁起来,“我为什么要哭?红叶,你也相信是舅舅要毒死我吗?舅舅的为人,陈午那狗奴才不知道,你也不知道吗?” 红叶略咬了咬牙,还是道:“小姐,你与我心里都知道,世子爷是个大英雄。可是,您难道就没想过,世子爷先到了京畿,为何不屯在霸上等着姑爷,却要抢先 一步攻进长安?” 我心中一时悲怨,脱口而出,“他凭什么要等着?!” 红叶身上颤了颤,睁大了眼退了一步,呆呆的望着我。 我眼中泪水便再也止不住。 我其实是知道的。 舅舅心里一直存了要与苏恒一较高下的想法,可惜天下不是他面前的棋盘。各路豪强虎视眈眈,局面错综复杂,他若与苏恒相争,势必两败俱伤,都活不到最后。 他一直与苏恒若即若离。不该捐弃,不可相争,不能为主,不甘为臣。 然而到底形势比人强,等天下逐步稳定,局面渐渐清晰之后,已不由他不臣服。 在他还军霸上,跪迎苏恒入长安之前,我一直都怕哪一天他会问我,是当公主好,还是当皇后好。 但他什么也没问,只说表哥不出息,他把我当亲女儿待。若哪天苏恒欺负我,就让我去找他。 我便明白,他是真的放下了。 我一直努力的试图补偿他。我是真心敬爱他,把他当父亲来孝敬的。 我说:“舅舅没有理由要杀我。” 若他真心反了苏恒,势必已不再把我放在心上。只需打上我和景儿的旗号,便够我们两个死一万次了。何必要送毒酒? 我说:“这其中势必有什么缘故。长安几次易手,这毒未见得没有流落到别处去。” 心里终于略略安稳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 ̄)╭才想说今天就不更了……**这抽的真是收放自如 第48章 失措 心情平复下来,已经混沌了的脑子,终于能再度思考。 陈午说的未必不实。但宫廷秘闻向来都不能公诸于人,纸面上记的只是准你看的,那种毒未必真的只剩两丸。 我说:“红叶,你去查查,陈午这两天都接触了些什么人。他提到的那些医案、手卷也帮我找来,我要自己看。” 红叶侧着头没有看我,目光远远的望着清河对岸未央宫的方向。很长一段时间之后,才道:“喏。” 我大概是吓到她了。 她跟我一起,在苏恒身边伺候了十年。几乎是此生一半的长度。 而且她现在也还不曾看到我日后经历过的那些。 在她的心里,苏恒也许并不仅仅是我余生的依靠——她大概早已不能将我和苏恒分开来看。 上了马车后她一直不肯跟我说话,我心里不知道为什么,难过得厉害。 头一回觉得,若这回我不先服软,只怕红叶也会渐渐的与我离心。 只能拉了她的手,恳切道:“红叶,你好好想想,撇开舅舅的性情不谈,我们单说道理。他若要反了苏恒,有什么理由非要先除去我和哥哥不可?” 沈苏原是一家,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纵然我与哥哥站在苏恒那边,但只要我们活着,就是舅舅的生路和退路。而且那时左右为难的是苏恒——除去我们,必然寒了河北将士的心;留着我们,却又不得不分神防备。 就算舅舅忌惮哥哥,非要除掉他才安心,也有千百种稳妥的法子毒死他,何必要不零不落送一坛葡萄酒?家里爱喝葡萄酒的,除了舅舅,就只有我和嫂子。哥哥是能不沾酒时,就绝对不入口的。这件事外人也许不清楚,舅舅却心知肚明。 这些疑点,稍一想就明白。 红叶却只是不答话。 我心里酸楚,只能放开她,打了车帘向外望去。 马蹄的哒哒声与车轮的碌碌声清脆的回响着,清水河映着对面案上的烛火,水波乍起。 “奴婢只是……替姑爷觉得委屈。”半晌,红叶终于开口。 我不由就反驳,“他哪里委屈了?” 他这一生求名得名,求利得利,天下到手,美人在怀。到底有什么好委屈的。 红叶垂了眼,好久才又答道:“……世子爷送了毒酒来,若不是他要毒害小姐和少爷。就定然是有人要毒害世 子爷,却误伤了小姐和少爷。小姐心里怀疑姑爷,是也不是?” 我静默的望着她。她确实是个明白的。 红叶这才抬眼看了看我,面上不觉就露出失望来。 “纵然证据确凿,小姐心里仍是向着世子爷,宁肯相信自己喝了姑爷送的毒酒。奴婢只是想着姑爷对小姐的一片心,想到他百口莫辩,心里就替他难受。” 我忍俊不禁,“你哪里知道他对我的一片心?” 红叶只垂了睫毛,道:“奴婢看着小姐和姑爷一路走来。若小姐也不知道了,这世上便只有奴婢明白姑爷对小姐的好了” 我不由也跟着负气,“你也只知道你看到的那些。” 红叶却料想到我会跟她犟嘴一般,压根不理会我的话,只是接着说: “……当年小姐不好了时,奴婢每每看到姑爷守着、哄着、护着小姐的样子,就一直盼着,小姐何时能醒过来,和姑爷好好的过日子,不教他白吃了这些苦。” 我想驳斥她,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那些日子在我脑海中只有些浮光掠影般的记忆。 我记得舅舅死讯传来的那个夜里,苏恒强行与我欢好。我记得他在我耳边低喃永不相负时,将刘碧君抬进了未央宫。我记得红叶以头触柱,太后说我克死了我的景儿,宫人们议论新美人的得宠。 我因着这些怨恨了苏恒,心里却也隐隐明白,我迷失了神智时,他究竟承担着些什么。 “人说九九八十一难,小姐和姑爷没过八十一难,也过了八十难,早该修成正果。谁知小姐醒过来,不但不体恤姑爷,反而心里怨了他,不肯跟他好好说话,也不肯听他好好说话,眼看着这些年闹得夫妻离心,两下里受尽折磨。” 我并不是没有反省过。但当反省有用的时候,我被怨恨迷了眼,而苏恒大约也因为“委屈”横了心。我们就那么扛着,中间杂了七七八八的人、七七八八的事,终于到了不堪重负的那一天。 在我以为自己能报复到他的时候,他写下了那一纸废后诏,昭告天下,他一开始爱的便是刘碧君。因此幽居那十年里,我心里纵然依旧爱着他,也曾一点一滴反省自己的过往,却再没想过两情相许的笑话。 每每追忆起往昔他如何待我,我也只能想,也许有欺骗,也许有愧疚,但他终究没有在别处对不起我。是我自己宁为玉碎,也无需再多怨怼了。 而后他便又给了我一纸废太子诏。 他总是在我以为他没有那么坏的时候,一刀子剐在最让我痛的地方。 如今我将他想得坏透了,偶尔又遇着那么一遭,发现他也许没有这么坏。 然而也仅仅是“也许”罢了。毕竟死了的是我的舅舅,伤了的是我和嫂子。他依旧稳坐江山,左拥右抱。 我若因他没那么坏,就将心和盘托出,简直是自找死路。 红叶道:“小姐和陛下之间,有什么不能好好说的。非要这么猜忌?” 我想了很久,也只能问她:“是不是我直接开口问,他有没有下毒,刘碧君想不想当皇后,太后是不是想要我的命。你才会觉得我没有猜忌他?” 红叶怔了怔,终于又垂了睫毛,道:“奴婢只是想,小姐和姑爷,不该走到这一步。明明互相喜欢……” 我望着远处巨兽般蛰伏的殿堂,道:“我也不想。” 一直到回了椒房殿,我与红叶都没有再说话。 她只是一时脑子转不过来。等她想明白了,若我的舅舅真想造反、苏恒真的对他下了杀手,于我而言以为着什么,她就会明白,我与苏恒之间早不是谈情说爱的关系了。 也许我还该让她知道,苏恒甚至疑心我曾派人刺杀他。 如今我和苏恒分明是在相互猜忌。他越是柔情蜜意,我就越该小心提防。 我换好了衣服,便宣清扬来问话。 她来得略有些迟,手上居然拿着一叠单子,我不由就有些惊诧。 我还以为,她怎么也得等到明日才会动手,却不想她竟这么干脆麻利。 只是我和红叶都不在椒房殿里,她是怎么压制住秋娘的? 却还是要问:“东西找着了?” 清扬略迟疑片刻,道:“……秋姑姑说,东西都是小殿下赏给她的。” 我一时怒不可遏,“她真敢说,难不成还想跟韶儿对质?” 清扬道:“自然不必过问小殿下,我查了西殿这些年的赏赐,并不像秋姑姑说的那样。”她将单子呈给我,道:“是秋娘这些年私自典当的财物,大多都已死当了。另从秋姑姑住处搜出一些,还有一些,据说是偷偷运回家里了。” 我将单子接到手里,一张张翻看时,才发现竟是一摞当票。 先是恼火,细看之下,又不由好笑。一串 近万钱的玛瑙珠串,她七百钱就给当掉了。二三十张当票,近十万钱的东西,她统共当了不足一万钱。 我问:“那长命锁呢?” 清扬道:“听说是给了她的女儿。” 我略愣了愣,这才想起,秋娘似乎曾经想将她的闺女接进宫来伺候韶儿。 她女儿只比韶儿大一岁,似乎性子凶悍,爱挠人,太后怕带坏了韶儿,就没答应。 我说:“她还真敢……” 清扬道:“我已让人将秋姑姑看管起来,东西正在核查着。只是这些流出去的,我就追查不到了……” 我说:“剩下的我会命别人接手。你只管照看好了韶儿,多带他出去走走。” 清扬道:“喏。” 清扬起身告辞,我忽然想起来,便问:“你搜查秋娘住处时,没让她为难了你吧?” 清扬迟疑了片刻,还是老老实实答道:“……是方常侍下的令。” 我不觉望向她,她似乎也觉得尴尬,垂着头,不安的退了出去。 我拿不准是方生替苏恒来看看,还是苏恒亲自来了。 匆忙回寝殿去,便见青杏儿倚着衣橱在打盹儿。心里这才略略平复下来。 抬手戳了戳她,她迷迷糊糊睁开眼,吓了一跳,道:“您回来了!” 我抬手揉了揉眉心,问:“夜里有人来过?” 青杏儿结结巴巴道:“陛,陛下来过。奴婢说娘娘睡,睡了。陛下就走了。” 我望着青杏儿,青杏儿片刻后就心虚的垂下头去,道:“陛下没有进帐子瞧。” 我叹了口气。 青杏儿毕竟不是红叶,还没有胆量面不改色的对苏恒说谎。 苏恒纵然没进帐,也必然猜到我不在里面了。这会儿只怕已经知道我去见陈午的事。 就看他知道多少了。 我并没有想到,今夜他被褚令仪讽刺过了,竟然还要来椒房殿一遭。 心里不觉就有些失神。 苏恒一直没有问端午夜里的事,我便也不主动与他说。每日里相处仍是往常的情形,看不出异样来。只是觉得他凝视我时候多了起来,目光沉寂,让人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 又不能真像红叶说的那样,开诚布公的去问。 看不出时,便不乱想。 顺着线索追查,丢失的财物件件都找回来,秋娘的罪名也件件都砸实了。 韶儿大概也听说了些什么,晚膳时忽然便说:“娘,锁……是韶儿赏给的秋姑姑。” 我和苏恒闻言都不由一顿,我怕苏恒生气,忙将他抱到怀里,才要岔开话题,便听苏恒问:“你何时给她的?” 韶儿还不会说谎,费力的想了好一会儿,终于垂下头来,手指头搅到一块儿去。 苏恒又道:“是谁教你说这话的?” 韶儿才要答,苏恒忽然便发了脾气:“邓纯教没教过你,要分辨好人和坏人,分辨对和错,不能替坏人说话,不能听信身边人的教唆,做错了事就该惩罚?” 他语气重了些,韶儿眼里已满是泪水。滚动着不肯落下来。 我忙说:“你不忍心秋姑姑受罚,这颗心也是好的。但是……” 我尚未说完,苏恒已经摔了筷子。我和韶儿俱是惊了一跳,韶儿眼中泪水不住的落下来。 苏恒面色阴沉,却是很长时间没有说话, 他伸手抚韶儿的头时,我几乎忍不住要将韶儿护到怀里去,不教他碰到。 终于还是克制住。 苏恒的声音略有些低哑:“秋姑姑是怎么说你母后的?” 韶儿目光颤了颤,再次垂下头去。 苏恒又柔声问道:“她说的可是真的?” 韶儿摇了摇头。 苏恒道:“她为什么要骗你?” 韶儿不说话。 苏恒便问:“这种对你好,却存了私心骗你的人,你该不该为她说谎?” 韶儿终于轻轻的摇了摇头,苏恒才又道:“你和你母后都是朕心里最爱的人,秋娘蒙蔽你,中伤你母后,朕恨不能将她千刀万剐。可是国有国法,她犯了什么错,就该受多重的罚。朕贵为天子,也是不能擅自加重的。同样,你贵为储君,也不能擅自减轻。” 韶儿咬着嘴唇,并不知苏恒的话他听懂了多少,却显然也是有所感悟的。 苏恒便静静的叹了口气,道:“朕赏你的锁,按说是不该轻易给别人的。可是君无戏言,你既然说已赏了她,那就给她吧。” 韶儿又咬了嘴唇,却只望着苏恒不说话。 那锁他毕竟带了有些年数,在自己手里时也许不当回事,然而忽然要给了别人,心里还是挺舍不得的。 苏恒面色终于又稍稍好看起来,捏着他的脸,道:“死了这条心,朕不会再给你第二块。” 我并不想给秋娘说情。若不是苏恒这一日问了韶儿,我甚至不知道,秋娘竟然敢在韶儿跟前中伤我。既然知道了,真恨不得亲手将她劈死十次八次。 可是我已答应了韶儿,秋娘走时,准他去送。韶儿还小,我不能在他跟前杀人。 很多事他还只能凭借亲疏去判断,我也不想因为杀了秋娘,而让他对我生了嫌隙。 夜里入睡前,为苏恒宽衣时,我便说:“秋娘偷偷当殿里的东西,似乎是为了给她丈夫治病。” 苏恒道:“对些不相干的人,皇后还真是关心。” 这并不是句好话。我一时不能再多说什么。 苏恒又道:“朕适才说的,国有国法,并不单对朕和太子说。” 这一句便堵住了我从轻发落的可能。 我只能说:“陛下既将后宫交给臣妾,该如何处置,便当由臣妾斟酌。” 苏恒回过头来,双手扶了我的肩膀,道:“朕只怕这一次皇后法外容情了,日后宫里,人人都敢欺你一头。” 我说:“我不能让韶儿恨我。” 苏恒道:“他比你我都强,心里拎得清,放得下。你是她的亲娘,不该顾虑这些。” 我不知该怎么告诉他我对韶儿的愧疚和不安。 他已经俯□来,额头抵着我的额头,“可贞。拎不清,放不下的是朕,明明知道你存了私心,在敷衍朕……” 我心里略一慌,不知该如何辩解。他忽然便用力的咬我的嘴唇,“敷衍也罢……可贞,用心一些,不要让朕看出来。让朕知道,你也会在乎。”他手上忽然用力,我只觉骨头断掉一般的疼,已经被他按到床上去。 我慌乱的道:“……孩子。” 他说:“朕已经不想要了。” 我脑中一时空白,下意识的往枕头下面去摸匕首,他却已停住了动作。 一时只是静静的压在我的身上,脖颈交错,呼吸一点点掩盖在我耳后。缓慢,沉重,悠长。 他终于起身,将衣服一件件的传回去,背对着我,道:“朕还有事,今晚就不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据说不求,有些人是不会理你的t_t。 跳着大喊:求留言,求冒泡。 第49章 辩解 我说:“三郎……” 苏恒身形略顿了顿,手上终于停下来。 我想了想,还是从后面抱住他,将面孔贴上他的脊背,“我没有跟人争过。我不知该怎么霸住你,又不让你生厌。万一你真的生厌了,我该怎么办?我一开始就已经把全部都拿出来了,我抢不回来的,你知道。” 眼泪成串的滚落下来。我不由就想,重生一遭,我似乎也只学会了该怎么哭。 真是没用得厉害。 他攥着了我的手,声音低缓,“没有人跟你争。我早与你约定了,只要你一个,我不会辜负你。” 我笑道:“是,没有人跟我争。为什么我心里总是患得患失的,不能安稳。” 他终于肯回过身来,将我压在怀里。 贴在他胸口上,一时耳中只有他低沉的心跳,他的声音瓮瓮的透过来,“不会再……” 他的话又一次噎下,一时只是默默的亲吻着我的头发。 不会再原谅我第二次?还是不会再辜负我第二回? 我说:“你每次话都说一半,让人胡思乱想。” 他停了一会儿,才道:“因为我也不知道,在你眼里,我做错了多少。”我抬头望他,他目光夜色一般漆黑柔软,仿佛要将人整个都笼罩起来,他说:“可贞,你告诉我,是不是因为我纳了妃,你就再不能原谅我了。” 我张了张嘴,他箍住我,审讯一般先一步断了我的退路,“不许再说什么‘不敢’,你今夜既然敢留住我,就不能再敷衍我。” 我挣不开手脚,脑中一时有些焦躁。他不言不语的等着,却令人有种被催逼的慌乱。 我不觉就答:“我不知道,咱们坐下说。” 他却不听,只是追问下去,“为什么不知道?” 都说不知道了,哪里还有什么为什么? 在他臂弯里跟他对视的时候,想要认真思考一些事情,比平时要多费两倍的力气。人生得好看,总是占便宜的。 我说:“臣妾打个比喻,陛下不要怪罪。” 他点了点头。 我便说:“臣妾与陛下约定三生三世,若在第二世,臣妾没有等着陛下……” 他打断我,道:“是我慢了一步,我不怪你。只要你肯回来……” 他说得大度,手臂上却已经不觉在用力,显然已经发了 脾气。 心里有种冲动,很想进一步激怒他,却也知道结果只会是自讨苦吃。 便只垂了头,答道:“臣妾也是一样的。纵然心里怨了,却狠不下心割舍了,便只能认了。原不原谅的,臣妾无暇去想。臣妾眼下也只能想着,如何在这么多女人里脱颖而出,让陛下一直只看着我。” 他略顿了顿,嘴唇蹭着我的额头,笃定道:“你骗我。你分明是有恃无恐。你在报复我。” 我无语。数日前我还无暇自保,是不想活了才敢报复他,只能答道:“……陛下才是有恃无恐。” 他一时没有再说说什么,却依旧不满意似的,仍不肯放我坐下来。 烛火烧得平稳,帏帐静静的垂落。 我腰上钝疼,很怕有什么意外,便不敢陪他沉思,只放软了声音,道:“陛下今夜还歇在臣妾殿里吗?” 他像是才回神,怔怔的忘了我片刻,大约要说什么,却又咽下去,道:“嗯。” 我说:“我身上难受,不要站着了。” 他忙松了我,扶我坐下,道:“哪里不舒服?” 我说:“站得久了,腰上有些难受。” 他眉心便凝起来,已经招呼了方生来,命他去传太医。 片刻后,又对我说:“你有什么要问陈午的,只管命人传审。你还有身上,不要去那些阴晦的地方……也少坐马车。” 却不问我当日找陈午去做什么。 我望着他,无法从他神色里分辨出异样来。 我说:“……我中了毒。” 他显然是知道的,甚至没有试图做出惊诧的神色来,只是平淡的点了头,“当年朕问过苏远。” 我脑中一时又嗡嗡的响起来,道:“原来陛下早知道。” 他说:“那个时候,朕不能查。” 我点了点头。那时苏恒才得了天下,正在分封功臣。若大张旗鼓的追究我中毒的事,势必让人心动乱,两相猜疑。他只能将事压下去,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都明白。 我说:“我知道不能查,所以那个时候我没敢告诉陛下。” 表哥素来懦弱,对我言听计从。我不让他说,他必然不会主动开口。 苏恒道:“朕领了你的情,所以一直没告诉你。只派了人给苏远。这些年,他一直在为你寻解毒的法 子。” 我问:“为什么是表哥?” 我记得清楚,表哥来给我诊了脉,第二日舅舅便请命回邯郸去。苏恒和楚平自然不会让他就这么带兵回去,将他封做大将军。两个月后,舅舅便出征西去抗击匈奴。 而后再没有回来。 无论下毒的是谁,无论舅舅战死是巧合还是算计,那个时候苏恒都势必有了除去舅舅的心。我只是不解,他为何要在这个关口,放表哥离开长安。 没了人质,他就不怕舅舅中途倒戈? 他只是望着我,目光漆黑宁静,道:“……一来,只有他能诊出你中了毒。二来,你的命,朕不敢赌。” 眼睛里一时竟聚起泪水来,我略疑惑的擦了擦。苏恒将我的手拉开,捧了我的脸,用拇指为我擦掉。他手上温热,指腹上茧子刮得我有些疼,我眼中泪水越发的止不住。 他说:“不是我。可贞,不是我,不是我。”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我竟也明白了他是在说什么。 终于还是点了头,道:“嗯。” 作者有话要说:这两个就是不会好好说话的,折腾死我了~~>皿<~~ 总之……勉强也算没有断更啦,奔…… 明天会多写的t_t 渣男虐心状:再信我一回…… 第50章 辩解(下) 不是苏恒,还会是谁呢? 可就算真的是苏恒,我又该怎么做?杀了他,为舅舅报仇吗? 韶儿还小,天下混乱了太久,蜀地至今仍未平定。 这个时候杀了苏恒,扶持幼主即位,我便是天下的罪人。楚平和吴世琛也许会为了韶儿隐忍不发,可是追随苏恒打天下的那些人,却未必都有这份见识和隐忍。洛阳的顾家、江左的陆家、陇西的李家与周家,也未必不会趁机发难。 那个时候我和韶儿能否保住性命,也很难说。 还是要等下去。我不能此刻乱了阵脚。 我很感激,苏恒肯在这个时候开口辩解,打消我的疑虑。 心中壅堵,泪水却再也止不住。 我抱住苏恒,一时却无话可说,只能用力的把头埋进他的肩膀。 哭到筋疲力尽时,自然睡去。腹中钝痛,越发让人昏沉。 太医来过,说了些什么,我却不大记得。 中间清扬似乎也进来过,给我扎了几针,身上渐渐便平复舒缓起来。 一时宫女出出进进,苏恒抱着我说了一会儿话。他身上热烘烘的,令人忍不住便靠过去。 他抱得紧,邻近黎明时我被憋醒过来,挣了几挣,他却抱得越发的用力。 我忍不住呼痛,他才睁了眼。他眼睛红涩得厉害,似乎是发了噩梦,内里有些说不出的恐慌,连累得我也有些怕,才要说些什么,他却忽然便用力的吻过来。 野兽一般交缠撕咬的姿态,我推了几次,只能抽了枕头砸他,才将他弄醒过来。 我身下略有些麻木,怕他再乱来,趁他迷糊的当口,忙用手撑着往后退。 他眼神立时便软下来,像是忽然便聚起一汪水来,伸了手安抚我,道:“可贞,别怕,别怕。朕醒了。” 我戒备着,他便收回手去,道:“朕不会乱来。” 凤床足够大,我背上靠到墙时,离他已经有一丈远,略略安下心来。才平复了气息,道:“臣妾有了身上,近来不能侍寝了。陛下……” 他说:“朕回宣室殿去。” 我点了点头,道:“臣妾身上不适,便不相送了。” 他望着我,我也回望着他。 略过了一刻,他终于起身穿衣。我才要喊人来伺候,他却忽然丢了衣服,回过身来,道:“可贞,我做了 个噩梦。” 我不置可否。 他又坐到床上来。我便悄悄伸手,拉了枕头在手边。 他大约也看到了,气息便有些沉滞,眼睛却越发的黑柔起来。他说:“是你说错了话,说什么第二世没有等我。我便梦到自己四下里寻你,却怎么也寻不到。可贞,你怎么能不等我?” 他想说的并不是这个。 我不解他为何临时换了话头,说这种幼稚肉麻的东西,一时无语,只能答道:“臣妾不过打个比方,何况这世上哪有什么前世来世的,陛下不是素来不信什么神神道道的吗?” 他望着我的眼睛,说:“朕信。朕信了,所以才与你许下三生?原来你不信吗?” 我便诚实的摇头,“不信。”他目光一时便有些沉寂,我回想当日的心境,又道:“臣妾没见过,所以不信。但是,当日说的时候,心里是希望有的。人总是贪求。不能长生,便希冀来世。” 他便问:“那么现在呢?” 我老老实实道,“大约是年纪大了,又有了孩子,对那些荒诞虚无的东西反倒没了想法。只求现世知心知意,平安顺遂。” 他竟然又恼起来,道:“既已许下了,便不是你说反悔,便能反悔的。” 我不由就觉得好笑,放柔了语气,道:“嗯,人在做,天在看。若真有来世,臣妾不反悔。” ——他当年也曾答应过我不相辜负,可是他却最终辜负了我。不知若真有来世,他会不会遭报应。又是什么样的报应? 我不想知道。 我这回似乎是动了胎气,闹得动静稍有些大。 今日我稍稍动一下,身后便有一群人跟着提心吊胆。我自己也不由有些后怕,想起婉清上一世的磨难,终于不敢再轻举妄动。 然而心中积郁不能消解,不由也跟着有些焦躁。 我这边得安心养胎,秋娘那边自然不能亲自发落了。便命红叶和陈美人去料理。 红叶本性良善,和秋娘这种泼皮无赖对上,一时竟也无可奈何。 当票和记档都砸到脸上了,秋娘还是一口咬定了,只说那些东西是韶儿赏给她的,问过了韶儿便知道。红叶自然知道她胡说,却也不能真让韶儿跟她对质去,气得不成。 看她烦躁的样子,我也只好说:“你跟她打过多少教导了?这个人的话,哄是哄不出来的,只好打出来。” 红叶道:“又不是不曾打,一打她就哭喊着叫太后和……太子殿下。” 我心中厌恶,道:“随便找块麻布,堵上她的嘴,打完了再问——何况又不是让你一个人审去,不是还有陈美人吗?” 红叶无奈道:“牵扯到太后,陈美人躲还来不及。秋娘一喊太后和小殿下,就拿住她了。” 我不由就无奈,道:“……这倒也真怪不得她。”又对红叶道,“皇上的寿辰还有得忙,你们也不用花大力气去审她。只管把她丢给掖庭那边,先饿饿她再说。” 红叶又道:“娘娘只说审秋娘,然而物证人证都在,还审些什么?” 我笑道:“你可还记得那一日在沧池?” 红叶先是一愣,面色便激愤得红涨。看来她还记得。 我说:“秋娘虽是韶儿的乳母,然而到底是宫里人。宫中戒备森严,寻常出入都要搜身,你说她东西是怎么送出去的?” 红叶想了想,终于明白过来,“太后不可能让她偷太子殿下的东西,刘碧君不会自贬品格跟她打交道……确实只有漪澜殿了。”又想了想,面上困顿已经消解,道,“如果是要她招供出同伙来,这倒不难。” 红叶虽不擅长跟恶人磨,然而办事的手段还是有的,不过过了一夜,已经从秋娘口里得了供词。 她遣了青杏儿来向我禀报,说是得了口供。 然而青杏儿才跟我说完,红叶便和陈美人来到我寝殿里。 她面色白得厉害,我以为出了什么事,一问之下才知道,是苏恒插手了。 他似乎真的厌恶了秋娘,红叶才问出话来,他便差方生传了旨意,悄悄的将秋娘处决了。念在秋娘哺育太子的功劳,对外只说暴毙。已命秋娘家里人将尸首归葬。 红叶在乱世里是杀过人的,然而那个时候你不杀人,人就要杀你。如今这般掌控了别人的性命,一合手便捏死。她还是有些不适应,便有些精神恍惚。 倒是陈美人不怎么当一回事,道:“陛下这回是为娘娘动了真火。我记得前些年,鲁北不是还有人编排陛下吗?那话说得多难听,陛下也不过一笑置之。一听说秋娘诽谤娘娘,陛下便再不姑息了。” 那是立国之初,鲁北有个说书人编排苏恒,说他好色贪婪,杀兄娶嫂,反噬其主之类,地方官将此人判了磔刑,上报到廷尉府。苏恒偶然翻到了案卷,笑着挥笔一改,只罚他每年农忙 时为村里祠田劳役一个月,以敬事祖宗、宣扬美德。 当年逐鹿天下时,豪强皆逞力,惟独苏恒以宽仁德敬立足,也并不仅仅是策略,他本性确实光明。然而在秋娘一事上,他倒是两世都不曾容情。 我记得上一世立国十年,他统共处决了不足百人,个个都是穷凶极恶的罪人。如今天下户籍尚不足百年前的一半,也确实不该擅杀。为了我擅杀,就更不该了。 我便回答陈美人:“我也曾向陛下求情,陛下只说,国有国法,轻重自有量度,不能擅自法外容情。太子是国之储君,关乎社稷。秋娘无知短见,竟也敢蒙蔽太子,确实死不足惜。” 陈美人大概听出了我话中意味,便又笑道:“娘娘说的是,陛下确实英明。” 这些都是小事。 我说:“我听说,这件事还牵扯到了别人?” 陈美人也急于岔开话,便禀道,“是,贪昧财物的是秋娘,私运东西出宫的却另有其人。秋娘已经招供了,说是她将东西托了梁美人,都是梁美人替她送出去的。”又说,“宫里美人每逢节庆都可以宣见亲人,因为宫里常有赏赐,宫门侍卫便不怎么过问。漪澜殿的宫女太监也已经供认了,说秋娘确实曾委托梁美人往家里带东西,梁美人家里也时常接济秋娘。臣妾不敢擅自做主,今日来也是想请示娘娘,该怎么办。” 红叶面色越发的苍白起来。 可是我脑中一时全是舅舅的面孔,还是咬了牙,道:“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身为帝妃,不洁身自爱,反而监守自盗,私相授受,先杖打五十,让她在漪澜殿里悔过吧。” 陈美人愣了一愣,便有些犹豫,道:“……只怕她受不住。” 我说:“她敢做,就要敢当。” 红叶还要跟陈美人去,我见她情形实在不妙了,便借口将她留下,问道:“怎么了?” 红叶一时沉寂下来,道:“我昨夜去见了秋娘。告诉她,她这回的罪过,私自昧下财物只是其中之一,将宫中御用器物偷运出去,又是另一件了。若供出同伙来,许还有条活路。结果她才画了押,陛下的旨意便到了……” 以秋娘的性情,我可以想见她当时如何诅咒红叶。 又是死前的咒骂,自然越发的令人心惊。 我究竟还是让红叶沾染了这些不洁的东西。 红叶略顿了顿,唇色已经泛白,便闭了眼睛,道:“秋娘死前 喊了两个名字——奴婢去查了查,是她的丈夫和女儿。” 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外间清扬求见。红叶忙揉了揉脸颊,站到我身后去。 还是秋娘一事的余波。 那日清扬追查,并没有直说丢了长命锁。只说韶儿房里丢了东西,是谁私下里拿错了,便还回来。那些个小丫鬟都是不禁吓的,杂七杂八就拿出不少东西来。 清扬照着记档核查,结果就查出多余的东西来。 “并不是小殿下房里的东西。”清扬说着,就将东西呈上来。 我拿到手里,不由就一愣,道:“是我丢的。” 转手交给红叶,红叶接了,也是一愣,道:“不是小姐的,小姐那只,雁首是往左去的。” 那是一只水晶雁,晶莹剔透,只在雁翼处杂了些浅淡的茶色乱发,看去正像是水墨扫上去的翅端长羽。 清扬略有些犹豫,还是道:“我问了芳尘,她说是那日放风筝时,在沧池旁的围场里捡的。” 我脑中一时浮现出刘君宇的身形,这只水晶雁霎时便烫手起来。 第51章 旧情 我手上那只雁,其实也并不是我的。 当年戾帝遣使者来到邯郸沈府,答谢我的救命之恩。使者去时正赶上我的及笄礼,当即便解了佩剑求娶,父亲气愤的拂袖而去。后来不知是谁在席间传言,说我有皇后的命格。 我有心要提点他谨慎,却不知该怎么传话给他。最后只能遣了红叶和碧云去哥哥房中送东西,临时折去他的窗前。窥见他窗中剪影,便假意在笑谈间吐露了我的猜测,好叫他警醒。 当夜沈府便遭了山贼,外院里乱作一团。连累着内院女眷也不能安枕。 红叶点了灯呼我起来,道是哥哥遣了人来说,已调拨了护院来我晴雪阁外守卫,片刻后便到,要我不必惊慌。 才说着,便听见碧纱窗外传来了敲打声。红叶灭了蜡烛上前去看,见窗外悬挂了什么,正当风摇晃,一下下敲打在碧纱窗上。 那东西极其剔透,映了窗外灯笼的光火,竟在窗纱上投下橘色的含光,宛若流彩。 红叶要推窗取时,我忙抬手拦了。料想是有人要诱我露面,便沉声道:“内院深闺,并无些许财物。府上护院即刻便到,阁下好自为之。” 外间传来低低的笑声。那声音虽刻意压低了,却自有一种朗阔的气度,一如春江生潮。又极其的动听,令人不由便面红耳赤。 那人在外间笑道:“苏某千里迢迢而来,心中至诚。小姐既有意成全,可否赐见一面?” 我方知他是趁乱故意来见我的。待要分辨质问他,什么叫“成全”,一时却羞恼得不能开口。 外间火把明光映红了天空,已隐约可闻见嘈杂的脚步声与低语声。他再不走,只怕就要让人发现。 我不能再犹豫。便点了蜡烛,单手擎了,在窗上落下半面剪影。 随即便熄了烛火,返身进屋。 他在后方低笑道:“——等我回来娶你。” 红叶知道我恼羞成怒了,忖度着他大约已走了,不问我的命令,便开窗取了他留下的东西,笑着送到我的跟前。 我说:“留着这种不明不白的东西作什么。扔出去,扔得远远的。” 红叶作势去扔,我却不知为何,忽然便面上滚烫,拦到手里来,道:“算了!万一让人看到了生疑,反倒不好。你先收了,日后出门时再扔。” 手中触感温凉,低头去看时,才见是一只清透澄澈、安然沉静的水晶雁。 他在这一夜走脱。府上清剿了山贼,问出口供来,知道他们是受人指使,假冒沈家家丁,谎称奉了父亲的命令,半夜刺杀他的。 他既然半夜里逃了,这出反间计自然是演成了。 但是他何以半途又折去了我的晴雪阁,留下一只水晶雁来? 我心里明白,他既然多此一举,日后必然会有所解释。便不发问,只将雁好好的收了,藏在箱底。 而后草木凋落,秋意渐浓,忽有一日冬雪纷飞,年关将近。 展眼间又是冰消雪融,草色遥看。春花一重重盛开,雁字归来。 某一日,红叶悄悄的凑上来对我说,“他回来了。” 我恍然回神,心中一时喜忧掺半。忧的是,经过去年那么一遭,他心里必然嫌恶了沈家,我与他纵然有缘,日后也必定要经历波折;喜却不知是为何,只知是从心中来。 天下局势大变,沈家再不能置身事外。父亲终于也有所应对,答应将我嫁给他。 我也得了准许,可以藏身在锦屏之后,听一听他的谈吐。他声音虽比当日安雅平稳许多,却掩不住骨子里的朗阔与恢弘,依旧撩动人心。 我便偷偷的探头望了一眼。 而后便是二十年光阴与悲喜,梦也似的一生倏然而过。 那只水晶雁虽是我们的定情之物,却是私相授受,不能宣之于众。我便只悄悄的将它藏在身上,带着出阁。 我心中明白,苏恒会娶我,说到底不过是局势所需,纵然有过那么一出,也无关真情。因此我无意将它拿给苏恒看,好提醒他些什么。 结果终究还是让他看到了。 接着果然便是一连三日的冷落和疏远。前一年刺杀的事,终究还是让他记恨了沈家。 待他纠结得差不多了,我方设了宴席,请他前来。解释刺杀的真相,开解他的心结,询问他的本意,也表白自己的心迹。 我那个时候,心里是真的已经有了他。 现在想来,我当年会以为苏恒爱我,起因大约也是这只水晶雁。 但其实刘碧君应该也是有一只的,只不过我没有见过罢了。 大雁一旦丧偶,终生不再他就,寓意忠贞。既然凿水晶为雁,必然成双成对。我却只见过一只——只怕另一只他早已给了刘碧君。 当年太后确实曾说过,给苏恒定下了刘 碧君。见了我匣里的水晶雁,却再不提这一茬。 如今它会出现在沧池园囿里,只怕是汤泉宫那里已经有所作为。 估计就是刘碧君暗暗托付了刘君宇,让他将水晶雁呈给苏恒,好勾动苏恒心中旧情。却让刘君宇不慎遗失了。 我如今已有了身孕,禁不得房事,不可能日日将苏恒留宿在椒房殿里。 偏生苏恒自南巡回来,忽然便频繁索取起来,令人疲于应对。 我□乏术。纵然这只水晶雁没到了苏恒手里,寡淡得久了,也迟早还会叫他思念起刘碧君来。 我不由就望向了红叶。 刘碧君随太后去了汤泉宫后,我便让她物色窈窕的舞姬。时至今日也还没挑出好的来,可见她的懈怠。 我心里也明白,她还是信苏恒,希望我能留住苏恒的心的。 她从小便生在沈家,我的父兄都不曾纳过姬妾。倒是有堂叔放纵姬妾害了正妻嫡子,还是母亲出面处置的。红叶心里便一直认定,姬妾扰乱天伦,只会坏了夫妻父子的感情,天地间就不该有这种人物。 前几日苏恒才对我发了脾气,说我敷衍于他,不在乎他。红叶便也顺势将物色舞姬的事停了。 却不知我现在要坏的是苏恒和刘碧君的恩爱。 红叶反应还快,已经对我笑道:“想来是陛下去沧池时不慎将自己那只丢了,还是得娘娘亲自交还给他的。” 便替我收了起来。 虽是个小物件,但流落到了深宫里,便也棘手起来。清扬知道了此物和我有所牵扯,也巴不得早脱手,便不再追问,只转而向我禀了几件韶儿房里的事,借故退出去了。 红叶这才上前问我道:“娘娘打算怎么处置?” 她在我和苏恒跟前伺候了近十年,苏恒有没有这么一个物件,她自然心知肚明。此刻略一忖度,纵然猜测不到原委,也明白此物不好处置。 我想了想,说:“你只管放好了,暂别让别人瞧见。” 红叶点了点头,便去存放。 然而到底还是有了心事,放好了又回来伺候着,纠结了半晌,还是对我说道:“那东西当还是陛下的,小姐不要多想。” 我无语,便笑道:“我不多想。说来这些天实在寡淡得厉害,你给我寻些解闷的法子吧。” 红叶这才转了心神,想了一会儿,笑道:“我给小姐 吹一支曲子吧。” 我笑道:“算了吧,听你吹笛子,还不如我自己抚琴。我记得刘碧君送了一张琴来的……” 红叶想来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揣度刘碧君的用心,恨不能连她踩过的地板砖都敲掉重铺,免得我踩上去时误中了什么陷阱。当即便要开口说话,然而看了看我的肚子,却还是咽了下去,只用她固有的温和语调劝诱我道:“太医才叮嘱了,要娘娘安心养胎,娘娘便消停一刻吧。您稳稳的坐着,奴婢这就去乐府,给您传最好的乐师来。” 我心里想笑,叫住她,道:“就把端午那天家里送来的伎乐班传进来吧。” ——哥哥自然也知道我在物色美人的事,倒也透过母亲劝说了我几句。不过他也明白,我要做事时,拦是拦不住的,还不如他亲自挑些自己放心的人来给我。因此当日便挑好了乐师舞姬,送进乐府里去。 哥哥挑的人,未必是最好的,却绝对是最合适的。 只是又要爱苏恒爱得不能不能自拔,又要亲手给他安排枕边人。史书经典上那些贤淑后妃的事迹,实在是难学得紧。 胡旋舞跳得恰到好处,那一身白昙似的轻纱换做了五彩霓裳,舞动起来满目绚烂,令人眼花缭乱。虽不比那日令我心动,却别有一种喜庆欢腾的意味。 舞女也是极好的。眉眼温顺和柔,并无寻常倡伎媚眼勾人的轻浮仪态。胸脯饱满,然而腰肢细柳般纤柔,仿佛怎么也折不断似的,天然已极尽风流。 我这边正细细打量着,外间陈美人已处置完了梁美人,前来交差。 我宣她进殿。她上前时目光扫到舞女身上,不由就顿了一顿,却也没流露出什么情态来。 交待完了,便要退下去,我留住她,问道:“她可知错了?” 陈美人便皱了眉,摇头道:“娘娘是知道她的脾气的。”我望向青杏儿,青杏儿便红着脸垂了头,道:“不敢污了娘娘的耳朵,陈美人已让人掌她嘴了。” 我心里暗自好笑,道:“传我的旨意,将梁美人贬为良人,漪澜殿暂由羊良人主管。” 陈美人略一愣,红叶已提笔去拟懿旨。 梁美人与我有什么过节,我与苏恒心照不宣。舅舅的事新近翻出来,此时动了她难免让苏恒心疑。所以我原本想打几棍子也就算了。 是刘碧君让我不敢松懈。 如今我有了身孕,只能安心的在殿里调养,未央宫里 的女孩子们想必都蠢蠢欲动,费尽心思想要在苏恒跟前出头,占了刘碧君腾出来的位子。陈美人有这个本事也好,纵然没有,我也绝对不能让梁孟女上位。 我便示意陈美人再坐下来,道:“陛下生辰那天,我怕是只能在殿里耗着。宫里一切宴席、庆贺,便都得你来主持。你要多用心。” 我已说得清楚明白,连红叶闻言脖子都有些梗,陈美人一时也有些慌乱,道:“臣妾协理后宫,自然不敢懈怠。” 我笑了笑,没接她的话头。 梁美人在自己殿里作威作福惯了,此刻废了她的主位,拔擢了别人,她的日子定然不会好过。何况打了那五十杖,怎么也伤筋动骨了。我不信她还有余力闹出什么风波来。 成美人处处比不了陈美人。若她还争不来,那须怨不得我了。 作者有话要说:扣分就不必了吧t_t 大姨妈捎着感冒过来,这几天竹子也是半死不活的t_t,再饶我一回吧,泪奔~~~~~~~~~ 第52章 卫秀 五月十五日,苏恒的生日。 他在月当中天时出生,与乱世里诸多豪杰一般,都是有些祥瑞异兆的。诸如金光、异香、红霞、吉梦之类,传得神乎其神。 世人偏都爱信这些,谶纬之事又每每灵验,怪力乱神之说便也甚嚣尘上。 只怕自始皇帝以来,从没有哪个朝代如本朝这般和这些神神道道纠缠不清。 当年苏恒和舅舅都是不信这些无稽之谈的。不同的是,苏恒纵然不信,也有人爱去传他。早在他起兵之前,钦天监藏的谶书里便有些关于他的句子。甚至早年关于戾帝的那些谶言,细细追究起来,也多是应在他的身上。他能在短短五年里,从一介一无所有的落魄王孙成为天下之主,与这些谶纬之说不无关系。 当年舅舅笑称他是“受命于天”,只怕心里也多有感慨。 无论出身、才能,还是实打实的拼杀、经营,舅舅都不曾输给苏恒,偏偏败在半真半假的天命上,任是谁都不能甘心吧…… 我这一胎怀得辛苦,上回腹痛之后,便一直不怎么妥当。太医来看过,只说让我放宽了心静养。 这阵子我确实思虑过重,很多事也不能与红叶说,便都憋在心里面。我自己也想放下来,凡事便都往朗阔里想。然而每每夜半醒来,更深人静时,诸多杂事纷涌入怀,便再无法睡着。 于是越发忐忑。宫里的事悉数不加过问,每日里只读读书,赏赏花,看看歌舞,聊以遣怀。只怕腹中孩子再有不妥。 幸而苏恒这几日都不宿在椒房殿。眼前清净时,心思也能轻一分。 苏恒的生辰,照例有后妃朝贺和百官朝贺,白日里赐宴群臣,夜里自然是与后妃游乐。算来也是一天不闲的。 我自然不能去。 外间热闹,殿里些个年轻的小姑娘便有些心猿意马。红叶看她们憋得慌,干脆寻些摘荷叶、取笸箩之类的小事,打发她们出去办。又怕我这边受了冷落,便事事顺着我。她嘴最笨,却也试着说笑话给我听,只弄得我哭笑不得。 临近晌午的时候,中宫谒者令来奏禀,说是几家公侯夫人上书求见。 我自入主椒房殿,几经波折。先是景儿夭折,继而舅舅战死,我自己也缠绵病榻,沈家更是日渐衰败。眼看着便是不能长久的架势,外间命妇便都对我不远不近,最多不失礼节罢了。 今日却纷纷往我这里递牌子,实在让人好奇得紧。 我便看向红叶,道:“你挑个日子,让她们一道来吧。” 有人来通报时,红叶已收了那些笨拙的笑话,此刻只是垂了头不言语,面上微微有些涨红,显然是知道什么事。也显然是不好跟我说。 我问:“怎么了?” 红叶咬了咬嘴唇,依旧不答,我不由就起了兴致。往枕头上靠了靠,懒懒的歪着,吩咐道:“都退下。” 人都退出去了,红叶方上前跪下,睫毛低垂着,轻轻托了我的手,道:“小姐,秀成少爷到长安了。”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谁?” 红叶垂了睫毛,道:“……卫家,秀成少爷。” 往事久远,我想了好一会儿才记起来,卫家二公子卫秀,乳名是唤作秀成的。 河东卫家与沈家素有姻亲,卫家太夫人正是沈家族女。当年卫家往河北避难,便住在沈家隔壁。 卫家三代出了两任帝师,无论家学、名望还是富贵,都是一时之最,奈何子息不蕃,宗族嫡子少有活过三十岁的。卫秀的父亲卫瑜是当时天下第一名士,我的姑姑曾对我说,那才是真的倾世风流,什么顾长卿、周如琏,与他相比,都过是“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 当时众望所归,人人皆以为卫瑜能力挽狂澜,澄清海内。谁知他也没逃过卫家男丁“苗而不秀”的宿命,二十七岁上一场风寒便让他命归黄泉。 卫秀是遗腹子,独苗中的独苗,偏偏生而体弱多病。 别家都盼子弟成才,卫家太夫人却只望卫秀成人。给他取名秀成,希望这棵独苗能顺利的抽穗开花,籽粒成熟,其余别无所求。 卫家搬到邯郸时,卫秀只有五岁。沈、卫两家时常走动,因我与他年纪相仿,两家祖母便爱把我们接到一处,养在膝下逗乐,也算是儿时玩伴。 卫秀生得好看,动静皆宜,又天赋异禀,过目成诵。人人皆说他有其父之风,可望大成。父亲一度动过心思,想将我许配给他。 我自然不愿——他明面上装得善良柔弱,本性却残虐暴戾。自己多病,便见不得别人鲜活。我儿时曾养过一只八哥,他说喜欢,我便送与他解闷。隔日他便炖成汤羹,骗我去吃。我养过的花草猫狗,也无一不被他摧残致死。 彼时我尚不懂得隐忍,被欺负了上手便揍,结果被他算计,回回都让祖母撞见训斥,他还假惺惺帮我开脱,实在让人恨得咬牙切齿。 不过他一个多跑了两步都会连累下人挨骂的病秧子,我也懒得与他计较。年龄渐长,便慢慢与他和睦起来。可是要我嫁他,却绝对不答应的。 幸而他的病弱深入人心,母亲和舅舅深怕我嫁过去便要守寡,全力劝阻,此事便不了了之。 再后来,沈家与苏恒绑在一起,他则娶了蜀郡李珏的族妹。两边更是断了往来。 戾帝事败,他跟着逃去益州,到如今也有五年了。挑这个时候来长安,也不知道他安得什么心。 我便问红叶:“他去找过哥哥了?” 红叶点了点头,“秀成少爷想见陛下。少爷知道他迟早找到小姐身上,因此吩咐过奴婢——小姐,秀成少爷行事乖违,心思叵测。陛下也一贯厌恶他,小姐还是该避嫌的。” 苏恒厌恶卫秀虽不曾明言,却也不是什么秘密。 戾帝死后,连朱威与顾仲卿都能得到重用。卫秀名满天下,比他们更为世人看重,却不得不逃往益州,便可见一斑。 不过此一时彼一时,苏恒如今想要分化蜀地势力,想必他很愿意厚待卫秀,做足姿态。 若卫秀找对了人,比如李游或是楚平,此刻他必已在麒麟殿里领宴了。但他偏不去找这些人,却要去找些奉朝请的公侯。 这些人既要避嫌,便不敢冒然上奏替他引见。却又知道事关伐蜀,不能阻断他的门路。便只好劳动夫人们,从我这里打开缺口,试探苏恒的态度。 哥哥看透了卫秀的为人,便也料想到了他的行事。看来卫秀此行,果真不安好心。 我摇头笑道:“阿秀做事,确实招人厌。” 红叶道:“这些公侯夫人必是来为秀成少爷说项的。让陛下知道了反而徒添心事,不如不见。” 我说:“见还是要见的。陛下厚待功臣,我也不好与他们的夫人太疏远……哥哥叮嘱的事我记下了,你不必担心。” 红叶顿了顿,似乎还想规劝,却终于没说出口。只道:“诺……陛下寿诞有三日朝假,十九日太医要来请脉,二十又是休沐。不如就在二十一日召见她们,小姐觉得呢?” 这一拖可就是六天,任什么事也都耽误了。红叶还真是不懂得圆滑。 我不由笑起来,“朝臣休假还碍得住我见命妇了?” 红叶也弯了眉眼,道:“朝臣休沐,自然是要在家陪夫人的。” 我想 ,说不定还有彩袖殷勤、红颜醉却,等着他们去诗酒畅怀、歌舞尽欢呢,未必就要在家陪夫人。然而对上红叶黑柔的眸子,终究没有说出口,便点了点头,“去传话吧。” 红叶方松一口气,脆生生的应下了。 时隔久远,上一世很多事都记不得了。 经这么一提,我倒是隐约记起,上一世这个时候,卫秀似乎也是来过长安的。 但当时我病得厉害,他做了些什么,我倒是真不清楚。 不过依我对他的了解,他必然不可能规规矩矩来依附苏恒,尽管眼下看来这是卫家最好的选择——世人都认为卫秀必定能重振卫家,然而我却实在觉得他是卫家的魔星。他不是个能被家族绑住的人,反倒是为他一时之兴拖累满门,他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就譬如当年,人人都盼着他娶我的表妹或是堂妹,他却非要与蜀郡李家联姻,和沈家反目不可。 卫家存亡,也不过为他一己之私。 这种人你压根抓不到要害,除了哥哥和楚平那种狐狸,谁都猜不透他到底想干什么。一不小心便会被他拖着同归于尽。 这件事上,我确实还是该听哥哥的,不趟这摊浑水。 作者有话要说:停更太久,都忘了自己写过什么了…… 第五十三章(上) 然而我到底还是小瞧了卫秀。 所谓的魔星,并不是你不招惹他,他就与你相安无事的。 韶儿跟着苏恒去赴宴了,午膳便留我一个人用。 中间陈美人遣人来禀事,说是派往汤泉宫给太后请脉的太医回来了,问我要不要传来问话。 太后去汤泉宫荣养,早先在长乐殿的旧人大都跟去伺候。苏恒又特地调拨了一班太医,归汤泉宫自行节制,以便侍疾奉药。汤泉宫的用度也单独从少府拨给,不再经我的手。 若放到民间去,大抵就是分家的意思了。 然而我这边却不能漠不关心。隔个三五日,便派人去给太后请安,关心一下太后吃得可好、睡得可香、脉象可稳健一干琐事。不过是少落人话柄罢了。 太后那边自然不会照单全收。我派去的人她连见也不见,还是刘碧君夹在中间,不尴不尬的替我们转圜。细细的答复了我,再耐心的转禀给太后。 不止我派去的老妈妈们背地里纷纷夸赞她得体恤下,连我也不由觉得,若苏恒有她这般用心,许我和太后便不会撕破了脸面。 可惜苏恒既不是她,她也不是苏恒。她如此懂事,也不过让太后越发了厌憎我的不懂事。 因此传不传太医来问话,都是一样的。他必然没见着太后,带回来的也不过是刘碧君想说给我知道的话。 我便对红叶说:“你去替我问问吧。” 红叶应声去了。 天气越发的热起来,连风也是暖的,人便有些午乏。 拱月窗打起来,明晃晃的日头落进屋里,空气都仿佛氤了光,微微有些看不真切。 有蝉鸣声远远长长的传进来。 我迷迷糊糊的歪着,红叶已经问过了话,进来轻轻唤了我两声。我困倦得厉害,想应声,却已说不出来。 红叶便也没叫醒我,上前给我搭了毯子,悄悄的又走了。 一觉醒来,日已过晌。 大概睡得多了,脑袋有些昏沉沉的疼。便不急着起身,只懒懒的养着精神。 寝殿后便是内院,似乎有打理院子的宫女在闲话,隐隐约约便传过来两句。 “……听说已经小两个月了,比里屋躺的那个还要早几天。” “陛下……派人去接,太后不放,有什么法子……” “只怕这个肚子里 的也……” 霎时间警醒过来。一时眼前日头明亮得令人眩晕。 博山炉里宁神香袅袅升起来。空气里连一丝风也没有,四周安静得仿佛没有人气。片刻之后,才辨得出还有蝉鸣。 然而后院了的说话声却怎么也听不见了。 我靠着枕头坐起来,静静的揉着额头。 适才的话,我略有些分不清是梦还是真。 若刘碧君有了身孕,按着规矩,当先报给我知道,再由我禀给苏恒。当然,也只是规矩罢了,历来宠妃离皇帝都比皇后近得多,想亲口告诉良人知道,也不是什么大事。 只是从此,很多事我便再不能心软、拖延了。 脑中不由又想起那只水晶雁来。只怕那个时候,刘君宇为刘碧君带给苏恒的,不止有信物,也还有佳音。 明明早有准备,没什么好惊讶的。然而心里却莫名其妙的烦乱起来。想到苏恒做过的那些姿态,说过的那些话,便加倍烦躁。 总之,还是该问一下,看看有几分真假。 我说:“去把红叶叫来。” 红叶来得晚。似乎是苏恒又遣了方生来探问,她正在回话。 苏恒便是不来椒房殿,也总要把一只眼睛盯在这里,实在令人厌恶。 我等得久,心中越发烦躁。红叶来的时候,脾气忽然冲上来,“那边来问话,谁还不能回。你去什么去!甩手一丢,当我是死的吗?” 红叶一愣,忙垂了眉睫跪□来。 满屋子伺候的宫人都跟着跪倒在地,一时鸦雀无声。 我自知失言,心中懊恼。然而此刻气血上涌,头晕目眩,竟说不出话来。只摸索着扶住了床头。 红叶已经起身上前,帮我平顺气息。 一室默然,不闻片语。只外间蝉鸣一声强过一声的聒噪。 我挥了挥手,青杏儿忙带着一众宫女退下去。 红叶倒是并不计较我先前苛责,只无奈问道:“怎么又发起脾气来了?” 脑中又有些杂音,令人烦乱。我说:“许是天气燥热,有些虚火……” 红叶显然不以为然,却也没追问,只说:“奴婢去传太医。” 我说:“不碍。”又问,“汤泉宫那边情形如何?” 红叶道:“还是平素的样子。”顿了顿,又说,“……平阳公 主去了。” 我手上就跟着一颤。 令太后移宫别居,虽情非得已,然而到底有负平阳的嘱托,令苏恒和太后间生了嫌隙。只怕平阳心里已经埋怨了我。 红叶又说:“奴婢瞧着,公主只是在与驸马闹别扭。倒没有针对谁的意思。” 这就是安慰人的话了。 然而事已至此,再说什么也没有用了。我便不多想,转而道:“我适才仿佛听到人说,刘碧君有了身孕。” 红叶吓了一跳,“哪里传来的话?”忙跪下来,道:“娘娘不要听人浑说。若刘碧君有了身孕,太医院岂敢瞒而不报?事关皇统,还要核档,日子对不上,那是杀头的大罪。如何敢瞒着?况且……有太后在,真有其事,早就尽人皆知了。” 我只怕尽人皆知了,我还被瞒在鼓了。 我说:“总之差遣个太医,再去给她号号脉吧。” 红叶道:“诺。” 虽刚刚睡过,却不知为什么又有些乏。 小腹也钝钝的疼起来,手脚一点点渗出凉汗来,不多时就冷得有些疼。我心里明白,只怕是刚才动了脾气的关系。便命人去取当归汤来,又要了个袖炉揣着。 红叶才吩咐下去,回来见我捧着个袖炉,便上前握我的手。吓了一跳,道:“怎的这么凉?”忙起身道,“我去宣太医?” 我说:“不碍事,我歇一会儿就好。” 红叶便有些烦恼,片刻后,说,“对娘娘说那些话的人,其心可诛。娘娘若真是信了,郁积在心里,就中了他们的奸计了。” 我说:“一查便知真假,有什么好郁积在心的。” 何况这都是迟早会来的事。 手上冷汗浸透,袖炉也有些握不实了。我略觉得有些抖。 我说:“……我只是有些怕。” 树荫堆了满地,风起时便海浪般涌动起来。蝉鸣也随着那海浪般的声音起起伏伏。光影交错,眼前景物微微有些不真切。 红叶道:“有什么好怕的?” 我摇了摇头。 没什么好怕的,上一世我都能好好的把婉清生下来,所以没什么好怕的。 红叶就笑起来:“小姐你就是爱胡胡思乱想。”又说,“适才方常侍是来传旨的。” 我听着。 红叶道:“陛下在席间传赏 百官,大司农与三公同赏,新息侯也比同爵者优厚。因是娘娘的亲族,所以特地道给娘娘知道。” ——新息侯是我舅舅的封号,舅舅死后,由大表哥苏远袭爵。因表哥将十万精兵白送给了苏恒,苏恒便破格给了他很多恩宠。苏恒生辰,他也获准入京朝贺。虽官位不显,今日也是有座的。 我说:“知道了。你也替我拟旨,赏赐宫妃——刘碧君的也优厚些。” 红叶又有些憋气,“关她什么事?” 我已不想再与红叶解释,只说:“你就当她照顾太后辛苦有功吧。” 红叶这才应下。 我又想了想,“你留意着,若今夜陛下没有招人侍寝,就请他来椒房殿吧。” 不管刘碧君是真有孕还是假有孕,我这边都不能再拖了。 第五十三章(中) 一直过了酉时,苏恒才终于命人把韶儿送回椒房殿。 这孩子跟着苏恒闹了一整日,回来不一刻就打了三个哈欠。黑眼睛水汪汪的,用肉指头一揉,连睫毛上都沾了水。 我哄他去睡。他努力睁着眼睛说,“韶儿还没用晚膳。” ……想来是中午吃得太久,晚膳的时候不觉得饿,一直过了时辰才觉出来。 我这边一向备着当归鸡汤,便命人取来,让他就着吃几口。 他说:“韶儿想吃长寿面。” 我说:“在父皇那里没有吃?” 他摇了摇头,道:“父皇说等母后一起去吃。母后一直不去,韶儿饿了,父皇就生气了。” 我心里不知怎么的,就有些难受,道:“娘煮给你吃。” 然而等我煮好了面,韶儿已经睡着了。我把他叫醒过来,他迷迷糊糊的坐起来,喝了一小口汤,才又蜷在我怀里睡过去。 红叶上前把他接过去。他睡得沉,恍然不觉。 正是华灯初上的时候,墨色从地上渗出来,反而比暗夜还觉着黑。天色还带蓝,就已经辨不清草木了。 屋里早点起烛火来,毕剥响着,却不怎么照明。只一室昏昧。 我不知怎么就想起当年在萧王府里,苏恒小心的卸了铁甲,嗅着衣上没有血腥味时,方才凑上来逗弄景儿的情形。 彼时景儿刚刚吃过奶,在我怀里打着奶嗝,小嘴巴吐泡泡一样开合,苏恒去戳时便皱了眉要哭醒过来。苏恒还傻笑着指给我看,眼睛里映了烛火,漆黑柔软。 我与苏恒间已找不回那般纯粹的欢喜。景儿所受过的宠爱,韶儿也许一生都不会明白吧。 那是我一个人无法补偿给他的东西。 红叶送韶儿回房,我一个人坐在灯前发呆。 外间李德益进来禀事,似乎正碰上红叶回来,两人在外面唠叨了一阵。 片刻后,红叶打了帘子进屋,低声对我道:“娘娘,那边的宴席已经散了——陛下没有去。” 我说:“知道了。” 她说的“那边”自然是宫妃们为苏恒贺寿的宴席。 苏恒跟前没什么得宠的嫔妃,刘碧君又跟着太后去了汤泉宫,此时正该是新人崭露头角的时候。想必这些人都为今夜精心准备过了。 苏恒却连去也没有去。 其实韶儿与我说的时候,我便料想到了。 我只是些微不解,苏恒虽不解风情,却也不是什么孤高淡漠的人。纵然对刘碧君一片深情,却也算不上多么的专一。就算他对后宫这些女人兴致聊聊,但该给她们脸面和想望的时候,也不曾吝啬去露一面。 …… 然而再想想,便有些明白。 ——大概是想宣示对我的专宠吧。毕竟中午才优赏了我的娘家人。 我早说过,当他想要抬举谁的时候,是真的不会让人受半点委屈。 如果没传出刘碧君有孕的流言,这般姿态,简直完美无缺。 红叶还在望着我,似乎在等我拿主意,然而我心里竟什么想法也没有。反而只想看看,苏恒接下来会做些什么。 这当然不行。危楼之上,危墙之下,我没有悠然看戏的立场。 红叶问道:“要请陛下过来吗?” 我说:“去安排一下吧。” 苏恒并没有驳了我的脸面。我派人去请,他即刻便起驾往椒房殿来了。 晚风柔缓,无边草木摇曳。天上一丝云也没有,满月清辉洒落,从殿前望去,只见玉宇澄清,万里明澈。 苏恒就从阶下走到我跟前,一袭十二章玄衣,笔挺高俊。明明是庄重的打扮,却因着些醉意,眼角眉梢染了潋滟桃色,越发的美貌诱人。 他拉了我的手。清黑的眸子含了笑望我。我不由就有些失神。 他的美貌不论何时都令人迷恋。若我对他的喜欢就只有这么浅薄,那该多好。 他说:“可贞,你身子不好,不要站在风里。”便扶了我进殿,又问,“请朕过来,是有什么事?” 我说:“韶儿说,陛下还没有用晚膳。” 他说:“朕在等你。” 我说:“陛下适才说的,臣妾身子不好。”我扶了小腹,“今日又疼起来,心里很怕。不能去讨陛下的喜欢,并不是心里不想。” 他便说:“只要你说一句话,朕便过来。朕只是在等你一句话……”他扶我在床上坐下,眉目间似有焦虑,“……怎么又疼,太医说什么?” 我说:“许是有些思虑,劳了深思。已不碍了。并没有宣太医。” 他探手过来,我不由往后退了退。他便起身,就势要扶我躺下。 我说:“不急。臣妾命人备了 些饭菜,陛下先用着,臣妾作陪。” 他说:“你躺着。” 我攥了他的手,说:“这不行,今日是陛下的寿辰……已经有些年数没有陪陛下吃寿面了。” 我与他对面凝望,一时静默。烛火烧的平稳。他的长睫垂下来,漆黑的瞳子里有柔暖的橘色流溢着。而后额头相贴,鼻尖碰触,呼吸交融。他的唇微微有些凉,却软得令人眷恋。 耳鬓厮磨间,时光也流淌得缓慢。 什么都不去想时,我竟恍然觉得,自己还是喜欢他的。 早些年的征战最艰苦的时候,连米面也是吃不到的。他一贯与士卒同吃同饮,从来不稍有例外。我心中疼惜,便在他生辰的时候,偷偷去乡间换了一斗面,想做成寿面给他吃。然而煮的时候,面全部断在了水里。我不信鬼神,那一回却莫名的心慌。大战在即,这并不是什么好兆头。 我在灶边偷偷落泪,他从后面抱住我,问道:“若明日一战,我回不来,你怎么办?” 我说:“你去哪里我都跟着。三生三世,永不相离。” 他笑道:“这便没什么好担忧的了。哭什么呢?” ——纵折了今生,也还有来世。生死相随,我们之间还有漫长的三生三世。那个时候,我是如此的笃信着。然而等闲变却故人心,谁能料想我们的三生之约,甚至度不过第一世的劫难。 我将苏恒推开来,他只安静的望着我。 我靠上他的肩膀,笑道:“别人精心为你备下的筵席,你不去,却留在我这里吃汤面。明日传将出去,只怕有人要怨我。” 他说:“你是朕的皇后,谁敢怨你?” 我笑道:“话是这么说,然而管得了嘴,却管不住心……” 他便打断了我的话:“不要紧,有朕护着你……我已经想过了,若你不喜欢,我一个也不要。可贞,我全部都改了,全都改了。再给我……” 他不说下去,只侧身亲吻我的额头。 我问:“陛下想要什么?” 他摇了摇头,没有回答。 但其实他还会要什么?不过就是一颗真心。 然而早在当年第一次见到他,我便将那颗心给了他。是他自己揉碎丢掉了。 人能有几颗真心?总之我这里,是再没有多余的了。 我说:“说起来,陛下曾经向臣妾讨要过 寿礼,不知今日还要不要?” 他点了点头。 我说:“请陛下随臣妾移驾吧。” 第五十三章 (下) 纵然苏恒提过,然而究竟什么样的寿礼才合他的意,我心里也没有谱。 之前许多年里,他忙于征战,我操持在后,少有能为他庆生的时候。往常能偷得半日浮闲,好好的看他一眼,心里便有十分满足。寿辰时为他裁一身衣裳,亲眼看他换上了,两个人对面坐着吃一碗寿面,纵然无暇倾诉缠绵,抬手为他理一理鬓发,也已心意相通。 之后几年,有太后为他操持寿宴,刘碧君为他樱口尝羹,一殿慈孝恩爱,我便少去凑热闹,免得两厢碍眼。每每阖宫欢庆,椒房一殿冷寂。心境枯槁时,绣了几个月的荷包便也一缕缕缓缓绞碎了。竟是不曾好好送过他什么东西。 何况如今他富有天下,还能有什么东西入得他的眼呢? 算起来,这竟是我头一次费神来讨好他。 酒席就设在椒房殿后院。我引了苏恒入席,挈了玉壶为他斟酒。 月华清透,芳草婆娑,满园馨香。清酒泠泠入杯,苏恒却握了我的手,道:“今日已不能再喝了。” 他确实带了些酒意,然而眸清神明,显然并没有醉。 我便说:“再喝一杯也无妨。” 他说:“我怕喝多了,又要说些混账话,做些混账事,唐突了你。你若再入了心,我只怕永世不能翻身了。” 明明是说笑的语气,然而月下朦胧,他垂眸凝望时黑瞳溺人,竟让我一时晃神,说不出话来。他圈了我的腰,抬手为我理鬓。对宫人道:“换软榻来,铺得暖一些。” 隔了夏衣,他身上温热的气息传递过来,令人不由便想靠近了。 果然风还是有些凉。 我抬手抱了他,笑道:“我何曾这么小气过。” 他说:“不是你小气,是朕贪求了。” 他认了真,我反而不知该怎么答话,只说:“……是臣妾无能。” 他说:“不是你的错。” 略微有些恍惚,我竟依稀明白他在为了什么道歉。一时只是望着他,他目光黑柔,像水一样化开了,声音低沉:“每次这么看着你,就觉得自己是在梦里。怕立时便醒过来,又怕再不能醒来……可贞,朕有很多话想对你说。” 我说:“臣妾听着。” 他却说:“现在还不行,可贞。你不肯敞开心来听,朕说了又有什么用。” 我笑道:“臣妾怎么做,才算是敞开了心?” 他不说话,只将我揽在怀里面。 我曾经也有那么多话想要对他说。那些话梗在心里面,因着日后种种而成了利刃,刀刀剜心。可是我依旧庆幸当年没有说出来给他听。 这些天我时常想,如果时间再倒流十年,回到我初初遇见他的那个清秋,未来的一切都还没有发生,没有舅舅的被害,也没有刘碧君的出现。我有足够的时光可以改变日后的不幸,经营美满的姻缘。我还会不会再倾心投入,全力挽回。 ……也许不是不会,而是不能了吧。 刚刚醒来的时候,我以为自己看破了情爱。可是渐渐便明白了,也许我仍是爱着苏恒的,毕竟大半生都是这么活着的,并不是说改便能改的。只是那颗心已经被剜空了,纵然爱着,却已经感受不到了。 一时又起了风,远远的有笛声穿花渡水而来。假山那旁的水榭上,隔了层层纱幔,氤氲烛火,有美人袅娜挥袖,回旋起舞。 宫人们已抬了软榻来,苏恒便扶我坐下。 挡了水榭那旁吹来的风,靠在苏恒的身上,不一时便暖过来。 已经有些年数没有与他这般相处,竟有些眷念他的体温。便只默默听着那边传来的笛声,闭了眼睛抱住他。 他倒也不催促。 酒肴一道道端上来。 那些侍奉的女孩子们都是我精挑来的,有几个很是美貌,素手纤纤,仪态婉转。连我也是忍不住要多看两眼的。只不知有几分能入苏恒的眼。 酒菜布完了,女孩子便在一旁侍奉着。 她们衣上脂粉的芳香混了花香,微微有些让人迷醉。环佩不时响在风里,便如水滴落上了桐琴,令人心旌一荡。 苏恒扣在我背上的手却依旧平稳如初。 他素来都是有坐怀不乱的定力的。 我说:“都下去吧。” 她们应了喏,安静的退下去。 我便打起精神来,从苏恒身上起来。苏恒只是静静的望着我。 我夹了菜一道道喂给他吃,他张口接了,并不说什么。 我便想起他每日差人送来的汤羹。那些东西能不入口时,我几乎都倒掉了。然而我也许并不是怕他给我下毒,而只是单纯不想用他过手的东西。 我对他的防备与排斥,几乎是下意识的。无意中露出了行迹,也是可能的。 他说我不肯对他敞开心,也许便是这个缘故——他从来都算不上敏感,至少在我的事情上,他很少会用心。否则,但凡他当初能体察到我一分苦楚,也不至于在婉清大病初愈时,不分青红皂白,便为了刘碧君的儿子与我恩断情绝。 他不会轻易体察到我的心境,可见确实是我做得拙劣了。 我不觉便停了手,一时有些失神。 他依旧只是望着我。 我心里难受起来,抬手摸了他的脸,我想,也许有些话还是该说明白的。 人会觉得委屈,只是因为有人怜惜着。所以,纵然在太后手里受尽了磋磨,我也不会说给他听,因为那个时候,他正在刘碧君的怀里安享抚慰。 可是唯有这一件,无论何时想起来,都会觉得酸楚不堪。 我说:“若陛下有了庶子……” 他终于有些动容,几乎立时便打断了我,道:“没有,朕没有,也不会有。” ——何必做这种姿态。他再怎么否定,刘碧君的肚子也是不会说谎的。何况我与他的关系,也早不会因为一个孩子而有所不同了。 我说:“多子多福,这是好事,陛下……” 他忽然便有些暴躁,“朕已经说过了,不会有。” 他声音略有些大,水榭那边也惊扰了。一时曲散舞断。只风过花木,婆娑作响。 我便收了声。 他覆了我的手,道:“可贞,真的不会有。朕当初纳妃,事出有因。并不是有心辜负你。”他眸子里酒意微薄,一时有些醺然,俯身下来,摸索着我的耳鬓,“……你这么狠心,朕怎么敢辜负你。” 我说:“陛下醉了。” 他说:“……嗯。” 我说:“臣妾扶您回去休息。” 他说:“朕还没有看到你备下的寿礼。” 红叶在这个时候端了寿面上来,我接了,便也夹了送到他的唇边,“先吃一口寿面吧。” 他垂眸,张口接了。我便说:“长命百岁,福泽绵延。” 他又看我,黑睫上浸了银辉,微微上挑的黑眸子一时清明如水,柔软如丝。 我对红叶道:“让他们抬上来吧。” 苏恒握了我的手,道:“不必了。夜已深了,朕送你回房休息。” 我不解他的出尔反尔,然而也确实不急在今日给他 看。便点了点头,道:“我让人送去宣室殿,陛下想看时随时展开。” 他微微笑道:“嗯。” 苏恒将我送回寝殿,方生便从宣室殿遣了人来禀事。 似乎是汤泉宫那边有什么消息。 苏恒的生日,太后不可能无所表示。太后的询问,苏恒也不可能无动于衷。这原是母子天性,谁也无法隔断的。只这一点,便注定了我永远争不过刘碧君。 我料想苏恒不会再回来,便命人服侍着洗漱了,上床去睡。 将入睡时,身后却忽然又温热靠过来。我回过头去,对上苏恒的面孔,一时有些迷醉,又有些惊梦。 我推了推他,道:“臣妾身上不方便。” 他揽了我,低声道:“朕只是睡觉。” 他已经失了信用,在这一件上我不敢信他。今夜定然不敢安枕的。 我说:“臣妾命人去铺床。” 他说:“朕只是想抱着你。看不见你时,心里总不能安稳。这几日都没有睡好。” 我便有些愣住,他说:“可贞,朕没有骗你。”他似乎确实有些困倦了,“只是想抱着你。知道你在朕的怀里,知道你心里有朕……” 帐子外熄了灯火。月辉洒落满地,霜雪一般。 我说:“陛下……” 他似乎已经入梦,呢喃道:“你怀景儿和韶儿时朕怎么过,如今便怎么过。那些婢女、舞女,你不必再张罗了。你不可能往朕床上送人,你心里面……” 他的声音渐渐消去,终于沉寂在平稳的鼻息中。 第54章(上)改后 我果然一夜未能成眠,邻近天明时,才浅浅入睡。 苏恒已经醒过来,却并没有吵我。我便放任自己睡着。 红叶带了人进来伺候他洗漱。他穿好了衣服,回身为我掖了被角。衣袖挺括的边料碰上我的脸颊,微微染了熏香气片刻后,他低声对红叶道:“……若皇后问起来,就说朕找周赐喝酒去了。” 红叶道:“喏。” 他这就是多余了,一来,我未必关心他要去哪儿。二来,红叶未必会跟着他瞒我。 三来,他的行踪我也未必真心猜不到。 不过他离了椒房殿,屋子里弥散的令人烦躁的气息散去,我心中松懈,终于能安稳的睡过去。 苏恒这一日去的久,邻近傍晚了也还没有回来。 倒是照常差遣了方生来送汤羹,做出并未远离的样子。 我一个人在椒房殿养胎,实在无趣得紧。纵然并不真的关心苏恒去了哪里,然而知道他是故意欺瞒我,心里也总有些别扭不吐不快,便道:“我想着有几道菜是陛下旧日里爱吃的,御厨未必做得出那种滋味。陛下与周常侍饮酒,就让红叶去为他们添几道酒肴吧。” 方生倒是沉得住气,竟然没露出半点破绽来,依旧眼观鼻,鼻观心,“陛下去见周常侍,饮酒叙旧倒在其次。臣听陛下的意思,似乎是有国事商量。” 语调平和,半分意气也无。我心里纵然有一大把刺急着扎出去,对上一堵棉花墙,也颇有些无趣。便笑道:“那倒是不方便去打扰了。” 方生便道:“娘娘自然与旁人不同。是臣妄度圣意。” 我说:“罢了……”然而看他一脸什么都明白,却谁也不得罪的模样,又有些好笑,便又问,“昨夜你差人来,可是汤泉宫那边有什么事?” 方生便愣了一愣。 他是苏恒身边第一得力的近臣,便是楚平也时常透过他打听苏恒的心思。然而仔细想一想,这似乎还是我第一次向他打听什么。 我笑问:“这也是国事?” 方生便垂了头,道:“并没什么好瞒着娘娘的。是太后亲手为陛下缝了身夏衣,差人连夜送过来。” 说起来,苏恒在椒房殿也将入寝了,方生便是等到天明再来禀报也没什么错处。然而是太后“亲手缝制”,又“连夜送来”,他自然不敢拖延。 确实懂事。 我笑道 :“太后慈母心肠。陛下今日该去汤泉宫探视的,跟周赐喝什么酒呢。” 方生依旧不动声色。 我便照例将他送来的汤饮尽了,把碗底亮给他看。道:“行了,你退下吧。” 连想也不必再想,苏恒必定是穿着太后亲手缝制的夏衣,去汤泉宫了。 他想见太后和刘碧君时,我耍什么样的手段都是拦不住的。何况谁会像我这般拖泥带水,美人都送到苏恒嘴边了,又别别扭扭的不肯放手。 真是活该。 我这边正喝着安胎药,汤泉宫那边终于有人回来,却不是苏恒而是我派去给刘碧君诊脉的太医。 我已经不太想见他了——怎么想都知道,我已经慢了一步。等苏恒再见了刘碧君,那必然金风玉露,鹊桥重逢,再燃起怎样的火苗都不奇怪。便是刘碧君目下没怀上孩子又怎么样?她还年轻,太后也还年轻。一次不行还有第二次,第三次……上一世,这两个人可都是活得比我久的。不过红叶还是将他宣进来了。 看红叶一脸想要向我证明什么的表情,便知道她不是已经问过话,就是已经叮嘱好了。我心里便稍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难过。 便命人撤了竹帘,想仔细的问问。 太医大概赶路久了,脸膛还是红的,汗流浃背。 是个生面孔,大概不常在内廷走动的关系。我撤去竹帘时,他望见我衣上锦绣便有些发憷,头埋得越发低。 胆小是好事,我想。这样比较容易问出实话。 “太后身子怎么样?” 他僵了一僵,“小人……没有见着太后。” 这并不稀奇,我也只是例行问一句罢了。 便接着问:“刘美人呢?” 他抖了抖,“小人,小人也没见着刘美人。” 我就有些疑惑了。 他忙解释道:“小人说明来意,太后身边的妈妈便宣了刘美人进去伺候。小人等了半天……看时间紧迫,只好先回来向娘娘复命。” 我越觉得好笑,“嗯。难为你了,下去领赏吧。” 在红叶看来,太后不肯让太医给刘碧君诊脉,自然是她心虚了。刘碧君必然没有身孕。因此听我说“赏”,便松了口气。 却不想太医一哆嗦,道:“小人,小人虽然不曾给刘美人看脉,但是小人查验了汤泉宫的药渣。” 我就有些赞叹了——他看着年轻,却并不是个死脑袋。诊不到脉象,能想到查验药渣,做事也算踏实用心了,“嗯,讲吧。” “确实有一副是保胎的方子……” 红叶怔楞了片刻,立时便疾言厉色起来,“你胡说!” 我抬手拦下了红叶,道:“扶我进屋歇歇吧。” 我身上有些倦,看时辰也不早了,便上床歇了。 红叶心情看上去竟是比我还要糟糕些,跪坐在我身边默默不语。 初夏入夜的时候,空气最好。风清而暖,湿润里浸了些草木馨香,最宜人不过。我便命人将窗子都打开了,帏帐也不落。灯火映照,屋子里一派通明。 我说:“你不要着急。不过一副药渣而已。未必就真有其事了。春燕儿不是还没来消息吗?” 红叶却越发的难过。只是仍强笑了对我道:“小姐心里敞亮着就好。想吃些什么,我去取。” 瞧,连她都不信苏恒了。 我说:“没什么想吃的。”想到清晨时苏恒嘱咐她的话,不知怎么的,竟又问道:“陛下这么晚了还没回,你去打听打听,他去了哪儿。” 红叶沉默了片刻,应道:“喏。奴婢这就差人去。” 我心里一时愧疚满满,劈手挈住她的,道:“不必了。没什么好打听的。” 红叶垂了头,黑眸子埋进刘海里。唇边仍是温婉的笑容,却比哭还让我难过。 我翻了个身,道:“你去传梁孟女和成莹玉来。” 红叶道:“这么晚了,娘娘也该歇着了。有什么事,明日再传可好?” 我说:“你只管传过来,我心口疼,非得她们给我跪门守夜才睡得着。” 第54章(下) 苏恒一夜未回。 梁美人和成美人倒是宣来了,然而我根本不想见他们。只让红叶找了个由头前去训诫,命她们在侧殿里跪着。自己安然就寝。 不过若泄愤的意味过于分明了,反而也不好。因此睡到一半醒过来,便放她们回去了。 成美人是个聪明人,天明后托人在椒房殿里打听了一通,很快便明白,是那日她们在沧池亭里的谋划事发了。第二日便闭了殿门,诵经思过。 梁孟女那边却有些周折,装病卖疯,在殿里痛哭责骂,说是她的父亲一生为国征战沙场,结果遭无能小辈连累,困顿于乡间。害得她入了宫,还要受阴毒小人祸害。 她不提父辈还好,这么一说反而越发让我憎恶,便又清饿了她两天。 我少有暴虐跋扈的时候,对苏恒嫔妃纵然冷淡厌恶,却也没有当真找过她们的麻烦。如今太后离开长乐宫不足一月,我便开始拿梁美人开刀,宫里边便有些人心惶惶。陈美人以降,不少人都偷偷摸摸的来找红叶探消息。 红叶却有些不太明白我的心思,只以为是苏恒外宿与刘碧君有孕两件事让我心里烦闷了。便只费神逗我开心。 我心里边确实有些烦闷,不过对苏恒一开始就没有信任也没有期待,因此并不觉得失望或者酸楚。我所烦闷的是,自己终于也开始干一些向来不齿的事,囿在深宫里,和苏恒的女人们斗法了。我很为自己感到不值得。这本质上是一件最浪费时光和心力的事。 我想也许我出身过于富贵,自小便有求必应,因此不明白权势于人是多么魅惑美妙的事物,便毫无追逐之心。我所艳羡是得成比目、顾作鸳鸯,对苏恒怀有的也是相守白头的心意。 若这份心意要靠这般争抢才能得来,我宁肯不要。但是若真的不要,难免又要重蹈上一世的覆辙。所以,还是得下手争抢。虽然自己真心想要的东西,已经注定得不到了。 幸好还有我的韶儿和婉清。 苏恒第二日过午才回来。 他在外留宿的一日一夜究竟做了些什么,我不得而知。倒是有差人去打探,奈何他身边的人都守口如瓶。 他前一日才对我说,纵然我有身孕他也能守住,结果转眼便不明不白在外过了一夜,根本就是自己打自己的脸。因此再见着我时,便有些心虚。 他绝口不提自己去了哪里,做了些什么,我便也不问。只跟他说些家常琐事。 一时说起我的体弱,便笑道:“我少时倒比别的大家闺秀更结实些。舅舅是个武夫,偏偏几个后辈里跟我最是投缘,几乎要把一身功夫都传给我。我跟着他习武健身,姐妹兄弟里倒是少有能欺负了我的。” 苏恒便说:“你肚子里还有孩子,不要胡闹。” 我笑道:“嗯,明白。我是想着,韶儿这孩子也过于文秀了些。虽说让他启蒙识字还早了两年,不过习武健身,这个年纪倒是正当好。邓纯也年老多病,该给他换个师父了。” 苏恒顿了顿,说:“……朕是想让他多些时间陪在你身边。” 他还是有些心不在焉。拨弄着我的手指,攥一攥,扣住了,便俯身过来亲我。 我很觉得烦人。 “别闹,在说正经事呢。” 他便坐直了些,仍是抓着我的手,又问:“你看谁合适?” 我说:“陛下让我挑,我自然要挑周赐。他的骑术、射术都师承名家,自然是最好的。不过……想来陛下对他更有重用吧,我倒是不好抢了。” 苏恒顿了顿,道:“……子瀚也是个好的。” 子瀚是刘君宇的字。苏恒很少用表字称呼周赐,便是叫他“周如琏”也多带些调侃的意味。反倒是对刘君宇一贯以礼相待,便是在人后说起他也称表字。 然而他并没有把话砸实了,又接着解释道:“他和周赐,朕都想倚重。太子太傅也想从这两个人里挑。纵然更看好周赐一些,然而他为人任诞,不拘于礼,朕反而不敢把韶儿交给他教导。还是再等两年。” 我稍稍的松了口气,笑道:“我倒是不曾想到,陛下竟是将刘常侍看做周赐一般的人物。” 苏恒道:“只怕他比周赐更堪用些。”顿了顿,又说,“朕是想任人唯才的。” 我笑道:“嗯。何况他又是陛下的故知,碧君妹妹的兄长。亲戚间有个成才的,自然更不能埋没了。” 苏恒身上便有些僵,再一度俯身过来,道:“可贞,让朕抱抱你。” 他的嗓音低低的缭在耳边,却并不带有情色的意味。反而听着有些虚渺,全不似他往昔的强势。我心里不知为何越发的烦闷起来。却还是倚靠进他怀里,低声道:“……陛下昨夜没有回来。” 他张了张嘴,道:“酒喝得有些多。一觉醒来就邻近晌午了。” 我笑道:“周赐是个酒鬼,误了多少事?你 可不要学他。” 苏恒道:“……嗯。” 可惜周赐白白背了一回黑锅。苏恒回来第二日,汤泉宫便差人送了东西来。是一枚玉带钩,说是苏恒忘在那里的。 我很觉得太后越来越含蓄了。 便只笑着回道:“陛下虽然节俭,然而这种小东西还是丢得起的。何况是忘在汤泉宫,又不是别处,有什么值得特地送来的?”就是要送,也该送去宣室殿。拿到我这里现什么现?” 孙妈妈便说:“也只是顺便捎来。陛下昨日说新蒸的云糕好吃,太后特地命刘美人又蒸了一笼,赏与未央宫诸人。” 我身上懒,命红叶留下一份,其余的便劳烦孙妈妈自行去各殿分赏。 红叶这一回是真的对苏恒失望透顶了。这一天取放东西,手便尤其的重。连带着青杏儿也战战兢兢,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我就有些无奈。红叶奉了参汤给我,我随手便丢出去。因已入夏,殿里地衣铺得薄。瓷杯摔得希碎,那一声响尤其的清脆。 一时殿内静默。只早蝉稀疏的鸣叫。碎瓷映着日头,闪闪发光。 红叶呆呆的望着我。 我说:“愣着干什么?把花瓶给我。” 要说败家,红叶虽比不上正经的公子小姐,但自小跟着我见惯了场面,也是能豪迈起来的。待回过神来,随手抄起桌上插花的羊脂白玉瓶,便递了过来。 我接到手里,便有些肉疼,“就算不给个摔不坏的,也拿个便宜点的。” 红叶愣了片刻,“噗”的笑了出来。她虽不算个艳丽的,然而眸清神明,相貌柔婉,这一笑也像春花初绽,百般入眼。 那笑声先是低低的,渐渐就清脆起来。椒房殿众人唯她马首是瞻,原本就对她的举止更敏感些。听她笑得轻快,渐渐也被感染般掩口胡卢。 我也忍不住跟着笑起来。 红叶笑到落泪了,才停下来,对我道:“我再去盛一碗。” 我拉住她,“跟你说正事呢。” 红叶点点头,我便叹了口气,“你在我心里,也是极贵重的。哪怕稍稍磕了碰了下,我也心疼得不行。” 红叶便垂下头来。 我说:“你心里不痛快,要拿那些死物出气,我呢?” 红叶跪下来,道:“小姐责罚奴婢吧。” 我说:“刚刚与你说 的什么?”红叶不言语,我便扶她起来,叹了口气,“纵然你心里是觉得对我好的,也不要轻信了外人。若你真辨不清亲疏,替人瞒着我,就真是不识好歹了。” 但其实红叶替苏恒瞒着的,都不过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只是若因为苏恒与红叶间有一点嫌隙,也是我不愿见到的。 毕竟当我困顿危难时,只红叶一个人肯冒着生命危险夜缒出城,替我去搬救兵。也只有她对着太后淫威,宁肯一头在柱子上撞死了,也不教我受半点欺凌。 所以有些不能与别人说的话,也必须和她清楚明白的讲到了。 无论如何,我都要信她,保她。 不过也许真正对她好的做法,还是早早的把她嫁给周赐。 太后的云糕在在未央宫赏了一圈,连被我断了膳食的梁孟女也分到了。 不过想来不多。 陈美人得了太后赏赐的云糕,大概怕我心里不舒服,便来找我说话。她为人干脆,虽在深宫里难免行路小心,姿态倒是从不含糊。 我这边和她聊着。她似乎是有些要替成美人说好话的意思。 ——成美人不争不妒,与人为善,人缘确实是极好的。毕竟能在我跟前不失礼节,又能讨得太后欢心的,整个未央宫也就她一个。 我便含糊的把沧池亭里的事向陈美人透露了,道:“我知道她是个安分的,也不想跟他计较。只想叫她少跟那些不知死活的狂徒厮混,否则哪一日有人真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没得连累了她。” 陈美人是个聪明的,说到这一步了,便不再多问。又与我聊了些无关紧要的事,便告退了。 要说聪明,成美人也是不输给谁的。当天夜里便上了笺奏给我,自请去汤泉宫侍奉太后。 第55章(上) 梁孟女却是个蠢透了的,就算被我饿了两天,也还是看不透形势。 “她先是央求孙妈妈将她的处境告诉太后,请太后为她做主。孙妈妈说太后远水救不得近火,便给她出主意,让她直接面见陛下。孙妈妈给了她一张纸,说是刘美人就靠上面的诗挽回了陛下的心。她可以找人仿写一首,呈给陛下。陛下必定顾念旧情,重新宠幸她。” 漪澜殿那边的宫人这么传话给青杏儿,青杏儿也就原封不动的说给我听。 她说到刘碧君,红叶就忧心的偷瞧我。 我便笑了出来——这个梁美人,刘碧君能挽回苏恒的心,那是因为苏恒的心一直在刘碧君身上。而苏恒纵然对刘碧君有这般深情,当年也还是要为了大局娶我为妻。她梁孟女有什么?能让苏恒在伐蜀当即的关头,再一度失信于我? 我便问:“那首诗拿来了吗?” 青杏儿忙呈上一张桃花笺。 我翻开来看,字体娟秀,确实如刘碧君其人。那诗写的是: “关中昔丧乱,孤女寄南樊。 举目无双亲,寝食不自安。 楼前有嘉树,春来发华英。 忽闻清歌声,推牖识真容。 投我以桃李,赠君以芍药。 与君初相见,犹如故人归。 自此始解颐,与君同喜悲。 将以托此生,愿同尘与灰。 送君至汉水,长风扬远波。 一去六七年,橘华荣复凋。 思君令人老,苔痕久不扫。 洛浦传佳音,携美归故里。 织素犹在机,新绢泪痕湿。 敛裙上厅堂,含笑呼新嫂。 此生永不渝,忧伤以终老。” 青杏儿刚刚学字,抻着脖子看了半天看不懂,便问:“娘娘,这写的是什么呀?” 红叶拽了拽她的衣袖,她忙要改口,却不知道该怎么说。就抿了唇,惊慌的望着我。 我说:“写的是一个孤女寄人篱下。那一年春天,她楼前橘子花开,那家的公子爬上树去唱歌给她听。她推开窗户,见春花灿烂,却比不得公子展颜轻笑。两个人互相倾心,约定了终生……” 红叶打断我,道:“小姐……” 我便笑着继续说道:“但是那家的公子心怀天下,最终离 她而去。这一走便是六七年,她痴痴的等。橘子花开了又落,青苔也爬上了石阶。她终于等到了公子的消息。但是公子却带着妻子回来了。她难过得痛哭,却依旧贤淑的接受了现实。默默的守着儿时的约定,忧伤直至终老。” 纵然不知道苏恒和刘碧君的过往,读了这诗,也该明白了 可惜太后费尽心思把它送到我手里来,却有些多余了——当年苏恒的废后诏写得更加情深意切,比刘碧君这啰啰嗦嗦的怨妇诗可要动人多了。 不过,如果是上辈子这个时候我读到了这首诗,那就又另当别论了。 我说:“我记得刘碧君比我还要小一岁吧。”没有人作答,我便接着说,“陛下北上时,她也不过十一二岁,就已经知道‘此生不渝’了,还真是……红叶,你我十一岁时,是个什么光景来着?” 红叶心下了然,立时便刻薄起来,道:“端居在深闺里,与自家姐妹一起读读书、习习字、做做女红。奴婢记得,那个时候少爷就已经不入内闺了,表亲堂亲家的男丁自是更不必说。像这等私定终身的奇事,还真是想都不曾想过。” 我笑道,“却还有人反以为荣呢。” 将桃花笺交换给青杏儿,吩咐道,“找个人把这诗里的意思说给梁美人听吧。” 其实我十一岁的时候,也并不像红叶说的那么闺秀。不过这原也怨不得我。 卫太夫人宠卫秀宠得没个边,他十一二岁时也还在闺中厮混。两家走动密切,我便也时常被接去小住。纵使回了家,卫秀也三天两头托人给我捎东西。 今日是一只死猫,明日是一只死燕子,后日又是绞碎了的皮影,附赠的信笺上写的十有八九是“看阿贞喜欢,送来与你解闷”。彼时我还有些天真,恨透了他的时候,也曾死命的盯着他看,幻想着他再“看阿贞喜欢”,把自己勒死了,塞一肚子茅草送给我。我定会不计前嫌,大大方方的给他做一冢坟茔,上三炷高香。 结果临到自己了,他偏偏吝啬起来,女孩子一般羞涩的对着我笑,道:“阿贞要是喜欢,就留在我家吧。” 他纵然败絮其中,然而那张脸生得实在美好,让人发不出脾气来。我只好不跟他多计较。 不过,我四五岁初见他的时候,就知道他生得好看,却从来都没有过别样的心思。 莫说是十一二岁的时候,便是将及笄前不久,卫秀一本正经的对我说“你若敢嫁了旁人,我便叫他死 无全尸”时,我也只以为他又犯了疯病,全不往私情上想。 直到苏恒将一只水晶雁挂上我的窗棂,低声笑着在窗外说,“等我来娶你”,我才砰然心动,从此情窦初开。 也许我开窍确实晚了些,不过刘碧君却也未免太早了些。 当然,苏恒北上长安时已经十五六岁,他那厢对刘碧君早已钟情了,也未可知。 梁美人知道了诗里的意思,果真羞恼了,将那桃花笺撕得粉碎。她与苏恒可没有过这般青梅竹马的情谊,纵然要效颦,也只会白白给刘碧君添砖加瓦。 她虽然蠢,在争强斗胜上却敏锐得很。 不过她倒是还不死心,又差人买通了苏恒身边的宦官,送了一枝沾了清露的蔷薇花进去。 漪澜殿蔷薇花开得确实好,太后也曾当着苏恒的面称赞她,“就像朵俏生生的蔷薇花儿”。她这般暗示,也算风雅了。 可惜苏恒看到蔷薇花开得娇嫩,连问也没问,便差人配了花瓶送来给我。 我琢磨着,若我把花再赐还给梁孟女,只怕她要羞愤欲死了。 不过痛打落水狗有什么意思呢。苏恒眼里从来就没有后宫这些人。 太后差人来椒房殿送东西的事,苏恒是知道的。但是太后送云糕时顺道送了玉带钩,只怕他就不知道了。 有这么个在背后拆台的娘,这戏还能演到这一步,苏恒也算是天赋异禀了。 我琢磨着自己是不是该吃点干醋,闹些别扭。不过想了想还是太麻烦,他不想我知道的,我还是该装作不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更,明天晚上7点左右 第55章(下) 不过我并没有想到,苏恒也是会做蠢事的。 这天午后,他居然带着周赐来了椒房殿。而更蠢的是,周赐居然真就这么大大方方的拎着一坛子酒来了。 自从周赐来了长安,红叶还没有跟他正式打过照面。跟着我出门的时候,见周赐迎面走过来,下意识便揉了揉眼睛,然后又揉了揉眼睛,再然后才带了些提醒的意味,道:“娘娘……” 我说:“是陛下带他来的,没什么好回避的,就这么见吧。” 红叶沉闷了片刻,还是不能认同,向后面吩咐道:“设帐。” 我揣摩不出苏恒的用意。倒是想到当年在邯郸陋居里,周赐也总是这般不期然来访,而苏恒也不加避讳的招待。我与红叶匆忙间下厨去,有什么菜肴便整备些什么菜肴。没有下人服侍,便亲自布菜斟酒。而那两个人哪怕只是就着一碟子落花生,乃至半笸箩鲜槐花,也能畅怀痛饮。兴致起时,一人抚琴,一人舞剑,长啸当歌,一样豪情干云。 那确实是令人追忆的时光。 若真是如此,我倒是有心顺着苏恒的心思,不过目下的状况也不容我操劳奔波。 便对红叶说:“让李德益去配殿高台上设席,先将时鲜的果品与点心盛几碟布上,直接请陛下和周常侍入席吧。” 若是让周赐入了椒房正殿,不论是非黑白,传将出去都是一桩公案。而配殿高台上当风览胜,也是宴饮的好去处,还不至于败坏了苏恒的兴致。 红叶这回果然不再阻拦,应了诺便麻利的去了。 苏恒倒也没糊涂了,听红叶说完,远远的对我笑了笑。又和周赐说了些什么,周赐便整肃了衣冠,在阶下对我做了个揖。随即两个人旁若无人的谈笑着,上了高台。 我便也不再站在风里,命青杏儿扶了我进屋歇着。 红叶来复命时,膳食坊的管事妈妈以拟好了酒肴清单,呈给我看。 我便命人直接给了红叶,“你看着做几道家常菜肴吧,也不必繁复奢侈了。否则他们酒都要喝完了。” 想是刚刚与周赐正面对上了的关系,红叶面上还有些泛红,神思略有些恍惚。应了一声,便脚不沾地的要去。 我笑道:“再从御膳房传一道蜜汁烤雁吧。” 苏恒与周赐都是一时翘楚,又生得好相貌。两个人站在一起,天然已是画中人物。随便哪个姑娘看了,都难免心猿意马。因此这一日椒 房殿里就有些暗香浮动。虽没有十分露骨,然而一个两个的还是会不自觉的眼神就往配殿高台上瞟。 周赐就倚在雕栏上,把酒临风,衣袂翻飞。那身影就如水墨挥洒,道不尽的倜傥风流。 ——他是个到哪里都不知道收束的人物。 “那就是如琏公子……”四处都是压低了的仰慕议论的声音,“跟一阵风似的。和刘常侍确实不是一等的人物。” 刘君宇像青松也罢,像翠竹也罢。终究是个可以琢磨的,周赐却谁都无法握在手里。倒不是说周赐定然就比刘君宇好些,但是刘君宇这种人物确实是不能跟周赐放在一起比较的。真能和周赐比的,大概得是卫秀那种。两个人一样出身世家,一样少年成名,也一样蔑视俗礼,无法约束。不过周赐是清风,卫秀就是那流毒。也还是高下立判。 谁能跟了周赐,别的不说,单是“把风给握在了手里”这一点,也足够志得意满了。 而苏恒明知道周赐不是个能让官帽子压住的人,也还是想要招徕他,很难说有没有这种意气在里面。而我想让周赐给韶儿做太傅,也并不单单因为他才能拔萃。 我不由就望向了红叶。 她还是沉默着,漆黑的刘海遮了额头,一双眸子垂得低低的。 青杏儿在她旁边百无聊赖,忽然便指了指周赐的背影,“他不会摔下来吧?” 红叶就震了一震,抬眼一望,又垂眸,道:“他稳得很。” 我不由就笑出声来。 关于周赐和红叶的事,我其实多少也知道一些。 红叶动心得更早些,大概在邯郸陋居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有些萌动。不过想来以周赐的样貌与风度,走到哪里都是要撩动一路芳心的,因此也不以为意。 他第一次注意到了红叶,大概是红叶遍身血污,将一颗人头丢在我面前的时候。 彼时苏恒被软禁在长安,为了救他出来,我和平阳扮作男人在洛阳起兵。行军艰苦,刀剑无眼,在修罗场上挣命,女人比男人要多付出十倍的代价。红叶很快便受不住,虽然不肯在我面前露出疲态来,但任谁都看得出来,她几欲崩溃了。大战邻近,我便命人将她送回河北去。 她什么都不说,当天夜里就不知所踪。我以为她一个人悄悄的走了,谁知第二日一早,她提了一颗人头回来。 ——是敌军的斥候。 她跪在我面前 说,“请将军收回成命。” 那是她第一次杀人,跪下来之后便再站不起来,是周赐下马亲手把她扶起来。那之后,他对红叶的态度就明显和其他姑娘不同了。 不过真正让这两个人定情的,大概还是杨清的叛乱。 杨清叛乱时,曾经一度围困了洛阳萧王府。不过他终究还是不敢对我下手,也只是软禁着我。我为了将消息传递出去,假装动了胎,红叶便借口请大夫趁乱冲出府去。这其实也是一步险棋——不说她一个弱女子,就算出了萧王府,又怎么在乱军重重围困下逃出洛阳。就说她逃出去,找到了救兵,又怎么让人相信她一个小姑娘的话? 但是红叶居然真的逃出了洛阳——她习惯于依赖我,我很觉得不可思议,因为她在乱世里每每爆发出来的智谋与勇气,都远远不是我所能及的。 她逃出了洛阳,并且遇到了周赐。随即周赐为设计,让平阳假扮成苏恒,率区区一万五千人,作出西征军回援的假象。我这边也安排了暴动相策应,内外夹击,终于将杨清逼退。 解了洛阳之围,周赐入城,几次欲言又止,最后提了一只大雁来萧王府。 时至今日,每每想起我竟然命红叶将那只大雁煮了做菜,就懊悔不已。 红叶是个很本分的人,乱世终结了,便甘于平庸——这点倒是沈家一贯的作风。就像父亲当年贵为一郡之长,豪强逐鹿时,他也只想着守住邯郸一方平安,非到了万不得已时才答应了苏恒的提亲。就像哥哥,妹妹是皇后,外甥是太子,他也只想着当好他的大农令,勤心辅佐苏恒。就像我,非得被人逼得自杀了,才知道爱情、夫君都是靠不住的。 不过,周赐跟苏恒终究是不同的。红叶若跟了他,想必也算得其所哉了。 眼看着天光向晚,周赐和苏恒那边却还没有节制的意思。一坛子不够,又开了椒房殿的私窖。中间又把韶儿叫去。 第三度来索酒的时候,天光已暗,长庚西起,竟临近了晚膳时分。 纵然我再怎么打算谀顺着苏恒,到这一步也有些过了。只能叹了口气,无奈的起身,带了红叶前去。 两个人居然都没有醉,眸清神明,从容笑谈。周赐坐在雕栏上,背倚着石柱。苏恒倒是舒服的靠在榻上,黑发垂落,单手支颐,饶有兴致的笑听着。韶儿正俯在他怀里睡觉,他单手揽住了,很有慈父风范。 我和红叶上去时,周赐已远远的瞟见。只笑着起 身,对我垂首行礼。 苏恒把玩着手里的空杯子,垂了长睫,抬眼时眸光便有些潋滟酒意——想来还是有些心虚的。 我说:“红叶,为周常侍斟一杯酒。” 红叶便奉酒上去,周赐默然接了,一饮而尽。目光避开红叶,将杯子还回去,道:“谢嫂夫人赐酒。” 他至今也还是叫我“嫂夫人”,反倒教我不好跟他生气了。 便转向苏恒,道:“陛下与周常侍好雅兴。只是天色已黑,臣妾未备好夜间的酒肴,只怕不能使陛下宾主尽欢了。” 苏恒依旧默然不语。只轻轻的把韶儿推醒了。 韶儿想必睡得舒服,抬眼看了看苏恒,对上他的眼神才知道是我找过来了,回过头便伸手道:“娘,抱。” 我便把韶儿接到怀里。 周赐眸子里似乎有些轻笑,道:“酒以成礼,不继以淫。今日已饮足了,臣不敢再叨扰。就此告辞。” 他对苏恒行过礼,又向我和韶儿行礼。韶儿也点点头,道:“周师父好走。” 周赐也笑道:“小殿下留步。” 我便愣了一愣,望向苏恒。苏恒平淡如初,眼角低垂,长睫在暗夜里尤其清晰。 只不过几步路的功夫,天色就已经黑透了。 用过晚膳,一切如常。 我有心问问周赐的事,怎么韶儿忽然就叫他“师父”了。回了寝殿,尚不及开口,苏恒却忽然将众人都遣退了。 烛火荜拨燃烧。饮酒的时候,他的头发就已经散开了,此刻缎子般映着光火,一泻如瀑。眉眼越显得精致俊秀。 “那一日我并没有跟周赐去喝酒。”他这么开口。 我垂首不语。 他便接着说,“我去了汤泉宫,探视母后。因母后夜里又犯了咳嗽,我走不开,便留了一夜……你,你不要怪我,也不要胡思乱想。” ——原来他带了周赐回来,是这个缘故。 当年我与他也曾有过龃龉,闹到互相不说话的时候,他便带了朋友回家。我素来不会在外人面前给他没脸,依旧如常接待。如此欢饮过一日,夜间他借着酒意过来抱我,便是服软的意思了。他醉酒的时候美色诱人,眸光春水般潋滟。被他那么凝视着,我纵然心中百般气愤羞恼,一时也就全散尽了。 不过,他莫非真的认为,他和刘碧君之间,是用这种 手段就可以让我尽弃前嫌的小事吗? 只是往昔重现,我一时还是有些酸楚,“陛下说什么呢……去看太后,是应该的。陛下为什么瞒着我……我心里明白——臣妾也有父母亲儿,陛下不要错看了臣妾。” 他微微展颜,俯身下来。 认了错之后,总是要接吻的。这便是重归于好的意思了。 第56章(上) 春燕儿那边的消息迟迟不来,刘碧君究竟有没有身孕,我至今不知道。不过想来是八九不离十了。 梁孟女这些日子终于也乖巧起来。不知道从谁那里谋了计策,也学着成美人效仿班婕妤,自请去侍奉太后。不过成美人将笺奏递到我手里,她却是托了人递给苏恒。她把自己当班婕妤也罢了,竟真把苏恒当做汉成帝,言辞间颇有哀怨苏恒宠幸我这个蛇蝎毒妇,致使香草美人含冤受屈的意思。 苏恒没理会她。反倒是方生受了池鱼之殃,被教训“不要什么东西都递进来”。 其实这件事真要追究,也是我治下不严。不过如今我闭门养胎,没人敢拿这些小事来叨扰我。而方生素来是团软棉花,怎么欺负都不回声,错便落在他身上。这几日他便忙着“将功赎罪”,整肃宣室殿。已经有几个宦官宫女因为私收贿赂、跟后妃牵连不清而获罪 ——苏恒虽然在我跟前演了一场戏,但心里边终究还是恼了。他去汤泉宫的事费了心思瞒着我,结果转眼便满城皆知。他脸面上也确实挂不住。借着梁孟女的事整肃宫人们,也不过是杀鸡儆猴罢了。 不过太后要人议论一件事,他棒喝下人们,又有什么用呢? 刘碧君为未央宫蒸了云糕,我也不好吝啬,便让人快马送了蜜汁烤雁去。 近来我发现自己尤其喜欢吃烤雁。我觉得这是一种很怨妇的行径,就譬如焚琴煮鹤。苏恒与刘碧君鸿雁传情也罢,玉雁定情也罢,在我口中也不过是一道好菜。这感觉还不错。 梁孟女向苏恒上书的事让红叶稍微有些紧张。 她不是很明白为什么我当时在沧池亭里不发作,拖到现在了,却又开始找梁、成二人的麻烦——她不惯做坏事,很怕这些跋扈的劣迹传到苏恒耳中,让我因此得咎。 我也只好告诉她,无伤大雅的折腾一下梁、成二人,不过是使小性子罢了,苏恒纵然知道了,也不会当真往心里去。何况不过是她们犯了错罚跪两个时辰罢了,又没打没骂的——至于饿着她,我可不记得自己事必躬亲到连漪澜殿的膳食房都要管教的地步。 而且,我也确实是想把梁孟女丢给刘碧君。 ——有一就有二,苏恒既然能在汤泉宫留一夜,也就能留第二夜、第三夜。如今汤泉宫里只住着太后和刘碧君,一个推波助澜,一个软语温存,就算苏恒不想做什么,只怕也什么都做了。 所以还是该给刘碧君丢个麻烦去。哪怕折 腾不死她,也要恶心恶心她。 何况,梁孟女跟刘碧君貌合神离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若刘碧君真有了身孕,以梁孟女的妒性,也不会让她舒坦了。退一步说,就算我想动什么手脚,有个替罪羊在也方便些。 自然——让我对一个尚未成形的婴儿动手,也难狠下心来。 眨眼便是公侯夫人们进宫拜见的日子。 我这几日因着刘碧君的事,心里略有些疲乏。然而这一天精神却忽然好起来,一早便醒过来。 外边正在下雨,沥沥淅淅。 窗前海棠叶子被洗得干净,树荫浓密,绿意清新。花朵早已褪去,小小的果实挂在枝头,沾了水珠,一翘一翘。 已是盛夏,这雨倒是消解了燥热。雨滴从窗外溅进来,带了丝丝潮意,混着草木清香,沁人心脾。椒房殿里难得竟也有了些幽静的意味。 时间还早,红叶给我梳头时,便说起宣室殿那边的事。 “昨日又调走了好些人。”红叶说,“不止是宫里边安插在陛下身边的人,连谁偶尔收了楚平一只水烟壶、谁家里边受了吴世琛一些照料都查了出来。” 自苏恒从汤泉宫回来,方生就一直忙着排查“奸细”。他这个人一贯是不动声色然而又明察秋毫,谁也不得罪然而又立场分明的。他能彻查到底,并且毫不隐瞒的上报给苏恒,这都可以想见。 不过查到这一步,也还是有些过了——朝臣和宦官还是不同的,方生这可是两边都得罪了。 红叶又道:“陛下也没有留情面,一个个全都赶了出去。听说连芸香都被训斥了,贬去织造间。” 芸香是太后赏给苏恒的宫女。苏恒内间不用宫女伺候,让她管着茶水,已经算是最近身伺候的了。不过苏恒和太后也没什么好分彼此的。能让苏恒杀鸡儆猴,太后当不会吝啬一个宫女。 我说:“朝臣那边呢?” 红叶道:“陛下倒没什么斥责——不过这一趟查下来,能进内廷议事的近臣、重臣,不曾试图打点陛下身边人的,听说就只有大司农和长安令了。想必陛下也不好责罚。” 她面上虽淡淡的,但眸子里带了些笑,显然是与有荣焉。 ——哥哥这边我心知肚明。事涉君臣之道的,他从来步步小心,是真的一点错都挑不出来。何况苏恒对他也一贯优厚,不经宣召便可出入内廷的,满朝文武大约也只他一人。他确实无需刻意去打点 苏恒身边的人。 我说:“长安令,是褚令仪吧?” 红叶便点了点头,“是他。” 至于褚令仪,耿直顽固到了一定程度,自然也就无所畏惧。虽然很少有人不忌惮他,但不可否认的是,他确实行的端正。 我正想着,红叶忽然笑起来,道:“说到褚令仪,坊间倒是有个笑话。” 我便让她讲。 她说:“说的是,有个人听说褚令仪是个清官,就想跟他切磋一下清廉之道。两个人一起出门,都自己从家里带的饭。到了用膳的时候,把饭端出来吃。那个人就看了看褚令仪的碗,然后就叹了口气,说‘清是清,可上边儿还漂着两片葱。’”说完自己先忍俊不禁。 所以说她就是个不会讲笑话的,我都还没听懂她讲的什么呢。 难道她是想说褚令仪家穷得只能吃得起清汤,里面洒两片葱花就是奢侈了? 便不接她的话头,问道:“徐福呢?可也被贬出去了。” 红叶忙收了笑,道:“倒是没动他……似乎是没查到他身上。” 我便愣了一愣——要说方生查不出我安插在苏恒身边的人,我是不信的。要说他会替我瞒着苏恒,那更无可能。 要说苏恒独独放过我一个…… 他素来是能隐忍的,只怕这些帐都要留到秋后再算了。 不过秋后自然还有秋后的局面,也没什么好怕的。 我说:“让徐福小心这些,这些日子,就不要再跟椒房殿这边接触了。” 巳正左右,雨便停住。天也还有些阴。 大长秋和谒者令安排着,前些日子求见的公侯夫人们终于到了。 苏恒厚待功臣,却很少让功臣参议朝政。大多数公侯们都挂着“奉朝请”的名号,在朝中荣养着。这些人富贵有余,然而心里难免没有别的想望。眼看着伐蜀邻近,也渐渐的开始走动,想再谋些实职。 我早先只以为这些夫人们都是为了卫秀来的,多少还是有些单纯了。 这些人大都是舅舅当年的旧部,也是当年我的长辈。他们借着夫人向我开口,我实在拒绝。 便只说:“你我都是女人,我便与你们说些女人的话。如今你们的官家有侯爵,有食邑,蒙荫三世,子孙都富贵无忧了,还有什么好求的?便让他们安安稳稳的在家里陪着你们,管教儿子,抱抱孙子,有什么 不好的。你们也不要只看着楚平、吴世琛风光,要知道,也还有新息侯那般战死沙场的。真到了那个时候,你们到哪里哭去?” 就有人嗫喏着回道:“官家用钱素来大手大脚的,今日接济这个,明日接济那个。连乡里面盖公祠都要他一个人出钱。单是供奉怎么够?” 又有人说:“也有些狗眼看人低的,官家不管事了,便处处压他一头。连乡里的田产都被霸占了。” 还有人说:“官家还年轻,妾不愿看着他整日斗鸡走狗虚度年华。恰逢国家有事,正是能尽一份力的时候。” …… 最令人不知该怎么应答的,还是那句:“当年新息侯在的时候”。 若舅舅还在,形势自然与现在不同。然而事到如今再说这些又有什么用?也只是徒添感伤罢了。 哭穷的,我便给她指条财路。被人欺压的,便让她去探问有司。明说来求官的,也直说国事上我说不上话,不过也还有明路可走。 送走了这些人,再赏下东西去,只觉得比平日里劳累了十倍不止。 不过更令人在意的,还是卫秀。 这些人呈上来的东西里,有蜀绣和蜀锦。蜀地偏远,又在李珏的手里,和中原贸易断绝依旧。这些东西轻易都是弄不到的。十有八九是卫秀带来长安,赠与他们的。 她们难得见我一回,为自家夫君说项,并没什么好奇怪的。可是对卫秀一事,她们提也不提,这就未免有些不同寻常了。 毕竟河北旧人,谁不知道当年卫家和沈家的交情? 第56章(下) 大概是有了身孕的关系,平日里不会去想的事也忍不住纠结。 明明知道,一辈子都不再跟卫秀这种人打交道才好,但他就这么老老实实的悄无声息,反而更让我疑神疑鬼。竟一时觉得与其悬在心里,还不如干脆与他开诚布公见一面。 我心里已认定了,他这趟来势必要找我麻烦。这心思很偏执,因为卫秀好歹是李珏的内弟,在蜀郡也是举足轻重的人物。世家无私交,他此来长安必定与苏恒伐蜀有关。而我跟他只不过是年少时的情分。孰轻孰重不辨自明。 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卫秀行事真的这么合乎情理,那他也就不是卫秀了。 因此还是没忍住,问红叶:“卫秀那边可有什么消息?” 红叶道:“小姐可是因为今日夫人们不说秀成少爷的事,心下疑惑?” 我点头,她想了想,又说:“奴婢猜着,秀成少爷可能是寻了别的门路。让夫人们不知该如何开口了。” 我便觉得有些意思,笑望着她。看样子,她似乎是不打算瞒着我了。 红叶又抿了抿嘴唇,漆黑的睫毛扇动,凝视了我,问道:“小姐心里面,可对秀成少爷有所记挂?” 便是我说心中牵挂,她应该也会告诉我。但十有八九会忧心忡忡,不知该劝我对卫秀死心还是该忧我对苏恒贰心吧。 我就对她说:“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少年的情分也可堪追忆。不过说到底,自他娶了李琳,两家剩下的也就只有旧日情分了——就是旧日的情分,十年间也够消磨殆尽的。单凭这些,你说他有什么值得记挂的?” 我对卫秀,有的更多的是戒心。要说情分,不能说没有,但剩的也不多。 红叶垂头又想了想,终于还是对我道:“……太后给陛下缝的夏衣,用的是上品蜀锦。” 我先是一愣,继而竟觉得好笑。随即也就真笑了起来。 如果卫秀改走太后那边的门路,公侯夫人们自然不敢再在我这边替他说项。毕竟,我与太后不合在朝中也不是什么秘密。 沈家和卫家有姻亲,在朝中有沈君正,在后宫有沈含章。任谁都会想,卫秀要见苏恒,必然从沈家着手。而沈家式微,正需要卫家这种背景深厚的盟友。若再能因卫秀在伐蜀一时上立下头功,也可扭转颓势。所以人人都以为沈卫两家是要借此事复合了。 但这些情理中的事,实际上却完全行不通。 因为哥哥他一心想将沈家摘出是非之外,而卫秀心思叵测,卫家立场也暧昧,正是祸乱的渊薮。苏恒对卫秀也心怀忌惮,纵然一时顾全蜀郡的形势,善加接纳,日后也必定还有跟他清算的时候。以沈家今日在朝中的处境,哥哥自然避之不及。 何况我跟卫秀之间,是要避嫌的。 卫秀来长安才几日,就已经看透了沈家的立场。而且就算放弃了沈家,他去找的也不是楚平、吴世琛,而偏偏是太后。只能说卫秀真不愧是卫秀。 我一时又想到苏恒肃清宣室殿的事,不知跟卫秀究竟有多少关系。 ——毕竟是连红叶都能看出来,以苏恒的聪明不会猜想不到。何况,太后既然收了卫秀的礼,大约总是要替他说两句话的。 苏恒忌讳后宫干政,也不单单针对我。 偏偏卫秀此来长安意义重大,纵然苏恒厌恶他找上太后,怕也只能顺水推舟。 ——要说做事招人厌烦,还真没有谁能比得过阿秀。苏恒想必又被他恶心得不轻。 我心里一时竟有种阴暗的快慰。 苏恒寿诞过去有段日子了,各地来给苏恒贺寿的诸侯们也渐渐都离开长安。 表哥来长安十余日,只在给苏恒上表谢赏时提了句“皇后”,其余对我无片言存问。 ——若舅舅当真死在苏恒的手里,他对苏恒的恨意自然比我还要深十倍百倍。只怕连着我和韶儿一并埋怨了也未可知。我对他有愧,想见他,却又怕真的见着他。因此就这么拖延着。 眼看他又要远行。这一走,还不知几年才能再相见。 就此成了永诀,也是可能的——重生一遭,我却并无些许长进,很觉得自己的结局也许会比上一世更惨烈些。 却不想,临行前,竟是表哥先上表要见我。 而苏恒准了。 算起来,我与表哥也有四五年不曾见过了。 他生性沉默懦弱,与舅舅全然不同,在官场上毫无上进之心,在军事上也无半点兴致。舅舅总是说他不成材,说我一个姑娘都要比他更有舅舅的气魄。然而舅舅心里边还是疼爱他的。知道他酷爱医道,行军每至一处,都必然为他搜罗医案、秘方,快马加鞭送回去。 舅舅不曾逼他习武,也不曾逼他读书。任由他混迹乡间,替人施针赠药。 想必那个时候,舅舅也是想着,万一自己遭遇什 么不测,一个无能的子弟与其上进,反而不如懦弱无争些更能得保平安吧。 表哥婚配比我早两年,可惜表嫂也是个天不假寿的。五年之前,苏恒与舅舅西征长安的紧要关头里,表嫂病死,表哥独自留在邯郸沈府操持。因他力主丧仪从简,与姻亲闹起来。表嫂的出身自然不能和他比,然而她的异母哥哥们却还是欺他懦弱,就在表嫂的灵前,历数他的薄情。 表哥却只回了一句话,“我想着,这屋里真心为她难过落泪的,怕也只有我一个人。那些骗人的嚎哭声,她是不乐意听的。”然而他已说了这么诛心的话,却并不坚持自己的做法。 府上为少夫人的丧礼忙碌,表嫂的家人在府上饕餮,俨如主人。表哥一个人去了庙里,为亡妻诵经。 母亲看不过去,叫了府上家奴去训话。而后一个家奴出面,轻松就将表嫂的家人吓得战战兢兢,再不敢妄为。表哥身为邯郸王孙,却连家奴能做的事都做不成,可见庸弱。 但母亲还是说:“远儿是个不合群的,但大约再没有谁比他更本心真切的了。” 舅舅出征匈奴前,也曾托我为他再寻一门好亲。彼时陇西名门刚刚归顺苏恒,连平阳也嫁给了李游,我想着,就让他从周、李两家挑一个淑媛娶了。一来也算是门当户对,而来也便于日后经营富贵。 那日表哥是如何回绝我的? 似乎是……“等父亲回来做主。阿贞,等父亲回来,我便什么都听你的。” 想来那个时候他便已料到了什么。 自然,舅舅没有回来,我也再没有见过表哥——只怕当日我取笑他的时候,他正在心里恨我薄情无知。 这几年间也许并不是他不能见我,而是不愿见我。 我心里忐忑着,便有些坐不住。 然而越是坐不住时,便越觉得椒房殿空旷而冷寂。雕窗榧案,白玉明珠,镜中倒影的繁华,香炉里腾起的芬芳,一时竟都虚渺了。四面伺候的宫娥们晚霞似的纱衣飘若浮云,红叶在我耳边的低语一时也像回声一般空荡。 我抬手扶了额头。手指冰冷而额上滚烫。微微有些头晕。 谒者令进来通禀的时候,才终于又回过神来。 苏恒和表哥一道走进来。我心中一时失望,忙笑着起身迎上去,对苏恒行礼。 表哥就垂了头,安安静静的立在苏恒的身旁。便是对我见礼,也是一脉的疏远和避讳。 苏恒也并不与我来虚的,直言:“你身上的宿疾,新息侯已找到了疗法,让他为你诊诊脉。” 我忽的想起那日苏恒对我说的,我身上的毒,他已让表哥带了人前去寻找解药。 原来表哥今日来见我,也并非出于兄妹之情,而纯粹只是交差来了。 眼睛一时又酸涩起来,我垂了头,道:“陛下,臣妾与新息侯多年未见,今日想在椒房殿摆一道家宴。” 苏恒停顿片刻,笑道:“你只管吩咐人准备着,朕一会儿替你宣大农令来。先诊脉吧。” 表哥却说:“谢娘娘赐宴,只是娘娘身上有疾,不好操劳,也不便沾染酒气。臣不敢叨扰。” 我说:“表哥——” 他忙跪下来,语气却是淡漠的,“臣不敢当,娘娘折杀为臣了。” 我心中霎时冰冷,连头晕也减轻了不少。那些纤巧的情绪一时便散尽了。 苏恒默然扶我坐下。表哥便垂了头跪下来,为我扶脉。 片刻后,他对苏恒躬了躬身,道:“娘娘身上并无大碍。请稍事休息,容臣去写药方。” 苏恒起身跟了他出去。 我给红叶使了个眼色,她便也跟了去研墨。 红叶很快便命人抄了方子回来,她自己却迟迟未归。 只是一副保胎药。 上一世表哥开给我的方子,之前我一直吃着。但自从怀了婉清,便不敢再胡乱吃药,因此也停了有些日子。 此刻心里却忽然不安起来。表哥为什么不直接开给我那一副?我想了很久,也只能想出一个理由。 ——恐怕是那副药于我腹中的孩子,大有妨碍。 小腹一时又坠痛起来。 我伸手捂住了,仔细的回想自己最后吃那一副药是什么时候,可是慌乱中一时竟算不出是在受孕前还是后。 冷汗很快便浸透了衣衫。我命人将清扬唤来,一面安慰着自己——清扬看过那副方子,她只对我说我胎像不稳,饮食、汤药要比常人更小心些,却并不曾特别提点我戒停那副汤药。 所以,也许不是那么严重的事。 但是不可否认的,上一世我怀着婉清,并没有过这许多险象。 62 62、57章(上)... 表哥没有再回来。 等大长秋来通禀的时候我才知道,他与苏恒说完话就已经离开了。 虽然早料到他心里怨我,却还是没有想到他会做得这般决绝。我们从小到大十余年的情谊,竟不能让他有半分心软。 不过,表哥这般表态倒也明晰。我也已经无需再问他,舅舅的战死究竟有些什么样的内幕。 ……必然就是我猜想的那般情境。 ——哪怕他是我的舅舅,苏恒到底也还是不能容他活着。 他对我所谓的怜悯和愧疚,其实也就只有这种程度而已。 身上越发的疼起来。疼得忍受不住时,也就放任自己落了几滴眼泪。想了想,又暗笑自己哭给谁看呢。而泪水竟也因此止住了。 手上略有些抖,却还是理得好发鬓衣裳。我便依旧斜靠上美人榻,不教人看出我的软弱来。 清扬得了传唤,很快便来了寝殿。今日她看上去稍有不同,纱衣清透,动静婉转,像是盛夏竹荫间吹过的清风。面上也薄施粉黛,双颊微红,新月似的双眸里柔光似水。承自顾沈两家的教养举止里,也多了些柔婉与拘束。 我就稍微有些愣神,她这般情态,倒有些少女意动的娇羞。 只不知是想到了谁。 我对她挥了挥手,道:“过来给我切切脉。” 清扬素来是能保有本真的,依旧从容在我跟前跪坐下,为我扶脉,一面问道:“娘娘是觉得哪里不适?”書萫閄苐 我说:“这几日下腹坠痛。” 清扬便不再言语,只默默扶脉。许久,方对我说:“不碍。娘娘体寒,又心思玲珑,轻易劳神。原本就比别人艰难些的。” 我说:“眼看便要两个月了,还是险象不断。我心里安稳不下来。我这边常年病着,汤剂也用得多,你给我看看,可有什么妨碍。” 便命人把这两个月用过的方子给清扬看。 清扬一张张揭过去,细细的看完了,终究还是把表哥给我开的解毒方子挑出来,道:“这一份民女记得,上个月娘娘就停了药。” 我便有些不安:“是。” 清扬道:“其余的药剂都平温,不伤胎的。这一份里倒是有天麻,然而也不是什么虎狼之药,动不了根本。” 我便略略安心下来。 清扬又想了想,恳切道:“民女说句僭越的话。” 我点了点头。 她便说:“娘娘还年轻,又有了小殿下。能再添喜庆自然是好的,便是不能,也还来日方长。民间有俗语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我心中骤然不悦,“你说什么?” 清扬顿了顿,道:“——娘娘该放宽了心思,不必患得患失。” 我不由暗笑自己草木皆兵,已然松懈下来,道:“我知道了,你退下吧。” 人人都劝我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然而他们都不明白,这个孩子是不同的。便是拼了性命,我也想好好的把她生下来。 我曾亲眼见她活过。对我来说,她和韶儿是一样的,也许比韶儿还要招人疼些。她在我最孤家寡人的时候出生。我被休回家去,身边也只带着她和红叶。在晴雪阁里最难熬的那几年,她一直都陪在我的身边,我亲眼看着她一点点长大,看着她怎么艰难的学着走路,学着说话……書萫閄苐 而如今,也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她曾经活过。如果连我也不能让她活下来,还有谁会记得她。 红叶跟着苏恒回来。 许是天光晴透了的关系,她的面色看着略有些发白。 至于苏恒,我是不指望能从他脸上看出什么的。他有谢安石的修为,当他不想时,便是生生把他的心沾酒剜出来,他也未必有半分动容。我对他察言观色了这么些年,结果也只是确认了他的美色罢了,从来都不敢说自己揣摩对了他的心思。 便依旧慢悠悠的做着针线,对红叶道:“你去库里挑些布样来,要吉祥的花色——花鸟最好。” 红叶应诺去了,苏恒便踱过来,在榻前站着,静静的看着我做活。 我笑道:“你挡了光。” 他便往旁边让了让,早有宫女搬了鼓凳过来,他就势坐下,依旧没有说话。 他的手放在膝盖上,映着明光,白玉般莹润。我便想到新婚夜里,他执一柄玉如意来挑我的盖头,他的手是真的比玉同色。 我便放下针线,去拨弄他的手指。他先是老老实实的任我拨弄,片刻后便坐到榻上来,从背后揽了我,揉捏着我的手指,“你不能劳神,便少做这些。” 他手上有些薄薄的茧子,然而我的手也并不柔滑,只怕比他的还粗糙些。 我说:“闲极无聊,总得找点事,打发时光。” 他便摩挲着我的耳鬓,调笑 道:“朕召之即来,给你解闷可好?” 我笑道:“臣妾不敢与万民争利,国事要紧。” 他说:“……许朕就想做个昏君呢?” 我便摇了摇头,“那也不能是因为沈含章。”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拿起我刚刚方向的活计,在我耳边低声问道:“是给肚子里的孩子做的?” 我笑道:“不是。是给陛下绣的……已经有些年没有给你做过这些东西。看你配着别人编的绦子,用着别人绣的帕子,心里总是别扭。” 他便顿了顿,身上贴的近了,声音便有些低哑,“你不喜欢,朕便再也不用了。” 我笑道:“用也还是要用的,我一个人可做不了这么些……” 他便说:“慢慢做,来日方长。”顿了顿,又说,“孩子也是。等你养好了身子,我们再养很多个孩子。” 我心里一时有些不妙的预感,便截了他的话,笑道,“嗯。我觉着这次会是个女孩儿呢,长得像三郎多一些,日后定然是个美人,只怕比景儿还要好看些……就叫她婉清怎么样。” 苏恒沉默了许久,才摇了摇头,说,“不好,‘婉如清扬’,你殿里已经有了清扬。” 我说:“若有人用过便不好,后人要怎么取名字?不碍的。” 苏恒只说:“还早呢,也不必着急。” 外间有事,苏恒并没有久留。 我心里已对他生了警惕,立刻便命人去传红叶来,去传话的人却说,红叶不在库房。 入了夏,天气也变得不可琢磨,过了午膳不久,外间忽然便起了一阵风。穿堂而过,蓄满了水汽,竟有些凉意。 而后不及反应,天上便滚墨似的堆起了乌云,只眨眼功夫,雨幕便铺天盖地落下来。 一时空气里满是泥土清腥的味道。天地都被哗哗的雨声淹没了。 红叶依旧迟迟不归。 我心里便有些不安,将椒房殿一干人都差遣出去寻她。 明明还是正午,天色却黑得像是子夜。天际翻滚着雷鸣,有些隐隐的压抑。 珠帘想起来时,我忙起身去看,却是清扬抱了韶儿来。雷声震起来,韶儿便抱了头缩进清扬怀里,兔子般动也不动。我伸手去接他,道:“韶儿。” 他“呜”的一声便撞进我怀里来,小声道:“娘。” 我抱了 他在床上坐下,便有些无奈。他这个怕雷的毛病,实在是太柔弱了些。 一道明紫色的闪电亮起来,片刻后,雷鸣如巨斧劈下来。我掩了韶儿的耳朵,他却摇摇晃晃的站起来,也来盖我的耳朵。黑漆漆的猫眼里染了些水汽,却一片清亮。 我不由便微笑起来,俯身亲了亲他。 殿里伺候的人都差遣了去找红叶,御药房那边送来安胎药,只差一个洒扫的小宫女进来呈递。许是不曾进过内室的关系,一路上战战兢兢的垂着头,连步子都有些抖。清扬看她端不利索,便抬手接过来,她忙脚步匆匆的退出去。 清扬接到手里,却不急着进呈,一时只是看着那汤汁。 我说:“是安胎药,呈上来吧。” 清扬垂了眸子,道:“是。”上前时却不知怎么的,竟踩了裙子。一碗药全扣在了地上。 正巧有一道雷劈下来,那闪电映得她面色苍白,表情却如常的平淡。她说,“民女一时失手,娘娘赎罪。” 我说:“不碍。再命御药房呈一道进来吧。” 她说:“民女去取。” 她起身退下时,珠帘再一次被拨开,红叶跟水里捞出的人似的,湿淋淋闯了进来,看到清扬手里的空碗,便默然的闭上眼睛,雨水顺着她的脸颊落下来。她大概再也站不住,软软的滑坐下来。 我忽然便明白了什么。 除了怀里的韶儿,四面忽然都变得石头般冷硬。 我说:“清扬,你先带韶儿回去。” 韶儿圈了我的脖子不说话。 我便笑道:“韶儿乖,娘亲待会儿去看你。” 韶儿把头埋进我肩膀。怎么都扯不开。我便叹了口气。我讶异于自己的平静,平日里一些小事都要纠结于怀,此刻却连半分情绪都无。仿佛早已麻木了一般。 我说:“清扬,你去取药。” 清扬脚步顿了顿,却还是领命去了。 我便对红叶说:“那药我还没吃。你且去沐浴,不要着了凉。无论是什么事,都先平复了心境再说。” 第57章(下) 御药房往宣室殿、椒房殿呈药时,都是要留一份备查的。清扬取了药回来,我命人宣了晁太医,让他和清扬细细的校验。结果也只是一份平常的安胎药罢了。 看着像是虚惊一场,我心里却明白,清扬不会无缘无故摔那一跤。她必是觉出那碗药有什么不对,故意打翻了的。 然而我问她时,她只是垂了睫毛,淡然答道:“是民女行止不慎,娘娘赎罪。” 她这样的姑娘,打定了主意不开口时,任谁都撬不开。 我便不再追问,只命排检椒房殿的宫女太监,寻出这一日送药进来的宫女。 对着名册核对出姓名,是前日才从宣室殿调拨来的宫女,只在殿外洒扫。我命人去宣,却寻不见。 李德益来问,可要差人去搜捕。 换做我往常的性子,定然二话不说便着人拿来审问。然而上一世我便吃够了率直的苦头,这一遭再不敢把人心往简单里揣摩。她既然有胆量往椒房殿里端毒药,就必定不会这么简简单单畏罪潜逃了。 便命李德益不必追问。只让他去给管事嬷嬷传话说:那小宫女送药进来时,我看她手脚利索,想要将她调到内殿伺候。她何时回来,便让她来谢个恩。将这一遭烂事暂且搁下了,便去后殿看红叶。 她这一回洗得略有些久,我进去时,她只穿了浴袍坐在水池边,满头漆黑的头发散开来,遮了眼睛,湿淋淋的滴水,还在发呆。 我便在纱帐后的软榻上坐下来,问道:“你今日究竟听到些什么?” 红叶身上震了震,片刻后,缓缓的跪起来,道:“奴婢听陛下说,小姐这一胎怀得确实不是时候,若没别的法子……便打掉吧。” 我便沉默下来,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究竟怎么才‘是时候’?这孩子出生时,大约正是伐蜀的紧要关头。若是个皇子,岂不是大振人心?便是个公主,也毕竟是皇后所生,终究是喜事一桩。 莫非只有刘碧君生养的,才是他苏恒的孩子? 红叶又道:“……不过陛下又说,想要再考虑考虑。” 我说:“既然这样,你那般模样闯进殿里来,又是为了什么事?” 红叶垂了头,道:“奴婢看道宣室殿曹中侍进了御药房,给了太医一张方子。怕陛下临时又改了主意。” 我思索了片刻,“今日的药已查验过了,是安胎药。” 红叶睁 大了眼睛,抬起头来。我怕她又要犯起傻,便又说,“但是第一份药,清扬故意打翻了。送药进来的宫女是前日从宣室殿调来的,我差人去问时,她已经不知去向了——就算不是苏恒,只怕也有别人要害我。” 红叶便垂下头来,又道:“奴婢还有事要对小姐说。” 我便点头听着。 她说:“……戾帝与小姐相识一事,是奴婢告诉皇上的。” 我便愣了一愣,“嗯……这是一件。只是你为何要无缘无故跟他说这一遭?” 红叶道:“太后说小姐枕下藏了匕首,是心怀不轨。奴婢争胜,便小姐从戾帝手上救了陛下的事说了出来。太后对戾帝似乎颇多忌讳,因此这些年奴婢时常想,太后对小姐的成见,怕便因为是奴婢当年的错。” 我便有些了然,“这是多少年之前的事了吧” “是始建六年,小姐随陛下去樊城时的事。” 她这倒有些像是老人家临终忏悔的意味了。 我原只是希望她心里别对苏恒存着幻想,处处替他做好人,倒没有让她把这些陈年旧事全招供了的意思。便笑道:“这原也不是什么大事,何况都过去这么久了。太后说我心怀不轨时,便已存了成见。哪里是你一句话能左右的." 红叶停得稍有些久,又说:“世子爷送来的葡萄酒,奴婢也是见过的。” 她忽然便丢下一道雷来。我脑子里便有些空空的,声音也一时梗住:“嗯……然后?” “那日陛下原本想让奴婢把酒带给小姐。恰逢世子爷进殿议事,陛下便转而赐给了他。那封口是奴婢亲手贴上的,所以奴婢认得。然而酒送来时,奴婢并没有想到……” 那口气哽得胸口都要疼了,此刻才终于能舒出来,我几乎说不出话来,“你这丫头……”——若连红叶也背叛了我,我便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我说,“你见的是酒,又不是毒,自然想不到的。 然而再仔细想想,心里便微微的有些被捏住了。 ——如果那酒原本是打算给我的,苏恒应当不会在里面下毒。如果原本就是要给舅舅,便不会让红叶瞧见. 除非苏恒那个时候便想要不声不响的除去我。可是我很清楚,苏恒不是那么歹毒的人。我纵然所爱非人,也是时运不济,并非我错看了苏恒的品格 我说:“你为何不早告诉我?” 红叶道:“ 奴婢也是前两日周赐来喝酒,去开窖时才想起来。心里一直疑惑着,便不敢说。” 我点了点头。已然没了与她说笑的心境。 红叶却没有停下来,又说:“还有第三件……春玲儿那边前几日便送来了消息." 我默然,“刘碧君确实有了身孕?” 红叶点了头,“然而春玲儿原本就是太后的人,她传过来的也未必就是真话。” 我暗笑——太后在这件事上作假有什么意思?莫非她还能凭空给刘碧君变一个孩子出来? 不过这回倒是能想通苏恒为什么不想要我的婉清了。若我和刘碧君几乎同时诞子,苏恒势必要有所表态。为了安抚沈家,椒房殿这边势必要大加赏赐,普天同庆。刘碧君那边反而要故意冷落着,孩子和母亲可能不但得不到应有的尊荣,反而要沦为陪衬,在阴影里度日。 但若我的孩子没了,刘碧君又诞下皇子,那便是韶儿之外苏恒仅有的孩子。出生的时机又好,有的是借口尊崇他。 可是这么想的时候,心里总有种令人厌恶的熟悉感。仿佛被什么诱导了,一言一行都在别人的设计之中一般。我揉了揉红叶的头发,“赶紧洗完了回殿。地上凉,别跪着了。” 我心里烦乱,回了寝殿,便命人燃上安神香,闭目静思。 我仔细的回忆,刘碧君怀孕的事是怎么传到我耳中的,苏恒留宿汤泉宫的事又是怎么露馅儿的,我如何知道有人想要除掉我腹中的孩子……那种厌恶感便越发的深刻了。 是有人把那风吹到我耳边,不由得我不去追究。然而要说刻意,却又全无痕迹可寻。不过是一两个宫女的闲聊,不过是太后又一次炫耀,不过是清扬偶尔摔倒,红叶无意窥见。谁能这般神通广大,把这一些都算到?香雾缭绕。因着空气微潮湿,那味道沾衣,弥久不散。 我微微觉得困倦,一时神思恍惚起来。 迷迷糊糊中,竟然又想起婉清初初降生的那段光景。 我记得自己在帐子这边听到苏恒离去的脚步声,那个时候我本不想对他漠视顽抗。我想说:“三郎,你过来抱抱我们的女儿。我想了很久,也不知该给她取个什么名字。”可是当时我恍然想起,当我分娩剧痛的时候,有人在产房前将苏恒叫走,说的是,刘碧君阵痛不止,怕是动了胎气。那个时候我咬住被子将婉清生下来,连一声呻吟都不想发出来。然而我不能控制自己的幻想,我想苏 恒还是坐着我身边的,我将他的手臂抓得满是血痕,而他依旧俯身在我耳边,叫着我的名字。那幻想如此的真实,我甚至可以觉出手中血肉的温度,耳边鼻息的湿热。 所以我不想再见他。我用被子蒙了头,连脊背也不给他看。 我记得刘碧君分娩当日,婉清高烧不止,我宣不来御医,红叶冒了大雨去前殿拦下哥哥。哥哥为我访求名医,差人送来两副汤剂。婉清吃不下去,我和红叶将药摸在乳口,一点点给她哺进去。 这个孩子只有巴掌大小,便吐了整整一盏血。然而她总算活了过来。 我和红叶半个月不曾安眠,终于能睡过去,醒来时便听说刘碧君已在殿外跪了整天。她在殿外哭求我救她儿子的性命,我不想理她,差人打发她走。她在外间痛哭哀嚎,说愿意以死相酬,只要我手上那副汤剂。我没有给她,我当然不会给她。何况那两副汤剂已经都没了,一副在我伸手去接的时候不小心打翻了,另一副喂给了婉清。 苏恒在那天夜里来了椒房殿,发了大脾气,说没有想到我这般铁石心肠,连一个孩子都不放过。 婉清在一旁酣眠。他控诉我时悲愤得理直气壮,可是我什么也不想对他解释。我只是想,我的女儿病重将死的时候,他在哪里? 没有从我这里求到汤药,刘碧君也终究救活了她的儿子。 有温热的水汽漫过了口鼻,我微微觉得窒息。头脑一时间昏沉,仿佛被什么缚住了一般。那东西像是蛇一般悄无声息的游荡,一点点的勒紧,无法察觉,无法挣脱。 我猛地从梦中惊醒过来。 苏恒的面孔近在咫尺,我下意识的后退,靠在墙上艰难的喘息。 苏恒面色便有些凝重,上前来探我的额头。我几乎便要挥手将他打开,幸而及时回过神来,攥住了他的手。 “做了什么噩梦?”他面上的关切不像是假的。 时近黄昏,雨早已停了。外间晚霞满天,染得屋子里都是赤红昏黄的颜色。苏恒的身形浸在古卷似的暖光里,沉静安稳。 我说:“梦到肚子里的孩子。三郎……若她有事,我也不想活了。” 苏恒的手猛然便收紧了。 他面色动摇得猝不及防,居然连我也能分辨得出来。然而我心里想的却是,我多久没有见他动容了。 我靠进他怀里,他肩膀绷得紧,我便轻轻的摩挲着他的脖子。 我说:“三郎,太后持斋,我想求老人家为这孩子祈一道平安符。” 苏恒缓慢的吐息,说:“……好。” “然而我不能亲自去,只怕佛祖怪我心不诚。”我说,“前几日成美人上书,自请去侍奉太后,常伴佛前。便让她代我去太后跟前伺候着,修行一年,可好?” 苏恒的喉咙依旧不能舒缓$@/k/" “然而她位份还是有些低了,便晋封为贵人吧。” 苏恒沉默了许久,依旧说:“好,都听你的。不要胡思乱想。” 我也不愿胡思乱想。 可是我自小便是这样。我与人相交,势必付出全部真心,只要是说出口的话、眼见到的事,我要信时也势必是全信的。然而一旦开始怀疑什么了,便再不能轻易挽回。 我想着,当日我究竟是在什么情形下,错手把婉清的救命药打翻的。就算那药有两剂,我难道就不会慎之又慎吗? 连苏恒都不知道婉清曾经病重,刘碧君是如何知道我手上有药,能救她儿子的性命。 她的儿子又是为何好活不活偏偏跟婉清同样的病症。以至于她不得不去找我求药。 而后我终于想起来,刘碧君的儿子康复之后,我殿里似乎投水死了一个宫女。 ……确实是被人算计了。我想。手法说不上高妙,却步步都点在我和苏恒的死穴上。` 因为唯有刘碧君的事,是我不屑问,而苏恒不愿说的。苏恒的亏欠我的同时,未必不觉得亏欠了刘碧君,偏偏当皇后的那个是我。所以当我为难刘碧君的时候,他会下意识的选择去庇护刘碧君。 而这一回,手法上多么相似。都是抓住了我心里的猜疑和苏恒的回避,将某些事一点点印进我的心里去,诱导着我往既定的方向去思考。 ……不是太后,她没有这样的耐心。也不会是楚平,他没有这么琐碎。 那么,是刘君宇? 我忽然记起来,那一只水晶雁,确实是他遗忘在沧池苑的。 或者,是我想多了?事实原本就这么巧合,表哥给我解毒,苏恒不想要婉清,刘碧君怀孕三件事,原本也不一定想干,是我非要放在一起想。 我一时又有些混乱,脑中昏沉。便抱住了苏恒,“三郎,抱抱我,我身上难受。” 第58章(上) 我依旧想不出,当年投水自尽的那个宫女究竟是什么模样。 却总算是记起来,她死之后,宫中传言说是她从椒房殿里偷了药送去给刘碧君,事发之后遭我报复,走投无路之下,只能自绝生路。 彼时我与苏恒已冰冻三尺,这般捕风捉影的谣言,我是不屑向他解释的。 何况那个时候婉清大病初愈,我一心照料她,也并不将这些琐事放在心上。 然而现在想来,这些事却环环相扣,不由得苏恒不去猜忌:我是不是真的铁石心肠到容不下一个孩子,是否真的飞扬跋扈的荼毒性命,肆意虐杀宫女。 ——若是当真有人设计要害我,只怕就算苏恒去查,结果也只是印证了他的猜疑。 苏恒因此认定我已失德。因此婉清刚出百日,他便一纸废后诏,将我逐出了椒房殿。 那个宫女应该就是一切的关键。若不是她不惜性命,那计策再怎么完美,也终究无法扣上最后一环,砸实了我的罪名。 所以,必须要将她找出来。只要找到了她,也就能顺着查明,究竟是谁要害我。91 满殿霞光,一室寂然。 我靠在苏恒的怀里。他的怀抱温暖,衣上熏香散发出来,芳馨清幽,略带些苦味。那味道令人头脑清明,一时竟有些气血翻涌。然而这感觉却让我不适。 只是我已习惯了对他的厌恶,一时迟钝。待骤然醒悟过来的时候,忙一把推开他。 他似是有些忐忑,道:“怎么了?” 我心中暗恨,却不能有诛心之言,只能掩了口鼻,道:“麝香。陛下衣上熏了麝香。” 樊城沈家并非书香门第,苏恒起兵后交际的也多是些粗莽的武人,在香料上他确实没什么讲究。熏陶了这么些年,也只能偶尔嗅出他喜欢的白檀来罢了。不过他总该知道,孕妇忌讳麝香。 他一时似乎也有些慌乱,忙褪去外衣,道:“朕不是有意。” 我说:“臣妾明白。请陛下回殿吧。” 他沉默了片刻,上前要执了我的手。我忙后退了,望着他。 他面色便沉寂下来,片刻后,垂了长睫,道:“你早些歇着。” 我说:“是。”他却仍是不走,我便福了身,道,“恭送陛下。” 我不解自己的心态。明明认定了是有人在诱导着我厌憎苏恒,却又控制不住自己对他的排斥。 我想,我与苏恒之间相互憎恶也许是有心人推波助澜,但终究不是无中生有。 至少他确实是想悄无声息的抹杀了我的婉清。我从没见过有那个丈夫带了麝香来探视怀了孩子的妻子。这并不是一句“失察”便能搪塞过去的,他分明是已对我和婉清冷漠到了一定程度。 毕竟说起来,他现在还在表演对我盛宠不衰。却连这点用心都不肯,也不由我不恨他。 给我送药进来的宫女一直没有消息。 眼看着宵禁将近,洒扫间管事的妈妈终于去向红叶求主意,说是那宫女至今未归,别是出了什么事。 红叶不敢自专,忙报给我知道。 我心中骤然觉出不妙。差人通报给值夜的御林军,命他们帮忙寻找。 邻近天明时,我恍然听到外间有人来禀事。 红叶在帐外榻上为我守夜,将人拦下,进帐见我睡得安好,便为我掖好被角。悄声道:“出去说。” 我听得到她说话,却只是意识困顿。挣扎着想要醒过来,却头痛不止。一时头痛消解下去,便觉得自己仿佛真的醒来了,披衣起床,跟着红叶出去。 外间烛火染得清透,却隔了层帐幔,看不清人影。 只听红叶轻声斥责道:“什么事,大半夜的巴巴跑过来。没个轻重缓急的。若扰了娘娘休息,可怎么是好?” 对面的人便道:“是羽林卫那边传来消息,说是娘娘让找的那个人,有踪影了。” “什么叫‘有踪影了’?” “……就是,找是没找着,但八九不离十了。”他的声音越发低下去,我略有些听不清,只隐约辨出,“……金明池柳树下……绣鞋,树枝上勾了半条披帛……怕是……” 红叶半晌没有答话,我心中着急,便要问个明白。伸手去揭帷幔,却怎么也揭不开。 头越发的疼起来,一阵懵懂之后,红烛复燃。那梦一环嵌着一环。我发现自己坐在床畔,外间天色尚暗,树木枝叶屋宇勾檐泼墨似的浓黑。 羽林卫来人请示,说那宫女失足落入了金明池,可要安排人手在池中打捞。 我竟不知该如何回话。 我怎么也想不起,自己殿里何时有这么个宫女。怎么一次两次,一个两个的都要投水。 外间便有人说:“娘娘如何想不起来了?奴婢可是娘娘亲手提拔起来的。” 我仔细去分辨,便见一黑瘦的小姑娘披发跣足,湿淋淋的站在我的床前,漆黑混沌的眼睛里正含了泪水望着我。我一时惊梦,猛然间清醒过来。 床帏清透,映着烛火,红艳艳一片。只那烛火处泛起粼粼金色的明光。 红叶已穿戴整齐,正待吹灭那烛火。我大汗淋漓,全身虚痛,开口几乎发不出声音来,“外间出了什么事?” 红叶略一迟疑,柔声道:“……安好。天还黑着,小姐再歇歇吧。” 我喘息着,微微团起身来,费力的问道:“捞出来了吗?” 红叶一时怔住,片刻后,还是点了点头,道:“是。失足落水。奴婢正要去处置后事,小姐不必烦心,先歇着吧。” 不是失足落水——若我白日里命李德益去追拿,只怕要变成是我逼得她投水。原来一年之后的事,在这里已经有了伏笔。 只凭这一件事,还不至于让苏恒把我废掉。然而让我疑心苏恒要害我,让苏恒厌恶我跋扈暴虐,却已经足够。日后种种局面的铺垫与展开,也都由此开始。 但是仅仅为了离间我和苏恒,便要折腾出一条人命。这种虐杀猫狗一般随意的姿态,实在让人不寒而栗。 一面想着,便觉腹中剧痛。□淋漓,顷刻便已湿漉漉的了。 我瞬间慌乱起来,想要阻止,却只摸到一手的鲜血。泪水瞬间湿透了鬓发。我脑中万般想法一时都空荡荡的了。 窒息,绝望。想要喊叫,却无法出声。待心痛到极点的时候,已不知在诉说着什么哭号。红叶进了帐子,片刻后苏恒也趿着鞋子进来。 眼前的景物歪歪斜斜,一时模糊,一时清晰,一时嘈杂,一时静寂。最终归于一片昏黄。 不知混沌了多少时辰。 我又想起了我的婉清。 她出生的时候只有那么小,仿佛一只巴掌就能攥得过来。我几乎不敢抱她,生怕碰一下就弄伤了她。她出生三天便吐了一整盏血,人人都以为她活不了了。可是她终于还是活了过来。 我看着一天天她长大。她四岁了还说不出完整的句子,依依呀呀的打着手势,说不明白时便傻乎乎的笑起来。我一个字一个字教她说,她黑漆漆的眼睛望着我。我每一开口她便不由自主的往前凑,张着嘴巴想要学出来。我记得她第一次叫我“娘”,我和红叶高兴的几乎要哭出来,她乐呵呵的望着我,努力的想要说出下一 个字来。 我托着她的手一步步的教她走路,她总也走不好,没两步就跌撞着扑到我的怀里去。一遍遍摔倒了也不哭,只是倔强的一边摔着,一边追着我跑过来。她七岁的时候被苏恒接回宫里,牵着大人的手,也还走得蹒跚。那时她回头望我,眼睛干干净净的,带了些疑惑。却一句话也不曾问我,她一向都是个听话的孩子。 我那个时候为什么要将她还给苏恒?我怎么舍得将她还给苏恒。 她一直都那么努力的活着,哪怕她比别人傻一些,慢一些,却那么用力的想要做好了。 可是我丢掉了她。她终究不愿意再一次投生了。 天不知何时又黑下来。 我脑中终于渐渐清明,殿内景物再次映入眼中。 帏帐开着,拱窗紧闭,半点风也无,屋内微微有些闷热。烛火荜拨,燃得萧索。 我口中干渴,想起身叫人,才觉出身上被什么圈住了,紧紧地,动也不能动一下。 我用力的想要挣脱了,那束缚终于松了些。我便起身下床,想走得远一些,手却又被拉住了。 很烦。很烦。很烦。 可是我说不出话来,我只能从那黏腻温热的束缚中一遍遍挣扎出来,好下床去喝一杯水。 片刻后,外间终于有人进来。红叶在最前面,手里端了参汤。我想要喝一口,却被别人端走。那参汤也变得令人作呕起来,我挥手去推,汤洒了我满手。手又被人箍住了,我用力的想要抽回来,却没有力气。 我说:“红叶,我想喝水,你给我倒一碗水喝。” 红叶却只是看向我的身后,我心中厌烦,“我只是想喝一口水,也不能自己做主吗?” 红叶忙垂了头,对身边宫女低声吩咐着,片刻后,宫女再度呈上一碗参汤。红叶用调羹盛着试了冷暖,方上前跪下,一勺勺喂给我喝。 明明什么也没有想,泪水却一滴滴落进碗里。 我咽不下去。我根本什么都吃不下去。 我摇了摇头,说:“够了。” 红叶眼圈立时便跟着红了,“是不是不合小姐的口味?我再重新去做。” 我说,“不用了。” 她还跪在一旁,我便说,“你起来,在我身边坐一会儿,陪陪我。” 但是红叶却瞬间起身后退,一屋子宫女都惊怖了,扑通全跪下来。 一只碗摔在地上,所有的人都爬起来,逃命似的退了出去。 红叶依旧站在一旁,我望着她的眼睛,说:“红叶,你在这里陪陪我,别丢下我一个人。” 我伸出手去想要抓住她,却再一次被箍住了。 红叶在床边跪下来,我的肩膀被用力推到墙上。头晕的厉害。 我闭上眼睛,苏恒暗哑的声音便传入耳中,他说:“可贞,你看看我。我就在你身边,我陪着你。有我陪着你,不需要别人。” 我努力的想要把这声音剔除掉,可是没有用,他贴近了我的耳边,一遍遍的说:“你看着我,我就陪在你身边。” 我又想起那碗被清扬洒掉的药,想到他衣服上熏的麝香,想到他说:“那么就打掉吧。” 我恨透了他,我半点不想要他陪在我身边。我已经失去得够多了。我只想要回我的婉清。什么都给他好了,我不追究舅舅的死,不霸着这种满香草的椒房殿,我让他的刘碧君生孩子当皇后。只要他把婉清还给我就好了。 可是他说:“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可贞。你恨我,我知道。可是你为什么还要教婉清叫我‘父皇’?那个孩子生得那么像你,那双眼睛简直一模一样。她望着我,叫我父皇的时候,可贞,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 “我想,我把她从你身边夺走是对的,可贞。你心里明明就还爱着我。我怎么能放你走,我那时怎么能那么蠢。” 他说:“可贞,我就陪在你身边,不是只有你一个人记得她……” 空气一瞬间哽在喉咙里,泪水不可遏止的汹涌而出。我放任自己干哑的哭嚎着,用尽全身的力气,痛哭我失去的孩子。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在这里打个完结,估计也没差了。想弃文的就弃吧t_t不用特地打招呼,竹子还想保持心情把它写完…… 65、58章(中) 渐渐的失去力气,深陷在一片漆黑之中。 意识沉浮着,可是苏恒的声音一直响在耳边。 他说:“那个孩子出生的时候那么小,我抱着她,手都在发抖。可贞,那是我们第一个女儿,我高兴得说不出话来。我给她想了很多个名字,等着你醒过来挑选……” “我准你带着婉清出宫,可是可贞,那个时候我多恨你。我想,我为什么会准你带走我的女儿……可是你把婉清还给我的时候,我怕了,可贞, 我怕得想把婉清塞回给你。你怎么能那么狠心,若婉清你也可以这么随便的就放手,我该怎么把你拴在身边。” “可是那个孩子叫我父皇。她一眼就认出了我,可贞,是你教她的对不对?” “她生得可真像你,比朕想得还要好看。她从来都不哭,也不爱说话。朕喂她什么她都会吃下去,明明不喜欢,也会梗着脖子咽下去。朕批折子的时候,她就跟小猫似的蜷在朕腿上。韶儿去拉她,还被她咬过一口。” “不过她其实最喜欢韶儿,不管朕赏了她什么,她都记得分一半给韶儿。韶儿喂她吃蜜饯,她便弯了眼睛笑起来。韶儿每日下了功课,便牵了她的手满殿里乱逛。她走得慢,却不肯让宫女抱,韶儿便蹲下来背她。两个人总是摔到一起去,可是下一回她还是会让韶儿背。” “……” “可贞,朕没有把她给别人养。朕一直把她带在身边。朕不让她去见你,可是除了这一件,没让她受一点委屈。” “虽然朕也想,是不是只有让他们在朕手里受了苦,你才肯出来见朕一面。” 他低缓的给我讲着那些往事,那个孩子的音容笑貌便一丝一缕的缠绕进我的梦里来。梦里她还是旧日的模样,努力的思索着怎么说话,不停的摔跤却倔强想用自己的双腿跑起来。在追上来之后,便弯着眼睛笑着,扑进我的怀里来。 泪水一点点浸透。我攀住了苏恒的肩膀,就像在溺水时攀住唯一的浮木。 这个世界除了我之外,仅有这么一个人会记得婉清。在只有两个人的世界里,一切恩怨都已不重要。我们只是为这个孩子的早夭悲痛的父母,除此之外,什么也不是。 再一次醒过来的时候,依旧是在夜里。 天阴沉着,无星无月,外间隐隐滚动着雷鸣。空气湿沉,滞重在指端。风里已经含了些雨声。 苏恒在我身旁睡着。鼻息低沉,显然已是累极。 我挪开他的手臂,搬开枕头。 将枕下暗格打开的时候才想起来,那柄含章刀已经不在了。 然而要收手的时候,指尖却触到了皮鞘。透过皮鞘传来的锋利的冰冷,一瞬间便让皮肤都缩了起来。那种顺着经脉游走的冰冷的痛楚,让我脑中一时有些战栗的清明。 我把匕首取出来,锋刃摩擦着皮鞘,发出钝钝的沙沙声。 是那柄素质。映着微弱的烛火,刀身明亮得像是一泓 清水。 我很清楚自己要做什么。然而到了必须做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竟是从来都没想过要杀了苏恒。 可是他该知道自己都说了些什么,他也知道我究竟是什么。 我从来都没能骗过他。他不戳穿,不过是因为他不想罢了。 我不明白他想做什么,他说的这么动听,却还是杀死了我的婉清。这个人是这么的颠三倒四、不可理喻,简直像一只流着眼泪的恶鬼,一口口啖尽人的血肉。我已经在他手上赔尽了一辈子,不能再让他糟蹋这一辈子。 只要把匕首刺下去,一切就都结束了。 然而刺下去之后呢? 我可以即刻将哥哥宣进宫来控制局面,卫将军蒋慎曾是舅舅的旧部,想必可以说动。而后只需将楚平、吴世琛骗进宫来除掉,便能让韶儿顺利即位。之后由我垂帘,哥哥、苏辨、蒋慎辅政,再结好蜀郡和匈奴…… ——然而脑中有个声音清晰的说:不可能。 蒋慎不可能协助我,若他可以忠于苏恒之外的什么人,苏恒便不可能让他统领御林军。我也没把握说动方生,没有他出面,楚平吴世琛不可能上当。而纵使侥幸除掉了楚平和吴世琛,结果也不过是将苏恒辛苦经营出的稳定局面一注输光。 若我身上没有谋害苏恒的罪名,有昔日征战运筹的余威在,也许能把握住局面。可是今日之后,我必定成为众矢之的,只能凭威权压服局面——而我手上所能握住的威权,恰恰是不够的。 ……若我今日杀了苏恒,迟早会拖累着韶儿死在乱世里。 外间风雨飘摇,雷鸣一阵紧似一阵。巨响令地面都在震颤。 苏恒依旧睡得安稳,长睫投下交错的暗影,鼻息清晰而平静。 我握着匕首,轻易便可了结了他的性命,却只觉已被逼到了绝境。 一旦他醒过来,记起自己昨夜无意中吐露了什么,我便再无出路。可是我不能杀了他。 门“吱——”的一声被推开来,紫色的闪电劈落在半空,映得屋子里蒙霜般通明。 外间有谁走进来,长长的影子落上了纱帐。苏恒睫毛颤动,也将清醒过来。 绝望铺天盖地的袭来,上一世最后的见闻如诅咒般在我脑海中一遍遍重现。 苏恒的眼睛望过来的时候,我猛的将匕首刺了下去。 外间传来重物倒地的声音。片 刻后,雨声暴起,天地都淹没在其中。 匕首刺穿了苏恒的手掌。停在我的左胸。 那一刻的想法居然如此的清晰——绝对不能再落进苏恒的手里。 绝望已经变得淡薄,我只是为自己的无能感到好笑,居然在那种情况下,也还是选择自我了结。究竟从什么时候起,我变得这么脆弱、没用。 而且居然连自我了结也失手了。 苏恒的目光已经冷透,他右手心插着一柄匕首,便用左手全力给了我一巴掌。 我撞到在床上,很长时间之后,眼睛里才能再一次看清景物。 清扬倒在地上,而红叶抱着韶儿,正努力的安抚着他。 痛楚从心里一点点蔓延开来。 苏恒单手卡住我的脖子,将我推到墙上。这个时候他才露出狰狞的面目,赤红色的眼睛像极了一只发疯的孤狼,“就这么想死吗?” 我说不出话,只是望着他。我想,终于有一次,在我这么专注凝视他的时候,也不会被他的美色诱惑了心神。 我闭上了眼睛。 可是韶儿的哭声在这个时候传过来,我忍不住扣住苏恒的手。带了哀求去望他。 他的手便微微的松开了。 他似乎想听我说什么,目光里光芒颤动着,身上也有些抖。 我说:“求你,好好待韶儿。” 他开口的时候血便顺着嘴角不停的流出来,我记得他的伤似乎是在手上的。可是他的牙齿也染了血红,看上去无比的骇人。 他凑到我的耳边,低声道:“你该记得——朕会废了他,朕不会让他有一天好日子过。” 我脑中气血翻涌起来,一阵阵的发黑。如果我还有一份力气,一定会张口咬断他的喉咙。 然而他松了手,我却只能像一张缎子似的软在床上,连手指都不能动一下。 他将匕首从手掌里拔了出来。对红叶道:“让方生进来。” 作者有话要说:首先道歉……嗯……@_@ 然后,本章可能会修改,请不要怪我伪更——争取在更新下一章的时候改…… 啊,好像还没说过新年快乐…… 嗯^^新年快乐 第58章(下) 外间雷鸣已经低下去,暴雨却铺天盖地,没有消停的时候。 屋子里仍旧闷热,烛火荜拨的燃烧。 苏恒宣了楚平、苏辨、吴世琛和哥哥进宫议事,究竟议的是什么,我不得而知。 想来无非就是废后废太子。 我意识昏沉着,已觉不出自己究竟是死的还是活的。我想这一辈子也许只是一场大梦,我在梦里幻想着能够重新来过,以为自己不会重蹈覆辙,结果苏恒却追着过来,就像噩梦般令我无力挣脱。一次,两次,最终还是要终结在他手里。 这么想的话,仿佛我的婉清还在另一个世上好好活着,韶儿也没有被我牵连,无罪获咎。 太医来过,给我诊了脉。 不知过了多少时辰,有宫女端了汤药进来,试着哺给我,可是我已经咽不下去。她似乎有些焦躁,硬抬了我的下颌要逼我咽下去。我瞟了她一眼,脑中骤然闪过一个人影,便有寒意顺着脊梁攀上来。 我记得这个人。我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记起她。她生得黑瘦,跟春玲儿类似的长相,却比她还要小一些。我记得当日我猜到春玲儿该有个弟弟妹妹,便令红叶去寻。果然在太后宫里寻到了这个小姑娘。太后移居到汤泉宫时,我便趁机将她收了过来。我原意是让春玲儿安心的为我办事,便想把这个小姑娘送出宫去,找个妥帖人收养了,好好过日子。 因着事多,还没能顾上她。而后便想起来——上一世我被废之前,便是她跳了金明池,砸实了我暴力跋扈,要害刘碧君儿子的罪名。 若不是婉清的事,此刻我原本该正在找这个人,好从她身上入手,寻出究竟是谁设局要害我。可是婉清的死蒙蔽了我的神智,令我将其余所有的事都遗忘了。 然而事到如今,便是再想起来又有什么用? 我已经沦落到了任人鱼肉的境地。这个时候若她真的要害我,也只需一碗见血封喉的毒药。我定然没力气反抗。 便是她不想害我,想来苏恒也不会让我再活太久——他若还有一份清醒,便该猜到,我握住那把匕首时,想要的原本是他的性命。 我一时忽然又疑惑起来,我明明记得苏恒已经含章素质两把匕首收了起来,究竟是谁又将素质放在了我的枕下? 我假意咳嗽着,将药吐了出来。而后全力抬了手,推了她一把,道:“走开。” 她紧张得厉害,那碗药竟打翻了,全洒到我 身上。她手忙脚乱的去接,也只接到手里一个空碗。 她一时有些不知所措,我很怕她狗急跳墙,要直接上手闷死我。便努力的出声,“更衣。” 她直愣愣的望着我,眼神动摇的厉害。几乎要扑上来掐我的脖子,却又怕得要哭出来。 我便做出不耐烦的样子,道:“给我换身衣裳。” 她仍是发抖,不知应答。 我只好说:“脏了。” 她总算还知道该处置罪证。这才回过神来,一面抖着,一面焦躁的扒着我的衣裳。 外间已经传来迎驾的声音,她竟急得啜泣起来,手上全然不成章法,在我身上抓了几道红痕,自己的头发也弄得散乱。终于将我的衣服脱掉了,便抱了要逃。那只药碗竟也忘了带走。 她藏进耳房里去,我只能将药碗推进枕下的暗格里,拉了毯子蔽体。 苏恒果然很快便推门进来。 想外间已是天明,只是因着这阴雨,看不出时辰。我便不知苏恒去了多久。 然而他身上仍是常服。手掌已包扎了,纱布上却还是渗出新鲜的血痕。他唇色稍有些白,面容生硬而冰冷,眼下阴影浓重,不知是在克制着些什么。 我便略有些放心——看来无论他传召楚平他们商议的是什么,都不会很顺利。 我还是能在他手上活一些时日的。 他在门边立了很久,气息几度变幻,待终于平复下来之后,才大步向床边走来。 走到我跟前的时候,他的面容几乎称得上柔善。然而还不待看清了我,忽然便变了脸色,赤红的眼睛望着我,手上的力气几乎要按碎我的肩膀,“你吃了什么?” 我被他按得头晕,便有些咳嗽。却还是即刻想到,一碗药全撒了出来,必然会留下味道的。 便道:“药。” 他手探进我嘴里,便要逼着我吐出来。我早已耗尽了力气,被他傀儡似的摆弄。然而胃里实在什么也没有,只逼得泪水流了满脸。手上拉不住毯子,只带了肚兜横在他膝上,这姿态令我屈辱。 我咳嗽着干呕,在他终于松开了钳制后,恼怒的仰头望他,“陛下圣明。”我几乎没有力气再发出声音来,“臣妾还没来得及喝下去。如今腹中空空,实在禁不得折腾。” 他仿佛松了口气,颓然坐在我的身侧,一时只是沉默着。好一会儿才回过神,垂着眼睛用 毯子将我包起来,道:“什么药?” 许是我过于虚弱的关系,只觉他声音抖着,有些发虚。 “吊命的药罢了。”我说。 他依旧沉默着。不一时,外间宫女领命进来,将膳食摆了满满的一桌子。 他端了肉粥来喂我,我命已捏在他手里,也实在没什么好计较的了。便默默的吃下去,道:“烦劳陛下赐臣妾件衣裳。” 他不答话,只是抿着粥,探了冷暖,一勺勺喂给我。 脑子里再度清醒起来后,便很怕这种沉默。我几乎无意识的便想起婉清,而后泪水不受控制的便流出来。 苏恒默不作声的为我擦去眼泪,又盛了鲫鱼汤来,抿了一勺。我摇了摇头,他便换了鸡汤。我再摇头,他方挥手命人下去。 而后他淡漠的解去腰带,在我跟前宽衣。我只望着他,他渐渐的便不能从容。将中衣褪下来,盖到我的头上,“穿上。” ——他不肯给我一身外衣。 我便将他的衣服套上。他比我高大许多,那中衣根本穿不端正。也只能蔽体罢了。 衣服上带着他的体温,还有淡薄的白檀香气。我忽然便想到前日他身上的麝香,一时脑中又有些翻涌,眼前阵阵的发黑。然而此刻也只能克制。 我盖好被子,他已换完了衣服,正在结腰带,却不小心拉坏了衣带钩。 我压抑着心里的情绪,翻了翻床头暗格。我记得太后差人送来的玉带钩我随手丢了进去,打开之后却先看到那两枚水晶雁。想来是红叶放进去的。 我将玉带钩翻出来,对苏恒招了招手。 他走过来。我想为他结上带钩,手上却抖得不成样子,好一会儿也没摆弄好。他却并不着急,只是站在那里,居高临下望着我。那目光令我心情烦乱,便松了手。 他俯下身来亲我的眼睛,我下意识便挥手打过去,却被他拉住了。他按着我躺下,就在我身旁坐下。 一时耳中全是外间的雨声。 他望着我,我望着窗外。两面沉默着。 许久之后他终于再一次开口:“苏远说,你身上的毒若要解,这孩子便保不住。纵然不解,也会过给孩子,日后同样养不活。再久拖下去,万一小产,只怕会要你的命。” 我心中冷嘲,他想要什么,必定会借着别人的口说出来。这毛病两辈子了也还没改过来。 却只能答:“嗯。” 他便沉默下来,手指按在我的领口,拨弄着。好一会儿才道:“……你不信。” 我心里的怨愤瞬间便爆裂开来,泪水含在眼里,目光都是模糊的。我说:“信。我不曾生过她,抱过她,养过她……” 他俯身下来,堵住了我的嘴唇。 好一会儿才松开了,道:“那个时候你怀着她,并没有几次三番的见红。” 我眼前又有些发黑。他说:“你第一次见红,太医便对朕说,这孩子保不住。” “可是清扬说……” “是朕让她那么说的。”苏恒道,“……朕比你还要想保住那个孩子。你已经为孩子,折磨过朕一回了。” 可是他已经折磨了我一辈子,这一遭却还是不肯消停。 我说:“我很想他们,每晚每晚的梦到他们。他们都陪在陛下的身边,陛下可有好好的对他们?” 苏恒便说不出话。 我说:“……陛下也并没有让臣妾好过。” 苏恒依旧不说话。 他一贯这样,什么也不质问,什么也不解释。逼得你费尽了心思去讨好他,却不知他是否真被取悦了。 我说:“臣妾知错了。” 他手上忽的用力,那双漆黑的眸子垂着,看不出喜怒。 他说:“你心里不是这么想的。” 我只能继续放软了姿态,说:“……求你,韶儿他什么也没做错。” 这一次他的怒气表露得如此明确,居然连我也看出来了。 他终于质问,“你心里究竟是怎么看朕的?韶儿是我们唯一的孩子……”可是他的话哽在了半途。 想必他终于想起来自己说过什么,做过什么。 他又俯下身来亲我,呢喃声几乎淹没在遥远的雨声里,“可贞……” 我费力的想着,该怎么让他心软下来。然而脑子里只是空荡荡的,好一会儿,才终于想起了那对水晶雁。 便说:“陛下可还记得那只水晶雁。那一日陛下将它挂在臣妾的窗外,对臣妾说……” 他粗鲁的打断了我,右手拍在床上,伤口再一次绷开,血水就顺着纱布滴落下来。他双臂撑在我的耳边,“那不是我。”他俯身下来,“说点别的,可贞。你不是想讨好朕吗?说点别的,朕想听点别的。” 我多么想在此刻告诉他——已经没有别的了,我也只爱过他那一次罢了。那该有多痛快。 那当然不会是他,那怎么可能是他——他怎么可能在被追杀的路上折去我的闺房,挂一只水晶雁,说“让我看看你的模样”,说“等我回来娶你”。他从来都只会像这样逼着我一遍遍的告诉他,我究竟多么的为他神魂颠倒,死不改悔。 但是真的惨烈到死过一回,谁还敢再爱一次呢? 一时间上辈子为了他所尝过的甜蜜、苦楚全部都涌入脑海。我记得他在窗前为我描眉,随手折了一枝海棠花,为我簪在鬓上。记得大战在即,他揩去我眼角的泪水,问道“若我死了,你怎么办”。也记得他手刃了杨清,失控的挥砍他的尸体,直到我从背后抱住了他,才骤然间松懈下来,仿佛要把我折断般揉进怀里。 我在讨好他。然而我想了很久,依旧不能将这些说出口。 最后也只是摇了摇头,“已经没有别的了。” 第59章(上) 苏恒有一个哥哥。 我也曾从别人口中听到他的威名,然而当我出阁时他已经死去。我便从来也没有想过,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如今却已经由不得我不去想。 那个时候苏恒确实是少年英杰,是万千少女的春闺梦中人。然而比起他的兄长苏歆来,也不过占了“少年”二字的便宜罢了。关于苏歆的传言那么多,其实只用两个字便可形容——“英雄”。 传说当年始建皇帝命朱威率十万大军讨伐叛逆,将戾帝重重围困在洛阳。洛阳告急,戾帝召集天下义军救援。然而朱威手下皆是虎狼之卒,诸将几次突围不成,反而损兵折将,便心生畏惧,屯驻在北邙山上,龟缩不出。 洛阳城中守军几近绝望之际,忽见城外有一人手持旌旗,率一队骑兵如尖刀般突入,所过之处望风披靡。竟生生在千军万马中撕开一道缺口。那人驱马至城下,脱了兜鍪,声音浑厚低沉,道:“苏歆在此!大军已在城外,开门出迎!” 他带了八百骑兵破阵而入,只是报出了自己的名字,城中守军便人心振奋。一人之威,竟生生扭转了战局。洛阳守军潮水般涌出,随他突围,逼得朱威后撤了整整三十里地。几乎就要丢盔卸甲。 幸而朱威素有威名,终于0止住了颓势,在洛口仓重整旗鼓,卷土重来。 而苏歆也整合义军,与朱威隔洛水而对。 然而实际上他只留了不足五千人马正面迎战,四万主力被他派去袭取洛仓口,领兵的正是苏恒。 两军对阵时,他被朱威砍杀了坐骑,步战斩杀了朱威十余亲兵。若不是吴世琛及时从旁杀出,只怕他便要死在战场上。然而他被救回去,也只是仰天大笑。 五千人马折损大半,吴世琛问他怎么办,他反问:“你不会想用五千人马把朱威打回老家吧?” 吴世琛瞠目结舌。 他笑道:“赶紧逃命吧。” 而后果真一溜烟便缩回了洛阳城。朱威引兵去追,他立在洛阳城头,一日三骂,却不出战,几乎要把朱威生生气死。 他用五千人牵制住了朱威,让苏恒悄无声息的夺下了洛口仓。 等洛口仓失陷的消息传到朱威耳中,朱威才明白了他的盘算,然而心知大势已去,也不恋战。很快便带兵去了徐州。 他与朱威前后对战了三回,三回他都差一步便要死在朱威手上,却回回都将朱威反逼 得另谋他就。 最终朱威被他俘虏,人人都以为朱威难免一死。而他踞坐着,笑望向朱威,问道:“若我放你一条生路,你怎么报答我?” 朱威想了想,“若下次你被我俘虏,我也放你一条生路。” 苏歆大笑,问道:“此话当真?” 朱威摇头道:“若我能俘虏你,定然立时便一刀劈了你,不教你说一句话。” 苏歆便摸了摸脖子,“你狠。” 朱威道:“我只怕你一开口,我便忍不住想要跟你走。” 苏歆再度大笑,拿匕首挑断了朱威身上绳索,道:“跟我走有什么不好?” 这般人物,天下英雄无不神往。连舅舅听了他的传言,也叹惋:“可惜缘悭一面。” 然而在戾帝眼中,只怕也少有比他更令人忌讳的了。因此即位第二年,连罪名也不及搜罗,便寻了个时机将苏歆乱兵砍杀。 彼时我仍在闺中,个中细节并不明了。 但也知道,苏歆一死,戾帝由此失却人心,苏恒也由此落魄。苏恒巡视河北,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为了避祸。 因此才有了我与他的姻缘。 然而若当年我的及笄礼上,戾帝派去的人是苏歆,那般行事作风倒也符合。 听闻沈家有女,宴席上便解了佩剑求娶——苏恒的性子,是断然做不出这等恣意不拘的事的。彼时舅舅分明与他相见恨晚,引为知交。日后又怎么会若即若离,乃至要与他争夺天下了也还犹豫不决? 而后,便是宴席后的山贼。 当日父亲说是山贼假扮了沈家家丁,要加害于他,我心里其实是不信的。 能假扮成沈家家丁,并且一路从客房追到闺房,必定对沈家底细一清二楚。想必在沈家潜伏了有些时日。那么他就该知道沈家究竟富贵到何种程度,为何要舍大取小,去抢一个远道来客? ——若说邯郸沈家也是随便什么人便能潜入的,那便太小瞧了舅舅和哥哥。何况是将数十生人引入沈家? 所以我想,那必定不是草莽山贼。只怕就是追着他去的有心之人,与沈家内贼勾结了,要害他。 那内贼我一直怀疑是卫秀,然而凭沈家与卫秀的交情,也不可能真开口问他。 哥哥也审问过哪些落网的山贼,反而把卫秀的嫌疑给洗脱了。 但其实真要追究起来, 在外人看来,反而是舅舅的嫌疑更大些。毕竟沈家的布防,他与哥哥最清楚不过。 而苏歆正是与舅舅一等的人物,舅舅容不下也是可能的。 ——若苏歆也怀疑是舅舅干的,那么他也许会对苏恒说。苏恒只怕就记在心里了。 而且,苏歆死后,戾帝也曾传召到河北,让舅舅取代苏歆为大将军。 自然,舅舅拒绝了。可是在有心人眼里,只怕苏歆的死便与舅舅脱不开关系了。 所以太后才非要置我于死地吗? 未免有些牵强。 毕竟我为苏恒生养了韶儿。若太后只是怀疑,还不至于对我下毒手,逼得红叶不得不触柱反抗。 大约是有什么人证物证在她手上,让她确信了我与苏歆的死关系密切。 然而这些我大约已没机会去查了。 他对我绝情,只怕他再回来时便是我的死期了。 这样也好。 外间雨声未停,比先前却小了很多,已有些遮掩不住人声。然而苏恒一走,殿外的守备一时又有松懈。 我便将先前的宫女唤了出来。 我并不觉得是苏恒派了她来害我。然而椒房殿里处处都是苏恒派来看住我的人,她却能端了药进来害我,我自然不能轻易将这个人交给苏恒。我也还没信他到这一步。 我唤了几声她才出来,依旧抱着我的衣服,哭得满脸涕泪,觳觫不止。 她还只是个孩子,许是一惯被春玲儿护得好,还没下手害过人,一旦失手了,便心虚得几近崩溃。 这种孩子,是容易问出实情的。 我说:“如今外间有人守着,只要我一出声,便会有人进来拿你。” 她怕得哭不出声来,软在地上,膝行上前,却还是被绊倒两次。 我说:“你现在敢出去,结果也是一样的。除非我开口救你,不然他们定会将你送掖庭审讯。掖庭的审讯,你可见过?” 她咬着嘴唇,憋着哭声,摇了摇头。 我说:“他们会先饿着你,三天,也许四天……” 我尚未说完,她已经扑上来要抱住我的腿,断断续续的道,“娘娘饶命,不是奴婢干的……” 我一时有些怔楞。当日见到春玲儿我便明白,她这种孩子是经历过饥荒的。他们皮鞭刀斧都看不到,能为了半口干粮丢掉一 条性命。然而她这么恐慌的向我扑过来,还是唤醒往事,令我心中一惊。 我稳住了心神,问道:“你是怎么进来的?” 她说:“适才外间没有人。” 苏恒带着伤暴怒离开,殿内一时人心浮动,急着与我撇清关系乃至落井下石,也是有的。一时戒备疏忽,将我晾在一旁,倒也不奇怪。 我便又问:“你给我喝的是什么药?” “奴婢不知道……”她哭得几乎说不出话,缩在地上,眼泪全揉在我衣服上了,“奴婢只是听命。” “你为什么要害我?” 她气息便一哽,忽然又冲上前叩头,“奴婢没有想害娘娘。娘娘救救我姐姐……”她说不清话,颠三倒四,“他们要杀姐姐,让我给娘娘吃药……我没有办法,兰姐姐也死了……我姐姐,姐姐……” 我说:“谁要杀你姐姐?” 她仍是哭着摇头,“奴婢不知道……真不知道,他们拿了姐姐的铃铛。”她一面说着,一面就往衣服里面翻,翻出块用麻绳系着的卵石给我看,“姐姐的铃铛……姐姐一定是被他们抓住了。” 看来她只是个什么也不知道的小丫头罢了。 天不助我。 方生已经进了屋,就立在帐下等着。凭他的聪明,定然已经明白先前究竟发生了什么,此刻不开口,不过是卖我个人情,让我问明白了,也好放下心事。 我便挥了挥手。 方生这才对外间使了眼色,瞬间便有十余人涌进屋里来。 小宫女怕得哭喊起来,拽了旁边的桌子,叫道:“娘娘救救我,救救我……” 我打了个手势,方生便命人住手。 小宫女也噤声,只是满脸泪水,惶恐的仰头望着我。 我说:“你姐姐好好的。她前日才给我送了信过来。” 她点头,仍是惊慌无措的等着。 我便问方生,“你待怎么处置?” 方生垂了头,恭敬道:“此事须请示陛下。” 我点了点头,“若有个结果,烦请方常侍,给我个明白。” 方生应道:“喏。”而后对侍卫道,“拿下去吧。” 作者有话要说:……这其实是昨天的份…… 第59章(中) (1) 方生在第二日差人来将审问结果告诉我。 那药里加了一种毒菌,若吃的少,只会令人昏沉欲睡,终日不起。但若吃得多了,便会令人精神恍惚,不辨真假,就跟痴傻了一般。 方生言尽于此,却令我冷汗潸然。 我不由就想,是否景儿去世后,我不知人事那半年,也是毒药所致。 然而能让我在不知不觉间吃下这种毒药,却为何还要留我一条性命? 当然,对我而言,痴傻着活下去反而生不如死。若对方真跟我有仇,想要报复于我,这倒不失为杀招。也许彼时他享受着将我踩在脚下的快慰,看我丑态出尽,比杀了我更觉得满足。 而这一次,我刺伤了苏恒。所有人都知道我只怕必死无疑。他以为我已走到了绝路上,所以才故意派一个不能成事的小姑娘来下毒,好让我知道他曾经羞辱报复过我,向我炫耀吗? 这么想未免太扭曲。然而我确实见过比这还扭曲的人,而他确实并且有耐心和能力编织这样一个圈套。 但我想不出他处心积虑害我的理由。 苏恒足足有半个月没来见我。只将我关在椒房殿中,命人看管着。 然而他并没有透露出要杀我的意思,我房里白天黑夜里守着的那些人,反而更像是怕我悄无声息的自我了断了。 ——他这就是多虑了。 当年我也曾将自己关在晴雪阁中,足足过了十年。那十年里我随时等着刘碧君何时觉得我多余了,买通些什么人,悄悄的除掉我——当时苏恒频繁出入沈家,分明有要与我重归于好的意思。我纵然明白自己的处境,不可能回头自取其辱,却难免不会让刘碧君觉得自己被威胁了。 毕竟,若我说出“待要我回去,须得百官立班,再度昭告天下立我为后方可”,纵然苏恒不会脑抽答应,他跟刘碧君的旷古真情也会成为一场笑话。那个坊间疯传“有母仪之美、明月之相,宜伴帝星”,却在我被废十年后还没有被册立的准皇后,估计也就没脸见人了。她不恼羞成怒一碗酒毒死我,才真奇怪了。 所以,那十年形同软禁的生涯,我受辱受怕比现在要深重几倍。 但我并没想过寻死。最后自尽,乃是被苏恒逼上了绝路,不得已而为之。前几日自杀,则是婉清的死和他忽然吐露的秘密令我崩溃绝望,也不过是一时冲动罢了。如今心境平复下来,断然不会再做那种令亲者痛仇者快的事了。 我只安心等着,等哥哥救下我,或者苏恒来杀了我。 但我先等来的,竟是苏恒病倒的消息。 那日正是傍晚,殿里宫女在上灯。外间晚霞燃尽,天上是一脉铅灰的颜色。我已有些时日不见红叶与韶儿,虽不能求人,却还是不由得会走到拱月窗前,望向外面。而后便望见方生立在阶下,踟蹰不前的模样。 方生是苏恒身边第一得力的近臣,有他出马,如苏恒亲临,必然万无一失。然而连他也不知所措,犹豫着要不要来找我,未免令人好奇。纵然知道十有八九事关苏恒,想来想,也还是命人请他上来了。 他进来时,我正在泡茶。做些舒惬的姿态,说到底也不过是给苏恒看罢了。 我承认,我还是想给他添一些堵。 然而方生只是无视了我,直接开口,道:“陛下想见娘娘。” 我便警觉起来。方生说的是苏恒“想”见我,却不说他宣我去。 方生又说:“娘娘可要去见陛下?” 我便给他斟一杯茶,请他坐下,道:“陛下将我软禁在椒房殿中,并未准我离开。” 方生道:“陛下不曾说过软禁娘娘,也不曾阻拦过娘娘探视太子殿下。” 我不由便笑起来。话已至此,也没什么好矫情的了,便问道:“韶儿在哪里?我想去见他。” 方生便松了口气,道:“太子殿下就在宣室殿里,这些日子,一直与陛下同吃同住。”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宣室殿亮了灯火,却不甚明亮。殿内闭着窗,黑色帐幔无风自垂,便有些暗影幢幢。 这个时节,地衣也已经撤去。青砖生凉,凝了些水汽,踩下去清响如敲。 殿里燃着白檀。然而药味弥散开,却遮不住。 我便停了脚步,望向方生,“韶儿病了?” 方生只引了我往苏恒的寝殿去,道:“太子殿下康健。有红叶姑娘和顾姑娘照料着,正在金华殿听周常侍讲学。” 我说:“天色已晚,他该回了。” 方生便恭敬的躬身,道:“太子殿下好学不倦,时常晚归。偶尔也留周常侍晚膳,娘娘不必担忧。” 他是故意的。不过经年跟在苏恒身边的人,哪个没些胆量呢? 我便不再理他,推门进去。殿内的人许是早就在等我来,纷纷行过礼,便退了出去。 苏恒正在床上睡着。 我猜到了是他病了,然而正走过去看到的时候,还是有些怔楞。 我从来没见过苏恒伤病的模样。这自然不是说苏恒就不会伤病,而是他从未在我跟前露出过疲态。他这种人事事都闷在心里,便是难受得吐血,也不会表露出半分。若说他是一只狮子,那么他平日里看上去定是懒散优雅的,反而伤病时会亮一亮獠牙和利爪,显露出他的英武来。 我也曾为他包扎过刀伤,入骨的都见过,他也只是微微皱了眉头,连发丝都不乱一分。反而要笑我唇色白的惨淡。纵然是刻意的虚张声势,那般从容调侃,也令人不由就面红耳赤。 可是他现在墨画上去的一般。 也不能说难看,只是过于清淡了,便有些落魄凋零,不似他往常的风采。 我心中滋味便有些难以言说。 看他眉头又拧起来,表情困顿得厉害,下意识就拿了帕子,为他拭去额上汗水。 他却猛然间醒来,一把便握住了我的手腕。他目光迷蒙,大约还没有醒透,一时只是不善的望着我。待看清楚了,面上恼怒的模样方敛起来,勾了唇角,将我的手拉住唇边亲吻,道:“可贞。” 我应了一声。 他身上却一僵,捏紧了我的手指,闭了眼睛。片刻后再睁开来,已是目光清明。 他似乎确实病得不轻,喘息略有些沉。松开我的手,揉了揉额头,就势遮了半张脸,对我道:“你出去。” 他声音里隐了些羞恼。 也是,半个月不见了,忽然便让我看到他病弱的姿态,估计是有些难堪的。 我想说句什么,缓和一下气氛。 他却越发强硬,乃至于恼怒的道:“出去!” 我只能起身,福了福身,告退。 我出去时,苏恒身边内侍便知道他是醒了,忙垂了头急趋进屋。正与我擦肩而过。 只方生挡在我的跟前,道:“太子殿下很快便回。” 我往里屋望了望,道:“陛下不想见我,我过两日再来就是。” 内间却在此时传来苏恒的声音,“可贞,你进来。” 我便叹了口气,只好进去。便又与那些鱼贯出来的内侍们擦肩而过了一会儿。 我走到苏恒跟前,便又愣了一愣。 ……他洗了脸,头发梳 理过,中衣似乎也穿戴整齐了。此刻正倚靠在床上。面上是极端羞恼的神色,似乎已有些掩盖不住。仿佛他将我赶出去那一遭,只是为了腾个时间,梳妆打扮。 这想法令我不由遍体生寒。 瓦解的强硬,却令我心里那些诡异的猜测越发的盘亘不去。 一时屋内只是诡异的寂静。 ps:越来越看不懂了,亲们怎么感觉的? 69、番外(一) 一 苏恒只扫了一眼便认出来,那把刚从他身上拔出来的匕首,是名刀素质。 他与那把刀颇有些渊源。 当年戾帝谋害他的兄长苏歆,苏歆身中三十七刀而亡。因他屹立不倒,无人敢上前收容他的尸身,那些刀剑便留在他的身上。 苏恒赶过去的时候,正当薄暮,残阳如血。他远望见兄长的尸身,几乎将牙根咬碎了,才克制住悲痛与恨意,低低的跪伏在戾帝面前请罪。 苏歆已死,他不成威胁。戾帝自己也被苏歆先前勇猛吓破了胆。便见好就收,色厉内荏的历数苏歆的罪状,又对苏恒假意安抚一番,以示宽容,而后匆匆带兵离去。 苏恒亲自收敛兄长的尸身。将那些刺在他身上的刀剑一柄柄拔出来。最后只剩一把匕首。 那匕首插在腹部,苏歆的手攥着匕首柄。苏恒几乎将他的手指掰断了,才终于让他松开。 他从苏歆的手里抽出半片绢帛,还有那柄杀了人,却不沾血的名刀素质。 那半片绢帛原是一封信,已被撕去大半。又被鲜血染透,连字迹也模糊了。可还是能分辨出落款,写的是,“苏永顿首”。 苏恒记得苏永,苏歆从邯郸回来,最先提到的便是此人。他说苏永英雄了得,怕不是常人能驾驭了的。 他甚至记得,他们说起苏永时,樊城家书恰好送达。母亲在信中催促苏歆回乡成亲。苏歆玩笑着对来送信的老仆道:“回去告诉母亲,再等半载,我带北沈家的闺女回去给她敬茶。”而后转向苏恒,笑道,“要收拢河北,还是得娶了苏永的外甥女——白让他赚了一辈。” 苏歆很看重苏永。收到他的书信,也许立刻便拆阅了。 却不想在读信的时候被人偷袭,受了重伤。这才不敌苏浚手下亲兵,被乱刀砍死。 用素质刺了他一刀的,必定就是苏永遣来的信使——也许戾帝敢对苏歆下手 ,就是受了他的怂恿。 苏恒知道,凭这些证据还不足以咬定凶手。但是他克制不住迁怒于人,他只是迫切的想把这三十七刀十倍归还,一刀也不饶恕。 ——他其实一向都是个残虐恶毒的人。人人都说他宽温仁慈,那仅仅是因为没人真正触到他的逆鳞罢了。 苏恒最终还是冷静下来。 苏歆以谋逆罪死,不得哀荣。苏恒只能将他薄葬在岐山脚下。那三十七柄刀剑也被他一并埋下。 他想,他还不能复仇。要复仇也只在戾帝等几个主谋身上,不可波及太多。 人在哀极、痛极、恨极的时候,还要冷静和克制,是一件很残酷的事。但苏恒还是将仇恨深埋起来。他小心翼翼的在戾帝手下讨生。终于令戾帝麻痹了戒心,将他外放出长安,巡视河北。 他在河北娶了沈含章,与苏永结盟。中间林林总总无数事端,一言难尽。 最终戾帝身死国破。苏恒将苏歆追封为楚武王,却以帝王之礼厚葬。因先前埋葬简陋,随葬的刀剑早已被水蚀烂,成了一团铁锈。便是想追究早先是谁的佩剑,也辨认不出了。 这原也是苏恒的本意。这桩恩怨也就此了断了。 但其实苏恒对苏永一直都有心结。就算后来得知,戾帝一直将素质刀贴身佩戴。刺苏歆第一刀的,嫌疑更大的是戾帝的亲信而非苏永的信使。他也不能对苏永平心以待。 这其实是一段魔障。只因苏永的名字出现在那半片绢帛上,他便无法不去猜忌。 猜忌还不足以杀人,若不是苏永当真要造反,他也不会下手。就算下手了,他也以为自己会为了沈含章,给苏永一个极尽哀荣的死法。但最后他才发现,苏永和戾帝,也和苏歆一样,死在乱刀砍杀、乱箭射杀之下。 人心里有鬼,难免就思三想四。他总觉得,苏永的死法,简直就是在宣告,下手的人是他。 所以沈含章每每当着他的面打了梁孟女,清黑的眸子刀锋般刺向她时,苏恒脑子里就嗡嗡的响。仿佛那巴掌打的是他,那恨之欲死的目光望的是他。 面对沈含章漠然疏离的面孔,他时常会想也许沈含章一辈子糊涂着也好。至少他还能骗自己,她什么都不知道,依旧敬慕他,爱他,依赖他。 当然,也只是想想而已。 他连丧兄之痛都能平复下来,沈含章心里,舅舅总不至于比兄弟、子女、丈夫还要亲近 吧。 他愿意等她。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直到她心中怨怼消弭。 他一直都是很有耐心的。 而现在,有人用素质刀刺杀他。简直就像蓄谋已久的报复似的。苏恒无法不暴怒。 医女为他包扎的时候,他便亲自提审了刺客。 刺客招供,主使者是沈含章的时候,苏恒拔出佩剑,只一挥便将人劈了。医女见状不妙,匆忙跪禀,自己是顾长卿的孙女儿,今日一事,她不会吐露半分。 苏恒身上的伤还要人照料,只点了点头,命她继续上药。 其实当时,他面上平淡如初,仿佛毫不动摇。脑中却一片空白,连思考都不愿意。 刺客的话其实还没说完。 不过苏恒很快便知道他要说的是什么。 ——楚平送来急件,说是卫秀经陇西出蜀,与周、李两家都会过面。眼下已随李清到了长安。楚平已命人监视在朝任职的河北、陇西、河东重臣。怕长安有变,请苏恒尽快返京。 自立朝以来,河北一派便连受打压,河东又多是戾帝的旧臣,难以自安,倒是容易策反。苏恒不在长安时,他们还是能弄出些动静来的。 楚平信中没有提到沈含章,然而苏恒很容易便替他补上了这一环——卫秀策反这些人的筹码,正是沈含章和韶儿。 他不信沈含章会参与其中。 他所厌恶的是卫秀其人。想到沈含章可能会答应见他,苏恒便燥乱不已。 ——会燥乱,其实就已经是不信任。彼时苏恒尚未意识到这一点。 二 刘碧君在他面前宽衣的时候,苏恒很清醒。 他确实喝了不少酒,但他并没有醉。他很清楚自己面前的是谁。 他有千杯不倒的酒量,只是沈含章爱他微醺的模样,他便每每装醉戏弄她。 他乐意将自己最好的模样给她看。他爱她面红耳赤,却移不开眼睛的模样。若再偷偷的亲他一下,简直要让他把持不住。有时闹得过了,触了沈含章的逆鳞,他便归罪于酒后失德,做出什么也不记得的模样糊弄过去。沈含章无可奈何时,最多戳着脸颊羞他一羞——她斜挑着眸子觑人时,眸光醉了般流转,自有一种妩媚诱人的风情,让他忍不住凑过去亲一口。 苏恒记得,他初见沈含章时,也不过觉得她清丽柔婉。好看自然是好看的,却与“绝 色”相去甚远。然而,不知何时起,多美的女人与她一比,也都失了颜色。她的一颦一笑都是极好的,便是病卧在床,形容憔悴的模样,也比别人更牵动他的心肠。 所谓情人眼里出西施,也不过如此了。 沈含章不会说情话,呆呆的望着他时,最后十有八九会冒出一句,“真好看。” 他便觉扳回一句,将这话当情话听了,含笑应着。 他读书读至“李夫人病笃,不欲见帝”一节,每每要笑史官卖弄发挥——刘彻若真爱李夫人,何至于让她病中颜色稍弱,便不敢相见? 那个时候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有一天会体察到李夫人的心境。 南行回来,沈含章没有去看他。他在宣室殿里病了几天,沈含章没有片言存问。 他对沈含章示弱多了,差人去请,却被拒之门外。理由是“谁也不想见”。 苏恒愤恨的想,若他没把刺客灭口,直接丢到沈含章跟前,她可还敢“不想见”。他信她,护着她,可她心里究竟有没有他? 还是方生替她辩解了一句,“娘娘闭门久了,许不知陛下病了。” 苏恒便亲自去椒房殿见她。 他进门便先望见一副绣屏,穷工极巧,是蜀绣极品。不觉停住脚步。大长秋出门相迎,苏恒便问:“是新的?” 大长秋便禀道:“是。月初才入库的。”苏恒追问之下,便知道,卫秀已经几次给沈含章传书送礼。 他进到内殿,看到沈含章在窗前写信时,脑子里嗡的便烧起来。 沈含章已有些年数不爱睬他,所幸他能耐住性子,温言以对,倒也能好好的说话。这一次他开口便发了脾气,沈含章越发只是冷眼看着,分明已是绝情的模样。没三五句,苏恒便彻底失控了。 一直到说出来了,他才知道自己对沈含章居然也积攒了这么多怨恨。 他想甩手离开,既然两相怨怼了,干脆就此恩断情绝。但是最后不知怎么的,却厮打到床上。沈含章发了疯一般反抗,苏恒伤口裂开,血滴滴答答混着汗水落下来,也没有停下来。沈含章眸子都散了,却倔强的诅咒着,“苏恒,你怎么不去死。你怎么不干脆杀了我……”苏恒觉得自己是犯了贱,才会说“便是死,我们也会死在一起”来。 当他走出椒房殿的时候,心里一片灰败。他想,这是何必呢。既然她都恨得想要杀了他,继续纠缠着又有什么意 思? 还不如从此相忘。 他从来都不是个道学君子。看到美貌女子,偶尔也会动心。有人投怀送抱,也乐得顺水推舟。 他是个正常的男人,不可能对三妻四妾深恶痛绝。 他之所以不碰,只是因为沈含章不喜欢。他很清楚自己要什么,很清楚自己可以为了什么放弃什么。 他答应了沈含章,便从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会食言。 刘碧君已不是第一次在他的面前宽衣解带。但这是第一次她露出这种意思,而他没有借故离开。 她去掉腰带,手上便一直在抖。 苏恒只是安静的望着她,不时啜一口酒。 有些感觉,他想。脑子里一直有个声音在吵,不停的说着,过了今夜,便再也无法挽回了。可贞不会原谅的,一辈子都不会原谅的。这声音吵得他莫名的战栗。他想,凭什么要她原谅。他不得不喝更多的酒。 他第一次体会到醉酒的感觉。 很脆弱,无法自制。混沌之中,唯有沈含章的音容笑貌清晰着,清晰得让他憎恨。 刘碧君笨拙的覆上来的时候,他终于从醺然中清醒过来。 她抖得厉害,眼睛里泪水已经滚下来。苏恒扶住她肩膀的时候,她闭了眼睛凑过来亲他,“三郎,你醒着吗?” 原始的本能还在,要挑起来并不难。 没有沈含章,其他人都是一样的。那个时候,苏恒想。 他回答:“我醒着。”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人称实在讲不明--|||…… 弱弱的冒个头…… 70、番外(二) 三 一夜之间,宫里便转了风向。 仿佛沈含章忽然便暴虐了十倍,宫中上下到处都在议论她的苛虐。 于是苏恒便知道,这一次自己是真的把沈含章放下了——禁城里存活的人最是敏锐,他们对苏恒的喜好怕比苏恒自己还要清楚些。但凡苏恒对沈含章还有一份牵念,他们也不敢这么明目张胆的污蔑她。 苏恒无所表示,这群人便越来越肆无忌惮。 苏恒略觉得有些烦。当他想不闻不问时,沈含章却无所不在。令他心烦意乱,食不甘味,夜不安寝,伤势反反复复的发作。 太后并不知他出行受了伤,只命刘碧君在 身边侍奉他。 苏恒明明是想跟她好好过日子的,却每每看到她便越发烦乱。 他身上的伤也不想让多余的人瞧见,便依旧将她送回去,只让顾清扬从旁照料着。 顾清扬俨然成了他的新宠,太后却没有干涉太多——事实上只要不是沈含章,苏恒喜欢的她都不会苛待。也只偶尔提醒苏恒:碧君是个好姑娘,别亏待了她。 顾清扬的医术还是好的。苏恒的伤势很快便痊愈了。 他并不是个会被情伤绊住脚的。何况朝政繁忙,他很快便将沈含章抛在一旁。 太后明着暗着几次提点苏恒,沈含章对韶儿不闻不问,是不是能让刘碧君来抚养他。 苏恒这才警醒过来——沈含章是太子的生母,除非他当真想废了她,不然便不能由着别人污蔑她。 苏恒却是从来都没想过要废掉沈含章。 在他心里,就算已成怨偶,他百年之后,以皇后的身份与他合葬的人也只能是沈含章。没有沈含章不行,有别人也不行。 要让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人闭嘴,最好的法子,就是让沈含章重新得宠。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苏恒松了一口气。 他忽然间容光焕发,身边人都以为出了什么喜事。也只有方生知道——苏恒这是终于找到能跟沈含章和好的借口了。 赏赐源源不断的送进椒房殿里去。 苏恒忐忑不安的等着沈含章的回应,哪怕不是示好,只有半分服软也行。只要给他个台阶下。但是沈含章无所表示。 苏恒耐着性子等,却先等到太医院的回禀——沈含章有喜了。 苏恒回过神来的时候,就已经站在了椒房殿外。他跑得急,连冠也没有带,身后只气喘吁吁跟了个小太监。椒房殿这边还不知御驾到了,几个洒扫的小宫女正拄着扫帚聊天。 苏恒略整肃了一番衣饰,才要进去,便听两个小宫女道,“……刘美人便不说了,那个顾美人可是陛下南行带回来的,正是十七八的年纪,最惹人怜惜的时候。陛下宠了她们两个月了,才记起娘娘来,只怕……” 苏恒脑子里便有些空白。 ——可贞已经知道了。 他在殿外立了很久,最后还是让红叶撞见了,才抬步进殿。 也许还不知道,苏恒想,不要紧。 不要紧。 第59章(中) (2) 。因着我和苏恒在屋里,便没有来打扰。此刻已让红叶、清扬两个哄着睡下了。 我收拾完毕,待去见韶儿时,方生却敲了门进来,正与我碰上。道是“是刘常侍在外求见,说是有要紧事。” 我说:“天已不早了,陛下刚睡下,命他明日再来吧。” 方生道:“臣也是这么回的,刘常侍说事不宜迟。臣不敢做主,便来请示。” 我想了想,若真有什么大事,此刻来的也该是楚平。然而刘君宇也不像张扬轻浮之人,若无要事,也不会深夜来面见苏恒。 只怕——不是太后那边有变,就是伐蜀相关了。 便道:“先让他进来吧,我来对皇上说。” 刘君宇是苏恒的私交,方生轻易也不敢拦着他见苏恒,闻言便松了口气,道:“喏。” 我回身推了推苏恒,道:“三郎,醒醒。” 他睡得沉,推了几回才勉强睁开眼睛。见是我,伸手一揽,将我也带倒在床上,用唇蹭了蹭,含糊道:“再睡会儿……” 我说:“刘常侍有要事求见。” 苏恒却再无回应了。 早些年他连日攻城时,也曾不眠不休。直到城破时方松一口气,留下军令:“不得打扰。违者军法处置”,便回帐倒头大睡。也是这般雷打不动的睡相。曾有一回借宿在民居,结果走水起了大火。哥哥与方生叫他不醒,只能一人架住一边,将他硬拖出去。结果到火扑灭了,他也还没惊醒。 他平日里觉轻。然而有些时候,偏偏就真的有这般定力。 想来放下心防,向我坦白一句的难度,于他而言,竟不下于一场硬仗。 我待再想办法,方生已引着刘君宇侯在门外了。 我仍散着头发,要替苏恒接见了,又怕有失庄重。 便命人设屏。令刘君宇进来。 那屏风清透,虽看不清面容,却也能望见绰约人影。方生引着刘君宇一道进来了。 大约刘君宇不曾在苏恒面前受过这般疏离的待遇,便有些吃惊,一时竟杵着没有行礼。 还是方生提醒道:“……里面的是皇后娘娘。” 刘君宇才回过神来,忙跪下向我行礼。 天色已晚,估计他也没什么闲情与我唠叨。我便不给他赐坐,只说:“陛下刚睡下……”一面说着,忽然就有个念头窜过脑海— —苏恒不久前才传召楚平、苏辨一干重臣入宫,方生又说苏恒病了。瞧着苏恒今日憔悴的样子,只怕也着实有几日不曾听政了。 ……刘君宇今日要见苏恒,其实也未必真的是因为有要事。 心里一时觉得好笑。却还是忍下了,只说场面上的话,“陛下刚睡下,刘常侍若有什么要事,可以禀给大司马处置。若是着急,也可先告诉我。我会为你转禀。” 刘君宇语气倒是平静,道:“是外事。”思量了片刻,又道,“请娘娘转禀陛下,卫秀来了长安。身上似乎带着蜀郡地图。请陛下尽快见他。” 这一回倒是我吃了一惊。 一时静默。 我失神了好一会儿,才记起刘君宇还站在下面,忙道:“我记下了。刘常侍请回吧。” 作者有话要说:……别问我h在哪里t_t 就当被河蟹吃掉了吧,卡了一天没弄出来,我实在太纯良了。 7460章(上) 卫秀终于还是通过刘君宇,把自己摆在了苏恒的面前。 他这一趟确实费了不少周折。 至于是不是故意,是不是另有谋划,大约只他自己心里明白。 不论苏恒想不想见他,我心里都有无数的事要问他。 我虽有预感,料定他此行来长安,必定会找我的麻烦。然而认真去想时,还是觉得自己也许将他的心思想得简单了。 别的不说,南巡路上刺杀苏恒,嫁祸给我一事,十有八九与他脱不了干系。他与太后扯上关系,也未必只是想恶心苏恒。那些陷害我的圈套里,还不知有没有他的手笔。 他对我的恨意也许比我料想的还要深些。 我知道我与他的情分已淡薄了,乃至要彼此防备着。但是让我去害他性命,我是做不到的。 我仍记得,我三四岁时便与他养在一起,纵然他喜怒无常,我见得多了,便也不觉得怕。八九岁上,跟他混得不分彼此了,又不懂事时,还时常与他厮打到一起。年纪大些,不常见面时,也时常为些琐事在书信里争吵起来。 这样的交情,看着龃龉,实际上也是亲密的。长大之后与人虚与委蛇多了,便更觉出当年肆无忌惮的可贵。 可是卫秀对我——也许只跟他手里那些猫猫狗狗一般,不论当时怎么喜欢,一旦逆了他的意,便会毫不留情的虐杀。 苏恒病中还要人照应,夜里我便宿在宣室殿里。 第二日,将刘君宇的话说给苏恒,他并不当一回事。只命薄绍之、顾少卿协助楚平处置此事。 用过早膳,太医来诊断,想是看出了什么,切切叮咛他病中要“清心寡欲”的静养。 我只垂了头不说话,苏恒勾了唇角笑而不言,一群太医眉心便有些跳,却也不敢多说什么,腹诽着退下去商量方子。 一时内室里只剩我与他两个人。 我上前扶他躺下,他拉了我的手,道:“坐着说会儿话。” 我便给他垫上隐囊。手从他背后环过去的时候,面颊不觉便蹭到他唇上。他低低的笑出声来。 我说:“别闹。” 他笑道:“嗯……”大约也有些尴尬了,便垂眸不语。 垫好了隐囊,再给他拉上毯子。我这边无事可做了,他便握了我的手。 白日里,殿内厚重的帐幔悉数系上流苏,用金钩挽起来。宣室殿门窗高大,此刻便也尤其的亮堂。夜间相对,还可藏得住心事,此刻却一颦一笑都瞒不过人的。 我便只垂着头,等他说话。 他一时也没有开口。空气里光尘静静的浮动。 他思忖了很久,才说:“朕做错了很多事,你心里……你心里是不是还怨我?” 若我说“不怨”,只怕连他自己也是不信的。 这一件其实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我想了想,便说“被废之后,也曾经怨过。不止怨过,也恨过、念过、懊悔过。最难过的时候,总是想,若是不曾与你相遇、相识该有多好……” 他手上立时便攥紧了,连瞳子也缩起来,那目光有些可怕。我便凑过去亲他的眼睛。 “然而每每在这样好的晴日里,望见婉清摇摇晃晃的在院子里跑,回头却寻不见你和韶儿,心里便被挖空了一般的疼……就这么纠葛着,到最后也没有弄清楚,自己怨的、恨的究竟是什么。” 他静默了良久。 我说:“重新活过一回,只想着这一遭要不留遗憾。怨不怨的……想它有什么用?” 苏恒细细在我手心摩挲着:“我只怕这是一场黄粱美梦,一旦如愿以偿了,便也到了梦醒时候,而后再也见不到你。可是,若不能让你喜欢,我重活一回做什么?可贞……我该怎么办?” 我笑道:“你怎么也患得患失 起来?” 他似乎是自嘲,喃喃道:“这是报应。” 我无奈。想了想,也只能说说:“若真是报应,也是我们两个人的报应。” 他眉眼又潋滟起来,微笑道,“嗯。” 也许是病了的缘故,他这两日言谈间每每示弱。话倒是说得清楚,然而过于缠绵了,反而令我疲于应对。 我心里还记挂着卫秀的事,便岔开话来,道:“我总觉着,卫秀这个时候来长安,不是件好事。” 苏恒不置可否,“嗯。” 我说:“卫秀秉性诡谲,寻常人只怕难从他口里套出话。” 苏恒微微侧了□子,半垂了眼睛望着我,却避开我的目光,“朕记得,可贞与他是旧识?” 我不解他为何忽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来,便点点头,“是。我的姑婆,正是卫秀的祖母。只是后来卫秀娶了李珏的妹妹,两家才断了往来。” 苏恒神色便有些复杂,欲言又止,“你可知道,刺杀朕,嫁祸给你的,便是卫秀。” 我便愣了一愣,片刻后,又觉得有些好笑。 果然是卫秀。 ——苏恒是宁肯不说,也断然不会骗我的。他说是卫秀,必然就查明了。 将弑君的罪名嫁祸给我,卫秀果然是想要我死。 我说:“也猜测过。” 苏恒道:“他会害你,想来与你的交情也是有限的。” 我说:“是。”又笑道,“他眼里人命如草芥,我倒从未觉得他会对我特别慈悲些。只是,陛下何时知道臣妾是冤枉的?” 苏恒含糊道:“朕当日便没有信……” 我笑道:“哦?” 苏恒忙正色道:“真的没有信……朕一直在追查。只是后来卫秀逃出长安,蜀郡又起了战事,便没太多进展。” 苏恒的性子便是这样。你以为他糊涂到底时,他偏偏能沉静下来,不动声色的开始追究。 只是事情牵扯到了太后,他肯追查道哪一步,那就不是我能问的了。 比起来,我在晴雪阁里十年,倒是全虚耗了。然而一介废后,便是我将过往每件事都想得透透彻彻,又能怎么样,还能再回宫扳倒刘碧君吗?我也并没有料到有一天自己会重生。与其追究往事伤心伤神,不如将一切都忘了,无烦无忧的过日子。 作者有话要说:家 里老人生病……明天会多写写字的。 7560章(中) 只是,苏恒既然已经知道,卫秀曾派人刺杀他,为何还任他在长安城往来交际?莫非他也和我一样,有许多事尚不明白,想要看看卫秀究竟要做什么? 只是这就未免小瞧了卫秀:卫家虽己无人在朝中为官,但是姻亲、门生仍有不少身处高位。他又是混不吝的性格,真想折腾,未必不能闹出事来。还是不要太放任他的好。我说:“陛下何不见见他?我总觉得他来这一趟没这么简单。若真的是来献图的,自然不能怠慢。若不是,也好看看他究竟有什么盘算。” 苏恒却说:“肤还想再等等。” 我心里不以为然,待要再说,却被苏恒抬手止住。 “不止刺杀联这一件―当年婉清病重,也与他脱不了干系。” 我便闭上了嘴。 我一直认定,当年求药,是刘碧君借着婉清病重一事,做了一场大戏陷害于我:苏恒却说是卫秀做的―就算是苏恒自己,也未必敢说对后宫这些事了若指掌。何况卫秀?他再神通广大,也未必能隔着一堵宫墙,操控一个宫女的生死。 不论有意无意,苏恒这都是在替刘碧君开脱了。 他大概看出了我的不悦,又说,“碧君并不是在做戏,那孩子确实病了。.后来虽然治好,却也己烧坏了―左耳失聪,一直到七八岁,话还说不清楚,走路也不很利素……”我依旧沉默着: ―那不止是刘碧君的儿子,也是苏恒的儿子。 婉清也曾有过这样的时光,我狠着心看她一遍遍的摔倒,不去扶她。纵然后来她能跑能跳,能将话说明白了,想到当日的情形,我依旧心中酸楚:想必苏恒看着那孩子的模样,也无法不难过。 我心有戚戚,很是怜悯那个孩子。可是我没有办法对苏恒和刘碧君生出同情来。自然―我也不得不承认,苏恒说的有道理。作为一个母亲,刘碧君不可能拿自己儿子的性命作为陷害我的筹码。 “联盘问过她,”苏恒道。他面上淡淡的,“她给了联一封手打信。说是有人特地写信告诉她,你手上有药。太医束手无策,她只能病笃乱投医,去椒房殿求你。那信……模仿了你的笔迹。” 我听着。 “联拷问了长信殿里的下人―许是拷问得急了,她们互相攀咬,险些酿成大案。只能中途叫停。随即,联查了那个落水身亡的宫女……”他 停顿了片刻,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时竟失神了。 ―我能想到那原因。因为那宫女与太后干系很深。若此事真的是卫秀在搞鬼,太后必然与卫秀也有所勾结―而卫秀曾派人刺杀苏恒。换成我是苏恒,想到自己母亲和要杀自己的人有所牵连,心里也不会好受。 我便依旧沉默着。 苏恒大约想明白了些什么。仍是与我说着话,却明显的心不在焉了。 “联又盘问了椒房殿里的人、给婉清开药的大夫……大夫说,婉清得的像是疫病。那一年巴中一代小儿多感染疫病,却没有蔓延成瘟疫,只因为有人开出了对症的方子。那大夫正是从卫秀手上弄到三幅成药,正碰上你派人去给婉清求药。他便给了你两副。” ―听着确实跟卫秀脱不开关系。然而真这么计较起来,我反而该谢卫秀救婉清一命。除非是卫秀刻意将疫病传到宫里来。而要特意让婉清染上,凭卫秀一个人是做不到的。何况,刘碧君撒谎说是宫女从我殿里偷了药才救活她儿子,分明就是存了害我的心―当然,到了那种地步,能顺便咬我一口,她定然不会犹豫。倒也未必就是她提前谋划。苏恒接着说道:“后来,刘君宇从成都回来,带回卫秀的遗物,还有他留给……留给联的信―卫秀一直在模仿你的笔迹。” ……卫秀是有这种执念的。 只是―我对他留给苏恒的信更好奇些,便问,“他写了什么?" 苏恒笑了笑,目光柔缓的望着我,“他说,看到可贞你过得不好,他很欣慰。”……这也确实是卫秀会说的话―只是怎么想,这话都不该说给苏恒听。 按他的性子,留给苏恒的信当不会这么言之无物。怎么也该揭露些让苏恒悔不当初、痛不欲生的真相才对―十有八九,我与苏恒心里疑惑的事,里面都有解答。 我心中纠结,终于还是问道:“就没有别的话吗?" 苏恒就微微的侧过头来,细细的打量着我,“有倒是有……”他漫不经心的说着,“当年,卫秀曾写给可贞一封信。”他看着散漫,目光却瞬也不瞬的望进我眼睛里,“可贞是怎么回复的?" 莫非机巧在那封信里? 然而我仔细想了好久,还是只能答道:“已是十几年前的事。连卫秀给我写过信,我都已记不清了……”终究还是有些不甘心,“陛下可还记得,那是封什么样的信?" 苏恒道:“大 致是写从成都一路到长安所见的壮美景致,又追忆当年邯郸的海棠暖雪。最后写到长安春寒,风雷交加,不堪行路―他很挂念你……之类。” 目瞪口呆。 我知道苏恒有过目成诵的本事,却还是没想到,十余年前一封如此琐碎的书信,他竟也能记得大概。 然而他既然记得这么清楚,又何必再问我。 我就疑惑的望着苏恒,他目光一飘忽,“联……就是想知道,你是怎么回复的。”我这才明白他话里的意味,一时简直哭笑不得。 便只好努力的回想,实在想不起来时,也只能无语的望着他,“陛下既拦了卫秀的信,想必连臣妾的一并拦下了―陛下就不记得臣妾写了什么?" 苏恒面上竟罕见的露出了羞恼并困窘的神色,“拦是拦了……但联并没有看。”我不由就笑起来一一这人别扭之处比我更胜。若卫秀也重活一回,知道他为此纠结了十几年,只怕笑也笑死了。 我说:“我真记不得了。不过那信纵然我回了,回的大约也是无字书。” 苏恒不解,我忆起往事,一时心里百般滋味,“当年卫家太夫人中意我舅家表妹,想说给卫秀。想眼看要成亲了一一卫秀却邃然悔婚,娶了李压的妹妹。这件事当年闹得不轻,邯郸沈、苏两家丢尽了脸面,表妹也……因此,若卫秀给我写的是那样一封信,我是不可能回的。” 何况,我始终记得卫秀那句“若你敢嫁了旁人,我便叫他死无全尸”。我也记得我新婚时他差人送去贺礼,是一片被撕破的,被血染透的尺素。 我习惯了他的品性,也从他那里收到过更惊惊的东西,倒也没办法太当一回事。但与他好整以暇的聊天,也断无可能。 苏恒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见我还在巴巴的等着,便笑道:“他还在信里说,不知晴雪阁前海棠开得可好。若开时,记得给他带一枝,他一直都喜欢。” 我一时潜懂。 苏恒笑着刮了刮我的鼻子,道:“那信是他写给你的。” 我心里触动,反而笑不出来,下意识就道:“他最厌恶海棠,总说我就像那花,一无艳色,二无芬芳。只凋零时漫天晴雪,稍稍令人牵挂。所以每每春来花开,他困在屋子里养病时,我便扛一只海棠去探望:为此还被他拿花瓶丢过。” 苏恒含笑听着: 我回过神来,心中懊恼,“…… 那时还小,八九岁,并不懂事。” 苏恒只笑道:“嗯。我八九岁的时候,看到刘碧君偷偷的哭,也曾努力逗她开心。”他抬手为我抚开鬓发,“那时她大概四五岁。因是亲戚家投奔去的孩子,我怕她住不惯,受了欺负。也仅此而己。我和她的情分,比之你与卫秀,还要淡薄许多―我家里有兄姊,她又是个女孩子,自然不会和她厮混。母亲倒是喜欢她,大约是因为阿姊太男子气的关系。”我不知该如何回答。我与卫秀清清白白,苏恒却和刘碧君有过一个孩子。这是不能比的。便不说话。 苏恒抬手抚上我的面颊,很专注的望着,道:“联想再去汤泉宫一趟。”像是怕我生疑,停顿了片刻,又解释道,“联有些事,想去问个清楚。” 我点了点头,“嗯。” 7660章(下) 苏恒将养了几日,却总是不好。病情缠绵着,夜里反反复复的发热。 去汤泉宫的事便耽搁下来。 中间楚平来探望过一次,林林总总说了不少事——当日苏恒传楚平、苏辨、吴世琛和我的哥哥入宫,似乎就是命他们蓝笔代批,暂时替他处置政事。遇到悬而不决,或者他们不敢擅自拿主意的,再来御前回禀。 苏恒一贯勤政,事必躬亲。像这样将庶务悉数交到别人手中,自己闲下来,还是头一回。 若不是亲自陪在他身旁,我几乎要以为他真的病重难愈了。 楚平禀事的时候,苏恒便倚着隐囊听。一边听着,不时询问几句楚平没提到的要点,一边就即刻处置了。遇到要暂且搁下的事,他眉心便微微皱起来。并无往常那种雅致从容,或是潋滟风流的仪态。然而那般端正认真,正是当年令我倾心的模样。 我无需骗自己。时至今日,他依旧能轻易吸引我的目光,令我看不见别的男人。 楚平禀事久了,外间太医呈药进来。我便上前喂他吃下去。 楚平在一旁垂手等着,大约也看得出苏恒精力不济,便微微有些迟疑。 苏恒便推了药盏,道:“还有什么事,但讲无妨。” 楚平微微躬□来,又是那种令人看不出深浅、喜怒的表情,“陛下的病情,可要知会太后一声?” 苏恒便继续喝药,又漱完了口,才说:“不用。”问道,“怎么,有人向你打探朕的病情?” 楚平就老老实实道:“前日刘常侍问过,昨日平阳公主府上 也有人来问。” 我这才想起来——平阳目下正在汤泉宫里照料太后。 刘君宇询问,楚平能随口敷衍。但平阳那边稍有动静,他就不由自主的殷勤起来。楚平是只滴水不漏的老狐狸,偏偏被平阳这个最不屑阴谋诡计的人拿捏住,也是他命中劫数。 苏恒对楚平的小心思视而不见,直接道:“阿姊想知道时,自然会直接差人来问我。怎么反而要绕到你那边去了?” 楚平是个聪明的,苏恒提点到这一步,他也该清楚,公主府上的人是私自探问,并非平阳的本意。 他略有些尴尬,很快便借故告退。 我略算了算,平阳去汤泉宫已经有月余。她并不是个能呆住的人,向来又不怎么得太后的欢心,这一遭留得未免久了些。 想来我令太后别居一事,真的伤了她的心。 我心下难过,苏恒在一旁看着,不知想些什么,忽然便问:“阿姊有没有与你打过招呼?” 我说:“什么?” 苏恒道:“她有了身孕,已快三个月了。” 我便吃了一惊。 苏恒这几日睡得多了,有些醉。我便为他揉着额头,诱他说下去。他懒懒散散的,却不肯多言。我便说:“我这边是丁点儿消息也没得到。” 苏恒道:“阿姊本来就是为了瞒着,才躲去汤泉宫。有人想瞒着的事,你若不找对了人问,自然是弄不明白的。” 他说这话时面色淡淡的,目光却露出困倦来,我便为他揉了揉眉心。他望了我一眼,挥了挥手。 他许是想安慰我,也显然是意有所指的。 我立刻便明白他为之不悦的是什么事。 这一世他对我说过无数回,要我信他,解释过不知多少遍,他不会有庶子。然而消息从汤泉宫传来时,我还是不加犹豫的选择相信,刘碧君有了他的孩子——毕竟上一世,那结果确实是这样的。 我说:“……这回我信你了。” 汤泉宫传来的消息,原本就捕风捉影。唯一确切的证据,也不过是太医去时真的见到汤泉宫在煎保胎药——现在想来,这药该是平阳用的。 苏恒也真的没必要在这件事上骗我。 苏恒不答话。 我反倒不解他在气些什么了。我想我初时不信他,也是有足够的理由的。至于我猜疑了却不问他——这倒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