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伎谋嫁:不做你的妃》 第一章蝶幸 百戏殿前偌大的空地上,宫内教坊数千女伶成排而立。 她们一个个莲脸柳眉休晕,淡红衫子石榴裙,无端略入天地间,羞煞树数娇花。 在内侍总管尖冗喝斥的震慑下,她们凝神屏息,伸过一双双纤纤素手,从小内侍伸过来的木盘上,小心翼翼各自捧起一朵盛开的牡丹花,细心的别在自己头顶发髻上。百戏殿前,即刻变成一片牡丹花的海洋。 她们对内侍总管手中的金笼望眼欲穿,无一不盼望着里面那只飞舞的彩蝶,落在自己头顶的牡丹花上,如此,她将得到帝王的垂幸。 一夜罗帐恩,得到的不仅是升为“十家”的地位,且宅第粮锦资帛一应御赐无一不有,如若讨得帝王格外欢喜,日后常得宠幸一跃为妃为嫔也不无可能。 一只蝶一朵花,便能落定一生的富贵荣华,好过苦练伎艺与数千人争强夺胜,即便拔得头筹,靠的是青春消耗,终将寂寂埋没。 女伶们戴妥牡丹花,纷纷束手而立。为防止花朵过快枯萎,花瓣上被喷洒些许清水,颗颗水珠在阳光下莹莹跳跃,像极了女伶们一双双期待的眼睛,以及不安份的心。 女伶中唯有一人与众不同,她一手拈花,一手以宽袖遮挡,手腕轻轻一抖,将花瓣上的水珠甩的干干净净,她又将凤仙花汁涂过的尖长指甲伸进花蕊,用力一掐,一团黄色花蕊捏在掌中。她左瞟右望,无处扔弃,便将揉碎的花蕊塞入口中,胡乱嚼了嚼,咽了下去,这才抬头将失了花蕊的牡丹别在发髻上。 她慧黠一笑,心道,这下就算有千百只蝴蝶飞来,也断不会落在我头上了! 她仍有些不放心,向左手边的同伴轻唤:“蔻丹,蔻丹你帮我——” 云蔻丹正为自己的花朵比别人的显小而沮丧,一边埋怨着一边小心将花瓣分开来,尽可能明显的露出附着厚实花蜜的花蕊。 她抿唇一笑,决定不去打扰这个觊觎龙床多年的姐妹,真心的希望那只而彩蝶遂了她的心愿。 她转过身,向冷面而立的另一位姐妹轻声乞求:“叶儿,叶儿,你帮我把花瓣往里收拢一下,可不要内侍发现我把花蕊给掐去了!” 花叶儿点了点头,大袖一撩,手指轻缓地覆上她头顶上的花瓣理弄一番。 “好了!”叶儿淡淡说道。 “好了?一点也看不出来了?”她不放心地问道。 “嗯。” “太好了,这我就放心了!” 她慢慢地转过头去,可是她总觉得自己的动作幅度太大,头上的花又被她弄乱了,她下意识的向头顶伸手。 “别动!”叶儿稍显紧张地将她喝止。 “啊?” “千万别动,你手上又没长眼睛,胡乱一动,花瓣可就散了!” 她觉得叶儿提醒的对,缓缓放下抬到一半的手,伫立在午时的骄阳之下,纹丝不动。 彩蝶破笼飞出,它似乎明白自己单薄的身躯,承载了太多厚重的希冀,所以两扇漂亮的翅膀每扇动一下都充满犹豫,盘桓旋绕花海之上,不停的将希望和绝望在每朵花上任性拉扯,久久不肯歇落。 “不要落我头上!不要落!不要!”她双手合拾,不敢睁眼直视彩蝶,只把愿望心中默念。 安静地人群突然一片唏嘘,她方才缓缓睁开眼睛。 “咦?蝶落谁家了?谁呀?谁?” 反正不会是她,所以她比任何人都兴致高昂,向人询问的声音显得异常兴奋,然而,她未得到任何回应。她犹疑地转了一圈,蓦地发现,所有人或羡慕地、或嫉妒地、或默然地,皆盯着她看。 身后的姐妹花叶儿,清冷的面孔隐匿了心底晦暗的得意,指了指她的头顶提醒:“谢阿蛮,是你。” 啊!谢阿蛮惊呼一声,一张笑脸瞬间垮塌,颓然瘫坐在地上。 第二章 哀莫大于心死 立于高处的内侍和女官将蝶落之处纳入眼中,谢阿蛮知道,如果此时她做了手脚避宠,徒增蔑视帝王之罪,根本无济于事。一张俏脸陡然失了血色,苍白的吓人。 内侍的脸瞬间将傲慢收敛,堆上油腻的讨好,笑意吟吟地下台来走近谢阿蛮。 “这位娘子好生幸运,奴家这里恭喜了!请娘子报上名来吧!” 谢阿蛮只觉耳边有声,却不知所言为何,两眼呆滞着盯着一处,一副哀莫大于心死的体态。 女官司乐解围道:“这位是左教坊软舞伎,谢阿蛮。” 听到司乐熟悉的声音,谢阿蛮如梦中惊醒,匍匐上前双手抓紧司乐的裙裾,一双美眸莹莹泛泪,乞求道:“姑姑,帮我啊——” 司乐已然会意,虽是一脸疼惜,仍是用无奈的摇头打消她的念头,同时用眼神对她施以告诫。 谢阿蛮双手绝望地垂落,无力支撑,整个身躯虚软的贴伏于地。 内侍这才注意到她头顶与众花不同的牡丹,不禁摇头叹道:“啧啧啧!瞧瞧,这就是天意!一朵没有花蕊的牡丹也能招来蝴蝶!且这般轰动,竟未曾离花而去!你们哪,一个个的休要怨天尤人,是你们的福气不够啊!” 哼,福气?谢阿蛮冷笑一声,这样的福气,我可以选择不要吗?我根本没得选择,不是吗! “啧啧,谢阿蛮这是兴奋过度啦!可不是嘛,千里挑一得蝶幸,搁谁谁不兴奋呢,呵呵!”内侍向地下一望,随即吩咐左右道:“来人哪,扶谢阿蛮沐浴更衣进食,申时奉入百福殿!” 目送着诸内侍以及被架走的谢阿蛮,女官司乐向身边侍女低语道:“速速去请宁王入宫!” 身体浸在铺满玫瑰花瓣的汤池中,谢阿蛮麻木的任人摆布。 百福殿内,以龙檀木雕成的烛跋童子,衣以绿袍,系以束带,执画烛列立于殿堂两侧,明晃晃烛火跳动,将白昼的百福殿幻化成梦境。 谢阿蛮被两侍婢引入罗帐,不期然侍婢竟取出一条白绢,蒙于她双眼之上。 “这是做何?这是——”谢阿蛮挣扎闪躲。 “这是圣上旨意,求娘子不要为难婢子啊!”侍婢言罢,两人已将白绢系牢。 大唐开元皇帝李隆基几时倒来的,谢阿蛮不晓得,那熟悉的声音告诉她,他来了。 “真个是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哪!”李隆基朗声笑道。 谢阿蛮低了低头,她明白,那朵蝶幸的牡丹花仍戴在她的头上。 “可是花心愁欲断,春色岂知心?圣上,我是阿——” “不不不!美人不必让朕知道你姓谁名谁!今夜你不是谁,朕也不是帝王,今夜,我们谁也不是谁!今夜,我们长宵纵情,我们——” 他朗音停顿,坐到她的身边,用气息将她包围。他像怕她融化了似的,温热的掌心小心翼翼地摩挲她每一寸肌肤,她身猛然颤栗,以舞伎的灵巧倏然躲开。 他竟笑了,继续之前的停顿:“我们,将如鱼戏水,鱼入水中,当自由酣畅,我的可人儿,不必害怕呵!” “不!圣上,我是柳——啊唔——” 最关键的时刻,他抬起她精致的下巴,用他的唇堵上白绢映衬下愈发红艳欲滴的,她的檀口。 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憎恶一个人的气息。 从来没有。 十家:唐时,内教坊伎女一旦得幸,就被称为‘十家’,不单四季给米,还在内教坊赐宅第。一般伎人每月二日、十六日、生日,只许姑、母或姐妹一人前来内教坊对见,受时间约束。“十家”则可回赐第与家人团聚,相当于休假一天。教坊得幸伎女自然不只十家,不论多少,统称为“十家”就是了。 第三章 恨断罗帐恩 一夜,那么长。 从白昼的申时至深夜亥时,才是一夜过半,当然格外漫长。 只有一条白绢盖覆双眼的谢阿蛮,虽然程处于被动状态,但仍不免身汗湿。 她记不清有多少次想要扯掉那条白绢,想要用他熟悉的面容博得他的帝王特赦,放过她。可是每每她将手抬起时,都被他敏捷而有力的捉住,压下去。 那一刻,她甚至怀疑,他是知道的,他知道她是谁! 如果他知道?如果! 谢阿蛮疯了! 那条玲珑的身段一跃而起,将大唐帝王骑于身下。 她真的疯了! 她把身下的男人当成放在悦乐教坊主云四娘馅饼里的虫子;把他当作一弹弓射出去打中的灰麻雀;把他当作拿鞭子没命抽打的枯树桩;把他当作一脚踢飞的马毬。 近乎毁灭的疯狂,是她发泄的手段,而他,是她用以反抗皇权的工具。这一切,却被他认为是她的醒悟,他在她的“醒悟”中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颤栗,她近乎颠狂的主动令他产生的惊讶,变成了惊喜——那是后宫佳丽三千谁也不曾给过他的惊心动魄。 他望着身上的她,一个小小雌兽般的女人!她十六岁,却是个熟透顶的女人——灌足浆汁的皮肉把凸处不知羞耻的腆出去,又在大腿交叉处叵测地收敛,黑暗下去。那是个黑丝绒的诱陷,黑得像谜一样深邃,自天地起始,它诱陷了多少猎手? 他的三儿子忠王李浚想陷进去,恐怕不止吧,他所有成年的儿子都想陷进去,他看过了太多他们觊觎的目光!他的兄长宪王李宪呢?他打着义父的幌子,将这具软若无骨水草般柔人的身体从小就抱在怀中,他的内心会是干净的吗?哼!还有他的将军、他的宦官,他们都想!都想! 如今,真正陷进去的,除了他的三儿子,还多了他一个。好吧,他承认,他为此对三儿生出些许愧疚,他会补偿儿子的,他相信儿子不会怪他,就像天下人都会对他护短似的宽容一样,毕竟,他是一个造福苍生的优秀的帝王!帝王! 即便他是帝王,他也未曾想过要去自己兄弟、儿子、臣属手里抢一个女人。他无比感谢那只彩蝶,是彩蝶将她带到了自己的龙榻上,否则,他不知道自己错过的是一种怎样的美好!否则,他不知道,还有一种女人,让他甘愿失掉帝王的颜面来强取豪夺! 啊,一夜,竟那么短!真的是良宵苦短啊!他对为他更衣的内侍高力士感慨。 他伸展了一下双臂,似乎还能感受到她无骨的身段水草般纠缠在他胸膛的余韵。 “圣上,这——”高力士指了指榻上沉睡的美人。 “按宫规,晋十家,赐宅第,粮食布帛——力士啊,这等差事不是第一次办了,你还要请朕的旨吗!”帝王薄怒。 “圣上,这,这,这不是一般的女伶啊,她是,她,她她——” “休要吞吐,她是谁,竟使你难办了?” “她是谢娘子,左教坊舞伎谢阿蛮啊!” “啊?阿蛮?她是阿蛮?” 李隆基大踏步向榻上走去,一把扯掉美人眼前白绢,赫然对上一双如潭黑眸。 第四章 痛心疾首 “阿蛮,真的是你?竟是你!”李隆基做出吃惊的表情,一点破绽也没有。 谢阿蛮慢慢坐起身,双眸微闭,继而展开,面无表情道:“是我,圣上!” “阿蛮,朕真的不知道,是你,否则朕——” “知不知道又怎么样呢?”她已断定他早知道自己是谁,她冷笑一声。“天下女子,只要圣上想要,哪一个能挣得脱呢?即便她是圣上您兄长的义女!即便她是圣上您儿子最心爱的女人!” 李隆基冷面一凛,“阿蛮,你可知道你在跟谁说话!” “我就是在跟你说话——大唐帝王李隆基!怎样?你杀了我啊!杀了我!”她的双眼瞬间如嗜血般地腥红,贝齿咬合出声,向他发出歇斯底里的挑衅。 李隆基腾地站起身来,怒气冲冲向外走去。 “圣上,圣上息怒,这这这——”高力士追着帝王求旨,“这个怎么办啊圣上?” “按宫规办!宫规!”李隆基狠狠吐字。 “不!”谢阿蛮嘶嚎一声,“不!你杀了我!杀了我!我不要用你的宫规!不要!”她喊劈了嗓子,声线散落曲折的悲愤。 李隆基的身影早已消失在大殿之外,即便他能听得到她的哀求,但是,帝王的字典里,没有悔悟,没有回头。 谢阿蛮面前的地毯上,一碗黑漆漆地汤药温温散着热气。 “阿翁,我可以,不喝吗?”阿蛮跪在地上,把内侍高力士的面庞,当作一棵救命的稻草。 高力士手中白拂一甩,侧过身去,面露不忍。 “阿蛮呀,这是宫规。” “阿翁,你知道的,我——” “阿翁不知道。阿蛮,这宫中很多事,知道的也是不知道,不知道的就是不需要知道。今天在这里,我不知道,你也不知道,就连圣上都不知道,不是吗?” “阿翁——” “阿蛮啊,喝了吧!这碗药别人可以不喝,可是唯有你,不得不喝!”高力士干脆背转身去。 这是一碗堕胎药。在宫里,除了皇帝的妃嫔,其他任何一个女人得幸后,都必须喝下这样一碗药,无孕的防备有孕,有孕的则直接堕胎。 她死死的盯着那碗药。是的,唯有她不得不喝!唯有怀了李隆基的——三儿子忠王李浚的骨肉——的她,不得不喝!唯有她!她得喝!她端起碗,一股作气,喝了。 在这个世上,她没有亲人,她只有唯一的爱人,就是李浚。从小,除了练舞,其他所有时间,她都用来用力长大。长大后就可以与她相爱的人水乳胶融,然后生下一个与爱人血脉相连的孩子,那么,在这个世上,她就有了牢不可破的亲人,这将是一个谁也进入不了的骨血团伙,互相陪伴着经历风吹雨打,成就一种平凡的幸福。 这一碗药下去,她又被划成孤家寡人。 不多时,疼痛发作。她叫了一声,这一叫,就顺应了疼痛的劲道。疼痛越来越凶猛,扯住她肚腔里所有脏器往下坠。这一刻,她反而不叫了!泪水汩汩淌下,她开始恨。 她恨的是什么呢?是那碗汤药?还是彩蝶?亦或是牡丹花?最恨的,该是长宵罗帐之恩——该是皇权吧! 下体一股热流涌出,顺着大腿下滑。“我的孩子啊!”她痛心疾首。 第五章 为伊憔悴损形容 谢阿蛮摆手挥却前来搀扶的婢女,独自挣扎着站起来,向外撕开步子。 大殿两侧的绿衣烛奴一寸寸向后倒退,她对向烛奴凄然一笑,你我,不知谁流的泪更多一些呢? 一个熟悉的身影闯入她的泪雾,焦急地向她张臂奔来。对于他的出现,她一点也不惊讶,从小到大,每逢她为难之时,他总是及时来到她的身边安慰她,保护她。 她跌入他的怀抱,悲伤呜咽:“宪,我的孩子,没了!我和昇哥哥的孩子,没了!没了!” 大唐皇帝李隆基的长兄,宁亲王李宪,用力的将他从小护佑到大的义女,紧紧揽在怀中。 彼时,他正与友人在几十里外的景区游览,当听到阿蛮得幸的消息,他当即摞下友人,随家丁策马回宫。这一程马不停蹄,然而,当他看到她身后一条斑驳血迹,他知道,他还是来迟了。 李宪无从安慰,他突然发觉,自己身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室亲王,平生第一次感觉到什么是力不从心! 他横抱起晕厥的谢阿蛮,深情地凝视着她苍白的面容,心疼与怜惜已不足够形容他的胸臆,他恨不得替她受尽所有的苦触,只把幸福快乐留给她。 他自我感觉是那般不可思议!他见到她总是紧张的,从十六年前第一眼看到她,到之后的每一次看到她,他的心,都在或微微的,或慌慌地紧张着。 十六年前的第一眼,襁褓中的她,脸色紫青,奄奄一息,他紧张她的性命,嘱了医师行下救命的针灸,听到她人声第一次嘹亮的啼哭,他才欣慰的笑了。 后来,看着她蹒跚学步,他紧张;看着她学吃饭,他紧张;遇见她爬树掏鸟窝,他紧张;偷偷看她在教习的恐吓下习舞,他紧张;盯着她背诵学识,他紧张??????他像一个正经父亲一样,在参与小女儿各种人生第一次,却又不确定结果的时刻,条件反射一般地紧张着,看到她每一次有惊无险他比她还安心;看到她每一次稍有进步,他比她还欢喜。 他把她带到宾朋面前,极尽炫耀之能,甚至挟以亲王的身份向宾朋暗中施压,为他至爱的小女挣来无比隆重的赞赏。 没有人不赞叹他是一个极尽宠溺的无理的父亲,没有人不羡慕她拥有那样一个对她宠溺到不可思议的父亲。 他那么宠爱一个女儿,宠爱着她,并非因为她的诞辰正是他母妃的祭日,也并非他多年来,得子颇多,求女无能。 他曾有两女分别在成年前后病夭,皇帝弟弟李隆基不忍见兄长丧女之痛,几次请兄长将襁褓中的公主,随意挑选一个,过继王府。但宁王以为,世间情,不论爱情还是亲情,随缘最好,太刻意了,反而失了真意。 他以为,阿蛮在他生命中的出现,就是天意。所以,他爱她,爱女儿那般爱了她十五年。 第十六年,他见到她,仍是紧张的。只是这紧张变了质,他像一个懵懂少年郎,乍一见面朝思暮想的姑娘,羞涩了,激动了,心扉撞了鹿,怦怦然不肯平静。 她乌亮不乱的髻,未施珠粉的红素脸,紧致如凝脂的肤,她精致的眉眼,她如星闪烁的黑眸,她挺秀的琼鼻,她不濡不燥的粉唇,她风流难比的身段,她的娇嗔,她的骄傲,她的倔强,都成了他情不自禁想要拥抱在怀的珍惜。 甚至她的薄罗衫子,她的少女双鬟髻,她的凿菊花金钗朵,她裙裾抖起的风,她的轻轻地一声叹息,也变成他的守护的落角点,变成他的体贴的去处。 一切看得见的看不见的都是好的,只要是关于她的——就都是他心里的,花心思去在意的东西。 曾几何时,他对她的感情变了质?是十六岁那年开始的初春,她为他生辰献舞时?还是她埋头思考与他对弈的棋局时?亦或是她提着裙向他小跑而来,软软又调皮的唤了一声“宪”? 宽敞奢华的马车上,他抱紧她,舍不得将她放下。是怕马车一个闪神颠了她吗? 不!他分明是贪恋与她隔着衣物肌理相拥的时光!他心中一惊。 第六章 为伊憔悴损形容(下) 宁王心中一惊,这一惊,甩到了他记忆中她的小时候,她在他的父宠里无忧无虑。 她跟着他吃遍长安城的美食;穿着他着人做给她最时新最漂亮的衣裳,逢人便去炫耀;她骑在他肩膀上,指挥着他打转右打转;她添油加醋的向他告教习师傅的状;为他踢飞纠缠在她身边的小儿郎拍手叫好;不解地问他,对多看了她几眼的老媒婆,为何那么仇恨。 她为他捏肩敲背,只为哄得他允她少学习半个时辰;她将黄泥包裹烤熟的麻雀肉留给他吃,顺便央他为她新做一只弹弓;她吊在他的脖子上撒娇,任性地向他讨要街摊上新奇的小玩意;她闹着他为她吹笛歌唱,窝在他宽敞的怀里听着他浑厚的歌声午睡。 她也像每一个平常百姓家的女儿一样,对骄宠她的父亲极尽纠缠。 回想着她的娇憨女儿态,他的笑容更加宠溺。 他余光一瞥,见她的一只手紧紧握住他的手指,仍像小时候一样。 小手握大手的姿势,如同树上的小鸟,将精细的指爪紧紧扣住粗糙枝杈,那份依赖与信任,不会因谁的去留而消逝,仿佛有生即在。 从父女之情潜化到男女之情,让他觉得自己龌龊不堪,他觉得对不住她对自己的那份依赖与信任。 可是他的两臂,仍是不由自主地,将她拥的更紧。 他不由得想起,她的身体曾经也是这样,被他的侄子忠王拥在怀中的,他们甚至更亲密,更亲密! 他的脸色忽地沉了下来,一边骂完了自己的龌龊,一边又去享受醋意涌起的心酸与心痛。 自责与享受不断转换,拥着她的两臂紧了又紧,一刻未曾放松。 终于。 她在他别宅的榻上悠悠转醒。 “醒了?”他的面容像是干枯了几天的小草忽逢了雨露,带着久违的欢喜,立即舒展开来。 他已是几夜没有合眼,颌下胡茬如野草丛生,一双睿目布满血丝,刀雕般的俊脸略显苍白,可是他试图用温暖与柔情将“为伊憔悴损形容”淡出她的眼际。 “醒了就好,喝些滋补的膳汤,好得快些!”他吹了吹勺中的汤汁,小心送到她的唇边,看着她饮下一口,露出欣慰的笑容。 “宪,我又给你添了麻烦!”她深感歉意地说。 “蛮儿不可这么说,父为女求事,天经地义,何来麻烦之说!”他又盛起一勺汤汁吹散了热气,“这次,没有保护好蛮儿,是宪无能!”李宪将表达心疼的话生生压了下去。 她咽下了汤汁,小嘴一撅,委屈从心底上涌,难过的想要哭。她像小时候一样,两手环绕他的壮硕的腰肌,将头埋入他的怀中。 “宪,这怪不得你。当初,我天真的以为,只有参加宫内教坊采选才有机会接近昇哥哥,现在才悔悟,当初真的不该不听你的劝。接近昇哥哥的办法或许可以有多种,唯独进宫来,是大错特错。宪,我真的错了!我错了啊!” “错?在宪的心中,蛮儿没有错。只要是蛮儿喜欢做的事,错的也是对的;蛮儿不喜欢的事,对的也是错的。”他轻轻抚摩着她单薄的脊背。 他总是给她最宽厚的宠爱,给她过火的自由。 她把脸往他的怀里使劲蹭了蹭。 第七章 得莫辜天负地(上) 第四章得莫辜天负地 谢阿蛮在宁王的含肆居休养生息整整三个月。 这期间没有一个人来打扰她,哪怕是洒扫奴婢,也是挑了她去后园散步的时辰,麻利细致的打扫完毕悄声退去,一日三餐也是放下就走,连眼皮也不曾多抬一下。 阿蛮感谢宁王的体贴,不单是膳食的精细考究,还有这份难得的清静。 宁王每日都来看她,不拘什么时候,有时候侍驾很晚,他婉拒皇帝的挽留,直奔含肆居别宅,就站在她月影绰绰的房前,观望良久,再行离去,只是她往往不知情。 他每次来也就是和她说说话,下下棋,听她一脸认真的讲坊间离奇的小笑话,看她耍着恰到好处的小性子把一盘棋悔的一塌糊涂,他往往在温情所感最浓烈时勒令自己冷确那番享受,颇有一丝悲壮,再迟疑一些,他只怕自己再舍不得走出那间小屋。 他听说她要走,心底荡了一荡,他面对着院中一棵联珠果树,整理好失落的情绪,转脸望向她,一如既往的温厚宠溺。 “这棵联珠果树,是小时候,昇儿为你种下的,我告诉他,联珠果是北方的物种,长安城的气候不适合这种树的生长,他偏不信。为培植几颗种子,天天半夜里爬起来观察,没有想到,多年后的今天,它竟倔强的长大了!”公冶宪仔细摘下一颗红透的果实,用布巾仔细擦了擦,递给阿蛮。 阿蛮笑了:“如果不是宪你精心的照料,任它怎样倔强,也不会长大的。这也就是昇哥哥当时为何执意要把它种在你的院子里。” “我从来不曾辜负旁人的信任,只好辜负了自己的??????” “啊?”她的双眉挑起满心不解。 “去吧!出去吧!这里终将不是蛮儿人生最后的驻地,但是蛮儿要记住,如果倦了累了,这里永远是你最安最可靠的港湾。” “宪??????”她在背后拥住他,像小时候一样将脸在他宽厚的脊背厮磨。 她走了出去,像是一次重生。重生之后第一个想要见的,当然是李嗣昇。 三个月里,她把与他见面的场景,规划了千百遍,她甚至把他在听到她每一句话后的表情都安置妥当,她在她自己铺排的场景里雀跃不已。 三个月就像一场加长的睡眠,她唯独忘记了夜长梦多的辞理。 她如以往的大多数一样,爬到忠王府书房前的那颗李子树上,待他从书房的窗格瞟见她的影子,哪怕他正在上课,也要抛下御赐的老师们,走出来,一边温柔的责备她,一边伸出双臂接她下来。 三个月后的这一天,她在树上挂了好久,脚踩麻了,屁股硌疼了,仍不见他从书房里走出来。她正想到蹦下去的时候,却见他穿廊而来的身影。 他身边那些是什么?女人?他的身边,竟有女眷相伴!她以为自己看错了,抬起手背使劲揉了揉眼睛,又揉了揉,放大一圈的瞳孔里,出现的越来越清晰的,是他的女眷没错! 嚯!她还是第一次这么近的看清她们的脸,他从来没有让她们出现在她的眼前过,所以,两年中,她来往忠王府多次,她几乎没怎么见过她们,虽然她们很多人已经生了他的孩子。 可是,现在,她们丰富多彩的面庞该怎样解释?有的,一脸久旱逢甘露的喜悦;有的,满面恃宠而骄的张扬! 左手边那个女子藕臂缠住他手腕,甚至握住了他腕上的长命缕,噢,她应该是忠王妃韦氏吧!她三个月的身孕却挺起六个月的肚子! 昇哥哥,你曾说过,我就是你的天地,可你,得莫辜天负地啊! 呵!她苦笑一声,树叶随着她身体的一抖,唰啦啦一响,他被这树声惊扰,抬头乍看。 第八章 得莫辜天负地 李浚与她对视良久,终于从她辨不出情绪的冷峻面孔中喷薄出一种,嫌恶。 “你怎么来了!” “我?我!”谢阿蛮连对自己的反问都泄弃了力气,后一个‘我’叹息成一个嘴型,如被绊住的梦魇,散尽力气也出不了声音。 一阵风撼动了树枝,她险些失足下坠,手指将一截树枝死死抠紧,才不致人前丢脸。 没有人看到,李浚长衫之下搓出半步的脚,在她的身形稳住之时,才硬生生退回原位,更没有看到他皮肉之下那颗紧张的心。 是啊!我怎么来了呢?她在心里问自己,却给不了自己任何回答。 李浚未再理会她,携一众妾室旋于凉亭中坐下。他伸手拈起盘中葡萄,一会喂了这个,一会喂了那个,自己也张嘴含住妾室们纤手奉上的果实。 “夫君,您要雨露均沾嘛!您看,我们与孙姐姐一同入王府,孙姐姐已有身孕,可妾还迟迟不见动静呢!”有人粘腻争风。 “好,今晚就去你房中留宿。”李浚朗朗一笑道。 “夫君,您昨天说过,今晚要陪妾身的嘛!”另一妾吃醋道。 “这还不简单,本王现在就陪了你,可好?”说罢,竟扶起醋意浓浓的那位起身,两人相携往书房走去了。 两人的身影如同利刺直直刺进谢阿蛮的心脏,她再也无力支撑身体,啊地尖叫一声,倏然坠到地上。 李浚的脚步顿了一顿,用他多年隐忍的功力,生生将心肠夯硬,未曾回头,继续拔开步子。 谢阿蛮膝盖处的薄罗衫子渗出了血,比那伤更疼的,是心。 她转身向外踉跄。 “阿蛮!” 她站定,等着韦氏在她的面前站定。 是要向自己炫耀她的肚子吗?好吧,比痛更痛的滋味到底是什么样的,她等着尝试一下,无妨。 “阿蛮,你听我说——”韦氏轻喘着调匀呼吸,肚子收回到三个月该有的模样,就像谢阿蛮三个月前的样子。“其实忠王他,并没有辜负你!” 不是来炫耀的?阿蛮有些惊讶,但她只扯了扯嘴角,绕开韦氏继续向前走。 “阿蛮,我说的是真的。”韦氏又挡住了她,“你知道的,除了我,其他五人是御赐忠王府为妾的,可你知道圣上为何专门挑选她们五个没入掖庭罪人之女吗?或者说为何诸王的媵妾皆是没有背景没权势的常人之女?那是圣上为了断绝诸王参与政事的念头!如若诸王私自将媵妾冷落空闺,那无疑是对皇权的忤逆!” 阿蛮冷冷一笑,看了韦氏一眼:“两年了,难道圣上一直没有发现忠王‘忤逆’吗?” 韦氏眉头一皱,焦急道:“阿蛮,你不明白吗?阖宫上下谁不知你与忠王青梅竹马,圣上自然是明白忠王瞩意于你才不与他追究!可是,自从三个月前,你得到蝶幸的那一刻起,情局就变了!忠王宠幸闺房,只是他对圣上摆出的态度而已——忠王怎敢觊觎父皇的女人!” 韦氏压低声音的嘶吼使谢阿蛮如醍醐灌顶。这个中原委她怎会想象不到,只是她深陷情痛的泥淖中,一时无法自拔。 “谢谢你提醒!”阿蛮微微低了低头,轻声说道。 见阿蛮有所松动,韦氏又道:“有句话,不知该不该讲——” “无妨。”阿蛮知道,既然有这句铺垫,那接下来定是要讲明的,想不听也由不得人。 第九章 一寸同心缕 韦氏道:“按理说,得幸之前,美人们都是有三五个时辰做侍寝准备的,这段时间,内侍会提前上报给圣上得幸之人的身份、年龄、体貌,圣上对所幸之女,都会有个大概了解——” “你是说——”谢阿蛮认真的望向韦氏。 “对,圣上应该早知道得幸之人是你谢阿蛮!可宫中传出来的流言,说圣上当时蒙了你的面容,根本不知道是你,圣上此举,不是自相矛盾吗?” “没想到你囚禁在这王府中,厚重的宫墙竟没有挡了你的耳朵!”阿蛮冷哼一声说道。 “吴氏跟我提起过,以前在掖庭,她侍候过得幸宫人??????” 谢阿蛮没有耐性再听她聒噪下去,咬牙挺直身子,向外走去。 但是,她把韦氏的话听进去了。 她明白,韦氏蓄意挑拨她与圣上的矛盾,可是如果是挑拨,起氏将圣上以宫规堕掉她与忠王的孩子那一段也讲出来,效果岂不更强。然而韦氏只字未提那件事,那只能说明是圣上李隆基做的更绝,他把看到她堕胎场景的那些奴婢都封了口,只把他蒙面幸女的风流事放话出来,他暗自做局,用以最大程度的降低儿子对他的恨,以及保住他帝王的颜面。 如此一来,能知道她怀有身孕的事,除了她信得过的少数几个人外,并无外人知道——恐怕忠王自己也是不知情的。这样,她心中稍有安慰,失子之痛,让她一个人承受就好,不要再连累他跟着受苦罢。 阿蛮在忠王府漫长的回廊里跋涉。 李浚稍一用力,就把粘上来的妾室推倒在地,妾室不明所以尖叫一声,却被他一声“滚出去!”吓的噤若寒蝉,满含委屈的退出门去了。 他一眼瞥到追出去的韦氏,自己紧随其后,监院使收受的贿赂余恩还未用尽,李浚得以放心的将孙氏的一言一语悉数听进耳中。 韦氏被李浚怒瞪的冷眸吓的身一噤。 “别以为本王不知你想什么!今天看在肚子里孩子的份上,且不予你计较,如若再敢对她出言蛊惑,本王,绝对不会放过你!” 望着李浚的背影,韦氏捂着肚子鼓起勇气道:“忠王,难道你想一辈子都囚禁在这方四角天空吗?” “即便在这里囚禁到死,本王也绝不允许她身处水深火热之中!” 李浚的背影凛凛生威。 阿蛮的一只脚,刚刚迈上忠王府的门槛,突然身后一声冷喝。 “站住!” “昇哥哥!”她心中惊喜轻唤,脚步却执拗的抬高——让她受这般委屈,她总要耍一耍小性子的,不过,只要他一哄,她一定会好起来,调皮地用各种声调喊“昇哥哥昇哥哥”。 “谢阿蛮,怎样?就这样离开忠王府,觉得委屈了吗?”生平第一次,他对她发出阴冷戏谑的言语。 她慢慢回头,望着这个时隔三个月,就不大熟悉的他。 “昇哥哥,你这是对蛮儿说话吗?”她痛心发问。 “怎么,不习惯吗?”李浚冷笑一声反问。 “你追过来,有何贵干!”谢阿蛮也冷了下来,转身直面那张几乎陌生的脸。 第十章 一寸同心缕(下) “做了圣上的女人,到底与众不同吧!听说,圣上为你留了三品妃位,只要你点头,你就是谢美人了!恭喜呀!”李浚的语气除了阴郁再无额外情绪。 “哼!”她冷哼一声,不过这件事,她还没来得及听说。“当然!皇亲贵胄的床终究不是白上的,我能得到美人之位,实在是大多数人求之不得的!” “不过,这并不是你唯一的选择!”他的笑容绽开来,“十三弟为你一直未娶妻妾,定不会让你难过!” “没错,比起忠王你来,颍王到底是个重情重义的!” “噢,对了,大伯父年纪虽然大了些,但是哪怕只是做一名宁王府的妾室,他也定不会委屈你一星半点!” “你??????” “你想要出宫也是可以的!高将军或是边内侍,依本王看,还是高将军吧!虽是一介将军,他与本王从小玩到大,他的为人当真可以托付!边令诚三品左吾卫大将军,虽有官阶在身,但毕竟是一价宦官,怕是他满足不了你——” “够了!”她尖啸一声,摇摇欲的身体被门框挡住。“你追上我,就是特意来羞辱我的吗?如果是,你的目的达到了!” 她如哽在喉。 “唰!”他突然抽出腰间配剑,抬起左腕,右手将锋利的剑刃往左腕上轻轻一划,那条做工拙劣的长命缕瞬间断裂,飘落在地。 谢阿蛮眼睁睁地望着眼前的一切,仿佛听见自己的心跟着那条长命缕砰然坠落,一分为二的痛楚使她不知所以,傻傻地呆呆地被泪水一波一波侵袭。 “从此以后,不允许你的双脚再踏入我忠王府,半步!”他狠狠地开口,脸颊的肌肉隐隐跳痛。 她于泪雾中打量了他一阵,她然不认识面前这个人了,半晌过后她才开口。“好。” 她踉跄踏出忠王府的门槛。 忠王府,她向来来去自如,监院小吏远远见她就已为她打开了门,现在见她踏出门槛,将门缓缓阖上。 两扇门对接,轰然有声,像一声惊雷,在两个人之间硬生生劈开,劈开两个世界。 门内的他,一把扔掉配剑,转身向那串长命缕奔过去,匍匐在地,双手颤微微拾起断了的长命缕,小心翼翼的捧在手心,儿郎的泪滴大而滚烫,滴落在手心,浸湿那条细线,暗淡的颜色暂时恢复了最初的鲜亮深重。 “一寸同心缕,千年长命花!蛮儿,是我对不起你,是我无能!我的蛮儿,你可能理解我的万般无奈处?”他把脸埋在手心里,低声泣诉。 门外的谢阿蛮,她以为自己会崩溃,会绝望,会痛恨,可是她发现自己根本毫无知觉。她怎样一步步穿廊过桥,怎样一步步挪到内教坊寝舍的,她自己,根本不知道。 她的耳边有一把声音,是她平日里熟悉的,也是最讨厌的声音,那声音不厌其烦地聒噪着她,紧张着她。她想把他推开,想着想着就伸出了手,一推,最后被推倒的竟是她自己。 待她转醒,已经是第二天清晨。 “阿蛮,你醒了!”说话的是内教坊姐妹云蔻丹。 “香葇我——” “你可别说你了,你是没看到你自己昨天回来时的样子,人不人鬼不鬼的,吓得我们都不敢近你身边,还是人家边副使,到底是见过世面,上前把你扶住了,又是给你喂汤又是安置你休息的,要不我们——” “你闭嘴吧!”内教坊姐妹花叶儿冷声打断了云蔻丹,随即轻声问道:“感觉可好些了?” 谢阿蛮向花叶儿问道:“我这是在哪?” “在哪?你不知道哇——”香葇抢白笑道:“这是圣上御赐给你的宅第啊!” 谢阿蛮闻言,面上一恼,挣扎着起身欲下地离开。 第十一章 颜容二八小娘(上) “宅第虽是御赐,但也无非是些砖石泥瓦而已,它们何罪之有呢!”这个声音止住了她抽身离开的冲动,重新跌坐回软榻上。 是呢!砖石泥瓦何罪之有呢? 她上了龙榻,是彩蝶的罪吗?是牡丹花的罪吗? 她的孩子没了,是草药的错吗? 她甚至连龙榻上的那个人都不应该去怪罪,何况是他赏赐的用砖瓦堆砌的漂亮房屋? 虽然她也不会原谅,把她推至皇权面前的所有必然条件,但是,她最该怪罪的是万众敬畏的皇权,而不是驾驭皇权的那个人! 她何必与一些无谓的东西较真!此时此刻,她已经没有任何力气与任何东西较真了! 花叶儿和云蔻丹起身福了福身,恭恭敬敬道了一声“李副使安好!”便退出去了。 “你来做甚?”谢阿蛮在失魂落魄中苍白地问了一句。 她提不起力气去稍微回忆一下,他昨天搭手相扶的场面。 边令诚不以为意,他上前一步,拱出小手臂供她搀扶,似乎早就料到她会避开,他竟也不恼,收回手臂,跟在步履颤微微的她的身后,做出随时上前搀扶的准备。 “为忠王,值得吗?”边令诚小心翼翼地探问。 “值不值得在心,旁人怎能看得清?你来这里,有事吗?”她急着把两件事连在一起说,只恐他接语频繁,拖延了时间一时半会出离不了她的视线。 “我是奉圣上之命,负责打理你的新宅第。我陪你一同参观一下吧,哪里不如意,我好汇报给圣上,算是交差。”他的声音在普遍阴柔的内侍官里,颇为少见的阳刚,只是唯独与她说话,少见的阳刚里掺杂着少见的柔情。 这下,她倒无话可说了,撑着身,随边令诚出了门。 “这是三进的宅院,偏房厢房厨房等等一应俱,完是按照三品妃嫔的宫殿配置。”边令诚在她身后躬着腰解释。 “圣上还真是有心了!”她鼻嗤一声,向帝王这份厚重的礼遇发出冷冷的嘲讽。 “最有心的是在这儿呢!”边令诚将她带出宅院外面,指着宅门上方一块牌匾。 “品岚苑!”她扯开嘴角,好玩味的名字!不错哪,天下苍生,天下万物,哪一样不是帝王的玩物呢? “其他‘十家’不过是普通的宅子,或大或小而已,没有妃嫔宅第的规模不说,亲笔赐匾,姑娘你可是头一份啊!”边令诚从来只称她“姑娘”,而不是“阿蛮”,也不是“谢阿蛮”或“娘子”。他大她七八岁,私心里只觉得“姑娘”这个称呼最亲切,在她身边围绕的所有人中,这样一个称呼,是他在她处所能得到的“唯一”。 “不过——”边令诚小心翼翼提醒道:“树大招风,以后你可就成为‘十家’之人的劲敌了,万事要小心些!” 阿蛮忽而停下脚步,边令诚在他身后冷不防,一个趔趄撞了她的后身。 “边令诚,你已经是堂堂三品左吾卫大将军,何苦谋得一个教坊副使之职?”阿蛮忽而发问。 “难道姑娘不明白吗?当然是因为你在内教坊,我才谋了个教坊副使之职呵!”边令诚想起初识她的样子,温和一笑。 第十二章 容颜二八小娘(下) 第八章颜容二八小娘(下) 那时边令诚于边关讨伐叛贼凯旋,圣上宴请犒赏。赏宴之后,前来奉舞的正是左教坊舞伎谢阿蛮,一支独舞《游春梦》做为压轴出场,那是他初见她。 容颜二八小娘,两眼如刀,十指如葱,浑身如玉,半含娇态,逶迤缓步出屏帏,盈盈小腰如束,乐行舞起。 好一个拧身望云!好一个银索缠腰! 玲珑小身段,一会儿犹如蜻蜓点水,一会儿如燕穿柳林,一会儿又轻风卷浮云,一会又如流水缠草枝,那份灵动轻巧如飞如风,无人可比。细微时,细针密缕,有如抽丝剥茧;豪放时,洒脱不拘,恰似白虹贯日。精致处不显鄙吝,豪迈处不显凌厉。 边令诚看痴了自己,就那样一段伶人的身子而已,是怎样辗转出那般婀娜舞姿的!她是广寒宫降到凡间的嫦娥吗?还是飞燕转世?他简直移不开自己的眼睛! 她惊艳了他的眼,惊动了他身为半男人的一整颗心。 “好。现在,我已经是圣上的人了,你对我,就死了那份心吧!”原来她的话在这里等着他。 “呵呵!”他竟笑了,“正因为你做过圣上的人,却又非妃非嫔,我当更有希望得到你——说不定哪日,圣上会将你指给我做对食!” “你什么意思!”阿蛮凝眉怒对道:“一个从龙榻上爬下来的残花败柳,刚好配得上你这个阉人是吗!”她就是一团火种,一点就燃旺。 “不不不!姑娘,我,我我不是那个意思,你不要生气,不要生气啊!”边令诚追着阿蛮赔不是,后悔地连连扇自己嘴巴。 “走开!不要让我再见到你!”阿蛮怒发冲冠喊道。 “好好好!只要姑娘你别生气,我办完我的差事,马上就消失,马上!”边令诚诺诺讨好。 阿蛮气冲冲的往院子里奔,被不知何时冒出来的小厮小婢撞的一个踉跄。 “你们是何人!”她没好气的怒问道。 边令诚朝他们怒喝一声:“一个个没长眼的!没见姑娘过来吗?胆敢冲撞姑娘的身子!给我跪一边去自行掌嘴五十!”边令诚阴毒诡诈的名声在外,小厮小婢们一下个吓的噤若寒蝉,一路小跑着自寻角落掌嘴去了。 边令诚紧随阿蛮身后解释道:“这些是御赐的奴婢,这么大的院子,没有人打理着怎么能行?再说,姑娘现在身份可不是普通的教坊舞伶了,身边没有个得力的人侍候着,成什么样子!这不是打圣上的脸嘛!” “这又是圣上对我额外的恩宠吧!别的十家也不过是自己花钱雇佣三五奴婢而已!”阿蛮冷声道。 “哪里!这是我的主意,不过圣上同意了,要我亲自为姑娘挑选得力之人。这不,我把他们带来了,姑娘不妨看看,合你眼缘的就留下,不合你意的就打发掉。” 阿蛮看也不看,挥袖向房内走去。“部打发走,一个也不要!” “啊?”边令诚有些许不解,却也不敢违拗。 阿蛮私心里,已经定下一个去处。 第十三章 情同手足是姊妹(上) 云韶院。 阿蛮从步辇上走下来,抬头望着“云韶院”三个字,深深叹了口气。 想一年前?????? “啊??????”“啊??????” 一声迭一声的惨叫声传至耳畔,阿蛮顾不上多想,提裙飞快向院里跑去。 “罪人的女儿也配吃饭,竟敢偷我厨房的东西!” “瞪什么瞪,自以为是谢阿蛮的好姐妹就有恃无恐了吗?告诉你们,你们的好姐妹正享受荣华富贵呢,早把你们忘脑后去了!” ?????? “住手!”阿蛮怒喝一声,那女教习闻声望过去,吓的一把扔掉手中鞭子,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阿蛮,噢不,谢阿蛮,娘子,你,你来了啊!”教习哆嗦着不知所言。 阿蛮看也不看她,径直跑到被鞭笞的体无完肤的两个面容相似的女子面前,将她们一一扶起。 “对不起,怀瑾,握瑜,我来晚了,你们受苦了!”阿蛮哽咽道。 同胞姐妹相互对望一眼,而后面向阿蛮微微一笑。 姐姐怀瑾道:“我们就知道你一定会来看我们的!” 妹妹握瑜道:“你迟迟不来,一定有自己的苦衷!” “好妹妹们,这次我来不是看望你们,而是——接你们离开这里。”两姐妹闻言一惊,又对望一眼再齐齐看向阿蛮,阿蛮又道:“体己的话我们回去再说!” 阿蛮转脸向跪在一旁筛糠似的教习,道:“以前你是怎样将鞭子落在我身上的,我不屑与你计较,可是今天,碰巧让我看到你无端对我的妹妹们动手,我断断不会饶了你!” 教习狡辩道:“谢娘子,噢不,阿蛮,这,这,哪里是无端啊!这两个是罪人之女,我是——” “她们的父辈已然以性命得到了应有的惩罚,他们的女儿用得着你来惩罚吗!你以为你是谁!”阿蛮懒得再跟她废话,转脸向怀瑾握瑜道:“她是怎样鞭打你们的,你们现在就上前来,加倍的还回去!” 望着阿蛮伸到面前的鞭子,两姐妹怔了一怔。 姐姐怀瑾性子柔弱一些,伸出的手猛然缩了回去。妹妹握瑜不同,她的泼辣爽直使她觉得眼前机会难得,上前一把接过鞭子,走到教习师傅面前,左右挥舞着,不屑几下,就将教习抽打的屁滚尿流。 阿蛮冷笑一声道:“握瑜,尽管放开力气打,打死了也不要紧,打死了,这条命,算我的!” 未及将人打死,握瑜已然没了力气,她把鞭子一扔,瘫坐在地上。 阿蛮和怀瑾上前扶起她,三人相互你望望我我望望她,像是劫后余生似的,傻笑了几声,再抱成一团。只坐了一小会儿,三人相互搀扶着,慢慢地调着步子,踏出了云韶院的门。 品岚苑里除了无人侍候,御赐被褥粮钱一应俱。三人曾是同在云韶院自食其力惯了的,做起生活琐碎事来,不在话下。 三姐妹共同下厨,纷纷亮出自己的拿手好菜,围着灶台一通狼吞虎咽,吃饱喝好后,又打来井水烧热,三个人在木桶里各自泡冲自己的污垢和悲伤,休整两天之后,再次面对面的三个人容光焕发,与之前的自己相比判若两人。 妹妹握瑜不住的为一年以来第一次的温饱感慨万千,阿蛮听着笑着,偶尔接应上几句。 三人都产生霎那的幻觉,幸福的感觉大约就是这个样子罢! 姐姐怀瑾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却见阿蛮将身后两只一模一样的包裹放在身前案上,向怀瑾握瑜两姐妹身前,推了推。 “这是何物?”两姐妹异口同声不解地问道。 “这是我,能为你们做到的,最好的安排。”阿蛮笑着说。 “什么安排?”两人同声又问。 第十四章 情同手足是姊妹(中) “出宫去吧!离开这里,隐姓埋名重新开始你们最想要的日子。在外面,不会再有人因为你们的身世责难于你们。”阿蛮认真的望着她们说道。 “阿蛮,你——”怀瑾语结。 “阿蛮,你带我们出来,难道不是要我们姐妹朝夕相伴吗?”握瑜急切问道。 “以前,我们在一起时,我就无能为你们担起一片安稳的天地,今后,我怕是更做不到,与其这样,不如借此机会,帮你们安排一个相对好些的前程。”阿蛮依依不舍的说道。 怀瑾向欲言又止的握瑜摆了摆手,轻声道:“阿蛮,你告诉我,你走出云韶院这一年来,为什么没有想办法将我姐妹接出去?你明明知道,云韶院的日子比牢狱不差多少!” “怀瑾,你——” “握瑜你休要说话。”怀瑾一双乌黑的眼睛噙着泪水,定定的盯着阿蛮的脸,“阿蛮,你告诉我,为什么!” 阿蛮难过的低下了头,又抬起,望向一侧,轻轻吸着鼻子,不肯说话。 “不肯说是吗?”怀瑾将眼神由阿蛮的肚子上巡视一圈,收回目光望着阿蛮,凝眉问道:“好!我来问你另外一什事——你肚子里的孩子呢?” 怀瑾心思缜密,三天前阿蛮出现在她们的面前,她就发现情况不太对劲,眼下,她终于找到合适的机会开口。 握瑜这才恍然大悟道:“可不是!初有身孕,你就跑来云韶院找我们道喜,现在算来,应该有六个月了吧,怎么你的肚子??????” “没了。”阿蛮摇了摇头淡淡地说道。 “怎么回事!”怀瑾握瑜展现了同胞姐妹天生的默契,急切问道。 阿蛮没想到自己在叙说自己那般痛苦的过往之时,竟然能平静如止水,倒是怀瑾握瑜两姐妹为她平静表相下的煎熬,难过不已。 怀瑾反握了阿蛮的手,道:“那是你跟忠王的血脉,怎么就——”她说不下去了,她不知该如何安慰昔日要好的姐姐,面对痛失爱子的母亲,仿佛所有的安慰都是苍白无力的。 握瑜激动道:“都是这个圣上!天下的女人那么多,为何非得阿蛮不可!难道他不知道阿蛮是他儿子心爱的女人吗?帝王又怎样,帝王就可以为了一己私欲不顾人伦吗!” 怀瑾不理会握瑜徒劳的碎碎念,直直瞪向阿蛮道:“在你最痛苦最伤心的此时此刻,你要把我们赶走是吗?” 怀瑾压下哽咽继续道:“我再替你说一说,出了云韶院的这一年,你为什么没有想办法将我姐妹接出去——你一直也没躲得了武惠妃的算计,对不对?” “怀瑾,我——” “虽然我不知道她到底有什么把柄在你手里,使她千方百计的要将你杀之后快,但我知道,她根本不是能够善罢甘休的人!” 握瑜恍然大悟,她才理解怀瑾的咄咄逼人,继而抢白道:“我明白了!阿蛮你,你,你是怕连累了我们才不来找我们的对吧?” 怀瑾咬唇道:“我梁氏姐妹虽是罪人之女,但我们的罪人父亲从小就教我们重情重义!我们姐妹求的是共同患难的手足姐妹,而不是情大于天的恩人!” 握瑜点了点头道:“阿蛮,你这一个大恩之举,把我们推入了一个无情无义的境地啊!” 阿蛮转过头来,哽咽道:“谢谢你们能理解我,那时,云韶院虽然日子难捱,毕竟你们可保留性命。如今,我的险境未曾解除,以后,我要做的事,恐怕比面对武惠妃的算计更为凶险。我怎么能将你们救出狼窝又送入虎口!要知道,曾经,你们也是我的救命恩人啊!” 第十五章 情同手足是姊妹(下) 怀瑾道:“自从一年前初入云韶院,只有你把我们当人看,偷偷给我们送东西吃,频频为我们解围,你救我们的命,不只一次两次啊!那时,我们的姐妹缘分就已经注定了!如今,在你最需要陪伴的时刻,不要赶我们走啊!” 握瑜将两只包裹挥下案几,上前分别握住两个姐姐的手:“从此以后,我们三人,荣辱与共,生死与共!” 阿蛮仍是不忍心,左右望了望两张一模一样的脸,道:“你们选择的是,与我一起奔赴无知的未来呀!” “那又怎样呢?”怀瑾道:“有了我们,你的未来就不是无知的了!” 握瑜接语道:“我们将是你的左膀右臂,你的未来必将胜券在握一片光明!” “不要赶我们走啊!”两人诚心乞求道。 阿蛮重重地点了点头,分别握住两姐妹的手,道:“日后,不论我的结果如何,我当拼尽我力护你们周!” 三人双手,更紧地交握在一起。 又过几日,三人用过早食,坐在一处闲聊。 阿蛮道:“这品岚苑太大,我真后悔意气用事,男仆女婢都打发了,现在才察觉没个人使唤真是处处都不方便!” 握瑜打断道:“这还用得着你操心吗?以后你的饮食起居由我二人照料就够了!” “不可!你们是我的姐妹,怎可劳你们为我做奴做婢?”阿蛮道。 “那有何不可——” “当然不可!”阿蛮想了想,道:“这样吧,以前在云韶院时,可有你们交情不错的姐妹?如果她们愿意,就带她们来做个洒扫侍婢,你们看,可好?由你们两个帮我打理一下苑中上下事,管理这些人,我倒是放一百个放心!” 握瑜笑着点头:“不但我觉得好,她们一定也觉得是天大的好事,每日在那种鬼地方挨打挨骂,吃不饱穿不暖睡不好,倒不如做个洒扫侍婢来得幸福呢!阿蛮你放心,这事就交给我去办!” 半晌没有言语的怀瑾突然开了口。“阿蛮,昨天一晚上我都没睡好觉,脑袋里总觉得一些事有蹊跷!” “什么事?”阿蛮问道。 “我思索着你说过蝶幸的事——别说花蕊棵棵花蜜饱满的牡丹花,蝴蝶都不见得飞上去停上一停,何况你那个被你掐去了花蕊的牡丹呢?” 听怀瑾如此一提,阿蛮心中一惊。 阿蛮蓦地想起,初承圣恩那日,坐等君来时,她恨恨地扯下发髻上的牡丹花,一心想要将那只罪魁祸首弄碎了揉化了,好歹宣泄一下心中愤懑,不想那时,她那双欲行凶的纤手被两个侍婢拦了下来,侍婢紧张地将她千叮咛万嘱咐一番,说圣上见不到这朵牡丹花会龙颜大怒的,她这才手下留情,放过那朵牡丹。 望着有惊无险躲过一劫的牡丹,卷了暗黑色的花边,阿蛮又开始同情于它。当它被折离枝头的那一刻起,它的命运就已走到最后,何苦提前送上它一程呢?为了安慰它的无辜和悲惨的命运,她将它放在鼻间,吸入它生命的最后一抹香气。 咦?居然有一丝丝香甜气息!难道是耳目渲染了美人的香气?阿蛮自然不会这般觉得,她伸出舌尖,将它蔫萎的花瓣轻舔了一下,真的好甜! 她从小长大的悦乐教坊的后院,每年都种好多牡丹花,可是她从来没有嗅过那么香甜的牡丹花!当她犹疑不解之时,就被两侍婢夺去了牡丹重新别在发髻上,然后她就被蒙上面纱,被告之,圣上已至。 现在经怀瑾一番提醒,阿蛮倒真觉得那只牡丹花有些蹊跷了。 第十六章 识破牡丹心(上) 阿蛮醒然道:“握瑜,咱的品岚苑中可有牡丹?” 握瑜道:“我昨天带几个小婢子前前后后绕了一圈,后园西南角,有不少牡丹花呢!要说圣上给你这宅子还真是用心,听家丁说这原先是一个富贵人家住的,后来获了罪,就给抄了,圣上派人把这里按照你喜欢的样子重新修葺了一番!” 阿蛮低声道:“他岂知我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 怀瑾见阿蛮面色微愠,向妹妹冷喝一声,责备道:“握瑜,说牡丹花的事呢,你乱打什么岔!” 握瑜顿觉失语,讪讪道:“牡丹花有的是,阿蛮,要我着人摘几朵插瓶吗?” “不必插瓶,取形状颜色大小大体相似的花各十朵,放在案上即可。”阿蛮吩咐道。 “好,我这就去。” 阿蛮又向怀瑾道:“你着人取些蜂密来,兑少许清水。” 怀瑾虽然不知阿蛮所言为何,却也不问,退下去照做。 阿蛮独自将二十朵花部掐去花蕊,又将其中十朵洒上少许兑水的蜂蜜,十朵洒上清水。大约半个时辰后,她将十朵花上的蜂蜜水抖掉,因为她记得,从内官放出彩蝶到彩蝶落到她头上的时间,大约是半个时辰,那时,彩蝶就一直附在她的头上,吸吮至饱才行飞离。 又过了两个多时辰,这些离枝的花朵所经历的时间,大约与当日她头上的那朵,时间相同。 她怕自己会判断失误,她嘱怀瑾和握瑜帮她分辨。 “这朵有点甜,这朵没有。” “这朵不甜,这个甜。” 怀瑾和握瑜不断地做出自己的判断。 握瑜不解地问道:“奇怪了,这十朵怎么会这么甜呢?” 阿蛮颤微微的取过一朵,放在鼻间闻嗅,又伸出舌尖舔了一下。 瞬间,她的上身晃了一晃,双肘抵在案几上。 “就是这个味道,那天,那朵花,就是这个味道!”阿蛮喃喃出语。 怀瑾恍然:“难道,那天,是有人在牡丹花上做了手脚?” 握瑜惊道:“有人在阿蛮的牡丹花上洒了蜂蜜水?是谁!” “还能有谁?”怀瑾道:“除了那个人还能有谁?” 握瑜道:“当初她们两个跟阿蛮一起被发配云韶院,我一眼就看出她不是什么好鸟,她当武惠妃的耳目也就罢了,没想到她竟这么残忍!” 怀瑾推测道:“这次她所作所为不像是为武惠妃下的手,而是为了她自己!” 阿蛮道:“怀瑾你说的没错,武惠妃要的是我命,而她比武惠妃更残忍,她要的,是我孩子的命!” 怀瑾又道:“阿蛮,难不成,她也知道你怀孕了?” 阿蛮冷笑一声,艰难开口道:“我和她朝夕相处这么多年,想要了解我,凭她的心思,并不是难事!我有孕的事,能瞒得了别人,也必然瞒不过她!” “什么东西!”握瑜义愤填膺道:“从小长到大的姐妹,竟然狠心这般自相残杀!我去把她捉了来,非得要她跪下来给阿蛮认错不可!” “握瑜,你那急火火的性子什么时候能改改!”怀瑾一把拉住妹妹。 “握瑜,没有用的,事情过去太长时间了,我们没有证据,不会把她怎么样的,再说,即便能把她打入大牢,我也不能那么做,毕竟我们——算了,我记得,好久没有与这位从小长到大的姐妹聚一聚了!怀瑾,你就走一趟左教坊,邀请她们来吧,就说我要与她们叙一叙,姐,妹,情,谊!” 第十七章 识破牡丹心(中) 琉璃瓶里上好的葡萄酒还剩了一指厚的酒底,阿蛮伸出三个月前取过内侍木盘里鲜艳牡丹花的纤长手指,把天鹅长颈似的瓶颈一把握住,猛然晃动几下。惺忪的醉眼被烛光映衬下的酒色闪烁的更加恍惚。 “怀瑾,添酒!”阿蛮握起琉璃瓶往身后一抡,怀瑾紧张而精准接下酒器,递给身边小婢。 “来!”阿蛮向面前的两位姐妹道:“叶儿,香葇,我们干了这杯!” 三人将酒一仰而下,不多时,酒杯被再次添满。 香葇道:“做了帝王的女人就是不一样,这御赐葡萄酒的味道都跟我们在坊里巷间的不一样!阿蛮,以后,要是再有被帝王宠幸的好事,不要忘拉姐姐一把噢!” “好事?”阿蛮醉笑一声,转脸望向花叶儿的脸,“是噢!真的是天大的好事噢!我能摊上这样的好事,还得谢谢叶儿呢!” “干嘛谢我!”叶儿面露虚色,偏转脸不看阿蛮,只把面前酒杯端起,灌了自己一大口。 阿蛮咯咯发笑,笑到一半,打了一个酒嗝。 “我们,做个游戏可好?”阿蛮提议道。 “什么游戏?”香葇眼睛一亮,她最喜欢吃喝玩乐。 阿蛮直直望向叶儿,戏谑道:“忆苦思甜。” “叶儿,这个游戏,就由我先开始,可好?”阿蛮问道。 “随你。”叶儿应了一句。 “两年前,我们三个初入内教坊,刚被选入三天,我们就被武惠妃以莫须有的罪名发落了云韶院,你们还记得吗?那个恶教习每天找各种理由打我,差点没把我给打死!”阿蛮说到这里,顿了一顿。 香葇瞪大眼睛接语道:“可不是!我们虽然也都挨打,不过她打阿蛮那鞭子分明就是下死手的打!还好阿蛮不认命,抡起一只琵琶把那教习砸的头破血流,自那以后,教习才不敢鞭鞭夺人性命似的打了!” 阿蛮笑了笑点了点头,“某些人就是想这般结果了我的命!偌大的皇宫,尤其是多灾多难的云韶院,死个把人,算得了什么!——谁教你触犯宫规来的,一顿毒打捱得过去,算你命大,捱不过去,就是你福薄!你们可知道?”阿蛮伸出食指,点了点香葇又点了点叶儿,又道:“这是有人给武惠妃出的好计策!看看,多好的计策啊!” “出这主意的人可真够恶毒!”香葇又打断道:“阿蛮不是我说你,当时我就劝你把这事告诉宁王,他要把你救出云韶院,还不是动动小指头的事!你偏不听!” 阿蛮摇了摇头,“你不懂,宁王不许我来内教坊采选的,我哪能让他知道?他要是把我提出内教坊,让我重回长安城的悦乐歌舞坊,也是动动小指头的事!我来内教坊的目的何在?我是冲着昇哥哥去的啊!他被关在十王宅,我得想办法接近他呀!不能让宁王知道,坏了我的计划嘛!” 阿蛮双手撑着案几直了直身子,“噢,说到昇哥哥了!后来我们替宜春院舞伎添充人数,得到机会去忠王府献艺,你们可知道我为什么没能得偿所愿吗?” “不是你的脚被野蒺藜给扎了吗?没能上台献舞,也就没有看到你心心念念的昇哥哥,不过,叶儿替你看到了,她回来不是一五一十把忠王的情形汇报给你了?”香葇说道。 “你们知道谁在我的鞋里放了野蒺藜吗?咯咯咯!”阿蛮笑的身颤抖,继而又道:“叶儿,其实那时我就知道,到底是谁干的!” 花叶儿清冷的面孔一紧,偏过脸不看她。 第十八章 识破牡丹心(下) 阿蛮死死盯着叶儿,笑了半晌,转而又道:“还有那次,寒冷腊月,我掉进了太液池里,我以为我是自己失足落水的,可是掉进里面之后,我发现有一个人拽住我的脚往下拉,岂图用大石将我压在池底,我才明白在桥上推我下水的那只手,根本不是无意的,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谋杀!” “噢,为什么今天我仍能坐在这里品尝上好的葡萄酒呢?”阿蛮抻手捏住叶儿的下巴,帮她摆正了脸,“因为不巧那时,我的好姐妹怀瑾和握瑜,刚好救了我。叶儿,这事你不知道吧?因为那个时候,我怕连累了怀瑾和握瑜,只说水底那个男人是我自己杀死的,武惠妃不相信又能怎么样呢?一个人求生的欲望太可怕了!她必须相信!她当然想迁怒于人,但是她苦于找不到别人帮我的证据,就像我找不到别人害我的证据一样!” “够了!”叶儿忽地站起身来,一脸愤怒的冰冷,“阿蛮,你为何对我说这些!” “这是我们的游戏呀?忆苦思甜嘛!”阿蛮依旧笑着,拉住叶儿,坐回原位,“我在忆我自己的苦,你这么激动干嘛?我们从小到大的好姐妹,叶儿——姐姐——你是心疼妹妹了吗?哈哈哈!” “其实——”香葇软软的谄媚道:“阿蛮,我是真的心疼你的,你不知道,当时有人发现被放在池岸上的你,大声呼叫,我跑过去看了,哎哟,你不知道我当时那个心哪,你要是给冻死了可怎么好?我上哪找你这么好的妹妹去——” “啪——”猛拍案几的是花叶儿,她怒目射向香葇,喝道:“关你什么事!” 香葇平日就对冰冷漠然的叶儿惧怕三分,一见她冲自己发出无名业火,更是吓了一大跳,不过好在有阿蛮,多少可做为她的依靠,所以她兀自嘟嚷了一下。“又不是说你推人下水的,发这么大火干嘛!” 阿蛮不急不恼,她把一只手轻轻覆上叶儿又要起势的手,紧紧握住。 “叶儿,你知道吗?三个月前我头上那朵掐掉了花蕊的牡丹,因何招蝶幸落吗?”阿蛮笑问。 “我怎么知道!”叶儿抽回手,无论如何提不起直视阿蛮的勇气。 “因为,它被人洒上了蜂蜜呀!谁不知道,蝴蝶最喜食的东西是蜂蜜呢!” 花叶儿猛然转过脸来,直视阿蛮的面容,双眸中泪光闪闪。 “你想不想听一听,我的苦呢?”叶儿深吸了一口气,仰起劈面惊艳的冷艳俏脸,缓缓道:“八岁那年,我被姐姐,也就是现在的花才人,送入悦乐歌舞坊学习健舞。半个月后,我第一次见到来找你玩耍的李浚。我想,八岁的孩子是不懂得爱,不懂得喜欢的,我只是单纯地想要和他在一起,玩耍也好,疯跑也好,哪怕他就跟在他身后也是好的,可是,他从来不肯正眼看我,哪怕一眼都没有,他的眼睛,他的心,只在六岁的你身上。他每次来找你,我都想靠近他,每次我都被他推开,一推就推了八年!” “当时,当时??????”叶儿哽咽一声,似乎难以再说下去。 第十九章 想君薄行 “当时,江湖上有名的‘雄妙娘子’公孙大娘一心收我为徒弟,要将她闻名天下的剑器悉数教授于我,我却拒绝了她的盛情,执意扔掉剑器,改学了软舞,阿蛮,你知道为什么吗?根本不俱软舞天赋的我,为什么扔掉学了五年的剑器,改学了与你一样的软舞?因为我听见忠王对你说,‘女孩子跳软舞好,身段柔柔软软的,多好看!’就为他这句话,我咬牙捱受教习不计其数的鞭笞,没日没夜以毫厘之数慢慢追赶!”叶儿继续平静复述,像是讲着别人的故事。 “两年前,忠王被禁入十八王宅,我痛的心都要碎了!我知道你要参加内教坊采选,所以,我也来参加。你们不是一直想知道,当年,我为什么要自请退出宜春院吗?” 香葇不合时宜的问道:“对呀,为什么呀?问你一直不肯说!宜春院多好呢!那可是正八经的宫嫔呢!有多少机会成为前头人为圣上献艺,多少机会能成为‘十家’呀,内教坊再好,不过就是按月拿例钱上职的罢了!你说说你,上千人就你一个特选进入宜春院,怎么就自退回内教坊了呢?” 叶儿缓了缓情绪,平静道:“阿蛮,还是因为你,因为你!” “因为阿蛮?”香葇含了一口葡萄酒,慌忙咽下去打断她,“这跟阿蛮有什么关系?是阿蛮让你退出宜春院的吗?” “因为你,阿蛮——”叶儿的大半个身子伏在案上,双眼狠狠瞪住阿蛮的脸,“因为你没有被选入宜春院,所以,我只好与你一起留在内教坊。我不能离开你,因为,忠王的眼里心里只有你,我只有紧紧跟随着你,他才能够看到我,然后我的好才有机会被他发现!我得跟在你的身后,为我的爱情寻求机会!可笑吧!可悲吧!哈哈哈!” “当然,我总算寻到了机会!”叶儿的思绪仿佛又回到在忠王府初见李浚那日的情景。“那次在忠王府献舞,我见到了他,唯一一次没有你谢阿蛮在场,我与忠王第一次单独的见面,可是,他居然抓住我的手腕,大声向我质问你的去处!我告诉他你在云韶院,他那张愤怒的脸瞬间绽开笑容。谢阿蛮,他是为你展开的笑容!为你,而不是为我!不是为我啊!” “后来,武惠妃得知了我们的关系,我不知道你怎么得罪了她,她对我一点也不避讳对你的必杀之心,她用花才人的性命,用我家人十三口的性命要胁我,要胁我做她手中的利刃,用来铲除你。我当然知道,借我的手,杀了你,对武惠妃来讲,是一举两得的事:两个教坊女子,为忠王争风吃醋,互相残杀。杀了你,是除了她的眼中钉肉中刺;死了我,不但是灭口,还能以我的尸体平息宁王的愤怒。看看,多如意的算盘!” 阿蛮深深地笑了一笑,“可是,你没有想过,我若死了,她必然杀了你灭口!你一具如花朵般的美丽年华伴着一颗爱而不及的蕊,未及开放即将毁灭!我若还活着,她尚且能留你一条性命,因为她找不到比你更顺手的利刃!” “哼!”叶儿冷笑一声道:“我何尝没有想过?只是,我没有选择!这对我而言,这未尝不是一个机会——如果这个世上没有你谢阿蛮,忠王也许会认真看我一眼。只要他肯认真的看上我一眼,哪怕下一刻就教我去死,我也心甘情愿!” 阿蛮笑了,笑得清冷妖艳,她轻轻地点了点头,口中喃喃出辞:“孤眠鸾帐里。枉劳魂梦。夜夜飞扬。想君薄行。更不思量??????” 她的眉头一皱,目光一紧,仿佛一滩沸水戛然结冰,一抹狠决之色极为罕见的出现在她憨善的面容之上。然而,这目光,在场的云蔻丹和花叶儿,比之怀瑾握瑜见过的更多。 此时的她们,各自惊愣在自己的惶恐之中。 第二十章 一种乱如丝 谢阿蛮想把玛瑙杯子添满,可是颤抖的双手怎么也不能精准的找到杯口。她索性把杯子挥到一边,中手握起鹅颈琉璃瓶,头一仰,半瓶的红酒咕咚咚灌下肚去。 啪地,空瓶摞案,她直视花叶儿惶惶的面容,尖声叫道:“我的孩子是无辜的!知道吗?我的孩子是无辜的!” 又啪地一声,空瓶在花叶儿的额头上撞落,几乎同时的,叶儿额上的血渍大滴大滴滚落,跌碎在莹莹闪烁的琉璃瓶身。 叶儿未曾伸手按止额头,由着那血滴着流着,她的人就那么呆着愣着。 “花叶儿——”阿蛮继续嘶吼:“就算,就算对不住你的是他李浚。好吧,就算,就算吧,就算我谢阿蛮也对不住你,可是我肚子里的孩子,他没有对不住你!” 阿蛮一把拉起叶儿沾着血渍的双手,歇斯底里:“你的这双手,到死都沾着我孩子的血!你到死,都背负着一条三个月的生命!” 花叶儿一张冷脸垮塌下来,苍白的双唇上下动了动,想说什么,终究没有说出来。 半晌,房间里的所有人惊呆了半晌,房间里的空气凝滞了半晌。 谢阿蛮抬起匍匐在花叶儿双手间的头,抽回手,摇摇晃晃地直了直腰。 “香葇,带她离开这里!”阿蛮向被震惊地一言不发的云蔻丹麻木说道。 怀瑾上前推了推云蔻丹,又向呆呆地花叶儿瞟了一眼,云蔻丹这才回过神来,踉踉跄跄地上前扶起花叶儿,两人向门外走去。 “花叶儿!”阿蛮叫住她。 阿蛮背对着叶儿,一字一句道:“今晚,从你的双脚,踏出我品岚苑门槛的那一刻起,你我的姐妹情谊,一刀两断!” 花叶儿重新拾起步子,踉跄向外。 第二日一早,云蔻丹进门的时候,谢阿蛮正在把酒寻醉。 “春情多艳逸,春意倍相思。愁心极杨柳,一种乱如丝。”一字一字由她的薄唇迸出,犹如冰碎落盘,冽、脆、锐、硬,有。 香葇上前拔掉她手里的酒杯,劝道:“一大早的喝什么酒呀,你就作践自己吧!” 怀瑾上前道:“我们都劝了一早晨了,根本劝不听!你要是能劝得动她,可该好了!” 香葇又抢了一次酒杯,大声道:“过会儿对亲,幼娘和四娘都要来。四娘还好说,幼娘看你这样子,不是要心疼死了!你也真是忍心,让她看到你这副死不起活不起的样儿!” 这句话果然奏效,阿蛮摞下酒杯,拍着自己的脸,一会儿问怀瑾,一会儿问香葇,看不看得出来?嗯?脸红吗?看得出来吗? 香葇也不瞒她,“看不出来才怪!你不好找个理由不见她们啊!反正你有特赦牌,什么时候出宫回坊里看望她们就是了!” 阿蛮咯咯一笑,醉意朦胧道:“对噢,想不到香葇你还挺聪明的呢!” 香葇瞪了阿蛮一眼,认真道:“我来找你是有事想要问你。” “你说。” “你和忠王的孩子,真的是叶儿害死的吗?”香葇白皙圆润的脸庞渍出了细汗。 阿蛮酒醒了一半,望了一眼门外,默然。 香葇表情一哏,好像才得到确定似的,又道:“以前,我也想过她做出那些伤害你的事,可是后来觉得没什么证据可以证明是她干的,再者说,这么多年我们同榻眠同锅吃,我总以为她还不至于做那些事,可是没想到——哎——” “你一大早来找我,专程为叙旧么?”此时的阿蛮最不喜听见的就是以前的林林总总。 “不不不!”云蔻丹摆了摆做手伎的漂亮手指,“我来是想问你——阿蛮,你会杀了叶儿吗?” “要是搁以前,你一句话,宁王就把什么都帮你做了。现在,我相信你自己就有那个本事。所以,我想知道,你会杀了叶儿吗?”香葇解释道。 阿蛮愣了愣,杀?不杀?她没想过。但她知道失子的痛,能够支撑她要了叶儿的命,可是又一转念,叶儿一条命,够吗? “是她叫你来的?”阿蛮斜了她一眼问道。 “怎么会?你知道她的性子!是我,我想问问你——阿蛮,你不要杀她呀,其实她——” “怀瑾,送客!”阿蛮不想再听下去了,此时的她,乱成一团麻。 第二十一章 五陵年少风流婿(上) 清早,怀瑾敲了半天的房门,没有人应声,她破门而入,发现整齐的床榻根本无人。 怀瑾急的大叫:“不好啦,快来人!阿蛮不见了!阿蛮不见了!” 握瑜闻声前来,一把捂住同胞姐姐的嘴。“叫什么叫?阿蛮去十王宅了!” “什么!”怀瑾拨掉妹妹的手,惊讶道:“又去找忠王了?” “哪能啊?”握瑜道:“阿蛮说去看看永王。” “看永王?哎——”怀瑾叹了口气,“也好,三个多月没出门了,出去透透气,也好。” 永王府。 李隆基第十六子永王李璘,百无聊赖的耍弄着手中的毛笔,斜睇着面前发呆的谢阿蛮。 其实不必特意斜视,他天生奇丑无比,歪颈,斜视,大小眼,肩歪,但这些都未影响他聪颖天资,他过目不忘的本领是宫中一绝。 只是他的天赋异禀未曾得到皇室亲人的独特宠爱。在他五岁那年,生母郭顺仪病逝之后,就连洒扫奴婢都懒得多看他一眼。 三王子忠王是阖宫上下唯一的例外,忠王将他带回月华宫中,母妃杨贵嫔虽不喜见李璘,但她了解自己亲儿向来固执己见,只当他宅心仁厚,也不多言。 忠王对李璘如兄如父,疼爱极甚,甚至每夜搂着他入睡。这份独一无二的庇护,使他安长大。 此时,他坏坏一笑道:“还是忘不了三哥不是吗?” “啊?璘,你说什么?”阿蛮打起精神问道。 “哎呀,想他就去找他嘛!干嘛在我这发呆?”李璘推了推她。 “呃,我就是来看看你,好久没来看你了,不知你吃穿用度,这帮势力的奴婢侍候的可还好?”阿蛮像是打量自己孩子似的,扳着李璘的肩膀,左右探寻一番。 最初,阿蛮是受了忠王之托常给这个王子一些照拂,时间一久,她发现,自己对他的那份用心早就脱离了忠王的托付。因为彼此雷同的身世,使她发自内心的愿意给他更多的爱和呵护。 “哎呀,你就放心吧,有你的威风在那震慑着,就算他们有十个胆子,也不敢像从前那样虐待我了!” 阿蛮笑了笑,想想也是。记得第一次见他,他被那些恶奴诓到树上摘果子,小小年纪的他不敢下来,哭喊着哀求下面奴仆帮忙,那俩恶奴一脸伪善教他放心下来,他们就在下面接着。小孩子信以为真,果真跳下树来,结果扑了个大空,后脑朝地砸在青石地上,痛的嚎啕大哭,俩恶奴乐的前仰后翻。 阿蛮见状,回头直奔御前,把看在眼里的,听在耳里的细枝末节,悉数汇报给了大唐皇帝李隆基,并提议把那俩恶奴当场各自杖责一百,以儆效尤。 李隆基对十六儿多少有些薄情寡义,当着包括宁王兄长在内几位近臣的面,拗不过小阿蛮的咄咄逼人,也是碍于皇家颜面有损,不得不指派了御前内侍高力士陪同小阿蛮一起,到永王府发落了那俩恶奴。 永王李璘的日子果然有了天翻覆地的变化。自那之后,他的衣着是干净新鲜的,他的床褥是四季更换的,他的饮食是丰富精致的??????他在十八王宅所受的待遇没有比其他王子高出百倍,至少与兄弟们的待遇持平。 阿蛮常于永王府的探寻,使得李璘所处的良好条件得到长久维持,少年的身体不受阻碍的拔节。 “嗯,几个月不见,又长高了不少!”阿蛮又冲他笑了笑。 “阿蛮,你还没回答我的话呢!”李璘提醒道。 “啊,什么话?” “我问你,干嘛不去找三哥,在我这发呆做甚?” 第二十二章 五陵年少风流婿(中) “噢,我——”阿蛮一时语结,不知如何自圆其说。 “难道他们说的都是真的?”李璘自问自答道:“不,我不信!任谁也阻止不了你与三哥的感情,圣上也不能!” “璘,你在说什么?” “你不用瞒着我,我都听那些来回采购的仆人说了,不过我绝不相信他们所言!从小,我就坐在三哥膝上听你和他的故事,你们的感情是谁也斩不断的!圣上也不能!”他情绪激动起来,暴露了天生的暴躁之性。 “不提这件事了好吗?”阿蛮近乎哀求的语气使他动容,他不忍心再让她因往事伤心,果然闭口不提此事。 “今后你可要小心些了!”忽而平静下来的李璘轻描淡写道。 “这话从何说起?”阿蛮不解地寻着他转过去的脸追问。 “武惠妃能放过哪个得幸的女人?不屑说妃嫔,就是普通的宫人、十家她也不会放过!”李璘转过脸来,歪着的脖子凑近阿蛮,然后他指着自己的脸,道:“你以为我这张脸是天生如此的吗?” “嗯?”阿蛮眉头一皱,“难道不是?” “我阿娘郭才人曾深受圣上宠爱,初有身孕时,就被武惠妃的人逼迫喝下堕胎药,没想到经过烈性药物的洗礼,我仍存留性命,这只这副皮囊废了!也就因为我这张脸,圣上开始冷遇阿娘,我这个罪魁祸首成了阖宫上下避之不及的人物!” 阿蛮望着面前这个后宫争斗的产物,半晌惊愣。 李璘坏笑一声,又道:“这事三哥没对你提过吧?三哥还真是宠你,怕你被这些肮脏玷污了耳朵!不过,现在你没有必要躲避了!” 阿蛮缓下心神,伸手轻轻抚了抚李璘畸形的脸,满眼疼惜的看了又看。 “我会当心的,你放心吧!” “我怎么能放心?你手里有她的把柄,她会放过你?现在,你又成了圣上的女人,这对你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 “璘!”阿蛮惊叫一声,“你都知道什么!” 他知道她惊讶的是他所说的前半句。 “哼,别以为我不知道阿娘是怎么死的——阿蛮你知道吗?其实阿娘并没有发现武氏那些苟且之事,发现那件事的是我,阿娘为了保护我,故意露了马脚,才遭武氏灭了口!” “璘!——” “打你一入内教坊,武氏就把你盯的死死的,三番五次的想要害你性命,你以为你不说,我就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她死盯着你么?不过,还好有大伯父在,否则,你以为你有几条命给她陷害?” “不要乱说,这种事——” “我当然不会乱说,三哥早就叮嘱过我——我就是想要告诉你那个女人有多么心狠手辣,你一定要当心些!大伯父不可能时时刻刻地守在你身边看着你,唯有你自己多加小心,我可不能再没有了你!” 他激动的原地打转转,转身望紧了她的脸,无限的担忧中,夹杂着一丝对阿娘般的依赖,以及少年初遇的情愫。 阿蛮像平时一样,将她安抚在怀,轻轻摩挲他坚硬的发丝,直到他情绪恢复如常。 第二十三章 五陵年少风流婿(下) 大唐十八王子,寿王李瑁,在十八王宅狭长的夹巷里站成了一副人雕。 他双手抱臂,两脚分开,脚板仿佛钳入了地上的青石。 谢阿蛮远远望见那副人雕,一点也没有要加快脚步的意思,不过是把心里独对永王李璘的同情转换成了对王权的谴责——同样的帝王的儿子,凭什么一个墙里一个墙外?墙里的就因为子残母去,墙外的只因为子凭母贵? 够了,这就够了。这本就是皇宫的套路。阿蛮想。 阿蛮抬手向少年被怒火浸泡的通红的脸,挥了一挥。“在这干嘛呢?”她那一问无非是走个过场,根本没想得到他的回应,她早就了解透了这个任性的王子,就不能太把他当回事,所以,她也是阖宫上下身份低于他的人中,唯一一个见了他不行礼的。 她微一转身,绕开他,继续往前走。 “谢阿蛮你给本王站住!”他急不可耐又十分任性的腔调先身体一步追上来。 他伸开双臂挡上她,“我找了你好久你知不知道?你消失三个月,我知道你在大伯父家里,可是我母妃不让我出宫,没办法,我只好等着,等你回来。你刚回来就去找三哥,找完三哥你也不来看我,竟然去找十六哥,就是不来看我!害我把皇宫上下都翻了遍,听说你在这儿,我就在这等你,总算把你给堵住了!”在十八王子李瑁看来,他这个可以皇宫上下自由走动的身份,一点也不比被禁在十王宅的兄弟们好到哪去,至少他比不得忠王三哥和永王十六哥,因为至少,阿蛮还去看望他们,可自己呢,如果自己不找上门,阿蛮从来不会主动找他! 阿蛮像不认识他似的,上下将他扫视一番。“你找我有事吗?” “当然有——没有事就不能找你玩了吗?”自从两年前兄弟们被禁在十王宅,他就再也找不到好的玩伴了,他主动去十王宅里找兄弟们玩,被母妃武惠妃训斥了一番不说,兄弟们对他的态度大不如原来那般友好,有的甚至连门都不让他踏进半步。 是阿蛮的出现,给了他一丝热闹的人情味,填补了他空虚孤单的少年时光。 “没什么事,真的别来找我,我很忙!”他与永王璘同年,却不及永王懂事成熟,阿蛮越发不喜见他的孩子气。 “你忙什么?是父皇又召见你了吗?”他问的有些着急,连伸出去给她的手都憋成了深红色。 任性的王子口无遮拦,冒犯也直来直去,且不自知。她躲过他的手,懒得与他计较,径自开道。 “阿蛮,我要娶亲了!”他冲她喊。 “恭喜!”她背对着他敷衍。 “你知道,我要娶的人是谁吗?”李瑁顿了一顿,用更大的声音追着她的背影喊:“我要娶的人就是你谢阿蛮!” “你说什么?” 阿蛮重新出现在李瑁面前。 他似乎在纳闷她用什么样的功夫眨眼就飘到他面前来,眼看她要发作脾气了,却又陪上一个笑脸,不过那笑脸好像比她的脾气更可怕。 “我是说——”他把自以为傲的“本王”换成了“我”,顺带着把满心欢喜提到俊俏的脸上。“我要娶的人是你啊,我——” “你把我当什么!你们把我谢阿蛮当什么!我是你们父子的玩物吗?我谢阿蛮是天下男人的玩物吗!”她知道自己跟他犯不着生这样磅礡的气,想要打发他的心意还不容易吗!可是,谁叫他在她这个心情时撞上她呢! “阿蛮你看你怎么生气了?你不要生气啊,我没有那个意思,再说,这不关父皇的事,是我对我母妃提出的请求,我想我要是娶了你,父皇就再不会召幸你了。而且我,我,我本来就喜欢你,你知道的,我,我,我一直就想娶你为妻——母妃已经答应了,她说选个好日子,就把你娶入王府!当然,我母妃说让你做我的妾室,我想妾室也好,反正不管我有多少妻妾,我也只宠你——”李瑁已然语无伦次。 “够了!”阿蛮尖叫一声,吓得李瑁向后一个趔趄。 阿蛮略一思忖,转头问道:“这件事,圣上下旨了吗?” 李瑁老老实实的摇了摇头,他虽害怕阿蛮,可是皇室王子的任性与自信给了他底气,他发猛的捉住她的手握实。“我们现在就去求圣上,求一道赦书,我们就可以——” 阿蛮更猛地甩开了他双手的禁锢。“给我老老实实一动不动的站在这里,我一个人去见圣上!” “胆敢跟着我,这辈子你休想再见到我!”她恶狠狠的补充一句,异常有效地定住了他上前追索的脚步。 第二十四章 无心恋别人(上) 百福殿,武惠妃伴驾在侧。 阿蛮盈盈一跪,“内教坊十家谢阿蛮拜见圣上、惠妃娘娘,圣上万福,娘娘安好!”她稍一顿,把即将出口的“舞伎”改成“十家”,有意无意地往武惠妃的面上一瞭。 这对昔日的敌人随即在各自的意念之中厮杀起来,看不见的硝烟四肢百骸的弥漫,稍一不留神,就会喷薄而出。 李隆基闻声转身,不由面露惊喜,上前一步虚扶一下,着她起身——她得到御赐特赦牌那天起,同时得到他的口谕,来去皇宫不必通报,包括面圣。 “阿蛮,你来的正好!”显然,帝妃二人正在展开有关于她的交谈。 阿蛮莞尔一笑,“难不成,有什么好事要落阿蛮头上了?” 武惠妃雍容华贵的姿态上前两步,姣好的面容展开和煦的笑容。“可不是有好事嘛!本宫与圣上正在张罗你和瑁儿的婚事呢!” 阿蛮抬头直视武氏珠圆玉润的面庞,波澜不惊地笑,如深潭一般深遂的眼眸闪烁着,似在赞叹武氏的好计谋——想以儿媳妇的身份将她禁锢在眼前,拉拢不成,下手夺命也方便得多些。 阿蛮向武氏微微点头施礼,转而向李隆基福一福身,笑道:“既是阿蛮的婚事,怎么阿蛮现在才知道呢?” 李隆基尴尬的笑了笑道:“朕与惠妃也在商榷之中,仍未确定下来嘛!这毕竟是你与瑁儿两个人的事,当然还要过问阿蛮你的意思!噢,对了,就连宁王那里,朕也要亲自求取大哥应承才行!” “圣上和娘娘为阿蛮费心了!”阿蛮道:“自从那日蝶幸过后,阿蛮就想通了,天下之大,无非王权。天下哪个女人,不想成为圣上的女人呢?阿蛮也是女人,家世不比惠妃娘娘,舞艺不比华妃娘娘,才情不比冯婕妤,美貌不比花才人,娴柔不比任十家。阿蛮有幸得帝王垂爱,哪还有心恋别人呢?” 武惠妃忽而缷下如花笑魇,冷眸瞬间划过一丝阴险狠毒,转而觉得不妥,倏地又是和煦温婉覆面。“听说,当日圣上临幸过后,你可不是这副‘无心恋别人’的心态呵!对忠王的那颗心,不是这么快就有所转变的吧?” 阿蛮暗恨大唐过度开放的风气,盛世中的父子人伦皆可成为人前笑谈,羞耻何在!转而又想,自己不正是这人伦的漩涡中心吗?她在中间苟延残喘,借此机会挣前途挣命运,有何脸面去恨去批判?也正是皇室引领着对这种人伦之念,暗自的包庇纵容,才使得游走于皇室父子间的她,不被低贱反而更加贵重。 “哼!”阿蛮冷笑一声,“没错,阿蛮与忠王情深意浓时有,那时,忠王发誓一心对我,只要我一人为妻,只要我一人为他繁衍子嗣,可是事实呢?再有半年,忠王就要喜做人父了!他的心会变,阿蛮的心,当然也会变!”说时,她一双美目满含秋波,盈盈望着李隆基的脸。 第二十五章 无心恋别人(下) 三个多月前的那夜余韵犹存,如今美人娇羞含情,李隆基心底一荡,双目凝痴。 “惠妃啊,你也听见了,阿蛮的心意已经很明确了,还是为瑁儿另觅良缘吧!”李隆基朗声一笑,对武氏说着话,一双脉脉含情的眼睛却一直未在阿蛮身上绕开。 “圣上,瑁儿这孩子执拗的很,怕是——”武氏作出战略性的挣扎。 “欸——”李隆基打断惠妃:“阿蛮已经明确表态了,你我虽为瑁儿父母,也不可护短啊,毕竟强扭的瓜不甜嘛!” 武惠妃的心猛然一颤。遥想当年,圣上为她重置妃位,将四夫人九嫔削减为三妃六仪,晋为惠妃的她身为众妃之首,一切礼遇一如皇后;十年来,后宫女人中唯有她子嗣最多,除却不幸夭折的三位皇子皇女,成人成年的仍有五个。 帝妃深情是她苦心经营数十年的结果,她没想到,一夜得宠的小小舞伎一个眼神就让他魂不守舍! 她暗自积累着对李隆基的寒心,但对王权的敬畏和逆来顺受,使她把恨转嫁在谢阿蛮身上,就像她对待每一个争宠的女人一样。何况,她们之间还有旧仇未了。 阖宫上下,没有哪个女人胆敢在她的面前公然与圣上调情!谢阿蛮,本宫必将与你新帐旧帐一起清算!这是武惠妃用一记眼风对谢阿蛮实施的警告。 阿蛮斜瞥一眼武氏的背影,软软跌入李隆基的怀中。 “圣上,你可真够自私的!”天下人,胆敢这样直面指责帝王的,恐怕只有谢阿蛮一人。 “噢,此话怎讲?”李隆基将她无骨的手指捉过来,含在口中。 “你明知惠妃娘娘妒心之重,还当着她面对阿蛮极尽柔情,日后,她能给阿蛮好果子吃么?”阿蛮耍着小任性娇嗔。 “朕也是没有办法,情到浓时自然流露了,难不成还要朕忍着捱着?不过阿蛮尽管放心,堂堂帝王,定是能保护得了你就是了!” “阿蛮不信,若阿蛮日日在圣上眼前也就罢了,若圣上不在身边呢?一碗毒药,一口暗井,一条河都是上好的索命之物,阿蛮怕不知何是就香消玉殒了!” “不许阿蛮说这样的话!”李隆基伸手挡住阿蛮的嘴,面带几分愠色。“阿蛮日日守在朕身边就是了!” “咯咯咯!”阿蛮娇笑着,双手猛然抽出推离了李隆基的怀抱,整个人如蝶一般飞旋起来,“阿蛮说笑的,圣上你担心阿蛮了?咯咯咯,阿蛮的命才没那么脆弱呢!” 阿蛮远远旋身似要飞远一般,忽而又近到伸手可捉。她递给他一只手,任由他满怀激动的一拉,柔柔软软地一把就荡在他怀中了。 怕她再飞了似地,他把她抱紧。她那么娇软,面团似的,好像永远也抱不紧,不知哪下一个疏忽,又被她顺缝隙溜了,徒留一身被她轻易就撩拨起来的欲,望。 “小东西,别再跑开!”他以帝王深情的霸道将她钳制。 “嗯,不跑了。”她如小兔子般乖顺地点头,啃着他的耳朵软糯的吐气。 “阿蛮,可当真‘无心恋别人’了?”他用满溢柔情的目光含着她半边娇嫩的脸低声问。 她嘤咛一声,抬起头,抛出如丝媚眼,双颊羞上红晕,抵入他脖颈中轻磨。这便是无声胜有有声了。 她被他打横抱起,往龙榻上一步步靠近,她却在心中冷冷道,这才是刚刚开始而已,且就用王权为我未出世就被迫死去的孩子陪葬吧! 第二十六章 誓不辜伊 御前内侍高力士亲手将一碗温热的汤药递到谢阿蛮提早伸出的双手中。 高力士满脸抖索着对待儿女般畸形的挚情,长长的叹息了一声,“哎——” 阿蛮递给高力士安慰的一笑,将碗折到唇边,头一仰,颇有一些玉碎的坚决,一碗墨色汤汁瞬间见底。 “丫头啊,你这是何苦呢?圣上已有口谕,特赦你不必喝这汤药的啊!”高力士凝眉慨叹道。 “阿翁,这药,别人可以不喝,唯有我,必须得喝。”这是第一次侍寝之后高力士对她说的话,现在,她用来安慰他。 “当时那情况——哎——” “阿翁,虽然圣上已有口谕,但是现在,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知道,您能理解我的心思。” 她怎么可以怀上李隆基的孩子?不可能!不可以!绝对不可! 高力士稍微顿了一顿,悲伤地点了点头。 回到品岚苑,已是深夜。 阿蛮由三品妃嫔所用小辇上走下来,转身对着抬辇内侍道:“现天色已晚,所行不便,明日你几个来我品岚苑领赏就是。” 三五个小内侍连连谢着退回去了。 品岚苑安静的出奇,阿蛮左右望着空旷却明亮的院子,心生不解。 “边令诚,你怎么在这儿?”阿蛮愣了一愣问道。 “我听说,听说,寿王要娶亲,阖宫上下都传开了,这是,是真的吗?”边令诚紧张地说着话,一双手在暗影绰绰中同样紧张地摸索着阿蛮的手臂。 “是不是真的,关你什么事?又关我什么事?”阿蛮躲开他的搜索,冷冷开口。 “说这样的话——天下之人谁娶谁嫁皆与我边令诚没有半点关系,可是他要娶的是你,就关我的事了——” “边令诚!”阿蛮停顿脚步,大声喊道:“谁娶我也不关你的事!” “不不不!姑娘与忠王青梅竹马,情深意重,不屑说寿王就是圣上也代替不了忠王在你心中的位置不是吗?何况,何况你与忠王还有过孩子——” “你——” “姑娘不必惊讶我怎样知道此事的,圣上正是指派了我去封了那些奴婢的口——我的意思是说,只要你说不愿意嫁,咱们就去求一求宁王,求一求圣上也好,寿王他难为不了你的。” “寿王我是不会嫁的,我的事,用不着你操心!你请回吧,边副使!”阿蛮用背影下达逐客令。 “姑娘,无论你嫁不嫁谁,我边令诚,誓不辜伊,一辈子不辜负!”边令诚总算放下心来,他断定自己这颗心是不会动摇的了,哪怕转身回宅投身一众美伎的怀抱,他的心也是不可动摇的。 望着边令诚几欲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阿蛮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怀瑾,握瑜!”阿蛮转身进了房间,边走边叫道。 怀瑾握瑜坐在团垫之上,一个人都没有应声,两人面色凝重。 “怎么了这是?发生什么事?”阿蛮问道。 “听边副使说,那个杨思勖已被升为三品的左监门卫大将军!”怀瑾咬牙道。 “他的双手沾染了我父亲满面的鲜血!”握瑜切齿道。 “所以呢?”阿蛮转脸向她们问道:“你们分明是以姐妹情深的缘由留在宫中,就是为你们的父亲报仇,对吗?” 第二十七章 留得青山在 怀瑾握瑜两姐妹面色一怔。 “不是这样的,阿蛮,你知道我们——” “跟我进来!”阿蛮喝道,起身引着她们两个往里间走去。 梁氏姐妹极不情愿的退回到房间,与阿蛮相对而坐。 “拿出来!”阿蛮眼皮抬也不抬,一边自顾自倒了一杯水,一边轻描淡写的说话。 “什么?”怀瑾握瑜佯装不解地问道。 “袖子里藏的匕首,拿出来吧!”阿蛮端杯喝水,还是不曾看向她们,眼角余光却瞥见刀刃寒光闪闪,随着“哐啷”两声,两把一模一样的匕首被扔在案几上。 阿蛮啪的摞下酒杯,震的对面两姐妹身一愣。 阿蛮看了看这个,又望了望那个,一模一样的仇恨在一模一样的脸上喷薄。 “仇恨给了你们天大的胆子,可是你们有没有想过,再大的胆子也得有命来承载。只怕你们仇恨未了,先行丢了性命!”阿蛮斥责道。 “就算是报仇不成,我们也要奋力一博,否则,我们对不起死去的父亲!”握瑜咬唇道。 “就算是大仇得报,谋杀御前当红内侍,当朝三品大将军,你以为你们的性命还能保得住吗!”阿蛮道。 “那我们就死而无憾了!”握瑜又道。 “糊涂!”阿蛮道,“你们的父亲梁大海联合南部九部落造反,被捉之时,你父亲自行撞上围堵士兵的刀锋,只求能留下你姐妹二人性命,这些,难道你们都忘了吗!” “是的,没错。但我们父亲的谋逆之罪,已然用性命得到惩罚,那个李思勖他怎么可以那么对待我们已死去的父亲!”握瑜激动地说道。 良久未语的怀瑾哽咽出声,开口道:“我父亲刚刚身亡倒地,那李思勖亲手剥掉了他的脸皮,削去了他的头皮,父亲的干将苦苦哀求,求他放过父亲的尸身,可是他反而将那些求情的人捆绑起来,生挖其心,砍去手足——阿蛮你不知道,那场面有多残忍,我姐妹眼睁睁看着??????”怀瑾再也说不下去,只剩痛哭。 阿蛮一把将怀瑾握瑜揽在怀中,忍痛道:“我知道,我知道。正是因为如此,所以当初我一心想要将你们送出宫去,怕的就是像今天这样,你们重起复仇之心,伤人不成反伤己。” “阿蛮,对不起,我们姐妹虽心甘为你赴汤蹈火,但是,父亲的屈辱之仇,我们是一定要报的。”怀瑾哽咽道。 “即便如此,也不要轻贱了自己的性命。留得青山在,何愁没柴烧。恶人自有天来报,你们好好看着就是了!” 阿蛮这些话也是说给自己听的。 龙榻承欢之时,她的灵魂与肉体的冷静分离,这使她更加觉得生无可恋。以前,她的灵与肉都是忠王李浚的,如今,她的肉体是帝王的,灵魂却没了归属失了方向! 她的前途于她悲凉的心中更加晦暗了,她忽然不再确定是否为自己胎死腹中的孩子报仇血恨,她更想,随着孩子一同死去。反正,她活着亦等同于死去。 这样的她竟能对两个妹妹说出那番,郑重的珍视生命的话来,她把自己惊了一下。 对于梁氏姐妹身负那般深重的耻辱仇恨,阿蛮知道自己的安慰很是无力。 自那之后,她若离开品岚苑,出去探访也好,出舞也罢,定要指派姐妹俩其中一个跟随她同出入。同胞二人若不在一起,就翻不出什么大浪来,她这颗心也就稍得安慰。 姐妹俩的性命或多或少是系在她谢阿蛮身上的,由对梁氏姐妹俩这份责任牵扯着,她把自己的性命一天捱一天的延续下来。 第二十八章 如今时世已参差(上) 阿蛮来到赵丽妃的春华殿,远远见到杨贵嫔也在。 她忽然想起,后天是忠王之子的洗三之日,初任祖母的杨贵嫔定是来邀请太子之母赵丽妃参加孙儿洗三之礼的。 近半年她整个人皆在浑浑噩噩度日,然没有想到这层,不偏不倚的挑了这个时日来。 “阿蛮,来都来了,为什么不进来?”杨贵嫔的声音拦住了刚要转身的她。 阿蛮不得已,重新折回身来,进到亭中,盈盈向华妃和贵嫔跪拜。 “阿蛮,你躲本宫要躲到什么时候?”杨贵嫔的开门见山使阿蛮更加窘迫,低着头,红着脸,不知说什么好。 “贵嫔姐姐,快别难为这孩子了。”赵丽妃解围道。 杨贵嫔瞟了一眼赵丽妃,似笑非笑,又道:“本宫倒真想难为难为她,可是也得有这机会才行啊!这大半年来,她的人不曾出现过月华殿一回,节日宴饷时不得以见了,都是匆匆行个礼,话也说不上半句就不见人影了,可不是从前了呢!” 阿蛮听着杨贵嫔不轻不重的数落,硬着头皮上前一步朝杨氏跪下,揖首道:“是阿蛮的不是,还请贵嫔娘娘恕罪!如今时世已参差,阿蛮羞于面见娘娘!” “嗨,说什么时世已参差——”杨贵嫔叹息一声道:“不过就那点事,阖宫上下公开的秘密而已,难道就为这,咱们母女一般的情份就要断了吗?” 杨贵嫔的一翻慈母般的语重心长蛊惑起阿蛮满腹的愧疚,她几乎哽咽。“您是昇哥哥的母妃,一见到您,阿蛮就想起昇哥哥,总归算得上阿蛮的错,所以——” 赵丽妃打断道:“哪里是你的错!这孩子,跟你阿娘一个性子,总把错往自己身上揽——快起来吧!”当年李隆基为亲王和太子之时,阿蛮父母皆是太子府邸的散乐伎人,赵氏与杨氏都是阿蛮父母的旧识。 “谢华妃娘娘,谢贵嫔娘娘!”阿蛮起身坐在两位娘下首。 “你今日来可有事?”对赵丽妃的探望,阿蛮大不如从前频繁了。乍一见阿蛮,赵丽妃不免猜测她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前几日,舞宴后,太子哥哥对阿蛮说,华妃娘娘您身子不大见好,阿蛮便抽了空来看看您。”阿蛮说着向身后的怀瑾挥了挥手,“阿蛮跟幼娘学了一阵子,亲自下厨做了些潞州吃食,也不知合不合娘娘您的胃口!” 怀瑾打开食匣一一将碟盘放在案上。 “难为你还惦念着。看样子,味道一定不错!来,贵嫔姐姐,我们一道尝尝阿蛮的手艺。”赵丽妃笑着邀请。 杨贵嫔阿揄道:“今日本宫是沾了妹妹你的光了!” “贵嫔娘娘!”阿蛮娇嗔一声。 “说真的——”杨贵嫔又道:“再过一日,就是本宫孙儿洗三之日。阿蛮,你可是要去忠王府?” 阿蛮摇了摇头,“阿蛮一早接到内教坊安排,不过,那日阿蛮身子不适,不方便去的。” “糊涂啊你!”赵丽妃接语道:“莫不是一辈子都不要见面了?” “我儿本宫是了解的!”杨贵嫔长叹一声道:“阿蛮你别怪本宫啊,本宫早就知会了圣上,介时自有口谕传达你品岚苑,本宫孙儿的洗三之日,你必将要出现在忠王府的!” “贵嫔娘娘——” “阿蛮,难道你真心的不想再见他吗?”赵丽妃笑道:“贵嫔娘娘这是在帮你呀!” 杨贵嫔转脸佯怒,“本宫这是在帮自己!大唐皇室嫡孙降生,普天同庆,当然要请得动天下最好的舞伎捧场才更有体面嘛!” “贵嫔娘娘折煞阿蛮了,阿蛮去就是了!”阿蛮跪地叩首道。 第二十九章 如今时世已参差(中) 出了春华殿,怀瑾探望一番,见左右无人,才缓缓道:“阿蛮,以前你对我讲过杨贵嫔的城府极深,当时我就不信,今日面对面见了,亲耳听了,我还是对你的话表示疑惑!” 阿蛮抿唇轻笑,“这就更加说明她不是个简单之人了!” “她到底怎么不简单了?”怀瑾追着阿蛮问道:“你倒是给我说说看,让我也学习一二啊!” “那可是一般人学不来的!”阿蛮道。 “你倒说说看嘛!”怀瑾不依不饶。 阿蛮叹息一声,低声道:“你可还记得我对你说过的,当初刚入内教坊,在被武氏发落云韶院之前,我和叶儿香葇三人是有机会入侍忠王府的!” “对的,你说过,我记得,可是你没说你们是因为什么机会,也没说又因为什么没有进去!” “当然就是因为杨贵嫔!”阿蛮道:“我们刚进内教坊第三天,就被武惠妃盯上了,武惠妃以莫须有的罪名要将我三人杖责致死,我三人正在挨杖责之时,杨贵嫔恰好来内教坊,她在武惠妃的棍棒之下救了我们的性命,后来我们才被发配云韶院,得已保留性命!” “这是你跟武惠妃的纠结,与杨贵嫔有关系吗?”怀瑾不解地问道。 “接下来就有关系了!”阿蛮顿了一顿,怀瑾再不敢出言打断。 “一向淡漠闲散的杨贵嫔为何偏偏在那日到了内教坊?原来她是为她被囚禁在忠王府的儿子挑选舞伎来的,偶然间遇到我们正在受武氏责难,顺手救下了我们的命。” “既是她来为忠王挑选舞伎解闷的,那她就该选你们三个啊?为何眼睁睁地看着武氏把你们送进了云韶院了呢?”怀瑾忍不住又问道。 “因为她知道我与武氏的过节,她知道武氏不会放过我——她怎么会把一个危险之人安放在自己儿子身边?”阿蛮道。 “原来如此。”怀瑾问道:“可是,你和忠王那么好——你恨杨贵嫔吗?” 阿蛮点点头,“原来,恨过,但是现在,我不恨了。自从我失掉了自己的孩子之后,一个母亲对另一个母亲就没有恨了。” “可是,做为一个有情之人,你错失了与忠王长相厮守的机会哪!”怀瑾替阿蛮报不平。 “换了我是杨贵嫔我也会这么做的,你不知道,当年的忠王,险些胎死腹中——” “噢?这是怎么回事?你们宫里的事,还真是多种多样啊!”怀瑾笑了一笑,话里话外,好像把自己排除在“你们宫里”之外。 “当时太子也就是当今天的圣上,实力不稳,而太子姑母太平公主野心勃勃,处心积虑挑衅太子之位。甫入东宫不久的杨良媛初有妊娠。自古以来,借口耽于女色难当大任而行废立的例子不为少数,太子侍读张说极力劝阻太子堕掉杨良媛腹中胎。杨良媛深明大义,心甘情愿以腹中之子换取太子位置安稳。只是,她跪求太子与张说,求他们允她与腹中之子三个月的母子之情,纵使太平公主眼线密布,她以母子二人性命担保,三个月内绝不被发现,待三个月后胎形出怀,再行墮胎之事。” “三月之期一到,李隆基怀着对杨氏母子无比愧疚之心,亲自熬制隋胎草药,为防干扰,他屏退左右,一人于内室架火熬药,许是那时的太子太过疲惫,药未煎好,伏案而憩的他不知不觉睡了过去。睡梦里见一位白衣神人,鹤发童颜长须,身披金甲,手拿长戈,围着煎药的瓦罐转了三圈,那瓦罐居然竟自倒掉。太子梦中惊醒,只见药罐果真翻在地上。重新煮药,不知不觉又入梦乡,醒来后,状况同前。又反复一次,同得此梦。次日说与张说,张说一听,干脆跪下来,说‘太子殿下,此乃天命,此胎不能去!’于是,大唐才有了三皇子李浚!” “哇,这么离奇!”怀瑾吃惊不已。 “比离奇是更残忍的是痛心!接下来的事啊——” “又怎么了?”怀瑾急不可耐的打断道。 第三十章 如今时世已参差(下) “太子妃王氏多年未孕,良媛杨氏以‘自觉班次在太子妃之下,不敢独享为人母的喜悦”为由,将出生刚满一周岁的儿子亲手献给太子妃。”阿蛮说完长叹一声。 “哟,一个当娘的做到这步,可真真够了狠心!那可是她唯一的儿子啊!”怀瑾感慨道。 “在这晦暗的皇宫,谁能说这不是一种保护血脉的手段呢?”阿蛮苦笑一声道。 “这倒也是,不过,一般女人可做不到这点。”怀瑾表明自己的评断。 “忠王被养在太子妃宫中,对亲母杨氏并不多见。太子妃对忠王虽慈甚所生百般疼爱,但是忠王对杨氏之举仍心存芥蒂,直到后来王皇后被废庶,忠王得以在杨氏身边抚养,忠王与母亲之间虽非亲密无间,到底比之前融洽许多。” “这大部分也有你的功劳吧?”怀瑾望着阿蛮的脸道:“如果不是你三番五次的劝说忠王与杨氏和好,怕是他一辈子都对杨氏耿耿于怀吧!” “这你也知道?”阿蛮笑道。 “猜也猜的出来,你心地那么柔软善良,只怕没少撮合他们母子!” 阿蛮笑笑默认,又道:“他们母子的缘分每每如履薄冰、坎坷多舛——十王宅虽近在咫尺,实则如隔天涯!只有骨肉分离才能让一个阿娘痛心疾首!所以,她怎么能允许,我把危险带到她的儿子身边?” “哎,都是这个武氏——不过,说到底,你与武氏,到底有什么过节,她一而再,再而三的不肯放过你?”怀瑾忍不住发问。 “你不要打听,知道多了对你没有好处!”阿蛮面色一凛,发出警告,怀瑾即便再想探知也不敢再问下去了。 阿蛮不忍怀瑾脸上那份被自己震慑的拘谨,转而又笑道:“我不妨再帮你了解一下杨氏的上位之路,没准你真能从她身上学识一二呢!” 怀瑾果然来了兴趣:“还有?” “当然!”阿蛮笑道,“宁王对我可是知无不言呢!” “快说与我听!”怀瑾催促。 “杨氏本是已故太上皇为亲王时的陪嫁媵妾,那时当今圣上正值飒爽少年,年龄相仿的两人一见钟情,可是碍于父子人伦,两人未敢有风吹草动。当时杨氏极力避宠,又有媵人豆卢氏暗中斡旋,她与太上皇并未有肌肤之亲。后来太上皇登基上位,为免皇子争储,太上皇将皇子们发配各州,一年得已回京一次,此时看来,杨氏本已无望与圣上厮守,偏偏,时机来了!” “什么时机?” “豆卢氏与太上皇和离,为不损皇家颜面,同时顾及豆卢氏家族实力,太上皇默许豆卢氏长居亲仁坊,杨氏抓住时机企求太上皇赐了她庶人之身,允她追随豆卢氏入侍亲仁坊。” “这两个有情人不是还没在一起么?”怀瑾追问道。 “机遇只给有准备的人!”阿蛮笑道:“这还得感谢太平公主呢!太上皇的皇妹太平公主欲谋皇位,鼓动太上皇泰山封禅,借此时召回各地皇子,她妄想一举歼灭皇室血脉。未曾想当今天圣上,也就是当时的平王,先发制人,联合各众,铲除了太平公主一党。平王被立为太子后,常与亲仁坊探望其养母豆卢氏,杨氏与圣上的关系就这样拨开乌云见太阳了!” 怀瑾想了想,掩口一笑道:“说到底,还是儿子抢了老子的女人嘛!” 阿蛮伸手敲了敲怀瑾的头,“休要乱说话,当心隔墙有耳!这是皇室公开的秘密,没有人敢说出口,你就不怕死嘛?”说完,自己竟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 “我的天哪,果然是真人不露相啊!”怀瑾道。“说到这儿,我都有点害怕这位贵嫔娘娘了!”怀瑾佯装打了个噤说道。 “不但你怕,就连圣上对这位娘娘都是又敬又怕的!”阿蛮道。 “噢?还有这事?”怀瑾又不解道:“不过,来到长安城一年来,我倒是知道,本朝历代并未设有贵嫔之位,怎么我大唐朝偏偏就出来个‘杨贵嫔’呢?” 第三十一章 皇后之下诸妃之上 阿蛮轻轻笑了笑,又确定前后左右空无杂人,才解释道:“你说的没错,大唐妃制,本无”贵嫔“之位。然而赦封那日,当着文武百官之面,圣上言道:曹魏王朝文德郭皇后,小字女王,这位郭女王有智数,性剑约,深得魏文帝曹丕宠遇,曹魏建立后,拜为贵嫔,今朕有爱妃姚氏,较郭女王有过之无不及,然,贵、淑、贤、德之誉,哪一个于她都甚为合适,又太不合适——今,特立姚氏为贵嫔,于诸妃之前,位仅次皇后。圣上为爱妃武氏更改了妃制,但贵嫔之位却未改动。仍居皇后之下,诸妃之上。” “我说的呢!否则就算是那天赶到场的是赵丽妃,也未必能在武氏手里救下你呀!”怀瑾道。 “三千佳丽能在后宫各立一袭之地,哪个不是饱藏伎能的?位置越高的,道行越深!要不,你以为铲除太平公主那一计‘先发制人’是出自谁手呢?”阿蛮反问一句,自问自答道:“平王素爱歌舞娱乐,府中眷养散伎班底,当时平王于潞州别驾初回,哪里有人手可用?就是杨氏出计,以散伎班底为丁,暗自安插宫中各处,这才得已将太平党羽一举铲除!” 怀瑾佩服的频频点头,“真真好计谋!散伎男子个个身怀技艺,与侍卫兵卒短兵相接,也不无优势啊!” 阿蛮神色忽然一片黯然神伤。 “我的亲生父亲就是在那场宫变中牺牲了性命,而我的阿娘,也就是在听到父亲的噩耗之后,早产生下我,大出血死去。”阿蛮怆然道。 “阿蛮??????”怀瑾看着阿蛮的脸,一时无从安慰。 “罢了,都过去多年的事了!”阿蛮反过来安慰怀瑾道:“我不是还有宁王吗?宁王身为皇后嫡长子,本来有任太子之本,却一再推让,将天下让给了平王,如今得到圣上格外尊宠,我也是沾了许多荣光!” “这倒是!”怀瑾咯咯一笑,忽而一脸钦佩地道:“若说你的宁王还真是胸怀海量之人啊!” “噢?”阿蛮笑了。 “天下啊!不是一分田一幢屋一个人,而是泱泱天下啊!多少人觊觎之物!我的父辈为夺取它而葬送了性命,不管是往昔还是今后,已有或是将有多少人再为它头破血流?你的宁王,说让就给让了!难道是自认睿智不比当今圣上?” 阿蛮笑得更深:“并非宁王比不得,甚至宁王之能比之有过之无不及。只是,宁王自小生活在皇室动荡之中,看多了腥风血雨,经历了太多骨肉相残之事,他本是恬淡之人,因他自己挑起皇室新一轮动荡,这是他万万做不到的!” 怀瑾赞同的点了点头,感慨道:“要说这偌大的皇宫里,掏心掏肺对你好的,只有宁王了。以前,冲着忠王的份,我以为杨贵嫔对你也是真心好的,现在听你这么一说,我不那么想了!” 阿蛮笑了笑,不说话。 怀瑾继续感慨道:“现在看来这杨贵嫔思虑的可真的太多了,她不把你引入忠王府,还不想你与忠王彻底断了情份,她的如意算盘可真是好,她当真以为把你送入忠王府献支舞,就能增进他们母子关系了?”怀瑾又把自己弄的一腔忿忿。 “她意在不仅仅是利用我增进他们母子关系,如果有可能的话,她更想利用我将她的儿子解禁十王宅!”阿蛮笑着说话。 “这你还笑得出来!”怀瑾愣了一愣,“阿蛮,你才不要遂了她的心意!她曾那么对你,再说,忠王那么伤你的心,你都怀了他的——”怀瑾怕刺激阿蛮伤心,话说了一半吞了一半。 “其实,赵丽妃对我,算得上好的!”阿蛮笑着,故意顾左右而言他。 “倒也是!”怀瑾感慨完,忽然一拍脑门道:“瞧瞧我这脑袋,你要不提‘赵丽妃’,我差点把正事给忘了!” “什么事?”阿蛮不解地问道。 第三十二章 莫要打草惊蛇 怀瑾道:“我放下食匣退出时,赵丽妃的一个侍婢要我转告你,半月后申时,丽妃娘娘要与你畅园相约。”怀瑾补充道:“莫不是丽妃娘娘又揣摩出什么得意舞式,要与你切磋吧?” “很有可能啊!”阿蛮感慨道:“丽妃娘娘将我阿娘生前与她一起研创的舞谱都交给了我,这份恩情我真是无以为报!” “丽妃娘娘对你倒是难得挚诚!”怀瑾道。 “我与丽妃娘娘是舞遇知音,从初入云韶院开始,一次无意中与她相遇,她就瞩意我,要将毕生所学教授与我,那时她还不知我的阿娘与她是旧识,她单纯的认准了我这副天生舞人的身子!” “等等!”阿蛮忽而停下脚步,“你刚刚说一个侍婢转告?哪个侍婢?可是丽妃娘娘的贴身侍婢阿珠?”阿蛮忽而轻声问道。 怀瑾回过神来,摇了摇头。“不是,我问了她名字,她说她叫灵巧。” “灵巧?”阿蛮细细咋摸这个名字。 “有什么蹊跷吗?”怀瑾警觉问道。 “名字倒听不出有什么异样,偌大的春华殿,新添个把人也不是没有可能的,纵然我常去春华殿,也未必都记得丽妃娘所有侍婢的名字。”阿蛮解释道,“只是——” “什么?” “平时与丽妃娘娘畅园相约,不是娘娘的贴身侍婢传话给我,就是娘娘与我亲自口头相约,让一个面生的侍婢传话,这还是头一回!”阿蛮说道。 “这还不简单,我们折回去,找丽妃娘娘亲自对峙一下,不就妥了么?”怀瑾提议道。 “不!”阿蛮摆了摆手,道:“不论这其中是否有蹊跷,都莫要打草惊蛇。” “阿蛮,你是怀疑丽妃娘娘对你动什么心思吗?毕竟,你现在正值盛宠,一个舞伎抢尽了六宫的风头,阖宫上下关于你的风言风语传一波接一波的!” 阿蛮摇了摇头,冷冷一笑道:“随他们说去,我哪有心思理会这些——不过我能确定的是,丽妃娘娘,乃堂堂太子之母,不会对我动什么心思的,怕只怕是有人稳不住了!” “你是说——” “我什么都没说,没有证据的事情,什么都不能乱说——”阿蛮面色缓缓阴郁,转向怀瑾道:“无所谓了,什么都无所谓了!” “无所谓?阿蛮你这是什么话?” “怀瑾啊,我们离开这里吧,离开皇宫,出去寻一处田园,连同握瑜我们三人一起,避世而居,可好?” “阿蛮你怎么了?” “我厌倦了,或者说,这里没有值得留恋的东西,我们还呆在这里,有什么意思!” “你的仇不报了?你的孩子,白死了?”怀瑾皱着眉头质问。 “我的孩子一个人在天上,该有多寂寞,就算我用千人万人为他陪葬,他仍是寂寞的。我的孩子最需要的是我,我得亲自去陪陪他才行!” 怀瑾有些害怕,虽然说三个多月来,阿蛮一直就是这样,好一阵坏一阵,阴一阵晴一阵的,但却没有像现在这样,人不人鬼不鬼地,说着吓人的话。 “咯咯咯!”阿蛮又抽动着身的筋骨笑了起来,“不要害怕,怀瑾,我得先安排好你和握瑜,你们都安排妥当了,我才放心呢!” “安排好了我们你要做什么?” “就去陪我的孩子啊!我都给我的孩子取好了名字了,就叫阿长,长长久久的长,你说,好不好听?” 怀瑾吓的退后一步,原来阿蛮一直都没有走出来,一直都没有。 她慌忙奔上前去,扶住摇摇欲坠的阿蛮,两人的身影,淹没在狭长的甬巷。 第三十三章 枉劳魂梦 回到品岚苑,早早等在门口的握瑜紧忙迎上前去,一边帮怀瑾架着阿蛮,一边问道:“这又怎么了?” 怀瑾一脸紧张地道:“之前还好好的,不知怎么又这样了。不过,这次好像严重些,胡言乱语的甚是吓人!” 握瑜惊道:“以前神神叨叨的模样就够愁人的了,怎么还胡言乱语了呢?怀瑾,要不咱们找个医师给她看看吧!” 怀瑾摇了摇头,道:“找个神医看也不能管用,除非这世上有卖心药的!” 握瑜道:“这都三个多月了,可怎么好?” “我去求求宁王吧,或许只有他能劝得了阿蛮!” 握瑜直接道:“三个月前她就是在宁王那里出来的,要是宁王能劝得了,现在还至于这般样子?” 怀瑾想了想,也是这个道理,没再说话。 握瑜道:“快进去吧,边副使在里面等了大半天了——可真是的,明知咱们阿蛮不待见他,还三天两头往这里跑,不是存心给阿蛮添堵么!我又不好赶他走。” “快别说了,当心被听见。”怀瑾谨慎道。 边令诚听见外面有动静,忽地站起身子,涎着脸出了门去。 眼见着怀瑾握瑜两个一左一右的架着阿蛮,自己没有下手的空隙,两臂无措地挥了两下,焦急道:“怎么了这是?” 也不知谁说了句“又犯病了”,眼看着阿蛮被拖往榻上去。 边令诚小跑着追在身后,忽地又退回脚步,把案上的热水倒了一杯,递到榻边。 阿蛮虽是想着要喝些水,但是见着递水的是边令诚,硬是偏过头去,直到怀瑾把杯子接过来,她才肯喝下去。 边令诚向握瑜询问道:“你家姑娘今天去春华殿所为何事?” 那一边的怀瑾开了口,他才知道自己认错了人,不过他经常将她们认错,谁也不甚理会。 听怀瑾说在春华殿遇到杨贵嫔,被杨贵嫔邀约去为忠王儿子洗三,握瑜先行发难。 “不去,说什么也不能让阿蛮去!”握瑜义愤填膺道:“再受了那些人的刺激可怎么好?阿蛮还不得疯了!” 边令诚想了想,摇了摇头道:“不,无论如何得让你家姑娘去。” “为何?”怀瑾问。 “阿蛮这副样子不是源自忠王府么?就是让她去再受一受刺激才好。”边令诚道。 “你存的什么心!”握瑜不满道。 “以毒攻毒不知道么?”边令诚道:“否则真不知她这样下去到什么时候!” 阿蛮闭着眼睛,耳朵把他们的话悉数收了进去,只是她懒于启齿。 去与不去,又有何区别呢?她心早已死透,无悲无伤,枉劳魂梦,夜夜飞扬。何人何事,避与不避,皆无计较。哪里又是她去得,或去不得的呢? 罢了罢了。 边令诚冷眼扫向怀瑾握瑜,两人虽是不大情愿,仍不得不退了出去。 边令诚捉过阿蛮柔软的手握在他的掌中。 “不要赶我走!”阿蛮刚要开口就被边令诚堵了回去,“我想好好陪陪你,就这么静静地呆着,我不说话,可好?” 阿蛮仍是抽回手,翻了身,背对向他。 边令诚放心的笑了一笑,伸手帮她盖好薄被,就在她身后坐着看着。 临走之前,他仍是强调了一句话:忠王府,洗三日,你一定要去。我喜欢看到你开心的样子。 第三十四章 声声哽咽 洗三日的前一天,阿蛮出了宫。 阿蛮的特赦令牌只许一人次使用,所以怀瑾握瑜她是带不出去的。 两人互相轮换着看守,不许阿蛮独自出宫去,却仍被阿蛮偷到空隙,一个人偷溜了出去。 两人正急的上蹿下跳之时,阿蛮已然策马奔到了兴化坊白云教坊。 这里是她从小长到大的地方。 她的亲生母亲崔英娣,当年被白云教坊主云四娘收留,曾以所有积蓄助云四娘渡过初建坊时的危机,后又成为坊中管事,帮助云四娘打理坊中内外琐事。 接替母亲管事之位的是张幼娘,幼娘是被云四娘收留的流浪女孩。从八岁入坊起,一直得到崔英娣如姐如母般地照拂,教她读书识字,做人道理,以及打理坊中上下琐事。 崔英娣在新丰家中早产身亡,尸身被邻人送入庆山寺寄殡,阿蛮被送入庆山寺悲田坊。 是张幼娘将阿蛮抱回白云教坊中,悉心抚养长大。 幼娘对于阿蛮来说,亦是如姐如母般地存在。最伤心难过绝望的时候,她最喜欢窝在幼娘的怀中,哪怕一语不说,单是那份温暖就让她感到安。 见阿蛮回来,幼娘先是一愣,而后扔下手中帐本,转身迎出去,牵住阿蛮的手,都不屑打量,直接就问:“怎么了这是?” “没事的。”阿蛮淡淡地吐出三个字。 “你要是说没事,那事可就大了!”幼娘回身道:“秋葵子,过来接一下我手上的活。” 不等秋葵子过来,幼娘牵着阿蛮的手就走上楼去。 她像小时候那样,窝在幼娘怀中。 幼娘摩挲着阿蛮的发髻,柔声道:“几次对亲,你都不肯见我,我就知道你遇上的事情不小。后来,蔻丹都对我说了。” “蔻丹的嘴真的是——” “不怪她,是我逼她的。云四娘向来宠着她,这次都没给她好脸色,她当然不敢不说了。”幼娘满眼满脸的心疼无以覆加。“倒是你,这么大的事都不肯说,一个人扛着忍着??????” “我没事,我真的没事的,幼娘,我没事——”阿蛮再也说不下去,把脸埋入幼娘的膝间,没有哭泣的声音,可是两面削瘦的肩膀却随着哽咽抖动不停。 这声声哽咽,最是惹悲凉。 幼娘吸了吸鼻子,抚着阿蛮的脊背道:“发生了,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幼娘的手突然加重了力道,安抚变成了拍打,声音也激动了起来:“当初不让你入宫,不让你参加那个内教坊采选,忠王阻你,宁王也劝你,就是不听,就是不听!你——” 幼娘说着说着一把将阿蛮搂紧,心疼地大哭起来。 半老徐娘云四娘摇着杨柳细腰上了楼,一手掐了腰一手指着幼娘和阿蛮两个,先是咯咯一笑,脂粉成堆的脸笑成了一朵俗艳的花,之后尖酸道:“我说你们娘俩几个月没见了,甫一见着哭成这个要死的样子,是闹哪般!” 幼娘抬起泪眼埋怨道:“当初就怪你!为了你这个破教坊声名远播,好招新伎,眼瞅着阿蛮去采选也不拦着!” 云四娘双手掐腰道:“现在你怨我了?你也不想想,那丫头随谁?还不跟她那个阿娘一样,死倔死倔地,决定了的事,十头大象都拉不回来!再者说了,忠王宁王两大亲王都劝不住她,凭啥我就能?” 阿蛮悠悠地抬出头来,像幼娘道:“幼娘,你说你最担心的事,是什么事情?” “这,没,没什么没什么。”幼娘神情闪烁。 “哎哟,都这个时候了,快把事情都告诉她吧!瞒着她还有什么用!”云四娘撮嘴说道。 “不,不要说了。让她单纯一点的生活下去,不好么?”幼娘道。 “她现在遇上这么些个事儿,能单纯得了吗?真不知道你是爱她还是害她!”四娘辩驳道。 “你们到底有什么事情瞒着我?”阿蛮望了望这个又望了望那个,又道:“有关我母亲的事,对么?” “四娘,你走!”幼娘喝斥道。 “得了,我走!”四娘朝阿蛮摆了摆手,道:“幼娘不让我说!” 阿蛮望着四娘的背影,认真地大声喊道:“你要是不告诉我,我就找宁王废了你的白云教坊!” 第三十五章 宿命 云四娘回过身来,煞有介事的叹了口气,耸了耸双肩道:“看,这不能怨我吧!我总不能拿我的白云教坊做代价吧!” 四娘坐了下来。 幼娘向阿蛮问道:“你非得知道吗?” 阿蛮点了点头,“非得知道。” 四娘道:“你别拦着她知道这些事,让人觉得她像个傻子,是你愿意看到的吗?” 幼娘觉得四娘的话不无道理,又有阿蛮坚决在前,便低下头不再说话,算是默许。 云四娘道:“阿蛮,咱们就先说现在,你看你得了宠幸,没有什么不好!真的。那个忠王被关在十王宅,有啥子希望嘛!当今太子是二皇子李瑛,太子母亲是堂堂赵丽妃。皇宫里最受宠的儿子呢,是武惠妃的儿子寿王李瑁。左右都没有他忠王什么事嘛!阿蛮,你现在跟了圣上就不一样了!想当年你阿娘在临淄郡王府邸时,就得李隆基钟情,可是你那个死不开窍的阿娘,当年能选了个江湖散伎谢七郎私奔,也不肯接受临淄王一片盛情。你阿耶帮李隆基平定韦氏之乱,又帮他平叛太平党羽,这之后,你阿娘阿耶两人相携出离大明宫,再不肯回去。咱们这个情种圣上,登基继位后多年,仍对你阿娘念念不望。” 幼娘拧眉道:“四娘,你不能说得隐晦些吗?” 云四娘白了幼娘一眼道:“隐晦?这种事,需要隐晦吗?不需要——要说男人这种东西啊,就是贱!甭管他是平民布衣,还是亲王帝王,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否则,他李隆基明知道你是他儿子的心上人,为何非蝶幸你不可?得不到英娣,就在她女儿身上找补!就因为他是皇帝,就敢纵容自己龌龊的人伦!” “够了!”幼娘喊道:“你不要再说了!” “这不正是你当年最担心的吗!”四娘不以为意,又向阿蛮道:“就冲这,阿蛮你放心,这个李隆基绝对不会亏待你!不过,要怎么让它成为永远的优势,就要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四娘你——”幼娘气至语结。 四娘一摆手,道:“得得得,我的话总是最不中听,我不说了,我走,我走还不成嘛!”云四娘像一阵雷雨似地噼哩叭啦的下完了,骤然收停,又如来时,摇摇曳曳着走下楼去了。 阿蛮双手垂地,身体摇摇欲坠。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阿蛮喃喃道:“看来,我注定逃不过他!没有蝶幸还有莹幸,没有莹幸他会直接召寝!可是,就算我明知道自己会因母得幸,我也不能不追随昇哥哥参选内教坊。难道这就是宿命,这是宿命?” “阿蛮,不要太难过呵!你要打起精神来,武惠妃那边要当着心——我最担心你的,还有这件事呵。”幼娘劝道。 “那又怎么样呢?武惠妃有什么可惧的呢?”阿蛮摇着幼娘的手臂,苦笑道:“幼娘,你不知道,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了!我曾追随的一切,我曾得到的一切,都没有了,都没有了!我的昇哥哥,没有了,我的孩子,没有了,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没了,没了没了??????” 第二日一早,阿蛮是被四娘拧着耳朵痛醒的。 “甭跟我这儿装死啊!”四良尖着嗓子喊道:“宫里来人宣旨了,叫你去忠王府献舞,你麻利给我起来滚回去!” 阿蛮起身穿好衣服,对着镜子中迷茫的自己,轻悠道:“去不去有什么关系,我再也不想见那里面的人!” 幼娘闻声进了阿蛮房间,她向四娘厉声道:“她不喜欢去就不要逼她!由着她去!” “由着她?”四娘掐腰骂道:“你不去就是抗旨不遵!你一个不遵无甚要紧,连累我白云教坊吃你的瓜落你知不知道!” 幼娘刚要张口维护,只听阿蛮沉声道:“我去。”说罢,拿了梳子仔细的重整发髻。 第三十六章 悲雁随阳 阿蛮伸手拈起一块白布,抹了抹四兽小鸟葡萄镜上面细微的灰尘,柔白的指肚往苍白的脸上敷铅粉,抹胭脂,两颊分别画新月妆靥,炭笔挑黛眉,点口脂,贴金钿;耳垂挂小巧精致掐丝金耳坠,颈戴珠宝项链。 繁杂的京样双环望仙髻上,插翠花草纹华胜、金镶玉步摇,又配凿菊花金钗。 她起身换了海棠红色三叶花纹棉襦,穿一条黛蓝底宝相花绢褶裙。 出现在忠王府的谢阿蛮神采奕奕,容光焕发,府上下诸人眼前为之一亮。 这是重生还是将去,只有她自己拈得最清。 悲雁亦随阳,何如人之生死,告别也需要华丽缀点,此生尚不虚妄。 “阿蛮拜见圣上,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阿蛮跪地行了稽首大礼,单丝罗红银泥帔子盈盈沾地,更添她妩媚之色。她抬起头的瞬间,于李隆基欣喜多情的双眸中望见自己妖娆的倩影。 李隆基双手扶起阿蛮,笑道:“你能来,朕非常高兴!” “阿蛮怎好拂了圣上心意,自然一定要来的!”阿蛮转向武惠妃道:“拜见惠妃娘娘,娘娘安好!” “不必多礼!”惠妃道:“今日嫡皇孙洗三,你准备了什么舞祝兴啊?” “阿蛮必然是精心准备的了,不过现在说出来就没有惊喜了。”阿蛮笑道:“圣上,阿蛮先去看望嫡皇孙,而后便更衣献舞。” 说罢,自行退了下去。 “圣上,你看看,你看看,乡野丫头就是这般没有礼数!”武惠妃挑剔道。 李隆基装作没听见似地,望着舞池里的美妙舞伎意犹不尽。 阿蛮径直去了忠王妾室吴氏房间,临到房前,即将推门,却听见里面杨贵嫔的声音传出。 “不要以为本宫不知道,你肚子里的孩子怎么来的!”杨贵嫔微愠道。 只可说,吴氏的梦来得太是时候,偏选在李浚来她房间过夜的那次,李浚只是在她身边躺下,她也乖顺地躺在一边,并未像其他妾室那样出言挑诱。 忽然,吴氏翻来覆去痛苦不安,李浚问其原由,她惊慌起身回答道:“妾梦中见有盔甲神人降临身边,冲妾身怒骂,‘尔身俱圣子符兆,竟兀自失责于天下,实乃该死!他举起手里的赤光宝剑,直刺穿妾的胁间,疼痛几乎无法忍受。” 李浚忙点了蜡烛来看,只见吴氏胁间果然有剑痕隐约可见,登时临幸了吴氏。正是那夜之后,吴氏怀有身孕。 李浚对阿蛮的爱情有过一段近乎顽固的坚持,他当然不情愿临幸父皇所赐妾室。但是,当他听说阿蛮蝶幸失子之后,他的内心动摇了。 吴氏的梦适时的为他解围,之余,他宁愿真有此梦,让他抱存着某种微弱的希冀。 “母妃息怒,儿媳知错,可是儿媳所梦属实,不敢虚言。”吴氏此时受着责备仍如平日一般谦逊有礼。 “哼!看似性情温厚,实则颇有心计,最好把你的心计用到正处,否则本宫绝不容许我儿身边窝藏魑魅魍魉!”杨贵嫔的警告,简洁而震慑,外头的阿蛮听了,也是身一凛。 只听吴氏又谦卑道:“儿媳谨记!” 门外的阿蛮面浮冷笑,她如何不知这个梦之说,吴氏房中的侍婢被韦氏买通,韦氏将吴氏的梦告诉了阿蛮。 阿蛮也很想如其他女人一样,很想在卑微的爱情里寻求的些许平衡。 但她无法欺骗自己——忠王,王府厚重的高墙未能禁锢你的野心。原来,你最想要的,是你寄托在吴氏梦中的皇权帝位啊! 阿蛮未有进去看孩子,直接去了舞坊更换舞衣,怀瑾握瑜还在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