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醍醐》 第一章 他推门进来的时候,她手里还握着一本书。长发披肩的女孩穿着白色棉质睡衣,白白净净像朵茉莉。 “看什么呢?”他看见她像是发呆一样,随手把东西扔在一边,低头换鞋。 她回过神,攥紧手里的书,“没什么。” 过了会儿又问,“……今天怎么这么晚?” 他扯开领带,又脱了西装外套,“最近工厂订单多。” 身上剩白色衬衣和灰色的马甲,同色系的领带被随手抽开,宽肩窄腰,动作随意,确实是洪城女人们仰慕的对象。 “书汀也忙吗?她不是快订婚了,杂七杂八的事一大堆,我怕她太累。” “最近厂里裁员,任务是重了些,我明天说一声,让他们别加班太狠。” 她嗯了一声,双手交握,放在那本书上。 他解着袖口,本来准备上楼,看她心不在焉的,几步走过去,笑了声,“怎么了?怪我这几天没陪你?” 她把头仰起来,看着他,“……你过几天忙完了好好陪陪我吧?” 他接着解右手的袖口,俯下身在她嘴唇上啄了一口,“乖。” 说完就上楼去了。 她坐着没动,起初一直保持仰头的姿势。嘴唇慢慢张了张,又合上,有细细的颤抖。过了会儿,她眉头蹙着,死死的闭上眼睛,眼泪匆匆从眼眶中被挤落。 合上的书本里夹着一张照片,照片上他和书汀正搂在一起挑选珠宝。咖啡已经凉了,哪怕再是高档咖啡厅里昂贵的货色,此时也吸引不了宿碧一分一毫注意。她也不大爱喝这个,比起咖啡,她更爱茶。 打着领结的服务生已经来来回回看了她几次,面前的座位才终于有人坐下来。 “抱歉,来晚了。” “没关系。”她抬眼看她。 两人之间有短暂的沉默。 “…你们什么时候开始的?” 邓书汀默了默,“……三个多月前吧。” 她听了,点点头,“这么久了?” 邓书汀抬头看她,又重新垂下目光,“嗯。” “那,你预备把赵城怎么办?” “你呢?”邓书汀这次倒是很利落的接话。接收到宿碧的目光,淡淡笑着,“我们四个人里,你不是和赵城一样吗?问他,也是在问你自己。” 她一阵反胃,觉得力气都被抽走,却不得不白着脸打起精神,“一样?我与他婚姻受律法保护,签了字,也有人公证。” 又轻飘飘问,“你呢?” 邓书汀面色有点变了。她没见过宿碧这副样子。 见人没有回答,她一笑,“怎么,我说错了?当初好心让他招你进纺织厂,没想到如今变成这样。” 邓书汀忽然摆出无所谓的模样,破罐破摔一摊手,“怪你看不住男人。” 他的金钱和地位,在爱情上给予她的激情与虚荣,让她非常庆幸自己当初同意在他手下做事,哪怕她一开始根本没有那样的念头,但是架不住这个男人的魅力,而她不过简单试探几次,两人就像触发了互相吸引的开关,像两块吸铁石。 至于赵城,也许是刚才那一场情事,让她此刻对待即将成为前任的爱人充满了果断和轻蔑。 宿碧不知道自己怎么回去的。 进了门,发现他已经在家了,穿一件咖色高领毛衣,袖子挽起来露出腕表。竟然在做菜。就他那二吊子水平,不用想也知道是面条。 “回来了?”他拿着手帕擦了擦手,随便一扔,有点得意的站在餐桌旁边,“过来尝尝。” 她安安静静的走过去,从容在椅子上坐下,一如既往是洪城太太们夸赞的风度。拿起筷子,还没挑起面条,忽然往旁边一扔,端起碗,往地上狠狠一砸。 哐当,碎了一地。如同这几年一片镜花水月。 他先是愣住,很快怒火上来,“你疯了?” 她忍不住冷笑一声,没法思考,蹲下身随手抓起地上撒开的面条,狠狠扔到他身上,“你们两个人渣!” 面条弄了一身。 他闭上的眼睛睁开,看着她,没说话。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抖。 嫁给他这两年,她觉得自己终于被蹉跎成了一个可悲的人。 …… 过去似乎一切都不是这样。 宿碧是宿碧,宋怀靳也还是宋怀靳。不过她还在清王朝轰然倒塌后的余韵里,做书香世家养在闺阁里的小姐。她隐约记得自己有个未婚夫,但那又如何,一切新事物蓬勃起来,她急着做新奇的探寻者。 宿家不算守旧,但仍保留一些做派,还不打算让她去新式学校。 那时她每日在家读书学琴,还得练习茶艺下棋。爷爷似乎仍热衷将她培养成琴棋书画精通的才女。做完所有功课到天黑之前,只要不逾矩,如何安排都是她的自由,宿家经济尚宽裕,她就跟几个好友去影院和剧场消磨时光。 那天在剧场,散场之后她遗失了脖子上的丝巾。匆忙回去找时撞着几个人,她正要道歉,有女人咯咯笑起来,“小妹妹,小心一点哦。” 她抬头看过去,几个男女站在那儿,穿着打扮都是新式做派,西装革履与贴身大红旗袍,黑色波浪卷发让她有点失神,明白了那句“小妹妹”的缘由。 十六岁的宿碧,穿一袭白色连衣裙,脚上是女学生间颇流行的小皮鞋。面对着这几个人,仿佛闯入了未知的世界。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女人听了道歉,笑着拨弄卷发。这时几个男人里突然有一个出声,“走吧。” 沉稳的嗓音。 宿碧看过去,男人西装马甲三件套,领带也很规整,头发往后梳,金边眼镜后一双眼深邃又冷漠。 很英俊的一个男人,跟那些急着投入新时代怀抱激进的男学生都不同。 一行人说笑着走远。 好在丝巾重新找到,宿碧回了家,很快就将这件小事抛在脑后。没过几日爷爷跟她说,宋家有人回了洪城,包括她那位未婚夫。 留洋归来,做什么呢? “办实业嘛。”爷爷回答。 过了会儿又补充,“顺便把婚事办了。” “婚事?”她愣住,“和谁?” 宿青山瞪她,“还能和谁?和他定亲的还有谁?” “可……”宿碧迟疑,她没见识过国外风光,但也听人讲过,经济什么的都发达,比眼下的中国不知强了多少。说起未婚妻,更不乏金发碧眼的洋妞,或者同样留洋的世家小姐。 可以理解那位未婚夫心里惦念风雨飘摇中的故土,但…… 宿碧想到那位素未谋面的未婚夫,有些忐忑。 “明日他们要来家里做客,你好好准备准备。”宿青山看着孙女,颇有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欣慰之情。 宿碧惊呼,“明天?这么急?” “急什么,按理说他到洪城,早该来见我了。”老爷子目光有些复杂,撇开眼不让孙女瞧见。但话已出口,怕宿碧多想,宿青山又打发她走了,自己一个人在房里看书。 宿碧心里有事,不知该跟谁讲,最后约了邓书汀到家里来。 “怎么了?”邓书汀一身粉色洋装,头发也弄卷了,看起来青春活泼。 宿碧一五一十讲了。 “你竟然还有个未婚夫?”邓书汀惊讶,“以前怎么没听你提起过?” “面都没见过。他们一家原先出国了,最近……他才回来的。”宿碧不知道怎么称呼好,说话时卡了一下。 “留洋归来,又是做生意的,这有什么可挑剔的?要我说,这会的时局来看,嫁商人最好。军政的人虽有权力,但难保不会被卷入什么风波里。” 宿碧倒没想那么多,听了又感慨书汀比起自己永远那么理智,似乎眼界也开阔许多。想到这里担忧又浮上心头,如果那位未婚夫是留过洋的人,那……两个人大概也没什么共同话题吧? 她不懂行商,虽然读书不少,却几乎不曾涉猎太多新式的东西。 宿家就像一块青石,安然伫立在新旧碰撞与动荡里。不过多抗拒什么,却也没迎合什么。 在宿碧的担忧之下,会面仍旧如约而至。 她穿着衫裙,上白下绿,忐忑的坐在房间里等。墙上西洋挂钟时针快指到十一时,楼下终于传来汽车响。 来了。 没一会儿,蓉妈来敲门,“小姐,老爷让你下去。” 她猛地站起来,攥着裙子,“…我知道了,就下去。” 早晚的事。宿碧深呼吸几次,推开门,扶着楼梯扶手往下走。楼梯尽头就是客厅,她才走到三分之二的位置,就暴露在众人的视线里。 她鼓起勇气抬头看了一眼,顿时愣住。 是他? 西装换了一套,但她不会认错。 “快来。”宿青山唤道。 她复又低头,微微加快步子走过去。 客厅除了宿青山,还有两个人,一个是他,另一个是位中年男人,着装也十分考究。 “这是你宋叔叔和宋大哥。” 她尽量落落大方,但十六岁的姑娘碰见这样的场景,很难不紧张不害羞。白皙的脸上染了些粉色,如同池中睡莲,白与粉交织的那一朵。 宿碧问了好,宋运很慈爱的笑了笑,“本该怀靳父亲来的,但他有事无法脱身,所以我过来了。不过别担心,婚礼时他们夫妻二人都会回国。” 第二章 话题就这么突然又自然的被宋运提了出来。 “坐吧。” 宿碧在沙发上坐下,动作看起来秀气又赏心悦目。宋运在国外已有些年头,见过开放随意的外国女郎,也见过举止活泼的中国女性,如今宿碧这样仍带旧时闺秀气质的女性愈发少了,因此突然看见,有些感慨,当然也满意她这样温婉的举止。 他带着笑意打量了侄子一眼。 宋怀靳坐在那里,不能说举止不合礼仪,但也仅限于此。只是镜片后,眼底神色似若有所思。 宿青山和宋运寒暄,偶尔问到关于宋怀靳的话题,他便简短的答。 “您也知道,这次回来,创办实业是一,二则是履行婚约。不久工厂就要开设起来,我们担心到时候太忙,所以不如先将婚事办了?” 宿碧低着头,不好意思抬起头来。因此也没看见对面男人盯着她的目光。 芙蓉面,琼鼻杏眼,乌发红唇配碧绿衫裙。最妙是菱唇两边唇角微微上翘,时时刻刻像挂一抹笑意,或是未语人先笑。 像一株茉莉,又像一株莲花。 宋怀靳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又悠然自得的放回去。他和宿碧,仿佛都是这场婚事中的外人,默不作声,看起来也漠不关心。旁边商议的宋运和宿青山仿佛也没察觉,几番言语之后就敲定了婚期。 明年春天。 宿碧有些恍惚,没几个月了。 …… “你要结婚了?”杜红音双手交叉撑着下巴,红唇上翘。 目光锁定的男人,穿着衬衣马甲,正往杯子里倒酒。桌旁散落几支雪茄,整个画面赏心悦目,有说不清道不明的魅力。 他淡淡嗯了一声。 杜红音笑嘻嘻站起来,踢掉高跟鞋,赤足没入昂贵的地毯,“可真够狠心的。” “有什么区别?”他漫不经心的喝着杯里的洋酒,望着窗外。 是呀,对宋少来说,有没有太太,无非是身边多一个或少一个女人罢了。杜红音朝他走过去。他从来招蜂引蝶,她已习惯,但他身边有她一席之地,她知足了。 她从背后抱住他,微微张开红唇,朝他耳后吹气,完了又咯咯的笑。 杯里只剩冰块,宋怀靳把杯子放在窗边,转身搂过杜红音,唇齿相接,辗转难分。咔嗒一声皮带扣打开的轻响后,红色的旗袍也滑落在女人纤细的脚踝。 激烈时隐有呻/吟与喘息。 所谓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孔老夫子倒是有精辟见解与先见之明。 …… 这几个月,给宋怀靳用来准备婚礼和工厂的事。 宋运提醒,“宿碧年少,家教也非新式做派,难免害羞拘谨。刚好距离婚礼还有几个月,你多跟她相处。” 他怕侄子见多了开放做派的女郎,对宿碧这种姑娘不喜欢。婚事不可更改,那只能让两人多相处,万一相处出了感情岂不是皆大欢喜。 “工厂要准备的东西太多。”他盯着别处,理由冠冕堂皇,但宋运知道这个侄子根本没把未婚妻放在心上。 借口罢了。 “内外有阿东阿恒帮你,只管儿女情长去。”宋运半开玩笑。 最终他妥协,“知道了。” …… 宋怀靳约她看电影? 未婚夫妻相处理所应当,爷爷让她去,宿碧不好再拒绝。 五点钟,黑色汽车准时停在楼下。她走过去时,宋怀靳下车帮她拉开车门,宿碧说了声谢谢,乖乖坐进车里。 副驾上的姑娘白色长裙,白日阳光一照,皮肤白的几乎发光,像一块美玉。 他发动车子,“先去吃饭,想吃什么?” 她目视前方,“我都可以的。” 他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两人去了一家西餐厅。宿碧对西餐并不热衷,最开始因为好奇吃过几次,但渐渐觉得味道翻来覆去就那几样。洪城菜系味道种类多,酸甜辣味各占一些,她更喜欢。 面对陌生的人,又是不太喜欢的菜肴,她胃口不太好,没吃多少就饱了。 见她停下,宋怀靳问她,“饱了?” “嗯。”她点头。 宋怀靳自己接着吃面前的食物,吃了个七七八八。结账时想到宿碧的食量,勾了勾嘴角,好像不管哪种女人,食量都那么点儿。 不过,严格来说她也不算女人。 服务生拉开门,两个人出了餐厅,沿着路往不远处的电影院慢慢散步过去。 “是什么电影?”她问。 宋怀靳说出名字。男人低沉的嗓音,发音标准的读出洋文,在微微暗下的天光里有种别样的味道。 她心跳快了快,但很快窘迫。 她不会洋文。 他察觉身边的人脸颊微红的沉默,沉默片刻,又慢慢说出中文名,问她,“爱情片,感兴趣吗?” 宿碧心里微微发热,听见爱情片三个字,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女孩子们几乎都对男情女爱有着好奇心,但含蓄的家教让她不好意思直接回答“感兴趣”三个字。 只好说,“你看过了吗?” 他嗯了声,“没回国的时候看过。” 宿碧突然觉得今天的约会糟糕透了。 果然,他们根本聊不到一起。宋怀靳还要陪她来看已经看过的电影。不仅约会,她自己也糟糕透了,洋文不懂,话不敢说,什么都不知道。 跟书汀和其他懂的极多的女孩子比起来,她太差劲了。 到了电影院,宋怀靳拿着现成的票,因此也不必再去窗口排队买。正要进里面去,旁边突然有女人叫了声,“怀靳。” 宿碧循声望去,橙红底描金边的旗袍,加一条白色披肩。再往上是黑色波浪卷。印象里宿碧只见过一个这样打扮非常好看的女人,但只是萍水相逢。 等她看清脸,便发现萍水相逢几个字实在不恰当。 是那天跟宋怀靳同行的女人。 他们似乎很熟稔,她是直接叫的“怀靳”二字。 “你怎么在这。”他问。 神色平静无波,但杜红音知道他讨厌女人轻举妄动,不识好歹。笑了笑,“东博来陪我看电影啊。” 说完目光落在宿碧身上,歪了歪头,露出惊讶的神色,“是你?” 宿碧抿着唇角,点点头,“你好。” “介不介意一起看电影?”杜红音踩着高跟鞋,靠近的时候一阵香风。 宋怀靳皱眉,但很快又敛了神色,转身看向宿碧。 “不介意,一起吧?”上扬的尾音在询问身边男人的意见。 顾东博买票回来,四个人走进放映厅,坐在一起。宿碧左手边是宋怀靳,再往左是杜红音和顾东博。 放映厅里有窸窸窣窣的低语,大家在等影片开始。 杜红音懒洋洋靠在椅背上,回想宿碧的样子。不过一棵鲜嫩过头的白菜,不管用怎样的方法烹调,吃起来都是寡淡无味的清水。十六岁的姑娘,还整天只知天天白色连衣裙的打扮,即便每条裙子都有不同,但哪个男人会在意呢? 囿于伸手所及之处的方圆里,两耳不闻窗外事,故作清高的所谓闺秀…… 她心底嗤笑一声。 她知道宋怀靳不好这口。只不过是从前父母之命的婚约,不能违背的君子诺言罢了。 不过,谁君子,也轮不到宋怀靳君子吧? 电影已经开场,早和他已在国外看过的电影,她提不起半点兴趣。借着昏暗光线的掩饰,她伸出右脚,在他小腿上摩挲。 男人不为所动。 她笑笑,把脚收回来,右手悄悄越界,在他腰侧挑逗。指尖点了点,就要朝前面移动。不知道那位未婚妻,看见她男人身上突然多一只手会不会被吓坏? 电影屏幕正放到深眼窝高鼻梁男主角的深情表白,也许是金发碧眼,黑白电影给了人们这样一种隐秘的猜测乐趣。病重的女主角心知自己得了病,却不肯说实情,冷言冷语拒绝。 无论何时,这样的剧情也总让人热衷翻来覆去的演绎。诸如宿碧这样的观众,当然回回买账。 她不好意思让宋怀靳看到她此刻的窘迫,只能微微低头,悄悄抬手抹了抹眼角。 泪眼朦胧时,突然看见宋怀靳手臂动了动,下意识想仔细打量,手还没放下,旁边的人突然就凑近了些。 修长手指握着一块手帕,简单的灰色格子,看上去布料柔软舒适。 宿碧窘迫的放下手,匆匆抬眼看了看他,随即又立刻低头,接过手帕,小声道谢。 宋怀靳收回手,将目光收回,重新放在电影屏幕上。 电影放映时光影明灭,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的映照出那双泪眼。水润的,明亮的,带着眼角泛红的同时眼睫的潮湿,那种湿漉漉的光亮让他心底痒了痒。 这样的情节,大概也就骗骗她这样的小姑娘。 他心不在焉盯着放映屏幕,指尖无意识的在腿上点了点。 身侧那双艳红的高跟鞋在昏暗的放映厅里,仿若失去了诱人的光彩。杜红音闭了闭眼,攥紧手,指甲扣入掌心,片刻后复又坦然松开。 第三章 又一日,邓书汀约宿碧逛街,正好宿碧心里颇多烦心事,也就爽快应下了。 邓书汀兴致勃勃,不光自己买,还张罗要给宿碧挑选。宿碧看见她指的那些新式旗袍,抿嘴迟疑,接着摇了摇头,“…不用了吧…你给自己买就好。” “旗袍时兴呀。”邓书汀示意她看自己身上新裁的合身杏色旗袍,宿碧发现她没穿洋装了,不过书汀一向紧随潮流,衣着打扮多变。只是…宿家仍留有许多旧习,她不敢穿旗袍让爷爷看见,也因从未穿过,所以不好意思穿。 宿碧还是推脱。 “算了,随你吧。”邓书汀撇撇嘴,又问,“你与你未婚夫怎样了?” 闻言,宿碧心里又隐有愁云。 “我……”她顿了顿,小心掩饰语气里的沮丧,“我与他感觉并没有共同话题。” “唉,他毕竟留洋回来,又是男人,这些都是在所难免的。不过,如今一切都在新、变,觉得没有共同话题,那就改变呀。” “改变?”她喃喃。 邓书汀点头,“没错。”说着又指向一件旗袍,“喏,比如从穿衣打扮开始。” 宿碧垂眸看着地面,这样大的不同和隔阂,又岂是一件旗袍能改变的? 买完衣服,途径立华大学时,偶然得知礼堂有留洋学者的讲座。那位学者对外国文化了解颇多,因此在学生中很有名气。此时大家都步履匆匆往礼堂而去,宿碧也有些心动。 “去看看吧?” 邓书汀不大愿意的模样,“这会去晚了吧?早没了座位。你又不是不知学生们对他的追捧。” “站着听也行。书汀,你就陪我吧,好不好?”宿碧央求。 “……算了,看在你陪我逛街的份上。”邓书汀勉强答应,立刻就被宿碧拉着走。 礼堂里果然座无虚席,不仅如此,连门口与过道也挤满了人。宿碧挤不进去,况且人太多,挤来挤去不仅没有仪态,也免不了频频和人肢体亲密接触,因此停了下来。邓书汀以为她还想往里去,拉住她,“就在这里听吧。” 说着小心避开又凑过来的一个女学生,怕她踩着自己的皮鞋。 宿碧点点头,仔细听礼堂讲台上学者的演讲。 “想必诸君都知大不列颠与我国从来体制不同,此亦其兴盛之原因。要我讲,民国该学,该效仿,但却不能囫囵照搬,同此理,引入西洋文化,也该对中国之过去有所保留。在此我讲个歪理,不论是说话,还是书信,我们仍还使用中文。若真像有些论者所言,咱们岂不都应不再说话写信,直到学会洋文?” 话讲到这里,有学生站起来直言道,“但大家都晓得,庞先生您留过洋,也会洋文,既中文这样好,您又何必学洋文,从前还用洋文与友人写信,用洋文写书呢?” 台下议论纷纷,宿碧在人墙后等那位庞先生回答。 讲台上的人从容不迫笑道,“这问题好。但老祖宗有句话说得更好啊,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嘛。用洋文与友人写信,实为情趣,至于写书——” 庞先生故意吊人胃口,停了停,直到台下学生们都翘首以盼,他才又笑道,“这书可不是写给你们看的,是写给洋人看的。” …… 礼堂里掌声时不时响起,宿碧站在人群中,心中潮水起伏。 宿家多的还是从前的古书名著,少见学生中流行的书籍,她只能偶尔用这种方式,体会如今的新潮流。 她从小接受的还是偏旧时那一套思想,因此每一次触碰这些新东西,都有一种小心翼翼,心潮难平。对于如今的新,她仍一知半解,问书汀,她讲的囫囵,问爷爷则只会被打发走。她有好奇心,却没有足够的勇气与胆量。 “走啦,我脚都站疼了。” 宿碧回过神,恋恋不舍又看了眼礼堂,跟着邓书汀一起离开。 她们没走几步,礼堂里的人群就陆陆续续散了,立华大学里顿时熙熙攘攘。宿碧她们离开时走的是必经的大路,因此人最多,有些学生行色匆匆,她们只能尽力避开,避免碰撞。 但毕竟人都从后面来的,背后又没长眼睛,宿碧没防备,后背与肩膀突然被狠狠撞了下,她忍着疼痛回头看,只见撞了她的人头也没回就往前面跑去。 “这人急什么?道歉都不懂?”邓书汀气急败坏抱怨。 宿碧正要开口,突然发现手中空空,编织小包不知所踪。 “包不见了!” 她又看向撞了她的那人,背着看不清正面,但双手搁在身前,不用想也知是抱着她的包。 她急了,喊了声,“抓小偷!” 可惜她嗓门不大,声线又温柔,因此并没有多少人听到,附近听到的人距离扒手也远了,也只回头看一眼,爱莫能助。 邓书汀拔高音量,跟着喊了声,“抓小偷!” 这下听见的人多多了,那扒手自然也听见了,知道行为暴露,便撒开腿跑。路上反应过来的学生不乏一身正义感的,立刻伸手去拦。然而扒手实在狡猾,左右闪避,愣是没让人给抓住。 扒手很快消失在大路尽头。 邓书汀安慰道,“算了,一只手提袋而已。你里面现金多不多?多的话就去警局报案吧。” “现金不少,里面还有……”她顿了顿,“还有长辈送的礼物,丢了我过意不去。” 其实是宋远送的一只女士钱包和一条丝巾,丝巾她今天出来时本来围在脖子上,后来逛街觉得热了便取下来放在包里。 没想到有这么一遭。 刚才她还想追,邓书汀把她拉住了,教训她没有安意识,凭她力气不仅追不上,万一扒手狗急跳墙伤了自己才是得不偿失。 但此时扒手真不见了,宿碧又有些后悔,觉得自己该去追的。只是此刻后悔也晚了。 这么想着,刚走出立大校门,就看见一群人围在路边。 邓书汀好奇道,“这是在干什么?” 话音刚落,人群散开了些,有个男人擒着个人走出来。宿碧吃了一惊,这不就是方才那个扒手? 再看制服扒手的男人,西装不大规整,应该是动了手的缘故。脸上一副金边眼镜,看一眼宿碧就认出来了。 竟然是宋怀靳。 宿碧愣在原地。 有个中年男人上前,宋怀靳把人交给他,吩咐送去警局。然后走到宿碧面前,把包递给她。 “下次记得当心。”他边说边整理领带,银色腕表很衬他修长手指。 邓书汀第一眼看到宋怀靳时眼睛便一亮,此刻听他语气像是早与宿碧相识,疑惑问道,“你们认识?” 宿碧支吾两声,“……他……他是……” 未婚夫三个字怎么也说不出口。 宋怀靳笑笑,配上眼镜与西装看着颇为绅士,“我是宿碧小姐的未婚夫。” “未婚夫?”邓书汀愣住,眼神向宿碧求证,仿佛在问,就是他? 宿碧不敢看他,也不好意思看朋友惊讶的眼神,胡乱点点头。 邓书汀不说话了,默默消化这个讯息。 “看看包里有没有少什么东西?”他说。 宿碧低头打开手袋,清点里面的现金和其他东西。钱包和丝巾都还在,其他东西也一点没少。正要抬头说话,突然意识到这样打开手袋,大约内里也能让宋怀靳一览无余。便突然窘迫起来,但钱包和丝巾藏不住,藏也是此地无银。 她脸红扑扑的,抿嘴看向他。 宋怀靳注意到她躲躲闪闪的眼神,忍不住笑了笑。 国外待那么久,少见这样含蓄的女人了。社交场合遇见的,大多成熟且善于卖弄风情,男女虚情假意往来,彼此也心知肚明。而他这位未婚妻,实在单纯羞怯,让他想起一位友人的女儿养在家中的白兔。 胆小拘谨,轻易容易红脸红眼。 “东西都还在。”她合上包。 他颔首,询问,“那我送你们回去?” “不用了。”宿碧摆手,推辞道,“司机就在另条街等着。” “跟你自己未婚夫还客气什么呀。”邓书汀笑嘻嘻的,“走去司机停车那里也挺远的,我逛了一天又跟你一同听庞先生讲座,早累了,不如就给你未婚夫体贴女士的机会?” 宿碧望过去,正好看见宋怀靳唇角微微挂着笑意看她。她脸烫了点,犹豫道,“那……麻烦你了。” “感谢你们给我机会当司机才是。” 三人一起去停车坪,路上宋怀靳问,“你们刚才听庞鸿儒先生讲座?” “是的。”宿碧点头,想到庞先生讲的那些,脸上微微露出笑意。 宋怀靳说,“似乎不少青年人都喜欢他。” “庞先生学识渊博,口才也好,观念也很新颖。我很敬佩他。”谈到这些,宿碧倒容易放松下来,本想说庞先生观念新颖合时宜,但她对国情局势并不太了解,“合时宜”也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这时说出来也许会显得卖弄,也不算她自己的观点。 邓书汀接话道,“对呀对呀,时局的确需要庞先生这样的人,无怪乎受大家欢迎,我也去挤过礼堂听过几次演讲,实在很振奋人心。” 宋怀靳单手插兜,听了偏过头问宿碧,“想见一面吗?” 宿碧没反应过来,愣愣看着他。 “我正巧与他是旧识,如果你愿意,我倒很愿意做介绍人。” 第四章 宿碧没想到他竟然与庞先生认识。 她立刻摆摆手,耳尖都泛了红,“不用了不用了,我只是敬仰而已,没有想过见面的……” 假如真的见到了庞鸿儒,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真不见?”他仿佛起了玩笑的心思,追问。 宿碧点点头,又抬手把头发别在耳后,这一系列小动作后才又不自在的看了宋怀靳一眼。四目相对,她脸又红了些。 实在是很英俊的长相了,眼镜更添斯文。这样一个男人走在她身侧,隔得这么近,宿碧根本无法放松下来,心口也如鹿撞。 走到车前,又很绅士的替她们拉开车门。 因为邓书汀家离立华大学更近,因此先送她回了家。邓书汀下车后,他没急着发动车子,而是问她,“要不要坐前面来?” 她看着他,竟然没法开口拒绝。最后忍着脸颊热意点点头,换到了副驾驶的位置。 他开车也很赏心悦目。手松松握着方向盘,如果因路况停了车,多半会把手臂搭在打开的车窗上,另一只搁在方向盘上的手指尖有一搭没一搭的点着。腕表又露出来,袖口也透着考究。 再小一些的时候,宿碧只见过穿长衫的男人,一身文人清高气质,有些男子还很瘦弱单薄。后来也见过许多西装革履的人,但似乎没有一个像他穿起来这样好看。 个子高大,宽肩窄腰,笔挺西裤下一双长腿,气质也与她从前见过的男人都不同。 像是内敛的,绅士的,又懂许多她不懂的。她说不出他适合怎样的场合,但也许是第一次见时那种宽阔考究的剧场音乐厅,脚下踩的都是行走起来无声的暗红地毯。 她不敢想象这样的男人是自己的未婚夫,而现在她似乎并不再抗拒这门婚事,还隐约有些期待。只是她依旧担忧他们往后相处不到一起,没有共同话题可聊。 于是宿碧这晚罕见的失眠了。 她本来眼底隐隐有笑意,嘴角却矜持的抿着,把脸埋进蓬松柔软的被子里。但没一会儿脸上又有了愁云,盯着虚空发呆。 辗转反复,难以入睡。 …… “怀靳,今天为什么没来接我?” 他靠在沙发上,右手拿着听筒,“不是让司机过去了?” “可你说好亲自来接我的呀。” “临时有事。” 四个字,漫不经心的语气,杜红音想到自己打探到的消息,想到坐他车的女人,咬咬唇,“那……”她顿了顿,笑道,“明天要不要一起去坐游轮?你好久没陪我了,我们正好可以在游轮上过夜。听他们讲那艘游轮房间很舒适,连床也参照洪城最好酒店的做派。” 她隐晦的暗示,宋怀靳怎么会听不明白。唇角勾了勾,眼底却没什么笑意,浑身懒散,兴致寥寥,“这段时间忙,忙完再陪你。” “你忙完不是该结婚了,不陪你新婚妻子?”杜红音终于忍不住,心里的嫉妒一旦破土便疯长,她高估了自己。 宋怀靳脸色一点一点冷下来,嗤笑一声,“不是说要做明星?砸钱捧你就专心拍海报,别浪费我的钱。” 说完起身,随意放下听筒挂了电话。 “先生,厂里有文件需要签字。”阿东默默走到他身侧。对刚才那通电话像丝毫不好奇,或者干脆就像恍若未闻的样子。 宋怀靳低头扣着袖口,“拿过来吧。” “好的。”阿东接着问道,“明日音乐会的门票已经拿到了,要送到哪里去吗?” 他冷眼盯着雕花的廊柱,面无表情,过了几秒慢悠悠说道,“随便给谁打发时间吧。” 一通电话败了他所有兴致。即便那朵像泡在一汪盈盈清水里的睡莲,也没了去逗弄的意思。 …… 婚礼前几个月,宋怀靳渐渐因为工厂的事忙了起来。宿碧为了避免整日胡思乱想,就用了更多的空闲看书练字,要么就和邓书汀出门听音乐会,如果有演讲,就再去凑个热闹。 她的生活乏善可陈,但洪城每日似乎都有许多变化与新鲜事。 譬如那天邓书汀拿了一张海报让她看,宿碧才知道杜红音成了这段时间洪城社交名媛们追捧的明星,不管是小姐还是太太都十分关注她,照片甫一见报,过一两天她穿的款式就能在女性中风靡。 海报上的女郎齐肩卷发蓬松,旗袍勾勒曼妙身形,五官明艳精致,不知让多少男人垂涎。 “你知不知道报社都已翻出八卦啦?” 宿碧疑惑,“什么八卦?” “是……”邓书汀话一出口又吞吞吐吐,“是和你未婚夫的八卦……” 宿碧愣住,邓书汀这才拿出另一张带来的报纸,一个颇显眼的大板块绘声绘色讲杜红音与宋家少爷如何如何。仿佛诸多线索,没有哪条确凿,却能让人浮想联翩。 宿碧看着报纸,没说话。 “你别在意,报纸写东西从来捕风捉影,再说你们不是都要结婚了?就算杜红音有什么心思也该消停才对。” 她沉默。 “阿碧?” 宿碧朝好友笑笑,“我没事。你也说了都是报社捕风捉影,既然有了婚约,我只能相信他,何况我也得相信爷爷的眼光。” 邓书汀走了后,宿碧终于得到独处机会,这才有些垂头丧气的露出沮丧的样子,没什么力气似的靠在沙发上。 怎么说呢。 如果是别人,她没见过的也就算了。可是她第一次碰见宋怀靳的时候杜红音就在旁边,他们的确都一同留过洋,关系也很熟稔。 而杜红音那样的女性,独立开放又有魅力,在她面前,宿碧一颗少女心总隐隐有些自卑。就像他们第一次在音乐厅碰见,她撞了杜红音那一下之后,抬头看过去,他们一群人仿佛是另一个世界。 她觉得自己格格不入。 只是少女一种隐秘的自尊心,不允许她露怯。到底年轻,她的强装镇定也只能骗骗同样年纪,眼光还不够毒辣的邓书汀。但也许邓书汀心底仍存有怀疑,只是没有说破,毕竟关系到未来丈夫,又有几个女人能不在意呢。 宿碧胡思乱想,脑子里像塞满浆糊。 但也就一顿饭的功夫,家里这些报纸就都不见了,一问许妈才知道是得了老爷子的吩咐,都销毁了。 “…爷爷知道了?” 许妈笑了笑,眼角有了细细的纹路,“老爷怎么会不知道呢。” 看着宿碧不安的模样,许妈安慰,“老爷说是无中生有的事,不想影响小姐你的心情,于是让我们收拾了。哦,对了,”许妈恍然拍了拍额角,“老爷请了未来姑爷喝茶,小姐你就放心好了,老爷提醒之后,他必定更注意洁身自好。” “喝茶?”宿碧一愣,反应过来下意识阻止,“别!” “怎么了?”许妈疑惑。 宿碧抿着嘴,不知道该怎么说。阻止完是下意识的,她害怕爷爷跟他见面谈话,万一冤枉了他,他不高兴了怎么办?或者,或者…… 她颓然坐在沙发上。或者宋怀靳干脆顺水推舟直接承认了怎么办?承认他喜欢杜红音什么的,再顺便推了婚事…… “没什么,许妈你忙去吧。我……我跟书汀约好去书店,这就出门了。” “这么晚了,明天再去吧?” 宿碧一看挂钟,八点不到,便说,“之前老板说过这个时候进货的,我得赶在货刚到的时候去,明天就没了。” “那好吧,我让司机送您。” “送到书汀楼下就好了,书店离她家不远,我们步行过去,然后她家的司机再送我回来。” 许妈向来好说话,因此放了宿碧出门。 一刻钟之后,宿碧一个人走在街上,夜晚的风凉飕飕的,她不由自主裹紧了衣领。 心里不断默念着刚才从司机嘴里套出的地址。 但走着走着,她又停下了。 “宿碧,你在干什么呢?”她盯着某一处出神的呢喃起来。 这么迫不及待的找过去是想做什么?阻止爷爷?还是阻止他?又阻止怎样情况的发生呢? 她下意识就这么做了,根本没有细想。 宿碧深呼吸几次,原路返回去找邓书汀。 “你……你是不是喜欢上他了?”邓书汀听她说完,直截了当的问道。 宿碧反驳,“喜欢?怎么可能,我们才见过几面?” “你不知道有种说法叫一见钟情?说实话,宋怀靳家境优渥,长得也英俊,你这样的小姑娘动心实在再正常不过。” 是吗…… 宿碧有些迷茫。 她真的没跟宋怀靳见过几面,相处的时间也少得可怜。但她记得许许多多清晰的细节,比如他镜片后深邃的双眼总是淡然的,比如西装三件套穿在他身上总是笔挺又出类拔萃,再比如昏暗影院里阴影投射下分明的轮廓,印象最深的还是弧度硬朗的下颌,她偷看一眼他似乎就有所察觉,微微侧过头要看过来,她立刻收回目光假装专心致志,只是余光又瞥见他手指搭在扶手上轻轻点了点…… “阿碧,”邓书汀叫她一声,“你在想什么?” 宿碧猛然回过神来。 “没什么。”她随即笑了笑,眉间一朵愁云,心乱如麻。 第五章 宿碧有些局促的站在客厅中央,一些雨水滴滴答答的顺着衣摆,滴落在深色的地板上。 宋怀靳倒水的间隙,漫不经心的看了一眼。 小腿纤细笔直,只可惜裙摆被雨水打落,狼狈的微微贴在身上。上半身披着他脱下来的西装外套,几缕湿润的发丝楚楚可怜的贴在脸颊两侧。 他收回目光,端着水杯走过去。 “喝了吧。” 宿碧忙接过水杯,“谢谢。” 他看着她仿佛也带了湿润水汽的双眼,湿漉漉的,乌黑的眼睫,让人充满跃跃欲试的罪恶感。 他垂落在在身侧的手动了动,长指似乎有些难耐的捻了捻。 宿碧默默喝着水,余光静静地看见他把手插进裤袋里。他此时没穿外套,因为黑色西装正披在她的肩膀上。因此肩膀在白衬衣和马甲的衬托下显得更宽阔了,即便他只是闲散靠着,也足以比其他男人更有种说不出的气质。 非要让此时的宿碧形容,“神秘”二字用于宋怀靳最贴切。 然而这样对于一切都懵懂且好奇的少女来说,神秘则无疑意味着致命的吸引力。 “司机怎么不在?”他问。 宿碧双手握着水杯,“成叔去办事了,我就想着在附近随便逛逛……”却没想到突然下起了雨,而他竟然正好路过,拯救了她这只落汤鸡。多像上回电影里的桥段,英俊的男主角撑着一把黑色雨伞,手搭在汽车车门上,遥望着剧院门口狼狈躲雨的女人。 少女们有几个不曾幻想电影里的桥段呢?她心里隐隐羡慕相爱的男女主角,却又为他们的悲惨结局而落泪。但她觉得那毕竟是电影,而她和宋怀靳…婚期已经不远,对于“丈夫”这个词,她原本有些抗拒的,但如果是他,似乎一切都会不同…… 恍然之间,宿碧脑海里又响起邓书汀的话。那句话才飘出几个音节,她就逃避似的埋头喝水,热气袅袅的腾起在她面前,希望也能掩盖她窘迫的红晕。 宿碧觉得自己真是完了,没救了。 宋怀靳听了她半截话,又看她窘迫的神色,笑了笑,“不用担心,我已经让人去给宿家送去消息了。稍后会有人送来干净衣服,你可以换了再走。” “谢谢你。”宿碧道谢,看着他脸上的笑意,心咚咚地跳了起来。 宋怀靳依旧漫不经心靠在原位,听了这话,笑容又明显了些,露出洁白整齐的牙。宿碧这才注意到他的眼睛,粗略看去只觉得深邃,细看才知道他眼角尖细,笑起来就是一双桃花眼。 这一笑,稍微冲淡了绅士的正经与疏离。在这样的笑容下,宿碧下意识觉得他一定会说些什么。果然,宋怀靳说,“既然是未婚夫妻,不必客气。” 她脸一烫,顺着应一声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只好支吾两声,又埋头喝水。 他想笑,那么一杯水,她小猫小狗似的,半天也喝不完。其实哪里知道宿碧是舍不得喝完,喝完了她就不知该用什么来掩饰自己时不时的窘迫了。 沉默间,女仆恭敬叩门三声,拿进来一套女装,宋怀靳靠在那里,冲宿碧抬了抬下巴,“二楼的房间随你用。”说完随手捞起刚才扔在一边的领带,手里随便摆弄着走出了客厅。 身后立刻又有女仆上前,轻声细语领她上二楼。宿碧随意指了个房间,被问到是否还有什么别的吩咐时,忍不住说想要盆热水。 她身上还冰凉着,实在难受。即便不能沐浴,用热水擦擦也是好的。 女仆知道这是未来女主人,不仅不会怠慢,更恨不得早些挣个表现。因此热水很快送到,温度适宜,边上还放着柔软的擦身布巾。宿碧擦了身又换好干净的衣物,却发现发梢还湿漉漉的,不知是否是逃避的心态,她又站在房间里默默擦起头发来。 越擦越觉得自己没出息。 心里纠结了会,抿了抿嘴放下手里的布巾,又理了理鬓角的发丝,然后默默朝着楼下走去。 “过来。”她还在客厅里,就听见宋怀靳的声音。不过大概并不是叫她。 宿碧朝着花园走过去,先被猛然窜过来的一只黑色大狗吓了一跳。她惊呼一声,差点没站稳,幸好身后的女仆眼疾手快扶住她。 “巴勒,过来!”宋怀靳站在原地喊道。 黑色的大狗高度超过宿碧膝盖,她又毫无防备,此刻脸都白了。名叫巴勒的大狗听见主人叫它,还不知已闯了祸,乐颠颠的朝宋怀靳跑了过去。 “吓着了?有没有伤着?”他问。 宿碧正想摇摇头,却没料到穿堂的风突然大了起来,原本垂在肩头的发丝一下被吹起来,盖住了她大半张脸。 还谈什么说话,她此时若一张嘴必定被风送满满的发丝进了口中。更别提视野也被挡了个干净。宿碧窘迫的不行,手忙脚乱的双手齐齐上阵,想把头发给拨弄开。 仿佛每回见他必定都会出丑,宿碧难过的都想哭了。 宋怀靳却突然笑了一声。 笑声很轻,却直勾勾钻入宿碧耳中,勾的她心里小鹿乱撞砰砰直跳。 她三两下令头发归位,这时宋怀靳忽然上前一步,又伸手揉了揉她头顶的发丝,使其恢复之前可怜兮兮的惨状,“看来是没事。”接着又感叹似的说,“真够可爱的。” 等宿碧耳朵分辨出这句话每个字,她早已经呆住了。一张脸红红的,仿佛感官中只剩耳鼓膜轻微“砰砰”跳动的脉搏,以及头顶那只温暖的手。 她想,邓书汀说的大概是对的。 即便这脸红心跳中十之一二是因为此前从没有哪个男人对她言行举止如此亲密过,但这一切都需有一个前提。 那人是宋怀靳。 见她没说话,他微微一笑转而问,“还冷吗。” 她摇摇头,老实回答,“没那么冷了。” 宋怀靳收回手重新揣进裤袋里,往门里面走进去,走两步回头看她一眼,“进来,我有个办法。” 宿碧疑惑,“什么办法?” “进来就知道了。” 于是她乖乖跟进去。 宋怀靳慢悠悠走到陈列的酒柜前,目光四处逡巡找了找,最后抬手取下一瓶红酒,另一只手从一旁拿起两个高脚杯。这几样被他轻轻放在桌上的清脆响声也没能惊扰她注视着这人而陷入的美梦。 他有条不紊的开瓶倒酒,最后把其中一个杯子推到她眼前。 “我……”她回过神犹犹豫豫的道,“我没喝过……” 况且酒力也堪忧。 “这么一点不会醉的。”他冲她抬了抬下颌示意道。 究竟是她抵挡不住高脚杯里漂亮的红色酒液,或是抵挡不住宋怀靳的邀请,总之她晕晕乎乎端起杯子喝了小小一口。宿碧对红酒一窍不通,只觉得酒味伴酸涩与回甘。 她抿了抿嘴看向宋怀靳,落在他眼里就像可怜巴巴等着老师表扬的孩子似的。 他忍不住笑了。深邃五官配桃花眼,三分风流。宿碧总算懂了那句“酒不醉人人自醉”的含义,她仿佛得了什么了不起的鼓励,从而勇气十足的又喝了一大口。 这下味觉上的刺激显著多了。她脸皱着,感觉到咽下去那一大口红酒似乎带了热烫温度从喉咙里一路滚下去。 他也没提醒她红酒不该这么喝,只是放下酒杯问,“怎么样,有没有暖和一点?” 她捧着杯子傻乎乎点头。 两人隔着长桌相对而立,头顶吊灯洒下一片晕黄灯光。宋怀靳放下手里的杯子绕过长桌,一步步像蛰伏靠近猎物。 宿碧又喝了两口,抬起头时发现刚才还在对面的人这会已经近在咫尺。她先是愣住,接着一只手不自在的把头发别在耳后。 越凑越近了…… 她那只手似乎进退维谷,她僵在原地,兴许是对安感的需求在怂恿和鼓动,她最后愣愣地想把手收回来重新放回胸前,仿佛要碰到红酒杯才算适宜。但缩到一半时就被拦住了。 宋怀靳突然伸手握住了她细细的手腕。 他拇指正好扣住她手腕内侧正中,用力按下去就能感受到脉搏。宋怀靳看着她,手指弧度微弱的来回摩挲了下,就这一下,宿碧就如同惊弓之鸟似的抖了抖。手腕上细碎的酥麻感如同火星顷刻就烧到了她脸上。 宋怀靳看着面前的人,甚至根本不用特意打量,那泛着红晕的耳尖和脸颊就映入眼帘。细腻肌肤如同透粉的白玉,点缀一双扑腾不安的眼睫。 他只觉得心里蠢蠢欲动。 宿碧是他见过的女人里极为特别的一个。成熟美艳开放风情等等都与她不沾边,从前他想不到不与这些词有关的女人会有什么魅力。当然,现在他明白,明白了只觉得她怎样都可爱——看电影在黑暗里自己偷偷哭可爱,时不时脸红可爱,傻乎乎喝红酒,就像喝他之前给的那杯水一样埋头专心致志也可爱。 而她是他的了。他知道。婚礼举行后更是名正言顺。 当然,于他而言特别的人自然特别对待。他还从没有试过亲手一步步将这样一朵花摘到手里。 宋怀靳低笑了声,低下头轻轻吻了上去。 第六章 宿碧从不知温度也是有形状的,不仅有,她甚至还能体会触感是柔软的。被炽热温度与略显凌乱的呼吸包围,四周空气仿佛都被抽走,她只觉得喘不过气。更别提他唇落下时隐隐蕴含的力道所触发的酥麻——像有细小电流,刚才手腕处的触感与此刻一比根本是小巫见大巫。 她脑海里空白一片。 反应过来他在做什么是因为宋怀靳突然松开她手腕转而扣住她的腰,那不轻不重让两人贴近的力道让宿碧回了神。她因为嘴唇上的触感腿早软了,心里又有些发慌,因此下意识就想推开他。 这个念头刚从脑海里升起就已被付诸行动。宿碧抬起手,本意是想抵住他胸膛借此推开距离,但他早已不满浅尝辄止,因此又往前迈一步,感觉到怀里的人撑不住这力道便顺势把人抵在桌沿,另一只手跟着撑在桌面上。 宿碧心跳如鼓,围困的姿势更让她心慌不已。 下一刻他突然撬开她唇齿。 他…他…… 宿碧睁大眼,看着他盯着自己眼底晦暗不明,唇齿间力道愈重,略显粗重的呼吸一声声回荡在耳边。热烫而带着濡湿的触感四处挑起此前她从未体验过的陌生感受,她不敢再看他的眼睛,只能紧紧闭上眼,双手无力的抓着他的衣领。 宋怀靳眼底忍不住滑过一丝笑意。 他勉强控制着自己,不然一定吓到这位未婚妻。于是只能在欲望唆使中找回那么一丝清醒,尚且算温柔的唇齿交缠。只是扣着她腰的那只手忍不住加大了力气,又隐晦的隔着衣物来回逡巡。 宿碧觉得自己简直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宋怀靳又重重吮吸片刻才勉强放开,他忍不住捏了捏她憋的通红的脸,平复呼吸时气息仍不稳的笑道,“怎么不知道喘气?” 宿碧窘迫的不行,不好意思抬头看他,只能低着头拼命呼吸。 宋怀靳笑的更厉害,她此刻还搭在他胸口的手都能察觉微微的震动。宿碧赶快把手收回来,顶着他专注的目光心里胡思乱想。她没想到两人竟然在结婚前就有了这么亲密的举动……而且,而且她也不知道连亲吻也有这么多花样…… 想起来害羞后怕,但是又有一丝隐隐的甜蜜。 她支吾道,“我,我得回去了。” 他失笑,“嗯。”接着又说,“我送你。” “啊?”她抬头看他一眼,又飞快移开目光,“不用了,让司机送我就行。” 宋怀靳没理会这句拒绝,慢悠悠走到旁边拿起外套穿上,笑了笑,“不用拒绝,这算是回礼。” 回礼?什么回礼? 看见宋怀靳意味深长的目光,宿碧突然明白过来,忍不住用隐含控诉和羞赧的目光看他一眼,然后先一步走出了大门。皮鞋后跟叩在地板上,落下一串急促清脆的余音。 宋怀靳心情颇好的拿起车钥匙跟在后面往外走,回想她方才那个眼神心里还被勾的痒痒的。 …… 深夜,宿碧却失眠了。 她心里告诉自己别想了,脑海里却情不自禁回放每一个细节。更让她辗转反侧的是,似乎经过这亲密举动之后,有什么东西发生了微妙的改变。 具体是什么,她却说不上来。也许是她竟然瞪了他一眼吧……那时她竟自然而然的就做出了那个动作…… 宿碧忍不住敲了敲自己的脑袋。 别想了别想了。 理智阻止她,嘴角却忍不住往上翘。最后还把脸埋进柔软的枕头里,克制而雀跃的笑了笑。 …… 最近邓书汀被女校功课折磨的抱怨个不停,好不容易得空见面便朝宿碧大倒苦水。宿碧每回听心里更多却是隐隐的羡慕,只是上回去跟爷爷说要去女校读书才被驳回,她也就不敢再轻举妄动了。 但宿碧没想到这次一见面,好友竟像变了个人似的,容光焕发。 “阿碧阿碧!”邓书汀飞快跑到她身边坐下,拉住她手臂,“你明天有没有空?” 宿碧最近整日待在家里看书,比起邓书汀空闲太多,因此点头说,“有空,怎么了?” “那……你明天陪我去立华听讲座好不好?哦,就是那个庞先生的,你不是最爱听他的讲座?” “讲座?”宿碧觉得奇怪,“你最近不是说等功课完成就再也不想看书?还说要好好休息。这会突然说想去听讲座……”话没说完,但也足够透露对邓书汀古怪举止的疑惑了。 “不瞒你啦!”邓书汀叹了口气双手托住下巴,目光盯着虚空一处,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画面出神,“其实是因为一个男人。” “男人?谁?” “你记不记得我上次跟你提过的联谊?当时大家都被功课折磨疯了,就答应跟另个学校的几个人一起出去放松放松。我没想到那几个人里有立华文学社的副社长……我……”说到这邓书汀支吾几声,看着宿碧一脸好奇破罐破摔,“……我挺喜欢他的。” “立华文学社?”宿碧跟着重复一遍,语气有些感叹与佩服。 邓书汀见她听错重点,羞恼的拍了宿碧肩膀一下,“我说我喜欢上他啦!” 宿碧被她一拍忍不住笑起来,“知道知道,我听见了。所以他要去庞先生的讲座?” 邓书汀点点头,“我顺便介绍给你认识认识。他真的跟很多人都不一样……哎呀我说不清楚,反正明天你就知道了。” 第二天两个人都有些醉翁之意不在酒。好在邓书汀很快就在人群中看见了她要找的人,拉着宿碧就小跑过去。 “赵城!” 人群里拿着厚厚一沓宣传报的男人高瘦挺拔,一眼望去就能体会与旁人不同的文人气质——安静的,温和的。宿碧看第一眼时有些不敢相信,难以想象活泼的书汀会喜欢这种类型的人。 叫赵城的男人回过身来,看见邓书汀的时候露出笑容,“是你。你也来听庞先生讲座?” “是啊。哦对了,”邓书汀介绍道,“这是我好朋友宿碧。阿碧,这是赵城,立华文学社的副社长。”说完冲宿碧眨眨眼,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笑容。 赵城当然感受不出这独属少女们的秘密,面对宿碧那句礼貌客气的你好,他也笑着回应了。 “讲座是不是快开始了?”邓书汀四处打量一番,接着冲赵城笑道,“不知道副社长肯不肯给我们安排一个好的位置?” “当然,跟我来吧。” 宿碧这回来,既满足了好奇心又能得个绝佳的位置听庞鸿儒先生讲学,自然是无比满足。 两人跟着赵城在礼堂第三排坐下。没等多久庞鸿儒就走了进来,原本闹哄哄的礼堂顿时安静下来。宿碧坐在座位上心里忍不住有些激动,她还是第一次离庞先生这么近啊! 她听的正投入,突然邓书汀碰了碰她手肘,然后悄悄推过来一张纸条。 宿碧无奈,小心把纸条展开,上面是邓书汀潦草的字迹,大概是因为偷偷摸摸写的,又写的匆忙: “你觉得怎么样?” 不用多想,当然问的是赵城。 宿碧从包里拿出一支笔,暗暗思忖片刻,写到,“温文尔雅,彬彬有礼。” 她其实想说自己只见了短短一面,下什么定论还太早,但显然纸条上说不清。而她自觉不能在恋爱上给好友什么极有用处的建议,毕竟她自己都还靠邓书汀开解,书汀一向又主意大,多的话下来再说不迟。况且赵城给人第一印象的确是好的,她也是实话实说。 邓书汀看见纸条上八个字心满意足。 讲座结束时宿碧仍有些意犹未尽。她察觉旁边两人相谈甚欢,便随意找了个借口去礼堂外等着。 自从上回抢包事件后她出门在外时便愈发谨慎,尤其是像此时此刻人往来如潮的时候。她双手提着小包放在身前,目光盯着地面出神。 突然她察觉有人靠近,映入眼帘的是男人笔直的西装裤和一尘不染的皮鞋。宿碧忙抬头看过去,惊呼一声,“你…怎么在这?” “等个人。”宋怀靳低头看着她,“又来听讲座?” 她点点头,触及他目光的一瞬间一些记忆立刻浮现在脑海,因为这些记忆的干扰,使得宋怀靳的目光落在她眼里都带了一丝暧昧。 宿碧不自在的别开眼。 他笑了声,手从裤袋里拿出来,摸她头的动作带了股懒洋洋的劲头,“在这等着,别乱跑。”说完收回手走了。 宿碧张了张嘴想追问一句,但是男人腿长迈步也大,很快就消失在礼堂门口。她只好默默转回身,预备在这等他。 “阿碧!走啦!”邓书汀心情颇好的从礼堂里走出来,身边跟着赵城。 “你们先走吧。”宿碧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我在这里等人。” “等谁?”邓书汀疑惑,脑中突然灵光一现,想起来刚才在礼堂里看见的那个还算熟悉的身影,揶揄的笑了两声,“行了,我明白了。那我们先走了。” “嗯,路上小心。”宿碧瞪了邓书汀一眼,又看向赵城跟他道别。 两人说笑着走远了。 宿碧站在原地等了一会儿,就听见不远处隐隐约约传来交谈声,这交谈声还在不断靠近。她循声望去,看见两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慢慢走了过来。 是庞鸿儒和宋怀靳。 她愣愣地看着两人慢慢走近。宋怀靳从谈话中注意力短暂抽身,朝她看过来。目光里隐含笑意。 庞鸿儒很快察觉这微妙变化,顺着宋怀靳目光看见宿碧,大概明白了些,不过出于礼貌和不确定性还是问道,“这位是?” 宋怀靳站定,示意宿碧过来,“我未婚妻。” 宿碧心里紧张不已,走近了停下步子,有点局促的朝庞鸿儒微微颔首,“庞先生,您好。” “我未婚妻佩服你佩服的不行。”宋怀靳笑了笑,拍了拍庞鸿儒肩膀,“不,大概说仰慕比较合适,两回在你讲座结束后在这碰见她了。比见我还积极。” 宿碧脸有点发烫,没想到他当着庞先生的面说这些。 庞鸿儒了然的笑了笑,冲宿碧点点头,“你好。我来过这么多次讲座了你们还愿意听我唠叨,是我的荣幸。” 宿碧忙摇头,“我们都很佩服庞先生的,每次听讲座都获益匪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