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妆嫁山河》 第1章 重生 庆隆二十二年立冬那日,京城天降大雪。 林襄便是死于那个雪夜。 “安国公林仲安叛国求荣,获罪全族,你林家问斩百十人,多亏我们裴家为你求情,陛下特开恩免你死罪,罚你没入乐籍,充入教坊司。” “林襄,你往后好自为之吧。” 宁信侯府的掌事李嬷嬷来到狱前,从铁栏里把一包裹扔在林襄身旁,包裹散开,从里面滚出一些碎银。 所谓充入教坊司,便是沦为下贱官妓。 好一个求情,好一个开恩。 可林襄听了此话却一点愤怒都没有了,她咳嗽着,冷笑一声从冰冷的地面挣扎着爬起。 昔日艳冠京都的名门贵女,被关押半个月后,俨然憔悴得不成人样,她摇摇晃晃走到铁栏跟前,一双干枯的手猛地抓住李嬷嬷。 “裴远呢?让他来见我!咳、咳……” 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让她苍白如纸的双颊浮上一抹异样红晕。 “……我,我要亲自问问他为何要害我林家,为何要害我父亲,为什么——!” 李嬷嬷耷拉着一双满是褶皱的细长眼,嫌弃地瞥了她一眼,将她手掰开:“林襄你可莫要血口喷人!” “我们裴家对你仁至义尽!世子身份贵重,怎么会见你这个罪臣之女,你死了这份心。” 林襄喘息着将咳嗽压于嗓间,哑声央求道:“嬷嬷,素日里我待你不薄,你小孙子的命还是我救的,你帮我给裴远递句话,我要见他。” 李嬷嬷鼻子里冷哼一声,从怀里摸出一纸文书丢于林襄面前,由于表情过于厌恶,满脸的褶子更加皱巴了。 那纸文书从面前划落,“休书”两个字在昏暗的牢狱却刺眼的很。 瞳孔似被烫了一下,林襄僵立原地,整个人突然不受控地发抖。 李嬷嬷退后一步:“裴家没你这个罪妇,你自求多福吧。” 林襄大笑起来,而后猛地吐出一口鲜血。 其实她知道,她什么都知道。 一个月前她撞破了裴远与旁人密谋之事,惊骇之余,想逃出裴府往娘家递消息,却被裴远关了起来。 之后不久,便传来父亲获罪的消息,林府悉数人被投入大牢,就连她远在北境军营的哥哥们也一并被抓回京城。 裴远,宁信侯世子,她与他自幼相识,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两家大人指腹为婚。 与他相识二十一载,嫁给他三年,郎才女貌一对璧人,此段姻缘在外人看来堪称一段佳话,就连林襄自己都觉得此生足矣。 可谁知道呢。 谁能知道裴远竟从未爱过她,不过是一场利用罢了。 而他心中深藏着一个爱而不得的白月光。 牢狱大门沉沉阖上,裴府嬷嬷扭着腰枝走了。 外界的一道天光随着狱门的开阖闪现,即而又暗了下来。 阴暗潮湿的狱中一片死寂,唯有时不时的闷咳之声。 不知过了多久,林襄拇指抹了把嘴角的血迹,转身缓缓走到包裹前,包裹里面有些许细软和几身换洗衣裳。 她素日里爱艳丽,衣裳大多是明艳的水红色和桃红色,她竟从中挑不出一件素衣。 流着血的嘴角无声地笑了笑。 还真是可笑至极,可笑至亲砍头的砍头流放的流放,而她至死都不能穿一身素衣尽孝。 也罢…… 林襄挑了一件最艳丽的换上,而后拿起一支珠钗刺向自己脖颈。 ——这支金丝八宝攒珠钗还是成婚第一年的生辰,裴远送她的生辰礼。 “裴远,你害的我好惨,今日若我化为厉鬼,定不会放过于你。” * 林襄一反常态晨曦初露便醒来了。 她低低咳了几声,依稀觉得肺部有些憋气,于是把被子从头上掀开翻了个身侧躺着,这才呼吸顺畅了许多。 天色尚有些许昏暗,她又阖上了沉沉的眼皮,想着再睡会。 似乎刚睡着,屋外噼里啪啦响起了炮竹声。 迷迷糊糊中,林襄想,谁这么惹人厌呢,大早上放炮仗。 她卷着被子滚了两圈把自己包成个粽子,可那炮竹声似乎响个没完,此起彼伏地轰炸着她脆弱的脑神经。 在榻上翻滚了几圈后,林襄蓦地坐起。 ——不对! 她不是死了吗? “啊!嘶……” 林襄刚坐起,脑袋一沉,又重重摔了回去。 “小姐,今日可不能睡懒觉啦,起床喽。” 这时门外传来少女的嘻笑声,清脆的声音响起,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接着“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一个满脸喜色的小丫鬟走了进来,她手里端着一个精致的托盘,托盘上是一碗汤药。 林襄闭着眼睛缓了缓,而后再次坐起来,一抬眸怔住了,措眼不眨地盯着来人。 ——小丫鬟正是她的贴身婢女春桃。 在林襄被裴远关起后,春桃拼了性命带她逃离裴府,然而还没逃出去便被发现,春桃活生生被打死,就死在她面前。 “春桃?!”林襄由于过于激动,一伸手拽住春桃。 春桃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一拽,脚下没站稳,手中托盘晃了一晃,汤药碗“啪叽”一声摔在地上。 “姑娘……”春桃一脸怨念地看着自家姑娘,“你今日又有起床气啦? 春桃倒也是心大,完全没看出林襄惊疑不定的神色有什么不对劲,还以为是自家姑娘又犯了起床气,嫌被吵醒,和她置气呢。 她一边打扫碎盏,一边嘀嘀咕咕地叹道:“姑娘,夫人说你八字金旺,一入秋,肺总有那么几日不舒服,所以特意叮嘱嬷嬷给你熬了汤药。” “这药方还是从一个民间奇人那里得来的呢,说是能治姑娘胎里带来的病根……” 在春桃的碎碎念中,林襄生生怔了半晌。 入目所及,是自己的闺房,并非裴府。 指尖尚有春桃腕间温度,春桃是活的,而自己亦是活的。 “春桃。”林襄抬手摸了摸脖颈,突然唤道,嗓子带着些沙哑。 “奴婢在。”春桃收拾完,三蹦两跳地来到林襄身前。 她年纪小林襄一两岁,又惯是个性子活泼的,儿时救过林襄一命,与林襄虽为主仆,却情如姐妹。 春桃开心地咧成一朵花,冲林襄做了个鬼脸:“姑娘,你起床气散啦?” 林襄:“……今天是什么日子?” “八月十四呀。今日裴世子前来请期,咱们得动作快些,得好好打扮一番呢。” 春桃喜滋滋笑着,一大早嘴角咧着就没下来过。 她说着冲林襄意味深长地眨眨眼,神神秘秘压低了声音又说道:“这日子定下来,姑娘离出阁就不远了,据说,宁信侯府把成婚日定在了十月。” 八月十四,裴远前来请期的日子…… 林襄蓦地打了一个激灵,问道:“如今可是庆隆十九年?” 春桃奇怪地看了她一眼,笑着嗔怪道:“姑娘,你可真是睡糊涂了。” “自是庆隆十九年呀。昨夜非要贪杯,瞧把自个儿喝的人事不醒,连何年份也不知道啦?” 林襄身子一软靠着床柱,心里五味杂陈。 一时间不知是喜还是悲。 喜在,竟然重生了。 她没有化为厉鬼,而是重生在三年前。 悲在,此时,她与裴远的亲事已定。 第2章 劫色 三书六礼,已过了纳彩、问名、纳吉与纳征。 今日,是裴府前来请期之日,而两个月后的今日将是她与裴远的成婚之日。 林襄蓦地掀开被子下了榻,连鞋子都没来得及穿,起身走出门外。 微风拂面,天际一抹红日初升,她于阳光下闭了闭眼。 那个清晨,院里的丫鬟小厮们惊见自家姑娘光着脚丫从玲珑阁跑到了立琼轩。 立琼轩是安国公府的正院。 “诶——”春桃提着一双金缕鞋紧追其后,“姑娘,仔细受凉……” 林襄一口气跑到立琼轩,只见爹爹正在院内练剑,母亲则在一旁笑意盈盈地看着。 她鼻尖一酸差点落下泪来。 听到动静,安国公林仲安停下练剑,朝门口看过去,林母容婉卿也第一时间看到了光着脚丫子跑进院中、大喘着气的女儿。 “襄儿?”安国公眉头一皱,喝叱道,“胡闹!成何体统,怎么光着脚!” 安国公是武将,为人板正,对待子女严苛,只不过在林襄这里不作数,林襄才不怕他。 安国公与夫人伉俪情深,一生未纳妾,与夫人生有三儿一女,林襄上面有三个哥哥,她自小倍受宠爱,是在蜜罐里长大的,被宠得天不怕地不怕。 敢在老虎嘴里拔牙。 “爹爹,娘……” 林襄轻声唤了一句,跑过去狠狠抱住了爹爹和母亲。 “怎么了这是?”容婉卿拍拍林襄的背,“难不成做噩梦了?” “嗯……”林襄一头扎在爹爹怀里,哽咽着,“女儿做了一个很可怕的噩梦。” 安国公僵硬着脊背,想把她扒拉开,终是没舍的,沉声道:“马上都要为人妇了,没规没矩,他日嫁过去让人家裴府笑话。” 林襄脱口而出:“我不嫁!” 安国公听闻喝道:“混账!你个小东西,又作什么妖?” 林襄一手抱着爹爹,一手抱着娘,摇摇头:“女儿就是不想嫁人。” 容婉卿让春桃给她把鞋子穿上,笑道:“傻孩子,说什么混话呢,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岂有不嫁之理。” 林襄起身,紧紧抿着嘴角。 沉默片刻后,她抬眼正色道:“爹,娘,我想退婚。” 容婉卿低笑了一声,与安国公对视一眼后,宠溺地摇了摇头。 夫妇俩并没把林襄的话放在心上。 女儿家嘛,在临近婚事之前总要闹腾一下,不舍的离开娘家,也是人之常情。 退婚一事与爹娘交涉无果,林襄悻悻然返回玲珑阁。 沐浴洗漱换好衣裳,她看着日头估摸了下时间,心事重重问道:“裴世子一行人大约什么时辰来府?” 春桃回道:“听王管家说,裴府看的吉时是巳时一刻。” 林襄心里一咯噔,也就只剩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了。 她当下心一横,决定干脆来个简单粗暴的。 她要赶在裴家人来府之前,直接找裴远…… 没错,去!退!婚! * 林襄瞒着众人,偷偷从后门溜出去,一路骑马狂奔至宁信侯府门前。 在宁信侯府,她居住了三年。 一草一木再熟悉不过,可三载春秋,物是人非,如今隔世再见百感交集。 宁信侯府东北方向有个角门,离裴远住的别院最近。 林襄于角门而入,门口不远处蹲着两条凶神恶煞的护家犬,两条恶犬见了她略带敷衍地摇了几下尾巴。 为了不惊动旁人,她抄了一条僻静小道。 林襄有些魂不守舍,走着走着,蓦地发现拐错了岔路口。 前方是一片小竹林,小竹林过后是弯弯曲曲的小道,小道尽头有一处院子,是裴府禁地。 据说那处院子不太干净,似乎曾经还请过道士驱邪作法过。 真假不知,反正所有人对此晦莫如深,从不接近那处院子,就连那个小竹林都不会靠近。 她望着小竹林微微愣了一下,但懒的再折回,时间不多了,遂迈着步子继续往前走去。 突然疑似听到有人声,林襄抬头看去,只见竹林尽头,那处院落前停着几辆马车。 车马旁站着数位黑衣男子,瞧着不像是府中下人,倒像是江湖中人。 奇怪,此处怎么会有车马? 紧接着,从那处禁院之中走出来一个人——裴府管家。 裴府管家走到其中一辆车马前,几个黑衣男子打开马车上所运货物,货物层层包裹,最外层似乎是一些软软乎乎的粮食。 卸下麻袋后,下层全是一些包装与粮食不一样的箱子,一个黑衣男子卸下一只箱子,撬开后给管家过目。 管家验货之后点了一下头,做了一个搬运的手势,这时,又从院里出来数名家丁,一个家丁接过那箱被撬开的箱子往院中搬去。 昨夜一场秋雨,地上湿滑,那家丁脚下一趔趄,撬开的木箱盖子掉落在地,紧接着箱子里的东西丁零当啷滚出来。 当林襄看清楚掉出来的东西之后,蓦地瞳孔缩紧。 ——那是兵器! 依大齐律例,私囤兵器可是重罪。 心“呯”地跳了起来,她眯了眯眼,想往前走近看真切一些,突然一双干燥温热的手握住她的肩膀。 那双手虽只用了几分力道,却如铁钳一般。 林襄本能一声惊呼脱口而出之际,肩上按着她的手,一只向上捂住她的嘴,一只向下揪住她的后腰。 腰间一紧,她尚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便被悄无声息带出那片竹林。 此人功法奇特,身轻如燕,几个纵落间,身形一翻柳絮般飘出裴府。 随后,她被拎上一匹黑马。 眼前一暗,一顶帷帽落于头顶,白纱遮住视线。 马向着朝阳,于清晨的街市上疾驰而去。 “别动,别说话。”低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语调平淡,可林襄却感觉如同毒蛇吐信,胳膊上寒毛乍起。 随风涌动的白纱下,她瞥见身后之人腰际挂着一柄佩剑,疑似是一柄开刃见了血的剑,隐隐有股血腥气。 林襄没敢继续挣扎。 惊吓间,她第一个念头便是:糟了,难道她撞见裴府运送兵器,那帮黑衣人要杀人灭口? 敢在天子脚下公然抢劫朝臣家眷,不是亡命之徒便是江湖中为朝中权贵暗地里卖命的江湖刺客。 她静了半晌,鼓起勇气问道:“……你是江湖杀手?与方才那些黑衣人是一伙的?” “不是。”干脆利落的回答。 不是? “……我给你银子。”林襄大着胆子试探道,“你开个价。” 由于嘴被捂着,她发出来的声音有些含糊。 隔着一层白纱,姑娘家湿润软滑的唇角触着掌心,急促的吐吸轻轻浅浅喷于指间,从指缝闪电般传于四肢百骸。 身后之人似乎很不悦地顿了一下,而后松了松手略微离开林襄唇角。 就听他冷声道:“我不劫财。” 林襄脊背一僵,不劫财? 不为财而来的劫匪可不好对付。 帷帽遮着,林襄看不清路,也不知道马疾驰了多久,恍惚间,疑似进入一个树林,有鸟鸣声间或传来。 马蹄停下,身后男子跃马而下,与此同时,林襄头上帷帽被摘。 果然,她猜的没错,她被带到一密林之中,身处一破烂茅草院外。 只见一个极为年轻的男子抱臂而立,虚虚靠着院门前的一棵大树,上下打量她,眼神莫测。 林襄定一定神:“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男子不说话。 树荫落下,影影绰绰打在他脸上,神色看不分明。 林襄隐约觉得此劫匪有些面熟,可是于何处见过,却又死活想不起来。 心怦怦跳着,林襄指间攥紧稳住情绪,用余光警惕地四下扫了一眼,发现此贼人并没有同伙。 ——此时,她尚在马背上。 林襄废话不多说,突然用力一夹马腹,喊了一声:“驾——” 马儿跋蹄疾驰而去。 她一边策马而行,一边回头看了一眼那男子,生怕他背后放冷箭将她射于马下。 不过,出乎她的意料,那男子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无动于衷。 眼见着林襄绝尘而去,男子似乎并不担心。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少女的背影,直至那一抹素色临近消失于树林一角之时,方才淡定地吹了声口哨。 绝尘而去的马儿听到口哨声突然一个止刹,一声嘶鸣,前蹄高高举起。 林襄自小体弱,虽为将门之女,不仅不会武枪弄剑,马术也是稀松二五眼。 一个急促止刹,惊得她七魂丢了六魄。 前蹄落地,马儿一转身,竟嗒嗒嗒地又朝着男子飞奔回来。 男子看了一眼狼狈的林襄,只见她紧紧抱着马脖子爬在马背上,一脸得惊魂甫定,嗓间咳了个惊天动地,而马背上油光水滑的棕毛被她拽的乱七八糟。 突然他低笑一声:“小美人儿,放弃挣扎吧,你逃不掉的。” “你,意欲何为?你要多少两银子,我给你,绝不食言。”林襄喘着粗气断断续续道。 男子摇摇头:“我说过了,不劫财。” 林襄静了静:“那害……害命?” “不害命。” 林襄张了张口,愣怔了。 既不谋财又不害命,那是为何? 男子撩起眼皮看了她一眼,缓声道:“劫色。” “什么?!” 林襄一惊,差点从马上一头栽下去。 第3章 你当真不记得我是谁? “放肆!” 林襄额角跳起一排活泼的小青筋。 从小到大,还没哪个不怕死的敢对她说出如此轻浮之言。 林氏一族乃武将世家,她父亲军功赫赫,是先帝亲封的安国公,哪个不长眼的,胆敢打主意打到安国公府上。 她怒道:“你可知我是谁?” 语气很凶,可细听之下,尾音劈了叉,带着颤音。 “知道。”男子缓缓从树荫之下走出,混不吝道。 林襄愕然,倒吸一口冷气。 既然他并非因为裴府劫持她,难道是冲林府而来? 可爹爹身为武将,只管打仗,鲜少参与朝堂政事,况且,算算时间,他近半年都在养伤,前些日子刚刚恢复上朝,没听说过在朝中与哪位结下嫌隙,有什么政敌啊? 沉默了一会,林襄佯装镇定恐吓道:“你……你若胆敢动我分毫,我爹会把你皮扒了。” 男子看了林襄一眼,几不可察地挑了挑长眉。 他神情放松,周身并没有劫匪打劫时应有的紧绷感,听到“扒皮”两个字无动于衷。 此林幽静无人,呼喊求救行不通,唯有自救。 林襄不再对其放狠话,一提缰绳试图再次骑马逃离,可那马似乎被定了身一般,一动不动。 显然这匹良驹被它的主人驯得颇通人性,指挥不动。 她又试了几次,马儿依然不动,它索性打了声响鼻,甩着尾巴低头开始悠哉悠哉吃起草来。 ……该死的。 男子看了她片刻,忽地吹了声口哨,低头吃草的马儿听到指令扑通一声前腿跪下。 林襄脸色一变,尚没来得反应便从马背滚落而下,摔下之时男子伸手扶了她一把,触及到他满是茧子的手掌,林襄身子往后一撤,与其拉开距离。 心脏跳得几乎要逃出嗓子眼,她一边后退一边急问道:“你与我爹有仇?” “没有。” “那我得罪过你?你与我有怨?” “没有。” 林襄眉头紧蹙,十分困惑。 无仇无怨,他这般究竟所为何事?难不成单单是个采花大盗? 她步步后退,男子步步紧逼。 林襄被逼到一棵两人粗的树干前,被迫停下来。 脑速飞快旋转,她目光死死盯着他,这厮腰际佩剑,手掌有老茧,不用说,武功高强,深山野林之中,自己一介弱女子想要逃跑指定是逃不脱。 那该怎么办? 正在一筹莫展之际,男子驻足,看着她若有所思问道:“你当真不记得我是谁?” 林襄瞳孔微微瑟缩了一下。 可恁她怎么回想,也想不出自己究竟得罪过哪路神仙。 “三年前,裴府老祖宗辞世,灵堂前。”男子提醒道。 林襄一愣,与裴府有关? 三年前,的确裴远的祖母怡乐长公主过世,当时,爹爹还戍守边疆,她随母亲前去裴府吊唁。 ……可是,当时有发生了什么重大之事么?她依稀记不清楚,似乎是很寻常的一天。 “十年前,除夕夜。”男子上前一步,继续说道。 十年前……? 林襄皱着眉头刚一思忖,忽地瞳孔睁大,瞳孔中,只见男子陡然拔剑而起,向她当头劈来。 “啊——” 她惊叫一声闭上眼睛。 剑风而过,浑身不由一哆嗦,那一瞬间,疑似掉下个什么冰冰凉的东西于脚面上,而预想中的疼痛迟迟未来。 等了片刻,林襄试着睁开一只眼睛看过去,只见男子还剑归鞘,平静地看着她,似乎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她惊恐地摸了摸自己的脑门以及肩颈,确认自己没受伤之后,悄悄动了动脚,往一侧挪了一步,绕开树干。 十年前的除夕夜又发生了什么,太过久远,她一下子想不起来,但她知道,面前这个劫匪指定是个疯子。 无怨无仇劫她!还拔剑吓唬她! 然而一步之后,脚面上冰凉的触感消失不见,脚下疑似踩了个什么东西,一个没站稳,身形跟着晃了一晃。 下意识低头看去,这一眼看过去,林襄脸色陡然一变,腿一软,瞬间吓晕了过去。 只见她脚下踩了一条有两指粗的花纹蛇,蛇头已被一剑削了下去,蛇身还在小幅度扭动着。 在林襄向地下倒去之时,劫匪一伸手,单手拦腰勾住她。 抱着柔弱无骨的姑娘,男子面色深沉。 此处乃京郊外一处密林,由于地势偏僻险峻,素日里极少有人来,就算猎户也极少到这处打猎。 男子扛着林襄进入茅草院中。 他已三年未归,茅草屋破败不堪,已然不能往人,屋内的床榻长满野草,他想了想,将披风解下垫于榻上,把肩上之人放下。 近几个月来,也不知怎么回事,裴峥夜里接连都能梦到安国公府家的这个小姑娘,梦到她嫁给裴远后惨死。 只要梦见她,自己就会被没来由的悲伤淹没,数次从梦中惊醒,枕边洇湿一片。 他这辈子还没为第二个女人掉过眼泪,因为无端之梦无关之人而泪洒枕巾,属实邪了门了。 裴峥漠然地看着榻上昏睡过去的姑娘,揉了揉眉心。 还真是荒唐…… 安国公府的姑娘,他一共没见过几次,上一次都是三年前了。 可梦中悲伤的情绪夜夜纠缠着他,让他心绪难安,不得安生。 榻上之人,与三年前模样倒是变化不大,只是身高窜起不少,也不知她是从小到大眉眼等比例放大,还是怎么回事,无论多久未见,他总是第一眼便能认出她。 昏迷之中,林襄间或咳嗽着,似乎睡得并不安稳。 近几日秋雨连绵,这破茅草屋里很是潮湿,又阴又冷,还不如外头暖和。 榻上之人瞧着柔柔弱弱,细细的手腕搭在榻檐上,脸色惨白。 裴峥忍不住哂笑一声:“倒是胆子大得很,裴府中撞见了祸事不赶快跑,还敢上前察探,不要命了。” 半晌后,他被林襄的咳嗽声吵得烦躁,一扭头出了屋子,不大一会捡了些干柴火于屋内点了一个火盆驱寒。 而他立于门框之处,锋利的眉眼低垂着,不知在想什么。 不知道过了多久,裴峥抬眸扫向林襄,目光晦暗不明。 他冷嗤一声,觉得自己真是疯了,不远千里从军中跑回京城,就是为了绑架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 火盆里点着火,可榻上之人于昏迷中仍不间断地在咳。 “还真是麻烦。”裴峥豁然起身。 他边走边将身上外袍解下,走到林襄身边,将衣袍扔她身上给她盖上。 彼时的安国公府乱了套了,宁信侯府的人已到,可自家姑娘却不见了。 宁信侯府的人被安排在上厅,由安国公招待着,可是迟迟却不见安国公夫人及准新娘。 “春桃,你时时跟在姑娘身旁,姑娘去哪了?”容婉卿把刚回府的春桃叫至一旁问道。 容婉卿眉眼柔和,惯常不发火,可一旦变脸,却叫人心里发紧。 春桃一路跑着回来的,喘着气,扑通一声跪下:“回夫人,姑娘说她想吃街市上柳家的汤包,奴婢本想唤小翠出去买,可姑娘说买回来吃与在铺子里吃口感不一样。” 容婉卿沉声道:“捡重点说!然后呢?” “然后奴婢要陪姑娘出去,姑娘说,柳家的铺子就在街头,她一个人去便可,今日裴世子要来,院内事务繁多,姑娘体恤,谁都没让跟着,独自出去了。” 春桃说着哭了起来:“我给姑娘重新煎了汤药,待煎好药出府寻姑娘,谁料柳家铺子里根本没有姑娘的身影。” “呜呜,奴婢该死,是奴婢没跟着姑娘。姑娘会不会被坏人掳走了?呜……还是离家出走了?” 容婉卿一顿,蓦地想起今早林襄所说“不想嫁人”之言,眉心紧了紧。 就在林府发动全府之力寻找林襄之时,林襄于暮色将至之时方才悠悠转醒。 林襄重生之前的昨夜的确是开心兴奋的,所以在兴奋失眠之时多饮了几盏酒,今日一大早又被炮仗震响睡眠不足,再加上被蛇惊吓。 故而昏迷之际睡了一整个白日,睡的她有些晕晕乎乎。 一睁眼,看到身上搭着的男子外袍,林襄下意识便想歪了。 “你……你对我做了什么?” 裴峥正靠着门框闭目养神,听闻声音也睁开了眼眸:“你觉得我会对你做什么?” 林襄于外袍遮挡下摸了摸,发现衣衫齐整后顿了一下,而后大大松了一口气。 这贼人没趁人之危。 随即,她果断拔下发簪抵在脖颈:“放我走,放我回府。” 裴峥撩起眼皮看着她,林襄与他目光一碰,莫名心里一紧。 该男子约摸弱冠之龄,高高的马尾束起,五官深邃,轮廓分明,瞧着却并不稚嫩。 犹其那双眼睛,让人无端想起深山里的恶狼,凌厉、幽深、阴沉。 他长眉微挑,不疾不徐开了口:“急什么,现下已是酉时,想必裴家人早已离去,就算你此刻回府,又能如何。” 林襄一愣:“你怎知……” 你怎知裴家人今日要来林府? 话音被截,就听对方冷声道:“裴远并非良配,我劝你换个郎君吧。” 第4章 呸!登徒子! 换个郎君? 呸!登徒子,换谁也不会换你! 林襄戒备十足地瞪着对方。 此人不仅知道她的身份,还知道裴远与自己有婚约。 他是谁?他究竟想干嘛? 上辈子桃花是不少,她女扮男装出入司乐坊之时,还曾闹出过被司乐坊头牌堵住赠定情玉佩的笑话,可没遇到过桃花劫啊。 不对……裴远就是她最大一个劫。 林襄磨了磨牙,将神思收回。 目光再度与对方对上,只见这厮吊儿郎当往门框上靠着,中衣衣袖撸到肘上方,右胳膊处赫然有一道三寸长的刀剑之伤。 伤口皮开肉绽,看样子,是新伤,尚未结疤。 结合他佩剑上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林襄心里一咯噔——此人保不齐身上有命案。 身为劫匪,他既然不遮面,敢公然露面让她看到他的真面目,那么只有一种可能,他压根没想着放过她。 见林襄默不作声,裴峥哼笑一声:“怎么?不舍得?” 不舍得裴远? 林襄用发簪抵着自己脖颈,慢慢往窗前挪动。 贼人堵着门口,她只能跳窗搏一线生机。 只要他敢碰自己一根手指头,她就把自己扎死。 ——才怪,她会瞅准时机把他一簪封喉。 “于你何干?你若胆敢对我无礼,不仅安国公府不会放过你,宁信侯府亦不会放过于你。” 林襄色厉内荏地把宁信侯府也搬了出来。 宁信侯府不单单只是一个寻常的侯爵之家,裴远过世的祖母身份显赫,乃先帝的同胞姐姐,怡乐长公主。 宁信侯府可是货真价实的皇亲国戚。 试问,这天底下有哪个歹人胆敢同时得罪一个军功赫赫的国公府和一个与皇族有裙带关系的侯爵府,就算他是色欲熏心的采花大盗,量他也没蠢到这个份上。 除非他是权势滔天尊贵荣宠的天潢贵胄。 可皇家的人,就算出了哪个纨绔,也不至于做出如此下三滥的勾当,皇族权贵,要什么没有,看中哪家姑娘明着来便可,实在不行,直接到陛下面前请求赐婚也行。 何至于此。 林襄搬出宁信侯府这尊大佛,小心翼翼观察对方神色,却见他听到宁信侯三个字眼皮都没抬一下,似乎压根没把什么公侯王爵放在眼里。 完全是油盐不进。 怎么办?该怎么办? 额上的汗珠浮了一层,说不清是热汗还是冷汗。 她脚步挪动之间,不小心踢翻了地上的火盆,几乎燃尽的火苗点着了地面零星枯草,一时间呼地燃起,又瞬间熄灭。 裴峥没动也没说话,只是冷眼看着她。 由于太过紧张,林襄嘴唇泛白,显得五官更加浓墨重彩,眼睫被汗珠浸湿,将那双漆黑的眸子笼上一层水雾,看起来楚楚动人。 窗外响起了一连串鸟鸣声,裴峥耳根动了一动。 “吱呀”一声,久经失修的木门被他提腿踹开,撞到后墙之后摇摇晃晃又刺耳地发出几声短促的响声。 林襄被惊了一下,停下步子。 此时她距离窗子只差三步之远,破烂窗子被一根棍支起,只要她一个起跃,定能翻出去。 一只手中还攥着贼人外衣,她正欲向他抛起手中衣物,借机跃窗而逃,忽而就听他开口道:“你走吧。” “啊?”林襄指间一顿,愣了一下。 那贼人往一侧迈了一大步,让开出口。 门大敞着。 “你当真愿意放我走?”林襄疑惑地小声问道。 “若不想走就留下。” 林襄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向门外奔出去。 果然那贼人没拦她,任由她一口气跑到院中央。 她一边跑一边心想:“许是那贼人被她的威胁震住了,果然宁信侯府这尊伪大佛还是好使的。” 待她回府,定派人将他这处破院子一把火烧了,再亲手抽他二十鞭以泄愤。 然而她一只脚还没迈出长满青苔的院门,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道声音:“喂——” 林襄一回头,就见那劫匪纵身凌空一跃,轻飘飘落至她面前。 这是后悔放她走了? 惊吓之余,林襄步子却不停,她倒退一步掉头便跑,而后脚下被门槛青石上的青苔一滑,“啪叽”一声向下摔去。 就在她以狗吃屎的姿势与大地亲密接触之时,一只手拎着她的后腰带一把把她拎起,而后一扔,稳稳当当将其抛在马背上。 “我说小美人,你走便走,拿走我衣裳是作何意?”裴峥拍了拍马背,慢慢悠悠把后半句话补全了。 林襄一怔,方才惊觉自己手中还拿着他的外袍,忙不迭将手中衣物一抛,一提缰绳策马便跑。 这回马儿没有耍赖,几个转瞬便不见了踪影。 这时,从树上落下一道身影,走到裴峥身前:“公子。” “事情怎么样了?” “那伙人并未在京城逗留,与侯府交了兵器之后一路快马加鞭往西南方向而去。” “西南……”裴峥沉思片刻一点头,“好,知道了。” 侍从顿了一下:“公子,此处年久未修,还是回城里暂住吧。” “嗯。”裴峥低低应了一声。 侍从一声口哨,唤来两匹骏马,他翻身上马之时瞧见自家公子一弯腰,俯身捡起一枚羊脂白玉手镯。 * “啊——” “小畜生,你给我慢一些呐……” “你别把我带沟里去,你认路么?” 整个山林中回荡里林襄的惊呼声。 林襄并不知回程之路,而胯下坐骑似乎也并不需要她的指令,自作主张在山林间狂奔。 七绕八拐的,竟也奇迹般地绕出山林,走出那片山林,林襄如见天日。 回程之时,那马在路过长兴街后死活不肯走了,林襄只好下马步走回府。 这一整日她都没吃什么东西,饿得饥肠辘辘,又受了惊吓,置身于京城人来人往的街市之中,确认自己确实脱险,回过神来,方觉脚下虚软。 十四的月亮很大很圆,明日便是中秋了。 暮色四合,街市上点满了红灯笼,一片灯火通明,小商贩的吆喝声不绝于耳,浓浓烟火气息扑面而来。 林襄已没心思去琢磨那男子究竟是何来头,为何闹出这么一场,她只想加快脚步回府,好生与爹娘吃上一顿团圆饭。 爹娘肯定急坏了。 在林襄拖着疲惫的步子往家走之时,在她身后,暗处一角静静立着两个人影。 “公子,这安国公府家的姑娘,你何苦招惹她?就算今日坏了裴世子与她的请期之事,择日再定,这林家姑娘也还是要嫁与裴世子的。” “世上姑娘那么多,公子你干嘛自找麻烦呢?” 侍从齐明一脸牙疼地望着那个摇摇晃晃的纤细身影,一侧身看见自家公子的神情之后,牙更疼了。 ——裴峥目光追随着林家姑娘,不知是月色朦胧的缘故还是夜色撩人的错觉,他一双极黑的眸子,似将折进角落的月色悉数吸进那汪深潭,亮得惊心又勾人。 齐明难得看见自家公子会盯着一个女子看得这般“入迷”,震惊道:“公子,你不会真看上林家姑娘了吧?” 睫毛微动,裴峥收回目光颔首看向他。 俩人大眼瞪小眼片刻后,齐明察觉出公子眸中的杀气,施施然闭了嘴。 半晌之后,齐明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家公子应当是来和裴远讨债寻仇的,紧闭了的嘴张了张。 又道:“公子,其实要给裴世子寻不痛快,也不一定非要从此入手。” 他自知自己多嘴,话音未落,便提前预知般闪了一下身,然而还是慢了一拍,被裴峥一脚踹进了院中,险些折了腰。 第5章 娘,我不想嫁 “姑娘——?” 一道声音突然从人群中传来,接着一个细瘦如筷子的年轻男子拨开众人,朝林襄飞奔而来。 “姑娘,真是你呀!” 庞虎寻了一整日,清冷的清秋里跑出满头大汗,见了林襄就差喜极而泣了。 林襄看见了亲人一般两眼放光:“小虎子?” 庞虎乃安国公府玲珑阁里的人,是林襄的侍从,名字叫得虎气腾腾,实际是个瘦猴。 庞虎抹了把汗:“姑娘,整个府上炸了锅了,这一整日你去哪儿了?可吓死小的们了,国公爷和夫人急死了,刚从平江老家回京的老祖宗听闻孙女丢了,当即晕了过去。” “什么?祖母晕过去了?”林襄一惊,忙不迭往回跑。 庞虎做为下人自是不能闹市中骑行,也没抬轿,林襄还是得靠着两条腿往回跑,奈何双腿灌了铅了一般,在庞虎的搀扶下,好生才跑回府。 一进府,便扯着嗓子急道:“爹爹,娘,祖母呢?” 安国公林仲安正满地焦躁地踱步,派出去一拨又一拨人,一点消息也没有。 得知林襄回来的消息绷紧的肩背总算松了松,而林夫人容婉卿则哭得满眼通红。 “我的好襄儿,你这一整日是去哪了?”容婉卿起身走出屋外迎了上去,紧紧握着林襄的手往屋里带。 安国公神色几变,先是看到女儿全须全尾回来大大松口了气,而后一想到她不声不响跑了一整日,太阳穴气得一跳一跳地疼。 他怒不可遏地咆哮道:“混账东西!还有脸提你祖母,你祖母若有个三长两短,有你好看!” 林襄委屈地撇撇嘴:“爹,女儿没乱跑,女儿是被劫匪绑架了。” “什么?”容婉卿脸色陡然一变,身子跟着晃了晃,“皇城里,竟然有人胆敢公然劫持朝臣家眷?” “快给为娘看看你受伤没。”容婉卿上上下下在林襄身上摸索着,林襄能感觉到她娘的手指在抖。 林襄冲容婉卿笑了一下,宽慰道:“娘,我没事,一根头发丝也没少。” 护国公一皱眉:“哪路的劫匪胆大包天,竟把手伸到护国公府,来人!” 家将应声而入。 护国公两条浓眉紧紧蹙起:“传令下去,即刻捉拿劫匪。” 家将一抱拳:“是!” 护国公转而看向林襄:“襄儿,不怕,你与爹说说那劫匪现在何处,人数几何。” 那破地方叫什么林襄并不知道,平生第一次去。 她如实回道:“是京郊,在京城西北之地的一处密林,劫匪只有一人,弱冠之龄,身量颀长,右胳膊处有一条三寸长的剑伤,眉眼……” 相貌该如何形容呢,林襄顿了一下,回忆起那劫匪的容貌气质依稀觉得哪里怪怪的。 寻常劫匪不是凶神恶煞的奸恶之相,便是满脸横肉的彪形大汉,而这个劫匪似乎不太一样,他身上的确有种混不吝的匪气,但又不完全是匪气。 似乎还带着点格格不入的傲慢与矜贵。 “……该劫匪容貌俊秀,斜眉入鬓,高鼻薄唇,身着玄色衣袍。” 听完林襄对劫匪的描述后,家将匆匆集结人马前去捉拿。 容婉卿心惊胆战地问道:“襄儿,那你是怎么回来的?” 林襄:“那劫匪主动放我回来的。” 安国公与夫人皆是一愣,这倒奇怪了。 容婉卿柔声道:“那劫匪为何放你,可有说什么?” 林襄一日滴水未进,都快渴死了,捧起案几旁的茶壶,也顾不上倒进茶盏中,没款没形地就着茶壶口咕咚咕咚灌了半壶下去。 而后摇摇头无辜道:“不知道啊,我也不知他为何会放我。” 反正劫的莫名其妙,放的也是莫名其妙。 约摸他怕了,不想死吧。 至于他说了什么…… 说他要劫色?林襄有些说不出口,“劫色”二字卡了一下壳,又被她囫囵吞了回去。 “不是索要钱财?”容婉卿道。 “不是。”林襄饿疯了,抓着一块点心塞嘴里,嘴里塞得满满当当,“他说他不劫财。” 听到此,容婉卿的神色变了变,而后直起腰隐晦地看了林仲安一眼。 林襄正要抓着第二块糕点往嘴里塞,忽地一掌落下,拍在案几上,案几上的茶盏相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容婉卿眉头缓缓拧起:“襄儿,你竟学会撒谎了?” 林襄眼睫飞快地颤了一下,迷茫地“啊?”了一声。 “劫匪于天子脚下劫持一品公爵家眷,而后不为索财又毫发无损地将你放回来?” 林襄顿了顿,而后轻轻点了下头。 此事听着有些不可思议,但事实的确如此。 “他吃饱了撑的吗?”容婉卿忽然一摆手,沉声道,“你跪下!” 林襄不明白她娘为什么突然发这么大的脾气,闻言,一脸懵地就地而跪。 容婉卿再次开口,语气重了几分:“襄儿,你为逃避裴家请期之日,竟编排出这么一出戏。” 林襄一愣。 原来娘以为自己在撒谎,谎称自己被劫?以此借口来逃离裴府请期一事? “娘,不是……” “什么不是!”容婉卿厉声道,“今早,你前来说此事,为娘还以为你在闹着玩,没想到你如此不懂事,视婚姻如儿戏,竟做出如此荒唐之事。” “娘,我没有……” “你闭嘴!裴世子人品端方、一表人才,你二人打娘胎定下的婚约,岂容你说退就退。” “再者,你不是一直都钟意裴世子吗,说翻脸就翻脸,裴府正式提亲之时,为娘亲口过问于你,这门亲事亦是你亲口所应。” “你以为两家姻亲是什么?黄口小儿过家家吗?想订亲订亲,想毁婚便毁婚?六礼已过了四礼,你早做什么去了?” 容婉卿亦是将门虎女,瞧着温柔似水,那都是假象,骨子里带着火爆和蛮性,真教训起儿女来,国公爷都得靠边站。 林襄有口难辩,索性不辨。 正好顺水推舟,把退婚之事摆在明面上。 “是。”她一咬牙认下错,“没错!女儿的确为了躲避裴家人,才在外面晃荡了一日。” “你——”容婉卿被她噎个好歹,“果然!” “我原以为无非是婚期临近,你心里一时紧张说的混话而已,当不得真。没想到你竟给我来这么一出。” 林襄微微仰着脸,提高声音道:“娘,事已至此,这门婚事就此作罢吧,我不想嫁,也绝不会嫁。” “荒唐!”一直沉默的护国公开了口,“你个小猢狲,要造反吗。” “爹,娘。”林襄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地一支棱,斩钉截铁道,“无论如何,与裴家这门婚事,不成!” 小兔崽子还真是惯得反了天了。 担惊受怕一整日的火气,此刻完全被林襄倔强的态度给激出来了,烧了个满腔满怀。 “还敢顶嘴?”容婉卿柳眉倒竖,“庄嬷嬷,拿戒尺来!” 第6章 挨揍 春桃见状扑在林襄身前,跪下求情:“夫人,姑娘体弱,不能打呀。” 容婉卿越想越气:“闭嘴!今天谁也不许求情!” 庄嬷嬷是容婉卿的奶娘,自小于容家侍奉她,林夫人出嫁亦跟着入了国公府,在府上说话颇有分量,递给容婉卿戒尺时轻轻按了按她的手:“夫人。” 容婉卿抬眸。 庄嬷嬷冲她摇了摇头,轻声道:“襄姑娘长大了,这传将出去,往后在京城一众贵女里,叫姑娘如何抬头做人。” 容婉卿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襄儿野性难驯,今日不教训她,日后指不定闯出什么塌天大祸。” “京城一众贵女,皆是贤良端淑,有哪个像她这般无法无天。这般随心所欲的性子,往后去了夫家少不了吃苦头,届时谁还能护着她。” 安国公瞧着夫人手中的戒尺,眉眼跳了几跳。 有道是当爹的最疼闺女,安国公也不例外,他有心维护,可转念一想,夫人说得在理,襄儿今日这事属实出格了。 裴府几十人口一路吹吹打打前来,大喜的日子,结果准新娘不见了,各种猜测纷至沓来,宁信侯的脸当时便挂不住了。 若无缘无故传出个拒婚的名声,往后安国公府丢人事小,襄儿还如何再议亲。 林襄一言不发低着头将手伸了出去。 若挨一顿揍能把与裴远的婚事退了,这打挨的也算值了。 手刚伸出去,“啪!”一戒尺重重抽在掌心,她将一声闷哼吞在牙关里。 退婚何谈容易,别说王侯公卿家族,就算是市井小民,不是大的问题,也鲜少有卡在请期这个礼节上蓦然退婚的。 林襄自知没理,咬着牙一声不吭。 响亮的戒尺声重重落下,春桃挡在小主子跟前,肩膀胳膊也顺带着挨了几下,还有一戒尺差点落她脸上,得亏林襄一掌把她推开,否则可就破了相了。 “你给我个理由,为何想与裴家世子退婚?” 林襄疼出一脑门冷汗,眨落眼睫上的水汽,半死不活地胡乱扯了个理由:“宁信侯府后院人口颇杂,子女众多,少不了乌糟子事,嫌烦。” “这是理由?”容婉卿气笑了,“放眼京城,哪个官宦之家不是如此?” 这厢一团混乱之时,突然一阵有力急促的跑步声传来。 “爹,娘,祖母醒了。” 容婉卿听闻神色一缓停下手。 只见一个眉目极为清俊神采清雅的小公子走了进来,一进厅堂,他先是目光看向狼狈不堪的林襄,而后恭恭敬敬给安国公和容婉卿见了礼。 来人正是安国公府的三公子,林轩。 安国公三个儿子,大儿子与二儿子习武从军,三儿子留在老太太身边,由老太太教养。 年初之时,老太太得了一场风寒,病好之后,十分思念平江老家的亲人,携孙儿林轩回了一趟老家,在老家待了小半年,赶在中秋节前回了京城。 哪知今日刚回京城,便得知襄丫头失踪的消息,急火攻心,一着急晕了过去。 容婉卿一收手,隔空点了点林襄:“罚你跪祠堂跪足两个时辰,好好反省反省。” 安国公和容婉卿前脚一走,林轩忙上前把林襄扶起:“给三哥看看伤口。” “三哥哥……”林襄怔怔看着林轩,措眼不眨地描绘着三哥的面容,半晌后,蓦地扑在他怀中,“三哥哥,我都想死你了,你和祖母怎么才回来。” 上一世的庆隆二十年,林轩一举高中,被派任外乡任职,赴任途中为救一方百姓,被流匪乱箭射死。 隔世再见,林襄忍不住恸哭,哭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林轩屈指弹了她一脑崩:“傻丫头,三哥哥难不成一直待在平江不成。” 说着,他心疼地“嘶”了一声,只见林襄被打的右手肿得和只猪蹄似的,红里透亮,都不用煮,直接可以上嘴啃了。 “……母亲怎么下手这般狠。” 林轩从怀中摸出一瓶外伤药给林襄敷上又用细布仔细包扎起来。 林襄惦记着祖母,满怀歉疚地小声问道:“三哥哥,祖母醒了啊?” 林轩抬眼:“还没。” “啊?” “啊什么啊,我若不慌称祖母醒了把母亲支走,你一只猪蹄恐怕就成两只猪蹄了。” 早在容婉卿让庄嬷嬷取戒尺时,庞虎就偷偷去老太太院里告诉了林轩,林轩拿着药便匆匆赶了过来。 紧赶慢赶,林襄还是被揍得花红柳绿。 至于祖母…… 他也没说谎,的确方才醒了一下,而后又昏睡了过去。 林襄上好药之后,饭还没来得及吃,在容婉卿返回之际被管家“请”去了祠堂。 “母亲。”林轩给林襄求情,“小妹晚膳还未用,祖母最疼小妹了,得知又是挨饿又是跪祠堂,岂不要心疼了,先让小妹用完膳之后再跪祠堂也不迟。” 容婉卿此刻还在犯愁去与裴府报信的说词,正气得肝疼,一挥手:“让她饿着吧,长长记性。” 明日便是中秋节,大节在即,如何把话说圆了,需要好生琢磨。 既不能贸然说林襄悔婚私自逃了,更不能谎称她被劫匪劫了。 前者伤和气,后者失了名节。 容婉卿在厅里来回走了几步,对林轩招了招手:“这样吧,轩儿,你亲自去给裴家送个口信,说你妹妹回来了,是同你们一道回来的。请他们不要担心。” “就说下人报错了信,襄儿误以为你祖母今早便能入京,难得她一片孝心,一大早私自出城迎接,结果骑马跌入池塘,这才误了回程,耽搁了大事。” “是,母亲。”林轩刚要往外走,又被容婉卿喊住。 “轩儿,多带些平江的土特产过去。” 这边林轩去裴府登门报信,那边祠堂中的林襄饿得抓心挠肺。 明月高悬,这兵荒马乱的一日终于静了下来。 她安安静静在祠堂跪着,丫鬟婆子们都被差走了,只有她一人孤零零地与烛影相照。 林襄一点都不怪母亲罚了她,只是饿得心慌难耐。 她摸着叽里咕噜乱叫的肚子,眨巴眨巴眼,瞄上了供桌上的供品。 “祖宗、先人们,后辈这厢无礼了。”林襄磕了一个头,嘴里念念有词,跪着朝供桌挪过去。 跪久了,腿麻,这一动弹,滋味别提多酸爽。 龇牙咧嘴好容易挪到供桌旁,正要伸手够供品,忽地不知哪来一股阴风,祠堂烛火明明灭灭,相继灭了一大半。 虽说牌位上都是自家祖宗,可毕竟是过世之人,夜半深更的,有烛火还好说,屋子一旦暗下来,怪阴森的。 林襄打了个激灵,当即起了一胳膊鸡皮疙瘩,拔腿便往外跑。 可她正在受罚,祠堂门从外被锁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她可怜兮兮倚着门顿了片刻,暗下来的烛火又相继复明,祠堂里再度恢复一片明亮。 “呼——”林襄呼了口气,抹了把额间冷汗再度跪回蒲团。 心里嘀咕道:“祖宗们竟都是些小气的,晚辈不就是想吃些供品么,这般吓唬人……” 得,她是不敢再跑到供台处造次了,忍着饿继续罚跪,跪着跪着便瘫倒在地睡着了。 同一时间。 京城长兴街一处不大的二进院落里,裴峥亦跪在祠堂前,简陋清冷的祠堂点着三柱香,牌位上简简单单只刻了两个字:“萧氏”。 无名,只有姓氏。 第7章 争来的才有滋味 传闻宁信侯裴侯爷年轻时风流倜傥,不仅日夜笙歌流连风月场所,更是美妾无数。 裴家家底丰厚,裴侯爷出手阔绰不曾薄待了任何一个美娇娘,纵使风流,也没落得个浪荡之名。 唯有一位美人却被裴侯爷的正头娘子所妒,终其一生,也没能入了裴府的门。 这位就是裴侯爷的外室萧氏。 传言是因为萧氏太过貌美,有多美呢,儿时的齐明,一半大孩子,看到萧氏都会愣神的那种。 当年,他在街头乞讨,寒冬腊月里冻得瑟瑟发抖,鼻涕都冻成了两条冰棒,是萧氏收留了他,牵着他满是冻疮的小手带他走进那处虽不大却暖和的小院。 他仰头看着牵着他的萧氏,小小的心灵颇为震撼:“是仙女下凡吗?” 齐明在门外候着,见裴峥从祠堂出来,上前给裴峥披了件披风。 二人齐肩往前院走去。 “公子,明日中秋佳节,你确定要去宁信侯府吗?”齐明问。 “去。”裴峥漫不经心道,“闲来无事,闲着也是闲着。” 齐明冷汗直流。 他家小主子这是准备去裴府闹个人仰马翻的意思吗? 他们母子二人相依为命数十载,裴峥十岁时,萧氏病逝,萧氏过世后,裴府都没派人来接裴峥进府。 这小小的宅院之中,只有一个做饭打扫的粗使婆子和尚且年幼的齐明两个下人。 虽说裴府会定期送银两过来,生计不成问题,可同为裴家血脉,就算妾生的庶子也一个个锦衣玉食风光无限,唯独裴峥却沦为登不得大雅之堂的外室子。 此种境况,任谁都心有不甘,心有不平。 这是齐明的猜测。 齐明唏嘘不已,除了叹自家小主子没投个好胎,暗暗为明日担心。 他跟着裴峥这些年来,入裴府的次数屈指可数。 裴家探花老侯爷过世之时,去过一次,裴家老太太怡乐长公主过世之时,那是第二次,一共也就屈指可数那么两三回。 裴峥没入裴家族谱,但好歹也是裴家骨血,遇有重大事件,裴府有时亦会派人前来相邀,只不过,除了丧事之外,喜事裴峥一概没去过。 齐明觉得他家小主子心里那是憋着恨呢。 后来机缘巧合下,裴峥从了军,从军之后常年吃风饮沙鲜少有机会回京,与裴府更没什么走动。 齐明走在裴峥身侧,忍不住偷偷打量他一眼,心下暗道:“明日,得偷偷带点蒙汗药什么的,万一小主子惹了祸事,他得力保小主子能顺利逃出宁信侯府。” “看什么?”裴峥敏锐地察觉到齐明的目光,面无表情睨了他一眼。 齐明想了想,结合今日所发生之事,摸摸鼻子迟疑道:“公子,你明日专程去宁信侯府,不会是为了与裴世子抢亲的吧?” 裴峥脚步一顿。 齐明这回躲得飞快,瞬间弹出去五步之远,就算裴峥身长腿长,量也踹不着他。 他舔着脸嘿嘿一笑,怂怂地看着裴峥。 虽然齐明没什么机会关注女子,但军营里到处都是大老爷们,他纵观数万士兵,也没见过比自家小主人模样还英俊的男人。 依他“阅男子”无数的经验来看,小主人骨相极佳,个高腿长,英姿挺拔,若有一个好的出生,那可是众贵女争抢着嫁的上等佳婿。 只可惜…… 可惜他偏偏是个外室子,功名得自己出生入死地在军营中挣,又没长辈为他操持婚姻大事,沦到要与旁人争女人的地步。 齐明着实是痛心疾首,恨老天不公。 就在他胡思乱想之时,裴峥提步向屋里走去。 开门之际,裴峥蓦地停下步子,回头道:“没错,我此次回京,就是为了抢亲。” 齐明:“……” “林家姑娘貌美无双,我对她一见钟情,为了她,与裴远争一争又何妨,争来的才有滋味,不是吗。” 这话说得仿佛裴峥是个深得宁信侯遗传的登徒子一样。 齐明眨眨眼睛,半晌道:“林家姑娘的确貌美,可京城里能抵得上林家姑娘的也不是没有吧?” 何苦与裴世子争呢,非要以卵击石,不明智。 若说裴峥对林家姑娘一见钟情,齐明大抵是不怎么信的。 小主子与林家姑娘之间几乎没什么交集,齐明宁愿相信裴峥是为了报复,报复宁信侯厚此薄彼,亏待萧氏之仇。 裴世子乃嫡子,是裴家大娘子所出,他认为小主人此举亦是在报复裴家大娘子。 裴峥好整以暇地看着齐明,针对他方才的后半句话,应道:“唔?有吗?” “……有吧?” 齐明个没见识的大老粗,哪有机会目睹京城贵女的盛世之颜,哪知道有没有抵得上林姑娘的。 他只是不想让小主子多生事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况且,他觉得小主子指定争不过裴世子。 一来,裴世子身份贵重,他二人之间的身份有如云泥之别,二来,林姑娘出身显赫,论出生,比裴世子还要高上一等,三来,传闻裴世子与林姑娘二人自小定亲,青梅竹马。 小主子拿什么去抢? 这墙角撬起来,恐怕不光费劲,还容易砸着脚趾头。 裴峥没理会齐明的错愕神色,突然挑眉冷笑了一声,混账道:“就算有,我也只要她一个。” 屋顶上的灯笼散下柔光,裴峥的面容看上去少了几分凌厉,多了几分不羁与妖艳。 齐明被他家小主子的话肉麻了一身鸡皮疙瘩,恍惚间觉得小公子是不是转性了。 ……那般性子凉薄不近女色之人,突然对一姑娘如此执着。 恐怕不是一件好事。 色字头上一把刀,真是要了命了! *** 夜间寒凉,跪在祠堂睡得瑟瑟发抖的林襄,终是没跪够两个时辰,在亥时,被老太太身边的嬷嬷请到了老太太居住的安福堂。 老太太发话了,无人敢拦,再加上容婉卿有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林襄的惩罚便草草结束。 林襄在安福堂好生吃了一顿夜宵,孙祖俩其乐融融地唠着嗑。 老太太一来得知林襄失踪,受了惊吓,二来舟车劳顿,服了两顿汤药之后便无什么大碍了。 再加上林襄没磕着没碰着,完好无损回了府,这比什么都强,老人家立马觉得神清气爽,背不疼了腿也不软了。 得知林襄受罚的缘由,老太太并未多说什么,只道是有什么事一切等过了节再说。 林襄也没扫兴主动提悔婚这茬,留在安福堂睡了一个饱觉。 美中不足的是,她做了个噩梦,梦中顺利与裴远退了婚,欢欢喜喜嫁作他人妇。 红床暖帐,一掀红盖头,新郎官却是白日那个劫匪。 真是晦气! 第8章 赴宴 林襄从晦气中醒来,接着就听到一件更晦气的事情—— 裴世子特地前来探望昨日“落水”了的她以及回京的祖母,带来许多补品及节礼,与礼品一道而来的还有一封请帖。 八月十五不仅仅是中秋节,还是裴家大娘子的生辰,裴府邀请林府阖家来裴府做客。 其实这请帖提前数日已经送入林府了,只不过当时林家老太太尚还在老家,帖中少了老太太名讳,如今老太太已回京,裴府特意给林府重新下了帖子。 晦气之余,林襄倒没有不情愿,她虽以身子不便为由没去前堂会见裴世子,但到底准备了准备,欣欣然随家人去宁信侯府赴宴。 宁信侯府门前热闹非凡,络绎不绝的宾客接踵而至,皆是京城有头有脸的人物。 虽说宁信侯府不似探花老侯爷和怡乐长公主在世时那般荣耀,毕竟家大业大,尊荣犹在。 容婉卿代林府送上贺礼,搀着林老太太在前面走着,林襄远远跟在最后,路过红漆大门与迎客的裴世子错身而过之时,疏离又不失礼节地对其略微一点头。 裴远想说什么,林襄疾走几步,迈入高高的门槛,没给他机会。 裴远目光复杂地追随着林襄的背影,顿了片刻。 前尘缘尽,林襄原以为自己与其再会之时情绪会激荡,不管爱也好恨也罢,毕竟从记事起,裴远伴随了自己短短的一生。 可当真正面对之时,才发现自己竟冷静如斯。 过去,来路踏错,往后,前路纷杂,但天宽地阔。 至于那个她至死都想知道的答案——裴远,你究竟曾经对我有没有过片刻的真心? 已然不重要了。 裴府分明还是“昨日”的裴府,隔世再见,却物是人非…… 林襄恍惚了片刻,将情绪收整。 周围的欢声笑语被她屏蔽于耳外,她低头边走边心里密谋着什么。 忽地身后传来推攘之声,疑似有人从台阶上摔了下去。 侯府高门之外,裴峥信步登上侯府大门台阶,裴府管家瞧着来人面生,正欲上前询问,被齐明一掌推开:“瞎了你的狗眼,谁也敢拦,还不滚开!” 管家哪能抵过牛高马大的齐明一掌,当即翻了个跟头,摔下台阶,摔得鼻青脸肿。 裴世子皱起眉头正欲命家丁将人乱棍打出去,看到来人却是一惊,他怔了半晌,恍然认出对方正是他那便宜弟弟。 裴峥鲜少登门,侯府上下都快忘了他这个不受待见的外室子。 林襄听闻动静驻足回眸,心不在焉地望过去,陡然对上一双让人记忆深刻的眼眸。 劫匪?! 她倏地睁大眼睛,愣住了。 昨夜林府家将倾巢而出,并未抓到什么劫匪,为此,爹爹和母亲更加笃定她为了逃婚故意编造谎话一事。 奇怪,这个人怎么会堂而皇之出现在宁信侯府? 就在林襄愣神之际,春桃折回身寻她:“姑娘,夫人叫你呢,裴家大娘子等着见你。” 匆忙间,林襄被春桃带走,离去之时,她隐约听到有裴府下人快速通传,隐约说什么:“六公子回府了。” 清秋之季,天气凉爽,宁信侯府设的曲水流觞席。 男宾与女宾分坐两侧,林府门第高,又是裴家的准亲家,位于上座之侧落坐,那个位置视景绝佳,林襄一眼看到对面而坐的男席间有那个贼匪。 六公子…… 哪个府上的六公子? 那贼匪似乎刚巧一抬眼,目光向林襄所坐的方向望过来,匆匆一瞬间,对方看着她似乎唇角勾了一抹笑意,林襄不动声色将目光挪走。 能出入席间的都是有身份地位之人,这个人,究竟是谁? 她暂且将涌上心头的疑惑压下,于席中快速扫了一圈,还发现了一个人——燕王妃陈芷瑶。 这位便是裴远念念不忘又得不到的白月光了。 往上倒个四五代,陈家与裴家多少也沾亲带故,陈芷瑶与裴峥二人算是远房表亲关系。 林襄细细打量陈芷瑶,竟从眉眼间觉察出自己与陈芷瑶之间的确容貌有相似之处,没有五六分,也大约有三四分。 这是她从前从未发现的。 不过二人之间的气质却相差甚远,太傅之女才绝无双、矜贵清冷,如冰山雪莲一般圣洁高雅,哪像自己这般……庸俗。 席间,林襄笑容甜美地应对各方应酬,时不时咳嗽几声佯装落水后身子不适。 当然,落水是假,咳嗽是真。 吃了几盏酒后,她借口身子乏累,退席歇息去了。 送她的便是裴府的掌事李嬷嬷。 穿过长桥过了庑廊,迈入客房的月洞门之时,林襄转身对李嬷嬷道:“嬷嬷,今日贵客甚多,你且忙去吧,不必招呼我,我自己去客房小憩一会,叮嘱丫鬟们莫要扰我,我睡觉被吵醒可是会发脾气的。” 李嬷嬷一脸褶子,笑起来和一朵干瘪的菊花似的:“好的,那老奴便不叨扰姑娘了,姑娘有事随时唤老奴便可。” 李嬷嬷将一干丫鬟屏退后折身回席间侍奉去了。 林襄看着她的背影玩味地笑了笑。 上一世,临死前,李嬷嬷是她见到的最后一个裴府之人。 还真是让人印象深刻…… 李嬷嬷离去后,林襄换了身丫鬟服饰,立于月洞门之处没动弹,似在等待什么。 过了片刻后,隐约传来一阵凄厉尖叫,林襄脸上的笑容更深了,露出两个若有若无的酒窝。 春桃跑得气喘吁吁,跑回来汇报情况:“姑娘,那李嬷嬷落水了,正滋哇乱叫,小虎哥偷偷往那池塘中放了水蛇,李嬷嬷吓得魂飞魄散,众人正忙着抓蛇呢。” 林襄满意地一点头,背着手出了客房别院的月洞门,溜溜哒哒往另一侧走去。 春桃在后面跟着,小声问道:“姑娘,你为何要戏耍那李嬷嬷呀?” 林襄随口道:“我讨厌一脸褶子的人。” 春桃牙疼地眨眨眼,这算理由吗? “我瞧着她对姑娘你很是敬重呢。”春桃又道。 “……敬重?”林襄挑了挑长眉,意有所指道,“有一种人啊,笑里藏刀,势利得很,你风光之时她使劲巴结谄媚,你落难之时,甭管曾经受没受过恩惠,她都恨不能踩你几脚。” 春桃不知道听懂没,她也不知道这个满脸褶子的李嬷嬷何时得罪过自家姑娘,只是懵懂地点点头。 反正姑娘讨厌谁,她便讨厌谁。 听闻塘中有人落了水,大家伙都纷纷跑去看热闹、救人、抓蛇。 前方再过一个院子便是裴远的书院,今日裴府事多,调去正园中伺候的伺候,于后厨中帮忙的帮忙,留在各院的人手不多。 林襄瞧着裴远书院的侍者也好奇地跑去塘中看热闹,于是身形一闪进了院中。 她让春桃放哨,自己悄然潜入室。 陈芷瑶是京城有名的才女,更是写的一手好字帖,前世,林襄在裴远书房见过不少他收藏的字贴,其中便有陈芷瑶的真迹。 当时她还以为裴远只是单纯欣赏才女的才华,哪知人家欣赏的是人。 林襄想着她与裴远这门婚事,是必定要退,但是不能师出无名落人口实,她要让裴府哑巴吃黄连,不敢有任何置喙地将这门婚约给退了。 而裴远暗恋陈芷瑶多年,不可能没留下证据。 裴远与他那风流爹一样,喜爱吟诗作词附庸风雅,端着一张文人假正经的面孔,干着骚客的行径。 林襄一边细细琢磨着,一边在书房里翻了翻,蓦地想起裴远似乎有个珍藏着当宝贝的锦盒,至于里面放着些什么,她并不知情。 前世,自己只是个整日只顾吃喝玩乐又心无成算的小蠢货,哪有心眼去琢磨这些。 翻找了片刻之后,林襄直起身环视了一圈,最后目光落于墙角处一幅不打眼的字画上。 那幅字画少了几分遒劲之力,多了几分俊秀之气,瞧着笔迹略显稚嫩,落笔之处沾了一点墨迹,这样一张略带瑕疵的字画用的却是上好的装裱。 这幅字画并没有落款,林襄却猜出了几分——大约这是陈芷瑶年少时期的习练之品。 她盯着那幅字画不由愣了愣神。 ……吃飞醋? 谈不上,只是恍然觉得有些可笑。 前世的自己还真是蠢呐,每日傻乐呵,连枕边人有异心都不知情。 林襄自嘲般摇摇头,随后掀起字画在其后的墙面上敲了敲,声音空洞,果然是一处暗格,打开暗格,只见其中确实藏着一个锦盒。 她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将那锦盒打开,只见里面整整齐齐叠有一帕方巾,还有一打书信。 “啧,林姑娘,做什么呢?”忽地房门处传来一道清冽的声音。 林襄一惊,手中锦盒落地。 第9章 你跟踪我? 裴峥依在门侧静静注视着入室做梁上君子的安国公府嫡女。 也不知他来了多久了,林襄竟毫无察觉。 不知是过于惊吓的缘故,还是林襄本身肤色太过白晳,她脸颊一抹红晕极为明显,水灵灵的眸子恶狠狠地盯着对方。 瞧着明明是怒不可遏的神情,裴峥却莫名想到打猎时于利箭下无处躲藏又惊慌失措的猎物。 书房里短暂地静寂了片刻。 “是你?”林襄眉头一皱先发制人,“还真是阴魂不散!我正愁抓不到你,没想到你自己倒跑上门了。” 裴峥一脸无所谓,他提步走到林襄跟前,林襄退无可退,身后便是墙壁。 她冷声警告道:“这里可不是深山野林容你撒野,你想做什么?吃牢饭?” 裴峥居高临下看着她,缓缓开了口:“怎么,你要去衙门告我抓我?” “告我什么?告我光天化日之下掳走你,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你——”林襄咬了咬牙,“卑鄙,好一个地痞流氓!” 事关名节,此事当然不能张扬出去,否则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往后她还如何议亲。 裴峥嗤笑一声,又走进了一步,似在故意挑衅。 林襄冷声道:“你信不信,我会让你人头悄然落地。” “信,当然信。”裴峥说,“安国公乃马踏边关的悍将,年轻时可是敢只身闯敌营,砍了敌方首领头颅带回营中当鞠球踢的厉害人物,他于京城中神不知鬼不觉杀一个人如同碾死一只蚂蚁,有何不信。” “那你还敢——” 还敢撒野? “撒野”二字尚未脱口而出,裴峥忽地近身,阴影当头罩了下来,林襄呼吸一滞。 二人之间几乎鼻息交错。 下一刻,谁料他身子一侧,弯腰将摔落地的锦盒和掉落之物捡了起来。 林襄轻轻呼了一口气,短短片刻功夫,手心都汗湿了。 这个人让她觉得很危险。 “没想到安国公府的嫡女竟然也做此等不入流之事,入室盗窃?”裴峥不疼不痒地刺了林襄一句,把锦盒归还于她,接着话锋一转,“倒是有趣。” 林襄:“彼此彼此。” 裴峥把锦盒还了,书信及帕子却扣下。 他顺手展开一封书信扫了一眼,淡声点评道:“情感充沛,文采却差了些火候。” 他眉梢微挑,似乎对裴远的文采嗤之以鼻。 林襄眉头拧着,忍了忍,把手伸了出去:“劳驾,非礼勿看。” “礼?”裴峥头也没抬道,“地痞流氓可不兴这个。” 林襄:“……” 这厮不仅是个流氓,原来还是个无赖。 裴峥似乎并没有要把那一叠信件还给林襄的意思,随手又抖开那方绢帕扫了一眼,林襄一眼瞥到那方帕子一角绣着一个“瑶”字。 裴峥神色一动,显然,他也注意到了那个字。 他抬眸别有意味看了林襄一眼,随后把书信、帕子一股脑都还给了林洛。 林襄一目十行看了几封书信内容,笔迹她认识,是裴远的字迹,内容大约是对某个女子的相思之情。 毋庸置疑,信中被仰慕思念的女子必定是陈芷瑶。 而那方绣着“瑶”字的绢帕,不出所料,应当是陈芷瑶的随身帕子。 那方绢帕似乎有些年头了,颜色已经微微泛黄。 林襄怔怔望着手中之物,心里五味杂陈。 突然,一双大手伸过来将她手中之物抢走,林襄正欲怒叱,嘴再次被捂上。 “嘘,有人。”裴峥说着,迅速把锦盒整理好归位。 伸手一拽将她带出书房,而后脚尖一点,羽毛一般轻翻过院墙,落至一处逼仄角落。 “你做什么?哪里有——” 话音未落,突然就听到春桃中气十足、提高了八度又惊慌失措的声音从院墙之外传进来:“啊呀,裴世子——” “奴婢见过裴世子。” 林襄一顿,接着就听到有脚步声走入院中。 “你怎么在此处?你家小姐呢?” 温润好听的男子声音响起,是裴远的声音。 “姑、姑娘昨日落水,今日精神不济,在客房歇息了一会,我也正寻她呢,想必是来书房找世子了?” 春桃瞧着傻乎乎的,却回答得滴水不漏。 就算裴远当头撞见林襄在书房,也能解释得通,不会露出马脚。 裴远听闻向书房走去,春桃紧随其后,边走边给林襄报信:“姑娘,你在哪?裴世子来啦——” 声音走远,一墙之隔的林襄默然片刻,低声道:“你我扯平了,化干戈为玉帛,我大人大量不计较你昨日之事,今日之事你也烂在肚子里。” 裴峥垂眸看着她,忽而低低笑了一声,春风和煦地道了一声:“你不该对我道声谢吗?” 他的笑容在林襄面前化开,林襄忽然觉得这个人虽然长了一双孤狼一般狠戾的眸子,笑起来却好似完全变了一个人一般。 不知是下午阳光过于灿烂,还是怎么回事,对方不再让她感到害怕,反而,让她有一瞬间别样的错觉。 ——明媚? 她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虽然她很不想把如此美好的一个词安在一个身份不明的劫匪身上。 林襄舔了舔后槽牙:“谢你?我不送你吃牢饭就是对你网开一面了。” 空气静了须臾,她忽然听对方开口问道:“你手怎么回事?” 林襄这才发现由于空间太过逼仄,自己手无意识抵着对方胸口——那是一个戒备的姿势。 但,从某个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嘴里说出来,疑似变了味道。 对方有可能是在询问她的手为何肿成了猪蹄,也有可能是在质疑她的“咸猪手”。 林襄没听明白他话中是何意,猜着多半是后者。 她忙将猪蹄拿开:“要你管。” 不一会,疑似春桃从书房出来了,她边走边呼唤林襄,仿佛疑惑小姐怎么原地消失了。 走到月洞门之时,却又折了回去。 她想着小姐不可能原地消失,一定是听到裴世子进来藏了起来,她得把裴世子从书房里请出去,好创造机会让小姐逃离此地。 角落逼仄,贼人高大的身影挡在一侧,日光从头顶洒下,从林襄的角度看过去,能看到裴峥半边侧颜。 他鼻梁高挺,五官深邃,脸部线条锋利,一动不动之时犹如一尊森然冰冷的石像。 尤其那双漆黑的眸子深不可测,让人有一种想敬而远之的畏惧感。 这样一个人,不像是普通的登徒子,亦不似寻花问柳之辈。 林襄忽然很想弄清楚他的身份。 “你为何会明目张胆出现在裴府?你到底是谁?” 你昨日又为何劫走我,却又放我离开? 有何目的? 裴峥不答反问:“你故意设计混乱引开众人,来裴远书房又是为何?捉赃?” 林襄倏地一顿,惊讶道:“你跟踪我?” “唔……”裴峥忽略她的质问,托着调子道,“那方帕子是女子所用私物,绣着一个瑶字,而非襄字,啧,你与裴远二人已订婚,此帕子的确可以称之为赃物。” 他忽地贴近,在她耳畔低语:“这,你也能忍?” 呼吸喷在脸侧,这时,疑似春桃与裴远从书房里再度走出来,也不知道春桃对裴远说了什么,他们一行人往书院外走去。 脚步声清晰地传来,林襄没出声。 裴峥缓缓直起身子:“早与你说过了,裴远并非良配。” 林襄心中一梗垂下眸子,不由分说踩了他一脚。 这一脚多少带着点私人恩怨。 十分力道下去,林襄便后悔了,这哪是踩在脚背上了,分明是踩在铁板上,她当即脚下吃痛,倒吸一口凉气。 裴峥唇角勾了勾,一副“我没招惹你是你非要君子动手不动口”的痞笑模样。 脚步声渐远,待脚步声消失后,林襄正欲绕回书院将那帕子偷出来,却听到身后那厮说道:“你回去做什么?拿着赃物讨要说法吗?” 林襄懒得与这来历不明之人纠缠,脚步加快,谁料那货又道:“林姑娘,这种事你最好避讳,假手于人才是明智之举。” 林襄猝然止步。 是了,陈芷瑶是燕王妃,吃罪不起,她不想知道燕王妃对裴远究竟是何态度,是裴远一味单相思,还是两人早已私下暗结珠胎。 虽然外人不一定知道那方帕子是燕王妃的私物,名字中有“瑶”的亦并非燕王妃一人,可是旁人不知情,不代表燕王妃自己不知道。 她可以不点名道姓,只道是裴远爱慕其她女子,可毕竟还是涉及到了陈芷瑶。 拿着那方帕子当面质问大闹一场,大可不必,此事不能打直球,只能迂回,且需掌握一个“度”字。 她要的只是解除婚约,而并非树敌,得罪燕王府百害无一利,徒给林府添麻烦。 “我帮你如何?”身后之人不依不饶又道。 林襄蓦地回眸。 这货到底要干嘛?看热闹不嫌事大? 只见那贼人嘴角噙着一抹浅浅的笑,似笑非笑道:“这世上不公之事颇多,可如你这般漂亮的小美人受了委屈,我合该也是要插一手的,岂有坐视不管之理。” 林襄:“……” 这厮闲得慌么? 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第10章 见过嫂嫂 午宴过后,众人离席于园林中赏花作乐。 裴远的祖母怡乐长公主在世时,花重金打造的府中园林,各地奇花异树应有尽有,繁华锦簇,景致怡人。 园林颇大,内有各种娱乐项目,博弈、射柳、捶丸、投壶,还有马球场和蹴鞠场。 今日是个好日子,众贵妇来裴府除了道贺游玩,还有一个隐晦的目的,那便是“相看”。 家中有适龄公子哥和姑娘的,一并带着,借此机会照个面过过眼。 容婉卿也不例外,特意带着林轩结交相中之人,便没怎么管林襄。 说来林襄算是林府中唯一一个婚事有着落的小辈,大哥二哥在军营,抽不开身,这婚事自是耽搁了,三哥又是个开窍晚的,声称科考未中之前不成婚。 按理说家中哥哥们未议亲,林襄做为排行最小的不应该先把亲事提上日程,这不合规矩。 不过,此事也是事急从权。 年初之时,一场风寒差点要了林老太太的命,又恰逢裴家想把与林襄的亲事敲定下来,索性林府便逾矩给林襄张罗了这门亲事,也有给老太太冲喜之意。 从裴远书院离开后,林襄换回原本的衣裳,在容婉卿面前意意思思地露了个面后便闪了,她悄悄跑到一处把庞虎喊了过去。 庞虎:“姑娘放心,我放蛇之事没人瞧见。” 庞虎不仅体格上不像虎,性子也不虎,为人机灵着呢,猴也没他精,他做事林襄很放心。 林襄盘算片刻:“小虎,还有一件差事需要你做。” 她招招手,附其耳低语了半晌,庞虎听得一脸惊恐。 “……姑娘,万一伤着哪个小贵人,事情败露,我会被夫人抽了筋扒了皮的。” 林襄拍拍他的胳膊:“放心吧,我会给你找最好的大夫,指定把皮再给你缝回去。” 庞虎:“……” 庞虎浑身抖了一下,龇牙咧嘴去了。 林襄可不相信那个贼匪的胡言乱语,帮她?鬼知道他打什么主意,而她又怎会主动落人把柄。 还不如自己想办法。 她想着既然已经寻出证物,索性择日不如撞日,将此事戳穿,退婚之事迟早都要提上日程,宜早不宜迟,越拖着越不好收场,此事总得破个口子。 计算着庞虎办事需要的时间,林襄原地待了片刻,随手于花团锦簇之中折了一朵最不起眼的木槿花,于鼻下轻轻嗅了嗅。 她指间捏着那朵娇艳的木槿花转身往人多的地方走去,走到半路一抬头,就见裴远于假山之后走过来。 “阿襄,你去哪了,让我一通好找。” 晌午的日光晃得林襄有些睁不开眼,她逆着阳光看见裴远翩翩走来。 裴远眉眼极为出众,裴家子弟个个模样俊俏,属实是探花郎老侯爷的功劳,众多后辈中,裴远眉眼是最像老侯爷的,生着一张勾人的多情眼,玉树临风,风流倜傥。 湛蓝如洗的天空下,他是那般耀眼,人群中一眼便能抓住。 前世,自己就是被这样一副好皮囊迷得颠三倒四,死到临头都怀疑自己当初在书房撞见的那一幕是不是假的,是否其中有什么误会。 裴远怎么会密谋检举父亲构陷林府呢?那可是他的岳丈…… 迎着那张绝美面孔,林襄淡淡笑了笑:“胸中有些憋闷,随意走走。” “席间听闻你数次咳嗽,我命婢女备了参梨汤。”裴远说着打了个手势,命随身丫鬟去取羹汤。 林襄:“不必了,没胃口。” 裴远顿了顿:“往常,你不是最喜欢裴府后厨的这口参梨汤吗?” 不知是太阳太过刺眼,还是迎面吹来一缕清风,眼睛酸涩得很,林襄眨了眨眼垂下眼睑:“唔……大抵人是会变的吧。” 裴远恍了下神,恍惚间觉得林襄好似同他生分了许多,没来由地觉得她似乎变了一个人,可哪里变了,他又说不上来。 不过是多日未见生出的错觉吧,他心道。 他目光落在林襄手中的那朵木槿花,随口道:“你不是最厌木槿花,说它朝开暮落,最为下贱。” 林襄在他的注视下将那朵木槿花插入发间,缓声说道:“从前年少无知,不知它的坚韧,纵使它朝开暮谢,一花开败,另有无数花苞于第二日继续开放,莫不象征着永恒与重生,实为难得。” “说得好!”突然一道声音传来。 林襄听闻那道声音后脊一僵,一回头,就见那阴魂不散之人不知从哪冒了出来。 她呆了一秒,很想转身就走。 裴远抬眼看见裴峥脸色肉眼可见地冷了下来:“裴峥,你怎么在此处?爹不是唤你前去训话?” 裴峥…… 原来他叫裴峥。 姓裴,竟是裴府亲戚? 林襄抬眼盯着裴峥,犹如盯着一个危险分子,生怕他说出不利自己之言。 无论是无意间于小竹林撞见的兵器一事,还是私翻裴远书房一事。 “侯爷骂了我一顿,放我走了。”裴峥把玩着手中折扇,“他吩咐我以世子为榜样,多读书,勿要再游手好闲。” 裴峥从军,对他这个外室子并不上心的宁信侯并不知情,只道是裴峥这许多年来不务正业,四下游山玩水在外野着。 身份贵重的裴远一样看不上他这个严格意义上并不能称之为弟弟的弟弟,舞娘之子登不得大雅之堂。 他脸色不太好看,但林襄在身侧又不好发作。 意识到林襄似乎并不认识裴峥,裴远转身对她介绍道:“阿襄,这是我六弟裴峥。” 说完他顿了一下,又隐晦地补了一句:“自幼养在外院。” 其实他不说这后半句话,大抵林襄也能猜出个七七八八。 前世,她嫁入裴府三年,从未听闻裴府有什么六公子,宁信侯育有五子六女,何来六公子之说? 既然他排行为六,那么只有外室子这一个解释了。 只是此事太过于震惊,林襄从未想过这个像头孤狼一般特别的人竟然会姓裴。 裴家可没武人,皆是吟诗诵曲的风雅文人,眼底里亦只有风花雪月,可没有让人望之胆寒的肃杀之气。 裴远并没注意到林襄被雷劈了般的神色,扫了一眼裴峥,冷声叱道:“裴峥,这位是安国公府的林姑娘林襄,亦是你未过门的嫂嫂,愣着做甚么,还不快行礼。” 裴峥静默一瞬,而后好整以暇地整了整衣襟,迎着林襄目瞪口呆的表情行了一个平礼,并未行叔嫂礼。 他神色淡淡,道了声:“见过嫂嫂。” “嫂”字拐着弯,仿佛跟条小尾巴,意味深长。 林襄瞬间回想起昨日他所说的轻浮之言,简直是五雷轰顶。 心情起落实在太大,她一个呛咳,咳了个天翻地覆,嘴角僵硬地牵了一下:“勿、勿需多礼。” 裴远见不得裴峥这般在外野惯了没款没谱没规没矩的样子,一甩衣袖提步离去:“阿襄,我有件礼物送你,近日新得的宝贝。” “你我二人数日未见,昨日……又突发意外,走,我们书房一叙。” 林襄盘算着时辰,正有把裴远引到书院之意,可谓是瞌睡给了个枕头。 “哎——”裴峥跟上,“世子,侯爷让我多读书,我正欲同你借几本圣贤书读读。” 裴远到底是风光霁月的世家公子,不想被林襄看了笑话,落得个薄待家弟之名,忍了忍没撵他。 林襄却一路心里七上八下打着鼓。 她心下暗忖:这位前世几乎没照过面的裴家六公子可千万别坏了她的事。 第11章 打情骂俏 “母亲已派人去太清观找道长重新定请期吉日。”路上裴远提道。 林襄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彼时,各府夫人们正在谈笑风生物色佳婿贵女,一干年纪尚小的姑娘们则被裴府嫡女裴嫣然带于花亭处玩乐。 踏进庑廊之时,林襄回眸向那花亭望了一眼,就在这时,忽然从四面八方窜入园中无数只发狂的猫,花亭处的姑娘们吓得惊慌失色。 慌乱中就听有人喊道:“前面有处院子,快往那处院子里跑。” 姑娘们在婢女的服侍下匆匆向离花亭最近的裴世子书院跑来。 惊叫声惊动了裴远,裴远驻足回头望去,缓缓蹙起眉头:“今日怎么回事?怎么府里又是蛇又是野猫。” 林襄不动声色悄悄往她之前藏身的角落瞥了一眼——放完猫的庞虎已趁乱悄无声息藏于那处死角,正在待命。 她的目光被裴峥捉住,两厢目光于半空中一碰,了然一切的裴峥朝她轻轻勾起唇角。 被抓住把柄的林襄当场一呆,心里升起一把无名火,恨不能把这个六公子打出去。 一时间,园中乱了套了,下人们匆匆赶来拿着罩子抓野猫,矜贵的小姑娘们哭天喊地跑入书院中躲避。 裴远本欲想与林襄单独相处片刻,这两日来,他总是无端感到心神不宁,谁料中途强行添了个裴峥不说,一下子书院又涌入这么些姑娘。 他无奈地轻叹口气,安慰吓坏了的姑娘们:“姑娘们莫要惊慌,且进屋中小歇片刻,今日裴府属实照顾不周,还请担待。” 他话音刚落,一只体型硕大的黑猫炮仗一样越墙而入,在姑娘们的惊呼声中于院中飞速穿过,叼了林襄腰际的香囊,又直奔点了薄荷香料的书房而去。 ——她与春桃换了香囊,春桃香囊里最喜装的香料便是薄荷叶。 “别跑!我的香囊!”林襄提步便追。 裴远蓦地变色:“阿襄回来,小心——” 林襄未作理会,紧跟着发了狂的猫进了书房,紧接着裴峥也一步窜入。 裴远正要跟随,被下人拦下:“世子,这些野猫恐怕是被疯狗咬了患了癫狂之症,使不得。若人被伤着,只怕是也会得狂犬之症。” “废物!那还不快喊人来抓!” 裴远甩开下人正欲进书房,院内又突然窜出四五只凶相毕露的野猫,顷刻间院中一片混乱。 “啊,救命啊——”裴嫣然吓得小脸霎白,失声尖叫,“二哥哥,怎么这么多只野猫,我怕……” 裴嫣然是裴府嫡女,与裴远一母同出,年芳十五,刚行了及笄之礼,是个颇为娇气的侯府千金。 裴远被裴嫣然拖着抽不开身,只好收回目光转身安抚众人,护着花容失色的姑娘们把她们带去偏房躲起来。 林襄进了书房,回眸望了一眼万花丛中裴远的背影。 就是如此一件小事,他都尚未选择护着她,而是选择了保护别人。 前世,她是瞎吗? 在院里一片呼天抢地之时,书房内,林襄与裴峥目光一接,幽怨的小眼神能刀人:“你进来做什么?” 裴峥:“抓猫。” 林襄糟心地看他一眼。 裴峥脸不红心不跳地慢悠悠改口:“帮你。帮你做个见证。” 林襄:“你姓裴。” 裴峥漫不经心一撩眼皮反问道:“那又如何?” 林襄哑然。 裴峥劈手拦住那猫,将其往暗格处那幅画上一抛,回头微微一笑,轻语道:“我书读得少,但也大约懂得怜香惜玉四个字怎么写。” 猫咪于空中划出一道弧线,一头撞破那幅画,头晕眼花地站起来,泄愤地在画上抓了几爪子。 林襄被“怜香惜玉”四个字激起一身鸡皮疙瘩,难以置信地对上某人的目光。 某人却笑得四平八稳,看起来像个温润公子,仿佛那不正经的话并非出自他口一般。 林襄在他的目光里抿紧唇角。 就听他借着她之前的骂话,又道:“林姑娘有所不知,地痞流氓只会见色忘义,旁的可不管。” “……” 林襄十分无语地想:“她这是被调戏了吗?” 她咬咬牙,默默把之前对他的评价收回,心里骂道:“真是高看他了,这货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登徒子!” 发了情的猫咪似乎察觉出针锋相对的两人有“打情骂俏”的嫌疑,身为单身猫,它显然觉得这两人“打情骂俏”的有些不合时宜。 于是纵身一跃,“呯!”一爪子把颇为名贵的花瓶撂翻在地,强行中止了他二人的对话。 秋季是猫的发情期,发情期的猫本就狂躁,被下了药的猫更加暴躁。 那只黑猫在书房里上蹿下跳横冲直撞,在裴远带着小厮提步踏入屋内抓猫之时,他珍视如宝的那幅字画已被猫抓破,字画后面的暗格显露无疑,锦盒也摔落在地。 地上掉落着七七八八的信件以及那方颜色略显发黄的帕子。 裴远先是一怔,正欲上前捡锦盒,却被裴峥先一步拿在手中。 “世子重情义,难道这些珍藏的书信是写给嫂嫂的吗?”裴峥兀自说着,在裴远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哗”将那方帕子打开,“这方帕子莫不也是嫂嫂贴身之物?” 他将“贴身”二字咬得极重。 帕子一打开,裴远脸色走马灯一般由白转黑。 林襄笑意盈盈接过裴峥手中那方帕子,语气甚是欢喜:“裴远,难道这方锦盒就是你方才所说送我的礼物吗?” 裴远僵在原地,他想阻止已然来不及,林襄目光已经落在帕子上绣着的那个字上。 “瑶?”林襄蓦地提高音量,语气陡转直下,“裴远,这方帕子是谁的?” 气氛一时凝结。 林襄没给裴远狡辩的机会,先声夺人道:“想必这些信件亦不是写给我的吧?” 说罢,她把那方帕子扔在裴远面前:“真是好大一份惊喜!” 府里突然多出一些不知打哪来的野猫,把各府的千金小姐吓得花容失色一事已传入裴大娘子耳朵里,裴大娘子正与容婉卿商讨改日重新登门请期之事,听闻便是一愕:“各府姑娘可有伤着?” 下人回道:“李家三姑娘衣裳被抓破,所幸未伤及皮肤。” 裴大娘子神色一缓,刚刚松口气,紧接着就见春桃气喘吁吁跑进来,往容婉卿面前一跪:“夫人不好了,听说姑娘被抓伤了,夫人快去瞧瞧吧。” “什么?!”容婉卿与裴大娘子异口同声惊道。 “姑娘喉间不舒服,我去后厨给姑娘要参梨汤,回来的路上便听闻野猫伤人之事,听闻姑娘脸面被猫抓伤……” 春桃声音越说越低,此话是林襄教她说的,她心里没底,也不知道姑娘今天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容婉卿蓦然变色,起身便往外走。 第12章 有烈酒吗? 容婉卿与裴大娘子心急火燎赶到书房,院里猫已悉数被抓,而林襄耷眉臊眼地一脸委屈,脖颈间赫然一道带血的红色抓痕。 林襄一见母亲和裴家大娘子都来了,手背后使劲掐了自己后腰一把,疼得她瞬间眼泪夺眶而出,期期艾艾唤了一声:“母亲——” 容婉卿见林襄伤不在脸,一颗心先是重重砸回胸膛,继而又被她那两行金豆子给唬住了:“怎么了襄儿?还伤在哪了?” 林襄把帕子展现给容婉卿看,抽抽泣泣道:“裴远他、他……心中有旁的人了,不是我……” 裴家大娘子一听这话心里打了个突,命李嬷嬷把所有人请出书院。 裴峥看了林襄一眼提步走出屋子,屋内一时只剩四个人。 裴峥不知道屋内林襄是如何哭诉的,总之大半个时辰之后,他看见她踏出宁信侯府之时,脚步异常地松快。 林襄与祖母同乘一轿辇,扶祖母上轿之后,容婉卿破天荒也上了她们这乘轿子。 祖母心疼地给林襄脖子擦药,一边擦药一边数落宁信侯府:“裴府怎么回事,偌大一个侯府,下人连园子也管理不好,居然还能出现野猫伤人之事,真是闻所未闻。” 其实脖子处的抓伤相较昨晚挨的戒尺之伤而言小巫见大巫,但祖母上药之时,林襄还是半死不活地哼哼了几声,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 容婉卿大抵吃软不吃硬,瞧着一贯满身逆毛的林襄眼泪花花的样子,心尖一软,松了口:“裴世子的确有错在先,但以此来要挟裴府退婚,世人会说我们林府拿乔,不过,也不是不行。” 林襄心中一喜,面上没敢表现出来,有气无力地又哼唧了几声,还费力挤出几滴眼泪。 虽说容婉卿是反对退婚的,昨晚还因此揍了她,但面对外人之时,她可是出了名的护犊子,在裴远书房之时,捏着裴远的错处噼里啪啦没少数落,丝毫没给裴家大娘子面子,给林襄出足了这口恶气。 说来容婉卿与裴家大娘子做姑娘时便是闺阁密友,相处起来多了几分直接少了几分弯弯绕,火气是发了,倒也不存在撕破脸面。 临了,容婉卿对裴家大娘子不咸不淡撂下话:“这门亲事,依我之见,两家都冷静冷静再议吧。” 知母莫若女,林襄一听此言便知退婚之事有戏。 关于裴远心里有别人一事,其实此事可大可小,毕竟男子娶亲之后还会纳妾,一生一世不可能做到一双人。 京城中的权贵人家像林仲安那般不纳妾不贪美色的少之又少。 林襄知道裴远断不敢承认心中那个人是燕王妃陈芷瑶,抓着他这不为人知的一点,煽风点火大做文章,哭诉这个名字中有“瑶”的女子莫不是颇有手段的烟花女子,否则怎么会把裴远迷得五迷三道。 裴远当头被扣了一口黑锅,也只能忍着。 容婉卿一听这还了得,当即七窍生烟,容家与林家皆是武将世家,家风板正,子孙后代里若有胆敢眠花宿柳之辈,腿能给他打折了。 正儿八经纳妾是一回事,若狎妓作乐是万般不容。 此事便从可大可小之事升级为裴世子尚未娶妻便流连烟花场所、品行不端的大事。 “母亲,此事,依您之见呢?”容婉卿转头问老太太。 林襄哭得梨花带雨,脸上也不知是汗还是泪,老太太心疼,给孙女扇着扇子,闻言道:“襄丫头不愿嫁便不嫁。尚未娶亲便朝三暮四,裴世子这般品性恐随了其父宁信侯,不嫁也罢。” 容婉卿苦笑了一下:“若以此为借口退婚,只怕是襄儿会落得个善妒的名声。” 老太太十分不满地哼了一声:“怕什么,想娶我们襄丫头的人家可多了去了,可不止他们裴家一门。” 话此不假,想当年庆王选妃之时,还曾托人探过林家口风。 唯独二人之间岁数差得多了些,当时林襄尚未及笄,再加上坊间传言,传安国公家金枝玉叶的独女打娘胎便与宁信侯府世子定了娃娃亲,又被有心人从中作梗,再三权衡,方才作罢。 其实林襄与裴远之间所谓的指腹为婚无非是当年闺蜜之间的笑谈罢了,娃娃亲谈不上,外界传的倒是有鼻子有眼,似乎林家与裴家二家的姻亲是铁板钉钉一般。 林家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并未刻意解释什么,究其原因,是因为林家并不想卷入皇家纷争之中,无心插柳柳成荫,正好以此掩人耳目保林家安宁。 太子英年病逝,东宫之位始终空悬,林仲安手握北境二十万大军,这块肥肉可是众皇子都想肖想争抢的。 谁有了安国公府的支持,夺嫡之路便多了几分胜算,可惜林仲安不结朋党不站队,拉拢贿赂对他丝毫不起作用,于是人们只能把主意打在林府嫡女身上。 谁料林府唯一的嫡女自小便有了“婚约”,此路不通。 容婉卿接着林老太太的话道:“裴世子年纪轻轻便中了进士考取了功名,无论家世才学皆在一众高门子弟中当属翘楚,自然,这个不是我看中这门亲事的重要缘由。” “襄儿天真烂漫胸无城府,我不愿她嫁人后卷入内宅争斗,而裴家大娘子或许不是一个好相与之人,但仗着我与她自幼的情谊,她与襄儿来说却定是一个好婆母,给裴家做新妇,襄儿不会受气,既少了婆媳之间的龋龉,又有婆母撑腰。” 此话说到了林老太太心坎里了。 林府人口简单,一体同心,没有那些子乌七八糟的事。 可放眼望去,京城哪个公侯之家的内宅不是一地鸡毛,嫡庶之争,妻妾争宠,婆媳争权,围着后宅那二亩三分地斗来争去,乌烟瘴气。 说来,与裴府这门亲事虽算不上称心如意,但尚可凑合。 “襄儿。”容婉卿转向林襄,“母亲郑重问你一句话,与裴世子的这门亲事你当真要退?” 林襄玩着指间帕子“嗯”了一声。 在裴府她哭了大半个时辰,哭得是情真意切,此时说话声音还带着点鼻音。 她轻声说:“襄儿想找个像爹爹那样的人,只娶一妻,一生一世心里只许一人。” 说完她静了须臾,心里默默补充道:“只许我一人,可不能许了旁人。” 裴远心里也只钟意一人,只不过那个人不是她。 容婉卿与林老太太对视一眼,面上有些不好意思,指着林襄笑骂道:“小东西,拿你爹爹打趣。” 林老太太也笑了起来,戏谑道:“襄儿,那你可得打着灯笼仔细找喽,不一定找得到。” “找不到就赖家里一辈子,反正哥哥们不能将我打出去,还得好吃好喝供着。” “哟,听听,你当自个菩萨呢。”容婉卿说,“那赶明直接把你送太清观得了,要不要再给你上炷香。” 林襄伶牙俐齿地顶嘴道:“那不急,百年以后的吧。” 容婉卿有心给她一巴掌,鉴于有老太太在身侧,只好隔空点了点她。 一番说笑将轿中原本沉闷的气氛吹散了,老太太执了林襄的手,轻轻拍着。 她说:“我就说襄儿不会无缘无故提出退婚,定有缘由,昨日她那般闹,指定是事先听到了什么风声,结果今日便抓了个现形,量我还以为那裴世子满心都在襄儿身上,竟也是看走了眼。” 老太太打眼瞧见林襄手心的伤,心疼地又皱起了眉:“瞧瞧,这手还肿着呢,为着个裴世子也算是受了皮肉之苦了。” 容婉卿眼角跳了几跳,微微苦笑,老太太这是怨她打孩子呢。 她目光从林襄尚红肿的手心挪开,敛眉思量片刻:“退婚之事,容我再想几日吧。” 林襄知道既然祖母发话了,母亲所谓的再考虑几日也只是思量对策罢了,退婚之事八九不离十是成了。 轿内闷热,她掀起轿帘一角透口气。 不同前些日子的阴雨绵绵,今日秋高气爽,属实天气不错。 满街的银杏树如缀着万片黄金,瞧着让人心旷神怡,树下纵马跃过一道身影,那道身影勒住缰绳回首,远远看了林襄一会。 直到她赏完美景缩回了脖子,裴峥才打马向西而去。 总算是过了一个身心舒畅的节日。 秋风习习,桂花飘香。 中秋夜,皓月当空,玩过闹过之后,大半夜众人都回屋歇下了,林襄却一反常态,有些失眠。 许是白日里在裴府哭多了有些口渴,她索性从被窝中一轱辘爬起来,拿了两壶果酒爬上屋顶对月饮酌。 不知不觉一壶已进肚,不知是这新酿的果酒劲道有些足,还是晚宴多饮了几杯花雕,林襄隐约觉出几许醉意。 要不她怎么会觉得夜空中那一片星星连起来的图形,既像是一张笑脸,又像是一张哭脸呢? 林襄正欲打开第二壶,谁料指间一空,酒突然被抽走。 她“咦”了一声,也没朝后看,拢了拢衣衫,半眯着眼睛说道:“小虎,别闹,还我酒。” 这个点不睡觉还能爬起来的除了号称千杯不醉的小虎,怕是旁人早蒙头酣睡了。 “小虎”非但没还酒,似乎还饮了一口。 “诶,你干嘛抢我酒喝——”林襄一回头,有了几分醉意的眼神便呆住了,悚然一惊,“怎么是你?” “有烈酒吗?”裴峥紧扣她的手腕,问。 “……有。” 第13章 此人不祥 月光下,裴峥脸色显得有些苍白,他眼尾猩红,周身杀气外溢,像是一头逃出生天的孤狼。 他身上满是血迹,不知是旁人的还是他自己的,中了暗器的胸口处殷红一片,滴答滴答往下滴血,浓浓的血腥味扑鼻而来。 林襄惊恐万分,两分酒意都被吓没了,身子一抖,不由打了个寒颤。 裴峥压着声音道:“暗器淬有剧毒,我需尽快拔出暗器清理伤口,需要烈酒。” “毒……剧毒?!”林襄不知是被血气冲了头,还是被吓懵了,话都说不完整了,“好,我……我去拿酒。” 她骤然起身,腿却软了一下,将脚下那壶空酒一脚撞飞出去。 圆胖的酒壶顺着琉璃瓦叽里咕噜朝下滚去,被裴峥伸脚截住。 林襄踩棉花一般好容易头重脚轻挪至云梯处,头却晕得不像话,这架她上下无数次的云梯却怎么也踩不准,一脚踩空失足坠下。 眼瞅着她自杀般坠楼,千钧一发之际裴峥踉跄几步掠至她身旁把她从屋顶带下。 脚尖刚刚沾地,劫后余生的林襄却猛地一把把裴峥推开。 很不凑巧,她手刚好按在裴峥伤口处——裴峥刚逃出歹人之手,又陷林襄“魔爪”,当即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浓郁的血腥味扑鼻而来,这回林襄终于没忍住,猛地偏过头干呕起来。 裴峥捂着伤口目瞪口呆:“一壶果酒也能把你喝成这样?” “不,不是……”林襄在呕吐间隙几不可闻地说道,“我晕血。” 裴峥一愣,这毛病他还是头一回听说。 林襄手脚冰凉,忍着头晕目眩撤离裴峥数步之远,于太平缸处撩起一捧水扑在脸上,缓了片刻这才好受了些。 她把巾帕缠在鼻下带裴峥进屋,哆哆嗦嗦拿了一瓶烈酒递给他:“你别轻举妄动,伤口位置紧邻心房,太过凶险,我去喊大夫。” “别去!”裴峥一把拽住她。 他满手是血,林襄被他沾了一手血,当下胃里一阵造反,她“嗷”一嗓子跑到院中再度吐了起来。 吐了个昏天暗地,把手翻来覆去洗了八百回,终于洗到闻不到一丝血腥味,林襄这才再次头晕脑涨地返回屋里。 屋内,裴峥已用短柄小刀把带倒勾的暗器生生剜了出来,带着血肉的暗器就被他放在案几一旁,寒光微闪。 林襄走进之时,他正裸着半身,割下一角衣袍给自己包扎伤口。 “你怎么……”她倒抽一口冷气,哑着声音道,“我帮你包扎?” “你会?” “不……会。” “不用。”裴峥抬头看了她一眼。 林襄此时的脸色不比他好多少,惨白惨白的,和个白瓷娃娃似的。 裴峥把指间血迹擦干净:“你别再如此兴师动众吐个好歹把旁人招来,就算帮我了。” 林襄:“……” 处理完伤口,裴峥从椅间一起身,猝不及防“啪叽”又摔了回去,他微蹙了下眉。 “毒发了?”林襄跟着紧张起来。 明灭的烛火下,裴峥五官明晰,冷戾的眉眼影影绰绰,唇峰明显的薄唇一丝血色也没有,冷汗颗颗往下滚,神色却镇定得很。 两个眼冒金星的人面面相觑片刻,林襄一转身提步往外走去:“不行,我得去叫大夫,你会没命的。” 林襄碎碎念着,刚迈了两步,忽地被飞身扑过来的裴峥当头砸在地上。 “嘶,你——” 她后半句话没能骂出口。 电光火石间,数道暗箭破窗而入,裴峥抱着她就地滚了几圈滚到屏风后的角落,躲开偷袭。 只见方才所在之处落下道道利箭。 这时,赶来的齐明破窗而入:“公子,你没事吧?” 裴峥厉喝:“别管我,快追!务必查清他们的来历!” 齐明深深看他一眼,一咬牙只得转身去追刺客。 敌人身手高强,没惊动公府家将便消失于无形,寂静的夜里,无人知道这里方才发生的惊险一幕。 “咳……”林襄滚了几圈头更晕了。 她被裴峥无死角圈着护在身下,鼻尖正对着裴峥的那道伤口。 在她胃里又一阵翻腾之际,有了前车之鉴的裴峥迅速放开她,并退出数丈开外。 林襄生平还没见过这阵仗,前世养尊处优,经的最大的事便是撞破裴远的计谋被他关进小黑屋,之后便是因父获罪被投入大牢,遇刺这种事万万没经历过,冰凉的手心惊出一层薄汗。 重生第一日被劫,重生第二日被刺,还真是热闹…… 她镇定几许,先是点了香炉将屋内的血腥味熏散,继而一根一根拔起利箭——万一他们卷土重来,这些箭或许还能勉强重复利用一下。 “他们是冲我来的。”裴峥将所剩半壶烈酒仰脖一饮而尽,说,“抱歉,吓到你了。” 林襄的确吓得不轻,拔箭的手都在抖。 裴峥喉间轻轻动了一下:“你不要害怕,他们不会再来。” 林襄莫名信了他,怦怦乱跳的心渐渐平复下来,她看着裴峥沉默了一会,问道:“你真的不需要大夫吗?” 裴峥靠着墙角没回答。 林襄又道:“如若那暗器果真有毒,你需要尽快用银针把体内的毒逼出来。” 裴峥还是没答话。 “是谁要杀你?你惹了什么人?” 一片寂静。 林襄走进借着烛火一看,这才发现裴峥晕了过去。 她用手指轻轻戳了戳他:“喂?你是被酒灌醉了还是被毒晕了?抑或是疼晕厥了?” 这是一句废话,很明显她得不到相应的回答。 为了不惊动别人,林襄忍着晕血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方才把人高马大的裴峥就近架到榻上,还得顾及他的伤口。 “腿这么长,和个大刀螂似的,你可真是累死我了。” 林襄险些没喘过气来,难为她一娇滴滴小姑娘竟然连滚带爬地把裴峥拖了过去。 看着榻上之人,林襄突然心头涌上一抹古怪的微妙之感,她为何要救他,而不是唤来家将把他扔出去? 这个裴六昨日可是把她掳进了深山野林。 还有,他们二人之间的交集是否过于密集了些? 她撞见裴府运送兵器之时有他在场,她撞破了裴远暗格中的秘密也有他在场,她险些被利箭穿膛而过,更是因为他。 林襄兀自琢磨了一会,得出个结论:此人不祥,需远离。 总归见了他总没好事! 第14章 梦魇 昏迷中的裴峥陷入了梦魇。 冷风卷着白毛大雪从天而降,擦过冻得通红的脸颊和布满冷汗的额角。 年幼的裴峥在除夕之夜狂奔着,街上到处都是人,酒楼高朋满座,他却找不到一家还在营业的医馆。 是了,年三十阖家团圆的日子,哪还有营业的医馆,都早早打烊关门回家过节去了。 裴峥一路跑着,拐过了三条街,都无功而返,所有医馆都关门歇业了,不光找不到大夫,连药都买不到,最后他停在了裴府大门前。 “求求你们让我进去,我要找我爹,我娘病了,她大口大口地吐血,人命关天,求求你们让我进去……” 裴峥跪在宁信侯府门前苦苦央求。 门口守卫居高临下看着他,不耐烦地推了他一把:“大过年的不要寻晦气,连累哥几个挨骂,快走快走!” “我要见我爹……让我进去,你们让我进去吧……”裴峥声音哽咽,断断续续哀求着。 “小公子,不是我们不放你入府,方才我们已经派人进去通传了,大过节的,夫人不想看见你们母子,你还是请回吧。” “我娘病重,求你了,外面找不到大夫,劳烦你们再进去通报一次吧。” 大滴大滴的泪滚落而下,稚嫩的小男孩丝毫没有别的办法,他一边哭着一边用袖子擦着泪水,可那泪水怎么也擦不完,越擦越多。 尚来不及滑落的眼泪被白毛风一激,在脸上冻住,长长的眼睫四周挂着成片的霜花。 “唉。”许是那当差守卫起了恻隐之心,他嫌恶地叹了口气,“行了,你别哭了,我再进去一次。” 守卫骂骂咧咧转身进府了。 裴峥却仿佛看见了希望的曙光,他果真没再哭,站起身子哈了哈冻僵的手。 朱漆高门前挂着红彤彤的灯笼,很是喜庆,他盯着亮堂堂的灯笼心里默默祈祷:“侯府是高门大户,有最好的大夫也有最好的药材,娘一定会没事的。” 过了片刻,朱漆高门再次在裴峥面前打开,那个守卫走了出来。 裴峥兴冲冲迈步要进,却被那守卫大马金刀拦下:“小公子,你还是请回吧。” 裴峥一怔。 守卫冲他摆摆手,脸色很是无奈:“天寒地冻的,回去吧。” 裴峥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旋即冲着拦他的那只胳膊狠狠咬了一口。 “嘶!属狼的啊!” 那守卫惨叫一声松了手,裴峥提步便往里跑。 守卫在他身后怒吼:“喂——!” 裴峥不管三七二十一跨上石阶拼命往里跑。 无论如何他一定要请到大夫,请不到大夫,娘会没命的。 年幼的裴峥觉得那扇高门是那么高,那么远,似乎怎么也跑不到跟前,等他好不容易一只脚跨入高高的门槛之时,被另一个守卫拎着后脖子拎了起来。 “对不住了小公子,小的们也是听命行事。”那当差守卫说道。 裴峥被提溜着后脖子扔下石阶滚入雪堆,厚重的门再次在他面前重重阖上。 这次任他再怎么拍门,那扇厚重的门也没有开启。 裴峥绝望了,那个夜晚,他几乎走了半座京城,也没能找到一个大夫。 夜深了,天空姹紫嫣红放着烟花,到处都是欢声笑语,裴峥却绝望极了。 “嗖——” 突然一枚孩童玩的小炮仗在裴峥脚下炸开,他浑然不觉。 “啊,小哥哥对不起呀,我没看到你经过。” 一个娇滴滴的女声突然传来,裴峥抬眼看去,只见一个比他小几岁的小姑娘向他蹦蹦跳跳跑过来,身后跟着好几个人丫鬟嬷嬷。 小姑娘脸肉嘟嘟的,披着一件桃红色氅衣,像一团火跑到他身旁,天真烂漫地“哎呀”了一声:“你哭了呀?是不是我吓到你了?” “方才我点炮仗的时候没看见你,不小心扔你脚下了,对不起。” 小姑娘歪着头打量着裴峥,一脸的抱歉。 被一个小姑娘看到掉眼泪,裴峥觉得有些丢人,他囫囵抹了把眼泪,抬起被雪浸湿的鞋子往前走去:“没事。” 小姑娘摸出一块雪白的帕子追上:“还说没事呢,没事你怎么会哭呢?” “我说了没事。”语气僵硬。 小姑娘也不生气,仰着小脸看着哭得湿漉漉的小男孩:“擦擦眼泪吧,我娘说除夕日不可以哭鼻子,要笑,否则一年都不吉利。” 听到“不吉利”三个字,裴峥顿了一下。 “你就别怪我了,我真不是故意朝你扔炮仗的。” “不是你……与你无关。” “那你为什么哭呀?我爹说了,男儿有泪不轻弹。” 男儿把脸深深埋入指间,小姑娘看到他肩膀在抖。 “我娘病重,我给她请不到大夫……” “啊?这样啊……” 小姑娘眨了眨眼睛,她把指间那方雪白的帕子往裴峥手中一塞,小鹿一般转身跑了。 她边跑边说道:“你等我片刻,我给你寻大夫。” 小姑娘往身后的高门跑了进去,那一团火红眨眼间消失在黑夜里。 裴峥看到她跑进去的朱漆大门上高悬着的牌匾上写着“安国公府”四个大字。 那个夜晚,当小姑娘拽着府里大夫跟着裴峥赶到那处小院之时,萧氏已经不行了,只吊着最后一口气等裴峥回来。 终究是晚了一步。 萧氏便是去世于那个阖家欢乐的除夕之夜。 萧氏很美,即使她永远闭上了眼睛,容颜依旧很美。 齐明俯身跪下,老嬷嬷一边啜泣着一边给萧氏从脚到头盖上白布,盖到脖颈之时,被裴峥拦下,裴峥怔怔地看着那张脸。 区别于一般女子柔和的五官,萧氏的五官眉眼格外立体深邃,是一种不一样的美,她躺在榻侧就像是睡着了一般。 裴峥一动不动,甚至眼睫都未眨一下,榻上之人再也不会唤他一声“峥儿”,往后在这世上他便是没娘的孩子。 “好孩子,你哭几声,送送你娘。”嬷嬷摸了摸他的头顶叮嘱道。 裴峥嘴角剧烈抖动着,却无论如何再也哭不出来。 那张惨白如纸却过分美丽的脸庞无限在裴峥面前放大,画面陡然一转,萧氏的脸变成了另外一张年轻的面孔。 他得到消息后,从苍西军营快马加鞭赶回京城,可还是晚了一步。 似乎他的生命里,总是会晚一步。 无助而悲怆的情绪叹息着,像是一张看不见的牢笼紧紧把他包围,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昔日曾雪中送炭的那个小姑娘死于狱中。 隔着铁栏,他看见一贯明媚的她穿着一身艳丽的衣衫,一如初见。 可她再也不会说话,她紧闭着双眸躺于狱中冰冷的地面上,颈间是大滩刺目的血水。 “不要死,不,不要……” …… “哎呀!” 林襄手猛地被拉住,猝不及防吓了她一大跳。 她疑惑地回头看着昏迷中急促喘息的裴家六公子,只见他胸口剧烈起伏,于梦中呓语着什么,表情很是痛苦,似梦到了什么惨痛之事。 “奇怪诶,凶悍的恶狼也会做噩梦吗?”林襄眨眨眼。 眼前的景象告诉她:还真会。 “松手,我要想办法给你解毒呀。”她甩了甩手腕没甩开。 手却被抓得更紧了。 第15章 她娘是母老虎 裴峥的手死死扣着林襄的手腕,掰都掰不开。 他掌心干燥布着老茧,这样的一双手在娇贵的世家子弟中少见,但她不陌生,她爹她大哥二哥的手都是这般糙。 小时候,爹爹和哥哥们每每从边关回京,一见面把她举高高轮着掐她脸蛋,粗粝的指腹磨的脸蛋生疼。 昏迷中的人呓语着,神情不安。 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泛青生寒,大概是力道太大,林襄觉得手腕隐隐发麻,一路麻到指尖。 “嘶……你吃什么长大的啊,人都晕了,手劲还这么大。” 也不知这个不着四六的裴家六公子究竟闯了什么祸事竟惹来杀身之祸,顾着他的前程和名声,林襄便没自作主张惊动旁人。 手被扣着无法动弹,既无法亲自对他施救,又不能随意唤大夫来。 这可如何是好? 他若死过去怎么办? 林襄大气也不敢出地盯着榻上之人,隔一会探一探他的鼻息,生怕他有个三长两短,结果盯着盯着酒意上头也不知怎么就睡了过去。 府上酿的果酒虽说是果酒,却比市面上的果酒后劲要足。 在林襄一个惊醒之时,天空已泛起鱼肚白。 她躺在榻上愣怔了一瞬,当下第一个念头便是:裴峥呢?他还有气儿没? 一个翻身从榻上坐起来,四下望去,哪还有裴峥的身影,案几上的箭矢亦不见踪迹,一切仿佛裴峥从未出现过一般。 若不是地上还倒着一个空酒瓶,林襄几乎要怀疑自己昨夜莫不是做了个梦? 她掀开薄被下了榻,推开屋门,下人正在打扫洗地,见了林襄似乎吃了一惊。 小主人一向爱睡懒觉,所以她们在清晨打扫之时格外注意。 “可是奴家把姑娘吵醒了?”一个嬷嬷问道。 林襄摇了摇头,鬼使神差问道:“嬷嬷,可有见什么生面孔的人没?” 嬷嬷被问懵了,转而问身侧的一个小婢女:“咱这玲珑苑进新人了?” 小婢女回道:“没呀。” “唔……”林襄一摆手,“我随口问问。” 她立于屋檐下,琢磨了须臾,品出那么点不对劲来。 林家世代武将出身,府上的家将也个个手上有功夫,府中安防向来没问题,昨夜竟被不知名刺客闯入而丝毫未察觉。 这着实令人咋舌。 刺客便也罢了,这个裴家名不经传的六公子亦在林府能来去自如。 是林府家将因着过节贪杯偷懒松懈了,还是技不如人? 那个清晨,林襄破天荒没睡回笼觉,她绕着整个林府视察了一圈。 早膳期间,她特意向她爹委婉地提道:“爹,我好似夜半听到屋顶有动静,莫不是最近京城闹贼?” 林府武将出身,没文人那般讲究,该严苛的地方管得严,该松的地方松,不讲究诸如食不言寝不语之类的规矩,没那些不必要的条条框框。 林仲安闻言一脸震惊:“竟有此事?” “莫不是野猫吧?”林轩笑了笑,调侃道。 显然他也不会相信有哪个贼人敢偷到安国公府上。 “是人,不是猫。”林襄重申。 她喝了一口润肺清粥,对她爹正色道:“爹,加强防卫总是好的,防患于未然,这世上胆大妄为的贼人可不少。” 林仲安嘴角微微一翘,严肃板正的脸好像是笑了,叹道:“我们襄儿长大了,从前两耳不闻窗外事,除了吃喝玩乐旁的可从不感兴趣,书不读花不绣,如今都操心起府中安防来了,不错,有长进。” 林襄咂摸出她爹这句夸奖之言疑似不是一句好话。 他爹拐着弯数落她饭桶呢。 “爹——” 林襄鼓着腮帮子把口中那口养肺去火加了无数种药材熬了两个时辰的苦粥咽了,一双柳叶眉都快气成两条毛毛虫了。 全家人都笑眯眯看着她,尤其她那喜欢捉弄人的三哥哥,冲着祖母一脸古怪地挤眉弄眼。 原以为昨日裴府之事林襄心情会受影响,回过味来总得低落那么几日,今日一见,没瞧出不痛快,同往常一样没心没肺,众人便心知肚明地放下心来。 毕竟在他们眼里,林襄与裴世子从小一起长大,从前她对裴世子可是中意得狠,日常提起裴世子名讳,满脸的心花怒放。 有些事怨归怨,刺扎进心里,哪有不疼的。 不过,他们家这位小祖宗貌似还真是缺点心肺,事过之后,没事人似的,该干嘛干嘛。 嗯,挺好。 人嘛,就要拿得起放得下。 林轩饭毕漱了口,临回书房前,瞧见林襄微蹙着眉头还在思量着什么,卷起书册敲了她脑瓜子一下。 “放心吧,小蟊贼入不了府门,也没那个贼胆,这可是京城,又没乱臣贼子要攻咱府门,你个小丫头担心安防做什么?” 林襄一言难尽,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给那裴六兜底,帮他保守秘密,以至于有话不能直言。 “襄儿说得也不无道理,府上是该好好操练操练了。”容婉卿接过话音。 “嗯,没错,业精于勤荒于嬉,不可懈怠。”林襄忙点头,对容婉卿灿然一笑,露出一排雪白的牙。 然而,下一刻听到她娘接下来的话便笑不出来了。 就听容婉卿语重心长道:“襄儿,你自幼身子弱,为娘不舍的让你练功吃苦,不过……” 她话音一转:“不过不会些傍身功夫可不行!一只拳头大的小猫都能伤着你,昨日脖颈那道伤若是伤在脸颊该如何是好?那可就毁容了。” “娘,那猫比拳头可大多了。”林襄如实纠正道。 容婉卿凉凉看她一眼,林襄很识时务地闭了嘴,左手夹了根小咸菜把自己嘴堵上—— 她并非左撇子,拜她亲娘所赐,右手尚肿着,还不能自如活动,弯不起来夹不住菜。 “从即日起,不许再赖床,每日卯时二刻起床,随你三哥一同练功,强身健体!” “至少会些拳脚功夫,不至于被一只野猫欺负了。” 林襄追悔莫及。 她这算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么? 其实,林襄想实话说脖颈那道伤痕是她自己用指甲抓的,就算她再废物打不过一只猫,可她会躲呀…… 之所以把自己抓伤,无非是想为了让自己当时看起来更可怜狼狈一些,博些同情。 但话到了嘴边,在齿间溜达了一圈又“咕嘟”一下吞了回去。 她若胆敢如实招了,指定还得跪祠堂,右手那只猪蹄甭想消肿了。 为了退个婚,撒泼打滚斗心眼,连苦肉计都用上了,她容易么。 退婚大事未成,尚得夹着尾巴老实做人,至于早起练功…… 她不情不愿地点了下头,耷眉臊眼地回道:“好吧,孩儿听从娘亲教诲。” 她娘是母老虎,不听不行。 容婉卿看她一眼:“还有——” “啊?”林襄抬起头,“还有呢?” “还有,你最近不许出门,在家好好呆着修身养性!除了练功以外,陪你三哥读书写字,瞧瞧你写的那一手龙飞凤舞要上天的字,练不好不许出门!” 林襄无语凝噎:“……” 怎么还要关人禁闭呢? 就在林襄每日下蹲劈叉被练功和写字双重折磨的时候,裴世子也没闲着,期间数次登门皆被容婉卿婉拒。 容婉卿以林襄被野猫所伤在家中养病尚不能见客为由,没让裴远登林府的门。 至此,林襄总算是明白母亲逼着她练功便罢了,为何还要关她“禁闭”的缘由。 又过了数日之后,在林襄右手的伤已完全无恙,一天能抄写十几份字帖之时,得知母亲把宁信侯府送的礼单细心整理了一遍,所有东西原封不动一一退回。 容婉卿到底也没给宁信侯府难堪,对外只道是有高人重新合了八字,两个孩子八字不合带着克性,更适合做兄妹。 退婚便退婚,没必要闹僵伤了和气。 容婉卿做事雷厉风行,退婚的章程过得很快,前后不过数十日的功夫,与裴府这门亲事便正式终结。 林襄总算是心头一块大石头落了地。 她心情很平静,既没有如释重负的释然,也没有几多欢喜。 不喜不悲。 第16章 师父 林子里不知是什么鸟咕咕叫着,叫声清脆。 裴峥披着件外衣,一边喝药一边听齐明汇报情况。 前几日他时而清醒时而昏迷,今日总算是彻底清明了。 “那夜我追至永安大街,人忽然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这几日我日日蹲守,一无所获,一点蛛丝马迹也没查出来。” “还真是奇怪,那刺客像是凭空蒸发了一般。” 裴峥拇指按着碗盏边沿,仰脖一饮而尽。 齐明接过空药碗,低低骂了一句:“他娘的,刚回京城就沾一身腥,竟遭此毒手,暗器所淬之毒可是七叶断魂散,真黑了他八辈祖宗的心,若让我知道背后之人是谁,非剐了他不可!” 他话音刚落,当头被砸了一石子,接着一柄凌冽长刀打横而来。 裴峥一掌推开齐明,劈手夺过长刀。 一袭黑影从屋顶而下眨眼间掠至裴峥身前,凌厉掌风随之呼啸而来,在裴峥脸侧劈过,裴峥顺着劲风的力道向后仰去,挥刀之时一计扫堂腿以进为退。 偷袭者游鱼般弹开,在身体避让的同一瞬间直取裴峥咽喉。 落叶随戾风而过,漫天洒下,片片飞叶间,裴峥闪身绕过那咄咄逼人的招式,转身之际虚晃一刀,滴水不漏地向对方下盘攻去。 偷袭者回旋踢腿一挡,同时扬手一抛,手中端着的一坛酒稳稳当当向裴峥飞去。 裴峥归刀入鞘,接过酒坛仰头饮了一大口,品了品,赞道:“好酒!还是那个味道!” 南楚的酒,出了名的烈,够劲。 偷袭者哈哈一笑,拍了一下他肩膀:“臭小子!不错,功夫没荒废,身子也无大碍了。” 弗玄影,江湖中人,裴峥师父。 此人神出鬼没,行踪不定,耍得一手好刀,又当得起半个毒医,此次若非他及时出现在京城,裴峥身上的毒恐怕解不了这么快。 弗玄影说罢回身给了齐明一拳,上下打量他一眼:“你小子,边陲吃风饮沙竟把你喂胖了啊,要剐了谁?小心被别人开膛破肚喽。” 齐明赧然一笑,抓了抓头发:“师父,是壮,不是胖。” 齐明没跟着裴峥去军营之前,细枝柳条,像个姑娘,几年时间,吹球一般壮实起来,猿臂狼腰,是条猛汉。 裴峥把酒坛递给齐明,重新拔出那柄长刀欣赏,月光下长刀通体明净,泛着森然寒光,是把削铁如泥的好刀。 “怎么样,喜欢吗?送你的及冠礼。”弗玄影说,“我把你祖师爷的刀融了请南楚上好的匠师重新打造而成。” 弗玄影并非大齐人,而是南楚人氏,十年前,萧氏过世,弗玄影云游至此,收了裴峥当徒弟,在这荒山野林中一呆就是五年,教了裴峥五年功夫。 “祖师爷的刀?”裴峥面上露出惊愕之色,指尖细细抚过刀背,“徒儿惶恐,此礼物太过贵重。” “给你,你就收着,上阵杀敌得有个称手的兵器。”弗玄影目光扫过裴峥腰际佩剑,长眉一挑,“剑中看不中用,你怎么用起了剑。” 裴峥常日里使的也是刀,至于腰际佩剑是他专程为回京而佩。 京城的世家子弟,皆是佩剑装饰门面,佩刀太过于肃杀,既然入了京城那便入乡随俗。 师徒三人往屋里走去。 裴峥垂眸说:“师父,我此次回京可能暂时不回苍西军营了。” “啊?”齐明眼珠子睁老大,“公子,咱不是只回来看看么?还真不走了?” 裴峥轻轻一勾脚,踢向酒坛,猛地灌了齐明几口酒,辣得他直吐舌头。 弗玄影也有些意外:“你要走文路?科考入仕?” “不一定,还没考虑。”裴峥回道。 弗玄影点点头没说什么,每个人的路都要自己走,该怎么走,自己决定。 裴峥揉了揉眉心,几年军营打拼,如今他已挂了军职,贸然回京纯粹是一拍屁股的决定。 他素来不信鬼神之说,何论虚无缥缈的梦境。 可屡次梦见林家姑娘惨死狱中像是什么预示一般,扰得他不得安宁,仿佛存在什么因果关系,提醒他林家姑娘会有难。 为了一个荒诞的梦留在京城,他自己都觉得可笑至极,可他确实这么做了。 三人于屋里坐下,裴峥给弗玄影倒了酒。 弗玄影看到他卷起衣袖的小臂上露出一块没好利索的伤疤,问道:“怎么回事?” 裴峥不在意地回道:“回京之时,途中与人交了手。” 半个月前,裴峥回京的路上,途中路过一偏僻之地,很不巧,恰好碰见一支押送物资的镖,此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唯一一间下榻的客栈被包场了。 裴峥与齐明二人只得和衣露宿一破道观。 夜深人静,正值四更天熟睡之间,不知客栈究竟发生了什么,燃起了大火,待裴峥赶过去,护镖人已不见踪迹,客栈掌柜连带着小孙子皆横死店中。 ——并非烧伤,而是刀伤。 裴峥生疑,一路追踪,途中伪装劫镖人与那伙人交了手。 那伙人非寻常走镖人,提着脑袋护那支镖,疯狗护食一般护得死紧,裴峥一路跟踪进了京,没成想那支镖送进了宁信侯府。 这事,十有八九,是那客栈掌柜无意间发现了押镖车马上的货物不对劲,引来杀身之祸,被灭了口。 齐明把来龙去脉与弗玄影说完后,弗玄影抬眸看了裴峥一眼,随口戏谑道:“原来大水冲了龙王庙啊。” “师父可别取笑我了。”裴峥说,“旁人不知情,你还不知道么,宁信侯府与我而言没什么交情。” 自打十年前那个除夕之夜没了娘,裴峥就当自己没了爹。 齐明揉了把脸,说道:“我原以为那帮护镖人发现了咱们踪迹,杀了个回马枪,但暗器不同,刺客另有其人,可是这个人是谁?” “这几年来,咱回京城的次数屈指可数,若我没记错的话,就回过一次吧?谁能认识谁呢,又他娘的能得罪谁呢?” “多年在苍西郡那鸟不拉屎的地方呆着,有屁的仇敌!仇敌就是西离十二部那帮杀千刀的蛮人!想不通啊!这刺客究竟是哪路来的?” 齐明坐在草垫子上好似草垫割屁股一般,一会站起来走走,一会又烦躁地坐下。 在他又一次站起身之时,倏地一激灵,蓦地提高音量说道:“公子,不会宁信侯要杀你吧?虎毒还不食子呢,他该不会知道你知晓他暗囤兵器一事?” 裴峥遇刺当晚,深夜去探了宁信侯府,小竹林那处院落就是一个兵器库,里面满满当当全是兵器,弓弩铠甲应有尽有。 他从宁信侯府出来,拐过长兴街还没踏入宅院便当头撞上了刺客。 裴峥五感敏锐行事小心,夜探宁信侯府之时,他有把握绝对没惊动任何人。 知徒莫若师,弗玄影扯起嘴角笑了笑:“不至于,子霖的身手哪是侯府那帮酒囊饭袋一肚子败絮之徒所能望尘靡及的。” 子霖是裴峥的表字。 弗玄影对裴峥的身手了然于胸,裴峥是他一手带出来的亲传弟子,裴峥什么能耐他心里有数。 他自己刀法刚硬无双,可裴峥天生不拘一格,在师承的基础上刀法变幻灵动,诡谲无双,是个好苗子,只是裴峥年纪尚小,内功差了些。 弗玄影摇头:“下手之人于情于理都不可能是宁信侯府的人。” “那这可就奇怪了,无头公案啊。”齐明咂摸了一下嘴,“这事儿就和撞见了鬼一般。” 弗玄影将盏中酒一饮而尽,突然眸光一闪想到了什么,眉头深深蹙起,可他又细细琢磨了一下,感觉事情应该不是他想的那样。 他给自己又倒了盏酒:“无妨,无非几个刺客而已,只敢躲在暗处伤人,不足为虑。” 齐明应了一声:“嗯,此次也算有惊无险,公子福大命大,每次都能化险为夷。” 弗玄影一哂:“我弗玄影的弟子,当然福大命大,没那造化岂能入我门下。” 一直没吭声的裴峥看向弗玄影,沉默须臾,突然开口道:“师父,这么些年,我数次死里逃生,其实一直暗中护着我的人是你派来的吧?” 弗玄影正把酒送到嘴边,闻言一愣,呛了个好歹。 第17章 嗬,怎么还带抢亲的呢? 弗玄影当即抵赖,一口否认:“没有!” “没有?”裴峥嘴角翘了翘。 他缓声道:“庆隆十五年,我刚入军营,被编入一支斥候小分队,那一年顾大帅与西离部族打了月余,找不到突破口,派出一支斥候打探敌营,当年愣头青的我有勇无谋,拿到了敌军密报却险些被万箭穿心。” “关键时刻,冲出数位神秘人救了我,当时,那支斥侯已全部殉国,只有我一人活了下来,所以施以援手之人并非苍西军营的兵。” 他顿了一下,抬眼看向弗玄影:“那他们是谁的人?” “庆隆十六年,那一年西部暴雪,饿死了许多人马,执行任务中,不幸遇见了饿得两眼冒贼光的狼群,殊死搏斗之际,横空冒出一奇人,他用一曲琴音轻而易举将狼群击退。” “我在师父跟前耳濡目染多年,对毒药略知一二,随琴音而泄的药粉疑似是南楚之物,这个奇人,不是你的人?” “庆隆十七年……” 裴峥桩桩件件数着,听得弗玄影直皱眉头。 “行行行。”弗玄影一抬手打断,“你小子精,瞒不过你。” 保守了几年的秘密一朝被戳破,弗玄影尴尬地蹭了蹭鼻子。 “师父,你对我的身手不放心?”裴峥问道。 “那倒不是。”弗玄影说,“毕竟师父只有你这么一个亲传弟子,你若有个好歹,百年后谁为为师养老送终,为师岂不白教养你了。” 齐明凑了过去:“师父,我也是你的弟子。” 弗玄影撇撇嘴,拿他开涮:“你资质太差,丢我人,我可不承认。” 齐明脸皮比城墙厚,歪着脑袋直乐呵:“师父,你老别自欺欺人了,你放心,我指定给你养老送终,等我以后生个大胖小子,让他管你叫爷爷。” 弗玄影:“别,教你们两个兔崽子教出我一头白头发,可别再弄个小崽子折磨我了。” 弗玄影一袭青袍发簪古木,带着股仙气,个头极高眉眼俊朗,四十多岁的模样瞧着别有风华,想必年轻之时亦是风华绝代之人,可他很奇怪,一生未娶妻,浪荡江湖。 关于他的身世,裴峥知之甚少,师父是个迷。 他明明是南楚人,却收了一个大齐弟子,他为人不拘小节,性子潇洒不羁,身为南楚世家贵族,却把自己过成了个闲云野鹤的苦行僧。 被齐明一打岔,方才说的话题跑偏了,裴峥也不急,只是静静看着弗玄影。 弗玄影瞧着面容舒展,却较同龄人多了几缕白发,尤其鬓间有一小撮白发格外明显,据说是少年白,二十啷当岁的时候,那撮白头发就有了。 弗玄影受不住他的眼神,接着方才的话应道:“小兔崽子,嗅觉比狗还灵,好了,为师这些年的确是派了暗卫暗中护着你。” 裴峥:“所以,齐明蹲守永安大街数日却一点蛛丝马迹也没查出来,是因为刺客早被暗卫神不知鬼不觉做掉了?” 弗玄影又是一阵呛咳,咳了个脸红脖子粗。 “他们并非莽撞之人,应当是那刺客被抓自尽了。” 齐明:“啊?死士?” 这可悬乎了,什么仇什么怨呐! 裴峥望向窗外,月光如水,影影绰绰的树影下,不知何故惊起一阵鸟鸣。 他思量着刺客刺杀他的动机,觉得事情走向越来越扑朔迷离了。 “不打紧,京城重地天子脚下,翻不出什么浪花,暗地里的阴谋诡谲不少,明面上的杀人放火之事鲜少。”弗玄影说,“也许只是凑巧,刺客杀错了人。” 裴峥颔首没接话。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杀错人便罢了,若真是冲他裴峥而来,他倒想会会这背后之人到底是哪路神仙。 小火炉里的火噼里啪啦作响,弗玄影从袖中摸了摸,摸出一包南楚特产百花糖扔给裴峥和齐明。 当年裴峥和齐明年纪小,练功累得紧,哭得嗷嗷叫,除了棍棒伺候之外,弗玄影还得用这蜜糖哄。 齐明乐了:“师父,你还当我们十来岁呢。” 裴峥一哂,拈起一块蜜糖送入嘴里。 他们师徒也有好几年没见了,这些年,他在边陲历练,师父则不知在哪孟浪,神龙见首不见尾。 可他知道,他老人家一直暗中挂念着他,挂念便挂念,他老人家脸皮薄,还不好意思承认。 偶尔往军营寄封书信,东拉西扯写一堆没用的,什么在南海遇见一头比人大的胖头鱼,什么东海的鱼味道最鲜美,往往在最后角落里,才正儿八经落下几行字。 那字里行间还是首藏头诗,连起来读是“师父念你,思之如狂”,把裴峥风骚了一脸。 裴峥自小没父亲疼,师父就是他的父亲。萧氏过世后,年幼的他感觉天都塌了,在那段暗无天日的岁月里,弗玄影给了他所有能给的关怀,他没有妻儿,把裴峥真心当儿子疼。 弗玄影干咳一声,摇摇头自嘲道:“为师没出息,总把你们当小孩子看待,孰不知,你们一个个长得牛高马大,都比为师高了。” 弗玄影无端生出几分华发已生年华已老的怅然。 裴峥给师父斟了酒,弗玄影指间搓着花生米就着酒喝。 大半壶酒下肚,弗玄影松了酒杯道:“子霖,若你执意留在京城,从文也好还是剑走偏锋搏异路功名也罢,都是你的选择,京城看似岁月安宁,可明枪暗箭防不胜防,官场上看不见的东西比军营凶险,往后你事事要多加小心。” 裴峥:“是,师父。” “至于宁信侯府……与宁信侯府来往时注意分寸,免得他们日后阴沟里翻了船,你凭白受牵连。” 裴峥敛眸:“徒儿知道。” 关于裴峥的前程,弗玄影向来不多言,他只管教他读书教他练功,至于裴峥想做什么,随他自己。 五年前,裴峥说想要离京从戎,他不反对,如今裴峥打算留在京城,他亦无异议。 许是今日吃多了酒,话多了些,便多叮嘱了几句。 齐明觉得师父多虑了,插嘴道:“师父竟吓人,把京城说成了虎狼窝。” 弗玄影笑笑没多言。 过了片刻,他突然一抬眸,指间在杯盏上轻轻敲了一下,说:“子霖,我怎么听说你此次回京是因为一个姑娘?” 可谓风水轮流转,这回终于轮到裴峥一口酒卡在了嗓子眼,辣气直冲上脸,耳根泛起一片红晕。 弗玄影还没见过裴峥如此窘态,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所谓的“听说”,无非是听齐明说。 齐明那个大喇叭嘿嘿笑着,一缩脑袋躲得远远地看笑话。 裴峥原以为师父会骂他年纪轻轻混账不学好,结果就见弗玄影哈哈一笑,朗声道:“男人这一辈子不外乎追求两件美事,权势和姑娘。” “你们这般年纪正值青春年少,意气风发少年郎,有喜欢的姑娘是好事,为师过些日子正欲去东海转转,回来给你带一网兜鸽子蛋大的珍珠当聘礼。” 裴峥不忍戳穿他这个不务正业的老光棍是怎么好意思说出“人生追求两件美事”这种话的,顿了顿,低声道:“徒儿一时犯浑,作不得数。” 齐明多喝了几杯,此时有些上头,起哄道:“公子,你之前可不是这么说的。” 裴峥莫名觉得有些热,提步去将窗户往大敞开了些。 齐明说:“不过公子,我现在觉得这事也不一定不成,先前我还以为那林家姑娘与裴世子两小无猜感情深厚,这门姻亲指定搅不混,没想到林家竟提出了退婚。” “裴府一干聘礼都被退了回去,我亲眼所见。啧啧,别说,裴府还真阔气,那聘礼,好家伙,一车又一车,排起了长龙,依我看比苍西郡的马粪还多。” 他这别开生面的比喻随着酒香飘到立于窗跟前透气的裴峥,糊了裴峥一脸。 裴峥神情一闪,倏地回眸:“已经退婚了?” “千真万确。”齐明说,“不过,听说那裴世子好像不愿放手,醉生梦死了好几回,在莲花楼醉酒闹事砸伤了一个什么曹姓公子哥,被宁信侯亲自抓回去的。” 弗玄影从他二人之间的对话听出了些许端倪,拖着调子“哟”了一声:“什么情况,怎么听着有点复杂。” 齐明在弗玄影的逼视下,吞吞吐吐小声吐出四个字:“横刀夺爱。” 弗玄影一侧身,意味不明地看向裴峥:“嗬,怎么还带抢亲的呢?” 裴峥:“……” 他眉间平静,也不辩,路过小火炉把温好的酒提过去,给师父续上,而后一副做好了洗耳恭听被训的模样。 谁料弗玄影重重一拍他背,朗声道:“男儿就应该有血性,随性而活,喜欢什么便去争,中意什么便去抢,如此才痛快!” 裴峥胸口的伤还没好利索,被弗玄隐这么一拍,险些背了口气。 弗玄影瞧着很是激动,与裴峥一碰盏,豪言道:“好孩子,你若能把心爱的姑娘娶回家,为师送你座银矿,聘礼有的是,为师风风光光地给你操办!” 须臾间,聘礼从一网兜鸽子般大的珍珠变成了一座银矿。 裴峥隐约觉得师父是不是喝多了…… 第18章 春梦 弗玄影有没有喝多不知道,反正裴峥觉得自己有些迷离。 他们师徒多年未见,有说不完的话,一直把酒言欢到三更天,三人也没分开睡,到最后挤在一张榻上睡得横七竖八东倒西歪。 许是弗玄影应下的那座银矿太过惊人,让人印象深刻,当晚,裴峥没再做噩梦,而是梦见一场离奇又奢华的婚礼。 梦中新娘凤冠霞帔,美艳无双。 红烛摇曳,鸾凤颠倒。 四更天刚过,鸡都没打鸣,裴峥便一身燥热地从梦中醒来,怀中抱着的新娘变成了齐明,他一睁眼看到与齐明头对头额抵额,惊了个好歹。 鼻息错乱,内衫已浸透,梦境是那般真实,鼻尖隐约还残留着姑娘身上清甜的香气。 裴峥觉得自己疯魔了,真是中了林家姑娘的邪! 他感觉自己就像话本中被狐狸精迷住,勾了魂的秀才。 之前,虽然离谱,也仅限于梦到林家丫头惨死的画面,梦里是悲是痛,如今一转眼,陡然变了味,梦境缠绵美妙,是明目张胆的肖想! 他自认自己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却也没那般龌龊。 若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想,他发誓他没有过那般下流的念头。 弗玄影与齐明睡的鼾声四起,此起彼伏比着谁的鼾声更悠扬,裴峥怔怔地呆了片刻,猛地推开齐明起了床。 他先是舀了一瓢生水灌进肚,而后脸色很臭地走到院中给自己冲了个凉水澡,把体内不安分的躁动浇了个透心凉。 天色尚早,但已再无睡意,裴峥收拾好自己后在鸟叫虫鸣声中练了一套刀法,大汗淋漓之后,提了桶水又把自己从头到尾浇了一遍。 那一个清晨,他前前后后冲了三次凉水澡,终于将脑中不堪的画面浇了出去。 当弗玄影伸着懒腰懒洋洋走出房门之时,他徒弟已把早饭做好了,正站在树下不知发什么呆。 弗玄影挪到灶台一看,破天荒,大早上,裴峥居然烤了一只野兔。 “嚯,起这么早?”弗玄影闻着香味问道。 “唔。”裴峥闷声回道,“这几日间或昏迷着,睡多了。” 齐明打着哈欠一脸歉意,睡过了头,偷了一次懒,不过歉意归歉意,啃兔头他啃得最欢快。 早饭之时,弗玄影对裴峥说:“今日去趟太清观吧。” 裴峥点头应下。 当年,裴峥是在安葬萧氏之时遇见的师父,师父于太清观给萧氏立了一个往生牌位。 裴峥不信神佛,人死如灯灭,血肉化尘土,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可既然师父寄情于此,他便遵从。 算来,上一次回京还是三年前,也该去太清观祭扫一下。 秋日的京城艳阳高照了几日后,又开始秋雨纷飞,用完早饭,天色暗了下来,开始下起了小雨,裴峥与师父、齐明冒雨赶往太清观拜祭。 往生堂里,与萧氏牌位挨着的还有一个无字牌位,那是师父的故友。 裴峥不知道师父的故友是何人,但猜想他们之间情谊一定很深厚,师父那般洒脱一个人,从前每每从太清观祭扫回去,总是喝得酩酊大醉,眼眶泛红。 裴峥给萧氏磕完头之后,恭恭敬敬给师父的故友也敬了三炷香。 游廊下,弗玄影一只手拉过裴峥重重抱了他一下:“子霖,见完该见的人,为师也该走了。” 裴峥一怔:“师父,不多呆几日吗?” 弗玄影看着他笑了一下:“怎么和齐明那小子待久了,也变得婆婆妈妈。” 裴峥眼中有不舍,温声问道:“师父何时还会来京城?” “不好说,看情况吧,先去东海过个冬,为师想念东海那口鲜美鱼汤想得紧呐。” 师徒二人相视一笑,顿了须臾,弗玄影拍拍裴峥的脸:“若你有喜事了,师父一定及时赶来。” 裴峥神色微变垂下了眸子。 “走了,徒儿们。”弗玄影背对着裴峥和齐明举起手臂冲他二人挥了挥手。 说罢,他踏入雨中,裴峥刚要为他撑伞,弗玄影身形一闪,瞬间不见了踪迹。 雨斜斜打入伞下,齐明抹了把脸:“师父真狠心,怎么说走就走了。” 裴峥眉眼低垂,提步往前走:“师父本就是四海为家,生性不喜拘束,之前因为你我二人,他老人家硬生生拘在这京城五年,着实把他憋坏了。” “公子。”齐明问道,“你说东海真的遍地都是鸽子蛋那么大的珍珠吗?” 裴峥:“这么好奇,方才应该叫师父带上你一起。” 齐明想了想又问:“那你说师父真的有银矿啊?” 裴峥脚步一顿,被强压下的画面再次浮上心头。 瞧着他面色古怪,齐明也跟着停下了脚步:“公子?” 裴峥捏了捏眉心,强行将脑门前那活色生香的一幕扫出去,蓦地一转身:“走吧,去三清殿瞧瞧。” 三清殿是太清观的正殿,香火旺盛。 他心里冷笑一声,若真被狐狸精勾了魂,也好让三清祖师爷给净净心。 齐明见鬼了般小声咕哝:“牛鼻子老道有什么好瞧的,闻见香火味就头疼,听见念经声更头疼。” 然而裴峥已经转身往三清殿的方向走去了,齐明再不情愿也只能一路小跑着追上,然而他刚追上,就与裴峥撞了个满怀。 也不知裴峥怎么回事,好好走着道忽然来了个急刹转身,齐明撑把伞低头光顾着跑没瞧见人,两人“呯”一声撞到一起,两把伞瞬间弹飞了出去。 齐明捡伞的空隙,目光突然瞥到一个人:“咦?那位莫不是林家姑娘?” 在他没看到的视线里,裴峥脸上表情精彩纷呈。 三清祖师爷可真“灵”呐,怕什么来什么! 林襄终于被容婉卿解了“禁闭”,可以自由出府了,借着给祖母祈福的名义不顾天阴下雨一大早便跑了出来。 这几日,闷在府里,实在是练字练功练得快疯掉了,她就像飞出牢笼的小鸟,心情无比雀跃。 然而好景不长,她刚捐了香火钱,溜达着迈出三清殿的门槛,结果好死不死一眼瞧见裴远入了太清观正门,正往三清殿的方向疾行而来。 裴远因为退婚之事醉酒闹事,林襄略有耳闻,她不想深究他到底唱的是哪一出,只是再不愿看见他。 当即,她想也不想,转身往旁侧走去。 雨越下越大,齐明赶忙捡了伞递给裴峥,突然一道纤细的身影快步走到他二人中间。 林襄身子纤细,稍稍一个角度便可把身形遮住,她故意躲了一下,等着裴远走进三清殿,春桃身形微胖,被她情急之下塞入身侧的树后藏了起来。 “哎,进去了进去了,姑娘,裴世子没看见你。”春桃于伞下探了半颗脑袋出来,小声道。 “晦气,真是冤家路窄。”林襄拈起从伞缝中飘落肩头的银杏叶。 而后,一抬眼,怔住了。 敢情是今日出门忘了看黄历,怪不得她十天不出门,一出门便会遇见裴远,原来是因为撞见了瘟神。 就说了,遇见这个裴家六公子,总没好事。 第19章 小狐狸 “安国公府的林姑娘,巧了啊!” 齐明肉眼可见地很兴奋,自来熟地打招呼,还不忘冲他家公子挤眉弄眼。 他想着,还真是缘分啊,他家公子八百年不来一趟太清观都能这么巧地遇见林姑娘。 反正如今林姑娘已经退婚,师父说了,遇见喜欢的姑娘就要去争去抢,嫡庶贵贱之别又能如何?总得试试啊! 这事搁别人身上那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可搁他家公子身上,那叫金玉良缘。 他家公子英姿飒爽风华无双! 齐明一脸熟稔、眼露贼光地带着笑,林襄却有些蒙,她虽认识裴峥,对齐明没什么印象。 就在她一瞬间的愣神之际,齐明很是激灵地一把拉过春桃,不由分说拽着春桃衣袖一角便走:“在下想去拜拜财神爷,这地儿不太熟,姑娘能帮忙指个路吗?” “唔,财神爷啊,财神殿往北走,拐个弯,喏,第二座宫殿就是了,哎,走远了,我家姑娘还在那呢——” 等春桃意识到走远的时候,已经消失在林襄视线里了。 春桃穿廊入殿,眨眼间不见了人影,林襄目瞪口呆地从他们消失的方向收回视线,摸了摸被雨水打湿的肩头,默默往裴峥伞下挪近了些。 ……送佛大可不必送到西吧? “你的随从?”林襄问。 裴峥回道:“是。” “他把我婢女拐跑了。” 裴峥撑着伞面色无虞,心里有把齐明腿打断的冲动。 “财神爷?”林襄脑回路奇特,“他这般狼撵了似的去拜财神爷,莫不是你克扣他月银了?” 裴峥身子一僵:“没。” 林襄心道:“没准。” 雨突然就像天破了个洞,倾盆而泄,地上的雨水很快起了泡。 林襄似一只被暴雨困住了的鹌鹑,躲在裴峥伞下寸步难行。 鉴于两人交情颇浅,甚至可以说是不甚相熟,每次相遇还都不怎么正常,不是被劫就是遇刺,要不就是被拐,同撑一顶伞,狭小的空间里,气氛莫名就古怪起来。 在这不寻常的安静里,林襄抬眼看向裴峥,两人对视一眼,裴峥似瞳孔被烫了一般立马将视线挪开。 他绷紧了身体,沉默须臾,而后抬眸扫了一眼,前方拐角处有长廊,可以避雨。 “林姑娘,请吧。” 林襄对中秋夜遇刺之事心有余悸,她是死过一回的人,惜命得很,探头探脑环顾四周一圈,悄声问道:“喂,今日不会再遇见刺客了吧?” “……”裴峥提步往长廊方向走去,“说不准,也不是没可能。” 林襄提着裙角跟上。 “哎呀,淋湿啦,你慢点走,腿那么长。” 林襄深一脚浅一脚走着,这几日扎马步练功练得她从小腿肚一路疼到大腿根。 裴峥放缓脚步。 林襄突然想起他胸口那处骇人的伤口,没头没脑问道:“你伤势怎么样了?” “小伤,无碍。” “小伤?” 林襄从他简短的回复中品出八个字:狂妄桀骜,目下无尘。 但瞧着他这立身板正的模样,确实好似没事人一般。 “话说你得罪什么人了?竟然有人刺杀你,欠赌债了?” 裴峥侧眸看向她:“你话怎么那么多。” “不会吧?”林襄奇道,“我随口那么一说,难不成歪打正着还猜对了?” 裴峥拖着调子,用他那惯有的欠揍语气说道:“是,欠了赌场一大笔银子。” 林襄轻轻“啊”了一声:“怪不得你克扣侍从月银呢。” 裴峥:“……” 山野朦胧,雨声隔绝了视野,裴峥想起了那个茫茫雪夜。 一经数十年过去了,可林家这个丫头同初见时一模一样,容貌大致无二,就连说话时的表情语气都带着小时候的影子。 到了长廊下,裴峥正欲收伞,林襄眼疾手快拦下:“哎,慢着,别收。” 被雨水打湿略显微凉的手指扯住裴峥衣袖,裴峥撑着伞,窄袖微微下滑,林襄指间碰到了裴峥裸露的腕骨。 裴峥目光往下移,落在她白晳的指尖,喉间微动:“为何?” “呃……”林襄松了手,偷偷往三清殿门口处瞄了一眼,抿紧唇线道,“风吹着雨会扫到檐下,冷。” 裴峥看她一眼,没收伞,朝着风吹来的方向微微调整了一下。 恰好伞面斜的那个角度既能挡雨又能遮住三清殿往此处看过来的视线。 一场秋雨一场寒,这雨一下,湿寒无孔不入,林襄抱臂搓了搓,忽地想起什么。 她咬了咬舌尖:“那日裴府竹林……” “竹林……”裴峥轻声重复了一遍这个词,语气很淡,“竹林发生了什么吗?不记得了,想必林姑娘也并未看见什么,不是吗?不该记住的事,就把它忘掉。” 林襄抬眸与裴峥对视。 私囤兵器是重罪,兹事体大,她只是管中窥豹,偶然窥见裴府一角,事实究竟如何,她并不知情,不敢贸然下定论,亦不敢打草惊蛇。 裴远祖父宁信老侯爷曾任兵部尚书一职,位高权重,在朝中势力颇深,如今裴远亦在兵部任职,而哥哥们远在北境镇守边疆,在外的将领总会受兵部制衡,不论别的,光粮草一项就能把将士们拿捏了。 重来一世,她没嫁入裴府,也就意味着断了与裴府的瓜葛,若裴家不对林家动歪心思,林襄亦不想横生枝节。 她意外撞见裴府私囤兵器一事不凑巧裴峥也在现场,裴峥姓裴,是裴家人,这个把柄既是她拿捏裴府的,亦是裴府反过来拿捏林府的。 保险起见,她想探探裴峥口风。 路间青石被雨水洗刷掉泥土,露出本有青色,雨声莫名让人心静而又安宁。 林襄闻声知意。 隔着淅沥雨声,她状似在赏雨:“我一闺阁绣花姑娘,自是没见识,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关心,两耳不闻窗外事,你在说什么呀,我怎么听不懂?” 她声音轻缓,接着天真烂漫地笑了笑:“我是说那日裴府园林中突然蹿出许多野猫,多谢你从那野猫爪中帮我把香囊找回来呀。” 从裴峥的视线看过去,能看到林襄大半个侧脸,由于身高差的缘由,她小巧的下巴显得略尖,清泉般的眸子忽闪着,波光粼粼。 裴峥莫名联想到苍西郡特有的一种红毛小狐狸。 他直了直身子,撇开目光:“林姑娘客气了,不过举手之劳。中秋之夜,承蒙酒水款待,还未当面致谢,我们又扯平了。” 扯平了? 提起这事就来气,她不仅吐了个好歹,还吓了个好歹。 林襄心道:“你来无影去无踪,拿林府当走城门呢?想来便来想走便走,招呼都不打一声,谁与你个瘟神扯平!” 她不愿搭理他了,把头撇向一侧,看雨打银杏听风雨。 “姑娘——” 春桃给齐明带完路匆忙跑回来了,偌大个眼珠子硬是没看见姑娘去哪了。 她在方才躲藏的银杏树下寻了一会,这才瞧见姑娘半截身子——林襄被裴峥用伞遮得严严实实。 “姑娘——” 春桃“啪叽啪叽”踩着雨水,向长廊方向跑去。 这时,在三清殿找完一圈未果的裴远正提步往外走,听到了春桃的声音。 裴远心中苦闷,想挽回林襄,却数次登门被拒,他心中的确有一个忘不掉的姑娘,可那姑娘一年前已嫁入王府。 从陈芷瑶嫁入王府那一刻起,他就绝了念想,他知道此生与陈芷瑶再也无缘。 他不明白为什么林襄因为这么一点小事坚决与他退婚,他什么都没做,他不过写了几封寄情于纸的书信而已。 林襄一直没出门,他见不到林襄,遂暗中派人监视林襄动向,正逢今日休沐,他听小厮来报,说是林襄出门乘轿往京郊太清观的方向去了。 于是急急追来太清观。 “阿襄!”裴远疾步近前。 林襄听到那道熟悉的声音,后脊便是一僵。 第20章 裴世子自重! 裴远看到裴峥,先是微愕,随后注意到他与林襄并肩而立,还给林襄撑着伞,心中很是不快,冷声道:“你怎么在此处?” 裴峥侧身回视。 裴远眉间不悦:“父亲不是给你引荐了先生?听闻你近几日并未去拜见师门,父亲差人去了长兴街,院门落锁,你数日不归家,又野哪去了?” 裴峥骤然于中秋节出现在宁信侯府,宁信侯裴良玉与裴大娘子吃了好大一惊,但满堂宾客皆在,裴大娘子也断然不能将他轰出去。 不知是人上了年纪容易追思过往,还是因为裴峥与萧氏相貌太过相似,宁信侯忆起从前与萧氏的短暂欢愉,竟对这个多年未见的儿子生出几许愧疚之心。 萧氏身份低贱,裴峥没能入了裴家祖谱,但裴峥怎么说也是裴家骨血,他作为老子,也该给这个儿子谋个前程。 中秋午宴之后,他喊裴峥训话,简单问了裴峥近些年的境况,随后给裴峥定了个先生。 裴良玉心想着,他这个便宜儿子恐怕是废了,这些年四处野,学业也荒废了,他琢磨着让裴峥跟着先生先学个几年,如若能考取功名更好,若不是那块料,则日后在衙门给他安排个小吏的差事。 也算全了他们父子一场。 谁料,先生传回话来,压根没看见裴峥人影,宁信侯火冒三丈,大骂裴峥死狗扶不上墙,果然是个不成器的东西! 针对裴远的质问,裴峥不疾不徐道:“我已这个岁数,宁信侯想起给我找先生了,是不是晚了些?” 裴远听出他话中的阴阳怪气,眉头一皱:“你此话何意?” 裴峥一笑,露出一张人畜无害的脸孔,状似恭顺道:“我天生贱种,哪是什么读书的料,难为侯爷念着我为我考虑。” 他这番话说得自轻自贱,裴远也不好再说什么了,他看了一眼林襄,质问裴峥:“你怎么会与阿襄在一起?” 裴峥将伞一收,淡声道:“我与谁交朋友,难道裴世子也要管吗?” 他语调状似随意,可语话里却带着刺。 裴远的亲随上前一步,喝叱:“六公子,怎么和世子说话呢?” 林襄微微惊愕,一个下人胆敢以下犯上?裴六公子虽说养在外院,但到底也算他半个主子。 裴峥拿正眼也没瞧他,慢条斯理抖落伞上雨滴。 齐明上前微微一笑,勾着那亲随脖颈把人拖向自己,搂着他往一侧走去,附声耳语道:“兄弟,依你之见该如何说话?” 他笑眯眯说着,搂着人走远了。 从背影看过去,两人勾肩搭背,状似是一个很亲密的动作,搂着肩的手却箍紧了,似要将那臂膀生生捏碎——那是一双用两根指头就能轻松将人脖颈拧断的手。 那亲随吃痛,背上冷汗直下,便知道自己碰上硬茬了。 裴远听出裴峥口中的轻狂,一肚子邪火腾地升了起来,他是宁信侯府嫡子,是尊贵的世子爷,往后是要承袭爵位的,他裴峥算什么东西! 无非是个低贱的外室子罢了,给他提鞋都不配! 裴远拉下脸,沉声道:“萧氏没教你规矩吗?滚开!” 裴峥也不恼,一摊手:“世子,下雨的呢。” 四周零零散散有许多躲雨的香客,裴远顾忌着身份,不想与贱种一般见识,厌恶地瞪了裴峥一眼,越过他,来到林襄身前。 他道:“阿襄,我想与你谈谈。” 林襄看着他没出声。 数日不见,风光霁月的裴世子脸色很不好看,眼底发青,带着颓相。 春桃心里一紧,往前移了几步,挡在自家姑娘身前:“谈、谈什么?你要做什么?男女授受不亲,免、免了吧?” 听闻前几日裴世子在莲花楼买醉,他心里不痛快吃醉了酒失了分寸,与邢部侍郎之子曹端发生了冲突,砸了一盏杯,砸得曹端额头见了血。 不知他今日拦住姑娘是想要干嘛? 裴远压根没理会春桃,他目光一直落在林襄身上。 他走近些许,对林襄道:“阿襄,我真的没有喜欢娼妓,都是误会,我也没有眠花宿柳。” 林襄当然知道他没有眠花宿柳。 她知道裴远清高,他与他爹有很大的不同,宁信侯生冷不忌,而裴远却有着一套玩乐的界限。 他自是也会逛秦楼楚馆,会狎妓作乐,会与同僚应酬到醉生梦死,但仅限于逢场作戏,他绝不会喜欢上一个身份低微的烟花女子。 他欣赏的人,是如陈芷瑶那般圣洁矜傲的才女。 就连上一世他纳的妾都是出身官宦人家的贵妾。 但,那又如何? 她都知道啊。 林襄温声道:“二哥哥,都过去了,这些就不谈了。” 二哥哥是他们二人未谈婚论嫁之前林襄对裴远的称呼。 林襄自己有亲二哥,但她却称呼裴远为二哥哥,当初,这个称呼叫得有多亲昵,如今,就有多冷漠。 她是在提醒裴远,你我如今是“兄妹”,以兄妹相称。 “阿襄。”裴远眸中沉痛,哑声道,“你我十几年的情义,你不信我吗?” 林襄退后一步:“二哥哥,木已成舟,信与不信都不重要了。” 裴远逼近:“阿襄——” 林襄举目望向天际,乌云压天,闷雷滚滚,这雨看来一时半会是停不了了。 “裴世子珍重。”林襄说罢,提步迈出长廊。 裴远一把拽住:“阿襄!” 林襄脸色微沉:“裴世子自重!” 裴远不放手:“阿襄,我是真心待你的,待你之心天地可鉴,我可以发誓,若非真心,天打雷劈!” 不知是巧合还是天意,天际轰隆隆炸起一道天雷,雷电闪过,将林襄脸色照得惨白。 “你住口!”林襄骤然变色。 眼睛上落了雨,她凶狠地盯住裴远的眼睛,与之四目相对。 天地可鉴? 你真心待我? 你与兵部侍郎温平沆瀣一气,为了助燕王上位,害我全家!林府血流成河,林氏一门断子绝孙,砍头的砍头,流放的流放,你一纸休书,把我送去教坊司,这就是天地可鉴的真心吗! 林襄胸口起伏,前世种种陡然浮现心头,椎心泣血。 裴远的面孔逐渐模糊,雨下得更大了。 眼泪毫无征兆地夹着雨水落下,流过口中,一片咸涩。 春桃没见过姑娘这般模样,吓得面色发白:“姑、姑娘?” “阿襄,我真的……”裴远声音艰涩,像是喉咙里生了锈一般,“我真的舍不得你,放不下……” 春桃呆愣了,一时忘了给小主人撑伞,雨水把林襄衣衫打湿,修长白皙的脖颈道道水珠滑下,顺着锁骨流入。 她纤细的身子在雨中发抖,指节攥得发青。 突然,一只手抵近,把裴远的手拿开。 裴峥不动声色把披风解下,罩住林襄,他将披风系带系好,随即在她头顶撑开伞:“雨天寒凉,姑娘可别受了风寒。” 裴远上前一步想要说什么,裴峥回眸看他一眼,隔着雨帘,裴远竟被那目光激起一阵寒战。 第21章 色即是空 那道让人生寒的眸光一闪而过,旋即隐于电闪雷鸣之中。 裴峥道:“世子身子金贵,暂且留步,我代世子送林姑娘。” 裴远抬起的手缓缓放下,看着林襄背影渐行渐远,眸色晦暗。 林襄被裴峥一路送到太清观门外,林府马车在太清观外不远处的空地上候着。 披风很隔风,似乎还带着它主人的热气,暖暖的,闻着有股太阳晒过的味道,陷在沉郁阴霾里的林襄在身子渐暖之时慢慢恢复了镇静。 大雨把裴峥与林襄隔绝在同一片天地。 裴峥将伞檐往低压了压,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到的声音说:“林姑娘,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不必如此痛苦,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人不多的是。” 他语调轻松,说得随意,好似退婚这般事和吃饭睡觉一样,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不足一提,更不值得劳心伤肺哭鼻子。 不过心不在焉的林襄却并未意识到他的好意。 “……嗯?”林襄恍然回神,愣了愣,“我没有。” “没有?”裴峥侧身看她一眼,“没有便好。” 林襄回过神自知方才在太清观里失态丢了人,窘迫与尴尬让她耳根微微发烫,她面上有些挂不住,垂了垂眼,瓮声瓮气道:“要你管。” 裴峥一哂:“裴某可见不得美人落泪。” 林襄气呼呼把脸撇开,一个眼神也不想给他。 她低垂着眉眼,眼角湿漉漉的,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许是心里不痛快,脸颊微嘟,唇线紧抿,瞧着像是狩猎被捕呲着牙委屈可怜又不甘示弱的小动物。 裴峥看着她不知为何突然丧心病狂地低笑了一声,引来林襄的怒目而视。 林襄面有菜色,在心里暗暗给他记了一道。 都姓裴,还真是一样的令人讨厌。 一个是个王八蛋,另一个……不着四六! 裴峥眼角含着未尽的笑意,下意识想伸手给她擦拭泪痕,手伸出去的一霎那触电般骤然又缩了回来。 就算他念了一早上的“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劝慰自己只是做了一个不合时宜的梦,梦本就光怪陆离天马行空,一个梦而已,说明不了什么,算不得非礼,可他仍然觉得自己不是个东西,像个衣冠禽兽。 见鬼的四大皆空,空不了! 指间顿了一下,为了掩饰自己的不自在,裴峥欲盖弥彰地在怀中摸了一下,摸出一方帕子。 他把帕子递过去的时候突然又是一怔,被雷劈了般惊慌失措又将帕子收了回去。 林襄奇怪地看他一眼。 裴峥险少露出慌乱之色,不安地搓了搓骨扳指。 挽弓射箭的糙汉子,身上哪有帕子这种矫情物件,他怀中的帕子还是当年林襄安慰他让他擦眼泪的。 那一日他都肝肠寸断了,哪还记得把帕子还给人家,再后来,也没了机会归还,便成了他贴身不离的东西。 突如其来的慌乱,让裴峥五感更加敏锐,雨气湿重,把味道压得格外明显,少女身上淡淡的清香味直往他鼻子里钻。 裴峥一早上虚飘着的三魂六魄险些又梦游而去,他攥紧拳头,用光秃秃的指甲狠掐了一把手心,把闹腾的神思拉了回来。 “唔……”他含糊解释道,“帕子脏,就不唐突姑娘了。” 帕子并不脏,他从未用过。 幸好头戴斗笠的林家车夫及时解救了他,车夫瞧见林襄走近,上前打了声招呼:“姑娘,咱们此刻打道回府?” 车夫经年喊马,嗓音嘹亮,他这一嗓子把林襄的注意力吸了过去,化解了裴峥的不自在。 林襄对车夫点点头:“是,周伯。” 车夫走到轿前将上轿的马扎放好。 “多谢裴公子,这披风……”林襄原本想谢过,把披风还与裴峥,目光扫过衣角犹豫了一下。 裴峥身量颀长,穿着他的披风,直堕脚下,这一路走来,披风衣角沾了地面雨水,有了污迹。 于是林襄便改口道:“披风我就先穿回府了,改日送还。” 裴峥收敛心神,转眼神色已恢复自如,顶着一张若无其事的脸臭不要脸道:“不急,相识一场,来日方长。” 林襄踩着马扎上轿之前突然回身问道:“不知裴公子宅院何处?” 裴峥既然不住在宁信侯府,她都不知道上哪找他去,又如何归还衣裳?难不成去那个荒无人烟的密林茅草屋? 裴峥似乎走了一下神,他顿了片刻才回道:“长兴街往西第三条横巷拐进去东北方向那处院子,门口有一棵两人腰粗的银杏树。” 说完他隐晦地看了她一眼说:“记住了吗?” 记住了吗? ——你还记得吗? 那处院子,林襄曾经去过。 裴峥知道她定然不会记得,可心里那根弦还是及其细微地紧绷了一下。 这句话十年前他带她指路的时候说过,原封不动的原话。 林襄眨眨眼睛,眼里闪过一丝茫然,显然她对这个住址没什么印象。 她说:“应该记住了,但是分不清方向。” 裴峥像是几不可见地松了口气,但眼底却又微微一黯,他既怕林襄认出自己,可心里又别扭地希望她能对自己有那么一丝印象。 事实上,小丫头确实是一点也不记得他了。 裴峥心里嗤笑一声,觉得自己走火入魔了,大约是脑袋里被塞满了浆糊,连着心也一起堵了。 “无妨。”裴峥仿佛早就知道林襄不辨方向会犯迷糊,说道,“我自会去找你。” “不行!”林襄蓦地瞪大眼睛,“你不许再翻墙头!” 此话一出,先是把春桃惊了一下。 她心道:“这裴六公子何时来过府上?” 裴峥看着林襄没说话,嘴角微微翘了一下。 转身之时,裴峥不经意扫过林府车马,目光在车轱辘下停留片刻,他上前两步对林府车夫提醒道:“回城途中有一段路不好走,会有积水,泥泞路滑,小心一些。” “多谢贵人提醒。”车夫谢过之后,马鞭扬起,林府车马上了路。 车马远去,齐明在身后探出脑袋,问道:“公子,咱还拜三清殿吗?” 鼓钟声声,回荡山间。 裴峥道:“不了。” 求人不如求己,心病还得心药医。 齐明又问:“那咱们回去?回茅草屋还回长兴街?” 裴峥还没回他,就见齐明自顾自做了主:“今日暴雨,茅草屋指定漏雨,回头过几日找个时间得好好修葺一翻,就回长兴街吧,长兴街方便些,还能随时见林家姑娘。” 裴峥好似有反骨似地,跃马而上,斩钉截铁回道:“回茅草屋。” 齐明张了张嘴,吃了一口西北风。 第22章 险情 暴雨似乎丝毫没有停的势头,噼里啪啦的雨点打在车轿四周,声音很响,林襄裹在裴峥的披风里喝着春桃递过来的热茶。 “姑娘身子单薄,可别受了凉。”春桃给林襄掖了掖衣角,一脸后怕地道,“姑娘,你方才吓死我了,春桃还没见过姑娘如此伤心难过的样子。” 林襄截口否认:“不是伤心,也不是难过。” 是恨。 春桃从善如流地安慰道:“嗯,姑娘说不是就一定不是,我们姑娘才不伤心才不难过呢。” 林襄:“……” 春桃丝毫没察觉她这句话很敷衍,噎得她家小主子哑巴了。 车马慢悠悠前行着,时辰已接近晌午,春桃饿得肚子直叫,可轿子里备着的茶点她又不想吃,于是捂着肚子试图说话来缓减饥饿。 “姑娘,我怎么瞧着裴世子和裴六公子之间不太亲近呢?” 林襄从披风中探出下颔,喝了口热茶。 她也觉出来了,他们兄弟俩在一起的感觉怪怪的,似暗流涌动。 裴六公子之前说过什么来着? 他说裴远并非良配? 常言道,宁拆十座桥不毁一桩婚,身为裴远的弟弟,他为何这般说? ……养在外院,外室之子。 林襄胡乱琢磨了一下,大抵察觉出两人之间不和的缘由。 嫡庶之争不稀少,生而为人,流着同样的血,却有高低贵贱之分,出身不同,则境遇完全不同。 春桃:“以前都没听说过裴家还有六公子呢,倒是个好人,回府后,给裴六公子将这披风好好洗了,改日归还之时再备些谢礼一道送去。” “好人?”林襄咕咚咽了口热茶,“你从哪看出来他是个好人?” 欠着赌债,半夜被人追杀…… 林襄想起那日的惊险不由打了个哆嗦,把披风裹紧了。 春桃一脸天真无邪:“他把披风给姑娘穿呀,要不然,姑娘会受风寒的。” 林襄:“唔……” 原来如此。 主仆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突然就听座下“咔吧”一声重响,接着马儿阵阵嘶鸣,马车不受控地向某个方向斜着冲了出去,在惊呼声中,马车哐当一下重重震了震,似撞上什么东西停了下来,随后猛地向一侧倾翻。 林襄手中热茶洒出,一滴未剩。 轿里叽里咕噜滚着茶点,茶水也翻了,乱作一团。 春桃惊叫着一把抱住林襄,把林襄护在身下。 所幸车未翻,卡住不动了。 “周伯,发生什么事了?是车轱辘陷泥里了吗?”林襄紧张地问道。 周伯焦急的声音从雨声中传入:“姑娘,不好了,马脱缰了,马车出了故障,幸好横木卡在树上暂且稳住平衡,另一侧再往下滚就是山坡。” 林襄与春桃正是被甩在了那一侧。 周伯吃力地按着马车翘起的另一侧,以免车马倾覆,他大喘着气,听着声音很费力:“姑娘,恐怕得劳烦你先下轿,稍有不慎,怕车会翻入坡下。” “哦,好!” 林襄忙起身,结果她稍一挪动,车子剧烈晃了一下,向歪的那侧继续倾斜下去。 周伯年纪大了,没那么大力道将一驾车马稳住。 “啊——” 春桃又是一声尖叫。 林襄大惊失色,没敢再动。 “姑娘先别动!”周伯忙急道。 他压着车马的劲不敢松懈,脖子青筋暴露。 进退维谷。 这可如何是好,照此侧翻下去,定会滚下坡,可又没人帮他搭把手,他愁眉不展,急得快哭了。 姑娘若有个好歹,他吃不了兜着走! 林襄觉出情况不妙,心“怦”一下跳到了嗓子眼。 她定了定神,还不忘宽慰周伯:“周伯别急,先看看四周有人没?” “唉!”周伯咬牙啐出一口血,重重叹口气,“这暴雨天,荒郊野岭的,三丈之内啥也看不见,哪有行人呐。” 他快撑不住了,树干也承不住一辆马车的力道,轿体开始晃动。 “别急,会有办法的。”林襄试着喊道,“喂,有人吗?救命啊——” 没人,四周一片苍茫。 他们从太清观出发之时,观内香客都在躲雨,后方不会有回城的车马,雨已经下了有一阵了,这天气里,亦不会有迎面而来的行人。 “救命,救命——” 没有人回应,四下放眼望去连个鬼影也没有。 春桃带着哭腔:“姑娘,万一马车覆了翻下去,腿被压断怎么办?” “……不会。” 春桃瑟瑟发抖:“姑娘,我会保护你的,你别害怕。” 林襄:“嗯,不怕。” “姑娘,万一我死了,我的妆匣夹层里还攒着一些银两,我没爹没娘没亲人,银子就孝敬姑娘了。” “……”林襄说,“就你那几两碎银,留着自个花吧。” “姑娘,我不想死……” “没那么严重,死不了。” 万般忧虑,正在她们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之时,突然雨声里疑似有马蹄声传来,接着林襄听到轿外有人高声喊道:“林姑娘扶紧了,小心撞头!” 林襄眼睛一亮,来人了! 马车再次重重晃了一下,疑似有人在翘高的那侧压了力道,随之“咔嚓”一声重响,车子猛烈一震,归了位,回归了水平。 林襄从一侧倏地滑到了另一侧,她惊魂甫定一抬头,就见轿帘从外“哗”一声被掀开。 一双手伸了进来,裴峥微微俯首,迎着她的目光说:“林姑娘,别怕,没事了。” *** 半个时辰前。 太清观一别,裴峥策马疾驰而去。 他们去往西山的方向与林襄回城的方向截然相反。 暴雨中,雨越下越大,裴峥突然勒紧缰绳停下马,一调马头对齐明打了个手势:“回长兴街。” 齐明愣了愣:“啊?” 他们调转方向一路疾行往回城的方向而去。 很快,雨雾中出现了安国公府的马车,裴峥便勒马慢了下来。 一路上,齐明觉得他们哪里是在骑马,分明比牛车还慢,他家主子压着步子,远远地跟在林家马车后。 他们二人乘着马撑着伞,还偏偏慢慢悠悠地雨中蜗牛爬,活似两个脑子不怎么好使的二傻子。 齐明敢怒不敢言,最后实在没憋住,对他家公子道:“公子,这怎么感觉图谋不轨作贼似的,要不然你光明正大与林姑娘同乘一座轿辇吧,我先行一步,给你把烈风带回去?我心疼我的踏雪跟着我就这么淋雨遭罪。” 此话一出,他家公子的马鞭没朝他飞来,反而停下不走了。 “我喜欢雨中漫步,不行吗?” 齐明牙齿打了个磕巴:“行!” 烈风和踏雪是战场上并肩作战的好兄弟,两马感情不错,双双打了声响鼻,开始原地甩着尾巴吃草,就着雨水吃得还挺欢。 齐明在伞下冲他家公子喊:“要我说啊,林府马车不会有事的,那般豪华的车轿重心很稳,车夫都是经验丰富的老车夫,你多虑了。” 裴峥缓声道:“回城途中,有一段路坑坑洼洼不好走,这么大的雨必然泥泞不堪,这的确无妨,但是……” 他顿了一下,眯起锋利的眼睛:“但是,林府车马被人动了手脚。” “什么?”齐明目瞪口呆。 他知道他家主子洞察力不一般,战场上瞬息万变,一不小心就要见阎王,这是多年来在骨子里形成的敏锐。 齐明想了想:“该不会是那裴世子死缠烂打,强行‘下雨天留客’?给自己制造英雄救美的机会吧?” 除此之外,他想不到有何人胆敢给安国公府的马车动手脚,又有何人与林姑娘有怨。 裴峥摩挲着拇指间的骨扳指:“不清楚,也许吧。” 判断事情要讲证据,他并未亲眼所见。 齐明歪嘴嗤笑一声:“想不到这裴世子还是个痴情种。” “痴情种?”裴峥微微挑了挑长眉。 裴世子若是痴情,就不会拈花惹草惹出风流债,不会在他祖母怡乐长公主停灵之期被已有身孕的通房丫鬟逼着抬身价入门,最后闹出一尸两命之事。 寒冬腊月,那丫鬟“掉入”水池,黑灯瞎火的恰逢林襄犯迷糊走错了方向打那池子经过,施救之时林襄被拖下水,险些被一同淹死。 众人皆以为那丫鬟是失足落水,实际是被裴世子推入池塘。 谁能想到玉面郎君裴世子竟长着一颗铁石心肠呢。 所以,他才与林襄说,裴远并非良配。 所以,当梦里梦到林襄被裴远下了狱,惨死狱中,他不顾一切不远千里赶回京城。 梦也许是假的,可人心变不了。 “哎呀!”齐明一拍马背,“我就说,咱们路上好像经过一辆马车,那驾马车就是裴府的吧。我还寻思着哪个愣货下这么大雨不躲着点,非投胎呢赶着上路。” 裴峥凉凉看他一眼。 齐明打了自己嘴巴一下:“我没说林姑娘投胎。” 裴峥望着前方,雨雾中已看不见林府马车。 他思忖着齐明之前那句话,觉得自己似乎确实有“多虑”之嫌,就算车马被动了手脚,大概率也出不了什么大事,无非就是半路抛锚。 未免紧张过了头。 他自嘲地笑了笑。 齐明弯腰单手拧了拧裤腿的水:“这事指定是那小子干的,没跑了,堂堂一个世子,长了一肚子下作的贼心烂肺。” 风声呜咽,突然裴峥耳根一动,脸上笑容陡然凝结,就见他双腿猛地一夹马腹:“驾——” 齐明见状赶忙跟上。 裴峥五感敏锐,隐约听到风声里夹杂着求救之音。 马蹄飞驰,视野拉近,果然,就见林家车马与高坡之侧摇摇欲坠。 第23章 不邀在下进府坐坐吗? 春桃少不经事,吓得嘴唇发紫。 一见有人救她们,嘴一撇“呜呜”哭了,她这个圆润的小胖妞哭起来那是中气十足。 她在哭声中断断续续说道:“裴六公子,我就说你是个好人,你是神兵天降啊,定是三清真人显灵,呜……我攒的银子能继续留着了。” 林襄比春桃镇定一些,但也没好到哪去,直到看见裴峥出现的瞬间,两条打颤的腿这才吃了定心丸一般舒缓下来,她把手撑在膝上,缓缓起身。 在春桃的嚎哭声中,林襄被裴峥扶出轿外。 裴峥手掌温热有力,握在腕间,莫名让她有种踏实感。 齐明绕着马车视察了一圈,对裴峥回禀道:“公子,车轴断了,无法再上路。” 裴峥看着林襄惨白如纸的脸:“林姑娘,四下没个歇脚之处,只能骑马回,你还行吗?” 林襄这会头皮还是麻的,抿着唇点了点头。 她在轿上之时瞧着裴峥往另一个方向去了,没想到竟然会半路相遇。 “没想到这般巧。”林襄真诚地道谢,“多亏裴公子出手相救。” 她方才打眼瞧了一眼那坡下,遍体生寒,如若马车真的滚下了坡,如春桃所言,恐怕不死也得残条腿。 裴峥一点头:“嗯,的确是巧了些。” 齐明看破不说破,嗓子痒一般猛地咳了几声,若非裴峥及时踹了他一脚,他指定能笑出声来。 拉车的两匹马脱缰之后并未跑远,车夫独自乘一匹,林襄与春桃共乘一匹,一行五人四马往城里驶去。 路上,林襄心有余悸地想道:“幸亏她今日出门只带了春桃一个丫头,这若再多带个人出来,马车指定就翻了。” 裴峥一路护送着,将林襄送回安国公府。 林襄骑马入门之时,裴峥突然喊住她:“林姑娘,不邀在下进府坐坐吗?” “唔……啊,嚏!”林襄冷不丁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 这一路冒雨顶风骑行,得亏有裴峥的披风保暖,但还是受了凉。 她捂着鼻子,道:“裴公子请——” 裴峥却手拎缰绳一转身,策马而去。 他人走远了,声音却轻飘飘地飘到林襄耳朵里:“先欠着,往后和你讨要。” 林襄瞧着他的背影小声嘀咕:“别翻墙就成。” 解禁之后第一天“出笼”就这样狼狈地结束了。 伞在骑行中遮不了风雨,湿了大半个身子,林襄泡了热水澡换了干净衣裳又猛灌了两碗姜汤,抱着被子缩在榻上直打喷嚏。 咳嗽喷嚏交替着,唱曲儿似地大有进行到天荒地老之意。 林老太太心疼得直皱眉:“一受凉就咳嗽,这可如何是好,之前从民间奇人得来的那个方子还得继续喝。” 容婉卿说:“已经吩咐丫鬟去煎药了。” “大夫可有诊过脉?” “诊过了。” 林老太太吩咐婢女:“快去多准备几个汤婆子来,要热热的,好好发发汗。” 婢女应声下去准备。 容婉卿低低叹了口气:“怀襄儿的时候,我跟着仲安去了北境,仲安与北渝沙骑兵在幽兰山脉对上,仲安受伤,我受惊早产,致使襄儿胎气不足,这孩子打小身子就较寻常孩子弱一些。” “三年前,去宁信侯府吊唁怡乐长公主,数九寒天襄儿又落了水,这咳疾便落下了,一着凉就容易咳嗽。” 林襄听着母亲讲过去的事,也想起了这茬,咕哝道:“冬月的水可冷了,上面结着一层冰,下面的水冰凉刺骨,我一入水脚就抽筋了,可惜我被人救了上来,裴府那丫鬟却没了命。” 林老太太也记得那件事,说道:“那丫鬟原先是怡乐长公主院里的,多得怡乐长公主恩惠,主仆情深,一时想不开便也跟着去了,倒是个有情有义的忠仆。” 裴府的确是这么公布的,听闻还对那丫鬟进行了厚葬,不过林襄回想起来总觉得心里有种怪异之感。 她抬眼看向春桃,戏谑道:“春桃,若我百年之后去了,你也会这般吗?” 春桃斩钉截铁回她:“不!我才不要,我要好好活着呢。” 林襄在咳嗽声中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眼角湿了。 这个傻丫头啊,贪生怕死得很,可上一世,为了护她,硬生生被裴远打死,被打得皮开肉绽,浑身上下没一块好地方。 她在死前,大口大口吐着血,嘴里含糊地说:“姑娘,我好疼……春桃这辈子没亲人,不知道有没有人替春桃收尸……” “是啊。”林襄伸出手重重握了握春桃的小肉手,低声呢喃,“要好好活着,生命很宝贵。” 林老太太隔着被子拍了林襄一下:“你个小东西,说什么呢,不说点好!什么百年之后,你才多大!” 林襄笑嘻嘻揉了揉眼睛,冲祖母做了个鬼脸。 “人各有命呐。”林老太太喟叹着,拍拍孙女的手,“就是当年救襄儿之人却一直没找到,也不知这个好心人是谁。” 说话间,下人拿来了汤婆子,林老太太接过汤婆子塞进林襄被子里。 春桃在一旁直点头:“姑娘吉星高照呢,总能结善缘遇见好心人。” “对了,方才,你们说是裴家六公子把你们从轿中救出来的?”容婉卿很是意外。 “嗯。”林襄打了个大大的喷嚏,揉着鼻子咕哝道,“娘,你听说过裴府六公子吗?怎地从未听裴家人提起过呢?” 容婉卿沉思须臾,道:“对这个裴府六公子我知之甚少,许多年前隐约听裴家大娘子提起过一嘴,说是宁信侯养了个低贱外室,是个舞女,那孩子生于五月初五端午日,所以,裴府并未认下这孩子。” 林襄不解,仰着脸问道:“为何?” “傻孩子。”祖母摸摸她的头,“五月初五所生的孩子不吉利。” “哦?”林襄依然不解。 祖母解释道:“民间道‘五月不举子’,五月初五,是恶月中的恶日,是一年里毒气最盛的一日,生于此日不祥,命硬,克双亲。” “竟有如此说法?”林襄有些不可思议。 “今日若非你提及,我都早忘了裴府还有这么个儿子,似乎……当初那外室怀的还是一对双生子。”容婉卿摇摇头,“可惜了。” “双生子?”林襄缩在被子里,只露出小半张脸,身上渐渐暖和起来,额角渗出一层薄汗。 “一儿一女龙凤胎,因着生辰不吉祥,故而那两孩子生下来,被裴家大娘子指使嬷嬷扔水盆里意图淹死,溺毙了一个,女儿死了,儿子被那舞女拼死救下。” 林襄听得后背立起一层寒毛。 “后来,好像裴府对这个儿子不闻不问,据说一直养在外院。”容婉卿颇为感慨,“没想到如今已长大成人了。” “哦……原来竟是个可怜人。”林襄耷拉着眼尾呢喃道。 她想起了裴峥那双深邃幽沉的眼睛,想起了他胳膊处的刀剑之伤,想起了他被人追杀,想起了他种种惊人之举。 亦想起了他对她伸出手,说:“别怕,没事了。” “虽然都是裴家人,但一码归一码,你与裴世子之间的不痛快与裴六公子无关。”容婉卿道,“襄儿,待你身子无碍了,让你三哥哥陪你登门去谢谢裴六公子的施救之恩。” 林襄应了一声:“哦。” 雨整整下了大半日,终于在傍晚之际停了,天空挂起了彩虹。 春桃把林襄换下的湿衣裳拿去给后院洗,林襄睡了小半觉倚在被子里喝汤药,瞧见春桃手中的衣物,突然唤道:“春桃。” 春桃停下步子:“姑娘有何吩咐?” 林襄顿了顿,指着她怀中那件皂黑色披风,说道:“裴六公子那件披风好生洗,别洗坏了。” 第24章 你又翻墙! 林襄被灌了几日难以下咽的汤药之后,身子无大碍了。 在养病的这几日,她破天荒拿来府上所有在册家丁的名簿查看。 容婉卿对此说:“你别想着以此偷懒就不练功,功还是要照练不误,瞧瞧,刚练了数十日功,身体底子已经在好转,搁往常,一场风寒指定跑不了。” 林襄对她娘空口白牙得出如此结论表示叹为观止,说得好像她是个天赋异禀根骨绝佳的绝世天才一般。 若真如此,她再练上一年半载,岂不能叱咤风云号令江湖了…… “娘,那是民间奇人药方的功劳。” “反正你不许偷懒!” 林襄“啧”了一声:“娘,还能不能母慈子孝了。” 容婉卿虚张声势:“你个不省心的逆子,再啰嗦,赏你一顿藤条炒肉。” “唉!”林襄摇头摆尾地叹了口气。 “娘,往后女儿嫁做人妇,是要管家的,不看账本不学习打理宅院大小事务,往后,你女儿还怎么立足,事有轻重缓急,打理家事比练功要紧。” 容婉卿才不上她的当,冷笑一声:“我们襄儿出息了啊,往后,文读书练字看账本打理家事,武练功,咱林家文武双全就指望你了。” 林襄:“……” 哎,母慈子孝之路任重而道远呐。 林襄查看名簿其实另有其事。 犹记得上一世,都卫司撤抄林府,搜出许多抄家灭族的“罪证”,不排除都卫司被背后黑手收买栽赃林府,但,也有可能是府上自己人卖主求荣动了手脚。 家门衰败,有外力缘由,往往也是从内生起,让人有可乘之机。 或者,也有可能府上被安插进了某方势力的眼线。 所以,府里安防不仅需要严管,府里之人……也需严查! 无论是内贼还是奸细,不是一朝一夕就能促成的,一定埋伏了许久。 林襄先从府上家丁婢女的背景开始查起,但凡出身来路存疑之人,她都一一记录在册,吩咐庞虎,让他日常暗中监察留意。 林府上百号人,查起来颇费周章,林襄捧着名簿写写记记,整日废寝忘食。 她一边喝药一边查阅,突然,手中册簿被抽走,抬头一看,是三哥。 “看什么看得这般入迷,又看话本呢?”林轩拿走她手中的册子翻了几页,啼笑皆非,“你看这个做什么,闲出毛病了?” “娘又禁我足呢,说只要我咳嗽一声,就不准我出府。” 林轩幸灾乐祸:“娘说得对!” 林襄给他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林轩一本正经地之乎者也:“胳膊拧不过大腿,该示弱就得示弱,识时务者方为俊杰也。” “……”林襄眨了下眼睛,“这位俊杰,请问你今日为何这般闲?明年开春就要参加春闱考试了,夫子还允许你四下乱晃呢?”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 林轩一脸神秘:“三哥给你带回个消息,你猜猜。” 林襄打了个哈欠,兴趣缺缺:“是好消息吗?” “那是自然。”林轩背着手卖关子。 “难道是……收到大哥和二哥寄回的家信了?” “上个月大哥二哥刚托人捎回书信,哪有那么快。” 林襄揉揉酸痛的后颈:“那……就是母亲给你议亲啦?” 林轩卷起册簿敲了她一脑门:“顾将军要回京了!” 林襄瞬间来了精神,眼睛倏地睁得溜圆:“什么?心兰要回京了!” 林轩口中的顾将军名为顾卓青,是平西侯顾伯韬的嫡长女,大齐第一女将。 林襄口中的心兰名叫顾心兰,是顾卓青的嫡亲妹妹。 顾家世代镇守苍西郡,与林家是世交。 林襄话一出口,便意识到自己说秃噜嘴了,找补道:“心兰定然也会随将军回京的吧?” 林轩没察觉出她细微的表情,说:“正是。” 方才林轩说顾将军要回京的时候,林襄便想起了上一世顾将军的确是在今年这个时候回的京城,她回京之时把心兰也一并带回来了。 此次顾将军带着顾心兰回京,不日之后,林顾两家便会结亲。 顾心兰既是林襄闺阁密友,亦是她未来的三嫂。 上一世,三哥哥高中,离京去地方赴任,途中不幸遇险,可叹心兰刚嫁入林府,便守了寡。 想到此,林襄心情低迷下来。 这个局,得破。 她静默片刻,倏地抬头:“三哥哥,要不你明年别参加科考了,让爹爹准你去北境吧?男儿志在四方,打仗比致仕痛快!” 林轩虚虚点了她鼻尖一下:“小丫头,看册簿看傻了吧。” 林襄垂下眉眼。 其实这事爹爹主不了,祖母不会同意的,让三哥哥留在京城是祖母的主意。 ——战场凶险,不能把孩子们全送往军营。 顾家一门四个儿子,皆战死沙场,顾家用铮铮铁骨抗起了西境的安宁,家中只剩下顾卓青和顾心兰两个女儿。 林轩:“苍西之乱终于平定,大快人心!顾将军擒了西离王世子押送入京,终于报了杀兄之仇!眼下已过了秦关,用不了几日就到京城了。” “……哎,发什么呆呢?”林轩在林襄面前挥了挥手。 “唔……昨夜睡得晚,困觉……” 林襄脑子里乱着套,她愣了一会,逼着自己把一脑门官司暂且放下。 三哥哥中榜赴任是明年的事情,还早,可以慢慢合计。 她一拍案几站起来:“太好了,心兰终于回京了!我都想死她了!” 在地上绕了一圈后,林襄别有深意地看了林轩一眼。 上一世,心兰回京后没再回苍西郡,留在京城了,她的傻三哥,马上就要定亲了! 林轩被她盯得莫名其妙:“小丫头,又想什么幺蛾子呢?” 林襄心猿意马,心思已不在册簿上了,她将案几上的册子一收决定今日偷懒一日。 这时,小翠端了补汤走进来,跟在小翠身后的是春桃,春桃手中托着一个漆盘:“姑娘,裴六公子的衣服熏好了。” 唔,对哦,还有这事! 林襄拽着林轩便往外走:“三哥哥,择日不如撞日,你陪我走一趟吧——登门拜谢裴六公子。” “娘不是让你在家好好养病,不许乱跑吗?” 林襄大逆不道:“娘是纸老虎,不足为惧。” “夫子给我出的策论我还没答完呢,未时就要上交。” “答什么答,你一定能高中的!” “打个商量,换个时辰去不成么?让我答完策论。” “不成!” 待他们兴冲冲赶到长兴街,林襄傻眼了——她记差了方向。 于是,那个上午,林府马车在长兴街无头苍蝇一般绕了六七圈,硬是没找着裴六公子的住处。 到最后,凡是门口有一棵两人腰粗的银杏树,她皆差人下去打听。 林轩生无可恋地看着林襄。 林襄眨巴眨巴眼,迷茫的小眼神看向春桃:“你可还记得?” 春桃比她还懵圈,一会指西一会指东。 最后无果,只好打道回府。 在林襄又忙了两日后的一个晚上,再次爬上屋顶赏夜景之时,脑袋突然被砸了一下。 “嘶——” 林襄抱着后脑勺一回头,就见裴峥天外飞仙似的从一棵银杏树上荡到屋顶,手中还捏着几颗白果,正意图不轨。 她先是一惊,随即七窍生烟:“你又翻墙!” “嘘——”裴峥竖起一根手指,无辜道,“这个时辰,你家正门也不开呀。” 林襄缓缓吐出一口气,觉得似乎是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 裴峥:“你怎么老喜欢上房顶,什么毛病?” 林襄:“……” 林襄大约就属于人们口中“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那种孩子,就喜欢上房顶。 儿时她在边陲呆过一段时日,许是整日在黄沙里看将士操练,养得性子都野了。 漠北的夜空星光璀璨,躺在屋顶上看漫天银河,是她儿时最深刻的记忆。 京城的星空没有漠北的浩瀚,但她依然喜欢看星空。 似乎天大的烦恼,望向辽阔苍穹之时,都会化于无形。 星光洒入眸间,亮得惊心动魄,裴峥瞧着这样一双墨玉般的眸子,险些脚滑失足掉下房顶。 他掩饰性地摸摸鼻子,大喇喇在林襄身侧坐下。 林襄舔着后槽牙,回复他方才那个问题:“——上房顶方便捉贼。” 裴峥这个贼不以为耻地冲她笑了一下:“我来看看你身子好些没,看来是无恙了,都有力气骂人了。” 林襄:“……” 第25章 你个裴老六! 林襄这个无理取闹的秀才被裴峥这个不按牌理出牌的兵噎了一下,顿时一呆,只能交枪投降。 “你的披风……我正要改日还给你。”她没好意思说自己没记住他家住址在长兴街绕了半个上午的糗事。 其实这句话的后半句应该是——我苦于无法还给你。 裴峥:“仅此而已?” 林襄纳闷道:“那……不然呢?” 她在裴峥的注视下,与其面面相觑了片刻后,改了口:“要不,明日晌午我于莲花楼略备薄酒以示感谢,还望公子赏脸赴宴?” 裴峥也不客气:“好说,一言为定。” 林襄很想反悔,莲花楼的雅间需提前几日订,总不能请恩人坐大厅吧? 她怎么就嘴比脑子快,一秃噜就说了个明日晌午呢…… 第二日,林襄起得比鸡早,一大早把管家薅起来,让管家想办法,管家亲自跑了一趟莲花楼。 谁料待她与三哥到了莲花楼之后,却被早已于门口恭候多时的小二殷勤地带到了三楼另一间雅间——裴峥已先一步到达。 不是林襄去得晚,而是裴峥去得早,裴峥安排了一个临街靠窗的位置,雅间通着敞天露台,视野绝佳。 彼时,裴峥正偏头望向窗外,神情专注,不知在瞧什么,听到动静,收回视线站起来迎向他们兄妹二人,同时给小二打了个手势,吩咐小二可以上菜了。 林襄不知裴峥竟也订了位置,微微诧异了一瞬,倒也没放在心上。 上次中秋裴府设宴,虽然裴峥与林轩皆在场,却对面相逢不相识,今日算是他们二人第一次正式见面。 林轩不认识寂寂无名的裴六公子,可裴峥却于宴会上注意到了林襄身侧风度翩翩的清雅公子。 席间,林襄陡然发现不着四六的裴六公子竟也有君子端方的时候,与三哥哥推杯换盏把酒言欢,似乎换了个人一般,这个人脱去一身执刀戾气,摇身一变,成为一个胸有丘壑的潇潇君子。 裴峥与林轩,本质上来看,一个悍戾不羁像个地痞流氓,一个斯文高洁是个货真价实的酸腐文人,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人凑到一块倒也不违和,称不上是一见如故,但毫不冷场。 林襄甚至觉得自己略显多余…… 就在他们二人谈笑风生之时,林襄透过屏风间隙瞧见一个人——宁信侯裴良玉。 裴良玉带着裴远似是赴宴,于另一侧的楼梯拾级而上,裴远看起来似乎兴致不高,裴良玉神色略显严肃,他们二人拐了个弯,拐进斜对面的一间雅间。 林襄指间握着杯盏,静默片刻,终是屁股没离凳子。 在这京城里,难免抬头不见低头见,她总不能每次见着裴远都躲吧? 为何要躲?她又不是过街老鼠。 怕什么?怕他纠缠?毫无道理!怕自己情绪再度失控?笑话! 林襄心念一转,认为自己应该把裴远当个屁给放了,爱咋咋地。 阳光斜斜地打进屋里,透过窗棂洒在身上,林襄的侧脸隐于半明半暗中,纤长的睫毛拉长,投下缕缕光影。 她微微一抬头,仿佛心有灵犀一般,就见裴峥正垂眸看着她。 林轩不胜酒力,酒逢知己千杯少,不知不觉喝多了,突然手中酒杯一松,毫无征兆垂下头睡着了。 酒杯落桌的声音把他们二人目光分开。 裴峥:“……抱歉,我不知你三哥如此不胜酒力。” 林襄捏了捏眉心。 “林兄竟也在此?”突然一道声音打屏风外传了进来。 林襄打眼一扫,就见说话的是一个声音干脆瞧着有些直愣的年轻人。 她认得他,此人正是刑部侍郎之子曹端。 那曹端推开屏风走了进来:“我就说在楼下看到了安国公府的车马,方才打经过一瞧,轩兄果然在此。” 林襄起身:“曹公子。” “林姑娘。”曹端与林襄见了礼,看向醉酒的林轩,“你三哥醉了?可惜了,我还说许久未见他,想与他好好喝上一杯。” 他说完,注意到了裴峥,讶异了一瞬,虽然他并不认识,但还是很客气地朝裴峥点了一下头。 曹端,正如他的名字“端”,长得方方正正,四方脸,谈不上英俊,贵在周正,眉眼瞧着让人挺舒服,唯独额角那道疤看着有些突兀。 好好的一张脸,额角多了一寸多长的疤痕,横爬在额角像条龇牙咧嘴的毛毛虫。 瞧着这道伤伤得不轻,相当于破了相。 林襄心道:“想必这疤就是与裴远起冲突之时落下的吧。” 那曹端来去如风,与林襄打过招呼之后便离开了,林襄看到他所去之处似与宁信侯父子俩在同一个雅间。 奇怪,曹端不是与裴远前些日子伤了和气吗? 难道一笑泯恩仇了? 林襄疑惑地摇摇头,喊来小二结账。 小二是个敦实的中年人,一张笑脸和弥勒佛似的,很是喜庆,他笑眯眯道:“姑娘,银钱已经结了。” 林襄一愣,看向裴峥:“你一早就结了?你怎么把我的活给抢了?” 裴峥:“下次你再请回来。” 小二恭恭敬敬地又退了出去。 林襄微蹙着眉,蓦地想起裴峥还欠着巨额赌债,她顿了顿,突然问道:“冒昧打听一下,你……欠了赌场多少两银子啊?” 这话确实冒昧,可她还是问出了口。 裴峥开始没反应过来,微微愣怔了一瞬,而后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你问这个做什么?” 林襄欲言又止。 两人面面相觑片刻后,她栖身过去,放低声音正色道:“你救我一命,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我替你还赌债如何?你说个数,我看看我能不能负担得起。” 林襄神情异常认真,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裴峥。 她想到裴峥身为外室子,受尽了委屈,宁信侯府这些年对他不管不顾,不可能帮他还赌债,而他所欠赌债想必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否则怎么会惹来杀身之祸? 传闻,欠了赌债按期限还不上的,不是剁指头就是剁手,吓人得很,轻则残废,重则要命。 虽然这货看起来有亡命徒的潜力,可是孤狼难敌群狗嘛。 开赌坊的是什么人?那都是一群有势力背景罩着的混道之人,杀人放火无恶不做。 宁信侯府背靠天子手眼通天,可是会遮护他吗?不尽然。 他裴峥就是个猫嫌狗不待见的外室子,一个一打出生就险些被溺死的不祥之子,他的生死,于宁信侯府而言压根不在意。 否则,为何裴远一个随从都敢对他大呼小叫? 裴峥一眨不眨地注视着林襄,忽而轻笑了一声:“你要给我赎身?” 嘶…… 这话怎么听着怪怪的? 某人方才还人五人六装得像个正经人,转眼就没个正形。 林襄面无表情瞪他一眼,而后皮笑肉不笑地“呵呵”了两声。 裴峥道貌岸然地说道:“多谢林姑娘美意,心领了,在下身价太高,千金难赎,我还是卖艺慢慢还吧。” 噗—— 雅间里帘子隔着的别桌上,齐明一个没忍住,乐不可支笑出了声。 林襄听闻笑声侧眸看过去,而后狐疑地打量裴峥片刻,心思一转陡然意识到什么。 ……她还真是信了他的鬼话! 莲花楼是京城最好的酒楼,一座难求,一顿饭菜价值不菲,肯给随从单独点一桌子与主子同样的饭菜,像是欠了赌债被追杀的样子吗? 真要欠了见血光的巨额赌债,还敢在大街上招摇过市? 再瞧他的神情,哪有半分被追债的窘困。 林襄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个裴老六……你卖身还吧,卖艺太慢了!” 第26章 我是你老子! “裴峥!”突然一声喝叱传来。 裴良玉怒不可遏地推开屏风走了进来。 裴远打伤了曹端,裴良玉今日特设宴席带着裴远前来赔罪。 刑部侍郎曹思仪乃正三品官职,官职不小,却惹不起皇亲国戚,宁信侯裴良玉是典型的纨绔子弟,比不上他那探花郎的爹,只是在朝中挂了个虚职,虽然宁信侯府如今不如老侯爷在世时风光,但余威犹在,天子恩宠不减,可不是一般世家大族能睥睨的。 虽然幺儿被打伤,这事有点窝囊,但曹思仪也不能说什么,还得装大度,裴良玉能亲自带着犬子向他赔罪,已经算是给他脸面了,他曹思仪不能不识好歹,他得笑脸相迎承这个情。 就算是裴远在曹端头上拉屎撒尿,他曹思仪也未必敢拍案叫板。 不服他得憋着! 只因他曹思仪出身寒门,他能在世家大族把持的朝中立有一席之地,一路爬到刑部侍郎这个位置算是他曹家坟头冒了青烟。 这厢曹思仪刚落座没多久,双方正虚情假意应酬着,裴良玉无意往屏风外扫了一眼,这一打眼间,瞥见斜对面小二推开屏风走了出来。 在那片刻的开合间隙里,他瞧见了他那个消失八百年、陡然于中秋午宴上露了一面之后就又失踪了的便宜儿子。 裴良玉与曹思仪道了一声:“抱歉,曹兄,先失陪一下,处理点家事。” 一甩衣袖,怒气冲冲前去抓人了。 裴良玉提步而入,张口骂道:“不成器的东西!不学无术天天在外边野,我差人逮你十八回没逮着你,好容易逮着你一回,你还给我办出那等混账事!” 裴峥没吭声。 “照此混下去,你说你能有什么好下场!” 裴良玉说得义愤填膺,孰不知他自己就是个不折不扣的不学无术之辈。 裴峥撩起眼皮:“侯爷……” 话音猝然被截断。 “什么侯爷,我是你老子!” 裴良玉一拍案几,正要发火,打眼瞧见了从隔间穿了披风出来的林襄。 虽说林裴两家“心平气和”退了亲,可它到底不是件光彩的事,所谓的体面还不是看在他林仲安的面子上,总归也是裴家跌了份,传扬出去多少有点晦气。 裴良玉一脸怒火古怪地偃旗息鼓收了起来,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挤出一道笑:“襄儿也在啊,你父亲可安好?” 林襄心道,你们每日于朝中抬头不见低头见,安不安好你不知道么。 心里这般想着,面上却盈盈一笑,落落大方给裴良玉行了后辈礼:“问裴伯安。” 至于跟在裴良玉身后的裴远,她没拿正眼瞧他。 反正他就是个屁! 再敢说出那般天打雷劈恶心人的话,别怪她翻脸不认人。 裴良玉拍桌上这一掌,险些把林轩拍醒,林轩迷迷瞪瞪抬起头,迷茫地扫了一圈后,眼睛一闭又昏睡了过去。 裴良玉随口说了一句:“轩儿怎么醉成这般。” 林轩的酒量,在林家称得上耻辱,人送绰号“三杯倒”,林家男儿个个千杯不醉,唯独出了个另类,就是他,送他绰号的林襄都比他酒量要好那么一点点。 平日里,林轩基本滴酒不沾,今日属实一高兴,造次了。 一来,他莫名与这个裴家六公子眼缘相投,二来,对方是林襄的救命恩人,他身为兄长,是代父前来,得好生感谢。 三来么……这事怪林襄。 林襄也不知席间发什么呆,等她反应过来之时,林轩已经喝超了他的酒量,她便没拦着,反正早醉晚醉都是醉,索性就由他喝吧,干脆来个一醉方休。 裴府亲随上前拉开一个凳子,裴良玉掀袍坐下,客气地对林襄一压手:“襄儿,坐。” 裴良玉前一刻挂着笑脸,转而看向裴峥,脸便耷拉下来,他鼻子里重重一哼,看那架势,大有与他这个废物儿子好好聊一聊的意思。 裴峥静默一侧而立,不知道宁信侯这个“老子”突然打哪而来的父爱,是鬼迷心窍了还是抽疯了,“父亲”两个字他是万万叫不出口。 裴良玉指节叩着桌面一下一下敲着,越看裴峥越像萧氏,要发的火不上不下吊着。 想起萧氏,他心里又酸又涨又涩又怒。 萧氏是他最貌美的一个女人,他对萧氏一见钟情,男欢女爱浓情蜜意,他们二人之间有过一段非常美好的过往,但太过短暂,犹如烟花一般转瞬即逝。 至于最后为何会走到决裂那一步,他不愿去回想。 裴良玉恨萧氏,爱恨交织,又恨屋及乌,连带着这个儿子也不想看见,这么多年过去了,爱恨随风,他裴良玉女人多的是,可偏偏这儿子长得与萧氏那么相像,多情种的侯爷心里便很不是滋味。 他似乎忍不住要对这个儿子发火,可心里又盼着他点好,不想这儿子最后与萧氏一般轻贱。 裴良玉这边还没开口责难,裴远却怒烧心头。 上一次于太清观就被裴峥横插一杠,坏了他的事,如今这么巧,裴峥竟又与林襄同席吃宴? 裴远目光从裴峥身上缓缓移至林襄身上,又从林襄身上缓缓移到裴峥身上,心头打起了鼓。 旁的他不管,可裴峥偏偏招惹之人是林襄,这他忍不了。 他不能拿林襄怎么样,但他可以拿裴峥开涮。 裴远挑了个空位一坐,示意随从把门堵上,五六个随从“哗啦”将雅间的门口堵了个严严实实,反手将屏风一阖,与外面隔绝开。 齐明抬眼看向裴峥,裴峥不动声色给他递了个眼神,示意他稍安勿躁,于是齐明便如如不动,慢条斯理擦了擦嘴。 “各位贵人们借个道,莲花楼送上一壶江南采的新茶,请贵人们慢用。”突然一张喜庆的脸出现在屏风后。 小二熟稔地笑着,伸手一扒拉,没等随从阻拦便让自己那敦实的身材从缝里挤了进去。 将茶奉上桌后,他又点头哈腰地给宁信侯和裴世子斟上,他斟了茶却并未离开,悄无声息退至不打眼的一角,似乎等着随时侍奉。 只是这酒席已吃到最后,也不知道他侍奉个什么。 说也奇怪,他手轻脚轻往角落一缩似不存在一般,一时众人竟也奇迹般地没关注他,裴府随从也没撵他。 “老六,吃酒呢?”裴远睨了裴峥一眼,伸手把裴良玉身前那盏清茶泼在地,“给父亲斟酒。” 气氛一时古怪起来。 裴峥脸上看不出喜怒,他静了片刻,示意齐明将林轩扶至隔间去睡,而后伸手翻了一杯净盏,斟了酒,二指夹着那盏酒推到裴良玉跟前。 林襄就那么立着,没坐也没离开。 她无心旁观别人家的家事,可今日这局是她提的,人是她请的,她没有半路打道回府的道理。 裴峥说:“侯爷既然要吃酒,在下岂有不作陪之理,侯爷请。” 他依然称呼的是“侯爷”二字。 裴良玉被“侯爷”二字蹦了一脸,快气出犄角,胸中那口不上不下的气被腾一下挑了起来,他抄起酒盏朝着裴峥扔过去。 裴峥稍稍一躲,那杯盏擦着他的耳边,“啷当”一声摔地上裂成碎片。 第27章 一出好戏 裴远蓦地起身,盯着裴峥。 裴峥在他眼里,就是一条摇尾乞怜的狗,裴府出于好心给他扔个包子,谁知这狗不领情,竟然连味都没闻一下,这仿佛一巴掌打在了裴良玉脸上,也抽得他裴世子脸生疼。 “小畜生!”裴良玉咆哮道,“果然是恶日生的硬骨头,忤逆犯上,敢和你老子顶着来,反了你了!” 尊贵的宁信侯走哪不得人捧着敬着,一个毛还没长全的逆子敢在他面前拿乔! 一口一个“侯爷”,一口一个“在下”,阴阳怪气,与他娘一个德性! 林襄眼睫颤了一下,肩背不自主紧绷起来。 她想起那日母亲说的话,料到他们父子感情不深,但没想到如此剑拔弩张。 曹端一早就跟了过来,偷偷立于屏风外看好戏,这一瞧,才知道宁信侯府凭空冒出个一身反骨的儿子。 有意思。 “你不去拜师便罢了,好,我让先生亲自登门去授你诗书,这总可以了吧?你是怎么做的?”裴良玉指着裴峥鼻子骂,“天地君亲师,你竟然把先生轰了出去,还把我派去的随从也给打了!” “如此目无尊长,不敬父兄,你眼里可还有伦理纲常!” 林襄听到此,不由偷偷瞥了裴峥一眼,裴峥垂着眉眼,眼睫遮挡了眸光,看不清眼底什么情绪。 她莫名有些想笑,原来熊孩子之间是有共性的,小时候,她不喜欢拈针穿线那些无趣之事,也常常把教她女红的嬷嬷轰出去。 齐明在一侧蹭了蹭鼻子。 那随从是被他拧断的胳膊,一个下人狗仗人势在院里大呼小叫颐指气使,他看着就来气,本来还想卸那孙子一条腿来着,裴峥没让。 裴峥说:“一只小蚂蚱而已,与他置什么气。” 结果呢,早知道裴府来兴师问罪,他还不如把那孙子的腿卸下来呢。 “不成器的东西!那日叮嘱你什么你还记得?我让你以世子为榜样,多读书考功名。”裴良玉越骂越来气,冷哼一声,“日后,你讨吃要饭别说是我裴良玉的种!” 曹端隔着屏风偷偷掀了一条缝偷看,虽说这个没听说过的裴小公子被骂的狗血淋头,但他注意到一个细节。 ——他视线落在裴峥手上,裴峥指间随意摆弄着半盏残酒,搭在盏沿的拇指上戴了一枚扳指。 曹端被他爹安排进都卫司,领了个文职闲差,每日与那帮兵痞子厮混,混出那么一点门道来。 他注意到裴小公子所戴的那枚扳指与寻常官爷贵人戴的玉扳指有所不同,那是一枚鹿骨扳指,这样的扳指可不是装饰用的,而是用于拉弓射箭。 那枚骨扳指打眼一瞧,磨痕颇为明显,显然被用了许久。 曹端心里忍不住犯嘀咕,这小子有他们说的那么不堪吗? 顺着曹端的视线看过去,屏风里,裴峥抬起了头,似乎眸中没什么情绪。 裴峥迎着裴良玉的目光不轻不重地说道:“侯爷,我本就是烂泥一把,我与世子有如云泥之别,自是比不得,侯爷千万不要对我抱有什么希望,我的前程侯爷日后就别操心了。” 话音刚落,裴良玉踢开凳子“啪”一耳光打在他脸上:“你生母下贱,难道你也要当猪狗吗?” 一直神色淡淡的裴峥猝然抬头,恶狼一般盯着裴良玉,手中捏着的杯盏“嘭”一声被捏爆,碎为齑粉。 曹端心里意味深长“哦”了一声,就说么,这个裴小公子瞧着并不像个废物点心。 裴良玉猝不及防吓了一跳,愣了愣。 不知是谁低低惊呼了一声:“哎呀!” 彼时,屏风之外偷看的可不只曹端一人。 世人皆有八卦之心,这雅间里动静闹得这般大,屏风外悄么声息站了许多双脚,有那胆子大的附耳猫缝瞧得正津津有味,骤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了一下。 裴峥垂下眸子,缓缓摊开手,用桌上店家拿来给客人擦手的干净帕子细细将指间碎屑擦掉,而后在一片惊愕之中抬起了头。 似乎这么片刻功夫,他就恢复了镇定。 明的暗的,数张眼睛都在屏息凝神看着他。 裴峥似不经意一般扫了一眼屏风方向,而后对裴良玉说道:“侯爷,这一巴掌算我欠你的血脉之恩。” 他说着拔刀而出。 裴良玉往后退了两步,裴远上前挡在裴良玉身前,颤声喝道:“裴峥!你要干什么!” “唰唰”,裴府侍从同一时间拔出了剑。 裴峥似微微笑了一下,刀尖一划,用自己的血给他这把新刀开了煞气。 而后翻起两个杯盏斟了酒,握着掌心给酒里各滴了三滴血,他把其中一杯放在裴良玉身前,举起另一杯一饮而尽。 “侯爷,骨血之情已还。此后,我裴峥讨吃要饭也罢,是死是活也好,皆与宁信侯府再无瓜葛,你宁信侯也没我这个孬儿子。” “还有。”他眸子里带出些肃杀之气,“我母亲并未入你宁信侯府的门,你没有资格出言伤她,辱母者,是生死仇,侯爷是尊贵体面之人,他日,还请好自为之。” 齐明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至此,方才又滑回原位。 他方才措眼不眨盯着裴峥,生怕裴峥盛怒之下做出什么过激之事,吓得他肝都在颤,心里忐忑得要命,要知道儿子是斗不过老子的,这叫血脉压制。 没办法,于法不容,于理不合。 与宁信侯争斗做什么呢?被骂上几句,打上一巴掌,无妨,谁叫人家是老子,老子打儿子天经地义,就算没入族谱那也是老子,流着人家的血,那是不争的事实。 没处说理去! 方才裴峥拔刀,他可真是吓坏了,要知道和老子动手,那是大逆不道,于前途有损,致仕之路铁定是毁了,不仅如此,宁信侯一句话,就能把裴峥送去吃牢饭挨板子。 如此一来,裴峥这辈子就算是完蛋了,没戏唱了。 可此刻齐明缓过来了。 他与裴峥一起长大,裴峥可不是一个没脑子只会横冲直撞的莽夫。 他那颗不太聪明的脑瓜子突然灵光一现,大概明白了他家公子为何来这么一出。 ——裴峥是在顺水推舟,借势与宁信侯府上演一出绝交的戏码。 今日正好借一干瞧好戏的人做个见证,与宁信侯府划开界限,他日,他宁信侯府做出什么大逆不道抄家灭族之事,可与这个未入族谱的外室子无半点干系。 免得遭受无妄之灾! 戏是做给旁人看的,至于与宁信侯断绝父子关系,断绝不断绝有何不同吗? 没什么不同! 他裴峥有爹生没爹养,压根就没这个爹。 宁信侯府私囤兵器这是铁板钉钉之事,这几日他跟着裴峥暗中追踪了几日,宁信侯府可不止在京城的府院里藏有兵器,郊外的庄子里那才是大头。 虽然他们尚不明白宁信侯是何用意,但不论如何,宁信侯府这是在作死,这是一把悬于头顶的利剑,指不定哪天会人头落地。 他家公子从未想过沾宁信侯府的光,可光没沾着,溅一身血就不太合适了。 就见裴峥将杯盏往桌上一搁,转身对林襄说:“让林姑娘见笑了。” 裴良玉气得浑身发抖,被随从扶着。 戏唱罢了,该走人了,齐明起身去里间背林轩。 裴峥归刀入鞘,提步往外走去。 裴远断喝一声:“拦住他!” 第28章 对峙 曹端看戏看得心惊肉跳,心下暗道:“这裴小公子是个狠角色。” 裴府侍从提剑围了上来,虎视眈眈盯着裴峥。 一直隐于角落的小二手指似微微动了动,他犹豫了一下,选择没插手。 裴峥在裴府侍从的逼近下顺从地停了步子,林襄于他身后也停了下来。 裴良玉恼羞成怒,他拨开众人,上前又是一巴掌:“孽障!翅膀硬了,长獠牙了啊,在本侯面前耍得一手好威风!” 他夺过身边侍从的剑一把扔在裴峥脚下:“还骨血之情,是以一命还一命,有种你来还!” 空气里落针可闻。 众人大气不敢出,瞧着裴家逆子如何收场,气氛已烘托到这个份上了,若真来个血溅当场?骨还父…… 小二神色一变,终于从角落里站出来,他猫着腰上前阻拦:“侯爷息怒,万万使不得呀,不能杀人呐!打断骨头连着筋,都消消气,不要伤了和气。” 他一边说和着,一边不露声色把那柄剑捡了起来,正要悄悄拿到一边,被裴府侍从劈手夺下:“滚一边去,别多管闲事!” “诶,是是,大人们勿动气,小的这就滚。”小二赔着笑脸果然滚一边去了。 但他依然没走。 小二身形敦实低矮,滚起来颇为滑稽,被他这么一逗乐,气氛便缓和了几分,他这一出场,春风化雨于无形,把架着裴峥下不了坡、无法收场的“自戕”危机化了过去。 戏唱完了,目的也达到了,裴峥自是不会再跳脚。 他就那么任由裴府的人亮剑围着,一言不发一声不吭,眼观鼻鼻观口地杵着,瞧着像是面上服了软。 心里却冷哼一声,一命还一命?呵,他那刚出生连眼睛都没睁开的妹妹,她的命谁来还? 这时,街上突然传来一阵疾行而来的马蹄声,雅间通着敞天露台,林襄无意向下瞥了一眼,瞥见一背插旗子骑马而过的兵。 她不知为何突然开了个小差,心猿意马想着:“一个小兵可不敢闹市纵马……那么,他是驿使?” 心下陡然一紧,林襄想到了边疆的哥哥们,是边陲发生了什么事吗? 那兵一闪而过,她紧跟着看过去,看清了士兵背上的旗帜——是苍西军营的顾帅军旗。 难道今日顾将军进京? 林襄心下一慌,突然想起似乎上一世顾将军入京时发生了意外。 发生了什么? 她垂眸回忆,有人当街劫囚,意图解救西离王世子,就在这一日,好像还发生了一件大事。 ……是什么? 林襄上一世并不怎么关心除吃喝玩乐以外之事,尤其朝堂上的事,左耳进右耳出,许多事情记忆很模糊,除非是与林府相关之事她才会多加关注一二。 她努力回忆着。 究竟还发生了什么呢? 突然裴峥在她耳边轻声道:“林姑娘,今日实在抱歉扫了你的兴,你先行一步,我就不送你了。听莲花楼的伙计说,过几日会加急运回一批上好的蟹,届时,我做东赔罪。” 林襄“哗”一下想起来了。 是了,这一日,陛下遇刺,危急之下燕王替陛下挡了一刀,之后燕王因护驾有功成功进入内阁,而陛下遇刺的事发地就在这莲花楼! 裴峥看着林襄察觉出她神色紧张,安抚性地对她笑了笑。 林襄听出了裴峥的意思,他一时半刻脱不了身,让她先行离开。 他们二人“眉目传情”这一幕被裴远看在眼里。 裴远细细想来,察觉出不对劲,自打裴峥中秋露面到今日,他一共见了裴峥三面,可就是这么巧,次次都能撞见他与林襄在一起。 若说其中没点什么,反倒不正常。 中秋之前,裴峥与林襄二人之间互不相识,短短这么几日,都到了把酒言欢的交情? 裴远心里五味杂陈,他走到林襄跟前,指着裴峥:“阿襄,是不是他挑拨你我关系了?你明知我对你情深一片。” 林襄觉得他简直是病得不轻。 明明他裴远心中另有所属,此般纠缠究竟是为何。 三昧真火噌一下窜至天灵盖,她正欲破口大骂,突然就听一道声音传来:“裴世子,此言差矣。” 只闻声音不见其人。 屏风外,曹端摸了摸额角的伤疤,捏着鼻子变声道:“裴世子,你无非是想借安国公家的势罢了,就不用装什么痴情了吧。” 他话音刚落,就被惊魂甫定的曹思仪揪着耳朵拎跑了。 曹思仪一脸惊恐,小声骂道:“你个小兔崽子添什么乱,有你什么事,看热闹不嫌事大,不说话能憋死你……” 曹端捂着耳朵:“疼、疼……爹,结亲嘛,不就是互相借势巩固势力,安国公军功赫赫,两个儿子也是屡建奇功出息得很,宁信侯府瞧着风光,实则走了下坡,我说的是实话……” “住嘴!” 裴府侍从将屏风一推开,哗啦,围观群众作鸟兽散,慌忙颠了。 林襄冷静片刻,抬眸看向宁信侯。 莲花楼即将出事,需赶快离开这是非之地,现在不是与裴远置气的时候。 她这一抬眸,神色便带着万般委屈。 她心里拿捏了一下顾心兰的样子,瞬间顾心兰附体一般,娇滴滴、惹人怜爱的模样被她模仿得惟妙惟肖。 “裴伯,襄儿斗胆问一句,世子这是何意呀?当众发难吗?襄儿与世子的婚约已不作数,是因为八字不合,是林裴两家共同的意思,又与他人何干?” 她神情不仅娇柔了,连带着话音都轻声细语了起来,一开口还略带了哭腔。 裴良玉干咳两声,把裴远拉至一旁。 事关府上名声,这事可不兴挑开了说。 林襄又状似要哭,委屈巴巴道:“今日,襄儿在此设宴,裴府冲进来拔剑大动干戈,知道的是以为裴伯训责家人,不知道的,还以为裴府与林府生了什么嫌隙呢。” 说着,她竟然眼睛用力一眨,挤出两滴泪来:“方才他们一个个拔剑冲过来,吓了襄儿好大一跳。” 裴峥被林襄的变脸神功惊呆了,一时怀疑她是不是真的被吓到了。 林襄软刀子一出,裴良玉意识到了不妥。 这丫头打小身子弱,没历过风雨,可别吓出个好歹来。 林仲安那老家伙向来把这个独女当眼珠子,这要听说宝贝女儿被他吓着了,那倔东西敢提着剑上门找他要说法。 他也真是气昏了头了,应该把这丫头支走的。 裴良玉当即踹了一脚随从:“做什么张牙舞爪,不像话!吓着我侄女,你们担待得起吗?还不快退下!” 随从一收剑,退至一旁。 空气一时又静了下来。 林襄见裴府侍从退下,恍若松了口气,顿了片刻后,用帕子矫情地擦了擦眼泪,一抬头,眼泪却又在眼眶里打转。 “裴伯,襄儿想厚着脸皮从裴伯这里讨个人情。” 裴良玉怕了她了,瞧见她又要哭心里和钻了耗子似的:“好好,有话慢慢说,裴伯给你做主。” 林襄:“您有所不知,裴峥于襄儿有救命之恩,今日我特设宴答谢,他是襄儿请来的客人,裴伯若要教训于他,好歹给襄儿个薄面,等离了这莲花楼可好?” 此话说得合情合理,裴良玉自是没脾气,既然他方才已应了下来,绝没有改口的余地,况且,他一做长辈的,还能为难一哭哭啼啼的晚辈不成。 那还真是让旁人看了笑话。 他一脸胃疼地抬手指了指裴峥:“回头再收拾你个小畜牲!” 林襄:“谢裴伯体谅。” 她悄悄对裴峥使了个眼色,两人提步往外走去。 裴远此刻吃飞醋吃到胃里泛酸,许是对得不到的东西有执念,他不顾裴良玉还在身侧,突然跳出来横在当前:“阿襄,你不许走!我有话要对你说。” 裴峥想起太清观那日林襄失控的情绪,眸光暗了暗。 他握着林襄手腕,迎着裴远走去:“我要带林姑娘离开,你敢阻拦?” 第29章 顾将军 林襄被裴远横在当前拦住。 裴远怒极,指着裴峥对林襄说:“他就是个一无所有的低贱外室子,你看得上他?” 此话其一踩了裴峥,其二隐射了林襄。 裴良玉眼神里不由带了些许古怪又微妙的讶异。 裴峥的确是外室子,此话不假,可这话就这么明着说出来多少还是有些刺耳,这就好比打狗还要看主人。 怪就怪在,裴远与裴峥是兄弟,都是他裴良玉的儿子。 裴远是他几个儿子里最有出息的一个,年纪轻轻中了进士,领了兵部要职,在一众公子哥堆里也当属翘楚。 他性子沉稳多谋善断,一向进退有度知分寸,怎么近来频频失态? 因为一个林府丫头,又是出手伤人又是口不择言,实在是不该。 裴良玉偏头扫了一眼林襄,心里纳闷:他裴良玉纵情花丛,难不成还生出一个痴情种?真是见了鬼了。 林襄似乎轻笑了一声:“裴世子,裴峥于我有恩,我自高看他。我林襄有恩必报有仇必还,我交朋友以心相待,不以身份地位而论,况且……” 她顿了一下:“况且,宁欺白须公,莫欺少年穷,人生说不准,俗话说风水轮流转,往后,谁是苍鹰,谁是鸟雀,怕是不一定!” 裴远一口气哽住,差点没上来气,他一路走来顺风顺水,意气风发前途无量,还从未这般挫败过。 他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唯独在林襄身上栽了一个大大的跟头。 他不明白为何昔日那么多年的情分,突然在林襄眼里就变的一文不值,为何林襄说翻脸便翻脸,说退婚便退婚。 他甚至输给了一个低贱外室子。 丢脸,屈辱,不甘。 裴远脸色一变,端着一脸道貌岸然:“我父亲大人大量,不和他一般见识,我既身为兄长理应担负教导之责,林襄,裴峥说到底是裴家人,裴府管教自家人,你一外人就别掺和了。” 话毕,他一挥手:“给我把这个忤逆长辈之徒绑了!” 齐明扶着昏睡不醒的林轩,等着裴峥下命令,收拾几个软脚虾,自是不在话下。 这时,整个街道突然涌现出许多都卫司的人。 林襄看着街道上,猜想必是顾将军回京的队伍已快入城,都卫司的人收到信报提前布署维护治安。 她反握着裴峥手腕往后拽了两步,对裴峥暗暗摇了摇头。 不可。 乔装打扮的陛下就在这莲花楼,万万不可起冲突。 宁信侯的母亲是当今陛下的亲姑母,陛下与宁信侯是表兄弟,裴远是陛下的嫡亲侄子。 上有天子,下有都卫司的人,在此刻出点什么乱子,那可是寿星老上吊,活得不耐烦了。 林襄不与裴远这个小鬼纠缠,转而对裴良玉这尊阎王说道:“裴伯,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您方才可卖襄儿面子了,要绑人,也得等襄儿把恩人送出莲花楼。” 裴良玉真是头疼死了,他本来今日是来吃酒的,闹这么一出,肚子都饿了,他不耐烦地冲裴远一挥手,便提步往外走去。 裴远扯了扯嘴角,想对林襄说什么,被裴良玉一个眼神制止了。 裴良玉眉眼间隐隐有恼怒之色:混账东西,为了一个女子纠缠,真是辱没你爹的名声。 离去之时,裴远回头看了一眼林襄,瞧见林襄与裴峥并肩站于一处,心里怅然若失,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很复杂。 有不解,有颓败,有愤怒。 自始至终,林襄都没拿正眼瞧他一眼。 裴良玉揉揉眉心,走到厅堂,这才想起曹思仪,曹思议没有离席,还在侯着,裴良玉回席落座对曹侍郎拱手致歉。 齐明对着屏风外的方向啐了一口:“晦气。” 裴峥倒是不甚在意,他没事人一般嗤笑一声。 出了莲花楼,行人越涌越多,都卫司的人在维持秩序。 林襄在莲花楼门前驻足片刻,只见四周有许多身着布衣的人都生得高大威猛,这些人有小商贩,有状似无所事事的行人,古怪的是,都佩着刀,个个眉眼威严气势冷峻。 她心里想:“想必这些人便是随陛下出行,暗中守卫的御前禁军吧。” “嚯,这是怎么回事?”齐明奇道,“怎么这么多人?” 林府下人在楼下候着,上前从齐明手中接过林轩背了起来。 春桃也挤了过来,一脸兴奋地对齐明说道:“听闻顾将军今日回京,大家都翘首以盼等着看顾将军呢。” 她转头扯了扯林襄衣袖:“姑娘,我们也瞧瞧吧?” 其实林襄也很想凑个热闹,想看看身着铠甲骑着高头大马的卓青姐姐有多威风,可今日不太平。 “唔,顾将军啊。”齐明了然。 算算日子也差不多,他们离营回京之时,顾将军正在布署边境布防,比他们晚出发几日,大部队脚程没那么快,大约也就这个时间入京。 齐明转头看向裴峥。 裴峥自打走出莲花楼,目光就一直盯着某个角落。 ——一个及其隐蔽的犄角旮旯里,一黑衣男子目不转睛看向莲花楼三楼方向,他将斗笠遮的极低,透过斗笠的孔缝像是盯住一个点死死盯住。 裴峥看到他抬手在空中做了一个看似随意的手势。 那是一门暗语,他在传递消息。 一个时辰之前,从裴峥走入莲花楼落座之时,就注意到他了。 裴峥抬头向那黑衣人盯梢的方向看过去,看到一个体形虚胖大约五十岁左右的男子。 那男子眉眼普通,脸色瞧着不怎么好,像是一个经年缠绵病榻之人。 但只那一眼,裴峥便感觉到此人气势不凡,那是一种久居高位周身自然而然带出来的威严。 “顾将军你又不是没见过,过几日去顾府拜访,给你瞧个够。”林襄对春桃说,“走啦,回府。” 裴峥收回目光,对林襄一伸手:“林姑娘,我送你回府。” 林襄目光看向他手心,突然问道:“疼吗?” 裴峥一愣,继而没心没肺一笑:“不疼。” “才怪,哪有伤口不疼的。” 裴峥:“……” 林襄不由分说拿出一方丝帕按他手上要给他包扎,裴峥也不知怎么回事,仿佛林姑娘是根针,扎着他了似的,蓦地一缩手,:“别动。” 他神情不由自主带出些紧绷来,连着那两个字听起来也有几分慌张,仿佛那一针不仅扎了他的手,连带着嗓子也一块扎了。 意识到自己反应太大,裴峥又挤出一个僵硬的笑,找补道:“你……不是晕血么,我自己来。” 他低头胡乱在手心打了个结应付过去,而后将手背过去,仿佛真怕那早已闻不到的血气飘到林襄鼻子底下。 林襄可不知道某个道貌岸然之人做过什么龌龊梦,更不知道某人努力降伏的妄念一不留神就从笼子里溜出来作祟。 她只知道某人一言不合就剌自己一刀,着实是吓到她了。 这时林府一个牵马小厮从街道拐角挤了过来说道:“姑娘,这条街暂时封禁车马,车轿停在了柳东后巷,只能劳烦姑娘步行过去了。” “好。”林襄一点头,正欲提步,忽然听见远处一阵马蹄声响,人群开始躁动,纷纷往前拥挤,街道瞬间拥堵不堪。 再一回头看,通往柳东后巷的那条道已挤满了人,哪还能逆流过去。 齐明一摆手:“罢了,先静等片刻吧,这人山人海的,挤过去,就成纸片了。” 齐明人高马大,不费吹灰之力在前头开出一条道,往西走了一截距离,就地在附近占据一处安全高地,裴峥护着林襄,丫鬟小厮垫后,往那个地方走去。 这时,人群中不知谁高声喊了一句:“顾将军来啦——” 人群沸腾了,一时间街道如同油锅入了水,瞬间炸了。 顾卓青身为大齐开朝以来第一位女将军,被人们传得神乎其神,有说顾将军身高九尺,比汉子还高还壮实,有说顾将军美若天仙身材纤细若柳拂风,却有力拔山兮之力。 众说纷纭,吊足了胃口,大家伙都想一瞻这位巾帼英雄的盛世颜。 林襄听得直想笑。 马蹄声由西自东渐近,林襄远远瞧见兵马前排威风凛凛御马而来之人,传说中的大齐女将军在人群中亮了相,兵马过境,人群一阵惊呼之声。 只见她身着银色铠甲,身材高挑,眉目如画,容貌很是清秀。 威震西境的女中豪杰,既不是一个九尺壮汉,亦非若柳拂风之辈,她称不上绝美,却神采飞扬,英气逼人,让人挪不开眼。 林襄也没见过顾将军身着戎装的样子,伸着脖子瞧。 她还远远瞧见顾将军身后似乎有一辆车马上运着一个铁笼,铁笼里关着一个高大的蛮人。 这位便是西离王世子吧,林襄心道。 彼时,人群里往那铁笼里扔臭鸡蛋烂菜叶子。 西离王世子迎着众人惊奇的目光,不惊不惧,瘦削的脸颊浮着一丝几不可见的冷笑,眼底一团仇恨的阴影,似一团乌云,要把四周人都卷入其中。 齐明与裴峥对视了一下,那目光中有一点骄傲,有一点自豪。 他拿肩膀撞了撞裴峥,压低声音说道:“瞧这孙子熊样,想当初还扬言要拿你人头祭旗。” 裴峥目光遥遥落在那西离王世子身上,随后快速在四周人群中扫了一眼,开口道:“我总觉得似乎哪里不大对劲。” “啊?”齐明回头,“哪里不对劲?” 裴峥盯着沸反盈天的人群,淡声说道:“你不觉得今日民众有些兴奋过了头?过年无非也就这般热闹罢了。” 齐明挠挠头:“好像是有点?” 他品了品,终于在裴峥提点下品出一丝怪异来。 他们二人身为苍西郡军营的人,也仅仅只知道将军这几日入京,却不知道确切时间,突然大街上涌入这么多人,做为普通民众,他们是如何知晓的? 显然,有人泄露。 兵部会泄露军情信报吗?自是不会,那么便是有人刻意为之。 这事这么一琢磨,齐明便猜出些什么。 不好!难道那蛮人趁乱要劫囚? 突然长街往东的方向传来一声惊天震响,地面都似乎跟着晃了一晃,接着就见前方燃起冲天大火,截断了苍西军往东行走之路。 第30章 你小子和平步青云有仇? 疑似有人大喊:“前头一间卖爆竹的铺子爆炸啦,大家不要往东挤,危险,都散开——” 人群开始慌乱,无头苍蝇般四下乱闯。 整条街道登时拥堵不堪,场面一时失了控。 都卫司执守的人抵不过人群浪潮,警戒区被闯破,人群与风尘仆仆归来的兵马撞在一起。 “警戒!”顾卓青一挥手,喝停队伍。 “齐明,你留在这里,保护好林姑娘!”寒光一闪,裴峥猛地拔出长刀纵身而去。 “裴公子——”林襄一声惊呼,话音尚未落地,裴峥于一片惊乱之中身形一闪,没了人影。 她当即头皮一紧:“他去干什么?” 春桃:“裴公子莫不是要去救火吧?不对呀,怎么往西去了?” 林襄面色惊惧,她知道马上要发生什么,飞快地对齐明说:“四下这么乱,你快跟着你家公子。” 齐明心急如焚,果然是有人故意制造动乱,意图劫囚,可公子让他保护林姑娘,他脑子想跑,脚却粘在地上动弹不得。 “哎呀!”林襄一着急,女儿态出来了,她一跺脚,“你快去呀,愣着做什么?” 身不由己的齐明好似吃了黄连:“公子让小的保护姑娘。” 林襄:“我就在这待着,哪也不去,不会有意外。” 齐明还是没动。 交战在即,刀剑可不长眼,若那蛮人流箭乱飞伤着了林姑娘,他家公子能把他头拧下来。 “林姑娘。”莲花楼的小二不知何时挤了过来,与齐明打了个照面,这小二依旧是一副热情的笑颜,对林襄道,“外边乱哄哄的,不妨进酒楼一躲。” 齐明一想,咦?这是个好主意!如此一来,他也能腾开手脚。 谁料林襄却断然拒绝了。 莲花楼马上就要上演惊天动地的刺杀,莲花楼才是最危险的地方! 就在这时,无数只箭弩于黑暗中悄然架起,寒光顿现,那羽箭流星般跃空腾起射向莲花楼三楼方向,就听“呯呯”几声重响,从莲花楼掉下几个中箭之人。 接着,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黑衣人乌压压一片,踩着人头从四面八方向莲花楼掠去。 “怎么回事?”齐明一头雾水,不是要劫囚吗?怎么冲莲花楼去了? 他拔出刀护在林襄身前,对那小二问道:“莲花楼里有谁?” 小二愣了一下。 能跑堂的都是记性好又识眼色的,但凡进过莲花楼的客人,他皆能记住,每个贵人都能对得上号,可唯独今日来了一位贵人,他瞧着眼生,从未见过。 这位贵人特别低调,可身边明着暗着却跟了许多人,鞍前马后伺候的下人里还有几个油头粉面捏着嗓子说话的,瞧着甚是奇怪,更奇怪的是,这位贵人竟有燕王殿下作陪。 那小二一张笑脸瞬间凝固,回道:“三楼雅间有燕王殿下,还有一位面生的贵人,不知是哪位。” “他娘的,今天到底什么日子!”齐明低低骂了一句粗口。 往东相继有爆炸声传来,往西有劫囚的蛮人,囚车那一带远远看去已经兵戎相见,附近又有刺客横飞,也不能躲回莲花楼去。 这他娘的能往哪去?就在原地杵着吧! 齐明对那小二稳声道:“我就在此守着林姑娘,你快回酒楼看看情况。” 那小二一弯腰匆忙回身。 春桃在一片慌乱中紧紧抓着她家姑娘的手,吓得牙齿打颤,可听着齐明与小二之间熟稔的对话,忍不住八卦了一句:“你认识那小二?” “唔……”齐明含糊道,“莲花楼跑堂的小二,长了一张佛面好嘴,是个周到细致的热心肠,来吃饭的谁不认识。” 此时,整条街道早已乱成一锅粥了。 看热闹的听闻发生了情况闷头逃命的,有不明就里反应慢一拍子一个劲地往前挤想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的,还有听闻有刺客作鸟兽散无奈被逆流堵住又被挤回去的。 天空不知何时阴了下来,乌云盖顶,响起了闷雷。 囚笼里的西离王世子目光盯向前方远处刀光剑影的莲花楼,寒声道:“起风了。” 刀光一闪,裴峥将一蛮人前胸捅穿,刀尖将那蛮人钉在囚笼上,他踩着那蛮人,将刀拔出。 囚笼里的西离王世子对裴峥森然一笑:“是你?我们竟又见面了。” 裴峥回身一砍,结果了一人,他抹了把溅到脸上的热血,冷声道:“死到临头还搞劫狱的小把戏,这里是京城,在大齐的土地上,你能逃得出去吗?困兽之斗!” 西离王世子忽然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大,胸膛都跟着一颤一颤:“这位大齐的勇士,不到最后关头,谁为猎狗,谁为死兔,还不一定。” “哦?是吗?”裴峥面无表情,“那就骑驴看唱本,走着瞧了。” 寒煞逼人的长刀上滴着血,裴峥仿佛一头镇守八方的凶兽,守在囚笼前,让凶邪无法近身。 西离王世子像是在给他的子民打气,对着在囚笼前厮杀的蛮人高声喊道:“大齐运数将尽,我西离铁骑定会长驱直入,攻入大齐都城!” 裴峥在闷雷声中笑道:“世子可真是只煮熟的鸭子,浑身上下只剩下嘴硬了。” 西离王世子张开双手对着阴沉的天际开始唱起什么,嘴里念念有词。 像是一种诅咒,又像是一种志得意满的祈祷。 风声鹤唳,雨落了下来。 情况越来越复杂,有许多蛮人穿着平民百姓的衣服冒充老百姓,将士们怕伤着自己人,畏手畏脚。 顾卓青手执双刀,一刀将一个身着粗布衣服的蛮人捅了个透心凉,另一刀结果了一个黑衣人,与裴峥背靠背御敌。 “萧子霖,你小子招呼不打一声,留下一封信就给我跑了,擅自脱离军队,你知道这叫什么吗?” 裴峥:“未征得将帅同意,叫逃兵,征得将帅同意,叫解甲归田。” 顾卓青在抽刀的间隙睨了他一眼:“我同意了吗?” 裴峥臭不要脸道:“大帅,大齐十五周岁方可从军,那年春季朝廷募兵,我生辰正好欠了几个月,其实我那名字户籍皆是伪造的,所以,你不同意也找不着我这号人。” 顾卓青用刀背砍了他一刀背:“此次云岭一战,你有头功,西离王世子可是你抓获的,我还准备晋你副将一职,奏折都拟好了,只待面见天子,有功不授,你小子和平步青云有仇?还是脑袋里灌了浆糊!” 顾卓青声音刚落,却见有下属冲杀过来:“报!将军!禁军请求护驾,陛下被困在莲花楼。” “什么?!” 裴峥回眸愕然看向莲花楼的方向。 怪不得暗中有人鬼鬼祟祟盯着莲花楼,原来有陛下在! 莲花楼那个气宇轩昂临窗而立的老者居然是庆隆陛下?! 裴峥猛地伸手探进铁笼,一把将那西离王世子掐着脖子压到铁栏上,怒喝:“原来你玩的是声东击西的套路!” 西离王世子手上脚上均拴着沉重铁链,被裴峥猛地一拽绊倒,他整个人凌空被掐着,脸杵在铁栏上发出狰狞的笑。 他从喉咙里挤出话来:“一命……换一命,这一回你们亏了,你们失的将是……一国之主!” 顾卓青断然喝道:“子霖,你速去救驾!” 裴峥夺过那士兵背后的弓箭翻身上马,向莲花楼奔驰而去。 第31章 臣救驾来迟! 黑衣人训练有素行动果断,一部分跃窗而入,一部分从楼下冲杀进来断了庆隆帝的后路,禁军被逼到了死角,退无可退,黑衣人前后夹击将庆隆帝包了饺子。 庆隆帝脸色惨白,他腹部中了一箭血流不止,燕王李景临护着他藏于屏风之后,屏风外,禁军围成一堵人形墙壁,护着这大齐江山最尊贵的人。 此次庆隆帝微服出行,纯属一时兴起,他久病嘴淡吃腻了宫中膳食,恰逢今日身子爽利了一些,便想着出宫品品民间美食,谁都没料到会发生这么一档子事。 事发突然,禁军被打个措手不及,又场地受限形势失利,整个防卫行动溃败不堪,被压制得毫无还手之力,伤亡惨重。 黑衣人来势汹汹,像一个个阴曹地府索命的牛头马面。 整个莲花楼血腥味浓重,无辜遭殃的食客有身首异处没了命的,有连滚带爬藏桌子底下屁滚尿流的,还有被店家伙计带入隐蔽房间内藏起来的。 很不幸,裴良玉父子与曹思仪父子刚好在下楼之时,当头遇见闯进来的黑衣人,四个人折身便跑,一鼓脑跑进一临近雅间,结果那雅间好死不死正是陛下落座之处。 四个倒霉蛋用生命演绎了一场什么叫“上门找死”。 一个个被吓成了鹌鹑,躲在掀翻的桌子底下瑟瑟发抖,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只能自欺欺人祈祷贼人看不见他们,箭矢刀光在他们头顶横飞,随机选中一名幸运儿。 两个小的运气不错,两个老的,一个被流矢击中肩膀,一个被断刀蹦起砍伤了胳膊。 曹端一边抖一边恨裴远恨得牙痒,若不是他疯狗一般乱咬人,就不会有今日宴席一事,也就不会遭此无妄之灾。 都卫司的人被伪装成老百姓的蛮人缠住分身乏术,黑衣人的包围圈越圈越小,禁军频频后退。 雷声炸响,天空中闪电劈开厚厚云层,照得黑衣人鬼影魅叠,这间房间里,除了刀剑碰撞之声,再无第二种声音,所有人将呼吸压到极致。 黑衣人像一织地狱密网,即将将大齐天子捕获。 空气中是暴雨欲来的沉闷味道,带着血腥味的死气无声蔓延。 一个个禁军倒下,庆隆陛下面前的人墙被破,刀锋将屏风一劈为二,庆隆陛下无所遁形,利刃裹挟着血珠向大齐天子当头砍去,瞬间几乎就到了他的脖颈。 燕王一个起身将庆隆陛下压在身下,用血肉之背挡住利刃。 呯——! 大雨急下,箭矢削破水珠穿风而过,将执刀黑衣人轰然钉在墙上。 他脖颈被穿了葫芦,死了个干脆,在死之前眼珠不甘地转了一下,仿佛不相信发生了什么,明明,明明他离刺杀大齐皇帝陛下只有寸步之遥。 想象中的刺痛没来,重响之下,燕王一回身,就见数支箭矢穿堂而入,箭无虚发,所过之处,黑衣人接二连三倒下,均被一箭封喉! 裴峥疾跑着与阎王争抢时间,骨扳指紧扣弓弦,他眯着眼略微调了一个角度,瞄准,将最后一支羽箭射出。 箭矢呼啸而至,穿过一只后脑勺,于眉心露出半截箭尖,滚烫的血溅在庆隆皇帝脸上。 庆隆皇帝与那黑衣人各自瞠目相对,黑衣人死不瞑目重重砸在地上,庆隆皇帝的视线随着黑衣人倒下,对上窗外。 窗外,对街铺子楼顶上,只见一极为年轻的俊朗男子眉峰微挑,薄唇勾起,像是对最后一支箭的精准度还算满意,他将弓箭一扔,几个起落间,破窗而入,长刀所过之处血液四溅。 重重围杀下,他掠至庆隆帝身前。 “陛下!臣救驾来迟!” *** 一场惊心动魄的厮杀过后,雨势已渐弱,淅淅沥沥清洗着满街的血气。 巍峨庄严的皇宫里,太医进进出出,文武百官立于殿外候着,神色肃穆。 廊檐下,裴峥与顾卓青并肩而立。 顾卓青伸手接着雨水将自己双手清洗干净,用帕子也一并将脸上血迹擦掉。 她鼻子里冷哼了一声:“竟让那西离王世子瞅着机会自尽了,真是便宜他了,否则把他腿脚砍了留他半条性命,与西离王谈判,还能换几座城池回来。” 事败,那西离王世子眼瞅着再无逃出生天的机会,仰头怒吼:“皇天负我!” 一伪装平头百姓的西离蛮人悄悄扔给他一柄小刀让其防身以备不时之需,不可一世的西离王世子心灰意冷,含恨割喉自尽。 裴峥:“这个西离王世子死了,还会有下一世西离王世子,下次再换也不迟。” 顾卓青轻笑一声:“你小子,好大的口气!” “子霖对将军有信心。”裴峥回道。 顾卓青从怀中抽出一个什么东西拍在裴峥身上:“你当真不回军营?” 裴峥打开一看,那是一道奏折,顾卓青没骗他,的确要晋他为副将一职,他将奏折归还:“暂时不回去了。” “也好。”顾卓青爱才,但也不能强留,她拍拍裴峥的肩,“是顽石在哪都会发光。” 顾大帅夸人很特别,把金子夸成了顽石,差一点“朽木”二字就脱口而出了。 其实她做人还是留了一线的,看在裴峥救驾有功的份上没把他劈头盖脸喷一顿,已属实嘴下留情了。 莫名失了一名将才,顾卓青心里多少有点不痛快,这几年来,她几个哥哥先后马革裹尸,苍西铁骑处于人才断代阶段,缺少能征善战的良将。 心里不痛快,就看谁都不顺眼,她将目光扫向那一群文武百官中,眉头一皱,奇道:“我说,宁信侯那一双乱飞的桃花眼怎么老盯着你看?你又不是一枝花。” 裴峥:“……” 裴峥呛咳了一声,很不想承认地回道:“他算是我爹吧。” 顾卓青一惊,滚到嘴边的骂话险些没来得及收回去。 这时,一个太监打殿内而出,越过一众人来到顾卓青身旁:“顾将军,陛下刚刚苏醒,唤你进去。” 顾卓青略微整理了一下仪容,跟着太监面见圣上。 文武百官听闻松了一口气,陛下总算是有惊无险醒过来了。 受了伤的宁信侯和曹侍郎两人伤口都已包扎好,不知是伤口疼还是怎么回事,裴良玉一脸菜色,脸色难看得很。 曹思仪脸色更难看,心道:“裴良玉这老匹夫还真是命好,竟能生出这么个儿子,此番裴小公子救驾立了大功,这老家伙又有的趾高气扬了,命好,不服不行啊!” 裴良玉可没曹思仪想的那般嘚瑟,他心里那叫一个别扭。 当时陛下被救,当他们从桌腿底下爬出来探出脑袋看向救驾之人时,四人八双眼睛同时瞳孔地震。 裴良玉万般没想到他这个不成器的儿子居然还有这本事! 想想他对裴峥那番斥责打骂,他脸红一阵白一阵,莫名臊得慌。 口口声声骂那小东西不成器日后讨吃要饭,结果前后没过几个时辰,那小王八蛋就打了他的老脸,真疼! 裴良玉心里也不知是个什么滋味,说惊喜的确是挺惊喜,毕竟那是他儿子,可惊喜之余,带着余怒。 小王八蛋,不显山不露水,将他这个老子骗得团团转,害他出糗! 顾卓青从殿内出来后,紧接着,庆隆皇帝又将裴峥唤了进去。 朝中官员窃窃私语,顾将军他们自是认得,可顾将军身旁这个年轻人名不见经传,没见过也没听说过。 打皇宫里出来,顾卓青飞身上马后,拎着马绳问:“陛下赏你什么了?” 裴峥说:“都卫司都事。” “都卫司都事?”顾卓青摇摇头,轻笑一声,“陛下可真大方!” 她一夹马腹,打裴峥面前经过之时,回眸看着裴峥说道:“一个小小七品都事,你还不如跟着我在苍西军营里混!” 第32章 瞧瞧,说的是人话吗? 顾卓青策马离去。 裴峥抬起左手看了看,掌心还包扎着林襄的帕子,一方白帕溅满了血迹,他疑似眉头微微蹙了一下,而后往莲花楼的方向而去。 都卫司和禁军的大部队人马赶去事发地救场,彼时,莲花楼所在的那条街道已被清场,都卫司和禁军的人联合巡防、办案,还在抓捕潜逃余孽。 暮色四合,一贯车水马龙热闹非凡的大街上连个鬼影也看不见,雨已停,水坑里折射着落日的余晖。 在附近候着蹲守消息的齐明看见裴峥的身影出现在阴影里,起身迎了上去,两人往小道上走去。 “公子,林姑娘和林三公子已安全回府,顾六姑娘也无恙,只是受了惊吓。莲花楼无辜受牵连暂时被封,上至掌柜下至跑堂皆被抓捕入狱,以待审问。” 齐明一一汇报着。 裴峥道:“此事事态明朗,是西离蛮族意图借刺杀陛下换西离王世子一线生机,莲花楼作为事发地,配合搜查审讯是应该的,不打紧。” “今日还真是充实,一件事接着一件事。”齐明摇头苦笑,“祸从天降,莲花楼也真是倒了霉了。” 裴峥望着掉下半边的日头:“倒霉的可不只是莲花楼,朝中且有一批人要落马。” “嗯。”齐明点点头,“据都卫司的头儿声称,此案由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会审,事关陛下安危,看来内阁重视得很呐。” 裴峥哂笑一声:“说明朝中那帮尸位素餐之人还没老糊涂,此案干系重大,办不好,且等着雷霆震怒吧。” 齐明沉思一瞬:“户部这次指定是逃不脱了,那么多蛮人涌入京城,路引文书是怎么办的?昧了良心的黑钱也敢收。” 裴峥略微一顿:“也希望包藏祸心之徒千万别成了漏网之鱼。” “公子怀疑朝中有内鬼作妖?”齐明奇道。 裴峥沉吟片刻,回眸:“你不觉得事情太巧了吗?为何陛下刚好在这个节骨眼微服出宫?” 齐明手指在下巴上蹭了蹭:“是巧了哦。” 裴峥提步在前头走着:“且看审查结果吧。” 齐明在身后叹了口气:“这一关门歇业,往后也不知道莲花楼生意还能不能好起来。” 裴峥不甚在意:“反正师父有银山,有没有生意,想必他老人家也不在乎。” 齐明:“……” 裴峥背着手,手指无意识摩挲着掌心的帕子:“只是这肥美膏黄的蟹恐怕吃不上了。” 齐明心说:“瞧瞧,这说的是人话吗?” 偌大个莲花楼的生意你不担心,惦记那几只用来讨好人的螃蟹,真是醉花迷人眼,被林姑娘迷了心窍了…… 彼时,迷了裴峥心窍的林襄正在府上安抚顾心兰。 平西侯顾伯韬经年镇守西境,顾家一大家子都在苍西郡,京城里的顾宅没什么人,也就几个打扫看院的仆人守着,顾卓青又忙着料理事务,所以混乱之中,林襄自作主张把受惊的顾心兰直接接到了林府。 顾心兰母亲过世后,便跟随父兄阿姐去了苍西郡,离京多年,在苍西郡生活的年头不比京城少,可归来之时仍是一个娇滴滴的贵门女子模样。 仿佛丝毫没经受苍西郡烈风冰雪的磋磨。 顾心兰乘坐的那辆马车被蛮人射了好几箭,死了一个贴身丫鬟,被吓得六神无主,林老太太和容婉卿正围着安慰她呢。 林襄偷偷跑去别院把醉酒的林轩弄醒。 林轩在经历了狗尾巴草捅鼻子和树叶咯吱脚丫子两大酷刑之后,总算是悠悠转醒,他醒来一脸懵,都不知道自己为何在莲花楼吃着酒,一睁眼就躺自个榻上了。 他对方才经历的险情毫不知情,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在林襄长话短说与他说了西离蛮人劫囚、陛下遇刺之事后,一个剪子蹦起来:“你受伤没?” 在他把林襄前后左右仔细端详了一圈,见她没事后,长松了口气。 “竟有此事!”林三公子长叹三声,“吃酒误事呐!” “哎呀,别叹气啦,心兰回来了,就在咱府上,你快去瞧瞧心兰。”林襄把一碗醒酒汤端他面前,又吩咐婢女给他拿了身干净衣裳,“快拾掇一下。” “顾六姑娘?”林轩把醒酒汤喝了,他的记忆还停留在顾心兰十三四岁的模样,转头问林襄,“顾六姑娘似乎与你同岁?如今也十八了吧?” “心兰月份比我大些,差不了百日吧。” “唔……”林轩似想起什么往事,摇摇头笑道,“那个小丫头指定又哭鼻子了吧?我最怕小姑娘哭鼻子了,瞧见就头疼,还是等她哭过之后再过去看她吧。” 林襄一阵唏嘘,心里鄙视道:“啧,你个不开窍的愣头青,此时你有多嫌弃,之后就有多打脸,也不知道是谁最后把人家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三公子醒了吗?快收拾收拾,夫人喊你过去。”容婉卿的奶娘庄嬷嬷来院里喊人了。 林襄好整以暇地看着林轩。 母亲大人发话了,能不去么?林轩接过婢女端过来的水盆,洁了面净了手。 他还有些头昏脑涨,敲了敲太阳穴,问道:“对了,裴六公子呢?他没事吧?这事属实碰巧了,请人吃顿饭,还让人家凭白遭受此等无妄之灾,万一小公子有个闪失,咱林府没法向裴府交代。” 林襄脸色古怪。 林轩觑着林襄的神色,一脸愕然,当下便坐不住了:“你这是什么表情?难道裴六公子伤着了?” 林襄:“裴公子伤没伤着我也不太清楚……” 林襄确实不知道裴峥有没有伤着,她都没机会与他说句话。 当时,场面乱轰轰的,她刚巧看见了裴峥射箭那一幕。 他身姿矫健身手敏捷,手握弓箭之时,身上的痞气和混不吝消失得无影无踪,哪是宁信侯口中扶不上墙的烂泥,他分明是翱翔苍穹的雄鹰,是披荆斩棘的头狼。 “想什么呢?”林轩屈指在林襄脑门上弹了一下,“怎么又走神。” “唔……”林襄回过神,“他身上有许多血迹。” 她话还没说完,林轩已经跳了起来:“什么?” 林襄慢吞吞道:“那血许是别人身上的吧?我也不太清楚。后来,大量禁军赶来,我们就被强制送回府,之后也就没能再见到他。” 林轩有些着急:“快差人去打听打听。” 林襄抿了抿嘴角:“不知道住址啊。” 林轩:“……” 第33章 莫不是吃了假酒? 林轩无言以对,他顿了一下:“要不,去宁信侯府问问?” 林襄听到“宁信侯府”这四个字就一个头两个大,她从鼻子里“呵呵”了两声:“别闹了,哪壶不开提哪壶。” 林轩狐疑地看向她,而后少年持重地冲她悠然一笑:“做人要大度一些,不至于与裴府退个婚就老死不相往来了吧?” 林襄被误解,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不是……” 林轩弯了一下眼角:“子曰‘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宰辅肚里能撑船……” 眼瞅着三哥哥东拉西扯开始念经,林襄把衣服往他手里一塞:“这位君子,劳烦速去更衣。” 去前厅的路上,林襄解释给林轩听,长话短说把裴良玉与裴峥在莲花楼针锋相对、断绝父子关系那一幕复述了一遍。 听得林轩直咋舌。 他一时也不知是该评价宁信侯为父者不慈恩,还是该说裴峥为子者不孝道。 只好两边各打一板子,和稀泥道:“这一对父子也算是狗怂脾气撞一块了。” 林轩是正人君子,未知全貌不予置评,不轻易妄下断言,林襄却不是。 她冷哼一声:“要怪就只能怪宁信侯自作孽不可活,听信什么狗屁生于恶日不祥的传言,管生不管养,还无端害了一条无辜性命。” “呸,他不是狗怂脾气,他是五行缺德!” 林轩挑着调子“哎”了一声,露出一个牙疼的表情:“姑娘家家,出言不逊!” 为防止三哥哥再次八王念经,林襄见好就收地闭了嘴。 三哥哥果然没拿圣人言砸她,而是转而念叨着:“总得想办法知道裴六公子平安与否,这该上哪打听去?” 这的确是个难题,无从打听。 要么去那京郊密林碰碰运气,要么…… 林襄下意识抬头望向玲珑院屋顶,只能盼着裴六公子荡着树枝,从天而降了…… 前厅一片欢声笑语。 容婉卿眼睛都要笑弯了,拉着顾心兰的手笑意盈盈道:“女大十八变,心兰真是越长越水灵了。” 容婉卿只有林襄一个女儿,林襄那小东西又太闹腾,时不时把她气得牙根痒痒,做梦都想有一个顾心兰这般可人乖巧的孩子。 她对顾心兰的喜爱简直溢出眼角了,抓着人家不撒手,完美地诠释了什么叫做“爱不释手”这四个字,生怕人家跑了似的。 顾心兰在这般盛情厚爱的包围下,一时有些局促,指间攥着一条绢帕,那绢帕肉眼可见被她捏得越来越皱巴,再捏一会指定能捏出水来。 她蚊子似的细声细气道:“婶婶说笑了。” 容婉卿体贴道:“婶婶差人给你府上递了话,待卓青忙完,婶婶就把你送回顾府让你们姐妹团聚,你莫要担心。” 林老太太笑了:“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卓青肯定有一箩筐的事情要处理,今儿啊,兰丫头就甭想回去了,安心在府上住下来,你与襄儿两个小姊妹好好说说悄悄话,襄儿一直念着你呢。” “那是喽,今晚我要与心兰一起睡!”说话间,林襄与林轩走了进来。 一瞧见林襄进来了,顾心兰仿佛看见了救星,神情松快不少。 林轩一眼看见了顾心兰,依稀从她秀气的眉眼间看出几分她小时候的样子。 “想必这位便是心兰妹妹吧?”林轩落落大方地笑道。 此时他换了身干净衣裳,与几个时辰前烂醉如泥的熊模样大为不同,一番收拾,又成了一个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 顾心兰刚刚放松下来的神色无端又局促起来,她站起来福了福身子:“轩公子。” 林襄提前备了见面礼,都是些女儿家喜欢的东西,什么钗环耳坠胭脂水粉之类的,然而她瞧着心兰清水出芙蓉的模样,觉得这些俗物完全多余了。 她抱着满当当一盒胭脂水粉,叹道:“苍西郡那般风如刀子的地方,吹得人都站不稳,你皮肤竟还这般细嫩白晳。” 顾心兰肤若凝脂的脸蛋上起了红晕,悄悄递给林襄个眼色,要她住嘴。 林襄偏不住嘴,对顾心兰俏皮地眨眨眼:“我们心兰呐天生丽质!” 众人皆笑了起来。 林襄用胳膊肘杵了一下也在傻笑的林轩:“三哥哥,你不是得了一支上好的狼豪要送与心兰吗?” “唔……是。”林轩一愣,如梦方醒地挪开目光。 恍然回过神,他皱了皱眉,心道:“真是酒醉得不浅,反应都迟钝了,怎么盯着人家六姑娘看愣神了,要不得要不得,太无礼。” 顾心兰没注意到林轩面上一晃而过的尴尬之色,听闻“狼毫”二字眼睛亮了亮。 顾家一门武夫,也不知怎么生出顾心兰这么个喜文弄墨的文人,哥哥姐姐舞刀弄剑,唯独她手握书卷。 素日里,她一直有收藏笔墨纸砚的爱好。 林轩将手中锦盒递上:“心兰妹妹蕙质兰心,听闻书法与山水画造诣颇深,这支狼豪是年初之时陛下所赐,我瞧着这支狼毫笔杆淡雅,很称心兰妹妹。” “轩公子谬赞了。”顾心兰听闻此笔乃陛下所赐有些顾虑,顿了一下,没接。 林轩一笑,将锦盒放在顾心兰手中:“这般雅致的笔若被我用,岂不糟蹋了。” 顾心兰便也没再推辞,打开一瞧,登时面露惊喜之色:“此狼毫果然非凡品,多谢轩公子割爱。” 顾心兰说着抬眸与林轩对视一眼,林襄奇迹般看到三哥哥竟然脸红了…… 而林轩吃惊地发现自己方才赠笔之时,目光扫过顾六姑娘的手竟然再一次愣神。 不仅如此,他看到六姑娘笑容的一刹那,心扑通一下开始跳得失了方寸,仿佛那一瞬间,心间被投了颗石子,荡起了涟漪。 他兵荒马乱地往后退了一步,退至祖母身旁,目不斜视地盯着自己的脚,没再敢往顾六姑娘身侧看。 心里很是纳闷:“今日莫不是吃了假酒?” 第34章 会是裴峥吗? 顾心兰一直在林府待到了亥时三刻。 林襄拉着她叽叽咕咕说个没完,两个丫头数年不见,凑到一起有说不完的话,正嘻嘻哈哈乐呵的时候,顾卓青到府上接人来了。 正如林老太太所言,顾卓青忙到脚不沾地,她打皇宫出来后先去都卫司看望了伤兵,跟着她回都城的苍西兵马暂时安置在都卫司。 从都卫司出来后,她又马不停蹄赶往刑部大狱。 都卫司与禁军抓了大部分蛮族贼寇,还有一小部分在逃漏网之鱼,城门严防,禁军协助都卫司巡防城务,正在紧锣密鼓地全城搜捕。 大狱中,刑部、大理寺、都察院的人连夜审查,三个衙门的老大亲自坐镇,大理寺卿,都察院御史,以及刑部侍郎。 刑部尚书缠绵病榻起不来床,曹侍郎代行使职权。 曹思仪胳膊受了伤,疼得冷汗直流,硬着头皮审犯人,把疼痛通通发泄报复在贼寇身上。 顾卓青走进大狱,三个衙门的老狐狸纷纷恭敬起身相迎,将正位让给顾卓青:“将军请。” 顾卓青往边侧一坐,对他们一压手:“各位大人自便,卓青只是路过串个门,长长见识,哪会审什么犯人。” 她说得随意轻便,各位大人却冷汗直流,心道:“这位红人哪是随便串个门,这是代陛下巡查问责来了。” 顾卓青全程没说话,仿佛真的只是来旁听。 今日之事,她一肚子邪火,那西离王世子本是捏在手中一柄反杀、挟制西离蛮族的钢刀,她一路谨慎小心,没想到入了京城,嘎嘣,钢刀断了。 从策划劫囚到刺杀天子,这一系列动作需要详细周密的计划,稍有不慎,则功亏一篑。 那么多西离蛮人,他们何时入的京城?以何身份入的京?商贾还是其他?路引是否做了手脚?他们于何处藏身?又是如何精密部署的? 怎么又那么巧,刚好在那个节骨眼上遇见陛下微服出宫? 桩桩件件都是迷。 这一系列看似巧合,实则往下深挖,能拔出萝卜带出泥。 虽然顾卓青远离朝堂经年待在边陲,但朝廷那些下作之事,她也略有耳闻,用脚趾头想想都知道,某些昏聩官员收了贿赂,水都放成汪洋大海了。 她在边陲出生入死卖命,某些王八羔子倒好,以权谋私,贪得无厌。 还有,是谁给陛下吹了耳边风?把陛下怂恿出宫,宫里边竟然悄无声息混入了里通外敌的细作,简直耸人听闻! 旁听了一阵,都是审蛮人的,没什么意思,顾卓青起身与三个老狐狸告了辞:“各位大人们接着忙吧,卓青还有些旁的事,告辞。” 顾卓青说着一摆手,也没让人送,直接拍拍屁股走人了。 她刚走到大狱门口,兜头撞见都卫司的人押着一个文弱书生模样的小白脸入狱。 “这位是什么人?”顾卓青停下脚步,撩起眼皮扫了那人一眼。 押送犯人的是都卫司副指挥使,是个黑脸大汉,胡子拉碴的,额角至眉尾有一道狰狞刀疤。 他一抱拳回道:“回将军,是户部的人。” 等了一晚上,终于看到一个想看到的人。 顾卓青扫过那人的眉眼,上下打量片刻,这犯人瞧着文文弱弱,一副病秧子模样,神情却很镇定,眼神不见慌乱。 很好,是个临危不惧的硬茬子。 顾卓青怒火中烧,反手揪着他衣领摁到墙上,寒声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的后背重重砸在墙上,闷哼一声,并不作答。 顾卓青掌心一收,向上掐向他脖颈。 刀疤脸生怕那小白脸被掐得嗝屁了,忙道:“顾将军问你话呢!耳聋了?” 那人眼神微抬,于喘息中看向顾卓青,顿了片刻后,垂下眸子,喉间艰涩滚动:“下官姓沈,单名一个济。” “济?”顾卓青玩味地品了一下那个字,反讽道,“达则兼济天下,好一个济字!” 刀疤脸上前补充道:“沈济任职户部司主事一职。” 顾卓青听闻突然挑了挑长眉:“户部司主事?” 户部司主事乃六品官职。 她心下不由悲恸,这些年陛下龙体欠安,疏于朝政,朝廷被外戚姬氏一党把持,乌烟瘴气,一个小小六品主事就敢兴风作浪! “沈济!”顾卓青盯着他,“户部放了那么多蛮人入京,通敌之罪,你认还是不认!” 沈济喘不上气,炫白的脸憋得通红,浓黑的眉眼仿佛蒙了一层雾,他双唇动了动,声音嘶哑着:“不是……没有……” “嘴硬?果然是硬茬子!”顾卓青冷笑一声,手中力道收紧,“都卫司的手段想必你有所耳闻,我看你能嘴硬到几时!” 沈济挣扎着,偏头蹭了一脸灰,于呛咳中一口咬定:“我……不是!” 刀疤脸生怕那沈济背过气去,忙道:“将军息怒,卑职自会给他颜色瞧的。” 顾卓青偏头看了沈济一会,突然松了手提步往外走去。 她轻飘飘说道:“赚黑心银子竟然脸都不要了,有些蛀虫就该严查严办。” 顾卓青是在骂那沈济,可刀疤脸却听得臊得慌。 京城巡防出了这么大的纰漏,他脑袋上的乌纱帽只怕是不保,眼下属于提头办差,只盼着能将功赎罪。 他的上峰是姬家人,此事追究起来,只能他顶缸。 他一边擦着冷汗一边点头如捣蒜:“是是,将军说得对。” *** 顾卓青去林府接顾心兰之时,恰逢林仲安回府,叔侄两聊了片刻。 离去之时,顾卓青于怀中摸出一封书信递给林仲安:“家父甚为惦记世伯,特命侄女捎回一封书信。” 林仲安颇为感慨:“我与你父亲也有两年没见了,伯韬的病如何了?” 顾卓青:“老毛病了,只能慢慢将养。” 林仲安颇为感慨地苦笑一声:“我们两个老东西老了,往后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 “半年前,林宸林群来信,他们于落阳关一带追击一支北渝沙骑兵,被沙匪于后方偷袭,多亏苍西铁骑助阵解围,还顺道捣毁了一沙匪老窝。” 顾卓青谦虚道:“也没出什么力。” 林仲安与容婉卿亲自将顾卓青姐妹送出府,回了后院却见林襄没睡,正候着呢。 林襄见林仲安走进来殷勤地奉上热茶,林仲安刚一坐下来,她又忙不迭狗腿地捶背拈肩。 “闯祸了?”林仲安察觉出她反常,一撩眼皮问道。 “那哪能啊。”林襄卖力地捶着背,“您打宫里来啊?” 简直是问了一句废话。 她似闲聊般又问道:“听说事发之时,燕王随驾左右,救驾有功之人是燕王吗?他可有封赏?” 林仲安奇怪地看她一眼,林襄一向是十二分的“两耳不闻窗外事”,往常,家里一谈论朝廷之事,她比耗子还溜得快。 “不是。”林仲安微微抿了口茶,“救驾另有其人。” 听了这话,林襄结结实实地愣住了,手间动作一顿,脱口而出:“怎么可能?” 上一世,燕王护驾有功,替陛下挡了一刀,伤好之后,庆隆帝破格将其提拔进内阁,从那以后,燕王扶摇直上,荣宠日盛。 燕王多年韬光养晦,初一崭露头角便脱颖而出,上一世,庆隆二十二年,仅仅入阁三年,他已在姬家把持的内阁里稳占一角,与姬家分庭抗礼。 只是林襄不明白,裴远战队燕王,为燕王办事,如若上一世陷害林家是燕王的意思,那燕王究竟是为何? 林家与燕王素无往来,也从未有过龋龉,而林家亦非姬氏一党…… 林仲安莫名其妙看了林襄一眼,不明白小丫头为何反应这么大,他笑了笑耐心解释道:“燕王一介文臣,他又不会武功,如何救驾。” 林襄心思三吨重,她隐约觉得好似重来一世,有些事情竟不一样了。 比如,上一世从未谋面的裴峥,这一世却突然有了交集。 再比如,此次救驾未遂的燕王…… “唔,那救驾之人是何人?”林襄回过神又问道。 难道…… 突然一个念头涌上心头,那一刻,林襄莫名想道:会是裴峥吗? 她看到了裴峥拉弓射箭,目睹他杀向莲花楼。 林仲安说:“据说是宁信侯府那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公子裴峥。” 准确来说,林仲安这些日子对“裴峥”这个名字并不陌生,但仅限于只闻其名不知其人。 裴府生辰宴上他并未关注到裴府多出一个儿子,后来,裴峥于太清观路上救了林襄,他方才从容婉卿口中得知裴良玉还有一个外室子。 今日在皇宫,算是他第一次与裴峥打了个照面,顾卓青特带着裴峥给他见了礼。 林襄听闻是裴峥,一激动,手上动作没了谱,直接给他爹掐地拈着茶盏的手晃了晃。 滚烫的热茶正往唇边送,被她这么一折腾,小抿一口变成灌了一大口,险些嘴里烫个泡。 “嘶……”容婉卿瞟她一眼,“你谋杀亲爹呢?” 林襄吐了吐舌头,忙捡起团扇给茶水扇风。 林仲安一摆手:“好了,快去歇息吧,今日撞见那么大事,想必你也惊着了,去睡吧。” 他顿了一下,又嘱咐道:“这一段时日,京城不太平,恐有蛮族余孽流窜,轻易不要出门,出门多带几个随从。” 林襄:“唔。” 林仲安:“歇息去吧。” 林襄慢慢吞吞不愿意走。 林仲安看着她:“还有事?” 林襄嘟囔着:“……也没什么事。” “那就早些睡吧。” 林襄不动弹。 林仲安眉头一蹙:“什么毛病,有话快说!” 林襄矜持了一瞬,也仅仅只是一瞬,因为她再不有屁快放,他爹耐心就要告罄了。 于是她抬了抬嘴角挤出一个讨好的笑容,快速进入正题:“爹爹,那救驾之人可有受伤啊?” “裴小公子?”林仲安捋了捋胡须,“瞧着不像是受了伤——你打听这个做什么?” “这不是想与爹爹多聊几句么,半日未见,如隔好几秋,想爹爹想得紧。” 林襄被自己肉麻出一身鸡皮疙瘩,拍了马屁后,脚底抹油赶紧癫了。 回到玲珑苑,她无意往屋顶瞥了一眼,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正蹲在她屋顶。 第35章 孔雀开屏 那道身影隐于暗处,被大树投下的斑驳阴影笼罩着,仿佛与夜色融为一体。 裴峥并没有站立着,而是安静地伏在飞檐一侧,他将身形压得很低,极其难被发现,可林襄不知为何一眼就瞧见了。 她正提步迈入院门门槛,随之脚步便是一顿,寂静之中,那道身影疑似与她四目相视,沉默着举起一根指头对她做了一个“嘘”的手势。 距离不近,那团黑影瞧着很是朦胧,细微的手势动作更模糊,但林襄似乎下意识就看懂了。 就在这时,突然两个府中守卫自一条小道蹿出来,打林襄身后疾驰而过,瞧见小主人手忙脚乱打了个招呼。 林襄问道:“做什么这么急?” 其中一个瘦一些的支吾着回道:“方才正巡逻,疑似看见一道身影一闪而过,这不追了老半天,连个鬼影子也没瞧见。” 自打林襄与林仲安提出要加强府内安防,府里一干家将守卫较从前谨慎了许多,夜间定时定点巡逻。 尤其今日京城发生了大事,谁也说不好东藏西躲穷途末路的蛮族流寇会流窜到哪,他们自是多了十二分警惕。 另一个胖一些的一脸懵,揉着眼睛悄声道:“你莫不是过于紧张看走眼了?也许是只猫吧?要不就是个鸟雀。” 他这么一说,那个瘦的仿佛也怀疑自己是不是草木皆兵了,点点头道:“按理说那贼人不至于这般蠢,若果真瞎了他们的狗眼入了咱安国公府,岂不是自投罗网?” 两人一合计,觉得十有八九是眼花看差了,于是猫着腰在附近仔细搜查了一圈后,往前头去了。 春桃关了院门,正要跟着林襄进正屋伺候,林襄却一个止刹转而往书房走去,她边走边对春桃说道:“你去歇息吧,我去趟书房,想读会书练会字,莫要扰我才是。” “啊?”春桃差点以为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不可置信地愣了片刻,“读书练字啊?” 她家姑娘何时挑灯夜读过? “姑娘莫不是瞧见顾六姑娘写的一手好字,也激起了苦读上进之心?”春桃见了鬼般小声咕哝。 今晚,顾心兰在祖母和容婉卿的极力撺掇下,用那只新得来的御赐之笔即兴提了一首诗,博得了满堂喝彩,就连林轩那个大学子都赞不绝口。 春桃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以为她家姑娘心里有了落差,暗中较劲呢。 她挠挠头,哼哧瘪肚憋出一句话:“其实,女子无才便是德嘛。” 林襄额角青筋欢实地跳了几下,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哪个混账说的! 儿时,春桃陪姑娘上私塾听夫子启蒙,课堂上她比林襄还能打哈欠,别的啥也没记住,就记住那个酸文拈醋的老夫子讲女诫之时,说过这么一句话。 她好容易想出这么个狗屁不通的句子来安慰她家姑娘,孰不知,这是危险发言。 “……”林襄双目无神瞪了春桃一眼,余光瞥见某人疑似在憋笑,只想快速把春桃支走,于是顺着她的话说道,“唔,莫要打趣,你家姑娘最近练字颇有心得,假以时日,定要让你们高看一眼。” “嗯嗯。”春桃略显敷衍地一点头,举起小胖拳做了个加油打气的动作,“姑娘一定可以的!” 她这中气十足的一嗓子,“嗷”一下惊起数只入了睡的鸟雀。 一窝雏鸟于枝头上好奇地探出脑袋,小眼睛望了望院里,正要缩回脖子,注意到枝头下蹲着的裴峥。 它们警惕地打量片刻,发现这个庞然大物一动不动疑似是个死物,构不成威胁,于是放心地闭了眼继续睡了。 林襄推门入了书房,被挡在门外的春桃转身打着哈欠回自个屋子去了。 房顶上,裴峥轻轻一动,柳絮般落了地。 他嘴里叼着一片叶子,十分有礼地轻叩了一声门,压低声音问道:“女儿家的闺房可以进吗?”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好似他上次中了暗器没躲人家闺房一样。 一门之隔,林襄道:“不可。” 某人遗憾地干咳一声:“那在下就只能继续蹲房顶了。” 门轻轻“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林襄皱着眉头把他拽了进去,门“吱呀”一声又阖上。 林襄说:“这是书房并非闺房。还有,你完全可以声音再大点,让大家都听到,我指定清誉不保。” 裴峥当场绣住了。 方才还惬意轻松的模样于面上僵了一瞬,而后他摘掉树叶,假模假式作了个揖:“深夜探访,唐突姑娘了。” 两人大眼瞪小眼对视了片刻后,林襄张了张嘴,想问问他有没有受伤,但瞧见他那油滑的模样,心头那点忐忑化成一缕青烟飘走了。 她没好气道:“你怎么没被巡逻家将当作蛮人逮住呢!” 裴峥看着她,突然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 林襄在“外人”面前一举一动端庄大方淡雅从容,言谈举止自是高门贵女的风范,可当面对“自己人”之时,那层束缚她的外壳便被脱了下来,露出随性自在的一面,嬉笑怒骂十分鲜活。 想到自己疑似被划分为“自己人”那一拨,裴峥垂下眼睫静静笑了起来,那目光是温柔的。 林襄偏头看他一眼:“你……笑什么?” 裴峥倚着门含笑看向林襄:“我来还帕子,不欢迎么?” 裴峥回家之后,仔细将那方染了血的帕子洗干净,待晾干之后便潜入林府前来归还,他虽然嘴上不怎么正经,可女儿家的贴身之物不敢久留。 当然,从前那方帕子当属例外。 一来,那是小姑娘的帕子,花花绿绿,没什么含义,二来,待他与师父把萧氏安葬之后,没过多久安国公出征,林襄随母亲哥哥们一起去了北境。 出征那日,他蹲在山头上远远瞧见那个身着桃红色衣裳的小姑娘蹦蹦跳跳与一众亲友道了别,而后掀帘进了轿。 他默默把手中那一方没有机会归还的帕子放入怀中。 与帕子一起归还的还有林襄那日于密林中掉落的羊脂白玉手镯。 “咦?”林襄有时有些大喇喇,她都不知道自己这枚手镯早无声无息丢了。 她于帕中两指拈起那枚镯子,惊奇地发现镯子不一样了,镯子上嵌着一段精巧银丝,中间点缀着一粒醒目的红珊瑚,被通体白玉的镯体一衬托,很显俏皮。 裴峥道:“之前,你丢于林中,镯子摔出了裂痕,我找匠人修补了,那匠人出活慢,慢慢吞吞近日才修补好,晌午之时……” 他顿了一下:“晌午之时有你三哥在,为避免引起不必要的误会,当时没给你。” 林襄:“……” 林襄被他轻描淡写的“误会”两个字糊了一脑门,心下奇道:“混不吝的裴六公子这般讲礼数呢?当初也不知是谁胆大包天要‘劫色’的。” 她抿了抿唇角:“那,多谢了。” 裴峥:“客气客气。” 林襄将那镯子戴回腕间,也不知是这镯子修补之后相当于一个新物件,戴着略微有些不习惯还是怎么回事,她总觉得周身注意力被那镯子吸走了。 街上,打更声响起。 裴峥撸了把袖子,准备开门要走:“时辰不早了,你休息吧,再不走,被你府上家将逮住,我这般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的公子哥,有理也说不清,被你们林府讹上怎么办。” 林襄深深为某人的大言不惭所震惊,一口气吸在嗓子眼,怎么瞧怎么觉得某人变身花孔雀,开上屏了。 那货仿佛还嫌自己不够讨人嫌,手已经放在了门把上,还不忘回头补了一句:“早点歇息,字就别练了,女子无才便是德。” 林襄:“……” 裴峥笑着往外走。 林襄下意识叫住他:“诶……” 裴峥脚步一顿。 四目相视之下,林襄说道:“我不记得你家住址,你再说一遍?” 裴峥垂首带笑:“怎么?还真准备讹上我了?” 嘶…… 林襄眉心跳了几跳,很想一棒子把他打出去。 第36章 香艳神女 水汽氤氲的房间里,随着一声轻微开门的声音,于门缝带入一股凉风,紧接着一双脚蹬金丝靴的男子走了进来。 他抬起视线看向屏风,屏风遮挡内,正在沐浴之人背对着于水面露出半截身子,隔着屏风隐约能看到妙人纤美的身段。 “殿下回来了。”听到脚步声,沐浴之人微微回眸。 染着蔻丹的纤纤玉手扶着浴池边站了起来,将屏风上挂着的薄衫于身上一披,打赤足走出了屏风。 陈芷瑶眉眼不算浓烈,遮住眉眼瞧下半部分与林襄有几分相似之处,纤秀挺拔的鼻子,小巧的鹅蛋脸,都是标准的美人胚子。 不过眉眼则不尽相同,林襄长着一双偏圆润的瑞凤眼,而陈芷瑶则是一双标准的丹凤眼,眼尾上挑,眼神藏而不露,略显凌厉。 陈芷瑶有种特别的美,在她身上矜贵的清冷与灼人眼球的美艳同时存在,前者是大部分人看到的模样,而后者只有燕王殿下独享。 燕王李景临提步迎上去,瞧着面有疲倦之色,他伸手揽过陈芷瑶的腰将她拽入怀中吻了下去。 娇喘声声中,李景临一把扯下外袍抱起陈芷瑶走向卧房,陈芷瑶勾着燕王殿下的脖颈与之紧密相贴,冰清玉洁的才女于夜色之下魅艳无比,一双清淡的眸子仿佛能勾走人魂魄一般。 “殿下,唔……” 燕王堵住了她的嘴,猛地一翻身将她压在身下。 陈芷瑶一件件褪去李景临的衣衫,在里衣之外,他穿着一件护心软甲。 有软甲护体,再锋利的钢刀也伤不了性命。 陈芷瑶解下那件软甲,顺手摸向李景临的后背,神色微微一动,她正欲开口询问,但李景临没给她说话的机会,栖身深吻下去。 燕王殿下今夜格外用力,既像是受惊之下寻求安抚,又仿佛在发泄某种不满。 陈芷瑶在间隙中,薄唇微启:“……殿下,难道事情有异?未办成?” 燕王胸膛起伏,目光中有不甘。 陈芷瑶抬指隔在李景临唇上,呢喃道:“不应该啊……” 燕王倒在床上喘息着,声音嘶哑:“被他人抢了功。” 陈芷瑶十分惊讶:“是谁?” 李景临:“宁信侯府那个从未听说过的外室子。” 陈芷瑶神色一凛:“是他?!” 李景临目光缓缓落在陈芷瑶那双诡秘动人的眸子里,指间摩挲着她的脸颊,遗憾道:“王妃,今日之事只差一步。” 当时,他身侧的亲卫虚晃一招,故意露出破绽,那黑衣人见机当头向庆隆帝砍去,李景临飞身护住庆隆帝,只要刺客那一刀砍下,落在他身上。 他护驾之功便成事了。 然而…… 陈芷瑶微垂着眸子,似在自言自语:“事情竟然有变。” 陈芷瑶于李景临而言不单单是宠妃那般简单,她还是他的幕僚,能为其夺嫡之路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陈芷瑶不仅冰雪聪明,还有一门独门绝技——她有“未卜先知”之能。 大齐并不崇尚巫术,民间也鲜少,而陈芷瑶的“未卜先知”之能与巫术不同,与五行周易亦不同,她不需要任何占卜手段,只要契机得当,信手拈来。 陈芷瑶还是闺阁女子之时,便暗中点拨了李景临几次,次次令他化险为夷,除李景临之外,她这个秘密无第三个人知晓。 尽管这样一种“能力”令人匪夷所思,却也所言非虚。 陈芷瑶乃太傅之女,出身高贵,饱读诗书,与所谓的乡野村妇那般神叨神婆丝毫挂不上勾,“未卜先知”之类的歪理邪说按在她身上,可谓是格格不入。 但,这世上从不缺稀奇古怪之事,往往就是这般神奇。 李景临最初也一样心存疑惑,毕竟“卜算”之说于常人眼里,实乃蛊惑人心的伎俩,荒谬至极,后来,亲自见识之后,便打消了顾虑。 陈芷瑶才貌双全,与李景临这门亲事,是昭阳皇后亲自操持的,人亦是昭阳皇后亲自挑选的,无论出身才学品貌,陈芷瑶皆堪称极品,乃燕王妃的不二人选。 燕王李景临是嫡子,生母却并非昭阳皇后,他的生母却是一位位分不高的嫔,既没雄厚的家世,位阶也不高,生下李景临不久后病逝。 而皇后所生皇子幼年早夭,膝下只有一公主,再无皇子所出,于是李景临因祸得福,被皇后记在名下抚养,摇身一变由庶子成为尊贵的嫡子。 不过,虽为嫡子,李景临却并不得圣宠,并没比其他皇子更受庆隆帝重视,庆隆帝最疼爱的儿子另有其人,乃是已故太子。 太子是皇长子,是庆隆帝最宠爱的妃子所出,而太子极为聪慧,亦是一干皇子中最像庆隆帝的一个。 可惜事不如人愿,有道是慧极必伤,太子英年早逝之后,庆隆帝备受打击,身子每况愈下,而东宫之位一直空悬,庆隆帝似乎对他的这些个儿子们一直在观望。 陈太傅乃庆隆帝之师,身为帝师,门第显赫,昭阳皇后苦心为燕王筹谋,结下这门亲,为的就是让他能顺利入主东宫。 出乎意料,这门亲事完全超乎李景临的预期,他的王妃简直是老天赐予他最大的惊喜。 陈芷瑶有不为人知的一面,她宛如神女降临,成为他的左膀右臂。 事先陈芷瑶精妙算出这一日陛下有难,并指出陛下定会遇难成祥,于是,燕王身着护心软甲带着府中最顶级的亲卫,特意于这一日进宫请安。 所谓富贵险中求,他们借势而为,谋划了一出危情之下救驾的戏码,如此一来,这泼天的富贵不就来了么。 可惜,陈芷瑶算得出陛下遇难,却没料准救驾一事竟然被人截胡。 陈芷瑶目光微垂,轻叹口气:“被他抢了这么大一个功劳,捡了这么大一个便宜。”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李景临搂着陈芷瑶说,“日子还长着呢,不急。” 他似在宽慰自己,亦似在宽慰怀中妙人。 涂着丹寇的修长手指划过李景临的肩脊前胸,陈芷瑶意味深长地道:“宁信侯府这个外室子,他日定会成为一条咬人的恶犬。” 李景临目光下移,盯着陈芷瑶的眸光有不解。 这样的话,他从陈芷瑶口中听到第二回了。 第一回是参加完裴大娘子生辰宴之后,当时他不在场并未出席,不知道宁信侯府的外室子哪般模样,只是没头没脑听陈芷瑶这么一提。 当时听她这么一说,李景临毫不在意地嗤笑一声:“一个身无长物的外室子,能有多厉害。” 谁料陈芷瑶却正色道:“非也,此子可不是一般人。” 于是,他在一片狐疑之下,同意了陈芷瑶的建议,当夜派人暗中试了裴峥的身手,这一试,燕王府上失了两个绝顶狠戾的杀手。 李景临蓦地支起上半身:“难道他不能为本王所用吗?” 陈芷瑶摇摇头:“疯狗不会听命于任何人。” 李景临深思片刻:“宁信侯父子是本王的人,就算这个外室子如你所言,的确野性难驯,但他身为裴良玉的儿子,他们父子富贵一体休戚相关,他还能反过来攀咬本王不成?” 李景临说得不无道理,但陈芷瑶却面色凝重:“此人留不得!今日不除,他日必成后患!” “王妃是否多虑了?”李景临眯起细眼,“无非是一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罢了,有这般可怕?” 陈芷瑶:“殿下……” “且不说宁信侯与本王有血亲关系,宁信侯府既效命于本王,本王岂有平白无故除掉他儿子的道理,不妥,这不是自找麻烦,逼着宁信侯府反水吗,得不偿失。” 李景临并非池中物,他有他自己的判断与想法,他不会被任何人左右,枕边人也不行。 世间之事,没有绝对,他相信陈芷瑶有“未卜先知”之能,但他不会抱之以全部,这世间哪有算无遗漏之事,无非是有利者听之,趋利避害罢了。 陈芷瑶知道燕王有顾虑,便没再说下去。 李景临困乏了,他闭着眼睛将陈芷瑶搂紧了,说:“静观其变吧,无需忧虑。” 那晚,陈芷瑶听着燕王的呼吸声,眸色渐暗。 中秋那夜,错过了刺杀裴峥的最佳时机,实乃痛惜。 此后,裴峥于陛下面前露了脸,且有官职加身,再想取他性命,便没那么容易了。 第37章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裴峥从林府出来,行走在清冷的大街上。 许是因为白日之事,今夜的京城空寂无人,人们皆早早回门关府。 这条街道十分宽敞,邻着皇城,所住的人家皆是非富即贵,路过一高门大户之时,裴峥停下脚步,打量着,只见那高门上的牌匾写着“姬府”二字。 姬并非大姓,京城中有头有脸的人物里,姬姓只有一家,那便是以当今姬太后为首的陇南姬氏一族。 而眼前这座府邸,从规格制式上来看,当是姬首辅的府院。 从暗中冒出脑袋的齐明一把拉住裴峥:“哎——公子,你要干嘛去?” “进去瞧瞧。”裴峥把他爪子拍开。 齐明莫名其妙:“有什么好瞧的,你还真把自己当采花大盗了啊,到处翻墙头?翻了东家翻西家,刚翻了安国公家的,又要翻这家?这府里头有谁啊?” 裴峥没搭理他,绕着高墙走了一段距离,选了一处隐蔽的地方,头也不回道:“去会一个‘魅力无双’的小公子,开开眼。” “啊?” 齐明呆愣的瞬间,他家公子一个纵身翻墙而入,他立于阴影之下守着,脸上花红柳绿的。 会一个小公子?会??还魅力无双?? 他脑子抽抽了一下,也不知想哪去了,紧接着一万头马从他脑门前奔腾而过。 心里纳闷道:“虽然京城声色犬马,有那荒淫无度的好色之徒男女不忌,可……以前公子也没这爱好啊?” 一股凉风吹过后脖颈,齐明打了个冷战。 裴峥闪身进入姬家宅院,迈着他的大长腿于姬家溜达了一圈,最后停在一间窗前,他伸手捅开窗户纸往里瞧去,而后眼睛被马蜂蜇了一般,蓦地将头撇至一旁。 他本意是想会一会姬首辅捧在手心当宝贝的那个嫡孙,顺手赏他个鼻青脸肿、脸面开花什么的,让他短时间内见不了人。 结果在一片乌烟瘴气里看到白花花好几具肉体。 遭受巨大心理创伤的裴峥愣了一瞬,落荒而逃。 京城名门望族的奢靡可是边陲那些吃风饮沙的土鳖将士们所想象不到的,裴小公子这辈子头一次见识此等世面,愤愤地将口中树叶啐出。 齐明靠着颗树正百无聊赖数星星呢,就见他家公子黑着脸翻身而出。 “这么快就瞧完了?瞧出什么了?那小公子几颗脑袋几只眼啊?”齐明问道。 裴峥脸色古怪:“唔,三四颗脑袋六七八条腿吧。” 齐明吃了一惊,闷声笑起来:“哟,这位魅力无双的小公子是一只蜘蛛还是一条蜈蚣?” 裴峥:“……” 裴峥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揉了揉眉心,适逢前方有都卫司的人打马前来,一脚把齐明踹墙角了。 “这大半夜的,都卫司副指挥使亲自带人巡逻搜捕蛮贼。”齐明捂着屁股与他家公子对面而立,小声说道,“他那眉间刀疤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别看齐明长的五大三粗,探听消息一把好手,正经的不正经的皆不在话下,活似村头唠闲嗑的老婶子。 裴峥没打着人,反倒寻了一身晦气,没好气道:“怎么回事?” “我今日蹲那街口,听人说的,说是这位爷年轻的时候就已经是御前带刀侍卫了,可惜酗酒,某一日当值醉酒与自己人打起来了,于是被踢出禁军,沦为都卫司一个小卒,大好前程毁了。” 齐明瞧着那刀疤脸的背影很是唏嘘:“不过这位爷也有两把刷子,沉浮十几年,竟然一朝咸鱼翻身,几年前因在猎场于虎爪下救了一个姬家人,升为都卫司副指挥使。” 八卦完了,马蹄声也渐远,都卫司的人绝尘而去,他们二人于角落里走了出来。 知道裴峥过几日就要去都卫司当值,路上,齐明有的没的又说了一些他打听到的有关都卫司的事情。 裴峥心不在焉听着,齐明径自叹道:“都卫司鱼龙混杂,不比苍西郡啊。” 一直沉默的裴峥忽然开了口,对齐明说道:“你知道此次顾将军为何要带顾六姑娘回京吗?” 齐明头脑简单地回道:“苍西郡那鬼地方,哪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想一直待着,好端端的姑娘也被西北风吹成了黄脸婆,哪有京城好啊,多安逸。” “嗯?”他觑着裴峥的神色,“难道不是这个缘由吗?” 裴峥眸光暗了暗:“顾氏一门,四个儿子皆死于山河,又都没有留下子嗣,没有后代的封疆大吏便相当于没了束缚与顾忌,苍西铁骑是镇守西境对抗西离的一把钢刀,这柄钢刀也有可能调转锋刃。” 裴峥点到为止,没再说下去。 齐明不明白怎么话题一下子从顾六姑娘回京跳到了顾氏一门绝后。 他皱着眉头琢磨了一下,低声说道:“可是,顾侯爷与顾将军忠肝义胆,不会啊……” “顾侯知道自己不会,顾将军亦知道自己不会,你我皆知道,可是朝廷会信吗?” “这个……” 裴峥的身影走入一片阴影:“此次云岭一战,我们抢回了西离夺走近百年的云西走廊,云西走廊水草肥美,那块地方从前是苍西郡自有的粮仓,往后也会是苍西郡的后盾。” “嗯。”齐明点头,“如此一来,在粮草上,苍西郡可以自足,不再依赖朝廷。” “没错,顾将军军功在身,顾氏一门势必要加官晋封,过不了几日,圣旨便会下达。试想,顾氏一门位高权重手握重兵,又有自给自足的粮仓,朝廷怎么会放心得下,朝廷能不害怕吗?” “或者换句话说,是姬家能不害怕吗?”裴峥短促地冷笑一声,“所以,捷报一传回朝廷,姬首辅便撺掇着要给顾将军招夫婿。” 齐明“噗”一声笑出来:“谁敢娶顾大帅,那不土地爷挖黄连,自找苦吃,也不怕被大帅一脚踹残废喽……” “那姬首辅欲把他那宝贝嫡孙配给顾将军,顾将军当时正在营帐部署军务,收到消息后火冒三丈,当即就上表了一道折子,撅了回去。”裴峥说,“但顾家可不止顾将军一个女子,还有一位顾六姑娘。” 话题终于绕回来了,齐明福至心灵,陡然明白了:“所以,那姬家退而求其次,打顾六姑娘的主意呢?既把顾六姑娘当人质,又结了亲拉拢了势力?好一出谋划啊,臭不要脸!” “哈哈!”齐明接着又一乐呵,“原来你方才是去瞧那孙子去了?这还用瞧么,那孙子指定配不上顾六姑娘。” 裴峥不置可否。 齐明脑子又转了一个弯:“哎——不对呀!顾将军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难道专程送顾六姑娘回来与姬家结亲不成?” 裴峥对齐明的猪脑子表示不可理喻,淡声道:“顾将军此次回来是要先下手为强,给顾六姑娘寻门亲事,断了姬家的妄念。” 齐明恍然大悟:“哦!原来如此!” 裴峥面无表情看他一眼,提步往前走去,齐明屁颠屁颠跟上:“公子,那你还黑着脸做什么?” 裴峥一脸吃了苍蝇的表情始终未消散。 齐明还在回味姬首辅欲把他那孙子配给顾将军的笑话里,哪壶不开提哪壶地说道:“那姬首辅爷孙俩还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方才把蜘蛛蜈蚣比喻成那孙子,我应该给蜘蛛蜈蚣道个歉。” 裴峥晦气地扫了他一眼,心道,他应该给癞蛤蟆也道个歉,癞蛤蟆可没混于脂粉堆里,没那放浪形骸的毛病。 其实裴峥之所以突然来了兴致去瞧那姬首辅孙子一眼,并非全然因为顾六姑娘。 今日在皇宫候着的时候,他听到了姬首辅与安国公寒暄客套,那老东西说他家嫡孙女原本打算近日趁着秋高气爽的天气,举办一场马球赛,结果京城里发生这般事,看样子只能推迟了。 这本是一句闲聊,但那老东西状似无意般问起了林襄,说是他家孙女已经把邀请林襄的名帖写好了。 如此芝麻小的事,犯得上他一长辈来传话吗? 此话定有目的。 今日,殿外,顾将军都没拿正眼瞧那姬首辅一眼,姬首辅这算盘若打不响,他势必会转移目标,而林襄又恰好在这个档口退了婚,顾林两家,又皆手握军权…… 那么姬首辅的下一个目标,有可能是待字闺中的林襄。 第38章 你要毒死谁? 姬首辅的算盘当然没打响,顾家早有打算。 顾家早在回京之前就已做好应对之策,决定提前给顾心兰寻门亲事,免得狼惦记。 顾心兰也的确到了该议亲的年纪,可苍西郡放眼望去都是些舞枪弄棒的套马汉子,与顾心兰这般娇柔女子八杆子打不着。 后来顾卓青一琢磨,主意打到了裴峥身上,这小子瞧着比那些愣头青们强点,然而这想法只在她脑门转悠了一圈,尚未来得及开口,谁料那小子留下一封信跑了! 顾卓青简直满头冒黑线,很想把那浑小子抓回来就地正法,无奈,人早跑没影了。 平西侯顾伯韬老来痛失爱子,白发人送黑发人,所以,对两个女儿格外疼惜,他本不愿小女儿嫁离苍西郡,可掰着手指头数了一圈没找着合适的人选,最后只能往京城撒网。 他与顾卓青二人一合计,相中了安国公府的老三。 顾林两家是世交,知根知底,两孩子又都爱读书,算是斯文到一处了,正好相配。 顾伯韬给林仲安写的那封信里头,主要内容就是关于两家结亲之事。 顾伯韬与林仲安是打小光屁股一起长大的情谊,又都是武夫,不讲究文人酸文假醋迂回那一套,他在信中连客套一下都没有,开门见山直奔主题。 第一句话就写道:“仲安,老哥我欲与你结亲家,把心兰许给你家老三,你同不同意?不同意,我就让卓青把你家老三抢回苍西郡当上门女婿,你看着办!” 当晚,林仲安打发走林襄,拆了信一看,啼笑皆非。 这可把容婉卿高兴坏了,她日日想着给林轩议门好亲事,没成想天赐的良缘就在眼前,她本来就喜欢顾心兰这孩子,简直是想什么来什么,心想事成! 于是这门亲事以闪电般的速度就成了!连媒人都不需要! 顾伯韬腿有旧疾,无法长途奔波,况且他还要坐镇西境,以防西离那帮蛮人趁顾卓青进京偷袭,故而,这门亲事由顾卓青这个长姐代父全权出面操持。 等姬首辅待陛下龙体有了起色,想要吹个耳边风请陛下出面赐婚之时,林府正欢天喜地带着聘礼去顾府下聘。 顾卓青受了封赏,在京城待不了多久就要返回苍西郡,时间不充裕,所以两家一商量,干脆把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放一边,直接把三书六礼这些繁琐的礼法揉一块了。 也就是除正式“娶亲”以外,其余流程都于“纳采”这日一天搞定,着实是离经叛道…… “什么!今日下聘?”姬首辅尚在皇宫,听闻眼珠子差点没惊下来,怒骂道,“老匹夫!” 也不知是骂平西侯顾伯韬还是骂安国公林仲安。 神不知鬼不觉被摆了一道的姬首辅怒气冲冲去顾府砸场子去了。 这段时日,林府上上下下忙到团团转,走路都带风,虽然时间仓促,但该有的礼数一点也不马虎,准备的聘礼清单比宁信侯府当初给林襄的还要长,诚意十足。 这一日,顾府于府里开了上百桌筵席,林府的厨子丫鬟全跑去顾府帮忙了。 顾卓青没请多少同僚,大多是一些与顾府交情深厚的忠良之辈,多年未见,借此回京的机会代父亲与长辈们叙叙旧。 她不是虚与委蛇之人,旁的人压根没下名帖,只是今早下朝之时基于官场客套顺嘴提了那么一句,旨在传给某些心怀不轨之徒,让他们勿再打顾心兰的主意。 来参加筵席的还有许多是听到风声不请自来的,除此以外,大部分宾客实则是这一路随她入京的亲兵。 其实与其说是喜筵,倒不如说是一次别开生面的狂欢聚会,苍西郡清苦,顾卓青意在借此喜事好好犒赏这些与她出生入死的兄弟们。 席间觥筹交错,很是热闹,将士们都是些青春勃发的年轻人,给点阳光就灿烂,知道的今日是顾六姑娘下聘日,不知道的还以为今日顾府要送亲呢。 林襄举着酒盏凑到顾卓青身旁,打眼望向那些闹腾的将士们,戏言道:“卓青姐姐,这么些人吃请,你会不会赔个底儿朝天啊?” 顾卓青扬声一笑,与她碰了一下杯盏:“你卓青姐姐虽说穷,但此次是陛下做东,陛下赏赐的银子够再请几百桌的,要实在不够,卓青姐姐自作主张把心兰的聘礼偷偷花点。” 林襄“嗯”了一声,小声道:“我不会告诉心兰的,我保证。” 两人瞎扯着淡,笑得前仰后合,而后林襄一回头,就看见那一众兵将里,有个人嘴角擎着笑意望过来,遥遥冲她举起手中杯盏,隔空碰了一下。 林襄一愣。 咦?裴峥怎么也在?他与顾府还有交情呢? 她打眼一扫,瞧见了宁信侯,宁信侯与裴远在朝中大臣那一片坐着,依着裴峥与宁信侯之间动刀子的父子关系,裴峥指定不是宁信侯带过来的。 林襄知道裴峥因救驾有功进了都卫司当值,她这几日上街采买的时候,还偶遇过他一次,裴峥穿着都卫司的衣服在查那日爆竹铺子爆炸一事,瞧着人五人六的。 不过,今日参加筵席之人,一个都卫司的人都没有,那他是怎么混进来的? 奇怪诶…… 林襄正纳闷,姬首辅带着他那尖嘴猴腮一脸纵欲相的宝贝孙子前来恭贺,与他一道而来的还有姬太后身边的大太监。 那太监奉太后之命前来送贺礼,顺道还带来一道太后口信:太后思念远嫁的嫡公主,听闻顾六姑娘聪敏慧秀,想过几日接顾六姑娘于宫中小住时日。 ——姬首辅奸计未遂,把太后这尊大佛请了出来。 顾卓青不动声色承了礼,叫人把传话的太监送走之后,借换衣裳的档口离了席。 “姬恩白那老狐狸属狗的吗,咬着人不放!” 她一脚踹翻太后送来的锦盒,赤金缠丝的镯子及滚圆闪亮的珠宝玉石稀里哗啦落了一地。 林襄偷偷跟着,进门反手把门一阖。 ——院里人们还在兴高采烈吃着酒,嬉闹声阵阵传来,隔墙有耳,以防被人偷听了去。 顾卓青沉着眼神,目光中似有寒光。 她知道此举定然踩了姬首辅尾巴,指定会给苍西郡穿点小鞋,比如,指使户部克扣军饷之类的,没料到,他竟然还在打顾心兰的主意。 顾心兰都已许配了人家,还能被他们以这种拙劣的借口扣押于宫中! 说是小住时日,进了宫就身不由己了,那就成了实实在在的人质。 此举,一石二鸟,既拿捏了顾家又拿捏了林家。 “卓青姐姐在生气?”林襄走到顾卓青身旁,于袖中摸出一小白瓷瓶。 顾卓青有点懵:“这是什么?” 林襄:“毒药。” “毒药?”顾卓青愕然,“你要毒死谁?毒死那老狐狸吗?” 一颗珠子叽哩咕噜滚到林襄脚下,林襄随手捡起来拿在手中把玩。 顾卓青都快气冒烟了,以为林襄这倒霉孩子在玩闹,她掐了一把林襄的脸蛋:“乖,别闹,去找心兰吃酒去。” 林襄冲她笑道:“不是给姬首辅酒里下毒的,是给心兰下毒的。” “什么?”顾卓青当场石化。 第39章 嚯,出息了,一招制敌 “给心兰下毒……?” 顾卓青每个字都能听懂,合在一起听不懂了。 “我的小祖宗,你整什么幺蛾子?” 林襄欲盖弥彰地干咳一声:“事情是这样的,因为我咳疾的缘由呢,府里打探到一位民间奇医,那奇医贵在一个奇字,什么稀奇古怪的药都有,这瓶毒药便是我命人处心积虑从他那里重金讨来的……” 顾卓青盛怒之下没心思听她鬼扯:“长话短说。” “唔。”林襄加快语速说,“此毒服用之后,会出红疹,状似天花,不过那大夫说了,对身子没什么坏的影响。” 她停顿了片刻,老实交代:“其实也不是完全没影响,那疹子还是有些……痒的。” 顾卓青:“说重点!” “哦。”林襄变戏法一般又摸出一个小红瓶,“重点就是,没关系,有解药。此毒与解药服用之后皆在一刻钟之内就能起作用,快速有效。” 顾卓青狐疑地看着她,长眉一挑,似乎明白了林襄的意图。 林襄眨巴着眼睛:“我亲自试过了,用来蒙骗人是可行的。” 顾卓青倒吸口气:“你还试过?” 林襄一脸天真地点头:“嗯。” 上一世,顾心兰同样被太后召进了宫,说是接入宫小住时日,实则一入宫便被“圈养”起来。 直到第二年林轩科考高中,被陛下钦点为榜眼,金銮殿上他向陛下求了一个“双喜临门”的恩赐—— 人生两大喜事,所谓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他借机向陛下讨了一个成婚的彩头。 太后这才只好把顾心兰放出了宫。 林襄那日听闻顾将军要回京,便开始筹谋此事,费心从民间奇医那里讨来这么个神奇玩意。 若宫里来人接顾心兰,则让顾心兰服上此毒假装得了天花此等可怕之症,天花可是疫病,太后总不会还逼着人进宫吧? 顾卓青了然于心,这倒是个办法。 装病是百试不爽的方法,历来大臣与朝中对抗,惯常用的伎俩便是称病不上朝。 不过…… 她打量着林襄缓缓蹙起了眉:“小丫头,你……” 不待顾卓青说什么,林襄截口把她疑问说出来了:“你是想问我为何有这玩意?是不是?” 她煞有介事般叹了口气:“我娘近来整日逼我练功,卓青姐姐你知道的,我就一废物,成日就想偷懒,所以,这药是给我自己准备的,我想着实在哪天不想练了,我就偷偷吞一粒吓吓我娘。” 顾卓青目瞪口呆。 算是服了她了! 顾卓青倒了盏冷茶就那么饮着,笑道:“你怎么知道心兰入宫不是件好事?” 在顾卓青眼里,林襄少不经事,就是个没心没肺成天乐呵的小东西,今日,让她青眼有加,这小家伙鬼灵精怪的。 林襄不缺心眼,知道自己在旁人眼里是个什么德性,她一不懂事的小丫头,怎么会从心兰入宫一事上品出官场上那么多弯弯绕? 一般而言,她们这些小姑娘若知道能入宫,还以为是个光耀门楣的好差事呢,又怎么会横加阻拦。 她眼珠子一转,字正腔圆地控诉:“我才与心兰见面,心兰就要入宫,我才舍不得呢,三哥哥更舍不得,所以急中生智,想出这么个馊主意。” “那什么……”林襄话音越说越低,“卓青姐姐我纯属乱出主意的,你千万别告诉我爹娘,就当我在胡扯,否则我屁股可就要开花啦。” 顾卓青把她手中两个小瓷瓶抄走:“小东西胆大包天,连毒药都敢吞!你以为你神农尝百草呢,以身试毒!” 林襄乖巧地耸耸肩。 顾卓青指指她:“他日你要再出这种浑招对付你娘,卓青姐姐第一个揍你!” “哦。”林襄委屈巴巴迈着小碎步告退了。 一出门,一秒变脸,迎着只剩个小尾巴的落日,呲着一口白牙去找顾心兰了。 秋日,天逐渐黑得越来越早,虽然天际尚还有一抹亮色,大红灯笼已点亮,府里张灯结彩愈显红火。 她还没走到后院,刚拐过两道长廊,就被姬首辅那孙子截了道。 “林姑娘——” 这货也不知道喝了多少酒,一张口便是扑面而来的酒气,熏得林襄后退了一大步。 姬首辅这孙子长得倒也不是太磕碜,但骨瘦嶙峋的,和常年吃不饱饭一般,眼下两坨黑眼圈乌青乌青的,整个人瞧着像是见了鬼,晚上再吐个舌头,活活能吓死个人。 林襄瞧见他便觉得晦气,她对他并不相熟,皱了眉问道:“有事?” 姬骢骚包地执着一柄折扇,大秋天的也不嫌凉,他笑眯眯道:“舍妹过些日子办马球赛,名、名帖,那名帖已送至安国公府了吧,林姑娘到、到到时候可得前来啊。” 这家伙疑似带着点结巴,也不知是醉酒还是天生的。 林襄充耳不闻,随口敷衍道:“再说。” 她提步正欲侧身而过,被那货一抻折扇挡住去路:“不瞒林姑娘说,在下马球技术还不错,到时候,我、我们、我们组队。” 林襄抬眸看他一眼,眉眼间有种淡淡的清冷。 她简直是莫名其妙,这货莫不是有毛病? 与你个吊死鬼组队?与你很熟吗? “再议。”林襄伸出手指往一侧点了一下,好脾气道,“麻烦借过。” 姬骢没让道,不依不侥挤着一张笑脸:“不知林姑娘喜欢什么性子的马、马马驹?我让下人提前给林姑娘挑好。” 林襄退后一步,她总算是明白了,这瘦马猴是故意拦着她的。 今日有喜事,不宜惹事生非,林襄似是笑了笑:“喜欢能一腿踢死人的——烈马!” 她说罢,折身而返,谁料,突然眼前冒出几个人。 ……这是来者不善啊。 林襄从容转身:“姬公子这是何意?” 有趣,这里是顾府,上上下下不是顾府的人便是林府的人,他想做什么?他又能做什么? “聊……聊聊。”姬骢大着舌头,“自从年初陛下宴请群臣,在宫宴上见到林姑娘那一面后,在下便对姑娘念念不忘,倾、倾……慕姑娘已久。” 三两黄汤下肚,这货还真是蹬鼻子上脸了。 林襄收敛了好脾气,麻木地原地思忖片刻,想着是喊人过来把他拎走,还是检验一下她这几日的拳脚功夫。 然而她还没想出个一二三四五,那家伙一对乌青眼就凑了过来。 好嘛,那就不客气了! 林襄侧身一闪,猛地拽着姬骢的胳膊以一个奇诡的角度磕向旁边的柱子,这一下重重磕到了姬骢胳膊肘的麻筋,那家伙一声哀嚎,身子抽搐着跪在了地上。 林襄难以置信地看看自己的手,嚯,出息了,一招制敌? 姬骢龇牙咧嘴骂着什么。 林襄立在灯笼下瞧着他,心思慕这家伙也太废了吧?白长了那么大一高个。 其实这招不算,算是偷奸耍滑了,她正儿八经的招式还没使呢。 第40章 我林襄让你断子绝孙! 林襄心情很好地活动了一下手腕,越过他往前走去。 身后姬骢哎呀哎呀叫唤了几声,冲着林襄喊:“林襄!你敢对小爷我动手?我告诉你,既然你已退了与裴世子的婚约,那我便有机可趁,我对你志在必得,你走着瞧!” 这家伙一急,说话都不打结巴了。 林襄被气笑了,背对着他:“我这个人吃软不吃硬,还从来不怕人威胁。” “林襄!”姬骢被扶着站起来,“你、你、你给我站住——” 他一个示意,身旁那几个扶他的侍从朝林襄走了过去,将林襄围住。 林襄迎着他们往前走,脚步不停,那几个侍从慢慢往后退,林襄注意到其中一个侍从手里疑似攥着一包什么粉末。 “你敬酒不吃吃……”姬骢手中的扇子方才摔倒在柱子之时撞坏了,他用那把破扇子指着林襄,咧开那张酒气熏天的大嘴,好容易把一句话说全乎了,“……吃、吃罚酒!” 他说着靠在杆上缓了缓,手中摸着胳膊肘,疑似那麻筋还抽着筋。 “今日我就让你名、名名节尽毁,你必须嫁我!你不嫁我,你们林府与顾府会大祸临头!” 林襄懵了一瞬,停下步子,回眸盯着他:“好大口气!我当你脑仁有核桃仁大,原来你脑袋里装的是草纸!” “你姬家若真有这么大胆子,直接逼宫造反吧!还做什么君下臣,大可以自立为王!” 姬骢淫虫上脑,摇摇晃晃向林襄走过去,急赤白脸道:“给我把她拿下!” 林襄笑出声:“还真是勇气可嘉,真当你姬家一手遮天了吗?瞎了你的狗眼!也不看看这里是谁的地盘!” “今日,你若能把我林襄名节毁了,我敬你是个人物,若你没那个本事,我林襄让你断子绝孙!” 此话一出,唬了片刻,林襄瞧着姬骢那侍从呆愣着没敢动手。 姬骢踢了那侍从一脚:“上啊!把她拿下!” 此时,园子里喧哗一片,这里的动静根本传不过去,众人都在园子里忙乎,来往后院的人极少。 林襄扫了一眼,没人经过此处,春桃小翠也皆去后厨帮忙去了。 她心道:“这姬家孙子难道还真敢对她无礼不成?” 而后,她就见手里攥着一包什么粉末的那个侍从上前一步,还真准备给她下药。 ……他娘的! 就在这时,忽然就听墙那头似乎有小厮边跑边惊呼着什么,听不真切。 林襄竖着耳朵仔细听了片刻,这才听到疑似在喊:“不好了,杀人啦——” 林襄一惊,发生了什么事? 灯笼随风而动,姬骢颤颤巍巍笑了起来:“这么喜庆的日子里,不发生点命案,岂不可惜了。” 林襄脑子飞快地转了一下,猜不出是听差了,还是这姓姬的在故弄玄虚。 姬骢一步步向林襄靠近。 嘈杂声中,似乎没人注意到这一角落正在上演的危险。 姬骢从那侍从手中夺过那包粉末,看样子要亲自动手。 林襄握拳不语,长长的眼睫在灯笼下忽闪了一下,就在姬骢一步跨前的那一瞬间,她鼓足了劲飞踢一脚,给那孙子来了一记断子绝孙脚。 与此同时,就听“啪啪”连环几声响,姬骢周围那几个侍从同时倒地昏迷。 姬骢胯下吃痛,还未哀嚎出声,后脑勺就吃了一级爆栗,“呯”一声一头栽地。 一道身影落在林襄面前。 那道身影似乎瞧着姬骢心情很不美丽,他俯身掰过晕了的姬骢照着他脸面来了两拳,赏了他个鼻青脸肿。 终于那日想办的事今日补上了,裴峥嫌弃地拍拍手,仿佛惹了什么晦气一般。 “阿襄——” 突然回廊处,一道声音急传过来。 是裴远。 林襄回眸望了急匆匆赶来的裴远一眼。 裴峥随意滑了一步,把林襄视线堵了个严严实实。 “走!”他拽着林襄的胳膊飞身而起,迅速带她离开是非之地。 落地之时,裴峥脸色出奇的难看,似乎气得牙痒,想要骂人。 然而,裴公子只有怜香惜玉的份,断然没有面对美人爆粗口的恶劣行径。 他酝酿了半晌,忍了忍还是没忍下去,开口道:“你逞什么强,遇到危险不会跑吗?当初你被我劫持的时候不是挺能跑的?” 林襄:“……” 这人是怎么好意思提当初劫持她一事的? 她“嘶”了一声,微微活动了一下脚。 方才那脚着实用了全力,是奔着让那孙子断子绝孙的念头去的,那一脚下去,力度有些偏,踢那孙子大腿根了,脚踝貌似光荣脱臼了。 她被裴峥带着飞,脚没落地,这会脚一沾地,钻心的疼痛呲溜一下钻了上来。 裴峥见她一脸不甚在意的神情,丝毫没意识到自己的错,心头冒火,他瞪了她一眼,蹲下身子,“咔吧”一下把她脱臼的脚踝接上。 林襄都没意识到疼,骨头已被接好了,她试着走了两步,回身对裴峥轻轻眨了眨眼,说道:“我方才看见你了啊。” 我看见你了,所以才有恃无恐。 如同上次裴峥无声无息隐于屋顶上一样,她一眼就察觉到他的存在。 裴峥一噎,仿佛被扎破的灯笼,瞬间瘪了。 林襄后发制人:“你一直于暗处藏着,也不出来帮我解围,是存心要看我出糗吗?” 裴峥无可奈何地笑了笑:“我想瞧瞧林家姑娘有多大本事,啧,本事不小,能一脚把自己踹脱臼。” 林襄:“……” 她翻了个白眼,往园子那个方向跑去。 跑得太慢,裴峥直接拎起她,踩着房檐纵飞而去。 “都卫司的人也来了?这么快?”林襄看见许多都卫司的人,她转头问裴峥,“你不也是都卫司的人吗?” 裴峥道:“今日我不当值,我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情况。” 进了园子,林襄正欲凑上前去,被裴峥一把摁住,用衣袖遮住她的眼。 “死了几个人,别过去了。”裴峥在她身后低声道。 这一夜,注定是个无眠之夜。 死的是一个兵部官员,还有他几个随行小厮,这个兵部官员品阶低微,只是京官里最低的一个七品小官,他不请自来,命丧顾府。 其实顾府的筵席是分片区的,分为三个区域,妇孺一区,朝臣官员一区,将士一区。 虽然三个区相隔不远,但也可以称得上“井水不犯河水”,事发突然,说不清究竟怎么朝臣官员与将士喝到一处了,也说不清楚双方怎么就动起了手。 不论是何缘由,顾府在皇城根下摊上了命案! 都卫司的人仿佛就一直在顾府外候着,府里一发生情况,都卫司的人便进来拿人,带头的正是那个都卫司副指挥史——刀疤脸。 这件事太诡异了,仿佛是有人刻意为之。 苍西郡的将士军纪严明,顾将军虽为女将,却是出了名的御下有术,将士们不会如此冲动惹出这般祸事,就算起了冲突,断然没有将人往死里打的道理。 何况死者是头戴乌纱帽的朝臣,而这里不是自由撒花的苍西郡,这里是京城,谁敢撒野! 那个死了的兵部官员,据齐明探了一圈来报,说是那人也并非贪杯之人,也从未听说过酗酒闹事之事发生。 林襄手脚冰凉,她想起了姬骢的话,姬骢说:“顾府和林府会大祸临头。” “所以,此事与姬家有关?是姬家人搞的鬼吗?” 她心里一沉,蓦地转身去找姬骢,被裴峥轻轻握住肩膀。 “别冲动,姬小公子再蠢,他也是自小由学富五车的夫子教出来的,他不会蠢到自报家门,自揽祸事。” 林襄回眸,忧虑的眼神看进裴峥眼底。 裴峥对她轻轻点了点头,也不知是他锋利的眉眼瞧着总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之色,还是他的眼神在灯笼下显得柔和无比,林襄突然就镇定下来了。 她静了片刻:“如此说来,不只姬家一伙,背后另有主谋?” 第41章 哎哟,斯文呢? 顾卓青正找随行军医查验林襄那瓶毒药,听闻出了事,赶紧返回筵席。 园子里满满当当,站满了人,都卫司的人与苍西将士剑拔弩张,两相不知对峙了多久。 她拨开众人近前,一名亲卫上前附声耳语,把来龙去脉快速说了一遍。 刀疤脸抱刀于一侧立着,见顾卓青露了面,垂眸沉思片刻,硬着头皮上前一抱拳,道:“都卫司副指挥使王值见过顾将军,都卫司依法办案,冒犯了。” 裴峥避嫌都卫司的人隐于一棵大树后,林襄于裴峥身后探出半颗脑袋:“你这上峰一脸凶相,果然相由心生。都卫司那种地方呆久了,你会不会也凶相毕露?” 裴峥偏头,用一种煞是无辜的目光看着她,说:“鄙人就是凶邪之物,还用近墨者黑?” “……”林襄被他突然的回眸,险些糊了一脸他随风飘扬的头发丝,“夭寿了,真有自知之明。” 顾卓青目光在王值脸上停留片刻,而后快速于现场扫了一圈。 桌子被人挪动过了,与士卒筵席区隔着一段距离,这一角位于背风之处,幽静又不受打扰。 现场狼藉一片,地上躺着几具尸体,皆是脑瓜被开了瓢,一地破碎碗盏,看样子这几个人是被碗盏砸死的,砸中了要害。 还有一个没死的小厮,看样子吓坏了,捂着一脸血缩成一团。 顾卓青还在凌乱的现场看到一些扇牌,很明显,这一桌的人是为了玩叶子戏才把这桌子搬来此处的。 一帮拉弓射箭的糙老爷们玩这种斯文的叶子戏,也真是见了鬼了。 打人的是几个喝高的小士卒,从眉眼到脖颈通红一片,红得很不正常,像刚从沸锅里捞出来的虾米,也不知道是喝了多少酒,站都站不稳,烂泥一般被其他将士扶着。 都卫司里一个眉目极为普通,放人堆里注意不到,就算跳出来,也不会能给人多大印象的这么一个人站了出来,看其腰牌,大小也是个头领。 他用刀鞘一指地上尸体:“将军,这位大人乃朝廷命官,我朝律例,杀害朝廷命官者,乃谋逆犯上。” 此人说完,一挥手:“将案犯通通拿下!” 都卫司的人听令上前要带走那几个虾米士卒。 “且慢。”扶着一士卒的大胡子将士突然出声道。 一都卫司的人“唰”地拔刀出鞘:“扰乱执法者,视为同伙,一起拿下!” “放肆!”大胡子陡然怒了,断然喝道,“谁敢胡乱拿人,问问你爷爷手里这把刀同不同意!” 方才那个带头跳出来的小头领紧跟着一拔刀:“干什么?天子脚下,难道平西侯府要造反吗?” 红口白牙一口黑锅当头砸下,苍西将士瞬间起逆了,现场一阵骚动。 顾卓青带回来的这些亲兵,哪个不是打仗冲锋在前线卖命的,刀尖舔血的铁血男儿,被指造反? 他娘的,还有没有天理了! 那大胡子将士眉目一立,上前就要讨说法,被顾卓青喝退:“退下!” “将军!”大胡子提溜着那小卒的后衣领,展示给顾卓青看,“咱们的人都喝成啥样了,立都立不稳,哪有那精神头砸人脑袋,这其中许是有什么误会。” 他猛地摇那人事不省的兄弟:“柱子,醒醒,快和大帅解释清楚,你他娘的快醒醒!” 名叫柱子的那小卒虽然眼睛半睁着,可眼神里一片混沌。 大胡子转而对顾卓青急道:“大帅,柱子是我同乡,家中尚有老母亲盼着他出息了荣归故里,他为人我最了解,除了杀贼寇,平日里连只鸡都不忍杀,他怎么会杀人。” 都卫司那小头领冷笑道:“上阵杀敌的将士不敢杀人,这不是笑话么!” 他抬眼看向顾卓青,阴阳怪气道:“平西侯府好威风呐,下官第一次知道在这么多双眼睛的见证下,居然还可以指鹿为马颠倒黑白,顾将军威风显赫,莫不是连治下一个小卒都敢仗着陛下恩宠藐视王法吗!” 刀疤脸立在一侧一直没说话,脸上表情不甚分明,他身为都卫司这一伙人里的最大头领,仿佛置身事外,由着属下吆五喝六的耍威风,不知道的还以为旁人才是那个最大的官。 “你说什么!”那大胡子将士爆喝道,“你有什么冲我来,剑指我们将军是何居心!” 他蓦地拔刀,上前就要揍那口不择言的王八羔子,被林仲安揪住后衣领拽了回去。 “怎么?”都卫司那小头领继续挑衅道,“平西侯府难道要当着这么多朝臣大人的面杀了下官不成?有种你就过来,没种别吓唬人!” 他在故意激怒苍西将士。 林仲安于夜色中与顾卓青对上视线,冲她暗暗摇了摇头。 顾卓青垂眸沉思,迅速将事情捋了一遍。 事发之后下人第一时间找她汇报,她片刻功夫没耽搁就赶到了现场,而这时,都卫司的人黑压压一片已经到了现场。 比她来得都快? 且不说,死的那几个人究竟是不是士卒所杀,这么短的时间内,都卫司就冲进来拿人,这事若说没有预谋,就解释不通了。 顾卓青心思急转,瞬间反应过来了,都卫司这是准备大做文章,一旦顾府有所动作,无论是拒不交人,还是苍西儿郎被激怒亮刀动手,估计立马会被扣上谋逆的罪名。 谋逆这个屎盆子一旦扣在头上,就有嘴说不清了,不光那几个士卒死罪难逃,西平侯府直接会受到弹劾。 若她猜得没错,都卫司的人还有一大部分人没进来,就守在顾府门外守株待兔,说不定已经把顾府包抄了。 林伯的意思是要告诉她不要轻举妄动,不能上他们的当。 顾卓青抬起眸子冲林仲安极细微地点了一下头。 都卫司那小头领还在咄咄逼人:“下官一直闻名顾将军治军严明,今日一见也不过如此嘛,明目张胆做出此等违法乱纪之事,今日敢杀朝臣,他日还不反天了。” 反天,天是谁?造反吗? 此人一句接一句在给平西侯府扣屎盆子。 裴峥低声对齐明道:“回头跟踪此人,查查他是谁的人。” 林襄被都卫司那小头领气到磨牙:“满嘴喷粪的玩意,都卫司没一个好东西!” 上一世,都卫司撤抄林府,搜出许多子虚乌有的“罪证”,难保不是贼喊捉贼,“罪证”出自于都卫司的手笔。 裴峥无辜中箭,轻咳一声,凑近嘀咕道:“诶,不能一棍子打死,说不定也有例外。” 林襄睁着一双大眼睛,瞧着眼前这个自称凶邪之物的都卫司都事,心里猜想:“指不定上一世抄家之时,也有这货的一份功劳!” 心陡然似被豁开个窟窿,她当即提腿重重踩了他一脚。 裴峥本意是把自己这朵小白莲从那些黑墨里摘出来,不料,事与愿违,撞枪口上了。 “哎哟,斯文呢?”裴峥以一个金鸡独立的风骚姿势,乍乍呼呼道,“小姑娘家家的,怎么一言不合就打人,当心嫁不出去……” 林襄不听王八念经,气鼓鼓扬长而去。 第42章 这人是有多八卦? 顾卓青一直没吭声,她想看看今日还有谁跳出来,看看究竟是哪方势力挨千刀的要拉她下水。 她不动声色往那一众官老爷身上扫过去。 姬首辅捋着胡须倒是一副局外人的模样,没有要出来主持局面的意思。 不过,很快他脸上的风轻云淡被狂风骤雨狂扫了一般,顾卓青见他的小厮与他耳语了几句什么,姬首辅蓦地离席跟随小厮不知往哪去了。 顾卓青给亲卫使了个眼色,让他暗中跟上,瞧瞧这老狐狸要去干嘛。 林襄晕血,不敢上前,一直远远瞧着,与裴峥一人一棵大树,牛郎织女般隔了一道小桥。 她打眼瞧见顾卓青心有疑虑,一只手遮着眼睛一只手捏着鼻子悄悄绕到顾卓青身后,小声传递情报:“姬首辅十有八九去找他孙子去了,他孙子被揍了。” 顾卓青:“……” 说完悄悄话,林襄又一手捂着眼睛一手捂着鼻子蒙头就跑,赶忙逃离现场。 好容易从人群里穿出来,刚呼吸一口新鲜空气,一抬头方向跑反了。 又跑回了最初藏身的那棵大树。 裴峥好整以暇地看着她:“迷路了?” 小丫头不辨方向这毛病从小跟到大。 林襄懵了一瞬,觉得这个人格外欠揍,冷着脸蹦出一个调子向下的“哼”,往“鹊桥”那头去了。 而后没走几步,被裴峥一伸手又给拽了回去。 “你——” “嘘,人多不安全,别乱跑。”裴峥一抬下巴示意她往桥那头看。 顺着裴峥指的方向,林襄看到了姬骢那个鼻青脸肿的吊死鬼。 “容下官说一句。”一个脸圆身小瞧着颇为谦和的中年男子,于一众朝臣中站了出来。 他缓声慢语道:“事发之时,那一桌的人,只有死者与那几个醉酒士卒,故而,醉酒士卒嫌疑最大,这是毋庸置疑的。不过凡事都讲究个章法,罪不审不明,定罪不能操之过急,究竟事实为哪般,还需仔细审问才是。” 此话乍一听左右逢源,仿佛挺公允,实则说了个屁。 意思就是,人得伏法归案。 顾卓青抬眼看去,这位她可不陌生,常年与之打交道。 此人林襄亦认识。 这张看似人畜无害的脸,她至死都不会忘记。 这个人便是裴远在书房密谋陷害林府,被她偷听到的那个同谋——兵部侍郎温平。 这时,顾卓青一个亲卫端着一盆冷水过来,对着那几个喝得不省人事的当头浇下。 一盆冷水浇过,醉酒士卒眼神清明了一些,迷瞪着眼睛转了一圈,仿佛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顾卓青走到他们身旁,指着地上那几具尸体,问:“你们与之动手了吗?” 士卒愣了愣,迟钝地点了点头。 顾卓青面无表情又问道:“那人可是你们杀的?” 浑身湿透的士卒似乎终于从恍惚中清醒过来,被秋风一激,打了一个寒噤。 那个叫做柱子的小卒扶着大胡子站直了身子,把头摇成了个拨浪鼓:“不,不是。” “就是你们,你们还想抵赖。”捂着一脸血缩成一团的那个小厮带着哭腔站了起来,“我家大人就是被你们几个砸死的,我亲眼所见。” 一直沉默着的王值微抬了下眉眼,他似乎不想得罪顾卓青,但身为都卫司副指挥使,逃脱不开左右为难的命运。 他走到顾卓青身前,敛眉弯腰作低姿态:“顾将军,人证物证皆在,这几个案犯卑职就先带走了。” 犯案士卒猛地抱拳跪下:“将军,我们没有杀人,没有杀人呐。” 王值微微前倾:“将军。” 顾卓青与王值对视片刻,在他握刀的刀鞘上轻轻拍了拍,眉眼冷然,面上却带着笑。 她淡声道:“王大人秉公办事,请——” 犯案士卒被铁链一拴带走了,都卫司的人对他们连推搡带踢踹一路踹出了平西侯府,那个叫柱子的被他们拖拉拽倒,还挨了好几鞭子。 都卫司这是明目张胆下平西侯府的脸面。 苍西郡的儿郎们不敢擅自行动,只能磨牙看着兄弟们被折辱。 都卫司的人气焰嚣张地来,大摇大摆地走了。 筵席是吃不成了,顾卓青不失礼节地送走一众官员,回身之时却见一个方脸年轻人正蹲在事发地,手里拿着一片碎盏似乎在琢磨什么。 那年轻人打眼瞧见顾卓青在看他,撑膝站起身子,许是蹲的腿麻,他不在意形象地抖了抖腿,自报家门道:“曹侍郎之子曹端见过将军。” 顾卓青微微对他一点头,目光向下移,落在他手中那块破盏碎片上:“曹公子对酒水有研究?” 曹端没吭声,垂眸想了想,似有什么顾虑。 过了片刻,他摇头一笑,把那块碎片递给顾卓青,状似无礼道:“平西侯府里的酒水不太好啊,竟然还有渣子。” 顾卓青微微一愣。 就在这时,一回头丢了幺儿的曹侍郎匆忙折回了身,他走到顾卓青面前礼数周到地见了礼,而后揪着曹端的耳朵把他揪走了。 “小东西,一眨眼跑没影了,害你老子好找,别给我惹事,听见没?安分点,你在顾将军面前现什么眼……” 人都离去了,顾府大门重重阖上。 顾卓青用手摸了摸碎盏边缘,指尖上沾上极细的白色颗粒物,那不可能是酒水沉淀的残渣。 她垂目琢磨了片刻,知道这个曹公子在侧面提醒她酒里有文章。 “曹侍郎之子曹端?”裴峥低低念了一遍曹端的名字。 这个人他有印象,当初在莲花楼打过一个照面。 “额角有新疤……”他转身问齐明,“这个曹端不会就是当初与裴世子起了争执,被打破额角的那个曹姓公子哥吧?” 齐明赞同地点点头:“指定就是他,额角有疤,又姓曹。” 裴峥一哂:“这个曹公子有点意思,听闻他爹胆小怕事,这儿子瞧着倒是个不犯怵的,没随了他爹。” “哈哈,那可不。”齐明笑道,“敢当面嘲讽裴世子虚情假意,暗指他被退婚活该。” “唔。”裴峥煞有介事地夸道,“有眼力。” 林襄莫名其妙。 这人是有多八卦,这事他都知道?还叭叭个没完了? 身为“引发冲突”的当事人,林襄耳根蓦地一烫,心里翻了个白眼:哪有人当着别人面议论是非的…… 她微微偏头,向裴峥不太友好地瞪过去。 敏锐地察觉到斜前方射过来一道寒光,裴峥抬眼,两人古怪地对视一眼,裴峥也不知打哪来的心虚,立即识相地移开了视线。 很好,他这多嘴一问,再次得罪了林大小姐。 林襄算是与他仇上加了仇。 第43章 姬家的狗 苍西儿郎们默默协助后厨收拾碗盏,一句话也没有,每个人脸上都罩着一朵乌云。 突如其来的命案,旋风一般把喜气吹了个烟消云散。 顾卓青面沉似水,仔细勘查案发现场。 大胡子手中抱着一撂半身高的碗碟,往后厨走的时候,终是没忍住,脚尖一转,折身去找顾卓青了:“大帅。” 顾卓青回头。 大胡子是个百户长,为人颇为仗义,他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口。 顾卓青长眉微微挑了一下:“怎么和个大姑娘似的,有话就说。” “大帅。”大胡子说,“不是我徇私包庇,柱子是我兄弟不假,但他醉酒只会睡觉,不会发酒疯,更不会与人急眼打架,这事怎么琢磨怎么奇怪,总感觉事有蹊跷。” “他一土包子会玩什么扇牌儿,再说……”他重重叹了口气,似有些羞愧又似有些难以置信,“再说,就算是玩乐过程中急赤白脸了,对付那几个文弱之人,也犯不着打群架吧?” 另一个士卒大着胆子也走过来插嘴道:“容小的僭越一句,柱子那小子胆小怕鼠,杀第一个敌人之时尿了一裤子,平日,也没瞧见与谁红过脸,要说他醉酒杀人……” 他摇了摇头。 “他们那桌离得偏,又被垂下来的藤枝遮挡,事发之时闹哄哄的,没人瞧见他们那桌发生了什么。”亲卫开口道,“等听到声音过去瞧的时候,人已经躺地上没气儿了。” 大胡子:“唯一的目击证人,就那个小厮,还是他们一伙的,哎呀!这糟心。” …… 林襄拽着一根枝条,一片一片揪着树叶。 她生平第一次觉得有些沮丧和困惑。 上一世,心兰被太后圈在宫里不假,可下聘这一日风平浪静,没发生什么命案风波。 她心事重重地想,是哪里出了问题? 重来这一世,她结交了上一世不曾相识之人,也遭遇了未曾经历之事。 难道重生是个触发点?从她退婚开始,命运的轨迹便发生了改变,于此同时,无形中牵动了周遭千丝万缕的关联,一切都在变化,一切仍是未知…… 一枝条的树叶被她不知不觉薅完了,光秃秃那么一长条凄凄惨惨地耷拉着。 林襄随手松开枝条,嘴角露出一个不服输的笑。 呵,遇魔杀魔,有什么好忧虑的,犯得着吗? 她仰头望了望满天星斗,心道:好戏要开场了,来吧,这是崭新的一生。 听闻发生了命案,春桃抄着一双油乎乎的手,都没来得及擦一下便从后厨跑了过来,找着小主人之后,打颤的腿方才慢慢平复下来。 她胆子小,不敢往前凑,背身竖着耳朵听了一会。 听完之后跑到林襄身边直打哆嗦,总觉得这树影丛丛之间阴森森的。 她凑近勾着林襄手指头说:“奴婢听了一圈,这个犯案小兵本性不是冲动惹事之人,若一个人如此评价,那有可能在撒谎,大家都这么说,那便毋庸置疑了。” “可是……很奇怪诶,也不可能死者自己动手把自己打死了吧?” 春桃说完把自己吓了一大跳,一时想起了鬼神之说,勾着林襄的手更紧了,鬼鬼祟祟说:“不会他们撞邪了吧?” 林襄被她油乎乎的手糊了一掌心,嫌弃地用两根指头揪着她衣袖把她爪子拿开:“换身衣裳替我去看看后院的心兰。” 春桃巴不得离开这凶险之地,“哦”了一声,连颠带跑的去了。 将士们左一言右一语地发表自己的看法。 顾卓青指尖摩挲着一片碎盏,目光从地上那摊血迹收回,对亲卫道:“你先带将士们下去歇息。” 亲卫一点头:“是。” “卓青。”林仲安开了口,“将士们再回都卫司怕是不妥,为避免被有心人找茬把冲突升级,去羽林营邸院歇脚吧,那地方够大,又一直空着。” 羽林营驻扎于北关,于北侧护卫京城。 邸院是羽林营于京城的办公之地,平日留守几个文职人员处理一些文书卷宗,遇到特殊时节,羽林营的将士回京述职之时,下榻于此。 那地方颇为宽敞,跑马校练都可以,只是位置较偏,所以此次回京的苍西营将士便没在那歇脚。 将士们这些日子也没闲着,忙着抓流贼,所以暂住于地理位置较近的都卫司。 “林伯思虑周全。”顾卓青一点头,对亲卫道,“就按林伯说的办。” 将士们将筵席收拾好也都退下了,喧嚣的平西侯府又重归于寂静。 夜深了,整个顾府笼罩在黑暗与红帐之中,现场的血迹尚未清理,隐隐有血腥味随风钻入鼻孔。 顾卓青命人将地上碎盏收集起来。 “这些酒盏碎片里留下的痕迹并不多,但基本可以确定,酒被人下了药。”顾卓青琢磨着,“难道是蛊惑人心智的药?” 林襄一惊,想到姬骢侍从手中同样也拿着一包不知道是什么的药粉。 顾卓青让人把碎盏拿去给军医查验。 “借刀杀人吗?”开口的是林轩,他敛眉深思,“是谁下的毒?” 大喜的日子见了血,林轩一向清朗的面容挂上了愁苦,他耷拉着眉眼,瞧着有种凄风苦雨的“衰”。 “还能有谁?指定是姬家!”容婉卿怒骂道,“都卫司是姬家的狗,闻着肉味便上来咬人,这事指定是姬家谋事不成故意寻衅滋事来了。” 很不凑巧,现场正好有一条“姬家的狗”。 林襄鬼使神差回身看向裴峥,裴峥像尊雕塑一般,不声不响立于阴影之下,一时没人发现他。 林襄悄悄挪过去问道:“喂,筵席都散了,你怎么还不走?” 裴峥逗她:“姬家的狗正在奉命办案。” 林襄:“……” “姬家缺了大德的!我轩儿与心兰好好的喜事被他们搅黄了,大喜之日见了血光,挨千刀的王八!” 惊吓过后,容婉卿简直怒不可遏,大喜之日见血犯了大忌讳。 “老东西,我恨不能将姬恩白那王八蛋生吞活剥了,不对,那老东西黑了心肝的硌牙,把他剁碎了喂王八!” 容婉卿火气冲天地骂着,随手捡了个什么东西发泄地一扔,那东西一蹦竟直冲林襄面门飞了过去。 林襄蓦地一惊,天呐,亲娘嘞! 裴峥伸手一拽,林襄躲过一劫,而后他也暴露在公众视野之下。 那东西不知是哪个孩童玩的鞠球,重重砸在树干上后掉在地上三蹦两蹦又蹦了一会,滚没影了。 彼时,在场的只有“自家”人,唯独多出裴峥一条“姬家的狗”。 众人一时面面相觑。 第44章 裴公子莫不是有点疯? 林仲安目光一凝看向裴峥,暗暗打了个激灵,他竟未察觉到现场还有一个“偷听”的。 他见过裴峥,认出他是裴家小公子,容婉卿没有,容婉卿没与裴峥照过面,名字倒是熟悉得很,但对不上人。 乍然看见一个面生之人,她蓦地一惊:“这位是谁?!” 在场所有目光齐齐看向裴峥。 如此“备受瞩目”,刀枪不入的裴公子竟生出几分如芒在背的局促感。 没等旁人介绍,他提步上前见礼:“晚辈裴峥见过安国公与夫人。” “裴峥?”容婉卿甚是讶异,“可是宁信侯府的裴六公子?” 裴峥顿了一瞬。 很多时候他并不想与宁信侯府扯上关系,但无论他想与不想,现在朝中但凡知道他这号人的,皆知道他是宁信侯府那个名不见经传的裴六公子。 关于他的出身,自打救驾那一日露了面,就如春风吹野草般迅速传开了,别管认不认得他这张脸,只要提到“裴峥”这个名字,众人都会恍然大悟一声:“哦,就是英勇救驾的那个宁信侯府的小公子?” 裴良玉先前不想认这个出身低贱的儿子,如今倒是捻着胡子乐见其成地点头应道:“不才,正是我那不争气的犬子。” 裴六这个名头算是想甩也甩不掉了。 裴峥暗中苦笑一下,微微欠身回容婉卿:“是。” 容婉卿上下打量裴峥一番,表情意味不明。 只见这年轻人虽与宁信侯长得不是很相像,但眉眼生得不错,身姿挺拔、凌厉轩昂,瞧着比他那风流老子可精神多了。 因着这裴六公子对林襄有施救之恩,容婉卿对他自带几分好感,可到底听闻他在都卫司当值,又正值气头上,面上表情便冷了冷。 “裴公子。”林仲安不动声色道,“之前小女受困,多亏裴公子相助,老夫尚未当面致谢,这份恩情林府记着了,他日有用得着林府的地方,小公子尽管开口。” 虽然裴峥的确有“偷听”嫌疑,但林仲安身为统帅二十万兵马的大将,不至于当场给人难堪。 裴峥倒是神色泰然,笑道:“安国公言重了,裴峥只是举手之劳。” 容婉卿望了眼已经紧闭的侯府大门,又转头看向裴峥,心道:“算你小子没居功携恩。” 裴峥今日格外低调,他隐于将士们中间,坐于不打眼处,筵席上人又多又闹腾,没人注意到角落里有他这号人。 林仲安与容婉卿既不知道他与顾卓青的关系,更不知道他亦是苍西儿郎,只道是裴峥作为都卫司的人前来平西侯府办差的。 至于他为什么这个点都没走,难免会生疑。 林轩性情纯厚,并没有因为裴峥职务身份而不悦,反而很欣喜:“裴兄,你竟也在?” 林轩似乎对裴峥有一种本能上磁场相吸的好感,虽然他俩性情脾性相差十万八千里…… 裴峥对他恭贺道:“恭喜轩公子。” 林轩脱口道:“我娶亲之时,你要来啊。” 容婉卿凉凉地看了林轩一眼,突然重咳一嗓子打断他二人的对话。 “裴公子。”她微笑着对裴峥说,“正巧这个时辰都该用宵夜了,裴公子就别回都卫司办差了,留下与我们一道用个宵夜再走也不迟。” 容婉卿面带得体笑容,语调轻柔,堪称温和慈祥的范本,似乎真是一个长辈对晚辈诚意的邀请。 不过细品之下,便知道这其实是在下逐客令。 潜意思便是:姬家的狗,赶紧滚! 裴峥终于知道林襄一秒变脸的“戏精神功”师承何处了…… 有其母必有其女,其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他拿余光瞟了一眼林襄,而后客客气气地对容婉卿回道:“裴峥恭敬不如从命。” 此话一出,除了林轩那个书呆,林仲安、容婉卿,包括林襄,每个人的神色都奇怪了起来。 容婉卿疑似偏头冷笑了一下,心道:“这孩子缺心眼吗?” 都卫司指挥使是姬首辅的亲侄子,也就是说都卫司是姬首辅的势力,林襄知道裴峥身份敏感,生怕生了什么误会,怕她老娘的滔天怒气波及到无辜。 于是,一边借着捂鼻子的动作偷着冲裴峥挤眉弄眼,让他赶紧“滚”,一边打哈哈道:“娘,人家裴公子那么累,哪有功夫陪您吃宵夜啊,是吧裴公子。” 潜在意思,同样也是:赶紧“滚”。 嘚,戏精女儿也演上了。 裴峥似乎丝毫没有会意,眼角噙着一点笑意,并没有要走的意思。 林襄一愣,眨巴眨巴眼,眼神里明晃晃写着四个大字:“你还不走?” 对方双脚如粘在地上了,纹丝不动,似乎是真不打算走。 林襄:“……” 她生无可恋地想,他是有多饿? 偷偷睨了她娘一眼后,林襄发现虽然她娘面上无波,恐怕已经咬碎了后槽牙,今日发生这么大的事,她娘怒极攻心,已经处于暴走阶段了。 “呃……”林襄干笑着对裴峥做了个“请”的手势,强势送客,“裴公子,我送你。” 她话音未落,被林轩眼疾手快一把扯住:“我送裴公子。” 此话一出,裴峥便知道林轩这个当哥哥的是在贴心护着妹妹,男女授受不亲,大晚上的,林轩怎么会让妹妹去送一个关系并不亲近的外男。 他十分知趣地笑了笑。 这时,顾卓青与从军医交谈中分出神,将手中碎盏往盒中一放,抬头对大伙说道:“子霖……唔,就是裴峥,他是自己人。” 众人再次面面相觑。 “什么?”容婉卿还以为自己耳朵听差了。 “裴峥之前是我营中参将。”顾卓青损人道,“抓捕西离王世子之时大概脑子被驴踢了一下,非要回京城,如今‘荣升’为都卫司都事。” 旁人也许分不清楚参将与都卫司都事之间品级的差距,林仲安当然知道,他会意地一点头,心中不由生出几分爱才之心。 好苗子,小小年纪少年将军! 怪不得方才失察没留意到他的吐息,这孩子功力了得。 顾卓青注意到林襄一直捂着鼻子,知道她有晕血之症,于是带大家去亭台歇息。 “方才军医已查验过了,此毒的确能使人失智。”顾卓青边走边说。 “果然是陷害。”林仲安道,“此事最有嫌疑的便是姬家,姬家恼羞成怒设计陷害是有可能的。” 林襄踩着裴峥的影子,远远跟在最后。 原先她就心存怀疑,觉得裴峥是个有秘密之人,无论如何,他被人追杀,这事就挺奇特的,没想到他竟然是苍西营将士。 她偷偷踢了踢裴峥脚后跟:“你原先那个参将是几品?” 齐明替他家公子回道:“四品。” “哦。”林襄又小声问道,“那都卫司都事是几品?六品吗?” 齐明再次替他家公子作答:“七品。” “唔……”林襄莫名其妙,“那怎么会是荣升呢?这不是降职吗?” 齐明尴尬地“呵呵”笑了一声,心道:“那还不是因为姑娘你么……” 裴峥若有所思在前边走着,心里琢磨着今日之案。 林襄亦若有所思着,她在琢磨裴大公子。 对于裴峥“不进反退”的“奇举”,她实在是不明所以,为何有人好端端的将军不做,非要屈人之下做一个什么小小的都卫司都事? 她心里胡乱揣测着:“裴公子莫不是有点疯?要么就是视金钱名利为粪土!” 然而,放眼天下,这世间有几人能做到视金钱名利如粪土? 林襄又抬头瞧了一眼某人走于树影之下的背影,想到他特立独行的性子,再想到他与宁信侯对峙滴血断亲的骇然场景。 于是默默下了个定论:“指定是他有点疯……” 第45章 一个比一个损! 顾卓青命人上了些参汤和醒脑茶。 林轩自打上次于莲花楼出糗之后发誓绝不贪杯,他说到做到,今日喜筵滴酒未沾。 此时此刻,头脑格外清醒。 林轩虽身为武将之子,却也是泡在温室里的花草,他与他的哥哥们不同,没见识过刀血亦没经过磨炼,他一介书生,血腥场面今日头一回见,不至于害怕,但多少也有些不适。 他饮了一盏参汤后走到亭柱前吹凉风。 读书人单纯的心思在这一夜被温室外的风霜所侵袭,乱七八糟地滚过一些念头。 夫子说过,官场如战场,今日读过的书便是日后手中的剑戟,而手中的利器是为了守护江山守护百姓,不是捅向自己人的凶器,但关键时刻,却也是护自己性命的法宝,可破杀戒可斩妖降魔。 从前,他觉得夫子言重了,置之一笑,今日,算是他第一次见识官场上的血雨腥风。 林仲安对他招招手:“轩儿,针对此案你有什么看法?” 林轩吹了片刻冷风后,渐渐理清了一些思路。 他拢了拢衣袖,收起一脸倒霉相,说道:“如果这的确是一个人为精心布置的局,不管背后之人是谁,他们费此周章,不惜弄出这么几条人命,代价也未免太大了些。” 林襄撑着下巴,不解道:“对方能有什么代价?他们此刻肯定在背后偷笑呢。” “小孩子别打岔。”容婉卿把一碟茶点推她面前,“哪那么多为什么,吃你的果子。” 林襄十分委屈地撇了撇嘴,而后一个接一个往肚子里塞果子,筵席上她光顾着高兴了,都没吃几口,这会方觉得前胸贴上了后背。 顾卓青冷笑一声:“他们为了坑顾家,属实是下了血本。” 林襄把面前那一盘茶点吞了一半,肚子填饱了,不过还是没想明白为什么对方下了血本,而后茫然地环视一周,发现似乎大家都心中了然。 于是戚戚然生出一种众人皆醒我独醉的懊恼。 她将手中所剩的半只芙蓉糕塞嘴里吞了:“下血本吗?那什么扰乱人心智的毒药能有多贵?黑市上撑死几十两银子吧?我那两瓶奇……” 林襄突然收住了跑马的嘴。 她心里想的是她那两瓶奇药也就花了三十几两银子,对方那劳什子毒药又能有多贵,结果一不小心秃噜嘴了。 容婉卿眉尖一挑,转头看向她:“?” “呃……”林襄一顿,飞快地眨了两下眼,改口道,“脂粉铺子买两瓶罐上好的玉肌膏也才几十两银子嘛。” 容婉卿笑骂道:“人家在聊案子,你东拉西扯扯什么玉肌膏。” 林襄抬眼看去,就见识破一切的顾卓青隐晦地看她一眼,摇头笑了笑。 隔着石桌,裴峥就站在林襄对面,林襄抬眼便能看见他,似乎这厮也轻扯着嘴角露出一个若有若无的嘲笑。 林襄瞬间从头发丝到脚后跟都支楞起了逆毛,把“代价”与“血本”这两个词嚼碎了反复细品,誓要琢磨出个一二三四五。 功夫不负有心人,片刻后蓦地灵光一闪,她抬眸道:“三哥哥,你怀疑死的这个兵部官员是提线木偶?” 此话一出,“惊艳四座”,在场所有的目光皆向她看过来。 林襄迎着大家的目光站了起来,说书般一扬手,信心满满地说道: “士卒中毒失了神智引发命案,这不假,但,毒是谁下的?襄儿大胆猜测,毒是那兵部官员自己下的,简而言之一句话,今日他不请自来,就是来赴死的!” “诶?”容婉卿“啪”一拍桌子,“我襄儿厉害了啊,为娘都没想到!” 林襄正欲嘚瑟,就听她娘接着道:“常日里让你用功读书,你不是打瞌睡,就是圣贤书里夹着话本哄骗人,今日怎么突然开窍了?” 林轩眉开眼笑地也跟着打趣:“话本里人生百态,襄儿正是看话本看出心得来了。” 林襄:“……” 真是亲生的,一个比一个损! “咳。”她带着那身支楞八叉的逆毛,一脸期待地求证,“那我猜对了没有啊?” “没错。”林轩随手折了半枝柳条,冲林襄一点头,“襄儿说得没错!” “耍笔杆子的文官素来清高,他们既对武将犯怵心怀忌惮,却又打心底里瞧不起他们,认为他们是草莽匹夫,这一现象尤其于兵部是常见之事,因为兵部捏着武将的命脉。” “一个高高在上的兵部官员为何偏偏走到普通士卒那一桌打扇牌?这值得怀疑。说明他极有可能是故意的。”林轩将手中柳条咔嚓一声一折为二,“他被人买通了,他在故意找死!” 林襄倒吸一口冷气:“可我始终没想明白的是,他身为朝廷命官,为何要沦为别人的棋子?为何要找死?老寿星上吊,活腻歪了吗?也没见他七老八十啊,还是如春桃所言,他中邪了?” “胡说,哪有中邪之说。”林仲安哭笑不得地瞪了她一眼,转身对林轩说:“轩儿继续说。” 林轩走到林仲安身旁:“依孩儿愚见,这个人定然有把柄被拿捏了,这个把柄可能是公务中犯了大错,一旦被发现,活罪难逃死罪难免。这个错,或许与军粮有关,或许与军饷有关,又或许与贪污舞弊有关,究竟是什么孩儿不知,还有……” 他顿了一下:“仅仅是这个缘由或许还不够,也许他还有致命软肋,背后之手定然承诺了他些什么,或者是利用这个软肋对他一击必中,让他不得不心甘情愿赴死。” 顾卓青对她这个妹婿肯定地点了点头。 顾家一直镇守苍西郡,鲜少回京,这么多年未见,并不知林三公子这棵小树苗长成什么模样,最初她还担心林轩太过呆瓜,此次回京一见倒是满意得很。 “分析得不错。”林仲安老怀甚慰地拍拍林轩的背。 他已经长大,如今订了亲,往后就该学会如何面对风雨。 “这些只是咱们的猜测。”林仲安转而对顾卓青道,“卓青,无论如何,明日朝堂,定然要人要参你,你如今风头正盛,一切当以忍为重,切勿着了他们的道。” “这帮杂碎!”顾卓青于栏前负手而立,脚尖微微一碾,脚下一粒石子被碾为粉末。 她冷声道:“阴谋诡计竟然耍到我平西侯府上,今日他们有胆子掰我一颗牙,他日我定斩他们一条腿!” 第46章 你担心我? 林仲安感慨道:“这些年陛下被身子拖累,大权旁落,朝局不明,乌烟瘴气,姬家一步步蚕食,陛下念着姬太后当初的扶持之恩,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彼时,春桃前来给林襄送披风,可顾府亲卫就守在亭廊处,她一时也不知该不该前去。 裴峥打眼瞧见后让同样守在亭廊处的齐明把披风送上前。 林襄裹着披风与裴峥站到了一处,那一处,抬头便能望见星星。 她听出她爹话语中的无奈,望着夜空小声嘀咕:“仁不当政,慈不掌兵,陛下这般恩德仁厚宽以治下……” 林仲安别有深意看了林轩一眼。 林轩虽饱读诗书,却对朝廷局势并不是十分清楚,夫子不敢妄议朝堂,常日里教导他之时亦是点到为止,今日林仲安似在有意无意提点他些什么。 他们这一辈老了,未来的朝堂终究要靠年轻一辈。 林仲安浅啜口清茶,有意说给林轩听:“陛下对姬家格外恩宠是有缘由的。当年大齐危机四伏,先帝在位期间数次亲征抵御外敌,第七次出征重伤回朝……” 说到此,林仲安表情凝重起来,目光似穿过浩瀚夜空,仿佛落到当年那个风雨飘摇的京城。 “先帝常年征战四方,当时太子年幼尚无法监国,为制衡把持朝政的世家大族,先帝启用了宦官,但这也为宦官当政埋下祸乱,先帝重伤回京途中,太子被贵妃联合宦官谋杀于东宫。” “谋杀太子?”林襄听的一愣一愣,这些前朝之事她从未听说过。 “东窗事发,宦官担心重伤的先帝缓过来后收拾他们,密谋发动宫变,可叹文治武功的先帝竟死于阉人之手,关键时刻,姬家力挽狂澜稳住了朝局,陛下并非姬太后所出,姬太后无子,将陛下推上了至尊之位。” 林襄惊叹地一扬眉:“唔,原来如此。” “顾念着这份情,陛下最初一忍再忍,到如今再想要收拾姬家,实则尾大不掉,已然力不从心,姬家背后是盘根错节的世家大族,百年世家大族之间相互联姻,牵一发而动全身。” 林轩:“豺狼当道,祸乱朝纲,日后危及的是江山社稷。” 林仲安静默良久,好半晌摆了摆手:“方才话题扯远了。” 他对顾卓青道:“这个兵部死者官员的家世背景、人情脉络需要调查清楚,从他下手顺藤摸瓜挖出背后主使,一切便水落石出了。” 顾卓青召来亲卫,立即差人去办。 林轩沉思了片刻:“其实,对方当着那么多朝臣的面对顾府下黑手,看似是踩了顾府的脸面,实则这是一出下策。” 顾卓青闻言一顿:“说下去。” “说明对方急了,一着急指定会露出破绽被我们捕捉到,比如戍边将士们从来不玩的扇牌,比如毒药。如果背后是姬家,兴师动众来这么一场,总感觉此举太过于草率。” 林轩眉头微微蹙起:“况且,姬家也是今早刚刚得知林顾两家结亲之事,这么短的时间里策划出一场命案,有难度,我的思路便卡在了这里。” 林襄一边凄风苦雨地想,谜底能简单点吗?一边又频频点头,心道:“怪不得她这个书呆子三哥日后能登科高中,分条缕析。” 曾经夫子暗中和爹爹说若三哥哥好好培养,他日定是宰辅之才,她差点没笑掉大牙,只当是夫子拍马屁的玲珑之言,她们林家自祖上别说宰辅,压根就没出过文人,全是匹夫之勇的武夫。 能有三哥哥这么个书呆子改善门楣,实在值得庆幸,只是…… 她又想到了三哥哥上一世英年早逝的结局,眼神便落寞下来。 裴峥小声问:“困了?” 林襄耷拉着眉眼,嘟囔道:“没有。” 石桌那头的林轩摇摇头:“姬家是最大的嫌疑,但我总感觉有一层迷雾在遮着,戳不破。” “的确,在这么短时间内,想要操纵一个身有官职的官员自寻死路,有难度。”林仲安神色有些复杂,“这也是我想不通的地方。” 众人一时陷入沉思。 林襄伤感了片刻,逼着自己把神思绕了回来,她小声对裴峥道:“你不是说背后主使不是姬家吗?” 裴峥说:“你不是也信了?” 林襄目光闪动,将几不可闻的声音压在风声之中:“那……难道是你们裴家?” 裴峥似被风猛地呛咳了一下。 他不知林襄为何会出此言,但在那个迷离似幻的梦里,裴家的确对林家做尽了缺德事。 裴峥对上林襄的目光,心里无端一紧,飘飞的落叶挡住他沉沉的眼眸,却没遮住他眼底的惋惜与悲恸。 梦中,他赶到牢狱,看见地面上那具冰冷尸体时锥心刺骨的痛,毫无征兆再次真真切切揪住他的心,裴峥身形一晃,仿佛陷于梦魇中,伸手捂住心口无声地喘息。 那抹刺目的桃红色与地面上的血水烫得他瞳孔微缩,连带着他的铁石心肠也一块化了,从中渗出一缕清泉,细细潺潺流过那株几欲破土而出的枝丫。 情不知所起,却已然生根发芽。 ……抱歉丫头,我终究来迟一步。 林襄察觉到裴峥异样,眉心一跳:“你……” 裴峥弓着背,肩背肌肉在微微颤抖,似在忍受极大的痛苦。 “裴公子?”林襄焦急地唤道。 被冷风激着了? 听到林襄声音,裴峥从混沌中抽离,恢复清明。 ……抱歉,在那个虚幻的梦里,我来迟一步,如今,我就在你身边,一切都不会发生。 林襄:“裴公子?” 裴峥深吸一口气,将巨震之下纷乱的情绪压在无坚不摧的面容之下,再抬头之时,那张冷酷冰封的脸让人窥不出一丝端倪。 他轻眨了一下眼,回身注视着林襄,目光缓缓在她那张鲜活的脸上掠过,故作淡定道:“你担心我?” 林襄脑仁疼地皱了皱眉,突然脸红了。 她生怕这句浑话随风吹到她娘耳朵里,留意到大家都在琢磨要事没人注意他们,于是放心大胆地踩了他一脚。 裴峥目光一直粘在林襄身上,微垂的眸中含着一弯细碎的光。 林襄:“看什么?非礼勿看。” 裴峥:“你要觉得亏,也可以看回来。” 林襄:“……” 她果断又给某人靴上盖了个印! 于是某人靴上今日荣获三枚印章。 就在这时,顾卓青突然朝他们这边看过来,对裴峥抬了抬下巴:“子霖,依你之见?” 裴峥收回目光,眨眼间又恢复正人君子的模样。 “姬家的确有嫌疑,否则都卫司不会在事发之时第一时间就出现在平西侯府,但此事姬家可能不是主谋,顶多算是为虎作伥,或者说是借他人之手敲山震虎。” 林轩眼睛一亮,上前把裴峥拉入座席之中:“裴兄请详言。” “姬首辅把持朝政多年,做事滴水不漏,他向来稳扎稳打不走险招,正如轩公子所言,若姬家因为与平西侯府结亲不成而心生怨怼,便筹谋出这么一出命案来对付平西侯府,似乎理由单薄了些,如此一来,他便是正式向平西侯府宣战。” “今日,死的是朝臣,可以大作文章,他姬家敢把谋逆的罪名扣在平西侯头上吗?”裴峥冷笑一声,“谅他不敢!” 裴峥指尖点着茶水在石桌上画了一幅大齐的地图,他一点大齐的西北部:“漠北有林家二十万大军镇守,以对抗北渝,西境有顾家二十万铁骑,对抗西离,林顾联姻,便是四十万大军。” 他抬起眼皮看向林仲安与顾卓青,脸上带着点大逆不道,说:“漠北与西境打通,四十万大军挥师都城,羽林营未必抗得住,都卫司与禁军抓个刺客还行,动真格的,一击必碎,若都城危矣,谁受害最大?” “陛下吗?”裴峥轻轻扯了扯嘴角,“林顾两家世代忠良,随便找个由头,借清君侧的名义出师,谁敢置喙?” “届时,遭殃的只能是已位极人臣的姬家,姬家不会这般蠢,暗中使些诸如让顾六姑娘入宫的这般小伎俩,这是自然,但明晃晃对平西侯府亮出爪牙撕破脸,没这个必要。” 裴峥说到此,话音一顿:“因为他只需要维稳,就可以坐享其成,何必冒险?” 林轩豁然开朗:“所以,如此急功近利般的手法,不会出自姬家,背后另有其人!” “背后之手……”裴峥目光一沉,“恰逢陛下遇刺一案,如此狗急跳墙般的做法……或许他们在转移目标,难免不是为了掩盖什么别的真相,来个一箭双雕。” 林轩失手打翻茶盏:“如若是姬家,在明处尚好对付,可背后之人身处暗处,看不见摸不着……” 夜深了,更夫敲响了梆子,每个人的心头更沉了。 第47章 满城风雨 “哎呀呀!” 下雨了,春桃一手提着食盒一手撑着伞,上台阶时脚滑绊了一下。 她收了伞将伞放在门口处,悄声推门而入,里屋纱幔垂着。 “还在睡着呢?”春桃轻手轻脚走到榻前,捏着嗓子用比猫叫还低的声音叫魂,“姑娘,该用早膳了,辰时啦。” 她家姑娘有起床气,没有要事万般不敢大声叫喊。 轻唤了几声没反应后,春桃便坐在一旁静静地等着,昨夜回府已是深夜,她自己都困到打着哈欠玩手指,很想再睡个回笼觉。 等了半晌,怕饭食凉了,于是她又唤了几声,帐内还是没反应,连个哼唧赖床声都没有。 “莫不是姑娘又受凉了,病了不成?”春桃嘀咕着掀开纱幔一角一瞧,霎时愣怔了。 ……人呢? 被子随意摊展着,伸手一摸,被窝冰凉。 不知道是不是昨日平西侯府发生了命案给她留下了阴影,春桃神经一紧,转身就往外跑:“不好了!姑娘不见了——” 这一嗓子把玲珑阁的嬷嬷丫鬟小厮都唤来了,她来时上台阶差点绊倒,出来时叽哩咕噜摔了个结结实实的屁股蹲,一屁股坐着石阶上。 一个上了年纪的嬷嬷从庑廊下穿过来,赶忙把她扶起来:“怎么回事,大呼小叫的?” “姑娘不见了!”春桃面目惨白,也不知是摔疼了还是紧张的。 那嬷嬷有点懵:“什么?” 春桃紧紧拽着嬷嬷的衣袖,飞快地说:“昨夜我伺候姑娘入睡的,近来日渐寒凉,我给姑娘加了一床被子看着姑娘睡下,我才回屋歇息的,方才一进屋,姑娘人不见了……” “不见了?没瞧见姑娘出玲珑阁啊。”嬷嬷似乎也被她的紧张神色传染了,松开她就往里走。 春桃有些惊慌:“姑娘不会被坏人掳走了吧?” 她摔了个一个屁股蹲,半侧衣衫都湿了,额前碎发被雨打湿粘在嘴角,也顾不上撑伞,疾跑着一头扎进书房。 嬷嬷进屋寻了一圈:“书房呢?姑娘可在书房?” 春桃从书房急匆匆跑出来,急得声音都带颤音:“没人,姑娘没在书房!” 一个小厮道:“许是姑娘一大早练功去了?” “练你个大头鬼,也不瞧瞧今日是什么天气。”嬷嬷一挥手,“都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找人!” 春桃颠着喊夫人去了,其余一干人满府里寻人。 下雨天气,虽已是辰时,可天依旧灰蒙蒙的,屋内并不怎么亮堂,灯烛突然跳了一下,燃尽的烛火趴着边挣扎着晃了晃,而后灭了个彻底。 林襄疑似被窗外的雨声和隐隐约约的呼喊声吵醒,微微动了一下,她脑门上盖着一本书,一动,那书顺着头顶滑落,落桌的声音彻底将她激醒。 她迷瞪着眼睛从书桌上爬起来,没骨头一般又仰靠在背椅上,嘴里还叼着一只墨汁干掉的笔。 “吵死了哟……”她咕哝着揉了揉眼,一张嘴,毛笔咕噜咕噜滚下了地。 因为林轩喜欢读书,所以安国公府破天荒有间藏书阁,林轩读书颇杂,正儿八经的圣贤书,什么各地的风土山水志,不正经的民间话本偶然也能寻见那么几本。 昨夜睡下后,林襄突然心血来潮溜到藏书阁找书来了,她来找当朝“史记”。 她爹关于先帝的几句话勾起了她的兴趣,她想翻一翻有没有关于各世家大族的一些书籍,毕竟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谁能知道昨日命案的背后黑手出自于哪家。 翻了半天,自然是没有的,最后翻着翻着也不知怎么就睡了过去。 府里一片惊慌马乱,正当众人要把全府翻个底朝天的时候,林襄睡眼惺松地从藏书阁走了出来。 虚惊一场。 林襄洗漱用膳之后先是被提到立琼轩挨了容婉卿一顿训,而后又到安福堂请安又吃了祖母一顿训,出来之时,当头遇见急匆匆赶回府报信的小厮。 “爹爹下朝了吗?”林襄随口问道。 她心里想着的是:别待会还要挨第三顿训吧? 结果就听那小厮回道:“国公爷怕是今日得迟回一会,还在宫里头呢。” “唔……甚好。”林襄放心了。 “怕是也不太好。”那小厮苦笑了一下,“今日太学学子于宫殿外候着请命,要求陛下严查平西侯府杀害朝臣一案,将宫门堵了个严严实实,上朝的大人们怕是一时半刻也出不来呀。” “什么?”林襄眼皮一跳,把伞柄往高推了推,看着那小厮,“此话当真?可是你亲眼所见?” “千真万确,小的亲眼所见呐。” “要命了!怎么一件事接着一件事!”林襄提步就往外走,边走边头也不回道,“春桃,吩咐人套车,我要出去一趟。” “……啊?下,下着雨呢。” *** 宫门前跪了一地的学子,放眼望去,至少有三五百人。 雨中,一个个天之骄子们就那么湿漉漉地跪着,约莫他们出来的时辰早,那时天还没下雨,只见许多学生没打伞,淋成了落汤鸡,一喊口号灌一嘴雨水。 他们似乎不等到圣命不罢休,腰板挺得直直的,虽未入仕,但颇有文人风骨。 最后排边角处有一名身着灰衣袍的学子,口号喊得义正言辞,他正喊着口号,突然头顶雨水一停,一柄伞打了过来。 那学子一愣,瞧见一个清俊模样的少年凑了过来。 少年撑着伞蹲在他身侧,热情地搭讪:“兄台,大雨天的这是在干嘛呢?” 那学子愤慨激昂地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瞧见对方像是读书人,倒也没反感。 他开口说道:“陛下遇刺刚刚脱险,尚未痊愈,举国哀痛,平西侯府竟然在这个节骨眼上大摆筵席,如此张扬大讲排场!其心可诛!眼里可还有君臣道义!” “嘶……”那少年截断话音,“兄台言重了吧?听闻平西侯府是在办喜事,再说了,陛下已脱险,又不是——” 又不是薨了。 那少年卷了卷舌头,咂么着把那大逆不道之言吞了回去。 “哼!你可知道平西侯府昨日诛杀朝臣吗?当众诛杀朝臣,这是要干什么?杀鸡儆猴吗?平西侯府仗着军功,无法无天!诛杀朝臣,即是冒犯天威!难不成手握重兵,要造反吗?” 那学生瞧着十分愤怒,慷慨陈词之时整个五官都在用力,咬牙切齿的。 少年疑似对“造反”二字过敏,听闻眼角就是一抽。 “哎,嘘——”少年低咳了一声,“此话可不敢乱讲,污蔑诽谤朝臣亦是重罪,轻则杖刑,重则下狱,切勿妄言呐。” “怕什么!” 那学子瞧着少年年少,面上不自觉带了几分清傲。 “我朝开国以来,一向善于纳谏!再者,生死小于道义,岂有袖手旁观之理,为国为民,宁愿死谏,不愿苟活!只求陛下严查平西侯府!” “呃……也不能这么说吧?还没断案呢,怎么就涉及到严查不严查。”书生似不以为意地笑了笑,随即打量着灰袍学子,恭维道,“兄台瞧着气宇不凡,不知师从哪个先生门下?” 那学子倨傲地一扬眉:“郑云生郑夫子,听过没?” 少年赧然一笑。 “郑夫子你都没听说过?”灰袍学子撇撇嘴,“郑夫子乃陈太傅亲传弟子,当代大儒!陈太傅你总该知道吧?” “陈太傅乃帝师,久仰久仰,名师出高徒啊!”少年话锋一转,“诶?我说兄台,这事昨日刚发生,你们怎么一大早就听说了?” 那学子理所当然道:“天子脚下发生这般重大之事,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了!” “唔……”林襄若有所思点点头,随后把伞递给他,站起了身子。 这背后之手来势汹汹,一环接一环,下了一个连环套,一夜之间关于“平西侯府杀人案”就传遍了京城,就算是军报也没这么快吧? 还怂恿煽动了太学院的学生! 春桃赶紧上前给林襄遮雨,雨打在伞面上滴答滴答响着,林襄在一片请命声中轻声道:“还真是满城风雨啊!” 第48章 都卫司,咱有人 “姑娘,这些太学院的学生们理应算是寻衅滋事吧?皇城重地,怎么不见禁卫军驱散呢?” 林襄往马车方向走去,闻言一顿。 这话扎她的心了,此次顾卓青受封为建威将军,官升一级,陛下甚至提出要封她为忠勇侯,被顾卓青以万般不敢僭越祖制为由拒绝。 大齐没有女性封公侯爵位的先例。 陛下给足了顾家荣耀,在尊荣背后,便是如履薄冰。 既是顾家如履薄冰,亦是陛下如履薄冰。 夙夜难安的陛下既没有先帝那般驰骋疆土的体魄,可他又要担着这万里江山,他对手握重兵的将军既仰仗又忌惮。 所以,这暗中才有人敢对平西侯府下黑手,杀重臣的威风,于陛下而言何尝不是一件好事。 这些,是昨日裴峥告诉她的。 同理,太学院的学子日后就是朝廷栋梁,陛下怎么会派出禁军来反制,寒了学子的心呢?陛下需要文臣来制衡武将,这种事情,陛下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且闹吧,闹得越凶,于朝堂制衡越有利。 春桃在身侧嘀咕道:“三人成虎,以讹传讹,学生们要在此地跪上半日,恐怕平西侯府就真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了。” “既然他们要给陛下施压,戏岂不要做足些,不跪个大半日怎么好意思起来。”林襄一撩轿帘,回身对春桃道,“去把小虎子叫过来。” 庞虎从人群中退出来,回到轿前。 “交代你件差事。”林襄扔给庞虎一袋银子,“买包子。” 庞虎掂了掂沉甸甸的钱袋,奇道:“姑娘,这是打算买多少啊?” “一锭不留,全花了。” 春桃与庞虎对视一眼,均是一脸震惊,不知道小主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林襄吩咐道:“去找几家上好的早点铺子包圆了,就说有位同仇敌忾的大善人要请淋雨的学子们用早茶。” 春桃与庞虎异口同声:“啊?” 林襄手中随意摆弄着一只竹笛,吹了几个能把老鼠难听到遁走的破音,笛声在拐了个奇特的弯之后戛然而止。 她抬起眼皮,意有所指地看向庞虎:“早上打祖母屋里出来的时候,疑似听到今日是斋日,这样吧,好事成双,咱们今日……喂狗!” 春桃似懂非懂,对庞虎小声说:“姑娘指桑骂槐,说太学学子是狗。” 庞虎那张细条脸会意一笑,对春桃神神秘秘地挤了下眼睛:“此狗是真狗。” 春桃一脸莫名其妙,那不还是狗么? 老天爷似乎也来凑热闹,还有三五日才入冬,也不知怎么回事,天空的雨飘着飘着就成了雨夹雪。 学子们冻得瑟瑟发抖,但一个个仍跪得笔挺,大有文臣死谏的忠骨。 其间有小太监出宫门传话,说是陛下自有圣裁,请各位学子们回吧。 学子们不依不饶,非要等到严厉彻查平西侯府的圣命下达才走。 小半个时辰后,热气腾腾的肉包子送到。 突如其来的包子打断了请愿学子的节奏,一时没人喊口号了,纳闷地四下张望。 学子们窃窃私语:“这是谁送来的包子?” 正在派发包子的一个饭店小二摇摇头,笑道:“小的也不清楚是哪位善人,买主说那位善人担心学子们寒雨天挨饿,特意送来的。” 他边忙活边又叹道:“今日这天气受罪,瞧瞧这雪花飘的,来来,这里还有给各位贵人们准备的热汤,喝一些暖暖身子吧。” 一学子鼻子嗅了嗅:“这包子怎么闻得香气四溢?好特别的味道。” 饭店小二憨厚地笑笑:“许是运送的车马里燃着香料的缘故吧,买主雨天头疼,燃了一支香。” 那学子也没在意,不由自主吞了几口唾液后挺挺腰板,继续请愿。 雨不小不大地下着,不知何时起,雨声中似乎隐约多了一道声音,有一道断断续续的笛声,那笛声不成曲调,听着很奇怪,但似乎又自有它独特的一种腔调。 “啊呀!”突然一道惊慌失措的声音响起。 就见不知从哪冲进来一条狗把一学子身侧的笼子冲翻在地,香气四溢的包子叽哩咕噜洒了一地,那狗疯了一般开始狼吞虎咽。 学子噌一下站起了身子,往一侧躲去,由于跪久了,腿麻,踉跄了几下险些摔个狗吃屎。 紧接着他一回头,就见哪里只是一条狗,四面八方,不知从哪窜来许多条脏兮兮的流浪狗,它们闻着肉味龇牙咧嘴一轰而来。 “哪来的狗——!” 现场一阵骚动,方才还跪在一起四四方方的队形霎时被冲散,人仰马翻,金贵的学子们被饥饿的狗群撵得溃不成军。 雨声不停,笛声依旧不怎么悠扬地吹着。 林府轿子里,春桃掀起一角轿帘看得目瞪口呆,终于明白庞虎口中“此狗为真狗”是何意了。 她震惊道:“虎子哥,你吹笛子还能操纵野狗呢?” 她虎子哥忙着吹笛子没功夫搭理她,林襄说:“你虎子哥吹笛子还会让蛇跳舞呢。” 春桃知道庞虎不怕各种动物,但仍被蛇跳舞激起一层鸡皮疙瘩:“姑娘,你怎么知道?” “此事说来话长……” 春桃望着轿外,忽然惊道:“姑娘,都卫司的人来了!” 庞虎听闻声调一改又吹了一种调子,快速御笛将野狗驱散后,他倒了口气,方才对春桃嘿嘿一笑,道:“我祖上是猎户,对付各种动物有秘传法子。” 春桃:“……” 马蹄声渐近,庞虎忐忑地搓搓手,下轿之时说:“姑娘,万一我被查出来,让都卫司的人抓走,你一定要救我啊。” 林襄拍拍他的肩,平静地说:“万一查到你头上,我代你蹲大牢——” 庞虎一呆,觉得小主人不太靠谱,每次都拿同样的话诓他。 “——放心吧,都卫司,咱有人。”林襄透过轿帘注视着策马而来的裴峥,把后半句话补全了。 裴峥打马而来,于马上居高临下俯视着被野狗冲散的太学学子。 太学学子之中,有几个带头的疑似在商量着什么,商量片刻后,一个领头的一掀衣袍,正欲重新跪下。 同一时间,裴峥接过齐明抛过来的弓,拇指一叩将羽箭箭矢折断。 折了箭矢的箭穿过一众学子头顶,不偏不倚打那个领头的衣袍穿过,那领头学子“嗷”一嗓子,正要弯下去的膝盖被那股力道打直了。 裴峥把都卫司的令牌一亮,冷声道:“凡皇城墙下闹事者,一律抓捕入狱!” 那领头的学子望向射他之人,面色一变,叫嚣道:“你敢抓本公子?你可知道我是谁?你还敢出箭伤我!” 裴峥再次抬起手中长弓,这一次他没有将箭矢折掉。 第二支羽箭于弦上呼啸而出,“呯!”一声,堪堪擦着那学子的脚尖,入地三尺。 那学子已然吓得面如白纸:“你——” “你”字尚未落定,第三支离弦的箭擦着他头皮飞过,将他头上髻冠射下。 那学子披头散发仰面摔倒,跌入泥水之中,吓得尿了裤子。 惊呼声四起。 裴峥面无表情一收弓,抛还给齐明。 齐明接过弓箭,对那群学子厉声喝道:“就此散去,既往不咎!不思悔改继续妄议朝政、聚众滋事者,严惩不贷!” 学子们哪知道都卫司的人会动真格,一时惊在原地。 “散开,都散了!各回各家!”裴峥带来的人马前去驱散学子。 裴峥一勒缰绳打马向一拐角而去,马蹄于一轿前驻足停下。 林襄于轿中而出,二人隔雨相视而笑。 第49章 裴公子包场了! 裴峥下马,走到林襄面前,上下打量她。 林襄梳着男子的发髻,还偷了他三哥一件新衣袍拿来穿,又肥又长,虽然一圈一圈用腰带勒合身了,看着还是像小孩充大人。 四周乱哄哄的,又下着雨,不在府里呆着跑这干嘛?瞎凑什么热闹!还把自己打扮成这副模样。 裴峥掐指一算,便知道她准没干好事! 女扮男装的林襄瞧着裴峥打量她,装模作样一作揖,压着嗓子道:“学生见过大人。” 裴峥盯着她眼底的黑眼圈:“昨夜没睡好?” 林襄:“唔,还不错。” ……就是脖子有些落枕。 尤其抬头看向某人的时候,这么一仰,疑似嘎巴响了一声。 裴峥披着黑色斗篷,肩头被雨水打湿,还飘了几朵尚没来得及融化的小雪花,眉眼沾着雨雪之气,显得冷冰冰的,身上尚带着方才拉弓射箭的肃杀之气。 林襄扶着后脖颈走近一步,踮起脚尖给他撑伞,她这一靠近,裴峥一嘴数落的话便偃旗息鼓打道回府了。 庞虎做贼心虚,他将斗笠压下悄么声躲在马车后,生怕这位都卫司大人发现他就是方才引起骚乱的罪魁祸首。 偏偏他身上沾了一身秘制的香料味,那味道是为了让包子吸引饿狗的,那狗是他从狗肉馆买下来的。 也算是行善积德了。 就在这时,偏偏有两只没吃饱的狗被他身上的味道所吸引,恩将仇报,突然朝他们这个方向扑过来。 春桃“哇”一声扯着林襄就近往裴峥身后躲,嘴里惊叫着:“虎子哥,快!狗来了!” 庞虎身子一僵,想死的心都有了。 使笛子是不可能了,一使岂不露馅了,某位都卫司的大人就站在身侧。 他只好从车身后走出来,硬着头皮赤手空拳与那两只被使了“迷魂计”的狗来了个近身肉搏。 可惜,他这只“虎”空有个名头,完全没有虎的威风,只有被扑倒的份。 春桃大张着嘴,一脸诧异,虎子哥不是祖上是猎人吗? 她果断往马车上跑,大喊一声:“虎子哥,你坚持住,我给你拿笛子!” 庞虎左支右绌间还不忘分出神对春桃吼了句:“多嘴!” 春桃没料到虎子哥这般不识好人心,她撇撇嘴仍然头也不回地冲进轿内取了竹笛,而后傻眼了—— 虎子哥与两只狗抱在一处正在水坑里打滚,他哪还有功夫吹笛子,这竹笛恐怕只能当打狗棒使了。 于是她当机立断用力一抛,竹笛精准地打在了庞虎后脑勺。 林襄在伞下“嘶”了一声,简直没眼看了。 庞虎一个不留神遭了自己人“暗算”,痛失先机彻底被两只狗压制了,眼瞅着他就要跨物种来个“亲密接吻”,裴峥提手甩了一马鞭,两只恶狗“嗷”一声惨叫夹着尾巴逃窜了。 庞虎狼狈地从水坑里爬起来,春桃这个帮倒忙的捏着衣襟一角,一脸的抱歉。 裴峥忽然狐疑地看向林襄,似乎明白了为什么刚才这个地方竟会冒出那么多条恶犬。 “蛇,猫,狗……”裴峥眯起眼睛,“你好能耐啊。” 林襄没有否认,尴尬一笑:“雕虫小技,过誉过誉。” “皇城脚下制造混乱,胆子不小!”裴峥一撩眼皮,“小公子,都卫司走一趟吧。” 林襄正要蹦跶着躲开,被裴峥一个蜻蜓点水带上了马,裴峥一扬马鞭,策马而去。 庞虎傻冒了,摸摸脑袋一脸不可置信:“姑娘真替我坐牢去了?” 春桃同样呆滞了:“说好的自己人呢?怎么就被抓走了?” 两人原地愣怔了片刻,赶忙上马去追。 一匹马疾驰而过,齐明不由分说夺过庞虎手中的马绳把他们带走,不让他们搅局。 裴峥一路带着林襄到了莲花楼,彼时莲花楼的伙计们已被无罪释放,不过酒楼没急着开业,合计着等风头过去再重新开张。 莲花楼门口挂着歇业的牌子,不过门虚掩着,林襄就见裴峥也没敲门,直接推门而入。 林襄奇道:“大人,难道都卫司抓捕犯人都要给犯人吃顿上路饭吗?” 裴峥险些被“上路饭”三个字崩了牙:“看情况,对于知错就改的,好酒好肉招待,对于知错犯错的……铁铬火钳伺候。” “啧……阎王。” 林襄吐吐舌头,很大度地回敬他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带出两个清清浅浅的小酒窝。 放眼望去,偌大的莲花楼空荡荡的,连个鬼影也没有。 林襄纳闷道:“你没瞧见吗,门口挂着打烊的牌子,人家今日不开张,咱们进来这不是吃闭门羹吗?” 裴峥:“总要碰碰运气,万一是蟹黄羹呢。” 林襄:“……” 一个伙计正在帐台后猫腰翻着账本,听闻声音后从帐台后探出半颗脑袋,与林襄来了个大眼瞪小眼。 林襄吓了一大跳:“有人啊?那什么,你们营业吗?” 这时,打拐角处走出一个小二,那小二看见裴峥进来后,一脸喜色地迎了上来,林襄打眼一瞧,这不是那个长了一张弥勒笑脸的跑堂小二吗。 那跑堂小二看见裴峥身旁的小公子先是愣了一下,心道:“公子不是说要宴请的是安国公府的林姑娘吗?怎么带来个小公子?” 他愣神片刻,方才瞧出端倪,上前笑眯眯对林襄一弯腰,回应道:“营业。姑娘这边请,菜马上就来。” 林襄满心纳闷,用裴峥的剑鞘戳了裴峥一下,小声问道:“他是怎么瞧出我是姑娘的?” 裴峥“唔”了一声,大尾巴狼一样径自往前走去:“约莫是叫错了吧。” 还是上次那间雅间,临着街,可以看到车水马龙的繁华街景。 秋风飒爽,正是膏肥蟹美的时候,裴峥一直惦记着。 不大一会,伙计陆续上了菜,做了一桌蟹宴,烤灸清蒸煎炸,还有一道林襄最喜欢的“金银夹花”,今日天气寒凉,裴峥又吩咐伙计上了一道热气腾腾的什锦羹汤。 整个莲花楼只有他们两位食客,林襄望着空荡荡的大厅,打趣道:“今日莲花楼被裴公子包场了吗?” “上次酒宴发生了小插曲,扰了兴致,今日特意赔罪,这蟹再不吃就过了时节了。” 裴峥说着给林襄倒了半盏酒:“尝尝,这是南楚的烈酒,少喝点,暖暖身子。” “南楚的?还真没喝过。” 林襄光注意“南楚”两个字,没注意到“烈”这个字,好奇地品了一大口,结果辣了个好歹,泪眼婆娑中竟瞧见某人一盏酒眼不眨地一饮而尽。 ……当真是豪迈。 林襄吃蟹很像小猫吃鱼,吃得又快啃得又干净。 吃完后,一整只空蟹壳再拼凑起来,码得整整齐齐,不大一会,桌上摆了一排“死而复生”的螃蟹,偏偏钳子还被摆成了双手合十相接的模样,像是在对它们对面而坐的裴大人彬彬有礼在作揖。 裴峥实在是不理解她这是什么爱好。 小时候,有一日他在密林中练功表现不错,师父一高兴放了他半日假,带他和齐明回莲花楼吃螃蟹,正值林襄随父出征两年后从漠北回来,有官员在莲花楼为他们一家人接风洗尘。 当年那个小姑娘长大了些,性子一如既往地跳脱,把一桌子的螃蟹壳统统拼接起来,码得整整齐齐,连同着虾壳一起,组成了一支浩浩荡荡的虾兵蟹将。 裴峥扫过那一排螃蟹壳,脱口道:“你怎么同小时……” 林襄舔了一下嘴唇,抬起头听他讲下半句。 裴峥卡了一下壳,把后面那句话咽回去了:“……同孩童一般这么贪吃。” 说着,他把林襄面前的螃蟹撤走不给吃了,给她盛了碗热羹汤:“螃蟹性寒,不宜多吃,喝点汤。” 林襄瞳孔地震,眼睁睁看着裴峥把她最爱的螃蟹撤走了。 嘶,这人怎么和她娘似的,吃多少饭也要管…… 第50章 飞鸽传情 自打庆隆帝遇刺一案发生,朝中一时风声鹤唳。 怂恿庆隆帝出宫的一个小太监在事发当晚,便被太后下旨乱棍打死。 待庆隆帝能起床行走之时,亲自督查行刺一案,雷霆震怒之下,被捕入狱的蛮贼一律处以极刑,所有在京城的西离人,包括做生意的商旅,通通抓起来刺字为奴。 并切断了与西离通商的商路。 涉及到渎职的官员皆被重罚,禁军统领护卫失职领了四十军棍,大半个月没下来床,都卫司指挥使在姬首辅的运作下,被罚三年俸禄,副指挥使王值担责挨了三十军棍,屁股开了花。 爆竹违规,私放路引,户部被严查,至于那个叫沈济的户部司主事拒不认罪,由刑部大狱转入诏狱严审。 一并被押入诏狱的还有苍西营那几个涉案士卒。 那日太学学子请愿一事,闹得满城风雨,而朝堂上也正如林仲安所言,一封接一封奏折都在弹劾顾卓青,与此同时,太后身边的大太监再次乘着宫轿来到了平西侯府。 林襄从民间奇医得来的那瓶毒药,军医辩别之后,哈哈大笑,说此毒并非真的是毒药,而是一种所谓祛湿毒的秘药,服下之后所谓出的红疹,实则只是体内湿毒被逼出来了而已。 顾卓青采纳了林襄所谓“装病”的这个法子,让顾心兰服下了“毒药”。 那太监乃太后身边的老人,诸如天花这般疫症一生中见识过多次,他只于门口瞧了一眼一脸红疹的顾心兰后便吓得惊慌失色,掩着口鼻慌忙跑了,生怕把自个儿过了病气。 顾心兰入宫一事暂时解了围。 不过,因着苍西士卒命案一事,顾卓青原计划回苍西郡的行程便拖延了。 转眼,入了冬,屋里已烧起了火盆,林襄在屋里围着大氅发呆,春桃进来添炭火的时候,她方才转了一下眼。 据顾府亲卫探到的消息,兵部死的那个官员尚未娶亲,家中只有一个老母,没有赌博等不良嗜好,尚未查出可疑线索。 是线索第一时间被斩断了吗? 林襄思索着,想起那日那个太学学子说的话,他说他是那郑什么的门下,而那个人是陈太傅的亲传弟子。 陈太傅…… 陈太傅是陈芷瑶的父亲。 林襄心里忽然不安起来,一个可怕的念头兀地冒了出来,她没头没脑地想:“难道此事与燕王有关?” 可是顾府与林府一样,从不参与党争,更未参与夺嫡之争,那燕王的动机呢?动机是什么? 林襄一点思绪也没有,眼前似被蒙着一层黑布,看不清猜不透。 这背后之手究竟是谁? 她身不在朝堂,既去不了诏狱又无从探查消息,一时焦虑,便罕见地失眠了,翻来覆去睡不着。 烛火燃着,她缩在榻上一角盯着明明灭灭的烛光默默数羊。 夜深了,周遭极为安静,只能听到炭火偶尔噼里啪啦的声响。 忽然窗户传来轻微叩窗声,林襄开始以为是风吹的声音,没理会,后来那声音有节奏地一直在敲,她便好奇地下榻支开了窗子。 窗子微微支起一道缝,冷风随着缝隙灌入,她不由打了个激灵,透过那条细缝,与一只小眼睛对上了。 那是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白鸽,头顶被风吹起一缕呆毛,瞧着煞是可爱。 “是你叩窗吗?”林襄惊奇地看着它,“你饿了?” 冬日吃食不好找,许多小鸟没东西吃,她第一时间想到的是这个小家伙很聪明,知道叩窗讨米吃。 那鸽子“咕咕”了两声,小黑眼睛同样好奇地盯着林襄看。 虽然语言不通,但林襄大概猜到它回的是“我饿”这两个字吧…… 她轻轻点了点它的小脑袋:“那你别跑,我去给你找东西吃好不好?” 小鸽子没跑,对着她又“咕咕”了两声。 林襄便放下窗子折身去给它找东西,谁料她刚放下窗子,叩窗的声音紧跟着又响了起来,她只好折身回去。 再次支开窗子,那小鸽子在窗台上蹦了几蹦,林襄这才看见它腿上绑着一个装信笺的小竹管。 原来这是一只信鸽。 就说么,这只小鸽子白白胖胖的,瞧着就是家里精心养护的。 可是,它怎么会飞到她的院子里? 林襄沉思片刻:“难道迷路了?” 嗯,准是这样的,信鸽也一定会有方向感不是很好的个例…… 她推己及鸟,十分同情地伸出手指戳了戳它头顶那缕呆毛:“赶快去送信,你走岔路啦。” 小鸽子不走,杵在窗台上与她“深情对望”。 “不走啊?难不成这信是给我的?” “咕。” 林襄想了想,倚在窗边看它片刻:“那打劫喽?” 小鸽子照例回她以“咕”。 林襄觉得一人一鸟照此下去大有对望到天明的迹象。 好吧,快冻成冻肉了,不管了,先拆为敬。 林襄抓起小白鸽把它腿上的小竹管解了下来,竹管一解,那小白鸽“嗖”一下扑腾着翅膀飞走了,空中落下一根细羽毛随风飞进屋里。 “啧,要讲礼节,怎么招呼都不打一声就溜了呢。” 林襄牙关打了个寒颤,把窗户关好,走到烛火跟前拆开一瞧,上面写着一句话:“岁寒,添衣,勿病,安梦。” 没有落款,只有这简简单单八个字,字体行云流水苍劲有力,是她不熟悉的笔迹。 那一刻,突然一个名字流水似地从她心头流过。 是裴峥? 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一冒出来,林襄便是一愣,奇怪,她为什么第一时间会想到他? 心下重重一跳,她觉得约莫是自己夜半不睡觉,神智开始有些恍惚了。 而后她百无聊赖地掰了掰手指头,嘴里咕哝着:“似乎已经有七八日没瞧见他了,也不知这厮近日在忙些什么。” 这个想法再次让自己吓了一大跳。 林襄愣愣地想:“闲得吗?管别人在忙什么?” 她原地思索了片刻,发现自己确实是闲的,闲的大半夜不睡觉,信马由缰,满脑门跑马车! 于是熄了灯,赶忙一溜烟爬回被子里。 林襄把自己裹成了一只蚕蛹,露着小半张脸,又数了几只羊后,神思绕回到那封信笺上。 既然没有落笔,说明送信与接信的两个人之间是惯常用飞鸽传信的,当是故友,所以,分明是那小鸽子送错了信。 也不知是哪个倒霉蛋新养了一只迷路鸽。 林襄一哂,翻了个身,顺手把手心里的信笺塞枕头下。 一夜安梦。 第51章 睚眦必报 都卫司负责守都要务,担负京城巡守和治安,门禁、巡逻、救火、缉捕盗匪,内分七大部所,从芝麻小的事到天大的事,都卫司都能沾着。 瞧着似乎挺风光,其实已经没落了。 大齐开国之初,都卫司是陛下亲控的一支利刃,是陛下的暗窗耳目,威风得很,都卫司的人皆是出自最早跟随始祖打天下的世家大族,上斩朝臣,下窥查万事,只听从天子号令,除此以外谁的话也不好使。 后来,自先帝提拔了宦官之后,都卫司便只沦为“看门狗”了,权力大大削减,如今,早已非近臣,人事废弛,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这些扎堆的关系户中有能者调入禁军奔前程去了,无能者只当是一件混日子的差事。 不过作为陛下亲掌的诏狱仍依着传统由都卫司掌管。 诏狱从外面看着森然可怖,迎面是黑沉沉的高墙和乌漆大门,闷沉之感自上而下压来,从外门而入,走过幽长的细道,跨过一扇内门后,便到了第一层狱前。 推门而入,入目是十来个当差的,正围着一张桌子吃酒喝肉,吊儿郎当支楞着腿,瞧见进来一个陌生人,嘴里嚼着肉斜瞟过来。 这些人打眼一瞧便知道是耍横的兵油子。 裴峥四下打量一眼,这诏狱中如同这都卫司早已“辉煌”不在,许是狱中鲜少进人,屋顶布着蜘蛛网,地上斑驳的血迹一看就是上百年沉淀下来的,已然融进石头本色里。 他走到一个看样子是牢头的汉子身旁:“我要见平西侯府那几个士卒,劳烦一位弟兄帮忙带路。” 那牢头上下一扫眼前人,身着都卫司的衣服,却是个乳臭未干的年轻人。 他把手中酒杯一搁,踢了一脚凳子站起来,将口中骨头一啐:“文书呢?” 入这诏狱瞧犯人的,得拿着盖了印的文书方可通行,否则,就拿银子来吧! 从前这诏狱繁盛之时,油水不少,如今犯人少了,油花也看不见了,所谓家属见犯人都得上下打点打点,现下一年半载也捞不到多少银子,一个个脾气冲得很。 齐明在身后一皱眉:“自己人,要什么文书!” 那牢头歪嘴一乐:“兄弟,都卫司的自己人可多了去了,少说也有两万人马,每个人都来这诏狱转悠一圈,当诏狱是菜市口呢。” 裴峥伸手拍拍那汉子的肩,把他按回凳子上,笑说:“王大人近日身子不爽利,诏狱这块我当值。” 都卫司副指挥使王值屁股被打开了花,行动不便确实属实。 几个狱卒面面相觑相继站了起来,打量着面前的年轻人,不知对方是什么来头。 “代王大人当值?” 那牢头心说这不是笑话吗,毛还没长齐就出来招摇撞骗?都卫司数得上名头的那几位爷有哪个是二十啷当岁?倒回去十年还差不离! 裴峥在他面前亮了腰牌:“能带路了吗?” “都卫司都事?”那牢头眯缝着眼睛阴阳怪气一笑,“好大的名头,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只是……” 他翻了下眼皮:“同知大人佥事大人和镇抚使几位大人莫不身子都不爽利?” 齐明上前一拍桌子:“我说你会说人话吗?都卫司都事难道管不了你一个小小的牢头!” 牢头:“哟,这又是哪位大官?” 裴峥对齐明摆了摆手。 “同知大人佥事大人不管诏狱,他们有自己分内之事要忙,至于镇抚使大人,他昨日吃酒失足跌下云桥,腿折了。往后一段时间内,诏狱,我说了算!” 那牢头一愣,有些将信将疑。 他承认他有些故意为难,他一大把年纪,混在这诏狱里,有种破罐子破摔的愤懑,瞧见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就来气! 没办法,谁让他是一个不受重视的庶子,虽然和姬家攀着关系,但这多年来一直没往上晋升。 不过话说回来了,都卫司都事这官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管他一个牢头那是富富有余,也算是他的上峰。 那牢头心里不痛快地给自己倒了杯酒,举着酒杯下巴往后边一指:“前头左拐第十八间就是,大人自便吧!” 裴峥似也没动怒,面带笑容托着他的手把那杯酒送入他口中:“请问贵姓?” 牢头丝毫不犯怵,绷着脸说:“陇南杨氏。” 裴峥一点头,抄起桌上那一串牢门钥匙往前走去。 有一个狱卒瞧着裴峥身影消失于拐角处,突然面色一变,小声道: “杨头儿,我好似想起来了,这都卫司还真来了一个年轻的都事,那小子可不是一般人,有救驾之功,据说大有来头,是宁信侯的儿子,家里排行老六。” 经他这第一提醒,众人皆恍然大悟。 “是啊,这事儿我也听说了,瞧着与这位爷好像对得上号。” “哎呀!头儿,那怎么办?方才这一出会不会得罪这位大人?” 杨牢头面上一惊,有些许后悔,但放出的话岂能收回来,在小弟们面前岂不跌了份,再说了,这位爷真有那上乘之姿,还能对他说话如此客客气气? 不过是个二十啷当岁没见过世面的毛头小子罢了! 他把酒杯往桌上一扔,不以为意道:“怕什么,那裴六无非就是一个连侯府门槛都进不去的外室子而已,能有什么出息,我还当多神气!” 裴峥耳力非比寻常,听着他们的话面色无虞。 狱内阴暗潮湿,有着难闻的腐朽之气与血腥味,裴峥走在这诏狱内,目之所及十分熟悉,好似他从前切实来过一般。 他在一间牢门前停下,铁栏里空空如也,齐明却瞧见他似在盯着什么。 齐明抬眼看了一下牢门前的数字:“公子?还在前头呢。” 裴峥眨了一下眼,铁栏里“林襄的尸体”随之消散,只有斑驳的地面别无二致。 他收回目光往前走去,停在第十八间牢门前。 铁栏内横七竖八躺着五六个面目全非的士卒,齐明瞧了一眼便“嘶”一声转过头去。 经历过酷刑的士卒,浑身上下血迹斑斑,半死不活闭着眼,也不知道是昏迷了,还是睡着了。 只见他们指尖被拔了,只剩血乎乎一团肉,手指疑似被夹断,指头松松垮垮耷拉着,身上烫着一片一片的火钳烙印,依稀还能闻见焦糊味。 墙角还跑着肆无忌惮的老鼠,地上搁的饭菜也不知道馊了多久了,有一只空碗被鼠兄推着似乎要往哪里搬。 “参、参将?!” 那个叫柱子的听到声音率先睁开眼,其余几个也陆续转醒。 裴峥将牢门打开,柱子往前蹭了蹭,齐明这才留意到他腿也断了,张口怒骂道:“他娘的往死里打呢?这是要屈打成招?!” 柱子一哭,眼泪滑过黑漆漆的脸,浸出两道泪痕:“参将,我们哥几个对不住大帅,连累侯府了……” 他一张口,声音哑得好像拉二胡,若非凑近听,几乎听不到他在说什么。 齐明上前解开水囊喂他喝了几口水,又从衣袖里变戏法一般掏出些吃的分给几个士卒吃。 柱子用衣袖蹭了把脸,嘴唇颤抖着说:“他们这是陷害,是诬陷!我事后想起一部分,那个兵部官员我们压根没动手,是他自己人将他打死的。” 裴峥蹲下身子:“自己人?说清楚!” “动手的是他自己的小厮,就是那个唯一活着的目击证人,是他打死的,他反咬说是我打死了他家主子,然后……” 柱子懊恼地捶着自己的胸口:“后来,我也不知我们两方怎么就打起来了,然后都卫司的人就来了……但我可以肯定那官员是那小厮抄起盘盏砸死的!” 裴峥沉默片刻,转身便走,对齐明吩咐道:“查那小厮!” 狱卒瞧见裴峥出来,这回主动站起来见礼:“裴大人。” 裴峥把钥匙往那杨牢头面前一扔:“给我听清楚了,苍西郡那几个士卒我要活口!事情尚没有定论之前,不可再用极刑,注意着点,别没轻没重!人若是死了,唯你是问!另外……” 他顿了一下:“都卫司不是地狱,饿着犯人可审不出什么东西!” “大人有所不知啊,那几个士卒骨头可硬着呢,十八般刑具上了,还是咬死不松口。”杨牢头嘴角一提,轻蔑道,“不往死里敲打,是套不出话的。非得奄奄一息,这牙关方才能撬开。” 裴峥睨了他一眼:“裴某资历浅,竟不知什么时候,你这牢头有掌握人生死的权利了?” 杨牢头脸上笑容逐渐凝固:“咱都卫司历来以严酷为名,大人你还年轻,与犯人讲道理那是对牛弹琴……” 裴峥打断他,笑道:“你方才那句话重说一遍。” 杨牢头一愣:“……对牛弹琴?” “再往上一句。” “大人你还……年轻?” “呯!”一声重响,那杨牢头被裴峥抬脚踹飞一丈之远,撞在身后的墙上,摔下来之时,由于冲劲太大,那牢头竟被弹回桌旁,酒壶卤肉洒了一地。 裴峥居高临下看着他:“大人我还年轻吗?” 那牢头身上的腰牌一并飞了出去,他一头撞在桌角,磕破了头,哆嗦着刚爬起来,裴峥当胸又给了他一脚,当即将他踹回地上。 “陇南杨氏,给姬家养马起家,怎么,瞧不起我这个年轻的?蹬我鼻子上教我做事?你他妈算哪根葱!一个小小牢头,借着姬家的名头就敢踩我裴某的脸面,嗯?说话!抬起头来!” 杨牢头撑着脑袋周身一震:“裴大人——” 裴峥一哂:“怎么,方才不还是裴六吗?” 那牢头呕出一口血来,抬头望向裴峥的眼神便是一惊。 眼前这个年轻人周身一变,哪还有之前平心静气忍让的半分迹象,他面上带着若有若无的笑,眼底却闪着让人发瘆的寒光,像是一只猎犬,不,那是狼的眼睛。 狠戾,无情,不带半分温度。 他周身一颤,忙爬起来磕头认错:“大人,小的口无遮拦,知错了,您大人不计小人过……” “起来吧!我裴峥睚眦必报,不结隔夜仇,有仇当场就报。往后把我裴峥话当耳旁风的——” 裴峥一脚踩在那牢头摔在地的腰牌上,冷声道:“这腰牌就摘了回家抱孩子去吧!” 第52章 拐个小娘子私奔 刚一入冬,初雪便隆重登场。 走出诏狱,呼吸一口新鲜空气,只见天空洋洋洒洒飘起了雪花。 齐明把手揣袖子里问裴峥:“公子,那咱们去见见那个小厮?” 裴峥一点头,翻身上马:“镇抚使的腿一时半刻好不了,但王值的屁股用不了多久就会痊愈,得抓紧时间办案!” 齐明乐了:“那我昨日对镇抚史大人下手重了,早知道轻点,那老头也属实不经摔。” 二人打马往兵部那死者官员的府里奔驰而去。 路上,齐明说:“这位兵部的陈大人,咱们暗中调查了这么些日,毫无收获,搞半天,原来咱们是方向查错了?” 裴峥若有所思:“看来,未必是这位陈大人自己要找死,而是有人买通了那位小厮。” “那孙子那日瞧着缩成一团,吓得浑身都在抖,谁能想到他扮猪吃老虎!齐明说,“先把那厮抓来审一审,不怕他不漏馅!” “背后之人可真是煞费苦心,布得一手好局!调查一个人前显露的官员容易,要抓一个泯然于众的小厮可有点难度,别让他给跑了……嗯?” 裴峥话音一顿,目光看向街市一角。 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那是一家……红楼。 “哟!那不是林家姑娘吗?她怎么那副打扮?哎呀!怡、香、院!”齐明一惊一乍,好似见了鬼,“林姑娘要做什么?怎么女扮男装进了妓院?” 裴峥一张俊脸肉眼可见转为一脸菜色。 他措眼不眨盯着林襄走入怡香院,直到看不见人影,这才收回目光,没好气道:“谁能知道她又作什么妖!” 齐明:“那咱们过去瞧瞧?” 裴峥偏头一瞥:“难道你也想见识见识秦楼楚馆?” 齐明忙摇头:“呃,不不不。” 裴峥一扬马鞭:“正事要紧!” *** 林襄这回可不是小孩充大人了,她专门为自己定制了一身男子衣袍,穿出去风度翩翩,虽然个头不够,但忽略个头,瞧着倒像个玉面公子哥。 不过,今日她略显埋汰,因为她给自己画了一双指头粗的粗眉,脸上涂黑了些,嘴上还粘了两撇与她年纪不是很相符的小胡子。 毕竟怡红院这样的地方,都是些风流公子哥,万一遇见熟人……她倒不怕丢脸,就是怕她娘打断她的腿! 她这幅尊容,倒是勉强可以瞒天过海,不过方才还是没能逃过裴峥法眼,顺带还把齐明吓了个好歹。 “哎哟,公子快快请进,你可是许久都没来了呢。”一美人扭着腰枝上前揽客。 她给林襄抛了个媚眼,纤纤玉手往林襄身上一蹭,媚态丛生。 林襄很上道地也冲她回抛了个媚眼,心里“呵呵”了两声,得亏她自己知道这是头一次来,要不还真当自己是“熟客”呢。 嚯,一掀帘子,里面一片莺莺燕燕,台子中央一半遮面的妙龄女子正在翩翩起舞,好不热闹! 那美人笑道:“今日让媚儿陪公子如何?” “呃……”林襄不知道她这个陪是何意,一时没接上话。 美人柔声道:“公子不愿请媚儿喝杯酒吗?” 葱葱玉手眼见着要探上林襄的脸,林襄啪往她手里塞了一锭银子,身子往一侧一滑,在一雅座上坐下。 “哪里的话,媚儿姑娘这般品貌,本公子求之不得。” 春桃在身后打了个哆嗦,险些把舌头咬了。 她把头埋得低低的,也不知道是不敢看那个媚儿还是不忍瞧自家小姐这幅尊容。 那媚儿娇媚一笑,在林襄身侧坐下来,很快有人上了酒,她倒了两盏酒,摸着林襄的手来了个交杯酒。 可叹林襄花银子逢场作戏还要被“占便宜”,不过,看在这美人着实貌美的份上,她也勉为接受。 林襄不动声色放下酒杯,状似无意问道:“听说你们这里的头牌娘子艳冠无双,本公子想见识见识。” “头牌娘子啊……”那媚儿笑得花枝乱颤,“公子晚了一步,她今日可是被一位款爷出了大价钱包了出去。” “唔。”林襄又摸出一锭银子推过去,“那她叫什么名字?” 美人将银子揣入袖中,半扇遮面低低笑着:“我们这儿头牌娘子,公子居然不知道名字?她叫双儿,眼下红得很,极为抢手,公子今日还是别惦记了。” 林襄嚼了一粒花生米,随口道:“不知这位款爷是哪位?” 那媚儿上下左右打量一眼林襄:“哟,公子还要抢胡不成?” 林襄一笑:“爷有的是钱!” “这个……”美人犹豫了一下,细声道,“这位款爷可是姬首辅家的嫡孙,公子就算了吧,改日再捧场。” 林襄眉头一皱,那吊死鬼?怎么又绕回姬家了! 林襄前几日从卓青姐姐那和从爹爹那里旁敲侧击打听到,似乎他们尚未查出什么线索。 她自己琢磨着,如果一个人有致命的要害被拿捏,无非是财与美色,财与权挂钩,她非官场朝中人,万万打探不到什么,不过美色嘛,倒是可以打听打听。 于是她派庞虎做了一回散财童子多方打听,打听到这个陈大人虽然没有娶妻,但据说在怡红院有个红颜知己,就是这个所谓叫双儿的花魁。 “公子,要去媚儿房间瞧瞧吗?”那媚儿说得隐晦,指尖就要往林襄脸上轻轻蹭过来。 林襄捉住她的手收了笑容:“本公子想自己听会小曲儿,姑娘且退下吧。” 那美人娇态地轻哼了一声,离去了。 “太可怕了……”春桃方才抬头松了口气,而后扒拉了一下林襄,“姑娘,咱走吗?” 她用弱小无助的眼神祈盼地看着林襄,非常希望能从林襄口中听到她想要的答案。 可惜,事与愿违。 林襄把手中花生粒扔回碟中:“连这个花魁娘子长什么模样都没瞧见,岂不白走这一遭,先去瞧瞧再说。” 既来之则安之,于是她带着想逃走的春桃满园子乱晃。 一对对男女打面前经过,春桃简直目不斜视,她家姑娘倒是大大方方地一路“欣赏”。 林襄边走边寻人,只要瞧见那个“吊死鬼”,也就找到了所谓的花魁娘子。 她从一楼晃上了二楼,二楼的雅间也一间间晃过去,均没瞧见姬骢,打眼一瞧,前头拐角疑似还有许多房间,于是走过去想瞧瞧。 谁料刚拐过去,当头撞见姬骢追着一姑娘从屋里跑出来,那姑娘穿着单薄,一脸泪痕。 “双儿姑娘?”林襄过去护在那姑娘身前,飞快地问她,“你是双儿?是这的花魁吗?” 那姑娘瞧见来了一位算不上猥琐但也没好到哪里去的公子,一时不知是敌是友,没吭声。 姬骢醉熏熏,瞧见半路跑出个拦路虎,对门口候着的侍从一挥手:“给我把这个人打出去!” 林襄能屈能伸,一见对方人手众多,拽着双儿便跑! 噼里啪啦撞翻一众人,那场面活似一个书生拐着小娘子要私奔。 情急之下,她也不管跑到哪了,反正蒙头一直跑。 “春桃,快些跟上……”林襄边跑边回头招呼胖春桃,呯,当头撞上一个人。 鼻间一阵酸楚,她捂着鼻子一抬头,就看见了一脸姹紫嫣红快被气冒烟的裴峥。 第53章 你是在玩火 林襄捂着鼻子刹住脚,眼泪险些被撞出来。 在抬眼与裴峥四目相对的一瞬间,她下意识用手遮了脸,脚底一打滑转身便想溜。 然而这动作一起,林襄便意识到自己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心虚什么! 她今日可是精心乔装了的,从府上出来的时候,门口当值的小厮都没认出来。 而春桃呢,自是与她一样,也被她涂了一张黑脸,眉毛画得与她不相上下,活似两条毛毛虫,也沾了一对小胡子,二人如出一辙的磕碜。 再说了,后面有“虎狼”在追,她能哪往溜去! 于是林襄干咳一声抬起头来,暂时把“丢人”这两个字一抛,利落地往裴峥身后一躲,压着嗓音道: “原来是都卫司的官爷,巧了啊,帮帮忙,后面有客人酗酒闹事,缠着花魁娘子不放。” 裴峥抱臂而立:“我怎么瞧着是你拐了花魁娘子?” 数丈之外,姬骢的侍从眼见就要冲开人群——方才,林襄这个败家玩意边跑边扔钱,来了个天雨散花,姑娘婢子们一通哄抢把姬骢的侍从堵了个严严实实。 可把春桃那个财迷精心疼个够呛,若非林襄喊她,她都能跟着一起抢银子。 林襄隔着哄闹的人群看过去,姬府其中一个侍从已经拨开人群正大步往这个方向而来。 一着急,她不假思索秃噜道:“倒也不是拐,我与花魁娘子一见钟情两情相悦,大人大人,快截住他们!” 在她没注意到的视线里,裴峥脸上精彩纷呈。 裴峥嘴角若有若无地上挑着,语调不太正经:“两情相悦?” “唔……那是自然!”林襄很笃定。 她顺带用胳膊肘撞了一下花魁娘子,频频给花魁娘子使眼色,意在告诉她——“我是在替你解围,请配合演戏。” 裴峥表情十分的一言难尽,他一转头看向哭得梨花带雨还没缓过来的花魁娘子:“双儿姑娘,前些日子,你不是还说与陈大人以诗赋相交,暗许芳心吗?” “我……”双儿脸色瞬间惨白,也不啼哭了。 她似乎很怕裴峥,不敢抬头。 陈大人?可是兵部的陈大人?林襄吸了口气,心说:“果然!可算是找对线索了!” 裴峥硬邦邦道:“陈大人也好,还是你这位小公子也罢,本官不是月老,可不管情债!你自便吧!” 林襄:“大人……” 裴峥眉梢一跳:“怎么?” 林襄话赶话道:“上天有好生之德,想必大人也不忍棒打鸳鸯。” 裴峥简直听不下去了,作势要走,他刚一提步,林襄一把扯住他衣袖,被袖上落雪一滑,手便滑到裴峥掌心。 略带冰凉的温度一覆上掌心,却像在裴峥心头点燃了一把烟花,轰一下,把他炸了个措手不及,心底那点不为人所知的心思化成一股热流涌入四肢百骸,烫得他指尖轻微地抽了一下,连带着耳根也泛起一点红晕。 “大人——” 林襄仰着脖子,两人距离极近,裴峥个头又高,林襄得大力仰着才能与裴峥对视,她眨着无辜的眼睛,不经意间带出点撒娇的意味。 她眼睛很漂亮,眼尾微微上挑,眼下有道清晰的卧蚕,向人示好之时,眼底带着点少女的俏皮,勾人心魄,若非她男装打扮,两人此刻的对视,称得上是不清不白。 裴峥呼吸一滞,耳尖一点不太明显的朱砂痣像是被重重描了一笔。 林襄指间还在轻轻拽着裴峥的手掌,生怕他跑了似的。 裴峥从手掌心顺着筋络一路麻到底,神魂仿佛烧着了一般,他深吸一口气俯身靠近,一字一顿道:“这位公子,你可知道你是在玩火。” 林襄没参透这句一语双关的话,她可不知道自己无意识间“撩拨”了这位爷,只当是裴峥意指她与旁人“争夺”花魁娘子。 她弯起眼睛尬笑了一下:“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嘛。” 裴峥定了定神,微微直起了身,怪异地笑了一下,像是在自言自语:“好一个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前方内院里,一个打扫的小婢女听到门外有动静,“吱呀”一声把门打开,林襄眼疾手快一把把双儿和春桃推进了院子,而后一转身,呯一声把门重重阖上。 把裴大人一个人隔绝在了门外。 裴峥:“……” 小丫头还真是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 姬骢那几个侍从赶过来,瞧见一个身着都卫司衣服的人,有些犹豫,没敢轻举妄动。 裴峥似无意地搓着掌心,用下巴指了指院门上吊着的木牌子:“没瞧见这是内院?男子禁入!” 那几个人面面相觑:“可是,方才那位小公子进、进去了……” 裴峥撩起眼皮,不待他出手,齐明从树下闪出,一亮腰牌:“都卫司办案,任何人不得打扰!还不快滚!” 那几个姬府侍从只好滚回去如实复命。 林襄进了内院没出来,落雪而下,地面不知不觉铺了一层薄雪。 齐明百无聊赖用脚尖点着雪在地上鬼画符,脸色不是很好看。 一语成谶,事情果然被裴峥言中了,陈大人那个小厮于衙门中签字画押提供了证词之后人就不见了踪迹。 他赎了自己的身契,跑了,至于跑哪了,无人知晓,陈大人一死,陈府一盘散沙,家已散了,走了一大半下人,没人会留意一个小厮去了哪里。 而一个渺小如尘埃的小人物一旦遁了,犹如滴水入江海,再想找寻可就难了。 线索再次断了。 “那小厮到底被谁收买了?简直胆大包天!”齐明嘴里嘀咕着,一脚踹在身旁那棵树上,踹落一树雪花,把自己埋了个彻底,“哎哟,灌我一脖子!” 裴峥拿看傻子的眼神看向他:“你在地上滚几圈也是可以的。” 齐明摸摸鼻子:“那倒不必了。” 裴峥说回正题:“这个小厮有两种结局,要么被收买之人暗中作掉了,死不见尸,要么他出城后,买了个假身份逃了,活不见人。” 齐明弯腰拍自己脑袋上的雪:“那就只能去户部碰碰运气了,查他的路引,不过……怎么查?户部咱们两眼一摸黑,没个认识的!” 裴峥沉吟片刻:“我倒是有个主意。” 齐明眼睛一亮:“什么主意?” 裴峥:“诏狱不是还关着一个户部的人。” 齐明罕见地灵光一闪:“户部司主事沈济?” “没错。”裴峥说,“此人肯定有不少门路,通过他打听打听,看看能不能查出蛛丝马迹,如今也只能活马当死马医。” “好!”齐明一转身就要往外走去,而后瞥见裴峥不动,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一拍脑门,从善如流道,“公子,你在此等林姑娘,我先去查。” 裴峥对他挥挥手让他赶紧滚蛋。 齐明风风火火地滚了,边滚边贴心地问道:“公子,需要我去莲花楼给你们安排晚膳吗?” “吗”字话音还未落,他一踏入怡红院后门迎面被一堆花枝招展的姑娘们围了上来,吓得他转身翻墙落荒而逃。 他这边刚跳了墙头,林襄也被老鸨给轰出了门:“小公子,男子不可随意进入,这里是姑娘们的寝居。” “诶,别别别,我有银子——” 大门打开,露出条缝,那老鸨从门缝里等着银子。 林襄往怀中一摸,便是一愣,想起自己刚才逃跑中“天女散花”散没了。 “呃,这样,先记账上可以不?回头公子我差人送过来——” 那老鸨轻蔑地瞟了她一眼:“没钱还出来玩!还想拐我家双儿?也不撒泡尿照照自个!” 门“呯”一声阖上。 第54章 我对公子一见倾心 林襄难以置信地愣在门前,咬着牙对面前那扇门运气,白眼都快翻上天了。 裴峥饶有兴致看着这别开生面的一幕,觉得甚是稀奇。 从来只有小丫头气别人的份,今日一分钱逼倒英雄汉,罕见地见她吃了一回闭门羹。 林襄疑似听到嘲笑声,一回头就见裴峥正在看她。 她摸了摸自己的两撇小胡子,心生一计,走到裴峥跟前,笑吟吟道:“官爷,我把我小厮暂时抵押给你,换几锭银子可否?” 春桃花容失色:“……姑娘?” 林襄伸出两个手指头:“两个时辰,借银翻两倍,如何?” 裴峥好整以暇掸掉袖间雪,好似对这个条件不太满意。 林襄改口:“三倍?” 裴峥不为所动。 林襄一咬牙:“好吧,借我二十两银子,还你一百两,五倍成交了!你个奸商!” 裴峥神情有些微妙,目光在她脸上那撇令人闹心的胡子上扫过:“你要银子做什么?” 林襄:“有钱能使鬼推磨,呃,不是,哄姑娘开心总不能只凭张嘴吧,总得花点真金白银。” “什么?”裴峥太阳穴嗡嗡的,又气又想笑,简直是哭笑不得。 她一小姑娘“调戏”青楼女子上瘾了是吧?竟说得脸不红心不跳,还真当自己是风流客呢! 裴峥气得要炸了,一把拽住林襄衣袖拉着她往外走:“我对公子一见倾心,公子若能哄得我开心,我身上的银子你全拿走!” “哎——” 裴峥偏头看她:“怎么?” 林襄隐约觉得“一见倾心”这词有点耳热,一时不明白裴峥这家伙是在挖苦讽刺,还是脑子不正常。 他要一个“男子”哄他开心?这事有点不能深想…… 她转身就要逃:“算了,不借了。” 裴峥微笑着一把把她拉回来,讥讽道:“不借银子怎么哄双儿姑娘开心?” “……”林襄嘟囔道,“可是我不会哄男子开心啊。” 裴峥冷笑一声,一手一个揪着人跃墙而出。 林襄:“不是,我事情还没办完呢——” 裴峥上手把她那两撇糟心的胡子扯下来,皮笑肉不笑道:“你要办什么,说与我听听?别告诉我,你一姑娘家对双儿姑娘心怀鬼胎!” 林襄如遭雷霹:“你早认出我了?这你都能认出来?我整整易容了半个时辰呢!” 裴峥不好戳穿她这般敷衍的技法是怎么好意思花了半个时辰的,没好气道:“你化成灰我也认得你!” 林襄:“……” 这不像是一句好话呢。 她摸摸鼻子,有些尴尬,又有些冒火,这货什么时候认出她的?还装得和大尾巴狼似的,故意看她出糗呢?可恶! 唉,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好容易冒充了一回风流公子哥,还被当场抓个现形,也怪她今日出门没看黄历! 不过林大小姐心大如斗,反正已经被认出来了,所幸一不做二不休,一伸手:“那借点银子呗,我还要找双儿姑娘套话呢。” “套话?”裴峥一顿,狐疑地看向她。 林襄小声说:“双儿姑娘是死的那个兵部官员的红颜知己,我寻思着是不是能从她这里作为突破口。” 裴峥:“你是因为此事?” “那不然呢?”林襄拢了拢大氅,那风直往衣服里钻,冷飕飕的。 裴峥提步往前走去:“你不用套话了,双儿姑娘知之甚少,这条线没用,我已经查过了。” 春桃惋惜地在身后小声叹道:“唉,银子白花了。” 林襄听出裴峥的话音,原来他一直也在查着呢?于是她跟上裴峥脚步:“那你还有什么消息,与我说说?” 裴峥解开马绳,翻身上马,于马上垂眸看着她:“你打听这些做什么?不该打听的别瞎打听!天寒霜冻的,快回府吧!” 林襄穿着毛绒绒的氅衣,小半张下巴隐在毛领之下,仰着头回视着裴峥不说话。 那一刻的眼神不是撒娇耍赖,亦不是嬉笑俏皮,裴峥从中看出一抹他从未在她脸上看到过的深沉。 每个人都有许多面,他从林襄身上见过纯善、倔强、调皮的一面,见过她使小性子,也见过她肆意开怀的笑,还见过她失控悲痛的狼狈模样。 喜怒哀乐他都见过,唯独没窥见过那一抹似是而非的深沉与隐忍。 他一时有些走神,仿佛从那双清澈的眸子里看进一汪深潭,沉溺其中。 雪越下越大,风一吹,扫人一脸一头。 裴峥静默片刻,开口说:“阿襄,你不用担心平西侯府,那些乌糟子事轮不到你一个小姑娘操心,天塌下来自有人扛着,再者,那无非是一桩小事罢了,不必记在心上,别胡思乱想。” 林襄并没注意到裴峥对她的称呼由“林姑娘”变为“阿襄”。 但她却在这冬日里突然被他这句话温暖到了,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这么担心平西府侯,亦没有人知道三年后,林顾两家可能会面临什么可怕的事。 她揣着这样一个梦魇,时常于夜深人静之时惊醒。 她不想做瓮中之鳖,她要逆天改命,她要逼着自己快速成长起来! 无忧无虑做一个快乐的废物是她遥不可及的梦想,可这个梦破碎了,她必须把自己这棵不成材的苗拔起来,若她无法扭转乾坤,面临的将是再一次的死局。 这种忧虑与焦躁,如附骨之疽一般,时不时蹦出来咬她一下,防不胜防。 可突然有一个人疑似毫无征兆地识破了她伪装的外壳,并告诉她,你不用担心,这只是一件小事,这样一句话听入耳,似乎心里那团阴霾果真就化为一道微不足道的青烟,烟消云散了。 温暖之余,林襄一时情绪又颇为复杂。 她信马由缰地想,裴峥姓裴,他是裴家血脉,无论如何,血浓于水。如若林家与裴家到最后依然走到兵戎相见的地步,届时,她与他之间将如何面对彼此? 会成为仇敌吗? 挟着飞雪的冷风卷过,林襄不由打了个寒颤,温暖的大氅下,后脊背竟蹿起一层寒毛。 裴峥深深看她一眼又打马而下:“冷?” 林襄:“不冷。” 裴峥:“不冷,抖什么?” 林襄低下了头。 裴峥三下五除二把自己大氅解下拢在林襄身上:“回府吧,眼下车马还没踩出冰辙,待会路上一结冰就不好走了。” 林襄张了张嘴想说什么。 裴峥看着她,似乎在解释:“你是男装打扮,没人会质疑你为何身上多了一件男子的氅衣。” 林襄知道他误会了,但抿了唇没开口。 “入了冬,该贴膘了,早睡多吃,别总往外跑,你这般瘦弱,一阵白毛风就能把你卷跑,届时吹出了京城找不回家,可别哭鼻子。” 裴峥说着说着便没正形了,说罢轻笑了一声跃马而上。 也不知是觉得自己方才的举动有些太过亲密有所不妥,还是觉得林襄看他的眼神太过于专注让他乱了心神,总之他抽响马鞭没再敢回头。 “烈风”打了个响鼻当即奔出,向着诏狱的方向驰疾而去。 林襄低头轻轻一嗅,裴峥的大氅依旧带着淡淡的干烈的阳光的味道。 第55章 传言 冷风吹着,林襄往上拉了拉裴峥那件墨玉色大氅,掩住了小半张脸和下巴。 长长的眼睫垂下,掩着眸里的情绪,一并将雪花也挡住,她迎着风雪驻足半晌,直到冷意穿透两层大氅,方才上了林府马车。 在后方街市拐角,同样停着一顶轿辇,陈芷瑶瞧着林襄上了轿,这才挑了帘子缓缓收回视线。 “这般情深义重,难舍难分……” 陈芷瑶薄唇微启,眼角眉梢不带半分神情,像是随便轻叹了一句。 从她的视线看过去,只能看到林襄一个背影而已,她是如何看出难舍难分,那便不得而知了,而裴峥一贯善于隐藏情绪,情深义重这四个字亦无从察起。 陈芷瑶却一口笃定,下了这样的定论。 不过,这句极轻的喟叹隐于马车起驾的嘈杂声中,旁人倒也没听到。 她身旁的丫鬟正吃惊于安国公家的嫡女怎么把自己打扮得那般辣眼睛中…… “王妃。”那丫鬟一脸惊叹,“林姑娘把自个乔装成那般模样,你还能认出来呢?” 陈芷瑶淡淡道:“只要足够熟悉,有何不可。” 丫鬟“哦”了一声,心里很是疑惑,王妃与那安国公府家的小姐素日往来甚少,为何就这般熟悉了呢。 “安国公家的这个丫头还真是性子跳脱。”太傅夫人笑了笑,“没见过哪个府上的千金如此玩闹,把自己捯饬成这般模样。到底武将家教养出来的孩子顽劣一些。” 陈芷瑶眸中漆深,神思飞着不知在想什么,闻言微微应了一声。 太傅夫人:“芷瑶,方才那位儿郎瞧着面生,不知是哪家的公子?” “回母亲,是宁信侯府的六公子。”陈芷瑶回道。 “宁信侯府六公子?”太傅夫人微微有些讶异,“莫不是那位救了圣驾的外室子?” 林襄:“正是。” 王府轿辇拐了弯,向宫城的方向而去,车轱辘碾过落雪,发出轻微的压雪声音。 太傅夫人闲聊道:“说起来,安国公家的姑娘不是一个月前与裴世子退婚了吗,到底容婉卿与宁信侯府大娘子是闺阁密友,林裴两家也没因此起了隔阂,孩子们还能照常往来。” 陈芷瑶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也没反驳她母亲的话。 明着没有,暗地里怎会没有呢,是人就有私心,总没那般大度的,到底退婚不是一件小事,干系到脸面,谁能云淡风轻呢。 太傅夫人疑似突然想起一件很好笑的陈年旧事,说道: “十多年前,有一年冬天极冷,如今年一般,刚入冬便大雪纷飞,街头冻死许多人,死了好多小乞丐,据说林府这个丫头有一日出街之时,遇到一位只穿一件单衣的老道长。” 陈芷瑶的丫鬟很捧场,好奇地接话道:“然后呢?” “然后林府这个小丫头非要把身上的氅衣脱给那道士。当时她不过只有四五岁,那么小一件氅衣能顶什么用,可那老道长硬是承了这份情,给这丫头叩了一个响头,并预言她命带福禄可嫁贵婿,日后定有泼天的富贵,是娘娘命格。” 陈芷瑶知道这个故事。她听到最后一句话,眼神微微动了动。 太傅夫人慢悠悠说着,话音一转,转到了宁信侯府:“宁信侯府当初非要向安国公府提亲,十有八九是听闻了这个传言,迷信这丫头能带来福运,谁能料到这门亲事终也没成。” 她摇摇头,嗤笑一声:“一介江湖游士的话也枉为听信,这宁信侯府也是昏了头了。” 陈芷瑶跟着淡淡笑了笑,没言语。 裴世子求娶林襄的确是听信了这个传言,此事正是出自她的手笔。 是她当初特意向裴世子透露这段旧闻,提点他求娶林襄,林襄可是当初差点成为庆王妃的人,若他下手不快,恐被人抢先了去。 只是陈芷瑶没想到他这般不争气,到手的鸭子竟也能让飞走。 若裴世子娶了林襄,燕王府便可通过他监控安国公府,谁料到这步棋临了夭折了,真是废物! 母女俩一路闲聊着入了宫门,去给太后请安了。 *** 林襄入了轿却并没离开,她看到了一个人——林府的车夫周伯。 周伯年纪大了,自打上次太清观回府途中车马遇了险,容婉卿便没再让周伯赶车,安排他做一些力所能及的杂事。 林襄看到周伯走进一家茶楼,那家茶楼可不便宜,不是寻常下人能消费得起的,她心生疑虑,便让庞虎跟上去一探究竟。 等了一盏茶的功夫,庞虎从茶楼里出来了,脸上表情似乎看着有些茫然。 他走到轿前说:“姑娘,周伯会见之人是裴世子身边的亲随,他们聊得什么听不清楚,我怕打草惊蛇没敢近前,但我瞥到那裴世子的亲随给了周伯几锭银子。” 林襄听闻就是一愣:“裴世子亲随?” 这事可就奇怪了,八杆子打不着的两个人,裴世子亲随为何要给周伯银子? “再去探听,务必听到他们二人之间的交谈内容。” 又一盏茶功夫后,周伯率先出来了,紧接着林襄看到裴世子的亲随前后脚也出了茶楼,他们二人出了茶楼分道扬镳。 待那二人离去,庞虎一脸古怪地走出来,他有些吞吞吐吐,皱着眉头也不知当讲不当讲。 林襄:“啧,你这是表情,探听到什么了?” 庞虎说:“姑娘,我说了你可千万别发脾气。” 林襄呵出一口白气:“我是随便发脾气的人吗?” “不不,绝不是!”庞虎靠着轿窗,把头摇成个拨浪鼓,结巴道,“我怕我说了,姑娘你怒发冲冠,把我扫地出门了……” 春桃捂嘴偷笑,近来她家姑娘也不知道哪那么大的脾气,都打发了好几拨下人了。 林襄靠着轿背睨了庞虎一眼:“哪那么多废话!” 庞虎把头靠进轿窗,压低声音说道:“姑娘,周伯与那裴世子亲随说的可都是关于你的事。” “什么?”林襄猛地坐正了身子。 “乱七八糟各种小道消息,周伯和个长舌妇似的。什么你在藏书阁睡了一宿,什么跑去城墙下凑热闹看太学学子闹事,还有……还有与裴六公子在莲花楼用膳,还有什么盛家大娘子带着盛二公子来府上做客,疑似想与姑娘你相看……” 春桃嘴巴张成了个一个圆:“周伯老糊涂了么?他与裴世子亲随说这些干嘛?还乱嚼舌根,什么相看!咱姑娘才瞧不上那个盛二公子呢。” 庞虎给手上哈了口气:“指定是裴世子要打听的。” “哈?”春桃嘴巴更圆了,偷偷瞥了她家小姐一眼,小声道,“都取消婚约了,裴世子这是要做什么……” “岂有此理!”林襄把手中汤婆子一扔。 这一段时日里,林襄细细排查,已经把府上家丁册簿整理出来了,来历突兀身份可疑的,她撒出大小姐脾气,主动寻了他们麻烦,而后恶人先告状告到祖母那里,借祖母给容婉卿施压,把他们都遣散打发了。 但凡留下的不是府上多年的老人,就是品性过关的。 但她万万没料到瞧着身份清白的府里老人居然还能被裴远收买! 庞虎跟着身子抖了一下,小声嘀咕:“我就说么,一提裴世子,姑娘你肯定生气,这裴世子怎么和粘皮糖似的,粘着就没完没了了,打听这些做什么呀,闲的。” 春桃“哼”了一声:“要不是那日太清观上遇见他,姑娘也不会急着走,结果半道遇了险,真是让人生气!” 太清观遇见裴远…… 春桃这句话点醒了林襄,突然一个念头闪现,林襄缓缓蹙起眉心,难道太清观那日并非偶遇?而是裴远特意追到了太清观? 周伯今日能向裴远透露她的行踪,明日就能把整个林府的事说出去,而上一世抄家…… “庞虎,赶车,截住周伯!” 第56章 小巫见大巫 周伯到底只是个贪财的,骨头倒不硬,几板子打下去便全招了。 周伯是老车夫了,赶车稳当,故而林襄出行习惯选他随行,因此林襄的行踪周伯最清楚不过。 在裴府向林府提亲前半年,裴远已经搭上了周伯这条线,通过周伯打听林襄行踪。 之后便有了种种偶遇以及种种惊喜,裴远总能对林襄投其所好,一言一行也总能得了林襄的心,哄得她心花怒放。 提亲之时,容婉卿询问林襄意见,林襄一口应下这门亲事,连个磕巴都没打。 原来一切不过是设计好的罢了。 周伯还交代,林襄去太清观祭拜那日,的确是他给裴远报的信,马车出了问题,亦是他听从裴远吩咐动的手脚。 齐明猜得没错,正如他所言,裴远想要强行下雨天留客,给自己制造英雄救美的机会,以借此挽回林襄的心。 没料到功亏一篑,中途被裴峥横插一杠,没得逞。 “卑鄙!”林襄头皮发麻。 就说事情怎么会那般巧,她八百年不去一趟太清观,竟能遇见裴远,偏偏中途还出了那般险事,原来竟是一场阴谋。 此事惊动了林老太太,林老太太从安福堂赶过来。 “你个老糊涂!你为了碎银几两,竟把襄儿置于险境!万一那日车马真翻坡了,我襄儿可能命就没了。” 祖母把拐杖在地上重重捶着,指着周伯:“你怎么这般糊涂!我林府对你不薄,从未苛待于你,你这是以下犯上,以奴欺主!” 周伯低低伏在地上,苍老的声音颤抖着:“裴世子出手阔绰,一次给的银子顶好几个月例银,是老奴见钱眼开了……那日,那日老奴没料到会下那么大的雨,没掌握好分寸……” 容婉卿懒得听他辩解,一扬手:“给我把他拖出去杖责十大板!打发到庄子上做苦力,没我的允许不许离开庄子半步!” 周伯被人拖了下去,当即受罚,哀叫声在院子里响起。 林襄知道她娘是真动怒了,周伯这个年纪挨上十大板,人就废了,但他罪不可恕。 有些下人手脚不干净,顺些钱财,这些无伤大雅,皆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周伯性质不同,他背主求荣勾结外人陷害主子,这事轻饶不了,若不严惩,以儆效尤,后果不堪设想。 不严不足以立威,就听容婉卿对庄嬷嬷吩咐道:“一炷香之后,所有府里家丁于堂前听训!狼心狗肺背信弃主之徒,我倒是看看还有谁!” 林襄听在耳里,微微松了口气,家贼难防,此事由她娘牵头再查一遍,府里潜藏的隐祸便能连根拔起。 容婉卿:“裴远那混账!我还当真是小看了他,知人知面不知心,如此歹毒心肠!” 她在地上绕了几圈,越想越后怕:“这种事简直耸人听闻!这可是害命呐,我还当他只是猪油蒙了心,无非是喜爱风月,长了几绺花花肠子,没成想他小小年纪这般下作!” 林襄低垂着眉眼,心里默默道:“啧,这才哪到哪,小巫见大巫,那王八蛋上一世可是亲手把老丈人一家给团灭了的千古奇葩。” 周伯挨完板子刚被抬走,林仲安回府了。 他铁青着脸听闻事情的来龙去脉后,起身就要去宁信侯府找裴远算账,被林襄抱着大腿拦下了。 “爹,事已发生,找他无非出出气罢了,于事无补,他是皇亲国戚,就算告到陛下面前,也讨不到什么说法,和稀泥罢了。” “撒手!那我也得揍那小子一顿,把这口恶气出了!” “爹——”林襄抱着大腿不撒手,撒娇道,“您可是有勇有谋的将帅,您说过,上兵伐谋,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揍一顿是最下乘的办法,不明智。” 林仲安眉间有两道深深的褶皱,让他严肃的面容看起来更多了几分威严,被女儿娇声细语一撒娇,皱眉化平了些许。 他伸手把林襄捞起来:“小东西,爹何曾与你个小丫头说过这种话。” “没说过么?”林襄耸耸肩,“那便是三哥哥说的。” 被点到的林轩知道林襄在向他求救,于是伙同林襄把他老爹“驾”回了座椅上。 林轩说道:“爹,您与裴世子差着辈分呢,真把他揍一顿,世人会说您为老不尊。您身为武将,一拳能把他揍趴下,这叫恃强凌弱。子不教父之过,您不能找裴世子算账,只能找宁信侯算账,不过……” 他儒雅一笑:“不过这可为难了,毕竟出手相救的裴六公子也是他儿子,功过相抵了。” 裴峥…… 林襄默念了一遍裴峥名字,目光一闪,这才惊觉自己一路风风火火回府都没来得及换衣裳。 糟了,身上还披着裴峥的大氅,脸上涂的黑粉在坐轿时拿帕子擦了擦,也不知擦掉多少,但那两条辣眼睛的眉毛想必还扎眼地挂着。 不过她娘正在气头上,还没调准矛头收拾她,于是林襄趁没人注意她,悄悄往角落里退了退。 林仲安头一次听说“功过相抵”这个词可以这般用,到底收了脚,怒骂了一句:“那小兔崽子!合该是被兵部那几个老匹夫带歪了,往后可别走了歧途。” 容婉卿跟着夫君又骂了几句裴世子后,准备出去敲打家仆,给他们立规矩。 林襄倚在角落,慢慢向屏风挪去,屏风那头有道后门可以悄悄溜走,她顺着墙角刚要溜之大吉之时,容婉卿蓦地停了步子,回身喊住她:“襄儿。” 林襄一顿,小心翼翼应道:“在。” 容婉卿目光上上下下在她身上刮了一遍:“过来。” 林襄惊觉大事不妙:“娘有何事啊?” 容婉卿往回一坐,气定神闲道:“说说吧,你今日这副打扮是做什么去了?” 林襄单蹦了一个字:“……玩。” 容婉卿目光扫过她身上那件墨玉色大氅:“穿两件氅衣?” 林襄噎了一下,罕见地没吱声。 她眨巴眨巴无辜的大眼睛给她爹爹递了个眼神,渴望解救,然而她忽略了一个重要的事实,那就是她爹是个货真价实的妻管严。 林仲安刚要开口求情,容婉卿干咳一声,一言九鼎号令三军的安国公便讪讪地噤了声,假装无事饮起了茶。 彼时,院里已站满下人。 容婉卿捏捏眉心,起身往外走去,对她一挥手,轻描淡写道:“行吧,退下,把你那张花猫脸洗干净,麻溜跪祠堂去吧。” 于是那个风雪交加的夜晚,林襄再次被发配去了祠堂…… 第57章 你又不是许愿池 “嘶,怎么窜行了呢……” 祠堂内,奋笔疾书的林襄停下笔,揉了揉发酸的手腕,随手将那张写坏的纸揉成一团抛在地上。 她懒懒往椅子上一靠,歪摊着身子一脸生无可恋,在她面前的案几上,纸张乱七八糟摊了一桌。 关于林襄女扮男装把自己捯饬成那副尊容,容婉卿没时间盘问,也懒得过问,但瞧见她披了件拖到地的男子大氅,忍不住眼角跳了几跳。 昨日容婉卿去平西侯府给心兰送了些衣料,恰好碰见了与顾卓青议事的裴峥,庑廊下,裴峥身披大氅长身玉立。 裴峥身上那件墨玉色大氅并不华贵也无什么特别之处,也不知是不是看脸的缘故,容婉卿印象竟十分深刻,以至于一眼就认出了林襄身上那件大氅。 容婉卿不是细腻之人,倒也没往深处去想,不会因为一件男子衣袍便联想到自家白菜被人惦记上这种事,但为人父母,心里下意识还是咯噔了一下。 古古怪怪冒出一个念头:“小丫头作妖,还搭了个同伙?” ……这两个孩子什么时候走这般近了? 容婉卿算不得严母,但该严厉的时候也不手软,她惊觉近来林襄作妖次数太多,前些日子整日与下人过不去,弄得府里乌烟瘴气,还跑到老太太那里告黑状,也该让她适时收收性子。 于是直接把林襄发配到祠堂罚她闭门思过,不抄写完一百遍家训不准用膳,不准出祠堂的门。 到底是亲娘,除了挨饿,林襄倒也没受冻,还颇为惬意。 因着打小体弱,一进冬日,一家人皆对她格外在意,生怕她受凉犯了咳疾,容婉卿派下人在祠堂点了五六个火盆,烤得暖烘烘的,甚至还给她拿了一床被子。 这么一暖和,她便小鸡啄米开始打瞌睡。 “一百遍得抄到什么时辰才能抄得完,笔都写劈叉了……” 又写了一会,字迹逐渐开始龙飞凤舞,林襄一翻身子,翘着二郎腿往蒲团上一躺,开始泛懒。 窗外猎猎风声呼啸,祠堂内寂静无声,林襄咬着笔杆与前头一排排祖先牌位大眼瞪小眼。 肚子咕噜叫了一声。 突然,窗前传来有节奏的叩窗声,林襄立刻爬起来,激动地想:“是有人来看她了吗?会不会给她带好吃的来了?” 快步走到窗前打开窗户一瞧,哪有什么好吃的,鬼影也没有,倒是灌一口西北风。 一阵冷风吹过,迷了一脸雪,她赶忙把窗子阖上,而后一低头,发现祠堂里飞进一只小家伙。 “咦!怎么又是你?” 林襄万万没想到前来看她的竟是一只鸽子。 就见上次那只迷路鸽大摇大摆在祠堂里巡视了一圈,地上被它走出一串小爪印,而后落在她抄写的家训上与她面面相觑。 “哈哈,你怎么又迷路了?” 林襄手欠地戳了戳它,这一戳,小家伙险些被它戳下案几,扑腾着翅膀一划拉,爪子把她一沓刚写好的家训划拉成好几半。 “哎呀!”林襄惊慌失措,伸手就要抓它。 小鸽子被她吓了一跳,微微躲了一下,翅膀一乎扇,又有几张写好的家训被风一扇,七零八落飘去,有几张直接飘进了火盆,为冬日温暖做出了贡献。 “……” 林襄呆滞了。 好不容易抄的,字字心血,就这么废了…… 她嗷了一嗓子一把抓住它,咬牙切齿道:“你主人是谁?让他赔我!要不,我就把你炖了!” 小鸽子无辜地“咕”了一声,而后给了她一个圆鼓鼓的屁股。 “歘”一声,林襄撕了一条纸,提笔“唰唰唰”疾写道: 【你的鸽子迷路了!它在我家里撒野!把我抄的字贴撕烂了!!赔我!!!】 炸了毛的笔写出了更炸毛的字,愤怒跃然于纸,潦草的字迹一览无余展现了她此刻郁懑的心情。 林襄气呼呼拆下鸽子腿上的信筒把原有信笺取出来,又把写好的纸条乱七八糟卷了卷塞回去,抄起它把它扔出了窗外。 小鸽子带着对它的控诉之信飞回自家宅院,接到回信的裴峥先是一愣,而后勾起了唇角。 小插曲过后,林襄坐回蒲团上,一边哼唧一边埋头苦写。 嘴里念念有词:“想吃东西,想回被窝里睡觉,不想与老祖宗们待在这。” 正当她勤勤恳恳抄写的时候,窗户又响起了轻叩声。 林襄再次满心欢喜地跑过去,出现在她面前的仍然不是三哥哥,也不是春桃,还是那只小肥鸽! 小肥鸽也不拿自己当外人,轻车熟路地径自飞进来,林襄一番抢救,好悬把抄写好的纸张撂起来拿镇纸石镇上了。 “你主人的回信?” 林襄疑惑地拆开信笺一瞧,只见苍劲的笔体写道:【小鸟无状,唐突了,把它送你作赔礼。】 林襄戳着“赔礼”头顶那缕呆毛:“送信你都会迷路,我要你干嘛呀?炖汤喝吗?” 信中第二句话是:【如此好学?竟在抄字帖?】 被迫“好学”的林襄疑似从中品出一丝嘲讽。 她蘸足了墨汁,在原信下方大大回敬了三个字:【要你管!】 再次把呆头鸽扔出去后,没一盏茶的功夫,它又飞回来了。 看来呆头鸽的主人很闲! 对方写道:【字如此之丑,抄什么字帖,不如搁笔梦周公。】 如此赤裸裸的嘲讽,林襄对着那封信笺翻了个白眼,而后扔进火盆里,懒得再搭理对方。 在林襄又抄了一页后,小白鸽又飞来了,大雪天也真是难为它了。 信笺只有短短两个字:【睡了?】 林襄看着那两个字突然觉得有点好笑,嘶,这人是有多闲? 她挥笔写道:【没睡!今夜无眠,饥肠辘辘奋战到天明,一百份字帖要写完,你若实在长夜漫漫无心睡眠,帮我写字帖吧!鸟债你还!】 对方忽略“还债”之事,避重就轻回道:【想吃什么?】 林襄:【你又不是许愿池,往进扔个铜币,还能梦想成真不成?】 对方回信:【试试,也许呢。】 第58章 要不要还个愿? 林襄念叨了一圈想吃的菜,越念越饿,把自己馋得不行。 【想吃灸骨,红烧肘子,醋溜黄鱼,汆丸子,酸笋鸡汤,还有好多好多……】 裴峥打开回信便是一哂:“怎么都是荤菜,这是没吃晚膳吗?” 林襄等了一会没等来对方的回信,嘀咕着抱怨道:“哼,你倒好,梦中会周公去了,我还得饿着肚子抄家训呢。” 对方只管点火不管灭火,林襄肚子里的馋虫被勾起来,抓心挠肺的,她有心去烘桌拿几块糕点压压饥,想起上次那阵阴风,作罢了。 望梅不止渴,画饼不充饥,林襄吞了吞口水,强制自己把脑门前一大堆美食抛诸脑后,继续埋头书写。 也不知写了多久,窗前再次出现叩窗声。 咦?难道对方梦中诈尸了? 林襄搁下笔伸了个懒腰,起身走到窗前,一推开窗她便愣住了,只见来的不只是那只小信鸽,还有一个满身风雪的大活人。 “愣着做什么?”裴峥手里提着一个食盒,眼底含笑看着她,“来者即是客,不请我进去坐坐?” 月光如水,白茫茫的雪夜下,他的肤色在光线的照映下显得素淡而白净,五官却犹如泼墨,分外明朗。 林襄心跳加快了些:“门、门锁着呢。” 裴峥一挑窗户,轻轻巧巧跃窗而入,窗户在其身后随即落下,下房里负责看守祠堂的下人于打盹中莫名一惊,探出头向外看了看,院里一片寂静,唯有雪打枝头。 裴峥扫了一眼屋内环境:“你怎么被关祠堂了?惹你娘生气了?” 林襄:“……” 裴峥朝堂前林氏列祖列宗们鞠了一躬,而后拉着林襄到了外堂。 “你怎么来了?”林襄问道。 虽然有许多次裴峥的出现总是出其不意,但今夜格外吃惊。 裴峥拍落食盒上的落雪:“某人不是肚子饿吗?” 林襄:“……!” 林襄万万没想到原来长夜漫漫无心睡眠之人是裴峥,她更没想到裴峥会大半夜跑来给她送吃食。 太过于震惊,以至于她脸上表情显得有些呆滞。 裴峥打开食盒,把菜摆在桌上,每一道都是林襄钦点的菜品,色香诱人。 “那只小呆瓜原来是你养的啊?”林襄问道。 裴峥笑了笑,把蹲在他肩头的小信鸽拿下,对它一抬下巴:“你有名字了,往后,就叫呆瓜。” 林襄:“……” 热气腾腾的菜香味扑鼻,肚子叽里咕噜开始造反,她接过裴峥递过来的筷子,奇道:“酒楼还没打烊呢?” 今日这鬼天气,想必街上人也不多,眼下都接近子时了。 裴峥一挑眉,不答反问:“喏,如愿以偿了,要不要还个愿?” 林襄正夹了一大块肘子肉送入嘴里,闻言险些被噎住:“唔,奉上一枚铜板以兹感谢。” 裴峥伸手过去。 今日兜比脸还干净的林襄毫无心理负担道:“下次许愿的时候一并补上。” 裴峥低低笑了一声。 林襄风卷残云吃着宵夜,吃到中间方才想起忘记邀请“送饭菩萨”一起用餐,她不好意思地舔舔嘴角:“你不吃一些?” 一抬头,正撞进裴峥目光里。 裴峥微垂着眼皮,眸光从她嘴角掠过,说:“你多吃点,贴贴冬膘。” 他说完便走到一旁去逗“呆瓜”了。 林襄抬手晃了晃手腕,有一搭没一搭地想:“养肥了过年宰了吃么。” 吃饱喝足,林襄溜达着回到内堂,发现裴峥正拿着她所谓的“字帖”在看。 裴峥回眸目光在她脸上停了一会,挑起嘴角:“这就是你说的要练的字帖?” 林襄脸颊一红,一把夺过“家训”,理直气壮反驳道:“谁说练字只能练诗赋了。” “要抄写一百份?”裴峥又问。 林襄眸光一闪,指着地上那些被鸽爪撕坏的碎片,说:“瞧瞧,这就是呆瓜的杰作,你作为主人要赔的,分你一部分。” 裴峥在她期望的目光下淡声回道:“呆瓜已经送你了。” 林襄轻声“哼”了一声,瞧瞧,说的是人话吗? 裴峥慢悠悠把后半句补上:“不过,长夜漫漫,我倒是可以陪你片刻。” 林襄眨了眨眼:“我才不孤独。” 裴峥微垂着目光替她整理已经抄写好的“家训”:“不孤独?” 林襄拨了拨灯芯,脱口道:“嗯,有这么多祖宗在陪着我呢。” 说完,她被自己瘆了个好歹,指尖一顿,烛火闪了一下几近熄灭,瞬间脸色霎白。 裴峥觑着她的神色:“好,那我走了?” 他说着从案几前站起身,方才还嘴硬的人忽然拽住了他的衣袍。 裴峥看着她:“嗯?” 林襄抿着嘴角:“来都来了,你帮我研个墨再走吧?” 烛火明灭,映着少女的脸,裴峥促狭一笑,接过她手中的拨灯棒将近前那根烛火拨亮,而后跪坐一侧,果真当起了“研墨书童”。 身旁有一个人陪着,似乎这般枯燥的书写也没那么难熬,窗外,街上打更声传入,疑似已过了子时。 林襄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没多久就困到眼皮打架,笔下开始鬼画符,歪歪扭扭已经不知道写的是什么了,疑似中间裴峥和她说些什么,但她已经意识开始模糊了,实在是太困了。 “姑娘?”突然一道声音在头顶响起,是春桃的声音。 林襄猛地从案几上爬起来,身上盖着的被子随她起来的动作,掉在地上。 她先是迷迷瞪瞪揉了揉酸痛的脖子,而后就看见她娘正在给祖宗们敬香磕头。 彼时天光已大亮。 “一百遍林氏家训抄完了?”容婉卿走到她身前,抄手而立。 林襄心虚地一低头,自是没有的,睡过去了。 目光向下一瞥,她突然定在案几上那一厚撂不知何时摆放的整整齐齐的“家训”上。 ……有写那么多吗? 再看整张案几,摆放得井井有条,笔墨纸砚各归各位。 容婉卿随手拿起一份检查:“字迹还算工整。” 林襄狐疑地也拿起一份瞅了瞅,发现其中字迹与她十分相像,几乎可以达到以假乱真的地步。 环顾四下,已不见裴峥的身影,小呆瓜没有跟着裴峥走,蹲在案几一侧睡得正香。 第59章 这个人似乎有点神秘 雪下了一日一夜,一场大雪过后,路行艰难,裴峥指挥着都卫司的人马扫雪铲冰。 兵部一个办事人员今日已第三次登都卫司衙府,也不知路上摔了几跤,衣袍上还沾有雪迹,他未张口眉头先蹙起来了。 也不知都卫司这些爷拿的什么谱,单晾着兵部不管,他作为一个下头跑腿的,夹在中间属实难办。 “曹公子,兵部衙府前那一段路已经翻了好几辆车马了,一直没等到都卫司的人前来帮忙,通融通融吧,裴大人今早于衙门前都摔喽。” 曹端摸了摸额角的疤:“都卫司就这么多人,满京城哪哪都需要铲雪,总得先把皇城附近的道路通了不是,等等吧,我们都事大人忙着呢。” “道理小的自是明白,你就帮忙和都事大人递个话。”那人谄媚一笑,“对了,都事大人不是和我们裴大人是亲兄弟吗。” 曹端端起热茶喝了一口,不紧不慢道:“正是亲兄弟更应该多加体谅不是,眼下腾不开人手啊。” 再一次吃了软钉子,那人垂头丧气走了。 “亲兄弟?”曹端哼笑一声,莲花楼那一幕他可是全程目睹了,这一对兄弟怕是没那么亲,不仅没那么亲,恐怕还针尖对麦芒。 嫡庶之争不新鲜,不过像裴六公子这般全然不仰仗家世只凭本事自闯的不多见。 他放下茶盏,目光停在桌上整理好的档册上。 里面记录着近两个月内城门守值人员的当值记录,严格来说城门内外的守卫和门禁并不归裴峥管,也不知道他要这些东西做什么。 这个人似乎有点神秘。 这时,屋外响起了响亮的问候声,听着似乎是都事大人回衙府了。 曹端将档册拿在手上,出了签押房迎了过去:“裴都事,你要的东西我已经整理出来了,请过目。” 裴峥接过,路过曹端的时候突然微抬了下巴,指着院里远处一个人说:“曹公子对他可熟知?” 曹端顺着裴峥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看到一个相貌平平之人,正值晌午,回来一批人,一伙人蹲在檐下扒拉饭。 “这个人啊……还真不太熟,姓李单字凡,身领小旗一职,性子寡淡,不常与人说笑,为人处世极为低调,来我这签押房记签之时也不多言,但据说身手不错,裴都事对他感兴趣?” “随便问问。”裴峥一挑帘子进了门。 曹端立在原地若有所思,裴都事金口玉言从不说废话,只是随便问问吗? 他又回头看了看檐下那人,心里很是纳闷,这人瞧着也没什么特别之处,一众人里,怎么偏偏入了裴六公子的眼? 原地琢磨片刻,曹端忽然想起平西侯府发生命案那日,都卫司与苍西营将士对峙的场景。 似乎这个相貌平平之人也并非他想的那般低调,那日,就连副指挥使王值都不愿出面得罪顾大帅,那般场合下,偏偏就属他蹦得欢,一个小旗张牙舞爪跳出来痛斥平西侯府耍威风,怒骂平西侯府仗着陛下恩宠藐视王法。 啧,不是一般人。 屋内烧着暖炉,裴峥仰脖灌了半壶茶,也不管那茶早已透心凉,他一目十行翻着当值记录,对齐明说道:“今夜你暗中试试那人的身手。” “啊?”齐明不明所以。 那个人齐明调查过,他出身于宁信侯府,曾是宁信侯府一个侍卫,由宁信侯府暗中引荐,入了都卫司。 裴峥目光盯着册子,头也不抬道说:“你注意到没,此人刀不离手,包括吃饭的时候,说明他警觉非常。我怀疑他是江湖刺客出身,刺客杀手这般人常年干着杀人越货的勾当,不是你死便是我亡,日积月累形成的警惕一朝一夕可改不了。” 齐明大骇:“刺客?可此人瞧着极为不出众,一众人里压根看不到他。” “不。”裴峥说,“此人应当身手不凡,他在特意掩盖自己的锋芒。刺客杀人于无形,越是瞧着平平无奇,越深不可测。” 齐明沉思片刻,说道:“若他真是刺客出身,身份如此特殊必有大用,宁信侯府这是要做什么?顾府命案现场,此人口出狂言,意有所图……” 他蓦地抬头:“难道他是受宁信侯府指使?莫不是宁信侯府与顾将军过不去?可这两家既无宿怨也无近仇,宁信侯一逍遥闲散侯爷,他吃饱了撑的吗?” 裴峥翻了一页册子:“说不好。毕竟宁信侯府都能干出私囤兵器这种掉脑袋的事。” 齐明:“……” 齐明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是为什么,晃了晃脑瓜子,咂舌道:“怪不得师父说京城明枪暗箭比军营还凶险,简直是虎狼窝啊,关系复杂错乱,完全搞不清谁和谁一伙。” 他感慨半晌,忽地又轻叹一声:“公子,要不咱们再回苍西郡吧?这京城呆得不自在,喘口气都不痛快,跑个马都他娘的跑不开!围城一座!” 裴峥抬眸看他一眼:“纷争已起,避无可避,平西侯府命案不过只是一个开端罢了。” “啊?”齐明更不明白了。 裴峥捏了捏眉心,眼前再次浮现梦中林府抄家灭族那一幕。 昨夜,他又梦见了一些事,准确来说,其实不叫梦,似乎是回忆,因为他全程清醒。 他给林襄抄完“家训”,盯着林襄睡颜的时候突然眼前骤黑,仿佛被拽入梦魇。 黑雾消散,他看到自己从诏狱出来后直奔宁信侯府,月色凄凉,他指间还沾着林襄身上的血,可宁信侯府却觥筹交错、欢声笑语。 他们在庆祝。 他登入堂前,一把把裴远从席间揪出来,掐着他脖颈摁到墙上。 “林襄是你妻,她死了,你却美人在怀?” 身沾酒气的裴远盯着不速之客轻佻地笑了起来:“妻如衣服,用过则换,我会给她准备一副上好的棺木。” “好毒的心,踩着妻家上位。” “毒?”裴远大笑,“我不毒,如何重振宁信侯府!” 手指骤然紧缩,裴远脖颈咯吱咯吱作响。 就在这时,突然齐明奔进府门:“将军!不好了!皇宫被围,燕王逼宫造反了!” “什么?”裴峥回眸盯着裴远,“原来你们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裴远从桎梏中挣脱:“世上再无安国公府,顾卓青远在苍西郡自顾不暇,羽林营被收买,陛下与小太子必败无疑!一朝天子一朝臣,你若识时务弃暗投明,看在你姓裴的份上,饶你不死。” 他话音刚落,宁信侯府似乎早有预谋,一排排弓弩悄然架上墙头。 夜色中,有一道清厉女声突然开口:“杀了他!此人留不得!” 箭雨刺破长空直奔裴峥而去。 画面陡然一转,硝烟弥漫中,裴峥看到皇城已破。 第60章 我这人六亲不认 …… “公子……?” 裴峥神色恍惚,轻眨了下眼睛。 冤案,造反,城破,小太子?还有那道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女声…… 大齐的皇子皆已及冠,哪来的小太子。 裴峥不知该如何解释这种清醒如回忆般的梦境。 许是自己对林襄太过于紧张,都产生幻觉了? 他暗中不由一嗤。 梦境固然奇诡玄乎,但怀璧之罪岂容忽视,手握重权的将军自古有几人能有好下场? 风,已起。 齐明顿了顿,眉毛攒成了一团,他摸摸鼻子,欲言又止,左一眼右一眼瞟着他家主子。 裴峥回过神见齐明在一旁抓耳挠腮,把过目的册子一阖:“你这么瞧着我做什么?我貌美如花还是脸上有痣?” 齐明大马金刀往裴峥面前一坐,吞吞吐吐地小声道:“若如此,万一啊,我是说万一,万一那什么,宁信侯府……公子,往后,你,怎么……” 他想说的是,如若背后黑手是宁信侯府,那往后可难办了,裴峥势必里外不是人,这身份可就尴尬了。 一边是生死之交,一边是父族血脉。 “怎么还结巴上了,两个字两个字往外蹦?”裴峥用册子敲了他一脑袋。 齐明为主子可谓是操碎了心,他捂着脑袋一副皇上不急太监急的苦瓜模样:“愁啊。” 关键不仅如此,涉及到顾府那便涉及到了林府,关系一复杂起来,那还如何求娶林姑娘? 但他没敢说。 裴峥目光坦率,面上完全没有任何为难顾虑之色,他淡声道:“宁信侯府与我无关,宁信侯府是宁信侯府,我是我,桥归桥路归路,各做各的事。” 齐明心里微动,他自小与裴峥一起长大,主仆二人形影不离,但他也不敢说自己完全了解裴峥。 小主子亦正亦邪,志不在君子,打仗如是,他的战术总是出其不意,狡诈多诡,处事亦是,他做事向来只根据自己的喜好,无人能左右,恣意随性。 他甚至不在乎认祖归宗,“大逆不道”地与裴良玉断绝父子关系。 这样一个人纯粹且刀枪不入,可偏偏有了软肋。 林姑娘是他的软肋,亦是他人生的变数。 裴峥把册子递给齐明:“去还给曹端。” 齐明:“可瞧出什么了?” 裴峥:“九月十四那日,李凡城门当值,也就是说宁信侯府偷运进来的那几车兵器是经他之手,可以确定此人确为宁信侯府所用,是宁信侯府安插在都卫司的眼线。” 齐明瞬间更愁了,一言难尽地“啧”了一声,他接过册子时看到裴峥眼底有红血丝。 裴峥昨晚未阖眼,神色略显疲惫:“我歇一会,两盏茶功夫后叫醒我。” 齐明拿着册子去归还,人都走到门口了又折了回去。 他一脸唏嘘地凑到裴峥跟前,贱兮兮道:“公子,你昨夜可是一夜未归,去找林姑娘了吧?该不会又在屋顶上盯人家窗子盯了一宿吧?” 裴峥刚闭上的眼睛又睁开。 而后齐明非常有经验地躲过一脚,丧心病狂笑着逃了出去。 裴峥最终没睡够两盏茶的功夫,他刚眯了片刻,裴远便从兵部衙府怒气冲冲杀了过来。 齐明门神一般挡在门口:“欸,世子爷,我们大人正歇着呢……” 裴远身着官服,瞧着比常日里多了些许威严:“闪开!” 裴峥听到声音抬起眼皮,他等的人来了。 裴远拦着门:“世子爷……” “齐明,让他进来。”裴峥清冷的声音从屋里传出。 裴远大力推门而入,走到裴峥面前:“裴峥,你故意的吧?” 裴峥仿佛没听懂他在说什么:“没头没脑,这是哪里的话。” 裴远一掀官袍,径自在裴峥对面坐下:“全京城都在疏通道路,唯独兵部衙门前积雪堆积,你成心的?” 裴峥一笑,佻达轻薄的气质浮现:“都卫司的弟兄们干的是苦活累活,不比大人们动动笔就把事情办了,疏通道路总得花时间不是,就算是头牛也得喘口气。” 裴远面无表情看了裴峥片刻:“裴峥,你为何非要与我作对?” 裴峥给裴远倒了一盏冷茶,推过去:“世子言重了。” 裴远端起茶盏饮了一口,随即啐了出去,狠狠将茶盏放下。 裴峥不疾不徐饮着一盏冷茶说道:“都卫司清苦,没热茶招待,世子见谅。” 二人对峙须臾,裴远开口说:“你特意接近林襄,也是因为故意要与我作对?你记恨我娘没让萧氏与你入裴府的门?你恨我,对不对?” 裴峥较裴远个头高,坐下亦比他高半头,他俯视着裴远突然笑了:“世子多虑了,我从未觊觎过侯府高门。” “你拿什么和我比?”裴远冷哼一声,“凭你的身份也妄图攀高枝?安国公府嫡女岂是你个外室子可肖想的?” 裴峥看着他笑,轻轻巧巧地说着:“命好,也许能攀上呢?不过世子可是再无机会了。” 裴远咬牙:“裴峥!” 裴峥放下茶盏:“你大驾光临,不会专程就是为了与我说这些吧?” “朝堂之上无助力,你能走多远?没有家族的支持,孤木难支,父亲不忍你流落在外,有意把你写进族谱,上次之事你大逆不道,寻个时间去给父亲陪个罪吧。” 裴远终于说出此行来的目的。 裴峥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冷笑:“真是抬爱了!免了,高攀不起。” “裴峥!”裴远面色铁青,“你还真是一身反骨!给你台阶你不下,日后这台阶可就没了!” 若不是父亲让他走这一遭,他万般不会拉下这等脸面。 裴远恼羞成怒,一甩衣袖转身便走,快走到门口之时裴峥忽然叫住他。 “怎么?”裴远回身,目光里带着些厌恶,“这台阶你又要下?方才口舌之快不逞得挺欢?” 裴峥注视着裴远,年轻的脸孔一改方才的轻佻之色。 静默须臾后,他正色问道:“庆王,燕王,你在为谁做事?燕王吗?” “什么?”裴远一时以为耳朵出了毛病。 “好,随口一问,你可以不答。”裴峥目光如刀,“我问你,太清观那日林府车马出事是你动的手脚?” 裴远一怔。 裴峥黑沉沉的眸子压过他的视线:“往后,你离阿襄远一点,别再动什么歪心思!” 裴远:“你——” 裴远气结,他原以为裴峥会借坡下驴,结果听了一嘴威胁之言。 “——你放肆!” 裴远似被人狠狠抽了一耳光,表情微微抽搐。 “你还真对林襄有企图?”他难以置信道,“你可知你在说什么?你可知若非意外发生,再过几日林襄就会嫁入裴府,你得称她一声嫂嫂!” 裴峥摇头:“可惜了,未能如你所愿。” “京城那么多女子,为何偏偏是她?”裴远勃然大怒,“你眼里可还有礼义廉耻!” 裴峥挑着眉看着他,眸里渗出些凉意,他拔出长刀慢慢擦拭着。 凌冽剑光反射到裴远眼里,他眯起眼睛退了一步。 “林襄你往后勿再招惹,此话我只说这一次。我这人六亲不认,若做出什么出格之事……”裴峥轻挑眼皮,“别怪我没提醒你。” “疯子!” 裴远夺门而出。 第61章 是要指婚吗? 白雪照青红,第一场大雪大张旗鼓过境后,京城迎来了近几年最冷的寒冬,清爽的秋色缴械投降猝然退场。 待雪色消融之时,裴峥抓着了陈大人那个逃走的小厮,但他舌头被割耳被毒聋,人已奄奄一息,在赶回京程的途中便断了气。 线索彻底断掉,真相心知肚明,翻案却几无可能。 又过了数日之后,诏书下达,诏狱里那几个苍西营士卒被赐砍头示众,顾卓青则被禁足。 适逢西离人再次卷土重来,试图夺回云西走廊,平西侯顾伯韬带病率军抗敌,最终陛下对顾府命案一事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为示君恩,彰显君臣和睦,庆隆帝打一棒子喂颗糖,在顾卓青离京之际,借着太后生辰宴的契机,专程于宫中办了一场声势浩大的饯别宴,宴请百官,为顾卓青送行。 “今日既是为母后祝寿,亦是为顾将军践行。”高堂之上,面带病容的庆隆帝高高举杯,“卓青,你是大齐的后盾,是朕的股肱之臣,西境就仰仗你了。” “身为朝臣,为山河卖命是宿命,臣活一日便会守一日。”顾卓青面色无波,谢过陛下隆恩。 因着今日也是太后寿诞,故而出席的也有朝臣女眷,顾心兰躲着太后,借大病初愈身子不爽利为由,没进宫。 林襄这个充数的于席上自顾自吃着菜。 “待会轮到你给太后献礼之时,别乱说话。”容婉卿在侧叮嘱。 “唔,知道了。” 林襄随意应承着,抬头瞥到燕王妃正在太后跟前承欢,也不知说了句什么把太后逗得眉开眼笑。 她心不在焉地想着,无论何种场面见到燕王妃,她总是最夺人眼球的那一个。 怪不得把某个人迷得神魂颠倒。 她好奇地往朝臣席面上扫了一眼,只见裴远目不斜视地端坐着,并没有往燕王妃那个方向暗瞟。 嘁,装什么正人君子! 容婉卿唤道:“做什么无精打采的?” 林襄:“没有心兰陪,百无聊赖。” 容婉卿侧着身子环视了一圈女眷席,悄声道:“你给掌掌眼,看看哪家的姑娘瞧着有眼缘,回头给你大哥二哥说个媳妇,一个个都老大不小了。” “这个啊……”林襄夹了一筷子鹿筋嚼着,“呵呵,别费力气了。” 容婉卿伸手点了她额角一下:“难不成看你大哥二哥灰头土脸在漠北打光棍?” 林襄扒了块鱼肉吃,而后又喝了一勺汤,慢悠悠道:“干着急也没用啊,你又不是月老,能给大哥和二哥牵条红线。” “小兔崽子,你大哥、二哥白疼你了。”容婉卿突然把林襄手中的汤匙夺下,“你别光顾着吃,好似常日里,我没给你吃饭一样。” 林襄:“……” 容婉卿四下张望着:“今天多好的机会,你倒是扫一眼席间的儿郎们,看看哪个能入你的眼。” 林襄没防着她娘的话头突然对准了她,嘴里那口没来得及咽下去的汤险些喷出来。 容婉卿:“你大哥二哥远在漠北管不了,你就在跟前,你三哥哥的终身大事已尘埃落定,接下来轮到你了。” 林襄僵立一息,给她娘夹了一筷子菜,想把她娘嘴堵上。 未果。 她娘继续说着:“依我看,盛家二公子就不错,清流门第,今年刚中进士。” 林襄无奈:“娘……” 容婉卿丝毫没有放过她的迹象,她小声说着,边说边给林襄指人:“你瞧瞧,儒雅俊秀,关键盛家夫人通情达理,你这小猢狲性子野,若嫁过去,也不怕婆媳闹矛盾。” 林襄翻了个白眼:“娘,你怎么总怕我惹是生非,怕婆婆刁难我,干脆我嫁个没娘的算了。” 这回轮容婉卿噎着了。 她剜了林襄一眼:“怎么竟想美事儿,哪个府上没有大娘子?没亲婆婆指定也有后婆婆,你倒是给我指指,入哪家的门能没婆婆。” 林襄抬眼一个个扫过去,目光落在一个人身上,那人正与她三哥哥聊着什么。 裴峥正与林轩笑谈,忽而若有所感,向女眷席看过去,眸光一晃,对上了林襄的视线。 话题不太对,以至于林襄在猝不及防对视上的那一瞬间怔了一下,她飞快眨了一下眼将目光挪开,手中拿起汤匙往嘴里又送了一口汤。 “啊!咳……”嘴里一阵酸,酸倒牙了,碍着场合,林襄捂着嘴硬是咽了下去。 容婉卿莫名其妙看她一眼:“怎么喝醋?方才卡着鱼刺了?” “咳……”林襄眼角泛着水光,“……好像是吧。” 这时,太后身边的大太监走了过来。 那太监体型有些胖,走路却摇曳生姿,像只花蝴蝶似的,绕着一众桌子,扭到了林襄跟前,也不知高兴什么,眼角都快笑飞了。 他似笑眯眯看了林襄一眼,转而俯身对容婉卿道:“夫人,太后有请。” 林襄被他那一眼看的有些惊悚。 那太监在前边带路,林襄带着贺寿礼跟在容婉卿身后去见姬太后,她目光瞥着那太监婀娜的身姿,不由脚步也轻盈起来,学着走了几步路,险些绊一脚。 到了鸾驾前,她跟着磕头见礼。 太后高居座上,满头珠翠,姿态雍容华贵,已是风霜之年鬓有华发,目光却炯炯有神,对视之时让人不由呼吸一滞。 围在太后身边的有昭阳皇后和燕王妃陈芷瑶,还有一个人林襄不认识,瞧着眼生,不知道是哪家的夫人。 “这位便是安国公家的嫡女?快快起来,让哀家瞧瞧。”姬太后虚扶着林襄的手,把她拉近身前,“哀家上次见你,你才案几那么高,眨眼间,亭亭玉立,都出落成一朵花了。” 林襄抿着嘴装模作样做淑女笑。 她娘说了不让她乱说话,总归由她娘寒暄几句,她就能回座了。 只见那位眼生的夫人上下打量着林襄,突然笑道:“太后您瞧,林姑娘瞧着竟与芷瑶有几分相像,像是姐妹一般。” 容婉卿从容应道:“伯爵夫人说笑了,小女中人之姿惶恐与燕王妃相论。” 那位夫人又问:“不知林姑娘芳龄几许?” 容婉卿回:“十八了。” 伯爵夫人:“比芷瑶小两岁。” 林襄面上得体地带着笑,心想着怎么还不结束?再寒暄几句,就能结束了吧? “方才说你家老三多大岁数了?”姬太后对那位伯爵夫人问道。 随着她侧身之时,头上珠翠轻晃。 伯爵夫人笑道:“犬子与芷瑶同一年生,日子只差了一日,可就这一日,他也得管芷瑶叫表姐。” 林襄听到此,陡然心里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下一句就听姬太后对那伯爵夫人道:“及冠之龄也该婚配了,可有定亲人选?” 伯爵夫人:“妾愚笨,还得请太后帮忙掌眼,斗胆求太后赐婚。” “好,好。”太后转回头不经意看向林襄,轻轻拍着林襄的手,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说道,“哀家瞧着林家姑娘便喜欢的紧,林姑娘可有婚配呐?” 林襄心里一紧,隐约意识到大事不妙。 她飞快地与容婉卿对视一眼,而后掩袖干呕了一声。 容婉卿立刻会意,俯身道:“太后,襄儿无状吃多了酒,妾带她下去吹吹风,先行告退。” 容婉卿话音一落,不待姬太后说什么,林襄抬腿便走,而后一双纤纤玉手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腕。 林襄颇为意外地抬眸。 只见陈芷瑶微微对她一笑松了手,她于桌上端起一盏茶:“这里正有一盏醒酒茶,襄妹妹请用。” 两相对视,眼中风云涌动。 须臾之后,林襄亦含笑,指尖一动轻轻推了回去:“谢过燕王妃,林襄身子不适,用不了茶。” 周遭安静了一瞬,忽然就听太后对身边宫女吩咐:“林姑娘身子不适,给林姑娘赐座。” 宫女拿来了凳子,林襄没坐。 太后对她一招手:“好孩子,过来。” 林襄硬着头皮往前走了一步。 太后说道:“哀家瞧着这孩子很是欢喜,你与芷瑶二人既然样貌相似,便是有缘,哀家正好有一对缠丝美人镯,当初芷瑶许给景临之时做为见面礼赐出一只,这一只就赐与你了。” 姬太后说着脱了手上的镯子就要给林襄戴上。 林襄僵住了,大脑一片空白。 这是何意?是要给她指婚吗? 本以为心兰躲了过去,没想到此次冲着她来了,这个什么三公子是猫是狗她都不知道,众目睽睽之下,接了便是认可,不接便是抗旨。 进退惟谷骑虎难下,短短几息时间似乎静止了。 陷入僵局的林襄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完全不知该如何应对这燃眉之急。 第62章 带你出城跑马 筵席进行着,丝竹管弦绕梁,歌舞美妙,尚食司的宫人陆续在上菜。 庆隆帝高高坐于龙椅,下首是太后,身侧除了服侍的太监宫女,还有守卫的禁卫军,阔广深长的大殿,裴峥唇线紧绷,隔着层层人头望向高座。 此时,位于前座的林仲安和顾卓青也察觉到异样,双双望向高台,高台之上,林襄僵立于一处,手停在半空中。 林仲安眉头深深蹙起,提袍起身欲上前。 尚食局的宫人鱼贯而出,为首的太监先给陛下座前奉上菜品,而后走向太皇座前。 他俯身弯腰,刚要把手中玉盘放下,就在这时,脚下不知何故突然一滑,竟以一个奇诡的姿势向一侧栽去。 他脚撞向林襄,身子反向后拧,手中玉盘随之飞了出去,盘上的汤盏洒落,热汤直奔陈芷瑶而去。 事发突然,陈芷瑶尚没来得及反应便被热汤扑了一脸,而林襄借那太监的力,刚好往前冲了几步,踉跄着急步迈下高台,被林仲安接住。 舞乐声停,席间哗然。 禁军上前把涉事太监押下去,勘验现场时在他脚下发现一粒舞伎发间坠落的珠子。 原来事出意外。 陈芷瑶被烫伤了脸面,一干御医女官上前急救,把高台围得水泄不通,林襄与容婉卿借机全身而退,一场困境化解于意外。 裴峥戴着骨扳指的拇指轻轻动了一下,蜷缩着的食指指尖缓缓展开,指间一松,将另一粒珠子弹回地面。 林轩那个书呆此时还不知道林襄方才经历了怎样为难之事,直呼:“还好没伤着襄儿,这个宫人也太不小心了!” 林襄惊魂甫定地坐下,抬眸望向朝臣列席中看舞伎看得垂涎三尺的姬骢,心里疑惑着—— 若姬太后真要指婚,难道不是把她指给姬家人吗?为何指给了旁人?台上那位夫人是何身份竟能蒙太后青眼? “娘。”她低声唤道。 容婉卿脸色亦不好看,心里愤然至极。 太后的手未免也伸得太长了吧!林家儿女的婚姻轮不到别人指手画脚! 她听到林襄轻唤,伸手握住林襄的手:“襄儿别怕,有娘在。” 林襄重重回握娘亲的手,容婉卿的手分明比她的手还凉。 容婉卿定了定神,关切问道:“方才脚可有崴到?” 林襄摇摇头:“娘,方才那位伯爵夫人是哪家的?” 容婉卿朝台上看了一眼,彼时,陈芷瑶正被人簇拥着退席,连着太后也一并离去了。 “燕王妃的舅母,昌意伯爵府家大娘子。”容婉卿回道。 “燕王妃……”林襄低喃着,“她为何要做这个局?” 林襄想到了太学学子城门闹事一事,那学子说他的恩师出自陈太傅门下,她又想到了上辈子撞破裴远与兵部侍郎温平密谋陷害父亲之事时,裴远所说的话,他说,安国公府既不能为燕王所用,只有死路一条。 她还想到了姬骢所说的话,他说:“你不嫁我,你们林府与顾府会大祸临头!” 思及此,林襄几乎被气笑了。 林府是捅了马蜂窝吗,谁都想来蜇一口! 她抄起酒壶猛灌了一口宫廷贡酒,辣意上头,冰冷的手脚渐渐回暖。 期间姬骢嫡亲妹妹上前寒暄,邀请她过几日参加姬府举办的马球赛,林襄借畏寒婉拒了。 姬骢那货脸上的黑青尚没完全散去,还贼心不死打她主意! 当日离宫回府,也不知是贡酒喝不惯上头还是路上着了风,林襄昏昏睡了一下午。 醒来之时已是亥时,用了晚膳之后,她再无睡意,便披着大氅进了书房。 翻了几页圣贤书,扔在一旁,又翻了几页话本,又扔在一旁,书看不进去,心静不下来。 春桃打着瞌睡陪她,递上热茶之时发现林襄在纸上画了满纸的小乌龟,奇道:“姑娘怎么画了这么些乌龟?还各个不同样?” “乌龟?”林襄刚饮了一口,闻言一阵呛咳,她将茶盏放下,正色道,“春桃,这叫王八,王八蛋的王八。” 春桃迷瞪着眼睛,心里嘀咕:“难道不是一个意思吗?” 而后她就见小主子用笔大力划拉着,刷刷刷,又画了无数只乌龟,呃,不,王八。 林襄画完乌龟后仍觉得肚间有股火,撕下一只龟,她想了想,在龟壳上写道: 【烦闷之时你会做什么?】 “呆瓜”任务送达,裴峥看着那只惟妙惟肖的愤怒龟,转了转手中的狼毫。 今日,筵席嘈杂,高堂之下,他看出了林襄的为难,但是并不知道太后与她说了些什么。 他认真地想了想自己在烦闷的时候会做些什么,却并没在信笺上写下,而是回道: 【你想做什么?投个铜板,帮你实现。】 林襄一哂,某人还真当自己许愿池了。 她把春桃唤醒打发她回房间里睡觉,自己也回了卧房,进门之前,抬头望了一眼星空,想起来儿时在漠北军营自由自在的日子。 【想做苍穹之下翱翔的雄鹰。】 ——池中鱼笼中鸟并非我所愿。 偌大的京城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她不知道暗地里何时会伸出一只手,防不胜防扼向她的咽喉。 屋里转了一圈后,林襄披着厚厚的毛茸茸的大氅,手里揣着一壶果酒悄然上了屋顶。 夜空繁星点点。 “呆瓜”打西边飞回,低低飞行着,滚胖的身子径自飞回了自己的窝。 “小东西,没带回信吗?”林襄饮了口酒,咕哝道。 身后突然传来低低一声笑。 林襄回头,就见裴峥在她身后站着,手里拿着马鞭,说:“想变作苍鹰,恕难从命,实现不了。走,带你出城跑马。” 林襄顿了顿:“……城门已关,去哪骑马?” 裴峥没回她,带着她飞身上马,打马穿街一路疾行到城门。 城门前,裴峥把林襄罩在他宽大的氅衣里,对守卫亮出腰牌:“开门,外出办案!” 守卫当值的人打眼一瞧,看见是都卫司当前风头正盛的裴都事,赶忙开门放行。 关门的时候他抹了把额间汗,说道:“这位爷周身气场太过凶猛,压迫感十足,不愧是一人力战数百刺客的救驾英雄。” 另一个小卒道:“你之前不还说都事大人二十啷当岁,不过是个黄口小儿吗?” “诶,嘘——” 第63章 醉吻(一) 出了城,裴峥松开缰绳让林襄策马。 林襄马术稀松二五眼,烈风性子又烈,许久没敞开撒花了,跑起来像匹发疯的野马,林襄一路尖叫,待跑入京西密林,出了一身大汗,浑身松快不少。 茅屋已被修葺,屋里不再杂草丛生,比林襄第一次来时整洁不少。 裴峥于炉中烧了把火,烹了茶,给林襄沏上热茶,自己煮了一壶酒。 林襄身上还带着一壶刚喝了一口的果酒,她把茶推回去,向裴峥扬了扬腰间酒壶。 “喜欢看星空?”裴峥忽然开口问。 林襄抱着酒壶一点头:“嗯。” 而后林襄就见裴峥飞身上梁,于顶上拆了一块活动的瓦片,满天星斗顿时穿堂而入。 裴峥提盏与林襄手中的酒壶碰了一下:“傻笑什么?” 林襄笑而不语。 数月之前,她被裴峥劫入这茅草屋中,没成想如今劫匪化为友。 “你……”林襄张了张口,想问什么,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 她想问:“当初你为什么要劫持我?” 是因为她无意间撞见了裴府私囤兵器一事,他不想她一探究竟?还是因为怕她被裴府侍从发现,引来祸端?亦或是其它? “怎么不说了?”裴峥往炉子里添了把柴。 林襄望着头顶上方那片星星,沉吟半晌道:“我们来行令饮酒,不走飞花令不斗诗,划拳辞令如何?谁输了回答对方一个问题,要说真话。” 裴峥讶异地看她:“大小姐,你还会划拳辞令?” 林襄从毛绒绒的领子里探出整张脸,一本正经道:“会啊,大小姐文武双全。” 听到大小姐如此臭不要脸的自夸,裴峥哑然片刻,忍不住笑了。 裴峥轻眨了下眼:“那估计你会输得很惨,还要玩吗?” 林襄从厚厚的大氅里伸出手,一副指不定鹿死谁手的表情。 二人围着火炉划拳饮酒,第一回合,林襄惨败…… 裴峥看她一眼,问:“今日宫宴,太后与你说什么了?她为何要赐你首饰?” 林襄耳尖一红,沉默片刻道:“太后意图给我指婚。” “指婚?”裴峥握着酒盏的手一顿,“指给谁?” 难堪之色一闪而过,林襄灌了口酒:“这是下一个问题,你得赢了我才行。” 裴峥把酒盏换到左手,二人同时右手出拳,林襄第一个数字便输了,输得干脆利落,第二回合,速败! 裴峥:“太后欲把你指给谁?” “啧,怎么这般八卦。”林襄面有菜色地白了他一眼,小声道,“昌意伯爵府的三公子。” 裴峥一点头:“知道了。” 林襄摩拳擦掌:“再来,我还不信赢不了你。” 第三回合过后,裴峥一撩眼皮:“你不愿意?” 林襄苦恼地支楞着手,她划拳不至于这么菜吧? 一时不知是怀疑自己手不灵活了,还是怀疑脑子不灵光了,闻言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裴峥重复方才的问题:“昌意伯爵府的三公子,你对他不满意?” “唔。”林襄回过神,没好气道,“谁能知道他长三只眼睛还是一条腿啊,我都没见过他。” 和一男子讨论婚姻大事,这事怎么说怎么别扭,林襄“啧”了一声,把酒壶里最后一滴果酒倒嘴里,轻轻活动了一下手指,赖皮道:“再来,再输我就不玩了!” 谢允掀起眼皮扫了她一眼,嘴角带出一点若有若无的笑。 而后第四把,林襄终于扳回一城。 “哈哈,该我了!”火炉边映着她脸红彤彤的,林襄眨眨眼,有些难为情地问出了口,“当初……你为何要劫持我?” 裴峥毫无心理负担道:“劫色。” “嘶……”林襄哑然,就知道这货嘴里吐不出好话! 没的聊了。 空气里寂静片刻。 炉火里突然爆了一下,呲呲窜起一股小火苗,林襄被那光亮惊扰,本能往后挪了一下,屁股上坐着的半只木凳被脚下大氅一绊,连人带凳向后翻去。 裴峥伸手拽住她,指尖一触即放,少女的手没那日那般冰凉,微微有些温热,他心下一跳,偏过头去假意斟酒。 偏偏乱其心者着急忙慌一把扯住他衣袖,问道:“我眉毛燎了吗?” “没有。” “这么敷衍,你眼睛长后脑勺了吗?” 裴峥只好转过头,抬眼看向她:“燎了。” 林襄品了品他话中的不正经,瞪了他一眼。 有好一会,两人谁也没说话,裴峥一盏接一盏地喝酒,林襄则望着房顶外的星星发呆,四下静谧的只剩下风声。 林襄抄起酒壶喝,想起来酒壶已空,一滴也倒不出来了。 她对裴峥说道:“给我只酒盏。” 裴峥把茶壶奉上:“你喝茶。这里只有南楚烈酒,太烈。” 林襄吸了吸鼻子,笑道:“一醉解千愁,我也醉一回。” 第64章 醉吻(二) 裴峥看了林襄一眼,而后递给她一只空盏,不过只给她斟了小半盏,上次莲花楼吃蟹那次,林襄嫌太辣,只品了一口就没喝了。 两人围着火炉饮酒,小半盏下肚后,林襄意外地发现其实这南楚烈酒只是入口时辛辣,舌尖转一圈后,入喉时便会泛起一丝回甘。 如这人生一般,苦中作乐。 她便径自给自己又倒了一盏。 裴峥轻轻摩挲着指间酒盏,问:“你有心事?” 林襄回视他,缓声道:“你不也有吗?” 林襄一直都觉得裴峥是一个有秘密的人,他眼底里藏着一些东西,看不分明。 他们二人之间似乎有某些相似之处,她背负前世家仇有苦难言,而裴峥身世可怜,他少年失母,唯一的嫡亲妹妹连这人世间都没来得及看一眼就被溺死,他的苦来自宁信侯,来自裴府,来自世间那操蛋的尊卑地位。 同是天涯沦落人,截然不同的苦,但皆是苦。 两盏烈酒下肚,林襄身子热了起来。 她把大氅解开微微搭在身上,仰着头望着屋顶一角星月叹道:“我小的时候跟着我爹去过漠北,在漠北呆了两年多,大漠的星空特别美。” 裴峥“嗯”了一声:“大漠的星空的确很美。” “后来再也没去大漠了,大漠苦寒,一个月也吃不上一顿好的,好容易宰头骆驼吃顿荤腥。”林襄说着鼻子微微皱了皱,“天,那味道十分的销魂,险些没把头天夜里的饭菜都吐了出去。” 裴峥突然想起林襄晕血那次,低低笑了起来。 吃肉还吐,啧,怪不好伺候的。 林襄小口抿着酒:“可憋在这京城里,想起大漠无拘无束的日子,心里怪不是滋味的。”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不知不觉林襄喝多了,变成一个小话唠,她似乎说了好多小时候的趣事,说到开心之处手舞足蹈,嘴角两个浅浅的酒窝起起伏伏。 裴峥静静听着,看着她眼角飞扬。 “好想回到过去……”林襄抱着酒壶还要倒酒,一壶南楚烈酒已经见底了,她把酒壶横着倒过来,一只眼睛凑过去,与空酒壶大眼瞪小眼,“没,没了……上酒。” 裴峥夺过她手中的空酒壶扔地上:“好了,喝开心了就送你回府。” “嗯,开心……”林襄乖巧一点头,笑着笑着突然盯着裴峥,呢喃道:“你,你们裴……家,真不是个东西……” 裴峥一哂,醉了,开始说胡话了。 他起身掠上屋顶把那块瓦片填回去,翻身下来的时候,却见林襄摇摇晃晃,晃到窗子跟前,哗啦一下把窗子打开,一头栽了出去。 裴峥陡然一惊,一步掠至她跟前,惊心动魄接住将她捞回来:“祖宗,你要做什么?” 林襄打了个酒嗝:“荡、秋、千。” 裴峥:“……” 裴峥无奈地看着她,阖上窗子:“我们回去了。” 林襄目光涣散,偏头看着裴峥,而后笑容渐收,她突然狠狠捶了裴峥一拳,这一拳头打出去,脚下不稳,向前一栽,软绵绵挂在裴峥胳膊上。 裴峥一动不敢动身子僵成了一条人形立棍。 林襄垂着脑袋吊在裴峥胳膊上,含糊不清地嘀咕道:“我恨……你,为什么,哥哥们,大哥哥,二哥哥,尚未娶妻,没了,全没了……没了……” 裴峥抚额,什么乱七八糟的! 林襄挂在他身上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裴峥僵立片刻,伸手把她滑落肩的大氅挑上去,问:“你还能走路吗?” 醉酒之人驴唇不对马嘴地回他:“……还要喝酒。” 裴峥:“……” 就在裴峥犹豫是扛她出去还是慢慢扶她出去的时候,就听林襄疑似喊了一声谁的名字。 他垂眸问道:“阿襄,你在喊谁?” 林襄歪头看他,神情恍惚,不说话了。 裴峥等了她片刻,直接扛在肩上往外走去,然而还没走到门口,他就又听到了那个名字。 混沌的声音响在耳侧,低且含糊,却听清了,他脚步一顿把林襄放下来。 “裴远?”裴峥双手扶正林襄,难以置信看着她,阴沉沉道,“原来你心里还在惦记他?一醉解千愁竟是因为他?” 林襄似乎对“裴远”二字过敏,听到那个名字后突然发起了疯,对着裴峥又抓又挠,而后委屈地落下两行泪。 大滴的泪珠滚滚落下,像重锤砸进裴峥心里,砸得他心头火起。 他蓦地扳过林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你为了一个裴远要死要活,哭给谁看?嗯?值得吗?” 醉猫眼含泪水与他大眼瞪小眼,醉眼朦胧瞪了片刻后,突然张嘴狠狠咬向他手腕。 裴峥一手扶着林襄怕她瘫下去,另一只被咬住的手还不敢抽走,也不知道醉酒之人有多大的力道,尖牙刺破皮肤,硬生生咬出了血。 “你,松口。” 醉酒的林襄此刻属狗,咬着不撒嘴。 “不怕把牙崩了!” 很显然,醉酒之人天不怕地不怕。 裴峥这辈子还没遇见过女醉鬼,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办,只能任她咬着。 许是因为血腥味的缘故,林襄咬着咬着突然松了口,接着一扭头开始呕起来。 “晕血还咬人?” 裴峥简直服了她了! 他抬腿抵着墙壁拦着林襄以免她栽下去,而后伸手够到茶壶把腕间的血冲散了,一转身想到某人嘴里还有血迹,倒了一盏茶递上去:“漱口!” 林襄一阵阵干呕,却反手把茶盏打在地上。 裴峥无奈又倒了一盏茶水,把林襄禁锢在墙上意图喂她。 一番折腾,林襄肩上的大氅滑了下去,衣衫领口散乱着,露出一截雪白纤细的脖颈和线条分明的锁骨,曾经那个活色生香的“初婚春梦”猝不及防浮现心头。 裴峥呼吸一滞,呆住了。 偏偏某个醉猫不老实还在乱动,裴峥左支右绌把茶盏一丢,慌忙给她往上扯衣领。 折腾中,林襄倒是不呕了,抱着裴峥拿他当枕头,嘴里念叨着:“嘘,别吵,困……” 裴峥:“……” 方才咬人的劲头也不知道哪里去了,林襄抱着抱着往下秃噜下去,眼瞅着要掉下去,迷迷糊糊中哼唧了一声,本能双手往上一探,勾住了裴峥脖子,吊在了他身上。 鼻息可闻,裴峥气息粗重起来,他两只手无处安放,胸膛烫得快炸了。 “阿襄。”裴峥喉结滑动,艰涩地说,“醒醒……” 许是嫌被吵到了,林襄动了一下,脸在他肩窝蹭了蹭,她眉头蹙着,含混着醉意鼻音念叨了一个字:“裴……” 裴峥眉心蓦地一跳,似乎预感她又要唤出某个人的名字。 心底陡然被滔天醋意烫出一个大洞,不待林襄把第二个字说出去,他双手握着她的后脑勺猛地把她往怀中一带。 俯身狠狠吻了下去。 那是一个带着疼惜、怒意又不得章法的吻,裴峥就着血腥味,把林襄含糊的话音吻进了意乱情迷的喘息之中。 “春梦”与现实交织,裴峥觉得自己大概也醉了,他似乎进入了那红烛摇曳的新婚之夜,怀中人就是与他拜了天地的新娘。 突然唇间刺痛——“新娘子”被吻得呼吸不上来,含混中咬了他一口。 裴峥倏地回过神,而后怔怔地与林襄对视。 “我……”裴峥声音发紧,有些慌乱。 他觉得自己疯了,怎么做出这么不是东西的事,趁人之危!要脸不要! 然而,他本就不是什么君子。 于是裴峥呆愣了须臾后,把心一横,恢复了往常那个混不吝的模样,喉结一动,说道: “阿襄,你我今日就算定了私情,待我于京城稳住根基,我就登门向你爹娘提亲,至于裴远,你死了这条心!我要娶你,你就嫁不了旁人!我会待你好,此生只疼你一人,就算你要天上的星星,我也给你摘去,立誓为证……” 他话还没说完,胸膛被砸了一下。 低头看去,某只醉猫呼吸均匀,已经趴在他胸口睡着了…… 第65章 唇角破了 第二日林襄是被容婉卿掀了被子喊起来的。 “怎么还不醒,都什么时辰了。”容婉卿乍乍乎乎进来,一掀被子,“怎么睡觉还穿着氅衣?” 说着,容婉卿扫了一眼地上的火盆,把院里的嬷嬷喊进来:“今年冬日比往年都要冷一些,襄儿怕冷,这屋里头多放一个火盆。” 屋里已经放了两个火盆了,燃的都是上好的乌金炭,热乎着呢,嬷嬷瞧着榻上还眯着眼睛的小主子那一头的汗,也没敢说什么,下去准备第三个火盆了。 林襄坐起来,迷迷糊糊问:“娘,什么时辰了?” “过了卯时了。” “什么?”林襄崩溃了,“嗷”一声又一头栽回去,裹着被子把头埋进去,“才卯时,您就喊我,我困,不起。” 容婉卿柔声道:“乖,快起来,今日你卓青姐姐拔营回苍西郡,你不送送?” “啊?”林襄又一个猛子坐了起来。 是了,卓青姐姐今日巳时开拔,晚了就迟了,卓青姐姐这一去,好久也见不了面…… 她揉搓了一把脸,一边哼唧一边趿鞋下地。 春桃上前扶住困得东倒西歪的林襄:“姑娘,鞋穿反了。” “唔。”林襄重穿了鞋子眯瞪着眼睛被搀着去盥洗,走到门口时却被容婉卿喊住。 容婉卿绕着她走了一圈,凑过去嗅了嗅,柳眉倒竖:“昨夜你吃酒了?怎么这么浓的酒味?” 林襄往自己身上闻了闻,如遭雷劈,方才想起自己昨夜偷偷溜出去一事。 她呆呆地“嗯”了一声,没言语。 容婉卿:“饮酒自是可以,莫要贪杯,这么大的酒味,这屋子里的熏香都没能冲淡,你这是喝了一壶吧?” 林襄:“……倒也没有吧。” “好了。”容婉卿一挥手,“快去沐浴洗漱。” 实在是太困了,林襄在净室沐浴的时候都快睡着了,脑瓜子乌沉沉的,太阳穴还有点疼。 咦?怎么嘴角也有点疼? 她舔了舔嘴角,心里狐疑着:“上火了吗?” 就在再次快睡过去的时候,林襄眼睛蓦地睁开了。 她醉酒断片了,只记得与裴峥说了好多儿时的趣事,但后来发生了什么一点印象也没有,怎么回的府也完全不记得。 出糗了吗?发酒疯了吗? 还有,她好像做了一个什么梦,梦中……咬了一个人。 咬了一个人?! 林襄脑瓜子嗡嗡的,一拍水从浴桶中站起来,春桃正从衣架上给她拿干净外衣,见状忙道:“姑娘冷,快回去,还没擦身子。” 林襄扯过巾帕胡乱擦了几下,披上里衣,问道:“春桃,我醉酒闹事吗?” “没吧?姑娘好似也没醉过几回呢。” “那我醉酒会胡乱做梦吗?” 春桃打了下磕巴:“梦啊?” “唔。”林襄反应过来,小声嘀咕着,“我真是糊涂了,我做梦你怎么会知道……” 春桃一边侍奉林襄穿衣裳,一边随口问道:“姑娘做什么梦了?” 林襄面有菜色,心情复杂地闭了下眼。 此时此刻,她是一点困意也没了,瞌睡虫全被那个迷糊的梦吓跑了。 路过浴房外间的妆镜之时,林襄脚步一顿,看见嘴角有一处小破口,不似上火发的火泡疹,倒像是怎么咬破的。 咦!怎么回事! 春桃就见林襄呆愣在妆镜前一动不动,凑上去,嬉笑道:“咱们姑娘就是好看!螓首蛾眉,姣如明月。” 林襄神思游离着,指尖抹过唇角,怔了半晌之后,肩背渐渐放松下来。 不是梦中咬了谁么……?许是咬了自己吧?要不然唇角怎么破了? 虚惊一场。 儿时,梦到与三哥哥打架,拿脚踹他,不也是一脚踹床柱上了么,醒来腿上都是乌青。 嗯,是了,定是如此。 *** 城门外,一众人送别顾大帅。 顾心兰泪雨帘帘,顾卓青指间在她眼角一抹:“别哭,阿姐给你留下一百亲兵做你的家将,再有半年多天气,待你大婚之日,阿姐与阿爹就回京了,不过须臾罢了。” 顾心兰掩面点头。 “卓青此去放心。”容婉卿上前宽慰道,“心兰就是我们的心头肉,有我们照拂,指定养得白白胖胖。” 顾卓青一一看过去:“林伯、容姨,林轩,心兰就托付给你们了。” 林襄嬉笑着上前:“卓青姐姐,你怎么不托付我呀?” 顾卓青点了她鼻尖一下,爽朗笑道:“你可别把心兰带坏了,回头心兰上房上树调皮捣蛋,我拿你是问。” “那可说不准。”林襄笑道。 马蹄声响,马儿一道长嘶停下来,风中策马而来之人翻身下马。 顾卓青回头。 只见裴峥没着都卫司的衣裳,一身轻装身披大氅,大步朝顾卓青走过去,红色高束的发带随风扬起。 顾卓青对他一挑眉:“子霖,哪日在京城混不下去了,就滚回苍西郡。” “不了吧。”裴峥一笑,“那岂不让兄弟们看笑话。” “林伯。”顾卓青转身对林仲安道,“半年前,与林宸林群于落阳关一带捣毁沙匪老窝之人,正是子霖。” 据林宸林群传回的家信说,当时境况很险,若非苍西营将士及时赶到营救,恐要折数半数人马。 林仲安闻言看向裴峥,叹道:“原来是裴公子相助,后生可畏啊!” 裴峥对林仲安见礼,起身之时,目光似若有若无扫过林襄,林襄呆呆看着他便是一怔,随即闪到了顾心兰身后。 她仿佛见了鬼,心里乱七八糟滚过一个念头:“他怎么唇角也破了??” 怎么会这么巧? 心里蓦地“咯噔”一下,难道……难道那不是梦,而是自己酒后非礼了裴峥? 林襄被这个想法惊出一身冷汗,她与顾心兰身后畏畏缩缩探出眼睛,又悄悄偷瞄了一眼。 而后惊恐地发现裴峥腕间亦有一排清晰的牙印,带着血痂。 凌乱了! 证据确凿,果真发酒疯了! 从小到大,还没做过这么荒唐的事,林襄心里七上八下的,快被一脑门惊慌烧冒烟了,很想一头钻地缝里藏起来。 之后,周遭人都说了些什么,压根没听进耳朵里,心里唯一一个念头就是:太丢人了! 该怎么办?要寻个机会道歉吗? 可这种事该怎么出口?打死她也说不出口,呜…… 要不,就当无事发生?就当自己彻彻底底失了记忆,一丝一毫也没想起来,想必裴峥也不会主动提及此事吧? 林襄一阵脸热,正愁眉苦脸发着呆,突然地上一个修长的影子向她靠了过来:“阿襄,昨日……” 她条件反射地打了一个激灵,脱口而出:“不记得了!” “……”顾心兰轻声道,“阿襄?” 林襄抬眼一看,就见众人依依不舍跟着顾卓青往前走了一段距离,顾心兰则落下几步,走到她跟前。 “呃……”林襄干咳一声,掩去脸上不自在的神色,“你说什么来着?” 顾心兰莞尔:“想什么呢想得这般入神?我听阿姐说你昨日参加宫宴之时从高台上摔下,险些崴了脚?脚没事吧?” “唔。”林襄对她一笑,“没有,行走如飞呢。” “那我就放心了。”顾心兰说罢前向疾走几步,去追阿姐了。 林襄垂着头跟在后面,走着走着,隐约瞥见地面又一道修长的影子向她靠过来:“阿襄,昨夜……” 她倏地抬头,看清来人时便是一骇。 夭寿了,他怎么还真找上门了! 林襄似猴子被摸了尾巴一般,拔腿便跑:“不记得了!” 第66章 把某人非礼了 裴峥一愣,生气了? 只见林襄低头掩面,和狼撵了似的一溜烟跑没了。 裴峥定定注视她的背影,隐隐有些后悔昨夜自己的冲动。 易地而处,他想,若自己是个姑娘被酒后无礼了,他定然宰了对方的心思都有。 可转念一想,事已发生,后悔也没用! 送走顾大帅,回程之时,林襄全程躲着裴峥,紧紧贴在容婉卿身侧头也不敢抬,好容易走到车轿前,飞快躲进去,进了轿,这才大大松了一口气。 烈风原地踱着步,马背上,裴峥望着远去的林府车马,表情一言难尽。 他混账地想,小姑娘气性大,过些日子就会气消了吧? 随即心里又有些没底,怅然若失地冒出一个念头:“若她心尖上一直放着别人……” 心底一股醋意又翻了上来,他一鞭子把齐明的踏雪勾了过来,沉着脸道:“我问你……” 齐明觑着裴峥那张阎王脸,洗耳恭听。 裴峥眉头蹙着,一脸的酸意,活似生吞了一枚泛青的酸杏,他患得患失地顿了片刻,一扬马鞭去追顾卓青。 “没什么!” “哎——”齐明莫名。 什么叫没什么!说个话还能说一半吞回去呢?他家主子何时这般磨叽? 他心里七上八下打着鼓,打马追上去询问:“是因为宁信侯得知裴世子来都卫司衙府碰一鼻子灰,昨日傍晚亲自登门训话这事?” 裴峥冷嗤一声,那算什么事。 “要不就是因为李凡那个小旗?”齐明说,“总该不会因为那个被流放的沈济吧?” “李凡……”裴峥收起泛酸水的表情,回眸问他,“昨夜,你试过他的身手没?” “试了啊!你猜怎么着?” “别卖关子。” 齐明说:“那孙子的招式和中秋节那夜追杀你的刺客当属同一路数,很熟悉,或许出身同一门派也不一定!” 裴峥听闻若有所思。 齐明:“那小子刺客出身无疑了!” 裴峥一点头:“日常多盯着他点。” 齐明:“是。” 裴峥望着前方行军的苍西营将士,看到一个纤瘦落拓的身影。 齐明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唏嘘了两声:“这个沈济不仅骨头硬,口才还了得,本是砍头的下场结果绝地翻盘,竟能说服公子你让顾大帅保他!了不起啊。” “他掌握着户部机密,手里抓着一些大人见不得光的小辫子。”裴峥说,“换一条命也算值。” “昨日下了宴席,大帅向陛下要人,说是见沈济瞧着眉眼像极了被西离王世子拖马而死的四哥,陛下都傻眼了,哈哈!” 齐明大笑着:“此话是你让大帅说的吧?杀人诛人呐。” 裴峥撩起眼皮睨了他一眼:“笑这么大声,德性!小心把牙冻了。” 齐明还笑:“平西侯府一门四个儿子马革裹尸,陛下当即哑口无言,二话没说免了沈济死罪,还生出些许对西平侯的愧疚来,连带着平西侯府命案一事的余怒也消了个干净。” 他这边说着“曹操”,“曹操”勒马驻足在前方等候。 顾卓青一挑眉,扬声道:“你们两个跟上来做什么?” 裴峥打马近前:“方才人多眼杂不便多言。” 他说着抬起下巴往沈济身上一点:“大帅,沈济此人心思缜密头脑聪慧,此次他被判流放军营,生死关键时刻或可一用,但需提防。” “沈济?”顾卓青回身也朝沈济的方向看过去。 沈济身着囚服手上脚上戴着镣铐,历经牢狱之刑走路一瘸一拐,看起来狼狈至极,神色却从容安定。 瞧着似一株历经霜打的青松。 沈济似乎察觉到侧方投过来的视线,停下脚步抬眸,不躲不闪与顾卓青对上了视线。 顾卓青与他对视须臾,收回目光,一嗤:“一介流犯,我犯得着用他。” 裴峥笑了笑,一抱拳:“此去山高水长,后会有期!” “矫情!”顾卓青一笑,一扬马鞭破风而去。 猎猎北风嘶鸣,顾氏大旗随风招展,苍西铁骑列队西行,裴峥眺望着苍西铁骑消失在山野尽头。 *** 林府车马没有即刻回府,中途去了一趟绣坊,林轩与顾心兰的婚期定在了第二年春日,容婉卿找了一个绣娘给顾心兰绣婚服。 林襄于回程途中小憩了一会,睡意正浓,马车于绣坊门前停下。 顾心兰附耳小声问:“怎么脸色这么差?” 林襄半眯着眼苦笑一下,醉酒失德,把人咬了,能高兴得起来么? 没脸见人了…… 她苦着一张脸下了轿,就听春桃突然嘀咕道:“前面怎么那么多人?” 顺着她指的方向望过去,前方街道似乎有许多都卫司的人围着,不知在排查什么。 彼时,绣坊的人瞧见安国公府夫人来了,赶忙打铺子里迎了出来。 林襄好奇地张望,随口问道:“前方发生什么事了吗?” 那位绣坊的婆子面有隐晦,压低声音道:“回姑娘,据说昨半夜,昌意伯爵府遭贼了,伯爵府的三公子被人打折了一条腿。” “喔?”林襄瞬间眼睛睁圆了,惊讶道,“腿断了?” 绣坊婆子:“可不是嘛。” 林襄随即与容婉卿默默对视一眼。 昨日,她还说不知道这位昌意伯爵府的三公子长着三只眼还是一条腿,今日就一语成谶,腿断了? 容婉卿听闻低低笑了一声,心道:“该!这叫恶人自有恶人收!” 若昌意伯爵府真有那结亲的心思,大可大大方方派个红娘上门来询问,背地里使诈,撺掇着太后出面施压,把安国公府当什么了! 小小一座伯爵府使得什么阴谋诡计,也不怕闪了自己。 那绣坊的婆子边走边又小声说道:“这贼人有些怪,似乎昌意伯爵府什么财物也没丢失,唯独那三公子于梦中睡得好好的,被打了一顿,你说这事怪不怪。” 午膳的时候,林老太太听闻此事眯着眼睛笑了起来:“指定这个昌意伯爵府的三公子得罪了什么人。” 容婉卿不甚在意地说:“谁能知道呢。” 林老太太看向林襄,说:“得抓紧时间给襄儿物色夫婿了,婚姻大事,可不是菜市口买菜,得上心多琢磨。” 林襄困意都被吓醒了。 历经上一世劫难,林襄如今就是惊弓之鸟,完全没有想嫁人的心思,知人知面不知心,不扒开皮囊哪知道那颗心是红的还是黑的,指定哪天又祸事临头。 她顿了顿,硬着头皮娇嗔道:“祖母,哥哥们都还没着落呢。” 祖母不接她这茬,宠溺地笑了笑,意味深长说:“这嫁女儿和娶媳妇可不一样,娶媳是娶进自家门,嫁女儿操的心多着呐。” “姑娘闺阁之时靠爹娘,出嫁后靠夫家。”容婉卿搭腔,“女儿家嫁夫婿决定了后半生的命运。” 容婉卿的后半句话像刀子一般戳进林襄的心。 何止是决定自己的命运,连带着整个娘家的命运亦一同倾覆。 林老太太放下筷子说道:“好亲家难找,门第不能差太多,既要门当户对,又得品性好,世家大族中多的是败类。” 林襄见机接道:“谁说不是呢,若没合适的,就不嫁了吧。” “小猢狲。”林老太太点了林襄额头一下。 老太太转头对容婉卿道:“昌意伯爵府不行,这几代里就没个出息的子弟,常言道高嫁低娶,且不说门第稍差了些,昌意伯爵府往上数两辈,皆是宠妾灭妻的主。” 容婉卿想了想:“再过数月就是春闱之日了,实在没合适的,届时来个榜下捉婿。” 正要明年参加春闱考试的林轩笑着打趣:“这是要给襄儿押个山寨夫婿回府啊。” 林襄低头扒拉着饭,有些走神,被容婉卿一筷子敲了回来。 “襄儿,昨日宫筵,瞅见有眼缘的公子没?” 林襄一共也没往朝臣那一侧瞧几眼,何谈眼缘二字。 不知是不是昨夜酒劲太大,脑子突然一抽抽,拐了个弯,眼前浮现了裴峥的身影。 她心里痛苦地呜咽一声。 要死了,怎么就发酒疯把人家给非礼了呢。 第67章 多日未见。 林襄忐忑地过了几日,就在她快把那件事忘记的时候,某一夜,窗前又飞来一只信鸽。 听着叩窗声,林襄就知道是准是“呆瓜”,打开窗户一看,却是一只没见过的灰鸽子。 她犹疑着往它腿间一瞥,果不其然也是一只信鸽。 犹犹豫豫拆下信筒,透过信笺背面,能看到密密麻麻的字,很长一串话。 林襄心虚地把那封信笺展开一角,而后半眯着眼睛偷看了一个字。 信笺被她倒着展开的,顺序也倒着,上下也倒着,但可以辨认出是一个苍劲有力的“证”字,八九不离十是裴峥的笔迹。 林襄盯着那个字,心扑嗵扑嗵开始跳,没敢看信的内容,置于烛火上烧了。 火舌舔着信笺顷刻间化为灰烬,她想了想,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来了一招斩草除根——把那只灰鸽子关进鸟笼,陪“呆瓜”作伴去了。 两只鸽子都被关了禁闭。 为防止第三只鸽子造访,第二日一大早,林襄收拾了行李,借着陪顾心兰的借口去平西侯府“避难”去了。 这一住就住了大半个月,乐不思蜀的林大小姐便把那件糗事忘得一干二净。 直到有一日下了朝的安国公突然想起有好些日子没瞧见闺女了,于是派人去平西侯府接人,把林襄与顾心兰一道接回府上。 多日未归,林襄也想爹娘了,去安福堂给祖母请了安后,雀跃着又去立琼轩找爹娘。 容婉卿正在看账本打理家事,见着顾心兰满心欢喜,也不理账了,放下账本对顾心兰嘘寒问暖。 准婆媳俩亲热地聊着,倒显得林襄是个多余的。 林襄百无聊赖地在地上转悠了两圈,发现没瞧见她父亲,问道:“娘,爹呢?去哪儿了?” “你爹在书房。” “知道啦。”林襄兴冲冲直奔书房而去。 容婉卿瞧着林襄跑出去,方才想起书房有客人,于是在她身后唤了一句:“襄儿,你爹爹有客人在。” 林襄早一阵旋风跑到了书房门口。 “爹!我回来啦——” 林襄一推门,“啦”字便拖着调子蔫了。 书房里有三个人,林仲安,林轩,还有一个……林襄躲了大半个月的裴峥。 裴峥通常都是翻墙入林府,正式拜访当是第一次,能正式于在府上见到他无异于大白天见了鬼。 林襄身子僵直,手指不安地蜷了起来,立于门口之处呆愣了:“……有客人啊,襄儿鲁莽先退下了。” 她讪讪地笑了一下,转身就要遁走。 裴峥手执黑子盯着那抹俏丽的身影,于棋案上落下,慢条斯理道了一声:“林姑娘,多日未见。” 这一声招呼仿佛是黑白无常手中的勾魂幡,把林襄勾住了。 在众人看不见的视线里,她攒起一张哭脸,就要迈出门槛的步子只能停下来,硬着头皮转身见礼:“裴六公子。” 四目相视,裴峥对她淡淡一点头,看不出喜怒。 打完招呼,林襄脚下刚要再次飘走,就听她那个吃里扒外的三哥哥朗声道:“襄儿过来,助阵三哥,裴六公子棋艺精妙,三哥快要败下阵来。” 林襄:“……” 怎么净裹乱呢! 林仲安也开口了:“襄儿,来。” 国公爷许久未见闺女,虽然面色不露,心里却思念得紧。 林襄仿佛脚下踩了钉子,一步一艰难地挪了过去。 林轩兴冲冲道:“我与爹两人加一起与裴公子打了个平局,三个臭皮匠凑成一个诸葛亮,来,瞧瞧棋局。” 林襄站在林仲安身后,被他爹高大的身影挡着,只露出半个脑袋,心里满是狐疑——他怎么来了? 裴峥似不经意抬眸瞥了林襄一眼,嘴上却对林轩道:“轩公子,该你了。” 林轩思考须臾,败下阵来,转头对林襄笑道:“下一步棋怎么走?交给你了,你给三哥当一回军师。” 林襄脸色有点绿,她暗暗拿手指头戳了林轩背一下,嘟嘟囔囔道:“我棋技臭得很,让我出主意那你就输定了。” “据说林姑娘文武双全,过谦了。”裴峥开口道,“请。” 林襄:“……” 林襄被“文武双全”四个字崩了一脸,一瞬间又忆起了自己那晚丢人之事。 可是能怪谁呢,提出要行酒令的人是她,要喝酒的亦是她。 她愣怔着,微微咬着下唇,那日破了的唇角已经长好了,可她仍觉得似乎火辣辣的,再一抬头,目光鬼使神差瞟向裴峥的唇角。 裴峥抿了一口茶水,嘴角泛着水光,林襄都没看清他唇角那块小伤口是否长好,便慌忙挪开视线,坐立不安地随意落下一白子。 指尖棋子刚一落下,众人齐刷刷向她看过去。 “嗯?”意识到头顶的凉意,林襄眨眨眼。 林轩仿佛后槽牙卡了菜梗,苦笑着调侃:“我说襄儿,你是哪一伙的?裴公子派来的奸细吗?你这军师是来帮倒忙的吧?” 林襄:“??” 她垂眸往棋盘上一瞟,顿时面起绯红,饶是她棋艺不佳,也能一目了然看出自己竟下了一步送人头的臭棋。 裴峥似极轻地笑了一下:“林姑娘确定不悔棋吗?” 林襄:“……” 反正也想赶紧逃跑,这局一输,就能光明正大溜了,于是她豪迈地道:“落棋无悔,不改了!” 林轩哀嚎。 接下来林轩再没敢让林襄这个狗头军师出招。 林襄则度日如年般全程旁观了一场厮杀,好容易那局棋分出了胜负,大约已过去半个时辰。 时值晌午午膳时分,府上下人敲了书房的门,询问:“国公爷,午膳已备好,是否开膳?” 林襄暗自松了口气,心道:“某人总算是要走了。” 结果就见她爹对裴峥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裴公子请,粗茶淡饭莫要嫌弃。” 裴峥起身:“多谢安国公设宴招待。” 林襄杵在一旁傻眼了,这是要留客的意思吗? 第68章 气成灯笼了 去膳堂前,林襄见她娘吩咐下人去酒窖取了将军露,将军露通常是爹爹拿来招待贵客所用的好酒,顿时更疑惑了。 ……什么情况? “娘,今天什么日子啊?”林襄悄悄问容婉卿。 容婉卿:“你大哥二哥半年前于落阳关一带追击北渝沙骑兵,被沙匪于后方偷袭,腹背受敌遇险,多亏苍西铁骑助阵解围。” 林襄不知两者之间有何关联:“嗯,这事我知道,苍西铁骑不是还帮忙一起捣毁了一处沙匪老窝吗。” “没错,当时率领苍西铁骑的将领正是裴六公子。”容婉卿回道。 林襄:“啊?” 容婉卿:“为你卓青姐姐送行那日,你卓青姐姐亲口告知你爹爹的,你忘记了?” “唔。”林襄不是忘记,她是压根没留意到旁人说什么,当时已经魂飞天外。 “再加上太清观救你那次,承着裴六公子多次搭救之恩。”容婉卿笑道,“故而你爹爹今日特地宴请,以兹感谢。” 林襄:“哦……” 一顿丰盛的午膳林襄却吃出味同嚼蜡的感觉,她低着头只敢在眼跟前夹菜,都不敢抬头看,仿佛一抬头就能瞥到裴峥如有实质的目光。 午膳过后,裴峥又被林轩拉着去下棋了,林襄借机躲回玲珑阁,半下午的时候她差春桃去打听,得知裴峥仍然没走,还在别苑下棋。 着实是坐立难安,于是在顾心兰打道回府之时,林襄借口送顾心兰便又出了门。 到了平西侯府,顾心兰下了轿:“都说了不用你送,你送了我再回府,白白折腾。” 林襄:“闲着也是闲着。” 林大小姐送人不光送到府门口,一路送入内院,还喝了两盏茶,又给平西侯府的鱼池里喂了鱼,逗留了大半个时辰,这才溜溜达达往回走。 回府的路上,为避免某人还没离府,她又特意于街市上逛了一圈,正好逛到了莲花楼下。 莲花楼已重新开张,重新开张的莲花楼因为庆隆帝的造访不仅没没落,反而生意更好了,人满为患。 林襄闻着香味,突然想吃莲花楼的熏鸭了,于是差春桃去排队买。 在春桃去买熏鸭之时,她被一个小摊吸引了,小摊上卖的都是一些用木头做的稀奇小玩意,其中有一个翅膀会动的小鸟,瞧着煞是有趣。 “姑娘,可要来一个?” 天寒地冻,做生意不容易,小贩跺着脚不停给手上哈着气,一边热情地吆喝。 林襄拿起那只机关小鸟好奇地端详片刻,问道:“这个小鸟怎么卖?” 小贩喜气地回道:“六十文,算你便宜了,姑娘五十文拿走吧。” 林襄刚要付银子,又突然想起春桃还在莲花楼里排队,手头没银子。 “我待会再来买。” 就在她要放回放那只小木鸟时,有人上前递给小贩一锭碎银,一道熟悉的声音刮过耳际:“不用找了。” 林襄闻声抬头,目光撞进一道视线里,深邃、冷冽。 她脑子一懵,想也不想转身便走! 快速穿越人群,闪入一条侧巷,刚松了口气,一抬头,轻功盖世的裴公子就立在她身前,挡住了去路。 一个着急,她又转身往另一个岔路口走去,刚走了没几步,扑通一声,被地上一处暗冰一滑,劈了个叉。 场面十足滑稽。 林襄坐在地上十分懊悔地闭了一下眼睛,还不如不跑呢,直接装傻充愣不就糊弄过去了,这倒好,更尴尬了,被捉了个现形。 再说了,不就是咬了他一下嘛,难不成裴峥还真与她计较不成,他皮糙肉厚的,咬他一口还咯牙呢。 胡乱这么一想,林襄便缓缓抬了眼皮。 裴峥身量颀长,俊朗高大,走到她跟前像一堵墙把她罩住,他俯身半蹲,与林襄目光对上,轻描淡写问道:“跑什么?我长得很吓人?” 林襄瞧着他神色安之若素,似乎也不像兴师问罪的样子,按捺住心虚,理直气壮回道:“那你追我做什么?我又没犯法。” 人往往越心虚嗓门越大,表情就越拧巴。 看起来倒像是油盐不进又怒不可遏的模样。 裴峥糟心地想:“都大半个月了,气还没消,都气成灯笼了……” 今日从一见面开始就一直在躲他,躲瘟疫似的。 气氛暗流涌动,僵持片刻后,裴峥提溜着林襄衣袖把她拎起来,而后略微与她拉开距离:“私扣他人财物,怎么不算犯法。” “唔。”林襄把还抓在手中的小木鸟伸出去,“还你。” 裴峥:“……” 裴峥唇角一松,疑似闪过一丝无奈的笑意,说:“今晚,把我的信鸽放出来。” 林襄恍然大悟,她还关着那只小灰鸽呢。 ……罪加一等。 两个各怀鬼胎的人面对面静默须臾。 裴峥率先开口道:“那日……” 林襄一听他开口要说“那日”,小心脏就止不住突突往外跳,抢先截口打断他:“你不会和一个醉鬼计较吧?” 裴峥一愣。 林襄语无伦次道:“我不就是……呃,我也不知道我醉酒之后为什么会咬人,以前也没有过,可是,你不会躲吗?这事……不能赖我……” 她停顿片刻,咬着唇。 “……总不能因为我咬你一口,你就让我对你负责吧?你又不是小姑娘,别那么小心眼,心胸开阔一些……” 林襄越说越难为情,声音越说越小,莫名觉得自己像个调戏完良家妇女不认账的薄情郎。 裴峥脸上有一瞬间的错愕,薄薄的眼皮微微垂着。 林襄目光从他脸上掠过,想要捕捉些许信息,裴峥眉眼在半落的夕阳下桀骜又恣意,眼睫似鸦羽,半遮着乌沉沉的眸子。 气氛尴尬到极点,林襄觉得把方才那一串话吐出来,就是把最后一层遮羞布扯了下来。 纵是大小姐心大如斗不拘小节,可碍着男女有别,红晕还是唰唰唰爬上了脸颊。 她想原地蒸发…… “负责……?”裴峥微微偏头,语调带着些诧异,若有所思重复了一遍。 听在林襄耳朵里,似乎是真要让她负责一般。 她无话可说,只好窘迫地沉默着。 负责是不可能负责的,总不能让他再咬回来吧? 裴峥看着她,缓声开口问道:“那日我对你说的话,你还记得吗?” 林襄睁着略显无辜的眼睛,坦然道:“不记得了啊,断片了,你说什么了?” 裴峥:“……” 裴峥迟疑了一瞬,仔细分辨她不是装傻充愣之后,直言问道:“那……那日我对你做了什么,你也完全不记得了?” “嗯?”林襄一脸疑问,“你做什么了?” 这回轮回裴公子难为情了,他瘫着脸盯了林襄半晌:“所以,你不是生气?” 林襄有些没反应过来:“生气?” 她心下奇道:“她有那么跋扈吗?咬了别人还生气?” 裴峥神色有异,追问:“那封信笺呢?内容你也没看?” 林襄诚实道:“唔,烧了,没看。” 裴峥被气笑了,心情十分复杂,一时也不知是庆幸,还是失落。 喉结滑动了一下,他硬邦邦道:“往后,不许醉酒!” 林襄:“……” 巷子外传来春桃中气十足又焦急的呼唤声,大有再寻不见她家小姐,就要去城门上张贴寻人启事昭告天下的意思。 裴峥这个“人贩子”率先提步往外走去。 阴差阳错误以为自己酒后发疯的林襄回味了须臾,后知后觉琢磨出点奇诡来。 “喂!”她茫然地追了上去,“你对我做了什么?” 裴峥面无表情回头,眸光若有若无往她唇角瞟了一眼,气定神闲不带半点心虚,道:“费力扛了一个醉猫回府,醉猫张牙舞爪乱扑腾,还咬人!” 林襄翻了个白眼,没完了是吧。 第69章 不妨打个赌? 林襄与裴峥前后脚出了巷子。 春桃见着自家小姐,总算是停止了嚎叫,看到裴峥之后微微讶异了一瞬,而后匆匆欠身行了个礼。 她拍拍胸脯泄了一口气:“姑娘,你去哪儿了?奴婢吓出一头冷汗。” 林襄:“大惊小怪,我这么大活人还能丢了不成。” 春桃上前搀扶,一低头发现林襄大氅沾了灰,一边掸灰尘一边问:“姑娘你方才摔了?” 林襄打了个磕巴:“唔,方才被一条狗追,情急之下摔了一跤。” 裴峥侧眸向林襄看过去。 “狗?”春桃急道,“可有被咬?” 林襄对“咬”这个字过敏,对上裴峥的视线,心里那点尴尬又有死灰复燃的迹象。 “你家姑娘不怕狗。”裴峥悠然道,“不咬狗就算不错了。” 林襄:“……” 林襄视线从裴峥脸上平移挪走,不再看他那副吊儿郎当的神情,假意没听懂他自伤八百损敌一千的反讽。 “对了,姑娘。”春桃摊着空空的两手,一脸丧地对林襄说,“正好排到我,熏鸭卖完了,就差一个人,就一个人,鸭子就飞走了……” “这么早就卖完了?”林襄有些惊讶,惋惜地耸耸肩,“日头还没全落呢。” 许是冬日的缘故,近来不光懒还总是馋得狠,她有些不死心,想了想之后,对春桃道:“云楼也是一样的,去云楼买吧。” 春桃嘀咕:“可是云楼的熏鸭没有莲花楼的味道好,偏柴。” 裴峥偏头看了一眼林襄:“想吃熏鸭?” 林襄脸上红晕还未散干净,闻言一顿。 裴峥食指拇指放唇边,吹了声口哨,齐明闻声从某个角落现身熙熙攘攘的人群。 “公子有何吩咐?” “去莲花楼买几只熏鸭。” 齐明闻言看向林襄,笑得一脸灿烂:“莲花楼的熏鸭全京城闻名,姑娘且等着,在下这就去。” 他走的时候机灵地把春桃一并拖走:“劳烦春桃姑娘一起,你熟知你家姑娘口味,想一想,你家姑娘还喜欢吃什么菜?莲花楼的酱肘子也不错,板栗烧大鹅呢?汤呢?喜欢什么汤……” 春桃被他唠唠叨叨拖着往莲花楼走去:“可是熏鸭卖、卖没了呀。” 齐明眉开眼笑地拽着她:“卖完了再做,这有何难。” …… 齐明与春桃一走,周遭一时又安静下来。 这件“醉酒乌龙非礼案”历经半个月躲猫猫冷战,以一场处心积虑的见面宣告终结。 两人各自心里头松了一口气,把那页揭过了。 不过林襄多少有些难为情,无论怎么着,咬人这事也属于“肌肤相亲”的范畴,但再看某人,一脸坦荡,没事人似的,她心里那点别扭与不自在也就放下了。 察觉到她的目光,裴峥垂眸,眼神满是做作的戏谑:“看什么?本公子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看多了……” 夕阳洒下,勾勒出他硬朗英俊的侧脸,林襄迎着那张自作多情的侧脸截过话音:“看多了会做噩梦。” 裴峥一笑,转过脸去:“既然卖光了,现做需要时间,你得稍等会,不急吧?” 林襄看着齐明与春桃的身影,忍不住开口道:“裴公子,莲花楼靠脸吃不了霸王餐,熏鸭每日定量,没了就没了。” 裴峥下颔微敛,漫不禁心道:“那不妨打个赌?” “打赌?那你岂不输定了!赌注是什么?” 裴峥看她一眼:“你说。” “若我赢了……”林襄想了一下说,“那就一份熏鸭吧,下次嘴馋买不到就托你来买。”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似乎听到某人轻嗤了一声。 两人无意识在街上瞎晃。 “好。”裴峥很自然地揽了一下她肩头,带着她往一侧走去,让开一辆疾行的马车,“若你输了,答应我一件事。” 林襄胸有成竹,自是毫无心理负担,她自信一笑:“你随便开口,说什么我都会答应的,除了杀人放火,摘星星摘月亮都成。” 裴峥轻扯了下嘴角,垂着眸子看着她:“此话当真?” 林襄丝毫没意识到自己主动跳入了猎人陷阱,轻快道:“小女子金口玉言,岂有反悔的道理。” 裴峥心里默默把小陷阱挖成一个可以把林襄套牢的大陷阱。 他慢条斯理道:“好,一言为定。” 林襄伸手拨了一下毛领,遮住下巴,声音从毛领中透出来:“那你要我答应你什么事?把小灰鸽放回去?” 裴峥目光看向一辆迎面疾驰而来的马车,说:“没想好,先欠着。” “但,小灰你也得还回来。”他慢悠悠把后半句话补上。 林襄“嘁”了一声:“我有呆瓜,才不稀罕小灰。” 裴峥说:“没有小灰,我没法与你传信。” 林襄愣了一下,心里疑似有一瞬间的异样划过,然而还没捕捉到那丝情绪,一辆车轿停在她面前。 轿帘掀起,出现裴远的脸。 裴远先是在林襄身上盯了须臾,而后转向裴峥:“过些日子是祖母忌日,府上要去皇陵祭拜,往年你不在京城,便也罢了,如今身在京城……” 他顿了一下,冷声道:“不敬祖辈乃大不敬之罪,去不去随你!” 裴峥没说话。 怡乐长公主,他没见过几面,回想起来连她的容貌都不曾有印象,但怡乐长公主于他而言与裴府其他人稍有不同。 三年前他随顾卓青回京述职,恰逢怡乐长公主薨逝,他登侯府门吊唁,这是他为数不多的一次主动登门。 这其中有一个缘由,当年襁褓中的他被萧氏拼死于水盆中救下,之后是因着长公主一句开恩之言才得以活下来,否则裴府大娘子绝不会善罢甘休。 因着这一点,这位所谓的祖母算是对他有恩,去祭拜,自是应该,可是威胁之言,裴峥不乐意听。 他长眉一挑,刻薄道:“我这个没入族谱的外室子也有能祭拜祖宗的一日,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吗?” 语调淡漠至极,没有一丝怨也没有一丝怒,仿佛在打趣一件事不关己的好笑之事一般。 这句话可谓是戳裴远肺管子了,他咬牙道:“裴峥,你别不识好歹!” 裴峥是舞伎所生的贱种,而他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矜贵世子。 曾经,裴峥连宁信侯府的门都进不去,如今,时过境迁,境遇调转,他因着救驾之功扶摇直上,就连从不待见他的父亲都青眼有加,甚至不计前嫌意图把他写进族谱。 这种微妙的变化,让裴远恼羞成怒。 偏偏还热脸贴冷屁股,他放下身份听从父命知会他,换来的竟是揶揄,难道还要央求他不成! 不识抬举! 身为外室子,裴峥本就没资格祭祖,至于他去与不去,爱去不去! 裴远哼笑一声便没再搭理裴峥,转而看向林襄。 事隔数月,林襄不再如从前那般盘着精巧繁冗的发髻簪满华丽步摇,而是简简单单一个垂髻,只簪了一只玉钗,也不再身着艳丽衣衫,取而代之是清雅的素色,乌发下露出的一截耳垂泛着白瓷般的光泽。 他心尖一阵刺痛。 退婚之后,他对林襄思念日甚,闲暇之时心里空落落的,会忍不住想起从前在一起的时光。 他承认最初他并未有多少真情在内,只是觉得林襄模样好家世好,娶来做大娘子最合适不过,可失去之后,方觉低估了她在自己心中的位置。 他买过醉也试着接近过别的姑娘,无济于事,越是想忘记却越是无法忘记,尤其每每看到她与裴峥走在一起的画面,更是心如刀割。 仿佛脸被扔在地上踩踏。 他不确定林襄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但他不信她一个公爵府门嫡女,弃了他这个嫡出世子,会选择一个低贱的外室子。 “阿襄……”裴远敛了眉眼,尽量让自己看起来神情自若,挤出一个僵硬的笑,问道,“你还好吗?” 林襄眼角弧度微微上挑,没有回应他。 “前几日陛下赏了一车新鲜贡橘,岭南来的,念着你喜欢吃,给你留着,你可是要回府?我差人一道给你送去。” 裴峥微微皱了皱眉,看来世子爷把他的警告当耳旁风了。 但瞧着裴远搭讪,他并未阻止,而是不动声色看向林襄。 林襄上次醉酒无意识喊裴远的名字,让他醋意大发,他想看看林襄究竟对裴远是什么态度。 若她在清醒之时有一丁点流露出对裴远的旧情,他就打断裴远的腿。 第70章 你不用对我这么好 “不必。”林襄脸上没什么表情,虽然她很想啐他一口。 “阿襄。”裴远苦笑一声,“你我二人青梅竹马自小一起长大,就算做不成夫妻,也尚有兄妹之谊。” 林襄二话不说抬腿踹在他座下马车上,口气很冲地道:“你都想要我的命,哪还来的兄妹之谊?” 裴远脸一僵,便知道太清观那日对林府马车上动手脚之事,被林襄知晓了,否则车夫周伯怎会无故失踪。 裴峥略满意地一扬眉,抢过车夫手中的马鞭抽了马一鞭子,那马吃痛受惊,噌一下窜了出去,当街发起了疯,横冲直撞一路奔了出去。 “咚”的一声响,就听轿里的裴远疑似猝不及防撞在了什么上,发出惨烈一声叫。 马车狂奔了出去,忍到极限的林襄这才龇牙咧嘴抬起脚蹦了几蹦,边蹦边嘴里嘶哈嘶哈倒抽冷气。 这一脚踢得她可痛死了…… “又脱臼了?”裴峥一惊当下抱起她,手探到她的脚踝。 林襄痛到说不出话。 这时,齐明拎着食盒带着春桃从莲花楼里出来,没瞧见两位主子,正四下张望呢,而后就看见裴峥当街抱起林襄那一幕。 他二人皆微张了嘴,眼睛看直了。 齐明慌忙伸手捂住春桃的眼,春桃给他来了个后踢腿。 “裴大人在做什么!我们姑娘尚未议亲,还未出阁!”春桃急得恨不能咬人了。 齐明有些心虚:“嘘,别出声。” 街道那头的林襄疼出眼泪来。 处理基本的跌打损伤裴峥不在话下,他探手摸到骨头便知无碍,不是脱臼,许是踢疼了。 他蹙着眉看了一眼林襄疼到眼泪涟涟的脸,而后不顾身处大街,抬手把林襄往怀里一按,掀开大氅把她脸盖上,而后捉住她的脚不轻不重揉了起来。 “不,不是……”林襄在大氅里带着抽气声,“是脚趾,呜……” “脚趾?”裴峥手中动作一顿,抱着她往林府马车疾走去。 春桃被齐明拽着,眉眼都皱到了一块,她白白胖胖的,五官一皱起来,特别像一只刚出锅的白嫩包子。 眼瞅着裴大公子抱着她家小姐招摇过市,惊呼道:“裴大人怎么能抱着我家姑娘?万一被旁人看了去……” 齐明揉着膝盖,小丫头劲可真大,把他踹了个好歹,险些踹到他命根子。 他说:“你家姑娘被大氅盖着,没人有透视眼能穿透大氅看到你家姑娘,放心吧。” 裴峥把林襄抱入马车里,刚要给林襄脱鞋袜,看了一眼护主的春桃,往后一退:“你来。” 春桃还在犹豫,小声道:“裴公子不回避一下吗?” 言外之意,我家姑娘的脚被外男看到,不大合适吧?你不出去吗? 裴峥没再客气,直接动了手。 他上手把林襄鞋袜脱了,鞋袜一脱,白嫩的玉足露了出来,只见林襄右脚大拇指的指甲盖翘了起来,半个指甲盖掀翻了,血呼一片。 怪不得疼到变色! 春桃先是震惊于裴公子不顾礼法直接动手,随后看到林襄脚上的伤,惊呼了一个字:“天!” 裴峥从怀中摸出一瓶药,对林襄说:“忍着点疼。” 他刚在她伤口处洒了些许药粉,林襄便把脚抽了回去:“嘶……” “别动!”裴峥拽回她的脚。 林襄一双泪眼无辜地瞪着他。 在那样的眼神里裴峥败下阵来,他顿了一下,把一只手腕伸了过去,道:“疼就咬着。” 林襄一愣,蓦地想起他腕间被自己咬出血的牙印,裴峥在她愣神的一瞬,飞快把药上好了。 “啊……”后知后觉叫喊出来,林襄抿着唇一串眼泪啪嗒啪嗒掉下来。 裴峥:“下次,你就照他那张脸踹,踹马车那不是傻。” 林襄:“……” “给我一方帕子。”裴峥向春桃伸出手。 春桃递上帕子,胆战心惊问道:“裴公子,不需要瞧大夫吗?” 裴峥轻手轻脚给林襄包扎:“大夫不会比我好到哪去。” 春桃将信将疑闭了嘴,毕竟这位爷她一介小奴婢惹不起,但她又有些担心,既担心他不靠谱,又陷于姑娘的脚被外男看了的不安中。 于是那张脸依旧很像只带着褶子刚出笼的包子。 给林襄处理完伤口后,裴峥把那瓶药扔给了春桃,叮嘱她:“无需用大夫的药,这瓶药药效猛见效快,只是……” 他顿了一下看向眼尾还闪着水光的林襄:“只是有些刺激,稍疼了些,给你家姑娘换药的时候小心一些。切记伤口莫要沾水。” 春桃小心翼翼接过药。 林襄皱着鼻子在生闷气。 真是寸,踢一脚能把指甲盖掀翻。 她心里把裴远的十八辈祖宗都骂了一溜够,骂完才想起裴远与裴峥是同一个祖宗,于是只好心里又给老人家们道歉。 毕竟,祖宗们是无辜的…… “嘀嘀咕咕说什么呢?”裴峥伸手在她眼前晃了一下。 林襄顿了顿,敛眉低声道:“方才裴远似乎撞到头了。” 她话音一落,车轿内变得异常安静。 裴峥垂眸盯着她看,像头嗅觉敏锐的狼。 林襄没察觉到裴峥表情中耐人寻味的那抹醋意,仍旧低声道:“会不会有麻烦呢?” 裴峥人高马大,挡住春桃的视线,手指一挑林襄的大氅罩住她裸露在外的脚,冷声道:“你对他如此关心?” “啊?”林襄回过神。 “需要我也给他送些药吗?” 林襄依稀听出些许不知打哪来的阴阳怪气,白了他一眼:“不是。” “我是担心他找你麻烦,你数次因为我得罪他,我知道你在裴府爹不疼娘不爱,但胳膊拧不过大腿,宁信侯毕竟是你生父,他本来就不待见你……” 裴峥用微妙的眼神打量林襄片刻,周身毛孔舒坦不少。 林襄则有一瞬间的困惑与诧异,她惊觉裴峥与她似乎走得太近了,裴峥可谓是胳膊肘往外拐,数次因为她与裴远顶着来。 事情走向有些离奇……? “饭菜要凉了,你先回府用膳,这几日消停点,好好在屋里呆着,别乱动。” 裴峥说罢一撩帘子下了马车,骑马远远跟着一路护送林襄回了府。 当然,当晚他还是没等来心心念念的小灰。 某人不听叮嘱,单丁着腿在屋里晃的时候,不小心那只废脚又撞了椅子腿,疼得龇牙咧嘴早把小灰之事忘得一干二净。 于是裴峥亲自摸黑跑了一趟,把小灰放了出来,而后轻轻敲了林襄的窗。 屋里点着烛火,林襄还没睡下,为了转移注意力,她正在看话本,听到叩窗声后试图下地。 紧接着裴峥的声音从窗下传了进来:“你别动,我就是来看看你。” 林襄听出了裴峥的声音:“裴公子?是你吗?” “嗯。”裴峥顿了一瞬,说,“往后别叫我裴公子,唤我表字或者直呼名字。” 林襄:“……” “还疼吗?”裴峥立于窗下问。 林襄凄凄惨惨地回了一声:“疼。” 裴峥:“待指甲盖脱落就会好一些。” 受了伤痛的大小姐格外软糯,软乎乎应了一声:“哦。” 裴峥耳根一痒,嘴角笑了笑:“这几日想吃什么,让呆瓜送信给我。” 屋里,林襄眨巴眨巴眼睛,突然好奇地问道:“今日打赌我输了,愿赌服输,你的赌注是什么?” 窗外,裴峥顿了顿回道:“眼下还不是时候。” “啧,你憋着什么坏呢?” “保密。” 林襄:“……” 两人一个在屋里一个在屋外,聊着,为避免惊着下人,裴峥没敢多逗留。 在他要走之时,林襄突然叫住了他:“裴公子……” 裴峥屈起指头敲了一下窗户:“换称呼。” “唔,裴……峥。” “嗯。” 窗外,烛火照映下,裴峥的身影透出来,他侧身抱臂而立,头发高束,高挺的鼻梁与脸部轮廓清晰地勾勒出来。 林襄看着他的剪影,几欲张口。 半晌后,她低声道:“我与裴远势如水火,若有一日林府与裴府成为仇敌,你夹在中间会很难做,往后,我们不要来往这般密切了。” ……你也不用对我这么好。 第71章 表白 裴峥,你真的不必如此待我。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难处,而每个人又生来被桎梏。 …… 呯! 窗子被裴峥从外撬开,裴峥跃窗而入。 林襄吓了一跳。 该是夜寝的时刻了,她穿着中衣裹着被子歪靠在床柱上,手中正拿着一本话本,一个激灵,话本掉被子上了。 上了药的脚丫子原本怕被棉被蹭到,在棉被外大喇喇露着,见裴峥进来,“嗖”地缩了回去。 “你……”她呆呆看着裴峥,“你怎么进来了?” 裴峥侧着身目不斜视,没往榻上看:“你把衣裳穿好。” “……”林襄呆愣片刻,缓过这波惊吓,拧起眉,“穿着呢。” 裴峥这才正人君子般转过头去,只见林襄已卸了发髻,一头乌发随意披散着,她缩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张受惊吓的脸。 “你把方才的话再说一遍。”裴峥说道。 声音里有隐隐的怒意。 林襄莫名其妙:“什么?” 裴峥朝她走过去。 “你,你……”大小姐抄起话本扔向他,“你发什么神经!夜闯女儿家闺房!” 裴峥两指接住话本,随便扫了一眼,眉头微微一皱——《嫡女复仇记》? 看的这都是什么东西! 他嫌弃地把话本往案几上一扔,剑眉微挑:“你要与我断绝关系?” 敢情这是质问来了,林襄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裴峥走了几步停下,与林襄距离不远不近,既不显得冒犯,又隔着一段距离。 “你与裴远势不两立?” 这句话的语调听起来与方才那句问话有微妙的不同,与其说是质问,实则更像是在确认什么。 林襄睨着他,没好气道:“你揣着明白装糊涂,不知道我与他退婚,老死不相往来吗。” “好。”裴峥一点头,“那你为何说裴府与林府会成为仇敌?” “审犯人呢?”林襄白了他一眼,从被子下探出一只手,“……还我话本。” 裴峥嫌弃地从案几上拿起那本话本走上前递给她。 林襄气呼呼仰着脸,说了一句似是而非的话:“世事无常,一切皆有可能。” “所以。”裴峥探究地问,“你便发脾气,要与我断绝来往?” 林襄一点头:“嗯。” 而后又摇了摇头:“这不是发脾气。” 裴峥居高临下看着林襄,林襄绷着一张脸,蹙着眉头,纤长的睫毛于眼尾拉出倔强的弧度,他啼笑皆非,简直是一头雾水。 姑娘的心思还真是猜不透啊,方才还好好的,说翻脸就翻脸,因为一个子虚乌有的假设,迁怒于他? “我比窦娥还冤。”裴峥嗤笑一声,拉了一张凳子,坐到林襄对面,大有要好好详谈一番的意思。 “你怎么还坐下了呢?”林襄骇然,“这可是卧房,万一被人发现,我,我……你要害死我不成!” 裴峥举止从容,仿佛丝毫没有意识到擅闯姑娘闺房有什么不妥,说:“若被人发现,我就勉为其难把你娶了。” “什么?”林襄猝不及防哽了一下。 虽说这货一向嘴上不把门,但也是有分寸的,她下意识想伸脚踹他,脚伸出去了,才想起来还受着伤呢,再踹一脚,脚就废了,于是又往回缩。 裴峥一把抓住她的脚,端详着她的伤口,问:“药呢?” “……啊?”林襄眼神有些许慌乱。 下午裴峥脱袜给她处理伤口,是事出有因,她倒没春桃那般忌讳。 可夜半三更,此举动无端升起几分暧昧,饶是她心无旁骛,从无杂念,也意识到他们二人之间的相处似乎不知不觉有逾矩之嫌。 裴峥四下扫了一眼,看到了案头的药瓶,于是径自取过来,不由分说把林襄脚上绢布拆开。 林襄脚被钳制着动弹不了,不自在地缩了缩脚趾头,她抬头起看向裴峥,眼神有点复杂:“你……做什么?” 裴峥眼皮也不抬:“能做什么,没看见在上药?” “两刻钟前上过了。” “用药太少不管用,要想快点好起来,就得用够药量。” 裴峥抓着她的脚,仔细又上了一层药,重新包扎后,这才松开她的脚,林襄“嗖”地又把脚缩回被子藏了起来。 空气中安静片刻,裴峥撩起眼皮重新看回林襄,扯过方才的话题:“你当真要与我断绝关系?” “我……”林襄心情很是复杂,瓮声瓮气道,“君子之交淡如水。” 裴峥驳了回去:“这个理由不成立,你我并非君子之交。” “我讨厌你们裴府的人,若有一日……” 裴峥接过话音,耐心地说道:“就算如你所言,有朝一日林府与裴府会成为仇敌,那又如何,你在害怕什么?” 裴峥骨相非常立体,面无表情之时,眉宇间隐隐有股不怒自威的煞气,可他此时的语气却是从未有过的柔和,堪称温柔。 林襄抬起头,望向屋顶,喃喃道:“朝堂凶险,今日尊享荣华富贵,他日指不定就会沦为阶下囚,若为政敌,落井下石蓄意陷害之事还少吗?” 林襄说完表情有一瞬间的空白,她觉得自己真是昏了头了说这些。 在旁人眼里,无非是退婚罢了,何至于两家结梁子上升到政敌的地步,裴峥又怎么会明白呢? 顿了片刻,她低声说道:“你就当我无理取闹好了。” 裴峥想起了那个阴魂不散的梦,想起梦中裴远干的好事,想起了林府灭门,燕王造反。 须臾后,他张狂地笑了笑,看着林襄说道:“阿襄,我非君子,纲理伦常束缚不了我,你嫁我,来日,我就是你手中的匕首,为你杀尽仇敌,哪怕是裴府。” 他眼神直白炙热又犀利,索性借机把情愫挑明。 林襄心重重一跳,凌乱了,裴峥的话像一支窜天炮把她炸了个满眼金星。 “裴远有什么好,退婚是明智之举,阿襄,你嫁我!我会把你宠上天,醉酒那日我对你说过的话,今日再重复一遍,你听着,我裴峥不敢说能尽如你意,但你一定是我放在心尖上的人,此生绝无二心,唯你一人。” “你若想要富贵,我为你封侯拜相,你想恣意山水,我带你隐居田园过自在日子,一切遂你心遂你愿。你也别想赖,那日我亲了你,你就是我的人!” 林襄脑门里持续被烟花轰炸,听到最后一句话,简直五雷轰顶,脑瓜子“嗡”的一声,险些背过气去。 ——亲? 她倏地坐直了身子,那日醉酒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我……” 所以“咬”……并非“咬”……? 屋内,一时安静而诡异。 缓了足足半晌,林襄才从混乱中缓过神来,深吸一口气,费力从嗓子眼憋出一句话:“你在胡乱说什么,你是裴远的弟弟,你怎么能……” 这太荒唐了!你怎么能对我起那种心思? 退了哥哥的婚,改嫁小叔子吗?这事儿又是怎么想的! 裴峥仿佛看进了林襄心里,黑白分明的眼睛一挑,淡声道:“你怕世人说三道四?” “不然呢?你不觉得怪异吗?且不说……”林襄混乱一片,语无伦次都不知要说什么,“这事不合乎常理,匪夷所思,它不对……” 裴峥静静听着她说,没打断。 林襄眼皮跳着,疑惑、惊惧在大脑里翻江倒海。 她正一团乱麻,突然屋外传来动静,容婉卿的声音在院中响起:“襄儿,歇了没?” 林襄一惊,头皮都炸了起来。 第72章 别勾引我。 “夫人?” 院中,春桃迷迷糊糊的声音也传进来。 “糟了,快快快,你快走!”林襄掀了被子霍然起身,往外推裴峥,她一条腿站都站不稳,怎么能推动裴峥。 推了几下又意识到恐怕是来不及了,急道:“躲起来,快躲起来。” 裴峥纹丝不动,冲她一扬下巴,调笑道:“撵我走?咬了我就得对我负责。” 林襄:“……” 都什么时候了,还这么不正经! 屋外脚步声疑似近了些,容婉卿与春桃在说着什么。 林襄四下匆忙扫了一圈,一指榻下:“你藏下边,不许出声。” 裴峥悠哉道:“所以,嫁我不嫁?” 林襄被他气得胃疼,脱口道:“你抽什么疯,嫁娶不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吗。” 裴峥一点头:“说得极是,正好你母亲来了,今夜便说清楚。” “你——”林襄气结,狠狠掐了一把裴峥胳膊。 某人拉大弓的胳膊全是肌肉,硬得和石头似的,偏偏还掐不动。 裴峥冲她促狭一笑:“阿襄,你还欠我一个赌注,你亲口所言,除了杀人放火,任何事都会答应。” 林襄万万没料到,随口打的赌还能把自己给赌进去,一时哑口无言。 脚步声在庑廊上响起,似乎快要走到台阶处。 她一急,拽着裴峥要让他躲于榻下,然而她忘记了自己是单腿着地,手上力道一大,便失了平衡,一个趔趄往地上栽下去,裴峥拦腰抱住了她。 为保持平衡,林襄一手扯着裴峥的衣袖,另一只手按在裴峥胸前想要推开他。 这个姿势又割裂又微妙,林襄的心跳呼之欲出,说不好是吓的还是气的。 稳住林襄后裴峥没立即松手,用目光一点点描绘林襄的眼睛,仿佛要看进她心里。 凑近了,低声道:“你并不讨厌我,否则当初我劫持你,你会报官抓我,但你没有,你甚至没告诉任何人。” 林襄:“?” 裴峥:“你对我有情。” 林襄被“有情”二字当头撞了个头晕眼花,舌头打了结:“胡……胡说!你别自作多情!” 就在此时,推门声响起。 林襄顿时脸色煞白。 裴峥抽风点到即止,他把林襄往榻上一放,一扫衣袖灭了两盏灯,屋里顿时只留下一盏,半暗不明,而后他轻轻一跃飞上了房梁。 容婉卿进门:“襄儿?” 林襄赶忙坐好盖好被子。 脚步声从外间传进来:“还没睡呢?” 林襄抄起话本展开,往房梁上瞥了一眼:“呃,娘,没有。” “娘过来看看你的伤。”容婉卿进了内间,感受了一下屋里温度,“炭火烧得正合适,不冷也不太热,夜间睡觉规矩些,别乱滚,仔细着凉。” “唔。”林襄紧张的手心出了汗。 容婉卿目光从火盆处一扫,即而落在林襄手中的话本上,轻蹙了一下蛾眉:“熬夜看话本?若大齐科考考话本,榜首非你莫属。” 林襄:“……” 容婉卿说着掀开被子看林襄的脚伤。 林襄心虚地问:“娘,这么晚了,你和爹爹没歇呢?” “你爹爹再过几日就要去漠北军营,多聊了几句家常话聊到没了睡意,你爹心疼你,非差我过来瞧瞧。” 林襄结结实实愣住了:“爹爹要去漠北了?” 容婉卿:“你爹爹身为漠北军营统帅,怎有一直待在京城的道理,冬日了,军中需运送一批过冬物资过去,正好你爹爹一道走。” 林襄低下头:“爹爹此去,又无法在京城过年了。” “不高兴了?”容婉卿笑道,“你们爷俩是亲生的,一个放不下闺女,一个舍不得爹。” 林襄埋怨道:“爹什么时候出发?怎么都没和我说一声?” “嗯?”容婉卿莫名其妙,“小丫头,与你说的着吗?如若漠北太平无事,明年轩儿大婚,你爹爹便也就回来了。” 容婉卿说着视线又瞟到林襄手中的话本上。 许是那话本的封面太过于引人注目,正面画着一个母仪天下的贵人,反面画着一个自刎的落魄女子,两相对比之下,视觉冲击力比较大。 不过她扫过一眼之后却没往那封面上盯,而是盯着上面的字,目露疑惑。 “啧。”她伸手把林襄手中的话本抽走,上下调了个个又塞回林襄手中,“倒着看书?困成这样还不赶紧歇息。” 林襄:“……” “好了。”容婉卿摸摸林襄的头,“早些睡,夜间别乱动,小心踢到伤口。” 容婉卿正要往外走,一抬眼扫到窗子,额角青筋跳了几跳:“怎么这么不细心,窗子都没关严实。” 林襄生怕她娘发现端倪,紧张得寒毛倒竖。 “咦?明明检查过了呀……”春桃疑惑地小声嘀咕,赶忙走过去把窗子关严实了。 容婉卿又安顿了几句闲话后走了,林襄绷紧的肩颈总算松下来。 裴峥待院里没了动静,从房梁上翻身而下,他走到林襄跟前,似乎有话要说。 “……你还不走?”林襄似乎忍了忍,看着他没有要走的迹象,起身又要赶他。 属实怕了他了,怕他再说出什么惊世骇俗之言。 她身着中衣,脖颈与锁骨一览无余,裴峥伸手按住她肩膀,把被子往上一扯给她盖严实:“别勾引我。” 林襄:“……” 她可算是明白了,别人长着一张嘴是用来吃饭的,这货长着一张嘴是用来气人的。 “阿襄。”裴峥敛了神色,“方才与你所说的话皆是我肺腑之言,我是认真的,并非说笑。” 林襄一捂脸:“别闹了,你我相识不过短短数月。” 裴峥:“未必,也许我们很早就相识了呢?” 林襄把被子往头上一蒙,自闭了。 大齐民风不算封闭,林襄桃花运也不少,被堵住表白之事时有发生,但她还是头一次如此发愁,换作是旁人早打出去了事,可裴峥不是旁人…… 打不过,也骂不动,无计可施。 因此,她无奈一指门口:“你走!你不走,我走!” 夜已深,裴峥不忍再打扰她,挥手熄了最后一盏灯火。 走出里间门之时,他回身风度翩翩笑了一下:“阿襄,假以时日,三媒六聘,我定会风风光光地娶你。” 第73章 死门变生门 经那日惊吓之后,一场单方面的冷战开始了,对于裴峥的来信,林襄一律扔进火盆。 裴府人,她是一个也惹不起。 惹不起,躲得起。 紧接着,京城又迎来一场大雪,安国公出征之期便又拖了数日,他走的那天,林襄脚趾盖已完全脱落,可以慢慢走路了,她默默跟在行军队伍之后走了很久。 同一日,裴峥随宁信侯去了皇陵。 两府的马车一前一后出了城,于不同的方向而去。 齐明哪壶不开提哪壶地感慨道:“公子,你可真有种啊,就那么夜闯女儿闺房表白心迹?” 裴峥望着前方远去的林府马车,没吭声。 齐明又“啧”了一声,表达自己的观点:“我若是林姑娘,我可没林姑娘那般脾气好,指定把你一棍子打出去。” 裴峥慢悠悠收回视线瞟向他:“就你那磕碜样子,我就自毁双目了。” 裴峥倒没犯愁,姑娘家害羞一时想不开也是正常的,躲他十天半个月也无妨。 至于林襄所担心的,他没放在心上,自古男子丧妻,为亲上加亲续弦娶夫人的亲妹妹,这类事屡见不鲜不足为奇,为何身份颠倒,换作女子退婚改嫁小叔子则会受人诟病? 毫无道理可言。 况且,他算哪门小叔子! 不过,既然林襄介怀,他就不会委屈她,会想办法给她一个名正言顺且能堵住悠悠众口的倚仗。 皇陵公主墓前,宁信侯请了太清观的道长做法念经,听了大半日念经听得头疼,裴峥捏着太阳穴悄然起身,于陵中随意走走静静耳根。 山中空气清新,陵中蜡梅冒出了骨朵,曲径通幽,格外幽静。 正走着,迎面走来一个鹤发童颜的老道长。 大齐皇室笃信道教,活人祈福死人超度,皇宫里无论什么重大事件都能瞧见道长的身影。 裴峥不信神佛,对道长僧侣没什么特别的喜恶,只是觉得好笑,靠念经便能当官发财福禄加身,那太清观的道长岂不个个富甲天下。 再者,人死如灯灭,给死人超度念经还能念活了不成,若真能诈尸,他倒是想见见他那未曾谋面的妹妹和早早撒手人寰的娘。 当年,萧氏丧葬之时,依着民俗,嬷嬷也请了两三位道士超度,那道长瞧见他悲恸啼哭,安慰他人命数天定,她娘亲寿数已到。 这话虽为安慰,可小小年纪的他听在耳朵里,听出个“该死”的意思,自打那以后,瞧见道长便捏着鼻子绕道走。 若除夕那日裴府之人有丁点怜悯之心,及时出手相救,他娘也不会死。 命数天定吗?呵呵。 听那劳什子经听得现在还耳朵嗡嗡作响,裴峥远远瞧见那道长,脚尖一转往一侧岔路小道走去。 “小施主。”身后道长突然开口唤道。 四下无人,除了埋在地里的死人只有裴峥一个活人,道长唤的人只能是他,出于礼节,裴峥转身回眸,目光落在那道长身上。 那道长看不出年纪,约莫有七八十岁,身着素色道衣,瞧着很精瘦,宽大的道袍松宽地罩在身上,行走间随风飘逸,发白如雪,面色慈悲安详,迎面徐徐走来时若仙风道骨的出尘仙人。 “小施主可是宁信侯府之人?”老道长问了一句无用之言。 皇陵除了守陵太监,今日大张旗鼓前来祭拜的也只有宁信侯府中人了。 裴峥颔首回道:“是,道长有何事?” 那道长上下打量一番裴峥,随后捋了把胡须,慢条斯理道:“小施主,你要走的路不通,那条道通往死门。” 裴峥微微皱眉,这里是皇陵,可不到处都是死门,打什么禅机。 他扯了扯嘴角,没好气道:“道长,这里是墓地,怎会有生门?” 道长意味深长看他一眼:“生死流转轮回,置之死地而后生,死门变生门。” 裴峥望向远山,冷笑一声:“道长怕不是念经念糊涂了吧。” 道长似没察觉这位年轻人面色不虞,慈悲一笑,说道:“小施主瞧着脸色不大好,可是近来噩梦缠身?” 裴峥没兴趣与人探讨这些空寂之言,本欲见过礼就往那深幽之处走去,闻言便是一顿。 一回眸正对上道长清澈澄明的眼眸,这位老道长虽年逾古稀,却目光如炬,眼睛亮得惊心动魄,似能洞察人心。 裴峥停下步子,顿了片刻,面无表情道:“道长想说什么?可是要断言在下被鬼邪侵身作祟?” 道长笑了起来:“善恶自在人心,世间哪有邪祟之说,万般妄念从心来,执念罢了。” 道长说罢笑着扬长而去。 裴峥原地出神片刻,望着道长的背影突然开口道:“道长方才说生死流转轮回,那么,敢问道长当真可信因果定数、前世今生?” 他声音不高,那道长却听见了。 道长步伐没停,超凡脱尘的身影渐渐远去,浑厚清亮的声音顺风而来,声声入耳:“小施主,信则有,不信则无。” 不知何时齐明出现,晦气地“啧”了一声,说:“公子,你与那牛鼻子老道有什么好说的,神神叨叨,什么无什么有的,一派胡言。” 裴峥没了散步的兴致,折身而返。 走了一段路,他微微一嗤,浮生如一叶,人死如灯灭,哪来的前世今生。 齐明倒着走,不以为意对裴峥说道:“噩梦谁不做,第一年跟随你入伍,战场上看见满天横飞的胳膊腿,我还梦见阎王要收我,拿着索魂勾死命追,梦中逃了一晚上,第二天站岗都累得能睡着。” 裴峥捏捏鼻子,不可置否,可心里到底升起一股怪异,也不知是不是被那老道长带沟里去了。 他近日又陆续梦到一些画面,接着上次燕王造反的梦境,梦到庆隆帝退位燕王登基,他率一众亲兵起兵勤王,杀入王座之下重了埋伏,万箭穿心而死。 梦醒惊出一身大汗,中箭的疼痛未消,血流殆尽的冰凉之感犹如数九寒天赤膊躺在雪地里。 呵,梦境连续,都可以出话本于茶馆说书了。 若非他不信鬼神,还真要信奉荒诞轮回之说。 回到祭祀现场,裴峥自是少不了挨一顿责骂,他把宁信侯的责骂当耳旁风,不疼不痒,宁信侯不嫌喉咙干大可随意骂。 骂过之后,裴良玉一蹙眉头:“听闻你在都卫司呼风唤雨,好不威风。” 裴峥面无表情回道:“为皇上办差,听命行事罢了,小小都事哪敢造次。” “哼!”裴良玉看他一眼,“都卫司有个叫李凡的小旗,听闻被你要走了?” “前几日刚与上峰打了招呼,人还没调到我手下。”裴峥抬眼与裴良玉对视,“侯爷怎么知晓此事?” 裴良玉始终未能从裴峥口出听到一声“父亲”,眉眼一横正要发火,想到此处乃皇陵犯了忌讳,硬生生把火气咽了下去。 “此人你不能要走!” “城门值守能有什么前途,我见此人心性沉稳,想用他做为亲信,有何不可?” 说罢,裴峥仔细观察裴良玉的表情,缓声道:“听闻此人出自宁信侯府,我更该照拂一二。” 裴良玉沉着脸,口气不容置疑:“这个人你动不得,他不是你能差遣的。” 裴峥笑了笑:“侯爷说笑了,一介小旗而已有何差遣不得,还是说,这个人侯爷不愿为我所用?” “混账东西!”裴良玉看着边上没人,压低声音道,“他是燕王的人,你小子别乱打主意!” 燕王…… 裴峥一愣,眯了眯眼。 让人瞌睡的念经声还在依着某种特有的唱调进行着,陵前的道长们仍在诵经,裴峥抬眼望过去,似乎并没看到方才与他交谈的那位老道长。 待繁冗的祭祀仪式终于结束,裴良玉乘坐软轿打裴峥身旁经过之时,停下轿掀开轿帘。 “后日,燕王摆私宴,你随我去凑凑热闹。” 裴峥没吭声,裴良玉也并非征求他意见,下了命令后便起轿走了。 齐明打马近前:“公子,去吗?” 裴峥沉默一瞬,没说去还是不去,却若有所思道:“原来宁信侯府果真在为燕王办事。” 燕王将自己人送到宁信侯府,借宁信侯府之手把人安插进都卫司,那么…… 裴峥倏地一震,那么宁信侯府私囤兵器,难道亦是为在燕王谋事? ……造反? 一瞬间,梦境似与现实交叠。 “公子?想什么呢?”齐明一扬马鞭,“守陵太监在前方等着关门呢。” 裴峥回过神,打马而去。 第74章 舞剑 转眼间又过了两日,都卫司事务繁杂,待裴峥忙到黄昏,出了都卫司衙府,就见裴良玉的贴身侍从已在门外等候多时。 不止来了一个侍从,裴良玉竟然派了三个人围追堵截,生怕裴峥跑了似的。 那侍从围上来,躬身行了礼:“六公子,侯爷让小的来接公子参加燕王宴席。” “宴席设在燕王府还是酒楼?”裴峥问道。 那侍从回道:“花溪东街的凝香楼。” 花溪东街与莲花楼所在的街市隔着一条街,两条街皆是京城最繁华热闹之地,一条街多酒楼,另一条街则是花坊之地,酒楼单纯吃饭饮酒,花坊则热闹多了,歌舞弦乐,有美人作陪。 裴峥打马穿街,到了凝香楼之下,被等候的一个侍者带上楼。 凝香楼里温暖如春,进了雅间,有乐伎奏乐歌舞,还有貌美女子服侍在侧,裴峥打眼一瞧,席面不小,只见座上宾有在朝堂上叫得上名的人物,也有官宦家的纨绔子弟。 宁信侯身旁坐着裴远,那侍者把裴峥带到宁信侯身侧的空位上。 “想必这位便是宁信侯府的六公子吧?百闻不如一见,宁信侯生的一双好儿郎啊!一文一武,文武双全,好生羡慕。” 说话的是兵部侍郎温平。 温平一夸,夸了两人,不仅夸了裴峥还一并夸了裴远,裴远在温平手底下当差,闻言举杯敬了温平一杯。 “哪里,温侍郎谬赞,都是些不成材的。”裴良玉嘴里自谦着,面上却挺得意。 燕王李景临自打裴峥跨步进来,视线便一直落在他身上。 裴峥身着都卫司的衣服,腰际还明晃晃挂着佩刀,走路带风,于裴良玉右侧落坐。 有一貌美女子上前侍奉,伸手要接过裴峥解下来的大氅,裴峥冲她摆了摆手,随意搭在身后椅背上。 那貌美女子并未退下,又径自给裴峥斟了酒。 裴峥一顿,挑眉向那貌美女子看过去,那女子眉眼神态竟与林襄有几分相似。 她含情脉脉对裴峥一笑,而后跪坐于他身旁,裴峥不傻,知道这个女子是专门侍奉他的。 裴良玉一辈子纵情花海,瞧见裴峥目不作斜视假正经的模样便来气,掩袖低声喝道:“裴峥,别下脸,燕王今日特意邀你,众人亦都想见见你。” 裴峥听了没言语,脸上没任何表情。 宁信侯这是把他当猴了,拎着出来让大家伙瞧。 就见席面上的诸位明里暗里纷纷投来目光,都想近眼瞧瞧这位声名鹊起的裴六公子,眼神里有欣赏的也有鄙夷的,还有看笑话的。 莲花楼断绝父子关系那一出,消息不胫而走,随着裴峥亮相于朝堂,也不知怎么就传开了,传得有鼻子有眼,皆知道宁信侯府世子与这个外室子二人不合。 外室子这个名头可不太好听,非嫡出身份,就相当于少了层脸面,何况连庶子都算不上。 裴峥抬眼一扫,与上座的燕王李景临对上眼。 李景临深邃的眸子缓缓弯起,对他一笑,介绍道:“诸位,这位便是裴六公子,果然少年出英雄,丰神俊朗意气风发!” 席间有人窃窃私语:“听闻他母亲貌美非常,是一名舞伎,这位裴六公子模样生得还真不错,眉眼瞧着不似宁信侯,更英挺。” 另一个人笑了:“又不是姑娘,样貌好还能当饭吃不成。” “瞧见他桌上的那柄刀没,据说前几日抓捕一伙逃犯,一刀飞过去,毙了六条命。” “那又如何,终究是个登不上大雅之堂的外室子罢了,就算他有能耐,宁信侯府的爵位也落不到他头上。” 裴峥耳力聪绝,不动声色听着旁人的议论,脸上不辨喜怒。 “听闻裴公六子武功卓绝,可叹当日救驾威武那一幕,我等未能亲眼目睹,不妨裴六公子舞剑一曲助兴,让大家伙开开眼。”席间不知是谁起哄道。 有那纨绔子弟跟着嬉笑附和,撺掇着裴峥上台献艺。 裴峥垂着眸子饮着酒,片刻后,抬眸一笑:“裴峥岂敢于席面上献丑,搅了大家的兴。” 曹端随曹侍郎坐在另一侧,悄声道:“又不是舞伎,助什么兴,过分了。” 曹侍郎干咳一声,压低声音:“喝你的酒,少说话,少管闲事。” “他是我上峰。” “他算你哪门子上峰,你正儿八经的上峰是姬指挥使和王值。” “啧。”曹端打眼向邻桌的副指挥使王值看了一眼,又看向裴峥,对他爹道,“别不拿鸡毛当令箭,官大一级压死人。” 这时,席间有位公子一解自己佩剑,向裴峥扔了过去:“裴六公子,在下的剑借你使。” 裴峥没用手接,用脚一挑,稳稳当当落在桌上。 剑都呈上了,这是赶鸭子上架,不上台也不成了。 诸位鼓起了掌。 “诶——”曹端突然站起来,笑道,“都是大老爷们,看舞剑有什么兴致,据说这凝香楼重金把怡红院的花魁娘子买了过来,双儿姑娘舞技超群,不妨请双儿姑娘独舞一曲。” 裴峥没料到曹端会替他解围,向曹端看过去。 有人道:“说得好!美女配英雄,双儿姑娘献舞,裴六公子舞剑。” 曹端哽了一下。 燕王李景临看着众人喧闹,没说话。 裴峥放下杯盏一笑,抽剑站起来:“那裴峥就献丑了,只是这刀光剑影的,吓着双儿姑娘就不好了,在座可有哪位公子愿陪在下练上一练?” 放眼望去,在座的世家弟子绣花枕头居多,没几个能与裴峥套招的,于是,席间扫了一眼后,王值正要站起来,却见裴峥剑指他身侧之人,说:“就你吧。” 王值便又坐了回去,而他身侧立着的随从正是李凡。 李凡也不客气,出列冲裴峥抱拳。 李凡身为都卫司的人,佩的也是长刀,席间有人扔给他一柄剑。 裴峥脸上似乎露出一点几不可查的笑意:“纯为切磋助兴,点到为止,请——” 李凡率先出剑。 席间刀光剑影,两人难分高下。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世家子弟们看得津津乐道,拍掌叫好,王值却从中看出一些迷惑来。 舞剑,关键在一个你来我往的“舞”字,可舞着舞着,裴峥却只是闪避并不还招,场面变成李凡单方面的压制,可当李凡攻入对方空门,眼看就要获胜之时,却被裴峥滑蛇一般飘然转开,轻松化解。 裴峥非常巧妙地借力打力,只守不攻,似乎是轻慢,又似乎带着点挑逗的意味。 数招之后,李凡便被裴峥激出焦躁之气,下手狠戾起来,剑身相击,火星迸溅。 舞剑疑似变成了厮杀,变成了尊严之战。 就在李凡猛地上前,狠劈出泰山压顶的一剑之后,裴峥轻提了一下嘴角,扣着剑柄的手指一推一挡。 “咔嚓”一声清脆之音,席间先是一静,随即发出了惊呼之声。 只见裴峥手中之剑断成两截,剑尖那一截不偏不倚向座上的燕王飞刺而去。 第75章 裴郎,我服侍你更衣。 剑风横穿而过,李景临眉宇压成一线,那截利刃直冲他脸面而来。 众人神色剧变! 宁信侯眉心一跳,心倏地提到了嗓子眼,嘶哑大喊:“殿下——” 这一变故太过突然,转瞬间,那截利刃已逼近身前。 下一刻,寒光一闪,骤然从李景临身后跃起两道人影,一道挡在李景临身前,另一道刀光横扫,将那截断刃钉入墙壁。 “哗——” 堂内,所有人皆大松一口气。 李凡惶恐至极,脸色陡然煞白,扔剑跪地:“殿下,小的该死,剑下失了手。” 方才提议舞剑的那个世家子弟噤若寒蝉,他亦出席跪地,声音颤着:“殿……殿下,此事乃意外,还望殿下开恩,饶他不死。” 舞剑能把剑劈断,已是够意外,那断刃偏偏还朝着燕王殿下飞过去,这也太他娘的寸了。 此事,若被有心人利用大做文章,那就是谋杀皇嗣的罪名,他这个胡乱起哄的提议者,难逃其咎,搞不好会被打成一伙,洗都洗不白。 递剑的那个公子哥更是心生慌乱,剑是他的,他也逃不了干系。 可是他的剑虽称不上好剑,却也出自名家之手,怎么会这么点背,偏偏就断了。 众人皆在松一口气的同时后怕起来,大气不敢出,空气刹时肃然。 李景临盯着李凡,李凡伏在地上瑟瑟发抖。 旋即李景临又转向裴峥,裴峥侧身而立微微垂着头,似在看着手中残留的半截剑身,脸上表情看不分明。 这是他的人第二次与裴峥交手,仲秋之夜那次,王府折了两个顶级杀手,被反杀,今日再一瞧,竟露出破绽被对手把手中利器砍断,这个裴六公子也不过如此。 他的王妃属实是多虑了。 “哈哈。”李景临忽然大声一笑,“都起来吧,刀剑无眼,比试难免有轻重,断剑也不稀奇,一场意外,都别这么拘着,诸位继续!饮酒作乐,今夜不醉不归!” 他说着看向裴峥,带头鼓掌:“裴六公子剑法精妙,让大家一饱眼福,实乃少年英才,来,上好酒!” 裴峥躬身行礼:“让殿下受惊了,裴峥惶恐。” 一个颇有眼色的侍者高声喊道:“宣双儿姑娘。” 双儿姑娘带着一众舞伎登场,堂内又恢复歌舞升平,席间再次恢复欢声笑语,觥筹交错之间,很快把这场突发的意外翻了过去。 宁信侯神色复杂地看向重新落座的裴峥,心里骂道:“这个混小子,挑谁比试不行,非要挑一个燕王府的顶级杀手,真他娘的会挑!” “幸亏燕王没事,若燕王有个三长两短,大家都吃不了兜着走!无需争储夺嫡,直接庆王上位,往后裴府上下喝西北风吧。” 裴峥座前那个貌美女子体贴地递上干净帕子,要给裴峥擦汗,裴峥伸手挡开。 裴峥将计就计试了李凡身手,的确如齐明所言,李凡与仲秋之夜刺杀他的杀手路数相似,他特意使出那夜双方对招的招式,不能说完全一样,但有八成相似。 八成相似足以说明问题,师出同门,铁上钉钉。 当日刺杀他的人是燕王府的人吗? 危急之下,从燕王身后跳出来的那两个侍卫反应敏锐,事发突然,能在那种速度下截住断剑化解危局的,绝非一般侍卫,极有可能也是武功高强的江湖中人。 而燕王面对危情,丝毫不显慌乱,镇定有余。 这个燕王不简单。 裴峥再一次想到那个梦境。 他与燕王仅有一面之缘,今日前来赴宴,与其说是好奇,不如说是他被梦境所影响。 宴席进行到将近子时,期间宁信侯拉着裴峥于燕王前敬酒,燕王似对裴峥很感兴趣,亲切地拉着他于身旁坐下,与他对酒话家常,询问了许多宁信侯都不曾问过的问题。 比如,他师从何处,师父是谁。 裴峥自是随便扯了个谎,糊弄过去。 李景临与宁信侯二人之间虽然差着辈分,相处却和平辈一般,谈笑风生之间闲扯着,也不知怎么就扯到了姑娘身上,对着翩翩起舞的双儿姑娘品头论足。 “六公子尚未娶妻吧?”李景临转头看向裴峥,似随口问道,“可有心爱的姑娘?” 裴峥一愣,逢场作戏地笑笑:“我这副混不吝的模样,文不成武不就,哪家姑娘能看得上我,岂不作践人家姑娘。” 李景临又往裴峥桌前那个姑娘身上瞟去,对裴峥意有所指地笑道:“那个姑娘不喜欢?” 裴峥:“那倒没有。” 李景临与他碰盏,热情道:“回头本王从王府给你挑些个美人送过去。” 裴峥笑着打哈哈。 裴远在一旁冷嗤一声:“六弟莫不是心高,只看得上公侯将门之女?” 裴峥轻扯嘴角,反唇相讥:“世子不是刚被公侯将门退了婚,如今心中可有下一个人选?” “哼!怎么,你专挑我不要的下手吗?” “较真了不是,是人家不要世子你。” 裴峥笑着离座,从燕王身旁离去回座之时,隐约看到座前那位貌美女子出现了重影,再往席间看去,天旋地转眼前一阵恍惚。 醉了? 裴峥酒量不差,在外饮酒时会格外注意,他不想醉之时从不会让自己喝多,虽说方才被燕王拉着多饮了几杯,但尚未达到醉酒的量。 他心里犯嘀咕,揉揉眉心倒了一盏茶饮下,随后起身走出雅间吹风醒酒。 刚走出雅间,脚下一软,周身竟泄了力,他伸手扶住墙壁,竟发现手脚发虚,似乎内力全失。 怎么回事? 一直侍奉他的那位女子追了出来,上前扶住他,娇滴滴的声音忽远忽近响在耳畔:“公子可是喝多了酒?奴带公子去歇息。” 裴峥一把推开那女子,踉跄几步,眼前陡然一黑往地上栽去。 隐约有一道清厉女声传入耳:“还愣着做什么,把他扶入房间!” 恍惚中,裴峥突然脑中响起一句话:“杀了他!此人留不得!” 梦中,他去宁信侯府,被弓弩包围,就是这样一道声音落下,宁信侯府对他起了杀心,箭雨刺破长空。 同样的声音,同一个人。 是谁? 他抬眼看去,想看看说话之人是谁,眼前景物颠倒急转,脑中一片混沌,接下来那女子再说了些什么,裴峥便没了印象。 再次醒来之时,用力撑开眼睛,入目是一陌生环境,床帐蔓蔓,燃着红烛,屋内点着奇诡的香熏,熏得他脑仁疼。 头痛欲裂间,他对上一个女子背影,纤细的腰身,优美的蝴蝶骨随着动作微微开合。 那女子正在脱衫,听到动静回身。 看到裴峥醒来,她睫毛轻颤似乎怔了一瞬,随后将呼吸放平缓,试探地握住了裴峥的手:“裴郎。” “阿襄?”裴峥一怔,脸色立刻变了。 只见“林襄”身上罩着一层蝉翼般的薄纱,薄纱内只穿着一个肚兜,肌肤似雪,乌发垂下,袅袅聘聘。 裴峥呆若木鸡地眨了眨眼,就见“林襄”冲他柔美一笑,倾身而来,她身上带着奇香,扑鼻便让人一酥。 那一刻,裴峥呼吸骤停。 “林襄”轻轻柔柔摆弄着他的手掌,与他十指交叉,随即牵起贴在自己脸颊旁,呢喃:“裴郎,我服侍你更衣。” 裴峥措眼不眨盯着“林襄”,脑中沉得似灌了铁,恍恍惚惚间,他想:“阿襄……怎会在此?” 削葱般的手指探到裴峥衣襟前,在衣襟处挑逗般流连须臾,而后滑到腰带处。 阴影把裴峥笼在昏暗中,昏暗的光线使人意乱情迷。 第76章 林襄失踪 纤细白皙的手向下正要解开裴峥腰带,陡然被裴峥一掌推开。 那女子猝不及防滚落下榻。 “裴郎……”轻柔的声音带着讨好,又极尽蛊惑之意,“你怎么了?” 裴峥于昏暗的光线中挑起眼皮,死死盯着榻下之人,内心天人交战。 为什么她与阿襄相貌一样? 不,她不可能是阿襄,阿襄不会唤他“裴郎”。 是幻境还是又在做梦? 裴峥蓦地摸向腰际,腰间空荡荡,不见佩刀。 他从榻上弹起来,下了榻踉踉跄跄走到茶桌前,伸手把茶桌上的茶壶摔在地上,捡起茶盏碎片向手腕割去。 血喷涌而出,一阵钻心刺痛袭来。 疼痛的刺激让裴峥恢复一线清明,再抬眼看去,那女子哪里是林襄,分明是宴席上侍奉左右为他斟酒的那个女子。 他一把掐住那女子咽喉:“说,是谁让你来的!我为何会在此处?” 那女子一改娇柔模样,虽然害怕却一口咬定:“公子,这里是凝香楼,我本就是侍奉公子的,入凝香楼的客人赏歌舞,由姑娘们陪着过夜,这不是应该的吗,公子何必如此大动肝火。” “好一口伶牙俐齿。”裴峥冷声道,“我的刀?” 那女子颤着手指指向妆奁之下。 “主子,公子,公子——” 齐明的声音在街上响起。 裴峥放过那女子取上佩刀,夺门而出,彼时雅间内筵席已散,空无一人。 大齐子时过后实施宵禁,彼时凝香楼已关门,裴峥回座前拿了大氅跃窗而下。 齐明看到从天而降的裴峥险些喜极而泣,朝他奔过去。 “让我一通好找。”齐明调笑道,“公子!我还以为你被凝香楼的姑娘迷了心窍要留下过夜呢,那我可要为林姑娘打抱不平了。” “我在街角左等右等没等到你,所有人都出来了,只有你没出来,我还以为你提前回府了,结果回府一瞧,没人,又折了回来,诶——?” 齐明那个二百五终于察觉出不对。 只见裴峥用刀抵着地面支撑,手在微微发抖,若非刀鞘支撑着,似乎这一跳他就要体力不支滚在地上。 “怎么回事?”齐明忙上前一步扶住,握住裴峥手腕之时糊了一手血,惊道,“怎么受伤了?” “中招了。”裴峥喘息着回道。 他定了定神,拔刀又往左手腕处狠狠划了一刀,而后右手抓着左手腕往出挤血。 弗玄影算半个毒医,裴峥跟着师父耳濡目染略懂一些,被下迷药之后,放血可缓减症状。 “中招?”齐明一惊,难以置信道,“被下药了?” “有人在酒里动了手脚,可能下了软骨散,还有迷药。” “可是宁信侯?他脑子被驴踢了吧?” 裴峥放了血之后撕下一角衣袍把手腕包住,说:“应该不是他。” 裴峥四肢发软、头脑昏沉,由齐明扶着慢慢往回走。 “……他大爷的,鸿门宴啊,那下药之人是谁?” 裴峥仔细回忆了席间发生的事,除了自己桌前那壶酒,他还喝了燕王桌上的酒,除此以外,再没碰过别的酒。 “难道是燕王?”裴峥思忖片刻,“……难不成燕王桌前那个酒壶内有玄机?” 齐明一点头:“这个有可能,据说江湖中有一种阴阳壶,可以倒出两种酒。” 齐明说着蓦地靠近,在裴峥身上闻了闻,闻了一鼻子脂粉香味。 脑门前哗啦闪过一个念头,他摸摸鼻子:“美人计?燕王给你下药,是要赐你美人入怀?啧,这么体贴。” 裴峥:“闭嘴。” 齐明贱兮兮追问:“那你投怀送抱了没?” 裴峥杵了他一刀鞘。 齐明弯下腰“哎哟”地叫唤:“我没说要告诉林姑娘……” 经冷风一吹,裴峥恢复了些许精神,多日未见,他突然很想念一个人。 “你先回去。”裴峥挥开齐明的手,揉了揉尚混沌闷涨的太阳穴,“我去看看阿襄。” 齐明:“啊?人家林姑娘早睡下了,你蹲屋顶什么也看不到,对着黑不隆冬的屋子有什么可看的。” 在下一刀鞘挥来之前,齐明及时一蹦达躲开,讨打地说道:“你药劲还没过去呢,就算心虚也不急这一时……” 裴峥险些被他崩掉了牙,硬是踉跄着追了他二里地。 放了血外加活动了四肢血脉行转,裴峥总算是感觉功力恢复了几成。 行走间,就见一纵人马打南边疾行而来,是都卫司的人。 为首的见了裴峥下马行礼:“裴都事。” 裴峥见那人寒冬腊月额头上浮了一层薄汗,问道:“什么事如此慌张?” “回大人,安国公府的嫡女失踪了。” “什么?”裴峥瞬间彻底清醒。 那人重复道:“裴大人,傍晚时分,安国公府的嫡女从平西侯府出来,理应回府,却一直未归。” *** 裴峥策马赶到安国公府时,安国公府通明一片,容婉卿及林老太太正低声啜泣,顾心兰六神无主地给二位长辈擦眼泪。 林轩没头苍蝇一般在地上绕圈,一抬头看见下人带着裴峥前来,忙迎了上去:“裴公子你怎么来了?” 裴峥急问:“究竟怎么回事?阿襄怎么会失踪?” 容婉卿停下哭泣,顾不上抹掉脸上眼泪,仿佛看到救星一般,上前紧紧抓着裴峥胳膊: “裴六公子,你是都卫司的人,襄儿就靠你们了,仲安今日前脚刚刚离京,后脚襄儿就失踪了,让我怎么与仲安交代,襄儿若有个三长两短,我也活不下去了……” 说着,容婉卿又哭了起来。 容婉卿身为将门之女,并不娇弱,裴峥还没见过她梨花带雨这般失魂落魄的模样。 他上前一步宽慰道:“容伯母,你先别急,阿襄是怎么丢的,失踪前可有异样?烦请详细说来。” 林轩接过话:“与往日也没什么不同,近来天气寒凉,阿襄也鲜少出门,除了去平西侯府陪心兰,也就与母亲逛街采买一些东西,今日送别了父亲,阿襄便随心兰去了平西侯府,暮色时分,仍未见回府。” “母亲还以为襄儿在平西侯府用了晚膳才回,结果一直过了酉时仍未见归家,于是差人去平西侯府接人,谁料心兰说襄儿已经走了大半个时辰了。” 容婉卿心急如焚:“虽说襄儿顽皮,可就算有什么事,也不会招呼不打一声就不回府,一定是出了什么事。” 林轩忧心忡忡叹气:“府上护卫全部出去搜寻了,也报了都卫司,可这个点了,依旧没有任何消息。” 林老太太捂着心口,急到犯了病,裴府又是一番手忙脚乱。 裴峥出了林府,打马回都卫司,把所有当值人员全部调出来寻人。 “齐明,你去城门打听打听,是否见阿襄出了城。” “是。”齐明疾驰而去。 裴峥转身去平西侯府到安国公府的必经之路仔细勘察。 泼墨的夜冰冷如霜,压得裴峥无法喘息。 第77章 遇险 眼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耳旁听不到任何声音。 林襄醒来之时手脚被绑着,眼被蒙着,她试图透过眼前蒙着的布看到一丁点光亮,未果。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土腥味。 这是哪儿? 林襄第一意识便是自己被绑架了,她不知道周围有没有人,恐惧让她一动不敢动,她就着醒来的姿势就那么躺在冰凉刺骨的地上,继续装昏迷。 头昏沉得厉害,仿佛宿醉之后,大脑一片空白。 她极力控制着自己让自己不要发抖,可心跳声却不受控,“嘭嘭”剧烈跳动着,几欲跳出嗓子眼。 ……究竟发生了什么? 林襄缩在地上想了半响,记忆方才回笼。 从平西侯府出来回府的途中,马车突然咯噔一声疑似压了什么东西停了下来,负责赶车的庞虎跳下车检查车子,她坐在轿内刚要开口问话,后脖颈传来刺痛,似被针扎了一下。 她尚来不及惊叫一声,就昏了过去,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一睁眼,手脚被绑着躺在这一股土腥气的地方。 四周静得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林襄仔细听了许久没听到有旁人的呼吸声。 “……有人吗?” 喉咙喑哑,林襄出声小声试探,由于过度恐惧,声音在一片死寂中发着颤。 等了须臾没有人应答,稍稍放松些许,吞了口唾液。 没有声音说明四下无人,暂时安全。 缓了片刻,林襄试图站起来,腿软得像面条一般,好容易挣扎半天,方才让自己坐起来,背后是坚硬冰冷的墙壁,她把绑着绳子的手往墙上蹭去。 由于看不见,在磨绳子的同时,手腕也被磨得火辣辣地疼。 突然,门外传来脚步声。 黑暗中,林襄惊恐地瞪大了眼睛,瞬间寒毛倒竖。 紧接着,门“吱呀”一声被打开,又“呯”一声阖上,一个人走了进来,林襄听到脚步声在她面前停下。 看不见让恐惧加深,毛骨悚然之下,就听那人动了一下,呼吸声响在耳侧,那人似乎弯腰蹲在她面前。 “醒了?”是一个老媪的声音,她似乎并没与林襄说话,而像是在自言自语。 随后,她把林襄口中塞着的布条拿了出来,往林襄嘴里灌什么东西。 “毒药?”林襄挣扎着撇开头,“你给我喝的什么?” 那老媪说:“姑娘可放心吧,这哪是毒药,迷药罢了。” “迷药?你要做什么?” 老媪掐住林襄乱动的脸:“老实点,又死不了人。” 存活的本能让林襄手腕使劲往墙上一磨,钻心的疼痛下,绳子终于磨断了,她凭耳力判断了对方的头部位置,一拳打了下去。 那老媪被打中鼻子,当即侧翻在地,药碗也飞了出去,叽哩轱辘滚在一个角落。 林襄一把把蒙着眼的布条扯下来,不给那老媪翻身的机会,双手掐向她脖子让她发不出求救之声,整个人使出了吃奶的劲压在那老媪身上。 “你是什么人?这里是哪?为何要劫持我?是否还有同伙?” 那老媪嘴里发出“唔唔”的声音,显然她没料到这个弱不禁风的丫头竟会反抗。 林襄死死掐着她,借着昏暗的月光飞快打量,这里似乎是一间柴房,半间屋子堆得满满当当都是柴禾。 那老媪穿着普通农妇的衣裳,有两个春桃那么胖,看模样是个惯常干农活的。 老媪挣扎着,双手够到林襄要把林襄掀翻在地。 林襄这辈子就没使过那么大的劲,她掐着那老媪丝毫不敢松懈,可任凭她费尽全力,又哪是老媪的对手,况且腿还被绑着,使不上劲,没须臾功夫便被老媪翻身压在身下。 那老媪咳了个惊天动地,一双肿眼泡瞪的如铜铃,嘴里骂骂咧咧:“小丫头片子,差点掐死老娘,怎么这么大的劲。” 林襄犹如一只发了狠的猫,发疯一般向那老媪脸面抓去,指甲在那老媪脸上抓出数道血痕,有一道划在那老媪眼皮上。 老媪眼睛受疼,手上力道松了些,林襄趁机从她身下挪出来,蹦向柴禾旁捡了一根柴火棍,又往前蹦了几步,当头向那老媪抡去。 老媪着了暗算,后脑勺被砸中,软在地上不动弹了,林襄怕那老媪再醒来,抄起那棍子又要补几下,手一抖没下得了手。 可怜她连只鸡都没杀过,唯一杀过一次人,还是自刎。 “来——”老媪吃痛,正要喊人,林襄眼一闭心一狠,劈头盖脸一顿打,把老媪嗓子眼里的呼喊声打了回去,打到老媪完全没还手之力这才停下。 “呼——”林襄深呼吸几次,抓紧机会把腿上麻绳解开,解开之后,腿软得已然站不起来了。 死了? 林襄颤抖着手探了那老媪的鼻吸,活着,还有气。 想了想,她撑着身子把绳子给那老媪绑上,又把布条塞到她嘴里。 做完这一切,完全泄了力,手抖到停不下来。 林襄不敢久留,稍微缓了须臾,撑着身子往柴房门口走去。 她手里拎着一条棍子防身,刚要推门而出,门外又传来脚步声。 屏住呼吸,立在门侧,颤抖着举起棍子,待门被推开的一瞬间,棍子被踢飞—— 这回进来的是身着黑衣的蒙面人。 除了黑衣蒙面人,门外还站着一个人。 林襄还没看清门外之人就被点了昏睡穴,再度晕了过去。 “把她带到厢房。”一道清冷的声音响起。 陈芷瑶扫了一眼林襄,又扫向地上躺着的老媪,薄唇轻启:“是个性子野的。” 厢房内,昏迷的林襄被放在榻上。 陈芷瑶坐在椅上抿了口茶,问身边心腹婢女:“人接来庄子没?” 那婢女神情有些窘迫,低声回道:“到是到了,不过三公子胆子小,在马车上喝了点酒壮胆,结果……喝多睡着了。” “废物!”陈芷瑶低低骂道,“不用点手段,能娶着安国公府的嫡女吗。” 那婢女瞟了一眼昏睡的林襄,小心翼翼道:“潘三公子醉酒了,人事不省的,这事还能成吗?” “今夜,成也得成,不成也得成。”陈芷瑶冷着脸,“拿凉水泼,把他泼醒!” 婢女听命下去照办了,半晌之后,昌意伯爵府三公子醉醺醺被人扶着进了厢房。 他之前被裴峥打断的腿还没长好,拄着拐,一瘸一拐进来,脸色两坨红,也不知是醉酒上头,还是被拿冷水泼的。 潘三公子一进来,先是看到榻上的林襄,涣散的眼神便被迷住了,顿了半晌才回过神。 他吞了口唾液,喉间缓慢滚动,怂道:“表姐,会不会弄巧成拙?” 陈芷瑶扫了一眼他这个不争气的表弟,淡声道:“安国公已离京,怕什么。” 潘三公子垂着头,似有些害怕,怯弱地说:“那容大娘子也不是省油的灯。” 陈芷瑶放下茶盏站起来:“今夜你与林襄事成之后,我会再把她神不知鬼不觉送回去,她被灌了药又被点了昏睡穴,人事不省,不会知道此事是谁所为。” “失了清誉,她巴不得赶紧找个人嫁了,还敢趾高气扬挑夫婿不成,届时我们再上门提亲,林府定然不会拒绝,你与林襄的婚事便也就成了。” 陈芷瑶说着冷笑一声:“恐怕到时候林府心中有愧,还得对你们潘家感恩戴德。” 潘三公子似被鼓舞,脸上红晕更深了。 世家子弟的婚姻大多充满着算计,门当户对有所企图是放在首位考虑的,对于昌意伯爵府而言,若能攀上安国公府无疑是好事一桩,可壮大家族势力。 对于陈芷瑶而言,林襄便是攥在手里的一颗棋子,不仅仅是因为安国公统领的那二十万大军,最重要的是,要紧关头可以用林襄挟制裴峥。 旁人不知情,陈芷瑶却心里明明白白,她知道林襄是裴峥的命根子,只要手里攥着林襄,便是拿捏了裴峥,就算他是天选之子,又如何? 陈芷瑶意味深长看了潘三一眼:“春宵一刻值千金,我就不打扰你了。” 第78章 裴峥,书中男主 陈芷瑶回了别院。 妆镜前,她心事重重抚上自己的脸,这张脸堪称完美,可唯独脸颊多了几处淡淡的印子。 上次宫宴,被那不长眼的太监把热汤泼在脸上,留下的疤尚没完全好。 陈芷瑶穿来这个陌生的朝代已经两年有余,这张脸看了两年,她几乎快忘了原本的自己长什么模样。 两年前一场意外,她穿书了。 那是一本男频无脑爽升级流小说,男主是出身低微的皇子,自小流落民间,其母是异族美人,男主过五关斩六将,重回皇室,于一众皇子中杀出一条血路,登顶皇位,坐拥天下。 裴峥,便是书中男主。 林襄则是他一生中唯一的挚爱,是他放在心尖上宠着的人,是未来大齐的皇后。 而燕王作为炮灰夺嫡失败,下场惨烈,夫妻一体,燕王妃的下场自是一样,魂断断头台。 作为穿越者,陈芷瑶知晓书中剧情,手握逆天金手指,她怎么会让自己落到被砍头的境地。 只能胜不能败,她必须助燕王夺嫡成功,反败为胜,这是她唯一的出路。 而大齐未来的皇后也只能是她。 今日燕王设宴,若能用美人计把裴峥收服便罢,收服不了也不要打紧,反正他被下了药,此刻只怕是已经昏迷,想要救人,黄花菜也凉了。 而林襄必须嫁入昌意伯爵府,这颗棋子必须捏在手中,宜早不宜迟。 原本,陈芷瑶的打算是由裴远迎娶林襄,借裴远之手,控制安国公府,斩断裴峥日后这只强有力的臂膀,谁料裴远不争气,她只能另辟蹊径另作筹谋。 原书中,裴峥没这么早回京,他回京之时,已是战无不胜统帅三军的大将军,为何时间线发生了变化?陈芷瑶百思不得其解。 …… “王妃,歇息片刻吧,三公子那边且等一阵功夫呢。”婢女端着一碗汤叩门进来。 陈芷瑶回过神,捏着眉心问道:“眼下什么时辰了?” “丑时二刻了。” 陈芷瑶喝了一口热汤,仰身压后:“三公子那边怎么样了?” “安排人在外边守着呢。”婢女回道。 想着算无遗漏,今夜之事基本已盖棺论定,陈芷瑶便往榻上走去,吩咐婢女:“半个时辰后叫醒我。” *** 潘三公子拄着拐挪到榻前,眼睛都看直了。 方才有人在,他不好左一眼右一眼往榻上瞟,此时众人皆退了出去,他贼眉鼠眼脸上溢着笑,肆无忌惮打量着榻上之人。 他混迹于一众纨绔里,近来总听姬骢念叨安国公府的襄姑娘。 “姬骢说她性子辣,可没说过她长得如此可人……”他魂不守舍地念叨道。 潘三把拐杖一扔,开始脱衣裳,他一条腿断了,着实不方便,又喝了酒有些晕乎,好容易把外衫脱了,没站稳,一头撞在床柱上。 外头候着的婢女和守卫听到屋里传来“咚”一声重响,便是一惊,有个婢女忙唤道:“三公子,可需要帮忙?” 潘三头晕眼花扶住床柱,强打起精神,道:“都滚开,这种事怎么帮,滚滚滚。” 婢女没再敢吱声,守卫也没滚。 过了片刻,又听到屋里潘三公子醉酒的声音不满地传出来:“你们喂她喝了药?这能有什么趣味,把、把解药拿来。” 两个婢女面面相觑。 守卫从屋顶翻身而下,开口道:“三公子可是糊涂了,王妃有令,不能让那姑娘醒来看到任何人的容貌。至于迷药,有几个时辰的药效,到了时辰自然可解。” 听到“王妃”两个字,潘三似乎消停了。 潘三揉揉发懵的脑袋,车轱辘似地反应了片刻,方想起来今夜不能露脸,便又开始扯自己衣袍。 正当他把上衣脱了个精光,光着膀子要爬床之时,突然听到门外传来急促的敲门声:“三公子,有人夜闯庄子,你抓紧时间。” “什、什……什么?”潘三直接吓翻在地,捡起拐杖蹦到门口,“不是说安国公已经离京了吗?还有谁会救人?” 门外守卫回道:“尚不清楚,不过对方似乎只有三两人。” 潘三一开门,又被冻了回去:“那怎么办?” “王妃吩咐,让三公子抓紧时间把事办了,我们几个且去助阵抵挡。” 那守卫撂下一句话之后便走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过后,门外只留了两个婢女和一个黑衣蒙面守卫人。 潘三拄着拐又走回榻前,费了老鼻子劲把中裤脱了,可饶是他色心上头,在这种时刻也软趴了。 到嘴的肥肉既不想丢,却又害怕事情败露,正脑子里天人交战,突然就听门外响起刀剑之声。 “完蛋,打进来了……” 潘三哆嗦着顾不上穿衣裳,只裹了件大氅便往外跑,一开门,就见两个婢女死在门口,被一剑封喉。 院中,两个黑衣人缠斗在一处。 “哎哟,别打了,怎么起内讧了?”潘三不明就里,慌叫一声往院外跑。 裴峥余光瞟到潘三的那一刻,眼中血色一闪,人已暴起,狼戾刀锋直劈黑衣人,那是一招虚招,刀锋贴近对方之时,裴峥身形一闪,回手掷出长刀,把逃跑的潘三钉在墙上。 大氅落地,光着身子的潘三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 长刀把潘三穿在墙上的同一瞬间,黑衣人刀刃逼近,裴峥硬生生扛了一刀,他抬肘撞向敌方刀侧,随后飞身掠至窗前抽刀,在黑衣人去救潘三之时,跃窗而入撞进屋内。 “阿襄!” 裴峥抱起林襄探手摸向她的脉门之后解了昏睡穴。 方才看见潘三,裴峥一瞬间仿佛掉入冰窖,从头凉到脚底,见到林襄无事,指尖方才回过一丝温度。 一口惊惧之气从胸口缓缓吐出。 “阿襄,醒醒,我带你走!” 虽说昏睡穴已解,可林襄被那老媪灌了几口迷药,迷迷糊糊中哼了一声,并未醒过来。 她头发有些散乱,脸上还沾着几道灰迹,两只手腕血迹模糊,裴峥心口疼得快裂开了,红着眼睛把林襄裹紧抱着出了屋子。 此时,齐明从另一个方向而来,几个纵跃间落在屋顶,举起弓弩,对准正试探潘三鼻息的黑衣人,拇指一扣,将那黑衣人穿了脑袋。 裴峥:“可有在别院搜到同伙?” 齐明:“几个院子摸了一圈,有一间屋里汤盏尚有温度,可是不见人,不知是不是有暗道,从暗道跑了。” 干枯的树影落在裴峥脸上,映得他眉眼更加锋利,他冷笑一声:“跑了?他们人多势众,跑什么!” 齐明看到裴峥怀中的林襄,又扫了一眼赤着身子的潘三,小心翼翼问道:“……林姑娘没事吧?” 裴峥强压着后怕的恐惧,吐出一口气:“幸好及时赶到。” 万一他迟来一步…… 后果不堪设想。 齐明也跟着松了口气。 裴峥走到黑衣人身旁抽走他手中的刀,用刀背拍了拍潘三的脸。 那潘三咽气还没咽透,喉咙里倒着气,惊恐地看着眼前同样身着黑衣的蒙面人。 裴峥用刀别过潘三下巴,森然道:“说,你的同伙是谁?” 模糊不清的字混着血倒着气道:“你……是谁?你怎么……饶,饶……命……” “饶命?”裴峥眯起锋利的眉眼,在他光着的身子上狠狠一刮。 寒光寸闪,刀刃一挑,裴峥反手把潘三头割下,剑穿着那颗头颅被高高钉在树上。 潘三一句完整的话尚没说完就见了阎王。 齐明:“公子,此地不宜久留,快走!他们人多,师父留给你的几个暗卫撑不了多久,他们很快就会反应过来中了调虎离山之计。” 说话间,数十名黑衣人向此院中掠来。 黑暗中,有人喝道:“杀了他!不能放虎归山!把人抢回来!” 裴峥抬眼环视着黑衣人,拇指压着长刀,夜色中,刀光逼人。 第79章 不必谢我 黑衣人冲杀而来,上前将裴峥与齐明围住,刀光剑影在夜色下极为晃眼。 刀锋碰撞的声音撞响在侧,林襄微微有苏醒的迹象。 齐明回身大喊:“公子你药劲还没缓过来,你带着林姑娘先走,我断后!” “别废话,弓箭给我!”裴峥边战边退,反手一刀将身后企图偷袭的一个黑衣人捅了个透心凉。 齐明双臂一抖,迎上劈头砍来的一刀,生生将那黑衣人震退几步之远,他从背后抽弓弩一抛:“公子,接着!” 裴峥一手抱着林襄,一手接过弓箭,快速掠至高墙之上,他偏头躲过一暗器,同时拉弓射箭,一气呵成。 夜色中,跃弦而出的道道箭羽短暂形成一道抵挡屏障。 齐明吹了声口哨,烈风与踏雪冲了过来。 裴峥:“撤!” 二人翻身上马。 裴峥把林襄往马背上一搁,随后倒坐马身,拉紧手中弓箭。 齐明骑着踏雪在前方带路,跨下骏马不停,突然他一拉缰绳,猝然惊呼:“公子,前方有埋伏!” 裴峥回眸,只见前方道路被截。 身后的黑衣人阴魂不散,前方的黑衣人似早已等候多时,一前一后将他二人包了饺子。 “进林树!”裴峥果断道。 二人调转马头向一侧树林冲去。 这里是京郊庄子,四周山林遍野,一入丛林,夜色下根本分不清楚人往哪里逃去了。 为首的黑衣人怒喝一声:“给我搜!不能让他们逃了!” 裴峥回正身子把身子伏低,护林襄入怀,横飞而来的暗器伴随着枯枝叶和风声于头顶刮过,惊起一片鸟鸣。 “呕——” 一阵干呕声,裴峥垂眸与刚刚苏醒的林襄对上视线。 裴峥身上血腥味浓重,把潘三钉上墙之时,他胳膊中了一刀,此刻还在往下滴血,身上有他自己的血,也有别人的血。 林襄被裴峥护在怀里,鼻尖前都是血腥味,她抿紧唇线,把翻江倒海的不适硬压下去。 这是自上次不愉快之后他们二人第一次见面,林襄尚有些迷糊,含糊地唤了一声:“裴峥……” 虽然裴峥身着一袭黑色劲装,同样蒙着面,可林襄一睁眼对上他眼睛的那一瞬间就没认错人。 “嗯。”裴峥肩膀微微动了一下,他深吸一口气,一边俯身侧耳倾听,一边把流血的胳膊摆向身后,“我在。” 昏迷前的恐慌在看到裴峥的这一瞬间消散了,裴峥的出现,像一根定海神针,虽然远处疑似有马蹄声追来,但靠着裴峥的胸膛,透过衣衫隐约能听到他强劲有力的心跳,林襄觉得前所未有的心安。 她就像一个走丢的孩童乍然遇见长辈,突然鼻尖一酸,眼眶就红了:“……你来救我了?你怎么找到的我?” 裴峥伸手给她往上拉了拉大氅,而后用拇指轻轻刮了她一下鼻头:“别害怕,没事了。” 林襄吸着鼻子问:“他们在追我们吗?” 裴峥抱着林襄,像抱着一个受惊而脆弱的孩子,他终是没忍住,抵着下巴轻轻蹭了蹭林襄的头顶,用哄孩童的语气哄道:“摸摸头发吓不着,不怕。” 林襄没躲,生死境遇,似乎可以化解很多东西,把一些俗世的东西统统抛开,至少在这一刻,让她生出些许相依为命的感觉来。 她极力忍着血腥味,用大氅捂着鼻子,让自己不要添乱。 马蹄声在寂静的林中格外响亮,身后追踪声渐渐由远及近。 裴峥在间隙中回眸望了一眼:“齐明,你带阿襄走,我引开他们。” 他说着靠近齐明,把林襄放到“踏雪”背上,对齐明说:“阿襄少一根头发,你提头见我!” “裴峥——” “公子——” 林襄与齐明二人异口同声。 裴峥深深看了一眼林襄,调转马头往一侧奔去,行进中,突然林中鬼影幢幢,又蹿出一队人马。 一片死寂中,裴峥刚要拉弓,就听一道熟悉的声音向他奔袭而来:“臭小子,这里交给为师,你且去保护心上人!” 裴峥一收弓,脱口道:“师父?!” 弗玄影从树影下打马而出,经过裴峥身侧之时,重重拍了拍他肩膀:“为师又给你拉来一车好酒,回头见!” 裴峥尚在“师父怎么突然返京”的震惊之中,就听马蹄声起,弗玄影已飞快冲了出去,带着一行人前去截杀。 “驾!”裴峥调转马头去追齐明。 路途颠簸,林襄又晕血,她一到“踏雪”马背上,终是没忍住,伏在马背上抓着踏雪鬃毛呕起来。 齐明:“……” 齐明并不知道林襄有晕血之症,他怕林襄一头栽下马,用他那沾满血迹的手揪了一把林襄,被林襄一个激灵拒绝着推开了。 他无辜道:“林姑娘,是在下长得太磕碜了吗?怎么你一看见我就如此大反应?” “抱歉,不,不是……” 折身而返的裴峥把吐得七荤八素的林襄扶下马,让她先歇会,顺便在树丛中找了些积雪把手上的血迹擦干,又撕了一角衣袍把伤口包扎了。 得知师父返京,可把齐明高兴坏了:“师父是救世神仙啊,早不来晚不来,偏偏遇险之时从天而降啊!原以为他老人家这一走,又得好几个年头才能见面,啧,美哉!” 彼时,弗玄影留给裴峥的那两个暗卫也追了上来。 自打裴峥知道他身边有暗卫存在之后,也从未与暗卫照过面,今日事急从权,待他一路追踪而来,才发现那庄子里布满高手,他试着吹口哨唤了声暗语,没想到真把暗卫召了出来。 裴峥对暗卫一抱拳:“方才多谢二位出手相助。” 暗卫忙回礼:“公子客气,守护公子是在下之责。” 树林深处隐约传来打斗之声,裴峥看林襄脸色稍缓过来,扶她上马,转身对暗卫说:“这里无碍,你二人速去帮忙。” 暗卫有些为难:“公子,门主让我们护送公子回城。” 裴峥闻言一顿:“门主?” 齐明也是一愣怔,好奇地回头问道:“豁,师父是哪个江湖门派?” 暗卫意识到自己说漏嘴,愣了须臾,尴尬地摸摸鼻子:“无风门门主。” 裴峥结结实实地愣住了。 曾有听闻南楚皇族有一支暗卫,是集暗杀、情报搜集于一体的秘密组织,这个组织出自于无风门下,由无风门门主统领,直接效忠于南楚王,类似于大齐早年间的都卫司,后来不知何故,无风门于二十年前一夜间消失,退出南楚朝局。 而说起无风门就有趣了,据说开创无风门的祖师爷是个富家纨绔子弟,本可潇洒过活,偏偏选择在刀尖上舔血。 齐明张大嘴巴:“原来师父真的有银矿啊,师父竟没哄人!” 裴峥:“……” 说罢二人竟同时鬼使神差往林襄身上瞥了一眼,齐明咂咂嘴正要说什么,被裴峥一把捂住嘴。 他们一行人一路快马加鞭回城,待入城门之时,天色已亮了一线。 整个林府彻夜未眠,病倒的林老太太在见到林襄之后方才气色好了一些。 林府大夫被匆匆唤来,一进门直奔林襄而去,林襄两个手腕磨烂了,血红一片触目惊心。 “别管我,先给裴公子处理伤口。”林襄看向裴峥。 裴峥不敢离林襄太近,他胳膊处的伤口还在流血已经渗透了包扎的那层布,怕血腥味冲到林襄,远远隔着一段距离。 他撩起眼皮对林襄遥遥一笑,从怀中摸出一瓶金创药撕下布条直接洒在伤口处,而后又撕了一条布随便包了一下。 林襄:“诶——” 待大夫走到裴峥身旁之时,裴峥已经飞快地给自己处理好了伤口,于是大夫叹着气只好又返回去给林襄上药。 容婉卿对裴峥感激涕零,看见他因此负伤更是过意不去,与他道谢:“裴公子,今日大恩,来日林府必重谢!” “容伯母客气,不必谢我。”裴峥说。 不必谢我,我只是在救自己的心上人而已。 第80章 她是你生母。 朝阳初升,齐明已集结都卫司的人前去那庄子辑人察案,裴峥不能再留,他要离开之时,林襄与容婉卿、林轩一道送他,一直送到大门外。 裴峥翻身上马,林襄急走几步,唤道:“裴峥。” 裴峥回眸。 “你多加小心。” “好。”顾及着长辈在,裴峥神情端庄有礼,“有消息了,我会来府上知会你。” 林襄想说她去都卫司打探也是一样的,不过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似乎此话若说出口又是拒绝一般。 近一段时日,她不仅扣留小灰,烧信,甚至在玲珑阁加派了人手,日夜十二个时辰巡防,防的就是裴峥这个“不怀好意的贼”。 思及此,她垂了垂眸子,轻声道:“好,我等你的消息。” 裴峥策马离开后,林襄立在冷风中闭眼抬头,迎着初升之日,眼前感知的是红光一片,心似乎也暖和了起来。 春桃与庞虎两人一直没能近前插上话,对着裴峥的背影跪下磕了个头。 他们二人能死里逃生,也多亏了裴都事,裴都事算得上他们的再世父母。 昨日傍晚,从平西侯府出门之时,天尚亮着,冬日入暮时分天色变化快,走到中途之时,天已暗了下来。 庞虎赶着马车,乌漆麻黑也没注意车轮下碾了什么,整辆马车剧烈颠了一下,他还以为碾了只小猫还是什么小东西,便跳下车查看。 走到车轮下,刚猫腰低头察看,后脖颈蓦地传来尖锐刺麻,紧接着他什么也不知道了。 春桃也一样,脖颈被刺了毒针。 之后,马车是怎么被赶到北城门外的荒郊野岭之地,他二人并不知情,若非裴峥寻到他们,他二人就算不被野狼叼了去,指定也得冻死在这寒冬腊月里。 林襄被劫的时间点很巧妙,在林仲安离京当日对方便下了黑手,有些急不可耐的意味。 事情未有定论之前,不好猜究竟是何人所为。 “此事不可能是为财。”林轩分析,“若为财,他们不会把春桃与庞虎赶尽杀绝,若非害命,则另有所图。” 容婉卿叹口气:“只能等都卫司的口信了。” 林襄几度昏睡,睡得不踏实,数次从梦中惊醒,醒来看到是自己闺房便松口气再闭上眼睛继续睡。 在她不知道第几次惊醒之后,问春桃是什么时辰。 春桃昨夜冻坏了,不停地打喷嚏,她吸吸鼻子:“姑娘你且睡着吧,还没到未时呢,裴公子不敢定回城没,就算回城,一时半刻也抽不开身。” 林襄蒙在暖被中,闷声道:“差人去打听,一有消息便传报。” *** 京郊南部几乎快出地界的那个庄子里,都卫司里里外外翻了个底朝天,黑衣人逃了几个,被活捉的吞刀片自尽了。 齐明拎着几具尸体向裴峥走过去,把僵硬的尸体往裴峥脚下一扔:“皆是割喉而死,疑似被逃走的黑衣人灭口。” 哗啦,都卫司的人陆续又扔地上几具尸体,裴峥扫到其中一具,微微蹙起眉。 那是一具老妇的尸体,她被绑着却依然被割喉,指间带着一缕乌黑的头发,与她自己的白发不同。 裴峥多扫了几眼。 “含情脉脉看着一个老妇做甚么?”弗玄影用刀鞘拍了他后背一下。 裴峥回过神,抬眼看向弗玄影:“师父,你不交代一下无风门的事吗?” “咳……”弗玄影呛了一声。 裴峥:“您老人家究竟瞒了我多少事?” 弗玄影没来由地有点心虚,朝裴峥皮笑肉不笑地笑了笑,裴峥面无表情与他对视。 “小兔崽子,一见面就耷拉张脸。”弗玄影拍拍裴峥后脖颈,又轻轻地揉捏了几下,搪塞道,“你猜为师给你带回什么了?” “南楚的酒,你不是说了吗?”裴峥滑行一步,让开弗玄影示好的手,“别装蒜,无风门是怎么回事?您老人家还有多少秘密,展开了说说吧。” “咳!”弗玄影扳起脸转头对门下弟子说,“谁乱嚼舌根,站出来!” 因有都卫司的人在,门下弟子为避嫌大多躲于暗处,只有裴峥的两个暗卫留下,听闻质问忙作鸟兽散,脚底抹油一般溜得飞快。 弗玄影把人吓跑了,笑眯眯从怀中掏出一个布袋子,往裴峥怀里一扔:“鸽子蛋大的珍珠给你带回来了,话说你与你那中意的姑娘如何了?” 裴峥被反将了一军,顿时哑口无言。 “哇哦。”齐明从裴峥手中抢过珍珠拿出一颗对着阳光看,“啧啧,这么大,师父,话说你那银矿能不能也分我一座?” 弗玄影勾着齐明脖子往一侧走去:“你瞎凑什么热闹,为师给你算过了,你就是孤独终老的命,日后与为师相依为命吧,咱们俩给子霖教养儿子。” 齐明:“……” 都卫司一个士卒上前回禀:“大人,整座庄子仔细搜查完毕,无一活物,亦没查出有用线索。” “匆忙撤退都如此心思缜密。”裴峥眯了眯眼,下令,“把这些尸体押回去,庄子封存,去户部查这庄子的主人!” 都卫司打道回府,临近城门之时,裴峥扫了一眼远处暗中跟着的无风门弟子,打马靠近弗玄影:“师父,你此次出行可是有要事?” “唔,也没什么要事。” 裴峥有些不信,师父向来独来独往,此次大张旗鼓带这么多门下弟子,定有事,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 他犹疑地又问:“那此次,你预计在京城待多长时日?” 弗玄影一摆手:“不走了,为师要看着你成家立业,话说,你什么时候带那位林姑娘给为师见见?” 裴峥:“……” 裴峥忽略了弗玄影的调戏,一时有些茫然,更加确信师父有什么瞒着他。 他老人家一贯不喜欢久待于一个地方,更不喜欢京城,嫌弃京城冬日冷,嫌这嫌那,全是毛病,怎么就突然改变主意了? 思忖了一圈,依然百思不得其解。 弗玄影:“我说臭小子,你这是什么表情?不欢迎为师?” 裴峥对弗玄影招招手,耳语道:“师父,听闻二十年前无风门一夜消失……” 弗玄影靠近倾听。 就见裴峥别有意味看了他一眼,拎着缰绳微弯下腰,小声道:“您老人家作恶多端得罪了一干人等,不会被仇家寻来了吧?” 弗玄影直起身子,一脸的不在意:“哼,仇家?投胎恐怕都你这个岁数了,找我寻仇是没机会了,我倒是可以给他们烧几柱香。” “……”裴峥随口道,“那太清观中供的那位,究竟是你的仇家还是故友?” 弗玄影眸色蓦地一暗,脸色有些隐秘的沉痛。 隔了半晌,他缓缓开口道:“她是你生母。” 第81章 你我之间的情分无需多礼。 “我生母?” 裴峥仿佛耳朵失聪没听明白一样,怔怔看着弗玄影。 弗玄影抹了把脸,把眼底悲伤隐藏。 裴峥追问:“师父,此话何意?” 城门当值的小将大老远瞧见裴峥,恭恭敬敬上前见礼:“裴都事。” 弗玄影扫了一眼见礼的小将,随后一拍裴峥的背:“此事说来话长,你先去忙,回头咱们爷俩喝酒的时候,我再说与你听。” 裴峥忙了大半日,脑中时不时蹦出弗玄影那句话,可瞧着师父的神情不似在开玩笑。 他想到在十岁那年母亲病逝之时,师父的突然出现犹如黑暗中出现的一束光给了他温暖,想到师父身为南楚人却收了他这样一个大齐弟子。 从萍水相逢到师徒情深,弗玄影亦师亦父,若没特殊源渊他一潇洒江湖客又何至于此。 “公子。”从户部查帐簿回来的齐明,一进门抖落一身雪,嘀咕了一句,“这天说下雪就下雪。” 裴峥回过神:“如何?查到些什么?” “那庄子与昌意伯爵府无关,记在那老媪名下,那老媪是外乡人,无夫无儿无女。”齐明小声道,“公子,背后同伙狡诈得很,没留下一点蛛丝马迹,查无可查。” 裴峥指尖无意识摸着骨扳指,眉目深沉。 “公子,那潘三……”齐明看了一眼门,走过去将门关严实。 都卫司人多眼杂,说话小心为妙,以防隔墙有耳。 裴峥望着窗外风雪想起姬太后意图把林襄指婚给潘三一事。 此案定性简单,就是潘三意图不轨,企图用此下三烂的方法与林府结亲,不过,背后指定有人指使撺掇。 这个人是谁? 裴峥敛眉道:“潘三没有有权势的爹可以仰仗,他一花天酒地的纨绔子弟,就是个怂货,有贼心没贼胆,光他一个人不可能谋划出此事。” “如若不能顺藤摸瓜抓到同伙,潘三之死只能换个说法,否则于阿襄无任何助益,凭白惹一身骚。” 齐明正伸手在炉边烤着火,闻言便是一顿,担心地看向裴峥:“公子,潘三之死该如何圆说……” 潘三有罪,理应押入大牢受审,私自诛杀,此乃重罪,依大齐律例,就算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裴峥斩钉截铁道:“对外宣称阿襄失踪是因为马匹意外受惊,马车栽入城外,至于潘三……” “潘三吃喝嫖赌,结下仇家不为稀奇,对外称他被不明贼人“所害”,无头公案一桩,两件案子并非同一件,分开结案!” 齐明:“是!” 彼时,都卫司院中传来凄惨哭声。 昌意伯爵府来人认领尸体,见了儿子惨状死相,那伯爵夫人当即晕了过去。 齐明捂了捂耳朵:“没了儿子,那昌意伯爵府能善罢甘休吗?” “难道还要恶人先告状不成?”裴峥不在意地冷笑一声。 “昌意伯爵府自知理亏,只能猜测潘三死于安国公府之手,可攀咬了安国公府,无异于自爆,横竖他也没处说理,只能认栽,死也是白死,要怪就怪他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怪暗地里撺掇之人吧。” 齐明点了点头。 裴峥系好氅衣:“我去趟安国公府,你吩咐莲花楼炒几个好菜送到府上,与师父说我稍后就到。” *** 林襄等了一日,终于在傍晚时分等来了裴峥。 裴峥把案情捡重点简短说了一遍,该说的说,不该说的没说。 “潘家三公子?” 林襄由于全程昏迷,完全不清楚究竟自己被哪路人劫持了,闻言就是一怔,后脊背窜起一层冷汗。 这个潘三公子上辈子与他并无交集,居然对她下如此黑手。 真是防不胜防! 虽在意料之外,容婉卿到底遇事沉稳,她在地上走了一圈后,道: “既然潘三已死,也算此仇得报,就不追究了,毕竟就算告到御前,人已死已算顶罪,也不可能把昌意伯连带着治了罪,这一仇暂先记下,日后再与他们算总账!” 容婉卿说着看了裴峥一眼:“我的意思是,如此一来,那襄儿被劫之事可否对外隐瞒?” 她的想法与裴峥不谋不合。 裴峥此番前来正是此意,于是一点头,应道:“好。” 容婉卿轻叹口气:“襄儿未出阁,传言出去恐有损闺名,对外说辞,只道是襄儿因马受惊出了意外。” 裴峥又道:“好。” 如此一来,他都无需与容婉卿多解释什么,免了游说之词。 容婉卿说罢,又隐晦地看了裴峥一眼,这一眼多少有点恳求之意。 “裴公子,襄儿遭此难多亏裴公子相救,林府感激不尽,此事……还望裴公子多加保密,烂在肚子里,就算是宁信侯也请勿要提及。” 尽管裴峥已答应,可暗地里谁又能保证不会透露只言片语,流言蜚语一旦传扬出去,三人成虎,添油加醋一番,襄儿日后议亲可就难了。 为人父母怎能不担心。 “容伯母放心,此事原委都卫司没有第三人知道,至于晚辈,晚辈与林姑娘……”裴峥看向林襄,与林襄四目相视。 他的语调及表情似乎意有所指。 林襄晃了一下神,生怕他说出什么不当之言,莫名紧张起来,眉头都蹙在了一块,疯狂用眼神警告他。 而后就听裴峥话锋一转:“晚辈与林姑娘也算是生死之交,岂有落井下石之理。” 林襄大喘一口气的同时,隐约从裴峥嘴角看出那么一点带着促狭捉弄之意的笑意。 所以……这货是不是故意的? 容婉卿可不知他们二人之间私下有什么恩怨情仇的小秘密,也未察觉出林襄眉眼间几不可见的异样,对她说:“襄儿,还不谢过裴公子。” “唔。”林襄走到裴峥跟前刚要行礼,被裴峥轻轻托住胳膊肘。 裴峥眼角挂着一点笑意:“你我之间的情分无需多礼。” 林襄一听“情分”二字,尚未完全松出去的那口气又吊了上来,耳根就是一热,瞬间被烫了个外焦里嫩油酥流香。 容婉卿执意要留裴峥用晚膳,“色令智昏”的裴峥心下一横把等他一起用膳的师父晾一边去了。 晚膳过后林襄送裴峥出府,裴峥问道:“阿襄,那日宫宴太后意图把你指婚给潘三公子,可有提到什么没?” 林襄:“为何突然问这些?” “潘三公子凭何能得到姬太后的青眼?这个值得怀疑。当日太后指婚一事未成,对方贼心不死谋划这么一出,而昌意伯爵府应当没有敢得罪你们安国公府的胆子。” 林襄一愣,反应过来:“……你怀疑潘三受人唆使?” 裴峥:“没错。” 林襄眉头紧锁,低着沉思。 雪簌簌下着,裴峥盯着苍茫之色缓声道:“背后是人是鬼,定要把他拎出来见见光。” 林襄蓦地想到了一个人。 关于宫宴姬太后指婚一事,她曾经琢磨过,昌意伯爵府空有伯爵的名头,在朝并无实权,在姬太后面前可说不上话。 能仰仗的也就是姻亲陈府,这件事自然就能往陈芷瑶身上去想,再结合宫宴那日陈芷瑶的言行举止,不难猜想是陈芷瑶吹的耳边风。 燕王妃陈芷瑶…… 林襄并不知陈芷瑶究竟有何企图,但她知道燕王视林府为眼中钉,上一世林府被扳倒,与其说是死于裴远之手,不如说是死于燕王之手。 沉默半晌,林襄低声回道:“不知,太后并未多言,也许是你想多了,潘三背后能有什么人,他自己混账罢了。” 风雪扑面,落了满肩。 裴峥没接继续方才的话题,而是为她轻掸肩上雪,柔声道:“昨夜之事,你不要多想,亦不必放在心上,该干嘛干嘛,好好养伤。” 林襄“嗯”了一声。 裴峥离去之后,林襄立在风雪中,轻声低语:“我不能把你牵扯进来,朝局纷乱,我不能连累你。” 第82章 身世 裴峥回府刚一进门,兜头飞来一双筷子。 弗玄影饿得抓心挠肺,充满谴责地瞪着他宝贝徒弟:“太不像话了,还未娶媳妇呢,就忘了师父,你干脆别回来了,饿死为师得了。” 就见一桌子菜皆用碗碟扣着,无人动筷,都在等他回府。 裴峥:“……” 他忙上前给师父斟酒,又给自己倒了一盏:“在林府多待了片刻,自罚一杯。” 言罢,一仰脖饮下。 “唉,徒弟大了不中留呐。”弗玄影惆怅地抿了一口酒。 齐明一边揭碗碟一边胡说八道:“师父,要不你也给我们找个师娘?” 弗玄影指尖一顿,嘴角隐约露出一抹苦涩。 弗玄影一贯是“闲事不挂心头”的潇洒模样,仿佛这人世间没什么他在意与关心之事,若剔个头可以直接披上袈裟出家当和尚了,七情六欲在他身上不多见,亦很少能从他脸上窥到这种表情。 尽管那抹苦涩一闪而过,还是被裴峥敏锐地捕捉到了。 这事儿新鲜,他好整以暇地看着弗玄影。 齐明顺口调侃:“师父,您老身在红尘却过的是苦行僧般的日子,不会年轻的时候受过情伤吧?” “偌大的江湖门派一夜之间消失,这事儿多奇怪,难道退隐江湖不是因为旁的什么,而是因为门主被情所困?” 弗玄影在裴峥没回府之前已经就着花生米喝了一阵酒了,此刻脸微微有些红润。 他又蒙头喝了几盏酒,这才抬起头笑骂道:“臭小子!” 裴峥对当年无风门之事亦有些好奇,师父竟然是无风门门主,这事着实让人惊讶。 他开口道:“师父,无风门当年盛极一时,就连大齐都有所耳闻,一夜之间销声匿迹定有缘由吧?” 弗玄影夹了一筷子菜,放入碗里却没吃,又兀自给自己倒了一盏酒。 他似乎想笑一下,终是没成型:“你们两个臭小子既然如此感兴趣,我就与你们说道说道当年。” 火炉里慢慢炖着一锅骨头汤,咕嘟咕嘟冒着泡,弗玄影低沉的声音娓娓道来。 “二十年前的无风门门主另有其人,他是一个二十啷当岁意气风发的年轻人,从老门主手中接过门主之位后励精图治,全力辅佐南楚王,出入王室之间,一次偶然相见,爱上了一个姑娘,两人陷入爱恋。” 裴峥起身给弗玄影盛了一碗热汤,热气糊着弗玄影的脸,他在雾气中微微笑了笑,似回忆起什么开心之事一般。 “那姑娘是南楚宗室一个郡主,温婉可人,貌美无双。然而好景不长,门主尚未提亲,一道圣旨下发,把郡主晋为公主,派去与大齐和亲,一对有情人就这么被拆散。” “啊,这……”齐明轻轻发出一道惋惜声。 “门主得知此事,当夜去找郡主,只要郡主愿意,他愿抛却一切带她远走高飞。”弗玄影说到此,嘴角轻轻牵动了一下,不知是苦笑还是什么,“可是,郡主断然拒绝了。” 裴峥神色微动。 齐明摇摇头:“如此说来,郡主对门主也并非真情实意。” “当时门主亦是此等想法,他目送郡主出使大齐,在郡主离开南楚边境即将步入大齐国土之时,再次去找了郡主。” “可郡主义无反顾要嫁入大齐,门主心灰意冷,在和亲队伍抵达大齐京都那日,他酩酊大醉一夜间长出白发,第二日,率无风门弟子撤出南楚朝局,从此销声匿迹。” “没想到这位门主竟是一位性情中人,令人唏嘘。”齐明抿了抿嘴,问,“那这位郡主所嫁之人可是当今陛下?” 弗玄影闭了一下眼睛:“正是。” 齐明对陛下后宫之事可不清楚,也并不知道当今陛下有多少位宠妃,于是“哦”了一声认真做倾听者。 裴峥突然开口道:“当时南楚国力不强,外有东狄频繁骚扰,与大齐和亲也实属无奈之举吧,郡主舍小义为大义。” 弗玄影:“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身陷情爱牢笼的年轻人哪能看破参透,纵然门主知晓郡主并非对他无情,又能如何?惟叹世事蹉跎,造化弄人。” 故事走向有些悲凉,一时谁也没吭声。 屋里只剩下齐明吃饭的咀嚼声和弗玄影一盏接一盏倒酒的声音。 裴峥蓦地想起师父当初听闻他有中意的姑娘之时说的话,他说:“男儿就应该有血性,随性而活,喜欢什么便去争,中意什么便去抢,如此才痛快!” 如今细想来,原来是因为师父曾经目睹过这世间爱而不得的遗憾。 裴峥本想询问弗玄影为何说太清观供奉的另一个灵牌是他生母,终是没能找到机会开口。 弗玄影一盏接一盏地喝酒,他几乎没动筷子,喝得眼角一片绯红。 他似乎醉了,抬眼看着裴峥,忽而没头没尾道:“臭小子,情爱是毒,为师却希望你能轰轰烈烈经历一场,为师希望你能得你想得到的一切,无论是什么,只要你想,为师一定会助你达成。” 裴峥:“师父你醉了,我带你下去歇息吧。” “我没醉,这才哪到哪。”弗玄影凝眸看着指间酒盏,仰脖又灌了下去。 齐明还沉浸在英雄一怒为红颜的故事之中,顿了顿叹道:“不知这位郡主在皇宫中可曾有想过当年年少时期心悦过的情郎?” 弗玄影一顿,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半晌才说:“郡主嫁入大齐未满一年就死了。” 那一瞬间,裴峥觉得师父的神情几乎是落寞且黯然的。 齐明不胜唏嘘:“还真是红颜薄命,想必是忧思成疾吧?思念母国思念门主致使香消玉殒。” 弗玄影摇摇头:“郡主貌美,颇得宠爱,她既已嫁入大齐,决不会如此作践自己,她会想办法修好两国关系,为促进南楚与大齐两国之好从中做出努力,她并非忧思成疾,而是死于后宫争宠,当时郡主已身怀龙胎,却突然死于一场意外大火。” “啊?”齐明吃了一惊。 事关母国,这事怎么都算一件悲事,裴峥体谅弗玄影的心情,默默给师父夹菜。 “大齐给南楚的讣告是这样写的。”弗玄影话音一转,“郡主虽被昭阳皇后陷害,但其实并未死于那场火灾,而是被一好心妃子搭救,那妃子冒着风险助郡主逃出宫。” 说到此,弗玄影突然红了眼眶:“可叹天命不公,半年后,郡主分娩之时难产而死,可怜小皇子一出生便没了亲娘。” 齐明心情一起一伏,听到最后叹口气:“还以为郡主逃生出天了呢,原来还是没了命,唉,最终是与这位门主天人永隔了。” 弗玄影继续讲故事:“郡主有一庶妹,怕姐姐异乡受苦,装扮为婢女跟着姐姐一起来了大齐,郡主辞世后,她苦心抚养皇子长大。” 不知为何,弗玄影突然看向裴峥。 裴峥对上师父含蓄而深沉的目光,心蓦地重重一跳。 就见弗玄影放下杯盏,一字一顿道:“子霖,萧氏是你姨母,你生母是南楚郡主,你并非裴氏血脉,而是大齐皇子。” 第83章 当真是命好 逃出宫之后,隐姓埋名的姐妹二人整日提心吊胆,既不敢贸然往南楚传信,又担心昭阳皇后忽然查出些什么引来追杀。 郡主受惊胎气不稳藏于小屋中养胎,从不敢抛头露面,萧氏化身为舞娘赚些碎银维持生计,在此期间遇到了宁信侯裴良玉。 涉世未深的萧氏很快发现自己怀了孕,被裴良玉花言巧语诱为外室,留下了腹中胎儿。 后来郡主难产大出血而死,为保住姐姐血脉,给刚出生的稚子一个合理身份,萧氏谎称自己怀的是双生子,好在预产期只隔了三个月,而小皇子生下又瘦小,可以瞒天过海。 三个月后萧氏分娩,很不巧生在了五月初五端午那日,一双“儿女”通通被裴府大娘子扔进水盆,女儿被溺毙。 萧氏产后虚弱,撑着病体拼死救下“儿子”。 齐明听得胳膊上直往外冒鸡皮疙瘩,目瞪口呆地盯着他家公子看,越看越觉得他家公子五官轮廓有南楚人的特征,相较中原人更加立体深邃。 裴峥按在酒杯上的手紧了紧,半晌才有了反应。 “师父。”裴峥抬眼一笑,“宫闱之事,你怎么会知晓如此详细。您老人家真是醉了,胡言乱语竟乱编排,民间话本都没你讲得曲折离奇。” 他面上强颜欢笑,一张口嗓音却哑得快要裂开了。 弗玄影:“无风门不是吃素的,门下有顶尖的探子,想要探听什么事,还能有打探不出来的吗。” 屋外,风雪声起。 屋内,落针可闻。 空气中静了半晌,伴着鬼哭狼嚎的风声,弗玄影说:“萧氏留给你的遗物是一对金丝镂空雕花镯子,图案是一只栩栩如生的孔雀,孔雀眼睛镶着南楚特有的朱红宝石。” “那双镯子实则是郡主贴身之物,一只内壁刻着一个‘萧’字,另一只没有刻字,刻着‘风’形图腾,是当年门主所送。” 裴峥闭了眼,脸色仿佛被人捅了一刀。 他曾经恨了多年的裴良玉并非他爹,他喊了十年娘的萧氏,亦并非他亲娘。 弗玄影拿着半坛酒和两只空酒盏站起来:“当年救你母妃出宫的是前太子的生母慧妃,倘若日后有机会见面,你可当面询问。” 他走到门口,忽然想起什么,驻足看向裴峥,脸色多了几分凝重。 “子霖,数月前你初来京城便遭刺杀,为师担心你身份泄露,京城夺嫡之争日盛,保不齐有人对你暗下杀手。” 裴峥缓缓睁开眼:“所以,师父此次决意留京,是为护我周全?师父既已安排暗卫暗中相护,又何必亲自来这一遭。” 弗玄影久久未答话,他立于门口,一贯挺直的背微微佝偻着。 好半晌,半酸不苦地轻叹道:“子霖,你身上流着郡主的血。” 你是郡主生命的传承,我必须护你万无一失。 弗玄影出了屋子,风雪随着门开灌了进来,兜头激得齐明一哆嗦,他怔怔地看着裴峥,有些不知所措。 裴峥将盏中酒一饮而尽,也出了屋子。 天阴沉沉的,下着雪,看样子,又是一场大雪。 裴峥候在祠堂外,望着漫天飞雪心里一片空寂。 弗玄影对着萧氏无字灵牌对饮,他洒向地面三杯,而后抱着酒坛大口大口地喝,喝急了呛咳起来。 待弗玄影从祠堂出来之时,裴峥在他身后忽然开口唤道:“师父。” 弗玄影许是喝多了眼眶泛着红,他疾走几步没回头,逃似地冲裴峥摆了摆手:“为师困了。” 裴峥用一种难以言喻的目光看着弗玄影的身影。 弗玄影摇摇晃晃走了几步,又停下来,背着身说道: “子霖,你已是及冠之龄,为师理应把你身世真相告知你,也许你一时难以接受,睡一觉,明日便也觉得没什么。” “人活一世,管他是谁的儿子,又管他老子是谁,尽兴而活,为自己而活,才不枉此生。” 风吹起衣角,不知为何弗玄影的背影走在夜色中看起来有些凄凉,他鬓间那缕白发被风吹乱了,洋洋洒洒散至肩后,瞧着有些失魂落魄。 “师父。”裴峥微微咬了一下字,“其实你口中所谓的前任无风门门主就是你自己吧?” 弗玄影在风雪中猛地踉跄了一下。 *** 燕王府。 昌意伯爵夫人哭得声嘶力竭,昌意伯宠妾灭妻,她本就不受宠,把希望全押在儿子身上了,哪知偷鸡不成蚀把米,反倒把儿子性命搭了进去。 “芷瑶,你赔我儿命,主意可都是你出的,你说那安国公离京眼下时机正好,结果呢,我苦命地儿啊……” 陈芷瑶脸色涨红:“舅母,富贵险中求,谁能料到对方竟寻到了庄子去。” 昌意伯爵夫人嘴唇翕动:“我儿如今还停在那都卫司的殓尸房,死得好惨,我儿好惨呐…… 她一声啼哭险些没喘上气,陈芷瑶慌忙上前给她拍背抚胸顺气,那声啼哭隔了半晌才又有了声。 陈芷瑶在焦躁中耐着性子道:“舅母,人死不能复生,节哀吧。” “死的是我儿,你说什么风凉话,若非你乱出主意,我儿也不至尸首分离……” 陈芷瑶心烦意乱,听见她的啼哭更是烦躁不安。 “舅母!”陈芷瑶倏地变了脸,“此事若你们母子不同意,我也不会吃饱了撑的替你们母子二人劳心费力不是,我冤呐,出力不讨好,里外不是人!” 昌意伯爵夫人停下哭声,难以置信地看向陈芷瑶:“你——” 陈芷瑶漠声道:“是舅母你求到王府,芷瑶这才苦心为你们母子二人筹谋,发生此等意外,也并非我所愿,谁能料到半路会杀出程咬金!” “芷瑶,你……”昌意伯爵夫人胸口剧烈起伏,气到浑身发抖。 她没料到陈芷瑶上下嘴唇一碰把责任全推给她,倒把自己摘了个一干二净。 沉默须臾,陈芷瑶抬起眼皮冲心腹婢女使了个眼色,那婢女转身进了里屋,一会出来后手中抱着两个匣子。 “舅母。”陈芷瑶神色又缓下来,将其中一个匣子打开,语调也变软,“斯人已去,舅母还请节哀,左右舅母不是还有大表哥。” 琳琅满目的珠宝闪着光彩,昌意伯爵夫人目光被吸引了过去。 陈芷瑶把满满一匣宝石递到昌意伯爵夫人面前,轻挑长眉:“大表哥身子骨一直不好,闲赋在家,往后跟着殿下做事,舅母你还愁没有发迹之日么。” 昌意伯爵夫人听出了陈芷瑶之意,这是应允给她大儿子谋件好差事。 潘大公子身子不好,文不成武不就,多次名落孙山,整日游手好闲混日子,后来惹上赌瘾嗜赌成性,把昌意伯爵夫人的嫁妆都败了个一干二净。 儿子不争气,她在昌意伯面前也抬不起头,越发不受宠。 “夫人。”那婢女帮腔道,“人死不能复生,活人还得好好活下去不是,我们王妃同样心痛不已,这事谁心里也不好受,我们王妃都哭了一整日了。” 昌意伯爵夫人抽泣着没搭腔。 到底这事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她又能怎么办? 陈芷瑶见她神色松动,又把另一匣子打开,一整匣码的整整齐齐的马蹄金锭:“听闻近日来大表哥手头有些紧,舅母先拿去用吧。” 昌意伯爵夫人目光落在闪闪发光的金锭子上,又掩面低低哭了几声,最终接过那两个匣子。 总算是恩威并施把昌意伯爵夫人打发走了,陈芷瑶脸色一变,焦躁地走了几步,骤然把桌上的杯盏挥袖摔在地上。 到手的鸭子竟然都能飞,眼看就要成事,功亏一篑! 这林襄当真是命好! 第84章 吃的哪门子飞醋? 天色尚未大亮,北风一吹,琉璃顶上雪花被吹散,宣德殿外列队等候的官员落了一头一身雪。 冬至之日,举行大朝会,文武百官阵列两行等待入殿。 一身青蓝色朝服衬得裴峥英挺俊朗,朝服上绣着威猛的彪,让他看起来更具冷酷肃杀之气。 与他并排而立的是裴远,裴远不知何故扫了裴峥好几眼,而后将头撇至一旁。 这兄弟俩一文一武,倒是让有些官员看在眼里心生羡慕。 宫门缓缓打开,朝臣列队拾级而入。 一场风寒过后,庆隆帝脸色较往常还要难看,他掩袖低咳了几声开始处理朝务。 兵部尚书出列汇报边疆军情:“苍西营将士与西离蛮人断断续续对抗两个月有余,顾大帅返营之后出其不意打了一场漂亮的闪电战,将西离人狙击于云岭以西数百里外的枯子沟,击溃西离八万大军,苍西郡可安稳过冬。” 庆隆帝面露欣慰之色,随后又问:“安国公是否抵达漠北?” 兵部尚书回道:“今年西北遭了雪灾,安国公沿途赈灾,脚程慢了一些,尚需几日。” 朝堂上各臣子依次出列奏本,裴峥于列队中抬眸注视着龙椅上的庆隆帝。 这个高高在上的大齐皇帝身上流淌着同他一样的血,没有生疏之感,亦没有亲近之感,他是九五之尊,他是普通臣子。 又一阵咳嗽声之后,庆隆帝目光突然转向裴峥那一块,裴峥身量颀长鹤立鸡群,庆隆帝目光扫过来之时,自然先注意他。 目光微微一碰,裴峥垂下眸子收回视线。 庆隆帝手中拨着昌意伯告假的签子,自打潘三出事,潘家老太太便重病不起,这昌意伯三天两头告假。 “姬爱卿,昌意伯三公子遇害一案可有进展?”庆隆帝问道。 都卫司指挥使姬超不知在发什么呆,听闻稍稍愣了一下神,方才出列。 “回陛下,尚未查到凶手。都卫司排查了所有可疑人员,皆无作案可能,那庄子的主人与潘三公子亦并无往来。” “陛下。”裴远瞟了裴峥一眼,突然出列叩拜,“臣有一言。” 庆隆帝:“讲。” 裴远:“姬大人之言未免有推脱之嫌,难道此案还成了无头公案不成?” 姬超眉头蹙起,侧首回视:“裴堂主事,此话何意?” 裴远并没搭理他,而是直接面向陛下。 “陛下,此案干系重大,眼下京城一入夜,立即关门闭户,往昔繁华之景不再,萧条许多。别说官宦之家就连寻头老百姓皆是风声鹤唳,此事传得沸沸扬扬,从江洋大盗传到鬼神邪说。” “事关朝廷威严,若抓不到真凶,何以彰显天威,又何以抚民!” 因着这潘三公子死得着实惨,朝堂上关注的人不少,听闻便是一阵窃窃私语。 “恕下官斗胆直言一句。”裴远接着说,“今日贼人于京城能掳杀潘三公子,明日保不齐就能进皇宫大内,前有陛下遇刺一案,今有朝臣被砍头,还不够警醒吗?” 眼瞅着裴远竟把陛下遇刺一案拿出来做文章,姬首辅眼眸微动。 宁信侯府世子今日这是冲着姬家来的啊。 “都卫司身负京城安危之责,却渎职懒散,致使防卫疏漏,一而再再而三失职却无整改之心,毫无长进。”裴远慷慨激昂,“姬大人,和稀泥的办差态度可要不得呐!” “裴远!你放肆!”姬超一张冬瓜脸快气冒烟了。 裴远暗暗观察庆隆帝脸色,果然,他一提遇刺之事,庆隆帝神色便凝重起来。 庆隆帝沉下脸,在咳嗽间或声中冷声道:“姬指挥使,事发至今已有月余,难道一丁点线索也未查到吗?” 姬超飞快地眨了下眼,此案他只大约知道一些,细节并不知情,眼瞅着年底了,他整日忙着收商户孝敬的岁银,哪有时间跟踪这等没油水的破事。 庆隆帝见他答不上来,面有怒色,厉声喝道:“此案由谁负责督查?” “回陛下。”裴峥出列,抬眸与龙座上的庆隆帝对视,“是微臣。” 庆隆帝见是裴峥眉头微蹙。 考虑到裴峥既是宁信侯儿子又有救驾之功,一时没作声。 这时又一个朝臣站了出来,是吏部员外郎,乃陈太傅的门生,说:“臣有本启奏。” 庆隆帝低声咳着,挥手示意他“说”。 吏部员外郎看向姬指挥使:“前些日子,有商户状告姬指挥使乱收岁银,听闻姬大人将那商户打成半残险些丧命,姬大人可有这回事?” 姬超一愣,随即矢口否认:“朝堂之上,你可莫要血口喷人!” 吏部员外郎转而看向曹思仪,不疾不徐道:“曹侍郎,此商户告向刑部,主张申冤,请问此事可属实?” 曹思仪没想到纷争会烧向他,他虽不想得罪姬家,可天子面前,也只能如实相告:“……确有此事。” 裴远一甩衣袖:“原来姬大人在忙着捞岁银,哪有时间管京城防务。” 庆隆帝早视姬家人如眼中钉,碍着太后之面又动不得,如今众人弹劾,正中下怀。 他一拍龙椅扶手:“贪污舞弊渎职,姬超你可认罪?” 姬超扑通一声跪下:“……陛下,事情并非如此,此乃污蔑。” “还抵赖!”庆隆帝怒道,“来人!摘了姬超腰牌,押入刑部大牢听候待审,都卫司暂由副指挥使王值统领!” 姬首辅相当沉得住气,如如不动,并未给他大侄子求情。 燕王李景临可准备着后手参他,只要他张口为姬超辩白,就有套等着他入,谁料姬恩白这个老匹夫稳如泰山,不上钩。 庆隆帝不动声色扫了一眼裴峥。 既然要拿都卫司开刀,戏就要做足一些,他冷声道:“都卫司都事裴峥办事不力,降职一级,罚半年俸禄!” 裴峥比姬恩白还沉稳,听闻陛下降下处罚眼皮都不动一下。 *** “半年俸禄没了?”齐明撇撇嘴,“裴世子这一招妙,一石二鸟,既打压了姬氏,又拿公子开了刀。” 弗玄影:“啧,他这也算不上夺妻之仇,至于吗,小心眼。” 说完弗玄影一顿,敏感地看了一眼裴峥。 自打被裴峥猜出他就是郡主的旧情郎,弗玄影脸皮奇迹般薄如纸,方才“夺妻”二字脱口而出,他便觉得怪怪的,仿佛身上爬满了蚂蚁。 似乎自己是在含沙射影影射裴峥他亲爹抢了自己老婆一般。 当然,事实的确如此。 总归他心情颇为复杂,恩怨情仇搅成了一锅酸甜苦辣的大杂烩,也不知是酸还是苦。 裴峥察觉到他目光,问:“看我干嘛?” 弗玄影突然觉得自己很惨,不仅心上人被抢,裴峥这个流落民间的皇子指不定哪天也会认祖归宗,自己苦心教导的徒弟也要被那庆隆帝夺走。 凄凄惨惨戚戚。 于是他老人家很不是滋味地问了一个幼稚十足的问题:“若有一日,我与庆隆帝同时掉河里,你救谁?” 裴峥:“……” 裴峥被他老人家突然拐弯的脑回路惊了一下,撩起眼皮道:“三岁孩童也问不出这般问题。” 弗玄影:“你个小白眼狼,请正面回答!” “谁也不救。”裴峥拨着茶盖,敷衍地应付。 老顽童不依不饶:“不行,你必须得救一个!” 裴峥无奈道:“庆隆帝身边有禁卫军护卫,高手如云,无需我救,至于您老人家游得比鱼还畅快,用得着我救吗。” 弗玄影轻哼一声,转头喝闷酒去了。 齐明啧啧称奇地看着师父此等矫情作派,心里犯嘀咕:“师父吃的这是哪门子的飞醋?” 第85章 还以为你想我了 裴峥喝了口鱼汤,说:“都卫司身负京城防务,一直被姬家掌控在手,燕王想要有所突破,势必要借力找个豁口,经上次陛下遇刺一事,此次潘三命案是最好的契机。” “只是没料到吏部员外郎竟然也是燕王的人,燕王于六部皆有人脉,实力不容小觑。” 齐明给师父和裴峥盛了米饭。 弗玄影握着酒盏又转回身子。 身为南楚人,他本就对大齐朝局不感兴趣,又闲云野鹤了二十年,清心寡欲的快要羽化成仙了,为了徒弟却不得不关注这些朝堂乌糟之事,也是难为他了。 “此次也算是燕王与姬家狗咬狗,顺带咬了你一口。”弗玄影对裴峥说道,“不过咬你也不冤,毕竟是你把那潘三公子的脑瓜子窜了串。” 齐明打趣:“那也算那小子运气好,只是被窜了串,敢动心思动到林姑娘身上,公子没把他片成鱼片就算手下留情了。” 裴峥:“……” 裴峥正夹了一筷子辣鱼片,闻言一顿,不知该不该往嘴里送:“我说你能换个词儿形容吗?” 齐明嬉笑着将一片鱼肉送入口中,嚼得津津有味。 “你们这位庆隆帝倒是励精图治,染了大半个月风寒,刚有好转就日日上朝。”弗玄影低笑了一声,“不算昏君。” 齐明应道:“内阁被姬首辅把持,姬首辅一手遮天,陛下若彻底放手,恐怕这天下人皆知有姬首辅而不知有庆隆帝了吧。此次也算他姬家栽了一个跟头。” 裴峥沉吟片刻:“虽说这位姬指挥使暂时被押入大牢,可未必就能把他从指挥使之位上拿下来,都卫司姬家不会放手,只要姬太后出马,姬超就能被保下来,燕王想与姬首辅打擂台,还差了点火候。” “据说,这位姬太后把已故太子的幼子接到自己宫中养着?”弗玄影放下筷子喝了口酒。 裴峥抬眸:“各大世家纷纷择主站队,姬家既不站野心昭昭的燕王,也不站稳扎稳打的庆王,支持的却是一个几岁的小娃娃,搏的是一条异路功名。” “有意思。”弗玄影说。 裴峥一笑:“姬家这算盘打得不错,陛下身子羸弱,一旦陛下归天,姬家扶持一个孩童上位,就可以稳坐太上皇之位。” “可是……”齐明想了想,有些不解,“这姬家把宝押在一个稚子身上,他就那么确定陛下寿数……” 三人六目相视,一时皆顿了一下。 “庆隆帝早年并未听闻身体不好,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身子每况愈下?”弗玄影问道。 “据说是太子去世之后。”裴峥说,“太子之死让陛下备受打击,大病一场,至那之后陛下身子一落千丈,常年服药。” “常年服药……”弗玄影摇摇头,意有所指道,“一朝天子一朝臣,择选未来储君相当于押宝,姬家若无一定把握不会把宝押在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身上。” 裴峥猛地抬头看着弗玄影。 弗玄影不疾不徐饮了一盏酒,悠悠说道:“你们这位陛下的身子极有可能被人趁虚而入,精心‘照料’多年。” 裴峥:“姬太后?” “也许吧,宫中也只有太后有只手遮天的权利。” 弗玄影对大齐的皇帝是否被人下了毒不是很关心,他倒是突然想起裴峥夜间睡眠不好。 指间扣着酒盏,他说:“子霖,等来年过了春,我给南楚大巫去封信,让他派个徒弟过来给你瞧瞧。” 裴峥一口鱼汤险些没喷出去:“大巫?做什么?” “我见你夜间点安神香,问了齐明,才知道原来你这大半年来饱受噩梦折磨,让南楚巫医给你找找根源。” 裴峥:“……” “师父,你要给公子做法啊?”齐明边喝酒边笑,“这不是舍近求远吗,还不如让太清观的道士们给公子做做法,本土的鬼只怕本土的道士,大巫远道而来怕是会水土不服。” 弗玄影一巴掌拍齐明后脑勺上:“臭小子,想哪去了,南楚的巫医可不只会巫术。” 齐明笑出了颤音。 “话说,你都做些什么噩梦?女鬼吗?”弗玄影好奇地问裴峥。 齐明抢话道:“女仙吧,哦,不,仙女儿吧。” 裴峥听他们别开生面的聊天简直是饱了。 弗玄影在桌子下踹了裴峥一脚:“臭小子,你不是中意人家林姑娘么?梦什么仙女,三心二意成何体统!” 齐明笑到快瘫在桌子下,已经不止是笑出颤声,简直笑出了一首抑扬顿挫的曲子。 裴峥很想把这两个人的嘴用浆糊封起来。 窗外传来细微的扑腾声,夹在风声中很不明显,裴峥耳根一动,突然起身往外走去。 “臭小子,干嘛去?”弗玄影在身后喊。 裴峥嘴角轻提,头也不回道:“去找仙女。” 果然,出了屋子,就见窗子上乖乖站着小白鸽,正准备用嘴叩窗子。 裴峥抄起“呆瓜”进了卧室。 自打他与林襄表白心迹之后,林襄便与他陷入冷战,“楚楚冻人”,恢复“邦交”之后,也没见热乎多少。 总之,这是近日来林襄第一次主动给他传信。 裴峥飞快拆开信笺,少女的丑字跃然纸上。 【听闻你被陛下训斥还降职了?】 多日未见,裴峥看着那几个歪七扭八的字,思念无处遁形。 他指尖反复摩挲着那张纸条,低低嗤笑一声:“小丫头,还以为你想我了。” 彼时,林襄抱着汤婆子正懊恼地在榻上打滚,裴峥是因她之事而受牵连,她听闻心里很过意不去。 很快便收到回信,她一咕噜爬起来,只见信上写道: 【你来信仅仅只是问这个?换句话,重新来问。】 林襄对着那张纸条翻了个白眼,不然呢? 她脸上表情略有些不自在,总觉得这行字背后的裴峥是一副故意逗她玩的神情。 咬着笔,林襄摸了摸“呆瓜”头顶的呆毛,而后“奉命”重新“问话”: 【那你用晚膳了吗?】——一句客套废话。 而后她又在那句客套废话下面认认真真写了一行小字:【我连累你了,很抱歉。】 末尾用简笔传神地画了一张姑娘的哭脸。 裴峥在那两行字之间扫了个来回,落到那张哭脸上,小姑娘哭得惟妙惟肖泪水四溅。 林襄神情恹恹,总觉得自己毁了裴峥前程,虽说她不在朝堂,可也知道朝堂上要晋一品阶有多不容易,被贬容易再升则难。 她这边垂头丧气眉头紧蹙,另一头的裴峥神清气爽眉眼舒展。 床头挂着一件火红狐裘斗篷,火红的狐毛出自苍西郡特有的一种赤狐,赤狐稀少,是裴峥特意托人从苍西郡运回来的。 当年在苍西郡第一次遇见赤狐之时便想到了林襄,他想,这般火红的颜色必然很配明艳照人的姑娘。 因着大雪封山路途不好走,耽搁了一段时日,前些日子运来后,裴峥第一时间找了绣娘按着林襄的身高做了这件斗篷,今日下朝刚取回来。 衣架上还挂着数件各式不一的狐裘大氅,也是打苍西郡而来。 窗外是浓浓的夜,林襄再次收到裴峥回信,手指刚展开目光扫过内容的一瞬间,脸热了起来。 【道歉之言当面说才有诚意。】 林襄也说不好自己如今是什么心态,下意识总是会躲着裴峥,也不知道是那日被裴峥突如其来的表白吓的,还是觉得自己未来之路险境丛生,不愿日后再牵连到他。 总之看到这封信笺,她像一条受惊的小蛇,匆忙在笔下鬼画符:【晚安!】 第86章 不妨请我吃顿酒? 草书一般的字迹彰显了林襄内心的慌乱。 然而她刚落笔,小灰鸽也携着信叩了窗,紧接着又一道信笺落了桌: 【不妨请我吃顿酒?】 “酒”这个字让林襄奇妙地想起了她不愿想起的事情,酒可解千愁,也可……误事! 若不是那日密林中吃醉了酒,她也不会把裴峥“非礼”了,若不是那次“非礼”,也许裴峥不会对她产生不合时宜的“念头”…… 那么,他们两个人也还是相处自如的朋友,不会如今日这般……别扭。 她抿了抿嘴,手忙脚乱又在“晚安”之后补充道:【酒,戒了!】 搁笔一抬头,就见小灰与小白两只小家伙紧紧靠着,也不知怎么就粘乎在一起,颇为缠绵地互相理毛。 林襄:“……” 她莫名耳根一热,果断棒打鸳鸯,伸手把小灰拨开,给它绑上回信扔出窗外。 窗子阖上,屋里熄灭了烛火。 裴峥看着窗前那个一闪即逝的身影,于墙上一角低低笑了笑,伸手安抚性地摸了摸一脸无辜的小灰鸽。 过了几日,裴峥把那件赤狐斗篷交给林轩,由林轩转交林襄。 林襄正蒙头睡回笼觉,被喊到林轩书房,收到那件赤狐斗篷吓一大跳,眼睛倏地睁大了好几圈。 她紧张兮兮地问:“……裴峥他与你还说什么了?” 林轩正在欣赏顾心兰作的雪梅画,闻言心不在焉道:“没说什么。” 林襄心里七上八下:“你怎么好随便收旁人东西呢?” 林轩不乐意了:“裴兄哪是‘旁人’。” 也不知何时,林轩的称呼由‘裴公子’改为‘裴兄’了,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人开始称兄道弟。 “可是……这……”林襄一时语结,“他送你就收?你都没过问我的意见便为我主做啦?” 林轩听出了林襄语气中的不悦,失笑道:“太阳都晒屁股了,还有起床气呢?收一件衣裳也与三哥发脾气?” 林襄手中抱着那件赤狐斗篷拿着也不是放下来也不是。 当哥哥的从别的男子手中拿回一件送给妹妹的礼物,这件事有点怪。 她惴惴不安地揣测着,难道裴峥对她的心思被他哥已知晓,他哥被游说了吗?还是他哥读书读傻了? 林轩终于欣赏完那幅画,心满意足地小心卷起来,一抬头看见林襄在愣神,说道:“试试,看看合不合身。” “你收的你穿。”林襄没好气地把斗篷一股脑塞林轩手里。 林轩下巴往墙上一指:“喏,我也有。” 林襄这才看到墙上也挂着一件男制式的新氅衣。 “今年冬日寒凉,娘感激裴兄多次救你,想着他日日骑马在外奔波,亲自做了两副护膝让我给裴兄送去,这两件狐裘是裴兄的回礼。”林轩解释道。 他说着拿着那件赤狐斗篷披在林襄身上,林襄躲了一下没躲开。 “正好有苍西郡来的商旅往来京城做皮革生意,曾受过裴兄恩惠,给裴兄拉了一车狐裘氅衣,裴兄挑了几件让我带回来了,拿回来五六件,祖母、娘、心兰人手一件。” ……原来如此。 林襄眨巴眨巴眼,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憋了半晌道:“咱林府送出去两副护膝,却拿回五六件狐裘氅衣,这……三哥哥,你是怎么好意思的?” 林轩一本正经道:“诶,非也,情谊岂能以礼物多寡而论,心意无价。” 旁边一个侍者笑道:“眼下这不是年关了,夫人特意叫轩公子拉了一车节礼去拜谢裴公子,并非只有两副护膝。” 他挠挠头:“不过裴公子没收,只收了两副护膝。” 林襄:“……” 林轩给林襄系好斗篷,左右看了一圈,美滋滋夸道:“这件赤狐斗篷还真配襄儿,仿佛为咱们襄儿量身打造一般。” 春桃颇为赞同地点头:“是呢,这毛色可真漂亮。” 屋外,管家正带着家丁爬上爬下换新灯笼布置院子,林襄望着院里他们忙乎的身影,神思走远。 年节将至,她想到了远在漠北的爹爹和大哥二哥。 已经有许多年全家没有过过一个团圆年,也数不清有多少个年头没见过大哥二哥了。 “想什么呢?”林轩屈指敲了林襄额头一下。 林襄收回视线,小声叹道:“年关了,今年又是爹爹与大哥二哥在漠北过节,我们与祖母在京城,一家人分隔天南海北。” “想父亲和大哥二哥了?”林轩摸摸她头顶笑道,“前几日大哥来信,说待我大婚之日一定会回京一趟,届时咱们家就团圆了。” 林襄垂下眸子。 恐怕届时也团圆不了,上一世三哥大婚之日,只有父亲回京,父亲先启程回京,哥哥们整顿好军务正要返京之时北渝沙骑兵偷袭。 而后一直到林府遭难,她都没能见到两个哥哥,再有哥哥的消息便是他们被押送回京砍头。 院里突然传来一阵惊呼声。 林襄恍了神望去,只见一个家丁往树上挂笼之时不小心坠下,一屁股坐在扶他的另一个家丁脖颈上,那个家丁一个没稳住,又刚好坐在树下堆的一个雪人上。 两个真人加一个雪人叠了个罗汉。 哄然而至的笑声响在院子里,大家伙笑得前仰后合。 要过节了,大家皆是开心的。 林轩吩咐丫头拿出红纸,对林襄道:“襄儿研墨,陪三哥写春联。” 岁暮将至,日子一晃而过。 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响起,新岁开始了。 第87章 新岁 除夕这日,林襄一大早天未亮便被容婉卿薅起来,先是跟着供奉天地诸神,供了老祖宗,随后去平西侯府接顾心兰。 临出门前,被裴峥的小灰鸽拦住了去路,她匆忙间把信筒拆下,信笺还没看便被林轩喊出了门。 林轩去平西侯府叫自己未婚妻来府上过年,偏偏害羞不好意思一个人去,非得喊个伴把林襄一起薅出门。 “小丫头,磨叽什么呢。”林轩在院门口等着,眼角的喜色压都压不住。 林襄把信笺藏于袖中跑不迭跑出院子:“来了来了,叫魂呢。” 容婉卿从林老太太院里出来,路过玲珑阁之时,被“魂”字兜头糊了一脸,于是林襄喜提来自她娘的一记白眼。 瞧着容婉卿的神情似是想骂林襄一句什么,忍了忍指着她:“今日年节,要说吉利话!” 大过节的,除夕这一天一般是有讲究的,要说吉祥话讨吉利,不许口出恶言,往往大人们在这一天都不会打骂孩子,任熊孩子反了天了都只能忍着秋后再算账。 “是。”林襄跑到容婉卿身旁嬉皮笑脸行了个拜年礼,“谨遵母上大人教诲。” 她刚要跑,再次被母上大人喊住:“回来!” 林襄倒了几步倒回去:“又怎么了嘛?” “这么冷的天气怎么连件大氅都不穿?回去穿衣裳!” 林襄吐了吐舌头,向她娘告状:“三哥哥催我,都没来得及。” 彼时,春桃从屋里拿着一件氅衣追了出来。 林襄一看春桃手中那件赤狐斗篷便是一愣:“那么多件,怎么偏偏挑这件?” 春桃一边服侍林襄穿一边雀跃道:“今日过年,要穿件喜色的嘛,我挑了好半天呢。” 林襄:“……” 有道理,没毛病。 虽说她有心想换一件,碍于林轩望眼欲穿恨不得长双翅膀飞到平西候的急切神情,只好作罢。 马车里,林轩时不时撩起轿帘看看走哪了。 林襄看在眼里,心里偷笑,也不知当初是谁嫌弃人家哭鼻子,这脸打得啪啪作响,如今可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恨不能马上把人家娶进门。 林轩说:“管家已于莲花楼订好了席,今晚吃完年夜饭,正好游长街,心兰这么些年没回京城,好好热闹热闹。” 因着顾心兰尚未过门,依着习俗,是不能去男方家过年的,所以,容婉卿想了个折中法子,年夜饭去酒楼吃。 林襄按着眼皮:“那你们两人联手猜灯谜,所向披靡了,会把摊主猜哭吧。” 林轩:“你眼睛怎么了?” “唔,不知怎么突然眼皮一直跳。”林襄记着母上大人的话,嘀咕着说吉祥话,“左眼跳财,该不会路上能捡到银子吧……” 她话音刚落,就听车夫喊了一声:“吁——” 突然车夫停了轿。 林轩掀了轿帘,林襄也好奇地望出去,只见裴峥策马而来,他收了缰绳从马上看过来,视线直直落入眼帘。 两人目光于空中轻轻一碰,也不知怎么回事,林襄倏地往里侧躲了躲。 ……原来左眼跳也不一定是财,还有可能是人。 “裴兄!”林轩见是裴峥兴冲冲下了马车打招呼。 轿外传来裴峥带笑的声音:“林姑娘,过年好啊。” 林襄:“……” 林襄捂脸心里哀嚎,内心天人交战须臾只好硬着头皮也下了轿。 自打裴峥对她表明心迹,林襄心里便思绪纷杂,本欲取采的对策是:恁尔东西南北风,我自岿然不动。 可裴峥春风化雨于无形,她渐渐发现自己看话本时会不经意想起他,写字时也会突然想起他,甚至哪夜未按时收到他的信笺还会坐立不安。 当林襄意识到这一点时,蓦地想起裴峥那日所说的浑话—— “你对我有情。” “否则当初我劫持你,你会报官抓我,但你没有,你甚至没告诉任何人。” 于是林襄惊慌失措间又逃到平西侯府小住了几日,然而心里还没琢磨出个一二三四五,猝不及防今日就当街撞上了。 偏偏她还穿着裴峥所赠的氅衣。 总之林大小姐的脸色由白转红,红里透白。 裴峥翻身下马,他今日不当值,没穿都卫司的衣服,而是穿的私服,天青色衣袍玄色大氅,利落精神。 他似乎视线一直跟着林襄,林襄一张小脸掩于赤狐毛茸茸的斗篷帽子下,娇俏可人,在她抬头之际冲她笑了笑。 林襄:“裴公子过年好。” 裴峥看着她,笑道:“林姑娘,许久未见。” “唔,许久不见。”林襄低头往狐裘里缩了缩,想把自己“埋”起来。 好在林轩解救了她,上前拽着裴峥热络地聊着。 裴峥前些日子与林轩借了一本古籍,林轩这个书呆拽着裴峥于大街上高谈阔论,谈论书中精妙语句。 林襄悄悄挪开几步,立在一旁心不在焉地听他们谈古论今谈了有一刻钟…… 他这个三哥哥也不知哪来这么些话,常日里闷头读书,缠着他多聊几句还嫌她烦,见了裴峥比见圣贤书还热情。 “林公子这是要去哪?” 林襄正有一搭没一搭的走神,就听裴峥问道。 林轩面上有些许羞赧:“去平西侯府接心兰。” 林襄心道:“总算是对话进行到尾声了。” 结果就听裴峥朗声道:“巧了,我也要去平西侯府,正好一道同行。” 林襄:“……” 还真是好巧…… 林襄生无可恋地嘟了嘟嘴,柳叶眉都快丧成倒八字眉了。 她站在林轩身侧,借着林轩的身高抵挡,只要不抬头就看不见裴峥,不过裴峥比林轩要高,她的表情一览无余。 裴峥疑似轻轻地笑了一下,说:“今日过节,我拉了些酒肉,犒劳苍西营的弟兄们。” 林襄闻言抬头,这才注意到远处齐明勒马停驻的地方停着两辆载货马车。 顾卓青临走时留了一百亲兵护卫侯府安全,这些都是曾经在战场上与裴峥一起出生入死的战友,过节看望战友理所应当。 路上,裴峥骑马与林府车轿并行。 到了平西侯府,裴峥在院中安排人们卸货,林轩忙里忙外与管家一道指挥着家丁布置院子贴春联,林襄则躲进屋子等顾心兰。 顾心兰换了身衣裳,从里间出来时看到林襄在往窗外瞟。 “看什么呢?”顾心兰也顺着林襄的视线往窗外看去,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 林襄收回视线:“唔,看酒。” 将士们永远都是朝气蓬勃的,热火朝天搬着裴峥拉来的货,顾心兰看着他们突然有些想家。 裴峥不仅拉来了将士们喝的酒,还给顾心兰带来了苍西郡的马奶酒和肉干。 顾心兰忍不住唤丫鬟打开一坛马奶酒饮了一盏,喝到熟悉的味道,心情好了许多。 林襄拿着根肉干啃着吃,啃到嘴干饮了口茶。 顾心兰又饮了一盏马奶酒,看到林襄在喝茶,朝她挤挤眼:“阿襄,你要不要试试?很好喝的。” 林襄一个箭步跳出很远,忙摆手:“不不不,无福消受。” 边陲地区两大美食,一是骆驼肉,二是马奶酒,她闻着味就反胃,着实是消受不起。 “也不知裴公子从哪弄来的马奶酒,当真是解了我的思乡之情。”顾心兰悠悠叹道。 她随家人在苍西郡生活多年,对那片土地感情颇深,已然把苍西郡当成自己的第二故乡了。 林襄倚着窗子没吭声。 心里自言自语道:“裴公子大约无所不能吧……” 她至今都觉得自己能从潘三手底下毫发无损地逃出生天,简直是奇迹。 事发之后,对方声东击西,把马车抛于北城门外几十公里之外,而她则绕了一个大圈被带到京郊以南百里地以外。 裴峥是如何查出蛛丝马迹,一路追踪至那么偏僻又人迹罕至的地方把她救下来,这事难以想象。 她手指无意识摸向衣袖,袖中藏着的那封信笺还没看。 第88章 求姻缘的。 除夕之日,裴府破天荒派人去请裴峥回侯府过节,当然他们赶到院门口之时,院门上着锁,人早不见踪影。 裴峥见了林襄一面,从平西侯府出来后直接去了太清观。 弗玄影先一步走,一大早去了太清观,待裴峥赶至太清观之时,弗玄影已于凭栏外听道长们诵经听了半个多时辰了。 师徒二人于萧氏姐妹灵牌前烧香祭拜。 南楚并不信奉道教,有他们本土的巫教,但道教也罢佛法也好,弗玄影皆能掰扯几句,甚至兴致所至,还能诵上一段经文。 与他潇洒不羁看淡生死的性子似乎颇为违和。 弗玄影跪于蒲团前,嘴里念念有词不知道在小声念些什么经文咒语,神情庄严肃穆。 起身之时,裴峥上前扶了师父一把,说道:“若有轮回,母亲如今也二十岁了。” 弗玄影看着那个无字牌位苦笑了一声,捧起灵牌擦起来。 “为师曾经打探了许久你母亲的埋葬之地,均未打探出来,临了,想带她落叶归根回南楚也做不到。” “若我当初派人来京城,也许你母亲不至于难产而死,当时她处境那么艰难,举目无亲,无人照拂……” 弗玄影说不下去了。 人世间哪有后悔药,谁能料到那次不愉快的见面竟是生死永别。 他当时负气之下云游四海,一走便是十年,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找不到他的踪迹。 在他踏遍千山万水发现自己那么久仍然无法忘记心中人,心怀忐忑踏上大齐土地之时,一切已经晚了。 若他当年再理智一些,随送亲队伍赴京暗中守护,等待他的也许就是另一番景象,只需一年多光景,就可以携郡主远走高飞…… 道长们的持诵经文的声音依稀传来,在祥和的诵经声中,弗玄影一遍一遍擦着灵牌上的灰尘。 裴峥三下五除二把萧氏牌位擦拭干净后,伸手上前:“师父,我来。” 弗玄影用胳膊肘把他手扒拉开。 裴峥只好杵在一旁继续看师父一遍一遍擦着一尘不染的灵牌,得亏那牌子刷了漆,否则能被他老人家擦秃噜皮。 擦了半晌,弗玄影突然感慨道:“人这一生生老病死,如同四季轮回,许多事情人力不可及,本应坦然。” 他说了半句话不说了。 “嗯。”裴峥低低应了一声。 弗玄影总算是将擦拭了半天的灵牌放回原位,像端详的情人一般凝视着,可无论他怎么努力回忆,也无法真切地想出郡主的容貌。 二十年过去了,终是败于时光之下,日夜挂于心的姑娘也只成为了一个遥远而又模糊的影子。 观里钟声响起,弗玄影从回忆中恍然回了神。 他似含糊地笑了一下:“一切皆可放下,唯有遗憾不可解。” 说罢,弗玄影转身往外走去。 裴峥目光从弗玄影的背影移至那个无字灵牌前,灵牌正面没刻姓名,背面却写着四个字:“缘起缘灭”。 裴峥之前不解,为何师父执意要在这太清观设一个牌位,如今似乎隐约明白了。 也许师父只是想续一点念想。 点一盏灯,燃一炷香,若有来生,希望能续一个重新来过的缘,把曾经的遗憾补上吧。 “遗憾”二字,于裴峥而言并不陌生。 那个无数次入梦的画面中,每每看到林襄紧闭双眸躺于狱中冰冷的地面,颈间是大滩刺目的血水,无尽的遗憾勒得他喘不过气。 在苍西营接到密报,一路快马加鞭往京城赶,途中跑死了三匹马,可仍然晚了一步。 …… 除夕这日来道观的香客不多,观内显得尤为清静。 齐明捏着鼻子躲在树下等着,遥遥看见师父和公子从往生堂出来,正欲起身相迎,却见一位老道长飘然而至,把公子给截了道。 “嘶……” 于是齐明皱着眉头又靠了回去,就见那道长与公子似在说着什么。 “施主请留步。”老道长一阵风似的飘至裴峥面前,面带笑容稽首见礼。 裴峥微微一顿,隐约觉得这位道长有些面熟,再定睛一看,这不是在皇陵偶遇的那位老道长吗? 老道长依旧是仙风道骨的模样,目光矍铄。 “唔,道长。”裴峥脸色有几分不自然。 自打上次皇陵被老道长点出他夜间做噩梦之事外加神神叨叨听了一耳朵似是而非的话,裴峥心里总觉得膈应。 仿佛那稀奇古怪的梦并非空穴来风,而是未来预兆之梦,浑身不得劲。 为避免“妖言惑众”之言再次入耳,他一点头急匆匆就走,脚步如飞,和投胎似的。 当投胎似地逃下台阶,回头一看,师父留在原地正在接受老道长的“洗礼”,虔诚地听着什么,还时不时向他看过来。 片刻后,裴峥就见他老人家在倾听间隙冲他招手,示意他回来。 裴峥牙疼地原地顿了片刻,终是提步走了回去。 老道拎起道袍长于前方带路,裴峥一头雾水跟在身后,低声问:“师父,做什么?” 弗玄影神神秘秘道:“唔,祈福。” 裴峥:“……” 裴峥不情不愿跟着,一直走到了三清殿,话说他每年来太清观祭祀萧氏,还从未进过正殿。 走到门槛,他停下步子:“师父,我就不进去了,我在外头候着。” 弗玄影不由分说一把把他拽了进去。 大殿前,裴峥被迫拈着三柱香对着三清真人的塑像弯腰拜了三拜,而后就见老道长又嘀嘀咕咕不知道念了一串什么经文。 老道长念完经文,走到弗玄影跟前,结了个道门法印又嘀咕了几句。 走到裴峥身旁时,没再念经,裴峥刚松了口气,就见老道长不知从哪摸出一根红绳,而后变戏法一般又变成了两根,一根戴在他手腕上,另一根塞他手里。 裴峥满脸不乐意,也不知这是哪门子的祈福方法,娘们唧唧戴根红绳? 但他倒也没扫了师父的兴,皱着眉头硬是让老道长把所谓的“祈福”仪规做完。 云里雾里出了大殿,裴峥与那两根红绳大眼瞪小眼片刻,把手中多出来的那根红绳往师父手里一塞:“有福同享。” 弗玄影脸色大变仿佛被蛇咬了一口,几乎弹跳了起来,惊慌失措又塞回裴峥手里:“使不得使不得。” 裴峥指尖转了转那根红绳,没好气道:“师父,这是祈福,又不是下咒,您老躲什么,和见了老鼠似的。” 弗玄影干咳一声,摸了摸鼻子,说:“方才老道长给你做法做的是姻缘和合法,求姻缘的。” “什么?” “回头,你把这根红绳送给林姑娘,你与林姑娘这条姻缘线就牵上了。” 裴峥:“……” 弗玄影语重心长道:“为师见你最近总碰一鼻子灰,人家林姑娘似乎对你爱答不理,这才想着出手帮帮你,人家老道长说了,三清真人定保你心想事成。” 裴峥无语凝噎。 一扭头,就见不知何时凑过来的齐明笑得一脸扭曲。 齐明对上公子想刀人的眼神,转头就跑,眨眼间憋笑着跑出数丈之远。 第89章 除夕夜 莲花楼在除夕夜当晚爆满,小二传菜的身影来回穿梭。 “主家,菜上齐了。” 长了一张如弥勒佛般笑脸的那个小二把最后一道大菜送上桌之后,又风一般撤出雅间。 齐明给弗玄影和裴峥分别斟了酒。 “诶?林姑娘她们在哪个雅间?”弗玄影八卦地问齐明。 对于林襄,他只是从裴峥和齐明口中听说,还从未见过真人。 听闻林姑娘今晚一家在莲花楼订了席,按捺不住心底浓浓的好奇心,决定扮成小二借着上菜的契机瞧一眼传说中的林姑娘。 齐明:“林姑娘她们那间是……” 裴峥漫不经心干咳一声。 齐明施施然闭了嘴。 弗玄影一板脸:“臭小子!为师就只是瞧瞧,又不乱说话。” 裴峥左手腕间还带着明晃晃的红绳,虽然藏于袖中,一举一动中仍会露出来,他把跑出来的红绳往里塞了塞,慢条斯理道:“着什么急,人又跑不了。” 弗玄影摩拳擦掌起身:“不急是假的,急不可耐,我得瞧瞧我未来徒弟媳妇长什么模样。” 他背着手溜达到雅间门口,推开屏风走了出去。 齐明紧跟着出去瞧热闹,裴峥一脸无语。 身为莲花楼的主人,打探一个客人岂不易如反掌,没过一会就见弗玄影套了一身小二的衣裳手中端着一个掌盘打雅间门前经过。 弗玄影立于雅间门口朝裴峥吹了声口哨,压低声音小声骂道:“臭小子,原来林姑娘就在隔壁!” 裴峥靠在屏风一角以手掩面。 而后,就见弗玄影挤出一个比小二还明媚的笑容昂首阔步走进了隔壁雅间。 不一会,弗玄影一头雾水地打隔壁走出来,对裴峥道:“席间有两个小姑娘,哪个是啊?” 裴峥:“……” “师父,长得明眸皓齿娇俏可人的是林姑娘,另个一位如花似玉的姑娘是平西侯府的顾六姑娘。”齐明解释道。 弗玄影一听更迷糊了,敲了齐明一记暴栗:“你倒是给为师说说娇俏可人与如花似玉如何分辨。” 齐明想了想,又道:“一个眼睛圆一些,一个眼睛长一些,眼睛圆的是林姑娘。” 这还差不多,有点眉目。 于是弗玄影一扭头又去了后厨,不大一会端着一盘菜再次进了隔壁雅间。 掌柜的探着脑袋偷看,不知道主家这是来的哪一出,主家常年不着店,冷不丁来一次怎么还当起跑堂小二来了。 他抹了把额角冷汗问被抢走活计的年轻小二:“那桌客人对你上菜有意见?” 小二呆愣着:“……没吧?” 他委屈巴巴从袖中摸出一锭银子:“客人还赏了小的银钱。” 弗玄影终于如愿以偿见到真人了,心花怒放了一大把,迫不及待开始商量着准备聘礼之事了。 “田地、庄子、铺子、银矿,为师皆给你准备着,就是……”弗玄影有些为难了,“就是这些资产皆在南楚,大齐地界里,为师能给你的也就这么个莲花楼了。” 八字还没一撇也不知道他老人家着急什么。 他抿了口酒又略一思忖:“无妨,好在现在置办还来得及。为师过几日就去看宅子,买块地皮新盖怕是来不及,直接买现成的,再重新翻新。” 裴峥:“……” 齐明默默把脸挡在杯盏前,想笑又不敢笑。 一顿年夜饭,师父他老人家从聘礼讲到了结婚生娃,连生男娃女娃的名字都想好了。 “为师,为师……此生唯一的念想就是看着你娶妻生子。”弗玄影喝得东倒西歪,舌头都打结了。 齐明舍命陪君子,抱着酒坛子也快滚桌子底下了。 夜空中,爆竹声响。 弗玄影摇摇晃晃起身,走到露台处仰头看着炸满天的烟花,嘴里念念有词嘀咕着:“子霖……你平安顺遂,为师百年之后就能向你母亲交代了……” 老人家趴在栏杆处欣慰地笑着,待裴峥把桌子底下的齐明扶起来,一回头,弗玄影半个身子快栽出酒楼了。 裴峥照顾两个醉鬼左支右绌,忙把暗卫唤进来抬人。 街上行人如织,灯火通明,欢声笑语间,说话得靠吼。 弗玄影与齐明二人被架走之时,一个手中抓着一只酒盏不撒手,隔空要与裴峥碰杯,一个抱着空酒坛还要喝。 “客人慢走。”楼门口迎来送往的小二弯腰送客。 林襄一出门,就看见裴峥颀长的身影在酒楼门前站着,似在赏景又似在等人。 “裴兄?!”一日之内两次巧遇,林轩眼睛都亮了,欣喜之色溢于言表。 裴峥回身。 林老太太虽然没见过裴峥几面,却记着他对林府的情,笑眯眯对裴峥招手:“好孩子,来,到奶奶这。” “林奶奶,容伯母,祝二位长辈新岁安康平安喜乐。”裴峥与容婉卿和林老太太大大方方行了拜年礼。 “好孩子,快起来。”林老太太轻托着裴峥胳膊,越看这个孩子越喜欢,她老人家欢天喜地掏出一个红色锦囊塞裴峥手里。 被当作孩子看待的裴峥啼笑皆非地收下了,没想到二十啷当岁还能收到来自长辈的红包。 林老太太关切地问道:“孩子,年夜饭可是也在这莲花楼吃的?” “是。”裴峥应道。 林老太太四下看了一眼,奇道:“怎么没见着宁信侯与夫人?” 容婉卿忙岔开话题:“裴公子今日不当值吗?” 年节期间,三书六省的官员皆放了假,不过都卫司特殊,都卫司负责京城巡防,一年三百六十五日皆要上值,无法像其他官员那般大规模休假。 尤其年节这几日,都卫司的人更是较寻常日子忙一些,姬超渎职贪污一案尚未盖棺定论还在审查之中,自打庆隆帝那日上朝发了火,都卫司丝毫不敢懈怠,全城戒严加强巡防。 容婉卿对此也略有耳闻。 “前些日子出京办了趟差事,这几日沐休。”裴峥回道。 听到裴峥这几日休沐,容婉卿便邀请他上门做客:“明日初一,裴公子若无要事,来府上坐坐,轩儿一直念叨着想赢你一局棋呢。” “哈哈!”林轩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嘴硬道,“上次都是襄儿这个奸细军师捣乱,若心兰助阵,孰赢孰输可不一定呢。” 林襄:“……” 当头一顶大锅砸下来,林襄暗暗给她三哥哥翻了个白眼,白眼正翻到一半,不巧余光瞥见裴峥投过来的目光,她这个“奸细”慌忙把帽子压下,用毛茸茸的毛圈遮住自己半张脸。 而后她就听到裴峥应道:“好,那明日叨扰了。” ……这还真是好大一个“惊喜”。 “太好了!就这么说定了!”林轩高兴道,“正好我与心兰、襄儿要去逛花街,裴兄一道吧?” “唔,也好。”裴峥略带笑意的声音隔着几个人清清楚楚地传入林襄耳朵里。 林襄再次深吸一口气,无力地按了按自己的额头。 第90章 前世情敌 回府的路上,容婉卿与林老太太说着闲话。 林老太太轻叹口气:“瞧我这个老糊涂,都把那事忘了,要我说啊这宁信侯府可太过分了,都不叫孩子回府一起过节。” 容婉卿说道:“早知道裴公子没回裴府,咱们年夜饭就把他叫上一起了。” 林老太太笑了笑:“本来我还想着今夜人多,不想让襄儿她们凑热闹,可大过年的又不好驳了孩子们的兴致,有裴公子一起,我就放心了。” “过年,都是孩子们开心,咱们巴不得在家里清静清静。”容婉卿笑道,“大街上人头攒动人挤人,挨冻看人也不知有什么乐趣,不如在家围炉饮酒来得舒坦。” 彼时,“挨冻看人”的林襄头一次觉得好似确实“没什么乐趣”。 林轩与顾心兰并排而走,人家这一对准夫妻你侬我侬,她又不好横插一杠,很有眼色地拉开一段距离,如此一来,便与裴峥走到了一处。 她身上全部的心思仿佛长了脑袋一般统统都集中在裴峥身上了,哪还有闲情逸致观人赏景。 脑袋一乱,脚也不听话了,突然右脚绊了左脚,向裴峥那侧栽过去,裴峥伸手扶着她的胳膊把她稳住。 两人距离很近很近,也不知怎么回事,隔着厚厚的衣服,林襄却鬼使神差感受到他掌心轻柔而安稳的力道与热度直传到肌肤。 四目相视,林襄心下一慌,低着头逃也似的往前疾步走去,没走几步而后又不知道怎么绊了一下,扑通一声撞在裴峥身上。 平地连着栽了两个跟头,看起来倒像是故意似的…… 林襄脸刷地一下红了,后背传来裴峥胸膛的震动声,就听裴峥低低笑了一声,扶起她的时候还顺带给她整理了一下歪掉的斗篷。 夭寿了…… 于是林襄小跑着一路越过林轩与顾心兰,径自走在最前头,与裴峥隔出一个“牛郎与织女”的距离。 京城的除夕夜鞭炮喧天彩灯高挂,长街上有游神队伍戴着各式各样的面具跳傩舞,各种杂耍摊前叫好声不断,歌舞坊前红衣舞娘翩翩起舞,到处都是人,热闹非凡。 林轩与顾心兰在一处猜灯谜,林襄对猜灯谜没什么兴趣,于是移步到隔壁摊子买小玩意。 游神队伍哄闹着打身旁经过,林襄看到戴着面具跳舞的人群兴致而起,对小摊上的面具起了兴趣。 裴峥不远不近立于一侧看着林襄兴致勃勃挑面具,腾空而起的烟花下,林襄的身影形成一道柔和的剪影,让他短暂地失了神。 林襄一个一个看过去,觉得哪个都好看,最后挑了一个很特别的。 待准备付银子的时候才发现钱袋不在了,上下摸了半天,也没摸出一个铜板,可能刚刚路上人挤人不小心挤掉了? 于是下意识回头寻去。 在林襄转身回头之际,手中一空,挑好的面具被人拿走了。 就听一个跋扈女声道:“买不买,不买别占着。” 林襄闻声看过去,只见说话的是一个同她年纪差不多的姑娘,从衣着打扮上来看,应当是一位官宦家的小姐。 这姑娘一眼看上去,很抓人眼眸,因为长得真是好看,有多好看呢?就连林襄身为一女子都不由多看了两眼。 高眉深目樱桃口,属于一眼吸睛的浓颜系美人,只不过眉眼间多的几分傲慢凭空让人扫了兴。 林襄怔了怔神,这位姑娘她认识。 准确来说,上辈子认识。 这位是裴远上辈子娶的贵妾张氏,在她“死”前两个月娶回侯府的。 去掉自己发现裴远密谋之事被关起来的日子,大约也就相处了一个月的时间,在那短短一个月时间里,这位贵妾可是上蹿下跳没少给她使绊子。 张氏是裴远母家沾亲带故的一门亲戚家的庶女,其父是个六品地方官,哦……似乎与三哥哥上一世离京赴任之地离得不远。 而裴远起初在她面前从来不敢提出想要娶妾的要求,娶张氏之时却压根没询问她的意见,从给张氏下聘到迎回府大约有半年时间。 也就是说,至少在事发半年前,他就已经开始谋划要陷害林府了吧? 并且志在必得。 而她那时还傻傻不知情。 在林襄愣神之际,张姑娘身旁一个婢女递上一锭银子,张姑娘接过银子“啪”一声拍在摊贩老板面前,趾高气扬道:“不用找了。” 摊贩是个老实巴交的人,碍于那锭银子有些为难。 他低头找了半天也没找着那个面具的同款,于是很不好意思地对林襄说:“要不姑娘再瞧瞧别的?算你便宜些。” 千挑万选的东西被旁人拿了去,林襄倒也没同她一般见识,一个面具而已。 “不必了。”林襄同摊贩笑了笑,准备转身去找心兰。 谁知,那婢女“噗嗤”一下笑出了声,阴阳怪气同她家主子小声道:“便宜?没瞧她摸了半天也没摸出一文钱吗,没想到穿的人模狗样……” 林襄停下步子回身看过去。 这位张姑娘的了面具离去之时恰好同林襄打了个照面,她撩起薄薄的眼皮睨了林襄一眼:“看什么看!” 啧…… 得了便宜还卖乖这就过分了。 林襄一伸手拦住她的去路:“抱歉,这位姑娘,是我先选好的,你从中我手中夺走,不太合适吧?若你喜欢大可同我讲一声,何必抢呢。” “本小姐先付钱的,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那姑娘道,“滚开,好狗不挡道。” 大过节的,母亲大人说了,这一日要说吉祥话,不许口出恶言,可这姑娘既然不讲究礼节,林襄也就不客气了,她出手一拽,把那面具夺了回来。 张姑娘很是泼辣,出手就是一巴掌,林襄用面具一挡给她砸了回去,就听那张姑娘尖叫一声,似乎被面具尖尖一角划破了皮。 “放肆!什么人?” 不远处,几个家丁模样的人拨开人群上来,后面紧跟着一个男子。 “裴表哥……”气焰嚣张的大小姐见了表哥立马变娇弱,楚楚可怜地告状,“这个刁蛮女子欺负我,我的手都被她划破了。” 林襄被比她还精湛的一秒变脸神功惊了一瞬,简直是甘拜下风。 “阿襄……?”裴远看见是林襄愣了一下。 “表哥,你要为我做主,都流血了。”张姑娘用手勾着裴远的手,似撒娇般轻轻晃着,梨花带雨还挤出一滴泪。 裴远神情有些不自在,似乎想要挣脱张姑娘的手。 那张姑娘半边身子几乎靠在了裴远身上,把那只破皮的手伸到裴远面前让他瞧。 林襄懒得看她惺惺作态,更不想看到裴远那个伪君子,于是转身就要走。 一转身,就见裴峥不知何时来到她身边,就站在她身后。 “不能让她走!”张姑娘带着哭腔道,“报都卫司把她抓起来!” 林襄抬眼看着裴峥,裴峥垂眸看着她。 林襄往前一步,走到裴峥跟前:“这位都卫司大人,有人状告民女,劳烦把民女抓起来吧。” 裴峥笑了笑,伸手给她理额角被寒风吹乱的鬓发,而后轻扶着她的背带她往一侧走。 走了几步,林襄突然想起来还没付钱呢,于是顿了一下,朝裴峥伸了手:“都卫司大人,可否借点银子?” 裴峥把钱袋解下来给她。 林襄脚步轻快地走到摊主面前结了账。 回身之前,就听那张姑娘愤愤喊了一声:“你——” 林襄没理她。 裴远的声音继而响在身后:“阿襄,新岁吉祥。” 林襄脚步未停,迎着裴峥走了过去。 第91章 谢我也没见你以身相许 “表哥你认识她?”张姑娘也不假惺惺掉泪珠子了,狠狠一跺脚,嗔怪道,“她是谁呀她!” 在这京城里,张姑娘想不到贵不可言出身显赫的表哥会怵谁,竟然也不替她出头,就算那个刁蛮女子有那什么都卫司的人给她撑腰,可不就是个小小都卫司吗? 一个小小都卫司罢了,还敢在宁信侯府世子面前耀武扬威不成! 裴远沉着目光,目送着林襄的背影,想到方才裴峥亲密地给林襄整理鬓边碎发的画面,炉火焚烧,后槽牙几乎要咬碎。 连除夕夜他们都在一起? 好啊,好一个郎有情妾有意! 林襄自始至终都没理会裴远,连个眼神也没给他,把他那句新春祝贺的话也当作放屁,她手中把玩着那个面具欢快地走到裴峥身旁把钱袋还他:“谢喽。” 裴峥看着她笑了笑,眼眸轻柔,又带着些调侃的意味。 “笑什么?” 她仰着的脸白白净净,鼻头被风吹得有些许红润,裴峥突然伸手在她鼻尖上刮了一下。 “——你。” 林襄微微睁大眼睛,不自觉往后缩了缩脖子,随后脸一红,扭过身子把面具戴上遮掩自己的不自在。 心跳得厉害。 裴峥从袖间又摸出一个钱袋往空中一抛:“笑某人忙着躲我连钱袋被人摸走都不知道。” 林襄身子一僵,心里翻了个白眼,这人哪壶不开提哪壶,还非要说出来。 “是你摸走的吧?” “自然不是。” “你还我。” 林襄踮着脚尖去抢,钱袋抢到了,手却被裴峥突然扣住,裴峥双手握着她的手扣在掌心,拽到唇边哈了口气:“手怎么这么凉?” 林襄陡然僵住,呼吸都喘不匀了,偏偏某人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道:“春桃那丫头野哪去了,也不知给你拿个手炉。” 好意思说,春桃被他分了一袋压崇钱,被他骗去玩耍,又是套圈又是投壶,玩得乐不思蜀。 林襄挣脱不开,十分糟心地瞪着裴峥,裴峥回视以微笑,两人四目相视,倒像是含情脉脉。 裴峥脸不红心不跳地在掌中揉搓了几下,给她把手捂暖后这才放开。 这一番“打情骂俏”,被有些人看见快要气疯了,在林襄背后,一双眼睛几乎要把她戳穿。 裴远看着这一幕,恨得牙根痒,恨不能把裴峥挫骨扬灰,他竟不知裴峥与林襄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已经发展到如此亲密的地步。 恼羞成怒之下,他觉得自己颜面扫地,头顶上一片青青草原,自己的未婚妻投入他人怀抱,简直是奇耻大辱。 同样盯着这一幕的还有张姑娘,她撇撇嘴:“大街上与男子拉拉扯扯,真真是不要脸。” 裴远亲随觑着裴远阴沉得能滴下水的神色,赶忙给张姑娘递了个隐晦的眼神:林姑娘是世子的逆鳞,可不敢乱说话。 张姑娘没看懂那亲随的意思,茫然地看他一眼,蹙起眉头:“你使什么眼色?那刁蛮女子到底是谁啊?我还不能说她了?” 亲随眼珠子轱辘转了转,抿着嘴没敢回话。 裴远心里烦乱得紧,偏偏耳边还聒噪得很,一句接着一句像热油浇他心口上,怒火在胸腔烧炸了,指关节被他攥得“咯吱咯吱”作响。 视线中打闹暧昧的身影被人流堵住,好半晌,裴远收回目光,一拳砸在小摊上,摊贩的台案一歪,面具七零八落洒了一地。 张姑娘吓了一激灵,全然不知道自己方才搓了一把火,她嘴唇张了张:“表哥……” 裴远面无表情看她一眼转身便走。 亲随赶忙掏出银子给受惊的摊贩赔偿损失。 张姑娘伸手抓着裴远的手,惊呼道:“表哥,你的手——” 裴远脚步不停,一甩衣袖头也没回走了,他经过的地方,流下一串血迹。 亲随忙不迭跟上,路过受了冷落的张姑娘身旁时悄声道:“那位林姑娘是世子爷的未婚妻,呃……不不不,是已退、退了婚约的未婚妻。” 张姑娘呆住了,她愣了片刻,终于从其中品出那么一丝不是滋味来。 此次年节她上京城是应姨娘邀请而来,她的姨娘也就是宁信侯府大娘子早在几年前就有意图把她许配给裴远,来个亲上加亲的意思,只等裴远正式娶亲之后便纳她进门。 满心欢喜待嫁至今,如今,裴表哥因为一个已经退掉婚约的女子竟把她一个人晾在大街上。 原地委委屈屈地站了一会,她眼里含着泪转身追了上去,这回落的泪是真的。 林襄听到声音回头,远远看到了裴远气急败坏的样子,裴远是个有城府之人,惯常喜怒不形于色,当街发脾气这种事就像太阳打西边出来一样新鲜。 裴峥扳着她的肩膀把她扳回来:“晦气,有什么好看的!” 不知是不是林襄的错觉,她觉得裴峥虽然神色自如语调无波,像是随口一句调侃,可某种醋意却像流火掠过,带着一条欲盖弥彰的小尾巴。 林襄偏头看他一眼,在面具的遮挡下情不自禁笑了一下。 ……她鬼使神差想到画地盘的小狗。 平心而论,林襄心里对裴远是有滔天恨意的,他们之间隔着“上一世”的恩怨情仇,然而“情”却在狱中刎颈之时早已消失殆尽,一丝也未剩下,干干净净。 街上游人越来越多,烟花炸满天际。 林襄戴个面具被挤得东倒西歪,裴峥伸手隔着一段距离护着她,她每每要被撞飞的时候,裴峥的手总会把她再拉回来,几次三番之后,裴峥扯着她的衣袖把她带上一幢楼台。 两人高高坐在屋檐一角望着满城的繁星与烟花。 林襄把面具摘下,双手合十虔诚地许了个新年愿望,而后睁开眼对裴峥说:“裴峥,新岁快乐。” 她的眼睛很清澈,眼底映着夺目的烟花,细碎的流光星星闪闪。 裴峥定定看着她,回道:“阿襄,新岁快乐。” 这算是他们在一起度过的第二个除夕夜。 下面人声鼎沸,嬉笑声不绝于耳,林襄手里转着那个面具俯瞰街市人群,片刻后,突然转头看向裴峥。 “若不是你把我从潘三手中救出来,也许今夜我看不到如此美好的夜景,谢谢你。” 大恩不言谢,可她还是很俗气地在这个新年伊始之际说出这句话。 他为了她杀了潘三。 潘三之死至今是个谜团,没人知道为什么会有人“害他”,也没人知道那一晚稍有差池大祸临头的人是她。 裴峥与她目光一碰,倏地笑了:“谢我也没见你以身相许,成日躲瘟疫一般躲着我。” 林襄:“……” 第92章 今夜有人要杀你。 此等表白太过于直白,有失世家公子的风范,另一头落于飞檐上的一只小麻雀被裴大公子的流氓腔调所震慑,也不顾捋羽毛了,小脑袋从翅膀底下钻出来,叽喳惊恐地叫了几声拍拍翅膀逃走了。 裴大公子耍完流氓,也不知从哪变出一壶酒,酒香扑面而来,不是烈酒,带着醇厚的桂花香味。 裴峥酒壶未挨嘴,隔空仰脖饮了一大口递给林襄:“没有酒杯,凑合着喝吧。” 林襄愣了愣,和他对视一眼接过酒壶,两人哥俩好地你一口我一口在寒风中品着那壶好酒。 快接近子时,漫天许愿灯升起,林襄心血来潮问道:“你有什么愿望没?要不要许个愿?” “许愿?” “嗯,新岁嘛。” “唔……”裴峥隐晦地看她一眼,唇角露出一个坏笑:“我的愿望与其向上苍祈祷,不如……说与你听。” 林襄不明所以:“嗯?” 裴峥蓦地倾身靠近,意有所指道:“因为只有你点头,我才能满愿。” 林襄静了一瞬,眨巴眨巴眼睛没接话,权当作自己没听懂。 裴峥觑着她佯装若无其事却紧绷的脸,径自笑了起来。 林襄:“……” 这货一月不见,愈来愈“猖狂”了,三句话中有两句半是调戏之言,真是烦死了。 可今日年节,不可骂人,她磨着牙忍了忍,在心里把那货当作一捧烟花点燃放了。 远处笙歌阵阵,新的一年喜气洋洋地要登场了。 裴峥微眯着眼睛颇有些满足地感慨道:“良辰美景,佳人作伴,美哉,人生再无憾事。” 半壶酒下肚,在酒的加持下,林襄已习惯了他的不正经。 无言以对片刻后,她蓦地转头冲裴峥眨眨眼,带着点捉弄的意味说道:“你说你心悦于我,难保不是负气之举,你是意图借此打击裴远?与宁信侯置气呢吧?” 裴峥脸上笑容凝固,他明显愣了一下,讶异地看向林襄。 林襄咂巴咂巴嘴,一本正经地学着他方才的语气道:“好一招借刀杀人的诛心之法呀,妙哉。” 裴峥轻挑长眉:“你竟然这般认为?” 林襄举起面具拿面具挡住脸,心虚地应道:“……是啊,难道不是吗。” 裴峥与那只青面獠牙却是个可爱兔子形象的面具大眼瞪小眼片刻,回过神反应过来自己竟然被愚弄了之后摇头苦笑了一下。 林襄一招致敌杀了敌人不正经的威风,很是得意,两只脚丫子一下一下欢快地翘着。 果然某人哑声了,不再胡说八道。 突然林襄因着偷笑而轻抖的肩膀忽地被扣住,她心下一惊,指间面具掉落,裴峥胳膊肘屈起一弹,那具面具与横空而来的箭矢相撞,于空中裂开。 电光火石之间,裴峥抱着林襄原地滚了几圈,几只箭羽破空而过,相继而落狠狠钉在他们滚过的屋顶上,发出铮铮响声。 下一刻,林襄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就被裴峥一把攥住手带着掠下屋檐快速钻入一条巷子,躲在一处墙角阴影之下。 “嘘。”裴峥竖起手指在唇边。 热闹的嘈杂声中,林襄隐约听到屋顶处有人迅疾踩过的脚步声。 又是暗杀? 冲谁而来? 林襄惊愕地抬头,就见裴峥用口型对她说:“别怕。” 数步之隔的街市上依然熙熙攘攘,一处杀机四伏,一处热闹喧天,仿佛两个世界。 林襄大气不敢出,抿着唇对裴峥点点头。 脚步声突然戛然而止,紧接着头顶不远处疑似响起刀剑之声——是无风门的暗卫到了。 裴峥耳根一动:“走!” 他紧握着林襄的手带她迅速掠出小巷重新回到沸反盈天的闹市上,方才楼顶的惊心动魄没有惊动群众分毫,想必敌方目标只是暗杀,并不想把事情闹大。 裴峥一边机警地在人群中四下穿梭,一边快速说:“找到林轩和顾六姑娘,我送你们回府。” “他们是什么人?”林襄边跑边回眸朝方才的楼阁看过去,楼顶上什么也没有,没看到半个人影。 ——他们人在暗处。 裴峥简短道:“可能是燕王的人。” “燕王?”林襄心下重重一“咯噔”。 “姑娘,姑娘——”春桃不知从哪挤过来,“终于找到姑娘了,快子时了,夫人之前叮嘱说是子时之时需回府接神,我们得赶紧回去了——” 她话音未落,被林襄伸手捂住嘴:“嘘,小声些,看见我三哥和心兰了没?” “唔,在那边呢——”春桃说了半句话声音再次卡在嗓子眼,眼睛倏地睁大,看到了自家姑娘与裴公子指间紧扣。 林襄低声道:“快!快走!有刺客!” 混乱中,裴峥突然看到一个人——都卫司副指挥史王值。 都卫司指挥使姬超下狱,如今都卫司王值说了算,年节这种日子,他作为头领身负维护京城治安之职,可裴峥却看到他今夜没着都卫司的衣服,没挂腰牌。 他一老光棍,既没老娘又没老婆孩子,孤家寡人一个,无论今日是否休沐,基于前车之鉴,在这种重大日子里,都理应挂着腰牌统领巡防之事。 他不似在当值,也不似在凑热闹沾人气儿,他横在前方不远处,目光盯着裴峥,似乎在裴峥没看见他的时候,他已经关注到裴峥了。 从神情上分辨,这位都卫司副指挥使似乎……像是特意在前方专程等候裴峥一样。 裴峥眯起锋利的眉眼与他打了个招呼。 交错而过之时,王值突然伸手按住裴峥挡了裴峥的道,裴峥身子一顿,侧眸回视他,道了一声:“指挥使大人。” 夜色下,王值那张胡子拉碴的脸上有些许古怪的凝重神色,额角至眉毛那处狰狞刀疤像是一头张牙舞爪的凶兽。 两相对视片刻,王值猛跨一步,与裴峥鼻息可闻,他凑到裴峥耳边用气音说道:“今夜有人要杀你。” 裴峥眉峰一挑,不着痕迹用刀柄把王值抓着他胳膊的手挡开。 王值看了一眼裴峥身侧的林襄,嘴唇微动:“有人要杀你,林姑娘与你在一起会有危险,我替你送林姑娘回府,如此,你也没有后顾之忧。” 林襄认得王值,当初平西侯府出了命案,是他前来查案的。 他声音太低,林襄在另一侧听不见他与裴峥在说什么,但她看到裴峥执刀的手指微微一动。 裴峥自打进都卫司以来,没有与王值特别往来,两人之间并无私交,只是公事公办的上下级关系。 王值是由姬首辅一手提拔,毋庸置疑是姬首辅的人,他身为姬首辅的人会如此好心地帮他? ——王值为何要?这趟浑水? ——他又是怎么知道有人要暗杀他的? 裴峥眉峰一挑,面上却带着笑:“王大人消息灵通啊。” 第93章 裴兄,男女授受不亲! 王值忽然眉眼一抬,警惕地退后半步把身形隐于暗处,他身处的位置,正好是两个早摊铺子之间搭起来的一处死角。 裴峥五感敏锐,在王值抬起眉眼的一瞬,顺着他的目光看到斜后方屋顶上有一道亮光闪过——那是利刃的寒光。 刹那间,他带着林襄身形一闪,也跨进那处死角。 裴峥在暗处快速在目之所及的隐蔽之地环视一圈,敌方不会只派两三个刺客,暗中一定还潜伏着不少人手。 暗中跟着他的只有两个暗卫,恐怕寡不敌众。 这些刺客也许是冲他而来,可他不敢打保证,他们不会伤着林襄,不会拿林襄要挟他,万一……万一对方是另一个潘三?万一对方实际是冲着林襄而去呢? 他必须确保林襄安危,把他们兄妹几人平安送回林府。 裴峥垂眸思索须臾,偏头与王值对视一眼,说:“我能信得过你吗?” 王值不答此话,他眉头蹙着似乎在考虑什么。 事出反常必有妖,裴峥不过试他一试,见王值闭口不言,他转身便走,尚未踏出那片阴影之地,王值在背后忽然开口道:“裴峥,把你身上的大氅脱下来。” 裴峥回眸,就见王值从怀中摸出一块黑巾,把脸蒙上,他说:“这样,我替你引开刺客,你先送林姑娘回府。” 末了,他又补了一句,似乎在表明自己的意图:“安国公在漠北为国为民出生入死,他的家人理应得到保护,如若林姑娘有个好歹,岂不是寒了忠臣良将之心?” 裴峥睨着他,一语双关道:“姬首辅竟有如此觉悟?姬首辅一贯重文轻武,行的是打压武官的国策。” 姬首辅如若真有如此觉悟,那么数月之前就不该为难平西侯府,身为姬首辅的狗,又能好到哪去?笑话,在他们眼里哪有什么家国大义。 王值听到“姬首辅”三个字先是一愣,旋即不明意味地笑了笑,他受姬家提拔才能坐上都卫司副指挥使之职,这在朝中不是什么秘密。 他没辩解什么,只是对裴峥伸出手。 裴峥二话没说解下大氅递给王值,就见王值披上大氅拔出长刀一个箭步冲了出去,身形一闪掠上高处,接着朝反方向奔去。 方才闪着利刃寒光的那个角落蓦地一动,似有人影也跟着朝相同的方向追去。 “我们走。”裴峥收回目光,紧紧握了握林襄的手。 春桃战战兢跟在后面疾走,也顾不上惊讶裴公子牵她家姑娘的手了,满脑门都是“刺客”两个字,心里直发毛。 林襄心乱如麻,她不知道方才王值与裴峥耳语了些什么,但她听到王值说要引开刺客的那一刹那,寒意从四肢涌上头顶。 他说的是“引开”,并非“捉拿”。 ——王值是都卫司副指挥使,他身负守卫京城之责,堂堂都卫司副指挥使在面对刺客之时,只能“引开”? 说明什么? 说明王值极有可能知道刺客的来历,并且刺客背后之人是他所忌惮并且开罪不起的。 裴峥干系着宁信侯府,而自己是安国公府之人,若他们两个人出了什么事,陛下必定龙颜大怒,王值这个都卫司副指挥使之位也就到头了。 他进退两难,只能采取两全之策。 难道刺客果真是燕王派来的? 想到之前潘三对她下的黑手,再想到陈芷瑶在太后面前撺掇意图赐婚之事,背后窜出一层冷汗。 林襄心思急转,她想,燕王府不可能对裴峥下黑手,燕王与裴峥有着血亲关系,那么对方的目标只能是她。 “裴峥。”林襄突然停下脚步,“我不能再连累你了,他们可能是冲我来的。” 裴峥莫名其妙看她一眼:“你这说的是哪门子混话,快走。” 林襄拧着眉头,没吱声。 裴府为燕王做事,燕王夺嫡,定会对有军权的安国公府下手,裴峥是裴家子孙,裴峥是说过“他可以成为她手中的刀,为她杀遍仇敌。”这样的话,可她又怎么能让他成为背叛血亲之人?让他两相为难? 她没法与裴峥解释,对于上一世的事情他什么都不知道。 这次只是刺杀,往后呢?还会有更凶险的事情发生,林府与裴府终将会水火不容,走到兵戎相见的地步。 当断不断,往后越陷越深,弥足深陷之时,又该如何收场? 做一对有世仇的苦命鸳鸯吗? 是的,她承认自己动心了,无论是白日里还是夜间时分,她总会不由自主想起他,想他的音容相貌,想他的一颦一笑,可她不知该如何面对他,只能一味地逃避。 无论如何他们二人之间都是没有结果的。 林襄被紧张的思绪所裹挟,当下挣开裴峥的手,撂下狠话:“我的事以后不用你管,你走吧,别管我。” “……?”裴峥简直莫名其妙,小丫头变脸比变天还快。 林襄口不择言说道:“我说了我与你们裴府有仇,我不可能嫁给你们裴家人,你别白费功夫了,就算你帮我八十次我也不可能嫁给你。” 裴峥居高临下看着她。 林襄咬着舌尖一狠心:“以后……桥归桥路归路,我是死是活与你无关,也不需要你管!” 林襄乱七八糟说着这些狠话,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话一出口,像一根根回旋镖,刺进了自己心脏。 裴峥太善于窥探人心,如此绝情的话过耳,他一没震惊,二没动怒,而是盯着林襄忽而笑了:“你怕连累我?那怎么不怕我心疼呢?这般冰冷的话语一句接一句地戳我心窝子,你于心何忍?” 林襄:“我……” “我什么?不管刺客是冲谁而来,你我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你若有个三长两短……”裴峥突然压低声音,“那我这辈子可就成鳏夫了。” 林襄仰头:“你……” “你什么你。”裴峥屈指点了她鼻尖一下,“小狐狸,任性也不挑个时候,这个节骨眼耍小孩子脾气。” 在春桃震惊的目光中,就见裴世子拇指轻轻划过她家姑娘的眼尾,宠溺又无奈地说道:“往后‘一别两宽’这种浑话劝你别再费口舌,于我而言没用。” 春桃简直没眼看了,只好别开目光,四下去找那杀千刀的什么刺客,以免背后受敌,结果一抬眼看见三公子与顾六姑娘正往这个方向而来。 “哎呀,裴兄,男女授受不亲!”林轩护妹心切,撒丫子奔过来时撞翻了几个人,他冲到林襄跟前,一把把裴峥的“咸猪爪”拍掉。 “呃……”林襄忙道,“方才我眼里进沙子了,裴公子帮我吹了一下眼睛。” 林轩狐疑地瞅了一眼春桃似在向她求证。 果真如此吗? 春桃慑于裴公子和自家姑娘的双重淫威之下,把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 …… 第94章 务必除之 与林轩顾心兰汇合后,裴峥带着他们几人在暗夜中穿梭,危险在暗夜里浮动,穿出摩肩接踵多的街道,裴峥赶着林府马车一路往林府狂奔。 与此同时,往另一个方向奔跑的王值身如游鱼,他假扮裴峥在闹市中来回转圈穿行,把刺客引到游神队伍,哄闹的游神队伍乱七八糟撞在一处叠了罗汉,神龛也滚翻在地。 王值神出鬼没挤到一人多高的神龛跟前把神像扶正,口中念叨了一句:“诸神慈悲,小的冒犯了。” 说着,他将那件大氅一脱,眨眼间于混乱中全身而退。 黑暗中,刺客袖中箭弹出,无声无息穿过人群,正中那件氅衣后心,身着氅衣之人受箭却纹丝不动。 刺客拨开一张张戴着面具的神游之人,抓住身着那件大氅之人一看,险些鼻子气歪了,居然那个“人”是神龛中的神像。 一招金蝉脱壳,人早跑没影了。 花溪东街的凝香楼上。 “回禀殿下,任务失败,让人给跑了……” 燕王李景临刚从皇宫吃完宫宴出来,暖阁中他一杯热茶尚未送入口中便听到如此消息。 他把手中酒杯一掷,冷峻的眉眼几乎要喷出火:“一群废物点心!本王要你们何用!” 自打上次掳走林襄一事事败,以及潘三的惨死,终于让李景临对裴峥上了心。 这么一个刚刚及冠的年轻人,有勇有谋,更是胆大包天,他敢把潘三割颅穿树,是个狠人物,竟是小瞧了他。 之前,他安排裴远于朝堂上弹劾姬超,顺带把裴峥拉下水,杀杀他的威风,前一段时间都卫司在外地有个案子,都卫司那几位爷没人愿意出京,最终那件苦差事落到官降一级的裴峥头上。 谁料,据人来报,说是京城来查案的这个都卫司的官爷办完案子之后暗地绕道去了趟宣县,宣县有一座暗铁矿,为王府私造兵器,就在裴峥去宣县的当晚铁矿上死了一位当差的。 一剑封喉而死。 ——裴峥他为何要绕道去宣县?去宣县是奔什么而去?他都知道些什么? 茶盏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李景临面色阴挚,刀子似的目光在他们几人身上反复刮了几遍。 侍卫一溜水地跪地不敢言。 其中有两个人被凭空冒出来的黑衣人拦了道,身上中了几刀,形象狼狈,像霜打了的黄瓜,另几个人被一个泥塑像骗了,颜面扫地无地自容。 李景临:“李凡!” 都卫司小旗李凡上前:“殿下。” 李景临:“都卫司的卷宗查得怎么样?” “回禀殿下,今夜我偷偷潜入卷宗室翻找了卷宗,没有关于宣县的秘旨,裴峥去宣县应当不是皇命。” 李景临:“裴峥你盯紧了,往后他在都卫司的一举一动都多加留意,一有异常即刻汇报。” “是,殿下。” 待众侍卫退下,陈芷瑶从屏风后端着一碗热羹汤走出来。 染了蔻丹的指尖娇艳欲滴,汤匙轻轻慢慢搅着羹汤,舀起一匙放在嘴边吹了吹,喂向李景临:“殿下怀疑裴峥察觉宣县铁矿私造兵器一事?” 李景临揽着陈芷瑶的盈盈细腰将她带入座位坐下:“否则他为何平白无故去宣县?” 陈芷瑶垂着的眼睫微微颤了一下,裴峥提前三年从边疆回京城,完全打乱了她谋划的节奏。 事情走向与书本中完全不同,裴峥比她想象的还要难对付,如若不能全力以赴,他日李景临夺嫡失败,她面临的就是午门问斩。 许多事情她无法对李景临明言,让她束手束脚,比如裴峥其实是皇子身份,比如李景临的对手从来不是庆王,而是这个流落民间身上有着南楚血脉的裴峥。 书中,天选之子裴峥,军力上有顾林两家四十万大军支持,暗地有南楚江湖势力无风门鼎力相助,朝堂上有足智多谋的林轩为他筹谋,他占尽了一切天时地利人和。 上次劫持林襄,明明就要事成却功亏一篑,突然间窜出来江湖帮手,那些江湖帮手想必就是无风门的人了,无风门的人竟然也比书中要早出现。 裴峥身边有无风门的人护卫,杀不了动不得,一刀毙命将他斩杀的此法行不通,日后该如何谋划? 足足沉默半晌,陈芷瑶抬起头道:“依妾猜测,此事不容小觑,铁矿不声不响死了一个巡防头领,这绝不是意外事件。” “裴峥……”李景临忽而冷笑着摇摇头,有些琢磨不透地说,“身为宁信侯的儿子,就算他果真发现了铁矿端倪,难道不顾裴府会与本王作对?” “燕王府与宁信侯府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身为裴良玉的儿子,亦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谁也脱不了干系,他会那么做吗?” 陈芷瑶手微微不稳,搅拌羹汤的手指顿了顿。 书中描写,裴峥是三年后才知晓自己的真实身份,她不确定裴峥突然提前回京,是不是已经知道了他皇子的身份。 虽然他姓裴,可宁信侯府向来都不是能压制住他的一道符。 若要对付裴峥,只能从他身边之人下手,斩断他的羽翼,陈芷瑶陡然想到了林轩。 林家三儿一女,老大老二是戍边将才,至于老三林轩……书中,安国公第三子林轩最终荣登大齐首辅,女儿林襄贵为皇后,安国公府在四个儿女的加持之下,荣耀之至、贵不可言。 若她记得没错,林轩今年开春便要参加春闱考试,此次考试,他一举夺魁,被陛下钦点为状元郎,之后仕途一日千里。 ……若要对付裴峥,先把林轩这根羽翅砍掉,斩断裴峥的智囊。 “王妃在想什么呢?” “唔……”陈芷瑶回过神说道,“除了铁矿之事,还有一件大事殿下需放在心上。” 李景临在宫宴上喝了不少酒,他捏了捏眉心道:“何事?” 陈芷瑶把手中羹汤碗放下,说道:“殿下,春闱很快就要开始了,上榜之人往后皆是朝廷栋梁,招揽门生一事需要考量,听闻安国公家的三公子林轩聪慧过人乃旷世之才,安国公家是武将世家手握军权,若再出一个状元郎……” 李景临轻揉着陈芷瑶的手:“王妃直言。” 陈芷瑶故意提点道:“听说林轩的先生与庆王的先生,这两位大儒师出同门关系匪浅,有这层关系在,日后林轩入仕势必会加入庆王阵营,如若安国公府支持庆王,于殿下而言那将是莫大的威胁。” “唔?” “庆王若攀上安国公府,能得安国公府相助,如虎添翼。安国公府与平西侯府联姻,军权在手,届时殿下如何与庆王抗衡?” 李景临若有所思点点头:“……依王妃之言?” 陈芷瑶沉吟片刻:“关键在于林轩此人,若林轩此次春闱金榜题名,那么他断不能留于朝堂之上,务必除之!” 第95章 春闱科考 一个月后,冰封退去,大地回春。 安国公府丑时便点了灯,院子里灯火通明。 “护膝棉服皆带上,虽已入春天气仍然寒凉。” “庄妈,再给轩儿检查一下包袱行李,别落下什么东西。” “轩儿用过早膳没?干粮得带够。” 容婉卿进进出出忙活作一团,林襄靠着屏风还在犯困,她可一点也不担心三哥哥的科考,三哥哥妙笔生花,写文章那不手到擒来么。 “娘,只是考三日时间而已,三哥哥又不是要去逃荒。”林襄声音还带点早上刚起床的喑哑,哼哼唧唧又打了一个好大的哈欠。 “哎哟,忙着呢,你别挡道,咦?方才还想着再带点什么呢?哦……还得再拿床被子。”容婉卿念叨着又转角进了内屋。 阖府上上下下一通紧张地把林轩送到考场时,天际尚未透出晨光。 贡院门前,容婉卿和顾心兰围着林轩叮嘱着什么,林襄在一旁有些心不在焉,突然左肩膀有人敲了她一下,转头看去,没瞧见人。 “发什么呆?”突然一道声音自头顶传来。 林襄转回身一抬头与裴峥的目光对上,惊讶道:“……你怎么在此?” “春闱如此大事,自然是值勤,顺道看看你三哥哥。”裴峥转身一抱拳,“林兄,祝金榜题名,三日后,莲花楼为你摆酒宴庆祝。” “好,届时一醉方休。”林轩神清气爽地一点头,顺带屈指敲了正在发呆的林襄一脑门。 裴峥想起林轩那半两的酒量笑了笑。 林襄则回了她三哥哥一个焉巴的表情。 “……三哥哥。” “怎么了?起太早,犯困?” 林襄抿了抿嘴:“三哥哥,其实如果名落孙山也挺好的……” 突然陡然凝固,容婉卿一张笑脸立即惊悚起来,额角“嗡嗡”直跳:“小祖宗,昏了头了你,要说吉利话!” 容婉卿赶忙双手合十对天祈祷:“童言无忌大风吹去,童言无忌大风吹去,小孩子说话不算数。” 祈祷完,容婉卿伸出一根指头隔空点了点林襄:“能不能想点好事儿,十年寒窗苦读,只为一朝金榜题名,若名落孙山,再考可就是三年后了,你个小乌鸦嘴。” 林轩很无所谓地朗声笑起来:“襄儿是怕我有压力,故意说俏皮话呢。” 林襄眨巴眨巴眼。 她不是说俏皮话,她是认真的。 上一世三哥哥中了状元,赴宣州上任,赴任途中出了意外,遇到打家劫舍的匪徒,为救被挟持的百姓,被流匪乱箭射死。 喜事变丧事。 上一世,身处悲恸中,林襄并未怀疑过什么,最近一段时日里,她琢磨来琢磨去总觉得事有蹊跷。 三哥哥去宣州赴任,有家将一路护随,匪徒不可能是家将的对手,府里家将皆是爹爹亲手训出来的,就算上战场作战也毫不逊色,何况对付一群乌合之众。 而且宣州一带十分富庶,鲜少听到有匪徒作乱。 更离奇的是,随行之人无一人生还,顾心兰在离京之时突然病了一场,只能先留在京城养身子,这才躲过一劫。 而三哥哥与所有随行人的尸首皆未寻回,死不见尸,若匪徒有心机毁尸灭迹,为何不把车马方印物件等一齐销毁? 三哥哥遇害真的是意外吗? 在林襄思绪飘忽的时候,进考场的钟鼓声响起,十年磨一剑的莘莘学子排起了长龙,容婉卿和顾心兰随着林轩排队往前走。 林襄靠着马车低声咕哝着:“天灵灵地灵灵,希望三清真人诸佛菩萨保佑三哥哥头疼闹肚子写错字,最好春闱落榜……” 裴峥回头瞅着她。 林襄:“……” 春桃受惊不小,几乎要跳起来捂她家姑娘的嘴:“哎呀,罪过罪过,姑娘,仔细再被夫人听到。” 林襄呼出口滚烫的气,初春的天气依旧哈气成霜,无精打采地抬起眼睛,一本正经对春桃说:“塞翁失马焉失祸福,好事不一定就是好事,坏事也不一定就是坏事,如若三哥哥落榜指不定往后有大福报。” 天空泛起鱼肚白,金色的晨光勾勒着她的脸庞,纤长的睫毛根根分明,眼底细碎的光被光影遮着,像山间的雾。 听着她莫名其妙的歪理怪话,裴峥轻挑长眉几不可见地轻笑了一下。 春桃下巴简直要被惊掉了,睁大的眼睛满是疑惑与不解:姑娘今日疯啦? 她怎么琢磨也没能琢磨出落榜比中举能好,这事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是金榜题名是好事,名落孙山是坏事。 当即小胖手伸向林襄额头——她怀疑姑娘是不是今早起太早受凉发烧神志不清了。 林襄偏头打掉春桃的小胖手,心里默默想着——如若三哥哥仍然高中状元,依旧授官职为宣州通判,她就再从那个民间奇人那里搞瓶“毒药”把三哥哥放倒,阻止三哥哥离京赴任。 春桃眉头快皱成个麻花:“姑娘,别说笑了,春桃虽说笨,可春桃不傻。” 林襄少年持重地拍拍她的肩膀:“你还小,往后就懂了。” 春桃:“……” 信了她家姑娘的鬼话! 进考场要搜身检查,进度很慢,林襄抬眼在学子中扫了一眼,转头之时目光一瞥,在半空中撞上裴峥视线。 林襄性情纯真,眼睛里总是盛着熠熠星光,但偶尔眼底却似乎有一层透明的墙壁,隔绝着她不与外人所道的情绪。 裴峥若有所思一寸寸描绘着她俊秀眼眸,似乎想从中看出点什么,但又捉摸不透。 ——她家世显贵,娘亲爹宠,顺风顺水,能有什么难以言喻的心事? 清冷的晨风吹过,吹起林襄鬓间碎发。 林襄捋了捋乱飘的头发迎着裴峥打量她的目光,突然问出一个很久以前疑惑的问题:“你当初放弃四品参将不做,非要回到京城当个七品都事,唔……如今是八品了,那又是为什么?” 裴峥神思回转的同时呼吸微顿。 春日树梢嫩芽在晨风中摇曳,一大片乌云遮了刚冒出尖的日头,一道马蹄声疾驰而来。 宽敞大街上齐明打马而来,他跳下马上前道:“公子,宫中传令,让你速速进宫面圣。” 齐明神色有些急,朝林襄匆匆问了声好之后又上前一步对裴峥道:“前来通传的是陛下身边的福总管,嘴巴忒紧,套不出只言片语,也不知道是什么事。” 裴峥听闻不由神色一动,福总管是陛下的心腹,能劳驾福公公亲自出宫宣旨的若非急事必是要事。 “不会是因为……”齐明看了林襄一眼立马止住话头没往下说,只压低声音道了句,“恐怕不是什么好事。” 空气中疑似有股潮湿的气息,也不知这春雨是否要赶在今日科考开试之日为学子们谋个好兆头。 裴峥在齐明欲言又止的视线里一跨步翻身上马。 他扬起缰绳之时回过头,目光灼灼在林襄身上停留半刻,而后缓声回答林襄方才那个的问题—— “为何要回京城?”裴峥居高临下看着林襄,在冒了绿枝头的柳树下简短回了两个字,“你、猜。” “猜”字不知被春风卷着吹消了音还是裴峥咬字太轻,飘进耳朵里好像只剩下一个落地有声的“你”字。 骏马疾驰而去。 林襄僵硬地目送裴公子英姿飒爽的骑马背影。 ……这货故意的是不是? 第96章 我家公子绝无二心 林襄目送裴峥身影消失不见,捂着嘴咳了声,喊住正要转身走的齐明:“你方才看我做甚么?” “……有、有吗?”齐明就像凤尾鱼一样,透过外面那层皮就能看穿他心里想什么,想撒个谎自己就先弃械投降,他摸摸鼻子,“很明显啊?” “陛下为何突然宣你家公子入宫?”林襄狐疑地瞅着他,“你方才说不会是因为谁……?我吗?” “哦,不不不。” “那你方才说话之时意有所指地瞅我干嘛?” “这个……”齐明舌头打了结。 林襄本是随口一问,见他吱吱唔唔,顿时更觉疑惑了。 齐明被林大小姐盯着起了一层白毛汗,只好老实交代:“几日前,宁信侯府大娘子不知抽了哪门子疯,端出嫡母做派打发她手底下的掌事李嬷嬷来找我家公子,我家公子刚从衙门回府,兜头被那李嬷嬷拦住,说是他们裴府大娘子给我家公子定了门亲事。” 林襄还没惊讶,春桃率先“啊?”了一声,眼睛扑闪得和飞蛾似的,皱着眉头心里直纳闷:“裴公子不是对我家小姐有意吗……?” “是定亲,不是议亲,真是脸够大的。”齐明说,“那李嬷嬷长了一张舌灿生花的嘴,几句话之间把那姑娘夸得天上有地下无,说这位张姑娘是宁信侯府大娘子的娘家亲戚。” 林襄吃惊道:“娘家亲戚?” “说那姑娘是什么宣州一张姓知事的女儿。” 林襄转瞬间由吃惊变震惊了。 张氏?宣州知事之女?宁信侯府大娘子的娘家亲戚? ——那不就是裴远那个表妹吗! 裴府居然打算把裴远上一世的宠妾嫁与裴峥……? “我家公子才没闲功夫揣度几百年没见过的宁信侯府大娘子为何突然诈尸,竟然‘关怀’起他的终身大事,二话没说,命人把那李嬷嬷扔了出去。那老妇年纪大了,摔在地上之时老腰咯嘣脆一声闪着了,气急败坏地滚回府告状去了。” “也不知道裴府大娘子与宁信侯吹了什么枕边风,总之第二日散了朝,宁信侯叫住我家公子臭骂了一顿,给我家公子头上安了一个忤逆嫡母的大不敬之罪,也不知道是不是裴府把我家公子告到了御前,所以陛下传召……?” 齐明解释完原委后左右瞧了一眼,竖起手掌作立誓状,低声道:“林姑娘我向你保证,我家公子绝无二心,若他有二心,老天爷随时降道天雷,把他劈喽,连我一块劈。” 林襄:“……” *** 待裴峥入宫之时,天空飘起了毛毛细雨。 裴峥被一位内侍带着去面见陛下,入宫的他刚好与要出宫的王值来了个迎面相逢。 都卫司指挥使姬超舞弊贪污一案已盖棺定论,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有人递了刀子,庆隆帝索性就拿姬超开刀,姬超被罚,连降三级,因着这事,姬太后与庆隆帝生了嫌隙。 姬超被拿下,王值晋升为都卫司指挥使一职。 除夕那夜,王值横空冒出没头没脑帮了裴峥一忙令裴峥百思不得其解,后来裴峥明里暗里套话,王值却装得一手好糊涂,仿佛压根没发生除夕夜那事一般。 裴峥正欲对王值行礼,就见一侧跑过来一个五六岁的孩童嬉笑着一把抱住王值大腿,在他身后跟着几个小内侍,惊慌失措道:“小殿下,慢着点哟。” 裴峥脚步一顿,神情微微有些讶异。 庆隆帝近些年身子孱弱,近些年来后宫并无所出,那这位小殿下是谁? 那孩童举着手中一块糖果奶声奶气地说:“你吃,可甜了。” “见过殿下。”王值神情略有些不自然,他看了一眼裴峥,又四下扫了一圈,蹲下身子,“臣不吃,殿下吃吧。” 那孩童似乎与王值很熟,径自把那块糖果塞王值嘴里,而后搂着王值的脖子委屈巴巴说:“你陪我玩一会好不好?慧妃娘娘身子抱恙,母妃在慧妃娘娘床前侍疾,没人陪我玩。” 裴峥微微躬身正要错身而过,听到“慧妃娘娘”这四个字陡然顿住。 ——师父说,当年母亲正是承蒙慧妃娘娘冒险相救,这才能从大火中死里逃生,逃出宫外。 “殿下。”王值一张刀疤脸难得有铁汉柔情的神情,他一脸慈祥地说,“臣不能在宫中多加逗留。” 小殿下稚气的脸上有些许沮丧,他天真地歪头想了想,说:“那我去找皇爷爷,请皇爷爷允准你教我习武,那你是不是就可以自由出入皇宫了?” 裴峥恍然大悟,原来这位殿下是小皇孙。 慧妃是已逝太子的生母,如此说来这位小殿下是已逝太子的血脉? 电光火石之间,裴峥忽然想到梦境中某一个画面—— 林襄于狱中身死,他从苍西郡风尘仆仆回来,直奔宁信侯府为她讨说法,就在这时皇宫被围,燕王逼宫造反。 裴远趾高气扬说:“世上再无安国公府,顾卓青远在苍西郡自顾不暇,羽林营被收买,陛下与小太子必败无疑!一朝天子一朝臣,你若识时务弃暗投明,看在你姓裴的份上,饶你不死!” 当时裴峥心下一嗤,梦境还真是没头没脑,毫无逻辑——大齐皇子皆已及冠,哪来的小太子? 如今想想,陛下这些年来迟迟不立太子,日后保不齐还真的会立先太子之子为储君。 小皇孙见有人打量他,搂着王值的手松了松,抬头看着裴峥脆生生问道:“你是谁呀?我怎么从未见过你?” 裴峥也蹲下身子:“回殿下,臣叫裴峥。” “你要吃糖果吗?”小殿下突然问道。 而后,没等裴峥回答,小殿下从袖间摸出一块糖果放在裴峥手里。 裴峥抬眸,就见王值一张大黑脸透着红。 “恐圣上等久了,裴公子,请吧。”领路内侍提醒道。 裴峥看看手中的糖果而后仔细收进衣袖:“谢过殿下,臣告退。” 领路内侍一路把裴峥带到陛下寝宫,而并非上朝的金銮殿。 裴峥大约心中有数,庆隆帝召他入宫并非谈论朝事,恐怕与宁信侯府有关。 临进殿前,裴峥问那内侍:“宁信侯可在内?” 那小内侍知道裴峥是宁信侯府的小公子,也没多心,便回道:“侯爷在呢。” 裴峥轻挑了下眉,果不其然,恐怕他这个名义上的爹把他告到陛下跟前了。 第97章 进宫 裴峥尚未进暖阁,已听到陛下嘶哑的咳嗽声。 多日未见,庆隆帝比之前似乎要消瘦一些,眉间两道竖纹显得更深了,可身上依旧带着浮肿有着一种病态的虚胖,他脸色很差,明黄色的龙袍衬得他脸色更显蜡黄,他应当是刚下朝不久,尚未换衣袍。 如小内侍所言,裴良玉也在,他与正庆隆帝说笑着什么。 初春的天气,暖阁炭火很旺,热气扑鼻,裴峥抬眸不经意间与庆隆帝目光对上,不由呼吸一滞。 这个人是他的亲生父亲,他是尊贵的帝王。 儿时,小伙伴们都有爹疼着,唯独他没有,夜幕降临之时,孩子们玩得不着家,母亲们在家里煮饭,父亲们则满大街寻孩子们回家吃饭,小朋友们一个个被父亲牵着小手接走。 他蹲在家门口,看着大小身影从巷子前经过,心里很是羡慕,羡慕别人有爹,渴望有一双大手也能牵着他回家。 那时,他想,如果他的父亲是平头老百姓就好了,而不是高高在上连一面都无法见到的侯爷,也许那样,他也能体验到人间烟火,体验到一个完整的家。 可叹这个愿望无论如何也无法实现。 若南楚郡主没遭遇那场大火,在宫中平平安安生活下去,而他长在皇宫面临的也同样不会是人间烟火。 庆隆帝威严的目光一直盯着裴峥看,似乎透过他看见了什么人。 裴峥敛眉低目规规矩矩跪下见礼,再抬眸之时,神色如常,依旧是那张不见喜怒没什么表情的脸,一双冷冽的眼睛好看又无情。 “起来吧。”庆隆帝对裴峥招了招手,“自家人,不必拘礼。” 裴峥起身而立,等待洗耳恭听裴良玉的轰骂,他这个冒牌父亲克制着怒火没敢在陛下面前造次,撇开头对裴峥重重冷哼了一声。 庆隆帝从案几上扔过几本奏折:“这些都是参你的,是否属实?” 裴峥捡起奏折一目十行过了一遍,裴远牵头外加几个燕王党,对他一通弹劾,内容无一例外指责他孝道缺失,不敬父母,忤逆犯上。 阖上奏折,裴峥缓缓抬起头:“回陛下,别的微臣都可以认,唯独张知事女儿投湖一事与微臣无关。” “怎么与你无关?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嫡母为你定下的亲事,你断然否决,人家张家女儿要脸,哪还有颜面苟活!” 裴良玉说着动了气,叉腰站起来:“你还把你嫡母的乳娘李嬷嬷一脚踹坏了腰瘫痪在床,你小小年纪无法无天,成何体统!” 裴峥神色不动:“依我的身手,若对李嬷嬷动手,岂会是她瘫痪在床。” 裴良玉:“什么意思?” “恐怕她当场命绝。”裴峥冷声说道。 “你——”裴良玉太阳穴抽着疼起来,肝火上了脸,指着裴峥鼻子怒骂道,“在陛下面前,你还有恃无恐!你个逆子!” 庆隆帝神色波动了一下,在咳嗽声中揉了揉眉心,关于裴峥裴远之间不和的坊间传言,他也有所耳闻,但他们父子之间如此针锋相对倒是出乎他的意料。 今早上朝接到此般奏折之时,庆隆帝本没想管,鸡毛蒜皮的家事罢了,散朝后留下裴良玉随口打问了一句,又突然想起他亦许久未见过裴峥这个孩子了,便宣进了宫。 上次裴峥受姬超牵连降了职,庆隆帝心生愧疚,本想着寻个合适的时机找个由头给他官复原职,然而尚未实施,就收到弹劾他的奏折。 “宁信侯,我没入裴家宗谱算不得裴府之人,我自小没爹,由我母亲抚养长大,至于我母亲……” 裴峥不动声色扫了一眼庆隆帝,而后漠然道:“我母亲早已去世多年,婚约之事,何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旁人又怎么能私自替我做主?这岂非笑话。” 这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意思就是你脸太大,宁信侯府大娘子不是我裴峥的母亲,我有自己的生母,至于你宁信侯也与我没什么瓜葛。 裴良玉鼻子都要气歪了,陈年旧事还拿出来翻,还当着陛下的面翻,他万万没想到这个逆子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陛下面前说出这番大逆不道之言。 若非顾及着身在皇宫,他手中茶杯就砸上去了,天煞的小王八蛋,还真治不了他了! 裴峥眼中沉静,不卑不亢——他是故意的。 宁信侯府替燕王卖命是既定事实,不仅仅只是私囤兵器这一项罪状,燕王私铸兵器的黑铁矿也有宁信侯府掺和的份。 他就是要当着陛下的面与裴府划清界限,否则后患无穷。 裴府平白生事,又借着事小题大做把他参到陛下面前,打什么主意? 是裴远意图借他母亲之手报复他“夺妻之仇”,还是单纯恶心他,亦或是……他夜闯黑铁矿一事被察觉? 裴峥自打在去年中秋节那日意外撞破宁信侯府私囤兵器一事,便暗中展开一系列跟踪调查,最后查到了宣州——燕王李景临的黑铁矿位于宣州。 年前他赴外地查案,回程之时特意绕路去了一趟宣城,铁矿位置极其隐蔽,里面关着的劳工许多都是犯了事的犯人——黑铁矿之事,一定有当地官员在庇护,帮着瞒天过海。 宁信侯府大娘子的母族势力就在宣州,所谓的那个张姓知事就是她其中一个亲戚。 空气凝固,庆隆帝微敛着眼眸盯着裴峥看,裴良玉极力克制着怒火,端着茶盏的指尖微微发抖。 半晌后,庆隆帝摁着眉心:“跪下!” 年轻人脾气硬些,有脊梁有骨血是好事,可不能太过于刚直,刚直易断,平心而论,这个年轻人身上有他很欣赏的东西,意气风发,胆识过人。 裴峥端端正正跪下。 庆隆帝:“听你之言,你有出籍之意?” 裴峥微微垂着眼,目光中是庆隆帝的一角衣袍,沉默须臾后他说:“陛下,微臣从来都不是宁信侯府的人。” 庆隆帝打量着裴峥,有些看不透这个年轻人。 背靠宁信侯府这棵大树,他定然仕途坦荡,可他不愿认祖归宗,拒绝认亲,甚至闹到御前都不改口。 “你个小兔崽子!”裴良玉实在没忍住豁然上前,一脚向裴峥踹过去。 第98章 提拔 裴良玉正要一脚踹在裴峥身上,就听到一声脆声声的童音传了进来:“皇爷爷……” 小皇孙嬉笑着跑进来,跑到庆隆帝身前,小短腿麻溜跪下:“孙儿阿珩给皇爷爷问安。” 被小皇孙一搅和,殿内剑拔弩张的氛围瞬间瓦解,裴良玉施施然住了脚,狠狠瞪了裴峥一眼。 庆隆帝把小皇孙抱在腿上,小皇孙仰着小脸亲了皇爷爷一口:“皇爷爷身子可有好一些?” 庆隆帝欣慰地笑起来:“皇爷爷好多了。” 阿珩小手一根根掰着庆隆帝的手指:“皇爷爷陪阿珩玩。” “奴才陪殿下玩好不好?”福总监笑出一脸褶子,上前要把小皇孙抱走。 阿珩往庆隆帝怀里一缩:“我要皇爷爷。” 庆隆帝冲福总管摆摆手,宠溺地揉了揉阿珩的小脑袋。 爷孙俩闹了一会,庆隆帝看了裴良玉一眼,说:“良玉,你是何意啊?刑杖?关入大牢?革职查办?断绝父子关系?他姓裴,是你儿子,听凭你发落。” “他姓裴,是你儿子”这句话伴随着一声响天震雷炸进裴峥耳朵里。 裴峥神色不动,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裴良玉狂躁地皱起眉头,尤其看到裴峥那副依旧油盐不进的脸孔,恨不能一脚把他踹回娘胎里。 犟种生的果然还是犟种! 他看不惯裴峥那小兔崽子的德性,无法无天,好似他当老子的欠他似的,不过恼火归恼火,总不能真把那兔崽子送入大牢,让旁人看了笑话。 把裴峥告到御前的是裴远,他这个当老子的事先并不知情,他这几个好大儿可真是一个比一个有主意,都他娘的不让人省心。 雨声开始大了起来,打在窗上发出有节奏的滴答声。 裴良玉脸颊肌肉绷得极紧,半晌后他顶着那张风流俊朗又便秘的脸,对裴峥做了一个手心朝里手背朝外的“滚蛋”手势,沉声道:“罢了,就当我没生过你,没你这个儿子!” 裴峥意外地挑起了眉梢,看向裴良玉。 听这话音意思不打算处置他? 雷声大雨点小,这不符合燕王的作派,裴远苦心把他告到御前,他们总不会就这么轻易放过他吧? 裴良玉对上裴峥的视线,没好气道:“看什么?你这是什么神情?挑衅吗!” 裴峥收回目光一言不发。 裴良玉彻底被裴峥冷漠的态度激怒了,眼睛一瞪咆哮道:“热脸贴冷屁股,我也是犯贱!我知道你恨我,所以处处与我作对,可当年……” 裴良玉气极了,豁出去那张老脸气急败坏道:“当年是你母亲拎不清自己的身份,她扬言除非我娶她为大娘子,否则不会进裴家的门,一个巴掌拍不响,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裴峥心里狠狠激灵了一下,闭上了眼睛。 其实要说对裴良玉的恨,皆终结于十年前萧氏死的那个除夕夜,自那日之后,裴峥心里就再也没有“父亲”这个位置。 可姨母萧氏应当是恨极了裴良玉,她真正的孩子被裴府之人溺毙于水盆。 姨母萧氏临终前把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皆摘下来交给了裴峥,可她唯独没从胳膊上取下裴良玉送她的那双玉镯子。 她把那双玉镯子带进了棺材。 裴峥想,也许姨母萧氏对裴良玉是有深情的,这个情很复杂,带着无可奈何的算计也带着失子之痛。 姐姐撒手人寰,她带着襁褓中的婴儿既渺茫艰难地过活,又怕势大的昭阳皇后发现姐姐逃出生天后要赶尽杀绝,她想要给外甥谋一个身份以得到庇护,阴差阳错之下遇到了裴良玉。 可终究她不能入裴府,宁信侯府乃皇亲国戚,时常与宫中来往,身为南楚萧妃的贴身人,姐妹俩又容貌相似,难免保不齐有一天她会被人认出来。 所以,与裴府关系闹那么僵,一方面是裴府大娘子跋扈,另一方面也许是萧氏故意为之。 不入裴府,以外室的身份谨小慎微地在这京城低调过活,只有如此才能护小外甥平安长大。 半晌后,裴峥缓缓睁开眼睛,转向裴良玉,一字一顿道:“她是可怜,但她不可恨。” 可恨之人是后宫争宠放火杀人的昭阳皇后。 “你——”裴良玉脸色难看得很,呲了下牙好悬才又忍住。 小兔崽子怎么就学不会见好就收! 就在这时,庆隆帝怀里的小皇孙突然从庆隆帝身上秃噜下去跑向裴峥,乌黑的眼睛打量着裴峥,似乎对他很是好奇。 “我记着你的名字,你叫裴峥,是风筝的筝吗?” “见过殿下。”裴峥一躬身,“是……头角峥嵘的峥。” 小皇孙被一个字难住了,他原地想了好一会,而后小手拉着裴峥的手要把他拽起来:“那你写下来我瞧瞧。” “殿下……” 裴峥还在罚跪,没圣命岂能起来。 庆隆帝对裴峥一挥手,淡声道:“起来吧。” 裴峥站起来,小皇孙一点也不生分,熟稔地带着裴峥到案几前。 福总管看了眼庆隆帝,见庆隆帝眼角含笑,便很有眼色地上前研墨递笔。 裴峥把小皇孙抱在椅子上,握着他的手一笔一画写下了一个“峥”字,小皇孙读书起蒙不久,在裴峥怀里写字开心得不得了,又缠着裴峥写了一帖字这才恋恋不舍地放下笔。 庆隆帝对裴良玉说:“阿珩与裴峥倒是投缘。” 裴良玉尴尬地跟着笑了笑,小王八蛋见了他和见了仇人似的,对别人倒是春风化雨,满脸不知打哪来的“慈祥”。 小皇孙放下笔却没松开裴峥的手,仰着小脸羞哒哒问向庆隆帝:“皇爷爷,阿珩想留他在皇宫住几日可以吗?” 庆隆帝突然笑了起来,笑声中还带着几声咳嗽,他笑着的时候眉心那两道深深的皱纹似乎淡了些。 裴良玉忙上前道:“殿下,使不得……” “哎——”庆隆帝拦住他,“撤裴峥都卫司之职,留在宫中朕替你教养几日。” 裴良玉一怔,撤职? 随即就听庆隆帝又道:“裴峥武艺卓绝,往后就在禁卫军当差吧,领带刀侍卫一职,闲暇功夫教阿珩拳脚功夫。” “阿珩。”庆隆帝对小皇孙扬了扬下巴,“还不拜见师父。” 小皇孙小大人似地对裴峥拱手作礼:“阿珩拜见师父。” 裴良玉一怔之后又一怔。 ……这是晋升了? 第99章 燕王他要做什么? 侍从打着伞一路送裴良玉出了宫,裴府马车上裴远一起候着并未离去。 突如其来的一场春雨越下越大,淅淅沥沥砸在轿顶上,裴远递上帕子,裴良玉擦着手上溅到的雨珠。 裴远觑着裴良玉的神色,问道:“父亲,陛下留你是因为裴峥吧?” 裴良玉擦着手,满脸严肃地瞥向裴远:“参奏裴峥之事你为何事先没与我说?” 与燕王往来一事由裴远全权负责,裴良玉并不怎么参与,这也是当初宁信侯府决议参与皇子夺嫡纷争时定的策略。 如果燕王事成,则侯府荣耀加身,重登探花侯爷在时的风光,如若燕王事败,裴良玉以“清白”之身尚可为宁信侯府谋一条后路。 裴远沉默片刻:“父亲,燕王在宣州的铁矿疑似被裴峥知悉了。” “什么?!”裴良玉手中动作一停,“他是如何知晓的?” 裴远摇摇头:“孩儿不知。” 裴良玉狐疑的表情接着一转,添上了不耐烦之色:“我知道你看那小子不顺眼,可你也不能瞎猜测,胡乱扣屎盆子。” “父亲。”裴远说,“年前裴峥离京外出查案,燕王派人暗中跟踪他,回程之时,路过宣城突然跟丢了人,接着,当晚铁矿死了一名巡逻,死法干脆利落,尸体面带微笑,可见对方武功高强,在那巡逻未反应过来时一击毙命。” 裴良玉一个头两个大,森冷道:“就算裴峥路过宣城,就算恰巧铁矿死了一名巡逻,就能说明是那小兔崽干的?” “父亲!”裴远也不装了,直接把李景临的态度摆出来,“夺嫡之事何其凶险,务必要万全小心,一丝一毫的差错都不能有,否则就是万丈深渊,若裴峥果真在调查铁矿一事,你以为他会向着咱们裴府吗?” 裴良玉倒抽一口冷气。 “他恨裴府,之前在莲花楼就已经要与你断绝父子关系,这大半年来,除了八月十五进府上转了一圈昭示他裴峥回京了,他还登过咱裴府门吗?没有!” “把他写入族谱他不干,过年让他回府吃年夜饭他不来,母亲给他说门亲事,还把嬷嬷打的下不了床,瞪鼻子上脸给脸不要脸,他想干什么呀他?父亲,裴峥他恨咱裴府,他恨你恨母亲,当年萧氏之死,他至今耿耿于怀!” 裴良玉狠狠抹了把脸,嘴角有轻微的颤抖。 “裴峥与我们并非一心。”裴远在雨声中放轻声音,“告御状是燕王的主意,一来试探裴峥,二来……是在试探陛下。” 裴良玉眼角一抽,周身打了个寒战:“此话何意?” “以静制动不如主动出击,若那夜探查铁矿之人的确为裴峥,也好引蛇出洞,看看他究竟是何意图,陛下病体未愈,这许多年来一直用药吊着,早已是枯木朽株,此事一旦传入陛下耳朵,索性……” 裴远顿了顿,做了个手起刀落的手势:“燕王的宏图大业恐怕要提前了。” “燕王他要做什么?”裴良玉大骇。 *** 皇宫内,裴峥被小皇孙留下,小皇孙拿出皇爷爷特意为他打造的十八般兵器一个一个试着玩,裴峥简单地教他一些动作。 摸到弓箭之时,小皇孙似乎格外感兴趣。 “阿珩喜欢弓箭?”庆隆帝在座椅上欣慰地说道,“好,日后踏马射鹰,像你太祖父一样征战八方。” 在一旁的福总管连连点头,眉眼弯起:“裴公子箭法精绝,有裴公子亲自传授,待秋猎之时指不定小殿下都能亲自猎到雄鹰来。” 庆隆帝大笑了几声,笑中带出了几声急促的咳嗽。 福总管力道恰到好处地拍着庆隆帝的背,低声道:“陛下许久没这么开怀过了。” 庆隆帝一指墙上挂着的一张由玄铁打造的霸王弓:“珩儿,今年秋猎带你去林场,若你能猎得雄鹰,皇爷爷就将你太祖父这张霸王弓传于你!” “传”而非“赐”,是传于你,而非赐于你。 福总管眼角微微一动,心下了然地看向小皇孙,附声道:“小皇孙无论相貌还是身板像极了当年的先帝。” 正在传授小皇孙射箭技巧的裴峥闻言也是一顿。 庆隆帝要将先帝的霸王弓传于小殿下,言外之意再明显不过——这是一个事关东宫储位的信号。 一瞬间,那一幕梦境再次浮上心头——小太子? 难道陛下迟迟不立太子的缘由是因为他哪个皇子都没选中,而是选中了小皇孙? 而陛下之所以挑中他作为小皇孙的武学师傅,难道也是意在于此? ——陛下在为小皇孙铺一条走上皇位的路,他在给小皇孙找倚仗,面对虎视眈眈的太后与燕王、庆王,小皇孙首先要有一个能护他性命之人。 年幼的小皇孙并不知晓这其中的弯弯绕,眨巴眨巴眼看着那只霸气的大弓,颇为有信心地一点头,随即给他皇爷爷行了个一个标准的“五体投地”的大礼,稚声稚气道:“珩儿领旨。” 在场众人被他逗乐,皆笑了起来。 这时,昭阳皇后持着药碗冒雨前来。 刚入殿门,裴峥便与昭阳皇后打了个照面,交错的瞬间,昭阳皇后看进一双深潭般的眼眸。 昭阳皇后在看到裴峥的一霎那蓦地吃了一惊,汤碗几欲脱手。 ……这张面孔可太像一个人了,一个她早忘了的人。 第100章 相见 诧异的表情一闪而过,昭阳皇后高傲在顶的目光从裴峥身上转到小皇孙身上:“珩儿也在这儿啊。” 小皇孙似乎不太喜欢昭阳皇后,绷着小脸一本正经地行礼:“阿珩给皇祖母请安。” “珩儿乖,在玩什么呢?” 小皇孙低着头没说话。 昭阳皇后状似宠爱般摸了摸他的小脸蛋起身向庆隆帝走去。 裴峥行礼后起身,眼神凝成一条钉子,目送昭阳皇后在众宫女内侍的簇拥下走到庆隆帝身旁。 “臣妾侍奉陛下服药。” “你怎么亲自送来了,劳烦皇后下雨还来这一趟。”庆隆帝客气而疏离地说道。 昭阳皇后娇羞一笑,冲手下人打了个手势:“过几日就是臣妾嫁给陛下三十年的日子,臣妾亲自给陛下绣了一条腰带。” 宫人呈上一玉质托盘,昭阳皇后刚要掀开展示,庆隆帝随意一挥手,福总管上前接过转身放置一旁。 昭阳皇后讪讪收回手。 她贵为一国之母,统领后宫,可这一生却并不得宠,庆隆帝对她虽不至于冷落,却也仅仅止于“相敬如宾”。 庆隆帝接过药碗将那碗汤药一饮而尽,仿佛饮水一样已经习以为常。 昭阳皇后接过空药碗,眼珠子微转,思忖须臾后试探地问道: “方才臣妾到慈仁宫给母后请安,母后身体欠安也才服了药又睡下了,似乎听说母后想接珩儿到跟前养着解个闷,兴许一高兴精神就能好起来呢?” 自打姬超被处置,姬太后便与庆隆帝生了嫌隙,母子关系紧张,姬太后称病已半月未出慈仁宫了,突如其来放出此等风声也不知打的什么算盘。 她受儿子李景临所托,特意前来打探一二,探探陛下的口风。 福总管奉上茶水,庆隆帝就着他的手漱了口,龙袖遮挡下,他的脸色有些不引人注意的警觉与厌烦。 “阿珩调皮无状,恐惹母后生气,此事还是罢了,可从宗亲中挑个温顺喜人又稍年长些的丫头陪伴母后,此事劳烦皇后着手办理吧。” 昭阳皇后听到自己想听到的答案,紧绷的神情稍稍松懈下来,无意识揉着指尖,几不可闻地呼了口气。 她就知道陛下不会把宠如眼珠子的小皇孙交出去,交给姬太后,若真把小皇孙交给姬太后,那可不就把命脉捏在姬家手里了。 当然她关心的并非这个,她关心姬太后把小皇孙弄到跟前是何用意?杂乱的猜测让她抓不到头绪,不过指定不是什么好事。 “唔……陛下所言正是,母后精神不济适宜静养,五六岁的小孩子正是活泼爱闹的年纪,吵吵闹闹不合适,不如依陛下所言,召个可人贴心的丫头进宫,臣妾这就着手去办。” “好。” 昭阳皇后若有所思瞥向小皇孙身旁那个面生的年轻男子,状似不经心又问道:“陛下,那位教珩儿拉弓之人是谁?” “宁信侯府……”庆隆帝开口要说是宁信侯府家的小公子,想起这爷俩闹得不可开交已到了恩断义绝的地步,于是改口道,“他便是当日莲花楼救驾之人。” “哦?那岂不是宁信侯府家的公子。” 昭阳皇后收回目光暗自皱了皱眉,心里责怪自己大惊小怪,天下相貌相似之人并不稀奇,怎会无端想起南楚那个魅惑主君的狐狸精,真是晦气! 阿珩指间握着一张弓,闭着一只眼拉满弓,忽地转身对准了皇爷爷身旁笑得一脸假面的昭阳皇后。 在阿珩身后,裴峥半蹲着身子,顺着弓箭一角亦冷冷地盯向杀母仇人,漆黑深刻的眼神深不见底。 昭阳皇后心悸之余忍不住再次侧眸向裴峥看过去,冷不丁被指向她的弓箭吓了一跳,腿一软竟向地面跪滑下去,手中的药碗“啪”一声打碎在地。 “皇后娘娘!” 宫女大惊,赶忙上前将昭阳皇后扶起,一个宫女收拾地上碎盏之时手指被割破,挨了福总管一个严厉眼神。 这边一片惊慌,大殿中央的小皇孙举手执弓转了半圈又将弓箭倏地转走。 他瞄了一圈景物,而后对准殿门之外。 呯—— 箭矢的箭羽穿过内殿呼啸而出,一箭将殿门外候着为皇后娘娘打伞的内侍帽子射飞。 内侍脑袋一凉,头发披头散发掉落下来,一脸懵地转头,而后看到穿过帽子的箭羽将长廊处飞过的一只扁毛畜生打了下来。 那内侍脑子“哄”一下炸了,惊恐又不知所措地呆愣原地。 ——那是昭阳皇后养了多年的宠物,一只绿毛鹦鹉。 “哦!”小皇孙高兴地欢呼起来,“打到一只鸟!” 裴峥松开小皇孙的小手直起身子,冲小家伙挤挤眼夸赞道:“恭喜殿下,一箭双雕,小殿下可真棒!” 伺候小殿下的贴身内侍兴冲冲跑出去捡意外得来的“猎物”,结果一出门看到地上被一箭穿心的鹦鹉,当场倒抽一口冷气。 这宫里,谁人不知这只绿毛鹦鹉是皇后娘娘的心肝。 小内侍硬着头皮把那只死鹦鹉捡回来,不明所已的小皇孙兴高彩烈地从他手上拿下自己的“胜利品”,而后颠着小短腿跑去向皇孙孙炫耀。 昭阳皇后当即脸色一变,嘴角抽了几抽。 小皇孙扬着脸一脸求表扬的小表情,庆隆帝点了他一下鼻尖:“不错!” 给皇爷爷看完“战果”后,小皇孙转而又跑回去捣鼓那只弓箭,被内侍追着擦手上血迹:“小殿下……” 庆隆帝的目光是真的欣慰,这个年纪的小孩子通常会害怕死物,何况亲手所致,可他小小年纪并没有妇人之仁,为帝王者心性必须狠硬,慈不掌兵,善不执政。 哪一个登上帝王之位不是一路沥血杀将出来的。 福总管低咳了一声以示提醒。 庆隆帝回过神握住了昭阳皇后的手轻轻拍了拍:“小孩子不懂事,皇后别与他计较,回头朕为你寻几只罕见的。” “……陛下说笑了,一只鸟雀罢了。” 堂堂一国之母,怎好意思因为一只鸟发作,昭阳皇后吃了鳖,忍着一肚子气从宫殿出来,心里骂骂咧咧道: “慧妃教养出来小王八蛋原以为是只人畜无害的兔子,原来是个披着兔子皮的狼崽子,可怜我的‘小心肝’就这么没了命,还有裴府那个外室子,长得一点也不像宁信侯,瞧见就膈应……” 昭阳皇后口中的慧妃近日着了风,半个膀子动不了,每日需要针灸。 待昭阳皇后前脚刚离开,庆隆帝便带着阿珩去景福宫看望他的亲祖母慧妃,阿珩也不知为何与裴峥颇为投缘,片刻不离身,拉着裴峥也一同前去。 庆隆帝宠孙子,裴峥与小孙子已算是开启师徒缘分了,把他带到慧妃跟前见一见也是合情合理。 外男不得入内殿,裴峥于外堂而立。 慧妃刚针灸结束,被宫女扶起坐着,阿珩小兔子一般蹦跳至榻前,趴在慧妃耳边低低耳语了句什么,慧妃抬眼向外堂看过去,看到一个身材修长挺拔的年轻人。 慧妃瞬间定住。 一坐一立,慧妃与裴峥隔着微微垂落的帘子,内心皆是一波动。 裴峥掀袍一跪,对慧妃行了跪拜之礼——臣子见后宫妃嫔无需行跪拜大礼。 榻上这位虽已年过不惑却依然眼神清亮的慧妃娘娘便是当年从大火中救出他母亲恩人。 在昭阳皇后眼皮子底下,要救出一个人且神不知鬼不觉把人送出宫,可想而知她当时冒着多大的风险。 慧妃看着那张极为年轻的面孔愣了半晌,记忆深处陈封已久的某张脸在她脑子里烟花似地乍然而起。 ……太像了。 第101章 可是想裴公子了? 深夜,传闻中身子欠佳的姬太后在给花盆剪枝,她手脚利落,瞧着精神头十足。 身旁的大太监一边搭手,一边小心翼翼汇报着今日庆隆帝那边发生的事情。 一刻钟后,姬太后终于将一溜的花盆都修理完,这才心满意足地收手。 大太监堆着笑容奉承道:“这些花卉经您手中这么一修理,焕然一新,可漂亮多了。” 太后洗着手:“可不么,这花啊草啊就得修理,不修理它不听话。” 那太监扶着太后往榻上走:“太后说得极是。” “陛下想塞个宗室女给哀家?”姬太后在贵妃榻上半躺下,接过太监递过来的热茶微抿了一口,搁下茶盏冷笑道,“哀家要一个宗室女做甚么,宗室女哪能比得上金贵的小皇孙。” 那太监给太后捶着腿:“小皇孙今日调皮得紧,把昭阳皇后最喜爱的那只绿毛鹦鹉一箭给射了下来。” 姬太后不在意地笑了:“小皇孙瞧着柔柔弱弱,软糯得和个小姑娘似的,他连弓都没摸过一下,还能射下一只鸟?” “陛下今儿给小皇孙安排了一个武学师父,您猜怎么着?皇宫大内禁卫军里那么多高手,陛下没选,也没选哪个虎门将军,而是选了宁信侯府家那个毛还没长全的外室子。” “武学师父?”姬太后脸上笑容渐失,“陛下还真是心疼这孩子,小小年纪就这般锤炼培养。” 太监不敢接这茬,讪笑着“嘿嘿”了两声。 “好了,哀家知道了,你回去伺候陛下吧。”太后挑起眼皮,“初春时节最易着凉犯病,陛下的身子你需多盯着些。” 太监领会太后的话中话,回道:“奴婢自当尽力照顾陛下。” *** 火炉上温着酒,齐明坐在裴峥对面:“陛下居然把你从都卫司调入禁卫军,还安排你做小皇孙的武学师父?” 他表情有点懵:“教授皇子的武学师父不是一般都从禁军里挑吗?” “大惊小怪。”弗玄影夹了颗花生米,“子霖如今就是禁军的人,这不是顺理成章。” “可是……”齐明皱着眉头琢磨了半晌,似乎琢磨出点什么,一拍桌子,“这事儿不对。” 弗玄影饮了口酒:“哪里不对?” “把公子调入禁军明显是为给小皇孙当师父做铺垫,应该是陛下先相中了公子,想要公子教小皇孙,而后才有把公子调入禁军的事。” 弗玄影与裴峥相视一笑,端着酒盏与齐明碰了一下:“恭喜你,终于想明白了。” 齐明:“……” “你们大齐这位陛下虽说势弱了些,被姬家处处拿捏,可他并不昏聩,他用奸佞,亦用贤能,铲除不了姬家,他便使用制衡之术,利用皇子夺嫡将朝堂分为几大阵营,这几大阵营分庭抗礼形成对峙之势,也就自然而然地制衡了姬家。” 弗玄影停顿了须臾,又道:“陛下选中子霖有他的考量,子霖以一敌多,救驾有功,是为勇,身为宁信侯府中人却与侯府划开界限,在陛下眼里,子霖不贪恋富贵,是为正,你们大齐这位陛下不单单是给小皇孙挑师父,更是在给小皇孙选臣子。” 齐明唏嘘道:“什么臣子,公子是那小皇子的皇叔。” 此话一出,空气顿时微妙地安静下来,齐明与弗玄影二人齐刷刷看向裴峥。 齐明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什么,只好打了自己嘴巴一下,怪自己多嘴。 本是金尊玉贵的龙子,却成为一个外室子,这事找谁说理去。 沉默片刻后,弗玄影率先打破沉寂:“子霖,这事你怎么想的?” 裴峥给师父斟了酒,却给自己倒了盏茶,他撇着茶沫,轻描淡写道:“有怨报怨,有仇报仇,昭阳皇后纵火烧死我母亲宫殿几十余人,这笔血债她得还。” “好!”弗玄影说,“昭阳皇后背靠世家大族,扳倒她不可操之过急,需小心谨慎步步为营。” 弗玄影话音一顿看向裴峥:“子霖,你知道师父不单单是指鸣冤雪耻这件事。” 齐明陡然坐直了身子,眼睛唰地也看向自家公子。 裴峥定了定神,他明白师父的意思。 同为皇子,皆有角逐东宫之位的权利,第一步翻案,翻案之后呢?做一个闲散王爷吗?还是甘愿为小皇孙的足下臣马前卒? 抑或是……为自己一搏。 裴峥摩挲着茶盏边缘,半晌后说了一句似是而非的话:“东宫之位燕王不能坐。” *** 三日科考很快结束,转瞬间春暖花开到了殿试放榜的日子。 林襄祈盼三哥哥名落孙山的心愿没达成,三哥哥再次被陛下钦点为状元郎。 林府被踏破了门槛热闹非凡,时时刻刻有前来恭贺之人,林襄没去前院凑热闹,躲在玲珑阁里心不在焉地喂着“呆瓜”。 小鸽子早就吃撑了,从她手里啄颗豆子再吐到它的食碗里,来回啄着玩。 春桃腿都跟着站麻了,弯腰捶了捶说道:“姑娘,你都喂小半个时辰了。” “唔。”林襄回过神把手中的豆子一扬,接过春桃递上的帕子擦手。 春桃觑着小姐蔫了巴唧的脸,很是纳闷,三公子考上了新科状元,全府上上下下都乐开花了,如此泼天的喜事,姑娘为何不高兴呢? 难道…… “难道姑娘闷闷不乐是想裴公子了?” 春桃下意识这般想的时候,也不知怎么就秃噜出口了,说完自己先吓了一大跳,而后就见她家姑娘蓦地转过头来。 林襄面色微变,她把帕子拍在春桃手里,杏眼一瞪:“胡说,我何时想他了。” 第102章 我没有移情别恋。 “不不,不是。”春桃被自家姑娘的“淫威”所震慑,说话都结巴起来了,“我、我的意思是裴公子许久没露过面了,大家伙都挺想他的,夫人前几日还提起裴公子,轩公子也惦记着与他下棋呢……” 噼里啪啦的炮竹声再次在前院响起,这一日,府上比过年还热闹,炮竹声不断,不知道又是哪个府上的人来府上恭贺了。 林襄被炮仗一惊陡然想起还有什么事没干,猛地拍了自己被晒得热乎乎的脑门一下,放下春桃转身急匆匆往书房走去。 科考高中过后,三哥哥娶亲的日子便要定下来了,离爹爹回京的日子便也近了,她要赶紧给爹爹写封家信报喜,爹爹一介武夫做梦都想家里能出个文人改变一下门楣。 另外还有一件重要的事就是北渝会在这两个月里有小动作,骚扰进犯漠北边陲之地,她要给哥哥们提个醒,让大哥二哥小心一些。 春桃在林襄屁股后面跟着,心里还在琢磨裴公子。 自打除夕瞧见裴峥牵她家姑娘的手,再结合之前的种种,春桃这个憨憨心里便升起一个朦朦胧胧的念头。 ——裴公子指定是对她家姑娘有情。 之前他隔一段时间总会借各种由头登门造访,近一个多月以来,消失得无影无踪,蒸发了一样。 “裴公子该不会移情别恋了吧?难道移情那个宁信侯府的什么表妹了?” 林襄忍无可忍停下脚步,专心致志琢磨事的春桃一个没注意把林襄鞋子踩掉一只。 “哎呀?!”春桃捂着嘴巴惊呼,“我又说出声来了?” “春桃!”林襄气急败坏趿拉着那只被踩掉的鞋子,“你再胡说八道,我就把你许配给庞虎!” 春桃虽说情窦尚未初开,但她也是有自己审美的,穷苦人出身的她自小被灌输的观念就是,嫁汉要嫁个壮实的,如此这般才是干农活的好手,才能养活家。 所以,她必然是喜欢壮实的,不喜欢瘦麻杆! 林襄虚张声势的威胁把春桃吓个好歹,春桃还没从这个可怕的威胁中回过神,刚巧一抬头瞥见庞虎迈着他那两根筷子似的细长腿从拐角处晃出来,看见她还兴冲冲地朝她呲出一口璀璨的大白牙。 春桃当即打了个激灵,鸡皮疙瘩窜了一胳膊:“姑娘,我错了。” “知错就好。”林襄面无表情转身,往书房走去,“罚你当一日哑巴,不许开口说话!” “唔。”春桃在林襄背后低低应了一声,意识到自己又出声赶忙捂嘴闭紧了嘴巴。 下一刻,她无意间目光扫过庭院门口,一个愣怔,闭紧的嘴巴再度张开。 ——说曹操曹操就到,裴峥幽灵一般突然出现在玲珑阁院门口。 春桃正欲通报,想到姑娘罚她不让她说话,话便卡在了嗓子眼。 被动成为“哑巴”的她想要比划一下来个手势,可她家姑娘后背没长眼,只好硬着头皮低声唤了一句:“姑娘——” 林襄并不知情,头也不回地叮嘱道:“春桃,闭嘴。” 春桃:“……噢。” 裴峥好整以暇地倚着院门,笑眯眯向她们看过去。 春桃小眼神左一眼右一眼地瞥着裴公子,听话地沉默了片刻,觉得还是有必要提醒一下她家姑娘。 于是她深吸一口气,冒着被她家姑娘许配给庞虎那个瘦麻杆的风险,小声道:“可是……裴公子来了。” 林襄脚步倏地一顿,转回身对上裴峥目光的那一刹那定住了。 裴峥迈着大长腿,在林襄惊讶的表情中风度翩翩走到她跟前。 林襄脑中嗡一声:“你……什么时候来的?” 裴峥轻眯了一下眼睛:“从你闷闷不乐想我开始。” 林襄悚然一惊,面红耳赤道:“我哪有!” 裴峥不置可否地“噢?”了一声,耐人寻味地看了林襄一眼,一弯腰凑到她面前,用口型无声地说道:“我没有移情别恋。” 林襄:“……” 林襄想原地遁走。 裴峥自打进了禁军当职之后,忙到不可开交,除了御前当值便是被小殿下缠着教他十八般武艺。 小殿下人不大却粘人得很,是个小粘人精,除了缠着他学武要他陪玩以外,甚至还让他陪睡,裴峥简直一个头两个大,他万万没料到能打败自己的是一个五六岁的孩童…… 裴峥自认自己那张阎王脸与“亲切”二字丝毫挂不上钩,可小殿下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就是喜欢缠着他,庆隆帝对此特意在皇宫给他安排了一个寝宫,哄睡任务便顺理成章成了他每晚的必修课。 他日日被缠在宫里头当一个称职的师父兼哄睡陪玩“老妈子”,鲜少有时间出宫。 终于今早使了一计金蝉脱壳“逃”出宫,一时身心自由,再听到春桃这丫头的那句——“难道姑娘闷闷不乐是想裴公子了?” 更是如一颗小石子投入心湖,砸出细细涟漪,他心花怒放心情大好,脸上灿烂如花,比春日阳光还要明媚。 林襄不知道裴峥今日吃了什么喜鹊蛋了,被他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没好气道:“你也是闻讯来恭贺我三哥哥的?” 裴峥:“没错。” “唔。”林襄毫不客气地送客,“新科状元郎在前堂。” 裴峥:“我刚从前堂道喜过来。” 林襄:“那你……” “嗯?”裴峥长眉一挑,故意逗林襄,“那我什么?” 林襄磨牙。 裴峥一笑,往林襄手上放了一个东西,林襄低头一看,是一个精致十足的笔盒。 “近来得了两支笔,一支送给了状元郎,还剩一支。”裴峥说,“据说还不错,你试试,也许用了它你那一手爬爬字能站起来。” “……”林襄哑然。 后面那半句话大可不必说出来。 林襄打开笔盒,拿出那只能让字站起来的毛笔把玩,笔确实是支优质上乘的好笔,比之前陛下赐给三哥哥的那只还要好,一看就是宫里来的物件。 她知道裴峥调入禁军当差,裴峥当晚便飞鸽传送告诉她了,本来她还忧心裴峥得罪了宁信侯,在陛下面前当差会不会不好过,瞧着都有御赐的东西,想必在宫中一切顺利。 府上四下都是欢笑声,两人在欢笑声中对视片刻,裴峥突然说道:“你有没有什么与我说的?” 春桃很主动地退了两步,假意去喂吃撑了的鸽子。 林襄顿了顿:“……没有。” “唔。”裴峥嘴角浅浅笑着,似乎早就猜到了她会这般说,冲她挤了挤眼,说道,“我有话与你说。” 林襄:“……” 春桃忍俊不禁,没忍住笑了半声,另半声假装打了个喷嚏。 坊间人们都说宁信侯府这个外室子性情乖戾脾气太差,差到与父亲兄长都能闹到恩断义绝的地步,这个传言效果非同小可,把裴峥塑造成一个十足不好惹的刺头阎王的形象。 可她觉得裴公子哪是什么阎王,分明是个逗趣的翩翩公子。 裴峥说:“这一段日子我出不了宫,除了在禁军当值,便是带小殿下骑马射箭应付小殿下,未来一段时间可能还是这般境况,恐怕无法随时自由出宫,不过,我会想办法出宫看你。” 林襄脸一热,反应过来了。 ——他这是在拐着弯解释他没移情别恋。 第103章 大约与萧妃有七成像 林府被喜气洋洋的气氛所笼罩,门庭若市,此时的燕王府里,陈芷瑶坐不住似地在地上来回转圈。 果然林轩高中状元,与书中情节严丝合缝,他三元及第荣耀加身,这是庆隆帝在位期间第一个连中三元之人。 被宿命掌控的恐慌感突然让陈芷瑶觉得呼吸困难,她抓起茶壶灌了自己了一口冷茶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裴峥也已入禁军成为御前侍卫,还阴差阳错之下成为小皇孙的师父,小皇孙的亲祖母是已故太子的母妃,是慧妃娘娘,二十年前正是慧妃娘娘于漫天大火中救下萧妃送她出宫,这才保了萧妃腹中胎儿一命。 也许用不了多久,裴峥就会成为庆隆帝的心腹,那么,他重回皇室恢复皇子身份之事还远吗? 一旦二十年前那场火灾真相大白于天下,昭阳皇后势必被废,赖以仰仗的母族势力被清算,燕王夺嫡必败无疑。 近一段时间以来,她进宫无数趟,暗中提点昭阳皇后密切监察慧妃动向以及裴峥的一举一动。 与此同时,她一直秘密在追查二十年前给萧氏姐妹接生的稳婆,杀了相关人证,没有人证作证,裴峥皇子的身份就会永远压在深海之下,他只能钉在宁信侯府外室子这层身份上挣脱不了。 “王妃。”门外传来窸窣叩门声。 陈芷瑶收回心神:“进。” 一个黑衣人推门而入,是她秘密派出去查接生稳婆一事的暗探。 陈芷瑶:“可是稳婆一事有消息了?” “回禀王妃,给当年宁信侯府外室萧氏接生的稳婆打探到了,家住长兴街,姓王,是个寡妇,无儿无女,家中只有她一人,只是……” 陈芷瑶先是一喜,随后警惕地问道:“只是什么?” 那暗探顿了顿,说:“只是这稳婆王氏不知何故年前就离开京城,至今未归,她的踪迹出京之后便被抹干净,一丝蛛丝马迹也查不到。” “什么?”陈芷瑶倒退两步,扶住案几。 此乃巧合?还是人为? 一瞬间,陈芷瑶大脑里冒出许多种猜想,如若不是巧合,而是人为,是有人特意把稳婆藏起来了?那说明什么? 说明有人先下手为强,暗中在保护人证。 陈芷瑶攥紧手心,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难道裴峥已经知晓了他自己的真实身份? 窗外树叶被风吹动,陈芷瑶目光透过王府高墙延伸到很远,天际云层翻涌,像一场山雨欲来的海啸。 也许,关于裴峥的身世是时候需要与燕王言明了。 孤木难支,她身为闺中妇,能做之事有限,虽然燕王因为铁矿一事已经开始怀疑裴峥,但眼下对付裴峥的手段还远远不够,在燕王眼里,他的对手是庆王,是那个五六岁的小皇孙,并非什么所谓宁信侯府的外室子。 然而与“天命”搏,要想“逆天改命”只能全力以赴,只有这样才能搏得一线生机。 当晚,用晚膳之时,陈芷瑶把身边伺候的人都支走,斟酌用词再三,用“卜算”之说对燕王李景临点出裴峥皇子的身份。 她只是敲边鼓一般点出裴峥皇子的身份,点出他母妃是异族人,至于旁的一个字也未多说,此事涉及燕王的嫡母昭阳皇后,说错一个字便是深渊。 她能做的只是点到为止,至于事情原委,燕王若心中狐疑自会去查证。 陈芷瑶话音一落,无疑一道天雷劈下,燕王整个人炸了,他拍桌而起:“荒谬!芷瑶,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妄议皇嗣那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二十年前宫中生起的那场大火,当时本王虽然年幼,可也略有印象,萧妃于意外火灾中丧命,烧焦的尸首就葬于皇陵,她一死人如何能从坟墓中爬出来诈尸,再诞下腹中胎儿?如何又能成为裴良玉的外室?荒唐至极!说书人都不敢这般信口开河!” “殿下。”陈芷瑶面对质疑面不改色,不疾不徐说道,“关于此次新科状元花落谁家的预测,我与你说是安国公府的三公子林轩,可有说错?” 燕王铁青着的面色一愣。 的确,陈芷瑶“卜算”鲜少有失算的时候,前日殿试,他玩笑之言说不知此次榜首花落谁家,当时陈芷瑶提笔在宣纸上写下“林轩”二字。 陈芷瑶修长的眼角微微一弯笑了笑,而后起身把燕王按回座位,风轻云淡说道: “芷瑶并非招摇撞骗的江湖算命先生,从不妄言,卜算卦象上显示什么我便说什么,至于事情原委、真实与否,我并非大罗金仙,亦不知情,求证了方才知晓真假。” 李景临怔了片刻后神色略有缓和,于情于理于公于私,陈芷瑶都不会特意编排这么一出骗他,可此事又太过于荒唐。 陈芷瑶:“分辨大火中烧焦的尸体难免会有纰漏,也许真正的萧妃逃出生天,而葬入皇陵的另有其人呢?” 李景临抬眼与陈芷瑶对视一眼,摇头:“此理不通,若当年萧妃并未葬生于火海,她为何要逃出宫隐姓埋名?除非那把火是她自己放的,缘由呢?她是南楚和亲公主派来与大齐做建交的,她为何要这么做?” 显然李景临心中疑虑重重,陈芷瑶却不往下说了,李景临生性多疑,她点到为止即可。 果不其然,李景临第二日一下朝便去向他母后打问去了。 李景临这么一打问,昭阳皇后慌神了,当年那场大火萧妃烧的面目全非,哪里还能认出样貌,无非是根据尸体上佩戴的首饰辨认出来。 “你打听这个做甚么?怎么好端端问起那个南楚狐狸精。” 李景临自小长于波诡云谲的宫中,见识了后宫争斗,突如其来的一场大火可能并不简单,李景临与昭阳皇后并非亲生母子,二人之间多少隔着心。 “哦,近来遇到一桩谜案,丧生于火灾中的死者,多年后又‘活’了过来,突然想起来随便问问。” 李景临觑着昭阳皇后不甚自然的神情又隐晦地问道:“母后,听闻萧妃是南楚第一美人,母后可有画像容儿臣一观?” 都过去二十年了,她哪还留着死人的画像,晦气! 昭阳皇后略一顿,没好气道:“宁信侯府家的那个外室子,若他是个女的,大约与萧妃有七成像。” 李景临心里重重一咯噔。 第104章 查问 月朗星稀之夜,裴峥这个新晋“老妈子”哄睡了小皇孙,偷偷出了门。 借着职务便利,裴峥早已把皇宫大内摸了个门清,夜色下,他绕开夜间巡逻当值的禁卫军,径自往皇宫西北角而去,来到一座废弃的宫殿前。 从外面看那座废弃的宫殿虽然年久失修破败不堪,但仍能看出当年宫殿规模宏大,以及特殊的制式,与其余宫殿不同,这座宫殿明显带有南楚建筑风格,据说是当年庆隆帝为迎接南楚和亲公主,特命工匠依照南楚风格修建的。 可惜,一场大火让那座宫殿成为一片废墟。 据说,二十年前那场大火之后,夜半时分宫女内侍们总能听到这座宫殿里传出来的哭声,一来二去,这座宫殿再也没有重修,就这么荒废至今。 宫殿大门上的字迹锈迹斑驳,依稀可以辨认出“瑶悦宫”三个字,瑶悦是南楚和亲公主的芳名。 大门外贴着封条,还有几张“镇鬼符”。 裴峥跃墙而入,院内野草丛生荒芜残败,正在捕猎的小野猫听到动静,“嗷”一嗓子,跃上墙上,两只铜铃大的绿光眼睛瞪溜圆盯向不明“闯入物”,嘴里骂骂咧咧,大有问候擅闯者祖宗十八代的架势。 高大威猛的“擅闯者”长驱而入,状似不好惹。 鲜少在这片领地里遇见人这种生物,炸着毛的小野猫骂了片刻后,忍痛放弃已被它扑倒在地垂死挣扎的小鸟,在墙头上痛心疾首地又“喵”了几声后,“嗖”地转身逃走了。 月光打在地上,裴峥目光扫过宫殿的一草一木,年代久远,东倒西歪的雕栏画栋已不见颜色,破破烂烂的好似一座荒庙。 很难想象在富丽堂皇的皇宫里还有这么一处破败的宫殿。 裴峥径自穿堂而入,来到宫殿最深处,当年那场大火疑似是从萧妃寝宫传开的,寝宫处坍塌一片,早已没了房屋的原样。 他从怀中摸出些黄纸在地上点了,而后磕了三个头——今日是母亲的生辰,他特来此拜祭。 裴峥也不嫌脏,靠在一根破柱子旁席地而坐,以天为被以地为床闭目养神。 不多时,突然院子里传来脚步声,裴峥睁开眼敏锐起身藏于阴影之处,将气息放得极轻。 来人鬼鬼祟祟朝他藏身的内殿位置而来,从着装打扮来看应当是个低等宫女。 一个宫女大半夜出现在一座荒废的废宫,比见了鬼还难得,裴峥盯着她,就见那女子一瘸一拐走到一处残垣断壁前,似乎腿脚不太利落。 她找了一处可以放东西的地方,而后从衣袖中摸出一包点心肉干之类的吃食,一边摆放吃食一边嘴里念念有词不知在说什么,说着说着似乎抽泣起来带着哭腔,看样子似乎也是来祭拜什么人的。 那宫女摆放好供品之后点了一炷香又烧了些许钱,正要离开之时,不知是不是供品的香味引来了野猫,“嗖”一下不知从哪蹦出来,叼起供着的一块肉从宫女身前飞檐走壁而过。 宫女猝不及防吃了一惊,撒腿就跑,躲至墙壁处,惊魂甫定之时,似乎察觉到自己踩到了什么,而后一转身,陡然看到一个蒙面男子,惊叫而起。 裴峥伸手捂住她的嘴,低声道:“好大的胆子,胆敢在皇宫里烧纸钱。” 宫女见对方穿着六品禁军侍卫的衣服,头皮都炸起来了,浑身抖个不停。 借着月光,裴峥打量她,只见此宫女大约三十五六岁的年纪,一张已沾染了岁月的脸有哭过的痕迹,衣裳上带着一股经年日久泡在伙房的油烟味道,一双手粗糙无比还裂着口,约莫在膳房当差。 瑶悦殿二十年未住人,此宫女竟然来此处祭拜,想必祭拜之人就是当年葬身火海之人。 裴峥松了手:“说说吧,深更半夜来此处是何意?理由恰当便放了你,否则依宫规处置。” 宫女“扑通”一声跪地:“奴婢不日之前摔折了腿,腿好之后便落下了毛病,主子特恩准奴婢回乡,不日便要出宫去,出宫之前想再来看看曾经一起当差的小姐妹,一时糊涂这才做出此等冒犯宫规之事,还望大人高抬贵手。” 裴峥心下一动:“你曾经在这瑶悦宫里当差?” 宫女先是点了一下头,而后又谨慎地摇头。 裴峥又问:“当年瑶悦宫起火之时你可在现场?” 宫女脸色顿时一变:“……没,没有。” 裴峥瞳孔微微一缩,心里升起疑惑,如此简单的两个问题,她为何这般吞吞吐吐? “好,我这就带你去慎刑司。”裴峥抓着她的胳膊便要拖走。 宫女一急哭出了声:“大人,奴婢好不容易熬到出宫之日,求大人网开一面饶奴婢一命。” 裴峥松开手:“我再问你一遍,你曾经是否在这瑶悦宫里当差?当年宫殿起火之时你可在现场?” “……奴婢是膳食局的厨子,并非在瑶悦宫当差,当、当年萧妃孕吐食欲不佳,奴婢有个同乡小姐妹在瑶悦宫当差,向奴婢打听开胃羹汤之法,奴婢在膳食局忙完差事便会到瑶悦宫教同乡小姐妹煲汤。” “娘娘怀孕是大事,膳食局的掌事知道后特意把奴婢借调到瑶悦宫几日。” “然后呢?说下去。” “……奴婢在瑶悦宫待了几日后回到膳食局,宫殿起火那夜奴婢并不在瑶悦宫,做完晚膳之后便回到了膳食局。” 裴峥观察着她的神色,沉默半晌后说:“为何偏偏在起火那一夜你回到膳食局?那日晚膳,是否有人在饭菜里下了毒?下毒之人是谁?你吗?” 宫女整个人开始哆嗦,抖如筛糠:“你、你究竟想问什么?我……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裴峥眉头深深蹙起。 最初他从师父口中得知自己真实身份之时尚存疑虑,如此大事,姨母为何临终之时没与自己言说? 后来他翻遍屋内,想要寻到些许蛛丝马迹,最后在姨母留给他的那一对手镯锦盒里发现一个夹层,夹层里有一封写着他身世的信。 信中写了他的身世,写了他母亲的遭遇。 当年,瑶悦宫起火那夜,适逢庆隆帝携太后去皇陵祭奠先帝,昭阳皇后因幼子夭亡大病一场,借身子不适留守皇宫。 当夜,姨母萧氏于梦中惊醒发现寝殿起火后奔到救火所用的大水缸,结果殿内所有水缸的水莫名消失,随后意图跑出瑶悦宫喊人,却发现宫门不知何故从外上了锁出不去,整个瑶悦宫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 更离奇的是殿内所有宫女太监都叫不醒,仿佛昏迷过去了一般,她把姐姐扶出屋外,把姐姐安顿到一个安全之地,而后从狗洞爬出去,叩响了慧妃娘娘的宫门。 宫中敢对一宠妃下手的,除了皇后再无旁人,此事明知道是昭阳皇后纵火杀人,可苦于没证据。 依裴峥推测,瑶悦宫里的太监宫女与其说是被烧死的,不如说是被毒死的,母亲之所以逃过一劫,许是因为孕吐没吃下多少食物,姨母身为南楚人,自小泡药浴,抗毒性要强一些。 要想翻案,需找到下毒之人。 那宫女脸色煞白,似乎吓呆了。 裴峥拔刀出鞘,蹲在她面前冷声道:“若你说实话,我必护你性命无忧,保你出宫后安稳一生,让你颐养天年,若你有所隐瞒,我现在就可以让你去见阎王。” 第105章 小鬼难缠 “大人,不是奴婢,奴婢没有下毒……” 宫女以手掩面泪不成声,可是鉴于此地不宜大哭又只能憋着,于是声音变了调,听起来倒与传言中“闹鬼”的鬼哭声有几分相似。 裴峥生平一怕孩子哭,二怕女子哭,心里和猫抓似的,得亏小皇孙是个乖巧懂事的孩子,否则他这个“老妈子”恐怕会忍不住一天揍那小皇孙好几回。 宫女捂着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不仅仅是害怕,似乎更多的是痛苦。 “我知道下毒之人不是你,能在离宫之前祭拜二十年前的同乡,说明你心性纯良,这样的人不会是下毒之人。”裴峥目光逼视着她,“但是,当年下毒之人你看到了,对吗?” 宫女一愣,瞳孔骤然放大,她摇着头极力否认。 “你放心,我说了保你不死就定然会护你周全。” 裴峥话音刚落,那宫女陡然起身撞向墙壁,被裴峥一把拦下。 宫女宁可自尽也不敢说出下毒之人是谁的这一举动证实了裴峥的猜测。 ——她如此痛苦,说明当年她确实看到了下毒之人,她心有愧疚却又无可奈何,对方是她这个低阶宫女根本惹不起的人,她甚至只能小心翼翼活着,生怕有一日自己被发现而杀人灭口,一如当年艰难讨生活不得不依附于宁信侯的姨母萧氏。 “别害怕,你家人我亦会保他们毫发无伤。”裴峥说,“我不逼你,你若不敢说也无妨,此乃人之常情,等你出宫之后我自会去找你。” *** 几日之后,那宫女出了宫,裴峥用银两贿赂了尚膳监的管事从中拿到那宫女的档案信息。 待他把安顿宫女之事交给宫外的齐明,回宫之后被早候在宫门前的内侍迎上。 “有事?” 内侍弯腰行礼之后,一边快步疾走一边笑眯眯说道:“哦,没什么事,就是小殿下等不及,非得让小的候在这宫门处迎着大人,殿下可是时刻离不开大人呐。” 裴峥无奈笑了一下,真是怕了这位小殿下,他总共就出宫那么两个时辰,小殿下非得派个“监工”候在这宫门处。 “抬爱了,小殿下性情温和,喜好与人亲近。”裴峥随口道。 头一次遇见小皇孙之时,他犹记得当时小皇孙似乎正缠着王值,与王值很是亲近。 内侍笑了:“大人有所不知,小殿下可是挑人得很,启蒙先生换了四五个方才定下一个合性子的。” “哦?”裴峥有些意外,“是吗?” 内侍点着头说道:“裴大人不仅武学卓绝,文采亦是一等一的好,别说是小殿下,奴才伺候在跟前也跟着学了不少呢。” 裴峥没接内侍这个马屁,笑着摇摇头大步往前走。 路上,内侍倒腾着两条小短腿,一边费力跟上一边气喘吁吁说道:“裴大人不在,小殿下晌午用饭都只用了半碗,闹着不吃,慧妃娘娘打了小殿下屁股一巴掌,这才消停了,午睡一起来,又吵着要见大人呢。” 裴峥:“……” 裴峥心中迭声叫苦,这才叫名副其事的“小鬼难缠”。 他暗暗心想,若日后他生的儿子也是这么个磨人的小东西,指定把他吊房梁上揍他三天天夜。 这么想着时,裴峥又摇摇头,若生个闺女,就算是一日粘他十个时辰,他也甘之如饴,生个儿子棍棒伺候,生个闺女当心肝地疼,闺女一定得长得像林襄那般可人,最好鼻子眼睛长得都像林襄。 丝毫不知裴峥在心里编排生儿生女之事的林襄,此刻在屋里绕圈圈。 陛下的旨意下来了,与前世一模一样,三哥哥被授宣州通判之职。 “吏部尚书那个老匹夫,就他多嘴,就他长了张嘴,不是他谏言,陛下哪里会让三哥哥离京赴任,定会给三哥哥许个京官之职。” 容婉卿与林轩对视一眼,不知道这丫头发哪门子疯。 “停停停,你绕得我头晕。”容婉卿说,“知道你舍不得你三哥哥,日后你不嫁人了?终究不能粘你三哥哥一辈子不是。” 林襄被“嫁人”二字噎了个好歹:“……不是。” 顾心兰手里揉着帕子偷偷笑她,林襄被众人调戏得面红耳赤:“我才不嫁人呢,谁要嫁人呀。” 立志要榜下捉婿的容婉卿在放榜那几日专程在榜下逗留了大半日,提起这事她就生气,她辛苦物色的好几个人选皆被她的宝贝女儿一口否决。 容婉卿瞪了林襄一眼,冷哼道:“这也看不上,那也看不对,也不知你想找个什么模样的。” 林襄大言不惭道:“有三哥哥这般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的状元郎做标杆,眼睛都养刁了,看不上旁人那是自然的。” 容婉卿:“嘿,你个臭丫头,成心顶嘴是不是?” “原来襄儿喜欢文人?”林轩笑道,“下一届的状元郎那得等三年之后才能见分晓,届时咱们一家子榜下蹲婿,把他五花大绑绑回府。” 林襄:“……” 文人?才怪! 林襄闭了嘴没吱声,而后余光瞥见春桃疑似偷偷笑了。 春桃整日跟着林襄,窥得几分她家姑娘的心思,她私以为裴峥裴公子似乎与文人挂不上钩,众人皆醉她独醒,正憋着笑呢,冷不丁被林襄背后伸过来手捅了腰窝一下,正好戳中了笑肉,偷笑变明目张胆的笑,直笑出泪花这才好悬忍住。 林襄两条细柳眉都快拧成麻花了。 容婉卿心里想着林轩与顾心兰的婚事,便也没再找林襄的茬,林轩大喜之日便是他们全家的团圆之日,她都五六年没见过远在漠北的大儿子和二儿子了,脸上的笑都快飞出眉眼了。 “再过一段时日你爹爹和哥哥们就要回京了,咱们全家总算是能团圆了,大婚之喜,金榜题名之喜,团圆之喜,三喜临门,我去瞧瞧管家那边张罗的怎么样了。” 容婉卿神采飞扬地去忙活了,留下林襄耷眉臊眼地泛愁。 她琢磨了片刻,突然问道:“三哥哥,吏部尚书那老东西是陈太傅门下的门生吗?” “吏部尚书的确是陈太傅的学生,怎么了?”林轩回道。 林襄小声咕哝:“哼?果不其然,狗东西,指不定这事是燕王搞得鬼。” “你说什么?”林轩没听清她嘀咕什么。 “唔,没什么。”林襄转身往外走去。 她得抓紧时间派庞虎去找那民间奇医寻点“毒药”去,三哥哥大婚之后,坚决不能让他离京卦任!她拼死也得拦着! 第106章 相认 裴峥刚一踏入南书房,正在慧妃娘娘监督下摇头晃脑背诵经文的小皇孙立马从座位上跳起来,向他扑过去。 裴峥刚要举起他,看到慧妃娘娘在,便收了手。 “阿珩。”慧妃不轻不重喊了一句。 “哦,阿珩知错。”知错的小皇孙撇着小嘴又回到慧妃跟前继续背那篇背到一半的文章,“子曰:“我未见好仁者,恶不仁者。好仁者,无以尚之;恶不仁者,其为仁矣,不使,不使……” 乍一高兴思路断了,卡了一下壳,终于将功课背诵完毕,小皇孙对祖母作了个鬼脸而后撒丫子跑到裴峥身旁,拉着他到院中习武练剑,慧妃简直哭笑不得。 “……力道欠火候,再来,回首横劈之时速度要快!” 严格来说,裴峥与温柔二字八竿子打不着,简单粗暴的教学传承于弗玄影,摔了就自己站起来,练不到位就一遍遍练到到位为止,偏偏小皇孙就还吃他这一套,他越严格,小皇孙越拧巴,血脉里藏着野性一般,不喊苦不叫累。 院中一大一小身影在落日余晖下拉出长长的身影。 慧妃在屋内隔着窗子瞧了一阵,而后往院中走去,她身子没好利索,伺候的宫女赶忙在身后追上给她披了个披风。 “裴公子今年多大了?”慧妃走到裴峥身旁状似随口问道。 “慧妃娘娘。”裴峥回道,“二十整。” 慧妃点点头:“二十岁的年纪就这和春日一般,正是好时候,听闻你是五月的生日?” 裴峥微微一怔,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姨母留给他的信中所说,他是二月末的生日。 慧妃期待地看着他,眼睛里仿佛想要寻求什么一般,裴峥后背紧绷起来。 “唔……”裴峥默然须臾,而后错开话题,“娘娘,近来身子可有好些?” “比之前好了一些,不碍事的。” 裴峥从怀中摸出一包草药,那是他特意让师父给慧妃娘娘配的。 “这是一个民间偏方,专治娘娘这种病症,娘娘不妨试一试,据说一副药见效,三副药除根。” “这……”慧妃的贴身宫女笑道,“这民间偏方还能比太医开的方子效果来得快好吗?” 裴峥也不在意,正要往回收手,慧妃却亲自接了过去,对那宫女说道:“这你就不懂了,许多病症民间偏方可是灵得很。” 慧妃说着拆开瞧了瞧,而后从中拿出一味草药闻了闻,有点奇怪道:“这味药材从未见过。” 裴峥深深地看了慧妃一眼:“此乃南楚药材,是祛风除湿寒的一味药。” 慧妃当即怔在原地,神色再度复杂起来:“南楚?” 裴峥:“嗯。” 宫女好奇地问道:“裴大人可是认识南楚之人?” 寒光一闪,一声厉风破空而过,奋发练剑的小皇孙不小心把剑弹飞,裴峥抬脚把剑踢回他手中。 慧妃一挥手:“你们都下去吧。” 支开宫女与内侍,慧妃重问宫女之言:“你可有认识南楚之人?” 裴峥:“家母是南楚人。” “……你母亲她还好吗?” 裴峥:“母亲当年生我之时难产而死。” 慧妃手陡然一抖,手中草药洒出些许,她难以置信地看着裴峥。 宁信侯府外室子由于救驾而声名鹊起,关于宁信侯当年那段风流韵事也为人们所津津乐道,据说宁信侯这位外室容貌倾城,当年被裴府大娘子所不容,一直未登裴府的门,直至多年过世后都没被裴府承认。 ——他的母亲怎么会死于难产? 半晌后,慧妃艰难地问道:“令堂贵姓?” 裴峥:“萧氏。” 慧妃缓缓又问:“她可有给你留下什么信物?” 裴峥:“一双金丝镂空雕花镯子,图案是一只栩栩如生的孔雀,孔雀眼睛镶着南楚特有的朱红宝石。” 所有信息皆可对上,确认无疑。 一瞬间,慧妃潸然泪下,她情难自抑地点点头:“……好孩子。” “祖母,你怎么了?”小皇孙扔下手中剑跑到慧妃身旁,见祖母擦着眼睛没搭理自己,又转头问向裴峥,“师父,祖母怎么哭了?” 裴峥:“娘娘眼睛里进了沙子。” “珩儿给祖母吹吹。”小殿下踮起脚。 慧妃自觉失了态,背过身去。 南楚萧妃背井离乡,初来乍到来到异国很不习惯,她时常去瑶悦宫与这位异族姐妹走动陪她解闷,二人之间非常投缘,一来二去便成了无话不说的好姐妹。 当年瑶悦宫走火,送萧妃出宫之后,慧妃一直心里惦记着,初见裴峥之时,第一眼便觉得这个孩子与萧妃太像了。 没想到预感成了真。 “殿下,手中武器不可扔,战场上丢掉武器意味着投降。”裴峥说,“罚你再把方才的招式练一遍。” “噢。”小殿下挨了批评也不恼,转身跑去捡剑。 待小皇孙离开,裴峥压低声音说道:“慧妃娘娘,隔墙有耳,借一步说话。” 进到屋内,阖上门,裴峥说:“我暗中查过陛下的汤药,汤药被人动了手脚,再服用下去,只怕陛下身子会一日不如一日。” 慧妃尚未从喜悦中回过神来,脑子里紧接着“哄隆”一声炸了,呆立半晌,她嘴唇颤动着半晌说不出话来:“此事当真?” 裴峥:“陛下身旁有太后的人。” “竟是太后指使?”慧妃愕然,“这些阉人好大的胆子!竟敢……!” 怪不得陛下这些年身子一直没有好转,整日汤药进补也无济于事,原来被投了毒。 慧妃六神无主刚想走两步,双腿无力软绵仿佛被面条一般,裴峥见状上前一步搀扶。 慧妃本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忽然拉着裴峥的手:“那你……你可知当年你母妃之事?” 裴峥点点头。 慧妃心中悲恸不已,他本是金尊玉贵的皇子,这些年却屈以外室子的身份被人轻贱。 慧妃当即要带裴峥去面见陛下:“我这就去陛下面前为你们母子讨回公道,为你恢复皇室身份。” “不急,时机未到,万万不可打草惊蛇。”裴峥说,“眼下最为要紧的是先把陛下身旁的细作清理干净,以绝后患。” 慧妃眼眶泛红:“这些年你受苦了。” 第107章 军报 慧妃娘娘悲喜交替,一颗冲动的心慢慢平复,她在这皇宫里谨小慎微将近三十年,见微知着,一座皇宫就是一整个大齐的缩影,后宫干系到朝堂,朝堂又影射牵制着后宫,突如其来要扳倒母族势大的昭阳皇后谈何容易。 当年不可能,如今亦非易事。 此事需要详细筹谋,若不能一击必中,朝堂上将会引发难以估量的震动,届时掀起腥风血雨,无数人将赔上性命。 当务之急是陛下的龙体,她正与裴峥商谈陛下往后的用药之时,外头突然闯进来一个人。 “慧妃娘娘,慧妃娘娘,大事不好了——” 是慧妃手底下的一个管事太监,他急急忙忙闯进来,形容有些狼狈,胖胖的脸上出了一头汗,也不知是不是跑得急摔了一跤,胳膊肘的衣服擦破一片。 小皇孙练完剑之后,又拿着弓箭玩耍,他正拉着弓瞄到太监闯入,顽性大发的他在太监脚底下射了一箭。 猝不及防飞来一箭,那太监叽里咕噜吓得跪在地上滚了一圈,变了调的声音颤着音颠三倒四地喊道:“刀剑无眼,小祖宗哎,可吓死奴才了……” 小皇孙哈哈大笑,对着“碰瓷”的太监做了个鬼脸,稚声稚气道:“箭都没挨着你,不赖我。” “珩儿!胡闹!”慧妃打开门踏出殿门,厉声喝道,“谁让你拿着箭对准人的!” 小皇孙指着地上那只断了矢的箭,解释:“那只箭羽是破的,没有箭矢。” “慧妃娘娘——”胖太监“嗷”一嗓子破了音,灰头土脸从地上爬起来,“不好了,大事不好了,陛下晕过去了。” “什么?!”慧妃倒抽一品凉气,腿一软身子晃了晃,“怎么回事,说清楚!” 胖太监:“详情奴才不知,就知道外边发回紧急军报,陛下看完之后就晕了过去。” “军报?”裴峥心下陡然一惊。 心想:“坏了,边陲不会发生什么事情了吧?是苍西郡还是漠北?” 胖太监用擦破皮的手抹了把额头的汗:“想必是十万火急的东西,那驿官一路赶回京城累到吐了血。” 小皇孙方才还嬉皮笑脸地玩闹作乐,听闻皇爷爷晕过去了,眼圈眨巴眨巴泛红了。 慧妃牵起他的手:“走,咱们去看看你皇爷爷。” 一拨又一拨太医进去,陛下昏迷了整整一日一夜依然没有要醒来的势头,与此同时,整个朝堂也炸了锅了——苍西郡出事了。 西离人挑起纷争越过边境线,苍西郡打了败仗,顾大帅身负重伤,丢失了云岭一战后夺回来的云西走廊。 平西侯顾伯韬负伤身退之后,顾卓青接过掌帅之职,她率领苍西营将士几乎从未没吃过败仗。 随着一封军报来京的,还有一个人——之前被判流放跟着顾卓青去了苍西郡的沈济。 沈济带着顾卓青亲手书写的血书要面呈陛下。 沈济是两日后到的,赶到京城的当日京城下起了暴雨,他比那吐血的驿官好不到哪去,当初在狱中受了刑,身子一直没好利索,路上一路急行受了风寒发起了烧,他片刻未敢耽搁带病直接进了宫。 一进宫刚好遇见裴峥。 “站住。”裴峥扬起伞檐。 沈济看见裴峥神情一顿,微微颔首:“裴大人,别来无恙。” “还记得我。”裴峥打量他须臾。 上次送顾大帅离京,当时沈济手戴脚铐身着囚服,浑身是伤,狼狈不堪,而今,他身姿挺拔似乎还壮实了些许,文人的气质褪去了些,倒是多了几分将士的英气。 沈济疲惫的神情很是真诚:“裴大人说笑了,裴大人的恩情沈济没齿难忘。” 四目相视之下,沈济又道:“沈济奉顾大帅之命前来求见陛下。” 他说着突然步子一趔趄,身子撞进裴峥伞下,在随行太监看不见的视线下,将一封书信塞裴峥手里。 “正好,我送你。”裴峥不动声色藏起书信,对那太监挥了挥手,“你且下去吧。” 太监应声而退,裴峥转过身一把抓住沈济的手,一迭声问道:“顾大帅怎么样了?苍西郡是怎么回事?你来京做什么?” 沈济边走边抓紧时间长话短说:“苍西郡遭了暗算,今年开春,朝廷送来的粮食是陈粮,将士们吃了上吐下泄,这也就罢了,新一批的兵器有五成有问题,弓弩射出去没射死人,自己倒能先劈了叉。” 裴峥撑着的伞一晃,捏紧了拳,泼天的雨水之下,他神情犹如邪神。 半晌后,他寒声吐出两个字:“……兵部!” 黑手明目张胆伸到了军营,四面漏风的大齐危已。 沈济反手搭在裴峥手上重重一握:“顾大帅给你的那封信里有详细叙述,还有……苍西营缺将领,顾大帅一倒下,军中无人能接替其位,顾大帅说,希望你能重返军营。” 裴峥脚步一顿,偏头看向沈济,目光中有些许微妙。 顾大帅给他的几次来信中屡次提到沈济,据说沈济在军中为顾大帅出了不少主意,俨然军师的存在,而沈济如今的话语中,似乎已把自己当成了苍西郡中的一员,他的语气中,不自觉地把他划为了“自己人”的范畴。 脚下的雨水溅起了水泡,裴峥拾级而上,扫过沈济腰际玉佩,突然问道:“顾大帅为何会派你前来?” 沈济顿了一下:“军营中只有我是闲人,我一不能打仗二不能舞枪,也只能做些跑腿之事。” 这可不是一般的跑腿之事。 裴峥盯着他腰际玉佩,没说什么。 若他记得没错,那枚玉佩是顾大帅的贴身玉佩,顾大帅竟把自己的贴身玉佩赠给了一个曾经瞧不上的人,稀奇。 相赠玉佩意味着什么,裴峥自是知晓,他敏锐地捕捉到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 临入殿前,裴峥收着伞,一语双关说道:“你的确有本事,半年时间,已成为顾大帅的心腹,顾大帅可不是对谁都敞开心怀的。” 沈济似乎听出了裴峥弦外之音,苍白疲累的脸上泛上一抹红晕:“顾大帅是女中英豪,沈某钦佩万分,沈某这条命是顾大帅所救,甘愿为顾大帅效犬马之劳。” 第108章 沈济 庆隆帝于一个时辰前醒来,传旨召集群臣议事,谁料未清醒多久再度昏迷了过去。 此刻皇宫里候着一干大臣,正七嘴八舌地议着朝堂之事,苍西营兵败陛下又晕了过去,就见陛下跟前当红的御前侍卫裴峥带着一个风尘仆仆之人而来。 众人先是没注意到来者,而是目光落在裴峥身上,裴峥被陛下调入禁军,可不是普通的侍卫,恩宠加身,试问在朝官员有几人能在皇宫里有自己专属寝殿的?当朝上下没一人。 裴峥带着沈济在一侧候着,召来内廷太监给沈济要了壶热茶,沈济一路风餐露宿,嘴唇都暴了皮,他一口气灌下一壶热茶,这才觉得身子舒服了些。 人们目光从裴峥身上移到他身旁那个仿佛几天没喝水的“水牛”身上,这么一瞧认出来了,大吃一惊。 一个流放的罪犯居然进京面圣?满殿朝臣一阵骚动。 “这不是户部的沈济吗?他不是流放苍西郡了?” “边地苦寒,他竟然没死?命够大的。” “他是怎么回来的?” …… 众朝臣窃窃私语。 流放的罪犯,通常在路上就得死七成,命大的就算活着到了流放之地,也得活活扒层皮,经日劳作受累不出几年小命也就交待了,可面前站着的沈济不仅没死,他看起来似乎较从前还英挺结实了些。 身上哪还有罪犯落魄的样子。 户部一官员惊愕地上下打量沈济,陡然喝道:“大胆沈济,你一介罪犯,谁容你进京面圣!” 雨水打湿了沈济肩头,他一身泥水连身衣裳都没来得换就直奔皇宫,形容虽稍显狼狈,眉眼间却坦然自若。 他亮出一方私印,不疾不徐道:“我有顾大帅私印,奉顾大之帅之命前来面见陛下,为死去的将士们讨回公道。” “放肆!此话何意?顾卓青打了败仗,陛下尚未问责,何来倒打一耙讨公道之说?向谁讨?” 沈济微微一笑,不轻不重道:“你这么着急跳出来,难道押送给苍西郡将士霉粮的事情与你有干系?” “你——”那官员神色一变,“你一罪臣血口喷人,当朝诽谤朝臣,是何居心!” 一时,殿内又开始骚乱,纷纷猜测沈济此话何意?霉粮又是什么意思? 刑部侍郎曹思仪看看裴峥又看看沈济,之后偷偷瞥向姬首辅,只见姬首辅稳坐不动,在座椅上撩起眼皮看了沈济一眼。 裴远与燕王暗自目光轻轻一撞,他沉默须臾刚要说什么,就见那户部官员又喝道:“流犯私自逃出流放之地,来人,还不将此罪犯轰出去!” 裴峥指尖叩着刀鞘微微往前一站,太监与侍卫们见之没敢动。 人是裴峥带进殿来的,况且又有顾大帅的私印,纵使沈济的确是罪犯,可他流放之地是苍西郡,入了苍西郡他就是顾大帅的人,他们可不敢轻举妄动。 此时,有一个老臣出列问道:“沈济,你此番携顾大帅私印入京,可是顾大帅有本要上奏?” 沈济颔首:“是。” 不知是谁说了一句:“陛下如今昏迷,有折子递交内阁便可,姬首辅这不就在此处吗。” 沈济冷笑一声:“顾大帅有言,奏本要当面亲呈陛下。” 裴远悄悄走到燕王跟前,燕王给一个内侍递了个眼神,那内侍悄没声的出了殿门,不多时,禁军统领入殿。 他先是环视一周,最后目光锁定在沈济身上,一挥手:“拿下!” 在他身后,数名禁军入殿要押走沈济,沈济忐忑不安地看着裴峥,裴峥上前一步拦下:“总督大人。” 禁军统领可没把裴峥放在眼里,裴峥就是他手下一个兵罢了。 “奉天殿乃朝臣议事面见陛下之所,其余人等非召不得入内。”禁军统领手执佩刀压在裴峥胸前,“让开。” 裴峥指尖摩挲着剑鞘,心下百转。 拿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犯得着禁军统领这么急匆匆亲自捉拿?禁军统领是庆隆帝亲手提拔上来的人,难道,他已非纯臣? 户部是姬首辅的人,兵部是燕王的人,禁军总督他又是谁的人?姬首辅还是燕王? 宫里宦官掌握在姬太后之手,禁军再被姬家控制,这大齐的国主恐怕就要改姓了。 “总督大人。”裴峥说,“此言差矣,沈济有顾大帅私印,他代表的是苍西营,人你不能带走。” “沈济,念你初入禁军当值不懂事,此事饶你免罚,若你非要横加阻挠,本总督连你一起抓。” 裴峥微微一笑,把压在胸前的刀按下去:“事关苍西军营之事,出了事总督大人担待得起吗?” 禁军总督盯着裴峥,顿了片刻,下令:“把裴侍卫也一起带下去。” 眼见着裴峥与禁军统领针锋相对,裴良玉忍了忍低声骂了句:“小王八蛋,他裹什么乱!他何时与那沈济有交情了?” 说话间,数名禁军听令将裴峥与沈济围住。 “哎——”裴良玉急了,正欲上前,被裴远一把拉住。 “爹,别忘了,裴峥可不是你儿子,他在陛下面前亲自与你断绝了父子关系,你别胳膊肘往外拐。” “什么胳膊肘……”裴良玉一转头对上燕王的视线,后面的话“咕嘟”咽回了肚子。 他狐疑地看着裴远,用眼神问:“发生了什么事?” 裴远:“你别管了。” 裴良玉掀起眼皮朝四下看了一圈,没再追问。 严格来说,裴府的许多事裴良玉并不插手,裴良玉不是一个有野心的人,他生性风流贪恋享受,并不钻研于官场,否则宁信侯府也不至于在他手上日渐衰落,插手燕王的事大多都由裴远负责,许多事情他并不知情。 裴峥轻狂地笑了笑:“难道这皇宫要变天了不成,总督大人想抓谁便抓谁。” 他拔刀出鞘:“我看谁敢!” 眼见着要起动武,突然福总管的声音响起:“金銮殿前如此放肆!都跪下!” 众朝臣一回头,只见不知何时驾临的陛下被福总管掺扶着,正站在高台之上。 第109章 风雨 庆隆帝看完顾卓青亲手血书的奏折,咳出一口鲜血。 “军粮是馊的,兵器掺假,还有什么是你们不敢的,兵部,户部,通通都给朕滚出来!” 朝堂上安静如鸡,兵部尚书与户部尚书惴惴不安出列。 殿内一时只剩下屋外嘈疾的雨声,众朝臣大气不敢出,春日的天气并不热,可屋内却闷得很,让人喘不上气。 “朕的将士们在边疆奋勇杀敌,你们一个个在这京都里坐享其成吃得肠肥脑圆,给他们吃的却是泡了雨水的陈年馊粮,你们想要干什么?造反吗!” 兵部尚书与户部尚书变了色,“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庆隆帝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雪白的帕子上被血浸透,侍奉在一侧的太医忧心如焚,眼下陛下最需要的就是静养,可陛下压根不听劝,刚一醒来就直奔这金銮殿。 太医手里还端着一碗陛下没来得及喝的汤药,想上前又不敢。 裴峥望着庆隆帝惨白如纸的面容深深地蹙起眉头,这许多年来在太后的“照拂”下,陛下的身子究竟是伤了根本,积重难返。 太医内心天人交战了须臾,上前递上汤药:“陛下龙体要紧啊。” 庆隆帝捂着帕子的手拿下,不动声色把嘴角血丝擦掉,对太医摆了摆手,太医硬着头皮还想说什么,手中的药碗被裴峥接过。 裴峥走到庆隆帝身旁附耳低声道:“陛下,臣来的路上小殿下嘱咐臣,若陛下醒来务必要告诉陛下他又背下了一篇孟子。小殿下等着陛下检查功课,夸他呢。” 庆隆帝听闻脸色稍稍缓和,几不可见地叹口气,接过那碗汤药仰脖喝下。 他自知他的身子药石已作用不大,可为了珩儿他必须得硬撑,多撑一时是一时。 裴峥见陛下服药之后退至一旁,大殿内落针可闻,兵部与户部的人把头伏得低低的,不敢抬头。 庆隆帝带着血丝的目光一寸一寸扫过堂下,突然“哐当”一声脆响,把药碗重重砸在地上。 “滑天下之大稽,历朝历代,有哪一个乱臣贼子敢在兵器上做手脚,是朕昏聩无能愧对列祖列宗,养了一群蛇蝎心肠之辈,从上到下彻底清查,朕要看看你们长了几个脑袋够砍!咳,咳……” 偌大的金銮殿只剩下庆隆帝一阵又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沈济站于大殿中央,开口道:“苍西郡损失惨重,顾大帅九死一生,苍西郡一旦失守,让西离人趁虚而入,踏过苍西郡,穿过一马平川的江州之地,直接杀入都城,届时大齐危已,在场的每一位大人可都是铁骑下的尸体!” “昧着良心赚银子拿馊粮当军粮也就罢了,可居然有人敢在兵器上作文章,此等丧尽天良的下作勾当,动的可是大齐的基石!将士们用鲜血守护着疆土在前线用肉身拼刺刀,却还要提防着来自自己人的背后冷箭!” 沈济的话掷地有声,像一计计重锤敲在人们心里。 “送往军宫的军粮与兵器需经过一层一层监察以及数道文书,这批馊粮及次品军械居然就这么堂而皇之运往苍西郡,沈济倒想问问户部和兵部的各位大人,是大人们尸位素餐,还是上下沆瀣一气?还有……” 沈济说着微微侧目看向兵部侍郎温平,语气有微妙的停顿:“兵部制作兵器的铁每年都是定量的,以次充好,那盘剥下的铁又去了哪里?” 这句话一出,如一计重锤狠狠砸在温平心里,温平额头上冒了冷汗。 沈济此次前来就是要为苍西郡将士讨个说法,他要为顾大帅讨个说法,他要把背后之人挖出来,狠狠把他钉死。 他出身于户部,户部有些什么猫腻他心里清楚,之前,他被户部推出顶缸,就是因为他不愿与户部之人同流合污,户部再贪婪,也是有数的,事关国家社稷,姬恩白他不会把事情做绝。 至于兵部……兵部才是他此次前来的重要目标,兵部水太深,若此次不把兵部的毒瘤拿下,日后类似的事情还会发生,边疆则永无宁日。 顾卓青身中数箭,昏迷了数日,几次差点过去,军医轮番上阵什么法子都用了,好悬才从阎王手底下把她抢回来。 空气寂了几息。 庆隆帝咳的满眼腥红:“都给朕把头起来,说话!” 姬首辅身为内阁首辅逃不脱龟缩不得,只得第一个开口:“陛下,军粮及兵器出现此等事情,务必要重查,只是边陲战事未停,战火还在苍西郡烧着,当务之急需立刻重新筹措军粮和器械,运往苍西郡。” 庆隆帝朝户部尚书扔下一根毛笔,示意他说话。 户部尚书战战兢兢抬起头,又惊又怕地说道:“老臣这就重新筹措军粮。” 庆隆帝冷笑一声:“几十万人的口粮重新筹措需要多久时间你算过吗?路上押运也需要耗费时日,朕的将士们不能上吐下泄地去打仗。” 户部尚书抹了把鼻梁上的汗珠子:“漠北与苍西郡挨着,以臣之意,紧急调令漠北仓的军粮,先解苍西郡的燃眉之急。” “不可。”裴峥突然开口说道,“一旦西离有任何风吹草动,北渝就会蠢蠢欲动,眼下苍西郡吃了败仗,北渝绝不会安分,若北渝突然进犯漠北,你让漠北将士喝西北风?” 庆隆帝讶异地看向裴峥,颇为赞同地一点头:“没错,漠北的军粮不能动。” 户部尚书又抹了一把冷汗:“那就从江州、平州粮仓借调,立即发往苍西郡。” 庆隆帝转眼又看向兵部尚书,一个杯盏直接砸他身前:“兵部!” 庆隆帝身边的福总管跟着一哆嗦,他跟在庆隆帝身边这么多年,从未见过庆隆帝发今日这般大火,庆隆帝一向端持有礼,摔杯扔盏的属实大姑娘上轿人生头一回。 可见庆隆帝这次真是动了气了。 兵部尚书也拿不出什么能解燃眉之急的好方法,粮食还好说,可以借调,难就难在兵器上,每月铁矿产的铁量是有定数的,一时半会也打不出那么多的兵器。 庆隆帝当即发话,若想不出好的法子,立即把兵部上下下下一干人等全部拖出去午门抄斩。 一时朝中乌云密布,个个战战兢兢。 裴峥冷眼盯着燕王,二人目光在空中一碰,电光火石间,燕王看到台上之人疑似对他勾唇一笑,那笑意又冷又薄。 燕王忍不住在厚闷的空气中打了个寒噤。 第110章 查抄 夜色降临,金銮殿灯火通明,朝臣们还在叽叽喳喳商量着对策。 庆隆帝被太医强行拉下去用膳服药稍歇片刻,裴峥候在门外,待太医出来提步往殿内走去。 太医急道:“哎——裴侍卫,你不能进去,陛下需要歇息……” 他话音未落,裴峥已从他面前一闪而过,太医刚犹豫了一瞬要不要追进去阻止,殿内的宫女内侍皆被轰了出来,就连福总管也被一并轰了出来。 福总管一甩拂尘:“走吧,老太医。” “福总管,陛下不能再熬了,需要休息……”说话间,老太医被福总管架走了。 待人都走光,裴峥一掀衣摆跪下:“陛下,臣有一法可解苍西郡危机。” 庆隆帝浮肿的眼睛倏地睁开,目光中有些许不确定。 裴峥与庆隆帝对视,目光深邃。 “陛下信臣吗?”裴峥言辞恳切。 庆隆帝看着面前的年轻侍卫,扯起苍白的唇角笑了一下。 面前之人当初穿过西离人的重重包围,单枪匹马救他于危急之中,那一幕令他永生难忘,若不信,又怎会把阿珩托付于他。 窗外雨声未停,整整下了一日,庆隆帝在金銮殿强撑了大半日,属实乏累,他面色苍白,已是重病之态。 他靠在榻上强打精神,说道:“你有何计说来听听。” 虽然庆隆帝相信裴峥,也对裴峥一身绝学称赞不已,可若说他有一法能解决苍西郡兵器一事,庆隆帝没抱什么希望。 一干大臣都愁得抱头揪头发,他一个二十啷当岁的毛头小子能有什么法子。 裴峥敛眉沉思片刻:“陛下,我需要一支兵马。” 庆隆帝咳了几声,皱起眉头:“兵马?” 裴峥:“是,一支押运兵器的兵马。” 他实地探察过燕王的私铁矿,私铁矿锻造的兵器外加宁信侯府给燕王在京郊庄子所囤兵器,是最快的救急之法,可解苍西郡之危。 燕王私囤的兵器是时候该拿出来一用了。 只是…… 宣州铁矿一事证据不足,不能直接指向燕王,若此时揭发,燕王定会推出一个人出来顶罪,而宁信侯府私囤兵器一事败露,裴良玉和裴远虽然大祸临头,亦未必就会把燕王咬出来。 如此一来,扳不倒燕王。 打蛇打不到七寸,着实遗憾,不过眼下,也没有别的办法。 …… 金銮殿中,一干朝臣又累又困,口干舌燥还在商量对策,突然福总管出现把沈济叫走。 “陛下有旨。”福总管宣读庆隆帝口谕,“想不出对策,就委屈各位大人们留宿金銮殿。” 众朝臣一脸懵地看着殿门在面前阖上。 为避免走漏风声,裴峥出主意把所有朝臣圈在了金銮殿。 当晚,兵分两路,一路抄了宁信侯府在京郊的庄子,一路进宁信侯府搜出了那间兵器库。 紧接着,裴峥连夜带兵直奔宣州私铁矿。 *** 怕惊着顾心兰,第二日天亮,沈济方才去了平西侯府。 顾心兰听闻姐姐受伤当即六神无主。 “顾六姑娘,你且放心,大帅已无生命危险,只是……”沈济顿了顿,“只是你与林轩林公子的婚事只怕是要推迟了。” 林襄与容婉卿和林轩听到消息匆忙赶到平西侯府。 容婉卿说道:“婚事推迟不要紧,只是这苍西郡究竟是怎么回事?卓青她一向谨慎,这次怎么会……” 沈济长话短说,简单把事情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什么?军粮和兵器皆有问题?”林襄惊道,“不可能啊……” 似乎上一世没发生这样的事情,顾心兰与三哥哥的婚礼,顾卓青是回来参加了的。 军粮,兵器…… 心思急转,林襄想到了宁信候府,想到了燕王。 她转身出门。 “哎,襄儿,你去哪儿?”容婉卿在身后追着问。 “胸闷随便走走。”林襄头也没回道。 她没说实话,她要去找裴远那王八蛋,如果这事儿与宁信侯府有干系,宁信侯府私藏兵器一事她就给他们捅到陛下跟前,和他们来个鱼死网破。 林襄走出平西侯府,一路到了宁信侯府前突然发现宁信侯府被团团围住。 突然树上落下“一堵墙”堵在她身前:“林姑娘,这么气势汹汹的,要去哪儿呀?” “齐明?”林襄一愣,“你怎么在这儿?” 齐明没好意思说他跟了她一路了,自从他家公子进宫当差失去“人身自由”,林姑娘的人身安全就交给他了,他奉他家公子之命,时刻“跟踪”。 “林姑娘要去宁信侯府吗?”齐明指了指宁信侯府家的大门,“宁信侯府被查抄了。” “啊?”林襄一腔怒火少了一半,“出什么大事了?因为什么?” 齐明低声说道:“私囤兵器。” 林襄懵圈了,这事儿谁干的?还有人也知道宁信侯府私囤兵器? “你怎么知道?你……确定?”林襄有些不敢相信。 “千真万确,如假包换。”齐明把声音压低,“我家公子昨夜亲自查抄,我亲眼所见。” “什么?裴峥?!”林襄瞳孔地震。 齐明四下看了一眼:“哎哟,我的小祖宗,你悄声点。” 林襄把齐明拉到一颗树下,有些语无伦次地与齐明确认:“裴峥他、他是裴家人,他……怎么把裴府查抄了?” 齐明扯了扯嘴角,心道:“谁和那姓裴的是一家人!” 林襄静了少顷还是觉得此事不太真实,如若裴府私囤兵器一事被定罪,裴府就完蛋了,也算她前世大仇得报,可另一方面她不由打了个寒噤。 她想起了裴峥曾经对她说过的话,他说他可以成为她手中的刀,为她杀遍仇敌。 从前,她以为那是裴峥年少轻狂随意说的话,没当回事,可当事实发生之时,不由后背冒了一层冷汗。 昨日一日大雨过后,今天天气有些微凉,一阵风吹过,林襄环手抱臂:“……那你家公子呢?在宫里头?” “公子离京办差去了。”齐明没多说,毕竟这事眼下保密,况且有些事情说多了,他怕吓着林襄。 “唔……” 林襄心不在焉抬头望向宁信侯府门外团团围着的兵官,忽然越过一众脑袋,看到一道身影。 陈芷瑶隔着人群与她遥遥相望,林襄眼皮一跳,忽然涌上一种不祥的预感。 第111章 生死未卜 众朝臣前一日夜里在金銮殿凑合着眯了一夜,包括姬首辅。 都是些娇生惯养的主,哪里遭过这般罪,一个个在坐椅上睡得不踏实,大约四更天时分,金銮殿门被打开,睡得不踏实的众人于开门声中惊醒,裴良玉父子被禁卫军带走。 金銮殿大门再次重重阖上,眯瞪着眼睛浑身难受的朝臣们开始心生不满,心里想的是,为何这皇亲国戚可以回府了,他们却还要关在这里? 紧接着没多久,他们又反应过来了,与他们一起关着的,还有真正的皇亲国戚——燕王与庆王。 这时,一干朝臣才意识到似乎出什么大事了,陛下突然发难,所有人异常紧绷,内心狐疑地胡乱猜测。 直至第二日晌午,庆隆帝约莫着裴峥一行人已经到了宣州这才将人放行。 裴良玉父子被押入诏狱,三司会审,证据确凿,可那父子俩的确如裴峥所言,咬死不松口,没把燕王供出来,不供出燕王或许念在长乐长公主的情份上还有一线生机,一旦供出燕王,坐实了牵连皇位大统的谋逆之罪,那就是死路一条。 兵部、户部开始严厉彻查,一干人等皆被投入大牢,兵部、户部的账册明细一桩桩一件件的查,庆隆帝不顾病体亲自督办,他身子愈发不好,日日咳血,就像一只快要燃到末尾的烛火,拼命想在黑夜中再照亮一些。 林襄心神不宁数日,总觉得有什么事情似乎要发生。 天气闷得让人透不过气,傍晚的天际响着闷雷,似乎近一年的天气总是很奇怪,冬日时暴雪,春日时暴雨。 林襄近几日一直住在平西侯府陪着顾心兰,顾心兰担心远在苍西郡的姐姐,整日整夜睡不着觉,一想到哥哥们皆战死沙场,如今阿姐也重伤,她便觉得无助而凄凉,悲从中来。 暮色点灯之时,林襄正在安慰哭了好几日的顾心兰,突然齐明红着眼眶叩响了平西侯府的大门。 齐明身高八尺,虎背熊腰,铁铮铮一个汉子眼底满是猩红,与他一道而来的还有沈济,沈济神色凝重,亦是一脸有心事的模样。 “齐明?”林襄瞧着他二人的神色便觉不对劲,心里“咯噔”一下,瞬间意识到不妙,“发生什么事了吗?” 齐明看着她欲言又止,林襄心下重重一沉,心道,糟了,会不会是卓青姐姐出事了? 顾心兰脸上有显而易见的惊慌,她就像一只受了惊的兔子,生怕再听到什么噩耗,哭成核桃的两只眼睛看看齐明又看看沈济。 她极力让自己平复下来,可是一开口,还是哭出了声:“苍西营又吃了败仗?还是我阿姐她……?” 顾心兰说不下去了,眼泪簌簌而落,打湿了林襄一条衣袖。 沈济摇了摇头,安慰她:“不是顾大帅,顾大帅无事。” 林襄:“那是谁?” 沈济没说话,撇开了头。 齐明则双手捂着脸,仰头把眼眶中的眼泪憋了回去,而后深深地看了林襄一眼。 林襄被他看的心里发毛,急声道:“到底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事了?你怎么婆婆妈妈的?” 齐明喉咙颤抖,用力抹了把眼睛:“……林姑娘,宣州铁矿塌陷,我家公子……我家公子生死未卜……” 雨说下便下,天空中惊雷炸起。 林襄整个人狠狠一震。 她似乎没听明白齐明在说什么,难以置信地把齐明方才那句话在心里又过了一遍。 电闪雷鸣中,她一把抓住齐明:“什么意思?铁矿?裴峥他不是在皇宫当值吗?他怎么会在宣州?” 齐明垂着眼睛,痛苦地看着她,屋外是呼啸的风声和雨声。 铁矿塌陷意味着什么齐明心里清楚,所谓的“生死未卜”不过是不见棺材不掉泪,让人心里留一线希望罢了。 空气似乎凝固了,一片死寂,只有周遭压抑而沉重的呼吸声。 …… 滂沱的雨声中,齐明翻身上马,林襄是他家公子心尖上的人,他匆匆告知林襄便出城往宣州方向而去。 林襄整个人如坠冰窟,她脸色实在太难看了,在影影绰绰的闪电中白如纸张,她无意识地抓着顾心兰的手,顾心兰被她冰块般的手指激得打了一个哆嗦,惊呼道:“阿襄,你没事吧?” “……没事。” 顾心兰低喃道:“真的没事吗?” 林襄垂下眼:“没事。” 春桃率先哭出了声。 “姑娘。”春桃声音发颤,小心翼翼说道,“你要实在难过你就哭出来吧,呜……” 林襄乌黑的眼珠似散了焦,她有些茫然地摇摇头。 屋里闷热,林襄忽然觉得透不过气来,松开顾心兰的手,摇摇晃晃向屋外走去。 她努力说服自己裴峥只是出事了,他并没有死,可是她知道她不能自欺欺人,铁矿塌陷,被活埋的人哪还有生还的希望。 林襄原以为自己会大哭一场,可她没有。 自打齐明把这个噩耗告知她,她脑中就跑马灯一般不停浮现裴峥的音容笑貌,从初见起始的点点滴滴到最后一次相见,深刻又短暂的一段时日里,她竟不知他们之间有那么多的回忆。 雨水从她眼睫上滑落,在脸颊两侧流成两条小溪,一串一串淌下去,看起来像是流泪一般。 春桃跟着林襄身后,看着林襄一步步走到雨中,而后突然身子一倾直挺挺晕倒在地。 …… 林襄恍惚置身于伸手不见五指的地底,滚落而下的巨石砸起一片尘土,弯弯曲曲的巷道没有尽头,似乎怎么也跑不出那片黑暗。 明明是朝上走的路,可怎么也爬不到头。 她紧紧拉着一个人的手,耳边只有急促奔逃的呼吸声和呼之欲出的心跳声,她能感觉到那只手的温度越来越低,逐渐冰冷,惊慌无助下,走入一条绝路。 她从地上捡起一把斧头,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向那压顶的山体劈去,山应声而裂,日光穿进。 “得救了,我们得救了!” 林襄欣喜若狂,正欲回身拉着那只手往光明处奔跑,那只冰冷的手蓦地一松,松开了她的手,紧接着把她一推,推出了地面。 她猝然回眸,却见一块巨石砸落,将那道身影砸入黑暗深渊。 “不要——” 林襄猝然惊醒,大喘着气坐了起来。 也不知什么时辰了,打更声忽远忽近地传来又离去。 第112章 爆炸 裴峥率禁军一路疾行赶到宣州。 裴峥想的是既然燕王敢在宣州开私铁矿,究竟除了那个张姓知事,还有没有别的官员打掩护未为可知,所以未避免打草惊蛇,他们一路走的小道,并未走官道,也并未知会当地官员。 神不知鬼不觉抵达私铁矿所在之地,裴峥率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看守私铁矿的巡逻之人拿下,至于劳作之人皆是囚犯,他们巴不得有人解放他们,一见有官兵来,举双手投降。 苍西郡事态紧急,每拖延一日,就要牺牲多少将士们,裴峥只想着快速把兵器之事解决,当时并未感觉事情似乎出乎意料的顺利。 就在大家搬运兵器之时,忽然地面剧烈震颤起来,山中响起诡异的轰隆声。 裴峥趴在地面静听了须臾,猛地朝铁矿里跑去,待他跑入铁矿,疑似闻到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于空气中隐隐铺开。 裴峥五感何等敏锐,当他意识到那股气味是什么之时,将士们皆鱼贯而入,进入矿下。 不好!中了暗算! “快出矿!地底下埋了火油!” “出地面!上去!都上去!” “撤——!” 裴峥嘶声力竭般喊着。 数百丈的铁矿幽长而深,将士们正火热朝天地搬运兵器,裴峥疯了一般一边往铁矿里跑一边揪着将士们往外赶。 轰隆声愈来愈响,那股难闻的气味愈来愈浓。 巨大的轰隆声响彻山谷,来自矿底的火舌巨浪一般自下而上游走,顷刻间地动山摇,在震耳欲聋的连环爆炸声中,裴峥眼前一黑被掀翻,撞在石壁上晕了过去。 …… “杀——” 金戈铁马之声响彻京城。 庆隆二十三年春,庆隆帝退位,小太子李珩被废,燕王李景临登基。 庆隆二十三年冬,裴峥挥师东进,起兵勤王,杀入皇宫时中了埋伏,万箭穿心而死。 裴峥看到自己的尸体躺在雪地里,看到凤冠加冕的陈芷瑶惊喜交加地从高台一冲而下,踢着他的尸体仰天长笑。 她说:“任你裴峥是天选之子,又当如何,你是男主又如何,还不是被我们所打败!” 陈芷瑶转身之际,低低呢喃了一句:“赢不了你,我穿越一遭岂不白来了。” 裴峥有些困惑,不知道陈芷瑶在说什么,她奇奇怪怪的话他有些听不懂,接着脚下失重,画面一转,他回到了庆隆二十年,那年他仍然在苍西军营。 那似乎是完全不同的一世,全新的世界里,是完全不同的境遇,立军功,封侯爵。 庆隆二十三年,庆隆帝下旨恢复他皇子身份,赐名李景晟,并立为东宫太子,庆隆二十四年,庆隆帝因病退位,裴峥继承大统坐拥天下,同一年,迎娶安国公府独女林襄,立林襄为后。 新娘凤冠霞帔,美艳无双。 第一世,裴峥顺利登基。 身为帝王,他在位四十六年,大齐海晏河清,江山稳固,百姓安乐。他两次亲征,西离与北渝皆被攻灭,大齐国力达到鼎盛。 生为男子,他一生只娶一人,生三儿两女,享尽人伦之乐。 安国公府一门三儿子,林宸林群封大将军,林轩官至首辅,门生遍天下,独女林襄母仪天下。 第二世,燕王夺嫡成功,安国公府满门抄斩,裴峥万箭穿心而死。 第三世…… “咳咳……” 空气中弥漫着肉体烧焦后呛人难闻的气味,裴峥从呛咳中醒来,他在剧烈的疼痛中睁开眼睛,天旋地转的眩晕及人肉烧焦的味道让他干呕起来。 吐出一口腥甜,劫后余生的裴峥轻提嘴角无声地笑了起来。 ——他竟然还活着。 裴峥紧紧贴着石壁动不了,身上压满了乱石和炸得不完整的尸体,头顶处似乎有细风传入,以及有极朦胧的雨声。 狭小的空间里,他丝毫动不了,几乎连抬脸的力气都没有。 裴峥索性闭上眼睛,迟钝地回忆着他昏迷之后经历过的两世记忆——他全想起来了。 原来梦中的一切并非虚幻,皆是真实的。 所谓的噩梦是他上一世的记忆,他不仅完整记起了上一世,他还完整地记起了第一世。 如今,这是他的第三世。 不知过了多久,攒了些力气的裴峥喘息着喊道:“还有活的没?有没有人活着?” 他一开口,嗓子火烧一般,声音嘶哑得仿佛生了锈。 回应他的只有偶尔吹进的风声和不清楚的雨滴声。 他竭力动了动手臂,从怀中摸到一块帕子,那是十年前林襄给他擦眼泪的帕子,他用帕子擦掉糊了眼睛的血,而后又把帕子小心翼翼藏于怀中。 他不能死在这儿,要活下去,他还没有弥补上一世的遗憾。 裴峥拼命地把压在身上的乱石和散发着焦味的胳膊腿往外推,一点一点往出爬,期间数次昏迷,醒来后凭着一线清明继续向着有风吹进来的地方往外爬。 “公子!” “公子——”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道呼喊声回荡在塌陷的矿洞里,嗡嗡作响的耳畔疑似有影影绰绰刨石头的声音。 哗啦,头顶一束天光落下。 齐明眯着眼睛探出颗脑袋往里瞧,于黑暗中一眼瞧见了他家公子。 “……公子。”齐明失声喊道,“公子!” 借着头顶上漏下来的光亮,只见他家公子浑身是血,仿佛一个血人,一动不动面朝地下趴着。 “公子!” “快,人在那儿!” “快开道!挖!” 一块块石头被抬走,齐明踉踉跄跄率先冲到裴峥身前,摇着裴峥,尖利的哭腔变了调:“公子,你醒醒,醒醒……” 噼里啪啦的泪点子打在裴峥脸上,接受眼泪洗礼的裴峥一阵呛咳,想睁眼睁不开,他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一句恶狠狠的话: “混账……你压住我伤口了。” 第113章 埋伏 众人将裴峥挖了出去,在矿下呆了一夜的裴峥乍一见光眼睛有些睁不开,他身上有几处被气浪掀起的利器扎的伤,简单洒了点药包扎了,闭目靠在焦黑的石壁上缓着。 天微微亮,卯时的春日称不上暖和,况且还下着雨,齐明费了老鼻子劲点了一丛篝火,不知从哪射来几只麻雀烤了,其余人分头进矿找寻生还者。 齐明掰下一只烤得黑乎乎的麻雀吹了吹递给裴峥,心有余悸地说:“公子,这一路消息严防死守,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纰漏?事先埋火油?真他娘的缺了大德了,王八羔子!” 已经两日未进食,裴峥也不挑,把那只烤得乌漆嘛黑的麻雀撕了吃了,麻雀不算什么,打仗时遇上险境没吃的,捉老鼠填饱肚子也不是稀有之事。 裴峥坐在阴影里没说话。 他离京之时所有官员皆在皇宫里困着,包括燕王,宣州是如何能先一步知道他要来这里,还提前埋下火油? 神机妙算吗? “任你裴峥是天选之子,又当如何?” “赢不了你,我穿越一遭岂不白来了。” “杀了他!” 裴峥想起前一世燕王妃陈芷瑶说过的话,无论前世还是今生,他与这位燕王妃几乎没有交集,那么在上一世,林襄死于牢狱,他登宁信侯府门找裴远兴师问罪之时,这位燕王妃为何要下命令放箭射杀他?那时,他于燕王没有任何威胁,他皇子身份未揭露,他只是边陲一战将。 裴峥脑子有些混乱。 这时有人从矿下钻了出来,接着陆陆续续搬出七八个已瞧不出生机的人。 有人上前禀报:“公子,塌陷太严重,再往里已经堵死了,恐怕困在深处的人不被烧死早就被砸死了,要么就是死无全尸渣都不剩的,只有这么几个人还有口气儿,怕是也不成了。” 裴峥一言不发站起来,朝那几个伤者走过去。 这一行,他一共带出来一百多禁军,皆是精锐,火油爆炸时被他连喊带拽逃出去数十左右,眼下也只从矿下挖出这么七八个。 这七八个人有被炸没了腿的,有被乱石压的面目全非的,困于地底下数十个时辰,已气若游丝,疼痛已经麻木了,连哼唧声都小如蚊蝇。 “裴大人……”其中有一个人满脸是血,眼睛都睁不开,他眯缝着眼睛看到裴峥向他走过来,挣扎着动起来,似乎有什么话要说。 裴峥喂他喝了几口水,耳朵凑在他跟前,就听那人气若游丝地说道:“藏在库中的兵器不对劲,箱子里只有……只有表面一层,下面的全是,全是……石头。” 他声音极低,旁人都没听明白,正望着四周炸的面目全非的景象骂娘,结果就见裴峥突然转身,他面色阴郁,仿佛一头被惹怒的凶兽。 齐明不明所已:“公子?” 裴峥走到一装着兵器被炸翻的车跟前,从中拖出一个铁箱踹开,铁箱翻滚,里面的东西掉出来,果不其然,除了第一层是兵器,下面装的全是石头。 齐明愣了一下:“这是怎么回事?” 裴峥下令:“打开,统统打开!” 运上来的兵器不多,他们刚下矿没多久便发生了爆炸,众人三五下就把地面上装兵器的箱子全部打开,所有的箱子里只有第一层是兵器,下面全部是石头。 很快,裴峥从中理清了脉络:“兵器早已经被转移,他们这是下了一个套让我钻。” 齐明听不懂了,脑瓜子一团乱麻,很是混乱。 他既不知道燕王为何能提前知晓有人来查封铁矿,又不知为何燕王能提前把库里的兵器都运走?就算燕王有内应,短短大半的时间,这里面的时间差,它也不够支撑做这么多事情的。 齐明用力揉了一把脸:“这可是铁矿,他舍得说废弃就废弃?再说,咱不是一直派人暗中监察?这铁矿一直在生产,难道只是在装装样子?” 裴峥:“燕王他肯定不止这一处铁矿,狡兔三窟。燕王割肉自救,怕是数月前就废弃了这座铁矿。” 齐明还是很混乱。 裴峥深吸一口气,有几处疑点的确说不通,整件事情看起来似乎是燕王算准了他就是那个知道他燕王有私铁矿的那个人,并且在苍西郡兵败出事之后,他这个知情人一定会揭发这座私铁矿一般,而后,燕王造桥铺路设下圈套,让他既拿不到兵器,又有去无回。 首先,从古至今,没有任何一个贪官敢明目张胆在兵器上作文章,敢从军营的兵器上往出扣银子,那纯粹是找死。兵部尚书虽说无能了些,但这样的事情他做不出,他也没那个胆,有权力又有胆色的,只有兵部侍郎温平,温平是前任兵部尚书也就是裴远那个探花郎的祖父一手提拔。 可他为何这么做?就算是温平与裴远一样,是为燕王做事,可是兵器只要运到军营就意味着露馅,必定败露无疑,恐怕前脚贪来的银子还没捂热,后脚铡刀就悬上脖颈,这是死路一条。 对方有那么蠢吗?不会! “杀了他!”陈芷瑶的声音不停在脑海中回荡。 思忖片刻后,裴峥从纷乱的思绪中抬起头:“我终于知道兵部为何敢把掺假的兵器发往苍西郡,这就是一场阴谋,燕王是故意的。” “啊?”齐明脑瓜子转不动了,“故意的?” “克扣的铁,怕是打造他自己的兵器了,充了他的兵器库,这是其一。”裴峥的声音沙哑得不像样子,眼眸露出锋刃一般的光芒,“其二,顾大帅打了败仗,苍西郡被掣肘,元气大伤,一旦京城有异动,无法分身支援京城,其三,我被炸死。一石三鸟。” 齐明在震惊中转而敏感地抓住了第三点,“他他为什么针对你?要置你于死地?难道他知道你……” 京明顿了一下,深深地看向裴峥,难道燕王他知道了你的皇子的身份?要斩草除根,以除后患? 裴峥嘴角微微一提,露出一个不屑又冰冷的笑。 夺嫡?重来一次,你燕王还能如愿得逞不成? “他大爷的!”齐明在一团乱麻中琢磨了片刻,声音有些发颤,“那京城异动又是什么意思?造反吗?” 裴峥看他一眼:“希望是我多虑了。” 裴峥话音刚落,忽然,背后疑似有一道戾风刺向他后心,他推着齐明往一侧滚去,滚到一块因爆炸从山上震下来巨石后。 数支利箭擦着他们身侧而落,方才所站的地方一瞬间被射成个刺猬,满满一排箭羽。 “有埋伏!撤!” 第114章 叛变 无论是那数十个禁军,还是齐明带来的无风门的人,个人都是训练有素,听到号令迅速躲起来,并随时做好反攻。 “这是怕死的不彻底专门来查探死透了没,是吗?这群王八羔子!”齐明怒骂道。 裴峥定了定神,在雨声中判断对方所在的方位与人数。 雨点骤急,天际的响雷炸开一场大雨。 虽然此处是山谷,但燕王的选址很妙,到处都是遮天蔽日的丛林,可躲可藏可逃,他不会让自己成为瓮中之鳖,所以,对于裴峥他们而言,恰好也是生机。 裴峥迅速分辨了地势,选了一条撤退之道。 眼下不是与他们斡旋的时机,当务之急,是要离开这里把消息传回京城——苍西郡的将士们急需兵器,兵器之事需尽快解决。 刺杀的那些人似乎是为了赶尽杀绝而来,不要命似地强攻。 “这些又是燕王府里那些江湖刺客?”齐明被敌方的箭擦破了衣袖,气得跳脚,一边射箭一边骂,“燕王究竟许了他们什么好处,不辞辛劳给人当狗!” 裴峥:“不像。” “不是?”齐明从石缝里拔出敌方“送”过来的箭递给裴峥,眉头皱起,“那难不成是燕王收买的匪徒?” 裴峥接过箭,回头眯起眼睛,面无表情将敌方一个人头放倒,说:“进退有度配合有方,他们似乎是训练出来的正规军。” “正规军?”齐明抹了把脸,把脸上雨水擦掉,啐了一口,“燕王那王八孙子哪来的军队?” 他问了句废话,没人能知道燕王究竟打哪来的军队。 可燕王上辈子造反,确实手握一支军队。 暴雨的轰鸣洗刷了地面的血迹,不知是对方的穷追不舍惹怒了裴峥,还是前世惨烈战死的景象在头脑里挥之不去,压不住的煞气从裴峥那双锋利的眉眼中露了出来。 他似一尊被惹恼的凶神。 齐明看见裴峥给出一个“禁止撤退,正面迎敌”的手势指令。 裴峥骤然拔刀:“挡我者死,杀!” 挥刀见血,疾雨中,敌方被杀的步步后退,裴峥一刀将一个敌人结果了,拔刀之时,回身飞踢将身后之人踹翻,刀尖压向他脖子。 “说,你们打哪来?是谁的部下?听从谁的号令?军营在何处?” 刀下之人喉咙咕咚了一声,裴峥立刻出手掐住他下巴,可是已经晚了,那人四肢抽搐了一下,瞪着眼不动了。 “死士……!” 无风门皆是一顶一的高手,厮杀起来可以以一敌百。 被捅死的,自尽而死的,很快,地上一片横七竖八的尸体。 齐明气喘吁吁跑到裴峥跟前:“公子,活口都自杀了。” 裴峥在雨中归刀入鞘,而后翻身上马,冷声道:“撤!回京!” 一行人冒雨疾行,暴雨中小路泥泞不好走,这回他们走的是官道。 从矿下救上来的那七八个人路途中死了一半,余下还喘口气的那三四个也已经快不行了,又是淋雨又是马背颠簸恐怕活不成,快到宣州府的时候,裴峥下令进城中把那几个伤员安顿了再走。 暴雨中,只见城门前一片寂寥,没有出入城门的人。 裴峥立于城门外,从怀中摸出钱袋扔给一个禁军:“找家医馆,你们留下几人陪着他们。” 禁军接过银子:“是。” 禁军接银子的时候,突然肚子叽里咕噜叫了起来,响声连一旁的齐明都听到了。 几个禁军带着伤员入了城。 齐明想到他家公子几日奔婆都没吃口饭,早上那只麻雀塞牙缝都不够,他又身上受着伤,于心不忍,于是低声道:“公子,要不,咱们进城速去速回打包些酒肉?” 斗笠下,裴峥遥遥望了一眼阴郁的天际,正当他要开口之时,就见城门处,突然那几个禁军被城门官员卸刀拿下。 齐明:“咦?怎么回事?这是何意?” 裴峥陡然看见城墙上冒出乌压压的人头,一张张弓箭对着他们。 齐明也随后看到了,纳闷道:“他们不会拿咱们当土匪了吧?” 裴峥身后所有人一瞬间提弓上弦,在静默中与城墙上的官员对峙。 齐明起初还没当回事,还以为是一场误会,紧接着他就被打脸了,就见城墙上走出一个将领,对着他们喝道:“城下之人可是裴峥?” 齐明朝他喊道:“知道你们还不放人!你又是谁?” 那将领一字一顿回道:“宣州总兵吴三。” 裴峥冷冷望着城墙上密密麻麻的士兵,心里隐隐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禁军朗将裴峥见过吴总兵。”裴峥隔着大雨,抬声道,“我奉陛下之命办差途经此处,你们押着的是我的人,还请吴总兵速速放行。” 吴三似乎手中有一幅画卷,他拿着画卷对着裴峥比对了片刻,确认与画中人相貌一样之后,冷笑一声:“裴朗将,来都来了,不妨入城喝上一杯?” 裴峥手中捏紧缰绳,静观四方。 齐明此刻也察觉出不对劲来。 一计响雷过后,吴三蓦地狞声道:“所有人听令,抓住裴峥,赏黄金千两,杀了他!赏黄金万两!” “什么?!”齐明怀疑自己耳朵不好使了,指着“疯言疯语”的吴三,破口大骂,“我呸!说什么呢你,疯了吧!” 裴峥心下重重一沉,转瞬间他就琢磨过来发生了什么事。 看样子,宣州府被燕王买通,已然是燕王的人,可是他们敢如此嚣张地拿人,那说明…… 糟了,京城里……不会燕王再度起兵造反了吧? “裴峥,你逃不了的,前方设了关卡路已封死,你逃不出宣州!” 裴峥手指紧紧叩着刀柄:“逆贼!诛杀朝臣可是滔天之罪,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那将领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仰声大笑起来:“这天就要变了,一朝天子一朝臣,谁为朝臣谁为逆贼可说不好!若你识相,我或许可以给你留个全尸!” 齐明大惊:“狗贼!一朝天子一朝臣是什么意思?” “宣州叛变,燕王怕是已经造反了。”裴峥一勒缰绳,“所有人,撤!” 几十号人策马而逃。 城墙上的吴三忽然推出一个什么人,把她按在城墙上,对着裴峥喊:“裴峥,有个小美人儿恐怕你想见一面吧?” 裴峥在风声中回眸,瞳孔骤然一缩,整个人似乎在马背上晃了一下。 齐明惊呼道:“林姑娘……!” 只见城墙上,林襄被五花大绑绑着。 第115章 我愿意 “裴峥,若你乖乖束手就擒,我可以饶她一命!一命换一命,你舍不舍的?” 吴三把林襄架上城墙,林襄一只脚悬空,一只脚立于城墙之上,她身着一袭嫁衣似的水红衣衫,在雨中格外醒目。 “裴峥,原来你还活着,太好了……” 隔着雨帘遥遥相望,林襄笑了,像春日娇艳盛开的花。 裴峥像头被激怒的凶兽:“谁敢动她!我要他的命!” 裴峥勒紧缰绳,策马回头,齐明横马截住:“公子!你不能去!” “齐明,让开!” 齐明进退两难,死死按着裴峥的马绳,任凭吃了裴峥几计爆栗依然不松手,目光充满愧疚地望向林襄。 “公子,我的使命就是守护你,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去送死。” 吴三仰天大笑,站在城墙上吠着:“裴峥,燕王妃说你是个百年难遇的痴情郎,依我之见,也未必吧!我倒要看看你今日是要英雄救美,还是要自己私逃!” 吴三一边激着裴峥,一边往前推了林襄一把。 裴峥回身踹了踏雪一脚,踏雪吃痛,载着齐明往一侧退了几步。 “吴三!放开她!”他嗓音嘶哑得不像话,狠狠盯着吴三。 “裴峥。”林襄在高墙上俯瞰着裴峥,似乎要把他一寸一寸刻进心里,她眼眶泛红,轻声说道,“再见了,下辈子,我们早一点遇见。” 雨声太大,林襄说了什么裴峥并没有听见,高墙上那抹刺眼的红衣一跃而下,风声似乎静止了。 箭刃破穿雨珠,眨眼间到了吴三身前,将他一箭封喉,吴三瞪着眼睛,喉管被穿裂,嘴里热血汩汩涌出,那咽气前那一瞬间,眼底满是不可置信。 烈风脚下生风,像一只离弦的箭直冲城门下而去。 齐明一声令下,有条不紊指挥着无风门的人射箭掩护裴峥,城墙上州府兵手忙脚乱扶住倒气的吴三,双方的箭羽在空中劈叉而落,在这变故的间隙,裴峥已骑马跃至城门下,他张开双手把林襄接入怀中。 “你大爷的,万两黄金,见鬼去吧!”齐明在回撤之时,一箭射中城墙上的副将。 裴峥把林襄护在身下,破雨奔向京城的方向。 背后官兵紧追不舍,乌黑的雨天,暴雨如注。 齐明气喘吁吁,回头啐了一口唾沫:“头领都死了,还他娘没命的追!” 他们几十号人马没命地奔逃,在一计响彻天际的闪雷之后消失于官道,钻入遮天蔽日的小道之中。 同一时间,一场风暴席卷了京城,燕王叛乱,誓死效卫陛下的禁军在禁军统领的带领下倒戈。 王值被一封伪造召书骗至京郊校场,中途遭遇埋伏,待他反应过来不对劲之时,京城防卫已被禁军接管。 王值率部分领都卫司的人杀回城下,与叛乱的禁军展开殊死搏斗,京城中的官员皆被燕王李景临囚入宫中,都卫司的人很大一部分皆是世家大族的子弟,牵连着家族亲人,拼死一战中人心涣散。 王值胸前中了一箭,他挥刀砍下箭身,朝亲卫喊:“援军呢?羽林军还有多久到?” 亲卫抹掉眼前的血水:“我们的人已往羽林营中送信,也许用不了多久了。” 王值挥刀喝道:“都卫司的将士们!你们每个人的家族能有今日全靠陛下护佑,陛下如今遭难,该是我们大家建功立业誓死护卫拼命的时候了,羽林军很快就到,拿下叛贼,日后你们在这京城里就翻身了!给我上!破城!” 巍峨高大的皇宫之中,如前些天一般,一干朝臣再次被囚禁于金銮殿中。 姬首辅一辈子老谋深算,没料到到头来被一后辈摆了一道,盛怒之下破口大骂,咬人的狗不叫,谁能知道一直不争不抢看似风轻云淡的燕王竟有如此狠辣的一面。 雨没命地下,到了夜间终于停下。 裴峥率众人来到一岔路口,一条路通往漠北,一条路通往京城,附近是一条河流,春日的河流本不大,可近日来暴雨连下,小河竟然发起了不小的洪水。 众人下马歇息片刻,人可以受的了,马受不了,累坏的马匹一个个埋头在河中饮水,饮饱之后啃着河边的青草。 一路马不停蹄地逃命,裴峥尚没来得及与林襄说句话,终于得以缓口气,裴峥把林襄带到一颗树后,关切地打量她是否有受伤。 裴峥脸色难看得很,方才林襄从城墙往下跳的那一瞬,他心脏骤停,当即三魂没了一魄,到现在头皮都是麻的。 又惊又怒,他眼里喷着火,张口怒吼道:“谁让你从城墙上跳下来的?你长翅膀了,还是有几条命?这么能耐,你怎么不上天?” 刚说了重话,一转眼看见林襄一脸委屈又惊又吓尚未回过神的表情,裴峥忍不住心头一酸,把后边的话都囫囵吞了回去。 林襄水汪汪的眼睛定定地看着裴峥。 不过数日不见,可是却几经生死,侥幸逃生,尚未开口却湿了眼眶。 裴峥想抬手摸摸她的头发,手刚抬起来,余光瞥见周围那么多双眼睛被他这一吼皆好奇地看过来,手又不自在地落了空。 “咳!”他警告性地清了清嗓子。 众人很有眼色地齐刷刷把头又转了回去。 裴峥沦陷于林襄的泪光之中,气还没发完便消了一大半,他轻叹口气,将披风解下系在林襄身上。 一袭红衣的林襄娇美可人,刚吼完人的裴大公子神色缓了下来,厚着脸皮打趣道:“你又不愿嫁我,穿这么好看做甚么?像个出嫁的新娘子。” 眼泪“唰”像断了线的珠子成串地落下来,林襄也不擦,就那么抬着眼睛看着裴峥。 前日四更天她于噩梦中惊醒,她神思不在家,坐立难安,最后提笔简短留了一封信便悄然骑马上路,出门前她下意识穿了一袭红衣。 除夕那日,裴峥一大早飞鸽传信传给她一封信笺,那日她一直未打开看,当晚被刺客追杀,回府之后,她才又想起那封信笺,打开信笺之后,她便脸一红,就知道某人没正形。 某人洋洋洒洒写了一封文采飞扬的“情书”,情真意切地表达了“愿聘汝为妇”的新年愿望。 她失魂落魄地想,就用一袭红衣去送他最后一程吧。 …… 裴峥被林襄的眼泪镇住了,傻了一般戳在原地,他见过林襄耍小性子发脾气的模样,也见过她嬉笑欢颜的模样,唯独没见过她这般簌簌掉眼泪的样子。 一时有些慌乱。 “好了,不哭了,我错了,我不该吼你。”裴峥深吸一口气,用拇指给林襄擦拭掉眼泪,“傻丫头,往后切不可做傻事,你有想过没,万一我赶不及接不住你,往后这后半生,你让我怎么独活?” 他说着苦笑了一下。 ——阿襄,若你真有个三长两短,恐怕我也只能给你殉葬了。 夜风寒凉,吹得树叶沙沙作响。 河面上突然蹦出一条鱼,裴峥被那动静惊扰,略一偏头,一股少女的清香忽地靠近。 林襄上前抱住裴峥,埋进他宽厚的胸膛,哽咽道:“我愿意。” 陡然被“投怀送抱”,裴峥呼吸倏地一滞。 “……什么?” 林襄缓缓抬起头,眼里是明亮细碎的光华,她说:“我愿嫁你为妇,我愿意。” 裴峥呆愣了半晌,微微回过神来,方才凝滞的血液“哗”泄洪般从心脏流向四肢百骸。 风吹开一片乌云,清亮的月光下,裴峥笑了。 他在擂鼓般的心跳声中紧紧抱住林襄,在她耳边轻声说道:“你原本就是我的人。” 第116章 要死一块死。 林襄是在离京的路上被人挟持的。 “唔……”齐明拉长语调贱嗖嗖地说道,“原来林姑娘你离京是为了寻我家公子啊?” 裴峥把齐明探过来的脑袋扒拉到一旁:“阿襄,你离京时,京城可有异样?” 林襄摇摇头:“我出发时,京城还一切如常。” 裴峥皱了皱眉,琢磨着京城的局势。 “宣州不会无端这般放肆,京城一定出事了,也许眼下京城已被燕王掌控。”裴峥神色凝重,转头看向齐明,“你需要去一趟漠北,请兵勤王。” 齐明有些不太理解:“为何舍近求远去漠北请安国公?羽林营身负守卫京城之职,去搬羽林营岂不更快?” “羽林营……”裴峥眼眸晦暗,冷声说道,“我信不过。” 上一世羽林营被燕王收买,在燕王造反之时,羽林营虽说没有倒戈相向挥师京都,却也原地不动。 帝王相争之际,羽林营化身为墙头草在观望,一旦燕王得势,羽林营无过,一旦燕王有兵败的苗头,羽林营立马挥师进京装样子。 “好!”齐明虽然还是不太明白为何公子信不过羽林营,但他对裴峥是百分百的信任与服从。 裴峥:“京城内乱,苍西郡兵败,北渝极有可能趁火打劫进犯漠北,但眼下也只能请安国公出兵勤王,漠北除了安国公,还有林宸林群两位大将,漠北一定撑得住。” 林襄想了想,当即从怀中摸出贴身帕子,咬破手指写下一封书信交给裴峥:“出兵勤王并非小事,贸然出兵进京有反叛嫌疑,有这封书信,我爹一定会相信的。” 裴峥把他的腰牌与林襄亲手所书那封书信一块交给齐明:“齐明听令!” 齐明掀袍麻溜跪地:“在!” “这个艰巨的任务就托付给你了,你立即出发,要快,务必在最快的时间内把消息传到漠北,请安国公支援!” “是!”齐明接过信物,铿锵有力回道,“齐明定不辱使命!” 裴峥拔刀指向夜空:“其余人随我杀入京城!” *** 皇宫里,慧妃与小皇孙陪着庆隆帝。 庆隆帝盛怒之下身子每况愈下,已经起不了身了,他已经一日滴水未进。 “陛下,把药喝了吧。”慧妃啜泣着小声道。 庆隆帝胸口起伏咳着血,慧妃匆忙间放下药碗把他扶着坐起来。 庆隆帝万般不舍地看着阿珩,抬手摸向他的脸,嘴唇微颤:“……皇爷爷对不住你,对不住你父王。” “皇爷爷……” 小皇孙年纪尚小,并不知道这皇宫里发生了怎样的险情,他只知道皇爷爷这两日日日吐血不止,他一张小脸上哗哗流着眼泪,拿自己的帕子给庆隆帝擦拭嘴角的血。 “皇爷爷,你会好起来的,阿珩愿发愿舍掉二十年寿命,换皇爷爷长命百岁。” 庆隆帝瞬间眼角湿了,他气若游丝地说道:“皇爷爷无能……皇爷爷当年想要传位于你父王,可惜你父王被害,皇爷爷如今想要立你为储,没想到……” 庆隆帝又撕心裂肺地咳了起来。 庆隆帝看着年幼懂事的小皇孙心里伤心至极:“先帝把这江山传于皇爷爷,终究是败在了皇爷爷之手……” 慧妃听不下去了,掩面低低哭出了声。 庆隆帝拍拍慧妃的手:“慧妃啊,给朕研墨。” “陛下……?” 庆隆帝:“景临那逆子……要这个皇位,朕给他,朕,咳咳……朕用一纸退位诏书,换你和珩儿一命。可惜……裴峥那孩子命丧宣州,否则有他护着你们,朕九泉之下也能安心了……” 慧妃实在忍不住跪在庆隆帝身前:“陛下,裴峥他,他是瑶悦的骨肉,他亦是你的儿。” “……瑶悦的骨肉?”庆隆帝一口气呛在嗓子眼,喷出一大口鲜血。 慧妃声音喑哑地说:“当年……” 慧妃将当年之事一五一十说了出来,她心中无比懊悔,早知今日生逢此难,当初就该早些让陛下与裴峥相认,全了他们父子一场。 庆隆帝双目通红,用手捶着塌,含混道:“昭阳……朕对你太仁慈了!你趁虚而入,害了我两个儿子,你好狠的心……” 殿门突然被推开。 燕王李景临立于门口,逆着光,看不清他的表情。 风吹动殿纱帷,庆隆帝冷眼看着不孝子,抄起手边的药碗向他砸过去,药碗应声而落,砸碎的一片碎片迸溅到李景临脚边。 燕王李景临踩着碎片而入。 阿珩咚咚咚跑至墙边,从墙上拿下皇爷爷专为他特地打造的小弓箭,拉弦指向李景临:“三皇叔,皇爷爷不喜欢你,你出去。” 背叛庆隆帝的禁军统领,从李景临身后而出,提步上前要把小皇孙拎出去,被李景临挥手制止。 阿珩狠狠“哼”了一声,一箭射向禁军统领:“坏人!” 阿珩虽年幼,可也不知道是裴峥这个师父教得好,还是天赋过人,那一箭过去,禁军统领虽然及时闪避开,可是肩膀却被擦伤,擦破了皮肉。 禁军统领捂着伤口与庆隆帝的目光对上,就算易了主,他亦不敢对小皇孙怎么样。 “父皇。”李景临径自拖过椅子坐下,与庆隆帝隔着一段距离,庆隆帝虽然憔悴,可帝王之姿仍在,李景临一时有些情怯,他低下头给自己倒了盏茶,拨着茶盖,单刀直入地说道,“关于诏书你考虑好了没?” 庆隆帝漠然看着他,冷笑一声:“景临,是朕低估了你。” 李景临并不在意庆隆帝怎么看他,他笑了笑:“坏人放下屠刀,就可以立地成佛,好人却要历经八十一难,父皇,你说我是要做好人还是坏人?” 刀已出鞘,箭已上弦,这皇位,他必要握在手。 *** 裴峥连夜奔袭,路过一村庄之时,他勒住缰绳停下来。 “阿襄。”他垂下眼眸,深深地看着林襄,“把你托付于纯善的庄户人家,待一切尘埃落定,我回来接你,好吗?” 燕王先下手为强,旗开得胜,就算齐明用最快的速度马不停蹄赶到漠北,一来一回只怕是救驾也来不及,风云难测,京城局势难料。 “我留几个人照顾你,你等我回来。” 林襄仰头与他对视,干脆利落地回他:“不好。” 裴峥:“……” “生死相随”这种话林襄说不出口,她顿了一下直白地说道:“要死一块死。” 裴峥被她的乌鸦嘴噎了个好歹,无声地笑了起来:“扯淡,尚未娶亲,死不瞑目啊。” 林襄没被他的插科打诨逗乐,正色道:“我与你一起。若失败,便是殉情,也算我们有个好的结局。” 裴峥狠狠一震,愣愣地看着她。 林襄自觉肉麻,自己先掉了一身鸡皮疙瘩,她用手挡脸,红着脸在他耳边低声道:“此生不负良人。” 裴峥臭不要脸地笑起来。 一扬马鞭,他在含混的笑声中扬声道:“先不急升天,总得生个三儿两女,百年之后我们再同穴。” 第117章 头角峥嵘之辈 京城风声鹤唳,百姓们个个犹如惊弓之鸟,闭户不出,躲着这场突如其来的内乱。 留在京城被策反的都卫司的人充当了燕王的打手,与城外王值率领的兵马自相残杀。 昔日的小旗李凡已一跃成为将领,他于城墙上对王值喊话:“指挥使大人,识时务方为俊杰,你只有五千兵马,想要攻城无异于痴人说梦,你若归降,燕王殿下说了,不计前嫌不论罪,日后这都卫司使指挥使的位置还是你的。” 李凡一口唾沫一个钉信誓旦旦地以利诱人,仿佛城墙下那五千人是闻着味的狗,给个包子就能俯首帖耳。 毕竟在他眼里,他们这群人无非皆是一路货色罢了,要么为钱卖命,要么为利卖命。 “我呸!”王值啐了他一口,指着自己额角那道狰狞的疤露了个笑,“在下怎么说也是头角峥嵘之辈,岂能与尔等小人为伍。” “你——” 李凡变了脸:“姬恩白那老东西大势已去,姬太后亦是笼中凤,你还指着姬家能重回巅峰吗?姬家早已在走下坡路了,睁眼看看姬家后辈中那些酒色之徒无能之辈!” 手中刀转了个圈,王值粗犷的脸上露出不屑的神色。 他王值向来忠的不是姬家,不过是事过境迁之后借姬家重新爬上高位罢了。 二十年前他就已经是陛下钦点的御前带刀侍卫,年轻气盛的他看不过后宫龋龉,暗中助南楚萧妃逃出宫,之后为了避祸故意醉酒闹事被逐出宫,在慧妃的运作下进都卫司当了一名小卒。 李凡好生不胸闷,气得脸红脖子粗,见王值油盐不进的样子,忍着耐性做最后的规劝:“良禽择木而栖,指挥使大人再考虑考虑吧。” 王值神色淡淡把他撅了回去:“王某不侍二主,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王某只认得一个主子,那就是陛下,燕王他算个什么东西!儿子造老子的反,天地不容,追随燕王,王某还不如落草为寇来得痛快。” 一通嘴仗过后,双方“弃文从武”又开始放箭打了起来。 *** 街上禁军一拨一拨地搜查。 所有官员及家属皆被骗去宫里喝茶,唯独最重要的两府亲眷不知所踪——安国公府及平西侯府。 事发当时,沈济敏锐意识到事情有异,带着容婉卿林老太太林轩及顾心兰等一行人从后门逃脱,而后遇到前来救人的弗玄影。 弗玄影担心他徒媳妇安危匆忙赶来,好家伙,徒媳妇竟然不见了。 气得他直跺脚:“兵荒马乱的,这丫头去什么宣州,胡闹!” 莲花楼有地道,弗玄影把众人带到地道躲起来,地道里有吃有喝,躲个十天半个月也没问题。 不过没人有心情进食,一个个耷眉臊眼的。 容婉卿脑子里乱成一锅粥,林襄眼里的“母老虎”眼眶里含泪,六神无主地啜泣:“京城里乱成这样,外面指定也好不到哪去,襄儿她独自一人在外,万一有个好歹,可怎么办……” “娘,也许事情没那么遭。”林轩安慰道。 一旦发生动乱,将是怎样一种情形,容婉卿如何能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没事”呢。 她气到扶额,又气又急地放狠话:“等她回来,我非打断她的腿!胆大包天!” 春桃哭到眼泪鼻涕一大把,听闻夫人要打断她家姑娘的腿,吓得打了个激灵。 容婉卿这边哭骂着,弗玄影心里也好受不到哪里去,一听说裴峥出事了,他便预感到朝局要发生变动,理智将冲动压下,他守在京城打探消息,为裴峥返京做内应。 外表强装镇定,其实他心里和猫抓耗子似的,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坐立难安,恨不能立即插翅飞到宣州,裴峥生死难料,他心如刀割。 “老先生,裴兄他……”林轩听闻弗玄影是裴峥师父,欲上前安慰他,可刚一开口心里却难受的说不下去。 弗玄影瞧见他愁眉苦脸那样不乐意了,没好气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徒弟又没死,哭丧个脸做什么!” 他话音刚落,在角落里闭目沉思的沈济也重重跟着叹口气。 外有强虎,内有忧患,也不知道顾大帅眼下怎么样了,他简直是心急如焚。 千算万算,没算到燕王会造反。 事实上,燕王这些年蛰伏,不声不响暗中谋划,谁都没有料到他会来这么出其不意的一手。 借用弗玄影的话就是:“咬人的狗不吠,燕王年纪轻轻却老谋深算,城府之深让人叹为观止。” 寂静的地道内,不是啼哭声便是叹气声,弗玄影简直被他们一个个丧得脑瓜子疼。 他正欲到一边躲个清静,谁料容婉卿却突然停下啜泣声,终于后知后觉意识到什么,难以置信道:“襄儿竟会孤身追到宣州去?襄儿与裴小公子他们二人之间……” 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何时深厚到这般地步了? 裴峥对林襄有恩,是林府的大恩人,这不假,可他们二人常日里似乎也没多深的来往,竟伤心欲绝到这般地步似乎不是“恩情”二字可以解释的。 弗玄影对上容婉卿疑惑的视线,天不怕地不怕的他一瞬间竟有些莫名其妙的心虚。 然而他老人家也只是心虚那么一瞬间,立即心花怒放起来。 老听齐明八卦,说人家林姑娘对裴峥爱答不理的,这都到了“千里寻夫”的份上了,哪是爱答不理,分明是情深意切。 “咳。”他干咳一声,摸了摸鼻子,走到容婉卿跟前倒了两盏茶,一盏握在手,另一盏推给了容婉卿。 容婉卿抬眸。 弗玄影在这般凝重的场合下很不合时宜地呲出一口雪白的牙,英俊的面容上挂着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夫人,林姑娘是个好姑娘,老夫甚是喜欢。” 心神俱疲的容婉卿被他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说懵了,定定看着他。 就见弗玄影紧接着又问道:“不知夫人对裴峥有何看法?” 自打裴峥救过林襄的命,容婉卿拿裴峥当自家人看待,府里一有什么稀罕玩意稀罕吃的,便叫林轩给裴峥送过去,听闻裴峥遭难,她这心里堵得慌。 “鲜衣怒马少年郎,裴小公子年少有为、风华无双,只盼神灵保佑,他能安然无恙……” 容婉卿越说声音越低,喉间一片酸涩。 突然就听一道高亮的的:“好!” 弗玄影举起手中茶盏像是与人约定什么事一般,与容婉卿那茶盏重重碰了一下。 清脆的瓷器声在封闭的地道中格外悦耳。 弗玄影:“既如此,那这门亲事就这么说定了,咱们两个老的就替他们两个小的做主了,待他们二人从宣州回来,咱们两家就订亲!” 容婉卿满脸错愕:“……?!” 第118章 夜谈 “指挥使大人,再这么打下去,咱们很快就没了补给,校场那点粮草辎重撑不了几日,最先耗死的是咱们,不是城里,李凡那狗东西,在故意消耗咱们。” 一个亲卫清点完粮草辎重之后跑到王值身旁说。 “羽林营怎么还没到?”王值咬牙骂道,“就算是蜗牛爬也爬过来了。” “指挥使大人,有消息了!”又一个人从后排跑上前,跑得气喘吁吁,是一百户。 此次都卫司里有官职的,大多被扣押在京城,带出来的也就几个百户。 王值眼睛忽地闪过一丝光亮:“羽林营有消息了?” “情况不太妙。”那人重重咽了口唾沫,“咱们派出去送消息的人有去无回,疑似被扣押,第三拨人留了个心眼没进营,远远眺望,回报说羽林营的人按兵不动,我怀疑……” 他没往出说下半句话,沉默地看着王值。 王值倒是没惊慌,目光沉了沉,从齿缝里吐出三个字:“他娘的!” 刚骂完娘,王值一转身震惊了一瞬,不知何时行伍里冒出来一个一身布衣却形貌风流倜傥的人,在他身后远远跟着一串七零八落要捉拿他的兵,显而易见,他的兵丢人了,一群人拦不住一个人,真是废物。 心惊的同时,王值亦心生恐惧,这么一个人就这么鬼魂似地飘至他身后,他竟然没发觉,可见来者身手深不可测。 两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借着月光对视一眼,互相打量。 弗玄影瞅了一眼王值额头那条刀疤,开口道:“你是都卫司指挥使王值?” 王值盯着面前这位高手,谨慎地问:“不知阁下是哪位?” 弗玄影露出个仙气缥缈的笑容:“我是裴峥的师父。” 王值恍然大悟。 怪不得裴峥那小子身手出神入化,原来有个不得了的师父。 提到裴峥,王值脸色有些一言难尽,裴峥这个年轻人他很欣赏,甚至还带有些许钦佩的意味在,虽然私交不多,可听到裴峥疑似身亡的消息,他很悲痛。 他飞快地眨了一下眼:“据说,裴公子他于宣州……” 很奇怪,按理说裴峥身有官职,称呼他之时当以姓冠上官职,可许多时候,在非正式场合中,人们提到裴峥更愿称他一声裴公子,似乎裴峥与身俱来的矜贵之气很是让人印象深刻。 弗玄影皱着眉头对王值一摆手,意思是:“你不用说了,我徒弟发生什么事了我都知道。” 他似乎很不乐意听到人们用哀痛或惋惜的语气来说裴峥遭难这件事,本能回避着这件事。 齐明尚未归,什么消息也没有,他一颗心吊着七上八下的,甭提什么滋味了。 王值被弗玄影这么一比划便也没再说下去。 乱世起,京城遭了这么大的乱子,指不定要死多少人,他手下的弟兄们已折损了两成,若等不来救兵支援,就连他自己用不了几日也得为这大齐江山陪葬。 弗玄影杀了几个巡逻禁军的人,趁着夜色溜出城是为了探探消息,看看城外意图救驾的这位指挥使大人还能撑多久,目前看情形不太好。 打仗,本就是守城易攻城难,何况就他们这三瓜两枣,想要攻城岂非天方夜谭。 弗玄影探查完情况忽而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仿佛心里被狠狠插了几刀,漏风般一阵发凉,难受得紧。 在王值的打量下,他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王值身边的亲卫见他奇奇怪怪的,怀疑他是不是冒充的,要不他怎么能从城内这么自如地跑出来——两军交战,城门紧闭,他总不能飞出来或者盗个洞钻出来吧? 除非他是城里那伙人的暗探,出来侦察的。 见弗玄影要走,亲卫忙伸手去抓,谁料一眨眼,人已经掠至数丈开外,连人家根头发丝都没抓着。 弗玄影觉得自己真是闲吃萝卜淡操心,裴峥生死未卜,他操大齐这些心做甚么,是燕王这个儿子当皇帝还是庆隆帝那个老子当皇帝,皆是大齐人自己的事,与他这个南楚人一点瓜葛也没有。 他埋着头也不知走了多久,走着走着蓦地脚下一顿,眼底浮起常日素难见到的戾气。 谁当皇帝的确与他无关,可燕王那小儿却实打实地与他有关,他心中难受得紧,当下决定夜探皇宫把燕王那小儿一刀给杀了,给裴峥报仇! 他这么一回神,耳朵一动,忽然听到远处疑似有马蹄声。 待再近了些,他眼皮开始狂跳,那颗豁了个洞漏风的心再度嘭嘭有力地跳起来。 是裴峥! 与他同乘一匹马的还有林姑娘! *** 王值下令暂时熄火,营地里,一行人围着篝火商量对策。 “眼下的希望只能寄于安国公身上了,希望安国公能早一步赶来。”王值说。 虽然听到裴峥已派人去给安国公报信这个令人振奋人心的好消息,可他脸上却仍挂着忧愁之色。 在场的也只有弗玄影心情甚好眉眼舒阔。 他心情美滋滋地烤着野鸡,野鸡滋滋冒着油被他烤得焦黄里嫩,他掰下一条鸡腿先递给林襄:“丫头,小心烫。” 而后把另一条鸡腿塞给了裴峥。 裴峥几日未进食,真是饿坏了,两口啃掉一条鸡腿,而后抬头看了一眼若有所思的王值。 王值静了少顷,说出了心中的担忧:“陛下眼下在燕王手里,虽然我不相信燕王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弑君,可人心难测,就算安国公及时赶到勤王,若陛下……” 王值的担忧不无道理,燕王以庆隆帝为要挟,这场仗该如何打? 连日赶路,裴峥一直未合眼,他用手洗了把脸,沉思片刻后说:“王大人,这样,三更天你发起攻击,声势要浩大,把注意力吸引过去。” 王值瞧着他,递过去一个询问的眼神。 裴峥站起身:“我与师父趁乱摸进皇宫去把陛下偷出来。” 第119章 我等你 “不行!”王值立马否决。 王值曾是御前带刀侍卫,皇宫禁军防务他最清楚不过,孤木难成林,单枪匹马,完全是送人头。 弗玄影没想到自己还有要舍命救“情敌”的一天,眼角轻轻抽动了一下,撩起眼皮看了他宝贝徒弟一眼,而后又继续烤他的野味。 林襄下意识揪紧衣角,也跟着站了起来,心情十分复杂地看向裴峥。 国难当前,她没法说出“反对”二字,可这是一招九死一生的险棋,几乎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王值态度很坚决:“我没怀疑你的身手,可是皇宫似铁桶一般,你们师徒二人如何对抗两万禁军?是,就算你们能神出鬼没潜入皇宫,可带上一个陛下呢?” “还有,陛下视小皇孙如命,小皇孙你要不要救?你们二拖二,如何能从禁卫森严的皇宫里撕出一道口子脱身?” 裴峥眉头紧锁一言不发,似在沉思什么,但是沉默的表情里却写满了油盐不进的“坚决”二字。 漫天星河如洗,夜深人静的荒郊,噼里啪啦响着柴火爆破的声音。 裴峥仰望苍穹,忽而转头对王值一笑:“谁说一定要把陛下偷出皇宫呢?” 王值不知所以,觑着他的神色:“怎么?” 裴峥:“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我们就地把陛下就藏于皇宫之中。” 王值被他的骚操作呆愣了一下,而后生硬地说道:“整座皇宫皆在禁军的控制之下?往哪藏?” 裴峥一笑没回答他,卖了个关子。 王值没再说什么,两人共事时间不算长,但他也算是对这位小将的脾气性子有所了解。 他自嘲又无奈地叹口气,似是对年轻人勇往直前不顾一切的勇气所钦佩,又似在为一条前途未卜的年轻生命而叹息。 久久沉默后,他用力闭了一下眼睛说道:“望上天垂怜。” 那表情活脱脱似在提前“哀悼”一般,弗玄影晦气地拿鸡脖塞住了他的嘴。 将士们除了守夜的,都抓紧时间睡下了,王值亲自去守夜,准备三更天的战斗。 篝火前安静下来。 裴峥在地上画出皇宫地图和禁军布防,与弗玄影商量救驾路线。 林襄一边听他们二人的对话,一边琢磨皇宫里有什么地方可以逃过禁军追查,思来想去,也想不出,心里狐疑道:“难道皇宫也有不为人所知的暗道?” 提到暗道,林襄很是感激弗玄影能把母亲和哥哥心兰他们救下藏起来,否则待爹爹出兵赶来救驾,母亲哥哥他们一定会被燕王拿来祭旗。 她没想到裴峥无声无息多出一个师父来,更没想到莲花楼的东家居然是他师父。 怪不得……某人当初和她打赌。 某人胜之不武啊。 “好,就这么办。”弗玄影抬脚把地图一抹,“子霖,还有一个时辰时间,你小憩片刻,到点我叫你。” 弗玄影说罢笑眯眯看了林襄一眼,从袖子里左摸摸右摸摸摸出一只雕工极为精巧看样子有些年代的玉佩。 自打除夕夜偷悄悄见了林襄一眼之后,他老人家便在京城里置地买宅子张罗着聘礼,陆续从南楚运来许多珍宝,不过他手上这对玉佩却是祖传的。 传到他这一辈,还没来得及送出去,心上人便被送到了大齐。 他手中祖传的这只玉佩实则是大小两只玉佩套成的,合在一起,花纹便组成“同心”的字样。 他把玉佩分开,一只给了裴峥,另一只递给林襄,喜笑颜开地说:“林姑娘,初次见面,身上没旁的东西,这对玉佩算作见面小礼物。” 裴峥抱臂好整以暇地看着林襄,看看她到底会不会收。 长辈送这样一对礼物,不用明说,林襄也知道意味着什么,她落落大方收下,甜美地回了一句:“谢谢师父。” 弗玄影送完礼物很有眼色地走开,给他们两个小情侣留下说小情话的空档,他刚离开,裴峥便被踢了一脚。 裴峥垂眸与林襄对上视线,装模作样“嘶”了一声,没正形地唤道:“谋杀亲夫呐?” 林襄抿紧唇线,一转眼间眼底的笑意消失得干干净净,黑亮的眸间有水光一闪而过。 裴峥轻轻刮了林襄鼻头一下:“担心我?” “才怪。”林襄吸了下鼻子,几日前听闻裴峥出事的噩耗仍然心有余悸,“你最好平安去平安回来,否则……” 否则,我再也没有心力去把一个什么人放在心上。 原本,原本……她这一世没想着再与什么人成婚,可命运让她偏偏遇见了裴峥。 裴峥似心里被针尖扎了一下,又痒又疼,他这人恣意随性,从没把生死二字放在心上,唯独此次心里萌生出害怕的感觉。 人一旦有了牵挂,便有了软肋,便会害怕。 其实裴峥心里没底,燕王其人虽说他这一世没怎么领教过,可他知道其人狡诈阴险,上一世他带兵勤王,眼见着就要成功,却被设计中了埋伏,被射成一只刺猬。 这次是否能成功把陛下转移至安全之地,他并无十足的把握。 好一会,裴峥握住林襄的手,拿至唇边轻吻了一下:“别哭,天明之前我一定回来。” 以二人之力面对几万禁军,林襄不敢想下去,心似被狠狠揪住,寂静的夜里,不知从哪飞过的猫头鹰凄厉地叫了几声,又拖着尾音远远离去。 一霎那,担心与恐惧汇成一股澎湃汹涌的暗流,横冲直撞袭卷过境,林襄忽然浑身发起抖来。 裴峥轻轻按住林襄肩头,抱着她不轻不重地在她后背轻抚着,像在哄一个孩子,在她耳边轻声说着些什么。 温暖的怀抱让林襄渐渐镇定下来。 她知道自己不能无理取闹,不可乱上添乱,有些事情必须有人去做。 比如打仗之人,哪个不是一身病骨,边疆上的儿郎,能全须全尾功成身退的又有几人?顾氏一门四个儿子皆马革裹尸,难道平西侯能撂挑子不管吗? 如今,京城危难,如此困境中谁又能独善其身? 她咬牙忍住,再抬头时,给了裴峥一个笑容,而后重重一点头,与他拉了一个“说话要算数”的勾。 “我等你。” 虽然极力忍着,可她声音还是有一点点变调。 裴峥胸口一阵发疼,若事败,他不知道与林襄还有没有再来一世的缘分。 事实上,当他在铁矿下醒来的一瞬间,他隐隐明白,也许上一世目睹林襄在狱中死得太过悲凉,他心中的执念一直萦绕不散,这才在机缘巧合之下,有了这难能可贵的第三世。 ……既然如此珍贵,他又怎么会辜负? 裴峥手指轻轻刮蹭了一下刀柄,嘴角一翘,转瞬间又恢复往常一脸风光霁月的模样,露出一个桀骜不驯且志在必得的笑容。 “来。”他没事人一般拉着林襄的手,在一棵树前坐下,“时辰不早了,陪我睡会。” 此话有歧意,林襄长呼了口气翻了个白眼。 身家性命都悬在刀尖上了,还这么没正形。 离三更天还有一个时辰,连日奔波,就是铁打的也遭不住,“没正形”的裴峥已经两日未阖眼了,他刚一靠在树前,便沉沉睡了过去。 第120章 夜闯皇宫 金碧辉煌的寝宫里,庆隆帝肉眼可见地憔悴下去,他整个人更加的浮肿,身上的皮肤一按下去一个坑,迟迟弹不回来。 他坐在椅子上,失神地看着面前案几上已写好的禅位诏书。 寝殿里,没了阿珩的身影,慧妃一夜白头,失魂落魄地跪在地上。 小皇孙阿珩被燕王带走了,李景临放下狠话,太阳升起之后,他要拿到能让他顺理成章继位的诏书,否则庆隆帝只能见到小皇孙的尸体。 庆隆帝考虑过禅位皇位,只要李景临继位后能善待阿珩善待他的兄弟姐妹,可是,就在昨日,他的二皇子庆王被一盏毒酒赐死,七窍流血而死。 “最是帝王无情家。”庆隆帝仰头笑了起来。 只要他交出玉玺,明日的大齐就改朝换代了。 可是那逆子能放过他的阿珩吗? 寝殿内外是让人毛骨悚然的死寂,庆隆帝的笑声在夜间比猫头鹰的叫笑还让人不寒而栗。 寝殿门口值守的兵不知何由打了个寒战,宫墙里起风了,夜空飘起了雨滴,他探头看了眼即将陨落的一代帝王,回身之时,抹了把后脖颈,嘴里嘀咕:“他大爷的,上茅房上这么久,死哪去了。” 天际响了几声闷雷,闪电猝不及防地撕裂夜空,那兵被闪电晃了下眼,一低头顿住了,后脊背“唰”一下竖起一排寒毛。 ——血。 他摸了一手血。 又一声闷雷过后,空气中似有一阵风晃过,他脖颈间划过一条细长伤口,轰然倒地之前,他被一双手轻轻拖住,睁大的瞳孔中凝固着迷茫的死不瞑目。 面似寒霜的裴峥提刀在死者身上擦掉血迹,一转身闪身进了寝殿。 短短不过三几日,庆隆帝与慧妃已经大变样,裴峥百感交集地掠至庆隆帝身前扯下蒙面帷巾,半跪在地: “陛下,臣裴峥救驾来臣。” 庆隆帝与慧妃迟钝地抬头,这才注意到寝殿里多了一个人。 庆隆帝愣怔了片刻,跌跌撞撞站起来:“……我的儿?景晟,我的儿,你还活着……” 裴峥周身狠狠一怔。 庆隆帝不可置信地抬手摸向裴峥的脸,颤抖的手指如风中落叶,他的手冰得像死人,从裴峥的脸一路哆嗦着摸到胳膊腿,见他全须全尾,苍白了十岁的脸上流下两道泪痕。 慧妃亦是喜极而泣。 “陛下什么都知道了。当年,陛下第一时间得知瑶悦有身孕之后,便给你起了名,如若是男孩就叫景晟,取意光明兴盛之意。” “咳——”庆隆帝悲喜交加突然一口气呛住,呕出一大口血。 慧妃手忙脚乱给庆隆帝顺着气,一边回头对裴峥说:“叫你父皇一声吧,你父皇这几日一直念叨你呢。” 裴峥与庆隆帝的目光对上,舌根似乎僵住了,说不出一个字。 好一会,他低下头飞快地说道:“此地不宜久留,燕王的人很快就会发现踪迹,快跟我走!” 庆隆帝枯死的眼眸中微微亮点了一簇欣慰的火苗,在他死之前能与裴峥父子相认,也算是又少了一件憾事。 他浮肿到铁青的手爱怜地拍拍裴峥,眼里似有千言万语,喃喃道:“朕不能走,珩儿还在那逆子手里,朕若走了,珩儿必死无疑。” 裴峥顿了一下,不动声色撒谎道:“阿珩,我已经把他救出来了,我们快走。” 庆隆帝好似没回过神:“阿珩救出来了?” 裴峥轻声“嗯”了一声不由分说扶起庆隆帝,一只胳膊夹着庆隆帝,另一只夹着慧妃,像只展翅的老母鸡,身形一闪,掠出宫殿。 暗处,放哨的弗玄影,看见救出了人,接过裴峥手中的庆隆帝,两人一人带一个,飞快地消失于夜色中。 又一阵隆隆雷声过后,暴雨急下。 裴峥把庆隆帝和慧妃带到杂草丛生破败不堪的瑶悦宫。 在杂乱衰败的瑶悦宫裴峥找了片可挡雨的地方,“委屈陛下和慧妃娘娘暂时屈尊于此。” 尊贵的天下之主沦落到躲于残垣断壁之处,着实令人唏嘘,弗玄影见了庆隆帝,心中那份恨也就释然了。 他能恨他什么呢?恨他夺走了瑶悦?还是恨他没把瑶悦保护好被人陷害? 人世如浮萍,就算普天之下皆为王土的帝王,也有他身不由己不能主宰之事。 庆隆帝身处这瑶悦宫里,悲从中来,当年姬氏把持朝中大权,他为了与姬氏抗衡,暗中起用了昭阳皇后母族,纵容昭阳皇后无法无法,他这几日无时无刻不在悔恨当中,若他当初没那么纵容昭阳皇后,是不是瑶悦就不会死,而裴峥亦能在他身边无忧长大。 可是,一切都已经晚了。 一声响雷把庆隆帝炸醒,他激灵一下回过神,干裂的嘴唇动了动:“阿珩他……” 话音未落,裴峥突然点了他的昏睡穴,昏过去的庆隆帝就算人事不醒,额间两道竖纹依然紧蹙着,裴峥接住他把他轻轻放置墙角。 回身对慧妃轻声说道:“陛下忧思过度,需要休息,我点了他的昏睡穴。” 说罢他与弗玄影目光轻轻一碰,弗玄影心有灵犀地拍拍他的肩:“放心吧,这里有我。” 裴峥转身离去。 踏入雨中之时,脚步一顿,转过身对慧妃说:“我会把阿珩安然无恙找回来。” 第121章 谋定而后动 半夜,京城的屁民们从炮火声中惊醒。 哭累的阿珩正在打盹,忽然被人一拎后脖领给揪了起来。 他吓了一大跳,揉了揉眼睛,看到揪他的是那个禁军统领,扑腾着用脚踢着他,哭喊:“我要皇爷爷,我要祖母,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小殿下,别嚎了,没用。” 禁军统领像拎只小鸡崽一样一路拎着小皇孙来到李景临跟前,大雨中,宫殿前被一刀封喉的禁卫军还在立着,像是睡着了一般。 燕王李景临盛怒之下一脚踹翻门口早已死透的禁卫军,禁军直挺挺倒地,面色铁青,睁着的眼睛正好与阿珩对上。 阿珩捂住眼睛尖叫了一声。 李景临背着手转了几圈,拿起桌上那封没有加盖玉玺印章的诏书扔在地上:“饭桶!一群饭桶,眼皮子底下都能让人溜走。” 禁军统领低头没敢吭声。 宫外,锣鼓喧天在攻城,宫里,陛下不见了。 内侍们瑟瑟发抖地在殿内四下查找,一个公公扯着公鸭嗓子说:“搜!玉玺一定就在这宫殿里,搜不出玉玺,你们都甭想活了。” 阿珩兴冲冲向榻上跑过去,榻上帷帐垂下被夜风吹起层层飘动,小皇孙还以为皇爷爷和祖母在睡觉,跑到一半被绊了一跤,低头一看,福总管胸前中了一刀,有出的气没进的气倒在血泊中。 “啊——” 阿珩又是一阵尖叫。 他扑了一手的血,颠颠撞撞跑向床榻,拉开帷帐没看到皇爷爷,失望的神色一闪而过,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 李景临蹲在他身前,伸手掐着他的下巴,轻声说:“大侄子,你皇爷爷不要你了。我还以为他有多疼你,说到底,他不过也是一介偷生怕死的凡人罢了。” 阿珩没忍住,眼泪啪嗒啪嗒掉下来。 猝不及防,他朝李景临的手腕狠狠咬了一口。 李景临起身后退一步,对禁军统领摆了摆手:“把他吊起来,吊在金銮殿前,我倒要看看父皇究竟会不会现身,我倒要看看是谁劫走了父皇。” 噩梦在这无尽的夜色中降临,瓢泼大雨中,金尊玉贵的小皇孙被吊在金銮殿前。 他的鞋子被拖来之时不知掉到哪里去了,光着脚底板,衣裳也撕破了,乱糟糟的头发垂在肩上,灯笼的光忽明忽暗打在他脸上,照着他那张惨白的小脸。 金銮殿外布下重围,乌压压的人头在暗夜中等待,水洗过的铠甲发出冰冷的光泽,箭在弦上。 金銮殿内,突然冲出一个胡须发白的老臣。 悲愤之色溢于言表,他怒不可遏指着禁军统领的鼻子破口大骂:“奸党逆贼,你不得好死!抬头看看吧,吊在这房梁上的人他不是旁人,他是皇孙,是皇长孙呐!” 禁军统领脸上跑马灯一般由红转黑,他冷笑一声:“识时务者为俊杰,自古成大业者,哪一个不是踩着鲜血过来的,大人不必如此。” “放屁!你个阴沟里的老鼠,你背信弃义,忘恩负义!陛下皇恩浩荡,一手提拔你至禁军统领,陛下待你不薄啊,你为了蝇头小利,跟着燕王造反,你会有报应的,你不配为人……” “住口!”禁军统领变了脸,被挤兑的脸红脖子粗,他“唰”地一下拔出刀,威胁道,“脑子有坑的老东西,你上有老下有小,再口出狂言,就不怕家破人亡吗。” “呸!”老臣喷出一口粗气,“鹿死谁手还不一定,燕王他就一定能上位吗?别高兴得太早了。” 禁军统领冷笑起来:“你指着谁来救驾?羽林营?顾大帅还是安国公?” “羽林营要到早到了,至于顾大帅,只怕是眼下连床都起不来,安国公?北渝南下,安国公自顾不暇,就算他千里奔袭而来,一切都晚啦!” 老臣忽然像散了架,悲恸地跪在地上。 禁军反叛,已经意味着燕王成功了一半,羽林营不出手,就相当于燕王已经登上了宝座…… 他浑身被雨浇湿,泪流满面看着被五花大绑吊起来的小皇孙,而后仰天大呼:“苍天啊,这世道烂透了,外患不停,内乱又起,李景临,你会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你不配登上帝王之位——” 他说罢,一转头,向禁军统领的刀上撞过去。 噗呲—— 老臣以死明志,血溅雨中。 不知是这几日见多了尸体麻木了,还是怎么回事,雨中吊着的阿珩就那么呆呆看着死去的老臣,连眼睛都未眨一下。 曹端要冲出雨中救人,被他爹曹思仪拦下。 “爹,你放手!” 曹思仪死死拉住曹端:“端儿,你出去能做什么,除了白白送条人命,于事无补啊。” 那位老臣一死,大臣中又冲出几拨忠良之辈,被夜色下的暗箭无情射死,杀鸡儆猴的效果立竿见影,一时没人再敢出来为陛下摇旗呐喊,没人敢为小皇孙求情。 裴峥蛰伏在夜色中,攥紧拳头。 被高高吊起的阿珩脸色苍白如死人,在雨中抖如筛糠,雨水无情地浇在他身上,他连眼睛都睁不开,看着为他而死倒在血泊中的大臣们,死死咬着牙关。 血顺着嘴角流出,他高高地朝禁军统领啐了一口,精确命中,啐在禁军统领脸上。 上一世,燕王就是用阿珩的命设下埋伏,这一世,故伎重施。 禁军统领叫嚣着,欲“引蛇出洞”。 四月的雨夜冷得让人心凉,这般大雨之下若浇上几个时辰,别说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就是大人也会没了命。 在第一世,阿珩亦是裴峥一手教出来的,小家伙是个天赋极佳的将才,那一世,阿珩战功赫赫,是大齐史上最骁勇无匹的王爷。 在第二世,阿珩死于燕王箭下。 “阿珩坚持住,挺到黎明将至时分,日后这天下皇位,你来坐!” 裴峥目光落在阿珩脸上,而后一转身,消失在夜色中。 李景临下令将皇宫各门死死封锁,他就不信行将就木的庆隆帝能长出翅膀飞出这宫墙,与此同时,他将庆隆帝的寝宫翻了个底朝天,可玉玺仍然没能翻出来。 没有玉玺加盖的诏书就是废纸一张,他李景临就无法登上皇位。 伺候庆隆帝的一干宫人,无论是太监还是宫女,杀了一茬接一茬,意图套出玉玺藏身之处。 李景临闭目端坐高椅之上,听着一颗又一颗脑袋滚落。 雨水洗净地面,却洗不掉空气中的血腥之气,天似豁了个洞,雨越下越大,暴雨倾盆而至。 裴峥神不知鬼不觉潜入,伺机而动,他融于夜色之中一动不动,像一个死物一般静静等待机会来临。 禁卫军虽不是草包,可对于将自己呼吸能压到一线的高手,他们察觉不到,无知无觉地在裴峥眼皮底下巡逻。 在天际将要破晓之际,终于等来机会,裴峥撩起薄薄的眼皮,隔着数层人头,悄然将袖中箭对准了推门而出的李景临。 箭破雨而出。 第122章 转机 城墙外。 林襄头戴斗笠一路小跑至王值身旁:“王大人,不打了吗?” 王值灰头土脸地抹了一把脸,一回头吓一跳:“不是让你好好呆着别动,你怎么跑这了?多危险。” 负责“看守”林襄的两个小兵一脸无辜:“我们拦不住。” 林襄眨巴着眼睛,迟疑地问道:“是要撤退吗?往哪退?” 王值脸色不太好看,他身上负了几处伤,额角那道刀疤对衬的另一侧也被箭擦伤了一大片,约摸着等伤口好得差不多,真的就成了“头角峥嵘”之辈了,一左一右。 他皱着眉头无奈说道:“我们武器打完了,弹尽粮绝,必须撤退,至于往哪退……不知道。” “可是……”林襄仿佛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 可是裴峥还在皇宫里生死未卜。 陛下与小皇子被救了吗?他们如今是什么局面? 说话间,突然城门打开,轰—— 黑压压的兵将涌了出来。 王值一把把林襄扔上马,大喊一声:“不好!快撤!” 两千兵马被追得屁滚尿流。 林襄一袭红衣特别显眼,就听城墙上李凡突然喝道:“把安国公之女林襄拿下!擒住者立功封赏,封千户,赏黄金千两!” 王值一边逃一边下腰从地上捞起一具敌方尸体,快速把尸体上的铠甲扒下扔给林襄:“穿上!” 林襄被血呼赤啦的铠甲砸中,穿也不是,不穿也不是。 血腥味冲的她胃里一阵反胃。 王值还以为这位名副其实的千金小姐嫌弃铠甲是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嫌脏,“哎呀”了一声:“不想死就穿上!” 林襄呕了一声,哭丧着脸:“我……晕血。” 王值简直没脾气了,只好骑马跟在她身后,给她当人形肉盾。 一阵没命的奔逃,眼见追兵就要追上来,王值忽地勒住缰绳停了下来,他看了一眼林襄,对亲卫说道:“林姑娘绝不能有事,你们护着林姑娘从小道逃走。” 亲卫惊呼:“那你呢?” 王值掂了掂手中的刀,不容置疑道:“我断后!” 亲卫领悟到王值的意思,鼻尖一酸哽咽道:“大人——” “哭什么,老子还没死呢!待我死了,你小子记得给我上坟。”王值说罢,一鞭子抽在林襄的马屁股上。 马儿受惊“噌”一下蹿了出去。 林襄惊慌中紧紧揪住缰绳,明暗交替的天地间,雨渐渐小了,也不知马奔袭了多久,陡然前方一阵马蹄声传来,林襄抬眼望去,顿时愣住了。 接着,憋了许久的泪水终于流了下来。 “爹——” *** 在李景临中箭的一瞬间,裴峥身形一闪,在众人都没反应过来之时,已轻轻巧巧地飞掠至他身后,刀尖向上抵着他脖子。 低沉沙哑的声音响起:“燕王殿下,好久不见。” 李景临身子倏地一震:“是你?你竟然没死?” 裴峥薄唇微抿:“托燕王殿下的福,侥幸还活着。” 也不知是伤口疼,还是气的,李景临不自抑地打了个激灵,他算计来算计去,没算到裴峥居然还能从爆炸坍塌的铁矿下活着回来。 他捂着胸口的箭,无情地说道:“运气不会时时都有,你以为你还能活着走出这皇宫吗?” 重重包围下,裴峥拉着李景临往一侧后退,他轻提嘴角:“还没死到临头呢,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能?” 密密麻麻的弓箭对着裴峥,裴峥背靠墙,把李景临揪至身前,一副要与他同归于尽的凛然之色。 李景临深吸口气,狞声问道:“陛下是你救走的?” “没错。” 李景临恨得牙痒,恨不能把他头砍下来当酒蛊。 “……你坏我好事。”李景临冷哼一声,寒声道,“皇宫大内,也就你有这神乎其神的身手。” “过奖。” 重重禁军黑旋风一般围上来,两相对峙。 静了须臾,李景临勉收拾好心绪,试图游说裴峥:“陛下身中剧毒,活不了几日了,纵使你有陛下在手,你从中也捞不到好处,阿珩在我手上,他的生死全凭我做主,你这么做徒劳无功,大齐终究是我们李氏的江山,你一介外人何必呢。” 李景临在拐着弯试探裴峥是否知道自己的皇子身份,他言外之意便是:皇位是我们李氏江山,至于你裴峥,就算你流着帝王的血,可你姓裴,你只能是一个外室子,你又何必蹚这趟浑水,皇位可轮不到你。 裴峥侧眸看他一眼,二人目光于空中一碰,裴峥倏地笑了。 他淡淡说道:“未必吧。” 房檐下,裴峥躲着雨,李景临可就惨了,他一半在雨中一半在房檐下,他被雨浇得呛咳了几声。 裴峥故意把他按在水流之下,让他尝尝被雨浇的滋味。 伤口流着血,地上很快汇了一瘫血迹,矜贵的燕王殿下还从未如此这么狼狈过。 他忍着伤口之痛,磨牙道:“就算你杀了我,你也逃不了,你这又是何苦,你若归降于我,我必不会亏待于你。” “拉个垫背的,那也不亏本。”裴峥锋利的目光扫向虎视眈眈的禁卫军,很坦然地说道。 “裴峥!”李景临恼羞成怒,英俊的脸蛋上青筋四起。 裴峥懒得与他打口舌之争,抬头望向有一丝亮色的雨天,雨渐渐要停了。 他大致估摸了下时辰,而后用刀背拍了拍李景临的脸,说道:“燕王殿下,不妨我们做个交易,一命换一命,你放了阿珩,我放了你,如何?” 李景临悠悠吐出一口闷气,眯了眯眼睛:“好。” 裴峥凑到李景临耳边低语:“你最好祈祷阿珩安然无恙,若阿珩有个三长两短,我一刀一刀凌迟处死你,这皇帝宝座你想都别想,大家同归于尽。” 李景临气到浑身颤栗:“死鸭子只剩下嘴硬了,你以为你救下阿珩就能活着离开这皇宫吗?做梦!啊——” 裴峥指间一用力掐着他脖子把他后面的话掐回嗓子眼,脚尖一点飞快地掠上屋顶,向金銮殿的方向而去。 淋了几个时辰雨的小皇孙已经昏了过去,几个禁军死死扣着昏过去的小皇孙,生怕裴峥抢了过去。 曹端等一干朝臣在大殿门口见鬼一般看着“死而复生”的裴峥以及被裴峥扼住命运咽候的燕王殿下…… 裴峥踢了一颗小石子,踢向看呆了的曹端:“过去,查探一下小皇孙的鼻息。” “……啊,好!”曹端激灵一下回过神。 这回他没被他老子拉住,身体比脑子快地“嗖”一下窜入雨中,向小皇孙飞奔过去。 阿珩确实只是昏迷过后,还活着,曹端冲裴峥点点头,裴峥对他使了个眼色,让他回金銮殿内。 李景临冷声道:“数三声之后,同时放人。” 就在这时,裴峥蓦地耳根一动,微微眯起眼往皇宫之外看了一眼。 “让你的人退后。” 李景临咬牙:“都后退!” 裴峥挟持着李景临走到阿珩身旁,三声过后,双方交换人。 裴峥抱着阿珩转眼间掠至金銮殿内。 在他身后,紧随而至的箭擦身而过,未能沾着他衣袖。 “关门!” 裴峥话音刚落,轰!早有准备的曹端重重将门放下。 宫门外,李景临气急败坏喊道:“破门,给我杀了裴峥!杀了他!” 宫殿内,裴峥把阿珩交给内侍,对一众朝臣说道:“各位,燕王造反,人人得而诛之,陛下眼下安全,诛位还请放心。” 得知陛下安全之后,一众朝臣惊喜之余,心惊胆战地看向殿门,破门之声响起。 曹端急道:“怎么办?殿门支撑不了多久。” 裴峥沉着地指挥着,让朝臣们先找隐蔽之地躲藏起来,他一个人执刀立于殿门前。 轰! 殿门被撞破。 就在众朝臣瑟瑟发抖之时,有一道声音从殿外传入。 急报传来,一个小兵奔跑着摔在地上,尚未爬起来便嘶心裂肺喊道:“殿下!不好了!安国公率军已攻入皇宫!” 第123章 结局(上) 一场大雨洗净了宫城,洗去了硝烟。 雨水过后,晴空万里。 小皇孙发烧昏迷了整整一日一夜终于清醒,在小皇孙清醒之后,庆隆帝仿佛回光返照一般,精神了起来,朝中亟待解决的事情他亲自督办,每日熬到夜半三更才不舍地放下文书奏章睡一会。 没完没了追着他让他服药休息的太医无计可施。 一寸光阴一寸金,大约只有时日无多的人才能真正地体悟到“珍惜”二字,庆隆帝恨不能一日生出二十四个时辰来。 几日后,裴峥皇子的身份被诏告天下,二十年前那场大火的真相终于被揭开。 人证皆在,铁证如山,昭阳皇后被褫夺后位打入冷宫。 宫中重组了禁军,王值晋禁军统领一职,安国公封平定王,成为大齐朝第一个受封的异姓王。 燕王党羽一概严惩不贷,一干人等悉数下狱等待三司会审,宫中姬氏把持的官宦被清洗,给陛下下毒的内侍及太医饮毒自尽。 借着此次动乱,有大军压镇,庆隆帝在人生最后的时间里用雷霆手段血洗朝堂,扶正朝纲,料理了一干奸佞,如果可以,他希望无论是对于年幼的阿珩来说,还是年纪尚轻的裴峥而言,能多一些庇护。 可惜,一切还是太晚了,时不我待,他能做的事情终究是有限的,就在他一日傍晚终于忙到口干舌燥想要喝口水,拿起了晌午没来得及喝的药碗之时,一口血猝不及防地喷了出来。 一干太医吓得魂飞魄散。 几日过后,一筹莫展的太医和霜打了的茄子似的,终究这世间,寿数有定,大夫治病治不了命。 龙榻前,重要朝臣皆到场,后宫妃子以及皇子皇孙不分昼夜皆守在身前。 殿内,透出一股诡异的沉默与凝重,朝臣们个个忐忑非常,操心着扑朔迷离又缥缈的国运——大齐尚未立储君。 庆隆帝疼爱小皇孙是人尽皆知的事实,若小皇孙继位,主少国疑,这京城恐怕会再度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悠悠转醒的庆隆帝,刚一睁眼,目光先是看向慧妃,而后是阿珩,之后停在裴峥身上须臾,最后对刑部尚书曹思仪招了招手。 曹思仪出列上前跪下:“陛下,臣在。” 庆隆帝被扶起靠在床柱上,他张了张嘴:“……太后。” 曹思仪竖着耳朵听,心里明白刚刚苏醒的庆隆帝这是还惦记着昏迷之前未下决断之事。 庆隆帝闭了闭眼睛,沉默片刻后,说:“送太后出宫颐养天年吧。” 姬太后一手扶持庆隆帝上位,又用毒药亲手毁了正当年华尚未施展抱负的庆隆帝,这其中恩恩怨怨,终究如白驹过隙让人唏嘘。 曹思仪领旨后退。 不谙世事的小皇孙蹦蹦跳跳跑到庆隆帝跟前,扯着庆隆帝的手左右晃了晃:“皇爷爷,待你过几日好起来陪阿珩放风筝好不好?” 庆隆帝笑了起来,虚弱地回了声:“好。” 小皇孙笑得眉眼弯弯,高兴地说:“六皇叔今日给我做了一个很大很大的风筝。” 庆隆帝抬眼看向阿珩口中的六皇叔裴峥。 “景晟啊。” 裴峥:“儿臣在。” 庆隆帝看着他忽然说道:“你力挽狂澜立下大功,朕还尚未赏你,你有什么心愿?” 在场的朝臣们心里微微一动,暗自交换了一下视线。 平定动乱,该赏的皆赏,唯独这位恢复身份的皇子没有受封赏,非但没有封爵,连官职都未晋,名义上依然只是一名六品禁军朗将。 个中缘由不太好揣测,有猜测此乃陛下有意打压,怕裴峥成为第二个燕王,也有暗中猜测虽然裴峥二次救驾立下不世之功,可毕竟他阴差阳错之下长于宫外,情分淡了些,能恢复他皇室身份已经是陛下最大的赏赐了。 众朝臣齐刷刷看向裴峥。 裴峥跪地:“儿臣确有一心愿想求父皇恩赐。” 庆隆帝:“你说。” “臣心仪安定王之女林襄已久,恳求父皇赐婚。” 裴峥此话一出,众人目光齐刷刷从裴峥身上移至林仲安身上,林仲安虽说亦略显惊讶,但到底压着神色,脸上表情没表现出来。 自家女儿都不要命地跟着跑去宣州了,当爹的还能不知道两个孩子有什么心思吗? 只是……他心里“咯噔”一下,经此战乱,他率兵勤王声望登顶,又手握重权,求娶他家独女,这…… 这难免不让人猜测裴峥想做第二个燕王,就算他裴峥没这个心思,难免众人也会这么猜。 这个封赏……陛下恐怕不会如他所愿。 果不其然就见庆隆帝一时未开口允诺。 庆隆帝思忖片刻:“你对林姑娘可是真心实意?” 裴峥微微抬眼,目光是一贯的沉静且不容置疑,他说:“儿臣非林襄不娶。” 春日的朝阳从他睫毛扫过,黑亮的瞳孔明亮而坚定。 就在众人心里嘀咕之余,庆隆帝忽而开口道:“翰林院拟旨。” 翰林院的官员出列。 庆隆帝高声说道:“六皇子李景晟天资英奇、文武兼备,兹册封为东宫太子……安定王之女林氏,品貌出众,贤良敏德,许配太子为正妃……” 庆隆帝没立小皇孙为储君,反而立了刚回皇室不久的裴峥,众朝臣皆懵了,震惊之余,在静谧的大殿齐齐下跪高声恭贺。 相较于群臣的震惊,裴峥神色淡然宠辱不惊。 庆隆帝深深看裴峥一眼,缓声道:“景晟,朕相信你会是一个好皇帝。” 虽然庆隆帝担心安国公这个外戚过于强大,可他还是赌了一把,他相信安国公一定会成为裴峥的强大助力,而非姬氏那般掣肘制衡。 不仅仅是他相信安国公,他更相信他这个儿子有掌控全局的手腕与能力。 他想,他有愧于天地百姓,他的儿子……定不会像他这般狼狈。 庆隆帝又命人把先帝那把霸王弓取来。 阿珩很是开心,小手在弓上左摸摸右摸摸,仰着小脸问道:“皇爷爷现在就要赏给珩儿吗?皇爷爷不是说今年秋猎若我能猎得雄鹰,才将这张霸王弓传于珩儿吗?” 庆隆帝嘴唇哆嗦着,怜爱地摸摸他的头,苍老的眼角有泪光闪烁。 小皇孙用娇嫩的小手给皇爷爷擦掉眼泪。 “珩儿。”庆隆帝说,“皇爷爷要你日后手握这把弓箭帮你六皇叔平定四方,能做到吗?” “嗯。”阿珩重重一点头。 庆隆帝快要坐不住了,艰难地抬起手,拉着阿珩的手放在裴峥手中:“景……晟……” 那只苍老的手温度一点点在消逝。 裴峥:“父皇有何吩咐?” “珩儿他……” “父皇放心,儿臣会照顾好阿珩的。” 庆隆帝放心地点点头,缓缓闭上了眼睛。 庆隆二十年四月十五,庆隆帝驾崩,同年五月十五,裴峥继位登基。 第124章 结局(下) 番外一:告别 厚重的牢狱大门打开。 穿过阴暗潮湿的长廊,林襄在一间狱门前站立。 同样一间牢房这一世关着的是裴远。 昔日的贵公子如今成了落魄阶下囚,他一身囚衣静静缩在角落似在走神,听到动静缓缓抬起头来,昏暗的光线下,看见来人是林襄后蓦地周身一震,急忙起身跌跌撞撞跑向铁栏。 随着他起身的动作,脚下的铁链发出一串“叮叮铛铛”沉重的金属碰撞声,在死寂的中狱中格外刺耳。 “……阿襄,你果真来了?”裴远难以置信道。 林襄看着他:“你要见我?” 裴远脸上悲恸的神色闪过,疾步往前走了一步,隔着铁栏,他似乎想再次触碰一下林襄,手伸了一半,终是缩了回来,喃喃道:“……我还以为你不会来见我,谢谢你能来……” 林襄冷声道:“明日你就要上路了,我们认识这么多年,送你一程也不为过。” 这时狱卒打开门锁,接过春桃手里的食盒拿了进去,而后“哐当”一声,牢门重重阖上又上了锁。 裴远的手死死抓着铁栏,似乎不抓着什么他随时会瘫倒在地一般,他形容狼狈不堪,头发乱糟糟地披着,身上有行刑的伤,裸着的脚踝被铁链磨得血迹斑斑。 他呼吸沉重,急喘了几口气后,没头没尾问了一句:“你恨我吗?” 这句话似用尽全身力气从齿缝里一字一字逼出来的,带着失态的颤音。 林襄冷眼看着他,脸上说不好是什么表情。 半晌,她脸上浮起一丝冷笑与讽刺,轻描淡写道:“你费尽心思求见我,就是为了问这么一句废话?” 裴远攥着铁栏的手指发青,眼里满是悔恨与痛苦。 林襄沉默地看着他,正欲转身离去,身后传来裴远一声沉重的叹息。 裴远不死心地追问:“阿襄,你恨我吗?” 林襄脚步一顿,回眸与他视线对上。 ……这一世没什么好恨的,上一世,是真的恨。 “曾经恨,如今……”林襄闭了闭眼,而后像是释然道别一样,她说,“天理昭昭,善恶有报,你我算两清了,没什么好恨的。” 脚步声远去,牢狱大门再次沉沉阖上。 裴远僵立在原地,在牢门关上之后瘫在了地上。 他对着黑暗的空中痛苦低喃:“对不起……” 受刑之时,几次昏死过后,他忆起了前世,忆起了自己曾经的所作所为。 “……上一世我是个浑蛋,可这一世,我是真的喜欢你……” *** 番外二:烟火人间 新帝继位之后并没有更改年号。 庆隆二十三年,守孝期过后,新帝大婚。 庆隆二十四年,新帝生下第一个孩子,在小皇子百日宴上,裴峥颁布诏书立侄子李珩为太子。 跳过自己的儿子,立侄子为太子,着实是奇事一桩,对此朝臣却不敢有微词,这位陛下可是说一不二的主。 庆隆三十年,在位十年的裴峥退位,传位于太子李珩。 裴峥在位期间,颁布了一系列律法,政令张弛有度,朝堂清明,边疆安定。他数次亲征,带着太子横扫西离与北渝,彻底收服异族,开通商路。 内阁首辅林轩曾笑问裴峥,为何要退位,裴峥对此漫不经心地回道:“皇帝当腻了,换个活法。” 当腻了皇帝的裴峥一退位,人就没了影儿,也不知去哪潇洒去了,几年也不曾露一次面。 对此,林轩这个大舅子也算是遭了殃了,被裴峥一手带大的小皇帝一思念他的六皇叔,林轩就被叫进皇宫里被质问裴峥的下落。 林轩很冤,他也想知道那个不靠谱的究竟闲云野鹤野去哪里了,以至于这几年来,他好不容易棋艺突飞猛进,可居然天下无敌难逢对手,可谓是“孤独求败”,寂寞得很…… 至于羽林营统领齐明,亦被陛下频频所骚扰,陛下逼问林轩不成,就去逼问他,夜间快马突袭至营地,还心血来潮隐瞒身份带着几个亲卫与守夜的士兵玩起了猫捉老鼠,美其名曰检验将士们的警觉侦察能力。 一番捉弄,冲入帅营,把刚睡着的齐明吓得心脏险些骤停,齐明还以为京城又有谁造反了,他捂脸哀嚎,要不陛下你攮我一刀算了,不待这么吓唬连带羞辱人的…… 众人皆在找裴峥,无人知道这位大齐的上一任君主竟偷偷溜去南楚,坐上了江湖一派之主的宝座——无风门门主。 并且这位无风门门主与前任老门主一样的不着调,整日游山玩水,不见踪迹。 这位新晋门主,把儿子扔给老师父教养,自己则甩手掌柜带着美娇娘四处游玩,过着仙人般闲适风雅的日子。 弗玄影属实没料到,自己这个单身汉在年迈之际,还要带娃,他表示很悲愤,更让他悲愤的是他不止带一个娃,他要带的是三个娃。 三个年龄参差不齐的臭小子每日吵得他头疼,一个脑袋三个大,耳根不得清静。 裴峥不是一个称职的爹,自认为自己重女轻男,不多的耐性大概都耗在了李珩身上,曾经尚未结婚时,就心想着,若日后生的是儿子就棍棒伺候。 很好,连着生了仨个儿子,巴巴盼着也没盼来个粘人的可人小闺女,碍于林襄是个慈母,他不敢上手揍娃,于是灵机一动,扔给了师父,自己乐得个父慈子孝,逍遥快活。 前一段时间,他们夫妇二人浪迹到了一处人迹罕至的雪山,山顶上终年积雪不化,山脚下却绿树成荫,宛若仙境。 于是二人暂时住了下来。 明月清风,满天星河,林襄煮茶赏景。 裴峥手中则刻着一个什么东西,林襄斟上一盏热茶递给他。 “刻什么呢?都刻了好几日了?” 裴峥就着林襄的手饮了一口醇香的热茶,而后将手中物件上的碎屑吹掉,浮屑一去露出真容,原来是个巴掌大的玉雕。 林襄接过一看,是一个惟妙惟肖又圆头圆脑的胖娃娃。 她笑着皱了皱眉:“老三的生辰快要到了,难道是给老三的生辰礼?可他一男孩子你不雕把剑给他,送他个娃娃做什么?” 裴峥闻言一脸神秘地摇头,冲她挤挤眼:“这是送给我闺女的见面礼。” 林襄愣了愣,“噗嗤”一声笑出声来:“这山间岁月住傻了吧?你哪来的闺女。” 裴峥挑挑眉,忽而贴近,手不老实地伸到她侧腰,亮晶晶的眼睛露出贼笑:“今晚就会有。” “啊?” 林襄呆愣之下,人已经被打横抱起。 某人边往塌上走,边美滋滋地嘴里念念有词:“造小人喽,给夫君生个像你一样的闺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