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官女高嫁 卷一》 第一章 【第一章 爹不疼後娘不爱】 穿来的第八年,贺霜娘终於等到了一次改变命运的机会。 说来她真是给穿越大军丢脸,自从打了个盹穿到这个架空的朝代,落到小後娘手里後,她就没翻出过後娘的手掌心,反抗的法子想了百八十条,只可惜条条失败。 没办法呀,她倒楣,穿来时亲娘正好死了,亲爹倒是还在,但过没多久也就和不在差不多了,家中凡事都听小後娘的摆布,小後娘点头,她亲爹就不会摇头——哦,对了,为什麽後娘前面要加个「小」,是因为这位胡氏其实是个姨娘,婢子出身,身分太低,当朝有律法规定,凡为官者,不得以婢作妻,所以即便亲娘死了,胡姨娘也扶不得正,这辈子的职业生涯就只能止步於姨娘了。 这样一看,贺霜娘就更丢人了,穿来八年,从八岁长到十六岁,却连个姨娘都斗不过,简直无颜再穿越回去。 现在这好不容易得来的一次机会,也不是她想办法争取来的,而是千百年来的一种自然规律——姑娘大了,要嫁人了。 好似太阳打西边出来般,贺老爷竟记起他还有个大女儿,亲自给她张罗起婚事来了。 原来贺老爷在礼部做着一个小小的七品主事,清闲衙门的清水职,整整十年都没得到升迁的机会,忽地这阵子老天开眼,他上司的上司高大人夫人死了,想要续弦,贺老爷听闻这个喜讯,立时寻机会越级拜见他,自陈家中有小女一名,年方二八,品貌端方,正值嫁期。 高大人听得「年方二八」四字,就先愿意了八分,表示将遣媒相看,若是中意,当月内便可下定,又含蓄地对贺老爷主动分忧的忠心表示了肯定,认为这样的好下属应该予以重任。 贺老爷喜不自胜,回家便与爱妾讲了这个好消息,不想爱妾却没有在第一时间恭贺他即将升官,而是露出了为难之色。 贺老爷奇道:「怎麽了?莫非我没与你商量,你心里不乐意?」 胡姨娘蹙着弯弯的细眉,说道:「老爷,这着实是巧得很,大姑娘的亲事,我这里也正有一桩好姻缘呢。」 原来京里的永甯侯府以军功出身,封袭五代,他家的嫡幼子秉承家风,三个月前远赴边关上战场,几天前却传来噩耗,说他在一场恶战中失去音讯,下落不明。 永甯侯夫人病急乱投医,去京城有名的大相国寺求高僧相助,得到指点,说必须在十日内寻到一某年某月某生辰的姑娘为妻,方有可能逢凶化吉。 胡姨娘平时也好上香拜佛,恰好听闻了这个消息,越听越觉得那个生辰八字耳熟,回家一细想,不就是她家大姑娘麽! 这简直是天降馅饼,换做正常情况,像贺家这样的芝麻小官,连永甯侯府的大门都很难踏进,更别说想和人家结亲,根本是在作梦。 贺老爷听完,心立刻扑通扑通地狂跳起来,两眼放出精光。 侯府啊!这、这麽高的门第…… 他好一会才按捺住不断涌现的各种美妙幻想,咳了一声,道:「虽然如此,人家毕竟是侯府,恐怕未必看得上我们家。」 胡姨娘握着手帕,轻声细语地道:「不瞒老爷说,我怕大姑娘错过好姻缘,当日就壮着胆子去侯府拜见过了,侯爷夫人验过了大姑娘的八字,确认生辰没错,立刻允了我说这几日就来下聘。」 贺老爷刷地一下站起来,椅子被他剧烈的动作带翻,发出砰的一声巨响,倒在地上。 他满面红光,一把拉过胡姨娘的手,恳切地说道:「芊芊,你真是我的贤内助啊!」 胡芊芊娇笑一声,「瞧老爷说的,我不为老爷想,还能为谁呢?」 两个人都十分畅怀,想着和侯府结亲的美好未来,把背靠大树的种种好处都数遍了,贺老爷才终於想起个要紧的问题,不由「哎呀」了一声。 胡芊芊疑惑地相问。 贺老爷皱眉,一脸为难地道:「可是一女许两家,这要怎麽和高大人交代?他与我说了,这两日便要叫人过来相看,我怎麽好推脱?」 她眼珠转了一圈,道:「老爷真是老实人,三书六礼一样都没过,这算什麽一女许两家?那位高大人不过是个五品官,哪里能和侯府相比。 「老爷先敷衍着,只说大姑娘这几日病了,不好见客,回头侯府来抬了人,他纵使晓得了,难道他能去和侯府相抗?到时老爷和永甯侯爷成了亲家,高大人也不敢来寻老爷的不是,老爷再多奉承奉承他,此事就揭过去了。」 一番话说得令贺老爷这个老实人连连点头,赞许不已,「芊芊,还是你有智谋。」 胡芊芊笑道:「看老爷说的,妾身不过是些妇人的见识,哪里比得上老爷呢。」 两个人互相肉麻一番,把此事敲定,各个心满意足。 胡芊芊款款起身,走去厨房叫人摆晚饭,才刚下台阶,便被人扯向了一边去。她吓一跳,转头见到一张与她有六、七分相似的少女面容,不由伸指戳了她的额头,道:「雪娘你这丫头,鬼鬼祟祟的,又想做什麽?」 贺雪娘拉住她的手臂,急急地道:「娘,你真要把大姊嫁到侯府去?」 胡芊芊瞥她一眼,「你又偷听我和你爹说话!这事同你没什麽相干,娘可告诉你,不许瞎捣乱。」 贺雪娘急得跺脚,嚷道:「怎麽会和我无关!娘你疯了,这样的好事你不想着我,凭什麽给大姊!凭她那副没用的死样子,也配嫁到侯府去?!」 胡芊芊哭笑不得,拍开她的手,「我怎麽想着你?不知羞的死丫头,你比你大姊小三岁,十三岁就惦记着嫁人,你身子还没长好呢。」 贺雪娘又挨上去,身子直扭动,「我不管我不管,反正大姊不能嫁那麽好,爹不是还有个上司要讨续弦麽?叫大姊去那家嘛。」她说着,眼中全是嫉妒的火光在闪烁。 胡芊芊看在眼里,又好气又好笑,忍不住拍了她一下,道:「真是把你惯坏了,什麽事都敢掺和。」 贺雪娘一点也不怕她,只是歪缠不休。 胡芊芊拿女儿没法,只得道:「傻孩子,你以为嫁给侯府是什麽好事?你不是也听到了,侯府的那个公子哥在战场上失踪了,那是多要命的地方啊,失踪了还找得回来?八成已经死了,不知在哪个坑里躺着呢。你大姊啊,说白了就是去守寡的,别说你年纪还小,八字也不符合,就算都齐全了,娘也不能叫你去受那一辈子的罪。」 贺雪娘稍微安静下来,迟疑地道:「可、可说不定侯府的公子没事呢?大姊不就一步登天了?」 「哪可能。」胡芊芊一口否决,「那可是侯府的夫人,你以为是乡下那些没见识的傻婆娘,随便由着和尚、道姑糊弄几句就信以为真了?事情一定是坏到了极点,侯爷夫人再没别的指望,才会信了这个馊点子。从来只听说生了重病要冲喜的,现在那家的公子直接失踪,还能冲出什麽玩意?把个大活人忽然冲出来不成?这是作梦呢。」 贺雪娘怔怔的,还是觉得心里不舒坦。侯府啊,想想就叫人心里滚烫的字眼,就算去守寡,她也觉得便宜了她大姊。 知女莫若母,胡芊芊一眼就看出她的想法,只得把话往更明白了说:「霜娘嫁到侯府里去,那府里虽然没有没成婚的小爷了,可别的公侯伯府还多得是呢,叫霜娘细细替你打听着,娘再替你盘算,你放心,娘就生了你一个,还能亏待了你?」 贺雪娘眼睛立刻亮起来,不自觉露出了笑容道:「我、我真能攀得上麽?」 「霜娘是你大姊,她做了侯府的正经少夫人,你的身价不也就跟着往上提了?」 贺雪娘咬唇道:「大姊肯这麽帮我?她要是不愿意呢?到时候她已经嫁进侯府了,娘你就算厉害,也拿她没办法。」 胡芊芊笑了笑,胸有成竹地说:「要是是别人,还真拿不准,可霜娘是什麽性子你也清楚,娘不敢说有多大本事,但把她捏在手里还不算什麽难事。」 想到西屋那面团儿似的大姊,贺雪娘的面色终於平静了些,再把娘亲刚才描绘出的美妙前景在心里翻滚了一遍,她修得细细的柳眉也平顺下来,嘴角泛出笑意。 胡芊芊见把她安抚好了,一时没空再多说什麽,匆匆去安排晚饭。 贺雪娘则把眼珠一转,迳自去了西屋。 「好哇,你又在偷懒!」 第二章 听得这一声尖利的指责,坐在窗下的贺霜娘慢吞吞地转身,把手里的活计向妹妹展示了一下,道:「我没有,我在剪袜样子。」 贺雪娘哼了一声,「一双袜子才能卖几个钱?娘明明是叫你绣那个屏风来着,还有我叫你帮我绣的缠枝牡丹纹帕子呢?」她一边说,一边走到近前,伸手进窗台上搁着的一个小竹筐里翻了一通,捡出块四四方方的布巾来,拿到跟前一看,脸就拉了下来,「怎麽才这麽点,连朵牡丹花的样子都看不出来,我前天就交给你了!」 贺霜娘道:「哦,是麽,我要绣姨娘交代的屏风,没有空闲,就这麽点,还是我硬挤出些时间来绣的呢。」 贺雪娘推她一把,「你现在不就闲着?快些绣,我等着用呢。」 贺霜娘被她推得一歪,却丁点也不恼火,还是慢慢地道:「天黑了,我看不见绣线,但这种花样要将一根线劈成三根,绣出来的花儿才细致好看。你眼神好,帮我把线分了罢,再替我把针穿上,我才好绣。」 贺雪娘哪会这个,她从小就习惯使唤贺霜娘,贺霜娘名义上是她大姊,实际上等同於一个丫头,她把所有活计都推给贺霜娘,因此长到如今十三岁了,连个手帕都还绣不齐整。这时被堵得一噎,气道:「太阳还没全落山呢,你就说看不见,鬼知道你是真看不见,还是假看不见。」 当然是假的。 贺霜娘没再理她,坐正了,继续剪手里的样子。 有姨娘如此,妹子如斯,日子难过麽?当然是难过的,初来不到一个月,她便偷寻了四、五回短见,然而腕也割了、梁也悬了,还去厨房拿菜刀往脖子比划,她却还是好端端地活着。 千古艰难惟一死,她这才晓得这句话的意思,心狠得下去,手却是软的,没经过那些招数,她真不知自己求生的本能那麽强,这境遇再古怪、再糟糕,她仍是活着,活着就舍不得把自己了结了。 手腕间几道乱七八糟的血痕慢慢癒合,脖颈间吊出的青紫印渐渐消去,可整个过程都无人过问,更无人关心。 与她同住一个屋檐下的血缘亲人,双眼漠然的扫过她身上的伤痕,彷佛没有看见般,心里只觉得她死了又何妨呢,於这个家并无损失,虽少了一双干活的手,却也同时少了一张吃饭的嘴,算下来不赔不赚,所以只由她去。 贺霜娘遂把心平静下来,既死不成,那就要活着。 度过刚穿来的那一年迷惘期後,她开始寻找出路,试图脱离名为嫡出小姐,实则粗使丫头的生活。直到碰壁碰得头破血流之後,她才发现想脱离这个家是不可能的,假如家里的胡芊芊是老虎,那外头就全是豺狼,莫说她才九岁,就算她十九了,也没有能力安全地孤身行走於外面的世界,现实就是这麽残酷。 每一扇大门都对她关闭之後,终於有一扇窗对她开了个小小的缝。隔壁水塘胡同住着个守寡的李娘子,有一手极出色的绣活,她与贺霜娘过世的娘亲有几分交情,见贺霜娘在家里活得实在不像个样子,生出恻隐之心,愿意把自己的绣活传授给她。 而胡芊芊知道李娘子一件绣品的价钱有多好,同样的一块手帕,李娘子的就是能比别人多卖十文钱,所以在这件事上一点也没有阻拦,还略微减少了贺霜娘在家要干的活。 对於这少有的机会,贺霜娘学得十分刻苦而认真,她的进展很快,於是也很快就发现刺绣是个非常伤眼的活计。 总的来说,贺霜娘是个比较老实的人,大部分的时候随波逐流,翻不出什麽浪花,但是老实人也是有心眼的,从她发现有劈线这回事存在之後,一到夕阳西下,她就声称看不见线了。 照胡芊芊的心思,恨不得她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手不离针才好,绣得多、卖得多、赚钱才多呀,怎奈贺霜娘竟有这麽个毛病,胡芊芊起先当然是不肯信的,逼着她晚上也绣,贺霜娘也不反抗,说了就听,照样绣,绣出来的花色和贺雪娘绣的差不多,谁家铺子要那麽粗陋的针线啊! 这麽来回折腾了几次,胡芊芊不得不信了——贺霜娘一早就说了晚上看不见线,不是後来做得多了想躲懒才说,而且贺霜娘多年给她的印象,真的就是个懦弱老实的丫头,她不会以为贺霜娘有这个心眼,事实上早早就埋了伏笔。 其实她不晓得的是,贺霜娘曾经试图反抗过多次,只是一旦她发现继续下去没有成果之後,就会很快收手。对胡芊芊来说,是这个便宜女儿好欺负、好收拾,而对贺霜娘来说,是她慢慢发现,就算整垮了胡芊芊,又有什麽意义呢? 真正渣的是她爹,胡芊芊敢这麽对她,根源在於她爹只把她当做家里的一个物品。即便她忽然金手指大开,把她爹也整垮了,那好,一个家没了男主人,等於没了屋顶,更惨的是,这个家本身连女主人也没有,胡芊芊是不能算的,她一个父母双亡的孤女,恐怕得把金手指开成金大腿,才能在这个世道存活下去。 所以就将就地混着吧,虽然在这个家里她是受压迫的底层,但至少不再受侮辱了。 在她只能做些洗衣、打扫的粗活时,胡芊芊当面叫她「蠢丫头」,背地里喊她「小贱种」;贺雪娘把她推倒,害她撞上案桌,额头出了血,胡芊芊赶过来还要骂她不小心,不好生带妹妹。从她有了赚钱的技能之後,胡芊芊才一天天待她客气起来,称呼变回了原本该有的「大姑娘」。 这里贺雪娘得不到回应,不高兴得很,不甘心就这样走了,硬挤到贺霜娘身边坐下,道:「哎,我告诉你个秘密,你明天替我把这个帕子绣好如何?」 贺霜娘心中一动。她今年十六岁了,在这个时代,这个年纪可能会遇到什麽事,她大致是有数的。她不介意跟贺雪娘做这个交易,假如等胡芊芊来告诉她,那很可能花轿已经停在门口,就等她上去了。 「好,你说。」 果然就听贺雪娘说:「我刚听爹娘说,给你定了门亲。」 贺霜娘停了手里的活,抬眼看她,却见这便宜妹妹是个很奇妙的表情,要笑,又有点笑不出来,说是幸灾乐祸吧,偏偏又掺了一两分嫉妒。 她不由诧异,这是给她找了个什麽奇葩的人家,让贺雪娘这个模样?便问:「是哪一家?」 「那可是个了不得的人家,说出来要吓死你——」贺雪娘是个藏不住话的性子,一下子就把刚才听见的那些全都说了出来。 贺霜娘第一个反应不是思考自己即将到来的冲喜命运,而是——「姨娘不会是遇到骗子了吧?」贺老爷一个闲散的七品小官,攀得上二等爵永甯侯府?这跨了那麽多阶级,还是什麽和尚、大师算出来的,听上去就是个骗局好麽! 贺雪娘气得挑高了细眉,「你说什麽呢,我娘都去侯府见过侯爷夫人了,这还能有假?你才是个傻子呢!」又难掩嫉妒地道:「不知道你哪来的好命,生了这麽个八字,不然就凭你这小家子气的模样,哪点配和侯府攀亲。」 听她说得这样言之凿凿,贺霜娘不由放下了手里的活计,认真想了一下——假如是真的,似乎可以接受? 对於自己的婚嫁,她当然是做过努力的,从两三年前起就暗中抓紧有限的外出时间,查访附近适龄的婚配对象,这邻近几条街居住的基本都是和贺老爷一样的七、八品小官,有闲职、有实职,有住户、有租户,不细追究,大体上一眼望去呢,和她都算门当户对,时人又讲究多子多福,往往一户就有许多适龄男子,符合她初步目标的人选还真不少。 所以起初贺霜娘是很乐观的,她想自己又不怎麽挑剔,夫家既不需多有前程,也不求有多殷实,只要是个家境状况正常的人家就行了。她万万没料到,自家在外人眼里恰是个不正常的人家,她不挑剔人,可别人挑剔她呀! 这几条街都是清一色差不多的小四合院,一家挨着一家,鸡犬相闻,西头娘子在家使鞋底抽调皮娃娃,东头都能听见那娃娃的哭声;哪家老爷外头包了个姐儿,被家里娘子晓得了吵闹,当天这八卦就能传遍整条街,谁家有个什麽事,是瞒不过邻居的。 贺家算是这些八卦里的常客,常年在妇人们之间口耳相传,兴盛不衰。 第三章 贺家婢女爬了老爷的床啦、贺老爷偏宠婢女啦、贺家主母死啦、贺家大姑娘挨骂啦、贺家大姑娘又挨骂啦、贺家大姑娘被换到阴冷的西厢房去住啦、贺家大姑娘一冬只有一件灰扑扑的棉衣啦、贺家大姑娘给妹妹烧洗澡水,把头发都烧焦啦、贺老爷一直不续弦啦、贺家大姑娘被逼着成了绣娘啦……等等。 在邻居们的眼里,贺霜娘是个很可怜的姑娘,打小死了娘,亲爹像後爹,甚至有娘子拿她当例子教育自家的娃娃,「你再淘气,不听娘的话,把娘气死了,你爹给你讨个後娘来,你就与贺家大娘一道哭去!」 同情贺霜娘的人不少——她被妹妹推倒跌破了头,没人管她,是邻居家的翰林娘子悄悄把她招呼了去,给她涂了些药膏,又寻了条白布替她裹上。但是,同情是一回事,讨她回去做媳妇是另一回事。 贺家不是个好打交道的人家,这是邻居们都知道的事,光是男主人久不续弦,任由婢女出身的妾主持中馈这一条,就够七、八成的人家把贺霜娘剔除掉了。而後胡芊芊表现的越来越不像个善茬,生的女儿里里外外直呼姨娘作「娘」,还把长姊当丫头使,贺霜娘在这种境遇下长大,虽然坚强地没长歪,但是要说贺霜娘有什麽不得了的好处,好到能让人忽视她那个一团乱象的家呢,是真没有。 总的来说,邻居们对贺霜娘本人没什麽意见,但对她的家庭很有意见。与贺家这样乱七八糟的人家结亲,太麻烦了。 从纷杂散乱的各种资讯里理清这真相的时候,贺霜娘表面无语,内心着实是崩溃的。她光想着从近一些的人家找,是因为附近的人家相对知根知底些,八卦多得是,好打听,却没想过人家对她家也知根知底,哪怕胡芊芊作为一个不可能扶正的妾,不必太过顾虑她的行为有多夸张,单就贺老爷的为人与品行,就足够令要脸面的人家却步了。 白忙活了许久,贺霜娘消停了。在这个乡下老翁多收了两斗米就想买个妾的破世道里,她本来对婚姻的期待就很低,只想着到时候再说,要是贺老爷给她找的男方实在太渣,她总还有私逃出走这最後一条退路——谁知胡芊芊这般有创意,居然直接给她找了个有等於没有的男方。 贺霜娘直觉就把自己代入到了李纨的角色里,细细一比,那日子比在贺家好过啊,哪怕遇上抄家,只要不是谋反之类的大家一起死的罪名,通常都会对守节的寡妇网开一面,反正怎麽说都比继续留在贺老爷身边来得好。 贺雪娘不耐地又来推她,「你怎麽又发愣?欢喜傻了?我可告诉你了,你别再找藉口,明天务必把帕子给我绣好了,听见没有!」 贺霜娘这回痛快地应了,「好,你明天下午来拿。」 「不行,最晚中午,下午我出门就要用了,谁耐烦等到那时候。」 贺霜娘早已习惯她这妹妹的得寸进尺,仍旧应了,「好,但是你要去和姨娘说,我先替你绣了手帕,屏风後日必定是赶不出来了,要拖一日才行。」 「好啦、好啦,你手脚真是慢死了!」不甘心地抱怨了一句,贺雪娘这才走了。 【第二章 冲喜不成逼嫁鳏夫】 与贺霜娘预想的略有出入,这件事最终不是由胡芊芊来告知她,而是在隔日晚上由贺老爷把她叫进了正房。 在贺老爷心里,贺霜娘这个女儿就是他的私产,同他放在箱笼里的银子一般,随他如何花用,并不用问过银子的意见,更不必考虑银子的心情。 他欣然地把冲喜的事与贺霜娘说了,又道:「侯府那边时间紧,恐怕这几日就要过来抬人,你不要出门乱走了,安心待在家里吧。」完全没有要推女儿进火坑的自觉。 倒是胡芊芊立在一旁,添补了两句,「大姑娘,这两日你就好好歇着,侯府那边晓得这婚事办得急,一应采买物件皆由那边包了,不用你操半点儿心。」 贺霜娘心里已有了数,与面前这两人实在没什麽好说的,默默应了,兀自退下。 胡芊芊倒纳闷了一下,好好的姑娘忽地得知要被送去冲喜,她以为贺霜娘再怎麽懦弱也该不甘地吵闹一场,所以才让贺老爷出头和她说这事,谁知她悄无声息的,竟毫无一丝反抗。 讶异过了,胡芊芊却也没多想,心思早转到了别处,向贺老爷柔声道:「老爷,侯府遣来的官媒说日子紧得很,三书六礼什麽的只能赶紧过了,恐怕难免有些不周到的地方,望老爷莫怪。」 贺老爷开心得很,连声道:「不怪、不怪。」 胡芊芊向前贴了贴,纤长的手指扶到了他的肩上,声音放得更柔了,「老爷,侯府给大姑娘的聘礼应该也会很快送过来,是不是要给霜娘——」 贺老爷闻弦歌而知雅意,立刻道:「什麽给霜娘的!下聘礼自然是下到我贺家来,霜娘她亲娘去得早,你我二人将她辛苦养到这麽大,好生给她挑了人家,最後得些回报乃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我料霜娘不敢争什麽,这本也没有她说话的余地。」 胡芊芊嘴角禁不住露出满满地笑意来,更靠近地问:「如果大姑娘觉得委屈了呢?寻了老爷来闹可怎麽好?」 贺老爷哼了一声,「霜娘要是这麽不孝,我有的是法子治她。」 她这才放下了心,就势给他捏起肩膀来,口里继续道:「还有大姑娘的嫁妆怎麽办,也要向老爷讨个主意呢。」 贺老爷享受着爱妾的服侍,惬意地倒在椅中,半眯着起浑浊的眼,含糊道:「这些琐事你瞧着办就是了,唔,王氏以往留下的那些物件都给霜娘带过去吧,我这里再出五十两银子,交由你出去采买,想来尽够了。」 这话里的意思正与胡芊芊不谋而合,届时侯府送来的聘礼,皆由贺家收走,一丝一毫也不会交给贺霜娘,而她本身该有的嫁妆,去外头街上买些凑数就行了,至於王氏这个贺霜娘的亲娘当年留下的物件,胡芊芊转了转眼珠,那死鬼本来就是个小户人家出身,哪有多少资财,她过世後仅剩几样值钱些的首饰早被胡芊芊撒娇要到了手里,如今贺老爷既然说了,大不了还给那丫头就是了,横竖永甯侯府的聘礼就要流水一般地送来了,她还真不愁没有好首饰戴。 心头越想越是一片火热,胡芊芊笑道:「好,妾身都听老爷的。」说着见小丫头来娣端着一盆热气腾腾的洗脚水进来,便挽了袖子,捋了镯子放在妆台上,亲自替贺老爷脱靴洗脚,服侍他安歇。 永甯侯府现由世子夫人梅沅娘掌家,她实以为冲喜之论很有几分荒唐,多半不能管用,然而侯爷夫人像抓着最後一根救命稻草般必要如此,她做人媳妇的不好违逆,只好雷厉风行地操办起来。 侯府不比贺家随意,虽说是为了冲喜,却也是正经娶媳妇,三书六礼什麽的,即便为着时间紧不得不尽量从简,大致上的样子总要在,直忙了个人仰马翻,总算在十日限期的第六日时,进行到了送聘这一步,将仓促间凑出的三十二抬聘礼吹吹打打地往贺家抬去。 这一番热闹非同小可,光是随行的轿夫、挑担的脚夫、喜婆、丫头、小厮等,就挤满了整条街,三十二抬聘礼刚进了十抬,就把贺家的小院子塞得连下脚的地方都寻不出了,勉强又往正厅、厢房等处放了五六抬,余下的是无论如何也没处放了。 贺老爷晓得今日侯府会来下聘,特地请假在家中候着,见状忙打发胡芊芊去隔壁翰林家借了院子暂用,才算安置下来。 贺老爷是个清官——他那位置没得地方刮油水,略有点油也早进了上司的口袋里,被逼着不得不清,因此贺家日常拢共只买了两个使唤的下人,一个是伺候正房的丫头来娣、一个是在厨房帮佣的李嫂,两个人伺候茶水、发放喜钱,忙得团团转,因都未曾经历过这样的大场面,搞得乱七八糟,有那喜婆见有空子可钻,明明拿过一份喜钱的,又来讨第二遭,乃至第三遭,来娣糊里糊涂的,只要人来要就给,哪分辨得出哪个是哪个。 胡芊芊一眼看见,又气又恼,暗恨这样的日子无论如何都不能把贺霜娘拉出来帮忙,只得去抓贺雪娘。 谁知贺雪娘早被那些光耀灿烂的聘礼迷得头昏,什麽都顾不得,只一抬抬地趴着看,见着有一抬专放各色富丽锦缎的,更是挪不开目光。 第四章 胡芊芊拖了她几次都未曾拖动,咬牙一跺脚,只得亲自挤向人群里张罗。 她先劈头给了来娣一掌,再把她怀里专放喜钱的箩筐夺过来,骂道:「败家的死丫头,多少钱禁得住你这样糟蹋!这不要你管了,你去隔壁,把我们家的东西都看着些,别叫眼皮子浅的乱摸摸坏了!」 来娣冷不防挨了一下,被打懵了,但这些打骂她向来习惯了,虽然不晓得这次为什麽挨打,却也不问,只低了头缩着肩膀,从人堆里挤出去,往隔壁的翰林家去。 隔壁的院子也热闹得很,凡闲着的各家娘子都被这忽如其来的喜事吸引来,正围着院子里的聘礼议论纷纷呢。见着来娣,各个眼睛一亮。 大理寺评事家的娘子沈氏一把把她拉到面前来,问道:「贺家这是怎麽回事?没听说贺家大娘子许了谁,怎麽忽然连聘礼都送过来了?」 翰林娘子吴氏则道:「外头吵得很,我恍惚听见说是永甯侯府家,可是我听错了?这真离奇得很了。」 来娣是个木讷丫头,见人问,就一五一十的说了,只听得众娘子们面色数变,唏嘘不已。 「这没了娘的姑娘……唉……」 「霜娘这丫头太老实,冲喜这样的路,她也闷不吭声地应了。」 「不应能怎麽办?她亲爹选的亲事,上哪儿说理去?」 「唉,真可惜了,好好的姑娘,一辈子就葬送了,这往後的日子还长着哪,可怎麽熬哦。」 「也别把话说得这麽丧气,说不定大相国寺的高僧佛法精深,这冲喜真的管用了呢,那霜娘可就飞上枝头,苦尽甘来了——」 外头忽的起了一阵更大声的喧譁,盖过了院子里的说话声。 「这又是怎麽了?」吴氏皱着眉,走到门边处向外张望,只见几个白衣白帽的人旋风般迅速进了贺家的院子里,她忙又走向墙边,踮起脚往贺家院子看去—— 贺老爷坐倒在地上,面色雪白,失神道:「你、你说什麽?」 来人中为首的是个中年人,身材中等,面容清俊,随着他再度开口,院里一片死寂,他的声音清清楚楚地在众人耳边响起,「请贺主事见谅,我们夫人说了,趁着这门亲事尚未完成,不必白白耽误贵府小姐,如今就此作罢,是我们夫人的一片慈心,想必贺主事能够理会。」 吴氏没有听到他进来时说的第一句话,然而只看他一身孝服,再看贺老爷跌坐在地的情状,就足够猜得出他说的是什麽了——永甯侯府那位少爷,已经没了。 贺老爷在美梦作到最美的时候被强行唤醒,所受的刺激非同小可,他嘴唇几度开开合合,脑袋却是嗡嗡乱响,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胡芊芊没比他好到哪里去,也是目瞪口呆的样子。 贺雪娘离得远,还不明白发生了什麽事,只两眼放光地继续翻看箱笼里塞得厚厚实实的绸缎。 中年人眼角瞥见,皱了皱眉,又等了片刻,见这一家都没人回话,便直接道:「婚事没成,我奉夫人之令前来收回聘礼,叨扰了贺主事一场,这里是一点小小的赔偿,聊表心意,万勿见怪。」 他话说得客气,然而行动却十分迅速,俯身将一个藏青色荷包塞进贺老爷怀里,又迳自走向胡芊芊,从袖袋里摸出张银票来,展开向上放进胡芊芊怀里抱着的箩筐里,向胡芊芊点头示意道:「人多手杂,发的喜钱不方便叫他们一一还来了,这里是一百两,算作抵账,可行?」 胡芊芊愣愣点头,她那些个喜钱不过是几枚铜板,哪发得到一百两这麽多,自然是可行了。 中年人转头环视小院一周,沉声道:「好了,都不要发愣了,怎麽来的就怎麽回去,动作都给我小心些,莫碰坏了人家的家什!」 众人应一声,七手八脚地将一抬抬聘礼重新抬起。 贺雪娘遭个长脸丫头一撞,摔了个四脚朝天。她犹自懵懂,见人把东西都抬走了,还嚷嚷着,「你们干什麽?这是我家的东西,放下,都给我放下!」接着赶紧追上去,却根本无人理她,众人只管抬着她心目中「她家的东西」鱼贯而出。 胡芊芊终於回过神,忙把她扯回来,有气无力地道:「别想了,侯府的少爷没了,这门亲事也没了。」 贺雪娘张大了嘴巴。 下聘的人来得快,走得更快,不过两刻钟的功夫就走得乾乾净净,只留下院子里呆呆的三个人,好似一排被霜打过的茄子,全都委靡不振。 门前、墙头上都有人在探头探脑地张望,贺老爷自觉颜面大失,爬起来,恨恨地瞪了胡芊芊一眼,低声道:「你找的好亲事!」说完扭头进屋去了,砰一声地把门摔上。 胡芊芊被瞪得一缩,没敢追过去,也不想杵在原地供人观看,只得把贺雪娘一拉,往女儿房里去。 进了房里,她向炕边一坐,便发起愁来。 她伺候了贺老爷这麽多年,把他的性子摸得一清二楚,如今他是一点也不记得自己刚知道这门亲事时是如何的欣喜若狂了,只会把所有责任都推到她身上来,以为都是她的缘故,她虽然委屈,却一个字也不能说。当年王氏是如何与他夫妻离心的?就是不肯事事都忍下委屈,不得老爷欢心,也才叫她有了可乘之机。 为今之计只有赶紧想个法子,快些把这不堪的场面圆过去,才能让老爷的心思转回来。 贺雪娘的心情倒慢慢从难过里好起来了——失去那些宝贝虽然叫她心痛得不得了,可是大姊也不能嫁到侯府去了呀,她从知道这个消息就一直纠结不已,虽经娘亲多方开导,她一时想开,一时却又忍不住要钻进牛角尖里,不喜欢大姊嫁去,哪怕是嫁去受苦呢,她心里还是觉得嫉妒。 见胡芊芊沉着脸,她还奇怪呢,「娘,那少爷死了就死了嘛,你忧烦什麽?」 胡芊芊没好气道:「你没看见你爹的脸色?他心里恼恨我呢,这几天你也小心些,没事别往你爹面前凑,要是惹得他更不自在,要发作你,娘也救不了你。」 贺雪娘撇了撇嘴,很不服气,「这事同我有什麽相干,凭什麽来骂我?再说,大姊又不只一门亲事,这个黄了,不还有爹衙门里的上司等着讨填房麽?叫她嫁到那家去就好了嘛。」 胡芊芊一下被点醒了,对啊,她心心念念只想着永甯侯府,竟把那桩事给忘了! 既有了应对的法子,胡芊芊打起精神,细细想着说辞,好去贺老爷跟前把旧篇章翻过去,她想了足有一顿饭的功夫。 贺雪娘早已坐不住,溜出去找相熟的女伴玩耍去了。 当日晚间,与几日前几乎一模一样的场面再度上演。 从侯府叫停亲事、撤走聘礼後,在房中枯坐了一下午的贺霜娘被叫去正房,麻木地看着贺老爷掩在胡须下的嘴唇开开合合,掐着自己的手掌心忍了又忍,直到指甲深深陷进肉里,掐出血痕,才靠着那股刺痛让自己嗡嗡作响的头脑冷静下来,没有随手抄起什麽,冲上前砸到那张写满贪婪市侩的中年男人面孔上,与他同归於尽。 是,她早就知道她这所谓的父亲是个什麽样的人,亦从未对他怀有任何期望,所以先前那个荒唐仓促的亲事,她接受了,没做任何抗争——当她真的想去做个莫名其妙的冲喜媳妇啊! 可是抗争没用啊,女子在家从父,贺老爷就是她的天,她没有所谓的独立人权这回事,也别想找到什麽能求救的地方,别说贺老爷叫她嫁人,就是把她卖了也不会有人来管,顶多叹两声可怜。 可再没有期望,这一刻贺霜娘仍觉得心底一片深深的寒冷,怎麽就让她穿到这样的畜生家里呢?但凡有一点人性,都不至於在令女儿与人冲喜不成之後,转眼又要把她嫁给白头老翁吧? 贺老爷自顾自地把自己想说的说完,见贺霜娘没有任何反应,只是死死盯着他看,不由皱起眉头道:「长辈说话,你不晓得该应个声?真是没规矩,这副样子嫁到人家家去,也难讨人家欢心。」 胡芊芊倒不觉得什麽,贺霜娘要是乐意才奇怪呢。她在旁笑道:「老爷别生气,这事提得急了些,大姑娘恐怕一时还没有想开,我来开导她几句。」接着就向贺霜娘道:「大姑娘,高大人的年纪是大了些,我知道你心里别扭,可等你嫁过去就知道了。 「那年纪大的呀,才会疼人,又温柔体贴,手头上对人也大方,纵使犯了错,你嫩苞儿似的小姑娘家,撒个娇,他也不舍得对你摆起脸色,什麽都依着你。 第五章 「反倒是那些小伙子,横冲直撞、脾气躁、性子粗,一点都不懂女人的心思,天天同你有着发不完的脾气,更别提头上压的婆婆、兄弟间的妯娌、刁钻磨人的小姑子,你性子腼腆又老实,哪应付得来这些。那是吃不完的苦头,受不完的气,叫你哭都没地儿哭去。」 贺霜娘低下头,死死咬住牙关,一字不敢露,生怕自己开口就要大骂「不要脸的狗男女」。现在还没到翻脸的时候,逞这口舌之快,只会白遭皮肉之苦,对眼前这对丧尽天良的男女也没有任何实质伤害。 胡芊芊还在尽力游说,「高大人就不一样了,他上头没有高堂,膝下只得一双儿女,而且出嫁的出嫁、外放的外放,你一嫁过去就能当家作主,阖府上下没有一个能挟制你的人,你要是争气,一年半载的再添个大胖小子,那府里还不由你横着走。到时候我和你妹妹,说不得连老爷都还要沾你的光呢。」她说到最後,略有些夸张地笑起来,可惜没人捧场。 贺霜娘站在那里,僵直得好似一尊石像,整个人散发出一股压抑至极的气息,把胡芊芊接下来想打趣她「是不是害羞了」的话硬生生逼了回去。 贺老爷的心情本就不大美妙,虽经胡芊芊百般安抚,也抚平不了失去一个侯爷亲家的伤痛,这时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行了,哪有这麽多话,这事就这麽定了,明天我就去同高大人说霜娘的病好了,可以遣人来相看了。」 胡芊芊一怔,「这麽快?」照她的意思,这事总要缓个两天好给她时间压服贺霜娘,不然人心不甘情不愿的,届时捅出漏子怎麽办? 贺老爷却也有他的道理,说道:「今天这事张扬得左右皆知,耽搁几日,难保不会传到高大人耳中,他听了岂不恼怒。若是就此反悔,你我等於两头落空,现在只有赶早把霜娘嫁过去,人都过去了……」 後面的话,贺霜娘没有再听了,她默默转身走出去,回自己房里。 怎麽办? 留给她的时间只有这一夜,想不出对策,她就只能包袱卷卷,浪迹天涯去了。 她在黑暗里坐了片刻,摸索着点亮油灯,然後起身,像土拨鼠一样从床底下、砖缝里、帐顶上、衣柜後等各种角落里挖出她多年积攒的若干铜板——加起来大约只有一吊钱,这不是她的积蓄,只是给胡芊芊看的障眼法。 她真正的积蓄在教她刺绣的李娘子那里,现在大约有十六两左右,省着点用,够她独自支撑过两年。这笔钱是不可能放在家里的,因为绝对瞒不过胡芊芊,她屋里没有能把银钱藏得天衣无缝的地方。 而只要胡芊芊发现,她就可以光明正大地拿走,律法就是如此,父母在,无私财。就这些铜板,都被胡芊芊动过,只不过因为金额小,胡芊芊看过後又放回了原处,以为她不知道,可事实上她每一处的摆放位置都是有记号的,动没动过,自然知晓。 贺霜娘现在把这些铜板翻出来,不是打算一起带走当跑路经费,而是要在跑路之前,拿去买一件不可或缺的东西——路引。 她的身分和目的决定了她不能光明正大地去衙门开具路引,好在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不能得到路引的不只她一人,而造假这一项自古以来就有的行当,其种类包罗万象,只要有需求,就有市场,自然成为众人的第一选择。 她常去寄卖绣品的纤云绣坊向左数第四间是个书画铺子,这家铺子主业卖仿造的各色名人字画,副业卖假路引。当然事实上主副业是颠倒的——因为字画拙劣得很,并不掩饰自己的假货本质,路引却几可乱真。 贺霜娘把铜板数了数,估摸着应该够了,就先放去一边,转身去衣箱底翻出一套墨蓝色袄裙来。 这套袄裙的布料很普通,做工也粗陋,通身没有一个花朵图样,她当时却做了很久,其中的奥秘在於,只要稍加拆缝,它就可以变成一件合乎她身材的男装。 作为一个智商、能力都平凡的普通姑娘,她能为自己准备的最後一条退路,也就只有这样了。 【第三章 作戏寻短见】 这一夜,贺家只有贺雪娘好眠到天亮。 贺老爷心疼他无缘的侯府亲家、胡芊芊发愁怎麽让即将到来的相看过程顺利进行,两个人都翻来覆去了大半夜才勉强合眼睡了一会儿。 鸡叫了,胡芊芊匆匆忙忙地爬起来服侍贺老爷穿衣洗漱,等他用过早饭抬脚出门去了衙门,自己方胡乱喝了碗粥,也辨不出是甜是咸,就急急忙忙地往西厢房去。 她得抓紧时间给贺霜娘洗脑。 胡芊芊先贴到门上听了听,里头安静得很,什麽声响也没有,这死丫头还不起来做活——她习惯性地要发火,反应过来後忙把那刚冒了头的火星压回去,试探地抬手敲了下门,「大姑娘?」 没人应答,里头却咚的一个声响,像是什麽倒在了地上。 胡芊芊纳闷,又敲两下,「大姑娘,你起了没——哎?」 门没有锁,直接被敲开了。 她探头看向屋内,只见屋子的横梁上垂下一条长长的白布汗巾,汗巾挽了个圈,里头吊着个一身素白的人影,在照进屋里的朦胧天光中晃啊晃的。 「啊——」被吓傻了,胡芊芊尖叫了好几秒才想到要叫人,「来人啊,来娣,死丫头快过来!」说着,她跌跌撞地冲着进去,先被倒在地上的木凳绊了一跤,她也顾不得摔得皮肉生疼,爬起来抱住悬梁人影的腿脚,想将人拖下来,急切间不得章法。 还是来娣听到叫唤跑进来,两个人合力,才总算手忙脚乱地把人放了下来。 胡芊芊瞪着眼,往後倒退着跌坐在地上,呼呼喘着粗气。 贺雪娘揉着眼睛,趿拉着绣鞋在门口出现,嗓音里还带着十足的困意,「娘,你一大早叫什麽呀,吓死我了。」她又打了个哈欠,这才完全睁开了眼,一眼就看见贺霜娘从头到脚一身素白,脖颈间还缠着条白汗巾,人事不知地躺在地上。 从她这角度看去,那一片白里露出来的脸庞,白得泛出了青色…… 「啊!大大大姊死了?!」贺雪娘尖叫,吓得直跳脚,连第二眼都没敢看,向後逃到了院子里。 她的少女嗓音比胡芊芊的嗓门要尖利吵人得多,这一番叫唤,把左邻右舍都惊动了。 正在院子里晾衣服的吴氏忙走到墙边,踮起脚隔着墙问道:「雪娘,你家可是出事了?」 贺雪娘一早被吵醒,眼一睁开就见着个「死人」,魂都被吓飞了,脑子直接停摆,见人问,张嘴就答道:「大姊寻死了……」 「什麽?!」吴氏听了大吃一惊,抛下衣服就赶紧跑到贺府拍门,「快把门打开,到底怎麽回事?」 贺雪娘正害怕着,想多些人陪,奔过去就要开门。 胡芊芊一个激灵,忙探出头去喝道:「雪娘,站着!」 吴氏在外面啪啪拍门,厉声道:「快开门,人命关天的事,岂能遮掩!」 胡芊芊脑中想到要打官司,汗都急得要流下来了。凌虐长女是一回事,然而把她虐死了又是另一回事,若是小时还好,扯个多病夭折就罢,然而贺霜娘如今长到这麽大了,忽然上吊寻死,传扬开来,谁心中不觉得蹊跷。她的名声在这远近街区本来就不大中听,这一来恐怕要臭大街了! 「再不开门,我们就要去衙门报官,叫衙门里的爷们来同你说!」门外又换了个女声,这新来的女声嗓门更亮、更明快,伴随着不间断的拍门声。 贺雪娘被一吓,愈加六神无主,靠在门边,手软脚软地拔了门闩。 吴氏当先进门,走在她後面的是大理寺评事家娘子沈氏。 吴氏抓了贺雪娘问道:「霜娘呢?」 她怯怯地指了指西厢房的方向。 两人飞奔过去,吴氏走在前面,最先瞧见屋里的状况。她是个妇人,今年刚三十出头,平常只在家中操持生计,不曾直接面对过生死交关的场面,这时心中止不住地突突跳起来。 沈氏比吴氏长了三、四岁,又因为自家夫婿的工作原因,常听断案决狱的事,胆子更大些,进了屋便先将手指探到贺霜娘鼻间,试了试鼻息。 「还有气!」她惊喜地叫道。 闻听这话,第一个松了口气的居然是胡芊芊。贺霜娘要是就这麽死了,这顶残害正室嫡女的大帽子她这辈子也别想摘下来,子不言父母过,舆论不会说贺老爷这个亲爹怎麽样,只会全部冲着她来,可她扪心自问,她真的只想从贺霜娘身上求财,没想过要命啊…… 第六章 「快快快,先把人扶起来,抬到床上去。」沈氏叫过吴氏,两人齐心协力,把贺霜娘脖间的汗巾扯下来,一个抱头,一个抬脚,把她弄上了床。 沈氏抹了把汗,转头道:「大夫呢?出这麽大的事,怎麽连个大夫都不去请!」 胡芊芊忙道:「这才刚发现,还没来得及请,我这就去。」 吴氏将她一推,瞪了一眼道:「谁敢指望你,还不知请个什麽庸医来,我叫人去。」她走回隔壁家里,吩咐自家丫头去请大夫。 胡芊芊满心冤枉,不由分辩道:「这是什麽话,好像我存心要害大姑娘似的,人还是我救下来的呢,我若迟一步,恐怕就来不及了。」 沈氏冷笑一声,「你没害她,好好的姑娘怎麽会想着上吊?难道她小小年纪便活够了?还是觉得往梁上悬着好玩,要玩一回?」 胡芊芊自觉自己无辜得很,被横加指责,因而十分气恼,回嘴道:「这与我有什麽相干?谁晓得她日子过得好好的,为什麽想起寻死来。这些年我待大姑娘够周到了,重话也不曾说过她一句,我自己的女儿恼起来还会拍她两下呢。这样仍嫌不足,到头来倒是养出个仇人来了,有一点不是之处,通通是我这个做後娘的不好,弄得邻居们都逼到门上来骂我,我过的是什麽日子,不如也一根绳子吊死算了。」 沈氏待她说完,又是一声冷笑,「你别急着放泼,我先问你,你是哪门子的後娘?一个奴婢出身的姨娘,两吊钱买来的货色,自家关起门来作作梦就罢了,在外人面前还真拿自己当正头娘子待了?劝你歇歇吧,你若不服气,想上吊只管吊去,我瞧着你有两分骨气,只怕还高看你些!」 吴氏走回来,听见话尾,接着道:「算了吧,姊姊,别同这样的人认真动气,她既无人情,又不通道理,像那等心肝生偏了的人,还有法给他正一正,可天生就少生了这样东西的,却是神仙都没辙。」 胡芊芊以一敌二之下,被堵得脸都紫了,晓得这状况已经扯破脸,再说下去她也讨不了好,便生硬地道:「你们这麽说,我也没什麽好说的了,我的心我自己知道,任凭你们对我有多少误解,说我一千个不好、一万个不好,这总是我们家的事,同你们没关系,你们这麽冒昧地冲到别人家里来,难道又有什麽道理可言了?」 「平常我们自然不好管,但是现在都快出人命了,难道我们做邻居的还不能来问一问?」沈氏张口就道:「你家的事凭你做主,可霜娘的命是她自己的,姨娘逼死正室子女,在律法上是个什麽判法,要不要我试举两、三个例子与你听听?」 胡芊芊有些发慌,心里不由埋怨起贺老爷来。昨日贺老爷说要马上相看新亲事的时候,她心里就觉得不安,只是拧不过他,结果好了,把贺霜娘逼急了,果然闹出了事,还闹得邻里皆知,想遮掩都遮不过去。 如今这口黑锅牢牢地扣在她身上,她既不敢送给贺老爷,也万万不想自己背着,心思乱转,急切间就只想到一个藉口,「怎地非说是我逼死了?姑娘大了,谁知道她是不是多了些不好说的心事,或见了什麽少年,被人哄骗了,回来想不开也难说得很——」 「住口!」沈氏勃然大怒,恨不得伸手给她个耳光,「你有半分证据没有?空口白牙地就朝人身上泼脏水,清清白白的姑娘被你这麽一污蔑,就算救回来也要再死一回!」 此时,床铺里却突然传来轻微的咳嗽声,「咳,咳咳……」 贺霜娘醒了。 她刚醒来就吓出一身冷汗。 因她常年做针黹,屋中各色各样的布料都有,她昨晚翻检袄裙时,见到那箱子里压着的几块布料,目光盯在其中一块白色的料子上,忽的便福至心灵,立时放弃了改造袄裙,转而缝制一身素服,一边做一边想着自己新冒出来的灵机,一步步推演,在脑中反覆编排,直折腾了大半夜,自觉把将要演出的戏码安排停当了,方合眼休息。 谁知人算不如天算,万万没想到的是,她差点就出师未捷身先死——她是等胡芊芊来敲门的时候才踢翻脚下踩的凳子,同时为了以防万一,她的两只手还卡在脖子与汗巾之间,并没有直接把自己勒住,料想当时的场景足够吓住胡芊芊,胡芊芊肯定不会有闲暇注意到细节,谁知把胡芊芊吓过了头,拖她下去时使力极大又毫无章法,竟害她真的被吊住,她当时整个人悬空,根本无处借力自救,直接被勒得晕死过去。 醒转的这刻,贺霜娘心有余悸,後怕不已地想,不大会使用心机谋算的人,看来还是尽量别用,本身智谋有限,实践经验又不足,实行过程中遇到问题时很容易完蛋,像刚才那种情况,就算她有心补救,但可能根本就没机会了。 「霜娘,你还好麽?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吴氏听到声音,忙快步走到床边,关切地询问。 贺霜娘听到这一问,回过神来,忙在枕上摇了摇头,欲要说话,却发现嗓子火辣辣的,疼得厉害,出来的音也嘶哑得很,「婶子,我没事。」 「哎呀,这嗓子可是伤到了?」沈氏也过来了,俯身见着她脖间那一道青红的粗痕,叹了口气道:「别怪你一醒来婶子就埋怨你,你说你这孩子,看你素日也不是那样气性大的姑娘,怎地这回就不肯想开些了?你这一时冲动,可想过再没後悔药吃?」 贺霜娘惨白着脸,垂眼默默无语。 沈氏见她的样子不像懂了,皱起眉还要说话。 吴氏性子更细致温柔些,拦了她道:「姊姊,先别说了,霜娘刚从鬼门关回来,心里恐怕慌得紧,嗓子又伤了,还是等大夫来了,看看有没有大碍,养两天再说。」 沈氏听了,忍了不语,却又坐不住,没一会道:「我想起来了,我家里正好有些忍冬花,是庄子上刚晒好了送来的,看她这嗓子,多半用得上,我先去家里取了来。」 贺霜娘现在想说话确实困难,咽口水时,喉咙里面像有把小刀在来回搅着一样,所以她先前被询问时没有开口,是想要先休息一下,再把想好的梗抛出去,横竖她寻死的戏码恰好有人证,不愁传不出去,兴不起舆论——没有电视、报纸、电脑的年代,四邻八舍的家庭主妇们可不就指着口耳相传的八卦们消遣。 见平时因贺家没有主母而与贺家并不怎麽往来的沈氏,现在真心真意地为她来回奔忙,贺霜娘心里不安起来,十分过意不去,硬忍着疼痛开口道:「婶子,算了,别为我白费心思了。」 她现在这个状态,不用演就是一副哀莫大於心死的样子,屋里的人都能轻易读懂她的内心。 怕再被嘲讽,一直没说话的胡芊芊吓一跳。她嘴上不肯认,心里其实再清楚不过,怕贺霜娘说出自己寻死的原因,她忙说道:「大姑娘,可别说这样丧气的话,我知道你心里或许有些委屈,可一家子住着,哪有牙齿不碰着舌头的时候呢?都是些没要紧的事,我私下里同你说,再不叫你为难,便是老爷那里有什麽话,我都替你拦着。」 沈氏横她一眼,「就晓得有你的事,先还死不肯认,叫得撞天屈——」 吴氏拉了她一把,截断道:「我却听不懂了,怎麽这里头说的竟像是贵府老爷的事?难道是霜娘同她父亲顶撞了?我在隔壁住了快十年,从小看她到大,我看她断不像那样无礼的人。」 胡芊芊未料吴氏敏锐非常,那般含糊的言辞也叫她扣住了关键,匆忙下不知如何撇清,只得顺着她道:「可不是嘛,正是我们老爷昨日说了她两句,大姑娘性子一向是嫺静的,并没有顶撞,我瞧她回了屋,也没放在心上,谁知她面上瞧着没事,心里却想不开,竟就寻了短见。」 这话正是给贺霜娘砌了个现成的台阶,她立刻哑声道:「我不敢顶撞父亲,但更不敢从父亲所命,我愚笨,想不出两全其美的法子,左右都有不是,只有一死方可解脱。这原不与婶子相干,叫婶子替我操心,又辜负了婶子的好意,我心里实在惭愧得很。」 沈氏闻言急道:「你这孩子,怎地还是死脑筋,先把你那些傻想头放一边去,你且说说,到底发生什麽事了?」 第七章 吴氏跟着道:「正是,你既说你愚笨,那就把事情说出来给我们听,你小小年纪,毕竟经的世事少,你心里以为惊天动地、再过不去了的事,说不定在我们大人看来,并没有什麽大不了的,何至於搭上一条命去。」她娓娓道来,十分有说服力。 贺霜娘觉得火候差不多了,现在说出来也不像她迫不及待要告贺老爷的状,正要和盘托出,却听见外头吴氏家丫头的声音响起来—— 「太太,大夫请来了。」 说着便见一青衣丫头引着个须发皆白的老大夫进来。 众人只得先止住话头,让他给贺霜娘看诊。 望闻问切了一番,完毕後,老大夫道:「好在救得及时,没什麽大碍,只有脖颈和嗓子有伤,我开几服药,抓了吃几天,慢慢就好了。」 吴氏、沈氏道谢不已。 贺霜娘也勉力撑起身来说了个「谢」字。 这老大夫常在这几条街出诊,认得贺霜娘,也常常听闻贺家的八卦,摇头叹息,向着她道:「这可不是玩的,下回再不能这麽做了。人生在世,谁不受些委屈呢,坎过去了就好,莫因一时之气,断送一生路途啊。」 贺霜娘对着大夫自然只能点头应是。 胡芊芊在旁听得憋气不已,是个人都认为贺霜娘是委屈的那个,这老头说话算最婉转了,可那话音仍是向着贺霜娘的,死丫头是好的,那坏的是哪个?还不就是她了!她却又还不得口,人家一个字也没提到她,她非要争辩,等於主动担上骂名。 过了一刻,老大夫开好了药方。 胡芊芊憋着气付了诊金,又令来娣同吴氏家的丫头一起送他出去,顺便一同去药房把药抓回来,然後道:「大夫来看过了,我们出去吧,让大姑娘休息休息。」 沈氏道:「事情还没说清呢,走去哪里?」 胡芊芊怕的就是这件事,想藉机把两人撵出去,与贺霜娘隔绝开,再不放她们进门,现下盘算被打破,就有些变了脸色,「你们还想怎地?大姑娘刚受伤,大夫都叫她好好休养了,有什麽话过几天再说不行?」 「过几天恐怕不一定说得了。」吴氏顺口接下去,「听霜娘方才的话,死志甚坚,不把她劝得回心转意,一不留神又再寻短见,总不能日夜不息地守着她,不如把事情说开,叫她想通了才是正理。」 沈氏跟着进逼一句,「还是说,你就是想着叫霜娘再出事,好把自己的罪名洗脱了?」 胡芊芊气得跳脚,正要回嘴,却听门边传来叫声—— 「不许你们合夥欺负我娘!爹给大姊找了人家,她自己嫌弃人家老了,不愿意嫁才寻死,凭什麽说我娘不好!」 众人循声望去,是贺雪娘站在门边喊话,她原是十分害怕的,後来听到贺霜娘没死,大夫又来看过,屋里还有好几个人,她的胆气渐渐壮起来,只是仍不敢进屋,隔了点距离帮亲娘说话,自以为是为亲娘辩解,却一下把事全说了出来。 胡芊芊闻言,脸顿时黑了。 贺霜娘差点笑出来,简直想爬起来拥抱她。同这便宜妹子一起相处了这麽些年,只有这一刻看她那和胡芊芊一般往上飞着长的细眉细眼看出了可亲来。 吴氏与贺家是紧邻,最了解情况,先讶异道:「不是说永甯侯府家的那位少爷已经过世了麽?昨日我们亲眼见的,雪娘是哪来的话,什麽『嫌弃人家老了』,就算那少爷还在,也无论如何算不上老呀……」她说着向贺雪娘招手,「你过来,你姨娘遮遮掩掩的,没个痛快话,你与我们说说到底是怎麽回事。」 胡芊芊急道:「雪娘,回你房里去,这没你的事,别多嘴!」 贺雪娘骄纵惯了,不听吴氏的话进屋里来,也不听胡芊芊的话回房,还是趴在门框边,迅速地道:「就是因为那个少爷死了,所以爹给大姊重新找了人家嘛,昨晚上才告诉她,早上就上吊吓唬人,肯定是嫌弃人家老了。」 她说这句话的过程中,胡芊芊连连喝止,可她硬是坚持地说完了,还不满地瞥了自家娘亲一眼,「就是这麽回事,有什麽不能说的?又不是娘的错,都说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大姊不肯听话,闹死闹活的,我看就是她不对,倒弄得娘像多对不起她一样。」 吴氏、沈氏面面相觑,虽听多了贺家的八卦,却仍没想到他家能夸张到如此地步。 怎麽说呢,贺老爷把好好的女儿拿去与人冲喜,其实这事还不算太离谱,拿亲生女儿去攀附权贵,这样的父亲天底下虽说不多,但也不太少,外人不过闲说几句做父亲的狠心,不顾惜骨肉罢了。可是女儿白天刚被下过聘,因故未成,当晚就寻了下家,且不说这下家究竟是何等人物,单这事就办得太难看了呀! 这真怪不得贺霜娘要寻短见,脸皮略薄些的姑娘都受不了这个刺激。 一时屋里陷入了静寂,吴氏和沈氏都不说话,都觉得实在没法子说。 胡芊芊见此情状,反倒得意坦然起来,说道:「我早说了,这是我家的家事,大姑娘的婚事不由我们老爷管,难道该由着你们这些邻居管?」 胡芊芊反问得两个妇人都答不上来。贺家出了人命,做邻居的是可以来过问、拦阻一二,毕竟好好的宅子住着,谁都不愿接受隔壁忽然吊死个人,心里膈应着。 可论到婚嫁,外人就真的一点手也插不上了,贺家若有辈分更高的长辈在,看不过眼还能干涉一下,偏偏又没有,贺霜娘的婚姻大事就完全捏在了贺老爷的掌心里,就算她被逼得活不下去,那又怎样?寻死就可以不认父母定下的人家了?这招遇上心疼儿女的人才有用,遇上贺老爷,呵呵。 沈氏脾气直,心中不忿,还想要争两句。 吴氏却向她摇头示意。话说到这个地步,再没什麽可说的了,胡芊芊已经不吝於摆出「我家就是不要脸」的姿态了,再骂她又有什麽用?这个局破不了,争也是白争。 这种时候,终於该轮到贺霜娘说话了。 「姨娘说得没错。」她清冷地开了口,像是个逆来顺受、认了命的丫头。 胡芊芊一听,心里松了一口气,以为终於又把她拿捏住了,却听她接着道—— 「所以我由着父亲做主,如今已有了夫家,我只这一个人,劈不成两半,许不得两家,什麽这个大人、那个老爷,与我分毫关系也没有。姨娘实在想与他家攀亲,就抬了我的屍身去,别的不必多说,说也无用。」 胡芊芊刚松的那口气差点没续上来,「你、你这说什麽疯话?那家少爷没了,聘礼都收回去了,你哪来的夫家?」说着忍不住凑近床边去看贺霜娘的脸色,心里怀疑她这一吊,是不是把脑袋吊坏了。 贺霜娘正正直视着她,「便是收回去,也抹不掉先下过聘的事实,姨娘何必自欺欺人。昨日那场喧闹,街坊邻里无一不知,姨娘哄得过自家,哄得过那许多别人家?他没了是我命苦,但从今而後,也只有替他守着了。家里要容得下我,我就在家守着,要容不下,我自出去另租了屋子住,若非逼着我再许他人,我只得一死。」 作了这麽场大戏,险些把命赔上,贺霜娘的真正目的,在这番话里终於亮了出来。 於孝大过天的世风里,惟一能稍稍与之抗衡的,只有守贞——其实本质一样,在家从父,出嫁从夫,都是以男人为主,女人能取得自主权的机会很少,但不是完全没有,比如说,当这种「矛盾」状况出现的时候。 贺霜娘不能直接跳起来反抗贺老爷的父权,但她可以躲在她短命「夫婿」的夫权後面说「不」,孝顺受人称颂,守贞同样也是美德,只要她豁出去,把事情闹得越大,摆脱贺老爷控制的机率就越高。 贺老爷和胡芊芊当然不会接受她从此守寡的志向,越是逼她,她搬出贺家、租屋另住的理由就越充足,凭她如今的手艺,自力更生并不难,她不需要在经济上依赖任何人,只是在人身安全上,可能要稍微借一借永甯侯府的势,避免地痞无赖骚扰敲诈,不过这都是後面的谋划了,最重要的第一步,还是从贺家脱离。 胡芊芊果然接受不了自己眼看就要收成的财产,忽然消失一大笔。她又惊又怒,脱口骂道:「少做痴梦,家里供你吃、供你穿,小姐似地养你到这麽大,没见你星点儿回报,就想撂开手去躲清静?我明着告诉你,趁早灭了这心思,有老娘在一日,就绝对不可能!」 第八章 她这话说得太可气,沈氏明知不该管人家家事,仍不由得道:「霜娘何曾像个小姐了?像个绣娘还差不多,绣的那些大件、小件的,哪个月不是给你拿去换银钱,除非你全丢进水里听响儿去了,不然怎好说她不曾回报。」 胡芊芊理直气壮道:「她这般大的姑娘,做些绣件补贴下家里不是该当的?这也值得拿来说嘴,好似做了多大功德一般。」 沈氏火直冒,待要反驳。 吴氏叹了口气,拉了她道:「依我看,如今这个局面,我们留下也没什麽作用了,先回去吧,叫霜娘安静地养养身子,横竖这也不是一两天就能闹出结果的事。」 胡芊芊早巴不得将这两个多事的妇人弄走,一听这话,撵着便要送客。 沈氏虽还有满心的话想说,但是吴氏说得有理,只得被拉着一起走了出来。 胡芊芊还想要再叮嘱她们不要出去乱说,但一看两人面上的颜色,那是出了门就预备要替她扬名去了,她立时头痛,晓得不可能封住人家的嘴,只得将大门砰地一关,暂不去想外头的事。 如今要紧的还是收拾贺霜娘,只是往西厢那边迈了几步,她却又踌躇着停下脚步。如今还能拿贺霜娘怎麽样呢?软的哄不了她,硬的吓不住她,狗咬刺蝟般无从下口,她想来想去,头变得更痛了。 【第四章 假守节真躲婚】 胡芊芊头痛的事情,在贺老爷眼里完全不是问题。 「对呀,这般才对!」散衙归家的贺老爷激动抚掌。 胡芊芊以为把他气糊涂了,有点胆颤,往门边靠近,口里道:「老爷,你别恼怒,大姑娘不知道好歹,我再想法劝劝——」 「劝什麽?」贺老爷眼里精光四射,「霜娘这事做得好,做得极好,正该这样!」 胡芊芊一头雾水,见他模样不像是神智失常,便试探着问:「老爷,妾身愚钝,这好在哪里?」 「好在侯府这个亲家又回来了!」贺老爷大笑,颤动个不停的胡须准确地传达出他满腔的喜悦之情,「人死了怕什麽,我养了个好女儿,贞烈不二,死了也要替他守着,父母都拦阻不得,侯府听闻了,还能怎麽样呢,哈哈!」 胡芊芊听他竟站在贺霜娘那边,很不乐意,说道:「老爷,按俗礼说,大姑娘虽算他们家的人,但毕竟没有真的进门,要是守着,也只能守个望门寡,这算怎麽回事呢。」 虽然贺霜娘原来也多半是个守寡的命,可在侯府里守和在娘家里守,那差别可大了。她给贺霜娘说这门亲事,贪图人家的聘礼还在其次,最主要是为了以後给女儿搭桥,好寻个朱门佳婿,要是只落得个在娘家长守的结果,那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真要到这一步,还不如把那死丫头撵出门去,谁乐意一辈子看着正室出的种在眼面前晃。 贺老爷心情好,并不介意她的质疑,捋须道:「你先说,早上霜娘寻短见时,吴、沈那两个妇人也在?」 说起这个,胡芊芊恼得很,挑高了细眉道:「可不是!两个人对着我好一场排揎,好不容易才把她们送走,这会子不知在外头怎麽编排宣扬呢!」 他频频点头,「宣扬好,不怕她们说,就怕她们不说。」 她傻了,「啊?」 「你还没想明白?」他得意地又笑了,然後才给她解惑,「你且想,首先,在你我不反对的情况下,霜娘要守望门寡这事,能不能成?」 胡芊芊依言想了一下,点头,「能。」非但能,而且传扬出去还是令人称颂的行为。 跟着她就反应过来了,她毕竟服侍贺老爷多年,很能理解他的想法,接着道:「但是我们并不同意,给大姑娘重新找了人家,逼得大姑娘在家里守不成,上吊差点送了命,又被邻居撞见,传得沸沸扬扬……」 事情发展到这个局面,永甯侯府很难不做出任何反应。侯府先前叫停婚事乃是因侯爷夫人慈心不忍之故,但贺霜娘痴心要守,侯府也没什麽拒绝的必要,她在家被闹得守不成,那就接进府里去罢了。 明了这事可行,但凡事总会有个万一……胡芊芊就道:「我明白老爷的意思了,可如果侯府就是不肯接霜娘走呢?我们如何强得过他。」 「在家也有在家的好处。」贺老爷神态轻松,一副凡事尽在掌握的样子,「霜娘即便留在家里,也是他周家的媳妇,嫁出去的女儿难道还要娘家养活?自然该食夫家的饭。霜娘这样节烈,少年起就替他家守寡,他家好意思拿些薄凉的待遇给霜娘?纵使霜娘不在意,我这个做父亲的也要说一说话。」 这听上去就像在家养了一棵摇钱树,前景美好得很,胡芊芊的眼睛越听越亮。 贺老爷还有後文,「他家若实在没有良心,不肯善待霜娘,横竖霜娘今年才十六岁,先守两年,要守不出结果,大不了再寻户人家嫁了就是,也不算很迟。」 「老爷真是孔明在世,算无遗策。」她这下是真心拜服,说出自己平生仅知的一个智者,热烈吹捧道:「这上中下三策,妾身竟一个也想不到、看不明,全靠老爷点醒,可见这家里凡事都要靠老爷做主,妾身心里才安呢。」 贺老爷对自己的英明也十分得意,翘着胡子道:「这是理所应当之事,我想到的,要都叫你想到了,岂不该换你做老爷了。唔,本来我今天去见高大人,说好了明天就叫个媒人来相看,这下又要寻理由推脱了,该怎麽说呢……」 胡芊芊听了也为难得很,「这恐怕很难瞒过人,事情已经闹出去了,早晚会传到他耳朵里,要是再拿虚言搪塞,反而要糟。可要实话实说,那高大人岂有不给老爷小鞋穿的道理……」 两人相对想了好一会,也想不出能周全敷衍过去的法子。 末了,贺老爷只得叹一口气道:「算了,就实说了吧,不过受他一时的气。好在没几个人知晓,不算十分损了上官的颜面,再说只要霜娘能进侯府,谅他也不敢真拿我怎麽样。」 胡芊芊未能解语,忙殷勤从旁处弥补,「老爷辛苦了,我这就亲自下厨,去整几道下酒的小菜来给老爷配着小酌两杯。」 贺老爷嗯了一声,见她出去,开始低头独自苦思明日的说辞。 接下来的日子里,贺家陷入了一片诡异的平静。 主人们各有各的事做,先说贺老爷,他去回绝上司高大人,虽是尽力找了托辞,把责任推去永甯侯府,只说是人家子孙命悬一线,逼着要冲喜,但高大人又不是傻子,官场里泡大半辈子了,哪里瞧不穿他这点花样,当场就气得咆哮,把公文砸了贺老爷一脸。 贺老爷官帽都被砸掉了,不敢争执,捡起帽子万分狼狈地退出来,他虽知此回要受气,却没想到高大人竟不顾斯文、直接动起手来,可见他怒气之盛。贺老爷的压力一下子陡增,什麽上中下策都抛去一边,这下非得把霜娘弄进侯府,才能让高大人顾忌一二,若不然,他这官位恐怕难保,高大人的一个侄儿现就做着御史,想找他麻烦真是分分钟的事。 贺老爷那般形容从高大人屋里逃出来,难免会被衙门里的好些人看见,就有好事的来探问一二,贺老爷脑子转得也快,三两句绕着圈回避话题,来人正觉败兴要走,贺老爷转而露出副唉声叹气的样子,引人再问。 这回他不回避了,一问就吐露出来,只说家中长女性情贞烈,因未婚夫死了,竟矢志要守望门寡,男方家退了亲也不肯再嫁,寻死一回都不改其志,实在令做父母的无可奈何。 贺老爷的同僚陪着赞叹一番,转头礼部衙门里的人就都知道了,还有人给贺老爷出主意,说这算烈女,可以想办法去顺天府申请表彰,回来光耀门楣,倒把贺老爷吓了一跳。 这要成了,岂不把贺霜娘的望门寡落到了实处?那名头不过听着好听,得不了多少实际好处,他才不乐意呢,忙推拒了,说长女年纪还小,舍不得她少年守寡,还是想寻个人家叫她嫁了,如是云云。 连着下来几天,贺老爷不管对着谁都是这番作态,哪怕去吃同僚的生日宴时,他也装作吃醉了,有意无意地露出两句,引人来问,竭尽所能地传播出去。 而胡芊芊也不曾闲着,积极地出去串门子,俗话说,秦桧还有三朋友,胡芊芊也有几个说得上话的人家。她就直白多了,拉上贺雪娘往人家屋里一坐,拍着大腿就抱怨起贺霜娘来。 第九章 贺雪娘前几回还同她去,去了几次发现她娘都是一样的说辞,翻来覆去的说,她哪有耐心一直听那些相同话,再拉就不肯去了,要去寻自己交好的女伴玩。 胡芊芊下不得狠手管教亲生女儿,只得由她去了。 贺雪娘的手帕交有两个,年纪与她差不多,家境也相似。她先去找了素香,谁知吃了闭门羹,素香家的丫头隔了门说,她家姑娘大了,以後要学规矩,不方便随意见客。 贺雪娘没趣得很,可既不想去找胡芊芊,也不想回家呆坐,就又去了三巧家。 三巧倒是见她了,却是站在门边向她道:「我娘说了,你姨娘心眼不正,你也好不到哪去,以後不许我跟你好了,免得连带坏了我的名声。」 贺雪娘平时再张狂,毕竟只有十三岁,一下直愣愣地遭人拿话扔到脸上,羞得脸红头胀,转身就走,走出好一段才想起自己没有骂回去,吃了大亏,再一想,便想到先去的素香家,反应过来人家其实差不多也是这个意思,只是没有明着说而已。 贺雪娘气了个半死,原是怪三巧的,这下全怪到了贺霜娘头上,飞奔回家要找她算账。 至於贺霜娘,她只在床上养两天就下地了。 贺老爷白天大半都在衙门里、胡芊芊一直拉贺雪娘出去串门子,贺霜娘见没人管,顾不得嗓子还肿痛着,算好了时间悄悄溜出去,四处寻中人看有无合适的房子出租。 李嫂和来娣被她拿几个铜板收买了,因平常胡芊芊当家苛刻,一文额外的赏钱也不发,此刻她们难得捞着几个,都替贺霜娘瞒着,没人去告发她。 在贺霜娘原先的计画里,要离开贺家就必须离开京城,因此关於住所的准备一点也没有,现在得重头找起,好在时间还不是那麽紧迫,应该来得及找到一个合适的落脚处。 中人们的消息是最灵通不过的,贺霜娘打听房屋的同时,也隐了身分拐弯抹角地探听她闹事的风声。 这些中人说起别家的八卦十分卖力,都是问一答十。 「你说那个冲喜没成的官家小娘子?怎麽没有听说过,这四周都传遍了!谁不晓得,十分烈性,一听见未婚夫死了,寻了八次短见,命不该绝呀,都叫人救下来了,她一片痴心,还要寻第九次,家里没法子,着人日夜看守,一刻不敢离了她身边。」 作为当事人,面对这整段话,贺霜娘的心情略感复杂。 再问别个中人,个个说辞都有些变动,但总的走向差不多,後续基本是这样—— 「那小娘子寻死不成,现在是立定心意要给未婚夫守望门寡了,听说她家爹娘不甘心,还想着给她另找人家,可是小娘子不肯呀,在家孝服都穿起了。唉,这小娘子真是个好的,只可惜命不好,偏偏没过门就没了丈夫。」 贺霜娘听了再问:「那她家爹娘就算了?应该还是想给她找人家的吧。」 「恐怕不中用了,」中人摇头,「就算要找,也只能往外地找,本地人都知道她是个烈女,常人谁敢招惹。小娘子自己不愿意,娶回去再寻死,这不是白折腾掉一条人命麽。」 霜娘感觉自己又打开了一扇门。 她怎麽没想到还有这个发展呢?声势造起来後,就算贺老爷想再将她拿去换富贵,别人也不愿接了呀,非但要背逼娶贞妇的黑锅,还有出人命的可能,她又不是生得多绝色的面孔,值当人冒这麽大的风险。 对了,胡芊芊这几天一直出门去逛,说不准就是想找寻个机会,把她卖到外地去,要破坏这个简单呀,男方家总要来人相看一下,她穿着孝服出去晃一圈就是了。 多来几次,说不准都不用她自己走,贺老爷和胡芊芊就要把她扫地出门了。假如她对他们还有什麽价值的话,无非是一手绣活了,贺霜娘对此完全可以妥协一二,定期分一笔收入回去填补他们的贪心。 能脱离出贺家,摆脱掉贺老爷对她婚姻乃至人身的全权掌控,才是最重要的。 因为有了新希望,贺霜娘这日回家的时候,心情难得是轻松的。 刚进家门,迎面遇着个少女往外走,两人撞了个对脸。 「秀姐儿,你怎麽来了?」贺霜娘一喜,露出笑容来。 这少女叫做章秀,家住隔壁胡同,是太常寺典簿家的长女,与贺霜娘同年同月生,只是日子差了几天,她与贺霜娘交好,常常来和贺霜娘一道做针线,两人很谈得来。 章秀是个嫺静秀丽的小姑娘,眼神在贺霜娘脖子上一绕,眼圈就红了,「你——怎麽干这种糊涂事!」 贺霜娘忙携了她的手,哄道:「你别急,不是你想的那样。」说着拉她进屋,如此这般的把个中详情一一说了出来。 虽然知道贺霜娘不是真的要寻死,章秀还是听得哭了,抹着眼泪道:「你那姨娘倒也罢了,怎麽你爹也一点都不顾念你。我该早来瞧你的,偏我们家里也有事,绊住我害我走不开,今儿才得了空。」 贺霜娘对她家的事熟得很,闻言问道:「又是你二婶?」 章秀唉了一声,「可不是。」 章家也有本难念的经。与贺家比,章家人丁算兴旺的,章家老太爷、老太太都在堂,章秀的父亲还有个弟弟,娶妻冒氏,生有一双儿女,一家老小拢共九口人,都住在一个院子里。 在章秀小时候,家里的气氛还是比较和谐的,虽然很穷——是真的穷,章秀连饭都吃不饱,要省钱供养家里的两个读书人,但因为两房都一样,所以矛盾不多,冒氏那时性情也还过得去,除了因为自家陪嫁比大嫂多些,偶尔会酸章秀母亲一两句之外,没别的过分行止。 随着章秀慢慢长大,章父从秀才到举人,再到进士,一步步稳稳地考了上去,章家两房的嫌隙也随着章父的前途发展而一年年变大。原因很简单,一句话就足以解释了——章家二叔一直是白身,连个秀才都没捞到。 章二叔本人还好,他在课业上从小就不如兄长,因而早已想开。 想不开的是冒氏。 她是真想不通啊,她从嫁过来就辛辛苦苦地操持家业,把嫁妆钱都拿出来,偷偷买肥鸡、肥鸭给自家丈夫补身子,她有做错过什麽麽?怎麽到头来老天给她这麽个结果呢? 冒氏的心态不平衡,却不平衡得十分古怪——她不埋怨自家丈夫不是读书的料,却忌恨上了长房。 章父当了官後,有了俸禄,在章老太爷的安排下,大半交由章老太太供全家花用,小半他自己留用,矛盾就出在他自己留用的这部分上了。 章父、章母感情很好,章父很感念妻子同他过了这麽多年的苦日子,手头有了钱後,除了同僚往来必要的花费外,剩的都攒起来,给妻子裁件新衣、打根花钗什麽的。 落到冒氏眼里,那不平之气就油然而生,以前大家一道穷,现在富了,凭什麽就富你家?她也是一道熬日子熬过来的呀,凭什麽不能同享胜利的果实? 章家上一辈里,章老太爷偏心做了官的大儿子,章老太太偏心会说笑的小儿子,冒氏就去找章老太太闹,想把章父自己留用的钱也挤出来,全归到公中使用。章老太太倒没意见,她私心里也想多贴补小儿子,章老太爷却说长子做了官,一时若有应酬,腰里摸不出一个钱来,怎好与人共事?因此不许。 冒氏不敢和公公争吵,只得先罢了这个心思,可是隔三差五的总要闹些不痛快。 不过这一回比以前都要闹得更大些。 「我娘上个月过生辰,你来了的,记得不?」章秀问。 贺霜娘点头。她和章秀玩得好,章秀的母亲过生日,她当然要去庆贺,还给章母送了一双绣鞋做贺礼,章母夸了她好半天。 章秀道:「我爹攒了大半年的钱,给我娘打了一根云凤纹金钗,可好看了,不过我娘都没有戴,一来是怕二婶看见又要闹,二来,」她面上微微一红,凑近了贺霜娘耳边道:「我娘说了,她不舍得戴,等过两年我有了人家,给我放在陪嫁里带过去。」 贺霜娘毕竟来历不同,是不会因为这种话题就脸红的,也没有顺势取笑好友,只道:「但是还是被你二婶知道了?」 章父虽然中举翻了身,但也就是四、五年前的事,他如今在官场里还属於初出茅庐的新人,赚钱的门道有限,因此一家人还住在原来的院子里。 那院子和贺家差不多大,人口数量却翻了三倍,很难保守住什麽秘密。 第十章 章秀坐回去,苦着脸点了点头,「我娘和我说的话,被窗外的二妹妹听见了,回去告诉二婶。」 这下翻天了,冒氏那日积月累下来的酸意和不满,寻到另一个管道爆发出来。 「我自家不如人就罢了,算我命苦,生的儿女却有什麽过错?一样是你章家的骨血,做姊姊的是大家小姐,什麽金啊、银的都早早往嫁妆里塞,做妹妹的就是地上的草根,没人问、没人管,十个指头伸出来有长有短,长的尽管长,短的也短得太欺负人了!」 冒氏铁了心要闹,这回连章老太爷都不怕,拉着自己生的一双儿女在堂屋哭诉。 幼子桂哥儿才五岁,不明白发生了什麽事,吓得跟着直哭,把章老太太心疼得了不得,抱过桂哥儿心肝啊、宝贝啊的哄。 冒氏就更蹬鼻子上脸了,从自己嫁到章家来开始数落起,一路数到章母得的那根金钗,甚至问到了章父脸上去,「我今儿就是要问个明白,凭什麽大嫂有的我一样没有?一般的妯娌,我又不是做小的,在这家里怎麽就低人一等?」 贺霜娘忍不住笑了出来,「她真问了?你爹什麽反应?」 「别提了,」章秀大大的叹了口气,「差点把我爹羞死,转身就走。也就是你我才不瞒着,换了旁人我都不好意思说。」 冒氏那话站在她的立场上其实没错——错在不该对着章父说。哪有做弟媳的问大伯讨衣裳首饰的?章父要真送了她,才是错了伦理呢,她该问章二叔要,或者哪怕是冲着章母,都显得正常些。 以前这种话冒氏也没少说,但只是在私底下讲。 章母是个温吞的性格,一般闲话都不往心里去,从来没和冒氏计较过,但这回她过了头去挑衅章父,章母忍不了了,站出来和她闹开了。 因为生平极少和人红脸,缺乏掐架的经验,章母大半时候都处於下风,往往话还没说两句就被冒氏的大嗓门压下去。 冒氏越吵越得意,愈加以为自己有理,遂任性提出要求来,提了一二三,又提四五六,还要窥探七八九。 章母嘴上不如人,然而心里是极明白的,咬死了一条也不应,她自有一本账——章家本身家底微薄,供两个儿子读书读到几近赤贫。章父做官後,章家可以说就是靠章父在支撑,他的俸禄除了供养两老之外,还一并在养二房的四口人。 冒氏口口声声说两房的收入都应该交公中,可事实上二房根本没有收入。冒氏眼红章父有钱给妻女攒家当,但章二叔手头也并不紧,章老太太时常偷着补贴小儿子,只不过和章父不一样,章二叔生性跳脱,手头散漫,存不住钱,往往这手有了,那手马上就花出去。 章母认为大房尽到了该尽的责任,冒氏人心不足,还要求「公平」,对大房又何曾公平。 照冒氏的说法,章秀有什麽嫁妆,章二妹就应该也有,难道将来章秀嫁什麽人家,章二妹也要同等门第?这明显是不可能的,两房的差距现在已经十分明显了,将来只会加剧。 章父现在只是七品,似乎和贺老爷差不多,但贺老爷的最高学历只是举人,七品可能已经到头了,章父却是正经的两榜进士,清流出身,现在的官位只能算是起点,以後的前程不可限量。 「以前二婶心里不舒服,吵一下就算了,这次断断续续足足吵了好几天,」章秀苦笑,「我娘不会同人拌嘴,老是吃亏,我有心要帮她,可你知道,我也是个嘴笨的,哪里吵得过二婶,我一说话,她就说我人大心也大了,怕二妹妹占我的嫁妆,眼里只有钱,都没有姊妹情谊。」 「这是哪里来的歪理。」贺霜娘不由摇头,「你就算了?没再驳她?」 「她说着说着就开始抹眼泪,我哪里敢再多话。」章秀道:「还好二叔还是个讲理的人,他见怎麽也劝不住二婶,就说二婶要是再闹,他就不读书了,出去做工赚钱去——」 贺霜娘没忍住插话道:「我要是你二叔,早该不读了。」三十多岁的人了,连个秀才都没取中,分明不是功名路上行走的人,再读也是白搭,不如靠着进士哥哥想法子干个别的营生去。 「可别说这话,」章秀连连摇头,「祖父说什麽也不肯。二婶闹了那麽些天,祖父看在二妹妹和桂哥儿的分上,都先忍了,结果二叔不读书的话一出口,祖父直接对二婶说,她既然在家里过不下去,就和离回娘家去吧,一下把二婶吓坏了,话都不敢说半句。」 能不吓着麽!夫妻两个吵嘴说和离、休妻之类的话还可能是因为赌气,可公公对儿媳说出来,那便真的不存在任何玩笑的可能,说要和离,就是真要和离。 章秀接着道:「祖父又把二叔骂了一顿,说他读了那麽多年的书,现在要放弃,前面的苦功岂不是全白下了,再讲不读的话,就是存心要气死他。又问我爹,嫌不嫌弃二房如今拖累他了,肯不肯一直供二叔读下去,我爹当然说肯了,亲手足兄弟没有什麽拖累不拖累的话。这才大家都消停了。」 贺霜娘想了一下,道:「可是我觉得你二叔本身确实不太想读书,他说那话,像是在试探你家老太爷。」 「其实我也有点觉得,」章秀表示同感,「不过这是不可能的,为着二叔讲了一句不读书,连我爹都跟着被连累了。唉,不说我家的事啦,你这境况才要紧,就没别的法子了麽?」 贺霜娘无奈,「恐怕没有,至少我是想不出了,能搬出这个家,我已经谢天谢地。」 章秀呆坐了一会儿,也只能发愁,「我们女孩儿家说话都不算,只能由着长辈摆布,偏你家这样子,你一个依靠也没有,我心里一万个着急,想要帮你,却没有着手处。」 「不要担心,我原还打算出逃到外省去呢,」贺霜娘苦中作乐地笑道:「幸亏临时想了个新主意,不然恐怕我们这辈子没有机会再在一处了。」 章秀大吃一惊,脸色都变了,「真个胡说,外头多少骗子,骗了你,把你卖去做婢女倒算你运气好,要落到那些脏得我们都不好说的去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一辈子就完了,凭你爹给你说个什麽人家也比这强呀。」 章秀极不赞成出逃,贺霜娘很理解她的想法,像她这样的小姑娘,虽然也会有和父母意见不合而抗争的时候,但抗争的最大力度仍旧在家庭内部,比如闹个绝食什麽的,说到为此出逃家乡,真的很少人会有这个觉悟和勇气,话说回来,要不是被逼到没选择了,她也不愿意呀,她的胆略过过种田模式还凑合,闯荡天涯的版本难度太高,她真有点寒颤。 「那是最坏的打算,现在想来用不上了。」贺霜娘说:「我觉着我的主意应该能成,现在就是要处理租房子的事。」 章秀问:「你想租哪里?」 「只能去外城了。」 章秀一惊,「怎地去那麽远?那里人生地不熟的,你独自一人怎麽好过活,若遇上事,都难找个人帮手。」 外城是高祖迁都後在原本的旧城外又加建的半圈新城,要说远,其实并没有多远,只是像章家这样世代生长在老京城里的人家,总以为外城十分遥远。 贺霜娘扳了手指,一条条算给她听,「一则,我要离贺家远些,少些聒噪。二则租金相对便宜,我往後独身居住,再怎麽俭省,至少也要租个带院子的房子,环境还要好,不能同些地痞无赖做邻居。 「我这些天找了好几个中人,合我条件的一个月租金总要三、四百文,倒是可以承受,只是我如今不好出门太久,只实地去看过一间,却不怎麽满意,我还想再多看几间。」 「我和我娘替你看呀,」章秀终於找到能帮忙的地方,开心地露出了个小小的笑窝,「我们出门总比你方便,你都找了哪几间,告诉我,我回去同我娘说。」 贺霜娘听了觉得十分可行,忙一一把地址细细说给她听。 章秀道:「事不宜迟,我现在就回去,你安心在家养着,这几天我就不来看你了,等我选定了是哪一间再来。」 贺霜娘起身送她出去,连连道谢。 房子的事落定一半,她的心情又好了些,连贺雪娘之後回家来找碴吵了一架都没有放在心上,由着贺雪娘喊叫,她只埋头苦做针线。 以後生死荣辱都是自己的了,努力赚钱可比同便宜妹妹置气来得重要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