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诡话十二贤臣图》 来者不善 姜辛醒来的时候,正身处命案现场。 她是被一阵剧烈颠簸震醒的,迷迷糊糊间只觉得头痛欲裂,尤其是后脑勺,一阵阵的千针之痛。 “咝……”她伸手触了触,痛感愈发强烈了,忍不住就倒抽了口凉气。 指尖黏糊糊的,这种触感她很熟悉,是血。 她这是……被开瓢了? 正想着,忽然有道光射了进来。 她好像在一间屋子里,房门骤然被人打开,月光混杂着昏黄的光亮一同泄了进来,对于刚醒来又一直身处于黑暗中的她而言,这光亮很刺眼,她下意识地用手挡了挡。 “你怎么在这里?!”询问声传来,话音里还夹杂着怒意。 她只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却什么都想不起来,只能挣扎着起身,试图想要看清对方的模样。 “你手上怎么那么多血?!”那道声音又一次发问。 “……”她张了张嘴,想说话却发不出声音,喉咙就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撕扯着,涩得发疼。 就在她努力吞咽着口水想要尽快缓解这种干涩时,又突然有道颤抖的声音响起,“那、那是什么……” 什么东西?她茫然地环顾着四周,最终目光定格在了自己身后,瞳孔陡然扩张。 映入姜辛眼帘的并不是什么可怕的事物,但对她所造成的冲击远胜于那些传说中的魑魅魍魉。 那是一幅画,就挂在距离她一臂不到的地方,她甚至能清晰看见画里的每一个细节。 画中是个已经年过花甲的男人,慈眉善目,一身紫袍,这是前朝正一品的官袍。 画的右下角有着清晰的落款印记——王怀石。 “是……是妖画……这是妖画!”有人惊恐地喊道。 就在姜辛被那幅画震惊到再次失声时,忽然感觉有什么东西抓住了她的手腕。 她猛地一惊,本能地扬起手,眨眼间就反制了对方。 只听闻“咔擦”一声,像是骨头扭到的声响,紧接着便是震耳欲聋的惨叫声,“啊!!!!!!!” 姜辛这才意识到身旁还躺着个人,她顺着被自己抓住的那只手看去,是个男人,月白色的衣裳上沾了不少污渍,脸上遍布着不少伤痕,都是些无伤大雅的小擦伤,他的手多半是被她扭折了,就像是没了骨头一般,软趴趴的,他也已经没了动静。 她伸出手探了探他的鼻息,还好,还活着。 身后传来惊呼,“这不是管莫闲吗?他还真跑西林书院来了啊?!” ——西林书院。 这四个字裹挟着一堆破碎记忆朝着姜辛汹涌而来,她借着月光缓缓打量起外头的人,方才质问她为什么在这里的人穿着一身竹青色的衣裳,姜辛认得他,叫冯适,是院里的教员,他身旁还站着几个教员以及一些学员……她渐渐地厘清了头绪…… 这不是屋子,而是一辆马车,是凶案现场。 确切地说,是西林书院模拟的凶案现场。 ----------------------- 西林书院有别于其他书院,严格说起来它更像是个官司,由官家直隶,独立于三法司之外。 院内汇聚了不少明法科的专才,又或者该说是鬼才……西林查案出了名的不拘一格,连三法司都不太敢招惹,据闻西林人疯起来什么事都干得出,何况,他们大部分时候是替官家办事,监察百官、情报收集、悬案侦查……总之,尽是些秘而不宣、其他官司也都不便插手的事。 西林每三年会举行一次秋招会,选拔条件之严苛绝不亚于科举,但仍旧人满为患。 秋招会为期五天,吃住都在院内,考题通常都是西林曾经处理过的真实案件,院里会模拟出案发现场便于学员了解详情。若是能在这五天内锁定凶手,那属于是毫无悬念能够通过考核的,大部分时候只要是能提供足够多的有效线索已经算是当届中的佼佼者了。 总而言之,无论是对于学子还是西林来说,这都算得上是一桩大事,往往光是筹备就需要大半年的功夫,可姜辛却险些把秋招会给搞砸了…… 幸好只是“险些”,冯适巧妙的维持住了现场秩序,让那些参加考核的学员们相信这一切都是安排好,马车里当时确实就悬挂着这么一幅画,而她则是院里指派来扮演“尸体”的,至于那个跟她一同出现在马车里的管莫闲,是意外,与考核无关,书院会查清楚其中缘由,希望学员们不要被这小插曲所影响。 不愧都是些敢来考西林的学子,他们还真就没有轻易被任何意外影响,专注地研究起现场以及姜辛这具“尸体”,她也只能忍着痛配合演出。 管莫闲的命运要比她好很多,已经被人抬走了,也不知道抬去了哪儿,她也不敢问。 就这么坚持了近半个时辰,终于散场了,冯适安排其他教员先带学子们回寝院休息,自己则忙着去跟掌教报告情况,临走时,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姜辛,丢下一句,“你最好是能给掌教一个合理的解释。” “……”她翕张着唇,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冯适就已经拂袖离开了。 姜辛只好吞下话端,又忍不住转头看了眼原本悬挂着那幅画的位置,画已经被冯适取走了,应当是一并去交给掌教了,可她仿佛仍能看见那幅画,那个年过花甲的老人正直勾勾地看着她,分明画里的他是笑着的,但她总觉得那双眼睛是冰冷的……也许,这也是它被称之为妖画的原因之一吧…… 好一会后,姜辛回过神,咬着牙跳下了马车。 周围还有些教员在善后,都是些熟面孔,中午时还同她一块吃饭来着,当时他们每个人都笑得很殷勤,可现在却连看都懒得看她一眼。 她勾了勾唇,扬起一抹讽笑,心下多少了然了几分,却也没有多说什么,兀自回了屋。 碰巧在屋外瞧见了个院里的杂役,她客气地冲着对方道:“能否帮我打盆热水再找一面镜子来?” “我这正忙着呢。”对方不冷不热地瞥了她眼,“你自己去拿吧,就几步路的功夫,累不着您。” “……那你忙。”她勉强地笑了笑。 那人也不犹豫,嗤了声就走开了,姜辛只好自己去厨房打了盆热水,镜子实在是找不着,除非是去别人屋子里拿,但以她现在的处境,哪怕只是拿了面镜子恐怕都会被人逮着大做文章。 以免节外生枝她决定作罢,进屋后,她掏出随身携带的帕子浸了浸热水再用力拧开,伸手拨开脑后的发丝,凭着痛感伤口倒是不难找。 她用帕子清理了下血污,也只是大概倒腾下,没有镜子实在瞧不清,不过幸好后脑只是挫伤,那道流血的口子在后颈处,没有头发碍事要好处理得多,她拿出自己带来的药,反复触碰伤口来确定它的位置,整个过程疼得她额头直冒汗。 姜辛其实不怎么吃痛,甚至还很怕疼,就在她忍不住要吭出声的时候,脑中忽然响起了一道声音—— “我什么都可以满足你,唯有痛你得忍着,这点程度都忍受不了的话那你全身就都是软肋。” 想到这,她忍住了,尽管那个人并不在这里,她还是紧咬着后槽牙没有叫出声。 但手上的动作明显加快,利落地处理完伤口后,她将那条已经染满血的帕子丢进了盆子里,正打算去清理,却见有道身影朝着她的屋子走来。 她连忙迎了上去,低低地唤了声,“掌教……” 掌教年岁不大,大约四十多,长得不高,精瘦精瘦的,总是打扮得很浮夸,像是恨不得把家里最贵的东西都穿在身上,头一回见到他的时候姜辛愣了好一会,比起西林书院的掌教他更像个商人,还是最奸的那种。 他面上始终都挂着笑,只是那看似慈善的笑容跟他那张颇为精明的脸并不匹配,全然没有亲近感,反而让人觉得瘆得慌。 此刻也一样,他笑着瞥了眼姜辛手里的那盆血水,轻声询问,“伤得重吗?” “还好。”她回得很敷衍。 因为她觉得掌教问得也很敷衍,倘若真的关心那应该是带着大夫一块来的吧? 果不其然,掌教闻言后点了点头,径自跨进了她的屋子,惬意入座,开始兴师问罪了,“冯适说,他们找了你一下午,你去哪了?” “他们是谁?”她问。 “嗯?”掌教不太理解她的反应,这是她现在该关心的吗? “中午的时候有几个同僚来邀我吃饭,说是要帮我庆祝,那顿饭吃完我便觉得晕晕乎乎的,我素来不胜酒力也鲜少饮酒,何况晚上还要主持考核的事,我怀疑他们给我喝的那壶果饮有问题,回来后我便迷迷糊糊的睡着了……”她试图想要解释。 掌教出声打断了她,“你入院那天我就说过,西林书院不是养尊处优混功名的地方,出生入死难免、同僚倾轧难免、背叛厮杀也难免,竞争上位各凭本事,我不问过程只看结果。” “……”这话很熟悉,熟悉得让姜辛说不出任何反驳。 眼瞧着她埋着头沉默不语掌教暗暗在心里轻叹了声,他是惜才的,这个姜辛哪都好,满腹经纶、思维活络、身手过人,原先觉得她唯一的缺点就是耿直了些,现在看来还有个更致命的——轻信于人。 这倒也不难改变,像今天这样的事再多几次就长记性了,何况,她现在这脾性倒是有件很适合的差事。 想着,掌教缓缓启唇道:“从如今这结果看来,你确实险些酿成大祸,我若不罚你怕是说不过去。” “掌教尽管罚便是……”她忽然想到了什么,颇为紧张地抬起头,补充道:“只要别把我逐出西林。” “嗯……”他作势思忖,片刻后,道:“考核监理的事就交给冯适吧,你去照顾管莫闲。” “……啊?”有点奇怪,这听着确实像是惩罚倒又觉得好像哪里不太对劲。 “你就不想知道他为什么会跟你一同出现在马车里?” 这诱饵,太香! 就算来者不善,她还是控制不住咬钩了。 不好男色 妖画最初并不叫妖画,而是有个很正经的名字——十二贤臣图。 是的,所谓妖画,不止一幅,而是十二幅。 乃前任首辅王怀石所绘,在成为首辅之前王怀石就已经是个享誉盛名的书画大师了,他的画素来千金难求。 十年前,官家生辰时他特意从历朝历代中挑选出十二位贤臣,绘了一组贤臣图献与官家作为寿礼,这本该是传世之作,偏偏那会国本之争闹得正凶,以王怀石为首的士大夫们皆主张立长立嫡,而官家则偏爱郑妃之子,王怀石在此时献上这十二幅画明眼人都看得出这是在劝官家虚心纳谏。 平日官家对待敢于直谏的士大夫们素来宽容,即便再逆耳只要是存着为国为民的心思他都能忍,可生辰时给人添堵这搁谁都忍不了。 饶是如此,官家也并未责罚王怀石,只是转手将那十二幅画分别赐给了支持郑妃的十二位朝臣。 这对心高气傲的王怀石来说,远比杀了他更狠,一怒之下他便辞官了。 那之后不久,收到那些话的朝臣们就相继暴毙。 短短三个多月就死了五个人,每个人的死因皆与他们所收到的那幅画中的贤臣下场一致,此事震惊朝野,妖画之说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兴起的。 很快王怀石就被羁押,三法司会审了一年多,听说光是人证卷宗就能堆满一屋子,最终王怀石被判斩首,其妻儿以及族人也都被株连,至今还在牢房营里关着,可他至死都说自己是冤枉的,于是乎,民间流言四起,都说三法司急于结案诬陷忠良,甚至有不少招摇撞骗的神棍信誓旦旦地声称与王怀石的魂魄有过交流,他会附身在那十二幅画中报仇索命。 这种无稽之谈本无需理会,但传得多了难免人心惶惶。 官家索性命人将那十二幅画尽数焚毁,就在菜市口刑场那儿烧的,那天万人空巷,菜市口被围观群众挤得水泄不通。 而姜辛之所以绞尽脑汁进入西林便是为了这妖画,冯适也不算撒谎,此次考核所模拟的是一个多前殿前司指挥使被杀一案,当时马车里头确实也挂着一幅妖画,所画内容和今日不同,官家把这案子交给了西林,西林找了多位对书画颇有研究的人反复鉴定,那确实是王怀石的真迹。 本来她心里头是不信的,众目睽睽下被焚毁的画作怎么可能重现呢?直到今日一见。 那幅画当时距离她那么近,她绝对不会看错,的的确确就是王怀石的真迹。 偏偏她断了片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能寄希望于跟她一块出现在马车里的管莫闲。 只要是能找到答案,别说是让她照顾了,就是当牛做马她也可以。 但有些事它经不起推敲,细细一品她便意识到掌教这饵撒得过于牵强了。 那个人为何会和她一起出现在马车里,那之前又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关于那幅画他知道多少……直接问不就成了?跟她照不照顾有什么关系? 对此,掌教撇了撇唇,神色有些复杂,“想要从管莫闲嘴里听到实话,不付出点代价绝无可能。” “……我就是代价?”她这是被卖了?! “想多了,他不好男色。”掌教由上至下地扫了她眼,“就算好,应该也只好绝色。” “……”后面那句话完全没必要的。 “你既然与他一同出现在马车里,指不定他也想从你身上探问到一些消息,以此作为条件,说不定他至少会跟你说实话。” 她眉头皱成一团,“掌教,您会跟把你手掰断的人说实话吗?” “我不会,但管莫闲不一定,他怕死也怕疼。” 姜辛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明白了,他若是不肯说我就再给他掰断一次。” “……那可是管莫闲。” 她虽然被砸了脑袋可她没傻,差不多也已经察觉到这个管莫闲不是普通人,考虑到知己知彼,她好奇地问:“他到底是谁?” “一言难尽……”掌教看起来似乎有些为难,思忖了好一会才继续说:“总之是个你惹不起的人,你若是再伤他一次,别说是西林书院了,临梁你都别想待了。” 尽管嘴上说着一言难尽,但掌教话还是替姜辛清晰勾勒出了管莫闲。 简而言之,就是个嚣张跋扈、睚眦必报的小少爷吧? 很快她就发现掌教还是含蓄了,除此之外,这位小少爷还很混账…… ---------------- 管莫闲被暂时安置在掌教的屋子里,姜辛随着掌教一同抵达的时候他已经醒了,里屋传来了清晰的交谈声。 严格说起来,也不能称之为交谈,只是管莫闲在单方面输出,他的声音听起来还挺精神,清清脆脆的很好听,偏偏说出口的话却荒诞无比…… “你叫阿楹?姓什么呀?多大了?可有生辰八字?” “……” “嫁人了吗?有喜欢的人吗?” “……” “你不是临梁人吧?老家哪的呀?令尊也是杏林中人吗?” “……” “你别害怕,我没别的意思,就是觉得你好看想去提个亲而已……啊!疼疼疼疼疼……” 突如其来的惨叫声终结了他的虎狼之词,掌教愣了愣,神色登时慌张了起来,连忙冲进去查看,姜辛从未见过他这样,也赶紧跟了上去。 才刚举步便瞧见一道身影从屏风后头走了出来,是个姑娘,身形浓纤合度甚是窈窕。她应该就是阿楹了,是院里的大夫,这个名字姜辛时常从其他教员口中听到,毕竟西林就跟和尚庙似的,清一色的男人,阿楹的存在就像是落入池子里的石子,即便是一潭死水也能激荡起层层涟漪,何况她也确实生得好看。 听闻到脚步声后,她缓缓抬眸朝着他们看了过来,媚眼如丝,分外艳丽,是风情万种的长相,但却偏偏有着一身矜冷气质,让人觉得不可亵玩。 就连面对掌教时她也依然是背脊挺直,眼眸微垂,不冷不热地交代着,“没什么大碍,只是手脱臼了,已经接上了。” “当真?那、那怎么叫得那么惨?”掌教显然还是放心不下。 “是会有些疼,正常现象。” 掌教点了点头,似又想到了什么,追问道:“对了,他头上的伤严重吗?” “轻微擦伤,我要是来的再晚一些怕是都痊愈了。” “……” “我先走了,时辰不早了,我得睡了。” “……好、好。”掌教忽然觉得自己这哪是请了个大夫呀,分明是供了一尊佛啊。 不知道是不是姜辛的错觉,总感觉阿楹走的时候特意打量了她眼,眼神有些复杂,怎么瞧都不像是初次见面看陌生人的样子。 掌教的推搡让她来不及多想,很快便回过神,半推半就地跟着掌教绕过屏风。 管莫闲正靠坐在床上,嘟嘟囔囔地摆弄着那只受伤的手,看得出阿楹确实给他接上了,已经能够活动自如,但从他紧锁的眉心来看想必疼得不轻。 然而,察觉到有人来了之后,他立刻舒展了眉头,坐直身子,噙着灿烂笑容抬头看了过来,眼见是掌教,他的笑容顷刻褪去,又恹恹地倒靠回了床上。 “是你啊。”他撇着唇,意兴阑珊地哼了句。 掌教面色有些难看,神情也有些复杂,生硬地道:“还好,看起来伤得不严重。” “嗯,死不了。”管莫闲垂着眼帘,爱答不理的模样。 “你没事跑马车上去做什么?”掌教眉宇间分明流淌着关心,但语气却像是在斥责。 “看不出来吗?”他眼眉微扬,斜睨着掌教,“这不明摆着被人迷晕了给丢上去的吗?” “……”这怎么可能看得出来!姜辛默默在心里吐槽。 但掌教就像失了智一样,一副恨不得立刻去报仇的架势,“谁迷的?!” “我是在你们西林出的事,你都不知道谁干的我哪知道。” “你来西林做什么?”掌教顿了顿,小心翼翼地问:“找我?” “当然是来参加考核的……”说到这,管莫闲冷不丁的又变了脸,灿烂笑意爬上他的嘴角,眉眼间有毫不掩饰的讨好之意,奇怪的是却一点都不显谄媚,“找你有用吗?” 掌教并没有正面回答,又或许是太过惊讶了,“你要考西林?!” “对啊对啊。”他笑盈盈地直点头。 “你……你怎么会突然……”掌教像是想到了什么,脸色一凝,“姓管的那个老东西要赶你走?” “怎么可能,我叔那么疼我,我这不就是想着得好好报答他嘛。听说前阵子府尹家的大少爷成亲,我叔又因为我被笑话了是吧?说我不学无术,说临梁城就不会有好人家乐意把姑娘嫁给我,说管家指不定得断子绝孙……”他咬了咬牙,愤愤地道:“我得奋起!不能再让我叔抬不起头了!” “少来这套。”掌教白了他眼,“他都因为你被耻笑了十几年,你才想起来要奋起?” “我晚熟。” “……” “原先只是连累我叔也就罢了,可最近连我堂妹都被人退亲了,我总不能耽误了她。”管莫闲突然就正经了起来。 看得出掌教有些动容,语气也软了几分,“那怎么没在参加考核的学员名单里瞧见你?” “你忘了?昨日我爹祭日,我赶不及。”这话他说得不冷不热的,听不出丝毫情绪。 反倒是掌教显得有些过意不去,默然了片刻,“情况特殊,延误报名的事就既往不咎了,能不能考上我做不了主,靠你自己。” “可是我伤了脑袋啊……”他扁了扁唇,一脸委屈。 掌教有些尴尬地看了眼一旁的姜辛,故作严肃地喝道:“管莫闲,你别得寸进尺,西林书院可不是你闹着玩的地方。” “别误会,你好歹曾经也算我的恩师,俗话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怎么舍得让你为难呢。” 这话掌教明显很受用,嘴角甚至微微上翘了,“不要绕弯子,想干什么直说。” “哦,我就是担心可别落下了什么后遗症,要不你让方才那位大夫来照顾我吧?” “放心,不会让你有事的。”说着,掌教把杵在后面的姜辛给拉了过来,“照顾你的人已经帮你带来了。” 管莫闲扫了眼床边的人,眉宇间有一丝嫌弃稍纵即逝,可他掩饰得很好,态度客气,言辞得体,“那怎么好意思,这位是院里的教员吧?考核期间教员一定很忙,这种事还是交给大夫比较好。” “该不好意思的是他,要不是他下手过重你的手也不会脱臼,你就当是给他个机会赔罪吧。” 可惜掌教的如意算盘打错了,纵然意识到姜辛就是和自己一同出现在马车上的人,管莫闲还是拒绝了,“没事,我不怪他,身为西林书院的教员有这种警觉性是应该的。” “我……”姜辛觉得自己一言不发有点说不过去,本想争取下的。 “姜辛。”没成想,掌教出声制止了她,“既然管少爷都不计较了,你也不必放在心上,去歇着吧。” “……哦。”她闷闷地应了声。 显然掌教已经意识到靠她是不可能让管莫闲说实话的,她甚至连被牺牲的价值都没有。 正当她转身准备离开时,管莫闲忽然叫住了她,“等等。” 她顿住脚步,转过头,不解地朝着他看了过去。 “你叫姜辛?”他问。 她讷讷地点头。 “真是人如其名啊,名字好听,人也好看,我喜欢。” “……”不是说不好男色的吗?! “我改主意了,接下来这几天就劳烦你照顾了。” 那双桃花眼里盈满了笑意,直勾勾地看着她,让姜辛莫名觉得有些害怕。 知无不言 不管怎么说,姜辛到底还是被管莫闲留下来了。 鉴于他变脸太快,她不敢有闪失,掌教刚走她就跑到桌边拿起茶壶掂了掂,还有半壶水但已经凉了。 “我去打点热水。”她转身跟管莫闲交代了声。 “噗……”床边传来一记笑声,他调侃道:“不管生病还是受伤总之多喝热水就对了,是吗?” “……”姜辛尴尬地愣在那儿,有些无措,心想着那不然还能怎样? “坐吧。”他脸色沉了沉,笑意也逐渐褪去,“别忙了,有什么想问的就直接问吧。” “问、问什么?”姜辛握着茶壶的指节紧了紧。 他扫去斜睨,“那只老狐狸总不可能当真只是派你来照顾我的吧?”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她继续装下去反倒没意思了,于是,她坦言道:“掌教怎么想的我并不是清楚,但今天所发生的一切可能会导致我无法继续留在西林,我必须得搞清楚,既然你同我一块出现在马车里,那兴许你会知道些什么,所以他让我来我便来了。” “是吗?”他想了想,忽然兴冲冲地道:“那要不我们合作吧。” “合作?”姜辛蹙了蹙眉,不清楚他这唱的又是哪出。 “你先坐,我不习惯仰着头跟人说话。” 姜辛很听话,默默把手里的茶壶放在了桌上,又在桌边挑了张距离他不远不近的椅子入了座。 见状,他满意地点了点头,继续道:“你看啊,你想留在西林而我想考入西林,既然目标一致,那我们可以互帮互助嘛。” “……哪里一致了?” 他不以为然地摆了摆手,“哎呀,不要在意这些细节,反正我身上有你想知道的而你身上有我想要的,这不刚好嘛。” “可是掌教都说了,考核的事得靠你自己,他都帮不了你更别说是我了。” “放心放心。”他笑呵呵地拍了拍姜辛的肩,“既然是要帮你留在西林,我自然不会让你去做坏了规矩的事。” “那你想让我做什么?”姜辛警惕地问。 “我这不是晕了嘛,连这次的考题是什么都不知道,据我所知,西林每届的考题都是过往真实发生过的案子,你跟我说说那个案子就成。” “……”听起来很简单,但又似乎不那么简单。 模拟案发现场的马车此刻仍停在后山,按规矩这五日参加考核的学员们都能随时去查看,关于案件的细节以及当时仵作的验尸卷宗明日也都会发放给各位学员,他想要知道的里头都有,为何还要问她? “为表诚意,你先问为敬。”他举起手,信誓旦旦地保证道:“我发誓,若有半句虚言天打雷劈。” 姜辛犹豫了片刻还是没能抵住诱惑,“你为何突然改变主意把我留下来?” “因为你的名字。”他还真是很坦诚,至少表现得很坦诚,目光真挚,神情凝重,“我迷迷糊糊间听到有人提到了你的名字。” “谁?”很快姜辛就意识到自己问了个蠢问题,改口道:“男的女的?说了什么?” “男的,声音听着还算年轻,但不止一个人,说的是‘只要让姜辛搞砸了考核就好’,这不像是在自言自语。” 她蹙了蹙眉,“听起来像是冲着我来的……” “是,但应该也不全是。” “嗯?”姜辛不解地看着他。 “我大约申时左右来西林的,本打算直接去找掌教,无意间瞧见了一道鬼鬼祟祟的身影,没办法,我这人好奇心重嘛,就想跟着去瞧瞧,结果就误打误撞进了间屋子,那屋子瞧着像是……杂物房?总之里头很乱,然后……”他抬了抬眸,目不转睛地看着姜辛,“我看到了一幅画。” 她心口一紧,语气也不由地紧张了起来,“什么画?” “妖画。” “据我所知,妖画共有十二幅,你看到的那幅是什么?”她急急地追问。 管莫闲回道:“画的是前朝宰相杨顺贞。” “咝……”姜辛倒抽了口凉气,“这幅画跟我们一块出现在了马车上。” 他点了点头,“我知道。” 她有些诧异,问:“你怎么会知道?” “我又不瞎,我瞧见了啊。”说到这,他没好气地瞪了眼姜辛,“我当时在马车上拽你就是想让你看那幅画,谁知道你反手就是一顿输出。” 姜辛尴尬地埋着头,闷声嘟囔,“不好意思,我……我那就是本能反应……” “不碍事。”他摆了摆手,咬牙切齿地道:“比起你,我更想知道是哪个不长眼的敢迷晕我!” “怕是长了眼的,换做别人多半就不是被迷晕那么简单了。”她思忖了会,问:“若是再让你听到那个声音你可还认得出?” “应该吧,我会留意的。”说着,他眼波一转,笑眯眯地道:“我知道的就这么多,已经知无不言了,该你了。” 她默默在心里衡量了下,虽然他提供的信息几乎寥寥,但还是挺有用,尤其如果他真能认出那道声音,那也算是帮了大忙了,如此算来,这笔交易她不亏。 想着,姜辛缓缓启唇,“不瞒你说,殿前司指挥使的尸体被发现时,马车里头也挂着一副妖画,和今晚那幅不同,殿前司指挥使马车里头的那幅画的是景朝言官周永年。” “指挥使的死因是什么?”他问。 姜辛若有似无地瞥了他眼,不知道该说他是逻辑清晰呢还是知道些什么,总之,他问出了一个挺关键的问题,她沉了沉气,不动声色地娓娓道来—— 三个多月前,恰逢端午,家家户户都忙着过节,街市也分外热闹,直到亥时末才逐渐灯火阑珊。 负责城防的护卫照例巡视着,巡至天乐桥边瞧见了一辆有些奇怪的马车。 没有车夫,车头悬着两盏红灯笼,车里也透着幽幽红光,远远瞧着那辆马车就像是染满了鲜血一般。 待马车缓缓行至跟前的时候护卫们才瞧清灯笼上写着——殿前司。 当时他们也未曾多想,只当是殿前司的哪位大人喝多了没通知车夫自顾自地就上了马车,马车又刚好没栓紧便自行走到这儿。 但殿前司毕竟是官家的禁军,若是放任不管出了什么意外他们担待不起。 于是,那日带队的什长便决定拦下马车查看,要真是喝醉了也好把人给送回府,没成想见到的却是殿前司指挥使的尸体,他是被毒杀的,经仵作反复检验后确认是鸩毒;当时马车里头悬挂着一幅画,传说中的妖画,画中是景朝言官周永年,此人以忠言直谏而闻名,也曾造就过一段君臣相辅的佳话,只是后来他所效忠的那位君子逐渐开始沉迷女色,他因反对外戚干政惨遭诬陷,那位天子留了他个体面,赐其鸩酒。 换句话说,画中的周永年也是饮鸩而亡,与殿前司指挥使死因一致。 而那幅画经鉴定的确是王怀石的真迹…… 听到这,管莫闲忍不住插嘴,“确定是真迹吗?” “不清楚,我并未见过那幅画,我来西林的时候此案已结,凶手也已经被问罪,听闻对方至死都坚称那幅妖画与他无关,他的作案动机跟那幅画也确实没什么关联。所以按照原计划,掌教并没有打算在考题中还原那幅画,以免引起不必要的揣测。” “嗯……”他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那他的作案动机是什么?” “……自己查去。” 他又换上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哎呀呀,你还真是警惕呐。” “……”姜辛算是明白他为什么非得让她叙述一遍案件了,就指着她说漏嘴呢! “行了,不为难你了。”他看了眼外头的天色,把身子往里头挪了挪,拍了拍身旁空出来的床,“时辰不早了,我们睡觉吧。” “……我们?一起睡?!”这个人到底在想什么呢! “当然了,我今天可是撞见不得了的东西啊,虽然当时只是被迷晕,谁知道那人事后想起来会不会突然有了灭口的念头呢?再说了,团伙作案的可能性很大啊,万一其他同伙决定灭口呢?总之,今晚不安全,你得陪我睡。” “管少爷,实不相瞒,我是被人敲晕了丢进马车里的,你看,伤口还在呢……”她侧了侧身子,露出后颈的伤痕,“就我这身手陪着你也无济于事,指不定还会成为你的负担。” “……”他脸色顿时难看了不少。 “不过你放心,掌教已经在周围部署了不少人手,定会护你周全的。” 他四下张望了会,不太放心地问:“当真?” “当然,你应该比我更了解掌教,你觉得他会让你有事吗?” “会。”他毫不犹豫地道。 “……”轮到姜辛语塞了。 “不过确实不敢让我死在西林。” “是吧是吧,你就敞开了睡,我也得赶紧回屋了,明日一早还得来伺候你呢。” 他努了努唇,不情不愿地道:“那我明天早上想吃鸡丝粥。” “嗯。”姜辛点了点头。 “还要鸡蛋羹。” “好。”继续点头。 “灌汤包。” “知道了。”从善如流。 管莫闲抬了抬眸,“你是不是在敷衍我?” “没有。”她想也不想地回道。 他一脸将信将疑,打量了姜辛许久,却始终没能从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上看出任何端倪,只能咬牙丢出警告,“最好是!” “嗯,你早些睡,明天见。” “……”是在敷衍他吧?怎么看都像是在敷衍他啊! 过河拆桥 果然是在敷衍他! 隔天,管莫闲没有等来他的鸡丝粥、鸡蛋羹和灌汤包,也没有姜辛。 他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醒,前来伺候的是个瞧着三十多岁的杂役,手脚很麻利,娴熟的帮他洗漱更衣,几乎挑不出任何错。 奈何管大少爷心里憋着气,看什么都觉得不顺眼,憋了半晌他到底还是发作了。 “姜辛呢?”他皱着眉,没好气地问。 杂役顿了顿,口吻有些僵硬,像是在背台本,“他不太会照顾人,冯教员怕怠慢了您就派我来了,我原先伺候过掌教,比较有经验……” 管莫闲显然对他兴趣不大,不太友善地打断了他的话音,“几个意思?过河拆桥是吧?” “啊?”杂役一脸迷茫。 “昨天还一副恨不得给我当牛做马的模样,今天就不太会照顾人了?算了,跟你说这些也没用……”他摆了摆手,不耐地道:“去把姜辛给我叫来。” “他……”杂役吞吐了下,眼神闪烁,“他现在怕是抽不开身。” 这表情太过明显,管莫闲几乎可以断定这个杂役有事瞒着他,他不动声色继续演绎着顽劣,“躲着我是吧?行,那就不劳烦他抽身,我亲自去找他。” “管、管少爷……您来这儿毕竟是为了参加新生考核的,还是正事要紧……”杂役试图劝阻。 管莫闲微微顿住脚步,转头看向对方,问:“你认识我吗?知道我是谁吗?” “知、知道啊……”杂役不明就里直点头。 “那不就得了,你见过像我这样的纨绔子弟有正事要办的吗?” “……”一时间竟无言以对。 “姜辛在哪呢?教员公廨?”他话锋一转,继续追问。 “应该……应该正在柴房劈柴……” “嗯。”他冲着对方努了努下颚,“带路吧。” 还没等杂役反应过来,管莫闲就已经自顾自的举步了。 说是让他带路,可这位大少爷瞧着像是对西林书院了若指掌,反倒还领着他抄起了近路。 他在西林书院做了快三年了,还是头一回知道从掌教的住处通往柴房有这么条近道,虽然觉得诧异,可他也不敢多问。 没多会功夫,他们就到了。 远远就瞧见姜辛正抱着一堆劈好的柴火往柴房走,脚步很奇怪,有些蹒跚,看着似乎很吃力的样子。 管莫闲不有地蹙了蹙眉,加快脚步走到她跟前,很自然地想接过她手里的柴火,她却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动作幅度很大,大概是牵扯到了伤口,眉端猛地一皱,几不可闻地倒抽了口凉气。 “受伤了?”管莫闲问。 听着虽然是疑问句,但他心里已经有了判断,这怎么看都是伤到了,且伤得还不清。 姜辛微微愣了下,扯开了话题,“你来这做什么?” “伤哪了?”他完全没被牵着鼻子走,固执地追问。 看来不给出答案他是不会罢休了,姜辛敷衍道:“昨天不是挨了一棍子嘛。” “是吗?”他抬起手,不轻不重地拍了下她的背脊。 果不其然,姜辛疼得直咧嘴,凭借着本能紧咬牙关才没有喊出声,但额间渗出的薄汗和骤然刷白的脸色还是出卖了她。 见状,管莫闲嗤笑了声,“怎么伤的?” “……跟你无关。”她开始意识到他并不像表面看来那么好糊弄,本能地想要跟他保持距离。 “嗯。”管莫闲没有再逼问,而是将矛头对准了紧随在他身后的那个杂役,“你来说。” “我、我不知道啊……”杂役慌忙回道。 “你们西林书院才多大点地方,拢共也就这么些人,真当我查不出来是吗?我先把话撂这,你要是老实交代这事便跟你无关,非要我自己去查的话,到时候我连你也不放过。” “不是……管、管少爷,我……”杂役一脸的为难,看得出他确实知道点但属实不敢说,正所谓神仙打架小鬼遭殃。 好在,姜辛适时开口替他解了围,“你为难个杂役做什么,我犯了错,院里自然得罚我,只是挨了两板子而已,休息下就好了。” “你犯了什么错?”管莫闲小心翼翼地问:“是因为打了我吗?” 姜辛无力地翻了翻白眼,“都说了跟你无关,我险些搞砸了新生考核,疏忽职守自当受罚。” 可他偏向是听不进人话一般,“是那个老不死打的?” “……”这要她怎么答,左右都得承认掌教是个老不死的。 管莫闲擅自将她的为难解读成了默认,愤愤地道:“你等着!我去找他算账!” “不是!”姜辛急了,忙不迭地拽住他,很快就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些不妥,尴尬地松开了手,闷声咕哝了句,“不是掌教。” “那是谁?”管莫闲半信半疑地打量着姜辛。 姜辛又一次沉默了,直到管莫闲眼眸一转再次看向一旁那个无辜的杂役,她认输了,“是冯适。” 她总觉得今天要是不把话给说清楚,他必然会去找掌教麻烦,那对她而言才是最大的麻烦。 至于他如此偏执的原因倒也不难理解,他们之间的交情远还没有到他会想要替她出气的程度,所以多半是出于愧疚,他似乎坚信她受罚是因为动了他,这个人……自我感觉挺良好的…… “谁?”管莫闲一头雾水地拧起了眉梢。 “也是教员,跟我差不多时候入的西林,按掌教的意思,由他交替我负责新生考核的监管工作,所以我疏忽职守一事他有权惩处。”怕自己暗示得还不够明白,姜辛想了想又补充了句,“管少爷兴许对他的声音并不陌生。” 管莫闲微微挑了下眉梢,瞳孔有明显的波动,他顷刻就听明白了姜辛的言下之意。 他说过他昨日迷迷糊糊之际曾听到过一道声音,若是再次听见兴许还能认得出,这对于姜辛来说本是唯一线索,但现在看来似乎已经不需要了,她显然已经确定了那个人就是冯适。 这场闹剧针对的是她,与他没有任何关系,他不必过于自责。 如此想来,他倒是也松了口气,只是…… “管少爷,你我所求皆已如愿,再多的也帮不了彼此了,你不必继续在我身上浪费时间。”姜辛淡淡地道,话音很平静,无波无澜,就像是在对待一个没什么交情的陌生人。 硬要说起来他们也确实没什么交情,但管莫闲却仍觉得这话分外刺耳,“你觉得我之所以这么护着你只不过是为了利用你?” “不是吗?”她没有丝毫的动容,面无表情地反问。 他愣了片刻,哼出一记冷笑,“姜辛,你该不会当真以为我没有你就通过不了考核吧?” “那我就祝管少爷心想事成。” “你……”他狠狠地瞪着她,咬牙切齿地道:“不识好歹!” “……” “狼心狗肺!” “……” “过河拆桥!” “……” 他骂骂咧咧地走开了,没走几步还是觉得气不过,转过头来又冲着她吼了句,“再管你我就是狗!哼!” 大概是觉得这话撂得特狠特有气势,他离开的时候甚至还走出了六亲不认的步伐。 被霸凌了 姜辛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她很清楚自己对于管莫闲而言没什么利用价值,他的忿忿不平确实只是单纯的好意,只可惜她不敢领,一旦领了冯适便有可能会变本加厉的刁难她。 她不怕事,但是怕麻烦,尤其现在这种情况——妖画再现,她与真相似乎越来越接近,不适合惹麻烦。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即便她都已经这么不识好歹的推开管莫闲了,冯适仍未放过她。 当她劈完柴又忙完了一堆杂活后夜色已深,本以为总算可以休息了,却被守在屋外的杂役告知——“冯教员和掌教商量过了,考虑到你身上还有伤,不适合太繁杂的工作,就暂时安排你去看守鎏塔。” 鎏塔顾名思义就是一座塔,坐落于偏僻后山,塔内存放着西林书院创办以来所经手的各类卷宗,但都是些可对外公开的案件,凡西林中人皆可自行查阅。 换句话说,鎏塔压根不需要人看守,说是暂时,指不定她往后就只能待在后山了,待掌教想起还有她这号人物时已经不知道是猴年马月的事了,到时候别说是妖画了,她的残魂可能都会因为怨念太深把这鎏塔变成妖塔了。 很显然,这就是冯适的目的,无非就是想让她再无出头之日。 这谁能忍?姜辛能。 主要是不得不忍,这不单单是冯适的意思,同时还代表着掌教的意思,跟掌教死磕那就只有卷铺盖走人这一个结果,想要逆风翻盘还得从长计议。 幸亏掌教对她还算仁慈,特意让人把鎏塔旁边那栋荒废已久的屋子收拾了下。 屋子还挺大,分里外两间,该有的日常用品一应俱全,瞧着还都是全新的,唯一的缺点就是床板实在是太硬了。 她背上还有伤,陆陆续续疼醒了好多回,又一次因为不小心碰到伤口而惊醒后她索性坐了起来,身上都是汗,黏糊糊的,她想起方才来的时候瞧见后山有个井,打算去打点水稍微擦洗一下。 当她提着水桶推门而出时,余光忽然捕捉到一抹异样。 她猛地转头顺着那个方向看了过去,夜色中黑漆漆的鎏塔就如同一个巨人般巍然矗立着,可她刚才分明感觉到有一阵明灭,就好像是有人突然吹灭了灯火。 是幻觉吗?换做平常她可能也就用这个理由把自己给糊弄过去了,她本就不是爱管闲事的人。 但现在情况特殊,她迫切需要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于是,她深吸了口气,小心翼翼地朝着鎏塔走去,一路上警惕留意着周遭。 虽然月朗星稀,但后山湿气较重,从书院通往鎏塔的小径有些泥泞,这也导致她能清晰看到地上有一串脚印,很新鲜,看得出才刚留下不久,最多半个时辰。 脚印是单向的,只进不出,也就是说——她刚才察觉到的异样并非幻觉,塔里确实有人。 初步可以确定对方只有一个人,从脚印的深浅力度来看,此人年纪不大,应该跟她差不多,是个男人,身高大约七尺多,瞧着并没有功夫底子,但也不排除是个习惯性隐藏内力的高手。 很快姜辛就顺着那串脚印停在了鎏塔前,面前那扇门红得有些刺眼,如同涂满了鲜血一般,在夜色显得尤为诡谲。 当她的掌心落在门上后便明白了这种刺眼的由来,这不是木门,而是石质的,高塔配石门也并不突兀,可这门上不知道为何涂了层鲜红的木漆。 她没有多想也不敢犹豫,落在门上的掌心蓦地用力。 那个人也许此刻也站在门后,她必须比他出手更快,否则就会落了下乘。 可让她没想到的是,这门……纹丝不动…… 她愣了片刻又尝试了用力推动了几次,还是不动。 见状,她眉心皱成一团,重新打量起面前这扇门,目所能及没有任何长得像锁一样的东西,难道是从里面反锁的? 这种设计显然不合理,姜辛又在门上摸索了会,终于摸到了一块不太寻常的位置,在右半边的门上,偏右上角一点、大约在搞过她头顶半臂的地方有一处巴掌大的机关,四四方方的,瞧着无异,不仔细看很容易忽略,她也是来回摸索好几次才发现那地方有些不太一样,尝试着往里推了推,一片静谧中骤然响起“咔哒”一声,她呼吸一窒,还没来得及反应,门开了。 是被人从里头打开的,扑面而来的黑暗让她一时间什么都瞧不清,但能清晰感觉到有一道轻轻浅浅的呼吸就在距离她不远的地方。 姜辛立刻回过神,快速出手,精准地擒住了对方的手反扭到身后,生怕他逃走,她顺势把他推回到了塔内,并将其反身抵在墙边。 “啊……痛痛痛……是、是我……小心,是我啊!快放开!”一道痛呼声传来。 小辛?这称呼很陌生,但这道嗓音她还挺熟悉。 姜辛不由地放松了手上的力道,话音里透着惊讶,“管莫闲?!” “没错没错,是我!”他想要点头,可是脸被按在墙上,这墙壁也太粗糙了,稍微动一下就磨得他脸皮生疼。 “你……”她正想发问就被一阵惊呼声打断。 “欸!门……门……门要关上了!快!快抵住!” 他断断续续的嚷嚷着姜辛完全听不懂的话,还没待她搞明白这话的意思,一旁的门就已经关上了,微弱月光被彻底挡在了塔外,周遭顷刻陷入黑暗。 “完了。”面前的管莫闲就像被霜打过的茄子一般,瞬间焉了。 姜辛不理解他所表现出来的绝望,也没有太当回事,毕竟比起这些她还有更关心的事,“你大晚上不睡觉跑来这里做什么?” “你就不能先松开我再问吗!”管莫闲没好气地道。 她犹豫了下,松手了,可以确定他确实是不会功夫,想来也跑不到哪去。 重获自由的他也没有想要跑的意思,揉着被扭疼的肩膀和手腕嘟嘟囔囔地抱怨了起来。 姜辛不耐烦的又追问了一遍,“你到底来这里做什么?” 他沉默了会,再次启唇是语气里透着委屈,声音也没有了以往的活力,闷闷的,“我好像被霸凌了。” “……???”他?被霸凌?谁敢啊?! “他们骗我说塔里有殿前司指挥使被杀一案的完整卷宗,只要拿到卷宗就知道凶手是谁了,轻而易举就能通过考核。”他翕张着唇,咕哝着。 “他们是谁?”她不为所动,语气平静,显然还是不太相信他的说辞。 管莫闲努了努唇,不情不愿地回道:“周茴呗。” 这个名字姜辛并不陌生,毕竟她也曾是新生考核的监理,对于此次参加考核的新生自然也都做过些了解,周茴是刑部尚书独子,或许是自小受其父熏陶,他不仅熟读律法甚至还熟读近些年来各种大案要案的卷宗并且还懂得灵活运用,记忆里也是相当的过人,算是此次新生中颇为被看好的,只不过,此人性格相当典型,自视甚高、嚣张跋扈、言辞刻薄、行为乖张……总之,所有那些用来形容纨绔子弟的贬义词都适用于他…… 霸凌这种事发生在他身上也确实不出奇,但如果霸凌对象是管莫闲…… “你可是堂堂荣国公世子,太后的侄孙、官家面前的红人,按官阶就连周茴父亲都要敬你几分,就凭周茴还敢霸凌你?”姜辛半信半疑地扬了扬眉,“周茴虽然顽劣了些,可他不傻。” “嘿……”他冷不防地溢出一声轻笑,“你还特意了解过我呀。” “管少爷,您可能不知道自己多有名,这临梁城里就没几个不认识你的。”姜辛面不改色地道。 她撒谎了,确实是特意了解过,这个人和她同时出现在马车上了,要说她对他没有怀疑那自然是不可能的,尽管他昨晚给出了听似合理的解释,但掌教也说过他不是会轻易说真话的人。 “这样啊……”笑意仍旧挂在他嘴角,只是比起刚才多了几分自嘲,“那你可能了解得还不够全面,我爹这个荣国公不过是死后追封的,并不能世袭,我可不是什么世子,更别提什么官家面前的红人了,谁要是敢在官家面前提起我那无异于寻死,至于太后侄孙这个身份倒是不假,但我也不可能因为在书院受了欺负就跑太后面前去告状啊,就算我想告也告不了,太后她老人家下过懿旨,若非召见我可是不被允许踏入禁宫半步的。” 为什么?她想问,又觉得这不关她的事。 一旦恢复了理智她意识到,这段听着颇为让人动容的说辞同样也不关此刻的事。 就算证明了周茴确实有可能会霸凌他,然后呢? “所以周茴就只是忽悠你半夜来后山逛一圈吗?你确定这叫霸凌?”她揪着眉头问。 “这哪里是逛一圈那么简单啊,看不出来我是被关在这儿出不去吗!” 姜辛更迷糊了,“为什么出不去?你方才不是把门打开了吗?” “还说呢,刚才都让你把门抵着了,就是不听,就顾着打我,你是有什么病吗?一天不打我就会死的那种病吗?”他调整了下呼吸,“算了,现在也不是该互相埋怨的时候,说正事吧。” “……只有你在单方面埋怨吧。” 管莫闲一时语塞,没好气地瞪着她,“你到底要不要听我的分析!” “你说说看。”从这试探性的口吻就不难看出,姜辛其实并不怎么信赖他所谓的分析。 “我也不知道刚才门是怎么开的,猜测可能是你在外头做了什么,这门应该是无法单独从里头或者外头打开的。” “那你方才是怎么进来的?”姜辛问。 “我来的时候门开着啊。” “所以你是把它关上的?” “对啊,你见过有谁干偷鸡摸狗的事还开着门生怕别人不知道的?” “……”很合理!莫名其妙的合理! 姜辛想到刚才自己在门外按的按一下,觉得他的分析多少也算有点道理,可按说鎏塔里头也没什么机密,有必要设置这么复杂的机关吗? 她不死心,举着火折子走到门边,细细打量了起来。 门上刻着花纹,很寻常的象征着吉祥的回字纹,同样没有门锁,她尝试着在自己方才从外头按的那个位置上摸索了下,并无异样,想了想又挪到了左边对应的位置探寻了一番,果然有一块同样四方形的机关,她试着按了几下,有轻微的“咔哒”声传来,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变化,那扇门依旧纹丝不动。 所以刚才当真是因为她和管莫闲一里一外同时按下了机关?在没有商量好的情况下,这种巧合的可能性简直微乎其微,却偏偏是目前看来最有可能的了。 “别浪费精力了,能试的我刚才都试过了。”管莫闲的规劝声从身后传来。 她并未搭理,继续摸索着。 见状,他忍不住调侃了句,“行吧,你就倒腾吧,今天你要是能把这门从里头打开,你就是我祖宗。” 鬼火焚画 对于当管莫闲的祖宗这件事,姜辛并没有太大兴趣。 所以,她也没太认死理,研究了会始终没能找到突破口她便放弃了。 院里或许没人在意她的死活,但不可能不在意管莫闲,明日一早应该就会有人发现他不见了,以西林书院里那些人的能耐,用不了多久就能找到他们。 这么一想,她愈发觉得自己没必要浪费精力,顺势就倚着墙坐了下来,干脆开始闭眼小憩了。 只是这份安静并没有持续太久,很快管莫闲的声音便传了过来,“喂,你很讨厌我吗?” 她一动不动,继续装睡。 奈何管莫闲是个不依不饶的主,得不到回应他也不觉得无趣,索性起身走到她身旁,紧挨着她坐了下来,“问你话呢,别装了,哪有人一闭眼就睡着的。” “……不讨厌。”姜辛无奈,只能不情不愿地回了句。 “那你干嘛离我那么远?”他继续追问。 她深吸了口气,耐着性子答,“只是就近随便坐了,没想那么多。” “那就好……”他似乎松了口气,调整了下坐姿,漫不经心地跟她聊开了,“说起来,你来鎏塔做什么?” “冯适让我来看守鎏塔。” “又是冯适?”他毫不掩饰厌恶之情,眉头揪成了一团,“你说刨了他们老冯家的祖坟吗?他怎么还就死咬着你不放了?” “……”为什么他没点自觉吗?要不是他上午闹了那一出,她顶多也就是每天被安排去砍砍柴做做杂活,起码不用来这无人问津的后山。 差一点她就要把这些话说出口了,幸亏及时打住。 也就是打住的同时,她顿觉惊怕,怎么样开始变得怨天尤人了?无论是当时还是现在管莫闲都只不过是在为她不平罢了,要怪也该怪她自己,倘若多几分警觉心也不至于被冯适得逞。 “说起来,你上午那话是我理解的意思吗?确定把你弄到马车上的人是冯适了?”管莫闲突然问。 她回过神,点了点头,“他亲口承认了。” “亲口承认?什么时候承认的?怎么承认的?”简直嚣张到出乎管莫闲的意料啊。 “挨板子之前我说我想死个明白他就承认了,那壶果饮确实有问题,说是他特意调制的,寻常人喝完就会不省人事,但没想到我体质还挺顽强,所以就只好再敲上一棍子了。” “为什么啊?这么做对他有什么好处?难不成就为了个新生监理的职位?” “按照往年的规矩,待考核结束选拔出来的学员通常都由监理来担任教员统管。冯适与我差不多时候入的书院,我们现在最多只能算是个实习教员,平日里也就帮其他正式教员打打杂,不能接手案子也没有崭露头角的机会,若无意外西林提拔教员通常就只有新生考核,错过这一次他可能就要再等上三年。”姜辛耐着性子给他解释。 管莫闲认真听完后发出了不合时宜的赞叹,“哇!那你很厉害呢,才来没多久就能争取到擢升的机会!” “这……好像不是重点吧……”话虽这么说,但看得出这夸奖她还挺受用,嘴角甚至不受控制地往上翘了翘。 “说的对啊!”他突然猛拍了下大腿,一惊一乍地嚷开了,“重点是,以现在的情况看来,他将来会成为我的教员啊!” “……你先通过考核再来烦恼这种事吧。” 他就像是完全没听明白她的质疑,自说自话地燃起了壮志雄心,“你等着!他不就是笃定你找不到证据指认他吗?我非得给他找出来不成!” “你……”姜辛细细打量了他很久,眉头也随之越皱越紧,“你为什么要帮我?” “帮你那是其次,重点是,我绝对不会让这个人成为我的教员!” “所以说你倒是先通过考核啊!一个被人骗来鎏塔偷看答案的人,有资格纠结将来谁会成为他的教员吗?!”就连向来没什么太大情绪波动的姜辛都绷不住吼开了。 “不冲突不冲突……”管莫闲仍是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信誓旦旦地道:“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其实我很厉害的。” “……”姜辛没有回应,而是怔怔地看着前方。 “哎呀,我说真的,被周茴骗只是我一时大意,谁知道他那么不讲武德,大家都是纨绔子弟怎么还互相伤害起来了……”话说到一半就见姜辛突然站了起来,朝着正对着他们的那扇窗户走了过去,他正想发问就察觉到了异样。 窗外有光,很不寻常的光亮。 并非银白月光,也不是黄橙橙的灯光,而是一种淡淡的蓝,他下意识地想到了传说中的鬼火。 这座塔每一层都有六扇窗,规律的围绕着塔身,这不奇怪,奇怪的是那些窗户形状怪异,很高却也很窄,成年人想要从窗口钻出去几乎不可能,这也意味着若是离得太远也很难看清窗外的景象。 他不由地站起身,紧随在姜辛身后一同走到了那扇透着蓝光的窗边…… 确实是鬼火没错。 所谓鬼火无非就是磷粉在燃烧,这对管莫闲而言算不上可怕,对姜辛来说也一样,真正让他们俩愕然的是那团鬼火正在焚烧着一幅画。 那幅画诡异地飘荡在半空中,已经被焚了一大半,虽然隔着距离,但在鬼火的照耀下还是能从剩下半张清晰看出——是妖画,他们在马车上看到的那幅妖画。 俩人被震撼得不轻,站在窗边愣了很久,就在那幅画即将被燃烧殆尽时,姜辛猛地回过神。 “姜辛!”身后忽然传来管莫闲的惊呼。 这还是他头一回连名带姓的叫她,她不由地停下脚步,转头询问,“怎么了?” 管莫闲顾不上解释,急匆匆地道:“快过来看。” 他神情凝重不像是在开玩笑,何况应该也不会有人不知轻重到在这种时候开玩笑,想到这,姜辛也不敢再耽搁,又快步回到了那扇窗边。 窗外鬼火已经燃尽,周遭又一次陷入了静谧,万籁俱寂的静,甚嚣过后的谧。 见她像是并未察觉到异常,管莫闲伸出手指了指,“看那边,好像有人,不太对劲。” 这个动作毫无意义,姜辛压根不知道他指的是那儿,她打量了一圈,很快就捕捉到了他所说的“不对劲”。 就在不远处的密林里,能清楚看到有一道身影,是个男人,瞧着跟管莫闲差不多高,正侧身立在树边低着头摆弄着手里的绳子,他将绳子的一端甩到树干上,随即又走上前握着绳子用力拽了拽,似乎在确认那根树干是否足够结实。 看起来还挺结实的,他的动作只抖落了不少叶子,而那根树干甚至都没有往下弯。 于是,他又拽着绳索的另一头打了个圈,转身朝着一旁走去。 这一转身也让姜辛清楚看到了他的脸,可还没来得及开口,那人接下来的行为让她震惊得失了声。 只见他突然弯身蹲了下来,她这才发现林间不知道他一个人,地上还躺着一个。 他绳索套在了地上那人的脖子上,停顿了片刻后猛地一拽,紧接着又撑着膝盖站了起来,缓步走到他方才选中的那根树枝边,开始用力拉动先前被甩到树枝上的那一端绳子。 随着他的动作,地上那个被缓缓吊了起来…… 姜辛猛然回过神,倒抽了口凉气,问出了方才就想问却还没来得及问的话,“这……是周茴吗?” “哪一个?”管莫闲询问道。 “拉绳子的那一个。”她回。 其实,在问出口的那一瞬间她心里就已经有答案了。 密林就环绕在鎏塔四周,并不远,借着月光足以看清,何况周茴长得还挺出众,并非那种随处可见的路人脸,她不认为自己会认错。 只不过,兹事体大,纵然有十足的信心她也不敢冒然下定论,如果再加上管莫闲的判断那就不会有错了。 可让她没想到的是,管莫闲拧着眉头细细观察了一会,只憋出了一句,“不知道。” “……???”不知道? 哪怕他说“不是”她都能理解,为什么会是不知道? 就连她都能认出来了,本就和周茴相识的他怎么可能不知道?! 她本还想追问清楚这份模棱两可所代表的意思,还未启唇就见管莫闲忽然转身急匆匆地往门边走去,“先想办法出去。” 这话倒也没错,那个人究竟是不是周茴?正在上演的这一幕又到底意味着什么?唯有尽快出去才能搞明白。 于是,姜辛并未阻拦他,又瞥了眼窗外的密林,刚打算举步跟随管莫闲一同去门边查看。 ——砰! 突然有阵闷响传来。 姜辛猛地一惊,抬眸看来过去,只见管莫闲跪倒在地上,神色迷离,低声喃语着什么。 “你怎么了?”太轻了,她快步走近试图想要听清楚他在说些什么。 直到她的耳朵几乎都快要贴上他的唇瓣了,才隐约听清了两个字——“迷药。” 他紧抓着最后的意识在提醒她,但显然已经晚了。 姜辛忽然感觉到一阵晕眩,这感觉她昨日才刚有过,太熟悉了。 迷药的来源很有可能就是方才窗外的那些鬼火,换言之,窗外的空气也不新鲜,他们方才在窗边站了那么久,已经不知道吸入了多少迷药。 她清楚感觉自己已经开始使不上力,甚至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瘫倒在地上的。 失去意识前,她极力昂着头看向窗外,周茴似乎离开了,只瞧见那棵纵横交错的树间悬挂着一道身影,那身影就像是脆弱不堪的烛火般,随风晃悠着,惨白月光将那张脸映照得分外可怖,仿佛下一刻他就会咧开嘴角冲着她笑…… 是啊,姜辛见过这个人,他平日里似乎总是挂着温润的浅笑。 叫什么来着……好像是…… 可惜,她没能想起来就已经昏睡了过去。 不谋而合 ——卫梧! 这个名字如同烟花一般“砰”的一声在姜辛脑中炸开。 与此同时,她猛然惊醒。 就像溺水之人终于被捞上了岸,她张着嘴大口呼吸,圆睁的杏目里却是一片清明。 她想起来了,那个人叫卫梧,是刑部侍郎的次子,也是此次参加考核的新生,和周茴关系颇好,几乎形影不离。 从常理角度分析,既然她见到了周茴,那另一个人是卫梧的可能性极高。 但常理只是依据而非证据,方才昏迷前她也仅仅只是仓皇一瞥,还是有看错的可能性。 想到这,她连忙起身试图想要冲去窗边再确认一下,还没走几步就被异物重重绊倒。 “嗯……”黑暗中乍然响起一道痛吟声。 姜辛这才意识到,不是什么异物,是管莫闲。 大概是被她踢到了腰,他用手托着揉了揉,嘴里溢出几句含糊不清的呓语,片刻后又没了动静。 看样子是还没醒,姜辛没空顾他,兀自爬了起来跑到窗边查看。 窗外起了淡淡的薄雾,只能依稀瞧见不远处那片密林的轮廓,即便她能确定方才那棵树的方向,也不可能看清树上悬吊着的人。 当务之急还是得尽快出去,想到这,她猝然转身朝着那扇石门走了过去。 途径管莫闲身旁的时候她略微挣扎了下,最终还是停下了脚步,蹲下身拍打起他的脸颊,“管莫闲……醒醒,快醒醒……” 随着她手上力道越来越重,他总算是有了动静,懒洋洋地哼了几声。 她停下动作,问:“你醒了吗?” “嗯……”他有气无力地应了声。 “还好吗?能起来吗?” “不太好。”他转过头,轻轻瞪了她眼,“脸都要被你打肿了。” “……快起来,我们得赶紧出去。”姜辛没心情跟他开玩笑。 眼见她神情凝重,管莫闲也不由地紧张了起来,他收起玩笑,缓缓做了起来,问:“发生什么事了?” “外头起雾了。”她边说边起身朝着门口走去。 “就这?”他松了口气,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唇,“起就起呗,这地方每到半夜就起雾,又不是什么新鲜事了。” “……”闻言,姜辛脚步突然一顿。 “怎么了?”管莫闲不解地问。 她僵了片刻,摇了摇头,“没什么,先出去再说。” 这个想法倒也算是跟他不谋而合,于是,他也没再多话,缓缓走到门前,仰头研究了起来。 除了门上那个机关他实在看不出还有什么异样,尽管他心里很清楚他的判断应该没有错,这门就是无法从里面单向打开的,但他还是不死心的又按了按那个机关。 不出所料,没有任何动静。 就在他一筹莫展时,一旁的姜辛忽然道:“你退后点。” “嗯?”他不明就里地转头看向她。 姜辛并未解释,事实上,她也不确定蛮力管不管用,只能姑且一试。 眼瞧着她忽然握紧掌心一副气沉丹田正在酝酿着什么的模样,管莫闲隐约猜到了她的意图,连忙道:“小、小辛,你冷静点,万一把自己给砸伤了我还得照顾你……出不去就出不去吧,既来之则安之,不如我们好好睡一觉,明天总会有人来找我们的……呐,我刚才就是随口说说的,你就算今天这把这门给砸开了我也绝对不会认你当祖宗的,你别这么拼……” ——砰! 一阵巨响让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漆黑夜色映入眼帘、湿冷空气窜入鼻息,所有的一切都让他不得不相信……姜辛还真就把门砸开了…… “你……”他失语了片刻,总算是回过了神,“你可真是我祖宗啊!” “别废话了。”她挥了几下手赶走面前飞扬的碎石和粉尘,举步开出了鎏塔,“赶紧走。” 管莫闲自然是不敢只身待在里头的,他连忙跟上,顺便表达着他的强烈不满,“不是……我说小祖宗啊,你有这一手早干嘛去了?刚才为什么不劈?你要是早点出手我们至于晕一回吗?” “我没想到情况会这么复杂。”她确实有些后悔,刚才应该试试看的。 “倒也不是怪你,这谁能想到,只不过……”管莫闲咬牙切齿地瞪着她,“刚才我就想说了,你昨晚根本就是在骗我吧?你会功夫,身手还很好!” “……”她完全忘了还有这一茬。 “你就是嫌我麻烦,不想留下来保护我呗?” 姜辛莫名觉得有些理亏,耐着性子解释道:“我只是觉得你想多了,有掌教在,谁能动得了你。” “你不就连续动了我好几回吗?!” “……那、那是情况特殊。” “算了,这笔账以后再慢慢跟你算,哼!”他伸出手,把姜辛拽到自己身后,气呼呼地道:“瞎走什么,那么大的雾你认得路吗?跟紧我。” 她有些诧异地看着管莫闲的背影,“你认得?” “不认得。” “……” “不过我做了标记。” 他领着姜辛贴着塔走,每路过一扇窗户就会停下来把手伸进去探摸一番,一直到第三扇窗户…… “就是这了,你摸,我在里头的窗棂上刻了痕迹。”他停下了脚步。 “你什么时候刻的?”姜辛问。 “看鬼火那会。”他骄傲地扬了扬头,“怎么样?我厉害吧。” “出门左拐第三扇窗,这种事在塔里就能看清有必要留标记?” “咦?”他思忖了片刻,一脸恍然大悟,“我怎么没想到!你好厉害,不愧是我的小祖宗!” 这话但凡是出自其他人之口,姜辛都会觉得是在讽刺她,但从管莫闲口中说出来,她莫名就觉得很由衷。 她甚至都有些被夸得不好意思,面颊微赤,低下头,轻声嘟囔了句,“也没有很厉害……” “嗯,那把衣服脱了吧。”他突然道。 “……啊?”她愕然抬眸。 管莫闲微微皱着眉头看向面前那一片浓雾,“从刚才塔里的视角来看,那棵树和这扇窗应该是直线距离,但是这雾太大了,我们很难确保不会走偏。” 姜辛很快就猜到了他的意图,“你的意思是,把衣服撕了接成绳子?” 他点了点头,“一时半会也找不到绳子,只有这个办法了。” “话是这么说没错,为什么不是你脱?” “我的衣服贵,撕了多心疼。” “……” 以身涉险 浓雾中,管莫闲穿着一身寝衣,紧紧依偎在姜辛身旁,举步维艰地前行着。 没错!寝衣! 他脱了衣服,眼睁睁看着姜辛惨无人道地将那一袭上好的绸缎撕得粉碎,最终拧成一股绳的时候,他的心在滴血。 可是没办法,他敢怒不敢言。 姜辛说了——“你是要我撕了你的衣服还是撕了你的人?” 于是,在绝对武力压制面前,只有管莫闲受伤的世界达成了…… 他都已经做出那么大的牺牲了,身旁的人还是不断地耸着肩想要把他拱开。 姜辛越是推搡他便黏得越紧,几乎整个人都贴到了她身上。 虽然她早已习惯了女扮男装,也不是很在意“男女授受不亲”这种说法,但是……太近了!真的太近了! 她甚至能清晰感觉到管莫闲的心跳声,咚、咚、咚……一下又一下,让她的心绪莫名有些烦乱…… “你能不能放开我。”她忍不住了,听着像是在征询他的意见,但语气却很生硬。 管莫闲比她更坚决,毫不犹豫地回道:“不能。” “可是这样根本没办法好好走路。”她放软了语气,试图晓之以理。 “我不管!我冷!”说这话的时候他牙关还在打颤,听着很有说服力。 “……”姜辛瞥了眼他那一身单薄的寝衣,多少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也的确是被说服了。 她没再多话,紧攥着用管莫闲的衣服拧成的“绳子”缓缓前行。 衣服材质有限,这根“绳子”并没有很长,这样更好,毕竟即便是绷紧绳子未必就能绷成一条直线,也有可能不知不觉间走出了一条斜线,但她拧完衣服后粗略估算了下,按说这点距离足够他们从鎏塔走到那棵事发的树了,倘若长度不够,那多半就是她走偏了。 就诚如姜辛所料想的一样,在浓雾中前行走偏是难免的,但好歹有这根“绳子”作为引导。 她将“绳子”绷得很紧,在感觉到长度即将不够时便左右挪动了会,终于是抵达了那片密林。 林子要比他们想象得更大,雾气袅绕,影影绰绰,但面前那颗榕树却清晰可见…… 然而,树上什么都没有。 “你确定是这棵树?”管莫闲仰着头仔仔细细地打量了番,没有任何收获,难免有些怀疑。 姜辛没有立刻回答,她将手中的“绳子”交给管莫闲,兀自走到树边查看了起来。 片刻后,她启唇道:“应该就是这里,有脚印。” 闻言,管莫闲不禁眼眸一亮,连忙举步走到她身旁,也跟着蹲下了身,果然有两串脚印映入了眼帘。 脚印还很清晰,应该是才留下不久,从纹路来看只有一个人,一串是来时留下的、另一串是离开的时候。 “我记得周茴跟你差不多身形?”姜辛忽然问。 “你记错了,他比我矮。”管莫闲很认真地回道。 “矮多少?”她问。 他伸出手比了比,“大概这么点。” 姜辛默默看着他比出的指甲盖那点大小,有一堆槽想吐,最终还是忍住了,正事要紧,“那这串脚印很有可能是周茴留下的。” “怎么看出来的?”他诧异地问。 “大小、深浅,从这些可以推算出脚印主人的身高体型还有年龄。” “年龄也行?” “能推算个大概,不同年龄段走路姿势会有些微的差别,包括脚印之间的间距也会略有不同。” 他想了想,道:“所以说,你其实也不能确定那就是周茴,只能说是个身高、体型、年龄都和我差不多的男人?” “你好像很不希望我们见到的那个人是周茴?”从她认出周茴开始她就有这种感觉了,他一直在回避这件事。 “嗯。”他点了点头,倒也不隐瞒,“好歹相识一场,我当然不希望周茴摊上事。” “摊上事的意思是?”她小心翼翼地试探。 管莫闲瞥了她眼,轻笑了声,“别装傻了,你也看出来了吧,情况不太对。这个人来时的脚印明显要比离开的时候深,按照你的说法,那只有可能是他来的时候是负重状态,看起来他背着的那个东西可不轻,除了背了个人还能是什么?脚印只有一个人,那被吊起来的那个去哪了?无论是死是活离开总得留下些痕迹,除非长了翅膀飞走了。我原以为周茴他们只是在吓我,现在看来没那么简单。” “那个人……好像是卫梧……”眼见管莫闲一脸困惑地看向她,她咽了咽口水,再次道:“我是说,那个被吊起来的好像是卫梧。” “卫梧?”他眉头紧皱。 姜辛以为他不认识,认真地介绍了起来,“周茴的朋友,刑部侍郎次子,大概因为他爹也在刑部当差的关系,他跟周茴关系很好。” “想多了。”管莫闲撇唇嗤了声,“他们俩可算不上朋友。” “嗯?原来你认识卫梧。” “都是混吃等死的纨绔子弟,谁不认识谁啊。” ——他对自己的认知还真是清晰啊! 姜辛默默在心里感叹了句,面上还是一本正经的,“他跟周茴关系不好吗?我看他们俩整天都在一块啊。” “倒也不是能说不好,但绝对算不上朋友,他们父亲的关系就决定了卫梧在周茴面前必然是低一等的,在我们这些外人看来,卫梧顶多只能算是周茴的小跟班。” 这莫名其妙的阶级关系让姜辛直皱眉,所以在他们这些世家子弟眼中有些人生来就是低人一等的? 龙生龙,凤生凤,罪人的子嗣也注定有罪吗? 想到这,她忍不住扯了扯嘴角,一抹若有似无的自嘲笑意稍纵即逝,很快她就拉回神,继续启唇道:“照你这么说,周茴没有理由杀卫梧。” “要说理由的话……”他忽然顿住,脸色一变,惊愕地看着她。 “怎么了?”姜辛不解地问。 “绳子……”他抬起手,举了举手里那根绳子,“好像断了。” 姜辛蓦地瞪大眼眸,接过绳子,确实手感比刚才松垮了很多,她不敢置信地开始拉扯,好一会后,绳子的那一头渐渐出现在了他们面前,不是在中间断的,那原本绑在鎏塔的那头被解开了。 也许是那个结自动松了,又也许是人为的…… 谁也没说话,他们心里都清楚,后者的可能性更高。 “走吧。”管莫闲回过神,缓缓起身,“回去看看。” 姜辛有些诧异地抬眸看向他。 “怎么了?”他问。 “你不怕吗?” 谁也不知道鎏塔那儿等着他们的会是什么,说不定只是虚惊一场,但更有可能的是无法预知的危险。 让姜辛想要一探究竟的原因是那幅被鬼火烧毁的妖画,那么他呢? 他明明是个贪生怕死的人,哪来的动力去以身涉险。 “怕什么?这不是有你嘛,就你这身手,谁碰我谁倒霉……”他自信满满的回道,话说到一半又突然一顿,紧张地问:“话说你不会遇到危险就不管我吧?” “……不好说,你要是怕就早些回去歇着。” “也行,那你送我?” 姜辛眼也不抬,生硬拒绝,“没空。” “哟,摊牌啦?不装啦?昨晚不是还说什么‘就我这身手陪着你也无济于事’,承认了呗,就是没空不想搭理我呗……”他哼了声,后槽牙磨得咔咔作响,“我就知道!反正我绝不会一个人走回去的,这黑灯瞎火的,谁知道会碰上什么……我不管,你去哪我去哪,休想撇开我……” “我又不是你的护卫犬。” “你当然不是了,你可是我的宝贝小祖宗。” “……”她到底是摊上了个什么东西啊! 寤寐难眠 凭着他们来时的脚印回到鎏塔并不难,甚至要比来得时候容易得多。 途中,姜辛设想了无数可能性,却怎么也没想到迎接他们的会是—— 风平浪静。 鎏塔内外静得出奇,没有埋伏、没有意外、没有任何其他人出没过的痕迹,什么都没有。 严阵以待却空无一物,这个结果让姜辛瞬间有些茫然…… “看来是我们想多了。”直到身旁传来管莫闲的话音。 她讷讷地看了过去,片刻后才回过神来,“真的是想多了吗?好好的绳结怎么可能自然松开呢。” “哎哟喂我的小祖宗诶,你还真是对自己的力量一无所知啊!就凭你刚才徒手劈石门那个架势,扯松绳结简直太正常了!” “……”她一时语塞,并不是觉得他说的有道理,而是不知道该怎么跟一个不会功夫的人解释内力这个东西。 “行了,别瞎想了,这不什么事也没有嘛。”他抬头看了眼,尽管那片浓雾如同一座穹顶什么也看不见,“天都快亮了,我们走吧。” “走去哪?” “你不会还打算继续待在这地方吧?”管莫闲瞥了眼面前那座黑漆漆的塔,不自觉地打了个颤,“当然是回我那了,我那屋大,够你打个地铺将就一下的。” “我得守塔,他们给我安排了住处,就在前头不远。”姜辛一如既往地婉拒。 “都这样了还守个屁啊。”管莫闲白了她眼,沉了沉气,“明天冯适要是追究起来,我来应付,我就不信他还敢为难我不成?”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是……” “没有但是!不准但是!我不管,我不要一个人睡,你得陪我!” “你要是睡不着我可以把你打晕。”面对他的蛮不讲理姜辛没有丝毫让步的打算。 “哦,那你最好下手狠一点,让我永远都醒不过来的那种,不然等我醒来就去找掌教,扒我衣服还把我弄晕,谁知道你趁我昏迷对我干了什么,到时候别说是继续留在西林了,你搭上一条命都不足以赔我的清白。” “……都是男人,你有的我都有,我能对你干什么?” “所以说嘛!你有的我都有,我能对你干什么?只是陪我睡一觉而已,我胆子小你又不是不知道,陪我一下又不会死!”他气势软了下来,紧紧抓着姜辛的手肘,死皮赖脸地道:“就一晚,我听话不吵你,我们回屋就睡,好不好?” “……” “好不好嘛?” “还不快走……”话还没说完她就后悔了。 明明放任不管才是最明智的,可等她理智回归的时候已经晚了。 他顶着惨若烈阳的笑,开心得像个孩子,生怕她反悔,连忙抓着她往前走。 也就是这个笑容顷刻把姜辛的后悔一扫而空,那一刹那她竟然觉得——罢了,他开心就好。 ……这莫名其妙的奉献心态到底是从何而来的?! 这个人有毒!绝对有毒! ------------------------------------- 管莫闲倒还算言而有信…… 他确实没吵她,回屋后还主动把床上的被褥抱下来替她铺在了地上,怕她睡得不舒服连枕头都贡献出来了,自己则拿了几套衣服胡乱揉成一团垫在颈下充当枕头,看得出他有些冷,整个人蜷成了一团。 姜辛觉得有些不忍心,差点就想把被子还给他,可那头已经传来了浅浅的鼾声…… 心真大啊!发生了那么多事居然还能瞬间入睡?! 也许是因为确实太累了,又也许是因为管莫闲的鼾声很催眠,总之她的心竟然也大了起来,本以为今晚注定无眠的,结果却不知不觉地睡着了,甚至还睡得挺踏实。 她是被管莫闲拍醒的,睁开眼的时候就见他蹲在身旁,薄唇翕张嚷嚷着,“醒醒!小辛,快醒醒!” 伴随着叫唤声他的掌心一下又一下地拍打着她的脸颊,她皱眉轻哼了声,扭头避开他的袭击,若有似无地呓语了句,“好痛……” “你也知道痛啊?你昨晚叫醒我的时候可比这用力多了!” 昨晚?这两个字瞬间驱散了姜辛的睡意,她骤然惊醒。 眼见她瞪大的双眸中没有丝毫惺忪色彩,管莫闲这才收了手,神情凝重了起来,“卫梧的尸体被发现了。” “在哪?”姜辛猛地坐起身。 “后山的林子里。” “……”她眼里是满满的不敢置信。 “冯适正在找你,你先洗漱一下吃点东西,一会我陪你过去。” “嗯……”她讷讷点头。 看得出姜辛已经彻底失了神,脑中的那团乱麻占据了她所有思绪,她甚至被管莫闲从地上扶起来的,恍惚遵从着他的安排……漱口、洁牙、洗脸……又食不知味的喝了几口粥…… 直到后山熟悉又陌生的景色映入眼帘,她才回过神来。 明媚阳光下,围绕着鎏塔的那片密林没有了昨夜的可怖,反倒透着几分生机盎然。 这份盎然与死气沉沉的人群形成了鲜明对比,那些人大多是参加考核的新生,也有一些刚巧得闲的西林学生,那扇最多只容两人同行的小小塔门被围得水泄不通。 姜辛正愁着该怎么往里挤,身旁的管莫闲突然扯开嗓子喊了起来,“哎呀,这不是姜教员吗?!” 瞬间,吸引了无数目光。 他迅速退到一旁,独留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的姜辛傻愣愣地站在那儿,接受着那些好奇视线的洗礼。 没多会功夫便见冯适从塔内走了出来,拨开人群,直直地冲到她跟前,斥问:“你去哪了?!” 她下意识在人群中搜寻管莫闲,可惜一无所获。 果然!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昨晚还信誓旦旦地说“冯适要是追究起来我来应付”,结果溜得比谁都快! “我……”她抿了抿唇,硬着头皮道:“我在管少爷那儿。” 冯适愣了愣,眉头紧皱,“你跑他那儿去干什么?” “冯教员,我的行踪没有必要跟你交代吧?”姜辛瞟了他眼,冷冷地道。 “我现在可不是让你交代,而是问询。”冯适逼视着她,“卫梧死了,就死在鎏塔里,昨晚在这儿的只有你。” 姜辛蓦地扬起眉梢,“你这是在怀疑我?” “当然。”冯适直勾勾地看着她,身上透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只可惜姜辛并未被他震慑到,她甚至懒得搭理,兀自举步朝着那片林子走去。 还未等她靠近,冯适就及时挡在了她跟前,“你想做什么?” “你既然说我杀了人,那至少应该让我看一下尸体吧?”姜辛不疾不徐地回道。 闻言,冯适哼出一记嗤笑,“什么时候轮得到嫌疑犯查看尸体了?” “什么时候轮得到你一句话就能定案了?”姜辛不服输地顶了回去。 “姜教员可真会给人扣帽子,此案事关刑部和西林,三法司皆不便插手,我哪敢随意定案?掌教已派人通知龙策卫,我的责任只不过是在龙策卫来之前看管嫌疑人,确实昨晚是你负责看守鎏塔的,人就死在这儿,还有谁比你更有嫌疑吗?” “诶,误会……误会……”管莫闲边嚷嚷着边奋力推开人群他从林子里走了出来。 “……”姜辛愤懑地朝着他瞪去。 冯适闻声看了过去,眼见来人后眉头微微一动,“管少爷?” “是我是我……”管莫闲挡在了姜辛跟前,笑呵呵地道:“冯教员是吧?你误会了,姜教员昨晚一直跟我在一块,我可以作证这事跟她没关系。” “他……”冯适有些意外,片刻后才反应过来,问:“他昨晚来找你做什么?” “是我来找他的。” “……那你找他做什么?” “你管我。”话很刺耳,但管莫闲脸上却依旧挂着笑。 “……” “我见不着他就难受,茶饭不思、寤寐难眠,就想他陪着我睡,你管得着吗?” “…………”够了!快闭嘴! 但凡情况允许,姜辛恨不得冲上前堵住他的嘴。 他是可以过些天就拍拍屁股走人,可她还得在西林待下去啊! 没瞧见周围那些人看她的眼神越来越奇怪了吗?就连冯适都怔了好一会,瞟向她的目光里充满了嫌弃。 这要是个姑娘家攀附权贵也就罢了,顶多背后被人骂几句贪慕虚荣;可在旁人眼里她是个男人啊,一个男人为了寻求庇护爬上另一个男人的床……她以后还怎么为人师表…… 故人西辞 一记嗤笑声打破了微妙气氛,伴随着笑声一块传来的是一道刺耳话音…… “听闻西林书院办案素来严谨,如今看来传言也不可尽信,也不过就是信口开河罢了。” 这话瞬间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视线,无数目光纷纷投了过去。 话音的主人瞧着三十多岁,身形高大,五官硬朗,眉宇间流淌着戾气,他随着掌教一同缓步走到众人跟前,微微仰着头,一副趾高气昂的模样,身上那一袭红黑相间的官服一看便是龙策卫的人。 龙策卫与西林可以说是积怨已久,属于是历史遗留问题,三言两语很难说清。 总之,那种水火不容就像是刻在骨子里的。 也不管对方说的是否在理,在在场那些西林的学生和教员们看来无疑\b就是挑衅,自然不能示弱。 于是乎,人群炸开了…… “哟,口气那么大,我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官宦养的狗啊。” “龙策卫什么时候起也有资格对西林指手画脚了?” “有话直说便是,阴阳怪气地说谁呢。” ………… ……这是以多欺少啊。 对方显然有些不敌,憋着气怒目圆瞪,眼看西林占了上风,谁也没想到冷不防蹦出了个胳膊肘往外拐的。 “冯教员,他这是在说你呢。”管莫闲忽然把矛头对准了冯适。 一时间,他成了众矢之的,招来了无数瞪视。 姜辛都忍不住为他捏把汗,他却依旧若无其事,笑盈盈地回应着千夫所指。 “管莫闲你什么意思……”冯适失控吼开了,话说到一半就意识到了失言,连忙清了清嗓子,放低了姿态,轻声道:“你到底是帮谁的。” “诶,冯教员,你这话我可就不爱听了,什么叫帮谁?西林也好、龙策卫也好,不都是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吗?你怎么还搞起内部矛盾来了?” “你……”冯适一时语塞,脸颊憋得通红。 “行了!都别胡闹了!”好在掌教及时出声,一声厉斥化解了俩人之间的剑拔弩张。 瞬间,噤若寒蝉。 “这儿没你的事了,把学生们都带下去。”眼见场面控制住了,掌教冲着冯适吩咐了句,又转头看向一旁的姜辛,“你先留一下。” 冯适自然不敢有异议,连忙照办,学生们也大多很配合,只除了…… 人群散开了,硬生生杵在原地的管莫闲显得尤为突兀,掌教朝着他瞪了过去,质问:“你怎么还不走?” “昨晚我跟姜辛在一块,她要是有嫌疑我也脱不了关系。”管莫闲回道。 “……”看得出掌教想弄死他的心都有了。 “这位是?”刘副使意味深长地打量起一旁的管莫闲。 “已故荣国公管衍之子管莫闲。”掌教脸色一沉,一改平日里笑呵呵的模样,语气里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他即便与此案有关,以他的身份也得先秉明官家再行定夺,西林做不了主、龙策卫更是做不了主。” 刘副使愣了愣,咕哝了句,“来头不小啊,老大怕不是碰上对手了……” 他话音很轻,言辞含糊,掌教未能听清,拧着眉头追问,“刘副使,你说什么?” 紧挨着他的姜辛倒是听清了,甚至还听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她想解释情况却不容许。 “哦,我是说掌教所言极是。”刘副使看向一旁的管莫闲,咧了咧嘴,看得出他想笑,只是笑得有些凶神恶煞,“管少爷,人证可不能随便做,长夜漫漫,想来您也不会一整晚都跟姜……姜教员在一块吧?” 管莫闲扬了扬头,“巧了呢,还真是一整晚都在一块。” “……难、难不成还真睡一块了?” 还没等管莫闲回答,姜辛突然抢过了话端,“刘副使,昨夜之事您若有疑问尽管问我便可,我愿意配合。” 闻言,管莫闲蓦地看向她,“你疯了!这可是龙策卫!” “龙策卫怎么了?”掌教轻瞪了他眼,又有些刻意地举步挡在了姜辛身前,“姜教员乃西林中人,龙策卫行事自有分寸。” “当然,只是简单的问几句罢了。”刘副使直点头,为了让自己的话听起来更有说服力,他表现得极为恭敬,冲着姜辛微微弯身比了个“请”的手势,“有劳姜教员配合了。” 说着,他率先转身走在前头领路,姜辛抿了抿唇,不发一言地跟了上去。 眼见管莫闲也想跟上,掌教忙不迭地伸手拽住了他,“你给我安分点!” “怎么安分啊……那可是龙策卫……”这话刚才说过了,不够有力,他又补充了句,“逼供手段出了名狠辣的龙策卫啊!” “有我在你怕什么。” “呵……”管莫闲哼出一记讽笑,很显然,在他看来这句话毫无分量。 掌教猜到了他在想什么,开诚布公地道:“姜辛是个人才,目前也算不上弃子,所以你大可放心,西林断然不会让人伤他分毫。” 管莫闲目光闪了闪,半信半疑地问:“那倘若伤了呢?” “……我拿性命担保总行了吧?” “你都多大年纪了?还有几年性命?风烛残年的也配拿来作保?” “就算没剩几年了,总归还是比姜辛的命值钱吧?” “……”管莫闲冷冷地瞥了他眼,默不作声地转身去追姜辛了。 见状,掌教也只能跟上去,讨好道:“方才是我说错话了,我的意思是,虽然我没剩几年了但要保住姜辛还是可以的。” 管莫闲并未搭理,反而加快了脚步。 他有些吃力地跟上,继续絮叨,“那个刘副使也说了,只是简单的问几句而已,你别那么紧张……等等,你小子该不会长着长着真长出了龙阳之癖吧……” 很好,脚步更快了。 掌教不死心,主要这件事事关重大,必须得问清楚,“不是……你跟姜辛才认识几天,他是给你灌了什么迷汤吗?怎么就值得你这么护着……” 终于,管莫闲停住了脚步,定定地看着他,好一会后突然问:“你为什么派他来照顾我?” “啊?”掌教显然没料到他会突然问起这个,不由地一愣。 “难道不是因为他的性格像程洲吗?” “……” “既然想要利用故友让我卸下心防,那就要做好被反噬的心理准备。” “…………” 掌教溢出一声长叹,叹息里夹杂着各种复杂情绪,有无奈、有惋惜、有力不从心,唯独不见最应该有的愧疚。 管莫闲勾了勾嘴角,噙着讥诮浅笑,重新举步。 守株待兔 ……还真就只是简单的问几句?! 管莫闲赶到被龙策卫临时征用的书斋时,所谓的问询已经结束了,这个结果是他始料未及的。 他傻站在屋外,愣愣地看着面前毫发无伤的姜辛,好半晌才挤出一句话,“这就问完了?” 她不太确定地道:“应该是问完了吧。” 这着实不太符合管莫闲对龙策卫的了解,以至于,当他瞧见那个刘副使领着一队人浩浩荡荡地从书斋里头走出来时,猛地把姜辛拽到了身后,冲着对方质问道:“你想干什么?!” “……嘁。”刘副使显然没料到这一出,怔了片刻,回过神后不屑地嗤了声。 看得出他对管莫闲很不友善,却也没有为难,或者说是压根没放眼里,懒懒地瞥了眼后就领着人离开了。 直到他们走远,管莫闲才紧张兮兮地转身查看起姜辛,“你怎么样?他们对你做了什么?伤哪了?” “我没事。”姜辛微微往后退了退,不动声色地跟他拉开了距离。 “怎么会没事呢……”他显然不相信,“你别硬撑,不行就让掌教给你找大夫……哦,对了,你们院里不是有个大夫嘛,我去找她……” 姜辛只好赶紧拽住他,要跟这个人保持距离实在是太难了。 她无奈地叹了声,道:“我真的没事,刘副使只是问了下我昨晚的行程。” “就这?”他半信半疑地打量着姜辛,见她点头,确实不像在撒谎,这才稍稍松了口气,“那他们这么气势汹汹地是要干嘛?” “抓周茴。” 管莫闲蓦地瞪大双眸,“你把昨晚看到的事都说了?” “不说他们带走的人就是我了。” 管莫闲张了张唇,正想说些什么,掌教忽然行色匆匆地跑了进来。 他止住了话端,倏地换上殷切笑脸,迎了上去,“哎呀,你来得正好,我正要去找你呢。” “……怎、怎么了?”这热情姿态让掌教有些懵,却又没太舍得推开他。 他一脸期待地问:“哦,我就是想问问,发生了那么大的事考核是不是得延长几天?” “这事龙策卫会查,不影响你们考核。”掌教无情地戳破了他的幻想。 “这样啊……”管莫闲完全没有要讨价还价的意思,“那你们忙,我得去奋发图强了。” 话音刚落,他就一溜烟跑开了。 “等一下……你给我回来,我还有事要问你……”掌教冲着他的背影一通嚷嚷,可惜没起到任何作用。 严格来说,作用还是有点的,只不过是反作用,管莫闲反而跑得更快了。 掌教只好作罢,转身将矛头对准了一旁的姜辛,“怎么回事?怎么又扯上周茴了?” “……”这是又溜了呗?! 她有理由怀疑管莫闲猜到了掌教是来兴师问罪的,大概是怕被问到昨晚去鎏塔的原因、又或者是不想趟这浑水……总之,他又一次毫不犹豫地把麻烦丢给了她…… 无奈之下,姜辛只好把昨晚的事又叙述了遍。 掌教一直没说话,摸摸聆听着,脸上也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直到她说完,他才缓缓启唇,“是管莫闲提议让你去他那屋睡的?” “嗯。”姜辛点了点头,“他说他害怕,不敢一个人睡。” “咳……”掌教不自然地咳了声,吞吞吐吐地问:“你们睡一床被子?” “……他睡床,我睡地上。” 闻言,掌教明显地松了口气,“这么说来,倘若他离开屋子必然得经过你?” 这话听着可不像是在缓解尴尬,姜辛本想装作听不懂言下之意,可结果还是没忍住,“您是在怀疑管莫闲?” “是怀疑,不过跟卫梧的事无关。”掌教抬眸瞥了她眼,开诚布公地道:“我只是在怀疑他来西林的目的。” “他不是说了要为他叔叔奋发图强吗?” “他说你就信?” “可他看起来不像是在撒谎。” 掌教哼笑了声,“能让你看出来在撒谎他就不是管莫闲了。” “……”说不上为什么,姜辛总觉得是他想多了。 但掌教之后的话却让她意识到,是她天真了,别说是这些天的相处了就算再给她几年她恐怕也看不透管莫闲这个人…… “你是聪明人,应该也多少看明白了些,如若鎏塔一直都是用来存放那些无关紧要的卷宗又怎会设有机关?”掌教背着手,踱了几步,缓缓入座,抬眸朝着她看了过来,“管莫闲曾在西林待过,直到四年前才离开,那时候鎏塔里存放着还都是些极为保密的卷宗,案件规模以及保密程度堪比如今的……妖、画、案。” 最后那三个字他说得格外缓慢,几乎每一个音节都咬得很重,暗示意味再明显不过。 姜辛不由地倒抽了口凉气,眼眸圆睁,下意识地压低了嗓音,“您怀疑他是为了妖画案而来的?” “不排除这种可能性。”掌教淡淡地道。 “可他一个混吃等死……”意识到失言,姜辛连忙改口,“我是说,他一个闲散宗室又怎么会对妖画案感兴趣?” 掌教斜睨着她,“我若是知道又何必派你去接近他。” 接近?这个词很耐人寻味啊。 姜辛因而冒出了个猜想,“您让我守鎏塔该不会是猜到他可能会去吧?” “那确实是冯适提议的,我只是顺势而为,本以为守株待兔并非易事,没想到他那么耐不住,也没想到你们会碰上这种事。”他支着头,揉了揉紧皱的眉心,看起来似乎很烦恼,“卫梧的事就交由你来调查吧,三日为期,即便是周茴所为,也得拿出让刑部信服的证据。” “我?!”她满脸诧异。 “不然还能是谁?”掌教没好气地瞥了她眼,“鎏塔是你看守的、周茴是你交出去的,你不得负责到底吗?” “可是……”她舔了舔唇,尽量将语气拿捏出为难气息,“这件事很有可能跟妖画有关。” “确实有关。前日马车里发现的那幅画不见了,你们昨夜见到的也许就是真迹。” “……”她欲言又止,不动声色地窥探着掌教的神情。 掌教表现得很平淡,语气甚至像是在闲话家常,“以免节外生枝,你近来还是暂住后山吧,那里清净,我稍后派人把鎏塔的机关图和当年妖画案的卷送来,你研究下。” 当年妖画案的卷宗姜辛已经烂熟于心,真正让她在意的是如今重现的这两幅。 尽管掌教没有明说,但显然她已经有了能够触碰此案的机会,虽然她也不清楚这机会为何会落到她头上。 兴奋之情让她无暇去细究,她拼命压抑,生怕表露出丝毫不恰当的情绪,再次启唇时,口吻、语调都经过了一番精心拿捏,听起来是诚惶诚恐的,“比起这些,我得先看一下卫梧的尸体。” “你觉得龙策卫会把尸体留给我们吗?” “……没有尸体要怎么查?” “自己想办法,我说过,我不看过程只看结果。” 是敌非友 最先发现卫梧尸体的是一名杂役,据对方所说,是冯适派他去后山找姜辛询问一些关于新生考核的事。 他没找着姜辛,却发现不远处的密林有些太对劲。 树上似乎挂着什么东西,他出于好奇就去查看了下,随后就挺瞧见了悬吊在树上的卫梧。 确切地说,当时那名杂役并不知道那是谁,他吓得不轻,跌坐在地上缓了好一会,回过神来就连忙去喊人了。 也正因为他慌了神,一路嚷嚷,惊动了不少人,以至于周围几乎已经没有什么有价值的线索了。 ……以上这些就是姜辛从掌教那儿获取到的全部信息,可以说是毫无用处。 她不死心,还是去现场看了下。 果然,各种杂乱脚印几乎将现场痕迹破坏殆尽。 姜辛叹了声,悻悻地朝着不远处的木屋走去,途径鎏塔时她忽然想起了什么,猛地顿住了脚步。 思忖了片刻后她举步跨入了塔内,循着昨晚的记忆,进塔,右转,第三扇窗。 管莫闲说过他在窗棂上刻了痕迹,可她将那扇窗里里外外寻了个遍也没瞧见有刻痕,反倒是在斜对面的那扇窗上找到了。 她透过那扇窗往外看去,映入眼帘的画面和昨晚很相似,粗壮榕树以及树下的人…… 树下为什么会有人?! 那人缓缓转过身来,朝着她的方向看了过来,定了片刻后扬起手臂一个劲地冲着她挥舞…… 管莫闲? 他似乎正在招呼她过去,姜辛出塔后并没有立刻朝着他所在方向走去,而是从塔外绕到了那扇有刻痕的窗户边,左右打量了下后,她走到了鎏塔的正后方。 果不其然,塔后的墙壁上有一处明显不太自然的地方。 墙砖很新,跟周围的颜色明显不统一,其中有几块墙砖似乎是被人抠了下来……说抠不太恰当,只是拿下来而已,这些墙砖甚至都没有用蜃灰砌连在一块,它仅仅只是被摆在那儿用来挡住了原本的窟窿。 姜辛囫囵吞地把这部分墙砖给扫了下来,映入眼帘的那个窟窿很大,大约有一扇门那么大…… “被你发现了。”忽然有道声音自姜辛耳畔传来。 很近也很轻,气息拂过姜辛的脖颈,鸡皮疙瘩乍起。 她猛地一惊,如同一只炸毛的猫儿一般,整个人惊跳了起来,后脑勺重重撞上了什么,发出一阵闷响。 紧随而来的是一阵痛呼,“啊……痛痛痛……” 熟悉的声音让她逐渐冷静了下来,但仍旧噙着防心,转身看了过去。 只见管莫闲捂着下颚,愤愤地瞪着她,眼里甚至还有泪光在闪动。 “你……”她平复了情绪,“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他一脸委屈地道:“我看你那么久都不过来那就只好我过来了啊。” 这一下确实撞得挺厉害,他唇瓣甚至都被磕出了血,姜辛目光闪了闪,有些过意不去,但脱口而出的话音却还是生硬疏离甚至带着几分戒备的,“你不是去奋发图强了吗?跑这来做什么?” 闻言,他神情忽然凝重,警惕地左右张望了呀,压低声音道:“我有重大发现!” “什么发现?”姜辛也被他弄得紧张了起来。 “鎏塔有问题!” “……”这还用你说?这么大个窟窿她又不瞎! “我刚才去那片林子看了下,那里有我们俩昨晚留下的脚印,但是树上没有任何悬吊过的痕迹,还有你看……”他指了指面前那个窟窿,“这明显才是你昨晚砸开的那扇门,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我们昨晚其实是从这个窟窿里出来的?”姜辛试探性地问。 其实在发现窗棂上拿到刻痕时她就差不多猜到了,但被管莫闲这么一问反而有些不确定了,莫非还有什么她没有推断出来的发现? “聪明!”他用力拍了拍姜辛的背以示肯定,又警惕地看了下四周,凑到她耳边,轻声窃语,“所以说,鎏塔有问题!” 猝不及防的力道让姜辛踉跄了下,她狠狠地刨了眼管莫闲,没好气地道:“你给我正常点,好好说话,别一惊一乍的!” “哦。”他很听话,恢复了正常,“我曾经见过一种墨家的机关,是在塔楼里设置了双层墙壁,外面那层是固定的,也就是通常我们肉眼能看到的墙壁,但实则里面还有一层,能带动整层楼旋转,鎏塔应该就是这样的设计。” “嗯,也就是说,可能在我们昏迷的时候有人动了机关,转变了方向,所以我们压根就找错了地方,昨晚去的那片林子与我们先前在窗边看到的并不是同一处……”这个推断跟姜辛几乎一致,也是目前听起来最合理的,但从行为逻辑上而言却很不合理,“可是为什么呢?搞那么复杂是为什么?” “为了让我们以为自己目睹了周茴杀卫梧的全过程,换言之,那时候卫梧并没有死,他是之后被杀的,而我多半也是凶手计划中的一环,他需要人证去嫁祸周茴。” “一个如此缜密的凶手……”姜辛难以置信地看着地上那些方才被她撸下来的墙砖,“会留下这么明显的一个漏洞吗?” “所以说是‘我’不是‘我们’,我不会功夫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如果昨晚被困在鎏塔里的就只有我,那剧情就应该是……我在窗口见到那一幕,然后被迷晕,醒来之后正常人都会跑到窗边再确认一下,结果当然是什么都没看到,我会怀疑自己刚才可能是看错了,这么做应该是这中间可能还存有一些不确定因素,凶手需要充足的时间,再然后,药效还没完全褪去加上又折腾了一整晚,我就只能在鎏塔里将就着睡了,就算我不睡大不了就再迷晕我一次,总之等我再次醒来鎏塔又被转回到了原来的位置,届时差不多天也亮了,最初发现卫梧尸体的可能是我,第一时间想到的凶手那就必然是周茴。”他抬了抬眸,看向姜辛,“你和那团浓雾一样,都是凶手未曾预料到的意外。” “懂了,凶手根本没有想到会有破门而出这个环节,所以毫无准备,这些墙砖可能都是临时在哪拿的,目的也不过就是尽可能拖延被看穿的时间。” “嗯。”管莫闲点了点头,“你昨晚住的那栋木屋里头堆着不少建筑材料,应该是之前修缮鎏塔时剩下的,我比对了下墙砖,确实就是从那里拿的。” 她眉头紧蹙,有些懊恼地道:“所以如果我昨晚回屋睡的话,也许就能跟凶手撞个正着了。” “很有可能。”他话锋一转,“但更大的可能是,你会百口莫辩。凶手或许只是要人替罪,未必得是周茴,也可以是你。” “所以……”姜辛有些诧异地看向他,“你昨晚非得让我去你屋里睡,是怕我会被嫁祸?” “一半一半吧,我也怕自己被嫁祸。” “你就一点也不怀疑我吗?说不定我趁你睡着出去过呢?”她问。 他微微歪过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问:“你怎么确定我睡着了呢?” “……”所以他其实是在装睡? 至少在昨晚,他对她还是抱有怀疑的,为彼此做不在场证明只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看着她? 姜辛忽然觉得有些不寒而栗,也终于明白了掌教对他为何会抱有那么强的警惕心,这个人如若当真为妖画而来,那对她来说绝非好事。 “不过这一切也仅仅只是我猜测。”管莫闲若无其事地扯开了话题,看向她,询问道:“要不要去找找看机关?” 她也没太刨根究底,顺势道:“没必要那么麻烦,掌教回头会差人把鎏塔的机关图送来,看一下就知道了。” “嗯?”他眼眸一亮,“这么说,掌教把这案子交给你了?” 姜辛点了点头,话既然说到这种份上,明摆着就没有想要瞒他的意思。 他笑嘻嘻地凑到她身旁,讨好道:“姜教员,带上我一起呗。” “可以。”她爽快地回道。 “答应了?”轮到管莫闲懵了,“这就答应了?你也不问问我为什么要查这个案子?” “掌教说了,你嘴里没一句实话。”姜辛白了他眼,道:“所以,就算我问了你也不会告诉我实情,我没工夫听你瞎扯,时间紧任务重,你显然是这个案子的关键人物,跟你合作,百利而无一害,我又何必跟自己过不去。” “……姜教员英明啊。”他钦佩地朝着她竖起大拇指。 和先前不一样,这一次,他的夸赞透着虚伪,姜辛并未搭理,直截了当地道:“我需要你去见一下周茴。” “见过了。” “……什么时候见的?!” 姜辛深吸了口气,暗暗在心里警告自己——不能轻敌,这个人太可怕了,属于片刻都不可以放松警惕的那种! 士为知己 听闻龙策卫要去拿人后,管莫闲就赶紧跑去找周茴了。 本想着兴许能够赶在龙策卫之前见周茴一面,见倒是见到了,只可惜…… “可惜时间不多,本来聊得好好的,听说是你指认的他之后整个人就炸了……”管莫闲顿了顿,看向她,信誓旦旦地道:“呐,事先声明,不是我跟他说的,是其他考生在外头闲聊被他给听见的。” 姜辛淡淡地点了点头,倒是一点也不怀疑他,那种情况下想必他也不愿意节外生枝。 更何况,周茴迟早都会知道是谁把他供出来的,这也是她为什么得让管莫闲出面去见周茴的原因,想必周茴现在是恨透了她,倘若她去问话多半不会有收获。 “他都跟你聊了什么?”她问。 管莫闲回道:“他承认确实跟卫梧合演了一出戏吓我,林子里还没起雾他们俩就一块离开后山了,回来之后卫梧还在他屋子里坐了会才去睡的。” 她急切追问,“那鬼火呢?妖画呢?” “这届考生里头有一个叫宋时的,你有印象吗?”管莫闲不答反问。 “当然,他是这届考生里头年纪最小的,性格比较内向……”姜辛诧异地看着他,“是他干的?” “嗯,宋时是被他们临时拉入伙的,周茴说我胆子小,被困在塔里多半都不敢往窗外看……”说到这,他没好气地哼了声,骂开了,“我胆子哪里小了,我这叫谨慎……” “他说的没错。”姜辛略显不耐地打断了他,“说正事。” “不是……”他不死心,还试图想为自己抗辩,但在撞上姜辛直勾勾的瞪视后,吞下了话端,闷声道:“总之就是他们打算用鬼火先吸引我的注意,缺人手就把宋时给拽进来了,鬼火焚画也是宋时提议的,周茴觉得不错就采纳了,但他坚称那幅画只是他随手画的伪作,绝非真迹。” “可是掌教说那幅画确实不见了。”她很确定,他们昨晚见到的就是真迹。 管莫闲听明白了她的言下之意,微微点了下头,问:“你对宋时了解多少?” “了解得不多,他平日里也不爱说话,几乎没什么存在感,只知道他今年才十四岁,自小被弃养,是在慈幼局长大的。”姜辛思绪转了转,问:“他也被龙策卫带走了?” 她猜想,但凡宋时还在,管莫闲恐怕都未必会找她合作。 “可不是!周茴这个怂货,平日里那么嚣张跋扈,结果一见到龙策卫就全交代了,什么都不给我!”他愤愤地道。 “你想让我去找掌教,让他出面去跟龙策卫交涉把人捞出来?”她问。 “小辛果然是聪慧可人啊!智慧赛诸葛,武力赛张飞,人间宝藏非你莫属……” “少来这套。”姜辛白了他一眼,问:“你为何不自己去找掌教?以你和掌教的关系应该更好说话吧?” “他既然让你查这案子,你提出要求合情合理嘛,换做是我的话……”他仿佛已经看到了那种画面,连连摇头,“得被他烦死。” 确实,挺耽误功夫,姜辛也没纠缠,道:“我劝你做好思想准备,宋时或许能捞,周茴就不要想了,况且他待在龙策卫更安全。” “安全?龙策卫和三法司向来不对付,平日没事都得找点事互相刁难,现在刑部尚书之子落在了他们手里,还不得有仇报仇啊,就周茴那种身娇肉贵的怎么可能受得住。” “那又如何?”她不以为然地道:“把你困在塔里,又是鬼火、又是合伙演戏吓你,他考虑过你能不能受得住吗?让他受点皮肉之苦都算是轻的了。” 闻言,管莫闲蓦地一愣,“你是为了我?” “不是。”姜辛想也不想地否认,脸色凝重地道:“那幅妖画不可能无缘无故的出现,我怀疑这件事跟当年的妖画案有关,有可能是冲着卫梧来的,也有可能是冲着周茴来的,保险起见,还不如把周茴交给龙策卫。” “你怀疑妖画是死亡预告?” 她摇了摇头,“又或许是凶手的一种……类似于落款?不好说,总之有龙策卫重军看守,周茴起码性命无虞。” “会不会是你想多了?”管莫闲比手画脚地给她分析了起来,“你看啊,妖画案是十年前的事了,不管是周茴也好卫梧也好,那会才多大,跟这事八竿子打不着关系啊。” “那他们的父亲呢?” “啊这……”确实,周茴和卫梧的父亲都任职于刑部,很有可能当年参与了妖画案的调查。 “妖画案牵连王氏九族,可谓绝户,凶手若是想以牙还牙、父债子偿,从逻辑上也说得过去。” “说是说得过去,只是……谁会替王怀石报仇呢?” “……我要是知道还跟你在这废什么话。”这问题蠢到让姜辛都不知道该怎么吐槽了。 “不是,我的意思是……”他剑眉轻蹙,满是困扰之色,“你也说了,王氏一族已然绝户,连个后人都没有,还有谁会给他报仇?” “王怀石毕竟曾是首辅,党羽门客众多,也不排除其中有人对他的死始终心怀不忿。” “有点牵强……”他自言自语般地嘀咕了句,眉头深锁,兀自陷入了思忖。 姜辛没让他有深思的余地,突然道:“当然了,这也只是我的猜测,没什么依据,不排除卫梧就是周茴杀的,那幅妖画也只是为了模糊我们的焦点。” “……”他充耳未闻,默不作声。 她有些急切地继续道:“说起来,你昨晚好像提过卫梧和周茴之间有些纠葛?” “哦,确实有一些,不过我平日里跟他们走得也不算近,具体的也不太了解,只知道与卫梧的妻子有关……”管莫闲总算是被唤回了神,转头提议道:“要不要去卫梧家看看?” “行,你先去屋里等我,我一会来找你。” 他一副赖定了姜辛的模样,挨上前,追问:“你要去哪?” “你是考生,按理考核期间都不能离开西林,我当然得先去跟掌教请示一下,再说不是还得让掌教出面去捞人吗?还是说……”她有些故意地问:“我要跟我一块去见掌教?” 姜辛本以为他会果断做出选择的,没成想,他竟然犹豫了,还犹豫好一会才不放心地问了句,“我要是不陪你去的话,你不会又干出什么傻事吧?” “什么傻事?”这个“又”就用得很灵性,愣是让姜辛一头雾水。 “就比如为了帮我报仇把周茴丢给龙策卫之类的……我就跟你直说了吧,无论龙策卫怎么折磨周茴我都无所谓,谁有空关心他啊,我是担心你,周茴这人出了名的记仇,等他出来肯定不会放过你,还有那个老东西也是……”他侧过身,郑重其事地交代,“总之,掌教要是愿意帮忙那最好,不愿意的话就算了,我会想其他办法,你别跟他死磕,他比周茴还记仇。” “……都说了我把周茴交给龙策卫不是为了你。” “行了,别嘴硬了,你对我好,我明白的。” “……”你明白个屁啊! “从今天起,你就是我朋友了,俗话说士为知己者死,往后你可要好好惜命,得关键时候再为我豁出去。” “…………” 她朋友少别骗她,正常朋友之间会要求对方单方面豁出性命的吗?! 夺妻之恨 车轱辘飞快滚过青石板路,轰隆隆的声响中,一辆马车从西林书院的山门中疾驰而出。 车是轩车,紫色盖顶,两轭皆挂有响铃,车窗上有精致的雕栏玉砌…… 一看便知这是掌教的马车,自是没人敢拦。 直至出了山门,管莫闲才敢撩开车帘探出头来,看向一旁正在驾车的姜辛,喊道:“你是疯了吗?!” 尽管他已经喊得很大声了,仍是被呼啸而过的风吞没了话音。 姜辛勒紧缰绳,稍稍放慢了速度,转头询问:“你说什么?” “我说,就算掌教不答应,你也犯不着偷他的马车啊!你是不想回西林了吗?!” “……谁告诉你这马车是我偷的?”她侧目看了过去,就像在看个傻子。 “啊?”他怔了怔,眼帘眨个不停,“不是偷的?” “当然。”真当她会为他豁出性命吗?姜辛嫌弃地白了他眼,“你值得我为你冒这种险吗?” “倒也不用说到这种份上……不是偷的你那么着急做什么?话都不说清楚就让我赶紧上车,还……”车子颠了颠,他往后一仰,险些摔倒,很快又直起身,紧紧扒住车框,继续道:“还跑那么快,跟逃命似的。” “掌教说了,不能出去太久,怕其他考生有异议,所以我们得快去快回。”她解释道。 “这么说……”管莫闲有些不敢置信,“那个老东西答应让你带着我一块查案了?” “嗯。”她点了点头。 “你是怎么说服他的?” 姜辛据实相告,“说你有问题,若是放任不管的话,指不定你会干出什么事来,还不如放眼皮子底下盯着。” “这不是编的吧?” “嗯?” 他忿忿地吼开了,“这完完全全就是你的真心话吧!” “对啊。”她坦率承认了,“说是要考西林,结果却不好好参加考核偏盯着个事不关己的案子不放,怎么看都有问题。” “小辛。”他脸色凝重,一本正经地道:“不可以把人想得那么自私阴暗,考核哪有朋友重要,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周茴被冤枉呢。” 姜辛斜睨着他,冷哼,“你和周茴几时成朋友了?” “一直都是啊。”他煞有其事地道。 “哦,那你朋友对你可真好。”好到不惜组个团来霸凌他! “是吧。”他像是听不出姜辛言辞间的讽刺,只当是夸赞,还骄傲地扬了扬眉。 “……”是你个鬼! “对了,捞人的事老东西怎么说?”他冷不丁地问。 这话题扯得太生硬了,就差没直接说——“别问了,胡扯也是很累的。” 姜辛也没太深究,配合地回道:“他说他会去试试。不过掌教的意思跟我方才说的差不多,龙策卫或许会顺他个人情放了宋时让西林来审,但周茴身份特殊,除非官家开口,不然谁的人情都不好使。” “无所谓了,能捞一个是一个,总比什么都被龙策卫攥在手里好。” 她本想忽略掉这句话的,结果还是没忍住,嘀咕了句,“龙策卫也好、西林也好,都只是为了查明真相,没必要争这些。” “哈……”管莫闲溢出一记夸张嗤笑,用一种说不清是探究还是怜悯的目光看着她,“你认真的?” 这语气让姜辛很不舒服,揪着眉心问:“什么意思?” “那大概也就只有你相信龙策卫是为了真相了,总之……”他嘴角挂着浅笑,眼神却透着寒意,“我不信他们。” “……你跟龙策卫有仇?”这反应很难不让人做出这种联想。 他用力点头,眉宇间满是愤懑,咬牙切齿地道:“夺妻之恨,不共戴天!” “夺、夺什么?” “夺妻!” “……谁的妻?” “我的!” “……谁、谁夺你妻了?” “还能有谁,当然是龙策卫那个以权谋私、恃强凌弱、强抢民女的指挥使!” “…………”她有很多话想说,到了嘴边却又无法吐出来。 正当姜辛憋得难受时,管莫闲倏地话锋一转,“呐,记住我现在的反应,很有参考价值,待会说不定用得着。” “……???”什么鬼?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 …… 所谓“待会说不定用得着”,无非是指到了卫梧家之后。 卫家位于里仁巷,宅子不算大,跟姜辛想象中的高门大户截然不同,院门小小的,被黑压压的人群围得水泄不通。 姜辛蹙了蹙眉,转头看向正探出脑袋张望的管莫闲,不解地问:“什么情况?” 他伸长脖子张望了会,不以为然地撇了下嘴角,“争家产呢。” “啊?!”这个回答显然是让姜辛震惊到了。 “怎么?头一回见?”他貌似漫不经心地随口问了句。 姜辛却忽然惊醒,滴水不漏地答道:“倒也不是,只是没想到这种事还在会刑部侍郎家上演。” “搁谁家还不都一样,血肉亲情哪里比得上真金白银啊。” “可是……”她承认这话有一定道理,但还是有些想不明白,“死的是卫梧又不是卫侍郎,怎么还争起家产来了?” “因为卫梧有产业啊。”他指了指人群中带头的那人,“那是卫梧他哥,自小就顽劣,比我还要不学无术,不过倒是个痴情种,前几年看上了个姑娘,是瓦舍里头卖艺的,门不当户不对卫侍郎自然不允,可架不住自己儿子喜欢啊,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就是非卿不娶,总不至于真看着自家儿子去死吧,卫侍郎就只好答应了,成亲时给了他一笔钱,算是分了家,这栋宅子自然就留给了卫梧。别看这宅子小,卫侍郎并非本地人,能在这寸土寸金临梁城里拥有一套自己的宅子已经很不容易了,朝里不少外来的官员都还是管楼店务租房子住的呢。” 经由管莫闲这么一说,姜辛才发现宅子前围着的那些人穿着打扮确实挺像瓦舍里谋营生的,大概是那个卖艺姑娘的亲友团,正齐刷刷地喊着口号呢…… 这种情况想要见卫侍郎一面怕是没那么容易,想到这,她眉头皱得更紧了,“看来我们来的不是时候。” “谁说的。”管莫闲冲着她挑了挑眉,“正是时候。”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管莫闲就已经跳下了马车,大喇喇地朝着不远处的宅子走去。 唯快不破 管莫闲的突然出现让聚在宅子前的那些人顿时鸦雀无声…… 众目睽睽下,他悠然自得地停在了领头的那个男人跟前,煞有其事地打量了对方一番,故作惊讶地嚷开了,“呀,这不是卫大郎吗?来吊唁吗?” “是、是啊。”卫大郎心虚地避开了他的目光。 眼见他气焰消了一大半,伙同他一块来闹事的那些人多少也猜到了来人身份不一般,皆不敢胡言。 这反倒让一直拦在宅门前的老管家找回了几分气势,他撇了眼卫大郎,不屑地嗤了声。 “你什么意思?看不起谁啊!”这一声让卫大郎身旁的女子耐不住了。 女子容貌清丽,妇人打扮,应该是卫大郎的妻子。 “就是就是,刘管家,这就是你不对了,虽说卫大郎早已分了家,但家里出了那么大事又岂能置身事外,前来吊唁也是一份心意嘛。”管莫闲跟着吆喝了几句,面前的管家气呼呼地翕张着唇,一副有话想说的模样,他却并未搭理,兀自抬手拍了拍卫大郎的肩,轻声安慰,“节哀啊。” “嗯……”看得出卫大郎被他弄得有些无措。 “放心,西林定会查明真相,还卫梧一个公道的!”他信誓旦旦地保证道。 “你……”卫大郎有些意外地看着他,“你也去西林了?” “嗐,就我这德性西林哪会要我啊,不过就是刚好与调查此案的西林教员相熟,帮忙引个路……说起来……”管莫闲瞟了眼面前的人群,压低声音冲着卫大郎道:“你赶紧走吧。” “我这还有事呢……”卫大郎试图想要推脱。 话还没说完就被管莫闲打断,“有事也改天再说啊,你不要命了?” “怎、怎么了?”这一惊一乍的架势让卫大郎莫名紧张了起来。 “瞧见那个人没有?”管莫闲指了指不远处马车上的姜辛,“他就是我方才跟你说的西林教员,别看长得文文弱弱的,办起案子来那就是条疯狗,逮谁咬谁……我亲眼见过他问询,好好的人被折腾得体无完肤啊……” “……西、西林怎么也玩起严刑逼供那一套了?”卫大郎有些不太相信。 “你以为呢,天下乌鸦一般黑。”管莫闲轻叹了声,似乎是在叹这世道。 “我都好些年没见过卫梧了,跟这事没关系。”卫大郎慌忙解释。 “我知道。”管莫闲拍了拍他的肩,示意他冷静,“所以才劝你赶紧走啊,要是让他知道你是卫梧的哥哥,指定得把你带回去审一下,你这还拖家带口的……哎,你我也算相识一场,我也见不得你一家人整整齐齐的死。” “可、可是……”卫大郎偷偷瞄了眼不远处姜辛,低声询问,“现在还走得掉吗?” “试试吧,你管你走,他那边我来应付。” 卫大郎感激地看着他,“多谢!” 管莫闲不以为然地挥了挥手,“别客套了,赶紧的。” 卫大郎也不敢再耽搁,连忙让妻子招呼大家先行离开,临走前犹豫了下,最终还是挨近管莫闲附耳低语,“你可得好好查查我那个弟媳,那女人绝对有问题,我听说她有喜了,也不知道是谁的。” 卫梧的妻子怀孕了?这倒确实是一条让管莫闲颇为意外的讯息。 管莫闲冲着他作了个揖,以示感谢,顺势催促道:“你们往那走,别回头,那条疯狗我来想办法拦着。” “好!”卫梧郑重地点了点头,领着瓦舍众人朝着另一个方向去。 见人离开了,姜辛才从马车上跳了下来,缓缓朝着管莫闲走去。 只见管莫闲回头瞥了她眼,又扯开嗓子冲着卫梧的背影吼开了,“快走!不要管我!大郎,你一定要幸福啊!” 姜辛:“……” 管家:“……” 那头的卫大郎加快脚步,飞速跑远了。 ------------------------------------- 戏过了…… 幸好卫大郎没瞧出什么来,但一旁的管家瞧出来了。 承了这解围之恩当然也不好再拒客了,管家只好领着他们俩朝里屋走去。 “今早突闻噩耗阿郎就病倒了,已经请大夫来看过了,说是急火攻心只需好好调养即可,可是……”管家停在了屋外,明显是有话想叮嘱,只是说着说着小心翼翼地瞥了眼姜辛,对上她的目光后他慌忙避开,惧怕之意溢于言表,原本想说的话也硬生生给憋回去了。 “……”姜辛有些莫名,她是长了张会吃人的脸吗? 一旁的管莫闲倒是看出了他的心思,主动道:“你放心,我们就是循例问几句,会注意分寸的。” “那就好,那就好……”管家稍稍放心了些,领他们进了屋,又命人收拢了床前的屏风。 床上那道枯槁身影赫然映入姜辛眼帘,她难免有些震惊。 先前她也是见过这位卫侍郎的,虽然只是远远的瞧过,但还是能清晰记得他那会官袍加身精神矍铄,现如今却透着股行将就木的气息,让人不由地揪心。 饶是如此,他还顾念着礼数,招呼管家把他从床上扶了起来。 好在倒是也没有太勉强自己,他虚靠在床边,抬了抬眸,看向杵在床边的管莫闲和姜辛,张了张唇,气若游丝地道:“想问什么就问吧。” 俩人相视了眼,谁也没说话,这场面属实让人不太忍心开口。 卫侍郎看明白了他们的顾虑,故作轻松地笑了笑,“不碍事,凶手尚未绳之于法,老朽还死不了。” “就是绳之于法了你也不能死啊。”管莫闲着急忙慌地劝,也来不及阻止语言。 “哈哈哈哈哈哈……”这朴实的劝解把卫侍郎逗笑了,笑着笑着又是一阵猛咳,管家本想上前替他顺气,他摆了摆手,冲着管家道:“你先下去吧,把门带上。” 管家虽然担心却也不敢有异议,只能默默退下。 待人走后,管莫闲突然道:“那我也先退下了。” “……???”姜辛不解地看着他。 “我就是帮忙引荐一下,你们西林的机密让我知道不太好吧?”管莫闲侧了侧身,避开了卫侍郎的视线,一个劲地冲着姜辛使眼色。 姜辛虽不明就里,却还是选择了配合,“多谢管公子,那就劳烦您去门外稍等片刻,我与卫侍郎聊几句就好。” 管莫闲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无论他本意究竟是什么,对姜辛来说这一出也算是为她省去了不少麻烦,不必考虑怎样循序渐进才不会显得突兀、也不用纠结该如何提问才能让卫侍郎不设防…… 毕竟,天下武功唯快不破,这个法则适用于任何事。 于是乎,管莫闲离开后,她开门见山,“不知卫侍郎可曾参与调查过当年的妖画案?” 卫侍郎猛地一震,显然是没料到她会提及此事,怔忡了好一会也没给出回应。 “此事或与令郎的死有关,卫侍郎若想找出凶手还请据实以告。”姜辛继续道,明摆着不想给他太多思考的时间。 这问题抛得过于突然,他压根来不及过滤出一个不影响西林追查凶手又能有所保留的故事。 除了据实以告,似乎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卖师求荣 王怀石是卫侍郎的恩师,授业之恩。 对于像卫侍郎这样的异地学子来说,想要日后平步青云,免不了要找个依托。 彼时的王怀石已经是首辅,前去拜访的学子络绎不绝,能入他眼的屈指可数,卫侍郎有幸成为了其中之一。 他也算争气,在那一届科举中拿下了探花,凭着王怀石的举荐入了刑部。 能成为京官已经超过卫侍郎的预期,他很知足,面对那些榜下捉婿的人抛来的橄榄枝也未曾理会,最终还是娶了家中日日祈愿盼他金榜题名的姑娘。 不负糟糠,在那时也算是一段佳话。 那些朝中官员们虽然嘴上称赞着他的品德,心里头却都觉得他是个傻子——如此一来,他的靠山就只有王怀石,哪天若是王怀石倒了,他也被打回原形,甚至可能更惨。 卫侍郎也没想到那一天会来的那么快,首辅辞官了,天变了。 再后来便是着名的妖画案,郑妃党羽相继暴毙,三法司与龙策卫联合缉拿王怀石,满城风雨。 那时候的卫侍郎还不是侍郎,只是个小小的刑部司门郎,掌守内城城门。 因擒获王怀石有功,故擢升刑部侍郎。 ……以上,就是卫侍郎对于整件事的描述。 相当避重就轻,倒是借机狠狠夸了自己一番,对于人生污点一笔带过。 姜辛并未让他得逞,瞥了他眼,直截了当地问:“所以,你这刑部侍郎的位置是用你恩师的命换来的?” “……”卫侍郎抿了抿唇,沉默以对。 “若我没猜错的话,你当时并非尽忠职守,而是利用了职务之便设局引王怀石入瓮。” “……”他仍旧不做言语。 这让姜辛更加确定自己猜对了,她冷笑了声,语气愈发的犀利了,“你是他的学生,他不会想让你难做,所以纵然想逃离京城也不会走你掌守的封丘门,而你生怕被他连累,便想着若是能设法将其擒获或许能将功赎罪,所以你主动联系到他,告诉他你能帮他逃跑,结果却联合殿前司亲手将他抓获。” 对于王怀石具体是怎么被捕的,卷宗上的记载很模糊,只寥寥一句——刑部与殿前司于封丘门前擒获正欲出逃的王怀石。 甚至就连当时参与抓捕的那些人的名字都没有记载,兴许就是怕被报复吧。 所以,这些也仅仅就是姜辛根据卫侍郎的反应做出的猜测。 认下了种种指控的卫侍郎唯独对于她的这个猜测颇为不满,甚至有些应激,“你才多大?怕是连王怀石的面都未曾见过?又对他能有几分了解?莫要信口开河!” “确实未曾见过也不甚了解,还请卫侍郎赐教。”姜辛不疾不徐地道。 卫侍郎犹豫了会,不耐地道:“这事究竟与吾儿之死有何关联?!” “不知道卫侍郎对不久前殿前司指挥使被杀一案可有了解?”姜辛问。 卫侍郎到底是个聪明人,一点就透,“莫、莫非……妖画又重现了?在小梧的尸体旁?” “差不多吧,过多细节目前还不便透露,卫侍郎见谅。” 闻言,他就像是被瞬间抽走了筋骨一般,整个人一软,瘫靠在床上,愣了好一会后溢出一声懊恼低叹,用极轻的话音缓缓叙述道:“是老师自己来找我的,他让我帮他逃走,我哪敢啊……若是败露我何止是被打回原形,怕是命都保不住,若是孑然一身也就罢了,可家中尚有妻儿,我没的选……只能暗中上报朝廷……” 姜辛方才那股咄咄逼人的气势消了一大半,默然了好一会才道:“此话当真?” 卫侍郎抬了抬眸,无力地看了她眼,有些自嘲的哼笑了声,“事业至此,我还有什么可隐瞒的,当日之事三法司与殿前司皆知晓,你若不信……对了,直接去找周茴他爹核实便可,他也是凭借此功才擢升刑部尚书的。” “也就是说……”姜辛深吸了口气,“当日负责在封丘门抓获王怀石的就是你、周尚书以及不久前刚去世的殿前司指挥使?” 尽管她并未把推断说出口,卫侍郎还是听明白了,他蓦地眯起眼眸,低声道:“有人在为老师报仇?”想了想,他又觉得不对劲,“既是报仇为何不冲着我来?为何要杀小梧?” 姜辛有些不忍地看着他,犹豫了好一会,还是启唇了,“你当年为了护住妻儿出卖恩师,可是最终却反而害了卫梧,这难道不比直接杀了你更诛心吗?” 确实诛心,这番话让卫侍郎又一次急火攻心,咳得停不下来。 姜辛立在床边有些无措,几番欲上前帮忙,可理智又让她打消了这个念头。 正当她内心上演着激烈的天人交战时,一直守在门外的管家闻声闯了进来,在他看来姜辛的行为无疑可以用“冷眼旁观”来形容,他狠狠瞪了眼姜辛,连忙跑到床边轻抚卫侍郎的背帮忙顺气。 “你们西林到底是怎么问话的?怎么说阿郎也是受害者家属,你们破不了案还想把家属逼死不成?”看得出管家还是有些惧怕姜辛,可是又不吐不快,言辞是愤懑的,但语气谈不上有任何的威慑力。 “抱歉。”她语气平淡,至少表面看来没有丝毫的愧疚,“卫侍郎,方才那些话也仅仅只是我个人的猜测,你任职于刑部,想必也明白任何猜测哪怕可能性再微乎其微也不能放过。” 卫侍郎摆了摆手,示意管家别忙了,“咳……咳咳……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你既是王怀石的学生,那应当对他有些了解。”姜辛瞥了眼一旁的管家,见卫侍郎并没有让他离开的意思,那看来是也不必避讳什么了,她直接问:“据我所知,王怀石被当众斩首绝无逃脱的可能,其族人也无一幸免,可谓绝户,你觉得还有什么人会想要替他报仇?” 卫侍郎倒也还算配合,认真思忖了会,摇了摇头,“老师虽学生众多……咳……朝中……咳咳……朝中曾以他为首的士大夫们也不少,但……树倒猢狲散……别说是报仇了,又有几人还愿意与他扯上关系……” 还未等他说完,屋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管家蹙起眉头,不耐冲着屋外喊道:“这又是怎么了?!” 吵闹声仍在继续,好一会后才有个丫鬟打扮的人急匆匆地跑了进来,瞥了眼一旁的姜辛,指着她道:“同她一起来的那个男人闯进了少夫人的屋子,妄图对少夫人不轨!” “……?!”管莫闲? 这个展开属实是让姜辛有些始料不及,所以他借故离开就是去干这事了?! 夹杂私货 姜辛是被“请出”卫家宅子的,请的有点生硬,但至少还算客气,比管莫闲好一点…… 他是被丢出来的,被两个彪形大汉重重丢出了宅门,就像在丢一个大号的沙包。 伴随着他的痛呼扬起了一地的尘土,门边的管家挥了挥手赶走灰尘,冲着他恶狠狠的警告了几句,随即令人关上了门。 “小辛……”他瘫坐地上,仰着头,一脸委屈地看向一旁的姜辛,“他们欺负我!” “活该。”虽然嘴上这么说,但姜辛还是伸出手把他拉了起来,“谁让你没事去调戏小娘子的?人家这才刚守寡,合适吗?” “诶,你别说,小娘子还真挺漂亮的。”他一本正经地道。 “……确实活该。”姜辛蓦地松开手。 幸亏管莫闲早有防备,紧紧扒住了她的胳膊,“这就是个客观评价,我是正经人。” “嗯,挺漂亮,然后呢?”她懒懒地问。 他凑到她耳畔,轻声道:“卫家娘子果然怀孕了。” 闻言,她微微拢了拢眉端,“果然?” 他用力点头,道:“方才卫大郎跟我说他那个弟媳怀孕了让我好好查查,我就找机会去探了探,还真是。” “莫非……卫梧有什么隐疾?生不出?”她问。 “那倒没有。” “……那他娘子怀孕有什么好查的?” “虽然没有隐疾,但你的思路是对的……”他又一次压低了声音,“他们俩一个月前才刚成亲,可我看他娘子的状态,绝对不止一个月了,这孩子究竟是不是卫梧的确实有待商榷。” “你确定不止一个月?这你也看得出来?”她很难相信一个大男人能有这种技能。 “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族里每回有人怀孕,都是我替我叔去送礼贺喜的,见过不少……”他话音一顿,瞥了眼身后那栋小院,“先回西林吧,边走边说。” 姜辛回头看了眼,从门缝见能清晰看到有道身影闪过。 ……好拙劣的监视。 相较之下,周围那几个相貌平平、神色自然却始终警惕着卫宅一举一动的摊贩们,这才叫监视。 她一时间也无法断定这些是哪一方的人,看着不像龙策卫,西林这边又是她在负责侦查此案,莫非是刑部的人? 姜辛转头打量了眼管莫闲,他似乎并没有察觉到那几个小贩的异常。 她也没有多话,扶着管莫闲上了马车。 车子才刚驶出里仁巷,管莫闲就迫不及待地探出头来,“这个卫家绝对有问题!” “嗯。”她漫不经心地应了声。 “我怀疑我方才已经打草惊蛇了,他们随时都有可能会把卫梧的妻子转移到别处,她肚子里的孩子搞不好也会有危险,我们得赶紧回西林,让老东西派点人盯……”还没等他说话,姜辛就骤然加快了车速,他连忙伸手攀住车框,嚷嚷道:“你也不必快得那么突然啊!” 姜辛侧目扫了他眼,见他稳住了身子也就没再放慢车速,启唇追问道:“卫梧的妻子你了解多少?” “你这话说的,别人的妻子我哪会了解……” 她不耐地打断了管莫闲,“少来这套,去卫家之前你还说什么夺妻之恨可以作为参考,你一直都知道他妻子有问题。” “是听说过一些。”他思忖了会,缓缓启唇道:“我只知道卫梧的妻子姓谢,从前都叫她谢娘子,家里头是卖酒的,时常抛头露面免不了招来些闲言碎语,你要是打算查她的话,那些个风评不听也罢,人家就是个正正经经的生意人,只是跟周茴确实走得挺近,周茴经常去他们家酒垆,也一直很照顾谢娘子,那会坊间都说谢娘子是周茴的人,动不得,至于他们俩之间到底是不是有过什么我就不清楚了,然后就是一个月前,谁也没想到谢娘子突然就嫁给了卫梧,婚礼办得挺仓促,听说周茴没有去,跟卫梧也越来越疏远。” “疏远?”姜辛拧着眉头回忆了会,“看着不像啊。” “应该是来了西林之后有所缓和,或者说周茴也释怀了吧,以我对周茴的了解,他不像是会对女人这么执着的人。” “这么说,他也不至于为了谢娘子杀卫梧,是吗?” 他想了想,道:“我觉得不至于。” “那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谢娘子肚子里的孩子是周茴的呢?” “那也应该是卫梧想杀周茴才对吧?” “……!!”所以为什么不能是卫梧想杀周茴呢?! 她突然想到了什么,蓦然转头看向管莫闲。 他似乎也有着同样的猜想,瞳孔一沉,与姜辛四目相对了片刻,道:“不管怎么说,还是得想办法去见一下谢娘子,孩子到底是谁的应该没有人比她更清楚。” “你方才不是已经见了吗?没问她吗?” “不是……我一个大老爷们,总不能一上来就问你是不是怀孕啦?孩子爹是谁啊?我寻思着怎么也要铺垫铺垫,哪知道她防心那么重,我都还没说什么呢她就开始喊人了……”说到这,他忽然话锋一转,“西林有女人吗?” 姜辛很快就意会了,“你是想派个女人去问话?” “对啊,这种事毕竟有点敏感,都是姑娘家比较好说。” 她犹豫了会,道:“西林没有,不过我会想办法。” “怎么会没有,前些天来给我接手臂的那个大夫不就是个姑娘吗?” 原本,姜辛是真没往歪处想,可这话一出…… 这货是盯上人家姑娘了?查案的同时顺便再夹杂点私货是吧?! 她想也没想了杜绝了他的邪念,“是姑娘没错,但她并非西林中人,只是暂住在西林,偶尔帮院里的师生治点小伤,这事不便让她参与。” “这样啊……”管莫闲毫不掩饰失望之情。 姜辛没好气地白了他眼,“总之我会尽快去办,这事你就别操心了。” “行吧。” 尽管他应得挺爽快,可她还是有些放心不下,又叮嘱了句,“我一会可能还得出去一趟,你安分点,乖乖等我消息,别惹事,听到了吗?” “嗯嗯!”他用力点头,表现得分外乖巧。 黄雀在后 直觉告诉姜辛,管莫闲绝对不会乖乖听话。 可是没办法,她至少得去跟掌教汇报下情况,也不可能一天十二时辰什么都不干就盯着他。 把管莫闲送回房后,她又絮絮叨叨的叮咛了几句才离开。 得知掌教正在书房她便直奔书房,被守在门外的杂役拦了下来,说是得先进去禀报一下。 也算是正常流程,她没太在意,点了点头,默默在院子里等候。 没多会功夫廊下传来了一道熟悉的嗓音,“哟,这不是姜教员嘛,有管少爷庇佑就是不一样,险些都认不出了。” 这冷嘲热讽的调调,除了冯适还能有谁? 姜辛朝着他所在的方向扫了眼,本是不想多做理会的,可在见到紧随在他身后的那道身影后蓦地一愣。 虽然对方低着头尽可能地降低着自己的存在感,但她很确信,她见过这个人。 就在不久前,卫家宅子外头…… 她不动声色地回想着,很快就想起来,是那个捏糖人的小贩! 所以宅子外头那些是冯适派去的?不对,这明显是西林的人,冯适没这能耐擅自调拨,这显然是掌教的意思。 如果是派去盯着卫家的,那这会应该还在宅子外头守着,可是现在看来人明显是撤回来了,至少撤回来了一部分,甚至还刚面见过掌教…… 所以,这些人是盯着管莫闲的? “姜教员怎么见面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冯适大喇喇地走到他跟前,眼眸一垂,冷冷地道:“莫不是觉得我们这些人不配吧?” 他身后那人显然有些不太情愿,尽管低着头却仍能看到眉头紧皱,若是继续杵在那儿兴许会更加惹人注目,他只能默默紧随着冯适身后。 姜辛冲着他皮笑肉不笑地勾了勾唇,“冯教员言重了,只是没想到会在这儿见到你,一时没反应过来,见谅。” 她本意是想借机套个话的,但显然冯适也不是什么善茬,很快就警觉了起来,瞄了她眼,淡淡地道:“出了那么大的事,考生们也都有些浮躁,我本想着尽快把这案子破了,也好让那些考生们专心备考,哪成想……掌教说这案子由你来负责?看不出姜教员平日不声不响的,倒是还挺会走捷径。” “嗯。”姜辛轻笑了声,“您没想到的事还多着呢。” “你……”冯适正想反呛回去。 身后忽然传来一道话音,“冯教员?你怎么跑这来了?” 是方才进去禀报掌教的那名杂役,他到底没有冯适那么会伪装,从他的反应中不难看出,掌教原本应该是叮嘱冯适从其他地方离开以免跟她打照面,但冯适自作主张了。 杂役的反应让冯适也有些始料不及,他眸色闪了闪,煞有其事地哼了声,一拂袖,离开了。 目送着他走远后,杂役才堆着笑看向姜辛,“姜教员,久等了,掌教让您进去。” “嗯。”她微微点头,尾随着杂役朝里头走去。 那名杂役不太沉得住气,没走几步就忍不住问她,“冯教员没同你说什么吧?” “说什么?”她明知故问。 “哦,就是……”杂役支吾了会,把话圆了回来,“一些不太好听的话。” “是挑衅了几句。”姜辛笑了笑,不以为然地道:“无所谓,我也习惯了,自打他从我手上接下新生考核的活就一直这样。” “可不是,掌教也知道你们俩有点过节,生怕你们碰上又得闹起来,本是安排他从偏门离开,哪想到他居然还特意绕一圈就为了戳你几句,这个人多少也有点病。” 他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反应不太对,忙着找补呢。 只可惜,找得太明显,反而欲盖弥彰。 “是啊,病得不轻。”姜辛敷衍地回了句。 眼看着书房的门就在眼前,短短几步路,她飞速思考着。 如果那些人是派去盯着管莫闲的,那应该无需瞒着她,毕竟她也接到了同样的任务。 只不过是不放心她,又另外加派了一组人手,这种事情即便是让她知道了,气量小些的也顶多就是有些小情绪,可掌教会在乎她这点小情绪吗?显然不会,他甚至巴不得她憋着股劲跟冯适斗得你死我活吧。 所以,那些人只有可能是冲着她来的。 这让她意识到了一件事,一件让她背脊骤然发寒的事—— 既然掌教怀疑管莫闲是冲着妖画来的,为何不防着反而还让他更有机会接触? 因为一旦有接触就必然会有所行动,只要行动就容易暴露。 同样的逻辑,套用在她身上也适用。 换言之,掌教对她也抱有同样的怀疑。 她对于管莫闲而言是螳螂捕蝉,可在他们身后掌教早已部署了无数黄雀。 就在姜辛燃起这个念头的瞬间,杂役推开了书房的门,掌教笑盈盈地迎了上来,态度甚是温和,“回来了?见到卫侍郎了没有,可有什么收获?” “没有,被赶出来了。”姜辛回道。 “……怎、怎么会?好歹是西林派去的人,他们居然敢赶出来?”看得出,掌教是真的愤怒。 姜辛叹了声,“也不怪他们,卫侍郎刚丧子,突然跑来两个人说是调查问话,结果却跑去调戏府里的女眷,这搁谁都得赶人。” “调戏女眷?什么意思?”掌教不敢置信地问:“管莫闲去调戏人家府里的女眷了?!” 姜辛没胆子干出这种事,所以罪魁祸首只有可能是管莫闲。 拜管莫闲平日里的种种荒唐行为所赐,乍闻此事确实离谱了点,但仔细想想他也并非干不出来。 “嗯。”她一脸无奈,“您管管他吧,我实在是管不住。” “……”这谁管得住啊?! 确实是管不住,掌教尝试了…… 他下令禁了管莫闲的足,严格说起来也不能称之为禁足,只是与其他考生一样,他仍然能在院内随意走动,但不得离开西林。 然而,当杂役去传达禁令的时候,屋子里空无一人。 山门那儿的护卫说是也没见他离开,掌教派了不少人在院内搜寻。 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姜辛只觉得——果然啊!他表现得那么乖巧果然有鬼! 高岭之花 管莫闲当然不可能还在院内,他就是从山门出去的。 院里近来住了那么多考生,自然每天都会有人来送菜,浩浩荡荡的三大车菜,六七个人送来,他给了送菜的人一些银子,搞了身衣裳,堂而皇之地混在那些人里头出去了。 离开西林后,他去了乐坊。 这地方,靡靡之音乱人心、万紫千红迷人眼,可以说是纨绔子弟的标配。 他出现在这儿一点也不出奇,可让没想到的是,会在这儿见到姜辛…… 几乎就在姜辛踏入乐坊的瞬间他就注意到了,很难不注意,实在是太突兀了。 平日里他总是穿着西林临时教员的衣裳,暗沉沉的深松绿色,这会倒是换了身私服,黑漆漆的圆领窄袖长袍,材质朴实到甚至有些简陋,还不如西林的公服呢。 这一身有些寒酸的装扮自然入不了乐坊里那些姑娘的眼,她们只是淡淡地扫了他眼就挪开了视线,他也不以为然,转着目光似乎正在搜寻着什么。 管莫闲下意识掩了掩包间的帘子,以免被他瞧见。 好一会后,忽然有抹翠绿色的身影也不知打哪冒出来的,风情万种地停在姜辛跟前。 “公子,一个人吗?”那姑娘好似柔媚无骨,整个身子都挨在了姜辛身上,娇娇嗲嗲的招呼着。 姜辛下意识地扶住了她,转念又觉得不妥,连忙将落在对方腰间的手又挪开了。 姑娘掩着嘴溢出一声娇笑,“是头一回来这儿吗?” 她讷讷点头。 “那……”葱白之间轻轻划过她的脖颈,有意无意地在他胸口处打着圈圈,“要不要来我屋里听听小曲呀?” 姜辛继续点头。 她就像一只未经世事的小雏鸟,茫然的被那个姑娘牵着手拉进了位于二楼的屋子里…… ………… …… “管兄……” “管兄!” 管莫闲也在这一声声的叫唤里回过了神,将目光拉了回来,看向面前的男人,皱着眉道:“瞎嚷嚷什么,叫魂呐?” “不是……”对面的男人伸长脖子往帘子外头探了探,“你在看什么呢?” “没什么。”管莫闲指尖一松,放下了帘子,正了正面色,问:“刚才说到哪了?” “说到西林书院藏了个特别俊的小娘子,你和周茴就是为了她才去的。” “哦,对。”管莫闲气定神闲地抿了口茶,继续张口就来,“那小娘子是个大夫,不久前我正巧撞见她出来抓药就跟周茴提了一嘴,没想到那个狗东西动作比我还快!” “他动作快我倒是不意外,可是这卫梧又是去干嘛的?” “他还能干嘛?”管莫闲不屑地嗤了声,“他向来就是周茴的跟屁虫啊,周茴去哪他去哪呗。” “死者为大,留点口德。”对方好心地提醒了句,紧接又道:“再说了,周茴和卫梧早就闹掰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是有听说过一些,还真闹掰啦?”他一脸好奇地追问,“就为了那个谢娘子?” “可不是,要我说这事确实是卫梧做的不地道,谁不知道周茴对谢娘子有好感,他这样背刺兄弟属实有点过分了。” 管莫闲脸色凝重地看着他,道:“死者为大,留点口德。” “……我、我这就是陈述客观事实。” “说起来是有点突然,我们最后去谢家酒垆还是端午那会吧?当时也没觉得卫梧和谢娘子有什么不对啊。” “那是你的最后一次,后来我们又去过一回,现在回想起来那两个人好像是有点端倪。” “啊?”管莫闲愣愣地看着对方,“你们什么时候去的?为什么不叫我?” “两个多月前,周茴生辰的时候,在府里头用完晚膳后他就叫上大伙一起去酒垆热闹热闹。” 管莫闲气呼呼地道:“所以说,为什么没人叫我?!” “你那会刚抬着聘礼去周茴表妹家求亲被连人带礼一块丢出来没多久,虽然是被拒绝了,但周茴对于觊觎他家那个小表妹的人向来都没好脸色,怎么可能叫你。” 管莫闲嘴角微微抽了抽,“咱能别提这一茬了吗?” “我方才都已经岔开了,是你非得再问一遍的。” “……那你没必要提得那么详细啊!” “行吧。”那人也算是给他留了面子,没再纠结,继续起了正题,“那日我便隐隐觉得卫梧看谢娘子的眼神有问题,两个人说话时候就差没贴在一块了,可亲昵了。” “就这些吗?没有其他特别的事吗?” “特别的事啊……”男人寻思了会,道:“周茴脱光衣服在茅厕里睡了好一会算吗?” “……算,当然算!那么重要的事你怎么不早说!” 他不由地紧张了起来,“这跟卫梧的死有关?” “没关系。” “……??” “就是下回他要是再拿我求亲的事情挤兑我,我可以拿这件事反击了嘛。” “……”神经病啊! “不过只是睡了一会吗?”管莫闲有些惋惜地叹了声,“哪个杀千刀的把他叫醒的,怎么没让他睡上一宿啊!” “是谢娘子他爹起夜时见着的,大概是黑灯瞎火的吓得不轻,嚷嚷得可大声了,吓得我们酒都醒了一大半,那会夜也深了,就索性各自回家了。” “周茴也回了吗?” “当然,难不成还真能在茅厕里睡一宿啊。” 管莫闲继续问:“那卫梧呢?” “卫梧……”对方想了会,摇了摇头,“好像还真没注意。” “这样啊……” 男人试探性地问:“该不会卫梧当真是周茴杀的吧?” “就因为谢娘子?”管莫闲好笑地反问道:“你会为了这种事情杀人吗?” “怎么可能。”他不以为然地哼了声,“女人而已。” 管莫闲摊了摊手,“所以说啊,你都不会,何况周茴了。” “等等……”男人瞪着他,“什么叫我都不会?!” “你那么缺女人都不会,周茴又不缺。” “……我再缺也不会像你们俩那样为了看个小娘子就去跑去考西林!” “那是你没见过那个小娘子,就这么跟你说吧……”管莫闲侧了侧身子,懒懒地倚靠栏杆上,开始了他的表演,“我就看了她一眼,已经把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她看我一眼,我就决定要当她的狗……那简直就是传说中高岭之花啊,明艳、清冷、倨傲……” 就在他快要词穷时,忽然有道熟悉的翠绿色身影闯入了他的余光。 是方才把姜辛领进房的那个姑娘?这么快就完事了?! 他微微怔了下,撩开帘子看了过去,映入眼帘的那道背影浓纤合度,抱着把琵琶,拾阶而下,聘聘袅袅,瞧着与方才没什么不同,但又似乎有些不太不一样。 管莫闲拢起眉心,细细打量了片刻,终于知道哪里不一样了。 是气质……这身衣裳颇为清凉,能清晰瞧见裸露在外头的手臂和若隐若现的蛮腰,白得发光,可是和方才不同,此刻的她看起来没有丝毫的风尘味,相反,他不由地联想起曾见过的沙洲壁画,那是一种既妖娆又庄严的华美…… 许是他的视线过于热烈,那道身影在步下楼梯后微微一顿,仿佛察觉到了什么,回眸仰头,眸色一转,目光很快就和管莫闲的视线纠缠在了一块。 当那张脸撞入他瞳孔的瞬间,他觉得自己刚才那些胡诌仿佛有了实体,只是这个实体越看越眼熟。 而她则表现出了明显的震惊,仓皇失措的模样隐隐验证了他的猜测。 “管兄?你又怎么了?”见他话音突然顿住,默不作声的看着外头,端坐在他对面的男人又一次好奇追问。 管莫闲支着头,倚在二楼的栏杆处,直勾勾地看着那道仍旧杵在楼梯口怔忡着的身影,嘴角不由自主地上扬,眸底透着玩味,唇瓣翕张,一字一顿,“真、好、看。” “……行了行了,知道好看了,我又瞧不见,你烦不烦啊!” 吵吵嚷嚷的话音是一个字都没飘入管莫闲耳中,他的全部注意力都被那道翠绿身影吸引。 直到对方回过神,蓦然转身,加快脚步走出了乐坊。 他这才反应过来,紧跟着站了起来。 “干、干什么?”面前的人被他吓了一跳。 “突然想起来我有点急事,先走一步。” “……”付钱啊! 明明说好今天一定会请他的!!!! 简单粗暴 姜辛几乎是逃出乐坊的,自她有记忆以来她从未如此惊慌失措过。 她习惯了凡事都做好万全的准备,这一次也不例外。 下午时她趁乱放了只信鸽,这鸽子是她来西林之前特意训的,以防万一训了好几只,平日里就混迹在西林的鸽群里。 信中内容用的是密文,确保了即便被截获也不会暴露什么。 用完晚膳后,她大喇喇地驾着马车出了西林,能够明显感觉到身后有人盯着,还是接力式盯梢,阵仗不小。 她若无其实地在街上绕着弯,去了不少地方,都是周茴和卫梧从前常去的,最后一站是乐坊。 没有意外的话,会有人在这里接应她,恢复女装后就能轻而易举地甩开那些人。 一切都很顺利,直到她见到管莫闲——他是她挖空心思也没能算到的变数! 千辛万苦溜出西林竟然就只是为了来乐坊寻欢,这谁能想到?! 也不知道他有没有认出她来,姜辛揪着眉头努力回想方才的所有细节…… 他当时的嘴型,似乎在说……真好看? 可那种玩味眼神、戏谑笑意,怎么看都不像是单纯的夸奖,更像是无意间撞破了个重大秘密后的感叹。 认出来了吧!他绝对是认出来了吧! 她不太清楚管莫闲之后会怎么做,会去掌教面前揭发她吗?要真是这样她该怎么应对? 就在她脑中乱做一团的当口,马车已经不知不觉地停了。 见她迟迟没有动静,驾车的老者又压低声音唤了唤,还是没反应,他忍不住撩开了车帘。 映入眼帘的画面让他恍惚了片刻,“姜辛?” “啊?”她猛地回神,眸色迷茫。 “你……在咬指甲……”老者目光有些柔和,嘴角甚至挂着淡淡笑意,他仿佛看见了她小时候的模样。 从前她思考问题的时候就喜欢啃指甲,这不是什么好习惯,少爷板着脸训过她好多次,总算是给纠正了,可连着她从前性子里的灵动、张扬、闹腾也都被纠正了。 被他这么一说,姜辛这才意识到了自己的行为,连忙把手从嘴边挪开,清了清嗓子,若无其事地问:“到了吗?” “嗯。”老者点了点头,他只是个管家,也知道有些事不该问,可瞧见她这难得的反常模样还是忍不住,“你方才是遇见什么人了吗?” “……没有啊。”她矢口否认。 “那就好。”能感觉到她在隐瞒,管家很识相的没再追问,冲着她笑了笑,催促道:“快些进去吧,西林的人不好糊弄,拖不了太久,得尽快。” “好。”她连忙起身,跳下马车,稍稍整理了下衣衫,仰头看向面前那栋小院。 据她的人回报,卫家果然把谢娘子给转移了,移到了城南的这座小院里。 这院子并非卫家的产业,而是七天前卫家那个老管家刚租下的,也许他们本就打算要让谢娘子住过来,毕竟她的肚子只会一天比一天大,继续待在卫家的话瞒不了太久,但他们显然是想瞒着的。 她举步走到围墙边,抬头看了眼,稍稍运了下气就翻过围墙进入了院内。 院内有几个护卫在巡夜,撞见她后很是惊愕,“你……” 还没等人把话说完,姜辛就已经一个手刀把人劈晕了。 就这样她几乎可以说是一路畅通无阻的来到了卧室,身后横七竖八的躺着七八个人。 卧室里有昏黄烛火在闪烁,还伴有断断续续的琴声……这琴弹得实在是不怎么好听,听得出是个初学者…… 姜辛大喇喇地抬腿踢门,一气呵成。 屋子里的人被吓得不轻却又来不及反应,愣愣抬眸朝着门边看了过来,好一会后才尖声喊道:“你谁啊?你想干什么?来人!快来人啊!” 声音太刺了,刺得姜辛耳膜疼,忍不住皱起眉端,不耐地道:“别喊了,你喊破喉咙都不会有人来的。” “……”那头谢娘子收了声,并非是被骇住了,而是被深深的违和感镇住了。 这台词怎么听都像个登徒浪子,可偏偏说出这句话的是个女子,一个打扮华美面若惊鸿的女子。 ----------------- 谢娘子被反绑在了椅子上,绑她的绳结很有技巧,尽可能的不伤着但越挣扎却好似缠得越紧。 她不断的扭动、喊叫,歇斯底里,而面前的女人却始终只是冷冷地看着她,不发一言。 ……恐怕管莫闲在说出姑娘家更好套话的时候,怎么也没料过这种场景吧。 姜辛也确实想过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这一套,可是……一来,想要一个人打开心扉并非易事,需要循序渐进,耗时太久了;二来,她本就不擅与人交际,只怕会弄巧成拙。 最初她想把情况如实汇报给掌教让他想法子的,可下午那一出让她临时改了主意,她信不过任何人,消息还是一手的更可靠。 所以,思来想去,她觉得还是简单粗暴点吧。 “不用怕,我只是问你几句话而已,你要是配合我绝不会伤你分毫,你要是不配合……”姜辛伸出手,微凉指尖宛若一条蛇般缠上了谢娘子的脖颈,她稍稍用力轻掐了下对方的喉结,“那留着你的命也没什么用。” “……”谢娘子抿着唇,一副铁了心不合作的模样。 姜辛冷冷地嗤笑了声,不怕死的又或者一心求死的人她见多了,可即便是那些人也会害怕逐渐死亡的过程。 “你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她面无表情地问。 “……”谢娘子紧咬着牙关,不发一言。 她漫不经心地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又问了遍,“你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 谢娘子仍旧不作答。 拉扯的过程持续了很久,姜辛仿佛有用不完的耐心,不急不躁,一点点的让她濒临死亡却又始终咽不了气。 谢娘子的脸色逐渐青紫,她闭着眼,起初还很安然地等待着,可渐渐的她明显有些绷不住了,身体开始本能的挣扎,压都压不住的求生欲在沸腾,终于她憋出了话音…… “是……是卫梧……我是……被……强迫的……” 来都来了 ——我是被强迫的。 这个真相让姜辛始料未及,于她而言就像是乍然响起的一声闷雷。 她蓦地一震,瞳孔翕张,有那么一刹那觉得自己脖间似乎也被一双无形的手扼住了,扼得她喘不过气。 回过神后,她立刻松开手,有些慌乱地连连后退了数步。 空气重新灌入谢娘子的肺叶,她喘着气,声嘶力竭地喊着,“他强行把压在身下……我反抗他就打我,不停的打我……我爹娘把房门锁了,不管我怎么哭喊求救,他们就是不开门……你满意了吗?!” “对不起……我不是……不是,我不知道……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姜辛有些语无伦次,她也知道任何歉意都是苍白的,可她还是不断重复着。 片刻后她才意识过来,连忙上前替谢娘子松了绑,蹲下身查看她有没有受伤。 皮肉伤倒是没有,但心理上…… 她不住地颤抖着,如同回到那一晚而噩梦中,破碎呓语断断续续从她唇间飘出,姜辛从捕捉着那些关键信息拼凑出了完整的真相。 那一晚是周茴生辰,他带了不少朋友来谢家酒垆捧场,其中就包括卫梧。 直至深夜他们都没有要散场的意思,谢娘子的父亲便让她先去睡了,说是他来招呼便好。 再后来,也不知道怎么的,卫梧穿着周茴的衣裳从茅厕里出来,谢娘子她爹便将他误认成周茴,亲自把他引去了谢娘子屋里,锁了房门,屋里头所发生的一切可以说是如他所愿,只可惜“乘龙快婿”换了人。 刑部侍郎虽比不上刑部尚书,但也不算差,谢家就此讹上了卫家。 卫梧起初并不愿意娶,他对谢娘子谈不上有多喜欢,说白了不过是馋她身子以及……从一直压他一头的周茴手中抢来的,这让他心理上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可真正要娶回家那就是另一回事,像他这种出身的人婚姻也是一门算计。 奈何,谢娘子怀孕了。 她那对爹娘是懂讹人的,死皮赖脸、撒泼打滚是一样不落,全然不考虑女儿的颜面,卫家重声誉,自然经不住他们这样闹腾,也怕他们声张,婚事就这么仓皇地订下了。 不难想象谢娘子婚后承受了卫家多少冷言冷语,卫梧甚至觉得这一切都是她和她爹娘的算计,认为她深知自己无论如何都入不了周家的门,于是就退而求其次赖上了他。 ……这案子别破了!结案吧!这种人死有余辜! 姜辛是真心想就这么摆个烂得了,还有什么好查的,不管是谁杀的,那都是为民除害啊! 可惜,就算她不查,刑部定会要个水落石出。 何况这案子背后还藏着妖画,这对姜辛来说才是最重要的。 她叹了声,给谢娘子倒了杯茶,默默站在一旁,等待着对方情绪平复。 直到谢娘子看起来冷静了不少,她才小心翼翼地启唇,询问,“你恨卫梧吗?” 她知道这个问题很蠢,怎么可能不恨,她真正想知道的是谢娘子恨到了什么程度,但经过刚才那一遭,她还有些心有余悸,生怕用词太过尖锐会又一次触碰到谢娘子的痛处,她是愧疚的,这份愧疚让她变得束手束脚。 好在,谢娘子似乎也愿意配合了,她也不蠢,听明白了姜辛的言下之意,咬牙切齿地回道:“当然恨,恨不得能杀了他。” “那……”姜辛欲言又止。 这一次倒不是怕伤害到谢娘子,而是害怕谢娘子给出的答案。 如果真的是她,该怎么做……姜辛不愿往下想…… “我不知道。”谢娘子有些茫然地看着她。 “……不知道意思是?”这个答案让她颇为意外。 她想了想,问:“卫梧是自杀的吗?” “这……”姜辛反问:“你为什么会这么问?他平日里有自杀的倾向吗?” 谢娘子并未立刻回答,而是警惕地打量着她,问:“你是刑部还是龙策卫的人?” “都不是,我是西林的人。”姜辛如实回道。 谢娘子蹙了蹙眉,摇头,“不可能,西林都是男子。” “我姓姜名辛,辛苦的辛,是西林的教员,女扮男装入的西林,掌教将此案交由我负责,今日上午我同院里考生一块去过卫府,那名考生行事莽撞了些,冲撞了你,大概也正因为如此引起了卫侍郎的警觉,这才赶紧把你转移到这儿来。”姜辛顿了顿,神色诚恳地看着她,“留在西林对我而言很重要,可一旦他们发现我是女人,那我必然会被赶出去,这可以说是我最大的把柄了。” “你就不怕我去揭发你吗?”谢娘子问。 “当然怕,怕才有用不是吗?”她笑了笑,道:“你我今日才初识,况且我方才还那样对你,无论我说什么你都很难相信我,但握着我的把柄就不同了,互相牵制远比信任更牢靠。” 谢娘子看来是被说服了,犹豫了片刻后,她缓缓起身走到角落的衣柜边,捧着一叠衣服又折了回来。 “我先前在卫梧书房里看到过一些信件……”她将那些衣服抖开,几乎每件里头都藏着一份信,“你先看一下,不然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 姜辛点了点头,把那些信整理到了一块再逐一拆开。 零零总总一共八封,没有明确日期,无法确定最早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但看了里头的内容之后顺序倒是不难分辨。 每封信都不长,寥寥几句,却透着浓郁的教唆自杀的意味。 看得出这个人和卫梧不仅仅是通信,还见过面,对卫梧的所有情况都了若指掌。 知道他一直以来都活在周茴的阴影下,并且告诉他无论怎么挣扎他都赢不了周茴,从出生那一刻起,他就注定比周茴低一等,往后这种差距只会越来越大。 还知道他娶了个对他仕途毫无帮助甚至反而还会拖后腿的妻子,人人皆知他的妻子曾经周茴的人,他不过是捡了个被周茴玩腻了的女人。 总而言之就是——他的人生已经无望了,不如一死了之,但死也得死的有价值,得让周茴乃至整个周家陪葬。 “这些信……”姜辛深吸了口气,平复着这字里行间透出的沉重气息,抬眸看向谢娘子,“你知道是谁写给他的吗?” 谢娘子无奈摇头,“他从不让我进书房,这些信还是我趁他出门偷溜进去瞧见的。” “信也是你偷拿的?” 事已至此,谢娘子也没什么好瞒的,“嗯,我是真的想杀他,也一直在找机会,所以见到这些信的时候我便意识到,若是将来我如愿得手了,那这些信说不定能帮我脱罪。” “他知道你偷了这些信吗?” “我不清楚……”她寻思了会,道:“或许知道信丢了,但没往我身上想,不然……他应该不会轻易放过我……我后来又去过一回他的书房,所有信都不见了,不知道是被他藏起来了还是已经销毁了。” 姜辛若有所思地抚摸着信上的字迹,自言自语道:“这是女人的字迹……” “你懂得识别字迹?”谢娘子起先只有有些讶异,细细品味了这句话后猛地一惊,忙不迭地解释道:“不是我……你若是懂得识别字迹,我可以现在就誊抄一份给你比对……” “不用了,我相信你。”姜辛冲着她弯了弯嘴角,笑容很浅,但很诚,“我只是想让你回想看看,他身边还有没有其他女子?” 谢娘子很认真地思忖了起来,反反复复没错过认识卫梧以来的任何一个细节,最终还是无奈地摇头,“就我所知,应该没有,不过这些事他们从前也都不怎么跟我说,兴许周茴会比我清楚,毕竟……写这封信的人看起来似乎也很了解周茴,没准他也认识。” “嗯,我会再去跟周茴了解一下。”她将那些信重新折好,装入信封中,“你方才说‘不知道’的是什么意思?你是做了什么推波助澜的事吗?” “我……”谢娘子抿了抿唇,声音有些微微发颤,“我告诉他,孩子不是他的,是周茴的。” 姜辛蓦地一顿,骤然抬眸朝着她看了过去,“他又打你了?” 她微微点头,眼神里有显而易见的恐惧,不难想象当时周茴对她下手有多狠。 “以后别做这种傻事了。”姜辛握了握她的手,柔声道:“那种人渣不值得你搭上自己,你得活着,活得漂漂亮亮的,这才是对他、对那两个生了你的人最好的报复,明白吗?” “……活着……哪有那么容易。”她低着头,有些绝望地呢喃着。 “是啊,很难,可来都来了,不如试试?不行再死也不迟。” “噗……”谢娘子没忍住,笑出了声,她一度还以为自己已经不会笑了。 这轻笑声多少也有些感染了姜辛,她深吸口了气,站起身,拍了拍谢娘子的肩,“好了,去收拾东西。” “收拾东西?”谢娘子满脸不解地仰着头看她。 她撇了撇唇,道:“你不会以为在这就能安全吧?别的不说,卫侍郎就不可能让你把这孩子生下来。” “……”她张了张唇,明显有话想说,但最终却又什么都没说话。 姜辛看懂了些,“孩子要不要是另一回事,决定权在你,不在其他任何人手中。” “好,你等我一下,我这就去收拾。”她长吁出一口气,下定了决心。 “嗯。”姜辛点了点头,把手里的那些信交好给了她。 她垂眸扫了眼,“你拿着吧,兴许对你有用。” “这可是你的护身符啊,就这么交给我了?” “没事的,我也有你的把柄。” 君子之交 把谢娘子托付给管家后,姜辛马不停蹄地赶回了乐坊,换了身衣裳又匆匆回了书院。 回去的这一路,那些掌教派来盯梢她的人依旧如影随形,不确定他们有没有察觉出什么,就算有也无所谓了,比起这些人,眼下她更在意的是管莫闲。 还真是怕什么就来什么…… 刚跨入后山,远远的她便瞧见她暂住的那栋木屋里有烛火在闪烁。 这么光明正大显然不是在埋伏她,而是特意来找她的,就她这差到极致的人缘还有谁会大晚上的跑来找她?除了管莫闲她想不出其他人选了。 果不其然,他正大喇喇地坐在床边,埋头打量着掌教下午时给她的鎏塔机关图。 听闻到她推门而入的动静时,他抬了抬眸,噙着一丝寓意不明的笑,打量了她好一会,懒懒地道:“回来了?” “你去哪了?”她沉了沉气,决定只要他不提她就装傻。 他没回答,目光又一次回到了机关图上,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叩着桌子,看得很认真,半晌后才道:“这机关跟我们先前猜想的差不多,周茴不傻,是他把我骗去鎏塔的,又怎么会特意在我看得到的位置杀了周茴?误杀也不可能,他在林子里‘杀’卫梧和我们吸入鬼火里的迷药几乎是同时发生的,这可不是临时起意,这么看来周茴应该是无辜的。” 姜辛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哦,对了……”他冷不防的话锋一转。 她猛然抬眸,朝着他看了过去,眼神中透着股视死如归的架势。 见状,管莫闲失笑出声,“你怎么了?那么紧张做什么?” 这话反而让姜辛的紧张加剧了,无论是情绪还是身体都处于极度紧绷的状态,从发紧的喉间挤出的话音分外干涩,“你想问什么?” 他徐徐启唇,“谢娘子的事怎么说?掌教打算什么时候派人去问话?” “……就这?!”愕然之情压抑不住地从姜辛口中溢出。 “你这是什么语气啊。”管莫闲一本正经地嚷嚷道:“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啊!” 会不会是她想多了?他其实压根就没认出她? 姜辛尽可能的让自己保持平常心,用一如既往地平淡语气回道:“这事毕竟关系到姑娘家的声誉,我想着尽量先别让西林介入,所以暂时还没跟掌教提,不过该问的话已经问过了。” “你去问的?她没喊人?凭什么啊?!”他一脸的不服。 “我让我家丫鬟去的。”她面不改色地撒起了谎,同时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管莫闲的反应。 他的反应相当正常,只是微微的惊讶,“你还有丫鬟?” “我家境虽是及不上你,但也算是宽裕,丫鬟还是养得起的。” “也对哦,穷人家哪能养出你这么文武双全的人。” “……”一时间她都分辨不出这是夸奖还是讽刺亦或是试探了。 “那你的丫鬟可有问出什么?”他又一次扯回了正题。 “孩子的的确确是卫梧的,谢娘子与周茴乃君子之交,从未有过任何见不得人的事,她跟卫梧的死关系不大……”她有意避开了一些事,过滤出重点,随即又从怀里掏出那叠谢娘子给的信件,“你看一下这个,是谢娘子在卫梧书房里发现的。” 管莫闲也没多问,默默接过信,认真地看了起来。 每看完一封,他的脸色便沉了几分。 等他将那几封信全部看完之后,浓眉揪成了一团,“这些是谁写给卫梧的?” “这也是我想问你的。”姜辛走到他身旁,入了座,“从字迹看来是个女子,你与卫梧也算有些交情,可知他身边除了谢娘子还有没有过其他女子?” 他想也不想地摇头,“我跟他也没你想得那么熟,点头之交罢了,跟周茴更熟悉一些。” “那周茴有跟你提起过其他女子吗?” “哦,你要聊这个我可就不困了……”诚如他所言,他就像是突然来了劲般,“那可就多了去了,比如他家那个号称临梁第一才女的小表妹,比如参知政事家那个笑起来甜死人的三小姐,又比如那个功夫比男儿家还俊的郡主……” “行了,别比如了,这里头有没有哪个比较特殊让你印象深刻的?”姜辛忍不住打断了他。 如果不阻止的话,照这架势下去,他是能跟她聊上一宿啊。 “对我来说没有。”管莫闲一本正经地道。 “……那对周茴或者卫梧来说呢?” 他想了想,“应该也没有。” “……”这答案也不意外,但姜辛难免还是有些失望。 管莫闲瞥了她眼,有些故意地问:“你就没怀疑这信是谢娘子写的?” “夫妻之间用得着写信?”她好笑地反问。 “他们也就一个月前才刚成为夫妻,在那之前不得有点书信往来吗?说说骚话联络联络感情,很正常啊。” “你管这些叫骚话?还有你看这封……”姜辛拨弄起桌上的信件,挑出一封用手指戳了戳,戳得格外用力,“谁会在给夫君的信里说自己是别的男人不要的东西?” 管莫闲瞥了眼,不以为然地扯了扯嘴角,“那谁知道,没准人家夫妻就有这种奇怪的情趣呢?” “不可能,谢娘子和周茴之间不存在情趣,也没有任何感情可联络!”姜辛有些激动,光是想到卫梧对谢娘子做的那些事她就忍不住作呕,情绪也不自觉的失了控。 这反应完全在管莫闲的意料之中,他并没有被吓到,反倒是暗暗挑了下眉梢,沉着声问:“是奸污吗?” “……”姜辛一震,愕然地看向他。 “是不是周茴生辰那天?”他继续问。 “你怎么会知道?” “嘁……”他嗤了声,“你该不会以为我是去乐坊寻欢作乐的吧。” “所以你是去打听消息的?谁告诉你的?这事还有其他人知道?”她急了,连珠炮似的丢出了一连串的提问,丝毫没有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 直到…… 孤注一掷 “小辛啊……” 直到身旁传来管莫闲的轻唤声,软软的透着笑意。 “干、干什么?”姜辛隐隐觉得有些毛骨悚然,却又不知道这种莫名的危险感从何而来,仿佛只是本能。 “正常反应应该是……”他学着她平日里的表情和语调,像模像样地道:“你去了乐坊?什么时候去的?” “……” 他恢复如常,轻笑了声,继续道:“你刚才那反应就好像……你也在乐坊,还见到我了。” “……”原来在这等着她呢?! 他微微俯身,逼近她,问:“你也见到我了,是吗?” 姜辛的临场应变能力本就不怎么样,面对这种奇袭可以说是毫无招架之力,正当她绞尽脑汁思忖着应对之策时…… “姜教员,姜教员……”咋咋呼呼的嚷嚷声突然从屋外传来,紧接着便瞧见一道身影火急火燎地跑了进来。 是掌教身旁的那个杂役,下午才见过,姜辛对他印象还挺深。 对方见到屋内的俩人后先是顿了顿,片刻后才面露欣喜,“管少爷?原来你在这啊,太好了!” “好个屁。”管莫闲没好气地瞪了过去,“你是不会敲门吗?也不看看什么时辰了,大晚上的就往屋里有闯,万一姜教员睡了呢?!” “呃……这、这不是还点着灯呢嘛……” “谁规定睡觉不能点灯的!” “可是门也开着啊……” “谁规定睡觉不能开着门的!” “……”完全无法沟通啊!杂役不知道自己是哪里得罪他了,但至少能清楚感觉到被针对了,他有些无助地看向姜辛,眼底闪烁着求救光芒。 “有事吗?”姜辛启唇替他解了围,顺势往一旁挪了挪,拉开了跟管莫闲之间的距离。 “有事有事!”杂役激动地直点头,“掌教跟龙策卫那边交涉过了,他们也同意放了宋时,可是刚刚又派人来传话说宋时不见了……”说到这,他小心翼翼地偷瞄了眼管莫闲,轻声道:“掌教原本担心别是管少爷做了什么……” 管莫闲好笑的哼了声,“想什么呢,我还能跑去龙策卫劫人不成?” 姜辛蹙眉轻斥,“别打岔。” “哦。”他乖乖地噤了声。 “然后呢?”姜辛转头看向杂役,继续问:“掌教想让我做什么?” “你身手好,掌教想让你暗中去龙策卫那儿打探一下,看人到底是不见了还是出了什么事。” 姜辛点了点头,“我知道了,替我跟掌教说一声,我换身衣服就去。” “嗯,这是西林教员的腰牌……”杂役从怀里掏出枚腰牌,恭恭敬敬地递给她,“掌教说了,万一有什么事出示腰牌即可,他们也不至于敢明目张胆为难西林的人。” “好……”姜辛接过腰牌,怔怔地看着。 掌教是懂御人的,这是在她面前悬着颗糖,让她心甘情愿地去卖命呢。 事情交代完了,杂役当然也不想继续留在这儿自讨没趣,赶紧溜了。 待人走后,管莫闲微微侧过身子,支着头,也不说话,就这么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看着我做什么?”姜辛眉梢微微拧了拧。 “你好看呗。”他回道,笑眼盈盈的。 她丢去白眼,兀自起身走到床边,从丢放在床尾的包袱里翻了套衣服出来,转头见管莫闲依旧一动不动地杵在那儿便叹了声,“忙了一天,你不累吗?累的话就赶紧回屋歇着吧。” “还好,不累。” “……可我要换衣服了。”她耐着性子道。 管莫闲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唇,“你换呗,都是男人有什么关系。” “皮糙肉厚的,怕污了管少爷的眼。” 他挑了挑眉梢,“没事,我不介意。” “行吧。”她也没再坚持,缓缓解开了腰间的束带。 这动作硬是把管莫闲给看懵了,他愣了会,见她已经着手脱去了外衣,他蓦地回过神,“你还真脱啊?!” 她顿了顿,一脸无辜地看着他,“怎么了?” “不、不是……”他有些无措,肉眼可见的坐立不安,连眼神都不知道该往哪儿飘,最后落在了她跟前的地上,“我还在这儿呢!” “你不是说不介意吗?” “……”你也不介意的吗?! 她还真不怎么介意,至少表面看来神色自在,悠然地坐在了床边把鞋褪去,转眼间就脱得只剩里衣了,可她丝毫都没有要停下的意思。 管莫闲的目光不自觉的往上移,只见如玉笋般的指节正熟练拨弄着腰间里衣的系带,只需再轻轻一扯…… 想到接下来可能会看到的画面他便觉得喉间发紧,就在姜辛扯开系带的同时,他猛地站了起来。 她停住动作,不解地看着他,面上平静无澜,心底却上演着惊涛骇浪。 这就是场赌局,他赌她不敢脱,而她孤注一掷赌他不敢看。 幸好,姜辛赢了…… “疯子!”咒骂声从他紧咬着的齿关间蹦出,他狠狠地剜了眼她,逃一般地朝着屋外走去,还不忘用力甩上了门。 她没敢动弹,活像是被人点了穴般全身紧绷,死死瞪着那扇门。 好一会后都没有动静,看来管莫闲是不会再进来了,她这才瘫坐在床边长吁出一口气。 这么做并不能打消他的猜忌,这一点姜辛很清楚,但哪怕能让他有所动摇也是好的。 很快她就收拾好心情,迅速穿上衣服,走了出去。 甫一出门,她便瞧见管莫闲背对着屋子伫立在不远处,免不了被吓到,幸好没喊出声,只是微微往后退了退。 听闻到动静后他缓缓转身看了过来,看起来情绪也平复了不少,不似方才那般焦躁了,眉宇间满是探究。 “你怎么还在这?”姜辛打破了沉默。 他并未回答,而是直截了当地问:“你今晚有没有去过乐坊?” 这是终于沉不住气了?他会这么问那应该是对于自己的判断开始有些拿捏不定了吧? 正所谓吃一堑长一智,这一次她非常警醒地给出了他先前所说的“正常反应”。 “我去过乐坊,但我压根就没见着你,满意了吗?”姜辛眉心紧皱,语气里透着不耐。 “你去乐坊做什么?”他继续问。 “我不止去了乐坊,还去了赌坊、酒楼、茶馆、书斋,周茴和卫梧常去的地方我几乎去了个遍,你说我是去做什么的?除了查案还能做什么?”她探究地打量起管莫闲,“你到底是怎么回事?是在乐坊干了什么不能让我瞧见的事吗?” “你有妹妹吗?” “……没有。” “那姐姐呢?” “也没有。” “唔……”他想了想,神色复杂地问:“那弟弟或者哥哥呢?” “……” “算了,有也不要告诉我了,就让这一切随风去吧!” “…………”有病! 他忽然就恢复到了往常的模样,催促道:“还愣干什么?赶紧走啊,宋时生死未卜,你居然还有空在这发呆?” “……???”这话他说合适吗?方才是谁恨不得把她族谱拿出来查一遍的?! 懒得跟他继续掰扯,姜辛压下了吐槽的心思,自顾自的举步。 见状,管莫闲立刻跟上。 她停了下来,瞪他,“你跟着我做什么?” “跟你去找人啊。”他理直气壮地回道。 “别闹了,你……” 管莫闲不疾不徐地打断了她,“我知道宋时在哪。” “……!!!”她愣住了,满脸愕然,惊讶褪去后又是深深的疑惑。 为什么他会知道?该不会掌教猜对了,他还真干了什么吧?! 意外收获 ——仵作房。 相对来说,这是龙策卫唯一戒备不是那么森严的地方。 也只是相对来说…… 其他地方大多都是数队人轮番值守,十二时辰不间断,仵作房这儿一共就只有四个人看守。 这四个人瞧着也并不像是什么精锐但却很认真,直挺挺地站在那儿,都不带松懈一下的。 姜辛就是在这里找到宋时的,他苟在距离仵作房不远的草丛里,一动不动,不仔细看很难察觉。 好在,拜管莫闲的坚持所赐,姜辛看得很仔细。 俩人避开了守卫绕到宋时后头,缓缓靠近,这孩子还是颇有警觉心的,尽管只是细微动静也还是捕捉到了,他猛地一惊,猝然回眸,当瞧见身后那两道身影后下意识地启唇…… “别叫。”幸亏管莫闲眼明手快,及时冲上前捂住了他的嘴,低声道:“是我,管莫闲。” “唔……唔唔……”宋时扭着身子,奋力挣扎。 管莫闲这才想起来自己和宋时并不熟,于是,侧了侧身子,让他得以看清一旁的姜辛,“姜教员你总认识吧?” “……”宋时愣愣地看着姜辛,眼里仍旧透着惊恐,但至少不挣扎了。 看来还需要给他些时间缓一缓,姜辛也不着急,转头询问起管莫闲,“你怎么知道他在这儿?” “怎么说呢……”管莫闲思忖了会,反问:“你要是背负着杀人嫌疑同时又觉得龙策卫不可信,你会怎么做?” 她想也不想地回道:“自己查。” “怎么查?”他继续问。 姜辛皱了皱眉,不太确定地道:“先去看一下案发现场?” “嗯,术业有专攻,你擅长痕迹追踪,而他擅长勘验尸体。”他垂眸扫了眼宋时,“所以,我猜想他多半会先奔着卫梧的尸体去。” “你会验尸?”她诧异地看向宋时,满脸的不敢置信,这看起来就是个半大的孩子啊。 宋时微微点了下头。 “你为什么会知道?”她又看向了管莫闲,明明不久前他都还在跟她打听宋时的情况,显然他们俩并不熟。 “我去乐坊之前还去了趟慈幼局。” 姜辛竟然觉得丝毫都不意外。 就好像他昨晚不动声色地把她骗回屋亲自监督着,他会去慈幼局也是因为对宋时也抱着怀疑吧?这个人看似大大咧咧,似乎能和周围每一个人都相处得融洽,可其实他不相信任何人。 “那你都打听到什么了?”她回过神,问。 管莫闲点了点头,“确实有个意外收获。” “嗯?”姜辛微微一怔,其实话刚问出口她就后悔了,就算有什么也不可能当着宋时的面说啊,没想到他还真说了,她瞟了眼宋时又冲着管莫闲使了使眼色,小心翼翼地问:“什么?” 这一连串拙劣的暗示险些让管莫闲笑出声,他抿了抿唇,忍住了,“龙策卫那个指挥使居然一直以私人名义在给慈幼局捐钱。” “谁?!” “龙策卫指挥使啊……”怕自己说的不够清楚,他又补充了句,“就是那个跟我有夺妻之仇的指挥使。” “……他居然一直在给慈幼局捐钱?!”她太惊讶了,都没功夫计较他的胡说八道了。 “是不是很意外?仔细想想倒也说得过去,坏事做多了总要攒点功德。” “……” “龙策卫到底是干什么的?”突然有道询问声传来。 管莫闲和姜辛皆是一愣,片刻后,齐刷刷地转头朝着宋时看了过去。 他不知何时已经拨开了捂在嘴上的手,眉头轻锁,自言自语般地咕哝着,“原先听说是负责临梁安防的,可现在看起来又不太像……”他抬眸看向管莫闲和姜辛,又问了遍,“龙策卫到底是干什么的?为什么可以插手西林的事?” 姜辛眼眸转了转,瞟向管莫闲,试图想要把麻烦丢出去,哄小孩子这种活她实在不会干。 “这……说来话长……”管莫闲尝试着糊弄过去。 没成想,宋时索性盘起腿坐了下来,“没关系,哥,你慢慢说。” 也不看看这是在哪?哪有功夫慢慢说! 可是,这孩子叫他“哥”诶…… 管莫闲很没出息地也跟着坐了下来,甚至还有些兴冲冲的,“事情是这样的……” 还是得从妖画案说起,当年妖画案牵涉甚广,总计共有七人被判斩首、这七人的直系亲属皆被关入牢城营终身不得赦免、族人则尽数流放,闹腾了一番之后官家也有些后悔,时常念叨是不是判重了,尤其是对曾经的参知政事晁光颇为愧疚,官家还是太子时此人便是东宫伴读,俩人可以说是打小一块长大,既是君臣亦是挚友。 四年多前,彼时的龙策卫指挥使病逝,副指挥使顺理成章接任,上任后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替晁光翻了案。 这一翻顺带就翻出了当年被问斩的那七人有不少是被构陷的,官家由此意识到三法司过于集权,勘察、缉拿、问询乃至最终判决皆由三法司全权定夺,西林虽有监察三法司之权但也具备同样的问题。 于是,龙策卫自此不单单只负责都城安防,还兼行缉拿、刑讯之事,一旦案件涉及到三法司和西林众人,龙策卫甚至有权接管…… “这个指挥使是个狠人啊,简直就是凭一己之力改变了龙策卫的地位。”在听完他的叙述之后,宋时不由感叹了句。 管莫闲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唇,“也就那样吧。” 宋时附和地点了点头,“嗯,跟你肯定是不能比的。” “那是。”管莫闲骄傲地扬了扬眉,他可真是太喜欢这孩子了! “好嘞……”宋时一手握拳轻轻击了下另一只手的掌心,“那就拜托你了。” “好……”终于,管莫闲回过神来了,“拜、拜托什么?” “卫梧的死因很可疑,我怀疑他是自杀的。”他直勾勾地看着管莫闲,目光坚定,“我必须得验一下尸体。” 这话让始终警惕着不远处那几个守卫的姜辛蓦然一震,转头看了过去,视线刚巧跟管莫闲撞了个正着。 俩人就这么默默相觑着,不约而同地想起了那几封教唆卫梧自杀的信件。 “我观察了很久,这四个人我一个都打不过。”宋时的目光在管莫闲和姜辛之间流转着,“你们得帮我。” “怎么帮?”管莫闲好笑地问:“你觉得我打得过?” “你不用打,武力方面有姜教员在,他会功夫且身手很好,我看得出,你只需要负责帮我们兜底就行了,万一我们失手了,只有你有办法把我们捞出来。”宋时认真阐述着他的计划。 “……捞姜辛还说得过去,你谁啊?我凭什么要捞你?!”管莫闲总算从他那一碗又一碗的迷魂汤中醒悟过来了。 却不料,一旁的姜辛突然问:“你需要多久?” “你疯了?”管莫闲猛地朝着她瞪了过去,“他不知天高地厚你也不知?这事你不准管!” 宋时见姜辛那边有商量的余地,果断无视了管莫闲的嚷嚷,认真地回道:“自缢和他杀很好辨认,用不了多久,看几眼就行了。” “好。”姜辛点了点头,正欲起身。 管莫闲用力拽住了她,“好个屁!你要非得去的话那就从我的尸体上跨过去吧!” 姜辛想了想,道:“也不是不可以。” “……???” 她不是开玩笑,是认真的,管莫闲甚至还来得及反应过来就已经被撂倒。 姜辛这么做自然是有原因的,他太敏锐,而她接下来要做的事又充满了不确定因素,把他弄晕是最保险的办法。 但在完全不知道她所思所想的宋时看来—— 他刚才的马屁好像拍错人了,这才他应该抱紧的大腿啊! 毁尸灭迹 龙策卫毕竟是以打打杀杀为主的,查案这种需要动脑的事他们不擅长。 这也是为什么相较于其他地方仵作房并没有什么人看守,屋子里空荡荡的,只停放着一具尸体,便是卫梧。 看得出他们对待尸体有些轻怠,就这么随意地撂在那儿,甚至都不带给人盖一下的,当然也没有任何防腐措施,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呛人的尸臭味。 甫一进门宋时就忍不住直皱眉,那张稚气未脱的脸上浮现着不属于他这个年龄的担忧,很凝重。 他急急地跑到了卫梧的尸体旁,打量了会,松了口气,“还好,尸体没有被破坏。” 尸体旁有本册子,就这么随意的摊放在那儿,他瞄了眼,是仵作的记录。 相当草率的记录,只有姓名、年龄、身高、大致体型,甚至都没有提及尸体被送来时身上有没有肉眼可见的伤痕…… “什么破玩意!”宋时推开了那本册子,气呼呼地道:“我看龙策卫压根就没想破案!” “……”姜辛抿了抿唇,不置可否。 她确实也有着同样的怀疑,龙策卫已掌握和能掌握的信息远比他们多得多,但他们显然并不怎么积极。 这案子牵涉到了刑部,官家必然有所关注,一旦破获也算是立了功,送上门的功劳谁会不要呢?除非…… 她不愿往下想,强迫着自己转移注意力,当目光再次回到宋时那头时,他正埋头查验卫梧的尸体,神色肃穆动作细致,看得出他很熟练,全然不像个十五六岁的孩子。 其实她也不清楚正常十五六岁的时候应该是什么样子的,她在宋时这个年纪的时候也不太合乎常理,但她很清楚自己确实有问题,那么宋时呢? 想到这,她突然问:“你跟管莫闲有仇吗?” “啊?”宋时不解地朝着她看了过来,“没有啊,为什么这么问?” “当然是因为你的嫌疑还没有完全排除。”姜辛也不掩饰,直截了当地问:“既然无冤无仇,为何要帮周茴去吓他?” 他微微震了下,神色有些尴尬,又继续低头查验起尸体,动作相比方才慌乱了不少,显然他只是想借由忙碌来回避这个话题。 姜辛自然没那么轻易放过他,她也不说话,就这么直直地逼视着他。 这视线宛若一柄悬在宋时头顶的剑,他躲不开也无法忽视,只能瓮声瓮气地咕哝了句,“这件事真的跟我无关。” “所以你为何要去吓管莫闲?”她对那些苍白的辩解毫无兴趣,目标明确地继续逼问。 宋时抿着唇,掌心不自觉地握紧,好一会后才启唇道:“我跟他们不一样,没有家世傍身、也没有祖荫庇佑,再过几年待我弱冠后连慈幼局也不会再管我,要想不被欺负那就只能处处讨好,而我不单单只想苟活于世还想出人头地,攀附权贵是最好的捷径,你可以看不起我,但这就是我的处世之道。” 姜辛点了点头,语气平淡地“嗯”了声,平淡到就好像刚才宋时只是在描述他晚饭吃了什么。 “那为什么会想到用妖画?”她若无其事地继续问。 这让宋时有些无措,没有嘲笑更没有鄙夷,甚至也未见同情,在他自以为屈辱地剖开内心摊放在她面前后,她连看都懒得看一眼的感觉…… “怎么了?这问题很难回答吗?”相较于刚才,她的口吻里多了几丝咄咄逼人。 “这个建议确实是我提的,可是……说是我想出来的好像没错,又不能说完全是……”他越说越语无伦次,表现得很无措,“抱歉,我知道这很重要,所以有些着急……” 姜辛面色柔和了些许,语气也轻柔了起来,“是不是卫梧引导的?” “对对对……”没错,引导,这个词过于精准,宋时一个劲地猛地头,“其实一开始我就不太明白他们为什么会来找我,前几日我……我时常会拍周茴马屁,但他显然看不上我,几乎从未搭理过……” “就是因为这样才找你的,你想讨好周茴的心思太明显,何况又是这届考生里头年龄最小的,综合来看是最佳人选,听话、好操控。” “嗯……”虽然不太愿意承认,但的确是现阶段最合理的推测,宋时不情不愿地点了下头,继续道:“当时我也没想太多,只知道这对我来说是个机会得把握住才行,只是……周茴的那些伎俩实在是一言难尽,跟小孩子过家家似的,能吓唬得了谁啊?我听完就觉得挺无聊的,可也不敢说什么,兴许面上还是露了几分出来被卫梧察觉到了,他后来就单独来找我。” “说了什么?”姜辛问。 “无非就是他也觉得周茴这法子不行,管莫闲哪有那么容易被吓到,完了就说我们可以一起再想想看还能不能再锦上添花一些……”说到这,宋时忍不住吐槽了句,“你别说,这卫梧比我还会奉承,周茴都不在,亏他还能面对那么无聊的伎俩说出‘锦上添花’这么妙的词,这人绝对平时捧周茴都捧成习惯了。” “……”姜辛眼眸沉了沉,瞟了眼躺在那儿的卫梧,当着人家的面说这话不合适吧? 宋时也意识到了不妥,连忙双手合十,对着卫梧拜了拜,嘴里念叨了几句“童言无忌”之类的话,紧接着才继续说了下去,“总之就是各种引导嘛,说什么光是鬼火确实不太够啊,要不找个震撼点东西来烧一烧,最好是那种大家闻之色变的,这样管莫闲就一定也会害怕,我立刻就想到妖画了,先前看你在马车上见到那幅画吓得不轻,印象中你很少会那么害怕的,还有冯教员当时的表情也是怪怪的,其他考生全都三缄其口,好像光是谈论这幅画就会被诅咒一样,那我觉得管莫闲应该也会怕啊。” 姜辛颔首,是很正常的思维,合情合理,她扫了眼宋时,问:“然后呢?是卫梧让你去向周茴提议的?” “嗯,他说他看得出我想讨好周茴,也能理解,这是个挺好的表现机会就让我去了,我提议完之后周茴确实挺受用,一个劲地夸我,我那会还觉得卫梧这人挺好的。” “那现在呢?”姜辛略微抬了下下颚,朝着卫梧尸体的方向比了比,“还觉得他人好吗?” 宋时垂眸看了眼尸体,“好不好的我不敢断言,但他多少有点大病。” “怎么说?” “我大概有八成把握他是自缢的,搞那么一出无非是想嫁祸周茴,这得是多恨周茴才干得出这事啊……”宋时怔怔地看着面前那具尸体,眉宇间满是费解,“你说,他既然都敢自杀了,为什么不直接杀了周茴?” 不单单是损人不利己,甚至还把自己的命给搭进去,这不是有病是什么? 当然,这次宋时还是留了口德的,只敢默默在心里犯嘀咕。 “杀了周茴他有多少逃脱的可能性?一旦败露,周尚书绝不会善罢甘休,到时候不止是他,他爹乃至整个卫家都得遭殃。”姜辛顺势将身子往后仰了仰,倚在门边,颇感唏嘘地看着卫梧的尸体,“杀自己要容易得多,他本就有了求死之心,若是事成那能把整个周家都拉下水,若是不成也无所谓,这波不亏。” “他为何会有求死之心?”宋时不解地问。 “这……”她突然有点想念管莫闲了,这种解释起来过于复杂的问题他更擅长应付。 “他爹可是刑部侍郎诶,换做是我,高兴得来不及呢,哪里舍得去死。” “……说起来,你刚才说的八成把握是哪来的?”姜辛决定扯开话题。 “哦,你要是不怕的话最好亲自过来看一下……”眼见她举步走了过来,宋时等了等,等到她在尸体旁站定,这才指着冯适身上的那些勒痕道:“这两条勒痕是从腋下穿过的,还有这条是绳索绑在腰间造成的……这至少证明了周茴没有撒谎,他和卫梧演那出戏的时候绳索的受力点确实主要是在腋下和腰间,他做得很小心,不存在误杀的可能性……你再看这边……” 他小心翼翼地用双手捧住卫梧的头,轻轻扭转了下,随即又拨开了卫梧的头发露出了脖间的勒痕,耐心地向姜辛解释了起来,“这个缢沟有明显的生活反应,是死前造成的,尸体被发现时的位置距离他缢吊的那棵树的主树干并不远,动作剧烈的话一定会产生磕碰,可他身上没有磕碰伤,也就是说他缢死的过程间没有过强烈的挣扎和反抗……无论是现场环境、尸体现象等各方面,这都符合自缢,这种情况下如果说是他缢的话,那当时卫梧必须得是处于昏迷状态下才有可能实现,所以剩下那两成是不排除周茴又或者是其他人将他迷晕后带去后山缢死,这恐怕得剖尸才能确认了,我没有工具,况且……卫侍郎那边……” 姜辛打断了他的欲言又止,“应该是没有这个必要了。” “嗯?”宋时好奇侧目。 “从现场痕迹来看,那地方只有卫梧和周茴去过,也就是说他应该没有帮手,那棵树不低,在没人帮忙的情况下要吊死自己的话,那就只有爬到高处了,倘若真是自缢那应该能在树干上找到攀爬的痕迹。” 宋时眼眸锃亮,“对哦!” “嗯。”姜辛转身朝着门外走去,“龙策卫随时会察觉到异常,先回去再说。” “那卫梧怎么办?”宋时问。 姜辛顿住脚步,不解地回头看向他,“什么怎么办?” “这可是证据啊!没有比死者更重要的证据了!”他指了指门外那几个不省人事的守卫,“你就这么把人撂倒了,回头他们醒来肯定知道有人来过仵作房,这里头也就只有卫梧,用脚趾头都能猜到我们是冲着什么来的,倘若龙策卫当真不希望这案子水落石出,指不定就会毁尸灭迹!” “……”是不是想多了?这毕竟是卫侍郎的儿子。 有福同享 马车颠啊颠,管莫闲睁开眼…… 映入他瞳孔的是一张青紫色面孔,仔细看那张脸上还有着诡异的斑驳,泛黑的嘴唇微张着,还俏皮的吐着舌头。 这莫非就是传说中的无常吗?所以,姜辛还真把他给杀了?! 直到一股浓烈的腐臭味窜入他的鼻息,死了还会有嗅觉吗?他没死过,不清楚,但直觉告诉他好像哪里不太对劲。 他下意识转头看了看四周,目光很快就撞上了正端坐在不远处的宋时,那是一张明显透着心虚的脸,眼神闪躲,甚至都不敢直视他。 管莫闲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蓦然转头看向躺在自己身旁的那道身影…… “啊!!!!”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划破了夜空。 马车猛地停了下来,姜辛把脑袋探进了车厢查看,朝着宋时看了过去,话音里透着几分担忧,“怎么了?” 宋时不敢说话,一个劲地朝着她使眼色。 还没等姜辛看明白,原本躺着的管莫闲就冷不防地坐了起来,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一般,龇牙咧嘴地嚷嚷了起来,“怎么了?你还好意思问怎么了?!” 姜辛确实被他吓了一跳,微微往后退了退,片刻后才缓过神来。 “那什么……”她舔了舔唇,肉眼可见的心虚,“你醒了啊?” “是啊!没死!让你失望了!”管莫闲咬牙切齿地瞪着她。 她视线躲了躲,轻声咕哝,“我又没想让你死……” “那你还把我跟尸体搁一块?!” “……”这不是只有一辆马车嘛,她也没法子,再说了,车里还有宋时陪着他啊。 “你们俩这是想做什么?打算把尸体运去祭坛做法,让卫梧起死回生亲口说出他是怎么死的吗?!”他忍不住又瞥了眼那具尸体,太可怖了,没敢再细看,眼一闭赶紧别开了视线。 “西林办案是讲证据的,不搞这些迷信。”姜辛一本正经地道。 “那把尸体偷出来干什么?!” “唔……”有点难以启齿,就连姜辛都怂了,“你先冷静冷静,等我把马车停去巷子里头再说。” “……”怎么冷静?谁能对着一具散发着恶臭的尸体冷静?! 确实没法冷静,但他更没力气反抗。 刚醒来就遭受那么大的刺激,再加上这浓重的气味,管莫闲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连忙先贴着车窗坐了下来。 好在姜辛没让他煎熬太久,她很快就把马车驶入了不远处的巷子里。 还没等车停稳,管莫闲就按捺不住的冲了下去,扶着墙吐了起来。 见状,有错在先的姜辛表现出了难得的体贴,赶紧从马车里头找了个水囊递给他。 管莫闲没好气地瞪了她眼,还是向现实妥协了,接过水囊灌了口,本想漱漱嘴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总感觉这水都有一股难以形容的味道,结果反而吐得更凶了。 折腾了好一会他总算觉得舒服些了,倚在墙边长吁了几口气,情绪也逐渐平复后他转眸斜睨着姜辛,“说吧,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卫梧是自杀的。”姜辛想了想,保险起见,又指了指宋时补充了句,“他有八成把握。” 闻言,管莫闲瞥了眼一旁的宋时,问:“哪来的八成?” “你跟姜教员说话好像哦。”几乎一模一样的问话方式让宋时忍不住感叹了句。 “诶,真的吗?”很快管莫闲就意识到这贱兮兮不值钱的样子很不威严,他连忙清了清嗓子,脸色一沉,“呐,休想巴结我,我已经不吃你这套了!问你话呢,好好回答!” “……”他管这叫巴结?姜辛哭笑不得地别过了头。 宋时原本也没想到扯开话题,这题太好答了,都不需要思考,他把方才给姜辛的回答又重复了遍。 听完那番分析之后管莫闲也有已经不难猜到他们把尸体偷出来的原因了,“所以你是担心龙策卫会破坏尸体?” 宋时如捣蒜般的直点头。 他有这个想法管莫闲不意外,但姜辛会配合让他很意外,他冲着姜辛挑了下眉梢,“你也这么觉得?” “……不排除这种可能。”姜辛回得比较婉转。 原先她确实觉得宋时有些杞人忧天了,但转念一想,如果龙策卫有阻止他们查下去的念头,那还真就干得出这事。 “你……”管莫闲愣是对她发不出火,矛头一转,把气撒在了宋时身上,“就你聪明?你能想到的掌教就想不到吗?既然他选择通报龙策卫并且让他们带走了卫梧的尸体,那自然是有他的考量!” “什么考量?”姜辛问。 “这我哪知道……”他努了努唇,有些无奈地冲着姜辛道:“不是……我这训孩子呢,你能不能给我点面子……” “……”什么孩子不孩子的,也就比他小上几岁而已,说起来都是考生,他哪来的资格训宋时。 虽然心里头是这么想的,但她还是给了管莫闲几分薄面,没把这话说出口。 也就是这几分薄面让管莫闲又来劲了,继续冲着宋时嚷嚷道:“西林、刑部,哪个不比我们厉害,轮得到你去冒这个险吗?!” “我都是听姜教员的。”宋时毫不犹豫地甩锅。 “……”可以啊!小小年纪就已经修炼成精了! 姜辛没工夫看他们俩掰扯了,接过了话茬,“以掌教的个性,他找龙策卫是生怕摊上麻烦先甩出去,可他到底还是贪功的不然也不会让我继续调查,所以只要我们能赶在龙策卫之前把这案子破了就行,怎么破的他不在意。当然,我不关心他怎么想的,我需要将功赎过,宋时需要洗脱嫌疑,所以这个险我们必须冒,至于你……”她看着管莫闲,道:“你确实没必要掺和,往前走一点就是五寺三监的衙门,西林在那儿也有据点,会有人送你回去的。” “小辛……”管莫闲忽然抓住她的手,眸底盈满了感动,“我就知道,你心里是有我的。” “……”什么鬼?! “我明白的,你不想连累我。” “……”是不想让你拖累我啊! “但是你忘了吗?我早就说过的,你我乃知己,士当为知己者死!” “不是……我单纯是觉得你掺和进来也帮不上什么忙……” “你以为说这种话就能把我气走吗?不!我绝不会弃你于不顾的!”说着,他松开了姜辛的手,掌心握成拳,义气十足地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好兄弟,一辈子,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戏太多了,要不再打晕他一次吧? 在这个念头冒出的一瞬间,姜辛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她刚才冲动了,不该想着把他打晕就一了百了的,管莫闲太精明,那一下足以让他重燃对她的怀疑。 掌教说过,要是能让她轻易看出是在撒谎那就不是管莫闲了。 所以,他这番拙劣又浮夸的表演无非就是想告诉她——把尸体交给她,他不放心。 想明白这一点后,姜辛决定由着他了,反正至少在这件事上她足够坦荡,若是能借此让他彻底对她放松警惕也是好事。 玉石俱焚 尸体当然是不可能带回西林的,姜辛也没别的法子,只能带回家。 车上那两位一路上都在感叹她的牺牲精神,真可谓是高风亮节。 马车停在了新封丘门大街上的一间民宅前,还没停稳宅子的门就开了,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探出头来张望,瞧见姜辛后不由地一愣,正欲开口便发现车上还有人。 她顿了顿,立在门边等了会,直到姜辛把马车停好,她这才迎了上去,“你怎么这时候回来了?不是说还要在西林再住上几天吗?” 话是冲着姜辛说的,但她的目光一直落在马车里头,满满的都是好奇。 “有点事……”还没等姜辛说完,管莫闲和宋时就相继跃下了马车。 先下车的是宋时,那姑娘挑了挑眉,暗暗在心里将他审视了个遍——好看是好看的,可惜年龄小了些,瞧着才十五六岁吧。 再然后是管莫闲…… “嚯……”好家伙!这个帅!帅得简直不像是姜辛会带回来的人! 她没忍住溢出了奇怪的赞叹声,表情更是生动,双眸放光、虎视眈眈。 “小汤……”姜辛出声提醒,为了显得自然些,她只能没话找话,“谢娘子怎么样了?” “啊?哦……”她依旧直勾勾地看着管莫闲,心不在焉地回道:“挺好的,吃得多睡得香。”见姜辛完全没有介绍的意思,她耐不住了,主动追问,“这位是?” 她眼里就只有一位是吧?!姜辛默默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这‘两位’是西林的考生,今晚暂时睡这儿。”她特意加重了“两位”。 “嗯?”小汤更加激动了,面上却是一脸的难色,“可是这里毕竟不是老家,宅子小,只有一间客房,谢娘子住着呢,总不能让他们俩挤那屋吧。” “睡我那屋就行了,你去准备两床被子。” “那怎么行……”小汤咬了咬牙,一副豁出去的样子,“要不还是睡我那……” “你想都别想!” “……” “拿被子去!” “好嘛……”她扁了扁唇,看似委屈地转身离开了。 也只是看着委屈,毕竟,她转身的时候甚至还有闲情逸致冲着管莫闲抛了个媚眼。 姜辛嘴角抽了抽,待她进屋后才有些尴尬地朝着管莫闲看去,解释道:“不好意思,我爹娘也是白手起家,主仆观念没那么重,对家里的下人比较纵容,尤其这丫鬟,她打小就跟着我,比较……奔放……你别太介意……” “没事。”管莫闲冲着她笑了笑,“挺可爱的。” “……嗯。”她微微一愣,眼神黯了黯。 “能养出这种丫鬟的主子一定也很可爱。” “……”姜辛心尖轻轻颤了下,很快她就惊醒过来。 这话太不对劲了,“可爱”这种词怎么看都不适合用来形容一个男人,这显然不是夸赞是试探。 意识到这一点后,她猛然转头看向一旁的宋时,生怕他察觉出什么。 庆幸的是,她想多了,那孩子正恍惚着呢,压根就没在意他们。 不幸的是,他正恍惚地看着小汤消失的方向,那眼神…… “啧……”管莫闲也看出了些许端倪,咂了咂舌,语气轻松地调侃道:“这孩子是情窦初开了啊。” “…………”姜辛远没有她那么轻松,甚至心情还有些沉重。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喜欢上小汤是件很危险的事,是生理意义上的危险,搞不好得搭上性命的那种! ----------------- 对于让管莫闲和宋时跟姜辛睡一屋这件事,小汤颇有微词,与私心无关,倒不如说这也只是她的任务之一,她拐弯抹角地阻止了很多次都不管用,当着外人的面有些话又不好直说,她也只能作罢了。 至于姜辛扛了具尸体回来…… 这她倒是见怪不怪了,但她还是做出了很符合身份的表现,嚷嚷了好一会。 大概是好些天没听到小汤的吵闹声了,姜辛竟然还觉得有几分亲切,房门外头时不时传来的念叨声让她很快就入眠了,这一晚睡得格外踏实。 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透亮,她迷迷糊糊地坐了起来,缓了半晌才逐渐清醒。 管莫闲和宋时睡过的地铺就蜷在那儿,人却没了踪影,外头吵吵嚷嚷的是商贩们此起彼伏的叫卖声,喧嚣的人间烟火气让她听不太清宅子里的动静。 姜辛翻身下床,也没顾上穿鞋,赤着脚就走到了门边。 这宅子确实不大,两开间,唯一的优点是有个小院,她的房门便正对着那个小院。 打开门便瞧见管莫闲蹲在树边,有一下没一下的都逗弄着一只小黄狗,边和一旁的谢娘子闲聊着。 离得不远,他们的交谈声清晰传入姜辛耳中…… “原来昨日去找你问话的就是小汤啊,那丫鬟性子挺野的,没冒犯你吧?”管莫闲漫不经心地问。 谢娘子微微震了下,大概是想到了昨日被她扼住脖颈时的感受,甚至还不自觉地咳了两声,回答的倒是天衣无缝,“没有,她至少把我接来了这儿。” 他若有似无地“嗯”了声,修长指节微微曲起,逗抚着那条小狗的下颚,“那些信……我是说你给姜辛的那些信,那是我们自己潜入卫梧书房找到的,跟你无关,从今往后无论任何人问起你都不知情,知道了吗?” “为什么?”她秀眉轻蹙。 “我手上来历不明的东西太多,所以我们必须去一趟他的书房。” ……完全听不懂啊! 当然那些弯弯绕绕也并非谢娘子所关心的,她有更在意的是,“你们该不会打算就这么草草结案了吧?” 谢娘子的语气有些急切,只是自杀而已,这未免太便宜卫梧了。 她要他身败名裂,要在人前揭露他的斑斑罪行,这么做的后果她很清楚,无所谓,大不了以死明志。 “不会……”管莫闲有些欲言又止,他显然有很多话想说却不知该怎么开口。 正犹豫着,那只刚才还肆意跟他撒着娇的狗突然站了起来,背微微弓起,警惕地看着不远处,喉咙里发出了“呜呜呜”的警告声。 他眉端轻皱,好奇地顺着它的视线看了过去,目光撞上了倚在门边的姜辛后,他那双墨眉皱得更紧了。 “怎么不穿鞋?”他起身走到她跟前,略微指责地问。 这让姜辛突然想到了什么,连忙把脚缩了缩,试图想要往袍子底下藏。 穿着袜子睡觉实在是过于奇怪了,只怕会更加惹人生疑,所以昨夜她还是给脱了,当着宋时和管莫闲的面大喇喇脱了,脱完就一溜烟地钻进了被子里,正常来说没有人会去细看一个男人的脚,这么一来他们也压根来不及细看,当然也不能细看…… 毕竟,她可以改眉、可以束胸、可以精心揣摩言行举止,让自己看起来完完全全就像个男人,但唯独没办法让这双脚变成正常男人应该有的尺寸。 平日里她都会在鞋子里塞些东西刻意穿大上好几码的,久而久之也逐渐习惯了,一旦赤着脚那就会暴露无疑,尤其管莫闲对她本来就有怀疑。 想到这,她连忙扯开话题,“你们在聊什么?” “你不是都听到了嘛。”他硬生生挪开目光,声音有些哑。 “嗯……”姜辛舔了舔唇,硬着头皮继续扯,“那‘来历不明的东西’是指什么?” “一会你就知道了。” 她面色一凝,“你要干什么?” “不是我要干什么,是我们必须尽快干些什么……”他转眸瞥了眼厨房的方向,“味太大,藏不了太久。” 她思忖了会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问:“宋时呢?” “去招摇过市了。” 姜辛蓦地拧起眉心,“你打算把龙策卫引过来?” “不用担心,殿前司的兵营就驻扎在附近,龙策卫就算以后想找你麻烦也不敢在殿前司的地盘上造次。” “不是这个问题……”她住哪龙策卫怕是再清楚不过了,她担心的是来的会是谁。 这种担心自是不能说出口的,她正纠结着该找个什么借口。 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传来,只见小汤快步朝着他们跑来,见到姜辛后很是随意地招呼了声,“醒啦?” 姜辛张了张嘴,正要回话,小汤已经转开了视线,看向管莫闲,话倒像是说给姜辛听的,“有个人自称是龙策卫的副使,还有个长得贼眉鼠眼的老头,说是西林的掌教。” “……”姜辛暗暗松了口气。 “嗯。”管莫闲点了点头,瞥了眼不远处神色明显不太对劲的谢娘子,冲着姜辛道:“想法子拦住她。” 闻言,姜辛暗暗一惊,“她想做什么?” “玉石俱焚。” “……” “我敬佩她愿意站出来的勇气,可这世道对女子太过不公,她没做错任何事,不应该去承受千夫所指,更不应该以命相搏……”他轻轻叹了声,道:“这些话我不便劝说,还是你去吧。” “好……” “对了……”他眉头都快打成结了,“赶紧把鞋穿上。” “…………” 众生平等 嚯……宋时还挺会招摇啊,愣是把各路牛鬼蛇神都给凑齐活了…… 刘副使大约带了两队人,二十多个,堵在姜辛家门口,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一旁还站着掌教,倒是只带了个杂役,显然是没想用西林的身份出面处理这事,瞧着倒像是来看热闹的。 管莫闲出门相迎时刚巧瞧见卫侍郎在他那个老管家的搀扶下颤巍巍地走下马车,身后还跟着一众家丁,披麻戴孝、气势汹汹的,人都还没站稳卫侍郎就先开始兴师问罪了,“卫梧呢?你们对他做了什么?!” “身子要紧,别激动。”掌教假模假式地伸手扶了他一把,“你问管莫闲也无济于事,他就是个考生……”说着,他眼眸一抬,朝着管莫闲看了过去,“姜辛呢?” “呵……”没等管莫闲回话,一旁的刘副使冷不丁地溢出了一记讽笑,“管公子什么身份、那个姜辛又是什么身份?到底是谁的主意还不一定呢?” 掌教瞟了他眼,不疾不徐地回道:“论身份姜辛是教员、管莫闲是学生,谁的主意不重要,学生犯了错身为西林的教员理应站出来承担责任。” 刘副使哼了声,“那教员犯了错还是掌教的责任呢。” “我这不是来承担责任了吗?” “你承担个屁,你就是来护短的。” 掌教:“粗俗!” 刘副使:“虚伪!” ……这个阵仗管莫闲是料到了的,但这个场面就有点出乎意料了。 他什么都还没说呢,他们怎么就吵上了? 他们越吵越来劲,如火如荼的,管莫闲也懒得劝,倚在门边,好整以暇地看起了热闹。 卫侍郎当然没他那么悠闲,白发人送黑发人已经够悲痛的了,偏还传来消息说尸身不见了,疑似被西林书院的一名教员带回了家,这搁谁能忍?! 他的诉求很简单——接回卫梧,入殓出殡,等龙策卫和西林尽快给他个交代。 仅此而已却连说出口的机会都没有,理该为他主持公道的这两方人马竟然吵起来了,完全无视了他的存在,自顾自地发泄起了私怨。 荒唐!简直太荒唐了! 他尝试了好几次都没能插上话,急得直咳。 一旁的老管家看不下去了,一声令下便招呼着家丁往里头冲。 眼看场面就要失控,忽然有道沉沉的话音从里头飘了出来,“卫梧是自杀的。” 是姜辛的声音,语气很平淡,话音也算不上响亮,却仍如同平地炸开的闷雷般震得门外众人顿时安静。 无数目光齐刷刷地朝着她看了过去,其中当然也包括管莫闲。 他眉头紧锁,下意识地瞄了眼她的脚,待她走到身旁时才挪开视线,用只有彼此才能听清的声音询问道:“你怎么来了,谢娘子呢?” “打晕了。”她面无表情地道。 “……你还真是众生平等啊。”原来不单单对他简单粗暴,对谁都一样。 “你放……”率先回过神的是卫侍郎,看得出他气得不轻,甚至险些爆出粗口,好在还有一丝理智尚存,及时打住了话端改口道:“简直一派胡言!无缘无故的他怎么可能自杀!” 姜辛立在台阶上,垂眸冷觑着他,“畏罪自杀,这很常见。” “你放屁!”卫侍郎到底还是忍不住了,气得浑身直打颤。 “阿郎,冷静,可别气坏了身子。”管家见状连忙安抚,仰头冲着姜辛道:“还请姜教员解释解释畏罪之说从何来而!” 姜辛噙着冷笑,环视着周围那些看热闹的百姓,目光转了一圈又回到了卫侍郎身上,“你确定要我说吗?” 卫侍郎微微怔了下,很快又挺直了胸膛,“我们卫家世代清清白白,又有何惧!” 他在赌,赌姜辛只不过是在诈他。 很不幸,他赌输了…… “三年多前,卫梧奸污府中丫鬟,你仅仅花了五贯就把人给打发了;不出半年,他又奸污了一名乐籍女子,你为他四处打点那名女子申诉无门反遭抹黑,最终只能以死明志;消停了一年多后他又犯了,这次是个身患眼疾的孤女,因为抵死不从被他活活打死……”她踱着步,细数着卫梧的条条罪状,故意说得格外大声,生怕那些看热闹的百姓听不见,在人群的哗然声中她顿住了脚步,凉凉地看着卫侍郎,“还需要我再说下去吗?” 卫侍郎到底是见过大风大浪的,只慌了片刻他便稳住了,大喇喇地迎上姜辛的视线,问:“你可有证据?” “……”确实没有。 昨夜听完谢娘子的叙述后,姜辛便隐隐有种感觉——他太熟练了,不像初犯。 于是,叮嘱管家让小汤去查了一下。 事出突然,小汤能打听到这些已经很不容易了,要说服知情人出来作证哪有那么简单。 她承认自己是有些冲动,尽管有了心理准备,可刚才听闻小汤的叙述之后她仍旧是愤怒不已,这股怒火冲垮了她的离职,明知道口说无凭卫侍郎是不是承认的,她还是想要说出来。 而她的沉默又无疑是向卫侍郎透了底,意识到她手中的牌已经尽数打出后,卫侍郎重拾气势,厉声道:“你可知污蔑朝廷命官该当何罪?!” “卫侍郎,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啊,西林中人又岂会知法犯法呢,姜教员既然敢说那当然是证据确凿。”管莫闲忽然启唇。 这话让卫侍郎面色一白,“什、什么证据?” “……”一旁的姜辛也是颇为诧异地朝着他看了过去。 这些事他都知道?什么时候知道的?又是什么时候搞的证据?! 管莫闲从怀里掏出了本小册子,看了眼一旁探头探脑的刘副使,转手把册子递给了掌教。 事关重大,掌教也没别的心思,赶紧接过翻看了起来。 册子里记录了不少收受和支出金银的名单字据,最早的四年多前,每一笔都记载详实,掌教很快就意识到了这是什么,根据姜辛的描述,翻找到了那几个重要时间点,果然在那几段时间里有频繁的支出记录,交易对象跨度极度,县令、捕快、仵作……还真是打点得明明白白…… 良禽择木 空气仿佛停止了流动,就这样凝滞了。 方才还很张狂的卫侍郎隐约也猜到了那本小册子上的内容,气势消了一大半,紧紧抓着管家的手,飞快思忖着对策。 好一会后,掌教抬眸看向管莫闲,问:“这东西哪来的?” 管莫闲回道:“卫梧书房里找到的,藏得还挺好,在书柜暗格里头。” 一旁的刘副使愈发好奇了,鬼鬼祟祟的张望了会,转念一想龙策卫才是最光明正大侦办此案的官司,有什么是他不能看的? 他大喇喇地走上前,查看了会,半晌后神色复杂地朝着卫侍郎看了过去,“你儿子是不是傻?怎么会有人把行贿受贿的证据那么清晰地保留下来,生怕别人不知道?” 管莫闲瞥了他眼,道:“正常,留着把柄往后总有用得到的时候,不出事的话谁又会去搜刑部侍郎的家?等出事了再销毁也不迟。” “照你们说的他不是自杀吗?自杀前不得把这些销毁?”刘副使没好气地道,毫不掩饰对管莫闲的敌意。 “有必要吗?”管莫闲弯了弯唇,笑得有些不屑,“西林出事,死者和嫌疑人皆与三法司有关,都不用动脑子也能猜到这事必然会落在你们龙策卫头上,就凭你们能想得到他是自杀吗?会去搜卫家吗?还不如把这东西留给他爹呢,想必卫侍郎也很清楚书柜里有暗格吧?只是事出突然、过于伤心,一时半会还顾不上那么多。” “你……”刘副使觉得自己被羞辱了,可他又不知道该怎么反驳,确实他们一直都没想过要去搜卫家。 他正憋着闷气,一旁的卫侍郎启唇道:“胡说八道!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卫梧怎么可能他现在自杀?!” 闻言,管莫闲挑了挑眉,“卫侍郎这是承认了?” “……”卫侍郎紧抿着唇,不发一言,也算是默认了。 事已至此,还怎么抵赖?尽管册子里头不可能清楚记载那些支出的由头,但有了名单不怕找不到人证。 更何况,卫梧已逝,他也没有可顾忌的了,只求一个真相,自杀这种结论他无法接受。 “有些事无论过去多久都掩盖不了,也许他夜夜发梦不得安生逐渐便动了自杀的念头,也许是他越玩越变态想要追求极致体验把自己玩死了,又也许是那些姑娘化作厉鬼前来索命……”管莫闲是越说越邪乎,就是绝口不提最有可能的心怀愧疚、以死谢罪。 而这些猜测反倒是那些围观群众最爱听的,人们总是更愿意相信那些牛鬼神蛇、光怪陆离的奇谈。 眼见着群众们议论纷纷、兴致盎然,他这才打住了猜测,话锋一转,“总之,西林办案只看证据,无论是现场环境证据还是昨日宋时验尸的结论,都足够证明卫梧是自缢。” “姜教员,你究竟收了周尚书多少好处?”卫侍郎很聪明,他清楚管莫闲不差钱,这话说了怕是也没人信,但姜辛就不一样了,事实上他也确实有这样的怀疑,“私自把尸体带走,随随便便找个人验一下就说是自缢,简直欺人太甚!” 姜辛张了张嘴,正欲反驳。 “此事与姜教员无关。”管莫闲举步挡在了她跟前,“兹事体大,我昨日已禀明官家,奉命转运尸体保存证据待殿前司前来接手。” “……殿、殿前司?”卫侍郎面色顿时煞白。 “嗯,官家的亲卫你总信得过了吧?” 说曹操曹操到…… 这头管莫闲话音刚落,不远处就突然传来一阵嚷嚷声。 “让开,让开,殿前司办案快让开……”是宋时的声音。 只见他冲在前头驱赶着围观的人群,那架势颇有几分狐假虎威的意味。 紧随在他身后的男人瞧着三十多岁,身形魁梧,一身甲胄,长得有些粗犷,领着十多个人默不作声地穿过人群,直直地停在了姜辛家门口。 “呀,是秦指挥使啊,这案子居然还劳驾您亲自带队啊。”管莫闲噙着笑主动招呼道,言辞是恭谨的,但语气却透着熟稔。 那位秦指挥使清了清嗓子,瞟了他眼,问:“尸体呢?” “在里头在里头,我这就带您过去……”他一副卑躬屈膝的模样,“秦指挥使,姜教员的宅子有点小,装不下太多人。” “仵作跟我进去,其他人在外头守着。”秦指挥使转头冲着手底下的人吩咐道。 “可否……可否让老夫也进去看看……”卫侍郎小心翼翼地问。 话还没说完秦指挥使便朝着他甩去了眼刀,厉声道:“你看什么?守的就是你!” “……”卫侍郎吓得噤若寒蝉,不敢有任何异议。 “我说……”小汤凑到姜辛身旁,压低声音问:“这管莫闲到底什么来头?” 姜辛瞟了她眼,取笑道:“你不是对临梁城里那些名门望族的事都了若指掌吗?居然还有你不知道的?” “他是个例外。” “嗯?”她好奇地挑了下眉梢,“为什么?” “我了解那些是盼望着指不定哪天能飞上枝头,他就不是个好枝头啊,都二十好几了还寄住在他叔叔家,也没混个一官半职出来,我可不想跟着他一块寄人篱下,不仅得侍奉婆婆还得看他叔叔婶婶的脸色。” “……”姑娘,你想得过于长远了啊! “不过现在看来……”她话说到一半忽然顿住,转头看向一旁正竖着耳朵的刘副使,“刘副使,你不进去看看吗?这案子不是你们龙策卫负责的吗?” “诶……要去的,这就去……”刘副使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领了个副手进屋了。 待他走远后小汤才继续道:“现在看来,传言果然不可尽信,这个管莫闲不简单啊!” “……是很不简单,他这种人不是我们能招惹的。” “我是不能,但是你能啊。” “……???” “你没看他刚才多护着你吗?我注意过了,他看你的眼神也不太对劲,那就是男人看女人的眼神,可欲可欲了,说不定你早就已经暴露了,但他也没去掌教那儿揭穿你,明摆着另有所图啊。”她转过身,紧握着姜辛的肩,煞有其事地建议道:“相信我,凭我多年的经验,这种程度的你只要稍微勾引下就能手到擒来。” “你觉得你跟我说这些话合适吗?”姜辛微微眯起眼眸,低声道:“我跟你家那位少爷可是又婚约的。” 小汤不以为然地嗤了声,“都约了多少年了,也没见他娶你,良禽择木而栖有什么问题。” “……”一时间姜辛都分辨不出她到底是真心的还是在试探。 “说起来,管莫闲早上一直嚷嚷着要喝鸡丝粥来着,我没搭理。”小汤还真就毫不避讳地又一次把话题绕回到了管莫闲身上,“你说,我要不要去给他做一点?” 姜辛犹豫了片刻后,道:“一会我来做吧。” 这碗鸡丝粥他都想了好些天了,看在他确实挺护着她的份上,这点愿望她还是能回报的。 十年不晚 为了避免争议,殿前司带来了三名仵作,都是临梁城里叫得上名号的。 在经过了长达一个时辰的检验和讨论之后,三人才终于敢下定论——从尸检反馈来看,符合缢吊死亡的种种特征,未发现死者有吸入或食用过致幻致昏迷的药物,基本可以断定为自缢。 他们说的还是比较保守的,毕竟还没有看到现场环境。 听完仵作们的论述后,秦指挥使不发一言,抬眸看了眼一旁的掌教。 掌教很快会意,启唇道:“现场仍保留着,秦指挥使随时能带人去查看。” “有劳了,我稍后会派人过去。”他颇为飒爽地冲着掌教作了个揖。 有西林在他并不担心现场会遭到破坏,当务之急还是先收拾了眼前的残局。 他命手下驱散了外头的围观群众,随即才把卫梧的尸体抬了出去。 卫侍郎急匆匆地凑上前追问结果,秦指挥使冷冷地瞟了他眼,道:“还未有定论,卫侍郎不如先担心下自己吧。”说着,他冲一旁的手下使了个眼色,喝令道:“一并带走。” 事情都处理得差不多了,他打量起身后的管莫闲和姜辛,神情有些古怪,片刻后才清了清嗓子,不太自在地道:“咳……那什么……辛苦管公子和姜教员了,还有这位……” 秦指挥使又转头看向宋时,一时想不起他的名字,支支吾吾了好一会。 “宋时,时辰的时。”宋时噙着讨好笑容提醒道。 “嗯,记住了。”秦指挥使用力地点了点头,“待此案结束,我定会替诸位在官家面前讨个赏。” 官家的赏也并非他一个殿前司指挥使就能轻轻松松讨到的,这话当不得真也无需当真,无非就是说给刘副使和掌教听的,言下之意——是赏是罚那是要交给官家定夺的,龙策卫也好、西林也罢,皆不得擅作主张。 当然,还是有人当真的,比如宋时…… “多、多谢……多谢秦指挥使……”他眼里闪着感恩的光芒,冲着秦指挥使又是鞠躬又是作揖的。 “多谢秦指挥使!”也不知道管莫闲是被他感染了,还是刚回过味来,也跟着谢了起来。 这就搞得姜辛很尴尬了,她僵硬地抬手、作揖,“多、多谢……” “……”秦指挥使看着面前三人,嘴角暗暗抽了抽。 “对了,冒昧问一下……”谢也谢过了,该说正事了,管莫闲冷不防地抬眸,看着秦指挥使,问:“周茴是不是也该放了?” “待查验过现场有了确切结论后再说。” 管莫闲继续道:“那是不是该先把人转去殿前司?毕竟他的口供也很重要。” “嗯……”秦指挥使眸色一转,目光落在了刘副使身上,“一会确实得麻烦龙策卫交接一下。” “不麻烦不麻烦,应该的。”刘副使笑着道,笑得很虚伪。 不过还是比不上管莫闲虚伪,他分明挂着谄媚笑容,话却半点都不客气,“那就不打扰诸位大人了,你们赶紧去忙吧,慢走,不送。” 秦指挥使:“……” 刘副使:“……” 好歹稍微装一下吧?这么明显的赶人是当他们傻啊?! 也确实没有继续留下的理由,俩人相继离开了。 待人走后,掌教面色一沉,厉声喝道:“管莫闲!你简直就是胡闹!遛出书院、私闯卫家还偷盗尸体!别以为凭秦指挥使一句话我就真不敢罚你了……” “掌教,您先看一下这个。”没等他说完,姜辛冷不防地从怀里掏出谢娘子给的那些信,递到了掌教跟前。 掌教愣了愣,“这是什么?” 他边说边接过那些信,好奇地查看了起来。 趁着他看信的功夫,姜辛抬眸看了眼管莫闲,她在打量他的反应,想知道他们俩是不是有着一样的想法。 畏罪自杀——这是她胡诌的,一来是想借此将卫梧的罪行公之于众,二来就是为了尽可能的不牵扯到这些信。 信究竟是谁写的?目的是什么?是否跟妖画重现有关? 这里头还有太多的谜题,一旦交出这些信恐怕短时间是结不了案的,周茴至少还要在牢里待上好一阵子,这些还都是小事,更重要的是殿前司、龙策卫都会顺势插上一手,那事态恐怕会更复杂。 但掌教不能瞒,毕竟他们如果想要追查下去,能动用的就只有西林的资源。 她认为管莫闲的想法可能是跟她不谋而合的,他明明叮嘱了谢娘子无论谁问起这些信就说不知情,可结果他却没有把这些信交给殿前司,那还能有谁问起呢? 事实证明,她应该是猜对了。 管莫闲刚巧也在看她,四目相对,胶着了片刻,他弯唇浅笑冲着她点了点头。 “这些信也是从卫梧书房里拿的?”掌教看完了,抬眸询问起姜辛。 “嗯。”她微微颔首。 掌教问:“龙策卫知道吗?” “不知道。”她回。 “殿前司呢?” “也不知道。” 掌教挑了挑眉,很快就猜到了他们的意图,“你们想继续追查下去?” “前任殿前司指挥使被杀一案中是不是也出现过类似的信件?”管莫闲突然问。 “……!!”姜辛诧异地朝着管莫闲看了过去,她所接触到的卷宗里从未提过有什么信,想到这,她又扭头看向了掌教,等待着他的回答。 掌教并没有给出明确答案,而是疑惑地扬了扬眉,“哦?何出此言?” “昨晚我与宋时聊了聊考题,浅浅推了一下凶手,宋时说鸩毒从饮下到毒发身亡速度极快,所以一定是那晚饮下的,但若是那晚席间饮下的那他不可能死在马车上,那日宴席设在白矾楼,他们所处的包间是西楼的三楼,而马车都停在主楼,也就是说即便是他离席告辞时敬了大家一轮那之后还等从西楼通过凌空飞桥到主楼,再下楼去到停放马车的天井,理论上他应该已经在途中暴毙了,所以他离开的时候并未中毒,应该是又去见了什么人,是个见不得光的人,他连府里的马夫都没叫上,自行去的……”他顿了顿,看着掌教,问:“是女人吧?” 掌教没说话,用眼神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卷宗里记载了他身上沾有四弃香,平民女子大多爱用这种香,造价低廉、制作简单,能出入白矾楼的姑娘可不会用这种熏香,那应该是凶手身上的味道。不过据我所知,这位指挥使府里头的姨娘可不少,若是那种关系,他没道理偷偷摸摸养在外头,没名没分的女儿那就说得过去了,接进府里连庶出都不如,怕是日子更不好过。”说着,他话锋一转,“那么问题来了,鸩毒不比信石,没那么容易弄到,她一个姑娘家也很难在杀了人之后把尸体搬上马车,最大可能就是她还有帮手,可你们给的卷宗里头从未提过凶手不止一个,既然是考题那就没必要隐去这么重要的讯息来误导考生,除非,就跟这次一样,你们当时也发现有人暗中教唆乃至策划了一切,留了痕迹却不能称之为线索,一时半会也无法追查下去。” 掌教静默了半晌突然笑了起来,笑得颇为欣慰,“是女儿没错,我们找过去的时候那姑娘已经死了,同样死于鸩毒,身上无外伤,判定是自尽,现场留有一封认罪书,比对过,确实是那姑娘的字迹,但奇怪的是认罪书背面有一行明显不同的字迹,写的是‘十年不晚’。”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管莫闲一惊,急切地问:“字迹与这几封信一样吗?” “不一样。”掌教沉了沉气,道:“是前任首辅王怀石的字迹。” 这个信息过于震撼了,震得在场三人皆是神色惊愕,半晌无言。 掌教则显得淡定得多,自顾自地继续道:“虽然字迹不同,不过这两件事定然有所关联,也算是个线索吧,既然你们对此事有兴趣……” “谁说我们有兴趣了?”管莫闲回过神,打断了他的话音。 “嗯?” “我说那么多只是想告诉你考题解出来了,算是通过考核了吧?” “……算。” “那、那我呢?”宋时鼓足勇气问。 “……也算。” 管莫闲和宋时乐开了花,甚至手挽手转起了圈圈…… 是管莫闲主动的,反倒是宋时还犹豫了下,大概实在太开心了,最终还是配合了。 掌教活像是在傻子似的看了他们俩一眼,摇了摇头,走了。 姜辛也想走,但良心未泯,她正纠结着该怎么提醒管莫闲——不管他有没有兴趣、想不想查下去,一旦入了西林,就没有拒绝的权利了,从掌教刚才的态度看来,他简直就是自投罗网。 然而,那头的两个人完全沉浸在喜悦中…… “恭喜啊。”宋时边一跳一跳地转悠着边还不忘给管莫闲送去恭贺。 “同喜同喜。”管莫闲笑呵呵地道。 “……不敢不敢。” “客气客气。” “总、总之,我先提前恭喜你一下,回头喜帖就不要给我了,我没钱送礼的。” “嗯?”管莫闲猛地顿住,“什么喜帖?” “行了,别装了,这儿又没外人,周茴都跟我说了,你那么拼命帮他脱罪不就是为了他那个小表妹吗?他懂的,先前还让我带话给你,说是只要你能查出真相,他往后再也不拿你连人带聘礼一同被他姑父丢出门的事嘲笑你了,出狱之后一定会极力促成你和他表妹的婚事。” “……”他差点忘了还有这一茬! “呵……”身后冷不丁地传来了姜辛的轻笑声,她嘴角微翘,似笑非笑,“原来还真是为了开枝散叶啊。” 他忙不迭地道:“不、不是,你听我解释……” 姜辛没好气地打断了他,“你跟我解释做什么?” “……也对哦,我跟你解释什么。” “…………” “少爷,鸡丝粥还做吗?”小汤从厨房里探出头来,很恶趣味的在火上又浇了一勺油。 “不做了!没空!”姜辛撂下话,兀自转身。 “姜教员这是怎么了?”宋时甚是不解地看着她的背影,总感觉怒气冲冲的,又搞不太懂这怒气从何而来。 管莫闲慢悠悠地转过头,看着他,看了好一会…… “你还我鸡丝粥!!!” 声嘶力竭地吼声骤然响起,把原本就不大的小院填得满满当当的。 关心则乱 不愧是官家的亲卫,殿前司的办事效率相当惊人,还没等龙策卫把周茴移交出去,这案子也结了。 结得也算是让人心服口服,案发现场他们仔仔细细地搜检了三回,没有错过任何一个可疑痕迹,汇总了现场环境、尸体情况、鎏塔的机关图以及管莫闲和姜辛这两个目击证人的供词一同上报给了官家,自杀之说就此板上钉钉。 官家亲自下令放了周茴,作为补偿还给了周尚书不少赏赐。 至于卫侍郎……他也已经生无可恋了,对于之前的罪行供认不讳,还顺带牵扯出了几个贪赃枉法的官员,具体要怎么惩处那就是殿前司的事了。 尘埃落定的那一日,刚好也是西林新生考核结束的那一日,那些被关了整整五天又亲历了一场命案的考生们都迫不及待回家了,掌教特意给参与考核事宜的教员们放了三天假,姜辛也有。 她也没怎么休息,隔天还是起了个大早。 小汤捧着个香炉在院子里熏,她总觉得宅子里还回荡着尸臭味,一转头就瞥见姜辛穿戴整齐径直往外头走。 “诶……诶诶……”小汤跑上前拦住了她,“大清早的你这是要去哪啊?” “……有点事。”姜辛面色有些不太自然,含糊不清地回道。 这模样很难让小汤不起疑,“什么事?你背上的伤还没好透呢,我去替你办就成了。” “没什么,小事,我马上就回来。”她微微往后闪了闪,迅速绕过了小汤。 作为一个完全不会功夫的人,小汤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姜辛若是动真格的她根本拦不住,她也没再追,愣在原地,秀眉紧蹙,自言自语地咕哝了起来,“什么嘛,神神秘秘的……” 一旁正在修剪花草的谢娘子抬眸笑看着她,轻声道:“快巳时了,我记得卫梧之前和他爹说过,考核结束之后,隔天巳时就会放榜。” 小汤眨着眼帘,片刻后才反应过来,“你是说她急着去看榜?” “我也只是瞎猜的。” “又不是她参加考核,有什么可看的。”小汤努了努唇,觉得她的这个猜测非常不靠谱。 “……”谢娘子只是笑了笑,没说话。 但小汤还是在这个笑容里读到了不少东西,她猛地一击掌,嚷道:“管莫闲!这是去确认管莫闲有没有考上啊……”想了想,她又觉得不对,“可是前些日他们掌教都已经亲口说过管莫闲算是通过考核了,还有什么可看的。” “关心则乱吧。”谢娘子轻声道。 “……”小汤努力回想了下,还从没见姜辛乱过,她一直都是过分理智的,关心则乱这种事绝对不可能发生在她身上。 但是,很快现实就狠狠打了她的脸…… 姜辛又折回来了,还带回了两个人,管莫闲以及她从未见过但从穿着打扮气度就不难猜出其身份的——周茴。 谢娘子的手足无措更是佐证了小汤的猜测,气氛有些尴尬。 好在管莫闲及时启唇打破了沉默,“咦?小汤不是在这儿吗?” 小汤:“……?” 一旁的姜辛面无表情地道:“嗯,可能是刚醒。” 小汤:“……??” 管莫闲皱了皱眉,“这就是你不对了,哪有丫鬟起得比主子还晚还让主子自己出门买早饭的。” 小汤:“……???” 她算是看明白了,谢娘子猜得没错,姜辛就是去看榜的,只不过刚出门就撞上了管莫闲他们,嘴硬不想承认就谎称是去买早饭的,一个谎言通常需要无数个谎去圆,于是她就成了比主子起得还晚甚至让主子自己出门买早饭的丫鬟! “没事,我们家不讲究这些。”姜辛心虚地瞄了眼小汤,眼见她一脸了然不免有点慌,要知道她可不是那种会乖乖配合演出的人,甚至还有喜欢拆别人台的恶趣味,生怕她乱说话,姜辛连忙扯开了话题,“对了,你早饭吃了吗?” “还没呢。”管莫闲哀怨地瞪了眼一旁的周茴,委屈巴巴地道:“一大早就被他给拽起来了,饭也不让吃就催着我出门。” “那……要不要吃鸡丝粥?”她问。 “要要要!”管莫闲连连点头。 “前头有家味道还不错,一块去吧。” “啊?”还以为她准备亲自做呢,管莫闲略微有些失望,但见她视线一直若有似无地在谢娘子和周茴之间游走,很快就领会了她的意思,这是想给这俩人制造独处机会呐,好像对他也没坏处?想到这,他重拾笑意,大喇喇地挽住了姜辛的肩头,“好勒,走着。” “小汤……”姜辛张了张唇,想把小汤也一块带走。 话刚出口就被管莫闲打断了,“小汤,你们这儿味确实挺重的,尤其是姜辛那屋,你赶紧去熏熏。” “……”大哥,你这也太明显了吧?打进来起你就一直在院子里站着,去过姜辛那屋吗?怎么就知道那屋味重了?! 管莫闲端着讨好笑容,“一会给你带好吃的。” 她是那么好收买的吗?小汤撇了撇唇,哼道:“我要吃烤菜包子和果木翘羹。” “……好。”管莫闲笑得咬牙切齿。 他好像看到了前些天那个嚷嚷着要吃灌汤包、鸡蛋羹和鸡丝粥的自己…… 难怪姜辛当时都懒得搭理他,这嘴脸……着实有点欠…… 欠归欠小汤倒也识相,抱着香炉去了姜辛那屋子。 见状,姜辛赶紧拉着管莫闲往外头走。 谢娘子也不傻,他们做得那么刻意她也不敢辜负,有些事也的确得说清楚,她克制住了想逃的冲动,调整好心绪后噙着笑看向周茴,主动启唇招呼,“你出来了?没事就好。” “怎么可能没事!”相较于她,周茴要自然得多,主要是被气的,他忿忿地瞪了眼还没走远的姜辛,“拜某些人所赐,我差点就被龙策卫拔了指甲盖。” ----------------- 周茴最后那话姜辛还是相当在意的,在意到甚至有些失神,直到店家端来了鸡丝粥和汤饼她仍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你怎么了?”管漠兮察觉到了她的不对劲,举着汤饼在她眼前晃了晃,“趁热吃啊。” 她回过神,犹豫了会,问:“龙策卫真的对周茴用刑了吗?” “听他扯呢,真用刑的话周尚书能那么消停?也就饿了几顿而已,以龙策卫一贯的逼供手段来说算是相当客气了。” “这样啊……”她暗暗松了口气。 见状,管莫闲有些不悦,用力嚼着汤饼,“你那么关心他做什么?” “没有啊……”她没法解释,便胡乱找了个借口,“你先前不是说他记仇嘛,我怕他万一真被用了刑那还不得想方设法报复我。” “嗯,这你还真说对了……”他咽下嘴里的汤饼,继续道:“他嚷嚷了一路,说是绝对不会让你好过的,你回头离得远点,越远越好。” “那你还把他带来?生怕他找不着我家是吧?” “没事,这不还有我嘛,想动你也得先看我同不同意。” “……”这是什么时候制定的流程?动她凭什么还要他同意?! “他一大早就来找我,拉着我一个劲地问谢娘子的事,我觉得吧他多少猜到了点,我也不好多说,也不知道谢娘子往后什么打算,她要是想继续待在临梁,那就避不开周茴,倒不如干脆见一面把话说开了。” “这种事要怎么启齿……”她并不反对管莫闲的做法,相反,她也觉得说开了是最好的,只是难免有些担心。 “怎么启齿那是谢娘子的事,你也已经帮了她不少了,总不能连感情的事都得帮她处理吧?更重要的是……”他顿了顿,微微侧着头,笑眼盈盈地看着她,道:“我想见你了。” “……见、见我干什么?”她脸上有着肉眼可见的慌乱,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本来是没什么事的,单纯就是有点想你了。” “……”这个人到底是怎么做到若无其事说出这种话的?! “不过现在觉得,来都来了那就顺便报个喜吧,也省得你一大早特意跑去看榜了。” “……我真的是去买早饭的!” “嗯嗯。”他噙着笑,敷衍地点了点头。 “真的!” “知道了知道了……” “那什么……”她扭捏地舔了舔唇,“报喜的意思是,你考上了?” “不重要,还是早饭更重要,赶紧吃吧。” “……” 杀人诛心 看得出姜辛被气得不轻,距离摔碗走人大概也就一步之差了。 管莫闲不敢逗她了,老老实实跟她汇报了考核结果。 这届通过考核的共有七人,其中姜辛比较熟悉的除了他和宋时之外还有周茴…… “等等……”姜辛双眸瞪得圆圆的,满脸的愕然,“周茴?!” “嗯,周茴。”他回得很淡定。 相比之下,姜辛很不淡定,“他才从牢里放出来多久?怎么考上的?” “号称是在牢里也没闲着,整理了各种线索,一放出来就去见了掌教,把他的推论陈述了一遍,有误差但不多。” “唔……”姜辛皱了皱眉,“确定没有暗箱吗?” “要是有的话,你觉得我还需要参加考核吗?” “……也对。”这个案例相当有说服力,掌教对待他总是一副无底线讨好的样子,可唯独在考核的事情上没有丝毫通融。 管莫闲可不想话题总是围着周茴打转,强行扯开了,“说起来,你晚上有空吗?” “怎么了?”她问。 “这不是考上了嘛,按道理得有个庆功宴啊,我跟周茴还有宋时他们约好了,你也一块来吧。” 她本能地有些排斥这种场合,“你们庆功我去做什么?” “人多热闹嘛。” “我也不是热闹的人,去了反而会冷场……”她尝试着推脱。 然而管莫闲压根就没给她机会,不由分说就替她订了,“说好了啊,我晚点来接你,大概……”他想了想,道:“酉时吧。” “这么晚吗?那你一会要去哪?”她显然已经忘了要拒绝,只剩下好奇了。 “巡回演出。” “啊?”什么鬼?! “我游手好闲了那么多年难得干了件正经事,我叔高兴坏了,觉得必须得挨家挨户去得瑟下,今天订了四家,明天还有五家。” “……辛、辛苦了。”她突然觉得,世家子弟也不是那么好当的。 “相当辛苦啊。”想到接下来要面对那些密集冗长又无聊的应酬,他溢出一声长叹,双肩一垮,恹恹地倒趴在桌上。 她试探性地问:“就不能不去吗?” “寄人篱下,没的选。” “……”这话让姜辛心口猛地一揪。 管莫闲转了转头,偏向她,眼里分明有倦意却还是扬起嘴角冲着她笑,“所以你晚上一定要来啊,跟你在一起我能放松一些,就当是给我补充下能量吧。” “……嗯。”姜辛不自觉地点头,声音软软的,确切地说,整个人都是软的。 她觉得自己像是被抛到了云端,脚下软绵绵、脑袋晕乎乎的,甚至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家的。 直到瞧见已经在门外马车里等管莫闲的周茴,她这才回过神来。 周茴看起来心情不太好,见到她后脸色愈发铁青了,瞪着她,咬牙切齿地道:“姓姜的!你给我等着!” 姜辛:“……” 管莫闲:“……” 俩人面面相觑,互相用眼神询问着对方——什么情况?! ----------------- 姜辛拎着一堆给小汤他们带的吃食,迷茫地跨进了家门。 她与周茴之间的过节无非就是害他在龙策卫大牢里饿了好些天了,这事也不是才发生的,方才见面虽然他的态度也谈不上友善,但顶多也就是无视,远还没到气势汹汹冲她撂狠话的程度。 思来想去,她觉得多半是谢娘子跟他说了什么。 罪魁祸首正在院子里倒腾那株刚才修剪到一半的海棠,不同于周茴,她整个人看起来很柔和,是一种如释重负般的恬静。 听到脚步声后她回眸朝着姜辛看了过来,笑盈盈地招呼了句,“回来啦。” “嗯……”姜辛讷讷地走到她身旁,“你跟周茴说了什么?” “没什么,就是把实情都告诉他了。” 姜辛愣了愣,小心翼翼地问:“包括他生辰那晚的事?” “嗯。”她微微点头,“他有权知道也应该知道。” 难怪他这么生气…… 难怪个屁!这事跟她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要让她等着?! 想到这,姜辛觉得他们应该还聊了其他,“然后呢?他什么反应?” 谢娘子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特别好笑的事,冷不丁地溢出一声轻笑,“他问我是不是喜欢他。” “你怎么说的?”姜辛问。 “我让他不要多想,还喜欢呢,不恨他都算客气的了,要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巴不得卫梧计谋得逞把他一块带走。”谢娘子咧了咧嘴角,勾勒出讥诮弧度,“顺便让他要是闲得慌就回去好好反省下,别总热衷于救风尘,真当自己多伟大呢,不过就是自我满足罢了,真要这么爱心泛滥去赈灾啊、去资助慈幼局啊。” 大概就是那句看在她的面子上刺激周茴? 后来姜辛才知道,她天真了,后面还有更过分的…… “卫梧奸污的那些姑娘都跟他有牵扯,当然这不能说是他的错,但他问题也不小。他向来只管享受救赎的过程,完全没考虑过后果。你想想,当你在泥潭里挣扎的时候突然出现一个人,他长得好、家世也好,宛若天神般无所不能,你会怎么样?但凡是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都得喜欢上他啊。他是霁月光风、不萦于怀,那些姑娘呢?满腔深情只能换来一声抱歉,然后又一次清醒的意识到自己的出身有多卑贱,就连暗暗心悦于他都是高攀。在我看来,他的行为跟卫梧没什么两样,无非就是一个杀人、一个诛心。” “……那……你是真的没喜欢过他?” “哦,我确实也没见过什么世面,但我也没空啊,我每天光是活着就耗尽全力了,哪有功夫风花雪月。况且,我也从来没觉得他是想把我从泥潭里拉出来,相反,他的所作所为让我爹娘愈发的痴心妄想,我跟他说过很多次让他没事别总往我这跑,他还觉得我是不好意思麻烦他呢,简直有病!直到刚才他依然还是觉得他是真心想帮我的,我让他跟你学学。” “我?”姜辛讷讷地眨着眼帘,“我有帮过你什么吗?” “他也是这么问的,我跟他说,问题就在于没有,没有高高在上的施舍、也没觉得我是任何人的附属品,我喜欢她是因为她有好好帮我当成一个独立的人来看待。” “你就是这么跟周茴说的?” “对啊。” “……”姐,捧一踩一可不兴啊! 要知道,在周茴眼里她是个男人啊,货真价实的男人啊。 他或许对谢娘子并没有别的心思,可是被狠数落了一顿之后还要拿来跟其他男人比较,尤其那个人本就跟他有仇,关键是还没比过……那是要叫她等着的…… 很好,破案了! 谢娘子是丝毫都没察觉到姜辛的不对劲,大概是积压在心头的愤懑都说开了,她肉眼可见的轻松了不少,话也多了不少。 絮絮叨叨地说了好一会,来拿果木翘羹的小汤也被迫被拉着一起聆听…… 听她痛骂她爹娘、痛骂卫梧、痛骂周茴、痛骂这世道,听她纠结肚子里那个孩子究竟是去是留,听她讲述之后的打算。 听得姜辛和小汤晕晕乎乎的直犯困,等渐渐清醒过来的时候,午时都过了,肚子饿了,钱也没了…… 是的!钱没了! 她甚至唠着唠着还唠走了她们一笔钱! 倒是认认真真打了欠条,说是先用来租个屋子,她计划去正店找份工,凭她之前在自家酒垆帮忙的经验应该不难,等拿了工钱再分期把这笔钱还上。 其实数目不大,对姜辛来说还不还都无所谓,但是再少那也是钱,非亲非故的,她没道理白送谢娘子也没道理白拿,有借有还,彼此都没负担。 而这宅子也确实不适宜留她久住,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有人找上门来。 姜辛倒是相信谢娘子即便是察觉到了什么也不会多嘴,但她不喜欢交浅言深。 一封休书 管莫闲很守时,说了酉时就是酉时,分毫不差。 他没下车,是管府的小厮进去唤姜辛的,她还以为他应该是被巡回演出折磨得不轻,都已经懒得动弹了。 可结果当她撩开马车帘子后…… “哟……”他颇为惬意地靠坐在车里头,长腿大喇喇地岔开着,抬了抬手冲着她挥了下,笑问:“有没有想我呀?” 这笑容过于灿烂了,如仲夏正午的日头一般,灼得人头晕目眩。 她握着车帘的指尖紧了紧,稳住心神后才跃上马车,若无其事地道:“倒是有想。” “……嗯?”这个回答有些出乎管莫闲的意料,他笑容一顿,错愕地看着他。 “在想你被拉着展览了一天不知道死没死。”姜辛淡淡地瞥了他眼,“看来是我多虑了,还挺精神的。” “确实离死不远了啊,你是不知道我们家那些亲戚有多烦……” 她是不知道,并且也不是那么想知道,可是这话匣子一旦开了就关不上了。 他就像是被点燃的炮仗一样,情绪激愤地抱怨了起来。 这一刻,姜辛回想起了上午时被谢娘子那张嘴所支配的恐惧。 终于,马车停了,管莫闲也消停了,她长吁出一口气,有些迫不及待地率先下了车。 见到面前的那栋酒楼后,姜辛微微顿了下。 长庆楼,这里距离西林书院不远,也是考核开始那日冯适他们邀她一同吃饭的地方。 “怎么了?”见她站着不动,管莫闲好奇地问。 姜辛回过神,摇了摇头,“没什么,走吧……” 她话音还没落尽便瞧见有个掌柜模样的男人笑眯眯地迎了过来,当然不是冲着她来的,那人停在了他们跟前,还算客气地跟她问了个好,随即就跟管莫闲寒暄了起来,聊了几句后便领着他们径直往里走。 长庆楼不大也比不上白矾楼奢华,大概是因为毗邻西林,这里的风格以雅致为主,用来装饰的每一幅字画、每一个摆件都颇有来头。 来这儿的也大多都是些士大夫们,这些人讲究个“礼”字,用膳自然也有用膳的礼仪,虽不至于食不言,但也都是轻声细语的交谈,以至于,大厅里头虽然有三十多张小桌,却并不吵闹。 穿过大厅是长庆楼的院子,沿着曲回的廊庑设有大大小小十多间包间。 掌柜边走边殷勤地道:“听闻管衙内喜菊,眼下正是赏菊的好时节,我特意给您安排了东篱居,那儿吊窗一推便是菊丛。” “有心了。”菊花什么的管莫闲完全不感兴趣,那不过就是和那些附庸风雅的世家子弟们闲聊时胡扯的,不能细聊,聊多了糊露陷。他面上淡淡的,不动声色地扯开了话题,“人都到了吗?” 掌柜点了点头,“都到了,尤其是梁掌教,很早就来了,已经等了有一会了。” “你还叫了掌教?”印象中他们关系并不好,这让姜辛有些诧异。 “嗯哼……”管莫闲冲着她眨了眨眼,“今天这场戏没他可收不了场。” 她眉端轻蹙,紧张地问:“什、什么戏?” “一会你就知道了。” “……”她现在走还来得及吗?! 不怪姜辛往坏处想,不仅软硬兼施地把她叫来还请来了掌教,这阵容怎么看都像是揭穿她女扮男装的事! 可是这种事要怎么揭穿呢?难道还能把她扒光验证不成?上回她也算是试探过了,管莫闲显然没这胆量。 还是说,他掌握了别的证据? 就在她思忖的过程中,他们已经停在了包间外头,掌柜恭敬地替他们撩开了包间的帘幕。 包间很大,瞧着至少能容纳八到十人,可眼下里头只坐着三人。 掌教老神在在的品着茶,瞧见他们后笑了笑,招呼道:“来了啊。” 正对面是正襟危坐的宋时,看得出他很紧张,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看到管莫闲和姜辛后明显有些激动,眸底有光芒在闪烁,就像是在说——“你们可算来了啊。” 至于周茴…… 不同于宋时的拘谨,他大喇喇地靠坐在椅子上,姿态散漫,意兴阑珊地瞥了眼门边,紧接着剑眉一蹙,没好气地道:“你怎么把他带来了?” 这个“他”明显指的是姜辛。 管莫闲也没太客气,白了他眼,“那要不你走?” “我……”他明显有话想说,眼瞳转了转,瞄到一旁的掌教后又打住了,不情不愿地咕哝了句,“算了,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忍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一旦有了猜想之后看什么都觉得不对劲,周茴的反应在姜辛看来就属于处处透着蹊跷的。 他是会给别人面子的人吗?纵然管莫闲对于他而言也算有恩,但他报恩的办法多了去,没必要委屈自己跟讨厌的人同席。 这反应怎么看都像是他有不得不留下来的原因,莫非是察觉到了什么等着看她的好戏吗? 掌教显然也跟她有着同样的想法,只是结论不同…… “是为了谢娘子吗?”他老人家放下茶盏,开门见山地问。 那头的周茴一愣,“您怎么知道?” “就你们那点花花肠子……”掌教抬眸瞪了眼刚入座的管莫闲,“我认识他那么多年了,从来就没吃到过他一顿饭,要不是有事相求他能请我?” “谢娘子是周茴的桃花债,关我什么事,我求你干嘛。”管莫闲边回道边不动声色地强行把姜辛按在自己身旁的空位上。 掌教冷冷地哼了声,“不关你事你把人藏起来干嘛?” “啊这……”他能说他知道的时候姜辛已经把人藏起来了吗?显然不能。 “说到底,还不是图人家小表妹的美色,曲线救国呗。” “……”怎么转眼间人人都知道这一茬了?! “真当我不知道呐?宋时都已经交代了。” 管莫闲恨恨地朝着宋时看了过去,咬牙切齿地道:“叛徒!” “……”宋时畏畏缩缩地低着头,不发一言。 他也不想叛的,管莫闲的大腿确实挺好抱,但再好抱也抵不上掌教啊。 “还有你……”掌教可以说是杀疯了,雨露均沾,训完管莫闲就轮到姜辛了,“他们胡闹也就罢了,你身为教员非但不劝阻还跟着一块胡闹!” “不是你说无论管莫闲做什么都由着他,我只需要盯着就好了吗?”姜辛可没有牺牲精神,她果断选择甩锅,还一甩就甩了俩。 管莫闲:“……” 他有点绝望,突然觉得自己身旁虎狼环伺,觅不到一个真心相待的! “咳……”掌教也是有些尴尬的,他清了清嗓子,话锋一转,“算了,事情都已经发生了,过多苛责也没有意义。想要保下谢娘子也不是不可以,不过我话说在前头,从今往后你们都不准再和她扯上关系……”他眼眸转了转,划过周茴,“尤其是你!” 周茴不以为然地挑了挑眉,“怎么?西林连学生交什么朋友都要管?” “你以为我想管?你爹什么脾气你不知道?不给他个承诺他能放过谢娘子?” “……知道了。”周茴心不甘情不愿地嗫嚅,还忍不住扫了眼姜辛。 那模样就好像是在情敌面前被下了面子一般,说不出的憋屈。 可事实是,他对谢娘子并无丝毫男女之情。 姜辛假装没看到,懒得搭理,毫无意义的雄竞,她不太懂…… 这反应让周茴愈发不适,他咬了咬牙,决定找回点场子,“我爹那边我有的是办法,现在最大的问题是殿前司,人人都知道卫梧还有个妻子,就这么凭空消失了,若是不好好善后,殿前司那边要怎么交代?” “……”得,意思是她只知道把人带走却没能力善后呗? “这你就不用担心了,殿前司在卫家找到了一封休书,谢娘子已经不是卫家的人了。” 管莫闲:“休书?!” 周茴:“哪来的休书?!” 姜辛:“怎么会有休书?!” 宋时:“……” 宋时觉得不说些什么好像有些不合群,他也的确是惊讶的,可愣是没跟上大部队的节奏,怯生生地翕张着唇,好一会都没憋出一个字。 “我问谁去?”掌教哭笑不得地看了眼面前那几人,“我也是今日才听说的,殿前司办事素来只需要跟官家交代,我也不好多问。” 周茴狐疑地拧着眉,“什么时候写的休书?” “听说日期是他来西林参加考核之前。” 姜辛也觉着不对劲,“确定是卫梧亲笔写的吗?” “确定。”掌教回得言简意赅。 这背后是多大的工作量不难想象,那么重要的东西,殿前司必然是动用了不少人力反复核对卫梧的笔迹,经过层层鉴定最后才得出——确实是卫梧亲笔。 对于这个结论姜辛自是不怀疑,但这封休书又实在是过于蹊跷,作为当事人的谢娘子为何完全不知情?除非卫梧想休她是假,生怕自己计谋败露不想连累她才是真,这可能吗?她不太相信卫梧会突然良心发现,若真如此,一直暗中在宅内找那些信件的谢娘子也应当早就发现了那封休书才对。 综合以上种种,姜辛觉得最大的可能就只有—— 这封信是这几天才出现的。 有人伪造了卫梧的笔迹,写下了那封休书,伺机放到了卫府。 可是真的存在这么天衣无缝的伪造吗?居然连殿前司都能骗过? 若是能看一眼那封信就好了,说不定能找到什么线索…… 想到这,姜辛下意识地朝着管莫闲看了过去,他们之中若说有谁能从殿前司手里搞到那封休书的话,那非管莫闲莫属了。 周茴显然也有着同样的想法,难得跟姜辛步调一致,充满希冀地看着管莫闲。 被两道虎视眈眈的目光凝视着,一般人是很难忽略的,但管莫闲不一般。 他若无其事地放下茶盏,转头冲着包间外头喊了句,“怎么还不上菜?饿死了!” 候在帘幕外头的杂役闻言后连连应声。 这一催格外管用,那菜上得跟连珠炮似的,“叭叭叭”的转眼间就把桌子给铺满了。 管莫闲笑眯眯地招呼着大家用膳,天南地北地闲聊着,话题里愣是再也没有出现过“谢娘子”这个人。 很显然,他不愿意蹚这浑水。 当着掌教的面,周茴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姜辛也同样沉默了,他本来就没这个义务,只是这么一来她怕是得想别的法子。 她一颗心都悬在了那封休书上头,完全忘了管莫闲所说的“好戏”。 确切地说,她以为谢娘子这事就是所谓的“好戏”了,有那么一瞬间还暗暗松了口气了。 结果,她又一次低估了管莫闲。 酒足饭饱后,好戏才刚开演…… 秋后算账 临梁城里叫得上名号的那几家酒楼都少不了一些饭后余兴节目,长庆楼当然也不例外。 所以,当掌柜撩开帘幕的时候姜辛也没觉得太意外,可当他带着两个男人走进来的时候,她震惊了。 那两个人长得都挺壮硕,皮肤黝黑,其中一个瞧着凶神恶煞的,另一个稍微好一些……也只是稍微,只能说至少胡子是刮干净了,头发也打理得挺整齐,但衣着还是有些不修边幅…… 这是要做什么?胸口碎大石吗? 就在姜辛迷惑不解时,掌柜开口了,“管衙内,人给您带到了,我就先不打扰了,有什么事您随时唤我。” 管莫闲点了点头,冲着掌柜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 “这是……”掌教也是一脸的困惑。 “这不是那个谁嘛。”周茴道。 好像说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说。 “你认得他?”管莫闲诧异地问。 “怎么可能……”周茴撇了撇唇,语气有些不屑,想了想又觉得这个说法不太准确,改口道:“见过,他们都叫他阿四,是个闲汉,在各个酒楼里混口饭吃。” 所谓“闲汉”算是一种依靠各个酒楼谋生的职业,负责帮酒楼里头的客人干些杂事,譬如跑腿买个东西、又或者取送物件、也会帮忙安排唱曲的姑娘等等,总之只要客人有需要、价格合适,他们都能干。 “还真是呢。”管莫闲支着头,似笑非笑地看着那个阿四,“来,跟我们梁掌教好好说说西林考核开始那一日你接了个什么活计?” 按理是不能说的,他拿的工钱里头也包含了封口费,哪一行都有规矩,坏了规矩传出去以后谁还找他做事? 可是今日这桌客人给的更多,简直多过头了,不止是利诱还有威逼! 掌柜说了,这个管衙内是太后的侄孙,人家一句话是真能让他在临梁城里待不下去的。 他很识时务,二话不说全交代了,“考核前一日有个西林书院的教员找到我,给了我一贯钱,还有一个小瓷瓶,说是让我隔天中午在长庆楼候着,届时他会点一壶果饮,我只需要找机会把瓷瓶里头的药混进果饮里头就行了,他再三跟我保证了的,说那药没有毒,吃不死人,就是个恶作剧而已。” “知道那个教员叫什么吗?”管莫闲问。 阿四摇了摇头,“这我哪知道,也不好细问。” “我知道,姓冯,叫冯适。”一旁那个满脸络腮胡的男人接过了话茬,“他那药是从我这儿买的,熟人介绍来的我就也没多问,只听那人叫他冯适,要知道他是西林的我才不卖呢。” “哦?”管莫闲轻轻挑了下眉梢,“为何不卖给西林的人?” “鬼市有鬼市的规矩,我们从来不跟官府的人做买卖。”男人不卑不亢地回道。 周茴白了他眼,“卖个迷药还卖出原则来了。” “卖迷药怎么了?这药本身是用来迷牲口的,具体那些人买去做什么我又管不着,那还有人用麻绳勒死人的呢,是不是麻绳也不能卖了?” “……那么有原则你倒是守口如瓶啊,我可听说了,你们鬼市还有不泄露客人信息的规矩,你倒好,上赶着往外捅。”周茴本就憋着火呢,哪成想连个卖迷药的都能顶撞他,更火大了。 “官府管不了鬼市,鬼市也不能给官府找事,井水不犯河水,这是凌驾一切规矩之上的规矩。那个冯适得罪的可是管衙内,这不比官府更要命?我就一生意人,只想赚钱不想掉脑袋。” “还真是生意人的嘴。”管莫闲神色不明地瞥了他眼,抿了口茶,问:“你这迷药若是人服用了之后会如何?” 直到他问出这句话,姜辛才回过神来。 她万万没想到管莫闲所说的“好戏”原来是这个意思,回想起来,他确实不止一次说过会帮她,她一直都没当回事,也从未有过期待。 突然整这么一出难免意外,多少也是有些感动的,但这份感动并没有持续太久,管莫闲的那句话让她瞬间清醒。 帮她是一回事,不代表信任她,也不代表就没有私心。 显然他也想搞明白当日发生了什么,以及她到底是不是真的毫无知觉。 “听说……咳、咳咳……我也只是听部分客人说的啊……”那个络腮胡目光有些闪躲,显然他对于自己卖的这些药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心知肚明,“一般服用之后半柱香左右就没知觉了,瞧着就跟睡着了无异,但是是彻彻底底的睡死了,任人怎么折腾都不会有知觉,大多也就睡上两三个时辰吧……” ——啪! 管莫闲将手中的茶盏重重地撂在了桌上,闷响声打断了那人的话音,他咬了咬牙,道:“不是说用来迷牲口的吗?!” “这……” “你这跟卖麻绳的能一样?!” “……”那人低着头,不敢说话。 “你们这到底演的是哪一出?”周茴茫然的目光在包间里头徘徊着。 一旁的宋时轻声道:“冯教员在鬼市买了药又交代了那个阿四把药掺在了果饮里头。” “然后呢?”周茴还是没太懂。 宋时严重怀疑周茴到底是怎么考进西林的,当然了,他也只敢默默在心里头翻着白眼,面上还是耐着性子道:“然后当然是给姜教员饮下了。” “干得漂亮啊!”周茴总算是搞明白了,脸上的幸灾乐祸藏都藏不住。 可惜,没人搭理他。 宋时撇了撇唇,别开视线,还若有似无地把椅子往另一边挪了挪,尽可能地想要跟他撇清关系。 姜辛充耳未闻,兀自饮茶,懒得计较。 管莫闲则怒气冲冲地朝着掌教瞪了过去,颇有几分撒气的意味,“喂,你还有没有什么要问的?” “什么态度!”掌教怒瞥了他眼,虽然这个态度他也算是习以为常了,但眼下毕竟还有外人在,他不要面子的? 管莫闲也算识相,他勉强扯出了笑意,“敢问掌教可还有什么要问的?” 很好,面子有了,掌教也乐得配合,“不用了,证据确凿,我自会按院规处置。” “那你打算怎么补偿姜教员呢?”管莫闲问。 他看了看姜辛,视线很快又回到了管莫闲身上,笑得有些深不可测,“你觉得我该如何补偿?” “我要她当我的教员。”管莫闲也不扭捏,直言不讳地道。 “凭什么?”周茴耐不住了,“我才不要!” 管莫闲朝着他丢去一道白眼,“西林向来尊重学生意愿,教员可以自由选择,你爱跟谁跟谁,又没人逼着你。” “也对哦。”周茴豁然了。 掌教转头询问起宋时,“你呢?想跟哪位教员?” “……我……我也想跟着姜教员。”宋时鼓足勇气回道。 “好。”掌教爽快地答应了,抬眸看向管莫闲,“满意了吗?” “还行吧。”他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想了想,又补充了句,“务必得让冯适挨个几大板,往背上打。” “……”还挺睚眦必报。 掌教算是看明白了,这果然就是顿鸿门宴,谢娘子的事不过是顺带一提,管莫闲的真正目的显然是替姜辛秋后算账。 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姜辛能获取管莫闲的信任对他而言自然是百利无一害,但……诚如管莫闲先前所言,姜辛的性格与程洲太像,有野心但不多,且过于心慈手软,便是冯适那样待她也未见她有什么动作,这样的人……或许算是普世意义上的好人,却不适合待在西林,更不适合待在管莫闲身边…… 可后来发生的事彻底颠覆了他的判断,他开始意识到,姜辛远没有他所看到的那么简单。 以牙还牙 管莫闲一行人刚跨出长庆楼,便见一人迎了上来,是一直跟着掌教的那名杂役。 他脸色看起来很凝重,却又好像不怎么着急,举步停在了掌教跟前,轻声道:“冯教员出事了。” 掌教微微一愣,片刻后才回过神来,皱着眉头问,“什么事?” 杂役瞥了眼站在掌教身后的管莫闲等人,欲言又止。 见状,掌教很快会意,“不碍事,都是自己人。” 杂役点了点头,直说了,“跟他恩师的妾室通奸,被抓了个正着。” “这么刺激的吗?!”周茴没压住他那颗看热闹的拳拳之心,一脸的唯恐天下不乱。 不合时宜的表现招来了掌教的瞪视,他到底还没管莫闲那么混不吝,清了清嗓子,端正了下态度,大义凛然地斥责了起来,“这个冯适不仅坑害同僚还欺师灭祖,简直就是令人发指!天理难容!” 这话,说者无心听者有心。 管莫闲几不可见地蹙了蹙眉梢,会不会太巧了点?他才刚让冯适坐实了坑害同僚的罪名就又冒出了欺师灭祖的事? 他不愿往那方面想,但……身为当事人的姜辛确实一直都过于平静了…… 有这个想法显然不止他一个人,掌教也轻震了下,若有似无地瞟了眼姜辛,追问道:“什么叫被抓了个正着?” “……就、就是捉奸在床的那种。”杂役看了眼宋时,有些吞吐,当着小孩子的面有些话毕竟不太好说。 偏偏掌教非得细问,“当时是什么个情况?” 他犹豫了会,决定省略掉少儿不宜的部分,“说来也巧,几个巡夜的护卫追个小毛贼,追着追着就追到了一栋宅子里,就刚好撞上了,这种事他们也不敢细瞧,道了个歉就赶紧退出来,还没出门呢就听到床上那姑娘喊救命说自己快死了,那几个愣头青还真就冲进去救了……” “这不应该救吗?”宋时对于他的用词有些不解,压低嗓子,轻声询问起身旁的周茴。 “……等你长大就懂了。”周茴尴尬地回道。 宋时恹恹地“哦”了声,对于这个回答很不满意甚至还有些排斥,纠结了会,他还是不死心,又看向管莫闲。 还没等他开口管莫闲就抢先道:“不知道,别问我,我也没长大,问姜教员去。” 姜辛面无表情地道:“只要你爹够厉害,那你娘就是一边喊着快死了一边怀上你的。” 管莫闲:“……” 周茴:“……” 要不要那么直接?他还是个孩子啊! 十六岁也不算小了,宋时就算再天真也猜出了些许,面色登时赤红。 杂役也有些尴尬,话音一顿,偷偷瞄了眼姜辛,片刻后才硬着头皮继续道:“倒是认真在喊救命的,当时冯适的状态很不对劲,就好像中了邪似的停……停不下来……那几个护卫只能把他打晕,那姑娘当时也晕了……护卫觉得不对劲就赶紧报官了,哪成想那姑娘竟是庞枢密的妾室。事关庞枢密的颜面,县令也没敢声张,就是派人来问一下,这人……是不是西林的?如若不是的话那就交给龙策卫发落了。” 姜辛倏地轻震了下,她掩饰得很好,但仔细看还是能看出她脸色有些不太对劲。 好在也没人仔细看,杂役的话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了。 冯适是不是西林的人县令能不清楚吗?言下之意无非是这人西林还要不要了? 人,当然是不能要了。 枢密使庞集那是什么人?辅佐宰相,执掌军政啊。 西林倒也不至于得罪不起枢密院,只是也得掂量值不值得,为了冯适,显然不值。 但掌教还是犹豫了会,眉头紧锁,像是在思忖着什么,片刻后才道:“为何是交给龙策卫发落?” 确实,怎么看这事都跟龙策卫扯不上关系。 姜辛脸色愈发难看了,指尖微蜷,不由地便攥紧了掌心。 “大概是庞枢密觉得就这么杀了冯适太过便宜他了?若是想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那还得是龙策卫。”杂役猜测道。 “去打听清楚,至于冯适……”掌教眼神一沉,“转告卢县令,此人已被逐出书院,是死是活皆与西林无关。” “是。”杂役领了命,转身便去办了。 见状,掌教府里的车夫这才驾着马车慢悠悠地停到了他跟前。 掌教拾阶而下,临上车前突然看向姜辛,眼神意味深长,似有欣赏还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姜教员确实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未来可期啊。” 说完后,他便顺着车夫铺好的木质阶梯上了马车。 这话在周茴听来挺莫名其妙的,但他直觉话中有话,于是待掌教的马车驶离后,他按捺不住好奇转头询问起管莫闲,“什么意思?他干嘛突然夸姜辛啊?” 管莫闲瞥了他眼并未作答,幽深目光落在了姜辛身上,“你给他下药了?” 姜辛微讶,倒是想到了瞒不过他,只是没想到他会当着周茴和宋时的面捅破。 她很快便回过神来,淡淡地道:“是。” “为什么?”他问。 她眉端轻蹙,反应有些过激,“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我以为这道理你应该懂。” “我是说,你为什么不信我?为什么非得自己动手?” “我们很熟吗?” “……”这话伤人了啊! “我们认识至今也才几天的功夫,要我怎么信你?”她哼出一记嗤笑,“你也不信我,不是吗?” “我什么时候说过我不信你了?” “论迹不论心,有些话也不是非得说出来不可。” “不是……你到底论的是什么迹,我……” “衙内,有句我很早就想说了。”姜辛冷声打断了他的话音,自顾自地道:“你我本就道不同,要不是一块被丢到了马车上压根不会有交集,既然事情都已经过了那也差不多该各行其道了,我自问没什么可教你的,还请你另择良师。” 话撂完了,她转身就走,甚至都没有给管莫闲反应的时间。 “……你倒是让我讲句话啊!!!” 管莫闲吼得很大声,整条街都听到了,吸引了无数驻足,这其中唯独没有姜辛,她走得头也不回。 “我到底哪得罪她了?!”他很无助,无助到病急乱投医了,竟然询问起宋时的意见。 还沉浸在刚才那场戏里的宋时连忙回神,一个劲地直摇头,“我不知道啊。” 可不是,一个小屁孩知道个屁! 他调转枪头又看向了周茴。 周茴努了努唇,“这一看就是嫌你烦,早就不想搭理你了,奈何之前你还算有点利用价值,只能忍着……这不,利用完了呗,不需要了呗,你就哪凉快哪待着去呗。” “……”不会说话就闭嘴! “这种人我见多了。放心,就他这身份,需要求你的地方多了去了,最多三天了,三天之后他搞不好就舔着脸来找你了。”周茴抬手揽住他的肩,很义气地道:“到时候兄弟帮你一起整死他!” “……”姜辛?求他?他宁可相信三天后太阳会打西边出来。 这一刻,管莫闲是不屑的。 后来他才发现,周茴这嘴简直就是开了光的! 澄沙团子 ——唰。 冰凉刺骨的水当头浇下,冯适又一次醒了过来。 他缓缓抬眸,环顾四周,视线是模糊的,瞧出去一片赤红,鼻息间弥漫着一股令人恶心的气味,浓郁的血腥气混着着潮霉的气味。 这里是哪?他一时间有些想不起来。 只记得今日是西林放榜的日子,待那些新生入学后他便是正式的教员了。 师母命人送来了请帖,邀他去府里用晚膳,尽管不太情愿,但礼数上他也的确该去谢师。 之所以不情愿是因为庞集的那个妾室,那女人一见到他就笑开了花,眼里的欲望昭然若揭,像是恨不得把他生吞活剥了,这样下去只怕庞集那个老东西迟早会看出端倪来,而他的人生不容许留下这种污点。 晚膳后他便觉得不太对劲,腹间翻滚着从未有过的燥热,他看着面前那杯茶,隐隐猜到了些许…… 那是师母为他煮的茶,说是官家赏的。 茶里有东西! 意识到这一点后他便用尽最后的理智匆匆告了辞,记忆在他跨出庞家那一刻开始混乱。 他在一栋陌生的宅子里醒来,面前是庞集的那个妾室,她不由分说地扑进他怀里…… “夫人都知道了,她说她能理解我,还愿意帮我们俩离开。” “夫人给了我一笔钱,够我们两个人生活了。” “这宅子也是夫人给安排,你放心,很安全,入夜后夫人会安排马车来接我们。” “出了临梁我们就自由了,往后再也不用偷偷摸摸的了。” 她的话音不断在他耳畔萦绕,他听不真切,只觉怀里的软香温玉不断刺激着他的神经,终于他还是把持不住了。 行为上有多疯狂,他的内心就有多清醒。 心里头一直有个声音在撕喊—— “不可以!这是个陷阱……”沙哑的低吼声从冯适口中溢出,可惜很快就被痛喊声取代,“啊!!!” 撕心裂肺的痛让他的记忆陡然复苏,他想起来了,这里是龙策卫。 他是在迷迷糊糊间被带来这里的,本以为是掌教在设法救他,没成想,这才是噩梦的开始。 他们拔了他的指甲、剜了他的髌骨、在他锁骨间串上铁钩,他痛晕过去无数次可他们却总有办法把他弄醒,一次又一次,逼着他去感受那种生不如死的痛…… “阉了。”突然有道话音传来,嗓音清冽,不紧不慢,就像是在闲话家常般随意。 冯适闻言猛然抬头,也顾不上疼痛,怔怔地看着话音的主人。 男人懒懒地靠坐在椅子上,支着头,眼睑微垂,睥睨着冯适,眼底一片清冷,宛若谪仙般不近人情,撂下那两个字后他便不再多言,薄唇微抿,指尖若有似无地轻抚着腰间的珍珠络子。 都说龙策卫指挥使俊美无俦,想来便是眼前这人了。 “萧……萧指挥使……”他费力地睁开青肿眼帘,气若游丝地问:“我到底……到底是犯了什么事……” 他知道自己活不久,事实上,也已经是一心求死了,只是希望能做个明白鬼。 萧显连眼眉都懒得抬一下,倒是一旁亲自行刑的刘副使好心为他解了惑,“也没什么,不过是惹了不该惹的人罢了。” 冯适忍着痛细细回想了一番,这不该惹的人也只有可能是他那位“恩师”了。 龙策卫又如何?还不是一样得讨好枢密院。 “原来如此……”冯适扯出一抹讥笑,“萧指挥使,听我一句劝……你就算、就算为那个老东西做再多也换不来什么,除非……你愿意娶他那个傻子女儿……” “话还挺多。”萧显终于启唇了,话音如春寒般料峭,他眼帘抬了抬,看向一旁的刘副使,“看来还不够疼。” “等、等一下……”冯适急了,眼里满是惧意,“能否……能否请萧指挥使看在同命相连的份上,直接让我死个痛快……” “啊呸!就你也配跟我们家老大同命相连?!”刘副使没好气地踹了他一脚。 这一脚倒是没用什么力气,只是踹得冯适身子一斜,被铁钩拉扯着的锁骨处传来一阵剧痛,凄厉的哀嚎声在牢里炸开。 伴随着喊声,一名身着龙策卫官服的少年走进了牢房,他瞧着年岁不大,也就二十出头的模样,却是对眼前这行刑场面见怪不怪,甚至还顽劣的吹了声口哨。 这哨声为他招来了不少侧目,刘副使瞥了眼他提在手中的食盒,有些羡慕地问:“又是哪家姑娘给你送的?” “是给少爷送的。”说着,他搬了张凳子在萧显身旁坐下,小心翼翼地打开食盒,将里头的甜汤和点心逐一摆放在了桌上。 “要吃出去吃……”萧显嫌弃地扫了眼,却在瞧见澄沙团子后话音一顿,一直弥漫在眉间的寒意似乎也散去了些许。 见状,那名少爷有些故意地站了起来,作势要收拾东西离开。 萧显抬眼冷觑着他,问:“人呢?” “什么人?”他明知故问。 “……”萧显眸色沉了沉。 他意识到了不能再玩了,再玩下去就是作死了,赶紧笑呵呵地道:“人哪会跑这来啊,当然是在家里等你了。这是林伯送来的,说是给我和老刘的,没你的份,你要是饿了就回家吃去。” “……是有些饿了。”说着,他站起身,兀自往外头走,瞧着漫不经心的,可脚步明显要不往常快上不少。 “要不要那么急啊,人又跑不了。”少年忍不住咕哝。 刘副使皱了皱眉,一本正经地道:“这可不好说……” 少年捻起一只决明兜子塞进了刘副使嘴里,“你要想活久点就多吃饭少说话。” “……”他不明就里,委屈巴巴地嚼着嘴里的吃食。 “怎么搞?”少年指了指面前的冯适,“弄死还是留口气?” “老大刚才说阉了。” 闻言,少年忍不住瞟了眼冯适的腿间,这一看忍不住就嚷开了,“娘嘞,姜辛这是给他下了什么药?这都多久了,够坚挺的啊。” “也不是什么稀罕药,就是让种猪交配时用的药,讲堂巷那边买的,一文钱好大一包呢。” “都、都用上了?” “嗯,说是买都买了,不用完怪浪费的。” “……不愧是姜辛,人美路子野。” 他们肆无忌惮的闲聊着,丝毫都没有要避讳冯适的意思。 也确实没有这个必要,他大抵是活不过今晚的。 这些话只字不差落入了冯适耳中…… 姜辛? 他是龙策卫的人? 所以,那个不该惹的人该不会是指姜辛吧?! 他猛然一震,早就一片惨白的脸色倒也经看不出什么变化,他翕张着唇试图想要问个明白,可惜面前这两个人压根就没给他机会。 他这辈子都不会有机会了。 媒妁之言 陈州门外的山野间有栋宅子,幽居于林,格外掩人耳目,但一景一物皆造价不菲。 姜辛自十三岁起就一直住在这儿,或者说她打小就是在这儿长大的,只是她不记得了。 从她有记忆起,陪着她身边的就只有林伯,再后来小汤来了,至于萧显……头几年他来得还挺勤快,自她及笄后便渐渐不怎么来了,近些年,只有逢年过节的时候偶尔会抽空来陪她吃个饭…… 所以,她喜欢过节。 每逢节庆她都会起个大早,蜷坐在廊下木阶上,目不转睛地看着门口的方向,盼着他出现。 那几年,是真的盼。 现在……他来就像是例行公事,她等也像是例行公事…… “想什么呢?”突然有道话音从她头顶传来,夹杂着熟悉的清冽。 “啊?”她本能地抬起头,神情讷讷,显然是还没回过神来,只是怔怔地看着面前那张丰神俊逸的脸。 “我问你想什么呢?”萧显微微蹙了下眉头,语气里透着淡淡地责备,“怎么也不出来迎一下?” “……腿麻了。”她绞尽脑汁找了个借口。 挺蹩脚的,但萧显似乎信了? 总之他眼里并没有怀疑,甚至还弯起嘴角笑了笑,笑得颇为宠溺。 “等很久了?”他微微弯身将她扶了起来,晃了晃手里提着的那包吃食,“方才路过新封丘门那儿的夜市,瞧见有卖滴酥鲍螺的,想着你爱吃就买了些,生意挺好,等了好一会,耽搁了。” 姜辛蓦地一僵,“你……你去新封丘门那儿做什么……” “嗯?”他眼尾挑了挑,“不是说了路过吗?” “……”从龙策卫来这儿确实得路过新封丘门,但他这样刻意提起总感觉话中有话。 果不其然,萧显轻笑了声,又继续道:“顺便去看看你租的屋子,小了点,你住得惯吗?” “你进屋了?!”她紧张地问。 “不能进去吗?你在里头藏了男人?” 她忙不迭的否认,“当然没有!” “嗯,里头确实没有,外头倒是有一个。”他不紧不慢地继续道:“是叫管莫闲吗?还真挺闲的,大晚上的特意跑去你家门口吃汤饼。” “……哈啊?”管莫闲在她家门口吃汤饼?这什么操作?! “怎么了?很惊讶吗?” “……”不惊讶,只是费解。 “不奇怪,你折腾冯适的时候也没避着人,大概是觉得就算被梁掌教他们知道了也无所谓?本来倒也确实无所谓,不过龙策卫突然插手这事,你觉得他们会怎么想?会不会对你身份起疑?有没有可能吃汤饼是假盯梢才是真?”萧显轻嗤了声,“就是盯梢技术拙劣了些,西林的学员还真是一届不如一届。” 盯梢?不可能。 他太低估管莫闲了,那个人的城府怕是远比他们所能想到的更深。 所以,姜辛认为他对她的身份从来都是有怀疑的,也不排除经过今晚这件事会把她跟龙策卫联系起来;尽管如此,他也不可能来盯梢,而是会做得更加神不知鬼不觉。 当然了,她还不至于蠢到在萧显面前夸另一个男人,这无异于寻死。 姜辛抿了抿唇,不动声色地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所以你是故意的吗?就为了逼我离开西林?” 萧显淡淡地扫了她眼,“我若真想逼你离开,那今天在长庆楼外头等着你的就是龙策卫了。” “那是为什么?”她满脸的不解。 “我昨夜就回京了。”他突然道。 “我知道啊,去讲堂巷买药的时候碰上刘副使了,他有提过。”姜辛一头雾水,不太明白他为什么说这事。 “那你昨夜为何不来找我?”他问。 “……就……就想说你刚回来,应该挺累了,估计还积压了不少公务要处理,还是先不要打扰你了。”这个借口连她自己都觉得牵强,实话就是她最近躲他都来不及了,哪里敢主动送上门。 “是吗?”他嗤笑了声,“那今天呢?” 姜辛心不虚了,“我这不是来找你了吗?” “我要不这么做你会来吗?” “唔……”确实不会。 他轻轻叹了声,语气有几分无奈,“你瞒了我一个多月,我想要个解释,不过分吧?” “那……那不是先前跟你提过你不答应嘛……”她觉得理亏,埋着头,支支吾吾的。 “那你觉得我为什么不答应?” “……”姜辛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目光,轻咬着下唇,不敢作答。 前任殿前司指挥使被杀那一案,龙策卫是有法子插手的,可萧显没有。 再后来,姜辛得知官家把妖画重现一事交由西林追查,那时候她便提出混入西林设法掌握更多信息,可萧显不答应。 实在有些不合常理,妖画的事无论是对她还是对萧显而言都很重要,他没道理不闻不问的,除非…… “你在怀疑我是吗?”萧显噙着笑,替她把话说了出来,“怀疑这一切是我谋划的,所以才不希望你插手?”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抵死不认也没什么意义。 于是,姜辛鼓起勇气看向他,小心翼翼地问:“是你吗?” 萧显眸色一沉,“我说不是你信吗?” “信。”她毫不犹豫地点头。 “那就好。”他面色明显缓和了不少,嘴角也跟着上扬了几分,“这事太蹊跷,说不清背后到底是敌是友,掺杂在里头的势力又何止西林,你爹至今未能昭雪,倘若被人知道你是王怀石的女儿,你想过后果吗?” “这是个很好的机会,不是吗?无论是敌是友,西林想要揪出幕后黑手那就绕不开当年的妖画案,倘若我爹当真是无辜的,也许就能昭雪了。” “这种事让西林去做就行了,你没必要涉险。” “可那是我爹啊,你要我怎么置身事外?!”姜辛有些急了。 “……”他目光闪了闪,有明显的动摇。 见状,姜辛再接再厉,“萧显,我从未求过你任何事,唯独这一次,不求你帮我,只求你别阻扰。当年我年幼,只能随波逐流;可现在不同了,我希望能够为我爹做些什么。” 萧显溢出无奈轻叹,终于还是妥协了,“答应我三件事。” “你说。” “倘若西林有人对你起疑,立刻离开。” 她想也不想就点头了,“好。” “有任何进展都要第一时间跟我汇报,不准擅自行动。” “可以。” “待这件事结束之后我们就成亲。” “……” 她的沉默让萧显不由地拧起了眉心,“不愿意吗?” “怎、怎么会……”她面色绯红,羞赧地避开了他的视线,又怕他误会,急急地补了句,“我愿意的……只要你想娶,不管什么时候我都愿意嫁……” 自被萧显救回来时他便说过,他们有婚约,是自小订下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无论如何都不会弃她不顾。 这些年,他也确实是做到了,教她习武、供她吃穿也护她周全。 只是关于他们的婚事……这还是萧显第一次主动提及…… 期待当然是有的,但更多的是不安。 秀色可餐 关于姜辛去西林这件事,萧显虽然没有明确同意,但条件都开出来了,那应该算默许了吧? 所以……他为什么还不走?! 眼瞧着他一副明显想要留宿的架势,姜辛也表达过疑问。 结果,人家理直气壮地反问——“怎么?我不能住这儿?” 能,当然能。 宅子里头甚至还特意为他备着房间的。 只是,他从来都是吃完晚饭就走的,更多时候是连顿饭都没法好好吃就被龙策卫的人叫走了。 换做以前,他愿意住下来姜辛大概会开心得睡不着;现在,倒也同样睡不着,只不过是被吓的。 事出反常必有妖! 更妖的是,他一住就是两天,这两天她可以说是惶惶不可终日。 眼看着掌教给的假期就要结束了,明天她就该回西林了,萧显却完全没有要回去的意思……该不会是变卦了吧? 想到这,她就有点寝食难安。 寝难安是心理上的问题,至于食难安…… “怎么不吃?”萧显的话音传来,清清冷冷,略带着凉意。 “那什么……”她欲哭无泪地看着面前的清粥馒头,又忍不住想到了昨晚的那一桌素食,“你一直都吃的那么清淡吗?” “跟二皇子去西辅的时候大鱼大肉吃多了,解解腻。”他解释道。 “……”我没吃多啊!我不需要解腻啊! 他似乎终于意识到了什么,问:“你不爱吃?” “唔……”姜辛充满希冀地看着他,想着他或许能让林伯给她加两个菜?酱菜也好啊! 他放下碗筷,支着头,直勾勾地看着她,“以前不是说我秀色可餐,只要看着我不管吃什么都是香的吗?” 确实说过,在萧显刚把她救出来那会。 回京的路上餐风饮露的,睡不好也吃不好,但她到觉得挺开心的,那甚至是她和萧显为数不多的美好回忆了。 当时的她也远比现在大胆得多,当得知他们有婚约后,她每天都会变着法逗他,看他局促无措连耳根都羞红,她总觉得心里甜滋滋的。 可惜,回京之后她就被丢到了这里,能见到萧显的机会越来越少。 他也渐渐不再是那个会因为她几句撩拨就面红耳赤的少年了,面对她的没羞没臊他开始面不改色,在她及笄那年他终于是忍不住了,板着脸义正言辞地告诉她——“你已经不小了,该意识到自己的责任了,家仇未报,哪有资格惦着风花雪月?你要记着,你是首辅千金,是临梁贵女之首,无论何时都该知书达理、容止端庄,那些放浪之言往后就别再说了,辱了你爹的名声。” 这话对姜辛来说很重了,她以为的乐观在他看来竟是“商女不知亡国恨”,而她以为的情趣在他看来是放浪…… 犀利言辞如同一柄利刃,至今仍扎在姜辛心头。 她弯了弯嘴角,笑意里有淡淡的讽意,“以前小,不懂事,童言无忌,当不得真的。” 闻言,萧显面色微微一僵,万千思绪翻涌而上,忽然觉得五味杂陈。 他亲手将她带回,一点一滴悉心雕琢,终于把她打磨成了他想要的样子,可他却笑不出来。 “可我当真了。”他艰涩启唇,话音未落就下意识地避开她的目光,仿佛是在害怕她的反应。 姜辛神色微愕,怔了好一会,正在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的时候,外头突然传来吵闹声…… “你是不是有病?一直跟着我干什么?!” “狗才跟着你!我回自己家好吗!” “嘁……不过就是个丫鬟,还真把自己当主人家了……” “腾狗蛋,你这嘴要是说不来人话我就替你撕了。” “老子叫腾煜!” “得了吧,别以为换个名字就是人上人了,在我眼里你永远都是跟疯狗抢食的小乞丐。” “……汤圆!你不要太过分了!” 俩人吵着吵着便跨入了膳堂,瞥见桌边面色幽冷的萧显后倒是生出了默契,齐刷刷的噤了声。 萧显没好气地扫了眼腾煜,“什么事?” “那什么……”他偷瞄着一旁的姜辛,明显有顾虑。 “有事说事。”萧显不耐地道。 既然少爷都这么说了,腾煜自然也没什么可在意的了,开门见山地道:“贤臣图又出现了。” 果不其然,姜辛猛地抬眸朝着他看了过来,问:“在哪出现的?” 腾煜顽劣归顽劣,对待姜辛还是颇为恭敬的,不看僧面也得看萧显这尊佛的面嘛,何况不久前他刚吃了姜辛送来龙策卫的吃食,正所谓吃人嘴软,于是,他一个大老粗还难得的讲究起了礼数,“回姜娘子话,是周尚书昨夜收到的。” 姜辛脸色微微一面,“那周尚书……” “放心,他没事。”他当然也没忘记究竟是才是自己的上司,目光转了转,看向萧显,继续汇报道:“具体情况我也不甚了解,只听闻昨夜周尚书在府上宴请贵客,席间收到一份贺礼,没成想竟是贤臣图。” “画上的人是谁?”萧显问。 腾煜无奈地摇了摇头,“不清楚,周府三缄其口的,不好打听,也就是几个管不住嘴的下人把这事传了出来,可那些人大多也不在席间伺候,传得五花八门的。” “嗯。”萧显点了点头,眼眸一抬,看向正冲着姜辛挤眉弄眼的小汤,“你来做什么?” “啊?”小汤愣了片刻,扭扭捏捏地看了眼腾煜,闷声咕哝,“就……出门买东西,刚好瞧见他急匆匆的,我就跟着了……” “哈!”腾煜溢出一记夸张讽笑,“不是说狗才跟我吗?” “……”小汤紧抿着唇,把头埋得更低,有苦难言。 好在萧显倏地站了起来,“走吧,回龙策卫。” 腾煜不得不收起那颗想要继续调侃小汤的心,默默地跟上。 跨过门槛时萧显脚步微顿,蓦地转头看向姜辛,“别忘了你答应过我的事。” “嗯。”她乖巧点头。 “有什么事就找林伯……”他瞥了眼小汤,“这疯丫头不靠谱。” “……???”这话当着她的面说也就罢了,但能不能别当着腾煜的面说! 眼瞧着腾煜闻言后那一脸的讥诮,她就气不打一处来! 还好姜辛够仗义,她并未附和,只是浅笑着站了起来,“我送你……” “不用了,把粥喝了。” “行吧……”姜辛又坐了回去,“那你也要按时吃饭、注意休息,别太累了。” “好。”覆在萧显脸上的那层冰霜终于化开了些许,他应得格外酥软。 一旁的腾煜甚至暗暗打了个冷颤。 待俩人走后,姜辛才敛起笑意,眉宇间流露出一丝疲态,她转眸看向小汤,“委屈你了。” “嗐,也就被腾煜笑话几句,反正我也习惯了,谈不上委屈。”明明方才还很生气的,听姜辛这么一说,她顿时觉得气消了,不以为然地挥了挥手,转念一想,反倒是替姜辛担忧了起来,“就是不知道少爷有没有起疑。” “应该没有,你喜欢腾煜的事他早看出来了。”姜辛这话多少带着几分试探的意味。 小汤也没承认却也没否认,若无其事地就扯开了话题,“我来找你也是为了周尚书收到贤臣图那事。” 能感觉到她明显不谈,姜辛也就没再继续深入,顺着她的话问,“那方才为何不说?反正萧显也都已经知道了,没必要瞒着啊。” 小汤挨着她坐了下来,不自觉地压低声音,“周尚书昨夜邀请的贵客是管莫闲和他叔叔。” “你怎么知道的?”姜辛颇为诧异。 “听宋时说的,那小子昨晚跑我们那儿来喝闷酒呢,说什么周尚书说要答谢管莫闲帮周茴洗脱罪名,明明这事你和他也都有份,凭什么只请管莫闲,说到底就是狗眼看人低……哎哟,别提有多酸了,现在回想起来我都觉得酸到流口水……”说着,她还当真咽了咽口水。 姜辛好笑地瞥了她眼,“别这么说,那孩子挺敏感的。” “我知道啊,要不我能哄他一夜?这会还在我们家睡着呢,我怕他睡醒想起来问你去向,再加上出那么大事指不定一会管莫闲也会来,我就赶紧来找你了。” 闻言,姜辛笑意忽然一僵,半晌后才瓮声瓮气地道:“他应该不会来的。” “为什么?”小汤不解地问。 “我跟他吵架了……”想了想,她又觉得这说法不够准确,改口道:“应该说,是我单方面对他发了顿脾气,他可能都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你?发脾气?!”小汤活像见了鬼一般。 在她印象中,姜辛几乎是个完全没有脾气的人。 “嗯。”姜辛点了点头,把那晚长庆楼所发生的一切告诉了小汤,末了有些无力地笑了笑,“见识过他的磊落我才知道自己有多肮脏,脏到他不过就是为了句‘为什么’我就像是被踩到了痛处……等回过神的时候已经说了不少难听的话……” 事实上,那也的确是她的痛处。 曾经,她也问过萧显,绳之于法不行吗? 他笑着问她,用恶人的方式惩戒恶人,岂不是更快意? 快意吗?确实。 只是冷静下来之后还是觉得自己输了,仿佛是在肯定那些恶人的手段,甚至渐渐成为了他们。 不知道该说是幸运还是不幸,她的身边尽是些比她更为狠辣的人,她也就不再多想了,直到遇见管莫闲。 他如同一束光,硬生生地劈开黑暗,让那些龌龊腌臜无所遁形。 她不愿直视自己的不堪,于是,那束光便有了罪…… 小汤是懂姜辛的,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伸手揽住姜辛,有一下没一下的轻拍着她的肩膀,好一会后才轻声呢喃了句,“我倒是觉得,能与光相遇,不管多晚,都是幸运的。” “什么?”她说得很轻,姜辛只模模糊糊抓住了几个字眼,相遇?幸运? “没什么。”小汤微微歪过头,冲着她笑了笑,“别想太多了,又不跟他做朋友,你们之前不是合作得挺好嘛,道不同也能为谋不是?昨夜的事目前就只有他和周茴还有周尚书最清楚了,我们也不可能去找周家人打听,他是最好的突破口,明天去跟他道个歉,再好好的哄一哄,总之务必撬开他的嘴。” “怎么哄?”姜辛一脸虚心地求教。 这要怎么教啊?小汤想了想道:“你怎么哄少爷的就怎么哄他呗。” “……这哪能一样?!” 动之以情 管莫闲万万没想到,他居然会被绑架! 事情是这样的…… 今天是他第一天正式入西林,他顶着烈日当空,心情不怎么愉快地告别了送他的车夫,正准备进山门,忽然觉得脚下一空,腰间被紧紧箍住,“唰”的一声就被拽进了山道旁的小树林里。 他奋力挣扎,大声嚷嚷,“这位兄台,你清醒点!我爹死得早,就剩下我们孤儿寡母,寄人篱下,看人脸色,别看我叔平常好像很疼我的样子,其实巴不得我早点死,绑我划不来的,不会有人来交赎金的!你认识周茴吗?我建议你去帮他,他家有钱,他爹可疼他了!” “……是我。”熟悉的话音传来。 要死不活的语气、刻意低沉的嗓音,除了姜辛还能有谁? 管莫闲恢复了几分冷静,偷偷睁眼看了过去…… 果然是姜辛! “你、你想干什么……”他下意识地往后挪了挪,背靠着树干,尽可能拉开和姜辛之间的距离。 她缓缓启唇,轻声道:“跟你道歉。” “道歉?”管莫闲不由地一愣。 周茴说过,三天之后她搞不好就会舔着脸来找你了。 这家伙的嘴该不会是大相国寺开过光吧?还真就找来了? 只不过,说好的舔着脸呢?! 别说是舔着脸了,她简直就是居高临下啊!就这么直挺挺地站着,眼帘微垂,面无表情地睥睨着他,语气里也未闻丝毫诚意,有的只是生硬,“那日的事是我不对,我不该跟你说那些话,还望衙内大人不记小人过。” “不是……”他怔忡了好一会才恢复理智,“你是不是对道歉有什么误解?” “那……”她紧绷的身子松了松,诚恳发问,“要怎么道歉?” “至少应该把头低下啊!” 姜辛是不擅长这种人情世故,但也不代表她傻,至少还是能明白管莫闲的意思是要她放低姿态。 也没什么放不下的,她很配合地弯下身,单腿屈膝,半蹲在他跟前,“这样可以了吗?” “……”不可以啊!他觉得自己现在看起来就像是被恶霸调戏的良家妇女! 确实她的姿势挑不出任何错,甚至堪称低眉顺眼,态度也算是有求必应,可为什么总感觉好像哪里不太对呢。 眼瞧着管莫闲神色纠结,半晌都没说话,她憋不住了,轻轻叹了声,“其实,你接不接受我的道歉都无所谓。” “……!!!”明白了,是心态问题! 她压根就没有抱着丝毫讨好的心态,所谓道歉就像是在例行公事,反正她做了,结果怎么样她压根不在乎! “你如果愿意既往不咎,那日后我们起码能相敬如宾;你如果不愿意……”她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唇,“也无妨,不耽误我们合作。” 管莫闲被她这一连串完全不符合常理的操作弄得一头雾水,“合作?什么合作?哪来的合作?” “我听说周尚书收到了妖画,那日你也在场。”她开门见山,直奔主题。 “呵……”他总算是明白她的意图了,不由地哼出一记冷笑,“消息还挺灵通,哪听来的?” “你在场是听宋时说的,至于妖画的事……坊间都在传……”比起刚才道歉时的模样,此刻的她反倒是诚意满满,几乎知无不言,也毫不掩饰自己的目的,“听说那画是送给周尚书的合理,再过几日就是周尚书生辰了,他宴请了不少宾客,你应该也有受邀吧?” 管莫闲微微挑了眉梢,“想让我带你去?” “嗯。”她点了点头。 “也不是不可以,只是……”他漫不经心地靠在树干上,目光由上至下的打量着姜辛,“你能给我什么呢?” “让我看一下那幅画,我能确定真伪。” 他别过头嗤笑了声,“先不说你的鉴定是否作数,以周尚书的地位来说,这事也轮不到你来做,官家昨晚已经连夜派了数位对王怀石的字画颇有研究的大家来看过了。” “是真迹吗?”她急切地问。 “……”管莫闲并未回答,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很显然,她所提出的筹码并不足以让他们之间冰释前嫌,而她也确实没有更多的筹码了,只能晓之以理,“管莫闲,这事不是闹着玩的,从之前那两幅妖画看来,这很有可能是死亡预告,生辰宴上周尚书说不定会有危险。” “那又如何?”他毫不在意地撇了撇唇,“跟我有什么关系?” “他是周茴的爹啊,你跟周茴不是朋友吗?” 管莫闲冷不丁地笑出了声,“朋友?别闹了,他把我骗去鎏塔的帐我都还没跟他算呢。” 她并未气馁,晓之以理行不通那就动之以情,“那周茴的小表妹呢?你不是喜欢她吗?周尚书的生辰宴她一定也会去吧,你若是能在她面前好好表现一番,说不定她就对你芳心暗许了。” “会吗?”他支着头,嘴角挂着盈盈浅笑,“我倒觉得表现得太好换来的不一定是芳心,也有可能是戒心。” “怎么会。” “怎么不会,我跟她也不熟啊。” 这个“也”就用得很灵性,让姜辛很难不回想起那日在长庆楼外对他说的那番话,她决定假装听不懂他的言下之意,硬着头皮道:“相处多了就熟了。” “可是我跟她相处得不多呢,一共也就见过几回面,她要怎么信我?” “……你帮了她,她自然会信你的,便是嘴上不说,心里也是信的。” “这样啊……”他笑意逐渐加深,“那你说,她会不会等事情结束之后就翻脸不认人了?突然就觉得跟我道不同?迫不及待地想要跟我撇清关系?你知道的,女人嘛,很善变的,用得着我的时候就是小闲闲用不着了就一口一个衙内的,要多见外有多见外。” “我什么时候叫过你‘小闲闲’了?!”话音刚落姜辛就意识到自己失言了,她面色一僵,迅速思考着该怎么把话给圆回来。 相较之下,他则是笑得愈发肆意了,“我们不是在聊周茴的小表妹吗?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我只是觉得小表妹大概会是这样的反应。”情急之下,这已经是她能掰出最合理的说辞了。 “你又不是女人,你怎么知道。” “……对啊,我又不是女人,我怎么知道,你跟我聊这些干嘛?!”她急了。 “不是你先跟我聊的吗?” “……” 生怕再闹下去她又要生气了,管莫闲收起了玩心,敛去笑意,脸色也沉了沉,“生辰宴是四天后,在周家城郊的别庄,以防万一我跟周茴说好了会提前一天去,掌教那儿你去说,最好把宋时也带上。” “你这是答应带我去了?”听起来是这个意思,但姜辛还是不太放心,毕竟目标达成得太顺利,反而让她有种不踏实的感觉。 “什么答不答应的……”管莫闲站了起来,朝姜辛伸出手,“我可是你的学生,当然得听从你的安排了。” 姜辛微微怔了下,不由自主地便握住了他的手顺势起身,站定后她才渐渐回过神来,“你不问我为什么要管这事吗?” “当时我想参与卫梧的案子,你不也没问过为什么吗?” “……”是这样啊,也对,只是合作而已,何必在乎这些。 像是看出了姜辛在想什么,他又补充了句,“不过我们不一样,你不问是因为你不在乎,我不问是因为我们家教员说了,论迹不论心,我可不得拿出点行动来证明我信她嘛。” “……你们家教员说的话也并不全对,不用每句都当真的。” “那什么情况下不用当真呢?”他问。 姜辛默然了片刻后嗫嚅,“她要是管你叫衙内了,那后头的话都别当真了,就是不过脑的气话罢了。” “好,记住了。”他话音软绵,笑得分外粲然,如盛夏骄阳般明媚又炽烈。 不知不觉的,姜辛也跟着扬起了嘴角,笑意浅浅却泛至眉眼。 求之不得 那晚,大约是戌时初,有个小厮打扮的人送来了一只锦盒,说是替自家老爷来送贺礼的。 盒子用料讲究但很普遍,达官显贵们都喜欢用这种锦盒来装字画,并无特殊之处。 还没等周府管家细问,那个小厮就急匆匆地走了。 管家本想命人追上去问个明白,转念一想,对方多半是故意的,兴许是有所求,不便多说,这种情况也不是没有过,通常老爷瞧了礼便知是谁送的了。 于是,他也不敢耽搁,立时就把贺礼送来给周尚书了。 这事挺敏感,换做平常周尚书可能会回屋再打开查看,可那日管莫闲和他叔叔都在,为表清白,周尚书当众打开了。 画轴缓缓摊开,膳堂里的气氛也缓缓凝滞,那幅妖画就这样赫然映入了众人眼帘。 画中是荆国名臣张勋,因主张举贤任能得罪了朝中诸多望族,故遭排挤陷害被贬斥流放,饶是如此,仍是一身傲骨,国破之际愤然投江,以身殉国。 ……以上这些就是管莫闲所知道的全部。 这事没过多久就惊动了官家,当然也惊动了西林。 掌教得知姜辛他们想去出席周尚书的生辰宴时,答应得很爽快,只是循例叮咛了几句…… “不得擅自行动,不可兵行险着,不能与其他官司起冲突。”姜辛立在距离周府别庄不远的地方,正等着周府的管家来接,趁着闲暇,一字不差地重复了遍掌教的叮咛。 然而,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她回眸朝着管莫闲和宋时看了过去。 这俩人正直挺挺地站她身后,眉头紧皱,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怎么了?”她也不自觉地蹙起眉心,不解地问。 “不对劲。”管莫闲一脸凝重,“我觉得很不对劲。” “我也觉得。”宋时用力点了点头。 “哪里不对劲?”姜辛问。 “都那么久了,周府的管家怎么还不来?小爷可是他们府上的贵客啊!”管莫闲咬牙切齿地道。 ……有病!她就不该对他的回答抱有期望! 姜辛嘴角颤了颤,转头看向相对正常一些宋时,小心翼翼地问:“你觉得哪里不对劲?” “我……我是觉得……那么大的事,掌教为什么要交给我们呀?”宋时被她看得有些紧张,指尖局促地搅弄着衣袖。 “谁说交给我们了,人家不是讲了嘛,别擅自行动……”管莫闲撇了撇唇,嗤哼了声,“那老家伙多爱惜名声啊,他向来不参加这类宴席,怕担上结党营私的罪名,这不是也还没出什么事嘛,当然也不可能祭出西林的招牌跑来人家寿宴上扫兴,可是妖画的事毕竟是官家丢过来的差事,总不能放着线索不管,正犹豫着怎么插手呢,难得有几个大冤种主动送上门为他分忧,求之不得啊。” “……”姜辛默了默,不得不说,他确实很了解掌教。 这确实是掌教的意图,倒也并未对她隐瞒,最初掌教是想让周茴所在的那一斋出面的,但如此一来难免要抬出西林的身份。 他们就不同了,管莫闲本就是受邀的贵客,而她和宋时先前帮过周茴,也算是有个由头。 当然了,周茴是死也不愿意承认受过她恩惠的,奈何掌教下了令再加上管莫闲软磨硬泡,他也没辙,不情不愿地给她丢了张请帖。 “那为何还要特意叮嘱我们不要与其他官司冲突?西林奉命追查妖画重现一事,都不便堂而皇之地插手了,哪还有其他官司什么事啊?”宋时仍是觉得掌教的叮嘱有些奇怪。 “是不敢堂而皇之的,可我们不也来了吗?保不齐其他官司也有人伺机而动呢……” 还没等管莫闲说完,宋时忽然颤巍巍地冒出了句,“龙、龙策卫……” “那不可能,刑部和龙策卫可谓宿敌,他们绝无可能混进来……”眼瞧着宋时脸色微白,管莫闲隐隐意识到了什么,顿住了话音,顺着宋时的视线看了过去,映入眼帘的画面让他瞬间打住了话端。 刘副使宋时是见过的,还有他身旁的那个少年…… 宋时忍不住打了个颤,先前负责审他的就是这个少年,他记得对方好像是叫腾煜,对他倒是还算友善,但他见过腾煜对其他犯人用刑,那种歇斯底里的惨叫声,每每回想起来他都觉得不寒而栗,更让他觉得可怕的是,用刑的时候腾煜总是笑着的,淡淡的阴鸷的笑。 和他印象中不同,此刻的刘副使和腾煜仿佛收敛了戾气,像是被驯服的凶兽一般。 而驯服他们的那人显然就是走在最前头的那个男人了,他瞧着和姜辛他们差不多岁数,一身玄色长袍,束着银纹腰带,瞧着素雅,但那袍子的用料极为讲究。 “那人该不会就是龙策卫指挥使萧显吧?”宋时下意识地压低声音,询问起一旁的管莫闲。 隔了好一会,管莫闲才沉沉地“嗯”了声。 那头萧显不知道是听到了他们的话音还是察觉到了他们的目光,倏地顿住脚步,朝着他们看了过来,疏离淡漠的目光精准无误地落在了姜辛身上。 她怔忡着,显然还没回过神来,眉头却下意识地紧皱,像是对于他出现在这儿颇有微词。 便是这本能的反应让萧显有些不悦,原本打算跨入周府别庄的脚步骤然一转,冷不丁地朝着她走了过去。 这行为让紧随其后的刘副使和腾煜皆是一愣,面面相觑了会只能跟上。 而姜辛更是大气都不敢喘,掌心不由自主地攥紧,甚至都听到自己如雷的心跳。 转眼间他便停在了姜辛跟前,也不说话,就这么目不转睛的看着她。 见状,刘副使赶紧启唇解围,“是姜教员啊,你们也是来保护周尚书的?” “你们是来保护周尚书的?”姜辛回过神,微微挑了下眉梢。 “这不是出了妖画嘛,周尚书怕有意外,让龙策卫来帮个忙,没成想居然还请了西林啊。”刘副使可以说是非常贴心了,三言两语便尽可能的把他们出现在这里的原因给交代清楚了,生怕姜辛误会萧显。 “刘副使误会了,我们只是来给周尚书贺个寿。”她眸色转了转,看向一旁不发一言的萧显,“这位可是萧指挥使?” “正是正是。”刘副使一个劲地直点头。 “西林姜辛,见过萧指挥使。”姜辛礼貌地冲着萧显行了个礼,“既然萧指挥使还有公务在身,那我们就先不打扰了……” 话音还没落尽她就脚步一旋,迫不及待地想要赶紧带着管莫闲和宋时离开。 萧显这个人太阴晴莫测,谁也不知道他会干些什么,多待一刻她都有暴露的风险。 也顾不上等管家来迎了,她径直往周府别庄里头走。 才刚举步就有个管家打扮的人急匆匆地跑来了过来…… 不是从别庄里头出来了,而是从停在他们身后不远处马车上跃下,边气喘吁吁地迎上前边嚷嚷着,“萧……萧指挥使……原来你自己来了啊……抱歉,这路我不太熟悉,耽搁了,没接上你们……” 这一刻,姜辛突然有点叹服管莫闲的直觉了——周府的管家这么久都没出来迎他们,果然是不对劲啊!原来是去接萧显他们了! 但凡她刚才把管莫闲那番荒诞的话当回事,都不至于这么猝不及防。 正想着,管家突然顿住脚步,直勾勾地看着姜辛,眼眸里闪烁着异样的光芒,“你……” “……”怎么了?姜辛一头雾水。 他没接着说下去,而是蓦地朝着姜辛扑了过来。 说“扑”真的是毫不夸张,速度极快,肉眼可见的激动,就像是见到了苦寻数年的宝贝一般,眼瞧着就要把姜辛拥入怀中…… 管莫闲猝然举步,挡在了她跟前,厉声呵斥了句,“你做什么?!” 管家重重地撞在了管莫闲身上,这一撞似乎也让他回过神来,讷讷地眨着眼帘,片刻后才恢复如常,干笑了几声,道:“方……方才脚滑了……” “……”这是脚滑吗?当他傻呐?! 他忍了忍,没再继续追究,转头查看起姜辛。 可让管莫闲没想到的是…… 她,躲在了萧显身后。 演技拙劣 周茴的出现让这场闹剧云淡风轻地翻篇了,至少表面看来是这样。 他亲自把管莫闲他们给接进了别庄,瞧见姜辛时自然是没什么好脸色的,嘟嘟囔囔地念叨了句,“要不是看在管莫闲的面子上,别说是掌教了,就算我爹下令我也不会请你来!” 管莫闲撇了撇唇,沉默不语,从刚才开始他的情绪就有些不对。 姜辛能感觉到他应该是察觉出她和萧显之间有些异常,可他什么都不问,她就算想要编个理由糊弄过去也没机会。 “他们俩怎么了?”周茴当然也不傻,很快就察觉到了他们之间的气氛有些诡异,压低声音询问起一旁的宋时。 宋时自然是没把事情往深了想,从他的视角来看,最奇怪的莫过于那个管家了。 于是,他把刚才的情形描述了遍,已经算是说得很客观了,但周茴听完之后仍是满脸的不敢置信,甚至又特意再确认了一遍,“你是说,我们家管家想占姜辛的便宜?!” “……”这个直白的说法让一旁的姜辛有些尴尬。 “不可能!”周茴无比肯定地道,眼眸转了转,斜睨着姜辛,“别说他是个大老爷们了,就算是个如花似玉的小娘子,小韩……哦,就是我们家管家,他叫韩学理,他是去了势的,压根就没有这方面的想法。” “去势?!”宋时愕然地瞪大双眸。 “嗯,他母亲生他的时候难产死了,父亲又有痨病,撑不了几年,生怕自己过世之后他迟早也是死路一条,便筹了些银子忍痛把他送去阉了,想着让他进宫去谋条生路的……”说到这,周茴颇为同情地溢出了一声长叹,“可惜吃了没文化的亏,想入宫哪是随随便便找人阉一下就成的呀,后来也算运气好,碰上了我们家原先的老管家,他瞧着小韩可怜,就跟我爹商量把他留在了府里,去年老管家去世了,他爹看小韩挺麻利的,也挺懂人情世故的,就让他接任了。” “那……”宋时踌躇了下,还是鼓起勇气说出了自己的猜测,“会不会去势的时候就没去干净?” “应该不会吧。”说着,他骄傲地扬了扬下颚,“你以为什么人都能当周府大管家呀?像他这个年纪就能坐上这个位置的,那也算是不少人眼中的金龟婿了,就算明知道他去了势的,前前后后还是有不少人家托人来说媒的,他也二十好几了,若真是还……还有余力的话,早成亲了吧。” 闻言,宋时眉心都快皱成一团了,“那就奇怪了,他刚才那个架势,怎么看都像是要冲上来抱姜教员的。” 周茴目光一斜,没好气地看向姜辛,“会不会是因为你长得像他那个得了痨病的爹,他瞧见你觉得怪亲切的啊?” “那按辈分你得叫我声伯父了。”姜辛面无表情地回道。 “伯你个头……”周茴气呼呼拽住宋时,嚷嚷道:“你看看他那样,谁占得了他便宜?不被他占便宜就不错了!” 姜辛哂笑道:“周衙内过奖了。” “我没有在夸你!” “是你爹把龙策卫叫来的?”始终沉默着的管莫闲冷不防地冒出了句。 周茴的怒火被硬生生地掐灭,但一提到龙策卫他依然是没好什么好脸色,“别提了,也不知道我爹是抽的哪门子风,说什么妖画之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还是请人来帮忙看顾下比较好。” “为何不找西林?”管莫闲问。 “我爹说,连我都能入,如今的西林看来是大不如前了。”他愤愤地努了努唇,“也不知道龙策卫那个指挥使给我爹灌了什么迷汤,饿了我那么多天我爹非但不计较还觉得他们做得好,说什么我就该感受下这种挫折教育。” 管莫闲拧了拧眉心,“他看起来不像是会灌迷汤的人。” 周茴愣了愣,面色倏地一白,双目圆睁,“那我爹该不会是被他威胁了吧?!” “想多了。”他懒懒地扫了眼周茴,扯开了话题,“我住哪?” “放心,都给你安排好了。”周茴噙着暧昧笑容,冲着他直挑眉,“就在我家小表妹隔壁。” 管莫闲下意识的准备拒绝,话到了嘴边又突然顿住,片刻后若有似无地应了声。 “姜教员……”宋时面色尴尬地凑到姜辛身旁,低声询问,“我今晚是不是不太好去打扰管莫闲?” “……这……倒是也没那么快,不过最好还是别打扰了。” “那我要不就住你隔壁吧。” 还没等姜辛回答,管莫闲就先抢答了,“不行。” “……???”姜辛费解地朝着他了过去。 宋时也是一头雾水,“为什么啊?” “周茴给她安排的屋子是单独的,左右都没房间。” “啊?”被点到名的周茴甚是迷茫,但还是本能地配合他演出了,“哦,对,是这么回事。” 宋时:“……” 姜辛:“……” 好临时的安排!好拙劣的演技! ----------------- 周家别庄很大,具体大到什么程度呢?就是周茴还真给她找了个独门独院! 这安排让姜辛瞠目结舌了很久,规格太隆重了她不敢住,看得出周茴也不太乐意给她那么好的待遇,但他还是咬着牙逼她住下了。 具体逼迫方式为——“矫情什么,你爱住住,不爱住就走,反正没有别的房间给你了。” 就这样,姜辛最终还是住下了。 倒不是说这种威胁有效,只是她有些好奇管莫闲非得让周茴把她丢来这种地方的用意。 天色渐深,别庄也逐渐熄了灯,这个夜晚看起来格外平静,但姜辛还是习惯性的和衣而眠。 她向来睡得浅,于是当那抹黑影撬开窗户翻入时,她骤然惊醒,为了不惊动对方,她仍旧紧着眼睛假寐。 能感觉到那人身手并不算好,甚至可以说是基本不会功夫,脚步很重,呼吸也没有特意控制,对方似乎是在找什么东西,翻箱倒柜了好一会,突然就没了动静。 就在姜辛忍不住想闭眼查看时,脚步声再次传来,这次是向着床边来的。 声音越来越近,很快就停在了床边,伴随而来的还有透着些许紧张的喘息声。 在那片呼吸扑面而来的同时,她猛地睁开眼,翻坐而起,迅速擒住对方反压在了床上。 对方明显有些猝不及防,下意识地闷哼了声,愣了片刻后才开始奋力挣扎。 姜辛用膝盖顶住了他,不慌不忙地从怀间掏出火折子吹亮,还没待她看清来人…… ——砰! 房门突然被撞开,一阵闷响传来,姜辛下意识地转头看了过去。 管莫闲? 那她擒住的这个人是谁?! 她蓦地一愣,愕然地朝着床上那人看了过去。 居心不良 姜辛讷讷地看着面前这一屋子的人,有率先冲进来的管莫闲,还有气势汹汹带着一群家仆赶来的周茴,以及闯入她屋内被她生擒的——周府管家,韩学理。 周茴亲自动手把韩学理绑得跟个粽子似的,末了还狠狠踹了他一脚,咬牙切齿地喝道:“你跑这来干什么啊?!” 看得出他很气愤,显然不是为了姜辛,而是觉得丢了面子。 韩学理吃痛闷哼了声,挣扎着仰起头,一脸迷茫地看向面前众人,“我也不知道啊……” “不知道?!”周茴的话音不自觉地上扬,“大晚上的摸黑跑人家房里翻箱倒柜,你跟我说你也不知道自己这是在干什么?说得过去吗?!” “我……”他眼帘垂了垂,轻声嗫濡,“我就是梦游了……” “呵……”一旁的管莫闲冷不丁地溢出一记凉笑。 很显然,他压根就不信。 见状,韩学理急切地解释道:“是真的!我一直都有梦游症,府里的人都知道,衙内……”他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充满希冀的看向周茴,“衙内也是知道的。” “啊这……”周茴看向管莫闲,干笑了几声,“是有这么回事,他有一回梦游还跑我房里,二话不说就跟我躺一块睡了,把我吓得不轻。” 管莫闲没表态,只是淡淡地“嗯”了声。 这让周茴有些无措,小心翼翼地问:“要怎么处置啊?” “问我做什么,他又不是跑我房里。”管莫闲瞥了他眼,没好气地道。 周茴很快会意,面色难看地朝着姜辛看了过去,那模样就像是吞了苍蝇一般,支支吾吾了好一会才勉强憋出了句,“姜教员……您看该怎么处置……” 他以为放低姿态应该能换来姜辛的息事宁人,没成想,她还挺不客气…… “按我家的规矩,冲撞了贵客理该解聘。”姜辛面无表情地道。 “你谁啊,还贵客呢……”感受到管莫闲射来的眼刀后,周茴沉了沉气,话锋一转,“不是……我的意思是,明日就是我爹生辰宴了,解聘就不必了吧,多晦气啊……” “也是。”姜辛点了点头,一副从善如流的模样,“那禁闭两天吧,劳烦衙内找人看紧点,免得他又梦游。” “行!”周茴恶狠狠地瞪着姜辛,咬牙切齿地应了下来。 谁让他这人有恩必报呢!管莫闲毕竟对他有救命之恩,况且这件事也的确是他理亏,他忍了! 但是又怕再待下去随时会忍不住,他冲着家仆们挥了挥手,愤愤地押着韩学理离开了。 直到他们出了院子,管莫闲始终紧绷的面色才逐渐缓和,他转过头,仍旧有些不太放心地询问起姜辛,“只是关个几天就够了吗?” “他确实也没伤到我,算不上什么大事……” “这还不算大事?!”还没等她说完,管莫闲就一惊一乍地喊开了,“我要是再晚一点进来,他说不定就爬你床上了!” “……你进来的时候我好像已经把他制服了吧?” “还好意思说!你是怎么想的!居然把人往床上拽!万一被反杀呢?是方便他行事吗?!” “我以为是你,没想那么多。” “……”管莫闲愣了愣,片刻后,嘴角不由自主的上扬,盈盈笑意在眉梢间绽开。 姜辛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忙不迭地道:“不是,我的意思,我以为是你,就你那身手怎么可能反杀。” 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安抚道:“没事,不用解释,我懂的。” “你懂什么了?”她小心翼翼地确认。 “你以为是我,所以就往床上拽了。” ……你懂个屁! 姜辛深吸了口气,从怒火中翻找出来了理智,“往床上拽又怎么了?都是男人怕什么。” “都是男人吗……”他噙着寓意不明的笑意看了她片刻,道:“这世道,好男色的人也不少。” “……掌教说你不好男色。” “你怎么满脑子都是我。”管莫闲故作嫌弃地扫了她眼,“我们不是在说韩学理吗?” “……”好贱啊! “你也稍微想想韩管家啊,周茴不是说他去了势的吗?呐,我没有瞧不起他的意思啊,只是说不定去势之后性取向也会发生一些改变呢?不管怎么说,还是得小心为上。” 贱归贱,这话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她当然不相信韩学理是在梦游,他就是冲着她来的,这一点毋庸置疑。 可是为什么呢?好男色什么的,听起来很离谱,还有点自我感觉过于良好,但除此之外姜辛也实在想不出其他可能性。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的道理她还是懂的,尽管目前看来韩学理并不是她的对手,以防万一总没错。 于是,她并没有为了反驳而去反驳管莫闲的叮嘱,而是点了点头,道:“所以我不是让周茴找人看着他了吗?” 管莫闲不置可否地撇了撇唇,“我可不觉得周茴能看住他。” 说着,他大喇喇地朝着里屋走去。 姜辛不解地跟了进去,眼见他熟门熟路地打开了里屋的衣柜,从里头抱了床被褥出来,她不禁诧异,“你怎么知道这里有被子?” “客房衣柜里头不是都会多放一床被子以防客人半夜觉得凉吗?”他一脸不解地问:“你家没这个规矩?” “应该只有你们这些高门大户才有这种规矩……”眼见他熟门熟路开始打起来了地铺,姜辛蓦地回神,意识到自己关注错了重点,“不是……你干什么呢……” “睡觉啊。”他头也不抬,回得理直气壮。 “你要睡回去睡,睡我这干嘛?!” “当然是保护你啊。”他抬头用眼神比了比四周,“你看看你这儿,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左右连个人影都没有,太不安全了。” “……那还不是你让周茴这么安排的!” 他微微仰着头,弯了弯嘴角,冲着她直笑,也不否认,“所以我得负起责任啊,万一周茴没把人看住,那家伙又来了怎么办?” 姜辛不由地拧起眉心,“管莫闲,你是不是故意的?” “是啊。”他也不掩饰,“那家伙一看就对你居心不良,我不得想办法把这隐患给排除了吗?” “……”就不怕她有事吗?她想问,又觉得不太合适,薄唇翕张了好一会最终还是没问出口。 尽管如此,管莫闲还是看明白了,主动道:“放心吧,不会让你有事的,我这不是一直在外头守着吗?” “……你怎么就知道他一定会有所行动?万一没有呢?” “没有就最好啊。” “可是没有的话……”姜辛有些不敢置信地看向他,“你就打算一整晚都在外头守着?” 他曲着腿在打好的地铺上坐了下来,支着头,笑盈盈地看着她,“心疼了?” “谈不上,只是觉得过意不去。”她完全不像是在嘴硬,格外坦荡地看着他。 “……”管莫闲觉得胸口闷闷的,虽然这么做也不是想感动她,但这块冰未免也太捂不热了! “我们不过就是教员和学员的关系,按理来说应该是我保护你才对,你没必要为我做到这种份上。”她瞥了眼那床被他打得皱巴巴的地铺,轻轻叹了声,“你还是回屋睡吧,就算周茴看不住,他应该也不至于执着到一晚上来两次。” “万一呢?”他直挺挺地躺了下来,“我不管,总之我放心不下,你要是不让我睡这儿我就继续去外头守着。” “……”耍无赖啊这是! “还是说……”他眼眸斜了斜,若有似无地瞟了她眼,“你怕萧显误会?” 她眉端微蹙,不动声色地道:“关萧指挥使什么事?” 姜辛的内心远不像表面那么平静,果然,他察觉到了,一瞬间她脑中翻涌着各种思绪,最终才过滤出这个看似天衣无缝的回应,可她也清楚,这个回应远不足以打消管莫闲的怀疑。 只是不知为何,他并没有刨根究底的打算,只是寓意不明地轻笑了声,很快又恢复到了那副蛮不讲理的模样,“嗯,赶紧睡吧,记得把灯灭了,太亮了我睡不着。” 得,就是吃定了她不会把他拽起来丢出去呗! 于情,姜辛也确实做不到那么狠心;于理,在他刚用萧显试探过她之后她更不敢有那么大反应。 就这样,即便内心有一万个不情愿,她还是认命了。 吹了灯后,她借着窗外月色蹑手蹑脚地爬到了床上,直挺挺地躺了下来。 回想起来,其实也不是头一回跟管莫闲睡一屋了,可说不上为什么,总觉得这一次有些不太一样…… “姜辛。” 以至于当黑暗中传来他的轻唤时,她身子不由地紧绷,话音都有些发紧,“干、干什么?” “我那日问黑市的人吃了那药会是什么反应,并非不信你,只是听那人说这药本是用来迷牲口的有些担心,怕会有什么后遗症。” 绵绵的话音像羽毛般轻扫过她的耳畔,她莫名觉得心口酥麻,怔忡了好一会才讷讷地问:“为什么突然说这个?” “你不是说我不信你吗?我思来想去,那日应该是这话让你误会了。” 他这是复盘了多少遍啊?姜辛忽然剧的有些过意不去,闷闷地咕哝了句,“都说了我那日只是说气话,你不用那么当真的。” “那为何今日觉得危险的时候不往我身后躲?” “……” “下次别再躲别人身后了,很扎心的,我都难受了一下午了,你也不来哄哄我。”他的语气听着格外委屈。 换做别的事姜辛多半是拿他没辙的,纵是昧着良心也会哄上两句,可这次不一样…… “睡吧,时辰不早了。”她避开了这个话题,相信以管莫闲的脑子不难明白她的意思。 这种事她保证不了,那就是一种本能,装都装不出来。 萧显曾予她新生,她对他的依赖是潜移默化,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也非顷刻就能消弭。 凌波仙子 管莫闲也确实不傻,他能感觉到自己被姜辛推开了。 不可否认,他对她确实有些好感,但还没到那种份上,看样子也到不了了,他这是被扼杀在了摇篮里啊。 他装睡糊弄了过去,可事实上…… 怎么可能睡得着?! 他翻来覆去辗转了一整晚,好不容易挨到了天色透亮,想着她应该是没什么危险了,为了避免睡醒见了尴尬,他轻手轻脚地爬了起来,收拾妥当后先行离开了。 刚出门便瞧见周茴带着一群人往院子里头冲,他愣了愣,带上房门,举步迎了上去。 走近了才发现是萧显,身后还跟着一群龙策卫的人。 该说是冤家路窄吗?避是避不开了,他暗暗沉了沉气,挤出笑容,率先打起了招呼,“萧指挥使早啊。” 萧显也是一怔,眉心紧蹙,视线飘向他身后不远处那扇紧闭着的房门。 还没等他缓过神来回应管莫闲,一旁的周茴就一惊一乍地嚷嚷开了…… “你怎么在这?”周茴愕然地打量着管莫闲那一身皱巴巴的衣裳,“你昨晚睡这儿?!” 管莫闲下意识地看了眼萧显,有那么一刹那,他很想点头…… 是啊,睡这儿了,还跟姜辛睡一屋呢,怎么了?! 他到底还是忍住了,轻笑了声,漫不经心地道:“怎么可能。” “那你为何还穿着昨日的衣裳?”周茴显然还是有些不信。 “我就带了这一身衣裳啊。”这倒的确是实话。 但这超乎周茴的认知了,他匪夷所思地嚷道:“你出门居然只带一身衣裳?!” “大哥,我就住一晚上而已,还能把衣柜搬来不成?” “也是哦……”周茴释疑了,紧皱的眉头缓缓舒开。 可萧显没那么好糊弄,他目不转睛地逼视着管莫闲,似笑非笑地道:“大清早的,管衙内是来这儿散步吗?” “萧指挥使可真会说笑啊,谁会跑别人屋里来散步呐。”管莫闲扬了扬眉,噙着浅笑,道:“昨夜发生了点意外,我们家姜教员受了些惊吓,我就是放心不下,来看看。” “嗯,昨夜的事我也有所耳闻,多谢管衙内及时出手相助。” 几个意思?宣誓主权呗?轮得到他来谢吗?! 管莫闲很想驳回去,可惜,没有立场,他只好假装听不懂萧显的言下之意,“萧指挥使客气了,我也就只关心姜教员的安危,没想出手帮龙策卫,萧指挥使这声谢管某怕是受之有愧。” 萧显眸色黯了黯,话音也凉了几分,“姜教员的安危龙策卫会负责,之后的事就不劳管衙内费心了。” “……”完全被压制了啊! 就在管莫闲觉得憋闷不已时,身后的房门突然打开了。 从开门的动静就不难感觉到姜辛的急切,这也为她瞬间招来了无数侧目,她有些不太自在地怔了怔,片刻后才启唇道:“萧指挥使是为昨晚的事来的吗?” “嗯。”萧显淡淡地应了声。 “那您问吧,只要是我能想得起来的一定知无不言。” 萧显眉端轻蹙,兀自举步跨上台阶朝着屋里走去,“进屋说。” 龙策卫来问话,当然没有让他们家指挥使在院子里干站着的道理。 只是他那副毫不见外的姿态,怎么看都不像是在对待一个昨天才刚认识的陌生人。 且不说管莫闲他们还在,就是龙策卫里头也只有刘副使和腾煜知道他们的关系,萧显在人前一向很小心,曾经街边偶遇,她不过是多看了他几眼,他当晚还特意跑来岳王庙的宅子训了她好一会…… 说什么大仇未报、万事小心,怎么现在不需要小心了吗? 姜辛有些诧异,愣了会,直到萧显停在她跟前定定地看着她,她这才回过神来,连忙侧了侧身子给他让出了进屋的路,同时察觉到有道炙热目光正紧紧胶着在她身上,她下意识地抬眸看了过去,目光不偏不倚地跟管莫闲撞了个正着…… 她蓦地想起了昨晚的事,觉着有些过意不去,却又不敢有多余的关心,眼神难免闪躲。 见状,他薄唇轻抿,别开了目光,顺势抬手揽住周茴,若无其事地问了句,“早饭吃了吗?” “还没呢……”周茴转头看向他,“你想吃什么?我让厨子给你做。” “别做了,汴河旁边有家灌肺特好吃,出去吃吧,叫上宋时一块。” 周茴眼眸一亮,“那还等什么,赶紧的,一会我爹来了我就抽不出身了!” “……”睡得着吃得下,他看起来好得很呐,姜辛忽然觉得自己的愧疚多余了! “把门关上。” 身后传来清冽话音,唤回了姜辛的神,也让她意识到了比起担心管莫闲她似乎更应该担心自己…… 总感觉萧显的情绪不太好,是要兴师问罪的节奏。 方才他和管莫闲的对话她在屋里都听见了,她很感谢管莫闲并未当众说出昨晚睡在这儿的事,只是萧显生性多疑,怕是未必会信,而她也不想对他撒谎。 该来的总归是要来的,她关上房门,深吸了口气,鼓足勇气转过身去面对。 可让她没想到的是,萧显压根没提起这一茬,他还真是很公事公办的只是询问了遍昨晚韩学理闯入她房内的事。 在听完姜辛的叙述之后,他眉头紧锁,“他看起来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我也觉得,有没有可能他以前见过我,知道我的身份?” 萧显轻震了下,“什么身份?” “还能什么有身份,当然是……”她顿了顿,下意识地压低了嗓音,“当然是王怀石女儿的身份了。” “应该不会。”萧显摇了摇头,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会,道:“也不用太在意,有腾煜看着,他出不来。” “可是……不明不白的总觉得不踏实……” “我会派人再去查一下他的底细。”萧显抬了抬手,轻揉了下她的头,软声道:“你只管查妖画,这些事不用操心,交给我就是了。” “……好。”她恍惚地应着。 都说春雨贵如油,可在姜辛看来,萧显的温柔比春雨还可贵,也比春雨更润如酥,只需稍加施展她便招架不住。 别说是让她不用操心这些琐事了,就算是让她别操心妖画的事,她指不定都会答应…… 嗯,可能事后冷静下来会反悔,但至少这一刻是注定难逃蛊惑的。 她沉溺了好一会,直到把萧显送出门…… 一抹窈窕倩影翩然跃入姜辛眼帘,一同袭来的还有足以让人心尖酥麻的软绵话音,“萧指挥使,打扰了。” 话音的主人瞧着十七八岁的模样,青柳细腰,肤白似玉,乌丝如缎,一袭白衣如纤尘不染的凌波仙子一般,清冷又不失俏丽。 她看起来似是已经在门外等了好一会了,见到萧显后笑意便在眉宇间绽开,却也没急匆匆地迎上前,只是欠了欠身子,礼数周到。 姜辛想,这大概就是萧显曾教导过她的矜持了。 “苏娘子有事吗?”萧显也没料到她会在门外等着,眸底闪过一丝诧异。 “早起梳妆时发现少了只耳环,许是昨夜掉在萧指挥使屋内了,你不在,我也不便擅自进去寻。”苏娘子目露娇怯,话音很轻,如春风拂面般。 但还是一字不落的钻入了姜辛耳中,她面色微僵,不自觉地往萧显身旁靠了靠。 “嗯。”他点了点头,抬手招来了一名龙策卫,“带几个人陪苏娘子去我屋子。” “萧指挥使还没忙完吗?”苏娘子显然不太满意他的安排,拐着弯问了句。 萧显冲着她笑了笑,眉眼疏淡,“今日周尚书寿宴,确实还有不少事要忙,苏娘子见谅。” 苏娘子倒也不纠缠,转头看向那名龙策卫,“那就有劳这位小哥了。” 她看起来好像真的就只是为了寻耳环,走的时候也并未表现出丝毫留恋,可谓分寸得宜。 可姜辛还是能感觉到,耳环只是借口,醉翁之意不在酒。 她本是还有些暗喜的,至少当着她的面萧显并未给出任何回应,然而这份窃喜没能持续太久,很快她就意识到,他也同样没给她回应…… “我先去忙了,有事找刘副使。”待人走远后,萧显微微侧了下身子,冲着她道。 “……”这就走了?! 见她面露诧异,萧显不解,“怎么了?” “没什么,你去吧,我再去睡一会……” 他还真就走了!甚至都还没等姜辛话音落尽,他若有似无地“嗯”了声就走了! 都不用解释一下的吗?这姑娘谁啊?昨晚什么情况啊?为什么耳环会掉在他屋子里啊?! 鸡同鸭讲 ——苏娘子,名为苏芝兰,年方二八,礼部苏侍郎嫡女,仙姿佚貌,惊才绝艳,号称临梁数千少男的梦。 这是姜辛从刘副使那儿听说的。 太抽象了,听得她直皱眉,她觉得这番介绍随便换个高门大户家的嫡女大概都能套用。 对此,刘副使表示不能苟同,他认为只有苏娘子担得起此番赞誉。 实不相瞒,他也偷偷梦过。 也就只敢梦一下了,有周茴这个表兄在,谁敢造次? 没错,这位苏娘子就是周茴那个小表妹,这个身份对于姜辛而言就具体得多了,那番介绍也变得有说服力了。 想到这,她看向身旁那位对苏芝兰趋之若鹜的少男之一…… 这已经是她今晚第七次忍不住看他了。 夜幕低垂,开席在即,周府请了戏班子供先到的贵客们打发,台上演得卖力,姜辛却心不在焉的,她本就对这种咿咿呀呀的曲调兴趣不大,从前看的时候总是昏昏欲睡,今天倒是格外精神,因为台下的戏还挺好看。 首当其冲开演的便是管莫闲,他看起来很不一样,坐姿过于骚气了,修长双腿交叠着,神色散漫地支着头,莹白指节若有似无地轻抚着薄唇,带着些许魅惑的意味,再配上他那身格外花枝招展的衣裳…… 总觉得他就像一只正在求偶的孔雀。 就是可惜了,只开屏了没多久他就绷不住了。 “小辛啊……”他忽然转头,正襟危坐,惶恐不安地看向她,“你有什么话就直说……没关系,我能承受……能不能别这么盯着我看,我有点慌……” 姜辛嘴角颤了颤,问出了她在心头压了好一会的困惑,“你这身花里胡哨的衣服哪来的?” “周茴借的,我嫌我原来那身太皱了,穿出来丢人。”他垂眸瞥了眼身上的衣裳,“很奇怪吗?” “衣服是挺奇怪的,但是你穿着很好看。”她由衷地道,忍不住又多看了他几眼,只能说长得好看的人穿什么都好看。 一抹绯色在他颊边晕开,他抿了抿唇,藏住嘴角笑意,“这么说,你是因为我好看才一直看我?” “怎么可能。” “……”倒也不用否认地那么果断! “我就是在想……”姜辛瞟了眼不远处正在跟萧显耳语的苏娘子,“原来你和萧显还真有夺妻之恨。” 他一愣,诧异地看着姜辛,没想到她会主动提起这个话题,甚至还是这种事不关己的玩味语气。 这让管莫闲有些不悦,她可以不给他回应,但也不必拿来说笑。 “倒也没到夺妻的份上。”他撇了撇唇,瓮声瓮气的咕哝了句。 “嗯?”姜辛眉头轻蹙,“你只是闹着玩的吗?” 他深吸了口气,道:“是没到夺妻的份上,但我不会拿这种事闹着玩。” 除了查案的时候,姜辛还是头一回瞧见他这么认真,“这么喜欢的话,为什么不去争一争呢?” 闻言,管莫闲眼眸骤然放光,“我可以争吗?” “为什么不可以?”她有些不解。 “怎么说呢……”他吞吞吐吐了好一会,眉宇间难得还流露出了一丝羞怯,“有好感是不假,但……就、就是……大概也暂时还不能称之为喜欢?” “不喜欢你提什么亲啊?” “提亲?” “对啊,不是说被连人带聘礼一块丢出来了吗?” “……所以你是在说周茴他表妹?!” “那你不然你以为……”话说到一半,姜辛猛然打住。 不用问了,她就是再蠢也差不多意识到管莫闲是在说谁了。 很好!真是一场完美的鸡同鸭讲!那些他们本都不想说开的话倒是都说开了呢! 问题是,现在该怎么收场? 管莫闲尴尬地别开了目光,完全没有要圆场的打算,重担落在了姜辛身上…… “那什么……”她无措地舔了舔唇,面露忧色,“你性取向真的没问题吗?” “我性取向有没有问题你心里没数吗?你也不必有什么心理负担,我都说了,只是有好感谈不上喜欢,更何况……”他轻笑了声,透着几分故作洒脱的意味,“我不做破坏别人感情的事。” “……”姜辛陷入了默然,这话信息量太大了。 很显然,他几乎已经认定她是女扮男装,也认定了她和萧显不单纯,在身份暴露的危机面前那些个风花雪月压根不值一提,她满脑子都想着该怎么把她和萧显的关系合理化。 难度太大了,她若是坚持撇清倒像是给了他希望,可若是默认的话那也就意味着她跟龙策卫关系匪浅。 就在她反复斟酌着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时…… “出事了。”忽然有道凝重话音自她耳畔传来。 这声音离得极近,说话的人就站在她和管莫闲身后。 他们俩皆是一惊,齐刷刷地转头看了过去,周茴的脸赫然映入了他们的眼帘,他面色微白,直勾勾地看着管莫闲。 “你是不是有病……”管莫闲心里本就憋着火,正苦于没地方发泄。 可还没等他泄完,周茴便再次启唇,“韩学理死了。” 这话让管莫闲瞬间就哑火了,他怔了怔,抬眸朝着姜辛看了过去。 俩人面面相觑着,都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直到在彼此脸上捕捉到了如出一辙的惊愕。 “在后院水池里,府里的下人正在想法把他捞上来……”周茴的话音仍在继续。 听闻此话后,姜辛忍不住打断了他,“溺死的?!” 她想到了周尚书收到的那幅画,画中的张勋投江殉国,也同样是溺死的。 可为什么会是韩学理呢?莫非他当真知道她的身份,且跟当年的妖画案有关? “目前还不确定。”周茴用眼神比了比坐在最前排正聚精会神看戏的宋时,“把宋时叫上,先别惊动萧显。” “好。”姜辛点了点头,正打算起身。 管莫闲蓦地抬手把她拽了回来,“你待着别动,我们先过去。” 她眉头紧皱,“为什么?” “我们四个人若是一起离开,很难不惊动他。”管莫闲解释道。 “可是……”她欲言又止,心里明白管莫闲的话不无道理,可还是希望能亲自去看一下现场。 管莫闲看出了她在想什么,沉了沉气,柔声道:“你在这盯着萧显,我们先带宋时去看下尸体,具体情况回头再告诉你,行吗?” ——大局为重。 这四个字迫使姜辛点头了。 无理取闹 要盯住萧显其实不难,无非就是敌不动我不动,敌若动了…… 这敌动得也太快了! 萧显很敏锐,几乎就在管莫闲叫上宋时离开的同时他就蓦地拧了拧眉心,他转头朝着她的方向看了过来,见她还在眼底的疑虑似乎淡去了些。 但这显然不足以让萧显彻底释疑,片刻后他转头冲着身旁的苏娘子说了些什么,随后便起身站了起来。 具体说了什么倒也不难猜,大概就是跟上午在她院子里差不多的台词——有事要忙,不能奉陪,还请见谅之类的。 姜辛也立刻起身,暗暗长吁了口气,举步迎了上去…… “萧指挥使。”她挡在了他跟前,“能否借一步说话?” 他点了点头,随着姜辛走到了不远处的假山旁。 “出什么事了?”才刚站定他便率先开口。 正在拼命想理由的姜辛愣了愣,“啊?什么?” 他面露不解,“不是有话跟我说吗?” “对、对啊……”要说什么她完全没想好,只知道得赶紧拦住他。 “到底什么事?”萧显流露出了不耐。 “唔……就是……”她飞快思忖着,箭都已经在弦上了若是不发反而会更加惹他怀疑,于是,她眼一闭、心一横,豁出去了,“就是有点想你了。” “……知道了。”他明显地怔了下,很快神色又恢复到了冷淡,拂了拂袖便打算离开。 见状,姜辛忙不迭地拽住了他,“就、就这样吗?你不想我的吗?” 这话连她自己都觉得有些生理性不适,不怪萧显眉头紧蹙,眸色骤寒,“你费尽心机来这里是为了谈情说爱的?” 她垂着眼帘,羽睫轻颤,握着他衣袖的指节不自觉地攥紧,有些不甘地咕哝了句,“那你还不是一样……” “我怎么了?”他不悦地问。 “你跟苏娘子……”她话音很轻,几乎是在嗫嚅,本来只是为了拖住他没话找话的,这一下倒是真的有了情绪。 “只是应付下罢了。”萧显收起了不耐,顺势牵住了她的手,话音也跟着软了下来,“她毕竟是苏侍郎的千金,也不好不搭理,况且苏娘子声名在外,有她在,能挡了不少莺莺燕燕。” “……”她是名声不好拿不出手,便是站在他身旁也挡不了那些莺莺燕燕,是吗? “我没有别的意思,你若是不介意,我可以立刻公开我们的关系。” 姜辛紧抿着唇,一言不发,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她特别想知道如果她说“好啊,我不介意”,结果会如何?他当真会公开吗? 直觉告诉她,他不会,可饶是如此,她还不是不敢轻易去挑战,只因为仍旧对他存有一丝希望。 也便是这一丝希望让萧显将她轻松拿捏,他明知道她害怕身份暴露,却还故意这么说,就好像他是在为她牺牲一般。 更让姜辛感到无力的是,他太懂得点到即止了,好比现在…… 占了上风后他又突然放低了姿态,柔声宽慰,“不过是些无足轻重的人罢了,何必在意,你若是不喜欢,我往后同她保持距离就是了。” 换做从前,她多半就是软软的应一声,低眉顺眼,毫无志气可言。 面对萧显时她从来都是如此,不断妥协,没有任何脾气,丝毫不像她自己。 说到底,她其实也不清楚自己究竟是什么样的,一直以来她只是活成了旁人口中那个“姜辛”的模样。 而萧显也总是对这样的她很满意,所以这次不行,满意了那就聊不下去了! 她得尽可能多的为管莫闲他们争取时间,于是,她微微歪过头,审视着萧显,“既然可以保持距离,那为什么之前不这么做呢?” “……”他显然是没料到姜辛会继续死缠烂打,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她昨晚去你房里做什么?为何耳环会掉在那儿?我从前不过是稍稍靠近你一些,你便说姑娘家应当矜持,怎么苏侍郎家的千金就不必矜持了是吗?” 他眉头紧皱,面色森寒,冷声低斥,“别无理取闹。” 她笑了笑,道:“你解释清楚我就不闹了呗。” 他眸色凌冽地逼视着她,不过是闲聊了几句,为了避免麻烦他甚至特意让腾煜在旁伺奉,没什么不可对人言的,但他不想让她意识到,只要胡搅蛮缠就能得偿所愿。 可是这一回姜辛就像是跟他杠上了一般,大喇喇地迎上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退让的意思。 僵持了好一会,就在萧显几乎就快要做出让步时…… 刘副使穿过看戏的坐席,神色焦急地跑到了假山边,刚要说话便意识到气氛有些不对,话音硬生生地卡在了喉间。 这动静吸引了萧显的侧目,他暗暗松了口气,转眸看了过去,“什么事?” “……周、周府的那个管家出事了。”刘副使瞥了眼姜辛,小心翼翼地道。 几乎同时,萧显清楚看到姜辛的眉宇间闪过片刻懊恼。 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猛然转头询问起刘副使,“出什么事了?” “死了,死在了后院的池子里,周茴他们刚把他捞起来。”刘副使回道。 一瞬间,所有说不通的事都有了合理解释,萧显眉目紧蹙,看向姜辛,“这就是你说想我的原因?” “……”她没了方才的气势,心虚地别开了目光。 “为什么拖着我?”他问。 姜辛掌心紧了紧,鼓足勇气重新看向他,“腾煜呢?他不是应该在柴房看着韩学理吗?为什么人会死在后院的池子里?” “所以,你还是在怀疑我。” “……”这种情况要她怎么不怀疑? “那什么……”刘副使好心地替姜辛打了个圆场,“再不过去的话,搞不好管莫闲他们都要把尸体给剖了……” 心是好的,但这话属实有点哪壶不开提哪壶了。 萧显的怒意又沸腾了几分,狠狠地朝着刘副使瞪了过去,“去把腾煜给我找来!” 刘副使连忙应承,转身就要去找腾煜。 还未举步就又被萧显喝住了,“你去哪?!” “找腾煜啊……”他一脸的无辜。 “谁让你现在去找了!带点人跟我去后院!管莫闲若是剖了尸体,我唯你是问!” “……”关我什么事啊! 出师未捷 姜辛随着萧显他们赶到后院的时候,韩学理已经被捞上来了。 他身上挂着几缕水草,发丝粘黏在脸上,苍白脸色让那张原本颇为清秀的面容看起来分外阴柔,死状倒是并不可怖,要不是事先得知他死了,她甚至以为他只是昏迷了。 宋时正蹲在他身旁查验,看样子是还没验出什么来,因为…… 瞧见他们后周茴烦躁地“啧”了声,举步挡在了宋时跟前,“你忙你的,今天就算天王老子来了爷也会替你挡着!” 他喊得格外大声,明显是喊给萧显听的。 萧显嗤笑了声,脚步未停,径直走到了周茴跟前,微微仰头,垂眸冷觑着他,“衙内怕是挡不住。” 周茴有些被镇住了,虚了片刻才重新找回气势,“开什么玩笑,这是我家……” 还未等他说完,萧显便自顾自地侧眸冲着身后的刘副使下令,“把尸体带走。” “是。”刘副使领了命,连忙招呼人上前。 “我看谁敢动!”周茴活像是脚底生了钉子般,直直地杵在宋时和韩学理的尸体前,瞪着萧显道:“凭什么你说带走就带走?人是我周府的人,地是我周府的地,还轮不到萧指挥使插手!” 刘副使有些为难,总不能对周茴动粗吧?他只能转头看向萧显求助。 萧显抬了抬眸,漫不经心地问:“那周衙内觉得这事该由谁来插手?” “当然是西林了。”周茴想也不想地回道。 萧显轻笑了声,眸光流转,看向姜辛,“姜教员也这么认为吗?” 他好像笃定了她不会反抗,逼着她当众表明态度,硬生生让她站在周茴他们的对立面。 这让姜辛很不适,她眉端轻蹙,默然了片刻,转头冲着周茴道:“此事与西林无关。” “……不是,你什么意思?什么叫与西林无关?”看得出周茴很是惊讶,愣了好一会,满脸诧异地看着姜辛。 纵然看姜辛再不顺眼,他仍旧觉得他们至少是同一阵营的,万万没想到会迎来阵前倒戈。 “目前还无法确定韩管家是他杀,退一万步,就算是他杀……”姜辛微微侧过身,话是冲着周茴说的,可视线却若有似无地飘向他身旁的管莫闲,“按规矩,西林只能奉官家之命复勘或调查其他官司经手过的悬案要案,无权擅自插手。” “……”管莫闲紧抿着唇,默不作声地看着她,眼神晦涩难明。 “要按规矩办是吧?行!”周茴全然没感觉到他们之间异样的气氛,兀自走到姜辛跟前,气势汹汹地昂起头,“我身为韩学理的主家委托西林来调查此事总成了吧?” 姜辛别开了目光,看向周茴,“衙内若是想报案可以去衙门,西林怕是无法受理。” 一旁的刘副使忍不住也跟着嘀咕了句,“有龙策卫在,衙门怕是也无法受理。” “你什么意思?!”周茴狠狠地朝着刘副使瞪了过去,他治不了萧显、治不了姜辛,难不成连个小小的副使也治不了了?! “不、不是,衙内您别误会……”刘副使赔起了笑,“我的意思是,您又何必多此一举呢?龙策卫本就是受令堂所托来护卫周府安全的,现在出了这种事,那自然应当由我们来追查,您就算是告到衙门去最终也还是得让我们负责。” “还保护周府安全呢,你们就是这么保护的?”周茴指了指地上的韩学理,“我们家管家都被你们给护死了,这笔账我都还没找你们算呢!” “……”刘副使语塞了,就这一点上而言他们的确理亏。 萧显适时接过了话茬,“此事龙策卫确有失职,待查问清楚后萧某自会给周尚书一个交代,就不劳衙内操心了。” “少拿我爹来压我!就算现在我爹站我跟前,我还是那句话……” “什么话?” 一道苍劲嗓音自他们身后传来,不疾不徐,气息泰然,轻而易举便让周茴噤了声,连同方才的嚣张气焰也瞬间散了。 他施施然地转身,端着讨好笑容,“爹……你、你怎么来了……” “出了那么大的事,我不应该来吗?”周尚书停在他跟前,爱答不理地瞥了他眼。 “应该的应该的……”周茴连连点头。 “方才不是有话说吗?”周尚书戏谑地打量着他,“我就站在你跟前了,说吧。” “呃……唔……”周茴支吾了片刻,鼓起勇气豁出去了,“总之就是这事不能交给龙策卫,人就是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出事的,我信不过他们。” 周尚书好笑地哼了声,“就你还信不过别人?” “……”这叫什么话!他都已经洗心革面、修身养性了! “行了,快开席了,赶紧把你这些朋友带走,这里没你们的事。”周尚书冲着挥了挥手。 “不是,爹……”他还想再抗争下。 然而,话才刚开了头,他爹便面色一沉朝着他瞪了过来。 强大的血脉压制让周茴瞬间软了,拉起宋时,又冲着管莫闲使了个眼色,不情不愿地走了。 姜辛也举步跟了上去,走到管莫闲身旁时,她张了张嘴,明显有话想说。 可还没等她开口,管莫闲就倏地加快了脚步。 她不由地一顿,想追上他们又清楚感觉到了自己的不受欢迎,只能刻意放慢脚步。 ----------------- 寿宴终究还是被耽搁了…… 通往别庄的木桥断了,好些宾客过不来,提前到的也就寥寥数人。 席是开不了了,走也走不掉,生怕那些人觉出异样,周尚书只能声称身体微恙,寿宴暂缓,让周茴出面安抚留他们住了下来。 面上多少有些挂不住,但至少没搅得人心惶惶。 把人安顿好后,周茴马不停蹄地赶去了管莫闲那儿,一进屋便抓起桌上的糕点往嘴里塞,含糊不清地嘟囔着,“累死我了……” 宋时替他倒了杯茶,递了个过去。 他接过后连忙灌了口,和着把糕点囫囵吞了下去,“我打听过了,萧显他们果然也没能出去,韩学理的尸体就停放在昨晚关押他的柴房里,刘副使看着,萧显不在,他带着那个谁……就是看守韩学理的那个叫什么来着……” “腾煜。”宋时好心地提醒道。 “哦,对,腾煜,他正带着腾煜在我爹那儿负荆请罪呢,我们什么时候行动?” 管莫闲蹙了蹙眉,道:“那桥一看就是人为损坏的,今晚估计不太平,要不还是改天吧。” 他有些后悔了,得知通往别庄的木桥断了后,他便猜测龙策卫可能也走不了,那尸体就只暂时停放在别庄,这也就意味着他们或许还有机会再去查验一次。 当他把这个想法说出口后,立刻就得到了周茴和宋时的响应。 现在想想,他先前情绪不太对,确实有欠考虑,冲动了。 “改天?”周茴不满地嚷嚷开了,“改天哪还有那么好的机会?指不定明天桥就能修好,到时候尸体去了龙策卫想再靠近就难了!” “我是怕……”管莫闲欲言又止。 “怕我爹有事?”周茴脸色凝重了几分,轻叹道:“我也怕啊,就因为怕我才更想要尽快查清楚,总觉得小韩死得莫名其妙,不赶紧把凶手揪出来我连觉都睡不好。” 这个理由成功让管莫闲收起了顾虑,确实也不能就这么坐以待毙。 于是,三人商量了下便决定还是行动了。 只可惜,出师未捷身先死…… 才刚打开房门便瞧见姜辛直挺挺地站在门外,面色阴沉地冷觑着他们。 第47章 人心不古 见到直挺挺站在门外的姜辛后,三人皆是一惊…… 最没出息的当属管莫闲了,毫不犹豫的转身回房,只是才刚举步就被身旁的周茴和宋时死死拽住。 “干什么?快放手,我内急。”管莫闲压低声音嘟囔。 周茴舌动唇不动的轻声回道:“少来这套,你休想临阵退缩。” 宋时用手遮住嘴,几乎是用气音在说话,“你跟姜教员关系比较好,只有你能搞得定他。” “不是,我真的内急。”管莫闲仍旧在负隅顽抗。 “憋着。”周茴毫不留情地回道。 “……?”这么残忍的吗? “姜教员,闲哥说他有话跟你讲。”宋时更残忍,毫不犹豫地把他给推了出去。 “……??”义气呢?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 言语上的牺牲还不够,周茴拽着他的那只手突然用力,就这么不由分说地把他甩到到了姜辛跟前。 他踉跄了下,幸亏及时稳住身子才不至于扑到姜辛身上。 “呃……唔……”他支吾着挠了挠头,顺势瞪了眼身后的周茴和宋时,那两人齐刷刷地别开了目光,看天看地就是不看他。没办法了,他只能硬着头皮挤出干笑,“姜教员早啊。” 周茴:“……” 宋时:“……” 早个屁啊!也不看看什么时辰了!这不是明摆着心里有鬼吗?! 姜辛瞥了他眼,有些故意地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是啊,那么早是要去哪呢?” “散步。”管莫闲眼也不眨地回道,也没忘把那两个没义气的家伙拖下水,转身看向周茴和宋时,“对吧?” “……嗯。”周茴声音点头。 “……啊对对对。”宋时跟着附和。 姜辛眉梢抬了抬,“去柴房散步?” 果然露陷了,周茴和宋时步调一致地侧了侧身子,肉眼可见的心虚。 反倒是管莫闲…… 他丝毫没有被揭穿后的慌乱或尴尬,也没了方才的紧张,更像是释然了,神情轻松地弯起嘴角,勾勒出一抹若有似无的讽笑,话音淡淡的,“你都知道了还问什么?想阻拦的话那就把我们仨绑了吧,凭你也不是办不到。” 姜辛有些无力地长吁了一口气,叹道:“管莫闲,你冷静一点。” “我很冷静啊。”他顿了顿,又强调了遍,“特别冷静。” “……哪里冷静了?这就不像你会干出来的事。” 他嗤笑了声,“姜教员很了解我吗?那你倒是说说什么才像是我会干出来的事?” “当初我打算带着宋时去龙策卫仵作房验尸的时候你是怎么说的?”她瞟了眼门边的宋时和周茴,把他那时说的话悉数奉还,“你疯了吗?他们不知道天高地厚你也不知道?” “嗯,我是说过,可是我们不一样啊。”他倨傲地扬了扬头,“我诶,管莫闲诶,哪需要管什么天高地厚。” 好欠的嘴脸!简直把纨绔子弟的嚣张跋扈演绎得入木三分! 姜辛攥了攥掌心,忍住想要揍他的冲动,耐着性子道:“是,你厉害,你出事了多的是人替你兜着,可远水救得了近火吗?萧显就是个疯子,一旦落他手里,怕的就是他不杀你还非得给你留口气。” “懂了。”管莫闲笑了笑,“你就是认定我不是他对手了呗。” “我不是这个意思……”姜辛不知道该怎么说,正纠结措辞。 一旁的周茴被管莫闲这么一闹腾可算是回过味来了,说的没错——他诶,周茴诶,干嘛要害怕姜辛啊?! 于是乎,他挺身而出,“就是!你这是看不起谁呢?就他萧显厉害,我们都是废物呗?!” 很好,这一波火上浇油浇得贼溜,姜辛仿佛都能感觉到火焰轰然、热浪扑面。 她转头朝着周茴瞪了过去,毫不掩饰迁怒之情,“你会功夫吗?” “当、当然!”气势不能输,周茴背脊挺直,瞪了回去。 “打得过刘副使吗?”她继续问。 “……你管我!”他明显有了一丝怯意。 她翻了翻白眼,转头看向管莫闲,“就算是这样你也非去不可?” “姜教员放心,就算我们失手了也不会把你拖下水,影响不了你和萧指挥使的交情。”管莫闲噙着虚假哂笑,言辞客套,口吻生份。 姜辛深吸了口气,道:“那我陪你们。” 管莫闲怔住了,这个答案显然是他意料之外的。 这一瞬他的情绪有点奇妙,就好像是已经卯住了劲挥了一拳出去,心里也清楚最大的可能性是挥在棉花上,对方不痛不痒,他的气也丝毫撒不出,可谁能想到这团棉花竟自己软软黏黏地贴上来了? 还搞什么啊?他憋了一整天的气顷刻就散了啊! 问题是,拳头已经挥出去了,要怎么收?! 于是,他冒出了句欠到连他都想要抽自己的话,“你该不会是跟萧显联手设了陷阱打算诱捕我们吧?” “……”姜辛沉默了,这个脑回路就真的很难不沉默。 甚至就连周茴都听不下去了,“你有病啊!捕你干什么?跟你叔索要赎金吗?就你叔那种抠门的性子能舍得给钱赎你?” “我叔不一定舍得,但你爹肯定舍得啊。” “这倒也是哦。”周茴动摇了,思忖了好一会,牙一咬、心一横,转头看向姜辛,豁出去了,“算了,我信你一回,你要是敢设陷阱害我们,爷多的是法子弄死你!” “……”你俩都有病! 姜辛懒得搭理,兀自转身举步。 见状,宋时赶忙跟了上去,亦步亦趋地尾随在姜辛身后,怯生生地道:“姜、姜教员,慈幼局很穷的,他们绝对不会花钱来赎我的,我不值钱。” “…………”你们仨都有病!!! ----------------- 虽然这三个人多少沾点大病但至少干正事的时候不犯病…… 周茴对别庄自是熟悉,边领着他们朝柴房方向走边向姜辛讲述着他们的计划。 说起来也不仅仅单纯只是个计划,说不定还能解开一些疑惑。 按周茴所说,柴房有条暗道,极为隐秘,只有他和他爹知道,但也不能保证就一定没有其他人知晓,所以不排除凶手可能就是通过那条密道进入柴房的。 他们本打算通过暗道进去,顺便查看下有没有可疑痕迹,若是不被龙策卫发现那当然最好,若是被发现了……莽就是了…… 为了验个尸可以说是相当不要命了。 但现在有了姜辛的加入那就不一样了,他们在暗,而姜辛可以在明。 以她先前在后院的表现,刘副使对她不会有太大的戒心,她只管大喇喇的出现,说起来就说今天发生太多事了睡不着出来走走,只管拉着刘副使瞎聊就行了,目的是为了转移刘副使的注意力,尽可能让他们能够全身而退。 这对姜辛来说毫无难度,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 还没靠近就听到柴房的方向传来一阵喧哗,他们甚至都还没来得及兵分两路。 四人面面相觑了会,也顾不上那么多了,连忙跑去查看。 远远的便瞧见龙策卫的护卫们在四下逃窜,各种嚷嚷声吵闹不堪,实在听不真切。 待靠近柴房所在的小院后,碰巧有数名护卫冲了出来,姜辛眼明手快地随手拽住了个,询问道:“出什么事了?” “鬼……有、有鬼……”那名护卫颤巍巍地说着,脸色一片苍白。 “鬼?”姜辛严重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对……对……无头鬼,没有头……还诈、诈尸了……” 她皱着眉头,很努力地想要去理解护卫的话,奈何愣是没听懂,她只能放弃了,“刘副使呢?” 相较于这些护卫,刘副使毕竟是见惯了各种大场面的人,至少交流起来没那么累。 “拖走了……刘副使被鬼拖走了……”护卫比手画脚的说着,“你们也快点走……” 话音还没落尽,那名护卫就甩开她跑远了。 “……”到底什么鬼啊?! 姜辛越听越迷糊,满脸困惑地转头看向管莫闲。 他显然也没太听懂,墨眉紧蹙,沉着声道:“进去看看再说。” 柴房四周用篱笆圈了个小院出来,院子里已经是一片狼藉,还有不少龙策卫再四散奔逃,确实遍寻不到刘副使的身影,拂面而来的微风里似乎掺杂着淡淡的血腥气。 有过刚才的前车之鉴,他们也不问了,直奔柴房。 屋子四四方方的很简陋,一眼就能看个遍,里头有一张破旧的桌子,还堆着不少柴火和干草堆,唯独没见韩学理的尸体…… “尸体呢?”宋时不解地看向周茴,“不是说暂时停放在柴房吗?” “对啊,奇怪了,方才外头也没瞧见啊。”周茴拧着眉头咕哝。 管莫闲幽幽地低喃了句,“方才那名护卫说……诈尸了……” 瞬间,柴房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明明外头喧哗依旧,可他们四人之间就是弥漫着一股诡异的寂静。 直到一道低喝声传来,“你们在这做什么?” 四人相继回过神,询声看了过去。 只见萧显面色凝重地立在门边,身后还跟着腾煜和若干看起来要正常不少的龙策卫,正用一种极其不友善的目光审视着他们。 很显然,他怀疑方才的混乱跟他们有关。 周茴愣是不愿跟他解释,有些故意地挑衅道:“这是我家,我在哪轮得到你管吗?倒是萧指挥使,你为什么会在这儿……” 他的话让姜辛和管莫闲几乎同时震了下,察觉到对方似乎跟自己有同样的猜测,俩人互看了眼。 确认过眼神后,管莫闲蓦地启唇打断了周茴的话音,“你爹有危险……” 还未说完他和姜辛就已经跑没影了。 第48章 难辞其咎 ——来晚了。 这是周茴踏入主院时脑中最先蹦出的念头,没什么缘由,只是直觉。 这个直觉让他不合时宜地放慢了脚步,院内很静,静得很不寻常。 房门大喇喇地敞开着,里头灯火通明,却未传出丝毫声响,率先赶到的管莫闲和姜辛定定站在门边,银亮月光为他们渡上了苍白之色,就这样不发一言的回眸看着他,眸色里仿佛流淌着哀恸和怜悯…… “怎、怎么了?看着我做什么?”他用尽全力牵起嘴角,故作轻松地道:“别跟我开这种玩笑啊,我会翻脸的。” 姜辛紧抿着唇别开了目光,果断把难题丢给了管莫闲。 管莫闲倒是也没逃避,只是让人没想到的是向来能言善道的他这一次有点异常…… “你自己过来看吧。”他启唇,话音很平静,平静到没有丝毫的情绪。 姜辛闻言诧异地朝着他看了过去,这是周茴能看的吗? 屋子里的场面几乎可以用惨烈来形容,横躺在地上的那俩人应当是周尚书的贴身护卫,此刻已经没了呼吸,一刀封喉,下手果断利落,鲜血只溅在了桌椅上,尚未干透甚至还在往下淌。 当然了,这应该也不至于对周茴造成冲击,更重要的是周尚书…… 他直挺挺地坐在椅子上,双手被反绑在身后,面色青紫,全身都湿透了,发尾还在滴水,椅子边满是水渍,姜辛在那几滩水渍里瞧见了断裂的指甲,断甲上还带着血,猜测应该是周尚书奋力挣扎时抓挠椅背造成的,得遭受多大的痛苦才会挣断了指甲…… 她不敢往下想,也不觉得周茴能面对这种画面。 事实也的确如此,仅仅只是管莫闲的那句话就让周茴面色煞白,他怔怔地呆站着,半晌都挪不开脚步,眼眸里似有泪意在翻涌。 直到杂乱脚步声逐渐靠近,意识到应该是龙策卫的人赶来了,他这才猛然回神,蓦地冲进了屋子里。 果不其然,映入眼帘的画面让他险些站不住,幸亏宋时及时扶住了他。 很快萧显就带着人赶来了,扑面而来的凝重气氛让他尚未进屋就猜到了结果,他顿住脚步,抬了抬手,示意身后众人停下。 身后的腾煜察觉到了不妙,小心翼翼地问:“周尚书该不会已经……” 萧显闭了闭眼,深吸了口气,片刻后睁开眼帘,道:“先去找老刘。” 现在去打扰免不了要起冲突,这件事他确实难辞其咎,但也同样是茫然的,相信周茴也不想听他说抱歉,当务之急还是得先搞明白刘副使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离开主院后,腾煜还是没忍住,问了句,“会不会……会不会是那个人干的?” 萧显紧抿着唇,面色凝重,沉默了好一会才道:“你确定那个人跟我带着同样的珍珠络子吗?” “确定!一模一样!”腾煜有些懊恼地挠了挠头,闷声咕哝了句,“要不我也不会轻易信了她的鬼话让她进柴房啊,而且,她是真的有你的密令。” 他倒是没觉得韩学理跟妖画重现有关,主要是担心他又会对姜辛做些什么,虽然以姜辛的身手韩学理多半占不了任何便宜,可萧显很紧张,他也就跟着紧张了,不敢有丝毫松懈,打着十二万分精神看守韩学理,没成想突然来了个姑娘…… 当时开席在即,那姑娘穿着一袭夜行衣、蒙着面、戴着斗笠,整个人遮得严严实实的。 他正要动手,对方突然拿出了串珍珠络子递给他。 这珍珠络子与萧显腰间的一模一样,印象中萧显很珍视这串珍珠络子,从不离身。 说是见此物如见萧显也不为过,他自是不敢冒然动手,那姑娘声称是奉萧显之名要问韩学理几句话,萧显养了不少暗卫这他是知道的,想当然便觉得这姑娘可能是个暗卫。 出于谨慎他还是没有轻信,正犹豫着要不要派人去找萧显再确认一下,那姑娘又拿出了一则密令,是张字条,上头的字也确确实实是萧显笔迹,内容言简意赅——不得耽误,速审。 就这样,他把人给放进去了。 结果,等了好一会也没见人出来,他觉着不对劲了,敲了几下门见没回应便领着人冲了进去。 屋内空无一人,桌上摆放着一只香炉,冒着青烟,异香扑鼻。 当他察觉到不妙的时候已经晚了,一屋子人无一幸免,纷纷倒地。 这迷香很奇怪,他们并未被迷晕,意识是清醒的可就是无法动弹。 直到后来刘副使带人来柴房找他们,他才得知韩学理死了,死在了后院水池里,彼时这药效仍未缓解,但好在他还能说话。 他把来龙去脉细细地跟萧显讲述了遍,当时便觉得萧显脸上有明显的惊愕和……激动? 腾煜不太能确定,萧显是个情绪不怎么外露的人,那些情绪也只是稍纵即逝,就好像现在这样…… 萧显眸色闪了闪,眼里仿佛有星河在流转,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平静得就如同一潭死水。 “嗯,不怪你。”口吻淡淡的,听不出任何情绪,像是在安慰他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腾煜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他会,壮着胆子问:“那个字条……真的不是你写的吗?” “你在怀疑我?”萧显挑起眉梢,凉凉地看着他。 “不是,当然不是……”腾煜忙不迭的解释,吞吞吐吐地继续道:“就是……那个字迹真的跟你一模一样……能把你的字迹模仿得那么真假难辨的,我能想到的就只有……只有姜辛了……” “不可能是她。”萧显想也不想地回道。 那语气,与其说是信任姜辛,倒不如说他有更确定的怀疑人选。 腾煜很想接着问,毕竟他已经很久没栽过了,当然会想知道让他栽得那么惨的人究竟是谁,可直觉告诉他,再进一步似乎就是萧显的底线了。 事实证明他的直觉还是很靠谱的,萧显明显不想深入这个话题,只是定定地看着他,道:“姜辛若是问起你应该知道怎么答。” “嗯……”腾煜点了点头,心里头的疑虑更深了,他不明白为什么连姜辛都要瞒着。 萧显仍是不太放心,又叮嘱了句,“管好你手下那些人,谁要是敢走漏半点风声,我唯你是问。” “……不会,不会的!”腾煜信誓旦旦地保证着。 他算是明白了,不仅仅是瞒着姜辛那么简单,确切地说是尤其不能让姜辛知道。 第49章 腥风血雨 周尚书是溺死的…… 没错,在房间里溺死的。 手法倒也不算新鲜,用宣纸蒙着脸再往上浇水,层层叠加,直至窒息。 这个过程是相当痛苦的,看得出周尚书极力挣扎求生,椅背上遍布着指甲的抓痕,可惜终究还是徒劳。 凶手没有想要隐藏的意思,连作案工具都不带销毁的,桌上还摆放着一叠没有使用过的宣纸,到四周都是散乱的水渍,一目了然,甚至都不需要宋时上手验。 当然,也没法验。 就是借宋时十个胆他也不敢未经周茴同意去动周尚书的尸体,以周茴现在的状况来看,也不好提这种事。 他的状况很不好,整个人像是被掏空了,也不说话,就这么直挺挺地站在周尚书跟前。 只在姜辛离开的时候,他稍稍回了下神,但也只是咧嘴冷笑了下,笑意透着讽刺和彻骨的寒意。 周茴的反应不难理解,毕竟就连向来胆小的宋时都有些憋不住,凑到管莫闲身旁,闷声说道:“姜教员该不会是去睡觉了吧?这种情况他居然还能睡得着吗?” “……”管莫闲瞥了他眼,示意他别多嘴。 宋时悻悻地摸了摸鼻子,“我就是觉得他过于理智了……” “也许是去找萧显了。”他猜测道,这是他能想到最合理也最不让人心寒的可能性了。 闻言,宋时蓦地瞪大双眸,“会不会打起来啊?” “应该不会……”哪里打得起来呢? 虽然他并不清楚姜辛和萧显到底是怎么回事,但也差不多能感觉到他们之间姜辛处于弱势,萧显能把她拿捏得死死的,纵是她气势汹汹的去讨要说法,没准也很快就会被萧显说服,怎么可能打起来呢? “确定吗?”宋时还是不太放心,“你要不要去看看?我来陪着周茴就行。” “不必。”管莫闲抬了抬下颚,朝着周茴比了下,“你去扶他坐着。” 宋时低低地应了声,本以为得折腾一番才能把他哄坐下,没成想,周茴就像具雕像般,让他走就走,让他坐就坐,宋时把他安置在了桌边,觉得不太放心,又站在一旁陪了他会,直到那头的管莫闲替周尚书松了绑,看似是想要把尸体挪放好,他赶紧上前帮忙。 俩人小心翼翼地把周尚书搬去了床上,顺带也替那两名护卫敛了尸,屋子里的其他东西都没动,生怕破坏了现场。 但这现场也实在是看不出什么来,至少管莫闲和宋时仔仔细细地勘验了一遍毫无收获…… 宋时有些气馁地叹了声,提议道:“要不你还是去找一下姜教员吧?痕迹追踪方面她比较厉害,手不定能看出些什么来。” 管莫闲有些不悦地拧起眉头,“怎么?没她这案子破不了了?” “……这不是多个人多条思路嘛。” “我缺的是思路吗?” “那你缺什么?”宋时诚恳发问。 管莫闲沉默了,好一会后才低声道:“缺打扰他们的资格。” “啊?”宋时自然是听不懂他的言下之意的,满脸的迷茫。 他回过神,敷衍地勾了勾唇,“再看看吧,看仔细点,看不出什么也没事,记着就行,天亮之后也不知道什么情况,万一又被龙策卫接手想再进来查看怕是没那么简单了。” 今晚这事明显是萧显失职,凭什么龙策卫还有资格接手?! 宋时心里头是有疑虑的,但考虑到各大官司之间的纠葛管莫闲远比他清楚得多,他便也没多话。 俩人忙活了好一阵子,周茴始终怔怔地坐在一旁,谁也没去打扰他,这种时候让他一个人静一静或许更好。 这一坐便是一宿,天色渐亮,他突然站了起来,突然到坐在一旁支着头小寐的管莫闲和宋时蓦地惊醒,俩人迷糊了阵后齐刷刷地朝着周茴看去。 他正径直朝着屋外走去,动作很僵硬,看起来就像是被人操控着的皮影。 见状,管莫闲和宋时互看了眼,连忙起身跟了上去。 “你……还好吗?”宋时小心翼翼地问。 周茴微微顿住脚步,张了张唇,声音有些枯哑,“放心吧,我没事。” 管莫闲紧接着问:“那你这是要去哪?” “我饿了,去吃点东西,昨天那家灌肺挺好吃的,差不多也出摊了吧。”周茴微微歪过头,询问起他们,“要一块去吗?” 管莫闲:“……” 宋时:“……” 怎么看都不像没事啊! 周茴强撑着弯了弯唇,“别这么看着我,还有一大堆事情等着我去善后呢,我必须得吃点东西才有力气。” 这话倒是让管莫闲和宋时稍稍松了口气,看起来他至少是回神了,也开始尝试着去面对了。 ----------------- 还是昨日那家卖灌肺的小摊,只是三人早已没了昨日的心情。 也顾不上品尝什么滋味,囫囵吞枣般只管填饱肚子,回别庄的时候听说木桥已经连夜修好了。 管莫闲便陪着周茴一同挨个将那些宾客送走,他们并未隐瞒周尚书的事,寿宴取消总得有个说法,况且那么大的事也瞒不住,那些人迟早是就知道的,与其到时候以讹传讹、胡乱揣测,倒不如由周茴亲自说。 听了无数遍节哀后,总算是把人都送完了。 在一旁等候多时的宋时这才迎了上来,他刚才去验了周尚书的尸体,是周茴让他去的。 虽然死因他们差不多都已经猜到了,但保险起见,验一下更万无一失。 待他走到跟前后,周茴沉了沉气,哑着声问:“怎么样?” “的确是用宣纸捂死的。”宋时言简意赅地回道。 周围环境、尸体表象,他是结合了各种证据才得出的结论,只是考虑到周茴的心情,他并没有说得太过详细。 即便只是一个结论而已就已经让周茴下意识地握紧双拳,默然了好一会他才再次启唇,“用这种方法杀人需要多久?” “不好说,可以很快,也可以慢慢折磨致死。”宋时道。 “那也就是说……”周茴眸色一沉,面色骤寒,“萧显并不能完全排除嫌疑?” 他居然在怀疑萧显?! 意识到这一点后,宋时猛地一震,不由地倒抽了口凉气。 倒不是说他天真地相信着龙策卫指挥使就绝不会知法犯法,只是这个怀疑太大胆,若是没有足够的证据支撑那无异于是在挑起纷争。 可是以周茴目前的状态来看,恐怕很难沉住气等到他们找到足够证据再发难…… 还没等宋时反应过来,周茴就已经举步跨入别庄,那副杀气腾腾的模样,看着简直就像是打算直接让萧显血债血偿。 他有自知之明,凭他当然是不可能拦得住的,只能将希望寄托于管莫闲。 让他没想到的是,管莫闲竟然跟上去了……气势汹汹地跟上去了…… 这两位祖宗是达成共识了啊!那还得了?明摆着是要把龙策卫给掀了的架势啊! 萧显也并非省油的灯,无论这件事究竟是不是他所为,他都不可能配合。 不难想象,接下来会是一场怎样的腥风血雨…… 第50章 死不足惜 萧显也是一宿没合眼,眼下有淡淡的沉青色,眸色冷冽地看着床上的刘副使。 庆幸的是刘副使还活着,不幸的是伤得不轻,一时半会怕是醒不过来。 好在有腾煜,他学过几年医,平日里龙策卫有人受伤也大多是他医治的,驾轻就熟的处理完刘副使的伤势后,他抬了抬眸朝着萧显看了过去,“下手很重,总觉得带着点泄愤的意味,但我不明白为何还给他留着口气。” 萧显垂着眼帘,思忖了会,低声道:“也许是想让他带什么话。” “你是说,是冲着你来的?”腾煜想了想,问:“会不会是那个……那个珍珠络子?” 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称呼那个人,这么说萧显应该也懂。 萧显皱了皱眉,“这伤是一个女人能做到的吗?” “怎么不能?你让姜辛来她能做得比这更狠。” “……她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了,不都是姑娘家嘛。”腾煜闷声犯起了嘀咕。 床边的萧显倏地眯起眼眸,“你是在替姜辛抱不平吗?怎么,觉得我亏待她了?” “……”你没亏待她吗? 这话腾煜自是不敢说出口的,但他也没昧着良心否认,只是低下头,避开了萧显的目光,像是一种无声的抗议。 萧显有些不悦,偏有人送上门来往枪口上撞…… “凭你也敢拦本衙内?滚一边去!” 门外传来斥骂声,片刻后便见周茴大喇喇地闯了进来,身后还跟着管莫闲和宋时。 管莫闲默默在屋内寻了一圈,没瞧见姜辛,眉头不由地皱了皱,暗暗有些担心,转念一想又觉得跟他有什么关系呢? 一旁的周茴在瞧见床上的刘副使后眼里的怒意更盛了,冷笑了声,道:“哟,搁这演苦肉计呐。” 萧显只淡淡地瞥了他眼,并未搭腔。 腾煜按捺不住,起身走到周茴跟前,“你这话什么意思?” “还能什么意思?怀疑你们呗。”周茴也不掩饰,咬牙道:“让你们看着韩管家,不仅没看住连尸体都找不着;让你们看着我爹,结果又没看住!我怀疑你们不应该吗?!” “我们也已经尽力了……”腾煜比了比床上的刘副使,“人都伤成这样了你是看不到吗?” “看到了又如何,你们自己武艺不精,怪我?” “周茴,你别太过分了……”这话并非出自腾煜,而是管莫闲。 搞得周茴愣是有些反应不过来,转过头,费解地看着他。 他一本正经地继续道:“你不过就是死了爹和管家,人家刘副使可是挨了好几刀啊!这能比吗?”他眼眸一转,噙着凉笑,冷觑着腾煜,“是吧,腾护卫。” “你……”是个人都能听出他话里的嘲讽,腾煜当然也不傻,可他嘴笨,硬生生被堵了个语塞。 “管衙内有话直说便是,龙策卫都是粗人,玩不来你们那套。”始终沉默着的萧显开腔了。 腾煜在一旁气呼呼的直点头,确实,他最烦拐弯抹角那一套。 萧显若有似无地瞪了他眼,视线很快又回到了管莫闲和周茴身上,继续道:“此次龙策卫确实有负周尚书所托,周衙内的心情萧某理解,对龙策卫有所怀疑也实属人之常情,若是有需要龙策卫自会全力配合调查。” “好啊。”周茴昂起头,“那你倒是说说昨晚柴房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为何丢下我爹,一个人护卫都不留?” “周衙内怕是误会了萧某的意思。我是说,若是负责此案的官司有需要龙策卫自会全力配合。” “有什么区别?”周茴眉头紧蹙,不解地朝着管莫闲看去。 “区别在于……”萧显眸色阴鸷,话音冷冽,“你们俩凭什么审讯龙策卫?” ……就凭现在死的是他爹啊! 周茴也知道这说法合情但不合理,龙策卫受命于官家,纵然有嫌疑也得先将此事奏明官家再行定夺,否则便是以下犯上。 先不说官家会不会容许无官无职的他们插手此事,就算允许,这一来一回也得花不少时辰。 换句话说,眼下这场较量他们是输定了。 “呃……唔……”周茴很识时务,他本也无所谓输赢,只想讨个真相,没胜算就果断服软,“也、也不能说是审讯,那毕竟出事的是我爹,我就想问个明白嘛。” 萧显没说话,眼眸转了转,若有似无地看了眼管莫闲。 周茴很快就看明白了萧显的意思,这是嫌他一个人服软还不够,还得管莫闲跟着一块弯腰呢。 好汉不吃眼前亏,这笔账日后再算也不迟。 想着,周茴扯了扯管莫闲的衣袖,示意他也说些什么。 可让他没想到的是,素来比他还要能屈能伸的管莫闲这回偏偏就是杠上了,一副“宁死也不折腰”的模样,直勾勾地看着萧显,愣是不发一言。 萧显也不服输,挑眉迎上他的目光。 俩人正僵持,倏地有道清澈嗓音从门边传来…… “就凭他们是西林中人。” 众人皆是一愣,齐刷刷的朝着门边看去,神色各异。 只见姜辛长身玉立,发髻微微有些凌乱,薄唇微启,似是还在轻喘,满满都是风尘仆仆的气息。 待调整好呼吸后她才缓缓跨入屋内,举步停在了萧显跟前,继续道:“官家曾言,西林书院上可问权贵下可询百姓,怎么就审不得龙策卫了?” 萧显愣了愣,有些看不透她,好一会后才道:“若是萧某没记错的话,西林查案需有官家铁契。” “萧指挥使好记性……”众目睽睽下,姜辛从怀间掏出一块铜牌,递到了萧显跟前,“铁契自然是有的,萧指挥使若是放心不下还请过目。” 如调兵需虎符一般,西林查案也需凭证,见此凭证如见官家,各官司皆得配合。 最初的凭证是用朱砂在铁板上书写的,制式严谨,故称“铁契”,后来为了更方便携带出示便改成了铜牌,嵌金刻字,但这铁契的称呼却一直没改过来。 这玩意要仿制也没那么容易,况且就算再借姜辛十个胆她也不敢作这种伪,真假姿势无需多言。 “我靠……”周茴显然没料到姜辛还真能掏出这玩意,过于惊讶了甚至都爆起了粗口。 “……”管莫闲也是一脸的错愕,不同于死死瞪着那块铜牌的周茴和宋时,他目光定定地落在了姜辛身上,眼里有着异样的光芒在闪烁。 萧显则是紧紧握着那块铜牌,指关节只是有些隐隐泛白,眼帘轻垂,眸色难明。 “姜辛,你……”腾煜没那么沉得住气,他不敢置信地看向姜辛,怎么也没料到最后给出致命一击的人会是她。 还未等他说完,姜辛便启唇打断了他,“官家口谕,龙策卫需全力配合西林调查此案,还请萧指挥使把昨夜看守柴房的人都找来,务必一个不落。” “需不需要把刘副使从床上给你拽起来啊?!”腾煜眉头紧皱,愤愤地吼开了。 “那倒不必。”姜辛淡淡地看着他,道:“但腾护卫怕是需要接受下问询,韩管家的案子我们也奉命一块追查了。” “……”不爽!太不爽了! 腾煜觉得心口憋闷,明明是从前一起并肩的人,现在却像个陌生人似的对他说着这种话。 萧显终于抬眸,顺势将那块铜牌交还给她,修长指节若有似无的与她的指尖纠缠了片刻,只是片刻,快得姜辛甚至来不及反应,蹙眉抬眸便撞上他阴冷的目光,他瞳孔动了动,视线在她脸上流转着,就像一条毒蛇吐着信子缓缓爬过,所到之处皆是寒意,让她不敢动弹。 他似乎很满意她的反应,唇瓣微微挑了挑,似是在笑,略带喑哑的嗓音不紧不慢地问:“姜教员要不要连我也一块审?” 果然是在笑,他的眼神、他的话音满是玩味,气定神闲,骨子里透出的散漫,是吃定她挣不开他的桎梏了。 意识到这一点后,姜辛蓦地轻震了下,陡然清醒,眸色无波,口吻淡然,“嗯,是要审的,不过萧指挥使放心,不会让您屈尊降贵的,轮不到我审,梁掌教稍后会来龙策卫拜访您。” 她的反应显然是出乎了萧显的预料,他轻震了下,冷觑了她好一会,“姜教员就不怕我会在梁掌教面前失言吗?” 这明摆着是威胁,旁人或许听不懂,但姜辛不可能不懂。 不可否认,决意去找掌教的刹那确实是冲动,但这一整晚也足够到深思熟虑了…… 以目前的形势来看,一旦他将她的身份和盘托出,远不止是在西林待不下去那么简单,她必然会被认定为策划了这一系列事情的幕后黑手,届时可能连命都保不住。 她想过了,这样也没什么不好,一死了之总好过不断猜忌。 “我只求一个答案。”姜辛直视着他,神色坚定。 她想知道这一切究竟是不是跟龙策卫有关,想知道他们究竟瞒着她什么,想知道在萧显眼里是不是只要她不够言听计从那便死不足惜…… 若是她一直逆来顺受,那这些事恐怕永远不会有答案。 直到姜辛带着管莫闲等人离开,腾煜都还没能缓过神来,他怔怔地看着姜辛的背影,待她彻底消失在他的视线中他才猛地回神,一脸不解地看向萧显,问:“什么情况啊?她这是演的哪一出?” 他不相信姜辛会帮着外人来呛萧显,一定是有原因的,只是他看不明白。 萧显脸色分外阴沉,连掌心都失控地紧攥着,话音透着彻骨的寒意,“看来是翅膀硬了。” 这反应让腾煜意识到自己想多了,他悻悻地摸了摸鼻子,嘀咕了句,“姜辛居然还真敢……” 话音很轻,但还是只字不落的传入了萧显耳中。 是啊,谁能想到她真的敢? 一直以来她都表现得很乖顺,他喜欢什么她便学什么,惹他不悦的事她从来不会做,好像从她瞒着他入西林起一切便在悄然改变…… 以至于他渐渐回想起她从来都不是没脾气的人,相反,刚把她领回来那会她脾气大得很,是他一点一滴的将她的利爪磨平。 现在看来,骨子里的东西是永远磨不掉,这些年她不过是藏得太好。 这个认知让萧显有些心惊,他开始意识到……他为她加盖的那层穹顶还不够厚,以至于她还能有机会撕开裂缝窥见天光…… 第51章 珍珠络子 离开萧显的住处后,管莫闲蓦地顿住脚步,惹得其他人也跟着一块停了下来。 他抬了抬眸,看向周茴,“你要不要先去忙你爹的后事,我们来查就行。” 周茴想也不想就拒绝了,态度很坚决,“我必须得亲自揪住杀我爹的凶手!” 管莫闲也没再多话,转而道:“那先派人把周尚书送回去吧,我们可能还得在这儿待几天。” 光是问话就是个大工程,而案发现场又在这别庄里头,查案怎么可能放过现场呢?待上几天都还算较为保守的说法了。 想到这,周茴也没再坚持了,点了点头,道:“那我先去安排下,一会萧显把人召集齐了记得叫我,我来问。” “嗯。”管莫闲应了声,又看向了一旁的宋时,“你也去帮帮他吧。” “啊?”宋时明显还没回过神来,满脸的迷茫。 管莫闲也不掩饰,直截了当地道:“我有话想跟姜教员单独聊聊。” “……哦,好。”宋时讷讷地直点头,却没有动作。 见状,周茴瞟了眼姜辛和管莫闲,神色有些复杂,纠结了片刻后还是没多话,抬了抬手把宋时给拽走了。 直到那两道身影消失在视线中,管莫闲仍是没有开口,倒是姜辛有些憋不住了。 她转头主动询问道:“你想跟我聊什么?” 他慢慢拉回视线,深邃目光落在她身上,缓缓启唇,“你是不是有什么把柄在萧显手上?” “……”这要她怎么答,硬要说的话,以萧显对她的了解,那把柄可太多了。 “算了,当我没问吧。”看出了她的为难,他倏地话锋一转,“哪来的铁契?你去求见官家了?” “怎么可能,官家哪是我想见就能见的,当然是掌教求来的。”她想了想,觉得不如干脆趁这个机会解释清楚,“韩管家出事那会,龙策卫一口一个‘奉官家之命’,我们若是坚持要抢这案子,搞不好就会被安上违抗圣意的罪名,所以我当时才没有坚持,但我用信鸽给掌教送了信,说明了情况,他也答应了会立刻进宫求铁契,唯有拿着铁契我们才能名正言顺,龙策卫也才有可能配合。” 管莫闲眸色幽深,默然了好一会才问:“所以你昨晚是找掌教了?” “嗯。”她微微点头。 “桥不是坏了吗?你怎么去的?”问这话的时候他眉心紧蹙,有指责的意味。 很明显,他其实已经猜到姜辛是怎么去的了,只是不太赞成她的做法。 她话音淡淡的,若无其事地道:“绕路啊,从城郊绕一下就能回临梁,就是远了些。” “这是远了一些吗?快颊边也得跑三个时辰吧!”管莫闲没忍住,吼开了。 “不用那么久。”她摇了摇头,一本正经地道:“两个多时辰就够了。” “……”漂亮!一路火光带闪电就是不带歇的! 见他不说话,姜辛急急地补了句,“放心,我算过的,来得及,不会耽误事。” “我是怕耽误事吗?我是在担心你啊!”他沉了沉气,有些无力地瞥了她眼,“不就是找掌教嘛,让我去不就行了。” “不行,你速度太慢了。” “……再慢也比拿命拼好吧!” “也没到拿命拼的程度,是马跑又不是我跑。” “不单单是这个问题……”管莫闲掌心攥了攥,闷声咕哝了句,“你没必要亲自跟萧显杠上,谁知道他疯起来会干出什么事。” “不重要,能查出真相就好。” “什么叫不重要,你……”他打住了话端,将那位无谓的指责吞了回去,“也对,确实不重要,他想要你的命还得看我答不答应呢。” “……”说不定知道她真实身份后他会是第一个答应的吧。 “你这眼神是几个意思?觉得我斗不过萧显吗?” 她没有回答,而是冷不丁地问:“你还有别的话跟我说吗?” “啊?”管莫闲有些茫然。 “没有的话,正事要紧,别废话了,我准备去周尚书那屋看看,你要不要一起?” “…………”别废话了?他那么霸气侧漏的宣言在她看来就是废话?! 他觉得自己远不只是被轻视了,简直就是被无视了! ----------------- 萧显当然不可能太配合,一直到下午才把昨夜看守韩学理尸体的护卫们召集齐。 人数不少,估摸着天黑都问不完。 于是,韩学理那个案子就自然而然交给了姜辛。 韩学理是腾煜亲自带队看守的,他那一队拢共也就十个人,问询起来要简单得多。 更何况,这些人的说辞几乎如出一辙,差别只在于表述方式。 同样的话姜辛重复听了十遍,说不犯困是不可能的,直到腾煜进屋,她逼着自己打起了精神。 看得出腾煜脸上有着明显的情绪,进屋后便重重地坐下了,连坐姿都透着不满,翘着腿,别着头,愣是不看姜辛,也不主动开口。 姜辛轻轻叹了声,问:“刘副使怎么样了?” 腾煜原本是打定了主意无论她说什么都不搭理的,结果她这话一出,他还是没忍住,嘲讽道:“你还知道关心刘副使啊。” “他向来待我不错,我关心他有问题吗?”姜辛淡淡地回了句。 “我待你就不好吗?!” “也挺好的。”她抬了抬眼帘,朝着腾煜看了过去,“你要是受伤了我也会关心。” “心伤了啊!被你伤得透透的!”腾煜放下了腿,气呼呼地道:“你到底还是不是我姜辛姐了,居然跟着那群外人一起怀疑我们!” 姜辛不冷不热地道:“我以为在你决定对我隐瞒的时候就已经没把我当姐了。” 腾煜的身手在龙策卫里头或许算不上最好的,但警惕心却是最高的,她实在很难相信韩学理会在他眼皮子底下出事。 昨夜她曾去找过腾煜,没见着,只是差了个手下出来打发了她,说是中了迷药身子还没缓过来。 很显然他在躲着她,他也并非从未失手过,从前碰上这种情况他能拉着她和小汤复盘好一会,会比任何人都想搞明白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 这一次,过分安静了。 “……隐、隐瞒什么啊?我怎么可能瞒你啊。”他明显有些慌了神,但很快就稳住了。 “是吗?”姜辛定定地看着他,道:“那你倒是说说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当时我就听到柴房里头有动静,像是有人在说话的声音,但又不是韩学理的声音,我觉得奇怪就带着人进去看了,谁知一进屋就闻到一阵异香,也没瞧见韩学理的身影,屋子里空无一人,等我意识到不对劲的时候已经晚了,倒是没有昏迷,我们脑子都还是清醒的,就是动弹不了,一直到老刘来找我们才知道韩学理死了。” 果然,就跟刚才那十个人一样的说辞。 她嘴角微微动了动,似是在讥笑,但语气又格外平静,“没瞧见任何可疑的人吗?” “没有。”腾煜想也不想地回道。 “你确定?”姜辛又问了一遍。 “确定!都说了我瞒谁也不会瞒你啊!” “……知道了,出去吧。”多说无益,看来她是撬不开腾煜那张嘴的。 “我真没骗你。”他又信誓旦旦地重复了遍。 姜辛没再接茬,只是默默地看着他,用眼神示意他出去。 他也不敢再多话,乖乖起身朝着门外走去,临出门前到底还是没忍住,倏地转头看向姜辛,“姐,那串珍珠络子真的是你送给少爷的吗?” 姜辛一震,“为什么这么问?” “没有,就是问问。” “……” “那我就先走了。” “…………” 这哪里只是问问,明显是变着法的想暗示她些什么。 自打萧显出现在姜辛的记忆里起,他的腰间便一直挂着串珍珠络子,珍珠是上好的珰珠,络子做工也很精致,成色也有些老旧。 他说是她儿时亲手做的,可她一点都不记得了。 仅仅只是不记得倒也没什么,她缺失的记忆太多了,可问题是…… 她嫌这络子旧了,曾想过重新再给他做一个,却发现自己压根不会做这些,小汤气得都快要破口大骂了仍旧是没能把她教会。 打那之后,她每每瞧见萧显腰间的那串珍珠络子便觉得说不出的怪异,那是她的东西,但又好像跟她完全无关。 第52章 鬼都不信 相较于姜辛,管莫闲他们还是颇有收获的,按照看守韩学理尸体的那些护卫们的说法…… 他们见鬼了。 那鬼究竟长什么样,每个人的描述都不太相同,有人说是身形异常高大,有人说指甲奇长、肤色青紫,也有人说身上都是腐肉,唯一相同的是——穿着白衣,没有头。 最开始是感觉到一阵阴风,然后那个无头鬼就像是凭空出现的一样,直挺挺地立在柴房前。 众人都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无头鬼就开始攻击人。 那几个声称被攻击的人身上确实都有淤痕,大多是集中在脖子上的掐痕,还有一些是手臂上的抓痕,当时场面已经乱做一团。 刘副使不信邪,吼喝着上前查看。 不料那只无头鬼力大无穷,连刘副使都不是对手,三两下就被拽走了。 说是拽到了暗处,众人自是赶紧追了过去,可无论是刘副使还是那只无头鬼都不见了。 还没等他们从这诡谲的一幕中回过神来,柴房的门从里头打开了…… 柴房的门并没有特意上锁,毕竟里头只是停放了一具尸体,谁也没留这个心眼,谁也没想到这尸体竟会自己走出来。 没错!韩学理自己走出来了! 他面色青紫,双眸无神,走路姿势极为怪异,僵硬的、缓慢的,一步一步朝着刘副使消失的方向走去。 恍惚间他们好像看到草丛中凭空生出无数只手,硬生生地将韩学理给拖走了。 饶是见惯了各种场面的龙策卫都被吓懵了,也不记得是谁先嚷开的,总之就是有人起了个头,场面瞬间乱了,他们开始四下奔逃。 ………… …… 以上,便是管莫闲他们从昨晚看守韩学理尸体的护卫们口中问的讯息。 姜辛默默地听着他们三人你一言我一语,眉头越皱越紧,见他们都不说话了才问:“就这样?” “嗯,然后就是我们闻声赶到了。”周茴点了点头回道。 “你们信吗?”姜辛问,目光在面前三人之间游移着。 周茴撇唇嗤了声,“鬼都不信!” 不料,管莫闲冷不丁地道:“他们没撒谎。” 面前三人一阵默然。 率先反应过来的是周茴,不解地问:“你怎么知道?” “看出来的。”他回道。 周茴一脸讶异,“这还能看出来?!” “能。”管莫闲点了点头,“看神态、听语气、品说辞,我审的那几个讲述的时候神情都还透着恐惧,语气也是惊魂未定的,还有那些虽然含糊不清的描述,人在极度混乱、恐慌、惊讶的情况下是记不住那么多事情的,譬如对那只无头鬼的描述,说法不一才是真实的。相反,腾煜那边给姜辛描述得太过详细,不可能人人都能捕捉到同样的细节,一看便是事先编排好的。” 他分析得头头是道、有理有据,周茴和宋时互觑着对方,回想着方才那些护卫的表情和语气…… 好像的确是这么回事? 饶是如此,周茴还是觉得不敢置信,“你确定?” “确定。”说着,管莫闲瞟了眼姜辛,“别的不敢说,至少在判断对方有没有说谎这方面我还从未失手过。” “……”这话再加上他若有似无的视线,姜辛忽觉后怕。 所以,她之前那些拙劣的谎言压根从来就没能骗到过他? 她还真是对与自己交手之人一无所知啊! “你没事总是去判断人家有没有说谎干什么?”这是什么奇怪的兴趣爱好?周茴不能理解。 管莫闲看着他,淡淡地道:“因为要活下去,打小顶着尴尬身份在宫里长大,他人说的每一句话都得判断,指不定一个错信就会丧命。” “呃……”周茴恨不得狠狠抽自己一巴掌,这不是戳人心窝子嘛,他有些愧疚地躲开了管莫闲的目光,生硬地安慰道:“你、你也挺不容易的……” “还行吧,吃的穿的用的都比你好,你从前嫉妒我倒也能理解。” “……”他就不该愧疚! “不过,我也只是认为他们说的是真的,并不代表他们看到的就是真的。”管莫闲又重新把话题扯了回来。 姜辛也跟着回过了神,问:“你是说,凶手在故意装神弄鬼吗?” 管莫闲点头道:“我不相信这世上有鬼。” “鬼倒是好装,可是诈尸又是怎么一回事?”姜辛揪着眉心陷入了思忖。 周茴想了想,道:“我听说辰州有种秘术叫移尸,能让一些客死他乡的尸体自己走回去,会不会是这种?” “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姜辛没有直接泼去冷水,而是反问道:“可是移尸的目的是什么呢?” “送韩学理回乡?”周茴试探性地道。 管莫闲白了他眼,“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 “那你倒是说说为什么会诈尸嘛!” “……”管莫闲也确实说不出。 反倒是一直沉默着的宋时倏地启唇,“我总觉得韩管家的尸体有问题。” 这话招来的其余三人齐刷刷的侧目。 管莫闲和姜辛只是看了他会便若有所思了起来,相较之下,周茴则是双眸锃亮,充满期待地追问,“什么问题?” “我、我说不上来啊,当时还没来得及好好看……”话说到一半,宋时猛地打住了,生怕提了这事周茴又得跟姜辛闹起来。 周茴一眼便看明白了他的顾虑,有些不太自在的抿了抿唇,支支吾吾地道:“那、那什么……之前是我考虑不周,误会了姜、姜教员……以后不会了……”说着,他深吸了口气,抬眸看向姜辛,“对不起啊……” 姜辛微微一愣,回过神后若有似无地弯了弯嘴角,“不碍事,你除了逞几句口舌之快也没对我做什么。” “……”明明是挺大肚的一番话,怎么听起来就这么不爽呢! 他默然了些会,还想说些什么,忽然传来一阵敲门声。 屋内四人顿时噤声,身子也都跟着紧绷了起来,互看了一眼后…… “谁?”这毕竟是姜辛的住处,自然得由她来问。 “是我。”门外传来熟悉的话音,娇嫩缱绻,是小汤。 周茴对小汤不熟,仍旧警惕着,其他三人倒是齐齐松了口气。 姜辛起身开了门,顺势朝着门外张望了下,院子里很安静,方才那些护卫们都已经走了,也没察觉到有人在盯梢。 “你怎么来了?”她的目光回到了小汤身上,正是傍晚时分,霞光将小汤的脸颊染得红扑扑的。 “我不放心你就想着过来看看了,估计别庄也没厨子了,我顺道带了些过来。”小汤挎着食盒走了进来,瞧见屋内众人后愣了愣,“都在啊,幸好我带的多,你们一块吃点吧。” “这位是?”周茴不解地问。 “小辛的丫鬟。”管莫闲回道。 周茴这才算真正松了口气。 小汤转眸扫向他,“这位便是周衙内了吧?刚好,我也是来带个信的。” “……什、什么信?”周茴又一次紧张了起来,和刚才的戒备不同,这次是害怕,一夜之间他已经承受太多了,生怕又会等来什么坏消息。 果不其然,小汤面色凝重地道:“周府走水了……” 还未等她说完,周茴就猛地站了起来,看样子是要往外冲。 小汤赶紧继续道:“不碍事,不碍事……衙内冷静点,走水范围不大,很快就扑灭了……” 周茴长吁了口气,又坐了回去。 “不过……”小汤的话音再次传来。 周茴耐不住了,再次从椅子上弹了起来,“诶,我说你这丫鬟怎么回事呀!说话能不能别大喘气啊!” “我没喘啊,是你一直在打断我。” “……”好像的确是这样? “行了,不过什么,赶紧说。”姜辛催促道。 小汤也不卖关子了,直击重点,“周尚书收到的那幅妖画被焚毁了。” 第53章 死而复生 ……妖画……又焚毁了?! 卫梧那一案里,姜辛和管莫闲是亲眼看着那幅画被鬼火焚毁的,偏偏这一次又给焚了。 这未免也太巧合了。 若是刻意为之,那可能性就只有两个。 第一,画是伪作,凶手怕会经不起推敲所以焚毁。 姜辛也只能说卫梧那一案里她所见过的那幅画从笔触、着色等各方面习惯来说是王怀石没错,尽管她见过不少王怀石的字画,但确实从未见过那十二幅贤臣图,无法判断是否完全一致。 第二,所谓的仪式感。 当年的杀戮和清算过后,官家下令焚毁了那十二幅画,凶手或许只是想复刻。 但无论哪种可能都指向了一个结论——有人在替王怀石报仇。 对于这个结论,周茴很不爽,愤愤地嚷开了,“报什么仇?报仇干什么冲着我爹来?他的罪名又不是我爹给编排的!” “确实,我去找掌教的时候也特意问了下,非得说周尚书和妖画案有什么牵扯的话,那也就只有当年和殿前司一起围捕王怀石了,在其位谋其职,无论王怀石是否冤枉他都不能说有错。”姜辛附和道。 她当然是不希望他们往报仇那方面想的,也比任何人都不希望看到这种真相。 “在你们看来或许没错,但如果凶手的目的是报仇的话,恐怕没那么理智。”管莫闲皱着眉头,继续道:“只是我想不出有谁会替他报仇。” “他的后人?”周茴猜测道。 管莫闲摇了摇头,“他只有一个儿子,一直都在牢城营里头关着呢,还是任何人都不得探望的那种。” “那……”周茴想了想,又道:“会不会是他的学生或者同党?” “关系紧密到会替他报仇的同党当年也都被一起斩首了,至于学生……”管莫闲轻轻叹了声,“卫梧的案子结束之后我大概查了下,他学生本就不多,树倒猢狲散,要不就是像卫侍郎那样急于撇清关系,好一点的也都辞官回乡了,回乡的那几个倒是可以让掌教派人去打听打听,但我觉得收获不会很大。” “那会是谁呢……”周茴陷入了沉思。 管莫闲也是眉头紧蹙,默不作声的思忖着。 以至于,谁也没注意到姜辛面色有些不太对劲,掌心攥得死紧。 小汤倒是注意到了,可也不敢说什么,生怕说多了反而招人怀疑。 偏偏,怕什么来什么,谁也没想到宋时会冷不防地冒出一句…… “在牢城营也未必就没有嫌疑啊。” 瞬间,数道目光齐刷刷地朝着他看了过来,宋时觉得压力有些大,尤其是小汤,她似乎是在瞪他,目光里透着一股淡淡的莫名的凶狠,吓得他都不敢说话了。 眼见许久没下文,周茴忍不住道:“你倒是展开说说啊。” “就……唔……”他偷偷瞄了眼小汤,见她目光软软的,好像方才就只是他的错觉,不由地愣了愣,支支吾吾地继续道:“你、你们可能身居高位不太了解,以前慈幼局也有不少人在牢城营待过,待久了总会和营头们混熟,只要报酬丰厚让营头帮忙做些事很正常的,就算不能去探视也无所谓,王怀石的儿子在里头待了有十年了吧?估摸着早就熟门熟路了,只要再有个外应,想要做些什么也不是没可能。” “要不去牢城营看看?”周茴提议道。 小汤到底还是没忍住,插了句嘴,“不是说不能探视的吗?” 好在本就是集思广益的氛围,也没人觉着有什么不对劲。 “又没说不能提审。”管莫闲道。 “……你们去吧。”姜辛掏出铁契递给了管莫闲。 王怀石的儿子,算起来应该是她弟弟吧?她从未见过这个弟弟,倒是偶尔听萧显提起过,听说天资聪颖就是性情有些跋扈,很难想象十年的牢狱会让他变成什么样,无论是好是坏都不是她想见到的,干脆就不要见了。 管莫闲垂眸看了眼铁契,并未伸手去接,“你不去吗?” “兵分两路效率高一些,我想去周尚书的屋子和柴房看看。” “也好……”这个安排听起来合情合理,他完全没理由反对,只是难免有些放心不下,紧接着又补充了句,“让小汤陪你一块去吧,好歹有个照应。” 眼见姜辛点头,他稍稍安心了些,也不敢太耽搁,接过她手中的铁契后便冲周茴他们使了眼色,起身出门了。 牢城营在城郊,从别庄过去倒是不远,三人乘着马车不出半个时辰就到了。 西林的铁契很好用,不仅一路畅通无阻,那些看守牢城营的小吏们对他们也是毕恭毕敬的。 尽管如此,他们还是未能如愿,因为——王怀石的儿子死了。 来的路上他们也考虑过此行可能不会有什么收获,就算这事当真跟王怀石的儿子有关,那一个蛰伏十年身在牢城营还能一切的人得是怎样的城府,想要从他口中套出话来没那么简单。 可他们怎么也没料到过这种结果,毕竟…… “什么时候死的?怎么死的?他也算是要犯了吧,死了都不上报的吗?!”周茴有些激动,连珠炮似的冲着营头丢出一堆质问。 营头被他问得一愣,颤巍巍地道:“我、我上报了啊。” “报给谁了?”周茴问。 “这……按规矩自然是层层上报的……”他自然只管跟他的头汇报,至于这消息到底有没有上达天听,又或者说便是上达了官家会不会当回事,那也不是他管得了的。 “不是,什么叫层层上报,你就这么不负责……” “行了,你冷静点,他就一营头,难不成还能直接递折子给官家吗?”管莫闲按住了周茴,转头询问起营头,“何时死的?” “就前不久,病死的,他向来身子不怎么好,年关的时候瞧着便是一副熬不过去的样子,倒是又让他撑了大半年。”营头也吃不准西林的人为何突然要提神王怀石的儿子,但他起码知道西林得罪不起,生怕被按上看顾不周的罪名,赶忙又补充了句,“牢城营里就这个条件,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管莫闲点了点头,“那尸体呢?” “在后头坟山埋着呢,诸位可是要去查验?” 没等管莫闲开口,宋时就急匆匆地道:“那是自然。” 其实也没多大必要,营头表现得很坦荡,要不就是所言非虚,要不就是处理得极为妥当。 十年了,王怀石的儿子刚入牢城营时也才十岁,都还没长开呢,纵是现在活生生地站在他们跟前他们也认不出,更遑论一具死了好些时日的尸体,谁又能确定是本人呢?偌大的牢城营,要找具年龄相仿病故的尸体,易如反掌。 话虽如此,但保险起见看一下更妥当些,何况宋时一副终于有了用武之地的模样。 他们倒是给王怀石的儿子立了碑,碑上工工整整地刻着王旭以及生猝年。 营头说是上面的意思,虽是罪臣之后,但官家宽仁,嘱咐他们立碑铸坟,盼他来生投个好人家。 管莫闲犹豫了好一会,最终还是决定刨坟查看,营头自然也不敢拦,只能让一旁的小吏照做。 趁着这当口,他们又询问了下王怀石其他亲眷的情况。 营头轻轻叹了声,有些无奈地道:“都死了,王旭已经是坚持最久了的,王夫人刚来没多久活活把自己给撞死了,最惨的还是他的堂妹……这地方多的是久未开荤的男人,突然送来个如花似玉的姑娘,你说能有什么好事……那会她才七八岁啊,愣是被折腾疯了,就这么疯疯癫癫了好些年,后来尸体是在矿洞被发现的,怎么死的想必诸位也不难猜到,不怎么体面就不多说了,哎……” “那你也不管管?!”周茴咬牙切齿地道。 “那会我也不是营头啊,我是四年前才被调来的,衙内可以去打听打听,这四年牢城营里的女犯人都是单独关押的,平日里也都只在伙房帮忙做些活计,我是绝对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在我眼皮子底下的!”营头说得信誓旦旦,甚至还一脸的正气。 瞧着倒也没撒谎,管莫闲有些唏嘘地抿了抿唇,没再多言,转而问道:“王旭在牢城营里可有关系密切的狱友?我们也确实想打听打听他的事。” “没有,他是要犯,自然不会与其他犯人关一块,平日里也不敢让他干活。”营头已经隐隐猜到他们想打听什么了,又补了句,“他就只待在房里,一日三餐也并未安排专人负责,每隔一阵子我便会换个小吏给他送去。” “嗯……”管莫闲有些失望地应了声。 看样子即便王旭是假死也很难在牢城营里找到线索了,这条线算是断了。 刚巧那头的小吏们已经把王旭的墓给刨开了,说是立了碑筑了坟,可这尸体还是连个棺椁都没有,就这么被埋进了土里。 已经不适合再用铲子继续挖了,管莫闲等人一块上前帮忙,小心翼翼地拨开覆盖在尸体身上的尘土,好不容易总算将这具尸体给拽了出来。 几乎没什么腐烂,看样子确实像是前不久刚死的。 依稀还能看出面容是清秀的,只是骨瘦如柴,微启着嘴里也灌满了泥土,瞧着神情有些骇人。 宋时蹲下身查看了好一会,道:“他身子骨看起来确实不怎么好,没有外伤,也没有中毒迹象,病故的可能性很大,右手和右脚都有陈旧伤,应该是很多年前被打折过,也没好好治疗。” “他手上那些布条是什么情况?”周茴蹲下身。 尸体刚抬出来时手臂缠着一些布条,勒得很挺紧,瞧着有点可疑,那些破布条此刻正虚搭在尸体的脖间,是宋时扯开的。 “应该是破了的衣裳,可能运送搬运尸体时粗暴了些就缠住了……”宋时抬眸看了眼营头,对方默默避开了视线轻轻点了下头,他这才继续道:“总是是死后缠上去的,若是生前的话缠得那么紧手臂会有充血过的痕迹……” 说到这,他忽然顿住了,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面色透着惊恐。 见状,管莫闲问:“怎么了?” 宋时翕张着唇,好半晌才挤出话音,“韩管家……可能还活着……” 他想到了缠在韩学理腿上的水草,那是周府的下人们在打捞时不慎缠上去的,当时他生怕破坏了尸表还特意叮嘱了句让他们小心些,被水草缠绕着的位置是充血的,换句话说——至少那会韩学理是还活着的! 可惜当时情况混乱,龙策卫咄咄逼人,刘副使又是一副随时要冲上来的架势,他只是匆匆扫了眼,本能地觉着好像哪里不对,却没来得及细想。 第54章 执迷不悟 姜辛把周尚书屋里屋外搜了个遍,收获不小。 听说昨夜她去找掌教时管莫闲和宋时已经仔仔细细检查过好几遍了,现场情况也和管莫闲所描述的一致,明显是清理过的,但得益于她和管莫闲反应够快,他们走得匆忙,还是留下了一些痕迹。 能够确定的是,屋内至少出现过三个人,其中一名是女子,看样子并不会功夫;另外两个是男人,身高都不算高但身手不错,周尚书身旁的护卫练得都是实打实的格斗术,以近战攻击为主,这两个人不同,他们出手快很准是习惯了暗杀的。 就在姜辛准备离开的时候,发现院内还有半枚脚印,它不属于屋内任何一个人。 尽管只有半枚,但还是能大致判断出对方的性别、身高、体型以及走路时的发力习惯,结合种种她冒出了个大胆的想法。 这个想法太大胆了,她不敢确定,便什么也没说,拉着小汤又去后院和柴房查看了下。 昨晚打捞韩学理的人不少、而柴房里外又都是龙策卫留下的痕迹,现场早就被破坏,找不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她只能寄希望于柴房的那条密道。 那条密道瞧着四通八达,实际上都是死路,只有一条是能走通的,通往别庄外头的密林,出口距离别庄说近不近、说远也不远,往回走上半柱香的功夫翻过围墙就是别庄的后院。 这些是周茴去牢城营之前说的,他说得格外详细,就差没给他们绘个地图了。 也因此,姜辛很容易就找到了那条通往别庄外头的路。 可同时她的心也跟着凉了半截,密道修得很精致,墙壁光滑,铺着平整的地砖,里头明显被打扫过,甚至都没落什么灰,当然也不太可能留下痕迹了,唯有萦绕在她鼻间的浓郁松烟味能证实这里确实有人来过,并且还待了很久,这是火把的味道,如果仅仅只是几个人走过密道而已是不至于留有那么强烈的气味的。 想到这,她又燃起来希望,不死心的把密道里的岔路都探了个遍。 整个过程中小汤始终默默陪伴在她身侧,屡次想要开口询问又生怕打扰了姜辛的思绪,只好憋着,直到姜辛忽然停住脚步…… “怎么了?”她终于逮着机会问出口了。 姜辛没说话,蹲下身查看了会又抬眸看了看黑漆漆的前方,说出了那个大胆的猜测,“韩学理可能还活着。” “谁?”小汤一脸迷茫,愣了片刻后才依稀猜到了些许,“就是周府的那个管家?” “嗯。”姜辛脸色凝重地点了点头。 小汤讷讷眨着眼帘,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她面前的脚印,“这是那个管家的脚印?” “先前周尚书院子里也有半枚,但我还不太能确定,这枚更清晰一些,从身高体型来看都跟韩学理的特征符合,他左脚可能从前受过伤,走路的时候惯用右脚发力,这对脚印也明显右脚更深。况且,他先前趁夜潜入我屋内也留下过脚印,我当时习惯性的留意了下,周尚书院子里那半枚脚印以及眼前这对脚印连鞋底纹路都和先前在我屋子里留下的一致。” “他潜入你房内干什么?!”小汤对其他事不怎么感兴趣,她更关心姜辛。 姜辛淡淡地回道:“不知道,管莫闲剧的他觊觎我的美色。” “……”是怎么面不改色地说出这句话的? “但我觉得应该没那么简单,他看我的眼神很奇怪,就好像……”姜辛皱着眉头思忖了好一会,道:“就好像我们从前认识。” “他多大年纪了?有没有可能是你……”小汤蓦地顿住话音,打量了下四周,尽管连个鬼影都没有还是谨慎地修正了措辞,“有没有可能是王怀石的学生?” 姜辛摇了摇头,“不太可能,他瞧着也就跟萧显差不多大。” “那会不会经历也跟少爷差不多?比如说,他爹跟王怀石是故交,你们儿时曾见过,说不定关系还挺好,不是说当时跟王怀石一块斩首的还有好几人吗?那些人的后人里头或许不止有少爷逃过一劫呢?”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萧显应该认得他才对。” 小汤不以为然地撇了下唇,“这都多少年了,哪里还认得出。” “那韩学理又怎么认得出我?”姜辛问。 “不一样,他这些年想来过得还挺颠沛流离的,你就不同了,少爷虽说也没对你特别好吧,但不得不承认起码是锦衣玉食供养着的,我是不知道你小时候的生活是怎样啦,想来跟现在可能也没多大差别,容貌上自然也不会有太多变化,顶多就是长开了。”小汤看着她,幽幽地叹了句,“苦难这东西是会写在脸上的。” “……”姜辛觉得这个说法有一定道理但又好像有些地方还是说不过去。 她默然了片刻,忽然意识到……如果萧显的确是认出韩学理了呢…… 假设韩学理真的还活着,那他精心策划自己的假死多半就是为了让他们放松警惕好对周尚书下手,就这一点上而言他跟萧显的利益很有可能是一致的,那龙策卫这几天的频繁失误就好像也解释得通了。 可是腾煜为什么会问起那串珍珠络子呢?她原以为这事会跟女人有关的…… 等一下,周尚书的屋子里确实出现了一个女人。 如果韩学理是来替父报仇的,那身为他帮凶的那个神秘女子也很有可能是他们的故人。 见她许久不说话,小汤有些好奇地问:“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没什么。”她抬眸望了眼,继续道:“我想继续看看,说不定只是我想多了。” “嗯,那走吧……”小汤正欲举步却被姜辛拦了下来,她一头雾水地看了过去。 “我一个人去就行了,你去找萧显。” 小汤明显不太认同她的决定,眉心蹙了起来,“找他做什么?” “万一有危险呢?你若跟我一块,那就连个搬救兵的人都没有。” “那你还去?!”小汤嚷开了,当然也不是瞎嚷嚷,她提出了更稳妥的建议,“我们一起去找少爷,让他带点人陪你来。” 她抿了抿唇,目光定定地看着小汤,道:“我不信他。” “……”什么情况,总算是觉悟了吗?可是既然不信他又为何要让她去找萧显求救呢? “他可能不希望我找到任何线索,但我相信他至少不会让我死,我会沿路留下记号的,你让萧显循着来就是了。” “…………”得,是她想多了,这哪里是觉悟,根本就是执迷不悟。 尽管如此,小汤也没再多话,只能说——她虽不清楚萧显的谋划,但依稀觉得姜辛对他而言是一枚极其重要的棋子,不然他也不会舍得花心血去安抚,既然是棋子那就迟早就会舍弃,只是还没到时候,至少现在萧显确实不会让姜辛死。 ----------------- 待小汤离开后,姜辛站起身,顺着脚印朝着深处走去。 越往里走便越觉得逼仄,这条路仿佛没有尽头一般,她手里的火折子只够照亮一隅,但也足够了,足够她发现这条路跟密道的其他地方不同,它看起来像是还没完工,墙壁凹凸不平,地上更是零零散散的还堆着不少砂石,那些砂石瞧着就是凿墙凿出来的。 路越来越狭窄,仅仅只够一人勉强通行,再加上那些碍手碍脚的砂石堆,她几乎是佝着身子手脚并用的前行。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就一条直道,她甚至都不需要怎么留标记。 记不清走了多久,路又逐渐宽敞了,忽然有阵哀恸的乐声飘来,应该是用埙吹奏出来的,这旋律让她莫名觉得有些熟悉,她不由地顿住脚步,思忖着究竟是在哪听过这曲子,直到她闻到了一阵异香…… 她蓦地想起腾煜先前说的话——他们听到柴房有声响前去查看,进屋后便闻到一阵异香,随后便无法动弹了。 原来腾煜没骗她,至少在这一点上他说的是实话,确实有这种诡异的迷药存在。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姜辛已经虚虚地倒在了地上,她甚至能清晰感觉到自己身上的力气像是一点一点被抽走,这个过程并不漫长,很快她便觉得动弹不了。 埙声停了,取而代之的是沉沉的脚步声,一下又一下,分明很轻却如石子般重重地砸在了她心口。 她想,她现在全身上下最有利的大概就只有她的心跳声了。 脚步声越来越近,就停在了她耳畔,她想转头查看却动不了,只能费力地用余光打量,似是瞧见了一双黑色皂靴。 很快,皂靴的主人就蹲下身来,凑到她跟前,目不转睛地打量着她。 她终于看清楚了那张脸,的确是韩学理没错。 同时,也看清楚了他眸底沸腾着的恨意,很显然,他觊觎的从来不是什么美色而是她的命。 姜辛明白再怎么挣扎也是徒劳,她索性闭上眼省些力气,也许他不会那么快动手,也许萧显能及时赶到…… 可让她没想到的是,小汤或许预判了萧显的大局,却没能预判到萧显的行踪…… 他居然不在!甚至就连腾煜也不在! 屋外的护卫只说他们有事出去了,其他的一问三不知。 小汤从来没有一刻如此恨过萧显,恨他始终不让姜辛见光,以至于分明面前摆着数对龙策卫的精锐甚至可能暗处还潜伏着暗卫,她却一个都号令不了,谩骂、撒泼、哀求……她已经无所不用极其了,那些护卫非但不为所动,甚至在劝说无果后直接对她动手了…… 第55章 天光乍破 姜辛困惑了,她属实没搞懂韩学理究竟想干什么。 他并没有杀她,至少没有立刻杀,而是抱起她继续往密道里头走,密道深处有间暗室,暗室不大,四四方方的,一目了然,里头的陈设很简陋也很局促,角落摆放着一张床,床上的被褥瞧着倒是崭新的,一旁还有只破旧的衣柜,再然后是桌子,灶台等一些日常生活必备的……几乎衣食住行都在这儿了…… 看起来生活痕迹很重,并不像是偶尔才有人居住的样子。 她有些想不明白,韩学理是周府的管家,平日里应该也住在周府,不可能常居于此。 很快,姜辛就见到这间暗室的主人。 是个姑娘,她谨慎地躲在门后,确认来人是韩学理后才走了出来。 见到她的那一瞬间,姜辛蓦然想起小汤刚才说过的那句——苦难是会写在脸上的。 这姑娘看面容应当至少有十七八岁了,可是看身形像是只有十三四岁的样子,面黄肌瘦的模样瞧着便像是常年吃不饱的,可她五官分明长得很漂亮,鼻梁挺俏但因保养不当鼻头有些蜕皮、眼睛很大可是双眸却没什么神采、唇形丰厚饱满却干涸泛白…… 姜辛突然觉得,她确实是应该感恩萧显的,他给她的远不只是温饱而已。 韩学理瞥了眼那个姑娘,冲着她宽慰地笑了笑,随即走到床边把姜辛放了下来。 她压根坐不住,他扯过一旁的被褥垫在她身后,让她得以支撑。 安顿好她后韩学理往后退了退,立在床边,幽深目光她身上停留好一会,突然哑着声道:“得罪了,我只是想确认一些事。” “……???”确认什么?难道她想多了,他并没有打算杀她? 可他刚刚看她的目光里分明是滔天的恨意,就好像她曾灭了他满门。 还没等姜辛反应过来,他冲着一旁的姑娘比了串手语,默不作声地走出了暗室。 姜辛这才意识到这姑娘不会说话,她举步走到床边,蓦地伸出手…… 接下来的事情是姜辛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这姑娘不由分说地脱了她的衣裳,在瞧见她缠在胸前的布条后眸色黯了黯,手上的动作也明显顿了下,但很久又继续了下去,脱完后又跑去衣柜边拿了套衣裳出来。 那套衣裳红得刺眼,只一眼姜辛便看出是上好的面料,那姑娘视若珍宝般双手捧着衣裳走到她跟前,一件件的小心翼翼地替她穿上。 她隐隐能感觉到这衣裳的制式和她平日穿的那些不太一样,确切地说,这就不是他们这儿的衣裳。 临梁也有不少异国商人,她也从未见过这种形制的。 当然了,也有可能是她压根无法低头查看清楚,仅仅只能凭借感觉来判断。 整个过程中姜辛就像个任人摆布的泥娃娃,她完全没办法反抗,唯一能表达情绪的只有眼神,从一开始的惊愕抗拒再到后来费解迷茫,再后来她甚至已经麻木了,任由那个姑娘替她打理起头发。 反正这对她来说也未必是坏事,拖得越久她的生机就越大。 倒腾好一会后总算是弄完了,那姑娘怔怔地看着她,那双始终都没什么波动的眼眸里忽然翻涌起了各种情绪,就像是一潭死水骤然掀起了狂风巨浪一般,姜辛似是在她的眼底看到了激动、委屈、愤恨……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姜辛甚至感觉到她眼眶有泪意,还没来得及分辨清楚,她便转身跑开了。 看样子好像是去找韩学理了,俩人在门口拉扯了阵,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比划的手语她看不懂,但看得出那个姑娘情绪很激动,好几次伸手去拉韩学理但都被韩学理给甩开了,再后来那个姑娘噙着泪跟他一块进了暗室,犹犹豫豫地打开衣柜拿了个包袱出来,依依不舍地看着韩学理。 然而,韩学理并未搭理她,他正直勾勾地看着姜辛,那眼神让姜辛觉得背脊发寒。 那姑娘索性走到韩学理身旁,拍了拍他,又比划了几个手势,韩学理冲着她微微点了点头。 虽然依旧看不懂,但姜辛好像能猜到她在说什么了…… 大概是——那我先走了,你一定要跟上来。 因为,瞧见韩学理点头后她破涕为笑了,没再耽搁,挎上包袱就急匆匆地出了暗室。 姜辛觉得这姑娘怕是被骗了,她在韩学理眼中看到了同归于尽的癫狂,他丝毫都没有想要全身而退的意思。 仔细想来,他若是想跑怕是早就跑远了,更像是在守株待兔等她上钩。 可是为什么?他们之间到底是有着怎样的仇恨? 她有很多话想问,可惜她的身体就像是在经历鬼压床一般,竭尽全力都发不出声音,甚至连唇瓣都没能动一下。 好一会后,韩学理终于打破了沉默,“果然是你啊,我就说啊,怎么会认错了,你就算是化成灰我都能认得出。” 说这话的时候他嘴角微翘,扬起笑意,连眼眉也弯弯的。 可奇怪的是,他看起来并不开心,却也没有其他情绪,就好像久别重逢应该笑,所以他笑了。 “你穿红色衣裳还是那么好看,像太阳一样,刺眼但又让人离不开。” “……”所以他到底以为她是谁?姜辛非常确定,自她有记忆以来从未穿过红色的衣裳,这种张扬的颜色压根就不适合她。 “对了,方才那姑娘是欢欢,还记得吗?她的名字还是你给取的呢。”他眼眉含笑,兀自沉浸在从前的美好回忆里,自顾自地说着,“你想要个妹妹,你爹娘不肯生,你就跑来跟我抢,还非得给她取名叫欢欢,说是跟你的名字般配。” “……”不要自说自话!至少让她说几句啊! “是不是认不出了?也对啊,以前你总说她白白胖胖的像馍馍,还夸她唱歌好听,可惜啊,她把自己毒哑了。” 闻言,姜辛愕然地瞪大双眸,他说的那些事她并不知道,只是诧异那个姑娘为何要把自己毒哑? “想知道为什么吗?”韩学理突然发出一阵渗人的笑声,他笑了很久,肩膀微颤,笑着笑着眼角透出了泪光,“因为你把我们卖了啊,那个姓周的杀我族人、诛我爹娘,听闻欢欢声音好听,他手底下那群人把她压在身下逼着她叫,一个又一个,他们甚至还逼着我看,她不堪受辱又不舍得丢下我,所以便毒哑了自己,天真以为那些禽兽不会对一个哑女感兴趣了,哪成想那些人反而变本加厉……我想救她,可惜自身难保,你以前常说让我跟着你们学点功夫往后总会有用的,还真是让你说中了呢……” “早知道不该偷懒的,那样的话也不至于眼睁睁看着欢欢受辱,我拼尽全力反抗却什么都做不了,他们按着我,当众让我捱了宫刑,把我丢去了秃鹫遍布的荒野,我还记得那些秃鹫停在我身侧生生地啖我血肉,要不是小野,我恐怕早就死了。讽刺吗?那个姓周的居然还能好心的收留我,他甚至都记不住他当年凌辱过的人长什么样。” “说起来,你很失望吧,我居然还活着。他们都说是你泄露了我们的行踪,我始终不信,直到我在周尚书的营帐里看见了你亲笔写的密信,你的字还是那么丑。” “踏着上百具尸骨换来的荣华富贵可还安生?这染着血的锦衣可还合身?!” 他死死地攥着她的衣领,眼眸赤红,厉声质问,可姜辛却给不了他任何回应,不单单是因为发不出声音,更重要的是……她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那些控诉于她而言就像是在听别人的故事,她没有丝毫的记忆,不得不怀疑他疯了,执拗地把她当成了他口中的那个叛徒。 韩学理的确是疯了没错,他噙着几近癫狂的笑着,葱白指节顺势爬上了她的脖颈,用尽全力的紧紧扼住,“该报的仇都已经报了,我没什么可留恋的了,就只剩下你了……你说过的,我们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那就一起死吧……” 姜辛被他按在被褥上,死死地掐着脖颈,别说是挣扎了,她憋得脸颊通红也只从喉咙溢出几声诡异的“咔咔”声,渐渐的,她觉得自己的呼吸越来越微弱,眼前一片白茫茫,如同她脑中那一片空白一样。 她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就要死了,这一刻,分外的平静,好像就仅仅只是入睡了一般…… “小汤!去守着!别让他们进来!” 直到一道熟悉的话音传来。 这声音如乍泄的天光,携勃勃生机而至,荡涤黑暗。 姜辛蓦地睁开眼,她似乎想起了什么,还没来得及抓住,便觉得喉间的束缚散去了,求生本能让她再也顾不上其他,只顾着贪婪呼吸。 第56章 拱手让人 意识到韩学理可能还活着后,管莫闲便急匆匆赶回周家别庄。 一路上他始终有种不太好的预感,韩学理对姜辛的异常态度他很难不去在意,想到姜辛说过要去复勘现场他就愈发的不安了。 果不其然,刚跨入别庄就听到一阵吵闹声,是从萧显的住处传来的。 眼瞧着那几个护卫正欲对小汤对手,他都还没反应过来呢,宋时就已经冲了上去。 凭着西林的身份,那些护卫自是不敢对宋时造次,硬生生地收了手。 他刚想询问情况,小汤猛地冲到他跟前,像是见到救星般,紧紧攥住他的手肘,“快!快跟我去密道!姜辛可能有危险!” 小汤来不及解释太多,他也来不及询问太多,蓦然转身就朝着柴房的方向跑去。 见状,周茴和宋时相觑了眼,也连忙跟上。 得亏周茴记忆力惊人,尽管他并不清楚密道里头还有那么条岔路,但仅凭小汤大致的描述他就初步确定了方位,几乎没怎么查看先前姜辛她们留下的标记,熟门熟路地带着众人往里冲。 亲眼瞧见那条明显是后来开凿出来的岔路后周茴也不由地一愣,他很确定他爹并没有重新修葺过这条密道,这很有可能是韩学理暗中凿出来的,周茴不相信凭借他的一己之力能够做到,他必然还有帮手。 不同于他这百转千回的思绪,管莫闲一门心思只想尽快找到姜辛。 他脚步没有片刻的停顿,转眼就冲在了最前头,好在剩下的路也没有其他岔道,他只需顺着走。 瞧见远处的光亮后,他脚步越来越快。 转眼间他就见到了那间暗室,毫不犹豫地冲了过去。 映入眼帘的画面让管莫闲蓦地顿住脚步,床边的那道身影确实是韩学理没错,他在跪趴在床上掐着面前的人,指关节因为用力泛着青白,紧紧缠绕在纤细脖颈上,管莫闲的视线顺着那截脖颈往上,撞上了女人血红的眼眸,她面色已经憋得通红,脸上神情却仍是平静无波,如秋叶般……毫无生命力的静美…… 他怔忡了好一会才确定这是姜辛,瞬间气血上涌。 饶是如此,他还是抓住了最后的理智,迅速转身挡在门边,冲在紧跟在自己身后的小汤道:“小汤!去守着!别让他们进来!” 小汤很机警,从他的神情中就隐约猜到了大概,目光掠过他的肩头轻轻一瞥,捕捉到一抹红色的裙角后她更是确定了自己的猜测,连忙跑去拦住了紧随其后的周茴和宋时。 周茴和宋时虽是不明就里,但却意外的配合,甚至都没有多问。 见状,管莫闲冲上前拽开了韩学理,趁着对方不备抄起一旁水缸里的木瓢子照着韩学理的脑袋砸,接连砸了好几下,直到韩学理捂着头不支倒地他仍旧没有停下的意思,光是木瓢子已经不能满足了,索性开始上脚踹…… “管莫闲!留活口!”外头传来周茴的吼喝声。 他虽然不清楚暗室里的具体情况,可从里头传来的动静也能猜测一二,那一阵阵痛呼显然不是管莫闲的声音,他起先是松了口气的,后来又开始觉得不对劲了,这家伙怕是杀红了眼啊! 周茴的提醒还是很有作用的,管莫闲骤然清醒,得亏他不会功夫全靠蛮力,情况还不算糟糕,韩学理虽然伤得不轻但显然没有生命危险,正蜷缩在地上痛哼着。 管莫闲生生扼制住了想直接把他弄死的欲望,却还是压抑不住怒意,用力将他从地上拽了起来,不由分说地把他拖到了暗室外头,丢在了周茴跟前,沉着声道:“先把他带走。” “哦……好……”周茴瞥了眼地上奄奄一息的韩学理,有点不忍直视。 也不知道他究竟是干了什么,居然能把管莫闲逼到下死手。 周茴很好奇,但现在追问又不合时宜,他忍了忍,转身冲着一旁的宋时使了个眼色,俩人费力地铁拉起韩学理,半扶半拖的往密道外头走。 待他们离开后,管莫闲又一次转身进了暗室。 姜辛的状态比刚才好了不少,面色逐渐恢复,呼吸也已经顺畅,只是仍旧一动不动地躺靠在被褥上,瞧着娇软无骨、我见犹怜。 这模样是管莫闲从未见过甚至是从未想象过的,尽管心里头早就认定了她绝非男子,可当她身着女装就这么猝不及防的出现在他面前,难免还是有些震撼,原先只觉她长得颇为英气,没成想稍加打扮后竟艳得让人挪不开眼。 他也确实是没舍得移开视线,就这么杵在门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直到身后传来小汤的嚷嚷声…… “韩学理是不是有病!他到底想干什么?杀人还得给受害者换个包装吗?!” 管莫闲回过神,转头看向小汤,“衣服不一定是韩学理换的。” “你怎么知道?”小汤略觉诧异地问。 他环顾了圈暗室,“这里有人长期住着,从陈设和各种物件来看,多半是个姑娘……” 话音未落他便察觉到那头姜辛正在拼命地眨着眼帘,他顿住话端,定睛朝着姜辛看了过去。 很明显她着了韩学理的道,也不知道那个王八蛋到底用的什么药,总之她虽然看起来是清醒的,但似乎说不了话也无法动弹。 想到这,管莫闲举步走到她跟前,蹲下身,道:“一会我要是说对了你就眨一下眼,不对的话就眨两下。” 姜辛冲着他眨了下眼帘,示意他继续。 他问:“除了韩学理还有个姑娘是吗?” 她又眨了一下眼帘。 “那姑娘是刚走吗?”他继续问。 她继续眨眼,依旧还是一下。 “她很重要,你想让我去追,是吗?” 这一次,她眼睛眨得格外用力,只一下,随后便直直地看着他,眼底的激动之情呼之欲出。 他笑了笑,柔声道:“知道了,我先带你离开这儿。” 说着,管莫闲直起身,目光寻了一圈并没有找到姜辛原先穿的衣裳,时间紧迫,也不好再耽搁,可她这副模样出去的话风险又实在太大…… 就在他为难之际,小汤忽然走上前,撩起姜辛的裙摆用力一扯。 只听闻“滋啦”一声,她从裙摆上扯下了一大块布,干脆利落地将那块布覆在了姜辛脸上,指尖绕到姜辛而后系了个结,转身冲着管莫闲道:“这样就行了,瞧不见脸说是谁都成。” 管莫闲不太放心的又审视了姜辛片刻,能看清的只有她那双眼睛,柳眉星眸没了平日里的锐气倒是添了几分妖媚,确实判若俩人,可如若碰上的是周茴和宋时,就凭刚才的事他们怕是不难联想到…… “放心吧,周茴他们这会怕是正忙着审韩学理呢,有可能碰上的只有龙策卫,这种程度糊弄他们足够了。”小汤看出了他的顾虑,连忙启唇安抚。 也的确是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了,管莫闲点了点头,抱起姜辛,大步跨出暗室。 还真是让小汤这个乌鸦嘴说中了。 他们才刚通过密道走出柴房,便瞧见萧显整领着一队人浩浩荡荡地走了过来。 “呵,来得可真是时候。”小汤语带嘲讽的嘀咕了句,下意识举步挡在了管莫闲身前。 幸运的是,她的异常行为成功让萧显察觉到了不对劲,他蓦地顿住脚步,蹙眉细看了片刻后冲着腾煜道:“带他们去那头候着,没我命令别过来。” 腾煜点了点头,领着其他人退到了远处。 萧显独自举步走到了管莫闲跟前,瞥了眼他怀里的人,眸色一转,凉凉地逼视着管莫闲,冷声道:“把人给我。” 小汤鼓起勇气回道:“她现在这样怕是不方便,不如还是让管衙内先将她送回……” 让她怎么都没想到的是,还没等她说完,管莫闲就已经双手一伸,不由分说地把人塞给了萧显。 瞬间,小汤愣住了。 什么情况?就这么拱手让人了?这跟她想得不太一样啊! 那头的萧显也有些措手不及,几乎本能地接住了姜辛,还未待他回神说些什么,管莫闲就已经毫不犹豫的转身离开了。 他愣了片刻后才拉回视线,垂眸看向姜辛,待看清她那身衣裳后他脸色骤然发白,扣在她腰间的手不自觉加重了力道。 这一用力也让姜辛回过神来,他在她眼底看到了片刻的失落,这份失落显然与他无关,当她抬眸朝着他看来时,眸色是冰凉的,带着些许审视的意味…… 她十三岁那年在龙原见到他时,也是这么看他的。 第57章 各怀鬼胎 虽然姜辛看似没有任何挣扎,只有她自己知道,她远比正常情况下耗费了更多的体力。 到底还是累了,落入萧显怀里没多久后她便昏睡了过去。 她做了个梦,一个很混乱的梦…… 梦里的她正在逗弄襁褓里的婴儿,那个婴儿长得白白胖胖的像个馍馍,肉乎乎的小手紧紧攥着她的手指,冲着她“咯咯”的笑。 周围很热闹,有乐声、有美食、有一大群人围着篝火曼舞轻歌。 她看得出正出神,便瞧见有五个人跑到她跟前,她被拉着走到篝火旁,不自觉的跟着人群起舞。 这种感觉很奇妙,她分明看不清周围的人,却能感觉到大家都在笑;分明连状况都搞不清楚,却觉得有股扑面而来的幸福感。 可惜好景不长,欢声笑语戛然而止,铮铮铁蹄从一具具尸体上践踏而过,面前那团篝火骤然变成了冲天的火光,热浪逐渐将她吞噬,她试图想要呼救,喉咙却像是塞着一团棉花般,堵得慌,无论她怎么喊都发不出声,她挣扎着骤然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床架上鹅黄色的帷幔,耳边传来争吵声…… “都说了不会有事的,我也着过韩学理的道,就是不能动弹说不了话,过一两个时辰就好了。” “你一个大老爷们能和她一样吗!” “这叫什么话?看不起谁呢,我们家辛姐狠起来那可是连大老爷们都得怕的。” “……你懂个屁!” “是是是,我什么都不懂,那你还把我找来干什么?!” “我就想问问你,方才你和少爷去哪了?” 到这,姜辛逐渐清醒,意识到正在外头争吵的是小汤和腾煜。 她没作声,甚至还下意识地闭上眼,等待着腾煜的回答。 那头的腾煜支支吾吾地好一会,才道:“就……公事啊……” “什么公事?”小汤自然没那么好打发,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 腾煜咂了咂舌,丢出了经典敷衍台词,“你就别问了,说了你也不懂。” “你以为我想问?谁关心你们龙策卫到底在忙什么,我关心的是姜辛!案子是交给西林了没错,那姜辛呢?萧显是不是打算把她也交出去……” “那你觉得我该把她交给谁?”忽然有道凉凉的话音从门边传来。 吓得小汤连忙噤声,甚至还很没出息的往腾煜身后躲了躲。 萧显举步跨入屋子,斜睨着她,继续道:“交给管莫闲吗?” “她也就是担心姜辛,一时有些口没遮拦,你又何必跟她计较。”腾煜鼓起勇气,轻声劝了句。 “怎么?”萧显抬了抬眼帘,冷冷地扫了眼腾煜,“你也觉得我该把姜辛交出去?” “……”腾煜哪还敢说话。 萧显满意了,眸色一转,再次看向小汤,正欲发难…… “咳……咳咳……”身后骤然传来一阵猛咳。 萧显闻声看了过去,只见姜辛挣扎着从床上坐了起来,扶着床架子,脸上闪过片刻惊讶,似乎是没想到她能顺利咳出声了,意识到这一点后,她越咳越大声了,还气若游丝的探出手,轻声呓语着,“小、小汤……水……” “哦、哦哦……”小汤连忙回神,跑到桌边替她倒了杯温茶,快步走到床边,扶着她喝下,“你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头晕吗?我听说被掐狠了搞不好是会落下后遗症的。” “没事……就是有点饿……”她软软地道:“能去给我弄些吃的吗?” “我煮了粥,热一下就好,你等我下。”小汤放下茶盏,转身往门外跑,撞见萧显后又蓦地停了下来,神色怯怯的,看了看姜辛又看了看萧显,欲言又止。 萧显眸色沉了沉,没好气地咕哝了句,“看我做什么,去啊。” 闻言,她就像是得了特赦般,赶紧跑开了。 腾煜很识相地启唇道:“我去帮忙。” 待人走远后,萧显的目光落在了姜辛身上,默默凝视了她好一会后他不冷不热地哼道:“你醒得还真是时候。” 很明显,她早就醒了,突然出声无非是想替小汤解围。 姜辛也无意掩饰,软软地靠在床边冲着他笑了笑,“堂堂龙策卫指挥使,跟个丫鬟置什么气?” “你也知道她是丫鬟吗?”萧显冲着她挑了挑眉,“你不会教,那就只能我替你教。” “可是她也没说错啊……”她微微歪过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问:“萧显,你去哪了呢?” 萧显沉默了片刻,低低地叹了声,从怀间掏出了个手指粗细的小竹筒递给了她。 她困惑蹙眉,不解地接过,这种竹筒通常是用来放密信的, 果不其然,姜辛拧开竹筒后发现里头有张字条,她抬眸看了眼萧显,见他点头才展开字条查看。 ——辰时,和乐楼。 纸上就只有这五个字,尽管如此,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 “我爹的字迹?!”姜辛不敢置信地看向萧显。 他挑眼尾,反问,“你觉得我应不应该去?” “那……有人来赴约吗?”她小心翼翼地问,其实心里已经有答案了,但还是抱着一丝希冀。 可惜还是失望了,萧显无奈摇头,“我等了近一个时辰,没瞧见任何人,突然想到有可能是调虎离山便赶紧赶回别庄了。” “也就是说,韩学理背后果然还有人……”想到韩学理,她脑中不禁冒出了个猜想,“我爹……有没有可能还活着……” “不可能。”萧显想也不想地否决了这种可能性,他顺势在床边坐了下来,继续道:“当年妖画案闹得那么轰轰烈烈,想要在刑场上作假压根不可能,行刑后的尸体也是经过各个官司反复检验的。更何况,这张字条明显是想把我引走,好让韩学理得手,如果是你爹的话又怎会让你死。” “……”如果,她根本就不是姜辛呢? 这个念头冒出的瞬间,她心口不禁一惊,指尖有些失控的紧攥着被褥。 萧显见她许久不说话,面色也不怎么好看,担忧地蹙起了眉心,“怎么了?不舒服?” “没、没什么……”她抿了抿唇,强迫自己回过神,“我只是在想,如果字迹可以伪作,那画作也一定能,那几幅重现的妖画很有可能也是出自那个人之手,可是什么人才能把我爹的字画模仿得那么像呢?”她抬眸看向萧显,试探性地问:“你可有怀疑的人选?” 他思忖了会摇了摇头,“韩学理可有跟你说过什么?” “……对!韩学理!”她猛地直起身,掀开被子,作势要下床。 这反应让萧显有些猝不及防,愣了片刻后才下意识地伸手拦住了她,“你要去哪?” “当然是去审韩学理了,他一定知道些什么!” “你冷静点……”萧显长手一伸,重新将她按回了床上,“先好好想想韩学理跟你说了什么,说不定有线索。” “他说他大仇已经报了,要跟我同归于尽。”姜辛回道。 “就这么一句?”他眼里有明显的怀疑。 她用力点头,“嗯,一直一直在重复这句话,他看起来就好像……就好像得了失心疯一般……” “那恐怕一时半会也未必问得出什么,你才刚恢复,不急在一时,好好休息,明日再审也不迟。” “可是……”她还想抗争。 萧显并没有强硬地打断她的话音,而是骤然伸出手,指尖轻触着她脖间的掐痕,冷不防地问:“疼吗?” “……”很有效,她顿时哑然,就像是被人点了穴般,全身僵直,连气都忘了喘。 他微微歪过头,“怎么了?该不会被小汤说中了,真被掐傻了吧?” 她舔了舔唇,无措地避开了他的目光,气息总算平稳些了才启唇回道:“不疼,就是好像有幻觉了,老觉得有双手在掐我脖子。” “是吗?”他指尖力道放得更轻了,有一下没一下的摩挲而过,眼瞧着姜辛忍不住吞咽了下,他满意地笑了,话音里掺上了一丝撩人的欲,“看来今晚得给你制造点更深刻的回忆才成啊。” “……”这话实在是很难不让人心神荡漾。 为了让她今晚好好待在这儿,居然连美男计都用上了,也是够拼的! 正当她不知道该如何回应才能让他相信她已经完全被蛊惑时,小汤出现了。 “咳……”她端着粥,尴尬地站在门外,试图想要干咳声引起他们的注意。 姜辛顺势往后躲了躲,推开萧显,羞赧垂眸,磕磕绊绊地道:“我、我饿了……” 他笑着收回手,“进来吧。” 说着,他起身走到一旁,方便小汤将粥递上。 她硬着头皮喝了两口,眼见萧显完全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只好硬着头皮朝着他看了过去,“你要不还是去忙吧……这样看着我,我都没法好好吃饭……” 他眉梢轻轻扬了下,仍旧是一动不动地杵在那儿。 姜辛太清楚他想要什么,适时做出了妥协,“知道了,我今晚哪也不去,一定好好休息。” 果然,他满意了,“那你想吃,我还有些公务要忙,晚点再来陪你。” “嗯。”她乖顺点头。 小汤满脸诧异地目送着萧显离开,直到他的脚步声走远,她才把憋在心里困惑宣泄了出来,“活见鬼了,他这是中了什么邪吗?怎么突然间这么温柔,简直就像换了个人似的……”说着,她拉回目光看向姜辛,却碰巧见证到了一出瞬间变脸,只见姜辛顷刻褪去乖巧,微微上翘的嘴角也没弧度,惹得小汤又一次嚷开了,“还真是活见鬼了!” 这可是姜辛诶!从前只要萧显对她稍稍笑一下都能飘飘然的姜辛诶! 她居然会冷脸面对萧显的温柔?这不是活见鬼是什么?! 姜辛没工夫跟她解释,转头郑重其事地看着她,道:“小汤,帮我个忙。” “……你说。”小汤的语气也不自觉地跟着凝重了起来。 在听完她的计划后,小汤愈发觉得眼前这个姜辛绝对是被什么奇怪的东西附体了! 第58章 拨乱反正 萧显很久没有睡得那么踏实过了,醒来时已经日上三竿。 这对他来说很不寻常,他素来浅眠。 意识到不对劲后他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蹙眉思忖了片刻,起身打开了房门。 门外正在徘徊踱步的腾煜听闻动静后立刻顿住了脚步,怔怔地看了萧显片刻后才回过神来,“你可算醒了!” 这过分激动的模样让萧显有种不太的预感,他蹙了蹙眉,问:“事没办成?”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他想了想,道:“人的确是死了,但不是我们干的。” “那是谁?” “不清楚,据暗卫回报,他们按照计划埋伏在别庄去往西林的途中,有一伙人先他们一步动手了,也未必是一伙,甚至可能只有一个人,对方出招很快,暗卫都还没反应过来呢人就死了,更别提管莫闲他们了,当场就懵了。” “确定死了吗?”萧显不太放心地问。 “尸体在西林停了一夜呢,暗卫潜进去查看过了,确实是死了。一根那么粗的银针……”腾煜伸出手比划着,“直接插进头顶心,血都没见着就死了,要不是有那个宋时在,管莫闲和周茴怕是连他怎么死的都搞不明白。他们对外宣称是咬舌自尽,大概也是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梁掌教一大早就带着他们入宫请罪去了,这事假不了。” 闻言,萧显才稍稍放心了些,既然都闹到官家跟前去了,那确实假不了,西林再嚣张也不至于从上到下一块欺君。 饶是如此,他隐隐还是觉得有些不安,“姜辛呢?” “在院子跟小汤一块吃早饭啊。” “她什么时候起的?”萧显问。 “应该也才起没多久吧,我来的时候她正在洗漱。” “嗯。”萧显点了点头,“刘副使怎么样了?” “好多了,能吃能睡的,一大早干掉八个馒头一碗胡辣汤,吃得我都心疼。”腾煜偷瞄了眼萧显,扣扣索索地道:“这钱能不能报公账啊?” 萧显没好气地赏了他一道白眼,“那晚的事想起来多少?” “大部分都想起来了。跟我们想的差不多,就是装神弄鬼罢了,老刘说大概有四五个人,其中有个女子,按他的描述很有可能就是我那日在柴房见到的那个,不过奇怪的是,那几个人并没有伤害他,只是把他打晕了丢在别庄后头的林子里,没多久老刘就醒了,正想回别庄又碰上了个男人,对方蒙着面林子里又黑,他没瞧清那人的长相,只记得对方额间有道挺深的疤,身形大概比你还要高一些,出招很快,老刘压根不是他对手,没几招就落了下风,就跟你想的一样,对方当时便说会留他一命,让他给你带句话。” “什么话?”萧显问。 这话老刘总之是听不明白,腾煜也不太明白,只能一字不落的复述,“告诉萧显,我是来拨乱反正的。” “……”萧显脸色骤然一沉,眸间闪烁着骇人的寒光。 见状,腾煜壮着胆子问:“这是什么意思?” “不该问的少问。”萧显冷冷地扫了他眼,“回头给老刘找个画像师,把那人画出来。” “可是老刘也没看得太清楚……” 萧显厉声打断了他,“能画多少是多少!” 跟随萧显那么久,腾煜还是头一回看到他那么急躁,大部分时候他都表现的运筹帷幄,好像世间万事皆在他掌控之中,如今这模样让腾煜也不由地有些紧张,愣愣地直点头,“知、知道了……” 萧显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他深吸了口气,待情绪平复后才再次启唇,“都跟老刘交代好了吗?” “……啊、哦。”腾煜仍旧有些呆滞,知道萧显朝着他扫了侧目,他蓦然回神,挺直了背脊,“放心吧,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老刘清楚得很。” “嗯,走吧。”说着,他径直朝着院子走去。 一想到一会姜辛可能会有的反应,他心头便涌上了一股烦躁。 ----------------- ——韩学理死了。 姜辛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用早膳,萧显领着腾煜走了过来,俩人皆是面色凝重。 光是看脸色她也能预感到不会是什么好事,结果倒是有点出乎意料。 他们带来了两个消息,一好一坏。 坏消息是,韩学理死了。 好消息是,刘副使醒了。 前者要说完全没预料到当然是不可能的,萧显昨晚那么拼命的留她,又怎么可能单单只是担心她的身体? 后者倒的确是她没想到的,这个刘副使醒得还挺是时候。 就像是算计好的置换一样,按照他们的计划,她是不是该把心思都放在刘副使身上,连生气都顾不上? 然而,姜辛并没有如他们所愿,她仰着头,直勾勾地看着萧显,“是不是你干的?” “你什么意思?”萧显眸色一沉,虽然猜到了她会怀疑,但面对她不假思索的质问,他还是不悦。 面对他所表现出的怒意,姜辛不为所动,依旧咄咄逼人,“你昨晚为何不让我去?” “去了又如何?若是真能问出什么来,也用不着你去,他们早就有收获了。”萧显冷声回道。 “他们能有什么收获?他们甚至连防止犯人咬舌自尽的措施都没有,你指望他们能有什么收获?!” “所以呢?管莫闲犯的错,你把气撒我身上?” “……” “诶,别、别吵了……”眼瞧着气氛越来越剑拔弩张,小汤又躲在一旁默不作声只管埋头干饭,腾煜只得硬着头皮站了出来,“姐,你冷静点……那不是还有老刘在嘛,韩学理那儿虽然问不到话了,兴许老刘那儿会有什么线索呢。” 姜辛像是如梦初醒般,沉了沉气,恢复了冷静。 “带我去见刘副使。”她冲着萧显道,态度比方才软了不少,但话音里仍然带着几分情绪。 萧显瞟了她眼,没好气地回道:“先吃饭……” 还未等他说完,姜辛也顾不上烫端起面前的粥一饮而尽,又囫囵吞的塞了两个馒头,鼓着腮帮子看向萧显。 他愣了愣,轻轻叹了声,妥协了。 姜辛连忙起身,像是生怕是他改变主意。 第59章 金蝉脱壳 其实,见不见刘副使对姜辛而言也没那么重要,既然萧显能让她去见,也就意味着她不可能从刘副使口中问出什么有用的信息,该怎么回她的话怕是早就交代好了。 饶是如此,她还是得表现出执拗,毕竟,看起来刘副使是她唯一的希望了。 诚如她所料,刘副使并没有给她太多惊喜。 按他的话说就是有一群人装神弄鬼把他带走弄晕,从事后的结果来看,这么做的目的无非就是方便韩学理上演一出诈尸,当时所有人都以为丢的只是尸体,谁能想到他打从一开始就没死。 一切听起来都很合情合理,无奈刘副使是个粗人,玩不来勾心斗角,他几乎每说一句话都要偷瞄一眼萧显,演技堪称拙劣至极。 姜辛也没再多问,带着失落离开了。 萧显一直把她送到了龙策卫公廨外头,象征性地安慰了她几句,内容无非就是让她不必着急,他会想法查清楚。 姜辛冲着他笑了笑,笑得颇为敷衍,眼里的不信任呼之欲出。 他张了张嘴,本还想说些什么,她却并未给他机会,兀自转身准备夸上一旁的马车。 才刚撩开车帘一角姜辛便微微顿了下,随即指尖像是被电了一下,蓦地缩了回来。 见状,萧显狐疑地拧起眉梢,“怎么了?” “没什么……”她翩然转身,看向他,冷不丁地道:“你想要什么生辰礼?” “嗯?”这没头没脑的话让萧显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过阵子不是你生辰了吗?有什么想要的礼物吗?” “你……”萧显不解地看着她,难得表现出了一丝小心翼翼,“不生我气了?” 她垂眸搅弄着衣角,看似有些羞赧无措,“方才……方才是我不好,这事本就跟你无关……” 萧显有些出神地看着她,像是在欣赏一件作品,心绪分外的复杂。 整整七年,他精心将她调教成了他想要的模样,性情、喜好、乃至于对他的依恋,皆令他满意至极,她甚至都不敢对他发脾气,像今天这样已经算是罕见,大部分时候她都像现在这样,低眉顺眼、极力讨好,他不必花心思去哄,仅仅只是勾勾手指她就会立刻跑向他。 这种滋味任谁都会眷恋,他自然也不例外。 只是,最近他时常会回想起当年在龙原时的她,那样的鲜活桀骜,像只难以驯服的鹰。 以至于,他忍不住会想,若是正常情况下遇见,这只鹰还会愿意被他豢养吗? 想到这,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指尖在即将触碰到她脸颊的时候骤然停住了,他愣了片刻,转眸看了眼公廨外头的那几个护卫,硬生生地收回了手,再次启唇时声音透着一丝喑哑,“送串络子吧。” “络子?”姜辛蓦然抬眸,有些愕然地看着他。 “嗯,你从前送的那串旧了,也该送串新的了。” “还是要珍珠络子吗?”她问。 “不用,按你的喜好来。” “知道了……”她侧眸看了眼身后的公廨,“那你先去忙吧,别送了。” 他没急着离开,“明日回西林吗?” “嗯。”她点了点头。 “那今日便好好休息吧,有什么事就让小汤来公廨找我……”他顿了顿,又补充了句,“我会交代下去的,不会再发生昨日那种事了。” 她弯起嘴角,浅浅笑意爬上眉梢,“好。” 他又冲着马车上的小汤叮嘱了几句,末了还能记仇地特意道:“我可没有把你家小姐交出去的打算。” “……”小汤双手正紧紧攥着缰绳,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听闻这话差一点就本能地晃动缰绳溜之大吉。 该说的都说了,萧显这才转身离开。 姜辛倒是没急着走,她噙着笑站在马车边,直到目送他的身影跨入公廨,她蓦地敛起笑意,猝然转身,迅速撩开车帘,抬腿跃上马车。 车内,管莫闲正支着头,大喇喇地跨坐着,漫不经心地斜了她眼,“完事了?” “……你怎么跑这来了?!”姜辛咬着牙问。 天晓得她方才撩开车帘撞上管莫闲那张灿烂笑脸时有多害怕,在哄走萧显的那短短片刻间又有多紧张!看得出小汤比她还要惶恐,那架势,像是随时都打算策马逃命。 相较之下,管莫闲倒是一派气定神闲,“来找我们家有异性没人性的教员啊,有什么问题吗?” “万一被萧显看到,你有想过后果吗!” “嘁……”他头一撇,没好气地嗤了声,“我还能怕他不成。” “你不怕我怕啊!” 他撇唇哼道:“怕他你昨晚还敢迷晕他。” “……你既然知道昨晚有多险,今天还敢这么堂而皇之的跑来?萧显警觉性很高又很擅长伪装,说不定他早就起疑了,要是方才发现你在车上,很容易就把各种反常串起来,然后推断出韩学理可能没死。” “这不是没发现嘛。”他不怕死地冲着他扬了扬下颚,“走吧,给你个惊喜。” 目前对她来说能谈得上惊喜的就只有…… “你找到那个姑娘了?!”她激动地问,眼眸锃亮。 “嗯哼。”他得意地挑了眉梢。 “……”这模样属实有点欠扁,但这件事又确实该他得意,没办法,姜辛只能忍了。 可他偏还得寸进尺,“你怎么不夸夸我啊?” “…………”她狠狠地瞪了他眼。 没打死他就不错了!手里握着这么重要的两个人,还敢跑萧显眼皮子底下来招摇! ----------------- 昨晚逼不得已,姜辛只能兵行险着迷晕了萧显,她能成功小汤功不可没。 萧显所谓的忙公务也并没有没太久,大概只是跟腾煜交代了一些事,腾煜离开后他便又回到了她房里,她看她的书、他研究他的卷宗,互不干扰,但明摆着就是别想离开他的视线范围内半步。 直到小汤端来了两碗牛乳樱酪,声称姜辛每晚临睡前都习惯了要饮一碗的。 萧显几乎从未在她这儿留宿过,她临睡前究竟有什么习惯他压根不清楚,自是也没多心,何况他嗜甜,对这类东西向来没招架之力,说到底,他怎么也不可能想到小汤敢给他下药。 待他入睡后,姜辛便赶紧换了衣裳出门。 那一刻,她甚至有些庆幸萧显一直试图在隐瞒他们的关系,来这儿通常只会带着腾煜或者刘副使,否则的话,这宅子外头估计还得有不少人守着,她怕是没那么容易神不知鬼不觉的溜出去。 离开宅子后她有些茫然,也不知道该去哪找管莫闲他们,别庄太远了,若是扑了个空怕是要耽误不少时间,没成想路过新封丘门的时候,被对面汤饼铺子的掌柜给拦了下来,说是有人给她留了信,若是子时之前便去别庄,过了子时可去西林。 于是,她马不停蹄地赶往了别庄。 见到她后管莫闲并无诧异,只是面色有些不太自在,别扭地咕哝了句,“来了啊。” 相比之下,周茴则热情得多,“太好了!你没事吧?姓萧的有没有把你怎么样?” “……没事。”她瞥了眼管莫闲,事到如今,她觉得管莫闲不可能还没看透她和萧显的关系,从他把她交给萧显这个行为就能看出些端倪,但是很显然他并未跟周茴和宋时透露分毫。 “没事就好……”周茴松了口气,愤愤地瞪眼管莫闲,“这小子有病,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居然把你交给萧显!” 管莫闲懒懒地斜了他眼,“你哪那么多废话……” “韩学理在哪?”姜辛很配合地扯开了话题。 “殿前司。”管莫闲回道。 “……???”怎么会跑殿前司去的? “他精神状态不太好,什么都问不出来,一直说胡话,宋时给他看了下,若是找个医术精湛些的大夫兴许还有救,但这也不是一时半会的事,无论继续留在这儿还是送去西林都不安全,掌教请示了官家,暂且先暗中把人交由殿前司看管。”周茴解释道。 “殿前司安全吗?”她不放心地问。 管莫闲抬眸看向她,道:“倘若殿前司都不安全,那这世道就没有安全的地方了。” “那就好……”她稍稍松了口气,也只是稍稍,毕竟夜长梦多。 像是看出了他的顾虑,管莫闲启唇道:“但是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我们得让那些想灭他口的人以为他死了。” 姜辛眼眸一亮,“你们有计划了?” 管莫闲点了点头,“我们在暗室里搜到一些药,抓了些老鼠试验了下,其中有一种应该就是韩学理用来布局假死的药,掌教派了个人过来,周茴一会会想法把他易容成韩学理。” “你还会易容。”姜辛有些诧异地看向周茴。 “那可不,小爷我可是周茴啊。” ……所以呢?周茴又怎样?她就多余问这一嘴! 姜辛无视了他的得意,转头看向管莫闲,“然后呢?” “我们会把人从别庄押往西林,需要一个人确认途中是否有埋伏,若是有那就最好,在那些人眼皮子底下动手更可信。”他目光灼灼地看着姜辛,“你是最适合的人选。” “……万一我今晚没来呢?”计划听着还算靠谱,她是唯一的变量,但这个变量也太变了! “那就只能让掌教另外再安排人了,倒也不是不行,只是这件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明白了,什么时候行动?”她问。 管莫闲看了眼窗外的天色,“子时初。” 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诚如他们所料,途中果然有埋伏。 那些人都穿着夜行衣,看不出究竟是谁的人,但直觉告诉姜辛他们与萧显脱不了关系。 她没敢继续往深了想,只管在众目睽睽之下精准的制造一场假死,之后的善后工作与她无关。 回到陈州门外的宅子时才刚过丑时,小汤见了她这才重重地松了口气。 唯一失手的地方就是小汤过于紧张了,药下重了,他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醒,萧显是个疑心极重的人,只凭这一点就够他生疑了。 于是乎,姜辛始终忐忑着,直到见到了活生生的韩学理,那一刻她悬了一整晚的心才总算落下。 第60章 一日为师 韩学理被安置在距离玉津园不远的一栋宅子里,宅子还挺大,周围山清水秀的,这对于身为要犯的他来说待遇属实好过头了,姜辛本以为会将他暂且关押起来的…… “这也算关押吧,这地方一般人进不来,他也出不去,跟坐牢也没什么区别,无非就是环境好了些……”管莫闲耸了耸肩,“没办法,大夫说了,他的痴症也不是完全没有希望,只是需要慢慢调理,环境很重要。” “周茴怎么说?”姜辛问。 坦白讲,她对于这样的安排当然是没有异议的,但周茴恐怕就没那么容易接受了。 昨晚从她口中确定了韩学理就是杀害他爹的凶手后,周茴一句话没说,看得出他很纠结,纠结着还要不要继续参与他们的计划,要他去保护自己的杀父仇人确实残忍些。 最终他还是去替掌教派来的人易容了,没人知道他当时究竟在想什么…… “这是官家的意思,他就算不乐意也没辙。”眼见姜辛眉头紧锁,他笑了笑,宽慰道:“放心吧,我同他聊过了,他也知道韩学理还不能死,一旦死了线索就彻底断了,想要抓到谋害他爹的幕后之人就只能忍耐,他怕自己忍不住,还特意嘱咐我别告诉他殿前司把韩学理安置在哪。” 姜辛点了点头,还想再说些什么,突然有道黑影朝着她扑了过来。 对方速度相当快,她压根来不及反应,只觉管莫闲伸手将她拽到了身后,混乱间,她瞧见数道身影从宅子四处冒了出来,那些人身手极好,不出片刻就将那道黑影制服。 “放开我……杀了她,我要杀了她……”几近癫狂的嘶吼声传入姜辛耳中。 她探出头查看,只见韩学理被人按压在地上,他看起来很狼狈,发丝凌乱,脸上还挂着伤,应该是昨夜管莫闲留下的,她不由回想起管莫闲昨晚那副杀红了眼的模样,想必韩学理身上的伤更重,饶是如此,他就像是完全感觉不到疼痛般仍旧奋力挣扎着,猝满了恨意的目光直勾勾地朝着她看了过来。 “啊……啊啊……”一旁的女孩急得直跺脚,她说不出话,脸颊涨得通红,只能一个劲地喊着。 虽然只有过一面之缘,但姜辛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是韩学理的妹妹。 “她是谁?为什么要杀她?”按着韩学理的男人启唇询问,和他暴力压制的手段不同,男人的语气很软,循循善诱。 可惜,韩学理充耳未闻,只是不停地重复着“杀了她”。 男人并未放弃,继续问:“谁让你杀她的?” “我们都死了,她也得一起死……血……滴过血的……说好要一起死……” “她答应过你要一起死的吗?是什么时候答应你的呀?”男人问。 “欢欢……”韩学理忽然注意到了一旁的欢欢,比方才挣扎得更用力了,“你们放开我……欢欢……欢欢你快跑……别管我……” 紧接着,他便开始了胡言乱语,无论按压着他的那个男人怎么问话,他就像是听不到一半,兀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时而哭闹时而痴笑。 见状,男人无奈,只能放弃了询问,抬眸看向管莫闲,问:“没事吧?” “你说呢?!”管莫闲咬牙切齿地回道。 男人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他会,“看来没什么事。” 管莫闲没好气地道:“少废话,赶紧把人带下去!” 他也没再多话,冲着一旁的手下努了努唇,押着韩学理离开了。 没走几步又忽然停住,转头若有似无地瞟了眼姜辛,戏谑目光落在了管莫闲身上,“对了,一会别忘了带你家姜教员来做个供词,不然不好结案。” 管莫闲蓦地拧起眉心,“该说的我不是都跟你说过了。” “你是她的谁?以什么身份代替她做供词?” 他语塞了片刻,昂起头,“俗话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她既然是我教员,那也算是我爹……” “我一会就来!”姜辛忙不迭地打断了他。 做个供词而已,又不是要上刑场,犯不着认爹吧?! 男人憋着笑,好一会后才恢复平静,脱口而出话音却仍透着笑意,“还望衙内日后可别后悔今日之言啊。” 丢下这寓意不明的话后,他总算是走了。 欢欢不明就里的呆站着,看了看姜辛又看了看她哥,目光徘徊了好一会,最终还是举步追上了韩学理。 待所有人都走远后,管莫闲才转身看向姜辛,柔声问了句,“有没有被吓到?” “我有那么容易被吓到吗?”她好笑地反问。 “……”确实,胆小的人是他,每每回想起昨晚姜辛那副任人宰割的模样他就觉得后怕。 “刚才那些人是殿前司的吗?”她问。 他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她继续问:“他们怀疑我跟韩学理认识?” 刚才那一出目的太过昭然若揭了,就凭那些人的身手,怎么可能让韩学理有机会跑出来?明显是故意为之,他们在试探韩学理,同时也在试探她。 一旁的管莫闲回过神,“不用管他们怎么想……” 姜辛轻声打断了他,“你就没有怀疑吗?” “若真认识倒好了……”他自言自语嘟囔了句。 话音很轻,姜辛没能听清,只好直接追问,“你说什么?” “没什么。”他随口敷衍了句,生硬地扯开了话题,“对了,韩学理昨夜给你换上的那身衣裳款式有些特别,说不定能查出些什么,可惜当时情况太紧急,我没顾得上细看,你有研究过吗?” 她微微怔了下,“没有……” “那明天带去西林吧,让掌教找人把它画下来,我去打听打听。” “衣裳……”她抿了抿唇,话音越来越轻,“烧了……” “烧了?!”管莫闲一惊一乍地吼开了。 她默默垂下眼帘,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目光,“嗯,小汤嫌晦气就拿去烧了,我也是睡醒才知道的。” 管莫闲不动声色地打量了她会,“是小汤烧的还是萧显烧的?” “……”她蓦地一愣。 差点忘了,要在管莫闲面前撒谎没那么容易。 严格说起来,的确是小汤烧的,只不过是萧显下的令。 管莫闲轻笑了声,“看来他掌握的信息要比我们多啊,难怪想要杀韩学理灭口了。” 她也懒得再辩解了,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是欲盖弥彰,不如帮忙想一下其他法子,“欢欢呢?殿前司有审过她吗?或许她会知道些什么。” “你忘了她不会说话吗?” “可以用写的呀。” 管莫闲无奈地摇了摇头,“她不识字。” 这是姜辛怎么也没料想到的,然而,回想韩学理提到过的关于欢欢的事,他们家被灭族的时候她应该还小,甚至都还没开蒙,后来能活着就不错了,哪还有机会识文断字。 她有些失望,默然了片刻后又突然想到了什么,“她会手语!找个也会手语的是不是就能跟她交流了?” “找过了,没用,她的手语完全就是自创的,大概也就她哥看得懂。” “……” “没事,起码她还能听得见,殿前司给她找了夫子,不识字就慢慢教,那个夫子说了,他有把握,一个月左右就能让欢欢认得大部分的字。”管莫闲冲着她笑了笑,柔声安慰道:“这事急不来,不管怎么说,他们兄妹俩都还活着,那就还有希望。” “嗯。”姜辛点了点头,这么一想好像也没那么气馁了,她弯了弯嘴角,“走吧。” “去哪?” “不是要给殿前司做供词吗?” “唔……”管莫闲有些吞吐,“你要是不想去可以不去的,我来应付就好。” “不碍事,你爹没那么弱不禁风。” “…………”不用等日后,他现在就后悔了!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什么的,这话能收回吗?! 第61章 人以群分 负责供词询问的是羁押韩学理的那个男人,他说他叫崔远。 整个过程出乎姜辛意料的简单粗暴,供词是早就写好了的,只是让她再确认一遍。 这份供词大概是管莫闲替她交代的,跟她所经历的基本一致,作案过程阐述得很详细,只是关于作案动机…… “动机不详,疑似私怨?”姜辛眉头紧皱,抬眸看向面前的崔远。 崔远冲着她直眨眼,“不是私怨吗?” “要这么说也没错,只是……”她欲言又止。 “姜教员觉得这说法有些避重就轻了?”崔远问。 “倒也不是说避重就轻……”她想了想,道:“按韩学理的说法,周尚书屠杀了他所有的族人,这听起来也不像是官场倾轧那么简单,我怀疑他原先可能是北方那边的部族,照理说剿灭各部的事也轮不到刑部尚书去做,想必当年是有什么特别的原因才会让周尚书领兵,具体情况官家应该清楚,上达天听或许能推测出韩学理的身份。” “殿前司自是不该对官家有任何欺瞒,该上达的早就上达了,这份供词便是官家的意思。” “……”这是要草草结案的意思?韩学理究竟是谁不重要了是吧? “这事官家并不知情,也从未派他去剿灭过任何部族。” “怎么会……”周尚书总不可能是单枪匹马灭了人家一整个部族吧?从韩学理的描述看来,他和欢欢被俘虏后有很长一段时间似乎是生活在军营里的,一个刑部尚书怎么可能在没有官家允许的情况下调兵?! “姜教员。”崔远轻声打断了她,意有所指地道:“辽与西夏蠢蠢欲动,如今三方都在争相拉拢北方各部。” 姜辛愣了愣,半晌后恹恹地回了句,“我明白了。” 周尚书的行为搁当年叫御敌,放现在叫通敌…… 北方各部联系紧密,其中有不少沾亲带故的,若是想拉拢他们,从前的那些纷争自然得掩盖。 “嗯,明白就好。”崔远冲着她笑了笑,继续道:“韩学理的身份官家确实还不清楚,当年周尚书配合龙策卫在各部都安插了不少细作,他参与剿灭的部族不在少数,也不清楚韩学理真名究竟叫什么,不太好查,不过你放心,这案子虽然表面是结了,但既然官家命殿前司保护韩学理便是要追查到底的意思,我们断不会敷衍了事。” 姜辛讷讷点头,有些不太明白崔远为何要同她说这话,这听起来像是解释,可是殿前司有必要跟她解释吗? 后来,她想明白了…… 周尚书出殡那日,她将这些话原封不动地转达给了周茴。 她想,崔远大概就是想让她安抚安抚下周茴,毕竟目前看来他算是最不稳定的因素了。 但这种空口白话并没有太大的作用,周茴听完后只淡淡回了句——“那就等他们查到了再说。” 姜辛沉默了,她不会安慰人,能想到的也都是些拙劣的陈词滥调,想来周茴也不需要。 她瞥了眼四周,瞧见管莫闲正在忙进忙出的帮忙招呼前来吊唁的人,他今天异常沉默,只埋头做事,这大概才是周茴最需要的,她倒是也想有样学样,又不知道有什么是她能做的…… 许是看出了她的无措,正把人领进灵堂的管莫闲在她身旁顿了顿,轻声道:“你去帮宋时一块折元宝吧。” “好!”她用力点头。 其实她压根不会折什么元宝,但不会可以学,怎么也比杵在这儿无所事事来得好。 举步跨出灵堂时她还是觉得不太放心,看了看周茴,又朝着管莫闲使了个眼色,想着如果是他的话或许能开解下周茴,眼见管莫闲点头,她这才放心离开。 很快她便意识到,她这属于是所托非人了…… 那之后周茴请了几天假,把家里的事处理得差不多了才重新回西林。 一大早姜辛就在山门那儿碰上了他,瞧着状态还算不错,没成想,这才一个时辰不到宋时就急匆匆地跑来找她。 “打……打起来了……”他喘着粗气,好不容易才挤出了句完整的话。 虽然没听得太明白,但姜辛直觉不是什么好事,她眉头紧皱,追问道:“谁和谁打起来了?” “管莫闲……还、还有周茴……跟他们五斋的人打起来了……” 姜辛举步,边走边问,“在哪?” “跑场那儿。”宋时回道。 她快步朝着跑场走去,途中顺便询问起大概情况,“怎么会打起来的?” “五斋你还不知道吗?一直号称自己是西林之光,从教员到学员清一色眼睛长在鼻孔上,谁都看不上,当初周茴非得入五斋我就劝过他,你又不比那个乔教员差,跟着你多好……” “说重点。”姜辛不耐地打断了他。 想要趁机表达一下忠心的意图落空了,宋时有些失望,撇了撇唇,闷声道:“就刚才跟五斋一块上马术课,周茴跟闲哥关系好嘛,当然就多聊了几句,五斋那几个人就说他们是人以群分,废物就该跟废物在一块,让周茴干脆转来我们十斋得了,这不就吵起来了嘛,一开始还只是言语上冲突,是他们太过分了,说周茴连自己亲爹都护不住,不是废物是什么,这话搁谁都忍不了……” 这个重点还是过于漫长了,等他说完,姜辛都已经到跑场了。 场面倒是没有她想象中的混乱,乔教员已经闻讯赶到拉开了两拨人,瞥见她后立刻就把矛头对准了她,“姜教员,你来的正好,烦请你好好管一下你的学生!” “怎么了?”姜辛举步上前。 “怎么了你还看不出来吗?”乔润没好气地道。 姜辛瞥了眼五斋的那几个人,可以说是毫发无伤,只是衣衫凌乱了些,相比之下,管莫闲和周茴伤得不轻…… “你们俩被打了?”姜辛问。 管莫闲微微愣了下,抬眸看向她,一个劲地直点头。 “谁打的?!”她一副忿忿不平的模样。 “他们!”管莫闲毫不犹豫地伸手指向五斋的人。 姜辛深吸了口气,转头朝着乔润瞪了过去,“乔教员!你倒是好好管一下你的学生啊,怎么能打人呢?!” “明明是他们先动的手!”说话的人是五斋的斋长。 “哦?”姜辛扬了扬眉梢,问:“有证据吗?” 五斋的斋长指了指身旁三人,“我们都看到了。” 那三人忙不迭的点头附和。 姜辛转眸询问起宋时,“你看到了吗?” “我看到是他们先动手的。”宋时毫不犹豫地撒谎了,胳膊肘该往哪怪他还是很清楚的。 “你放屁……”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五斋斋长打住了话端,顺便也调整了下情绪,再次启唇时语气冷静了不少,“他和管莫闲他们压根就是一伙的,说的话能信吗?” “你们不也是一伙的吗?要我怎么信呢?好端端的管莫闲为什么要打你们?” 一旁的五斋学员接过了话茬,“因为我们说了实话呗,周尚书和杀害他的凶手不都是在你们眼皮子底下死的吗?怎么,没本事还不兴说了?” “乔教员,这话是可以说的吗?”姜辛转头看向乔润,听着像是虚心求教,语气里的质问却不容忽视。 “……”乔润语塞了。 她继续咄咄逼人,“我记得院规上好像说不得过问或议论其他斋经手的案件?难道是我记错了吗?” “没记错……”乔润掌心紧了紧又松开,转头瞪了眼身后的学生们,喝道:“还愣着干什么?道歉!” “不是……凭什么,明明是他们先动手……” “还不是因为你们先挑衅?”乔润没好气地打断了斋长的话音。 宋时说的没错,五斋的人个个眼高于顶,但对于乔润这个教员都还算是尊重,而乔润比起从前的冯适要讲理得多,或者说,他更比冯适更会审时度势…… 这事他们不占理,倘若闹到掌教那儿去,于公于私都讨不着好。 最终,五斋的人还是不情不愿地给管莫闲他们道了歉。 姜辛也没再得寸进尺,客套了几句后这事算是翻了篇,但这仇也算是结下了,周茴恐怕是很难继续在五斋待下去了。 第62章 欲擒故纵 “姜教员……” 五斋的人还没走远,姜辛身后便传来了周茴的低唤声。 她回过神,微微转身朝着他看了过去。 只见他眼眉低垂,整个人看起来恹恹的,话音透着颓败,“我身子有些不适,想回去休息下,劳烦你替我跟掌教说一声。” 话音刚落,也不等姜辛反应,他就自顾自地举步离开了。 “不是,你……”姜辛正想追上前阻拦。 管莫闲抬手拽住了她,“让他去吧,这种时候说再多也没用,他听不进去的。” “就这么放任他不管吗?”姜辛有些担忧地看了眼周茴的背影。 “你现在该管的人是我啊!我都伤成这样了!”他倏地将脸凑到姜辛跟前,“你看,眼角是不是青了?嘴角肯定也很严重,我说话都觉得疼!会不会破相啊?我可是靠脸吃饭的。” 姜辛本想抬手将他推开的,手已经举到半空中了,瞧见他确实伤得不轻,终究还是忍不住了,只微微往后退了一步,“给你们批半天假,先让宋时陪你去看下大夫。” “不是应该你陪我去吗?”管莫闲不满地拧起了眉心。 “我一会还得去找掌教汇报周尚书的案子,走不开。” “那我也不去了。” 姜辛扬了扬眉梢,“你不怕破相了?” “嗯,我都已经那么好看了,破点相也没什么,就当做善事了,总得给其他男人有点活路吧。” “你给自己留点活路吧!就算没有内伤,皮肉伤也得处理,放着不管万一感染是会死的!给我好好看大夫去!” “唔……可是我好疼啊,走不了路……”管莫闲委屈巴巴地看着她,眼眸忽闪忽闪的,“要不你给我呼呼?” “……???” “你娘小时候没给你呼呼过吗?就是那种对着伤口轻轻吹气,然后说‘痛痛飞走啦’……” 宋时听不下去了,“闲哥,你别这样,我恶心……” “要你管,又没让你给我呼。”他充满期待的看着姜辛。 姜辛淡淡地回道:“我也恶心。” “哼!”管莫闲气呼呼地别过头,“就知道你压根不关心我死活,既然这样,那让院里的大夫随便看一下得了呗。” “……有道理。”经他这么一说姜辛才想起来,院里有大夫,好像是叫阿楹? 管莫闲猛地拉回视线,愕然地看着她,“哪里有道理了?所以你果然不关心我死活吗?!” 姜辛懒得搭理,兀自冲着宋时吩咐道:“你先把他扶回十斋,我去找大夫。” “好……”宋时朝着管莫闲伸出手,被无情拍开了。 他没放弃,谨遵师嘱,不由分说地架住了管莫闲,半拖半拽的往十斋走去。 管莫闲表现得很不情愿,但这种不情愿并没有持续太久…… ----------------- “阿楹姑娘,你到底姓什么呀?多大年纪了?” “……” “老家哪的呀?令尊是做什么的?” “……” “家里给你订亲了吗?” “……” 熟悉的话语飘入姜辛耳中,她不由地回想起了第一次见到管莫闲时的场景,该说他的喜好还真是从一而终吗?隔了那么久,再次见到这个叫阿楹大夫他仍旧是兴致盎然啊! 这让她忍不住怀疑管莫闲是不是早就计划好了要找阿楹来的?方才是给她演了出欲擒故纵呢? 那位叫阿楹的姑娘也还是一如既往,刻意加重了手上的力道,惹得管莫闲直叫唤,“疼、疼疼……你怎么下手还是那么重……” “难为衙内还记得我。”她抬了抬眸,不冷不热地道:“那不知道衙内是否还记得,方才那些话您先前已经问过了。” “我记得啊,可你先前也没回答我啊。” 死缠烂打这招对阿楹显然不管用,她这次依然没打算回答,兀自埋头收拾起东西,起身冲着姜教员道:“对不起,我尽力了。” “……这么严重吗?”这话听着属实瘆得慌,姜辛的面色也不可避免地白了几分。 阿楹深吸了口气,道:“我就叫阿楹,没有爹娘,所以也没有姓,您满意了吗?” “这样啊……”管莫闲轻轻叹了声,“那你这些年一定过得很辛苦吧?是怎么来西林的呀?” “……”没完没了这是?! 宋时憋不住了,微微侧身,凑近姜辛低声耳语,“他是不是发情期啊?都伤成这样了还有功夫勾搭大夫呐?” 姜辛瞥了眼那头的管莫闲,轻嗤了声,“可能是伤得还不够重。” 言下之意——五斋的人打轻了,就该打到他话都说不了才对。 这话宋时听明白了,管莫闲自然也听明白了,他蓦地扫来瞪视,不悦地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呃……姜教员也就是开个玩笑……”宋时干笑着打起来圆场,生怕他们俩吵起来。 “不是,我没说她,我是在说你!” “啊?”宋时愣住了,有他什么事? “什么叫发情期?你才发情期呢!”说着,管莫闲视线一转,看向姜辛,“别听他瞎说,什么勾搭不勾搭,我只是……只是想着大家都是西林的,抬头不见低头见,闲聊个几句罢了,没别的意思,真的!” “哦。”姜辛淡淡地应了声。 这颇为冷淡的反应惹得管莫闲直皱眉,“你是不是不信我?” 他方才那副吞吞吐吐的模样确实很难让人信服,但姜辛懒得跟他掰扯,她并不在在乎真假。 于是乎,她直接无视了管莫闲的无理取闹,转头询问起阿楹,“他的伤势怎么样?” 阿楹收拾好东西起身,有些歉然地道:“对不起,我尽力了。” “……这、这么严重吗?”这话听着瘆得慌,姜辛的面色也不自觉白了几分。 那头原本还想再解释几句的管莫闲也突然没了心情,脸色凝重地看着阿楹。 “不严重,就是一些皮外伤而已,我也都已经处理好了,只不过我医术有限,说不定还有什么内伤头没瞧出来,回头他若是还有什么不适的话还是去找专业的大夫看看吧。”阿楹启唇道。 “……你说话能不能别这么大喘气!”管莫闲狠狠地朝着她瞪了过去,他强烈怀疑这女人是故意的! 果不其然,阿楹凉凉地扫了他眼,“我师父说过,遇事别急躁,慢条斯理一些对身子好。” “你……”管莫闲正欲反驳。 “怎么回事?你怎么伤成这样了?!”突然被一道急切话音打断了。 是掌教的声音,只见他急匆匆地跑到管莫闲身边,小心翼翼地捧着管莫闲的脸端详了好一阵,转头质问起姜辛,“谁干的?!” “是……”姜辛张了张唇,正打算讲述前因后果。 管莫闲蓦地打断了她,“摔的。” “好端端的怎么会摔呢?”掌教显然不信。 “方才马术课上摔的。”管莫闲没好气地挥开了他的手,“你来这儿做什么?” “龙策卫那边有些事要跟姜教员聊聊……”掌教回得心不在焉,心思仍旧在管莫闲身上。 这么一说姜辛才发现与掌教一同前来的还有萧显,他没进屋,漫不经心地倚在门边,默默打量着管莫闲,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他眉宇间似乎有一丝幸灾乐祸。 片刻后,萧显挪开了目光,正朝着姜辛看了过去,却在瞧见她身旁的阿楹后蓦然一怔。 这反应让姜辛也不由地轻震了下,本能地看向阿楹,只见她神色恍然地呆站着,同样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萧显。 四目相对,气氛明显有些异样,姜辛瞬间觉得自己就像个局外人,可就连她这个局外人都能感觉到一股天雷勾地火的怦然…… “阿楹!”直到掌教的叫唤声传来。 “啊?”阿楹蓦然回神,讷讷地朝着掌教看了过去。 “发什么呆呀……”掌教并未察觉到什么异样,只顾着追问,“他怎么样了?要不要紧?当真是摔的吗?会不会摔出内伤啊?” “并无大碍。”她回道。 掌教还是不太放心,“你确定?” “嗯,您放心,我还从未听说过有人摔跤摔死的。” “……”掌教愣是被堵得无言以对了。 “要是没有其他事的话我就先走了。” 眼见掌教点头,她这才举步朝着屋外走去,途径萧显身边时微微顿了片刻,只是片刻,很快又重新举步,快得让人难以察觉。 相较之下,萧显的反应就让人无法忽视了,他一直目送着阿楹离开,直到那道窈窕身影早已没了踪影,他仍旧顾不上拉回视线,就这么怔怔地呆看着。 “萧指挥使找我是有什么事吗?”姜辛忍不住启唇,试图想要拉回萧显的注意力。 闻言,他身子微微一僵,总算是回神了,转眸看向姜辛,“刘副使想起了一些细节,想要跟你聊聊。” “现在吗?”她问。 萧显点了点头,“自然是越快越好。” 姜辛看了眼一旁的掌教,用眼神询问他的意思。 掌教冲着她摆了摆手,“去吧。” “我也要去。”管莫闲突然道。 “你去个屁!”掌教没好气地白了他眼,“你给我好好养伤!” “你没听阿楹说吗?没什么大碍,就是些皮外伤。”为了证明自己好得很,他还特意站起来大开大合地蹦跶了几下。 很疼!虽然他忍着没喊出来,但瞬间僵硬的表情还是出卖了他。 “阿楹大夫还说了,也不排除有内伤的可能性。”姜辛启唇道。 “当真?”这话让掌教瞬间变了脸色,不由分说地把管莫闲按回了软塌上,“你给我躺好!” “不是,我……” “我什么我!躺好!” “……”管莫闲忿忿地瞪着姜辛,后槽牙磨得滋滋作响。 姜辛全当没看见,恭谨地跟掌教告了别,“那我就先走了。” 才刚离开十斋,萧显便幽幽地问了句,“他这是在怀疑你吗?盯得还挺紧。” 换做以前,姜辛也会觉得管莫闲非得跟来是对她有所怀疑;但现在,她觉得他或许单纯只是在担心她。 这样的好意她是感激的,也不愿配合萧显用恶意去揣度,索性就保持着沉默。 但萧显并不打算放过她,他顿住脚步,垂眸打量起她,“怎么不说话?” “只是在想一些事情……”先发制人也不是只有他会,她沉了沉气,一脸好奇地问:“你认识阿楹吗?” 果然,萧显被打了茬,不解地蹙起眉心,“阿楹?” “就是方才那个姑娘。”她道。 他神色并无异常,“不认识。” “那你方才为何一直盯着她看?” “只是觉得有些诧异,不是说西林不收女子吗?”他对答如流。 “她是院里的大夫。”姜辛没说太多,故意点到即止,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萧显的反应。 他只是漫不经心地“嗯”了声,也没再多问,看起来似乎兴趣不大。 如此一来,她若是继续抓着这个话题不放反倒显得奇怪了,于是,她转而问道:“刘副使当真想起了什么吗?” “当然不是。”他弯起嘴角,哂笑道:“只是想你了,来看看你。” “……”姜辛心口一缩,很不争气地瞬间抛开了所有疑惑。 “既然没什么事,那就陪我去见个人吧。” “好……”她不由自主地点头。 后来姜辛才逐渐意识到,想她只是随口那么一说,他真正的目的是想带她去见那个人。 第63章 门当户对 萧显并未提及他要见的人究竟是谁,并且还叮嘱姜辛只管听别多问。 她压下满腹的疑问,随着他到了任店。 任店和其他酒楼有些不同,门外并无招摇的彩楼,白日里也不营业,瞧着很不起眼,甚至是门可罗雀。入店后是一条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长廊,入夜后长廊两边挂满了灯笼也站满了迎客的姑娘,此刻却空无一人,灯笼也都没有点亮,弥漫着一股曲径通幽的清冷,莫名让人觉得瘆得慌。 好在店里的掌柜瞧见萧显就立刻迎了上来,堆着笑客套了几句后便领着他们往南边的天井走。 天井两边的廊下遍布着无数包厢,不难想象夜里灯烛交辉有多热闹。 最里头的包厢外有几个护卫打扮的人守着,看见她后很是警惕,却又不敢多言,支支吾吾看向萧显。 萧显淡淡瞥了他们一眼,冷声道:“愣着干什么?开门。” 包厢不大,一目了然,姜辛一眼就瞧见了窗边站着个男人。 对方闻声朝着他们看了过来,是个男人,年纪不大,身形纤瘦,长得颇为阴柔。 见到姜辛后那人明显的愣了下,有些紧张地看向萧显,“这位是?” “姜辛。”萧显启唇回道。 “姜娘子……”男人忙不迭地冲着她行了个礼,诚惶诚恐地道:“今日只备了些薄茶,还望姜娘子见谅。” “……没、没事。”这态度让姜辛有些受宠若惊,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应对,有些无措地朝着萧显看了过去。 萧显笑了笑,解释道:“是义父的部下,叫他小林就行了。” 萧显的义父是个宦官,名叫萧冠,侍奉于东宫,与太子颇为亲厚,倒也算不上野心勃勃之人,他一直以来也无非就是在为太子谋划。 当年多亏了以她爹为首的士大夫们坚持立长立嫡,大皇子才能入主东宫,便是看在这层关系的份上,萧冠不仅收养了萧显还费尽心机救了她。 姜辛对萧冠是感恩的,对他的部下自然也恭敬,得知对方身份后她客气的作了揖,“林大人……” “不敢当,不敢当……”小林赶紧上前虚扶了她一下,顺势把她引到了桌边,“您坐。” 姜辛点了点头,弯身入座。 小林紧接着又开始给她端茶递水送上点心,好一阵忙活,面对这样的热情姜辛有些无措。 “那、那个……你们聊你们的就好,不用管我……”她有些不太自在地往后挪了挪。 “……诶、诶诶,好。”小林挠了挠头,看了看萧显又看了看姜辛,一副不知道该怎么正常聊下去的模样。 见状,萧显开口解了围,“上次让你查的事情怎么样了?” “哦哦,对……”提起正事小林就像是变了个人,收起奉承,挺直背脊,“官家确实想让管莫闲娶贺兰延的女儿。” “……”姜辛蓦地一震。 这反应自然没能逃过萧显的眼睛,他瞟了眼姜辛,不动声色地问:“确定吗?” “嗯,确定,国书都已经送过去了,贺兰延对这桩婚事似乎不怎么满意,嫌管莫闲名声不好又是个游手好闲的,怕女儿嫁过来受委屈。你猜的没错,他去西林是官家的意思,也算是有个拿得出手的正经身份。”说到这,小林忍不住好奇了一下,“你是从哪得到这些消息的?” 同样的问题姜辛也想知道,她侧眸看向萧显,静待着他的回答。 这一次萧显并没有无视姜辛,反倒是直勾勾地看着她,道:“听苏娘子说的。” 苏娘子?姜辛愣了愣,片刻后才反应过来,“周茴的表妹?” 萧显点了点头,有些故意地问:“怎么?这些管莫闲没跟你提过吗?” “没有……”姜辛摇了摇头。 “是吗?”他微微挑了下眉梢,哼出一记嗤笑,“那兴许是因为苏娘子对他而言更有价值吧,像他这样的人婚姻大事可由不得他自己做主,官家赐婚无论他有多不乐意也得娶,不过若是他和苏娘子情投意合那就另当别论了,他们俩倒也算是门当户对,若是苏家出面的话,官家自然不会棒打鸳鸯,那这和亲人选就只能另做他想了,反正本来贺兰延对管莫闲也不怎么满意,倒也不至于会热闹贺兰部。” 这话让姜辛眸色一沉,话音也不自觉地沉了几分,“你把我叫来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些?” 萧显也不隐瞒,“只是想让你对你的学生多些了解罢了。” “萧指挥使是想让我了解自己吧。”她微微歪过头,目不转睛地看着萧显,道:“我比不上苏娘子,更比不上那个什么贺兰延的女儿,这些不用你们说我也知道,可那又如何呢?我做什么非分之事了吗?” 神仙打架,小林原本是不敢插嘴的,可她说的是“你们”,这控诉他可受不起,连忙奉承了起来,“怎、怎么会……您怎么会比不上她们呢,您可是王相的千金啊……” 这话让姜辛笑出了声,“那也是因为他死了吧?王怀石若是还活着仍旧贵为首辅的话,有王家嫡子在,你们这些支持他的人还会认我这连庶出都算不上的女儿吗?” 从她的言辞间不难听出她对她那个爹谈不上有什么感情,甚至还颇有微词,这让一直把王怀石奉若神明的小林有些尴尬,换成别人这么说他必然是要反驳的,可眼前之人偏偏是王相的女儿,以及……他也确实不知道该怎么反驳,倘若王相还在,那姜辛和她娘确实就是见不得光的存在…… 相比之下,萧显远没有那么多顾忌,他眉端轻蹙,冷觑着姜辛,低声道:“好好说话。” 换做从前他只要一皱眉她就没了脾气,但这次不同,萧显踩到了她的底线…… “行,那我就好好说。”她深吸口气,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后启唇道:“你要是觉得我身份卑贱,那解除婚约就是了,没必要说得好像天底下就只有你会屈尊降贵娶我,还有,管莫闲对我来说就只是朋友,比普通朋友更普通的朋友,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事我干不出,你的怀疑对我来说是种羞辱。” “……”萧显愣住了,翕张着唇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他确实没想到她会有那么大的反应,毕竟姜辛在他印象中从来都是逆来顺受的。 “你们聊,我还有事,先告辞了。”说着,她起身冲着小林行了个礼,看都没看萧显一眼,径直朝着包厢外头走去。 包厢里陷入了静谧,死一般的静谧。 直到姜辛离开好一会后,小林才渐渐回过神,壮着胆子问:“你该不会是怀疑姜娘子和管莫闲有什么吧?他们俩什么时候扯上关系的?” “……”不是怀疑,是确定。 他是男人,他很清楚管莫闲对姜辛的态度意味着什么,只能说她还没有往那方面想罢了,可谁又知道她什么时候会突然开窍呢? “我觉得不太可能,管莫闲这人成日游手好闲的,要说优点的话也就挺长了副好皮囊了,那你的皮囊也不差啊……不过话说回来,萧公公好像也没打算让你娶姜娘子,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前些日子还说让太子去探探官家的意思,跟贺兰部和亲的人选也不是非得管莫闲不可,你也算是年龄相仿……”小林仍在絮絮叨叨地嘀咕着。 萧显不发一言地朝着他瞪了过去,这一瞪很有效,小林如他所愿的噤了声。 虽然安静了,可他的心情却没有丝毫好转,倒不如说愈发烦闷了。 第64章 说来话长 不止是五斋待不下去了,就连西林书院周茴都待不下去了。 那件事之后他就没再去书院了,日日流连于酒肆乐坊。 今天也不例外,但让他没想到的是…… “噗——”他将喝进嘴里的酒尽数喷出,三分醉意陡然散去,瞠目结舌的看着台上那个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女子。 女子一袭翠黄衣衫分外打眼,容貌清丽,坐姿笔挺颇有闺秀之范,葱白指尖利落地扫过琵琶弦,似珠玉入盘,切切嘈嘈,很是悦耳。 “周衙内,这姑娘……”身旁友人见他失态,不禁凝神多看了几眼,越看越觉着不对,“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她?” “没有……不可能……怎么可能……绝对不可能……”他中了邪似的念叨着。 与其说是在说服别人,倒不如说是在说服自己,可惜收效甚微。 ……是苏格啊!这怎么看都是苏格啊! 身为表兄在乐坊里头撞见自家表妹正在抚琴取悦那些臭男人,该做出什么反应? 这种事在寻常人家或许不算清奇,可对于周茴来说,那简直是离了大谱! 苏家乃将门,虽不至于像那些士大夫般要求女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但也不可能允许苏格跑来乐坊抛头露面。 更何况,她这么做是为什么?苏家总不能缺钱吧?纯属爱好吗?! 就在他百思不得其解时,忽见一名男子摇摇晃晃地走到苏格跟前,手舞足蹈地冲着她嚷嚷,“别、别弹了……” 琵琶声戛然而止,苏格倒也没表现得太过惊慌,只是默默垂眸打量着对方。 男人笑呵呵地凑上前,“小娘子,别弹了……来陪爷喝几杯吧……” 说着就要伸手去拉苏格,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秀眉猛地蹙起。 见状,男人愈发来劲了,各种污言秽语跃然而出。 周茴倏地起身,正欲上前帮忙,忽然有道身影窜了出来。 那人停在台前不由分说地抬起腿,一记飞踢稳稳落在男人胸前,男人应声倒地,还没来得及站起来,又是一脚扫了过去…… 这干脆利落的脚法、这比姑娘家还要窈窕的身段,除了姜辛还能有谁。 没错!姜辛冲出来护苏格!周茴就算是发梦也梦不到这种组合! “别打、别打了……”男人倒在地上哀嚎,“不就是个女人嘛,你要……你要你拿去就是了……干嘛打人啊……” “呸!”姜辛没好气地啐了声,边说边又踹了他几脚,“谁说我是为了女人?我是为了钱!你有钱逛乐坊没钱还赌债是吗?!” “你哪家赌坊的啊……不、不是,什么赌债……我什么时候欠过赌债了……”男人一脸茫然。 “嗯?”姜辛顿住动作,“你不是陈麻子吗?” “……谁是陈麻子啊!” “哦,打错人了。”还是姜辛式的面无表情,但这话却弥漫着管莫闲的气息。 确切地说,这一连串匪夷所思的背后仿佛都有管莫闲的影子。 想到这,周茴四下环顾了起来,果不其然,在二楼雅间的窗口处瞧见了管莫闲。 他惬意地倚坐在窗边,跟众多围观群众一样,漫不经心地支着头看戏,很快他也注意到了周茴,愣了片刻后冲着周茴眨了眨眼。 很显然,他是想要暗示些什么。 只是……鬼才看得懂啊?! 周茴踌躇了会,考虑到毕竟牵扯到了苏格,万一出了什么事,他要怎么跟他姑丈和姑姑交代?于是乎,他跟身旁的朋友打了声招呼,找了个无比通俗的借口——尿遁,趁着众人的注意力都在楼下那出闹剧上,悄无声息地遛进了楼上雅间。 管莫闲明显不是来享乐的,屋子里只有他一人,桌上也只摆着一盏清茶。 这让周茴愈发肯定了这一切都是他们计划好的,他进屋后警惕地立刻关上房门,随即才扯开嗓子问:“什么情况?你们到底在搞什么?” “一会说。”管莫闲瞥了他眼,目光很快又回到了楼下。 周茴这才想起苏格的危险还不算完全解除,也没再多话,连忙凑到窗边查看。 也不知道方才他们都说了些什么,总之,闹剧似乎收场了,苏格抱着琵琶退了场,方才被打的男人则跟着姜辛离开了,乐坊主事上台说了几句场面话善了后,这种小插曲在乐坊太过常见,谁也没太当回事,转眼间就恢复了方才的热闹。 没多会功夫,雅间的门再次被推开,姜辛领着苏格走了进来。 瞧见周茴后俩人皆是一愣,苏格率先回过神来,“你怎么在这?” “这话应该我问你才对吧!”周茴转头朝着管莫闲瞪了过去,“你们不就是想劝我回西林吗?犯不着把我表妹拉下水吧?没用的!那种鬼地方我是不会回去的!” “谁有空劝你,你爱回不回。”管莫闲没好气地白了他眼,“我们是来查案的。” 周茴怔了怔,难掩好奇,“查什么案?” 管莫闲有些故意的回道:“西林机密,你既然已经不打算回西林了,那自然不能跟你细说。” “你们把我表妹拉来乐坊查案,作为表兄我还不兴问了?!”说着,他把矛头对准了苏格,“说,你来干嘛的?” “啊?”苏格讷讷地眨了眨眼睛,“我不知道啊。” “不知道你也敢来?这里可是乐坊,被你爹知道还不得把你腿打断。” “我爹哪有那么残暴……”她闷声咕哝了句,眼见周茴气得脸色都青了,这才勉为其难地解释了句,“他们就说让我过来弹弹琵琶,设法跟乐坊的乐娘们套套近乎。” “……???”说了跟没说似的,周茴反倒更加一头雾水了。 见状,姜辛好心地替他解了惑,“放心吧,没什么大事,就是有个西域商人失踪了,让我们帮忙找一下,听闻他从前时常来乐坊,跟一个叫红莲的姑娘私交甚笃,红莲目前也是下落不明,没办法,我们就只能从乐坊下手了。若是就这么大喇喇地跑来问话,自然不可能问出什么,就只能劳驾苏娘子帮忙了。” “商人丢了也归西林管?”这跟周茴一直以来的认知不太一样啊。 “这个商人比较特别。”姜辛回得很笼统。 周茴倒也很识相地没多问,转而道:“为什么会找苏格啊?” “不然呢?难不成让我们几个男扮女装混进来?”管莫闲好笑地问。 事实上,姜辛还真不是没想过,毕竟她都不用扮,浑然天成。 这个提议被管莫闲毫不犹豫地否决了,虽说事情本身没什么风险,可如果是姜辛的话一旦被识破恐怕就很难全身而退了。 “那不是还有小汤吗?”周茴问。 “小汤不行,乐坊里头认识她的人不少,况且还有别的事需要她去做。”管莫闲回道。 “什么事?” 姜辛接过话茬,“三教九流她都认识一些,我让她带着宋时去打听看看红莲的消息。” “道理我懂了,但是……”周茴蓦地转眸瞪向苏格,“他们让你来你就来了?你不是向来都看不上管莫闲吗?!” “……周兄周兄,我还在呢。”管莫闲伸出手,在周茴面前挥了挥。 这种话,没必要当着他的面讲吧! “在就在呗。”周茴懒懒地斜睨着他,“苏格看不上你这事不是人尽皆知的嘛,又不是什么秘密。” “……”要这么说那还真就有点聊不下去了。 “我也是想着你在西林,这事说不定能帮到你……”苏格低着头嗫嚅。 周茴闻言更气了,把火尽数撒到了管莫闲身上,“你们竟然用我的名义骗我表妹?!” 姜辛张了张嘴,试图想要解释…… 倒也不能说是骗,打一开始管莫闲就没提过周茴,她相信苏格也是清楚这事跟周茴无关的,至于她究竟为什么明明拒绝了管莫闲的求亲,却在他开口时毫不犹豫的答应帮忙,姜辛也困惑过,但苏格只回了句“这事说来话长”就给糊弄过去了,她也没资格多问。 不过至少肯定了一件事,苏格是管莫闲的人,她跟萧显说的那些话得存疑。 管莫闲没有让她解释,启唇打断了她的话音,“你要是放心不下那就跟我们一起查呗。” “我才不要呢,西林的事关我什么事。”周茴继续嘴硬着。 “西林的事当然不关你事,那我的事呢?你不管我死活了吗?我可是为了你才答应帮忙的……”苏格一脸的委屈,“管莫闲和姜教员也不是每天都有空待在乐坊里的,万一下次我再遇到刚才那种事……” “行!我跟你们一起查!” 在管莫闲和苏格一唱一和的鼓吹下,周茴咬牙切齿的妥协了。 其实,明眼人都看得出,周茴并非真不想回来,他只是还需要一个台阶,以至于姜辛都忍不住怀疑管莫闲是故意把苏格给拖下水的,还有比“担心自家表妹所以必须得来看着”更好的台阶吗? 第65章 禽兽不如 失踪的西域商人名叫康保裔,十六年前刚成亲就带着妻子一块来了临梁,经营香料生意,夫妻俩共有三个孩子,最大的女儿虽然才十五岁但出落得亭亭玉立,既有西域女子特有的浓艳又有临梁女子的婉约,自她及笄后上门说亲的人就络绎不绝,皆被康保裔回绝了,听说他是打算给女儿找个西域人的…… “原来是他啊。”听完姜辛的叙述后,周茴不解地拧起眉心,“这人我熟啊,我们家的香料一直都是他供货的,就是个普通的商人啊,为何需要动用西林来查?” “掌教说这人很特别。”姜辛道。 周茴更迷茫了,这个回答他方才已经听过了,那会他还以为西林机密不便多说,现在他都愿意参与了,没成想还是这句话。 他有些不耐地追问,“所以到底特别在哪?” “特别帅。” “……这……是掌教说的?” “嗯。”姜辛微微点头。 “……”周茴沉默了,这算什么理由啊!敷衍得也太明显了! 姜辛当然也不认为凭长相就能让西林出面的,只是掌教明摆着不愿多说,她自然也不好逼问。 一旁的管莫闲轻嗤了声,道:“那个老狐狸向来如此,时不时就藏着掖着的,按照经验,他但凡玩这套便意味着这事没那么简单。” “不简单也得查啊,说不定查着查着就知道他特别在哪了。”姜辛的话音里透着无奈。 坦白说,她也不想在妖画以外的案子上浪费时间,可凭她现在的身份压根没的挑。 “是得查没错,但安全为上,有危险就赶紧撤,我们又不是来西林送命的。”管莫闲道。 “……”姜辛垂眸掩去了眼底的复杂神色。 命什么的她没那么在乎,但显然管莫闲不同,如果萧显推断的没错,他是来西林镀金的,看起来似乎也的确如此。 “能有多不简单啊,不就是找个人嘛。”周茴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唇,“他的妻子和孩子呢?要不要我帮忙去问一下?我跟康夫人也算熟悉,没准能问出些你们问不到的事。” 姜辛看着他,道:“一起失踪了。” “啊?” 她深吸了口气,更为详细地重复了遍,“一家五口,全都不见了。” “那、那府里的下人呢?” “他们家没什么下人,只有一个管理着所有香料铺的大掌柜和一个婢女,也不见了。” ……这事确实不简单啊! 周茴眉心紧皱,思忖了会,道:“前阵子我听说康保裔想要结束临梁的生意,带妻儿一块回西域,有没有可能就是回去了?” “奇怪就奇怪在这儿,这个说法我们也打听到了,可是报案的人是康夫人的兄长,他在青州做生意也有十多年了,这期间每月都会与康夫人通信,从未有过中断,但他已经两个月没有收到过康夫人的信了,他觉得奇怪,这才特意赶来临梁查看,发现宅子已经空了,瞧着有好些日子没人打理了,附近的街坊也说确实有两个多月没见过康家人出入了。” “对呀,回西域了那宅子里可不就没人了嘛,忙着赶路当然也没空继续写信了。” 姜辛摇了摇头,“他们的东西都还在,看着并不像是出远门的样子,康夫人的兄长也说康夫人先前在信中从未提过他们要回西域。” “兴许就是有什么事走得比较急呢?”周茴始终还是觉得康保裔不过就是个商人,不至于摊上什么太过复杂的事,“他有给西域那边去过信吗?确定他们没回去?” “嗯,确定。”姜辛点了点头。 “那……有没有可能是回西域途中遭遇什么意外了?” “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掌教也派了人沿途去打听了。” “就算真碰上什么意外,恐怕也不是单纯的意外。”管莫闲接过话茬,微微扬了下眉梢,继续道:“康保裔的香料生意仍在正常运作,我们找了几个长期跟他合作的人打听过了,最近出面的一直是个姑娘,有人认得那个姑娘,说是这家乐坊的乐伎,名叫红莲,大约三个多月前有人替她消了乐籍,随后她便离开了,没人知道她去了哪,替康保裔出面洽谈生意时她也不承认自己叫红莲,据那个姑娘自己说她与康保裔私交甚笃,康保裔举家回西域前康把各种香料生意低价变卖给她了。” 周茴不敢置信地瞪大双眸,“康保裔的生意做得可不小,再低价能低到哪去,就是半卖半送那也不是寻常人能接得起的,做乐伎那么赚钱的吗?” “不赚,这活计也没个固定工钱,全靠客人打赏,我都做了五天了,加一块也没赚够一两银子。”这事苏格最有发言权了。 “哈!”周茴溢出一记夸张讽笑,“还没你爹给你的月钱多。” “可不是嘛。”苏格本能的附和。 周茴狠狠刨了她眼,“那你还来?!” “我……”苏格翕张着唇,吞吐半晌,闷声咕哝了句,“说了你也不懂。” 什么情况?动辄就是“说了你也不懂”,这话何时成了她的口头禅了?! 周茴突然觉得,他好像完全不了解他家这个小表妹。 回想起来倒也的确如此,他跟苏格其实算不上熟稔,儿时倒是经常一块玩;再后来,苏将军被派去边陲驻扎,苏格和她娘亲也都跟着一块去,一待便是八年,再次回到临梁时已经是个大姑娘了,彼此之间难免有点生份,也不似从前那般热络了。 基本上也就是逢年过节家里头吃饭时会遇上,印象中苏格也不怎么说话,她看起来就像个标准的大家闺秀,知书达理、举止得体……说得直白点就是,一副离了家族庇护就不能自理的模样…… 现在看来,好像完全不是他想的那样? 想到这,周茴难免有些好奇,“你倒是说说看啊,没准说了我能懂呢。” 苏格有些犹豫地看向管莫闲,见他也不阻止,她索性坦言了,“我是为了我家相好的。” “相……相好的?!”这话属实不像是会出自苏格之口的,起码不是周茴印象中那个表妹会说话,过于粗暴了! 尤其是那个相好的……他不敢置信地看向管莫闲,这一霎,他的心情就活像是生吞了个数百只苍蝇一般,噎得慌…… 禽兽不如啊!居然让自家相好的来乐坊卖笑!!! 第66章 孤独终老 管莫闲原本是彻底置身事外的,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想必苏格清楚得很,他一点都不担心。 然而,周茴的那种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的眼神让他意识到了不妙…… “你想什么呢!”他蓦地转头看向姜辛,急切地解释道:“不是我!” “……”姜辛撇了撇唇,漠然地挪开了视线。 他没辙了,只能拉着另一位当事人解释,“你倒是把话说清楚啊!” “这有什么好说的,我怎么可能喜欢你啊,我又不瞎,这种事正常人都看得出来吧。”苏格一脸嫌弃地审视着管莫闲。 “……”虽然有点伤人,但也算是解释得相当清楚了,管莫闲松了口气。 周茴也跟着松了口气,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质问道:“那是谁?!” “关你什么事,你是我表兄又不是我亲哥,退一万步说,就算是我亲哥也管不了我的终身大事。”苏格还是有分寸的,出于种种考量有些事还是得说清楚,可有些事是绝不能说的。 “不是,你这叫什么话,我也是关心你……”眼见苏格双唇紧闭一副抵死都不会开口的模样,周茴只得打住话端,把矛头对准了管莫闲,“你也认识那个男人是不是?!” “的确认识。”但他更不能多说,经过一番思量后,他过滤出了一个既能适当保留又能适当安抚周茴的说法,“放心吧,你家表妹吃不了亏,她也就是一厢情愿,什么相好的,人家压根不搭理她……” “管莫闲!你再说我就撕烂你的嘴!”苏格咬牙切齿地打断了他的话音。 管莫闲还算配合,适时噤声,举手投降。 可惜已经晚了,周茴很护短的吼开了,“哪来的狗男人?我们家苏格哪点配不上他,凭什么不搭理,给脸不要脸啊!” “你才狗男人呢!”苏格没好气地骂了回去。 “……我在帮你诶。”周茴甚是委屈。 “不用你帮,我迟早能把他拿下!” “不是……”周茴还是不死心,不问清楚到底是谁他寝食难安! 一旁的姜辛有些烦躁地揉了揉刺痛的太阳穴,低声打断了他,“周茴,说正事。” “哎呀,又不是什么大事,给我三天,三天之后我一定帮你们打听到康保裔的下落,安安心心回去等消息吧。” 姜辛半信半疑地挑了下眉梢,“你确定?” “当然,西林人不骗西林人!”周茴信誓旦旦地道。 “你又不是西林人。”姜辛冷哼了句。 “我……”周茴语塞了片刻,最终还是为了此役能占上风抛开了骄傲,“我可是名正言顺考进西林的,至少目前我还没有退学呢,怎么就不是西林人了!” 姜辛努了努唇,勉为其难地道:“行吧,那我信你一回。” “那苏格我能带回去了吗?”他问。 没等姜辛回答,苏格就先抗议了起来,“我不要回去,任务还没会完成呢。” “任务个屁!这有你什么事!” “我不管……”她转头朝着管莫闲抛去求救目光。 可惜管莫闲如她所愿,反倒是嫌弃地冲着她挥了挥手,“回去吧,要是三天之后周茴一无所获你再来也不迟。” “……”苏格咬着牙,死活不愿走。 管莫闲轻叹了声,无奈地道:“不管谁查出来的都算你的功劳。” “好嘞!”她满足了,毫不犹豫地转身冲着周茴道:“走吧,赶紧走,这乌烟瘴气的地方我是待够了。” “……”你刚才可不是这么说的啊! 不管怎么说,至少目的达成了,周茴咽下吐槽,领着苏格往雅间外头走。 正欲推门时他突然想到了什么,脚步一顿,旋身朝着姜辛看去,“我听说,前些日萧显来书院找过你?” 姜辛微微一愣,很快就恢复如常,点了点头,道:“嗯,刘副使醒了,说是想跟我聊几句。” “聊了什么?”周茴问。 这个问题也让一旁的管莫闲竖起了耳朵,那日之后姜辛的情绪明显不太对,也不知道是不是他敏感,甚至觉得她似乎在刻意避着他。 他猜想刘副使定然是个借口,那日找她的人应该是萧显才对。 至于究竟聊了什么,他当然也问过,然而…… “没什么,一些无关紧要的事而已。” 姜辛毫无例外地给出了个无比敷衍的回答,一碗水端得可真平啊,跟先前给他的回答如出一辙。 “真的吗?”周茴显然有些不信。 “当然。”姜辛用力点头。 “行吧。”周茴恹恹地垂下眼帘,默然片刻后低声询问,“我爹的事你们真的会继续查下去吗?” “会。”姜辛毫不犹豫地回道,可她毕竟无法替别人保证,于是忍不住又补充了句,“就算所有人都放弃了,我也一定会查下去。” 闻言,周茴弯了弯嘴角,流露出一丝久违的浅笑,“那好,我信你。” “你干嘛对她笑得那么骚气啊!”管莫闲不满的嚷嚷道。 周茴没好气地斜了他眼,懒得搭理,边领着苏格出门边道:“我决定不问了,不管你看上哪个男人都好,只要不是管莫闲就行,你可千万别瞎啊!” “放心吧,我眼光好着呢。”苏格骄傲的话音传来。 管莫闲一脸委屈地看向姜辛,盼望能从她口中听到几句安慰。 然而,没有。 不止没有,她甚至还淡淡地扫了他眼后眉头紧皱地别开了目光! 管莫闲:“……” 他暗暗发誓,他要是孤独终老,这对兄妹也休想好过! 第67章 天下攘攘 周茴还挺守约,三天后如期而至,整个人可谓是精神奕奕,蹦跶着蹦跶着晃进了十斋,就跟回自己家似的熟门熟路。 这状态,怎么看都像是带着好消息的来的。 “找到康保裔了?”管莫闲满怀期待的看着他。 “没有啊。”他笑着回道。 “那你笑屁啊!” “哎呀,虽然没找到康保裔,但我打听到了不少事,可算是知道他特别在哪了……”说着,他搬了张凳子在管莫闲对面坐了下来,得意地扬起头,一副等着管莫闲求他的模样。 管莫闲转头看向身旁的姜辛,“我能打他吗?” “不能。”姜辛冷冷地瞟了眼周茴,“但是我能。” “欸,你们十斋怎么那么暴力啊!我说,我说还不行吗!”周茴憋屈地努了努唇,难得有别膜拜的机会,看来是不可能如愿了,他心不甘情不愿地汇报起了调查成果,“康保裔可能跟当年的妖画案有关。” 这个消息确实够他得意的,姜辛和管莫闲闻言后皆是一愣,互觑了片刻后,管莫闲率先回过神,“你确定?他不就是个商人吗?怎么还会牵扯到妖画案?” “不确定我能说?”周茴挑了挑眉梢,没有错过任何吹嘘自己的机会,“这事卷宗上绝对没记载,知道的人也不多,幸亏我人脉够广……” “说重点。”姜辛没好气地打断了他。 完全不给他发挥的机会啊!这要是搁别人周茴是死也要把这关子卖到底了,可偏偏眼前的人是姜辛,但不过他只能认怂,乖乖陈述起重点,“我爹有个故友在市舶司任职,他算是看着康保裔发家的,对他印象很是深刻,说他当年刚来临梁时花了不少精力打点,成天请那些个达官显贵们花天酒地的,也算是有收获,经营了三年多后便搭上了王怀石,王怀石喜书画,他便投其所好,为王怀石搞来了不少珍品,俩人一度就跟伯牙子期似的,那叫一个高山流水遇知音啊。” 说到这他顿了顿,明显等着人接茬呢。 管莫闲很配合地给他捧了个哏,“然后呢?” “然后当然就是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了,王怀石被贬后他们就没了来往,直到妖画案发生,他通过市舶司找到了刑部,提供了一张货单,是王怀石向他购买的一批香料,其中还夹杂了西域特产的奇毒,那货单王怀石是画了押的,按他说王怀石当时只说是用来毒老鼠的,眼瞧着死了那么多人,坊间又都传言是王怀石干的,他怕被牵连所以就主动检举了,后来经过仵作检验,其中中毒身亡的那俩人的确就是服了那种西域的毒药,也算是佐证吧,但毕竟不算是决定性证据再加上对证人的保护,所以卷宗里头就尽可能地隐去了康保裔这个人。” 姜辛蹙着眉心回想了会,这么一说,卷宗里头确实提过一笔,证物里有一张王怀石购买毒药的货单,如周茴所言,那一案光是证物就记载了无数,那一张货单并不算起眼。 退一万步说,即便是她时刻记着那张货单,也难把失踪的康保裔和那张货单联系起来。 与此同时,管莫闲也想起证物里提到的那一笔。 “你俩怎么没反应啊?”周茴有些失望地左右张望着,眼瞧着面前俩人一脸平静,忍不住犯起了嘀咕,“不觉得惊讶吗?!” 要知道,他刚听说的时候可是惊讶得连嘴都合不拢呢! “不觉得,商人逐利,意料之中。”姜辛回过神,淡淡地回了句,尽可能让自己表现得像个事不关己的旁观者。 可她内心远没有那么平静,逐利的确能理解,但康保裔的行为未免逐过头了,妖画的源头是国本之争,说到底是朝堂上的事,不至于为难一个商人,何况还是异国的商人,至于那批西域毒药……总觉得有点奇怪,王怀石真要动手也不会这么堂而皇之的购买毒药…… 看起来,康保裔更像是被人收买了。 “不是,重点是掌教明显知道这事,他这是有意想要把妖画重现的案子交给我们来查啊!”周茴激动地分享着他的分析。 “是我们,还有宋时……”管莫闲伸出手在自己和姜辛之间比了比,“没有你。” “……那我走?” “慢走,不送。” “……”不带这么过河拆桥的!周茴一脸哀怨地看向姜辛,希望他能帮忙说句公道话。 “你别逗他了。”姜辛也算是没让他失望,轻瞪了管莫闲一眼后转眸朝着周茴看了过去,“我已经请示过掌教了,你若是还愿意留在西林那往后便是十斋的人。” 周茴眼眸一亮,“当真?” 姜辛笑着点了点头。 他后知后觉地想起了被他抛到九霄云外去的骄傲,清了清嗓子,“我考虑看看。” “还是让他走吧!”管莫闲专治傲娇。 这招挺有用,周茴瞬间妥协了,当然他也很清楚抱谁大腿更有用,“姜教员,我还打听到了别的事!” “什么?”姜辛问。 周茴瞟了眼管莫闲,“你让他走,事关重大,我只能跟你说。” “来劲了是吧!烧香赶和尚,你怎么想的……”管莫闲蹭的站了起来。 不料,话还没说完就被姜辛打断了,“你是不是该去上课了?” “……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啊!” “都是我的学生,分什么里外?” 周茴得意地冲着他直挑眉。 管莫闲深吸了口气,选择了无视,继续跟姜辛掰扯,“不是,宋时不也缺席了嘛,我缺席一堂也无所谓吧,这不是有案子嘛。” “验尸的课程,你觉得宋时有上的必要?” “……”好像是没有。 “赶紧去。”姜辛轻声道,语气却是不容置疑的。 管莫闲摸了摸鼻子,收拾好纸笔,嘟嘟囔囔地走了出去。 直到他彻底消失在视野范围内,姜辛才转头询问起周茴,“苏娘子有跟你提过什么吗?” “提什么?”周茴一愣,难怪姜辛那么配合,原来是他有不能让管莫闲听的话想说啊。 “比如,她跟萧显究竟是怎么回事?”生怕这问题提得太突兀会引起周茴的怀疑,她又补充了句,“先前在别庄的时候,我看她跟萧显几乎是形影不离的,她喜欢的那个人是萧显吗?” “还真不是,我问了,她说……说来话长!”最后四个字周茴几乎是咬牙切齿说出来的。 “……”虽然没有得到具体回答,但对于姜辛而言也算是要到了答案。 这个说辞……看来就跟她原先猜想的差不多,苏格接近萧显大概就是为了透露那些消息给他。 可是,为什么呢?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这诡异的沉默让周茴忍不住就想歪了,他有些故意地道:“不过你放心,也不是管莫闲。” 姜辛当然知道他误会了,这样也好,总比暴露真实意图来得好。 于是,她并没有解释,撇了撇唇,扯开了话题,“你还打听到了什么?” “康保裔这人吧就是个标准的商人,你刚才说的没错,他逐利,但也只逐利,脑子里就只有他的生意,刚来临梁的时候为了结交权贵确实免不了出入些风月之地,可是站稳脚跟之后他从来都不去那些地方,谈生意也都是约在酒楼,而且听说他每回都带着他妻子一起,我询问了好些个跟他有频繁生意往来的人,都觉得他不像是会经常去乐坊的人。”周茴蹙了蹙眉,问:“你们先前是从哪听说他时常去乐坊的?” 姜辛回道:“接管康保裔生意的那个姑娘虽然不承认,但见过她的人都认定她就是那家乐坊的乐伎,按她自己的说法她与康保裔私交甚笃,我们就想当然以为康保裔应该是常去那里。” “那就怪了,退一万步说,如果红莲是在扯谎,那就更说不过去了,康保裔若是从未去过乐坊,又怎会跟一个乐伎扯上关系,除非……”周茴看着她,说出了自己的猜想,“有没有可能那个姑娘真的不是红莲。” “一个人认错或许有可能,四五个人一起认错,这种可能性未免也太小了。” “也是啊……”周茴双肩一垮,整个人恹恹的。 见状,姜辛安慰道:“不过也不排除那些人都是受了指使的,总之,当务之急还是得先找到那个姑娘。” “宋时他们还是没有消息吗?”周茴问。 “有了,有了,有消息了……” 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到,突然有阵嚷嚷声传来,还透着些许稚气的嗓音一听便是宋时。 他急急忙忙地跑了进来,瞧见周茴后蓦地一愣,颊边潮色还未褪,气都来不及顺就激动地嚷开了,“你回来啦!” “是啊是啊,那么大个人还能是假的不成。”周茴急着想听正事,语气略显不耐。 然而,沉浸在兴奋中的宋时却丝毫未觉,“姜教员说你以后就是我们十斋的人了,是真的吗?” “真的真的……”周茴可算是憋不住了,“到底有什么消息了!” “哦!对了!”宋时这才恍然回神,看着姜辛道:“小汤找到红莲了!” 第68章 打草惊蛇 管莫闲正对着人体脉络图犯困时,姜辛出现了,跟那位教验尸的夫子打了声招呼后便把他给领了出来。 从她口中他大概得知了宋时调查到的后续,忍不住嘟囔了句…… “不是说这些话不便告诉我嘛。” 姜辛好笑地瞟了他眼,“你跟他计较什么,难得他愿意回来。” “行吧。”管莫闲努了努唇,“他人呢?” “跟宋时在山门那儿等着。” 管莫闲微微点头,问:“他们怎么找到红莲的?” “听宋时说,是小汤的一个朋友帮忙打听到的。”姜辛回道。 “什么朋友?”管莫闲好奇地问。 “她的朋友我哪知道。”话虽如此,但其实姜辛大概能猜到会是谁,直觉告诉她还是不提为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好在,管莫闲也没再多问,只关心了句,“他们没打草惊蛇吧。” “应该没有。” 这她倒是没问,不过她相信小汤的办事能力。 保险起见,还是尽快赶过去更好,以免节外生枝。 管莫闲显然也是这么想的,他没再多话,加快了脚步,很快就跟周茴他们会合了。 途中,宋时简单地说了下情况。 那个疑似红莲的姑娘住在城郊的一栋宅子里,小汤的那个朋友还顺便替他们查了下宅子的主人,正是康保裔…… “你确定是康保裔的?”周茴倏地插嘴问道。 “我、我不确定啊……”宋时讷讷地眨着眼帘,“小汤是这么说的,说她朋友打听到那宅子是康保裔六年前买的,也不知道买来干嘛的,一直没去住过。” “不可能,康保裔名下明明就只有他住在那处宅子。”周茴转头看向众人,信誓旦旦地道:“我可是让楼店务的人帮忙查的!” “这么说来……”管莫闲抬眸看着姜辛,似笑非笑地道:“小汤的这个朋友来头不小啊。” “谁知道呢。”姜辛耸了耸肩,“消息也未必准确,得去看了才知道。” 小汤确实是三教九流都攀得上些交情,但要说能在临梁城里大海捞针的属实不多,她能想到的就只有腾煜了,或者说,是腾煜背后的龙策卫。 管莫闲很有可能也想到了这一层,只是她不承认,他似乎也没打算点破。 从西林到那儿大约半个时辰不到,这已经算是紧赶慢赶了,马车停在了巷子口,远远的便瞧见小汤在垫脚查看。 瞧见姜辛他们后,小汤赶紧迎了上来,“你们可算来了。” 姜辛四下打量了会,确定只有她一个人后暗暗松了口气,问:“怎么了?人跑了?” “那倒没有。”她想了想又改口道:“至少没从正门跑,我大概看了下也没有其他出口,就是不知道宅子里会不会有密道了。” 小汤边说边领着他们往巷子里头走,没多会功夫后停在了一栋不怎么起眼的二进院前。 院子看起来有些破败,瞧着并不像是有人住的样子,墙垣边甚至还破了好些个狗洞。 众人站在宅子前,面面相觑着,气氛有些凝重。 管莫闲率先回过神看向小汤,“确定是这儿吗?” “我也不是很确定……”小汤眉头紧蹙着,“按说我朋友的消息来源不会有问题,但方才我跟附近的小贩们打听过了,他们说这儿一直都没人住。” ……这是白跑了一趟? 大家的心情都不免有些沉重,宋时启唇安慰道:“哎呀,来都来了,先进去看看再说。” 说着,他一改平日里怯怯的模样,率先举步拾阶而上,抬手推开了面前那扇木门。 门甚至没有上锁,伴随着“吱呀”声,一股年久失修的味道扑面而来。 率先映入他们眼帘的是一堵照壁,壁上覆满了青苔,已经瞧不见原先到底雕了什么。 他们缓缓绕开照壁朝着宅子里头走去,果不其然,映入眼帘的院子也是一派萧条,以至于他们的心也都跟着凉了半截。 可在穿过前厅后姜辛就明显察觉到了不对,确实有生活气息! 她蓦地顿住脚步,朝着右边的耳房看了过去。 几乎同时,耳房里传来一阵敲打声,很微弱,要不是他们都沉默着还真是不太容易察觉。 众人相觑了眼连忙走到耳房前,那声音似乎也变得急促了起来,这感觉……就好像是有人在呼救…… 管莫闲没敢犹豫,抬手推了推面前的门,纹丝不动。 “让来。”姜辛沉着声道。 他赶紧推开,只瞧见她猛地抬腿,用力踹开了那扇门。 屋子里很暗,一股潮霉的气味扑面而来,姜辛从怀里掏出火折子吹凉,抬腿走了进去,其他人见状也连忙跟上。 四周的窗户都被木板封死了,里头只有一张桌子和一张床,桌子上倒是有些食物,看着还挺新鲜,床上躺着个人,看起来奄奄一息,正在费尽全力地用手里的石块敲击着床沿。 只能确定是个姑娘,肤色惨白,衬得那双眼眸愈发的乌黑。 她就这么定定地看着他们,眼神透着激动,翕张着唇,半晌都没能挤出一句完整的话音,只有断断续续的“啊啊”声。 “这是……我们要找的人?”周茴转头看向众人。 很显然,目前这情况谁也给不了他回答,这姑娘蓬头垢面的,一时半会很难看清长相。 姜辛举着火折子走到床边,试图想要看得更清楚些,却发现她几乎未着寸缕,全身上下只有一条破烂的毯子可以遮盖。 意识到这一点后,姜辛蓦地吹灭了火折子。 “怎、怎么了?”宋时忐忑地问。 紧接着便是周茴一惊一乍地喊叫声,“什么情况?!” 姜辛低喝道:“小汤留下,你们去外头等着!” 管莫闲依稀猜到了情况,没有多话,拉着周茴和宋时退出了屋子。 第69章 非礼勿视 小汤去主屋搜寻了一番,很快就拿了套衣裳出来,又急匆匆地进了耳房。 这情形即便是宋时也瞧明白了,只是还不太确定,转身询问道:“那姑娘是不是没穿衣裳啊?” 管莫闲:“……” 周茴:“……” 这孩子也太后知后觉了吧! 他们都被赶出门好一会了,他才明白过来呐? “怎、怎么了吗?是我理解错了吗?”这诡异的沉默让本就不太自信的宋时更加忐忑了。 “那什么……”周茴抬手揽住他,掌心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语重心长地道:“小宋啊,你反应可真快啊。” 宋时还是能够听出他话里的讽刺,他悻悻地摸了摸鼻子,闷声咕哝了句,“那不是因为姜教员还在里面嘛……” 这话让管莫闲突然回过味来,脸色一白。 事出突然,她多半是没考虑到这一层,下意识觉得自己也是女人没必要回避。 倘若只有周茴在这事兴许也就糊弄过去了,可偏偏还有个宋时,他看似反应迟钝但远比他们更观察入微。 经他这么一提醒,周茴幡然拍了下宋时,嚷道:“对哦!他把我们赶出来,自己怎么不出来?!” “……她是教员。”饶是管莫闲也难在那么短的时间内编纂出一个合理的解释,憋了半天也只憋出这么一句。 “教员怎么了?教员就能堂而皇之看不穿衣服的小娘子了?这简直就是利用职务之便耍流氓啊!” “……”就在管莫闲绞尽脑汁想着替她开脱的说辞时,耳房的门开了。 姜辛举步走了出来,一见到她,周茴就劈头盖脸地质问,“你让我们出来,你怎么不出来?” “我这不是出来了吗?”姜辛瞥了他眼,面不改色地回道。 “这都过了多久了,该看的不该看的……” “非礼勿视的道理我还是懂的。”她启唇打断了周茴,面色冷峻,义正词严。 这让周茴顿时偃旗息鼓了,甚至还自省了起来,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损功德啊! 姜辛也没让他有太多细思的机会,连忙又道:“她应该是被囚禁,瞧着像是好些天没吃饭了,话也说不清楚,恐怕得先让她吃点东西。” “这地方不宜久留。”管莫闲很配合的顺着她的话说了下去。 严肃气氛瞬间拉满,周茴也好、宋时也好,谁也没空去纠结方才姜辛为何不出来。 周茴很认真地思忖了起来,片刻后提议道:“要不让她暂时住我家吧。” “……”姜辛神色复杂地看着他,欲言又止。 “你那是什么眼神啊?!”周茴不满地问。 姜辛也不隐瞒,直言不讳地道:“住你家我不放心。” “几个意思啊,我还能对她下手不成?” “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她很漂亮。”话虽如此,但姜辛也确实想到其他更好的去处,于是,她扭头询问起宋时,“你方便在周茴家小住几天吗?” “放心!我会好好看着他的!”宋时信誓旦旦地保证着。 “你们……”周茴心有不甘,但转念一想自己从前也确实有过不少荒唐行径,也不怪姜辛不信任他,想到这,他便噤声了,脑袋也跟着耷拉了下来,整个人都恹了。 见状,姜辛难得地解释了句,“我并非不信任你的为人,我是不信任那个姑娘。” “那姑娘怎么了?”这话让周茴瞬间又恢复了精神。 “说不清,总觉得她没那么简单。”只是一种感觉罢了,目前她也拿不出什么具体证据,但谨慎些总没错。 这么一说周茴有些慌了,“那要不要再多派点人手?” “我们还有其他人手吗?”姜辛问。 “管莫闲啊。” “他啊……”姜辛撇了撇唇,“比你还不靠谱。” “这倒是。”周茴认同地点了点头,心里舒坦了。 “不是,我哪里不靠谱了?”管莫闲一头的雾水。 原先他还觉得有可能是自己想多了,现在他无比确定了,姜辛不止躲着他,还莫名其妙的针对他! 当然了,他的追问也并没有得到回答。 “把马车停到门口来,我去帮一下小汤。”姜辛无视了他的存在,径直看着周茴说道,末了还意有所指的又补充了句,“得尽快离开这儿,越快越好。” 言下之意就是,别啰嗦了,赶紧办正事! 可这套对管莫闲不管用,他还是不依不饶的,“欸,你倒是把话说清楚啊,我到底哪里不靠谱了……” 姜辛只好选择不去理会,自顾自地转身进屋。 管莫闲本想跟上去,又不知道屋里那姑娘什么情况,万一衣裳还没穿好…… 逼于无奈,他只能顿住脚步,冲着姜辛喊,“我到底哪得罪你了啊!” “是啊,他到底哪得罪你了?”就连屋里的小汤都忍不住发出了同样的疑问。 当然,她声音很轻,一方面是也不太想让管莫闲听见,但更重要的还是防备着床上的那个姑娘。 “没有。”姜辛回得很敷衍,明摆着不想多谈。 “行吧……”小汤也识相,没有再继续追问,而是突然冒出了句,“是腾煜帮我查到这儿的。” 姜辛表现得很平静,没有丝毫意外,“猜到了。” 见状,小汤又继续道:“是少爷的意思。” “嗯……”她若有似无地应了声。 “还说少爷让他帮忙带句话,带他怕碰上管莫闲他们就先走了,让我帮忙转达一下。”她刻意停顿了会,姜辛却并没有追问,她只好自顾自地说下去,“说是上回的事确实是他草率了,以后不会了。” “……”何止是草率? “他对你干了什么?”小汤实在是好奇。 姜辛瞥了眼床上的那个姑娘,低声道:“先忙正事,回头再说。” 见状,小汤也不好再多问,随着姜辛一块走到了床边,小心翼翼地将那个姑娘扶了起来,好在她也配合,全程没有挣扎任由她们摆布……或者说,她那副气若游丝的模样看起来也没有力气挣扎…… 就这样,她们把这姑娘扶上了马车,一路疾驰去往周茴家中。 第70章 狼狈为奸 按照大夫的说法,那姑娘确实好些天没有进食了,好在发现及时,情况并不算严重,给她弄些清淡的食物再好好休息一下也就没什么大碍了。 小汤给她弄了些粥,半喂半灌的总算是让她吃下了,没多久后她便睡下了。 这一觉,足足睡了七个时辰,直到第二天早上她才醒来。 醒来第一件事……又是吃…… 清粥显然已经满足不了她了,她提了一堆要求,考虑到一会还指着她知无不言,周茴二话不说就吩咐府里的厨子去做,几乎可以说是有求必应。 倒也算是有所回报,酒足饭饱后那姑娘也不含糊,开门见山地道:“你们是去那儿找康保裔的吗?” 众人互觑了眼,最终还是由身为姜辛的教员负责应对,她不动声色地问:“你认得康保裔?” “何止认识!”那姑娘咬了咬牙,愤愤地道:“我恨不得把那个狗男人千刀万剐!” “他对你做了什么?”姜辛问。 “做了什么你们还看不出来吗?”说到这,那姑娘更气了,“他关了我三天,三天啊!连口水都不给喝!生怕我跑了还把我衣裳给扒了!” 这姑娘看起来是真的很气愤,不像是演的,至少在姜辛看来还挺情真意切,但这方面她毕竟不是专业的,她下意识地朝着管莫闲看了过去。 管莫闲很快会意,接过了话茬,“你们俩不是一伙的吗?” “呸!谁跟他一伙啊!”那姑娘没好气地嗤了声。 “可是外头都说康保裔把名下的生意低价转让给了红莲,这还不算一伙的?” “别提了,提到这我就来气。”她撇了撇唇,道:“让我唱曲弹琴我擅长,生意的事我哪懂啊?还不都是他在背后操纵嘛!一开始说好了的,他给钱,我办事,谁知道他突然反悔了,给了我十两银子就想把我打发了,当我是要饭的呐!” “你果然是红莲啊!”周茴忍不住嚷嚷道。 “我是啊。”红莲倒是坦白,也不难猜到他为何那么惊讶,启唇解释道:“先前不承认是康保裔不让说。” 管莫闲瞥了眼周茴,示意他别多嘴,随即才看向红莲继续问:“为何不让你说?” “这我哪知道,他不提,我哪敢多问。”她想了想,道:“不过我猜应该跟他妻子有关。” “哦?”管莫闲微微挑了下眉梢。 “这事说来有点话长,得从我跟他认识说起了……”红莲双手撑着床坐了起来,娓娓叙述开了。 她第一次见到康保裔是四年前,当时他和朋友来乐坊是她作的陪,那之后他便经常来找她,一来二去也就熟了,可他从未透露过自己的身份,只说自己姓康,她便一直唤他“康郎”。 他看起来四十多岁,必然是有家世的,兴许家里头那位管得严,不敢太过招摇,这种客人乐坊里很常见,她也没太当回事,反正只要他出手阔绰就行了,管他究竟是谁呢。 就这样,整整半年多,他几乎隔三差五就会来看望她。 起先在红莲眼里他也只不过是个客人而已,直到他忽然消失…… 大约是在三年前的冬节时,红莲忽然意识到他已经好些天没有来了,她盼啊盼的始终没能盼到那抹熟悉的身影,那阵子乐坊里头的其他姑娘经常笑话她,说她像尊望夫石似的,也有人劝她清醒点,这些人不过就是来这儿找乐子的,这会指不定已经在别处寻的新欢,早把她抛到九霄云外去了,谁认真谁就输了。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可能已经输了。 他就这么消失了一年多,就在红莲就快要把他忘了时他却突然又出现了。 她当然也追问过他为何那么久都没来,对此,他给出的解释是——“有笔生意得回趟西域,许久没回家了,这一去就耽搁了。” 还挺有信服力的,红莲也就信了,只是动了真情后便很难再像先前那样什么都不在乎了。 她开始好奇他的身份、好奇他的生意、好奇他的一切,生怕哪天他若是再消失她甚至都不知道去哪寻他,可无论她怎么问他就是守口如瓶。 也不奇怪,无非就是怕她哪天真的寻上门呗。 但红莲并未死心,他不说她就自己想法子。 功夫不负有心人,有一回,他喝醉了难得的在她这儿留宿了,从前他总是很谨慎也鲜少贪杯,更是从未在她这儿留宿过,那一日他心情格外好,说是谈成了一笔大买卖,也因此给了红莲机会,她翻看了他随身携带的包袱,在里头瞧见了不少契约,那些契约是和不同的人签订的,但每一份上头都有着一模一样的印章,印章上清清楚楚印着——康保裔。 她是个藏不住事的人,隔天康保裔醒来后她就坦白了自己的行径。 他很生气,发了场脾气,跟她冷战了好些天,但最终还是来哄她了。 那天他们聊了很多,他承认了他的确叫康保裔,用这儿的话说他和他的夫人是指腹为婚,谈不上有什么感情,只是父母之命不可违罢了;也承认了他对她的喜欢,只是他的那些生意他夫人也都有参与,想要纳她为妾怕是没那么容易,他还需要一些时间。 感情用事的女人是特别好哄的,纵然是阅尽千帆的红莲也不例外,她天真地信了,还信誓旦旦地保证绝不会去他府上打扰他。 这之后他们就一直保持着这种不清不楚的关系,让她欣慰的是,他几乎每天都会来看她,待在她这儿的时间远比在家的时间多,她觉得自己赢过了他的夫人,虚荣心在那段日子里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也就愈发的对他言听计从。 三个月前,她以为自己总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 康保裔突然提出要帮她脱籍,他说他想带她私奔,但又不甘心他苦心经营了多年的产业,于是,他想了个法子,那就是—— “他说他会对外宣称他打算转手临梁的生意回西域去,到时候再由我出面买下他的那些产业,当然我不需要花任何钱,他甚至还会给我钱,我只需要按他说的做就成了,说起来就说我跟他交情深厚,他将手里头的生意低价转让给我了,我寻思着吧这不就是想要瞒着他妻子悄悄把钱都转移了嘛,这种好事我没理由拒绝啊。” “这还不算一伙的?!”周茴又一次憋不住了,没直接说他们狼狈为奸都算是有涵养的了。 红莲也不挣扎了,双手一摊,“那你要这么说我也无话可说。” “所以后来你发现他其实只是在利用你,压根就没想过要带你走,是吗?”管莫闲把话题拉回了正轨。 “可不是!我也好、他妻子也好,在他眼里都不重要,从头到尾他想要的就只有钱!眼看大事将成他就想把我给打发了!还想只用十两银子就打发了!但凡多一点我认了!” “……你的爱可真值钱呐。”周茴不冷不热地感叹了句。 “那不然呢?谋不到爱我还不能谋点财了?我哪知道他那么畜生,一言不合就把我给关起来了,他这是想置我于死地啊,幸好你们来了……”她顿了片刻,像是才想起什么似的,冷不防地问:“说起来,你们跟他什么关系?找他干什么啊?” 管莫闲坦言道:“他失踪了。” “肯定是逃了呗,钱都到手了,不逃还留在这儿过年呐?”红莲倒是一点都不意外。 “不止是他,他妻子、孩子都失踪了。”管莫闲直勾勾地看着她。 “……怎、怎么会?”终于,红莲脸上流露出了一丝惊慌。 “这很有可能不单单是一起失踪案,而是一起灭门惨案,你是目前嫌疑最大的人。” “你、你们……你们是官府的人?”她好像终于搞明白了状况,忙不迭的解释,“不是我,跟我没关系啊,你们也看到了,我被关了三天啊,差点就死在那间屋子里,我总不可能自己关自己吧……” 管莫闲冷笑了声,“谁知道呢,人狠起来什么事都干得出。” “别以为我是个姑娘家就什么都不懂。”惊吓过后她慢慢恢复了平静,挺直背脊,气势汹汹地质问道:“证据呢?官府办案是要讲证据的?无凭无据的那就是诬陷良民!” “没事,我那些同僚最擅长逼供了。” “……” “不过你放心,官府也是讲道理的,起码会先让你把身子养好再用刑。” “……你们讲的是哪门子道理啊?!” “王法。” “…………” 第71章 似曾相识 四人离开后并未走远,去了后院的凉亭,亭子位于假山上,能够清晰瞧见红莲所住的那间屋子。 姜辛瞥了眼那头,这才询问起管莫闲,“你怀疑她?” “嗯。”管莫闲点了点头,“刚在生死边缘徘徊了趟,眼一睁就瞧见一堆陌生人,第一反应不应该是先搞明白对方究竟是什么人吗?她倒好,什么都不问就有问必答了。” “没准是因为我们救了她,所以就无条件相信我们了?”周茴提出了另一种可能性。 “那也不必答得那么迫不及待,我都还没问呢,她就主动聊起她和康保裔的事了。” “这不是话头刚好就到那了嘛。”周茴道。 他并非是在质疑管莫闲的判断,相反,只有把所有可能性都聊死才能确定这个红莲确实值得怀疑,他们也好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办。 一旁的管莫闲摇了摇头,“她说话时的状态也不对,正常来说,叙述事情的时候总得思考一下,可她却对答如流,就像是事先套好了词。” 周茴回想了下,“她确实答得很流畅,可这也不能说明什么啊,如果她说的都是实话,那自然不需要思考。” “不对。”宋时插嘴道:“至少需要思考措辞。” 管莫闲点头表示赞同,再次启唇道:“更何况,她看起来像是对康保裔有感情的样子吗?” “确实不像。”姜辛附和道,这也是她觉得可疑的地方。 尽管红莲那套“谋不到爱就只能谋财”的说辞听起来还挺有说服力,可同样身为女人,姜辛很清楚真心爱过是不可能那么快就放下的。 “那按你这么说,她方才那番说辞很有可能就是康保裔教的。”周茴实在是找不出漏洞了,索性替管莫闲说出了结论。 还没等管莫闲开口,姜辛忽然道:“倒也未必。” “不然还能有谁?”周茴不解地问。 她默然了好一会才道:“我总觉得红莲认识的人未必是康保裔。” 闻言,周茴不由地倒抽了口凉气,“你是说,她很有可能是跟人合谋杀了康保裔全家然后再编了个故事嫁祸康保裔?” “这只是其中一种可能性。”姜辛顿了顿,对于接下来想说的话有些犹豫,经过一番思忖后她还是选择把自己的猜想说出口了,“也不排除她同样也是被欺骗了,那个人用康保裔的身份接近她,甚至可能直到现在她都还深信不疑。” 这个推论过于大胆,在场三人一时间都有些反应不过来。 须臾后,管莫闲率先回过了神,谨慎地问:“是什么让你产生这种怀疑的?” “就是一种直觉,硬要说有什么根据的话……”姜辛整理了下思绪,缓缓道:“按周茴的说法,康保裔和康夫人颇为恩爱,甚至是形影不离,这样的人又怎么可能日日流连乐坊?” 只是这样?管莫闲神色有些复杂,纠结着该怎么跟她解释。 “小辛,他跟我们一样,都是男人。”他边说边还冲着姜辛眨眼。 可惜姜辛丝毫都没看懂他的暗示,一脸迷茫地问:“男人怎么了?” “嗐,一看你就是个正经人。”周茴误打误撞接过了话茬,“人前爱妻顾家人后三妻四妾,这种男人多的是,尤其是像康保裔这种钱多得花不完的。不信你问管莫闲,就红莲那张脸他看了不心动?是个男人都得动,康保裔会沦陷很正常啊,虽然康夫人也很漂亮,不过花再美看了二十多年也得腻啊。” “……是、是这样吗?”这确实是姜辛想不到的层面,生怕露陷,她也不敢说太多。 倒是突然被点到名的管莫闲急了,甚至有些语无伦次,“不是……是,康保裔可能是这样,我不是……不是,这关我什么事啊……” “你激动什么,我就是打个比方。”宋时满脸嫌弃地白了他眼。 “你怎么不拿宋时打比方?!” “他还是个孩子啊!” “……”管莫闲语塞了。 被当成孩子看待的宋时冷不防地冒出了句,“我也觉得红莲姑娘挺好看的。” 众人默…… 这不合时宜的夸赞属实让人有点反应不过来啊! 好半晌后周茴才回过神来,神色凝重地拍了拍宋时的肩,提醒道:“孩子啊,她很有可能是杀人狂魔啊,碰不得啊!” “我、我又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单纯夸她好看……” “嗯,哥哥懂,哥哥也是经历过的。” “我不是,我没有,我跟你不一样!”宋时急红了脸。 “行了,别闹了,还要不要干正事了。”姜辛适时出声制止。 周茴将搭在宋时肩头的手收了回来,同时也收起了玩心,无奈地道:“倒是想干啊,可是目前一点头绪都没有,这红莲说了一堆就跟没说似的,我们分析来分析去也没分析出个结论来,下一步也不知道干什么好啊。” “小辛的猜测也不是完全没可能,反正也没头绪,不如先试一下吧。”管莫闲提议道。 “怎么试?”周茴问。 “你能具体形容出康保裔的长相吗?” 周茴想了想,道:“应该可以吧。” 管莫闲点头,“那我一会和姜辛去找一下掌教,让他想法找个画师来,看能不能根据你的形容把康保裔画出来,拿着画像去问红莲不就清楚了。” “敢情你们找了那么多天,连人家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呐?!”周茴愕然了。 “我们又没见过他,怎么可能知道。”管莫闲回道。 “不是康夫人的哥哥报警的吗?他总见过他妹夫吧?掌教先前怎么就没找人根据他的口述画出来呢?” “康夫人的哥哥也已经十多年没见过康保裔了。” “那那些跟康保裔有生意往来的人呢?你们不是也跟不少人打听过吗?” “浓眉大眼,高鼻梁,容貌俊朗,除了长得挺帅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特征……诸如此类的描述,你觉得画得出来吗?”管莫闲顺势提醒道:“所以麻烦你仔细回想,给出点有用的信息。” “那必须的,我的记忆力你还信不过吗?你该担心的是画师的技艺。” “那个……”姜辛轻声道:“这会再去找掌教恐怕要耽误不少时间,我或许能画画看。” “你确定?”管莫闲诧异地朝着她看了过去,她会鉴画他倒是知道,居然还能画? “不确定,我没这么画过,先试试吧。”时间紧迫,这种小事没工夫思前想后的,她抬眸看向周茴,不容置疑地命令道:“让人备纸墨。” 管莫闲也没再多话,他对姜辛还是有些了解的,至少有七八成把握她才会毛遂自荐。 果不其然,在周茴的指引下她反复的修修改改,虽然倒腾了一个多时辰,但她的的确确是画出来了…… “没错了没错,就是这样!康保裔就长这样!”周茴指着面前石桌上的那幅画激动地直嚷嚷。 管莫闲垂眸看了过去,这个康保裔确实长得不错,高鼻梁、深眼窝、琥珀色的瞳孔,是西域人特有的长相。 就在其他人都松了口气的时候,他却怔怔地看着那幅画出了神。 说不清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姜辛的笔触似曾相识……是在哪见过呢…… 妖画!没错,跟他见过的那几幅重现的妖画颇有几分相似! 第72章 误入歧途 审讯并非管莫闲的强项。 反正他自己是这么说的,尽管所有人都觉得至少他们十斋的这几个人里就没有比他更懂审讯的,但人家就是一口咬定自己不擅长,毫不犹豫地把这差事丢给了周茴…… 就这么点小心思哪里逃得过周茴的法眼,他冷哼了声,没好气地道:“合着你什么事都不用干就出一张嘴呗?” “唔……这样好像是不太好……”他转头询问起姜辛,“要不我们去康保裔家看一下?” “嗯,也好,再去看看吧。”姜辛点了点头。 直到他们俩离开,周茴才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 他这是把管莫闲想浅了啊! 这才是这货的真实目的吧!打一开始他就计划撇下他们跟姜辛单独行动吧! 但凡姜辛是个姑娘周茴都能理解,可问题是……他是男人啊!是男人啊!不能因为被苏格拒绝了就误入歧途啊! 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到,管莫闲和姜辛才刚跨出周府,便瞧见苏格在不远处的巷子口探头探脑的,瞧见他们后,一个劲地冲着他们招手。 俩人互觑了眼,举步走了过去,才刚靠近就被苏格一手一个拽进了巷子里,姜辛这才察觉到苏格的力气格外大…… “你干嘛呢?”管莫闲吓了一跳,没好气地朝着她瞪了过去。 “有事找你们……”说着,她又谨慎地把头伸到巷子外头张望,“别被周茴瞧见了,不然又得啰嗦。” 姜辛被她这鬼鬼祟祟的模样逗笑了,“放心啊,周茴有事,在府里待着呢。” “那就好。”苏格松了口气,也不多话,转头就说起了正事,“乐坊里头有个姑娘托人给我送信,约我见面。” 闻言,管莫闲眉目一紧,“往哪送的信?” “我家。”苏格回道。 “她知道你是谁?” “你这问的什么废话。”苏格白了他眼,“信都送到我家了,还能不知道我是谁吗?” “怎么知道的?” 不同于管莫闲的紧张,苏格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唇,“你问我,我问谁去。” “……”这种态度还怎么聊下去! 姜辛适时接过了话茬,询问道:“信里有表明身份吗?” “你看,姜辛问的问题就比你有水平多了,怪不得人家是教员你只能说学生了。”苏格没放过任何损管莫闲的机会,讽了几句后便冲着姜辛直点头,“有的有的,那姑娘叫翠儿,我有些印象,先前我旁敲侧击的跟她打听过红莲的事,她当时就躲躲闪闪的,肯定是知道些什么。” “你不早说!”管莫闲忍不住道。 苏格有些心虚地避开了他的目光,轻声咕哝,“忘了嘛。” “这也能忘?敢情我们是让去乐坊玩的?!” “……欸!管莫闲,你搞搞清楚哦!我又不是你们西林的人,纯粹是来帮忙的,不管最终有没有帮到你都应该对我感恩才是,什么态度啊!”她只虚了片刻就重新招呼了气势。 “我……”他张了张唇,正欲反驳。 “管莫闲。”姜辛低唤了声。 “……”他不情不愿地噤了声,显然心里还是不甘的,却只敢默默地瞪苏格。 苏格也没得寸进尺,而是饶有兴致的看着眼前这一幕,就像是见到了什么稀罕场面似的。 直到身旁再次传来姜辛的话音,“苏娘子是想让我们陪你一块去赴约吗?” “啊?”苏格讷讷地看向她,很快就回过了神来,“哦,是,我想着兴许会有些什么对你们有帮助的线索。” 姜辛点了点头,冲着管莫闲道:“那你就陪苏娘子走一趟吧。” “我?一个人?”管莫闲诧异地看着她。 “有什么问题吗?苏娘子本来就是来找你的……” “没有没有,你别误会,我是来找你的。”苏格不屑地扫了眼管莫闲,“找他顶什么用,万一有危险,他只会逃得比我还快。” 管莫闲一个劲地点头附和。 “……”这是还骄傲上了?不知道的还以为苏格是在夸他呢。 ----------------- 苏格说的没错,此行有一定风险。 约定的地点是一家茶馆,地处城郊,院里官道,颇为偏僻,而对方又清楚知晓苏格的身份大概率也猜到她潜入乐坊的目的,相比之下他们对那个翠儿知之甚少,确切地说是除了名字一无所知。 这事不管怎么想都透着蹊跷,让管莫闲单独陪着苏格去确实不太妥当。 于是,姜辛最终还是跟着一块去赴约了。 那间茶馆瞧着还挺普通的,经营茶馆的是对老夫妻,瞧着四十多岁,长得都挺憨厚老实的,但俗话说了人不可貌相,姜辛并未因此就掉以轻心。 他们到的早,等了一会那个名叫翠儿的姑娘才出现。 远远瞧见他们后她便顿住了,似是没想到苏格还带了人来,犹豫了许久也没敢上前,好在也就转身就走…… 见状,苏格起身主动迎了上去,“他们是我朋友,不放心我就一块跟来了,你别介意啊。” “我是不介意,只是……”翠儿有些吞吐,忍不住又瞄了眼桌边那俩人,轻声道:“只是有些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这诱饵抛得很挺香,但苏格依然很坚持,“你放心,他们不会多嘴的。” “……”翠儿紧咬着下唇,不发一言。 “既然你这么为难,那就还是算了吧……” “别……”翠儿妥协了,眼见苏格转身要走,她下意识地伸手拽住了苏格,“帮帮我,我不想死。” 这话让苏格心口一震,下意识地转头看向姜辛和管莫闲。 端坐在桌边的那俩人虽然听不清他们的对话,但也隐隐察觉到了不妙,面色凝重了起来。 第73章 杀身之祸 翠儿和红莲是同年入的乐坊,年龄也相当,自然而然就成为了朋友,几乎无话不谈。 红莲察觉到自己喜欢上康保裔后,也是翠儿陪在她身旁聆听她的各种相思之情,如大部分闺中密友一般,翠儿也曾陈述利害劝她回来,实在拉不住便只能献上祝福鼎力相助。 好在,红莲的满腔盛情没有错付。 三个月前康保裔替她脱了籍,那之后她便离开了乐坊,本以为是迎来新生,没成想…… “大约半个月前,红莲突然来找我,给了我一大笔钱让我离开临梁,问她发生了什么也不说,只道是我若继续待在乐坊恐怕会惹来杀身之祸。”她看起来很害怕,说话时双手不停搅弄着衣袖,“我以为她只是说说而已,她讲话向来夸张,可前几日当真有人要杀我!” “这……”苏格小心翼翼地问:“你确定是来杀你的?” 确定不是心理作用吗?管莫闲曾经就只凭一句神神叨叨的话吓得人家惶惶不可终日,不小心被马车扬起的石子砸了下都害怕到抱头鼠窜。 “当然!”翠儿的情绪有些激动,“那日我去给琵琶换弦,行至通津门外的巷子时突然有个黑衣人窜了出来,身手倒是一般但招招都是下死手的!你相信我,是真的有人要杀我!” “你冷静点,我自然是信你的。”苏格拍了拍她的手轻声细语地安抚着。 一旁的姜辛显然不信,她微微蹙起眉头,问:“你是怎么逃过一劫的?” 不太友善的口吻让翠儿瑟缩了下,本能地往苏格身边躲。 苏格连忙安慰,“不怕不怕,他没有别的意思,问清楚才能保护你呀。” “嗯……”翠儿不太敢看姜辛,垂着眼帘闷声回道:“有个朋友陪我一块去的,他在楼店务当差,会些功夫,我也是从他口中得知这些天有人去楼店务打听康保裔的事,康保裔全家好像都失踪了,红莲也不见了,那栋宅子空了许久了……” “你有看清那个男人的脸吗?”姜辛问。 翠儿一个劲地直点头,有些激动地道:“虽然蒙着面,但那双眼睛我认得,是康保裔!” 苏格蓦地倒抽了口凉气,“你确定?” “确定!他就是化成灰我都认得!”翠儿着急忙慌地道:“我那个朋友说康保裔的失踪可能跟红莲有关,他甚至觉得红莲杀了康保裔全家……不可能的,红莲不可能杀人的,你们可一定要查清楚啊……” 闻言,姜辛不由地挑了下眉梢,“你知道我们是谁?” 她摇了摇头,“我不清楚,但既然你们是苏娘子的朋友又对红莲的事那么感兴趣,我想……应该是官府的人吧……” 这猜测还挺合情合理,姜辛点了点头,接着道:“方便问一下你那个楼店务当差的朋友叫什么吗?” “他姓张,叫张佑,保佑的佑。” “嗯……”张佑吗?敢这么指名道姓,那想必就算她在撒谎也已经跟那个张佑套好了词。 还是得去楼店务核实一下,但也就是走个程序了,多半不会有什么收获。 想到这,她转头看向管莫闲。 “哎呀,聊正事呢,你突然看我干什么?”管莫闲扭捏地别过头,“怪不好意思的呢。” 姜辛深吸了口气,平复了心情,“我只是想问你,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这样啊……”他有些失望地撇了撇唇,懒懒地看向翠儿,“翠儿姑娘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好问题!问了跟没问似的! 让姜辛没想到的是,这个毫无意义的问题竟然还真有不小的收获…… “我……”翠儿犹豫了下,转头看了看苏格,在她鼓励的目光下继续道:“我觉得康保裔有问题。” “哦?”管莫闲眼梢扬了扬,“什么问题?” “我不知道怎么说……我甚至不知道那个人到底是不是康保裔……”她支吾了好一会,这才鼓足勇气说出了自己的猜测,“我一直怀疑那个男人根本不是康保裔。” 姜辛猛地一震,下意识地朝着管莫闲看了过去。 他看起来似乎很诧异,默然了半晌后,问:“你为什么会有这种怀疑?” “像康保裔那样的大商贾怎么会有空天天来乐坊呢?我打听过了,康保裔并没有纳过妾,以前没有,近几个月也没有。” “有没有可能只是没有行纳妾之礼?”管莫闲不太好直言,但这种事在达官显贵中很常见。 “这我当然知道,像我们这种身份哪那么容易寻到愿意明媒正娶的良人……”说到这,翠儿难免有些低落,但很快就打起了精神,“可就算康保裔仅仅只是把红莲养在府里,那也不会一点消息都没有吧?传闻康保裔和康夫人感情甚笃,突然带个女人回去,康夫人能不吵不闹欣然接受吗?退一万步说,就算康夫人能接受,那他们的孩子呢?康保裔最大的女儿也已经十四五岁了,没那么好糊弄的吧?” 对于她的推断管莫闲没有表示赞同但也没否认,只是问道:“你从未见过康保裔吗?” “常来找红莲的那个人是见过的。” “我的意思是,红莲得知他的身份之后你们俩就从未悄悄去康保裔家外头看过之类的?” “她倒是也想,可是哪敢啊。” “嗯。”管莫闲思忖了会,问:“常来乐坊的那个康保裔长什么样?” 翠儿边回想边道:“身形很高大,看起来还挺显年轻不像是四十多岁的人,眼睛挺好看的,是很深的双眼皮,嘴唇很薄……” “等一下。”管莫闲轻声打断了她,转头询问起姜辛,“能画出来吗?” “我试试。”她不太肯定地回道。 先前能画是因为周茴毕竟也算是专业的,尽管在西林的时间并不长,但好歹自小跟随在他爹身边耳闻目染,对于长相的描述比较细致,姜辛不确定翠儿能否做到这种程度。 “我去店家要纸笔。”见状,苏格连忙起身。 转眼的功夫苏格便拿着纸笔回来了,边递给姜辛边冲着翠儿道:“你慢慢说,我们试试看能不能把那个人画出来。” “好……”翠儿明显有些紧张,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凭着记忆慢慢叙述了起来。 让姜辛意外的是,她描述时的精致程度完全不亚于周茴,甚至可以说是更胜一筹,也就一盏茶的功夫姜辛就画完了。 翠儿看着画中的人连连点头,那头的姜辛和管莫闲却沉默了。 不一样,跟周茴所描述的康保裔完全不一样! 唯一相同的就只有——都是标准的西域人长相。 “怎么了?”眼见他们俩不说话,神色也都很凝重,苏格忍不住好奇了起来。 “没什么……”管莫闲并未多说,默不作声地收起了姜辛的那幅画,瞥了眼翠儿,转眸冲着苏格道:“保险起见,先让你家相好的看着她吧,乐坊那儿最近别去了,等这案子完了再说。” “好嘞!你们慢聊,我们就先走了!”这地方苏格是一刻都待不住了,迫不及地的就拉着翠儿告辞了。 风风火火的架势把姜辛给惊到了,好一会后才缓过神来,“她这么着急做什么?” “难得有机会名正言顺去找她那个相好的……”管莫闲顿了顿,支着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道:“你前些日见了萧显不也如此吗?” “……你能好好说话吗?不能说就别说。”姜辛脸颊一红,羞愤地瞪着他。 “那就说点别的吧。”他直起身,拿出那幅画又端详了起来,闲聊般地问了句,“你临摹过王怀石的画吗?” 姜辛蓦地一震,若有似无地“嗯”了声。 管莫闲抬眸打量着她,“你喜欢他的画?” “谈不上,很多人练书画都是从临摹开始的,我临摹过很多人,王怀石只是其中之一。” “是吗?”他神情淡淡的,看不出究竟是信了还是仍旧有所怀疑,但也并未继续纠缠这个话题,反而是格外生硬地扯开了,“走吧。” “去哪?”姜辛显然还没从这场心理较量中缓过来,一脸木讷地问。 “去乐坊啊,总不能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吧,不得核实下吗?” 她眉头微蹙,“乐坊里那么多人,不可能只有翠儿和红莲见过这个‘康保裔’,她应该不至于在这件事上撒谎。” “那如果所有人都在撒谎呢?” “你是说整个乐坊的人?”姜辛愕然地看着他,“这怎么可能?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有个猜想,需要去验证一下,先看看再说。” 第74章 李代桃僵 姜辛也没再多问,随着管莫闲一同去往了乐坊。 经过乐坊管事以及其他姑娘的多方验证,来找红莲的确实是画中的男人,至于那个人究竟是谁没人知道。 暮色时分俩人才回到周府,刚一进门府里的小厮就迎了上来,“你们可算回来了!” “怎么了?”这着急忙慌的模样让姜辛的心悬了起来。 “衙内让我转告你们,说是姜教员猜的没错,红莲认识的那个人果然不是康保裔,她瞧见画像后意识到自己被骗了就什么都招了,被囚禁是假的,是那个男人交代她这么做的,至于这么做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她也不清楚。”说着,小厮从怀里掏出了一张被折叠得分外工整的纸递给了姜辛,“这是供词,衙内说你们要是不明白可以自己看。” 姜辛接过那张供词,粗略地扫了眼,内容与这位小厮转达的基本一致。 她将供词转递给管莫闲,转眸看向小厮,询问道:“你们家衙内去哪了?” “说是去你们找到红莲的那栋宅子了,让你们回来之后也赶紧过去。”小厮回道。 姜辛不解地蹙了蹙眉,“去那儿做什么?” “红莲说前不久那个冒充康保裔的男人带了几个朋友回来,说是想要把院子重新修缮一下,他们在宅子里待了好些天,动静很大,那个男人以灰尘太大为由那几天都不让她去院子,然而等那几个人离开后她也并未看出院子有什么太大的变化,不明白到底修缮了什么……”管莫闲抬头朝着姜辛看去,抖了抖手里那张供词,“这上面是这么写的,应该就是周茴他们去宅子的原因。” “对对对……”一旁的小厮连连点头附和,倏地压低声音道:“我们家衙内怀疑那个院子里埋着尸体……” 显然姜辛和管莫闲也想到了这种可能性,没等小厮说完俩人就已经转身朝着门外走去。 让他们没想到的是,马车才刚驶出巷子口便瞧见有抹熟悉的身影迎面走来。 是康夫人的哥哥,最初报案的人,姓刘,叫刘本立。 他似是没瞧见他们,正慌慌张张地往周府走去。 见状,姜辛勒停了马车唤住了他,对方眼眸一亮,激动地道:“哎呀,我正打算去找你。” 管莫闲从马车里头探出头来,“巧了嘛不是,我们也正打算去找你。” “……”他们什么时候有这打算了? 姜辛困惑了片刻登时想明白了,不然还能怎么说?他们怀疑找到红莲的那栋宅子里埋着尸体?那恐怕不单单只是康保裔的尸体,甚至可能埋着康家五口人,这其中有刘本立的妹妹,还有他的侄子、侄女…… 这话过于残忍了,确实很难说出口,何况目前他们也只是猜测,没必要让家属跟着担心。 “哦?”刘本立有些诧异地愣了愣,“是有我妹妹的消息了吗?” 姜辛默不作声地别过头,不敢看他,这种情况她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圆,只好还没义气的把麻烦丢给了管莫闲。 好在,这种事管莫闲最擅长了,他弯了弯嘴角,“暂时还没有,只是有件事想问你。” “诶、诶诶……”刘本立客气地直点头,“你尽管问。” 管莫闲掏出了先前姜辛根据翠儿的描述所画的那张画像,递给刘本立,“刘叔可认得这画上头的人?” 刘本立接过画像打量了起来,自言自语般地嘟囔着,“瞧着是有些眼熟。” 闻言,姜辛忍不住看向管莫闲,眼底流淌着佩服之情。 还得是他啊,不仅圆了场,没准还能有意外收获…… “不着急,您再仔细瞧瞧。”管莫闲也不催促,轻声细语地道。 这话音像是有魔力一般,刘本立定下神来,仔仔细细地端详了好一会,蓦地一激灵,“我想起来了!是康呈!” 管莫闲一头雾水,“谁?” “康呈,呈现的呈……”很快他也意识到自己太着急了,这话说了跟没说似的,沉了沉气后继续道:“是康保裔的一个远方亲戚,也算是他弟弟吧,关系有些远,但他们俩打小就玩得挺好,康保裔来临梁时他也一块跟来了,家妹信中也曾提起过他,说是帮着康保裔一块打理生意。”说着,他又拿起画像反复细看,“我也有十多年没见过他了,一时半会竟有些认不出来了。” “这样啊……”不会错了,看来红莲认识的那个“康保裔”就是这个康呈了。 “怎么突然问起他了?”刘本立好奇地问。 管莫闲并未给出正面回答,反问道:“他是不是也失踪了?为何您报案的时候未曾提及此人?” “怎么没提,我跟官府的人说了呀,府里有个管理香料铺的大掌柜还有个婢女,都不见了。” “……”您也没说这大掌柜跟康保裔还是亲戚啊! “我妹妹失踪是不是跟他有关?”刘本立小心翼翼地打探着。 “先不说这些,您来找我们是有什么事?”管莫闲扯开了话题。 “哎呀,差点忘了!”他用力拍了下脑门,“我有康保裔的消息了!” ……大叔,您认真的吗?这么突然的吗?! 突然到管莫闲和姜辛一时间都不知道该怎么反应了,他们查了半天甚至才刚搞明白跟红莲纠缠不清的人到底是谁,他这就已经有康保裔的消息了?敢情他们竟然还比不上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商贾?属实有点给西林丢人啊! 当然了,丢人是小,重点是这消息靠谱吗? 第75章 有求必应 按照刘本立的说法,他虽不在临梁经商但也认识几个临梁的商贾。 经过那些人帮忙,辗转打听到康保裔前不久找过一个私刻假度引的贩子,显然是想要离开临梁,当时他是只身前往的并无任何人陪同,假度引也只刻了一份,约定了今晚戌时去取。 距离戌时只有半个多时辰了,耽误不得…… “刘叔,您把详细的地址给我们,我们这就过去。”姜辛道。 刘本立给出地址,同时不由分说地上了马车。 管莫闲有些诧异地看着他,“您也要一块去吗?” “我不放心。”他抿了抿唇,神色凝重地道:“一个正经商人离开临梁又怎么会需要假度引?妹妹她……可能凶多吉少,这事跟康保裔脱不了关系,一旦让他拿到了假度引顺利离开临梁,那想要再抓到他就难了。我虽说一把年纪了,但多个人总归是多个帮手。” 话说到这种程度不难看出他的坚持,若是拒绝的话恐怕又要浪费不少时间。 管莫闲索性也就由着他去了,“那你我陪我们家姜教员一块驾车,这样速度也能快点,您也好坐得宽敞些。” 说着,他跳下马车,在姜辛身旁入了座。 他压根就不会驾驶马车,况且多个人也不过就是在旁边看着,并不会让速度更快,很显然,他是有话想要跟她说,姜辛也并未阻拦。 然而,等不及他开口,马车才刚驶出姜辛就迫不及待地询问起管莫闲,“你怎么看?” 管莫闲微微凑近姜辛,压低声音道:“我觉得康保裔也凶多吉少,那个去买假度引的人多半是康呈。” “这么说,你觉得这个消息可靠?”她问,这跟她的想法有些出入。 “怎么说呢……”管莫闲想了想,道:“这种事倒也的确是我们这种走官道的打听不到的,听起来也挺合情合理,康呈让红莲演那一出能有什么目的?无非就是争取时间好让他顺利离开临梁,这不刚好跟刘叔打听到的对上了吗?” 这话不仅没让姜辛释疑,反而眉头皱得更紧了,“我就是觉得太刚好了。” “是啊,太刚好了,销声匿迹了那么久的人怎么就偏偏在这种时候突然有了消息呢。”管莫闲附和道。 姜辛被搞迷糊了,“你到底怎么想的?” “重要吗?不管这个消息是否可靠都得走这一趟,的确很有可能是个陷阱,可万一是真的呢?刘叔有句话说的没错,一旦让那人拿到假度引顺利离开临梁那从此便是大海捞针了,你敢赌这个万一吗?况且……”管莫闲瞥了眼身后的车厢,“他也没给我们拒绝的余地啊,方才我们若是质疑他的消息来源不愿意去,你觉得他能罢休?” “他……”姜辛犹豫了下,不太愿意把这话说出口,但有些现实又不得不面对,“他会不会有问题?” 管莫闲不置可否地撇了撇唇,“不好说,总之一会小心点。” “若是陷阱我倒是不怕,就怕是调虎离山。”她看向管莫闲,有些忐忑地道:“我有点担心宋时和周茴。” “什么叫你不怕?你不怕我怕啊!担心他们不如担心我!” “……” “呐,先说好,一会万一有事你可不能抛下我逃啊,我们可是知己,说好士为知己者死的!” “……那你怎么不去死!” “我舍不得你啊。” “…………”很好!她的担忧一扫而空! 这一刻她甚至巴不得能遇上危险,让他死了算了! 姜辛从来不知道老天爷对她居然那么眷顾,简直可以说是有求必应,危险还真就来了…… ----------------- 刘本立给的那个地址并不算准确,这也不能怪他,私刻假度引那可是重罪,干这种活计的人自然也都格外谨慎,像刘本立这种初来乍到的外乡人能拿到个大概方位已经算是交游广阔了。 他们又费了些功夫才找到一栋看似废弃已久的宅子,准确来说是姜辛找到的,自然是循着脚印找到的。 那些脚印绝非是居无定所的流民,他们不会有那么好的鞋穿。 果不其然,在他们即将靠近那栋废弃民宅时,忽然有道黑影窜了出来。 那人长得颇为凶神恶煞,身形很壮硕,往巷子口一站几乎就挡住了他们全部的去路,那双冒着精光的眼眸反反复复地打量着他们,半晌后没好气地问了句,“干什么的?” “犯、犯了点事,想带着父兄一块离开。”管莫闲佝偻着身子,端着一脸讨好笑容,看起来活脱脱就像是个欠了一屁股赌债随时会卖了妻儿抵债的人渣。 男人端详了他一会,问:“谁介绍来的?” “孙麻子。”管莫闲回道。 “……”谁?谁是孙麻子?姜辛又一次刷新了对管莫闲的认知,还真是深藏不露,看不出他这条道上也有熟人? “谁?”男人蓦地警惕了起来,“谁是孙麻子?!” “不知道啊,我随口编的。” 眼看着对方就要动手,姜辛果断先下手为强,猛地抬腿扫了过去,那人猝不及防应声倒地,她就地取材抄起一旁的棍子便朝着那人的脖颈袭去,男人还未来得及爬起来就闷哼了声失去了知觉。 见状,她才松了口气,抬眸朝着一旁的管莫闲瞪了过去,“你是不是有病!这还能随口编?!” 他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唇,“那不是有你在吗?” “那你跟他啰嗦什么?直接让我动手不就得了!”姜辛咬牙道。 她差点以为他真有门路,压根就没做好要打架的心理准备,幸亏有肌肉记忆,否则哪里跟得上他这想一出是一出的节奏! “哎呀,戏瘾犯了嘛。”他挠了挠头,冲着姜辛不知死活的笑。 “管、管衙内,可不兴这么玩啊……我这把老骨头实在是不经你吓的……”一旁的刘本立仍旧有些惊魂未定,话音微颤,忐忑地偷瞄着躺在地上的那个壮汉,生怕对方突然苏醒。 “嗯,不玩了不玩了,赶紧进去吧。”管莫闲安抚地道,边说边拉着姜辛率先往里走,轻声低语了句,“情况不对,那么大动静都没人出来。” “你这是在试探?”姜辛这才算是搞明白了他这莫测行为背后的深意。 “不然呢,你真当我有病呢?” “……下次能不能提前说一声!” “怎么提前说,这不就是随机应变嘛,我哪知道会突然冒出个人来……人、人、人……好多人……”话说到一半突然从四处冒出数道黑影,他下意识转身想逃,却见方才那个壮汉不知何时又爬了起来,生生地堵住了他们的退路。 看得出方才姜辛那一击虽然没有如愿把他打晕但也并非毫无作用,他揉着脖颈,时不时地倒抽凉气,嘴里骂骂咧咧的,“这娘们下手可真重!先把她放倒,其他两个废物不用管!” “你说谁废物呢……”管莫闲话音未落就见那些黑影一拥而上,他立刻躲到姜辛身后,死死地抱着她的胳膊不愿撒手,身体力行的坐实了“废物”的头衔。 “你撒手!” “不、不要,我怕……” “他们的目标是我,待我身边更危险……”还没等她说完,管莫闲就一溜烟地跑开了。 一旁的刘本立也紧随其后,这一把老骨头逃命的速度可完全不亚于管莫闲。 她暗暗松了口气正要专心应战却发现有几个黑衣人突然调转目标,直奔着管莫闲和刘本立去,他们下得是死手,不单单是想把他们打晕拖延时间那么简单,而是要置他们于死地。 相较于刘本立他们似乎对管莫闲更感兴趣,眼看着黑衣人手中的剑就要没入他心口,姜辛不得不分神去救他。 那人见状收住剑又旋身挥向刘本立,幸好是突然调转枪头的袭击,剑身只是擦过了他刘本立的手肘,这剑很快,只那么轻轻就一下就划破了刘本立以上绽开了他的皮肉,吓得刘本立双腿发软,“砰”的一声倒坐在了地上。 姜辛意识到自己轻敌了,对方人手太多,可她这边还有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要顾。 应接不暇的缠斗并没有持续太久她就已经颓势尽显,一记偷袭让她猝然倒地,转身便见一抹银光朝着她袭来,这一击必然是躲不过的,她能保证的就只有微微侧身尽可能的不让这一剑刺中她的要害。 剑身没入她的肩胛,那名黑衣人不悦地嗤了声,果断拔出剑看样子是打算再迅速补上一剑。 姜辛正欲转身避开却不料管莫闲突然冲向她,不由分说地压在了她身上,一副豁出去要为她挡刀的架势…… 没必要,真的没必要,她原本是可以避开的啊! 可现在身上压着个人,还压得死死的,她根本没办法动弹。 “走开!”她喊得声嘶力竭。 “我是不会丢下你的……”他反而抱得更紧了,“要死一起死!” “……”谁要跟你一起死啊!我明明可以活啊! 眼看着那柄剑就要没入管莫闲的背脊,忽然有支箭从暗处飞出,“咻”的一声扎穿了那个黑衣人的脖颈,速度太快,对方甚至来不及反应,愣了片刻后骤然倒地。 几乎同时,无数支箭从四面八方袭来,看似凌乱的箭雨却精准无误只射向那些黑衣人。 ……这是……在帮他们? 管莫闲显然也意识到了,松了口气,缓缓松开了姜辛,蜷坐在地上仰头看了眼这漫天的箭雨,半晌他有些自嘲地笑了声,轻声道:“还得是萧指挥使啊,比我有用多了。” “……”不,这不是萧显的人。 龙策卫擅近战,几乎从不用弓,这箭矢也很独特,射程远比临梁造的弓弩更远。 第76章 救命之恩 那伙人出手干脆利落,眨眼的功夫就把那些黑衣人尽数肃清,唯独方才拦住他们去路的那个壮汉逃了。 姜辛蓦地起身,也顾不上身上还有伤,正打算追上去…… “姑娘,穷寇莫追。”忽然有道身影挡在她跟前,丢来善意的提醒。 这声“姑娘”成功让姜辛顿住了脚步,她蹙眉朝着对方看了过去。 是个男人,瞧着二十多岁,一席锦衣,玉身而立,扑面而来的贵气。 眼瞧着不少杂役打扮的人从暗处走了出来,姜辛意识到这应该就是方才出手相助的人,那些人看起来跟普通达官显贵家的下人无异,若非他们手里都还握着弓,她实在很难将他们和方才那场箭雨联系起来。 “感谢兄台救命之恩,不过……”毕竟是救命恩人,姜辛客气地作了个揖,口吻还算友善但还是透着生硬,“我是男人。” “是吗?”男人扬了扬眉,噙着浅笑,徐徐启唇,“那兴许是在下看走眼了,还望兄台别介意。” “……”这种情况下她哪里好意思介意。 尽管她心里清楚,这个男人心里并不像他嘴上说的那样认为自己看走眼了,他的神情分明透着一种“你不想承认我就不揭穿”的心照不宣,可她也不好发作。 管莫闲也明显察觉到了,挺身上前替姜辛解了围,“敢问兄台是……” “小叶!”刘本立的喊声传来,打断了管莫闲的话音。只见他手脚并用的从地上爬了起来,显然还有些惊魂未定,连走路都还在打颤,饶是如此,他还是激动地迎上前,“幸亏你来得及时啊!” “刘叔认得他?”管莫闲转头询问起刘本立。 “认得认得……”刘本立直点头,“假度引的事正是他帮忙打听出来的。” 闻言,管莫闲眉目一紧,看向对方的目光里充满了戒备。 一旁的姜辛也不自觉地往后退了步,看这架势是做好了恶战的准备。 男人见状轻笑出声,“两位不必这么紧张,我若是想害你们方才又何必出手相救。在下姓安名叶,你们同刘叔一样叫我‘小叶’就行,我不过就是个小商贾而已。” 管莫闲瞥了眼他身后那些人,浅笑着道:“安兄谦虚了,小商贾可凑不出这阵仗。” “在下并非本地人,来自北地,想必管衙内也知晓,你们官家是允许异国商人持械自保的。”面对他的怀疑安叶倒也不介意,仍旧保持着微笑。 “你认得我?”管莫闲略觉诧异地问。 “嗯,听刘叔提起过,师父的事就有劳各位了。”说着,他顺势看向一旁的姜辛,冲着她弯了弯嘴角。 这笑容既合理又客套,但说不上为什么,姜辛总觉得有些耐人寻味。 兴许是她想多了吧?她回过神,问:“康保裔是你师父?” “可以这么说吧。六年前我因家中变故辗转来了临梁,曾在康保裔的店铺里做过帮工,多亏了康叔康婶赏识提携这才有了今天,他们对我而言就如同师父师母一般,两位若是不放心可以去查,我与他们的关系异国商会里有不少人是知晓的。你们这儿有句话叫‘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们有事我又怎能坐视不理,假度引的事确实是我查出来的,我也想过这有可能是个陷阱,所以本打算亲自前来查看,并未知会刘叔……”说着,他转头看向刘本立,询问道:“不知刘叔是从何听说的?” “不对啊。”刘本立一脸迷茫,“不是你派人来转告我的吗?还说此事事关重大,最好不要擅自行动,先去知会一下西林那边的人。” “我的亲信您应当都见过……”他看了眼身后,抬手招了几个人上前让刘本立辨认,“可是他们其中一人?” 经常跟随在他身边的人刘本立确实都打过照面,他只粗略地扫了眼就摇了摇头,“这么说来,下午来找我的确实是个生面孔。” “坏了!红莲!”管莫闲倏地低喊了声,转身便朝着巷子口跑去。 姜辛也很快意识到了,如果这个安叶所言非虚,那这就不仅仅是陷阱同时也是调虎离山,能将他们一网打尽自然是最好,但对方的真正目的应该是红莲! 想到这,她连忙又冲安叶行了个礼,“劳烦安兄护送一下刘叔,我们有些急事就先告辞了,救命之恩改日再登门重谢。” 安叶直勾勾地看着她,嘴角微扬,话音轻软,“好,我等你。” “……”这人……还挺不客气的…… 她也没工夫细想,赶紧追着管莫闲离开了。 待人走远后刘本立才渐渐回过味来,“小叶啊,我是不是被人骗了?还差点害了姜教员他们?” “是啊,她若真有事您纵然有十条命都不够赔的。” 说这话时他依旧是眼角含笑,可这笑容莫名让人不寒而栗,以至于刘本立甚至没有细究这个“他”或“她”是指谁?他只是本能地替自己开脱了起来,“我、我这也是救人心切。” “嗯,我理解,但下回能否先来找我确认一下?耽误不了您多少时间。” “……知、知道了。”这样的安叶是刘本立从未见过的,具体他也说不清哪里不对,眼前这个安叶更印象中似乎并无差别,仍然还是眼眉含笑、为人谦逊,可他就是无由来的觉得害怕,甚至连话都不敢多说。 第77章 火光烛天 焦黑浓烟冲破夜空映入了管莫闲和姜辛的眼帘,是那栋宅子的方向。 俩人相觑了眼,不安的气息在彼此之间流淌着,谁也没说话,姜辛咬牙挥鞭,加快速度,朝着那抹浓烟疾驰而去。 马蹄飒踏冲破喧闹,稳稳停在了宅子前。 只瞧见有不少龙策卫打扮的人进进出出,像是在救火。 其中有一人认出了管莫闲和姜辛,顿住了脚步,好奇询问道:“姜教员、管衙内,你们怎么跑这来了?” “发生什么事了?”管莫闲没空回答,忙不迭地追问。 “走水了,方才我正带人巡夜呢,突然就瞧见这儿有火光……”话说到一半,那人忽然瞥见姜辛肩头的血迹,“姜教员,你受伤了?” “嗯……”姜辛心不在焉地应了声,探着头朝里头张望。 一旁的管莫闲已经等不及,翻身跃下马车,径直往宅子里冲。 “诶……诶诶……衙内,你这是干什么呀,里头很危险,火还没完全扑灭呢……” “我们的人在里头!”管莫闲转身冲着他吼道。 “怎、怎么会,听街坊说这栋宅子没人住啊……” 还没等他说完,姜辛倏地从他身旁闪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进了那栋宅子里。 趁着他分神的功夫,管莫闲用力甩开了他的手,也跨步走了进去。 眼见拦不住了,他只能跟上去…… 没办法,上回姜教员身边那个叫小汤的婢女来求救时他们没当回事,为此遭了训、挨了打、还罚了半个月的俸禄,这个前车之鉴过于惨痛了,他万不敢再怠慢。 进了宅子后管莫闲才发现情况并没有他们想象得那么糟糕,起火的只是原先“囚禁”红莲的那间耳房,火势应该不大,差不多也已经控制住了,只有零星的火点还没清除干净。 “你在这待着,我进去看看。”他转头冲着姜辛道。 才刚举步,姜辛冷不防地拽住了他的手,她掌心格外用力,死死地掐着他的手腕,话音却带着微颤,“别……别去……” “怎么了?”管莫闲顿住脚步,隐隐觉得她有些不太对劲。 “没什么……”嘴上说着没什么,可她脸色惨白,甚至还抓着管莫闲下意识地往后退,不住地碎念着,“没事的……宋时他们没事的,不会有事的……你别去……” “你……”管莫闲细细地打量着,猜测道:“你怕火?” “……我不知道。”她神色迷茫,抓着他的手又不自觉的紧了几分。 管莫闲低头瞥了眼,尝试着拨开了她的手,意外得顺利,虽然方才抓着他的力道很大,但她像是被抽走了神智般并没有什么抵抗,任由着他摆布。 他索性顺势将她的手圈入掌心,轻声安慰道:“别怕,放松,火已经灭了,我只是去看看,不会有事的……” 这话非但没有安抚效果,反倒更加刺激了姜辛,她突然牵住了他的手,十指紧扣,像是生怕他会丢下她冲入那片焦黑废墟一般。 管莫闲蓦地定住了…… 他发誓,直到刚才为止他绝无任何邪念,满脑子想的都是宋时和周茴的安危,对她这种反常的状态也单纯只是关心,可是现在……十指紧扣!十指紧扣诶!他长那么大还是头一回诶!何况她还一脸依赖恨不得黏在他身上寸步不离的样子!这谁遭得住啊?! 于是乎,当那名护卫赶来时便瞧见了这分外怪异的一幕,方才还火急火燎的俩人定定地站在耳房废墟前,并肩而立、双手紧握、不发一言…… 他犹豫了好一会才鼓起勇气上前打扰,“那、那个……姜教员啊,我方才问过了,耳房里头没有人,你确定你们的人在这儿吗?会不会已经走了?这么大动静,便是在宅子其他地方也该来查看啊。” “……”姜辛沉默不语,出神地看着面前那片废墟。 见状,管莫闲接过了话茬,“确定吗?都仔仔细细地搜过了?” “……我再让他们搜搜。”护卫心虚地道。 搜是搜过了,但确实算不上仔细,毕竟他们先前一直以为这栋宅子是没人住的,哪知道他们的人会在这儿。 他们的人应该也就是西林书院的人吧?左右都是他这个小卒子得罪不起的,他连忙又加派了搜索废墟的人手。 待他跑开后,管莫闲才转身试探性地询问起姜辛,“要不要去后院看看?” 毕竟周茴他们一开始便是冲着后院来的,也许那儿会有他们留下的踪迹,姜辛也不适宜在这儿继续待下去。 见她点头,管莫闲寻到方才那名护卫交代了声,这才牵着姜辛缓步朝着后院走去。 巡夜的龙策卫是被火光吸引来的,看样子是一进宅子就忙着灭前院耳房的火,相比之下,通往后院的路上倒还算是保留了现场,只有零星几组脚印,里头应该有宋时和周茴的,那双小一些的脚印多半是红莲的,除此之外还有几组颇为可疑的脚印,奈何姜辛现在状态不对,压根注意不到这些。 管莫闲只能领着她先尽量避开那些痕迹,想着等她好一些了再来查看。 院子里栽了一颗香樟树,瞧着有些年头了,茂盛的树冠遮挡了月光,使得这里要比外头更加黑一些,饶是如此,树下的坑洞还是赫然映入了他们眼帘。 他很确定上回来的时候还没有这个坑,显然是刚被人挖开的,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大约是一张普通双人床的大小,但这后院也不大,相对之下,这个坑洞就显得尤为骇人。 管莫闲拉着姜辛慢慢靠近,每走一步他都在做心理建设,想过最坏的情况便是里头躺着康家那五口人。 即便如此,当看清坑底的情况后他还是蓦地倒抽了口凉气…… 没有尸体,里头只静静地躺着一幅画。 幽凉夜色、幢幢树影,栩栩如生的贤臣画像,勾勒出了极为诡谲的一幕。 第78章 记忆碎片 画中人是一代名将,战功赫赫,年仅三十就官拜太尉,可惜却因卷入储君之争被同僚陷害,侮辱敌军圈套,被敌军将领活埋。 听闻等他生生咽了气后,为提升士气,敌军将领甚至还将他的尸体挖出,在军营里悬挂了数月之久。 依照先前那几案,受害人死法通常与所收到的妖画中的那位贤臣一致,也就是说…… 康保裔……甚至是他的妻儿……很有可能是在这个坑里被活埋致死的…… “尸体呢?”身旁忽然传来姜辛幽幽地询问声。 管莫闲吓得一颤,讷讷地转头朝着她看去,“啊?” “如果这里曾经是埋尸的地方,那尸体呢?为什么要特意回来把尸体挖出来?”她问出了心中的疑虑,相较于刚才状态明显有所好转,只是脸色依旧不太好看。 管莫闲回过神来,关于刚才的事也没多问,转眸又朝着那个被挖开的大坑看了过去,沉着声道:“先前都是参照画中贤臣的死法,所以有没有可能……” 后面的话有些过于血腥残忍了,他并没有说下去。 换做从前,他并不会刻意把姜辛当做女子去照顾,但在见识过她方才的状态后,他开始清醒认识到她也不过就是个寻常女子,偶尔也会有害怕的东西,并不像她平日里所表现得那么刀枪不入。 事实证明,他可能想多了。 他倒是谨言慎行了,反倒是姜辛毫不避讳地直言道:“你是说,尸体有可能现在就悬挂在某个地方?” “……嗯。”行吧,是他矫情了,她哪里需要什么特殊照顾,说不定刚才就只是他的幻觉! “会是在哪呢……”姜辛丝毫没察觉到他的内心戏,兀自拧着他眉心思忖,“据我所知,画中那位张太尉的尸首当年在敌营里悬挂了近三个月,这里可是临梁,别说三个月了挂三个时辰就会被人发现。” “所以应该是个轻易不会被发现的地方。” 轻易不会被发现的地方吗? 姜辛心中突然冒出一个猜想,尸体会不会悬在她爹的衣冠冢前?听闻当年她爹被斩首后官家曾下令任何人不得替王怀石敛尸,是萧显的养父顾念恩情,替她爹以及当日一同被斩首的其他人立了衣冠冢,其中也包括萧显的父亲。 那些衣冠冢就立在临梁城外的荒山上,平日里人烟罕至,确实有可能挂个三年都不会有人察觉。 要验证这件事并不难,只是她没有这个勇气,毕竟知道那里的也就只有萧显的养父、萧显、还有她了。 换句话说,倘若尸体当真在那儿,那这事就必然与萧显脱不了关系。 “你是想到了什么地方吗?”管莫闲的询问声传来。 “没有……”她来不及回神就下意识地先否认了,以至于眉宇间还有来不及的慌乱,她心头一紧,猜想着这多半逃不过管莫闲的眼睛,可是要想再补救显然又不太可能,只能徒劳的又嘀咕了句,“没有啊。” 管莫闲点了点头,神情如常,看不出是否对她有所怀疑。 半晌后,他才再次启唇问道:“你说,红莲他们会不会刚巧撞见了那人,跟过去了?” 姜辛并未立刻回答,正打算蹲下身查看那个坑洞附近的土壤,这才发现还一直牵着管莫闲的手。 她忙不迭的松开,神色有些尴尬,“刚才……刚才不好意思……” “没事。”管莫闲冲着她笑了笑,只是忽然觉得手心空落落的,这笑容也难免有些落寞。 “嗯……”她也没再多提,假装忙碌地抓起一把土壤打量,心思却一度完全不在这事上头。 是怕火吗?姜辛也想不明白,她从来不知道自己怕火,平日做饭生火时也并无异常,而刚刚映入她眼帘的甚至只是一片焦黑废墟,明火早已扑灭,为什么会害怕一片废墟? 严格说起来,那种情绪似乎也不单单是害怕,当时的她脑中是空白的,只能本能地觉得需要抓住些什么,好像一松手就会失去特别重要的东西。 萧显说过,他是在一场大火中把她救出来的,会跟这事有关吗? 可按照萧显的说法,当年萧公公害怕她和她母亲被牵连,在她爹被问罪前便暗中帮他们逃出了临梁,途中也不知道她们娘俩究竟遭遇了什么,总之萧显找到她的时候是在一处人牙子的窝点,那些人牙子以为被官府的人盯上了,情急之下便纵火点燃了关押他们的屋子,试图想要毁灭证据。 在她为数不多的细碎记忆里,却确实有和许多孩子一同被困火场的片段,这也与萧显所说的吻合。 只是这样说来,那场火并没有让她失去任何东西,相反还得到了很多,为什么她潜意识里会有那种奇怪的情绪呢? 一旁的管莫闲见她许久没有动静,以为她还在尴尬逃避,轻轻叹了声,蹲下身主动询问道:“看出什么来了?” “啊?”她讷讷地眨着眼帘,片刻后才缓过神,“还、还没有,再等一下。” 她逼迫自己收拾好思绪,注意力集中到了眼前的事情上。 没多会她便启唇道:“这坑不像是刚挖的,他们应该没有碰上。” “那就奇怪了,他们到底去哪了?” “……”姜辛觉得只要不是在那片耳房废墟里,去哪都好,至少应该都还活着。 可惜,怕什么来什么。 忽然有一阵急促脚步声传来,管莫闲很敏感,猛地抬眸冲着往后院奔来的那几个护卫吼道:“别过来!” 那几个人连忙顿住脚步,神色迷茫地看着他们。 “别破坏了现场。”管莫闲站起身,道:“有什么话就站在那儿说吧。” “现、现场?”那名护卫难免好奇,不就是走水吗?怎么还扯上现场了? 姜辛有些着急,不耐地皱起眉头,催促道:“到底什么事?” “哦哦,对……”护卫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硬着头皮道:“那、那个……我们确实找在废墟里找到了一具尸体……” 这话让姜辛和管莫闲猛地一震,脸色刷白。 第79章 故技重施 再次回到耳房废墟前,姜辛做好了足够的心理准备,她尽可能地不让视线往那儿瞟。 然而,也不知道是不是受了剑伤的缘故,她还是不住地冒着虚汗,莫名觉得心慌。 察觉到她的不对劲后,管莫闲凑近她,低声道:“你要是不舒服就拉着我衣袖吧。” “没事……”嘴上说着没事,她的身体却很诚实,指尖悄无声息地就紧紧攥住了管莫闲的衣袖。 好在,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停放在耳房前的那具尸体上。 尸体已经焦黑,从火势的严重程度来说是不至于烧成这样的,除非这具尸体便是起火点。 “这看起来应该是个姑娘……”方才那名护卫小心翼翼地打量着管莫闲和姜辛的神情,壮着胆子问:“该不会……该不会是上次那位小汤姑娘吧?” 管莫闲蓦地朝着他瞪了过去,“你们家萧指挥使没教过你说人话吗?” “这跟萧指挥使有什么关系……”他闷声嘀咕了句。 严重觉得这个管衙内压根就是看他们家萧指挥使不爽,又不敢拿萧指挥使怎么样,只好把气撒在他身上。 管莫闲没再搭理他,默默打量起面前这具焦尸,烧成这样其实连男女都无法准确判断更遑论尸体的身份了,要是宋时在这儿兴许能看出些名堂来。 想到这,他深吸了口气,又一次看向那名护卫,“这次仔细搜过了吗?确定只有一具尸体?” “确定,只有一具,宅子里里外外都搜了,只除了你们刚才待的后院。”他撇了撇唇,本以为只是灭过火,莫名其妙被个游手好闲的衙内指挥来指挥去的,难免生了怨气,忍不住就阴阳怪气地补了句,“管衙内不让去我们哪敢搜啊。” “你……”管莫闲哪是忍气吞声的人,本来心情就不好,正想骂回去。 姜辛轻轻攥了下他的衣袖,“我想再去后院看看。” 他想了想,点头道:“也好。” 毕竟他和姜辛都不擅长验尸,在这儿干瞪着一具身份不明的焦尸也毫无意义。 “小哥……”她抬眸看向那名护卫,这毕竟是萧显的人,相比于管莫闲来说她的态度要客气得多,“麻烦你们帮忙照看一下这具尸体。”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人家都那么客气了,他自然也不好胡乱迁怒,但心里头的怨气也并未完全散开,于是便略显不耐地挥了挥手,“知道了知道了,我们也还有善后工作要做呢,一时半会不会走的。” 姜辛点了点头,拉着管莫闲又一次去往了后院。 虽然她方才状态一直不太好,但本能还是在的,依然有留意到后院留有不少周茴他们的脚印,那些脚印很杂乱,不像是正常状态下留下的,更像是打斗又或是在逃命,所以想要找到周茴和宋时,后院很关键…… “你的意思是说那具焦尸既不是周茴也不是宋时?”听完她的大概分析后,管莫闲只得出了这一个结论。 “人家龙策卫的护卫都不说了是个姑娘吗?”姜辛埋头查看着,心不在焉地回了句。 “他说我就信啊?都烧成那样了,哪里看得出是男是女。” 姜辛愣了愣,一脸嫌弃地抬眸看向他,“你验尸课的时候究竟都在干什么?人体脉络和骨骼不是应该早就教了吗?从盆骨就能看出那一定是个姑娘,从胫骨能看出那具焦尸要比我矮一些,是姑娘的几率也很大。” “要不往后验尸课你来教吧?那个老头讲得无聊死了,还是你说的我比较爱听。” “少废话,赶紧帮忙找人。”姜辛没好气地白了他眼。 “我又不懂追踪,怎么找啊。” “这两组就是宋时和周茴的脚印……”她指了指面前的那两组脚印,“鞋底纹路比较简单的这个是宋时的,另外那个是周茴的,你好好记着,四处比对看看,兴许能还原出他们在后院都干了点什么。” “行吧。” 虽然答得勉为其难,但管莫闲还是查看得很仔细。 很快他便发现地上不止有脚印,还有几处点滴状的血迹,就像是从刀尖上滴下来的血,这些血痕主要集中在通往后院的小径上,同时,小径上还有几处拖拽的痕迹,红莲的脚印也基本都集中在这里,入了后院后便再也没有了她的踪迹。 而后院里除了周茴和宋时的脚印外,另外还有两组脚印,他判断不出太细致的信息,只能初步从大小确定是两个男人。 诚如姜辛方才所言,后院的脚印很凌乱,看起来他们就像是在来来回回地跑,确实像是打斗和逃窜时造成的。 “他们一定还在这里。”这是管莫闲最终得出的结论了。 “应该是,只有来后院的脚印,没有离开的,除非是被人直接掳走的。”姜辛皱着眉头,自言自语般地嘀咕着,“但就算是掳走也不可能一点踪迹都没有,可是这后院就这么点大,能去哪呢?” 就在姜辛话音落下的瞬间,管莫闲像是想到了什么,猛然朝着那个被挖开的坑看了过去。 几乎同时,姜辛也想到了同样的可能性。 俩人怔怔地盯着那块坑洞看了片刻,管莫闲率先回神,“你把那幅画收起来,我去找几个人来挖。” “嗯……”她颤抖着应了声。 一想到这个坑里曾经可能埋过康保裔一家五口,姜辛就很难不往坏处想。 比如,那个人很有可能故技重施,把周茴和宋时也给活埋了…… 这个想法让她甚至不敢跨入坑洞去触碰那幅画。 第80章 人命关天 明明只是来灭火的,结果被差遣着又是找人、又是挖坑的,差遣他们的还是素来与龙策卫不太和睦的西林。 这搁谁也不乐意啊! 然而…… “这下头可能埋着周衙内。” 当管莫闲面色凝重、咬牙切齿地说出这句话后,他们谁也不敢有怨言了。 且不说周衙内是什么身份了,自打周尚书出事后,官家说是念其丧父可怜各种恩惠赏赐接二连三地送进周府,坊间都说高官厚禄也是迟早的事,这要是他再有个三长两短,周家就绝户了,指不定龙颜大怒就给他们按上个救治不力的罪名。 退一万步说,就说只是个普通人,那也是人命关天的事。 于是乎,他们挖得很卖力,没多会功夫触底了。 没错,触底了…… 挖坑的铁锹是去附近街坊家借来的,质量不算好但也不差,可是有几根结结实实地被凿弯了,像是触到了石头一般怎么也挖不动了。 他们索性丢开铁锹用手扒拉,很快便有一大片石板显露了出来。 地底下怎么会埋着石板?这着实把龙策卫的一众护卫们整懵了,一时间,鸦雀无声,众人就这么愣愣地瞪着那一大片像是没有边际的石板。 ——咚,咚咚,咚咚…… 忽然,一阵不太规律的敲击声传来。 所有人面面相觑着,确认没有任何人在使用铁锹。 仔细听来,这声音也不像是铁锹凿击石板的声音,它很围绕,又有些清脆。 “在下面,是从下面发出来的!”不知道是谁突然嚷了一嗓子。 管莫闲冲上前,几乎整个匍匐在石板上,耳朵紧贴着石板聆听了好一会,抬头看向姜辛,“确实是从下面发出来的,应该是个密室,去附近找找看有没有机关。” 那些护卫们丢开铁锹,一窝蜂地帮忙搜寻了起来。 但这种事毕竟还得靠专业的人,姜辛虽然不太懂各种机关,可毕竟擅长追痕寻迹,她很快就把目光锁定在了那棵偌大的香樟树下,树根处有一块土壤瞧着不太寻常,她肩上有伤不太好用力便指挥着管莫闲刨开了那块土,果然有个铁环露了出来,他尝试着用力拽拉了一下。 一阵轰鸣声传来,霎时间脚下的地仿佛都在震颤。 也记不清过了多久,震动停了,吵闹的轰鸣声也戛然而止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道有气无力的嚷嚷声—— “快!快扶我上去!我内急!” 是周茴声音,熟悉得令人安心。 那头的管莫闲闻声后松了口气,一直紧绷的神经也随之松懈了下来,脚下一软,靠着树根瘫坐了下来。 那一夜,周茴在茅房里待了很久很久…… 据他说,憋坏了,出不来。 这也成为了后来管莫闲每次跟他斗嘴必回重提的旧事,也会让周茴回想起他为了救自己刨得满手是血都不知道疼,于是,即便是被管莫闲笑话他憋坏了他也不生气,还总是冲着管莫闲傻呵呵地笑。 ----------------- 困住周茴和宋时的不单单是间密室,而是一座能把人活活憋死的牢笼。 里头没有空气流通,待久了就会慢慢地死去。 幸亏管莫闲他们还不算太蠢,也幸亏龙策卫的那些护卫们帮忙,他们俩才能逃过一劫,再晚个半炷香的时间可能都回天乏术了。 说是九死一生也不过为,回想起来,周茴还是后怕不已…… 当时他和宋时都没想过会有危险,单纯以为只是去查验一下后院究竟有没有异样,若真埋着尸体也好让宋时立刻查验,也正是因为如此,他们并没有等管莫闲和姜辛回来,自己先去了,毕竟夜长梦多,耽搁得越久尸体就越有可能被挪走。 可惜,他们还是去晚了,那个坑已经被人刨开了。 宋时查验过了,说是并没有发现掩埋过尸体的痕迹,正当他们以为是自己想多了时,身后突然传来红莲的惨叫声。 他们亲眼看着男人手中的匕首刺入红莲胸口,一切发生得太快也太猝不及防,他们压根来不及阻止。 等回过神的时候,红莲已经瘫软在地上没了知觉,双眸圆睁,死死地瞪着他们。 很快,那个男人就朝着他们袭来。 周茴认得那人,是时常跟在康保裔身旁的大掌柜,叫什么他想起不来了…… “康呈。”管莫闲启唇提醒道。 “啊对对对,康呈,就叫康呈……”他诧异地朝着管莫闲看去,“你怎么知道?先前不是说你对临梁那些商贾不了解吗?就连康保裔是谁都不清楚。” 管莫闲把他和姜辛查到的事情逐一讲述给周茴听,当然也包括俩人之前在私刻假度引的宅子里的遭遇。 周茴听得一愣一愣的,半晌后才回过神来,“这么说,这个康呈一定有帮手,他们是想把我们一网打尽啊,连姜辛都敌不过,这帮人不简单呐。” “她是被我拖累的,要是只有她一个人的话,至少应该能毫发无伤的逃走。”管莫闲垂下眼帘,饶是如此,仍是没能掩去眼里的落寞。 周茴没太当回事,“嗐,你没用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慢慢的姜辛就会习惯了。” “……”你可真会安慰人! “大夫怎么说?他伤得严重吗?” “没伤到要害,不过赶着来找你们耽搁了一阵子,得好好静养。” “我家有不少官家赐的伤药,一会我回去取,给宋时也取点,这孩子得好好补一下,就那么会功夫就撑不住了,居然睡到现在还没醒,这都睡了块五个时辰了吧?” 管莫闲点了点头,“大夫说他平日里也确实有些营养不良,再加上又受了些惊吓,他才多大,眼睁睁看着一个活生生的人死在自己跟前,承受不住也正常,回头少在他面前提这事。” “不提不行啊,他昏迷前说了,康保裔一家子很有可能就死在关我们那间密室里,是活活给憋死的,他得去勘验,这事只有他能干,万一抓到人了不得有证据才能定罪吗?” “能不能抓到还是未知数呢。” “怪我,我要有姜辛那身手,说不定这会他已经在牢里画押认罪了。”就算是周茴也难免会自责。 “你没用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还没习惯吗?” “……”互相伤害有意思?! 俩人正有一搭没一搭的拌着嘴,掌教身旁的小厮忽然跑来进来,气喘吁吁地道:“掌教让你们赶紧过去一趟,康、康保裔的尸体出现了……就在法场那儿挂着呢……” 第81章 岁月静好 法场,当年王怀石被斩首的法场…… 管莫闲怎么也没想到尸体会被悬挂在那儿,情理之中但也意料之外,他一直局限于那些掩人耳目的地方,没料到凶手会这么明目张胆。 不管怎么说,尸体出现了,也不算是完全的坏事。 毕竟,没有尸体纵然是抓到了人也无法定罪。 只是这行为过于轰动,震惊了朝野,西林自然也承受了不小的压力。 官家说了,限他们五日之内抓到康呈。 这事管莫闲暂时还没敢跟姜辛提了,她若是知道了哪里还肯好好养伤。 然而,海捕文书都已经张贴出去了,赏金前所未有的高,自然也就成了街头巷尾热议的事,只要姜辛出门就必然会听说。 他只能拽着周茴和宋时隔三差五地去姜辛家叨扰,美其名曰是去看她的,实则是为了看住她,好在小汤跟他们是一伙的。 这么一闹腾,宋时的状态倒是好了不少,时常能吃到小汤亲手做的饭菜,他也就逐渐遗忘了亲眼见到红莲死去的那种震撼,只是时不时地会冒出一句—— “小汤啊,你可得保护好自己啊,最好是跟着姜教员学点防身的功夫。” 小汤终于是不堪其扰了,“你烦不烦啊!尽会说我,你怎么不去学!” “我学了啊。”他一本正经地道:“闲哥的叔父给他请了个师父,我和周茴也都跟着一块玩呢。” “真的假的?见鬼了,管莫闲居然愿意学功夫?!”一惊一乍的是苏格。 别问她为什么会在这,姜辛也想知道。 明明大夫说了她要静养,可她这小小的宅子里却反而从未有过的拥挤,管莫闲他们时不时借着公事的名义跑来蹭吃蹭喝也就算了,苏格也跟着一块来,说是要跟她汇报下翠儿的情况,结果却开口闭口都是她家那个神秘的相好的。 姜辛大部分时候都不怎么接茬,毕竟她现在的身份是个男人,总不能一直跟苏格互动那些女儿心思吧。 相比之下,小汤就没有这些顾虑了,她和苏格聊得格外投机。 听闻苏格的吐槽后,她忍不住道:“学点功夫不是很正常吗?按说像他那样的出身多少应该会一些吧,你看周茴,虽然就是些三脚猫的功夫,不过日常防个身还是够了。” “可不是,但他就是不肯学啊,说是怕疼,他娘、他叔父、他婶婶、还有我家那个相好的,好多人都劝过他,他说他宁愿死也不要疼。” “那这回怎么想通了?”小汤好奇地问。 “兴许是受了什么刺激……”说着,苏格意有所指地瞟了眼姜辛,那眼神别提有多暧昧了。 姜辛原本并未多想,可被苏格这么一说,她不由地回想起了管莫闲那晚轻叹出的那一句——“还得是萧指挥使啊,比我有用多了。” “我知道我知道……”宋时在一旁举手抢答,“闲哥说了,他发现真打起来大部分时候是死不掉的只会受伤,那比学功夫更疼,所以他想通了。” “……你知道个屁!”苏格没好气地瞪了他眼。 小汤也紧跟着瞪了过去,“我看你是屁都不知道!” 多好的气氛,愣是被他一句话给毁没了! 宋时有些委屈,他全然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惹了众怒了,转头瞥见端着汤跨门而入的管莫闲后就像是见到了亲人,“闲哥,你可算来了!” “怎么了?”管莫闲不解地问。 “书上说惟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这里有一屋子的女人,我说不过。” 管莫闲微微愣了下,道:“不是还有姜辛在吗?” “姜教员本来话就不多……”指望他还不如指望自己呢。 “意思是我话多呗?”管莫闲停在桌边,把手里的汤递给姜辛。 “……这又是什么汤?”她已经被管莫闲灌了好几天汤药了,补得都已经流鼻血了。 “放心放心,今天的比较清淡,是黑鱼汤,我婶婶说这汤收刀口,野生大黑鱼,我和周茴昨晚一块去钓的,可鲜了。” “管莫闲,你要不要这么偏心,这儿这么多人呢,凭什么只有姜辛有汤喝。”苏格有些故意地道。 “昨晚你家相好的也跟我们一块去钓鱼了,他钓了一大篓,你没吃着吗?” “……小汤小汤,我今晚不在这儿吃饭了,突然想起来我好些天没去看过翠儿了。” “你确定?”小汤斜了她眼,“你就算去看翠儿也不一定有鱼汤喝哦。” “你能不能盼我点好!” 她们俩吵得正欢,管莫闲则忙着不停地投喂,他随身拽着的那只小挎包简直就跟百宝袋似的,糖果、蜜饯、瓜子、果子……应有尽有…… 这岁月静好的感觉是从前姜辛想都不敢想的,她突然冒出了有些可怕的念头,竟然希望自己这伤永远都不要好。 一直就这么静养着,管它什么妖画、复仇、真相…… 可惜,也只敢就这么想想,这份平静甚至都没能持续太久,很快就被打破了。 “哟,姜教员府上还挺热闹啊。”伴随着一道酸溜溜的话音,腾煜跨门而入。 那份他口中的热闹也因此戛然而止。 小汤最先回过神,有些诧异地问:“你怎么来了?” 仅仅只是诧异而已,毕竟萧显很少会没事来找姜辛,有事的话也通常会先找她传话。 可这话在腾煜听来就好像他有多不受待见似的,他蹙了蹙眉,轻嗤了声,有些故意地哼道:“你前些天让我帮忙找人的时候可不是这态度。” “我什么态度?你有事说事,别阴阳怪气的。”小汤没好气地道。 “行,那就说事呗。”他眼眸一转,看向姜辛,“康呈在龙策卫,少爷让我问你要不要亲自去审。” 第82章 人为财死 康保裔不过就是个商贾,说到底他失踪也好、被杀也罢,都不至于惊动官家。 真正导致龙颜大怒的是坊间那些流言——郑妃祸乱朝纲,官家有心易储,王相冤魂不散。 这无异于是触到了官家的逆鳞,龙颜大怒,这把怒火顺理成章到了烧到了西林。 对于这事,萧显不说是喜闻乐见,也该是隔岸观火。 可他还是出手相助了,想也知道他这么做无非是为了姜辛,说是示好也不为过,上回的事他确实激进了些。 都已经做到这种程度了,姜辛的气也该消了,差不多就顺着这台阶下了吧,没成想…… 眼瞧着姜辛领着管莫闲等人跨入前厅,他面色瞬间沉了下来,剑眉不由地蹙起,话音透着一丝愠意,“姜教员这是做什么?” 姜辛明显地愣了下,转眸看了眼身旁的腾煜,又不解地看向他,“不是说萧指挥使抓到了康呈,愿意让我来审吗?” “我是让你来审没错……”他眸色转了转,看向她身后的管莫闲,“可没让你带那么多人来。” “萧指挥使好像不太欢迎我们呢。”管莫闲轻轻叹了声,垂着眼帘,侧身扯了扯周茴的衣袖,轻声道:“要不我们还是走吧。” “……”周茴一脸愕然地看着他。 什么情况?这就走了?方才不是他吵着要一块跟来的吗?! 还没等管莫闲举步,姜辛就倏地拽住了他,转头冲着萧显道:“这本就是西林的案子,我带着西林的人一块来审有何不妥?” “西林与我何干?这人我是为谁而抓的你心里没数吗?” “既然如此,那萧指挥使不如直接把人交给殿前司,由官家发落,还能给龙策卫记上一功。” “意思是,这人审不审你都无所谓了?” “当然有所谓,可是萧指挥使不让西林审,我又能如何?人毕竟是你抓了,自然是你说了算。” 萧显狠狠地刨了她眼,“行,那请回吧。” “哎呀……”管莫闲举步挡在了俩人之间,劝道:“你们别为了我吵架了。” “关你屁事!”萧显没好气地吼道。 几乎同时,姜辛也转头吼了句,“跟你无关。” 也不能说完全跟他无关…… 其实她的气早就消了,她向来气不了萧显太久,只是好了伤疤却忘不了疼。 她还清晰记得那日她和萧显是因何起的冲突,他的怀疑和轻视就如同扎在她心里头的刺,碰不得,一碰就痛。 “是嘛是嘛,我哪有那么重要,就是个微不足道的小衙内,临梁城里多的就是衙内,光这屋子里有站了俩……”管莫闲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一旁的周茴,赔着笑看向萧显,“萧指挥使不用那么在意我,我来这儿不过就是执行公务,审人而已又不是来跟你抢人的。” 萧显蓦地眯起眼眸,“就怕是你想抢也未必抢得走。” “不愧是萧指挥使,够自信!”他走上前,熟稔地拍了拍萧显的肩,“既然如此,可否带我们去见见康呈呢?” “……”萧显紧抿着唇,死死地瞪着肩头的那只手。 “看来萧指挥使还是不相信我们,那就不勉强了……”他轻轻叹了声,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句“不相信我们”无异于火上浇油,萧显妥协了,咬牙切齿地道:“腾煜,带他们过去!” “……???”腾煜是懵的。 他还沉浸在方才姜辛和萧显的争吵中,印象中他们俩从未这样吵过,萧显话不多、姜辛脾气不多,这样的两个人居然能吵起来? 再回神时,萧显就已经莫名其妙妥协了,这中间是发生了什么? 同样一脸懵的还有宋时,他讷讷地眨着眼帘,茫然地朝着周茴看了过去,企图想要周茴给他解答。 “别看我,我也不懂。”周茴轻声回道。 其实是懂的,只是有些操作就算看懂也没用,一般人属实演绎不出这种冲天的茶气…… ----------------- 姜辛终于见到了那个神秘莫测的康呈,有些意外的是——萧显并没有对他用过刑。 他端坐在牢里,就像是来做客的一般,发丝整洁、衣着得体,也因此他们还能清晰瞧见他的样貌,跟她所画的那幅画像有八成相似。 倒不是她画技了得,毕竟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是那个叫翠儿的姑娘形容得够精准,作为一个外行来说甚至有些精准过头了。 瞧见他们后,他抬了抬眸,眼里流淌着不耐,“说了多少遍了,人是我杀的,想问什么就问,别磨磨叽叽的。” 姜辛等人哑然了…… 这跟想象得不太一样,还以为得费一番功夫才能撬开他的嘴,没想到他会那么配合。 用康呈的话说,既然被抓了他也没什么好挣扎的了,龙策卫的手段他是听说过的,反正最后也逃不了一死,不如主动交代少遭些罪。 因此,姜辛他们也就没对自己的身份过多解释。 他承认了康家五口人确实都死于他手,原因很简单…… “谋财呗。”他轻哼了声,眼神里透出了怨愤,“要不是我帮着忙里忙外的康保裔能有今天?他那万贯家财里有一大半是我为他打拼来的,他是怎么对我的?每个月本就给我那么点工钱还各种想着法克扣,说是想回西域,遣散费就给了我五个金元宝,这是打发要饭的呢?!” “你就为了五个金元宝杀了人家全家?!”周茴忍不住喊开了。 “你到底能不能听懂人话?但凡他愿意多给我一些,我都不至于赶尽杀绝!况且……”他努了努唇,话音里总算是有了几分歉意,“我本来也没想杀夫人的,可是她察觉到了……我也没办法……” “你是怎么杀康保裔的?”姜辛问。 康呈冷不丁地笑了起来,“怎么杀的?哈哈哈……用他最喜欢的钱杀的呗……” 第83章 阅后即焚 四年前,康呈陪几个大主顾去乐坊,结识了红莲。 他对她可以说是一见钟情,便经常去乐坊找她,再后来红莲误认为他是康保裔,他也曾犹豫过但最终还是没有解释,也就是这一念之差造就了他的心结。 他始终认为,红莲喜欢的并不是他,而是那个西域富商“康保裔”,这也让他的心态愈发失衡。 直到数月前,康保裔提出想要结束生意回西域,多年的心血只换来了五个金元宝,这成了压垮康呈的最后一根稻草。 于是乎,他找了个朋友出面,谎称对方是初来临梁的异地商贾,俩人在康呈的引荐下见过几面,对方按照康呈的指示开出的条件自然是让康保裔十分满意的,康保裔也就逐渐放松了警惕,俩人约定好了时间地点正式签订契约。 那日,是康呈陪同康保裔前去的。 他事先在马车内燃上了迷香,康保裔很快就失去了知觉,诚如宋时先前所猜测的那样,他把康保裔带去了那栋宅子,那是康保裔的一处私宅,平日里也不怎么去,一直都交由康呈打理,他起了谋财的心思后便找人打造了那间密室,康保裔就是在那间密室中活活被闷死的。 当晚入夜后康呈便回到康家,他告诉康夫人康保裔是因为犯了事才急着回西域,将生意易手后恐怕用不了多久就会惊动官府,因此康保裔不便再回来,遂派他前来接康夫人和孩子。 起初康呈确实没想杀康夫人他们,他只打算托人将他们送回西域,毕竟,只要康夫人还在这儿那康保裔的失踪就瞒不了太久,官府也很快就会查到他,可惜康夫人太过警觉,刚出城门便意识到不对劲,吵着要回去…… 说到这,康呈摊了摊手,“没办法,我只能把他们也关进那间密室了,也算是让他们一家人团聚了。” “你还是不是人了?妇孺你都不放过?!”周茴忍不住吼开了。 康呈轻笑了声,一脸戏谑地道:“要怪就怪康夫人呗,她要是肯乖乖回西域不就没事了,她非得去找康保裔,那我就只能成全她了。” “……都别拦我!我今天非得弄死这畜生不可!”周茴嚷嚷着冲上前。 没人拦他。 周茴下手还挺重,牢里不断回荡着康呈的哀嚎,可所有人都像是聋了一般。 宋时有些为难,左右张望着观察管莫闲和姜辛的反应。 他们没有任何反应,就好像什么也没瞧见般,俩人皆是不发一言,就这么默默站在一旁。 一阵拳打脚踢后周茴算是泄愤了,堵在心头那口气稍许散掉了些,他停下动作,恶狠狠地问:“尸体呢?康夫人他们的尸体在哪?!” “痛……痛痛痛……”康呈双手护着头,手上镣铐铛铛作响,混合着他的痛呼。 周茴又用力踹了他一脚,“问你话呢!尸体?!” “……丢、丢河里了。”他挣扎着回道,同时还不忘求饶,“别……别打了……我这不是什么都招了吗……” 终于,管莫闲出手拦住了周茴,冷觑着面前蜷成一团的康呈,问:“为何没把康保裔的尸体一块丢河里?” “啊?”他愣了愣,下意识地放下了护在头上的手,抬眸看向管莫闲,讷讷地道:“我一块丢了啊。” 丢了?那尸体又为何会出现在法场? 众人面面相觑了片刻,姜辛接过了话端,不动声色地问:“什么时候丢的?” “就……就你们把红莲带走之后,我把尸体拉出来丢河里去了……那栋宅子已经被发现了嘛,不安全了……”康城道。 “那为何要在坑里留下妖画?”姜辛问。 “妖画?”康呈一脸茫然,“什么妖画?” 姜辛继续追问:“那假度引的事呢?” “什么假度引?我没做过假度引啊?” “……”姜辛转头朝着管莫闲看了过去。 管莫闲眉头紧锁着,正目不转睛地打量着康呈。 他看起来不像是在撒谎,妖画也好、悬挂在法场那儿的康保裔尸身也好,他是真的不知情。 这让管莫闲肯定了一件事,他没让康呈有绕弯子的机会,直截了当地问:“说吧,跟你合谋的人是谁?” “什、什么合谋?哪有人跟我合谋。”康呈矢口否认,眼神却下意识地闪躲了起来。 “啧……”管莫闲咂了咂舌,眸色一转,看向周茴,笑着道:“看来你下手还是太轻了,要不还是借助点工具吧?” “好嘞!”周茴像是就在等他这句话,迫不及待地就朝着牢房角落里的那堆刑具走了过去。 “别、别、别……别用刑……我说,我什么都说……”康呈瞬间就服软了,“我也不知道是谁……我跟那个人一直都是书信往来的,这主意也确实是那人帮我想的,你们说的那个什么画……兴许……兴许也是那人干的,我是真不知道啊……” 周茴把玩着手里的刑具,漫不经心地问:“那些信呢?” “谁会留着罪证……”他用一种看傻子似的眼神看向周茴,撞上周茴的目光后又立刻避开了,话音也虚了起来,“阅后即焚啊,当然是烧了。” “你跟那人怎么联系上的?”姜辛这个问题显然要有水平得多。 “大约半年前,我有一日从乐坊里头出来,有个小乞丐塞了份信给我,信里说若是想要除掉康保裔就回复,交代了让我把回信放在长庆楼后巷的八仙花盆栽底下,过十日之后再去查看,后来的联系也一直都是按照信中的指示。” 姜辛挑了挑眉,“你就没好奇过对方是谁吗?没去那条巷子蹲守过?” “当然好奇了,我还担心会不会是康保裔故意在试探我呢,有回送完信后我在暗处正正蹲守了三天,没瞧见任何人出没,第四天的时候突然有人把我打晕了,醒来的时候八仙花下头已经压着那人的回信了,对方还在信里警告我,说是下回再敢干这事那就不是打晕那么简单了。” “杀红莲也是那人的意思吗?”姜辛实在想不明白,红莲跟整件事究竟有何关联。 康呈沉默了,好一会后才轻声回了句,“她不该出卖我的。” 那么多条人命,他聊到时皆是无关痛痒,唯独提及红莲时,他脸上终于浮现出了一丝愧意。 “那为何要把她卷进来呢?你不是已经找了个朋友出面吗?让那人对外宣称接手了康保裔的生意岂不是更简单?” “毕竟是朋友,朋友哪有自己人靠得住……”说到这,康呈垂下眼眸,自言自语般地咕哝了句,“我是真心把她当自己人的。” 姜辛哼出一记讽笑,“那就不该骗她。” 红莲至死都不清楚真相究竟是什么,以及她爱上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始于欺骗,何来真心? 第84章 织爱为茧 四人刚出大牢便瞧见萧显在不远处候着…… 他就这么直挺挺地站在那儿,目不转睛地看着姜辛,不说话,也不动弹。 姜辛明白他的意思,无非就是等着她主动上前。 她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朝着萧显走了过去,“多谢萧指挥使。” 私人情绪先撇一边,于公,她应该跟萧显道一声谢。 来龙策卫的路上她大致听管莫闲提了最近的事,当然也包括他们之前一直瞒着她的那些,得知官家给了五日期限,而他们确实是一点头绪都没有,不管萧显用了什么方法,能找到康呈还愿意让她来审那确实是帮了大忙。 然而,那头的萧显明显有些不悦,扬了扬眉,不冷不热地回了句,“姜教员何时那么见外了?” “那就不客气了。”她装作没听懂萧显的言下之意,继续道:“麻烦萧指挥使帮忙看着康呈,待我向掌教禀报之后西林会安排人来接手。” “也太不客气了,这人可是我们好不容易抓到的,平白无故为什么要给西林……”一旁的腾煜听不下去了。 他对姜辛素来是比较尊重的,那是因为他始终相信姜辛和萧显早晚会成亲,是自己人,可现在她却胳膊肘往外拐! 还没等他说完,萧显就轻声打断了他,“不碍事,就交给姜教员去安排吧。”说着,他抬了抬眸,直直地看向姜辛,“原本也是为了你才出手的。” “……那我们就先告辞了。”她心尖一颤,尽可能地保持理智不去多想,把这当做一句场面话。 才刚举步萧显就伸手拽住了她,“我有话跟你说。” 姜辛顿住脚步,仰头看向他,静待着他说下去。 他瞄了眼一旁的管莫闲等人,“让他们先走。” 她犹豫了片刻,妥协了,转头朝着管莫闲他们看了过去,“你们先去找掌教。” 管莫闲蹙了蹙眉,不太满意她的反应,唇瓣翕张了好一会,瞧着便是有不少话想说,但最终却只淡淡地“嗯”了声。 一旁的宋时和周茴都有些犹豫,难免担心姜辛,但就连向来最紧张姜辛的管莫闲都走了,那应该是不会有什么事的?最终,周茴也举步离开了,宋时自然也只能跟上去,临走前还是不太放心的叮嘱了句,“我们在院里等你。” 见她点头,他这才转身追上了周茴他们。 待他们走远后,姜辛这才拉回目光看向萧显,问:“你想说什么?” 他瞥了眼周围那些护卫,轻声道:“去我书房说……” 话音未落他就自顾自地转身举步了,完全不给姜辛拒绝的机会。 事实上,她也没想拒绝,都已经留下来了还有什么可矫情的,在哪说不是说呢? 所谓书房其实也就是他处理公务的地方,里头很乱,桌上、软塌上、甚至包括地上,到处都散乱着公文,也不知道里头有没有涉及到机密的,姜辛停在门边有些下不了脚。 萧显看出了她的无所适从,率先跨入书房草草收拾了下,转头冲着她道:“进来坐吧。” 姜辛微微点头,走了进去,却并没有坐下的打算,明摆着就是想速战速决尽快离开。 这让萧显面色一凉,话音也跟着冷了几分,“你就这么着急想走吗?” “嗯,有件事我需要尽快确认一下。”她面色凝重,毫不掩饰眼里的焦急。 坦荡模样反倒是让萧显哑然了,愣了片刻后他倏地失笑出声。 “……怎么了?”姜辛不解地打量着他。 “没什么。”只是觉得自己想多了,她脑子里压根就没那些风花雪月的事,想到这,他好笑地摇了摇头,道:“你要确认什么?” “刘副使有跟你提过卫梧的案子吗?”她问。 萧显点了点头,“大概提了下。” “嗯……”那解释起来就比较方便了,姜辛沉了沉气,继续道:“按照康呈的说法,他跟卫梧一样也是受人怂恿,那人甚至还帮他制定了详细计划,他们之间也一直都只有书信往来,可惜那些信都被他烧了。” “你想让康呈看一下卫梧收的那些信,确认字迹是否为同一人?” “对。” 萧显思忖了会,道:“我想看一下那些信。” “恐怕有些难……”那毕竟是重要证物,哪那么容易拿出来? “那就想办法,这对你来说应该不难。”他的口吻听起来就像是命令,是不容置疑的。 “信的内容我可以复述给你听……” 他低声打断了姜辛,“我要看的不是内容。” “是字迹?”她狐疑地蹙起眉心,“你有怀疑的人,想要确认?” “算是吧。”他回得模棱两可。 姜辛没让他糊弄过去,追问道:“是谁?” 他笑了笑,带着些许安抚的意味,轻声哄劝,“待我确认之后再告诉你。” “……我尽力吧。” “嗯,尽力就好,安全为上。” “知道了。”她弯起嘴角,笑得有些勉强,若真担心她的安危就不该让她去干这事,不是吗?转念一想,这也是为了她爹的事,说到底还是为了她,她收起了那些扭捏的小情绪,收拾好心情,冷静地道:“那没什么事的的话我就先回西林了。” “谁说没事的。”萧显往前一步,挡在她跟前。 “……???”她微微歪过头,不明就里地看着他。 默然了片刻后,他轻轻叹了声,柔声问道:“还生气吗?” 闻言,姜辛愣了愣,片刻后才摇了摇头,“早不气了。” “当真?”他半信半疑地问。 她低着头,“我哪里敢生你气。” “我看你是敢得很。”萧显曲起指节,轻敲了下她的额头。 虽然不痛,但她还是轻轻颤了下,闷声咕哝了句,“就是有些难受……” “知道了,下回不会了,那些话你也不必放在心上,我……”他抿了抿唇,眉宇间流露出一丝少有的无措,不愿让姜辛瞧见,他索性顺势把她拽进了怀里,“我只是……只是怕失去……” “……”这突如其来的拥抱让姜辛有些吓到了,印象中,这还是她及笄之后萧显头一回抱她。 她就这么僵着身子,不敢动弹。 “姜辛……”他低低地唤了声,手肘不自觉的用力,将她圈得更紧了,“你无论如何都不会离开我的,是吗?” “……嗯。”她怔了好半晌才若有似无地应了声。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他的话音有些颤抖,听起来甚至像是在祈求。 怎么可能呢?这可是萧显啊。 然而,近来的萧显确实有些不同。 她从来都没有怀疑过萧显对她的感情,只是从前她一直以为萧显的喜欢是隐忍的、克制的,但最近她明显感觉到他并没有她想象得那么理智。 这种转变理应是她所期盼的,可说不上为什么,她又莫名觉得有些害怕。 第85章 夜长梦多 夜挺长,但梦不多,姜辛所担心的各种意外都没有发生。 掌教入宫禀报了官家,一五一十的将逮捕归案的功劳给了龙策卫,这一行为意外帮了姜辛。 她正愁着不知该如何完全萧显所托,重要证物向来由掌教亲自保管,谁也不知道藏在哪,她提出了想要让康呈辨认信件上那些字迹的想法,掌教不疑有他,带着那些信和龙策卫一同将康呈押去了天牢,在掌教移交各种的证据的时候,萧显就这样顺理成章的看到了那些信。 虽然只是匆匆数眼,但萧显当时的面色明显不太对劲,那副若有所思的模样足以证明心中也有了明确的怀疑人选。 然而,当被姜辛问及时,他的回答却是——“跟我猜想的不太一样,那些字迹我从未见过。” 他有意隐瞒,就算她再怎么逼问也无济于事,姜辛只能作罢。 按照惯例,三法司又对康呈进行了会审,供词与西林之前提供的一致。 康呈毫无争议的被判了斩首示众,这案子也算是结了。 只是,说不上为什么,周茴总觉得结得不太对劲。 虽然妖画重现的一系列案件结得都不太爽利,但一回的违和感尤为强烈,怎么说呢……就好像是由始至终一直在被人牵着鼻子走,眼下的这个结果都像是早就安排好的。 正想着,他便瞧见宋时着急忙慌地跑了进来。 周茴这才想起这些天都没怎么瞧见他,“你忙什么呢?” 他并未回答,而是环顾了圈课室,问道:“姜教员和闲哥呢?” “鬼知道他们去哪了,一大早就没见着人。”周茴撇了撇唇,没好气地回道。 “那就好……”宋时边说边在周茴对面的椅子入了座。 周茴不解地瞪着他,“好在哪?” “我有事跟你说……”说着,他微微倾身凑近周茴,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道:“我偷偷溜去案发现场又查了一遍。” “那栋宅子?”周茴问。 宋时连连点头。 周茴皱起了眉头,“案子不是都结了吗?你还是去查什么?” “话是这么说,可你不觉得这案子结得有些奇怪吗?” 共鸣了!简直是太共鸣了! 但周茴又生怕会影响他的主观判断,故而并未表现出激动,不动声色地问:“然后呢?你查出什么了?” “康夫人和康保裔的那三个孩子很有可能还活着。” “…………” 这发现过于惊人了,惊得周茴好半晌都没反应过来。 “是真的。”宋时以为他不信,急切地解释道:“我仔仔细细地查看了那间密室,按照康呈的说法,康保裔一家五口都死在那间密室里,活活闷死啊,那得多遭罪啊,怎么可能不留下点挣扎的痕迹?” 周茴听得一愣一愣的,好一会后才总算回过神来,“对啊,你上回昏迷前不是说密室里头有不少痕迹,康家老小很有可能都死在这儿吗?” “当时情况紧张,也没看得太清楚。确实是有不少痕迹没错,但细看之后我发现大部分痕迹都有些年头了,近日才留下的只有三个人,其中有我们俩的,剩下那个十有八九是康保裔,毕竟他尸体都出现了。”宋时顿了顿,面色凝重的说出结论,“总而言之,康家五口人绝不可能都死在那间密室里。” 听着很有道理,虽然这还只是宋时的推断,不能作为康夫人他们还活着的证据,但俗话说生要见人死要见尸,目前唯独只有康保裔的尸体出现了…… 殿前司按照康呈的说法在河边打捞了很久,上下游都没有放过,但始终没有收获。 所以,宋时的怀疑也并非没有可能。 只有有件事他想不明白…… “为什么不跟姜教员他们说?”周茴想到了宋时刚才那句“那就好”,很显然,他是特意不想让姜辛知道的。 他支吾了会,神色有些一言难尽,像是在进行着一场天人交战,在感性和理性间反复徘徊,但最终还是理性占了上风,冷静地分析了起来,“姜教员最擅长的便是痕迹追踪,我都能看出端倪的事按说她不会看不出来的。” 周茴闻言不禁倒抽了口凉气,“你怀疑姜辛?” “……”他紧抿着唇,不愿把“怀疑”这俩字说出口,但又确实没法否认。 “没道理啊,姜辛若是察觉到不对劲了为何不说?这么做有什么意义?” “掌教把功劳给了龙策卫,此事已经结案,官家前前后后给了龙策卫不少上次,姜教员恐怕是不想节外生枝。” 周茴回想起了姜辛和萧显之间那些颇为熟稔的气氛,不由地点了点头,自言自语般地咕哝了句,“倒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他想了想,又生出了疑窦,“那你瞒着姜辛就好了,做什么连管莫闲也瞒着?” “你觉得闲哥会怀疑姜教员吗?” “不会。”周茴想也不想地回道。 管莫闲对姜辛那简直就是迷之偏袒,他甚至都开始怀疑那家伙的性取向了。 “所以啊,我要怎么说啊……”他垂下眼帘,有些无力地道:“可我也实在不知道能做些什么,就只能来找你了。” “几个意思?说得好像是别无选择才来找我似的。” “……”说什么“好像”啊,自信点,他就是别无选择了。 这突如其来的沉默让周茴燃起了胜负欲,“我可是被关在龙策卫里都能通过西林考核的人,很厉害的好吧!” “那你倒是说说该怎么办?要继续追查下去吗?” “当然了!”这件事的幕后黑手很有可能就是他的杀父仇人,岂有放过线索的道理! “怎么查?”宋时问。 “简单啊,如果康夫人还活着那肯定会跟她兄长联系,我们盯紧他兄长就是了。” ……也算是个法子吧。 听着确实过于简单了,但逻辑上说得过去,这也是确实是他们现在唯一能做的。 第85章 月黑风高 康夫人的哥哥原先住在客栈里头,那晚和管莫闲他们前去寻那个制作假度引的人时也受了伤,被出手相助的安叶接去府里暂住养伤了。 周茴和宋时蹲守了好些天,总算是功夫不负有心人。 第三天夜里,安叶家门外传来了动静。 其实他们家门外经常有动静,这个安叶毕竟是个商贾,平日里有不少朋友往来,进进出出很是频繁,当入夜后他几乎不出门,也没见有什么人来拜访。 俩人不由地屏住呼吸,猫着腰躲在草丛里,目不转睛地看着不远处。 一辆马车慢悠悠地停在了门外,车夫并未下车,而是警惕地打量着四周,没多会功夫门开了,率先走出来的是那个安叶,紧随其后的几个奴仆们手里拿了不少东西,大包小包的正往马车里塞,再然后便瞧见康夫人哥哥走了出来,探头探脑地张望着。 也不知道安叶同他说了什么,应该是些宽慰他的话,能明显感觉到他松了口气,弓着身爬上了马车。 安叶绕到车前,在车夫身旁入了座,接过了缰绳。 他手腕一抬,缰绳落下,轻轻“驾”了声,驶着马车离开了。 月黑风高,准没好事…… “看这架势是要离开临梁啊。”周茴自言自语般的轻声嘟囔了句。 一旁的宋时眉头紧皱,“不对劲,康夫人的兄长又没犯什么事,要走也该是大白天的光明正大的走啊。” “跟上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说着,周茴从草丛里钻了出来,领着宋时快步朝着停在暗巷里的马车跑去。 这车是他们租来的,周府和西林的马车都太招摇了,况且驾车的人也得是康夫人的哥哥没见过的人才行,否则就这么堂而皇之的跟在后头也太容易被识破了。 租的时候周茴就特意跟掌柜交代了,要一个经验老到的车夫,掌柜领了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出来,号称原先可是个骑兵,驾车骑马皆不在话下,夸夸其谈了好一会,周茴始终将信将疑的,直到这一刻他才意识到那个掌柜可真是太诚信了…… 这车驾得那简直就是风驰电掣! 他甚至还跑到安叶他们前头去了! “大、大、大哥,咱们这是在盯人不是要甩人啊……”周茴抓着车框,探出头,提醒了句。 “你就放心吧,这临梁城的地形我熟,他们这就是奔着陈桥门去的,我先把你们送去那儿,再找个隐蔽的位置候着。”那位大哥自信满满地回道。 “不是……那、那万一他们不去陈桥门怎么办……” “那也不碍事,一会到了前头我就拐到小路上,那条小路跟这条道是平行的,瞧得见,再说他们那车的马蹄声我都记住了,跟不丢的。” “……有必要搞这种极限操作吗?” “这黑灯瞎火的,路上拢共也就那么几辆马车,咱们要是一直跟在他们后头那才叫极限操作。” “……”好像也有道理? 但是道理和现实毕竟是两回事,这一路上周茴和宋时始终悬着一颗心,生怕跟丢了。 这位骑兵大哥就这么不由分说的把他们送到了陈桥门,门口没有任何动静,但远远的能听到有马蹄声在缓缓靠近。 “没错了,就是他们的车。”骑兵大哥轻声嚷道,语气很坚定。 这也能听出来?周茴思忖了会,决定信他一回,启唇吩咐道:“出城门吧,去外头候着,这里太显眼了。” “好嘞。”骑兵大哥又一次挥动马缰。 凭着西林的腰牌,他们很顺利的就出了陈桥门。 出了城门后骑兵大哥就放慢了速度,如同闲庭信步般分外悠闲,甚至还好奇的跟他们攀谈了起来,“原来两位是西林书院的呀,这是在执行公务吗?” 周茴没给出正面回答,反问道:“你怎么又慢下来了?” “这不得他们上来吗?要是停在等他们来了再跟上那也太显眼了。” “你到底行不行啊,神神叨叨的……”周茴不放心地回身张望,隐隐倒是瞧见城门口的护卫拦下了一辆马车在盘问,只是离得太远也瞧不见到底是不是康夫人哥哥所乘坐的那辆。 “你可以质疑我的人品,但你不能质疑我的技术!”骑兵大哥激动地嚷道。 周茴没好气地朝着他的方向瞪了眼,“少废话,追到了有重赏,追不到就唯你是问。” 骑兵大哥得意地扬了扬眉,“那你们就准备好重赏吧。” 别说,他确实有点东西的…… 那辆马车顺利通过了盘问,过了城门便驰骋了起来,飒沓马蹄越来越清晰,周茴和宋时也逐渐看清了那辆车,还真是康夫人哥哥的那辆。 转眼的功夫那辆马车就距离他们很近了,近到宋时甚至能清楚看见驾车的安叶猝然掏出腰间软剑,手臂一撑,腾空而起。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快得宋时压根来不及反应,也没顾得上躲,就这么直愣愣地看着森寒剑光直冲他而来。 “快躲开!”一旁的周茴要比他好一些,可也已经来不及推开他,只能放声大喊。 就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软剑刺破车门长驱直入,在距离宋时鼻尖只分毫之差的地方骤然停住。 只听到“哐”的一声脆响,刺入车内的那一半剑身落了下来。 从断面不难看出这剑是被人斩断的,与此同时,车外传来了打斗声。 俩人回过神来,齐刷刷地撩开车辆探出头去张望,马车后头确实有两道身影在缠斗,其中一人是安叶,另一人则是姜辛。 这熟悉的身影让他们俩顿时安心了不少,宋时连忙转身冲着前头喊道:“停车!快停车!” “什、什么情况啊?!”骑兵大哥断断续续的询问声传来。 “让你停就停!哪那么多话!”周茴喝道。 “剑……剑、剑啊……他们有剑啊……”骑兵大哥没料到今日这差事还得见血,吓得不轻,就连声音都有些颤抖。 “你之前不是骑兵吗?还怕剑不成?!”周茴没好气地喊了句。 “那你以为我为什么沦落到只能当车夫讨口饭吃啊!”还不是因为他胆小! “我们的人到了,他们伤不了你……” ——砰。 一声闷响打断了周茴的话音。 他只觉身下一阵颠簸,好一会后,马车稳稳的停了下来。 “你们从哪找的这怂包?”车外传来了管莫闲的话音。 俩人连忙探头查看,只见管莫闲手握缰绳靠坐在马车上,微微侧身,咧着嘴冲他们笑。 不远处,那位被踹下车的骑兵大哥正在地上打滚痛呼,全然没了方才自信的模样,甚是狼狈。 打斗声也已经停了,看起来似乎是胜负已分,安叶直挺挺地站在不远处,姜辛手中的刀就架在他脖子上。 他剑眉微蹙,不解地问:“姜教员这是何意?” “自己人,没恶意的。”姜辛解释道。 周茴:“……??” 宋时:“……???” 自己人?什么意思?他们什么时候跟这个安叶成自己人了?! 第86章 滴血认亲 骑兵大哥顶着一脸青紫缓缓跟在前面那辆马车后头,一脸的愤懑。 车内,四个人,四双眼,互瞪了好一会…… “哎呀,周茴,仔细看你眼睛长得还挺漂亮嘛。”管莫闲突然打破了沉默。 于是乎,周茴的话匣子也被打开了,“好看个屁!现在是夸我的时候吗?你们俩不是应该先给我们一个解释吗?什么叫自己人,怎么就自己人了,我们怎么就跟安叶成了自己人了?!” “咦?”管莫闲愣了愣,“你认得安叶?” “……你上回跟我讲述你们那晚的惊险经历时提过!还有!别扯开话题!回答!给我正面回答!”周茴是越说越愤怒,最后那几个字几乎是吼出来的。 也难怪,他和宋时埋伏了那么多天,还历经了一场速度与激情,结果呢? 结果!姜辛和管莫闲明显跟他们是一路的! 他觉得自己就像个傻子,处心积虑做了件毫无意义的事情。 “比起这个……”姜辛接过了话端,却仍然没有给出他想要的回答,而是眯着眼眸反复端详着面前那俩人,反问道:“你们为什么会在这?” 周茴张了张嘴,想了想又把话吞了回去,气呼呼的别过头,他觉得他要是先回答就输了! 见状,姜辛眼眸一转,直勾勾地看向一旁的宋时。 跟周茴不同,宋时没有胜负欲只有好奇心,意识到只有坦白才能换来坦白后,他知无不言,一五一十地把事情的经过讲述了遍。 听完他的叙述后,一旁的管莫闲扬了扬眉,“还真让你猜对了。” “猜对了?”宋时怔了怔,愕然地瞪大双眸,“康夫人他们真的没死?” 管莫闲点了点头,“嗯,没死。” “那……”这个回答让宋时燃起了希望,“红莲呢?” 红莲的死他也始终觉得蹊跷,明明可以一刀毙命为何还要放火焚尸?通常来说这么做是为了隐瞒死者身份,可康呈都已经毫不避讳的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动手了,还有隐藏的必要吗? 思来想去,最大可能就是康呈想让世人以为那具焦尸是红莲。 如果康夫人他们是假死,那有没有可能红莲也是? 他的猜测得到了验证…… “也没死。”管莫闲回道。 周茴困惑地蹙起眉心,“到底怎么回事?” 管莫闲徐徐启唇,解释道:“红莲最初的那份口供才是最接近真相的,去乐坊的是康保裔,她爱上的是康保裔,动用关系替她脱籍带她离开乐坊的人也是康保裔,只不过她没有交代后面的事情,离开乐坊后康保裔就把她带去了那栋宅子,她天真以为康保裔是想要金屋藏娇,没成想那里简直就是地狱,康保裔把她关在那个密室里用狗链拴着,吃喝拉撒都在那间密室里,白天不闻不问,晚上肆意折磨,是康夫人把她救出来的,可惜被康保裔发现了,争执间俩人失手杀了康保裔。事后红莲才知道,她所经历的康夫人乃至那几个孩子都经历过。” “这……”太畜生了!畜生到周茴简直没法相信,“康保裔都已经死了,死无对证,这会不会只是红莲和康夫人的一面之词?” “不是,红莲身上确实有很多伤,不是旧伤,也就是这半年间造成的。”姜辛启唇回道,很快她就察觉到不对,连忙补充了句,“我听小汤说的。” “可、可是……虎毒尚且不食子了,他居然连自己孩子都不放过……”这便是最让周茴难以相信的地方。 “如果说他一直认为孩子不是他的呢?”姜辛沉着声道。 “不是他的还能是谁的?”想了想,周茴一惊一乍地嚷道:“该不会是康呈的吧?!” 姜辛艰涩地点了点头,“至少康保裔是这么认为的,听闻康保裔与康夫人成亲前康呈便一直爱慕着康夫人,他随着他们一块来临梁也是为了康夫人,甚至为了康夫人终身未娶。康保裔本就生性多疑,再加上早年间一直西域临梁两头跑,不怎么在家,闲言碎语听多了就信了。” “这什么人啊!别人说他就信,还有没有点脑子了?!”周茴很激动,毕竟这事他也算是感同身受过,曾经也莫名其妙当过一回“奸夫”。 “哦,倒也不单单是听信流言,他还滴血认亲过呢。”管莫闲道。 “啊?”这属实有点出乎周茴的预料了,他愣了愣,小心翼翼地问:“该、该不会真是康呈的吧?” 管莫闲微微挑眉,没说结果,只陈述事实,“跟康保裔的血没相融,倒是跟康呈相融了。” “……”周茴面色一阵尴尬,突然间不知道该怎么评价整件事了。 宋时听不下去了,“哥,你好歹是西林出来的,滴血认亲这种事你也信?指不定咱俩的血也能融,那你是不是得叫我一声爹啊?” “想屁吃!你怎么不管我叫爹。” “我爹死的早,不吉利。” “说的好像谁没死过爹一样。” “……”管莫闲侧目看了过去,这也能攀比?还给他骄傲上了? 察觉到他的目光后,周茴朝他瞪去,俨然是杀红了眼,“看什么,你也克爹。” “……”还真是呢!他不由地看向了姜辛。 实不相瞒,她也一样…… 他们十斋的风水大概率是有问题的。 当然了,关于她爹的事她没法说,身为教员也没道理跟着他们胡闹,她清了清嗓子,硬生生把话题扯了回来,“总之康夫人没做任何对不起康保裔的事。” “康夫人和红莲错手杀了康保裔之后,康呈就策划了这一切,康夫人他们只以为他想替他们脱罪,没成想他早就准备好了要顶罪,他或许是对康夫人有情,但更多的应该是出于不忍。”管莫闲补充道。 他想,面对两个被康保裔折磨至此的女人,谁都会不忍吧。 “他怎么办到的?”周茴好奇地问。 “他告诉红莲和康夫人的计划是让我们以为康保裔为了独占财产杀了康夫人和孩子,又利用红莲吸引我们的注意力,好为自己争取时间逃跑,届时我们既找不到证据定红莲的罪也找不到康保裔,这事多半也就不了了之了,可事实上……”管莫闲长吁出一口气,叹道:“他一直都在引导我们,外界对康保裔的各种评价也好、教给红莲的那些说辞也好,都在引导我们以为时常去乐坊的那个人不是康保裔。” 周茴蹙起眉心,“那按说红莲不会配合啊,可她看到康保裔的画像也声称她认识的的确不是画像上的人。” “她说那也是康呈交代她的,如果审问她的人让她辨认,那说明已经对她起了疑心,让她承认常来乐坊的并非康保裔,表现得更像一个完全被蒙在鼓里的受害者,降低我们的警惕心,然后设法把我们带去那栋宅子,他会想帮她脱身。” “倒还真是让她脱身了……”周茴喃喃低语了句,问:“那那具焦尸是哪来的?” “她说她不清楚,是康呈安排的。”管莫闲道。 周茴点了点头,侧眸打量着管莫闲和姜辛,“你们俩是什么时候发现有问题的?” “见完翠儿之后。” 翠儿和红莲有同样的问题,他们都还没细问呢就全交代了。 但就如同姜辛所说,乐坊里头不可能只有红莲和翠儿见过那个所谓的“康保裔”,她没必要撒这种一戳即破的谎言。 当时管莫闲就有一种感觉,整件事就像一场精心布下的棋局,而他们也是其中必不可少的棋子。 幕后的执棋人极力想让他们相信去乐坊是康呈,一个红莲不够,那就再加上翠儿,再不够就加上整个乐坊。 能让整个乐坊配合撒谎,那这幕后必然得是个位高权重之人吧? 事实证明,是他肤浅了。 真相无关钱也无关权,她们只为道义。 这个真相多亏了姜辛,就在管莫闲明知她们撒谎却又苦于不知该如何套话时,她突然关上房门向乐坊管事自爆了女扮男装,并为自己捏造了一段闻者伤心听者流泪的故事—— 第87章 原形毕露 那日乐坊内,姜辛紧紧抓着管事娘子的手,就像是抓着救命稻草一般,娓娓叙述着自己的惨淡人生…… “我本是青州商贾之女,家父与康保裔时常有生意往来,对其也颇为欣赏,康保裔从前经常夸我天资聪颖是做生意的料,我爹听了自然高兴,他膝下无子家中生意迟早得交至我手中,难得康保裔赏识他便想着让我跟随康保裔学习经商,更重要的是去临梁见见世面,康保裔推脱再三最终还是答应了,我爹就这么把我交给了他。 没成想,来临梁没多久他就原形毕露,不仅……不仅对我不轨,还将我囚禁,侵吞了我家的生意、逼死了我爹,临死前我爹都没能见上我一面。 得康呈相助我才逃了出来,从此便隐姓埋名,可康呈在临梁耳目众多,没办法,我只能女扮男装考入西林,想来他的手也不敢伸到西林来,我没别的念想,只想替我爹报仇……” 说到这,她甚至还硬生生地逼出了几滴眼泪,“刘娘子,康呈于我有恩,我不信他是那种会欺骗女子感情之人,更别提杀人了,这事一定有什么误会……就当是我求你了,你再想想,再好好想想,任何有关康保裔的线索都不要放过,我必须得找到他……我发过誓的,无论如何我都要手刃他……” “…………”这番话愣是把管莫闲给说懵了。 怎么说演就演的?好歹打声招呼,不方便的话使个眼色也好啊!总之得让他心里有个准备吧?! 现在好了,他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反应了,是该装作刚知道此事还是说他早就知情?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没能藏住的惊讶之色反倒恰到好处,还是说姜辛的那几滴眼泪过于逼真,又或者这个刘娘子比较……天真无邪…… 总而言之,她信了!她居然信了! 她沉吟了许久后,长叹了声,道:“放心吧,你的仇已经报了。” 再然后她便缓缓交代了事情的真相,时不时地还轻拍姜辛的手背以示安慰。 末了,换做刘娘子求他们了,“康夫人和红莲所受的苦姜娘子想必也能感同身受,她们无非只是为了自保,你不是也说康呈对你有恩吗?他如此处心积虑想要替她们俩顶罪,你就随了他的愿吧,也算是报恩了。” 直至离开乐坊管莫闲才渐渐回过神来,也算是明白刘娘子为什么会轻易就信了姜辛的那番胡诌。 什么不轨、什么囚禁……还真就让她给蒙对了…… 只是,当真是蒙的吗?会那么巧合吗? 管莫闲慢悠悠地转头看向姜辛,打量了她好一会,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我好歹也是个女人,之前也接触过一些乐籍女子,对她们多少有些了解,看刘娘子的神情隐约能猜到些,所以就冒险一试了。”姜辛主动解释了起来。 管莫闲眉头紧皱,不太苟同她的作法,“那万一猜错了呢?你就没想过这样暴露身份有多危险?” “……没想过。”她愣了愣,轻声道。 这反应怎么看都不像是没想过!管莫闲直勾勾地看着她,“反正萧显会帮你兜着是吗?” “他可能比任何人都希望我离开西林。” “那你还冒险!”管莫闲气呼呼地瞪着她。 姜辛有些不自在,生硬地扯开了话题,“这事要不要跟掌教提?” “看你是要选法理还是选人情,不管选哪个都没错。” 她蹙了蹙眉,换了种更加简单粗暴的问法,“是你的话会怎么选?” “我?”管莫闲不以为然地耸了耸肩,“法理关我什么事呢?你知道的呀,我向来无法无天的。” 她点了点头,“那就暂且不提吧,先看看情况再说。” “……”管莫闲诧异地看着她。 “怎么了?”她被看得有些不自在。 “你什么时候也这么无法无天了?”他以为她还是会如实交代的,印象中,姜辛没什么反骨。 “我……”她支吾了会,轻声道:“我只是相信你会处理好的,就像那时候谢娘子的事一样。” 管莫闲愣了愣,突然想到了什么,眼眸一亮,“等一下……你刚才冒险该不会是想着就算失策了我也一定会帮你兜着吧?” “……你哪来的自信?”话说这么说,但她的眼神却不自觉的闪躲了一下。 倘若站在她跟前的是旁人兴许还瞧不出来,可偏偏是最擅长捕捉各种细微神色的管莫闲,他嘴角不由自主的上扬,笑弯了眼眉,“凭我确实有能力且也一定会帮你兜着啊。” 她轻震了下,面色尴尬,语无伦次,“赶、赶紧走吧,也不知道周时和宋茴那边怎么样了。” “是周茴和宋时吧。” “…………少废话!快跟上!”姜辛恼羞成怒了。 于是乎,管莫闲适可而止,噙着笑跟了上去。 ………… …… 以上,就是他们那日见翠儿之后前往乐坊查问时的全部经过。 第88章 于理不合 其中细节当然是不能跟周茴他们说的,管莫闲经过了一番包装,掩去了姜辛自爆身份的部分,着重阐述了乐坊管事所坦白的真相。 周茴和宋时也并未细究,他们更在意的点是…… “康夫人的哥哥原先也不知情吗?”宋时问。 听他这么一说,周茴回过味来了,“还是说这老东西搁我们面前演戏呢?上回你们被伏击该不会也是他们计划好的吧?” “那伙人下的是死手,跟康夫人的哥哥没有关系。康保裔死后,康呈本是想让红莲和康夫人他们尽快离开临梁的,但那阵子……”姜辛瞥了眼一旁的周茴,小心翼翼地道:“那阵子刚好刑部出事,临梁风声紧,出入都得严格盘查,就这么耽搁了,这一耽搁康夫人的哥哥便来了,康夫人本想同她兄长联系的,可他报了官,他们不敢妄动,直到康呈落网之后,他们俩才通过我们和安叶联系上的。” 周茴自然明白她欲言又止的原因,无非就是怕在他伤口撒盐。 要说这伤已经好了当然是骗人的,父亲死得不明不白他至今都还耿耿于怀,但也没到需要被人这么小心呵护着的地步。 “我爹的事也并非不能提,姜教员倒也不必那么谨慎……”他笑了笑,扯开了话题,“这个安叶到底什么来头?” “就是个普通的异国商人。”姜辛随口回了句,倒是不觉得安叶有任何可疑的。 “嘁……”一旁的管莫闲显然不这么想,他哼了声,没好气补充了句,“一个心思不纯的异国商人。” “他果然有问题吗?!”周茴的猜想得到了验证,不免有些激动。 管莫闲撇了撇唇,回道:“哦,除了觊觎我们临梁的美色之外,目前倒是还没发现也别的问题。” “美色?什么美色?”周茴愣了片刻,蓦地深吸了口气,“他该不会看上苏格了吧?少做梦了!想都别想!我姑母和姑丈绝不可能让苏格远嫁的!” “什么乱七八糟的,人家压根不认识苏格。”管莫闲白了他眼。 “这样啊……”周茴放心了,“那你紧张个屁,人家觊觎谁觊觎谁,跟你又没关系。” 他一怔,不自觉地瞟了眼姜辛,自嘲地笑了笑,“也是。” 周茴并未察觉到异样,也没有多心…… 主要是因为宋时非常恰巧的扯开了话题,扯的还是周茴也同样在意的事。 “为什么连我们也要瞒着?”宋时有些落寞地看向姜辛,“姜教员是连我们都不信吗?” “当然不是。”姜辛忙不迭地解释道:“并非不信任你们,只是想着万一掌教或者龙策卫那边也察觉到了蹊跷,起码不会连累你们。” “说什么连累啊,都是十斋的当然要共进退了!我周茴岂是贪生怕死之人!” 宋时紧跟着道:“我也不怕!” “哟……”管莫闲冲着他挑了挑眉,“这会承认是十斋的了?” “你少给我阴阳怪气的……”周茴瞥了他眼,幽怨地瞪着姜辛,“姜教员,你偏心也不能偏得那么明显啊!你的学生又不是只有管莫闲一个,凭什么总是不带我们玩!” “……我、我下次会注意的。”姜辛被他说得有些尴尬,她向来不太擅长应付这种玩笑。 好在,管莫闲替他解了围,“不用注意这种事,管他们俩干嘛,你带我玩就行了。” “管莫闲,你也忒会争宠了!上回在萧显那儿我就想说了,得亏你个男人,你要是个女人,往后宫里头一丢估摸着就没其他三千佳丽什么事了吧?”末了,他咂了咂嘴,愤愤地从紧咬的齿关间蹦出了俩字,“心机!” “别气了,这种事你羡慕不来,是天赋呢。” “谁羡慕了,这种天赋给我都不要!” 伴随着他们俩你来我往的拌嘴声,马车缓缓停了下来。 四人相继下了车,终于瞧见了在郊外等候多时的康夫人,看得出她年岁已经不小了,这些年不太如意的生活痕迹也都烙印在了脸上,她要比同龄人苍老些许,但眉宇沟壑间仍旧藏着姿色,不难想象她年轻时也曾风华绝代。 她客套地向他们和安叶行了个大礼,以示感谢。 一旁的红莲也跟着有样学样,可惜只学了个形,她骨子里到底还是个活泼热烈的人,刚直起身子就迫不及待地迎了上来,有些不太好意思地冲着周茴和宋时道:“抱歉啊,那晚定是吓着你们了。” “不、不碍事……”宋时讷讷地看着她,仿佛是在确认她究竟是不是真实的,甚至还有些僭越地紧紧抓着了红莲的手,掌心传来的温热感让他心里踏实了不少,喃喃碎语了着,“活着就好……你还活着就好……” 红莲倒也没在意,反而还用力反握了一下他的手,“嗯,还活着,以后定会活得更好的!” “姨,赶紧走吧,别生了什么变数。”一旁的姑娘催促道,眼眸始终死死地盯着四周。 她看起来十六七岁,应该是康夫人最大的女儿。 兴许是因为自小就随母亲一同经历着父亲的虐打和折磨,她性情似乎很敏感,有些草木皆兵,饶是瞧见了传说中的这几个救命恩人,她也并未表现出太多的热情,甚至还有隐隐的戒备。 但这话说得倒是也没错,多拖一刻却多一分危险。 众人也就没再多话,简单寒暄了几句之后就送别了红莲他们。 临行前,康夫人满脸希冀地看着姜辛,又确认了遍,“康呈真的会没事吗?” 姜辛并非不会说谎,相反,有需要时她也能像管莫闲那样信口开河,可是面对这样一个女子,她却只是翕张着唇,半晌只挤出了一声若有似无“嗯”。 见状,管莫闲赶紧道:“放心吧,按照康呈的供词他也算是受人唆使,会轻判的。” “那就好,那就好……”康夫人轻笑着,反反复复低喃着这句话。 她被她女儿和红莲扶上了马车,这念叨声仍未止。 直到马车渐渐驶远…… “姐姐,别念了,已经走远了。”一旁的红莲这才启唇,轻声打断了她。 “……还不够,还不够远。”康夫人低声细语着。 红莲微微蹙眉,小心翼翼地探出窗外看了眼,浓重夜色中早已看不清周茴他们的身影了,这还不够远? “别看!”康家大女儿低声呵斥了句。 红莲吓得一惊,连忙把头探了回来,可脸上的神情却还是有些不以为然,她觉得是康夫人他们太过紧张了。 康家大女儿抬眸瞥了她眼,幽幽地道:“西林书院的人哪里会是省油的灯,尤其是那个姜辛和管莫闲,他们可没那么好骗,只要还没离开他们景国境内就都不算远。” “不至于吧?他们看起来是完完全全信了刘娘子的说辞,并无怀疑啊。” 康夫人轻靠在马车上,合着眼帘,意味深长地道:“未必。” 她不能冒任何险,太久了,她等这一天等得太久了,不敢有丝毫差错。 十六年那年,她爱上了一个人,那个人叫康呈。 可惜,明月照沟渠,他心心念念的那个人陪伴在西域国君身侧。 若是妾有情郎无意,从此天涯陌路、各自为安,倒也罢了,她也并非死缠烂打之人,可他偏偏用了最残忍的方法推开她。 那年他行商途中顺手剿了匪、立了功,国君嚷嚷着要赏他,他深知康保裔对她有情,便替康保裔讨了赐婚,就这样,他把她硬生生地推进了火坑。 婚后,康保裔便携她一同来了景国。 外头那些传言有误,康呈并非是跟着他们来的,他只是来临梁送货顺路拜访,他来的那日康保裔不在府内,而她……她脖间套着粗壮的铁链被拴在柴房内,衣不蔽体,狼狈至极…… 她求康呈带他离开,他拒绝了,他说于理不合。 在府上住了三日之后他便离开了,那三日康保裔许是有所顾忌,并未再对她施以暴行,正因如此,半年后康呈又来了,这回他索性在临梁住下了,他以为有他在康保裔就能收敛。 殊不知,一日两日或许还行,时间久了,康保裔自是装不下去的。 康呈也并非没有阻止过,可是没用,反而会激怒康保裔,以至于变本加厉的折磨她。 再后来,他也不阻止了,他说:你就不能哄哄他吗?对他说些软话、撒个娇,这些你从前不是最擅长了吗?夫妻哪来的隔夜仇,床头吵架床尾就和了。 逐渐的,他开始麻木,她也开始麻木。 康保裔时常去乐坊见一个叫红莲的姑娘,他替红莲脱了籍贯,他把红莲囚禁在私宅里,他每天变着法的折磨那个姑娘……这些她都知道,可她始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还乐见其成,她阴暗地想着——他有了新的目标是不是就能放过她了? 直到她收到了那封神秘信件,她至今也不知道信中人究竟是谁,甚至不知道对方是男是女,那人总有法子把信送到她手中,也总有法子让她把信送出去。 信中人一点一滴地唤醒了她的欲望……求生、报仇…… 那人告诉她,只管设法杀了康保裔便是,善后的事不用担心,定会让她全身而退。 她说:我想救那个姑娘,我想连同康呈一起杀。 那人说:办法也不是没有,我可以让康呈心甘情愿替你顶罪,只是如此一来,你还舍得吗? 有何不舍?人说,迟来的深情比草还贱,何况是迟来的愧疚。 第90章 恰似故人 浓郁夜色逐渐将康夫人他们所乘坐的马车吞没,周遭归于寂静…… “哎……”宋时倏地溢出一声嗟叹。 精神始终处于紧绷状态的周茴吓了一跳,猛然朝着他瞪了过去,没好气地道:“你干嘛呢?!” 宋时扁了扁唇,“我就是在想,我们这样骗康夫人真的好吗?” 周茴反问道:“那不然呢?告诉他们康呈死罪难逃,很快就要问斩了?你觉得康夫人若是知道这事还会走吗?”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总觉得有些难受……” “看开些。”管莫闲抬头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安慰道:“世间安得两全法,我们救不了那么多人。” “就是,尽力就行了。”周茴也跟着附和。 就在他们俩忙着开解宋时的时候…… 安叶不知何时停在了姜辛身旁,冷不防地低声询问了句,“姜教员也这么想的吗?” 他的话音很轻,只有姜辛能够听清。 她微微颤了下,抬眸朝着他看了过去,神色有些茫然,“什么?” “你也觉得康夫人若是知道康呈死罪难逃会不愿意走吗?”安叶问。 “……当然。” 她还是不可避免地停顿了下,也就是这片刻让安叶扬起了意味深长的笑意,他毫不掩饰眼里的怀疑,“是吗?” “难道你不是这么想到的吗?”姜辛反问道。 “谁知道呢。”他噙着笑,耸了耸肩,“有位故友曾跟我说过,女人的话不能信,尤其是经历过种种磨难仍旧顽强活着的女人。” “……”这话,莫名有些熟悉。 安叶挑了挑眉,轻声询问,“怎么了?” 她回过神,干笑着道:“你的这位故友一定是个男人吧?” 他并未回道,只道是,“如果是她的话,多半不会这么轻易就放走康夫人。” “……你若是放心不下,跟上去瞧瞧便是了。” “不必了。”他冲着姜辛笑了笑,笑容里有几分惘然,“不过是触景生情,胡言乱语罢了,姜教员无需放在心上。” “……”当她傻呢?胡言乱语为何只冲着她来? 安叶没再多话,转过身冲着不远处的管莫闲等人行了个礼,“诸位,时辰不早了,在下就先告辞了,后会有期。” 周茴和宋时连忙回礼,相比之下,一旁的管莫闲要敷衍得多,只懒懒地抬了抬手。 待安叶离开后,管莫闲凑到姜辛身旁,询问道:“他刚才跟你说了什么?” “没什么……”她心不在焉地回了句。 这事没必要提,也不便提。 ----------------- 那之后姜辛一直有些心绪不宁,归心似箭。 匆匆与管莫闲他们道别后她便赶回了家,宅子里一片漆黑,小汤显然还没回来,这本是她预料之中的事,此刻却让她担心不已。 她不知道安叶那些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他在试探她。 故友什么的多半也就是个托词,他无非只是想要确定她是不是真的信了康夫人。 严格说起来,她是相信的。 康夫人所说的每一句话姜辛都相信,信她长期遭受着康保裔的折磨、信她救了红莲、也信康呈是心甘情愿替她顶的罪…… 整件事听起来很合理,但不合情。 倘若康夫人当真像她所表现得那么关心康呈,那无论如何都会等到康呈的判决下来才能放心离开,而不是在还没结案时就迫不及待地离开临梁。 她没有说出口的那些话也许才是真相,比如…… 康夫人其实并不在意康呈的死活,或者说,康呈的死也是计划中的一环。 计划的真正执行者并非康呈,而是康夫人,她兴许也跟那个幕后谋划着一切的神秘人有联系。 当然了,这一切仅仅只是姜辛的推测,她拿不出任何证据。 所以,她是愿意放走康夫人的,只是确实没打算那么轻易,康夫人对她而言就是一个饵,说不准还有机会钓出幕后黑手。 可以说,她的想法几乎就跟安叶所试探的差不多。 这让她觉得不安,她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试探她? 回想起来,他们初识那晚他便出现得过于凑巧,鉴于那些黑衣人招招都是下了死手的,她也就一直没有怀疑过救他们的安叶,可如若是自导自演呢? 他会不会跟那个神秘人有联系?又或者他就是那个神秘人?! 若真如此,那她的行为显然已经被看穿,被她派去跟踪康夫人的小汤很有可能会有危险。 越想她越觉得坐立难安,等了近两个时辰后,眼看着天色渐亮,她终于按捺不住了,只能去找萧显帮忙。 之所以派小汤去是因为她连萧显都怀疑,现在看来是瞒不住了,估摸着还得先跟他认个错…… 庆幸的是,她才刚出门就跟小汤撞了个正着…… “咦?你怎么那么早就醒了?”小汤顿住脚步,愣了愣,见她还穿着昨日的衣裳愈发诧异了,“你该不会是一整晚都没睡吧?!” 姜辛怔忡了片刻才回过神,猛然上前,仔仔细细地打量起她,“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有没有遇上什么人?” “嗐,不就盯几个女人和孩子嘛,能受什么伤。”小汤不以为然地摆了摆手,“再说了,还有腾煜在呢。” 闻言,姜辛蓦地一怔,“你跟萧显提了这事?” “没有!绝对没有!我发誓!”小汤举起手,四指绷得直直的,一脸信誓旦旦,“我也没想到会碰上腾煜,他说是少爷派他去跟着的,不止龙策卫,还有另外一伙人。” “谁?”姜辛紧张地问。 “不知道,穿着夜行衣,衣着打扮都没什么特色,大约五六个人,腾煜说他们看起来身手都不凡,不过没对我们不利、也没刻意躲藏,就跟我们一块暗中跟着康夫人他们的马车,可惜跟了半宿也没什么收获,他们就这么出了临梁界,中途都不带停的,也没瞧见跟什么人见面。”小汤有些失望地叹了声,“如果你猜想的没错,那说不定计划已成,康夫人跟那个神秘人也没有再见面的必要了。” “……你们这加起来得有十多个人吧?浩浩荡荡的,谁还敢见面。” 呃……确实挺浩浩荡荡的…… 这一点小汤没办法否认,只能撇清,“这不怪我啊,我哪知道还有那么多人闻风而动的。” 姜辛蹙了蹙眉,问:“另一伙人是汉人吗?” “应该是吧……”小汤也不太确定,“不然还能是哪的?” “有没有可能是西域人?” “那不可能。”小汤的语气变得笃定了,“虽然他们蒙着面,但眼睛还是露在外头的呀,西域人的眼睛太好认了,绝对不是。” “……”不是安叶的人,那会是谁? 小汤很快就猜到了她的怀疑,“你觉得是那个姓安的西域商人?” 姜辛摇了摇头,“看来应该不是,他手下那些人我见过,大多都是西域人。” “那还有谁知道康夫人今晚会走?” 姜辛:“……管莫闲。” 小汤:“管莫闲!” 俩人几乎异口同声,随即又相觑沉默了。 确实除了姜辛之外最清楚今晚之事的就只有安叶和管莫闲了,既然排除了安叶,那便只剩下管莫闲了。 只是,可能吗? 他会有跟姜辛一样的推断不出奇,问题是他哪来的人手?管府的护卫可没那么好的身手。 “呵…呵呵……我觉得是我们想多了……”小汤干笑了几声,实在很难把管莫闲那副贪生怕死的样子跟今晚见到那几个人联系起来,“既然少爷有法子打听到康夫人今晚会走,那想必也会有其他人打听到。” “嗯……”姜辛点了点头,看似附和,但心里却并不怎么认同。 萧显哪里是打听到的,他只需盯着她就行了。 她自问此次行动分外小心,没那么容易走漏风声,康夫人和她兄长那边想来也不敢大意。 相较之下,若说那些是管莫闲的人反而更合理些。 她一直都知道他深藏不露,本以为经过这些时日的相处对他已经足够了解了,现在看来,很有可能也只是触到他的皮毛而已。 第91章 打草惊蛇 康保裔的案子很快就定谳了,毫无意外,康呈被判了斩首,斩立决。 行刑当日,掌教特意给他们放了假。 说起来,每回案件结束西林都会给几天假期,这也算是不成文的规矩了,只是这回掌教给他们放假的理由有些新鲜——“原本是打算明天再给你们放假吧,想了想,还是今天吧,想必你们也想去看一下行刑。” ……谁想看啊?! 管莫闲想看。 于是乎,周茴舍命陪君子,宋时从善如流,唯独姜辛…… “没兴趣。”她想也不想地拒绝了。 执行的法场便是先前悬挂康保裔尸体的那个法场,也是当年处决王怀石等人的法场。 虽然姜辛对这个父亲毫无记忆,也谈不上什么感情,但终究还是她父亲,一想到她爹就死在那儿,她难免有些排斥。 “巧了,我也没兴趣。”管莫闲噙着浅笑,道:“可我想知道哪些人会有兴趣。” “……”他是懂说服的! 无论康呈是否无辜,那个给他写信的人都很有可能会来法场。 那个人也许是她认识的,又也许是她从未见过的,不管怎么说都值得赌一下。 这个诱惑太大了,足以抵消她对那个法场的阴影。 就这样,管莫闲不费吹灰之力的把姜辛诓上“贼船”。 他们将马车停在了距离法场不远巷子里,抵达的时候距离行刑还有一会,围观人群已经是里三层外三层,也只能从那些攒动身影间勉强瞧见跪在法场正中的康呈。 之所以隔着人群仍能确定那就是康呈是因为……他始终扬着头,背脊挺得直直的,虽然形容有些枯槁但嘴角却挂着淡笑,眉宇间非但没有惧意反倒透着一股释然,就好像是死得其所一般…… “这也离得太远了,什么也瞧不清啊。”周茴梗着脖子探头探脑的,可惜视角实在不理想,他撇了撇唇,不满地嘟囔了起来。 一旁的宋时也对这个位置不太满意,他转头询问起姜辛,“我能不能去前头瞧瞧?” “嗯。”姜辛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反正只要别让她挪地,怎么都好。 她对这个位置相当满意,行刑的过程她并不想目睹,瞧不清更好,倒是围观人群能够尽收眼底。 “我也去,我也去……”周茴兴冲冲地跟着宋时一块跳下了马车。 见状,姜辛转头看向管莫闲,“你不去瞧瞧吗?” 他冲着她笑了笑,轻声道:“不去了,我陪你。” “……陪、陪我做什么?”软绵语调仿佛蕴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暧昧气息,她不由地一怔,脸颊微微泛红。 相比之下,管莫闲倒是一脸的坦然,“能做什么,找人呗,那么多人,你一个人瞧得过来吗?” 这话让她瞬间平静了下来,眉端微微蹙起,“你为什么觉得那个给康呈写信的人会来?” “如果是我,精心策划了那么一出好戏,不得亲自来看看它是如何落幕的吗?”他微微偏过头,透过车窗看向外头的人群,眼眸片刻不停地搜索着。 管莫闲的这番说辞很耐人寻味…… 只有完美的落幕才值得看,也只有那个人希望康呈死这个结局才称得上完美。 如此说来,倒是与她先前的猜测不谋而合了——康呈的死也是计划中的一环。 也就是说管莫闲很有可能也是这么想到的,那小汤提到的那伙身份不明的黑衣人会跟他有关吗? 她不动声色地试探道:“我倒觉得未必,计划是那个人制定的,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康呈是无辜的,眼睁睁看着一个无辜的人被斩首,心里头很难好过吧?倒不如眼不见为净。” 他沉默了会,倏地溢出一句感慨,“我们家小辛可真善良啊。” “……”这是在夸她?怎么听起来就这么不舒服呢! “那个人可没你这么善良哦。”他拉回目光,转头看向她,眸色微沉,“他不单单只是杀了康保裔,可能还有卫梧甚至包括周茴他爹,虽然并非亲自动手,教唆诱导同样罪不容诛,像这样的人你觉得他会在乎康呈是否无辜吗?” “若真如此,想必他也不会在乎康呈的死活,又怎会特意来法场呢?” “他在乎,死于他计划中每一个人对他而言都堪称杰作,他会想来见证……”说到这,他顿了顿,眼帘轻抬,笑意浅浅,“当然了,也有可能是我以己度人了,不管怎么说总得来看看,万一呢?” 过谦了,是度人没错,但绝非以己。 他最擅长的就是根据对方的行为模式去揣度勾勒,这一点姜辛是见识过的。 所以,她不认为管莫闲会毫无把握赌一个“万一”,他是有根据的。 她张了张唇,还想继续试探,却被人群中突然响起的鼓噪声打断。 姜辛打住话端,转头看了过去,只瞧见侩子手举步走向法场正中,他缓缓举起手中的刀,刀刃色泽黯然,是鲜血喂养出的锈色。 其实隔着那么远的距离她压根瞧不清那把刀,它就这么跃入她的脑海,就好像她也曾握过那样一把满是血光的屠刀…… 管莫闲倏地放下了车帘,手起刀落的画面被阻挡,她只能从外头的山呼声中猜测到发生了什么。 “你……”姜辛不解地看向他。 “别看了。”他话音轻软,诱哄般的低语着,“好歹是个姑娘家,就算你不怕,我还是不想让你看这些。” “……” 他眼眸锃亮,激动地问:“是不是很感动?突然觉得就算是我偶尔也会有特别靠得住的时候?” “……不是,你不让我看我还怎么找人?” “你就没有心!” 不,她有,那股剧烈的怦然让她头一回意识到她是有心的。 怎么能不感动呢?自她有记忆以来还从来没有人把她当成姑娘家看待,便是萧显也从未有过。 是啊,她有萧显、有婚约、有必须忠贞不渝的人。 所以,不能感动也不能有心…… “姜辛!” 突如其来的喊声唤回了她一大半的神智。 “嗯?”她本能抬眸,困惑地看向管莫闲。 他将她拽到身边,伸手指向不远处,宽大衣袖却又刚巧挡住了法场,“那个人……就是那个带着斗笠的人……” 行刑已然结束,人群在逐渐散去,姜辛很快便找到了他所指的那人。 从身形上来看是个女人,衣着打扮很朴素,唯一惹眼的便是她头上那顶几乎覆住了她面容的斗笠,姜辛眯着眼眸细细打量了好一会,仍是没能瞧清对方的脸。 “你觉得她有问题?”她启唇询问起身旁的管莫闲。 “你没认出来吗?是阿楹啊!” “谁?”听着有些耳熟,可她一时又有些想不起来。 “哎呀,院里那个女大夫。” 这么一说姜辛像是被打通了任督二脉,蓦地忆了起来,再瞧那道戴着斗笠的身影却是越瞧越像。 好半晌后,她确定了,是阿楹没错。 “这你都能认得出?!”她不免有些诧异。 “那是。”管莫闲得意地挑了挑眉,“我没别的优点,就是特能记人。” “是特能记女人吧……”姜辛转头朝着他瞪了过去,却不料距离太近,唇瓣若有似无地擦过了他的脸颊,她蓦地打住话端。 这一出显然也不在管莫闲预料之中,他微微一震,耳根瞬间通红。 四目相对了片刻,姜辛骤然回过神,连忙往后挪了挪,又怔了些会后她冷不丁地站起身,提起衣摆正欲下车。 “你……”还没等她迈开腿,管莫闲便擒住了她,随即又觉得不太妥,缓缓松开了手,不太自在的清了清嗓子,继续道:“你干嘛去?” “追阿楹啊!万一让她逃了怎么办?!”姜辛回道,语气迫切,神色凝重,足以掩盖混乱心虚。 至少她自觉掩盖得还挺好,可事实上…… 管莫闲顿了顿,失笑出声,“她就住西林,能逃哪去?” “……”也、也对? “你现在就是追上去也问不出什么来,她若是同你说只是出于好奇想来围观下行刑,你能拿她怎么样?别打草惊蛇,反正人就在我们眼皮子底下,先看看再说。” “嗯……”她有些尴尬地应了声。 这事搁平日里她定是也能想到,足可见她方才有多失常。 好在,管莫闲并未深究。 跟她的伪装不同,他看起来似乎真的没把刚才的事放心上,神色如常,连口吻都一如既往,冷静地安排着一切,“听苏格说韩学理的情况似乎有些好转,我原本是打算行刑结束去看看,你替我去吧,带上宋时,我跟周茴先去查查看阿楹的底细,若是有进展的话再联系。” “好。”她讷讷点头。 分开行动也好,她现在急需冷静! 第92章 听命行事 韩学理确实有所好转,但并不明显,只局限于不发疯不闹腾,瞧见姜辛的时候情绪也没有那么大波动了,就像是在看待一个陌生人,眼神里透着好奇和警惕。 宋时仔细给他瞧了下,虽说医术有限,但至少能确定最近的治疗是有成效的。 至于欢欢,教识字的夫子说她已经识得不少汉字了,大多还是些笔画简单的,目前还不太能顺畅交流。 总而言之就是——暂无进展,一切向好。 这一趟姜辛也并非毫无收获,起码她收获了平静。 离开韩学理的住处时,她已经心如止水,冷静下来之后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一件事…… 管莫闲躲过了她的试探!他用一句“也有可能是我以己度人了”轻而易举地就躲过了她的试探! 其实要搞明白那伙黑衣人的身份倒也不难,去问萧显就行了,凭空冒出这么一伙人他必然会查,是他的话应该也不难查。 只是…… 她首先需要面对萧显,要解释为何隐瞒了康夫人的事。 这对她来说是下策,若非逼不得已,她实在不想惊动萧显。 可现在的情况也算是逼不得已了,要是那群人当真跟管莫闲有关还好说,万一是那个躲在幕后的神秘人派来的呢?那么大一条线索,实在没有放过的道理。 于是乎,她经过了一番心理建设后凭着一时冲动直接去了龙策卫。 门口守卫一如既往的尽职尽责,不由分说地把她拦在了外头…… “劳烦通报一声萧指挥使,就说西林姜辛有事找他。”她沉了沉气,客气地自报家门。 “西林的?”却不料那名守卫面色愈发不友善了,“西林的人跑我们龙策卫来做什么?” “公务。”看得出姜辛已经有些不耐。 “那执行公务的腰牌呢?” “……你通报一声会死是吗?” “怎么说话的!”那名守卫也来了气,“去去去!走开!你当龙策卫是什么地方?萧指挥使是随随便便就能见的吗?” “……”是她从前没在意过吗?原来她想见萧显一面是这么难的? 就在姜辛打起退堂鼓的时候,一道熟悉的询问声飘来,“怎么回事?嚷嚷什么?” “回刘副使,有个不知道打哪来的泼皮,我这就打发走……” “姜……姜教员?”刘副使眼眸一转,瞧见门边的姜辛后,脸色一白,蓦地抬手朝着那名守卫的后脑勺狠狠拍去,“混账!瞎说什么!给老子认清楚了,这可是姜教员,是萧指挥使的贵客,下次再来就直接放行!” “可、可是……”守卫挠着头,一脸委屈,“前些天不是还交代了,说是西林来的人一律不让进嘛。” “那也不包括姜教员!”刘副使转过身,噙着讨好笑脸看向姜辛,“萧指挥使这会正忙着,应该也快忙完了,我先带你去他书房。” “嗯。”姜辛微微点了点头,随着刘副使跨入龙策卫。 转身前刘副使又忍不住瞪了眼那名守卫,轻声向姜辛解释道:“门外这孩子脾气耿直了些,你别见怪啊。” 姜辛瞥了他眼,淡淡地道:“没事,不怪他,他也不过就是听命行事,上头说了不让西林的人进,他能怎么办呢?” “欸,不、不是……萧显那个禁令不是冲着你来的……”刘副使忙不迭地解释。 “那是冲着谁?”姜辛好笑地哼了声,“西林除了我还会有其他人来找他吗?” “这……”刘副使心虚地避开了她的目光,支吾了好一会,发现这事实在是不好圆,索性就坦白了,“哎呀,你就别为难我了,萧显那脾气你也是知道的,你近来成天跟西林那群人腻在一块,有什么事也都不同他说,他心里头难免有气,嘴上说着不让西林的人进来,那还是盼着你能来嘛,你一会哄哄他就是了。” “……知道了。”姜辛翕张着唇,犹豫了会,最终还是没有多说,敷衍的应承了下来。 很显然她心里头是有情绪的,好像所有人都觉得但凡她跟萧显有什么不愉快,就该她服软。 也不怪他们,事实的确如此,从前都是她绞尽脑汁地哄他。 刘副使也没再多话,把她领到了书房,吩咐人端上茶点,转头便去喊萧显了。 看起来萧显的确是挺忙的,姜辛等了好一会,索性百无聊赖地打量起他的书房。 依稀记得上回来的时候还是一团乱的,这回倒是整洁了不少,看样子是刚收拾过,书桌上散乱的公文不见了,只有一幅画半敞着。 从摊开的部分来看画中人是个姑娘,鹅黄裙裾甚是灵动。 起初,她并没有一探究竟的打算,毕竟这书房里头的东西有不少关乎着龙策卫的机密,该有的边界感她还是有的,只是…… 画上压着一串珍珠络子,款式与她儿时送给萧显的那串一模一样,但她非常确定并非同一串。 萧显那串他时常会把玩,成色旧了不少,穗子上的艳红也逐渐褪成了朱红;画上那串瞧着也有些年头,但看得出它的主人将它珍藏得很好,除了颜色略显黯淡之外几乎如新。 她的好奇心不可避免地被勾起,回过神的时候已经情不自禁的伸出手,指尖悬在画轴未展开的那一端停留了很久,这一刻,她无比希望萧显能够尽快出现,好阻止她继续探究下去。 可惜没有,她犹豫了好一会还是没见萧显的踪影。 最终,她还是深吸了口气,猛地推开了那卷画。 ……阿楹?! 映入眼帘的那张脸瞬间抽空了她的思绪,为什么会是阿楹? 她有些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眸,反复端详,那张脸确实是阿楹没错,只是穿着打扮气质都有些不同,印象中的阿楹是素净的,布衣荆钗,不着脂粉,画中的女子却锦衣华服,逼人的贵气。 饶是如此,她还是能够确定——这就是阿楹。 第93章 本性难移 萧显来得很匆忙,几乎是快步冲进书房,瞧见姜辛端坐在窗边饮茶时他明显地松了口气。 “怎么跑龙策卫来了?”他问,语气听着很随意,目光却忍不住飘向屏风后的书桌。 姜辛微微歪过头,冲着他笑,“想你了呗。” “……”萧显一愣,清楚感觉到自己心口紧了紧。 但很快他就恢复冷静,这实在不像姜辛会说的话,换做从前,她只会因为自己的冒然造访道歉。 这抹异样让萧显不由地警觉了起来,心不动声色地打量起她。 “怎么了?”她眨着眼帘,不解地问,神色如常。 或许是他想多了?或许她只是渐渐变得坦率了? 想着,他缓缓举步走到她身旁入了座,“你是想我还是有求于我?” “我能有什么事求你,就是想你了,想见你。”她坦然地道。 “……让小汤来知会一声就是了,犯不着亲自跑一趟。”他话音不自觉地就软了下来。 却不料,姜辛冷不防的话锋一转,“不碍事,我也刚好有事想要问你。” “……”这不就是有求于他吗?! 他眉心蓦地蹙成一团,什么时候起她也学会这一手鞭一手糖的手段了?甚至还玩得游刃有余。 姜辛没让他有太多思考深究的功夫,甚至也没拐弯抹角,直奔正题,“那伙黑衣人什么来头?” “在这之前……”萧显眯起眼眸,冷声道:“你是不是应该先给我个解释?康夫人的事为什么瞒着我?” “我没瞒你啊,我只是没有跟你说而已。”她理直气壮地道。 “这还不算瞒?” “当然不算。”她看着萧显,笑意盈盈,说出口的话却字字如针,“我们之间是有婚约又不是契约,也不用跟上下级似的什么事都得跟你汇报吧?” 萧显微微挑了下眉梢,这种被动的感觉让他很不适,本能的想要夺回主动权,“这么说,我是不是也没必要跟你汇报什么?” “也对,那就当我没问吧……”她放下手中的茶盏,兀自起身,侧头看了眼候在书房外头的腾煜等人,“你好像挺忙的?我还是先走吧……” 话音未落,萧显倏地擒住了她的手腕,稍一用力,把她揣到了跟前,“走去哪?不是说想我了、想见我吗?见这一会就够了?” “嗯,够了……”她的伪装撑不了太久。 “我还没够。” “……???” 还没等她回神,萧显已经不由分说地旋过她的身子,她被按坐在了他腿上,落在她腰间的手就像灵蛇般紧紧箍缠绕着,让她动弹不得。 事实上,她压根也没想到要挣扎动弹,这突如其来的亲昵是她完全没有料想到的,瞬间她脑中只剩一片空白,如同被点了穴般,整个都僵硬了。 “姜辛,放松,你这样憋着气会把自己憋死的……” 轻软话音在她耳畔响起,淡淡笑意透着蛊惑的气息。 这话让她渐渐反应过来,猛地长吁出一口气。 她本能的想要推开萧显,但及时回归的理智让她忍住了,以他们的关系来说这种程度的亲昵并不算过分,换做从前她甚至是暗暗窃喜的,可一想到那幅画她便觉得不寒而栗,猜疑夹杂着恐惧,她不敢有任何动作,生怕露陷。 “谁教你的?”询问声传来。 “……什、什么?”她背脊挺得笔直,完全没有多余的心力去思考他的言下之意。 “你可不像是会玩这种欲擒故纵的人。”他想了想,问:“小汤教的吗?” 原来刚才那种就叫欲情故纵吗?她没想到那么多,只是不想打草惊蛇可又很难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带着几分赌气的心思想着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萧显向来就是这样对她的,所以,他并非生性如此,而是有意为之。 当然了,这些话她没法说出口…… “嗯,小汤说这样你可能会喜欢,会比较好说话……”姜辛点了点头,默默在心里向小汤忏悔。 没办法了!只能牺牲一下她了! 看起来萧显心情还不算太坏?应该不至于为了这种事去责怪小汤。 “是还挺喜欢的……”他漫不经心地把玩着她的发丝,软滑的触感让他生出了几分久违的踏实。 还记得从前他时常会帮她梳头,那会还没有小汤,不少事都得他亲力亲为。 当时他也不过就是个十多岁的孩子,哪里会打理姑娘家那头三千烦恼丝,每回都得弄疼她,她也不哭闹,总之透过镜子冲着他傻笑…… 嗯,他们还没来临梁那会她时常会看着他笑,笑着笑着便信誓旦旦地道——“你真好看,我爹娘太会给我选人了!放心,我一定会对你负责的!” 那时候他是怎么想的? 他觉得这姑娘脑子不太好使,哪哪都让他瞧不顺眼。 回想起来是他武断了,她脑子可太好使了,随他来了临梁之后她再也没有说过那种话了,她似乎很快就搞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哪里轮得到她对别人负责,是她该处心积虑留住他才对。 于是,她变得越来越乖顺,也越来越懂得如何讨他欢心。 以至于,他忘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她从未改变过,只是学会了隐藏。 自从她去了西林之后……或者说,自从她遇见了管莫闲之后……她的本性好似渐渐藏不住了呢…… 想到这,萧显眼眸一眯,指尖力道忽然失控,扯疼了她。 “咝……”她皱着眉头倒抽了口凉气,下意识地往一旁躲了躲,试图想要躲开萧显的触碰。 然而,萧显压根没给她机会,察觉到她的意图后,箍在她腰间的手圈得愈发紧了。 “怎么了?疼吗?”他张了张唇,轻声询问。 “……”废话!要不你给我扯一下头发试试? “还真是越来越娇气了呢,连这点疼都受不住了吗?”他口吻透着戏谑,似是在说笑。 可在姜辛听来却有些不是滋味,她抿了抿唇,闷声嘟哝了句,“就算是条狗也不会什么痛都受着。” 他像是没听出她话里的情绪,不以为然地轻笑了声,“你当然不是狗,狗可没你这一身反骨。” “我哪有什么反骨?” “那你倒是解释解释为什么要瞒着我康夫人的事?” 姜辛微微顿了下,嘴硬道:“都说了不是故意隐瞒,我只是觉得没必要特意来找你说这事。” “倒是记得特意跟管莫闲说这事。”他不冷不热地道。 “是他跟我说才对,这事本就是他先察觉到不对劲的。” “是吗?”萧显松开了锁在她腰间的手,支着头,微微偏过身体,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道:“看来这位管衙内还真不像传闻中那般游手好闲呢。” 她在这番话里品出了一丝微妙,不禁猜测道:“那伙黑衣人是不是跟他有关?” “身份不明,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们听命于管莫闲。” 虽然也有过这样的猜测,但得到的肯定之后她还是有些难以相信,怔然了片刻后,追问道:“怎么确定的?” “管莫闲自己说的。” “……???” 萧显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松开了她,扶她站了起来,随即走到书房门边,冲着门外招了招手,没多久后一个护卫打扮的人走了进来。 他看了眼姜辛又转头看向萧显,神色有些迷茫。 “跟姜教员说一下昨晚的事。”萧显道。 “哦哦……”他转头看向姜辛,猜测她应该就是萧显口中的“姜教员”,也不敢多问,只管听命行事,“回姜教员,那伙黑衣人很谨慎,我盯了好些天都没有收获,直到昨晚,我瞧见管衙内来找那伙黑衣人,他在里头待了大半个时辰,出来之后就直挺挺地走到我跟前,说是让我带句话给萧指挥使……” 姜辛问:“什么话?” 护卫清了清嗓子,模仿起管莫闲当时那种嚣张至极的语气,“告诉你们萧指挥使,人是我派出去的,别盯了,就你们龙策卫这点能耐再盯个几年都不会有收获。” 姜辛:“……” 像管莫闲,但又不太像。 那股子跋扈的姿态是他没错,只是她印象中的管莫闲可没底气质疑龙策卫的能耐。 “还有什么想问的吗?”萧显的询问声传来。 她默默摇了摇头。 萧显挥了挥手示意那名护卫退下,待人离开后,他才再次启唇,“他没你想得那么简单。” “……”她从来没觉得管莫闲简单,但这件事确实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意外的并非那伙黑衣人跟他有关,而是他为什么要大喇喇的挑衅萧显? 既然都不忌惮让萧显知道了,又何必还瞒着她? 这一连串行为简直毫无逻辑。 第94章 寻衅滋事 “哦,我就是单纯不爽萧显,忍不住就想寻个衅滋个事。” ——以上,就是管莫闲给出的解释。 姜辛到底还是没忍住,隔天管莫闲来找她时,她索性就直接问了。 问之前她想过很多种可能性,就是万万没想到真相会是那么的……有病? “怎么着,就许他有事没事带着一堆人跑我面前得瑟?多稀罕呐,搞得跟谁手里没人似的。”他撇了撇唇,没好气地哼道。 “……我没人。”她手上只有小汤。 一想到那晚的场面,她都有点心疼小汤了,不容易啊。 “谁说的,你有我啊。” “……”姜辛属实有点佩服他,是怎么面不改色说出这种话的。 “下回再碰上这种事你可以跟我说,我派人去就是了,犯不着让小汤孤身涉险。”说着,他眼眉一抬,冲着门边挑了挑,“是吧,小汤。” 闻言,姜辛猛地一震,猝然转身朝着门边看去。 只瞧见小汤好整以暇地斜倚在门边,手里捧着瓜子,磕得小心翼翼却又津津有味…… “你……”姜辛面色尴尬地瞪着她,“你什么时候来的?” “刚来刚来,就管衙内说‘你有我’的时候刚来。”小汤冲着她挤眉弄眼地笑。 “……”来得可真是时候。 她假惺惺地顿了顿,“呀,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们了?” “不是……”有什么打扰的?他们又没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姜辛正想解释,话才刚开了头就被管莫闲打断。 “不碍事,我们也打算出门了。”他笑盈盈地道。 “去哪?”姜辛茫然地转头看向他。 “约会啊。” “…………” ----------------- 约会是不可能约会的,姜辛没这个闲情逸致,想来管莫闲也没有。 他带着她去见了一个人,这个人她曾在卫梧那一案时有过一面之缘她——殿前司指挥使,秦致。 确切地说,不只有秦致,还有苏格。 去的途中管莫闲大致跟她讲述了下此行的目的,真的是非常大致,大致到只有一句话…… “算是跟阿楹有关吧。” 之所以没有展开细说倒也并非是他卖关子,而是来不及。 太近了!压根就是过个街而已! 管莫闲领着他走进了她家对面的汤饼铺子,她突然想起萧显曾撞见他大晚上跑她家对面吃汤饼,果然这铺子有问题! 掌柜瞧见他们俩后本想上前招呼,见他使了个眼色后又退下了,他径直朝着后厨走去,她默默跟在后头,这才发现这间铺子要比她想象得大得多,之所以外头看不出来是因为他们把背靠背的两栋屋子打通了,中间做了暗道,从汤饼铺的后厨能直接通往后头的民宅,宅子在对接也开了门,从外表看与寻常无异。 秦致正站在桌边研究一幅画,苏格端着茶兴冲冲地凑了过去…… “别!你别过来!”听闻动静后秦致猛地抬头,一个箭步挡在了桌前,那模样就像是见了鬼似的。 “干什么啦……”苏格顿住脚步,眼尾垂了垂,有些委屈,“我不过就是想给你递个茶嘛。” 秦致警惕地看着她,“你上次给我递个茶差点没把我书房烧了。” “那是意外,都说了我以后会小心的……” “没有以后,你离我书房远点。”秦致很不客气地打断了她。 饶是如此,苏格也不动气,笑呵呵地道:“那意思是,我可以去其他地方?” 秦致:“……” 舔!太舔了!舔得就连姜辛都看不下去了! 她一度以为她在萧显面前已经很卑微了,没想到,人外有人啊。 “苏格时常念叨的那个相好的该不会就是秦指挥使吧……”姜辛知道这时候问这话不太恰当,可她实在太震惊也太好奇了,没忍住。 “嘘,快别说!”管莫闲也顾不上礼数了,忙不迭地捂住姜辛的嘴。 可惜还是晚了,秦致耳力好得很,已经听得一清二楚。 当然了,他也明白冤有头债有主,“苏格!你成天都在宣扬些什么?!” “不是,没有,你听错了。”苏格眼也不眨地奉上否认三连。 秦致瞪着她,恶狠狠地道:“你要是再敢胡说,我明天就随便找个姑娘娶了!” “嘁……”苏格不以为然地嗤了声,说得好像除了她还有别的姑娘要他似的。 秦致其实长得很好看,只是好看得不太明显…… 过于潦草的络腮胡将他的脸遮掉了一大半,再加上他身形高大,瞧着凶神恶煞的,曾经还真就吓哭过小孩子,大部分姑娘家也都是一见到他就躲得远远的,更别提正眼瞧他了,苏格是少有的独具慧眼之人。 “……你这是什么意思?!”秦致看懂了她眼里的不屑,更恼了。 “哥,冷静,冷静啊……”管莫闲赶紧上前,挡在了苏格和秦致之间,端着一脸讨好笑容劝道:“正事要紧,等我们走了再吵也不迟。” 根据以往经验,他要是不阻止这俩人能吵个没完,大部分时间是秦致在骂苏格在笑,她越笑他就越气,就是个没完没了的死循环。 这劝说还是很管用的,秦致冷静,转眸看向门边的姜辛,有些不好意思地冲着她道:“让姜教员见笑了,进屋坐吧。” “秦指挥使客气了。” “啊……嗯……”秦致有些无措地挠了挠头。 苏格憋着笑替他解释了起来,“你就随管莫闲叫他‘哥’吧,他刚当指挥使没多久,还不习惯这称呼。” 秦致难得没有反驳她,而是一个劲地直点头。 姜辛翕张着唇,许久后只溢出了个“好”字,毕竟不太熟,这声“哥”她也有些叫不出口……再说了!为什么她要随着管莫闲! 好在,他们也没太在意。 苏格殷勤地拉着她入了坐,“我去给你煮个茶,秦致这儿藏了不少好茶呢,你一定要尝尝。” 说着,也不容她拒绝就一溜烟的跑开了,这模样……俨然是把自己当成这儿的女主人了…… 姜辛暗暗瞥了眼一旁的秦致,他显然也没有阻拦的意思,望向苏格背影的眸子里甚至还有一丝浅到不易察觉的笑意。 “咳……”待苏格走远后,管莫闲轻咳了声,“别看了,要是被她发现了你就忘了,赶明儿他爹就得派人来找你讨生辰贴合八字了。” 这话吓得秦致连忙收回目光,他也没扭捏,转头她看向姜辛,迅速切换公事公办的正经模样,“那个叫阿楹的姑娘我查过了,目前看来还没有可疑之处……” 虽是如此,他还是把查到的事细细地给姜辛讲述了一遍。 大约半年多前,乔润乔教员抓捕凶徒时偶遇了阿楹,彼时她伤得不轻,奄奄一息,瞧着像是从崖上掉下来的,乔教员怕带回自己家孤男寡女的会坏了姑娘家的名声,于是便将她带回书院,替她请了大夫。 她伤到了筋骨,养了好些个月才逐渐恢复。 按照她的说法,她是崇州人,家里也算得上是杏林世家,父亲早逝,从小与母亲相依为命,怎奈有个乡绅看上了她,想纳她为妾,母亲只能带着她趁夜逃离,打算来临梁投奔亲戚。 不料,亲戚也早已搬离了临梁,下落不明。 她们娘俩便想着找个临梁附近的小县安居,没成想却遭遇了山匪,母亲为了护她被匪徒杀害,她便是在逃亡过程中跌落山崖的。 乔润念其可怜,去求了掌教,想让她暂住在书院。 掌教本是不同意的,毕竟院里都是男人,多了个女子难免有些不便,但阿楹跪在地上苦苦哀求,掌教最终还是没狠下心来,就这么安排她在后山小院里住了下来。后来发现她会些医术,她也不愿在院里吃白食,就干脆帮忙替院里的教员和学生处理些小毛小病的。 那座小院姜辛有些印象,先前查卫梧那一案的时候她远远见过,在后山另一头,距离鎏塔还挺远。 听院里的其他教员说是大夫的住处,她当时就也没去打扰…… “这些事我和周茴都已经去核实过了,阿楹说的那个亲戚所住的地址从前的确住着一户崇州人,大约两年前就搬走了,乔教员遇见她的那座山头也确实有过一伙山匪,后来还是乔教员亲自带人去把那些山匪剿了。”管莫闲从秦致那儿接过话茬,简单汇报了下他和周茴的成果。 “这么说来,是我们想多了?”她问。 但是显然她心里头并不是这么认为,就凭萧显桌上的那幅画,阿楹的身份就定不会那么简单。 “不一定。”管莫闲立在桌边,冲着她招了招手,“你来看这幅画。” 姜辛对“画”这个词已经有心理阴影了,听闻这话她便面色一白…… 该不会妖画又出现了吧?这回收到的人是秦致?那个人是不打算放过殿前司的任何一个指挥使吗?! 她一步一顿地走到桌边,做好了足够的心理准备才探头看去…… 太好了,不是妖画。 姜辛松了口气,但紧接着又屏住了呼吸。 准确地说,这就不是一幅画,而是一幅字。 ——梅雨晴光帖,同样出自她爹之手。 第95章 一封家书 这幅字姜辛从未见过,但也算是有所耳闻,据说是她爹当年去江南治水灾时给家里头写的信。 信的内容平平无奇,无非就是问候一下妻儿,恰逢黄梅雨季,偶得晴空万里,又顺便抒发了几句。 独特的地方在于,通篇狂草,行云流水、肆意张扬,饶是那些个书画大家都赞不绝口。 后来她爹出事,一部分随手的书信流落在外,其中就有这幅“梅雨晴光帖”。 这名字是文人们取的,他们甚至还特意给它做了装裱,具体藏家是谁就不得而知了…… “姜教员可鉴得出真伪?”秦致的询问声传来,打断了姜辛的思绪。 “应当是真迹。”她端详了好一会才得出结论,抬眸朝着秦致看了过去,“秦指挥使是从哪收来这幅梅雨晴光帖的。” “从一个商贾那儿借来的,他也只允许我拿来瞧上几天,不过几天应该也够了。”秦致回道,最后那句话更像是在喃喃自语。 姜辛皱了皱眉,不解地朝着一旁的管莫闲看去。 管莫闲启唇替她解了惑,“这个商贾收藏了不少王怀石的字画,倒也谈不上喜欢,只是觉得奇货可居,在他们圈子里也算是有点名气了……”说到这,他停顿了下,补充道:“哦,对了,王怀石毕竟是个罪臣,他的真迹也大多来路不明,所以每次交易都很隐秘,大多靠熟人介绍,久而久之也算是小有规模。” 她点了点头,“然后呢?你们借这字画是要做什么?” “据那个商贾称近几个月来一直有人在大量收王怀石的字画,那人起初还挺收敛,最近是越来越激进,不仅出价日渐离谱,甚至还不惜威胁来达到目的,看这架势是要把市面上所有王怀石的作品收入囊中,先后托人联系了他好多次,不断涨价。” “他居奇货不就是想卖钱吗?既然价格合适,为何不答应?”姜辛困惑地问。 “因为联系他的那个掮客是西林书院的乔润。” “……”她蓦地倒抽了口凉气,不敢置信地瞪大双眸。 “妖画重现的事闹得沸沸扬扬,官家把这案子丢给西林也不是什么秘密,如今西林的人出面大量收王怀石的化画作,换做是你会怎么想?” 姜辛思忖了会,道:“如果是公事,那自然是拿着腰牌去借取,这种操作,只有可能是私事,我若是那个商贾的话会觉得当年的妖画案是不是要翻案了,一旦王怀石洗清冤屈,他的字画恐怕翻几倍都不止。” “嗯,那个商贾就是这么想的,他坚信乔润有内幕消息。可你我都清楚,至少目前西林并没有掌握任何能提王怀石翻案的线索,掌教也完全没有重启妖画案的打算,你说乔润收这些画作究竟为何?” “难道是……”姜辛小心翼翼地猜测道:“替阿楹收的?” “不排除这种可能性,具体的还得查了才知道,所以我们有个想法。”说着,管莫闲转头看向秦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秦致接过话茬,“据我了解,你们口中的那位乔教员最想要的就是这幅梅雨晴光帖,我们或许可以利用它引蛇出洞。” “这个商人可靠吗?”姜辛不放心地问。 “不可靠。”秦致毫不犹豫地回道。 “……”那还玩什么?别蛇没出动反倒把自己搭进去了。 管莫闲笑了笑,“我们不是有周茴吗?” 对哦!差点把周茴给忘了! 他的易容术不说鬼斧神工,但也算是真假难辨了,何况乔润应该跟那个商人也没打过几回照面。 “那我需要做什么?”姜辛想,他们既然特意把计划告诉她,那她应该也是有分工的吧。 没成想,管莫闲云淡风轻地道:“暗中保护我们就好。” “我们?你也要去?” “嗯,我会让周茴把我扮做小厮,他一个人去我不放心。” “那我也……” 管莫闲打断了她,“我们需要人垫后,以防万一。” “行吧。”姜辛也没太扭捏,只挣扎了片刻就妥协了,“什么时候行动?” “先看鱼儿什么时候上钩吧。” 秦致道:“放心,我会安排,有消息了通知你们。” 姜辛微微点头,犹豫了片刻后,启唇询问起秦致,“我能不能把这幅字临摹下来?” 这个要求让秦致有些意外,他愣了愣,一时间忘了反应。 一旁的管莫闲倒是很快就猜到了她的意图,“你怀疑这幅字有玄机?” “嗯,王怀石的字画不算多但也不算少,乔润为何独独对这梅雨晴光帖感兴趣?总感觉没那么简单,可这一时半会也确实看不出有什么问题,我想带回去慢慢研究。”自然是不可能把真迹带走的,万一出了什么差池她可赔不起,只能临摹下来了。 秦致也爽快,“姜教员请便。” 管莫闲已经退到一旁去替她准备笔墨了。 她的书画造诣其实算不上高,全靠苦练才勉强能仿她爹几成,但也仅限于依样画葫芦,而这狂草本就讲究一个随性,怕是就算让她爹亲自来也写不出一样的,她有些费力地模仿着,像倒是也有些像,但纵是秦致这种外行都能瞧出差别的程度。 临摹的过程中她又将这贴上的内容细细品味了一遍,仍旧没什么收获。 全文也就寥寥几十字,寻常的问候、寻常的絮叨,属实瞧不出什么端倪来。 门边传来动静,苏格端着刚煮好的茶走了进来。 管莫闲和秦致几乎同时举步,默契地挡在了桌前,生怕她靠近。 气得苏格直跺脚,“都说了我会注意的,你们干嘛防我像防贼似的!” “你每次都说注意,但每次都有意外。”秦致闷声咕哝道。 “那还不是因为你长得太好看了,我一不小心就容易看失神了嘛。” 秦致:“……” 管莫闲:“恶心,反胃,想吐。” “你这种老光棍懂个屁。”苏格狠狠地刨了他眼。 “我才二十二!老秦比我还老呢!”管莫闲吼道。 “可是他有我啊,你有什么?” 这话落下后屋内顿时被静默笼罩,简直静得诡异,姜辛笔端一顿,好奇抬眸,却瞧见面前三人正直勾勾地看着她,联想到他们方才的话题…… 一抹绯色在她颊边晕开,她硬着头皮道:“看我干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你继续,继续哈。”苏格噙着暧昧笑意,一脸的欲盖弥彰。 “哦。”姜辛假装没看懂,平静地应了声,埋头继续了起来。 天晓得她心绪有多乱,剩下的部分写得心不在焉。 幸亏是草书,草一点也没关系吧? 没关系个屁!教她书画的夫子要是知道她这么理解草书大概得活活被气死…… 第96章 前途无量 告别了秦致他们后,管莫闲提议要不要顺道在那家汤饼铺子吃些东西,怕姜辛不愿,他絮絮叨叨了一大堆,愣是把一碗普普通通的汤饼夸成了珍馐美味…… “说到底,它还不就是一碗汤饼。”姜辛淡淡地道。 “这不是一碗普通的汤饼,是你家对面的汤饼!” “……实在没什么可夸的话就别夸了,我本就有话想问你,也没打算拒绝,没必要这么为难自己。” “好嘞!”他兴高采烈地拉着姜辛入了座,歪过头冲着掌柜吼道:“随便上壶冰饮,热死了。” “……???”不是要吃汤饼吗? 目的坦诚,管莫闲摊牌了,不装了,压低声音道:“你以后没事千万别来他们家吃汤饼,太难吃了!” 看出来了,管莫闲来这家汤饼铺从来都不吃汤饼,掌柜显然是非常了解他的口味,他才刚招呼完没多久,掌柜就把冰饮给端上来了,还附赠了几盘卖相奇差的果子。 这铺子不倒殿前司功不可没吧…… 想到这,姜辛忍不住抬眸看向管莫闲,是反反复复、仔仔细细地端看,像是恨不得将他看穿似的。 “你别动!就保持这个姿势,眼珠子都别动!我去把苏格喊来!”管莫闲忽然一惊一乍地吼道。 她不明就里地问:“喊苏娘子做什么?” “谁说我什么都没有的,我得让她来瞧瞧,这不是也有人看我看得失了神嘛!”他微微扬了扬头,一脸得意。 姜辛没好气地白了他眼,“想什么呢,我只是觉得我好像从来都没有真正认识过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哦,郑重介绍一下……”他正襟危坐,一脸严肃,“在下管莫闲,父亲早逝,自小在宫中长大,十四岁离宫,随母亲借住在叔父家,不过你放心,我住那儿纯粹是觉得叔父家热闹,婶婶还能陪我娘唠唠嗑,宅子我也是有几套的,都在临梁,回头我带你瞧瞧去,你喜欢哪套我们就住哪套,按你的想法修葺就行了,多少钱都无所谓,这些年我存了不少,不久前还升职了,现在是殿前司副指挥使了,俸禄还挺多的,以后都给交给你,我娘比我更有钱,她不需要我贴补。” 不是……这都什么跟什么…… 相亲呐?! 姜辛凌乱了,一时间也有些消化不了他那一段莫名其妙的自我介绍,但她还是很本能地迅速捕捉到了重点——“不久前还升职了,现在是殿前司副指挥使了”! “你……”她愕然地瞪着管莫闲,“你是殿前司的?” 她猜到了管莫闲身份不简单,但还是没想到那么不简单,便是方才瞧见他跟秦指挥使熟络的模样,也只当是他们俩私交甚笃。 “嗯……”他轻轻叹了声,有些懊恼地道:“其实本来应该是指挥使了,那会不是孤家寡人嘛,想着钱也够用,不差那点,秦大哥就不一样了,他老觉着自己配不上苏格,纠结着呢,我就故意猜丁壳输给他了……早知道会遇见你,我死也不会把这指挥使的位置输掉!” “……”所以,你们殿前司指挥使是猜丁壳决定的?! “不过你放心,我这人还挺前途无量的。” “不、不是……等一下……你先等一下……”槽点太多,她都不知道该从哪开始吐了,稍微整理了下思绪后,她决定先撇开那些奇奇怪怪的内容,正事要紧,“你一个殿前司副指挥使跑西林来做什么?” “奉命办差啊。” “是来查妖画案的?”她问。 “不是,查案算是夹带私货,毕竟我们前指挥使的死跟这事也脱不了关系,自然会想查清楚,但我主要还是来找人的。” “是来找那个什么贺兰的女儿吗?” 管莫闲也不意外,嘴角扬了扬,带着几分讥诮,“萧指挥使还真是藏不住事呢。” 这一声“萧指挥使”还真是叫得要多酸有多酸,她算是明白他为什么后悔交出指挥使的职务了。 “所以,你是故意让苏格去跟萧显说那些的?”其实这事在后面察觉到他和苏格的关系并不像外界所传言的那样时她就已经猜到了些,现在只不过是更确定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管莫闲也没有隐瞒的必要,坦然道:“对啊,他查我查得那么紧,我总得让他有点收获吧。” “……我还是头一回见到忽悠敌人的时候坦白真实目的的。”这何止是一点收获啊,简直堪称坦白从宽。 “那这收获也不能白给啊,我不得顺便试探一下吗?” “试探?”试探什么? “嗯?”管莫闲挑了挑眉,“你不知道他们也想找贺兰延的女儿吗?” “他们……是指谁?” 他掰着手指,如数家珍,“萧显啊,还有他背后的萧公公,还有萧公公背后的太子。” “你不也查萧显查得挺紧吗?”姜辛半开玩笑的揶揄了句。 “开玩笑,这还需要查?殿前司诶,官家的爪牙诶,别说是朝中官员们背后的势力了,就连他们出生时几斤几两、一年花销多少、一个月行房几次、一天上多少趟茅厕等等……我们全都一清二楚的。” “……”殿前司就这么不干正事的?! “不过你是个例外,萧显把你藏得可真好。” 那是因为有不得不藏的理由…… 不单单是萧显一个人的功劳,还包括太子以及不少曾经受过她爹恩惠的士大夫们,殿前司查不到实属正常。 这些话她当然是不能说的,也不能让管莫闲深究,于是,她并未搭腔,顺着先前话题随口问了句,“他们找贺兰延的女儿做什么?” “怎么说呢,是理论上应该得找。官家一心想拉拢贺兰部,太子也好、二皇子也好,都在伺机而动,谁要是能把这事办成了也算是立了大功……正常来说应该是这样的,对不对?”他话锋一转,“奇怪的是,东宫那边没有丝毫动静。” 姜辛蹙了蹙眉,“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太子都已经是太子了,还有什么好争的。” “已经是太子了就能够高枕无忧吗?”管莫闲意味深长地问了句。 “这……”确实不能,至少现如今这位太子殿下不能。 太子的母妃原本是太后身旁的宫女,关于她究竟是怎么被临幸的,那属于皇家秘辛,必然是不会外传的,普遍的说法是…… 某日官家去探望太后,恰逢太后不在,他就这么跟负责洒扫的宫女看对眼了。不过就是一场风流韵事,官家并非放在心上,没成想,仅此一次那名宫女就怀上了。这毕竟是官家的第一个孩子,太后便做主给了那名宫女一个名分,并将她留在自己宫中安心待产。 可惜她分娩时还是伤了气血,太子出生后没多久她就去世了。 一年多后,深受官家宠爱的郑妃也诞下了一名皇子。 一边是长子一边是宠妃之子,偏偏当朝皇后又无子,于是乎,国本之争就这样愈演愈烈。 朝中士大夫们皆认为该遵循祖训立长立嫡,但官家明显更偏爱郑妃之子,直到妖画案发生…… 官家虽严惩了以她爹为首的士大夫集团,却也着实是怕了,深知朝野再也经不起这样的动荡,最终做出妥协,大皇子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入主东宫的。 可想而知,这储君官家立得有多不情愿,尤其这些年二皇子屡建奇功,在朝中口碑甚好。 管莫闲说的没错,这东宫之位太子坐得一点都不安稳。 “他们太安静了,这不正常,除非……”管莫闲目不转睛地看着姜辛,捕捉着她脸上每一个细微的神情,“他们胜券在握。” 姜辛眯起眼眸,警惕地看着他,“你跟我说这些就是为了试探我?那我劝你别白费心机了,这些事萧显从来不会跟我说。” “诶?”他怔了怔,片刻后才反应过来,忙不迭地解释道:“不、不是……职业本能,真的就是职业本能,你千万别误会啊!我跟你说这些单纯就是觉得我们都已经这样了,我当然不能再对你有任何隐瞒。” “……什么叫我们都已经这样了?我们哪能了?!” “啊……就……你不是都已经亲过我了嘛……”他面露羞色,吞吞吐吐地嘟囔着。 “都说了那就是个意外!何况不过就是擦碰了一下,不能算是亲!” “小辛……”他扣着茶盏的指尖紧了紧,“你是不想负责吗?” “我……”她语塞了片刻,豁出去了,“我跟萧显有婚约,只会对他负责。” 思来想去,她还是觉得得把话说清楚。 说出来会是什么后果她不知道,但是不说后果一定会很严重! 这显然不在管莫闲的预想之内,他震了震,眸色一沉,默然了许久才启唇问:“谁约的?” “当然是父母之命。” “哦……”他嘴角一撇,“那退了呗。” “……你什么毛病?我们两情相悦又有媒妁之言,为何要退?!” “两情相悦啊……”他细细咀嚼着这个词,满满的涩味在心间晕开,眼帘微垂,掩去了眸底的情绪,但从唇间飘出的话音里有藏都藏不住的落寞,“那你们赶紧成亲吧,别让我有机可乘了。” “嗯,就快了……”这话她说得毫无底气。 尽管萧显先前说过等妖画重现的事查清楚了他们就成亲,可那也是好几个月前的事了,现在……还作数吗? 她不由地回想起了他书房里的那幅画,或许她还是应该找个机会去问清楚才是,说不定是她想多了呢? 就好比那伙黑衣人的事,她不也就直截了当地问管莫闲了吗?问了才有机会把话说开吧。 第97章 以命相搏 想要找萧显聊一聊的机会也不是那么好找,因为……秦致效率实在是太快了! 姜辛的假期才刚结束就收到了秦致传来的消息,消息是让周茴带来的,很显然是通过苏格传的话。 很小心,很谨慎,不愧是殿前司。 只是他们好像忘了,周茴对管莫闲、苏格以及殿前司之间的关系还不是那么清楚。 于是,在传递消息的同时,他还神神秘秘地附带了句—— “我怀疑苏格可能瞎了,她好像跟管莫闲看对眼了!” 姜辛笑了笑,让他别想太多,儿孙自有儿孙福。 这话让周茴听着很舒畅,心情好了不少,放课后非常积极地投身参与到了课外活动中。 与乔润约定的地点是白矾楼,地点是秦致选的,人多、够大、便于部署。 姜辛先行在白矾楼外找了个地方盯梢,没多会就瞧见乔润走了进去,大约半盏茶后扮成商贾的周茴领着两个小厮出现了。 虽然也并非头一回见识周茴的易容术了,但她还是忍不住又默默在心底赞叹了一番…… 确实鬼斧神工!若非她事先就知道是断然不可能把那两个小厮跟管莫闲和宋时联系起来的。 至于那个商贾…… 那个商贾自然是知道的越少越好,故而秦致并没有特意给她引荐,她只远远瞧见一眼,周茴这些天倒是扮做殿前司的人一直暂住在商人那儿,便于暗中了解他的语调、步态乃至一些生活习性。 具体扮得像不像姜辛也不好评判,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不像周茴了,言行举止都判若俩人。 足可见,周茴是下了功夫的。 此行的目的很简单,只需要把那幅梅雨晴光帖卖给乔润就好,而姜辛的任务就是带乔润离开白矾楼后尾随其后…… 他们一致认为乔润只是个马前卒,背后一定还有人,他得了那幅字后多半会迫不及待去赴命。 至于这梅雨晴光帖后续如何还给那名商人,秦致说殿前司自有法子。 究竟什么法子姜辛也没细问,殿前司的事本就不是她该打听的。 她在草丛里待了约莫半个时辰,一抹熟悉的身影从白矾楼里走了出来。 是乔润,怀里还紧紧抱着一只装有卷轴的锦盒,脚步肉眼可见的轻快,紧随其后的是周茴他们。 四人在白矾楼外站定,又客套寒暄了几句才告了辞。 姜辛没急着跟上去,毕竟是西林的人,警惕心高得很,没那么好跟,得保持些距离才行。 等了片刻后她才跨出草丛,正打算去追乔润,白矾楼外忽然起了一阵骚动。 只瞧见一伙黑衣人相继从不远处的檐上跃出,他们的目标很显然是周茴……确切地说是周茴抱在怀里的那一堆卷轴…… 哪来的卷轴?! 眼下显然不是询问这种事的好时机,看起来那些黑衣人只想抢周茴手里的东西,并没有伤人的意思,下手也明显留有余地。 她犹豫了片刻后,还是决定先去盯乔润。 可让姜辛没想到的是…… 她只不过是路过时在人群中看了管莫闲一眼,确切地说,她甚至都不知道那是管莫闲,毕竟还不太适应他脸上那张人皮面具,直到他不由分说地飞扑上前,紧紧抱住她的腿,鬼吼鬼叫地嚷嚷着,“小辛!救我!你不能抛下我不管!” 她尝试着蹬了几下腿,却怎么也甩不开他,只能咬牙低吼,“放手!乔润走了!” “我要死了!”他不管不顾抱得更紧了。 “死不了,他们就只想要东西……”说着,她蓦地抬头冲着不远处的周茴吼道:“把那些字画给他们!” “不行!不能给!”周茴闪身躲开了面前那个黑衣人的袭击,四下逃窜,瞧着甚是狼狈,可抱着那些字画的手却没有半分松懈。 “……你不要命了?!”姜辛咬牙切齿地问。 “要、要的……”他又紧了紧怀里那一大捧字画,“这些也要,不能给!” 姜辛无奈,朝着脚边的管莫闲瞪了过去,“你又没画你怕什么?赶紧松手!” “我有啊……”他微微侧了侧身子,露出了压在身子底下的几卷画轴。 见状,她不由地深吸了口气,宋时该不会也有吧? 她抬眸在混乱人群中搜寻了片刻,很快就捕捉到了另一个跟管莫闲穿着打扮一模一样的人,果不其然,他手里也握着两卷画…… 他们不是来卖画的吗?怎么还收购上了?! 还没等她问出口,一旁的黑衣人察觉到了管莫闲身子底下的那几卷画,朝着他们袭了过来,姜辛抬眸看了看,乔润已然走远。 她放弃了,索性专心应战。 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隐隐觉得这伙黑衣人的招式有些熟悉,一时半会却又想不起来,奇怪的是,他们几乎只是防御没有丝毫攻击她的意图。 很快,姜辛就占了上风。 白矾楼里的护卫们也都闻风赶了出来,那伙黑衣人见势不妙,相互使了个眼色,也不恋战,转身就跑。 穷寇莫追的道理姜辛还是懂的,她转眸,幽幽地看向蜷缩在地上拼死护住那堆画的三人,终于忍无可忍地把萦绕在心头的疑虑问出口了…… “这到底画的什么破玩意?值得你们以命相搏?!” 第98章 爱的馈赠 值得的,非常值得。 这不是什么破玩意,是关乎着临梁城内不少名门闺秀声誉的圣物!是足以掀起一场轩然大波的魔物! 说人话就是——春宫图。 大概可以这么理解吧。 画中人的脸皆以那些名门闺秀为范本,内容……玉体横陈,碧波荡漾…… 姜辛只瞥了一眼便面色绯红,忙不迭地扬起手合上了画轴。 “哦豁!”饶是如此,小汤还是眼尖的瞄到了,“你们仨挺会玩啊。” 管莫闲:“不是我。” 周茴:“我没有。” 宋时:“我、我什么都没看见!” 管莫闲和周茴默不作声地朝着投去同情目光…… 嗯,这孩子不太会撒谎啊。 小汤笑盈盈地走到他跟前,递了盏茶够他,柔声道:“喝点凉茶,降降火,你流鼻血了。” “……”何止是鼻血,他整张脸红得就像是要滴出血般。 这茶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这一刻,宋时只想挖个洞把自己埋了。 “别逗他了,忙你的去。”姜辛还是护犊子的,轻轻瞪了眼小汤,帮宋时解了围。 “行吧。”其实小汤也没什么可忙的,但还是很配合放下刚煮好的茶就走开了。 姜辛忍不住又扫了眼桌上那堆画,有些头疼地抚了抚额,“这些东西哪来的?” “乔润给的。”管莫闲自告奋勇地站了出来。 “他给你们这些做什么?” “说是馈赠。” “……哈?”这算是哪门子的馈赠?谁要啊! “说什么非常感谢陈大善人愿意割爱,这点钱也不足以表达他的感激,可他也着实拿不出更多了,思来想去便决定献出他珍藏多年的临梁百景图作为答谢,还望陈大善人笑纳……”说到这,管莫闲好笑地瞥了眼一旁的周茴,“你是不知道,我们这位‘陈大善人’看了眼这临梁百景图后脸都绿了。” “我翻看的第一幅就是苏格啊!我表妹啊!亲表妹啊!这搁谁不得脸绿?!” 姜辛皱了皱眉,“不过是臆想罢了,别往心里去。” “说是这么说,可这世间多的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的人,万一这些画流出去了,被波及到的那些姑娘指不定会被说成什么样。没办法,我就只能收下了……”周茴有些无力地瞪着面前堆成山的烫手山芋,“找个地焚了吧,我看你宅子后头那块空地就不错……” “等一下……”姜辛皱着眉,出神地看着那堆画,“不觉得奇怪吗?那些黑衣人为什么要抢这些东西?” “会不会哪家的护卫?指不定里头也有他们家小姐?” 姜辛摇了摇头,“看身手不像是护卫那么简单,那些人我好像交过手。” “什么时候?在哪交手的?”周茴连忙追问。 她思忖了好一会,可惜还是没有收获,“一时半会想不起来。” “不碍事,慢慢想。”管莫闲低声宽慰了句,话锋冷不防地一转,“只是既然如此,这些画就更不能留了。” “为何?”姜辛困惑地朝着他看去。 “他们认得你,方才没有得手指不定回头还得摸过来,留着不安全。” “可万一这些画里有什么线索……”保险起见,姜辛还是觉得每一幅都打开看一眼才安心。 “不差这一条线索。”管莫闲淡淡地打断了她,率先捞起了数卷画,冲着周茴挑了挑眉,“就去你说的那片空地。” “好嘞。”作为受害者家属,周茴自然是积极配合的。 宋时见状也赶紧上前帮忙搬画。 姜辛讷讷地看着他们,愈发觉得奇怪了,她印象中的管莫闲并非如此武断之人,先前便是板上钉钉的事他也会再核实一下,怎么这回就这么急着要焚画呢? 可这事她也不好阻拦,要是出了差池害了哪家姑娘,她万死难辞其咎。 于是,虽然心头的困惑仍未散去,但她还是喊上了小汤一块默默帮忙把那堆画搬到了她宅子后头的空地上。 待确认了没有遗漏后,管莫闲甚至还在那些画上撒了一坛酒,随后才掏出火折子点燃,像是生怕它们烧不干净还会留下什么残骸似的。 姜辛立在不远处,火光扬起的热浪扑面而来,她没有避开,反倒是眼也不眨地看着。 然后,她确定了一件事…… 她怕的果然不是火,而是被火势过境后的残骸。 至于原因……直觉告诉她定是跟她儿时经历的那场火灾有关,也许,萧显告诉她的并非全部真相…… “还好吗?”管莫闲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旁,轻声询问着。 “没事。”生怕他不信,她还不忘挤出一抹浅笑。 “真的没事?”他还是有些不太放心,又确认了遍。 “放心吧,真没事。”她信誓旦旦地道。 他点了点头,没再说话,默默站在她身侧陪了她半晌,直到那头火光即将燃尽而她的情绪也一直还算平稳,他这才启唇道:“乔润那边不用担心,我跟秦大哥说过,倘若我们这边有意外的话他会及时派人跟上的。” “嗯……”她抿了抿唇,犹豫了片刻后觉得没必要瞒着他,“我去白矾楼前给萧显送了信,他应该也会派人盯着他。” 闻言,管莫闲微微一愣,许久都没有说话。 气氛莫名有些压抑,姜辛试图想要活跃,便故作轻松地道:“宋时不是说你们在学功夫吗?你怎么就半点长进都没有呢?” “我怕有闪失……”他是真的怕,说这话的时候声音甚至带着轻颤。 “看不出你还挺少女之友啊,那些姑娘若是知道你这么拼命的护着她们的声誉,指不定得以身相许。” “我才没空护别人。” “嗯?” “我只是想护你。” “……???”是不是搞错什么了?刚才到底谁护谁啊? “那些画里……”他喉结动了动,“有你。” “…………” 为什么会有她?不都是些名门闺秀吗?她什么时候也跻身名门闺秀之列了?! 第99章 一脉相承 那些画是乔润送给周茴的,确切地说,是周茴所扮演的王大善人。 起初他只给周茴递了几幅,听他说得神神秘秘的周茴自是好奇,当即便随手挑了一幅打开瞧了眼,就这么瞧见了绘着苏格的那幅,他忙不迭的合上,脸确实是绿了,要不是顾全大局他当时指不定就对乔润动手了。 那会管莫闲和宋时正在角落里候着,离得有些远,并未瞧见画的是什么,只隐隐觉得周茴的脸色不对劲。 画有些多,乔润自然而然地起身,捧着个篓子,一股脑地塞给了管莫闲,说是——“这可是我珍藏了许久的,有钱都买不到的好东西,你们可千万要替你们家阿郎收好了。” 这话听着并无异常,但管莫闲还是注意到桌边的周茴正一个劲地冲他使眼色,使得属实有些难看,难看到给他面镜子他都未必自己想要表达什么…… 但管莫闲还是依稀能察觉到问题出在画上,趁乔润不备,他暗暗展开瞟了眼,是姜辛。 ……就很巧。 然而,真的是巧合吗? 他和周茴看似只是随意挑了幅画展开,乔润要的也就是他们这份不设防的随意,在完全放松的状态下大部分人的行为模式都是遵循习惯和本能的,只需要把想让他们各自看到那幅画放在距离他们最顺手的位置即可。 嗯,乔润就是想让他们看到这两幅,继而毫不犹豫地收下这批画。 至于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暂时还不得而知,唯一能肯定的是……他早就清楚他们的身份,甚至也清楚姜辛是个姑娘…… 管莫闲将这番分析同姜辛说了,叮嘱她要尽量提防乔润。 生死攸关,她很挺劝。 这之后姜辛一直尽可能地避开乔润,可毕竟是同僚,总有一些场合是避不开的。 奇怪的是,乔润看起来一切如常,甚至就连看她的眼神都没有丝毫不对劲,她不清楚他究竟想做什么,却又清楚他手里头握着她的把柄,这种惴惴不安的感觉实在是糟糕透了。 碰巧今日是萧显的生辰,她索性向掌教告了假,睡了个懒觉,也算是偷得半日闲。 傍晚时分,她正准备去找萧显,临出门时被小汤给唤住了…… “等一下!”小汤吼得震天响,却许久未见其身影,屋子里传来了一阵乒乒乓乓的声响,好一会后她才气喘吁吁地跑了出来,手里握着一串络子,“你忘了带上这玩意。” 姜辛垂眸看了眼那串络子,并未急着伸手去接。 先前萧显说过,生日的时候想要一串络子,什么样的都成,按她的喜好做就好。 她先前见管莫闲戴过一串玉玦络子,清雅间又不失大气,更重要的是款式简单,以她的能力必须得款式简单。 于是乎,她花了好几个月的工钱替萧显选了块玉玦,纯漆墨玉,清冽肃然,与萧显颇为相称,可惜络子打得有些丑…… “怎么了?”见她迟迟没有接过,小汤索性大喇喇地把络子塞进了她手里,“哎呀,丑是丑了点,但你先前自己不也说过的嘛,是萧显点名要的,那就怪不得你,再丑他也得戴着!” “嗯……”姜辛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跟丑不丑的没关系,她只是……只是想到了那串跟萧显常年佩戴着的一模一样的珍珠络子…… 他说那是她儿时送的,莫非她儿时是搞批发的,送了他一堆? 想了想,她还是小心翼翼地将那串络子收入怀中,想那么多做什么呢?反正一会就见到萧显了,有什么事直接问便是了。 她收拾好心情,同小汤告了别。 才刚跨出家门就撞了个不速之客…… “姜教员这是要出门?”客套的询问声飘来。 姜辛愣了愣,瞬间打起神,警惕地看着来人,“乔教员?这么巧,来新封丘门办事吗?” “不巧,我就是来找你的。”言谈间乔润始终噙着一抹寓意不明的笑。 她不动声色地定了定神,“找我何事?” “阿楹姑娘想要见你。”他回道。 这属实有点出乎姜辛的意料,所以,乔润果然是替阿楹办事的?他们这是摊牌了?不装了?直接骑脸输出了? 无数积压在心头的疑虑仿佛很快就要有了答案,她自然是难以按捺的,可她还有一丝理智尚存,知道真相重要但命更重要。 她噙着浅笑,道:“抱歉,今日可能有些不便,我一会还有事……” 乔润大概是没料到她会拒绝,明显的愣了下,但很快就恢复如常,甚至还溢出了一声若有似无的嗤笑,他缓缓举步凑近,轻声在她耳畔低语,“姜教员就不想知道你爹那幅梅雨晴光帖的秘密吗?” 姜辛震了震,默然抬眸看向他。 鱼儿,上钩了。 可惜仍在不甘心的扑腾…… “也好,我就随你走一趟吧。”说着,她又从怀里掏出了那串络子递给小汤,嘱咐道:“你替我转交给萧指挥使吧。” 除此之外,并无其他多余的话。 小汤还是立刻就领悟了她的意思,明摆着是想让她去通风报信呢。 可她不明白姜辛为何要这么堂而皇之的,一旁的乔润在听闻此话时挑了下眉梢,很明显他也听懂了。 好在他并未阻拦,甚至还微微往一旁挪了挪给她让出了道。 小汤觉得诧异,但也没时间深究了,连忙去不远处喊了辆马车,直奔龙策卫。 待她走后,姜辛才看向乔润,启唇道:“劳烦乔教员再稍等一下,我中午时在对面汤饼铺子赊了帐,说好了傍晚时分给送去的,不能失信于人。” “理解。”乔润转头看了眼街对面那家汤饼铺子,笑着道:“我陪你一块去吧。” “好。”姜辛也不推却,爽快地跨出宅子,转身锁上了房门。 她方才确实是故意让乔润察觉到她想派人去给萧显通风报信的,直到目前她都不清楚萧显和阿楹究竟什么关系,只好用这种最为简单粗暴的方式来试探了。 乔润的反应让她意识到,萧显未必靠得住,她必须留个个后手。 就这样,她领着乔润大喇喇地走进了对面的汤饼铺子,掌柜瞧见她后并未表现出丝毫意外,只淡淡扫了眼,那一眼便已经不动声色地将她身后的乔润打量了个遍,随后又继续忙着招呼客人了。 姜辛走上前,递出几两碎银,“掌柜,这是中午赊的帐。” “嗐,就那么点钱,着急什么……”话虽这么说,这掌柜收钱的速度可一点都不含糊。 真不愧是殿前司的人,演技都跟他们副指挥使一脉相承,主打一个自然走心。 “到底也是钱,怪不好意思的……哦,对了,中午时听夫人说你儿子手脱臼了,好些了吗?” “还真是劳姜教员挂心了,不碍事,小兔崽子成天上蹿下跳的,也不是头一回脱臼了。” 姜辛轻笑了声,“瞧出来了,你夫人替他接手腕那架势熟门熟路的,不过最好还是去看一下大夫,别落了什么病根。” “好嘞。”掌柜颇为敷衍地应承了下来,那模样就差没直说……什么病根不病根的,我们这种平头百姓哪有功夫矫这种情…… “那我就不打扰你了,你去忙吧。” 掌柜也不客气,冲着她挥了挥手便继续去忙活了。 她转头看向乔润,“走吧。” “……嗯。”乔润始终眉头紧锁着,隐隐总觉得姜辛这一出该是别有用意的,可又着实嗅不出什么端倪来。 兴许,是他想多了? 第100章 血债血偿 乔润领着她去了书院,暮霭沉沉,院里比起白日里冷清了不少,学生和教员们大部分都回家了,只有零星几个杂役在忙着打扫,瞧见他们也就只是点头问个好,并没有太过在意。 西林各斋查案的时候也时常夜宿书院,这对他们来说已经是习以为常的事了。 他们就这么一路畅通无阻的到了后山,阿楹住的那栋屋子在鎏塔的另一头,先前查案是她也瞧见过,听闻是院里大夫住的也就进去细看了。 这会儿才发现屋子还挺多,比她先前在鎏塔旁边住的那栋木屋大多了。 拢共有三间房,寝屋、书房以及对外的诊室,规划得一目了然,院子里有两片地,种得并非蔬菜,而是一种飞外艳丽的花,成簇成簇像颗红彤彤的绣球,姜辛对花草没什么了解,也不清楚这究竟是什么花,只觉这个阿楹姑娘还挺有闲情逸致的。 到寝屋前乔润顿住了脚步,“我就不进去了,她在里头等你。” 姜辛点了点头,目送乔润离开后才深吸了口气,举步跨进了寝屋。 屋里暗香浮动,是一种被春雨洗过的清新气味,还挺沁人心脾,可她下意识地微微闭气不敢多闻。 “来了啊……”招呼声从不远处的竹帘后头传来。 透着清冷的嗓音让姜辛情不自禁地想到了萧显。 她缓缓上前,抬手撩开了竹帘,只见一抹素白身影端坐在几案前,微微颔首,神情专注地煮泡着茶汤。 “坐吧。”阿楹抬起头,嘴角含笑,比了比她身前的位置。 既来之也没什么好扭捏的,姜辛大喇喇地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她没急着开口,自顾自地继续煮茶,好一会后才忙完,斟了一碗递到她跟前,“尝尝吧,上好的龙团茶。” “不必了,我不爱喝茶。”姜辛毫不犹豫拒绝了。 见状,阿楹也不勉强,兀自饮了口,微微合眼,神色享受的静待了片刻,像是不由自主地感叹了句,“你不喝真是可惜了。” 姜辛没工夫跟她绕弯子,“阿楹姑娘找我所为何事?” “你说呢?”她缓缓睁开眼帘,“看你们查我查得紧,都把人派去崇州查问了,倒不如主动坦白。” 那双潋滟水眸就这么直勾勾地看着她,就算是同样身为女子的姜辛都免不了心头一颤,不由地失了神。 “我们儿时经常一块玩闹的,你不记得我了吗?” 这话让姜辛缓过了神,问:“你是?” “孟小楹,小时候你便一直都管我叫阿楹。” 姜辛自然是不记得的,她压根就没有儿时的记忆,但“冯小楹”这个名字她并不陌生…… “你是孟枢密的女儿?”她有些不敢置信。 妖画案的卷宗她来来回回翻看过无数遍,几乎已经烂熟于心,当然也包括涉案的每一个人。 孟元,时任枢密使,和萧显他爹一样,也是跟她爹一同被问斩的人之一。 其妻早亡,只为他留下了一个女儿,便是孟小楹。 卷宗里只说了孟元的家人尽数没入贱籍,关于孟小楹自然是不会有什么详尽记录。 “嗯。”阿楹点了点头,“我爹出事后,我辗转投奔了不少亲戚,也吃了不少苦,不过总算是活下来了。” “所以,压根就没有什么被山匪杀掉的母亲,你只是处心积虑想要混入西林?” 她没有否认,但也算不上是完全承认,只是自顾自地说着,“我听说妖画重现了,辗转打听得知这个案子是西林负责的,这怎么看都像是有人在替我爹和王伯伯他们报仇,我不该来吗?你不是也一样放不下吗?” “……”确实啊,她也好、萧显也好,谁有放得下呢?谁又不想求一个真相呢? “我见到你的第一眼就觉得你是我认识的那个姜辛,可又始终不敢确定,自然也不敢冒然跟你相认,实在没辙就请求乔教员帮忙试探了你一下。” 闻言,姜辛蓦地拧起眉心,“那些画就是用来试探我的?” “放心,画是我画的,乔教员并未看过,我也没打算拿那些画做什么,只是想确定一下你究竟是不是女扮男装。”阿楹慢条斯理地解释着,只是解释,听不出丝毫的愧意。 “你怎么知道那个商人是周茴他们假扮的?” 她掩了掩嘴,轻笑了声,“姜辛,你很聪明,打小就很聪明,可你别忘了,我也不蠢。乔教员去找过那个商人那么多回他始终都不愿割爱,这回不仅松了口风还突然主动联系他,事出反常必有妖,只要暗中盯上你们几日就不难知道了。” ……难怪秦致办事效率那么高,原来是主动联系的,还挺莽啊! 姜辛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唇,也没在这件事上过多纠结,比起这个她显然还有个更关心的,“你近来可有去见过萧显?” “见过,还特意带着你当年送我的珍珠络子去的……”她冷哼了声,“可惜了,他还是不信我。” “我还送过你珍珠络子?” “你不记得了?”阿楹狐疑地打量了她会,像是猜到了什么,倏地笑出了声,“萧显该不会告诉你,那是你送他的定情信物吧?” “倒是也没这么说……”确实没有明确说过,可他天天戴着她想当然的就会这么以为啊,那不是定情信物是什么啦? “算他还要点脸。”阿楹嘴角一撇,带着几丝对萧显的不屑,继续道:“那阵子你不知道怎么的就迷上了这玩意,做了一堆,跟你交好的人人有份,就他没有,还是他自己腆着脸来问你讨的,可当时你兴头已经过了,懒得再做,就把送给集市里那个卖猪肉家的傻儿子的那串要回来给他了。” 就连卖猪肉家的傻儿子都有唯独萧显没有?姜辛困惑了,对自己儿时的行为模式感到深深困惑了! 即便心里头知道不该问,会暴露太多,可她还是忍不住问了,“那什么……我对小时候的记忆有些模糊,该不会我那会压根就不喜欢萧显吧?” “怎么会,你很喜欢他,喜欢到就连他做梦都在喊他的名字。” “……”那为什么人人有份的东西唯独萧显没有。 “我不是说了嘛,你打小就聪明,有的是法子吸引萧显,欲擒故纵那一套你算是玩得明明白白的。” “…………”失去记忆连脑子都会一并失去的吗?怎么她现在就玩不明白了呢?! “看来你是真的很多事都不记得了?” “只是忘了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罢了,大事还是记得的……”姜辛欲盖弥彰地解释了句,生怕阿楹继续探究,连忙扯开了话题,“说起来,你只带了那串络子去找萧显吗?” “不然呢?我也没有旁的能证明身份东西啊。” 阿楹说得倒是诚恳,但姜辛更相信萧显的判断,毕竟她压根就不记得有关于孟小楹的任何事。 这些话她自然是不会说出口的,不肯定也不否定,只问她想问的…… “你为何那么想要那幅梅雨晴光帖?” “怕你暴露,那封家书问候妻儿也就寥寥一两句,大部分都在感叹江南梅雨,那回他去江南是带着你和你娘一块去的,字里行间若是细细推敲还是能觉出些蹊跷来的,若是这幅字落入有心人口中,再去当年你爹待过的江南别院稍稍查问下,王怀石还有一个私生女的事可能就瞒不住了。” 那封家书背后还有过这样一段故事吗? 她那个爹玩得够花啊,抱着她娘写信问候正妻嫡子,可谓是享尽了齐人之福呐。 好一会后,姜辛才慢慢觉出不对劲,“你知道得还挺清楚。” “当然清楚,我爹当年随着一块去的,我也在。” 倒也说得过去,但姜辛仍旧没有完全释疑,“你为何要帮我?” “谈不上帮你,也是在帮我自己,凭我一个人的力量报不了仇,我也需要帮手。” 姜辛心口一紧,不动声色地问:“妖画重现是你做的?” “不是你做的吗?”阿楹诧异地反问。 “……当然不是。” “那是谁?” “我怎么知道。” “算了,不重要……”她还真是相当从善如流,问不出结果就搁置争议,“你之后有什么计划?” “我计划一会去陪萧显吃个饭,他今天生辰嘛,得给他煮个面……” 阿楹深吸了口气,耐着性子打断了她,“我是指报仇的计划!” “嗯?”姜辛眨着眼帘,讷讷地问:“我何时说过我要报仇了?” “你……”阿楹被她这话呛得语塞,好一会后才缓过来,“你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你爹冤死,心里就没有半点恨吗?” “他斩首的时候我早就被送出临梁了,没瞧见啊。” “……那你这些年受的苦呢?就这么一笔勾销了?” “我这些年也没受什么苦,萧显把我照顾得挺好的,即便我爹在世又如何呢?我和我娘始终见不得光,任他丞相府再怎么钟鸣鼎食也跟我没有丝毫关系,兴许还不如现在过得好呢。” “可、可是……他们是被冤枉的!那些害死他们的人至今仍身居高位、安享荣华,他们却只能身首异处,连座像样的坟茔都没有,凭什么?!” “凭他们证据确凿。” 阿楹蓦地一震,看向姜辛的目光骤然透出寒光,“你什么意思?” “他们究竟是不是被冤枉的,我自会查清楚,现在下定论还太早。” “那是你爹啊!千万人辱他恨他误解他,唯独你理该无条件的信他!”阿楹的情绪明显有些失控。 “你先冷静点……”姜辛尝试着想要安抚她,“我说了我会查,倘若并非冤案,那谈何报仇?只不过是在滥杀无辜罢了。” “纵是滥杀又如何,这是他们欠我们的,血债就该血偿。”阿楹缓缓起身,眼帘微垂,面无表情地冷觑着她,“你若是连这点用处都没有,那活着还有何用。” “……”这话让姜辛背脊骤然发寒。 几乎同时,一阵晕眩感传来,面前的阿楹逐渐变得模糊。 还好,是迷药,而非毒药,那至少证明他们不会那么快杀她。 她松了口气,也松开了意志力,重重倒在了桌上,茶盏碎了一地,吵闹声响中隐隐传来阿楹的低语…… “萧显就养出了这么个废物吗?” 第101章 有始有终 姜辛是被热醒的,她甚至还做了个荒诞无比的梦,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螃蟹,被安放在了蒸笼里头,温度不断升高,她玩命的挣扎着,挣着挣着就把自己给挣醒了…… 醒来当下她脑中仍是一片空白的,只凭借着本能大口呼吸着。 却不料,这一吸涌入她肺腔的是呛人浓烟。 她抑制不住的开始咳嗽,越咳越猛,那些混沌的思绪倒反而逐渐清晰了起来。 昏迷前的种种记忆悉数回归,她撑着身子打量起四周,一时间无法判断自己在哪,点亮周遭是火光,扑面而来热浪和浓烟阻挡了她的视线,隐隐约约间她仿佛看到不远处有月光,却又无法分辨就尽管是门还是窗。 不管究竟是什么,总归是一丝希望。 她的身体就像是有着肌肉记忆一般,还没等她回过味来就已经匍匐着朝那抹月光爬去。 然而,天不遂人愿,眼瞧着越来越近,她也总算能够确定那就是房门了…… “轰”的一声,一根被火舌包裹着的梁柱骤然倒塌,生生挡住了姜辛的路。 尽管她已经第一时间往后躲了,但四溅的火星还是有不少落在了她的衣服上,只一点就绽开了一团火光,这不太对劲,按说火星顶多只能烧出个洞罢了,来不及细思她就忙不迭扯开衣裳迅速脱去,只留下了里头的中衣。 又仔细的将自己身上残留的火星拍拍灭后,她将手腕凑到鼻间嗅了嗅。 果不其然,有酒气,她身上被泼了酒。 她本就刚清醒,迷药还未完全散去,四肢仍旧有点酸软,再加上刚才那一番折腾,有些精疲力尽了。 姜辛不敢浪费力气,躲去了暂时还没被火势波及到的角落里,直挺挺地躺倒在了地上。 当然也不是坐以待毙,想要自救,她必须尽快恢复体力才行。 仰躺着的时候她也没闲着,转着眼眸四下搜寻着其他逃生通道,却在另一头角落捕捉到了一抹身影,她眯起眼眸透过浓雾反复打量,从衣着和体型来看像是阿楹…… 可是为什么?把她迷晕的人为何会同她一起被困?那这把火又是谁放的? ——砰! 一阵剧烈声响打断了姜辛的思绪。 她本以为又是哪根梁柱塌了,缓缓转头看了过去。 这才发现是方才那扇门被撞开了,一道身影从门外冲了进来,他在先前坍塌的那根梁柱前停顿了片刻,只是片刻,他便毫不犹豫地跃过柱子,火势还没蔓延到里头,他明显放慢了脚步,仔细搜寻着。 随着那人的靠近,姜辛逐渐看清了他的脸,是萧显。 她松了口气,想喊,却发现已被浓烟呛得发不出声音,只能胡乱从一旁抓起了个物件,像是砚台,她反复用砚台叩击地板,这声响成功吸引到了萧显。 他快步走到她身旁,刚想蹲下身查看她的情况,不远处传来断断续续的嘤咛声…… 他像是并不意外着屋子里还有别人,忙不迭的循着声音看了过去,待看清角落里那道身影后,他身子一僵,僵了好一会才缓缓转头再次看向他…… “你再坚持一下。”他说。 于是,姜辛就这么眼睁睁看萧显冲下另一头,毫不犹豫地抱起阿楹往屋子外头冲。 周遭被火势熏烤得格外炙热,她却觉得自己宛若身处于冰窖。 她呆呆地望着萧显消失的方向,不知道自己怔忡了多久,直到一阵“咔咔”的声响传来,是木梁松动的声音,她仰起头,面无表情地看着头顶的那个房梁被烧断了一头,随即朝着她砸了下来。 就这样死了也好,其实她早就十三岁那年就应该死在那场大火里。 是萧显续了她的命,现在这样倒也算有始有终…… 有始有终个鬼! 电光火石间她骤然清醒,确实,当年她的命是萧显救的,可她不是为他而活。 这个念头支撑她在最后一瞬愤然转身,可惜体力还是不太够,换做平常她兴许是还来得及躲开的,但现在她只退开了半截身子,眼瞧着那根木梁就要砸落在她腿上…… 身后忽然传来一股蛮力,千钧一发之际,她被人用力往后扯开了。 她隐隐感觉自己落入了一个温热的怀抱中,那人将她抱得格外紧,像是恨不得嵌入身体,带着些许颤抖的低吼声在她耳畔炸开…… “你发什么呆!倒是躲开啊!” 是管莫闲的声音。 一字一句重重叩打着她的心弦,她掌心缓缓抚上胸口,感受着胸腔内传来的剧烈心跳。 太好了……她还活着……这颗心它还会跳…… 意识到这一点后,她彻底放松了紧绷的心神,软软地瘫靠在管莫闲怀里,轻声咕哝了句,“我没有力气了。” 闻言,他微微一震,若有似无的咕哝了句,“那就好。” “……”哪里好了?! “有我在呢,不怕。” “嗯……”她闭上眼,任由疲惫侵蚀,就这么睡了过去。 ------------------ 幸亏汤饼铺掌柜足够机警,尽管完全听不懂姜辛在说什么,但职业本能告诉他——定是在传递什么信息。 他听不懂没事,自然有人听得懂。 姜辛和那个男人前脚刚走,他转头就把铺子托付给了店小二,快马加鞭直奔管府。 当时管莫闲正在后园池子里钓鱼…… 嗯,没错,钓自家池子里换养着的鱼,真的是无聊到极致了! 掌柜不敢轻怠,毕竟管莫闲先前三令五申的叮嘱过要他好好看着姜辛,少一根毫毛都要唯他是问,为了保命,他把姜辛方才所说的话复述了遍,一个字都不敢落下。 果然,管莫闲能听懂。 应该是……听懂了吧? 总之他蹙眉思忖了片刻后,脸色骤然一白,着急忙慌的命人备马。 是不是真的听懂其实连他自己都不是很确定,大部分是靠猜的。 突然提起脱臼又叮嘱着要看大夫,这让他不自觉的就想起初识时姜辛把他的手给掰脱臼了,当时替他接上的大夫是阿楹…… 掌柜口中所说的那个紧跟在姜辛身后的男人,从他描述的样貌来看,多半是是乔润。 综合以上种种,他猜她去书院见阿楹了。 这属实是有点不太好猜,去往书院的途中他始终提心吊胆,直到远远瞧见后山冒出的火光……那一刹那,他的心情很复杂,还没来得及为自己猜对了而感到庆幸,就已经开始为了姜辛的安危而惊怕了…… 赶到后山时场面并没有他想象中混乱,起火的是阿楹所住的那栋宅子,宅子前只有神色慌张的小汤在来回踱步。 管莫闲快步迎了上去,艰涩地问:“姜辛呢?” 小汤闻声猛地顿住,惊喜地紧紧攥住他的手腕,“在里面!她还在里面!萧显已经……” 还没等她说完,管莫闲就转身冲向那栋屋子。 几乎同时,萧显抱着阿楹从里头走了出来。 在瞥见他怀里那道身影的瞬间,管莫闲顿住了脚步,甚至还暗暗松了口气,可当他瞧清那张脸后…… 他猝然抬眸,狠狠地刨了他一眼,随即便重新举步。 门已然是进不去了,他果断绕到屋子后头选择破窗而入,身后断断续续地传来小汤声嘶力竭地叫骂声…… “你把她丢在里面?萧显!你还是不是人?!” 他不清楚萧显有没有回话,映入眼帘的画面几乎抽空了他所有思绪,让他再也顾不上其他。 房梁就要砸落,可姜辛却是只是定定地仰头看着,一动不动,眼神宛若一潭死水般,她好似没有一丝想要活下去的念头了。 他迅速跃过窗户,试图想要把她拽开,却没想到在他指尖触碰到她的那一刹那,她像是猝然惊醒了…… 她说她只是没有力气了。 那就好…… 不是为了萧显放弃自己,那就好。 他抱着姜辛出来的时候,屋子外头已经聚了不少人在救火,大多是书院的杂役。 萧显把阿楹安置在了一旁,她看起来已经清醒,只是面色仍旧惨白,眼里噙着薄泪,乍一看还真是挺我见犹怜的。 瞧见他后,萧显迎了上来,用极轻的声音冲他道了声谢,随即边朝着他伸出手,“把她给我吧。” 管莫闲嗤笑了声,微微歪过头,冷声道:“萧指挥使,我给你过一次了,不会再有第二次。” “……你什么意思?”萧显面色一寒,眉目间透着警告。 管莫闲没再搭理,抱着姜辛,兀自举步。 萧显想拦,可衣袖却被人拽住,他皱了皱眉,垂眸瞪了过去。 待看清拽着他衣袖的人后,眸间寒意逐渐褪去。 阿楹就这么攥着他的衣袖,直勾勾地看着他,不发一言,看那双眼眸里却像是诉说着千言万语,是唯有萧显才能看懂千言万语。 管莫闲停在了小汤面前,眼见她抽抽搭搭却又不敢上前确认的模样,不禁轻笑了声,“放心,她没事。” 小汤喉间仍旧有些发哽,说不出话,只能一个劲地直点头,眼泪不受控地往下掉。 “行了,别哭了,有马车吗?我骑马来的。” “有……有的……” 小汤赶紧领着他往山门那头跑,虽然管莫闲说了没事,但她还是有些放心不下,一刻都不敢耽误,最好是能赶紧找个大夫瞧瞧。 第102章 杞人忧天 姜辛身上有几处烧伤,好在不算严重,但她始终昏睡不醒。 起初还有些发烧,大夫说是正常现象,过两天就好了。 她就这么迷迷糊糊的烧了三天,第三天的时候烧退了,明显觉得身子轻盈了不少,脑子也不再是昏昏沉沉的了,隐约间她似乎听到有人在说话…… “娘,你这是在做什么?” “哦,你哥出门时说了让我帮忙看着。” “……那也没让你眼也不眨的干看啊。” “我这不就是担心嘛,烧都退了,你说这姑娘怎么还不醒啊?你哥找的大夫到底行不行?” “宫里的御医,你说行不行?” “御医怎么了?御医就一定好吗?你这思想就要不得,我跟你说……哎呀,醒了!她醒了!” 她们是谁? 姜辛皱着眉,徐徐掀开眼帘,想要看清是谁在说话。 甫一睁眼就瞧见一张雍容华贵的脸,对方大约四十多岁,保养得很好,虽说有些发福却依旧清秀逼人。 “姑娘……姑娘?你能听见我说话吗?”她伸出手在姜辛面前晃悠了几下。 “……娘,就算她听不见,你这样晃悠也验证不了什么吧。”一旁有道颇为年轻的吐槽声传来。 姜辛微微转头朝着那道声音的主人看去,是个比她大不了几岁的女子,眉眼与那位妇人有几分相似,只是多了几分英气。 妇人没好气地白了她眼,“你懂什么,我就是想顺便瞧瞧她能不能看见。” 那名女子回了个更大的白眼,“人家不过就是发烧而已,对听觉和视觉没影响。” “我这叫保险起见。” “分明是杞人忧天。” 姜辛张了张唇,试图想要询问对方的身份,却发现喉咙生疼,接连咽了好几口口水后,她才勉强扯着嘶哑嗓音把话问出了口,“你们是……” 尽管话音很轻但还是很有效,床边的那俩人停止了争吵,齐刷刷地朝着她看了过来。 默然了片刻后…… “瞧我这猪脑子,水……蕴儿,快给她倒杯水……” 还没等那位妇人的话音落尽,名唤蕴儿的姑娘就已经端着水凑到了床边。 妇人见状也立刻上前,小心翼翼地把姜辛扶了起来。 姜辛想要道谢,可蕴儿手中的水杯已经抵在了她的唇间。 她愣了愣,下意识地瑟缩了下。 蕴儿倒也不介意,冲着她笑了笑,柔声道:“你这些天出了不少汗,赶紧喝点水补充补充,有什么话一会再说。” “……”她瞪着那只水杯,始终没有伸手去接,眉宇间有藏也藏不住的警惕。 “我是管莫闲的堂妹,这位是我娘,也就是管莫闲的婶婶。”见状,蕴儿连忙表明身份,顺势安抚道:“你放心,我们不会害你的。” “……堂妹……婶婶?”她狐疑地拧着眉头,哑着声嘟囔。 “诶……”那名妇人笑呵呵地应了声,热情地抓住了姜辛的手,“你这孩子……怎么就这么改口了呢,我都还没给你见面礼呢……” “……???” “娘,你别把人姑娘给吓着。”蕴儿轻斥了她一句,转头就换上笑脸继续向姜辛解释道:“这里是管府,很安全的,有我娘和我大伯母在谁也别想闯进来,你尽管安心养伤……大夫说了,你身上旧伤太多,好些都没能妥善处理,得好好静养一番。” 管府? 姜辛愈发困惑了,她蹙眉回想了好一会,想起了阿楹、想起了后山的那场火、想起了危难时刻出现在火场里的管莫闲…… 他没送她回家,而是把她带来了他家?! 这个行为实在太没逻辑,她将信将疑地看着面前那俩人,艰涩启唇,“那……管莫闲呢?” 蕴儿掩着嘴笑了起来,“你还怪粘他的哩。” “……”你还怪会联想的哩! “他守了你好些天了,早上得知你烧退了便去了西林,倒是没说去做什么,不过我猜多半是去调查起火原因的。” 姜辛若有似无地应了声,接过杯子慢条斯理地呷了几口。 看得出她并没有完全释疑,主要是……她想象中管莫闲的婶婶和堂姐不该是这样的,见多了明哲保身、门第之见,这扑面而来的关切反倒让她惶恐了。 更惶恐的是,她喝水时面前这俩人始终面带微笑地看着她,也不说话,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看着,那眼神…… 她不确定是不是她想多了,总觉得喝了这杯水就是他们家的人了。 但温水入喉的滋润感让她也顾不上那么多了,不知不觉就饮完了手里的水,她还想再要一杯,又觉着有些不太好意思,管莫闲的婶婶似是看明白了,正当她踌躇时又命蕴儿替她倒了杯,笑着看她放下戒备一饮而尽后,她亲切地问:“还要吗?” 姜辛微微点了点头。 于是乎,一杯又一杯,在她灌下第四杯时…… 外头传来了吵闹声,听着距离有些远,她不禁有些好奇,饶是什么都瞧不见还是本能地探头张望了下,相较之下,婶婶和堂姐却是充耳未闻,只顾着追问她的情况…… “你头还疼吗?可还有哪里不适?” “晚上想吃什么?婶婶一会吩咐他们给你做。” “要不要先沐浴?你身上有几处烧伤,大夫交代了千万不能碰水,我回头派几个丫鬟来帮你沐浴。” ………… …… 在这絮絮叨叨的关怀声中,姜辛还是捕捉到了门外嘈杂声中夹杂着一道她无比熟悉的嗓音。 她怔了片刻,暗暗深吸了口气,问:“外头可是萧指挥使?” 管夫人明显愣了下,随即不以为然地挥了挥手,“管他是谁呢,当务之急是你的身子,别的事你无需操心。” “他是来找我的吗?”姜辛没让她岔开话题。 “唔……这……”管夫人支支吾吾的。 倒是一旁的蕴儿不怎么避讳,坦言道:“你不用在意,不想见就不见,龙策卫指挥使又如何,还敢在我们家撒野不成……” “我想见。”姜辛轻声打断了她。 “……啊?”蕴儿一时没反应过来,讷讷地看着她。 管夫人急了,“你还见他做什么呀?我都听小汤说了,姓萧的为了个来路不明的女人把你架火上烤,这种男人就不值得你多看一眼……” 小汤?她也在这儿吗? 在就在吧,怎么什么都往外捅呐? 姜辛刚想说话,被蕴儿给抢先了…… “娘。”她轻唤了声制止了管夫人的絮叨,转头看向姜辛,“你不必有什么顾虑,纵然是想要躲一辈子我们家也护得了你一辈子,即便这样,你还是想见他吗?” “多谢管娘子的好意,只是……”姜辛微微侧过头,问:“我为何要躲?” 这话愣是把蕴儿给问懵了,半晌后她才回过神来,笑了笑,“那你稍等下,我去请萧指挥使……” “不、不用了……让萧指挥使在外头等着就行了,我稍微梳洗下就去……” “嗯,也好。”说着,蕴儿便准备往门外走,转身瞧见她娘仍旧一动不动地杵在床边,索性抬手把她拉了起来,“你还愣在这儿做什么,赶紧走。” “不是……” “什么是不是的,人家要洗漱你杵在这儿合适吗?” “我这不是想着小辛才刚退烧指不定需要忙帮忙嘛。” “得了吧,你什么心思我还不知道。” “你知道我什么心思还把我拉走?你哥好不容易带个姑娘回来,要是被萧显抢走了可怎么办啊!” “那就抢回来呗。” “你哥哪有这个本事?!” “……也是哈。” 姜辛:“…………” 这母女俩还挺不避人…… 第103章 各自安好 有一说一,管夫人也确实担心姜辛刚醒需要人帮忙。 她的身份留在那儿帮忙只怕会让姜辛拘谨,于是,她特意绕去厨房找了小汤。 小汤正在煎药,听闻姜辛醒了连忙把手里的蒲扇塞给了一旁的丫鬟,又细细叮嘱了些注意事项,兴冲冲地跑去找姜辛了。 来得也是刚好,姜辛确实在犯难。 她发现,她没衣服穿…… 管莫闲那日大概是直接把她带回来的,她的衣裳在火场里就脱了,现在就只穿了件中衣,当然也不是她原先那件了。 “你出了很多汗,之前的衣服不能穿了,我给你换了……”小汤边解释边走到一旁的衣柜前,“管夫人说给你准备了不少衣裳……” 打开衣柜的瞬间,她的话音也戛然而止。 姜辛好奇地凑上前看了眼…… 确实有很多衣裳没错,偌大的衣柜塞得满满当当的,但都是女装。 锦绣绫罗、红飞翠舞,让她目眩了好一会。 “这……”小汤转过头,有些为难地看着她。 她嘴角颤了颤,“尽量找件低调点的吧。” 萧显也不是不知道她是女人,这倒没什么好掩饰的,只不过……太华丽了!她生怕萧显觉得她为了见他还刻意打扮了一番! 小汤自是明白她心中所想,只是这堆衣裳里头实在挑不出低调的,她只能替姜辛找了件相对颜色素一些的,特意没帮忙梳头点妆,由着姜辛草草洗了把脸就出门了。 然而,萧显对她这随意散漫的模样显然有别的解读。 见到姜辛后他微微一愣,剑眉紧蹙,眉宇间是呼之欲出的不满。 默然了半晌后,他最终还是吞下了指责话语,柔声道:“我来接你回家。” 她没给出直接回应,而是反问道:“阿楹姑娘好些了吗?” “嗯,只是受了些惊吓,没什么大碍了……”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打住了话音,改口问道:“听说你发烧了?好些了吗?” “烧退了,好多了。”她弯了弯嘴角,噙着淡笑。 这笑容里看不出丝毫的情绪,萧显也就没多想,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探一探她额头的温度,却不料她蓦地后退了步,他不由地一僵,手停在了半空中,收也不是继续也不是,气氛顿时变得尴尬。 “还在气我吗?”好一会后,萧显重拾镇定,微微侧过身,顺势收回了手,“我已经跟官家请了命,定会查清楚起火原因,不会让你不明不白的受伤。” “那萧指挥使是不是该询问我一下起火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不着急,你先跟我回去,等把身子养好了再问也不迟。” “还是先说清楚吧。”姜辛直勾勾地看着他,眼神格外坚定。 见状,萧显也只能妥协,“行吧,你说。” 姜辛也没客气,把那日的事以及她昏迷前阿楹说过的那些话原原本本的叙述了一遍,并最终得出结论,“我认为这事没什么可查的,那场火跟阿楹脱不了关系。” 直到这一刻,她仍旧对萧显抱着一丝侥幸。 她就像这世间绝大部分被情爱蒙蔽了双眼的人一样,饶是再多证据摆在面前还是拼了命地寻找借口为对方开脱……也许他只是被阿楹柔弱的外表蒙蔽了?也许他得知真相后就会幡然醒悟?也许……没有任何也许…… “阿楹不是你想的那样,她……”萧显蹙着眉头听完了她的叙述,然后想也没想地否定了,他警惕地张望了下四周,低声道:“有些话这儿不便细说,我们先回去……” “……”姜辛一动不动地看着他,明摆着不说清楚是绝不会跟他走的。 萧显无奈地叹了声,道:“她当时的情况比你凶险,我只能先救她,这是我的问题,跟她无关,她没做任何伤害你的事,也不会对我们之间造成任何影响,你又何必揪着她不放。” “……你觉得我在撒谎?就因为你先救她所以我就故意撒谎诬陷她?”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她咄咄逼人地问。 萧显沉了沉气,道:“我的意思是,这事现在下定论未免还太早,我自会查清楚。” “还有什么可查的,当晚那间屋子里除了我就只有她,你不信我的话,那便是信了她呗。” “……”他语塞了,哄人方面他本就不擅长,印象中姜辛也从来都不需要他哄。 姜辛并未就此收敛,反而愈发的逼人,“你和她究竟什么关系?” “只是故友罢了。”他回得含糊不清。 她扬了扬眉,冷笑了声,“一个需要时不时翻出画像来怀念一下的故友吗?” “……”萧显脸色一白,她果然瞧见了。 “萧显……”姜辛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问:“我们当真有婚约吗?” 他眼里闪过一丝愕然,“当然。” “是吗?”她似笑非笑,面上皆是让人瞧不透的情绪,“说是父母之命,可我们父母都已经不在了,那这婚约也不必作数了吧?我很感谢你从前的不离不弃,这些年我也算是为你鞍前马后做了不少事,该还都还了,从此两不相欠、各自安好吧。” 闻言,萧显蓦地拧起眉头,话音骤寒,“你什么意思?” “我想解除婚约。”她言简意赅地回道。 他想也不想地否决了,“我不答应。” 姜辛怔怔地看了他会,倏地笑出了声,“你不答应又能如何呢?我们是有婚书,还是交换过生辰贴?从前是我愿意嫁才信了这口说无凭的婚约,可现在我不愿意了。” “……是因为管莫闲吗?”他冷声问。 “是因为阿楹。”少把锅往她身上甩,她不背。 “都说我跟她不是你想的那样,我……” 姜辛漠然地打断了他,“除非她是你娘,否则在你选择先救她的那一刻你就没资格继续要求我履行婚约,你不配。” “……” “萧指挥使请回吧,这里毕竟是别人家,拉拉扯扯的不太好。” “先回去。”萧显并未理会她的逐客令,直直地走到她跟前,试图想要擒住她的手腕。 就在姜辛躲开的同时…… “来人,送客。”一道颇为威严端庄的嗓音自身后传来。 俩人同时看了过去,率先映入眼帘的一堆管府的小厮,大约有十来个,齐齐地朝着他们走来。 “萧指挥使,请。”领头那人态度很客气,但神色又很坚定。 瞧这架势,就好像他若不肯走他们也不介意直接动手。 当然了,这些人就算一起上也不一定是萧显的对手,可这里毕竟是管府,他若是大打出手指不定是要惊动官家的。 站在那些小厮身后发号施令的是个妇人,瞧着跟管莫闲的婶婶差不多年纪,但身型匀称、浓纤合度,丝毫都不输年轻女子,长得也是颇为艳丽,是那种乍一看便教人挪不开眼的美,饶是上了年纪仍旧风韵逼人。 姜辛并不认识她,但直觉——这应该是管莫闲的母亲。 果然…… “王夫人这是何意?”萧显愣了愣,不悦地扫了眼面前那些小厮,凌厉目光很快就落在了那名妇人身上。 没记错的话,管莫闲的母亲确实姓王。 虽然已嫁做人妇多年,但因其身份特殊,外界通常都称她为“王夫人”。 王夫人抬了抬那双透着清冷之气的眼眉,面无表情地道:“若是姜娘子愿意跟你走,我绝不阻拦;可现在看来她并不乐意,萧指挥使是打算强抢吗?” 萧显冷哼了声,不由分说地擒住了姜辛的手腕,“跟我回去……” 可她就像是落地生根了一般,卯足了劲不可挪动,“萧显,你别逼我动手。” “……你是铁了心要留在这儿了?”他顿住脚步,问。 “是。”她毫不犹豫地回道。 “好……”萧显缓缓举步,停在她跟前,噙着阴鸷浅笑凑近她耳畔,低声道:“那就只能让你哭着求我了。” 她还是情不自禁地颤抖了下,神色却未见半分动摇,“嗯,拭目以待。” 萧显冷笑着瞥了她眼,拂袖离开了。 那些小厮很尽责,立刻紧随其后,誓要撵着他走出管府才罢休。 转眼间,院子里就只剩下了姜辛和王夫人。 她后知后觉地紧张了起来,喉头接连动了好几下,时不时地偷瞄着一旁的王夫人,总觉得该说些什么,可说什么呢?她绞尽脑汁思忖了好一会,终于鼓足勇气启唇了,“王……” 话音才刚开了头就被王夫人打断了,“进屋说。” “哦……”姜辛微微点了点头。 这位王夫人看起来好像不太喜欢她,那股不苟言笑的冷峻架势……好像下一刻就会甩出几大箱金元宝,说出“收了这笔钱,离我儿子远点”…… 还真是! 甫一进屋王夫人便在厅堂主位上入了座,姜辛杵在门边没敢动弹。 片刻后,她是听到“咔”的一声脆响。 声音很轻,只是屋子里太近了,静得连根针掉地上都很难忽略。 她小心翼翼地抬眸,循着声音看了过去,只瞧见王夫人不知道从哪儿掏出了一只玉镯,丢放在了桌上…… “这镯子值不少钱,你收下吧。” “……不能直接给金子吗?” 姜辛没忍住,嘴在前面飞,脑子愣是没追上。 第104章 爱屋及乌 ——“不能直接给金子吗?” 这话愣是让王夫人怔了好一会,她看起来就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倒是没有表现出丝毫愕然,半晌后再次启唇,“金子也会有的,你先把这镯子收下。” “……”所以,这镯子是订金,回头还有尾款呐? 大户人家出手真是阔气。 阔气得让人不适,姜辛忍着被羞辱的不悦收下了那只镯子。 王夫人嘴角微微扬起,勾勒出淡淡笑意,“你要不要戴戴看?” 她想说不用的,出了这门她就打算直奔当铺,要这玉镯有何用呢,换点真金白银还能花呢。 但在瞧见王夫人眼里莫名的期待后,她硬生生把拒绝的话给吞了下去,鬼使神差地就给戴上了。 别说,还挺刚好…… 这玉镯瞧着确实价值不菲,质地温润,色泽清透。 “还挺适合你的……”王夫人轻握着她的手反复端详了会,眼神有些飘忽,像是念及了些往事,嘴角笑意也渐渐加深,许久后才悠悠地道:“这镯子是当年我和管莫闲他爹成亲时太后赏赐的,就当是给你的见面礼了。” “……见、见面礼?”还是太后赏赐的?这跟她想的不一样啊! 姜辛急了,忙不迭地想要把镯子给摘下来,可这玩意就像是紧紧箍在了她手腕间,手背都扯红了愣是撸不下来。 “你别紧张。”王夫人按住了她的手,迫使她停止了这近乎自虐的行为,柔声安抚道:“我没别的意思,不是说你收了这镯子就是我们家人了,当然你愿意的话再好不过了,纵是不愿意也不打紧,你先收着,权当是给别人看的,若是再碰上今日这种事,别说是他区区一个龙策卫指挥使了,他主子来了都强迫不了你。” “多、多谢王夫人的好意,这可实在太贵重了……” “还行吧。”王夫人不以为然地挥了挥手,“我们家比这贵的多了去了。” “既然是太后赏赐的,那便不是寻常死物,自是不能以价值来衡量,其背后的意义……我、我怕是无福消受……”她小心翼翼斟酌着说辞,却终归还是有些不太妥当。 当朝太后与管莫闲的父亲乃姑侄关系,在侄子成亲时送给侄媳妇的手镯那必然是意义重大的,指不定就是那种传说中代代相传的物件,她哪敢收? “行了,别废话了。”王夫人有些不耐地打断了她的推脱,“给你就收着,回头管莫闲要是娶了别人我再问你拿回来就是了。” “……”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这合适吗?! 反正王夫人觉得挺合适的,丢下这番肆意妄为的话后她便起身离开了。 但姜辛不敢造次,她什么身份自己心里清楚,这种门第她是想都不敢想的。 回屋后她便让小汤替她找了些肥皂团,折腾了好一会,可算是把这镯子脱下来了。 脱是脱下来了,可是要怎么还回去呢? 就在姜辛一筹莫展之际,管莫闲送上门来了…… “听说你们家小姐醒了……”跨入屋内他率先瞧见了小汤,话问到一旁便注意到了站在洗脸架边的姜辛,他眼眸一亮,兴匆匆的迎了上去,“你怎么样?好些了吗?烧都退了?”说着,他便迅雷不及掩耳地伸出手,用手背轻触了下姜辛的额头,还没等她回过神来他就收回手,又触了触自己的额头对比,轻声呢喃着,“好像是退了。” “……”当姜辛意识到男女授受不亲想要躲开时,他已经完成了这一系列动作。 “你有没有想吃的?我让厨房给你做,我们家厨子做菜特好吃,不过大夫说了你现下还得吃得清淡些。” “我带了些药材回来,一会让人给你熬汤喝。” “哦,对了,你这伤口可千万不能碰水啊,若是想沐浴的话就让小汤帮下忙。” 他絮絮叨叨了一堆,紧接着又突然想起了什么,转头询问起一旁的小汤,“给她换药了吗?” “没呢。”小汤指了指桌上那堆瓶瓶罐罐,“正打算换呢,要不你来吧,我回趟新封丘门那儿替她拿些衣裳,管夫人准备的那些到底还是不便。” “不用那么麻烦,我这伤也没什么大碍……”姜辛试图想要阻止。 然而,管莫闲压根没给她机会,“别听她的,赶紧去吧。” “好嘞!”小汤一溜烟地跑开了。 “……”到底是谁给她工钱的! 小汤走后,管莫闲便不由分说地牵着姜辛走到桌边坐了下来,小心翼翼地捋起她的袖子,替她拆开绷带。 姜辛也没扭捏,她的伤大多集中在右手上,自己换药确实有些艰难。 但有些事她还是有坚持的,“这镯子,你替我还给你娘吧。” 她把那只玉镯放在了桌上,往管莫闲的方向推了推。 他分神垂眸瞥了眼,轻笑了声,“看来我娘还挺喜欢你的。” “也就一面之缘,话都没说上几句,哪来的喜欢?”这话她是不信的。 他微微歪过头,笑脸盈盈地问:“有没有可能是因为她儿子喜欢,所以就爱屋及乌了呢。” “……”这直球打得姜辛猝不及防,只觉心尖一颤,面色不自觉地泛红。 “她就这性子,遇上喜欢的恨不得立刻占为己有,没吓着你吧?” “……有、有一点。”确切地说,没被他娘吓着,倒是被他给吓着了。 “别怕,我随我爹,有的是耐心。”他腾出手将那只玉镯收入怀中,“还给我娘就不必了,我替你收着,等你什么时候想要了我再给你。” “管莫闲……”她深吸了口气,觉得必须得把话说清楚,“我没办法那么快就忘了萧显。” “我知道,不着急,慢慢来呗。”他低着头,认真替她处理着伤口,语气格外的漫不经心。 “不是,你不明白……有些距离是生来就注定的,就算没有萧显,我们之间也绝无可能。” “比如呢?”他问。 “……啊?” 他抬了抬眸子,“不是说有些距离生来就注定吗?倒是说说有哪些啊。” “……”她是想好要坦白的,可是话到了嘴边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门第吗?你觉得我们家像是会在意这些的样子吗?” “跟门第没关系……” “那是因为你爹吗?” “……!!”她蓦然一震,满脸惊愕地看着他。 按照她先前入西林时所编纂的背景,她爹只不过是个小商贾,门楣虽不显赫但至少清白。 然而,管莫闲提到“你爹”时的语气不对劲,他显然是已经知道了什么。 第105章 朱门酒肉 相处了那么久,姜辛的脑回路管莫闲也算是摸透了。 生怕她多想,暗自脑补出一场大戏,他是半点关子都不敢卖,开门见山、直截了当地问:“你爹是王怀石吗?” “你是在怀疑我吗?”她不动声色地问。 很好!他还是输了,输给了姜辛那一身坚不可摧的防御系统! 他认命地叹了声,“你见过有人会去怀疑自己喜欢的人吗?” “……” 这话才刚问出口管莫闲就后悔了,“算了,别说了,你会,我知道。” 想想她对萧显,不说一往情深也算是一心一意了,该怀疑还是怀疑,都不带半点犹豫的。 这方面指望她能共情显然是不可能,管莫闲只能耐着性子慢慢给她解释,“你差点被人弄死,你说我能不紧张吗?这事怎么看都跟那个阿楹和乔润脱不了关系,所以我就让秦大哥去查了下,倒是意外发现了些萧显的事……也不能说是意外吧,这线索就像是有人刻意摆在了台面上就等着人去查了,听闻萧显他爹当年也被卷入了妖画案,和王怀石一起被问斩了,你既然自小就与他有婚约,想必两家关系匪浅,再加上你一直以来对妖画重现一事格外关注,对王怀石也是了若指掌……那后头的事就不难猜了……” 说到这,管莫闲略微顿了顿,语气陡然一转,“对!没错!这只是我的猜测!之所以问你并非试探!我必须得搞明白才能帮你不是?” 姜辛硬是被他这副草木皆兵的模样逗笑了,浅浅笑意并未持续太久,她很快就收敛情绪,微微点了点头,“你猜的没错,我爹的确是王怀石。” 他眉头紧蹙,冷不防地问:“你今年到底多大?” “二十二,怎么了?” “这样算来,你爹出事那会你也有十二岁了,为何所有卷宗中都没有提过王相还有个女儿?” 她掌心攥了攥,轻声道:“我娘没有名分,王怀石一直将我们养在府外。” “明白了。”他点了点头,没再多问。 姜辛自然也没多说,左右不过是些朱门内的腌臜事,他怕是见多了,猜能猜出个七八分来。 “明白就好……”她刻意曲解了他的意思,把话题又引入了正轨,“管莫闲,你很好,你娘、你婶婶、你堂妹……她们都很好,我也相信你们家并没有门第之见,你可以娶任何一个你喜欢的人,农家女也罢、商贾之女也罢、甚至哪怕是个流民,唯独不能是我……就算你娘答应,官家也不会允许他所器重的股肱之臣跟一个罪臣之后扯上关系。” “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他抬起手,将她颊边的发丝捋到耳后,柔声道:“你只管好好养伤就是的,别的事交给我。” “……你要做什么?”这话莫名让她有些不安。 管莫闲笑出了声,揶揄道:“怎么,还怕我会谋反不成?” “别乱开玩笑。”姜辛轻瞪他眼。 “好,不开玩笑。”他端正坐姿,“有些事我还需要确定一下,等有眉目了再说。放心吧,我不管做什么都会先跟你商量。” “嗯……”她心不在焉地应了声,思忖了会,道:“我的伤也没什么大碍了,其实可以回去养着……” 管莫闲不急不缓地打断了她,“不怕萧显找上门吗?” “我还能躲他一辈子不成?” “至少得躲这一时。”他有些烦躁地揉了揉眉心,解释道:“西林起火并非小事,官家命龙策卫严查此事,你作为当事人他随时随地有权找你去问话,待着这儿他起码带不走你。反正书院也休沐了,保险起见,你索性等过完年节再走吧。” “那就叨扰了。”姜辛毫不犹豫地妥协了。 她只是不习惯依赖别人,不是非得跟自己过不去。 如果可以,短时间内她也确实不想见到萧显,更遑论落入他手中。 “没事,你叨扰一辈子都成。” “……管莫闲,你还能不能好好说话了?” “有点难,喜欢一个人就是这样的,藏不住,恨不得每天念叨个上百遍。” “…………”谁说不是呢? 从前她不也是这样吗?虽然不像管莫闲那么善言辞,但她对萧显的喜欢都化作了行动,称得上言听计从、肝脑涂地,可是萧显呢? 他藏得太好,好到……就像是从未认真喜欢过她一般…… 第106章 欺君之罪 龙策卫也算是不负所望,不出五日就查明了西林起火的原因…… 御书房内,官家不动声色地听着萧显的汇报,直到那头话音落尽,他才微微蹙了蹙灰白相间的剑眉,苍劲话音自唇间飘出,“你是说,是那个叫乔润的教员放的火?” “正是。”萧显低着头,恭敬地回道。 “原因呢?”官家问。 “听闻书院内有位叫姜辛的教员,入西林不过才半年就颇得梁掌教赏识,乔润意外发现此人乃女扮男装混入书院,又与管莫闲私交甚笃,遂认定她利用不当手段平步青云,欺上瞒下、有伤风化,便起了杀心。那晚,他特意把姜辛引去后山,打算一把火将姜辛和阿楹姑娘一网打尽。” “哦?”官家并未表现出震惊,但仍能瞧见他眉宇间已有怒意,话音却依然平静无波,“据寡人了解,这个阿楹是乔润带回西林的,他杀阿楹作甚?” “因爱成恨。”萧显呈上供词,“乔润对此已供认不讳。” 官家使了个眼色,一旁的公公连忙上前接过那份供词转呈给他。 他面无表情地翻看了起来,脸色越来越沉,直至阅完最后一个字…… ——啪! 那份供词被重重地拍在了桌案上。 “荒谬!这个梁大勇到底是怎么管理西林的!乌烟瘴气!” 不同于那头依旧背脊挺直的萧显,一旁的公公吓得腿都有些发软,还得硬着头皮劝,“官、官家息怒,息怒啊……” “你叫寡人怎么息怒?”他又怒拍了下面前的桌案,猛地站了起来,“西林是什么地方?女扮男装!这是欺君!” 雷霆震怒。 公公忙不迭地跪了下来,连同那头的萧显也立刻跪下。 官家并未理会他们,咬着牙来回踱步,好一会后才稍稍平息了怒意,顿住脚步朝着萧显看了过去,“姜辛女扮男装一事可有核实过?” “回官家,微臣不敢。” 这是跟他卖关子呢?官家眯了眯眼眸,不耐地道:“有话就直说!” “此女如今在管大人府中,得管莫闲庇护,微臣不敢造次。” 官家微微一愣,“又是管莫闲?简直无法无天了!” “……”萧显默默低着头,不发一言。 “让管莫闲滚来见我!”官家转头,冲着一旁跪伏着的公公喝道。 公公自是不敢耽搁,连忙退下去传命。 官家长吁了口气,缓缓入座,心绪瞧着平复了不少,好半晌后才徐徐启唇,冲着萧显道:“先把乔润移交给刑部,待寡人查问清楚后再行决断。” “是。”萧显仍旧直挺挺地跪在那儿,没有丝毫退下的意思。 见状,官家略微不耐地皱了皱眉,“还有什么事?” “那位叫阿楹的姑娘自称是贺兰延的女儿,事关重大,微臣不敢妄断。” 这话让官家蓦然一震,看向萧显的目光复杂了几分,方才的震怒也随之褪去,他沉了沉气,问:“她如今在哪?” “受了些伤,在微臣府中静养。” 官家眉端轻蹙,“胡闹,孤男寡女的,成何体统!” 闻言,萧显连忙垂眸,“微臣知错。” “算了,也不怪你,这事确实不好办……”他掌心轻握,拇指若有似无地摩挲着食指,思忖了半晌后,道:“先把人送去驿馆,由龙策卫负责看守,其他的事你暂且不用管,只需保证她毫发无伤即可。” 萧显领了命,默不作声地退下了。 在宫外等候的腾煜一见到他便迎了上去,兴冲冲地问:“怎么样?我们是不是很快就能把姜辛姐给接回来了?” 萧显波澜不惊地回道:“官家没让龙策卫过问。” 腾煜变色一变,“这……往大了说可是欺君啊,官家若是亲自处理此事,那姜辛姐……” “我敢捅破这层窗户纸,是有法子护她全身而退。” “那就好,那就好……”腾煜重重地松了口气。 不料一旁的萧显话锋冷不丁的一转,冷声道:“可是非亲非故的,我为何要护她?” “……”腾煜漠然了,他头一回真真切切地意识到萧显狠起来是可以六亲不认的。 萧显斜了他眼,“这话你尽管你同小汤说便是,姜辛若是想活命便知道该怎么做。” 既然萧显知晓他和小汤还有联系,他索性也不装了,顺势试探,“那万一……万一姜辛姐还是执意要解除婚约呢……” 起火那晚他并不在场,只知道萧显带回了个陌生女子,却未见姜辛。 那之后,听闻萧显去了趟管府,他便大概猜到姜辛应该是在管莫闲那儿。 前日小汤去往新封丘门那栋宅子给姜辛取衣裳时,他才有机会同小汤说上几句话,小汤把对萧显的不满尽数发泄在了他身上,他也因此得知了来龙去脉。 从小汤的态度来看,姜辛提出解除婚约可不像是气话。 坦白说,他甚至也能够理解她的决定。 换做任何人,亲眼见到心悦之人弃自己于不顾跑去救其他姑娘都会心寒的,不是吗? 但萧显显然不这么想,他怕是被姜辛给宠坏了,总以为她离不开,只要稍微给个台阶她就能乖乖下来,便是这一次也不例外,他丝毫都没考虑过腾煜说的那种“万一”,只淡淡地回了句,“她不敢。” 腾煜:“…………” 硬要说起来,萧显也算了解姜辛。 她的确是不敢,生死攸关,甚至还会牵连一堆人,管莫闲、周茴、宋时、掌教、乃至整个西林书院,院内每一个曾和她有过接触的人都有可能会被有心之人定义为欺君之罪的帮凶。 可问题是……这事她压根就不知道…… 那一晚她睡得特别早也特别沉,用完晚膳后便觉得有些困乏,心想着大概是才刚退烧没多久身体还未完全恢复,也没多想,便倒在床上小憩了会…… 原本是打算小憩的,谁曾想,一睡就睡到了天亮。 叫醒她的是一道圣旨。 嗯,一道给姜辛的圣旨,就这么堂而皇之地送来了管府。 圣旨的内容……大致就是一封表扬信,把姜辛夸得天上有地下无,说她秀外慧中、说她巾帼不让须眉、说她敢于挣脱枷锁,实乃女性之楷模,鉴于以上种种,特此破格允许她以女子身份继续留任西林书院教员一职…… 这一通睁眼说瞎话的溢美之词,愣是让姜辛连圣旨都忘了接。 是管莫闲替她接下那道圣旨的,分明于理不合,但传旨公公却并未阻拦,只笑呵呵地叮嘱了句,“管衙内,官家为了你也算是力排众议了,回头可得让姜娘子进宫谢恩啊,官家说了,你不用作陪,他想跟姜娘子好好聊聊。” 管莫闲接过圣旨的手顿了顿,咬牙道:“知道了。” 第107章 担君之忧 既然官家都说了得去谢恩,那自然是宜早不宜迟的。 前来送圣旨的人离开后,姜辛便去了。 虽然官家特意叮嘱管莫闲不得陪同,但他还是坚持把姜辛送到了宫门外。 途中姜辛总算是搞明白了事情的大概,还真就只是个大概,管莫闲讲述得非常得言简意赅,就一句话—— “西林起火的事算是结案了,是乔润放的火,原因是发现你女扮男装混入书院觉得有伤风化,同时又对阿楹因爱生恨,因此就起了杀心,想要把你们俩一网打尽。” 她面色微微一白,默然了好一会才问:“这是萧显得出的结论吗?” “不知道,不清楚,不重要。”他想也不想地丢出否认三连。 “……你护着他做什么?”这反应硬生生把姜辛心头的阴霾给扫开了,也属实把她给整不会了。 “我那是护着他吗?我是……”话说到一半他便打住了,神色复杂地挥了挥手,“哎呀,总之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你了解下就成了。” 谁还能大度到护着情敌?他又不傻!巴不得趁此机会把萧显狠狠得数落一番,可他也知道,每数落一句都是在往姜辛胸口捅刀子。 没办法,他只能忍着了。 这份好意姜辛自然能感知到,事实上,他替她挡去的远不止这些吧? 想到这,她抿了抿唇,扯开了话题,“然后呢?女扮男装混入西林是欺君的大罪,官家为何没有罚我反而让我留下了?他找我进宫又是为了什么?” “哦,我跟他说你可能是我未过门的媳妇,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他可能就想看看把他心爱的肱股之臣迷得成这样的女人是谁吧。” “……管莫闲,好好说话!” “我说真的。” “怎么可能这么简单就算了。”不怪姜辛怀疑,这听起来实在太匪夷所思了。 君权是不容挑战的,没有哪个天子会接受臣子的以死相逼,何况还是为了个女人,若真如管莫闲所言,那她只有可能死得更快。 “就说我深受官家器重嘛。”他骄傲地扬了扬眉,微微倾身,一本正经地道:“小辛,你可是在和天子抢人,任重道远啊。” “……”她什么时候说过要抢了?! “他老人家心里面难免有气,一会不管说什么你都别当真,实在难受怼回去就是了。” “我、我什么东西?哪敢怼官家,我不要命了吗?” 他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唇,“放心,他若是想让你死你都看不到今天的太阳。” “我能看到今天的太阳难道不是因为你在我昨晚的饭菜里下药了吗?” 管莫闲微微一愣,道:“只是想让你好好睡一觉而已。” “……谢谢,我睡得很好。”姜辛有些不太自在地轻声咕哝了句。 她不敢想昨日她要是醒着会如何…… 萧显太了解她了,知道她不会躲在别人身后更不会连累他人,她只会想着自己去解决,而她能想到的解决办法也就只有去求他。 她并非低不下头,只是这一求便再也没有退路了,从此只剩万劫不复。 思及此,她便觉得该好好跟管莫闲道谢。 “那就好。”他微微偏过头,冲着她笑。 笑得太荡漾了! 姜辛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仓皇地别开了目光,借着打量车窗外的动作来缓解尴尬。 见状,管莫闲笑意更深了,倒也没再继续逗她,顺着她撩开的车帘瞥了眼,已经远远能够瞧见宫门了,他忽然正色,道:“对了,还有件事……” “什么?”她转眸朝着他看了过来。 他沉了沉气,“阿楹也叫贺兰楹,是贺兰延的女儿。” 闻言,她瞳孔一震,满脸的惊愕,好半晌才回过神来,“这不可能……她分明跟我说她爹和我爹一起被问斩了,对当年妖画案的了解甚至不亚于我……” “很奇怪是不是?但我核实过了,她的确是贺兰延的女儿没错。” “你怎么核实的?”姜辛并非不信他,只是这事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贺兰延身边有殿前司的内应。况且,他们也不敢编造一个轻易就会被戳破的弥天大谎。” “…………” 尽管她对贺兰部所知甚少,也能依稀感觉到“贺兰延的女儿”这个身份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这事必须得翻篇,纵然她清楚知道阿楹想让她死也只能配合大局粉饰太平,在悬殊的地位面前没有公平可言。 ----------------- 道理姜辛都懂,可她不服。 于是,当她只身跪在殿内时背脊挺直,目光大喇喇地直视着龙颜,带着些许泄愤的意味。 官家倒是也没太在意,他噙着和蔼笑意夸赞着她的果敢,肯定了她在西林期间的贡献,最大的贡献莫过于对管莫闲教导有方…… 他就这样不动声色地把她和管莫闲定义成了师生,套上了伦理的枷锁,她没作声。 他毫不遮掩地表达了对管莫闲的喜爱和倚重,她依然没作声。 直到他进入正题,坦言像管莫闲这样的身份一举一动都关乎着前程,婚姻大事尤为重要,娶贺兰延的女儿对他来说才是最好的安排…… “姜教员是聪明人,有些话就不必寡人明说了吧?作为补偿寡人特许你以女子身份继续留任西林,往后还望姜教员摆正身份,这是为管莫闲好、也是为你好。” 姜辛终于忍不住了,“恕民女直言,管莫闲答应娶贺兰楹了吗?” 闻言,官家面色一沉,眯起眼眸冷觑着她,“寡人赐婚,他敢拒绝吗?” “那便是还没答应了?” “……他答不答应重要吗!” 姜辛匍匐叩首,“官家息怒,您的意思民女明白,待伤愈后民女会尽快搬离管府。” 官家瞪着她,没好气地喝了句,“明白就好!” “嗯,没有媒妁之言、三书六礼、凤冠霞帔就住去管府确实不像话,多谢官家为民女考量。” “……”不是,你哪句话听出来我是在为你考量了?! “谢官家允许民女留任西林,往后定当鞠躬尽瘁、不负所望。”她话音一顿,闭上眼,深吸了口气,豁出去了,“但不包括劝说管莫闲娶别人,也无法保证绝不会和管莫闲在一起。” “姜辛!你放肆!” 那就放肆到底吧,她索性直起身,抬眸看向殿上的人,“如果管莫闲的婚姻必须得有价值,那我让自己变得有价值就是了。” 这话让官家略微压下了怒意,他不动声色地打量了她片刻,问:“那你倒是说说你要如何让自己变得有价值?”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担君之忧。” 第108章 蓄谋已久 今年除夕百姓们的茶余饭后又多了个新话题—— 听说西林出了个女教员,她为求心中所愿不惜女扮男装考入西林,又为了扞卫心中所爱纵然惹得龙颜大怒也不愿离开管莫闲,官家最终还是动容了,破例允许她留在西林任教,甚至有意想要给她和管莫闲赐婚,成全这对有情人。 这事自然也传到了周茴和宋时耳中,对此,他们表示…… 周茴:“这门亲事我不同意!” 宋时:“这门亲事……我不太能接受……” 管莫闲靠坐在书房软榻上,懒洋洋地瞟了眼门边的那两个人,“关你们什么事?轮得到你们同意接受吗?” “虽、虽然轮不到,但我有表达观点的权利。”宋时支支吾吾地道。 他并非能言善辩之人,却还是硬着头皮开口了,足可见这件事他有多难接受。 敬仰的教员和崇拜的兄长……这组合让他有种好像同时被两个最重要的人背叛了的感觉…… “哎呀,你不会说让我来说。”周茴推开宋时,气呼呼地走到管莫闲跟前入了座,“怎么就不关我们事了!我的两个朋友突然就搞到一块去了,这事你要我怎么接受?!” “算不上突然……”他可是守株待兔了很久的。 “你小子果然是蓄谋已久!”周茴拨开挨近他,逼问:“说!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姜辛是个姑娘了?” “也没有很早。” 宋时紧跟着追问,“没有很早是多早?” 管莫闲想了想,道:“她被韩学理带走的时候。” 闻言,周茴激动地嚷开了,“这还不算早?你那么早就知道了居然不告诉我们!” “你们知不知道有差别吗?”管莫闲抬起眸子,没好气地扫了俩人一眼。 “当然有!你是不知道我做了多久的心理建设,好不容易接受了你可能有断袖之癖,结果姜辛竟然是个姑娘!玩呢?!” “反正你的两个朋友始终是要搞到一块去的,比起接受他们是断袖,正常的男女之情岂不是更好?” “……也、也对哦。”还怪有道理的哩。 管莫闲继续循循善诱,“回头我们成亲的时候你们只需要给一份礼,多省钱。” “那不行,咱们几个可都是出生入死的交情,这钱不能省。” “好,我就先谢过了。” “应该的,应该的……” 周茴是完全被绕进去了,但宋时还清醒得很,冷不丁地冒出了句,“姜教员答应要嫁给你了吗?” “怎么?”管莫闲微微偏过头,细细打量起他,“你是觉得我配不上姜辛吗?” 还没等宋时开口,周茴就情不自禁地回道:“确实,有种好好的白菜被猪拱了的感觉。” “不是,你几个意思?有见过像我这么眉清目秀的猪吗?!” “嗯。”宋时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直勾勾地看着管莫闲,活像是在看什么稀罕物件,“确实是头一回瞧见。” “你们差不多得了啊!”管莫闲直起身,昂着头,“她都为了我跟官家杠上了,成亲也就是早晚的事,既成事实了,你们俩不接受也得接受!” “得了吧,这消息一看就是你散布出去的,编也不编个靠谱点的,要说姜辛为了萧显跟官家死磕我倒是信,为你……”周茴嫌弃目光由上至下的把管莫闲瞧了个遍,缓缓吐出残酷结论,“不可能。” “……凭什么就不可能了?” 周茴还头头是道的给分析上了,“就凭她看萧显的眼神都是发光的,看你的时候就跟一潭死水似的,毫无波澜。” “……”他是懂扎心的,扎得管莫闲胸口闷痛。 就在他犹豫着要不要干脆把这俩晦气玩意扫出门时,一道熟悉嗓音自门外传来。 “差不多该吃饭了,管夫人让我来叫你们。”姜辛立在门边,话音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情绪。 三人齐刷刷地看了过去,又齐刷刷地沉默了。 她没再扮男装了,却也没有刻意打扮,依旧扎着利落的高马尾,一袭喜庆红衣,如傲立枝头的红梅般既清冷又艳丽。 好一会后,宋时率先回过神,情不自禁地叹了句,“还真是好好的白菜让猪拱了。” 周茴:“哎,可不是嘛。” “什么意思?”姜辛蹙了蹙眉,“你们什么时候见过像我这么眉清目秀的猪?” 周茴:“……” 宋时:“……” 该说不说,这俩人……还挺配…… 眼瞧着他们俩吃瘪,管莫闲的心情顿时明媚了。 说归说、闹归闹,周茴和宋时倒也并非真的反对,只是需要一些时间去接受。 用不了太久,差不多也就一顿饭的时间吧…… 周茴本以为这个年节会很难熬,管莫闲的邀请于他而言堪比雪中送炭。 宋时也一样,他自小在慈幼局长大,虽然每年除夕夜都不会冷清,但终究是不一样的。 至于姜辛…… 她不敢想太多,感觉就像是活在一场美梦中,而她也已经意识到这是梦了,生怕想多了会惊醒。 第109章 辞旧迎新 吃完饭后周茴又拉着他们去周府把酒言欢,说什么酒逢知己千杯少,结果也没几杯就醉得不省人事了。 宋时也没能撑太久,再然后是小汤,管莫闲…… 姜辛因为不胜酒力几乎没怎么喝,眼看着他们一个个倒下,正打算找府里的小厮帮忙把他们扶进房,管莫闲突然就坐了起来,猛地拽住了她的手腕,“别喊。” “……???”这到底是酒醒了还是发酒疯中的一环? 他微微用力将她拉到跟前,轻声询问,“想不想去看烟花?” 她瞥了眼七倒八歪横陈在面前的那几个人,“这还怎么看?” “就我们俩。”他眼眉弯弯,话音透着蛊惑。 她喉头动了动,情不自禁地点头。 待她回过神的时候,马车已经停在了距离春晖桥不远的巷子口。 管莫闲将她扶下了马车,“我去停下马车,你就在八仙楼门口等我。” “嗯。”她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目光已经情不自禁地四下环顾了起来。 见状,他忍俊不禁,笑着又叮嘱了句,“别乱走,这儿人多,走散了不好找。” “知道了,知道了……”她不耐地挥了挥手,“你赶紧的,一会烟花就该开始了。” “急什么,你没到开始不了。” 这话从管莫闲口中说出来简直是再正常不过了,是他一贯的风格,姜辛也没多想,急匆匆地转身朝着八仙楼走去。 前头不远处就是春晖桥,听闻是观赏烟花最佳的位置,当然只是针对百姓们而言。 达官显贵们自然不必去感受那些拥挤,八仙楼的包间每年年节都客满,一顿饭够她两个月房租了,听说菜式味道挺一般的,贵就贵在凭栏远眺便能瞧见漫天的烟花。 这地方自然是姜辛从前想都不敢想的…… 从前除夕她都是跟小汤一块过的,说是一块过其实也就是简简单单吃个饭,吃完最多也就是在院子里聊会天,那会萧显是不允许是她独自下山的,她唯一一次叛逆是十四岁那年,那是她在临梁过的第一个除夕,听闻山下有集市有烟花就拉着小汤偷偷去了,结果才刚走到山脚就被腾煜给逮了回来。 那个年节她过得不算开心,萧显虽然没对她做什么,却狠狠罚了小汤。 就当着她的面,用跟她当时胳膊一般粗的鞭子鞭打了小汤。 尽管只挨了两鞭,小汤却养了一整个正月的伤。 从此,她再也不敢下山了。 山上倒是也能瞧见烟花,只是太远了……就像是在提醒她,那是她遥不可及的绚烂,她不爱看…… 想到这,她忍不住抬眸看了眼八仙楼,却不料不偏不倚地撞上了一道她曾无比熟悉的目光。 是萧显,他今日着了一袭朱樱色的袍子,领口处是银丝绣出的一缕雀翎,穿着私服显然不是在执行公务。 他也注意到了她,瞳孔轻震,连身子都微微僵了僵。 还没待他做出反应,一抹嫣红身影翩然而至停在了他身侧,姜辛蹙眉细看了好一会才认出那是阿楹,她微微仰头同萧显耳语着什么,他们挨得很近,那点朱唇距离他耳畔仅咫尺,瞧着还真是般配极了。 看来是官家一厢情愿了,贺兰楹想嫁的也并非管莫闲吧? 想到这,她不由地松了口气…… 这口气松出来的瞬间姜辛就愣住了,还没来得及细想,管莫闲的脸冷不防的撞入她眼帘,强行霸占了她全部的视线。 她眨了眨干涩的眼睛,怔怔地看着他。 他没说话,默默递了个暖炉给她,又替她披上了大氅,将她裹得严严实实的这才满意地收了手,轻声道:“走吧。” “不是看烟花吗?不去八仙楼吗?”她不解地问。 管莫闲眸色一黯,不由分说的牵起她的手往前走,没好气的咕哝了句,“不去,晦气。” 看来是也瞧见萧显了?这是闹情绪呐。 她觉得心尖像是被撒了一把糖,情不自禁地扬起了嘴角,也没再多话,就这么任由管莫闲牵着她钻入人海。 他们当然也没去春晖桥,这会去怕是连桥尾都挨不着,管莫闲领着她上了城楼,守城的那几个护卫瞧见他虽然没行礼,但从那副毕恭毕敬的模样看来应该是殿前司的人。 他们才刚在城门上站定没多久,远处便传来几声巨响,数朵烟花瞬间点亮了夜空。 虽然声音听着有些远,但这硕大的烟花就像是在她头顶炸开的一样,她甚至觉得伸出手就能接住那些陨落火星子。 而她也真的伸手去接了,当然,什么也没有,她看着空落落的掌心不由地嘟了嘟嘴,有些失落…… 他曲解了她的失落,涩涩地道:“你别看他了,看我吧,我比他好看。” “嗯?”她困惑地朝着他看了过去,片刻后才意识到他误会了,笑着道:“那你怎么不问问我刚才看着他的时候在想什么?” 他有些不情愿,但还是从善如流了,“在想什么?” “想你。” 这个答案是管莫闲始料未及的,他心口一紧却又不敢过分解读,小心翼翼地问:“想我什么?” “想你只属于我。” “……” 她低着头,耳根微红,嗫嚅着,“我好像喜欢上你了。” “…………” “你不说点什么吗……”她有些不安地舔了舔唇。 她感觉到腰间一热,炽热掌心落在她的腰侧,稍一用力把她带入怀中,嘴角勾了勾朝她逼近,然后吻上了她的唇,还未来得及说完的话音被吞没。 起初他只想浅尝即止的,但这娇得能滴出水般的声音让他失了控,直到她呼吸越来越急促,眼瞧着就快要透不过气了…… 他及时拉回理智,依依不舍的放过了她,却还是没舍得松开她,手臂紧紧缠绕在她腰间,额头相抵,他缓缓启唇,“嗯,我只是属于你。” 姜辛说不出话,也不敢抬眸看他,涨得通红的脸颊深埋在他怀里。 一时间,她有些分不清耳畔怦然的究竟是烟花还是他们的心跳。 后来她才知道,每年除夕负责烟花燃放事宜的都是殿前司。 她想起管莫闲先前那句——“你没到开始不了。” 这种事按理是不需要他这么个副指挥使亲自到场的吧?他果然是有预谋的呢,她是不是可以贪心地觉得这场烟花是为她而放的。 真好,那些她曾经遥不可及的如今也能唾手可得了。 今日岁除,果然宜辞旧。 第110章 翻山越岭 那一晚姜辛睡得不怎么好,她一直在辗转反侧。 起初是在回味那场烟花、那个吻、还有那句“我只属于你”,甜得睡不着。 再后来,她开始思考和管莫闲的未来。 她并不打算隐瞒什么,甚至巴不得能让更多人知道她和管莫闲的关系,那些一直以来躲在帷幕后左右逢源的人也是时候该站队了。 只是,该怎么散布才能显得不那么刻意,她还需要再想想…… 得!不用想了,是她多虑了! 隔天一早,他们正在吃早饭,管莫闲顶着一脸傻笑姗姗来迟。 周茴瞥了他眼,随口招呼了句,“醒了啊,赶紧坐下吃吧,有你最喜欢的鸡丝粥。” 他眼眸一亮,“喜欢?你怎么知道姜辛说她喜欢我的?” 周茴:“……” 回府后,他堂妹蹦蹦跳跳的迎上来讨要礼物。 他大喇喇的牵起姜辛的手,满脸骄傲,“看,我给你带了个嫂嫂回来。” 堂妹:“……” 再后来,是络绎不绝前来拜年的亲朋…… 人家祝他心想事成,他说:“哈哈哈,对啊,我和姜辛在一起啦。” 人家恭贺新禧,他说:“好的好的,我和姜辛回头成亲的时候一定请你。” 人家长辈世伯逢场客套殷勤的抓着他的手,什么都还没说呢,他先开腔了,“别这样,我答应了姜辛只属于她。” ……多少有点讨打,亲妈都没眼看。 王夫人只能一个劲地冲着姜辛使眼色,指望她能管管,大概也就只有她能管了。 姜辛试过了,特意把他拽去角落,“管莫闲,你能不能……” 劝说的话都还没来得及脱口呢,他就已经眼尾一红,委屈巴巴地道:“我就是觉得开心嘛。” “……行吧,你开心就好。”这怎么搞?反正她是一句重要都说不出来。 他小心翼翼地扯了扯她的衣角,“那你呢?我不希望你不开心。” “我……也挺开心的……” 好像……还真就有点开心? 对于王怀石而言她是见不得光的存在,对于萧显而言又何尝不是,从小到大,她始终被人藏在暗处,还是头一回有人把她当成炫耀的资本,逢人便念叨,那副活像是得了什么稀世珍宝唯恐他人不知的模样虽然浮夸了些,但她心里是甜的。 就这样,再也没人能拦得住管莫闲了。 不出三日他和姜辛的事已经传遍了临梁城,故事的版本几经演绎最终变成了—— 西林百年才出了这么一个女教员,那得是多优秀啊,怎么偏偏就看上了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呢?只能是这个纨绔救过她的命了! 听说那晚西林大火,最先赶到的是萧指挥使,谁成想贺兰楹也被困火场,那可是贺兰延的女儿啊,身份何等尊贵,她要是有什么闪失后果不堪设想,与之相比姜教员的命当然就没有那么重要了,得亏管衙内及时出现把姜教员给救了出来,读书人最是知恩图报了,那可不得以身相许嘛…… 小汤绘声绘色地描述着刚听来的坊间传言,眼尾时不时瞥向管莫闲,觉得这事绝对跟他脱不了关系。 “怎么样?我厉害吧!是不是编得还挺像那么回事?”他非但没有遮掩,甚至还有些沾沾自喜。 “厉害,好厉害。”周茴鼓了几下掌,“头一回见到把情敌编得那么伟光正,把自己编得如此废物的。” 宋时皱了皱眉,一本正经地反驳起周茴,“闲哥这么做一定有他的深意。” “你能这么说多少有点大病!”周茴算是服气了,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他转头看向姜辛,试图寻找共鸣,“是吧,姜姐。” “……”姜姐不说话了,她好像也有点大病了。 她总觉得管莫闲是知道她想干什么的,近日来他所有看似胡闹的行为都巧合得帮她达成了目的。 她的目的其实很简单,无非是想让那些人知道是萧显负了她,从今往后,她是她、萧显是萧显,势不两立。 纵然萧显看穿了她的意图,大概也是嗤之以鼻的吧。 在他眼里,她一直都只是个傀儡罢了,又有谁会听命于一个傀儡呢? 他不知道的是…… 随萧显来临梁后不久她就认识到了自己的处境,那些唯她爹马首是瞻的士大夫们表面对她恭敬,眼里却都藏着不屑和怜悯,她存在的意义是让他们师出有名、是无论事成或者事败都需要被推到帷幕前向世人谢罪的棋子,而萧显是她的保命符,但不能是唯一的。 姜辛从未错过任何一个培养自己势力的机会,就像把萧显派来监视她的小汤化为己用一样,这些年她潜移默化地把那些士大夫们对她爹的崇拜和景仰转移到了她身上。 做这些的时候她并没有想太多,她认真喜欢着萧显,也从未怀疑过他对她的感情,自然也未曾想过要同他玩什么手段。 她只是本能地觉得——生死攸关,比起依附他人不如靠自己。 “小宋啊,还是你了解我啊。” 管莫闲的话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他抬手搂住宋时,溢出一声嗟叹,“我就是太爱她了,她朝我走一步,我能为她翻山越岭。” “……”不是,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这话无论哪一个字都听不出宋时所说的深意啊! 姜辛强忍住吐槽的欲望,她想,应该是她想多了,她当真是病得不轻。 ----------------- 翻山越岭是没看出来,粘人是真的…… 这个年节管莫闲简直就是寸步不离地粘着姜辛,以至于她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设才敢说出她打算搬出去的事。 生怕他多想,她还特意强调了不会回新封丘门那儿,打算重新找个宅子。 让她没想到的是…… “好啊。”管莫闲很爽快的就答应了。 “……”她伸出手探了探他的额头,没发烧啊,是被什么奇怪的东西附体了吗? 他好笑地拉开她的手,顺势握住,“你到底是怎么想我的?还没成亲呢,留你住在这儿确实不合适。我可以不顾自己的名声,但不能不顾你的。” 她软软地应了声,这个人正常起来确实挺要命的。 “我正好有宅子空着,明天带上小汤一块去看看吧。” “……不、不是……那我搬出去的意义在哪?!”前言撤回好吧,这个人就不可能正常! “别乱想,我收钱的,顶多也就是比市场价便宜些给你,就咱俩这关系,你与其给别人挣还不如给我挣,是不是?” 好像有点道理?姜辛妥协了,再不妥协就矫情了。 过完上元节,姜辛就搬去了新住处。 宅子是真的大,租金也是真的便宜,比市场价便宜了近一半,真香。 她从不跟钱过不去,欣然接受了管莫闲的好意,毕竟“就咱俩这关系”有什么好客气的。 搬进去的第三天,她的新宅子就迎来了第一个客人,一个她怎么都没想到的人——安叶,浑身是血奄奄一息的安叶。 “不要告诉任何人,尤其……尤其是管莫闲……” 丢下这句话后,他便陷入了昏迷。 留给姜辛的是一片茫然,以及紧随而至的追兵。 第111章 一拍即合 安叶也记不清自己昏睡了多久,醒来的时候只觉得浑身都疼。 他知道自己身上大约有六七处刀伤,这种撕心裂肺的疼他并不陌生,也已经习以为常。 以至于,他很快就察觉到了抵在他脖间的寒凉刀刃…… “不要乱动哦,可别又伤着了。” 如鬼魅般的声音钻入他耳膜,话音透着笑意,却又比他脖间的利刃更凉。 屋子里没有点灯,他看不清,但这道声音他认得,是管莫闲。 他呼吸沉了沉,做好了随时应战的准备…… 倏地,屋子里亮了起来。 他微微偏过头,下意识地眯了眯眼眸,片刻后就适应了光亮,转眸看了过去。 管莫闲盘着腿靠坐在床边,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另一边姜辛正站在桌边拨弄灯芯,瞧见她的瞬间他不由地松了口气,她没事就好…… “你就那么相信他吗?”他牵了牵嘴角,笑得有些无奈,许是太久没进水的关系,嗓音哑得就像是被砂纸磨过似的。 “不信他难道信你吗?”姜辛冲着他挑了挑眉,“我们一共也没见过几回。” 他直勾勾地看着她,问:“那怎么不干脆把我交给刑部?” 哦,那还真得感谢他昏迷前留下的那句话。 要不是他提到了管莫闲,她直接就把他给丢出去了,都不用等到刑部的追兵出现。 他刚晕倒姜辛就敏感得察觉到了外头的嘈杂,看样子很快就会查到她这,当时她还不知道安叶到底招惹了什么人,只是事关管莫闲她不敢冒险。 追兵来的很快,她们光是把人藏起来就费了不少功夫,压根来不及清理院子里的血迹,为了遮掩她们甚至杀了一只鸡……母鸡!昨天刚买的!还指着它下蛋呢! 大半夜的,两个姑娘在院子里杀鸡,这画面怎么看都很诡异。 庆幸的是,来人是刑部的,但凡是别的官司可能都没那么好糊弄。 因为周茴的关系,刑部的人对她没有丝毫怀疑,只是简单询问了几句,连搜查都免了。 从他们口中姜辛了解到了来龙去脉—— 乔润死了,是被人毒死的,就在不久前死在了刑部大牢里。 临死前,有个异域商人前去探望过他。 不用问了,除了安叶还能有谁?他嫌疑自然是最大的。 察觉乔润死了之后刑部立刻就前往安叶家中抓人了,他倒是还在,可惜最终还是让他给逃了…… 是啊,逃到她这儿来了,这会正在柴房的草垛垛里躺着呢。 把人送走后,姜辛只犹豫了片刻就让小汤去找管莫闲了,顺带还让管莫闲帮忙请了个大夫。 她拉回思绪,暂时还没想跟安叶表露太多,只淡淡地回了句,“我们西林向来喜欢三法司抢功劳,你不知道吗?” “是吗?”他寓意不明的笑了笑,看向她的目光里褪去了冷意多了几丝玩味,“别说功劳了,命给你都行。” “你的命本来就在我们手上。”管莫闲阴沉沉地道,手里的匕首又挨近了他几分。 银白利刃已微微嵌入他脖颈,染上了殷红。 “咝……”他倒抽了口凉气,眼波流转,看向姜辛,轻吟着,“疼……” “……”不是,大哥,你要不要看看自己伤成什么样了? 都快被捅成刺猬了!十多处刀伤,最轻的都翻出了皮肉,也没见他喊疼,怎么被匕首轻轻剌一下就疼了? 很不妙的是姜辛确实是吃这套的,她秀眉轻蹙,抬眸看向管莫闲,“把匕首收了吧,他现在这样也做不了什么。” “这还做不了什么?他能做的可多了!”他不悦地嚷道。 姜辛没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他。 “……”他没辙,不情不愿地收了匕首,狠狠地剜了安叶一眼。 安叶挪了挪头,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气定神闲地冲着他挑了挑眉梢。 ……这是挑衅!赤裸裸的挑衅! 还没等管莫闲发作,姜辛举步停在了床边,冷不丁的伸出手按在了他的肩头,不偏不倚地就落在他的伤口上,只稍稍用力他额间就渗出了一层薄汗,面色也顿时苍白了不少。 “我劝你最好别惹他。”她居高临下的俯瞰着安叶,话音软绵绵的,眼里却透着阴狠,“他要是不开心了你也别想好过。” 管莫闲心里头舒畅了,匕首入鞘,翩然起身,“我去给他弄些吃的,你跟他聊聊吧。” 他不清楚为何安叶昏迷前特意叮嘱姜辛不要告诉任何人,尤其是他…… 但是显然如果他在场的话,安叶多半不愿意多说。 “好。”姜辛自然明白他的意思,收回手,抬眸冲着他点了点头。 安叶默不作声地目送着他离开,直到脚步声远离,他才拉回视线看向姜辛,反倒先发制人的询问起她来了,“你跟萧显闹崩了?” 她眉头紧皱,“我们很熟吗?” “你觉得呢?”他微微偏了偏头,眼眸微眯,试图想要把她看得更清楚。 “有意思么?”她有些不耐,“我们若是从前见过,你直说便是,打什么哑谜。” “不确定,再看看。” “……” “先聊乔润的事吧。”他费力地从床上撑坐起来,不可避免的牵扯到了那些几乎遍布他全身的伤口,看得出很疼,但他始终没吭声,只微微皱着眉头。 姜辛也没上前帮忙,一动不动地站在床边冷冷地瞪着他。 她承认她有些故意,就是想看他疼,谁让这人有病呢。 好不容易他总算是坐了起来,虚虚的靠在床边,抬眸看着姜辛,道:“那个人的死跟我无关,我甚至连他叫什么都不太清楚。” “嗯。”她应了声,淡淡的,没说信也没说不信,“为何会去牢里看他?” “我有一位义兄,他前阵子被绑架了,有点奇怪,人倒是毫发无伤的被放回来了,但丢了一份很重要的东西,前不久龙策卫押送乔润去往刑部大牢的时候,义兄认出乔润就是绑架他的人之一。” “所以,你是去帮你那位义兄找东西的?” “也不全是。”他有些哀怨地瞥了眼姜辛,“你连杯水都不舍得给我倒一下吗?” ……还挺会拿捏人啊! 有求于人没办法,她也懒得废话,默默倒了杯水折回床边递给他。 他看起来好像是真的渴了,仰头一饮而尽,喝得有些急被呛到了,一阵猛咳,眼瞧着他脸色煞白、冷汗直冒……姜辛到底也不是铁石心肠的人,伸手扶住了他,避免他因为咳嗽动作太大牵扯到伤口…… 好一会后他才缓过来,“谢谢。” “好点了?”她问,见他点头,她松开手往后退了退,“那继续吧。” 他愣了愣,随即又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认命地继续道:“昨日我义兄收到了一幅画,是你们所说的妖画。” “……”姜辛眉目一紧,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画里还有一封信。” “信?”这好像还是头一回,之前都仅仅只有画而已,她不免好奇,“信里写了什么?” “让他给出一百两黄金,否则的话会在他所贩卖的胭脂里随机下毒,大概算是一封勒索信。我隐隐觉得这事或许与义兄先前被绑架有关,所以就想着去见见乔润,没准会有什么线索。” 姜辛了然地点了点头,“这事为何尤其不能告诉管莫闲?”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道:“乔润就像疯了一样,问他什么都不说,只是不停重复着‘要小心管莫闲’。” “按说他并不知道你与管莫闲相识。” “我说了,他就像疯了一样,这话未必是说给我听的,只是可能我刚好在那。” “你觉得这种可能性大吗?”姜辛冲着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他刚好在那,又刚好跟管莫闲认识,还刚好这话传到了她这儿……一次巧合是巧合,无数巧合叠加在一起,那只有可能是人为。 安叶显然也有这种怀疑,他紧抿着唇陷入了沉默。 “要合作吗?我们想查清楚妖画重现的事,而你那位义兄应该也需要帮忙。”她主动抛出了橄榄枝。 “我们?”他眼尾挑了挑,“包括管莫闲吗?” “是。”她毫不犹豫地道。 他思忖了会,“好。” 姜辛只关心结果,至于他是出于什么想法决定妥协的,她不在意。 达成共识后,她很公事公办地问:“我想看一眼那幅画和那封信,可以吗?” “我一会写封信,你们带着信去找我义兄……” 还没等他说完,姜辛就态度强硬的打断了他,“不,你得一起去。” “我这伤一时半会怕是下不了床。” “没事,我们扶着你就是了。” “……你是真不在意我死活啊。” 姜辛瞥了他眼,面无表情地道:“死不了,你看起来早就习惯了。” “呵……”他拉回目光,仰躺着,有些恍惚的看着床顶帷幔,喉间溢出了声寓意不明的笑。 第112章 险象环生 姜辛还真是说到做到,硬是跟管莫闲两个人合伙把安叶架去了他义兄那儿。 当然,全程很隐蔽,确保没有让任何人瞧见他。 这位义兄姓符,叫符立维,是个老实人,至少看着比安叶老实。 他比安叶大六岁,四年多前来临梁的,起初从事胭脂原料的生意,时常西域临梁两头跑,据说有一回遇上了山匪,幸得安叶出手相助,在那之前他跟安叶也仅仅只是打过几回照面的点头之交,经此一事才逐渐熟络起来,所谓“义兄”其实是安叶一厢情愿的称呼,人家压根不认他这个弟弟…… 主要是因为不好意思,符立维觉得他不过就是虚长了安叶几岁,事实上反倒是安叶帮他更多。 两年多前他成亲了,娶了个临梁的姑娘,便想着干脆做些胭脂生意也不必像从前那样奔波了,也是多亏了安叶帮忙他的生意才能那么快上轨道。 说到这他不免又有些过意不去,“小叶真是帮了我很多啊,这回也是,妖画重现之事我先前只是有所耳闻,万万没想到我也会收到,听说先前康保裔的事也跟妖画有关,就想着去找小叶问一下,哪成想竟把他拉进了这浑水里。” 他不停为安叶作保,信誓旦旦地说着安叶绝不可能杀乔润,他们俩压根就不认识…… 眼瞧着他念叨个没完,管莫闲忍不住出声提醒,“那什么……符、符大哥啊,这事先不说,要不你先让我们瞧瞧那画儿?” 符立维这才后知后觉的想起来,赶紧去拿了画。 都不需要姜辛出手,连管莫闲都能看出来那是仿作,可见仿得相当之拙劣了。 那封信的笔迹也很陌生,是他们之前从未见过的,信里的内容跟安叶所说差不多,约了符立维三天后带上赎金去中瓦子的牡丹棚。 管莫闲和姜辛相觑了眼,看得出彼此想法基本一致——虽然画是假的,但这事牵涉到乔润不假,这浑水终究还是得趟。 于是乎,管莫闲堆着笑启唇询问起符立维,“听小叶说你前阵子被绑架过?” “小叶”这称呼让一旁的安叶直皱眉,很不爽,但也只能忍了。 从他们俩刚才的神情中就不难看出这幅画跟他们一直在追查那些妖画毫无关系,这也就意味着他少了一大半的合作筹码,自然得收敛些。 “诶,对对对……”符立维直点头,“你们也觉得这事跟先前的绑架有关吗?” “也?”管莫闲挑了挑眉,有些故意地看向安叶,“莫非小叶也这么觉得?” “……”小叶想打他。 姜辛适时主持了下公道,“管莫闲,别闹。” “哦。”他悻悻地应了声,收起玩心,“符大哥能详细说说被绑架时的情况吗?” 符立维很是配合,说得无比详细,故事甚至是从三个月前说起的…… 三个月前他母亲去世了,他夫人又刚查出身孕不便舟车劳顿,所以他便独自回西域处理丧葬事宜了,忙完就回来了,想着陪夫人过年一路紧赶慢赶的,一路上都还挺顺利,不出意外的话小年那日便该到临梁了。 但是,小年那日出意外了。 当时已经距离临梁不远,用完晚膳后他便继续赶路,可不知为何特别犯困,刚上马车没多久他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关在一间屋子里,看守他的有三个人,都带着面巾屋子里又暗瞧不清容貌,他是根据身高体型来大致分辨的,他们只负责送饭也不多话,无论他问什么那些人都不搭理。 再后来他终于磨破了用来捆绑他的绳子,趁着看守的人进来给他送晚饭的机会把人撂倒逃了出去。 那里是临梁城郊,他被关在一栋废弃的木屋里。 他们也不止有三个人,后来大约有十多个人在追他,他躲在树洞里头大气都不敢喘这才逃过了一劫,也因此瞧见了其中一人的脸,那应该是领头的人,那些人都听他指挥…… 说到这符立维沉了沉,明显还有心有余悸,缓了半晌后才继续道:“我在那个树洞里头待着一整夜,天亮后才敢离开,回家后我才知道夫人收到了一封勒索信,对方要求她带着一百两黄金去赎我,要是没有顺利逃走,隔天夫人就该去交赎金了。” “这么巧,也是一百两?”姜辛蹙了蹙眉,终于明白安叶为何会觉得两件事有关联了。 一旁的安叶顺势接话,“嗯,所以我怀疑会不会是那伙人上次索要不成又另生一计?” 姜辛模棱两可地撇了撇唇,并未表态,兀自转身询问起符立维,“听说你被绑架的时候丢了件很重要的东西,能透露下是什么吗?” “这……”符立维不动声色看了眼安叶,见他垂着眸子不说话,这才回道:“是一幅画。” 画?姜辛眉心一跳,“什么画?” “我有一个妹妹,自小便走失了,那幅画是她走失那年生辰时家里头特意请了画师替她画的,我想着说不定能靠着这幅画寻到她……”说到这,他自嘲地笑了笑,“就算寻不到留个念想也是好的。” “明白了。”姜辛微微点头,毕竟是别人的伤心事,她也不好再多问,只淡淡回了句,“我们回头替你去乔润的住处找找。” “真的吗?”他眼眸一亮,激动地想要抓住姜辛的手,很快又觉得不妥,硬生生的转而抓住了管莫闲,“谢谢!太谢谢了!” 管莫闲冲着他宽慰的笑了笑,“不客气,举手之劳罢了。” “我们最多也只是替你去找找看,但那画对乔润而言毫无意义,纵然真是被他给拿走了,留着的可能性也不大,你最好还是不要抱太大希望。”姜辛知道这话很残忍,可她更见不得他又一次失望。 “我懂,我懂的。”符立维眼里依然有光,一个劲的直点头。 看来懂是的确懂的,可不抱希望是不可能的…… 姜辛暗暗在心里叹了声,轻声道:“那我们就先告辞了,三日后你尽管按约定去交付赎金就是,其他的交给我们。” 他又是一番连连道谢,还非常殷勤的帮忙把他那位义弟架了出去。 第113章 鬼魅丛生 情况有变,既然符立维收到那幅画是假的,那这事对于姜辛他们而言就只是一条与乔润有关的线索罢了。 总不能在一条线索上吊死吧? 于是,他们商议后决定兵分两路。 符立维的事就交给姜辛,管莫闲索性以西林的名义大大方方去调查乔润的死,如此一来也能拉上周茴他们一起,这事毕竟跟刑部有关,有周茴在好办事。 三日后,姜辛早早就去了牡丹棚,和她一起潜伏在暗处的还有殿前司的人。 这自然是管莫闲的安排,他不放心让她单独去,她也没太坚持,毕竟人外有人,她对自己的身手也没有绝对的信心,何况万一对方人多势众呢? ……人是真的多,不过不是对方。 牡丹棚本就大,能容纳近千人观看表演,今日刚好有药发傀儡的演出,表演者的还是颇有名气温奴哥,整个牡丹棚里挤得满满当当。 以殿前司的能力自然是有办法取消这场演出的,可如此一来很有可能会引起对方的警觉。 所以他们最终还是决定以不变应万变,从入口处到对方提出的确切交付赎金的位置还有一段距离,沿路他们已经尽可能多的安排了人手以防止符立维在穿越人流时就被截胡,除此之外,他们还在表演团里塞了人,舞台的位置视野更为开阔,万一跟丢了人也能及时找到。 一切就绪,就等戏开场。 “啾”的一声,一束火花窜出,落在足足有三层楼高的药发傀儡上。 缠绕在傀儡的引线被点燃,徐徐往上攀爬,一阵噼噼啪啪的声响,不多时傀儡木枝里填塞火药尽数被点燃,由上自下火树银花,如万千流星齐齐坠落般分外耀眼,傀儡上那些栩栩如生的小人随之转动着。 震耳欲聋的喝彩声中,符立维领着数名小厮跨入牡丹棚,每人手上都抱着个箱子,不大不小,算不得引人注目。 这却让姜辛头一回对一百两黄金有个概念,这么多的吗?! 未免有些不太合理,一般来说索要赎金的话率先该考虑就是方便带走吧?总不能那群绑匪跟她一样压根不知道一百两黄金具体有多少吧? 正疑惑着符立维已经缓步朝着约定好的地方走去,是距离舞台不远的角落,按照那封信中所说,他只需把黄金放在角落里就可以离开了,符立维也照办了,一旁有几个牡丹棚里的杂役好奇地朝他们看了过去,大概只当他们是表演团的人在搬放道具,也没太当回事,很快又都别开了目光,显然舞台上的药发傀儡更吸引他们。 一直到符立维走出牡丹棚,风平浪静,无事发生。 姜辛知道有无数目光正和她一块死死盯着那几只箱子,于是她眨了眨有些酸涩的眼睛,分神打量了下别处,大部分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舞台上,零星起身走动那几个人瞧着也都并无异样,就在她准备把目光重新拉回那堆箱子上时,突然有张格外熟悉的面孔撞入了她眼帘…… 乔润?! 她不敢置信地闭了闭眼,很快就又将眼眸瞪得很大,定睛看了过去。 没错,就是乔润! 他就在她的斜前方,距离她有些远,稍稍侧着脸颊,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就像是已经这么看了她许久,嘴角微微上扬,勾勒出一抹诡谲阴森的笑。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心理作用,总觉得他脸色惨白,没有一丝血色,甚至不像是个活人。 ……他的确应该死了啊?又怎么会活生生地站在那儿呢?! 姜辛猛然回神,来不及细想太多,满脑子就只有一个念头——抓到他,只要抓到他所有疑虑就能迎刃而解了。 她运了运气脚尖轻点才刚跃起便觉得腰间一紧,一节手臂如蛇般缠在了她的腰上,用力将她往后拽去,她本能的想要反击,身后的人似乎很清楚她的意图,在她出手前便将她牢牢禁锢在了怀中。 当然了,这种程度的禁锢还不足以阻碍她的行动。 让她瞬间乖顺下来的是耳畔传来的轻喃,“是我。” 管莫闲的声音…… 也对,也只有被他的本能攻击过好几次的他才能如此迅速做出自保反应。 她强行收住了力道以至于有些站不稳,只能重重的靠在他怀里,仰头朝他看去,有些急切地道:“乔润,是乔润……我看见乔润!” 姜辛又一次朝着刚才的方向看去,他还在,只是已经转开了目光。 “我知道。”生怕她冲动,管莫闲又紧了紧箍在她腰间的手臂,在她耳边轻声道:“不能过去,会乱。” 她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暗处还有不少殿前司的人,倘若她这时候冲出去他们一定也会不明就里的跟着冲,那必然会引起骚乱,棚里有近千人一旦乱了他们根本控制不住,到时候只怕是会人财两空……这很有可能就是勒索符立维的人想要的…… 当她再次不甘地朝着那个方向看去时,乔润已经不见了! 去哪了?姜辛迅速地四下环顾着,试图再次捕捉到那抹熟悉的身影,可是却一无所获,他就如同鬼魅一般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 “没事,我知道他在哪。”管莫闲沉沉的话音传来。 若不是这句话,她几乎以为方才只是自己的幻觉。 姜辛诧异地朝着他看去,“他在哪?” 他抿了抿唇,眸色晦涩不明,“我家。” “……???” 他们只是分开了三天而已,她错过了什么?! 第114章 满城风雨 最终,直到演出散场也没人现身取走那些黄金。 姜辛仔仔细细地把那几箱黄金检查了个遍,没有任何异常,这才将他们完璧归赵。 符立维收到那些黄金的时候丝毫都笑不出来,惶恐不安地追问,“那胭脂……胭脂里头会不会被下毒?” 这个问题姜辛也回答不了,目前也只能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 保险起见,她还是建议符立维最近严加看管仓库和他手里的那几家胭脂铺。 她认为,若是要随机投毒的话应该也就只有这两个渠道了。 忙完了这些后已是深夜,姜辛撩开帘子上了马车,管莫闲正靠在车里闭目养神,听见动静便掀开眼帘直直地朝着她看了过来,眸色他幽深得可怕…… 他今天很不对劲,话少了很多,都已经陪她一块来符立维家了,到了门外却突然说,“我不进去了,有些累,想小睡一会。” 累?他居然也会累?这还是她认识的那个精力充沛得离谱的管莫闲吗?! 她猜想他的异样应该跟乔润有关,方才在牡丹棚里面对她的追问他说“先忙,一会再说”,忙着忙着就一直忙到了这会。 瞧着他这模样,姜辛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问了。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管莫闲,太陌生了。 大概是看出了她的无措,他主动开了口,“乔润的事我们查得不太顺利,刑部的人连周茴都防着,问起尸体说是当天就处理了,都是按陈尚书的意思办的,陈尚书也是请示过官家的,挑不出错,但不正常。” 陈尚书是不久前刚赴任的刑部尚书,跟周茴他爹也算是故交,故而刑部上下对周茴的态度也始终没什么太大的变化。 听管莫闲这么一说,姜辛便领会了,“所以你们早就觉得乔润没死了?” “嗯,先前还只是有所怀疑,但昨晚……”他顿了好一会,喉头动了动,咽下了情绪,“昨晚我看见乔润了,在我家。” 昨晚他们原本是打算干件大事的——夜探驿馆。 按他们当时的推断,倘若乔润没死那这事定是跟贺兰楹脱不了关系,便想着说不定能在驿馆里头找到什么线索。 诸如此类的事他们也不是头一回干了,甚至都有些驾轻就熟了。 用完晚膳后他在书房装模作样的看了会书,没多会便睡下了,当然不是真的睡,待府里熄了灯后他偷摸着打算翻墙出去,却没想到瞧见了一抹比他更偷摸的身影…… 那人鬼鬼祟祟地从他叔父的书房走了出来,前头给他领路的是他叔父的亲信,离开的时候走的不是正门也不是偏门,是一条连他都不知道的密道。 他在后头跟了一路,反复把那张脸看了又看,这才不得不相信那真的是乔润。 是啊,要他怎么相信他一直认为跟妖画重现有着密切关联的乔润竟然会是他叔父的人…… 想到这,一股酸涩感涌上姜辛心头,她没说话,只是握住了他的手。 他反转手心,跟她十指相扣,攥得紧紧的,艰涩启唇,“后来我也没去驿馆,一路跟着乔润,他进了城南的一栋宅子,我查了,那宅子是叔父的……我盯了他一天,傍晚时他出门了,我一路跟着他到了牡丹棚……” 后来的事也不必说了,她都知道了。 她依然还是不会安慰人,各种陈词滥调在脑子里滚了遍,愣是挑拣不出能让管莫闲好过一些的话。 最终,她放弃了,做不了他的避风港那就陪他远航吧。 “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她柔声问。 他沉默了好一会,像是在挣扎,这个过程很漫长,姜辛始终没有催促他,只是静静的等着。 许久后,他透着坚定的话音传来,“符立维的事我们得查下去。” “好。”她轻轻点了点头。 “你就不怕我把自己查个家破人亡吗?” “你都不怕我怕什么。” 他若有似无地摩挲着她的手背,半开玩笑地道:“你说不定就得陪我亡命天涯了呢。” “你忘了我爹是谁了吗?亡命天涯这事我可太有经验了,到时候姐姐带你飞。” “好啊……”他弯下身子,把头靠在了她肩上,薄唇轻启,微凉唇瓣若有似无地擦过她的脖颈,“那就有劳姐姐了。” “……”姐姐耳根微红,如坐针毡。 ----------------- 隔天傍晚,管莫闲大喇喇的跑来姜辛家蹭饭,顺道带来了一个让人颇为意外的消息—— 符立维的事并非个例,据他调查,还有一名丝绸商不久前也收到了类似的勒索信。 此人相较于符立维要吝啬不少,钱是不可能给的,他只当这是个恶作剧,前些日与几个朋友吃饭时当成笑话提了一嘴。 管莫闲特意去拜访了下那名丝绸商,拿到了那封勒索信。 与符立维那封的自己并不相同,但措辞极其相似,虽非出自同一人之手,但绝对是同一伙人。 他猜测收到过勒索信的可能远不止这两人,只是有些连提都懒得提罢了。 直觉告诉姜辛,这事还没完,不出意外的话临梁城要出大意外。 果不其然,两天后符立维火急火燎地找到他们。 他是听劝的,近几日一直在严查仓库,也叮嘱了每家铺子的掌柜每日开张前需得再查一遍,还真就查出事了。 今日一早有好几家铺子的掌柜找到他,说是在铺子里发现了数盒有毒的胭脂。 他们是怎么知道胭脂有毒的呢?因为那些有问题的胭脂盒上就刻着“有毒”二字。 相当之简单粗暴,莫名其妙,甚至让人不得不怀疑这是孩童搞出来的恶作剧。 可惜并不是,宋时认认真真地查验了那些胭脂,确实有毒,倒不是什么致命的毒,说是会引起皮肤溃烂,也并非无药可医,只是不难想象一旦这东西投入市场会造成怎样的局面。 得亏符立维发现得早,及时回收了那些胭脂,生怕有遗落,他还找了个借口让手上所有的胭脂铺歇业三天,再仔仔细细地排查一遍。 这事并未引起轰动,甚至没什么人知晓,悄无声息地就被压下了。 但管莫闲先前提过的那名丝绸商就没那么幸运了…… “听说他那几家铺子被围得水泄不通,都嚷嚷着赔钱,还有人直接砸铺子的,去维持秩序的龙策卫都一并挨了打……哈哈哈哈哈……”周茴神色凝重地描述着外头的盛况,唯独在提到龙策卫的时候憋不住了,很解气,不笑不礼貌了。 但这笑到底还是有些不合时宜,以至于为他招来了管莫闲等人齐刷刷的瞪视。 他讪讪地摸了摸鼻子,扯开了话题,“啊……唔……那什么……哦,对了,布里头的毒验过了吗?” “验过了,跟闲哥前几天送来的胭脂里的毒一模一样。”宋时回道。 其实哪里还需要验,丝绸铺子里头那些正在叫嚣的人都已经把症状写身上了,轻则瘙痒起红疹重则溃烂。 “那就奇怪了,很明显是同一伙人干的,为何胭脂盒上写了‘有毒’,那些丝绸上面就没有呢?”周茴支着头,甚是费解地看着桌上成堆的胭脂和布。 宋时想了想,道:“因为布上不能写字?” “……你可真是个大聪明!”周茴没好气地白了他眼。 “也许他们一开始并不想害人。”近来一直很沉默的管莫闲冷不防地出声了。 “……”闻言,姜辛攥了攥掌心,有些担忧地朝着他看去。 他的语气可不像是在评论一伙勒索犯,更像是在惋惜他叔父。 “什么意思?没想害人搞出那么大动静做什么?”周茴听迷糊了。 他捻起一盒胭脂,漫不经心地打量着,“你会买上头写着‘有毒’的胭脂吗?” 周茴想也不想地回道:“当然不会。” 管莫闲耸了耸肩,“所以啊,他们起初就没想让人买,就只是想搞出大动静,没想到符立维过于谨慎了,这事竟然被他就这么悄无声息的化解了,以防万一,这回就只能下狠招了。” “又不想害人又想闹得满城风雨,这是为何?”宋时问。 “是啊,又不想害人又想闹得满城风雨,究竟是为何呢……”管莫闲有些失神地看着那盒胭脂,自言自语般地重复宋时的话。 姜辛始终都没说话,主要是心情太沉重,限制了她的思绪。 不管为何,总之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他们想要的满城风雨已经实现。 从目前的情况来看,这事要不要继续查下去已经不是管莫闲能决定的了。 第115章 承蒙不弃 上元节的休沐结束了,西林也终于修缮好了,复课第一日十斋外头已经有不少人有意无意的“路过”了,胆子大些的索性停住脚步朝里头张望,毕竟他们这儿就跟和尚庙似的,难得出了个女教员,总归是好奇的。 可惜要让他们失望了,虽然有了官家特许姜辛不必再扮男装了,但她毕竟是来做事的,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也不合适啊,于是乎,除了没有再刻意束胸之外,她的衣着打扮都和从前无异。 目送走了不知道第几波围观人群后,突然有道身影大喇喇地闯了进来…… “哟呵,这个胆子够大的啊。”周茴支着头斜倚在书桌上,懒洋洋地冲着来人吹了声口哨。 “……”管莫闲抬起眸子,朝着那人瞪了过去。 虽然什么话都没说,来人却莫名感觉到了一股杀气,下意识地顿住了脚步不敢再上前,怯生生地道:“掌、掌教让你们十斋的人过去一趟。” 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话音刚落下他便觉得杀气好像没了? 尽管如此,他也不敢多做逗留,急匆匆地就跑开了,临走前还不忘把掌教交代的话说全,“姜教员也得去……” 就这样,他们十斋齐刷刷地站在了掌教跟前,聆听着掌教的谆谆教诲。 毕竟姜辛今日是头一回以女子身份出现在西林,掌教难免得叮嘱几句,期间还夹杂着不少夸奖。 一番无关紧要的屁话之后,他终于说到正题了,“近日的毒丝绸一事可有听说?” 见面前四人点头,掌教继续道:“官家亲自点名了,说这事让姜教员来负责。” “……”姜辛蓦地抬眸,眼里盈满了诧异。 “怎么?”掌教挑眉问:“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姜辛又默默低下了头。 她想到了那日御书房内,她说: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担君之忧。 官家沉默了很久,能感觉到那道目光一直在审视着她,似在分辨这话究竟是平庸之辈的慎行还是识时务者的谨言。 大概直到最后也没能分辨出来,便只是挥了挥手让她退下待诏。 所以,这是给她的诏命吗?为何要让她负责这事?他想要一个怎样的结果? “嗯,官家说了,不必有压力,放手查便是了,只需牢记勿徇私勿枉法。” 掌教的话音再次传来,她心头更是一惊。 勿徇私?点她呢? 除了管莫闲她还能徇什么私,该不会官家也在怀疑他叔父吧? 从掌教那里出来之后,姜辛寻了个机会把这猜测跟管莫闲说了,当然也就不得不提一下那日她进宫时的真实情况。 当时的那些话多少有点儿冲动了,事后回想起来她觉得自己能活着出来真是祖上积德,要她在管莫闲面前再重复一遍更是羞于启齿,所以他先前问起时她只是很敷衍的回了句——“没什么,就是普通的谢恩而已。” 但现在不把话说清楚是不行了,事关重大,羞耻心就先放一放吧。 ……很难放下! 她才放下,管莫闲就给她拾起来! 在听完她的叙述之后他眉梢微微上挑,这表情看着就不太对,果不其然,他似笑非笑地问:“为什么没办法劝我娶贺兰楹?” “……” “为什么无法保证不跟我在一块啊?” “…………”快闭嘴! “如果我的婚姻必须有价值那你就把自己变得价值?” 她咬牙切齿地道:“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吧!说正事呢!” “哦。”他闷闷地应了声,还挺听话,“别想太多,让我们查就查。” 从他的神情来看,显然是已经明白了官家究竟什么意思。 他没说太多,她也就没多问,安心地点了点头,“明白了,你心里有数就是了。” “我没数啊。”他眨了眨眼帘,一脸求知若渴,“所以你把自己变得价值是想干什么啊?” “……”过不去了是吧! 她不搭理,他就自问自答,“看不出你那么想嫁我。” “……是是是,想嫁,想疯了,行了吧!” “嗯……”他笑意加深,毕竟是在书院里得克制,就只是轻轻握了握她的指尖,“谢谢。” “谢什么啊?” “承蒙不弃。” “……”这话应该她说才对,是他的不弃给了她底气的。 ----------------- 毒丝绸那事其实他们已经有些眉目了,就在事发当天,他们对着那堆胭脂和丝绸头脑风暴了好几个时辰…… 记不清是谁咕哝了句——“你们有没有发现有毒的绸缎都是红色的?” 这话打通了管莫闲和安叶的任督二脉,俩人几乎异口同声地喊出了“红蓝花”,随后还颇为惺惺相惜的互觑了眼。 红蓝花是制作胭脂必不可少的原料,也是极佳的红色染料,这东西价格低廉、产量丰富,绝大部分红色绸缎都是用它染的。 他们一直都没有搞明白那些人究竟是怎么下毒,所以,有没有可能是原料出了问题? 姜辛觉得这个可能性微乎其微,“如果是原料出了问题,那是怎么做到随机有毒的?” “有没有可能,所谓‘随机’只是我们看到的表象,你真的确定那些有问题的东西是随机的吗?”管莫闲问。 “什么意思?”姜辛不解地问,明明每个字她都能听懂,但组合在一起她不懂了。 管莫闲想了想,把周茴手中的那盘葡萄端了过来…… “这些葡萄是我前天带来的。”说着,他随手拿了几颗,每一颗都用指甲浅浅的掐出了个印,逐一将它们丢进姜辛面前的那盘葡萄里,“这些是我今天带来的葡萄。” 完成了这一系列动作后,他抬眸朝她看了过去,“明白了吗?” 她点了点头,明白了。 就算是原料也有来自不同时期不同商户的,这在制作过程中是完全可以区分清楚的,直至最后环节被打乱放在了货架上,于是,它们看起来就是随机被选择的。 周茴也明白了,“管莫闲!你给我吃前天的葡萄!” “……又吃不死。”管莫闲懒懒地白了他眼。 “那你怎么不给姜辛吃前天的!” “不舍得。” “……”太理直气壮了,以至于周茴觉得再纠缠下去完全就是在自取其辱了。 管莫闲也再搭理他,转头询问起安叶,“红蓝花的原料商你了解得多吗?” “我不便出面,让老符带你们去见张团子,临梁城里一大半的红蓝花都是从他那儿采购的。” 说来也巧,符立维刚巧今晚约了他们去见张团子。 能不能有所突破不好说,但至少也算有了进展。 第116章 格杀勿论 符立维跟他们约在了白矾楼,生怕人多口杂,姜辛只带着管莫闲一同去赴约了。 然而,等了近半个时辰都没能等到传说中的张团子。 符立维已经肉眼可见的尴尬了,正打算派个随从去打听看看,手底下的人急匆匆地跑来通报—— “出事了,张爷跟龙策卫的人杠上了,就在货仓那儿。” 光是听到“龙策卫”这三个姜辛就忍不住直皱眉,他们为什么会找上张团子? “你先回去吧,我去看看。”管莫闲握了握她的手,轻声道。 “嗯……”她下意识点头,如果可以她实在不想这会跟萧显起纷争,可如果避无可避的话,那她相较于管莫闲起码是知己知彼的,想到这,她改变了主意,“我跟你一块去吧。” “你可以吗?”他还是不太放心。 “不可以也得可以。”她坚定地道,既然要在西林待下去,那跟龙策卫打交道就在所难免。 见状,管莫闲也不再多话了,没什么可劝的,陪着就是了。 张团子有不少货仓,最大的在城郊,此番跟龙策卫发生冲突的那个在四里桥附近,从白矾楼过去不算近,为了节约时间他们没选择马车,策马赶了过去。 具体发生了什么事符立维的手下也不清楚,只知道龙策卫要查验张团子的货物,张团子死活不肯。 他们到的时候看热闹的人已经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听到马蹄声后不少人看了过来,人群中传来各种议论声…… “这不是西林的人嘛。” “那姑娘就是传说中的姜娘子吧,是西林的没错了。” “张团子到底是摊上什么事了,竟然惹得龙策卫和西林齐齐出动。” 为了搞明白情况,那些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齐齐给姜辛他们让出了道。 远远的,姜辛便瞧见有道胖乎乎的身影横坐在仓库门口,梗着脖子吊着嗓子嚷嚷,“龙策卫欺压良民啦!天理何在!王法何在!” 那人越喊越大声,连哭带嚎,声情并茂的。 领头的是腾煜,直挺挺地站在仓库前,神色明显有些无措。 瞧见姜辛后他眼眸一亮,脱口而出唤了声“姐”,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 那道胖乎乎的身影猛地撞开他,连滚带爬地跑到姜辛跟前,活像是见到了救星般,眼看就要扑向姜辛,管莫闲举步挡在了她跟前,那人也不介意,迅速调转枪头,紧紧拽住了管莫闲的衣袖,喊道:“西林的官老爷啊!你们来得正好!还请为草民主持公道!” “你瞎嚷嚷什么呢!谁欺压你了!”腾煜皱着眉,没好气地吼开了,“都说了只是例行公事抽检下货物!” “你们看!你们快看!龙策卫如此横行霸道,你们得管管啊!”那道身影愈发来劲了。 “张团子?”姜辛默默打量起对方,白乎乎胖墩墩的,还真挺像个团子。 那人一个劲地直点头,“正是,在下正是张团子!” “西林可没资格管龙策卫。”姜辛似笑非笑地朝着他泼去冷水。 “……这世道果然是没有王法了啊!”他又喊开了。 “……”好吵! 不同于默默在心底腹诽的姜辛,管莫闲直接上手捂住了他的嘴,低吼道:“安静点!” 整个世界清净了,姜辛这才抬眸看向腾煜,问:“怎么突然抽检起货物了?” “自然是因为他的货有问题了。”腾煜回道。 “唔……唔唔……”张团子又躁动了。 多亏了管莫闲紧紧捂着他的嘴,这番躁动没掀起什么水花。 “公文呢?”姜辛咄咄逼人地看着他,“既然他的货有问题需要抽检,那应当有公文吧?” “这……”腾煜吞吐了下,“是萧指挥使的意思。” 以往只要他搬出萧显,姜辛便不会再多问。 可惜,今时不同往日,他不提还好,提了反倒触到了姜辛的逆鳞。 她蓦地拧起秀眉,冷声道:“怎么?你们家萧指挥使已经能绕过官家擅作主张了吗?” “……姐,别闹。”腾煜压低声音,颇有几分讨好的意味,“那么多人看着呢,你就算不给我面子总得给少爷些面子,他做这些不也是为了帮你吗?” 姜辛目光闪了闪,不动声色地问:“跟毒丝绸案有关。” “唔……”腾煜拿捏不清她的态度,也不敢多话。 她没再咄咄相逼,微微垂下眼帘,轻声询问,“他……近来可好?” “不太好。”腾煜瞥了眼一旁的管莫闲,有些故意地道:“天天看着你送他的生辰礼发呆,饭也不好好吃,夜里也睡不好,前些日还把自己给灌醉了,嘴里一直在念叨你名字……姐,你俩毕竟在一块十年了,哪是说分开就能分开的……他性子傲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要不……要不回头做些澄沙团子我替你转交呗……” 意外的是,姜辛并未拒绝,只模棱两可地回了句,“等我忙完这案子再说吧。” 即便如此也足够腾煜激动了,“当真?” 她笑了笑,一如从前,眉眼弯弯的好似没有脾气一般,话音也是格外的轻软,“你们来查张团子可是收到了什么风声?” 腾煜不疑有他,知无不言,“应该是,虽然我也不知道少爷是哪来的消息,但他前几日就吩咐我来查张团子,说有毒的很有可能是张团子那儿销出去的红蓝花,那语气不像是胡乱猜的,我也不敢多问。” “明白了,带着人撤了吧。” “欸?”腾煜不解地看着她。 她挑了挑眉,“既然是帮我,那把人留给我岂不是更好?” “可是……”这事他做不了主,毕竟还得跟萧显交差。 她眸色一沉,全然没了方才好说话的模样,凉凉地道:“腾煜,我没再跟你说商量,此案由我负责,这是官家的意思,想插手可以,拿着官家的手谕来,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你……你方才是在套我话?”他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了。 “不然呢?”姜辛好笑地反问。 他看起来很受伤,“你还是我认识的姜辛姐吗?你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嘁……”一旁始终沉默着的管莫闲倏地嗤笑了声。 “你笑什么?!”腾煜本就一肚子火,总算找到了撒气的人。 “她一直都是这样的,只是从前不对你家少爷这样。” “他们之间的事你没资格置喙……” 姜辛“唰”的一声抽出了腰间佩剑,抵在了他脖间,惊得他硬生生打住了话端。 “他还真就有这资格。”她噙着冷笑,偏了偏头,目光扫过不远处那些剑拔弩张的龙策卫,喝道:“今日谁要是敢动这仓库里任何一件东西便是阻碍西林办差,按规矩,格杀勿论。” 腾煜死死地瞪着她,好一会后才咬着牙,不甘不愿地冲着手下的人挥了挥手,“走!” 一场闹剧看似收了尾,但…… 管莫闲转头看了眼身后黑压压的人群,又打量了会正在起哄驱赶龙策卫的张团子,他隐隐有种感觉,闹剧这才刚开始。 第117章 九牛一毛 张团子对姜辛和管莫闲很客气,还极其热情地把他们请进了货仓,命人端来好茶好水伺候着。 看起来很合理,毕竟是他们帮他赶走了龙策卫。 他端坐在他们跟前,滔滔不绝地讲述着连日来被龙策卫反复骚扰的苦闷,“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想干什么!有事没事就跑我这来闹腾一下,我还要不要做生意了!” “那怎么偏就今天闹大了呢?”管莫闲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茶盏,漫不经心地问。 “啊?”张团子显然没料到他会抛出这么一问,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 “不是说有事没事就来你这儿闹腾一下吗?”这个说法应该不假,方才腾煜也说了萧显前些天就让他盯着张团子。管莫闲顿住了手上的动作,抬起眸子,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前几次你是怎么化解的?今晚怎么就化解不了了?” “这……”张团子语塞了。 管莫闲嗤笑了声,“张老板,西林这把刀可还好使?” “欸……使不得使不得……管衙内言重了,草民也是没办法,龙策卫三天两头的来找麻烦,我往后还怎么做生意,这才想着让西林出面兴许……”他咽了咽口水,吞吞吐吐地嗫嚅,“兴许能够一劳永逸……” “我看你这生意倒是挺兴隆的。”姜辛缓缓踱步到一旁堆放着货物前,抬头轻轻踹了脚,货箱轻飘飘地挪了挪。 很显然,里头是空的。 她又随手挑了个货箱打开查看,果然,也是空的。 “货呢?”管莫闲斜睨着他,问。 “卖、卖光了……”张团子埋着头,偷瞄了他眼,“前几日来了个大主顾,把我仓库里的货都给收走了。” “哦?”管莫闲笑着挑了下眉梢,“卖光了也不进货,看着不像是还想做生意的样子啊。” “实不相瞒,确实想歇歇了……”张团子端着憨厚笑容,拍了拍肚子上的那团肉,“太胖了,一身病,不得不歇,这人呐终究是斗不过天的。” 那之后管莫闲又问了张团子不少,问题很跳跃,时而闲聊般地询问他家中父母妻儿的情况、时而又问起那些货品的事,有一搭没一搭的,问讯这方面他更擅长,姜辛也不插嘴,默默在一旁听着。 聊了半个多时辰后管莫闲才起身,拍了拍张团子肩,意味深长地跟他道了别就离开了。 姜辛随着管莫闲上了马车,他看了她眼哼了声别过了头。 “怎么了?”她顺势在他对面坐了下来,不解地问。 “我也要吃澄沙团子。”他闷闷地咕哝着。 她愣了愣,被他那副气呼呼的模样给逗笑了,“好,回去给你做。” 管莫闲还是没消气,但口吻软了几分,“他生辰的时候你给他送了什么?” “……络子。”以前还真没瞧出来他心眼那么小。 “什么络子?” 姜辛无奈地叹了声,指了指他腰间的那串络子,“就这种墨玉络子,当时看你戴着挺好看的就打了个差不多的。” 他微微怔了下,笑得没脸没皮的,“主要是因为人好看吧。” “嗯,确实。”她主打一个哄,专挑好听的话说。 管莫闲很受用,满足了,也不闹腾了,突然一本正经地问:“这事你怎么看?” “什么怎么看?”她讷讷地眨着眼帘,“我也没看见过萧显戴那个络子啊。” “……我是问你张团子的事怎么看!” “哦。”姜辛有些尴尬地抿了抿唇,正色道:“说不上来,你是不是也觉得他提到的那个大主顾有问题?” 她能感觉到管莫闲绕来绕去的一直在打探那个大主顾的信息,张团子答得自然也是断断续续的。 拼凑起来就是,他跟那个大主顾也算是旧相识,合作好些年了,这回之所以需求量那么大听说是打通了海上贸易。 听起来好像没什么问题…… “嗯,单看没什么问题,但配合龙策卫三天两头去找事来看就有点耐人寻味了。”管莫闲回道。 “确实,毒丝绸的事闹得那么大,偏这时候龙策卫和西林相继找上丝绸染料的供应商,那些围观百姓里头不缺明眼人,很快就能觉出可能是原料有毒,这事用不了多久就会传开,到时候只怕是会人心惶惶……”她抬眸询问起管莫闲,“朝廷通常会怎么处理这种事?” “多半下令严查所有红蓝花的原料商,它价格低廉是因为产量丰富,一旦审核工序增加了无异于人为拉低它的产量,届时市面上能流通的红蓝花价格怕得比现在翻上一番。” “这么说来那个所谓的大主顾果然是在囤货……”姜辛皱着眉头,若有所思,半晌后才道:“我们都能看明白的事,张团子怎么会看不明白?他为什么自己不囤?” “他不是说了嘛,人终究斗不过天,这钱也不是谁都能赚的。” “所以……背后的人是张团子得罪不起的……”姜辛说得含糊,声音也有些沉重。 张团子看来也不清楚背后究竟是哪一股势力在操纵,趋利避害,商人本能罢了。 他在原料市场上纵横了十多年,也算是个人物了,连他都得避开的能有谁呢?都说民不与官斗,背后的势力可能是朝中任何一个官员,当然也包括管莫闲的叔父。 管莫闲倒是显得很平静,他甚至还能若无其事地跟她分析…… “先前就觉得那伙人的行为逻辑很古怪,他们既不像是无差别害人也不像是为了那么点蝇头小利……” “你管几百两黄金叫蝇头小利?!”姜辛知道不该打断他,但她实在忍不住了。 “唔……”他吞吐了下,不确定地问:“算多吗?” “……”她就多余这一嘴! “如果他们真正的目的是搅乱原料市场并从中谋利,那在这巨大利润面前几百两黄金不过就是九牛一毛。” “……要这么说,倒也是。”是不是的不重要,就是她听着舒服多了。 身旁的人默然了好一会,溢出了声轻叹,“如果我们猜得没错,那他们应该很快就会有动作了。” 第118章 自投罗网 确实很快就有了动作…… 就如管莫闲他们所料想的那样,很快街头巷尾就传遍了——真正被下了毒的是红蓝花。 一时间,所有需要用到红蓝花的制品都受到了牵连。 面对满城风雨,朝廷不得不出手,严查了所有经验红蓝花的商贾,同时加强管理了红蓝花的各种检测,未经允许不得买卖。 这事倒也没闹几天,一系列的雷霆手段之下民心很快就被安抚了,百姓们还是该吃吃该用用,只是苦了那些商家,市面上可谓是一花难求,价格也确实翻了一番。 之后的事就不难查了,只要顺着那几家还在贩卖红蓝花的商家就能揪出幕后之人。 当然了,得吃饱喝足了再查。 于是,姜辛对桌上的早餐表达出了强烈不满,“你怎么只买了这么点?” “两个人这么点已经算多的了。”小汤回道。 姜辛瞥了眼端坐在一旁的安叶,“可是我们有三个人啊。” “小汤姑娘这是赶我走吗?”安叶柔声问道。 “好好说话,别整以退为进装可怜这套……”小汤没好气地白了他眼,顺势在桌边坐了下来,神色凝重地看向姜辛,“今天街上气氛不对劲,巡城的士兵多了不少,有点儿风声鹤唳的气息,我们家外头也有人盯着。” “抓安叶的吧,他们都搜查了好些天了一直没收获,加大力度也不出奇。”姜辛没多想,拿起面前的饼掰开,分了一半给小汤。 “……”安叶直勾勾地盯着那半块饼,咽了咽口水。 “起初我也这么以为,可是后来你猜我碰上了谁?” 说就说呗,还搞什么问答!姜辛白了她眼,却还是很配合的问了句,“谁?” “腾煜!他鬼鬼祟祟的在我们家附近卖饼!”说着,小汤嫌弃地瞥了眼手里的饼,转手递给了安叶,继续道:“我们俩多少胃口他再清楚不过了,我哪里敢多买。” “来找你的?”姜辛随口问了句。 腾煜会找到这儿倒也不出奇,毕竟这是管莫闲的房子,只要有心稍微查一下就不难找到。 “不是……”小汤本能地压低了声音,“来找管莫闲的。” “……找管莫闲跑你们这儿来做什么?去管府啊。”安叶忍不住道。 “管府当然也去了……”她往前挪了挪身子,脸色比方才更凝重了,“他说,管莫闲的叔父已经被控制了,刚下早朝就被带走了,龙策卫随即就去管府抓捕管莫闲了,但搜遍了整个管府也没他身影,西林那儿也派人去看了,他们觉得最大的可能就是来找你了。” “什么意思?龙策卫控制了管莫闲的叔父?还要抓管莫闲?!”姜辛愣了好一会,每个字都听得懂,组合在一块也不难理解,只是整件事听起来太过匪夷所思。 小汤点了点头,“听他的话是这个意思,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什么罪名?”姜辛问。 “我问了,他不肯多说,只说让我们把管莫闲交出去别惹麻烦。” “我就算想交出去那也得有人可以交啊……” 身旁传来一阵轻响声,打断了姜辛的话音。 她转头看了过去,只瞧见安叶手里那半只烧饼掉落在了桌上。 好硬的烧饼!磕在桌上的声响就宛若一颗小石头似的,也真亏他啃得下去。 瞧这样子起码啃了两三口,莫非这烧饼有毒?姜辛抬了抬眸,有些担忧地朝着他看去,他的神情看起来不像是中毒倒像是见鬼了,脸上满是愕然,唇瓣微启,甚至感觉连瞳孔都在震颤…… “管……管、管……”他伸出手指向门口的方向,吞吐了好半晌也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饶是如此,姜辛还是依稀猜到了他想说什么,猛地朝着门口看去。 正如她所料,管莫闲正好整以暇地倚在门边,他看起来很狼狈,全身都湿透了,发丝还在滴水,神色倒是依旧自若,嘴角甚至还噙着笑,漫不经心地启唇道:“人这不就自己送上门了嘛。” 姜辛怔了片刻,回神后连忙起身走到门边,仔仔细细地把他检查了个遍。 “放心,没伤,一时半会还死不了。”管莫闲笑着打趣。 确实没伤,但她显然还是放心不下,眉头几乎就要打成结了,“你怎么进来的?” “从后院那个小池塘里游上来的。”他回道。 姜辛只困惑了须臾便想明白了,“池塘里有暗道?” “嗯。”他点了点头,举步走到桌边坐了下来,顺势拿起面前的烧饼咬了口,面色登时狰狞了起来,“小汤,你哪买的烧饼,怎么硬得跟石头似的……” “龙策卫卖出的烧饼没毒就算不错了。”小汤咕哝了句,走上前,拿走了他手里的烧饼连同方才安叶掉在桌上的那半只一起收拾了,“别吃了,我去给你们煮些粥,顺带给你准备神干净衣裳,赶紧把你那身湿衣裳换下来吧,要是染了风寒就麻烦了。” 管莫闲冲着笑了笑,“有劳了。” “你刚才怎么不给我煮点粥。”安叶不满地嘟囔了句。 闻言,管莫闲顷刻敛起笑容,朝着他扫去侧目,“你谁啊?跟我比?” “就是。”小汤嫌弃地看向安叶,“管衙内救过姜辛的命,那就等同于救了我的命,你呢?你还得靠我们来救呢,有什么就吃什么吧,别挑三拣四的!” 丢下话后小汤就提着那几只堪比石头的烧饼走开了,显然不在意他的回答。 他垂下眼帘,自言自语般地呢喃了句,“我可没少救过她……” “你说什么?”管莫闲眉目一紧,狐疑地拧起了眉头。 尽管安叶说得很轻,他只模模糊糊听到了一两个字,剩下全靠猜的,似是在说“我也没少救过她”?这个猜测让他愈发觉得安叶不简单。 “我说……”安叶撇了撇唇,不屑地哼道:“不就是粥嘛,谁稀罕。” “你……”绝对不是这句话!管莫闲还想继续逼问。 可一旁的姜辛显然对此毫无兴趣,急切地打断了他,“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叔父真的被带走了吗?” 见她一脸着急,他也只好暂时收起疑心,眼下也确实还不适宜跟安叶撕破脸。 于是,他挪开了目光看向姜辛,道:“听说龙策卫昨晚抓到了乔润。” 她暗暗倒抽了口凉气,“他都招了?” 管莫闲点了点头,“据乔润所说,他的父母都在我叔父手中,不久前我叔父去牢中探望他,声称有办法把他弄出来,不想他父母出事的话那就乖乖配合,于是他在我叔父的策划下假死被送出了刑部大牢,起初他也不清楚我叔父究竟想做什么,直到最近几日红蓝花的价格越来越高,他才意识到我叔父可能在下一盘大棋,目的是为了炒高原料价格从中牟利。” “所以诬陷我杀那个什么乔的人就是你叔父?!”安叶算是听明白了,坑他的人一直就在他身边啊! “……”姜辛冷冷地瞪了他眼。 他识相地闭上了嘴。 见状,姜辛才转开了目光,继续询问起管莫闲,“那之前绑架符立维的事呢?” “只字未提。”管莫闲回道。 “不对啊!说不过去啊!”安叶又一次忍不住开口了。 管莫闲和姜辛齐刷刷地朝着他看了过去。 “你叔父干嘛非得找那个姓乔的?这又是抓人父母、又是假死越狱,大费周章却只为了让他去做一些任何人都能做到的事……”安叶昂着头,一脸严肃地总结道:“要么他在撒谎,要么你叔父有病!” “安兄……”管莫闲轻轻叹了声,语重心长地道:“你是有脑子的。” 安叶得意地笑了笑,“那当然。” 管莫闲补充道:“但是不多。” “……” “这么明显的问题你才发现吗?”管莫闲由衷地叹了句,“你这些年没有亏本简直是奇迹啊!” “……你们那个官家不也信了嘛!没他下令,龙策卫哪里敢抓人!”安叶不服。 “只是暂时控制配合调查,没说定罪啊。” 姜辛很快就从管莫闲的话中捕捉到了重点,“也就是说,我们还有机会是不是?” “嗯,需要赌一把。”管莫闲点头道。 姜辛问:“怎么赌?” “把我送去龙策卫。” “……”赌的是命吗?! 第119章 来日方长 姜辛驾着马车从偏门驶出,看方向并非是去西林书院的,车子遮得严严实实,瞧不清里头坐着的是谁,自然也不能排除调虎离山的可能性。 见状,腾煜不敢耽搁也不敢草率,留了一队人继续守着宅子,自己则领着两个人跟了上去。 一路上她的马车始终不疾不徐,就好像只是出来散个步,看起来有些奇怪,更奇怪的是行径路线…… “哥,我怎么觉得这是在往咱们龙策卫去呢?” 腾煜皱眉犯起了嘀咕,“她去龙策卫做什么……” “莫非被你说动了,打算把管莫闲交出来了?”身旁的侍卫猜测道。 腾煜白了他一眼,“想什么呢,凭我那几句话根本不可能让她交出管莫闲。” “那你干嘛还特意露面说几句……”侍卫闷声咕哝。 “我那是策略!策略懂不懂!”腾煜沉了沉气,想着也不是所有人都有他这种聪明才智的,耐着性子解释了起来,“总不能就这么一直干等着吧?我得暴露自己、暴露龙策卫,让他们搞明白现在的情势,这样才能引蛇出洞。” “腾护卫英明!” “那是。”腾煜得意地昂了昂头。 “那姜辛去咱们龙策卫做什么啊?” “问得好……”腾煜也想知道。 看方向确实像是往龙策卫去的,但自从西林那场大火之后,姜辛切断了萧显之间的一切联系,突然就搬了家,搬去哪了也不说,老宅那儿也许久没回去过了,他甚至觉得她若是在街上撞见萧显都会扭头就走。 腾煜并不清楚起火那晚具体发生了什么,萧显也不愿多提,但他猜想多半跟萧显那日突然带回来的那个贺兰楹有关。 这种情况下,她怎么可能主动跑龙策卫去呢? 于是乎,他们又开始新一轮的头脑风暴,猜测着姜辛究竟打算做什么。 还没得出结论,前头的马车就停了下来…… 还真就停在了龙策卫! 只瞧见姜辛跳下马车,跟门外那几个负责看守的侍卫说了什么,那几个侍卫显然没见过女子打扮的姜辛,很是警惕,一副想要尽快把人打发走的模样。 这还了得?!先不管姜辛究竟是来做什么的,难得她愿意主动来龙策卫了,这要是把人赶走了,萧显回头指不定得发什么疯呢! 想到这,腾煜也顾不上那么多了,连忙现身走上前去。 “呀,姐……这么巧,今日这是刮的什么风,竟然把你刮来了……”生怕来迟了,人都还没走到龙策卫门口呢腾煜就迫不及待地先嚷嚷开了。 姜辛缓缓转眸朝着他看了过去,直到他停在跟前,这才笑了笑,道:“不巧,你不是都跟了我一路了吗?” “这……奉命…奉命办事……呵呵呵……”他有些尴尬地干笑了几声,“你这是来找少爷的?” “找你也一样。”她扬起头,比了比马车,“不是要管莫闲嘛,给你们带来了。” “……哈?!”腾煜脸上写满了不敢置信。 居然真就把管莫闲给交出来了?他这是被打脸了?打得生疼啊! 他怔忡了很久,看了看姜辛又看了看那辆马车,不敢撩开车帘确认,倒也不是怕有诈,而是这行径过于诡异了……无论马车里头是不是管莫闲,这都不是他能做主的…… “还愣着干什么?快去请萧指挥使啊!”腾煜回过神,转头冲着门口的那几个护卫吼道。 闻言,那几人将信将疑地瞥了眼马车,也不敢多问,连忙照办。 如果可以姜辛是不想跟萧显打照面的,但想必腾煜也不敢擅作主张接这突然自己送上门来的烫手山芋。 她也不想为难腾煜,并未阻拦,倚在马车边默默等待着。 看得出腾煜确实很不安,时不时地偷瞄马车又踮起脚尖朝里头张望,没多会功夫萧显就出来了,可对他来说像是经历了许久。 萧显一袭官袍跨出龙策卫举步停在了姜辛跟前,默不作声地打量了她好一会。 她也没有回避他的目光,大喇喇地迎了上去,启唇道:“人在车里。” 萧显张了张唇,欲言又止,最终也只是绕到马车后头冲着腾煜使了个眼色。 腾煜很快就会意了,伸出手撩开了帘子。 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映入眼帘的画面还是让腾煜诧异到了…… 管莫闲被五花大绑着,绑得结结实实的,蜷在马车上头,听闻动静后才有些吃力地昂起头,冲着他们扬了扬眉,“哟,萧指挥使,好久不见啊。” 萧显剑眉轻蹙,默然了片刻后才转头看向姜辛,询问道:“怎么抓到的?” “自己送上门的。”姜辛淡淡地回道。 “什么时候送上门的?”萧显继续盘问。 “唔……”她作势思忖了会,“大概半个多时辰前……” 还没等她说完腾煜就激动地打断了,“不可能!我一直盯着呢,没瞧见他进去过!” 姜辛瞥了他眼,“那可能是你卖烧饼卖得太忘我了吧。” “卖烧饼?”萧显不解地朝着他看去。 他干笑了几声,“策略,策略……” 什么乱七八糟!萧显没好气瞪了腾煜一眼,现在也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他又转头询问起了一旁的姜辛,“他来找你做什么?” “当然是想让我救他。”姜辛道。 萧显挑了下眉梢,“然后你就把他绑我这来了?” “是我输了,我斗不过你,你要管莫闲我也给你带来了,只求龙策卫能够秉公断案,此事别再牵扯到西林的其他人。”她语气听着无奈又无助,带着些许求饶的意味。 “我要管莫闲做什么?”萧显不屑地扫了眼马车里头的管莫闲,定睛看着姜辛,道:“我要的是你。” “你想屁吃呢!既然不要,那就把小爷给放了啊!”管莫闲没好气地吼开了。 萧显并未搭理他,目光始终紧锁在姜辛身上,静待着她的回答。 她深吸了口气,咬牙道:“我过些天就搬回老宅。” “我明晚来接你。”他不容置疑地道。 “……不是,你总得给我点时间收拾东西。” “那些东西不要也罢,缺什么再买就是了。” “……” 管莫闲听不下去了,“萧显!有本事你就把她哄回去,拿她在乎的人威胁她算什么男人……” “把人押进去。”萧显冷冷打断了他的话音。 护卫们听命上前,半拖半拽的把管莫闲给带走了,动作谈不上客气,甚至有些粗暴,从这架势中就不难想象他接下来定是不会好过。 姜辛藏匿在广袖中的双手越攥越紧,强忍着想要不顾一切带他离开的念头,差一点就要忍不住了…… “要不要进去坐一会?”幸亏身旁传来了萧显的话音。 她回过神,暗暗地深吸了口气,噙着浅笑转眸看向他,“不了,你忙吧,我还得去西林。” 萧显有些不悦地蹙了蹙眉,“你就没什么话想跟我说的吗?” “来日方才。” “也对。”这四个字让他心情好了几分,嘴角甚至爬上了浅浅笑意,“那让腾煜送你去西林吧。” “好。”姜辛爽快地答应了。 这哪里是送,分明是监督吧? 如果这样能让他更加安心的话,她倒是也无所谓。 第120章 争风吃醋 龙策卫浩浩荡荡跑去管府抓人的时候,周茴还在睡梦中。 管府距离周府并不远,管莫闲的婶婶和堂妹又都是擅长闹腾的人,鸡飞狗跳的惊动了整条街,周茴就这么被吵醒了。 满身起床气的周衙内扯着嗓子骂了几句,却始终未见有人进来伺候,他更气了。 他咬牙切齿地起身,连衣裳都顾不上披一下,穿着寝衣就气势汹汹地拉开门冲出去了,整个院落也没瞧见任何人影,他狐疑地蹙了蹙眉,循着声音朝门外走去,终于在回廊处瞧见有个小厮急匆匆的朝着他的方向跑了过来。 是平日里伺候他的贴身小厮,见到他后神色愈发焦急了,还没停步就先嚷嚷开了,“衙、衙内……你醒啦……” 周茴没好气地应了声,朝着吵闹的方向瞥了眼,“大清早的,你们吵什么呢?” “不是我们,是管府在吵,都快吵翻天了!” “管府?”周茴意兴阑珊地打了个哈欠,“管莫闲又被他叔揍了?” “哪还有什么叔父呀,听说管大人刚下早朝就被带走了,龙策卫正带人来抓管莫闲呢,没找着人说要搜府,管夫人哭天抢地的不让搜。” “……龙策卫抓管莫闲?凭什么?!”周茴边嚷嚷着边往外头走。 “衙内……衙内……等、等等,你等等啊,好歹穿件衣裳再去啊……”小厮连忙追上去提醒。 周茴这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赶紧回屋换了身衣裳,也顾不上洗漱,着急忙慌的就跑了出去。 管府外头已经围了不少看热闹的百姓,从他们的交谈间周茴确定了龙策卫并没有抓到人,至于事情的始末那些人显然比他更不知情,众说纷纭,什么猜测都有,最离谱的莫过于—— “听说萧指挥使和管府那个不成器的都是看上了贺兰楹,这不……两个人就争风吃醋斗上了呗,今天你给我使点绊子、明天我给你找点茬子,要我说就是吃饱了撑的。” ……大哥,你瞎了吧! 这堪比抄家的架势是争风吃醋的事吗?! 使点绊子就能动得了管家?抓得了管莫闲他叔父?! 此事一看就非同小可,周茴并未上前,混迹在人群中观望了会,直到眼看着龙策卫那群人闹腾了半天也没找着管莫闲,他暗暗松了口气,赶紧领着自家小厮打道回府。 “衙内,咱们不去找龙策卫打听打听吗?”小厮揣着一肚子的疑问,憋着难受。 “你是不是傻。”周茴没好气地白了他眼,“他们没抓到人正憋着火呢,我这会儿去打听岂不是送人头。” “说得好像不去打听就没事了一样……”感受到周茴的瞪视后,他咽了咽口水,连忙改了口,“我的意思是,这事瞧着不简单啊,凭你和管莫闲的关系免不了要受牵连。” 说的没错…… 倘若他们一直找不到管莫闲,那必然会盯着他身边的人,恐怕要不了多久周府门外也会龙策卫遍布,确实不能坐以待毙。 他边快步回府边思忖着,甫一进门就转身冲着身后的小厮道:“你亲自去一趟行不,找我爹的旧部打听看看;另外,再派几个身手好点的护卫去一趟慈幼局,把宋时接来,千万别让他去书院,若是碰上龙策卫的话也不必理会。” “那万一龙策卫的先动手怎么办?”小厮问。 周茴沉了沉气,皮笑肉不笑地道:“你猜我为什么让你找几个身手好点的呢?” “咱们府里身手最好恐怕……恐怕也打不过龙策卫啊……” “你是不是傻!” “……这个问题你刚才问过了。” “不是……”周茴急了,“打什么打?逃啊!目的是把宋时带来,不是打赢龙策卫!” 书院肯定是不能去的,萧显肯定不会放过那儿,搜管府的同时应该已经派人去书院了,这会儿院外怕是有不少龙策卫盯着呢,他们一旦去了再想要行动自如就难了。 更何况,这种时候最好是待一块,待他搞明白缘由后也好群策群力。 “好!”小厮信誓旦旦地回道。 周茴轻轻颤了下,狠狠地朝着他瞪了过去,“吼那么大声做什么?吓我一跳!还不快去办?!” “是……”为了表明自己不傻,他也不敢多问,默默退下了。 事实证明,周茴的决定还是明智的。 宋时是在去书院的半道上被周茴派去的人给截下来的,再晚一些恐怕就要错过了。 朝中目前还未走漏任何风声,慈幼局也好、街头巷尾也好都未有关于此事的传闻,宋时知道的甚至还没有周茴多。 情势不明,除了等待别无他法,只能寄希望于周茴派出的人能从刑部带回来点有用的消息了。 所幸那位小厮倒也算是不负所托,就是……确实傻了点…… “不好了……衙内不好了……”人还没到呢嚷嚷声就已经传来。 周茴蹙着眉头等了片刻才瞧见那道熟悉的身影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也顾不上把气理顺,就着急忙慌地道:“外头……外头有好多行迹可疑的人,定是龙策卫盯上咱们了……” “盯上就盯上呗,不盯才奇怪呢,你……” 周茴倒了杯茶,正打算追问他有没有打探到什么时,小厮抢先一步抓起了那盏茶,抬起头,一饮而尽,末了还用手背抹了抹嘴,冲着他笑,“多谢衙内。” “你最好是有打听到重要消息!”周茴搁在腿上的掌心蜷了蜷,咬牙切齿地道。 “哦对……”小厮想起了正事,“打听到了,先前想要放火烧死姜娘子的那个乔教员还活着,不知怎么的就落龙策卫手里了,龙策卫审着审着就审出了大事,那个乔教员声称是替管衙内的叔父办事的,又说管大人一手策划了红蓝花的事想要中饱私囊,萧指挥使一大早就面见官家禀明了此事,官家即刻命殿前司控制了管大人,尚未定罪本不该累及亲人,但管衙内身份特殊,他身处西林此前又一直在调查此案,萧指挥使提出需要传唤他配合调查,官家也是首肯了的。” 周茴听得一愣一愣的,好一会后才回过味来,“我爹的旧部知道得还挺多啊。” “哪呀,老爷的那几个旧部比我还笨,一问三不知的,这些都是听殿前司的秦指挥使说的。” “秦指挥使去刑部做什么?”宋时敏感地问。 “这我也不敢问啊,不过他有一封信要我转交给你们。”说着,小厮从怀里掏出了那封信。 严格说起来,那也不知道称之为信,就是一张皱巴巴的纸。 “是管莫闲的字迹……”周茴一眼便认了出来,字迹很潦草,应该是匆忙间写下的。 宋时凑上前查看…… 过于潦草了!他愣是一个字都没看明白! “……写了什么?”他只好直接问了。 幸亏周茴看明白了,“说是让我们不用在意龙策卫的盯梢,只管像平常一样去西林,找掌教,派几个其他斋的人在姜辛先前新封丘门的宅子对面的汤饼铺子里头等……苏格?!” 最后那两个字他反反复复看了许多遍,确认的确是苏格没错。 他愈发迷惑了,怎么还跟苏格扯上关系了…… 第121章 柳暗花明 大白天的,从龙策卫去往西林能有什么危险? 腾煜也不傻,萧显提出让他“护送”姜辛的时候他便觉出味来了,是要他亲眼看着姜辛进书院。 也不怪萧显不信任她,她把管莫闲绑来龙策卫这事怎么看都不正常,说不准还有什么后招。 然而,姜辛看起来又确实没有任何可疑之处。 一路上她甚至还有一搭没一搭的跟他闲聊着,腾煜一直目送着她进了书院,之后也没敢松懈,寸步不离的在西林山门外守着。 除了他之外,萧显还另外派了些人手,把西林的所有出口乃至各条暗道都守住了,简直可以说是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至于萧显是怎么知道那些暗道的,他也没机会问,猜想多半是跟那个贺兰楹有关。 事实上,姜辛也的确没离开过,入了西林之后她直奔十斋。 周茴和宋时已经等候多时了,俩人看起来很坐立不安,不停在小院里踱步,一见到她就齐齐迎了上来。 “你可算来了……”周茴探头探脑地往她身后张望,确定只有她一个人后不禁困惑了起来,“怎么就你一个人?管莫闲没来找你吗?” “找了。”姜辛回道。 周茴问:“那他人呢?去找掌教了?” “被我绑去龙策卫了。” “……什么?!”他严重怀疑自己幻听了。 一旁的宋时也有些反应不过来,讷讷地眨着眼帘,怔了好半晌后启唇道:“你是说……你亲自把闲哥绑了送去龙策卫了?!” “这是管莫闲的意思。”姜辛也无意卖关子,沉了沉气,解释道:“他说只有这样萧显才会相对放松些警惕,我们才有机会办别的事。” “你俩是疯了吗!那可是萧显啊!落他手里不死也得被扒层皮!”周茴激动地嚷道。 “所以我们得抓紧,尽量给他留层皮。”姜辛噙着浅笑,语带调侃,看似轻松,实则心情远比他们更沉重,可她不敢表现出来,那样只会让周茴他们更加担心,甚至是乱了阵脚。她举步朝着屋子里走去,暗暗调整了下心情,转身入座后淡淡地问:“掌教派出去的人回来了吗?” 她的掩饰多少还是有些作用的,这气定神闲的模样让周茴和宋时稍稍松了口气。 “还没有。”周茴在她身旁入了座,好奇地问:“你们到底在搞什么?怎么还把苏格给扯进来了?” “要救管莫闲的唯一办法就是尽快查清真相,但龙策卫实在盯得太紧,我们几个都没办法行动,就只能找苏格帮忙了……这也是管莫闲的意思,你那位表妹平日里跟我们来往算不上密切,萧显定是想不到防她,让她去抓捕那几个还在贩卖红蓝花的商贾再合适不过了……” “苏格跟管莫闲到底什么关系?”这个疑问压在周茴心头许久了。 “说来话长,以后再说吧。”这毕竟关乎到苏格的私事,姜辛不便多言,何况现在也确实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周茴也没再追问,言归正传,“所以你们是打算让苏格把那几个商贾带去那家汤饼铺子,再由西林的人给带回来?” “嗯。”姜辛点了点头,继续道:“龙策卫最多也就是在西林外头盯着,无权盘查进出西林的其他学子。” “可苏娘子又怎知该去哪里找那几个商贾?”宋时问。 姜辛解释道:“安叶帮忙整理那几个商贾的信息,我带管莫闲去龙策卫的时候让小汤把那份名册信息送去给姜娘子了。” 闻言,宋时面色一紧,“你宅子外头应该也有不少龙策卫盯着才是,小汤是怎么出去的?会不会有危险?” “我那栋宅子的池塘底下有条密道,通往不远处普济庙内的一座废井,小汤便是从那儿出去的。”姜辛冲着宋时宽慰地笑了笑,“放心吧,她这会儿应该已经回去了,龙策卫那边怕是都不知道她离开过。” “那就好……”宋时稍稍松了口气,其实还是有些担心的。 “不对啊!”周茴这一嚷嚷打断了他的思绪,“就算管莫闲不去送人头也不影响我们办这些事啊,他躲在你那儿不就成了?” “你以为萧显能有多少耐心?真当他不会搜我的住处吗?别忘了,我那儿还藏着个安叶,谁能保证他不会把我们的行动供出来?” “这……你们会不会多虑了?安叶瞧着也不像是那种人啊……” 姜辛瞥了周茴一眼,面无表情地提醒道:“人不可貌相。” 龙策卫的逼供手段她最是清楚,没几个人能承受得住,这话她没敢说得太明白,毕竟……管莫闲此刻或许正承受着…… 尽管如此,周茴和宋时也不傻,他们显然也想到了这一层,只是也都默契地没有说破。 三人就这样不约而同的陷入了默然,气氛格外凝重。 许久后,宋时才缓缓启唇打破了沉默,“闲哥的叔父……真的是无辜的吗……” 这个问题很重要。 如果管莫闲遭这一趟罪在所难免,那至少得有忍一时柳暗花明的希望。 周茴没好气地白了他眼,“这还用问吗?当然无辜……” 姜辛轻声打断了他,“不一定。” “……哈?!”周茴不敢置信地朝着她看了过去。 “管大人牵涉此案的可能性很大。”怕他听不明白,姜辛又补充了句。 “那……那我们还查什么?倘若最后查出来的真相跟龙策卫给的结果无异,我们岂不是白忙一场?还不如直接带着管莫闲逃呢!” “能逃去哪?逃得了一时逃得了一辈子吗?他跑了,他娘怎么办?他婶婶还有他堂妹怎么办?” 姜辛这一连串的质问愣是把周茴给问懵了,他翕张着唇却始终挤不出话。 “不会白忙一场的。”她轻轻叹了声,道:“就算最终证实了一切都是管大人所为,那这关键性证据也是我们给出的,如此,管莫闲便是大义灭亲,足够在官家面前争一个功过相抵了。” “……他叔父怎么办?”宋时小心翼翼地问。 “那就不是我们能救的了……”周茴闷声回道。 姜辛没说话,算是默认了这个回答。 ----------------- 他们的计划中最关键却也是最不确定的一环就是苏格了,事发突然,谁也没来得及跟她通气。 也难怪殿前司对她如此信任,她确实不负所托,大约未时初那几个商贾被掌教派出的人完好无损的带回了西林。 与小汤送去的那份名册无异,共四个人,皆是穿金戴银,瞧着比掌教还要浮夸。 姜辛是在西林的牢房内见到他们的,西林与龙策卫不同,大部分时候只负责查案不负责抓捕,所谓的牢房相当简陋,不过就是个临时关押之所。 也正因为如此,那四个人全然没把姜辛他们当回事,嚷嚷得一个比一个大声…… “西林怎么了?西林就能无缘无故抓人了?!” “就是!你们去打听打听我每年纳多少税金,谁见了不得客客气气地叫一声财神爷!凭西林也该抓我?!” “哦哟呵,得了吧,就你还财神爷呢,那我就是你财神祖宗!” “我呸!你爷爷我叱咤临梁商场的时候你还在码头给人扛大包呢……”说着,那人眼眸一转,看向牢房外头的姜辛等人,“大人,查他!这小子绝对有问题!一个扛大包的短短几年就赚得盆满钵满的,要说他背后没人我都不信!” “哦?”周茴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梢,“那你倒是说说他背后是谁?” “我哪知道,让你们查你倒是还问起我来了,一群废物!” “你……”周茴正欲开骂。 姜辛抬手拦住了他,“你们先出去吧,我来审。” “这……”周茴有些犹豫,瞥了眼牢里那个几个人,尽是些老奸巨猾的看着就不好对付,他不放心地问:“你一个人能行吗?不需要我们留下来帮忙吗?” “不需要。”姜辛连眼都没抬一下,淡淡地道。 周茴和宋时也没再多话,事关管莫闲,想必姜辛也不会逞能,真需要他们的话一定会说,他们只管去外头候着就是了,也免得其他斋的人来打扰。 姜辛审了那四个人一下午…… 这牢房简陋归简陋但却意外的很隔音,里头愣是一点声响都没传出来,周茴等得实在焦急忍不住就去看了眼,那一眼颠覆了他的认知。 出来的时候他脸色煞白,缓了好一会才颤巍巍地挤出了句,“千万不能得罪姜辛啊……” “我不会得罪她的。”宋时一本正经地回道。 “不是……”周茴脸色缓和了不少,侧目朝着他看了过去,“你就不问问我到底看到了什么吗?” “你看到了什么?”宋时从善如流地问了句。 “残忍……太残忍了……”说着他不免就回想起来方才所见到的画面,脸色又不好了。 “哦。”宋时直愣愣地点了点头,表现得很平静,不觉得惊讶也没什么好奇心。 “要不你还是自己进去看看吧……”周茴觉得那是因为他未曾亲眼所见,压根无法想象。 “不用了。”宋时瞟了眼牢房的方向,很快就把目光收了回来,有些惧怕地咽了咽口水,“你忘了姜教员跟萧显的关系了?” “……”还真忘了! 其实他直到现在也不清楚姜辛和萧显究竟是什么关系,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龙策卫那些折磨人的手段她是半点没落下,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兴许是她平常掩藏得太好,又或者她其实打从心底并不认可龙策卫的这些做法,只不过,非常时期只能动用些非常手段了…… 看得出这回她是真的急了,时间拖得越久管莫闲就越危险,她迫切地需要一个结果。 那之后周茴再也没敢进去打扰了,宋时当然也没打算去给自己找噩梦素材,俩人就这么默默坐在牢房外头的台阶上等待着,可谓是废寝忘食的等,谁都不敢离开,生怕耽误事。 一直等到月上柳梢头,身后终于传来了动静。 只瞧见姜辛举着火把从牢房里头走了出来,脸上还有星星点点已经干涸了的血迹,面有倦意但眼里却冒着光,手里紧紧攥着一沓纸,看样子应该是供词。 “走吧,进宫面圣。” 半晌后,她缓缓启唇,声音有些喑哑,却让面前屏息静待的俩人重重地松了口气。 第122章 丧心病狂 依照那四人所言,他们的确是受人指使囤积红蓝花,待奇货可居、价格飞涨时再放出,所赚差价利润四人皆只占了两成,剩下八成归幕后之人。 与他们接触的一直是管莫闲的叔父管存山,起初他们也以为是管大人策划了这一切。 直到不久前才得知幕后布局的是户部尚书,管存山不过是个被推到幕前的执行人罢了…… 默默聆听姜辛讲述完事情的始末后,官家并未作声,垂眸仔细翻看起了他们先前呈上的供词,一共四份,大体上并无太大出入。 好一会后,他放下手中的供词,抬眸朝着姜辛看了过去,“这么说来,李尚书才是主谋,存山顶多就是个从犯?” “回官家,正是如此。”姜辛恭谨地回道。 “动机呢?”官家问。 “事权从急,臣女尚未来得及查清,不过据那几个商贾猜测户部亏空多年,李尚书一直在设法填补漏洞,数额怕是不小才需要精心布下此局,只需细查一下户部账目便能确认此说法是否属实。” “嗯,那几个商贾……咳、咳咳……”官家不太自然地咳了几声,瞟了眼一旁的周茴和宋时,略微压低声音问:“可还安好?” 姜辛回得含糊,“还活着,目前正在西林。” 这话让周茴不禁又回想起了那几个人的惨状,嘴角忍不住颤了颤…… 确实还活着没错,就是活得不太好。 显然官家也明白姜辛含糊其辞的原因,这么短时间内就拿到供词必然是上了刑的,他只问结果并不关心过程,得到满意的答复后,他指尖轻轻敲了敲桌子,转头冲着身旁的公公道:“让秦致派人去把那几个商贾和李尚书一块拿下,好好审问!” “是。”公公领忙领命。 待他离开后,官家才缓缓启唇,夸赞道:“做的不错。” “官家谬赞了,能查到这个份上都是管莫闲的功劳,只不过他现如今身陷囹圄,无法进宫禀明案情,这才只能由臣女代劳。” “身陷囹吾?”官家一惊一乍地嚷道:“怎么就身陷囹吾了?陷在哪了?!” 周茴:“……” 宋时:“……” 到底是官家啊,演技也是天子级别的! 姜辛像是见怪不怪了,面无表情地回道:“龙策卫。” “那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去龙策卫接人啊!”官家面色一凝,正了正身子,“传寡人口谕,管莫闲秉公直断、大义灭亲、功过相抵,此案无论是否牵涉管存山皆与他无关。” “谢官家隆恩。”姜辛俯身叩首谢恩。 见状,周茴也连忙拉着宋时跟着跪下行礼。 事情进展到这一步,他多少也察觉到了一些事,只是还不太确定。 皇城重地谨言慎行的道理他还是懂的,于是乎,他一直忍着,直到跨出宫门这才长吁出一口气,正打算开口却被宋时抢了个先…… “我怎么觉得官家好像早就猜到这事跟闲哥的叔父有关了?把这案子交给我们就是要让闲哥大义灭亲的吧?” 周茴硬生生的把话吞了回去,转眸看向姜辛,一个劲的直点头。 姜辛蹙了蹙眉,她也和他们一样,先前确实没想到这一层,但官家刚才的反应很难不让人做出这种联想。 “看起来的确是早就知道了没错,只不过……”她眉心拧得更紧了,“不像是猜到的。” “什么意思?”周茴好奇地追问。 姜辛回过神,瞥了他眼,“揣摩圣意你是不要命了吗?” “……这…这不就是自己人随便聊聊嘛。”他闷声嘟囔。 “聊什么聊!再聊下去管莫闲的皮说不定都被萧显给扒干净了!” 这话很有效,周茴立刻就没了揣摩官家的心思。 “啊对对对……救人,快……快上车……”他边嚷嚷着边连拖带拽的把宋时往马车里头塞。 不料却被姜辛拦了下来,“你们俩别去了。” “为什么啊?”周茴不解地问。 “他娘和他婶婶怕是担心坏了,你们先去报个信,还有……”姜辛抿了抿唇,沉着声,道:“去找大夫。” 去找大夫…… 这四个字意味着什么周茴和宋时再清楚不过,对于接下来即将面对的也有了足够的心理准备。 ----------------- 姜辛又一次出现在了龙策卫,这一回门口的护卫并未拦她,甚至还恭恭敬敬地把她迎了进去。 牢房里,萧显正气定神闲地喝着茶,瞧着像是恭候多时。 管莫闲就躺在他脚边,和她早上送来时已经判若俩人,凌乱发丝上沾粘着还未干涸的鲜血,褴褛衣衫上有无数道清晰可见的鞭痕,皮开肉绽、触目惊心,而这……可能还仅仅只是肉眼可见的皮外伤…… 他尚还清醒着但似乎就连动弹一下都费力,只是转了转瞳孔,努力地朝着她看了过来,捕捉到她眼底的担忧后,他费力地扯了扯嘴角,因为吃痛而紧皱的眉头让这抹笑容比哭还难看。 “就知道你没那么听话。”那头的萧显放下茶盏,朝着她看了过来。 “奉官家口谕,管莫闲秉公直断、大义灭亲、功过相抵,此案无论是否牵涉管存山皆与他无关……”她喉头动了动,吞下哽咽,蹲下身试图想要把管莫闲扶起来,却又不知道他具体都伤在哪,不敢轻举妄动,哑着声询问道:“你……还能走吗?” 他张了张唇,气若游丝,“恐怕……不太行……” “没事,我背你。”说着,她背过身。 好在管莫闲的那双手还算完好,饶是如此,她还是折腾了好一阵子。 也不会知道是见到她后放松了心神、亦或是被她给弄疼了,就在姜辛好不容易把他挪到背上时,他突然没了意识又软软地滑了下去,她顿时慌了神,忙不迭地转身查看起他的情况…… “管莫闲……管莫闲……”她接连唤了他好几声,不敢拍打也不敢推搡,只能靠喊的。 然而,他始终没有回应。 腾煜看不下去了,也顾不上事后会不会被萧显责怪,举步上前帮忙。 “姐,你别紧张,他应该只是晕了而已,没事的……”在姜辛投来的瞪视下,腾煜连忙噤了声,小心翼翼地将管莫闲扶到了她的背上,生怕他又滑下来,只能一直用手托扶着,“我送你出去吧。” 萧显只是冷冷瞧着,倒也没阻拦。 直到姜辛背着管莫闲举步维艰地朝着牢房外头走去时…… “姜辛。”他忽然启唇,不死心地问了句,“你再也不可能回来了,是吗?” 她脚步一顿,怔怔地站了片刻,这片刻于萧显而言分外煎熬。 终于,熟悉的话音传来…… “阿楹真的是贺兰勇的女儿吗?”她问。 萧显微微一愣,不明白她为何会突然问起这事,本能地解释道:“她的身份非同寻常,我救她是因为……” “我是问你,阿楹真的是贺兰勇的女儿吗?”姜辛不耐地打断了他。 “……是。” “你确定吗?” 尽管姜辛背对着他,压根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但他还是微微低下头藏住了眼底的闪烁,“当然。” 她似是轻笑了声,“萧指挥使,你可能还不太了解我,小时候我爹送了我一匹小马驹,性子烈得很,见谁踹谁,却唯独只跟我亲近,我就喜欢这种眼里只有我的、明目张胆的偏爱,可惜它被杀了,他们啖了它的血肉,你猜后来怎么着?我把他们部落屠了,没留一个活口。” “……”萧显脸色煞白。 “为了一匹马都能如此丧心病狂,你说换成管莫闲我得疯到什么地步?所以啊,别再问那种还会不会回来的蠢问题了,我当然会回来,他今日所受我定会要你悉数奉还。” “…………”他哑然失声,神色愕然,眼底夹杂着几分惊恐。 这几分惊恐与她口中那些丧心病狂的行为无关,仅仅只是因为她那一句“小时候”…… 她记起小时候的事了?! 难怪,她方才那个没头没脑的问题有了合理的解释。 她是想要给他机会坦白的,可惜,他错过了。 不……也不算可惜,便是重来一次,他恐怕依然不敢坦白…… 第123章 硝烟再起 管莫闲被姜辛送回家的时候,管夫人呼天抢地的,恨不得提着刀杀去龙策卫,被他堂妹用一句“家里已经够乱的了你就别再添乱了”给拦下了。 相较之下,他娘要冷静得多,看得出她比谁都心疼,却还是强忍着连忙安排御医前去查看,又去库房里头翻出了一大堆上好的药材。 好在他虽然看起来伤得颇重,但用御医的话说——大多是些皮外伤,好好静养即可,就是恐怕得养上好些时日,毕竟伤筋动骨了。 想不静养也难,他一直断断续续地发着烧,时而清醒时而昏睡的,尽管府里不缺人伺候姜辛还是寸步不离地守着。 他倒是也不客气,每回醒来都会死死地攥着她的手盯住她,“你不准走,哪都不准去,我醒了要是瞧不见你会死的!” 起初她还会哄着,渐渐的实在是忍不住了,“你倒是死一个我看看。” “不行,我死了你可怎么独活啊。” “意思是我还得给你殉葬呗?” “殉葬倒是不用,合葬就成了。” “……” 在这时不时的斗嘴中,管莫闲的烧逐渐退了,精神也越来越好了。 他叔父的案子也有了进展,消息是秦致带来的。 他说是说来探病的,可是…… 秦致一进屋就左右张望,也不关心他的伤势,反倒先关心起他的人了,“怎么就你一个人,姜辛呢?” “你是来看我的还是来看姜辛的?”管莫闲没好气地白了他眼。 “……我这不就是随口一问嘛,先前听苏格说她为了照顾你都好些天没休息了。” “是啊,所以让她去休息了。” “行吧。”面对他那股子强得令人发指的占有欲,秦致也不敢再多问了,扯开了话题,“你怎么样了?” “挺好的,也就挨了几鞭、折了腿、被拔了个指甲盖……”管莫闲不以为然地冲着撇了撇唇,“小事,都是小事,你空着手来是对的,这点小伤犯不着兴师动众的。” 秦致深吸了口气,“苏格把我库房里的药材都给搬来了,你还想要什么?!” “你库房里不是还有把据说削铁如泥的弯刀嘛。” “……” “哎呀,就是去年西域使臣进献的官家赏给你的那把。” “……那玩意跟你的伤势有屁关系?再说了,你连功夫都不会要弯刀干嘛?” “我们家小辛会啊。” “…………” “算了。”管莫闲轻轻叹了声,“是我不配。” “给你给你!回头就派人给你送来,行了吧!” “唔……也不是不行……”他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 秦致狠狠地剜了他一眼,“管莫闲,你差不多就得了,还能不能聊正事了。” “嗯。”闻言,管莫闲直了直身子,收起了玩心,“审得怎么样了?” “李尚书都认了,户部确实亏空了不少,便是干完这一票都未必能填上,他也是意外得知你叔父结交了不少商贾,起初是想着让你叔父帮忙引荐打点下做些小生意的,后来无意间听那些商贾们聊起了炒卖原料的事,这才起了心思。” “我叔父为何会帮他?”管莫闲问。 “一方面是为了钱……” “不是……等、等等……这理由过于好笑了,管莫闲实在忍不住打断,“我们家会缺钱?!” “是不缺,可谁会嫌钱多?” “他要那么多钱干什么?带棺材里也不嫌硌得慌?” 秦致狠狠地白了他眼,“都说了那只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李尚书许诺他事成之后会在户部给你安排个官职。” “……我堂堂殿前司副指挥使会稀罕他一个户部小吏?还是说他打算把尚书的位置给我坐?”这听起来简直比为了钱还要扯。 “问题是,你叔父并不知道你在殿前司任职。” 管莫闲语塞了,倒也确实如此。 殿前司如同官家暗卫,除了指挥使以及一部分负责皇城安全的人,其他的皆不见光。 这是他自己选的路,没什么可多说,他抿了抿唇,扯开了话题,“这李尚书又是怎么回事?平常也没见他们家人胡乱挥霍,怎么就亏空了那么多?” “这就是最有意思的地方了,李尚书声称亏空一事是受二皇子指使的,那些银两也都给了二皇子,这红蓝花的事二皇子亦是知情;管大人的供词却截然相反,他说背后的人是东宫那位,前些天李尚书甚至还带着他一块去见了太子。”秦致抬了抬眸,朝着他看了过去,“总的来说就是各执一词,热闹得很呐。” 管莫闲哼笑了声,“果然啊……” 当年妖画案便是国本之争引起的,如今这一连串的妖画重现,与其说是为王怀石报仇,倒不如说是打着报仇的幌子再掀硝烟罢了。 但凡是对朝中局势有些了解的人都不难想到这一点,管莫闲如此,秦致自然也是,他撇了撇唇,问:“你信谁?” “我吗?”管莫闲弯了弯唇,“你知道我的啊,向来帮亲不帮理,自然是信我叔父了。” “可那位已经是东宫,又何必再掀事端?” “这东宫之位他可曾有一天坐得安稳?” 秦致也跟着笑了,“你这帮亲不帮理倒是帮得还挺有逻辑。” “能有什么逻辑,瞎猜罢了,我信谁压根就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微微歪过头,意味深长地问:“官家怎么说?” “能怎么说,继续查呗。” 管莫闲思忖了会,“我能见下我叔父吗?” “行,我尽快安排。”秦致答应得无比爽快。 这对他来说简直是求之不得的事,若是管莫闲愿意出面的话兴许还能再问出些什么来,只不过他不想让管莫闲为难,若是不愿他自然也不会强求。 第124章 农夫与蛇 不难看出秦致有多迫切了,说是尽快……那可真是相当得快啊…… 隔天殿前司那边就传来消息,说是都已经安排妥当,只要管莫闲方便随时都能去探望他叔父。 去之前他去见了趟安叶,没带任何人,拄着拐坐着马车只身前往。 乔润假死越狱的事已经是板上钉钉,这一点毫无争议,安叶的嫌疑自然也就解除了,他倒是也识相,重获自由后就没在姜辛那儿继续待着,转天就回去了,生意上也还有一大堆事情等着他处理。 他本也是打算忙完了去看望管莫闲的,一方面他此次能够洗脱嫌疑管莫闲也是出了力的,他自然心怀感激;另一方面,他确实有件事拿不定主意,除了管莫闲也不知道还能和谁商量。 没想到管莫闲会自己找上门,安叶当然是欢迎之至,连忙让人把他迎了进去。 看座、上茶、上点心……一整套待客之道的流程之后安叶才在他身旁坐了下来…… “管兄这是……”他又朝着门口张望了下,“一个人来的?” “嗯。”管莫闲点了点头,懒得解释也不废话,开门见山地道:“我一会要去探望我叔父,你可有什么需要我问的?” “……”安叶蓦地抬眸,诧异地看着他。 “符立维那日被绑架时究竟丢失了什么东西?”管莫闲大喇喇地迎上他的目光,眼底透着逼人的锐气,“或者说,你接近姜辛到底为了什么?” 安叶渐渐回过神,道:“我跟她有婚约。” “…………”又有?她爹娘这是给她拉网式找夫婿呐?人人有份,偏就轮不到他是吧! “你不用紧张……”安叶被他那副吃瘪的模样逗笑了,“我们那儿不像你们,相比于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我们的婚姻大事更多是自己做主,也许继续相处下去我会喜欢上她也说不定,但那时候我们都还太小,那方面完全没开窍,她对我来说是挚友、是家人,除此之外并无其他情愫,相信她对我也是如此。” 管莫闲敏锐地蹙了蹙眉,“你们那儿是哪儿?” “渤海族。” “那……她是……”他暗暗深吸口气,隐约已经猜到了什么。 从安叶的气质就不难看出他不会是普通的渤海遗民,若是渤海还未亡国,想来也该是个世家子弟,能与他自小便订下婚约,姜辛的身份必然不会简单。 他的猜测很快就得到了安叶的验证…… “是,她姓贺兰。”安叶直勾勾地看着他,道:“贺兰娇娇,是贺兰勇唯一的女儿。” 虽然多少已经有些猜到了,但在得到确切答案后管莫闲还是忍不住倒抽了口凉气,连声音都有些发颤,“那……贺兰楹又是怎么回事……” 安叶不屑地哼了声,“雀占鸠巢罢了。” “展开说说。” “你们这儿不是有个‘农夫与蛇’的故事吗?就跟那故事差不多……” 十年前的上元节,他们一块去龙原县看灯会,人太多大家被冲散了,娇娇碰上了人贩子。 也怪那个人贩子不长眼,拐谁不好偏偏拐了她。 他们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把人家窝点给端了,顺手救出了十多个同样被拐的孩子,其中就有阿楹。 阿楹这名字也是娇娇后来给取的,据她自己说她没名没姓,还出生没多久父亲就去世了,母亲是个村妇,字都不识,也就一直没给她取名,平常都唤她“阿囡”,据说家乡闹了蝗灾引发了饥荒,她随母亲一块逃难,逃着逃着她母亲也死了。 具体的安叶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她身世悲惨、无依无靠,娇娇见其可怜,便把她带了回去,取名叫阿楹。 说是收她做丫鬟,其实待她亲如姐妹。 “那一年秋猎的时候,辽人抓了娇娇和阿楹他们,以此威胁贺兰大人投诚,后来还是你们帮忙把人救了出来……” “我们帮忙救的?”管莫闲皱眉回想了许久,愣是没能从记忆里翻找出这段往事。 虽然那会他还小,但毕竟自幼在宫中长大,派兵驰援贺兰部那么大的事他不可能完全没听说过。 可十年前国本之争闹得正凶,王怀石他们便是那年仲夏被处死的,当时朝中乱作一团,他们自顾都不暇了,哪里还有空去管渤海遗民的事。 “嗯,是驻扎在龙原那儿军队帮忙的,按他们的说法,辽人把娇娇他们关在一栋破庙内,发现情况不对便跑了,临走前一把火烧了破庙,他们赶到时火势已经很凶猛了,只来得及救出一个女孩……”安叶咬了咬牙,道:“可惜了,是阿楹。” 这话听着冷血,但站在他的立场也无可厚非,亲疏有别,如果只有一人存活他当然希望是娇娇。 他调整了下情绪后,继续道:“娇娇被交到我们手上的时候已经是一具焦尸,唯一可以判断的就只有年龄、性别,我始终不相信那具尸体就是她。况且,这事太过蹊跷,娇娇的身手不差,八岁时就跟在贺兰大人身侧,虽未正式领过兵,但也跟辽军交锋过数次,想要擒她没那么容易,当时跟在她身侧的也都是族内精锐,最大的可能就是被伏击了,可是那日狩猎是她临时起意,除非有人通风报信,不然辽军不可能好端端的躲在那儿搞伏击。” “你怀疑是阿楹通风报信的?”管莫闲问。 “没错。”安叶脸色凝重地回道。 “这事你可曾同贺兰勇他们提过?” 安叶轻叹了声,摇了摇头,“娇娇的死对贺兰大人造成了重创,他也是从那时起彻底断了重建渤海国的心思,退守北部六州,偏安一隅,当时族里很动荡,我爹的意思是让我别再横生事端,等过阵子再说也不迟,可是后来……我总觉得阿楹可以模仿着娇娇的言行、脾性,哄得痛失爱女的贺兰大人和夫人好生欢喜,很快便将她收为养女,处处袒护,我也就没了开口的机会。” 阿楹究竟是不是刻意模仿以博取贺兰勇夫妇的欢心,这很难说。 这些毕竟只是安叶的主观判断,不排除他因为贺兰娇娇的死迁怒于阿楹,从而对她产生了偏见。 管莫闲未曾亲眼所见,无法发表意见,他尽可能地保持着理智去分析,“那你又是怎么确定姜辛就是贺兰娇娇的呢?” “我一直都在找她,后来循着线索查到了萧显,便打着经商的名义来了临阳,他把她藏得很好,行事又格外谨慎,我跟了他一年多才终于见到娇娇……”他怔看着远处,眼底有浅浅笑意,“虽然过了那么多年了,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她了。” “没记错的话你来临阳经商多年了,这么说来,你其实早就掌握了她的踪迹,为何最近才接近她?”管莫闲不解地问。 “她身边又一直有萧显的人盯着,我要怎么接近?更何况,这其中还有些误会……”他顿了顿,道:“还记得韩学理吗?他坚称娇娇投靠了你们且证据确凿,他们又一直管她叫‘姜辛’,我当然得先搞明白情况了。” “你认得韩学理?”话音刚落,管莫闲便意识到自己问了个蠢问题,“也对,他当时明明有机会全身而退却选择留下来,怎么看都像是冲着姜辛来的。” 当时他们只能推测出韩学理应该是盘踞在北方的某支部族后裔,也确实想过可能跟渤海遗民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以至于他也一度对姜辛的身份起疑过。 只不过,萧显替她把身世捏造得太过完善,查不出丝毫的纰漏。 “他……应该还活着吧?”安叶小心翼翼地问。 “嗯。” “那就好……”他松了口气,道:“理哥和娇娇之间的事说来话长,回头有机会再慢慢说吧,总之‘姜辛就是娇娇’这件事绝不会有错。所以,符大哥丢失的那幅画至关重要。” 管莫闲眉端轻蹙,猜测道:“画里的人是贺兰娇娇?” 安叶用力点头,“确切地说,是十三岁那年的娇娇。从前她每年生辰时贺兰大人都会找画师给她画一幅画像,恰巧不久前符大哥去了趟西域,我便托他帮忙把画像取来,谁知他还未入临阳就被绑架,什么事都没有却唯独丢了那幅画,很难不让人怀疑绑架他的人就是冲着那幅画来的。” “等一下……”管莫闲突然想起了什么,“那日在白矾楼突然冲出来抢我们画的那伙人该不会就是你吧?!” “唔……”安叶眼神闪躲,心虚地避开了他的目光。 想到那日自己被揍得有多惨,管莫闲忍不住咬了咬牙,转念一想,又觉得现在也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 他轻叹了声,道:“所以,你是想让我去问一下我叔父是否知晓那幅画的下落?” “没错。我知道,你一定很好奇,她都二十好几了一幅十三岁时的画像究竟能证明什么……” “你知道个屁!我没你那么蠢!”这种稍微想一下就能明白的事,有什么可好奇的? “……”我哪里蠢了?! 他强忍想着没把这话问出口,生怕管莫闲后回他一句——哪里都蠢。 第125章 百密一疏 就连安叶都能在多年未见的情况下一眼就认出她,她父母自然也能认得出。 只要想办法让贺兰勇夫妇见到她,那一切就都真相大白了。 问题是,怎么见到? 说来倒是简单,贺兰勇夫妇即将来临阳,假设姜辛真的是贺兰娇娇,这会是她和他们相认的最好时机,这个道理他明白、安叶明白、贺兰楹自然也明白。 这里头水太深,阿楹当初那一手雀占鸠巢就不可能是靠她一己之力完成的,背后必然还有人,再联想到姜辛当初是被萧显带回临梁的,背后的人也就不难猜了。 他们比谁都清楚她的身份,豢养了她那么多年自然得物尽其用,又怎会让她有机会拨乱反正。 在贺兰楹夫妇到来之前,他们必然会有动作,恐怕也就是最近的事了。 那些人部署了近十年,而他们才刚得知真相,目前形势很不利,在还来不及想出更好的对策之前,那幅画对于姜辛而言就是保命符。 当然,在拿到保命符之前他还有更重要的事…… 刚瞧见管存山他就丢开拐杖冲了过去,一把将其抱住,声泪俱下地嚷开了,“叔啊!你糊涂啊!咱们这家大业大的犯得着去贪这点钱吗?你缺钱跟我说啊,我……” 他抬了抬眸,捕捉到一抹熟悉身影,话音也随之戛然而止。 姜辛:“……” 秦致:“……” 管存山:“……” 一阵铺天盖地的沉默后,管莫闲率先回过神,愕然地看着立在他叔父身旁的姜辛,“你什么时候来的?!” “比你早……”这问题蠢得姜辛都不知道该怎么答。 “不是……”管莫闲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改口道:“我是说,你怎么来了?” “你叔父先前对我也算是颇为照顾,来探望他一下也是应该的。” 管莫闲狐疑地蹙了蹙眉,“怎么不找我一块来。” “我找了,他们说你出门了,我还以为你已经过来了。”她若有似无地挑了下眉梢,问:“你去哪了?” “说来话长,回头再说吧……”他偏过头,朝着身后的秦致瞪了过去,用最咬牙切齿的语气说着最客气的话,“秦指挥使你也真是的,我们家小辛也在怎么不早说呢!” “……”你也没给我机会说啊! 拄着个拐还跑得飞快,跟冲出栅栏抢食的猪似的,拦都拦不住! 现在也不是吐槽他的时候,秦致撇了撇唇,懒得搭理他,转身冲管存山行了个礼,“管大人,你们聊,我就不打扰了。” 管存山冲着他点了点头,目送他离开后才缓缓拉回视线,略带斥责之意地看着管莫闲,“接着说啊,当着小辛的面好好说说,我若是缺钱你能怎么着?” “……叔,我也是要面子的。”他演得挺好,还颇为心虚地偷瞄了几眼姜辛。 管存山没好气地哼了声,“但凡你争气一点,我也不至于遭这罪!” “我瞧着你也没遭什么罪啊。”管莫闲觉得他甚至还胖了一圈! “……” “我这才叫遭罪……”他指了指自己那条还未完全痊愈的腿,开始直抒胸臆,“你是不知道龙策卫有多狠,都说了我不知道,我叔把我当傻子啊什么都不告诉我的,他们愣是不信,十八般武艺全都用我身上了……” 管存山听不下去了,眉宇间有心疼,但更多的是怒其不争,“你还有脸说!人家萧显也就跟你一边大,已经是龙策卫指挥使了,再瞧瞧你!”说着说着,管存山转眸看向了一旁的姜辛,“我都怀疑你是不是眼瞎,怎么就看上他了!” 姜辛:“……” “你骂就骂吧,咋还把侄媳妇往外推呢……” “我这是在担心你!”管存山深深地叹了声,道:“往后我怕是护不住你了,你要是再这么不学无术,别说是跟萧显斗了,自保都难。” “不用担心。”管莫闲“唰”的一声掏出了把匕首,抵在了自己脖间,信誓旦旦地道:“我会跟你一块走的,黄泉路上再给你尽孝心!” 管存山愣是被他这番操作给整不会了,愣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不、不是……怎么就黄泉路了?我这也罪不至死,顶多就判个流放……” “叔!你怎么那么天真!那是流放不是陪官家下江南啊,很苦的!搞不好你还没到流放之地就已经死了……”说着,他手里的匕首又紧了紧,“我还是先行一步下去帮你打点吧!” “……你要是死了姜辛怎么办?!” “当然是一块死了,她已经答应了会跟我做一对鬼夫妻一起给你尽孝道。” “……???”她什么时候答应的?! 管存山朝着姜辛看了过去,把希望寄托在了她身上,盼着她至少可以清醒一些。 没成想,姜辛微微扬了扬头,目光坚毅地道:“嗯,生死相随。” “你们俩简直有病!”事已至此,管存山只好袒露实情,“这次的事本就是配合官家布下的局!我不会死,也不会流放,只不过是需要给百姓一个交代,官家已经替我在青州选好了宅子,等过阵子风波平息了再把你婶婶他们接去,我早就打算致仕回青州颐养天年的,不过就是得偿所愿罢了。” 管莫闲眉目紧蹙,狐疑地打量着他,“我不信,你别安慰我了。” “是真的,官家早就知道李尚书亏空了不少,也清楚他背后的人是太子,可东宫背后站着太多士大夫,当年妖画案的事官家至今都还心有余悸,生怕大张旗鼓的查会动摇国本,故而特意让我去接近李尚书,布下此局,本意是想顺理成章的揪出太子。” “结果没想到李尚书把脏水泼到了二皇子身上?” “也不能说是没想到吧,官家也预料到了这种可能性。” “那他打算怎么应对?”管莫闲问。 “这……”管存山有些不太自然的瞟了眼一旁的姜辛,随即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猛地转头看向管莫闲,“你小子套我话呢?” “嗯?”管莫闲愣了愣,腆着笑脸道:“你怎么会这么想?我只是觉得惊讶,没想到这居然是你和官家串通的,那我不得多问几句嘛。” “我是半点儿也没看出你惊讶!你是不是早就猜到了,搁这给我演呢?!” “唔……”到这份上其实也没继续装下去的必要了,只是想到叔父方才紧张的模样,管莫闲多少有些过意不去,眼神闪躲着避开了他的目光。 管存山倒也没太生气,反倒还觉着有几分欣慰,“你是什么时候猜到的?” “官家把你交给殿前司的时候。”他回道。 明明是龙策卫查出来的却把人交给殿前司,想要保他叔父的心思简直昭然若揭。 可惜了,百密一疏,官家没算到他和萧显之间存有私怨,他叔父是保住的,他反倒是九死一生。 “哎……”管存山溢出一声嗟叹,“你自小就天资聪颖,偏就不用在正途上,好在你也算是想明白了,如今入了西林我也就放心了……” “先别急着放心,这事还没完呢,乔润到底是谁的人?” “还用问吗?当然是太子的人。”管存山解释道:“先前李尚书找到我,声称乔润的父亲是他的故友,托我帮忙把乔润从刑部弄出来,这事我也是有跟官家禀明过的,那可是刑部大牢,若非官家的意思哪那么容易脱身,我本以为办成了此事取得了他们的信任,李尚书这才带我去见太子的,现在看来,打一开始他们就想着得暂且留着乔润的命好让我背下这个锅。” “你可曾听他们提起过在威胁符立维之前乔润曾经绑架过他?” “乔润绑架符立维?”管存山一脸的迷茫,“倒是未曾听过,他们绑架符立维做什么?” “不清楚,看着像是勒索钱财,但那次绑架符立维丢了一幅画,一幅很重要的画,你听说过吗?” 管存山摇了摇头,“没有。” 闻言,管莫闲眉头直蹙,嫌弃地瞥了他眼,“你这内奸到底怎么当的,怎么一问三不知的!” “我又不是为了这事去的……”管存山忍不住好奇,凑近他询问道:“到底是什么画?” “跟你无关。” “……” “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对了,你少吃点,都胖一圈了,回头流放出城的时候让百姓瞧见了合适吗?” “…………” 第126章 言笑晏晏 管莫闲离开牢房之后一直恹恹的,面对秦致也只是哼哼了几声匆匆告了别。 秦致只当他是为了他叔父而事难过,也没太在意,还安慰性地拍了拍他的肩,又冲着姜辛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多跟管莫闲聊聊。 姜辛张了张唇,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默默点了点头。 很显然,他这状态跟他叔父无关,纯纯就是心里憋着事呢。 然而管莫闲这人显然是憋不住太久的,正准备上马车前他倏地顿住了,犹豫了片刻后骤然转身看向身后的姜辛,一脸委屈地问:“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叔父和官家是串通好的?” 姜辛好笑地摇了摇头,“刚知道的,也没比你早多久,你来之前你叔父才告诉我的。” “是吗……”他轻声嘀咕了句,看得出心头仍旧萦绕着不少疑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问,可是不问他又憋着难受,他不想和姜辛之间生了嫌隙。 见状,姜辛主动道:“但我要比你知道的更多一点,也确实有件事需要跟你商量。” 他蓦地抬眸,讷讷地看了她会才回过神,“什么事?” 姜辛思忖了会,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突然问道:“你来这儿之前去见了安叶,是吗?” “嗯。”他也无意隐瞒,坦率承认了。 “他跟你说什么了?”她继续问。 管莫闲沉默了,沉默了好一会才支支吾吾地道:“你别误会啊,我不是不想说,是太复杂了,一时半会我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你等我组织一下……” “那就我问你答吧。”姜辛笑了笑,问:“他义兄丢失的那幅画跟我有关,是吗?” 这不难猜,他刚才格外关心那幅画,如果画像上真的只是符立维那个走丢的妹妹,他应该不至于会反复追问他叔父。 她很笃定地相信着,能让他这么上心的应该是跟她有关的事。 这份笃定很快就得到了回应,管莫闲点了点头,“暂时还不能完全确定,如果安叶判断的没有错的话,那……那画像上应该是小时候的你……” “那时候我不叫姜辛,叫娇娇,贺兰娇娇?” “……你…你都想起来了?”管莫闲诧异地问。 安叶明确说了这事他还没跟姜辛提,因为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她顶着“姜辛”的身份活了近十年,背负着属于“姜辛”的仇恨和责任,突然有一天,有人告诉她这一切都是假的,她本该有着锦衣玉食、众星捧月的生活,这要她怎么接受?每每思及此,安叶就还是把已经到了嘴边的话给吞回去了。 既然不是安叶说的,那就只有可能是她自己想起来的了。 “也不算……”她转身看了眼,“先上车再说吧。” ----------------- 西林那晚,在被阿楹迷晕后姜辛脑中翻涌过无数零碎的片段。 在那些片段里,她曾经上过战场,面对过千军万马,见识过尸骨遍野;也曾经有过三五好友,嬉笑玩闹,言笑晏晏;还曾经感受过爹娘宠爱,如掌心明珠,集万千荣宠…… 直到她被浓烟给呛回了些许意识,迷迷糊糊间她觉得自己正身处在一座破庙里,灼烫的火舌转眼就将龛上那座破败的佛像焚烧,她挣扎着想要醒来,满脑子就只有一个念头——她不能死在这儿,得逃出去,带着阿楹一块逃出去。 这个念头迫使着她醒了过来,可就在她睁眼的瞬间,她就像是猛地回到了现实。 那种感觉很奇妙,就像是做了一场梦,但又远比梦境真实。 她想,也许那就是她丢失的记忆。 这个怀疑一直萦绕在她心头,康复之后她独自去见了一个人,那也是她当时所能想到唯一一个或许能为她解惑的人…… “韩学理?”管莫闲猜测道。 也不能算是猜测了,在她话音落下的同时马车也停了下来,停在了韩学理和他妹妹暂住的小院外头,那这个能为她解惑的人也就不难猜了。 “嗯。”姜辛点了点头,率先跃下马车,朝着院落里头看了眼,“我那个梦里有韩学理,他跟现在长得不太一样,但我很确定那就是韩学理……”说着,她目光一转,看向管莫闲,“梦里,他一直叫我娇娇,贺兰娇娇。” 也正是因为“贺兰”这个姓氏让姜辛意识到,这绝不仅仅只是一个梦那么简单。 “所以,他果然是在装疯?”管莫闲问。 看她的样子显然是已经确定自己就是贺兰娇娇,倘若韩学理真的疯了,恐怕没办法给她答案吧? 姜辛正欲开口,院子里忽然传出一阵吵闹,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就瞧见韩学理蓬头垢面的冲了出去,一副杀气腾腾的模样,握在手里的扫帚眼看就要朝着姜辛袭来…… “行了,别装了。”她不慌不忙地往一旁挪了步,躲开了他的攻击,指了指管莫闲,道:“他是自己人。” “……”韩学理微微一顿,仍未放松警惕,直勾勾地瞪着管莫闲。 那眼神看得管莫闲心里直发毛,他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询问起一旁的姜辛,“你……你确定他是装的?” 姜辛缓步上前,接过了韩学理手里的扫帚,轻声安抚,“放心吧,他都知道了,安叶说的……哦,就是小野。” 听到“小野”这两个字后,韩学理才彻底放松警惕,咕哝了句“进屋说”后便兀自转身朝着院子里走去。 “小野?”管莫闲不解地看向姜辛。 她边举步跟上边回道:“嗯,安叶原先叫安野,听韩学理说是为了掩人耳目才改的名。” “这改了就跟没改似的,主打一个自欺欺人呗?”管莫闲忍不住吐槽。 “他就是个莽夫,脑子不好使。”韩学理忽然顿住脚步,回了句。 “……”怎么说呢,挺精准的。 精准到管莫闲反倒是不知道该怎么反应了,这种时候是附和好呢还是不附和好呢? 相比之下,姜辛是见怪不怪了,上回她跟韩学理把话说开后,他光是吐槽安叶就用了大半柱香的功夫,要不是她及时打断他还能接着唠。 看到出他们感情很好,而这份感情却是因她而起…… 第127章 静观其变 贺兰娇娇,她就像是一个传说,至今还在草原诸部间流传着。 仅仅只是贺兰勇独女的身份就已经让她万众瞩目了,何况这位天之骄女容貌出众、身手过人,无论是骑术还是箭术都堪称一绝,这对于他们这种马背上的民族来说是极其重要的,都说渤海国有了贺兰娇娇便有了希望。 而她也从不高高在上,她脸上总是挂着骄阳般的笑容,大大咧咧的待谁都好,以至于她身边总是围着很多人,这其中就包括韩学理和安叶,他们心甘情愿地陪着她赴汤蹈火…… 说到这的时候,韩学理忍不住瞥了眼一旁的姜辛,眼神里充满了嫌弃。 曾经的贺兰娇娇有多美好,现在的姜辛对他来说就有多惨不忍睹。 直到现在他都不想承认眼前这张面瘫脸就是娇娇,可现实却又容不得他否认。 安叶把他们兄妹俩救下后,他便一心想要寻找真相为族人报仇…… “你觉得是姜……”话说到一半,管莫闲顿住了,改口道:“是娇娇害死了你的族人?” 韩学理点了点头,道:“我在姓周的那儿看到了她亲笔写的信,信里说她和她爹要去秋猎,留守大帐的只有我的族人们,是剿灭我们的最佳时机,我爹他们因为坚持复辟渤海国,所以一直都是你们的眼中钉。” “你确定是她写的信?”管莫闲提出了质疑。 “那么丑的字除了她还能有谁。”韩学理回道。 管莫闲险些笑出声,幸好憋住了,他压下嘴角的弧度,干咳了声,“你就没想过或许是别人模仿的?” “我确实没想到那么丑的字都有人能模仿得出来,只当是她是被胁迫写下的。” “……”差不多得了啊,没必要一直强调她的字丑吧! “等一下。”管莫闲微微蹙眉,“你的意思是,你从未怀疑过她。” “当然,我怎么可能怀疑她……”他目光一转,直直地看着姜辛,眸底翻涌的无数情绪在见到突然举步上前挡在了他和姜辛之间的管莫闲后戛然而止,他面色一沉,淡淡地道:“她当时只有十三岁,利用敌人排除异己这种事可不像是一个十三岁的孩子干得出来的,退一万步说,就算她多智近妖,你要是那个姓周的你会跟一个孩子合作吗?” “嘁……”管莫闲哼了声,毫不掩饰对他的敌意,“说的还挺头头是道,就是不干人事呢,也不知道当初想杀她的人是谁。” “我只是试图想要唤醒她的记忆。” “是吗?”管莫闲还是不太相信,冲着他扬了扬眉,继续逼问:“那后来装疯卖傻又是为何?” 韩学理冷冷地斜睨着他,“我哪知道殿前司和西林是否可信?万一你们和萧显是一伙的呢?” “不是,你羞辱谁呢!我就是与狗为伍也不会跟萧显一伙!” “……”这是重点? 显然不是,但这句话似乎戳到了管莫闲的爆点,姜辛只好徐徐启唇试图用最快的方式让他恢复平静,“周尚书不是韩学理杀的。” “啊?”很有效,管莫闲瞬间安静了,满脸呆滞地看着姜辛。 韩学理接过话茬,解释道:“姓周的收到那幅妖画后阿楹就找到了我,说是能帮我报仇,我本不想理会,没成想娇娇突然出现……我生怕她真正的目标是娇娇,只能假意答应,静观其变……” “然后呢?”管莫闲问。 “按计划,他们会帮我‘诈尸’,也会设法调离负责看守的龙策卫,我只需要去杀了姓周的就好……”说到这,韩学理不自觉地攥紧双拳,咬牙道:“我确实想杀他,做梦都想,但不能是跟阿楹联手,这女人绝不会安什么好心……我赶到的时候他已经死了,我猜测他们在龙策卫有内应,很快龙策卫就会赶到将我人赃并获,而我一旦落入他们手中,想必也活不了多久,所以我逃了,躲进了暗室里。” 这个说法倒是和当时姜辛做出的痕迹鉴定吻合,听起来并无漏洞,但有件事管莫闲还是想不明白。 “为何要躲进暗室里?你明明有机会逃走的。”管莫闲问。 “我妹妹还在那儿,况且……”他看向姜辛,目光深邃,“我想见她。” 管莫闲又一次举步挡住了他的视线,“你对贺兰楹了解多少?” 韩学理目光一紧,深看了管莫闲一眼,就好像他问了个很关键的问题,半晌后才沉着声道:“这女人不简单。” “……有多不简单?”管莫闲耐着性子问。 “第一眼见到阿楹我就觉得她不单纯,奈何娇娇护着她,我也没法子……”说着,他转头瞥了眼姜辛,“她以前蠢,见谁都觉得是好人。” “……”有事说事,怎么还捎带着骂她的? “我怀疑这一切都是阿楹与人里应外合计划好的,先是娇娇被北晋人抓走,紧跟着我和我的族人被剿灭,再然后安叶他们的部族也都被削弱,他们几乎清除了娇娇所有的势力,而她则趁此机会讨好贺兰大人夫妇成为了他们的养女,就此取而代之。” 管莫闲微微蹙眉,问:“那她为何不干脆杀了娇娇?” “因为娇娇失忆了,这应该是他们计划之外的事,但也算是意外之喜,反正贺兰娇娇迟早是要死的倒不如死得更有价值些。” “你是说……”管莫闲猜到了他的意思,或者说在确定了姜辛身份的时候他就有了同样的推论,只是这对于她来说有些残忍,他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 韩学理替他说了,“嗯,如果阿楹才是真正的姜辛,是不是一切就说得过去了?你们的东宫想坐稳储君之位,可当时王怀石刚死,妖画案余温未散,那些士大夫们就如同一盘散沙,他们需要一个人来充当精神领袖的角色重新聚沙成塔,那个人身上若是流淌着王怀石的血脉就再好不过了,于是乎姜辛进入了他们的视野,可她和萧显都不傻,他们太清楚此事凶险,但这也是替父报仇的唯一机会,这时候出现了个和姜辛年龄相仿又刚巧失忆的女孩,你觉得他们会放过吗?当时的娇娇就如同一张白纸,任由他们随意涂抹、捏造她的记忆,从此她便成了姜辛,无论是大仇得报抑或是东窗事发她都难逃一死,而真正的姜辛仗着贺兰勇养女的身份不仅能够全身而退、还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听起来确实很合理,但管莫闲还是下意识地驳斥,“他们怎么确定她会失忆多久,整整十年,万一她中途恢复记忆了呢?” “那就杀了。”韩学理面无表情地继续道:“反正他们从未打算过要留她一命,能用就用,不能用就杀。她被带来了临梁,身边没有任何可以信赖的人,即便是恢复记忆了又如何,她有法子把消息传递出去吗?一旦萧显察觉出端倪恐怕就是她的死期了。” 管莫闲深知他所说的应该是最接近真相的,只是怕姜辛接受不了,他转头看向她,却见她面色平静,瞬间,他意识到了什么…… “你们有证据是吗?”他问,用的是“你们”。 很显然,韩学理定是早就将这番推论告知姜辛了,而她显然也认同这个说法。 她向来理智,能认同必然是有证据的。 果不其然,姜辛点了点头,道:“如果周尚书是阿楹杀的,那其他几桩妖画重现案很有可能也都跟她脱不了关系,虽然她一把火烧了自己在西林的住处,想必也顺势焚毁了绝大部分证据,可这么多条人命绝非她一己之力就能做到的,必然还有其他人在帮她,我有名册,审一审就知道了。” 管莫闲愕然地看着她,“你哪来的名册?!” “他们不傻,知道此事凶险很难全身而退,难道我就不知道吗?我不得未雨绸缪吗?这些年我也陆续笼络了一些士大夫们,阿楹干这种事必然不敢找贺兰部的人帮忙,那能找到无非也就是这些人了,知道了此事跟她有关以及她很有可能才是真正的姜辛之后,那就不难打听到了。” “那还等什么?夜长梦多,你那份名册上的人能活多久还不好说呢,赶紧抓人啊。”管莫闲焦急地道。 “嗯,我回头把名册给你,你得尽快,今晚就得行动。” 闻言,管莫闲蓦地皱起眉心,“那你呢?” “我得离开临梁一阵子。” “为什么?”管莫闲不解地问。 “逃命。” “……???” 第128章 祸水东引 管莫闲的叔父和户部尚书各执一词,谁也说不清这事究竟东宫还是二皇子指使的。 官家有意偏袒二皇子,这是朝野上下心知肚明的事,可毕竟谁也拿不出证据来治东宫的罪,总不能睁眼说瞎话吧。 这时候就必须要有人站出来牺牲了,姜辛就是那个人。 二皇子想要破此局就只能祸水东引——指认她就是王怀石的女儿,为了替父报仇谋划了一系列妖画重现案,而背后支持她的人便是东宫。 那么“毒丝绸案”也就顺理成章扣到了跟东宫头上,毕竟符立维也曾收到过妖画,虽然那幅画假得非常拙劣,那又如何呢?官家说是真的,那就是真的…… 姜辛的叙述让管莫闲直皱眉。 身下马车晃晃悠悠地正朝着她所住的宅子驶去,这闲庭信步的速度看得人心痒痒,恨不得冲着马狠狠地抽上一鞭,饶是如此,管莫闲还是觉得太快了……一想到前面等待着他的是凶险和未知,他多希望时间能在这一刻停住…… 可惜,流光从不留情,哪有可能放慢步调。 他收拾好心情,抬眸朝着略显心虚的姜辛看了过去,“官家早就猜到那边可能会嫁祸给二皇子,那幅一看就很假的妖画是也是他的安排?” “我猜他只是觉得有这种可能性,事关国本,即便这种可能性再小他也得做好万全的准备。”姜辛回道。 “你猜?!”管莫闲的话音不自觉的上扬,显然对她这个说法很不满意。 生死攸关,她全凭猜的吗? “官家又岂会将他的谋划告诉我?我也只能靠猜的了。”见他面色愈发难看了,姜辛连忙解释道:“我也不是胡乱猜的,这些年来与妖画案有关的每一份卷宗我都快翻烂了,官家当年立储完全就是被逼的,这事他心里定是憋着气呢,何况二皇子越长越优秀,官家能没有易储的心思吗?” 管莫闲没好气地斜了她眼,哼道:“他有没有易储的心思关你什么事。” “你忘了他当日为何召我进宫了吗?”姜辛轻轻叹了声,道:“我犯的可是欺君之罪,官家哪有可能轻易放过我、甚至还默许我和你在一起?要知道,你可是他心目中最适合与渤海遗民联姻的人选。” “所以……”管莫闲微微挑了下眉梢,“你跟他说了什么?” “说了我的推断而已,当时我也无法确定我究竟是谁,但可以肯定的是绝非‘姜辛’,他们编织了一个这么大的阴谋不可能仅仅只是为了替王怀石报仇,铲除郑妃和二皇子、让东宫坐稳储君之位才是他们的真正目的,那这事就跟太子脱不了关系,就算无关我也能让他们有关……” 闻言,管莫闲情不自禁地倒抽了口凉气,“你还真敢说!太子再怎么那也是他的儿子!” “寻常人家孩子多了都没法把一碗水端平呢,何况天家;再说了,‘就算无关我也能让他们有关’这句话我可不会蠢到说出口,只是彼此心照不宣罢了。我只是告诉官家,必要时我可以牺牲,只希望他能提前告知让我有机会寻一线生机。”她轻轻捻着管莫闲的衣角,话音绵软带着讨好的意味,“我也没办法,这是唯一活命的机会,我只能赌一把嘛。” “这么大的事,你不说商量了,甚至都不带跟我说一声的?”这才是管莫闲不爽的原因。 “那他当时虽然没拒绝但也没答应嘛,就什么话都没说只是让我退下了,我哪晓得他是怎么想的,直到前些天他身边的那个公公给我送了个信,说是让我准备准备,我这不马上就跟你说了。” “前些天的事现在才说,你管这叫‘马上’?!” “……反正我说了。” “……”他直到今天才发现,她耍起赖来比他还要不讲理。 “放心吧,不会有事的,我让人查过了,贺兰勇他们已经距离临梁不远了,我若真是他的女儿那只需与他汇合就安全了。” “哪里安全了?这都多少年了,万一他不认得你了呢?” “不可能吧……”姜辛蹙了蹙眉头,自言自语般地嘀咕着,“韩学理和安叶不是都能认出来吗?当爹的又怎么可能认不出?” “那……那万一你压根不是贺兰娇娇呢?” “唔……”老实说,她觉得这种“万一”的可能性太低了。 如果只是韩学理一个人,那或许有认错的可能性,再加个欢欢和安叶……总不至于三个人都认错吧?更何况,她零星记起的那些片段也确实是和他们的叙述吻合的。 “说到底……”管莫闲深吸了口气,试图想要平复情绪,可惜收效甚微,再次启唇时他依旧控制不住地咬牙切齿,“你在压根不知道自己有可能有贺兰勇这个爹的时候就已经跟官家约定好了,那会你是怎么想的?那一线生机你打算怎么挣?!” “那就只能靠你和周茴、宋时他们替我洗刷冤屈了,如果是你们的话,我相信定是能查出妖画重现案背后的真相,只不过我这罪臣后人的身份确实有点麻烦……”她微微侧身,面向管莫闲,一本正经地道:“我想过了,实在不行我们俩就私奔吧,凭我们俩的本事应该也不会过得太差,等稳定了再把你娘接过来。” 听着好像计划得挺周祥,但管莫闲总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太对。 片刻后,他反应过来了,“你就这擅自把我的前途给搭上了?” “你要前途还是我?”她问。 他认命了,毫不犹豫地回道:“自然是你。” “那不就结了。” “不是……哪里结了?怎么就结了?虽然让我选可能也是一样的结果,但在做出重大决定之前是不是至少该互相商量一下……” “当然,要不要跟我私奔我肯定是会问你的。” “……我说的不是这件事!” 她歪过头,眉头紧蹙,带着些许的不耐之色,“那是什么?” “以后跟官家……不对,是跟任何人有什么奇奇怪怪的约定之前,都先跟我商量下!” 这么麻烦的吗?她显然没有这种习惯,但略微设身处地地想了一下后还是点头了,“知道了,以后我会注意的。” 第129章 卧榻之侧 不管管莫闲有多不情愿,他还是忍着不舍把姜辛送出临梁城了。 她走的时候是半夜,子时的更声刚敲完,城门口的侍卫们像是早就打点好了一般,没有任何盘问就放行了。 天色微亮时,小汤换上了姜辛的衣裳带着安叶也紧跟着出了城。 这是管莫闲的意思,自然是瞒着姜辛的,她定是不愿意让小汤替她去涉险,小汤倒是乐意之至。 他们只比姜辛晚出发几个时辰,要追上她不难,可既然是要替她吸引敌人的注意力那自然不能追得太紧,据殿前司的可靠消息,贺兰部正在盛泽城,俩人便计划着先跟姜辛保持距离,若是能安全抵达盛泽后再想法跟她汇合也不迟。 于是乎,他们俩故意放慢了脚步,一路走走停停。 就在他们离开后的第二天,宫里就传出消息,二皇子那边查明了妖画重现一事的始末。 这事过于轰动,一传十十传百,转眼间甚至传到了临梁附近的小镇。 彼时安叶和小汤正在距离临梁不远的青莲镇歇脚,正巧听闻旁边那桌客人的闲聊…… “欸,你听说了没有,说是最近重现的那些妖画都是东宫那位干的。” “真的假的?都已经是东宫了还干这事作甚?”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卧、卧榻……不给他人睡来着……”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啊对对对……这郑妃和二皇子一日不除,他这东宫之位就坐不安生,这不,脑子一热就干糊涂事了,说是跟王怀石的后人联手炮制了妖画重现……” “王怀石还有后人?当年不都一并处置了吗?” “不还有个儿子关在牢城营吗?” “我听说死了啊。” “这死不死的谁知道呢,他东宫想要炮制一出假死把人给弄出来还不是易如反掌,总之一个想替父报仇一个想取那对母子的性命,一拍即合了呗,奈何野心大能耐小,都还没杀到郑妃跟前呢就被二皇子给查出来了。” “是二皇子给查出来的?前些日子不是还说二皇子可能跟毒丝绸案有关吗?” “肯定是东宫那位意识到事情快压不住了,便想着往二皇子身上泼脏水……这招我懂,这叫先发制人,可惜没制住,还是被二皇子给反杀了……” ………… …… 俩人听得认真,直到那桌客人吃完饭回房,安叶这才回过神,不解地询问起身旁的小汤,“怎么又冒出个王怀石的后人了?” “你果然是个猪脑子……”小汤瞥了他眼,道:“那不然该怎么说?告诉百姓前些日子西林留下的那个女教员就是王怀石的女儿,联合东宫策划了妖画重现?那姜辛往后还要不要回临梁了?” “也对。”安叶点了点头,想明白了,却还是觉得有些意外,“没想到你们那位官家考虑得还挺周祥。” “他考虑个屁啊,姜辛在他眼里就是一枚棋子,谁会管棋子死活?还不是因为能让阿楹和东宫定罪的证人名册在管莫闲手里,这才有了谈条件的资本,尽可能隐去姜辛应该就是管莫闲提出的条件吧。” 这番论调听得安叶愈发不解了,“你怎么知道的?咱们不是一块离开临梁的吗?” “要不怎么说你猪脑子呢。” “……也没必要一直强调我是猪脑子这件事吧?” “行吧,不说你了。”小汤努了努唇,一副网开一面的模样,“姜辛先前跟我提过啊,说这名册很重要,兴许能为她争取到全身而退的机会,她将来还打算回临梁跟管莫闲终成眷属呢,不想留下麻烦。退一万步说,即便她真是你口中那个什么娇娇,这一会女教员的、一会罪臣之后的、一会又摇身一变成了贺兰勇的女儿,该怎么跟百姓解释啊?所以,能不提她就尽量别提了。” “…………这跟我是不是猪脑子有什么关系?你不也是听姜辛说了才知道的吗!” “唉哟……”小汤嫌弃地挥了挥手,“你这个人好吵,赶紧吃饭,吃完还得赶路呢。” “……”好气啊!要不是考虑到大局为重,他恨不得现在就拆伙! 虽然不好拆伙,但安叶先前那点儿怜香惜玉的情绪都消散殆尽了,吃完饭后他便急匆匆的去牵马上路,比起先前愈发的快马加鞭,也不顾小汤能否追上。 青莲镇外是人烟罕至的旷野,他总觉得不出意外的话要出意外…… 果不其然,当安叶察觉到不对劲时已经晚了,身下的马像是突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下,他摔下马背,接连打了好几个滚才稳住,还没待他爬起身,便瞧见数抹黑影从四面八方涌出。 他昂起脖子、扯开嗓子,正打算提醒后头的小汤,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不远处就传来了马儿的嘶鸣声,紧跟着便是一片嘈杂。 他们这是被包抄了?来人连喘息的机会都没给他就已经发动攻击。 安叶倏地从喉间发出一记轻笑声,这一刻,他有些庆幸管莫闲的安排,还好被盯上的不是娇娇。 第130章 偏安一隅 很不幸,姜辛也没能逃过。 她是在即将抵达盛泽的时候遇袭的,安全起见并没有抄近路,走的还是官道,怎么也没想到那些人竟然会堂而皇之地在官道上动手。 来人大约有十多个,个个都是精锐,起初姜辛还能勉强和他们过上几招,奈何对方人多势众很快她就不敌了,再然后她便觉得脖子迎来一记重击,身子一软落入了一个带着些许冷气的怀抱里,直觉告诉她是萧显,她费力地睁开眼试图想要看清,却只捕捉到一张模糊不清的脸,紧跟着就失去了意识。 再次醒来的时候是在一栋宅子里,轻裘软塌,很是舒服。 她甚至还惬意地翻了个身准备继续睡,好在记忆很快就复苏了,她蓦地睁开了眼。 怔了片刻后姜辛猛然坐了起来,转着有些酸疼的脖子打量起四周,借着窗外微弱的月色依稀能看清屋子不大,陈设、布局都很简洁但那些家私用料却都极为讲究,屋子正中还是烧着炭火,熏得暖融融的,难怪那么好睡…… “醒了?”忽然有道熟悉的声音传来,吓得姜辛一激灵。 她定了定神,循着话音传来的方向看了过去,只见萧显撩开竹帘从外屋走了进来。 他微微顿住脚步瞥了她眼,径直走到桌边点亮了烛火。 灯花轻轻炸了下,发出细微的“噼啪”声,姜辛也跟着瑟缩了一下,片刻后才稳住心神,看了眼窗外天色,应当是深夜了,她遇袭的时候天色微亮,正是日出时分,看样子她这是睡了一整天。 萧显不可能把她带去很远的地方,那样的话,沿途颠簸说不定她早就被颠醒了。 这栋宅子应该就在盛泽,虽然贺兰勇也在盛泽驻留,可她毕竟都还没跟那边取得联系,指望不了贺兰部的人回来救她,只能靠自己了。 想到这,她长吁出一口气,稳住心神,抬眸朝着萧显看了过去,“你想干什么?” 萧显嗤笑了声,摇曳烛火衬得他的笑容愈发渗人,“未过门的妻子就这么不告而别了,我不应该追吗?” “我们真的有过婚约吗?或者说……”姜辛直勾勾地看着他,道:“我真的是你口中的那个‘姜辛’吗?” 这话反倒让萧显松了口气,就好像是压在心口多年的石头终于被挪开了,他自言自语般地咕哝了句,“你果然都想起来了。” 姜辛不动声色地问:“阿楹才是王怀石的女儿,是吗?” 他几不可闻地“嗯”了声,看得出他并不怎么想面对自己这些年的所作所为。 这对姜辛来说是好事,或许能利用他的愧疚心争取到一线生机。 于是,她有些故意地道:“所以,你把我带回临梁、悉心照顾,就只是为了有朝一日让我替她去死吗?” “我……”萧显语塞了,默然好一会后才有些颓然地道:“我没的选。” “什么叫没的选?” 他紧抿着唇,神色恍然,“那时候我也才十六岁……” 确切地说,家里出事那年他才十五岁,也不过就是个半大的孩子,一夜之间就背负上了血海深仇。 他还记得那一日他睡得正香,忽然被一阵喧哗声吵醒,起床气都还没来得及发作,便瞧见一堆殿前司涌入屋内。 再后来的事他记得不是那么清楚了,人总是会本能地去遗忘掉那些不愉快的记忆。 他只记得他在牢里待了好久,再后来便和家人一同被流放了。 起初他还会天真地询问,“阿爹呢?阿爹去哪了?怎么不跟我们一块走?” 每回问起娘亲就不停地哭,渐渐的,他也就不敢问了。 他的娘亲是个养尊处优惯了的人,哪里受得了颠沛流离的苦,还没到流放之地就挨不住去世了。 再后来,萧冠找到了他,说是能替他报仇,只要他听话。 那时候萧显其实并没有报仇的心思,他甚至都不清楚父亲究竟犯了什么事,他只是不想继续待在这苦寒之地,他想回临梁。 之后他便一直为萧冠做事,他被驯养的就像一头只会护住的狼,东宫便是他的主。 他们将他安插进龙策卫,他知道只有不停地往上爬才能活下去。 大约一年多后,他忽然收到萧冠的飞鸽传书,要求他尽快赶去龙原县,说是有姜辛的消息。 他与姜辛算得上两小无猜,婚约确实是有过,不过只是父辈之间的逢场作戏罢了,相信若是没有妖画案他爹断然不会让他娶一个没名没分的姑娘,这要是他长大后才想明白的事,那一句戏言儿时他和姜辛都当真了,也确实渐生了情愫,只是还没发展到需要长辈干预扼杀的程度就已经率先遭遇了造化弄人…… 他满心欢喜地赶到龙原,也确实见到了姜辛,真正的姜辛。 她说:“萧冠什么心思你我都清楚,哪里是想帮我们报仇,无非是想利用我们除掉郑妃,好让太子稳坐东宫罢了,那可是宠冠后宫的郑妃,她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官家必然深究,到时候他们会毫不犹豫地牺牲我,这事无论成败我都得死。” “那我们就不报仇了,你跟我走,我们寻个小地方隐姓埋名,有我在定会让你衣食无忧的……”那时候他紧紧抓着她的手,几乎放下了所有姿态,几近哀求。 可她却没有丝毫动容,甚至换来了厉斥,“那么多条人命啊!你若是偏安一隅你能安心吗?!” 这一声质问让当时他无地自容…… 是啊,那么多条人命,他爹、他娘、还有那些至今仍在流放之地生死未卜的族人…… 偏安一隅,他怎么敢。 第131章 替罪羔羊 就这样,失忆的贺兰娇娇成了替罪羔羊。 起初萧冠是反对的,毕竟这就像是揣着个火药在兜里,说不清什么时候她就恢复记忆了,虽说去了临梁她就尽在他们掌控中,即便记起自己的身份也扑腾不出什么水花来,但免不了会有一些麻烦,他并不关心姜辛的生死,当然也不愿意去涉这种险。 然而,姜辛提出了一个极具诱惑的条件——“我会设法取得贺兰勇的信任,若是东宫有了渤海遗民相助岂不是如虎添翼?” 何止是如虎添翼,贺兰勇手里握着北部六州,这一直都是官家心心念念的,同样也是北晋那边所垂涎的。 这些年来,贺兰勇周旋在他们和北晋之间得了不少好处,两边都不敢轻举妄动。 若是有一天,太子能够让渤海遗民带着北部六州归降,那简直是名垂千古的功勋,纵然是再来十个郑妃怕是动摇不了他的东宫之位了。 于是乎,萧冠答应了,一出偷天换日的大戏就这么拉开了序幕…… “她无意害你的,只是……”萧显渐渐从回忆中抽离,溢出一声沉重嗟叹,“只是太过偏执,被仇恨迷了心。” 姜辛…… 哦,不,该叫她贺兰娇娇了。 娇娇好笑地哼了声,“她抢了我的一切,把原本不属于我的人生强加给我,我背负着莫须有的杀父之仇活了整整十年,你凭什么用一句轻飘飘的‘她无意害我’就给掩盖了?” “……”萧显语塞了。 他知道这对她来说不公平,也并非没有歉意,可这微薄的歉意改变不了任何事。 “还有,你也不必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的,这个计划是谁想出来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从头到尾都是你在执行,那么多年了,你有无数机会能告诉我真相,可你没有,你矜矜业业地教导我、培养我、送我去死……说什么自小有婚约、说什么无论如何都不会丢下我,看我满心欢喜地幻想着我们的未来,你是不是觉得特蠢特好笑……” “我……”萧显试图想要解释,却又觉得无力。 不可否认,起初他确实有过这样的念头,那时候的贺兰娇娇在他看来哪哪都比不上姜辛。 每回她絮絮叨叨地提起他们之间的婚约,他心里都是嗤之以鼻的——娶她?怎么可能。 已经说不清对她的感情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味的了,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开始会情不自禁地想她,他也曾尝试过刻意保持距离冷落她,可惜收效甚微,每回只要她稍稍卖个好,台阶都还没铺开他就急匆匆地下了。 再后来他放弃挣扎了,他寻了一套理论说服了自己——是他把她教得太好,太像姜辛了,他偶尔会心神错乱也情有可原,只是太想念姜辛罢了。 可是渐渐的他发现并非如此,比起后来那个越来越像姜辛的她,他反倒更想念初时吵吵闹闹的贺兰娇娇。 饶是知道她喜欢他,肉眼可见的喜欢,他仍旧开心不起来,甚至时常在想……如果没有这虚假的婚约,如果她始终都是贺兰娇娇,她还会选择他吗…… “行了,该说的也都说开了,就别绕弯子了。”她的话音再次传来,打断了萧显的思绪,“明明有机会杀我的,却只是把我抓来了这儿,目的是什么?你想让我做什么?” “……就不能是舍不得杀吗?” 贺兰娇娇定定地看了他很久,看着看着笑出了声,“萧显,你可别说你还真喜欢上我了?” 他心头一动,暗暗咽了咽口水,面上仍旧维持着镇定,“不行吗?” “不行,你不配。” “……” “若真喜欢一个人怎会忍心欺骗对方那么久?又怎么会忍心为了保住另一个人女人让她去送死?你这不叫喜欢,只不过是一直以来在你掌控中的玩物突然失控了,你不甘心了。” “我承认,从前我确实不关心你的死活,但那是从前,我把你带来这儿就是想救你……”他深吸了口气,继续道:“闹成这样义父是不会放过你的,幸亏你也算有所准备,他派出的人被小汤引走了……” “等一下!”娇娇蓦地蹙起眉心,“什么意思?什么叫被小汤引走了?” “你不是让小汤打扮成你的模样出城了吗?” ……管莫闲!一定是管莫闲的意思! 她早该想到的,他怎么可能就这么放心让她独自离开不做任何安排。 “小汤……”她不自觉地握紧双拳,“小汤会不会有事?” “你先顾好你自己吧,义父那边应该很快就会发现自己被骗了,也不难猜到你可能会来盛泽找贺兰勇,时间不多了,我已经派人寻了一具跟你年龄相仿的尸体,设法让义父相信你已经死了,你先在这暂住一阵子,待风头过了我带你去平望县,我很早就在那儿置办了宅子,那地方山清水秀的你一定喜欢……还记得吗?我们说过的,等这事完了就成亲……” 成亲?真亏他还有脸提,是什么让他觉得事到如今她还会想要嫁给他的? 虽然这话听着很好笑,但娇娇并未表现出太过激烈的反应。 俗话说识时务者为俊杰,现在的形势对她很不利,她还没到需要跟萧显硬来的份上。 思忖了片刻后,她平静地问:“你义父可没那么好骗,随随便便找具尸体就说是我,他能信吗?” “所以你得写个认罪书,承认先前那一系列妖画重现案皆你一人所为,与东宫无关,如此一来义父兴许也就不会深究了。”萧显道。 她微微歪过头,问:“是不是还得注明与贺兰楹也无关?” “我没有这个意思。”说是这么说,但萧显却下意识地避开了她的目光。 “说起来,当初你跟姜辛是怎么约定的?待大仇得报,碍眼的人都死绝了之后,一块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相携一生,是吗?” “……” “平望县的那个宅子也是为了她买的吧?” “姜……”意识到这个称呼可能会让她更愤怒,萧显及时打住了,“她也是身不由己,自出生起就被各种纷争裹挟,由不得她选,就连我……就连我也负了她……是我对不起她,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保全她的性命……” “……”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 情深义重的,很感人,可是关她什么事?她没有对不起任何人,凭什么要认下所有的罪去护阿楹一命? 怒意涌到了她的喉间,呼之欲出时外头忽然传来一阵声响。 这声音很强,只是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夜里听起来格外清晰,是脚步声,来人不少,个个步履轻盈、内功深厚。 她下意识屏住呼吸,抬眸朝着萧显看了过去。 只见他脸色煞白,片刻后迅速从腰间掏出一柄软剑,又皂靴里抽出一把匕首塞进她手中,压低声音道:“跟我走。” “……”常言道一寸长一寸强啊!就不能给她个长点的兵器吗?这小匕首顶什么用?! 第132章 物尽其用 贺兰娇娇多虑了,他们压根就没有跟对方交手的机会。 匍一开门便是一阵箭雨袭来,她甚至都还不清看见院内的阵仗,萧显就已经拽着她猛地往后退了一步,迅速关上房门。 不断有“咚咚咚”的声响传来,那些箭矢落在了门上,入木三分,有些甚至已经穿门而过。 但凡晚一步,她可能已经被扎成刺猬了。 来不及后怕她就转身帮着萧显一块把柜子挪到门边抵住,箭雨还在持续,俩人只能竖起桌子充当盾牌…… “是萧冠的人?”娇娇猫着身子躲在桌子后头,询问起一旁的萧显。 他正在研究落在地上的箭矢,片刻后,点了点头,“嗯,从箭羽和箭簇来看是东宫的禁军。” “不是说他被小汤引走了吗?怎么那么快就追这儿来了,那小汤……”她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就凭萧冠这杀红了眼的姿态,小汤怕是凶多吉少。 “不算快了,他们伏击小汤应该已经是两天前的事了,小汤比你晚出城,中途还故意走走停停引人注目,你原本脚程就比她快很多,被我打晕后又睡了一整天……” ——咚。 又是一箭,直直地射入被他们拿来抵挡的桌板。 娇娇即使侧过身子才堪堪躲过,却还是被这箭头削去了一缕发丝。 这么下去不行,这小桌板挡不了多久,她抬手拱了拱身旁的萧显,“你这屋子就没有暗道吗?” “临时租的宅子,哪来的暗道。”只是栋普通的民宅罢了,谁会去修暗道。 “……那你带来的那些死士呢?” “多半已经被放倒了。” 娇娇翻了翻白眼,断了念想,转着眼珠打量四周,试图寻找其他出路。 一旁的萧显暗自咬牙,似是下定了决心般,道:“我试着去周旋下,你一会从后窗跑。” “还周旋个屁啊……”她猛地拽住了正欲起身的萧显,“你当他们方才没瞧见你吗?能追到这临时租的宅子来,自然是盯了一阵子的,能不知道你也在里头?萧冠就没想留你的命!你出去就是送死!” 他愣了愣,有些诧异地看向她,“你……这是在关心我?” “不是,你死不死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是就这么死了我也逃不掉,多个人还能多点战斗力,关键时刻还能给我挡刀。” 萧显:“……” 她指了指不远处的后窗,“这窗户翻出去是哪?” “后院,院子不大,四方形,如果没人把守的话能从围墙翻出去。”萧显答道。 “那要是有人把守呢?”她问。 “笔直跑,柴房那边有很多草垛,可以挡一下。” “那就试试吧。”话音未落,她就已经弯着身挪到了后窗边。 按萧显的描述,突围的几率并不大,但也总比困在房间里坐以待毙来的好一些,要是情况不妙再退回来从长计议也不迟。 想着,她起身踢开窗户,翻身跃出,萧显见状紧跟其后。 很不幸,后院也同样有人把守,但好在并非弓弩手。 以他们俩的身手,近战还是能抵挡一下的。 苦战了好一会,他们总算是把院子里的人都放倒了,这动静免不了要引来前院的弓弩手,他们自然也顾不上喘息,娇娇本欲借力直接翻墙而出,还没使劲就被身旁的萧显拽住,她不解地朝着他看去。 他并未说话,拉着她往柴房的方向走去,躲在了草垛后头。 “为什么不出去?”娇娇不解。 这地方顶多解一下燃眉之急了,躲不了太久。 他虚靠在草垛上,轻声道:“外头也有人。” “杀出去不就是了,总比在这儿等死好啊。”她不以为然地道。 前院后院都有人把守,想也知道整栋宅子定是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了,不用萧显说她也知道外头一定有人,具体多少人不好说,总得翻出去看看,况且出了宅子就没那么受限了,打不过他们起码还能跑。 “我……没力气了……”他有气无力地弯了弯嘴角,冲着她浅笑。 她嫌弃地蹙了蹙眉头,“你什么时候那么虚了?” “是啊,早知道就不该把你掳来,说不定这会你都已经跟你爹团聚了……” 娇娇没好气地白了他眼,“现在不适合忏悔,不如想想办法怎么逃出去。” “我方才放了信号,盛泽这边还有一些人手,运气好的话他们应该能及时赶到,一会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别出去,能撑多久是多久……”说着说着,他身子逐渐倾斜,直至“砰”的一声倒在了娇娇身上。 她本能地想要推开他,眼一抬却撞见了方才萧显倚靠着的草垛上那抹分外显眼的殷红。 是血…… 方才他拉着她往柴房跑的时候背后确实有一大片血迹,她当时并未多想,只当是打架时沾到了。 回想起来,方才混乱间有人试图偷袭她,是萧显大声提醒并及时拽着她躲过的。 她是躲过了,可是他呢…… 她屏住呼吸,微颤着的指尖缓缓抚上他的背脊,黏腻的触感让她心头一惊,她还不死心地将手挪到眼前查看了眼,刺眼的红映入眼帘。 “萧……萧显……你还好吗……”她小心翼翼地问。 身上的人安静了好一会,像是耗费了所有力气回应了她一句,“不太好……” 只是背上挨了一刀是不至于这样的,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用力扶着他的身子把他撑了起来,扯开了他胸前的衣裳…… 果然,是贯穿伤,这伤口的位置距离心脏很近,他能撑到现在都已经算是奇迹了。 “不是说关键时刻跟能帮你挡一下刀吗?我这也算是物尽其用了吧……”说这话的时候,他话音里甚至还透着淡淡的笑意。 “闭嘴!别说话了!”她厉声吼道。 “我……我得说……再不说来不及了……不是不甘心,我是……我是真的爱上你了,明明知道不可以,不……不应该……但是控制不住……说什么想保阿楹一命、想让义父安心,都是假的……让你写认罪书只是为了让你再也没有退路,只能……只能跟我在一起……”他哼出一记气若游丝的苦笑,指尖扶上她紧皱的眉心,“别皱眉……我喜欢看你笑,就像你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那样……” “我让你别说话了!”她掌心收紧,用力攥着他的衣裳,“你别死……萧显,你不能死!” “娇娇……贺兰娇娇……你要记住,有个人他骗了你十年,但……他赔上了自己一生……”话音落下的瞬间,他心满意足地合上了眼,嘴角甚至还带着笑。 坦白说,事到如今,她对萧显只剩下恨。 若是寻常情况下得知她的死讯,她大概连唏嘘一下都懒得,可偏偏……他死在了她面前,为了她而死…… 他骗了她整整十年,连死都不愿意放过她! “萧显!!!!”声嘶力竭地喊声冲破夜幕,听不出丝毫的悲恸,唯有郁结难舒的愤懑。 伴随着她的撕喊声一同响起的是阵阵拉弓声,这原本几不可闻的声响聚在一块便成了让人难以忽略的催命号角,顷刻间,箭雨如瀑,星星点点落满后院…… 第133章 祸乱国本 姜辛……哦不,娇娇走的第八天,想她…… 管莫闲算是体会到了什么叫度日如年,也感受到了什么叫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连日来各种消息纷沓而至,他知道萧显暗中出了临梁、知道萧冠亲自带着一批东宫禁军出城……可偏偏他什么都做不了,必须得留在这儿看着阿楹。 毕竟,她现在是贺兰楹。 虽然说他相信若是贺兰勇夫妇知道所有阴谋都是阿楹所为后必然会比任何人都恨她,但只要贺兰娇娇一日还未认祖归宗,那一切都还有变数,贺兰楹身为贺兰勇的养女就仍然是抓不得、囚不得、更审不得,目前唯一能做的就只有看着她,以防她逃跑。 但也幸亏她顶着“贺兰勇养女”的身份,众所周知,贺兰勇正前往临梁商议归降事宜。 他们也就有了理由名正言顺地留着贺兰楹,她想跑也没那么容易。 只不过这种杳无音信的等待属实有些煎熬,他甚至已经开始考虑要不要把临梁的事宜都托付给秦致…… “有消息了!有消息了!”很巧,秦致自己送上门了,伴随着整栋宅子都能听到的嚷嚷声。 很吵,但管莫闲难得的并未迁怒,而是眼眸一亮,等不及他走到跟前就快步迎了上去,“什么消息?” “好消息和坏消息,你要先听哪个?” “……”现在是卖关子的时候吗?! “不如先说个不好不坏的吧。” “…………”你丫有病吧! “萧显死了。” 这个消息让管莫闲硬生生把已经到了嘴边的谩骂给吞了回去,怔忡了好一会才意识到秦致没有在开玩笑,他张了张唇,问:“怎么死的?” “说是病死的。”秦致回道。 “怎么可能?!”好好的一个人,前不久还活蹦乱跳的跟他抢媳妇呢,怎么就病死了? “是啊,怎么可能。”秦致摊了摊手,“大家都知道不可能,但谁也不敢深究,也许是你家媳妇杀的,也许是萧冠错杀的,又也许还掺杂着别的势力,比如二皇子……比如渤海遗民……总之,你敢深究吗?” 确实,不宜深究,这恐怕是朝野上下心照不宣的事。 管莫闲更是没有为情敌声张正义的情操,但有件事他必须搞明白…… “尸体呢?”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若是没有尸体,他得确定萧显是不是真的死了。 “灵柩在他宅子里停着呢,尸体是萧冠亲自带回来的,过些天就要出殡,你要是不放心可以去奔个丧。” 管莫闲眼梢一挑,“萧冠回来了?” “啊对,这就是我要跟你说的好消息,他只带回了萧显的尸体,没见其他人。” 萧冠自然不敢擅自带着东宫禁军离开临梁,走的时候大张旗鼓的,说是太子为了力证清白要去搜捕王怀石后人,官家也没拦着。 相较于二皇子而言,他确实不喜欢太子,但再怎么不喜欢毕竟也是亲儿子,显然没想赶尽杀绝。 东宫要是能凭借自己争到一条活路,官家自然也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同时也想让二皇子知道,这储君之位不是那么好得的…… 现如今,萧冠回来了,并没有带回所谓的王怀石后人,这至少意味着娇娇没有落入他手中。 只是,如果这模棱两可的消息算好消息的话,那…… “坏消息是什么?”管莫闲小心翼翼地问。 “我还是没有打听到贺兰娇娇的下落,安叶他们也没有消息,不过殿前司的人在青莲镇附近的旷野那儿发现了两方人马打斗过的痕迹,从痕迹看来应该是有人帮了安叶他们,只是暂时还不知道是谁,也无法确定是敌是友。” 默然了半晌后,管莫闲幽幽地道:“你说,二皇子会放任东宫抓到人吗?” “你是说……”是二皇子的人? 后面的话秦致并未说出口,倒也不是怕隔墙有耳,只是职业习惯罢了,殿前司向来信奉多做事少说话,天家的事不妄议也不站队。 “嗯……”管莫闲淡淡地应了声。 “不应该啊,官家可不像是会把其中这些弯弯绕绕全都告知二皇子的,他哪里想得到这个传说中‘王怀石后人’还有着其他身份。” “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又不是只有官家知道,我也知道啊。” “你……” “我出不了城,殿前司的人也不能擅自调用,那不得找点帮手?” 秦致听了直皱眉,想责怪却又觉得情有可原,萧冠带出去数队精锐,他们若是不搬点援兵怎么可能逃得了?虽然理解,但他还是有些不能苟同,“你就不怕官家知道吗?往大了说,你这是挑起储君之争、祸乱国本。” “你以为他能不知道吗?我自小在他身边长大,稍稍撅个腚他都知道我想干什么,况且二皇子那些人手哪来的?没他默许出得了临梁?”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帝王之术吧,看起来好像是他们利用国本之争争取到了一线生机,可事实上……他也好、贺兰娇娇也好、乃至于萧显、萧冠……这些人不过都是他另立储君的棋子罢了…… 管莫闲也是直到最近才想明白这一点的,一旦想明白后焦虑也少了几分,官家若要成事,那就必然不能让贺兰娇娇死,纵然他没有去找二皇子出手,相信也会有一支神秘力量插手。 尽管如此,只要一天没能见到她完好无损地站在他跟前,他那颗心就始终还是悬着。 第134章 失而复得 东宫萧总管的养子死了,死得不明不白的,这本也算得上是件大事。 正常情况下,即便萧总管识相丧礼事宜一切从简,看在东宫的面子上前来奔丧的人也该络绎不绝,哀恸氛围怎么也得萦绕个一阵子。 然而,萧显前脚刚出殡,后脚便传来了贺兰勇率渤海众部即将抵达临梁的消息。 贺兰勇此次前来意为归降,带来的不仅仅是一众部下,还有北部六州。 这对官家而言可谓是头等大事,别说是萧显的丧礼了,恐怕即便是宫中嫔妃薨世都得往后稍稍。 官家特意派了管莫闲前去城外相迎,按规格是轮不到他的,但这其中纠葛太深,思来想去还是他莫属,当然了,明面上还是让礼部尚书主事,他看起来不过是个站在一旁充数的。 直到站在城门口时,管莫闲的心情依旧是忐忑不安的。 殿前司派了不少人出去,始终没有打听到娇娇的下落,眼看着贺兰勇归降的队伍越来越近,他的心也越揪越紧。 也幸亏还有个礼部尚书在,不同于他的恍惚,当贺兰勇翻身下马停在了城门口时,礼部尚书连忙拽着管莫闲上前行礼相迎,絮絮叨叨地客套了好一会。 半晌,贺兰勇并无回应,只默默垂眸打量着面前那俩人。 气氛莫名有些剑拔弩张,就在礼部尚书不禁怀疑这归降是否有诈时,贺兰勇忽然开口了,“你就是管莫闲?” “啊?”礼部尚书一脸茫然,险些失了礼数,“不、不……这位才是管莫闲……” 说着,礼部尚书伸手轻轻扯了下正忙着往队伍那头张望的管莫闲,示意他赶紧行礼。 “你烦不烦……扯扯扯的,扯了我一上午了!有事说事,鬼鬼祟祟的干嘛呢?”管莫闲回过神,难免有些迁怒,狠狠地朝着他瞪了过去。 礼部尚书脸色一白,“贺兰大人叫你呢?” “嗯?”他这才反应过来,抬眸朝着贺兰勇看了过去。 四目相对,贺兰勇不自觉地眯起眼眸,细细地打量了他好一会,倏地溢出一记嗤哼,“嘁……” “……???”管莫闲懵了。 他转头看了看礼部尚书,显然对方也给不出解释。 “进城吧。”贺兰勇也没再多话,低声为这场看似隆重的欢迎仪式划上了句点。 直到贺兰勇领着人缓缓跨入城门,管莫闲这才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欸……不、不是……他刚才那是几个意思啊……” 礼部尚书小声嘀咕了句,“蛮夷就是蛮夷!无礼!实在是太无礼了!” “就是!”管莫闲连声附和。 “你连蛮夷都不如,真不知道你叔父是怎么教的!哼!”礼部尚书瞪了他眼,一拂袖,举步而去。 “……”说他也就罢了,怎么还扯上他叔父了?! 孰可忍孰不可忍啊!他正欲发作,忽然在途径城门的队伍中捕捉到了一抹熟悉的身影…… 安叶?! 没错,就是安叶,他人模狗样地骑在马上,明显是早就察觉到了管莫闲了,好不容易管莫闲总算是也注意到了他,他不停地挤眉弄眼。 看得出他在使眼色,但实在看不出他在使点什么…… 那一脸迷茫的蠢样让安叶属实看不过去了,他稍稍放慢了速度,煞有其事地清了清嗓子,冲着管莫闲道:“管衙内,后头马车里是我们家贺兰大人的家眷,这一路舟车劳顿的,一会还请您先行安顿她们。” ……她们? 管莫闲眼眸一亮,贺兰楹就在临梁,按说与贺兰勇随行的家眷应该只有他的夫人,这个“她们”指的是谁? 他压抑着纷乱的心跳,转眸朝着后头那辆坐着家眷的马车看了过去。 马车徐徐靠近,车帘被一双纤纤素手撩开,里头的人冲着他盈盈一笑眨了眨眼帘,随即便放下了车帘。 饶是惊鸿一瞥,那张他朝思暮想了多日的笑靥仍是镌刻在了他心底。 太好了,她没事,甚至比离开临梁时更好了,明眸善睐,艳光四射,美得让人挪不开眼…… 这一刻他突然顿悟了贺兰勇方才那道不屑嗤哼意味着什么了——是觉得好不容易失而复得的掌上明珠白白便宜了他啊。 -------------------- 这掌上明珠也着实不怎么争气…… 刚安顿好她就屏退了左右,一头扎进了管莫闲怀里。 虽说算不上久别,但这短短数日九死一生仿佛格外的漫长,他怀间淡淡的香气和熟悉的温度让她生出了无限眷恋,只想着再也不撒手了。 “姜……娇、娇娇啊……”管莫闲干咳了声,话音透着淡淡的沙哑,“咱要不先撒手?你再这么蹭下去要出事。” “……”她面颊一红,羞赧地瞪了他眼,依依不舍地松开了他。 他好笑地轻捏了下她的脸颊,顺势拉着她的手,领着她入了座,半开玩笑地揶道:“以前怎么没发现你那么粘人。” “以前我也没想过我会差点就再也见不到你啊。” 这话她说得轻飘飘的,却让管莫闲后怕不已,握着她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你碰上萧冠的人了,是吗?” 娇娇点了点头,“当时我以为我死定了,好在安叶带着我爹的人及时赶到,把萧冠派来的那些人射杀了,听说他们也遭遇了伏击,是二皇子的人救了他们,还一路护送他们到盛泽,是你找到二皇子?”她问。 尽管只见过官家一次,但她很确信官家绝不会主动让二皇子卷入,顶多就是个乐见其成。 所以,只有可能是管莫闲的谋划了。 她的猜测很快就得到了验证,他笑了笑,道:“我总不能真让小汤去送死,万一她有个三长两短,你还不得恨我一辈子。” “那就好……”该说是太好了。 他若是没有任何后招就让小汤替她去死,那跟萧显他们有何不同? 管莫闲自然不清楚她那些纷杂思绪,软声追问,“后来呢?你怎么跟你爹娘相认的?” “安叶带我去见了他们,我本来以为自己什么都记不起来了,想跟他们相认没那么容易,可是在见到他们的那一刻,说不上为什么,我确定他们一定是我爹娘,那种熟悉的感觉做不了假……”说到这,她忍不住扬起嘴角,“他们也是立刻就认定了我就是娇娇,大概是因为我长得跟小时候差不多吧。” “傻瓜,安叶和韩学理他们都能一眼认出,何况你爹娘呢。” “也是。”她嘴角始终挂着笑意,看得出还沉浸在失而复得的天伦之乐里。 管莫闲有些不太忍心,但有些事又不得不问清楚,他犹豫了好一会才道:“萧显死了,你知道吗?” 果然,她笑容一僵,怔忡了片刻后才默默点头。 “他究竟怎么死的?”他问。 娇娇深吸了口气,片刻后才再次启唇,从自己被萧显掳走开始,细细地跟管莫闲讲述了遍。 他双拳紧握,又紧握,直到指关节泛白,看得出忍耐得很辛苦。 死者为大的道理他懂,替娇娇挡了刀他也很感谢,可是…… “他丫的就是故意的吧!死都不得好死!是想让你念他一辈子吧!!!” 忍不了,一点都忍不了,什么礼义廉耻、涵养品格的,不要也罢,他必须得骂出来才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