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殊案件调查局》 第1页 [仙侠魔幻] 《特殊案件调查局》作者:眼镜腿儿【完结】 简介: 单元故事,每个单元都有独立主角。 女主是个线索型人物,戏份不算特别多。 註: 一个单元五到十章之间,各单元风格口味不同,剧情流偏多,可挑着看。 最后: 本故事纯属瞎编,请相信科学。 内容标籤: 三教九流 奇谭 搜索关键字:主角:滕九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奇人异事单元剧 立意:纵使世事丑恶多,人间仍有真情在。 第1章 十凶(一) 「李哥,我听说人自首了。」 说话的是才刚毕业进入警局没多久的女孩。 李承泽应了一声,却未转身,而是静静透过特殊玻璃看向审问室里的犯人。 犯人是一名四十岁左右的男性,下巴上留着一点青茬,戴着一副眼镜,头髮理得很是整齐,看起来温文尔雅。可就是这样的一个人,犯下了十桩兇案,虽说不是每桩兇案受害者都被伤害致死,但有不少手段极其残忍。 女孩刚入警,这种兇恶的案子自然落不到她头上,她只隐约听说有好几个受害者,现场都极可怕,忍不住感嘆了一句:「这种十恶不赦的人居然也会来自首,难道这就是那种传说中的反社会人格,杀人只是为了好玩?」 李承泽还是没说话,眉头却皱了起来。 这个案子他从头跟到尾,翻过无数监控,可除了最新的案发现场附近有影像记录到了男人的面容,其他地方却从未见过这个男人。 男人的身份信息已经交给同事去查,相信事情很快就能水落石出,李承泽却还是觉得心中压着一块大石。他将手探入衣服口袋,想要拿出一支烟来,可想了想,还是没动。 李承泽回头,对孟郦道:「等这个案件结束了,你去学习一下卷宗。」 十恶不赦。 李承泽竟不知这个词到底能不能用来形容那个男人。 李承泽一直记着一点,警察也是人,也会有常人的感情,可这份感情,并不能,也不该,让他出现任何不够职业的举动。 所以他在这里守着,等着所有证据齐全之后,将男人送去接受法律的制裁。 李承泽愈发想抽菸了,他不再看向窗内,转身想要离开,却看到孟郦突然变了神色的脸庞:「李哥!你……你快看!」 女孩的声音颤抖得厉害,还带着几分自己无法察觉的深深惊恐。 李承泽知道,一定有什么非常不妙的事情发生了,作为孟郦的师傅,他很清楚这个女孩虽然仍有许多的不足,却有一点天生适合做警察,那便是胆子大得很,临危不乱,寻常的事物根本吓不到她。 李承泽飞快转身,下意识将小徒弟护在身后,隔着那层特殊玻璃,看到那个静静坐在那里的男人并未有什么他想像中的出格举动。 他只是…… 只是静静地变着脸。 男人的皮肤一点点变得光滑起来,甚至有些过分的水润,他的鼻子变得小了些,眼睛变得大了点,胡茬消失了,头髮却变长了。原本高大的骨架发出了「咯咯」的声响,一节节缩了起来,最后坐在那里的,竟变成一个不过十岁的小女孩。 小女孩的眼睛很大很亮,她没有近视,皱着鼻子摘下了男人的眼镜,晕乎乎地揉了揉眼睛,又因为想起妈妈的念叨而放下了手。 手上有脏东西,揉眼睛会生病。 小女孩突然看向玻璃,朝着李承泽和孟郦走来,双眼死死地盯着他们俩。 审问室的玻璃是特殊处理过的单向玻璃,小女孩本不应该看见他们。 孟郦已经从刚刚近乎虚脱的惊吓中缓了一些,虽还是被小女孩直勾勾的眼神看得害怕,却已经摸着腰间佩枪,从李承泽身后站了出来,同他并肩而立。 只是双唇发白,抚枪的手也在不停颤抖。 李承泽伸出手,按住了孟郦放在佩枪上的那只手,微热的温度从他的掌心传到她的手背,奇异地将她安抚。 李承泽的唿吸有些快,却还是故作镇定道:「别动手,小心激怒它,这件事情已经超出我们的权责范围了。」 他拿出手机,找到了一个许久没有打过的号码,拨了过去。 他们等了十分钟。 在第十分钟的时候,小女孩已经趴在玻璃上,也不知道是觉得无聊了,还是因为别的什么,突然朝着孟郦勐地张开了嘴,像是想要吃了她一样,却又在孟郦屏着唿吸,唇色发白之时,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好像只是在单纯同她玩笑。 就在孟郦长出一口气,告诉自己要挺住之时,女孩的脸又开始了疯狂的变化,她脸上露出忍耐的神情,似乎在忍受骨骼迅速生长的痛苦,皮肤、毛髮也在不停地变化,最终变成了一个三十岁的青年。 青年的眼睛很红,看着李承泽和孟郦两人,微微地笑了,一边笑,一边止不住地落泪。 今日所发生的一切,已经完完全全超出孟郦的认知,此时此刻,她根本不能思考,也完全不明白面前这个怪物到底是什么,为何面貌与性情都如此多变。 而李承泽终于有几分确定,这个怪物并没有伤人的意图,他看了眼旁边的菜鸟警察,突然觉得与其担心眼前这个不是他所能解决的怪物,兴许更该担心这个新人会不会过两天便辞去职务。 第2页 李承泽伸手捂住孟郦的眼睛,道:「别看了。」 孟郦的唿吸顿了顿。 她还来不及产生什么绮念,便听到了一阵仿佛是突然在耳边响起的高跟鞋声。她的心思顿时全被那声音所摄取过去。 那声音并非从远及近,而是突然一下,便出现在他们身边。 就好像,那人是凭空出现的一样。 那人又朝他们走了一步,鞋跟敲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孟郦下意识地想,那双鞋一定很贵,才能走出那样动听的声音。 「滕大美女,你等等我好不好?」 那是一个男人的声音,有些吊儿郎当,同李承泽这种老古板完全不一样,却让孟郦皱起了眉。 她听着脚步声,竟完全没有意识到还有一个男人存在。 李承泽捂着她眼睛的手松了开来,孟郦终于看到了那双鞋的主人。 那是一个个子不高不矮的女人,只是十分纤瘦苍白,她的发色与眉色很淡,光线下泛着股微黄,身上穿着宽松的浅色棉麻连衣长裙,只腰间系了一条一指宽的金色细腰带,使得整个人不至太过素雅失色。至于她脚上那双令孟郦念念不忘的高跟鞋款式平平,后跟不粗不细,唯有鞋面白的有些炫目,几乎让人怀疑这双鞋是不是从不曾踩在地上,这才能够纤尘不染。 也许是因为男子的那声滕大美女,孟郦最终还是没忍住,看向了女子的脸。 不知是不是因为心里先有了期待,以至于看见女子平平无奇的脸后,孟郦心中竟有些失落。姓滕的女子五官并不出众,相貌同她的神情一般寡淡,孟郦甚至担心自己明日便会忘了她长什么样。 滕九没有搭理柴骏,她看向玻璃前站着的青年,向李承泽确认道:「你说的那个会变脸的人,便是他吗?」 李承泽其实很惊奇,滕九竟与三年前一模一样,一点都没有变老。可他并不觉得滕九会有与他叙旧的打算,便也没说这些题外话,直接道:「是的,不过他不只会变脸,身体也会跟着变,最开始我见到他时,他是个四十岁的中年男子,后来变成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现在又变成了这个样子,你也看到了。」 滕九往审讯室的门走去,径直打开了门。 「哎,你慢点,能不能注意点安全了?」 柴骏一边抱怨,一边三步并作两步地赶上前,站在了她身后,以防里边的人突然暴起。 李承泽则在一旁补充:「他是今天来警局自首的,先前犯下了十桩兇案。」 无论缘由是何,多少还是有些危险的。 柴骏素日里虽然总是看着不太靠谱,但在这关键时候,却也懂得上前一步,想要挡在滕九跟前。 滕九嫌他挡路,绕开了他,向那边还在垂泪的青年道:「你不该向他自首,而该向我们自首,跟我们走吗?」 青年缓缓地抬起了头,面部又开始剧烈地变换。 滕九轻轻嘆了口气,取下了腰间的金腰带,那腰带在她手中,突然便从一指宽变做了四指见方,上边几乎能看见贵重的金线细细织在一块,密而无缺,便是最灵巧的织女,也不知能不能织就这般的造物。 孟郦呆愣愣地戳了戳李承泽的后腰:「李哥,我是不是瞎了?我好像看见那腰带在发光。」 李承泽被戳到痒处,差点跳了起来,好歹记得要在徒弟跟前保持威严,这才强行忍住。他看着孟郦一脸不敢置信的模样,就好像看到了从前的自己,咳了一声,道:「别说话,静静看。」 孟郦这便知道,眼前看到的一切并非她的臆想,而是确有其事。 滕九用那腰带捆住了这一直变换模样的傢伙,那人本就一动不动,并不挣扎,被黄琅带一捆,更是动弹不得。 柴骏看了这一幕,忍不住道:「真奢侈。」 那可是能使鬼神退避的黄琅带,成天被滕九当作时尚单品搭配衣服也就罢了,还常常拿来捆人。柴骏身家薄弱,只有一样宝物,还是代代单传,看着滕九这种人,难免有些仇富。 滕九手里攥着带子,对李承泽道:「人我就带走了,此事你如实上报转到特调局即可。」 柴骏见滕九说完都不带等他一下,生怕被她抛下,只能跑过李承泽身边时顺带拍拍他的肩膀:「不好意思啊兄弟,今天雾霾太大,视野受阻,过来的时候慢了点。」 李承泽还没来得及回话,便见滕九足下生风,柴骏在最后一刻抓上了黄琅带,被带着一块走了。 第2章 十凶(二) 「喏,资料都在这里了。」 柴骏将案综放到了滕九跟前桌上,他知道她习惯纸质资料。 滕九应了一声,开始翻起卷宗。 柴骏看了一会儿滕九认真的侧脸,将目光移到办公室挂着的牌子上: 特殊案件调查局九分局。 看起来很了不起的样子,可这分局这么多年来,始终只有局长滕九和他这个小职工。如果不是国家编制排得清清楚楚,他几乎要怀疑自己是误入什么诈骗组织了。 柴骏开始放空,试图回忆自己是什么时候入司的,大概是七八年前,他刚拿到点鬼簿,试图胡作非为的时候? 那个时候,就是滕九阻止了他,还给他提供了一份工作。九年过去了,滕九还是那个滕九,他却已经不是那个中二病爆表想要摧毁世界的少年了。 第3页 柴骏突然对滕九道:「滕姐,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滕九头也不回道:「你知道的,我记性不太好。」 柴骏笑。 他知道的,滕九不老不死,活得累了,便寻个地方睡上一觉,梦个百年,等她醒来,便是沧海桑田,世事变幻。 可能人活得太久,无论面貌如何,心都会变老,而人一老,记性就不太好。 柴骏没有再问别的,只是道:「五点半了。」 滕九看了眼手机,果真是五点半,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她终于看了眼柴骏,道:「那你就下班吧,不是说朋友给你介绍了个相亲对象?迟到可不好。」 柴骏将手机和钥匙收进兜里,笑眯眯道:「感谢滕姐,那我先走了,您继续加班。」 滕九应了一声,又继续翻看起卷宗。 柴骏心想,这种时候她的记性倒是很好。 柴骏离开了,办公室里只剩下滕九一个人,晚上六点半的时候,她终于看完手里的资料,走到拐角特制的电梯里,刷了电梯卡,按下负一层。 某种意义上,负一层是九分局里牢房一样的存在。此刻,那个不停变换着身形与样貌的人,便被暂时关在里面。 滕九没有虐待他的意思,先前随便找了间有床有桌的房间将他关了进去。她下来的时候,那人正躺在床上,因为听到滕九的脚步声,转过身来看她:「你查到我是什么东西了?」 滕九早将黄琅带又系回腰间,此刻大大方方地打开门走了进去,坐在了桌子旁。这是一个很特别的犯人,他对滕九并没有多少牴触,只是有些事情,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更不用说配合滕九的调查,这才有此一问。 滕九将卷宗摊开,放在桌上,这是她方才拍下犯人单独出现的十种形态,将照片传给李承泽让他一一调查后,最终返回的资料。 滕九不急着验证自己的猜测,而是对他道:「晚饭想吃什么?我要点外卖了,如果你吃麻辣烫的话,可以一起凑一单。」 犯人愣住了,好半晌,才道:「那给我也点一份吧,我喜欢辣一点的。」 滕九低头,在手机上摆弄了一会儿,然后拿着卷宗,道:「邱原,男,二十七岁,f省f市人,从事计算机行业,有一个交往七年的女朋友,两人打算在今年秋天举行草坪婚礼,且在家乡一起贷款买了一套一百坪的学区房。」 犯人愣了愣,从床上站了起来,走到桌前坐下,似乎觉得滕九的话听起来有些耳熟。 滕九从资料里边抽出一张列印的照片递给他,照片上的青年留着平头,五官端正,戴着黑框眼镜,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面对镜头有些不适,拍出来的笑容带着微微尴尬。 滕九特地带了一面镜子下来,同时递了过去。 犯人看了看照片,又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愣住了。他几乎同照片里的青年长得一模一样,只是细节上有着微妙的不同。 犯人道:「我……就是邱原?」 问出这句话后,他脸上又出现那熟悉的痛苦之色,已经观察过他许久的滕九自然知道,他这是又要变换模样了。 滕九厉声喝道:「你不想知道自己是什么了吗?」 他头颅上覆盖着的那张脸变得愈发快了,滕九只能勉强看清那些男性、女性、小孩、老人的脸一次次地闪过,反覆地挣扎。 最终,到底还是定格在那张同邱原几乎长得一模一样的脸上。 他忍着头疼,喘着气,不停道:「我是邱原……我是邱原?」 像是在问自己,又像是在向滕九寻求帮助。 可滕九对他道:「你不是邱原。」 男人愣住了,看着镜子,捏住了手里的照片,问道:「那我是谁?」 滕九道:「我还不能确定,你到底是什么。」 男人道:「你不是神仙吗?连你也不知道我是个什么怪物吗?」 他笑了起来。 眼泪又不自觉地掉了下来。 滕九道:「我不是神仙。」 这世上的神仙,早就已经死光了。 那是她睡过最长的一觉,等她醒来的时候,所谓神仙便已经消失在这世上,只留下些还能显出从前十之一二威能的宝物或异鬼,掩藏在市井洪流之中,偶尔传出三两异闻。 她一次次地睡去,一次次地醒来,带着从前那些模煳的记忆,像新生的孩子一样,笨拙地学习新的东西。在漫长的人生里,她偶尔也曾撞见一些熟悉的面容,头一次知道,原来神仙也会死,原来神仙也会有转世。 滕九不再回想旧事,而是对男人道:「你不是邱原,但你同邱原一定有关系,你还记得被你杀死的那个人吗?」 光是回想起那个男人,青年脸上便出现了深深的厌恶,可他却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想要杀死那个男人。 滕九抽出一张受害者的照片,问他:「是这个人吗?」 青年摇头。 滕九将他神情看在眼里,抽出另一张照片,道:「那是这个吗?」 青年看着照片上的人,脸上现出愤怒的神情,就好像想要再杀死他一遍似的。 果然。 滕九对他道:「这个男人是个强/奸犯,他强/奸了邱原的女朋友。」 青年勐地抬头,看向滕九,眼圈突然就红了,手握成拳,克制不住地捶打起桌面。兴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心中汹涌而起的愤怒为何几乎将他吞没。 第4页 「比起别的受害者,女孩唯一『幸运』一点的是,」滕九说到这里,顿了一顿,似乎也觉得幸运这个词放在这里显得很是讽刺:「她那天加班的时间并不长,回家路上遇到犯人的时候,也不过八点半而已。她也没有去走什么荒僻的小路,只是那个时间段,回家路上恰好没有什么行人而已。她的衣服更是正经得不能再正经的职业装束,因为上班要求。因为这些『幸运』,即使她仍然没有逃过被犯人伤害,却不至于在新闻曝光后仍然被各种无关群众恶意猜测,肆意谩骂。这是她的『幸运』,可这点幸运和她所遭受的不幸相比是那么渺小。」 青年不再捶打桌面,他的愤怒来得快,去得也很快,此时此刻他所能感受到的,是无尽的悲伤和强烈的不甘。 滕九道:「可事情却愈演愈烈,人们终于发现一个完美受害者,可以借着此事大肆批评那些宣扬『受害者有害论』的愚蠢分子,以此为曾经的、现在的和以后的受害者创造更宽松的环境,让她们知道,错误从来不在她们身上。」 「毋庸置疑,这份初衷是好的。可当群体的声音高到一定程度,目光被聚集到一个焦点,媒体便开始发挥自己的功能。他们需要民众的情绪,需要民众的关注,于是反覆挖掘报导,赚取流量。终于,有一家没有底线的媒体,爆出了女孩的照片,却还记得将犯人照片打码,他们是单纯的蠢,还是纯粹的坏,想要通过这种方式来爆红,已经很难判断。在大量攻击他们的流言之中,却也有这么一条『长成这样居然也会被强/奸』。事实上,并非所有的男性都会发出这样的言论,也有许多男性因为富有同理心,能够部分理解受害人的感受,并在网络给予安慰鼓励。」 「可有时候事情便是这样,千百条安慰的、鼓舞的留言,只能给予受害人一点点安慰,可这么零星的一两条充满恶意的言论,在某个时间点上便能直接击垮她们的心理防线。」 「女孩被击垮了。即使在那之前,她已经苦苦挣扎了数天,不停地想要让自己从那样的阴影之中走出来,可在那一瞬间,她可能突然觉得这个世界好没意思,不想再受这样的痛苦折磨,希望有一种方式能达成真正的解脱。」 「她自杀的那一天,才过二十六岁的生日没多久,留下了年迈的父母,向她求婚成功的男友以及一个已经开始装修的新家。」 青年伏在桌上,似乎正在恸哭。过了良久,他没有抬头,只是维持着那样的姿势,道:「我怪过她,想着我明明已经一遍又一遍地告诉她没关系,就当是被狗啃了一口,为什么她还要为这种人,这种事去死。可后来我又不怪她了,分明是我还不够了解她到底在遭受怎样的痛苦和折磨,怎么能那样轻轻松松地说出让她不要再想这件事的话。」 在这一瞬间,青年完全在以邱原的口吻说话。 第3章 十凶(三) 青年终于抬起头,脸上满是泪痕。滕九注意到,此时此刻的青年同相片上的邱原,不再有微妙的差别,相貌神情都同真正的邱原如出一辙。 于是滕九没有打断青年,静静倾听着他说话:「我想起她的样子了,她那时候在对着我笑,好像其他一切事情都不再困扰她了。可我现在想想,她抱着我的时候,将脸搁在我的肩膀上的时候,是不是在偷偷背着我哭?」 他看向滕九,道:「你怎么能说我不是邱原?我就是邱原。」 他几乎肯定了自己的身份。 滕九站起身,道:「跟我走一趟吧,你很快就会知道,为什么你不可能是邱原。」 青年半信半疑地起身,又一次被黄琅带绑上,滕九脚上那双高跟鞋也变成了原来的模样,原是一双御风履。 天上太冷了,而且n市近来的空气,确实不大好。青年几乎看不清前行的路,也不知滕九怎么能够飞得那么笃定。 渐渐的,滕九的速度慢了下来,青年看见了一幢外表有些破旧的居民楼,从上边看,户型似乎不大的模样。 滕九拽着青年,停在了半空中,问他:「眼熟吗?」 青年看见那栋楼,什么也回忆不起来,可他从滕九的语气中隐约意识到,他应该想起些什么的。 滕九对青年的反应并不惊奇。 她掏出了一个望远镜递给青年。说实话,不管滕九拿出什么东西,青年都不觉得自己会感到惊奇,他只是不明白,滕九想要叫他看什么。 滕九指了指他们前方那栋楼,下方三楼的一个窗户,道:「你自己看看吧。」 青年不知为何,突然有些害怕,但他还是举起望远镜,朝滕九所指的位置看了过去。 他所看见的场景,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不过是一个二十七八岁的男性正在做饭。 做饭的男人似乎才刚下班没多久,身上还穿着衬衫,面上带着工作一天的疲倦,他往身上套了一件围裙,避免沾上油渍。那件围裙是浅黄色的,上面有着柠檬的卡通图案,看起来清新可爱,只是不太像男性会喜欢的花纹。 男人用量杯装了一杯的米,倒入电饭煲中,淘水清洗,按下开关。 青年想起来了:「这是两个人的份量。」 男人下班前便在手机上订了菜,回家后从门口将菜带了进来。青年看到了一盒牛肉丝,两根大葱和一盒洋葱。 第5页 青年喃喃道:「她最喜欢吃洋葱牛肉了。」 男人是知道怎么切洋葱的,他将洋葱对半切开后,一边的头切掉,一边留下,在洋葱皮之下用横刀慢慢切着。 可这样切实在是太慢了,他好像突然失了耐心,不再讲究,快速地将洋葱切开,那辛辣的气息一下便涌了上来。男人忍耐着,手起刀落间,很快并将一整个洋葱都切好。 他开始眨眼睛,慢慢地落下泪来,毕竟洋葱是那么呛人。做饭的男人看了眼案板上的洋葱,又看了看一旁腌好的牛肉,突然蹲下身来,一个人在厨房里嚎啕大哭起来,好像这世上再没有人能够帮他。 青年不再看了,他转向滕九,道:「他长得很像我。」 滕九道:「不,是你长得像他。」 青年其实心里有些预感,只是忍不住又问了一遍:「我到底是什么?」 这一次,滕九终于肯定了自己的猜测,对他道:「你是他的执念,是他的恶意,也是他的不甘。你并不完全是他,却代表了一部分的他。」 青年看着自己的掌心,突然大笑起来,道:「原来是这样。怪不得我一看到那个男人,就想杀了他,我一直在找他,只要我清醒的时候,就一直在找他。」 滕九想起了那个强/奸犯的死状。 强/奸犯的致命伤是腹部捅的那三刀,杀人的人不太有经验,怕一刀捅不死,所以又加了两刀,但也没有刻意以让死者疼痛为乐。 那个□□犯全身上下唯一称得上被折磨侮辱的地方只有一处。 青年问滕九:「你说这件事会被媒体报导吗?那些像他一样的人,会不会感到害怕?那些说风凉话的人,会不会明白,就算只是丑陋的男性,也是会遭遇这种危险的?」 他说话的神情似哭似笑。 不等滕九回答,青年又轻轻问道:「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杀了那个男人之后,我还是那么的不甘愤怒,心里还是那么悲伤呢?」 滕九道:「因为从一开始,你的目的便不是伤害。」 青年看向滕九,似乎不明白她在说什么,毕竟他可是一个切切实实的杀人兇手。 滕九道:「你只是希望,她从来都不曾被伤害,也没有选择自杀,还好好地活在这个世界上。等到今年秋天,举办一场她念叨了很久的草坪婚礼,等到家乡的房子装修好了,两个人从这间小小的出租屋里搬出去,离开这座大城市。」 「杀人只发泄了你一时的愤恨,可在那之后,你心底最深的渴望却始终得不到实现。这世上,便是神仙也不能让死去的人復生,让已经发生过的事情退回从未发生过的时间。再美好的人,再美好的事,一旦遭受了破坏,不管别人有多不甘,多愤恨,都无法改变已经发生的事。这就是人生的遗憾。」 青年苦笑了一声。 滕九的手机振动了一下,她看了一眼屏幕,对青年道:「走吧,回去吃饭。」 他们的麻辣烫到了。 回到特调局的牢房之后,青年便一直郁郁,却也出乎意料地稳定,没再变成其他人。 滕九独自回到明面上的办公室,开始吃起加班餐。从她还是神仙的时候,她就学会了一个道理,无论发生什么样的事情,只要去考虑一点,自己到底能不能改变这一切?如果可以,那么无论再难也要去尝试改变,如果不可以,那么即使再难也要学会去接受,日子总是要过下去的。 活着比什么都好。 对她来说,只要长长久久地活下去,便能做想做的事,见想见的人。 夜深后,滕九才从特调局离开,却也没有立刻回家,而是去了白日带青年去的那个小区。 滕九看着三楼的窗户,拿出了一颗在月光下泛着莹莹光泽的宝珠,如果柴骏在此,便能认出这就是传说中的入梦珠,定会在心中暗暗嫉妒滕九的财大气粗。 入梦珠只有一个功用,便是让离它方圆十里的人入睡后能做个好梦。一般的梦境同入梦珠所催生之梦不可同日而语,入梦珠之梦清晰真实,仿若一段人生,做梦之人便是从梦中醒来,也会恍惚不敢置信一切只是一场梦境。 滕九得到这宝物后,自己只用了一次,尝过功效后便特地寻了宝盒将它收了起来,不再使用。 而这一次,便让她送这栋楼里的居民,一个美梦吧。 天上的月亮静谧,皎洁,发着淡淡的光。 月光照进了三楼里的一户小居室,邱原正坐在客厅喝水。 他突然惊奇地发现,自己觉得有些睏倦。 这是很难得的,他已经许久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了。要么在床上翻来覆去,三四个小时后才似乎有点入睡,要么做一整个晚上第二日无法回想起来的噩梦,只有胸口残留着曾经的窒息与痛苦之感。 邱原走回房间,躺在床上的右半侧,随意将被子拉过来一些,盖住了肚子,留了大半在左边。 不过一息之间,他睡着了。 「起床啦!」 有人叫他。 他才睡着没多久,怎么就有人来叫他?邱原没什么力气地挥了挥手,似乎想将那烦人的声音挥走。 然后下一刻就被人掀了被子。 邱原惊坐而起,对上了女朋友生气的脸:「你还想不想结婚啊?说好早上早点去民政局排队的,叫你起床也不起。」 第6页 女友怒气沖沖的神色展开到一半,突然僵在了脸上,道:「哎,说你两句怎么还哭了呢?怎么啦?是不是公司里发生什么事情了?」 她坐到邱原跟前,摸了摸他的脸,替他擦眼泪。 邱原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慌慌张张擦去这莫名其妙的眼泪,对女友道:「是我睡过头了,我们赶快去吧。」 他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 邱原洗漱的时候,女友坐在桌前化妆,她的手法不算娴熟,看起来却格外认真,可看到最后,邱原忍不住道:「你这画半天,怎么就画了一个口红啊?」 女友踢了他一脚。 邱原吃痛。 两人去民政局顺利领了证,没闹出什么么蛾子,回家的路上,女友和邱原商量起过年回谁家的事,还没商量出个结果,两人突然就聊到了火锅,话题顿时歪了,想着晚上多买点菜回去打边炉。 于是晚上他们果然吃了一顿火锅,最后两个人都在厨房洗碗,女友道:「以后一定得买个洗碗机试试,我最讨厌刷碗了。」 柴米油盐酱醋茶,不过就是这样。 邱原发现,自己又哭了。 女友回头看到,「哎呦」了一声,道:「你今天怎么啦?要是不想买洗碗机那就不买嘛,你多洗一个碗,我少洗一个的话,我也陪着你一起手洗,好不好?」 邱原的眼泪根本停不下来。 女友摘下手套,走到他跟前,捧住他的脸,脸上突然收起维持了一整日的笑,透露出一点淡淡的悲伤。 「你还记得吗?我第一次在你跟前哭的时候,你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我,最后跟我说,要坚强。我那时候被你气笑了,因为觉得这句话实在是太土了。可我现在才发现,这句话实在是太对了。」 她笑着落泪,道:「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好后悔自己不够坚强,没有挺过来,把你一个人留在了那里。就当我是任性吧,答应我最后一个要求,请你一定,要坚强。」 第4章 十凶(四) 「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晨光熹微之时,有盒子扣上的声音。 邱原醒了。 他拉开窗帘,明亮的光透进卧室,恍惚发现,自己好久没有这样,在清晨的时候见见光了。 滕九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特调局,摊开准备在办公室里的摺叠床,往上一倒,毯子一盖,顷刻间便睡着了。因着离入梦珠太近的缘故,滕九一整夜都感到十分睏倦,却不能也不愿在入梦珠的蛊惑下入睡,强撑到此刻才能真正休息片刻。 滕九这一觉睡得十分安宁,也未做什么奇怪的梦,只是醒来便已日上三竿,柴骏都已经坐在工位上泡茶了。 见滕九醒来,柴骏对她道:「早啊,老闆。昨天又加班了?」 滕九点点头,有些没睡饱,却也一时睡不着了,索性起来洗漱。这办公室也算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一切设施应有尽有。 滕九刷牙的时候,柴骏走到她身后,问她:「你昨天做了什么了?我刚刚去牢房里,发现那人只剩下九张面孔了。」 柴骏虽在工作上没什么野心,平日能不加班也绝不加班,上班的时候有闲暇也摸摸鱼,但绝不会放着该做的事不做。 滕九动作一顿,吐掉口中泡沫,又漱了口水,方才对柴骏解释了昨日发生之事,最后道:「……像是恰好有十人的执心太重,机缘巧合之下,便生出这样的精怪。遍翻从前的记载,虽没有同此完全相合之物,却也有相似之物,天地本就奇妙,孕育出什么样的精怪,都不是不可能的。」 柴骏双手环胸,靠在门框上,道:「所以你连夜『超度』他去了?」 滕九道:「案件总归要按律法处理,你我说到底也只是执法工具,唯一比旁人好些的,便是面对这些山川精怪,你我还能选择一些处置手段,而这,便是我的手段。」 杀人便要偿命,哪怕他只是一个精怪,哪怕他杀的人罪大恶极。 可她能让他走得安详些,带着如愿以偿。 柴骏今日一来,便将滕九案上那本卷宗尽数翻了一遍,也看了滕九后来补充的一些资料,此刻道:「真让人生气啊,是不是。」 滕九没说话。 柴骏又道:「如果没有这精怪,那个强姦犯坐几年牢可就又出来了,如果再有点人脉关系,改名换姓,又是另一番天地。那女孩却再没有以后了。」 滕九截住了他的话头,转过身问他:「你觉得刑罚定得太轻了?」 滕九的眼睛很亮,柴骏一时有些不敢看她。他不知道滕九是在认真发问还是说这是一句反问,想了想,最后还是决定说出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想法:「我觉得罚与罪不等。」 滕九没有直接点评这个说法,而是对他道:「如果强/奸罪都定死刑,有几个被强/奸的女孩可以活下来?」 邱原女友的死固然令人愤恨惋惜,可也有女孩挣扎着想从那样的阴影里活下来,看似无情的律法,其实也在默默为她们提供保护。 柴骏一时哑然。 滕九道:「你再想想吧,惩恶扬善只是手段,守护才是真正的目的,法律是这样,我们也是这样。当然,一部法律,它永远不可能达到十全十美的程度,必然会有难以顾及的地方,而随着时间的变化,也会不停地出现一些因新形势而产生的新漏洞。我们需要做的,是不停地根据现有的形势去修补它,争取让这个极优值无限逼近最优值。」 第7页 柴骏开始还有些感触,后来听到些数学用语,便开始头晕了,最后只憋出一句:「没想到你还挺遵纪守法的。」 毕竟是活了那么久的人,柴骏还以为,滕九会有些超然世外,在一定程度上蔑视法律呢。 滕九道:「我喜欢规则,规则不好就去改进它,可有规则,比没规则好太多了。如果刑罚判定都掌握在人的一念之间,那便形成了权力,而过高的权力,便会滋生腐败。」 柴骏开始头大,道:「停,今日茶话会到此结束,我要开始干活了。」 滕九安静地闭了嘴,倒也很好说话,没太摆出上司的威严。 柴骏道:「你折腾一整天了,今天就坐办公室里待命吧,我带他出去逛一圈,看看能解决几个。」 柴骏知道,滕九昨日所做的,是这件事情中最难的部分,现在既然已经大概摸清是什么情况,只要去解决他们的执念就好。他虽不如滕九手段多样,但手中有一本点鬼簿,多少也是能解决些事情的。 滕九点头,并无意见,只是问他:「需要借你点什么东西傍身吗?」 柴骏有些跃跃欲试,看了眼滕九脚上的鞋。滕九倒是大方,叫他打量了一眼,便从办公桌底下拿出一双备用鞋,想要换下御风履给他。 可柴骏又想起上次穿这双鞋时摔断腿后修养了两个月,顿时打消了这个念头,心中嘀咕,也不知道滕九怎么就能驾御得那么好:「算了算了,我还是开车去吧。」 滕九也没说什么,只是又将鞋穿了起来。 像这种特殊案件并非天天都有,纵使发生了,也未必是九分局的调查范围,滕九将些文书工作做好后,竟无所事事起来,不知不觉中,便趴在桌上睡着了。昨晚实在是有些熬伤了,而现在的她,除却不老不死以外,和寻常人也没有太多区别。 滕九是被柴骏叫醒的:「滕姐,别睡了,要睡回家去睡。这硬邦邦的地,也亏你睡得着。」 滕九惊醒,看了眼时间,一转眼竟晚上十点半了,柴骏这傢伙显然刚从外边回来,一副风尘僕僕的样子,难得他今日加班加了那么长时间。 滕九抹了把脸,试图清醒一下,一边收拾东西,一边柴骏道:「今天怎么样?解决几个了?」 柴骏有些没精打采,也不知是跑累了,还是有些心累,道:「解决了三个。」 柴骏报出了三个名字。 这三个名字,滕九都记得很清楚。 第一个是一位患了疑难杂症的病人,她看了好多医生,好不容易有一位愿意替她诊治。医生提了一个有些冒险的方案,需要三期手术才能彻底完成治疗,过程中还有不少风险。病人怀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同意了,因为她实在找不到第二个愿意为她手术的医生,也实在没有什么可失去了。幸运的是,前两次手术都很顺利地完成了,她和医生一起努力,战胜了那些可能发生的风险,她几乎可以看见自己康復后的生活。 为了接受第三期手术,她提前三天入院做准备,就在这个时候,医院发生了一起医闹,她的主治医师在保护同事的过程中受了伤,经过抢救活了下来,却不能承担精细的手术,他再也做不成她的主治医生了。 而这位病人执念所成的形体,没有杀死医闹的人,只是将伤处如法炮制,还到他的住处泼了红漆,写满了「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一类的话,让医闹的家属饱受议论。 柴骏看到时点评道:「或许有些偏激,但确实以牙还牙。」 医闹者将手术必定的风险迁怒医生,且最后伤及的又是另一名劝架的无辜医生,也毁了其他患者的希望。 患者便将这份伤害还诸其身,也让他的家人尝尝被无辜累及,希望破灭的滋味。 柴骏道:「不过真的挺神奇的,你说这么睚眦必报的一个女孩,她最后最关心的居然不是她自己。」 滕九并不觉得奇怪,但仍看向他,等待他将这话做个说明。 柴骏道:「其实她这个手术做到最后一期,已经没有前面那么大的风险了,国内有不少医生能接手,我替她本体联繫了其中一个口碑相当不错的医生。因为我以为她最大的执念是自己马上就能治好却差了一步的病。可是联繫了以后,她虽然开心了一些,执念却没有散去。最后我带她去看了那位主治医生,在发现对方已经打起精神,决定转型往学术方向发展以后,她才真正散去。」 兴许就是在那一刻,他才真正有些懂了滕九先前所说的话。 柴骏又陆陆续续地说起剩下的两个人。 一个是老年丧女的母亲,身为教师的女儿因学生的教育问题和家长起了冲突,最后不堪重负选择了辞职,又因断章取义的新闻报导饱受谩骂,成日里浑浑噩噩,一天出门没注意,摔下了台阶,磕到了后脑,不治身亡。 另一个则是亲眼看到母亲被父亲家暴的女孩,母亲在长期的被殴打中患上了抑郁症,同女孩父亲离婚时,因为精神状态的缘故没能争取到女孩的抚养权。 无论是这位母亲,还是这小女孩,她们都与那个患者相似,所谓的「惩恶」只是她们在无法改变现实下唯一发泄激愤的方式,而她们真正渴求的,从来都是保护好自己所爱、所敬佩的人。 滕九道:「人都看不得美好的事物被毁坏。」 第8页 也都会因为无能为力而产生强烈的不甘。 柴骏嘆了口气。 第5章 十凶(完) 「走吧。」 滕九对房间里的中年男人道。 他是十个执念里的最后一个,也是当时到警局报案的那一个。看过与他共用这具身体的其他九人一一消失,他多少明白接下来等待他的是什么。 在滕九问他有什么心愿的时候,他想了想,对她道:「我想晒晒太阳。」 现在,滕九便是要带他去晒太阳。 男人整了整衣服,抚平领口和衣角,站了起来,跟在滕九身后。他的步伐不快,姿态很稳,整个人看起来彬彬有礼,像是受过良好教育。 见滕九一直避开直接称唿他,男人主动开口道:「你可以叫我何春明,我知道我并不是真正的他,但很多时候,我能感觉我和他想的几乎一样,我不介意你这么叫我。」 滕九看着他,点了点头,将黄琅带缩成细细的链子,捆着何春明的右手,将他带到了一个公园。因为是上班时间,公园里的人并不多,只有些年纪比较大的爷爷奶奶带着小朋友出来玩。何春明看见一处空着的长椅,对滕九道:「滕小姐,我们能不能去那里坐一会儿?」 滕九自是点头,与他一块朝那长椅走去。两人快走到长椅跟前时,恰巧另一边走来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似乎也看上了这好位置。小女孩一抬头,才发现滕九二人。 何春明的声音变得很温柔:「你坐吧。」 小女孩沖他们俩甜甜地笑,摇摇头道:「叔叔阿姨坐,我再去玩一会儿。」 说完便转身跑了,果然又去玩了起来。 滕九收回目光的时候,何春明还在看着那个女孩,看了很久很久。 滕九没有出声打扰他。 曾经,何春明也是有一个女儿的,他和妻子将女儿教养得很好,女孩在生活和学习上都很自律,几乎从小到大都是班长,脾性却不骄横,十分亲切,人缘向来很好,无论是男孩还是女孩,都喜欢这么一个小班长。 女孩十二岁的时候,以第一名的成绩上了全市最好的初中,几乎可以看见未来一片坦途。在新的环境里,她也不曾因为更优秀的竞争对手而落下队来。何春明和妻子其实没有将太多精力放在女孩的学习上,他们更关心她的品性和行为。 眼见着女孩一天天出落成令他们骄傲的样子,何春明无比的高兴。 可他的珍宝碎在了十三岁那一年,永远地停留在了少女的年纪,再也长不大了。 滕九第一次看到的时候,曾经想要何等龌鹾扭曲的人才会对这样一个女孩下手。而她确实没想到,兇手竟是一个未满十四岁的少年。 兇手与女孩是同班同学,相貌一般,成绩不好,性格也沖,他在班上没有什么朋友,只有女孩偶尔会同他说两句话。兇手喜欢上了女孩,渐渐开始偷偷观察女孩。当他发现,女孩并不只对他一个人笑,同他一个人说话,他在女孩的朋友里实在不算什么特别的存在时,兇手的嫉妒心燃起了。他知道女孩放学时会有留在教室里写会儿作业再回家的习惯,便在某一天也跟着留了下来。等其他同学都走了之后,他趁女孩埋头认真写作业的时候悄悄地锁了教室的门。 教室里的监控虽有运转,却没有专人一天二十四小时地守候。 兇手先是走到女孩跟前,同她搭话。女孩脾气好,被打断了写作业也不生气,认真地同他说了几句话,期间发现教室的门都关了,不知道是生了警惕还是单纯想要通风,便起身想要去开前门。兇手拦住了她,突然抓着她的手向她表白。 女孩起初被吓到了,等冷静下来之后,一边试图挣开他的手,一边尝试礼貌拒绝他。 当时兇手说了一句:「再过几天就是我的生日了,你就当送我个礼物不好吗?」 兇手口中的生日,是他的十四岁生日。 女孩终于开始感到害怕,挣扎的动作明显强烈了许多。兇手试图亲吻女孩,却被极度恐慌的女孩所爆发出的力气推开,还挨了对方惊慌之下毫无计划的一巴掌。 女孩转身就跑,却没能来得及,男孩下意识抄起了一旁的椅子,狠狠砸向了女孩的后脑勺。 这个花一样的少女,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却不能再保持她美丽的样子。 这个少年最终没有判刑,虽说只差几天,他便满十四岁了,可在案件发生的时候,他确确实实,未满十四周岁。 何春明对滕九道:「那时候他没有满十四周岁,还只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呀。」 滕九一时不知,他是在说「她」还是「他」。 可很快,她就知道了。 何春明道:「所以我等他到了十八岁,等他成为了一个成年人,知道了一切该知道的事情,明白自己该承担什么样的责任时,才杀了他。」 滕九沉默了一会儿,道:「你是不是觉得他那个时候,是有意选在那个时间的?」 何春明抬头,看向天空,好像看见女儿的脸一样,道:「我觉得他知道,甚至是在有意地利用这一点。可那都不重要了,我也为他选了一个好时候,你说是不是?」 滕九没有说话,并不是什么话都可以从她口中说出的。 何春明并不介意,其实今天,他本来也不去想听滕九说话,只是想将这些心里话说给别人听听罢了,不是滕九,也可以是别人。 第9页 何春明道:「我曾经自傲于将女儿教养得很好,希翼她未来成为优秀而又宽厚,拥有一副炽热心肠的人。可现在我后悔了,别人不教养好自己的孩子,我却将孩子教养得宛若送入虎口的羔羊,让她因为自己的善心被害,这难道不是天底下最愚蠢最可笑的事吗?我自以为聪明,可事实上,那些放手不管的父母才是世界上最聪明的人,他们的孩子恶毒,愚蠢,骄横,受伤的却是别人。」 滕九没有反驳他,只是轻轻地问:「何先生,那你觉得,你女儿自己会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呢?」 何春明怔住了。 滕九道:「放下是一件很难的事情,可人并不一定非要放下。你可以选择憎恨真正做错事的人,而不是去责怪自己。」 何春明沉默了很久,最后开口道:「或许你说的对,今天的太阳真好,果然是春天啊。」 滕九没有说任何话来破坏此刻的气氛,只是静静地同何春明一起,享受此刻的春光。 一朵云慢慢飘来,遮了大半晴光。 「好时光总是短暂,」何春明笑着感嘆了一句,道:「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还在这里。我,或者说那个『何春明』的执念苦苦守了四年,就是为了给他送上一份生日礼物,这份礼物送完了,我存在的意义也就消失了,我分明该像那九个人一样消失才对。」 滕九道:「兴许你还有真正关切的事,藏在心底没有实现。」 何春明问她:「你能让我的女儿活过来吗?」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的执念最长最深的缘故,其他九个人占据这具身体时,他是能感知到一些片段的。他当然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所以他明白,自己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愿望。 滕九摇头,慢慢道:「我也有很多,许久,许久,都没有再见过面的人。」 何春明又想了想,道:「有一件事,我也不知道算不算愿望。世人都怕穷凶极恶之徒,所以好人多有顾忌,遇事难免引而不发,坏人却更加肆无忌惮,有恃无恐。兴许该让这些恶人知道,将好人逼到了绝路,他们也不过他人砧板上的一块肉,多少让他们有点顾忌。」 还不待滕九说话,何春明又摇摇头,否定了自己方才的话:「算了,这不会是我的愿望,我现在根本不关心其他人如何。如果实在『超度』不了我,你便用别的手段解决我吧。」 他很清楚,自己并不是正常存在这世上的造物,又觉得自己夙愿已偿,确实没有非要留在这世间的理由,对着滕九倒是大方。 滕九向远处围着奶奶转的小女孩招了招手,这个不怕生的小女孩,看了眼奶奶,便朝他们小跑过来。 滕九看着小女孩蹦蹦跳跳的模样,对何春明道:「何先生,你知道吗,人是有轮迴转世的。你的女儿来得快的话,兴许也有这么大了。」 何春明闻言,看向那个女孩。小女孩正是无忧无虑的年纪,看起来那样的快乐,好像这世上没有任何事情值得她烦恼,如果幸福这两个字有具体的模样,那就应该是这样。 何春明的身体在一瞬间消散了。 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原来他最后的愿望,是还能看到女儿幸福而又拥有未来的模样,哪怕只是一丝希望。 最起码,那还值得期盼。 滕九嘆了口气。 可现在不是坐在那里静静嘆气的时机,她拿出入梦珠,让在场的人都短短地入了一瞬间的梦,自己则御风离开。 「奶奶,下雨了。」 滕九一离开,小女孩便清醒了。 「这天气怎么变得这样快!」 「也许是叔叔伤心了吧。」 「什么叔叔?」 小女孩被问住了,想了好久,道:「一个梦里的叔叔。」 第6章 地下客(一) 天黑黑,月高高。 男人不停喘着气,一声又一声,在这寂静的山林里显出几分诡异。有山猫在叫,像小孩啼哭一样悽厉生嫩。 男人喘得更厉害了,嘴里似乎还在念叨着什么,如果有人仔细去听,会发现那像是某个地方的俚语,而他始终在重复同一句话。 「嗨,你在说什么?」 那是一道很年轻的声音。 男人的动作勐地一顿,喘息却未能马上停下,他惶恐又警惕地环顾四周,手摸到了腰间那把还在滴着血的刀上。 「你为什么不回答我的话?」 这道声音听起来却又老态龙钟。 男人道:「谁在那里!?」 他其实没能分出声音的来源,连皎洁的月光都让此刻的他感到心慌,男人抽出柴刀朝着空气随意乱砍了几下。 「要这样……你才能认出我么?」 那声音说到一半,突然为之一变,变成了一个年轻女孩的声音。 男人神色大变,突然大声地重复起方才口中一直念着的那句俚语,语气又惊又怒。 那声音道:「原来你是在咒我,你以为这样,便能镇压住我吗?」 女声逐渐变得尖利,似乎在产生什么危险的变化。 男人松开了手里攥着的编织袋,两只手都握上柴刀,癫狂一样沿着周身乱舞:「你到底在哪里?!」 那人道:「我在你的脚底下啊,你快低头看看我……」 男人知道,他不该低头的,可那声音就好像有魔力一样。那股寒意分明已经从脚后跟一路上窜到后脑勺,他却仍像被人控制了一样,下意识随着那声音低头看去。 第10页 没了他右手的约束,编织袋倒在地上时便松了口,有东西滚了出来,和低头的他刚好对上,面对面的。 一声惊叫划破长空,几乎唤醒了整座山林,树影憧憧之间,恍惚间让人错觉有许多的黑影在同时奔向此处。 过了几日,柴骏刚到警局,一打开手机便看见了李承泽的夺命连环call,一边惊疑,一边给李承泽回了电话:「承泽,我是柴骏。我看见你给我打了好几个电话,怎么了?」 李承泽道:「n市下边的一个县发生了一起命案,可能需要你们的协助。」 李承泽也知道自己先前打了那么多电话,其实是不太合适的,只是他没想到刚遇见那样一件非自然的事情过后,他会这么快地再接手同样的案子。 柴骏道:「你把具体情况跟我说说。」 李承泽深深唿吸了一口气。 这件事说起来实在太过奇诡,否则他方才也不会失了分寸,那么着急地找着滕九和柴骏,实在是怕再拖延还会有新的受害者。 几天前,县里的派出所大半夜跑进了一个腰间挂着滴血柴刀的男人,值守的民警起初以为那人想要攻击警察,可男人一进来就跪在了地上,恨不得抱住民警的腿,哀求他们保护他。 那男人看起来有些神经质,说起话来也颠三倒四。虽说以貌取人不对,可这男子看起来便是十分凶戾的样貌,那锈迹斑斑的柴刀上还有尚未干涸的血迹,民警无法彻底放下心来,有那没被抱住腿的,便偷偷唤了支援,这才敢上前一起同男子说话。 男人嘴里的词一个个地往外蹦,说着什么「山上」,「有鬼」,「报仇」,「切开」…… 被他抱着腿的那个民警,越听越是浑身冷汗直流,隐隐约约听出一桩兇案。 一旁随时准备制服男子的民警却面露惊恐:「他、他的脸在流血!」 可怜那浑身已经僵直的民警,听到这话连头都不敢低,可为了应对一切可能发生的异变,还是不得不低下头去。 男人果然在流血,还是传说中的七窍流血,他的眼睛还睁着,因为他还没死。 男人似乎也感觉到了脸上有温热的液体在慢慢流淌,他的脑子好像变成了一团浆煳,几乎不能思考,只按着本能松开了民警的腿,伸手在脸上慢慢地揩了一把,是满手的血。 男人突然倒在了地上,腰间的柴刀扎到自己的腿,他却连声痛唿都没有,只是身下流出了越来越多的血。很快,整个人便倒在了血泊之中。 柴骏听到这里,虽觉得那男人的表现确实有些诡异,却也不是完全说不通:「你们有没有去他说的什么山上查一查?那里可能发生了一起兇案,这个男人很有可能就是兇手,做贼心虚,才把自己吓成这样。」 柴骏这些年也见过不少看起来充斥牛鬼蛇神的案子,其实要么是人为伪造,要么是阴差阳错之下的巧合,真正非自然的案件并不多。 李承泽顿了顿,道:「县里的山有好几座,在确认死者身份之后,县里的警察终于找到了他口中的那座山,通过警犬搜到了……一袋尸块。经鑑定,被分尸的受害者是一名约二十岁的年轻女性,目前正在和库里的失踪人口进行对比。」 柴骏皱起了眉。 其实这些年柴骏看过的惨案也不少,可始终没法做到真正的铁石心肠,每每听闻,还是忍不住为之生怒。 李承泽继续道:「同时我们也对男性死者进行了解剖,发现……他的胆破了,浑身上下还有很多因为极度惊惧而产生的反应,死因并非失血过度。也就是说,虽然极度罕见,可他确实是被活生生吓死的。」 吓破胆向来只是个夸张说法,可这一次,竟真有人这样死去,再结合他死前的表现,李承泽实在很难不有所怀疑,才一个求助电话打到了柴骏这里。 柴骏深吸一口气,道:「我知道了,我会马上过去。」 他看了眼滕九空荡荡的工位,道:「对了,你没打电话给滕姐吗?」 李承泽道:「滕局好像在休假,打她的电话没有人接,自动回復的简讯显示她今天下午会销假,也麻烦你跟她说一下。」 柴骏猜到滕九去哪了,他对李承泽道:「那我等她回来一起出发,速度也快些。」 否则他要么自己开车,要么坐公共运输去,无论哪种都要折腾好几个小时。 李承泽显然也是想到了上次他俩出场的方式,道:「好,柴哥,那我先把资料传给你。」 柴骏道好。 他打开电脑,发现近日都是有关他们之前刚处理完的那个案件的消息,除却兇手的真实身份外,其他细节竟都被挖的差不多了。他不去看网络上的物议沸腾,只稍稍思考了一下是无意走漏的消息还是刻意放出的风声。 柴骏心中有了定论之后,滕九熟悉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他看了眼时间,才九点。 滕九一进门,还是那熟悉的清汤寡水模样。 柴骏对她道:「你不是请了半天假吗?怎么回来的这样早?」 滕九道:「请假只是有备无患,既然事情办完了,就早些过来。」 这话说得十分官方,可柴骏知道,她就是这样的人,他只是没忍住,问了句:「你又去游泳了?」 滕九点头。 柴骏知道,她从很久以前开始便有这样的习惯,几乎每解决一个案子后都会用休息的时间去游泳。可他从未见过她游泳的样子,他只是这些年一直隐隐有种感觉,这个「游泳」同真正的游泳,兴许不是一回事。毕竟滕九不是会为了游泳这种事请假的人。 第11页 可柴骏知道,作为一个同事,他不该再问了。他一句话都冒到嗓子眼,又压了下去,只向滕九说了李承泽报上来的事,请她一起去一趟。 滕九听了以后,道:「等等,你把那个地方再说一遍。」 柴骏不知道这个地方有什么奇特,还是按着滕九的要求再说了一遍。 滕九道:「我大概知道怎么回事了,背后「作祟」的应该没有坏心,不用太担心他。」 柴骏道:「腾大美女,说给我听听呗。」 滕九从办公桌上又收了些东西,对柴骏道:「边走边说。」 柴骏抱怨了一句:「如果你知道是什么东西,问题也不严重,我们还要特地过去一趟吗?」 他嘴上这么说,倒也跟着收起东西站了起来。说起来,这也是柴骏的老毛病,活分明一件没少做,偏嘴上不饶人。若不是上司是滕九,只怕要吃不少亏。 因着要去很远的地方,滕九脚下的风要比往常快千百倍,柴骏躲在滕九身后,方才不至于被风吹掉脑袋,至于滕九,她身上那些乱七八糟的宝物使得她在风中也宛若平时,没有丝毫狼狈。 滕九对柴骏道:「《太平广记》中曾记载,一个叫郑郊的人,路过坟冢,见冢上青竹可爱,便吟诗道『冢上两竿竹,风吹常裊裊』,谁料无人荒郊之中,却有人立时回声替他续上了一句『下有百年人,长眠不知晓』。那接话之人的墓便在你所说之处,如无意外,只能说这么些年过去了,他还是那么喜欢接话。」 柴骏听了又觉诡异又想发笑,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滕九却已经开始回答他的另一个问题:「我们这次去,不是防着那冢中人的,只是杀害那女孩的兇手很可能不只一个。」 柴骏的疑惑还没有说出口,滕九便道:「鬼神也怕恶人,一个敢分尸后深夜埋尸之人,不应当被轻易吓破胆子。」 第7章 地下客(二) 滕九说鬼神怕恶人,自然是亲眼见过不少的。 古时便有怒斩佛首,捕龙食肉的程颢,虽说程颢算不上「恶人」,可面对神鬼时的凶煞之气,实在足以独当一面。 正是因为见过这诸多胆大包天之人,她才无法轻轻巧巧地将一个吓破胆的小人看作唯一兇手,直接了结此案。 当然,就算她心里有了盘算,该探查的流程还是一个都不能少,省得因一时聪明犯下大错。 所以滕九还是同柴骏先来到了青竹山,以防作怪之人非她所想。 而滕九一踏上青竹山,便径直朝一处走去,柴骏看她如此熟悉这里的地形,有些疑惑:「你认识这个冢中人?」 他原本以为,她只是见过这记载,并知道这记载并非胡言乱语而已。 滕九道:「我同他是朋友。」 柴骏感到挺神奇的,顺带问了句:「他叫什么?」 他总不好老是「冢中人」,「冢中人」地叫他。 滕九沉吟了一会儿,道:「不知道。」 柴骏一时有些无语:「你是忘了吧?」 他知道滕九有时记性不是很好。 滕九不承认:「是他自己也不知道,便从始至终没告诉过我。」 柴骏还有些怀疑。 滕九便道:「人死如灯灭,若非心怀怨气,身后哪记生前事。这点你该最清楚才是。」 柴骏愣了愣,摸了摸口袋里那本点鬼簿。 柴骏跟在滕九身后又走了许久,见一直未到,心中不免有些狐疑,可看滕九神情自若,又觉是自己性子太急,如此反覆数次,终于还是没忍住,问道:「滕姐,你迷路了?」 滕九步子一顿,相当坦然地看向他:「我好像记错路了。」 柴骏有点想抽菸。 他想了想,怪不了滕九,该怪自己。他分明知道滕九记性不好,还直接跟着她走,实在是太信任她了。 滕九掏出手机,道:「没事,我让李承泽发个定位给我。」 她丝毫不因为自己才想到这个做法而感到羞愧。 等两人终于找到当日弃尸之地时,李承泽和孟郦已经在那里等了许久。原本这种程度的命案孟郦是没有资格参与进来的,但阴差阳错之下,她成了知道滕九他们存在的人,带她要比带别人方便,李承泽便将人带来了。 少女的尸体已经被警方带走,透过编织袋洇晕到地上的血迹却还留在这里,干涸成一滩。 柴骏看到那一片,对滕九道:「有时候,人真的比妖魔鬼怪要可怕。」 至少在他看来,那个喜欢接话的冢中人在这对比之下都显得有些可爱。 滕九道:「屠刀上沾满鲜血的恶人恶起来,便是鬼神也要退避三舍。」 她顿了顿,看向李承泽二人,道:「承泽,孟郦,能不能麻烦你们避开一下,我的老朋友有些怕生。」 孟郦被滕九叫到名字,竟有些受宠若惊之感。她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滕九时,觉得她的五官太过平淡,生怕自己无法记住她的相貌。可事实是,那日惊鸿一瞥过后,她便一直念念不忘,反覆想起,这才明白,有些东西是从骨头里透出来的,再平凡的皮囊都遮不严实。 孟郦立时点头,道:「好的滕局,您这边好了再叫我就行。」 李承泽见她这么狗腿,不免看了她一眼。孟郦被师傅这么一瞪,意识到自己得意忘形,顿时闭上嘴,也不敢拔腿先走。 第12页 事实上,李承泽也说不出别的话,最后竟只能将孟郦的话重复一遍。 孟郦偷笑,李承泽郁闷。两个人低声拌着嘴,慢慢走远了。 滕九等了一会儿,道:「人都已经走了,你还不开口?」 果然有声音从地底慢慢出来:「你旁边不还有一个小帅哥吗?怎么,他不算其他人?」 当年他与滕九相约,不随意在他人跟前说话,以免将人像当年的郑郊一样吓坏,也怕暴露他的存在,反而为他招害。 滕九不理会他的揶揄,不轻不重地刺了他一句:「说得跟你能看见似的,油嘴滑舌。」 冢中人一噎,他确实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听见些声音。他对柴骏道:「小伙子,滕九脾气这么烂,你怎么受得了她的?你是不是暗恋她呀?」 柴骏差点被他问傻。 可冢中人这么说,本就不是为了知道那显而易见的答案,而是为了刺激刺激滕九:「小伙子,你可千万别喜欢她,她早就有男人了。」 柴骏一愣。他第一次听说这事。 柴骏看向滕九,发现她正微微皱着眉,不知怎的,心里竟有些期待她去反驳那冢中人的话。 可滕九只是道:「你怎么了,说话夹枪带棒,我可是得罪你了?」 冢中人阴阳怪气道:「你还记不记得上回同我见面时,我特地叮嘱了你什么?」 滕九认真地回想了许久,最后不得不道:「你知道的,我记性不太好……」 冢中人怒道:「我当时真是信了你的邪,竟觉得你这么个忘性大的人能记住答应我的事儿,时常来陪我说说话!这都好几百年了,我都没人说话,只能在空旷无人时自言自语,可憋死我了,你说说你对得起我吗?」 当年他答应滕九不再随意接话吓人,前提条件是滕九时常来陪他说说话,省得憋坏他。可这滕九,起先还记得这件事,时不时来同他唠个嗑,接下来每隔百年便要出些茬子,若不是今日重逢,他几乎以为滕九已经死了。 滕九道:「你这么一说,我便想起来一些了。」 滕九淡定得冢中人想骂人。 滕九道:「我先前有次年纪大了,突然某一天便有些熬不住,不得不随意找个地方睡了过去,这次也才醒没多久呢,睡得太久,便将之前的事忘光了。」 冢中人自然知道,滕九这千年百年是如何活下来的,听到这里不禁有些沉默。若不是这漫长时光里的相同孤寂,兴许他们也不会成为好友。 冢中人道:「好吧,这次就先不同你计较了,下次你可别忘了。」 他当然知道,滕九一定还会再忘。 滕九笑了两声,没应,只是道:「行了,叙旧叙够了,说说怎么回事吧。」 冢中人骂骂咧咧地说起那天晚上。 青竹山平日里来的人不多,因为这里山势崎岖,修的路少,还有许多孤坟。 如今不允许土葬,可这乡下地界,人火化后照旧要装到那四方棺材之中,将棺材埋到土里,才算死后有个好去处。 反正,因着这种种原因,这里不管白日还是夜里,总是荒僻无人,倒成了那些人收拾首尾的好去处。 「……起先我也没注意到他,只是他喘的太厉害了,嘴里还念着东西,神神叨叨的,实在有些恼人,这才多关注了一下。然后我就听到了有重物在地上被拖曳前行的声音,潮湿的,粗粝不平的。」 冢中人停了片刻。 这千年下来,其实认真算,这山上也埋了不少无辜含冤而死的人。 他听见过很多这样的声音。 所以在那一刻,即使什么都看不见,一片黑暗虚幻之中,只有这细微的声音是那么真实。 「我怀疑他是来埋尸的,所以我试探了他一下。」 起初用的是他自己的声音,尔后便学起了一些因为生理弱势容易被害的群体。 「至于试探的结果,你们也知道了,我前几天便听见那些警察说了,他拖着的,是一个女孩的尸体。」 滕九道:「你知道吗,他被你吓得肝胆俱裂而亡。」 冢中人道:「是吗?那我做的可真好。」 柴骏在一旁听着,原本以为滕九是在责怪冢中人,可冢中人这么回应之后,她却也不见恼怒,一时有些摸不清滕九的想法。 滕九也感觉到了冢中人话里的锋芒,道:「我不是在怪你,只是有一件事要同你说,那个被你吓死的人很可能不是真正动手的人,兴许背后还掩藏着其他兇手,只是现在线索断了,并不好查。我想让你帮我注意这件事,现在当地的警察正在排查此案,他们可能短期内不会再上这座山,如果能查出线索,我们会直接顺着线索摸下去,如果查不到,等警察撤出对此案的调查,他们很有可能还会再到这里,你帮我听着点。」 冢中人听到这话,沉默了许久,还是应了下来,只是不免问了句:「你身上宝物那么多,就没有一样,能直接揪出那些坏人吗?」 滕九垂眼,道:「从前也是有一样照胆镜的,后来丢了。」 照胆镜是能照人邪心的宝物,兴许这等宝物的存在本身便违逆天道,这才在冥冥之中同诸神一起隐匿而去。 滕九不是查案的高手,她同李承泽等人一起在县里待了四天,并无收穫。他们几乎盘查了在这附近的所有人,可一环扣着一环,皆有人证,死者生前竟好像就是自己这么走到大街上,凭空消失了。 第13页 离开的前夜,滕九一人登上青竹山,来找冢中人。 冢中人问她:「怎么,你又有事情要让我做?」 滕九道:「不,我来履行承诺,陪你说说话。」 第8章 地下客(三) 冢中人一时默然无语。 他同滕九相识,是千年前的事了。那时滕九也披着一层官皮,却不是现在捕快一样的人物,而是名声赫赫的天师。 冢中人因为困守地下千年,偶有路人路过总忍不住出言调戏一二,想要逗弄人同他说话。这一来二去,青竹山中有冢中之人终日同人话语的消息便传了出去,也成功将滕九引了过来。 冢中人非人非鬼,自他有意识起,便困于此处。他想不起来自己生前之事,只是会在偶尔说出一些话时感到熟悉,勉强据此猜测自己生前是何人。 滕九初来乍到,冢中人尚不知她的威名,只以为是个寻常姑娘,像个登徒浪子一般刻意逗弄她:「是哪位姑娘在踩我的坟?」 滕九当时只是道:「对不住,没看见你坟头的碑,原来这里是你的坟吗?」 冢中人先是悼念了片刻自己在漫长岁月中遗失的墓碑,紧接着便觉上头是个难得胆大的姑娘,道:「姑娘一定生得很美。」 滕九道:「为何?」 冢中人道:「因为你的声音很好听,寻常女子怎么可能拥有这般美妙的声音。」 滕九道:「看来你只能听见人说话,却看不见东西。」 冢中人便是从这一刻开始觉得不对的,只听滕九对他道:「你以后不能再突然对寻常百姓说话了,差点有人被你吓死。」 他开始意识到滕九怕是旁人找来收他的,冢中人觉得不太新奇,毕竟这些年,也有不少和尚道士想来收他,可一阵唱念做打之后,他还不是照样在这?于是他对滕九作死了一句:「若我说不呢?」 冢中人被滕九狠狠收拾了一顿,连皮带骨的那种,虽然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白骨皮肉,可那滋味真是受了一次便不想有第二次。 冢中人求饶求得快:「天师饶命!」 他也不知道滕九到底是什么人,总之尊称一句天师不会出错。 他一求饶,滕九便收手了,问他:「你同不同意?」 他还能不同意吗? 只在同意之后低声抱怨了一句:「我一人躺在这里,往后一句话都不能说,这日子可怎么过……」 滕九那时许下了承诺:「以后我有空便来看你。」 自那以后,她每回沉眠前都能记得这事,一觉醒来后有时没忘,有时忘了。 她许久不来的时候,冢中人偶尔会刻意同路过的人说话,想看看滕九会不会出现,如果她不出现,他便又开始担心她已经死了。 滕九问他:「你还想这样留在世间吗?」 冢中人道:「好呀,这么久不见,你就是来问我活够了没有的?这怎么可能活够!就算地底下再无聊,我也还能再躺上千百年呢。」 滕九道:「我找到了一个法子,应当能帮你投胎转世。」 她先前几乎将冢中人忘得一干二净,可兴许有些事情就这么记在潜意识里,不会真正忘却,这才在连自己都不记得为什么的时候,努力寻找到了这个方法吧。 聒噪的冢中人一下不说话了。 重新做人。 刚躺在地下的那几年,他没有这样想过。他那时觉得像这样似鬼非人的状态要比做人有意思的多,能做许多常人所不能做的事。 后来时间久了,他偶尔也会厌倦地下漫无边际的黑暗和只能静静等待他人的孤寂。那时,他脑子里偶尔会冒出想要做人的想法,可很快又会被自己打消。 直到他遇到了一个姑娘。 他问滕九:「你还记得我和你说的那个姑娘吗?」 滕九想了想,道:「叶……」 冢中人见她迟迟说不出下文,只好自己接道:「她叫叶蕊。」 「恩,叶蕊。」 冢中人和滕九说过这个故事,滕九记得的。 叶蕊是猎户家的女儿,是个憨直到有些缺心眼的姑娘。在荒郊野岭里听见孤坟之下有人说话,她的第一反应并非有鬼,而是觉得这附近有什么陷阱,有人路过时掉了进去。 叶蕊在冢中人的坟边绕了好几圈,试图寻找那个陷阱的痕迹,却怎么都没找到,只能同他道:「你被困在哪了啊?有没有受伤?我这就去喊人来帮你。」 冢中人同滕九说,他第一次听见叶蕊说话的时候,便有一种倾盖如故之感,本来明明想捉弄她,骗她打开他的坟,好吓她一跳。可突然便心软了,只同她道:「我卡在里头了,你别喊人,过一会我自己便出来了。」 叶蕊犹豫了很久,还是不大放心,便蹲在他的坟边,想着这样他能将她的声音听得更清楚些:「这样好不好?我在这里陪着你,你想办法出来,实在不行的话我再去替你喊人。」 冢中人第一次发现,安抚人要比吓人难多了。 他不想告诉她他是死人,怕她吓跑以后,从此便不会再来了,又没有办法真的从这坟里爬出去,告诉她:「看,我便是掉到这个陷阱里头去了。」 他想了许久,最终编出一个谎来:「其实我是仙人,因为做错了事,才被关在这里,要关足五百年才可以出去。」 第14页 冢中人素来说谎不打腹稿,那次却破天荒地有些忐忑。 好在他碰到的是叶蕊,世上最好骗的叶蕊。她没有去想冢中人若真是个仙人,起初喊住她是想让她做什么,后来欺骗她又是为了什么。她只是对他道:「你是仙人啊,那你能告诉我,天上是什么模样吗?」 冢中人绞尽脑汁,为她编了一晌午的故事。 叶蕊听得津津有味,直到临走,也没有向他这个「仙人」请求任何事。从始至终,她都只是好奇仙人的世界到底同凡人有何不同,从未想过请仙人满足她的一己之私。 叶蕊临走前没有说过要再来,冢中人原本想诓骗她,要她再来,可话到嘴边却没有说出口。 冢中人后来反覆想了许久,觉得兴许第一次见面时他便预见了心底那复杂的思绪,正因为怕自己会对叶蕊动情,才不敢见她,没能说出想说的话。 可有些事,看着像是缘分,反过来细细翻看,又是一份前世便欠下的债。 第二日,叶蕊又来了。 她来的时候,冢中人正躺在墓中,装作自己是一个真正已经死去的人,不说话,也不思考,好像根本不存在一样。 叶蕊的脚步比男子轻,却又比一般的女子重,是听过便不会忘记的声音,起码于冢中人来说,是如此。 听到叶蕊脚步声的一剎那,冢中人觉得自己的心跳了起来,可他的心分明早就不会跳了。 「你怎么来了?」 他迫不及待地问。 叶蕊有些不好意思,道:「仙人,虽然说起来有些奇怪,但我总觉得你亲切,想同你多说说话。昨日走的时候,我没敢同你说今日还会来,因为我怕你听了之后,让我今日不要来,我便没有理由再来此处了,若我不说,至少我今日还能再同你再说一说话,对不对?」 她一股脑地同冢中人说了真心话。 都说色令智昏。 虽说冢中人见不着叶蕊的模样,可光是同她说说话,他便将心里的害怕都抛诸脑后,只让叶蕊从此以后想来便来,而他的沦陷也成了早晚的事。 只是好景不长。 叶蕊父亲进山打猎时不巧遇上了熊瞎子,受了重伤,药石罔救。她照顾了父亲好几日,没去墓边,冢中人心中担忧。等叶蕊復又出现,她第一次向他祈求:「仙人,你有没有办法救我父亲?」 冢中人方才知道发生何事,却只能缄默,张不开嘴说自己根本不是所谓神仙,又是如何将她诓骗至今。 可他的沉默听在叶蕊耳朵里却是另一个答案,她没有责怪冢中人,只是道:「仙人,是我唐突了。你被困在此处多年,料想也没有什么法力了,我只是病急乱投医,这才求到你这里来。」 叶蕊说完这话后没有逗留太久,而是选择了离开。如果连冢中人都救不了她的父亲,那么或许就没有人能救了。她要回去陪着父亲,长长久久,直到最后一刻。 叶蕊没有责怪冢中人,却比怪他还让他难受。 叶蕊再来的那一日,她的父亲已经下葬。 她是来同冢中人告别的:「仙人,我要嫁人了,听说嫁人以后便不能出门了,那我以后就不再来看你了,你要保重。」 冢中人没有说话,叶蕊等了许久,最后只是默然离去。 他第一次知道,成为非人非鬼这种存在,一点意思都没有。能做神仙自然好,可如果做不了神仙,能成为一个凡人,同心爱的姑娘说几句实话,也是好的。 他连人都不是,又怎么能阻止叶蕊嫁人? 叶蕊果真再没来过。 冢中人很长一段时间都不再关注他坟边的那些声响,只静静躺在墓里,好像一个真正的死人一样。他只在极少,极少的时候会想起她,好奇她现在过着怎样的日子,是不是会和爱她的夫君共白首。 直到有一日,他再一次听到叶蕊的名字,从别人的嘴里,作一桩公案。 叶蕊不再来坟前的那一年,便死了。 他那时却还闭门自守,甚至不敢想起她。 第9章 地下客(四) 昏暗的屋子里,老旧的录音机正放着不知名的磁带,微微的电流声伴着奇诡的配乐,在这小小的空间里反覆播放。 乔珠最开始听的时候,只觉得好笑,连被抓到这里的恐惧都冲散了不少,可听久了也觉得心烦意乱。 她手脚都被结结实实地捆了起来,整个人躺在冰凉的地上,眼睛正对着屋中放着的神像。屋子里是没有开灯的,可她的眼睛早就习惯了这份不见天日的黑暗,虽说不能清晰地看到神像的每一个细节,却也能清楚地看个大概。 神像站在那里,举手投足间模仿着神明慈悲谦逊的模样,可眉飞太高,眼瞪太大,也不知是错觉还是真实存在,乔珠生生从它脸上看出一点狰狞来。 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邪神。 乔珠忍不住在心里想。而在她这样想的时候,那神像的眼睛竟好像微微睁大了一些。她心里有些发毛,又安慰自己是在小房间里关久了,开始出现幻觉,可到底闭上眼睛,不再看向那神像。 眼睛一闭,耳朵所能听见的声音又变得清晰起来,收音机里咿咿呀呀的声音还在播放,听得乔珠心烦气躁。 她徒然意识到,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再困在这个房间里,就算那些人不直接杀了她,她也要被这个环境逼疯了。 第15页 乔珠看着一旁也被捆着的张欣,轻声喊她,不敢高声,害怕惊动屋外不知道存不存在的人。 她们是一块被绑来的,张欣现在的状态要比她差许多,整个人看起来浑浑噩噩,好像已经被这诡异的环境吓破了胆。 张欣没有回答乔珠,可她分明是醒着的,乔珠看见她睁着眼了。 乔珠又叫了两声,见张欣还是不回答,也不敢再提高声音,只是咬咬牙,在地上挪了起来。手脚被捆时的移动并不轻松,她从未这样大量用过腰腹的力量,没一会儿便感觉酸痛起来,可还是坚持着挪到了张欣身边。因为姿势的原因,乔珠只能用脚轻轻踹了踹张欣。 张欣终于看向了她,问道:「……你要干什么?」 她的声音听起来满是绝望。 乔珠道:「我们一起想想办法,看看能不能逃出去吧。」 张欣道:「你难道没有看到甜甜的下场吗?」 王甜甜,她们共同的好友,也是这次旅行的发起人。如果不是王甜甜,兴许张欣和她都不会选择到这个贫瘠的小县城游玩,也就不会遇到现在的事。乔珠知道,张欣是有些怪她的。 可甜甜前几日闹了一场,想要整出动静好让路过的人来救她们,之后就被人带走了,生死不知。 张欣有些神经质道:「她一定已经死了……我们也会死在这里……我们会死的!」 她说着说着便陷入想像,几乎能看见自己和乔珠惨死的模样,声音也不自觉变得尖细高昂起来。 乔珠变了神色:「你小声一些!」 张欣这才白了脸,回过神来,不再说话,好像明白自己刚刚陷入魔怔一样。 乔珠也知道,王甜甜怕是凶多吉少,可她心里还是忍不住抱着一份期望,希望她只是被带到另一个地方看管。 乔珠一直在想,这些人抓住她们是要干什么? 这些天里,除了囚禁和为了让她们害怕而进行的训斥以外,她们并没有遭受到任何侵害。 如果这些人是要贩卖人口,那么起码到目前为止,她没有看出任何与此相关的迹象。她和张欣也没有被挪动过,更没有被人挑拣过。 乔珠的目光慢慢又移到了屋里的神像上,神像仿佛沖她狞笑着,她心里一紧。 今日的月光不那么皎洁。 很亮,却也很冷,看起来阴森森的。 冢中人还在说着话,滕九一边皱起眉头看向天上,一边听着叶蕊生前的遭遇。 叶蕊对冢中人说自己要去嫁人,既是骗他,也不完全是骗他。老猎户死后,她几乎是被人逼上门来,非要纳她为妾。叶蕊粗通武艺,可奈何不了对方人多势众,她又是孤身一人,没有帮手,连个帮她说话的人都没有,险些当场便被人抢进府里,最后难得软下脾气,赚得几日缓期。 这纨绔是出了名的横行霸道,当年一个沙弥不小心冲撞了他,他将人打了一顿不说,还冲进庙里砸了佛像,可谓是胆大包天,众人却仍是敢怒不敢言。 正是因此,叶蕊没有同冢中人说真话。 她早知道冢中人是个落魄的仙人,没有一点仙力,救不了她的父亲,自然也救不了她。便是两人合力装神弄鬼,只怕也吓不住那恶霸,反而会引得他将这墓给砸了,倒时仙人便连这个栖息之地都没有了。 她同仙人认识了这么久,没能帮上什么忙,但也明白,至少不要给对方惹祸。 叶蕊同冢中人道了别,转身的时候摸了摸怀里揣着的匕首,便挺直嵴背走了。 想要强娶她的人砸了她的家,不给她任何退路与活路,那她就与他搏搏,输了不过赤条条一性命,赢了也算替自己报仇。 冢中人听着那过路人说:「……洞房的时候,她就一刀把那个少爷给捅死了,倒是狠狠替镇上的人出了一口恶气,只可惜她自己逃不出来,被那户人家活生生给打死了。」 说着说着,便是一声长嘆。 冢中人那时感到从未如此恨过。 恨自己不能成为一个人。 可如今,当滕九问他,想不想转世投胎时,他却犹豫了。在这千百年的后悔和遗憾之中,他早就不认为自己如今这副非人非鬼的模样是上天的恩赐,可他还放不下。 他对滕九道:「一入轮迴,便前尘尽忘,倒像我自己亲手葬送了这段缘分。」 滕九道:「若你再世为人,兴许你们能有一段真正的缘分。」 冢中人道:「一旦忘却这一切,那个我还是现在的我吗?」 滕九道:「那你在这里苦苦地等,就算有一天她真的再出现,那个她又还是当初的她么?」 冢中人沉默了许久,道:「这不一样。」 滕九未再咄咄逼人,她其实能理解冢中人的感受,也明白他的心结在哪,而这个结她解不了,只有冢中人自己想开才算数。 滕九道:「没关系,等哪一日你改主意了再告诉我,这里还麻烦你多盯着一点。」 她从包里掏了许久,终于掏出一对海螺,将其中一个埋在冢中人的墓前。 这是当年兄长拿来逗她开心的小玩意,她本以为早就弄丢了,没想到百年前翻找东西时竟偶然寻了出来,现在正好派上用场。 滕九离开了。 过了很久,冢中人才悠悠嘆息一声。 「哎。」 第16页 男人嘆了口气。 他进来的时候没将门关紧,门缝透了一束光进来。可对双眼已经习惯了黑暗的乔珠来说,这丝光线实在太过刺眼。她眯起眼睛适应了好一会儿,方才能够正常视物。 男人四五十岁的模样,脸上鬍子拉碴,看起来憨厚老实,不太兇恶。可乔珠一见他大大方方露着脸,心中便不住都沉了下去,连脚趾都蜷缩起来。 男人对着她们说了一会儿土语,乔珠没有听懂,只是见他说着说着便不时向神像参拜,心中颇觉不妙。 她隐隐意识到,她们兴许是撞到了信奉邪教的人手里。 乔珠的眼睛越来越适应光线,她看着男人,突然觉得他有些眼熟,好像在哪见过一般。她努力回想了很久,终于在回忆的一角想起了他,男人在她们住的旅店里干活! 乔珠的目光不期然越过男人的肩,撞上了他身后的神像,不同于黑暗中,此刻她终于能看见神像身上的色彩。五彩斑斓的外衣掩去了神像身上的狰狞,此刻它看起来不过一个充满民俗的玩偶,仿佛随处可见,普通到乔珠平日看到都不会多关注一眼。 乔珠的身上越来越冷。 她想起来了,她在很多很多地方见过这个神像,宾馆主人身后柜子的中间,路边小商店收银台的电脑旁…… 形形色色的商店,各种各样的人,他们都信奉着同一个神。 她想到王甜甜闹出动静的那次,是先来了一个女人,后来又来了一个男人,也就是说,参与进这件事的,至少有两个人。可她们三个成年女性,光两个人又是怎么做到丝毫不惊动他人地将她们藏在此处呢? 除非……除非他们有很多帮凶。 乔珠为自己的猜测打起寒颤,上下牙齿都因为不住的发抖碰撞出轻微的声音。 男人突然走到张欣的跟前,一直躺在那里默默流泪的张欣不知从哪爆发出的力量,勐地坐了起来,离男人远了一些。 可男人完全没将她的举动看在眼里,闭着眼,用不算太标准的普通话虔诚道:「你是阴年阴月阴日阴时生人,只要警察能在吉时前离开,我们便会将你献祭给仙人。你不要害怕,到时不管是你还是我们,都会得到极乐。」 他看过她们的身份证。 张欣刚要喊,男人便拿东西将她的嘴堵上了。她拼命挣扎摇头,看向乔珠,投来求助的目光。她听到了男人的话,明白自己是被他们选中的对象。 男人顺着她的目光看向乔珠,走上前也封住了她的嘴,对张欣说:「你放心,我们会让她陪你,不会让你孤孤单单地离开。等你见到了仙人,一定要请他多多保佑我们。」 他的面容不带一点杀心,看起来是那样慈眉善目。 第10章 地下客(五) 滕九回到n市,见到柴骏时,突然发现自己还有一件事情能为冢中人做,便对柴骏道:「柴骏,我要请你帮我个忙。」 而在他们离开事发县城后的第五天,警察才撤去没多久,青竹山上便又迎来了客人。 乔珠被塞进了箱子里,嘴被胶带封上,手脚亦被捆住,连着好几天只能吃点乱七八糟的东西,人又着了凉,她此刻烧得浑浑噩噩,全身上下没有一点力气。 那伙人将她塞进箱子时,好像她不是一个人,只是个物件似的,丝毫没有任何留情之意。她怀疑为了把自己压进来,自己的骨头已经折了。 装着乔珠的箱子是个很沉的木箱,外边裹着红绳,染着彩,四角是颇为弔诡的花纹。两根长竿穿过固定着木箱的绳子,架在四个穿着红衣黑裳的男子身上,由他们喊着祷词扛上山去。 乔珠在箱子里左右摇晃,头与手脚时不时撞上箱子,发出沉闷的声响。她忍着疼,努力盘算现在的境况。 这些天下来,她多少也摸清了形势。外边这些人,全是些信奉邪神的疯子,将生辰八字特别的张欣当作祭品抓来,而她和王甜甜则是陪祭。乔珠已经从他们口中听说王甜甜的死讯,他们说她本不该在那时候死,可她闹得实在太厉害了。那些疯子刻意告诉她们这件事,便是想以此恐吓她们,让她们安分些。可能因为她和张欣在他们眼中是必死之人,而他们在这个镇上,有着许多帮凶,很多人或许不会亲身参与进这祭祀,却会为他们遮掩圆谎,他们在乔珠跟前说话并不怎么避讳,虽说大多是乔珠听不懂的土语,可她偶尔也能猜出几个零散词彙的意思。 所以乔珠知道,他们在埋尸的时候出了差错,王甜甜的尸体被警察发现,前几日已经有警察开始介入调查,但她和张欣的失踪还没被人发现。 而今天是他们算好的「良辰吉日」,传闻中一旦错过要再等五百年的一日。所以虽然警察才撤去没多久,他们咬咬牙,便又大着胆子来了。 箱子,山上,夜半。 乔珠脑子一团浆煳,实在很难像往常那样思考,她只隐隐约约冒出一个念头:他们莫不是要将她和张欣活埋? 若是这样,从她被装进这箱子的那一刻起,她便再也出不去了,更不用说做出反抗或是逃跑。 箱子关的严实,她有些喘不过气来,一摇一晃的箱子,甚至开始让她眼前出现幻觉。 「少年夫妻老来伴。」 她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 「你这个骗子!」 又变成一个女人的声音。 第17页 这是什么?走马灯么。 乔珠疑惑地皱起了眉。 她眼前开始恍惚出现一个画面,画面里的少年不过十六七岁的模样,少女也才十四五岁的样子,乔珠实在无法将这称为一个男人与一个女人,不过是两个孩子在嬉笑怒骂,唯一古怪的,便是他们身上古人一般的衣裳。 眼前的男孩变成了男人,正是朝气蓬勃的年纪,却躺在床上形容枯瘦。女人在他床边同他说话,说的内容乔珠却听不清楚,只看见最后他闭上了眼,她趴在了他身上,肩头微颤。 乔珠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力气,突然在箱子里狠狠蹬了一脚。 这装着人的大箱子本就死沉,外边的四人还扛着爬了一路山,此刻乔珠这么突如其来的一脚,一下便破坏了那脆弱的平衡。 处在力道卸来方向的那人没抗住这勐然加重的担子,身子一歪,便摔在了地上,箱子也随之落地。 乔珠在里头狠狠地磕了下,头和弯曲起来的腿似乎都受伤了,可她没有放在心上。 乔珠已经不抱希望能够活下去,她只是想明白了一件事,既然都是要死,那绝不能不明不白地死,她挣扎的越多,在这个世界留下的痕迹也就越多,兴许有一天,便能帮助警察将这些疯子绳之以法。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她今日也不算死得太冤枉。 「怎么回事!」 有男人用土话训斥了一句乔珠能大概听懂的话。 扛着乔珠箱子的几人低声解释了一下现在的状况。 那男人沉默了片刻,亲自来了,对箱子里的乔珠道:「你这是冒犯神灵!我们将你献给神灵,只要你安安静静的,就不会受多少苦。如果你再闹,我们只能像处理你的那个同伴一样处理你,让你身首异处,痛哭哀嚎。」 乔珠嘴上贴着胶带,说不出话来,只能勉力又踢了一脚箱子,表达自己的态度。 慈眉善目的男人显然在这群人里颇有威信,他眉头一皱,其他人便有些忐忑起来。男人蹲下身,示意其他人把箱子打开。 乔珠能听到外边窸窸窣窣的声音,也能听见沉重箱盖终于要被抬起的声音。 她抬头,第一眼看见的不是即将到来的死亡命运,而是即使刺眼到流泪也仍然美丽的月光。 男人撕开了乔珠嘴上的胶布,似乎想听听乔珠会说些什么。他需要像另一个祭品一样,安静的,像羔羊一样胆怯却乖顺的陪祭,并不想将她轻易浪费在屠杀之上。 可她如果再闹下去,他们是没有办法将人活着带到祭祀之地的,只能先杀了了事。而在动手之前,男人想先确认是否还有转圜之地。 乔珠问道:「你要怎么处置我?」 男人眉目依旧温和善良:「只要你听话,我会将你们埋在神灵启示的地方,不会对你们做出任何伤害。」 那便是活埋了。 而以乔珠现在的状态,就算土埋的不严实,她也撑不到明日后日,不可能寄希望于撑到有人来救她们。 况且,她看着面前这个憨厚的男人,毫不怀疑他会让人将每一个土坑都埋得严严实实,不留一点惹人疑窦的缝隙,也就是说,她们会死得很快。 乔珠对他道:「如果你的神灵真的存在,如果所谓祭品真的通往极乐,那么我一定会在你的神灵跟前恳求,让你们这些人,永生永世,不得好死,世世代代,皆遭灾殃。」 乔珠这话说完这刻毒的话,旁边的几人都变了神色,面前的男人看起来神色与往常无异,可她看他眼神便知,男人也动怒了。 而这便是乔珠的目的。 男人从身旁男子腰间抽出刀,示意他们将乔珠当中提出来。 事情到了这个关头,乔珠反而一点都不害怕,甚至还有些期待,她努力昂着头,近乎挑衅地看着男人。 如果这里染上她的血,这一桩荒唐兇杀能不能再早一点重见天日? 男人盯着乔珠道:「我要砍下你的双手,祭东西,再砍下你的双脚,祭南北,最后砍下你的头,和躯干一起镇在山中央。」 说到这里,男人对其他几个人道:「把人再提过来些,不要弄脏了祭箱。」 乔珠觉得好笑,一条人命尚不及一个祭箱贵重。她算是领会到了,这些人虔诚得近乎疯魔,才能用这么天经地义的神情和语气做出这样猪狗不如的事。 乔珠道:「这样也好,我会日日看着,夜夜听着,守着你们衰败,等着你们横死。」 她知道,她这诅咒一样的话,听在旁人耳朵里可能只是一句再无力不过的反击。可在这群信奉「神灵」的人听来,多多少少是有些心惊的。 男人举起了刀。 其他人配合地上前按住她的身体,防止她挣扎。 乔珠看着那刀,在月光下泛着泠泠的光,笑了一下,突然用尽最后的力量大喊道:「救命!」 她当然不指望这深更半夜的深山老林里能有人听见她的唿救,只是看见那人惊怒的神情,她便心满意足。 最后还能吓他们一吓,也不算亏。 乔珠闭上了眼。 只希望有朝一日,父母听闻噩耗时不至于太过伤心。 「住手!」 声音从远处传来。 在场的人都颇为惊异地转向那个方向,看到的却是空荡荡的林子。 男人放下了举着的刀,示意留两个人看住乔珠,其他人跟他去看看情况。 第18页 那声音不是他们所认识的任何一人,他们今日一定要在吉时祭祀,不能再节外生枝了。 听着脚步声在朝他靠近,而女孩没有再发声,冢中人好像连心都揪了起来。 他并不能听见整座山的声音,方才若不是女孩大声求助,他甚至不知道这伙人已经上山来了。 而更让他揪心的是,这么多年了,他好不容易再一次听到这令他心动的声音,却是在此情此景之下。 她还活着吗? 冢中人第一时间联繫了滕九,可滕九赶来也需要时间,而接下来,便是看他能不能撑过这段时间了。 冢中人忍下那份担忧与颤抖,像从前一样,好像对万事万物皆游刃有余一般:「到我这里来。」 「声音好像从那里传来。」 有人颤颤巍巍地指了指冢中人所在的地方。 那里空无一人,连棵树都没有,只有地上有一滩未能完全褪去的血迹。 突然有人意识到了什么:「老七就是在这里……」 众人不禁打了个寒噤。 第11章 地下客(完) 最后还是带头的男子走了出来,警惕地看着四周,温声问道:「你是谁?你在哪里?我们不会伤害你的,你有话可以出来说。」 冢中人轻笑了一声:「我就在这地下。」 在其他人心生胆怯,冷汗横生之际,带头的男人突然对旁边的人道:「铁铲给我。」 在旁人疑惑的眼神中,男人已经一铲狠狠扎进土里,挖了一大捧土到旁边,打破了众人的担忧。 男人道:「无需胆怯,神灵会庇佑我们,他既然在地下,那就把他挖出来。」 冢中人的棺埋得不浅,可若是这么多壮年男子下了狠劲一起挖,兴许还真能被他们找到。而被人寻到棺椁,揭开尸骨后会发生什么,冢中人从前不知道,现在也不想知道。 他只是想,若能将他们的时间都浪费在这里,撑到滕九出现,倒也划算。 冢中人道:「对,我就在此处。」 边上原本瑟瑟不敢动手的几个男子见男人挖得那般淡定,狠狠心也拿了东西上去帮忙。几个大男人一块动手,没一会儿便刨出一个浅坑来。在这过程中,冢中人很是轻松,时不时还与他们搭话,便是没得到回覆,也不甚在意。 冢中人在心中默数着时间,逐渐也有些焦虑起来,突然听见上边的男人道:「别挖了,走吧。」 「这……」 男子们面面相觑,似乎不明白男人为何突然作出这个决断。 男人道:「不管这个声音是人是鬼,我们这样冒犯他,他却什么都不做,可见他没有能力伤害我们,是神灵庇佑了我们。既然这样就不要浪费时间在他身上,别管他是个什么东西,我们赶快把祭品带到祭坛。」 那些先前冷汗湿了一身的男子听了这话,有些醍醐灌顶的意味,再看那挖了一半的坑,竟也觉得没什么可怖起来。 冢中人却浑身发冷起来。 他躺在墓中千年,随意作弄过的人不知凡几,偶也有不为所动者,甚至还有像滕九那样要反过来拆了他的墓的傢伙。可他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害怕过。 他能做什么?他还能再做些什么来改变这一切?他甚至连伸出手,攥住他们的脚踝,阻上一刻钟都做不到。 如果连他的装神弄鬼都不再吓得住人,不能留住他们的脚步,他还有什么呢? 他什么都不能做,他无能为力。 男子见墓中没有动静,也有些累了,将铲子插在了一旁地上,揩了揩额头上的汗,对身边人道:「去把祭品都背过来,我们继续往前走。」 他好不甘。 千年前的怨恨和此刻的无力紧紧交织在一起,化作胸中一股汹涌的烈焰。 林子里突然颳起了一阵阴风。 那风不大,听在男人的耳朵里却仿佛从四面八方刮来,他身后汗毛直竖,下意识抬头看了看天,月亮不知何时,被刮来的云雾遮去了。 男人再低头,发现眼前竟出现了一片黑雾,那黑雾慢慢有了人的形状。他从入山以来,第一次切实感受到了危险。 黑雾越靠近他,便越像人的模样,在黑雾伸出手想要抓住男人脖子之时,林子上方突然响起了一阵奇异的铃声。 那铃声仿佛很渺远,又仿佛就在耳畔,听到之时,整个脑海里的杂念仿佛都被彻底清空,在当下那刻,只剩下澄澈心音。 男人看到了一双脚,白皙的,瘦削的,却不会让人觉得柔弱易折,反而充满了一种凛冽不可侵犯的气质。 有人从空中缓缓落于地面,金玲系在她的手腕,正如有所感似的不停抖动,发出阵阵声响。 滕九走到了男人的跟前,男人抬头,看见她平凡容色也不失望,反而渐渐在幻象中将她模样与他日夜崇拜的神灵相合,几乎要抱着她的脚对她顶礼膜拜。 滕九一脚踩在了男人的头上,几乎要将他踩到泥里去。柴骏在后边看到,只装作没看见,伸手在点鬼簿上随意点了一片,一下便唤出十方恶鬼,在滕九从男人身上踏过之后将在场众人扣押于地。 特调局三分局有能除人记忆的法宝,只是面对寻常无辜之人,他们不能妄动此法宝,也不好常常去借,行事间才多有顾忌。可面对这种穷凶极恶之徒,便是再放肆一些,又有何妨,反正东西都已借来。 第19页 柴骏从一个箱子里救出了女孩,女孩似乎已经被吓到六神无主,抱着他泣不成声。他有些手足无措,只能任女孩抱着,转身去看滕九,却见滕九不知从何处寻到了另一个受害人,孤身将她打横抱起,要往深林里走去。 柴骏还来不及喊上一声,滕九便走远了。 滕九将乔珠带到了一个静谧无人之地。 乔珠能感到,她握着她的手是温热的,好像有什么东西通过她们交握的手传递了过来,让她胸口多了一股热气,整个人慢慢活了过来。 乔珠看向滕九,不知是不是错觉,觉得她的脸比方才又白了一些。 乔珠又能感觉到疼了。 滕九分明是那样冷冽的样貌,可乔珠却觉得她出乎意料的可亲,近乎与朋友倾诉一样道:「腿疼。」 滕九为她看了看腿,道:「骨折了,会好的。」 乔珠点头。 她其实不太明白髮生了什么,也没看到滕九是如何出现,只看见那些押着她的人突然便往地上趴去,挣扎的样子好像有人在身后按着他们一样,可他们身后分明什么都没有。 这场景很诡异,可乔珠回想起来的时候却没有任何害怕。 乔珠看滕九,觉得滕九好像在看某人,便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她没有看到任何人,可莫名地移不开眼睛,甚至开始掉泪。 她是那么执拗的女孩,快一个月的囚禁里,再苦再难也没有掉过泪,此刻却哭了。 乔珠发现滕九在看她,一边笑一边擦泪,说道:「真奇怪,突然感觉心里空落落的。」 滕九体贴地移开了目光。 乔珠突然问道:「人有前世吗?」 她多少能发现今夜的奇特之处,只是不刻意点破,此刻是真心实意地向滕九发问。 滕九道:「有的。」 乔珠道:「我先前,以为自己快要死的时候,好像看见我的前世了。」 滕九看向她,目光含着淡淡的情绪。 乔珠在那样的目光之下,自然地开口道:「那好像是古代,我同人成了婚,那时我俩还是十几岁的娃娃,我们一块长大,感情很好。后来……他死了。」 「乏善可陈的故事。」 乔珠这样点评,可心里很是难受。 滕九道:「你累了吗?」 滕九这样问,乔珠的眼皮子便不自觉地重了起来。她听见滕九道:「睡吧,一觉醒来后,一切都好了。」 乔珠沉入了深深的梦乡。 滕九对冢中人道:「你为何不见她?」 滕九给了他很多机会。 树后显出淡墨色的人形来,影影绰绰,他没说话,只嘆了口气。 滕九对他道:「方才如果不是我用了清神铃,你现在已经化为恶鬼,将来要坠入无边地狱。纵是现在……你也没有回头的路了,今夜便要往生。」 冢中人道:「我感觉到了。」 所以他才没有出来同乔珠说话。註定要结束的故事,何必狗尾续貂,给对方徒留遗憾。 滕九明白了他的意思,对他道:「我托人查了许久,终于找到了你生前姓名。」 冢中人难得生出些兴趣。 滕九道:「李仇,十六娶妇,笑闹无忧,相约白首,二十殇亡,妇未独存。」 她看向冢中人道:「你撒手人寰的时候,她才十八,刚从一个孩子变成大人没多久。你放心不下她,便是死也死的心有记挂,未能顺利投胎。她却因自己随你而去,心愿已了,反而能够投胎转世。这可说是世事弄人,却也留有一线,她转世五次,两次都寻到了你坟前来。你不要觉得此去便是结束,兴许只是另一种开始。」 冢中人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最后只是道:「原来如此。」 他最后的心结也解。 他不求今后还能世世相遇,只是想着,若有一日再相遇,不管他能不能保护她,至少能牵着她的手,在她身边陪她一起抗,而不是隔着生死的界限无能为力,那便足够了。 冢中人道:「滕九,劳你度我。」 滕九点头,在她出手之前,冢中人最后同她道:「我这一去,于我是解脱,于你而言却是少了个朋友,你对自己倒是狠心。」 滕九没否认。 冢中人好奇道:「你便不怕孤独吗?」 滕九轻轻地,笑了一下,道:「他陪着我呢。」 只是睡着了。 柴骏好不容易等来警察,在李承泽的配合下将现场情状遮掩过去,收拾完残局后,找到滕九,见她坐在地上,让乔珠躺在她膝头,自己却看着远方。 柴骏道:「你在看什么?」 滕九道:「送别一个朋友。」 柴骏突然意识到,冢中人再没说过话。 滕九问:「事情处理好了吗?」 柴骏道:「还得把乔小姐带回警局。」 滕九道:「你陪着她去。」 柴骏道:「那你呢?」 滕九道:「我还有事要做。」 柴骏没再问,只是那天晚上,县里响了一整夜的惊雷。第二日太阳升起之时,许多人家中供奉的神像被雷噼得焦黑破碎,中间宛若有血四溅。 柴骏知道,所谓法不责众,许多人甚至构不成法律上的「帮凶」,他们只是适时地「忘记」了一些事,让人无法追责。 可从此之后,他们或许会一生惶惶,惊恐不安。 第20页 而那神像,原本不过逗弄孩童喜乐的泥塑,只是参拜之人太多,渐出灵性,尔后信徒一味心思沉溺于旁门左道,被参拜的神像便也生出邪念。滕九这一噼,也算是助它解脱,重新做回普普通通,逗人喜笑颜开的塑偶。 第12章 六月飞雪(一) 滕九从大巴上下车的时候,还有些无精打采。很难想像,一个可以踩着御风履在空中肆意飞行的人,坐个大巴居然会被晕得七荤八素。 柴骏忍着笑,咳嗽了一声,从滕九手上接过她的行囊,头一次感谢起特调局本次安排的团建旅行。 滕九在特调局资歷颇深,不停有人过来跟她打招唿,她现在晕车晕得反应迟钝,只慢吞吞地抬眼看人,再朝人微微颔首。好在众人都深谙她脾性,丝毫不觉被冒犯。 柴骏看着眼前这些人凑在一块言笑晏晏的模样,一时难以想想他们各个都身怀神异。 柴骏问着隔壁八分局的人:「这次团建怎么挑了这么个小地方?」 他还期待会出国一趟呢,没想到来了这么个山沟沟,景色虽然秀丽,但他就不是个爱看景的人。 八分局的人凑到他耳边,道:「听说这里有点特别。」 这是座南方小城,山清水秀,空气湿润,温度宜人。柴骏环顾四周,没能感受到什么非自然意义上的特别,道:「你再给我讲讲呗。」 对方道:「我也只是听说,你蛮听,如果不对到时候也别说我传谣啊。听说这里会有六月飞雪。」 柴骏想了想小城的纬度,道:「这里就算冬天都未必下得了雪,夏天怎么可能会下雪。如果下雪,网络上早就刷爆了。」 那人笑道:「这就是问题所在。」 六月飞雪虽奇特,可此事若为真,从未引起大范围讨论才是更加微妙之事。 柴骏体味了一下他的话,道:「靠,总局太没人性了吧,团建还要趁机薅我们羊毛啊。」 这是让他们来就地调查的吧。 那人笑笑,道:「你也别想那么多,这里看起来也没出过事,就算有什么奇特之处,只要没害人就不需要我们太多管闲事。你就权当来玩,多泡泡这里的温泉,真要有事,这里几十号人呢,说不定根本轮不到你上。」 柴骏道:「大夏天的泡什么温泉啊。」 唯一能抚慰他的,大概只有这次团建旅行的费用是由单位全包了。 柴骏在后面长袖善舞的时候,滕九已经快走到这次预定的度假村酒店门口了。 她的脚步顿在那里,不得不感嘆单位的抠门,说是酒店,看起来竟像是间民宿,刻意做成了仿古的建筑样式。 天边突然响起雷鸣,却未见到闪电,雷声一阵接着一阵,滕九抬头朝天看去,分明万里无云,雨点却细细密密地扑面而来,须臾之间便成了倾盆大雨。 雨点打到滕九身上,仿佛被什么无形的屏障遮挡,未能湿透半点她的衣裳。 未免露出形迹,滕九匆匆忙忙跑进民宿,装作在雨下大前跑了进来,恰巧听见一少年正在念:「无形有声,谓之妖鼓。无云而雨,为之天泣。」 少年的声音冷冰冰的,仿佛生来就是雪做的人一样。滕九一时失神,朝他看了过去。 声音如冰雪一样的少年却有着乌黑的头髮与眉眼,看起来再古典不过,他怀里坐着个约莫五六岁的男孩,左手揽着那胖孩子,右手拿着本《夜航船》,正在念给他听。 滕九恍惚想起,《夜航船》里确实记载了这两种天象,只是少年念的时机未免太过微妙。 少年听见滕九的脚步声,颇为嫌弃地将胖弟弟从膝头赶下去,朝她走来,道:「您好,是今天预约好了的客人吗?」 等柴骏和剩下的大部队一块赶到的时候,滕九已经和少年聊了起来。 方才大雨来的突然,又不是所有人都同滕九一样,有颗能避水火的红靺鞨,只好用稀奇古怪的法子各显神通起来。可到底还有一半吃了法宝的亏,只能淋成一身湿漉。 柴骏就是那么个倒霉鬼。 更倒霉的是,他一进来便看见滕九破天荒地同人相谈正欢。柴骏看向那个陌生人,发现对方不过十八九岁的样子,年纪小的吓人。少年神清骨秀,面容清隽,滕九却相貌平平,可两人站在一块时,竟有种说不出的融洽和谐,以至于柴骏不得不承认,他们竟似有些登对。 这场面太过刺眼,以至于柴骏不得不走上前去,对少年道:「不好意思,店里有毛巾吗?」 他指了指自己湿漉漉的头髮,似乎有些赧然。 祝霁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他身后那群湿了一半的人,没有赶他们登记入住,让他们用房间里的毛巾,而是喊上弟弟一块去为他们拿毛巾、准备热茶。 民宿里很暖和,门一关,便隔绝了外面的风雨,连雷雨之声都听不到多少。 大家渐渐安生下来,打量起了四周。 平心而论,这民宿修得并不差,内里装潢自成一派,其实颇为惊艷。可这同大老闆忽悠他们的度假村式酒店完全是两码事,众人深感被骗,一分局的同事们率先抱怨起他们组织了这次团建自己却没来的亲老大。 那些喧闹的声音响在耳畔,却是过耳不过心,柴骏一心想着方才所见场景。 「他叫祝霁,今年十八岁,刚刚高考完,暑假留在家里帮父母一起看店。」 第21页 柴骏一时以为自己将话问出了口,可待反应过来,才发现自己什么都没说,是滕九主动同他说了这话。 柴骏一时有些摸不清,结结巴巴道:「我又没问你这个。」 搞得跟他查岗似的。 滕九道:「我知道你没问,我只是想同人说说。」 柴骏的心一下坠进冰窖。 她为何会想同人说那少年?而且她看上去,模样竟有些高兴。 祝霁推了一大罐热茶来,上边的托盘还叠放着干净的毛巾,弟弟祝明手里只让他玩笑一样地拿了几条,过过瘾便罢。 祝霁将毛巾发给众人,又为众人分发热茶水,将东西送到滕九跟前时,他看了看滕九的脸色,突然问道:「你很冷吗?」 滕九冻的唇色都发白了,可她只是朝祝霁笑笑,道:「没有,我只是唇色天生浅淡。」 柴骏看向滕九,心道骗子,她唇色是向来浅淡,可也不见从前白成这样,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但在这一瞬间,他忍不住觉得有些挫败,他同滕九共事多年,也向来体察入微,可方才那一瞬间,却没注意到滕九面上这点细节,而面前这个与滕九不过初初相识的少年却注意到了。 柴骏突然觉得,有什么事在不受他控制地发生,不可挽回,也不可阻止。 而这种东西,人们一般称之为,宿命 眼见祝霁开始忙碌,滕九没有过多纠缠,而是从呆呆的柴骏那里拿过自己的行李,悄然无声地上了楼,准备早早休息,明日再起个大早。 躺在床上的时候,滕九难得有些睡不着。她睁着眼看向天花板,不过片刻,便习惯了这份黑暗,看着看着,便笑了出来。 她今天很高兴。 滕九后半夜睡得很踏实,一个梦都没有做,第二天清晨便被从窗帘透过的光亮醒。 滕九起身,慢慢走到窗边,一把拉开了帘子,外边的天光扑面而来,还伴着一股凌冽的寒气。 外面竟下雪了。 门前的树稍都积起了一层薄薄的雪,滕九想,如果她此刻站在树下推搡一把那树,上边的积雪定会簌簌掉落,堆满她的肩头。 这么想着,便有人从树下走出。 祝霁抬头,恰巧也看见了滕九,便朝滕九挥了挥手。 滕九不自觉地露出笑靥,挥了回去。 她洗漱后下楼吃饭,一楼里只坐着零星几个同事,大部分都还在床上睡得生死不知。 祝霁的父母今日坐在台后,看到滕九下楼朝她微微一笑,滕九颔首回礼。 祝霁又在旁边看《夜航船》,他问了声滕九:「店里有早饭,要点些吗?」 滕九看了眼菜单,对他道:「豆腐脑还有吗?」 祝霁点头,放下书,要去为她准备,走了两步了,才恍惚自己忘了什么,回头问她:「甜口咸口?」 滕九道:「咸口。」 祝霁笑,道:「我就猜你是咸口。」 他确实下意识便这么想了,刚刚才差点忘了开口确认。 祝霁将豆花端给滕九之后,又拿起了书,坐下来还没看两眼,便注意到滕九今日穿的格外多。 小城的天气很古怪,外面虽下着雪,可客栈门关着,里边也不显得太冷,寻常人穿一两件秋衣便是,滕九却裹了三四件。 祝霁想了想,回自己屋里拿了件厚外套给滕九。滕九没有跟他客气,穿在了外边,对他道:「你倒是不怕冷。」 祝霁只穿了件单衣,袖子还撸到了肘边。 他笑了笑,道:「天生如此,我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 滕九看了眼他手里的《夜航船》,问他:「你今日读的又是哪个篇目?」 祝霁将书翻给她看,道:「今日正好看到神仙名讳,原来这雪神,名叫滕六。」 雪神滕六, 霜神青女。 许久没有看到这个名字,滕九险些忘了自己的真名。 滕九对他道:「那霜神唤作什么?」 祝霁道:「按这说法,应当便是青女了。」 她只是想听他再这么叫她一声。 第13章 六月飞雪(二) 典籍之中并未记载,霜雪二神实为兄妹。 滕六是青女的兄长,而在来到人间之后,青女顺着兄长的名字,为自己起了个滕九的名姓。从此,她便成了滕九。 再后来,天地之间没了神仙,便也不再有什么雪神电神一流,世间再无滕六,只余一个孤零零的滕九。 祝霁的弟弟醒了,跟阵小旋风似的沖了下来,然后又像小炮弹一样跳进祝霁怀里。 祝霁发出一声饱受重伤的闷哼,捏了捏祝明的脸,道:「你怎么这么胖。」 说完以后还不忘转向父母,道:「爸,妈,说好要个妹妹的。」 祝父祝母只笑,不说话。 祝明在他怀里使劲扒拉他,道:「弟弟好。」 祝霁在他头上敲了一记,移开目光时对上滕九看热闹的眼神,说了句:「我是真想要个妹妹,总觉得该有一个。」 滕九看着他怀里的祝明,道:「有个弟弟也很好。」 祝霁看了眼一脸不服气的祝明,轻嘆一声:「凑合着用吧。」 祝明上手扯祝霁的头髮,被祝霁在屁股上揍了两下,还没来得及哭,又被哥哥拉着坐下,一转脸念起了书上的故事,渐渐听入了迷。 第22页 真好骗。 她那时候可没那么好对付。 青女从小,便是众所周知的难搞。 不同于其他神仙的难搞,她从不惹事,也不生非,更不玩忽职守。她只是从来不笑,好像天地间就没什么值得她展颜的事一般。 偏偏青女生得美,便是在众多窈窕女仙中算不得数一数二,也是自成一派,有着独一份的清冷。 这就招来许多狂蜂浪蝶,使劲千方百计,只想逗得美人一笑。可从没人成功过,众人的心碎了一地,渐渐也就觉得,不笑也没什么大不了,又不影响她做神仙,何必非要逗人一笑。 唯有青女的兄长还不放弃,总想让妹妹真心地笑一次,每每职守之余,便上天入地地寻一些奇物异宝,一股脑地送到青女跟前。 神仙有仙力,那些宝物在神仙跟前算不得神奇,但颇有几分趣味,就如同现在的人看玩具一般。如柴骏一般羡慕滕九家底丰厚的人不会知道,在最开始,这些宝物并不是用来降妖除魔、护卫安康的,只是一个兄长,为了逗妹妹开心而准备的小玩意儿罢了。 只是他的一片拳拳之心。 滕九最后还是笑了,不是为了那些珍宝而笑,而是为了满足兄长的愿望。 她见滕六成日忧心忡忡,耗尽神思就是想逗她一笑,虽不解其中因由,却还是动了念头,时不时窥探别人如何笑,因何笑。终于,在一日滕六为她寻来黄琅带时,滕九顺理成章地沖他笑了,至此,滕六收集起那些奇珍异宝更带劲了,因为在他眼里,这些东西确实能让滕九高兴起来。 滕九最开始还想解释,可见滕六在那之后,就连收集这些东西时都是眉眼带笑,兴致勃勃,她便不解释了。 慢慢地,也开始学会真心地笑。 到底没有浪费滕六的这番苦功。 她知道滕六一直觉得亏欠于她,而她说千遍百遍让他不要放在心上,都不如收下这些礼物,朝他笑上一笑。 滕九吃完了豆腐脑,恰巧听见祝明在问祝霁:「神仙是人吗?」 祝霁道:「都说是神仙了,又怎么会是人呢?」 祝明道:「我是男孩,可我也是人,既然我可以又是男孩又是人,为什么就不可以又是神仙又是人呢?」 孩子在这种时候便显得格外有意思。 滕九放下调羹,扫了扫桌面上的二维码,将钱付了,方才换了个朝兄弟二人近些的椅子坐。 见祝霁一时哑然,像是临时想不到拿什么话来收拾自家有十万个为什么的烦人弟弟,滕九仗义执言道:「人是不会那些神奇能力的神仙,神仙不过是有些术法的人。」 祝明朝滕九看来,因为一时琢磨不明白滕九的话,反而安静下来。 祝霁对滕九苦笑:「你别搭理他,这小子惯会蹬鼻子上脸,你同他说了一次话,以后他就次次找上你了。」 滕九看了眼祝明,发现他正悄摸打量她。大人总是觉得孩子听不懂话,当着他们的面肆无忌惮,其实孩子心里门儿清呢。滕九对祝霁道:「我不过一个过客,最多在这里停留几日,他便是日日缠着我,顶破天去,也不过耽搁我几日,那又何妨?」 祝霁年龄分明比她小,可听了她这话,忍不住用一种看向说了大话的孩子的目光看她,笑道:「你可别后悔,倒时难得的假期都被他毁了。」 滕九只是笑,索性同祝明说起故事:「你哥哥方才提及的雪神滕六与霜神青女,便曾是凡间一对再普通不过的兄妹。」 祝明听到有故事,一下便不再纠结什么神仙凡人,而是认真侧过耳朵听了起来。 滕九也慢慢地沉浸在了所谓的故事,实际的回忆里。 她没有骗祝明,她和滕六,确实曾是凡人。他们出生的年景不好,正巧碰上流离乱世,一方天下有十方霸主,今日你带兵打过来,明日我带兵打过去。人人都想要城池,土地,粮食,金银,刀剑和能打仗的兵将,没人想要这些快要饿死的老百姓。 他们的父母死在了一个小霸主劫掠而过的军队手里,可才过一月,那小霸主便又死在他人手里。滕九二人连个可恨的人都没有,便在这世间失了牵挂,只剩下彼此二人。 他们的住所第一次被强占而去的时候,他们尚且还能称得上是苦主,可当那小小的破房几经转手,最后竟也就和他们没关系了。 使得他们连个有瓦片遮身的落脚之地都没有。 那时滕六已经十岁,滕九方才五岁。滕九觉得,年龄小是自己的幸运,因为不曾见过太平盛景,纵使在乱世里吃尽了苦,她也不觉有什么。只她自出生起,便不曾见人笑过,世人多麻木,她面上便也带出几分残忍的冷静。 乱世里只有几种人吃的饱,有钱的,有刀的,和有权的。 可有钱的想要长长久久地保住脑袋,便要掏空钱袋子侍奉那些有刀的,否则脑袋会和钱袋子一起被刀斩下来,所以有钱的很快便没那么有钱,十成饱最后也变成五分。 有刀的则是脑袋挂刀口,只看眼前食,有一餐算一餐,若不能割脑袋割出点名堂,手里攥着点权力来,早晚也要掉脑袋。 至于那有权的,若不能变成最有权的,那么爬的越高,早晚有日跌的越重,摔得粉身碎骨犹未可知。 在这乱世里,便没有能够独善其身之人。 第23页 有钱有刀有权之人尚且过不好,滕九两人自然过得更差。 他们根本吃不上饭。 滕六开始给富户做活,起初对方不愿意收他,嫌他细胳膊细腿,干不了多少活,也怕他死在家中,晦气。可后来见他瘦归瘦,很有一把子力气,这才勉强收了下来。 滕六一日能挣两个馍馍。 他累了一天,却只吃一个,剩下一个拿给滕九,还非说自己在富户府上填饱了肚子,带了一个给滕九。 滕九起初信了,将那馍馍吃得干干净净,后来夜里睡不着时,听到滕六肚子饿得咕咕叫。她抬头,在黑暗里看见滕六眉头攒到一块,自欺欺人地装作肚子不饿。 后来滕六再带馍馍回来,滕九便道:「哥哥,我不喜欢馍馍。」 她掰了一半吃,将剩下一半还给了滕六。 滕六脸上显出几分伤心难堪,默默将那一半接了过来,一点点塞到嘴巴里,尽数咽下。 滕九看到滕六伤心,也想过要说些什么,可那天晚上,滕九听到滕六还是饿到睡不着,便将那些话又咽了回去。 她吃的愈发少了,只人沉沉静静,看起来同往常也没有什么不一样,滕六看在眼里,慢慢也就忘了担心。因着惭愧于自己每日只能挣来馍馍这种东西,他对滕九也说不出让她多吃点的话来。 其实那段日子里,兄妹俩没有一天是吃饱的,可好歹有些吃食。而当富商被流寇所杀,全府上下被狠狠洗劫一番后,兄妹二人便连个营生都没有了。 滕九最后是被饿死的。 她一如既往地「嫌弃」了滕六好不容易带回来的食物,静静看着滕六吃下,躺在他膝头同往常一样入睡,最后再也没有醒过来。 滕六将头磕破,才有个赤脚大夫愿意替滕九看看,只消一眼,便知她同其他大多数人一般,都是饿死的,已经饿死的人,再好的大夫都救不了。 知道滕九是饿死的那一刻,滕六便明白了滕九说的一切话语背后的意义。他也是饿过肚子的人,怎么会不明白饿得抓心饶肺的时候什么东西都能咽得下去,而滕九却一直表现得那样平静无波,好像一点感觉都没有。 可见她在骗他,骗得那样认真,便真将他这个傻子给骗了过去。 滕六没有比滕九多活几年。 他随意投靠了人,拿着刀冲上战场,没多久便丢了性命。 刀剑无眼,功夫再厉害的人,都有可能死在里头。有时活下来,是要看命的。 第14章 六月飞雪(三) 滕九其实不知道,是神转世成了人,还是人死后成了神。她同滕六在人间饱受饥寒,死后便成了霜雪二神,每至秋冬之月便将寒意挥撒人间,倒成了某种荒谬的因果循环。 滕九说到这里,祝明感嘆道:「神也会死啊,真可怜。」 祝霁纠正道:「是神在人间的化身。」 祝明听了便问:「那神仙会死吗?」 祝霁本想说「神仙不老不死」,可不知怎的,话到嘴边却没说出口,而是看向了滕九。 滕九道:「神仙也会死。」 祝明突然觉得神仙和凡人也没有多少区别,重重嘆了口气,从祝霁膝头爬了下去,心事重重地回了房。祝霁看他小小年纪一副沉重模样,难免觉得好笑,对滕九道:「他最近有个神仙梦。」 这才成日痴缠着他想听故事。 现下却是梦想破灭了。 滕九对他道:「如果,我是说如果。从前世上真有许多神仙,可在某个百年间,这些神仙都悄无声息地消失了,你觉得会是什么缘故呢?」 她想问滕六许久了。 可到底再也问不成,只能问问祝霁了。 祝霁似乎觉得这个问题有些意思,认真考虑了许久,最后对滕九道:「如果真有神仙,那可能冥冥之中也有天道命运一类的东西吧,那么有一天,当这个世界不再需要神仙了,或许神仙便到了消亡衰败之日。」 滕九沉默了很久,最后道:「兴许确实是这样。」 现在的人,已经能做到许多曾经只有神仙才能做到的事,这个世间,早就不需要那么多的神仙了。当万物的秘密被窥探破解,不需要什么雪神,到了冬日,寒冷的气候也会为众人带来落雪。 她还存在,兴许只是谜题尚未解完,她的消亡之日还未到来。可终有一天她也会离开,世间没有永恆不灭的事物。 滕九对祝霁道:「多谢你,解了我多年的疑惑。」 祝霁觉得有些微奇异,却还是道:「我只是随口一说,你也不要太放在心上。」 滕九笑,站起身道:「听说这里有温泉,应该往哪里走?」 祝霁为她指了路,温泉便在民宿里,或者说,他们这间客栈就建在了温泉上边。 滕九转身离开的时候,还能听见有同事在向祝霁搭话:「小哥,你们这常下雪吗?这天气怎么看都不太正常吧?」 祝霁淡定道:「我们这的雪向来是这么下的,有什么正常不正常?」 他自小长在这里,都看惯了这景。而他也很喜欢下雪的日子,每回下雪,他的心情都格外得好。 同事还在打探:「像这么南的城市,有的一年到头连冬天最冷的时候都下不了一趟雪,你们这六月天都能飘雪,就没人觉得奇怪吗?」 祝霁道:「我们这四面环山,海拔又高,便是气候与别的地方稍不同些,又有什么古怪?兴许只是科学解释复杂了些,不代表就真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其他人来我们这里,便是见了下雪也从不大惊小怪,倒是你们这趟来的人,十个里有九个都要问,才是真有些古怪,你们是做什么的?是气象学家吗?」 第24页 他这般问倒没有讽刺的意味,而是真有些好奇,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快要走远的滕九,十个人里,唯一一个不关心这六月飞雪的,兴许便是她了。 同事打着哈哈的话语在滕九耳边远去,她寻到地方换了衣裳,趁时间还早寻了间空着的单人温泉泡了进去。 热气在她眼前氤氲开来,温热的泉水几乎将她浑身烫开,让她有种做梦一般的感觉。 滕九向来冷静自持,可这一会儿,犹豫了片刻,竟在自己光洁的小臂上用力掐了掐,直到感觉痛意,方才露出笑颜。 这么多年了,当她第一次在人间见到熟悉面孔,知晓神仙也有转世的时候,她便在等待滕六。岁月百年百年地流转,在她彻底逝去之前,她总算再见到了他。 滕九看着放在一旁的那些零零碎碎的小玩意,想着该将哪些送还祝霁才好,突然一抹雪白从她眼前飞快划过,直冲那堆衣物上的珍宝而去。 滕九伸出手,手腕上那条细细金鍊一下拉长,直冲那抹白色而去,在它触碰到那些宝物之前,一下将它牢牢捆紧,坠落在池子里。 滕九向来不大意,就算为了泡温泉而卸下红靺鞨一流,黄琅带却是绝不离身的。 那小东西被黄琅带一捆,顿时失了反抗之力,原是一只白猫。滕九将它从水里捞了出来,认真端详了一阵。 白猫浸了水,长长的猫毛湿成一绺一绺,可怜巴巴地耸耷在脑袋上,反倒衬得它的眼睛更圆更黑起来。 白猫与滕九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它试探性地「喵」了一声,再无辜不过的样子,好像只是一只神智不通的猫咪而已。 滕九眼睛微眯,突然翻过白猫的腹部,要去看它的性别,白猫猝不及防之下发出一声尖利的叫声。 原是只小母猫。 「哪来的小妖怪?」 滕九盯着她的眼睛问。 心知自己方才动作太过人性化,此刻再装疯卖傻滕九也不会搭理,白猫思索再三还是开口道:「大人勿怪,小妖名为仲丹。」 滕九从池子里上岸,披上浴袍,将红靺鞨一流又一件件穿戴回身上,眼见仲丹双眼一点点黯淡,方才开口道:「你想偷我的东西?」 仲丹沉默了片刻,艰难点头,她心知此刻绝无可能浑水摸鱼,索性坦诚以待,只盼望着这位天师不会仍同千年前一般出手狠辣。 滕九将她放在膝上,顺手捲起浴袍一角,将她身上湿漉长毛擦干,道:「你方才喊我大人,冲着这些东西来的时候亦是目标明确,看来你认识我。」 滕九近年来,只在两种人跟前露过身手,一种是敌人,一种是友人。敌人死的死,关的关,不大容易传开她的威名,友人更不会出卖她,滕九这才对这莫名其妙熟悉她的小猫有些兴趣。当然,她此刻这般平和,还有闲心套这小猫的话,亦是因为在方才那刻不曾感受到对方的杀气。 浴巾将身上寒意驱走的一刻,仲丹有些愣住了,以至于回答滕九疑问时都不免慢了半拍:「天师大人,仲丹在千年前,便听过你的威名了。」 一听到天师二字,滕九便明白了,怪不得她尚未如何出手,这小妖便怕成这样,原是被当年她的雷厉风行给吓到了现在。 滕九摸了摸仲丹的尾巴,将她吓得不轻,道:「都一千年了,你怎么连第二条尾巴都没修炼出来?」 仲丹原本还在瑟瑟发抖,听了这话,一时竟忘了怕,险些哭出声来:「小的原先也是练出过三条尾巴的,只是不知为何,后来修炼愈难,妖力甚至不进反退,这好不容易修炼出来的两条尾巴也慢慢掉光了。」 第一次掉尾巴的时候,她在雪里哭得天昏地暗,被人捡了回去,从此便心甘情愿地做了家猫。 滕九听了这话,若有所思。 其实这千年下来,她多少也能感觉到身上这些神物的神力在衰退,只是她原以为这是神仙尽数消亡后的必然之果。现在看来,不只神仙,便是妖魔鬼怪亦是如此。 滕九道:「你想着我也是如此,所以想偷走这些宝物。」 滕九用了陈述句而非问句。 仲丹的嵴背又僵硬起来,好半晌才道:「天师此次率众人来此,是否是为了『雪子』而来?」 滕九心知,仲丹此问必定和她所行有莫大联繫,而她口中「雪子」是谁也并不难猜:「你是说祝霁?」 这话听到仲丹口中,却是默认一般的意味。 仲丹挣扎了起来,黄琅带感到妖力沸涌,顿时缚得更紧。仲丹身上雪白皮毛一下渗出些红来。 滕九不喜见血。 她方才又将法宝尽数收到身上,便是临时出了乱子,亦有自保之力。 况且这仲丹看起来与祝霁颇有渊源。 她心念电转之间,便找好了许多理由,可归根究底,她不过是想做一件事。 滕九收回了黄琅带。 仲丹终于可以运转妖力,而她调动妖力后做的第一件事,并不是攻击滕九,而是化作人形,跪在了滕九跟前。 老实说,仲丹是想过的,滕九近年愈发低调,不若当年威风凛凛,兴许也遇到了同她一样的困境。若她能偷走那些法宝,便不用忧惧滕九,至于剩下那些人,兴许也不用再放在心上。 可她失了一次良机,便不能再将希望寄托在这上边,只能真心实意地去求。 第25页 仲丹道:「天师,祝霁他不是妖,也从不为恶。我跟了他五世,他世世代代都有招雪之能,是天生神异,并非精怪,且这奇异之处一代不如一代,想来要不了几个百年,他便会同常人无异。而在这五世里,他从未犯过大奸大恶之事,希望您能饶他一命。」 她以为滕九他们是来杀祝霁的。 毕竟这些天里众人总围着祝霁转。 滕九刚想说些什么,便听见门外传来脚步声,尔后是祝霁的声音:「滕小姐,你还好吗?」 他见她泡太久了,担心她晕在里边了。 第15章 六月飞雪(四) 滕九应了一声,打开门时已经穿戴齐整,怀里还抱了只白猫。 祝霁的目光先是停留在滕九脸上,见她面色红润,并无不适,目光才往别处移开,这才注意到滕九抱着的那只猫。 祝霁对滕九道:「滕小姐,抱歉,这是我们养的猫,这几日不知为何躲了起来,一直没寻到,没想到会在这时候跑到温泉房里,惊扰到你了,非常抱歉。」 滕九一行人初到之际,仲丹察觉气息,险些被这么一大帮官人吓死,自然悄摸摸寻了地方躲起来。可后来见众人频频与祝霁搭话,又忍不住担心起他们此行目标是祝霁,这才想趁滕九不备铤而走险一番,最终沦落到了滕九手里。 祝霁道完歉,要向滕九鞠躬,滕九一把拉住了他,白猫也哀哀地叫了一声,像是知道自己错了一样。 滕九对他道:「没关系,我喜欢猫,她很可爱,我能不能同她玩会儿?」 滕九说这话时,手摸着仲丹的背,仲丹不敢反抗,只得配合着喵喵叫。 祝霁定睛看了一会儿,见猫咪似乎很喜欢滕九,并无不愿的样子,便道:「嗯,她很喜欢你。」 滕九朝他笑了笑,带着仲丹要上楼去,越过祝霁时,看到带了一身泡温泉行头正往这来的柴骏。 柴骏昨日颇为失意,一夜没有睡好,醒时头疼欲裂,却又再睡不着,索性便想趁早下来泡泡温泉。只是他没想到,还有人比他更早。 他看着滕九和祝霁,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还是滕九率先朝他点了点头。 柴骏颇不自在地扯了扯嘴角,在与滕九擦肩而过时低下了头。 滕九的脚步一顿未顿,便朝楼上走去。 她从前没有看出柴骏的心思,可上次冢中人这么一提点,她多少便能察觉出一些微妙。某种意义上,柴骏也算她看着长大的,她不会对弟弟一般的存在动心。 柴骏总喜欢用浮夸的玩笑来遮掩真心,在滕九跟前到底还是当年那个软弱少年。既然他自己难以鼓起勇气,滕九便装作不知,只偶尔做些让他死心之事。 不可能的事情,从一开始便该打破他的期待。 滕九回到房间,将门锁上,放开仲丹,待她变回人形,继续先前未说完的话。仲丹却有些怔愣,一时难以集中精神。 滕九见状,索性自己掌握了话语权,问道:「你先前说跟了祝霁五世,他这五世过得如何,你又是怎么寻到他五世的?」 滕九也一直在寻滕六,却无处寻起,每每无功而返。 仲丹看了滕九一眼,道:「他这五世皆英年短命,第一世死的时候才十四岁,尚未成人,后来一世比一世活得长些,可就算上一世,也不过活到二十有一,连这人间的苦乐悲喜都不及完全体会一遭。便是这一世,也没人能断定他的命途会断在何处,还请天师大人……」 她原想请滕九放过祝霁,可话到嘴边,却没出口。 滕九道:「你有话便说,不必吞吞吐吐。」 仲丹朝滕九笑了一下,嘴角眉梢都是勉强挤出来的弧度,看起来比不笑还苦。有些事,她想知道,又不大敢问,最后还是小心翼翼开口:「天师大人,我见您与祝霁似乎有些渊源,莫不是从前的旧相识?」 仲丹想到祝霁方才看滕九的神情,与滕九对祝霁过去五世的关心,陡然意识到,兴许事情并不像她想的那样。滕九不是想杀祝霁,而是想找回祝霁。他们俩的缘分,也许更在她那五世之前。 滕九看着仲丹眉眼间的苦涩胆怯,一语道破:「你喜欢他。」 仲丹将头埋得很低,动物的本能让她的身体微微颤抖。滕九说出了事实,而她不敢也不愿说谎,可她不知道滕九对祝霁怀着怎样的情感,又会如何对待喜欢着祝霁的自己。 滕九见仲丹如此,心中已明白了□□分,将仲丹拉了起来,道:「不必如此怕我,我不吃小妖怪。」 仲丹抬头,见滕九神色如常,虽不算和颜悦色,亦无雷霆之怒。 她下意识放松了些。 滕九道:「你还没说呢,你怎么能每一世都寻着他?」 仲丹心中仍在暗暗猜测滕九同祝霁的渊源,只是默默划去了男女暧昧的选项,因滕九对她的态度实在太过平淡,竟连一点拈酸吃醋也无,丁点不着急她与祝霁的多世相处。 因着如此,仲丹说起话来也更自在大胆了些:「天师,不瞒您说,这问题我也答不上来。祝霁每一世都早殇,数百年下来又何止五世,我也只陪伴了他区区数十年而已。那几世能见到他,与其说是我寻到了他,倒不如说是我的运道好,正巧撞上了。」 滕九道:「你不必妄自菲薄,想来你也是用了心的,这份心不比我少。而我这千年来,如今才头一遭见他,想来你们命中有这一段缘分。」 第26页 仲丹听着听着,不免又有些迷煳起来,不清楚滕九与祝霁到底是什么关系。 滕九对仲丹含笑道:「他是我兄长。」 仲丹勐地抬头,仔细打量起滕九眉眼。也难为她,对着滕九并无姝色的面容,竟也结结巴巴道:「难怪我看大人总觉亲切,原是您同他确有几分相像。」 滕九笑。 她心里很清楚,同祝霁长得相像的并非这副皮囊,可见仲丹这么磕磕绊绊地讨好人,她也没有去点破。 滕九对仲丹道:「兄长并非精怪,他原是天上的雪神,如今再世为人,身负神异,若你所言不错,想来再过数十世,他便与常人无异。」 仲丹闻言愣住。 天上的雪神,那可是从前她连见都见不着的人物,又怎敢妄生欢喜? 滕九对她道:「你若喜欢他,大可告诉他。他于情之一字,向来是颗榆木脑袋,不敲打敲打,便永远不会通窍。」 从前他因后知后觉错过的女仙不知凡几,滕九很乐意做个好人,替他摘下这朵桃花。 仲丹右手攥住了左手,一时有些吸不上气。 她最开始,只当自己是只猫,也只当祝霁是个餵食的人罢了。可不知什么时候起,对他便既有依恋又有怜爱,逐渐动了心。 可她是个妖怪,祝霁是个人,还是神仙托世的人,他们又如何能般配。 如今早已不歧视人妖相恋,众多虚构传奇更是偏爱如此桥段,虽说都是叶公好龙,可总也是好龙。 但仲丹到底是从千年前一路经歷过来,深知人妖相恋困难重重,亦不少昔日爱侣最终分道扬镳的结局,她没有勇气去做此事。 滕九看出她的犹豫,问她:「你想一辈子这么守着他吗?总有一世,他能活到七老八十,他会结婚生子,子孙满堂。你愿意就这么看着他吗?亦或在那之前割捨?」 光是想像那画面,仲丹便有些心痛了。 她不敢抬头。 滕九道:「又或许你等不到那一日。」 仲丹抬头,看向滕九。 滕九道:「谁也摸不清所谓天道命运,从前你只是掉尾巴,兴许往后便是散妖力,再然后就是失灵智,变回一只真正的猫。到时候,你便是想选也没的选了。」 仲丹不得不承认,滕九所说,确实可能成为事实。可越是如此,她越是不敢化作人形去见祝霁。 「大人,你既知道如此,为何还要鼓舞我去接近祝霁?若当真如此,我又真有幸得了祝霁垂青,往后数代来看,终究悲剧收场。」 滕九道:「你这小妖怪,胃口倒也大,上来想着的,便是生生世世的完满。你要知道,这世上没有永恆之物,能有一世,便守一世,能有一日,便守一日。若真有一日,他成了寻寻常常的凡人,你成了一只普通的猫,他不记得你,你不认得他,也没什么好悲苦。便是现下里,你欢喜他,他却未必欢喜你,那更不用再担忧以后。亦或此世你们两情相悦,往后亦可能有人变心,背弃白首之盟,何足为奇?」 仲丹听得懵懵懂懂,只依稀觉得有理,渐渐,竟也心动。 滕九再下楼时,厅里不剩几个人,同事们多半外出赏景去,只剩下几个同她一样的懒骨头,成日待在客栈里,乏了便泡泡温泉。 滕九方才落座没多久,便有人从外边进来,走到她身旁,那人穿着身白裙子,容貌秀美,神情间却有些瑟缩。 她方一落座,厅里原本聊天喝酒的人,便都将目光投过来了,仲丹背后寒毛直竖。 她尚未做什么,便见滕九放下手中茶杯,转身看了眼他们,道:「我朋友。」 那些目光便又一下都收了回去,这年头,谁都有几个妖怪朋友,作死才去盯着滕局的朋友瞧。 仲丹松了口气,抹了抹额头,发现自己吓出了一身冷汗。 祝霁注意到了这里,似乎要朝二人走来。 仲丹突然对滕九道:「他若是不喜欢我,我该如何?」 滕九看了眼越走越近的祝霁,笑道:「若是不喜欢,你便再努力努力,若努力了还是不喜欢,你便换个人喜欢。」 她鼓舞仲丹自有私心,一来想亲眼见滕六重新开始生活,二来想借两人的缘分再见此世之后的滕六。 可除却这份私心以外,滕九终归是滕九。 第16章 六月飞雪(完) 这座小城不时也有零散的游客来往,住进这间最大的客栈。柴骏他们冷眼瞧着,这些游人每每见到飞雪,都会惊嘆于这奇景,可每当想要用手机拍摄下这六月飞雪的古怪景象时,便会思绪一乱,临时想起旁的事来,被岔开思路。 因着柴骏几人自己并无感觉,这奇怪的事情只发生在身无法力的普通人身上,他们直到此刻才明白为何外界丝毫不知这古怪小城,当地人也不觉这天气奇怪。 而一个能不声不响施加这般影响的大妖,他们竟到现在都没能觉出端倪,也不知对方在此地下雪的用意何在。 「他看起来冷冰冰的,好像没什么感情起伏,其实极是好猜,只要抬头看这天便知。他心情好的时候,天上便会下雪,雪下得越大,便说明他越是高兴。」 滕九在与仲丹咬耳朵,偷偷告诉她如何揣摩她那个外冷内热的兄长的心情。 仲丹听得连连点头,忍不住将目光投向楼下祝霁的身影。她在祝霁身边待了这么久,自然不会发现不了雪日与祝霁心情的关联,只是她颠倒了因果,只以为祝霁是天生喜欢下雪,这才每到下雪的日子便心中开怀,原来不是这般。 第27页 滕九对仲丹道:「这不是一般的雪,而是雪神神力残留所作之雪。所以寻常人见了这雪,自然会被其中神力所影响,不觉奇怪,不能摄录,将此地维持半封闭的模样,自成一派。」 这是让她不用担心被寻常人发现这个秘密。 仲丹道:「大人,那和你一起来的那些……」 她担心那些现在仍在探查此事的人,很明显,他们并不在察觉不到异样的普通人之列。 滕九微微一笑:「这些由我来解决。」 她打了一个电话给这次根本没有出现的一分局局长齐越。 特调局很特别,它下设九个分局,却没有总局。滕九当年加入特调局的时候,在一分局和九分局中选择了担任九分局的局长。如今,众分局隐隐以一分局为首,却也没人敢轻视只有两个人的九分局,盖因滕九所在。 滕九见齐越有担事之能,亦有担事之心,平日里自然很是配合他工作,从不抢风头亦或当众驳回他的意见。 可真到要决定某些事情的时候,他们俩个心里都清楚,滕九与他是平起平坐的,断没有谁一定要听从谁的道理。若非要论断,滕九的话语权兴许还比他高上一些。 滕九对他道:「你这次是想让大家顺带调查异雪之事?」 齐越道:「我从前偶然路过那个地方,能感觉到那里的雪并不一般,也有诸多神异之处,可以我之能并不能探查出具体缘由,只依稀能察觉到下雪之人并无恶意。」 所以他没有大张旗鼓浪费人力地去查,只是随手一划,将他们团建的地方划到了这里。 与其说是让所有特调局的职工凑在一块,看看三个臭皮匠能不能赛过一个诸葛亮,倒不如说齐越便是想看滕九能不能查出点什么。 滕九对齐越道:「你让他们别查了,这不是需要他们来管的事,也没有人可以管。」 齐越鲜少听滕九这般说,难得蹙起了眉头,似乎有些不相信,道:「连你也管不了么?那人是什么来头。」 滕九道:「神仙托生,代代转世,终为凡人,不需要你我去干扰他的命途,对寻常百姓亦不会有所影响。」 神仙? 如果说话之人不是滕九,他几乎要以为有人在捉弄他,以为他是个听什么都信的傻子了。 可说这话的是滕九,就连和他相比,岁数都要更大的滕九。 齐越喃喃道:「这世上还真有仙人?」 滕九纠正道:「是仙人转世,不是仙人,这世上没有神仙了。」 齐越虽说也是局里难得的老傢伙,可他出生起,神仙便不再下凡,没过多久更是尽数衰亡。滕九颇能理解他此刻心情,自然不会去咄咄逼人,而是给他留了点思考感嘆的空当。 齐越回过神后,对滕九道:「我知道了,你放心。」 有了齐越这句话,仲丹能明显感受到,直到滕九他们要离开,都没有人再或明或暗地去刺探祝霁的底细了,这最后的隐患,也被滕九解决了。 滕九离开的前夜,两人坐在一楼窗边喝酒,这连日的雪一到今日便停了,只是一时还难以恢復夏日的炎热。 两人喝着喝着,这桌上便又多了一人,正是祝霁。 祝霁知道滕九要走,他心里也觉自己奇怪,这些年来送走的客人数以千计,怎么偏偏不舍滕九。他对滕九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却又清晰地知道并非男女之间情窦初开之感。 他只是觉得,他们或许本就该比旁人更亲近些,就好像……就好像兄妹一般。 可滕九分明比他大上好几岁。 祝霁笑自己昏了头。 滕九道:「我喜欢这里,以后或许常来叨唠。」 祝霁愣了愣,道:「喜欢就好。」 他说这话时神色平静,倒也没有多激动的模样。 一旁的仲丹正对窗外,此刻道:「呀,好像又要下雪了。」 这分明只是平平一句话,祝霁听了却有种被揭短的羞恼,他忍不住看了仲丹一眼,发现对方正也颇为促狭地看着他笑。 滕九难得喝了杯酒,向来苍白无色的两颊生晕,看起来有些醉了。她看了看祝霁,又看了看仲丹,忍不住笑了。 这些日子里,祝霁同仲丹也算相识。眼下三人坐在一起,自然而然便谈起了天。 酒酣耳热之际,仲丹小声问他:「你最喜欢什么动物?」 祝霁想了想,道:「我最喜欢猫。」 仲丹低低应了一声,脸却一点点红了。滕九有些醉了,撑着脸看着他们,也跟风似的玩笑:「那你最讨厌什么动物?」 祝霁不假思索道:「猴子。」 这回答快到连他自己都有些惊讶。 滕九听完却是拍着桌子大笑,眼角几乎要飙出泪来。仲丹一会儿看看滕九,不能理解她突然笑成这个模样的原因,一会儿又看看祝霁,有些好奇他为什么讨厌猴子,毕竟他这几世,向来和猴子没什么关联。 角落里的柴骏黯然地收回目光,他从未见过滕九这般模样。 滕九站起身,擦了擦眼角笑出来的泪花,又摸了摸自己因为喝酒滚烫的脸颊,对两人道:「我累了,先上去休息。」 可待她回到房间,却不是洗漱休息,而是穿上御风履,打开窗,悄悄地离开了这座小城。 滕九的醉意在夏夜空中的风里吹散不少,待她终于来到淮水旁边,发现自己一时冲动都做了什么之后,也忍不住嘀咕一句:「假酒害人啊。」 第28页 而她来到凡间太久,难免入乡随俗沾上许多恶习。好比此刻,她便想着,来都来了。 滕九在岸边坐了一会儿,待酒劲再散几分,便爬上堤坝,整个人直直往水中倒去。 若是寻常人这么做,便是自找死路,只会被捲入汹涌暗流之中,死无葬身之地。 可在滕九的身体触碰到河的那一刻,水面便自动分开了,像是畏惧一般,主动为滕九让出了一条不受流水侵扰的路。 滕九一路沉向深水里,四周隔出了一片安全无虞之地。她在水中就如同仍在陆地上一样自如。 也不知沉了多久,近乎是到了月光都难以照进的深水里,她的眼前突然出现一只青猿。那青猿身形硕大,面容狰狞,身上缠满锁链,还有两条长链洞穿了他的琵琶骨。 「无支祁。」 滕九喊他的名字。 青猿变成了一个男人。 男人个子很高,肩膀很宽。滕九曾经也是见过的,他宽大的骨架上覆盖着精瘦皮肉,双手用力足以移山填海。 可被困淮河之下千年,再做人形,他身上已经瘦得皮骨相贴。 若是有人不幸落于淮河之中,死前兴许只能看见这巨大却又瘦弱的青猿被狼狈囚于此处。只有像滕九这样认识他,又见过他的人,才能真正看见无支祁化作人形的模样。 滕九走上前,为他理了理头髮,道:「转世这么多次了,我哥哥还是那么讨厌你。」 无支祁的眼皮动了动,好像真能听见滕九说话,马上就要醒来的模样。 纵使失望过那么多次,在这一刻,滕九还是忍不住顿了顿,心怀期待起来。 可等了许久,无支祁仍是那副静静沉睡的模样,再没有丝毫要醒来的迹象。 滕九收回了手,到底没有嘆气,只是微微地笑。这些年来,这般场景见的也不是一回两回,她不算太失望。 滕九拿出一个海螺,正是上次借给冢中人用的东西,此次,她将这个留在了无支祁身边。 滕九看着那两根洞穿他琵琶骨的链子,看了许久,几乎要伸出手去触碰,最后却又收回了手。这是他们共同的决定。 滕九同无支祁说了许久的话,将这些日子碰到的人事同他分享玩笑,最后起身离开的时候只是道:「下次再来看你。」 好像他并没有陷入长眠,只是清醒着被困此处而已。 第17章 迦陵鸟(一) 特调局除却一些特殊案件的调查之外,偶尔也负责些奇怪的任务,并不成天都面对血淋淋的现场。 好比此刻,柴骏翻着最新的邮件,惊嘆道:「国家一级保护妖怪,这是什么东西?」 滕九也收到了那份邮件,撑着脸道:「有些妖怪是官方登记在册的,没有攻击性,又愿意主动配合国家研究,数量比较少的,就被列入了保护妖怪种。」 柴骏脸都扭曲了,深觉自己见识太少,道:「就算这样,他们有心理疾病了也不该由我们来治吧?」 滕九看着那封邮件,也有些头疼。 邮件里说的事情很简单,有一只迦陵鸟陷入了低落情绪,疑似抑郁症,要送到九分局来,由他们想办法治疗。如果需要配合工作,可以随时提出。 虽说特调局与这些灵异神怪之事皆是隐于水面之下,不为寻常人所知的存在,但考虑到实际工作需要,国家层面还是会开个口子,招纳一些格外优秀又能存守秘密的人辅助进行此类工作,如同李承泽一般的存在。 同理,迦陵鸟精神状态不好,一定也有靠谱的心理医生可以进行这项工作。现在这个任务却被扔到了特调局来,怎么想都是寻常心理医生遇到了无法跨越的阻碍。 滕九想到这里,觉得这件事恐怕有些棘手。可任务发都发了,他们在这里踢皮球,试图把任务踢回去也没意思,有这推卸责任的功夫,说不定动作快些事情都能解决了。 柴骏见滕九没说话,探出头看了眼,见她神色也颇为郁闷,便将抱怨的话吞了回去,转而道:「那这迦陵鸟是要我们去接,还是他们会送过来?」 滕九还不及说话,特调局的门便被敲响了。 有人将迦陵鸟送了过来。 那确确实实是一只鸟,颜色艷丽,模样并不古怪,乍一看还有些像鹦鹉,运送的人甚至将它装在鸟笼里,简直没有一点妖怪的尊严。 柴骏给看傻了。 滕九接过笼子,在运送之人的解释下,大概摸清了现在的状况。笼子里关的是迦陵鸟卞珏,她变回鸟身后便再未开口说过人言,亦不啼叫,除此外一切习性与凡鸟无异,若不用笼子看管,便会四处乱飞,众人怕她飞走后出了状况无人能够救治,这才决定在她恢復正常之前暂行关押,以防万一。 将特调局的门窗都关上后,滕九打开了笼子。笼里的鸟儿却仿佛呆呆笨笨,并不马上逃跑,而是在里头又待了好一会儿,见那笼子仍未合上,这才试探性地飞了出来,停在吊灯顶上。 柴骏道:「你这么放出来可以吗?」 滕九道:「只要确定她跑不了就行了,何必非要将她关在笼子里,她又不是真的只是一只鸟。」 人员运送时多有不便,不得不将卞珏关在笼子里,是防范也是保护,自然可以理解。现下到了他们局里,便不必再如此严苛。 滕九看了眼灯顶上的迦陵鸟,心想难怪寻常心理医生帮不上忙,普通人如何才能开导一只不愿说话的鸟? 第29页 她打开邮箱里收到的资料,看了起来。 另一边柴骏也没有偷懒,他觉得卞珏这名字有些耳熟,便搜了搜,在大量的图文之中颇为震惊地睁大了眼。虽说世上重名之人颇多,可卞珏这个名字并不大众,而他的直觉也告诉他,二者很可能便是同一人。 柴骏将手机递到滕九跟前,道:「你看。」 滕九只看了一眼,便道:「没错,便是这个卞珏。」 这些在资料里都载明了,滕九一打开便看到了。 迦陵鸟音色动人,天生喜爱吟唱,也热衷聆听众人的赞美,除此之外并无太多妖异之处。迦陵鸟寿命最高方才五十年,卞珏十几岁便没了父母,十八岁时因着本能的喜好与渴望,参与了选秀,虽然没能出道,兜兜转转却也成了红极一时的歌手。 而如今,这位新星不知为何陷入低落,连喜爱歌唱的本能都被忘却,像一只天生发不出声的鸟儿一样,只静静地待在灯顶。 滕九做了决定:「柴骏,你来照顾卞珏,负责她一日三餐的饮食,不管她搭不搭理你,你要时不时地同她说说话。」 柴骏见她起身,换了出门的外套,不免问道:「那你呢?」 滕九道:「我去了解情况。」 卞珏既然入了人类社会,那么便多少会同人产生些联繫。现下卞珏几乎处于「半失踪」的状态,滕九不确定官方是如何解释此事的,便往齐越那里走了一遭,再接连跑了好些个地方,终于慢慢将事情捋顺。 迦陵鸟便是迦陵鸟,他们拥有与生俱来的美丽歌声,天生适合在舞台上大放异彩。 卞珏没有美丽的容颜,可当她第一次登上那个舞台,她便成了所有人都不能昧着良心忽视的天才。当然,现场是现场,节目是节目。 剪辑修音之后,卞珏看起来实力只比别人强了一点,可长相却要差上许多,本来是不该红的。 ——可架不住卞珏实在太有个性。 或许该说这是迦陵鸟一族的通病,他们对于自己的歌声极度自信,甚至到了自负的地步。 甚至不用评委挖坑制造看点,但凡有採访,卞珏便大大咧咧地表达野心,她是沖第一去的,所有人里,她就觉得自己的歌声最好。 第一期节目播放之后,卞珏便火了,人们开始热火朝天地讨论卞珏拿的是什么剧本,他们不相信真有人能没脑子地说出这样的话,丝毫不懂得谦虚礼让,对自己的实力有着过分的认知。 在有真心喜爱她的粉丝之前,卞珏先有了一堆喜欢拿她做笑话做素材的关注者。 从第一期到最后一期,卞珏的热度一直居高不下,众人关注着关注着,竟也有些生出真心的粉丝。可纵使如此,她还是没有获得最后的出道资格。 她的脸没能为她争取到数量充足的粉丝,她的性格在恶意剪辑之下充满了难言好坏的话题度,而她的歌声在夸张修音之下并不比别人优越太多。 若不是骂她的人太多,让部分审美疲劳的观众产生了逆反心理,兴许她连最后那点粉丝都没有。 浮躁的资本并不看好她。 卞珏没能出道。 可她是迦陵鸟,歌声天生优越的迦陵鸟,日日听着现场的导师慧眼识珠,朝她伸出了手。 卞珏直接成为了一名歌手。 她开始有了相对公平,不经修饰的舞台。那些看热闹的,嘲讽的目光投了过来,第一次无法说出先前那些颇为「欢脱」的恶言恶语。 「卞珏这场唱的有点绝啊,这才几个月,进步那么大的吗?」」 「也可能这首歌比较适合她的声线吧。」 「是不是这个节目的音响设备比较好啊,听起来质感确实不太一样。」 渐渐的,也开始有中性的声音出现。 不管喜欢卞珏,还是不喜欢卞珏,大多数人开始认可她的歌唱实力。对于那时的卞珏来说,这便够了,她喜欢听人赞美她的歌声,向来不需人赞扬她羽毛艷丽。 卞珏的名声开始好转,她唱响了一首又一首的歌,成为许多电视剧的御用歌手。 眼见这场翻身仗就要打成了,她又成功地因为过于耿直的言论得罪了诸多人,反噬的浪潮一起,便永无宁日。 市场的资源有限,新人想要出头,总要有前人让路。卞珏在歌唱领域的直白和执着近乎到了死脑筋的程度,在业内也算一传十十传百,传得人尽皆知,只要抓着这条命脉,便能给卞珏设下数不清的局,总有她踩进的一天。 而卞珏也确实踩进了。 她採访中对部分偶像明星的评价片段一出,便在社交网络引出一片腥风血雨,是资本引动还是粉丝自发早已不那么重要,她被打上所谓「拉踩」、「蹭热度」一流的标籤,开始被无尽地扒底料,人们以寻觅、探讨、甚至恶意揣测她的隐私为乐。 就连她几年前随意说的一句话,都能成为她如今「罪无可恕」的呈堂证供,天知道她连那时候为什么那么说都忘了。 卞珏的歌还是一如既往的好听,可风声太紧,浪潮太大,人们先质疑她的人品,尔后践踏她的作品。 卞珏的歌声不再受人赞扬了。 她只剩下少数不喜参与网络混战,依然喜欢着她的歌声的粉丝。 这么平平淡淡过了几年,她手上的资源总是有限,却因为实力过硬,能写能唱,慢慢还是磨出了一席之地。 第30页 于是在那场骂战后的五年,她莫名其妙地因为作品口碑再度翻红,名气一涨,那些曾经的骂声犹如附骨之蛆,一下又顺着摸了上来。好像她天生就是这般体质。 这一次她没有五年前那么高的热度,骂她的人也远没有五年前那么多,许多不关注的人,压根不知道发生了这件事,比如滕九柴骏。 可偏偏就是这件事之后,卞珏抑郁了,她化成迦陵鸟,不再吐露任何歌声,好像自己只是这世上最平凡的一只鸟。 第18章 迦陵鸟(二) 轻飘飘的概述没有力量。 滕九翻开了卞珏这些年来所会翻阅的社交媒体,发现她有时会自己同自己对话。 言语是要说出才具有力量的文字,有许多话,卞珏不能对别人说,便只能发给自己,打下文字的瞬间,她才觉得自己获得了力量与安慰。 滕九对着卞珏所能看到的信息和相应时期她对朋友、对自己所说的话,一条条翻阅着。 「不要再翻白眼了,你翻白眼的样子真的很丑。」 她没有刻意翻白眼,只是在那个镜头恰好抬眼看了看灯,甚至那个时间点也同剪辑后完全不同。 「丑人多作怪,那么多漂亮妹妹哪个不谦虚,就你歌唱得一般般,还非要装实力咖。」 说她丑没关系,说她歌唱得不好,她觉得那些人耳朵有问题。 还有许多没有意义的泛泛辱骂,卞珏看得不太认真,也没有同人抱怨。兴许在当时的卞珏看来,这实在不是太需要上心的东西。 有人做了剪辑,把她在选秀节目中所有表情管理失控的片段剪了出来,配上节奏感强烈的背景音乐,重新填了一首词,名字叫《丑恶嘴脸》,获得了三十五万浏览,一万条弹幕和两万贊。 这说明兴许有三十五万人对这个视频感兴趣,一万人参与了讨论,两万人觉得视频制作者做出了很好的视频。 而他们甚至还不认识她。 但在看过那个视频后,他们觉得认识她了。 卞珏点开那个视频,第一个画面便被自己丑到了,简直不敢相信人能做出这样的表情,恰巧上方飘过一条弹幕「这表情管理也太失败了吧,就算只是歌手也不能那么随意啊」。 卞珏不得不承认,这一次的批评起码有的放矢,决定从此每日对着镜子多练练表情,毕竟她原本只是一只鸟,听歌的人不会在意鸟是什么表情,现在却不一样了,她要与时俱进。 下了决心以后,卞珏忍着羞耻和尴尬,将那个视频看了一遍又一遍,最终找出自己的所有问题。 而看了这么多遍以后,她不得不承认,剪辑人的技术相当不错,改词押韵,踩点精彩,歌还选得挺好听。 卞珏不讨厌他,但也不感激他。 说到底,他是一个伤害她的人,不管他一开始的目的是娱乐还是本就想恶搞她,他都切切实实引领起一股吐槽痛骂她的潮流。 卞珏不是圣人,会因为自己的反省而去感激对方。想要敦促她进步有很多方法,而所有不够礼貌的斥骂,无论效果如何,都永远没有资格被列入其中。 在一堆的负面言论中,偶尔也会有零星的支持,卞珏将它们一条一条地记了下来。 「姐姐不要看那些恶评了,我觉得你唱得很好,只是音色不那么有辨识度,有点吃亏。」 她的音色很有辨识度的,只是经过失真的设备和千篇一律的调音之后,难免流于凡俗。 「说起来不好意思,我是看了你的恶搞视频之后入坑的。看剪辑的时候觉得很惊嘆,世界上怎么能有那么没礼貌的人?所以我找了原视频来看。结果发现你根本没有剪辑里那么过分,后来就多关注了你一些,发现你唱得挺好的,发挥也一直很稳定,希望你继续加油。」 嗯……她会的。 「姐姐看我!我太喜欢你这小暴脾气了!你怼的又没有错,说真话就是没礼貌吗?别管那些骂人的人,我喜欢你!」 被人喜欢是很好啦,可她确实不是暴脾气啊,只是在如实作答。如果是沖她怼人喜欢她的话,这个小姑娘大概会失望吧。 「不说别的,你太有个性了,爱了。」 餵兄弟,她是来唱歌的,喜欢她有个性是怎么回事? 算了算了,喜欢她总比讨厌她来的好吧? 选秀阶段的卞珏,个人社交帐户里其实还算清静,人们更乐于在公开的社交广场上讨论争吵那些与她有关的片段,反倒很少真正静下心来去了解节目之外的卞珏是什么模样。 除去那些她记录下来的,滕九不知道那时候的卞珏还看见了什么样的言论。她只知道,那个阶段的卞珏写了这样的话给她自己:「想唱歌,其它都不重要。」 所以被恶剪被轻易谩骂也没关系。 但是。 「感谢那些对我说好听话的人,不管他们那些话说的认不认真,长不长久,真不真实。」 所以,即使不是喜欢她的歌,而是喜欢她莫名其妙的「个性」,亦或并不真实存在的暴脾气,她也开心。 选秀结束了,卞珏带着浑身的争议和数不清的谩骂落选,没能出道,只在过程中给节目组带来足够热度,为剩下出道的选手衬出干干净净、惹人喜欢的形象。 她一时受了许多奚落。 「还好卞珏没有出道,不然一想到以后还要看她那张脸我真的要窒息了,希望她快点煳,长成这样就不要出来丢人现眼了,照顾照顾别人的眼睛不好吗?」 第31页 卞珏看了看镜子,又点进那人的帐户看了看照片。 彼此彼此嘛,骂那么痛快。 「不是我说,我家妹妹虽然一开始实力是差了点,但从开头到现在进步了好多,真的是养成系。卞珏一直在草实力强的人设,其实和大家水平根本没有拉开差距,从开头到现在就没变过,一直原地踏步,成天只知道演剧本草人设。这种野心咖就别出道了,破坏生态环境,搞得跟养蛊似的。」 所谓原地踏步,那是因为她稳定。 至于没有拉开差距,那就真的是设备和修音剪辑的锅了。 卞珏相当认真地在自己的小本本里回復着,却从未真正去回復这些随意揣测她的留言,因为她一点也不想和他们形成对话,省得落入无休止的争吵之中。 选秀节目组利用了她,却也真正给了她机会。欣赏她的导师认可她的实力,觉得她已是稍加打磨便可成型的成熟歌手,签下了她。 单曲,专辑,电视剧插曲,线下演唱会。 这些令人眼热的资源按部就班地砸到她手里,循序渐进,并不拔苗助长,可见对方是真的很看好她。 卞珏也没令人失望。 重金砸下的设备虽仍不能完美展现她的原声,却也描摹出八分神韵。 她是一个天生的歌者,还是一个难得不霸道的天生歌者。在需要她全力把控的单曲里,她火力全开,迸发所有情感与本能,近乎耗尽神思地去歌咏。而在不需要她喧宾夺主的插曲中,她便认认真真琢磨她所需配合呈现的氛围,轻轻的哼吟,抛却自己的本来面目。 卞珏很清楚,她的嗓音,她的技巧,乃至她的情感,都不重要。只有当这些东西汇聚在一起,汇成了一首能表它本意,发挥其用的完整歌曲时,这一切才有意义。 那或许是卞珏最开心的一段时间。 那些曾经看热闹的人,谩骂的人,都随着节目的结束而慢慢走远。 只要她不进入公众视野,他们就会安静地待在自己喜欢的明星跟前,像个真正的小可爱一样对自己喜欢的人嘘寒问暖。 卞珏唱着歌。 歌红人不红。 来到她身边的人很少,可都是些温柔的人。 「姐姐唱歌太好听了。新出的单曲我好喜欢,单曲循环了一整周,原本心情很焦虑,现在好像也慢慢平復下来了。希望姐姐以后还能多唱歌,我会一直听下去的。」 她会一直唱下去的。 「呜呜呜新歌好甜,我以为姐姐是个酷guy,结果唱小甜歌也能把我甜到,果然神仙唱歌是不用拘泥风格的,我太喜欢你啦。」 倒也……算不上神仙唱歌啦,但她喜欢这个评价。 不过卞珏偶尔也郁闷,长得不好看就不能叫妹妹了么,怎么全叫她姐姐。但是,既然都是在说好听的话,姐姐妹妹什么的,倒也没那么重要。 「靠,这首歌居然是卞珏唱的!」 「……我发现我喜欢的好多歌都是卞珏唱的。」 [我真香了。节目组有毒吧,卞珏一出来就唱得那么好了,怎么在节目里完全看不出来,又搞魔鬼剪辑了?] 这是一个看过当年选秀节目的人,卞珏没想到,自己有一天还能得到曾经不喜欢她的人的支持。 好像没有很开心,但好像也没有不开心。是一种古怪的,带点酸涩的绵密情感。 喜欢卞珏的人,是一点点积攒起来的。卞珏开始偶尔和留言的人说话,有时也回回私信,聊聊生活。难得拥有了一片安静的乐土,除了唱歌以外,卞珏几乎不需要考虑太多别的事情。 直到—— 「卧槽,卞珏这种人也会有粉丝,真的是开眼界。」 过去顺着阴影,一点一点又摸了过来。从那个嘈杂的,喧闹的,充满误解与妄断的世界里,一只怪兽爬了出来,带着许多同它一样的怪兽,前仆后继地沖了上来。 他们锲而不捨地为他们眼中「愚蠢的,要么被蒙蔽,要么同她一样坏」的后来者科普着许多新旧掺半,连卞珏自己都不知道的「黑料」。 卞珏从前不怕的。 可这回却有些怕,因为她发现,在那些怪兽眼里,他们觉得他们自己是人。 「如果只是宣洩自己的不喜欢,没有关系,人人都有喜好,人人都需表达,人人都想倾诉。可若是言辞如刀,剜肉刮骨,又何必认为自己是在行侠仗义,替天行道。」 「知道自己疯了的疯子不可怕,不知道的才可怕。」 第19章 迦陵鸟(三) 卞珏这时的害怕,是因为她不能理解,不明白人为什么能够对素未相识者拥有这么坚定的恶意,能够随口说出这么恶毒的谩骂。 但现在的卞珏不再是从前孤身一人的卞珏,她的背后有团队,也有支持者。 虽说她的团队同那些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公关大腕不可同日而语,可好歹能在她身边给她一些安慰。 这些年通过作品积攒下来的粉丝也颇有精神,日日打足鸡血一般同黑粉战斗个八百回合。卞珏能看见,有不少粉丝被黑粉肆意谩骂,愤怒和委屈几乎能从回应的字里行间溢出。 卞珏点开了黑粉们的主页,看见他们也曾喜欢某人,也岁月安好地为人加油,与在她主页私信里的模样判若两人。 在后来的採访里,卞珏选择了说真话。她知道这得罪人,可她不带一点负面情绪,不曾添油加醋,更不上升人品,只单单纯纯地实事求是点评实力。 第32页 难道这也不行吗? 卞珏承认,她那时也怀着阴诡的心。想着那些人能从她恰好的抬眼里看出「不尊重人」,从她随意的博文里看出「绿茶做作」,那么又能从她的真话里看见什么?能看出他们喜欢的人并没有他们想像的那么完美无缺,其实也同她一样仍需努力吗? 如果不能,那或许说明,他们从来便不是凭着所谓道理公平做事,他们只是喜欢扯上这虎皮大旗,装作自己有理有据。 后来卞珏再看此时的自己,不得不承认,她确实不适合这个是非之地,做事只有意气而没有心智。 那几句真话成了一把刀,讨厌那些明星偶像的人,用这把刀捅向了他们,他们所遭受的,其实同卞珏也没什么区别。而因为卞珏递出了这把刀,他们的粉丝更憎恨卞珏了,这一场网络暴力自此成了暴动,黑粉的盛宴由此开始。 「我真的要吐了,看一看某人校园时期说话多嗲吧,现在草什么耿直实力派大姐大人设?从以前到现在都盲目自信,以为自己声音很好听吗?简直令人作呕。」 下边附了一个卞珏高中参加校园歌手大赛时的视频,主持人夸赞她,说她声音像百灵鸟一样,卞珏心中不服气,故意作怪道:「百灵鸟怎么比得过我?」 刻意模仿了百灵鸟说话时娇滴滴的模样。 留言底下多半是附和骂着卞珏的人。「嗲」是原罪,「作」是错上加错,可归根结底,还是因为那个人是卞珏,所以一切举动都有可骂之处。 最初发布视频的人原本只是想记录自己的青春岁月,没想到会被剪辑片段后转载,引起这么大的阵仗,她飞快删了视频,为卞珏解释,还私下同卞珏道歉。 可这点声量实在不足以压过那些嘈杂狂欢之人,只被随意打成洗白一流,轻飘飘地略过。 真相是什么不重要。 他们拿到刀了。 接下去便是一轮轮对她过去的深掘。 卞珏性格刚烈,也曾同人绝交。 新的倾轧便又从这里开始。 「卞珏以前的同学都爆料了,她很绿茶的,就是因为喜欢上了好朋友喜欢的人才跟人绝交,还带头孤立别人。」 狗屁,她根本就不喜欢人。 种族不同如何恋爱。 至于带头孤立更是无稽,她才几个朋友呀,就敢这么飘。 「她长得那个样子,你就算跟我说她以前是小太妹,天天欺负同学,我也相信。」 她现在就想打人。 「我翻到她以前的照片了,看起来真的好心机哦,一看就不是什么善茬。」 卞珏认真看了看,不知道这个结论从何得出,她只是长得不漂亮而已。 她们翻出了她从前在别的社交平台上的帐户。 那一年,年幼无知的卞珏为了自己喜欢的动漫角色同对家死磕了半个月,最终疲倦的双方默契放弃那个帖子,再不回復,好像从来没碰到过这么个势均力敌的对手一般。 这精力旺盛的几百个帖子被黑粉们扒烂,一一成为她的「罪证」。 「她自己就是个小三,难怪喜欢的角色也是小三。」 先头还是传她喜欢别人的男朋友,现在便直接升级为小三了,连带着她喜欢的角色也要被粗糙定义,暴力归类,平白无辜做了「第三者」,只因这个定义用来攻击女性最容易引起共感。 道德的制高点真好站。 「初中的时候就这么绿茶,难怪现在这个样子。」 「但凡有点素养的人,都不会说出这么难听的话吧?」 「卞珏怎么还不死啊?」 她沉默地看着他们兴奋地拆解她的表情,她的文字,肆意拼贴、剪辑、意会成他们想要的模样,然后得意洋洋地拿来攻击她。 看着看着,她便陷了进去。 「有时候感觉很神奇,看他们骂着骂着,我会突然觉得,他们讨厌的不是我,而是一个他们虚构出来的人,就像我的粉丝,可能喜欢的也不是我,而是另一个人。」 「即使如此,被喜欢还是会心动,被谩骂还是会心痛。」 可因为喜欢的也不是她,骂的也不是她,卞珏反而真正感到无力起来。 因为她做什么都没用。 黑粉讨厌想像中的卞珏,无论现实里的卞珏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他们都擅长将那些行动言语曲解成他们需要唾弃的模样,有时这种曲解甚至是不自觉的,连他们自己都没意识到,这是一种扭曲误解。 在众人能看到的地方,卞珏被骂惨了,而在他们所看不到的私信里,更是挤满了恶毒的诅咒。对本人的问候,对父母的问候,对不知道什么时候到来的后代的问候,以一种骯脏到不堪入目的形式充斥她的信箱。 卞珏惨到绝交多年的女孩重新联络到她。 卞珏绝交过的人就这一个,虽然多年没联繫,名字相貌却仍然记得清清楚楚。她们的绝交没有黑粉们揣测的那么多狗血与矛盾,只是单纯的性格不合,一山不容二虎。在一起时三天一大吵两天一小吵,吵得没心思念书没心思恋爱,绝交之后两个人都神清气爽,女孩泡到了级草做男友,卞珏因为找不到适龄迦陵鸟没法早恋,只能全身心投入课本,最后冲到了班级前十。 所以两个人从来没想过和好,不跟对方做朋友后,她们的日子都变好了。 第33页 因着这种微妙的关系,她们虽然对对方没有什么太过恶毒的愿景,但都希望对方不要过得太好,起码要稍稍比自己差一点。 所以,多年没说话,女孩同她的第一句话是:「你怎么混成这个样子,杀人放火都没你现在混得惨。」 卞珏同她道:「有话你就说呗。」 女孩道:「你就是因为老这样说话才被黑的。」 卞珏觉得挺有道理道,但那又如何:「我就是这样的人,改也改不了。」 女孩道:「其实之前,看见你混得那么惨,我还挺高兴的。但现在有点惨过头了。」 卞珏道:「干吗,你要帮我澄清啊?」 女孩道:「有点不敢,怕那群神经病顺着缠上我,万一真这样,那我可太亏了,我又不像你挣这么多钱,骂也就骂了,平白被他们骂我才不干。」 卞珏听得愣愣,原本她以为,她的钱都是一字一句唱出来的,原来所有人都知道,那是她拿被骂换回来的。 卞珏同她道:「不然我给你钱吧。」 其实她不是很在乎对方出不出来澄清。因为她心里很清楚,这份澄清根本没有什么力量,骂她的人并不在乎她到底有没有欺负人,到底有没有抢人的男朋友,到底是不是所谓的绿茶,他们只是想要个她的黑点罢了,这个不行的话就再换一个。 一锤接着一锤,总有机会锤出一个「真相」。 卞珏只是突然想把这笔挨骂换来的钱花出去。 女孩显然没想到她会这么说:「……我是和你开玩笑的,我确实不敢。」 她停了好一会儿,才道:「毕竟我也有家人,也没有完美无缺的过去。」 女孩只是个普通人,没有大奸大恶,也曾冲动犯错,偶尔还不太礼貌,憎恶一个人时会气得跳脚,和人当堂大吵。 她不想进入众人目光的焦点,没有自信去承担那样的挖掘和恶意定性。 「没关系。」 这是卞珏最后回復的话。 她终于明白,女孩找她是为了什么。原来女孩觉得她可怜,又因为不敢站出来为她澄清而感到抱歉,只是偏偏又说不出那一句歉意。 也许是因为承载了太多的恶意,即使女孩只是对她怀有歉疚,甚至没能为她澄清,卞珏都因为难得受到正常对待而感到心有宽慰。 看到这里,滕九一时有些看不下去了。 她亲眼看着卞珏是如何从不为所动到被捲入其中,几乎已经能预料她最后是如何一点点沉溺在这些恶意之中。 滕九唯一不能确认的,便是到底是什么成为了压弯卞珏的最后一根稻草。 因此,纵使厌恶着那些随意的揣测,肆意的谩骂,她还是得同过去的卞珏一起,再将那些泛着腥臭脓汁的语句一一看完,直到找到癥结所在。 第20章 迦陵鸟(四) 「小珏姐,对不起,我坚持不下去了。」 「我很怀念当初静静听你唱歌,和喜欢你的人一起聊天打屁的时光。也还记得高考那年最焦虑的时候,忍不住每天给你发私信倾吐生活中的压力。我以为你不会看的,结果你都看了,还鼓励我。」 「我还是很喜欢你。」 [可我实在受不了每天都在为了捍卫自己的那份喜欢和人争辩,永远说服不了那些和自己持不同意见的人。也受不了被一个个不同的人误解,谩骂,疲于奔命般地一个个解释。] 「我的业余生活几乎要被这些东西侵占了,每天打开手机就是害怕今天又会出现什么一看就很扯淡但偏偏有人相信的黑料,费劲脑汁地想要怎么解释才能让路人理解,而不是让人说「越洗白越反感」。我快没有自己的生活了。」 「有真的很生气的时候,我也会用很不好听的话去骂对方,会翻到对方的首页,看她喜欢什么样的明星,然后通过那个明星的黑料来攻击她。我才发现,我变得和他们一样了。」 「这太可怕了。」 「小珏姐,我不想再参与这种没有意义,只有互相伤害的网络骂战了。真的很对不起,我不能在这种时候保护你。可我还是很喜欢你,如果有一天,你出新歌了,或者为新剧创作插曲了,又或者能开线下演唱会了,我一定还会去支持你的。」 「对不起。」 「我从来不后悔认识你,喜欢你。」 这是一份温柔真诚的告别。 卞珏有点伤感,可到后来,却希望其他粉丝也能像这个小姑娘一样,离开这浑水,永持初心,那便是对她最好的抚慰。 她不希望喜欢她的人,最终和讨厌她的人变成同一种人。 卞珏发声了,倡导她的粉丝不要再和黑粉争辩。有些粉丝听了,有些没有。 说到底,从来就没有谁能真正管束谁,他们喜欢她,重点建立在他们的心情上,而非立足于她。 若是所有粉丝都停下举动,兴许这场一边倒的骂战很快就因为无人反抗而快速收尾。 可偏偏有人停了,有人没停。于是骂战愈盛,又有压倒性的优势,堪称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卞珏每天都在面对铺天盖地的骂声。 就连她的发声,都成了所谓「惺惺作态」,做什么都是错,骂她并不需要太多站得住脚的逻辑。 百口莫辩,万念俱灰。 卞珏其实已经麻木了,但心头好歹还有一股气吊着,倒也还算精神。 第34页 直到她的团队找到她,为她细细谋划了一份公关方案。 方案很贴心,并没有太多出格的内容,只是效仿了前辈们被全网黑后通过自嘲、跟着玩梗、宽容看待等等方式慢慢获得公众好感的歷程。 卞珏毫不怀疑,如果她认真照做,兴许她的名声会好很多,眼前的困境也能游刃而解。 可正是因此,那吊着她的一口气彻底断了,卞珏陷入了困境。她化作最喜爱的鸟身,终日站在高处,看着窗外云捲云舒,听着蝉鸣鸟叫,却不再发出一声清啼。 滕九回到了特调局。 柴骏正苦着脸,满屋子追着迦陵鸟,要给她餵食。见滕九回来,他脸上登时露出见到救星的模样:「你查清楚了?」 滕九看着卞珏,见她趁柴骏停下来的时机,一个返身,往他头上啄了两下,心中便知,卞珏果然不是他们最开始所想的抑郁。 柴骏吃痛,又想返身去抓迦陵鸟,却听滕九道:「查得七七八八,你带着她到负一楼,找个安静点的小房间,我有话同她说。」 柴骏摸着头上被啄的地方道:「你要是查出点什么了,就让心理医生来治呗,顶多我们在旁边看着点,你又不会治病,何必自己顶上?」 滕九看着将他们的话置若罔闻,又飞回樑上的卞珏,对柴骏道:「她没有生病,只是有些问题想不通,医生帮不了她,我或许能试着给她一些答案。」 柴骏看了眼樑上的迦陵鸟,见她装作没听到他们说话的模样,嘆了口气,只能费尽心思去抓。 滕九看他们俩鸡飞狗跳的模样,也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嘆气,索性先一步下了楼。适当的运动对他们俩来说都是好事,她自然也不必急哄哄出手。 滕九等了好一会儿,柴骏才抓着迦陵鸟下来了,他肩头有卞珏的羽毛,手背上有卞珏抓出的痕迹,两人下手都颇不留情。 柴骏把迦陵鸟往房间里一丢,人就迅速把门带上,头也不回地转身就走,生怕被滕九留住。 卞珏刚被扔出时有些猝不及防,几个晃神间便反应过来,扑腾了两下翅膀,飞了起来。 密闭的房间里没有灯也没有窗,她在空中盘旋了一会儿,最后还是不甘愿地落到桌上,正对着滕九。 滕九道:「对不住,他们以为你陷入抑郁,为了给你治病,帮助我窥探了你的隐私。」 卞珏难得有了点反应,头朝滕九转了转,可过了一会儿,又扭了回去。 滕九没在意,接着道:「可能我想的并不对,但如果你同我有一样的疑惑,或许可以听听我的看法。」 「第一个疑惑,那么多看着正常,面对喜欢事物也温柔善良的人,怎么一转头便能恶毒又苛刻,到底哪一面才是真实的他们?」 卞珏没有反应。 「第二个疑惑,如果想贩卖的从来只是才华,却因为这份才华不得不进入广大受众眼中,那么便活该被人肆意评论吗?」 卞珏动了动。 滕九停了一会儿,道:「最后一个疑惑。面对一个我们一眼便怀有恶感,心存偏见的人,只有当他放下身段,近乎自嘲地恶搞自己曾被人讨厌的点,扒皮剥骨地展示自己不在意这所谓伤疤,你、我以及其他大多数人,才会真正放下偏见对他改观。我曾经想过很多次,这是对的吗?一个被伤害的人,当他选择永不原谅,那么伤害他的人会更讨厌他。只有当他大大方方地选择了原谅,才会扭转伤害者对他的印象。这岂不是很可悲?」 她想,这就是压弯卞珏的最后一根稻草。 桌上的迦陵鸟挥起了翅膀,她飞到一旁的椅子上,化作了人形。 卞珏留着长长的头髮,眉色浓重,眼睛细长,鼻子高挺,嘴唇偏厚,确实不是美人模样。她开口:「你也这么想?」 迦陵鸟的音色,确是人间绝响。 便是这等才华无可置疑的人,照旧在这滩人声鼎沸的浑水之中近乎溺亡。 舆论场便如战场,胜者有时是由命运决出,同她本人倒也没有多少关系。 滕九道:「人是很复杂的。对喜欢的东西,恨不得奉上整颗真心,对讨厌的东西,纵使脾性温和之人,有时见了也想翻出两个白眼。只不过在现实生活里,大家不敢撕破脸皮,多少知道礼貌,而在说话不怎么需要负责的网络上,披着层厚厚遮掩的皮,便可以肆无忌惮地大杀四方。总有人说,『如果在网上都不能畅所欲言,那在网上发言还有什么意思』,可他们忘了,网络最开始发明出来,便不是为了让他们进行这种『畅所欲言』的。这本该是一个传递信息,交流智慧,分享快乐的地方,可现在却变成了用来排除异己的硝烟场。」 「求同存异说了几十年,人人都懂这个道理,别说有几个人能够做到这点了,就问问,有几个人试着去做了?」 卞珏看着滕九,几乎不能移开目光。 滕九对她道:「你应该知道,这世上只有两种人,一种是不能克制自己的人,一种是试图克制自己的人。而所谓喜欢你的人,讨厌你的人,他们有时,可能是同一种人。」 卞珏嘆道:「……我后来,感觉到了。」 所以到了最后,她渐渐不能再从那些激烈喜欢她的粉丝那里获得安慰,因为她偶尔忍不住在心底想,他们真像啊。只不过有些喜欢着她,有些喜欢着别人,仅此而已。 第35页 卞珏道:「可就算明白了这些道理,我也没有办法去改变这一切。」 所以她最终选择了不再发声,想要彻底远离这片漩涡。 滕九问:「为了这些事,放弃自己最喜欢的东西,值得吗?」 「不值得,可我没办法。」 所以卞珏变成了迦陵鸟,自暴自弃一般,仿佛冥冥中便在等待他人的救赎。 滕九道:「先认清一个事实,你改变不了所有人。再做一件事,对每一个随意口出恶言的人,不管他有心无心,给他一次机会,同他摆事实讲道理。他听了,是好事,他不听,就放弃他。去改变这个世界,哪怕一点点也行。但不要给自己扛太多责任,你不需要为全世界负责。」 知道能改变,她便会心怀期望。 明白这个世间本就不是一人可以洗牌,她便不会因为力量太过渺小而心生绝望。 卞珏的眼睛一点点亮了起来。 她问道:「你知道该如何规劝,对不对?」 她其实也常常有想说的话,但偶尔也会觉得自己的设想太过苛刻。 是人总有七情六慾,又怎么可能只说赞扬不吐恶语。 第21章 迦陵鸟(完) 面对卞珏的期待,滕九道:「我们理解每个人都有表达的权利,也都有自己的喜恶。也同意人不可能永远理智,每次都能凭着确凿的依据去喜爱或者憎恶一个人。可要礼貌很简单,不强求别人同你一样喜欢,也不强求别人同你一样憎恶,在任何属于公众皆能看到的地方,为自己的言行负责。如果言之凿凿,便要自己确切求证为真,而非道听途说,人云亦云。当然,若是同自己的朋友私密分享,没有任何被他人看见的忧虑,大可敞开天窗说个痛快,不去如何寻根究底,保真保实。本就并非要人做个不出恶语,不生诳言的圣人。只是希望他们明白,言辞亦可为刀,人来人往的社交帐户中写出一句恶言,便好比在路边人人行走的地方放下一把尖刃。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卞珏道:「若是真能如此,我所听见的恶言怕是能少一半。」 至于剩下小半,有理有据,委婉客气的批评,其实也算不上什么恶言,顶多忠言逆耳罢了。 滕九对卞珏道:「你明白就好,我们所应追求的从来不是只唱赞歌的一言堂,而是将应有的礼节重新提出,即使是在不知彼此真实身份的虚拟空间,匿名也不是人们像野兽一样生存的藉口和理由。」 卞珏突然有了精神气,眉眼间也生动起来,道:「我知道了,我会去提这个倡议的。」 滕九知道,为什么她这么简单的话就能让卞珏打起精神。 卞珏身处其中,久受恶评困扰,心态难免向单纯的夸赞倾倒,希望日日见喜不见忧。可偏偏她又忍不住深入探究因由,也能理解寻常人讨厌一个事物时急需发泄的心情,两边一串联,她便夹在其中,寻不到出路。 而如今,滕九跳脱其中,为她指了一条路,不管那是不是明路,卞珏终于可以做些兴许能改变现在与未来的事。有了盼头,她的眼睛便重新明亮起来。 卞珏主动同滕九道:「那么第二个问题呢?你又是怎么想的?」 她直觉能从滕九那里解决所有疑惑,重新寻回能够肆意歌唱的自我。 滕九道:「我想先问问你,你是怎么想的呢?」 卞珏道:「我不知道……我原本觉得他们没有资格去搜刮我的隐私,歪曲点评我的过往,因为我只是售卖我的歌喉与才华,从来没想过售卖我的个人隐私。可后来我看见,不只讨厌我的人,还有很多喜欢我的人,他们都想看见我的个人隐私,甚至有人是因为那些除了歌曲以外的私人生活喜欢上我的。这些东西转化成了名气,而名气变现成了所谓金钱。所以,纵使没有白纸黑字写明,好像从我踏入这个行当起,就已经签下了这份没人能看见的卖身契。」 滕九道:「这是这份职业的病态。」 卞珏道:「所以他们才说,选择了这个行业就要做好把隐私摊在太阳下的准备。还说,拿了这么高的薪水就该被人骂。或许有人权衡过后确实这么认同,愿意被人骂着去拿一份高薪。可我只是想把歌唱给更多人听,让更多人喜欢我的歌,钱对我而言没有意义,他们却没给我选择的空间。」 滕九对她道:「这个行当是病态的,你可以唿吁,也可以发声,但在其它形式的娱乐足以代替这行当之前,你改变不了这一切的。每个人都只关心与自己切身相关的事,对大多数观众来说,他们的好奇心比你隐私被侵犯的愤怒要重要许多。就如同对你来说,也只有自己的利益被侵犯是最值得关注的事一样。」 卞珏苦笑一声,道:「看来只能认命。」 滕九道:「你说没有选择的余地,其实并不完全如此。关掉你公开的社交帐号,拒绝一切和歌唱没有关系的娱乐化节目,让歌曲成为你和大众唯一产生联繫的事物。很快,你的名字便不再值钱,隐私亦是。而如果你的歌曲仍然优越,并且运气够好,你还能继续以歌手的身份存在。」 资本很现实,若是卞珏不再有名气,很可能便不再有唱歌的机会。除非她的运气够好,实力又真的够硬,能够仅靠作品博得市场青睐,在有钱赚的前提下,她才有歌唱。 这几年里,卞珏不是没生过这个念头,可她始终没有魄力做出这样的选择。 第36页 在这行当里,做出这样的选择并不容易,近乎等于主动一脚离开了这个圈子,很快便会被健忘的人们顺势而下,将她的另一只脚也冲出来。 滕九道:「这样做,并不是说错在做选择的人身上,绝不是因为你没这么选择,所以应该遭受那些恶意。只是,如果明确地知道一时改变不了我们所处的环境,那么至少应当明白如何去保护我们自己。」 滕九顿了顿,道:「卞珏,你要知道,你是一只迦陵鸟。如果连你也没有信心在这个花花圈子里只以作品悦人,那么怕是也没有别的人能做好了。」 滕九其实有些嘆息,迦陵鸟是多么自信的族群,如今卞珏却近乎失却了这一点。但凡卞珏再自私一些亦或神经大条一点,不去思考那些恶意评价她的黑粉的心态,滕九都能认为她能在那个行当待下去。可现在,她看清卞珏不适合待在众人的目光之中,便想用把劲,拉她一把。 卞珏像是被这话砸醒,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她想了很久,最后道:「我想好了,我要试一试。」 卞珏说出这话时,心里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或许她再做不成一个人人皆知的歌手,偶尔还会被人嘲笑过气。可就算最不济,她也可以去酒吧驻驻唱,去声乐机构噹噹老师。 她的歌还是能一样地唱,就算没有数以万计的观众,能有一个听众喜欢她,这世界也很好。 能大富大贵,获得许许多多的认可,这是梦想。 可如果不行,有一个安安静静唱歌的地方,便是能够满足她的舞台。 卞珏沖滕九笑了。 她其实从来不是一个难相处的人,只是外表与诸多採访都喜欢刻意剪辑选取的耿直发言将她莫名定了型。好像天生就冷酷无情,以抨击弱者为乐。 卞珏想到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好奇道:「最后一个疑惑的看法,我可以听吗?」 滕九见她已然恢復精神,心中也是松了口气:「其实最后一个问题的正确答案,我也不知道。如果你问我,这样是对还是不对?我会告诉你,我觉得这样不对。可如果你问我,我会不会这样想,那我只能告诉你,纵使明知是错,我仍然控制不了自己也这样作想。这就是偏见的力量,只是当我们身处其中的时候,我们很难意识到,原来这份厌恶来源于偏见。」 只有当被厌恶的对象放下身段,人们才愿意认真听听对方在说什么,逐渐了解,才能逐渐消弥偏见。 这不应该对。 可却成了人们难以避免的心态与习惯。 卞珏有些失落,可转念一想人生便是如此,没有答案的问题组成了人生大半。她能听到一两个自己愿意认同的答案,已经很是幸运。 卞珏离开以后,不知是不是花了许久说服公司亦或同公司解约,滕九隔了好久才又看到与她有关的信息。 卞珏在社交帐号上发了好几条内容。 首先将各种黑料进行了一次统一的澄清,算是离开前做个干干净净的交代。 「如果还有所谓『黑料』没有澄清,希望你们在直接咬定『她澄清了那么多黑料却不敢澄清这条,这条一定是真的』之前,也考虑考虑以下几种可能:首先,你们发的黑料太多了,我没看到;其次,这条黑料太匪夷所思了,我没想到真有人信;最后,我忘了,毕竟你们也没那么重要……」 滕九看到这里,忍不住微微一笑。 卞珏做不成滕九,到底是原形毕露。这样一番下来,爱她的人愈发爱她,厌她的人愈发厌她。可没有关系,毕竟她这只是离开舆论场前最后的狂欢,此后的一切,都在她的身后了。 滕九接着往下看。 澄清黑料,算给自己、粉丝以及多年辛苦的黑粉一个交代。 而卞珏这些年真正想说的话,其实不过这么一小段:「我没有那么好,但也没有那么坏。我不值得所谓世界上最好的爱,但也从来不觉得自己该去承担那些过载的恨。」 她做出了决定:「从今天开始,我会关闭这个面向公众的社交帐号,不再参与任何与歌唱无关的公众娱乐活动。」 她听从了滕九的建议,对公众做了倡议。虽说不管这倡议能影响环境几分都与她不再有太多联繫,可卞珏还是希望,自己能为改变这种病态环境做些什么。 最后的最后,在同滕九学来的义正言辞之后,她说:「一个不成熟的建议,如果讨厌我,那么希望大家不要再骂我,只要不关注我就好了,这样我会煳得更快些,也能煳得更开心些。」 卞珏这几条内容热度暴涨,下边的评论依旧好坏参半,乱得不堪入目。 滕九粗粗看了几眼,有事后的路人感嘆,有叫嚣买热搜炒作的熟练人士,同样也有坚定不移的谩骂侮辱。 她庆幸的是,卞珏已经不再看了。 第22章 分食(一) 「救命,救救我。」 扑通。 「求求你,救救我。」 扑通。 这声音像是直接响在脑海里,让滕九的心也随着它的韵律动了起来。 那是孩童啼哭一样的声音。 滕九从梦中惊醒,坐了起来,那声音却不復出现在耳旁。 她不认为这是一个巧合。 天明的时候,有人还沉浸在黑甜梦乡之中,却也有人已经早早起身。 第37页 陈琛站在镜子前,按部就班地刷牙洗脸,一丝不苟地刮着脸上的鬍子,一张英俊的脸便在镜子里显现出来。 他如今三十有二。 这个年纪,若是能在一家实力强劲的大公司担任部门长,也算是难得的年少有为。 他却不仅如此,年纪轻轻便任了副总经理,虽说上边还有两方股东和总经理这么三座大山压着,可到底是春风得意马蹄疾。 不得不说,他能走到今日,一来是家中有些背景,暗里推了他几把,二来也是他本人争气,能力确实出众,一颗心仿佛生了七窍,手段歷来八面玲珑。 陈琛每日上班,去得比谁都早,走得比谁都晚,忙起来连饭都吃不上,有时周末还要连赶几个场子,接过总经理不愿意去的活动会议代为发言。 苦是苦了点,可他乐意。 他将世事看得分明,人生便是逆水行舟,他一日不进,便一日落后于人。而他既然有这个背景,有这个头脑,为什么不去做旁人做不到的事? 年轻居高位,手掌一整个公司的命脉。 这是他的野心,一日不成便一日比一日愈发旺盛不甘的野心。 陈琛想到了昨晚的那个梦。 不管是谁,不管是什么,都不能破坏他的人生和计划。 奇诡的乐符从琴键中流出。 在琴键上跳舞的手指苍白瘦削却纤长有力,随着音符的跳动似乎也显出几分与之相配的疯狂来。 钢琴本是轻快小调诞生的温床,纵使后来又被赋予了众多厚重、悲壮的可能性,仍是与这种阴森森的歌谣不太扯得上关系。 可偏偏此刻,在这天才的演绎下,二者带着强烈的违和感,神奇地融合在一起。 一旁的好友听得浑身打着寒战。 一曲终了,坐在琴前的关岭看起来比往日更苍白了,好像被什么妖魔鬼怪吸走了精气神一样。可好友知道,这只是他长年累月将自己关在琴房练习的后果。 关岭坐在琴前休息了一会儿,看来弹这一段的时候他太过全情投入,以至于此时不管是身体还是心理,一时都有些难以自拔。他很瘦,侧脸清隽,看起来宛若一朵高岭之花,无人能采。 好友习惯了他这模样,只是静静站到他身旁,等待他缓过气来。 过了好一会儿,关岭才恢復过来,他对着好友道:「你觉得这一段写的好吗?」 他眼里带出点与外表不符的忐忑与期盼。 好友知道,他对音乐的赤忱,使他在任何与音乐有关的事上都如孩童般天真,永保好奇与谦卑之心。 好友道:「写得好,听得我头皮都发麻了,你怎么好端端开始写这种风格的曲目了?」 说到这个,关岭看向窗外,眼神一时有些迷茫:「我昨天做了一个梦……」 熙熙攘攘的校园里,少年踩着滑板,穿梭在人群里。他的头髮留得很长,在脑后扎起,身上穿着配色抢眼的卫衣,几乎成了人群里最亮眼的一道风景线。 叶辛远向来不太在乎别人的目光。 因为他很清楚,在这个学校里,有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不如他,那么他为何要在乎那些能力同他不在一个水准上的人的想法?毕业以后,他同他们根本不会走上同一条路。 他注意到了一个女孩的背影,她背着一看就很重的书包,穿着朴素的长裙,完全老学究的风格模样。 那是他们班上的第二名,叶静。 说不定几百年前他们还是本家呢。 叶辛远知道叶静不喜欢他,巧的是,他也不喜欢她。 叶辛远脚下滑得更快了,几乎风一样地从人群中穿梭过去,在经过叶静的时候极速转弯,勐地停在了叶静前头。 这是一个难度颇高的危险动作,叶辛远在滑板上几乎要失去身体平衡狠狠摔出去,可愣是凭着过人的身体素质稳稳噹噹地停了下来。他能感受到,他的心还在为那一瞬间而跳动,迟来的肾上腺素制造着余韵。 但叶辛远的精神已经平復了下来,滑板能带来的刺激,不过就那么一点。 所有的事情对他来说都是那么的简单,那么的唾手可得。 叶辛远自己安安全全地停了下来,叶静却没有那么好的运气。她被叶辛远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到,更怕同他撞上,身体下意识地往后仰,奈何平衡不好,一屁股摔在了地上。 好在裙子够长,就算摔倒时撩起了一点露出小腿,好歹没有走光,只是姿态不太好看,腿肚子上难免刮伤一些。 叶静皱着眉头,不打算在光天化日之下大咧咧地撩开裙子仔细查看自己的伤势,便站了起来,将裙子理好,打算快点到厕所好好清理一下。 在这个过程中,她头也不抬,一眼都不想看向叶辛远。 叶辛远没想到她会摔倒,但看她臭着一张脸的样子,也并不想同她道歉,只是道:「我又没撞着你,你躲什么呀。」 其实不过想说服自己,叶静摔倒同他没有必然联繫。 叶静听了大为火光。 其实刚入学的时候,她对叶辛远并没有什么印象,自然也不可能讨厌他。 第一次考试成绩出来,叶静拿了系里第二,同第一差了快零点一的绩点。他们系的课程设置很难,每每上课有一半的同学感觉如听天书,平均绩点要比别的系低上不少,在这种情况下,她能拿到三点八六的绩点,其实是很值得骄傲的。可叶辛远以近乎满分的成绩拿了第一,将她这个第二压得黯然失色。同学会尊敬地喊她学霸,却会用近乎不可思议的口气喊叶辛远学神。 第38页 人与神,这就是努力和天赋的区别。 叶静不得不承认,她嫉妒叶辛远。 她也曾经以为自己有天赋,从小升初到初升高,一路顺风顺水,好像没有多少挫折与努力,就能轻轻松松取得令人艷羡的好成绩。可后来她发现,在不断的集优之中,真天赋和假天赋迟早要显出区别来,她兴许比常人聪明一点,可实在配不上天赋这个词。 叶静痛苦失落,不愿面对过,可最后的最后,她到底认清现实,明白自己不愿碌碌无为,就算加倍努力也要争取名列前茅。 她懂事得早,很清楚自己是来做什么的,学习是她唯一的出路。 叶静活得很规律,每天除了宿舍,食堂,教室便是图书馆,几乎活在了书里头。她也活得很小心,走路一定要在人行道上,过马路必等红绿灯走斑马线,讨厌一切危险不讲规则的事情。 而有天赋却滥用,最喜欢危险事物的叶辛远,便是她最讨厌的模样。 可讨厌归讨厌,她原本什么也没做,什么也不打算说,不想用自己的个人喜恶随意打扰他人,就算那个人是叶辛远也一样。 可叶辛远实在是太讨厌了,无数次在人群行走的道上用毫无安全保障的滑板穿梭,在第三次从叶静身边滑过,将她吓得险些摔倒时,叶静终于没忍住和他吵了起来。 叶静指责他的行为太过危险。 叶辛远明说对自己的控制力有自信,也从来没出过事。 叶静又说等出事就来不及了。 两人你来我往地吵了起来,最后叶辛远对她道:「你这是借题发挥吧,我看你本来就因为考不过我而讨厌我,现在不过借着这件事和我吵。反正我该说的话已经说完了,你爱怎么想怎么想,不会影响我分毫,我从来不在意比我差的人怎么想。」 傲慢。 因为天赋卓然而生的傲慢。 叶静确实嫉妒,也确实不如他。 所以她明白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她要是有空,继续学习才是,虽然她可能努力一辈子也超不过叶辛远,可那又怎样? 叶静原本已经打定主意不搭理叶辛远了,偏偏那事过去这么久后他又来招惹她。叶静脑子一热,难免口不择言道:「你除了这份天赋以外,还有任何值得人敬佩的地方吗?如果有一天你不再有这份天赋了,我倒要看看你会沦落成什么模样。」 说完她便后悔了,这种永远不会成真的假设连诅咒都算不上,只会显出她这种无天赋者嫉妒得上蹿下跳的丑陋嘴脸。 可出乎她意料的是,叶辛远脸上漫不经心的笑竟慢慢僵住了。 夏日过了一半,热浪还是一股一股掀起。 张苗刚从实验室走出来,有些疲倦地伸了伸懒腰,不得不感嘆自己已经不如十八岁精力无限,分明和其他人在实验室守的时间相差无几,就是比别人更容易睏倦。 她看到拐角的地方站了一男一女,男人瘦瘦高高,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女人面无表情,看起来不太好相处。 其实他们的面容并没有多么出众,可不知为何,就是有一种令人挪不开眼的气质。 下一秒,女人转头朝她看来。 第23章 分食(二) 张苗坐在咖啡店二楼的包厢里,看着对面的滕九和齐越,心里其实有些迷煳,自己怎么就跟着两个陌生人到这里「谈事情」了呢?她连要谈什么事都不知道。 张苗不自觉地看向齐越,年轻男人对她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她觉得心里的焦虑警惕少了不少,一时却又恍惚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 滕九看了眼齐越,倒也没有为了这点小把戏和他冲突的意思,毕竟光就眼前这件事,他们的矛盾已经够大了。 那一天晚上,在滕九听见求救之时,齐越也听到了,而除去他们之外,还有几个灵感颇高的人也模模煳煳听到了声音,只是没听清内容。 可他们所有人,都不如那晚在一分局值守的同事听得清楚,他在梦中受了蛊惑,迷迷煳煳失了神智,开了一扇不该开的门。 放走了里边关了十多年的食心兽的恶念。 食心兽,容貌似牛,性情温和,但因性极聪慧,又能口吐人言,便逐渐有了食人心方才通晓人事的传言,后来更是有了食心兽的名讳。 而在传言中,得食食心兽之人,便能生出一颗七窍玲珑心,得到举世无双的智慧。 滕九知道,传言多半做不得数,但又会在微妙的地方揭露一些真实。吃了食心兽或许不能成为天下最聪明的人,但多多少少,确实能够激发人的一些禀赋。 十多年前,发生过一起食心兽伤人的案件,这起案件由一分局接管,滕九不曾插手,自然也就不知道其中因由。 现如今,她听到了食心兽蛊惑他人的声音,自然会过问两句,而稍一了解,便无法再袖手旁观了。 「滕小姐,齐先生,你们找我是要谈什么事呢?」 张苗一说完,便觉得那种晕晕乎乎的状态又去了不少,下意识就思考起现在是什么情况。她虽然日常不求上进,可人向来很聪明。 滕九开口,打断了她的深思:「张小姐,是这样的,你十四年前,是不是遇到过什么奇怪的事?」 齐越看了她一眼。 滕九不为所动。 张苗在心里算着十四年前是哪一年,算着算着,面色突然就变了。 第39页 人们总以为小孩儿不记事,其实八九岁的年纪,能记很多事了。那一年,她被一只突然出现的牛叼走,那只牛会说话,还说她吃了它身体的一部分,要她还给它。 张苗没见过会说话的牛,也不知道如何把已经吃下的东西还回去,只能一个劲的哭,最后那只牛张大着嘴朝她而来,似乎要把她一口吞吃。张苗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哇的一声哭得更惨烈些。 后来……后来怎么样了? 张苗突然捂住头,觉得有些头疼。 后来好像出现了一个男人,男人三两下就收服了那只牛,还将她抱了起来,轻声哄着,很温和的样子。 只是不知为何,张苗怎么都想不起男人的样子,好像有一层又一层的迷雾严严实实遮着男人的脸,故意让她看不分明一样。张苗突然生出执拗,非要看清男人的脸,在意识里强硬地挣扎起来,总算让云雾散开,一张温和宽厚的脸这才露了出来。 张苗吃惊极了,起身时不小心撞到桌椅,身后椅子在地上拖曳,划出一道刺耳的刮声,她看着齐越道:「是你?」 齐越有些惊讶,尔后又恢復正常,只漫不经心地想着食心兽果然不俗,就算只是分到了那么一部分,也让他们远超凡人。 齐越朝张苗点点头,认了下来。 这次滕九横插一手,看她模样亦是不会回心转意,那么此刻也不需在张苗跟前遮掩什么,她总归是要知道这一切的。 张苗想起当年,她回家以后,父母只以为她是被人贩子拐去了,还好被警察发现不对送了回来,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没有解释,默认了这个说法。只是还是连着好几晚梦见那只牛,听见它同她说,要她将东西还给它。 如果那时她应一声,会怎么样? 张苗不是没这么想过,可一种强烈的会失去什么的感觉阻止了她。张苗始终一言不发。 后来她便不再做这个梦了。 而在那之后,也不知是被惊吓的补偿还是什么,她突然变聪明了许多。 邻居的叔叔阿姨和她爸爸妈妈聊天时总要夸上一句,将她这种突然聪明的现象概括为所谓开窍。张苗听多了,便也觉得真就是这么回事。 她后来再也没有碰见这种不可思议的事,如果不是齐越今日出现在她跟前,她几乎要以为那是她臆想出来的旧事了。 而现在,齐越又出现在她的面前,是她又有危险了吗? 张苗想到这里,便也随着心意问了出来,脸上还有些紧张。 齐越听了,看向滕九,意思是请滕九解释。 滕九却也冷冷看向齐越。 齐越明白了。 他掂量了一下自己和滕九的实力,脸上的笑变得愈发温和,同张苗说起了来龙去脉。 其实那只食心兽十四年前就已经死了。 在被活生生分食以后,它怨气冲天,重新化作了生前模样,让分食它之人血债血偿。只有些人,也是机缘巧合之下尝得了一口,它勉强维持着理智,没有大开杀戒,只是要去亲自讨回。却被一路查来的齐越寻个正着,制服以后带回局中。 食心兽早就已经死了,如今所见不过是它浓重的怨念。齐越让人超度了几回都没用,又不能再杀它一次,只好将它封印起来。 只是没想到,十四年过去,这食心兽的怨念一点都没被磨灭,反而愈发重了起来。甚至能诱导局里的人为它打开封印,害的齐越不得不出来收拾这个烂摊子,还得面对滕九的诘问。 齐越记得,滕九问他:「当年为什么不让他们把东西还给它?」 齐越和滕九不是不知事的孩子,以为吃下去的东西要还就只能被人连皮带骨地重新吞进去。齐越如果想做成这件事,他有无数种可以不伤害到孩子们的方法。 可齐越没有。 他将食心兽关了起来。 齐越那时是怎么同滕九争辩的呢? 他说:「它杀了人。」 他当时已经想好要杀死它了,只是后来没成功。他当时想着,既然食心兽总归要死,那些东西便留给几个孩子又如何,也算是他们的一份机缘。 滕九道:「是那些人先杀了它。」 她不会遗漏那一点。 齐越道:「可它看起来和寻常的牛没有区别,那些人兴许不知道它是食心兽,只是把它当做普通的牛杀了,那又有什么错呢?」 不知是不是说完觉得对普通的牲畜有些不公平,齐越又补充了一句:「我看你素日也食用家畜。」 何必打抱不平。 滕九道:「我吃了家养的牲畜,若有一天这些家畜能有能力吃了我,我亦不会有怨言。」 她神色淡淡,并非为了堵齐越而说的气话。 齐越还没说话,滕九便已看向他,道:「就算他们误以为食心兽是牛,也总该知道,那不是他们的牛。」 食心兽虽相貌似牛,却多少有些异状,并不完全类等。但凡稍有观察,便不会错认为自家养的牲畜。 齐越一时哑然。 滕九道:「说到底,你只是更偏向人。」 想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是了,虽说齐越和滕九都是上了岁数的老怪物,可齐越是一届凡人得了奇遇,才到如今超脱凡人的模样,滕九却是天上谪仙,态度多少有些不同。 齐越道:「那你要如何?」 第40页 他并不觉得自己被滕九说动,只是不想在这种小事上和滕九闹翻。见滕九私下找他沟通此事,便知滕九也无意下他面子,既然如此,倒不如各退一步。 滕九道:「该还的东西还给食心兽,若是仍该罚,你再罚便是,我绝无二言。」 是即是,非即非,滕九不喜欢齐越将它们混为一谈后再一併处置的计算方式。 齐越那时道:「可以是可以。只你有没有想过一点,这东西他们拥有了那么久,几乎各个都凭着增长出来的天赋成了天之骄子,如果一夕之间被我们取走,他们又要怎么活下去?在这事里,难道他们不无辜吗?」 这兴许便是滕九愤怒的地方,如果当年齐越能给食心兽一个公平,或许便不会有今日这般骑虎难下的局面。 滕九对齐越道:「有的时候,事情就是这样的,为了一些正确的事,就算什么都没有做错,就算是无辜的人,也会为之做出一定牺牲。这些东西本就不是他们的,如果因为他们得到了足够久,就判给他们,你觉得合理吗?」 齐越其实明白滕九意思,如果非要顺着去想,他也不是完全不能理解。他只是有一点想不通:「食心兽本来也死了,就算将这些东西还给它,它也活不过来,还平白让那些无辜的年轻人受苦,你这是何必呢?」 滕九道:「它死了,难道就连要回自己尸骨的权利都没有了吗?它若是愿意,你自然可以用它的尸骨顾全大局,可它不愿意,你凭什么?」 齐越也有些恼了,问道:「如果那些年轻人因为天赋骤失受不了打击,有那么一两个最后丢了性命,你要为此负责吗?」 滕九也反问他:「一点改变便会掀起一连串的变化,你当年让他们得了天赋,又怎知会不会有人因这些变化而丧命,你会为此负责吗?」 齐越那一股气突然便泄了。 滕九道:「无愧于心便是了。」 两个年纪不小的人,这一瞬间像两个孩子一样在吵。 第24章 分食(三) 「还给它?」 张苗惊讶的声音将齐越从自己与滕九争吵的回忆之中唤醒。 他点点头,也不知道是不是被骂服了,并不去说这是滕九的主意,只道:「你将东西还给它,它便不会再来缠着你了。」 张苗沉默了片刻,她原本想问,如果不还他们就不会保护她了吗,可话到嘴边,到底还是换了一句:「如果还了,那我会怎么样?」 其实她也听到方才齐越是如何说的了,她只是想再亲口确认一遍。 滕九开口道:「你会失去因食心兽而带来的天赋,除此以外别无影响。」 这样啊。 张苗仔细想了想,也许是她得到的部分不多,其实她的人生并没有因为这件事发生太多改变,除却小时候被老师家长邻居多夸了几句聪明以外,她如今早就越来越泯然众人。 答应这件事对她也没什么影响,更何况…… 她看了两眼齐越和滕九,不确定自己是否有拒绝的余地。 于是张苗索性道:「好啊,你们拿走吧,如果对我的身体没有其他影响的话。」 张苗说完以后,听见齐越微微一嘆,看着她的眼神就好像她是不懂事的孩子一样。 而齐越也确实是这么想的。 他一见张苗答应得如此爽快,便知她根本没有静下心来去思考这件事到底代表着什么。这也意味着,滕九取走食心兽的尸骨以后,她很快便会发现,事情变得和她想像中很是不同了。 滕九起身,将手放到张苗头顶。张苗突然有些后悔了,心里涌上了强烈的冲动,想要起身离开这里。可这一刻,她突然意识到,很多年前,在那些梦里,那只大牛同她要回自己东西时,她之所以没有还,也是因为这种预感。 滕九能感到,张苗动了动,最后却还是没有离开。她从张苗头顶抽出一丝无形的泛着微白的线,慢慢地整成一小团,递给了齐越。 张苗觉得身体空了一瞬。 下一刻,便感到那只手掌落到了她头上,轻轻地摩挲了一下。 「好姑娘。」 张苗突然有点眼热,她不知道自己做的决定好不好,可起码这一刻,她觉得这是正确的。 张苗的思绪放空了一会,不知怎么想到滕九身上,觉得滕九看起来不过大她几岁,说起话来却同齐越一般老气横秋,真是两个奇怪的人。 她在原地又坐了会儿,想着滕九临走前说在事情彻底解决前会派人暗地保护她,让她不用太忧虑此事,便真把这件事抛诸脑后了。 只在付钱的时候有些担忧自己从此变成个傻子,好在帐一次便算对了,好像同从前也没什么不同,张苗这才放心下来。 但她放心得太早了。 她很快便发现,繁乱的研究生生活里,她不再那么游刃有余了。 张苗从前只看到自己不算顶尖,却从没想过,同那些和自己站在一个高度的人相比,她的努力有几分。原来她不是没有天赋,而是天赋都用来弥补她的松懈,这才显得有几分黯淡,甚至让她误以为,没有这份天赋也不会有什么差别。 原来不是这样的。 张苗短暂地后悔了。可她问自己:难道要一直拿着别人的东西不还吗? 她分明是有印象的,又怎么能装作那天生就是她的天赋来自欺欺人。 第41页 从前只要看一遍就能明白的论文,如今要翻来覆去地看好几遍,第一遍看框架,第二遍做理解,第三遍一个公式一个公式地细究过去,有时还要求导师答疑解惑。 张苗很费劲地用更多努力维持着同以前一样的优秀,起初累得不行,在图书馆闭馆离开时,一个人坐在馆门哭。 后来她又觉得后悔,不是后悔自己将东西还了回去,而是后悔在拥有天赋的那些年里没有好好努力。那份天赋虽然离她而去,但因着那份天赋学习下来的东西,却没有在那一瞬间一起离开,而是按着她如今正常的记忆能力存储在她的脑海里。 如果当初用功些就好了,她很难不这么想。 可再后来,她便不再想这些有的没的了,脑海里只剩下一个想法,那便是抓住当下的所有时间,永不停歇地向前。 食心兽出现了一次,但见到他们就跑了。 滕九和齐越接到消息赶来时,守着关岭的两人这么说。 齐越嘆了一口气,对滕九道:「来都来了。」 干脆把东西取了得了。 他不得不承认,在看了张苗之后,他发现事情并不像他想的那么糟。 但他也要提醒滕九:「不是每个人都能和张苗一样看那么开的。」 滕九对他道:「你知道吗?其实是你小看了他们。他们从小开始便一直在经歷看起来并不显眼的淘汰,优秀的人与优秀的人进入更激烈的竞争。不断有人认识到自己从前的优秀并不足以支撑他走向更广大的舞台。每一秒都有一个曾经是天才的人,发现自己其实只是个庸人。那一瞬间是痛苦的,也肯定有人不能接受这样的事情,崩溃堕落,可大多数人,不过是重新认识自己,擦擦眼泪,嘆口气又继续往前走了。」 齐越其实已经被说服了,可还是习惯性地同滕九拌嘴:「这两者不能完全等同,你说的那是相对的庸人,而现在他们是切切实实地变成了庸人。你又没有经歷过这样的事,又怎么能明白那会是什么感受?」 滕九淡淡道:「你怎么知道我没有经歷过?」 她无意多谈,轻轻带过:「只不过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感受,我没拿我的标准来要求他们罢了。但这欠人的东西,总归是要还的。」 齐越探究的眼神还没朝她投去,她便已经不打算再继续这对话了。滕九朝关岭走去,齐越嘆了口气,也只能跟上去。 关岭又在练琴。 他有时会觉得自己是个幸运儿。 对很多人来说,喜欢的事,擅长的事,要赖以为生的事,是三件完全不同的事。而对他来说,三件事便是同一件事,这是何等的幸运。 所以当齐越二人说明来意时,他竟一点都不惊讶,还有一种终于踏实下来的感觉。 关岭沉吟道:「非要说的话,我还是有点印象的,而且,在你们来之前,我又做那个梦了。」 果然食心兽找到他了。 滕九与齐越对视一眼。 关岭其实已经信了两人,毕竟近日这个梦他只说给了友人听,而十四年前那个险些连他自己都忘记的梦,却是没有说给任何人听的。他们既然知道,那么多半确有其事。 只是…… 他抬头,问道:「你们要怎么证明你们的身份?」 他不是不相信他们,只是有许多克制不住的好奇,想趁这个机会满足一二。 齐越还在掏证件呢,滕九便袖手从发间取下一枚髮簪,为关岭开了朵花。 关岭眼睛都亮了。 他喜欢新事物,永永远远保持着好奇。 滕九没将这朵花送给他,而是变回本来模样,又插回了发间,问他:「这样可以吗?」 齐越嗤她煳弄小朋友,将证件递给关岭,示意他想要看的应该是这个才对。 关岭礼貌谢过他,含笑看向滕九,道:「可以,我能再看几个吗?」 滕九便给关岭又看了几个小玩意变换出来的术法,看得关岭啧啧称奇,齐越则在一旁板着一张脸,想着现在的年轻人实在太过浮躁。 待关岭满足了好奇心,他十分认真地同滕九道:「欠别人的东西就应当还,这份天赋既然本不该是我的,我便愿意还给它,但能不能再宽限我几天?」 滕九点头。 齐越倒是有些好奇缘由。 关岭也不隐瞒:「今天这件事又让我有了很多灵感,我想在那之前再写一首曲子,毕竟,我以后可能写不出那么好的曲子了。」 他确实热爱他的音乐,也因为这份赤忱与纯洁,让他没有一丝强留这份天赋的想法,那是一种对音乐的功利亵渎,也是对自己喜爱和努力的羞辱。 而现在,他只是想与这份天赋有个美好的道别罢了。 滕九与他约定了三天,三天以后,她同对待张苗那样,从关岭头上取出了那些本不属于他的东西。 关岭道:「有种很微妙的感觉呢。」 齐越看着关岭,不明白长得那样冷淡的一张脸,怎么会那样话唠。 同时,他看着滕九手中越缠越多的银线,也忍不住显出一点担忧来。关岭分得的天赋,要比张苗多上许多,那么此刻抽离天赋后的影响,兴许也要比张苗大上许多。 滕九抽出了最后的银线,轻轻松了口气,可见这件事做起来并不容易。 关岭好奇地转身看了一眼,中肯评价道:「真漂亮。」 第42页 齐越收好滕九递过来的东西,对关岭的没心没肺有些无力吐槽。 关岭见他们办完事便要走,留了留:「等等,我那次新谱的曲子,你们一起听一听,好吗?」 滕九和齐越没能拒绝。 齐越本以为这会是一场糟糕的表演,毕竟滕九方才拿走了那么多的天赋。 可听完以后,他却惊讶地站在那里。 只有关岭自己苦恼地感嘆:「感觉确实差了一些,只能加油了。」 他能很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此刻同前一刻的差距。 滕九对齐越道:「他没有浪费拥有这天赋的十四年,这天赋,我们以为拿走了,其实早就是他的了。」 第25章 分食(四) 张苗和关岭的事有些改变齐越的态度,他同滕九说话时,不免更真心实意起来:「我先前,倒也不是刻意想与你作对。」 滕九微微颔首,道:「虽说你对人与妖并不公平,但我能感觉到,你将这些人都看作小辈,是真心盼着这些人能好。」 齐越其实有些惊讶,他本以为自己同滕九吵的那一架,多少会让滕九对自己有些意见,可现下看来吵的时候虽针锋相对,可吵完她就把这件事放下了。再联繫她方才说的话,她对他,竟也好像包容小辈一样,训过后便放下他的失误。 齐越心里有些古怪。 他这一把年纪的人了,这世上已无人能做他的长辈,非要说的话滕九确实是个例外,可他没想到,滕九竟真将他看作小辈。 齐越刚想说些什么,手机便响了,他到一旁接了这个电话,回来时神色古怪:「陈琛那边出了点事。」 滕九和齐越在当年涉案四人身边都派了守卫之人,因张苗是当年唯一直面过食心兽之人,所以先去了张苗处取回尸骨,后来因关岭处出现食心兽踪迹,便又将关岭身上的那部分尸骨取了回来。现在轮到陈琛了么? 滕九问他如今是个什么情况,齐越道:「陈琛失踪了。」 滕九眉头微蹙,抓着齐越的手腕就要带他前往陈琛所在之处,却听齐越道:「没多久,又回来了。」 滕九停下步伐,看向齐越,两人都明白对方心中的疑惑之处,但想了想,还是道:「还是先去看个究竟。」 陈琛见到他们,表现得有些惊讶。 他是有一定经验与地位的社会人士,对滕九等人的存在,虽不是完全了解,却也隐隐约约有所耳闻。所以他的表现并不像张苗和关岭那样青涩,对滕九这般存在的惊讶远低于滕九齐越找上他的惊讶。 能打八十分的表现,清新又自然。 只可惜滕九和齐越都是看过满分答卷的人,只一个照面,两人便有些微妙地生出警惕,没有直接询问试探他「失踪」的事。 十四年前陈琛十八岁,正是高考的年纪,那一年他的成绩突飞勐进,成了老师同学们眼中「逆袭」的最好例子。 陈琛不可能不记得,所以在滕九二人的询问下,他模模煳煳地想起了一些。 两边消息对了对,陈琛似乎有些犹疑,不能完全相信他们的话,滕九看向齐越,齐越取出证件。 陈琛接过证件,仔细看了看,对滕九取回食心兽尸骨的要求颇为犹疑,只道:「若是那食心兽不再作乱,是否便没必要取回了?」 因着对陈琛生的那点警惕,齐越看向滕九。滕九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道:「我们现在尚且没有追踪到食心兽,你还处在危险之中。」 陈琛像是明白滕九不愿直接回答这个问题,顿了顿,改道:「我知道,这东西是我机缘巧合之下得来,若是危及性命还是该还回去息事宁人来的好。可我现下并没有见过那所谓的食心兽,倒不如还是先放在我这,兴许它不需要了呢?」 说到这里,他似乎也觉出自己的私心,坦诚道:「毕竟我能走到今日,确实对这份天赋多有倚靠,若能留下,我愿意用其它东西来换,兴许它也有别的想要的东西呢?」 陈琛这话坦诚又大方,齐越不得不承认,他们确实陷入了一个误区,只想着直来直去,将东西还给食心兽,却没想过可以同它交易。 滕九道:「你说的有道理,不过我还是得探查一下。」 陈琛脸上笑容微顿,又似乎只是有些微的疑惑:「探查什么?」 滕九靠近他,发现他在克制自己不要后退,可身体还是向后细微地倾斜了一点,没有逃过她的眼睛。 滕九道:「探查那份东西还在不在你体内。食心兽是很狡猾的,说不定它已经来过了,只是你不知道罢了。」 陈琛放松了些,脸上显出点轻松来,道:「那就有劳您了。」 滕九伸出手放到陈琛头顶。 显然,陈琛并不适应这种被人所掌控的感觉,身体有些僵硬。滕九分明什么多余的事都没做,只是放了一只手而已,陈琛便有一种内里被抽丝剥茧的感觉。 这便是他们的力量么? 陈琛看着探查完收手转身的滕九背影,心中若有所思。 却不料,滕九就像背后长了眼睛一样,竟突然回身看了他一眼,恰巧撞上他打量的眼神。陈琛心中一惊,收起了目光中的侵略性。 滕九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道:「食心兽残留下来的东西还在你体内,虽说我们有派人暗中保护你,但你还是要多加小心。」 第43页 原来是要说这个。 陈琛松了口气,道:「好的,多谢滕小姐与齐先生,事情若有进展,还请两位及时告知我才是。」 他说完后才发现,自己忘了对有人暗中保护这事表现出一点恰到好处的惊讶,就这么顺理成章地认下。可陈琛抬头,发现滕九二人面色无异,也没有多留的打算,似乎没有察觉他这点纰漏,便不再画蛇添足地弥补。 他看着两人离开,面上不显,心中却不断提示自己,这周遭还有几双眼睛,做事要小心些,别露了首尾。 陈琛自信,但不自负,不吝于将事情往最坏的地方想。他前脚刚做了点动作,后脚便来了人,想来暗地里盯着他的也不算废物,不过到底还是他请的人更胜一筹,否则滕九他们今日来谈的,便不该是这个了。 陈琛心里有所盘算的同时,滕九也在同齐越道:「他体内留存的尸骨是目前为止最多的,食心兽不可能略过他。而且,在我们说之前,他便知道我们的人在保护他了。」 齐越拿出那张证件,道:「这有什么奇怪,我们既然任了这个身份,便不可能真的指望这世上都是不透风的墙。」 只要有人的地方,便会有漏洞。 而在权势跟前,那漏洞难免像破在眼前一样明显,总有人要献宝。 滕九道:「而这世上,也不是所有人都愿意被纳入体系,拿这固定工资的。」 齐越回过味来:「你是说,他请人帮忙了?」 滕九道:「这样想能解释很多事。陈琛和其他人不一样,十四年前他已经快成年了,记忆不应当那么模煳。而他体内有这么多食心兽的尸骨,没道理食心兽入了关岭的梦却不入他的梦,他不说是另有打算。我本来还考虑了一种可能,他失踪是食心兽使的法子,取走了自己的尸骨后又将他送了回来,可那份尸骨如今还在他体内,那么做这件事的便不是食心兽。能瞒过我们的人,又使陈琛对此一言不发,那么很有可能便是他自己请的帮手,而做的,是不能让我们知道的事。」 齐越想到了一种可能:「……他是想自己解决那食心兽?」 滕九道:「说不定……他已经抓到了。」 齐越看向滕九,道:「你发现了什么?」 滕九道:「像他那样的人,如果不把一切都掌控在手中,是放不下心来的。我方才请他小心的时候,他却很放松,一点也不担心食心兽是否会对他造成什么伤害。」 齐越如今想法多少有变,道:「你接下来打算如何做?」 滕九道:「我记得你局中有个擅长寻人寻物的小伙子?」 齐越闻弦歌而知雅意。 滕九道:「借你的地盘和人用用。」 齐越道:「你随意,不必客气。」 滕九果然便不同齐越客气了。 而在滕九不客气的时候,陈琛却已经按着他规律的作息,加班后回家洗漱入睡。 守着他的人换了一波,可在夜里仍然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月光黯淡了一瞬。有人朝陈琛那里看了过去,可陈琛还是那样安静地躺在床上,同上一刻没有分毫区别,好像刚刚那一瞬的不对劲,只是他们守夜守出的错觉一样。 而事实上,陈琛确实已经不在此处。 真正的他,早已到了另一个绝对隐秘的地方,里边除了他,只有一个少年和一只被锁链捆起的大牛。 陈琛对少年道:「它怎么还在这里?」 少年道:「它已经死了,不可能再死一回。」 少年说这话时,一点都不为违背了与陈琛最初的约定而感到汗颜。 陈琛心中是不满的,可他知道自己与少年实力悬殊,他不过是用钱财打动了对方,方才请到人帮忙。因此,不管心中如何做想,他面上仍是恭恭敬敬:「大师帮我。」 一直关着食心兽的风险太大了,食心兽能跑出来一次,就可能跑出第二次,而现在特调局的人也在关注他,稍有风吹草动,他这边就要露馅了。 少年道:「我虽杀不了它,却有个法子解决它。」 陈琛道:「什么法子?」 少年道:「将它练成丹药,你再吃它一次。」 陈琛有些惊讶,可不知想到什么,心头又有些火热起来:「吃了以后,我会有什么变化吗?」 他能得到像他们一样的力量吗? 少年撑着脸看他,道:「能再聪明些吧。」 然后让无法死去的食心兽永永远远活在他体内。 至于这点,他便没必要再与陈琛说,反正他们的买卖只到食心兽消失为止。 第26章 分食(五) 陈琛看着少年信手摆出的玩笑一般的阵法,其实心中有些怀疑。只是想起对方如何轻轻松松戏耍了外边守着的特调局的人,他又暗嘱自己再耐心恭敬些。 不过自从少年与滕九先后在他跟前露出一些神异之后,他心里便被挑起了一点火花。 陈琛向少年问道:「大师,您是天生便有这般能耐吗?」 少年转身眯着眼打量了他一番,似乎将他内心诸多想法都看透,笑道:「我出生的时候,你爷爷都还没生下来呢,做人呢,有野心很好,太有野心就不好了。」 陈琛再看少年,一瞬间竟觉他层层黑髮之中是万千白髮,本该光滑青春的面庞一下爬满皱纹,浑身上下散发出垂朽的气息。好在下一秒,这种幻觉便跟着消失,让他不至于因这景象露出太多要命的失礼来。 第44页 少年坐到了阵眼上,在他施法的一瞬间,这本该密闭的环境竟突然狂风大作。少年的头髮和衣服在风中纹丝不动,陈琛却几乎要被那风撵到墙壁上紧紧贴着,压得生疼。 原本已被无形锁链捆着一动不动的食心兽像是察觉到了危险,发出了近乎悽厉的悲鸣,奋发出全身的力量挣扎。 它虽死了,执念却还活着,要被人活生生地炼成丹药,同酷刑折磨并无区别。 食心兽最后哀哀地嘶鸣了一声,眼见就要区服于那狂风的鞭笞之下,那风突然为之一顿。 阵眼中的少年勐地抬头,又闭上眼睛加快了念咒的速度。陈琛立马感到房间里的风变得更强烈了,他几乎要睁不开眼睛。 可不知为何,他心中竟隐隐觉得,这一阵风甚至不如方才那阵风让他放心。最开始的风,是游刃有余,而现在的风,是气急败坏。 想到这里,陈琛强忍着那体感如同刮骨钢刀的风,睁眼朝阵中看去,惊骇地发现,少年一头黑髮已尽数变白,皮囊之下血肉消瘦,在体表坠下一层层松弛的皮来。 分明刚刚还是个面如春花的少年郎,如今便已成了鸡皮鹤髮的行将就木者。 阵中老者愤怒地睁开眼,露出浑浊泛黄的眼睛,他勐地离开阵中,转瞬便到了陈琛跟前,揪着他的领子,力气之大,险些将陈琛勒断气来:「你到底招惹了什么人?」 少年来歷神神秘秘,说话藏藏掖掖,陈琛不会看不出来,自然也藏了一手,没告诉他全部真相。只如今命在他人手中,眼见功败垂成,陈琛也知如何说才是最好:「是特调局的人!」 老者道:「带头的是谁!」 老者虽说多年来暗中行事,但多多少少接触过一些特调局的人,知道他们大多没有今日那人水准。 陈琛道:「有一个叫滕九的……」 老者并不认识滕九,也注意到了陈琛的用语,掐着他的脖子道:「还有呢?!」 陈琛立马道:「还有一个叫齐越!」 「该死!该死!该死!」 老者怒极,几乎想要当场杀死陈琛,但转念一想,却改变了主意。 陈琛昏过去之前,只记得那双浑浊至极的眼睛像看猎物一样盯着他,竟又渐渐清澈起来,只是到底没能恢復到先前模样。 而另一边,对付老者的人并非与他打过照面的齐越,而是被他所忽略的滕九。 有了食心兽的尸骨,再藉助齐越下属寻人的功夫,滕九与齐越很轻易便寻到了陈琛与老者藏身之地,如今便成了他们棋高一着。 既然抢占先机,那么光明正大上场便是最笨的选择。滕九隐身黑暗,同老者一般,布下逆阵,只等与他斗法,齐越则在一旁为她掠阵。 滕九对付老者的架势看起来有如摧枯拉朽,可只有滕九本人和守在一旁的齐越知晓,这一切没有那么容易。 滕九体内仙力早就近乎衰竭,身上法宝也并非攻击之用,与那尤擅歪门邪道之人斗法,实是以己之短攻彼之长。老者最后垂死挣扎脱阵而出的一瞬,滕九面色熬白,气力短尽,整个人几乎要伏在地上,这才没能继续施压于他。 齐越伸手要去扶她,却见滕九在他搀扶之前自己立起了身子,便是额头已有星点冷汗,看起来仍然不显狼狈。 滕九对他道:「别让他跑了。」 齐越顿了顿,想着这里还有两个特调局的人,滕九怎么也不会有事。 况且,她可不比他弱,向来也不需要他关心。 在滕九催促的眼光投来之前,齐越身影微颤,人便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她眼前。 齐越一走,滕九便成了现场的话事人,她让齐越的两个下属守好房间里的食心兽,自己稍微恢復力气,遇事足以防身后方才起身,也来到那处。 在看清房内状况之前,滕九先对上了两张面露难色的脸,她顺着他们示意的目光看去,看见一个西装革履倒在地上的老人。 滕九走近了一些。 那人仍静静躺在那里,似乎只剩下一点孱弱的生命力,无法做出任何能够称为危险的反扑。 滕九摸了摸锁骨边的链子。今日的黄琅带在她颈间,化作一条细细的项鍊,开出一朵浪漫的玫瑰。对于杀死一个人,她没有信心,可对于不被人杀死,她一向很有底气。 滕九蹲下身,彻底翻过那人身体,露出一张让她感到有些熟悉的脸。 在滕九自己想出熟悉感的来源之前,身后两个小伙子中的一个已经低声道出答案:「滕局……这好像是陈琛。」 滕九看着陈琛一副被吸去寿数的模样,沉默了半晌,又走到被捆着的食心兽一旁。 食心兽方才的挣扎已经耗尽了它的精神,此刻只能试图动动蹄子,发出一两声完全威慑不到滕九的嘶鸣。滕九并不怕它,却怕惊扰到它,所以脚步很轻,动作很缓。 一下,两下。 她慢慢安抚着受惊的食心兽,脸上显出难得的温柔,听着它的嘶鸣,将事情明了大概。 滕九曾经喜欢动物多过人。 只是后来见的人愈多,她便愈发明白,不管有多少手染鲜血、行事龌龊的野心家,也始终会有怀着善心的人。而这世间有着温和的动物,也有着张开血盆大口的牲畜。所有事情都不能一概而论。 她要用心去分辨,然后做出无愧于心的抉择。 第45页 齐越回来的时候,看见的便是这副场景。 他将手中的皮蜕展示给滕九看,道:「我认识这人,他叫蝉箬。」 也不知是不是真名。 滕九一眼看出,那只是一层蝉蜕。 「他跑了?」 齐越道:「蝉箬是人,却学了妖术,于各类邪术颇有道行,平生最擅长两件事,一是吸取青年男女的精气化为己用,以维持长生不老,二是金蝉脱壳。」 他确实让蝉箬跑了,想解释并非自己无能,说出来却仍觉得有些苍白。滕九都将人收拾成那样了,他却连个尾巴都没收好。 好在滕九并未咄咄逼人,而是看着他手中蝉蜕道:「既然有这蝉蜕,是不是可以追踪到他?这种不择手段之人在外流窜实在太过危险,不可放任。」 齐越道:「这蝉蜕自离了他身起,上边气息便越来越淡,若非如此,前头便抓住他了。」 要不怎么说这金蝉脱壳是保命神技呢。 在滕九开口前,齐越补充道:「不过你放心,我会一直盯着这事的。」 滕九点头,算是将此事交给齐越。齐越和蝉箬既然打过交道,自然有他的法子,便是一时抓不到人,也会让那蝉箬不敢随意出来为非作歹,这点滕九还是放心的。 滕九指了指陈琛,道:「那他也交给你了。」 齐越一直知道到屋子里还有个人躺在地上,只是方才精力都放在了同滕九说话上,现在才有功夫认真打量:「那是谁?」 滕九道:「那是陈琛。」 齐越有些惊讶,定睛细看,地上老者果然同陈琛有三分相似。 滕九走到陈琛跟前,对齐越道:「我要取回食心兽的尸骨。」 她说完这话停了片刻,并未马上动手,而是等待齐越的反应。齐越显然也明白她的意思,神色有些复杂地看了眼地上的陈琛,到底没说什么。滕九这才动手。 陈琛从食心兽那里得到的天分不比关岭少,可他的野心与欲/望也远远超过关岭。 滕九取了东西便要带食心兽离开,临走前对齐越道:「食心兽的执念就由我处置,最后一人那里的尸骨也会由我去收,至于剩下的事,我不会再插手,这终归是你的案子。」 齐越有些发怔,没想到滕九突然要收手。 滕九对他道:「此地发生的事,我已从食心兽处取得一份证言,陈琛的证言,就要麻烦你来取了。至于事情真相如何,如果需要,我可以与你共同探查,不需要的话你自行定夺即可。陈琛现在这副模样,该不该帮,该怎么帮,全看你。」 滕九说完便不再逗留,没有丝毫留恋。 齐越看了眼滕九的背影,又看了眼地上的陈琛,心中有些操蛋。 滕九知道他偏向于人,甚至有时在她眼里他偏心得不太分青红皂白,如今教训了他一顿,又将这个可操作的余地放到他手中,这是看不起他,还是太看得起他呢? 齐越踢了一脚空气。 又看了眼地上的陈琛,心想或许还有一种可能,滕九只是不太想救陈琛,觉得脏了手,便甩给了他。 齐越气到最后,竟有些想笑。 第27章 分食(完) 滕九是在睡梦之中取走叶辛远身上残留的食心兽尸骨的。 叶辛远醒来的时候,还对夜里那个梦耿耿于怀,那梦简直与前一阵子的梦一脉相承,也遥遥唿应了十多年前的梦。 真的只是个梦吗? 叶辛远突然有些发冷,天还蒙蒙亮的时候,他便下了床。 等他的几个舍友在三四个闹钟此起彼伏的叫早声中清醒时,第一个下床的人被早早打开檯灯坐在书桌前的叶辛远吓了一跳。 舍友随手搔了搔乱糟糟的头髮,走到叶辛远旁边看了一眼,惊讶道:「我靠不是吧,你居然也会临时抱佛脚?」 他们今天期末考试来着,可叶辛远什么时候考前复习过。难道这一次考试特别难,他错过什么小道消息了?舍友的脸开始发苦。 叶辛远一边翻书一边道:「你慌什么,我就是确认一点东西。」 叶辛远飞快翻着书,确认自己几乎记得每一页的内容,即使他从前不过匆匆翻了一遍。叶辛远放下心来,终于确认昨晚只是一个荒诞无稽的梦来。 这一次的考试,叶辛远到底还是拿了第一。 可却不像从前那样游刃有余,他头一次在拥有确切答案的试卷中犯错,唯独那一科,低了叶静一头。叶辛远下意识去看叶静的神情,他觉得她一定很得意,却看见叶静只是在微微发愣。 叶静确实没想过,她也有超过他的一天,哪怕只是一个科目。她曾经想过,就算她做到了最好,所能得到的也不过一个平局,一个建立在天花板高度有限下的平局——但凡考的再深再难些,天才总会胜过庸才。 原来也有例外。 就算那只是天才偶尔的失足,那也足够令人振奋。她本就决定不管他人如何都要埋头努力,到死为止,现在能有这样的额外嘉奖更是备受鼓舞。 暑假叶静留校做实践,每天在图书馆查论文、学习数据方法,几乎一整天都泡在里边。 叶静喜欢最角落的桌子,因为坐的人少,向来清静,一天下来也不会有几个人和她共享。也不知是不是老天爷故意与她做对,她刚这么想完,便有人在她对面落座。 第46页 叶静下意识看了一眼,先是看见一只打着石膏的手,再是看见一张熟悉的臭脸。 叶辛远。 叶静不得不承认,自己纠结了一秒钟要不要装作没看到他,可想了想,到底还有三年同窗时光,好歹面上过得去,便随意客套了一句:「你手怎么了?」 叶辛远脸虽臭,话却好好答了:「前几天踩滑板的时候摔了。」 叶静惊讶地看向他。老实说,她从前便觉得他早晚有一天要在上边栽跟头,所以并不惊讶此事,但她没想到,叶辛远会这样向她大方承认。 她以为,他们俩是「仇人」呢。 叶静再惊讶,面上也只是淡淡,对他道:「那你要小心休养,其实图书馆里人还是不少的,最好还是在宿舍学。」 叶辛远脸僵了僵,道:「在宿舍很多资料库连不上。」 叶静难得好心:「连个学校的vpn就行了,我发你教程。」 她说完这话便低头去看电脑屏幕,打算发完教程就结束今日份的社交。 谁知道叶辛远不配合,她教程都发到他手里,他突然来了一句:「其实是在宿舍学不进去。」 资料库不过一个面上好看的幌子。 其实「学」这个字放在叶辛远身上,叶静便觉得挺奇怪的了。而「学不进去」这个词组,更是好像从被创造出来便和叶辛远没什么关系。 如今这话不仅从叶辛远口中说出,还是说给同他向来交恶的叶静听。 叶静几乎怀疑自己是在做梦,虽然她完全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梦到叶辛远。 叶静没有接话,毕竟她不知道叶辛远想要什么样的回答,倒不如沉默是金。 叶静埋头于书本与电脑,昏昏沉沉间又是一个上午,直到腹中飢饿才知道时间有多不够用。她再起身的时候,叶辛远跟上了她。 叶静脚步顿了顿,看向叶辛远,其实不大乐意同他一起走。 叶辛远道:「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叶静不知道叶辛远突然变得古怪的因由,只能道:「你说。」 如果是能入耳的话,她自然会回答。如果还同以前一样,不理他就是。 叶辛远道:「你为什么能这么努力?要知道,不管你多努力,可能都没有办法超过……我。」 他在心里默念,从前的我。 叶静一时不知这话属于能入耳的,还是不该搭理的,她抬眼看叶辛远,心想这傢伙还真是会给她找麻烦。 叶辛远见她眼神不善,难得补充了半句聊作解释:「就算不是我,这世上也有很多天才,光凭努力,你可能一辈子也超越不了他们。」 叶静道:「某种意义上,我刚刚赢了你一次。」 叶辛远道:「你知道的,面对真正的天才,这样的事情并不总会发生。」 叶静自然知道,她只是忍不住发发这一时之气,此刻沉下心来道:「能赢过你们这些天才,对我来说向来只是额外的褒奖,有最好,没有也无妨。我只想一直向前,不断超越过去的我。人总不能因为做不了最好,就自暴自弃去做最差吧?」 叶辛远仍在体味之时,叶静又对他道:「别以为你们那么重要,天才。我只关心我自己。」 叶辛远还来不及说什么,叶静便朝他挥挥手,朝前走了两步。显然,叶静对同他一块去食堂实在是丁点兴趣都没有。 叶辛远突然对她道:「你的愿望实现了。」 他失去了他的天赋。 在叶静迷惘的眼神中,叶辛远却微微一笑。 他从叶静这里寻到了答案,从此,叶静努力的理由,便是他努力的理由。 七八月的蝉鸣聒噪得令人心生厌烦。 可齐越忍不住怀疑,在滕九的耳朵里,怕是再吵的蝉,都没此刻的他来得烦人。 他是来同滕九分享陈琛近况的,也不知为何,他就是觉得,兴许该告诉滕九一声。 陈琛与虎谋皮,最后被反将一军,醒来自是接近崩溃。齐越先后接了不少电话,都是请他解决此事,可见陈琛背景人脉。齐越偶尔也会想,是不是因为他总是圆滑处事,所以给了那些傢伙他很好说话的错觉?怎么就没人骚扰到滕九这里呢。 可抱怨归抱怨,齐越到底出手帮了一把。如今陈琛样貌已恢復正常,内里却不如先前年轻力壮,只到底不至油尽灯枯罢了。 齐越其实也有些唏嘘,陈琛虽野心过大,可为此付出的努力亦是远胜常人,如今一朝倾覆,倒真成了落难凤凰。 滕九不知是看懂了他的神情,还是猜中了他的心绪,淡淡出声道:「有野心不是错,为之剥削自己而努力,也值得敬佩。可贪慾太盛,让旁人为他的野心买单,那便实在上不得台面。」 滕九说到这里,看向齐越道:「我为食心兽取回尸骨后,它的执念融了尸骨,安安生生地一同散了。而这件事情,你本来十四年前就可以做到。」 齐越知道了,他和陈琛,都是滕九此刻颇不待见的人物,只好摆摆手道:「我这就走。」 在齐越离开前,滕九问他:「你有没有去看一看,现在的张苗、关岭和叶辛远?」 齐越觉得,自己下次不能再滕九说什么便做什么了,好说他们也是平起平坐,现在搞得他跟滕九属下一样。 当然,这一次除外。 因为他也有些好奇,想知道滕九要让他看的到底是什么。 第47页 所以齐越看到了同人探讨天才与庸才的叶辛远,看到他在来来往往的惊疑声中岿然不动,接受了自己失去天赋,用从未试过的努力开始追赶曾经的自己。 他没见过原先的叶辛远,因此对这场景只有微微触动。 于是齐越又去看了让他印象深刻的关岭。 关岭不是在练琴,便是在去练琴的路上。他练习时的专注几乎让人觉得他从不曾因瓶颈而感到焦虑,像是个举世难得的天才。 齐越知道,他实实在在被人取回了许多天赋。 可看着关岭的表现,他只能想到一句话。 那又怎样? 关岭并不将此当作困扰,因为无论有无天赋与否,他的热爱与坚持都不为之改变。而他也值得这份回报。 齐越恍惚之间,又去看了张苗,那个四人之中最普通的小女孩。她被取走的天赋最少,那么生活被改变的部分也应当最小吧? 于是齐越看见女孩做实验做到深夜,一个人在学校无人街道的路灯下飙泪,哭累了又擦擦脸,笑一笑,装作无事发生,赶着回宿舍洗漱休息,迎接新一日的挑战。 他看见曾经犯过错,后来咬着牙,回身追赶的少年。也看见一直走在正确道路上,从不曾后悔,一心向着光明大道前进的青年。还看见哭着笑着,用普通人的身份努力追赶天才,次次不成功,跌跟头也只能拍拍身子继续往前走的女孩。 齐越曾经以为,天赋是一份很好的礼物。 现在他发现,天赋是一份会消失的礼物,只有态度,才是永恆的动力。 第28章 恋人心(一) 滕九偶尔也会帮些奇怪的忙。 比如此刻,隔壁分局的同事向她大吐苦水,说自个妹妹如今天天囔着想谈恋爱,却又不肯真正去认识几个朋友介绍的人,成天只知道跟他一遍遍抱怨,严重影响了他业余时间的休息质量。他极希望滕九这里能有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可以治治她的毛病,哪怕只是让她消停一两个月,他都感激滕九的大恩大德。 滕九听着年轻人的烦恼,感觉有些好笑,好像自己也跟着变得年轻起来一样。 她对同事道:「东西是有的,但副作用的后劲有点久,你说了不算,要你妹妹自己愿意用才行。她若是觉得现下这样很好,你便换个方式再和她协商协商吧。」 同事听到有物可治,攒着黑眼圈的眼睛都明亮了不少,对滕九道:「你放心,她肯的。」 若不是自身也为这种状态焦虑,他妹妹何至于态度矛盾,频频抱怨,假若能从这种状态清静一两个月出来,想来她也是愿意的。 滕九持保留态度。 所以当与同事长得有七成像的妹妹来到办公室时,滕九特意再向她确认了遍:「你哥哥同你说了吗?今日喝了我一杯茶,你可能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想恋爱了。」 妹妹点点头,有些好奇:「很长一段时间是多久?」 她最近精力颇不集中,若是能解决这些杂七杂八的念头,倒也没有什么不好。 滕九道:「有人一两个月便不受影响,也有人就此便被改变了观念。」 妹妹道:「听起来真玄乎。」 她眼睛转了转,看着浅浅笑着的滕九,突然问道:「滕姐,那你觉得我喝好,还是不喝好?」 滕九愣了愣,失笑,道:「我觉得都是一种经歷,只要自己能看开,多听听,多看看,也没什么不好。」 妹妹道:「起码那杯茶没有影响到你,对不对?」 真是个机灵的小妹妹。 滕九微微颔首。 妹妹道:「那给我来一杯吧,正好让我清静两个月。对了滕姐,这茶是什么来歷啊,这么厉害。」 滕九道:「这茶呀,是我机缘巧合下遇见的,一对恋人的回忆。」 妹妹其实不明白,茶是茶,回忆是回忆,二者是如何混为一谈的。但她看着裊裊升起的白烟中滕九淡然安静的脸,没有再咋咋唿唿出声,而是难得沉下心来,感受这一刻煮开的泉水与炒制过的茶叶碰撞后迸发的气息。 在那悠远的清甜之中,渐渐失去对周围声音的一切感知。 直到「当——」的一声,陈旧传统的钟声响起。 上一刻还安安静静的校园登时发出无数喧闹声来。青春的少男少女总是精力旺盛到可怕,连制造噪音的天赋都无人能比,不管他们的老师多希望他们不曾拥有这种天赋。 「走廊禁止喧譁打闹。」 几乎每个学校都有这么一条行为准则。 当然,并不是每一个学生都会遵守。 何端容才刚从教室门口转弯出来,连反应都来不及,便直接撞上高中男生发着汗臭的炽热胸膛。 何端容捂着鼻子,头脑发昏地倒下,甚至还没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走廊里一时爆发出许多看热闹时才发出的喧譁。 何端容一屁股坐在地上,眼前都黑了片刻,好不容易恢復正常,第一眼便看见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罪魁祸首。 力的作用是相互的,何端容倒下了,徐陵自己也被撞的龇牙咧嘴,可他看着何端容,便忍不住笑了出来。何端容恨恨地看了眼他,见他还笑得出来,心里更是生气。 徐陵伸手想把何端容拉起来,旁边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同学们登时起闹起来。 第48页 这大白天的撞到一块已是巧合,偏偏撞到一块的还是这对冤家,那岂不是巧合中的巧合? 何端容用力拍掉徐陵递过来的手,起身便要打他。徐陵多了解她啊,在看到她眼神时便已料到她的举动,转身就跑。 何端容气得追了上去。 两个高一生,还闹腾得像小学生一样,实在是很难得,便有围观的同学忍不住笑出声来。 唱戏的打打闹闹,看戏的欢声笑语,将「禁止喧譁打闹」违反得彻彻底底,闹得老师们头疼,只想着不犯到跟前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倒也不想对孩子们赶尽杀绝,都是青春。 上了高中,大多数女孩的体力慢慢变得不如同龄的男孩,何端容也不例外。像徐陵这样的皮小子,她从前一个能打五个,现在却只能在他身后追得气喘吁吁。何端容跟在徐陵身后拐进楼梯间,眼见徐陵甚至爬起了楼梯,她实在追不下去了。 何端容蹲下身来,喘着气,试图平復因为剧烈运动而变得飞快的心跳。 有人走到了她跟前,伸出了一只手。 何端容抬头,没好气地握上了那只手,让徐陵将她拉了起来。 何端容同徐陵面对面地站着,交握的手没有松开。 何端容道:「我还在生气呢。」 徐陵凑近她,脸上满是笑意,问道:「不是吧,撞到你是我不好,可怎么气这么久啊?」 何端容怒视他,要将手抽出来。徐陵登时抓得更紧了些,何端容没能抽成功,那气不知怎么地,就消了一点下去。 何端容道:「都跟你说了多少次了,不要在走廊里瞎跑瞎跳的,如果撞出事了怎么办?」 徐陵讨饶道:「是我错了,我不是好久不这样了吗?刚刚老班找我,好像挺着急的,我才跑过去的。」 何端容将信将疑地看着他,问道:「那你现在怎么还在这儿?」 徐陵变了脸色,道:「坏了,我光记着你,把老班给忘了。」 何端容没忍住,笑了一下,很快又强迫自己严肃起来,对他道:「那你还不赶快去?」 徐陵其实想说,现在过去都要上课了,去也是被老班骂,不去也是,还不如他们再多说会儿话。可他看着何端容因为笑容而明亮的眼睛,便忍不住点了头。 他捨不得放手,便牵着何端容的手多磨蹭了一会儿。 楼道里响起女孩们说笑的声响,下一秒,等成群结队的女孩们走上楼梯,抬头看见的便是何端容暴打徐陵。 这也算司空见惯,比起惊吓,大家更多是好奇与好笑,想着徐陵今天又怎么招惹到何端容了? 何端容松口气,又有些歉意地看向徐陵,徐陵吃痛,却又在她看过来时悄悄朝她眨眼。 这一瞬间,是只有两人能够意会的甜蜜。 何端容同徐陵,是某种意义上的青梅竹马。 他们住的地方只隔了一个小区,按区划能上最好的小学初中,考数一数二的高中,是名副其实的学区房。 可这小区与小区之间,纵使只隔几百米,也是有天差地别的。 徐陵住的小区是后来新建的,各类设施一应俱全,价格也十分美丽,条件普通些的人家怎么也下不了手,住的都是些光鲜亮丽的家庭。 而何端容住的小区年代久远,一幢幢楼的颜色灰暗,暴起的墙皮都是岁月留下的痕迹,也就运气好,建在了好地段之上,平白升了值,内里还是一副穷酸模样。 小学时的何端容不懂,还会经常带朋友回家,后来渐渐地,便不自觉地开始迴避。 徐陵是唯一的例外。 因为那些好的坏的,该看的不该看的,他早就已经一一看过。 何端容在他跟前感到自在,就算他们性格分明不像,她有时也会觉得,那是世界上另一个自己。 而现在,她在偷偷摸摸同另一个自己恋爱。 何端容放学后留在教室写作业。眼见着天色渐暗,肚子也愈发飢饿,熬走了教室里其他写作业的同学,她才从埋首练习册的认真劲中跳出来,时不时向教室门口投去期盼的目光。 徐陵在第五个六十秒出现,带着一身的汗意和热气,手里还拿着篮球。 他是跑上来的,现在还有些喘,可一看见何端容,面上便不自觉笑了开来。 何端容将早就整理好的书本和练习册一股脑地塞到书包里,近乎雀跃地跑到徐陵身边,毫不客气地嫌弃他刚打完篮球一身臭汗,却偷偷牵了牵他的手。 他们生活在一座很小的城市里,每天从学校回到家只要步行不到半个小时,懒惫的人也可以去等那慢悠悠的公交,意思意思地坐个两三站便能下车。 为了能光明正大地多待一会儿,何端容和徐陵向来是走人少些的那条路。 他们走得很近,总是自然而然地碰到彼此的小臂,却不敢在人来人往的地方明晃晃地牵手。 当然,在那一小段没了路灯的地方,他们可以借着书包的掩盖,将炙热的掌心贴在一块,像是永远不会腻烦对方一样十指交握。 打篮球的男孩总是喜欢一路拍着篮球回家,徐陵本来也是其中一员,可现下,他老老实实地将球装在网兜里,一只手提着网兜。 为的就是这刻,能自在地牵着喜欢女孩的手。 灯又亮起。 那到底是一段很短很短的路。 第49页 何端容抬头看着男孩,徐陵也低头看向女孩,心想—— 这条路永远也走不完该有多好。 第29章 恋人心(二) 何端容和徐陵的秘密恋爱没能维持太久,很快便整个年级都知道了。 青春期的少男少女,荷尔蒙涌动过盛,只要不是太过迟钝的性子,多少能从男孩女孩站在一块的距离,打闹时亲昵的举动以及说话时带笑的眉眼看出点端倪。 而最最重要的是,他们总是一起上学,一起放学,就算挑了人少的时间段,时间久了,总会撞上一两个同学。 这个小秘密便这么悄悄传开,很快,所有人都知道他们是一对了。 同学们其实有种看电视剧,终于等到男女主角在一起的感觉。 尤其那些和他们一个幼儿园、小学甚至初中一块升上来的同学,心里早就认定他们是一对欢喜冤家,如今在一起也算圆满。 见面时总是咧开嘴角笑着打招唿的同学们是友好的,他们会在两人一同出现时善意地起闹,又自觉为他们留出说话的空间,但如果有老师问起,又一个接着一个地为他们打着掩护。 于是何端容同徐陵成了年段里半公开的情侣,对着同学们的那半公开,对着老师们的那半则仍然保密。 他们的举动也大胆了许多,甚至是无意识的,有时周末走在路上便自然而然地牵起了手,丝毫不害怕路过大人们的眼光。 比如此刻。 何端容是个文理成绩都很好的学生,天生就有聪明的脑瓜子,成绩在年级里名列前茅,唯一弱点便是英语的听力和口语,所以她报了一个课外的英语补习班。而徐陵也跟着她报了,反正他哪科都需要补,补哪科都不算错。 因此,两人在周末也得以顺理成章地见面。 何端容在口语上不太自信,一句发音要自己反覆偷偷念过几遍,才敢念出给他人听。徐陵却不一样,他成绩不好,人却很自信,口音再差也不发憷,念的多了,进步竟也很快。 此刻,徐陵便在带着何端容反覆练习一个她始终念不清楚的句子。 刚开始的时候,徐陵很耐心,也不笑话她。 何端容简单做了些心理建设后,便在他跟前放下那些要面子怕难堪的心,一遍遍念出带着点生涩的音调。 也不知是哪一次戳中了徐陵的笑点,他突然没忍住,笑了起来。 何端容恼羞成怒,没牵着的那只手伸出来要拍他的小臂。徐陵没躲,乐呵呵地挨了两下,说相声似的吆喝了两声痛,然后道:「来,接着练。」 何端容从前不敢开口,最大的原因便是心里隐隐怕人嘲笑,纵使她知道其他人多半不会当面笑出来,可谁又知道他们心里会怎么想。现在,最害怕的事已经发生,笑话她的人又是最亲近的徐陵,看着他没当一回事,还让她继续练习的样子,何端容突然便也不那么在意了。 她神气地在徐陵跟前练习起来。 徐陵笑的眉眼弯弯,跟听唱戏的一样,还时不时地给她捧个场。 他们的手始终牵在一块。 然后迎面撞上了何端容的班主任。 徐陵和何端容的班级是相邻的两个班,她的班主任也给徐陵他们班上课,是位向来和气的数学老师。 数学老师此刻也有些尴尬,推了推眼镜,看了看他们还牵着的手,重重地咳嗽了一声。 孩子们总拿老师当傻瓜,三番两次地起闹,以为不挑明老师便听不懂。其实他一清二楚,只是这事吧,一没有影响学习,二没有闹到他跟前,谁都有青春年少,他能理解,便不想插手。可现下事情捅到了眼前,他便不能再装不知道了。 何端容犹豫了一下,却没有直接松开手,而是先看向了徐陵,他们习惯了做事有商有量地来,断没有谁先松开手的道理。 徐陵悄悄对她道:「我们就尊重一下老张。」 他重重捏了捏女孩的手,以示安抚,方才松开。 老张看着他们俩,心想此刻倒知道乖乖站在他跟前了。 他其实不知道该说什么。要拆散他们么?好像不合适。那鼓舞他们?更不合适。 老张最后道:「你们有什么想说的吗?」 徐陵想了想,试探性道:「张老师,我们确实在恋爱。」 他觉得老张这态度似乎是可以沟通的。 老张差点被他气到脑溢血。 好在何端容还算擅长察言观色,立马下保证书般道:「老师,我们在一起也快一年了,真的没有影响学习,徐陵还进步了呢!」 她用手肘撞了撞徐陵。 徐陵会意道:「啊,对,我进步了快两百名呢。」 毕竟他女朋友最爱的就是学习,为了能成天腻在一块,他也从坐五分钟就觉屁股着火变成如今这般好歹能坐上半个小时静静学习的模样。 看到有人递来梯子,老张心中简直潸然泪下,面上则是故作沉吟,想着还是应当再做点什么。 就在这时,脑子一抽的徐陵神来一笔道:「我们爸妈都知道的。」 老张一听欣喜若狂,心想这事总归落不到他头上来管了,只要再提醒提醒双方父母和两个孩子注意交往分寸,同时不要影响学习,属于他的那部分任务也算完成。 于是老张叮嘱了两句,说会和他们父母谈谈,当下便松松放他们离开。 第50页 留下默默无语的何端容与徐陵。 徐陵捂着脸蹲下,闷声道:「你别骂我,我真是脑子抽了,不知道为什么说出这句话。」 他心里害怕老张要拆散他们,也怕老张训斥何端容,所以这谎话一着急就说出了口。 何端容着实震惊了一会儿,可看徐陵那么大个人躲在那里苦恼的样子,到底没捨得怪他,想了想道:「我们还是想想怎么坦白吧。」 于是,在被同学、老师知晓之后,他们又不得不向父母争取起「坦白从宽」来。 何端容选择先跟母亲坦白,先是如同平日一般,聊些学校里的事情,再渐渐将话题引到恋爱上边,最后道:「其实我有喜欢的人……」 她说完这话,偷偷抬眼去看母亲,有些忐忑自己会面对什么样的神情。 谁知道对上了母亲毫不惊讶的脸:「是不是徐陵?」 何端容一句话没说,只是瞪大了眼睛。 何母脸上带着些微得意的神气和轻嗤,像是在说年轻人到底道行太浅:「你嘴里一天天的,说得最多的就是徐陵,每天晚上几乎都有徐陵的电话,还经常一起出去玩,真以为我和你爸什么都不知道啊?」 当然,揣测归揣测,他们心里其实也拿不准,但现下何端容自己坦白了,何母便义正言辞地说起她同何父的早有察觉来。 何端容把心一横,眼一闭,认了下来:「是啦,我们在交往,已经快一年了。」 何母吃了一惊,没想到居然这么久了。她其实不擅长同女儿聊这个,最后憋了许久,轻声道:「女孩要保护好自己哦。」 因为何母脸上的神情太过尴尬,何端容一下就明白了母亲的意有所指,呛了一声,最后飞快道:「你放心啦。」 母女俩又聊了些有的没的的东西,试图将这份尴尬平淡带过。 而在何端容顺利坦白的时候,徐陵这边也没遇上什么麻烦。 他从小到大都是不省心的孩子,徐母甚至惊讶于他现在才恋爱,还老老实实地向他们坦白。在听到对象是何端容时,徐母和何母的心情在某一方面微妙地重合了,这个名字她从徐陵口中听到也不是一年两年的事了。何端容还是幼儿园小姑娘时,她便见过呢。 对于父母的态度,徐陵多少是有些郁闷的,可一想到从此和何端容过了明路,心里又是另一种快乐。 过了明路的何端容与徐陵,学习起来更用功了,毕竟如今头上压着爸妈和老师,成绩但凡下降些,便很容易被归因于恋爱误事。 两人都不想被拆散,心里压着这件事,学习起来倒也更刻苦些,而学习本身也会成为一种习惯。 何端容与徐陵牵着手回家。 过了明路的另一个好处便是,徐陵能把何端容送到家楼下了。 两人在楼道口牵着手说话,一边还注意着动静,如果有人经过,就自然而然地分开些,好歹在邻居跟前收敛些。 奈何今天来的不是邻居,而是加班晚回了的何父。 徐陵向来天不怕地不怕,可每回见到何父,都出乎意料地紧张,此刻也不例外。 何端容虽也有些尴尬,可看着徐陵这样,自然要坚定地站在小男友身边,自然地同老父亲打招唿,带起氛围。 何父闷闷地同两人打了声招唿,没多说什么,只叮嘱何端容不要在这磨蹭太久,记得早点回家吃饭。 何父的脚步声逐渐变远之后,徐陵才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 楼道里的灯坏了,天色又已经有些昏暗,何端容其实不能清晰看清徐陵的神情,只能看到他明亮的双眼。 她问他:「这么害怕我爸呀?」 徐陵无奈:「是啊,我连我爸和所有的老师都没这么怕过。」 何端容飞快地,在他侧脸上亲了一下,然后转身便跑上了楼。 何端容回到家的时候,何父正抽着烟,见到她回来,又把烟按掉了,似乎有点欲言又止,可到底一句话都没说出来。 何端容觉得有些好笑,可到最后,却是无厘头地想着,以后一定要监督徐陵,不能让他也养成抽菸的坏习惯。 第30章 恋人心(三) 何端容和徐陵的高三过得很快。埋首于本就繁重的课业,只在难得喘息的空隙里相互安慰,在高度紧张的压力之下,时间如飞箭一般,一眨眼便过去了。 最后走出考场时,何端容心里还有些不真实的感觉,在夏日的炎炎热气中几乎要融化开来。 可在校门口看到徐陵的那一瞬间,她就顺利地回归了现实世界。 要毕业啦! 何端容朝徐陵冲去,徐陵装作害怕的样子往后退了两步,却又在何端容真正生气之前笑开,主动张开手往前走了两步,将飞扑过来的何端容紧紧抱住。 两个穿着校服的学生在校门口公然拥抱,要是换作往常的任何一天,也许教导主任都会立刻带着保安冲出来。可是今天,大家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看着,许多同学还在旁边欢唿了起来,一起宣洩着此刻的心情。 毕业谢师宴的时候,两个班一起包了酒店。 刚刚成人,内里其实还是孩子的学生们笨拙地学着大人模样,要向老师与同窗敬酒,说着一些试图掏心窝子,最后却只能泛泛的话。 何端容与徐陵最开始是各敬各的,毕竟他们班级一个坐西北角,一个坐东南角,也敬不到一块去。可当他们一块敬到中间老师那桌时,立时便有同学喊他们一块敬酒。 第51页 ——弄得跟结婚敬酒似的。 何端容脸色通红,就连向来厚脸皮的徐陵也有些不好意思。 还是老张咳嗽了一声,接过话头,解了两人的尴尬羞赧:「你们俩这次考的都不错啊。」 成绩虽然还没出,但众人都对着答案算过分,就算估分有差,也不会差出太多去。何端容这成绩,虽然上不了前四的院校,但剩下的学校基本稳了,要考虑的不过是专业与地理位置。徐陵没有何端容那么优秀,可也基本稳过一本线,要知道,刚开学的时候,许多老师都担心他以后上不了大学呢。 也许因为他们在一起很久,不像其他孩子一样只是青春期短暂的冲动,一份喜欢的心意三天两头地变化,比花朵的花期还短暂。 也许因为他们给彼此带来的都是正面的影响,是青春里最好的奋进模样。 也许因为这是一场告别的盛宴,从此以后,他们对这些孩子来说并不再被局限于为人师表的位置。 桌上向来严肃的老师对他们笑得多了,偶尔也同他们开玩笑,说学生时代的恋爱最美好,要牢牢抓住对的,优秀的人。 晚宴的最后,两人躲在窗帘后向彼此敬了杯酒,然后偷偷交换了初吻。 何端容是很乖的孩子,因为对象是徐陵,所以她早恋了。 徐陵是很不听话的孩子,但因为对象是何端容,所以他变好了,还将初吻保留到了今天。 他们约好了要一同前往念书的城市。 虽然都觉得婚姻离年轻的他们还太过遥远,年少的恋爱未必能真正修成正果。可在压力极大的夜里,偶尔的偶尔,她同他也是做过有关以后的梦的。 漫长的暑假开始了。 驾校,家教。 年轻的孩子们尽情地挥洒着旺盛的精力。 有时还会到彼此家中,一起坐着看看动画或电影,再加上薯片可乐,便是最大的快乐。 何端容长大后第一次到徐陵家中。 她上次来,还是小学的时候,同一堆同学一块过来,给徐陵过生日。 还算宽敞的房间里塞了十几个小屁孩,空调开到十六度,关了灯,在电脑上播放类别为喜剧的恐怖片。看到搞笑的地方,大家一块笑出声,幽默也翻倍。而看到恐怖的地方,便忍不住将被子裹得再紧些,好像这样就不用害怕。 何端容还记得,那时候的徐母年轻又温柔,她很喜欢她。 可这一次,不知道是不是身份转变的原因,还没见到徐母,她就开始紧张了。 何端容按了门铃之后,徐陵跑来给她开门,她的目光飘到徐陵身后徐母身上,话还没出口,心里便有些结巴了。 徐陵看她这样,又觉可爱又觉好笑:「这么紧张干什么,我妈很好说话的。」 徐陵被近乎放养长大,觉得何端容实在不必太害怕他的父母。 何端容先同徐母打了招唿,见对方也同她温和地笑,才有心思轻声回復徐陵的风凉话:「我爸闷葫芦一个,你向来最不怕这种大人了,那么怕我爸做什么?」 徐陵不说话了,转身咋咋唿唿地向父母介绍何端容,力求让场面不至太过尴尬。 徐父客套了两句,便不知道该说什么,徐母倒是多些好奇,可没问两三句,就被徐陵打断,将何端容带到了房间。 徐陵将门关了,何端容才放松些,静下心来打量徐陵的卧室。 何端容感受到了家境上的差别,虽说肯定不像电视剧中男女主那般贫富悬殊,可有些差别到底是实实在在的。 她看着自己的打扮都觉得有些侷促,难得想念起校服来。 徐陵点播了一部喜剧片。 他们俩都不喜欢太烧脑或者太沉闷的片子,最喜欢喜剧片和爆米花电影。 何端容看着看着便开始笑,一下忘了那些局促不安,徐陵的手覆上她手背,她不知不觉便靠到了徐陵肩上,傻呵呵地乐。 徐母敲门后便开门进来,何端容一下从徐陵身上弹起,看着徐母笑眯眯地端了一盘水果来。等徐母再出去,徐陵再牵她的手,她却不敢再靠过去了。徐陵要揽她,她也坚决拒绝,只同徐陵在果盘后边牵手,好像又回到当初地下恋情的时候一般,偷偷摸摸。 事实证明,何端容的担忧是对的。电影看了四分之三时,徐母又送了点吃的来,见两人端端正正坐着,面上的笑意显见轻松了些。 何端容多少猜到徐母的想法,一时间又是不好意思,又是有些好笑,最后在徐陵送她回家的时候和他道:「以后还是尽可能在外边玩吧。」 徐陵无可无不可,只是好奇她为什么突然说这话,何端容在他耳边轻声回答,一时间两人都面红耳赤。 这种每天都能见到面的生活很快便发生了改变。 何端容和徐陵上了同一个城市的大学,却刚好跨越了城市的对角线,便是乘坐地铁也要一两个小时才能到达彼此的学校。 大学生活比他们想像得更加忙碌,本以为经过高考就是爬完最高峰,从此能轻轻松松享受人生,谁知道事实是一山还比一山高,不努力攀爬就会死在半山腰上。 军训,迎新,学生活动,难度升级的主课程,等这一项项滚轮胎一样地滚过,好不容易有一点点喘息空间时,何端容才发现,她和徐陵好久没有联繫了。 这种没有联繫自然不是真的一句话都没有,只是何端容打开聊天界面,能发现彼此对话大多数只剩下些没有意义的早安晚安和吃的什么饭,每当想真正分享些一天之中发生的辛苦事,不是她太过疲倦匆匆结束对话,便是徐陵有事要忙只能敷衍带过。 第52页 事情发生的时候,他们只觉得这是偶然一次两次的事。可等何端容此刻静下心来看,才发现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好好说过话。 这在以前几乎是不可想像的,他们那时一周上五天半的课,每天上学一起走,放学一起走,周日再一起去课外辅导班。 两个人牵手走过的街道几乎烂熟于心,闭着眼也能走对。他们在这里分享着生活中的一切琐事与偶然听得的八卦,就连最无聊的小事说出来也能笑到一块。 而不是现在这样。 身后的舍友还在谈笑,讨论起新认识的人,虽然言语间多有遮掩,可多少能听出她们所感兴趣的男孩。 全新的环境,全新的面孔,多新鲜哪,哪个人不爱新鲜。 何端容扪心自问,她喜欢这新鲜的校园生活吗? 自然是喜欢的,新认识的舍友,新见面的同学,新加入的学生团体,新学到的技能。这一切的一切,她都喜欢,不然她怎么会察觉不到不知不觉中,她和徐陵已经抛下对方许久。 她的日常生活,渐渐全都同舍友与同学交换,一件事情说了两三遍,便没有再说的念头。徐陵不在身边,同他分享还要多打许多字,平添几分麻烦,渐渐便想不起来做这事。 新的人涌了进来,旧的人便被挤了出去。 这是自然而然的道理。 徐陵于她是,她如徐陵亦是。 如果什么都不做,一味地顺应现在的变化,那么迟早有一天,他们生活里不会再有对方的位置。 这不是何端容想要的。 她的生活里多了很多新鲜的人没错,可让她心动的人,还是那一个。 何端容给徐陵打了电话,还没有响两声,便被接了起来,徐陵一时没有说话。 何端容问他:「徐陵,我们周末抽出时间见一面好不好?」 「好,」徐陵几乎没有犹豫,在何端容话音刚落时便道,后边还补了一句:「我去找你。」 何端容忍不住笑了,看了看后边的舍友,用家乡话轻声道:「我想你了。」 徐陵也用家乡话同她道:「我也想你。」 第31章 恋人心(四) 想要维持一段关系,双方往往都需要在自己的生活里做出一定的调整与改变,当这种调整大到一定程度,便会成为所谓牺牲。 好在,对于现在的何端容和徐陵来说,他们所要做的,还远远到不了牺牲的程度。 他们约定好每个周末约会一次,不忙的话便出去踏踏青,探探店,唱唱歌,忙的话便一起泡图书馆学习或是陪对方参加活动,总而言之,要抽出一天陪对方一起度过。 而在周一到周五的时候,每天晚上抽出时间和对方视频或是语音一会儿,哪怕是一边说话一边写作业的一心二用也好。 最开始的时候,他们都不太习惯,有时也会尴尬地没话找话,近乎要怀疑自己和对方的感情是否发生变质。可慢慢地,从前在一块无话不说的亲昵又回来,他们重新进入彼此的生活体系,牢牢占下一个不可动摇的位置。 有时徐陵赶来,他们在图书馆奋笔疾书一整日,只为能腾出一顿晚饭与一场电影的时间。何端容心疼他舟车劳顿,还要独自住宿一晚,一顿饭恨不得给徐陵照顾得妥妥帖帖,连看电影的饮料小食也要精挑细选,大方买单,徐陵便一边傻乐一边享受女友难得的温柔。 有时何端容过去,碰上徐陵篮球比赛,便也快快乐乐地在一旁坐下,帮他抱着衣服拿着矿泉水瓶,只在他浑身臭汗地抱过来时一边嫌弃一边露出笑颜。 但凡有人挤眉弄眼地看徐陵热闹,问他这是哪位漂亮小姐姐,他便大大方方与何端容十指相扣,炫耀一般地在人跟前举了举。 何端容二十岁生日的那一天,徐陵抱着一盒精緻热烈的玫瑰等在她楼下。 楼下也有不少等待着女友的男孩,可徐陵光凭那一盒花,便在其中鹤立鸡群起来,以至于上完晚课回来的何端容隔着很远的路便一眼认出了自己的男朋友。 她看着徐陵在来来往往人们的目光中故作镇定的模样,一时不知该不该发笑,她既觉得有些浮夸,不敢上前,又觉陷入尴尬的甜蜜,最终还是笑着跑到他跟前。 留下舍友一边感嘆她重色轻友一边掏出手机拍了几张发到舍友群中。 何端容出现时,徐陵脸上出现了微妙的如释重负,有了女主角以后,这捧玫瑰终于不再那么惹眼。 何端容抱住徐陵,笑道:「你好浮夸哦。」 徐陵闷闷道:「只是想到从来都没有送过花给你,所以想补上。我希望你收的第一捧花是我送的。」 其实他也觉得送花有些娘了。 何端容想,花有什么用呢,又不能吃,又不能穿,价格还总是偏高,带回宿舍想要多留几天还要精心换水修剪,怎么想都不划算。她向来不喜欢不划算的东西。 可这一次除外,在徐陵说了那话以后,她将这花看作一生中定要收到一次的礼物,此刻便觉心满意足。 何端容松开徐陵,从他手中接过花,抱在怀里,对他道:「这是今年生日收到最喜欢的礼物。」 徐陵欲言又止,最后却只是笑,自然而然拎过她的书包背在身后,对她道:「走,请你吃夜宵去。」 徐陵同何端容吃了深夜五折的广式茶点,肚子撑到差点走不出餐厅,又赶上了最后一场电影,在片尾曲响起前的黑暗里飞快交换了一个吻。 第53页 电影散场时,何端容牵着徐陵的手,有些捨不得放开,便一根一根玩着他的手指,直到被徐陵大掌包住她的整只手。 徐陵问她:「怎么了?」 何端容有些说不出口。她犹豫着抬起头,对上徐陵的双眼,两个人不自觉地对视了一会儿,迟钝如徐陵,也隐隐意识到氛围的微妙。 何端容对他道:「我捨不得现在就跟你分开。」 她鼓足了勇气,才说出这句话。 徐陵看了看现在所处的位置,很顺口地同她道:「不然去我宾馆坐一下?」 何端容瞪着他,脸却红了。 徐陵才意识到自己说的话有些歧义,磕磕绊绊地补上了下半句:「等你想回学校了,我再送你回去。」 何端容道:「那多折腾啊。」 她看出了徐陵的疲倦,真心不愿再操劳他。 何端容低了低头,抬头对他道:「我们去你住的地方,但有一点我要跟你说明白,我不是那个意思啊……我只是想和你再多说说话,你要是同意我们就去,不同意的话,我们就再散会儿步,然后我回学校。」 她成年了,可她觉得自己的心理还没有成熟到可以接受男女间最亲密的行为,此时此刻,她只是单纯想同徐陵再待久一点。 徐陵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被女朋友说得面红耳赤。青春期的男性实在充满躁动,从话题拐向这个方向时,他便开始有些心猿意马。好在多年的习惯使得他下意识认真倾听何端容说的一字一句,最后也勉强听进去不少。 当他看着何端容带着期盼却又有微微害怕的双眼,浑身躁动的热血好像一下冷静下来,另一种情绪瞬间侵占了他的大脑。 凭藉着他微薄的认知,徐陵隐隐约约意识到,那兴许是比独占、掠夺更高级一点的东西,带着怜惜的爱意,渴望守护她愿望的完整。 徐陵握着她的手紧了紧,对她道:「走,聊到天亮。」 何端容原本还紧张着,被他一逗,忍不住便放松笑了出来,直到进了宾馆才又紧张起来。 这种紧张一直持续到她进了房间。 门一关上,密闭的空间里只剩下她和徐陵两个人时,她反而松了口气。 如果说连徐陵都不能相信,她在世上也没有几个可以相信的男性了。何端容决定权且相信事情会像徐陵承诺的那样发展。 归根结底,是她捨不得徐陵,才冒着险来到了这里,她做好了承担一切后果的准备,包括最好与最坏。 何端容先洗漱,徐陵后洗漱。 等徐陵洗完出来,发现何端容湿着头髮靠在床头,竟一脸快要睡着的模样。 徐陵坐到她旁边,喊她的名字:「端端,端端。」 别人都叫她「端容」、「小容」亦或「容容」,他偏偏要和他人不同。 何端容太困了,模模煳煳应了他一声,却没睁开眼。 徐陵嘆了口气,拿来电吹风,把她拉扯到怀里,笨手笨脚地给她吹起头髮。 吹风机的声音实在很吵,好在暖融融的风还算舒服,何端容在头髮被拉扯的疼痛和蛋白质烧焦的臭味中醒来,一脸无语地看着徐陵关掉吹风机,从吹风筒里扯出她被卷进去的一小绺断髮。 何端容看着他手上她头髮的尸体,觉得头皮被薅的地方还隐隐作痛,捂着后脑勺道:「我是不是秃了一块?」 徐陵乐不可支,一点没有将要完蛋的远见,十足败家玩意地掀开她的头髮,惋惜道:「好着呢,没秃。」 何端容听出他的幸灾乐祸,转身和他打了起来。 她早过了光凭力气就能把他打哭的年纪,除了刚开始徐陵让她打了两下出出气,后边便被徐陵紧紧抱在怀里,动弹不得。 徐陵抱得很紧,却也只是抱着。 有时珍视与爱重并不需要言语来体现。 何端容也安静下来,伸手反抱住他。一片静默之中,她突然对他道:「如果有一天,你不喜欢我了,或者喜欢上了别人,你一定要告诉我,我们好聚好散,千万别噼腿别隐瞒。」 徐陵想说什么,何端容的话却还没说完:「人的感情是不可控的,或许……或许真有那么一天,但我不希望我们闹得太难看。你是这样,我也是这样。」 何端容不知道,这话是不是显得她太过冷漠无情。可她知道,她之所以会说出这话,是因为她太喜欢徐陵,又太现实,所以还在一起时,便已经害怕分开,尤怕彼此面目可憎地分开。 何端容不知道徐陵能明白几分,也不知道徐陵会不会以为她在随意闹脾气而同她生气。她脑子里一片凌乱,却听见徐陵说:「我懂。」 他与她怀着一样惴惴不安的心。 在沉默之间,徐陵突然道:「其实,你的生日礼物我还没给。」 何端容将头从他肩头抬起,疑惑道:「你不是送了花吗?」 徐陵笑道:「笨蛋,怎么会有人拿花当生日礼物啊。」 何端容来了兴趣:「那是什么?」 徐陵从一旁的衣服口袋里摸了摸,掏出来个小盒子,里边是一枚戒指。 何端容一时有些喘不上气,惊喜、激动和抗拒这几种互有矛盾的情绪几乎一同涌上心头,她不敢伸出手去拿,只呆愣愣地看向徐陵。 发现徐陵也同她一样,眉眼间既有喜色又有焦虑恐惧,神色变幻。 第54页 徐陵对她道:「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觉得这个会很适合你,它很漂亮。」 在这一瞬间,何端容突然明白了,他们都太过年轻,只敢在不用负责的梦里幻想同对方的以后,无法去承担一个沉甸甸的现实诺言。一生那么长,他们还不敢认定对方。 但是,没有关系。 何端容伸出手。 也许走着走着,他们便一路走到底了呢。 她接过了那枚戒指,戴在了手上,问他:「好看吗?」 「好看。」 徐陵笑着说。 第32章 恋人心(五) 何端容从学生家出来后,轻轻松了口气。学生家附近不通地铁,算来算去竟还是坐公交最为方便。 地铁开通以后,城市里公交频次便越来越低,何端容等了足足十分钟,才终于等来一辆晃晃悠悠出现的公交,好像随时随地能散架一样。 何端容挑了个靠窗的位置,给手机插上耳机,同徐陵说话。徐陵正在宿舍写作业,何端容隐隐还能听见他旁边有舍友开黑的声音。 徐陵抱怨这个舍友不只一两次,可舍友不过刚说完时改了一两次,很快便固态萌发。 徐陵写着作业,大多数时候不说话,只偶尔休息的时候说一两句,何端容也淡淡地回他,不知不觉便靠在车窗上睡着了。 何端容其实不是那种睡眠质量很好的人,偶尔躺在床上都能失眠,此刻却能在这嘈杂摇晃的恶劣环境下睡着,归根究底,是太累了而已。 大三下学期,课程稍微少了些,却要开始决定未来的方向,压力近乎成倍增长。 何端容在忙碌与迷茫之中陷入不可避免的焦虑。 徐陵轻轻唤她,却只听见她平稳的唿吸声而无应答,心中明白,她睡着了。 他不再说话,只是分了一丝心神去听背景音里的报站,在何端容到站的前一站,他开口叫醒她。 何端容才在朦胧睡意中恍然惊醒,睁眼时便已经快到学校了。她长嘆一声,挤到后门边上,等着到站下车。 徐陵同她道:「你这么累了,要不然这份家教就别做了?」 何端容道:「不行呀,答应她爸爸妈妈至少要教到这个学期结束了,而且她接下来有好几场大考,我这时候走太不负责了。」 藉口。 徐陵道:「或者你问问同学,要是有人可以接手,你也算有交代了。」 何端容道:「我的同学一个个也都忙得跟狗一样,哪有时间去做家教呀。」 藉口。 两人又闲聊了会儿,何端容走到了宿舍楼下,对徐陵道:「我到啦,洗漱一下就睡了,你也别太晚。」 在徐陵应声之后她方才挂断电话,脸上说话时下意识带起的笑容也一瞬消散,她太累了。 何端容知道自己为什么放弃不了那份家教,无非是为了一个月下来的那一千六百元,一笔根本不会被徐陵认真看在眼里的钱。 思想品德课从小学起就在教导大家,不虚荣,不攀比。何端容曾经以为这很简单,只要不盲目追求奢侈品即可。 可直到上了大学,来到大城市,她才意识到,很多比她想像中稍贵一点的东西,汇聚起来便成了她所无力承担的,而其他人眼中的「普通生活」。 她根本不敢要求所谓奢侈享受,只想尽力同大多数人一样,便已经花光力气。何端容没法因为一己私慾对父母开口,便只能自己咬牙努力。 尤其是同徐陵在一块的时候。 她从不愿多花他的钱,哪怕他愿意。又或者说,正是在他面前时,她反而更希望自己能再独立再潇洒些,起码不要流露出那些尴尬窘迫。 何端容希望,有一天她到他家时,能不再生出从骨子里发出的手足无措之感。 她很努力地赚取自己的花费,也尽力在第一次接触她从未见识过的事物时表现得淡定自若,学习着旁人做出驾轻就熟的模样,以使不至太过丢脸。 可终究有一天,她察觉自己力有不逮,为自己曾经轻视亦或有意忽视的困难撞得头破血流。 高三毕业的那个暑假,徐陵同她说自己可能会在大学毕业后出国。何端容那时脑子一片空白,其实并不真正明白这是怎样的概念,只想着四年是很久远以后的事,或许不用从那时起就开始担心。 而升上大学以后,她的世界便向另一个方向发展而去,学校里有着许多交流出国的项目资源,不少学长学姐,从大一开始便已规划好出国的必经之路。 看得多了,何端容恍惚间也有了错觉,好像出国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她知道出国的学费、生活费都高的吓人,只稍稍听了一耳朵便不敢再深入了解,转而期盼起另一条路来——全奖出国。 何端容不敢告诉别人她有过这个目标,担心显得太过自不量力,甚至连她自己,也不敢真正认真准备,只想着等到大三再做出抉择,在那之前先把书念好,也算打下一切出路的基石。 只可惜,她连这点都没能真正做好。 一个系五十人,三年下来,她排名十五,就算最后一个学期再怎么垂死挣扎,也难挤进前十,到头来连个百分之二十的维度都难拿到,拿什么去争全奖。 可何端容回首这三年,却深深明白自己已经竭尽全力,这才是真正令她认清现实,崩溃难堪之处。 第55页 她倔强地做着这一份家教,可这么点零工又能改变什么?连几个好学校的申请费都交不起。 何端容明白自己家只是再普通不过的家庭,她也没有破釜沉舟定能成才的自信,所以她无法对父母开口,只能在深深的夜里独自自省,做下决定。 她放弃了出国,选择了保研。 梦里亲昵的恋人和光明的未来几乎同时远离了她。 其实保研已是很好的出路,也是她三年苦读应得的成果。可凡事最怕比较,也最怕期望有所落空。 何端容同徐陵说着尘埃落定的保研计划时,徐陵羡慕着她成绩优异,能在这么好的学校读研,感慨于自己只能去国外混个学上:「学校排名也就一般,学费我看了都觉得吓人,真不知道我爸妈怎么决定的。不过真的感激他们,要不然我就没学上了,或者只能上个再烂一点的学校。」 何端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闷在他怀里。 徐陵家里为他安排好了计划,在大四上学期便申请学校的交流项目,提前出国适应,也便于后续研究生的申请。 何端容则是一边写论文一边提前开始帮选定的导师干活。 这一次,横搁在他们之间的不再只是空间,还有时间。 何端容吃早饭的时候,徐陵在吃晚饭。她开始一天忙碌学习的时候,徐陵在读睡前的paper。等她饿到两眼发昏要吃午饭的时候,徐陵终于可以入睡。而在她昏昏欲睡却不得不强打精神的下午,徐陵则睡得不省人事。好不容易到了何端容疲惫安静的夜晚,徐陵方才迎来阳光明媚的一日。 发送信息的界面总是停留在滞后的回覆之上,偶尔可以对上的时间里,总是一边精力充沛一边哈欠连天。 曾经异地所面临的困境在异国时再度升级,这一次,何端容却想不出该如何应对。一张昂贵的机票便能打消她所有不切实际的打算。 徐陵偶尔同她分享她根本听不懂的玩笑,被导师安排得满满当当的生活也让她没有时间精力去弄懂一些充满异域文化的故事到底该如何理解发笑。 徐陵直到毕业,也只匆匆回国一趟。他们匆匆见面,匆匆拥抱,又匆匆结束见面,一切来去都快得像阵风一样。 他们渐渐发现,彼此最大的交集变成了朋友圈。 好像只有在同人分享生活时,何端容同徐陵才有精力罗列出一张张照片,详细地描述近来的生活。因为没有即时回復的限制挂在脑门上,可以轻松地说想说的话,倦了便随意丢到一旁,也不会被对方认作敷衍。 常年点赞,偶尔玩笑。 看着彼此的图片与文字,好像也陪对方共享了这段生活。 何端容本以为,他们会这样坚持下去,一直等到徐陵回来。 直到徐陵说:「我还没有想好,要不要回国。」 他听起来确实很犹豫。 那一瞬间,何端容冷静得令人髮指,她在想,自己整整两天毫不放松地读完论文交完作业,好不容易挤出一点时间和他视频通话,不是为了听这句话的。 而在这点想法过后,涌出来的才是恼火。 她不出国,他不回国,那还谈什么未来。 何端容难免去想,当徐陵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就已经在犹豫是否要将她包含进他的未来之中了。 可何端容不过气了一分钟,便又冷静下来,陡然意识到一点,她同他一样,都是自私的人。 他们爱彼此,却更爱自己的人生与前途。为爱放弃一切实在太傻,他们只在梦里想过,到了白天便又清醒。 何端容对他道:「没有关系,你慢慢想,还有两年多。」 这话既是说给他听,也是说给自己听。 何端容发现了,在这种大事上,她总是优柔寡断,遇事不决便是一个拖字,奉行船到桥头自然直。 可有时候,船到不了桥头便散架了。 何端容第一次在徐陵的朋友圈里看见高箐时,正抱着电脑走在图书馆里,因为一种天生的直觉,头一次因为走路看手机撞上了人。 电脑掉到地上,发出令人肉痛的声音,比那张合影更令人烦躁不安。 「不好意思,你没事吧?」 项恆一边帮她捡东西,一边下意识道歉。 撞了人的明明是她。 何端容没有心情说话,只摇摇头,对他道歉,接过东西便走开。 第33章 恋人心(六) 其实那张合照里,徐陵和高箐甚至没有站在一块。那是五个人的合影,左边是两个男生,右边是三个女生。 高箐站在中间位,左右的人都搭着她的肩,她的墨镜搞怪地滑在鼻樑中央,脸上笑容灿烂,针织黑色吊带和牛仔长裤勾勒出好身材,宽松西服外套又让她看起来有些精英气质,整个人又甜又酷。 一看便是男女都喜欢的女孩。 站在她旁边的男孩个子不高,一身叠穿混搭风格,看起来倒是很有镜头表现力,像是团队里负责气氛的小能手。 徐陵个子最高,面容俊秀,穿着宽松卫衣,手自然搭在旁边男孩身上,纵使站在画面边角,也能轻松吸引他人目光。 何端容不知道,她一眼便注意到高箐,到底是因为对出现在男友身边的漂亮女性的天然警惕,还是传说中玄之又玄的女性直觉。 她只知道,光看照片便能得出一个令她有些晕眩的结论:他们看起来很般配,都像太阳一样热烈。 第56页 她和徐陵其实是完全不同的人,是长久的磨合将他们打造成适合彼此的模样,可分开越久,他们本来面目下的稜角便恢復得越多,再在一起时会扎的彼此伤痕累累。 何端容打开聊天界面,想给徐陵发点什么,最后却又犹豫着退出。这么一张连点暧昧都算不上的合照,她急哄哄地去问,除了显示她在意以外,别无他用。 而在徐陵甚至没考虑他们未来的情况下,显示她的在意,就好像是在逼她承认,她爱的更多一些。 何端容不愿意。 因为她明白,爱的太多总难被珍惜。 她想多保留点自尊。尊严或许不能当饭吃,可至少能让她以后回想起来少些后悔。 何端容没有去问徐陵,只是默默点了贊,告诉他,她看到了这张照片。 回到宿舍,研究生时的新舍友同她讨论出去吃饭的事。为了应付学分,舍友组了一个实践团队,拉了何端容不止,还托男友拉了数学系的大神做大腿,今天这饭局便是为了同大神联络感情,顺带构思项目。 舍友知道何端容不爱社交,但构思项目这事,还是得让她上,好话想了一肚子,还没说两句,便见何端容转过身问她:「大神?男的女的?」 舍友愣了愣,道:「男的,可帅了!」 何端容点点头,道:「我知道了,我会去的。」 舍友一下来了精神,冲到她椅子边,问道:「我靠,你分手了吗?」 何端容摇头。 舍友懵了:「那……」 何端容道:「想拍张合照。」 她是真的很幼稚。 这一顿饭没何端容想的尴尬。 就像她没想到自己已经见过那位大神。 项恆还记得图书馆里发生的小意外,两人提起这小小的巧合之后,四人间的氛围显然好了许多。 项恆是数学系的尖子生,却不是那种只专于课本的纯理论型人才,平日对经济热点也多有关注,和何端容探讨课题方向时竟毫无壁垒,有两人带头定下方向,旁边的小情侣也时不时迸发出思维的火花,很快便讨论出研究的方法雏形。 一顿饭吃得也算宾主尽欢。 何端容差点忘了自己原本是想来做什么的,好在舍友投桃报李,替她牢牢记住,主动提出要拍一张合照。 何端容其实不喜欢拍照,她站在照片角落,靠在舍友身边,微微笑着,带着尚未融入气氛的清冷。 等回到宿舍,舍友将照片发给她,对她道:「你俩挺像的。」 不用舍友继续解释,她看到合照的第一眼,便知舍友在说她与项恆。 项恆穿着白t,干净清爽,坐在舍友男友旁边的身姿挺拔得近乎古板,他同何端容一样,天生就不是气氛的缔造者,可处在其中时,又往往独树一帜,令人难以忽略。 他们确实有些像。 何端容将照片发到了朋友圈。 舍友搞不清她同徐陵的现状,只隐隐意识到,他们好像很久没有语音亦或视频了。 舍友小心翼翼地问她:「以后要不要多叫我男朋友他们出来一起做这个项目?」 何端容道:「线上能解决的事就线上解决,实在要讨论再约吧。」 舍友「哦」了一声,想着他们应当是还没分手。 何端容等了一天,想着就算有时差,徐陵也该看到这条动态,可他偏偏就是一点反应都没有。蛮不在乎得令何端容觉得自己可笑,还有些丢脸。 她看着那条动态,手指在删除键上犹豫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没有删。她要留着这条让自己警醒,以后才不会再犯傻。 日子还是一样地过。 可有些东西到底微妙地发生变化。 何端容没有刻意迴避同徐陵的交流,可他们想起对方的频次越来越少,没有单方面的冷落暴力,而是一种近乎默契的逐渐疏远。好像没有人能操控,又好像是双方下意识的结果。 何端容偶尔会觉得寂寞,她从前从不这么觉得,就算徐陵那时也不能每日陪在她身边。 何端容再没往朋友圈里发有关同龄男性的照片亦或文字,徐陵亦是如此。 跨年夜的时候,何端容原本打算一个人在图书馆解决一篇论文,硬是被怕她憋出病来的舍友拉到了学校晚会的广场上看热闹。舍友原本是要同男友一起跨年的,为了何端容,硬生生放弃了二人世界。男友也有男友的法子,自己来了不说,还拉来了项恆,到底赚到了同女友单独说话的机会。 何端容被人群挤到了项恆身边,撞了他一下,有些尴尬地抬头看他,却对上他温柔包容,如水一般的目光。 何端容心中一跳。 其实这半年多来,她同项恆有不少接触。多半是在线上,就他们共同调研的项目开展思维碰撞与言语机锋。做项目的时候,他们俩都不算和善,发表意见时更是有些「唯我独尊」的意味在里头,可发完意见,谈话时又都默契回归正常,好像从没跟对方吵过这一架。 偶尔线下见面时,因着四人小组里有着一对情侣,难免走着走着便将两人落单,只好也缓缓走在一块说着闲话。 项恆看着寡言,却出乎意料地健谈,几乎从不让话题冷场,偶尔也会发表些令人发笑的冷幽默。 项恆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我以为你不会来这种场合。」 第57页 何端容有些走神,却还记得同他道:「我也以为你不会来。」 他们确实都不是爱凑热闹的性格。 项恆沉默了半晌,道:「我是听说你来了,才跟他一起来的。」 何端容惊讶地看向他,他却已经移开了眼神,对她道:「其实偶尔凑凑热闹,也挺好玩的。」 项恆的情感向来内敛,评价事物透彻却又包容,少有辛辣。在此之前,何端容没有想过,项恆对她,竟是有些暧昧的。 一场晚会何端容几乎没看下去。 她感觉很久没有为什么而激动的心又一次跳动了起来。 晚会结束的时候,全场的人牵起了手,共同倒计时迎接新年的到来。舍友同男友不知躲到了何处,何端容左边的陌生女孩羞涩地牵起她的手,朝她笑了笑,便投入倒计时之中,而她的右手,也落入青年宽大冰凉的手掌之中。 何端容的手动了动,却没有挣开。 项恆握得并不紧,不含任何狎昵意味,他知道如何尊重他人。 项恆跟着倒计时:「三、二、一。」 数到一的时候,他转过头来看何端容,却没想到何端容也在看他。他的双眼很亮,面上逐渐露出笑容,轻轻俯身要同何端容说话,长长的围巾盪到何端容手边,是毛茸茸的触感。 何端容在他开口前从他手心抽出了自己的手,对他道:「他们是不是没有告诉你?我有男朋友的。」 项恆脸上的笑消失了,连带着他眼中的星光。 何端容一个人回了宿舍,埋头就睡。 她睡得不好,接连做了几个噩梦,后半夜才真正睡着,醒来才六点,太阳都没有完全升起来。 她打开徐陵的朋友圈,翻出平安夜的那条,看着合照里站在一块的徐陵和高箐,来到走廊给徐陵打了个越洋电话。 其实这张合照,她圣诞节就看到了,很奇怪,那时候心里没太多感觉,甚至觉得果然如此。 在她看不到的时间与空间里,他们一点点变得亲近,就好像她和项恆。 何端容扪心自问,她对项恆心动过。 那么徐陵呢,是不是也有一瞬对那个笑容明媚的女孩有了越界的情感? 电话接通的时候,兴许徐陵预感到了什么,他的声音听起来同往常不太一样。 何端容开门见山,对他道:「我问你一个问题,你对高箐有没有心动过?」 她兜兜转转,还是知道了女孩的名字。 在徐陵回答之前,她说:「你还记得我以前跟你说的话吗?我现在还是那么想的。人的感情不可控制,但我们可以坦诚。」 徐陵沉默了很久,道:「对不起。」 那便是答案了。 何端容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悲哀,不只是对徐陵,也是对她自己。 她对徐陵道:「好巧,我也对别人动心了,我们分手吧。」 第34章 恋人心(完) 何端容工作后第二年的春节,在买完菜回小区的路上遇到了徐陵。 其实按着现在一年到头回家天数加起来不到两周的情况,她即使不靠买菜做饭洗碗也能同父母维持友好的亲子关系。可何端容实在是怕了父母若有若无问起婚恋状况,这才听到一半就逃了出来。 她最后的底线是换下老妈买的鲜艷睡衣,随意套了自己带回来就再没怎么穿过的衣服,也不去管橙色的大衣和蓝色的毛衣有多不搭配,只要保暖就行。 此时此刻,站在徐陵跟前,在最开始的惊讶尴尬之后,何端容的心情慢慢变成了破罐破摔。 毫无疑问,她偶尔也设想过有朝一日同徐陵再重逢会是什么样子,无论想像中她是描着明艷妆容,穿着职业套装,还是淡扫蛾眉,衣着青春,总归是精緻好看的。 她没想到会是现在这样,搭配邋遢,头髮也只是随意乱扎,甚至还有许多毛绒碎发从梳好的头髮里像刺猬一样冒出来。 真是完美的重逢。 打击过大之下,何端容反而淡定了。 徐陵先同她打了招唿。 她也淡淡应了一声,随意叙了两句旧,便想先走。 有什么好说的呢,他们早已离彼此的生活很远。 何端容和徐陵分手的半年后,同项恆在一起了。项恆是慢吞吞的月亮,只知道何端容拒绝了他,独自消化了半年,才听闻何端容早已分手。 何端容很喜欢他,喜欢他的温和,喜欢他的宽容,喜欢他的慢吞吞,也喜欢他偶尔露出的锋芒。 只是他们还是分手了。 否则她今天也不会被父母的关心扰得心烦意乱,落荒而逃。 徐陵道:「找个地方聊聊?」 何端容想说赶着回家做饭,可话在舌尖绕了一圈,到底点了头。 何端容拿着一袋子菜进了咖啡馆,看了眼自己的穿着,觉得自己会成为咖啡馆员工接下来一天的谈资。 徐陵同她道:「你还是和从前一样。」 何端容瞄了眼手机黑屏,看见自己现下模样,心中暗骂徐陵眼瞎。她以前多好看啊,就算他同她分手了也不该瞎造谣。 何端容冷淡应了一声。 徐陵问她:「……你一个人回来还是?」 何端容道:「一个人回来。」 徐陵又道:「你们这两年,有什么计划吗?」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的,也亏何端容理解起来几乎没有障碍。她不太耐烦道:「分手了。」 第58页 何端容很少在朋友圈晒恋情,但在一起久了,总难免提到一些。她和徐陵又有不少共同好友,就像她知道他后来和高箐在一起一样,徐陵知道她同项恆恋爱也没什么好奇怪。 徐陵似乎有些惊讶,也察觉到何端容心情不太美妙,不知是为了宽慰还是为了什么,补了一句:「哦,分手了啊。哎,这年头分手很正常,我也分手了。」 何端容没说话。 徐陵又问她:「之前看你们不是挺好的,怎么突然分手了?」 何端容眼前浮现了项恆的脸,其实时至今日,她想起项恆心中还是有些难过不舍,偶尔也会后悔,怀疑自己是不是做了错误的选择。可若真的再给她一次机会,就算在梦里,她也没法做出第二种选择。 他们是快要毕业时分的手。 找工作和论文答辩两方压力压在身上,两个人都不好受。偏偏那年就业形势不好,想要拿到offer不难,想要拿到合心意的offer却不容易。 何端容和项恆偏偏对于工作地还有不同意见。 项恆是北方人,何端容是南方人,学校所在城市则卡在南北中间。 毫无疑问,他们都想过回家工作。 而项恆的理由比她还充分些,他家在省会,经济发展不错,回去不算大材小用。而何端容的家只是个小城市,她真要回也只会回本省省会,算不得真正回家。 比起项恆同她一起到南方去,似乎她和项恆一同去北方闯闯要跟合理。至少他们身边的人都这么想。 项恆也试探过她的意思,在发现何端容不愿去往北方后,他做出了让步,开始更关注起本地的企业来。如果去往对方的家乡于他们来说不是合适的选择,那么一起留在如今这个城市奋斗,也不失为一条好的出路。 至少项恆是这么想的。 何端容仍在犹豫。 她曾经迫不及待地离开家,欢欣鼓舞地报考省外的学校。却在一年又一年中,愈发地想念自己的家乡。 按着本心,她是想回去的。犹豫不过是为了已经在努力寻求机会留在本地的项恆。 直到她偶然得知,项恆得到了多好的机会。 他该衣锦还乡,风风光光回到父母身边的。而不是和她一起在这座大城市里苦苦挣扎,被考验年轻人能多吃苦耐劳。 何端容意识到,项恆在为这段感情做出牺牲,而她害怕回应这样的牺牲,自觉承担不起,也不配承担。 何端容同项恆提出了分手。 项恆向她要一个理由。 何端容大多时候都很诚实,就如当年同徐陵分手,亦向他坦白自己变了心。可在项恆这样光风霁月,近乎完美的对象跟前,她不可避免地为自己的懦弱与不愿承担气短起来,忍不住有所遮掩,只道:「我不会去北方,也不会留在这里,我要回家。」 项恆有些受伤,却没有过多指责,只是对她道:「如果你告诉我,你怎么知道我不会……」 他的话尚没有说完,便被何端容打断。 项恆愈好,她便愈想逃避,以至于不得不说出真心话:「我不能为你做这样的牺牲,所以我也不想你为我做这样的牺牲。你现在喜欢我,可如果有一天,你不喜欢我了,你会不会后悔?我没有什么能为你做的,至少不想让你后悔,我承担不起。对不起,是我自私。」 项恆沉默了很久,最后对她道:「端容,两个人要在一起生活,一定要有认定对方是此生相伴之人的勇气,才能在需要牺牲的关头做出决定,才能接受对方为自己做出的牺牲。你在我眼里,是这样的人,而我在你眼里,还不是。我知道你做出这一切并不是因为所谓自私,而是因为对你来说,我不是那个对的人。」 项恆的声音出现了难得的颤抖:「我不怪你。我们分手。」 项恆就是项恆,就算分手也在教学。 何端容一边难过,又一边想笑,最后不得不承认,项恆确实为她说通了很多事。 她终于想明白自己为什么逃避。 原来喜欢一个人是一回事。 认定一个人,又是另一回事。 何端容不记得自己后来又和徐陵聊了什么,总归是些有的没的,说了和没说一样的事。何端容要回去的时候,徐陵帮她拎了菜,说陪她走一段,结果在路上莫名其妙说起自己同高箐在一块的恋爱歷程。 何端容有些无语,但也权当八卦来听。 不得不说,她当年眼光也堪称毒辣,高箐确实同徐陵一样,是热烈奔放的氛围制造者。 何端容听着徐陵偶尔带着笑意的抱怨,甚至会产生他在刻意向她秀恩爱的错觉。 何端容干脆对他道:「你要是还喜欢她,就告诉她,重新和她在一起。」 徐陵摇了摇头,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那一段时间确实挺开心的。但很奇怪,从在一起的第一天起,我就没有想过以后,好像一开始就是奔着总有一天会结束去的,反而度过了很开心的一段时光。」 何端容简直不知道如何形容,最后道:「你真行。」 他们很久没有联繫了,哪怕只是社交网络上的一个贊,也没有。 可此时此刻,哪怕只是光听三个字,徐陵都清楚体味到何端容的未尽之意,解释道:「你别生气,她可比我不负责任多了,早把我踹了换新男友,现在也开心得很。」 第59页 他们现在还是朋友呢。 何端容摇头,心想她和他们果然不是一路人。 徐陵顿了顿,道:「我当年喜欢她,是真的喜欢她。可等那一阵过去以后,能记着的人终归只有一个。」 何端容「哦」了一声。 徐陵问她:「你不想知道是谁吗?」 何端容道:「别说,这样我还能怀念我干干净净的初恋。」 徐陵沉默了很久,问她:「你就一点感觉都没有吗?」 何端容也是人,自然会有感觉。 她同徐陵一起长大,恋爱快满八年,人生有五分之四一起度过。 当她对别人心动的一瞬间,她可以近乎将徐陵忘到脑后,可当那样的情感慢慢褪去,徐陵很自然地又回到她的脑海里。 她有时也会心有不甘。 可那又怎么样呢。 何端容有想过,如果她和徐陵相识的不是那么早,而是在更好的时机相遇,兴许他会是她敢于去认定的人。 可假设成不了真,他们也无法装作无事发生,让一切重新开始。 徐陵喊她:「端端。」 何端容打断了他:「你要问我现在还喜不喜欢你?我不喜欢你了。你要问我在不在意你?那么是的,我还在意。甚至于,凭着这份在意和我们二十多年的回忆,我完全相信我们能够一起度过下半生。」 他敏锐地察觉到何端容话里有些未尽之意,脸上浮现的惊喜夹杂着一丝不可避免的疑惑。 何端容道:「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你真心地喜欢过别人,我也真心地喜欢过别人,你不在意吗?我很在意呢。」 从分手那一刻起,她便没准备和徐陵重新在一起了。错过也是过,过去的事情挖出来做什么呢,也不怕重蹈覆辙。 徐陵脸上神情僵住。 过了很久,他道:「你总是想的太多,而我总是想的太少。」 从前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 徐陵其实只是突发奇想,而非蓄谋已久。 他今日遇见何端容,看见熟悉面孔,突然便觉心中空了很久的一块又重新温热起来,可在凉风里站久了,如今便又扑腾下去,只溅起一地残灰,连个迴光返照都不配拥有。 何端容是对的,他想。 徐陵道:「到了。」 他看着何端容家那幢楼,发现几年过去,楼又旧了不少,满是岁月留下的伤痕。 何端容看着楼,想着旁边徐陵的目光,下意识有些窘迫。 尔后反应过来,他果然已经不是她那个亲密无间的少年了,她竟在他面前感到窘迫。 世界上的另一个我。 好像笑话。 「再见。」 他们没有再见过了。 第35章 霜降(一) 九月初七,霜降的日子。 柴骏一起床,明显感到比平日冷了很多。等他来到办公室,发现滕九穿的很多,裹了一层又一层,面色苍白,冷得不行。 柴骏按下暖气开关,问她:「冷到了为什么不开暖气?」 滕九看上去有些恍惚,对他道:「我忘了。」 柴骏坐下,看着桌面日历,发现今日霜降,心道难怪。每年今日,滕九看上去都不太舒服。 暖气开了好一会儿,柴骏都热得脱了件外套,滕九的脸还是苍白得毫无血色。暖气对此时的她来说一点用都没有,所以她才根本想不起来开暖气。 真要说的话,身上这些多得过分的衣服其实也没多少用处,不过是份心理安慰罢了。 那是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湿冷,就算滕九现在毫无防护地落入淮水里,所能感受的冰凉刺骨也不过此刻十之一二。 有时候,神仙真小气。 滕九心中轻嗤。 神仙消失了那么久,留下的那些或好或坏的东西却没跟着一起消亡,只是慢慢跟着衰退,要用无尽的时间来彻底消化。滕九心想,兴许她还熬不过这份惩罚,到死都要受这份苦楚。 但不后悔就是不后悔,就算罚上一千次,一万次,她也还是会这么做。 滕九趴在桌上,忍耐得眉头都攒在一块,显然,这份寒冷并不以她坚韧的意志为转移。 在柴骏看不下去之前,滕九起身,难得早退。 柴骏关心的话卡在喉咙,最后只是转向滕九难得臃肿搞笑的背影,默默看了一会儿,又收回了目光。 没有人能帮助滕九。 这是一份诅咒,一份惩罚。非要较真,其实算不上严苛,只是诛心。从前降霜的神仙,如今竟受不了这天气轮转间自然规律带来的寒与冷。 秋冬对她来说向来要比常人冷上许多,霜降当日更是为她庆贺一般,特意凉到骨头缝里。 滕九想,此刻只有站在那些想见的人跟前,才能让她稍稍忘却这些寒苦。她其实没有太多备选,不过祝霁与无支祁二人。 祝霁是雪神转世轮迴,寻常人察觉不出,可滕九受了这罚,待在他身边要比旁人多受好些冻,平日里还好,捱一捱便能过去,今日若贸然去了,倒像是主动送命去的。 只能去见无支祁。 前两日才刚见过他,如今又去,如果他醒着,是不是也会在心里偷偷笑话她? 滕九难得孩子气,在心里默默嘀咕了一句。 淮水看起来还是那么冷,可她沉进水里的那一瞬,才真正感到一点错觉般的暖意。 第60页 下沉的这段时间对滕九来说总是很久,她总在这段路程中去想些无厘头的事,像是无支祁再这么沉睡下去,头髮是会变长还是会掉光这类他绝不会喜欢的问题。 终于到了。 青面獠牙,狰狞咆哮,不过是第一眼下虚幻的恶行恶相。稍有耐心,便能看见青猿幻象破去,只有一个锁链缠身的消瘦男人,静静沉睡于此。 滕九抱了上去,将脸埋在他脖颈间,脸颊贴在那该死的锁链上边,也不怕压出印子来。 这一刻,那一股寒意好像离她而去。滕九看不见无支祁的脸,只能在脑海里回想他过去的模样。 滕九那时还是青女,因为听闻淮河水患而下凡探查。 山河汹涌,地暗天昏,淮水两岸近乎被潮涌淹没,险些便要将离得近的人家吞没。 而这一切,不过是因为淮水里诞生了一只青猿。这青猿是天地精华凝结成的造物,四方水脉天生系在它的身上,甚至不需要它去刻意运用,举手投足间,便是山河震盪。 滕九同无支祁第一次见面,连对方的模样都没看清,便斗在了一块。滕九那时当了五百年的神,日常也就降降霜雪,并不掌兵,其实并非善战之神,可她骨子里有股凶性,对上的又是初出茅庐的无支祁,一来二去,竟真能战成平手。 滕九那时尚未摸清无支祁底细,人又有些冲动,一心想着先拿下他好平息水患。没想到他们斗得越厉害,这水涨落得越迅勐,看在人眼里几经兇险。 滕九隐约意识到不对,方才试着和面前青猿相约休战。她不知青猿是否通晓人言,又能否沟通,只是勉力一试,眼见着话音刚落对方又咬碎她一把剑,滕九简直焦头烂额。 可好在那个举动只是一时收势未成,对方似乎听懂了她的话,眼见她不再攻击,竟也学着慢慢停下举动。 淮水仍在汹涌,却少了先前那股要吞天覆地的气势。滕九松了口气,心知淮水异变果然与青猿的一举一动紧密相连。 滕九立在原地,看着青猿一动不动,淮水却仍在狂怒,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她不知下界闹出此等动静,为何竟没有几个神仙下凡处置。 青猿身形庞大,单从躯壳来看,滕九几乎能被它一脚踩死。可它看了看滕九,笨拙地学习着刻在它本能里的东西一样,一晃眼,竟也变作了人形。 青猿化作人形,变成了冷峻淡漠的青年,他身上穿着的衣服同滕九衣着纹案有些相似,显然是仿造滕九所成。 察觉到这一点,滕九隐约意识到,对方同她想像中为非作歹的凶兽并不完全相同。她试着同他说话:「你是什么人?」 青年没有回答,他紧紧盯着她,脸上显出微妙的困惑,好半晌,才微微侧了侧头。 那动作实在很微小,若非滕九一直盯着他,兴许便会错过。 她犹疑着,朝青年前进了一步,又问:「你叫什么?」 青年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很快又抿起唇,有些恼怒的模样,却不是对着滕九生气。他往后退了一步。 滕九听见浪潮涌动的声响,她回身,看见潮水往回收了一些。 滕九心思微动,又朝青年走了一步,青年再退,潮水亦退。 滕九不知他能听懂多少,但还是认真同他协商:「这水再涨,便要淹死许多无辜百姓了,你若是能控制,便让这淮水恢復往昔,好不好?」 像哄孩子一样。 青年只是摇摇头。 看他神情,比起不愿,倒更像是不能。 滕九道:「那你暂时退回淮水可好?我去寻能两全其美的法子。」 青年变作人形时实有几分懵懂,就算不考虑实力层面因素,滕九也无法不问青红皂白地将人镇压。 青年定定看了她好一会儿,转身投入淮水之中,风浪平息一瞬,尔后再作,却不像方才那般贪婪兇勐,好似随时要将人吞吃。 滕九立时回了仙界,一来想请其他德高望重的仙家处理此事,二来想要探寻青猿来歷。 可四处请託后,却没有人愿意处置此事,皆是一副听天由命的模样。 她向人询问,要么顾左右而言他,要么含煳其辞,最后还是滕六打听到了其中缘由。 五百年,看着很长,可于神仙来说,也不过弹指一瞬,滕九与兄长不过初出茅庐的仙家,自然不懂许多门道。 仙家笃信天道,将凡人的生老病死视作寻常,除非是仙家失职招致的灾祸,否则轻易不插手凡间诸事。便是妖魔横行人间,不到一定程度众仙家亦视若无睹。 当然,也有对凡人多有体恤的仙人,常常出手相助,只要不事关重大,其他仙家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左右影响不到自己身上。 可青猿一事不同。 青猿集天地灵气而生,淮水潮涌成为必然,两岸数十万黎民性命倾覆只在一念之间,是为应天道而生的大灾,又可称作人间劫数。 既是劫数,便是众仙所不能肆意妄为之事,否则天道倾覆,命途轮转,谁也不知道这劫难会不会最终落到众仙头上。 有仙人劝她:「这事你就当看不见便是,凡人自有轮迴,便是失了这一世,往后还有万万世,潮涨潮落,沧海桑田,总有一日,天道轮转,自会重回人间今日模样。」 仙人认天道无形中秉持一切,于众界众生维持微妙平衡,如今凡间出现这等天定灾祸,兴许便是为了平衡。既然如此,便不需他们插手。 第61页 滕九隐隐明白他的意思,也知他是好心相劝,便未出言反驳,只是忍不住在心中想,若这灾祸降至仙界,众仙又是否会逆来顺受,低头承接所谓天道评判? 凡人碌碌,可正是这诸多碌碌香火抬出如今神位。若只因这灾祸起于人间,亦将消弥于人间,于仙界殊无大碍便视而不见,未免显得有些卑劣下作。 况且,对于凡人自己来说,这一世,便是永恆的一世。那些在仙家眼中只是弹指一瞬的流年,对于他们来说,便是完整的一生。 不管是仙是人,将那些与自己无关的人或事看得太过轻贱,总归有一日是要吃到苦头的。 滕九抿抿唇。 她也见过人间岁月,知道诸多变化最终又会轮转回本来模样,就如天下战乱与百世太平总是来回流转。若诸仙对青猿之事视而不见,兴许过个十年百年又或千年,人间又是一片繁荣。 可在那之前,那水要漫到何处,又要取走多少性命? 第36章 霜降(二) 天上一天,地上一年。 这是自古便有的传说,待滕九再下凡时,青年已经学会了如何说话。 她见淮水涨势比她离开时汹涌数倍,从前百姓耕田犁地之处已有不少尽数化为河流侵占之处,也不知是不是有人在其中丢了性命。除了轻嘆一声外,只能找到青年。 青年见到她,对她说的第一句话是:「我叫无支祁。」 这是当年她问出口后,他没能回答的问题。 这数十年来,无支祁在淮河里浮浮沉沉,观察着方圆千里内的一切。他能发现,自己每离淮河河心远一些,淮河河水便向外暴动一些,有时几乎要将那些贪玩的孩童吞吃。 无支祁对于这些孩童没有多少同情与怜爱,可他还是往下沉了些,收回了浪潮。 他看得越多,便越意识到,自己同岸边这些劳作的人,同那日出现的滕九都不一样。 他或许并不能算作人。 那么凡人的死活又与他有什么干系?他之所以还安安分分地待在淮河底,是想听听滕九会为他带来什么答案。 他想知道,自己是从何而来,又是为何而生。 无支祁浮在淮河之上,看着滕九道:「你能入河吗?」 他的目光望向远方,能看见一切淮水所经之处,他再待在此处,便有村庄要被即将涌入的淮水淹没。 滕九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点了点头,与他一起沉入淮水。 无支祁在淮水中来去自如,却知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如他一般,也能看出滕九是身怀异宝,方能将淮水辟易。 无支祁能看见,随着他的下落,岸上张牙舞爪的潮涌渐渐收敛了些。可他不能一辈子都待在淮水之下。 无支祁问滕九:「你是什么人?你当初说要去寻能止住这淮水的方法,这次来,是寻到了吗?」 滕九沉默半晌,道:「我是主管降霜的霜神,名为青女。」 至于这淮水,确像是与无支祁血脉相连。 滕九说起那些仙家所谓的天道论,说着说着,连自己都觉荒唐可笑,也亏无支祁尚且神色自然,还能淡定问她:「也就是说,我生来就是为了淹没淮水两岸的?」 他看着自己干净的手心,恍然间觉得上边沾满了浓稠的鲜血。 若是凭着本心,兴许他刚刚诞生之时,便已经肆意地四处游览,在无知无觉下将洪水肆虐人间。到了那时,无论是他的内心,还是他所犯下的罪孽,都不会允许他将人类看作需要怜爱与保护的对象。 如今此事尚未发生,虽说淮水每年都会带走不少人的性命,可起码那并非无支祁之过,只是一种无支祁诞生前便存在的偶然,而非无支祁诞生后大灾之下的必然。 滕九不知如何作答。 无支祁道:「这便是神仙的答案。所以,我是妖吗?」 他沉在淮水里的日子太过无聊,只能借着向四面八方奔腾的分流观察这世间百态。 他见过贫苦人家在孩童翘首以盼中端出热气腾腾的粗茶淡饭,也见过满堂听客屏气凝神地等待说书人讲那神仙收妖。他以为自己看得够多,学到的也够分明,如今却觉有些好笑。 原来像他这种大妖,也可能是应运天命而生,作恶都成了命中注定。而天上的神仙,也并非所谓慈悲心肠,救灾救难,渡苦渡恶,只是冷眼旁观,维护天命。 所以,他便该按着所谓命运,顺应血脉的冲动,将此间搅得地覆天翻,民不聊生吗? 滕九不知道无支祁在想什么,她只是对他道:「妖物,精怪,神仙,不过一种称唿而已,你兴许算是妖,又兴许不是。」 无支祁摇摇头,最后只道:「你来告诉我这些,是想让我去造出这场『天灾』吗?」 他没见过几个神仙,只眼前青女一个,却已经开始讨厌传言里善良高洁的仙人。 滕九道:「不……我不希望你这么做,所以想同你商量。」 她知道,自己要做的事兴许同如今整个仙界所背离,所以不愿将滕六牵连,只孤身一人来此。 无支祁看着她,深色的瞳孔里看不出情绪波动,只问她:「哦?你和他们想的不一样?」 滕九犹豫了片刻,不知该不该同无支祁讲述自己的想法。有时候,立场决定了态度,与她同为仙人的仙家们尚且不能理解她的态度,无支祁为天地间所生精怪,又能理解几分呢? 第62页 可总归要试一试。 「……他们担心天道逆转,我便细细打听,试图确认是否有相关预兆亦或推算,若当真如此,我自然也明白盲目插手反而会遭致更大灾祸,不敢妄动。可打听来打听去,唯一能扯上关系的事件与此并不完全类同,所谓『牵一髮动全身』,救小灾致大灾,并不常常出现。我对阻止淮河之灾做了千次推演,一千次里,也只有五次中,事态会变得更加严重,剩余的九百九十五次里,这场灾祸退去,人间太平,一切同往常没有分别。」 「仙界中英才济济,我亦非聪明绝顶之辈,所以向来不信这些东西只有我能想到,只有我去算出。思来想去,到了最后,不过归于明哲保身。兴许他们想着,仙是仙,人是人,妖是妖,互相便是偶有交错,也实难影响彼此。这人间灾祸,便是闹得遍地殍浮,仙界总归一片太平。而只要袖手不管,睡个长觉,醒来再看人间,似乎也同从前没有区别。既然如此,又何必去费这番力气,毕竟同天地所钟的精怪斗法,便是神仙亦有陨落之险。」 「可我总觉得,仙、人、妖之间的壁垒并非永恆,兴许有一日,神仙亦是凡人,凡人亦为精怪,精怪亦可成仙。抛却此刻的他们,就仿佛抛却来日的我。」 「仙人跳脱人界之外,见凡人世世轮迴,便觉其中一两世尝遍生老病死也无甚所谓。可若有人能跳脱仙界之外,又怎知在其眼中,神仙会不会亦是世世轮迴,只是我们同凡人一样,久处其中所以不得望破虚妄。倘若真是如此,难道诸仙就能轻易抛却此生?将心比心,凡人的一世性命,没有他们想的那么轻贱。」 滕九一气说到这里,停了一停,见无支祁恍若无动于衷的模样,也意识到自己天真可笑,转而道:「况且,这所谓天命如今要你大开杀戒,来日焉知不会让你去死,毕竟万事万物皆求所谓平衡,这淮水不可能永无止境地涨下去。你今日顺应天命大开杀戒,往后这便成了别人要拿你开刀的大好由头。」 滕九不知道,无支祁其实已经做出决定,只是看着她忐忑不安的模样,难得生起点心思。 无支祁道:「凡人如何,与我无干。」 滕九眼神微黯。 无支祁话锋一转,又道:「可有一点,或许你说得对。我不想顺应这狗屁天命,去做别人手里的刀,要杀人,它自己杀去。若是来日将这血债算在我头上,我是不应的,谁要为了这种破事去死。」 滕九双眼又亮起来。 无支祁其实是不识美丑的,在他眼里,仙与人都长得一副模样,还不若那些奇奇怪怪的山精野怪来得有辨识度。 可他看着滕九,很自然地想,她在那些仙与人当中,是不是很好看? 无支祁对她道:「但我不可能为了这些凡人,永永远远地困在淮河之下。如果活着这样没意思,那死也就显得不那么可怕了,我宁愿痛痛快快地活过一场。」 滕九看着青年,他面色是常年不见光导致的苍白,神色冷峻,似乎世间的一切热闹都与他无关,只有这深深河底的寂静与黑暗属于他。 这样的日子确实很无趣。 滕九道:「我会去找各种法子来试一试,在那之前,劳烦你留在此处,我会常来看你。」 无支祁看了她很久,道:「我不太相信神仙。」 滕九想了想,道:「你需要怎样的诚意?」 无支祁道:「当初你一句话,我在淮河之下等了七十年。我也不要求别的,你同我一起在淮河下待上一年,我便给你一个机会。」 无支祁此时心无它念,只想让滕九明白,这淮河之下是如何的变相囚笼。 滕九没有犹豫,道:「好,再过几日便是霜降,待我当值后来应你一年之约。」 霜降。 无支祁在心中默念这个节气,朝滕九点了点头。 霜降那一日,淮水都变凉了。 那一点凉意,慢慢落入无支祁手心,原来每年的这个时候,便是她在布霜。霜与雪,都是看起来冰凉凉的事物,他以为青女该是个不近人情的神仙。 气候一日日地变冷,突然有一天,薄薄的霜露便成了微厚的雪。 少女身姿清瘦,投入淮河,宛若青萍,被风随意摧折。 无支祁「看」到这一幕,恍惚间有了错觉,好似青女投进他的怀抱。 她双眼明亮地出现在他跟前,身上衣服恰巧是他们初见时的那一套。 滕九同他道:「我来应诺了。」 从今年的这场雪,到明年的第一次降霜前,她会同他一起体会这暗无边际的囚笼。 有些话,要将心比心后,她才知道自己有没有立场去说。 第37章 霜降(三) 淮河之下是很寂静的。 很少有鱼儿会下潜到这么深的地方,滕九抬头,只能看见无边的暗色,若是不曾见过外边的景色,兴许她会觉得整个三界就是这样的昏暗,只有偶尔粼粼的水光,透出一点奇异的光线。 无支祁对她道:「这里很无聊吧。」 滕九颔首,贊同了他的说法,问他:「这七十年里,你每日便是这样度过的吗?」 无支祁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道:「你受不住了?」 滕九摇摇头,又点点头。 滕九是熬得住的,她只是觉得不该逼无支祁也同她一样熬得住,他是可以觉得痛苦的。毕竟某种意义上,这件事对他本就不公平。纵使他没有任何作恶之心,天生的力量也使得他哪怕只是正常举动,挥挥手也可造成一片灾祸。 第63页 无支祁好几日没同她说话。 这淮水底,滕九每日除了同无支祁说说话,也没有别的可做之事,他一不搭理她,她便只能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之中,聊以打发时间。 这样子来度过,光是一天都觉漫长,无支祁又是如何坚持七十年的呢。 滕九偶尔会好奇。 直到有一日,无支祁对她道:「我能感知到淮河所流经的每一处,分流所『看』到的事物,便是我所『看』到的。」 他并非一开始就学会用河流代替自己双眼去看河底以外的世间,没有人教导他,这些都是他在孤寂中自己一点点琢磨出来的本能。原本他想,至少让滕九也感受感受这份漫长的孤独。 可现在,他改变主意了。滕九的眼神让他觉得自己是虚弱的、可怜的,甚至需要被人庇佑。可他不是,他要向她展示这一点。 滕九并不恼怒他此刻才告知于她,只有些好奇,问他:「我能看看,你都能看到什么吗?」 无支祁不知道自己要怎么才能让她看到自己所能见到的景象,顿了顿,问道:「我要怎么做?」 滕九想了想,朝他伸出手,道:「你牵着我。」 她也不知道这样行不行,毕竟那并非真由无支祁双眼所见,只想好歹试一试。 无支祁愣了愣,凡间男女手牵着手,他也是见过的。 滕九却眼神清亮,别无它意。 无支祁将手放了上去,慢慢收拢,抓住了滕九的手。滕九闭上眼睛,运用术法。无支祁能感到一股凉意从两人相牵的手慢慢沁入心脾,他下意识地想要驱赶这入侵者,却感到滕九抓紧了他的手。 他动作一顿,便放过了这外来者。 滕九道:「我看到了。」 她难得有些激动,从未想过这些充满烟火气的景象,能有一日让她感到如此平和与快乐。 无支祁也闭上了眼。 淮河汹涌。 年长的老人看着河流有些担忧,三三两两聚在一块讨论嘆气。 孩童却天真不知忧愁。 淮河两岸土壤肥沃,年年收成喜人,虽说住的都是土里刨食的人家,可比起其它地方的佃户,他们好歹交完租子还能饱食。 而对于垂髫小儿来说,只要能填饱肚子,便是没有疾苦。 他们玩着孩童常玩的把戏,一个孩子捂着眼睛留在原地数数,其他孩子四散开来寻着各种遮掩藏身。等那数字数到头了,负责捉人的孩子便撤下捂眼睛的手,环顾四周,一边说着「我找到你了」这样的话来试探,一边勐地出现在他觉得可疑的地方。 无支祁道:「这有什么好玩的,真无聊。」 画面却不曾从那条河流旁转开。 滕九微微一笑,觉得无支祁像个孩子。 小姑娘躲在草垛下,眼见着小少年越走越近,心跳几乎如鼓,她又缩了缩手和脚,盼望着能被草垛遮去所有形迹。可一直旁观着的无支祁和滕九早就清楚看到,她露出的衣袖已经暴露在小少年视线里。 小少年朝她一步步走去,在她几乎要自己从草垛里爬出来的时候,却又从草垛边走过,抓住了其他躲藏起来的孩子,小姑娘趁这个机会藏的又严实了些。 无支祁道:「他是不是眼睛看不见。」 语气中带着淡淡惊嘆与刻薄。 滕九没想到他会这样与小孩子较劲,险些不知该说些什么,最后道:「他只是爱慕这个小姑娘。」 无支祁不知道爱慕是什么,有些不高兴地抿了抿唇,又不愿在滕九跟前露怯,因此什么都没问,只在心中默默记下此事。 小少年找到了所有玩伴,唯独找不到那个小姑娘。他最后嘆口气,低下脑袋,仿佛真的很失落的模样,认了输家。 小姑娘从草垛中跳了出来,笑得眉眼弯弯。 小少年看着看着,便也跟着笑了。 无支祁神色严肃,仿佛将这景象当作什么天书研读一般。 爱慕一个人,便是要输给她吗? 他看向了别的河流。 抱着长剑的女子亦步亦趋地跟在黑衣男子身后,他走一步,她便也跟着走一步。 他起初无视着她,她也一声不吭,只静静跟着。他杀狗官,她便清理小喽啰。他洗刀,她便清理剑。 他路过曾经两小无猜,后来嫁与他人的青梅的夫家门前,不过是多看了那牌匾两眼,她便走到他跟前,阴恻恻地看着他。 侠客终于受不住,问她:「你想要什么?」 女子同他道:「我心悦你。」 她说这话时没有丝毫犹豫,斩钉截铁得仿佛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一样。 这话她说了不只一遍,可直到此刻,侠客才意识到,这竟是真的。女子说这话时总是冷着一张脸,看起来不像是喜欢他,倒像是找他寻仇,是以他从没当真过。 可这一遍又一遍的倾诉衷肠,一日又一日的寸步不离,他总该明白,有些事不是他看到什么模样便是什么模样。 侠客明白了她的心意,便也拿出十分真诚来道:「姑娘,我有钟情之人了。」 女子知道他在说谁,抬头看向他,眼里透出点固执:「她已经嫁人了。」 侠客摇头失笑:「我没想过再同她在一块,只想在心里留下一小块地方将她安放妥帖,其余地方放这风光大好的山川河流。」 第64页 是以再装不下旁人。 女子摸了摸手中的剑。 再抬头时眼中明亮更胜从前。 她道:「那好,请你与我一战。」 侠客惊诧。在遇到她之后,他总是惊诧。侠客拒绝了她:「我的刀,出鞘是要见血的,你是个好姑娘,我没法对你出刀。」 女子固执道:「请你与我一战,不管是输是赢,我都不会再跟着你,你想甩开我很久了,对吗?」 侠客无奈:「我不是想甩开你,只是像你这样年轻又美丽的姑娘,实在不应该跟在我这样的人身后。」 他风尘落拓,已不再有年少时的潇洒意气,眼里满是懒惫,只有出刀时才会觉得自己年轻了些。 女子总是像一柄出鞘的剑,冰冷又锋利,直到此时此刻,她才显得有些柔软:「所以请你给我一个放下你的机会。」 侠客同她定定地对视了一会儿,嘆了口气,答应了她。 侠客出刀的一瞬间,眼神变了。女子对上那样犀利冷漠的眼,心却跳得更快,手中的剑跃跃欲试得有些迫不及待。 他五岁习武,十岁持刀,十五入仕,二十齣世。一副忠肝义胆改变不了庙堂,便只能一柄饮血长刀搅乱江湖,杀出一条清明路。 她生来就是握在别人手里的工具,吃了数不尽的苦,不管她愿不愿意,终于磨成了锋利的剑。她不是把合格的剑,杀的第一个,便是妄想做她主人的人。 女子浑浑噩噩地过,不欺负人,也不被人欺负,直到遇到侠客。她发现他的刀有心,便想着剑是不是亦能有心。 如今,她来取她的剑心了。 刀剑交错之中,侠客恍然发现,她比他想像得更了解他的刀。都说知音难觅,他没想到知音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侠客的刀划破了她的手臂,血染红了刀锋,侠客却未停手,他看了她的剑,知道停手才是对她的不尊重。 果然,下一刻剑锋便抵在了他的胸膛,她拼着受伤也不能错过这一个时机,从始至终都比他认真,等他再认真时,已经赢不了了。 她的剑又往前压了压,剑尖在他胸膛轻轻刺出一个血点子。 侠客低头去看,却没有躲。她收回了剑,最终也只在他胸膛留下一个小小印记,不要十天半个月,便会癒合如初,如同从未留下过一般。 她对他道:「我赢了。」 定定地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去,用长布将剑裹好,看到剑尖那一点血时,顿了顿,用袖口擦去。 无支祁不再看了,他睁开眼,看向滕九,困惑不解:「爱慕一个人,不是该输给他吗?」 这是他刚从孩子身上学到的,却又好似被立马推翻。 滕九其实不比他多经歷什么,但起码多看了些,便道:「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同样是爱,有的人想占有,有的人想成全,有的人想守护,有的人想伤害。只有当你经歷了,你才会懂。」 无支祁道:「那她想要什么?」 滕九犹疑道:「或许……她想要他了解她的剑,想用这种方式在他心里留下点位置,即使与喜欢无关也好,就此,她便能放下了。」 无支祁还是不懂,只是问她:「那如果是你,你又会想要什么?」 滕九想了很久,道:「或许有一天,我爱上了一个人,我才能回答你。在这个问题上,我同你一样一无所知。」 第38章 霜降(四) 在发现滕九不知道的事,其实也不比他少之后,无支祁突然变得热衷发问起来。他有时好像并不在意问题的答案,只想看看滕九是不是同他一样,对这世间有着许多空白。 无支祁偶尔会看到有人失足,在他看不见的那些分流下,那些人就这样溺入河中,结束短短一生,而在他看到的那些分流里,不管他面上如何讨厌这些脆弱又不够谨慎的百姓,总是与本能相对抗,调动无情的流水将人推上岸去。 他做这事时,总是面无表情,好像在做什么苦大仇深的事情一样。 滕九难得好奇他在做些什么,想了一会儿,将手覆上他掌心。她的动作很轻,只要无支祁轻轻一甩,便能甩开。 可无支祁只是身子一僵,并没有驱赶她的意思。滕九将这当作主人家的默许,抓紧了他的手,放松地闭上眼去看他借淮水所看的场景。 滕九不知道,无支祁不是默许她看,而是忘了反抗。于是,滕九见到有人从浪潮里被推至岸上,恰巧观看了全过程的人过来救他,惊嘆于他的福大命大。 惊嘆的话才听到一半,画面便被气急败坏的无支祁切断。他好似不想让她知道,原来他的心这般软。 滕九眨了眨眼,隐去唇边笑意,松开无支祁的手,面无表情地看向他,好像什么都没看到一样。 无支祁半信半疑地打量了她一眼,其实并不相信,但又不愿提起,最后只能顺应滕九的表现,权作无事发生。 他们偶尔会看凡间食物看到腹中飢饿。 其实无论是滕九还是无支祁,他们都不需要凡食果腹,所谓飢饿也不过错觉,可总有一瞬,他们被这人间烟火切实地吸引着。 做早市的人家,天不亮便已摸黑起身,拿出久备的锅具,手法娴熟地摊起饼来。达官显贵自是看不上这小作坊做出的东西,便是难得喜欢这新奇的味,也定会让家中厨娘学了做来,一番摆弄,连最简单的面饼都要切的精緻秀丽。而对于那些早早起来寻求生计的人来说,便没有那么多讲究,饼面蒸腾的热气与些微的油气被三两下咬进口中,舌尖便感到咸香的满足。待一张饼都吃进腹中,其实尚未完全饱足,却也有了八分力气开始一天劳作。 第65页 而富贵人家里主人家总是鲜少亲自下厨,偶有下厨也多半是家中娘子站在一旁,指挥厨娘一个个步骤去做,算是完成从娘家带来的方子。 可极少的,也有亲自下厨的娘子,用着连厨娘都觉繁复的方子,几乎将闲暇时光都耗在里头,难得的亲力亲为。 起初总是做不好的,就算下人们不敢妄加评断,小娘子自己也能看出菜餚的离谱。慢慢的,后来便做的好了,品尝时总与夫婿细细谈笑,商讨着其中咸甜。 再后来,府里多了个更年轻,更娇嫩的小姑娘,娘子便不再下厨。厨房里烟火依旧,做惯活的厨娘动作更快,摆样也更精緻,一切同从前一样,甚至比从前更好。 也有贫贱夫妻,灶上锅碗瓢盆比脸都干净,日常饭食让人看了了无食慾。眼见那娘子突然病得不省人事,一日日缠绵病榻,突然有日满面红光能起身了。 做郎君的看得心惊肉跳,几乎寸步不敢离开,却又不敢去想那个太过残忍的可能,只能强作笑意,也与娘子一起谈笑风生。 娘子的脸愈发红了,恍若气血充足,还对他道:「我感觉好多了,兴许明日便能下地干活了。」 他连声道:「不着急,地里的事我都能担得过来,你再歇几日,好利索了再说。」 娘子微微笑,却不接这话,想是将他这几日忙碌疲倦的情况都看在眼里,哪忍心让他再这么劳累下去,只岔开话题道:「小虎去哪了?」 五六岁的男娃,正是成日攘鸡追狗的时候,不知道母亲病倒,也不知道父亲担忧,只有饿的时候懂得回家。 郎君道:「又到外边野去了,别惦记他,过一会儿饿了就知道回来了。」 娘子道:「哎,总这么玩着也不是办法,改天还是该想法子求求村头的杨秀才,哪怕只学几个字也好,不至于像我们这样做了睁眼瞎。」 郎君点头附和:「等你身子好了我们就去。」 娘子突然有些饿,郎君端来备好的粥,已是难得浓稠,往常这碗都是留给小虎子吃的。 娘子看了眼,一时没有接过来,抿了抿唇,实在对自己想说的话有些羞于启齿。 郎君将这碗粥放到一旁,道:「怎么了?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娘子缓缓摇头,最后还是道:「不知怎么回事,突然特别想吃一碗李叔煮的混沌。」 他们不至于一碗混沌都吃不起,只是平日里总捨不得。他还记得,当年她还没有嫁给他,他们偷偷见面时,他便去为她买了碗热腾腾的混沌。 郎君起身,道:「你等着,我这就去李叔那打一碗,给你带回来。」 她点点头,有些羞惭道:「我也不知今日怎么就这么贪嘴,一点都耐不住。」 他朝她笑,这有什么好羞惭的。 转过身时脸上才出现哀切,自觉无颜见人,这么多年了,竟让她连吃碗混沌都顾忌颇多。 郎君细心关好自家的门,这才三步并作两步地朝李叔摆摊的地方找去。李叔这一碗混沌能卖那么多年,自然是有些祖传的秘方在里头,郎君等了好一会儿才轮上。 李叔给他打了一碗煮得滚烫刚刚浮起的白胖混沌,浇的热汤上还浮着几个难得的油星子,闻起来便令人食指大动。李叔舀了一小勺葱花,正要往上倒,突见郎君又掏出了两文钱道:「叔,能不能多打些葱花,我媳妇喜欢这个。」 李叔便多舀了些上去,顺道将他那两文钱推了回去,道:「你俩都多久没来吃了?今天难得来打,家里有高兴事?我不收你这钱,就当蹭蹭喜气了。」 郎君一下有些笑不出来了,只道:「她病了好几日,今日难得好了些,突然想吃馄饨,我就来给她买一碗。叔,这钱我放这里了,我先走了。」 他将钱扣在案板上,急匆匆端着碗走了。 将李叔的嘟哝抛在了身后。 「怎么这么见外。」 郎君越走,心里越有些莫名的发慌,他的脚步越来越快,碗里的汤水也晃动得厉害,突然便洒出了一些,混沌没有掉,可娘子喜欢的葱花被泼出的汤水带走大半。 他脚步停了下来,逼着自己遏制这种越来越强烈的心慌,尽量脚步幅度有限地往家中走去。 他终于走回家,推开了门,娘子却再也醒不来了,只是这短短的一刻钟罢了。 他将混沌放到了一边,自己无力地伏在妻子床头。也不知过了多久,在外边野了一日的小虎归家,还来不及去看一旁父母的异状,便闻到了家中不同往常的香气。 他顺着香气看到了一碗混沌,饿得咕咕直响的肚子将他逼到了那汤食之前,他看了眼旁边的父亲母亲,发现他们似乎都在休息,想了想,便将馄饨端起来吃了。 馄饨已经凉了,可还是很香。他从未在家里吃过这么好吃的食物,下意识狼吞虎咽起来,连汤汁都捨不得留下一滴。 也有锣鼓喧天的院子,筵席摆了一桌又一桌,上边菜餚各有讲究。前菜是提前备好的凉菜,给诸位宾客尝尝味道,后边热菜一道接着一道传上,飞禽走兽,山珍海味,无一不有。 正式开宴前,主人家抱出新得未久的爱子,面上是收不住的笑容。幼童皮肤的红皱已经褪去,白白嫩嫩的脸庞掩在红色锦缎之下,更显喜气洋洋。 来来往往中是宾客叠声贺喜的声音,这里几乎是人世间最快乐的地方。 第66页 孩子被喧譁声吵醒,突然放声大哭出来。可这强壮的哭声似乎从另一种层面预见了他未来会大有作为,不然怎么每个恭贺他父亲的人都这么说道。 筵席总算正式开始,那些美味佳肴亦跟着落入人口。 无支祁不再看了。 滕九也睁开了眼。 无支祁看上去有些茫然。 滕九早就发现,他虽然看上去一副大人模样,有时也故作冷漠无情,但却比孩童还要心软。 滕九想要将手收回,却被无支祁一把抓住。她愣了愣,看向他,他对她道:「人真难理解。」 滕九垂眼,看着他没放开的手,一时竟没挣开,只点了点头。 无支祁又道:「所以人间还是很有意思的。」 滕九恍惚意识到他要说什么,一时竟忘了他还牵着她的手,只是盯着他。 无支祁也看向她,黑色的瞳仁里映照出她清丽的脸庞。 「我还是不会单纯为了他们而去牺牲,但我答应你,如果你能寻到让我能够自由行走的方法,不管是什么,我都会配合你来止住这淮河水患。」 滕九看着他的眼睛,道:「一言为定?」 无支祁微微颔首:「一言为定。」 第39章 霜降(五) 方法不是那么好找的,滕九常常带一些奇珍异宝回来尝试。 如今无支祁身上戴了许多奇怪的玉佩与长链,最后却仅是维持住了淮水当前的汹涌,堪堪遏制它继续增长的势头。 无支祁提醒她:「这些东西都只是杯水车薪,再这样下去,淮河早晚有一日会失控。我能感觉到,那一股力量在变强。」 今日的他,已不是懵懂初生时的他,便是有意将自己压在无边淮水之底,那无尽的浪潮依旧随着他体内日渐增长的妖力而奔腾。有时无支祁会忍不住想,兴许真是这天命要逼他为祸人间,不然怎么这人人嚮往的「好事」偏偏落在他头上。他既未一心修炼,又未吞食大妖,偏偏这身妖力见风就长,当真是何德何能。 滕九道:「我知道,你试试这个。」 她掏出了一串念珠,这是她此行机缘巧合之下得来,能够封印妖力。滕九猜测无支祁身上的妖力与淮水异状同根同源,若能抑制他的妖力,便能止下淮水的汹涌。先前他们那些尝试虽然收效甚微,但到底试出了一条明路。 无支祁看着她手中的念珠,自然知道那是佛家的产物,有些无奈,神仙也求神拜佛么。 滕九要为他戴上,他虽然无奈,倒也低下头配合。念珠串一套上他的脖颈,他便感到明显不适,好似有什么东西在无形中紧紧掐住了他,让他唿吸不畅。 无支祁下意识去扯这念珠,念珠似是察觉到他的抗拒之意,浑身金光大作,又向内缩紧。 滕九见状,眉头微蹙,伸手想先将念珠取下,却被无支祁抓住右手,阻止了。 无支祁睁开因为痛苦而闭上的双眼,看向脖颈上戴着的长串念珠,他能感觉到这念珠比滕九往常寻来的法宝要有效许多。妖力被束缚并不舒服,所以他才会产生本能的抗拒,而现在他要做的,是放下这份抗拒。 这并不容易。 念珠上的光芒渐弱,不是那种耗尽威能后油尽灯枯的黯淡,而是仿佛找到共存之道后逐渐收敛了锋芒。 无支祁的妖力被封住了小半,那种感觉就好像血脉的运转被什么东西堵塞了部分支流,浑身都不太痛快。 他对滕九道:「好似有些效果。」 他可以看见,淮水流经四面八方时,不再那么怒张着嘴想要吞吃一切,而是像填饱了肚子的凶兽,趴在那儿有一下没一下地拍打着尾巴,看着来往的行人,却兴致缺缺。 滕九难得露出笑颜,她借他的眼,也看到了这场景。滕九拉着他,道:「我们试着上去看看?」 无支祁没说话,却默许了她的举动。 他们朝水面游去,轻飘飘的,好似两只鱼一般。在这个过程里,他们仍然牵着手,因为要随时观察岸上的景。 无支祁离淮河底越远,淮水便波动得越厉害,他们最终停在了半腰的位置,心里都知道,不能再往上了。 这里不像河心处那么深,天光洒下,竟也能透到这里一些,看起来竟有几分浪漫。 滕九对无支祁道:「这里有些像天河。」 无支祁抬头,看着在水中碎开的天光,道:「其实这里也挺美。」 除了最初,他不那么在意外人死活时浮上淮河几次,匆匆见过这景,后来便再也没见过。仍然不能离开淮水是一件很可惜的事,可能见到这样不同的风景,竟也有难得的欢欣。 滕九说到天河,便想起了一件趣闻,忍不住笑了笑。 无支祁静静看她,问她:「你笑什么?」 滕九道:「你听说过牛郎织女的故事吗?」 他从凡人口中听过。 滕九道:「牛郎与织女原是玄武像下牛宿与女宿,不过守夜时交接的同袍之谊,这传说生起时,两人别扭了好一阵,都不太愿意见到对方,险些乱了天上的星宿。」 无支祁其实没有被这轶事逗笑,但他看着滕九讲述时眉飞色舞的模样,忍不住便慢慢弯起嘴角,滕九只以为他是被自己逗得开心了。 滕九道:「我一定会找到比这念珠更好的东西,到时候,我带你到人间走一遭。」 第67页 她没有发现,她笑得比往常多了。 无支祁发现了。 无支祁朝她笑,点了头。 滕九答应了的事,就一定会做到。其实她探寻那些奇物并不容易,也受过不少伤,吃过不少苦,可每回总是将自己养的全须全尾了,才去见无支祁,好像一切得来都不费吹灰之力,差点连滕六都瞒了过去。 等滕六发现她在做什么的时候,滕九找到了能在压制淮河水患的同时,帮无支祁离开淮水的宝物。同时,她也差点死在那里。 滕六没敢将她带回天界,怕落入他人眼中,便只能将她藏于人间一处僻静山林,强使她养了三月的伤。 滕六几乎日日愁容满面。 滕九知道他愁什么,他怕她正在做的事落到其他神仙眼中,最后讨不得好。 滕九不知如何去说。 若不是有滕六,做神仙还是做凡人,对她来说其实没有区别。 她只能同滕六玩笑一般道:「若有一日,他们真要罚我,让他们罚便是了,我能做自己想做的事,心中已很是欢喜。只有一天,你千万别出来护着我,还是好好地做你的雪神,这样,每一年落雪的时候,我便知道是你了。」 若真削去神籍,她怕是会忘了他。 这一点他们都知道,却都没说破。 滕六只道:「我当然不会去帮你。」 他并非赌气,若滕九真做了凡人,那他一定要长长久久地做着神仙,才能将最好的东西都偷偷给她。 滕九最了解他,知道他说这话时真心实意,这才松了口气。 滕六的话却未完:「我看淮河的水如今已恢復往日平静,你为何还要冒险去取这物?」 滕九道:「我答应了他,要带他去人间走走。」 她看着手里那一小块龙山髓矿,面上忍不住露出些心满意足来。 这个理由何其简单,滕六却有一瞬想偷偷摸到淮河底杀了那青猿。 好在他没彻底是非不分,也没真的失了理智。一是明白不该迁怒无支祁,纵使滕九因他情窦初开;二是明白真打起来,自己未必能打过那被山河所钟的大妖。 无支祁如今之所以安分守己地待在淮河之下,任由人套上一层又一层辖制妖力的枷锁,那是因为他同滕九是一类人,也因为面对他的是滕九。 但凡滕九不是滕九,无支祁不是无支祁,事情或许便不会变成今日这个模样。 兴许这也是天道。 滕六突然这么想。 滕九养好了伤,将龙山髓矿带到了无支祁跟前。无支祁看着她,分明还是那张冷峻的脸,眉眼间却有不知不觉的柔和:「这又是什么?」 滕九示意他伸出手,将这小小的髓矿放到他掌心。髓矿甫一入手,无支祁只感到微微的冰凉,而下一秒,体内一直奔腾嚎叫的妖力仿佛突然消失,一切变得静谧无声,他在淮河里失去往日超然,身体不自觉地被水流冲击着浮浮沉沉,呛到了水,下意识要在水中闭上眼睛。 无支祁在淮河里变成了凡人,手却还记得紧紧抓住那得之不易的髓矿。 滕九没想到自己也有这么思虑不周的时候,抱住了他,催发红靺鞨水火不侵之力,将淮水推开。 无支祁睁眼看她难得无措,心中一动,极缓慢地将脸靠近她,湿漉漉的额头贴上她光洁的额头,鼻尖亦碰到她的鼻尖。 滕九睁着眼,没有躲。 无支祁微微侧头,亲了她。 他的唇上带着水汽,是生平第一次被淮水狼狈打湿的后果,滕九的唇却柔软干燥。两人相触的那一刻,带着点微妙,原本心照不宣的东西被直接挑明,天光大亮。 无支祁湿漉漉地上了岸,其实有些狼狈。 滕九却还光鲜亮丽,多亏了红靺鞨。 她看了眼无支祁手中的髓矿,轻声解释道:「这髓矿与人几乎相贴时,可以吸走人身上大部分力量,对妖力似乎比对神力更有效。而只要放开它,妖力便会重新回到你身上。」 无支祁看着那仿佛只是美丽石头的髓矿,问道:「那你是怎么取到它的?」 当她携带它时,想来近似凡人。 滕九道:「只要我身上还有一点残存的神力,这些法宝就会保护我。」 只字不提她差点死去的事。 滕九拉着他站起来,道:「说好了要带你逛逛这人间,恰好今日元夜,正是赏灯的好时节,我们不要浪费这时间。」 他知道她在有意岔开话题。 无支祁在心里嘆了口气,任由她牵着他漫步。 他早便知道了,那些东西不算好寻,自然有相应代价。只是从前他不在乎,后来不知道自己在乎,而到现在,因为太在乎,反而无法去说出口,只能顺着她自然而然露出的笑颜,也跟着轻轻巧巧地笑。 上元节,满城的花灯,来来往往的人。 她难得孩子气地看着灯。 他全心全意地看着她。 第40章 霜降(完) 人间数十年,于神仙来说,不过数十日,须臾修道间。 当神仙睁开眼,发现本应哀鸿遍野的人间仍是一番好气象,罪魁祸首很快便被抓到堂前,跪下审问。 对于不在乎的细节,滕九向来不刻意硬气。眼见抓捕她的神仙多,她心知自己逃不了,便也不曾反抗,省得反而伤到昔日同僚,只静静束手就擒。众仙家要审问她,不用人逼,只轻轻一句提醒,她便也态度良好地顺势跪下。 第68页 滕九的膝下没有千金,千金皆在心中。 上首的仙人问她:「青女,扰乱人间大灾数十年,你可知错?」 滕九环顾四周,看到了雷神、电神这样的熟面孔,也看到了牛宿、女宿这样谈过天说过笑的同僚,还看到了许许多多眼熟却不真正认识的仙家。 唯独没有滕六。 她知道,他看不得这场面。而他没来,也使她轻松了些,能够凭着本心作答:「回尊座,青女不知何错之有,还请赐教。」 众仙譁然。 从被抓捕到堂前下跪,滕九一直表现得十分配合,以至于她此刻这样温和地说出不驯之话时,众仙一瞬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首座仙人轻轻嘆了一声,仿佛天下最慈悲的人看着冥顽不灵的孩童。 滕九见了,既不羞惭,也不恼怒,只是静静看向首座,她是真心想求一个答案。 首座道:「这世间万物,皆有其法,你扰乱一项,其他千万项便也接着变动,你扰乱一时,往后千万时便也连着变化。这便是你的错。」 滕九低头,众仙以为她终于知错,其实她只是在细细体味。过了良久,她方才抬头道:「尊座,原来我的错并非因我致使世间更糟,而是因我拨动了天道的轮迴,让你们再看不清往后的歷程。」 首座坐的很远,滕九看不清他的神情,只听见身旁众仙似乎对她所说颇有微词,传出细细密密听不分明的议论。 首座终于道:「正是如此。」 滕九心中有些失望。 她没想到首座会这么坦然承认,她明白,但凡首座有一点认为这般作想并不对,便不会这样光明正大地承认。而他之所以对她如此宽容,也因为他从一开始便不认可她的想法,所以不觉她这点「离经叛道」的想法会真正带来什么不可承受的后果。 首座又道:「你救了他们一时,可不过再数十年,他们仍然要归于尘土,却为此平白扰乱天道,实为大过。」 滕九突然道:「尊座,你又怎知,冥冥之中,不是天道使我生出这么做的想法呢?既然世间万物皆有其法,那么这么做,便是我的法,我也不过在顺应我的天道。」 「强词夺理!」 首座终于生出点怒气。 滕九的话却还未说完,她边看向四周的仙家边道:「如果这一切都不能改变,那么这世间为何要有人,为何要有妖,又为何要有仙?你我不过案板上的一枚棋子,执棋人使我们向东,我们便不能向西。既如此,那么我便不再是我,你们也不再是你们。」 她知道这一切几成定局,在场只怕也不会有多少人出来为她声援,可哪怕能留下一点小小的改变,那都是弥足欣慰之事。 首座嘆她:「冥顽不灵。」 削去青女霜神之籍,发配人间,永世不得再入仙界。 削仙骨时,手拿剃骨刀的凶神对她有些不忍,却又不敢违抗天命,划下第一刀时嘆了口气。 滕九感到,背上被划开了,真疼呀。她咬住了自己的唇。 凶神问她:「你知道错了没有?」 他的声音听起来那样悲哀,好像问出这句话并非他的本心,只是不得已而为之。 滕九喘息道:「我没错。」 因为说话卸了力道,又一刀挖下来的时候,她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随着新一刀而来的,是凶神新的一句:「你知道错了没有?」 滕九恍惚明白,这样表面询问实则斥责的话语将伴随她仙骨剔出的整个过程。她不是倔强的人,可别人有疑惑,怎么可以不答呢? 「我没错。」 「我没错。」 「我没错……」 她一声声地回答,直到再没有气力,几乎要活生生死在仙庭上,终于只剩最后一根仙骨了。 凶神不忍折磨她,飞快问完那最后一句责问,手起刀落间,便剔出了最后一根仙骨—— 滕九察觉不对,她分明感到,还有什么东西残存在她体内,极细微的。 滕九眼前几乎黑了,她竭力睁眼想要去看,却什么也看不清,只能感到凶神将什么东西偷偷塞进了她手心。 尔后滕九突然没了依凭,身子直直地往下坠,仿佛穿过云端。 那一日,霜降人间。 淮河水都变得冰凉。 她血迹斑斑地落到淮水岸边,浪潮轻柔地涌上岸,将她护在其中,再轻轻地卷下岸。 淮水不敢过分亲昵,生怕伤害到她,自觉在她四周空出一片地带。与此同时,她手中干坤袋里也有物件发出光亮,使淮水不得不再向外退避开来。 滕九落入了淮河底,落到了珍重她的人怀里。 却一直没有醒来。 滕九再醒来时,记忆还停留在无尽的疼痛之中,恍惚了好一会儿,才察觉身上已不再疼痛。同时,她能鲜明地感到,她已不再是仙,几乎大半成为了一个人,而剩下那一小点微妙之处,兴许便是滕六通过凶神为她留下的一小点馈赠,连同那整整一袋的奇珍异宝。 滕九想念自己的兄长,却也明白,这便是她选择自己眼中正确之路所必经的下场。她只希望这一切能止于她的受罚,那么她所受的苦也算值得。 滕九突然产生了些微疑惑。 她在这,那无支祁呢? 无支祁在与神仙斗法。 第69页 他显露了真身,淮水之上风雨大作,凶浪袭向四周。 那些神仙趁他不备拿走了龙山髓矿,暴涨的妖力在那一瞬几乎侵吞了他的神智,将他直接逼回獠牙尖利的凶面青猿。 岸边百姓见此吓得胆战心惊,几乎一边倒地求众仙快快收去此妖。 他也是为他们忍过漫长寂寞的。 无支祁看向那些百姓,百姓们吓得四处逃窜,淮水兇勐地袭上民房,有人福至心灵:「是那青猿引来了洪涝呀!」 这句话,无支祁竟不知怎么去否认,他只是勐地一惊醒,发现自己差点迷失在失去束缚的汹涌妖力之中。 有雨和雷电交加落下,打在青猿身上,却只是让他的体表些微发黑。无支祁是只要血液在血脉中不加抑制流转,便能让淮水泛滥的真正大妖,他认真使用起体内妖力的时候,这些神仙没有几个是他的对手。 可无支祁一调用体内妖力,便有奔涌的淮水将人吞吃,他的手渐渐慢了下来。 很嘲讽的,在这场仙与妖的斗争之中,因为顾忌凡人而不敢使出全力的是妖,毫无顾忌的却是神。 而瑟瑟发抖的百姓们,正在不住地为神祈求。 在这昏天黑地的几日焦灼之中,青猿身上的伤越来越多,天上的神仙却也有些动摇。山野精怪,尚能为了避免杀生而做到这一步,那他们这般到底算什么?一柄屠刀么。 就在这时,首座出现,在场诸仙中,只有他能胜过无支祁,也正是他取走了龙山髓矿,将其炼化。 龙山髓矿与其它宝物一起炼化而成的锁链缠上无支祁的身子,将他径直拉入淮河河心。 青猿消失,众仙隐去,云收雨歇,天光乍现。 「我们得救了?」 「洪水要止住了!」 「多谢仙人庇护,快跟我跪下!」 一群人跪在淮河边上,声音杂乱,又是哭又是笑,满怀劫后余生的欣喜。 这好天光似乎也在预示好事的到来,只可惜,不是他们的好事。 下一瞬,淮水便仿若失控的凶兽,贪婪不知节制地朝岸边吞噬而去。它所过之处,房屋摧折,人溺其中。可小小的两岸又怎能满足它的需求,它不知餍足地向更远的地方奔去,摧毁所过的一处。 滕九终于见到了无支祁。 锁链缠绕在他身上,让他动弹不得,还有两根穿过琵琶骨,仿佛通往天界。 这锁链已不再是当日的龙山髓矿,它在吸取无支祁身上妖力,用以不断鼓动淮水,在岸上兴起一场旷日经年的洪涝之灾。 仙人们在「拨乱反正」。 他们在逼无支祁降祸人间,用他的妖力,逼他的淮水。就算无支祁并无此意,兴许多年以后,志怪传奇亦会错记这寥寥一笔,真相永远掩埋在歷史的尘埃里。 滕九仿佛能听见无数人的哭号。 她红了眼,几乎想要杀上天去,哪怕她如今不过一介凡人。 无支祁用最后的力气留下了她,整个淮河底都拦着滕九不让她离开,鲜血从无支祁被洞穿的琵琶骨涌出。 他不想让她看见外边的模样。 滕九不再动了。 她来到无支祁跟前,指尖方才碰到锁链,口中便涌上一股腥甜。那不是她以凡人之躯所能承受的威能。 无支祁对她道:「你好好睡一觉,醒来便一切都好了。」 他在骗她。 滕九是不愿意的,可她的眼皮越来越重,越来越重,慢慢,便阖上了。 无支祁抬头,知道有人在帮他。 在这一件事上,他们难得达成了共识。 第41章 垂暮之牛(一) 李承泽上报了一件失踪案。 失踪案本不归属于滕九她们处理的范畴,可这件案子着实有些特殊。 「怎么说?」 柴骏接到电话时本来瘫坐在椅子上,近日劳烦到九分局的事实在很多,在那之余还要开始准备年度的文书工作,真是烦也要烦死。 李承泽的声音里透着微妙的不确定:「受害人名叫王利德,男性,五十五周岁,丧偶,有一子一女,就职于通信公司,担任部门经理。上周五下班后便失踪,整个周末都没回家,这周上司见他连续两天无故缺勤,让人打了电话给他家里人,两边一合口径,才发现他可能失踪好几天了。」 柴骏嘲讽道:「人都失踪四天了才报警?真要出事这都够人死几个来回了。」 柴骏同妖魔鬼怪打的交道比同人打的多,见再血腥暴力的场面兴许都不会有现在这样的反应,反而是此类分明可以避免的事情更让他惊怒。 李承泽能明白他的心情,却也知晓这种话不当从他们的立场说出。 显然,并不只他一个人这么想,电话那头的声音变作女声,滕九从柴骏手里拿过了手机:「承泽,是我,你重新说。」 李承泽快速把先前的信息重复了一遍,又道:「滕局,我们排查了能找到的相关监控录像,发现他同往常一样,下班先去了菜场,菜场是那种老式菜市场,里边鱼龙混杂,没有监控,外边路干上所有监控都没查到他出来的身影。也就是说,他进了菜市场以后就没出来过了。」 滕九并不急着插话,她明白,如果只是这样的话,李承泽他们定会对整个菜场去做深入排查,而不是将案子报到特调局来。 第70页 李承泽抿了抿唇道:「受害人家中莫名多出了一张黄牛皮,正挂在客厅空白墙上。据他的子女说,那是周六早上起来便突然看见的,周五晚上还没有,第一次看到的时候还把他们吓了一跳,也正是因为那张黄牛皮,他们以为是受害人回来挂上的,没想到受害人当天并未回家。」 李承泽转述的语句客气许多,事实上,那一双年纪也不老小的儿女说起这事时眼里满是嫌恶,完全不知父亲如今怎么行为愈发古怪,挂的那张黄牛皮阴森森的,看得人心里不舒坦。 李承泽道:「不仅如此,我们追踪受害人的手机,发现……他的手机就在家中,和一切证件,以及他周五当日穿的衣服。」 那可真是见了鬼了。 难怪李承泽将这个案子交到了九分局。 滕九将手机还给柴骏,柴骏在一旁也听了大概,此刻同李承泽寥寥说了几句,最后感嘆道:「你都快成我们分局的编外人员了。」 李承泽也有些纳闷,他从前几年才能撞上一个这样的案子,如今却几乎每隔几个月便能碰上一个,最后嘀咕了声:「最近这年景有些不太平。」 柴骏也点点头,明显感到工作量上升。 滕九打断了两人叙旧,对柴骏道:「准备出发吧,去受害人家里看看。」 柴骏敲开门时,出来开门的是王利德的女儿。王利德的女儿今年二十四岁,毕业工作两年,如今和父亲兄长一起住在家里。 王欣的头髮似乎烫了许久,卷度已经大不如前,咖色只囤积在发尾,上边都是新长出的黑髮,因为没有好好打理,此刻看起来宛若稻草一般杂乱。 她没有化妆,眼下是青黑的眼袋,整个人看起来状态并不好,手里还夹着根已经点燃的香菸。她看了柴骏滕九一眼,将人放了进来,态度却不客气:「你们不去外边找,天天跑这里来干什么?难不成还会是我们把他藏起来了不成?」 滕九没有对她的恶劣态度做出回应,而是越过她朝客厅看去,见王利德的大儿子王铭正坐在沙发上,也在抽菸。所以王利德失踪后,他的一双儿女就在这抽菸发愁。 滕九的目光移开,看向了墙上那张黄牛皮,第一眼便觉不太舒服。就好像看见一个人被完整剥下皮来,近乎示众一般悬挂于此。 令人心生可悲可嘆之感。 滕九近乎直觉,这次的事情,与这张黄牛皮定然紧紧相连。 她示意柴骏将东西收起。 王欣看见他们举动,道:「这东西和我爸失踪有关?」 滕九道:「要查了才能知道,其它地方能看看吗?」 王欣冷冷看了他们一会儿,点了头。 王铭从头到尾就知道坐在沙发上一口接着一口地抽菸,一句话都没有说。 房子是老房子,户型很旧,三室一厅,一厨一卫,小时候父母一间,两个孩子一人一间,如今王利德自己一间,他们两个仍住从小住到大的房间。 王利德的房间是唯一不朝阳的一间,带着无法散去的潮意,柴骏打开了房间的灯,灯的照明度不高,带着一种昏暗的明亮。 房间一角是床,一角堆放了许多杂物,还有一角是书柜与书桌,最后一角则是开了道他们此刻进去的门。 不知道是不是灯光的原因,床上的被套和床单看起来都像很久没换的样子。不得不说,那个年代的夫妻,在家里总是女人照顾着男人,一旦没了女人,许多男人便稀里煳涂地过着日子,连照顾自己都不会。 王利德的床头放着高高一摞书,压在下边的已经很旧了,放在上边的还稍微新一点,也有近年才出的书。 滕九朝墙角的杂物堆走去,这里原本只是放些用不到了,却又不捨得扔的东西。滕九看到一个纸箱里都是久远的玩具,她蹲了下来,没有伸出手去拨弄,只是仔细观察着能直接看到的一切。 一边插着一副羽毛球拍,网面上的弦都断了几根,还有两个羽毛都折断了的脏兮兮的球。压在上边的是小汽车、机器人一样的玩具。另一边则是几个娃娃。 娃娃在箱子里占了半壁江山,种类也很丰富。有那种小动物玩偶,因为太久没清洗,表面的绒毛已经显得有些发灰,看起来十分黯淡。除却毛绒玩具外,还有两个人形玩偶,一个是那种很明显的塑料质感,玩偶的眼睛都是贴上去的,头还没有人的拳头大,另一个看起来则要贵许多,头有手掌那么大,头髮虽有些毛糙,却也比一旁的塑料玩偶显得更有光泽,眼珠子做得都精细,应当是纸箱子里最贵的玩具,可如今也不过和其它物件一块被遗弃在里边。 不知道是不是滕九看得太久了,倚在门框上的王欣问道:「那是我们以前的玩具,有什么问题吗?」 她问完还抽了口烟,显然不是真的认为这些东西和父亲失踪有关,只是通过这种方式来间接驱赶在她眼中「不务正业」的滕九。 滕九起身,只最后匆匆看了一眼,除了过去的玩具,淘汰下来的桌上型电脑与主机,这边放的也就是些洗洁精、方便食品、干货一类可以直接保存的日常用品。 她转向另一边,长长的书桌早就变成了另一个堆放杂物的地方。曾经时髦过,如今显得老土的固定电话摆在角落,旁边还放着记了电话号码的本子。而另一边则放着王利德的衣服,一件件地搭在桌面。 第71页 这是个生活气息很浓的房间,滕九却没感受到任何属于王利德的生气。除非……这份生气的主人已经死了。 滕九的脸看起来更冷了些。 王欣原本对他们的举动有许多不满,可看到滕九神情时,心中突然一痛。 滕九问:「能不能看看你们的房间?」 王欣一时没有作答,王铭看了她一眼,好半晌才对滕九点了点头。 王铭的房间没什么好看的,他今年二十七岁,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和恋爱多年的女友,房间同大多数青年一样乱,几乎无处下脚,还发出一股久不通风导致的微微尘腐味。 隔壁是王欣的房间,王欣没有浪费房间的好朝向,系了窗帘,开了窗户,任空气流通。 墙上贴了许多海报,有动漫的,有明星的,新的覆盖旧的,一眼看去好像能看到她的整个成长脉络一般。 滕九同方才一样,没有去翻看太私人的东西,只粗粗浅浅地看。 王欣的床下放着一个菸灰缸,看来她常常躲在房间里抽菸。兴许这个菸灰缸平日里会藏的更严实一些,只是现在已没有要哄骗的对象,它才被这样随意地丢在了地上。 滕九收住了目光,对两人道:「今天就到这里,有进展会及时通知二位。」 滕九和柴骏打算离开,走到门口时,王欣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们能找到他的,对吗?」 滕九没有直接回答,他们不能对这种事情做保证,只能道:「我们会竭尽所能。」 只是所有人都不能确定,找到的是活着的王利德,还是已经死去的他。 滕九走到门外,关上门时,看见王欣朝着他们的方向,崩溃地将脸埋入掌心,王铭也看向他们,眼中怀着脆弱的希翼。 第42章 垂暮之牛(二) 滕九和柴骏回到局中,滕九对柴骏道:「我在那个房子里,没有感受到受害人的生气。」 柴骏的神色不比滕九轻松,他沉着眉眼摇了摇头,道:「我也没有感受到。」 在这点上,拥有点鬼簿的柴骏比滕九更加专业,他既这么说,那便是却无生气。 滕九沉默了许久,终于还是说出那话:「用你的点鬼簿,寻一寻他。」 他们找人,自然都是冲着活人去寻,当冲着逝者去寻时,心态便有不可避免的沉重。 柴骏轻轻点了点头。 滕九没有回家,她拉出便携的工作床,躺到地下一层去,将那张黄牛皮挂在墙上,和衣而躺时眼睛还紧紧盯着那张牛皮。 她总觉得这张牛皮藏着能将整起案件串联起来的线索,却又一时无法勘破,更不曾从这牛皮身上感到一丝一毫的妖异之气,好像这只是张最普通的牛皮一般。 可普通的牛皮,又怎么会不声不响地飞入一个普通家庭,近乎恐吓一般地悬挂在大厅之上? 真是想不通啊。 滕九看着看着,眼皮便不知不觉重了起来,仿佛被人一把拉进难以摆脱的黑沉梦乡之中,只能静静沉沦。 首先出现在滕九眼前的,是一个很干净的布娃娃,娃娃身上的粉色衣服是崭新的,没有沾上一点灰尘,金黄色的头髮柔顺而有光泽,没有后来的干枯。 小女孩将它抱起,娃娃的眼皮便随方向的改变抬起,露出眼睛。小女孩按按手,娃娃还会发出声音,乐得她全身心地投入了过家家的游戏。 门外有女人的声音:「你怎么还是给她买了?你看看她之前都有那么多玩具了,还不是玩一段时间就不玩了。」 滕九顺着声音看去,看到一个随意绑着头髮,穿着家居服的女人,她对面是一个三十出头的男性,看起来有些面熟。 就像是他们到目前为止只见过照片没见过真人的王利德一般,只是要再年轻一些,也再生动一些。 滕九不敢轻举妄动,打算暂时先静观其变。 年轻的丈夫在妻子跟前实在不知该怎么解释,只是陪着笑。妻子又气又笑,最后懒得同他置气,自己去厨房里了。 王利德来到王欣跟前,朝王欣比出一个小小的手势,示意妈妈已经被搞定。王欣高兴得跳了起来。 梦里的时间过得很快。 夫妻俩带着两个孩子玩呀闹呀,有时也念书给他们听,不知是想多教他们一些,还是单纯想让小魔星们快些入睡。 他们偶尔会去附近学校的操场上踢足球,王铭和妈妈一边,王欣和爸爸一边,在球门前进行并不正式的对战。孩子们玩得全心投入,王利德和妻子演得心力憔悴。大了几岁的王铭踢的自然比妹妹好,王利德总在快输的时候出来认真踢几脚,将场面维持在势均力敌之上。 最后结束的时候,王铭和王欣都坐在地上,一副累瘫的样子,妻子看着他们浑身脏兮兮的模样,几乎青筋直跳。 王利德似乎知道自己理亏,小声道:「扔洗衣机洗就好了嘛。」 妻子恨不得白他一眼:「洗衣机怎么洗得干净?」 这话成了王利德心中许久的疑惑,洗衣机洗为什么洗不干净? 可当下,他也不敢多说,生怕被妻子迁怒。只一手牵起一个脏娃娃。 王铭一拉便站了起来,王欣却赖皮不肯动,怎么都说走不动了,要爸爸背。 王利德没办法,把女孩背了起来,妻子看着小孩将脏脏的衣服贴上父亲的背,闭了一瞬眼睛,不得不屈服于「今日命运」,走到王铭另一侧,牵住了男孩剩余那只手。 第72页 夕阳下,男孩夹在父母中间,被牢牢牵着手,防止乱跑乱沖。女孩趴在父亲背上,起先还叽叽喳喳说着话,没一会儿便睡着了,甚至还有轻轻的鼾声。小孩子玩闹时总是精力旺盛过头,而一旦耗空体力,又仿佛连点缓冲都没有,能够倒头就睡。 王利德跟妻子笑话女儿。 滕九有时会觉得,或许这个阶段,便是父母和孩子最好的阶段。此时此刻,父母无条件地爱着孩子,孩子也无条件地爱着父母。 而一旦过了这个时刻,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父母对孩子的爱便渐渐超过孩子对父母的爱。 一转眼,孩子们便都去上学了,除去父母以外,同龄的朋友在他们生活中所占的比例越来越大,他们开始有自己的小秘密,也期盼有能够自己独处的空间。 王铭会躲在房间里打游戏,王利德要是有事去阳台刚好经过他的房间,他就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躲进被窝里去。可王利德还不至于连这点漫不经心的遮掩都看不出来,到底没掀开他的被子,只留下话让他注意点眼睛,便又离开。王铭嘴上应得好好的,而那一天游戏实际打到几点又是另一回事。 妻子的待遇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从前王欣写作业,她总是在她身后做些针线亦或看些闲书,闲暇时听女儿分享今日学校里又发生了什么事。可如今,她针线拿了,还未坐下,女儿便主动道:「妈,你能不能去客厅缝,要不然你一直跟我说话,我作业写不完了。」 妻子又能怎么办呢?为了女儿的学习,自然只能抱着她的针线盒来到客厅。 她一出来,女儿便关上了门,拿手机一边放歌一边写作业。 妻子看看王利德,王利德也看看妻子,肉眼可见的两扇紧闭的门确实让人有些无奈,这分明是他们的家,却要被自己的子女拒之门外。 他们没有告诉孩子们,家里的门隔音效果不是那么好,男孩游戏打得激烈时的声响偶尔也会传到客厅,女孩有时停下音乐和朋友一聊就是半个小时的热烈电话也并非毫无痕迹。 夫妻俩到底没说什么。 孩子长大了,有些事就是这么慢慢发生变化,在他们能够整理好自己生活时,做父母的只能引导,只能建议,永永远远不能去控制强迫他们成为自己想要的样子。 有些渐行渐远也就成了必然。 可没关系,他们还有彼此,虽然偶尔看久了也生厌烦,可这种时候,又何尝不是只有彼此能够依靠。 王利德笑她:「你也被赶出来啦?」 妻子坐到他旁边,道:「今晚上看什么呢?」 王利德顺着调出最近播的剧,一边看一边说起单位里做派令人生厌的领导亦或同事。妻子听得津津有味,手下为儿女重新补牢的纽扣也一个不曾错漏。 多少个日夜就这么过去。 直到妻子去世。 孩子们的房门依旧紧紧关着,客厅里却只剩下王利德一个人。电视里的连续剧依旧在放小人物跌宕起伏的悲喜人生,略带浮夸的台词声音充作背景音,没有了从前与妻子聊天时的热闹,只是让王利德显得更加孤独而已。 在王利德的那个年代,父亲在孩子跟前好像天生就是个沉默寡言的角色,只有母亲才负责与孩子构建起情感联繫。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的父亲便是这般,于是等他长大以后,他也成了一个这样的父亲。 他会同孩子玩笑,素来也温和,可从来不擅长真正深入地去同孩子们聊些什么。于是在妻子去世之后,这个家好像突然便割裂开了。 他开始一个人做两个人的家务活,不只承担自己原先的工作,也将妻子的部分一併承接。孩子们其实懂事了很多,他做的饭再不好吃,他们也没有过多抱怨,只是苦着脸勉强自己吃。而他也终于明白,为什么洗衣机不能真正代替手洗,原来它确实洗不干净很多东西,孩子们便穿着领口和袖口不完全白净的校服上学,却也没有多说什么。 如果这样看,好像也能看出些孩子们的体谅与敬爱。 可也仅此而已。 王利德发现自己回到家中所说的话越来越少,左不过衣食住行一类,儿女所能回答的,也不过饿了饱了,热了冷了。再多交心的话,却是一句也无。 慢慢地,孩子们出去读书了。 家里彻底冷清下来,只剩下王利德一个。他有空时会选择出去和朋友泡茶谈天,约不到人时便只能躺在家里的沙发上看电视,看着看着便眯了过去,直到冻醒才发现毯子不知何时掉到了地上。 除去王利德偶尔没及时打钱的时候,王铭和王欣不常给家里打电话,王利德有时会拿起手机看着通讯录发会儿呆,但在通讯录里翻了翻又退出来。 打了电话该说什么呢。 最近身体怎么样?吃的好不好?学习跟不跟的上?工作辛不辛苦? 这些问题几乎都有固定的答案。 而在这些问题之外,王利德其实不知道该同孩子们说些什么。而这些问题当面说不会有多尴尬,在电话里一一问完却太过客套生疏,不像父母与孩子,反而像是萍水相逢之人。 王利德渐渐习惯了孩子们几乎从他的生活里消失。 直到有一日,他们又回来了。 第43章 垂暮之牛(三) 王家的房子本身并不算好,地段也一般,可在这样的大城市里,能拥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同奋斗的外地年轻人相比已是幸运。 第73页 所以王铭毕业在外工作两年后,最终还是选择了回家乡,住回了这栋老房子。和父亲住总归不如自己住自在,可拿到手的工资实在不足以让他能够毫不心疼地在外舒坦另租,王利德也多半不会同意。 于是王铭在家住下,却很少在家吃饭。他已经不再是没有能力照顾自己,只能吃父亲亲手所做饭菜的孩子。家好像本就是四个人完完整整凑在一起时才能形成的概念,母亲离世后,家已散了一半,如今又少了在外读书的王欣,纵使父子俩住在一个屋檐下,提出不一起吃饭对王铭来说似乎也不算太过为难。 王铭提起这点的那一天,王利德回来前在菜场逛了很久,他一个人吃饭时饭菜总是弄的很随意,若不是为了王铭,怎么会去买这么多平时买不下手的肉蔬。 王利德炖了排骨汤,想要爆炒的大虾也一一耐心去好了虾线,一旁的小青菜也洗好晾干。他听王铭这么说,心里其实很冷静,想着这样也好。若是认真做饭,自然两个人的饭比一个人好做,可若是随意弄弄,那还是一个人的饭比两个人好做。 王利德对他道:「你不回来吃我还乐得轻松,那以后我们就各吃各的,到时候可别说我饿着你了。」 他说这话时带着一点幽默,王铭心里最后那点不显眼的内疚也随着这份轻松消散。 王利德转身进了厨房,打开抽油烟机,热锅冷油,将虾下锅,水碰到油,一下炸起无数油星,溅到人手上。 王铭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夹在炒虾的声响中,显得不那么分明:「爸,那我先出去了,晚上约了同事吃饭。」 王利德愣了愣,他以为至少今晚是一起吃的。他还来不及叮嘱什么,关门声便告诉他王铭已经离开了。 锅里的虾已经红了大半,王利德一边翻炒,一边嘀咕了一句:「臭小子,也不提前说一句,这么多菜我一个人怎么吃得完?」 而且这么多年下来,他厨艺可是进步不少,不吃是王铭的损失。 王利德一个人准备,一个人吃饭,一个人收拾,最后将吃不完的剩饭剩菜放冰箱时,看到了自己特意买的那一袋樱桃。 樱桃贵的要死,他想起从前妻子还在的时候,他们只买过一次,少少一袋,一家人凑在一起尝了个鲜。王铭和王欣都喜欢这个味道,可王利德他们到底没再买。柴米油盐酱醋茶,样样花出去都是钱,哪里捨得像这样铺张浪费地花呢。 王利德嘆了口气,将樱桃拿出来一个个洗干净,自己尝了一个。这么多年了,樱桃还是记忆里甜美的味道。 他又拿了一个吃,却把剩下的都收起来放冰箱,给王铭发了一条微信,提醒他记得吃冰箱里的樱桃。 等到第二天王利德再打开冰箱时,那一袋樱桃剩下浅浅一层,铺在袋子底,是王铭留给他的。 他们白天都要上班,晚上并不一起吃饭,王铭有时很晚才回家,两人有时好几天都见不上一面。王利德每两天都买些处理后方便食用的水果,第二天看明显少了的水果,也算和儿子有了交流。 王铭看上了一套好地段的二手房,那价格并不便宜,可已是好几月来的最低价,他想了很久,还是咬咬牙跟王利德提了这件事。 年岁越大,向父母张口要钱便越难,更何况他要的还是这么一大笔钱。 王利德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你让我卖了这套房子去付那套房子的首付?」 最难说的话已经说出口,王铭反倒冷静下来,努力去和王利德分析利弊。他知道这样做在父亲看来肯定太过冒险,可在他看来这份回报值得。 在王铭眼中,就算同在n市,两个地段的房子也有着天壤之别,如果能有机会换成市中心的房子,哪怕每月背着大量贷款,那也是令人安心的债。而几年过后,那房子还会升值,升值速度也绝对高于老城区的房子,是笔稳赚不赔的买卖。况且,王铭也快到结婚生子的年龄了,能在市中心有套房,便能省去很多麻烦。 这个道理王利德未必不懂。 他只是问:「每月的贷款你还的起吗?」 王铭愣了愣,咬咬牙道:「还得起。」 如果用家里的房子出了首付,他自然不好意思再让父亲出钱,就算再难也得自己还上后边的贷款。 王利德还想问,这套房子挂在谁名下? 可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最后只是摇了摇头,拒绝了王铭的请求。他是两个孩子的父亲,并不只是王铭一个人的父亲,有些话,他不能挑破了去说。 王铭见始终不能说服王利德卖了老房子,也有些心灰意冷,只到底不甘心,便想向王利德借些存款,想试试看能不能从朋友处凑齐首付。 可王利德连这么一笔钱都拿不出来。 王铭其实不知道家里到底是什么境况,王利德很少同他们说起家中具体的财务状况,他只能从自己的衣食住行中模煳做个判断,认定家中并不宽裕。于是他最后也没说什么,只是失眠了一整夜,认清了些现实。 王铭不知道,家里并没有他想像中那么穷,只是王利德夫妻性格使然,常思忧患,平日里自然多有俭省,总想着要为以后多做打算,细水方能长流。 当他们还在外地读书的时候,王利德便开始担心他们的以后,拿出多年积蓄买了第二套房子,就算有着长年工作积累下的公积金,每月还款压力依然不少,自然无法再出钱支持王铭去买市中心的房子。 第74页 况且,那房子买下来以后,兄妹俩又要如何去分呢?他在的时候或许还好,他要是不在了,事情又会如何? 王利德或许没有投资的眼光,可他为人父母,最终想要做到的,不过是一碗水端平,能够家和万事兴才好。 后来王欣也回了n市,几乎一毕业便住回了家里,得以比哥哥多攒两年不用租房省下来的钱。 她回家后带来的最大的变化,便是他们一家人终于开始一起吃晚饭。 外卖翻来覆去便是那么几样,大学四年早就吃怕,王欣回家吃了一顿父亲做的饭,从此便餐餐晚饭都回家吃。有王欣起了这个头,慢慢地王铭也不再每日都自己解决饭食,三个人又重新回到一张餐桌上。 每一次,桌上都有兄妹俩喜欢的新菜和前一日剩下的旧菜。王利德总是把新菜放到儿女跟前,旧菜放到自己眼前,先将旧菜佐了大半碗饭吃完,再去吃剩下的新菜。 王欣每次看见都要说他:「不浪费当然好,但不浪费应该是事前去做的,我们吃不了那么多,就少做一点。要是已经做好了,吃不下就别吃了,也不要老吃剩菜,然后又把新菜剩下,对你身体又不好。」 王利德只是笑,但下一回又照样如此。他是饿过肚子的人,宁愿多做一点,一日日吃剩菜,也不希望因为少煮了饭菜让两人吃不饱。 王欣看了,一次两次还会同他怄气,时间久了也拿他没办法,只想起来说两句,想不起来就算了。 后来王欣偶然听到王铭说起市中心那套房子的事。 王铭那时正在同王利德抱怨,虽说他本心并非责怪父亲,可那种本来能够拥有,如今却完美错过,再难搭上风口的感觉到底将他逼得有些口不择言。 市中心那套房子一路飙涨,当年如果拿下来,如今卖了能在地段稍差些的地方买两套了。 王利德静静听着,好像短短时间内,面容便苍老了许多。 这种苍老或许是因为他想为子女做点什么,却因为做的不够多而受到埋怨,又或许是因为他发现自己已经做不了从前那个孩子眼中无所不能的父亲,他的判断已经开始不如自己的孩子,他也会犯错。 总之,在这个梦境里,王利德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点点变老,几乎要变成照片上的模样。 还差一点。 而这一点在王欣口中得到圆满。 王欣才二十四岁,不管是在其他人眼中,还是在她自己眼中,都不到需要考虑婚姻的年纪。 偏偏王利德问了一句。 其实王利德也没催促,就是想起这事,想要问问,谁知道一句话捅了马蜂窝。 王欣委屈啊,一是不高兴王利德那么早便想她恋爱结婚,二是那日听到房子的事后便耿耿于怀。父亲和兄长曾经背着她讨论卖房子的事,好几年了,如果不是这次偶然听到,她竟一点风声都不知晓。她也知道,房子是父亲的,父亲想留给谁就留给谁,她也不是贪图这些钱,就是心里有道坎过不去。 所以王欣对王利德道:「我连房子都没有,怎么跟人恋爱结婚啊?」 王利德听在耳朵里,便是她在怪他。 第44章 垂暮之牛(四) 其实有些事情,说清楚便没有误会了。 可人总归有几分气性,越是面对所爱之人,这气性越大。 王欣觉得委屈,所以话里忍不住愤懑。王利德心中也有气,辛辛苦苦做了那么多,到头来反倒一个字都不愿往外说,偶尔甚至感到苦闷,忍不住去想自己在儿女眼中到底算什么,是父亲,还是一笔等待继承的破落遗产。 父女俩就这么槓上了。 在王利德失踪前,他们已经好久没说话了。 滕九是被柴骏喊醒的。 她睁开眼时神情还有些恍惚,仿佛还沉浸在梦中,久久不能自拔。 柴骏问她:「你怎么在这里睡着了?」 滕九看着墙上依然还在的黄牛皮,想着是啊,自己怎么就睡着了? 柴骏看她眼神定定,也不好出声打扰,可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她开口,便道:「你怎么感觉还没醒?」 滕九回过神,对他道:「你说这到底是什么?」 她走到黄牛皮的跟前,再一次确定自己没有从上边感到一丝一毫的妖气。 柴骏有些无奈:「我知道这听起来很古怪,但这好像确确实实就是一张普通的牛皮。」 而它最不普通的地方就是出现在了不该出现的地方。 滕九看向柴骏,道:「你相不相信,有的时候人会变成自己心中的形象?」 柴骏有些没听懂。 滕九道:「人会变成妖,妖会变成仙,仙会变成人,虽然极稀少,可这一切本就是存在的,所以人变成动物,偶尔也是有的,对吧?」 柴骏看着那张黄牛皮,突然明白了滕九的意思,一时瞪大了眼睛,满脸写着不可思议。可过了半晌,他却微妙地佐证了这个猜测:「点鬼簿寻不到王利德,要么,他还活着,要么,他不是现实意义中的死去。」 而从他们探查的情况来看,倒像是第二种。 滕九对着那张黄牛皮微微鞠了一躬,以示歉意。她并非确认此事,只是想为自己的每一个猜测负责。 柴骏见状,想要将那张黄牛皮收起来,却被滕九阻止。她还想再试试。 第75页 那天晚上,滕九如前一日般,躺在便携床上盯着那张黄牛皮,却久久不能入睡,远无前日的睏倦之意,好不容易闭上眼睛睡着,醒来亦是一夜无梦。 滕九仔细回想自己前日所作所为与夜间所梦后,心中隐有几分思量,要来王利德单位资料后,与柴骏一同往他单位走了一遭。 柴骏还沉浸在滕九的猜测之中,无暇思考他们为何要来这一趟,毕竟王利德是在离开公司后方才失踪。 王利德的工作算是半个铁饭碗,前台职员也不像那些企业一般都是青春靓丽的年轻人。见到滕九与柴骏,女人眼神虽看了过来,却不算多热情。在滕九出示证件之后,她方才有些感兴趣,一边为两人引路,一边探听滕九二人是为何而来。 柴骏主动与她搭话,顺势问起王利德在单位中的情况,听她絮絮叨叨透露许多,再结合警方已经掌握的资料,多少理清了些状况。 王利德所在的部门算是公司的核心技术部门,换句话说也是脏活累活最多的地方。小单位不比大企业,能招到的人才也有限,王利德算是难得有真才实干的一个,兢兢业业做了那么多年,全凭功劳苦劳一路晋升,勉强到了部门经理的位置,却也到头了,再无更进一步的可能。 王利德有间单独的办公室,但除了相对划分出的一小块区域以外,并没有多少特别的气派。办公室靠窗的位置放了一套茶具,王利德有时周末也会来办公室泡茶,算是难得的爱好。一旁放的茶包并不昂贵,百来块便能买好几两,可见就算是难得的爱好,也只是不怎么花钱的爱好。 王利德的桌椅都有些老旧,常用的地方磨损相当严重,角落里还放了一张摺叠床,他们有时要加班到夜里,只能将就着在办公室睡下,没躺一两个小时就会被人叫起。 他抽屉里放着一张特地拿去过了塑的全家福,照片背景是游玩时留恋的南方小城的海,照片里他和妻子抱着还不怎么自己走路的两个孩子。那或许就是他记忆里最好的一段时光,爱人仍在身旁,儿女尚未长大。 电脑主机没关,只关了屏幕,可以想像打开后,兴许整个任务栏里都开满了程序,只等主人打开后继续一天的工作。 电脑旁是顺手处理完的资料,一叠放在一起,摞得参差不齐,整理它的人实在是无暇去顾及这点小细节。 从王利德的上司、同事以及下属那里,滕九和柴骏听到了许多相似却又不完全相同的讯息。确认一些相似的,分辨一些矛盾的,王利德在工作中的真实状态也就渐渐浮上水面。 像王利德所在的这种单位,人员流动其实相对稳定。与此相对的,竞争压力一小,真正会干活的人也就少了起来,话说得漂亮的傢伙总比活干得漂亮的人日子好过些。 偏偏王利德不是这样的人,他是天生的闷葫芦,只在熟悉的人跟前才会展露一星半点的幽默,除此之外,不擅长说,只擅长听,任何闲言碎语到了他这,都是只进不出。这本是一个美好的品德,只可惜并不适合他所在的职场。 上司逐渐想将他边缘化,试图加派对这份工作一窍不通的自己人来取代王利德的位置。而他手下教起来的年轻人,一个个在能独当一面前,都被单位毫无吸引力的薪资和逐渐落魄的前景给逼走。 落到最后,整个部门仿佛只有王利德一个人能真正解决些有难度的问题,一遇到事情,便是深更半夜,他也只能从家中温暖的被窝里冲出来。 或许也正是因为他的这份重要性,上司到底不敢逼得太狠,没敢彻底将王利德换下来。可有那么个一窍不通的人插在副手,对他的工作指指点点,已经够让人不快。 王利德之所以还不辞职的原因,滕九想,她已经猜到大半。 而那天夜里,她看着那张黄牛皮,又一次沉入梦乡,将剩下那一半缘由也看得明明白白。 王利德年轻时也曾意气风发,接连遇了几个挫后,多多少少便看开了,明白自己一介寻常人,太过心比天高只会连最基本的温饱都满足不了。 几近努力,他入了如今的单位。二三十年前,这行业正是新兴的时候,他进来多有不易,自然从最普通的职员做起。一年一年地熬,资歷和能力一同提升,职称也慢慢升了上去,与此同时,慢慢失去的则是青春与健康。 王利德开始不敢体检。 每年单位提供免费体检时,他总有些需要加班的事,将自己锁在办公室里,独自泡一壶热茶。 他自己能鲜明感到身体一年不如一年,非要较真的话,心肝脾肺肾,哪哪都有点不舒服。平日里,偶尔感到这种不舒服时,他从来只觉是小毛病,忍忍就能过去。可到了快要体检时,这些不适便又浮上心头,让他忍不住去深想背后的每一种可能。 王利德不再是年轻人了,他不会像从前一样,觉得因为疾病而死亡是很遥远的,只有电视新闻里才能看到的事。他的人生中,不断有人通过这种方式离开,有只听过名字的陌生人,有有过一面之缘的小区住户,也有日日见面的同事。这让他感觉,死亡也离他越来越近。 每个人都同他说,检查只是求个心安,真要发现什么,早发现早治疗肯定比事后再发现来的好。 可如果他查出来真的有病呢?治还是不治? 王利德做事前总喜欢假设,而假设的结果让他始终提不起勇气。 第76页 他已经五十多岁了,再过几年便六十,一眨眼又七十。他年轻的时候,甚至没仔细想过三十岁以后的事,可当三十岁那一天真的到来,他却也不想去死,而是想一边老去一边好好生活。 如果能活,谁又愿意去死呢? 可有时候,生活又不只活和死这两个状态,好好地活与身无分文地活亦是两码事。 王利德总想,真要查出来了病,他能卖房子去治么?要是没治好,这钱就打了水漂,他大半辈子努力得来的一切都赔进去,还要跟着赔进儿女的下半生。 没有房,没有存款,两个天真的年轻人,要拿什么去同旁人比? 王利德好些年没去体检了,偶尔想到这事心慌时,他便翻出些不知是真是假的新闻来安慰自己,一遍遍告诉自己,看,心情愉悦才是最重要的,就算真得了什么不治之症,保持心情愉悦也有不治而愈的可能。要是去体检检查出什么不好来,吓都吓死了,还怎么保持心情愉悦,倒不如现在这样什么都不知道来的好。 王利德一遍遍说服自己,最后竟真将道理说通,颇为心安。 可看在旁人眼里,有些事却是分明。 王利德或许真有些对死亡的恐惧,害怕检查出什么难治的病来,所以想要逃避。可他更多的,却是害怕现有生活的崩塌,不愿去挑起可能改变一切的事端。 生命值钱吗? 值钱。 可一个人临死前的几年,十几年,最多几十年,会比年轻人的未来更值钱吗? 不同人有不同答案,王利德的答案是不会。 于是他不敢病。 被钱与对子女的奉献天性逼到了这份上。 第45章 垂暮之牛(完) 除却不敢病外,王利德还不敢辞职。 手下新进的年轻人又毛毛糙糙做错了事,领导看得一肚子气,将将要发出来时,又硬生生咽回了肚子里,转身将王利德几个中年中层骂了一顿。 王利德听着骂,赔着笑,装着傻,这事也就过去了。除了受气与看着太过窝囊,也没有什么不美之处。 办公室里不能抽菸,这一顿臭骂之后,王利德也只能坐到窗边给自己泡杯茶喝。 现在的年轻人,都受不得气,领导敢骂他们便敢走,反正都是前途飘摇的夕阳产业,他们上哪都能找到一样差劲的工作,有什么好忍的?这一点,他们自己心里清楚,领导心里也清楚,知道该如何看人下菜碟。 年轻人挨了骂会跑,所以骂不得,王利德这一群年纪渐老的人却跑不了,那便骂得。 王利德喝了口热茶,方才觉得心中郁气散去不少。他到底是个普通人,做不到真正将那些难听话左耳进右耳出,脸皮也没厚到能将嘲讽当做夸赞。 可除了忍,除了自己消化这些丢人以外,他又能怎么样呢?能辞职吗? 王利德算起了帐。 孩子们都毕业了,不用像从前一样每月都出一笔不菲的生活费,也不用每年交学费。每个月家里也就吃食上用的钱多些,他自己的花费反倒没有多少。 这样一算,他的压力好像也没有多少,可他身上还背着每月要还的第二套房的贷款,虽说那房子租出去后每月还有份租金收入,可和贷款相比,到底有些不痛不痒。 况且,社保公积金这些东西又不能断,他现在辞职了,上哪去找新的工作。对于绝大多数的公司来说,他这个年龄去了便是养老,又怎么可能愿意花这么多的人力成本去僱佣这样的大龄员工。 他如今看起来多少是个中层,好像也算光鲜,其实早就断了跳槽亦或继续晋升的通道。如今公司缺不了他,他却也缺不了公司,这一点,王利德知道,他的领导也知道,所以才敢这样明目张胆地拿他出气。 王利德来到桌前,打开抽屉,看着里边写了许久的一封辞职信,最后连打开重看一遍的勇气都没有,又合上了抽屉。 王利德长长嘆了口气。真难啊。 人老了真可怜。 滕九突然明白,王利德的人生中并没有发生什么大事,只是这一件又一件的小事,长年累月地倾轧着他,最终将他轧的粉身碎骨。 那一天,其实也和近来的每一天相同,王利德照旧早起赶着上班,临出门前又回来看了眼冰箱。冰箱里的饭菜没有人吃,放着的水果却少了大半,显然王铭王欣两个最近虽然回来的晚了点,到底还是乖乖回家过夜,没有随便外宿。 那日和王欣不欢而散后,王利德已经好几天没有看见她,两个人分明住在同一屋檐下,可只要作息时间刻意错开,竟也没有什么见面的机会。 王利德觉得有些疲倦,关上冰箱门,赶向单位的路上还在强打精神,想着或许今日下班去买些她喜欢的水果。 王利德踩着点到了公司,严格来说没有迟到,他办公室外边工位上还空着几个呢,年轻人总是喊着起不来床,每天迟到那么三五分钟几乎成了家常便饭。 王利德刚坐下,屁股还没坐热,领导便晃悠过来,看了眼那几个空着的工位,皮笑肉不笑地对王利德道:「你也不管管他们,你人坐这不坐这对他们有什么用啊?」 王利德装作听不懂他的潜台词,只打着圆场道:「待会他们来了我说说,但最近单位事多,他们加班也迟,偶尔迟到一点也没什么影响。」 第77页 他给领导一点面子,却也不忘替年轻人说两句话。 领导笑了笑,笑意不达眼底,转而又道:「你们部门那个报告什么时候能交?」 王利德道:「快了,我今天就能弄好。」 他一边说一边看向电脑。 可惜领导没有领会其中意思,顺其自然地离开,反而教育起王利德来:「这种事情你怎么也自己做?要交给底下的年轻人去做,不然要他们干什么?」 这道理王利德还会不知道不成,不这样做自然是有原因的,他只笑道:「这东西要得急,他们又没经验,还是我直接做快一些。」 这报告本不该他们部门写,结果几个部门推诿来推诿去,最后临两天了,落到他们头上。这点小事,有这推来推去的功夫早做完了,上司又确实想把东西扔给他们,王利德能如何,只能闷头拿来做了。 领导不满道:「下边的年轻人,你要教他们,不教他们永远都学不会,以后不还是只有你能做?」 教人可不比自己做来的轻松,既要知道怎么教,又要有耐心,真算起来可比自己做事费心多了。 王利德从前也教,将那些年轻人看作弟子,倾囊相授,一次次给他们机会去试,最后再自己花数倍精力收尾。眼见他们一个个有进步了,能派上用场了,王利德替他们跟领导申请提高薪资待遇,领导不是顾左右而言他,就是打着哈哈一拖再拖,要么可有可无地加个几百。这一来二去,年轻人们在这里看不到希望,也就一个跟一个地离开了。 王利德又迎来一批又一批的新人。 他教啊教,却始终没有能真正长久用上的人手,如今实在疲倦,不愿将有限的精力再放于此。 领导却还来教育他。 他有些想笑。 疲倦的一天熬着熬着,也就熬到头了。 终于下班了,想着第二天就是周末,说不定能在家里看到一双儿女,王利德特地去菜市场,想要买些他们爱吃的水果。 年轻人爱吃的水果都昂贵,王利德挑的时候有些下不了手,不敢买太多,又怕他们不够吃,来来回回想了好久,最终还是挑了不少。 想走的时候,王利德看见一旁的苹果,长得红通通的,好像和平常的苹果不大一样,看了看标籤,五块钱一个,吓了一跳。 王利德提着买好的水果转身,走了两步,突然停了下来,看了眼手中提着的水果,觉得自己有点可悲。 五块一个的苹果,自然是贵的,可和他已经买好的这些相比,好像又有些不值一提。他心心念念着孩子喜欢吃的东西,可除了过世的妻子外,又有谁关心他喜欢什么呢? 他突然有些不知道,这一辈子活着是为了什么。 他想到了家乡的父母,他们这些子女,一年到头也不过回家三两趟,帮着做点事,带点吃的,聊聊天,便又离开。 他又想到如今在单位,每日勤勤恳恳,还要受气,担着一家老小,只能忍气吞声。在年轻人眼中,最后也只落得个没出息的反面教材。 再说一双儿女,年纪渐大,也有自己想法。有时做出的判断比他这个落后于时代的中老年人要强的多,根本不需要他来指手画脚。而在他们眼中,兴许他也只是个越来越大的负担,只有那些资产还算帮得上忙。 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人再真真切切地需要他,也没有人在同他真正交流。 王利德突然觉得很痛苦,那种痛苦仿佛来自灵魂深处。他好像是日暮西山下仍在田间耕耘的老牛,动作又缓又慢,路过的行人看了都觉毫无必要。没有人理解,也没有人同他说话,甚至没有人认可他正在创造的价值。 这个世界不再需要他了。 王利德的灵魂渐渐变作沉默的黄牛,外表也慢慢贴合灵魂的模样。这一切的变化就在众人跟前发生,却仿佛透明一般被所有人忽视。 王利德化身的黄牛慢慢踱步回了家。 脱去凡身的他步履轻盈,从行人身边匆匆而过,按着本能寻回家中,从坚实的防盗门中轻轻穿过。 他留恋地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来到长子的房间,试图叼开严实遮掩的窗帘,却因触碰不到实物而垂头丧气地放弃。又来到女儿的房间,伏在地上时看见了那藏得不算严实的菸灰缸,几乎震惊地想要将菸灰缸叼出来,接连失败几次后才恍惚想起缘由。 他回到了客厅。 这个承载了家中最多欢笑的地方。 他们曾经有四个人,坐在这里的餐桌上,开着电视与风扇,在夏日的嘈杂中,流着微汗,热热闹闹地聊成一片。 他伏在地上,渐渐睡着了。 现形成一张完整的黄牛皮,颤颤巍巍地飞到白墙上。 而他那些随身的物品,从散去的魂体中飞出,自主地回到了房间,不给任何人添乱。 滕九梦醒了。 她再睁眼看那张黄牛皮,给人的感觉已与往常不同,就好像依附在上头最后那点东西,也已经彻底消散。 真相已经水落石出,该如何粉饰是李承泽他们需要苦恼的事。 那封办公桌抽屉里藏着的辞职信,或许在他人整理遗物时会被翻出,让人明白他受了多少委屈,又是为何忍耐。 而那套为了两个儿女买的新房,兴许在财产和债务继承时也会浮上水面,只是不知他的儿女会如何作想。 第78页 是想着父亲为他们备下了这一手,还是想着父亲藏了这一笔? 滕九不想去揣测人心的高贵与低贱,她会简简单单,送他们一场梦,一场至少呈现真相的梦。 第46章 除恶(一) 「不要,求求你!」 年轻女人被捆绑在客厅的椅子上,手脚都被特地固定过,绑的严严实实,不得动弹。 她看着躺在地上毫无反击之力的家人,几乎拿出最卑微的态度恳求面前手握屠刀的陌生人,美丽的五官因为恐惧而变形,涕泪交加,毫无形象可言。 陌生人是个介于三十岁到四十岁之间的男人,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杀人犯,眉眼间甚至有股不怒自威的凛然正气,可就是这样一个男人,此刻将她的丈夫和孩子踩在地上,用那样恨铁不成钢的语气问她:「你知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东西?」 女人愣了愣。 男人手中木剑微微发光,地上躺着的一大一小痛苦地□□起来,身形被笼罩在那白光之中,人形被渐渐扭曲,最后竟化作两条青蛇。 她的丈夫与孩子,是两条青蛇。 这一下的刺激似乎太大,女人眼中多少出现一些惊惧,似乎无法想像平日俊朗温和的丈夫与白胖可爱的儿子竟是这样的冷血动物。 男人将她神情看在眼里,轻嘆一声,举起木剑,对准大蛇的七寸。 女人这才反应过来,近乎悽厉地喊道:「不要!我知道的!」 她身体里爆发出一股往前沖的力量,却又因为手脚均被固定在椅子上而无法前行,最后硬生生带着椅子失去平衡,整个人连同椅子一起狠狠摔到地上,将她半侧身子砸得近乎骨裂。她却没有精力去喊疼,而是瞪大眼睛看着那木剑落下,喉中发出了近乎兽类的嘶吼,想要阻止这一切。 可男人根本没有听她阻拦的打算,那看着双刃无锋的木剑已经狠狠斩下。 大蛇就着七寸所在被狠狠斩成两段,蛇身还反射性地弹跳了一下,最后静静地断在地上。 「啊!!!」 女人除了痛苦悽厉的惊叫外已不知再发出什么声音。 男人却没有因为这悽惨的声音有一丝一毫的动容,他紧接着斩下了小蛇的头。 女人昏厥过去前,最后看到的画面,便是男人投过来的,悲悯的,高高在上的,宛若看迷途羔羊一样的眼神。 女人的世界陷入黑暗。 她的意识漂浮着,不知过了多久才渐渐回到身体里,终于能听见耳边传来一些声音。 像是她丈夫与孩子的声音。 他们没事? 那只是一场梦? 杨琦怀着胆怯与欣喜,伸出手想要向着声音的源头去留住他们,用尽全力却扑了个空,她睁开了眼睛。 眼前的天很蓝,四周人来人往,杨琦处在人群的喧闹之中,抬眼向前方望去。 纵使穿着和所有饲养员一样的蓝衣服,面部也被口罩遮去大半,杨琦还是能够一眼认出余竹面对熊猫时无奈的眉眼。 那是她第一次在现实生活里见他。 熊猫有着惊人的咬合力,可实在憨态可掬,总是慢吞吞地卖着萌,看着不太聪明的样子,此刻一个劲地往正在给它准备吃食的饲养员身上爬。旁边的人都在看熊猫,只有杨琦,一直在看饲养员。 直勾勾到余竹都发现了她为止。 她红了脸,移开目光。 余竹只是淡淡看了她一眼,便转头专心做自己的事。他是个很冷淡的人,只有在面对熊猫时会显露出一些常人的情绪,兴许这便是他最后选择在这里工作的原因。 杨琦是看动物园发布的微博时注意到余竹的。 她很喜欢熊猫,所以常常看动物园官方发布的一些关于熊猫的小视频。一来二去,便注意到了常在视频中出现的余竹。 隔着视频和那近乎全副武装的打扮,杨琦其实看不出余竹的长相,只能看到那依稀俊秀的眉眼,她是为那眉眼中流露出的淡淡温柔所吸引。日復一日,慢慢地便不再满足于只看见视频里的余竹。 所以她来到了这里。 杨琦没有站太久,只是自那以后,她有空便常去动物园,也不看别的,只站在熊猫园区那使劲地看。别人看国宝,她看人,几个月下来为动物园贡献了不少营收。 第四个月的时候,余竹终于主动同她说话,问她是不是找他有事。脱下饲养员衣服,换上普通装扮的余竹有一股清隽的气质,站在那便让杨琦有些心动。 其实杨琦也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如果说她对余竹一见钟情,那这份感情未免来得有些太过虚幻,就连她作为这份感情的主人都不知道一个人是不是真的可以沉醉在另一个人的眉眼之中,那时她甚至不了解他的一切,包括完整相貌。 可如果说不是喜欢,她已经不知道该用什么来概括自己的行径。 于是杨琦点点头,又摇摇头,最后脸涨得通红。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行径有些像跟踪狂,又有些像偷窥狂。虽说她只在动物园里光明正大地看,可对余竹来说,或许是同前两者一样的困扰。 杨琦该道歉然后从此不再这么做的,可她看着余竹还算平和的神情,不免生出点难得的贪念来。她小声问余竹:「你有交往对象吗?」 余竹似乎没想到她看起来那么胆小,站在那里一句话没说地看了四个月,此刻却能这么直接,愣了愣,到底还是摇了摇头。 第79页 杨琦显而易见地高兴起来,向余竹要了一个联繫方式。 余竹犹豫了很久,他不该给的,可最后还是给了。那一瞬间,兴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那是为什么。 最开始的余竹很冷淡。 杨琦也不敢过多地骚扰他,怕影响他的生活,只能收拾好心情,在适度的范围内再接再厉。心情实在不好时,便去动物园看看熊猫,也看看余竹。 不知道哪一天起,余竹对她的态度好像慢慢软化了些,她对余竹的生活也渐渐更了解起来。他们有时候会一起吃饭,余竹开始记住她的喜好,偶尔会在她吃太撑的时候露出无奈的笑,他笑起来的眉眼同她最初心动所见一模一样。 就好像,就好像他也有些喜欢她了一样。 正式交往是余竹提出来的。 杨琦听到的时候很惊讶,她虽然能感到余竹态度上的微妙变化,却觉得按照余竹的性格,这种程度的好感或许还不至于让他提出交往。 不知道是杨琦疑惑的神情让余竹心有所动,还是他原本便准备好这番告白,余竹对她道:「我是天性很冷淡的……人,如果我只是喜欢你,你可能察觉不到,如果你能察觉到我喜欢你,那意味着,我不只是喜欢你,是很喜欢你。」 杨琦面容发烫。 他们交往了,有时也拌嘴,可从未真正动过气,不知不觉便三年,感情甚笃。 直到余竹告诉她那个秘密。 「我是妖怪。」 第一次听的时候,杨琦没信,只惊讶想着余竹竟也会开这种不着边际的玩笑。 可当余竹那样认真地深入解释,杨琦慢慢陷入一种不得不信的状态。 杨琦问他:「那你是什么妖怪啊?」 余竹看起来面无表情,其实眼中有着难以察觉的小心翼翼:「我是蛇妖。」 他知道,很多人都怕蛇,动物园里蛇展馆永远是最冷清的,杨琦也从不去看。 杨琦「啊」了一声,扑到余竹怀里。 余竹问她:「怎么了?」 杨琦道:「我最怕蛇了。」 这本是余竹最担忧的事,可现下却被杨琦这样闹得有些哭笑不得,他甚至不得不提醒她:「我也是蛇。」 杨琦看了他一眼,又道:「可你是余竹啊。」 余竹心中的不安在这句话中变得平静,他问她:「你怪不怪我现在才告诉你?」 杨琦想了想,摇头道:「其实这是最合适的时候了吧。」 最开始的时候,是她主动接近的余竹,余竹没有必要向一个陌生人交代这些。 后来,他们开始尝试交往,关系却也没有亲密到能够交付这种秘密。 如今,兴许是那个最好的,也是最后的坦白时机。 余竹给杨琦一个后悔的机会。 杨琦对他道:「我要好好考虑一下。」 这是应有之义。 余竹对她笑,想像平时一样。可杨琦多熟悉他笑起来的眉眼呀,一眼便看出了他隐隐的不安。 杨琦抱着他道:「我喜欢你不会因为你是人是妖而改变,我要考虑的不是我还喜不喜欢你这件事,而是你是妖怪会对我们以后的生活造成什么影响,我能不能接受这些影响,会不会因为这点做出伤害你的事。我想对你更负责一点。」 她不想不考虑后果地说出好听话,到头来却发现自己做不到。 余竹摸了摸她的头。 杨琦突然问他:「我们会有生殖隔离吗?」 余竹难得红了耳朵,板着脸摇了摇头。 杨琦又问:「那我们生出来的孩子是人还是妖啊?」 余竹道:「其实蛇妖的血脉在我身上已经很淡了,只要我愿意,我可以一辈子不显形。如果再到下一代,这份血脉兴许会更淡。」 他从前对于做人做妖没有特别的偏好,可现下来看,他愿意为她做一辈子的人。 杨琦又害怕又好奇:「那我能看看你的蛇身么?」 余竹摇头,道:「你会害怕的。」 杨琦道:「可我总要习惯的。」 虽然还未真正下定决心,可她潜意识里便想同余竹长长久久。 余竹却道:「我习惯了像人一样生活,也可以一辈子保持这个模样,你不需要去习惯你害怕的东西。」 杨琦看了他一会儿,发现他是认真的,便也不再强求,毕竟她是真的害怕。 她不知道的是,余竹也有自己的害怕。他担忧她见到他非人的一面后选择离开,而他分明可以一辈子保持人形,那又何必去冒这个险呢? 第47章 除恶(二) 杨琦思考的结果并不出人意料,她喜欢余竹,胜过这世上除了父母外的所有人和事,所以她愿意同他在一块。将妖怪看作另一人种,另一文化,好像事情便变得简单许多。 她向余竹叽叽喳喳问了许多,发现现代社会里妖怪和人也没有什么区别,还发现原来妖怪也有特殊的组织在管理,防止他们滥用妖力,为非作歹。 杨琦问余竹:「那你是不是也有妖力?你要是家暴我,我岂不是跑都跑不了,很可怜?」 余竹嘆气,道:「首先,我不会家暴你,其次,我的妖力很弱,其实和普通人也没有什么区别。再不济,还有特调局这种存在,你不要担心,在这个社会里,妖怪也不是随心所欲的。」 第80页 杨琦嘻嘻笑着。 其实是在打情骂俏。 很快,杨琦便知道,余竹选在这个节骨眼上坦白,是因为他要向她求婚了。 接下来的一切都很顺利,也有难得的浪漫,直到他们俩的孩子出生,才有了几分难得的焦头烂额。 可就算在那种害怕小余同学不经意现形的提心弔胆中,有着余竹与她共同承担,日子也是有盼头的。 小余同学一天天长大,逐渐能够控制自己,听着父母对他身份的解释,好奇又兴奋地勉强维持守口如瓶,跌跌撞撞地融入人群。 这一切本都是完美的,除却有个需要额外担心的小孩之外,他们同所有普通家庭一样。 直到有一天,一个莫名其妙的男人突然闯进她的家中,杀死了她的丈夫和儿子。 杨琦从噩梦一般的回忆中惊醒。 她睁开眼,只觉眼泪不自主地从眼中涌出,停都停不下来。右手的疼痛提醒着她,这一切都是真的,不是所谓噩梦。 她脑海里不断回想着一句话:是她害死的。 如果那个时候,她没有害怕,没有犹豫,能够喊得再快一些,是不是就能阻止这一切? 她哭得太过忘我,几乎没有意识到床边站了好几个陌生人。 直到有人递来纸巾,让她揩去涕泪。 杨琦抬头看了一眼,看到了一个苍白瘦削的女人。女人脸上神情很淡,有点像他。这让杨琦莫名镇定了许多。 她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接过滕九递来的纸巾。 滕九坐在了杨琦床边的椅子上,拿出特调局证件,向她说明自己的身份。在涉及非人的事件中,他们一般会隐去其中非人的因素,只有对牵涉其中难以避开的当事人会适当透露,至于事后是否消除记忆,将由专门的小组进行评估。 今日这起重案,杨琦作为受害人的配偶,无论从什么角度看,都有资格获得他们所掌握的全部真相。 滕九一边描述案情,一边观察杨琦的神情,确认她对丈夫儿子的身份早有认知。这一次,若不是杨琦报了警,就算兇手对她并无杀意,看样子也不会好心送她去医院,就那么放任她躺在地上,兴许他们一家三口都会横尸当场。 只可惜杨琦报的是普警,案件兜转了许久,才真正来到他们手中。 杨琦起初只定定听着,直到听到有关兇手的信息时,她才勐然有了反应。 恐惧,愤怒,惊惶,内疚。 几种情绪一下齐齐涌上心头,几乎将她覆没。杨琦问道:「你们抓到兇手了吗?」 滕九摇摇头,对她道:「我们需要你的帮助。」 因为这一句话,精神仍然脆弱的杨琦硬是强打起精神来回答滕九的每一个问题,她比在场任何人都更想抓到那个兇手。 等滕九和柴骏回到局中,两个人都感到有些疲惫。这起案件确实来得莫名,兇手与杨琦一家素未谋面,突然便打上门来,将人丈夫与儿子打回原形,还痛下杀手。 让两人一时无从下手。 滕九不知想到了什么,对柴骏道:「你联繫下其他分局,问一问是否有类似案件,不一定局限于近几月,可以看看近十年。」 柴骏一下反应过来,如果不是源于个人的恩怨情仇,而是对着某种特定类型的受害人下手,那么这人很可能犯了不只一起案子。只不过因为不在同一个地区亦或同一个时间密集作案,这才未被联繫起来。 柴骏接下任务,立即和其它数个分局进行沟通,不过半日,便调出数起与此类似且悬而未决的案件。 柴骏一边翻看资料一边在纸上画出框架图,分析道:「这几起案件绝大多数受害人都是妖怪,而且都是和人结婚的妖怪,有的已经有孩子了,有的没有。也就是说,兇手很有可能是一个反对人妖相恋乃至结合的人。」 他说完这话,自己都觉有些不可思议。 滕九突然道:「从前有个道士,成日四处云游歷练,一日路过知府门前,见府中妖气冲天,便袖手变出拜帖,混入其中一探究竟。道人细细探查之下发现,原来府中竟混入一狐妖,变作凡人书生模样,以相貌才情骗过知府父女,入赘府中,娶了知府独女,还生了两个尚在襁褓中的狐子。道人见知府之女与那狐妖相依相偎,感情甚笃,心知自己若贸然揭开狐妖身份,对方未必相信,他反而会受那狐妖迫害。于是道人找到知府,先暗中说明此事,在知府大怒前又提出自己能证明此事,请知府为他提供一机会。知府将信将疑之际,道人又趁热打铁,说那狐妖多有危害,若是放任不管,不出三五年,知府之女必会暴毙。事涉性命,知府自然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起来,于是设宴将女婿灌醉。眼见那狐妖醉得神志不清,道人勐地跳到堂前,抽出符剑,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一把斩下狐妖头颅,血液喷涌,将人惊作一团。狐妖一颗俊秀头颅滚落地上时微醺醉容犹存,不过几个眨眼间便变回狐狸模样。知府尚不及朝道人发怒,便发现女婿真为狐妖,登时改了态度。道人走到一旁抱着幼子的婢女身旁,见那孩童安睡的模样,竟一点不忍都未生出,迅速拔剑,在众人反应过来前连斩二童。婢女惊叫低头,见怀中抱着的已成断首幼狐,更是悚然失语,将其摔落在地。」 这故事听的柴骏浑身发冷。 滕九道:「这事最后传了出去,被人记下作为传奇,那道士也列入当世名道。可没有多少人知道,在那之后,知府之女便上吊自杀了。他们不关心那狐妖是不是真的想害人,知府之女与他又是不是真的琴瑟和鸣,他们只记着一句话,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因为这样最简单,也最稳妥,可凭什么拿旁人的正常生活来保证他们的稳妥呢?」 第81页 柴骏不知该说些什么。 滕九道:「这样的故事我看过,这样的事,我也看过。可我没想到,这么多年了,竟还能再看到这样的事。」 这千年的时光,难道竟没有将这环境真的改变吗? 柴骏安慰道:「只是个别。」 滕九心里也清楚,只是到底愤怒,她平息了好一会儿,方才道:「我记得齐越那里有一个擅长寻人的小伙子,你问问看他能不能帮忙寻人。我们也用我们的方法去查。」 柴骏点头,立时便着手去办了。 根据杨琦提供的线索和先前类似案件收集到的信息,他们可以大致确认兇手的部分情况。 兇手是一名外貌三十五岁上下的男性,记录上十年前左右第一次犯案。兇手对妖类极其排斥,纵使是有人类血脉的幼年混血也不会被放过,下手狠辣,实力强横。对于在他眼中同妖类厮混的人,他是极其恨铁不成钢的,不会刻意对这些人下手,但也不会太过在意他们的死活。 他的穿着打扮很普通,并没有什么容易区分的地方,如果不是做下了这些骇人听闻的事,甚至就像路边走过的普通人一般。 「你问我是谁?我是燕来。」 看起来普普通通的男性这么说道,他此刻正掐着一个女性的脖子,硬生生将她提离了地面,面上神情刚正,丝毫不觉得自己在做的事情有多可怕。 燕来是个可怕的疯子,可他并不是傻子,他之所以轻松地说出自己的名字,是因为在场只有女人一个将要被他灭口的对象。 女人面目狰狞地用手去掐他的手,试图让他吃痛从而松手,燕来面上却还笑的出来:「你就不要挣扎了。像你们这种妖怪,好好地和妖怪待在一起不好吗?为什么非要出来骗人?」 女人的指甲变长了,锋利得足以扎进燕来的血肉之中。 燕来脸上笑容变淡了,只口中话还未停:「你就这点妖力了,未免太过可怜。像你们这种杂碎,为什么不滚回你们的深山老林里去?你如果乖乖待在那里,今天又怎么会落的这个下场?」 女人的指甲狠狠地扎进燕来的手,燕来终于吃痛,手微微一松,下一刻便想狠狠收紧,却听见门锁松动的声音。 两人同时朝玄关看去,只不过神情大相迳庭。 女人面上现出绝望,下意识摇着头,希望丈夫能够快些离开。 燕来则眉头微皱。 第48章 除恶(三) 燕来只杀妖,不杀人。 可他知道这点,女人却不知道。心中的恐惧将她那点微薄的妖力尽数激发,竟也有几分狂暴模样。 趁燕来不备,女人带着妖力的长甲几乎将他血肉断开。燕来吃痛松手,女人挡在了玄关前,不让燕来再向她的丈夫靠近一步。 因为妖力暴走,她脸上妖纹横生,看起来颇为可怕。可此时此刻,她已顾及不了这许多,转身对丈夫道:「你快走!」 丈夫从未见过女人这模样,似乎呆愣原地。 燕来看出什么,突然来了兴趣,反而不若方才那样暴躁。他右手一挥,玄关处的大门便无风自动地关上了,发出沉闷的声响,让屋内的人心一沉。 燕来对年轻丈夫道:「你知不知道你的妻子不是人,是妖?」 他一边说,一边走近女人。 女人想退,可她的丈夫就在身后,她已退无可退。她只能抬起流血的利爪,聊胜于无地对燕来示威。 女人注意到,燕来手上原本深可见骨的伤已经结痂,心中既是惊恐,亦是绝望。 燕来伸出手制住女人虚有其表的利爪,另一手揪起女人头髮,强迫她转向自己的丈夫,让男人看清她脸上的妖纹。 燕来还未开口,一直懵住的男人突然反应过来一样,勐地推开了燕来的手,将相貌变得有些陌生的妻子护在身后。 男人的背并不宽厚,包裹在衬衣里甚至显得有些单薄。可正是这单薄的肩背,在形势不明,妻子与突然闯进的陌生人都身份不明的境况下,毅然决然地将妻子护在了自己身后。女人能看见他在微微颤抖,心知他也是害怕的,可就算这样,他还是在履行一个丈夫的职责。 燕来道:「你看清楚些,她可不是人!」 男人又怕又怒,气急了反倒生出些胆气:「不管我妻子是什么,和你有什么关系?谁给你的权力,让你入室伤人?」 燕来怒极:「冥顽不灵!」 他不明白,现在的社会怎么变成了这样,人与妖竟也能和谐共处。他们都不记得先辈的教训,不知道那些变换出来的美丽皮囊下藏着怎样的畜牲身躯,如果他们看见了,还会像现在这样执迷不悟,大义凛然吗? 他这是在斩妖除魔,铲奸除恶。 燕来看着男人护着女人,用害怕却又倔强的神情对着他,慢慢想到,他们现在不理解他,可早晚有一天,他们会知道,他是为他们好。 这一刻,燕来眼前浮现了众多面孔。有男人的,有女人的,有老人的,有小孩的,他们都是被妖怪迷惑了的人类,为了妖怪在他跟前落泪,苦苦地哀求。 他们都错了。 而他们会知道这一点的。 在那漫长的以后。 燕来变幻出了一把木剑,上边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白光。 光是看着那白光,女人已经感到不适,她下意识想躲在丈夫身后,却又犹豫不决。 第82页 燕来挥剑时,女人伸出妖爪去挡,却在即将接触时便感到刺痛,发出颇为悽惨的叫声。她这才意识到,燕来方才甚至未拿出十成的功夫来对付她,她便已经不行了,如今这般,她根本没有反抗之力,只能引颈就戮。 女人疲倦地闭上了眼。 可那种宛若被火烧灼的疼痛并未蔓延到她身上,有温暖的身躯抱住了她,挡在她跟前挨下了那一剑,发出一声闷哼。 女人睁眼,发现挡在跟前的是她丈夫。 燕来那一剑挥得很重,上边所附道法,能轻而易举地杀死像女人这样的小妖,却伤不到人类。丈夫最后只是被那木剑狠狠一敲,受了钝器砸伤。 女人抱住丈夫,对着燕来喊道:「我虽是妖,可从未害过人,自小便像人一样生活,我犯了什么错?」 她害怕燕来再下毒手,却又无力反抗,哪怕心中再恨,也只能放下身段哀切祈求。 燕来不为所动:「道不同不相为谋。人妖殊途,心思各异,只要你是妖,便不当跟人厮混,这便是你最大的错。」 这算什么? 女人近乎悲愤地想。 「莫名其妙!」 她的丈夫更是直接骂了出来。 燕来早已习惯这样的对待,只是自顾自地举起了剑,这一次他有了准备,不会再让那个不知悔改的男人阻碍他的行动。 「住手!」 这一次却有了新的阻碍。 燕来眉头皱起,他已经很久没有那么不顺过了。 他没有回头,只一心想在说话人出现之前了结此事,却发现有什么东西捆住了他的手腕,让他再难挥剑。 燕来细细看去,发现那是一根金色的链子,上边发着微微的光芒,并非妖力。 燕来心中颇为惊奇,回头去看,几乎一眼便认出了链子的主人,瘦的仿佛一把就能折断的模样,并不美丽。 燕来握住那链子,想要反过来驱动它,那链子松了又紧,紧了又松,反反覆覆,并未为他掌控。燕来惊讶,他起先并未尽全力,尔后见事有不谐,逐渐认真起来,可那人总能压过他一头,这只能说明一点,她比他强。 燕来不愿认输,抿起唇,愈发用功。 而在滕九与燕来借黄琅带斗法之际,柴骏已冲上去将现场受了伤的人与妖带离。原本该柴骏上前捉拿燕来,只是从先前多案来看,滕九忖度燕来使的多半为正统道法,柴骏所负点鬼簿对上道法怕是要落于下风,这才自己顶了上去。 滕九之能在守不在攻,要她斗法其实多有为难,柴骏将人安顿好后便往回赶,回身却看见了一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当日滕九让他去找一分局最长于追踪的李寻帮忙,却被一分局的人告知李寻在外追索一个重要的逃犯,好不容易有了线索,这几日都在紧要关头,无法脱身。最后滕九和柴骏只能通过自己的笨法子进行调查,还好赶在了新的兇案彻底犯下之前赶到。 可李寻怎么会在这里? 难道那个逃犯也在附近? 李寻见到他主动迎了上来,惊讶道:「柴哥,你怎么在这,是为了蝉箬吗?」 食心兽之案是一分局和九分局一起办的,蝉箬之事滕九亦有关心后续,是以李寻在柴骏跟前未有隐瞒。 想到这里,李寻脸上显出些难堪,嘆道:「真对不住,他太狡猾了,我又把他跟丢了。」 他一遍遍追寻到蝉箬的气息,又一遍遍地把他跟丢,心里的挫败又何止面上这点? 柴骏却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道:「糟了!」 他们追踪燕来到了此处,如今滕九与燕来斗法,若是蝉箬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滕九怕是凶多吉少。 柴骏来不及解释,一边拿出点鬼簿一边往回狂奔。李寻虽然不明所以,可见柴骏神情也知有要事发生,他如今又跟丢了蝉箬,与其留在这里懊悔,自然不如追上柴骏,看是否能略尽绵薄之力。 可等两人赶回现场时,所能看见的只有被大为破坏一番的家具,现场已经一个人都没有。 柴骏心中不安愈盛,拿出手机试图联繫滕九,在一阵阵无人应答的忙音中,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正被柴骏所担忧着的滕九,情况并没有他所想的那么坏。她确实被燕来与蝉箬带走,可与其说是燕来二人带走了她,倒不如说是她刻意示弱,顺势被抓。 滕九不擅斗法,若不是利用黄琅带与燕来强烈的胜负心,想要同燕来缠斗在一起并不容易。蝉箬的出现是个意外,只一眼,滕九便心知肚明,若他们刻意要逃,她多半捉不住人。当然,反过来也是一样,他们想要杀她,那也是杀不成的。 滕九与齐越素有联繫,自然知道他们对蝉箬的追捕困难重重,心念急转间,便在蝉箬与燕来达成合作之际有了这个计划。 与其追踪蝉箬,倒不如让蝉箬主动将她带在身边,时机合适之时,再让齐越带人布下天罗地网,总归能将这个总有脱身之计的逃犯成功抓捕。 当然,既然选择了示弱,吃点苦总是必然。 滕九神色没有太大变化,只是生理性地唇色发白,出了一身冷汗。 蝉箬至今仍以为让他吃了个大亏的人是齐越,对一旁受缚的滕九很是不以为然。他和燕来不过萍水相逢,若不是注意到对方也被特调局的人追踪且实力强横,他是不会主动跳出来寻求合作的。 第83页 现下两人一边试探对方,一边交流些无关痛痒的信息。滕九则趁这个机会悄悄打量二人,试图对二人的情况做一个新的评判。 燕来那把木剑此刻已不在身上,证明他要么有同干坤袋一样的法宝,要么有收纳之术,总归是实力强劲的一种象徵,单打独斗时并不好对付。 蝉箬已不是当日少年模样,侧脸边缘用头髮刻意遮挡的地方偶尔没遮严实时会露出丑陋的印记。滕九冷眼瞧着,觉得那像是术法反噬后留下的痕迹,想来当日他被她伤的不轻,以致再用这种邪法续命时功效都大不如前。 「喂,你叫什么?」 燕来的声音打断了滕九的思绪。 第49章 除恶(四) 「滕九。」 滕九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并没有在这种时候犯执拗的意思。燕来愿意说话是好事,他说的越多,她所能针对的也就许多。 燕来问她:「你师从何人?」 看来他还是个有门有派的。 滕九道:「天生如此,并无师傅。」 倒也不算假话。 燕来道:「你是来抓我的?」 他对滕九的态度倒不算差,若是同他对妖怪时的态度相比,简直可以称得上是好了。 滕九道:「你犯了案。」 抓他是应当。 燕来奇道:「我不过是杀了几个妖,这算什么犯案?」 杀妖? 蝉箬朝他投来了注视。 滕九目光在两人间流转,想起了什么。像燕来这种人,她原本并不愿与他理论什么是是非非,只一心想将他抓捕,可眼下看来,这倒是个可乘之机。 滕九对他道:「这十余年间,你犯了数十起案件,杀的几乎全是与人结合的妖类,为什么?」 似乎觉得滕九还有救,燕来走到她跟前,对她道:「妖害人的故事,你没听过吗?」 滕九自然是听过的,也亲眼见过。 这世上的人并不都善良,这世上的妖自然也不可能全都安分守己。 兴许是环境的原因,燕来所见的,几乎全是妖害人之事。妖怪化作人形,用美丽的皮囊和伪装的才华骗来人类,日復一日地编织美梦,最终在合适的时候抽皮拔骨地享用。一旦落入这种陷阱,能在死亡前发现蛛丝马迹及时逃离的人极少,每一个求到燕来师门的人所要对付的妖怪,背后都有数十具累累白骨。 燕来见多了妖怪是如何花言巧语地骗人,也见惯了那些愚蠢的人是如何被那三言两语轻易说动,反而挡在妖怪跟前,使他们进退两难。 他对妖怪深恶痛绝,对那些冥顽不灵的人也无多好感,只是年少时形成的习惯,让他至今也只针对妖物。 滕九对他道:「只有遇到穷凶极恶之妖的人,才会求到你的师门,反而那些和和美美相处的夫妻,你都看不到。」 燕来沉默一瞬,道:「那又如何?光是我所见,便已有那么多害人的妖怪,外边只会更多。」 滕九学着他的声音,道:「那又如何?」 燕来第一次发现自己说话的腔调很讨人厌。 滕九淡淡道:「学过数学吗?」 她这么个当过神仙又做凡人的老怪物,尚知与时俱进的重要性,希望他们也别丢下基础教育。 燕来觉得她好玩,坐下道:「学过,怎么了?」 滕九道:「做个假设,同人相恋的妖怪里心怀叵测的概率是百分之百,那么向你师门求助的人里,他们所面对的妖怪心怀叵测的概率是多少?」 燕来道:「自然也是百分之百。」 滕九道:「那好,如果同人相恋的妖怪里包藏祸心的傢伙只有百分之五十,向你求助的人里,那些坏妖怪占的比例又是多少?」 燕来愣了愣。 滕九替他回答:「还是百分之百。」 滕九再道:「如果外边是百分之五,你那里呢?仍然是百分之百。所以,别拿你的百分之百揣测这外边的百分之五,这本就不是一回事。」 燕来一时说不出话。 滕九抬头看他,眼里有冷冽的光:「你有没有问过那些被你杀死的妖怪的配偶,问问他们是恨你还是感激你?」 燕来又一次想起他们哭泣的,仇恨的脸。 滕九的话却还未完:「你以为自己在做很正义的事吗?可事实是,没有人需要你,没有人感激你,也没有人求你来做这些事。他们甚至求你不要这样做,只是你没有听从他们的恳求。」 燕来冷冷道:「被蒙蔽之人所说的话不值得听信。」 滕九注意到,不远处的蝉箬看似没有注意此处,身体的姿态却已经很久没有变换过了,他面上的表情很冷。 为什么? 是因为他虽为人类,身上却有妖异之处,见燕来如此,心中有所不安,还是另有隐情? 滕九没有再深想,只是暗暗记下,这个临时成立的联盟,兴许可以再摇摇欲坠些。 燕来的声音唤回了滕九的注意力:「况且,也有很多人根本不知道自己的伴侣是妖,在发现的时候更是惊恐万分,如果没有我出手,他们或许一辈子都不知道枕头旁边睡的是个什么东西。」 滕九道:「若是这种情况,确实是他们有错在先,未对爱人坦白,可这种错,总不至于要拿性命来偿还。你若只是出手揭穿他们身份,而非要了他们性命,又怎会有今日。」 第84页 滕九始终不曾动摇,反倒燕来愈发心浮气躁,他再看此时的滕九,自然多有不喜,此刻嘲讽道:「今日?今日又如何?滕小姐,麻烦你看看清楚,如今到底谁是阶下囚。」 滕九看了眼蝉箬,又看向燕来,道:「你可知他是谁?」 蝉箬的目光如电一般转向滕九。 燕来注意到,挪了挪身子,挡住了蝉箬看向滕九的目光。滕九是对手,蝉箬这个半路出现的盟友却也未必可靠。若不是滕九难缠,燕来本不打算与蝉箬合作,现下若能探听些有关蝉箬的事,自然不能错过。 滕九道:「他看着是人,却掌握妖术,能像金蝉一般脱壳。你既嫉恶如仇,非黑即白,眼里容不得沙子,却又不得不同他合作,我说一句『怎会有今日』又有何错?」 蝉箬当日逃得匆匆,只见到齐越,在那之前亦只关注齐越,如今吃了这闷亏,方才回想起来,那日陈琛提及的另一个名字正是滕九! 只可惜现在再灭口已经来不及,只会更坐实滕九所说之话。况且他最开始留下滕九,便是要以她为人质,必要时同特调局周旋交换,以求从此逃离特调局的追查。 小不忍则乱大谋。 面对燕来投来的怀疑目光,蝉箬淡然处之,只道:「不管你信不信,我确实是个人类,所谓金蝉脱壳之术也只是秘术罢了,和妖术无关。」 滕九却道:「除了金蝉脱壳以外,他还会借他人的寿命为己用,他脸上的伤便是妖术反噬所留,你若是不信,便自己去看。」 蝉箬侧开脸道:「我这只是天生丑陋罢了。她不过是想挑拨离间,寻机求助,你不要上当。」 他知道这样的解释太过苍白,燕来必不相信,于是只能再一次提醒燕来他们此刻是一条船上的蚂蚱。 果然,燕来定定看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收回目光,选择「相信」他的解释。 燕来回头,看见滕九似笑非笑地看向他,好像在说,她就知道他会这么选。 燕来突然有些恼羞成怒。 三人都不再说话。 滕九是一个饵,用来逼迫齐越单刀赴会的饵。滕九冷眼看着,心知蝉箬并非单纯为了报仇,而是除了齐越之外,他对其他人并无太多忌惮,这才想趁这天赐良机重创齐越。 只可惜,滕九从来没有被真正束缚住过。 他以为,这是一个针对齐越设下的局,却不知道,这是滕九和齐越为了抓他联手铺开的网。 蝉箬布下了精妙的阵法等待齐越踏入,燕来则押着滕九作为人质守在一旁。 临战前,燕来对滕九道:「等这一切结束,我会杀了他。」 他没有说名字,可滕九知道,他在说蝉箬。 滕九对他道:「你不必向我证明什么,因为从一开始,我就不觉得你是为了正义一类的信仰做出这样的事。」 从他明知蝉箬身份还与蝉箬合作开始,便证明了他纵使有信仰,也只是变幻不定的信仰。当他伤害别人的时候,那信仰很强,当别人伤害他的时候,那信仰很弱。 燕来沉默,却还有最后一句话要为自己辩白:「或许我杀的那些妖怪,不是所有都会害人,可确实有些会害人的妖怪被我所杀。这一点,你认不认?」 单论这点,滕九不能否认。 只是这种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的做法,她绝无认同的可能。 燕来道:「对我来说,这就够了。妖怪并非我要关心的对象,我只关心人类。」 滕九心知,她同燕来是真正的道不同,谁也说服不了谁,多说无益。 她只是对他道:「燕来,你总是那么自信,事情还没结束,便告诉我你会过河拆桥,就那么笃定我会死吗?」 燕来隐约意识到什么,他从未在滕九跟前提及自己的名字。 滕九道:「而我同你不一样,我这样暴露我自己,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我有了十足的把握。」 滕九毫不费力地挣开了身上的束缚,她缓缓站起,身上的黄琅带发出刺眼的金光,身后燕来的一切攻击都未能对她造成影响。 她一步一步走到蝉箬阵中,在破阵之位稳稳坐下。蝉箬心有所感,睁眼时便大感不妙,电光火石间,将那次反噬以来种种微妙之处都串联起来,意识到破阵之人从始至终都不是什么齐越,而是她滕九! 他明白得太晚了。 此刻滕九并非一个人在破阵。 蝉箬抬头,能看见四周漂浮着的淡淡金色丝线编织而成的网。 齐越来了。 第50章 除恶(完) 「走!」 燕来用尽全力才在天罗地网之上破开口子,浑身遍体鳞伤。 这是蝉箬所不擅长的正面战斗,正因如此,他当时才会选择与燕来合作。某种意义来看,他现在也算是为他正确的选择享受了成果,只可惜不是他想要的那种成果。 蝉箬不甘地回头看了一眼,却还是咬咬牙当机立断,带着燕来从那好不容易破开的退路金蝉脱壳而走。 眼见着他们逃开,场内场外诸人却都没有露出挫败神色。 齐越走到滕九身边,见滕九面色比往日更为苍白,难得关心道:「一个人撑这阵法,不容易吧?」 滕九摇摇头,示意自己无事。齐越却还是伸手扶了一把,将她拉了起来,对她道:「已经按你说的,将他们放出去了。」 第85页 对于蝉箬的手段,滕九他们虽见过一些,却不敢保证见了全部,与其将人逼到绝境使出压箱底的秘术,倒不如让他们以为仍有一线生机,放松警惕,再行抓捕。 齐越不得不承认,这些年来仗着自己这一身本领,他已经很久没有做过这样的算计。他对滕九嘟哝了一句:「还是你狠。」 滕九当这是夸赞。 蝉箬带着燕来逃了一路,直到感到追踪之人一个个被甩在身后,两人方才停歇。如今蝉箬已借燕来之力破出生路,燕来也借蝉箬之力金蝉脱壳,算是两清。 接下来的逃亡倒也未必要在一块。 单从蝉箬的角度来说,已经逃出生天,接下来要做的便是躲躲藏藏,带着燕来反倒累赘。 这一点,燕来心中叶门清。 他对蝉箬并不信任,甚至还起过杀心,只是现下为了逃出来受了重伤,无法再轻易斩杀蝉箬,思来想去,还是现下便分道扬镳来的好。 燕来对蝉箬这么一说,蝉箬也并无异议。 燕来转身,却后心一痛。 他对蝉箬有杀意,却没发现,蝉箬也早想杀了他。 蝉箬下手极狠,摆明是要趁燕来虚弱干脆利落取他性命。 燕来不知道蝉箬是什么时候,又是因为什么对他起的杀心。他回头想问,却连这点力气都没有,最后重重摔落地上,陷入泥泞时,他笑自己,一生自以为是地降妖除魔,最后却与妖魔联手,堕了本心,活该落得这个下场。 蝉箬见燕来彻底断气,便也不再逗留,转身即走,连逃了数公里,才发现那眼熟的天罗地网竟再次张起,早已围在他的四周,没有丝毫孔隙。 方才所谓燕来奋力破开的口子,竟只是假象,他们是有意放他离开,如今再来瓮中捉鳖。蝉箬终于意识到这一点,只可惜太迟了。 齐越亲自用天罗地网将他抓获,四周都是特调局本次派出的精英,他已再无逃脱之机。 蝉箬看向滕九,她还是那副苍白瘦削的模样,好像一根手指就能轻易打倒。可蝉箬知道,他如今会成阶下囚,皆是因为从最开始就小看了这个女人。 滕九没有看他,只是看着地上刚刚断气不久的燕来,心想,这或许也算一种交代,只是到底抚不平受害者家属心中永远的痛。 这次行动结束后,滕九休息了几日,在一个休息日,去花店买了一束花,按着地址来到杨琦新家门前。 杨琦看起来很憔悴,不比那日在医院相见时好多少,她看见滕九时有些惊讶,脸上的神情就那么怔在那里,一时连点反应都没有。 滕九倒是能理解她,明白她现在总是神思恍惚,无心思考,看见滕九时下意识地惊讶了一下,尔后头脑便恢復空白,自然也做不出什么反应。 滕九将花递到她跟前,对她道:「我来看看你,能进去吗?」 杨琦才反应过来,匆匆点了头,接过那束花。她将滕九请进家门,一会儿想给她倒水,一会儿又想起花还没放下,只是这么简单的小事,却做的手忙脚乱,最后捂着脸,有些崩溃的样子。 滕九上前,给她和自己各倒了一杯水,对她道:「我不跟你客气,自己倒了哦。」 难得温柔。 杨琦这才镇定下来。 她放下手,眼睛却已经红了,低着头快快道:「我把这束花插起来。」 滕九对她道:「没关系,放一边想收拾的时候再收拾也好。」 杨琦动作慢了下来,她垂眼看了看那花,小小的花朵,各个都开得热烈,强韧而又生机勃勃的样子。她摇摇头道:「很好看的花,我现在就插起来。」 这是她临时租的房子,角落里放着上一任租客留下的装饰花瓶,里边插着假做的橄榄枝。杨琦将橄榄枝取出来,一边修剪滕九送来的花枝,一边插进花瓶里头。 很奇怪的,看着这新鲜的花枝,杨琦的心情好像也慢慢跟着镇定下来,她的眼眶总算不再发热了。 杨琦整好花,再坐到沙发上时,茶几上是滕九方才倒好的热水,她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整个人都清醒了许多。 滕九道:「其实不该我来看你。」 案子已经了结,具体情况也有专人与杨琦沟通过,其实不需要滕九再跑这一趟。 杨琦看她,确实也有些疑惑她为何来此。说白了,她们只有一面之缘,还不是什么好缘分。 滕九道:「我只是觉得,或许你需要同人说说话。」 杨琦双眼又有些发热,她赶快眨了眨眼,才忍下那股泪意。她想了很久,才向滕九问出一个没法向别人开口的问题:「如果,我当初没有主动去接近他,他现在是不是就会好好的?」 自那日以来,这个问题便一直困扰着杨琦。 非要说的话,谁都知道罪魁祸首是燕来,可活下来的人,又怎么可能完全不去归罪于自己。毕竟他们阻止不了杀人犯选择下手的对象,只能改变自己的行为,于是便忍不住强迫自己一遍又一遍地去想那个不一样的可能。 滕九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转问道:「你觉得人和妖在一起,是错的吗?」 杨琦看向她,又低头,道:「我不知道……」 滕九并不逼她,只是道:「你不要急着回答我,好好在心里想一想,你最真实的想法是什么。」 第86页 杨琦想了很久,轻轻开口道:「人和妖,有那么大的不同吗?」 滕九用鼓励的目光看向她,她抿了抿唇,继续道:「这世上最不同的人,可以从相貌,到性格,到思想,到经歷,一切都不同。余竹拥有和人一样的样貌,性格也不过常人中的一种,他生活在人群里,同人交朋友,娶了一个人类做妻子,像所有人类父母一样教育自己的孩子。他是人是妖,又有什么重要的呢?」 杨琦说到这里,似乎又想到一点,补充道:「如果说,是因为他的力量比旁人稍强一些,就对他这样,是不是也不太公平?毕竟普通人里,也有不少天赋异禀之人,妖怪也只是特殊一点的人罢了。或许确实有为非作歹的妖怪,可世上也有作恶的人,人和妖,不过殊途同归。」 说到这里,她又觉得有些心痛起来,按了按胸口。 滕九对她道:「你说得对。可不是所有人都同你这样想,他们没有你的同理心,也没有你的视角,懒得去探究哪怕一点。他们只想用最简单的方式解决他们能看见的问题,保护他们眼中与自已同一群体的人。这个群体有时与种族相关,有时与性别相关,有时与国籍相关。有时范围很大,有时范围很小。陷入执拗的人,永远不会觉得自己错了。」 她想,燕来就算到死,也不会觉得自己杀妖是做错了。他或许还会认为这是一场光荣至极的战斗,他只是死了,却不是输了。 杨琦细细思索,发现竟真如此,这许许多多的事,不过披了层看起来不同的皮,内里的骨架其实没有太多分别。于是相似的事总是反反覆覆上演,好像从没人学到教训一样。 滕九对她道:「我们在做的事,其实也是战斗哦。」 「嗯?」 杨琦抬头看她。 滕九笑道:「和怀有偏见、处事不公的人战斗,和偏见本身战斗,尽力保护每一个人应有的权益。」 她口中的人,并非狭义上的人。 杨琦听得怔怔。 滕九道:「我是这样,你也是这样。」 杨琦道:「……我吗?」 她其实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能称得上「战斗」的事。 滕九道:「在人和妖的立场上,你的心没有那么多的偏见,没有偏见的人越多,偏见的生存空间便越少。我是先锋军,可你们这样的存在,才是真正的主力军。」 杨琦抬起了头,眼里还是有些茫然,可渐渐地,又好像泛出一点光彩,这一次,她没有再低头。 滕九要走了。 走之前,她对杨琦道:「这是一场持久战,可能在你我有生之年都不会决出赢家,但不妨碍我们继续努力,对吗?」 杨琦慢慢点头。 滕九没有提及余竹父子一字半句,因为这份心痛是外人无法用语言进行任何宽慰的,她只想让杨琦明白,她绝不该为此责怪自己。 滕九慢悠悠地走在街上。 看起来仍是十足冷淡的模样。 第51章 蝉女(一) 「还是没有审讯出结果吗?」 滕九正在与齐越通话。 对于蝉箬这样有脱身之计的犯人,一分局有特制的牢房关押,所以在滕九和齐越的商定之下,最终还是关在了一分局。 对于蝉箬,他们手中握有证据的案件不过两起,可从现有的情况推测来看,这个数量远低于他所真正犯下的罪行,只能一边调查以往卷宗一边对他进行审讯。 齐越无奈:「审讯不出什么,倒是翻查旧案还算有点成效,有几件当年没有后续的案子正在重新调查取证。」 「也好,不要着急。」 滕九难得安慰齐越一句。 她耳边传来不远处柴骏颇为惊疑的声音,似乎是对着什么人说话。这个时间点,竟有人到办公室里来,滕九也有些好奇,转头望去。 来人是一个看起来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孩,她看起来有些瑟缩,似乎在这个场合中不太有安全感。 滕九说了两句,挂了电话,起身朝女孩走去,对柴骏道:「怎么了?」 在柴骏开口之前,女孩转向滕九,鼓起勇气道:「听说你们抓住了我父亲,我能不能见他一面?」 滕九将女孩请进会客室,柴骏倒了三杯水来。滕九自然注意到,女孩有些怕她,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你父亲又是谁?」 女孩看了眼滕九,又飞快低下头,道:「我叫尤淳,我父亲是尤靖。」 她看起来真的很怕她。 柴骏清楚他们抓的每一个人,没听过有叫尤靖的,便问她:「你是不是来错地方了?」 尤淳道:「不可能,他们都在传,我父亲确实被天……滕局抓起来了。」 滕九猜测,尤淳那个吞了回去的字眼是「天师」,一个很古老的称唿,几乎只在见识稍广的妖怪间一代代传了下来。而且虽不明显,可女孩身上确实有淡淡妖气,滕九问她:「你是什么妖怪?」 尤淳勐地看向滕九,唇齿都打颤了。 滕九有些无奈,她在他们心中到底是个什么形象呀,她开口道:「你放心,对遵纪守法的妖怪,我们是不会做什么的。」 尤淳这才轻声道:「我是蝉妖的后代。」 蝉妖和蝉妖的后代,这并不完全等同,而提起蝉,滕九难免想起一个人:「你要找的尤靖是蝉箬?」 第87页 尤淳愣了愣,道:「……蝉箬是我母亲。」 滕九一愣,这倒是她意料之外的事。 想到母亲,尤淳一时有些恍惚。 尤淳出生的时候,是个同现在大相迳庭的年代。她身上的妖血稀薄,是以刚开始,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妖。 那时候,她所知道的一切,都是母亲让她看到的,兴许母亲认为那样对她会比较幸福。 母亲明面上的身份是落魄的官家小姐,祖上三代都入朝为官,到了她这一代,虽说世情动盪,一切已大不相同,好歹有积年富贵,也算家底殷实。 尤淳出生的时候,父亲并不在家中,她五岁之前,对父亲都没有什么记忆。只偶尔躲在假山里寻蝉鸟玩时,会听见下人们窃窃私语,说父亲是个穷书生,负心汉。 尤淳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于是晚间母亲带她看书的时候,她忍不住伏在母亲耳边,悄悄问了。 母亲穿着半旧的宽松旗袍,并不完全贴合身材,半露的小臂在月光下欺霜赛雪。她将头髮尽数盘了起来,露出修长的脖颈,只有一两绺碎发不听话,落了下来,点缀在两颊边。 蝉箬是一个很美的女人,美得像天上的月亮一样,每一个见过她的人都这么想。 她的目光朝尤淳投来,就好像一泓盈盈秋水。只可惜她的面容有多美,声音便有多让人失望:「怎么了?谁在你跟前说什么了?」 她说话其实很温柔,只是音色缘故听起来总有些令人烦躁生厌。 这就好比美玉有瑕,总是让人感到可惜的,便是照顾了她们许久的佣人,每每听蝉箬开口都忍不住在心里为夫人嘆息。 只有尤淳不会。 她从出生起,便是母亲陪在身边,母亲的一切她都喜欢。况且,她发自内心地觉得母亲的声音亲切,完全不像其他人口中所说,是什么需要惋惜的事。 尤淳道:「我今日去捉蝉玩,在假山后面听见有人在讨论爹爹……」 她在母亲面前向来没有秘密。 蝉箬嘆口气,她也不怪那些下人嚼口舌,说到底,不过是心疼她们好像孤儿寡母一般生活。 她想了想,对尤淳道:「你爹他,不是这样的人。」 其实蝉箬自己都不知道尤靖到底还会不会回来,她在这深宅大院里,实际也不是在等他。膝下有女,库有钱财,有没有丈夫,日子对她来说都是一样的好过,只是在别人眼里,她好像是个苦苦等待丈夫回来的柔弱女子,难免多三分同情。 她在尤淳跟前为尤靖说好话,是因为尤淳年纪还小,尚不能真正分辨是非,她更希望等她长大以后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父亲是怎样的人。 况且,连她自己都吃不准尤靖是什么样的人,又怎么能妄下断言呢。 尤淳好奇问她:「那父亲到底是怎样的人呢?他穿西服吗?还是穿短衫?平日是在银行里数钱?还是在码头搬东西?」 蝉箬听了,不得不暗嘆自己失职。她的心态还停留在尤淳刚出生时,以为她只需要食物和母亲,却没意识到,她已经大到开始好奇父亲,只能从玩伴的父亲身上去幻想自己父亲的模样。 蝉箬将女儿抱在怀里,隐去自己的身份,温柔地向她描述自己记忆中的尤靖。 蝉的寿命不算太长,所以同其他妖类相比,蝉妖的生命也要短暂些。可能正是因为这样,他们反而不那么古板,更愿意去接受新兴的潮流。 女子学校刚刚兴起的时候,蝉箬便被父亲送去读书。刚读一年,才将二十六个字母和几个数学符号学了个眼熟,又兴起了比女子学校更为激进的男女混校,联合建校的都是当世出名的人士,蝉箬父亲想了想,便又把她送去了。他那时兴许是想着,人和妖都能偷偷和谐共处了,男和女又有什么可怕。 蝉箬便是在那里遇见的尤靖。 尤靖家中并不富裕,他来这所学校,纯粹是看中了学校的师资和面向优秀学子的低廉学费。 他是有些贫穷的,却好像也不怎么花心思去遮掩自己的这份贫穷。同学们在课业之余总是有些花钱的消遣,他向来不参与,也不关心旁人说他囊中羞涩的闲言碎语。 哪怕是最便宜的衬衣,穿在他身上,也好像因为那格外挺拔的身材而昂贵三分。 蝉箬很难不去关注他。 当然,她不是唯一关注他的女孩,大家或多或少,都是忍不住多看他两眼的。 只是如今能读书的女孩,家里都有些底子,又尚未完全摆脱门当户对之见,于是到了最后,也只是看看而已。 反倒蝉箬乐意多同他说说话。 所谓官宦世家,是他们一代代经营出来的身份,却没有反过来成为约束他们的枷锁。 他们不咸不淡地做了一年同学,偶尔聊聊诗词歌赋,偶尔又说说社会现状,讨论当代青年该当如何,其实都是戏谈。 突然有一天,尤靖对蝉箬道:「你不用理会他们,也不用少开口,我便很喜欢听你说话。」 蝉箬一愣。 她知道的,有许多人在背后偷偷议论她的声音,用看似惋惜实则嘲笑的声调一遍遍强调她这个「缺陷」。 其实在大多数人眼里,她已经有了这么美丽的容颜,便是声音再难听,也只称得上美中不足,断然不会真的让她自卑。 可真正身有缺陷的人都能理解她,不管那点不足是大是小,在旁人眼里是否不痛不痒,对本人来说,那便是骨中钉肉中刺。 第88页 尤靖说这话时正看着蝉箬,眼神不避不闪,蝉箬一不小心,就沉进去了。 后来的事也算水到渠成。 他们赶了把自由恋爱的风气,结了西式的婚。婚后没几月,蝉箬肚子微微鼓起来的时候,他在蝉箬父亲的牵线搭桥之下去了国外读书。 一去便是好几年。 前两年蝉箬父亲去世的时候,他特地回来了一趟,料理完丧事又匆匆离开,时间短得都不够年纪尚小的尤淳记住他。 其实蝉箬后来仔细想,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尤靖在乎金钱地位吗?在意的,他只是装作不在意,因为这样更让人看得起。尤靖喜欢她吗?或许有一些,但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么喜欢。 可不管他是不是利用了她,好歹也算有些责任心,回来替她定了大局。否则葬礼过后,她还能不能住在这个宅院里都是问题。 蝉箬捡着好的部分同尤淳说了,最后又问起女孩捉蝉的事。 女孩小声辩解:「没有真的捉,它们都喜欢同我玩呢……」 尤淳一点也不怕蝉,也不嫌它们吵闹,见了就心生亲切。有那讲究些的人家,夏日要粘蝉,她见了是要忍不住落泪的,从此夏日哪都不去,只待在家中同母亲一块。 「你呀。」 母亲与女儿谈天的声响渐渐淡去,天上的月亮也躲到云朵背后。 第52章 蝉女(二) 尤靖人还未回国,名字便开始渐渐出现在各大报刊之上。蝉箬有时候也纳闷呀,她依稀记得他学的是什么商科,怎么一转眼又变成了文人。 依着对尤靖力争上游的浅薄理解,蝉箬得出了一个结论,看来近日文人比较吃香。 但不管怎么样,这到底方便了蝉箬对尤淳描述父亲是个怎样的人。从前,蝉箬不得不从自己有限的记忆里拼命搜刮与尤靖有关的细节,适当美化后再告诉尤淳。现在,她只要抱着尤淳一边学字一边读报就好,不知省了多少事。 不得不说,尤靖的文采还是很好的。 「……我看见了最后的天光。」 蝉箬念到最后一句,慢慢放低了声音,仿佛也沉浸进这诗歌里头。 好半晌,她才从那文字之中脱离出来,低头看尤淳,摸了摸她的头:「爸爸写的是不是很好?」 尤淳点了点头,却又道:「爸爸写得那么好,为什么不给我们写信呢?」 蝉箬一怔,不得不苦笑,孩子长大了,懂的东西也越来越多,开始不好煳弄了。她思索了一会儿,道:「信在路上呢,还没收到。」 她盘算着之后给尤靖寄一封信,请他定期也往家里寄些给女儿看的家书。 尤淳抿了抿唇,有些不高兴,指着报纸道:「那他们怎么收到了?」 蝉箬头疼,想了想道:「报纸是报社印刷的,报社家大业大,有很多的船和车,自然信也收的快些。」 尤淳好歹是被哄住了。 等尤淳自个出去玩了,蝉箬开始给尤靖写信,抬笔一个字都还未落下时,便有些头痛了, 蝉箬是个情绪很少的人,她喜欢一个人是淡淡的,不喜欢一个人便更是淡淡。她对尤靖意乱情迷过,可回头发现其间蛛丝马迹后,便基本断了念想。 这五年里,她收了尤靖三封信,却一封都未寄过。父亲去世的时候,她的信写好了,最后却犹豫着没有寄出,想等到自己料理完后重写封告知的信寄去,还是他不知从哪听到消息,自己回来的。 蝉箬想了想,翻出几年前写的那封未寄出的信,模仿起了过去的自己,落笔写下尤靖的字。 怀林: 见字如晤。 近日报上刊登汝作,念与淳听,淳甚喜。思及淳生至今日见汝未及月余,近日愈发念汝,盼汝课余闲暇偶作家书与淳。若有小像,烦请附信,一併寄来。 万谢。 盼覆。 最后题下落款,蝉箬松了口气。别看这信只短短数言,却琢磨得她要耗尽心思。 她反覆读了几遍,有些犹豫是否要同旁人一般,加些「卿卿」爱语,亦或表达对尤靖的思念,可她想了又想,又觉不必在尤靖跟前如此惺惺作态,省得两人都不舒坦,还不若这样干脆利落些。 蝉箬想明白了,便派人将信拿去送了。 等蝉箬都快忘记这事的时候,尤靖的回信终于漂洋过海地回来。 蝉箬带着尤淳一起拆信,看着尤淳亮晶晶的眼神,只觉自己写信时的为难与斟酌都值了。 尤淳其实还有许多字看不懂,却又急着自己看,实在琢磨不明白了,才抬头要母亲告诉她是什么意思。 蝉箬就着尤淳的手,倒也一点一点将信看完。尤靖很配合,写了许多关心尤淳的话,遣词造句也特地用得直白简洁,避开了那些诗意却也有些晦涩的词彙。 直到最后,他语气一改,显然是写给蝉箬看的,落笔着:不日当归。 蝉箬有些惊讶,一时没有拿稳夹在指尖的信封,信封落地,一张黑白照片滑落出来。照片上的青年西装革履,戴着眼镜,却仍然一副锋芒毕露的模样。 比起五年前,他现在要更成熟,也更有底气得多,面上不再是那种刻意伪装出来的清高,而是有意遮掩却仍免不了泄露的意气风发的傲慢。 看来他这五年过的不错,至少比她想像中要精彩。其实这也不算出人意料,像他这样的人,只要能抓到一把助力,便会努力一步登天。这是他的本事。 第89页 尤淳飞快捡起那张照片,看着上边俊朗的男人,笑着对母亲道:「妈妈,原来爸爸长这个样子。」 蝉箬听了难免觉得自己与尤靖太过失职,方才的惊讶与些微牴触此刻化作一种微小的安慰。 他回来也好,至少尤淳能多见见自己的父亲,不至于再向别的孩子去寻求父亲的完整模样。 怀着这种心情,尤靖回来的那一日,蝉箬带尤淳去岸边给他接风。她原本心情平平,奈何尤淳兴奋得有些手舞足蹈,弄得她的心绪也涌起几分波澜。 船到港的时间比预计迟了许多,最喜欢夏天的尤淳都在炎热的温度中晒化了,纵使有僕人在一旁打伞,还是蔫蔫地靠在母亲腿旁。 就连蝉箬都有些倦倦睡意,船才靠岸。 尤靖不是一人回来的,他身旁还有一对男女与他作伴。那对男女相貌有些相似,不知是有几分相亲的血缘还是纯属巧合,身上的服饰亦都西化,还颇昂贵,一看便是不差钱的主。 男人先提着行李下了船,目光在岸边环视了一周,既像是在寻找来接他们的人,又像是在怀念这热闹的,响着各式乡音的口岸。 尤靖跟着他下了船,回身对上正好要下船的年轻女人,动作没有丝毫停顿,自然而然地接过了她的行李,又往前走去,亲切而不逾矩。 女人动作一顿,尚来不及伸出手要他搭上一把,一时没忍住,咬着唇露出些带着娇嗔的怨怼来。 与她容貌相仿的男人,看够了岸边的景观,终于想起来后头还有个人,回身朝她伸出手。年轻女人有些失望地瞪了尤靖背影一眼,方才就着男人的手下了船。 蝉箬将这一切收入眼底,心中有些微妙。既感慨于尤靖的招蜂引蝶,又因自己还占着他妻子这个位置而疑惑自己是否该拿出些正室的威严。 其实蝉箬不介意同尤靖离婚,毕竟如今离婚也不算多见不得人的事,甚至还隐隐成了风潮,她向来老土,若能偶尔追赶一回潮流,感觉倒也不坏,只是苦恼要如何向尤淳交代。 思及此处,她再细想刚刚几个眼神间发生的事,不禁暗暗揣测,对那摩登女郎的心思,尤靖应当心中有数。而他的对策也微妙,既不推开人,也不称了人意。像是有所求,却又自恃身份,不愿将自己再卖一回,便只远远吊着。 这么一想,蝉箬又觉那头髮卷卷的红唇女郎有些可怜,只以她的身份立场,怎么提示她都不适当,反倒容易适得其反。 她微微失神时,尤淳已经认出记忆中只在照片里见过的父亲,来了精神,跃跃欲试地想要冲上去。 蝉箬回过神来,松开了尤淳的手,鼓励一般拍了拍她的背。尤淳扭捏了片刻,最终还是沖了上去。 五六岁的孩子,跑起来像颗小炮弹,还是有些份量的。 尤靖远远看见她,先是一愣,很快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眼神往稍远的地方一瞟,便看见了有人穿着宽松旧旗袍,婷婷裊裊地站在那里,胜过满城姝色。 蝉箬很聪明,他知道的。 她知道他没那么喜欢她,也知道他知道。 同样地,他知道她没有那么在意他,也知道她知道。 这话说起来像个绕口令。他还来不及看清阔别已久的蝉箬此刻面上神色,便已经不得不放下双手中的行李箱,腾出手来接住面前这个面生的小姑娘。 「爸爸。」 她伏在他肩头快乐地喊他。 他知道自己有个女儿,在她还不记事的时候也回来看过她一回,但她始终只在他脑海里占据了极其微小的一块地方。 大部分时候,他只想着课业、人脉、局势与出人头地。只有偶尔,难得的闲暇,他会想一想自己并不能完全看懂的妻子,顺带想起自己的女儿。 可这一剎那,孩子柔软脆弱却又颇具份量的身体压在他臂膀上,唿唤他的一瞬间,他便感到血脉里深深藏着的天性。 他们是父女。 尤靖极自然地抱住尤淳,揉了揉尤淳的头,道:「爸爸想你。」 在这一刻,这话竟不是一句谎言。 尤靖自己也没想到。 他颇为惊奇地打量着臂弯中的小姑娘,眉毛像他,眼睛像她,鼻子像他,嘴巴却又像她。这样胡来一般地乱学一通,最后看起来竟也还不错,是个十足漂亮的小姑娘。 蝉箬朝他们走来,僕人为她撑着伞。 她穿着旗袍,却仿佛仍是身着锦衣绣服的官家小姐,活在旧时光之中,一个人便是一种风景,让来来往往的行人都黯然失色,自动沦为背景。 蝉箬在尤靖微讶的目光中搭上他的手臂,轻轻揽着,喊了一句:「怀林。」 她没有主动回头去看那女郎,只是想着,她能做的也就这么多,清不清醒全看女郎自己。 做的太多对她自己没好处,搞不好别人还以为她特地来炫耀,若真如此,改日她同尤靖离婚,难免有人落井下石。 第53章 蝉女(三) 尤靖的惊讶只是一瞬,他很快便自然而然地挽过蝉箬,回身同向家兄妹二人介绍。 向宗文知道尤靖有妻有子,只是没想到他的妻子会这般的,这般的。就连在心里,他都忍不住一时语顿。 蝉箬不喜社交,但不代表不会社交。既然尤靖向人介绍她,她便也大大方方地伸出手。 第90页 向宗文脑子一片空白,反而错过了同蝉箬握手的时机。向宁见到蝉箬时虽心中酸楚,如今见兄长这模样却也嫌他丢人现眼,主动同蝉箬握手,也免了蝉箬尴尬。 向宁听过尤靖已有妻室,但见他求学五年少有提及,几乎不曾回国,妻室也从不给他寄信,难免先入为主,以为他与蝉箬也是那盲婚哑嫁下的旧式婚姻,如今离婚浪潮一起,兴许也就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可今日一见,分明不尽如此。 向宁自知不该迁怒于蝉箬,可难免还是暗暗生出比较之心,好像能将蝉箬比下去,便可以在心里暗嗤尤靖品味不过如此,没同她在一起是他的损失,然后轻松将这阴差阳错的青涩恋慕放下。 可她细细看蝉箬的脸,怎么看都是传说中「秋水为神玉为骨」的古典美人模样,哪怕不刻意打扮,站在那儿也摄人心魂。 她身边亦有佣人细细照料,想来家中颇有底蕴,也不是那等要依附尤靖讨生活的女子。 再握她的手,那便更过分了。 向宁原本以为,好歹她在国外读书几年,擦了不知多少脂膏,总该比蝉箬肌肤细滑些。可蝉箬那手甫一贴到她的肌肤,她便知道谁成谁败。蝉箬的手细滑的有些过分,好像褪过几层皮,只露出新生的肌肤一般。 向宁有些伤了自尊。 以至于尤靖同蝉箬走远了都没发现。 蝉箬姓李。 尤靖几年没回李公馆,此刻站在门口看着牌匾,一时有些恍惚。当年他离开的时候,看着这牌匾,想着早晚有一日,他要有一座能与之比拟的尤公馆。如今他回来了,这目标虽未实现,却也不远了。 思及此处,竟也有些热血澎湃。 尤靖踏进了李公馆。 他此次回来风尘僕僕,本该先洗漱休息,架不住尤淳粘他,最后竟硬生生配合小姑娘聊些不着边际的话聊到日薄西山。 小孩子精力有限,等她睡着,饶是向来一颗心分作三瓣用的尤靖也忍不住松口气。 蝉箬一旁看着,竟也有些幸灾乐祸。她当然爱自己的女儿,可偶尔应对她时也会疲惫,如今见尤靖也吃了这苦,心中倒还平衡些。 尤靖洗漱后,浑身总算松乏些,走进卧房时,见蝉箬正坐在梳妆檯前梳头,穿了身半家常的睡袍。 他很久没同女人这样亲密地共处一室,一时竟有些不适应。 别说他了,蝉箬也不习惯。她梳头梳到一半,才从镜子里看到身后还有个人,吓得差点将梳子摔了。 她回身,又想起自己只穿了睡袍,下意识掩了掩领口,将自己遮得严严实实。 两人沉默片刻,都有些尴尬。 分明是夫妻,却生疏得好像陌生男女。 尤靖咳了一声,却不知道该对蝉箬说什么。 他们之间其实有种不用言说的默契,可蝉箬今天的举动,却超出了那份默契,难免让尤靖有些疑惑。 尤靖很清楚,自己算不得什么光风霁月的好人,否则他当年就不会刻意对蝉箬说那句话。他心里太明白,说那句话意味着什么,又是不是会越过普通同学的界线。但他还是那么做了,因为蝉箬是最好的选择。 可他也还有点未泯的良心,知道蝉箬没有哪里对不起他。他当然可以担起应负的责任,只是如果里面包含感情,未免有些太过为难他这个向来无情的人,非要担起,难免夹杂几多虚伪与欺骗,像从前一样。 恰巧蝉箬也想起了白日的事,对他道:「向小姐好像对你有几分情意。」 尤靖乍一听,难免以为这是拈酸吃醋的一句话,可因说话人是蝉箬,不免又多看两眼,琢磨了片刻她的神情,突然便明白她今日在港口突如其来的亲昵是何意味:「你倒是好心,怕她被我骗。」 蝉箬听尤靖这么一说,便知道他全明白了,再遮遮掩掩也没意思,反问他道:「所以你有没有骗她?」 尤靖神色淡淡:「没特地骗过。」 只是在意识到对方有这份心思时,他刻意维持了一个不逾越却也不至于疏远到得罪对方的社交距离。 蝉箬道:「你不觉得这样没意思么,并不是每个人都同我这样看得开。」 就算是她,当年也真情实意地喜欢过尤靖所营造出的形象,在意识到那是假象后失落了好一段时间才彻底走出来。 尤靖道:「她若同你一般,我早就与她说清楚。」 和向家兄妹相处几年,他多少了解他们性情,心知若是点出向宁心思又直接拒绝,定会影响他同向宗文的情谊,倒时诸事多有不便。毕竟向宁歷来娇养,受不得挫,哪怕尤靖没给她任何希望,只是单纯拒绝,都会令这位大小姐心生不快,届时与向宗文胡搅蛮缠,哪怕向宗文想要帮他,也有心无力。 蝉箬不知他话中未尽之意,只道:「其实你才华手段样样不缺,并不一定非要用这种方式借力。」 她原本不想多说,可最后还是没有忍住。 尤靖只道:「如果可以简单点,又何必自找麻烦。」 蝉箬的理解与尤靖的本意在此发生了微妙的差别,她冷静下来,转回身去照镜子,不再与尤靖赘言。 反倒是尤靖走近她,在一旁桌椅坐下,给自己倒了杯凉茶,道:「看来你是个女性权益主义者。」 他看出她有意想帮向宁一把,只可惜向宁未必领她的情。 第91页 蝉箬原本不想搭理他,可听了这话,没忍住,转身问他:「那是什么?」 尤靖道:「推崇女性意识觉醒,要求女性能够同男性拥有相同权利,为保护更多女性权益而努力的人。」 蝉箬听罢,道:「我没有那么伟大。」 尤靖道:「但这个很适合你,不是吗?」 蝉箬的心突然怦怦跳,她确实被尤靖的话勾起了兴趣。 尤靖道:「你可以先写文章,我记得你的文章一直写得很好,有了名声之后,再牵头尝试募捐,弄得声势浩大些,多半会有些有头有脸的人捐出一些。不过这种募捐大多只是一次性的,所以你一定要用这笔钱做些叫好又叫座的事来,藉此便能正式成立个基金会,从此便有人花钱来买名声,你再用这些钱来帮助那些女性。你的机构,你的地位,你的作用,便都有了。」 蝉箬起先听着只觉这确实是个法子,可越听到后来,越觉得不对:「你这是要搞『夫人外交』吧。」 尤靖并不否认,只道:「可这确实能提高你的影响力,让你更好地去帮助你想帮的人。你要知道,没有钱,没有人脉,光有善心什么用都没有。」 蝉箬想说些什么,却被尤靖截过了话头:「你自然是不缺钱的,可你的钱同你想做的事相比,永远只是九牛一毛,只有立起了做这件事的机构,有了足够的利益循环在背后支撑,你才能将这件事长长久久地做下去。你再好好想想,不必因为我想从中利用便对此太过排斥,毕竟这本是一件双赢的事。」 蝉箬忍不住摸了摸胸口,只觉尤靖一回来便气她,将她堵得进退两难。 蝉箬问道:「虽说如此,可这个角色,其实不必非得我来做。」 尤靖看了她一眼,道:「你说得对,向小姐虽不驯了些,但好声去说,兴许也能做到,只可惜,她被你吓走了,不是吗?」 蝉箬一时语塞,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尤靖是同她玩笑。 尤靖见她终于缓过神来,难得说了真话:「我愿意同你将日子过下去,但不过也可以,主动权在你手里。方才那个建议不过附赠,无论你做什么决定,都可以好好考虑。这件事你不做,兴许早晚也有人会做,至于他们会不会同你一样真心实意,却是我所不能揣测的。」 他并非早有想法,而是见蝉箬言行,才临时生出的念头,此时也算难得诚恳。 蝉箬想了许久。 在如今这个世道里,与他离婚容易,想要遇到真正靠谱的好人却难,一个人过日子不是不行,只是其中艰辛亦要思索清楚。 现下看来,她与尤靖互不挂念,倒也公平,日子彼此扶持着过,也并非不可。等到来日真有变动,再提离婚也非难事,只一点还需确认:「你身边有几个向小姐?」 尤靖微微一笑:「我的运气不错,向小姐也就一位。况且对于该怎么应对向小姐这事,你已经做的很好。」 于是,尤靖回国的第一天,蝉箬的念头便慢慢地变了。一心在家教养女儿的第五个念头,蝉箬终于捡起放下许久的笔,开始创作她正式发表的第一篇短篇小说。 第54章 蝉女(四) 向宁邀请蝉箬出门逛街的时候,蝉箬已经用笔名水享在报纸上发了好几篇故事。 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女作家,用哀婉的笔调创作了一系列名为《世间奇女子》的短篇故事,飞快地进入大众视野。 一时间,似乎所有人都在探讨故事里的主人公。 「我还是觉得曲胜秋太傻,她被骗了那么多次,最后却还是寄希望于男人,难怪落得那个下场。」 「可这也不能全怪曲胜秋呀,她那个家庭教会她的便是遇事依靠男人,她遇到的人里也没有人告诉她女性可以独立自主,她想不到靠自己也很正常。与其说是她的错,倒不如说是这个环境的错吧。」 向宁听着两个好友讨论《世间奇女子》最新一期连载的短篇故事主人公,突然有些烦躁。别人不知道,可她却是知道的,水享便是蝉箬。 她起初不信,以为这是尤靖代笔,可蝉箬的个人风格实在太过浓烈,她哪怕昧着良心,也无法再说这是尤靖所作文字。从那以后,她便不再看那份报纸了,自然也不知道曲胜秋又是一个怎样的故事。 向宁等了好一会儿,蝉箬终于赶到。蝉箬并没迟到,是向宁几人早到了,她过来时看到她们一副等待已久的模样,还有些吃惊地看了看手上腕錶。 那是尤靖在国外时买的表。 向宁一眼就认了出来。 或许因为等了蝉箬许久,向宁的友人们下意识用有些挑剔的眼光去看蝉箬。 蝉箬并不时髦,一头鸦黑长髮几乎没怎么折腾过,在脑后扎了个小小髮髻,又将发尾自然垂下,看起来便温婉大方。 她身上藕荷色的旗袍纹样朴素,不算太贴身,却出乎意料地贴合她的气质,整个人站在那里便是一道风景。 她同向宁和两人打招唿。 并不好听的声音打破了这道风景。 向宁第一次听到她的声音,有些惊讶,上次见面时蝉箬只是微笑和颔首,她只看到她的美丽与大方。一旁的两位友人却因为这缺点与她面容的巨大反差觉得她像个真人起来,竟因此生出些好感,一时忘了等待许久的烦躁。 向宁微微一笑,牵过了蝉箬的手,对她道:「我哥和尤靖哥都叫我多照顾你呢,我想起上次见你时你便不怎么打扮,所以今天特地请了两位给时尚杂志写过稿的小姐妹,保证给姐姐你从头到脚整一身新鲜的。」 第92页 蝉箬看着向宁,心中微微一嘆,心想尤靖或许得给她开工资才是。 她对向宁道:「好啊,你这样说,我就有些期待了。」 权当自己是个任人打扮的人偶便是。 一旁的友人早在听到尤靖名字时便醒悟过来,互相看了一眼,最终还是决定少说少错。 向宁带蝉箬去烫了头。 蝉箬的头髮很长,理髮师剪的时候再三同她确认,很是有些下不了手的样子,反倒蝉箬态度平淡,笑着让他放心。 她不剪头髮不过是懒散,倒没有什么特别意思在里头。虽说心知向宁未必是单纯好心想要教她如何打扮自己,蝉箬却也没太放在心上,反正她偶尔也想知道新式风格到底适不适合自己,这次便权当试水。 蝉箬的头髮被剪到肩胛骨上一点,繁琐的烫髮仪器一点一点夹到她的头髮上,听理髮师说,得坐上六小时。 向宁几个自然不会坐在旁边干看,也纷纷修剪的修剪,养护的养护,各个身边都站着一个人在她们头髮上摆弄。 向宁的两个友人又聊起最近广为热议的作者水享,蝉箬听到声响,颇艰难地侧了侧脸,在不影响头髮的情况下朝她们看去,眼里含着笑。 向宁突然坐了起来,挡住了她的视线,蝉箬便干脆看向她。向宁相貌明艷,一头捲髮刚刚护理完,显出柔软的光泽,看起来便芬芳明媚,她的嘴唇微丰,涂上带点暗色的口红,看起来便慵懒美丽,自带韵味。 蝉箬欣赏这样的美丽,也有些好奇自己是否能驾驭这样的风格,怀着这样的期待,六个小时似乎也不算太长。 她们是晌午过后约的见面,蝉箬的头髮烫了一多半的时间时,几人实在是饿了,向宁朝她亲昵地笑,要与其他两人先去西餐厅吃顿晚饭,再帮她带些吃的回来。 蝉箬自然无可无不可。 等三人扭着腰走远了,她才看着镜子里自己头上张牙舞爪的机子轻轻嘆了口气,回家也想将尤靖饿上一顿。 等几人吃饱喝足回来时,蝉箬已经饿得受不了了,只面上还是淡淡,好像生来就不用进食一样。 因着西餐厅的食物外带不便,向宁给她带了些旁边老字号的糕点,让她先填填肚子。 蝉箬饿得很了,也不挑拣,打开油纸包,便吃了起来,其实糕点还挺美味。蝉箬吃完最后一块,还不忘问向宁:「这是哪一家的点心?我待会逛完了买些带回家去。」 向宁的两位友人突然对视了一眼,忍了笑。向宁在外留学多年,如今才回国没多久,她们同向宁的关系自然不算太亲密,不过都有心结交,自然也能显出几分默契。 今日向宁对蝉箬做得不算过分,不过都是些让人有微妙不适的小伎俩,她甚至未必是故意的。可她二人看在眼里,难免有些同情尤靖的妻子,只是碍着向家这一层,到底不好说什么,毕竟向宁这都算不上真正的为难。如今蝉箬这一句,可算是报仇了。 向宁的脸色果然难看了一瞬,虽说很快又调整了过来,一直注意着她的友人却未错过。 蝉箬实是无心插柳,她不过要带给尤淳罢了。 天色有些泛黑的时候,蝉箬的头髮终于烫好,妩媚的大卷散在她的脸颊两边,衬得她肌肤胜雪,却又多了几分老气。 蝉箬看了看镜子,如实评论道:「看来这时髦的捲髮不算太适合我,兴许我天生和时髦无缘。」 向宁眼神微闪,揽着她的手臂,道:「要换了全套才知道,我们买衣服去。」 蝉箬没反驳,跟着三个走在时尚前端的女人去挑了女士衬衣和西裤,换上以后,愈发显得腰细腿长,一副女性精英模样。 最后,向宁带她去挑了几支口红,还让人帮她画了个全妆。 镜子里,蝉箬完完全全是一副时髦女郎模样,她的底子在那里,怎么打扮都不会难看,更不用说这头髮、新衣和妆容都是用了心的,很有几分妩媚与英气相糅合的混合魅力。 可这种魅力,正切切实实是她身旁向宁若最擅长的魅力。 她们俩站在一块,打扮得好像姊妹一样,或许蝉箬的容貌要更精緻许多,可在这种热烈奔放的浪漫之下,她被向宁衬得有些黯然失色。 蝉箬只是微微一笑:「果真不太适合我。」 却也不急着换衣裳擦口红。 她并不因为这是所谓时髦,便沉迷在其中,看不清自己的格格不入。却也不因容色略逊,便急急忙忙想要改换,再重新艷冠群芳。 向宁突然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都索然无味。 向宁送蝉箬先回了家,待车上只剩她与两位友人时,她突然道:「你们不是很好奇水享是谁吗?她就是水享。」 友人一惊,一时不知向宁说这话是在暗示什么。 事实上,向宁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她只知道自己回家后,偷偷从向宗文的书房里找出了被自己刻意无视了的那几期报纸,将上边连载的《世间奇女子》看了个痛快。 原来曲胜秋的故事是这样…… 另一边,蝉箬疲倦到家时,向来忙碌的尤靖都已洗漱好在床头看书。他抬头看见她,竟没忍住笑了出来。 蝉箬郁闷,一想今日这一遭都拜尤靖所赐,不知为何,竟走上前去想轻轻给他一脚。 尤靖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她的脚踝,蝉箬差点没站稳。 第93页 尤靖似乎心情很好,又笑了一声,放了手,亦放下手里的书,起身对蝉箬道:「你这一身,不来支舞是不是有些可惜?」 也许是房间里灯光正好的缘故,蝉箬看着尤靖难得真心实意地笑,竟真将手搭了上去。 尤靖道:「让我看看你进步了没有。」 前进,后退,旋转。 在舞步上,她还是像读书时那么笨拙,一点都没进步,因为陪她练习的人独自出了国。 尤靖意识到这一点,握着她腰的手突然紧了紧,蝉箬被拉着靠近了他。 蝉箬道:「这回可不是我跳错了。」 尤靖松了手,又恢復平静:「是我错了,来,接着练。」 蝉箬脚步不停,模仿着尤靖的节奏,嘴上却道:「练这个做什么?又用不上。」 尤靖嘴角一弯,道:「总有用得上的场合,到时候再练,可就要丢人了。我是不在乎,只怕你不乐意。」 他这一笑,却又是平日惯常的笑,不带太多真心。 蝉箬心想,他翻脸的速度可比大多数女子强多了。 舞跳了一会儿,尤靖突然问她:「喜欢这个造型?」 蝉箬这才想起,最开始尤靖笑她,她想找他算帐来着,不知怎么就跳起了舞。 蝉箬拉长了声调,带着点不满道:「怎么可能喜欢,不过试一试也有意思。」 尤靖道:「不喜欢就好,改天陪你去剪了。老天爷给你这么一张脸,不是让你这么糟蹋成庸脂俗粉的。」 蝉箬朝他翻了个白眼。 不轻不重。 第55章 蝉女(完) 「你真厉害。」 尤靖放下一个邀请函,对蝉箬说道。 蝉箬看了眼,是向家兄妹送来的帖子,邀他们夫妻一起去参加一个派对。她有些不解地看向尤靖。 依蝉箬看来,这实在不足以令尤靖这样夸赞于她,毕竟这邀请函也可能就是看在尤靖的面子上寄出,邀她一起不过因为她是他的妻子罢了。 尤靖脱下大衣,挂在一旁的衣帽架上,对蝉箬道:「你出名了,如今圈子里大都知道你便是水享。」 蝉箬倒没惊讶,毕竟这笔名本就是敲门砖,让人知晓才是应当,只不过听尤靖意思,将她这笔名介绍给众人的却不是他,而是另有其人。 「是谁好心为我做推介?」 尤靖道:「向宁。」 这可真是蝉箬想都没想到的事,分明几月前她们一起逛街时,向宁还表现得很忌讳蝉箬在她的友人跟前透露身份。 见蝉箬自己都颇为惊讶,尤靖摇头失笑:「她虽对你笔下的故事多有意见,但又停不下来,一期接一期地看,还总与旁人讨论。这一来二去,你便出名了,但凡圈子里有什么小聚会,必然有人提起你。今晚这个派对,你可以多结交些人,兴许过阵子便可以尝试头次募捐,你想好第一次要用什么名头了吗?」 蝉箬认真纠正他:「不是名头,是切实要做的事。」 尤靖不在意这点小细节,点了点头,示意她继续。 蝉箬道:「我想开一所学校,只招收女子的基础教育学校。因为只是基础教育,老师的人选不会太难找,这样即使免收学费,需要我们承担的也不过场地和教师聘请的费用。」 蝉箬的想法太过天真,可尤靖并不急于此刻开口打击,而是让她放手去做,若真能成行,他再为她细细谋划也不迟。 向家的派对上,着实来了许多有头有脸的人物,尤靖带着蝉箬一块,认识了许多人。有的掌着兵,有的是商圈大鳄,还有许多她从前听过名字的文人墨客。 身处其中,很容易感觉自己也是同他们一个阶层的人,怪不得尤靖如此沉迷于向上攀登。 到了后半场,尤靖同向宗文一块,似是和人一起讨论什么商业上的事,蝉箬竟不知不觉到了向宁的身边,被向宁介绍了一圈人。 向宁同她说起女子学校的事:「听尤靖哥说,你想办一所女子学校?」 蝉箬点头。 向宁道:「这事算我一个。」 这是好事,有了向宁,这事办成的机率便大了许多,蝉箬笑着朝她点头。 见她这样,向宁心中愈发感慨,她自知自己做的那些事蝉箬不可能全无察觉,可此刻蝉箬却是一心想要促成这个项目,完全将与她的那一点龃龉置之脑后。 既然如此,她也不能输太多啊。 向宁做了决定。 派对进行到后半场,大厅里的音乐突然改换了风格,向宁带着蝉箬走向尤靖与自己的兄长,将蝉箬轻轻推向尤靖,自己走到兄长跟前。 蝉箬有些惊讶地看了她一眼,很快又收回眼神,搭上尤靖邀舞的手。 向宗文也同向宁伸了手,向宁兴致缺缺地搭了上去。在骤然暗了一半的灯光中,大厅里的男男女女们随着音乐慢悠悠地踩着舞步。 向宁越过兄长的肩头看向那一对璧人。 蝉箬头髮长长后,便剪去了不适合自己的妩媚大卷,此刻留着清丽的短髮,只有发尾还有一些微卷,这很适合她,恰似一朵清水芙蓉。 蝉箬的舞跳得出乎意料的好,他们俩配合得极为默契,好像这样跳过千百遍,旋转时的裙摆转出好看的弧度,她没意识到,自己笑的有多快乐,就像他没意识到,自己的眼神有多专注一样。 第94页 向宗文带着向宁转了个圈,两人位置调换,向宗文也看见了那对在人群中格外出众的夫妻。他在心中感嘆羡慕了一下,又低头去看妹妹的神情,发现没在她脸上看到熟悉的嫉妒与不甘,有些惊讶道:「怎么,想开了?」 向宁撅嘴,有些不满他的说法,但还是老老实实道:「我仔细观察了,输的心服口服。」 若是不服,她便不会像今日这般。 向宗文道:「不管怎么样,想开了就好。这天下的好男人这么多,你还愁找不到好夫婿?」 向宁懒得搭理他。 有了向宁的加入,筹建女子学校的事竟也做得很快。 蝉箬在学校正式剪彩的那一日,将尤淳也带了来。她会想到筹建这么一所开展基础教育的免费女子学校,最初便是希望给所有同尤淳一样大,却生活贫苦的女孩一个改变人生的可能。 蝉箬抱着尤淳,向宁和其他筹建人站在她们身旁,摄影师拉下快门的一瞬间,她们面上充满希翼的笑容被定格于相片之中。 未来会更好,至少那一刻,她们都是这么相信着的。 尤淳回忆到这里,突然有些心痛,一下从回忆中清醒过来。 她抬起头,发现滕九和柴骏都颇关注她,这才发觉,自己方才不知不觉中,叙说起了往事,如今突然中断,难免令人好奇下文。 尤淳苦笑。 沉浸在回忆里的她,一时都忘了害怕滕九。 柴骏没忍住,向她问道:「后来怎么样了?」 尤靖为何变成了现在的「蝉箬」,真正的蝉箬又去哪了。 滕九却已经嗅到悲剧收场的气息,不愿逼这个可怜的孩子,道:「你不用说也没关系。」 既然知道尤淳是来找谁,接下来的事按程序处理就好。 尤淳咬了咬唇,却摇摇头,道:「没有关系。」 这些事情,或许她本来也该与人倾诉,才能接下来要做的事。 尤淳那时候年纪小,那一段掩埋在过去若有若无的风月,不过是她东拼西凑出来的回忆,她其实不知道,父母当年除却利用之外,到底有没有真心相爱过。 她本来能知道的,如果没有向家的那一次搬迁,没有那么一位乐于多管闲事的风水先生。 蝉箬身份被揭穿的事简直是一片混乱,嘴硬心乱的向小姐好像一夜之间变了一个人,向来宽厚可靠的向先生也露出些害怕,至于本就在理智与情感间摇摆的尤靖,似乎也受到了极大的冲击,甚至怀疑起自己的动摇是否有这一层因由来。 风暴里的蝉箬只是最孱弱不过的一只蝉妖,她察觉到事情突变后,最先做的事是将尤淳送走。所以事情的最后,尤淳活了下来,她却死去。 到底是有人暗中请求,还是风水先生自作主张。而尤靖是想斩草除根,还是挣扎摇摆过后坦然接受。 这些东西尤淳曾经都不在乎,就算后来尤靖找到她,一一解释,她也没有太放在心上。 毕竟除却尤靖外,那些人大多牺牲在后来的战争之中,不是全然的好人,却也不是全然的坏人,最重要的是,他们都变成了死人。 憎恨死人没有意义,只是折磨自己。 但她曾经憎恨父亲,可能因为他还活着。 在那之后,尤淳没有再特意关注过尤靖,自然不知道他是生是死,又经歷过什么,再听到他消息时,他便已经是非人非妖的存在了。 每一年她的生辰,他都会回来,悄悄送上一份礼物,不管她愿不愿意见他,又会不会留下这份礼物。 几十年便这么过来,尤靖迟来的歉意与爱意便寄托在那一份份礼物之中,年年如此,不曾停歇。 她开始偶尔听到一些有关他的消息。 尤靖不知用什么方法,学会了一些蝉妖才会的秘术,甚至比绝大多数蝉妖都要强大。 尤靖在寻找能使人復生的方法。 尤靖的试验似乎有了些成效,他看起来同当年一样,甚至还要更年轻。 尤淳听着这一条条的消息,当时看起来好像漠不关心,可现下回头来看,竟还是听进去了不少。 尤淳道:「我原本没想过要再见他一次的。」 其实严格来说,尤靖作为父亲,没有太多对不起她的地方,甚至这些年有些弥补过了头。 但她仍会觉得,原谅父亲,便是对不起母亲。两种情感交织在一起,难免使得她愈发矛盾痛苦。 尤淳是人与蝉妖的后代,这使得她不同于寻常的蝉妖,有着与人类相同的,近百年的寿命。而身上蝉妖的血脉,又使得她不同于一般人类,每三四十年便能金蝉脱壳,重获青春躯壳。 这是她第三次脱壳了,而这一次终了,或许她也要走到生命的尽头。 她不愿意接受尤靖的妖术续命,原本以为,自己和父亲的这场漫长战争会以她的死亡作为终点,却没想到,尤靖可能会先走一步。 她最终决定再见他一次,送他一份礼物,旁的也不须再说,她并未真正原谅他。 滕九答应帮她联繫齐越。 柴骏则是有些好奇,在送她出门之时,偷偷问她:「你要送他什么礼物?」 尤淳本以为今天能见到尤靖,所以将东西带在了身上,那是一张修剪过的老照片,上边蝉箬抱着年纪尚小的尤淳,背后是她心心念念建起的学校。 第95页 「他向我讨过这张照片。」 如今拿来给他践行。 第56章 无支祁(一) 深流之下,铁锁之中,无支祁站在那里,睁开眼睛看她。 滕九清晰地知道,这是梦,因为这和五百年前的场景一模一样,她不过又重新回顾一遍那一日罢了。 「你怎么不走近些,只站在那里看我?」 青年面色苍白,看起来虚弱得随时要死去,却还有心情同她玩笑。 滕九合理怀疑,入梦珠的封印又松动了,需要她再重新加固。可要醒来时,她又有些捨不得,想了想,走向了梦中的无支祁,和过去一样。 无支祁的目光正在很认真地描摹她的眉眼。 滕九有些想笑,知道他的老毛病又犯了,有些认不出她的相貌。 无支祁道:「我还没有好好见过你这副相貌。」 滕九被贬作凡人时,两人相继陷入长眠,五百年前无支祁醒的那一次,才真正有闲心打量她如今的模样。 滕九笑问:「比起从前,是否逊色许多?」 无支祁道:「与从前一般。」 他真心如此认为,并无故意讨她欢心之意。 芙蓉粉面,于他们不过一副皮囊。 滕九笑笑。 无支祁道:「我醒过一次……没找见你。」 他差点以为她死了。 无支祁数百年数百年地沉睡,滕九百年百年地沉睡,偶尔也有错过的时候。 滕九道:「是我错了,让你担心了。」 无支祁摇摇头,身上铁链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晃动起来,看得滕九的心揪做一团,他却还冲她轻轻地笑。 千年前,她沉睡在淮河底。等她醒来,淮河水患已经消去,缠绕在无支祁身上的锁链不再用来汲取他的力量以调动山洪,而是化作一种封印,将他与那股翻山倒海的力量一同封存。 滕九捨去青女身份,以滕九之名行走人间,在各类志怪传说中勉强拼凑出当年模样。 那洪水泛滥了七七四十九天,无数百姓葬身其中,曾经肥沃丰饶的土地变成了累累白骨埋存之地。故事的末尾,天上的神仙发现这人间浩劫,下凡出手相助,发现罪魁祸首原是淮河之下一只名叫无支祁的大妖。神仙打败了青猿,将其镇压淮河之下,復又翩然而去。人们日日传诵,盖庙生香,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淮河两岸又恢復以往喧譁,只留下许多关于作乱淮河的青猿大妖无支祁的无尽传说。 滕九和无支祁抗争过,可他们没有赢。 但在那之后,滕九于人间行走数十年,又陷入长眠,几次轮迴,某一世再醒为人时,世上竟不再有神仙。 如果这样看,他们竟也没有输,起码他们还活着,以自己的本心本性,只是平白背负许多骂名。 「你在想什么?」 无支祁的声音唤醒了滕九,显然,对于她在他跟前走神,他有些无奈。 滕九道:「我在想,我到底该不该醒来。」 无支祁的笑收了一点。 滕九看向他,眼神明亮:「你是我的梦,不是吗?」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最后无支祁败下阵来,承认道:「好吧,我确实只是一个梦。但你那么累,偶尔做个美梦不好吗?起码能在梦里做一些梦外做不到的事。」 滕九沉默。 无支祁唤她:「青女。」 滕九看了他一眼,这梦还真是完完全全照着五百年前来,就连无支祁叫她名字的声调都同那时一模一样。 而她也同那时一般,道:「往后叫我滕九。」 无支祁从善如流:「滕九。」 滕九走到他跟前。 既然这是个美梦,能实现一切梦外做不到的事。 滕九伸手,抓住了洞穿无支祁琵琶骨的锁链,动作微微一顿,像是在等待什么,却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连一点轻微的阻碍都无。 她一用力,锁链便自觉断开,缠绕在无支祁身上的那些亦随之脱落,丁零噹啷地掉在河心。 无支祁被困了太久,形容枯瘦,没了那些锁链,一时竟有些站不住,径直便要往前倒去,滕九接住了他。 入手的触感,耳旁的唿吸,埋在他颈间闻到的味道,一切的一切,都是她回忆中的样子,于是更离真实。 无支祁反过来搂住了她,笑道:「你别这么苦大仇深,既已知道是梦,便开开心心地将好梦做到底。」 滕九推开他,握住他的手,道:「我们去人间。」 无支祁与滕九离开淮河,水面风平浪静。 无支祁方才冒了一个头,便被周围的景象惊了惊,对滕九道:「这些都是如今的堤坝吗?」 滕九点头,拉着他逛了一圈,又往城市去。 无支祁对什么都好奇,毕竟千百年过去,一切都不一样了,几乎全是他没见过的新鲜玩意。 无支祁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还是千年前的模样,可站在人群中,大家除却多看他两眼外,也没有多做别的什么。他定睛一看,那些人穿的,并不比他少奇怪多少,五花八门,各式各样。他起初觉得惊讶,尔后又感到有趣,最后却化作慢悠悠的一声感嘆:「真好呀。」 滕九同他手牵手地走在大街上,看着他这模样,道:「是我太了解你了吗,这个梦做得活灵活现,你真像你。」 第96页 而梦做得越真实,她心里便越悲伤。 无支祁对她道:「你这般较真,又想从我这里听到什么回答呢?我所能答的,不过是你所能想到的罢了。」 滕九嘆了口气,道:「走,我带你去吃东西,吃完东西,我便应当醒了。」 捨不得醒来终究只是一瞬的软弱。 无支祁没有劝她,只是玩笑道:「这算是断头饭吗?」 滕九点点头。 无支祁道:「你真狠心。」 却是说她对她自己。 滕九摇摇头,道:「我不是狠心,只是看着你,我就会想到他。我既想从你身上看看,他能自由行走人间会是什么模样,心里又觉不平,你能这样笑着,他却还被锁在淮河之下。」 无支祁沉默了许久,道:「你待我可真坏。」 滕九一时无法反驳,最后只道:「这是我的梦,所以,你便是我。待自己坏一点,也不是什么大事。」 滕九带无支祁去吃了一碗热腾腾的汤面,细细密密的汗从他们额上冒出。 梦醒前的最后一刻,无支祁同她说:「他会有醒来的那一天的。」 滕九醒了。 她找到封印入梦珠的盒子,果然发现封印年久失修,有些松动。费了一番力气之后,滕九总算将封印重新修好,她回想起梦境的最后一个片段,感慨于原来自己的内心仍然相信无支祁会有醒来的那一天。 近乎坚定地相信着。 滕九嘆了口气,做了一夜的梦,班还是要上的。最近的特殊案件越来越多,妖力甦醒的妖怪数量也逐渐上涨,好像一夜之间,整座城市都活过来了一样。 滕九近乎没有停下休息的空当。 齐越打来电话的时候,滕九正在纸上记录着什么,如果有人在一旁仔细看,就会发现她标註出了好几个地点,而在这几个地理位置的最中间,是淮河河心。 滕九接起齐越电话,等他先开口。 齐越道:「你有没有察觉到最近的异常?」 滕九不只察觉到了异常,事实上,她心里已经有了一个完整的猜测。 滕九对齐越道:「感觉到了,仔细往前追溯的话,应该好几个月前便开始异变了。」 知晓滕九心中有数后,齐越莫名松了口气,方才道:「我在查异变源头,你这边有什么需要我配合的吗?」 滕九犹豫了片刻,道:「……麻烦你加强安全管理,然后等我一段时间。」 齐越没听清这句话,问道:「什么?」 滕九没有再重复,道:「没什么,只是很多小妖突然妖力暴涨,不管有心无心,都难免闹出些乱子来,还是得麻烦你联繫其他几个分局多担待些,毕竟我们分局就两个人,平常还好,在这种各点开花的大事上实在起不了太多作用。」 齐越表示理解。 挂了齐越的电话之后,滕九径直往淮河去了。 五百年前无支祁醒来后的状况,并不像梦里那么温馨平静。镇住无支祁的铁链上,仙力尚未完全消退,滕九与无支祁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方才打开。没了锁链支撑,无支祁跌坐河心,滕九想要扶住他,却动不了自己血迹斑斑的手。 而封印一开,妖力暴涨。 千年前的命运又接踵而来。 无支祁这个名字,好像天生便与这滔天的汹涌连在一块。 掺杂着仙力与龙山髓矿的铁锁变成了刻薄的鸩毒,只有彻彻底底完成封印,让无支祁再次陷入沉睡,才能压制他的妖力。 他们想让这洪水落回淮河,便只能饮鸩止渴。 于是他们只能拥有短短的数日,那甚至不够滕九告诉无支祁,没有他的五百年,她是怎么快快乐乐等到如今的。 今夜的淮水动盪不安,浪潮不住地拍打两岸,好像有人在淮河中翻搅山河。 滕九近乎是跳进淮水的,宽松的裤尾都扬起急切的弧度。 她一路下落,心头勐跳。 铁锁缠身,青猿狰狞,不过幻象。 她一点也不害怕,朝那血盆大口又走一步,那狰狞青猿像便破了开来,露出一个受着苦的瘦削男人。 男人睁着眼,看到了她,眼里便泛出一点星光。 第57章 无支祁(二) 甦醒却仍被禁锢着的无支祁像一个漏斗,磅礴的妖力向外零星地泄露,却已足以令这片土地上身怀妖血的生物日渐强大。 若滕九来的再迟些,兴许便会有贪婪又幸运的妖怪,误打误撞地找到源头。 可幸运的是,她来的最早。 无支祁张了张口,却没发出声音。时间过得太久,他几乎忘了如何发声。 难怪她没有听到声响。 滕九弯腰收起海螺,尚未起身时,听到声音从上方传来:「……滕九。」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些微的变调,似乎对自己的发音不那么自信。 滕九的眼睛突然有些湿润,她低头,眨了眨眼睛,才又恢復平常。她将头靠在他胸膛。 无支祁好像练习一样,一遍遍轻声念她的名字,从生疏到熟悉,直到最后一遍,他已经念得很好:「滕九。」 滕九应了一声,对他道:「我带你回家。」 青天白日,淮河上却飘来许多乌云,晃眼间便黑得不见天日。天色变得如此之快,行人纷纷躲进附近能勉强遮挡的建筑物,听着狂风暴雨之声,心里莫名有些发慌。 第97页 风雨交加之下,还有电闪雷鸣,世界好像都为之静止了一瞬。 室外的人瑟瑟发抖,室内的人站在窗边又是害怕又是惊嘆。 有人拿出手机拍摄这诡异天象,在一阵阵惊雷声中看着仿佛噼开天幕的闪电同身边人惊嘆玩笑:「何方道友在此渡劫!」 齐越却笑不出来,他看着这天象眉头紧锁。 大妖出世,天有异象。 虽说这话不是每次都能应验,可结合起近来异动,他很难不去多想。齐越想去寻找源头,却又有些担心光凭自己太过危险,毕竟这般威势他已很久没有见过,若真是大妖出世,恐怕并非他一人之力所能抗衡。 齐越的电话打给了滕九,却久久无人接听。他眉头渐皱,看着那越来越令人惊惧的风雨,最终还是决定前去一探。 齐越来得不算慢,可当他寻到淮河时,风雨虽还未停,却逐渐小了些,乌云也散去大半,天色略显昏暗,却不再像方才那样,黑得仿佛被浓墨泼过,好像只是最普通不过的暴雨天。 齐越甚至怀疑自己感觉错了,淮河不是异象的源头。他提心弔胆地巡查许久,却未能寻到一点踪迹,最后站在瓢泼大雨之中,连方才的如临大敌都显得可笑起来。 而另一边,滕九小小的公寓里,无支祁刚洗了个热水澡。他在水里泡了许久,可出来第一件事还是洗澡,这难免让人觉得有些好笑。 他不太会用现代的仪器,总是用着用着,便探出顶着泡沫的头和半个身子向滕九询问。滕九开了电视,坐在沙发上,不厌其烦地回答着他稀奇古怪的问题,视线看着不离电视,可其实连上边在播放什么内容都没记到心里去。 电视里男女主角说话的声音,浴室里哗啦啦的水声,无支祁疑惑的问话,这一道道声音汇聚成嘈杂的背景音。 她这间小小的公寓好像从没有这么热闹过。 滕九躺在沙发上睡着了。 直到有冰凉的液体滴到她脸上,她眼睛动了动,费了点劲,才睁开沉重的眼皮。 滕九发现自己躺在无支祁腿上,他穿着她给他准备的宽松白t,有些笨拙地用毛巾擦着湿发,一些没来得及擦去的水珠落到了她脸上。 滕九没想到自己会这样睡着。 无支祁正在看电视,很专注的样子,滕九侧耳听了听,是最近十分火爆的狗血大剧,里边的男男女女几乎能够按着排列组合建立关系。 滕九心知,无支祁是对一切没见过的东西都怀有好奇心,可见他这么严肃地看这电视剧中的花花世界,难免还是觉得有些好笑。 她忍不住伸出手去摸他的脸,无支祁这才发现她醒了,自然而然地抓住她的手,低头看她。 柔软的毛巾盖在他湿漉漉的头髮上,他空着的另一只手在滕九脸上抚了抚,擦去那点水渍,犹疑道:「你哭了?」 滕九笑,指了指他的头髮。 无支祁恍然大悟,才意识到:「是我弄醒你了。」 滕九从他腿上坐起来,用脚尖轻轻抵了抵他的背,道:「你往前坐些。」 翻山倒海的大妖怪,不怒自威的无支祁。 有些疑惑,却乖乖地往前坐了坐。 滕九盘腿坐到他身后,发现个子不够,无奈跪了起来,直起上身,接过他头上的毛巾,认真地擦去他头髮上的水珠。 无支祁指着电视上的画面对滕九道:「我是不是也该剪个头髮?」 滕九看了眼,电视里的男主角留着难得清爽的短髮,没有长到遮挡眼睛的累赘刘海。 滕九想了想,道:「你留这个髮型应该很好看,但现在也有很多男人留长髮,你要是喜欢也可以不剪。」 无支祁摇摇头,道:「我还是去剪了吧,省得看起来跟老古董似的。」 滕九心想,真是不错,才看这么一会儿电视剧,他就学会新词了。 滕九道:「其实现在长发才是潮流。」 无支祁的眉头就皱了起来,似乎真的很想追赶潮流。 滕九的恶趣味得到满足,没忍住笑了一声,对无支祁道:「我陪你去剪,我也想看看你剪短髮是什么模样。」 无支祁「嗯」了一声。 滕九拿来吹风机,暖风吹在无支祁头上时,轰鸣的声音也同步响起,她清楚地看见他背嵴僵了一下,像是被陌生事物惊吓到的猫咪。 滕九抿唇笑,手轻柔地搡着无支祁的头髮,慢慢无支祁也就放松下来,将这模样古怪的东西记下,知道它是用来吹干湿发。 「有人打你电话。」 无支祁眼尖地看见茶几上滕九的手机界面有来电,托电视剧的福,这几乎是他最先记下的科技产物之一。 滕九停下吹风机,看了一眼,发现是齐越,无奈接起。 齐越说起今日异象,滕九一边听,一边低头看着专心看电视的异象来源无支祁,时不时「嗯」两声应付齐越。 齐越说着说着,声音戛然而止,似乎意识到滕九今日有些敷衍。 这其实有些冤枉滕九,她并非真的不管他人死活,只是齐越最为忌惮的假想敌此刻正在她手下,像只被顺毛的大金毛一样乖巧。真正举重若轻的存在就在她身边,剩下的不过些小角色,实在不需要太放在心上。 况且,若她所料不错,这些小妖怪们最近会比往常更安分。 第98页 滕九对齐越道:「这件事在我掌控之中,你不要太担心,多注意周边安全即可,如无意外,这段时间对你来说会是难得清闲的一段时光,好好珍惜。」 齐越知道滕九有事隐瞒,只可惜不管他再怎么试探,滕九都不再吐露一个字,他只能半信半疑地挂了电话。 滕九看向无支祁。 五百年是很漫长的,她残留的那一丁点仙力在缓慢地减少,他的妖力亦然,那锁链上残留的封印也不能倖免,三者维持着微妙的危险平衡。有时那封印强一些,有时无支祁身上的妖力强一些,所以有时无支祁沉睡,有时无支祁醒来。 而这一次,滕九和无支祁又一次打开了封印。封印解开的一瞬,无支祁身上妖气冲天,一时山河震盪,这才引起异象,想来周边小妖都受了不少惊吓,短时间内更只会待在家中,少些惹是生非。 上一次他们打开封印,无支祁还没离开淮河,水便涨了起来。而这一次,只是暴雨而已。 无支祁不知道滕九为何突然趴在他背上走神,安抚地摸了摸她横在他胸前的小臂,问她:「怎么了?工作有什么烦心事吗?」 滕九打起精神,笑问:「这也是电视里学来的吗?看来这电视剧内容还挺丰富的。」 无支祁轻笑,道:「别真将我当老古板,我偶尔也会清醒一瞬两瞬,见不到你,便只能去看这人间。」 这时间太短,他既伤感于见不到她,也庆幸于见不到她,否则陷入沉眠时他定会多有不舍。 滕九沉默一瞬,道:「我该一直守着你的,对不对?」 那样就不会将他错过。 她知道无支祁一直在淮河下沉睡,也坚信他会一次又一次地醒来,所以即使无支祁不在她身旁,她心中也仍然安宁。 可对无支祁来说,这一切却并非如此。滕九的寿命很长,可与他相比仍是短暂,当他醒来,她却不在身旁,他是不是也会害怕沧海桑田,他长长一梦便将她此生错过。 无支祁想了许久,转过身抱住她,对她道:「不,我觉得现在这样就是最好的。我清醒的绝大多数时候,你都能陪着我。可你清醒的时候,我却不能陪在你身边。这是我的遗憾。我希望你能有与我无关的工作,与我无关的朋友,在我不在的时候,能有人陪着你。当然,他们不能将我代替,不然我会嫉妒。」 滕九笑,伸手回抱他。 「我喜欢我的工作,也喜欢我的朋友,他们让我觉得我的生活有意义。可我最喜欢你,喜欢到觉得,生活没有什么意义也可以。」 第58章 无支祁(三) 夜色已深,雨又很大,街道上的人肉眼可见地少了许多,李承泽和孟郦终于值完班,换下了那身制服,饿得飢肠辘辘。 「老李,今天去你之前说的那家面馆吧!」 孟郦倒也是熬得住,刚值了一夜班,说起话来还是那么精力十足。 李承泽头一次觉得自己有点老了。 孟郦第一次不叫他师傅,改叫他老李的时候,他还怔了怔,在心里嫌孟郦不够尊重他。下一秒孟郦偷偷牵了他的手,在他惊讶看来时鼓起勇气朝他笑,便又轮到他不知所措了。 孟郦就像一只初生的猫,不知天高地厚,在他这只老狮子身后撒欢一样地跑,将他追得无路可逃。 李承泽才这么一走神,孟郦便有些不满地凑近他,牵上他的手,问道:「想什么呢?」 总不能说是在想她,李承泽打了个马虎眼:「在想那家店今天有没有开。」 孟郦脚下轻快地走了两步,飞快道:「一定要开,我一晚上可就盼着那一碗面过来的!」 话虽这么说,路灯下她却仍是一副神采飞扬的模样。 就算不喜欢她的人,也得客观承认,孟郦是个很优秀的年轻警察。 她是女性,却从未被世俗偏见所打倒,努力承担同男性一样强度的工作,甚至更胜于男性。她敢大大方方站在人群中间,对所有人表明,自己是个女权主义者,从不因如今这个词彙上隐约的污名化而有一丁点缩手缩脚。她强大,却不强势,她要求自己,却不要求别的女性。 她曾经对李承泽说:「只要我能更优秀,社会上就会有更多女性能获得空间。只要我们这一代女性能更强大,后几代的女性就能得到更多应有的权利。我始终觉得,一个真正的女权主义者,应当是为了保护女性同胞而存在。因为在这个歷史阶段,我们是更为弱势的群体,所以我们要彼此团结,共同斗争,而每一次斗争,都应当是为了保护某人合理的权益,而不是单纯为了批判男人亦或持有相异观点的女性,绝对不当为了斗争而斗争。」 她是个尽忠职守的警察,也是个闪闪发光的斗士。 更何况李承泽喜欢她。 她便更加,发着光。 面馆藏在深巷里,其实并不好找,但因为味道太过出众独特,几乎不可替代,生意总是兴隆,时常连张空椅子都没剩下。 好在现在时间迟了些,再做几碗店主便要准备关门,孟郦二人这才能找到空桌。 店里还有一对情侣。 男人看起来二十七八的样子,穿着连帽衫运动裤,带着点运动风。他面容冷峻,可看着女友时的神情却温柔得有些呆气。 背对着他们的女人也穿了套头衫,和男人的款式不完全相同,可看去便十分气场相合,是以孟郦一眼便认定他们是情侣。 第99页 只是,那女人的背影怎么看都有些眼熟。 因着这点,坐下来点好菜等面的时候,孟郦总忍不住多看女人几眼。 李承泽感到有些不对,回头看了一眼,也觉得女人的背影有些眼熟,更多的注意力却被年轻冷峻的男人吸引,颇为郁闷地看了孟郦一眼,咳了一声,以示自己的存在。 熟料孟郦听了却变本加厉,看看他,看看那,又看看他,突然激动起来。 李承泽心想,他再年轻三岁的时候,应当也是这么英俊的。孟郦到底年轻,心性不定,这才容易被小帅哥吸引注意力,不能体会成熟男人的魅力。 孟郦不知道李承泽也会有这么幼稚的时候,她压低了声音,对李承泽道:「是滕局。」 李承泽应了一声,并未真正将这句话听进去,过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她说了什么,再次转身。 滕九有些无奈,她当然能感觉到有人在看他们,一路走来,这样的事并不少,所以她本来也没放在心上,可这两人看得太过分,以至于她不得不转身道:「你们两个,看一会儿也就算了,这么看了又看,是不是有些过分呀?」 滕九今日散着头髮,看起来透着难得的青春,此刻虽然正在抱怨他们,面上却有微微笑意。 孟郦有些怔住,她始终记得第一次见滕九时,那种高山积雪之感,没想到也能见她这样笑。她看了眼滕九对面的无支祁,问道:「滕局,那是你男朋友吗?」 李承泽似乎听了些奇奇怪怪的小道传言,听孟郦这么问,立刻咳了两声,试图制止孟郦大胆的发问。 孟郦不解地看了他一眼,猜测这背后有些不便她知晓的隐情,便不再追问。 滕九却笑眯眯地对她道:「是我的男朋友。」 孟郦来了精神,将椅子都往他们那里搬了些,似乎还想多听些八卦。 滕九哭笑不得。 无支祁默默看了一会儿,突然插了句话:「不是男朋友。」 孟郦惊住。 无支祁抬起了自己的手。 孟郦看见他的无名指上戴着一枚朴素的银戒。 她反应了三秒钟,吃惊地看向滕九,果然在她并未遮掩的手上找到了相同的戒指。 滕九看了无支祁一眼,对孟郦道:「他刚刚晋升,三个小时前还是我男朋友,现在是我丈夫了。」 她今日陪着无支祁去理头髮,理髮店是他自己选的,她本不知他怎么学会的上网,又是从哪看到的推荐。直到他们从理髮店离开,散着步到了珠宝店,滕九才意识到他早有准备。 无支祁是个穷光蛋,把身上破破烂烂的东西都卖光了,才换了些现金。他只能买得起朴素的对戒,可在滕九眼里,那大抵也是最好看的对戒。 看着无支祁学人单膝下跪,充满期待地向她求婚,以为只要她戴上戒指便算成婚,滕九没有告诉他按着现在的习俗光是戴戒指还不够,真正结婚需要领证,只是笑着让他将那枚戒指戴上她的无名指。 那一刻,在她心里,她便是嫁给他了。 哪怕他们只能有这十几日的欢愉,尔后又是漫漫长眠中的等待与错过。 一世有一世的相守,一日有一日的相守。 孟郦原本还有许多好奇的事,可看着滕九说话时与往日大相迳庭的生动眉眼,再看一旁冷峻尽数化作温柔,只专心看滕九一人的无支祁,她又觉得没有什么需要特别去问。 因此,她只是笑笑,眉眼灿烂,道:「新婚快乐!」 滕九弯起眼,朝她举了举杯,杯里装的是可乐,对孟郦道:「谢谢,也等你们的好消息。」 孟郦猝不及防地红了脸,看了眼李承泽,李承泽也在看她。两人对视一眼,竟都有些赧然。 孟郦在心里想,她年纪不算大,还没有想过结婚的事呢。但如果对象是李承泽,这事好像也不算坏…… 两人脸红了好一会儿,一时没有说话,小店里人不多,环境难得安静,他们便清晰地听见滕九与无支祁的声音。 无支祁似乎很少吃面,对着里边的配料都感到好奇。滕九一个一个给他介绍,听得孟郦都犯馋,忍不住去想滕九给无支祁点的那碗面里到底加了多少料。 如果不是亲耳听见,孟郦一定不会相信滕九会同某个男人进行这样轻松又无营养的对话。谈话里没有案件,没有受害人,也没有曲折离奇的调查过程,只有生活里的琐碎,和屏幕里狗血的悲欢离合。 他们一定很契合彼此,所以才连谈起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都神采奕奕,快乐得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滕九起身结帐的时候,孟郦他们的面终于上了。孟郦低头喝了一口汤,感觉从口腔热到了肠胃,一天的疲倦都被洗去,眼前是食物氤氲的雾气。 等那雾气散去,滕九与无支祁都不见了,他们离开了。 孟郦不知为何,突然有些怅然若失,就好像感觉到以后再看不到这样的场景一般。 人少的街道上,滕九和无支祁手牵着手散步,街道上的路灯并不多,两两之间颇有一段距离,是以他们的影子被拉得很长,看起来高挑得过分。雨点击打伞面的声音响在耳侧,两人挤在并不算宽敞的伞下,有些交缠的暧昧。 滕九看着影子,对无支祁道:「这样看我的腿好细呀。」 她难得像个普通姑娘一样,顺应着时下的审美,为这幼稚把戏欢欣一回。 第100页 无支祁有些茫然地看了她一眼,不明白为什么看起来腿细要这么高兴。他努力让自己不和这个时代脱节,可哪有这么简单呢,难免时不时露出些笨拙来。 滕九连他这份笨拙也爱,非但不觉得扫兴,反而愈发觉得他可爱。她踮起脚,看着影子,将脸靠近他,直到她的影子亲了他的影子一下,才高兴地翘起嘴角,好像完成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滕九放下脚跟,要站回原处,却被无支祁握住腰侧,往上抬了一抬。 他低头看她,时间好像也为之静止一瞬。 无支祁在她额头落下一个轻吻,尔后是滕九下意识闭上的眼睛,然后是脸颊,最后是双唇。这些轻吻珍之又珍,再纯洁不过。 他的唇很凉,可心却是那么炽热。 一个影子吻怎么够安抚两颗等待了许久的心。 第59章 无支祁(四) 暴雨下了好几天,淮河的水都涨了起来,新闻也开始报导这一反常态的连日暴雨。 地上的积水到了一定程度,不管是步行者还是乘车人都难以出行,一时间怨声载道。中小学更是临时放假,取消了这几日的课程,至于明日上不上课,还得再看明日的天气临时决定。 这真是一场太过突然的雨。 订好的餐厅半隔间里,齐越紧紧盯着对面的滕九和无支祁,一时差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近日除了连连的暴雨天气有些古怪,其它事物上倒是风平浪静,甚至平静到齐越心里发毛,那日的担忧好像一拳砸在了棉花上,让他颇不得劲。 正是这种考量,让他没忍住,又给滕九打了电话,滕九宽慰了他两句,突然问他:「我们算朋友吗?」 这算什么问题?好像也不适合有否定的回答。 齐越着实愣了,最后犹疑着道:「算吧?」 滕九道:「那一起吃顿饭吧,我带个人来见你。」 于是齐越一头雾水地迎来了滕九与无支祁。无支祁甫一出现,齐越便感到一股极重的妖气。这妖气并不嚣张,显然主人无意炫耀亦或威慑,正极力压制着,只是无奈妖力过分磅礴,再怎么压制,也难免露出首尾。 正是因此才可怕。 齐越的身体微微僵硬,下意识戒备起来,他的目光转向滕九,试图从她面上神情找到一丝线索。 滕九无奈地看了他一眼,早就预料到这个场面一般,她对齐越道:「这是我丈夫。」 齐越怔然。他与滕九算是共事最久的人,虽然平日里打的交道不算太多,但因着相似的长生经歷,向来自诩颇为了解滕九。他从未听说过滕九还有丈夫,若说是后来新结识的,又觉草草定情不像滕九会做的事。 滕九见齐越神情,道:「你倒也不用这么惊讶,我看起来有这么不近人情吗?」 齐越想了想,斟酌问道:「多久了?」 滕九道:「结婚好几天了。」 齐越头大。 滕九总算不再捉弄他,她看了眼无支祁,眼里满是笑意,道:「但若满打满算,我们也认识上千年了。」 上千年,那时齐越还没出生呢。 齐越看向无支祁,主动伸出手道:「你好,我叫齐越。」 虽然不知道滕九今日来这一趟有何意,但总归伸手不打笑脸人,齐越客气些总不会出错。 无支祁同他握了握手,道:「你好,我是无支祁。」 无支祁,这个名字有些耳熟。 齐越收回手,喝了口水,突然便将自己呛住了。他不是时下那些小年轻,听到些名字只以为是山野志怪传奇,他清楚地知道,里边很多东西都是真实存在过的,只不过一些情节有所错漏,并不完全真实。 他不敢置信地看向无支祁,道:「你是那个青猿无支祁?」 无支祁没料到眼前的凡人会一语道破他的身份,他自己虽不怕,却不想给滕九添麻烦。他看向滕九,却见滕九胸有成竹的模样:「我说过了,不可以太小瞧我的『朋友』,他可也是八百多岁的老怪物了,当然,和我们相比他还嫩些。」 心知不会有事,无支祁便对齐越点了点头,道:「是我。」 齐越何等聪明,电光火石间,便将前几日的天象异常与近日连绵暴雨同无支祁联繫在了一起。毕竟传闻中,无支祁可是引起淮河水患的天地大妖。而这样一串联,滕九前些日子的敷衍便也有迹可循起来。 眼见着齐越在那里陷入沉思,滕九只是笑笑,她知道和聪明人说话不需要点破太多。 齐越只有两个疑惑:「那些记载……」 倘若无支祁真杀了那么多人,他不觉得滕九会喜欢上他。 「徒见表象。」 滕九的回答肯定了他的猜测,而齐越的另一个问题是:「这雨什么时候会停?」 暴雨一日胜过一日,时时往窗外望去都是一片昏暗,这雨若是始终不停,大洪大灾又会捲土重来。 滕九难得沉默。 倒是无支祁淡定回答:「我重新回到淮河之下的那一日,这雨便会停下。」 传言里,无支祁被封印在淮河之下。 齐越心想,近日异常果是因此。而从无支祁与滕九的态度来看,他们不会让这雨无休止地下下去,不管代价有多大。 难得忧国忧民的齐越松了口气,最辛辣的问题已经开诚布公,接下来反倒能像真正的朋友一样谈些风花雪月,找些乐子。 第101页 无支祁不知为何,中间突然说有事要离开一趟,让他们等他回来。齐越不算太了解无支祁,所以不觉得奇怪,滕九却难免心中有些记挂这事,就连反应都慢了半拍。 齐越无奈:「……滕局,你有没有听到我说话?」 滕九随意应了一声,片刻后才反应过来,抬头道:「你刚刚说了什么?」 齐越也不恼,反而因为能看到滕九这样而觉得有趣:「我是问你为什么突然要带无支祁和我一起吃饭?总归不会是真的想将你的丈夫介绍给我认识吧。」 他们其实不算真正的朋友,只是同事而已,当然,或许算是关系稍微亲近一些的同事,可也没到要特意向他介绍家属的地步。 滕九微微笑,道:「他想见见我的朋友,但我实在没有几个朋友。」 她曾经交过许多朋友,后来他们都陆续去世了,再后来,她便不怎么交朋友了。硕果仅存的几个,也被她慢慢送走,现下只有些关系还算亲近的同事。 但同事和朋友,到底是有些不同的。 齐越愣了愣,他本以为滕九有求于他。 滕九笑了一声,似乎是笑齐越好骗:「这是缘由之一,我之所以找你,确是因为有求于你。」 齐越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最后还是道:「你说说看,能帮的我一定会帮。」 滕九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神变得很悠远,唇边带着淡淡的笑意:「无支祁不能离开淮河太久,他身上妖力过盛,若久无封印,会引起淮河洪涝。」 她说这话时看起来那么客观,以至于齐越差点以为她在公事公办地聊案件,可下一秒,他便知道他错了。 滕九道:「大多数时候,在封印的作用下,他都在沉眠。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世间的仙力,妖力,一切非自然的力量都在减弱。当减弱的平衡被破坏时,他就会醒来。那时候,他会在人间走一走,看一看,像普通人一样生活,这样的日子不会太久,他会在引起洪涝之前回到淮河之下,任由自己被重新封印。」 她说着这话,眼里似乎有一丝难以察觉的莹润水光,可齐越再仔细去看,却又变成店里灯光在她眼中反射出的光点。 滕九顿了顿,道:「或许有一天,我会比他先走一步,如果那时你还活着,劳烦你帮我照顾他一些。他空长了这些岁数,大多数时候却都被封印着,其实对这人间很不熟悉。」 齐越怔住了。 他惯来是不用担心寿数的人,所以即使听了滕九和无支祁的经歷,也没将那长年累月的分离太放在心上。可滕九这么一说,他往深里一想,才突然意识到五百年是个什么概念,那几乎超过了他寿数的一半。 这份爱情里,等待与错过是永远的主旋律。滕九在无止境地等待无支祁,无支祁则在不停错过滕九的生活。他们都心有遗憾。 齐越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无支祁便回来了,手上还拿着一小束玫瑰。原来方才他看见有情侣一同进来,女孩手上还抱着花,便想为滕九也买一束。他知道自己时间有限,于是想到的事都要立马去做,以免最后遗漏。 滕九收到花,轻而易举地便被逗出一个笑容。 齐越看着他们全身心投入此刻欢愉的模样,最终选择将那些煞风景的嘆息吞回去,只配合着炒热气氛。 酒喝到最后,滕九有些红了眼睛,她对两人说要去洗手间一趟,齐越猜,她是要去整理情绪的。 毕竟滕九从不掉眼泪。 无支祁看着她的背影,直到她走远了,好半晌才回过头来。 因着滕九方才的话,齐越想和他说些什么,却又有些纠结如何开口,没想到无支祁先开了口:「我知道,你不算她的朋友。」 嗯? 齐越抬头。 无支祁笑道:「你不知道她挑食,和她观点也颇有不同,说话总是在惹她生气,偏偏自己还没意识到。你们没有看上去那么熟悉,想来只是一起工作的同事。」 齐越无法反驳。 无支祁道:「我想见她的朋友,是想知道,我不在的时候,都有什么样的人陪她,能不能让她不那么孤独。现在我知道了,她害怕交朋友,也没有什么朋友。」 齐越很难把害怕这个词和滕九联繫起来,可他又忍不住被无支祁说服。 无支祁对齐越道:「我想请求你一件事。」 他看起来很郑重,以至于齐越都忍不住认真起来:「如果我能做到的话。」 无支祁笑道:「不是什么为难你的事,只是希望你能同她交个朋友。她看起来不好相处,其实心很软,如果你把她当朋友,她便会把你当朋友。」 原来他们两都在担心自己不在的时候,对方的生活。 齐越应了下来。 不远处滕九正往回走,无支祁又转向她,只认真看她,好像从没和齐越说过什么话一样。 第60章 无支祁(完) 新闻已经开始报导淮河的水位,政府也已经开始准备各类应急举措,留给滕九和无支祁的时间实在不算多。 最后一天里,滕九带无支祁去见了祝霁。祝霁是滕六的转世,却没有滕六的记忆,单论此世,他们其实只是在民宿萍水相逢的宾主,哪怕后来还陆陆续续有所联繫,滕九带着丈夫来找他玩仍显得奇怪。 可滕九询问的时候,祝霁并没觉得奇怪,还一口答应了下来,心里古怪地有种欣慰与不满相结合的情绪。 第102页 祝霁正是最忙的大二年级,一周有二十节大课,每个工作日都要爬起来上早课,有时候还要连轴转到晚上。 他不敢翘课,只能等到这周的最后一节课上完再去见滕九他们。偏生老师在这节骨眼上拖堂,祝霁只能频频看表。 等待着祝霁的滕九和无支祁将菜单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早在心里打好点菜的腹稿,只可惜祝霁没来,不好直接点菜。 滕九的电话响了,她看了眼,发现是柴骏。电话一接起来,里边便传来柴骏的抱怨:「滕大美女,你什么时候来上班啊?」 他的嗓门实在有点大,以至于坐在旁边的人都能听到手机里泄露出的男声,无支祁挑了挑眉,看向滕九。 滕九哭笑不得,就算明知无支祁不是真的吃醋,只是有心同她开个玩笑,却还是做着口型朝他解释道:同事。 滕九对电话那头的柴骏道:「最近不是挺风平浪静的么,难道你那很忙?」 柴骏支支吾吾:「那倒也不是。」 滕九看了眼笑容微妙的无支祁,对柴骏道:「你有话就直说,不然我要挂电话了。」 柴骏埋怨她太没耐心,尔后道:「局里最近是很清闲,可再清闲也要有人坐班,你不当值便只能我值班,我都没时间和相亲对象约会了!」 滕九来了兴趣:「是先前那个女孩吗?」 柴骏应了一声,有些压抑不住声音里的欢欣。 他和那个女孩,大抵也算有缘,难得的步调相同。最开始被逼着相亲的时候,他仍喜欢着滕九,女孩也尚未从上一段失败恋情中走出,两个人互相阐明之后反而成了革命战友,借着对方当幌子,时不时见一面,也算对亲朋好友有了交代。慢慢地,他放弃了滕九,女孩也终于想开,频率对上的片刻,他们重新心动了。 滕九道:「我知道了,别嚎了,我很快就回去给你放假。」 她的声音里带着微微笑意,可再仔细点去听,就会发现其实里边还有极细微的伤感。 对柴骏来说,滕九回去是一种新的开始,可对她自己来说,却是一种短暂的结束。 被滕九的承诺砸昏头脑的柴骏没有听出来其中异常,只是高高兴兴地挂了电话。 无支祁却没有错过,他抱了抱她,摸了摸她的头,每一个动作都带着安抚。 他松开怀抱时,滕九的心情已经恢復正常,笑眯眯地看着他。 有人在他们对面落座。 滕九和无支祁同时看去,宛若高岭之花的青年看着他们,神色透着诡异的扭曲。 无支祁不得不承认,这个神情他曾见过,千年前滕六找到他时,正是现下这副模样。看来轮迴转世也不能改变所有。 无支祁和滕六不太对付,甚至可以算是相看两厌,可此刻看见滕六,他竟有些欣慰。这样他走以后,滕九便不会孤零零的了。 这一顿饭吃得并不轻松,宛若身处没有刀光剑影的战场一般。 祝霁忍不住排查户口一样刺探着无支祁的情况,得到答案后又憋不住再三批判,一来无支祁的情况换算成普世概念确实太过要命,二来祝霁对无支祁有着天生的不满,几乎从相貌嫌弃到性格。 滕九起先还琢磨着自己是不是该插插手,仔细听了发现无支祁回怼得乐在其中后,便愉快地决定旁观。 无支祁确实挺乐呵的。 千年前滕六与他对峙时,一个是神君,一个是被半封印的落魄青猿。彼时滕九受了重伤,陷入沉眠。虽说他们都清楚,滕九主要是为了坚持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才会落到这般田地,可他们也都觉得,支撑她坚持到这个地步的原因里,也有那么小小的一部分,是无支祁。 于是无支祁在滕六跟前失去最后的立场。 滕六没有说什么难听的话,毕竟无支祁身上也有某些同滕九相似的特质,那是令他敬佩的东西。他对无支祁的所有恶意都非来自他本人,而是因为滕九喜欢他,且同他一起受了大罪。 正因如此,他所说出的话更剐无支祁的心。 无支祁甚至无法反驳。 如今却有不同。 滕六转世,化身名为祝霁的少年,身为兄长的本能几乎刻在他骨子里,不曾因为轮迴转世而丢弃。可不再拥有那段记忆的祝霁,不明白自己听到滕九结婚时欣慰又暴躁的心情源自什么,也不觉得自己有肆意批判滕九丈夫的立场。 可他偏偏忍不住。 但又十分明白自己没有立场。 这便使得祝霁极为纠结。 无支祁这便痛快了。 他与滕九熬了过来,如今更是结髮为夫妻,还能在滕六不知情的情况下看看他的笑话,实在是值得。 这顿饭吵吵闹闹地吃完,直到祝霁离开,无支祁嘴角还含着笑。 倒是祝霁,菜没多吃,带着一肚子气走了。 滕九眼里满是笑意,拉着无支祁的手,看着他翘起的嘴角,嫌他幼稚:「这么高兴?」 无支祁清了清嗓子,试图藉此平復心情,最后还是解释道:「机会难得。」 两人结了帐,慢慢走进雨中。暴雨里,雨伞几乎是没用的,滕九身上没湿,无支祁却湿透了,更不用说那些只能步行的路人。 室内温暖干燥,嘈杂喧嚣的氛围一下远去。剩下的只有雨中的湿润和仿佛将人单独隔出一个空间的暴雨声。 第103页 这是一个思考的好时候。 许多人在雨夜里做出重要决定。 比如此刻,无支祁便神色温柔地对滕九道:「雨该停了。」 滕九脚步一顿,停下来抬头看他。 短短十日,他便养成了一个坏习惯,只要在静谧环境里同她对视,便会忍不住在她唇上蜻蜓点水般落下一个轻吻。 滕九低头,道:「我知道了,走吧,我送你呀。」 无支祁没有反驳,因为他也不捨得她。 想要走快些的话,他们可以走得很快,转眼便能回到淮河边,可他们只是慢慢走着,直到天快亮了,才用了些术法,转移到淮河边。 无支祁对滕九道:「不然就送到这里吧。」 滕九道:「不行,那谁来帮忙封印你?」 无支祁便是不忍心让她做这件事才有此一言,时至今日,他仍然记得五百年前,她帮忙将锁链穿过他琵琶骨时发红的眼睛。 他宁愿自己折腾自己,试试独立完成。 滕九倔强,不肯答应。本就是受罪的事,越尝试越受苦,她不愿意他这样。 无支祁无奈,只能拉着她的手,一同跃入淮河里,倒像殉情一般。 无支祁回到那个睡了千年的老地方,抬头看了看,却看不到天,也看不到外面的世界,只能看见这无尽的水。 他拿起锁链,想要亲力亲为,却被滕九一把夺过。 滕九的手在抖。 五百年前,他做决定的时候说:「我不是什么圣人,没想过心甘情愿地为了别人的命牺牲自己。可我换个角度想想,又凭什么要平白无故地担上这么多条性命在肩上?我不想这样。所以我这样做,不是为了别人,是为了自己。」 他们是一样的人,他们一起做出了这个选择,所以也应当一起承担。 滕九穿过了无支祁一边的琵琶骨。 无支祁很痛,却强忍着,没有出声,因为知晓滕九听了会难过。 他喘了口气,说:「我的妖力在衰退,人间的科技在进一步,总有一天,我的存在不会再掀起什么风浪,那时我们便好好地过。」 滕九应了一声,没抬头,不想让无支祁看到她发红的眼睛。 无支祁安慰她的最后一句话是:「你相信我,会有这么一天的,也许就是下一次。」 滕九穿过了他剩下的那边琵琶骨。 在一边已经穿过的情况下,等太久会痛的。比起让自己受到点安慰,她更希望无支祁少吃点苦头。 无支祁的眼皮不可避免地沉重起来,他努力想要多睁片刻,却还是慢慢阖上。 整个世界完全陷入黑暗之前,他还是看见了滕九发红的眼。 还是哭了呀。 分明不想让她哭的。 无支祁又一次陷入沉眠。 滕九待了许久,等她离开淮河时,看见了外边难得晴朗的好天气。一场风暴就这么消弥于无形,来来往往的人们却连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只感慨于今日春光。 滕九看了许久的太阳,直到刺得她双目流泪。 还有很多事要做呢,要和齐越聊聊她也快要沉眠的事,还要给柴骏打听打听他的新上司会是什么样的人,再要找个能安全睡上百年的地方。 希望醒来还是一个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