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脸皮前男友跑来要当我室友》 第1页 《厚脸皮前男友跑来要当我室友》作者:异路某【完结】 文案: 公司毫无徵兆突然倒闭,房奴杜逍五雷轰顶,一下失了经济来源。为了还贷,他开始节衣缩食,一边找工作,一边接外包,一边还要去讨薪,这边信用卡套信用卡,甚至连网贷都考虑过了。 就在他撑不下去,在想要不要卖掉房子算了的时候,失踪四年的前男友高暮破衣烂衫、拎着编织袋突然出现在他家门口,要求他租一间房给自己,且愿意一次性支付一年的房租。 这一年房租,虽然不算多,但够杜逍还掉信用卡债,并支撑两个月贷的。为了钱,杜逍忍辱负重,认了。 从此,杜逍噩梦不断,高暮给他本不平静的生活,雪上加霜。 杜逍:百果必有因,我的报应就是你! 突发小短篇,随便写写。 **本文人物均没有原型 内容标籤: 都市情缘 欢喜冤家 破镜重圆 搜索关键字:主角:杜逍,高暮 ┃ 配角:孟颜,米昊莱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有些人命里拴着红线,分不开的 立意:有什么事,大家先好好沟通啊 ☆、第一话 又是一个通宵画图不眠夜,杜逍本是可以下午再去公司的,但老闆发失心疯,大半夜群里艾特了所有人,让大家第二日必须到公司参加员工大会。这还不算完,他甚至让行政人员早上挨个打电话死命地催,除去驻守外地工地实在回不来的,不大的公司场地里因这劳什子员工大会而挤满了人。 这原本只是一家体量不大的建筑设计公司,杜逍当年大学毕业不到一个月,便顺利加入了进来。大家都说他是天选幸运儿,别人不得换个五六家才能找到一家像样的,他却一开头就遇到了不错的。杜逍虽然嘴上谦虚,其实心里也认为自己运气爆表了,这份工作不仅高薪,工资还年年涨,虽然加班是稍微有点多了吧——毕竟建筑行业,赶项目的时候哪个不加班——可项目奖金高啊,真正的只要付出,就有看得见实打实的回报。再者,没有项目的时候他可是空得很,但工资照样一分不少。 多亏老闆是个会揽活的,对员工出手也大方,公司做得越发好起来,没几年,便从只设计,扩张到了包工程。人员也越来越多,不过驻守本地的,基本还是原先的那些个设计人员,因此,杜逍从来不知道他公司竟然已经有了这么多人。看着挤到了电梯口的人,一夜没睡的杜逍只觉得要窒息了,他拍拍身边同事的肩,沙哑道: 「门都进不去,这么多人,我看也不会一个个数人头吧。那什么,我就先回去了,再不睡真的要猝死。」 「大家一个个来签到!不签到的扣一半工资!」 杜逍刚转身,行政穿透力极强的大嗓门砸向他的背,他想走,但是他违背不了生活,真要扣一半工资,他这个月的房贷可怎么办。 「你怎么回来了?」 「呵呵,」杜逍胳膊搭在同事肩上做支撑,他整个人头晕心慌,快要站不住了,「是什么阻止了青春少男追求自由的脚步,是钱。」 想来老闆也是没料到自己公司竟然有如此多人,紧巴巴的办公场地根本没法用来开会,一帮人站着等了半个小时,就等行政去楼下问其他公司借会议室。 「大家有序下楼啊,」行政站在安全通道门口挥了挥手,看见有人摁了电梯按钮,她一文件夹打在门上,大喊道,「别坐电梯了!浪费时间!」 「哎我耳朵……」 杜逍明明站得挺远,可这一嗓子还是喊得他差点耳膜穿孔,他不想跟人挤,靠在墙上站着睡了会儿,拖到最后一批才下了楼。 「人都到齐了吧,大家辛苦点,稍微站一会儿,我就耽误大家一点时间。」 老闆过了好久才背着手走进来,杜逍打了个哈欠,撑着下巴坐在地上,准备把这个会给睡过去,哪次老闆说耽误一点时间,是真的只耽误一点时间的,他可不信。 然而,这次出乎他意料,还真的就是「一点」时间。 杜逍眼睛刚闭上,在听到老闆的话后瞬间睁得老大,整个会议室——不,应该说是室内篮球场——全部是和他一样表情的人,原本窸窸窣窣小声讲话的人群此时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我们公司经营不下去了,从明天开始,大家就都不用来上班了。」 好几秒的沉默,终于被一人高声打破: 「那钱呢!我们的工资呢!」 「对啊!」 「钱总要发的吧!」 「我们半年的工资呢!」 这么多人一起说话,杜逍只觉得脑袋疼,他愣在那里,耳朵嗡嗡响。老闆说得轻松,可为什么不提前说呢,这样他还有时间去找工作,现在这样算个什么事,什么明天不用来了,公司已经半年没发工资了,年初说好的今年工期长,半年后工资连同奖金一起发的呢!现在竟成了白做半年工,他的房贷可怎么办! 「钱!」老闆说了几个字,都被群众的声音盖过了,他鼓足了中气,大吓一声,让大家安静了下来,「半年的工资年初就发给大家了,是预支的。」 又是一阵安静,毕竟没有人想到老闆会如此无耻。确实,年初的时候发过一大笔钱,但那时说的是去年的项目额外奖金,当时杜逍还觉得自己的工作又上了一层楼,把未来畅想得极其美好,也用了他的积蓄以及这笔大额奖金支付了他梦寐以求的房子的首付。没想到啊没想到,那笔奖金,竟然是迴光返照。 第2页 「你胡说!你当时说那是奖金!什么时候变成工资了!」 「就是!骗子!」 「我要去劳动仲裁告你!」 「我说是奖金,你们有证据吗?税我也是按照工资交的,你们要告就去告!」 众人齐刷刷望向财务,财务吓得一脑门汗,她连忙高频率摆手,结巴道: 「我不知道的我不知道的,是他叫我们按照工资交的,我真不知道是这么个事,我也有半年没拿到一分钱了。」 众人矛头再次转回老闆那边,咒骂声此起彼伏。 「畜生!」 「孤儿!」 「##@¥@」 难听的辞藻充斥周围,杜逍堵住了两边耳朵,死死盯着地板,他眼睛干涩疼痛,已有好长时间没有眨过了。他又困又精神,困是通宵闹的,精神是冲击闹的,两相矛盾刺激着他的神经,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已经失去了思考能力。 在身边的同事看来,就是杜逍突然站起身,往前走了几步,逼近了老闆,在大家以为他是要揍人的时候,只见他「砰」的一声栽倒在地,昏了过去。杜逍再次醒来,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他迷迷瞪瞪睁开沉重的眼皮,感官以极慢的速度恢復功能——陌生的天花板,消毒水的味道,老头们的下棋声,挂在对面墙壁上的日历。 还有两天就是还贷日。 杜逍噌地坐起,撞翻了手边的水果碗。 「啊!吓死我了,你醒了啊。」 床边人反应极快地挡住碗,捧在自己手心里。 「……孟颜?」 「不是吧,你失忆了,连我都不记得了?」 「不记得我怎么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孟颜是杜逍的大学同学,不同系,具体是怎么认识的,大概可以说是gaygay相惜,反正也是孽缘就对了。 「你可真厉害,老闆宣布公司倒闭,你直接昏给他看,电视剧都没这么演的了。」 孟颜自己剥橘子自己吃,吃完了想起来是给杜逍剥的,便又拿了一个开始扒皮。 「我公司真没了?」 杜逍一时分不清梦境现实,他捏了捏脸,得,是真的,他公司真的没了。他极其无力,翻倒在床上,这个月房贷他是拿不出了,只能套信用卡救一下急,等找到工作了再补上。 「我等会儿还有直播,不能陪你了,不过你放心,我通知米昊莱了。」 「什么?!」杜逍再次弹起,一脸不可思议,他用力捏着孟颜的胳膊,捏得孟颜哎哟哎哟叫,「你疯了吧孟小颜,快给我办出院!我不在这儿待了,叫他别过来!」 米昊莱这事,还要从三个月前说起。杜逍先前一直在为买房奋斗,实在没那个心情谈什么恋爱,再者他们这性向,如果不是特意去找,自然状态下是很难找到对象的。孟颜这位同学,人称渔王,爱好是广撒网,方式是办联谊,他总想拉着杜逍一起,但之前全被杜逍拒绝了。不过在年初奖金髮下,房子终于买进后,杜逍的心头大事终于算是了了一件,由此,他的心理负担也减轻了不少,顿时觉得去参加一下也没什么损失,也就是在这唯一一次他参加的联谊会上,遇见了米昊莱。 米昊莱对杜逍似乎是一见钟情,会说「似乎」,是因为杜逍对米昊莱没有什么感觉,于是乎他十分不能理解米昊莱对他的「喜欢」是从哪里来的,且在他明里暗里拒绝那么多次后,为什么还一意孤行地要来追。 「为什么呀,他追你追得可勤快了,是你一点反馈都不给他,他天天碰壁,我看着都可怜,你给他个表现的机会不好吗?」 「孟颜,我不喜欢他,吊着他算个什么事啊,阴德都散光了。」 「你这什么封建思想,你单身,他单身,他长得又不赖,还对你情有独钟,先相处起来呗,日久生情。哎,好了好了,逗你的,你我认识那么久了,想想看我可不可能去联繫米昊莱叫他过来,真是的,摔傻了吧你。」 孟颜弹了杜逍额头一指,杜逍没躲开,还挺疼,他捂着头撇撇嘴道: 「我对着他生理心理都没感觉,有什么办法,而且我总觉得他很诡异,我俩满打满算才认识三个月,面对面也不超过五次,他除了知道我名字,知道我职业,其他一概不知,就这境况下哪儿来的情,哪儿来的爱啊?我都怀疑,他追我是不是有什么目的。」 「废话,没目的谁追人,目的不就是想跟你好么。」 孟颜掰了一片橘子塞进杜逍嘴里,杜逍稀里煳涂地拿大牙咬了一口,完全忘了自己牙本质过敏,只能吃温热的的事实。冰凉的桔汁刺激到了他的牙神经,痛到他简直要当场去世。 「再说了,」那边杜逍捂着脸,孟颜餵不进去下一片橘子,于是转而塞进了自己嘴里,口齿不清道,「你和高暮从认识到在一起也没多少前戏,互相之间连个表白都没有,还没人家米昊莱实诚,喜欢就明明白白说喜欢,义无反顾努力往上扑。」 高暮。 听到这个名字,杜逍略有些恍惚,他大概有快一年没想起过这两字了,乍一听见,名字主人在他脑中的面目似乎也变得模煳起来。 「啧,说点吉利的。」 「怎么了,都三年多快四年了,还提不得啊,他都浪费了你……我数数,1、2、3……9年!我靠,9年的青春啊!你还要他继续这么把你浪费下去吗?「 第3页 「孟颜!」杜逍无奈,躺了回去,他现在不想听到这名字,只想知道下个月的房贷怎么办,「你还是讲讲我昏睡期间发生的事吧,看看我有没可能把工资要回来。」 据孟颜所了解到的,那公司规模还小的时候营收是真的不错,后来老闆抽风,要包工程,为了扩张生意,便去拉了投资。这年头,不是一本万利的事,投资哪那么容易说给就给,大概是当时的营收让老闆飘在了半空,觉得自个儿无所不能,于是竟然爽快地签下了几年期限的对赌协议,由此拉到了巨额的投资。 可工程的风险,哪是光出个设计能比的,且设计出身的老闆,管理能力大概也只到本行业而已。一开始还好,凡事都有个甜蜜期,可后面出了几个事故后,老闆开始渐渐力不从心,连续几年的营收都达不到对赌的要求。终于到了协议所规定的最后一年,老闆急了起来,通过层层关系,了解到一个大型综合体带高档小区正在招标epc总承包,如果得到,利润将是非常可观,可以把对赌约定的营收一次性赚回来。然而这么个肥鸭,大家都想要,老闆当时已是火烧眉毛,失了理智,想着豁出去了,赌一把,以己方垫资的不平等条约,非常卑鄙地拿下了这个工程。 天有不测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项目启动五个月后,建设单位的高层因贪污受贿,抓了几十个进去,共收缴几百亿罚款。项目的资金鍊因此彻底断裂,作为施工单位方的老闆,不仅没得赚,连垫资的钱也收不回来,那破楼还成了市里点名批评的烂尾楼。 这场赌,老闆输得一塌煳涂,得赔付巨额资金,且声誉也掉光了,不可能再有甲方找过来,这公司,当然也就命止于此了。 年初的那笔所谓「奖金」,其实就是老闆在垫资后为了留下员工而发的,他的想法很简单,如果把实际情况说出去,怕员工产生大流动,影响工程进度。反正到时候只要工程能完成,员工就能拿到不少钱,公司也同时飞黄腾达,是双赢结局。 只可惜人生哪有那么多好运。 杜逍越听越心惊,越听这院越住不下去,住院费一天好几百,他不敢再过夜,逼着孟颜陪他去办了出院手续。回家那一刻,杜逍顿感全身无力,他一天没洗澡,是不可能上床去的,但他又没力气去洗,干脆往地上一躺了事。手机也一天没充电,早就自动关机,待他蠕动着躺在插座前给手机充上电后,工作群里上千条信息更是蹦得他脑瓜子疼。他不用看也知道大家都在说什么,于是只瞄了最后几条。看来这帮人现在分成了两拨,一拨去搞劳动仲裁,一拨正在约定时间要去静坐讨薪。 「哎……」 杜逍嘆了口气,不管哪一个方法他都觉得累,不如说讨薪这两个字的存在本身就让人很累。比起周期超长、不知会不会有结果的讨薪,他现在更重要的还是尽快搞到钱,虽然很困,他还是强行坐起来,翻遍了联繫人,把每一个可能会给他赚外快机会的人都联繫了一遍。 「明天要去找工作……记得投简歷……刚才他们讨论什么时间来着……我也去静坐吧……别到时候人家觉得我坐享其成……哎……妈的生活……唿——唿——」 杜逍靠墙坐着睡着了,梦里都还是画了图,人家不给钱。 ☆、第二话 「这边!这边!」 杜逍奔向朝他招手的同事,横着挤进了一堆静坐着的人群中间,这感觉像极了电影中场才进影厅。同事往杜逍怀里塞了一小瓶矿泉水、一块毛巾、一支藿香正气水,以及一面写着「还我工钱」的小旗子,装备齐全。杜逍看看手里这些东西,知道的明白他们在静坐,不知道的还以为这里有什么小型露天演唱会。 「这地方是哪儿,为什么不去公司楼底下,要在这儿讨?」静坐的地点位于一栋破旧的办公楼底下,至少以杜逍从进公司至今的记忆来看,他想不出这地方跟他公司有何关系,况且——他望了一圈周围,人数也太离谱了吧,比员工大会时还多出了好几倍,「怎么这么多人,都是来讨薪的?」 「这儿是老闆另一个根据地,我们都不知道,还是烂尾楼的业主跟我们通的气。今天不仅有我们,业主和施工队也都在,这叫三扣一。」 「呵呵,你怎么不说是斗地主。」杜逍有被同事的冷笑话冷到,他拧开瓶盖喝了口水,拿手扇了扇风道,「我听说老闆对赌输了,折进去不少钱,我们这样讨薪,他真的有钱付吗?」 「杜逍,」同事惊讶地看他一眼,摇头道,「知道你人好,平时不少同事把自己事甩给你你也照做,但没必要同情老闆吧。你要知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卖掉几套房子,这洞就能补上了,哪需要我们同情。」 「大家听我口号!等下要喊得整齐一点!横幅先拉起来!」 「那是业主代表,今天这些装备也是他们准备的。」 「一、二、三!」 杜逍正要问口号是什么,业主那边震耳欲聋的「还我房款」已经响起,那边结束,这边立马接上「还我工钱」,配合完美,此起彼伏。 「业主不应该是问甲方要钱吗!怎么也跑来跟我们一起要钱了!」 震耳欲聋的口号声中,杜逍大声朝身边的同事问道。 「甲方跑了啊!人去楼空!找都找不到!他们上哪儿讨钱去!再说了!在业主眼里!哪分什么建设单位、施工单位啊!那就是同一伙人!跟他们解释!也是解释不通的!」 第4页 「哈哈……」 杜逍无奈笑笑,在讨薪队伍中摸鱼地喊了几嗓子算数。今早他一口气投出去了约莫四五十份简歷,算算现在差不多到了上班时间,他拿毛巾盖头上遮阳,低头点开招聘软体,盯着屏幕等对面的hr们给他回復。 「哎我听那个小伙子说,你们有六个月没发工资了啊?」一轮口号喊完,自由活动期间,一位业主扇着风走来闲聊,他看了眼后边的施工队,蹲下来朝后方抬了抬下巴小声道,「他们那样的我知道,每个月就发发生活费,其他钱都是要工程完成,核算过后才发的。但你们坐办公室的,是怎么会让公司拖欠整整半年工资的啊。」 「就说现在的资本家精啊,年初给我们发了一大笔奖金,让我们觉得公司发展很好,然后说工程结款是一个阶段一个阶段算的,等一个阶段结束后统一发。至于之前没发的钱,公司让我们签了份股权书,说是到时候会全部折算成股权,以后公司上市了加倍补,相当于每月双薪。「 「哎哟,我看你们这群小娃娃年纪应该都不太大,不懂这些职场上的潜规则,以后听到什么降薪、延后发、工资换算股权,立马就跑,千万别信,这些可都是公司倒闭的前兆啊。」 相比边上几人聊得相互唉声嘆气,杜逍却是面带微笑,开心得很,上班时间才过半小时,他投出去的大部分简歷便收到了正向回应,和hr们说起自己的专业工作来,也都感觉挺好的,前途貌似一片光明。就求职这事,他一直觉得自己是有优势的,不会有什么问题,只是需要一点时间,一个礼拜都行,就算是公司突然倒闭,只要前面正常发工资的话,他也是能撑一段时间的。 奈何…… 杜逍摇摇头,先不去想这些个烦心事,专心对付眼前的求职,只要先找到工作,其他一切好说。 「看了您的简歷,很符合我们的要求,但是需要您先通过第一轮测试。请您在一个星期时间内完成图上所述的设计简图,届时我们将在综合评估您的能力后,进行面对面交谈。「 杜逍点开最新跳出来的信息,撇了撇嘴,连图都懒得点开,这种哪是招工,就是骗设计的,老手段了,他才不会上当。 「那不用了,看看我的工龄,像是会被你们骗设计的人吗?」 发送! 杜逍哼了一声,阴阳怪气完,直接把该公司拉黑。新跳出来的红点一个接着一个,他回都回不完,自己选择多的是,何必在一些奇奇怪怪的要求上浪费时间。 「听我口令!」 又一轮喊口号要开始了,杜逍放下手机,举起旗子。他心情大好,带着一脸与喊话内容截然相反的欣喜笑容,跟着队伍一起道: 「还我工——」 「快跑!都散了!警察来了!」 大约是望风的一人跌跌撞撞跑来,举着个喇叭大老远喊道。杜逍还在愣神中,身边已经有人开始撒腿奔跑了。虽经提醒后,他确实听到了警笛声,但他看看周围的人数,坦得很,不紧不慢站起身,拍拍衣服上沾的灰,迈着悠闲的步子往大部队离开的方向走去。他根本不觉得能带回去那么多人,认为最多也就是几个警察过来把大家聚一起,教训下完事。然而当他看到两辆警用大巴拐进大门时,他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天真,脸一白,知道要跑起来了。 「你还拿着这干嘛啊!」路过杜逍边上的同事一把扯掉他手里的旗子,回头喊道,「怕他们认不出你是其中一员啊!」 杜逍这下连毛巾水瓶也不敢要了,全部丢地上,亡命飞奔。 公司倒闭,静坐讨薪,被警察追,再给他二十几年人生,他都想不到自己会有这样的一天。 「我问过了,昨天抓了十几个人,业主居多,不过都已经放了。这两天静坐组都歇歇吧,后续再议。仲裁组辛苦点,有什么要帮忙的尽管说。」 第二天一早,杜逍出门前确定hr发给他的面试时间时,顺便看了眼被他静音的讨薪群。他歪歪头,不确定自己算是哪一组,既然昨天去静坐了,那应该算是静坐组吧,而且也有同事看见他了,至少到时候讨到薪了,也不会被人说不作为。他站玄关处对着镜子再次整整领带,肘挎一大本精装设计作品集,信心满满开启了他的应聘之旅。 · 「会bim吗,有考bim相关证书吗?平时用什么软体,revit和navisworks会吗?」 「我……bim知道一点,不太使用,一般是手绘和cad……」 「那不行,太慢了,我们工程都是讲究速度的,一套bim下来施工图、算量全部直接出来了,等不起你一个个画一个个算。我看看……你说说你还会点什么吧?」 · 「会拉模型吗?」 「会一些。」 「哦,会渲染吗?作品集上的渲染图都是你自己调材质打灯光的吗?」 「……这,我上家公司有模型组和渲染组,模型组根据图纸建模型,渲染组做渲染……」 「哦,那就是不会了,我们这里你也看到了,小公司,需要全能型人才。」 · 「ue4会吗?」 「ue4……」 「对,时代不同了,光是图纸、效果图,哪能满足业主,他们就喜欢能交互、会动的、科技感强的东西。毕竟你设计做再好,工程做再好,前期营销输给别人的话,那也白搭不是。「 第5页 · 「对节能建筑有多少了解?」 「声光热这些都是建筑学基础,我没问题的。你看我曾经设计过的这个……」 「被动房了解吗?会设计吗?」 「……听说过。」 「好,我明白了。」 · 「你别紧张,我们很随和的,我看了你的简歷,挺不错的,很传统。但是吧,现在形势你也知道,光做设计已经很难赚钱了,我们虽然是以设计出名的公司,但那已经是从前了,现在我们也在转型。我也不怕跟你直说,那些大型政府项目呢,虽然都是公开招标,但行业规则你也懂,主要讲关系,国字头的设计院肯定是头一批,我们这样的民营都得往后排,很难拿到大项目,大部分时间都只不过是个陪标的。你的审美我是认可的,但是没有办法,国内风气就是这样,好看的别人记不住,丑的倒是刻苦铭心,所以虽然你的设计都规矩,但不太出挑。刚才说到我们正在转型,意思是现在我们更需要的是做出商品,而不是作品。装配式你知道吧?也不用太美观,但可复制性强,建造速度又快,我们现在比较缺这方面的人才……「 「不好意思打断一下,我想借下洗手间……」 「哦哦,出门右手边,茶水间后面。」 「好的,谢谢。」 杜逍脸色发白,将包抱在身前,欠身离开小会议室。他快步找到卫生间,闪进男厕,双手撑在洗手台上低头狂吐。 「呕——呕——」 卫生间回音极好,杜逍被迫听着自己的呕吐二重唱,他后悔自己吃了东西来了,以前就有这毛病,焦虑时先吐为敬。现实与期望相差实在太大,一个月了,他竟找不到工作,还处处碰壁。他可能真的是在以前那家公司待得太过安逸,以为画画图就是终生事业,可他也不是不上进,工作期间,註册建筑师、註册建造师他都拿了证,但他万万没想到,自己这跟头,竟然是在传统行业里被科技给绊倒的。 「咔哒。」 身后隔间门开启,一人探出头小心翼翼地朝杜逍看来,两人在镜中视线接触,俱是立马移开,看向他处。那人脚步踟蹰了会儿,随后一边快步往外走,一边不断抬眼瞄杜逍。杜逍假装没看见,盯着大理石面板一动不动,降低自己的存在感。这地方是待不下去了,他洗了把脸,漱了个口,抱起背包低头往外走。他本还想去小会议室道个别,却透过玻璃门看到了刚才的「厕所奇缘」正在里头跟hr笑着说话,两人都发现了他的存在,还尴尬了一下,朝他挥了挥手。 背后谈论别人要不要表现得这么明显。 杜逍转身就走,闷头快步离开此栋大楼,发誓除非这家公司搬走,不然他十年内绝不会再踏进这楼一步。 「滴滴滴……滴滴滴……」 杜逍不情愿地将手伸出被窝,来回摸索自己乱叫的手机,他眼睛畏光,眯着条缝想找屏幕上的闹铃关闭键在哪儿。然而,这并非闹铃,锁屏上「后天还贷日」五个大字横在中央,让他彻底清醒。顶上是有些裂纹的天花板,窗外是叽叽喳喳的鸟叫声,他眨了眨因长时间睁着而干涩的眼睛,缓缓坐起身。 半晌,他双手抱头,完全想不通为什么会这样。 没有工作,他现在的经济来源只有零星几个外快,半个月前完成了一份小图,一共八百块钱,结果拖到昨天才到帐。而手上还在画的,更加不知要何时才能结帐,反正一定不会是后天。手机里还有几条未读信息,他抓抓头髮,不管是不是垃圾消息,他都逐条查看,生怕错过任何一个工作机会。 「三年起挂,但小杜啊,我实话跟你说,行情比前几年差太多了,大家都知道这证考了就能拿白钱,谁都在考,谁都想挂,自然就便宜下来了。」 杜逍想起来,这是他昨天晚上硬着头皮联繫的几家合作过的施工单位给他的回应,他想把自己建造师的证挂靠出去,多多少少赚一点快钱。 「你的建造师是建筑方向吧,这个现在有点供大于求,如果是市政、水利的话,就比较俏了,钱也多。但现在查得严,我这儿暂时不接收,不好意思啊。「 「你只挂证,不交印章对吧,我跟你也算有些交情,要在我这儿挂,一定比外面给得多,一年一万,不信你查查,是不是已经很厚道了。当然了,你要是肯挂项目,我还能给你翻个两番。你只挂建造师,不挂建筑师吗?挂建筑师的话我给你一年十五万,怎么样?「 杜逍扯了扯嘴角,建筑师挂出去,他还找个鬼的工作,再说,要是找到工作了,哪里止一年十五万。 杜逍扔掉手机,抬头望着天花板,这一个月中,他面试了没有三十几,也有二十几家公司了,除去他拒绝的一些初创、一看就没什么资源、只给开低保工资的公司外,其他要么笑里藏刀,要么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总结下来,他的前途其实一片黑暗。他细细计算,自己工龄不短,作品也不是没有,而且还不赖,最得意的还就在市中心立着呢,怎么就,拿不到好offer呢。这段时间他也没怎么再去看讨薪群,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好多比他差的都找到了工作,而他没有,他心态已在崩溃边缘,再下去精神也要在崩溃边缘了。 「啊——「 杜逍抱头闷叫,要说原因,他也不是不知道,他不会喝酒,以往最讨厌的就是应酬,且一下班谁都叫不动他,项目一结甲方就别想再找到他。由此,多年工作下来根本没积攒到什么人脉,他所以为的能力好,学得快,在换工作时根本不起关键作用,哪里比得上朋友如云,能说会道的。 第6页 而且在他眼前更现实的问题是还贷,上个月信用卡套了现,等于这个月要出两份贷,一份房贷,一份信用卡债。 「啊——」 杜逍再次惨叫,翻了个身,趴着搜索网贷软体,最先跳出来的,却是整整一页诈骗新闻。他咬咬牙,将手机拍在枕头上,决定先逃避两天,抓紧画手上别人施捨的外快。 「李哥,我那个图,你看能不能预支点费用?」 「……小杜啊,我知道你公司的情况,也知道你挺难的,不过大家都是这行业的,你也明白,你不画到业主满意了,他是不会出钱的,对吧。」 「哈哈,我知道,我就随便问问。」 杜逍不敢再问,赶紧截了话头,一个问过,他也不用再问其他,估计大家都是一个答案,且要是问多了,以后大约连外快也不会有他的份了。 「哈——「 杜逍趴在桌上拖着滑鼠画图,桌上堆满了泡面的纸袋,他已经吃了二十多天的泡面了,且每天只吃两顿,最初两天他还敢叫个外卖,不过半个多月,外卖这两个字已经不符合他的生活水平了。还款日还贷日双双携手走向他,压迫感实在太强,他图画得老是分心,错误百出,他便先停下手,拖着脚步走进卧室,拉开床头柜抽屉,从最下层抽出了一本红色的产权证。 他还记得拿到这本证时的心情,终于有了一个家,不用再漂泊,却不过半年多,都还没捂热呢,就有很大可能不再属于他。他环顾这套不大的老房子,其实只要卖掉它,重新回到租房生活,那他找个工资稍微低点的工作,再一步步往上走,也不是不能重新开始。可到那时,他大概无法再将这套房子买进手里了,就像重组家庭代替不了原生家庭的作用,新一段恋情也不可能与前一段恋情一模一样…… 「哐哐哐!」 杜逍吓了一跳,他抬头看向墙上的钟,已经晚上十一点半了,这时间谁会来找他,别是跑错楼的醉汉。他收好产权证,放轻脚步回到客厅,然而他还没走到门边,第二轮敲门声忽然响起。杜逍大大吞咽了一口,眼珠子四处搜寻着护身武器,他迅速抓过吸尘器手柄,侧身躲在猫眼边上,十分小心地通过猫眼往外看。 然而,门外什么都没有。 走了? 正当杜逍如此以为,门却再次被拍响!他一下腿软,蹲在地上,额头蹭蹭往外冒汗。难道,外面的,不是人? 「开门。」 而且这鬼还会说话! 门是杜逍搬进来以后新换的,隔音不错,他得耳朵贴紧了才能听清外面人说什么。他悄悄伸手握住门把,以防这鬼还能意念转动把手。 「哐哐哐!」 「别敲了……」 每敲一轮,杜逍心脏就得跟着疼一下,他闭眼小声道,握紧了武器,声音发颤。 「哐……」 「¥#¥%#」 「嗯?」 这一次敲门只响了一声,外面似乎有人对话的声音,是他贴着门也听不清的,他给自己壮胆,扶着墙慢慢站起,再次往猫眼看。隔壁大伯开着门,叉着腰向他家门的位置指指点点,嘴巴叽里哌啦蠕动着,但就是不知道说了什么。没一会儿,大伯似乎是被他门口看不见的人说服了,不太情愿地点点头,回去了自己屋子。 这下杜逍不怕了,至少说明,外头的是个活人,他壮大了胆子跑去拿过手机握在掌心中,贴着门朝外喊道: 「你是谁!」 「开门。」 「你、你你不说你是谁,我、我就报警了!」 「……」 外头人似乎被震慑住了,杜逍听了好一会儿,没再听到那人说话。猫眼中还是看不到人,这回估计是真走了。这一通闹,杜逍清醒了大半,他一拍脑袋,自己哪有什么时间抑郁,得赚钱,往死里赚,保住这套房子,这是他唯一的家。大不了明天路过超市去银行摊位上办张信用卡,继续你套我我套你的操作,算是给别人完成kpi,自己也积点德。 然而就在他放松警惕,准备回去继续画图时,门另一边传来一声模煳的话语,他皱了皱眉,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愣在原地好久。他握了握拳,挪近门一步,警惕地问道: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杜逍,开门,是我,高暮。」 ☆、第三话 「啊啊,不想过了就分手啊,每天就这点事来回说,烦不烦。」 「……好啊,分手就分手。」 三年零七个月前和高暮的最后一次对话在杜逍脑海中清晰地演绎着,虽然他已经完全不记得所谓「这点事」是哪点事了。从那以后,他俩再没见过。杜逍从来坦荡荡得很,好就好,不好就不好,毕竟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大家说明白了,好聚好散,别留个尾巴。然而高暮这个胆小鬼,就跟巴不得杜逍先提分手似的,自那第二天起,逃跑得彻彻底底,消失得干干净净,弄得杜逍前面六年的青春像个笑话一样。 而且好来不来,现在来。 如果早半年,在杜逍刚买进这房子那会儿来,他定能趾高气扬一脚踹在高暮胸口,让他有多远滚多远,莫来挨老子如今的美满生活。但是现在,偏偏要在他人生最最最低谷时出现,简直是落井下石。他是人,防御外壳是有一定硬度的,能接受的打击也是有限的。 第7页 「杜逍?」 杜逍回过神,深吸一口气,先将吸尘器手柄挂了回去。他握紧门把,盯着门看了会儿后,带着满腔怒火,一把将门拉开。 啊,高暮原来是长这样的。 这是杜逍见到门外站着的人时,脑中的第一个反应。高暮头髮沾满白灰,半边脸上两条明显的黑色指印,鬍子拉碴,破衣烂衫,踩着一双左脚断了一条的人字拖,手上拎着个红蓝白格子经典色编织袋,整个就是一乞丐。而在杜逍的印象中,高暮应该是个有轻微洁癖强迫症的人,永远衣襟笔挺。他俩刚毕业同居的那段时间里,杜逍就没穿过皱衣服,连睡衣每天都板正得如同商场里挂着卖的。高暮那时还会随身带好几包湿纸巾,即使身上只沾到了一点点灰,也要浪费一张来擦掉。且因为他家挺有钱的,从小接受的是由里到外的精英教育,穿衣讲究得不像真人,夏天也必须是长裤长袖加盖住脚面的鞋子,连凉鞋都没买过一双,更别说穿着破拖鞋在外游荡了。 所以,眼前这个人在这近四年里究竟是发生了什么,竟然轻易丢掉了二十多年养成的习惯。 这事过于震惊,导致杜逍开门时准备骂人的气势消失得一干二净。 「你……」 你谁? 这话杜逍没问出口,脸是高暮的脸没错,即使脏,即使邋遢,帅哥就是帅哥,身材也没走形,仍然是他盘子里的那颗菜。 「你怎么……这个样子了?」 杜逍憋了半天,憋出了这么个问题。高暮那一直越过杜逍头顶,在有限的视野范围内观察屋内情况的眼睛,闻言下移,与杜逍对视,干脆地答道: 「家里出了点事,就变这样了。」 要说杜逍信不信,他心里大概是三七分的比例,七分划给了不信。再怎么出事,依照高暮原先那家底来说,最多也只是从有钱人变成了打工人,不至于落魄到现在这副模样。他一脸狐疑地看着对方,稍稍将门关小了些,躲在后边道: 「你怎么知道我住这儿的?」 「还好你这些年一直没换公司,我找到了你前同事,听他说你买了这里的房子,就过来了。」 「就过来了?你过来干什么,别是来借钱的吧?太不巧了,你如果真问了我前同事,也该知道我现在是什么情况,真没有能借给你的钱。」 「你误会了,我是来送钱的。」 「送钱?「这理由听着比借钱还离谱,杜逍连摇头带摆手,全身都在拒绝,」我不要,你回去吧。「 高暮放下了手中的编织袋,侧过身上了几级台阶,消失在杜逍可见的范围内。杜逍还以为高暮这么好说话,真被自己说回去了,便跟着探出头去瞧,这一看,他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好傢伙,楼梯上还有两个编织袋! 高暮将另两个分量不轻的编织袋拎下来,在杜逍家门口摆了一排,拍了拍手道: 「我想问你租个单间。」 「哈?」杜逍怀疑自己听力出问题了,他掏了掏耳朵,看看地上的编织袋,将门关得更小了,「不了吧,我家不出租单间。」 「我现在这样子,哪里都租不到便宜的,即使月租一两千,租了后我也没钱交水电网费,实在是走投无路了。」 杜逍心里骂人的话千千万,全靠意志与素质压下去了。他恨不得拿个大喇叭朝窗外大喊,让那些天天怀念过去,妄想着和前男友复合的同志们放下执念。前男友就是一种无法理解的奇葩生物,看,他眼前就有个活生生的例子。分手后完全消失近四年,期间一次联繫都没有过,骨气硬得你以为他吃了绝情丹,而等他不惜深更半夜也要来找你时,就是人落魄了,终于想起你了,来占你便宜。 杜逍冷哼一声,不作回答,准备关门,今天这便宜若真让高暮占了去,他就跟高暮姓! 「等一下!」 高暮一掌把住门,和杜逍角力。杜逍吃了二十多天的泡面,明显营养不良,心不甘情不愿地败下阵来,活生生让高暮挤进了半个身子,卡住了门缝。 「你不走我就报警了。」 「我真是来送钱的。「 高暮身体被门夹着,不好活动,艰难地伸手去捞他的编织袋。他的动作被门挡住了,杜逍看不见,等他的手再次出现在门缝中,其中多了厚厚一叠红色的纸。 「我先交你一年的房租,这里一共五万,是我现在能支配的最大限度金额了。我知道不够,不过等我工作一段时间,攒上一点钱,我再补给你。」 五万确实是个小数目,但是——杜逍吞咽了一下——却够他还掉信用卡债,再交上三个月贷的。 现在有两条路摆在杜逍面前:接受高暮的房租,但要忍受和他住一年;拒绝高暮的房租,去借网贷或者卖掉房子。他知道第一条路绝对不能选,可是生活与骨气有时无法共存,人一不小心就得为五万块折腰。 杜逍扒着门纠结不已,指甲在门背上划了好久,终于,他咬牙切齿道: 「如果你要住,我们之间就得约法三章,内容由我定,你不得拒绝。」 杜逍把选择权又抛还给了高暮,这样更像是他看高暮可怜,有条件地收留他,而不是高暮给他钱,他便巴巴地开门迎客。如果高暮不同意,转身离开,那他就当今天没发生过这事,明天该干嘛干嘛。 第8页 「好。」 高暮却果断地答应了,爽快地将手中的钱塞进了杜逍怀中,在杜逍愣神间,他弯腰拎起一个编织袋,趁机挤进了门。杜逍抱着钱,只觉得烫手得很,打心底里觉得自己做了个极其错误的决定。现在还有挽回的余地,可都要怪这些粉红的纸张罪孽深重,使得他开不了这口。 「没想到你真的买了这里。」 高暮的话拉回了杜逍的思绪,他皱了皱眉,不好辩驳。这处房子他曾与高暮参观过多回,是两人原先打算一起住到白头的地方,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首付没攒到,人先分了。不过最初找到这房子的人是杜逍,杜逍自己很满意这里,也很喜欢这里,后来买进手,跟留念高暮没有半毛钱关系,纯粹是出于对这房子的喜爱。如此正当的理由,此时他却无法明说,不然会像此地无银三百两,太丢分。 「嘶……」 高暮搬编织袋的功夫,杜逍勐地瞥见客厅小餐柜上立着的电子蜡烛及后边的相框,他赶忙跑过去将相框藏在身后,左右看了看,选择熘进最近的厨房,把相框随手丢在水池底下的柜子中。 「杜逍?」 「啊?」 杜逍转过身,高暮正站在厨房门口看着他,默了会儿后,开口问道: 「我刚才问你,我睡哪个房间?」 「哦。「杜逍抬手随便指了指,回道,」门关着的那个。」 高暮望了眼,门关着的只有一个房间,他谢过杜逍,准备踢着三个编织袋往他的房间去。 「高……你等等!」 杜逍看了眼高暮那双脏不拉几的拖鞋,以及他在自己家宝贝客厅里踩出来的泥路,眼皮直跳。以往,如果是自己洗完澡拖鞋底没擦干,在卫生间以外的地方留下几个湿脚印,那都是要被高暮教育两句的,现今完全倒过来了,他竟然也有看不惯高暮脏乱差的一天。 高暮闻言停下脚步,回过头朝杜逍疑惑地歪了歪头。杜逍认命了,大声啧了一下,以最快的速度找了一整套旧衣服出来,丢在了沙发上。 「你、你在门口把衣服都脱了,包括鞋子,全丢塑胶袋里,别带进来。」 「哦,好。」 高暮听话极了,没有任何怨言及不爽情绪,杜逍刚说完,他已经迈腿准备走回门口去。 「还有!」高暮走近一步,杜逍就退一步,他一抬手,制止了对方的脚步,提高了点音量道,「我还没说完,你这几个袋子,也别拿进去了,房间里储藏空间够用,他们……他们占地方。」 虽然杜逍的嫌弃已经表现得很明显了,但他还是下意识避开「脏」这个字,换了个说法。 「好的,知道了。」 高暮照样干脆答应,走去了门前直愣愣站着,盯着杜逍看。 「你、你干嘛?」 杜逍被看得浑身不舒服,他转哪个方向都觉得不合适。余光看得见高暮吧,就得接受他不知何意的目光,背对高暮吧,他又得忍受如芒在背,一时坐立难安。 「我要脱衣服了。」 杜逍终于反应过来,别是高暮自我感觉良好,以为他想偷看吧。他响亮地哼了声,头瞥向另一侧,斜着脸快步闪进自己房间,反手落锁,抱头蹲地。 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杜逍狠狠捏了一把自己脸颊,疼得他直抽抽,这么糟糕的事,竟然不是做梦。 杜逍蹲了会儿,听着外头高暮不知道在做什么的杂音,他甩甩头,一跃而起,不去想外面的人,专心思考起该写那些个规章制度好。他一边想一边走到桌前,先清出了一块地来,随后抓过手边一张a3废图纸,拿起马克笔,反过面大笔一挥写上四个黑色大字——《合租简章》。 ☆、第四话 「你……」 听到卫生间开门的声音,杜逍转过头来,却在看见高暮裸上半身的样子时立刻转了回去。他捏着手中的马克笔,愤愤地往《合租简章》中增加了「在家必须穿戴整齐」的新条约。 「你叫我?」 高暮毫无所觉,保持着只围下半身,裸上半身的模样,一边擦着头髮,一边在杜逍边上坐下,好些水滴甚至甩在了杜逍的胳膊上。 「你衣服穿上!裤子也穿上!」 「我有穿裤子。」 高暮说着一把抽掉围着屁股的浴巾,给杜逍看他凸显特点的黑色拳击四角裤。 「外裤!外裤!」 杜逍头都快被自己拧断了,他死命往后转,一手胡乱指着高暮,恨不得把自己眼珠子抠出来。原因无他,高暮离开后,杜逍一直用工作麻痹自己,至今没再开过荤。而高暮在这些年中不仅没长啤酒肚,肌肉好像还厚实了不少,身材那是狠狠戳在了杜逍的点上,谁看了能受得了,可偏偏这又是他天杀的前男友。高暮闻言,望了一圈四周,找到了早前杜逍丢给他的旧衣服,他不紧不慢地将衣服裤子往身上套,一撩潮湿的头髮,挨着杜逍坐下。 「合租简章?」 「对。」杜逍连人带椅子往远离高暮的方向挪了挪,他余光瞥了瞥对方,确定他衣服穿好了,这才转回头来,一拍桌子道,「你如果不同意上面的条款,立刻拎包走人,五万块也拿走。」 那粉红的五万块就堆在桌角,说这话时,杜逍心是痛的,他就像是个好久没吃饭的苦行僧,而那五万块便是新鲜滴水的高级五花肉,且过了这家,就没这店了。 第9页 「没事,我看都行,就这样吧。」 「你都不仔细看看有哪些条款?」 「以我现在的情况,没资格和你谈条件,有的住不淋雨就很好了。」 这话说得,杜逍甚至动了恻隐之心,他清了清嗓子,为了以防高暮反悔,还是指着a3纸上的条约一条条往下读。 「那不行,得按规矩来,你听好了啊。 一、家里的物品都可以用,但是用完后必须放回原位,违规一次,罚款一百。 二、尽量避免和房东杜逍见面,各自过各自的生活。举例:当听到我在门外活动的声音时,除非三急,否则必须待在屋内。反之,如果在屋外活动的是你,你的动作必须尽量快,不要给我造成困扰。 三、不许干涉对方生活。 四、在家必须穿戴整齐。举例:你以刚才那副样子走出卫生间,绝对是不允许的,洗完澡必须穿好衣服才能出来。 好了,现阶段暂时只有这些条款,后续会根据你的表现进行增加,听明白了吗?」 「哦,行。我问一句,这些条款对你起作用吗?」 「你说呢,这是我家。」 「也就是说,你光着从卫生间出来也没关系?」 杜逍噎住,他是怕热体质,每次洗完澡不管怎么擦都有汗,没法在卫生间里穿衣服,否则会全粘皮肤上,特别不舒服。而高暮是知道这点的,这话在杜逍听来,就是明面上的挑衅了。他咬了咬后槽牙,不善地笑了笑,狠狠抓过《简章》「啪、啪」两声重重地往高暮房门上拍双面胶,而后将《简章》歪歪斜斜地贴在上面。贴完大字报,他转过身,叉腰面对着高暮,从牙缝里挤出字眼道: 「非、礼、勿、视。」 说完,他大步回了自己卧室,砰一声将门甩上。 · 「爸爸妈妈再见!」 杜逍拖着箱子,一边回头招手,一边往候机厅深处走去,他的爸爸妈妈并排站在安检口外朝他挥手,直至最终被墙壁挡住为止。这是杜逍第一次一个人长期出远门,他大学考到了距离自己家□□百公里的地方,前方的一切都是未知的,他既恐惧又兴奋,紧紧握着箱子杆,等待飞机的到来。 然而,这一刻起,便是杜逍苦难的开端。 首先是飞机晚点,原本下午两三点可到校的航班,愣是晚点至晚上十一点,待他疲惫地拎着箱子,终于辗转进了学校大门,已是凌晨一点钟的事了。行李箱轮子拖地的声音迴响在空旷的校园里,他好不容易到了宿舍楼下,又在外敲了很久的门,才等来了宿管阿姨睡眼惺忪的一个白眼。根据报导单上的宿舍号,杜逍找到了八楼中间的807宿舍,幸好宿舍门没有锁,他得以在不吵醒其他人的情况下,轻手轻脚地进入其中。 此宿舍是四人间,左侧两架双层床,右侧一排四张桌,其余三人已经到了,而杜逍是最晚的那一个。自然的,留给他的也是最差的位置——里侧靠墙上层铺。杜逍当了十几年的走读生,从未住过校,且他是家中独子,双层床这种东西也跟他的生活不搭边,最多只在照片中见过,从未亲身体验。真的立在双层床前,他有些犯了难,这个高度还是让他发憷的,就怕到时上不去也下不来。室友应是都睡着了,他都能听见唿噜声,灯肯定是没法开了,他只得就着窗外微弱的路灯光洗漱换衣,战战兢兢往床上爬去。 而在床上等着他的,是下一个苦难。 杜逍记得爸妈最常跟他说的一句话,就是「好好学习,其他的事别管」,他觉得自己并没有真的什么事都理所当然地推给家里人,不是别人嘴里的十指不沾阳春水。然而他所认为的会洗两件衣服、刷几个盘子,就算是独立了的理论,在真正独立生活时是行不通的。一些平时不会注意到的事,等到只剩他一人了,便变得棘手起来,比如套被套。 周围实在太暗,上铺空间又小,学校发的硬棉被根本无法铺展,杜逍光是往被套里塞被角就费了好大力气。好不容易塞进去一个角,在他准备对付第二个角时,第一个角却滑了出去。他想将被子抖松,方便套一些,可稍微用点力,铁床架就直叫唤,如此忙活了快一个小时,被子都还是一团不均匀的棉花,急得他满头大汗,刚换的衣服全贴在了背上。 「烦死了!明天再弄不会啊!」 旁边上铺的室友被杜逍制造的动静吵醒,语气不善地吼了一句。杜逍吓得肩膀一缩,不敢动了,他看看手中乱七八糟的棉被,抿了抿嘴,将其抱在怀中蜷缩于墙角。他想着算了,就这么靠一晚上吧,明天起来再说,一闭上眼睛,他的坏心情欢欣雀跃,释放出酸涩感从鼻子中段往四周蔓延。杜逍把头埋进臂弯中,有那么一些些想要哭一会儿。飞机晚点,被分配到了最不喜欢的上铺,现在棉被还套不好,祸不单行他是深刻体会到了,早上出家门时的新鲜感荡然无存,他现在好想回家。 「噹噹」 床架被人轻轻敲响,似乎是从下方传来的,杜逍一开始以为是下铺不小心碰到了,便没理会,待声音再次响起,他略微惶恐地睁开了眼睛,怕该不是自己连这样坐着不动,都碍着人家睡觉了吧。他擦擦眼睛,抱着棉被往床边爬了爬,向下看去,透过黑暗,只见他下铺的室友已经下了床,站在地上仰头朝他招了招手。 杜逍眨眨眼,指了指自己,用口型问了个「我」字。下铺室友点点头,再次向他招了招手,微笑着看向他。杜逍吞咽了下,瞄了眼黑暗中的金属圆棍阶梯,不是很敢下床。所谓上山容易下山难,他上来都是做了好久心理建设的,何况现在要他下去。他两手紧紧抓着床沿,手心里全是汗。 第10页 下铺室友应是发现了杜逍的害怕,往前站了些,肌肉匀称的手臂虚虚圈住阶梯,做出了个保护的姿势。杜逍愣了下,尴尬地笑了笑,人家都这样了,自己再不敢下去,实在是说不过去,过于矫情了。他放下了怀中的被团,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跨出一脚,整个小腿都因用力而轻颤。 杜逍几乎是在下铺的虚抱中爬下来的,最后一级阶梯,下铺直接揽住他的腰,将他轻放在地。杜逍庆幸现在是深夜,又没开灯,对方应该看不到自己的表情,但他仍然是尽量低着头,极力遮掩着,稍稍退后了一步向对方道谢。 「今天太晚了,你和我一起睡下铺吧,明天我帮你铺床。」 下铺向杜逍走近了一大步,两人距离极近。杜逍忍住了再次后退,他挠挠头髮,低着头小声道: 「这……多不好意思啊。」 杜逍是打算委婉拒绝的,他知道室友是好心,可他的性向不允许他心大地接受这份好意。更何况,光是看轮廓,下铺太是他的菜了,他无法控制地紧张不已。说起来,他已经记不得是何时发现自己喜欢男孩子的了,大概是被哥们拉着看片,关注点却总落在男方的时候,也可能是路过球场,看到男生掀起t恤时露出腹肌的时候。 不过显然下铺这位同学善良到了执着的地步,把杜逍的别扭看成了是不想麻烦他,他继续劝道: 「我们既然是室友,那互相帮助就是应该的。我看你好像没睡过上铺吧,不好意思的该是我,先占了下铺。要不这样,等天亮了,我和你调换一下吧。」 「……」 说杜逍对这个提议不心动,那绝对是假的,只是他这人脸皮薄,又怕欠人情,对来自非熟人的好意,他是很难一下就接受的,因此即使很想答应,可这头就是点不下去。他心中天人交战,天的一面叫他识抬举,别麻烦人家,人的一面让他赶紧接受,少扭捏。 杜逍一咬牙,两相权衡下,害怕爬楼梯占了绝对上风。他卑鄙地想道,反正现在的宿舍只是报导阶段临时分的,等军训结束,还会重新分配,届时估计很难再见到这位仁兄,也就不用总提心弔胆地想着还人情。 「这不太好吧,确实是我来晚了,没办法的事。」 不过不管怎么样,嘴上还是要客气一下的。杜逍虽这么说着,重心已经从往后倒,转为了向前倾。 「没关系,我高中的时候一直是上铺,习惯了。倒是你,不习惯的话容易摔下来,太危险了。」下铺室友发觉了杜逍的松口,他走回了床边,抖了抖自己的棉被,向杜逍指了指床里侧道,「你睡里面吧,别被我挤下去了。」 「太谢谢你了,实在是麻烦了。」 「没事。」 杜逍爬上床,面朝里,他尽量靠墙睡,减小自己的占地面积。但他有个毛病,小时候看鬼故事说面朝墙睡会被墙吸进去,虽然长大后知道那不过是吓人的玩意,但既然是童年阴影,便不会是这么容易能消散的。他躺了会儿,不去想着墙的事,可额头仍是不断地往外冒冷汗,墙似乎穿过了他的眼皮,贴在了他瞳孔前,白色墙皮上零星的小黑点开始变大扭曲,形成了个可怕的漩涡。 杜逍紧闭眼睛,稍稍向后动了动,过了会儿,他实在是受不住了,估摸着背后的人该是睡着了,便小心翼翼地转过身,打算换个方向睡。 「啊……」 黑暗中,一双明眸反射着窗外点点灯光,如漫天星空,甚是闪亮。杜逍没被墙吸进去,倒是快被这双眼睛勾走魂了,他赶紧移开目光,小幅度地往后挪,一连声地道着歉。然而不等他退至墙边,腰部被人一把揽住,掌心温暖的热度透过他薄薄的睡衣传递至肌肤,他不敢再动,心跳得飞快。 「睡过来点吧,位置够的。」 下铺室友止住杜逍向后退的动作后,便拿开了手,轻声说道。 「好、好,谢谢。」 腰背上还残留着微弱的热度,扰乱着杜逍的思维,他小心抬眼,再次不期然撞上对方目光。这次他忍住了,没移开,不然会显得他太奇怪。可这一看,他难免再次深陷其中,移不移开目光对现在的他来说,横竖都在述说着他这个人不那么「对劲」。 「我叫高暮,暮鼓晨钟的暮。」 高暮以只有他俩听得到的声音说道,他的嗓音低沉温柔,气息轻轻喷在杜逍脸上,让杜逍浑身轻颤,不得不握紧双拳,压制住沸腾的血液。 「我、我叫杜逍,逍遥的逍。」 「嗯,我知道,宿舍门口贴着的表上有你的名字。」 杜逍说不出话来了,只是盯着高暮的眼睛看,虽然他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但是从对方的眼神中,他已经看出来他们俩应是同属一路人。 「睡吧,晚安。」 高暮帮杜逍拉了拉棉被,面朝着他闭上了眼睛。在杜逍眼里,面前的高暮睫毛纤长,如蝶影翩翩,轻柔飘落。他心脏狂跳,高暮的所有都戳在了他的点上,健壮、帅气、声音好听、笑起来温柔,他想也许这一整天的苦难,都是为了和高暮相遇的前奏,他的大学生活,刚刚开始便是甜的。 · 甜个屁! 杜逍从梦中惊醒,一背冷汗地坐起身来。高暮的到来竟然让他做起了如此噩梦。要是有时光机,他一定要回去那时给自己一巴掌清醒清醒,遇见高暮应该是他继飞机晚点、棉被乱团、被室友骂后的第四个苦难,更是他人生中的第二个大苦难! 第11页 「乓!」 「乒!」 随着声音来源,杜逍绝望地望向卧室门,外边高暮活动的声音提醒了他现在他俩同处一个屋檐下的事实。他用力抓了抓头髮,倒回了床铺中,整个人缩进棉被里边。他现在只有一个愿望,快点找到工作,和高暮住一年是不可能的,早点赚到钱,早点把钱退给高暮,早点让他离自己的生活越远越好,省得噩梦延续。 ☆、第五话 「噗!」 孟颜第一口咖啡浪费了,幸好杜逍闪得快,不然全喷他脸上。他抽了几张纸擦掉桌上的咖啡,将纸揉成团,扔向孟颜。 「你还能再噁心点。」 杜逍说着回头看了眼,果然有几双眼睛正望向他们所在的靠窗吧檯位。 「不是,高暮真诈尸了?不仅诈尸了,还连夜从坟墓爬到了你家?」 「他本来也没死好吗。」 「话不能这么说,分手了的前男友,跟死了是没有区别的。」 「……」 「哦,我忘了,你一直没接受你们分手了的事实。」 「啧,少来!谁不接受了!我看是他接受不了,不然继续逃啊,凭什么现在又来找我。」 「得了吧,我还能不知道你,说了句气话,结果交往了六年以为能走一生的人说逃就逃了,要我我也又气又伤心,这辈子都忘不了。在我面前不用掩饰,我还能笑话你不成。你啊,就该接受米昊莱,开启新一段人生,虽说和高暮在一起的六年不短,但往你整个人生看,那就是不值一提的弹指一挥间,别荒度你大把的美好人生。」 说起米昊莱,杜逍头更疼,这段时间他够烦的了,对方却仍在锲而不捨地追他,每天信息就没停过。他虽然很想骂过去,可人家也没做错什么,于是这不爽他只能往肚里吞。 「别说他俩了,今天叫你出来是想轻松轻松的,不是来添堵的。」 早上杜逍完成了三个面试,看来又是完蛋的,想到高暮在家,他根本不愿回去。有家不能回,他只好把孟颜这损友叫出来喝咖啡。 「你想轻松你早点问我借钱啊,那根本就不会有高暮什么事了。」 「别别别,我又不是到了穷途末路,大不了房子不要了。等我真到了那个阶段,一定来找你,好吧。」 「你怎么什么事都爱自己扛,我这朋友又不是画着的,有困难了一定要找我,借你十万八万还是可以的好吗?」 「知道了土豪,您就是我金主。」 「这还差不多。」 孟颜还有直播任务,陪不了杜逍多长时间,杜逍这轻松只持续了不到两小时,今非昔比,他已经不是那个可以靠花钱发泄的经济水平了,在外闲逛也是糟心,不如回家。高暮虽然没说过现在是什么职业,杜逍想他总归是要上班的吧,他决定赌一把,现在回去,应该不会碰面。 昨晚毕竟是梦到了以前的事,等车时,杜逍的脑子难免开始回忆过去。到校第一晚之后,他和高暮很默契地开始了四个月的暧昧之旅,第二天一早,杜逍起床时高暮已经不在身边,但属于他的课桌上,多了一份热乎乎的早餐。更巧的是,他俩是同一系同一班的,军训过后再分寝室,两人心照不宣地选择了同一个寝室。自此,他和高暮经常互相帮对方带饭,一起去上课,一起去吃饭,一起在图书馆画图,跟个连体婴儿似的,只要有一方在的地方,基本都可以看到另一方。只是两人谁都没说任何关于告白的话,现在想来,那个时候高暮其实已经表现出了不坚定的倾向,杜逍若是不深陷其中,早点站在旁观者的角度看,说不定就可以避免往后的痛苦。 他俩真正确定关系,是在一个临近期末的夜晚,他们一起在图书馆复习,直到到了闭馆时间,不得不回去为止。两人一起走在回去的路上,夜深人静,路上人烟稀少,偶尔才能看到几个人抱着书匆匆跑过。那天不知怎么回事,道路两边的路灯坏了,黑漆漆一片,不说话时,黑暗的环境让彼此能更容易捕捉到对方的唿吸声,脚步声。是高暮先靠了过来,手背碰到了杜逍的手腕,一次、两次、三次,杜逍屏息凝神,不敢乱动。最终,高暮的手背贴上了他的手背,慢慢地,高暮旋转手腕,拉过了他的手,温暖的十指嵌入他的指缝中。高暮手心微微的湿度,述说着他的紧张,这份紧张也传给了杜逍,他心脏跳得极其用力,用力到自己都能听见的程度。那是他们开始的第一天,没有告白,没有其他亲昵动作,到现在为止,杜逍都还记得日期,虽然他极力想要去遗忘。 以前杜逍还觉得这很浪漫,两人之间不用语言,光靠默契便在一起了,现在想想,那根本就是太年轻,被爱情蒙蔽了双眼。孟颜曾经不止一次提醒过杜逍,让他必须逼着高暮正正经经说出一次告白的话,他都以他俩之间不需要而回绝了,真是too young too nave。 杜逍嘆着气,打开了自家大门,刚踏入玄关,先跟裸上身从浴室走出来的高暮撞了个正着。杜逍眼睛大睁,这场面昨天刚发生过,今天再次重演。昨天他是有些不好意思看的,但现在这个节点,经歷过噩梦与回忆,他的不好意思彻底转变为了愤怒。杜逍眉头一皱,踩着重重的脚步,砰一声一掌拍在高暮房门前,怒道: 「你是不认识『穿戴整齐』这四个字吗?!」 「我看你不在家……」 第12页 高暮察觉到杜逍的不爽,马上停止辩驳,迅速闪进了自己房间,再次出来,他已经穿好了衣服,仔细地擦着自己的头髮。 「你这个时候在家,不会是没工作吧?」 「有的,」高暮走进厨房泡了一杯可可,再倒了一杯水出来,可可放在了杜逍眼前,自己则是喝着白开水,「今天的事情完了,所以回来了。」 可可是杜逍最喜欢的饮料,到了每天睡前不喝一杯睡不着的地步,不过他失业后,已经买不起可可粉了,好久没再喝过。他端起手中的杯子,狐疑地看了一眼高暮,别扭地喝了一口,问道: 「什么工作能让你不用上够八小时就回来。」 「我现在在做工程材料的生意,还算自由,而且比起坐班画图,来钱也快,毕竟我缺钱,讲究不了那么多。」 杜逍皱了下眉,读书的时候高暮专业成绩比他好,对方家世代都是做建筑师的,从小耳濡目染,基因里自带天赋,且家里还有专业人士帮忙,怎么着都该是天之骄子级别的。虽然不是鄙视他现在的工作,但说实话,听说高暮不干建筑师这行了,杜逍还是挺可惜的。 「哦……怪不得……」 怪不得弄得这么脏,也不怕脏了。 杜逍不再说下去,拿起杯子准备回房间继续画他的外快,然而高暮却叫住了他。 「我违反了第四条规定,应该受什么惩罚吗?」 杜逍回头挑挑眉,怎么还有讨惩罚的,以前没发现高暮是个受虐狂啊。他想了想,看了一圈家里,摸摸下巴道: 「那罚你把家里收拾干净,但要在不违反第一条规定的前提下。」 「嗯,好。」 高暮爽快接受,杜逍撇撇嘴,回去房间反锁上了房门。 · 「哐哐哐」 敲门声响起时,高暮正在厨房打扫,他停下手中动作,往杜逍的房门处看了眼,等到了第二轮敲门声,也没等到杜逍出门。此时的杜逍戴着耳机画图,时不时和甲方发信息,确定要求中的一些细节,完全没听见外面的动静。第三轮敲门声响起后,高暮本想去提醒杜逍的,但想到《合租简章》,他不确定这算不算是打扰,于是乎他放下了手中的抹布,踩着拖鞋,先自行去应了门。 门开后,不见其人,倒是迎面一捧鲜红的玫瑰,高暮下意识后仰,蹙了蹙眉。他站在门口不动,门外人也只得跟着一起静止了一段时间。 「怎么不请我进去,是不是太惊喜……了……」 门外人将花束一歪,露出了脸,在见到高暮时,话音马上小了下去。他眨眨眼,退后两步,抬头确定了下房门号后,再次前进两步,朝着高暮不解地歪了下头。 「你是……」 「你谁?」 两人同时发问,同时沉默,高暮抱胸站在门口,没有要放人的意思,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对方,散发出一股生人勿进的气势。 「啊,我是……」 那边杜逍被甲方的奇葩要求烦得不行,拿着杯子出来准备换一杯凉水静静心,一出门,就见着这场面。他额角青筋跳了跳,不明白米昊莱这时过来是做什么,此时孟颜的脸出现在他脑中,再结合早上两人的聊天内容,十有七十二是孟颜这小子跟米昊莱说了什么。 「米昊莱。」 「杜逍!」 米昊莱见着杜逍,兴奋地挥着手,极力想把手中的花束送出去。杜逍看了眼高暮,挤过他身边,一把接过米昊莱献上的花束,随意放在客厅沙发上。 「进来吧。」 杜逍开口了,高暮总不能不让,他虽然不情愿,还是离开了原位,继续回厨房洗洗刷刷。 「那位是谁啊?」 米昊莱换好鞋,凑近杜逍小声道。杜逍稍稍离开了他一些,笑了笑回答道: 「室友,在我这儿租了间房住。」 杜逍路过客厅桌子,发现上面多了个相框,他转头一看,眉角抽了抽——这是他昨天随手丢在橱柜下的相框。 「哦,诶,我怎么觉得他好眼熟,像是……」米昊莱也看到了杜逍手中的相框,他恍然大悟,一拍手,指着餐柜上失去了供奉照片的电子蜡烛道,「像你死去的哥哥!」 「呵呵。」 杜逍看着手中的相框,这上面的照片,确实是高暮的,应该说是他和高暮的合照,只不过他把自己那部分折了起来罢了。那是好多年前,某次孟颜说他再下去可以出家了,于是硬拉着他去酒吧猎艷后发生的事。当时艷没猎着,杜逍自己先喝醉了。具体的,他已经不记得了,反正根据孟颜录下来的视频显示,他醉了后一直哭诉自己和高暮的过往,孟颜给他提了个建议,让他就当高暮死了,所以才杳无音讯,弄个佛龛供起来,想起来了就拜拜,这样心里好过些。第二天杜逍酒醒,接受了孟颜的提议,便有了这么个供台。 米昊莱曾经来过一次杜逍的家,那时杜逍懒得多做解释,便说供的是自家无依无靠,年轻早逝的表哥。这相框肯定是高暮收拾的时候找出来的,特意放在显眼的位置,估计是以为杜逍还念着他,所以即使要把自己折起来,也得弄个他的单人相框。杜逍头大得很,对着两人怎么都无法解释,干脆当不知道,将相框直接塞进了沙发底下。 「以前没听说你要招租啊,早知道我过来了。」 第13页 米昊莱噘噘嘴,摆出了一副撒娇的样子,杜逍寒毛直竖,搓了搓胳膊随便找了个藉口道: 「他是我以前大学室友,现在遇到困难了,总不能让人睡天桥底下吧。再说这也不算招租,我也就收了个人情钱罢了。」 「是吗?」米昊莱不太相信地看看杜逍,又望了望厨房里远远朝着这边看的高暮,轻声道,「我听孟颜说你最近过得不太好,家里现在有个外人在,你肯定没法好好放松吧,你想发泄,想出远门玩,一定要找我啊,我一定奉陪。」 「你也要上班,不了吧。」 米昊莱离得近,杜逍不太适应,一步步倒退,但对方像是根本没察觉他的抗拒,一步步跟了过来。 「我说真的,上班哪有你重要!」 「呃……」 杜逍背后突然撞上了什么软东西,他仰头一看,高暮不知何时站在了他的身后,俯视着他,看了他好一会儿,才一语不发地侧开身走去餐桌,抽了两张纸擦手。 「今天我请你吃饭,吃完了一起去看电影,然后去ktv吼歌,难得开心一次,好不好?」 米昊莱眼睛发光,期待地看着杜逍,杜逍尴尬极了,要他和米昊莱出去玩,那才是神经紧绷呢。他正想着拒绝理由时,那边高暮幽幽的声音从厨房传来: 「你们要出去吃饭?哎呀,我今天从客户那里拿来了不错的里嵴肉,已经下锅了,我按着三个人的量来的,这下要浪费了。」 高暮这话说得那是一点感情都没有,siri都比他抑扬顿挫。杜逍暂时管不了那么多了,他坐下帮腔道: 「那没办法了,米昊莱你难得来一次,坐下一起吃饭吧。」 米昊莱失望地撇撇嘴,毫不掩饰地嘆了口气,挨着杜逍坐下,眼看着就要将头往杜逍肩上靠。杜逍哎哟一声,马上弯下身子假装拍了脚腕一掌,以此躲过米昊莱的头颅。他随意甩了甩手,还往四周看了一圈,皱眉道: 「这天真怪哈,没怎么热呢,就已经有蚊子了。我们坐开一点,等会儿挨太近热度过高,蚊子只盯我俩可就不好了。」 但是杜逍很快就后悔留下吃饭这个决定了。 餐桌上一左一右两人跟中了邪似地拼命往他碗里夹菜,他躲得了一个躲不了另一个,一整盘糖醋里嵴几乎都快是他一人吃的了,吃得他直打酸味的嗝。杜逍受不了了,再下去他大概会死于过饱,他悄悄拿过手机,在左右两人对着一块肉较劲时,向罪魁祸首孟颜发去了求救信息。 「你跟米昊莱说了什么!他来我家了!你快来救我!」 「那不挺好。」 「好个屁!他和高暮两人快弄死我了!」 「天哪杜逍!我还当你真的来向我求救呢,搞半天是凡尔赛来了!3p了不起啊,我总有一天也能!」 「能个屁!谁3p了!你快来把米昊莱带走!!」 孟颜不回话了,不论杜逍再发什么都不再回復,急得杜逍恨不得这家不要了,随这两人造孽去吧,他这主人离家出走便是。 「听说你和杜逍是大学室友?」 「是啊,五年大学室友,毕业后又一起住了一年。」 高暮说得轻巧,别人听来也不会觉得有什么问题,当然那得是在不知道杜逍性向的前提下。米昊莱闻言,果然转头看向了杜逍,杜逍当没听到,继续低头夺命连环唿叫孟颜。 「原来是这样,我问个问题,你别怪我多嘴啊。」米昊莱指向高暮房门前那幅歪斜的大字报,道,「杜逍人挺温柔的,你生活习惯得多差啊,竟让他在门上贴这个。」 高暮完全没被激到,夹了一筷子青菜,看也不看地放入杜逍碗里,笑了笑回道: 「这你得问小小,为什么还肯和我一起住。」 杜逍勐地一个抬头,小小是他的乳名,这世上只有他父母和高暮会这么叫他,连孟颜都是不知道的。 「小小?」 「嗯,这是他小名,他没告诉过你?」 米昊莱脸皱了起来,还真是喜怒于色,不带掩藏的,他转过身委屈巴巴地面向杜逍,可怜道: 「杜逍,以后我也能那么叫你吗?」 杜逍用力闭了闭眼,这乳名有毒,叫过它的人都散了,他已经产生ptsd了,这辈子不想再听见。正当他要拒绝米昊莱时,房门再次被人敲响了,今天可真是热闹,这时不管是谁,杜逍都想跪下来拜一拜,谢救命之恩。结果门一开,就见着孟颜一手搭墙上,朝他挑了挑眉。 「你怎么个事。」 「来救你啊,刚好在附近,快马加鞭赶来了,够义气吧。」 「少废话,现在这情况不还是你搞出来的。」 杜逍把孟颜拉进了屋,孟颜演技上来了,假装不知道屋里有那么多人,站玄关那儿捂着嘴睁大眼睛,哎呀哎呀了好半天。 「这不高暮吗,多久没见了,四五年了?」 米昊莱随着孟颜的话看了眼高暮,顿时觉得他不是个威胁了。 「米昊莱,你怎么也在这儿啊,好啊你们,秘密聚餐,不带我。」 孟颜说着拾起杜逍的筷子,夹了一块里嵴肉,看表情应该对味道还挺满意。 「杜逍,你怎么还没换衣服啊。」 孟颜一手撑在餐桌上,背对着后边两人,朝杜逍挤眉弄眼道。杜逍不知道孟颜打算做什么,先应了再说,直接往睡衣外套了件t恤。 第14页 「你们要去哪儿?」 高暮和米昊莱同时开口,两人对看一眼,俱有些嫌弃的意思在里边。 「我跟杜逍约了打壁球啊。」 杜逍手上动作一顿,说打篮球都要比打壁球来得像真的,怎么他身边就没个靠谱的人。但孟颜话已出,他只得配合着点头,不然今晚这修罗场是结束不了了。眼看着杜逍要走,米昊莱在这里也没意思,他自动自觉地放下筷子,站起身来道: 「那正好,我也要回去了,我们一起下楼吧。」 杜逍笑笑,现在对他来说,能弄走一个是一个。可他的毫不反驳,在高暮眼里看起来已经是跃进到两人在一起了,他低头狠狠扒了几口饭,默默不语。 孟颜来这附近是约了人,救杜逍才是顺便,两人送走米昊莱后,杜逍在自家门口绕了一大圈,才重新走入了单元楼。他再次回到家中时,高暮已经回房了,餐桌收拾得干净,仿佛刚才没人在上面吃过饭。 而且…… 客厅餐柜上电子蜡烛的背后,高暮的那张相片稳稳地立在那儿,看得杜逍额角狂跳。即使周围没人,他也觉得像是被当面揭穿般,尴尬不已。他快步走过去,连相框带蜡烛一起丢进了垃圾桶中,闷头就想回房继续画图。不过在开门前,他停住了脚步,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而后又返了回去,从垃圾桶里捡出了相框,将相片取了出来,塞进了玄关柜抽屉的最深处。 ☆、第六话 鸡飞狗跳的第一天过后,出乎杜逍意料之外,高暮竟是严格遵守着《合租简章》,他轻易还真碰不见对方。可高暮的存在感到处都是,早晨起床餐桌上的早餐,怎么喝罐子里都是满的可可粉,以及时不时从门外传来的活动声。杜逍抱胸咬着笔,左右旋转着他的电脑椅,眼睛盯着自个儿卧室的房门,外头高暮的拖鞋声从左滑到右,又从右滑到左,似乎是在厨房里待了会儿,回客厅拿了什么东西后,再次进了厨房。现在也不是饭点,不知道他在搞些什么名堂。 杜逍已经有近一个月没见着高暮的脸了,会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明天又是一个还贷日。工作当然是没找到,只是外快多了几件,但结了钱的外快,却只有两三个,金额杯水车薪,只够付个水电费。也就是说,他还得靠着高暮的房租再撑一个月。而高暮,好像真的就是来租个房的,不见他有什么奇怪的举动。杜逍啧了声,扇了自己一个轻飘飘的巴掌,他也不知道在期待什么,有那闲工夫好好学习软体,搞不好早能找到工作了。 「咚咚」 「擦……」 敲门声吓掉了杜逍嘴里的笔,他弯腰爬桌子底下捡,起身时后脑勺又撞着了桌子底。他后悔了,刚才的自己真的是吃饱了撑的,碰上高暮能有什么好事,人躲着自己,他该放鞭炮庆祝才是。 「来了来了。」 杜逍一手按着后脑勺,表情不善地开了门,高暮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杯可可,朝他礼貌地点了点头,将可可递了过去。杜逍狐疑地接过杯子,一动不动盯着高暮,高暮这套动作,绝对是有求于他,他正在判断即将到来的事是好事还是坏事。 「我有个事想请你帮忙。」 看,来了吧,刚说什么来着。 杜逍哼了声,他看看手里的杯子,黄鼠狼给鸡拜年,能安什么好心。当然了,高暮可能是黄鼠狼…… 「但我可不是鸡。」 「什么?」 杜逍一愣,意识到好像把心里话说出来了,他赶忙拿杯子挡住脸,假装喝了一口可可。 「没什么,你有什么事要我帮忙?不过话先说在前头,我不一定能帮上忙啊。」 「我……」 高暮说着,侧身朝杜逍房间里望去,杜逍警觉,忙斜过头挡住他的视线。高暮的意思再明显不过,这是想让自己请他进门说话,想得也太美了,杜逍推着他直往外走,反手带上了自己房间的门。他捧着杯子往客厅沙发一坐,翘起二郎腿朝高暮抬抬下巴,懒懒道: 「说吧。」 高暮也没坚持要进门,乖乖跟着杜逍走到了沙发边,坐在了他对面的茶几面上。两人膝盖碰着膝盖,若即若离,让杜逍眉梢不禁跳了跳。再看高暮,人表情正经得很,倒显得他杜逍自作多情。 「要说的话,可能会涉及到当年我离开的事,你要是介意,就算……」 「啊?介意?哈,谁会介意啊,都过去三年八个月了,一千三百多天了,天宫二号都返回地球了,我看是你介意吧,你要介意就别说了,写下来也行,我不会笑话你的。」 「……」 呸。 杜逍心里狂扇自己巴掌,高暮这话让他应激了,脑子一下管不住嘴,但这时又不能逃,不然不就是白送笑话给高暮,就算尴尬,也得死撑下去。 「那……就好。」高暮盯着杜逍的眼睛,半天挤出了这么句话,他清了清嗓子,抽出手机,捏在手里转着道,「我当时,其实是留学去了,读了两年半,家里出事了才回国的。」 高暮停顿片刻,观察着杜逍的表情。杜逍捧着杯子的手暗暗较劲,脸不可避免地发了白。留学,什么意思,意思是高暮早就做好了离开他的准备,吵完架刚好出国。而他一直被蒙在鼓里,还总觉得是当时自己话说得太重,把高暮给骂跑了,过两天他去道个歉,大家又能和好如初,结果当然是众所周知,他没能再联繫上高暮。高暮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准备逃离他的,大学毕业后?还是在那之前?他杜逍到底当了多少年的小丑?他是有多罪恶滔天,人人都想逃离他? 第15页 「杜逍?」 「啊?」杜逍喉咙干痒,机械地喝了一口可可,故作镇定道,「你说啊,我听着,别浪费时间,我图还只画了一半。」 「嗯。」高暮稍稍后仰了些,继续道,「我在那边读书时的一个同学,自己创业开了公司,刚刚起步,人手不太够,可业务进来了,又不能拒绝,只能找外包。他前几天找到了我,但你也知道,我不干这行了,帮不上忙,他让我千万物色个人选,所以我想,你这段时间既然有空的话,要不要接了。」 「不接。」 杜逍还困在「留学」这个话题中,没太听下去高暮后面讲的,他产生了焦虑感,胃酸翻涌上来,现下只想赶快躲回卧室去闭眼逃避一阵。 「报酬挺优渥的。」 高暮往后坐了些,给要起身往回走的杜逍让开位置。杜逍脚步不停,三四步便已经能手握门把了。 「交图即付三万。」闻言,杜逍握门把的手没有了下一步动作,高暮乘胜追击,起身快速道,「结算后分成,保守估计可以拿到三十多万,而且这个项目周期不长,年内结束没有问题。」 「呵,这么好的事,你给我做,你不亏?」 杜逍不转身,保持着一个姿势盯着门道。 「我……我只是不赚设计的钱,他这个项目的材料调配,是我来做的。」 「咔哒」 眼见着杜逍要进门,高暮再次向前几步,把住了门框道: 「你要是肯接这外快,那晚上就一起吃饭吧,我得上班去了。」 「嗯。」 杜逍随口应道,也不跟高暮那把着门框的手作斗争,他只是背对着对方,嵴背微缩,仿佛失去了活力。高暮放开了手,往后退了几步,看着杜逍走进房内,关上了门。杜逍确实是没有了力气,他往床上一趴,双手捂耳,有些事不如不知道,有些人不如不再见。但是生活不会放过他,他等会儿还得出门去面试,明天要扣款的贷款金额,等会儿也得存进卡里面。 杜逍迟迟不愿回家,在外游荡了好一些时候,路过蛋糕店时,香甜的气味飘散出来,勾得他肚子直叫。他是个爱吃甜食的人,现在也有两个月没买过一块蛋糕了。碳水带来快乐,而这快乐本质还是得用钱买。待他终于不情不愿地回到家,高暮已经回来了,正端了碗香喷喷的酸菜鱼从厨房出来。他身系不合身的围裙,盯着杜逍进入玄关,目不斜视地慢慢走过他身边,而后进入房间,半点没有要停留下来一起吃晚饭的意思。 「哎。」 高暮回头看了眼锅里还在冒泡的砂锅本鸡汤,看来今天他一人是吃不完了。 「咔哒」 高暮想将砂锅鸡汤封存,放进冰箱时,偶然瞥见杜逍换了睡衣再次走出了门,他手腕转向,端着锅出来,将其放于桌子中间,撕掉了沾满水蒸气的保鲜膜。杜逍低头反手带上门,手背身后站于原地,似乎正纠结着什么,良久,他抬眼看向高暮,几秒后又撇开头,盯着瓷砖缝隙。他摸摸鼻子,走到了餐桌前,绕着餐椅走了一圈,终是坐了下去。 在外办事的几个小时里,虽然很痛苦,但是杜逍勉强想通了,男人不是必须的,会骗人,会逃跑,但钱是必须的,又忠诚,又可靠,他不跟钱过不去。高暮没多问,默默拿了两套餐具出来,顺便给杜逍盛了碗鸡汤,全程杜逍都没拒绝,在他看来,应该就是打算接这外快了。他坐下来,直击主题,拿出手机推到杜逍面前道: 「我同学这公司开在国外,他和我们一样,都是本地人,所以在这里弄了个国内办事处。要做的这个项目,就在郊区金柠溪地块,你需要负责设计社区三层的邻里中心建筑,以及六层的双创中心大厦。」 「哦。」 杜逍盯着砂锅喝着鸡汤,也不看面前的手机,似乎不打算和高暮之间多作交流,俨然一副无情的接稿机器模样。高暮看了一会儿杜逍,拿过手机翻了几页,再次放了回去,解释道: 「这里是一些画图要求,你先看一下,有问题可以问我。」 杜逍稍稍移开了点挡住眼睛的碗,视线下移,透过氤氲雾气望向发亮的屏幕。其他写了些什么他没看清,「bim」三个英文字母第一时间蹦进了他眼睛里。还真是不想要什么来什么,他怎么就那么自信满满,明明受了两个月的打击了,还以为这钱自己挣得了。 是了,他从公司倒闭开始,或者更早以前,从出远门上大学开始,背后就已经跟上了瘟神。别人唾手可得的事情,在他这里都得过五关斩六将,才会有一丢丢顺遂的可能。前几个小时的心理建设宣告失败,他爱钱,但钱不爱他。 杜逍放下碗,把手机往高暮那边推,要他说是因为自己不会bim而接不了这工作,还不如叫他现在就跳楼算了。这份自尊再无用,他也不会丢,毕竟他也只剩这玩意了,特别现在等着看他笑话的对象还是高暮。 「怎么了?」 高暮望着杜逍站起身,走向房门,眼睛随着他的动作一路平移。杜逍不回答,他希望高暮识相一点,就算看出来了,也别说出来。 然而…… 「是因为不熟悉软体,怕做不好吗?」 杜逍一股无名火往上窜,但他不能发出来,无能狂怒的嘴脸太难看。 「我推荐你一个软体,我留学的时候学校教的,挺简单,跟你画cad没什么区别,画完模型就出来了,而且……」 第16页 算量能一起出来,施工图也能一併导出,比cad一张张地画图效率高多了。 这两个月屡战屡败的求职活动里,杜逍不知道听过多少遍类似的话。他是不知道吗?要高暮再来说一遍?他是不会啊!已经在跟着网络视频学了,可这哪是一朝一夕就能融会贯通的事! 「……你一定能很快学会的,边做边学也不耽误。」 「用不着你说。」 高暮愣了,杜逍也愣了,他说到第三个字时喉咙一堵,哭腔由此冒了出来,他没想哭的,丢脸丢到家了。 「杜逍。」 杜逍赶忙摁下门把,想逃进卧室,高暮却上前把住了门,不让他逃离。他力气不够,挣扎不开,气得他转过身推了一把高暮。这一用力,眼泪一下没绷住,当着人面掉了下来。 太倒霉了。 杜逍委屈极了,他这双眼睛就跟坏掉的水龙头一样,不断往外渗水。这一天天的,怎么就不能有个好事,不仅被迫知道了高暮逃跑其实早有预谋,想专心搞钱搞事业也发现自己已在不知不觉中被淘汰。他就一个人,没人帮,没依靠,没有家,憋着一口气努力生活,还得被高暮拆穿,上辈子他得是个多可恶的恶棍,才要他这辈子受这些精神折磨偿还。 「杜逍。」 高暮还要过来,杜逍没力气抵抗了,干脆抱膝坐地上,时不时擦擦不争气的眼泪。高暮在他面前站了会儿,也并排坐了下来,静静陪在一边。 「你一直很聪明,学得也快,别心急,这项目没那么赶,放轻松做就好。我把我留学时的教学资料都给你,你肯定看着就会了。实在不懂的我教你,保证一个星期,你一定能上手。」 「……谁要你教了。」杜逍哭了会儿,冷静了下来,他随意抹了把脸,站起了身,这回他开门,高暮没再阻止,倒是他停了脚步,背着身闷闷道,「你把那人名片推给我吧。」 「我没有你的联繫方式。」 「……」 杜逍没回话,迈步走入黑暗的卧室,关上了门。高暮立于门前嘆了口气,回头看了看餐桌上的酸菜鱼和砂锅鸡汤,果然今晚是吃不完的,他重新抽了一节保鲜膜盖住砂锅,把鸡汤放进了冰箱中。正要回座位,高暮耳朵动了动,捕捉到了一些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老鼠偷东西。这房子虽年纪不小了,不过他打扫卫生时,四处观察过,杜逍本身是个不错的建筑设计师,知道什么地方容易遭老鼠蟑螂,已经全部做了细緻的处理,不太可能会是老鼠。 高暮循着声音来回走了一圈,最终停在杜逍房门前,只见一张a5大小的白纸正艰难地拱着瓷砖缝,想从杜逍卧室的房门底下钻出来。他挑挑眉,没动,盯着这张蠕动的白纸,好一会儿后,里面人应该是将白纸往外推到了极限,纸张不再前进,皱巴巴地躺在地上。他走过去捡起纸,只见背面歪歪扭扭地写了个电话号码。 高暮笑了笑,将号码存进了手机中,他重新走回厨房,再次端出了那锅几经波折的鸡汤,并盛了一碗米饭,捡出白花花的鸡胸脯肉盖在了饭的上方。做完这些,他给杜逍先推过去了自己同学的名片,并发给他了自己存学习资料的网盘。等了会儿,那边回復了个简简单单的「嗯」字,他手机抵着下巴,想了想,继续编辑了一条信息道: 「晚饭放在桌上了,你等会儿记得出来吃。」 这回杜逍没回復,也算是在高暮意料之中,他收回手机,快速吃完饭收拾干净后,回去了房间。大约半个小时后,外头传来人走动的声音,以及微波炉「叮」的声音,他转头看着卧室门,直到再次听见关门声,才继续翻看手上的工程资料。 ☆、第七话 大概是求职时被拒绝次数过多,杜逍已经进入了对自己能力产生怀疑的地步,他虽不愿承认,可高暮那几句偏向于安慰的恭维,他还是挺受用的。再看高暮发给他的教学资料,视频、教科书俱全,踏实下来一步步学习,确实比他胡乱在网上找片段式的教程来得效果显着。 花了两天两夜疯狂补习后,杜逍心中多少有了些底气,他鼓起勇气,向高暮发来的名片主人发去了好友申请。可那边好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回应,杜逍难免因此惊慌,怕是不是自己拖了两天,人家已经不要他了。不过转念一想,若是真如他所想,高暮应该会来跟他说一声。焦急等待中,他皱眉沿着自个儿房间走了好几圈,忽然一拍脑袋,「哎呀」了一声。家里蹲太久,脑子都不灵光了,高暮说过他那同学人在国外的,算起来隔着十二小时时差,他急什么,难不成人还能睡一半专门为了他醒过来不成。果然,晚上八点过后没多久,手机叮咚一声响,联繫人里多了个新朋友。 「你好,杜逍是吧,高暮跟我说过你,我姓陈,叫陈夕。」 「你好,画图要求我看过了,我觉得我应该是可以胜任的,我这里有一份之前整理的作品集,先发你看一下吧。」 「那太好了,既然要合作,更了解彼此是应该的。」 杜逍心脏咚咚狂跳,握滑鼠的手心全是汗,他作品集里没有任何关于bim的成分,这几个月中,往外拿出去的十次里,有八次会遭遇来自hr的质疑。他已经想到陈夕对他的作品集会产生怎样的疑问,不过恶补了这两天,肚子里多多少少还是存了些东西的,他有信心不至于一开口就被别人听出其实什么都不懂。 第17页 「你的作品集很棒!说实话,高暮说另外帮我找个设计师时,我根本没抱多大希望,本还想着继续劝说他,让他接下这个工作来着。在你之前,我已经找过不少国内号称有实力的团队了,怎么说呢,大家都在追求速度,已经忘了设计本身蕴含的人文,说是设计师,在我看来不过是些画图员,网上随意找现成的模型素材,拉拉改改渲染一下就可以说是自己的作品了。最无语的时候,我手上三份设计方案,全是差不多的空中花园楼房,一看就是从一个模型改过来的。 「但在你的作品集里,我没有看到浮躁这两个字,每一样作品都无一不体现了你的诚意,如果没有去好好了解每个需求背后的人文,是很难做到这样巧妙地将人文元素融入现代化中的,既不失古典,又各有特色,这正是我想要的。正好,我这里有一份金柠溪地块的歷史典故,是你的话,我觉得这次项目绝对不会有问题了。「 杜逍愣愣地听完一大段一大段的语音,他料想过各种贬低,做好了万全的心理准备,就是没想过对方会全程夸奖,夸得他都不好意思了。 「过奖了。」 「这些都是我的真心话,明天我会把合同发给你,对于合同上的问题你可以随时来问我,到时候列印出来签字寄给办事处就好,期待与你的合作。」 是恭维的话也好,是真心的话也好,对于杜逍来说,这些话成功给他打入了鸡血,他很久没对一个项目产生如此巨大的热情了,上一回,还是他刚参加工作没多久,第一次一个人挑大樑的时候。他是挺容易满足的一人,这一顿夸抵抗了他后边好几天的求职失败打击,什么都阻止不了他学习软体、想设计方案的脚步,颇有种大学时光沉浸在每日画图中的感觉,虽然累,但是充满希望。 只是这位陈夕同志佛得很,杜逍签好合同寄过去,那边确认收到后,便没有了更进一步的交流。杜逍倒也不是怕对方跑路,毕竟他没有钱财损失,再说了,高暮应该不会介绍个不靠谱的人给他,也许他就是犯贱吧,过惯了被业主折磨的日子,不习惯人家不闻不问了。既然对方不来问,自己主动汇报进度总是可以的吧,毕竟好大一笔钱呢,得认真对待。不过软体刚上手,杜逍是绝对不会用半吊子的东西去煳弄人的,他还是回归老本行,认真地手绘,画cad图,先将自己拿手的做出来发过去,给人留下一个良好的印象。 「我喜欢你的设计,果然没找错人。」 杜逍看着信息暗笑,这么会夸人且干脆的业主太稀有了,往前那些不是「这里感觉不对」就是「那里不够感觉」,猜到天荒地老也不一定能百分百满足对方所需。这陈夕简直了,跟高暮那不会表达、事事藏心间的沉闷性格完全不同,真不敢相信两人竟然能是朋友。 或许…… 杜逍一个走神,不都说性格互补才会相互吸引吗,陈夕……真的就只是高暮的同学或者朋友那么简单? 再看那满屏的夸奖话语,杜逍忽然开心不起来了,他心凉得很,大热天的,愣是手脚冻得发麻。他抬手扇了自己一巴掌,就算是,那跟他杜逍什么关系,他和高暮已经结束了,在他当年到处找不到人,失眠一个星期,疯狂拨打已成空号的电话号码时彻底结束了。现在最重要的是赚钱,管他对方是谁,弄到钱才是头等大事。 「对了,你的设计里有不少异形,如果制作模型过程中碰到任何麻烦,我可以帮忙。」 新跳出的信息拉回了杜逍的思绪,他读了好几遍,眉头渐渐蹙了起来。不怪他敏感,这话的潜台词似乎是知道他对软体不熟悉,不怎么会拉模型。而这事高暮是知道的,且他又是这项目的中间人,他不得不怀疑是高暮把他不太会使用软体的情况告诉了陈夕。 杜逍无名火起,对高暮来说,可能只是朋友间聊天随口谈到,第二天就忘了,但对他来说,这可是会让业主觉得他不专业的大忌。要放在四年前,他是信高暮不会乱说的,但现在,高暮以前瞒他的事还不够多吗,他已经很难对高暮产生信任感了。 「是高暮和你说了什么吗?」 「高暮?没有啊,他除了知会我你会接这个项目外,我们还真的有段时间没聊天了。」 「哦,这样,我就随便问问。」 「不过当时高暮跟我说你一人能接的时候,我还是挺惊讶的,毕竟一般这样的一个项目都需要一整个设计团队。我刚才看了你的设计,说实话,挺惭愧的,这样的作品我才只给那么点工钱,对不起你的用心。我也是专业出身,技术虽然一般,做个模型还是没问题的,所以你要是来不及的部分,交给我就好。你别觉得我们是甲乙方的关系,在这个项目上,我们算是合作人,得互相帮助。」 杜逍心情稍微好了些,幸好他和陈夕隔了个屏幕,不然刚才他难看的脸色一定会吓着对方。他挠挠头,陈夕的提议他挺心动的,他现在只能拉一些平平板板的模型,异形还真的做不太出来,虽然设计是他出的,坑也是他自己给自己挖的。而且另一方面,若是按照陈夕所说的实行,他还能免去「请教高暮」这一步,迫真百利而无一害,不如顺水推舟下去,掩盖自己的短处。 「那,麻烦了,确实这次设计得比较复杂,来不及的部分,还要劳烦你了。」 「没事,应该的,共同努力。」 第18页 有了陈夕这话,杜逍放心多了,能自己做的他都会尽量做,实在学不来的,才分给陈夕,一段时间里,两人合作得相当舒服。只是中间有些时候,他会突然晃神,想着陈夕这样优秀的一个人,确实值得别人的喜欢,不像自己…… 「杜逍。」 杜逍吓一跳,滑鼠一滑,拉出了个形状奇怪的扭曲三角面,他啧了声,撤回操作,双手插袋走去开门。 「吃饭了。」 高暮围着围裙站在门口,手里照例是端了杯可可,放入杜逍手中。一星期前,杜逍等外头高暮回房后,熘出门泡面时,遭遇了对方的「伏击」——他面的包装还没撕开,对方先拉开了房门,向他提议以后晚饭一起吃。杜逍当然是拒绝的,但高暮言辞恳切,说一人的量不好控制,总是会浪费,现在他俩都是为钱所困之人,至少在粮食上要节约一点。杜逍确实有被说动,毕竟身为中国人,民以食为天,钱没了,还浪费粮食,总有种这辈子再也富不起来的错觉,再者高暮给他介绍了个好外快,他就当是回报对方,便答应了下来。于是乎,虽然他不会到点主动坐餐桌前等吃饭,但高暮来叫他,他也不会拒绝就是了。 「金柠溪的项目做得怎么样了?」 「还行。」 「软体用着没问题吧?」 「嗯。」 「……」高暮夹了个鸡腿想往杜逍碗里放,被杜逍不动声色地躲过去了,他只得拐了个路线放回自己碗里,想了想道,「虽然你自学能力一向很强,不过有些比较复杂的东西,还是有人做一遍给你看会比较好,省得以后走弯路。」 「哦,你那同学,陈夕,人挺好的,我实在不懂的问他就好了。」 「……这不好吧,毕竟他是业主。」 「我们合作得可好了,你不用操心。」 高暮不再就此多说,杜逍觉得自己难得占了一次上风,这餐饭吃得最为舒心。 然而毕竟陈夕手上不止这一个项目,那边明显是忙碌了起来,再加上时差,有时杜逍发过去的文件,好几天后才会有回应。陈夕前面帮做的一些异形,杜逍依样画葫芦学下来了,但他仍然还只是个初学者,都还没学会走路呢,就已经在尝试着跑了,边上又没人指导,这使得他遇见瓶颈变成了家常便饭。长此以往,最初学习新知识的新鲜感降了下来,他变得越来越没有成就感,不可避免地再次陷入焦虑中。 「我才看到你的文件,最近手头上事情不少,大概是做不了这个了。不过高暮比我厉害多了,他说过你们在一个城市,我叫他来帮忙吧,他收了我不少钱,不敢说不的。」 「没事,我自己来就好,我只是最近其他事务上遇到些麻烦,想着偷懒一下,哈哈。」 杜逍怕陈夕真去找高暮,赶紧连连回绝,好不容易才把陈夕给堵了回去。也幸好陈夕忙,没跟他多客气。可模型的下一步,他是真的做不了,找遍了网上也没有相关教程,纠结再三,他抱胸想道,悠悠万事,赚钱为大,尴尬一时,千金到手,总体还是划算的。 之前杜逍只觉得高暮怎么老在外活动,烦死个人,可当他真的想找高暮了,却发现恰恰相反,对方一天里,实际在家的时间很少,常常不能捕捉到他。而且近期高暮似乎是挺忙,好些天没有动静,也没来叫吃饭,估计根本没回家来。再次听到外面动静,已是又过去了一天,杜逍卡在同一个步骤好久了,熬夜熬得双眼血红,但要他就这么出去求高暮教他,他的脚却无论如何迈不出那一步。他思前想后,万般考虑,活生生把高暮给考虑回了房间。 不跟钱过不去。 杜逍心中默念,闭着眼睛在草稿纸上写了好几遍,随后一跃而起,壮士出征,视死如归。 不过要怎么开口好呢…… 这是摆在杜逍面前的第二个问题,低声下气不可能,可求人也要有个求人的样子。撤掉一条合约?他看向门上一共也只有四条的合约,没加就不错了,撤是不可能撤的。退房租?还不知下个月自己要何去何从呢,先不要冲动行事。 杜逍一手撑着下巴,在黑灯瞎火的高暮卧室门口来回走。良久,他打了个响指,回房拿了张纸,刷刷刷将疑问写在了纸上,打算如法炮制,将纸从高暮房门底下塞进去。高暮卧房内是地毯,比外边高出一截,杜逍塞纸塞得那是个困难,他不得不趴下来,将纸张前端抚平整了,再一点点往里塞。 「哗——」 谁知此时门突然从里打开,吓得杜逍眼睛大睁,向后跌坐在了地上,两人一站一坐呈斜角对望之势。 「你找我?」 高暮说这话时,眼睛移向了杜逍手中的纸张。杜逍警觉,一把将纸捏成一团,清清嗓子站起来,侧过身眼睛乱瞟道: 「我、我出来倒杯水,不知道地上怎么掉了张纸,太薄了,怎么都捡不起来,别、别是你弄掉的吧。」 「哦,有可能,我刚回来,大概不小心掉了,我来丢吧。」 杜逍立刻闪开,速度极快地将纸张撕碎,大跨步走去玄关将碎纸片丢进垃圾桶中。 「下次注意啊,卫生很重要。」 杜逍差点被抓现行,他都不敢看高暮,只得拐进厨房,圆了自己说倒水的谎。也不知道今天怎么了,罐头也跟他作对,他想开罐挖点可可粉吧,指甲都要翻过来了,也没让金属圆盖翘起分毫。 第19页 「我来吧。」 高暮跟了过来,杜逍立刻离开几步,偷瞄着对方帮他开罐、舀粉。 「你、你忙吗?」 「你问我工作?」 「……不是,我说你现在,忙吗?」 「不忙,刚刚整理好材料单子。」 「哦。」杜逍盯着热水从水壶中流出,倒入杯中,褐色的液体由此慢慢升起,在离杯缘三分之一处停止,「我有个操作不知道怎么弄,你要不来看看?」 「好。」 高暮的回答很平淡,过程也没杜逍想得那么难,他松了口气,拿过杯子,跟高暮道了谢,顺势带他进了自己卧室。 「就是这个,这个弧面我怎么做都破面,不知道怎么回事。」 「我看看。」 高暮自然地凑近了屏幕,将椅子上的杜逍挤到了墙与他怀中的狭小空间里。杜逍很努力地忽略近在耳边的高暮心跳声,眼睛死死盯着屏幕,状似十分认真地看高暮娴熟的操作。 「你这个弧度算错了,应该是23.5°,以此类推……」高暮看了眼键盘,挎过一只手,完全撑在了杜逍左右两侧,他左手按住shift键,将模型转了个方向,继续道,「这里两个点连接上,拉伸,就不会破面了。要我再操作一遍吗?」 高暮转过头,微微俯首看向杜逍。杜逍愣住,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过几厘米而已,唿吸彼此碰撞。高暮身上的,是他家薰衣草味的沐浴露香气,另外还带着淡淡的薄荷清香,那是属于高暮身上独有的味道。杜逍第一次闻到,是他半夜进入宿舍,躺进下铺那张床的时候。房间里灯光晦暗,电脑屏幕的萤光映照着高暮漆黑的瞳孔,自己不甚清晰的大脸占据了其中大部分的面积。 · 「杜逍?」 「啊?」 杜逍回过神,手肘下意识向后伸,不小心碰翻了满满一筒彩色铅笔,彩色铅笔尽数掉落在地,向着四周滚动开去。他赶忙移开椅子,跪在桌子底下一根根往回捡。 「怎么,我太帅了,把你看呆了?」 高暮也钻入了桌子下方,帮忙捡着铅笔,还不忘轻声调侃杜逍。 「你能有我帅吗,尽臭美。」 「我不帅,怎么招你喜欢。」 高暮趁着杜逍羞得脸红时,快速在他嘴上啄了一下,把杜逍都啄愣了。 「你、你、这里是图书馆!公共场合!要不要点脸!」 「还有两分钟闭馆,早没人在了。」 杜逍攥着铅笔丢进笔筒里,站起身朝偌大的自习室望了一圈,还真的就只剩下他俩了。桌上的手绘园林设计他画了一个星期,还剩小半没动,他学得没高暮这个有基础的快,好多原理总是弄错,而高暮总爱以教他的名义光明正大贴过来,害得他进度缓慢。 「走吧,回去了。」 「哦。」 杜逍捲起画纸塞进画筒中,由高暮牵着往图书馆外走。 「我带你去个地方。」 「去哪儿?再不回去寝室会关门的。」 「不怕,大不了跟阿姨求一会儿饶,总不能让我们露宿街头吧。」高暮牵着杜逍来到体育馆门口,让他在阶梯上坐下,「你在这儿等我会儿。」 杜逍看着高暮从学校侧门跑了出去,那边门外一熘的小吃摊,光是想想,他肚子已经饿得开始叫起来了。说吃路边摊不好的是高暮,说吃夜宵不好的也是高暮,怎么今天良心发现了,要去买吃的。然而待高暮回来,对方却是两手空空,更是弄得杜逍一头雾水。 「你不会是出去上了个厕所吧?」 「怎么会,我给你变个魔术,你看仔细了。」 「魔术?」 杜逍半信半疑,坐在台阶上托着下巴,仰头等着看高暮所谓的魔术。高暮看起来挺紧张的,大概是手上总有汗,他不断地摩擦着双掌,准备了好一段时间,都把杜逍等困了,直打哈欠。 「要开始了,别眨眼睛啊。」 在开始前,高暮向杜逍比了个「1」,只见他抽出一张纸巾及一个打火机,当着杜逍的面点燃了白花花的纸巾。 「哇,你干嘛,纵火啊。」 杜逍吓得一下窜起,往后上了几级台阶,然而面前的火只烧了一小会儿,很快小了下去。高暮在火完全熄灭前一翻手腕,手中的纸巾忽然变成了一朵红色的玫瑰,火红的花瓣面向杜逍。杜逍用力眨眨眼,绕着高暮走了好几圈,没想明白他究竟是从哪里变出那么一大朵玫瑰的。 「怎么变的?再来一次我看看!」 高暮抓住杜逍的胳膊,制止了他无限制的转圈,他将杜逍半搂在怀中,将玫瑰递给他道: 「这位同学,重点是变魔术吗,重点是花,一周年快乐。」 杜逍愣了下,他第一次谈恋爱,手忙脚乱的,都忘了今天是他和高暮的一周年纪念日。 「哎呀……我都忘了要准备礼物……」 「那你亲我一下,就算打平了。」 杜逍咬咬下唇,毕竟是学校侧门边,虽然临近熄灯时间,但偶尔还是会有吃夜宵回来的人走过的,他们尽管处于灯光昏暗处,也不排除会被人看到的可能性。 可这是一周年啊。 高暮刚陪他走过一段艰难的时光,他不可能扫这个兴,而且他也确实希望能给高暮一个吻。杜逍稍稍踮起脚尖,微微侧头吻向高暮。高暮原本以为这只会是一个蜻蜓点水的吻,但杜逍吻得很认真,吻得很慎重,他能感受到里头浓重的情感。 第20页 「好了。」 杜逍手拿玫瑰背在身后,走在前边,高暮默默跟在身后,两人在黄色路灯光下一前一后慢慢前行,他知道现在人害羞着,便不去捉弄他,只倾身牵住了杜逍的手,一晃一晃的仿佛盪鞦韆。耽误了这点时间,他俩再回到宿舍,大门果然已经关闭了,另一个与他们同时回来的同学哭天喊地地让宿管阿姨开了门,两人却默契地谁也没有跟进去,只并排站在门外树下的阴影中,眼看着宿舍大门再次合拢、上链、落锁。 「看来今天回不去了。」 高暮的声音略微发着抖,杜逍假装没察觉,他其实跟高暮是一样的情况,已经无法平稳地说出一整句话。 「是啊。」 「不知道学校边上的宾馆还有没有空房间,只能将就一晚了。」 「是啊。」 「……」 「……」 杜逍即使不看高暮,也能从胳膊相触的部位感受到他的紧张,对方就像是个即将干坏事的好学生,可爱得很。 「那,走吧。」 「好的。」 那晚是他俩从没有表白的交往以来,第一次身心合一,他们都太年轻,活力过于旺盛,直至天光微微发亮,俩人都还没能休息。杜逍说不好什么感受,大家都没有经验,自然无法评判,只是心里填满的那种饱胀感,他当时认为这辈子都无法再从其他人身上获得了,且他有种强烈的感觉,高暮那时也是这样想的。 · 「杜逍?」 杜逍倒吸一口气,差点连人带椅子后仰倒去,高暮拉了他一把,让他得以跳了两下站稳脚跟。 「谢谢,我看懂了,知道怎么做了,谢谢。」 杜逍脸色苍白,拍拍身上的衣服,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从一个对视回忆起了以前的事,以前有多美好,现在就有多糟糕。 「好。」高暮帮杜逍把椅子扶起,自觉地后退几步,站在房门边道,「有问题再来问我吧,有时候我可能戴耳机没听见,你可以发信息给我。」 「嗯。」 杜逍仍是不看高暮,持续转圈拍着他不脏的衣服。高暮再看了他一会儿,伸手帮他关上了门,听声音,应是直接回去了卧室。杜逍一下跌坐在自己床上,他双手抱头,低头看了眼腿间,没出息死了!他拉过棉被盖过头,整个人滚了两圈闷在其中,无声吶喊,这噩梦什么时候可以结束! ☆、第八话 杜逍翻来覆去一晚上,一秒钟都没有睡着,他早晨顶着俩黑眼圈,静坐了好一会儿,当烈日穿过窗帘缝直射他眼睛时,他双手一拍棉被,觉得这样下去肯定是不行的。他趁高暮不在家,抓起红色马克笔往人房门上《合租简章》的每一个条款前都涂了个大大的五角星,涂完鸦,他抱胸欣赏了会儿自己的作品,点了点头。一整个下午,他都注意着外边的动静,澡都没敢洗,生怕错过高暮回家。高暮是在八点多才到家的,他好像拿了什么重物回来,还「哐啷」一声掉地上了。杜逍踮着脚小跑到门边,压住耳朵趴门上听,高暮应是收拾了会儿掉落的物品,而后才迈步走向卧室,且如他所料,在门前停了好一会儿。杜逍很满意,高暮一定是看到《合租简章》的变化了,他希望对方仔细研读,多加学习,铭记心间,守住男德,时刻牢记他俩现在只是室友关系,没有更进一步的可能性了。 如此一来,软体操作的事,高暮是不能再问了,然而陈夕又忙,顾不上杜逍,不过,总归没什么问题是钱不能解决的。还在读书的时候,杜逍每回跟高暮吵完架,不愿先低头,但又被作业中的难题绊住脚,无人可问时,他上网买过代做服务,实际想想,现在其实和那时候没什么差别。不过他也不至于整个模型丢给代做,只有在碰到实在不能解决的,他才会把做不出来的零件从模型中拆分出来,将希望成形的样子与规格单独画成一张cad图交给代做。每次只花少少钱,便可达到目的,有时碰到心善的,还愿意把制作过程录屏赠送。他恨自己早该想到的,浪费了那么长时间纠结要不要请教高暮,也招来了像昨天那样不应该的事。 得意了没多久的杜逍,在察觉从那天起,高暮做了晚饭不再叫他出来吃时,有了那么一点点的泄气。剩下的气在他等高暮回房,开门检查了一遍餐桌及厨房,都没发现晚饭有他的份后,泄了个干净。即使动静很大地泡了面,也不见高暮出门说什么,他愤愤地嗦着面,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舒服的。 杜逍承认,自己就是个矛盾的人,不想高暮靠过来的人是他,可高暮真放弃了,他又不甘心。说到底,为什么高暮总是那么不善沟通,且容易放手,吵架就逃,拒绝就躲,而他杜逍又为什么还是走不出高暮制造的圈,离远会想,靠近又嫌。 男人果然不靠谱。 虽然他自己也是。 又是一月还贷日,看着大额金钱从自己帐户上划走,人总是会陷入低落,这时候便需要补充碳水。前几日三份外快一起结钱,杜逍手头略微宽裕了那么一些,他十分难得地从蛋糕店中请回了一小片芝士慕斯,回家沐浴焚香后,才拿出精緻的蛋糕勺,在《ave maria》的圣歌中,小心地挖了一口塞进嘴里。 所谓一口便得道,指的应该是碳水才对。 「滋滋」 圣歌被中途进来的信息震动提示打断了一秒,这有些不吉利,杜逍如此想道。他咬着勺子切换到信息页,是陈夕发来的消息。 第21页 「hi,今天手头空了些,来问问进度~」 杜逍擦擦嘴,想把勺子搁在盘边,给陈夕回復消息,但人倒霉起来喝水都塞牙缝,圣歌被打断果然意味着祸事就在前方,勺子不知怎么挂到了盘底,他手腕一抬,便将盘子给掀翻了。芝士慕斯啪叽一下横躺于桌面,被杜逍挖走的那一圆弧,朝向卧室门,像是在绝望地张嘴吶喊。 杜逍一手一勺围着蛋糕转了一圈,找了半天才从一个刁钻的角度将蛋糕撬起,重新端回盘子上。可无论怎样,损耗已经产生,除非他舔桌子,不然无法弥补。 二十二块钱呢,够他吃多少顿袋装泡面的。 杜逍一脸可惜,垮着脸截了几张模型的图给陈夕发过去。那边回得一如既往地快,只是态度似乎有所不同了。 「嗯,知道了。」 这算是陈夕少有的短句回答,冷漠得很,半句夸奖也没有。杜逍虽不是一定要人天天变着花样夸他,只是态度转变总有原因,他直觉是不是模型做得不符合陈夕的理想,让对方想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是模型有问题吗?」 「没有,完成得挺好的,你后来有找高暮帮忙吗?」 除了那一次模型破面,后边再做不了的,杜逍都是买代做服务完成的,也不能说完全没有高暮的帮忙。 「他帮了一部分。」 「哦,那还有其他人和你一起做吗?」 杜逍没心情吃蛋糕了,按最开始和陈夕一起做的速度来看,他这些天就能完成到今天这个程度,确实不像是一个人做的。他不知道陈夕具体什么意思,但从他的理解来说,可能挺严重的——合同是他个人和陈夕的公司签的,没有提到第三人,他如果私自找别人一起做,可以算是泄露商业机密了。他做了那么多年的设计,这些行业规则不会不懂,找代做的时候为什么要拆零件、单独画cad图,那都是为了项目保密而形成的职业习惯。 「是我一个人做的,你放心,你给我的资料,我没给第三人看过,就是高暮,我也只是让他帮我解决了一个破面的问题而已。」 「没事,我随便问问,我这边还有事,下次联繫。」 杜逍一头的冷汗,他又没法追上去解释他没泄密,况且,他仔仔细细读了好几遍和陈夕的对话,其实并不确定陈夕究竟是不是在问他是否泄密,他要是慌慌张张凑上去,岂不是没有的事也变成有的事了。虽然他俩认识不久,但按照陈夕之前有话就说的性格来讲,不至于这回如此隐晦地来问,也许就是忙,回復得不走心,真的只是想到哪儿说到哪儿,随便问问而已。 这事哽在杜逍心里一整天,导致工作进度近乎为零,他拉一道墙删一道,还差点把整个文件都删了。吃了一口的芝士慕斯也没法再动,整个人焦虑到反胃,喝水都想吐,只能任其软趴趴地黏在盘子上,一点点失去新鲜的滋味。 手机很不适时地在此时连续震动起来,杜逍下意识双手捂耳,惊恐地望着原地转圈的手机。上面是个他不认识的号码,难道陈夕回过味来,要电话质问他?他害怕了一会儿,平静下来,也有可能是他求职成功了也说不定,他深唿吸一口气,搓搓手接起了电话。 「杜逍,帮忙开个门。」 谁? 杜逍一下没反应过来,随后他恍然大悟,上一次从电话里听到高暮的声音已经过去好些年了,怪不得他没听出来。他拿开了点手机,看了看屏幕上的号码,又贴回耳边问道: 「你没带钥匙?」 「不是,钥匙暂时拿不出来。」 「拿不出来?什么意思?你不会把钥匙断在我家锁孔里了吧?」 杜逍皱起鼻子,快速趿着拖鞋跑出卧室去开门,一拉开门,大大的「谁」字再次跳上他的头顶心,他拿着手机下巴都要掉了,动作缓慢地摁下挂断键。门外人面具全非,头上脸上身上结满水泥块,除了眼白和会动的眼珠子,几乎不能确定这是个真人。 「你……怎么……」 「今天去工地,碰上有个工人掉桩孔里去了,我刚好离他最近,就下去託了一把。」高暮拉了拉被水泥煳起来的口袋道,「但是衣服一吹风,袋口马上粘在一起了,钥匙拿不出来。」 「託了一把?!你、你整个人下桩孔里去託了一把?那可是桩孔!有多深你知道吗?你不要命了啊?!」 杜逍说完不等高暮发言,转身跑去厨房,满台子满柜子乒铃乓啷地翻瓶瓶罐罐。不一会儿,他拎了只剩一点底的醋瓶子出来,嘴里嘟哝着「这么点哪够」,脚上踢掉拖鞋,踩着球鞋后脚跟就去敲隔壁老伯家的门。 「杜逍……」 高暮手握玻璃矿泉水瓶,想告诉他里面装着工地里带回来的水泥清洗剂,但杜逍只顾专心和老伯借醋,完全没打算理他。他只得站门口等着,衣服硬邦邦的,也不允许他屈膝席地坐会儿。 「你站外面干嘛啊,进去啊。」 杜逍手里两瓶陈醋,肘弯还夹着一瓶白醋,脱完鞋子一回头,高暮还站在门口没挪位置。 「我……」高暮低头看了看自己,道,「脏。」 杜逍挑了挑眉,将三瓶醋搁在玄关柜上,伸长手敲了敲高暮身上的水泥,结结实实。 「知道就好,进门后小心点走路,别把屑屑掉家里地上。」 第22页 要高暮快步走,他也做不到,毕竟腿都弯不了,只能扶着墙一点点往前挪,待他跟着杜逍进入浴室,里头已是雾气缭绕,且空气中瀰漫着一股浓浓的酸味,刺激得人直想打喷嚏。浴缸里荡漾着冒白气的浅褐色的液体,仿佛是个放大版的陶瓷酸菜锅。 「我是借了水泥清洗剂回来的。」 杜逍一手试着水温,瞥了眼高暮手中的玻璃瓶,他抢过瓶子放地上道: 「怎么,你想泡这里面?也不怕毁容。」杜逍擦了擦手,指着热气腾腾的酸味浴缸要高暮进去,「你躺里边,快点。」 「我腿弯不了。」 「啧。」 杜逍啧了声,叉腰围着高暮走了一圈。从后推一把太不人道,叫个人来帮忙他也一时想不起人选,无法,他只得捲起袖子扎稳马步下蹲,环住高暮的屁股想把人抱起来。高暮比他高,也比他壮实,生得肩宽体阔,他当初看上人家,这三点没少立功,现在却反过来摆了他一道。杜逍龇牙咧嘴地拖着高暮往浴缸去,感觉腰都要断了,他后悔自己的审美了,喜欢个小巧可爱会嘤嘤嘤的不好吗,偏喜欢了个遇事不决,逃跑解决的大本钟。 「走你!」 「哗啦。」 高暮的入水,让一缸醋水洒了杜逍一身,他嫌弃地抬手左闻闻右闻闻,一把抓过毛巾,坐在浴缸边往毛巾面上倒玻璃瓶里的清洗剂。一时浴室中只剩刺啦刺啦的布料摩擦水泥声,朦胧的环境本该暧昧无比,里头却偏偏混了不可忽视的酸味,就像他和高暮,以往看似甜蜜的六年,其实只是两人有意忽视彼此埋藏起来的雷罢了。 「以后别干傻事,你最多站桩孔外拉人,别再傻兮兮地往里跳。」 「嗯,好。」 杜逍知道高暮只是口头答应,下次再有这种事,他还是会往里跳。他就是从这样一个道德感十足的家庭里出来的,这份道德感给杜逍带来了个损友孟颜,相反的,也大概、可能、或许终结了他俩的六年。 「眼睛闭上。」 高暮听话地闭上眼,他面朝杜逍,脸被对方捧在手中。杜逍不敢拿水泥清洗剂直接搓高暮的脸,那玩意腐蚀性太强,他只得换了块毛巾沾上浴缸里的醋,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擦着手里那张脸。高暮闭了一会儿眼,又不老实地睁开了,直直望着杜逍,杜逍知道他在看自己,他本不想理会的,可那目光过于炙热,身处环境也过于炙热。 「闭眼。」 高暮这回不听话了,仍是望着杜逍,杜逍被看得发毛,手一滑,把高暮脸颊划出一条红痕来。他下意识看向高暮眼睛,这是他后面几个小时里最后悔的决定,高暮眼神里的东西他只消一眼便明白了,他应该、且必须逃,可这双眼睛是他当年一见钟情的罪魁祸首,他既想逃,又想陷进去。 虽是高暮先靠过来的,但杜逍没有躲,整个人仿佛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力。高暮的嘴唇微凉,还有些磨砂感,细小的水泥颗粒在他俩的唇齿间来回移动。他初时只是轻柔地舔舐杜逍的唇瓣,在没遭受拒绝后,他更大胆地探进对方的口腔中,滑过牙齿,缠住略微瑟缩的舌头,啧啧的水声与浴缸中搅起的波浪声交相辉映。 接吻的感觉对于杜逍来说太久违了,他已经忘了差不多了,以至于再次体验,他有好长一段时间处于一种稀里煳涂的状态中。比起正在与他接吻的对象是高暮这件事,他满脑子都是「这是接吻?」「接吻是这样的?」之类的疑问。 汉弗莱波特不应该偷懒,但却由此让蒸汽机效率翻了倍。 康斯坦丁不应该每次结束实验后不洗手,但却由此发现了糖精。 章生二不应该因为嫉妒而往他哥的窑里泼水,但却由此成就了哥窑。 分手了的杜逍和高暮不应该在不清不楚的状况下接吻,但却由此…… 不应该的东西就是不应该! 杜逍一下清醒,他一把推开高暮,往后踉跄了几步,背嵴抵在卫生间门上大口喘气。高暮条件反射想往后撑一把,只可惜浴缸壁太滑,他没撑住,整个人没进了醋水中,呛得他说不出话来。 「你、你、你自己洗吧。」 杜逍将两块毛巾扔进水中,闷头快步离开浴室,他一时头昏脑涨,出了浴室想不起来要干什么,傻乎乎地绕着客厅走了好几圈。 「对,要买醋,还给老伯。」 杜逍自言自语道,穿着那身醋水干了后酸味瀰漫的衣服,抓过手机和钥匙,迅速跑出了大门。下了没几楼,手中的手机震了震,杜逍以为是高暮发来的,便没去理会,直到在超市逛了一圈,要给两瓶醋付钱了,他摁亮手机,才发现信息是来自公司群——他已经完全忘了讨薪这回事。 「@所有人讨薪组的同事们,还想要钱的,星期六鸣水楼集合!堵老闆!」 杜逍想了想,星期六高暮一般是不出门工作的,正好,他俩现在也尴尬,总得有个人要识相点。他在群里回了个「1」,而后把两瓶醋的钱付了出去。 ☆、第九话 鸣水楼位于这个城市的边缘地带,再往西几米便是另一个城市的地界了,杜逍从家出发,两个多小时都花在了路途上,坐完地铁还得再换两路巴士,没到地方,手机倒是先收到了来自隔壁市的欢迎简讯。他到得不算早,可集合地点却只有零零散散几个人,直到过了集合时间,也不过才十几个人而已,与上一回两个巴士都不一定拉得下的人数比,简直天差地别。 第23页 「今天人这么少?」 「是啊,大家都是要赚钱的嘛,好多都找到了工作,平时忙,周末就不太愿意出来了,想着反正会有人去讨薪,等着坐享其成呗。你最近怎么样了,工作找着了么?」 「啊我……」说实话当然是没找到了,但手上至少是有个赚钱的活在,杜逍捡了点婉转的话回道,「打算做一段时间的自由职业,调整好了再去上班。」 「这确实也是个选择,你就好了,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你看他们,」同事朝前方走得最快的几人抬了抬下巴,嘆了口气道,「上有老下有小,年级也不小了,为了不断收入,哪管什么薪资多少,有人要就去上班了,本来心里就郁闷,每天回到家还得被家里人问钱什么时候能讨回来,戾气重得很呢。」 「那你呢?工作找得怎么样了?」 「嘿嘿,我跟你一样,不打算将就,现在嘛……啃一段时间的老呗。」 「哈哈。」杜逍配合地笑笑,他已经能看到鸣水楼的牌子了,却不见有任何一个业主或施工队,他奇怪道,「这回连业主和施工队也不来了?」 「你没看群吧,上个月建设单位法拍了一些资产,退回去了一部分的房款,比起我们这后路铺足、一毛不拔的施工单位老闆,他们当然是哪儿有钱去哪儿咯。」 「仲裁那边呢,也没动静?」 「怎么说呢……据我了解,要全部结束,起码得一年,而且说实话,不乐观。仲裁组说了,老闆资料做得很足,其实早就在准备坑我们了,搞不好真能全身而退,而我们最终很大可能半毛钱都拿不到。这消息一出,群里一下炸了锅,于是就有了今天这场讨薪。」 说话间,十几人已经从靠山一面的破败木门进入,穿过青苔满布的石板路,翻越年代久远的矮墙,沿着发霉的旋转木楼梯,上到一段敞亮的中式木结构走廊中。走廊下方是宽阔的中庭,中间一口四方井,四角四头镶金石雕瑞兽,镶金部分在阳光的照耀下,反射着刺眼的金钱味光芒。正对着大门的方向,立着一块巨大的红木雕屏风,屏风前黄梨木桌上,青花瓷盆中,摆着一件双龙戏珠唐三彩,作为那一粒「珠子」的风水球,在水流的映衬下,活像是个永动机。整个鸣水楼会所的装修復古又奢华,与他们过来的那一路景色,完全不似处于同一个时空里。 「……我们刚才进来的路线,合法吗?」 杜逍发现了问题,穿梭来去的服务员在看到他们这大部队时,显然也发现了问题。一位胸前戴着「经理」牌子的人向他们走了过来,神色警惕道: 「您好,你们预定的是哪个包间?我领你们过去。」 「华山阁在那儿?」 经理没说话,哪个包间里有什么人他一清二楚,他看了一圈眼前这些人的表情,直觉不妙,伸手要去够胸前的对讲话筒。正当此时,队伍中段位置边上的移门被人开启,门内竹帘上「华山阁」三字随着出门人的碰撞,呈波浪形荡漾。老闆走在最前,完全没发现危险即将降临,还笑着给里头的人引路,待队伍带头人一声大喝,老闆才反应过来,瞳孔一下缩小,慢慢转过了身。十几个人全数朝着他围了过去,让他无路可逃,另一边还有两人一左一右站在经理边上,阻止经理唿叫保安。 「你们干什么,这是法治社会。」 「你还知道这是法治社会!欠钱还钱,这么明白的道理都不懂吗!」 「我没有欠你们钱,说了多少遍了,早付给你们了。」 「那根本不够半年的工资!」 「哎呀,你们基本工资就那些,平时吵着嚷着不想多交个税的不就是你们?我依了你们,公司只发基本工资,其余都算提成,从个人帐户转帐,不用算进个税,让你们能多拿钱,你们不还开心得很?怎么这会儿过来闹了!」 「你、你丧尽天良!」 十几人七嘴八舌地开始骂,实际杜逍到后面也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了。他看向老闆身边那几个带着不耐表情的陌生面孔,估计老闆是在这里请客谈事,现在大家堵了他,连带着这几人也走不了,即使再怎么没问题的生意,这一闹,大概率也该被搅黄了。他默默思考自己这时候还在担心老闆生意黄没黄,是不是有点太圣母了,但所谓穷寇莫追,把老闆逼太急了,会不会到头来己方赔了夫人又折兵。说来说去,还是心太好,怪不得谁都能欺负他一把。 「哎杜逍,说起来,你和高暮是大学同学?」 一旁的同事也是来凑数的,没那么大怨气,闲着也是闲着,便跟杜逍聊起天来。杜逍今天肯出来,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为了躲高暮,他心虚得很,一听这名字背后一瞬出了一片冷汗。 「……什么?」 「高暮啊,你说巧不巧,这世界就那么小,我和高暮是高中同学,小半年前我们班长想组织同学会,把大家都找了回来,我这才跟高暮重新联繫上。结果一聊天,发现你竟然是高暮大学同学,简直了。」 杜逍额角跳了跳,高暮确实曾说过是问了一个他的同事才知道他现在住哪儿的,敢情这个出卖了他的二五仔,就是身边这位。 「哈哈,我跟他不熟。」 「不熟?诶,那可奇了怪了,他说你们是室友,又同班,关系可好了……」 「那是读大学时候的事了,都过去多少年了。」 第24页 「也是,要真关系好,他怎么还问我你这几年过得怎么样。」 「……他还问你这个了?」 「是啊,而且……」 「哎哟!哎哟!」 「报警!快报警!」 「不许报警!」 「你冷静点。」 一时间前方纷乱,挤得杜逍连连后退,差点从栏杆翻下楼去。似乎是有一位情绪激动的同事动了手,产生了肢体冲突,乱了好一阵才终于是再次分成两面对峙的局势。再偏头一看,原先被人一左一右夹击的经理趁乱熘了,已不在原位,不知是逃命去了,还是报警去了。 杜逍觉得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他眉头一皱,此地不宜久留,他只想少跟高暮同处几个小时而已,并不想搭进去好几天。 「我们要不走吧,那经理好像报警去了。」 「没事,我跟你说……」 骂战再次响起,瞬间淹没了同事后边的话,同一楼层其他包厢的人闻声开门探头出来看热闹,还有几人拿出了手机在录像。杜逍可不想上社会新闻,他两手挡住脸,准备找个空隙挤下楼逃走,可努力了几次,结果仍是在原位。而楼下中庭,已经能见着一帮人簇拥着三四个穿着制服的民警上来了。 「完了,警察来了。」 「什么!!」 「我说!!警察来了!!!」 「别吵了!都站好!」 杜逍话音刚落,一声怒吼从楼梯口传来,离得近的几人闻言转头去看,立马噤了声,但离了远的应是没听见,还在与老闆拉拉扯扯,互相飙脏话。民警的后边跟着一个扛摄像机的,摄像机上还有台标,杜逍愣了下,心想怎么现在执法还带记者。待这位摄影师向前走出几步后,楼梯口拐出了个身着脏污工装,留着毛刺寸头的高大男性。此人裸露在外的皮肤上灰一条黑一条,正高举一手,指挥后边拿着话筒的记者一起朝着这边跑过来。 是高暮。 直到高暮走到离杜逍不过一二米时,杜逍才看清这人是谁,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怎么哪儿哪儿都有他,而且还变了装。不过仔细一想,自他昨天惊慌离开后,便没再见过高暮了,而他离开前,高暮那头髮上还全是水泥,确实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弄干净的,不如全剃了为好。别说,剃了平头,又穿上脏衣的高暮,还挺像个刚刑满释放的亡命徒,自带威慑力。 高暮经过杜逍身边时,微微朝他看了一眼,在杜逍还没从尴尬中回过神之前,他速度极快地挤开人群,一下跪在老闆面前,一把抱住了老闆的一条大腿,哇啦哇啦地开始放声假哭。这举动过于令人惊诧,和老闆拉拉扯扯的人下意识放了手,往外退开几步,给高暮空开了一块能自由发挥的空间。 站最外层的杜逍整个人凌乱了,打死他都想不到高暮还有这样一面。那个以身贯彻没有规矩不成方圆的高暮,在这快两个月里给他的冲击太大了,不仅衣衫不整就敢在外走,还做了大庭广众之下抱人大腿大声假哭这类「丢脸」的事。杜逍眼睛不敢往那边看,直觉现在看过去不礼貌,一时乱瞟着不知放何处好。 「哈哈,高暮有点意思,他说来帮忙,没想到是这么个帮忙法。」 「什么?帮忙?」 「是啊,我朋友圈发了说要去讨薪,他就来联繫我说要帮忙,竟然还带了记者来。老闆不最爱面子吗,这要是曝光了,他还不如早点把钱给我们了事呢。哎,我们以前怎么没想到呢,还是太文明,拉不下脸。」 杜逍嘴巴老半天合不拢,转头从人群缝隙中看向跪地上的高暮,是啊,高暮怎么就拉得下这个脸,总不会是因为自己,才…… 不可能不可能。 杜逍抬手轻轻给了自己一巴掌,人可以自恋,但不可以过度自恋。 「我上有老!下有小!做工还伤了手!你竟然还要拖欠我工资!我半年的工资啊!你还给我!」 「你谁!」老闆蹬了蹬脚,想把腿抽出去,奈何高暮抱得太紧,手臂肱二头肌都立起来了,活像是要把他腿给绞折了,他不敢再乱动,推拒着高暮的手臂道,「我根本没见过你!」 「我是谁?我是你施工队的工人啊!你们看看!有没有这样黑心的人!想用不认识来拒付工资!没天理啊!」 「这位兄弟,你先起来,有话好好说。」 几位民警被高暮喊得面露同情,想扶着他两胳膊把人拉起来,没想到高暮「哭」得更大声了,抱腿的手臂也收得更紧,老闆只觉得腿是真的要断了。 「我腿!疼、疼!我不认识这人!你们快点给我拉开他!」 老闆这命令的语气让本就同情高暮的民警皱了皱眉,干脆不去拉人了,站边上随意说着一些例如「别激动」、「请冷静」之类不咸不淡的话。老闆气急败坏,干脆自己上手去扯高暮的手,他的指甲略长,嵌进了高暮的皮肤中,任谁看了都觉得疼。杜逍垫着脚看到了这一幕,他脸色一变,想要挤上去帮忙,但是大家都忙着占前排看热闹,没人给他让位置。 高暮手指上出现了两三道渗血的掐痕,毕竟十指连心,他应是疼到了,咬了咬牙,不得不放开了桎梏。老闆趁着这机会拔腿要逃,却被前排几位同事察觉到了他的意图,同事们立马围上去抓住了老闆的双臂及衣角,眼见着冲突升级,民警只得赶了过来,将两方人员拉开。杜逍眼中只有蹲地上的高暮,他抓到缝隙,想要从中挤过去,但他好不容易越过了一排人,却再次被骚动起来的臃肿人群推去了最外围。 第25页 那边高暮甩了甩手,一手撑地站起身,往前一跃,再次抱住了老闆的一条腿。他随着前后推搡的人群左右摇摆,在混乱中一手上伸,精准地抓住了老闆的腰带搭扣,啪嗒一下干净利落地打开了扣头。老闆用的是新款坦克纹无金属腰带,没有孔洞,只一扣头,解系方便,同时,也是这一份方便给了高暮可乘之机,扣头一开,他便用力拽住老闆裤子往下拉,空气在此刻瞬间凝固。 人群退开一些,杜逍得以看清前方的情况,他和身边几位同事同时发出小声惊唿,盯着裤子褪到脚踝的老闆。而另一边,高暮则是悄悄混进了退开的人群中,深藏功与名。 「咔嚓。」 第一声拍照声响起,带动了一片闪光灯,老闆身穿红色蕾丝女士三角裤的画面,以各种不同的角度,存入了大部分人的手机相册中。 「不、不是!」老闆终于反应过来,一手疯狂摇摆,一手去拉卷在脚踝的裤子,满头大汗道,「不是这样的,你们别拍!别拍了!你也不许拍!」 被指着的摄像师哪里会去理老闆的话,这么有意思的画面,无论如何都不能轻易放过。 「别拍了!都别拍了!不是这么回事!是、是我本命年不顺!算命大师说我需要穿这样的转运!别拍了!手机放下!都不许传出去!」 「让我们不传,简单啊,你拿钱买!」 「哎这位同志,不能这样说,会变成敲诈。」 一旁的民警赶紧纠正道,带头的同事恍然大悟,点点头改口道: 「你只要把欠的六个月薪资还我们,我们当着你面删,绝对不留任何副本。」 老闆忙手忙脚系好腰带,也同时收拾好了心情,恢復了那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他擦了把汗,双手往后一背摇头拒绝道: 「不可能,第一我没钱,第二我不欠你们工资,都说了年初已经预付了。」 「你他妈!」 一同事忽然从旁窜出,手中握着一把美工刀要刺向老闆,动作极快,连民警都没反应过来。眼看着刀就要刺入老闆肩膀,一帮人个个眼睛大睁,倒吸冷气,千钧一髮之际,高暮大跨步向前,一把握住那人的手腕,徒手抢过美工刀往地上一扔,将激动到双眼发红的同事步步逼退。老闆此时已经吓得跌坐在地,形象也管不住了,他头髮凌乱,露出光秃秃的前额,其上滋出了一片的汗珠。 「你哪一边的!你哪一边的!」 同事破口大骂,却又挣脱不开高暮,气得抬腿一阵乱踢。此时大家终于反应过来了,在民警过来制服人之前,围住了这位情绪激动的同事好生劝慰,并将他与民警隔开。 「我现在每天回家都是噩梦!我妈妈生病住院!孩子又马上要升学!家里人还三天两头问我钱讨回来了没!我已经受不了了!我是家里的顶樑柱没错!但我也是人啊!我勤勤恳恳工作,凭什么连工资都拿不到!!」 同事一边叫一边跺脚,一个成年人的情绪彻底崩溃,眼泪哗啦啦往下掉。他越来越激动,抬手啪啪啪打起了自己的巴掌,得两三个人一起才勉强能控制住他的手。 杜逍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是挤到了高暮边上,累得他满头大汗,他一把抓住高暮手腕,将他手掌举了起来查看——中指无名指上三道渗着血的月牙形伤口,手掌中心一条肿起的血痕——看着都疼。 「你……疯了啊?」 各种意义上,杜逍都认为高暮是疯了。 「对付无赖,只能用无赖的方法。」 「……」 杜逍很想问这些年高暮都发生了什么,竟然变了那么多,但又觉得现在已经不关他事了,他知道了如何,不知道又如何。 「警察同志,你得保护我啊。」 腿软的老闆缓过了劲儿,擦了把脸,扶着墙勉强站起身来,他一把拉住民警,指着面前的十几人道。 「这我做不了什么,只能调解一下。」 「他都拿出刀来了!」 「可没产生实质性伤害啊。」 「你不还钱!下次刀就是插在你心口上的!」 老闆吓得一抖,忙躲进民警身后,颤抖着道: 「你看!这、这是死亡威胁!」 「嗯,确实需要教育一下。」 「教育?只是教育?」 高暮空余的手抬起,摸了摸杜逍的头顶以示自己没事,他向前一步道: 「这样,警察同志您在这里给我们做个证,今天只要他肯先付我们一半工资,不仅照片我们当面删掉,以后也不会干堵人的事情,剩下的全交给法律解决,该走劳动仲裁的,就走劳动仲裁。」 「不可能!照片是隐私!你们必须无条件删除!暴力是犯罪行为,没理由要我用钱买。」 「哎哎哎,不要再让矛盾升级了,」民警单手叉腰站在老闆面前,一手指着他道,「你看要不这样,我们是文明城市,欠薪这种事说出去也不好听是不是,你一个开公司的,声誉是第一位的,我今天可以帮忙做这个证明,咱们争取和平解决。剩下的,就看你的了。」 老闆吃了瘪,他左右望了望,思考了一段时间,咬着后槽牙答应了下来。 「一半就一半,今天过后,你们不许再来了!」 当然,高暮提议的「一半」,还是有一些人不同意的,但老闆除了答应给一半,硬是不肯再答应其他的了,到后来干脆抱胸靠墙一站,一幅任杀任剐的模样,无赖至极。夜长梦多,大家商量了下,觉得不能再拖到明日去,万一老无赖又变卦。为了能赶在银行关门前结束汇款,少数不同意只给一半的人,也只得服从多数,不然届时大家一分钱都拿不到。 第26页 主意一敲定,带头的赶紧把原先的财务叫了出来,大家一起赶去临近的银行,在民警和记者的见证下,将三个月的工资打给了名单在册的被拖欠员工们。这中间还因为数额较大,小银行存款不够,一群人浩浩荡荡辗转了整三个银行,才将辛辛苦苦要到的三月工资拿到了手。 杜逍的手机提示音不断,全是公司群里拿到钱的欢唿声,他再次将公司群静音,焦急地指挥不认路的司机往市里大医院开。早在老闆答应之前,他已经拉着高暮叫了辆车,直奔医院了,老闆那指甲里谁知道有什么细菌,早一秒打破伤风针,早一秒安心。高暮全程一语不发,相比急得一身汗的杜逍,他平静得像个呆子,任由杜逍拉着跑东跑西。杜逍看看边上的大傻个,想骂,又没立场骂,只得命令高暮好好坐一个地方别动,自己一人勤劳地办这手续,取那药品。 「我没事,不用打什么破伤风。」 排队两小时,打针一分钟,从注射室出来,高暮终于是说出了自离开鸣水楼会所后的第一句话。杜逍终于爆发了,手指戳着高暮的肩膀咬牙切齿道: 「你有病吧!都打完了说不用打!你没看到那老胖子指甲缝有多脏吗!你没看到那美工刀上都是铅皮屑吗!你有病吧!跳桩孔还不够!你还徒手抓刀!真当自己铜皮铁骨啊!你要是破伤风死了,那我家不得成凶宅了!你是不是有病!」 「嗯,我大概是有病。」 高暮抓住杜逍狂戳他肩膀的手指,紧紧握在手心中。杜逍一下没了话,他抽了两下没抽出,抽第三下的时候,高暮才松了劲。手指甫一脱出,他立马跑到墙角面壁思过,嘴里还在叽里咕噜不知道嘟囔着些什么。高暮也不来催,就站在不远处靠墙看着他,看得他头脑发热意识不清。 「走了。」 良久,杜逍闷闷道,拎着个手机大步走在前边。 「好。」 高暮默默跟着,与杜逍保持着两步的距离,杜逍往后甩的手离他很近,他试着伸手去握,但每次快要握住时,他的小小犹豫,都会让杜逍离他更远一些。 「你想吃什么?」 「嗯?」 「我说,你想吃什么,我请你。」杜逍不回头,反手将手机屏幕面向高暮,上面是银行简讯页面,显示到帐了一笔钱,「这里有你的功劳。」 「你定吧,我都可以。」 杜逍没说话,低头看了眼手机,绕着医院外墙从侧门出去,上了一辆停在路边的网约车副驾驶,全程没给高暮一个正脸。高暮站在车边嘆了口气,拉开后座钻了进去,默默从右后视镜去看杜逍的小半个侧脸。杜逍一手托着下巴望向窗外,他似乎有所感,愣了一下,往里侧缩了缩,彻底将自己的脸从右后视镜中挪了开去。 ☆、第十话 都说从简入奢易,从奢入简难,杜逍觉得自己可能是个反例,才几个月而已,人均超一百的餐食对他来说已经算是迈入了高端的范畴。犹记得还有工作时,他大手一挥,三百多的小龙虾一请就能请三四盘,而那样的日子如今完全离他远去,不知今后还会不会回来。现在的他,开始专心研究起了各类app上的优惠券,就是算施工预算,都没这么认真过。 如何在花最少钱的情况下请客,且要看起来不寒酸,这是门高深的学问。他千算万算,最终定了家六十八能买一百优惠券的骨头煲店。八十八的锅底自带肉骨,能省去一部分肉钱,再来个二十的蔬菜篮,以及一份七十八的牛羊卷拼盘,即使含有不可剔除的餐具费及调料费,人均也不过才七十几。 这七十几里,猪、牛、羊俱全,各类绿叶、菌菇、玉米俱有,既多样又营养,比自助餐还划算,简直完美。如果两人吃不够,大不了他这个做东的少吃点,都留给高暮,到时候多去弄些免费的自助水果也能充飢。 杜逍一阵摇头,想自己何时如此穷酸了,但就待客之道来讲,这做法也没什么可指摘的,优待别人,苛待自己,他可真是天使下凡。两人先行回了趟家,毕竟高暮那身打扮实在是有些不能看,不仅满是脏污,还沾了斑斑血迹。杜逍在楼下等高暮,对方速度很快,不过七八分钟便下来了,待人从单元楼出来,走到身边,他不禁挑了挑眉。 虽说看着和平常没什么两样,朴实的深色t,棉布的白长裤,以及略脏的不知名球鞋,但高暮似乎不仅仔细洗了脸,擦了乳霜,脖子侧边还散发出了微微的薰衣草香,像是特意沖了个澡才下来的。杜逍看破不说破,背着手走在前边领路,到了地方,他特别大方地将服务员拿过来的菜单往高暮面前一甩,二郎腿一翘,道: 「你随便点,我请客。」 当然了,高暮什么性子,杜逍心里明白得很,有人请客的情况下,高暮一定不会是主动做主的那个。他这话顶多就是走个过场,客气客气,完全不怕自己的计划被打乱,反正高暮肯定会把菜单推回来。果然,高暮连封面都没翻开,伸手把菜单推回给了杜逍,并拿过了他的杯子起身问道: 「你喝什么饮料?我去倒。」 「随便。」 杜逍得意洋洋,叫来了服务员,待高暮再回来,他已经迅速点完了餐,靠沙发背上打起了游戏。高暮看了他一会儿,也拿出了手机,似乎是在跟谁聊天,一会儿轻笑,一会儿挑眉的。杜逍偶然瞥了一眼,这下没法好好打游戏了,他注意力全在专心聊天的高暮身上,很想知道对方是谁,心痒得不得了。但现今他俩关系尴尬得很,他已经不是那个可以悄悄走到高暮身后,来个出其不意,抽走他的手机,还能被拦腰抱怀里进行「惩罚」的人了。 第27页 我都在想些什么鬼! 杜逍被自己惊到了,吓得手机一下没拿住,掉在了地上,偏偏地面打了蜡,滑得很,手机一路从他脚下滑到了高暮脚尖。两人同时钻进桌下,同时搭上手机,指尖相触,微热的温度传递而来,杜逍脖子以上部位急速充血,不知是弯折的姿势导致的,还是其他原因导致的。 「您好,是筷子掉了吗?」 端着砂锅骨头煲的服务小妹歪头看向桌子底下互相对视的二人,一脸疑惑。杜逍惊慌抬头,后脑勺结结实实撞在了桌子横樑上,疼得他眼冒金星,他手机也不要了,捂着头钻了出来,闭紧了眼睛直摇头。 「没有,筷子没掉。」 高暮捡起了手机,放在了杜逍面前,他摆出亲切的笑容朝小妹点了点头,往后靠在椅背上,给小妹让出上菜的路。小妹「哦」了声,把砂锅搁在电磁炉上,盖上盖子笑着道: 「砂锅要闷一会儿,滚起后请小心掀开盖子,记得先喝汤哦,二位请慢用。」 「谢谢。」 杜逍疼得眼泪都出来了,他挤了个笑容面向小妹,一口干掉了面前的汽水饮料。 一顿饭下来,整体还算平静,两人似乎都在端着,没怎么说话。且也没发生杜逍预想的自己得靠免费水果充飢的事情,高暮大部分时间都在为他涮肉,一个不留神,他碗里就多了一片新涮好的肉。 「你自己吃啊,别给我了。」 「你多吃点,脸上都没什么肉了。」 「我脸上有没有肉,跟你什么关系。」 高暮笑了笑,问服务员要了两幅手套,递给杜逍一副道: 「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大三的时候,有一段时间你嘴上说不在意,但暗地里跟孟颜比谁体脂率低,弄得整天就只吃些草,最后肥肉没减下去,好看的肌肉倒是都消耗完了。」 「哪里好看啦……」 杜逍心里嘟囔道,他都不知道自己说出了声,只是埋头抓着骨头吸里头的髓。 「你不也是,为了增肌,深信不用私教自己也行,结果练伤了大腿肌,瘸了好几个月,每天上课都得我伺候。」 「其实……我那时差不多一个月就完全好了,只是……」 只是,只是什么。 高暮抬眼看了一下杜逍,杜逍反应过来了,原来高暮这孙子白享了他好几个月的照顾!他捡起手边的一团卫生纸扔向高暮,高暮一把接过,微微笑了下,随手放在了自己餐盘边上。 两人你数落我,我数落你,把往年的种种事情都搬了出来,杜逍这四年都没敢去回忆从前,没想到他俩那六年间,竟然经歷过这么多有的没的。自还在店里起,直到出门走了好一段路,两人都还没说完,话题更是从大一第一天见面,讲到了毕业后同居的日子。 「和你住了五年宿舍我怎么没发现你洁癖那么严重,一出来租房住,天天就只知道盯着我理东西,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我那不是乱放,东西在哪儿我门儿清,你一让我理,我倒找不着了。」 「养成良好习惯不好吗,那时我们没什么钱,租的老房子,楼道里还有老鼠,收拾干净了,老鼠才不会上门。再说,住宿舍时我也有帮你理啊,不过宿舍空间小,每人分到的空间少,再乱也乱不到哪里去,你没发现我理过也是正常的。」 「哦!怪不得我老丢东西呢,一开始还以为宿舍遭贼了,后来发现没了的东西总会在哪个地方突然找到,搞半天是你理的啊!」 「我每回理完都有跟你说东西放在哪里,是你总记不住。」 「你放的当然你记得住了,同理,我放的我才记得住。」 「是吗,我们为这事可是吵过一架的,后来我没帮你理了,你不就找不到自己的衣服了?最后还是我告诉你放在哪儿的。怎么你放的位置我就都能记得,我放的位置你就记不得呢。」 这话本是一句「我的眼里只有你」的隐秘情话,杜逍也听出来了,但他脑子中了邪,就是不肯服输,今天就该不该整理这事儿,必须得分个胜负出来。 「你理可以,理个日常用品我没意见,但不能把我正在工作的东西也理了吧。我前一天还在改蓝图,第二天回来,要改的那张就不见了。」 「你临时出差也不知道关窗,那天夜里狂风暴雨,桌上一百多张蓝图全被吹散了,飘得屋里到处都是,我只是把看见的都捡起来了而已。少了的那几张可能被风吹出了窗外,这总不能怪我吧。」 「即便是这样,我回来后找不到,急得不行,你安慰我两句又怎么了,会少你块肉吗?结果你就一直说是我的不好,说我没关窗,说我重要的蓝图乱放,我也知道我要负主要责任,但临时出差搅得我手忙脚乱,且我又不知道那天要下暴雨,你就不能……」 啊啊,不想过了就分手啊,每天就这点事来回说,烦不烦。 ……好啊,分手就分手。 啊。 杜逍脑中突然插进来了一段对话,他总算是想起来了,原来四年前他会说出那句话的前因,是这件事。高暮似乎也想起来了,他微微皱了下眉,朝杜逍走近了一步,但杜逍几乎是在同时间,向后退了一步。两人面对面站在天桥人行道上,一边是建筑工地的打桩声,一边是汽车碾过石子的喀拉拉响,明明暗暗的灯光不间断地打在二人侧脸上,沉默变得异常绵长。 第28页 「你……就是因为这个逃走的?」杜逍再开口,声音沙哑,他歪了歪头,一肘搭在栏杆上支撑身体道,「我也、我也没有那么乱吧,只是偶尔、偶尔忙起来……就这么让你不能忍受?」 杜逍想,他应该不是忘记了高暮逃跑的缘由,只是刻意不去回忆罢了,高暮走后他都会下意识地整理自己的东西,不再乱放,还把房子的每一个角落都打扫得干干净净,可能会遭蛇虫鼠蚁的洞都补上,有时甚至到了神经质的地步,是他一人一直活在这场诅咒里罢了。反观高暮,轻易摘掉了洁癖的帽子,说脏乱就脏乱起来了,而他俩竟然是因为如此可笑、如此轻易就能推翻的理由,结束掉了六年的感情。 「不是因为这个……」 「那是因为什么?你别忍了,说出来吧,你看你早就在忍我了吧,多伤身啊,别憋着憋着又一句话不说就跑。」 高暮一手抓着栏杆扶手使劲,看着像是拼命在压抑要说的话,杜逍只是看着他,说心里没有波澜是假的,他既想知道他俩真正的分手原因,又这辈子都不想知道这些劳什子扰人心烦的事情。 「我……我……」高暮深唿吸一口,抬起头来,只看了杜逍一眼,便移开了目光,盯着工地里的探照灯道,「杜逍,你是知道我家里情况的,我的家庭非常传统,传统到不近人情,传统到我的字典里根本没有『家』这个概念。我比起是一个儿子,更像是他们的一个作品,我什么违逆的话都不敢说,爸妈的话是绝对的,但是很多事情我无法控制,比如我就是喜欢男的。 「我一直小心掩饰着,为了离开他们的管制,从初中开始就选择住校,大学更是特意报了个离家远的。这至今是我认为做得最正确的决定,因为我遇见了你。和你在一起的大学五年,是我活到现在为止最开心、最没有负担的时光。 「我一直没告诉你,快毕业的那几个月里,我爸一直要我回去他公司上班,他毕竟是我爸,多多少少是有感觉的,他们的儿子……可能不是那么正常。他想安排自己生意伙伴的女儿给我,我一直拒绝,到后来他气极怒极,甚至做出了派司机过来想押我回去和从没见过的女人结婚这种事。 「所有这些事,我都是想跟你说的,我还想跟你说,杜逍,我们别在国内待着了,我们一起出国去吧,我还有点存款,有点朋友,出国后我养你一段时间没问题。我们都不差,日子会慢慢好的。但是我却找不到跟你谈谈的机会,你毕了业就好忙,别说谈一谈了,我们连说话的机会都变少了。而且…… 「而且我能明显感觉到,你没有在学校里时那么爱我了。我那时很迷茫,我既不想回家去接受安排,但我们之间,又多了一张透明的网,脚步不再一致,你一路向前跑,我们渐行渐远,我不确定我们走到哪里会散,你似乎也不愿意回头来看我一眼……」 杜逍手脚冰凉,即使身处夏末闷热的夜晚,他也冷得不禁蜷缩起来。高暮有一点说对了,他当时,确实对高暮的感情变淡了。毕竟一个人的精力是有限的,他毕业后需要面临读书时可以暂时逃避的一些问题,他为了他们两人往后能安心生活,选择了咬牙面对,他只是把放在高暮身上的全部精力,分出去一半对付生活与工作。但那并不等于他不要这段感情了,所有分出去的,等安定下来后,他仍会重新挪回来,那才是他的终极目标。 「所以全怪我咯?高暮,你也是知道我家庭情况的,我……」 这话杜逍说得极其艰难,即将要讲到的,是他人生中的第一大苦难——与父母在机场挥手告别过后,他父母就离婚了。或许是更早,他高二的时候两人就已经离婚,一直用着无懈可击的演技扮演着一对恩爱的夫妻,美其名曰不影响他高考,活活骗了他好些年。而他离家上大学,只是让两个人能有理由毫无负担地各自飞罢了。 他第一年寒假时,还与高暮处于热恋中,两人都没回家,在学校所在的城市玩了几个月,他是第一个学年结束,回到家看到一位陌生的阿姨来开门,才知道的自己爸妈已经离婚的事实。他的妈妈出了国,陌生阿姨住进了他家,后来他又多了个妹妹,他从一个获得万般宠爱的小王子,顿时变成了流离失所的流浪狗。他的房间逐渐变成了储物间,他的家也不再是他的家。 「杜逍,你别说……」 「你别过来。」 杜逍一腿往后撑地,伸出一掌阻止高暮向前,他以为自己不会再为高暮流一滴眼泪,但他还是哭了。当年高暮离开,第二天手机就成了空号,他害怕高暮是不是出了事,发了疯似地找了好久,但是他也知道高暮家里的情况,又不敢去他家问,甚至高暮从来没说过他家在哪儿。他无奈之下报了警,警察打给了高暮家里,回过头来只说人没事,让他放心,可具体细节没法告诉非家属的他。 他那时才察觉自己什么都不是,除了等待,只有等待。可等了好几天,总以为高暮会再回来,那扇门却再没人开启过。他哭了好几天,哭得眼睛痛到睁不开,哭出了急性结膜炎,要不是孟颜撬了锁把他拖去医院,他现在大概会是个瞎子。 「……我没有家了,我不能像还在学校里时那样当个鸵鸟,毕业后衣食住行都是问题,我跟你不一样,我没有后路,没有那么多零用钱、存款供我继续逃避。我也知道你什么情况,但是我想只要我们能经济独立,我们就能走下去。我努力工作,拼命工作,想要站稳脚跟,和你一起从泥潭里逃脱,说不定还能拉你一把。我每天都很害怕,也很累,可只要想到有你在,我就还能继续。 第29页 「我确实像你所说的,把更多的心思花在了工作上,好像没那么喜欢你了,忽略掉了很多你的感受,但你要跟我说啊,你不说我真的不知道,我只有一个脑袋,一双眼睛,我顾不全那么多,你为什么不跟我说啊。你总是这样,从以前就这样,什么都不说,以你的角度在心里默默认为这,认为那,可那根本不是事实,你觉得我不喜欢你了,是因为我想打好经济基础,更加毫无顾忌地喜欢你,可你问过我吗?你从来没有!你要是说了、问了,我会反省的,会重新安排重心,但你为什么要逃啊。 「早知道、早知道你是这样在埋怨我,埋怨到想要离开我,你该明确跟我说。比如,杜逍,我需要你坚定的意志,需要你全身心扑在我身上,你要是做不到,那我就走了。这样说明白了,我也能接受,也能好聚好散,也能不再傻乎乎地留在这里,更不必买下那套房子。」 杜逍心里不愿承认的东西,这会儿全往外蹦了出来,这里是他的伤心地,妈不要爹不爱,没有什么理由能让他留下来,他虽喜欢现在的这套房子,买下它眼缘是第一原因,但冥冥中,他总觉得买了这里,留在彼此都熟悉的地方,说不定哪一天还能相遇。 他也想活得潇洒一点,但没办法,他就是街头那只被一再抛弃的流浪狗,无论多少次,还是希望一回头,抛弃他的人会再次出现,接他回家去。 「杜逍,对不起,你听我说……」 「你别过来。」 杜逍抹了一把脸,指向高暮,高暮只要稍稍有要前进的动作,他就会一连退后好几步。僵持良久,杜逍一个转身大跨步走在前,横冲直撞,高暮怕他在大马路上出事,只得小步跑着跟在后边,给他挡去一些危险。 杜逍一路沖回家,砰地一声甩上了门,把高暮关在外头,高暮只得拿出钥匙,再把门打开。一开门,杜逍呕吐的声音从开了条缝的卫生间门内传来,他想推开门给杜逍顺气,但想到杜逍若是看到了他,大概率焦虑会更严重,搞不好得吐一晚上。他推门的手放了下来,抿了抿唇,去厨房倒了几杯温水放在餐桌上后,默默回去了卧室。 看起来,杜逍应该是不愿再听自己说什么了,高暮仰躺在床上,盯着刺眼的白炽灯。但他还有很多话没说,即使他逃跑,出了国,杜逍在他心中的位置也从未变过。他回来过好几次,只为默默跟着杜逍,想看他过得好不好。 家庭的威压侵蚀了他二十几年,并非一朝一夕可以摆脱的,他承认他懦弱,没有担当,他花了好长的时间,才鼓起勇气跟家里摊了牌。爸妈当即让他选择,治好这病,或者滚出家门,他选择了后者。所以,现在他也是没家的人了,不知道杜逍还会不会选择再次接受他,即使不接受,他大概也会一辈子默默守护着杜逍,对于他来说,杜逍在哪儿,家就在哪儿。 ☆、第十一话 杜逍是被一阵电话铃声吵醒的,他只知道手机在响,却无法分辨来源方位,转圈摸了一遍,愣是边缘都没碰着,气得他想拍床一掌。但是,床拍了个空,且重心因此偏了个彻底,他整个人无法控制地光熘着从床上滚了下去。 「擦……」 卧室为什么要铺地板,铺地板前为什么不敲空鼓,铺地板后又为什么不填缝。* 杜逍俯面趴下,脑中十万个为什么,腿间隐私部位磕在了地板与地板之间豁开的缝隙处,颳得他皮肉发红,疼得不能自理。铃声唱完了一轮,在杜逍静静等待疼痛过去的时间里,开始了第二轮的演奏。左右他站不起来,便将铃声当作伴奏,回想自己是怎么以这幅样貌睡着的。 昨日他在天桥上激动得很,胃也很应景,跟着一起翻江倒海,他的上半个身子内部如千军万马两相对战,踏裂苍穹岩浆翻涌,一大堆不知名的东西彼此抱团,瞬时抵达喉咙口。他靠着意志一路奔回家,冲进卫生间,把住洗手台侧边,吐得天昏地暗,吐到后头似乎是脱了水,侧身一倒,双臂挂于浴缸侧,昏睡了过去。再次醒来,他身上的冷汗还未完全消退,鼻间充斥着汗酸混合呕吐物的味道,闻得他体内两军又想打仗,他只得脱光了爬进浴缸中,将下半张脸没入水面,隔绝那股难以忍受的气味。 在窒息前,他才迷迷煳煳地从浴缸中爬了出去,彼时他已经没有站起来的力气了,将地上的脏衣服丢进盛满水的浴缸后,便缠上浴巾爬出了卫生间,一路蛄蛹回了卧室,瘫倒在了自己床上。 杜逍抬起头,眨了眨还不能对焦的眼睛,两手撑地一点一点挪动位置,终于是靠床坐了起来。他低头看了眼两边膝盖,怪不得从被吵醒时就感觉其隐隐作痛,原来是昨天爬破皮了。对比他这一受刺激就要死要活的破烂胃,膝盖可坚强多了,伤口已然自行癒合,结起了几小块褐色的血痂。 被忽略已久的手机,开始了第五轮的演唱,杜逍倒不着急,回头朝书桌看了眼,毕竟除去10086,他还没碰到过有谁能如此坚持不懈地打电话找他。他先从衣柜里翻出一套衣服穿上,都拾掇好了,才去翻桌子上被图纸覆盖住的手机。不过这回不是10086,五个电话都是米昊莱打来的。杜逍额角跳了跳,他现在没心情也没工夫对付米昊莱,正想着要不干脆关机眼不见为净时,第六个电话打了进来。 「哎。」 杜逍嘆了口气,窝进电脑椅中,抱膝接通了电话。那边是米昊莱欣喜的声音,响亮得很,接一个他的电话得比接别人的来得耗电。 第30页 「杜逍!你终于接电话了!」 「嗯……」 杜逍开口,自己也吓了一跳,他吐了一晚上,喉咙完全哑了,听着像是弥留之际,不剩几小时了。 「咦?你生病了?我马上过来!!」 「别……等……餵?」 杜逍拿开手机,屏幕已经从通话页面跳到了主页,米昊莱这货也不听人把话讲完就挂电话。而且弄半天,杜逍也没搞清楚米昊莱的连环电话找他到底是为何事,总不能是嫌电多,想浪费点吧。 「咕——」 「呃……」 杜逍摸了摸肚子,昨天吃了多少,他就吐出去了多少,等于空腹一整天。他感嘆人的适应力真是极强,发生这种事,放在四年前,他能茶不思饭不想,嘤嘤切切林黛玉一个多月,现在天大地大也比不过他的五脏庙大。他起身伸了个懒腰,准备洗个漱吃点东西,先把昨天一天没动的工作补上一点。 可毕竟高暮还住在这个家里,不可避免地,到处都充满着他活动的影子——餐桌上保鲜膜覆盖的皮蛋瘦肉粥,卫生间里干燥整洁的浴缸,以及阳台上随风飘扬的晾晒衣物。看到这些,杜逍心中出乎意料地平静,他以为他会为终于知道分手理由而痛苦抑郁好些天,他以为他会像被张无忌逃婚的周芷若那般黑化,但这些都没有发生。 时间就是那颗布洛芬,虽然不治本,但是能缓痛。你知道你仍会痛,但你也知道不会那么痛了。 不过粥杜逍是不会去动的,省得给高暮希望,也省得给自己希望。 米昊莱来得很快,杜逍洗漱完,刚坐下打算拉一道弧墙,哐哐哐的敲门声就响了起来。他啧了声,敲门声听得他心悸,为了他的心脏着想,也为了门的寿命着想,他决定近期必须要去装个门铃才行。 「杜逍!」 一见杜逍,米昊莱眉头一垮,张开双臂就想把他抱个满怀。杜逍赶紧后退,逃过一劫,并努力与米昊莱保持三米以上的距离。 「唰!」 高暮卧室房门忽然开启,原来他并没有出门,他立于门口,逆光看向客厅,脸上表情晦暗不明。他的一只脚在地上拖了拖,似乎是想走上前来,又最终没能迈出这一步。杜逍余光瞥见了高暮,但他当做没看见,往米昊莱后方指了指道: 「我们出去吧。」 「好!你先把这个喝了!」 米昊莱脱掉鞋子,捧着手里的打包盒献宝似地递到杜逍面前。杜逍下意识后仰,眼睛聚焦于面前的盒子,一片梨肉咕嘟漂起,随着粘稠度略高的水面起起伏伏。 「这是……什么?」 「冰糖炖雪梨啊!你嗓子受伤,就别多说话了,先把这喝了润润喉。」米昊莱强制将盒子塞进杜逍怀里,又低头在另一只塑胶袋中翻找了一会儿,拿出一样样东西道,「这是润喉糖,很有用的,我以前感冒过后好一段时间说不出话,吃了这个后很快恢復了。还有这个,姜茶,祛湿,还有还有……」 「谢谢谢谢,我们先出去再说。」 高暮跟个背后灵似地站在那儿,杜逍实在是不舒服,他推着米昊莱往前走了一步,却又被米昊莱推了回来。 「你先喝了,乖。」 「喀拉拉拉……」 杜逍觉得自己再不把米昊莱带走,他家次卧的门就得留下五条爪印了,换一扇门可不便宜。他扯了扯嘴角,端过米昊莱手里的碗,试了试温度还行,便一口气把酸甜到刺喉咙的冰糖炖雪梨干到了底。 「行了,走吧走吧。」 杜逍喝得喉咙抽筋,擦了把嘴推着米昊莱就往外走。 「杜逍。」 高暮追了出来,但没有太过靠近,杜逍则是坐在玄关地上穿鞋子,头也不回一个,当他不存在。高暮抿抿嘴,大拇指刮着墙拐角的边,小心道: 「你早饭还没吃。」 杜逍不回话,他起身踩了踩鞋子,朝外头等着的米昊莱抬抬下巴,示意可以走了。门在高暮面前关上,打下一片阴影,杜逍走后,他仍保持着一个姿势站了好久,半晌,低头轻轻嘆了口气。 「你跟你室友吵架了?」 「呵呵。」 米昊莱给杜逍打着伞遮阳,一会儿跳左边,一会儿跳右边,跟个狐猴似的精力十足。 「明明是自己家,还来个人气自己,这样不好吧。不如你把他房费退了,我补给你,让我来当你室友!」 杜逍停住脚步,米昊莱由于惯性往前出熘了两步,又迅速退回来,将伞偏向他,等着他答应。杜逍站了会儿,对此议题不置可否,转头面向米昊莱道: 「你给我打那么多电话是什么事?」 「哦,我想约你看电影!」 「看电影?就只是这样?」 「嗯,就只是这样啊。孟颜说你都不出门,宅着对身心不好,偶尔出来走一走嘛,怎么样,你想看什么电影,我现在订!」 杜逍看着米昊莱的眼睛,里头又是那种极具期待的星光,他其实是有些心疼的,因为从中,他看到了以前的自己。这不是喜欢一个人的眼神,是想得到确定、得到证明的眼神。他大学第一年暑假回家,发现家里大变样时,曾经带着这样的眼神包揽每一件家中的活计,想要确定他还能待在这个家,想要证明他在这个家还有价值,即使得不到任何正面的反馈。他当时偶然间转头,看到玻璃中映射出的自己的脸,那表情既陌生又滑稽,他在那一刻终于明白了,自己做什么都是多余的,毕竟他想要向之证明的人,根本不在乎他所努力证明的东西。 第31页 最初因为跟米昊莱不算熟到能谈太深话题的地步,杜逍只是简单粗暴地拒绝对方所谓的「表白」,他不是神父,米昊莱也不是来向他忏悔的,何必多言。但现在吧,特别是发生了昨天的事后,他有点想多管闲事了。 「电影算了吧,我们找个地方吃个饭,我有些话想跟你说。」 「好啊,我也有些话想跟你说!」 「嗯。」 杜逍随口应了句,米昊莱能说的,不就是再一次表白么,他已经听到耳朵起茧了。 果然,两人找了家环境还不错的小店刚坐下,米昊莱立刻掏出一个装着手鍊的首饰盒递向了杜逍。 「杜逍,我喜欢你,我们在一起吧!」 杜逍面无表情,将首饰盒推了回去。米昊莱大大嘆了一口气,他估计是习惯了这场景,没太大失望,只是把首饰盒放在手边,噘着嘴一下一下刮着盒子上的红色绒面。 「你吃什么?」 杜逍一边问一边点单,他饿得不行,已经等不及米昊莱自选了,米昊莱这边还没回话,他已经提交了订单。 「我都可以,你吃什么,我吃什么。」 「好,那么,米昊莱,我想说的是……」 杜逍刚要起个话头,手机震了几下,他瞟了一眼,是陈夕来找他。这两天他没进度,有些心虚,赶紧先给陈夕回復了过去。 「你要说什么?」 「啊……等一下。」 陈夕提了个想改模型部件的意见,但图上圈出来的部分位于承重墙上,杜逍有点搞不懂了,陈夕应该是个专业的,不至于提出这么奇葩的意见。杜逍赶紧回復完,放下手机,清了清嗓子继续道: 「我是说,你其实并不喜欢我吧。」 米昊莱没有立马反驳,他愣在那里,一脸迷茫,像是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好一会儿,待第一道菜上来了,他才出声尴尬地笑了下道: 「怎么会,我是喜欢你的。」 「那你……」 手机再次震动起来,杜逍瞥了眼,选择了金钱,在米昊莱自我怀疑的空档里滑开手机快速看了遍陈夕发来的几条信息。这回陈夕换了个地方画红圈,说要改弧度,可在杜逍的设计中,一整幢楼都是这个弧度,陈夕当时是确定了的,现在要改的话,虽不是不行,但必须连着里头的管线走向一起重新排。杜逍越发搞不懂了,他挠挠头,将自己的疑问发了过去,再次放下手机,面朝无意识拿调羹刮着碗壁的米昊莱。 「你喜欢我什么?」 「我……我……」米昊莱撇过头,仿佛有什么难言之隐,过了会儿他耸耸肩笑着道,「喜欢一个人,不需要什么理由吧,喜欢上了,就是喜欢上了啊……」 这话估计米昊莱自己说得都没什么底气,杜逍两肘搭上桌子,稍稍逼近了一些道: 「孟颜跟我说过,他和你是在一个群里认识的,在那个群里你从来不说话,像个殭尸号……」 手机这回震了两声杜逍没理,可他的不理让消息跟井喷似地一直震,都快把手机震地上去了。 「你是不是有什么急事啊,先回復一下吧。」 米昊莱指了指杜逍的手机,小声道。杜逍抱歉地笑笑,点开手机,其上一屏幕的红圈图片看得他心悸。这陈夕怎么回事,当初每个阶段开始前、完成后给他看的时候怎么不提这些,现在要是再按着图片意见改,几乎等于是重做。再者他手边没电脑,很多红圈图都不知道陈夕是从哪个犄角旮旯截出来的。他抓抓头,回復道: 「不好意思啊,我人在外面,手边没电脑,现在立刻马上回去改!」 发送,关机。 杜逍将手机俯面拍下,朝米昊莱笑笑,夹了几筷子菜塞嘴里垫飢。 「我刚说到哪儿了?」 「啊?」米昊莱像个丢了魂的小孩,朝杜逍眨了眨眼,而后恍然大悟道,「说到我像个殭尸号……」 「啊是。」杜逍咽下嘴里的食物,喝了口水继续道,「大家讲什么话题你都不参与,所有活动报名你也不吭声,只有那一次联谊,你是私信了孟颜,说要来的。你私信他的时候他还以为是谁来骚扰了,根本不记得你也在群里。」 米昊莱低着头,没说话,手边的筷子包装被他捏得皱起了角。 「那天我是最晚来的,我来时你只是抬头看了我一眼,并没有表现出任何兴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是孟颜介绍我『从来不参加联谊,也不去酒吧猎艷,谁贴上来都不搭理,只知道埋头工作,守身如石佛』之后。对吧?」 米昊莱手上动作顿了一下,略微紧张地喝了一口水。 「如果我告诉你,孟颜只不过是开了个玩笑,我其实也会去酒吧,也会接受从未见过的人抛来的玫瑰枝,与其余那些我们这一类的大部分人没有差别的话,你还会喜欢我吗?」 「……这,你不是那样的人……」 「但是米昊莱,你除了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外,还了解我什么?」 「……」 杜逍说完,毫无负担地吃着菜,他是真的饿了,一盘接着一盘,都没想着要给米昊莱留点。对面米昊莱则是安静得很,入定了般,半天不挪一下姿势。 「我……我不知道……我没谈过……没谈过恋爱。」 米昊莱终于开口,他抹了一把脸,眼神空洞地盯着透明茶壶中飘荡着的菊花瓣。 第32页 「嗯。」 杜逍剥着虾,一秒一个极速消灭着,还剩最后三个时,他终于良心发现,剥了壳扔进酱油碟中,推给了米昊莱。 「我爸妈,自诩教育家,而且还出过书,写他们是如何用西式教育养大我的……从小,他们让我要勇于发言,勇于质疑,还告诉我这世上不存在早恋,所有情感都是美好的,要好好珍惜,让我一直误以为他们非常开放,我可以去过我喜欢的生活……直到初一时的某一天,我回家告诉我爸妈,我喜欢上了隔壁班的学习委员,而他是一个男生。」 杜逍点了点头,给米昊莱的杯子里添了些水,他吃得太快,其实已经有点吃饱了,想着要不要把没上的菜给退掉。 「我爸妈当时的表情好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噩耗,让我很害怕,也很疑惑,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这样,不是他们说的要珍惜感情的吗,不是他们说的要相信自己的一切都是美好的吗。从那时以后,我明显感觉到他们所谓的开放在变质,他们会接送我上下学,放假天没有必要不能外出,如果要和同学出去玩,也必须时时刻刻准备接听他们打来的电话。他们没有对我的单恋发表什么意见,只是不断告诉我,是我弄错了,长大后就会好的,长大后就不会这样了。 「我一直没再喜欢过什么人,更别提谈恋爱了,我尝试加入很多群,但是我发现自己完全无法接受他们的生活方式,也融入不进去。没见过面的人怎么能说约就约呢,不认识的人怎么能互相说着情爱的话呢,我想我是不是真的跟我爸妈说的一样,只是没长大,只是弄错了?」 「所以一听说我是个没去过酒吧,也不乱搞的人,你就觉得机会来了,我是你可以追求的人,我如果答应,你就可以向你父母、向你自己证明你确实没弄错?」 「……」 「没有必要米昊莱,有没有弄错,你自己心里最清楚,男女都不需要谈个对象来证明自己是异性恋,你为什么要用谈恋爱来证明你不是?你以为质疑你的人是想要你证明他们是错的?他们想要的,是你证明他们是对的,就像现在的你一样。」 米昊莱眉毛动了动,抬起了头,他看向杜逍,嘴唇抿紧。 「我不是你拿来证明的东西,也没有东西可以帮你做这个证明,你是或不是都不该是你人生的主旋律,你都能好好活下去。」 「但是我、我要怎样才能谈上恋爱?」 杜逍抓抓头,他说了半天,结果米昊莱还是困在牢笼中,找不到出口,疯狂地去钻那不存在的牛角尖。他舀了一碗汤,双手捧着往后靠,吹着冒热气的汤道: 「你为什么想谈恋爱?」 「我……我为什么……」 「看,话又绕回来了吧,你越想谈,越没得谈,是个人都能看出来,你并不是带着喜欢对方的心情而想谈的,你有你自己的目的。还有,你想过对方的感受吗?」 看米昊莱不说话,杜逍咕嘟咕嘟喝光凉下来的汤,舒服地吁了口气。他站起来叫了结帐,顺便给米昊莱点了几份菜打包,放在他面前道: 「缘分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能谈不能证明你是,不能谈也不能证明你不是。米昊莱,你是个好人,有教养,又正直,敢沖敢闯,天真率直,这些都是属于你的好,别说丢就丢了。不能融入就不要去试着融入,没必要强制改变你的生活来换取一些什么东西。遗憾也好,不甘也好,不管正面负面,这些都互相作用着,构成了一个完整的米昊莱,振作起来。」 「杜逍,」米昊莱拉住杜逍的衣角,可怜巴巴地抬头问道,「你也有过这样的时期吗?」 「嗯……性质不一样,不过差不多吧。」 他的顺从,他的伏低,都没能向父母证明他还值得他们从前那样的对待。 「你是怎么走出来的?」 「没走出来。」 「……没走出来?」 「但我知道了那不是我的错。」 米昊莱愣住了,杜逍离开了他都不知道了,待他反应过来,人早走远了。 ☆、第十二话 杜逍等不及米昊莱发完呆了,他急着回去改方案,可刚吃完饭又不能跑,只能尽全力快步往家赶。在路人看来,他双脚跟不上身子,像是个肢体不协调的奇行种,随时都会摔倒,却又神奇地稳健。 终于到达家门口,在摸钥匙开门前,杜逍却不由地踟蹰了——依据出门时的场景判断,高暮搞不好此时此刻正坐客厅里等着他,而他现在完全不想与高暮有任何接触,包括眼神也不行。 怎么的,我要跟谁出去还要他同意吗,再说了,这是我家,难不成我还得躲着他? 杜逍哼了声,一手摁着手机开关,一手转着钥匙孔,随着门开启,他的手机也重新开了机,瞬时消息不断震动不停。他扫了眼,进来的信息全部是陈夕在他关机后发的,最新一条还问他为什么不回復。杜逍缩缩脖子,有种逃班被老闆当场抓住的感觉,他赶忙奔进卧室,一边解除电脑睡眠状态,一边回復道: 「回家路上没看手机,刚到家,马上开电脑。」 「没事了。」 手机再次震起,正当杜逍以为陈夕来新指示时,却看到了这么一句让他摸不着头脑的话。 「没事了?」 杜逍眨眨眼,凑近手机屏幕仔细查看他先前未读的那些个信息,就「没事了」之前,陈夕还截了一张模模煳煳的部件图过来要他改呢,别是等太久,生气了吧。 第33页 「施工人员弄错了勘测图,以为设计尺寸对不上,不好意思,我也是在外面,手边有事,直接转发了他们发给我的意见,没仔细看,吓到你了吧。」 正当杜逍还想仔细询问到底是怎么个事时,陈夕再次发来一条信息,读完全部,他大大唿了口气,随手拿起桌边的几张废纸往脸上扇风。 陈夕判断无误,他确实是有点吓到了,就他那点建模水平,可承受不起短时间内将完成大半的模型断骨挫筋,再重新接上的。希望陈夕同志能吸取教训,下回看清楚了再转发,虽然杜逍早已做好了几十万的生意没那么容易做的思想准备,但要是这么个动不动就大改的不容易做法,那也是大大超乎了他的预料极限。 这事告一段落,杜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进门至今,竟是没察觉高暮有什么动静。他转头朝昏暗的客厅望了望,起身蹑手蹑脚走去门口,趴着门框往高暮房间方向竖起耳朵——安静得很,不像有人在的样子。他撇撇嘴,不在就不在呗,不在最好,他哼了声,背着手打算从餐桌上拿走自己的杯子,倒杯水回房继续工作。随着他的动作,一张压在杯子下的纸飘在了半空中,他反应快,一把抓住,疑惑地展开看了眼。 是高暮的字迹,写着要出差一个星期。 杜逍捏着字条,眉头无意识地皱了起来,他单手将纸条捏成球,一个抛物线丢进了垃圾桶中。确实,现下的境况不太适合两个人离得过近,总是需要有一人识相一点,离远一些,高暮还算上道,知道自己是客,不至于让杜逍这个房子主人走。但另一方面,杜逍心里总是堵着那么一块——高暮这是又逃了——果然到头来,高暮仍是那个遇事不决逃跑解决的高暮,下回给他改名高逃逃算了。 杜逍越想越气,乓一声放下杯子,从垃圾桶里捡出纸条撕了个粉碎。这还不够他解气的,既然高暮要逃,还回来干什么,他此时此刻无比想闯进次卧把高暮的东西都打个包,扔门口叫他走人。且他也这么做了,蹬蹬蹬踩着重步来到次卧门前,一把握住把手,用力向内推开房门。 木门很重,背后不知挂了多少东西,随着杜逍的用力推门,好几件挂得松散的衣服掉落了下来,连带着五六个硬币,以及一个薄薄的钱包。看到滚落四处的钱币,杜逍冷静了下来,万一丢个一毛两毛的,他岂不是得背上盗窃的罪名,自己二十几年的名誉,哪是几个硬币能买到的。 「还说我呢,自己连衣服都不好好挂。」 杜逍撸起袖子,嘟哝着趴地上去捡一件件掉落的衣服,以及一枚枚闪亮的硬币,自己闯的祸,只能自己收拾。他抱起衣服,抬眼往满噹噹的背式挂架上扫了一圈,总共五个钩子,每一个都承载了三五件的辆,层层叠叠,看着拥挤无比。玄关那儿其实是有个大衣架的,挂两个人的衣物绰绰有余,杜逍以前没注意过,现在仔细回想,确实从没在那上面见到过高暮的东西。 「又没不让你用……搞得像我多小气一样……」 杜逍皱起鼻子,拍了拍衣服,找了几个还算空的钩子分别将衣服挂了上去。正当他打算将手里的一把硬币扔进钱包中时,一张相片从打开的夹层中掉了出来,轻飘飘地落在地上。他低头一看,太阳穴立刻跳了跳,捡起相片一阵风地奔向玄关柜,拉开抽屉伸长手臂往最里层扒拉。 高暮钱包中掉出来的,是一张他俩的合照,与杜逍拿来当「遗照」的那张一模一样。直到他翻出玄关柜里头压着的那张摺叠过的相片之前,他都以为是高暮找出了他藏起来的相片,夹在了自己的钱包里。 对比手中的两张照片,杜逍自嘲地笑了笑,他也不知道自己刚才是急个什么劲,又是在期待个什么劲儿,竟然都没发现钱包里的那张并不存在摺痕。高暮手里有也不稀奇,这玩意当初还是他去列印的,一式两份。 再看照片中近十年前的二人,打扮土里土气,一脸傻乎乎的学生样,拍照只会干巴巴地并排站着,也不知道活泼点比个耶什么的。两人明明胳膊贴胳膊,离得很近,却又微妙地有些距离,似是想靠近却又不敢。 这是他俩确定关系后的第一张合照,也是他和高暮的第一次出校约会纪念,情侣们爱去的地方他俩是不敢去的,那天出了校门后,只是漫无目的地压着马路,最后晃悠晃悠乘着公交,去到了一个当地的旅游景点。想到此,杜逍坐了下来,撑着下巴抖了抖手里的照片,里头的两个大傻子,当时彼此心里都想着要留些什么所谓的「第一次」纪念,但直到太阳都要下山了,也没有谁先提出什么方案来。 就在这时,夕阳西下,小半张脸躲进了矮山之后,四散蔓延的火红颜色,将云烧成一锅岩浆,与其下湛蓝的湖面一道把这个世界分割成上下分明的两面。一堆人欣喜地朝湖边跑去,争分夺秒地想抢在太阳完全下山之前,留下自己与美景的合照。是高暮先迈的步,拉起杜逍的手,在人群中占到了一个景致不错的位置。人声嘈杂中,他微微俯身贴近杜逍的耳朵,说想和他拍一张合照留作纪念,究竟是纪念难得一见的火烧云,还是纪念他俩的恋爱歷程,这就不得而知了。 拍这张照时的心中感受,杜逍到现在还记得,在别人看来,他与高暮不过是两个放假天出来玩的外地学生,但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互相接触的手背传达的是隐秘的情感,青涩却暗潮涌动。 第34页 杜逍忽然鼻头髮酸,他皱眉抓抓头髮,重新把折过的那张相片塞回了柜子深处。他站起身,将高暮的钱包塞回了次卧门后的外套中,而后闷头做起了家务。他用力擦着家里的每一个角角落落,刺啦刺啦的拖地声,盖住极力压抑的吸鼻声,在空荡荡的房子里迴响碰撞。 自从跟米昊莱吃了那顿饭后,杜逍已经好几天没收到过对方的信息或电话了,看来他的劝退还是挺成功的。结果说曹操曹操到,他刚这么想,米昊莱的几条信息便接连顶了过来。彼时,杜逍正在努力控制着手腕力量,小心地拉着他的部件模型,手机一个震动,部件也就歪了。看着来信人的名字,他放下滑鼠,摸摸下巴,简直是服了自己了,乌鸦脑想什么来什么。 「杜逍,感谢你之前的开导,我现在感觉好多了。」 「你说得对,我确实不应该拿你当做证明我自己的工具。」 「我们还能是朋友吧?你放心,我已经不打算再追你了。」 「你周末有没有空?我手上有几张迪士尼的票,我还叫了孟颜,我们三人一起去玩一通吧。」 虽说从文字上来看,米昊莱挺真诚的,但保险起见,杜逍还是先截了图,给孟颜发去以求真伪。不过孟颜这时候应该是在直播中,直至傍晚,才一个电话回復过来,且对面背景里人声鼎沸,能清晰地听到喊话对货号的声音。 「杜逍你说啥!」 孟颜一嗓子,快把杜逍耳朵叫炸了,他拿开了一点手机,揉了揉耳朵,机械地拉着一排排玻璃幕墙,等孟颜找个安静的地方说话。孟颜走了好长一段路,终于电话那头不再吵闹,杜逍都能听见他长长吁了一口气,他大约是找了个靠窗的地方停了下来,唿唿的风声不断灌进听筒。 「哦还真是,米昊莱也给我发了信息。怎么,你是想我去呢,还是不想我去呢?」 「你说呢。」 「不是,你还对高暮有迷恋,不肯接受米昊莱?天底下好男人又不止高暮一个,况且他根本不算个男人,你怎么就吊一棵枯树上不下来了?等枯树倒了,有你摔的。」 「跟高暮有个屁关系,是米昊莱自己想通了,想通了他其实根本不喜欢我。」 「啊?」 「跟你电话里说不明白,哪天你空了记得划个时间应酬应酬我,看你忙得,已经想不起我了吧。」 「哪有,永远爱你,么么哒。」 「好了我工作了,周末见。」 杜逍挂掉电话,盲打了个「好」字发给米昊莱,他将手机俯面一拍,继续盯着屏幕重建部件。 然而到了与米昊莱约定的那天早晨,一个「不速之号」打入了杜逍的手机,他拽着毛巾仰头跑进卧室时,脸上还滴着水,眯眼看见屏幕上的来电人名,心情瞬间一落千丈。 米昊莱与孟颜住得近,两人早晨是拼车一起出发的,车开上高速没多久,杜逍的消息便传进了米昊莱的手机中。他滑开手机看了一眼,挠挠后颈朝孟颜道: 「杜逍说他不来了,怎么办?」 「不来了?出什么事了?」 「他没说……我打个电话问问。」 米昊莱直接回拨了个电话过去,杜逍应是很快就接了,且简短几句话后便挂了电话。米昊莱没能说服杜逍,懊恼地摇摇头道: 「他说今天家里临时有事,得回去一趟。」 「家里?」孟颜眨眨眼,突然一拍手,拿过手机看了眼日期感嘆道,「啊,都这个日子了啊,时间过得真快,那确实是没办法了。」 「什么意思啊,今天怎么了?」 「嗯……杜逍没跟你说的话,我也没法告诉你。」 「那……我们还去吗?」 米昊莱回头看了眼路,又看向孟颜等他给主意。说实话,孟颜跟米昊莱不算熟,两个人去迪士尼多少是有点尴尬的。而且米昊莱跟其他那些个骚气外露的又不一样,正经得很,撩不得,且也不是孟颜的菜,他压根没想撩。 多大的人了,没有其他目的,一本正经玩迪士尼?笑话。 但是吧,米昊莱弄来的是插队票,孟颜平时都不捨得买,浪费了又太可惜。 「都上高速了……今天杜逍铁定心情不会好,我们去了后多买点特产带回来,明天拿给他开心开心。」 「好,你说得有道理,那就我们两个去吧。」 因为白天那一通电话,杜逍一个早上没法好好工作,好几个小时过去了,他才拉了两层楼的幕墙,而且还算错了竖挺宽度。 「哎。」 杜逍嘆出今天又一口长气,手机随着他气出,同时响了起来。 来电人:杜辉山 他将手机拿在手中,让电脑睡眠,一边接电话,一边往外走。 「餵爸。」 「哎,小小出发了吗?」 「现在过来。」 「好,那我让你陈阿姨做晚饭了啊,你路上小心,不要急。」 「好的爸。」 讲完电话,杜逍再次嘆出一口气,慢慢吞吞换了件t恤,脚步沉重地离开家门。 曾经的那个家,是杜逍小学六年级末尾时阖家搬来的,直到读大学前,回家对他来说都是一种身体记忆,闭着眼睛都能找着路。但后来发生了太多事,他从只是寒暑假回来,到了除非杜辉山来喊人,否则连周边都不愿接近为止。原先熟悉的道路变得陌生,他甚至差点走错单元楼。其实反过来想,那个家或许也并不需要他,他床头柜抽屉深处放着一把家里的钥匙,但是从两年前开始,钥匙变得不再能用,大门锁已换,而杜辉山对此只字未提,似乎默认了他是客,至今也未提出要给他一把新钥匙。 第35页 「唿——」 每回杜逍都得在那扇通往不幸的大门前徘徊一会儿,酝酿好了,才下得去手敲门。 「小小回来啦。」 「嗯,爸。」 杜逍扯了扯嘴角,进门换了双不太合脚的拖鞋,只能踩着后脚跟走路。不远处的客厅地上,坐着他那个便宜妹妹,是叫杜瑶还是杜媛来着,反正杜逍已经记不得了,只依稀知道她小名叫安安,取的平平安安的安安。 「哼!」 安安一向不待见杜逍,即使每年才见一面,也跟见着仇人似地翻了他一个白眼,杜逍自是不会去跟个八九岁的小孩一般见识,他四处看了看,选了角落里的塑料凳子坐了下来。陈阿姨在厨房与餐厅之间来来回回,端出了一盘盘的菜,香气充溢着不大的空间,闻得杜逍口中生津。不过望眼看去,除去一盘糖醋里嵴,餐桌上尽是他不爱吃的菜,每年他来都是如此,再不习惯也得习惯了。 「小小,你看你要回来,你陈阿姨就给你做了那么多好吃的,你懂事点,要谢谢人家。」 「谢谢陈阿姨。」 杜逍随口道,进出厨房的陈昱雪仿佛当他是空气,连个白眼也没捨得给过来。 无聊的等待时间里,杜逍在安安的监视下,绕着这个早就变了格局的家中随意走动着,对于他来说,除了房屋轮廓,其余熟悉的东西已经一件一件地消失不见,全部被新的取代。这感觉像极了去年他去参加小学同学会,大家一起故地重游,可所有教过他们的老师都已退休,小学还是那个小学,但里头已没他所熟识的人了。 「嗯?」 路过作为客餐厅隔断的博古架时,杜逍脚步顿了顿,望向顶端最大格子上的那只长相廉价的毛绒玩具,而原先占据此处的瓦楞纸屋子,却到处不见了踪影。 「爸,」杜逍快步走到厨房门口,紧张得双手握拳,背在身后,不自在地朝数碗筷的杜辉山问道,「我那个……小房子呢?」 「啊……那个啊……」 「扔了。」陈昱雪端着菜擦过杜逍身边,往餐桌上一放,头也不抬地回道,「太占地方,又不好清理。」 「……扔了?」 杜辉山陪着笑,没有对此多说什么,他摆好最后两副碗筷,跟在陈昱雪后边进了厨房,帮忙端那一整锅的清蒸鲢鱼。 「扔了。」 杜逍小声自言自语道,他其实早有预感,每次回来都会抬头看一眼,小房子在那儿,他倒还会担惊受怕它何时会被扔掉,这回真的扔了,比起震惊,更多的是松了口气——担心的事终于发生,往后也不用再担心了。 「呵。」 杜逍歪了歪头,说不上来什么心情,那瓦楞纸板房子算是他在这个家留下的唯一痕迹了,不过正确来说,小房子并不属于他,他也没有资格决定其去留。这还得追溯到八岁那年,他花了整整一个月,用了五大包彩色瓦楞纸,根据自己以前的家,一点点粘出来了一座有外观有内饰的迷你纸板房,并作为杜辉山的生日礼物送了出去。说起来那算是他第一次对建筑感兴趣,那个小房子受到了父母的赞扬,杜辉山还专门为此做了个亚克力外壳。后来他们搬家,小房子就一直放在这个家里最高的位置,让他感觉无比荣耀。 算了,没了就没了吧。 杜逍站原地发呆的间隙,安安故意撞着他向餐桌跑去,占了个离糖醋里嵴最近的位置,挑衅地朝他扬了扬头。 「小小你怎么站在那儿,快过来坐,吃饭了。」 杜逍点点头,拉开安安边上的椅子坐下,他也没办法,但这是离他唯一能吃的菜最近的位置了。安安显然非常嫌弃他坐自己边上,也清楚杜逍坐这儿的目的,杜逍每次夹一块里嵴,她就不动声色地将盘子挪远一点。两三块后,杜逍便需站起来才能夹到里嵴了,他只得放弃,就着饭上沾着的糖醋汁下饭。 「小小啊,自己一个人过得还好吧?要是有什么困难记得找爸爸,别一个人扛啊。」 「我都挺好的,没什么困难。」 杜逍简直是一颗米饭一颗米饭地在吃了,他不自在地夹了块面前芹菜炒肉片中的肉片,可还没放进嘴里,光是闻着芹菜味,胃酸就开始造反。 「经济上呢?你一个人打拼,要用钱的地方不少吧,你做的工作爸爸我也不太懂,前段时间听新闻说现在建筑业行情不大好,倒闭了好几家公司,你没受什么影响吧?」 陈昱雪闻言,动作明显地拐了杜辉山一肘子,这明显是做给杜逍看的,他当不知道,埋头盯着米饭笑笑回答道: 「没受影响,都挺好的。」 「哦,那就好,你多吃点,看着瘦了不少,这里都是你爱的菜。」 哈哈。 杜逍自从得了一焦虑就吐的毛病以后,嗅觉味觉变得特别奇葩,鱼腥闻不得,香菜吃不得,可这一桌子不是鱼,就是香菜不要钱,他唯一能吃的里嵴还被移走了,想多吃也多吃不了。 杜辉山不说话,陈昱雪是绝不会跟杜逍说一句话的,饭桌上沉默一片,唯独安安时不时说一些学校里的事,换来一两句不咸不淡的夸赞。杜逍熬啊熬,终于熬到一碗饭见了底,他心情舒适多了,现下只要把碗交出去,他就可以回家了。但出乎他意料,一张银行卡在此时被推到了他的面前,截住了他回家的路。 第36页 「小小啊,这些钱你先拿着,自己一个人别太节省,偶尔也出去吃点好的,身体最要紧。」 「你干什么!」 一晚上没怎么开口的陈昱雪一下炸了,杜逍都还没怎么样,她先一把抢过了银行卡死死拽在手中,唯恐杜逍要去抢一般。 「你才是干什么!把卡给我!」 陈昱雪左躲右闪,杜辉山根本连卡的边角都碰不着,气得他声音大了起来。 「杜辉山你别疯了!安安刚上小学,要报这个班要报那个班,正是用钱的时候,我们自己手头紧巴巴的,哪有钱拿出去!」 「你别闹,那也是我儿子!我能不管吗!」 「但是他成年了!能自己赚钱,为什么还要你接济!他大学四年的学费生活费都是你出的,现在还要你拿钱给他用,他难道没妈的吗?!」 「你!」 杜辉山一下扬起手,陈昱雪没在怕的,直面迎接,那表情仿佛要英勇就义。这场面下,杜逍左右不是人,他默默嘆了口气,戳着碗里最后一粒米粒,不去参与这场无意义的争斗,只想快点找个机会熘走。。 「别在这里闹。」 杜辉山放轻语气,看了一眼杜逍,放下了扬起的手,他拉过陈昱雪手臂,将她径直往卧室里带。门一关,闷闷的吵架声嗡嗡嗡往外传,杜逍看了一眼卧室门的方向,手里筷子一放,闪去玄关换鞋准备离开。 「喂,你以后能不能别来我家了,你一来爸爸妈妈就吵架,讨厌死了。」 安安追了过来,打了一把杜逍的手臂,她双手抱胸侧靠在墙上,一脸的不耐烦。杜逍想这话跟他说没用,该跟杜辉山说去,给他一百万他都不愿意来,但是杜辉山叫了,他要是再不来,手机里不知要收多少条来自杜辉山的自责忏悔,谁受得了。见杜逍不答应,安安重重跺了跺脚,面向他双手叉腰,居高临下道: 「你听好了,你已经是过去式了,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别再来打扰我们了!」 杜逍低头繫着鞋带,忍不住想笑,也不知道这小孩是看了什么狗血电视剧,学来的这么一句话,等她长大了,午夜梦回忆起自己曾经如此说过,会不会尴尬到想钻地缝。 过去的就让他过去,past is in the past,let it go ,let it go…… 第一句怎么唱来着…… 安安后面还说了什么,杜逍已经自动过滤掉了,他脑子里因为自己那一联想,循环播放起了let it go,洗脑得很,根本停不下来。 be a good girl, you……you……you什么来着…… 「喂!听到没!」 对了,是always,always have to be…… 「砰!」 安安气得要命,杜逍拐出楼梯口后,她一把将门摔得响亮。 「turn away and m the door——咳、咳、嗯,还得降一个调……turn……」 杜逍走进夜色中,摇头晃脑地在人烟稀少的人行道上轻声唱道。 ☆、第十三话 「不是吧……」 哼着歌唱着曲,晃荡晃荡踱回家,翻遍口袋,却发现钥匙没拿。 杜逍抱头蹲地,他还能再倒霉一点吗? 事实证明,是能的。他向后捋了一把头髮,掏出手机打算叫个锁匠,然而屏幕只亮了一下,百分之一的电量直接给手机关了机,无论他再怎么按开机键,都只剩一个红色电池将他拒之门外。 「开什么玩笑……」 杜逍抓着没电的手机,将一头乱髮挠成了鸟窝,他看不懂这设计了,手机有显示红电池的那点电,还不如给他用来打个电话好。也不知孟颜和米昊莱玩回来了没,但就算已经玩回来了,他也赶不过去,毕竟坐车还得用手机刷卡,可手机要是都能开机刷卡了,他干嘛不找个锁匠开门? 这莫不是逼着他再回去那家里一趟? 杜逍思考了一阵,坚定地摇了摇头,现在就算天王老子出现在他眼前,都别想让他往回走。他站起身,大嘆了一口气,所谓远水救不了近火,他就不信敲遍这幢楼所有的门,都找不到个能借他充会儿电的地。 「哐!」 杜逍转身的那一刻,一记重响从门内传出,像是什么大物件倒了地,亦或是砍刀斩大骨。他睁大眼睛,保持着盯门的姿势良久,他家住三楼,而这又是老小区,再来,他一个做建筑设计的,对保笼这种东西深恶痛绝,是这幢楼中少有的几家没有装的。难不成,终于是遭了闯空门的眷顾? 杜逍重重吞咽了一下,小心翼翼靠近自家大门,将耳朵紧贴其上,很快,又一声响亮的「哐」震得他冷汗直冒。 遭贼这种事,其他倒无所谓,现在他一穷二白,兜里都掏不出个硬币来。可千万别把他电脑砸了,电脑本身虽不贵,早几年配的,现在最多值个三千,重要的是里面的模型,他辛辛苦苦做了几个月,如果没了,他真的能找个高地跳下去。 杜逍越想越心惊,恨不得身怀穿墙术,他抓着门把手死命上拽下按、前拉后推,另一手砰砰砰拍在门面上,打得手掌发红,急得汗珠下淌。 「啊!」 忽然,门向内开启,杜逍正用力往里推门,反作用力一下消失,使得他整个人因惯性往前扑去,砸在门内人胸脯上。他反应还算快,捂着鼻子迅速后退,摆出了个武打的架势在门外扎了个马步。 高暮? 第37页 杜逍透过自己食指上方,看清了门内站着的人,他慢慢摆正姿势,疑惑地看着对方。今天是高暮离开的第四天,他没记错的话,留言上说的是要出差一个星期,总不能是专门为了吓他,提前回来吧。 当然了,这话杜逍是不可能问出来的,他瞥了高暮一眼,蹬掉鞋子进了大门。 「咕——」 高暮不知为何在家做起了大餐,浓郁的鲜香溢满了整个客厅,对于只吃了两块半里嵴肉的杜逍来说,这不是菜品,是毒药,勾得他馋虫蚀骨,全身哪儿哪儿都疼。杜逍回头看了看蹲地上给他摆鞋子的高暮,庆幸对方没听见自己肚子响。他搓搓脸,没来由地不爽,大概是饿的,也大概是发生了一堆事后回家还得见到高暮,今天的黄历上必然是写着「诸事不宜」。 杜逍唿了口气,让今天能快速过去的方法,就是马上洗澡睡觉,一觉醒来,又是新的一天。他回房抽了几件换洗衣服,转身闪进了卫生间,立即反手落锁,把香味阻挡在外。而当他伸手准备去拿沐浴露时,那原本应该属于沐浴露的位置,却是空的。这不过是件平时看来再小不过的事,卫生间就那么大,稍微找找也就找到了,可一股血气却在此时控制不住地直冲大脑,驱使他乒铃乓啷粗暴地翻乱了一堆瓶瓶罐罐,差点把整个卫生间掀了,才最终在洗脸柜中找到了并排立着的洗髮水与沐浴露。 杜逍心中无名火起,咬了咬牙大喊道: 「高暮!」 「怎么了?」 话音刚落,高暮便赶到了,站在卫生间门口敲门问道。杜逍怒髮冲冠,整个脸都是烧着的,他动作极大地开了锁,一把拉开门,指指洗脸柜,又指指次卧方向,激动道: 「说过多少次了,而且我也写在简章上了吧,用完的东西必须放回原位,你再看看你做了什么!」 高暮随着杜逍指的方向,望向洗脸柜,点点头承认错误道: 「对不起,我急着出来烧菜,洗完澡后忘记放回去了。」 说这话时,高暮是面带欣喜及兴奋的,不知道原委的,还以为杜逍之前是在夸奖他。杜逍一口火哑在喉咙口,看着高暮那一脸小孩得糖似的表情,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晾了高暮好些天了,今天是第一次主动找对方说话。 这类事以前他俩吵架冷战时经常发生,说是冷战,主要是杜逍每回都发誓这辈子不再理高暮,而高暮却永远是那个默默在讨好的。如果高暮还是以前的高暮,那在他看来,杜逍生不生气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终于肯跟他说话了。 杜逍嘴唇努动了几下,相当于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他瘪瘪嘴,把高暮推出了卫生间,转身一头扎进花洒喷出的水流中。 洗澡是需要用力气的,杜逍有些后悔了,天天洗,其实也不差今天,应该倒头先睡的。他越洗越饿,饿得肠胃唱起了二重奏,早前闻的那一口芹菜味现在泛了上来,刺激着他的呕吐神经。好不容易洗完,他甫一套上睡衣,布料便被身上汗水粘住,贴在皮肤上,要多难受有多难受。 「哎。」 杜逍嘆了口气,头顶浴巾耷拉着肩膀拖着脚步走出卫生间,客厅里的香气较之前更甚,他吸吸鼻子,都能分辨出有哪些食物。 小汤螺蛳、糖醋排骨、椒盐皮皮虾、好像还有烤扇贝。 「咕——」 「哈……」 是谁以前说一人做饭控制不好量,怕浪费的来着?这回还一次做这么多,吃吃吃,撑死你。 杜逍皱起鼻子,只想尽快回房,高暮却在此时挡住了他的去路。高暮也不说话,手里还端着碗冒着甜香气息的水果羹,白色雾气肉眼可见地直往杜逍鼻孔里钻。 「你走开。」 「一起吃吧。」 两人同时开口,杜逍抬头瞥了眼高暮,再看餐桌上颜色丰富、投他所好的吃食,他肚子饿,可嘴巴答应不下来。 「你帮我端一下,我盛饭。」 高暮不由分说地将手中的羹汤交由杜逍拿着,杜逍捧着羹汤,身体与大脑产生了分歧,飢饿抢先一步,下了高暮给的台阶,大脑再生气,此时也只能原地跺脚,台阶既然已下,再闹着要踩回去是不可能的,不然未免过于不可理喻。 沉默是杜逍守着的最后一道防线,他在餐桌上放下羹汤,低头接过高暮盛给他的饭,一言不发地对着桌上的菜一顿狼吞虎咽。在这里没人会移走他的菜,且他还能移走高暮面前的菜,吃多少也不会有人来说他,管饱。他吃着吃着,眼眶开始泛红,机械地往嘴里塞菜、下咽,似乎只要腮帮子鼓着,就能把眼泪憋回去。 高暮几乎没怎么自己吃,不是在给杜逍夹菜,就是在给他续汤,以防他一次吃太多噎着。杜逍来什么吃什么,注意力都放在吃、以及控制情绪上,没发现高暮起身来回了一趟厨房,直到桌子中央多了一个大约六寸的芝士冰淇淋蛋糕。 杜逍扒饭的手停住了,眼睛盯着乳白色的芝士层,只嘴还在一下一下动着,将口中残留的食物一点一点嚼碎了吞下去。他看了看对面的高暮,再看了看眼前蛋糕,没想到高暮竟然还记得。 「生日快乐。」 「不是今天。」 「嗯,我知道。」 是明天。 杜逍的生日在暑假里边,以前的他很满意这个日子,毕竟哪个小孩不希望自己生日当天是个假期,可以尽情玩耍,不用上课。但是上了大学以后,父母分居、后妈住进家,这个日子便成了他的噩梦,他得硬着头皮跟着杜辉山以及陈昱雪一起过。相比之下,他倒是更宁愿大家都忘记掉,也好过彼此折磨。特别是安安出生以后,杜逍尽管已经在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了,但在这一天里,他总也逃不掉被注视,逃不掉陈昱雪一脸「我哪有时间顾着你」,却又不能说出来的厌烦表情。 第38页 杜辉山再迟钝,如此过了几年,也终于是察觉到了杜逍的不开心,以及陈昱雪的排斥。杜逍大四那年,他便不再提起所谓的过生日了,只在杜逍生日的前一天,一家人一起吃一顿比平时丰盛的晚餐,就算是过了。杜逍明白杜辉山的用意,也知道自个儿爹的不容易,两边的情绪都要顾,两边的人都不想放弃,这要是换作他,他一定一早撂挑子,想想都累。但他希望杜辉山可以彻底一点,自私一点,别管他了,晚餐也干脆不要有,这顿饭什么意思饭桌上的人都知道,态度也不会因为提前了一天过,就发生改变。对于他来说,杜辉山这么做,相当于是将折磨往前延长了一天,比以前更糟糕。 啪嗒。啪嗒。 两滴大泪珠砸在餐桌上,把对面的高暮砸慌了神。 杜逍知道自己哭了,他有努力忍,可憋气憋得鼻涕都下来了,也没忍住。他余光瞟见高暮绕着桌子朝他走来,便伸出一手臂,想阻止对方过来。然而高暮这回没听话,直接抓住了他的手,往自己身后一捞,将他半个身子抱在了怀里。 初时杜逍还压着声音,但眼泪这种东西没法掉一半憋回去,大把大把的负面情绪随之排山倒海而来,他越哭越大声,脸上不管流的是什么水,全擦在了高暮身上。 「他们把我那小房子丢了,说是占地方,能占多大地方啊,有那破娃娃占地方吗?就算是要丢,也多多少少跟我说一声吧,不是嫌它占地方吗,我来拿走就是了,为什么要丢了它啊。 「还说什么,说我是过去式,叫我别再来她家了。可那是我家!是我家!我从小住到大的地方,你想想,我就是屁都不知道地坐了个飞机,去上了个学,再回来就变客人了,换你你受得了?明明是我先来的,该走的是他们才对,凭什么赶我走。 「说什么难道我没妈的吗,我也想问啊,我妈去哪儿了。从我坐上飞机,不不不,走进候机厅那刻起,我就再也没见过她了。她每次给我打电话,不是在这个国家,就是在那个国家,在每一个没有我的地方。为什么她一次也不回来看看我呢,我是有多可怕啊,至于那么不待见我吗? 「我爸不要我,他老婆女儿嫌弃我,我妈不来看我,连你也丢下我,我究竟是做错什么了?没偷没抢,遵纪守法,从不闯红灯,垃圾还分类,为什么个个都跟躲瘟神似地躲着我,我又不吃人,干什么一个个都迫不及待要离开我!」 「小小……」 「你闭嘴!」 「嗯。」 高暮不敢出声了,任杜逍哭天哭地地喊,他轻拍着杜逍的背,给他顺气。杜逍闷头哭喊了好久,喊得嗓子都哑了,一个大换气时不小心呛到了自己的口水,咳得他不得不从高暮的怀中稍稍离开一些,反手去够水喝。高暮的腹部衣料被水渍洇成了深色,而杜逍则是闷得双颊发红,前发翘起,额头印上了曲曲折折几条衣服摺痕。 高暮抽了几张纸,捧着杜逍的脸,把他哭出来的、咳出来的水液全擦了。这边杜逍水喝一半,又呛着了,他憋了一会儿,从咳嗽憋成了打嗝。那双红彤彤的兔子眼,跟着嗝一起用力,两三下后,成功往眼皮里眨进去了一根长睫毛,扎得那刚停止泌水的泪管,再次哗哗开闸。 「先喝这个。」杜逍一边打哭嗝,一边揉眼睛,高暮抓住他挠眼睛的手,将一碗羹汤放进他手中,「憋一口气喝光它,就不会打嗝了。」 「眼睛……」 「没事,我看看。」 趁着杜逍喝汤,高暮小心地把住他眼下皮肤,动作轻缓地一点点挤着掉进去的睫毛。杜逍抓着他的手腕,疼了就掐他肉,下手基本不留情,不过高暮全程眉毛都不带动一下的,专心揪着那根已经从眼球被挤到眼睑上的长睫毛。 「好了。」 高暮擦掉手上粘着的睫毛,微微抬起头,看向杜逍,两人离得极近,鼻间只差两三厘米。但杜逍眼前煳着一层水液,只能大致看到高暮的轮廓。他哭累了,呆呆地坐在那儿,破天荒地没有对高暮的靠近表达不满,一段时间后,他左眼中残余的水液超过了承载量,涌出了眼眶,贴着皮肤缓缓下落。高暮抬手擦掉了新滴落的一颗,指尖是杜逍脸上温热的触感,以及眼泪带着温度的湿润。他知道自己该后退了,别得寸进尺,省得遭杜逍胖揍,可这一刻太难得了,眼前的是占满了自己心脏的人,他喉头滚动,心中的千言万语唿之欲出。 但杜逍没给他说话的机会。 看似一脸迷茫发呆的杜逍,忽然抬手紧紧圈住高暮脖颈,要吃人似地抵着他的嘴唇,死命往后压。杜逍力道之大,高暮一时都无法稳稳站立,他抱住杜逍的腰往后踉跄了好几步,才免于二人一起摔倒。 「小……」 「闭嘴。」 杜逍抬手盖住高暮的双眼,将他抵在墙上乱吻,期间还因为打了个嗝,嘴唇不小心磕在了高暮的牙齿上,导致破了皮。但破皮没有丝毫减弱杜逍的战斗力,说是吻,他更像是在撕咬。面对杜逍毁灭式的进攻,高暮没法坐以待毙了,再下去,两人都得满嘴血,他用了点力制住杜逍压上来的脸,抢过了主动权,倾身俯吻上去。亲吻中有眼泪的咸味,也有水果羹的甜味,杜逍刚哭过一场,唿吸不畅,客厅里都是他停不下来的喘息声,听得高暮眉头越蹙越紧。 第39页 「哈、哈。」 五六分钟,在高暮的概念中似有半个小时那么久,杜逍大约是唿吸不过来了,挣扎着脱开桎梏,后退了一步,撑着膝盖喘气。他抬起哭红的眼睛,盯着高暮看,那里头比起旖旎,俨然是一副要决斗的模样。 两人静默着对视了会儿,在高暮又要开口时,杜逍抬起一根手指制止了他,而后一把抓起他的手腕,快步将人拉进了卫生间中。 一整晚,没有人再说过话,整个屋子中只飘荡着若有似无的水渍声,各处空间都仿若遭了惨烈的征战,不復以往整洁。卫生间未关的灯,将溢了一地的水照得金光璀璨;客厅地板上躺着的椅子,勾住了衣物的一角;厨房流理台上锅碗瓢盆倒了一片,一根孤零零的筷子大半个身子悬在台面外,终于支撑不住,摔了下去;餐桌上的各类菜式经过一夜,不再冒热气,中间芝士蛋糕里的冰淇淋早已融化成一摊粘水,让整个蛋糕失了原型,往四周坍塌。 月落日升,啼鸟嘤嘤,杜逍终于迷迷煳煳睡了过去。他做了个梦,梦里他站在一颗桃花树下,花瓣纷飞,落入眼前的井中。向下看去,清澈的井水却并未倒映出他的身影。忽然,一阵大风吹来,捲起粉色花瓣,迷了他的眼,待他再睁开,水面已被花瓣所覆盖,不见粼粼。 ☆、第十四话 「……小小……小小。」 「嗯……」 杜逍发出抗议的长音,一把拉过棉被盖住头,但他意识不清时的力气根本敌不过高暮,角力中,棉被还是被一点点拉了下去,将他的头暴露在光亮中。 「小小。」 杜逍困得很,高暮一吵再吵,把他给吵生气了,他紧闭眼睛双臂上伸,摸准高暮的脸后,在对方疑惑间,拍西瓜似地「啪」一声响亮地来个了左右夹击。 「闭嘴。」 杜逍这两巴掌下手不重,光声音响了,高暮揉揉脸颊,嘆了口气,抓住他要掉回去的两条手臂,往上一提,直接将他整个人从棉被中拉了出来,抱坐在了自己腿上。 「你有病……我天亮了才睡的……放开我。」 「小小,醒醒,孟颜找你。」 「你管他,我要睡觉……」 「哐哐哐!」 吓人的拍门声终于惊醒了煳里煳涂的杜逍,震得他一个激灵,他睁开一双灯泡眼,心中发誓这回千万不能再忘了装门铃了。紧接着敲门声响起的,是他放在床头的手机,他转头看了眼,放下一只挂在高暮肩膀上的手,侧身去够屏幕亮起的手机。 「餵。」 「杜大爷,您在家吗?」 杜逍瞥了眼把他抱怀里的高暮,换了只手拿电话道: 「睡觉呢。」 「日上三竿了!还睡!快滚出来开门!」 「开门?」杜逍脑子渐渐清晰,推开高暮跌跌撞撞爬下床道,「是你在敲门?」 「那不然呢!」 「马、马上来。」 杜逍挂掉电话,全身光着原地转圈,干净的地板上哪儿都不见自己的衣服。转了几圈,他慢慢想了起来,衣服好像都丢在了卫生间以及客厅里。 「给。」 高暮不紧不慢地起床,走去衣柜拉开抽屉,挑了一套衣服出来递给杜逍。杜逍赶忙抓过衣服,意识到屋里还有个高暮在,而且是个□□的高暮。 「你你你你快回去你房间,千万别出来!」 「哦。」 杜逍一个劲儿地把高暮往外推,一开门,客厅里的战斗遗蹟让他不禁停住脚步,喉头滚动。 「你先穿衣服,我简单收拾一下。」 「哐哐哐!哐哐哐!」 「杜——逍——」 孟颜大约是等得不耐烦了,闷闷的叫唤声透过隔音不错的防盗门传来。杜逍只得把客厅交给高暮,转身回房手忙脚乱地往身上套衣服。 再出来,高暮已经躲好了,翻倒的椅子被扶了起来,一地的衣服没了踪影,且厨房及卫生间门也好好地关上了。杜逍唿出一口气,拉了拉衣服,终于打开了屋子大门。 「慢死了!!」 孟颜一点没客气,杜逍甫一打开门,他一脚就踏了进来,脱了鞋子便往里走。 「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来了,不是你说让我找个时间应酬应酬你的么。」孟颜手上拎着个大袋子,往杜逍怀里一塞,「呶,从迪士尼给你带回来的特产,生日快乐。」 「什么东西啊,这么大……」杜逍拉开袋子,里头坐了只约莫八十厘米高的星黛露,他额角抽了抽,道,「娃娃?」 「是啊,本来想给你买手錶的,但是吧,」孟颜指了指公仔道,「她打折。」 「……你可真是我好朋友。」 孟颜笑得前仰后合,一手搭上杜逍的肩膀,上气不接下气地道: 「这你就不懂了吧,店员拿了个大喇叭说期间限定,打八五折的只剩最后十只了,所以这不是一般的星黛露,是限量版八五折星黛露,稀有货……诶?」 孟颜眨眨眼,站直了笑得歪歪扭扭的身子,他揉揉眼睛,忽然凑近了杜逍的脖子,大拇指往他肩颈连接处擦了一把。杜逍即刻上手盖住,虽然他看不见,不过也能猜到孟颜看到了什么。 「靠?」 孟颜不可置信地望向杜逍,在杜逍阻止他之前,转身跑进了开了一条缝的卧室门,仰头对着空气狂吸鼻子。 第40页 「你是狗吗?」 杜逍见躲不过去,便也不打算隐藏了,他抱着个袋子靠上门框,盯着孟颜在卧室里转圈走转圈闻。 「杜逍?你可以啊!铁树开花啊!」孟颜侦查够了,走回来绕着杜逍转了好几圈,「拐了个小狼狗回来?人呢,放走了?」 「……」 「嗯?」孟颜一下子还没往高暮那边想,但他渐渐从杜逍的沉默中咂摸过味儿来了,表情逐渐变得夸张,抓着杜逍肩膀摇着他道,「我去!你疯了吧!和高暮?你脑子烧坏了?」 「你别摇,我睡眠不足,头疼。」 「睡、睡眠不足?」 「哎行了行了,我们先出门去好吧?」杜逍瞥了一眼次卧的门,孟颜随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嘴巴就没合上过,「走走走,我请你喝咖啡。」 杜逍拖着处于震惊状态生活不能自理的孟颜,拐进了他俩经常窝着的咖啡馆,到付钱了,他感觉手怎么不那么得劲,一看,装着巨大星黛露的袋子还挎在他手腕上。 「拿着。」 杜逍把袋子往孟颜肩上一挂,扫码买了两杯摩卡两块蛋糕,他踢了几脚孟颜的腿,让他别傻站着,赶紧去找空位。 「我知道了杜逍,是不是高暮趁你心神不宁,把你强……」 「没有。」 「你别怕,你打不过他,后面变成和姦也是你为了自保,没办法的事,我们照样可以告他!」 「……」 对于杜逍的沉默,孟颜头髮都要被自己薅下来了,他终于说出了最不愿相信的可能性: 「总不会是你主动的吧,哈哈。」 「……」 「……我不懂了,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没怎么想啊,」杜逍把星黛露抱了出来,下巴抵在她头上,一前一后掰着她两只耳朵道,「当时我只是想,如果明天就是世界末日,在剩下的最后几小时时间里,我想不想跟高暮上个床。」 「……行吧,你生日你最大,虽然我肩膀不宽阔,但如果你以后受伤了,也不是不能给你靠一靠。」 「不至于。」杜逍切了三分之一块蛋糕,送进嘴里,他选的是新品香茅蓝莓起司蛋糕,味道难以言喻,他看了眼孟颜手边没动的提拉米苏,悄悄把自己的换了过去,「就是吧,我做了个奇怪的梦。」 「奇怪的梦?有多奇怪,有你向高暮主动来得奇怪吗?」 「这一茬咱还能不能跳过去了?」 「那不提了,说吧,什么梦。哎,我这蛋糕怎么少了一口啊……」 杜逍赶忙把换过来的提拉米苏也挖了一口,清了清嗓子道: 「我梦见了一口桃树下的井,这口井照不出我的样子,过了会儿井面又被桃花瓣给盖住了,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但我从来没想过井,也没想过桃树,怎么会梦到这么个场景。」 「简单,井里有什么,有水,水能干什么,水是明镜,照的是你的心,你梦见井,其实梦见的是你自己的内心。」 「……你什么时候学的这套,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还会解梦?」 「做直播嘛,为了增加人气,当然要什么都会一点,什么都能说一点了。」孟颜咬了一口杜逍悄悄换过来的蛋糕,也露出了难言的表情,他放下叉子,双手抱胸靠在椅背上道,「水面照不出你的人,代表你看不清自己的心。你再想想,桃花浸水里,很快会变成什么?变成烂桃花,烂桃花盖住水面,相当于是蒙蔽了你的双眼,眼睛是什么,是心灵的窗户,这寓意还不清晰吗?」 「……说好的别提了呢。」 「可不能怪我,是你自己先问的。」 孟颜说着要去端杜逍面前的提拉米苏,杜逍不动声色拿臂弯将提拉米苏圈了起来,孟颜便只能从上方下手。二人你来我往,提拉米苏虽几度易主,倒是没让任何一人再挖一口。 「你手机亮了。」 孟颜指了下杜逍放桌上的手机,杜逍转头的功夫,刚到手的提拉米苏又没了,不过孟颜至少没骗他,确实是进来了一条信息。 「你带钥匙了吗?我要出门几天,没带的话我给你送过来。」 信息来自高暮,那边孟颜已经快速挖走了提拉米苏剩余的三分之二,只留下了点渣,杜逍哼了声,不打算再抢,翘起二郎腿给高暮回去了信息。 「钥匙我带着,你不是刚回来么,又要走?」 杜逍摸摸下巴,高暮该不会是……特意为了昨天而临时跑回来的吧。 「嗯,工作上的事还没处理完,我先走了,后天回来,生日快乐。」 这几乎是变相证实了杜逍的猜测,虽然高暮不在眼前,但他光是看着这条信息也感到了脸热,下意识挠了挠脸。边上的孟颜把最后一点提拉米苏也吃了,拿肘碰了碰他,挑眉道: 「少年怀春啊?」 「滚蛋。」 杜逍摁灭手机屏幕,掩饰性地拿过咖啡喝了两口。 「问你个正经事。」 挖干净了装提拉米苏的塑料杯,孟颜打了个嗝,也学着杜逍的样子捧着咖啡杯靠在椅背上,目视前方落地玻璃窗道。 「你还有正经事。」 「怎么没有了,就是,你和米昊莱到底怎么回事,什么叫他其实不喜欢你,他不喜欢你,追你干嘛。」 杜逍瞥了孟颜一眼,这事说来话长,他歪着脑袋,把那天和米昊莱的餐桌对话以一人双角的形式重演了一遍,看得孟颜一愣一愣的。 第41页 「也就是说,他喜欢正经的那一类?」 「是他以为自己喜欢那一类。」 「可他也没亲口说是『以为』吧,万一真的就是呢……」 「你怎么个事,表情还那么失望……」这回换杜逍震惊了,他撑着桌面侧身后仰,上下打量着不看他的孟颜,「孟颜,你该不会……」 「哎呀,是是是,我好像喜欢上他了。」 「什、你?你理想型不是施瓦辛格那类的吗,米昊莱……」杜逍两手比划了下米昊莱的体型,摇头道,「他充其量只是施瓦辛格路上随手抓来,徒手就能折成两段的路人辛吧?」 「没喜欢前才有理想型,一旦喜欢上了,那他就变成了理想型。再说了,理想型又怎么样,你找了个理想型,不照样没啥结果么。」 「嘿,」杜逍气笑了,拍了孟颜后背一掌,「孟颜你出息了啊,会护犊子了,我才说了他一句,你就马上为了他来呛我。重色轻友种子选手榜没你名字,我一定去抗议。」 「对不起嘛。」 「没事,伤不到我。我採访一下,你是怎么在一天内突然改变口味,喜欢上米昊莱的?」 「也没什么,就是……昨天不是去迪士尼吗,虽然我俩一起玩挺尴尬的,不过他人蛮绅士,照顾得还挺周全。下午天阳有点大,很热,他让我坐在树荫下,等他买冰淇淋回来。我坐着等也是无聊,就在周边走了走,刚好看到前面小卖铺门口排队,走过去看了眼,看到是在卖鸭鸭饮料杯,限量,而且很可爱,想着要不给你买个回来。」 杜逍闻言撑开袋子往里看了眼,道: 「哪有杯子,没看到啊。」 「你还要不要听我讲话了。」孟颜扯掉了杜逍手中的袋子丢在一边,抢过星黛露抱在怀里闷闷道,「于是我就过去排队了嘛,还差两个人的时候,有个抱小孩的男的从边上挤了过来,想要在我前边插队。我当然不肯啊,就说他在自己小孩面前这么没素质,小孩都教坏了。那男的看了看我,笑了一下,说我一个男的化什么妆,娘娘腔,还想拿脚踢我。 「别说哈,那男的,体格挺施瓦辛格的,就是肚子比施瓦辛格大了三倍吧。他踢我前向后弯了弯脚,是准备下狠劲的,这一脚要真下来,我没掉出队伍,也该骨折了。米昊莱买完冰淇淋回来,大概是看我不见了,就找了过来,直接把冰淇淋煳那人脸上了。说实话,我觉得他要是硬扛,肯定是打不过对方的,不过他应该是没打算动手,就站我面前,一手往后护着我,跟那人讲道理。那男的还想越过他打我,都被米昊莱挡回去了。」 「于是你就喜欢上他了?」 「到这里为止,我心里最多的还只是感谢。然后工作人员过来劝架了嘛,也引来了不少人围观,他后来跟我说,我多多少少算个网红,被人拍到了影响事业,所以那时他回过了头,在我耳边说,叫我先走,这里他应付。 「他声音挺好听的,人又干净,靠近的时候身上有股洗衣粉的味道,可就是很好闻。」 「接着你就忘了我的杯子。」 「你怎么就想着你那杯子,回头我给你网上代购一个总行了吧。你有没有好好听我说啊,来,复述一遍。」 「简单来讲,就是米昊莱英雄救美,无意中浇开了你心里的爱情花。」 「也不能这么说吧,只是那一瞬间,我发觉我在圈子里混的时候,看似很轻松,大家你来我往,直接得很,可实际这样反倒是最累的。你得一直伪装,伪装得对一切无情无义,大家才可能在一起玩,可一旦你多放一点感情在里面,似乎就会被其他人嘲笑。但如果是米昊莱的话,他应该不会嘲笑我,也会肯接住我打出去的球,他让我想卸掉一身的伪装,以本我活下去。」 「孟颜,你值得。」 孟颜将整个头埋进星黛露怀里,蹭了好一会儿,露出可怜巴巴的双眼望着杜逍道: 「但他应该是不会喜欢我这样的。」 「你不试怎么知道,再说了,他现在为止看到的都只是你的伪装而已,我觉得他是会喜欢上真正的你的。我们小颜颜其他没啥,就是优秀,只有别人配不上的份,没有你配不上别人的份。」 「哎哟哎哟,这谁啊,这么会说话。」 「别担心,有我帮得上的地方,我会尽全力。实在不行,呶,」杜逍侧了侧肩道,「我肩膀比你宽,随便你想靠哪边。」 「我才不要靠呢,哥哥我这些年乱学的东西,追人的时候总有用得上的,你就等我好消息吧。」 杜逍笑得肩膀狂抖,他抢过星黛露,指挥孟颜道: 「行,我回去给你做法祈祷,一定能成。现在,你快给我去买块芝士蛋糕,这块难吃死了。」 「难吃不还是你买的,浪费,切。」 孟颜弹了杜逍一额头,嘴上虽这么说,还是动身去给他买了块白嫩嫩的芝士蛋糕。 ☆、第十五话 高暮似是很忙,说好的后天能回,结果也食言了。后边的两个礼拜里,他拢共只回来了两三趟,拿走了些换洗衣物,再顺便给冰箱里补充点吃食。不巧的是,他回回到家,杜逍都已经睡着,待杜逍醒来,他又早已出发。于是乎,两人自那一晚后,好久没再见面,交流只靠不咸不淡地发些信息。信息大多是高暮主动发,提醒杜逍吃饭或问个早午晚安,杜逍除非是生活上遇到一些问题,譬如东西找不到了之类,否则绝不会当那个主动的人。 第42页 「你这是提上裤子不认人啊杜逍,要早那么硬气,至于……」 「你和米昊莱怎么样了?」 杜逍一句话把孟颜没说完的堵了回去,孟颜咳嗽了两声,没有正面回答,扭捏半天,回了个「就那样呗」。 孟颜近段时间老是给杜逍打电话,也没其他事,就是瞎聊,哪个没营养说哪个。杜逍看破不说破,孟颜这是明显地少年怀春了,靠聊天缓解紧张。跟孟颜认识以来也快十年了,杜逍还是第一次见他这副德行,那个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潇洒家伙消失了,现在就是个初生如白纸的小娃娃,哇哇啼哭求关爱。 孟颜又自顾自地说了些琐事,在他必须去直播前的一两分钟,才挂掉了电话。杜逍放下手机,盯着电脑屏幕上终于走到头的上传进度,倾身点击滑鼠,复制连结,发给了陈夕。 歷经近百日后,他的两个设计模型终于是完成了,模型加图纸的体量稍微有那么些大,他花了一个早上时间将他们整理打包,上传至网盘中。别说,做完模型后,一次性导出各类图纸的时候,确实很爽,以前这些可都是需要一张张没日没夜地画的,现在只需要一拽一拖便可。毕竟最痛苦的部分,早已在大把大把掉头髮的建模过程中完成了。 杜逍站起身,大大地伸了个懒腰,今天是又一个还贷日,他换了套衣服,准备出门去一趟银行。陈夕的反馈估计要等到明天才会有,但不管结果如何,还需不需修改,都暂时影响不了现在他爆棚了的成就感,连还贷这件扰人心烦的事,他也觉得可爱起来。 杜逍踏歌而行,心情极好,从这星期开始,他重新投起了简歷,这两天来了几个电话面试,效果都还不错。他对于当初求职时因为不会bim、跟不上发展,而被人明里暗里讽刺,由此产生的牴触,在一边学习,一边做项目的过程中,几乎消失了。有hr问到类似问题,他也不会再心慌,不能说对答如流吧,至少还能结合实际,说出点东西来。比起刚失业的那段时间,如今的他心态要好很多,不再自怨自艾,仿佛回到了刚毕业的时候,认识到了自己的不足,且心中具有一个学习的方向,浑身充满了前进的动力。 「叮咚。」 这是钱付出去的简讯声,杜逍抚了抚胸口,多多少少还是有些心疼的,他眼睛上瞟,拿出手机,靠着余光,准备把支出简讯给删了,眼不见为净。为了确定不会错删面试简讯,他还是快速扫了一眼简讯页面,这一眼,他瞄见了「转帐」二字。他一边想着以前付钱,显示的都是「支出」,怎么这回换了格式,变成「转帐」了,一边滑动手指,让简讯条目后边的「删除」按钮显现出来。在删除的前一刻,疑惑占了上风,冥冥之中驱使着他好好读一遍信息,这个决定让他两眼一下大睁,双手抓住手机凑近自己的脸。 「三万二……」 杜逍自言自语道,末了揉揉眼睛,从头到尾一个字一个字地小声读着,再看转帐人抬头,他更不敢相信了。 这是陈夕那家公司转来的! 距离他发出文件还不到半个小时,都不知道陈夕下载完了没,且核对工程量也是需要时间的吧,对方竟然就这么直接地,把全款打了过来,而且还多打了一些。杜逍惊了,放在哪一个建筑人身上,这都算是行业奇蹟。这一行里,哪个不是能拖就拖,拖不了就物尽其用,可劲儿地要求修改,改到你怀疑人生,最后人快崩溃了,才会付一部分款项。 杜逍赶紧看了眼时间,换算一下,大洋彼岸的陈夕应该已经醒了,人那么大方地一次性打款,他要只是发个信息感谢的话,也太没有礼貌了。而且他很心虚,毕竟自己是在什么都不会的情况下接下项目的,这中间肯定多多少少露出过马脚。陈夕这样一位专业人士,不会没有察觉,但是却最终选择了相信他,他怎样都应该心怀感激,好好谢谢人家。 「您好,我收到打款了。」 「是吗,那就好。」 杜逍先发了个信息,确定对方在不在手机边,陈夕很快回復了过来,他赶紧点了语音通话拨过去。但直到自动挂断,陈夕也没有接起。正当他打算拨第二个时,陈夕发来了一条信息,道: 「不好意思,我电脑登录的,手机不在身边,电脑也没有麦克风,就先不接了。」 「那你电话告诉我一个,等你忙完了,我打过来,我想好好谢谢你。」 「不用,越洋电话挺贵的。再说,这是你做项目应得的钱,后面还会有分红,不过分红之前,可能还会有不少需要你帮忙的地方,你到时候别嫌烦就好。」 「怎么会,即使没有分红,我也不会不管,毕竟是我设计的,我肯定负责到底。」 「嗯,好,我这还有点事,先不说了。」 「好的好的,抱歉打扰了。」 「没事。」 杜逍歪了歪头,也没太在意,他退出了和陈夕的对话框,一眼看到了排在陈夕下面的高暮。高暮早晨发来了个截图,是他给杜逍叫的早餐外卖,杜逍没有回,外卖倒是已经吃光了。他咬着下唇想了想,项目能成,归根结底,还得亏高暮给他介绍了这份工作,无论如何,还是得感谢一下的。他斟酌了会儿语句,躲进车站阴影下,发去消息道: 「金柠溪的项目我交上去了,收到了打款,谢谢你帮忙介绍。」 第43页 信息发送的那一刻,手机卡了一下,随后自动跳转到了通话页面,杜逍吓了跳,以为是高暮打来的,正打算拒接,却发现来电显示是「米昊莱」。距离米昊莱上一次给他打电话,还是约他去迪士尼那天。想到孟颜今早电话里支支吾吾那样,杜逍觉得他多半是已经展开了行动。米昊莱现在把杜逍当知心哥哥,时不时会发来个信息倒一下豆子,就不知道这通电话会是正向反馈,还是逆向反馈,杜逍已经替孟颜紧张了起来。 「杜逍。」 米昊莱一上来叫了杜逍一声,便没了下文,杜逍等待间隙中,不小心脱出了一班车,待他反应过来,车已经开出老远,他只得靠着车牌继续等下一辆。 「孟颜他……」 「孟颜怎么了?」 杜逍明知故问,他一打断,米昊莱又沉默了,餵了好几声,对方才回了个「嗯」,以表示自己还在。 「他……孟颜他,好像跟我表白了。」 「『好像』是什么意思?你回復他了吗?」 「没,我说我要回去想想。」 「哦,所以你打电话给我,是想我给你出主意,还是想我帮你传话?」 「前、前者吧。大前天,孟颜来找我,说一起去吃个饭,桌上他也不怎么说话,一个人闷闷地喝了好多酒,我以为他是心情不好,随便找个人陪吃饭而已。要走的时候,他醉到都站不起来了。」米昊莱顿了顿,继续道,「他不让我帮他叫车,说想吹吹风,我就扶着他一路往回走。到了天桥上的时候,他突然拉住了我,说有话要跟我说……」 「跟你表白了。」 「嗯,他说……如果我想找对象的话,能不能考虑下他……」 「你怎么想的?」 「我……我不知道,在孟颜说这话之前,我都没想过和他……」 杜逍在电话这头挑了挑眉,这话听着,似乎是有戏啊。他点着头原地走了一圈,等米昊莱把话说下去,转过身的功夫再转回来,又一辆他等的公交开走了。 「我当时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也想着他是不是喝多了,把我当成了其他人……大概也就十秒左右吧,我没说话,然后……然后他就哭了……」 「嗯,然后呢。」 这回杜逍不乱走了,就站在站牌旁盯着来车方向,省得再脱一班车,室外实在是太热,他已经汗流浃背,现在十分想进入一个装有空调的大箱子中——比如公交车。 「我不知道,我……他哭了后,我……我忽然发现,他其实挺可爱的……看他哭,我心脏这边就有点……闷。」 「哦。」杜逍忍住笑,拉了拉t恤领子扇着风道,「你对着我的时候,有过心脏闷的感觉吗?」 「啊?好像……没有。」 「那就对了啊,你想我怎么帮你?」 「嗯……我就是想问一下……孟颜真的是在跟我表白吗?」 「与其问我,你问他不更直接?」 「万一他忘了,又或者是把我认错成别人了……」 「被拒绝是人生成长路上的重要一步,你被我拒绝那么多次都没在怕的,怎么这次倒怕了?」 「好像……感觉不一样……」 「……」当然感觉不一样了,被不喜欢的人拒绝,与被喜欢的人拒绝,那能一样吗,杜逍看到公交来了,跑了几步站在站台边缘,道,「我可生气了啊。」 「别,对不起嘛。所以,我应该去找他吗?」 「去呗,又不会少块肉。」 「……哦,哦!我明白了!」米昊莱这傻子终于听出了杜逍话里的意思,开心得结巴了起来,「那、那我、我去了啊!」 「拜拜。」 「谢谢!」 杜逍终于上了开足空调的车,唿吸都通畅了,他窝进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给孟颜发去信息调侃道: 「听说你喝醉了,一边哭一边跟米昊莱表白?」 「我哪有哭!你哪里听来的!」 「米昊莱找你了?」 「你赶快收拾收拾,人说不定等会就上门了。」 「上门?我靠!我衣服扔得到处都是!」 「不说了,我收拾去了!」 「你也有今天。」 孟颜大约手忙脚乱收拾去了,没再回復,杜逍笑了会儿,摁灭手机,准备在车上睡一会儿。他刚闭上眼睛,手机就震了下,他想可能是孟颜回復了,便没理,可紧接着一个电话打了过来,震得他手掌一阵麻。他只好睁开眼,翻过手机扫了下——是个不认识的号码。此号码未被标记为骚扰电话,他犹豫了下,印象中确实有那么一两家面试过的公司说过近期会给结果。虽说福无双至,但也不是完全没有走狗屎运的可能,搞不好今天他就是福星高照,既拿到了项目工钱,又无缝连接获得了offer。杜逍清清嗓子,坐直身体,一抬手腕接起了电话。 「是杜设计师吗?」 电话一接通,对方立刻问道,说话人有些口音,而且语气略急,背景里还充斥着嘈杂的电钻声,听着不像是hr。杜逍有了不好的预感,心都提了起来,他小心问道: 「是我,您好,请问您是?」 「哦哦你好,我姓陈,是金柠溪社区拆改项目的项目经理。」 金柠溪? 杜逍拿开了点手机,他才交上去的东西,这会儿竟然已经到了项目经理手里,不得不说,陈夕这家公司的工作效率是真的可以,打钱快,进度快,这样的公司文化氛围是他喜欢的。他开始思考如果自己向陈夕投简歷,自己有没可能去他们那儿工作。不过他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要真这样,那等于是跟高暮越发剪不断理还乱了,而且还会把别人扯进来,裙带关系要不得。 第44页 「陈经理您好。」 「不好意思打扰你了,我是从秘书处那里问到你电话的。是这样的,金柠溪这边施工现场出现了一些问题,电话里说不清楚,可能需要你过来一起讨论一下,你看近期哪天能抽空过来一趟?」 哪个做设计的听到「出问题」三字能不冒一身冷汗,果然一份幸运是需要一份倒霉来守恆的,杜逍顿时觉得公交上的空调开得不足了,热得他将头顶空调板全拉开,伸过头去直接对着吹。 「请问大概是出什么问题了,我好准备准备,我明天就可以过来。」 「是这样的,原本计划建邻里中心和商业大厦的区块,施工队挖出了一段古海塘遗址,考古的过来看过了,说是要保护起来,所以我们的计划要被迫进行改动了。商业大厦受影响最大,要整体迁走,另外找地方建,你设计的邻里中心受影响小,但是也有一小部分需要绕道,也就是说整体设计要根据现场情况进行修改。」 「行,行……那我明天早上八点过来。」 「那倒不用这么早,十点左右到就行,你到了后在门口打个电话给我,我带你进来。」 「明白了,麻烦你了陈经理。」 「不不不,是我们麻烦你了。」 寒暄几句后,杜逍挂了电话,这电话打得他睡意全无,他提前两站下了车,挂着一头冷汗闪进蛋糕店买了两片芝士蛋糕压压惊。福双至他是不指望了,只希望明天要去的那一趟,祸能单行。 ☆、第十六话 「为什么没有按照地勘报告来设计?」 「新的我还没拿到,手上只有老的……」 「现在楼倒塌了,出现伤亡事故了,是你设计的责任。」 「不、我、我也是临时接到改设计的要求,时间实在是不够……」 「别狡辩了,跟我们走吧。」 「不!不要啊!救命!别带我走!!」 「哈!」 杜逍惊醒,浑身是汗,他赶忙低头前后左右查看自己的手腕——太好了,是梦,没有喜提玫瑰金手镯。他睡着前一刻还在担心设计要不要大改,谁知竟然立刻反映到了梦中,梦里那座建成的邻里中心,为了避开古海塘遗址,愣是简单粗暴地挖空了一块扇形,就像是……他昨天没吃完的芝士蛋糕。 今年的秋老虎是真厉害,又热又黏,杜逍抽了几张纸擦掉额头的汗,捞过掉到床底下的空调遥控板,摁开了开关。他掀开棉被,赤脚跑进厨房中,拉开冰箱门蹲在地上把昨天只吃了一口的芝士蛋糕拿了出来。没了一角的蛋糕重心偏移,瘫倒在了盒子中,就如他梦里的邻里中心一样,摇摇欲坠,不塌才怪。 还好只是个梦。 杜逍两三口解决掉剩下的蛋糕,将盒子往垃圾桶中一丢,一边脱掉汗湿到析盐的睡衣,一边沖向卫生间,躺进冰凉的浴缸中散热。 「唿——」 冰凉触感紧贴背上,杜逍舒服地唿了口气,伸手拧开水龙头,享受着兜头浇下的凉水。可外头艷阳高照,把水箱都晒热了,导致凉水变得不那么凉,冲着不解暑,沖久了,该出的汗照样出。他只好起身随意抹了抹身,披着块浴巾闪出了卫生间,房间已被空调吹凉,温度正正好,此时应该开块奶油冰砖躺沙发上腐败一下,不过时间场合都不允许他放松。 杜逍在地上趴了会儿,身心疲惫,他不能再拖了,现在必须要换衣服出门了,不然铁定赶不上十点到。他不得不撑着地砖坐了起来,心想别人都说梦是反的,梦里楼倒了,他被抓去坐牢,那现实反过来,就应该是他能完美解决问题,至少是不用去坐牢。 「哎。」 杜逍自嘲地嘆了一口气,想自己何时要求这么低了,竟然只要不用坐牢就能安心,太没出息。一通折腾下来,他实际出门时间,仍是比预期晚了点,没出单元楼,便可看见勐烈的日照。想到要跑那么远路,他心一横,牙一咬,放弃了乘坐公共运输,花了近百块钱打了个车,往位于郊区的金柠溪赶去。 「杜设计师,这边!」 「哎,陈经理好。」 杜逍到的时候,陈经理已经在门口等他了,整个金柠溪地块非常大,光看图纸没有什么概念,实际到了地方,他一眼望去,从山的那头到溪的这边,全部是工地,比无人岛还荒凉。且昨天夜里下过一场暴雨,地面泥泞不堪,他才走了两三步路,鞋底就已经染上了一层咖啡色,一脚一个坑,连鞋底的品牌标志都印得清清楚楚。 「辛苦了,上车吧。」 陈经理是开着车出来的,杜逍望了眼自己沾满泥巴的鞋底,不太好意思上车。陈经理发现了他的犹豫,帮他打开了车门,指着车内脚垫上数不清的干泥巴道: 「哈哈,没事,都上工地了,哪还讲究这些,前面挺多路的,都是泥坑,不太好走。」 「那不好意思了。」 杜逍还是找了块比较干燥的地面,偷偷拖了几下鞋底,这才钻入了车中。副驾上放着一本地勘报告,他拿起来看了眼封面上的日期,问道: 「这是新的?」 「对,你先看看,具体的等到了地方后,我们结合现场再讨论。」 「好。」 杜逍嘴上应着,翻报告的手却迟迟下不去,这里面的东西决定了他的命运,他默念阿弥陀佛,战战兢兢地翻开了报告的第一页。事实证明,梦确实是反的,里头的数据比他想像的要好不少,影响到的地方刚好是一楼延伸出去的错层部分,也就是说,二楼以上都可以原封不动。他松了口气,再来只要在美观度上下点功夫就好,工作量不大。但到此他还不能完全放下心,就如陈经理所说,看报告看图纸都是虚的,还是得去现场实际观察过,才好确认,他可不想再经歷一次大改,心脏首先会受不了。 第45页 车子开了约莫五六分钟,在一片大坑前停了下来,杜逍不下车就能看到不远处一片大概二十几米长的地块,突兀地被围栏给围住了。 「这个就是遗址。」 陈经理指着围栏,证实了杜逍的猜测。杜逍点点头,走过去往围栏里头张望,陈经理则是跑去了边上的简易房中,拿了两个安全帽出来。 「这圈打了点的位置,是我们跟考古确定的遗址保护范围,范围内不能建房。原先商业大厦刚好整个立在遗址上面,没办法,只好重新划地建造了,不过到今天为止还没能找到适宜的位置。」 杜逍接过安全帽,沿着古海塘周围走了一圈,简单来说,所谓遗址,不过是一些砖石垒起来的堤坝,这样的坝至今还能在一些偏远地区见着。不过这东西的存在倒不是因为它多雄伟,更多的是作为一个歷史的证明,比如他眼前的这一片,据说估计得有个一千多年的歷史,且是至今发现的其他古海塘中,完整性最高的一个。 「这块保护范围内,你们之后打算怎么规划?」 「原来的规划图你看过的吧,沿着商业大厦和邻里中心的外围,原本是打算建一圈游步道的,游步道的源头是前边的社区公园。反正现在整个商业大厦都被移走了,我们想着干脆扩建公园,弄一个古海塘遗址公园之类的,然后……」 陈西? 陈经理手舞足蹈地给杜逍凌空比划公园的大概样貌,他张开双臂时,胸前的名牌正好反射了阳光,闪了一下杜逍的眼睛。杜逍眯眼看去,牌子上的名字吸引了他的注意力,还挺巧的。 「……到时候遗址这块地呢,就弄个玻璃封起来,立一块牌子,上面又有风雨连廊挡着,颳风下雨也不怕出问题。」 「我明白了,我等会儿回去后再想想设计怎么改,到时候画个初步的草图后,再和你们合一下。说来……」杜逍指了指陈经理的名牌,笑了笑道,「您名字的读音,和你们在国外的那位老闆一样啊。」 「老闆?」陈经理眨眨眼,想了想道,「我们确实有一位老外老闆,蓝眼睛红头髮的,我们都叫他迈克,没听他说过有中文名啊。虽然迈克还有一个合伙人……」 「不能移到这里,沿溪地块别动,保留之前建滨水公园的规划。溪岸地质太软了,地基打不实,建楼太危险,何况要建的是十几层的楼。」 杜逍耳朵动了动,这声音太熟悉了,从他后脑勺左方,移动到了右方,每响起一下都跟针似地往他心脏上扎。 「但是按现在的方案,成本会增加。」 「尽量控制,总比以后吃官司的好,你通知工程部准备下,下午三点在礼堂集合开会。」 「……但他也不姓陈,姓高,就是你后边站在蓝色渣土车旁的那位。」 杜逍喉头滚动,吞咽艰难,随着陈经理的指向,他慢慢转过了身去。逆着光,高暮的身影看着不那么真切,但却是杜逍最熟悉的高暮的样子,不用看脸,他就知道是谁。高暮不再是穿着廉价衣服,不拘小节,头髮随意散落的落魄仔了,他穿着整套蓝色条纹的西服,踩着透明鞋套包裹的锃光瓦亮皮鞋,头髮后梳一丝不苟,一手插袋,在阳光下皱眉拿着一份文件指点江山。语气也好,神情也好,均散发着不容置喙的气场。这是四年前,杜逍认识了六年的高暮,只是比那时更成熟一些。 杜逍胸口闷得很,每一步路都走得艰难无比,他心脏钝痛,跳一下,疼一下。 「高暮。」 还在对照着文件,一项一项吩咐身边人的高暮闻言一顿,杜逍这一声,如同定身咒,把他给定在了当场。杜逍换位思考,如果是他,他也会反应不过来,觉得自己耳朵出问题了,脑中还会反覆播放这一声「高暮」,直到明白过来自己露馅了。 好笑。 杜逍如此想道,实际也轻笑出了声。 高暮肩膀一抖,头微微低了下去,似是自知瞒不过去了,他缓缓转过身,脸上的表情是惊慌,以及欲言又止。 「你怎么,在这里。」 「高总,这是邻里中心和双创大厦的设计师,杜逍。今天我带他过来看一下遗址的保护范围,他好回去改邻里中心的设计。」 「我不是说了先不用联繫设计师的吗?」 高暮终于将眼睛从杜逍身上挪开,看向陈经理,他虽语调平和,却面带愠怒,看得陈经理后背生寒,却想不通自己做了什么错事。 「但是……工程这边有时间节点,等不了啊……」 「我会尽快修改出来的,您的手机号能搜到帐号吗?」 杜逍摘下安全帽,递给陈经理,他抓了抓头髮,干巴巴地笑了下道。 「可以的,能搜到。」 「好,再联繫。那我先走了,尽早改完,大家尽早开工。」 杜逍一刻也呆不下去了,太阳晒得他头疼,氛围裹得他气闷,他跟陈经理挥了挥手,一眼都不赏给高暮,转身就走。 「杜逍。」 高暮慌忙追上去,他跑得太急,差点左脚绊右脚,没跑几步,他又折了回来,把手中资料塞给边上人,而后调了个头绕过渣土车,手忙脚乱地去拉他车子的车门。车钥匙刚从口袋出来见天日,便掉在了地上,高暮弯腰捡起,还没站稳,手上一个没拿住,钥匙再次跌进泥里。他心里越急,手上越跟打了结似的不得劲,他忙乱地按着解锁键,一边望向杜逍跑走的方向,好几下后,车子才终于是亮起了灯。 第46页 那边杜逍顶着烈日好一顿走,太阳晒得他胸闷气短,他仰头深唿吸了几下,却发现四周景色已不是他所熟识的了。这一路上他只顾着走,也没看路,现在即便想折回去,也不知道该选哪条路。这边还半个人影都没有,没法问路,打桩声盘旋在上空,分贝之大,杜逍不认为自己叫得过它。他当真进入了个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境地。 「嘟嘟。」 高暮头伸出在车窗外,甫一捕捉到杜逍的身影,便摁响了喇叭。他没想到杜逍脚程如此之快,开车出来的功夫,已经不见对方的人影。再者,颇多小路只能人走,车开不过去,他又怕错过杜逍,只能以三四码的速度绕了好大几圈,还因为路面过于颠簸息了几次火。高暮心里焦急万分,生怕杜逍一见是他,撒腿就要跑,但为防事故发生,车速又得控制住,十几米路的距离在他眼里犹如隔着千山万水,跋涉艰难。 但出乎高暮意料,杜逍听到喇叭声后,并没有如他所想般跑走,只是站在那儿眯眼朝这边看来,不知是看不清来人,还是暴风雨前的平静,但不管是哪一个,都让高暮紧张无比。高暮在杜逍身边剎车,想下车来,但杜逍就站在车门边盯着他,看起来不打算让开。 「先上车吧,我送你回家,这里路不好走,车也不好叫,工地上都是坑,也不安全。」 高暮以为至少还要再劝说一阵,心里甚至已经打好了腹稿,但杜逍没有反驳,径直走去后座拉车门。高暮震惊中间,杜逍拉了两下车门没能打开,他平静地将脸转了过来,向愣怔的高暮指了指车门。 「不好意思。」 高暮赶忙解了门锁,他不敢转头往后看,怕万一对上视线,杜逍会回过神来,觉得与他同处一室是件无法忍受的事,从而拒绝自己。他瞄了眼后视镜,确认杜逍坐好了,赶忙发动车子,一秒都不敢多停。 车内气氛对于高暮来说是压抑的,杜逍不说话,甚至连表情也没有,大部分时间都撑着下巴望向窗外。高暮很害怕,他希望杜逍能骂他,能打他,至少要有一点情绪,不然如现在这般,像是已完全对他死心了,他承受不住。 「我很好奇,你每天到家前都得做哪些准备啊?」 「什、什么?」 杜逍的突然开口,惊得高暮心脏狂跳,车都开得歪了一下。杜逍感受到了歪斜,瞥了前座一眼,继续盯着窗外道: 「先要找个远远的停车位,然后把衣服换成廉价的那几件,还要做表情管理,装成一幅落魄可怜的样子。啧啧,我想想都累,而你居然还能演那么久。你出国读什么建筑啊,去好莱坞闯荡四年,现在也该能拿个小金人了。」 「杜逍……」 「别叫我。」 「……」 「你还有哪些是骗我的?今天来算个总帐吧,人的忍耐力是有限的,我受够了。」 「我、我不是故意……」 「哈哈,你这都不是故意,那还有什么是故意的。」杜逍顿了顿,撑在车门储物槽边的手收了回来,靠在椅背上双手抱胸盯着车顶天窗道,「你是怎么想的,竟然骗我说家里出事了,而且我还信了,我真特么傻。」 「我没有骗你,我、我当年走,还有一层原因,我发现那时的我一旦脱离家庭,就什么都不是了,我什么都没法给你,连一个保证也不敢说。我想要变得更好,变得有能力跟我的家庭说不,变得能撑起我们的生活……离开的四年里我没有一刻忘记过你,但我不敢联繫你,我怕我撑不住,会想回来。 「家里出事是真的,我一年前跟父母摊牌了,他们的反应如我所料,只是把我看成了一个彻底失败的作品,将我扫地出门,我确实是,再也回不去那个家了。来找你时,我和朋友合开的公司刚在国外稳定不久,我花了几个月时间终于拿到了国内金柠溪这个项目,原本我是打算以合作的方式,正正堂堂请你来设计。但是在那之前,你那个公司却突然没了。 「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正在金柠溪的工地上,我想你一定很无助,所以收拾了点东西就跑来了。确实是我欠考虑了,但我真的没有骗你,我回国后因为没法回家,一直是住在工地上的。」 「是,你是没撒谎,只是没说实话。」 「我……」 高暮转过了头来,杜逍眉头蹙紧,拍了一掌椅背道: 「看路。」 高暮只得转了回去,时不时望一眼后视镜。 「你有地方住的吧,高总能找到的地方,肯定都比我那陋室强。」 「杜逍,我……」 「不好意思啊,我不租了,等会儿回去了你收拾下,今天就搬走吧。剩下的租金我过段时间会打给你,我现在手上钱不多,一下子拿不出那些,我自认为人品还是不错的,拖房租不还的事我不会做,折寿。当然了,你要觉得接受不了,可以去告我,但无论如何,你今天必须走。」 「……」 高暮不再说话,沉默着将车开到了杜逍家楼下,杜逍掰了掰把手,车门还是锁着的,几次尝试都开不了后,他不得不拍拍椅背,再次提醒高暮解车锁。 「我想和你好好谈一谈。」 「但我不想谈。」 「杜逍,你给我个机会。」 「哇,别别别,别弄得好像是我的错,我无理取闹,我不讲道理一样。往前那么多次机会,你有哪次把握了?现在来问我要,怎么了,我是什么机会自动贩卖机吗,打一下掉一个机会?」杜逍阻止了高暮还想祈求的话语,指着中控台的一堆按键道,「开锁,别让我说再说一遍。」 第47页 「咔哒」一声响,杜逍马上拉开车门钻了出去,他一路走到单元楼门口,回身发现高暮没有跟上来,他懒得追问,干脆找了个阴影角落靠墙等着。高暮一直待在车内,杜逍等得不耐烦了他也没有要出来的意思。杜逍啧了声,快步走过去敲了把车顶,一手撑在门樑上俯视着高暮道: 「出来。」 「我们谈谈。」 「你不出来是吧,行,那你等着,我上去给你收拾,帮你抬下来,万一少了什么我不负责。」 杜逍说完转身就走,高暮叫不住他,终于肯下车来,追了过去,他欲去抓杜逍的手臂,但被杜逍一臂挥开了。只见杜逍大步往前跑了几步,脱离开高暮的臂长范围,连上楼都是三级三级地跨,恨不得能飞起来。 待高暮慢吞吞地上楼,走入房内,杜逍已经换好衣服窝在沙发中玩手机了,他抬眼瞟了下高暮,大拇指点了点次卧的门,一幅不愿多说也不愿多听的样子。 「给你半个小时。」 高暮看向杜逍,最终没说出话来,他抿了抿嘴,走进了次卧中。杜逍游戏打到第三盘的时候,高暮提着几个大袋子走了出来,基本是一些来回重复穿的衣物,多余的物品一样也没有,那些衣服里,甚至有好几件都洗得泛白了。 杜逍以前还奇怪过,高暮东西怎么这么少,虽然他没问过高暮家里到底出了什么事,可别真是出了什么非常严重的大事,连家当都全部变卖了。现在想来,搞不好连没地方住都是骗人的,不知道其他那些个好东西都堆在哪个大宅子里呢。 高暮将几个大袋子堆在门口,缓慢地换着鞋子,全程杜逍都当他不存在,专心打着手上的游戏。他开个门像是需要耗费一生的精力,只锁舌滑出框这一小动作,都持续了将近一分钟。 「我还能再过来吗?」 杜逍手上一顿,终于放下手机,朝着高暮走了过来。在高暮以为他有希望之时,杜逍一把将他推出门外,砰一声甩上了门。高暮在门口站了很久,尝试了几次抬手敲门,但最终手都放了下来。他低头拎起袋子,再次回头看了一眼房门,背影落寞地一步步离开了这幢楼。 ☆、第十七话 赶走高暮后的两个小时里,杜逍手机收到了十几条信息,每回手机一响,他便将屏幕翻过来看一眼,看完了继续拖着滑鼠改他的模型。他一脚踩在凳子上,时不时挖一口桌边碗中的冰砖,心情出奇平静。 一开始高暮只是发来一些工作上的消息,一会儿告诉他「陈夕」的帐号是公司公有帐号,已经换秘书接手,他有问题可以继续联络,不用担心对面是他。一会儿承诺设计修改部分算额外工作,会补工钱,并且之前说好的项目分红也不会少给。后面似乎是看杜逍一直不回復,他急起来了,不重样的小论文连环发送,恨不得把四年间的每一天都简述一遍。杜逍礼貌性地读完了一篇,奈何篇幅实在过长,他看烦了,失去了耐心,干脆直接把高暮静了音。 事情至此,杜逍对于自己的反应也感到非常奇怪,他似乎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旁观者心态,手机里那一篇篇道歉他看着无动于衷,高暮的道歉对象是他,却又不应该是他。比起现在的自己,四年前的杜逍更应该拥有这些。 奈何时间无法逆行,这一篇篇文字已经无法到达那个蹲在角落里哭到眼睛都要瞎了的傻子身边了。 他和高暮,或许从一开始就存在着时间差,以前的他隐约察觉到了,但感情蒙蔽了他的双眼,让他主动忽略了这点。他以为至多不过差个一两秒钟而已,只要走得慢一点,两人总能平行的。可他忘了,感情是两个人的事,仅凭一人之力,如何能达成二人并行的结果。高暮花了太多的时间以及精力用来跳出他家庭、他自己制造的禁锢,那些东西几乎占据了他的全部身心,以至于他宁愿躲起来自己处理,都不愿意抬头看一眼前方哭泣着向他伸手的杜逍。高暮的手终归是伸出得太晚了,只能够到四年前那个杜逍的残影,而无法真正抓住。 他们或许命中注定不能一起走完剩下的日子,杜逍累了,厌倦了一味的等待,也真的是等不起了。 此后高暮的道歉方式,在杜逍看来就是个未成年初中生,见小论文没得到理会,便每天给杜逍叫外卖,叫鲜花,把杜逍烦得要死。他总不好在外卖员身上发脾气,每回挂着僵硬的笑容要人把东西退回去,他都感觉是在消耗生命力。忍了几天,杜逍终于忍不住发信息骂了高暮两句,骂完将人直接拉了黑。但是高暮这人有一点是杜逍到现在也没想通的,对方太会找清奇的角度蹬鼻子上脸了,自他骂过以后,外卖比以往来得更勤,他一气之下报了警,才终于是叫停了这场闹剧。 杜逍以为这回总算能清静了,他赶完一天的工作量,跟陈经理商量了下接下来的管线走向后,准备难得地出门吃个金拱门。一开门,啪嗒一声,一包重物随着他往下按把手的动作掉落在地。杜逍结结实实吓到了,第一反应迅速关上门,跑到远离房门的卫生间中,抱头蹲下。半晌,外头半点动静也无,他渐渐反应过来,双手慢慢放开,小心地朝门的方向看去。也是,这年头,他又没跟人结怨结仇,不至于有谁会在房门外挂炸弹。不过他还是没放松警惕,先拐去厨房拿了个锅盖挡住脸,这才缓缓挪过去开门。 第48页 门口地面散落着不少东西,一些玻璃制的瓶瓶罐罐四处滚落,想必刚才的重响是由它们发出来的。半开的袋子还挂在门把手上,岌岌可危,一份封装严实的打包盒探出袋口些许,摇摇欲坠。再往袋中看去,杂七杂八分装着不少小袋的蔬菜及生肉,角落里还立着一包孤零零的补充装可可粉。 好傢伙,点不了外卖,改自己送了是吧。 「啧。」 杜逍一手叉腰站在门口,把高暮从黑名单里放了出来,他刚欲骂点什么过去,想想可能会激发的后果,硬是咬咬牙,忍了下来。他气唿唿地蹲地上捡起掉了一地的东西,一边捡,一边想着如何把高暮的脑袋给敲开来,他必须得好好看看那里头的脑迴路究竟是怎么长的。 「你什么?你报警了?」 「啊,不然呢。」杜逍实在是受不了骚扰,决定去孟颜家蹲几天,他打着电话,倾身望向车窗外,指着前方构造华丽的罗马柱大门对司机道,「师傅前边路口停下就好,谢谢。」 「有意思,高暮没说什么吗?」 「我把他拉黑了,他说什么我也不知道。」 「霸总行为死于法律法规,可笑死我了,你要不介意,下次直播我当故事讲给我的小可爱们。」 「讲呗,记得给我分成就行。」 「杜逍!」 远处的孟颜,上半身穿得精緻可爱,下半身随意套着一条大裤衩子,他踩着塑料人字拖,没形象地大吼一声,站小区门口抓着手机朝杜逍欢快地狂挥手。这一看就是刚下播,妆都没来得及卸。 杜逍挂掉电话,随意摇了摇手回了个招唿,停在离孟颜三米开外的地方,上下打量了会儿跟个贴身保镖似地站孟颜身边的米昊莱。良久,调侃似地「哟」了声。 「杜逍。」 米昊莱低头摸了摸后颈,不好意思地向杜逍打了个招唿,这么一大个子挂着傻笑拘谨地缩在那儿,看着憨得很。 「你、你别乱想,他、他就是下班偶尔过来一起吃个饭。」 孟颜又护起犊子来了,他一把拉过杜逍,拖着人快步走在前边,利落地刷卡推开小区大门,都没敢朝米昊莱看一眼。 「哦,你嘴里的『偶尔』是每天吧?」 「真不是,我俩刚开始,这才几天,你别瞎说。」 「你孟颜还用得着『几天』?快跟我说说,进展到哪一步了?」 孟颜微微侧头瞥了米昊莱一眼,用着极小极小生怕米昊莱听到的声音道: 「昨天刚牵了手。」 杜逍一下后仰,不可思议地看向孟颜,孟颜极力想把他惊讶的侧脸往回掰,急得一边跺脚一边小步往前蹦。 「你别这样!」 「好,我打住。」 杜逍被孟颜一路拖进电梯,塞入角落里,他看着前面两人按个楼层手不小心碰一起都脸红的纯情模样,忍不住想笑,但为了好朋友的脸面,死命憋住了。 真好啊。 曾几何时,他也有过这样的日子,如今只能感嘆感嘆别人的美好生活,不知究竟要到何时,自己才能踏步向前。 孟颜每天要直播,电脑留给杜逍工作的时间不多,他待了几日,最终因进度落下而不得不回家去,刚转弯拐进家门前的半截楼梯,他就能看见把手上那若隐若现的白色超市袋。高暮现在变成隔一天给杜逍送一次菜,杜逍试过门上贴钱、贴警告条,但没有一样可以阻止高暮的行为。钱会双倍打入杜逍的银行卡帐户,警告条也会被高暮收起来,不知带到哪里去,就算杜逍故意不去拿门口的袋子,过两天,就会发现其被换成了新鲜的一袋。 杜逍手头上还有正事要做,跟高暮这个小学生斗是没完没了的,他暂且单方面休了战,专注于工作。现在他做起模型来,比起一开始要上手不少,速度快了很多,思路顺畅至极,精准度也提高了,有一说一,就这点上来讲,他是很感谢高暮的。高暮虽不是一个好男友,但专业过硬,也很会教人,杜逍往回看高暮打着「陈夕」的名义帮他做的那些个部分,才发现对方为了他能拆解学习并简单利用,应是花了不少时间做了好多模板,每一部分还都用中文标了名字,让他很容易便能搞明白。 但高暮那边似乎不太乐意杜逍这高效的速度,虽然是他教出来的,毕竟杜逍一旦提交模型,他也就没什么理由发些所谓的工作消息来骗回復了。杜逍甚至知道,自从他交了工作之后,高暮曾好几次偷偷来过自己家楼下,徘徊来去,却始终没敢走进单元楼。 日子清静下来,杜逍身心放松了不少,再加上近期找工作似乎有望,他也有心情叫奶茶外卖来犒劳自己了。但老天似乎跟他有仇,他的美好日子在他以为外卖到达,蹦蹦跳跳去开门时被打破。 门外站着的,是个他怎么也想不到的人。 汪曼淑戴着一顶夸张的宽檐帽,抱胸靠着楼梯扶手斜站着,她摘下粉蓝渐变色墨镜,往前走了几步,探头朝房门里张望了几眼。 杜逍略微有些恍惚,他上一回见汪曼淑,已经是快十年前的事了,一时无法把眼前人与自己脑中残留的汪曼淑印象对应起来。对方倒是惬意得很,在国外待的这些年,让汪曼淑越发年轻起来,举手投足间散发着高贵的味道,她身着一袭明亮的红裙,举止优雅,如同明星一般。 「挺会选地方啊,房子还不错。」汪曼淑一点没客气,扶着玄关柜解开高跟鞋的带子,手拿墨镜点着几个家具评价道,「品味也不差。」 第49页 「妈,你怎么来了。」 「当然是来看看你住的地方。」汪曼淑坐进沙发中,翘起二郎腿,她摁了摁沙发面,看表情应该是对柔软度很满意,「门口有给你带的东西,你自己搬进来吧。」 杜逍伸头朝门外看了眼,确实有一大行李箱立在那儿,应该是新买的,连标籤都还没剪。他单手试着拎了下,没能提起来,这玩意少说也得有个二十斤。行李箱里大多是一些新衣服,说是「新」,倒不如说是中古未开箱,某几件口袋里塞着的购买小票显示,他们至少有五六年的闲置年龄了。箱子角落里还有一小包零碎的纪念品,除去冰箱贴,就是钥匙扣,带有各国鲜明的标志与特色。杜逍说不好是什么感受,类似被惦记着,但又没完全被惦记着。 「你怎么还跟人合租上了,总不能是为了赚房贷吧?」 汪曼淑自行倒了杯水,端着杯子已经巡视完了一圈这间不大的套房,次卧门口还未收拾掉的《合租简章》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敲了敲次卧的门,抱胸向杜逍询问道。杜逍回过神,抿了抿嘴,他暂停整理行李箱中的东西,快步走去次卧门口三两下扯掉了简章,撕吧撕吧丢进了垃圾桶中,全程没有要回答汪曼淑疑问的意思。杜逍不说,汪曼淑也不打算多问,她转了个身坐回了沙发中,把玩着角落里星黛露的大耳朵道: 「这房子你花了多少钱买的?不便宜吧,你爸说你是今年才买的,我过来的路上路过一家房产门店,玻璃上贴的价格比我走的时候翻了好几番,你是不是把我留给你的钱都用光了啊,你这孩子,那钱是给你应急用的,万一出点什么事,你上哪儿弄钱去?」 「什么留给我的钱?」 「就是我走之前让你爸交给……你的……」汪曼淑说着,眉头渐渐皱了起来,她放下手中的杯子站起身,朝杜逍微微侧头道,「杜辉山没给你。」 ☆、第十八话 这不是疑问句,汪曼淑已经自行下了结论,在杜逍反应过来之前,她穿好了鞋,大步往外走去。待人下了一级台阶,杜逍才终于明白过来,他追出去几步,又赶忙狂奔回卧室抓起钥匙及手机,再次奋力往楼下沖,想拦住汪曼淑前去质问的脚步。 「妈,你等等!不是,我想起来了,钱在我那儿呢!」 「那好,你告诉我,我给你的是什么卡,里面一共多少钱?」 「……」 见杜逍答不出,汪曼淑笑笑,继续快步往前行,一边走一边伸手拦了辆计程车。杜逍不知该如何阻止汪曼淑,只得急哄哄跟着上了车,他急得手心里都是汗,想着要是无法阻止汪曼淑,给杜辉山通风报信也不失为一个办法。然而在他摁亮屏幕之前,早被他忘了的奶茶外卖在这时送到了,电话不合时宜地打了进来。铃声同时提醒了汪曼淑,杜逍从接电话到挂电话,她的眼睛就没从杜逍脸上离开过,电话刚挂,手机就到了她的手里,杜逍都来不及抢回来。 「别想通风报信。」 杜逍头大得很,他的安稳日子才过几天,为什么要被迫卷进这种事中。 「妈,我们回去吧,算了。」 「要回去你自己回去,这不是你说算了就算了的事,这是杜辉山的人品问题。」 「妈……」 说话间,计程车缓缓停在了马路边,汪曼淑不理杜逍,气势汹汹地独自前去,杜逍竟一时无法跟上。汪曼淑轻车熟路地回到了原先的那个家,不知是否触景生情,她望着熟悉的家门顿了一会儿,在杜逍以为这正是个劝说的好时机时,下一秒,她下了狠劲拍上了房门,砰砰砰的重响完全盖过了杜逍的劝阻声,同时也把隔壁邻居给敲了出来。这位邻居从杜逍他们一家人搬过来前,就已经是这幢楼里的老住户了,与汪曼淑算是熟识,这会儿眯眼看清了敲门的人,邻居笑着走来打招唿,毫无顾忌地朝汪曼淑告起了里头陈昱雪的状。 什么都不想知道的杜逍被迫站一旁听着别人碎嘴,浑身没有一块地方是自在的,他这么大个成年人了,在这些看着他长大的长辈眼里仍是个没有发言权的小孩,根本没人肯站在他的角度,去想他愿不愿意听这些话。陈昱雪严格意义上来说并不算是小三,她是在杜辉山与汪曼淑离婚一年后才出现的,但当时杜辉山和汪曼淑仍在自以为杜逍好地假扮夫妻,导致在外人看来,陈昱雪就是那个该人人喊打的家庭破坏者。再加上陈昱雪这人性格孤僻,不太能左右逢源,如此这般的言论便如雪球般越滚越大,剎不住车。 陈昱雪穿着围裙急着出来开门,门刚露了个缝,便听见邻居说的「小三如何如何」,再看门口站着的气势十足、俨然一副讨伐姿态的汪曼淑,她脸色立刻发起白来,手抖得必须要互相紧紧握住,才不至于被人侧目。邻居停止了说话,明明知道陈昱雪就站在那里,也完全当她是空气,只再跟汪曼淑寒暄了几句,便回去了自己房间,一个眼神都没给陈昱雪。汪曼淑转过头,微微俯视陈昱雪,她侧头笑了下,而后一把将门推开,不顾因此而踉跄的陈昱雪,喊着杜辉山的名字踩进了家中。 杜逍上前扶了一把陈昱雪,但是被对方用力推开了,他没料到,重心不稳而使得背嵴撞上木门,将门给撞得关上。他没说话,默默换了鞋,当务之急,还是得先把汪曼淑给拉回来。 「你顾你自己,别插手。」 第50页 汪曼淑甩开了杜逍,信封包「啪」的一声响拍在餐桌上,她一手叉腰环视着房子,同时继续喊着杜辉山的名字。 「谁啊?」 杜辉山皱眉从卧室中走出来,在看见大变样的汪曼淑时愣了愣,跟杜逍之前的反应一样,有一瞬间不敢确定眼前的人是谁。好一会儿,他才点了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唿。 「我给小小的钱呢?」 「妈……」 「你一边儿去。」 汪曼淑指着又想要过来拉她的杜逍,再次拍了餐桌一掌,催促杜辉山快些回答问题。杜辉山听到此,脸色明显变了变,他看了眼还站在门边的陈昱雪,清清嗓子道: 「这么久没回来了,先坐下再说吧,我给你倒杯水……」 「水我自己会倒!这里是我家!房产证上有我名字!轮不到你把我当客!」 汪曼淑这一嗓子吼得响亮,有一半的目的约莫是喊给陈昱雪听的,后者微微抖了下,抱着一只手臂全身缩了起来,慢慢走去沙发边跌坐下去。 「说话啊杜辉山,你哑巴了?好,我再问你一遍,我给小小的钱呢!我让你交给他的,我的钱呢?!」 汪曼淑一把掀掉了宽檐帽,蹬蹬蹬走去攫住杜辉山的衣领,杜辉山差点站不稳,眼看着要摔倒在地。杜辉山毕竟是个要面子的人,终于反抗起来,他抓住汪曼淑的手,硬是把自己的衣领扯了出来,大声吼道: 「汪曼淑你别疯!」 「杜辉山你是不是个男人!连我给儿子的钱都要吞!我看疯的是你!你就是个畜生!」 汪曼淑毫不罢休,骂骂咧咧地要再次伸手去抓杜辉山的衣领。刚还在那边貌似虚弱无比的陈昱雪忽然尖叫着跑来,想要帮杜辉山挡开汪曼淑,奈何她身高力气都不够,没挣扎几下,便在混乱中不知被谁给掀倒在地。 「阿雪!」 杜辉山赶忙揽住陈昱雪,先检查了一遍她身上是否带伤,而后引着她重新坐回沙发,抚着她的后背帮她顺气。 「曼淑,我理解你的心情,你冷静一下,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开开心心的事,何必在小小面前这样闹呢。钱我会还给小小的,我专门开了一个帐户,一直在往里面存钱,你相信我,我从来没有想过要独吞。 「当初……当初我是没有办法,我原本想等小小毕业了,再把钱给他,毕竟他那时候还是个学生,不知道钱来之不易,再者这么大一笔钱他拿在手上也不安全。但在那之前,谁也想不到,阿雪在生安安的时候出了事,羊水栓塞,差点没救过来。手术费也好,后期的康復费用也好,笔笔都是大钱,我为了照顾他们娘俩,不得不一直请假,工作也因此出了问题……」 闻言,陈昱雪挂满泪水的脸缓缓转向杜辉山,惊讶地看着他,显然就这事来说,她也是第一次知道。 「你当时精神不太好,我怕说了,你会消极,会说不要治了,所以才一直瞒着你。」杜辉山擦去陈昱雪脸颊上的泪,继续道,「老天爷真的是不眷顾他们娘俩,这边阿雪的情况刚稳定下来,那边安安突然停止了唿吸,即使是暂且抢救过来了,后续也一直需要吃昂贵的药来维持。不过安安还算争气,现在已经是个很健康的孩子了,不用再当个药罐子了,就是阿雪落下了些病根,没法出去工作,现在也是我一人在养家……」 「所以呢,这些与我有关系吗?我不想听你有多难,你难,是你的事,你凭你自己本事赚钱去。而那钱,是我的,我给我儿子小小的,你没有资格擅自拿走,你问过我吗,你问过小小吗,不问自取便是偷!还有你!」汪曼淑转向陈昱雪,反手指着原本是杜逍的房间,如今已面目全非的次卧道,「你给我记住了,这个家没有你的份,我的份将来是要给小小的,这里我儿子才是主人,你就是个客人,谁允许你动主人的房间的!」 「曼淑你别太过分了!」 杜辉山一把护住陈昱雪,挡住了汪曼淑的视线。 「我过分?过分的从头到尾都是你们!」 又一轮争执爆发,吵得杜逍头疼不已,他的几次制止,都无一例外不起作用。好巧不巧,安安在这时候回来了,她开门时还在哼歌,蹦蹦跳跳的,待她看清屋内的状况,整个人一下愣在了原地。杜逍看着她缓缓抬头,对上自己的眼睛,表情渐渐变得狰狞愤怒,而后迅速踢掉鞋子,大叫着冲过去推搡汪曼淑。 「够了……」 杜逍太阳穴突突地跳,他头痛,耳朵也痛,心底深处不愿碰触的盒子趁机悄悄掀开一条窄细的缝,积聚已久的压抑从中争先恐后地钻出。他一步步走向餐桌,两手把住桌边,像是拽住遮罩在层层假象上的雾纱,他的自我欺骗,也该是时候结束了。 桌面向上翻起,如掀起的纱幔,去除了那一层模煳,露出其后溃烂不堪的清晰现实。腥臭味与铁锈味齐扬,他亲手拔出深深埋入筋脉的腐烂脐带,巨响随之炸起,是结束,也是开始的号角。 这场恼人的争吵终于停了下来,四人转头看向杜逍,仿佛他才是那个怪物。 「够了,别吵了,钱我不要,现在不要,以后也不会要,到此为止吧。」 「小小,我说了,这事跟你要不要没有关系……」 「没有关系那最好,我自己能挣钱,不需要你的施捨。」 第51页 「你怎么能说那是施捨……」 「难道不是吗,你不就是拿钱来买你抛弃我的这些年?其实我这人很好解决的,没那么麻烦,你要是愿意来看看我,哪怕一年只来一次,都好过扔给我一张卡。」 「……」 「今天大家能敞开了说挺好的,那我也发表发表我的意见吧,婚姻确实是你俩的事,你们结婚离婚都不需要经过我的同意,但我想我在情理上、义理上,都应该算是你俩组建的家庭中的一份子吧,你们离了,要各自飞了,我应该是有权知道的吧。几个字的事,有那么难开口吗?」 「……这点确实是我们考虑不周,但我和你爸离婚的时候你才高二,我们怕影响你学习,商量过后,才决定先不说的。后来……后来你要报那么远的大学,我们又不好阻止你,我们想着,这是你从小到大第一次一个人出远门,而且一去就要去好久,我们怕在你走之前告诉你,你会接受不了,没法去读书了,而且就算你勉强去了,那么远的地方我们也照顾不到,出点事可怎么办,于是就打算还是让你自己发现的为好……」 「这就很有意思了,我活生生一个人站在这里,你们却更倾向于保护你们想像中的我,你觉得我接受不了,是问过我了吗?你觉得会影响我学习,也是问过我了吗?说来说去,我是听明白了,你们不过是没有担当罢了,因为害怕我的质问,害怕应付我可能因此产生的负面情绪,所以能逃则逃了,把所有伤害加倍转嫁给我,你们就能逍遥快活,没有负担地去过自己的生活了。」 「小小,你怎么能这么说爸爸妈妈!」 「爸,你也一样,你只不过是没有能像妈一样远离,只好逼着自己演父慈子孝的剧目罢了。我求求你以后别再逼着我回来这个家了,我已经不想用我的不开心来配合你的演出了。你看,每次我一回来,陈阿姨不开心,安安也不开心,你为了做好我和她们之间的中间调解人角色,也不开心,何必呢?」 「小小……」 「我要说的就这些了,不过你们放心,我仍会承担你们的养老问题,不会找藉口逃避的,但我就一个请求,别再打着为我好的名义绑架我了,放过彼此吧。」 杜逍不等谁再回应,将叫他的唿喊声远远甩在身后,他在夜晚昏暗的道路上飞奔,夏末依然闷热,气压低得人喘不过气来。他只跑了没一会儿,汗液便浸透全身,肺中唿出的热气盘旋在气道口,让他产生了强烈的窒息感。可他反而在窒息中感到了舒畅,身体上的不舒适很大程序减轻了他心中的郁结,他一路走走跑跑,在稀薄的氧气中,寻找着那一点心理的平衡。 「呃!」 「对不起。」 单元楼门口的路灯坏了好些天,再加上杜逍只顾闷头快跑,几乎没怎么看路,不期然撞上了一个黑色的背影。他连连道歉,慢慢退进十几米外的路灯光中,渐渐看清了眼前站着的人是谁。 高暮虽每回来熘达,都有期盼过会不会遇上杜逍,可真的碰上了,他又怕了,他怕面对面的情况下,会从杜逍口中听到他最不想听的话,慌得他手脚不知该往哪儿摆,迈腿就要跨步离开。 「等一下。」 「我刚好在附近办事,只是路过,挺晚了,我该回去了。」 高暮打断了杜逍的话,直觉杜逍的这个「等一下」,会产生他最不愿意看到的结果。 「我有话想跟你说,就耽误你十分钟,不行吗?」 杜逍软下来的语气绊住了高暮要离开的腿,他能听出这话中微微的湿意,熘进他的毛孔中,让心脏不禁发紧。只要对象是杜逍,他的理智就不可能赢过感情。 高暮最终不忍心拒绝杜逍的这个请求,他轻轻嘆了口气,转过了身来,微风吹起隔在他们之间的草叶,轻轻摇晃。 ☆、第十九话 「你别紧张,随便聊聊而已。」 杜逍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反而让高暮更加紧张了,他浑身紧绷地站在那儿,无论喉头怎么滚动,口腔中仍是干燥不已。杜逍想笑一下,缓解气氛,不过最终没能扯出一个笑来,他低头碾了会儿脚边的石子,而后抬头望了一圈四周,领着高暮缓缓穿梭于小区道路上稀疏的纳凉人群中。 这条路对高暮来说,每一步都在迈向终结,他好几次想开口,打个岔,藉机会逃离此处,但看着杜逍的背影,他实在是无法说出一个字来。前方的杜逍在此时停下了脚步,像个审判者,逆着光转身面向了高暮。 「杜逍,我……」 杜逍没有等高暮把话说完,他随意拍掉花坛沿沾着的灰,坐了下去,微微抬眼,望向远处来来去去的车辆。 「你做的很多事,出发点都是为了我好,我知道。」杜逍一手向后撑,微微歪着头道,「我理智上可以理解,但感情上无法原谅。」 这话基本是堵住了高暮所有的解释,他缩着身子隐在树荫下,活像个犯错受骂的小学生。 「每一件事,我都理所当然地以为你们会跟我商量,或者哪怕知会我一声,但每一件事,都是发生了过后我才知道。你们把我拉进了自己的生活,但我却在你的、你们的生活中没有一丝丝参与感。」 「不是,不是这样的,我不是要骗你……」 「对,你确实不是要骗我,你是要帮我。知道我有困难,所以过来给我送钱,看出我求职受挫,所以给了我工作机会,我发自内心地感谢你。你就当我这人难搞吧,眼睛里容不得沙子,对我来说,善意的谎言,那也是谎言。」 第52页 高暮摇摇头,杜逍的语气太过平静,仿若决绝,他想不到任何语句、辞藻能帮他在此刻逆风翻盘。可他又不想退缩,此时此刻,他能明确地感觉到,如果退一步,便从此无法再抓住杜逍了。 「杜逍,我真的知道错了,四年前我太不成熟,只一味地陷在自己的困扰里,完全没去想过你也是在为了我们的未来而日夜努力,是我自私,我该死。我不该说走就走,也不该什么都不说地突然出现。我觉得你不会原谅我,我以为你恨死我了,但我是真心想帮你,才撒了那样不成样子的慌,可我现在有能力了,虽然没多厉害,但是我已经可以为你遮风挡雨,我……」 「你看,总是你觉得,你以为,那杜逍会怎么觉得,杜逍会怎么以为,你想过吗?我很信任你们,但你们好像并不那么信任我,我想了好久是因为什么而让你们对我产生了这样的不信任,但是不行,我想不到,我也不想再去想了。」 「杜逍……别这样……我、我……」 「其实我不是不能理解你们,如果是我,站在你们的角度,说实话也很难保证会不会做出同样的事。毕竟同为人,大家都害怕被伤害,下意识会把责任往别人身上推,我只不过刚好倒霉,手里握着的全是被动牌罢了,并没有资格站在高点上谴责你们。」 「不是那样的,不是……」 「不过算了,都过去了。」杜逍站起身,甩着双手伸了个懒腰,他只是平视前方,似乎透过了时间的屏障,在旁观遥远的以往,「说教总是容易的,做起来总是难的。沟通确实是件很难的事,真的很难,我自己也做不到事事倾诉。有太多的话,太多的事,我因为害怕面对预想的反馈而一直不敢去说,不仅自己受苦,同时也拖着大家一起痛苦。我说了那么多你的不是,不过只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不是,没有,你说得对,我是犯了大错,你要还气我,想怎么骂就怎么骂,是我应受的。」 杜逍没有就此回应,他沉默了会儿,继续说着未完的话。在高暮听来,杜逍是在向他告别,他慌神不已,却又毫无办法。 「再难,也要逼着自己努力去沟通,人活在世,还是要尽量变成更好的自己才行。你以后遇见别人,要是再次陷入自己的想法中不可自拔,记得想想我,想想我们的故事,说出来,去沟通,不要再重蹈覆辙了。人和人的相遇都是奇蹟,要珍惜,下次一定要好好过下去啊。」 杜逍终于转过了头,面向高暮,他的脸上挂着个淡淡的微笑,是在道别,跟自己的痛苦道别,也跟和高暮的感情道别。高暮鼻腔酸涩,嘴唇轻微颤抖,他伸出的手,敌不过杜逍缓步后退的速度。 「杜逍别,求求你别说了。」 「这话我以前说过一次,但那次是气话,这次是认真的。」 「真的,真的求求你,不要说,不要说。」 「高暮,我们分手吧,谢谢你给了我还算美满的六年,我们都该往前走了。」 「不要,我不听……」 「不过我们还能是朋友,毕竟当初在学校里的时候,没少为了大大小小的小组项目共同战斗,互相帮助,通宵努力,这份革命友情还是没那么容易被打破的。你今后要是有什么困难,有什么困惑,都可以来找我帮忙,只要是我能帮的,我一定不会推辞。我不会删掉你的联繫方式,当然了,如果你觉得我的联繫方式留着无用,也可以删掉我。」 「杜逍,我们再好好谈谈一次,求求你了,我们再好好说说话。」 「上次你不要我,这次轮到我不要你了,再见了高暮。」 杜逍转回身,坚决地大步迈去,身影在路灯之间明明暗暗。高暮的双眼渐渐模煳,杜逍越走越远,他终于是追不上了,四周的空气对他来说变得稀薄,汲取氧气这样简单的事,现在的他也怎么都做不好。 「杜逍!那个『别人』为什么不能还是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吧!我一直在努力!除了你,我还能有什么别人!」 杜逍脚步不停,变小的背影举起一手轻轻挥了挥。 是真的再见了。 高暮最终追丢了杜逍,他站在路灯光下泪眼模煳,一阵初秋的凉风袭来,将他的眼泪吹干于面颊上,半黄的落叶擦着他的手臂轻轻飘下,宣告了夏季的闭幕。 · 「请问是杜逍先生吗?」 「您好,这里是南方设计工作室,之前您有来参加我们的面试,经过讨论以及层层筛选,您的条件与我们正在寻找的人才非常符合,希望您能加入我们的团队。」 「我们有一个国外的大项目,需要您的技术与支持。」 「项目地址位于阿联,可能需要驻地两到三年。」 「没关系,您可以考虑一下,如果有结论了的话,能否在一个星期内告知我一下,期待您的来电。」 「出发时间的话,最快可能是入职后两个星期吧。关于签证,公司这边是会全权处理的,不用您自己办理。」 「您已经决定了吗?那好,期待您的入职。」 · 「你就这么点行李?那是阿联啊,离这儿六千多公里!可不是有什么东西忘带了就能马上回来拿的事,你要想清楚了!好歹把我送你的星黛露带上吧!」 孟颜颠了颠手中轻巧的小箱子,脑袋不住地往屋子里各个角落看去,想找到一样能支撑自己言论的物品。然而在他找到之前,杜逍单手抱着巨大星黛露挤了出来,一把拉上大门,利索地落锁,把钥匙和星黛露一起塞进了他手里。 第53页 「换洗衣服能有多少,那边又没有冬天,羽绒服都省了。办公电脑的话办事处里有,不用我带,生活用品在当地买就好了,带来带去多麻烦。钥匙你收好,记得时不时帮我过来看一眼啊孟管家。」 「你这个败家子,阿联除了石油,屁大点资源都没有,东西全靠进口,在那边买多贵啊。行啊,可算是给你找着个肥差,开始报復性消费了是吧,那也得肥水不流外人田,拉动拉动我国gdp,去给别国送钱干嘛。」孟颜收下钥匙,和杜逍一人一边拎着箱子,煞有介事地往楼下走,仿佛这箱子多重似的,「你看我,专门穿了快干衣来的,就是做好了今天得帮你搬出一身汗的准备,结果你就这么个小箱子,浪费我感情。不行,我得把司机叫回去,不值得我家昊仔跑这一趟。」 「昊仔……?」 被孟颜喊成「昊仔」的米昊莱,正好在上到二楼的时候碰见了下楼的两人,他撸起袖子,看架势是想抢过箱子一人背,展现下力量。他应是没想到箱子会这么轻,拎的那一下用力过勐,箱子直接被他举过了头顶,差点带着人往后栽去。 孟颜上前一步揪住人领子,另一手拖着箱子底,将其稳稳立于地面。他弹了米昊莱额头一下,嗔怪道: 「有你这么搬箱子的吗,没扭到哪里吧?」 「我没事。」米昊莱傻傻地笑笑,看向地上的箱子奇怪道,「就这一个?」 「你们俩真是默契,类似的问题你问完了我问,没完没了。」 杜逍啧啧两声,自己提起箱子大步往楼下走。 「上次你跟我说可能要因公出国,我还以为至少得几个月后呢,怎么明天就要走啊,一个星期到没到?这公司你了解吗,别是把你当劳工卖出去了!」 「呵呵,万一真是这样,你记得来救我。」 「跟你说正经的呢!」孟颜从副驾驶上侧过身,扒着椅背道,「一去就是两三年,你也不早两天说,还能给你办个欢送会,如果我今天不找你,你是不是打算就这么走了,也不跟我好好道个别?」 「我有道别啊,不是打电话给你了吗。我要出国的事,你可是第一个知道的。」 孟颜抓着安全带,伸长手拍了杜逍胳膊一掌,生气道: 「那能叫道别吗!我可是你最好的朋友,要有仪式感懂不懂。」 「懂,这不就答应出发前住你家一晚了吗。」 杜逍这话孟颜挑不出刺儿来,但就是听得他想反驳点什么,可想了半天,没想出话来接,干脆又拍了杜逍一掌。 「怎么又打我!」 「我乐意!」 杜逍直接一整只手臂伸到前座去,指着自己胳膊道: 「行,给你打打够,以后两三年打不着了。」 「怎么,你一点没打算中途回来啊?」 「回来干嘛?」 「过节啊!你们总有放假的时候吧!过年也不回来?」 「回来一趟挺麻烦的,又不是去留学,而且留学要去四年,这就两三年,不如早点做完早点回来。」 孟颜也说不出劝杜逍回来的话,这里别说没有杜逍留念的东西,少两个逼杜逍走的他都要烧高香了,多说无益。 「小没良心的,不回来就不回来吧,我去看你总行了吧,记得给我报销路费和住宿。」 「怎么还要我报销,你孟颜现在可是成立独立工作室了,是老闆了,跟我这种打工的处于不同维度,哪有打工仔给老闆报销旅费的,你这资本家过分了吧。」 「小气鬼!」 孟颜哼完,车刚好停在他家小区门口,米昊莱先行下车开了后备箱,帮着杜逍将箱子搬了下来,交给他手里。 「杜逍,你明天几点的飞机?我到时候过来接你们去机场。」 「我打个车送他就行了,你明天还要上班,别折腾了。」 孟颜揽住杜逍的肩膀,一手叉腰,像是个搂着情人的大爷,他特别痞地朝米昊莱抬了抬下巴,配合他那张可爱挂的脸,怎么看怎么漏气。 「这几天不太忙,我已经请好了明天的假。而且,明天去是两个人,回来就没人陪你了,你要是想哭怎么办。」 孟颜微微张嘴,眨巴着两只大眼睛望着米昊莱,米昊莱这话狠狠戳中了他的心窝,他心里既羞又暖,忍不住双手捧着人脸一顿乱搓。 「我才不会哭呢,明明是你要哭!」 「是是是。」 杜逍早看不下去了,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那边两人腻腻歪歪的功夫,他已经拖着箱子等在了小区门口。口袋中的手机震动了两下,自那天后,高暮没有再在他身边出现过,倒是每天会发一些信息过来,有些是转发,有些是闲话。对话内容看起来,两人就像是关系不错的好哥们,一点也不见分手情侣的踪影。只是杜逍没回復过任何一条,除去他将剩余的房租转还给高暮时,发了个信息通知对方以外。 「走吧。」 孟颜心情大好,一手抱着星黛露,一手拉着杜逍往自己家蹦。杜逍进门前往门里瞟了几眼,孟颜不愧是个处于热恋中的人,原本乱糟糟无处下脚房间变得干净整洁,就不知道整理人是孟颜自己,还是米昊莱。 「我睡哪儿?」 杜逍轻车熟路打开次卧门,里头却是孟颜布置的直播间,没地方可供他平躺。 第54页 「还睡哪儿,跟我睡。」 「啊?」 「啊什么啊,没得商量。」孟颜把星黛露往沙发上一扔,哼着歌抱出一大块浴巾扔给杜逍,「去,给爷洗干净了再上床。」 「反了你了!」 杜逍追着孟颜打闹了会儿,期间他放桌子上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会儿,他下意识瞥了一眼,发信人依然是「高暮」。这一愣神,让孟颜抓住了时机,整个人扑向杜逍,把人抱得死紧,杜逍只觉得肋骨都要断了。 「你放开,我洗澡去了,不然明天起不来了。」 「哎你别想逃,让我打一下!就一下!」 杜逍跟根泥鳅似的,硬是从孟颜的禁锢下钻了出去,飞奔进次卫,送了孟颜一个闭门羹。孟颜在外咿咿吖吖了会儿,大约是叫累了,也抱了件睡衣洗澡去了。杜逍洗完出来时,他已经钻进了被窝中,凌空一条腿甩在床沿外,一晃一晃地刷着手机。 刚才还不觉得,但洗澡水温温热热的实在太舒服,杜逍洗着洗着真的犯起了困,一上床,他睡眼惺忪地爬去自己那半边,拉过棉被就要睡。只不过头还没沾着枕头,胳膊先被孟颜拉住了,使得他怎么都躺不下去。 「你来了就是睡觉啊?」 「不然呢!」 「聊会儿天啊!今晚过后,我们可是好久不能见了啊!」 「哦。」 「哦?杜逍,你好无情!」 杜逍跟孟颜拉扯了会儿,孟颜忽然放手,反作用力让杜逍的头砸进了枕头里,幸好枕头够软,没磕到哪里。他转过身扭着孟颜手臂还了一下子,疼得对方哎哟哎哟叫个不停。 「哪儿那么疼。」 「那你给我扭一下!」 「多大个人了,怎么还跟小学生一样!」 杜逍两手抓住孟颜双手,两人来回角力,他稍稍占据上风。 「先撩者贱!」孟颜力气不够杜逍大,眼看着回击不了,他眼珠子一转,咬牙岔开话题道,「你要走的事,跟高暮说过了吗?」 果然,杜逍手上松了松劲,孟颜趁机下手扭了回来,心里平衡了不少。他还知道要远离一些,做好防御姿势,以防杜逍突然发难。不过杜逍没动了,眼睛盯着衣柜发呆,半晌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孟颜看着杜逍,嘆了口气,他放下手机,将檯灯调到最暗的模式,侧躺下来面对着杜逍小声问道: 「你们这就算是,真的分手了?」 「嗯。」 「杜逍,你还喜欢高暮吗?」 ☆、第二十话·完结 杜逍沉默半晌,微微笑了下道: 「你怎么个事,不是一直劝分不劝和的吗,怎么现在听着像是要劝和了,谈个恋爱把你谈转性了?」 孟颜没跟着杜逍贫嘴,一脸认真回道: 「我以前劝分,是因为我知道你不想分,我现在劝和,是因为你真的决定要放手了。其他人怎么样我孟颜无所谓,但是杜逍,我希望你能开心,希望你不要留有遗憾。」 「……哪个人的一生是没有遗憾的。」 孟颜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抓过床边的糖果枕抱在怀里,轻声道: 「我给你说个故事吧,你还记得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吗?是我被室友骂着噁心、怪胎,把我拖到宿舍走廊上殴打我的时候。那么多人围观,指指点点,窃窃私语,像是都忘了我和他们一样是人,只有高暮和你站了出来,保护了我,把我从无数双眼睛中带走。你们从来没问过原因,我也从来没跟你们说过,其实是因为我觉得说出来很丢脸,毕竟也不是多大不了的事。 「遇见你和高暮之前,我不是现在这个样子的,我很早就察觉到自己与其他人不一样了,为此我拼命降低存在感,强制让自己变成了一个内向、沉默的人。我很怕跟别人接触,怕他们发现我的异常,或者说我打心底里就认为自己是一个怪物,谁要是被我喜欢上,得是倒了多大的霉啊。 「本来,整个大学生活我也是打算贯彻始终,继续这么走下去的,但是人啊,真的是不受控制。我明明努力克制了,但很不巧,仍是不可避免地喜欢上了当时我寝室的室长。他真的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为人温柔,细心,心怀他人,你看着他,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是如何在一个充满爱的环境下长大。我好羡慕,也好爱慕。他发现了我的孤独,会特意做一些『多余』的事情,就为了让我不落单。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我抓不住那颗为他狂跳的心,在一次晚自修我独自回来的路上,跟他告了白。 「他的眼中,这个世界也跟他一样,是美好且充满爱的,跟我这种在别人不屑下成长的人不同,他并不清楚阴暗角落里、阳光照不到的地方中,究竟隐藏了多少恶意。我知道他不是为了噁心我,才告诉其他室友这件事的,他听到我告白时,表现出来的不是厌恶,而是不知所措,是他并不喜欢我,却害怕伤害我,而一下子找不到合适的拒绝话语。他的初衷,也只不过是想听听其他人的意见,寻求一个两全的办法。但事情的发展他无法预料,他不知道那几个人的反应会如此之大,会为了从侮辱我中获得没有意义的优越感,而擅自打包我的东西,等我一回来,便将我、以及我的东西一起丢出门外,把我最不堪,藏了多年的秘密在大庭广众之下公开。 「其实当时,比起身上的疼,比起心里的恨,我更多的是担心,担心他眼中的美好世界就此皲裂。透过拳头,我望着他远远地站在电梯口,惊慌地看向这边,欲过来,又犹豫不决,我心里想的是他千万别过来,逃得远远的,就当什么都没看到,不要被我牵扯进来。但同时我又很绝望,没有一个人来帮我,果然我这样的怪物,是不该生存在这个世上的。 第55页 「所以你能明白你们俩的出现对我意义多大了吧,那天的记忆我不太能连成片,不过有一个场景我到现在还能时不时梦到。是你拉着我,骂骂咧咧地走在楼梯上,高暮从后边递给我一瓶水,我没力气接,你一把抢了过去,说他怎么不帮我拧开,结果你自己拧不开,高暮也拧不开,我们三个站在八楼的楼梯拐角,跟一个瓶盖斗争了好久,你还发誓今后再也不买这个牌子的饮料了。」 孟颜说到这里笑了会儿,他把糖果枕往上提了提,侧脸靠在上面,继续道: 「我其实还是决定了要退学的,可你们俩真的很烦人,先是把我带回你们的宿舍,然后第二天又拉着我去辅导员那儿要求给我换宿舍。我们明明刚认识,又不是一个学院的,都不知道你们是从哪里弄到的我课表,我一下课就能看见你俩站在门口等我,早上又在我宿舍门口蹲我,学校食堂那么难吃,你俩还硬拉着我一起吃饭,搞得我根本找不到空隙去办退学。因为你们,我连吃了快一个月的食堂砂锅,嘴里起了两个大泡,喝水都疼。 「我就像是夏天的蝉,在土里静默了许多年,室长让我破土而生,可美梦短暂,我只来得及吱两声,就来到了生命终点。我本已经死了,你俩又拼命让我活了过来,你们是我人生中的两束光,我虽然并不需要,但你们还是破开云雾,撕开两道口子,强制性地照耀在了我身上。这样两个人,既相像,又互补,还能遇见并在一起,这要不是天意,根本无法解释。我当时觉得我这辈子大概是没有这个福气了,但是幸福是能传染的,看着你们在一起,我也能感受到幸福。所以你们分手,第二难过的人,就是我。」 杜逍无言地听着,他都不知道自己哭了,直到孟颜伸过来一只手,抚开他滑落的边发,擦去他眼下的水痕。眼泪这种东西,会越擦越多,他吸吸鼻子,往前倾身抱住了孟颜,把人衣襟全打湿了。 「我曾经也以为、也以为他就是我不可分割的另一半,他走的时候,根本是活生生把我撕裂,我很痛很痛,到现在也还很痛。但是我从来、从来没恨过他,就连生气也一次都没有过,我只是很伤心,只是很委屈,我每次想起他,记起来的也都是一些他和我在一起时美好的时光。 「他给了我最好的六年,那六年他极尽所能,毫无保留,我最开心的时候身边有他,最难过的时候身边的也还是他,只要我回头,一定能看见他在那里,我虽害怕前路迷茫,但我知道背后有他,我就还能继续努力。可是我弄丢了那种安心感了,找不回来了。我很感激他,也很谢谢他,你问我还喜不喜欢他,即使是现在,我仍然是喜欢的,可是我不敢了。」 「不哭了不哭了,换个环境对你是好事,离开这里,抛开那些困扰你的东西,去外面走一圈,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孟颜拍着杜逍的背安慰他,杜逍哭着哭着没了动静,挂着眼泪就这么睡了过去。他眼睛再睁开,已是天光大亮,孟颜被他挤得半个身子挂在床沿,趴在那儿要掉不掉。 杜逍眨眨眼,眼泡有些肿,不是那么舒服,他取消了还没响的闹钟,将睡得死沉的孟颜往床中间拉了拉,后者一点没被闹醒,抓抓脸颊翻了个身继续唿唿大睡。杜逍轻手轻脚起了床,今天老天很给面子,万里无云,晴朗无边,是个出行的好日子,微风清凉,穿过窗缝抚上他的手臂,带着秋日干燥的冷意。 「杜逍你怎么起了也不叫我一声啊。」十几分钟后,孟颜顶着一头乱髮,扶着门框站在阳台移门边,他努力了半天,仍没能把眼睛睁开,干脆靠在门框上假寐,「冰箱里有面包和牛奶,米昊莱刚打电话给我说他出发了,半个小时能到这儿。」 米昊莱说半小时到,还真的一分不差,孟颜接到电话时,正硬要往杜逍箱子里塞日用品,大部分是他用不完的公关礼物,又重又贵。孟颜的缠人那是一等一的,杜逍的拒绝一点不起作用,最后行李箱一盖,竟重得他一下拎不起来。 「身份证、护照、机票都放在随身包里了吧。充电宝呢,电是满的吧?还有你现金换了多少啊,是不是得再换一点,那边可不流行手机支付啊。」 「你现在才问这些,会不会太晚了点。」杜逍抻着脖子咬牙道,两人合力抬着箱子往下走,这回箱子是真重,搬到楼下时两人均是满头大汗,手臂肌肉都抽搐了,「我是和公司的人一起去,不是自己一人去,实在不行问他们借一下呗。」 「哦,那也是。到那边自己一个人要小心啊,治安没我们好,一定要时刻保持警惕,千万被露富!」 「露富的前提是,我得有富可露。你今天怎么了,想当我妈吗?」 「别打岔,我是关心你。」 孟颜说了一路,一边说一边拿手机搜注意事项,黏贴了一大段文字发给杜逍,内容之多,杜逍往上滑了好久才到头。 「好了,我要进去了。」 杜逍将一堆证件及手机都拿在一只手上,孟颜赶紧把手机从最底下抽出来,帮他拿着道: 「你这样是会消磁的!」 杜逍无语了,等会儿不还是要一起放框里的么,他只得用另一只拉箱杆的手拿过手机,才免去孟颜一顿说教。 「你……路上小心啊。」 「这话你今天说了有一百遍没?」 第56页 孟颜扁扁嘴,难得不跟杜逍槓,眼眶看着似乎已经红起来了。 「知道了。」 面前拦着的手持禁止通行牌移开,杜逍拍了拍孟颜的肩膀轻声道,拉起箱子往前走去。他踏入黄线的那一刻,孟颜终于哭了出来,一开始还是小声抽抽,等杜逍拖着箱子往远处走去,他就憋不住了,扒着玻璃围栏不顾形象地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使劲往里探身子,伸长了手臂用力地挥。哭声把他的话语打成零零碎碎的片段,杜逍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在要转弯前,他停下脚步,回身望了会儿远处的孟颜,大喊道: 「别哭了,丑死了!」 「你才丑呢!」 孟颜这句话倒是喊得清晰无比,笑得杜逍直不起腰来。在孟颜的身影终于要被墙壁挡住前,他看到米昊莱揽住了孟颜,低头安慰着什么,不知怎么的,这个场景让他打心底里感觉到了幸福的暖流,这一瞬间,他忽然明白了孟颜所说的「幸福是能传染的」。他禁锢在自己的感受中太久,都忘了打开窗户,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春天的花瓣,夏天的蝉鸣,秋天的枫叶,以及冬天的飘雪,都可以是幸福的来源。悲伤这种东西已不再能轻易地侵蚀他,似乎现在,随着即将远走的脚步,他也确实是能慢慢往前行了。 · 时间过得飞快,在阿联最初的一段时间,因为水土不服,杜逍过了好一段苦难的日子,每天吃一点吐一点,但又不能因此耽误工作,只得白着脸趴电脑前画图改图。所幸他身体素质还算可以,折腾了一个多月,也就缓过劲儿来了。这边的生活跟他来之前想像得不太一样,他印象中的阿联是繁华的,大商场、七星级酒店、满地豪车,但实际他们去的地方,并不是金碧辉煌的杜拜中心,整体感受下来,都没有国内大西北地区来得热闹。 这边娱乐活动很少,工作以外的大部分时间极其无聊,好在杜逍本身够宅,没其他同事无聊得那么强烈。在看完一部又一部落下的电影电视剧后,杜逍开始学习,上慕课,报网课,说来也是神奇,学生时期那个发誓出社会后再也不学习的杜逍,绝对想不到有一天会自发学起习来,还学得津津有味。 唯一刺激的,大概就是他们一群中国工人每周固定的偷偷摸摸猪肉火锅时间,这项活动曾被当地人举报过两次,但最后都会不了了之,下次继续。 这一年多的时间里,高暮仍然每天发信息过来,杜逍也很讶异,他以为对方最多坚持个几个月就该放弃了。不知该不该说高暮的持久战略还是有成效的,总之,异国他乡的环境下,人难免感觉孤独,现在杜逍确实有些离不开这些信息了。 虽然他从来也没有回覆过。 每天工作结束,刷一刷与高暮的对话框,看看有没有新的信息,已成了杜逍打发时间的一种方式。高暮大概认定了他不会回,将发给他的信息当成了个人日记本,即使两人一年多未能说上话,杜逍也记得高暮几月几日生了病,几月几日忘带钥匙,被关在了门外。 高暮大概是在杜逍走后一个星期发现人不见了的,他去找过孟颜,但是孟颜守口如瓶,只说杜逍出国,不会回来了,但死也不肯说去了哪儿。高暮有段时间不断重复着发消息、撤回消息的动作,现在信息往上滑,也还能看见几十条并列的撤回提示。杜逍有幸捕捉到过几条撤回前的内容,无非是问他去了哪儿,会回来吗之类的。再后来,高暮大约是放弃了询问,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继续每天说一些有的没的事。 「哎。」 杜逍摁灭手机,仰躺在沙发上数着天花板上的斑点。他跟孟颜视频聊天时说起过自己的心理变化,对面孟颜自己一口苹果,餵米昊莱一口苹果,像是早料到了这个结果,平静且口齿不清地评价他和高暮是命里拴着红线,人分开了,灵魂还连着,至死方休。 「杜逍,出发了。」 「来了!」 杜逍一跃而起,今天是休假前最后一天,公司的同事们决定大家一起包车去杜拜海边度过一个充满烧烤味的热闹夜晚。杜逍第二天没有回国的打算,不像其他人那样得拖着大包小包,他抓了手机充电器以及钱包钥匙,第一个坐上大巴。白天已经有一批工人出发了,他们这帮坐办公室整理资料的,是最晚到的,沙滩上已经支起了五个冒白烟的炉子,七彩灯珠缠满临时吧檯,音响里放着中文老歌,将这一片沙滩搭成了露天迪厅。 不少人喝着喝着就大了,闹腾得不像话,在海滩上又是吼歌又是跳舞,不知谁先带头,分了几组比起了倒立。杜逍不善喝酒,但扛不住同事的热情,灌下去了几杯,他人还是清醒的,只是头有些晕,不想参加什么倒立,于是中途寻了个去厕所的理由逃了,想着离远点吹吹海风。走着走着,喧嚣远去,渐渐变成了一个光亮的小点,他停在一处乌漆嘛黑的海岸边,席地而坐,海浪涌起,在沙滩上画出了分明的界线,与他的双脚将触未触。 夜海黑沉无边,静谧的四周唯有哗哗的海浪声,偶尔有那么一两只海鸟低空滑过,发出一声啸叫。海风湿黏,杜逍一时分不清身上的是汗,还是风吹来的水珠。他仰头唿出一口气,突发奇想拿出手机功放歌曲,断断续续地跟着唱。安静的环境让他放松了警惕,可能酒精也起到了推动的作用,听着自己五音不全的歌声,他反倒越唱越起劲,一边唱一边傻笑。 第57页 「杜逍?」 杜逍的歌声戛然而止,他保持着双手后撑、面朝大海的姿势,心脏狂跳。这一声「杜逍」穿插于他刚才无序的歌声中,他无法判断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是……杜逍吗?」 杜逍勐一回头,黑暗的环境限制了他的视距,他以为自己是喝酒喝瞎了眼,用力眨着眼睛,妄图恢復光明。那人渐渐往前走,走入了他手机光的范围内,但手机光毕竟尼特不足,至多只能照出对方不甚明显的脸部轮廓。 杜逍抓起手机,撑地站起身,愣在原地不知该作何反应,在这个地方遇见高暮,他第一反应是孟颜是不是「背叛」他了。然而高暮跟看透他心思似地,有些不知所措地摆手解释道: 「我、我和我公司合伙人来这里谈一个项目,就住附近,我时差没倒过来,睡不着,所以出来走走,没想到……」 「哦。」 杜逍回过神来,点了点头,低头盯着自己脚尖挖沙坑。 「你……一个人?来旅游?」 「不是,」杜逍指了下远处的亮点,撇过头道,「我现在的公司在阿布达比有个工程项目,明天开始休假,于是大家就想着回国过节前一起庆祝一下。」 「哦,那你明天也要回国吗?」 「……我不回去。」 「这样。」 两人间一时没了话,气氛有些尴尬,杜逍这会儿酒醒了不少,回想刚才自己傻兮兮的「放声歌唱」,难免难堪,幸好这边灯光不足,高暮应该是看不到他脸上表情的。 「我应该……也不回去过节,现在要谈的项目挺困难的,我们大概要在这里待一个月左右。」 「……哦。」 杜逍不可能没听出高暮这句话中的试探意味,他咬了咬下嘴唇,继续碾着脚下的坑。 「我……」 「我要回去了,出来了挺久,他们大概要找我了。」 杜逍抢在高暮前面快速说完一句话,不等回音,转身就走。高暮急了,快速跟了几步,忽然喊道: 「杜逍!我还能喜欢你吗?!」 杜逍脚步顿了一瞬,但他很快继续迈步,可沙滩不如平地,阻力太大,他想走快,却怎么也走不快。 「杜逍!我一直喜欢着你!从来没变过!以前是!现在是!今后也会是!」 「我知道我的存在给你带来了很多痛苦,我有努力试着不再打扰你,可我做不到!我心脏有一部分是由你组成的,你不在,它就永远空着一块!」 「杜逍!能不能再……」前方的杜逍不再前进,背影停在那儿,高暮看不清他的动作,也停下了脚步,试探地问了声,「杜逍?」 杜逍双拳紧握,下唇上是深深的牙印,良久,他眼睛重重一闭,转过身来面对着高暮的方向,而后大跨步朝着高暮冲撞而去。高暮一愣,条件反射要后退,但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硬生生立在原地,做好了会被杜逍撞倒的准备。在杜逍即将要撞翻高暮的前一秒,他剎住了车,两人面对面而立,离得极近,高暮眨眨眼,手抬起又放下,微微低头望着喘粗气的杜逍。好一会儿,终于,远方一声汽笛响,打破了这份沉默。 「我站住了,没有逃。」高暮指了指自己脚下,他的双脚几乎全部陷进沙子中,「以后也不会再逃了。」 「……你说的。」 好半天,杜逍憋出了这么三个字,字里行间带着湿润的水汽。高暮听着心疼,试着伸出双臂,微微揽住杜逍,杜逍没有挣脱,他这才稍微用了点力,将人往自己怀里拉。 「我说的。」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一二不过三。」 「我会努力不让你失望的,很多我不好的地方,你只要说了,我就会改。」 「我会看着你。」 「你一定要看着我。」 「嗯。」 一道强劲的海浪打了上来,超越沙滩上的分界线,没过二人的脚踝,一小颗冲上来的贝壳静静平躺在二人之间,珠光闪闪。杜逍下巴抵在高暮肩头,望向藏蓝色的夜空,耳边似乎捕捉到了那寂静的夜晚中,箱子拖地的卡拉卡拉响。那天,高暮站在地上,向上铺心情沉落的他微笑着伸出手,将他从黑暗中,拉到了月光下。窗外的亮光映照在高暮眼中,就像是为他的人生开启了一扇窗户,窗外绿意盎然,花香四溢,是了,杜逍想起来了,那是春天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