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恙摆渡》 第一章 风云 那年的宁敞,还是一个巧笑嫣然、灵动洒脱的小姑娘,没有任何的烦心事。 和她的名字一样,使人安宁,敞开心扉。 因为她本身就足够的豁达。 如果必须要有一件的话,什么时候能和青梅竹马的林恣哥哥成亲应该是她最为在意的事。 少女的心事总是秘而不宣,可宁敞偏与众不同,从十岁起,她要嫁给林恣的心愿就已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卖豆花的张婶儿,街头杂耍的艺人,私塾老先生,乃至宁府大大小小的人都知道林恣是阿敞姑娘的心头好,神圣不可侵犯。 宁敞可以说是一个嫉恶如仇、坦率直爽的性子,所以就连爱恨都喜形于色,易为人洞悉。 她不是不知道喜恶应该收敛着些,可她就是不想让自己的潜意识觉得自己对林恣其实没有那么坚定。 时时向他人提醒,也是对自己的一种鞭策。 宁敞为什么对林恣这么死心塌地呢? 照理说,宁敞一个唐都赫赫有名的织造商之女,应该从小养在深闺,到了豆蔻年纪,该出落得知书达理,婀娜多姿了吧。 但宁敞似乎是个异类。 父亲大人一向开明,宁敞喜欢私塾的氛围,喜欢听夫子之乎者也地侃侃而谈,便安排宁敞上长安最好的私塾。 私塾里显贵云集,不乏皇族宗室。宁敞起初只是受到夫子的气场震慑,以为私塾是个大染缸,或许有改变一个人脾性的功效。 各色人等汇聚其中,多多少少总能受到些许熏染吧。 虽说宁敞不喜端正板严的氛围,但既然开了口,父亲大人也开明地应允了,自己总不好打退堂鼓吧,那样就太没面子了。 所谓有始有终,宁敞进了私塾就不打算半途而废。 在一众的公子哥中,有一个人令宁敞印象深刻。别人上课家伙事都准备得一丝不苟,文房墨宝一应俱全,可那家伙不离身的居然是一把弹弓。 听说,那人便是兵器商林府家的小公子,大名林恣。初听这名字,宁敞就生出了一些向往。 恣,恣意昂扬,潇洒不羁,不受拘束。倒是个与自己很合拍的名字。 作为兵器商世家出身的林恣,从小对各种兵器就有敏锐的嗅觉,也极具设计锻造神兵的天赋。 任何繁重,不便使用的重兵器,经过他手的改造,都能重新焕发生机,变成无坚不摧又轻便易携的称手武器。 刀枪棍棒,十八般武器,林恣独爱者,居然是不起眼的弹弓。 宁敞怀着不敢置信的态度看着林恣每天侍弄他的爱弓,早中晚各擦拭一遍,每到下课时间就到后院去小试身手,心里暗暗揣测林恣定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 有一回,夫子有事不在,请林恣代课。 宁敞的下巴都要惊掉了,小心翼翼地转过头问旁边的小哥:“啊,那个陆兄,这夫子外出缘何让林恣代课呢,他的课业又不佳。” 陆兄略微抬头,打量了一下,此时的林恣正在用毛笔在宣纸上描绘些什么,并没有注意到这边,方才小声说:“宁姑娘来得晚有所不知,林恣的领悟性极高,思维速度也比常人要快,所以他总能超前学习夫子尚未教导的内容,余下诸多时间去钻研兵器奥义。” 宁敞咂舌,没想到林恣居然是个深藏不露的顶级学霸啊。 这才对林恣的形象有所改观。 林恣将描绘好的宣纸依次展示,只见那宣纸上精密地绘制了各色兵器,有匕首短刃,也有气势恢宏的长枪、阔斧;有狭长的毒针,也有造型奇异的飞镖。 宣纸上给每种兵器都标注了参数,拆解、组装过程详尽,似乎哪怕是门外汉只要稍加琢磨,结合锻炼技艺也能打造出适合自己的武器。 林恣兴高采烈地介绍自己的设计灵感,眉目间满是少年意气。 宁敞觉得那一刻指点江山的林恣眼中似有星辰熠熠生辉,为他周身覆上一层灼目的光华,那是宁敞从未见过的林恣。 她颤悠悠地举起小手,注视着林恣问:“林夫子,今天不学文了吗,您这是趁夫子外出假公济私展示你的才华吧。 私塾当以文为重,四书五经才是要义,不可废弃。” 宁敞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沉稳,自信,其实她本来是不想泼冷水的,只是想看看如此骄傲恣意的少年锐气被挫时的模样。 再者她也很好奇在诸多课业中,林恣的文学造诣怎么样。 林恣将宣纸展平放置在案几上,从容地一笑,挑眉说:“宁敞姑娘何时这么爱好文学了,在下头一回知道。 原以为你不喜课堂上严肃刻板的气氛,所以想来点轻松活泼的调节些许。林恣我以为私塾不当以文为重,太过酸腐,文武兼济方能各展所长。” 宁敞悻悻然不说话了,只一抱拳表示惭愧。 林恣代课的次数一多,宁敞与其“交手”的次数也就越多。 每次林恣都能让宁敞输的心服口服,一来二去,两人也算有了交集。 织造宁府与兵器林府世代相交,织造布匹押送所需的兵器大都由林府提供。 林恣有时会跟着父亲来宁府递送兵器清单。 一日,林恣被琴音牵引着兜兜转转来到内庭池塘边的一株槐树下,只见一个女孩正娴熟地拨弄琴弦,凝神抚出一段旋律,乐音袅袅,好像安魂曲,莫名使人心境平和下来,四肢轻盈起来。 女孩弹奏片刻,取出随身携带的纸张,圈圈划划,又在上面改写些什么,后又重新坐正,指尖飞扬间旋律又起,依稀可辨是静心之曲,只是某几段被改动得更加轻灵流畅,有了流动的生命力一般。 林恣看入了神,那个乖巧地弹琴的女孩,难道是宁敞? 这倔丫头还有这么温顺的时候,不可思议。 正纳闷,一个脑袋俏皮地从身后探出:“哟,这不是林恣公子吗,想不到您有偷看闺阁姑娘弹琴的癖好,啧啧。”宁敞原本好端端在弹琴,整改乐谱,却隐约察觉到被注视。 一抬头,好家伙,林恣。 于是轻轻放好乐谱,绕过假山,穿过石塘,到林恣身后,准备给林恣来个措手不及。 林恣还处在讶异的慌神之中,才缓过来:“宁敞姑娘,你弹琴真的有催眠的功效耶。我刚才差点魔怔了,你真的有神棍的潜质。我差点都被琴音蛊惑了。” 宁敞很想给他一个白眼:“林恣公子,我这不叫催眠,叫宁神定气,再说你自己意志散乱怪谁。像你这种立志要闯荡江湖的侠客,免不了打打杀杀,沾染血腥,将来也许你会需要请我帮你弹琴消解业障呢,哈哈。” 林恣无奈地笑笑,还是由衷地说了一句:“想不到你课业不怎么样,弹琴造诣还挺高的,还会自创曲谱,有点才华。” 宁敞因为这句夸奖瞬间变得飘飘然起来:“小意思,小意思。承蒙林恣公子不弃。就像您说的,文武兼济才能各展所长,有机会定要向您讨教一二。” 自从林恣有了“代课夫子”的身份之后,宁敞对林恣的称呼就愈加恭敬了,就连敬语“您”都用上了,林恣真是哭笑不得,但是又觉得有些可爱。 他傲娇地昂起下巴:“嗯……资质太差的徒弟我可是教不了的,心太累。” 宁敞双目圆睁,气得狠狠踹了林恣几脚。 半明半暗的午后,两人在槐树下追逐打闹,有槐花飘落下来,裹挟着清淡甜美的香气,原本互相看不顺眼的两人因为志趣的互通而渐渐靠近。 此后,两人经常结伴出游。 林恣带着宁敞打猎、摸鱼,宁敞有时爬上树给林恣描绘地势,或是在林恣溜进菜园偷地瓜时给他放风。 在篝火的簇拥下,林恣用宁敞秘制的调料蘸烤野鱼,两人谈天说地,交换秘密。 意兴阑珊时,宁敞即兴普曲,手舞足蹈,笑声四溢。 林恣被起伏诙谐的曲调逗得哈哈大笑。 静下来,两人席地而坐,抬头看星,宁敞给每一枚星星都取了名字,编了些似是而非的故事,有的哀伤凄美,有的怅然若失,有的逗趣搞笑。 林恣哭笑不得地看着她,他清楚地知道每颗星宿的名字和起源,但在那一刻,突然不想戳穿她。 林恣描绘着仗剑江湖的快意潇洒,劫富济贫的正义之途,宁敞将双手捂成喇叭状,对着未知名的星星大喊:“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成为长安城首屈一指的琴师,所有的曲谱都是我自己原创的,每个人听了我的曲子都能收获一份安宁和静谧,不再有遗憾!” 林恣竖起大拇指:“阿敞,这个想法真的很棒。如果你的曲子需要不同的声音,我的兵器可以任你使用。” “那就一言为定,你浪迹天涯的时候也得带上我,我的曲子也需要江湖的声音。” 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宁敞称呼林恣的时候不再是冷硬的“林恣公子”,也不再因为他有时是“代课夫子”而毕恭毕敬地使用敬语“您”,而是叫他“阿恣”。 林恣呢,也不再礼貌疏离地称呼宁敞为“宁敞姑娘”,而是亲昵地唤她“阿敞”。 也许,共享过理想,有了共同奔赴的道路的两个人,早就不是一开始一见面就针锋相对、张牙舞爪的“代课夫子”和捣蛋学生了吧。 改观只需一瞬,许许多多的默契、信仰、依赖、习惯却在天长日久中累积。 宁敞对林恣就是这么死心塌地,一如既往。 周围的人也都觉得宁敞姑娘和林恣公子是天生一对,实属佳偶良配。 两人从未互相表露过心意,但是都心照不宣地默认。 后来,成亲,闯荡江湖本应是顺理成章,只是风云莫测,半点不由人。 安史之乱爆发,唐都一改往日的繁华,战火弥漫,硝烟四起,百姓流离,牵连涉事者无数。 织造宁府因为一张进献御史韩府的乐谱图涉嫌笼络贵妃和朝臣而被株连。 当初,御史韩府举办琴艺竞技,对外宣称拔得头筹者的原创乐谱将有进宫教习的殊荣。 宁敞在林恣的建议下去参加并取得了头名,她的乐谱也因此被送进了宫。但是乐谱究竟送给了何人,有何用途,宁敞没有细究。 想不到,如今却惹来满门之祸。 林恣救了她,一路躲避朝廷的追杀,餐风露宿,朝不保夕。 多日后,林恣暂时回府收拾一些干粮、银两和行装,在城郊的一棵大槐树下,两人约定三日后碰面。 三天以后,宁敞没有等到林恣,宁敞想他一定是有事耽搁了,一定不是故意失约的。 之后又过了三日,林恣仍是没有来。 槐树上的花掉了一瓣又一瓣。 郊外,满目萧索,但都不及宁敞的心冷。 宁敞乔装回到都城,悬赏抓她的告示遍布大街小巷,又听闻林府举家晋升,官至兵器总领,将搬迁至异地。 原本,织造宁家和兵器林家的官衔持平,现如今,兵器总领的头衔倒是实打实地比宁家之前还要高了整整两级。 短短几日,整个林府消失无踪。 平白无故的擢升难免惹人非议。很多市井人私下议论,林府突然晋升乔迁乃是因为林家检举宁府私通朝臣有功。 这样的言论宁敞一路上听了太多,仔细想来,以庆贺为核心的曲谱确实是出自林恣之意,而那琴艺竞技比赛也是林恣建议去参加的,他是最清楚乐谱宗旨的人,也是最熟悉自己的人。 如果真的是林府检举了宁府,那么兵器府的突然晋升,那么林恣的槐树失约,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事实仿佛已经昭然若揭,但是宁敞还是存有一丝侥幸,也许这一切都只是巧合,再说了,如果林恣真的是带有目的地接近自己,他何必多此一举还要救自己。 往日的一切,都是假装的吗? 宁敞不信有人可以戴着面具生活那么久。 宁敞的脑袋很乱,真相到底是什么,扑朔迷离,似乎露出了冰山一角,又在深究之后被压倒,更显得毫无头绪。 当下,还是躲避官兵的追捕要紧。 宁敞拉紧了斗篷,从小路回到了城郊,隐蔽在江边的桥洞下。 第二章 缘启 已到深秋时节,江边的桥洞下寒意渐起,不是那种浸入骨髓的寒,却像蛛网般有意无意地沁入肌肤,丝丝缕缕,时断时续,无休止般。 在这下面度过一晚应该不成问题吧? 远处房屋里映射出点点烛光,是人间烟火的气息。 如果没有那一缕光亮,宁敞觉得自己已经超脱于这个世间,任思绪翻飞,任意识远走。 深沉的黑夜,寂静无声的四野,没有活物的气息。 宁敞屈膝蹲在桥下的角落,怀抱着自己,不停地揉搓着双手。 没有星星的夜晚好像特别漫长,她想起了那个弥漫着篝火烟圈和烤野鱼味道的夜晚,星子出奇的亮,繁星点点,好像怎么也数不完,伴着欢快乐曲起舞的少女和梦想着仗剑江湖的少年,让人不忍破坏的一幅画。 那个夏天,好像也因为那个梦幻的夜晚而变得充满活力,在那样的夏天,发生什么好像都是可以被允许的。 哪怕是天马行空的想象,少年无畏的勇气,傲视一切的骄纵,不可预期的未来。 只是,宁敞不曾想过,在那么多有可能的未来里,自己面临的,会是如此幻灭的一种。 没有那一张贺岁乐谱,宁府不会和安史之乱有关,又或者说自己没有听从林恣的建议,参加什么琴艺大赛,如果自己没有夺魁…… 又或者说,自己与林恣从未相识,两家也不是什么世交,这一切会不会不同。 宁敞执拗地认为,在那么多如果里,自己唯一不会后悔的就是认识林恣,在自己短暂的荒诞的一生中,一直像困守一片山林中,不明白什么是渴望,也无所谓理想。 林恣的出现,如同林中惊起的飞鸟,让整座山林都生机盎然起来。“文武兼济”本是世界大同的景象,宁静和活泼也可以相得益彰。 宁敞想了很多,决定过几天再去当初约定的槐树下碰碰运气,就算等不来故人,至少可以让自己心安。 有时候,错过本就没有缘由,那不过是命运又悄然拨转了齿轮,留下些许不甘而已。最终,都会释怀。 好像要和过去的阿敞道一句再见似的,宁敞若有似无地哼起了当初在槐树下创作的旋律,安魂,凝神,在这一刻,真的希望可以安宁。 宁敞将头倚靠在桥壁上,挤出笑容,尽管那笑容也许只能用惨淡来形容。 蓦地,从幽静深处传来一声呼救:“有没有人,救我,救……” 声音微弱,但在静得可怕的郊外显得清晰入耳。 宁敞探头,摒息,侧耳去听,不多时刚才的呼救声又响了起来。 宁敞吓了一跳,刚才真的没有听错!怎么会有人深夜在郊外呼救? 大概是和自己差不多的天涯沦落人吧,可能是受阿恣的影响,宁敞也起了一丝恻隐之心。 同病相怜之人,没有理由不互相帮助,而且逃亡之路自己确实需要一个可靠的同伴。 宁敞起身走出桥洞,向四周打量,枫叶瑟瑟作响,不远处的江边枫树底下,好像有一团模糊的黑影。 宁敞向那个地方迈进了几步,定睛一看,果真有个少年瘫倒在地。 宁敞小跑过去,察看少年的受伤情况。 那个少年约莫十八九岁的年纪,头发乱糟糟的,眸子却清亮。 装扮粗陋,像是山野农夫,背着一个木匣箱子,又给人赶江湖的卖艺人的感觉。 少年艰难地伸出手臂抓住宁敞:“救救我,我会报答你的……” 看他的样子,受伤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再不救治情况堪忧。 “可是我并不擅长医治之术,也没有药材可以帮您清理伤口,我怕我会帮倒忙。”宁敞有些担心地开口。 少年指了指身后的木箱,坦言:“无妨,我知道怎么医治。这木箱里有清理伤口的药,你去郊外帮我采一种水滴状的紫色药材,用石头研磨成粉末,混合我的止血药敷上便可。 多谢姑娘了。在下一定不会忘记姑娘的救命之恩的,必结草衔环以报。” 宁敞听到什么紫色草药,想起自己在来的途中似乎见到过,并不罕见,见这少年面色惨白,顾不得听完他一席话就匆忙去找草药了。 宁敞用最快的速度找来了草药,放在芦苇叶中用石块研磨成粉,配合少年木箱里的止血散瘀的膏药一起敷在了他的伤口处,又扯下自己的袖口,用芦苇的根茎替少年简单地包扎了一下。 少年仍是有些有气无力地靠在枫树旁,宁敞将叶片卷成勺状,在江边打了一些水,回头却看到了惊人一幕。 少年顷刻间已经恢复了血色,没有破衣袖包裹的伤口处焕然一新,就好像从来就没有受过伤一样。 看到宁敞惊诧的眼神,少年慌乱地将拿着衣袖的手背在身后,有些忐忑地开口:“谢谢姑娘的尽心医治,在下的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了。不知姑娘想要什么酬谢。敢问姑娘怎么称呼?” 唐都繁盛,西域异族与内陆往来频繁,不乏有奇人异事,或是玄巧之术。 宁敞微微讶异过后还是恢复了冷静的表情:“我叫宁敞,原是都城宁府织造商之女,受到安史之乱牵连,被朝廷缉捕,如今已经没有去处了,可以说是自身难保。 会帮你,只是于心不忍,我们也算是同病相怜。至于答谢,就不必了,看你的样子,应该也是遇到了不小的麻烦。不知怎么称呼?” 听到宁敞如此直率地将自己的身世相告,少年心下佩服,听到宁敞诉说自己的不幸遭遇,亦有些感慨。 少年主动伸出手与宁敞握手:“不是在下不愿据实以告,实在是因为我先前遇到敌人追杀,丧失了部分记忆,忘记了自己的姓名,只留下一些重要的记忆片段。我身上的这个木箱就是我的全部身家了。” 宁敞更同情这个萍水相逢的少年了,与自己相比,这个少年更为可怜,连自己的过去都大部分遗忘了。 一个人的生命,不就是一段段的经历和记忆错综形成的吗?没有记忆,也就没有过往和生活的痕迹,该是多么可悲的事情啊。 更深露重,深秋的风凉,少年又刚刚经历生死,再多么身怀绝技也经不住这样的摧残。 宁敞告诉少年自己避难这几日都暂住在不远处的桥洞下面,如果不嫌弃的话可以一起前去避寒。 少年跟随宁敞来到了桥洞下面,虽然头顶有一方遮蔽的砖石,可还是难以抵挡从其他各方向袭来的寒意。 宁敞主动去找来一些石块,欲摩擦取火。少年从木箱中取出火折点燃。桥洞里总算有了一点暖意。 少年去外面随意采摘了一些野果,又从木箱中取出一些炊饼,递给宁敞。 “你的木箱简直和百宝箱一样,怎么什么都能从里面变出来似的,如果我没猜错,你肯定是个街头卖艺的杂耍艺人吧。”宁敞接过食物开玩笑地说。 少年咬了一口果子,又咬了几口炊饼,眸色暗下来:“街头艺人是不会被人追杀的。” 宁敞仔细一想,确实如此,那这个少年身上一定有着不为人知的秘密,他的经历说不定比自己还要坎坷,但冒然询问也不太合适。 空气似乎凝结了几秒,一时间鸦雀无声。 宁敞觉得气氛有些凝固的尴尬,率先打破了寂静:“这个嘛,每个人有不同的难处,我又何必打破砂锅问到底呢,你要是想说,自然会告诉我的。” 少年异常理智,权衡了一会儿开口说:“你救了我,我本就该报答你。对救命恩人不该有所隐瞒。你据实以告了你的身世,不怕我向官府举报抓你,我已经知道你是一个至情至性的人,是个值得交的朋友。 通过刚才的观察,我知道你对我没有恶意。所以我愿意告诉你我的事。” 宁敞托着下巴,心下感叹这个少年观人于微的本事,明明他们才刚刚相识没多久,顶多算是天涯沦落人互相报团取暖,可是他已经头头是道地分析出她这个人,还作出了最明智的决定。 宁敞也清楚地知道,自己需要一个同伴,否则这逃亡之途必定难行。 这个少年的眼神清亮,没有世俗的沾染,很纯真和善良。 在自己没办法取得火源时他会分享自己木箱里的火折,还主动去摘果子,把自己果腹的炊饼也分了一半给自己。 他说自己失去了部分记忆,她愿意相信。他并不像是会拿失忆开玩笑的人。 自己只是举手之劳,为他研磨了草药,他便时刻不忘报答救命之恩,这样一个把感恩放在心上的人怎么可能是坏人呢? 宁敞愿意相信自己识人的直觉,这个少年身上也许有秘密,但他一定不失为一个同路人。 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宁敞觉得这是一个值得去冒的险。 只是,一个没有姓名的少年,交谈起来确实有些困难。 少年静静地等待着宁敞的回答,目光坚定不移。 宁敞想了想说:“这个嘛……首先你要告诉我你叫什么吧,至少也要有个代号,不然这样交流很别扭啊。” 少年先是疑惑了一下,然后有些傻气地挠了挠头:“可是我真的不记得自己叫什么了,不然你给我取个名字吧。反正我的命是你救的,你说叫什么就叫什么。” 这回轮到宁敞苦笑不得了,差点忘了,他不久前才说自己失忆了,忘了自己的姓名。 她尴尬地咳嗽了一下,托腮思索片刻,突然好像有了灵感道:“我听到你的呼救声,发现你是在江边的一棵枫树下,这也是我第一次见到你的地方。不如,你就叫‘江枫’,你看可好?江水的江,枫叶的枫,读起来还挺朗朗上口的。” 少年默念了两遍这个名字,觉得甚好:“那我从今以后就叫江枫,多谢宁敞姑娘赐名。” 宁敞是第一次给活人取名字,头一遭,感觉还挺奇妙的。 看“江枫”对自己的名字很满意,她也为少年感到开心。 新的冒险和旅程,就从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姓名开始吧。 她朝少年绽放出友善的笑容:“以后,我们互相关照。你可以叫我阿敞。”少年毫无戒备地笑了:“嗯,阿敞。” 就这样,宁敞暂时忘却了灭门的苦楚和被在意之人的背叛,给内心找到一片安详的休憩之所,在这个几乎不能称之为避难所的桥洞下,两个无所归依的人感到微弱火苗带来的丝丝暖意,也感到未来有了停泊的方向。 她现在将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了摆脱朝廷的缉捕上,已经无暇去伤春悲秋了。 一而再,再而三的梦碎既然没有压垮她,只会让她在得到喘息之后寻找到新的力量去直面暴风雨。 在遇到比自己还要弱小无助的个体时,人往往容易得到慰藉,也更愿意伸出援助之手。 如果宿命的急转直下已是避无可避的注定,那就携手去破了这局。 云雾驱散之后,阴霾背后也许酝酿着一场苏醒。 这个意外闯入的少年,周身透露着神秘色彩,让人捉摸不透却好奇不减。 失去了某些记忆,可能不再完整,也可能是为了让更值得的内容替代。 宁敞知道,在漫天星宿中,没有被人窥探到的还有绝大多数,从亿万光年前投射到人们眼中的风景,已经足够珍贵,何必去追究每颗星球的源起。 不曾见识过的奇人异事何止千万,碰上了只当作是幸运加冕。 以前的她,更多的是从林恣的口中了解外面的世界,有些可能是冰山一角,有些可能被过度渲染,也总以第三方的视角被叙述,足够客观,却没有那么让人沉浸。 一场始料未及的叛乱和仓促的告别,让宁敞的“江湖”过早的来到。 这个江湖,不再被甜美的想象包裹着,透着阴谋般的杀气和危险,也带给人鲜血直淋的冰冷,凛冽、残酷、丝毫不讲情理。 似乎和期待中的仗剑天涯、四海为家不太一样呢。 那又怎样,谁说江湖都是千篇一律、快意潇洒的基调,那些不太和谐的音符说不定也能带来惊喜的乐章呢。 听音,谱曲向来是宁敞的拿手,她如今就是要以整个江湖作琴,人心为调,拨弄出一曲绝代风华。 不管江湖怎么动荡,她会还她眼中和心里的江湖一片清平,让置身其中的人安然无恙,少些残缺与遗憾。 说实话,在与失忆的江枫郑重地成为风雨同路之人之后,宁敞终于明了自己的江湖梦大致是个什么轮廓了。 这份愿景太宏大,依稀没有具体的落点,可宁敞固执地相信山雨欲来,这个不期而遇,好似从天而降一般的少年会带来惊喜的转折。 第三章 梦萦(上) 简陋的桥洞下,宁敞、江枫两人各怀心事。 那一日,风云变幻,仍历历在目。 宁敞应邀和林恣去兵器府为新一批的织造物押运队挑选精良的随身装备。 在这方面的造诣,她远不及林恣,只能提一些拙见,原本也只是想借机参观一下名声在外的兵器府。 兵器府近些年得朝廷着重扶持,意在为朝廷招纳天下武学能士,收归府中,针对性地栽培,加强演练,有朝一日成为朝廷在民间的备战场。 一旦边境宵小嚣张来犯,兵器府各部将领必倾巢而出,首当其冲。 下设的各个部门分别细化为骑射、步族、游鱼、轻衣、炼毒、野攻、了望、防盾和暗刺。 其中,暗刺的分支最广,执行秘密刺杀任务最多,也最得兵器府和朝廷的倚重。 有些不便正面处决的涉案人员,通常都由暗刺部秘密解决,做到悄无声息,不留痕迹。 这些涉案者,多是功高盖主,与圣意相悖,或是暗中积蓄兵力,意图谋逆的肱骨之臣。 碍于他们背后的势力庞杂,根系很深,又找不到合适的由头将其论罪,暗刺部直属军机处,上达圣听,无需顾忌任何,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让他们消失,替陛下消除隐患。 就连市井百姓对暗刺部都多有忌惮,这世上,武功卓绝的人或许很多,但是无牵无挂,无情无欲,真正心肠冷硬、唯法理是从的人却不多。 是“法外有情”、“法外容情”的存在才让那些冰冷的法条有了温度。坚决服从命令,丝毫不带私人情绪,就像是用钢筋浇筑的提线兵偶般的人,简直就是令世人惊愕胆寒的存在。 兵器府豢养的各个武科方面的高手,除了那些本身就是孤儿的人,在进入兵器府之后,都和家人彻底斩断了联系。 有传言称,朝廷给兵器府树立了宗旨“孤身绝念,诛逆反心”。 情形危急时,有先斩后奏的特权,宁可错杀,不容漏网。 他们是朝廷散布在民间的鹰眼,更是皇帝的忠实暗卫,行监察之职,扫除一切障碍。 更有传言称,他们不是和自己的家人失去了联系,而是谨遵朝廷旨意,让自己剩余的家人都“消失”于世了。 经过残酷的对抗、淘汰之后,这是圣上对他们忠诚的最终检验。只有这样,他们才能做到心无挂碍,誓死效忠。 对亲人尚且如此绝情,百姓闻之丧胆,更不敢轻易挑战皇权。 街头议论国事的现象有所收敛。朝臣间拉帮结派、分党站位的风气也得到了遏制。 帝王之心不可测,握有权柄的王座上的人,享有无上荣耀,也注定终生孤寂,终生猜忌。 兵器府是朝廷心腹,甘愿为了帝王的这份疑虑为自己穿上最坚固的铠甲,成为最锋利的一把刀。 宁敞到了兵器府,也验证了原来的猜想。 世俗百姓避之则吉的兵器府修缮森严,给人逼仄之感。 建造选用冰冷坚硬的材料,布局整体呈现出一个狭长的椭圆形,九大部门散落其间,看似凌乱,运行却井然。 目光所及之处,皆是暗沉的色彩,墨绿、玄紫、藏青、黑色,让人窒息。 今天应该是有任务,暗刺部首领楚霄,骑射部元首苍桀,炼毒长祁松泠都不在。 这几位可都是兵器府响当当的人物,执掌着各部门的命脉,功勋卓着。 宁敞原想一睹他们的风采,听听那些传奇战绩,顺道偷学个把技艺,说不定将来行走江湖可以派上用场,以后再和林恣谈论有关武艺的话题时也不至于露怯。 没想到,今天来的却不巧,兵器府的风云人物都缺席。 林恣走在前头,照理说,兵器府世家的小公子莅临,众人应该夹道远迎才不致失了礼数,不想一应人等非但没有请礼的意思,更是超然世外,有条不紊地继续着手头的工作。 轻衣部兀自飞檐走壁,高处跳跃,几人配合变幻阵型,剑气在半空中划下一道凌厉的线条,速度之快,令人咂舌。 身后的竹林应声倒下一片。 野攻部的人正在试调新型火器,几个府兵扳动火铳,顿时火光四射,威力十足。 林恣也没有向这些人示意,大有“微服私访”的淡然。 倒是一戴着素纱的女子执剑从房梁上翩然坠下,又一招回旋雁错瞬间移动至林恣和宁敞面前。 女子撩下面纱,露出清浅笑容:“小公子莅临指导,岂有怠慢之理,各部都在为不久后的任务研习、操练,无暇分身,还望见谅,绝非刻意冷落。” 一席话不疾不徐,语气轻柔,周全备至。 宁敞这才看清女子的面容,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古典佳人,但五官姣好,清丽端庄,周身透着英气,有一种冷硬、凛冽的美感。 林恣率先介绍:“这位就是我经常和你提起的轻衣部主领,奉焰珂。她的轻功放眼大唐乃至西域各部都是排的上名号的。 擅使剑,创制了‘回旋雁错’、‘凌云斩’、‘轻驭波’、‘独步天狼诀’等招式,‘囚珑禁域’组合阵型现在已经上升成兵器府的招牌绝技了,每次出任务都能出尽风头。 偷袭、隐匿之术更是不在话下。” “真是厉害,刚才一进门就已经领教了轻衣部的速度和身手,剑气竟能削下竹片,将半片竹林拦腰截断,实在是高手中的高手,如光似电,身姿矫健。真叫人叹为观止。” 宁敞早就从林恣口中知晓了不少有关这位大名鼎鼎的轻衣部主领的事迹,心中仰慕,想来拜会。 谁说女子不如郎,她简直就是巾帼典范,足以让那些轻视女子的士族哑口无言,自惭形秽。 宁敞很希望成为这样的人,身怀正义,审判不公,武艺卓群,但不恃强凌弱。 奉焰珂真的活成了她想象中的模样,让人憧憬,让人羡慕。 奉焰珂低调惯了,不喜欢别人太过直白的溢美之词,有些局促,抚了抚身边的长剑,说:“这把剑叫‘莫依’,陪了我很多年,也染了无数鲜血,我做了这么多都只是希望有朝一日它可以不再沾染尘埃,太平盛世可以不用流血牺牲来换取。” 宁敞很不解:“为什么要叫‘莫依’,如果喜欢它不该叫‘长依’吗?” 正低头一脸温柔地看着和她相依为命,也为她立下名望的长剑的奉焰珂,眼中的喜爱与珍惜不加掩饰。 还没等她回答,林恣已经开口:“那是因为她觉得,只有绝对的强大才可以不依附任何人而达到期望的一切。‘莫依’、‘莫依’,是她的至高梦想。” “原来如此。”宁敞惊诧于这个看似柔弱女子身上散发出的气魄和能量。 但另一方面,林恣竟然这么了解这位轻衣主领,倒是她始料未及的。 想来也是,林恣身为兵器府家的小公子,经常要来这里报到、检阅、审核,和这些府兵,特别是将领,可以说是朝夕相处,知道这些也没什么可奇怪的。倒是自己小人之心了。 奉焰珂短暂停留之后就去筹备接下来的演练了。 林恣领着宁敞去挑选武器。各式各样的武器,大的笨重,足以御敌,小的灵便,使用轻巧,各有各的好处。 宁敞实在看不出什么门道,只是在林恣介绍时随身附和几句,发表一下自己的喜恶。 林恣却很认真地分析押运队的规模、人员组织、背景、押运经历,每种兵器的优缺点,根据每个人不同的职位、体能、特点有针对性地选取了几样武器和一些贴身装备。 宁敞提供了自己所知的押运队的大致人员情况,此次押运的线路等信息。 不多时,林恣就从上百件兵器里选出了几种,吩咐匠人按照图纸抓紧赶制一定的数量,务必赶在押运行程之前完工。 回府的路上,人烟稀少,但在距离织造宁府不远处却聚集了大量人群,似是有大事发生。 宁敞坐在马车上,不清楚外面的情况。 林恣听到声音掀开轿帘,到外面察看。 虽然隔了数十米,但林恣还是一眼就看到了在宁府门口戒备的暗刺部首领的贴身近卫楚棘。 肃杀、持重,脸上好像写着“生人勿近”,周身泛着寒意,不怒而威。 楚霄竟然把楚棘安插在这里,此事非同寻常。 这么多年,林恣从未见暗刺部首领派近卫执行过守门戒严这种鸡毛蒜皮的工作,他们是极为默契的拍档,总是同时出现。 暂且不论楚棘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林恣几乎可以笃定,楚霄就在不远处。 好像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林恣匆忙回到马车内,招呼车夫道:“快,调头,一直走,不要停。” 宁敞一头雾水,问林恣,他什么也不说,看上去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何事。 楚棘注意到了疾驰而去的马车,露出意味深长的狡黠笑意。 这时,刚好出门的炼毒长祁松泠也看到了那马车,有些纳闷:“咦,这不是小公子府上的专用马车吗?他这是干什么去,车夫驾得如此快!” 楚棘只是反问:“小公子今天是不是一直和宁家小姐宁敞待在一起?” 祁松泠不解:“今天一早就被派到这里执行任务,没有注意。但是刚才在府中并未看到宁敞踪影,想必是出去了。是不是小公子相邀,就不得而知了。” “该死。定是小公子察觉到了我们的计划,想只身掩护宁家小姐逃脱。” 祁松泠早已料到会是这样,没有点破,只是她很清楚宁敞对小公子的重要性。 小公子虽然身为主子,但丝毫没有架子,从不摆谱,待人亲和,总是将设计锻造兵器的绝活倾囊相授,大家私交甚好。 兵器府众人早已把他当成家人和兄弟,灭门织造宁府是上头和主家的意思,但宁敞小姐实在无辜,能帮则帮吧。 现在,看来没有办法为小公子一行遮掩了,什么都瞒不过楚棘的眼睛。 他自小跟在暗刺部首领楚霄的身边,颇得他的真传,暗杀本领是一方面,狠辣决绝、不留余地才真是学了个十成十。 楚棘没有注意祁松泠一瞬间的落寞,匆匆说了句:“事急从权。待我前去禀报霄领,全力出动缉拿罪犯宁敞。上头早就交代,宁府众人,不留活口。”就急忙进府去了。 祁松泠攥紧了手心,摊开时,已经出了一手的汗。 可恶,为什么楚棘会在这里戒备。 真的,要斩草除根吗?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林恣带着宁敞来到距离城郊仍有一段距离的荒野客栈,交给车夫一张地图,吩咐车夫按照他给的地形图在城内兜圈。 车夫便只管依命行事,没有多余的疑问。 林恣将宁敞安顿在客栈酒窖堆满了废弃酒缸的储藏室里,用酒缸将她隐蔽起来。 宁敞满腹的疑问,但林恣根本来不及解释,只是反复嘱咐:“听到任何声音都不要出来,明天我再来接你。放心,我不会有事的。”说完就径自出门了。 宁敞不是不担心,但眼下好像保护好自己才能不给林恣添麻烦。 林恣来到客栈外,牵走了一匹拴在树上的棕马,一路奔驰,将变幻的景色都甩在身后。 车夫和自己分拨两路,替宁敞作掩护,应该能耗掉大部分的兵力和追兵的精力吧,不管了,姑且一试。 没行到半路,林恣就遇上了迎面而来的兵器府的人,想不到他们竟来的这样快。 好在,不是暗刺部或骑射部,来的是炼毒长祁松泠和一众府兵。 林恣暗自庆幸这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如果真的和暗刺部抑或是骑射部的人狭路相逢,起正面冲突,自己一定不是对手,非但救不了宁敞,恐怕自身难保。 他们绝不会因为自己的身份而容情。宁枉勿纵才是他们一贯的行事作风。 但,炼毒长亦不可小觑,自己不是没有见识过她制毒或使暗器的厉害,浸满秘制毒汁的飞针和银镖如同与毒液融为一体,无色无味,仿佛为暗器而生的毒液,使暗器更显锋利无匹,在祁松泠的手下顷刻便能夺人性命。 而她所炼的毒,也唯有她自己能解。 第四章 梦萦(下) 祁松泠也很讶异与小公子碰了个正着。 本以为这次暗刺部和骑射部倾巢出动,小公子若对宁敞姑娘拼死相护,两人肯定在劫难逃。 谁曾想,在最关键的时刻,圣上指派了十万火急的边疆平叛任务,暗刺部和骑射部作为兵器府的中坚力量,必当仁不让,推脱不得。 自己趁机主动提议参与追剿宁府余孽的行动,主家(即林恣的父亲)念在宁敞不过一介女流,又没有武功,这才同意。 但是当着一众府兵的面,自己显然应当做足表面功夫,装像样子,不能露了破绽。 祁松泠露出冷笑:“想必小公子已经猜到了我的来意。没错,我正是前来捉拿重犯织造府小姐宁敞。还望小公子不要多加阻拦,让我不好交差。” 林恣只当是听了个笑话:“重犯?宁敞所犯何罪,我怎么不知。你们知道吗?” 林恣朝向祁松泠身后的府兵,一个个指着他们的脸,质问道。 府兵默然。 祁松泠回答得很快:“怪只怪她是宁府的人,此罪株连,祸及了她。” 林恣知道再多言语都无济于事,该来的躲不掉。 两人马上交锋,战况激烈。 祁松泠并不擅长近战,在林恣凌厉迅猛的招式下毫无使用毒器之机,一时落了下风。 眼见府兵欲群起攻之,祁松泠趁乱附在林恣耳边说了一句:“明哲保身。诈。” 林恣不解,祁松泠拍了拍他的肩膀,重重地按了一下,作势要拿出暗器偷袭,轻轻说:“难道你不想救宁姑娘了吗?” 林恣的眼中闪过光亮。祁松泠的意思是,她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自己和宁敞一条生路吗? 林恣好像突然间明白自己该怎么做了。 在府兵一拥而上之前,祁松泠已经用毒针刺伤了林恣的左臂,刻意高声道:“小公子别再作无谓的抵抗了。束手就擒,坦白告知我们宁姑娘的下落,念在你是兵器府林家的小公子,可以免去你的窝藏之罪。” 林恣捂住受伤的肩膀,厉声斥责:“是谁给你们的胆子,竟敢伤我。待我回府禀告家父,定让你们都吃不了兜着走。 今天我是与宁府小姐去了趟兵器府挑选押运队的装备,送她回府途中知道了你们的行动,也猜到了你们的意图。我知道是陛下的旨意,你们也只是为主尽忠效命。 父亲大人的图谋我一直都清楚,我的立场也没必要干预这次行动。只是担心宁敞机敏狡猾,会于途中逃走,才一路护送,借解救之名掌握她的行踪,伺机将其灭口。 现下她已经被我解决了,已经没有隐患,你们可以放心回去交差了。” 祁松泠顺势说:“如此甚好。既然小公子已经替我们动了手,也省的我们走这一遭了。 刚才小公子尚未表明立场,所以我们才多有冒犯,还望海涵,恕我们失察和以下犯上之罪。” 林恣佯装疼的咧嘴:“林恣我可没这么好的脾气,也不大度,回去有你们好看的。” 祁松泠刚想赔不是,一旁操着兵器,杀气甚重的府兵中有一个久经沙场的老将已经将疑虑脱口而出:“方才公子还在为宁敞姑娘说话,说我们冤枉了她,如今变脸倒是快,怕不是想诈我们,拖延时间。” 身后的府兵也纷纷跳出来表示赞同:“是啊是啊,林恣公子对宁敞姑娘那叫一个好,怎么可能临阵倒戈,变得这么快。” 此刻,荒野草丛中,一背着木匣的负伤少年躲避追杀经过,听到外界响动,有意识地隐蔽了起来,暗自观察,也无意间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林恣还是试图挣扎:“往日种种,不过做戏。连你们都信以为真,那个笨丫头天真单纯,当然更是对我毫无戒备。不这样做,我怎么获取她的信任,从她那里套取织造府的情报,再和父亲里应外合,一举歼灭宁府呢。 邱老莫非也被我的伪饰蒙蔽了。如今反倒疑心自己人,真是令我寒心。想当初,我还对你委以重任,你就是这样报答我的。” 草丛中,负伤少年身上的灵异伤痕开始隐隐作痛,少年一时昏厥过去。 对林恣的这番说辞,邱老仍是存疑:“戏可以真,眼神骗不了人。你对宁府小姐的处处维护我们都看在眼里。小公子不是个擅长做戏之人,更何况是日日时时地做戏。怕是太累了吧。 若果真如此,小公子也不会几次和主家争执,不欢而散了。” 言之凿凿,林恣心头一惊,下意识地看向对面的祁松泠。 只见她一派泰然处之,面向老将时也丝毫不输气势:“刚才在交手时我不慎伤了小公子。要知道,这小公子可是主家最疼爱的小儿子,万千荣宠于一身,寄予厚望。兵器府最得当今圣上的器重。 而兵器府的天说变就变了,难保哪一天小公子坐上这兵器府的头把交椅时不会秋后算账。到那时,我们还有活路吗?兵器府同事多年,邱老不会还没习得审时度势之道吧。 你以为就你一人通透,大家心里明镜似的,少一条人命,积一份功德,照样交差,我们并不损失什么。卖小公子这个人情,他日也好说话。” 邱老有些犹豫,其他的年轻府兵也产生了动摇。 祁松泠见有希望说服这个老匹夫,遂乘胜追击:“再说了,就算我们将怀疑告诉主家,他也不舍得处置自己的儿子,说不定还会想办法将罪责推卸到我们身上。 你说,我们该不该蹚这趟浑水呢?您好好权衡一下。如果您油盐不进,执意要自毁前程,也请为身后的弟兄考虑一下再决定。 大家至少有过出生入死的交情。您如果真的无所顾忌,那我也无话可说。” 邱老一时千头万绪,嘴唇微启,想说什么又住了口。 他看了看小公子,小公子亦坚定地回看向他。 他好像悟通了什么,也看清了局势,终于下定决心表了态:“其实小公子是个好人,在兵器府对大伙儿也有过很多照拂。老夫平生信奉忠义,一朝替陛下做事,就永远不会背叛陛下。 孤身绝念,诛逆反心。染血无数,众叛亲离,哈哈哈,罢了罢了,老夫也想成全小公子的道。今日所见所闻,绝不会泄露半个字出去。” 接着,他转身对其余一众府兵下了命令:“‘我们赶到之前,小公子已经顺利击杀反贼家眷宁氏,尸身已沉江,不可寻。’有任何人问起,都只能作此回答,知道了吗!” 语气铿锵,不容反驳。 众府兵用重兵器在地上奋力敲击,发出沉闷巨响,他们齐声立誓:“守口如瓶,绝无更改。守口如瓶,绝无更改……” 林恣的眼眶有些微微沁湿了,原来自己不是在孤军作战,原来那么多人和自己一样,都愿意孤注一掷去救一人。 自己好像也没有那么了解炼毒长祁松泠,她的内心和她本身的样子似乎并不完全一样,坚硬外壳下的柔软,临危不惧时的果敢,她是一个真正的将军。 林恣随他们一起返回了林府。 四下无人时,林恣才敢向祁松泠道谢:“刚才多亏有你,临危献计,教我脱困之术。又在邱老质疑我的时候替我周旋。 如果不是你向我示意,表明立场,原以为我们之间会有一场恶战,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祁松泠佯装愤怒:“原来在小公子心中我是这么是非不分的人。宁府可能有罪,但宁敞姑娘何其无辜。 她本身无过,却要承受灭门的痛苦,如果这时候小公子再背弃她,伤害她,我们又对她赶尽杀绝,她该怎么办啊。” “可是兵器府宗旨,孤身绝念、诛逆反心,对于潜在的祸患,你们不是应该斩草除根吗,传闻中你们可是连自己的亲人都手刃了的,实在没有想到你会帮我。” 林恣仍是不敢相信说一不二的炼毒长会存有一丝恻隐。 祁松泠只是扯出一丝苦笑:“在世俗人眼中,我们是令人畏惧的存在,这样做是为了更好地保护他们。 不令不行,光是满口仁义道德拯救不了任何人。 我和众将领一样,的确都受过非常严酷的训练。 是炼狱,是无休止的厮杀,是内心防线的崩塌,那些记忆惨烈到让人不忍回想。 被甄选出来的都是一筐鸡蛋往墙上砸,还没摔碎的那一个。 在生死间摸爬滚打过无数次的人,可能会断情绝爱,但不会毁灭人性。 陛下并没有让我们真的手刃自己的亲人,在我们坚定举起屠刀走向自己亲人的那一刻,陛下已经对我们的忠诚再无怀疑。 家人也就没有非死不可的必要了。 只是,自那以后,我们再也没有面对自己家人的勇气了。 很可笑吧,我们拥有绝对的力量,却不敢迈向自己的家人。 但是为了长久的诛反心,护正统,执行正义,保天下太平,这些牺牲都是难免的。我们都不后悔。” 祁松泠克制自己陷入昔日那些不愉快的情绪中,恢复一如既往的从容神态说:“我会帮你是同样的理由。我遵从信仰,百死不悔,只是为了守护更多的生灵。 每个人都有自己真正在意和想要扞卫的人或事,这些想法都不该被嘲笑。 我只是在某一刻和你产生了共情。 你和宁敞,我想用我自己的方式去做些什么,谈不上守护,只是遵从了我的道。” 听了这么多,林恣觉得传闻和现实真的存在距离,杀伐决断并不意味着灭绝人性,真正良善之人不会滥杀无辜。 林恣对她的过往感到震撼,更多的是钦佩。 有的人看似背弃家人,舍生忘死,实则是选择了众生,选择了自己的道。 林恣由衷地说:“谢谢你的共情,没有你,我不可能全身而退。如果事情败露,你大可以将一切罪责都推到我身上,保全兵器府一干人等。总之,救宁敞也不能连累他人。” 祁松泠应允,小公子的脾气她是知道的,多说无益。 突然想到什么,她拿出随身携带的药瓶,取出一粒褐色药丸,递给林恣:“记得含水服下它,半个时辰之内便可解左臂上的飞针之毒。” 接过药丸后,匆忙道别了炼毒长,林恣马不停蹄地赶回和宁敞约定好的地方。 到达客栈时,天已微微破晓,晨曦初现。 明明是那么璀璨温暖的光景,为什么境遇这么令人感伤。 林恣没工夫怅惘,赶到酒窖,拨开层层掩映的废弃酒缸,看到宁敞靠着缸子睡着了。 大概等了一个时辰,宁敞才自然醒转,一睁眼看到林恣已经回来,扭头看到窗外的晨曦,很是欣喜:“才刚刚天亮,你果然没骗人,第二天一早就会来接我。” 林恣简单地说了宁府的遭遇,在宁敞还没反应过来时率先开口:“不许哭。记住,宁府灭门已成既定事实,你根本没有时间和精力去伤春悲秋。眼下最重要的事是带你脱困。没人保证之后还会不会出现追兵。” 宁敞强行忍住哽咽,一个劲地点头,那伪装坚强懂事的模样很是让人心疼。 之后,林恣带着宁敞乔装打扮,四处躲避追捕,但始终没有出城。 因为,有时最危险的地方无疑是最安全的地方。 宁敞侥幸从灭门惨案中逃脱,追捕的人定会沿途向城外搜索,不会过多在城内停留,应该不会有人想到他们会堂而皇之地栖身在危机四伏的都城中。 逃亡路上,二人餐风露宿,度过了多个胆战心惊的日子。 不久之后,林恣暂时回府收拾行李,临走前建议宁敞可以暂时躲避在自己在城郊设计建造的桥洞内,那里人迹罕至,桥洞的遮蔽性也好,并和宁敞约定三日后在城郊槐树下碰面。 槐树,对二人都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 好像自从那日槐树下,少年听琴,少女打趣,两人肆意嬉闹之后,槐树就成了某种带有象征意义的东西。 说不清道不明,但只要看到槐树,二人就会觉得安心。 好像也是从那日槐树下,两人更加靠近。 槐树,好像充当了一回信使,连接了两颗心。 还有很多很多珍贵动人的回忆,都诞生在槐树下,至少,也有它的见证和陪伴。 可是那时的他们不知道,再繁茂的槐树,都有花瓣落尽的一天。 繁华过后,便是无尽凄楚,往复,不会更改。 要是花瓣坠落的速度没有那么快会不会让人心里好受那么一点,谁知道呢。 林恣没有如期赴约,宁敞为他找过各种借口,也给了他很多机会,等啊等,可是心间的那株槐树好像也在逐渐枯萎,没有了生机。 宁敞从散落游移的凌乱记忆中清醒过来。 一定是篝火太过温暖了,自己竟然有些神志不清,好像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梦里有甜美的回忆,也有幻灭的无奈哀伤。 可是刚才那些又都不是梦,是宁敞切实经历过的事,她清楚地知道。 第五章 真假 林恣的遭遇她并不全然了解,可其他的她都亲身体会。 “如果不想和我漂泊逃亡,何必许下约定,给我一场空欢喜呢。”宁敞忿忿地想,也许是太过郁闷,百思不解,竟然也就这样将内心所想给说出来了。 江枫借着暖意和桥洞的遮蔽,也总算有余力静静思考之后的打算,为接下来的逃亡作一些谋划。 本来正想的入神,突然被宁敞的一声叹息打断了,声音不大,可语气透着不甘和愤懑,着实惊扰了江枫。 看到江枫一脸的诧异,惶惑,宁敞深感抱歉。 既然是要一起披荆斩棘的同路人,自己好像也不该再有所隐瞒,于是宁敞主动向江枫叙述了自己的遭遇,包括和林恣的相识,宁府被灭,林恣的搭救,以及他最后的失约。 在说到被林恣搭救之后,他将自己暂时安置在城郊不远处一荒野外的客栈时,江枫忍不住打断:“荒野外的客栈?你确定是距城郊不远处的荒野吗?据我所知,附近只有一家客栈,是为了招待往返商旅的。” 宁敞不明白江枫为什么会有此疑问,但还是如实以告:“我当然确定,我在那个客栈的酒窖储藏室里待了一整晚呢。林恣用废弃酒缸把我掩藏了起来,后来我还靠着缸子睡着了。林恣也不知道出去干什么了。” 仔细端详了一下宁敞的神情,好像她这是把那个叫林恣的家伙当成救命恩人了。 江枫有些犹豫该不该把自己知道的告诉宁敞。 想到自己之前应承的知无不言,要和宁敞风雨同路,江枫还是决定吐露实情,不想她被包裹在谎言和阴谋里。 江枫尽量镇定地开口:“阿敞,有件事我想你有权知道。 当初我被追杀逃命时,曾路过距城郊不远的那片荒野,在草丛中跋涉,隐蔽身形。 当时我身负重伤,体力不支,刚好听到外头有动静,似是军队经过,还清晰地听到有对峙双方在争论些什么,我就躲在草丛里观察外面的情形,无意间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一人自称和织造府的小姐逢场作戏,骗取她的信任,为了套取重要情报,和自己的父亲一起联手除去织造府。 当时,对面的将军就称呼他为林恣公子,对,就是林恣公子,我记得很清楚,没错。 而刚才阿敞你说自己出身于都城的织造宁府,又和一个叫林恣的兵器商世家的小公子青梅竹马的时候我就感到奇怪,怎么好像在哪里听过。 向你确认过后,你又说自己暂时在那个荒野外的客栈避难,我就更加笃定你就是那个林恣公子口中的织造府小姐了。 种种线索都表明,那日众人口中的林恣公子和你口中的林恣实为同一人。” 说话时,江枫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宁敞的神态转变,也尽量让自己的口吻显得客观公正。 从宁敞的叙述里,每当提及她和林恣共有的记忆时,她的脸上都会浮现淡淡的笑意,整个人的状态也好像沉浸在某种快乐的情绪里,没有紧张和压抑,更没有逃亡境遇中的凄凉和不安。 而宁敞刚才若有似无的那句叹息同样充分证明了她对林恣的在意,没有在意、看重,哪来的郁闷和不甘。 林恣在宁敞心里一定占据了一席之地,自己的这番话完全颠覆了林恣在她心里的形象,更会让她深刻地觉得自己一直以来就像一个笑话,一直被欺骗,被利用,还和如此不堪的一个人许下终生之约。 幻灭的冲击任谁都不能很快地消化,而不可逾越的灭门之仇也会成为横亘在她和林恣之间的鸿沟,每念及一次,就刺痛一次。 宁敞的反应却出奇的平静,好像一切都在她的意料之中,没有惊,也没有吓,无所谓反应。 过了几秒,也许更快,宁敞开口问:“那‘林恣公子’当时是怎么描述他和我的关系的,我想听更具体的内容。” 江枫从自己的记忆中搜索,努力回想,大致将林恣的原话向宁敞复述了一遍。 “不过是做戏,天真单纯的笨丫头,套取情报,里应外合,伪饰…… 原来自己的信任、真心就这么微不足道,卑微到可以任他这样践踏。我究竟还在期望些什么……” 宁敞无奈地想,甚至露出了惨淡的笑:早就有了答案不是吗? 织造府刚刚被灭,整个兵器府就迅速擢升兵器总领,林府举家搬迁,消失无踪。 约定要护自己周全的少年告别之后,杳无音信。 那个人,根本不值得槐树之约。 搭救自己可能也只是想寻机解决了自己,消除隐患。 到了最后时刻,他还是企图用欺骗自己达成目的。 曾经的朝朝暮暮、相知相惜、信任、“江湖梦”,尤其是郑重其事的槐树之约,在此刻都显得过分讽刺。 可笑自己为他编织了那么多身不由己的借口。 果然,外界传闻不虚,兵器府的人个个冷心冷情,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想不到,也如此擅操纵人心。 江枫一时不知如何安慰宁敞。 宁敞的表现很反常,不符合情理。 常言道,哀大莫过于心死。 宁敞如今的状态,可能只有这一种解释还算合理吧。 江枫没法劝她释怀,自己没有立场,再者劝解如果有用,就不会有那么多困于心结的人了。 有些伤,只有自己可以治愈。 倒是宁敞很快从这种消极的情绪中抽离出来:“放心吧,我早就猜到过这一种结果。 它可能是最糟糕的,但是至少是一种结果。 我不会再对林恣抱有任何期待了,他日再见,形同陌路。 灭门之痛,我会让他一一奉还。” 由爱故生恨,江枫一直活的超然,不知道那么多的弯弯绕,但是现在的宁敞周身散发着一种强有力的气场,哪怕是为了复仇,江枫知道她会有好好活下去的勇气,那就够了。 那些不愉快,就让它过去,远方和明天才是最重要的。 江枫也想给此时的宁敞一些鼓舞,于是用很坚定的语气说:“我们一定会成功渡过这次的劫难,开始新生活。你相信我吗?”说着,手心朝上,伸向宁敞。 宁敞不假思索就将右手手心覆了上去:“当然。一定。” 这个突然闯入的少年,在自己最迷惘无助的时候出现,带来短暂的温暖,成为自己的同路人,也是他拨开迷雾,让真相浮现,解开了自己一直以来的疑虑,让自己不再盲目错误地怀有期待,错付真心。 他让自己看清儿时的“江湖梦”,也让自己活得清醒。 宁敞其实很感谢江枫,也庆幸有他的出现,作为自己的同路人,让这段崎岖漫长的行程不可预料,又充满期待。 第六章 织岁 “关于逃亡,我有一个具体的计划,” 江枫取过从不离身的木匣箱子,打开,接着说:“箱子里有我自制的易容人皮面具,仿真效果极好,与皮肤的贴合度高,不易脱落,是我以活人为样本潜心研制的,足够以假乱真。到时……” 江枫附在宁敞耳边,悄悄地将整个计划告知。 宁敞听后十分惊讶,原以为江枫只是个赶江湖的卖艺人或是手工匠人,无意间得罪了仇家,因此被人追杀,只是一个和她相似的天涯沦落人。 想不到,失忆少年竟然心思缜密,思虑周全,已经为之后的逃亡之途作好了全盘打算。 宁敞对江枫的计划表示赞同,也认为成功率很高,只要两人密切配合,定能万无一失。 两人又针对逃亡的细节作了一番筹谋和讨论,商量好了应该准备的东西和逃亡的路线。 当谈论到接下去要去何处的问题时,宁敞一时没了主意。 细细想来,天下之大,竟然没有她的容身之所。 江枫看出了宁敞一瞬间的落寞,豁达地说:“没关系,山川湖海,塞外边疆,天之涯、海之角,只要是你想去的地方,我都奉陪。 我们,会是最好的搭档。” 江枫说这话的时候用了“会是”,这是坚定的陈述语句,的确,他不是在许下心愿,而是在预告事实,他有信心让两人顺利脱险。 在他心里,也正酝酿着一个想法。 有些使命,他一个人肩负或完成已经太久了,是时候找一个合适的人和他携手,共渡。 宁敞并没有注意到江枫话语中的微妙,只是感动于他的安慰,愿望如果被注入十足的期待和信念,说不定就会积攒实现的机缘。 宁敞愿意赌一次:“一定,我们会是最好的同路人。” 有了前路,便只顾风雨兼程。 “但是明天,我还是决定去约定的槐树下一看。 只是,这一次,不是等待,而是诀别。 我对槐树寄予了太多的情感,到了该说再见的时候,我还是希望把我的心事都告诉它。 以后,也不会再有牵念。”宁敞终于还是鼓足勇气说了这句话。 江枫坦然:“如果这样真的可以让你释怀的话,我没意见。我明天陪你一起去。” 宁敞点了点头。 几日前,林恣回到林府,准备简单地收拾一些行装,带些干粮和银两,然后就和宁敞在约定的时间和地点会面。 为了不被发现,在府中隐蔽处潜藏了七天,才找到一个时机溜走。 结果刚要出门,就遇见了父亲。 父亲摒退了院中人等,径自朝林恣走来,面上看不出喜怒:“接连数日不见你的人影,炼毒长说你正在研制新的杀伤性极强的兵器,不想被人打扰。” 林恣知道祁松泠的说辞是在掩护自己,自己显然不能拂了她的好意:“正是,研制陷入了瓶颈,儿子苦思不解,实在没有心情顾其他的事。” 林父眼中闪现一抹锐利:“撒谎!”接着,顿了顿,像是在陈述事实:“宁敞还没死,你救了她。” 父亲缘何这么笃定? 邱老交代兵器府兵的话,有如军令,他们定会坚决执行,不敢违背。 炼毒长祁松泠更不是两面三刀、背信弃义之徒,他信得过。 大家口径统一,加上他的证词,父亲不该有所怀疑才对。 究竟是哪里出了纰漏。 林恣想不通,但不可能轻易承认,给父亲再度迫害宁敞的机会。 林恣收敛起内心的踌躇疑虑,回答:“宁敞当然已死,我亲手解决的她,尸身沉入江中,踪迹难寻。 宁府已经满门被灭,彻底失势,再不可能翻身。 宁敞已经没有任何利用价值,残留她的性命只会徒增隐患。 她素来对我信任,由我亲自动手,神不知鬼不觉,也免得惊动一众府兵了。 宁敞不过一介弱女子,在我眼里就像一只不起眼的蝼蚁,我轻轻一捏她便动弹不得,踩死她更是易如反掌。 既然要利用,何不有始有终。 也让她死个清楚明白。要是她想报仇,就尽管找我好了。” 林恣将话说得滴水不漏,尽量将他亲自灭口的动机和为林府的考虑都编织其中,打消父亲的猜疑。 “真是这样吗?那你真是为父的好儿子,有魄力。 可惜,我早已发现你对宁敞的不同。利用是假,暗中护她是真。就连炼毒长、邱老和府兵们都冒死替你圆谎,真不知我是该夸你深得人心呢,还是不知天高地厚。 你啊,终归是优柔寡断,难成大器。 早知你如此感情用事,当初真不该派你去接近宁敞。”林起衡(林恣父亲)根本谈不上存疑,他从一开始就没有相信过府兵们的说辞。 看似天衣无缝的说法其实漏洞百出。 要是林恣真的手刃了宁敞,怎会将她的尸首沉入江水中,而不是带回来复命。 说沉入江中,遍寻无果,显然是想来个“死无对证”,尸身顺流而下,即使打捞不到也很正常,自己也就无计可施了。 林恣的确处处在为宁敞谋划,可是百密一疏,有的东西,他算不到。 林起衡久居朝堂,深谙官场之道,也精通权谋,看问题一向通透,而且知子莫若父,他的儿子什么品性,在想什么,他一清二楚。 林恣知道父亲手中一定是握有证据,而自己所有的伪装都已被他洞悉,只是他还是有一事不明:“父亲是从什么时候发现的?我明明没有破绽。” 林起衡指了指林恣的宽袖,示意他将里面的东西拿出来。 林恣取出袖中随身携带的一把短刃。 那一刻,林恣什么都明白了,一切的疑惑都有了答案。 当初,林恣发现了宁敞作曲的天赋,不想她被埋没,于是推荐她去参加御史韩府举办的琴艺竞技大赛,听说如果入围就能在现场为都城名流演奏自己的原创曲目,倘若在竞技中拔得头筹,自己的原创曲谱更有机会被送入宫廷,得到皇室青睐。 说不定,还能获得入宫教习的机会。 林恣记得宁敞曾说过她的梦想就是成为天下首屈一指的琴师,为世人带去治愈和慰藉。 宫廷技艺高超的琴师云集,要是宁敞有幸在宫廷教习,不仅能让她谱的曲子被更多人听到,积累名气,更有希望得到知音的赏识,获得更多机遇。 对她来说,这显然不失为一个好的平台。 宁敞听后也很心动,积极筹备参加比赛,不负所望地摘得了头名。 当时,她那首精心修改了数遍的得意之作,她将其命名为:《朝云织岁宁》,是一首祝贺题材的曲子。 林恣知道《朝云织岁宁》是宁敞最心爱的曲谱,对她意义非凡,遂将这五个字刻在了自己的防身短刃上。 这把短刃自小陪伴保护着林恣,也是林恣的心爱之物。 林恣将两人的心爱之物联结在一起,想给宁敞一个惊喜。 林恣身边遍布父亲的眼线,也许父亲早就发现了刻字,顺藤摸瓜发现了背后的秘密和林恣的真心。 林恣拿着短刃的手抑制不住地颤抖。 林起衡接着说:“就是这柄短刃将你对宁敞的真实心意展露无疑,不需要其他理由,任你如何向我保证你对她只是利用,我都不会再相信。” 林恣知道自己的任何解释对父亲来说都太过苍白无力,太过多余,父亲早已纵观全局,但还是不想累及那些冒险维护自己的人:“父亲,事到如今,我不想作任何辩驳。 救宁敞是儿子一人的主意,和兵器府众人无关,他们只是被儿子以前程相要挟,被逼无奈,不得已为之。 还请父亲念在他们一如既往忠心卖命的份上,不要惩戒他们,要治罪论处就冲儿子一人来吧。” 林起衡猜到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是自己的儿子一时鬼迷了心窍,兵器府众人审时度势,又念在和他昔日的情分,才配合他演了这出戏,自是不会殃及池鱼:“当然。兵器府的忠心怎么可能轻易改变。 我从未怀疑过他们的立场,他们过往的功绩也足以抵消一时之失,我不会因为这件事就治他们死罪,但是看来是有必要让他们加深一下对兵器府一贯宗旨的理解了。 信仰应该是最坚不可摧的存在才对。 任何人都应为一时动摇而付出代价,才不负当初承诺过的九死不悔。” 在了解了炼毒长祁松泠和一众兵器府兵的重情重义和成全自己救宁敞之心后,林恣确信他们宁死都不会出卖自己,但也因此更没有理由让这些无辜的人置身险境,与其如此,不如自己揽下一切罪责。 他也了解父亲,听到父亲这么说,知道父亲对他们只会小惩大诫,并不会伤及性命,已经放心。 第七章 雾散 其实,直到这一刻,林恣才将事情始末都合理地串联起来。 兵器商世家林府和都城织造宁府本是世交,两家生意往来不断,表面维持着相对融洽的关系。 一日,林恣无意间发现父亲网罗豢养了大批江湖高手,暗中扩张兵力,结交各方权势,似有所图谋。 父亲本就有意栽培林恣,对他委以重任,便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 原来,父亲正在加紧劝说织造宁府交出织匹运输队伍的选拔权,有意在队伍中安插亲信,借机笼络江南商贾名士、江湖奇人,成为自己的可靠助力。 奈何织造宁府掌事者,也就是宁敞的父亲宁远不愿同流合污,成为父亲扩张野心、犯上作乱的帮凶,父亲威逼利诱,软硬兼施,多次劝说无果。 在朝堂之上,宁远和父亲也多次由于政论不和而争执。 宁远逐渐成为父亲逐利仕途上的一块绊脚石,更是眼中钉、肉中刺,不除不快。 父亲命自己暗中接近织造宁府家的小姐宁敞,博取她的欢心,取得她的信任,最好能和织造宁府联姻,以期拉拢宁家,改变宁远的立场。 即使最终联姻不成,也可以套取一些重要情报,将宁府一网打尽。 林恣对父亲的野心、图谋无法苟同,但是他不答应做父亲的棋子,父亲也会寻找其他办法对付宁府,结果也许并不会比联姻好。 林恣决定答应,至少这样他可以暂时牵制住局面,掌握宁府的情况,一旦父亲有什么动作,自己也可以从中周旋,保全无辜者。 在父亲的刻意安排引导下,宁敞果然对私塾心生向往,来到了林恣就读的私塾。 林恣一早就注意到了宁敞,就在私塾先生介绍她的出身时。 织造宁府,呵呵,原来这位就是父亲大人交代给自己执行卧底任务的对象啊。 这个宁敞满心欢喜地每天早早就来私塾报道,可是她根本不喜欢读书的样子,咋咋呼呼,也有些聒噪。 她好像对未知的事物怀有过分的好奇,每当自己拿出弹弓赏玩时,余光总能看到她在观察自己。 自己好像没什么特别之处。 宁府小姐怕是在私塾有些乏味。 本来嘛,闺阁姑娘就应该待在屋里,好好练习一下针织女工、琴棋书画,养成温婉贤淑的性子,那样才招人喜欢。 这个宁敞姑娘好像和她的身份有些格格不入。 我喜欢在私塾的后院练习弹弓,在闲暇娱乐的时候往往能给我设计锻造兵器提供灵感。 总是能感到有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透过窗子,可以看到宁敞托着下巴,不像在思考,嘴里振振有词,眼神嫌弃。 想必,她定是把我当成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了。 这样也好,你讨厌我,才能离我远一点,我也就有正当理由延长这个任务的期限。 每当父亲询问我和宁敞小姐的进展情况,我总是以“已经小有进展,快了,我定能俘获她的芳心”这类词搪塞过去。 就这样吊着父亲,让父亲总是对林府与宁府的联姻抱有希望,他也就暂时不会想办法对宁府下狠手了。 宁敞很爱和私塾里的那些公子哥闲话。 有一回,我从一个沈姓小爵爷那里听说,宁敞四处散播关于自己的谣言,嘲笑自己课业不佳,平日只知插科打诨,拨弄弹弓。没有志向,不是大丈夫。 对于她的这份认知我很是欣喜,也起了兴致,决定给她下点猛料,坐实自己“纨绔公子哥”的恶名,让她讨厌和疏远自己。 恰逢一次夫子外出,让我代课,我精心绘制了几张兵器锻造图,准备一改课堂上的学术之风,让大家尽兴,也让宁敞对自己的肆意行径印象深刻。 给兵器写参数注解的时候,略一抬眸,就看到宁敞和某陆姓公子正窃窃私语,堂而皇之,无视自己的存在。 她好像总有说不完的话,开不完的小差,算了,由她去吧,自己只当没有看到。 她越讨厌我,无视我,不是更有利于我达到目的吗? 我知道她一向对兵器没有涉猎,也不感兴趣,于是接下来在课堂上,我刻意展露对于兵器的独到见解,出尽风头,那时候的她恐怕祈求了无数遍让我赶紧闭嘴、消失吧。 看样子已经成功引起了她的反感。 不曾想,她竟敢公然挑战“代课夫子”的权威,和我讲什么“以文为重”的大道理。 看来她是真的很讨厌我。 我也是时候再添一把火。 刚好,我本来的想法也和她南辕北辙。 我便顺势用“文武兼济,各展所长”堵住了她的“以文为重”,大大打击了她的气焰。 之后的数次代课,我们也经常“交手”。 她不放过每一次让我难堪的机会,而我为了维护“代课夫子”的形象和声誉不得不和她“过招”。 每次和她的针锋相对、意见争论我都会全力以赴。 她屡战屡败,屡败屡战,奇怪的是,依然乐此不疲。 让自己出洋相真的那么令她痛快吗? 以至于她如此尽心竭力,与自己争得面红耳赤,不欢而散。 原本以为宁敞只是任性、聒噪、是非、无聊,想不到她还这么固执、无理取闹,总的就是很不可思议,很奇怪。 自己对她本来就没什么好感,如今更多了一些讨厌。 一想到宁敞张牙舞爪、据理力争的样子,自己就很伤脑筋,觉得头都要大了。 一次,父亲大人硬是拉上我去织造宁府递送织物运输队的兵器清单,他是有意撮合我和宁敞,我根本无从拒绝。 父亲在前堂和宁远交接生意上的事,我百无聊赖,被一阵空灵的琴声吸引来到了后庭池塘边的一株大槐树下。 那个弹琴的小姑娘竟然是宁敞,那个总是捣蛋、不服约束,也不怎么给自己好脸色的顽劣学生。 我简直无法将她一贯的作风和现在的形象重叠起来。 她弹琴的时候十分乖顺,像只小猫,边听边修改乐谱,圈圈划划,慌乱中带着一丝俏皮可爱。 我真的被她的琴声蛊惑了,一时间神游太虚,反被她捉弄了一场。 不得不承认她真的很有奏乐谱曲的天赋,不知怎的,听她弹琴,让人莫名的安心和宁神。 我忘却了父亲交代的任务,忘记了要和她保持距离,只是纯粹地和她的琴音产生了某种共鸣。 曲子的好几处转折,都让自己感受到了四时的流动,好像乘着一叶扁舟,在潺潺的湖水中飘飘荡荡。 绕过芦苇丛,掠过一簇簇的莲蓬,听到鸥鹭扇动羽翼,擦过水面留下的鸣叫。 好像可以看到风的形状,感知流云的变幻。 风轻云淡,让人的四肢都轻盈起来。 自己在短暂的迷失中,无数念头、景象在脑中闪现,难以捕捉。 只知道,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 和宁敞交谈时,她一开口又变回了那个张扬灵动的样子,那次代课之后,她对自己的称呼就是恭敬的“林恣公子”,使用代词时也总是用敬语“您”,我只是觉得好笑,不知道为什么,她一本正经的样子傻傻的,竟然有些,可爱。 我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自己一定是魔怔了。 她好像还是对当初我说的“文武兼济,各展所长”耿耿于怀,竟然记到了现在。 我就很想和她开个玩笑,便说自己不会收资质太差的学生。 后来,我们在槐树下追逐嬉闹,时间过的很快,槐树花瓣纷纷扬扬,好像下了一场绮丽而盛大的雨。 我们共赴了这场“雨宴”,那时,真是恣意而畅快,光是回想,就已心满意足。 好像从那天开始,在槐树和琴音的牵引、渲染下,有什么东西就已经发生了改变。 突然有种默契悄然滋长,产生了贪恋的情绪。 后来的后来,我们经常结伴出游,宁敞成了我最默契的拍档,高处勘察地形,抑或是帮我放风,她都很在行。 很多技能,让我这个少年郎都叹为观止。 不知道她都是从哪学的这些。 漫天星子下,我和宁敞围坐在篝火旁,她伴着即兴普的曲子起舞。 在音乐方面她确实有一般人难以企及的天赋,对旋律和词作有着极度的敏锐和独特体会。 但,她的舞姿和肢体协调感实在不敢恭维,甚至有些滑稽。 我给这种舞命名为“荒诞随心舞”…… 那一刻的无忧无虑倒是真的,活泼笑容也很有感染力,我头一次觉得,“明眸善睐”这个词是有原型的。 宁静和活泼也可以相得益彰。 我给她描绘我的游侠梦,盼望着有朝一日真的可以仗剑天涯,劫富济贫,匡扶正义。 这些不着边际的想法她听的津津有味,还用一种看“大侠”的崇拜目光看着我,倒让我不好意思起来。 在空旷的四野下,她呐喊出自己想要成为天下首屈一指的琴师,无比郑重。 我们许下一个共同的江湖梦,用江湖的声音点缀凡尘琴音。 第八章 迟约 我本不想让父亲知道这些。 但日复一日的搪塞显然已经令父亲不悦,如果迟迟没有新的进展,父亲怕是会失去耐性,放弃从“宁敞”着手蚕食织造宁家,直接对宁府图谋。 我选择透露宁敞对自己的改观,并向父亲表明已经初步取得宁敞的信任,联姻笼络大计可成。 只有这样,父亲才会觉得宁敞还有利用价值,而这也是自己守护宁敞的方式。 最初,和宁敞相看两厌时,故意加深她的嫌恶,疏远她,拖延任务的时限,是一种守护;如今,借着“利用”的由头赢得父亲的信任,让他暂时不动宁府也是一种守护。 能护一时是一时,自己阻止不了父亲大人的野心,也无法背叛父亲,陷林家于不义,但至少在宁敞真的失去家人的时候,自己可以伴其左右,护她周全。 就算宁敞知道了自己在这场阴谋中扮演的并不单纯的角色,自己也会用一切去弥补,换取她的原谅。 渐渐地,父亲不再过问自己和宁敞的近况,能否与宁府结为姻亲父亲好像也没有那么在意了。 父亲说“宁远为人刚直有余,但未免太过守成,迂腐,不知变通。简直就是冥顽不灵。 就算结为亲家,他也不会徇私答应更换队伍,更不会改变朝廷政见。 像他那样的人,或许是朝廷中的一股清流,但已经在暗中阻碍了太多人的利益,树敌无数,自掘坟墓而不知了。 他注定为自己的刚直不折而葬送。 我们不动手,也会有其他人” 自那时起,我就清楚地知道父亲无需再等待宁远松口,他已经给过那个人机会,现在他已经失去耐性,决定主动出击了。 其实我早就知道,父亲大人拔掉宁府这枚眼中钉是迟早的事,只是宁愿屈从于现实的温暖,贪恋那无尽的满天星和绵绵不绝的槐园时光,所以选择逃避面对这一切。 自己在短刃上的刻字让父亲了悟自己的伪装和欺骗,他知道自己对宁敞存了私心,可能不利于计划的进行,于是彻底放弃了“宁敞”这条线,暗中密谋,并对自己保密,让自己还以为已经掌控了大局。 父亲才是最精明的那个,一方面,向自己隐瞒,装作不知道一切,让自己继续利用宁敞,另一方面,早就布局好了颠覆宁府的行动,还刻意在行动那天支开了自己。 如果不是自己早就约了宁敞那天一起去兵器府挑拣运输装备,恐怕待自己回过神来,宁府已经无人幸免了。 如果真是那样…… 林恣不敢再想下去。 想不到,这把短刃,或者追溯到更久之前自己劝宁敞参加琴艺大赛的建议,会成为加剧父亲采取灭门行动的导火索。 林起衡知道林恣看到那柄短刃就会联想出个大概,不如自己说出来:“如你所料,我早就发现了你的秘密,也猜到你打算暗中保护宁敞,甚至在关键时刻舍弃林家,解救她,带她离开。 行动那天宁敞是去赴你的约这我都知道。 之所以没有半路截下她,和宁府众人一同处置都是在顾忌你。我知道你很在意她。 我已经让她多活了这些日子,你还不知足吗?” 林恣反笑:“真的顾忌我的感受,你就不该动宁府,更不该对她起杀心。说什么‘孤身绝念,诛逆反心’,你还不是为了一己私欲。” “你真的以为,区区一张曲谱就能将盘根错节、根系深重的偌大织造宁府以谋逆罪名毁于一旦吗? 兵器府只效命于这天下之主,即当今圣上。 皇帝想要扩张兵器府,制衡朝廷诸方势力,不便出面,全权委托为父代为处理。 我不可能将圣意完全透露给宁远,这只会打草惊蛇,如果诸侯勾结,只会引起更大的动乱。 好言相劝他不听,只能出此下策。 你那柄短刃上的刻字指向的是一张曲谱,而那曲谱最终送入宫中,恰逢安史之乱,朝廷百废待兴,急需树立法纪,你只是给我治罪宁府提供了一个很好的名义罢了。 这些,皇帝都是默许了的。事后,自然也不会深究。” 自己的儿子还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林起衡觉得只有告诉林恣实情,才能让他为大局考虑。 林恣惊愕于事情的真相。 但是这一切好像并不是无迹可循。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兵器府直属军机处,上达圣听,行监察之权,必要时可以先斩后奏。 他早该想到的,仅凭父亲一人的力量,纵使多年筹谋,集结权势,也不可能如此轻易就将宁府连根拔起。 如果不是得到了陛下的应允,如果不是皇帝在背后操纵一切,推波助澜,父亲没那么容易除掉自己的头号政敌。 林恣知道,父亲只是有选择性地把部分真相告诉了自己,那些不为人知、蠢蠢欲动的私心杂念,他全都埋藏了起来。 他还是想向父亲问个明白:“即使皇上是幕后的始作俑者,促成了最后计划的成功,不可否认的是父亲你如此尽心参与此事不只是为了壮大兵器府,为皇上制衡其他各派的势力,更多的是为了积蓄自己的兵马,培养自己的势力,实现你更大的图谋吧。” 林起衡气急:“逆子,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我不妨让你知道,我做这一切不为他日取而代之执掌这天下权柄,完全是为了你,为了你母亲,为了整个林府上下,有了陛下永远的信任和倚重,我们才能安享太平。 我处处谋算,你怎么就不明白为父的用心呢!” 林恣更是疑惑,母亲早在多年前生他的时候难产而亡,父亲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提及母亲,此事似乎并不寻常。 林恣很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母亲?为什么说是为了母亲,这和母亲又有什么关系?” 林起衡的脸上显现出十分悲伤的神色,好像陷入到了一段久远的记忆中。 过了一会儿,他才缓缓开口:“你的母亲和宁敞的母亲是发小,两人临盆之日恰巧也在同一天,当时你母亲正在宁府看望宁敞的母亲。 宁敞母女平安,而你的母亲却难产而亡。 你的母亲一向身体健硕,平日极注重养生,府中专门为她问诊调理的大夫也说胎位没有异常。 你母亲情况危急的时候,宁府的稳婆都把重心放在宁府夫人身上,对你的母亲疏于照料,这才导致你母亲难产,” 林起衡犹豫了一下,接着说:“宁远年轻时候曾爱慕过你的母亲,后来因为家庭原因没能在一起,宁敞的母亲善妒,又极为看重宁远,难保她不会因为嫉妒而在发小临盆的时候动一些手脚。 女子生产就像过鬼门关,大意不得,一点不周到都可能危及性命。 这么多年,对你母亲的死我不是没有疑虑,只是苦于没有证据。” 原以为父亲对宁远及宁府的不满都源于朝堂上的利益纷争,不想其中还有这层秘辛,但他隐约觉得父亲此时搬出母亲很大程度上是为了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并试图将这份仇恨也转嫁到自己身上,使自己不再有立场站在宁敞这边。 林恣没有见过自己的母亲,但每年他的生辰,父亲都会把自己关在房里,深沉地悼念追忆他的母亲。 平日的饭桌上,也总是会为已经不在的母亲准备一副碗筷,好像一家人还在一起吃着家常便饭,还是其乐融融的一家人。 父亲和母亲一定有着极为深厚的感情。 当局者迷,林恣觉得父亲是太过在意母亲了,才会把母亲的死都归咎到宁府头上,想劝解他:“事情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更何况没有证据可以表明宁敞的母亲就是间接害我母亲的凶手。 再善妒的女人,她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照您所说,宁远刚直,品性纯良,定也是个有责任心的人,既娶了宁敞的母亲,也该对我的母亲放下执念了。 如此,宁敞的母亲就更没有一定要害我母亲的理由了。 父亲身处局中,又太过想念母亲,才会将这强烈的思念之情转化成对母亲去世的耿耿于怀,把满腔恨意都投射到宁府之上。” 林起衡已经被林恣看穿了,仍想说些什么,却被林恣打断了:“终归,父亲想除去政敌,铲除异己的欲望要远远超过替我母亲报仇的欲望。 也许您是很爱我的母亲,但您或许自己都没发现,您,爱自己胜过爱我的母亲。 只是仿佛把母亲之死算在宁府身上更能使您为自己的私心开脱罢了。” 林起衡的脸色发紫,浑身僵硬,林恣就这么把他的思绪剖析出来,揭开了他假仁义的面具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 林起衡像是被人抓住了软肋,急于为自己开脱:“无论如何,宁敞不能留。 你忘了兵器府的宗旨了吗,宁枉勿纵的道理不用我教你吧,纵使一个弱女子掀不起什么大风浪,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个隐患。 宁敞和你同日出生,但你也因为她失去了母亲。她就是你命中的克星。” 林恣摇了摇头,十分坚定地说:“宁敞不是我的克星,她是我的福星。 一开始,我们确实水火不容,但现在,我不能没有她。 为了救她,我会不计代价。”说完,林恣就准备离开,林起衡拦住他:“留下来接管兵器府,我可以考虑放过宁敞。” 林恣想了一下,只要宁敞能安然无恙地活着,他做什么都可以。 “好,我答应你。但请给我一些时间,和宁敞正式道别,我还欠她一个约定。”林恣淡淡地说。 林起衡这才放下拦住他的手,但还是说了一句:“快去快回。” 林恣点头,然后骑上马疾驰而去。 他已经耽搁了太多时日,早已错过和宁敞槐树之约的时间。 快一点,再快一点,但愿还来得及。 第九章 断后 宁敞、江枫两人轮流值夜,警惕外面的情况,终于在桥洞中安然度过了一晚。 第二天,两人按照昨晚说好的,先来到了城郊宁敞和林恣约定过的槐树旁。 料峭的寒风中,槐树花瓣凌乱地坠落,掉在泥土中,被碾压或是覆盖,一如宁敞跌落的心境。 吸了口气,宁敞还是鼓足勇气走到了槐树下,用手轻轻抚了抚树的年轮,一圈又一圈,然后将头靠在树旁小声说了句:“再见,”顿了顿又说:“不,应该是再也不见……” 她已经下定决心要斩断从前的记忆,开始新的生活,就不该再对任何能勾起往昔的事物有所留恋。 这是对槐树的再见,是对那段无知岁月的总结,也是对那个人的诀别。 江枫紧了紧身后的木匣箱子,又抬头望了望天色,估计了一下时分,然后走到宁敞身边,拍拍她的肩说:“差不多到时候了,我们该去城门了。” 此时,快马加鞭的林恣终于赶到了城郊,可是在离槐树一段距离的时候,看到宁敞半靠在槐树旁,有些哀伤地在向槐树诉说着什么,而不远处站着一个从未见过的少年,背着一个大而奇怪的木匣箱子。 林恣突然停住了,然后趁他们没有注意骑上马直接去了城门口。 林恣知道织造宁府一案的幕后推手实际是当今圣上,但自己那个自以为是的提议(让宁敞参加御史韩府举办的琴艺竞技比赛)和短刃上的刻字确实加速了这个悲剧,而自己也由于种种原因错过了当日的槐树之约。 如今,宁敞身边也有了一个可以代替自己守护她的人,她会有崭新的生活,属于自己的人生,去实现当初的梦想。 而自己也已经答应了父亲,终究是要被困在兵器府中,在权谋斗争中度过余生,和她要走的路到底是背道而驰的。 与其告诉她真相,让她带着复仇的恨意和负累,不如就让她以为自己只是一个说要和她浪迹江湖,却又不告而别的负心人。 至少这样,她只会陷入一时的哀伤。 这种哀伤和不甘会随着时间而淡化、消散。 其实,林恣也有自己的私心,他不想承受宁敞知道真相后看向自己时陌生和鄙夷的目光。 自己曾在这场动荡中扮演了一个监视利用她的角色,也成了间接的帮凶,虽然希望求得宁敞的原谅,弥补她,但就连自己有时都很看不起自己。 听到宁敞身边那个少年说他们之后会去城郊,林恣提前赶到了城郊,动用自己的力量,为他们打点好了一切,只为让二人顺利度关。 在城郊驻守的一名冯姓领事,曾受过林恣的恩情,林恣将宁敞的画像交给他,他为了报答昔日恩情,答应抗命通融,并在必要时掩人耳目,护送她和她身边的人安全出城。 安排好这些,林恣用最快的速度折返城内,却在接近都城时和一队疾行的人马正面相逢。 那一队人身穿夜行衣,头戴斗笠,遮住面目,行动敏捷,风扬起时,吹开为首那人的面纱,露出一张遍布刀疤的刚毅的脸。 林恣一眼认出那是父亲网罗豢养的江湖高手中武功最好的一位,叫邢迟,他在江湖上也负有盛名,听说在被父亲吸纳以前曾是一名江洋大盗,少有败绩。 官府那些关于他的悬赏画像应该都已经被父亲派人销毁了。不过,这些人都不认识自己。 林恣很快作出了判断:这些人都是江湖杀手! 父亲的人秘密出动,来的这么匆忙,就在自己返回都城时出现,一定是父亲打算在自己告别完宁敞返回林府后,派他们去暗中解决宁敞,永除后患。 父亲终究不会因为自己违背他所谓的原则,更不会对涉嫌杀害母亲之人的女儿手下留情。 不管自己对宁敞多么真心,父亲也不会有丝毫动容。 也对,他当初是说会“考虑”放过宁敞,但并没有承诺什么确切的内容,是自己天真了。 只是父亲算漏了一点,他并不知道自己会在槐树下遇到宁敞和不知名的少年人,得知他们之后的行程打算,没有前去和宁敞道别,而是去了城门打点部署,用的时间比正常告别久了一些,这才会和他派来的江湖杀手迎面撞上。 好在他们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份。 这时,林恣突然想起了之前和炼毒长祁松泠率领的兵器府兵交手时,祁松泠的临危献策。 是的,诈! 计上心头,林恣找出贴身佩带的令牌,令牌整体用玄铁铸造,表面呈现有规律的凹凸起伏,上面雕镂着“孤诛兵林”四个大字。 孤诛二字取自陛下为兵器府树立的宗旨,也是兵器府一贯的信仰,即“孤身绝念,诛逆反心”。 而兵林二字更明显不过,意指兵器商世家林府。 这令牌是父亲赠与,便于自己出入兵器府执行公务,并没有等级、身份的划分,只记得父亲曾说见此令牌,如见其本尊,可号令整个兵器府,威力仅次于陛下用来传达任务的紫金令牌。 这些江湖杀手虽然是父亲私下蓄养,并不属于兵器府的管辖范围,但林恣料想他们为父亲做事,一定见过这令牌,令牌对他们有一定的分量和震慑作用。 当下,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可以发号施令和牵制他们的办法了。 林恣向对方出示令牌,高声说:“计划有变。方才主家派我前往城郊探查宁府余孽的去向,获悉她已改变隐匿地点,混入了都城中,主家由我全权追剿,现下我命诸位即刻调转方向,于都城中展开搜捕!” 对路人马熟悉主家专用的玄铁令牌,邢迟仔细上前察看令牌,反复确认后说:“令牌无误,确实是真的。” 林恣趁热打铁:“我有何理由欺瞒诸位,事态紧急,为了顺利肃清宁氏一党,各位赶快随我动身吧!” 说着驾马前行了一段路程,回过头见邢迟身边及身后的江湖高手已经纷纷调转马头,看来是已经相信了自己的话。 邢迟按住了身边准备返回城中的弟兄,说:“慢,令牌虽是真的,他所说未必是主家的意思。 主家早就有言,追杀任务只有我们内部知晓,以防有人从中阻挠,还特意跟我交代过即使计划有变,持令者还必须对出我们内部暗号方可全信。” 林恣握着缰绳的手紧了紧,心里咯噔一下,父亲不愧为老谋深算,他要防的恐怕就是自己,毕竟这玄铁令牌他也没给过几个人。 会对追剿宁府余党上心的除了自己还能有谁呢。 只是父亲肯定没有对这些江湖杀手言明他担心会破坏行动的人的名字。 自己的儿子公然和自己唱反调,说出去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林恣决定赌一把,放手一搏,要是上天眷顾,自己便能成功引开追杀宁敞的江湖杀手,要是自己赌输了,至少能为宁敞一行逃脱争取一些时间。 时间于现在的宁敞和那个不知名的少年来说简直就是生命。 林恣策马回转身来,骑至那队人马近旁,故意打马虎眼:“主家命我暗中探查,必要时和你们汇合,联手捉拿宁府小姐,不曾说过有什么暗号,想必是一时疏漏吧。 这不打紧,众人随我去亡羊补牢才是正经。 我们已经没有多余的功夫可以耽误了,如果真的让宁家小姐逃脱,联络亲信,伺机复仇,将是大大的隐患。 主家要是怪罪下来,你们担当得起吗?” 邢迟身边的人有些犹疑,面前这位公子手持主家令牌,又说的有理有据,实在很难让人不信服,另一方面,他们也是真的怕坏了主家的大事,遭受严酷的惩罚。 邢迟略一思索,越想越觉得事出蹊跷:“主家如果真的不放心我们,另外安排了探子,也定不会忘了交代任务暗号。 若非如此,凭什么确认我们一行就是去执行追杀行动的人马呢,若错过了和我们汇合,安排探子的意义又何在。 这位公子的令牌确实不假,但话里话外皆透着古怪,如此着急让我们返回城中,莫不是宁府余孽的同党,想来一招声东击西。” 第十章 逢生 此时正有几个身着暗纹披风的人于旁边的树林中经过,似在找什么人。 林恣没有想到江湖杀手中武艺最高强的邢迟心思竟也如此缜密,眼下,好像自己是非对上他们内部的暗号不可了。 秉着拖延时间的准则和第一要义,林恣还是选择采取迂回战术,将一些情况半真半假地透露给他们知道,以取得他们的信任。 于是说:“据可靠情报,宁府小姐得一背着木匣箱子的神秘少年搭救,少年暗中入城打探,早已知晓对宁府余党的悬赏追捕,遂献策混进城内,混淆视听。 常言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如今城内主力松散,他们正好可以趁乱隐匿,等你们都回来时,再出城。 老实说,他们怎么可能还在城外,做你们的待宰羔羊。 再不抉择,只会错过最佳的追捕时机。现在,可不是内讧的时候啊。” 打从树林中经过的几人一听到外面有人提及“背着木匣箱子的神秘少年”,都蓦地停住了脚步,暗中观察外面的情况。 邢迟身边有一人按捺不住,跳出来对邢迟说:“是啊,头儿,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主家盛怒下来,谁都担待不起啊。” 众人应该都见识过父亲的雷霆手段,都纷纷附和起来:“是啊,是啊……” 邢迟将信将疑,他是不想耽误了时机,但比起这个,坚守纲纪和命令显然更加重要,他想出了一个两全其美之策:“这样,半路人马仍依计前往城郊,若发现宁党,格杀勿论。 其余的人,跟我一道,随这位公子返回城中,亲自面见主家,验证其身份,若确是主家的密探,马上安排加强城内巡逻,找出宁氏余孽一举歼灭,想来也不会费多大的工夫。 要是这位身份有异,也不致妨碍行动,我们还能为主家扫清祸端。” 这个邢迟看来真不是个省油的灯,对父亲也实在是忠心耿耿,他如此提议自己好像真的没有立场回绝。 林恣意识到情况不妙,索性自认了身份:“佩服,这样都没有骗过你们。 实话告诉你们,我不是你们主家的密探,另外,”林恣来到邢迟附近,面对着他大言不惭道:“阁下有一点说错了,要是我的身份有异,你觉得我会任由你们处置吗?勿再多言,受死吧!” 邢迟和众武林高手刹时都警觉起来,勒马退出一段距离,和林恣保持双方对峙的阵型。 林恣取出随身短刃,驾马冲向对面,和对方过招,动作迅猛,招式凌厉,盛满了凛冽杀气。 刚开始,和邢迟对手时,林恣一边闪避他的刀剑,一面寻机用短刃伤他要害。 眼见周遭将他重重包围的杀手就快一齐涌上前来,林恣扬起马蹄,手握短刃弯腰从身后划出一道弧线,把欲群起围攻者的马都惊了起来。 林恣趁机,迅速驱马逃向树林。 以邢迟为首的杀手都一齐出动,追上前去。不多时,邢迟就追上了林恣,厮杀间将他击落马下。 眼见长剑就要刺向林恣的命脉,千钧一发之际,几道人影仿佛从天而降,护在林恣身前,闪着暗纹的披风将自身和林恣都遮掩起来。 转眼间,就消失无踪。 丛林小径上,头戴斗笠踏着马蹄来势汹汹的追杀者,以及不远处手执长剑欲刺的黑衣人都一动不动,好像定格成了一幅静态的画。 又过了没多久,一行人轰然坠地,失去了气息,无知无觉,不知死活。 宁敞和江枫从城郊槐树离开后,步行至城门口。 按照昨晚制定的计划,两人都用木匣箱子里的衣物作了一番乔装,伪装成药材经销商的模样。 从宁敞口中,江枫得知现在全城布告栏上都贴满了悬赏追杀她的画像,四处都有人为了各种原因在搜查她的下落,料想近期出城的人都必得经过层层盘查。 最坏的情况是会拿着宁敞的画像一一摸排,刚好自己多年来为了隐藏身份,不惹人怀疑,以活人为样本,混合中草药研制了一些人皮面具。 面具的粘合度高,且对皮肤没有伤害,虽是根据活人研究的,但是重组了真实人体的样貌特征,绝不会碰巧和存活于世的市井百姓一模一样。 人皮面具的缺点只有一个,两个时辰之后便会渐渐溶于肌肤,暴露出人本来的面目。 因此,必须算好时间,在面具失效前出城门。 江枫的计划就是让两人初步乔装改扮,隐藏身份,再借助人皮面具掩盖宁敞的真容,躲避盘查,关键点在于两人需要事先串好应对官兵的说辞,密切配合。 经宁敞的提醒,江枫处理了二人原先的衣物和残留的人皮面具。 宁敞将身上的饰物都委托江枫进行了典当,以备打点之需。 城门处防守森严,周遭的居民都听说了宁府笼络朝臣意图谋逆而被兵器府灭门一事,人人自危,纵有怨言,也只能放在心里。 普通百姓见近期戒严,官兵紧锣密鼓地盘查,也就放弃了出城的念头,安心在城内为生活忙碌。 只有少数不得不远行谋生的商贩挤破了头,宁愿散财贿赂城兵,也要获得出城的通行证。 没点关系想要在这节骨眼上钻律法、制度的空子还真不是易事。 要出城的人汇聚成两路队伍,同时接受例行询问和盘查。 江枫和宁敞来的还算早,前面只有五六个人。 前方有一个守城兵正为清晨被指派来戍守不悦,在向身边一名城兵发牢骚:“不知道现在正值多事之秋吗,宁府余孽在逃,全城都在为这事操劳,怎么还有这么多人执意要出城,这不是添乱吗!” 近旁那位手拿叛贼画像的城兵深切明白他的烦闷,也有许多共鸣,叹了口气说:“没办法,上头交代了,谨防宁党罪犯脱逃出城,职责在身,再说了,抓到叛党也是大功一件,咱们还是受累着吧。” 他看看眼前排着队的商贾、贩夫,想到什么,又悄悄凑近身旁的守城兵说:“你还别说,咱们是比往常忙碌了些,但要没有宁府的案子,咱们也不可能趁机从这些商贩手里收这么多好处啊。他们要想得到便利,必须得过我们这关。” 听罢,守城兵和那位手拿画像的城兵都露出了狡黠的笑意。 这时,一个身着铠甲,手持长枪的将领走到那两位城兵旁,拿过其中一人手里的画像,仔细端详片刻,然后放回原处,敲了敲两位城兵的脑袋厉声斥责:“你们哪,都给我警醒着些! 宁氏叛党想要逃避追捕,肯定会出城。我们只需在此守株待兔就好。” 他时刻记得恩人的嘱托,装作不经意地问:“最近有没有看到画像上的人,或是神似的人?” 两位城兵见私下抱怨被长官发现了,生怕自己暗中收受贿赂,与人方便的勾当被察觉,忙一个劲地摇头,如实答道:“没有,没有,这个贼人狡猾得很,不知隐匿在何处,至今尚未出现。 不过我们日日在此盘查,料她插翅也难逃。 冯校尉就请放宽心,去关卡驻守,观察有没有贼人的动向。 我们一有所获,立刻向您汇报!” 冯姓长官点点头:“如此甚好,我先去了,你们抓紧盘查。” 宁敞和江枫隔他们不远,他们的部分交谈落入耳中,一细想,也能猜个大概。 宁敞暗自庆幸自己和江枫早有准备,这世道,安身立命除了恪守本分,审时度势也很重要。 要想走捷径、行使特权,不散点钱财是不行的。 宁敞看向江枫,两人默默交换了一个眼神。 江枫小声说:“放心,我有数。” 宁敞点点头。 她知道自己和江枫现在是在闯关,要想在敌人眼皮子底下争得一线生机,瞒天过海,无异于在高空走钢索,步步都是危险。 说不胆战心惊是假的,但宁敞相信江枫,计划没有漏洞,只要自己配合好他,就能搏一个明天。 两人是初次配合,并没有积累任何默契和经验,之后会发生什么也不在宁敞的意料之中,可以说,一切都是未知数,还有很多悬念。 但宁敞已经置身绝境,没有退路了,或许只有孤注一掷,才能赢得一局,绝处逢生。 第十一章 过关 轮到宁敞、江枫二人了。 一个守城兵面无表情地说:“戒严。例行盘查,老实交代,身份、姓名、出城意图。” 另一个城兵拿着画像,看一眼画像,又上下打量宁敞二人,仔细辨认他们的五官,并没发现什么异常。 两位官兵都没注意到,在被端详、注视自己面貌时,宁敞不太自然的神情。 她是第一次戴人皮面具,还有些不太适应,但是为了不给江枫拖后腿,她努力克服,并强装镇定,随意地看向远方,极力掩盖内心的慌乱和紧张。 其实她根本无需忐忑,在面具的伪饰下,她已经被易容成一个约莫三十岁上下的青年男子形象,任是亲生父母来指认,都不可能发现端倪。 手拿画像的城兵再三确认,实在没看出什么名堂,向身边那名守城兵努努嘴,又摇了摇头。 守城兵不耐烦地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骂骂咧咧:“这叫什么事儿啊,天天盘查盘查,什么时候才到个头,什么鸟贼都找不出来!那什么宁府的贼人莫不是长了翅膀飞了?妈的。” 另一位城兵也很无奈,还是拍拍他的肩,宽慰道:“别气了,气大伤身。抓紧查吧,后面还有呢。” 宁敞见那名守城兵已经有些懈怠,察觉到这是个时机,遂松开原本牢牢紧攥着的手,平静从容,粗声粗气地说:“官爷,我是一个药材经销商,名叫安泊,多年来辗转各地,了解药材的市场,顺便采购一些珍稀药材,做的都是正经买卖。 此趟出城就是为的药材生意。” 又指了指身边的江枫,介绍说:“喏,这位是我的随从,名叫江枫,为人老实,又有些身手,平日里帮我保管重要物件。 您知道的,这世道不太平,没个人随行还真不敢出门。” 这些话,都是宁敞和江枫仔细研究,反复揣摩过的,也记忆背诵过无数遍,已经到了不假思索,张口就来的程度,练的多了,甚至让人产生一种错觉,还以为自己所言非虚,真的有这种经历似的。 为的,就是流利应对官兵的盘查,不在身世上引人怀疑。 宁敞看向江枫,以微不可察的速度轻轻扯了一下嘴角。 江枫会意,忙随身附和:“两位官爷,我打小跟着我家大人,照顾他的起居,学习经商之道。如今已有十余载了。 大人通过书信了解到川渝一带的药材供应商,此次出城就是前去洽谈生意的。” 城兵通过对照画像,早已排除了二人是宁党的嫌疑,但还是迟迟不肯放行。 守城兵拿过一旁的椅子端坐着,用脚在地上点了几点,一副坐等孝敬的样子。 旁边拿着画像的城兵将画像揣进兜里,装腔作势地用双手撑着一把铁制的戟,好像是在威吓,不无傲慢地说:“正值多事之秋,放你们出城我们也是要担风险的,这……” 说着,将一只手拿出来摩搓了一下。 宁敞早就看出这两个贪财的城兵故意不放行是在打配合,想要贿赂,于是陪着笑脸说:“当然,当然,官爷辛苦,怎么能让你们白忙,” 看向江枫,伸出手掌抖了抖,江枫了然,忙取出之前典当换的银两,递给宁敞。 宁敞接过沉甸甸的装满银两的钱袋,用双手奉上呈给了那个守城兵。 守城兵那愁云惨雾的脸上终于出现了堆笑,双颊边的肉都颤了颤,但顷刻间又恢复成面无表情的刻板严肃模样,假装自己是个军纪严明的板正的士兵。 宁敞和江枫都捕捉到了守城兵的神情变化,知道事情已经成功了一半,眉眼间都有了一丝光亮,但面上仍是十分收敛。 宁敞乐于见到守城兵那见钱眼开的嘴脸,在这一刻,那不是丑恶的堆笑,而是胜利的曙光在闪烁。 宁敞突然觉得,那个守城兵还挺可爱的。 若不是有这样贪图小利、立场不坚定的守城兵,他们怎么可能利用其弱点,攻其心,一举制胜呢。 守城兵尝到了甜头,自然肯放行,大手一挥,说:“走吧,走吧,这年头大家都不容易,希望你们一路顺利啊。” 虽然只是客套话,宁敞和江枫两人听着还是挺暖心的,加上眼看成功在望,心情都愉快了许多,看什么都充满了阳光。 宁敞昂首阔步地走在前头,江枫跟在身侧,眼见就要出城门了,却听见身后一位城兵突然喊:“等等,站住!” 宁敞心头一惊,也定住了步伐,缓缓转过身,一看说话的正是刚才那位拿着画像的城兵,而他正疾步向自己的方向走来。 宁敞将江枫护在身后,迎向那个城兵,满面灿笑地说:“怎么了,官爷,还有什么事吗?” 那城兵瞅了瞅江枫,又摸了一把下巴,开口:“你的随从身后背的木匣箱子怎么那么大,造型也不常见,甚是古怪,能不能取下来给我检查一下。” 宁敞回头看了看江枫,江枫其实正在担心人皮面具的时效问题,怕会错过最佳出城时间,但还是坚定地看向她,用眼神向宁敞传递信息。 宁敞想箱子里应该不会有问题,于是转身对城兵说:“当然可以,这是你们的职责所在嘛,为了大家伙的安全。 其实,箱子里也没什么特别的,看就看吧。” 江枫闻言放下随身背的箱子,宁敞把它拿给城兵。 城兵打开木匣箱子,见里面不过是些无关紧要的东西:一支翡翠质地的笛子,一根白毛笔,一本账簿,一些零散的剪纸,剩下的就是随行换洗的衣物,其中,各种中草药药材占了绝大部分。 城兵随意地取出笛子,不无好奇地说:“情趣还挺高雅的啊,外出经商都带着一支笛子,看来是精通音律。” 宁敞拿过笛子,漫不经心地说:“啊,鄙人的一点小爱好。出门在外打发时间的无聊玩意儿罢了,要是官爷喜欢,就拿去吧。” 为了戏真,宁敞顺手把笛子靠近唇边,随意吹奏了一下。 江枫一听宁敞要把笛子随手送人,面露震惊,有些紧张,而且奇怪的是,宁敞刚才短暂的吹奏,乐声响起时他竟然感到一阵微弱的灵力浮动,但只是一瞬,他没多想。 谁知那城兵摆了摆手说:“别说,吹得还不错,好听。但是我一介莽夫,就是个粗人,哪会这附庸风雅的玩意儿,于我实在无用。这笛子看起来还挺精致的,您留着吧,我拿就是糟蹋了,不合适,不合适。” 见城兵没有收下笛子的打算,江枫松了口气,看来他也不是毫无原则的贪,还是有自知之明的,没用的东西不会强占,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 宁敞笑笑:“那我就收着了,一路上没有音律相伴对我这个爱乐成痴的人来说肯定寂寞,多谢官爷体谅。” 说着顺手把翡翠玉笛放入怀中。 她并没有完全说谎,爱乐成痴绝对是真的,除此之外,就是作词谱曲了。 城兵用戟在箱子里戳了戳,药材盖着的账簿露了出来,牛皮手工制作,用草绳串联,正中央用奇绝笔锋的楷体书写着“簿记”两个大字。 城兵拿起那本账簿。账簿内页很厚,城兵随意地从中间开始翻阅。 宁敞也凑过去看账簿,本以为里面记录的是收支之类的明细,结果是密密麻麻的字,细看之下好像是一个个故事。 宁敞怕城兵起疑,刚想解释,突然听到身旁的城兵皱眉自语:“这都是什么鬼画符玩意儿,欺负咱不识字是吧?” 闻言,宁敞和江枫又是一惊,面面相觑,松了口气。 原来,这城兵不识字啊。 那就好,倒也省得费心编理由解释了。 城兵失去了兴致,接连跳过了数页,直接往后面一翻,结果,一根布条从里面掉了出来。 城兵满腹狐疑,有些纳闷,弯腰拾起那布条,却见上面沾染着还未完全消散的血渍,多年为兵的警觉告诉他这并不寻常。 城兵的脸上出现了一丝愠怒。 第十二章 意外 江枫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没有想到自己在这方面的疏漏,感觉会坏事。 都怪自己太大意,本来,宁敞提醒清理旧衣物和多余的人皮面具时就该再仔细检查一下的,这下如何是好。 宁敞也认出了那布条,是自己之前救治受伤的江枫时替他包扎用的衣袖上的一角。 不知道为什么江枫现在还留着,并将它夹在账簿里收藏起来。 但眼下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 还没等那名城兵发作,宁敞就先发制人:“哦,这个布条是我随从江枫入山林采药途中不慎摔倒用来临时包扎伤口的,许是随手从袖口上扯的,参差不齐。 留着这布条,是为了当作来日向我邀功请赏,弥补他摔伤的证物吧。” 说着,掏出怀中的笛子对准江枫的头狠狠敲了几下,又说道:“你啊你,就是小家子气,就算没有这包扎伤口的布条,难道我就会无视你出生入死去采药的功劳吗,你家大人在你心中就这么不堪吗?真是叫我寒心,枉费我这么多年对你的苦心栽培了,哎。” 江枫没料到宁敞会突然敲自己的头,但知道要想让人信服,必须戏真,也只好默默承受,配合地说:“小人知错了,小人不是不相信大人,下次不会这样了。” 城兵心中一阵感慨:这年头,居然还有这么不近人情的主人,如此压榨自己的随从,让随从为了讨点辛苦费还得贴身收藏受伤的物证,被教训了也不敢吭一声,只能委屈受着,真是令人唏嘘。 不远处,那位端坐椅子上的守城兵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一看先前那主仆二人竟还未出城,以为发生了什么事,于是走过来询问:“怎么了,安兄,不是着急去见川渝的药材供应商吗,怎么还在这里耽搁,当心误了洽谈生意的时机哟。”又对身边的城兵说:“还待在这儿干什么,前面不用盘查啦,快跟我走!” 宁敞看出这个守城兵刚收了一笔不小的“孝敬”,心情甚好,于是抓住机会说:“官爷说的是,我们这就准备出发了,刚才这位官爷好奇我随从的木匣箱子,别说,确实造型奇异,也难怪官爷想检阅一下。” 那城兵也顺势说了宁敞有意给的台阶,不想让守城兵兄弟觉得自己多管闲事,耽误了盘查的正经事:“是是是,现下已经检阅完毕,没什么特别的,走吧。” 说着就推搡着守城兵要回到例行盘查的岗位上去,守城兵看不惯他多管闲事的臭毛病,骂骂咧咧:“一个破箱子,有什么值得查的,一天到晚不知道重心在哪!好好跟我学着点,油水少不了你的,知道了没?” 城兵忙附和道:“是是是!怪我怪我!” 宁敞见终于摆脱了缠人的官兵,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她这时方才大笑出来:“刚才我忍了好久,江枫,那个,实在抱歉,刚才我是为了演得更像一个抠门的商人才敲你的头,不过你的反应真的太搞笑了,好像一个委屈巴巴又弱小可怜无助的受气包,我真的憋了好久……” 宁敞捂着嘴笑得前仰后合,却见江枫一脸的尴尬和一头黑线。 江枫沮丧地垂下脑袋,撇着嘴说:“我出糗的样子有那么好笑吗……算了,我就当为大义牺牲了,” 倏地又抬起头定定地说:“不过阿敞你是不是经常敲人脑袋,动作如此娴熟,而且,真的好痛!” 说罢江枫捂着头连连叫唤,直到看到宁敞变了脸色,双目圆睁,好像怒发冲冠的样子,才哑然不敢吱声了。 宁敞又大笑,和江枫击掌庆祝,说:“大功告成,走吧,外头广阔的天地正等着我们去一展拳脚呢!” 两人回头又看了看那条等待接受盘查问话的队伍和那两名城兵,确认自己真的已经顺利通关。 两人怀着难以置信又劫后余生的庆幸,一直向前方行去,和一名从关卡驻守处返回城门口的军官擦肩而过。 宁敞、江枫两人越走越远,根本没有听到那军官有些郁闷地暗自嘟囔了一句:“马上就要换防了,这宁府姑娘要是再不现身,我恐怕是难以完成林小公子的嘱托了呀……” 宁敞抬头看了看天色,已经正午时分,前路漫漫,该去哪里好呢。 江枫像是知道她在思考什么,直指前方大道说:“就去川渝!” 宁敞有些吃惊,原以为去联系川渝地带的药材供应商只是应对的说辞,没想到江枫的计划就是去那。 江枫歪头,露出洒脱的神情:“不是不知道要去哪吗,不如去川渝吧,那里不同的风土人情,就当散心了。另外,听说那里有很多珍稀草药,我一直就想去勘察一下呢。” 宁敞脑中没有目的地,看江枫成天木匣箱子不离身,应该是爱好寻医问药,研习精湛医术吧。 宁敞表示同意去川渝。 行了不远,半路却闪现一批不知来意的人,五六个,统一身着暗纹披风,故意挡住了他们去路,看来是来者不善。 江枫往后退了一点,拉着宁敞调头就跑。 宁敞不明所以:“他们是什么人,你认识吗?” 江枫小声说:“他们就是之前追杀重伤我的人,不是什么好人。” 两人一路小跑。 身后那些人整齐地挥动披风,盖在身前,转眼就出现在宁敞二人的面前。 宁敞的惊讶之情已经不能用语言来形容了。 这些人的身手根本不是江湖武功,而是异能超术,已经超出了她的认知范围。 而身为普通人的她又有什么能力可以与之抗衡呢? 宁敞下意识地看了看江枫和他身后的木箱,木匣箱子笨重而造型奇异,江枫又失去记忆,来路不明,不知底细,很可能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招惹了奇怪的人。 宁敞猜测那群穿披风的人就是冲着这个箱子来的。 但是这么看来,江枫也不是一般人,一般人的箱子怎么会被身怀异术的神秘人觊觎呢。 宁敞拉了拉江枫的衣角,试探性地问:“我没猜错的话,他们……是冲着你的木匣箱子来的吧,要我说,不管那箱子多么重要和珍贵,保命要紧,他们人多势众,又有超凡的能力,我们斗不过他们的。行吗?” 江枫吃惊地看了看宁敞,继而翻了个白眼,心想:她在说什么呢! 竟然以为追杀者是来抢木匣箱子的。 这个箱子有这么特别吗,以至于她出现这么荒诞滑稽的想法。 意在夺箱,至于百般追杀,还重伤我吗…… 况且这个箱子对自己或许有意义,对那些人实在无用。 面前五六个人看江枫二人在耳语什么,抑或是在密谋,已经等的有些不耐烦了,也没空迂回,直入主题:“阿渡,让我们好找啊。 你已经受伤,即使表面上看不出伤痕,你的力量已经削弱,除非奇迹出现,否则你是逃不出我们的手掌心的,不如束手就擒,也别连累了身边的人。” 江枫摇了摇头:“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你们,但那点伤还不至于让我陷入休眠。只要我在一天,就会做一天的摆渡人。摆渡是杀不死的。” 为首一人大笑:“可笑,就算真的杀不死,来一个,我们摧毁一个。来一双,我们解决一双。其实,我们都不用杀你,夺走你身上仅存的灵力,让你再不能扭转乾坤就好。没有灵力的摆渡人,再不能对我们构成威胁。” 江枫现在的硬气都是自尊在支撑,实际上,就如神秘人所言,他的力量已经大不如从前,如果没有及时充沛的灵力补充,他会休眠很久很久,耽误很多重要的任务。 他一个人还好,只是现在还要顾全宁敞。 他不想把她卷进来。 宁敞在旁边听了半天,都是陌生的词汇,明明双方说的都是本土话,她仍然像在听天方夜谭。 什么“摆渡”、“休眠”、“灵力”,她没一个理解得了。 只是,刚才神秘人叫江枫“阿渡”,那是他本来的名字吗? 他明明说自己失忆了啊。 江枫知道此时的宁敞很迷惑,但是没有多余的时间可以解释,只是朝她说:“我受了异能者的伤,本来会陷入长时间的休眠。 但是我担心耽误摆渡任务,奋力在昏迷前求救,幸好得到了你的救助,随着时间我的灵力会逐渐恢复,原先我说我失忆了,不记得自己的名字是真的。 后来灵力一点点恢复,才想起一切,但不知道怎么跟你说,本想日后再细细交代。 放心,他们杀不死我,倒是你,恐有性命之虞。 别管我了,走吧,我想你对他们没有威胁,他们会放过你的。” 第十三章 天选 宁敞隐隐觉得事情不简单,江枫说自己不会有事,更像是说谎,骗自己离开,虽然二人相识不久,但已经约定成为“同路人”,又一起规划逃亡,共患难。 现在好不容易出了城,明明就快迎来希望的曙光和无限可能的未来了,她不会扔下他独自偷生的,这也不是她的作风。 宁敞固执地摇头:“我不走,就算我帮不了你什么,我也不能扔下你不管啊。这些神秘人到底想干什么,有什么办法可以对付他们吗?” 神秘人中为首的一个觉得宁敞简直愚不可及,区区凡人,妄想和神力相抗,对着宁敞说:“小姑娘年纪不大,勇气可嘉,我都有些感动了呢。但我只能说,‘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现在可不是逞能的时候啊。再给你一次机会,走或是不走。” 江枫面露忧愁,推宁敞离开:“除非那个人出现,否则谁都救不了我的。” 宁敞冲口而出:“那个人是谁?” 江枫想了想说:“我也没见过他,但他是翡翠玉笛的命定主人,是天选之人,只有他才能唤醒笛子,驱动它潜在的无穷力量。那样的话,或许可以一搏。 可惜,这个人根本就还没出现,而我也只知道,他一定是个会吹笛的人。” 吹笛,这有何难? 宁敞有些病急乱投医,顺手拿出了怀中今早刚从城兵手里救下来的笛子:“你说的翡翠玉笛可是这个?” 江枫默然。 宁敞将笛子靠近唇边,闭目凝神,用心吹奏。 随着袅袅笛音飘荡于半空中,树叶,花瓣被风裹挟着形成一股旋涡,将宁敞包围其间,周遭的气流都缓慢了下来,万物似受到了某种安抚,显出生机。 江枫也感到一阵安然和静谧,魂魄都变得轻盈起来,气定神闲。 突然,江枫想起今早宁敞吹笛时自己曾感知到的一股微弱的灵力浮动,当时只是一瞬,自己还以为是幻觉。 如今细想,可能是宁敞吹奏的时间太短,才捕捉不真切。 看来,宁敞确有操纵玉笛的能力,至于她究竟是不是师傅口中的玉笛的天选之主,一试便知。 江枫很讶异自己的发现,这很可能是个突破点。 趁神秘人被笛音扰乱情绪,陷入冥想之际,江枫划破手指,将血印在宁敞额头正中央,默念口诀“踏界渡灵,我主我心,忆念生长,共享血契,缔结!” 只见那血滴在宁敞的额头汇聚,旋转,闪现一抹金色的光晕,伴随着若隐若现的符咒明灭几番,然后消失不见。 宁敞兀自吹奏着那支翡翠玉笛,全神投入,没有注意周围景色的变化。 过了片刻,江枫只觉灵力荟萃,浑身都充满力量,忙卸下木匣箱子,取出白毛笔,于半空中绘出一圆形的空间瞬移符阵。 不多时蓝光形成的结界顿现,江枫拉过宁敞:“快走!” 宁敞放下笛子,看到结界里混沌幽深,有些害怕:问:“这是什么?” 江枫带着宁敞径直迈入其间。“灵域!” 随着江枫的一句,二人转眼消失无踪。 神秘人回过神后,没见到阿渡和他身边那个人,察觉不妙。 为首者思量后说:“阿渡身边的人有古怪,那个什么翡翠玉笛肯定是一件法器,不管了,已经让他们逃脱,回去再想对策!” 暗纹披风一齐遮掩,几人随之也消失原地,好像人间蒸发一般。 第十四章 渡生 等到再次恢复意识,宁敞和江枫已经逃脱了那伙神秘人的追捕,来到了安全的一处酒肆中。 这酒肆地处繁华喧嚷的闹市,即使楼内小二、客商的谈论不休,还是隐隐可以听到窗外街巷的杂耍声、叫卖声,络绎不绝的游人步履行走之声和马车的吠鸣。 想来最为人声鼎沸之处就是最易隐匿身形的藏身之处了。 一滴水最为不动声色的时刻就是当它汇聚入深海之时。 宁敞喜爱音律,从稀松平常的旋律中捕捉深邃的意境和动人的情感已是家常便饭,只是这份对于乐曲的敏锐感知力逐渐融入她的血液,再加上翡翠笛子的灵力催动,不知怎地,宁敞越发觉得自己对于周遭人事物的感触更加细腻深刻了。 如同此刻,宁敞在短暂的神思游移之后就意会了江枫的苦心安排,所谓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山,就是这重意思吧。 对身边这个从天而降又身怀异术的少年,宁敞又多了一些探寻的好奇。 翡翠笛子带来的顷刻间风云变幻,万物苏醒的神奇景象还历历在目,而江枫于危急时用白毛笔绘出的灵域符阵又令他们瞬间移动到这地界。 不到半天,宁敞经历了太多神秘和未知,还来不及回想和思考。 见宁敞盯着翡翠玉笛神思踌躇,江枫决定将自己的来历和盘托出。 毕竟,现在宁敞除了和他是约定的同路人,更是他一直在等的翡翠笛子的命定主人,他们的未来不得不紧紧联系在一起。 于是,江枫解释说:“如你所见,现下我们已经离开了长安,那群神秘人不是普通人。” 在说到“普通人”三个字时,宁敞意味深长地看向他:“所以你真的身怀异能?神秘人是为了夺取你的能力所以才要对你赶尽杀绝吗?” 江枫尴尬地咳嗽了一声,细啜一口茗茶,接着说:“听我详细说来。我原是一个流落江湖的孤儿,机缘巧合下结识了我的师傅,随他勤习术法,后来师傅云游四海,委托我暂时管理他毕生经营的事务。 直到那时我才知道师傅不是一般的修仙道人,他的夙愿也不是羽化登仙,而是渡化众生,化解经年累世的遗憾。 我不知师傅有此初衷是经历了什么,只是猜想不过是一平生有大憾者对自己的救赎罢。我不想深究师傅的故事。 自此,我开始承袭“摆渡人”的生意,背上了祖传的木匣箱子,用师傅惯用的家伙事儿继续完成他的心愿。 “簿记”不是一般的记事本,上面承载了作为媒介向导的灵力,除了记录每一笔委托人的交易事项,也可以作为“摆渡桥梁”连接“摆渡人”和委托人的过去,也就是某段怀有沉重遗憾的过往,凭借这股灵力和机缘“摆渡人”可以回到与憾事相关的那段时光,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变遗憾。 白毛笔除了书法绘画,当然最重要的功能是于虚空中绘制符阵,构建异界灵域,必要时可以修改“簿记”上的错误记录。 那些剪纸是“标记灵”的实体休眠状态,当受到灵力催动时会幻化成上古神兽,“摆渡人”可以根据自己的喜好任意选择适合的灵兽品类。 “标记灵”会在感知到特定的时空后,自动寻找潜在的委托人,并在他们的背后作标记,便于查找和定位。 你身上的那支翡翠玉笛是师傅临走时特意嘱咐我要妥善保存的,只有当笛子遇到天选的命定之人,才会发挥它无穷的神力,在危急关头可助“摆渡人”扭转乾坤,它也是最近才被唤醒,潜在力量还有待探索。 这么说,你能明白吗? 我知道要你一个长安土生土长的唐都人马上理解这些怪力乱神的事实在有些强人所难。” 江枫尽量将细节都娓娓道来,但是他可能高估了宁敞的认知和想象力。 宁敞刚开始边吃菜边听,显得意兴阑珊,到后来已经瞠目结舌,双目圆睁,一脸的难以置信了,刚放到嘴边的烧鸡好像突然就不香了,内心活动翻江倒海难以抑制。 她咽了下口水然后冷静下来:“所以现在的情况是,我是那什么翡翠玉笛的命定主人,我要和你一起完成你师傅未尽的心愿? 可是介绍了半天木箱里的东西,你还是没说“摆渡人”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啊?我能做些什么?” 江枫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从我刚才所说,你稍加分析,应该不难猜到。翡翠玉笛是上古法器,不仅灵力汇聚,更通人性,擅识主,被它挑中的人无不天赋异禀。” 宁敞此时只想丢给他一个夸张的白眼,但她为了维护天选之主的神圣颜面,纠结一番还是忍住了:“这个嘛,我刚经历灭门的惨案和被在意之人的背叛,属实心力交瘁,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以直接坦言相告,反正我已经和这笛子缔结了血契,跑不了的。 如果你师傅的心愿真的能渡化众人,也算是无上功德,我又何乐而不为呢?你说是吧?” 江枫不禁一头黑线,内心暗自腹诽:翡翠玉笛怎么会找上她?! 虽然她很善良,救了我没错,我们也说好要做风雨同路之人,但是她怎么在关键的事情上智商掉线呢! 宁敞看到江枫一副吃了苦瓜的神情,咀嚼完最后一口美食后大手一挥,说:“放心吧,摆渡人的事我答应了,一定会完成的,我向你保证,绝对有始有终。 其实我早就猜到了,平生并不完满的令师所谓泽被后世的事就是借助异术修正曾经的遗憾,从而使现在和未来没有遗憾吧?” 就知道! 看似不正经的,在理智和逗比间来回转换的宁敞还是分得清轻重缓急的。 江枫清楚地知道翡翠玉笛的感应永远不会出错,只是,眼前的人似乎和想象中侠义凛然,足智多谋的主角形象不太符合呢。 可能唯一的共同点就是主角的身世都颇为凄惨曲折吧。 但是谁说主角只能是固化的设定呢,这个主角不一样。 宁敞环顾四周,很快就进入了“摆渡人”的角色:“冥冥之中我们降落在这里,一定有什么际遇,说不定下一任委托者就要出现了呢,即将出现的第一个作为摆渡人接收的任务,竟然有些期待,跃跃欲试呢。” 她仔细打量周围的人,好像并无所得,又来到楼梯拐角处,俯瞰楼下的客人,好像委托人就在这些人中间。 江枫有些哭笑不得,临危受命之后这还是宁敞第一次突然严肃起来。 他背起不离身的木匣箱子,慢慢踱步到宁敞身边,像特务接头似的附耳说:“别太心急,容易暴露身份。标记灵还没选定,暂时不会有委托人出现的。 这几天,就当给你个韬光养晦的缓冲期了,先给你介绍下此前的摆渡业务,熟悉一下,之后再爱岗敬业吧。” 宁敞有些怀疑,以她看了无数话本戏曲的经验,任何事情都不会没有缘由的,灵域把二人送到这里应该是有什么深意。 她摇了摇头,满腹疑虑:“这不符合常理啊,那我们为什么会被传送到这儿呢?” “很简单,那是因为我是意念操控者,我决定来这的呗!” 身边的江枫幽幽地来了一句。 宁敞恍然大悟,一拍脑袋:“所以,这是你之前说没什么去处不妨就去的蜀地!合着你当时不是为了安慰我,真的就打定主意要来这钻研药理啊?” 江枫讪然一笑,转了转眼睛说:“不尽然。确实因为慕名,曾经一直想过要来此地。但主要是因为当时画结界的时候太仓促了,大脑一片空白,也算是阴差阳错吧。” 宁敞点点头:“歪打正着也不错。蜀地民风淳朴,人杰地灵。周围群山环抱,郁郁葱葱,无论是采风、散心还是研习草药,都不失为一个上乘之选。既来之,则安之咯。” 突然,她看向江枫身后的木匣箱子,突然联想到什么,于是试探性地问:“既然翡翠玉笛选中了我,那我也算是这个摆渡交易的头儿了吧?” 江枫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问,下意识地回答:“当然。如果不是拿你当同路人和合作伙伴,我应该尊称你一声主上的。” “咳咳咳,”宁敞诧异了一下,转而尴尬,接着说:“这这,大可不必。但是呢,做小弟,哦不,臣属,应该要有做臣属的觉悟。比如呢,这个如此沉重庞大的木匣箱子,你就理应主动负担,你觉得呢?” 江枫听罢,这才听懂宁敞步步试探的目的,内心感叹了一下天选之主的可恶惰性之后,装作淡然大度地说:“这个自然,自然。” 然后强迫自己冷静,内心这样安慰自己:不碍事不碍事,这个主上只是比较懒,她还是很有领导才能的。 也不知是坚定的信任还是自我催眠。 宁敞闪过一丝畅快的笑意,继而又显得有些落寞。 江枫敏锐地察觉到,说:“想到林恣和宁府的事情了吧,亏我刚还觉得你拿的起,放得下呢。现在最重要的是坚定前行,那些糟心的过往该忘就忘了吧。 如果实在忘不了,就严严实实地掩埋内心深处,不要让不值得的事轻易影响心情。等你到我这个岁数,什么都看开啦。” 宁敞讶异他居然看透了自己,越发对他观人于微,读懂人心的本领惊叹咂舌:“你怎么知道的?我以为我已经表现得很不以为意了。” 江枫秒变正经:“这就要从我们摆渡人的起源开始说起了,那是一个悠长又富有历史气息的故事,” 眼看江枫就要开始细说中华上下历史了,宁敞深吸一口气,及时中断:“长话短说,不胜感激。” 江枫将手搭在扶栏上,言简意赅地说:“其实摆渡人是享有永生的,即使会被强大的灵力侵扰而受伤,也只会陷入沉睡休眠,不会死亡。 除此之外,我们天生就有细腻的感知,也能看到人们近期一个月的记忆,当然包括他们细微的感情变化。 刚才我就是通过这种能力看到了你的思绪起伏,再过一段时间,有了灵力浸染,你也会有这种能力。” 宁敞现在明白了,只是还是不免会想,如果当初自己就有窥探人心的异能,是不是就能阻止很多悲剧呢? 她怅然地低下了头。 江枫再次捕捉到了宁敞的这一情绪变化,可是他不是她,没有立场去安慰她,只能巧妙地转移了她的注意力:“主上大人,这么重的木匣箱子我都帮你背了,现在可不是垂头丧气的时候啊,更艰巨的使命在等着我们呢,神秘人隶属的组织也是一个心腹大患。 整顿一段时日,等你熟悉了摆渡业务,还要和他们一较高下呢。” 宁敞意识到自己的责任,对前路重燃了一丝信心,只是好像差点忘了什么重要的事,想起后气急败坏地对江枫说:“好啊,你是不是又用了读心术!我跟你说,未经本人允许,不能擅用这个技能!” 江枫碍于上级权威,只能满口答应,心想:我用的时候你也发现不了啊,这不能怪我吧。 但是表面上仍是一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恭敬模样。 摆渡人既然是永生的,宁敞打量一下眼前的稚嫩少年,又好奇地随意一问:“你刚才说到你这个岁数什么都看开了,所以您是什么岁数?” 江枫闪着狡黠机敏的眼睛,摆摆手说:“这个嘛,老夫赠你一言,永远不要问摆渡人他的年纪。摆渡人的年龄是永恒的秘密。” 说完背着他的宝贝木匣箱子又踱回刚才的饭桌前去喝茶了。 宁敞翻了个白眼,“啧”了一声然后回到桌前,努力摆出上级的威严:“咳咳,神秘人是哪个组织的呀?还有,以前都有过哪些摆渡业务,都细细交代一下。” 说完后搓着小手手,翘首以盼,俨然一副听书人的样子。 江枫刚想说话,见不远处小二端着卤猪蹄和毛血旺风风火火地上楼来了,于是刻意卖了个关子道:“预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美食当前,先吃为敬,早就对蜀地的美食神往不已,今天就来尝尝。” 然后抓起筷子,迫不及待地吃起来了。 宁敞不由腹诽:比我还馋的家伙终于横空出世了,果然,我和摆渡人真是臭味相投啊,怪不得会被翡翠笛子挑中······ 不过,蜀地的东西真那么好吃?! 第十五章 阔别·重逢 闻声而来的小二肩上搭着条素色毛巾,两只手都不空闲,放下菜后忙不迭搓手,一边向宁敞、江枫二人介绍本地特色招牌菜:“这位小兄弟一听就是慕名而来的,咱们蜀地虽然地处盆地,山脉连绵,气候也甚是潮湿,但也正因如此,水土人情调和造就了这天下独一份的美味。 本地喜食辛辣重口菜肴,卤煮冷拌亦具风味,小的就不打扰二位客官享用了,先去别地儿招呼啦!” 江枫摆摆手,点头向热情率直的小二致意,一转头,刚想招呼宁敞,只见她已经大快朵颐了一阵,边喝茶边竖起大拇指夸赞。 江枫语塞,是他想多了,“摆渡”行当的来龙去脉以及所谓神秘人隶属的黑暗组织,对宁敞的吸引力都不及珍馐万一。 美食当前,谁还会关心那些世俗纷争、权谋机变呢? 偷得浮生半日闲,一个是失去至亲,举目无依,不知信任为何物的落难千金,一个是漂泊四海,居无定所,为了完成师命又要时刻提防追杀暗刺的“卖货郎”。 世道已经如此艰难,前路漫漫,就许它片刻清闲又何妨,只愿从此行走天地间,自在任逍遥,真能无愧于心,济世渡人。 饭毕,宁敞用手帕细细擦拭翡翠玉笛,只见本来稍许蒙尘的笛子渐渐泛出润泽的光华,碧绿的质地温和,雕镂刻画巧夺天工,好像每一条纹路都是自然的手笔,契合得天衣无缝。 原本,也只是碧玉微瑕,现在,玉笛得了天选之主的庇护,重焕生机,也将觉醒更多的潜在神力。 宁敞想起出城前后的际遇,人的境遇究竟是怎样荒唐无稽的存在,话本都不敢这样离奇地编撰。 前不久,她还是一心只想传承琴技,成为天下首屈一指的琴师的宁府大小姐,还是怀揣纯粹槐树之约,梦想与兵器商小世子纵横天下,用音律慰藉人心的不羁侠女。 恣意任性,一朝看尽长安花,好像天不怕地不怕。 可是急转直下,黄粱梦醒,昨日种种如今看来都像一出荒诞的闹剧,自己不过是个被蒙在鼓里的傻瓜。 接近是早有预谋,约定可以随意背弃,谎言是一张硕大的蛛网,而自己屈从于虚假,被困囚笼。 可梦碎的代价太沉重,她失去了自己所珍视的一切,却避无可避。 翡翠玉笛正是出现在这样一个承前启后的关键转折点,在快要出城时引起波折,机缘巧合落到自己手中,随意拨弄,却意外与其神交,催动隐藏的灵力,又在十万火急的时刻唤醒了它,得以逃脱困境。 笛子承载了她的过去,或许也预示了将来。 她想试着当一个合格的“摆渡人”,她仍热爱每一个音符,可更愿执笛当歌,渡君无恙。 宁敞感到深深的悲恸,如果说,对槐树的触碰和呢喃是在和林恣的故事默默诀别,那么,她选择了翡翠玉笛,与其缔结血契,便是和那个天真无邪、无忧无虑的阿敞作别。 她无法也不能像从前一样轻易相信一个人,恣意去冒险了。 她有了使命和责任,终将不再轻松。 谈笑风生之后,只能是无尽寂寥。 她还是她,又不是完整的她了。 再次经过槐树,她会聆听风的低语,看叶片的飘飞,但她不再是画中人了。 曾经无需缘由就令人深深信念的,现在哪怕有无数理由都不再相信,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惋惜。 “在看什么,这样出神·······”江枫发觉宁敞不太对劲,但是又说不上来,他没用窥视人心的异能,只是直觉告诉她宁敞和以前不太一样。 虽然自从出城逃亡以来,她一直和自己打配合,精心部署逃亡的计划,事无巨细,在自己交代“摆渡”一事后又总是故作轻松,他还是觉得她像是在掩饰落寞。 当人接连遭受打击,信仰幻灭,怎么可能做到自如切换,事不关己。只是坚强懂事总是压过伤感而已。 宁敞吸了吸有些泛酸的鼻子,扯出一个笑容:“我想叫它织岁,对,这支翡翠玉笛,就叫织岁。” 江枫其实不知道织岁和宁敞的牵绊。 从前,织岁是她的得意之作,一份原创曲谱的名字,她想,织锦鎏金,无边岁月是很遥远但又美好得单纯的愿景。 后来,这两个字出现在了林恣的随身刻刀上,纪念二人的相识。 现在,宁敞只想收回这份美梦,把它和翡翠玉笛系在一起,照亮远行的征途,也算是她保留一点执着初衷的私心。 江枫不知道这些,但猜到是某些执念,通过这些时日的相处,他太了解宁敞了,一个会和一棵树悼念的孤寂如斯的姑娘,他不忍剥夺她最后的光亮。 “好,你的笛子,想叫什么都可以。” 第十六章 虚无之争 宁敞把笛子装进袖口,目光如炬:“先来说说之前那些追杀你的神秘人究竟是什么来头吧,我看他们都统一着暗纹深色披风,行动迅疾,像是训练有素的,应该是听命于某个组织。” 江枫也觉得是时候让宁敞知道师傅和神秘组织的渊源了,凝神组织了一下语言,然后说:“你的预感很准,其实那伙神秘人不是空穴来风。师傅穷极一生,一直在经营着名为摆渡的生意,我不知他这样做的缘由,可能是对自己的一种救赎。 导致我有此想法是因为一日我无意中窃听到了师傅和一个老者的谈话,当时我站在门外,看不真切那老者的模样,只见他披着一个暗色斗篷,周身泛着凛冽的杀气,叫人不寒而栗,他说的话毫无感情色彩。 我原以为那是来寻仇的师傅得罪了的某位仇家,可后来从他们的谈话中,二人回忆了当年事,我才知道那名老者和师傅师从同宗。 曾经是可生死相付的知己,可为了争夺师门宝座和灵力,不惜刀剑相向,后来也渐行渐远。 后来我刚听到一些师尊之死、虚无主义之类的词,二人就争辩起来,最后动起手来,我见形势不太妙就先退避了。” “所以你怀疑神秘人是听命于那位老者?”宁敞展开了合理猜测。 “这么多年,师傅一直对师尊的死耿耿于怀,我想也许是在门派争斗中师傅虽然不是有心,却间接导致了师尊之死,所以陷入自责和忏悔,开始思考人生的终极意义,故而陷入了某种执念,想要凭一己之力扭转世上难言的遗憾。 而那个老者也因为师尊的死和师傅嫌隙更深,想要报复师傅,所以暗中培养人手,建立组织,处处针对阻挠师傅的生意。”江枫说出了自己的推理。 宁敞仔细一想,觉得有些矛盾:“有这种可能。虽然你师傅和那个老者势同水火,但是两人师出同门,都得师尊栽培教导,对师尊有很深的情谊,无论是谁导致师尊成为门派斗争的牺牲品,另一个都不会轻易放过。 但是虚无主义之争辩又从何解释?这会不会才是那个老者成立神秘组织的真正原因,而师尊的死只是一个导火索。” 江枫还从未想过这一点,经宁敞这么一说,恍然大悟:“这个猜测也不无道理。要知道,我师傅那个人为人极其执拗,且不知变通,平日也喜欢谈经论道,想必他和老者的积怨也体现在两人哲学理念不同。 虚无主义之说实则是信仰人生荒诞无意义论,顺其自然,不施外力,你也可以简单地理解为听天由命,算是一种消极的无为思想吧。” “那你师傅是持哪方的观点?如果他企图凭自身力量化解憾事的话,应该是反方吧。”宁敞迫不及待地追问道,她认为这很有可能是揭开神秘组织面目的一个突破点。 江枫点了点头:“没错。师傅这一生都在践行他的学术观点,也就是反虚无主义论。与其说是践行,不如说是探寻更为精准。 他通过介入影响一段段真实的人生,去感受真实,验证自己的观点,也试图通过外力作用于客观,去抵抗残酷的天命,去追求一份完满。 相反,那名老者是持虚无主义观的,他消极地听信天命,也认为哪怕是灵力也不可能冲击命运,那简直愚不可及。 老者坚定地认为天地万物都是循环造化,自然使然,人应该做的是顺势而为,妄图平添外力改变既定的因果只会适得其反。 二人从年少到暮年,围绕这一命题的争辩从未休止,且愈演愈烈。为了证明自己观点的正确,他们不惜堵上自己的性命。” 宁敞有些叹服,自己的认知着实有些浅陋,她不知道,原来人生终极意义的学术论辩对于一个人会如此的重要,神圣到可以用生命去守护和扞卫。 她开始分不清什么是执念,什么是信仰。 只是从内心深处发觉,自己囿于私心杂念实在有些格局狭小了。 震撼片刻后,她说:“所以迷雾渐渐被拨开,现在原因已经很明朗了。你师傅反虚无主义所以置身现实,从事摆渡生意,修补各种遗憾,而那位老者坚信虚无主义,自然会破坏你师傅的生意,以此维护天地自然秩序。” 江枫没有想到自己多年来苦思不解的难题就这么三言两语地被宁敞精辟道出,他越来越相信翡翠玉笛没有选错主人了。 宁敞的确有异于常人的独特感知力,无论是对自然生灵,还是思绪情感。 第十七章 忘形草 “谁知道呢,也许我们已经越来越接近真相了。不管真相是什么,师傅和老者的敌对立场不会变。那你呢,你愿意站在哪一边?” 江枫没有言明所谓的真相,直接指出宁敞的猜测正确与否,而是突然丢出这么一句询问。 “突然变得玄学了呢。我会站在哪一边,”宁敞没有犹疑,几乎不假思索地说:“当然是你和你师傅这边。”神情坚定,不容置疑。 “为什么?”江枫反问。 宁敞漫不经心地答道:“选择一个立场一定需要理由吗? 如果从客观的角度思考,我刚刚经历不幸,本该就此一蹶不振,怨天尤人,看所有的美满都不顺眼,亲手毁掉一切格格不入的美好,去帮着那个神秘组织阻挠你们啊。 可我偏不,怨恨不公只会助长不公,传递悲剧,如果我能做点什么减少一些遗憾,我都会觉得我赚了,” 然后,她苦笑着,有些无奈又庆幸地说:“况且,我可是被翡翠玉笛选中的人啊,是你的同路人。偶尔想想,当个摆渡人也挺拉风的,还不赖。” 江枫歪了歪头,点头表示赞同。 他从木匣箱子里取出簿记,拿给宁敞翻阅。 宁敞有些疑惑:“这个牛皮记事本不是用来记账的吗?之前过关卡的时候,那个黑心城兵拿出来检查,我就偷偷看过了,没什么稀奇的啊。” 江枫早料到她会这么说,故意留了个悬念:“你所见并非就是真实。” “啧,还拽上了······”宁敞嗤之以鼻,“难不成这账本还有暗格,这么奢华的吗?” 她将账本翻过来,倒过去,细细察看,甚至封皮朝上,向下抖了几抖,仍没看出任何玄机蹊跷之处。 “不是暗格,一点掩人耳目的小把戏罢了。别忘了我的明面身份是什么,我可是闯荡江湖的卖货郎,手工艺人,那怎么能没点稀奇玩意儿呢。” 说着,他取出箱子里一种紫色五瓣叶草药,研磨成浆汁,在手上覆上薄薄一层,然后用蘸了浆汁的手轻轻擦过簿记上的页面,只见手指沾染处,逐渐浮现出原先被掩盖的深色字迹。 记账的字书写错落,稀稀拉拉,字与字之间留有间距,行与行之间也有余地。 那些真正记录的字迹就掩藏其间,因为字的颜色更深,倒是不难分辨。 宁敞看着江枫捣药研磨,把浆汁擦拭在簿记纸页上,又看着一排排不同的字迹显现,简直叹为观止,大呼神奇。 是她低估了“摆渡人”藏匿情报的实力。 江枫将每一页都涂抹上淡淡的浆汁后,说:“城兵向来多疑,不止是城兵,和官府,乃至神秘人有牵连的都不是省油的灯,区区暗格不足以对付,木箱里的各种药草,分门别类,针对不同症候都有奇效。 其中,这种拥有五瓣叶片,呈紫色漏勺状的叫隐形草,功能呢,你刚才也看到了,可以很好的隐匿字迹。 只是这字必须用白毛笔书写。 只有白毛笔的毛刷才能和汁液形成作用。” 宁敞拍手叫好:“今天真是大开眼界了,想不到你的这些草药除了救人还可以隐藏字迹,而白毛笔,除了之前已经见识过的于虚空中绘制结界、灵域、符阵,或是你介绍过的记录摆渡业务,居然还能和隐形草配合实现奇效,你的木匣箱子果真是个宝贝,应有尽有啊。 只不过这紫色草药的名字真是······通俗易懂呢,咳咳。我是说,它难道不配拥有一个清新脱俗的药名吗?” 宁敞思索了一下,自己说的比较隐晦,不过应该能表达句意了,试探性地打量一下江枫的反应,应该没有动怒。 想不到,江枫深以为然,附和说道:“不瞒你说,我早就想给它改名了。当初意外研发了它的隐形功效,一时没有好的想法就姑且取名为隐形草了,现在摆渡一门的头儿都出现了,是该给它换一个响亮的名号了,否则实在有些有辱门派威严啊,” 然后主动征求宁敞的意见:“要不你来取名吧。” “啊?说实话我暂时也没什么好的创意,隐形草虽然不够有气势,好在简明扼要。硬要改一个的话,不如叫忘形草?”宁敞弱弱地回答。 “忘形草,忘形忘行,看似隐藏无踪迹,其实是故意忘却,又赋予了五瓣叶以人性,通灵一般。 一语双关,潇洒豪情姿态尽显,真是妙啊。说出去也有面儿,甚好甚好。”江枫默念了几遍“忘形草”三字,只改动一字就能达到这样的效果,以为妙绝。 宁敞只是灵机一动,被江枫这么剖解一番,好像确实不错,暗自欣喜,嘴上还是不忘维护主上的官威:“那便唤作忘形草吧。” 第十八章 摆渡人 宁敞现在才完全看清这摆渡簿记上所记载的内容。 江枫真的是忠于他师傅的心愿,所摆渡之处,无不都是怀有深刻遗憾的。 随着目光下移,宁敞虽然从未经历过这些摆渡事件,却像遍历其间,感同身受。 字里行间,轻描淡写一个人的生平过往,谁能知道,每个字都有怎样的故事和心绪的起伏。 在异乡求学错过和母亲最后一面的宋梁臣,汲汲于名利忘了为官初心的吴令友,想要报恩却弄巧成拙的鱼妖俞灵灵,被小人蒙蔽枉害忠良的翰林学士钱晟,与儿时玩伴相见不相识的冯君钦······ 小到无意弄丢了心爱的玩具,大到生离死别,国仇家恨。 一个人的一生中,总有无法释怀的遗憾,细看描述,有些其实是可以避免的。 宁敞突然想起了那个江枫师傅和神秘老者关于虚无主义的论辩,是啊,宁敞承认虚无,历史的车轮、生命的轨迹往来更迭,浩浩荡荡,不容反转。 可,若是不容有失、不容有错,是不是太残忍、太严苛了。 其实在内心深处,宁敞选择反虚无主义的立场并不是心血来潮,她恰恰吃了太多虚无主义的亏,如果摆渡人可以位于第三方,以一种近乎上帝的视角对本可以避免的悲剧施加影响,作出一点努力,世间的遗憾会少很多。 宁敞不是慈悲的佛,可也不想成为堕入地狱的魔。那样的恶伤人也伤己。 悲剧如果就是将一切的美支离破碎地毁灭给人看,宁敞承认它的客观存在,但绝不屈服,比起一个旁观者,她更愿是一个干预者,一个唱颂者,把破碎的美拾掇起来,拼凑完整,撕裂恶的丑把戏。 这个摆渡人,她是当定了。 等到简单地翻阅完摆渡簿记,宁敞久久不能平静,眼眶微微沁湿。 人的力量是很卑微,人的存在是很渺小,可是那又怎样。 宁敞看不惯那些站在神坛上指责凡人愚蠢的行径,即使结局已经被预见,谁说过程不能有转折。 不甘引起愤怒,愤怒消散却又屈从,那些叫嚣的不平怎么能轻易妥协。 如果虚无是常态,请允许摆渡人凭一己之力为它添上些色彩吧。 经过了痛苦和纠缠,宁敞庆幸自己在反复权衡过后依然站在了和虚无抗衡的这一边,只不过抗衡的前提是承认虚无罢了。 江枫当然不知道宁敞的这些念头,见她合上簿记后神情落寞,率先开口道:“之前的摆渡业务差不多就是这些了,记载的不算完善,有些不能很好解决的也只能不了了之。 毕竟,在我们摆渡的同时还有神秘组织在暗中与我们较量。他们与我们背道而驰,使些阴谋诡计便能让我们辛苦努力的成果付之一炬。” 宁敞也看到了,簿记中不乏有半途而废的案例,摆渡之路可以预见将会是一场硬仗,可是谁说不是一场值得一搏、倾力以赴的挑战。 她充满信心道:“那是因为孤掌难鸣,从前你是独自一人在战斗,可是从今以后,我会全力助你。 对了,我们还有翡翠玉笛的加持呢。” 江枫咕哝了一句:“等你见到杨滞就知道了,那可是个棘手的对手。” “杨志是谁?” “就是神秘组织的现任之主,从小就被作为下一任领事培养,为人刻板冷漠,不念私情,原则性极强,就性格而言真是个令人讨厌的家伙,没有人情味。 也就皮相生的还可以,已经闷声搅黄我们好几单生意了,” 看到宁敞一脸的义愤填膺,怒从中来的神情,江枫顿了顿,补充说:“非必要不建议和对方起正面冲突,除非严重影响摆渡进行。毕竟惹恼了他对我们也没好处。” “皮相生的还可以,多可以啊?” 江枫扶了扶额:“呃……这个不是重点,反正他的皮相影响不了你的坚定立场就对了。” “那杨志的志是哪个志啊?刚开始我以为是胸无大志的志,听了你对他的性格介绍,现在我合理怀疑他是窒息的窒。” “不,是凝滞的滞。”江枫解释说。 “这个滞,好吧,光是提起就觉得气压凝滞了呢。”宁敞叹了口气说。 江枫走上前,拍拍她的肩膀,安慰道:“杨滞就是那种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把你卖了你还要倒给他数钱的那类狠角色,遇到他你一定要提高警惕,当然我要是在你旁边肯定会教你应对之策的,你也无需太过忧心。” 第十九章 标记灵 “别说,我对他越来越好奇了呢。我们摆渡人也不是好欺负的,是不是值得尊敬的对手,那要比过才知道。” 宁敞咬牙切齿地说。突然又想到什么,说:“对了,我们这门摆渡行当也要有个名号不是?我决定了,就叫无恙!无恙摆渡!” 江枫没什么意见,只是补充了一下:“既然你是头儿,当然有权决定基地的命名。 之后,摆渡的据点无论以何种形式出现,都可以称作无恙,这样也便于隐匿身份。” 提起命名,江枫立即想到一件更迫切紧要的事。 “之前和你提过的标记灵,你应该有印象吧,是我们摆渡人专门的揽客追踪神兽,我木箱里那些剪纸就是它们的实体休眠状态。 要想开始营业,必须先觉醒你的标记灵。” 宁敞有些兴奋:“对啊,差点忘了。你上次说我可以自由选择灵兽品类的。” 江枫应了声,然后取过木匣箱子,在桌面上摆出所有的剪纸。 之前,宁敞没有注意过这些剪纸,还是在出城接受城兵检阅时才知晓了它们的存在,当时还纳闷为什么要随身带剪纸,现在才明白。 细细欣赏,才发现剪纸的形态各异,但都是奇珍异兽,有些甚至属于远古特有,如饕餮、貔貅、朱雀、三青鸟等。 宁敞没什么纠结,直接选了一个形状像一匹马,头上生有一只角,尾巴绒毛略厚的灵兽。 江枫介绍说:“这是上古独角兽,和主人缔结契约后会彻底觉醒,长出蓝翼,可作飞行坐骑。 它性子柔和,少有暴戾,倒是个乖顺好驯服的。 你初来乍到,这个还挺适合你的。等之后有需要,还可以更换。” 宁敞不知哪来的执拗:“不用换,就它了,我很满意。尾巴上绒毛厚厚的,一看就很舒服,我喜欢。” 宁敞托着下巴略一思索,就有了灵感:“就唤它折更吧。我们从事的摆渡为的不就是更改遗憾转折点嘛,也算应景了。” 江枫笑道:“主上随便给器物起名的癖好能不能收敛一点。看在你起的名字都没什么大毛病的份上,我勉强持保留意见。” “这独角兽要怎么觉醒呢?该不会要滴血画符吧?” 宁敞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 江枫随意道:“觉醒标记灵所需的血量视其实体形态而定,你选的这个独角兽怎么也算是个庞然大物,血量上肯定少不了。”作势就要取出匕首。 只见宁敞面如土色,内心挣扎一阵后,最终还是决定为了大局着想,“慷慨就义”。 江枫这才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挥挥手说:“事实上没有那么麻烦。鉴于你之前已经和翡翠玉笛缔结了血契,而翡翠玉笛本身被灵力裹挟,自身灵力十分充沛。只要你手持笛子,对着你选中的剪纸用心吹奏任意一首你喜欢的安神曲就可以了。” 宁敞松了口气,原来觉醒标记灵也没那么难嘛。 在江枫符阵加持下,宁敞很轻松地就觉醒了自己的独角兽。 看着一脸憨态,对着自己摇头晃脑的折更,宁敞更欣喜了。 刚开始自己只是看中它厚实的绒毛和可爱的外形,觉醒它之后才发现独角兽周身色彩斑斓,以蓝色和粉色为主,算得上毛色里的翘楚了,更加满意。 宁敞亲昵地抚摸着自己的标记灵,突然想到刚才江枫提起的神秘组织领袖,下意识地问:“杨滞也有自己的标记灵吗?” “当然,他的标记灵甚至可以追踪我们的标记灵,这也是为什么他们常常能掺和到我们的生意里来。 所以每次我们必须用术法和结界加持标记灵,让它们加快行动速度,以免被对方标记灵侦查到。 可如果对方用更强灵力覆盖,我们的行踪很容易就会暴露,不得不与其周旋。” 一想到这一点,江枫便有些气愤。 宁敞听完,对着折更道:“你可得给我争气点啊。”又问江枫:“杨滞的标记灵什么品种?” “半翼火烈鸟,叫了尘。有了断尘缘的意思。” 宁敞无语。 果然令人凝滞的人连宠物都自带生人勿近气息。 这么一看,自家灵兽越发亲切了。 第二十章 拨云见月之初识(上) 听江枫的意思,与现在他们正在经营的摆渡业务势同水火、暗暗较劲的敌对组织是由一个叫杨滞的人统领的。 而杨滞也并不是单枪匹马,在他麾下亦有一众下属替他效命,这些人大多由杨滞亲自选拔并秘密训练。 他的下属无不经受过严苛的磨砺,层层过滤筛选,最终留下的都是智谋、胆识、心理素质等各方面综合起来实力过硬的。 虽然杨滞是近些年才开始活跃在摆渡人的周边,与其角力、作对,伺机破坏摆渡的进行,但江枫早已从摆渡人埋藏在敌对组织中的暗线那听说了这位下任首领的存在。 杨滞从小便被无恙摆渡的祖师爷(也就是江枫的师傅)的死对头秘密收养,倾尽心力栽培,为的就是替他执掌反无恙组织,至于幕后那个真正的统领,或许只有杨滞才能得见了。 短短数年间,江枫已与杨滞交手多次,每每针锋相对,斗智斗勇,即使再谨慎周密,也难免被他钻了空子,最终落了下风。 好几桩重要生意在杨滞的精心部署布局下皆惨淡收场。 也难怪江枫每每提及这个杨滞,都气的咬牙切齿,带着一股憋闷已久的怒气。 但宁敞唯独没有从江枫的眼中看出一丝不屑,或许有鄙夷,但也是郑重其事的。 是的,江枫早已从内心深处将敌对的杨滞视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对手。 这个对手尽管暴戾、狠辣、阴晴不定,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称不上正义,但他绝对是一个值得尊敬的对手。 因为每次狭路相逢,会令江枫胜券在握的生意中途夭折的唯一致命因子,就是杨滞。 数次交锋,杨滞破坏摆渡业务的手段层出不穷,屡屡让人措不及防,就连久经江湖、看惯世情的江枫也不得不赞一声高明。 正如两军对垒,抑或是棋盘上黑白对弈,大杀四方、屡战屡胜固然令人欣喜,但对决难分难舍、棋逢对手的时刻更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江枫不满杨滞所作所为,与其立场敌对,和他积怨已久是不假,但在某种程度上,江枫对杨滞的心机才智也是实打实的拜服,或许还有些嫉妒的意味。 他不屑杨滞的不堪行径,厌恶他一次又一次地出奇招,费尽周折只是为了破坏自己的行动,但对这一对手,他是珍而重之的,放在心上的,也一定会小心应对,绝不会掉以轻心。 单从江枫关于杨滞的描述和他谈及此人时心有不甘的神态,宁敞已经不难推断出杨滞是一个多么带有危险性的角色。 所谓一叶知秋,见微知着,而窥探得越多,宁敞对杨滞就越好奇。 如果经营无恙摆渡是她避无可避的使命,那么与杨滞所率领的敌对组织就不免有一场硬仗要打。 照理来说,宁敞应该对杨滞有几分忌惮,想着怎么避开他的视线才对,但现在,宁敞倒是迫不及待要与此人会上一会了,颇有些跃跃欲试的兴奋。 所谓一山难容二虎,既生瑜、何生亮,如果她和这位杨滞是命中注定的死敌,誓要斗上一斗,那么何不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一些,让这场逃不开的生死之局早些拉开序幕呢? 如果说,有些人光是耳闻就已经让人惊艳不已,那么,杨滞绝对算一个。 宁敞素爱翻看传奇话本,读过各式各样的故事,或平淡如水、或铿锵跌宕、动人心魄。 也从中了解到形形色色的人,或端方板正、或风流俊雅、侠骨柔情。 自诩对这世上的人有自己的认知,但她属实难以对江枫口中的杨滞有一个清晰的盖棺定论的描述。 许是了解到的只是一个个侧面,没有亲眼目睹、亲身经历因而不够具象,而那些零散的描述也难以拼凑出一个完整鲜活的人物形象。 只是有一点宁敞可以确定,杨滞的身世、他的为人都绝不是那么简单,三言两语就可以道尽的。 而杨滞越是深不可测、难以琢磨、无从洞悉,宁敞就越是渴求去探知这一切。 就算不为别的,只为揭开心中谜团。 当然,分析清楚一个对手,也确是一笔划算的买卖,可以说是稳赚不赔。 毕竟,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经过江枫追根溯源的详实介绍,现在宁敞大概清楚了杨滞的身份和立场。 和她所要经营的无恙摆渡一样,杨滞所属的敌对组织也有一个名号,据江枫所了解,敌对组织为了隐匿据点,名称时有更换,常以物为喻,取一些似是而非的名字作为代号,常让人云里雾里,摸不着头脑,例如鹰戾、雀羽、晖光等等。 但这也正是杨滞的高明之处,就连组织的名号也不轻易让人得知,隐藏严密,让人无从追索。 宁敞倒是见怪不怪,毕竟两国相争,也有不少细作暗中密谋行动。 兵不厌诈,成王败寇,自古有之,向来如此。 既然是场战争,那么为了赢,自然有人不择手段,不惜一切,此时论正义与否已经毫无意义。 因为所谓历史也不过是由最后的胜利者来书写,胜的人为了民心所向,大可以粉饰太平。 无论经过多少的血雨腥风,踏过多少人命,鲜血浸染多少城池,都可以轻轻地一笔带过。一将功成万骨枯,凉薄至此。 宁敞当然不屑做那满腹诡计的阴谋家、心狠手辣的刽子手,去违背本心,只是当虎狼环伺,软弱屈服只会任人欺凌、宰割,唯有以强有力的铠甲武装自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方能搏出一条生路,挣得一线生机,换来最后的和平。 也只有到那时,才有资格去评论是非功过,实现心中所愿。 待到真正有能力选择的时候,宁敞绝不会做那卑鄙无耻的小人。 一切得失无非在心,衡量轻重,有所抉择,这就够了。 更何况,敌对组织为了从中破坏,怎么可能还会用君子的手段,趁人之危、落井下石才是他们的一贯作风。 既然敌不仁,我们又何必顾忌道义,对他们心慈手软才是对自己人最大的残忍。 推己及人,换位思考,认清了这一点,宁敞竟对那敌对统领杨滞又生出几分惺惺相惜之感,连她自己都没来由地吓了一跳。 她内心安慰自己道:阵营迥然不同,哪里谈得上什么惺惺相惜,不过是棋逢对手罢了,但是鹿死谁手,还尚未可知。 但是宁敞暗自庆幸,面对这样强悍的有一定城府的对手,自己仍能冷静分析出他的意图,不至于被动地受其牵制。 好像经历了那一场恍如隔世的灭门之祸和那锥心刺骨的无情背叛后,她倏忽间成长了不少。 不知从何时起,她不再是当年那天真无知的青涩少女了,而愈发老练和精明。 少女的心中不再是儿女情长,瘦弱的身躯也能独自抵御风雨了。 第二十一章 拨云见月之初识(下) 江枫未曾见过从前的宁敞。 而那个原本巧笑嫣然、明眸善睐、灵动非凡的少女也早已被掩埋在时光的洗礼下。 以至于在江枫的一贯认知里,宁敞应当生性就是这般,心思缜密、顾全大局、有主见,有时又不乏有些多愁善感的一个姑娘。 这个姑娘看似柔弱,实则坚强从容,有勇有谋,更有着野草遭风雨侵蚀春风吹又生的一股子韧劲儿。 江枫本就将师傅留下的翡翠玉笛奉若珍宝,对其挑选追随天选之人的说法更是深信不疑。 如今经历种种,从冒险相救到虎口逃脱再到坦诚相待,对自己即将要效命的主人多了几分了解,更觉得玉笛所选非虚,这个宁敞确同一般女子不同,很有些天选之人的才干和气魄。 有的人,注定要承皇冠之重,担无上之责,注定一生不凡。 江枫庆幸自己要追随效忠的是这样一位值得信赖之人。 现下,江枫早已对宁敞推心置腹,视为朋友,便不再有所遮掩:“虽然杨滞一行人的踪迹莫测,难以探寻,但他们要掺和到摆渡生意当中来,所谓雁过留痕,再怎么小心翼翼也终归会留下线索。 据我们最近接触到的一位摆渡当事人所言,最近这个组织的代号是鸦啼,据点名称一样。” 宁敞暗自“啧”了一声,果然是杨滞的作风,连取个代号都要故弄玄虚。 “鸦啼”“鸦啼”,乌鸦啼鸣或是啼血,无论是哪个,总之是大大的不祥。 也是,阴鸷的人哪里会取出什么和风细雨的名字。 只是不知这杨滞年纪轻轻,怎么如此老成,满目灰暗,气场凝滞,好像历尽千帆、憎恶红尘似的,倒真是奇了。 宁敞突然想八卦一下:“杨滞从来都是一副生人勿近的阴鸷模样,也挺可怜的,他不会什么爱好都没有吧?” “这倒没有,”江枫似乎是在回想,接着道:“杨滞虽做事无所不用其极,但也酷爱附庸风雅那一套,十分臭屁,每次出任务都会带本书,经史子集、史书外传,涉猎甚广,且也爱小酌几杯,但从未曾从他身上闻到过一点酒味,想必是他自酿的果酒之类,酒味不浓。 有时也闻到他的杯中传来一股药汤般的古怪味道,想来也都是他自制的饮品。” “酷爱附庸风雅”、“十分臭屁”这样的形容词都用出来了,宁敞就算不知杨滞是何许人也,听了江枫这番话,也定会认为杨滞是个虚伪做作的小人。 不难听出江枫对杨滞的懊恼怨愤,这番话是在借机讽刺。 宁敞安慰道:“好了好了,我知道杨滞这个大衰神很可恶,但是我们犯不着在这逞口舌之快,真真切切地赢了他才叫大快人心。” 江枫也深以为然,附议:“你说的没错,我相信胜利永远眷顾正义的一方,不管是‘鸦啼’还是‘犬吠’,我们无恙都会将他们打败,让他们永无翻身之地!” 宁敞心疼地拍了拍江枫的肩:“看来你真的是怕了那个组织,也怕了那个杨滞了,‘犬吠’,啧啧,瞧瞧,你这还不是故意在贬低他们吗?居然骂他们是狗。 照我说,敌人越嚣张,我们越不能自乱阵脚,寄希望于怨怼腹诽。好好听主公大人我说,休怕休怕,咱们不逞口舌之勇,胜负还未见分晓呢!你要相信主公大人的英明决断,在我的带领引导帮助下,无恙一定会再次崛起的,区区‘鸦啼’,根本不足为惧。” 江枫其实对杨滞的雷霆霹雳手段仍心有余悸,但是也不好拂了主人的面子,长他人志气而灭了自己威风,挫了己方锐气,于是佯装作自信满满的模样,捶胸顿足地说:“那是自然,常言道邪不压正嘛。嘿嘿。” 猛然间他又回想起什么,甚为吃惊:“对了,刚才你唤杨滞什么,大衰神?衰神是吗?哈哈哈,他那一脸的苦瓜相,活像个深闺小怨妇,整日愁眉深锁,是有够倒霉的,衰神,哈哈哈哈,当真贴切,贴切啊!” 宁敞咂了咂舌,自己好像也犯了长舌妇道人是非长短的毛病,赶紧岔开话题:“是了是了,不是你说的吗?我听你说杨滞那么阴森可怖,不就如同门神衰神似的只能敬而远之吗? 好了,不说这个了,还是商量一下怎么开展接下来的摆渡工作吧,要在杨滞眼皮子底下找到委托人并顺利成交业务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呢。” 宁敞定了定神,略一思索,倒是有些犯难,踌躇不展。 江枫却一脸轻松的模样。 他露出一抹笃定淡然的笑:“找委托人的事就不用你操心了,纵然那杨滞有滔天的本事,也无法阻止我们找到委托人并接收他们的委托事项。” “这是为何?”宁敞有些摸不着头脑。 江枫故作深沉地说:“你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 宁敞刚想搭话,江枫又继续说:“‘佛渡有缘人’。我们只需等那有缘人乖乖寻来就是。再说,你的标记灵也不是件摆设,当感知到有缘人的气息,它会自己前去做好记号的。我们只需静观其变,以防杨滞那伙人从中作梗破坏摆渡就行了。至于生意要来,他想拦也是拦不住的。” “我还以为你有什么躲避那组织干扰的锦囊妙计呢!说什么‘静观其变’,还不是只能听天由命、受制于人、见招拆招吗?”宁敞开始有些担心接下来与杨滞那行人的正面交锋了。 敌在暗我在明,这并不是一个好兆头。 一头张牙舞爪的雄狮固然可怕,但一头佯装沉睡,却蓄势已久的雄狮,不知何时便会挣扎醒来给出有力回击,让人时时提心吊胆,甚至手足无措,才更令人心惊害怕。 但宁敞既被翡翠玉笛选中,做了这无恙摆渡的掌舵者,便该有当家人的风度气派,自不会胆怯退缩,不战而败。 山雨欲来,迎就是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何惧之有。 她接过了桂冠,便会珍重戴上,纵使一路崎岖,也不会使荣耀跌落,有负神嘱。 传奇戏折子、精彩话本子宁敞看过不少,都说那红楼梦里的王熙凤“只闻其声,未见其人”便已可以想见她的精明泼辣、盛气凌人,叫人心生畏惧。 于宁敞而言,那目前为止只存在于江枫口中的杨滞,颇带了些王熙凤泼辣娘子般的神秘色彩。 虽然心中已经有了大致描摹的印象,又敬又怕,但倘若真的得见,想必也会惊叹不已,道一句“好一个杨滞,真是闻名不如见面!” 宁敞心中的小剧场演绎得好不热闹,可面上看来还是一如往常的淡静从容,无波无澜。 再看江枫,也是一样。 面对宁敞的质疑,他只是道:“所谓‘静观其变’,便是以不变应万变,在棋局中这叫活棋,机动性强,孤注一掷,说不定能置之死地而后生,逆风翻盘也未可知。” 宁敞回敬:“说得好。那便承你吉言。望能如你所言,如你所愿。” 说罢,她找出木匣里的剪纸,一通翻寻终于找到了她的专属标记灵,不,准确来说,是她的专属标记灵的休眠状态。 那粉蓝相间的蓝翼独角兽被宁敞赐名为折更,在被宁敞唤醒后由于初来乍到太过兴奋,到处飞行,时间过久而灵力不支,只能被迫变回了休眠体状态,现在看来不过只是一幅逼真的剪纸。 宁敞看着自己的标记灵兽,不禁想:“传说中的有缘人到底在哪呢?” 见折更一副“半死不活”的昏睡模样,宁敞甚至有些担心它会因为昏睡而感应不到委托人的召唤,从而错过寻找委托人进行标记。 希望它能在委托人出现之前赶紧养好身体、恢复充沛的灵力吧,千万不要耽误了摆渡生意。 江枫好像看透了宁敞的担心,解释说:“当委托人出现的时候,翡翠玉笛顺应天命,届时它的灵力会达到鼎盛,到时,受玉笛催动而化形的标记灵的灵力也会相应达到峰值,不会出现标记灵因伤病灵力不济而影响公务的情况。” 听江枫这么说,宁敞终于放下心来,安心了不少。 那么,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所谓“有缘人”这股东风何时才会吹来呢? 江枫看宁敞一副急不可耐的样子,故意打趣道:“怎么,按捺不住要见识一下摆渡行当,顺便给杨滞一点颜色看看了吗?” 江枫果然是江枫,虽然多在世间行走了那么好些年,多经历了些风风雨雨,还是学不会审时度势、俯首恭顺,依旧是那不知天高地厚、欠扁的不羁模样。 宁敞忍不住白了他一眼,然后故意端起摆渡主事的架子,威严道:“谁说的,如你所言,我们只需守株待兔,以不变应万变,有什么可着急的,没活干我还乐得清闲呢! 你再揶揄我,小心我对你不客气!惹恼了我你可没好果子吃,当心我将你逐出师门,就地发卖了,毕竟本主公大人可不需要一个以下犯上的跟班。” 本以为这样可以威慑一下江枫,借机树立身为主公的威信,不想江枫一脸无所畏惧,有恃无恐地说:“那就将小的就地发卖了好了,反正小的这条小命本就是主公救下的,悉听主公处置,生死都是主公一句话,小的绝无怨言。” 说着还想硬挤出一滴眼泪,奈何泪腺不够发达只得佯装抬手用袖子擦眼睛,可分明不见一滴泪水。 宁敞可看不了这种拙劣的戏码,赶紧伸手制止:“打住打住,别再给您老眼睛里揉进了沙子。得,算我认栽,有个这么别具一格的跟班也姑且消受着吧!谁叫这是我自找的苦差事呢。” 江枫暗笑,然后,收起笑容,义正严辞地说:“妄想以上压下,跟江小爷我斗,你还欠些火候!哈哈哈哈!” 原本在这样危机四伏,大家都心事重重的时刻,不该嬉笑逗闹,但二人都有意借插科打诨来调节一下压抑紧张的氛围。 在应对战前焦虑,以期做到临危不乱的策略上,两人倒是心照不宣,不谋而合了一回。 天意难测,前路未明。 可那又如何,不妨碍今朝有趣可分享,今朝有志同道合的知交好友在身旁。 第二十二章 面具 此时,位于唐都城内的某处破落庙宇内。 杨滞正气定神闲地端坐在一片临时搭起的草垛上,闭目凝神,双腿盘坐,面上无波无澜,叫人看不出他内心所思所想。 这样的宁静,或者说是死一般的沉寂只持续了不消片刻。 不一会儿,就有一队夜行人快步而入,为首的一位抱拳作揖,向杨滞禀明行动情况:“君座,属下路上遇到点突发状况,因此姗姗来迟,特来谢罪。 因为事出紧急,为顾全大局属下擅作了主张,从兵器商林府派出的一批江湖杀手手里救了个人,特带来请君座裁夺如何处置是好。” 杨滞从身旁的草垛上取下一只搅拌棒,不慌不忙地开口:“方才研制新的果饮,突然想到中药精粹,尚且需向西方借鉴,取其精华,我何不打破陈规,改变思路,以药入饮,既可解乏,又能养身、固本培元,岂不两全其美?” 说着又从随身行囊里取出一堆不知名的草药仔细翻找,不时放到鼻边一闻究竟,有的闻了好似不得其理,眼看着硬是要这样连根带须地放到嘴里嚼上一嚼,很有些神农氏尝百草的架势,也不知是在搞什么名堂。 刚刚下属的话他倒像左耳进右耳出,选择性忽略了一般。 那领头的下属身后跟着的一行人已经有人公开表示不满:“这都什么时候了,尊祖交代的绝密任务头儿这是都置之不顾了?还研究什么汤啊药啊的,可真有闲情逸致呢。” 也有人小声附和着嚼起舌根:“谁叫尊祖对他寄予厚望,过分偏爱,他自是有恃无恐了,只是别坏了大事,叫我们底下的人跟着遭殃才好。” 还好,一行人里还是有会审时度势,安定人心的忠心鹰犬:“上头的意思我们只管心领神会,一心效命就是。君座执掌组织多年,之所以深得尊祖倚重,无非是尊祖用这把利刃用着顺手,加上自小悉心培养,有感情,舍不得换,更不忍丢弃。 这样的信任和期望也不是平白得来的,组织的人换了一届又一届,唯独君座屹立不倒,靠什么?靠的是辉煌的战绩。 在其统领下,我们与摆渡人碰上,少有栽跟头的时候。这样的君主有点不同于常人的小癖好又怎么了?你们这些小喽啰最好眼明心亮些,少管主子的闲事。” 不知是哪个又捂着嘴嘀咕:“是啊是啊,君座就是少主,大有可能是下一任尊祖,别看他现在和颜悦色的,知道什么叫收敛锋芒吗?那是你未曾见识过他的雷霆手段,这点你该庆幸。 君主一向是心知肚明、睚眦必报的性子,我们还是谨言慎行为妙。尹参事多受君主器重啊,不也得看他的脸色,不敢触了他的逆鳞。 不就是救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吗,杀起人来都不眨眼的堂堂尹赫尹参事,也怕一不小心僭越了,惹恼了君座。毕竟咱们这君座的脾气可让人捉摸不透。” 这些话,当然不可能明目张胆地张狂地当着杨滞的面说,除了领头的属下,也就是参事尹赫,其余各人的碎语都是用组织内的密语传输的。 密语本是为了便于组织内部人员互通消息,不为外部人员,尤其是摆渡人所觉察而特意设立的,需要组织内的独门心法作为根基和依托,在使用时需在心里默念心法口诀,并且不断用灵力加持才能做到秘密传音。 加持密语心法所用的灵力越高深,持续的稳定性越强,也更加隐蔽,不易被非传音对象者窃听。刚才用密语传音的那些夜行人,都是尹赫手下的几个得力干将,平日对于组织内的各种心法无不驾轻就熟,灵力强弱虽然参差不齐,但至少都是高于平均的水平。 他们传送密语时刻意避开了君座,而杨滞也并无意探听下属的闲言碎语,因此一行人就这样堂而皇之地在修罗神君座面前开了场别开生面的茶话会。 而这一茶话会的主角儿,无他,正是那醉心于调制各类饮品,却又阴晴不定的君座——杨滞。 不知杨滞知晓自己竟是如此一个自带话题热度的炙手可热的名角时会作何反应。 尹赫一贯了解自己手底下那些人的秉性,见自己受到君座忽视冷落,定是免不了一番冷嘲热讽,以及对君座的一些指指点点。 天下本无没有是非之地。 平民院落如是,朝堂如是,江湖四海如是,这鱼龙混杂的异术组织,当然也难以免俗。 尹赫追随组织年深日久,对君座自是了解不过,那些常人眼中的、他人口中的君主,多少都笼上了一层神秘面纱,朦胧深邃,如同雾里看花、水中望月,终是看不真切,但他心中自有计较。 冷酷、狠戾、阴晴不定、傲慢骄纵、狂放不羁、嗜血凶残、杀伐果断、赏罚分明、恩威并施、自私善妒、猜忌心重…… 这些多用来形容君座。 这些是君座,却也不全然是。 或者说,这是君座希望外界众人所看到所认识的他。 君座常以各式各样令人生畏的面目出现在人们面前,虽无青面獠牙却杀人于无形,目光凌厉时足以震慑以使人胆寒,他的各种言行处事也都在维护他一个执掌者的地位和威严。 仿佛只有这样才不负他刻意营造的修罗名号,而鬼神难近、百毒不侵的目的也正是他心中所愿。 只是人非草木,亦不可能时时刻刻都戴着隐藏本心的人皮面具,那些不为人知的真实性情就藏在细微处。 一句唏嘘、一声轻叹、一次正襟危坐、一抹哀伤神色、片刻的怡然自得…… 一切一切,无不在摧残粉碎他苦心经营的暗夜行者形象,也在出卖他真实的内心。 只是杨滞一向善于隐匿,就像为了隐藏组织的踪迹,他甚至可以不惜费心费力每隔些年就更换组织的名称代号,改变组织的据点所在。 无谓他人怎么看,是觉得麻烦也好,是屈从也罢,他从来只看结果,目的达成便一切心思付出都不算枉费。 为了隐匿真实的自己,杨滞也属实是下了些硬功夫的,而他也确实称得上自律。 多年来,就连一手将他抚养成人,亲自把他教导栽培成组织下一任接班人的尊祖,也就是他为之马首是瞻的师傅大人,都未曾洞悉面具下的他。 旁人定义的他或多或少总是带了些许真实性,虽不够客观,但其中描绘出了不少他的侧面或是影子,比如骄纵。 严格来说应该是骄傲,非常骄傲,杨滞十分爱惜自己的羽毛。 他为了报答师傅的教养之恩,受命执掌反摆渡组织,从此便一心执行好每一次任务,让师傅满意,而他有多忠于师傅,就有多忠于组织,相应地,他对自己就会有多严苛。 相比杨滞对他人的苛刻,他对自己狠起来才是最没有限度的,从没有得过且过、手下留情这一说。 如果说在接管组织之前,对自己严苛、精益求精是为了讨师傅欢心,为了不辜负他的苦心,为了永远留在组织高效地为组织效命。 像一个乖顺的小孩,也像一个害怕责罚的孩子,为了不被激烈的筛选所淘汰,为了优于众人脱颖而出才甘愿接受一次又一次的严训。 咬牙坚持,和血咽下,不管是体能、组织管理、谋略还是心理素质上,无不放松,那么在执掌了组织之后,他本应该少些紧张和压力,过得稍微舒心些才对。 但事实恰恰相反,在其位,谋其职,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杨滞从登上君座之位的那天起,就没有丝毫懈怠过。 严于律己,是对他的精准刻画。 如果一个君座的宿命是居高临下,孤高权威,那么他便心甘情愿地变成一个君座应有的样子,因为唯有这样才能做好一柄无坚不摧的利剑。 师傅所愿,组织所谋,便是他剑之所向,矢志不渝。 即使是背叛本心,受千夫所指,他也甘之如饴,无他,这便是他选择和忠于的道。 就算有一天他发现这道是错的,他也愿为了他的执着和妄念陪葬,地狱深渊,哪怕万劫不复,他都接受。 尽管如此,滴水不漏终是不可能,百密也难逃一疏。 杨滞自以为自己伪装得很好,其实落在有心人的眼里,反倒有些刻意,更显得欲盖弥彰。 尹赫之所以能一路顺利地坐到组织内第一参事的位置,除了过人的修炼异术的天赋本领、坚韧的意志力、耐力,更源于他远超于常人的细致入微。 他极善于从点滴处见微知着,总能精准地猜度人心,把握时机,因此才能扶摇直上。 杨滞视其为心腹,也是一种知人善任的表现,只是他所看重的特质往往也是防不胜防的暗刺,说不准什么时候便会伤着自身。 其实尹赫已经隐隐察觉自己这位君座的“表里不一”。 他的目光是很冷,话语是很无情,手段是很厉害,但他也有通人情的一面,只是不轻易示于人前。 而一般人,因为对他修罗神的形象根深蒂固,也很难全面客观地去剖析他真实的内心想法。 在尹赫看来,君座的伪装本领了得,却不是天衣无缝。 每当他谈及尊祖的时候,分明有一股浓厚的感激之情,更多的还有畏惧和敬重;每当他执行完一个任务,告一段落,不必紧绷着神经汲汲营营,可以稍微喘息片刻时,分明有一丝怅惘。 是不是某个摆渡组织的委托人也曾令他惋惜?是不是他也曾透过某个任务窥见了这人间百态,不甚唏嘘? 每当他沉浸在各种茶叶、奇花异果、珍稀草药中,去捣鼓瓶瓶罐罐,研究茗茶、汤药、果汁、美酒时,分明有种闲适开怀,难得的自在惬意;每当他徜徉在书籍里,看到有共鸣处,分明有一抹舒展的笑意。 只是,君座实在太过自律,也太过压抑,他总是刻意掩饰自己的情绪,为了不被他人抓住软肋,有了掣肘,活得太过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了。 连不经意的展露自我也不过是稍纵即逝,如落花逝于流水,花火、流星湮灭天际,难以捕捉。 要不是尹赫观人于微,与杨滞朝夕相处且年深日久,又几次在不经意间发现过君座柔和的一面,他恐怕也和大多数人一样,会被君座的精湛“演技”蒙骗了。 好在,他不愧是君座麾下第一参事,果真名副其实。 更重要的是,他不是那种两面三刀,背信弃义之徒,偶然发现君座的“秘密”只是让他更了解自己所服从、追随与效命之人。 君座本就对他有知遇之恩,若是君座真如外界传言那般不堪,他真怕自己的立场会产生动摇。 庆幸的是君座没有令他失望,隐藏在疏离淡漠外表下的是一颗纯粹的赤子之心,与他的忠诚之心别无二致,这颗心同样蓬勃跳动、炙热,有着坚定的信仰和追求。 因此他更认定了君座本人。 既然择的是同一条道,所谓“秘密”便不会成为要挟主上的把柄,只会成为永恒的禁忌,深埋心底,就此封缄。 为君座保守秘密,也就是选择誓死效忠于他,做一对坚实的羽翼守护他的脆弱彷徨,站在同一战线一起抵御外界的质疑和攻击,这便是他最有诚意的一份投名状。 这份投名状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白纸黑字,条款分明,而是用实际行动证明无论发生何事,他都坚定不移、永不背弃。 尹赫不求回报,只希望这样的投名状可以聊表忠心。 也算不负君座一手提拔之恩,不负袍泽之义、君臣之礼。 更重要的是不负多年朝夕相伴、生死与共之情。 第二十三章 暗棋(上) 尹赫心知肚明,君座此刻不是在故意避重就轻,也并无轻视自己之意。 他一向运筹帷幄,心中想必早有谋划,现在面上不显山不露水的只是因为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内,他完全不着急,也完全有余力分心去发展一下自己的“小癖好”。 只是身边跟着的那些小喽啰对君座知之不深,又素爱嚼舌根,不警诫一下看来是不行了。 尹赫暂压胸中的烦闷,尽量平心静气,气聚丹田,在心中默念密语传送的心法口诀“我心我主,诸音尽去;意念游走,无拦无阻。” 接着任由灵力贯通周身,加持术法。 下属们的“茶话会”刚刚告一段落,突然,一个浑厚有力的声音突兀响起:“真是好生热闹,叫我不忍打搅。大伙儿怎么不说话了?接着聊啊!这么精彩的内容待我稍加整理向君座转述一番,想必他也有兴趣得紧呐!” 这声音,是尹赫尹参事! 众人对参事的声音都不陌生,每日聆听训诫,进行体训,指派任务,这声音再熟悉不过。 那几位带头说长道短的将领心虚得很,当下便被吓得噤了声,连大气也不敢出,约莫震惊了十几秒才回过神。 其中一人连忙为自己开脱:“这这这……参事定是误会了,捕风捉影,断章取义,我们是说君座不近人情,但也是真心在替参事您鸣不平啊,君座有时也太傲慢了些,可我们绝无不敬之意啊,参事明鉴!” 其余那几位跟着嚼舌根的喽啰忙迭声应和。 尹赫直接戳破了他们的伎俩:“果真如此就好了,你们从一开始密语传音我便分神留意了。你们的传音秘术还是我手把手亲自教的,几斤几两心里不清楚吗? 我早知道你们对君座诸多不满、抱怨,私下里没少说主子坏话,只是我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今天特地留了个心眼,没想到你们已经肆无忌惮到如此地步,敢在君座眼皮子底下使用密语传音,堂而皇之地开君座的批斗大会,真是太让我失望了! 我看你们压根没将君座放在眼里,做事不勤也就罢了,偏学那市井街巷里的长舌妇,都怪我平日里太骄纵你们了,御下不严,才让你们养成现在的德性!” 众人一听这话,自觉惹恼了尹参事,闯下大祸,急忙谢罪:“是属下一时失言,以后定当恪尽职守,再不徒生是非了!请参事降罪责罚!” 尹赫也明白自己这帮属下只是嘴碎了些,本质还是值得信赖的,虽然为人是非、唯利是图了些,却也忌惮权威,不过是过过嘴瘾,掀不起什么风浪。 刚才一番警醒只是提点,为了维护第一参事的地位,树立威严罢了,他自然也知道所谓威压需要见好就收的道理。 “念在你们诚心悔过,且未酿成什么大错,我就不予追究了,至于君座那里,你们放心,我也不想给他增添烦忧,此事就此揭过。若是今后你们仍不安分,搞这些小动作,休怪我翻脸无情,旧账新账与你们一同清算,绝不姑息容情,到那时就没这么轻松了,你们可别后悔!” 尹赫面带怒色,字字铿锵,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大气势。 众下属一个劲儿地点头,就像一个个毫无感情的点头机器,整齐划一,生怕一个不小心又惹怒了尹参事,吃不了兜着走。 他们面上故作镇定,其实内心早已不寒而栗,吓得头皮发麻了。 现场早已不见了原先愉快“茶话会”的惬意,只剩下一阵紧张和压迫至极的空气。 众人都噤了声,微闭嘴唇,有的甚至咬紧了下嘴唇,额上渗出一滴滴豆大的冷汗。 猝不及防地,杨滞突然从草药钻研中回过神来,开口道:“你们所遇之事我已悉数知晓。就在你们方才进门的时候,我用读心术探悉了你最近所经历的事。 至于你所说擅自救人一事,我已知来龙去脉,此事你做得很好,我不会责怪。所救之人和宁敞相交甚深,两人间有着千丝万缕的干系,他的特殊身份说不定能为我们所用,成为重挫敌方的一根软刺,伤其七寸,我们便能不费干戈,大获全胜。 参事不愧是我的心腹,深谙吾意,此功有赏。” 尹参事碰上那人遭江湖高手追杀纯属意外,原先,他奉命率一众分队搜寻神秘少年的下落,君座所下的命令是活捉并带回审问,探知摆渡人的据点。 因此在与少年交手时,尹赫一直没有狠下杀招,步步谨慎,只是那少年太过冥顽不灵,坚持负隅顽抗,才会负伤。 本以为少年受了重伤,会有负君座所托,坏了君座的大事。 可后来,尹赫循着少年残余灵力的方向沿途追查,发现了城郊江边的桥洞有落脚过的痕迹,又看到了江边枫树下被枫叶遮掩过的已经干涸的血迹。 这些不难使人联想到少年可能还活着。 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测,尹赫仔细搜索了桥洞,尽管被人刻意清扫过,但这更引人怀疑,很可能是心思缜密之人为了隐瞒行踪刻意为之,因为他们分明是追踪着少年身上散布的灵力气息到这的。 这意味着少年一定在此处逗留过。 而空气中还残存着些许药草粉末的味道。 少年受的伤不轻,要想在短时间内根治、恢复如初,势必得下猛药,草药性烈,于空气中挥发久久未散尽也很合理,而少年伤重,定不可能自己为自己医治,所以一定还有另一个人相助。 想通了这些,尹赫倒是心安了一些,虽然神秘少年仍然在逃,他也尚未探知到摆渡人的消息,但至少少年还活着,他还有戴罪立功的机会,不算任务失败。 只是眼下暗中救助那个神秘少年的人身份不明,那人既然冒险相救,想必是少年的党羽。 即使是见义勇为,说不定此刻也已被少年招纳成为了摆渡人的一员。 也不知那人到底是何方神圣,竟敢和组织作对。 那人既救了神秘少年,便是公然与组织为敌,此举不亚于向组织叫嚣宣战。 敌方的暗中力量未明,因此尹赫也不敢轻举妄动,预备先观望一阵,有十足把握时再行动。 尹赫自知跟丢了少年犯了失职之大过,所以在被君座发现降罪责罚之前,他决定先负荆请罪,诚意悔过,争取宽大处理。 于是,在得知少年被人救走的当晚,他在桥洞中打坐,聚气凝神,默念心法口诀,用组织内部密语传音的异术向君座汇报了少年受伤被人救走之事。 杨滞知道追查摆渡人行踪,探知情报的事情棘手,并没有多加怪罪,他早就料到任务不会完成得那么顺利,但正因任务艰巨,具有挑战性,他更加乐此不疲。 杨滞只是关照尹赫不要心急,继续追查,静待时机,务必将少年活捉带回。 另外,关于救走少年的人,杨滞也多留了一个心眼,将少年的真实姓名叫阿渡告诉了尹赫,包括阿渡的来历,他随身携带着摆渡门的圣物翡翠玉笛,以及玉笛能挑选天选命定之主的功能这些事。 杨滞也说不上来为什么,他只是隐隐感觉到此事不简单,救走少年之人出现的时机太过巧合,好像冥冥之中有一双推手,在促使一些事情发生。 杨滞还不能确定即将到来的事是好是坏,他只是本能地自保,将神秘少年和圣物的事情和盘托出,让尹参事知晓,只是为了更有利于他早做防范,能顺利完成任务。 原本让尹赫去探听摆渡人的下落,并对神秘人的身份姓名保密,是为了不节外生枝,而且似乎更为具体的他也没必要知道。 可是眼下,另一个神秘人(也就是救走少年的人)的出现打破了杨滞最初的部署,他不得不防这个神秘人一手。 他当然没有明说让尹赫除去那个救人的人。 一者他不敢肯定那个人是不是就是翡翠玉笛召来的下一任寄主,再者他不想引起组织内部的恐慌,徒生事端。 毕竟所谓天选之人还只是传说,没准只是子虚乌有的谣传,不足以全信,若是仅凭直觉就下杀手未免有点草木皆兵了,倒显得自己不够自信。 杨滞这么做只是以防万一,虽没有明言,只是暗示,但足够了。 事实也确实是这样,尹赫身为君座的得力下属,自然听得懂言外之意、弦外之音。 他已经明白君座交代神秘少年的姓名、来历和圣物的作用是为了让他当心留意那个救走少年的人。 来者不善,就算是杞人忧天,那人并非玉笛选中的主人,将会执掌摆渡门,也很有可能心怀叵测,妄想抢夺圣物,借其之力搅弄风云,争夺权力,此事不得不防。 第二十四章 暗棋(下) 尹赫便遵从君座的命令原地待命、静观其变、伺机而动。 他猜测少年二人虎口脱险,必定会急于出城,于是暗中埋伏在城门外不远处,准备守株待兔、瓮中捉鳖。 果然不出所料,少年二人乔装商旅出城,又似乎是得人暗中相助,一路极为顺利地出了城,等到发现他们二人踪迹的时候,他们特制的用于易容的人皮面具早就已经失效。 尹赫率人在半道上将少年和另一名女子拦截。 那女子看起来并不认识少年阿渡,直唤他作江枫,想必少年向其隐瞒了真实身份。 那女子年岁不大,应是豆蔻年纪,看起来天真烂漫、懵懂无知,竟以为他们是冲着阿渡那个破木匣箱子来的,是来劫财的江洋大盗。 阿渡有意向女孩隐瞒自己的来历、身份,没有完全透露,一是还没有寻到合适的时机,再者也是因为他不想让自己所信任的救命恩人置身险境。 自己惨遭神秘组织追杀,如在刀锋上行走一般,稍有不慎便会性命不保,这个时候对于恩人来说,知道得越少反而会越安全。 而女孩(也就是宁敞)虽然发现了少年会异术,但通过朝夕相处、相依为命已经了解了少年(江枫,即阿渡)的为人,认为他是个值得信任的人,也就不再多追问,觉得有些事等他想说的时候自然会告诉自己。 女孩本就心思单纯,不想深究便不会多想。 这些反倒是阴差阳错地帮了她。 照尹赫看来,虽然跟着阿渡的那名女子救了他,但显然二人不过是萍水相逢,阿渡甚至连自己的底细都没有透露给女子,想来那女子也没什么特别的,不足为惧,于是他想当然地就把君座提过的翡翠玉笛的事抛在了脑后,更别说将这女子和玉笛联系在一起了。 依尹赫所见,该女子只是一个无名之辈,一个小人物,不过是出于善良和同情救了一个被追杀的人,被意外牵连进来的一个小角色。 这样的小角色实在无足轻重,根本不会对大局产生什么影响。 他几乎可以断定,阿渡这次是在劫难逃了,这一局,他赢定了。 本来阿渡想用自己拖延时间,放那个女子离开,尹赫也懒得去对付一个局外人,打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想不到那女子还挺讲江湖道义,也挺有骨气的,在危难关头竟然勇气可嘉,想和战友共同进退,坚决不做逃兵。 尹赫还蛮佩服这个小姑娘的,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这份赤子之心和少年意气也当真感人。 只可惜,道不同不相为谋。 与其说是敬佩,不如说是强者对弱者的怜悯,自以为稳操胜券的尹赫并不介意向即将成为阶下囚的手下败将展露一点慈悲之心,证明自己不同于一般的盛气凌人的傲慢强者。 也许强者都希望用假仁假义来粉饰自己的血腥,博取一点虚无缥缈的好名声。 不管对手怎么看怎么想,尹赫对自己还是有些自恋的。 他的自大和傲慢也体现在他坚定不移地认为自己所择的才是一条光明神圣的道,他所信仰和维护的才是绝对正确的,不容置疑的。 所谓当局者迷,大抵如此。 直到那女子临危受命,摇身一变成了翡翠玉笛挑中的天选命定之主,带领阿渡用灵域符阵双双消失在他眼皮子底下,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 一切发生得太快,又太莫名其妙,他怎么也想不通一场既定的胜局,他怎么顷刻间就一败涂地了。 或者说,他潜意识里不愿相信自己确确实实是败了,还败给了一个初出茅庐的黄毛小丫头,一个自己并不当一回事的小角色。 这件事让他大为震惊,也对他打击太大。 毕竟,让一个久经沙场的老将承认自己判断失误、阵前轻敌委实有些难度,也抹不开面子。 其实,尹赫自诩是了解君座的,虽然说是请罪,他有很大把握君座不会因为他擅自救人一事怪罪于他。 当日救人之前,迫于形势,他使用了君座赋予他的特权——探悉读心术,这是君座为了便于任务执行格外给的法宝,但只能用一次,不到万不得已不能轻易使用。 他下意识觉得这个被一众江湖杀手团团围攻的人身份不简单,说不定是个关键人物,会有助于他们的行动,就凭这个少年的一腔孤勇,尹赫也认为他是个可造之材,准备收为己用。 原本,尹赫是存了一些私心的,自己的一众下属虽体能素质过硬,但心性大多平庸,可称作心腹的几乎没有,他跟这个少年很合眼缘,对他的胆识、气魄也格外青睐,有意收为己用。 经过读心术探悉,尹赫才惊喜地得知,原来他救下的人竟与那个救走神秘少年阿渡的丫头青梅竹马,还缔有婚盟,说不定是一颗可以善加利用的棋子。 他救下的人从前虽与摆渡门的现任主人交好,但如今因为种种巧合和误会,他二人已有嫌隙,甚至可以说势同水火。 那个黄毛丫头只愿意相信自己所听到所揣测的,即便有朝一日真相浮出水面,她也不一定愿意相信。 退一万步说,就算她因为昔日情谊原谅了一切,她也做不到当作什么都没发生,他二人之间可以说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冰层裂开非一朝一夕之功,而冰裂之后修复谈何轻松,破镜终究难圆了。 命运仿佛残忍地同他二人开了一个玩笑,这个玩笑实在狗血,于他们二人也实在虐心。 命运的车轮浩浩荡荡,生生将他二人推到了对立面,就这样给他们的关系判了死刑,连挣扎抗争的余地都没有给他们。 对于他们二人的遭遇,尹赫不免同情、唏嘘,但更多的是庆幸,好在天意弄人,否则他也不会踏破铁鞋无觅处,得到这个可以反败为胜的关键棋子。 尹赫深谙君座之意,料想君座得知他救下之人的身份定会明白他的苦心和用意,到那时,非但不会罚,说不定还会奖赏。 因此,当听到君座的话,得知他并未发怒时,尹赫并不感到意外。 顺着君座的谋划,他继续说:“君座所言甚是,属下本也是如此打算的。在归来途中,我已通过和那名少年交谈知晓了他的身份。 他本是唐都中赫赫有名的兵器商林府家的小公子,名叫林恣,和摆渡门现任主人,也就是那个救走阿渡的女孩宁敞本是一对璧人,可惜造化弄人,宁敞因一张曲谱引来灭门之祸,林恣的父亲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而当今天子是罪魁祸首,林恣也被宁敞误认为是帮凶。 对了,林恣本想在宁敞离去前跟她话别,他当时也是见过阿渡的,因为据其描述,他看到宁敞身边还跟着一个背着笨重木匣箱子的少年,想来就是阿渡。 他无颜再见宁敞,决意将她托付给她身边的少年,终是没有上前和宁敞说话,只是默默守在一旁,之后独自去为她出逃部署打点了。 后来,宁敞机缘巧合下救了被我们的人追捕的神秘少年阿渡,又在我们与阿渡对峙的危急时刻临危受命,唤醒了翡翠玉笛,承应天命做了摆渡门的新主。 林恣虽知恩图报,但毕竟对我们的组织不了解,属下思虑再三觉得还是不能将他贸然带来,便将他暂时安顿在了我们的秘密客栈,也是一处临时据点。” 第二十五章 敌方灵宠 君座很满意尹赫的细致周密:“做得好,林恣确是一枚好棋,但关键看我们怎么用。眼下他尚未归顺组织,立场不明,招纳他还需费一番功夫,先让他在客栈歇息一段时日,平复下心绪,劝他加入组织的事暂且搁置。 另外,安排几个可靠的人对外散布消息,就说林恣不慎跌落悬崖身故了,再安排一具与林恣身形相似且面目全非的尸首放到他遇到江湖杀手附近的悬崖底下,记得给尸体换上林恣当日穿的衣服,并取一件贴身之物放到尸体身上,不要惹人怀疑。 消息要散布得广,务必让都城内的各帮派乞丐和林恣的亲信都知晓他已丧命。” 君座不愧是君座,老谋深算、运筹帷幄、思虑周全。 尹赫暗暗折服,当即领命。 杨滞将刚刚挑选完备的草药放到锦囊里贴身保管,接着用术法抹去了空气中的草药味道,又命人将草垛收拾好,使破庙恢复一如往常破败、人迹罕至的景象。 一行人正准备拈诀启动幻阵撤离破庙,突然,一只周身闪着奇异红光的火烈鸟姗姗来迟,嘴里还冒着热气,应是一路疾驰而来,像是有什么要紧的事要通报。 这只鸟只有半边翅膀,因此动作幅度一大不免显得有些肢体不协调,看起来有点笨拙。 杨滞看着这只浑身冒着傻气的火烈鸟哭笑不得,心想自己的标记灵再弱鸡也只能自己宠了, 但还是有些苦恼宠物没有遗传到自己的优良基因。但这样的念头转瞬即逝,看火烈鸟的样子应该是有急事,杨滞忙问:“了尘,怎么了?别急,慢慢说。”语调充满了耐心、关心,并用手轻柔地抚上火烈鸟背部的绒毛,为它渡了些许温和的灵力以作供给。 了尘用最快的速度平缓气息,深吸了一口气,接着说:“小主人,大大……大事不好了!我照例在附近城池上空巡逻,途经蜀地,被狼牙土豆和乐山钵钵鸡的香气吸引了下去,结果你猜我在摊位上发现什么了?天啊天啊!” 尹赫的一众下属听到火烈鸟对君座的称呼,不禁扶额,“小主人”这样的昵称真是…… 要知道,异能者享有长生,可以永葆青春,虽然君座看上去不过十七八九的年岁,实际上他已经在这世间行走了两百多个年头了,整整两个多世纪。 当然,以异能者的标准,这样的年纪不算很大,但是说“小”也是太夸张了,君座的年纪仅次于敌方摆渡的代掌门阿渡。 但是,没关系,君座开心最重要,君座喜欢便好。 下属们现在吸取了方才“茶话会”的教训,都学乖了,为了自己的前途,都不敢再触君座的逆鳞了。 当然,也不敢当着尹参事乱嚼舌根、搬弄是非了。 纵使心中再怎么翻江倒海,面上都是一派笑嘻嘻。 尹赫内心也不是毫无波澜,一向铁血手段的君座百年难得一见的温柔耐心,看来都给了他的爱宠了,真是一物降一物啊。 了尘明明很急,但说话还跟挤牙膏似的,一口气不说完,尽吊人胃口,身边的人都急不可耐了,杨滞还是一样的温吞性子:“你发现什么了?怕不是什么好吃的?结果发觉银两没带够于是十万火急地飞回来让我补充点经费?知道你是个小馋鬼,贪吃得紧,没想到最近食量渐长啊,本主人都快被你吃破产了。” 杨滞看着了尘,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带着笑意,又带有几分宠溺。 尹赫和他的下属都尴尬地笑了笑,君座调戏小宠物怎么不分场合不分时候啊…… 了尘绝对是君座亲手养大的灵宠,两个人一样的沉得住气,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这两个又都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痞痞的、贱贱的味道,用“斯文败类”的字面意思形容再贴切不过。 这里的“斯文败类”不带有贬义,只是代表外表和隐藏属性之间的巨大反差。 “不是啦,我居然在那里碰到了一只刚觉醒不久的标记灵,是一只长着蓝色翅膀的粉色和蓝色相间的独角兽,她周身都散布着一股很强大的灵气,她主人应该给了她不少银两,我看花鼓美食街都快被她吃遍了! 她和我抢好吃的,本来我打算和她较量一下,让她瞧瞧我的厉害,可是突然远远地看见一个女孩子和一个少年朝我这边来了,我猜是她的主人来找她了,不敢多待,就赶紧回来了! 小主人,小主人,你说那只独角兽到底是什么来头啊?这么嚣张!” 一想到那只傲娇的带着公主病的独角兽,了尘的气就不打一处来。 杨滞闻言神色一敛,不放心地用手抚上了尘的额头,又用读心术探测了一回。 果然,和他预料的一样,了尘口中的那只独角兽标记灵就是属于摆渡门新主宁敞的,而他口中那个少年就是代掌门阿渡。 想不到短短数日,宁敞不仅已经适应了摆渡新主的身份,还这么快就觉醒了自己的标记灵。 看来她已经做好了执掌摆渡门的准备,想和自己一较高下。 杨滞依然镇定,不忘安慰自己的灵宠:“独角兽的主人给了她很多银两?我看倒也未必。说不定她是背着她主人在吃霸王餐,所以后来她主人气势汹汹地带着帮手来逮她了。” 了尘一脸的不敢置信,还想辩驳:“气势汹汹?我没看出来啊。我看她的主人对她很是照顾,很是偏爱呢!”说完还气鼓鼓地嘟起了嘴,满脸都写着“不服气”三个大字。 杨滞笑言:“好了好了,以后出任务多给你些零花钱,无限可续,气势这块咱们不能输!” “就是嘛,好歹我也是小主人您的门面,不能跌面儿啊!”了尘开始沾沾自喜、洋洋自得起来,掰着手指头心中盘算着什么,好像已经成了小富翁,坐拥不尽财富了一般。 杨滞屏退了众人,并交代尹赫回去悉心照料林恣,切记攻心为上,不能硬来。 他勾了勾小手指,示意了尘停到他的肩头休息。 了尘屁颠屁颠地去了,突然想起什么,不忘提醒小主人:“对了对了,那只独角兽的主人一看就不是我们组织的,应该是对面的,小主人要当心哦!” 杨滞拍了拍了尘的半边翅膀,轻声说:“一口气飞了这么远累坏了吧?要不变回实体休眠状态养一养?”说着便要抬手施法将了尘收到衣袖里,不过很快就被了尘制止了。 “刚才一回来小主人就给我渡了不少灵力,我现在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再打个盹就会满血复活,我才不要变成剪纸呢!”了尘说着说着就沉入了梦乡,还真是说打盹就打盹,一点不含糊。 翡翠玉笛、宁敞、阿渡、林恣…… 这些人在杨滞的脑中纷至沓来,像一串严丝合缝的珠子。 杨滞已经理清了这些人的关联,也有了一些谋划。 他同样在等摆渡的下一个有缘人出现,或者说,他是在等与摆渡新主的初次交锋。 在下暗棋之前,或许他这个执棋人应该先出场才对。 第二十六章 池中物,天子谋(上) 短短几日,唐都就变了天。 当权者仍是当今天子,除了这一点,朝中的暗流涌动更胜从前,安史之乱的余温还未褪尽,主谋悉数被斩杀,株连九族,其中牵连涉事或是无辜受累者不计其数。 天子向来多疑,凡是有一点苗头都会提前扼杀,对于那些乱臣贼子更是宁枉勿纵。 织造宁府的大当家宁远掌管全国丝织品的制造和流通,诚信经营,童叟无欺,在民间声誉极好。 但宁远为人清流,守正不桡,不善官场交际,心直口快,做事迂腐,因此在朝中树敌众多。 宁远坚持自己的正道,众人皆浊他独清,本以为不卷入朝堂纷争,不与恶势力浮沉便能置身事外,独善其身,也保全自己的家人和事业,不想他早已置身在政局的滔滔漩涡中,不容他单方面抽身,恩怨自己会寻上门来,是非斗争难以躲闪,避无可避。 宁远自诩谦逊,与人为善,待人宽和,不汲汲于名利,不惹事生非,不想落在有心人的眼中,不过是认为他虚伪做作,不通世情、不知变通,也许可以称得上一个好人,但绝不适合在官场中生存,更遑论晋升,讨得圣上欢心了。 因此,宁远虽有一定的政绩,在织造一技上颇有心得造诣,于织造坊的统筹打理上也有条不紊,颇有商业头脑,被陛下委以要职,但这无非是皇帝赏识他的才华,知人善任罢了,不代表分外的青眼。 当所谓的忠臣不明圣意,引起了皇帝的不满甚至是猜忌,这样的忠诚落在皇帝眼里只会变成“愚忠”,而皇帝也会理所当然地对他失去信任,认为他难当大任。 当他开始在无意中阻碍了皇帝分权制衡的筹谋,便相当于成了皇帝的眼中钉、肉中刺,成了一块砧板上的肉,而向来都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无论这个要死的臣子是真忠还是愚忠。 其实忠与不忠,自己是否深信不疑,他人是否这样评价并不重要,起关键作用的从来都是圣意,是天子之心。 帝王之责重若千钧,心中有诸多计较,考虑的尽是关乎天下存亡、民生福祉的要事,诸多筹谋也只能徐徐图之,暗暗进行。 天子心似深海,难以揣度,朝堂中的暗中角力、尔虞我诈、追名逐利之举他并非不知,相反,正是因为深知其中的利害关系,身为一国之君不得不计谋深远,诸方考量,关键时刻,弃车保帅也是不得已而必须为之。 这并不是简单的孰是孰非、是非功过可以一语概括的,而国君本就握有生杀予夺的大权,只要是他认为值得的,无需向臣子解释缘由,更无需理会流言非议。 宁远身犯谋逆重罪,织造之职被夺,宁府满门被屠,尊荣不再,表面上看来兵器商林府成了最大的受益者。 坊间传出流言,林府借儿子与宁府联姻,拉拢关系,实际上是林府大当家林起衡为除政敌采取的迂回政策,是权宜之计。 林起衡的真正目的是趁宁府疏于防范之机栽赃嫁祸,永除后患。 毕竟,林起衡与宁远不睦,在朝中多次政见不和早已是人尽皆知之事。 本来,林恣少年英武,宁敞秀气灵动,该是佳偶天成,人人艳羡的良配,但只要一听说原来一个是兵器商林府家最受宠的小公子,一位是织造宁府家的小姐,是林府要和宁府结亲,人们便都不怎么看好了。 两家表面亲厚,交往甚密,但终归存在利益纷争。 林府大当家又心机深沉,没有容人之量。 听说他的夫人与宁远青梅竹马,两人年轻时还曾有过一段恋情,不知怎么却无疾而终了。 后来其夫人在生林恣当日因身体羸弱,血亏而亡,坊间曾传言说是宁远夫人的手笔,因介意宁远和林起衡夫人的过往,假借一同安胎的机会买通稳婆下了毒手。 宁远的夫人看起来温婉和气,和林起衡的夫人一向以姐妹相称,不分彼此,但人心不同,落在不怀好意的人眼里,宁远的夫人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没有一个女人是不善妒的,自己的结发夫君与他人之妻情深意重,总归是会欲除之而后快的。 表面恭顺,不过是为了骗取信任。 人们只愿意相信自己想去相信的,抑或是符合自己一贯认知和世俗之见的,谣言就是这么传出来的。 林起衡器量小,又爱猜忌,自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 坊间流言虽是捕风捉影,说不定还是经过妄自揣测、凭空捏造、随意联想和添油加醋了的,但林起衡的丧妻之痛本就无处可宣泄,加之他对宁远素来有偏见,流言的煽风点火更加剧了他对宁远的愤懑。 因此,在还没有证据,事情还未水落石出之前,在他的私心里就已经给宁远的夫人定了罪,判了死刑,不容任何人辩驳。 他更是将这笔账都归咎到了宁远和宁府头上。 在他看来,宁远假仁假义、虚伪至极,又爱四处留情,对自家夫人处处照拂,说是为了儿时情谊,其实是还放不下。 在事业方面,空有一腔热血,只顾埋头苦干,不识时务,不通人心,不明官场之道,自诩清流,其实只不过是沽名钓誉。 林起衡与宁远积怨已久,宿仇难解,此番除去宁远这个绊脚石,彻底断了宁府的根基,算是去了他的心头大患。 早在圣上把自己分权制衡的图谋告诉他之前,他就已经在密谋扳倒宁府了,一直暗中积蓄力量,只是苦于没有合适的时机和恰好的助力。 圣上为了不动声色地壮大兵马,打击朝中独大的势力,借机分权重组,而又不被各诸侯察觉,因此让林起衡出面劝说宁远同意将织造业与兵器制造业合并,为自己积蓄实力。 林起衡也提议借与宁府联姻为名,私下秘密转移势力,完成两者的合并。 本来只是为圣上分忧,顺便壮大自己的势力,不料那宁远不识时务,因循守旧,愣是没有理解透圣意,以为他要密谋造反,非要和他对着干,这才给了他可乘之机。 林起衡也不是没有给过宁远机会,言语委婉,也有过暗示,自认为已经是仁至义尽了,而且圣上严令在先,对宁远只能以言语劝说之,最多再以利益相诱之,万不可透露一点有关分权制衡的大计,以免走漏风声,为诸侯所知,功亏一篑。 这次为圣上办事,不仅为自己扩大了势力,还除掉了宁远这个祸患,铲除了宁府,一举两得、一箭双雕,全有赖天意和时势的推波助澜,他不过是了悟圣意、算准天子之心,顺水推舟罢了,只不过宁远如此迂腐、冥顽不灵、自寻死路倒是他始料未及的。 他知宁远刚直守正,不料此人竟如此不会审时度势,连言外之意都听不懂,如此地不知好歹,简直是愚不可及。 本以为与宁远之间会是长久的恶战,不料他竟如此不堪一击,连个认真较量的机会都不给。 林起衡占了天时、地利、人和,轻轻松松就赢了全局。 其实经过仔细的复盘总结,林起衡深以为为官之道在乎一个“明”字,要明了时局,明析人心,才能把握时机,也规避风险,在官场中浮沉而屹立不倒。 而其中最重要的就是明白圣意,做到眼明心亮,能够明辨得失,作出取舍。 这次他和天子站在同一阵营,尽管略有私心,但好在他利用了天子的进取之心,也适时地利用了天子的猜忌之心和天子之怒,这才一击即中,除去了宁远。 这一局,他占尽了优势,赢得不费吹灰之力,有幸运的成分,但更多是仰仗多年为官的自觉和经验。 厚积才能勃发,他深以为然。 宁远败了,败在了他引以为傲的清廉和不屈,更败在他的当局者迷,自以为是。 自以为正义,却不自觉地站在了天子的对立面。 与天子斗,天子一怒,他又怎么能全身而退呢? 第二十七章 池中物,天子谋(下) 经过此役,朝中众人看清了局势,折服于林起衡除政敌的手腕,对其有所忌惮,蠢蠢欲动之心有所收敛。 诸侯尚未察觉天子的图谋,暗暗将火力都对准了林起衡。 如今,朝中谁不知道林起衡独揽兵器、织造两个肥差,是天子跟前红极一时的香饽饽,敬服是面儿上的,私底下不知道有多眼红、牙痒。 按兵不动只因林起衡老谋深算,不如宁远软柿子好欺负,一时找不到机会下手罢了。 宁远这个独树一帜的朝中清流一除,林起衡这个威风八面的大红人却横空出世了,平添一强敌。 朝中素有威望的几个重臣觉得甚是扎眼,一看到林起衡小人得志的嘴脸便心中淤堵。 林府统领之下众人暗自庆幸跟对了主子,才免于像那宁府之人一般落得个凄凄惨惨的下场。 百姓看政局风云,朝堂动荡,权势更迭,林府与宁府的恩恩怨怨,只当看个笑话,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无论谁得势,只要不妨碍他们过他们的小日子便好。 一亩三分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或是经营点小生意谋生计,百姓所思量盘算的无非是一家温饱,平顺度日。 国家大事他们无暇操心,也根本轮不到他们管,更管不了。 天子倒是乐得清闲,有林起衡替他吸引火力、怨恨,转移视线,他便能继续分权制衡的筹谋,分散诸侯势力,最终巩固中央政权指日可待,天下真正太平也就不远了。 他并不介意朝堂暗涌,这盆水再浑浊,虾兵蟹将如何争强斗狠,谁暂时占得上风,他都不放在心里,因为他才是真正在岸上垂钓的人,大局尽在掌控。 小鱼小虾跳出来露个脸挥舞一通,他权当是娱乐看戏了,反正他会满载而归,笑到最后,成为真正的丰收者、大赢家。 政局的水越浑,越便于他混淆视听,暗中蓄力,小混乱越多,越有利于他隔岸观火,看鹬蚌相争,最终坐收渔利。 只要不影响大计,天子无谓参与进各方争斗。 这局除宁远、除宁府的棋,林起衡下得小心谨慎,对时局、圣意可谓是洞若观火,一步也不敢行差踏错,事实证明到最后他确实是赢了。 可说算无遗策,林起衡自认是不够格的。 这盘棋虽布局精妙,但还是有败笔。最严重的疏漏便是自己的儿子。 林起衡本意是让林恣借私塾近水楼台,骗取宁敞芳心,取得她的信任,好套取情报,拉拢宁远,即使没能打动宁敞,有了圣上的金口玉言,也能向宁府施压,与宁府联姻,达成皇上合并兵器、织造二业,打击诸侯势力,分权以制衡,实现中央集权的目的。 可当几经与宁远谈判、利诱,他仍不为所动之后,林起衡已经决意将宁敞视为弃子,林恣与宁敞这条暗线他也不打算继续用了。 本来,宁远虽和他不对付,但尚不失为一个有才能的可用之人,招揽为助力也无不可,为了圣上的谋划,他可以暂且放下对宁远的成见、与其的恩怨,携手辅助圣上匡扶社稷。 可是宁远油盐不进,想来这样迂腐之辈即使同谋也难堪当大任,没准儿还会坏事。 与其如此,不如弃之。 事实也证明他没看走眼。宁远此人确实刚直有余,思虑不足。 而他拒绝和自己合作,相当于逆了皇上的意,触怒天子,招来杀身之祸是迟早的事,他也只是借圣上的手除去了一个碍眼的人。 他是个聪明人,一举多得的买卖,他看得通透,自然也不会失手落空。 只是林起衡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林恣竟对宁敞动了真情。 刚开始欲让林恣接近宁敞时,林起衡很关心林恣与宁敞的进展,不仅派得力的探子盯梢,每日回府也必定让林恣交代近况。 林恣每次都说快了,但仔细听来他和宁敞又没什么突破性的进展,据探子回禀两人平日在学堂里没什么交集,偶有对话也并不友好。 小公子完成课业后便潜心钻研兵器锻造,画设计图,闲暇时也醉心于玩弄弹弓。 宁小姐素爱诗书,喜好舞文弄墨,附庸风雅,吹笛弹曲。 时不时也喜欢发呆,和公子哥聊天笑闹。 两人看起来关系疏离。 林起衡对此很是伤脑筋。自己的儿子在女孩子里面向来很受欢迎,照他看来林恣也算是面如冠玉,潇洒俊雅了,兼具温润和骁勇两种气质,若是有意向那宁敞释放好感,博取欢心应该不难,可过了这么久,两人仍是泛泛之交,这实在不合常理。 他也向林恣旁敲侧击地提议过用更直接快速一些的方法,比如制造巧遇、英雄救美、投其所好之类,但林恣直呼手段卑劣,嗤之以鼻,不屑一顾。 他给出的理由也让人不得不信服:“父亲,据儿子对宁府小姐的观察和跟她为数不多的几次接触来看,其人性格乖张傲慢,不服管束,与一般的深闺小姐大大不同,寻常招数她肯定是免疫的。 要想赢得她的好感,俗套方法定是行不通的,父亲交代过的儿子定当谨记,也会用心尽力,还请父亲不要多加干涉,让儿子率性发挥吧,一定不负父亲期望,” 当然,最重要的是末尾不忘添上一句“父亲且宽心,不若静待佳音,稍安勿躁。” 林起衡没多想,倒是觉得儿子言之有理,毕竟他对宁敞了解不多,贸然进取恐会弄巧成拙,反倒误事。 只是几次三番,又过去数日,林恣总是这套说辞,他有些失去耐性了。 圣上交代的任务虽没有严格定下时限,虽说放长线才能钓大鱼,但越拖越久恐令圣上起疑,或是像他一样失去耐心。 到时误了圣上的大事,惹恼圣上,失去圣上信任不说,很可能还会招来横祸。 为保万无一失,林起衡一方面继续敦促林恣加快速度,另一方面开启了备选方案,也就是密谋除去宁府,取而代之。 宁远此人若是成为不了助力,那便让自己成为宁府说了算的人,总之一切以圣上的大计为先,他不介意被扣上心机善妒、栽赃嫁祸的小人名头。 林起衡开始不是那么在意林恣那边的进展了,宁敞作为宁远的女儿,那个也许害死了自己结发妻子的女人的女儿,其实本就不是自己中意的儿媳人选,现在没有了利益关系的牵绊,他也不必牺牲自己的儿子去换取联姻。 而如今的无奈之举,却恰恰成全了他的一己私欲,不如就借当今天子的力量拔出自己的眼中钉,铲除仕途上的绊脚石,也可以报了亡妻的仇。 第二十八章 隐匿的真心 于是,林起衡撤去了原先派往林恣身边的暗探,私塾学堂里负责盯梢的也减去了大半。 他原本想这样一来林恣也可以快意轻松一些,不必为了他的谋算讨好他人,违背心意。 若不是那一日他早归回家,在府中撞见了来给林恣送贴身匕首的工匠师傅,他可能会一直以为自己是了解儿子的。 那名工匠师傅是城中数一数二的雕镂匠,师承宫廷匠人,和林起衡在宫中有过几面之缘,两人还算投合。 远远地林起衡便看见了宋师傅,出于礼貌打了招呼,听闻他是来给恣儿送镂刻完的短刃的,便吩咐下人领他去公子住处,但有几名小厮都说公子还没回来。 林起衡见那短刃是儿子一直贴身不离的那一柄,向来是心爱之物,便代为收好了。 他也不是故意要窥探儿子的隐私,只是那刻字精巧,又用鎏金烫印在匕首的封鞘上端,甚是引人注目,他只是乍一眼看到就不免感叹巧夺天工。 只是细细瞧来,看清上面的刻字内容,林起衡却是怎么也笑不出来了。 那上面精细雕刻的字竟是“朝云织岁宁”。 纵使林起衡平日往返于朝堂和府中,闲暇时也多是深居简出,他也不可能不知道这几个字的含义和出处。 更何况这几个字还和宁远那个宝贝女儿有关。 宁敞参加御史韩府举办的曲艺竞技大赛,在一众激烈角逐中脱颖而出,更是在决赛时献上了一张名为“朝云织岁宁”的曲谱,当场演绎技惊四座,而后这曲谱有幸被送入宫中乐坊,得众多达官显贵青睐,甚至不惜高价竞买。 这曲谱和创作者宁敞一时风头无两,后来听说曲谱是落到了一个和御史韩府交好的贵妃手中。 本来胜出的宁敞是要进入宫中乐坊正式学习的,只是考虑到她出身名门,又尚在读书,她的父亲宁远也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和忠臣,另外她和兵器商林府日后可能会结亲,才格外恩准她读完书,成完亲再择日进宫。 宁敞凭借一张曲谱“朝云织岁宁”可说是一战成名、享誉都城,可想而知宁敞有多钟爱这份曲谱,那可是她的年少成名之作,更是得意之作,倾注了她的努力。 而那柄林恣打从学武起就不曾离身的短刃,更是由他亲手设计锻造,陪伴他从童稚到青涩,无数个日日夜夜,就像一个形影不离的挚友一般守护着他,带给他归属感和安全感,可以说是他的心爱之物。 平日里贴身佩戴,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打理修缮一番,宝贝得不得了。 试问一个男子在自己的贴身之物上刻上一个女子钟爱在意的物品的名字,这意味着什么? 只要不是榆木脑袋,相信都可以想见。 这难道不是心心相印的意思,男子若不是对女子有意,怎么会这样做。 林起衡承认自己确实是不年轻了,但他知道儿子的性格,林恣什么时候对琴棋书画感兴趣了? 他会在短刃上刻上一个曲谱名,无非是为了睹物思人,说不定哪一日还会将其送给所思之人,以表心意。 看来,林恣是真的对宁敞有意。林起衡一回想,更是觉得一切有迹可循。 起初林恣就不赞成去宁敞身边做暗探,博取她的青睐,后来勉为其难答应去完成这个任务但迟迟没有什么进展,说不定就是在故意拖延,他不想欺骗一个女孩子,用卑劣的手段谋取利益。 也许,他和宁敞早就认识了,才处处替她着想。 若是从前,换作林起衡还打算拉拢宁远和宁府的时候,他说不定会欣喜万分,对林府和宁府联姻寄予厚望,只是现在林恣这份真心倒显得多余了,或者说这真心被他发现得太迟了。 宁敞早已沦为弃子,林恣对她的情感只会成为将来吞并宁府的阻碍。 林起衡怕林恣会意气用事,扰乱他的部署。 他实在摸不准林恣和宁敞到底进展如何了,林恣又对宁敞有多少感情,他只能先静观其变,先稳住林恣,再暗暗进行自己的计划。 铲除宁府的部署不能让林恣知道,更不能让他破坏行动。 林起衡将短刃放到林恣的房间,吩咐下人如果林恣问起,就说是镂刻匠宋师傅刻好了字送过来的,千叮咛万嘱咐不要提他碰过短刃一事,以免林恣多心。 第二十九章 万事胜意,后会无期 之后,林起衡装作还关心林恣那里的情况,时不时地也会打探一番。 当林恣告诉他自己已经取得宁敞信任,婚期可以提前的时候,他佯装欣喜,其实早在他意料之中,林恣一提宁敞就眼中含笑的模样更是印证了他的猜测。 原本宁府在安史之乱时因曲谱遭牵连被灭满门是圣上为了夺织造府势力实现分权制衡、壮大中央力量的一步棋,林起衡代为充当执棋人,一切都是那么天衣无缝。 就是因为林起衡算漏了林恣这个不定因素,才给自己留下了宁敞这个后患。 据他派去解决宁敞的江湖杀手声称,他们在半路上碰到了一个少年,说是自己派去的探子,辅助他们执行灭口任务,说宁敞改变了隐匿地点,已经逃往了城中,但那个探子拿出了林府特制的玄铁令牌,却怎么也对不出任务暗号,妄想蒙混过关。 他们怀疑很有可能是宁敞的党羽,在帮宁敞拖延时间,助她逃走。 林起衡当即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玄铁令牌自己是不会交给任何一名探子的,替他执行任务的人大多都用暗号或代号确定身份。 令牌给过许多人,他倒是记不太清了,但会在那种情形下想到用令牌伪造探子身份,还谎称宁敞在城中,让杀手变道,帮助宁敞拖延时间以便逃走的人,除了自己的儿子林恣,他实在想不出第二人来。 凭林恣对宁府那丫头的深情厚谊,以及他平日和炼毒长的关系,学一招半式的诡诈之术实在不足为奇。 只是想不到,一向坚守原则的儿子竟会为了一点小情小爱做到如斯地步,不惜忤逆自己的意思。 好在林起衡一早就发现了林恣对宁敞的不一般,早有防备,许多谋划都是在暗中进行,不然剿灭宁府的行动定不会这么顺畅。 虽然自己的儿子有意阻拦对宁府余孽的追剿,但他低估了兵器府豢养杀手的判断力。 邢迟作为当年风云一时的江洋大盗之首,屡屡能从官兵的围追堵截中脱身的原因,当然不只是因为身手敏捷,更重要的是分析力和当机立断的能力。 区区一块根本不在任务执行的特权范围内的只有少数人才持有的玄铁令,自然无法蒙混过关。 从自己派去的杀手那得知这一切时,林起衡并不感到吃惊。 当初林恣助宁敞逃脱之后回到府中时,也曾谎称自己是去秘密处决宁敞的,还骗自己说宁敞已经尸沉江中。 林起衡太清楚自己儿子几斤几两了,尽管学了几招兵法,但撒起谎来还是做不到天衣无缝,错漏百出,只稍加思量就不攻自破了。 林恣虽有些少年意气,但终究历练太少,沉不住气。 正因如此,他后来才放心让林恣去与宁敞作最后的告别,也相信他会信守承诺,回家继承兵器府。 据杀手们交代,他们确实差点就被那个假冒的暗探给骗了,但在“老江湖”邢迟统领的分析提点下还是识破了对方的阴谋,当时不知那名暗探就是林府小公子,双方便动起手来,差点伤了公子。 好在千钧一发之际出现了一批身着暗纹披风的黑衣人。 之后的事情他们都记不太清了,等到傍晚醒来后小公子和那些黑衣人都不见了,无踪迹可寻。 等到他们按原计划到达城郊时,早已不见宁敞的踪影。 林起衡也不知那伙夜行人是谁派的,没能除掉宁府遗孤他是气恼,但他更关心林恣的安危。 就这样心惊胆战地又等了几日,还是未见林恣归来。 林起衡察觉不妙,急忙派府兵沿途搜寻,都没有什么结果。 可近日,街头巷尾有流言传出,说林府家的小公子痛失青梅竹马的未婚妻,一蹶不振,醉酒与人斗殴,不慎跌落悬崖,身首异处了。 传言说得有板有眼,像是有人亲眼所见似的。 乞丐、街头小混混,乃至茶楼酒肆的一些商家都这么说,许多百姓也信了这番说辞,对宁府小姐和林家公子的遭遇不甚唏嘘。 更有甚者,茶馆说书的连夜编撰,就这二人的事迹稍加润色,出炉了好几册不同版本的话本子。 戏院也紧随热潮,写出一系列的戏折子,连夜彩排,敲锣打鼓地,誓要凭借这出旷世巨作的演绎火上一把,争取一炮而红。 等这流言传进林府人的耳朵,已经有些时候了。 林起衡听闻顿时失了方寸,心下大惊,他是派人沿途反复搜查了,但确实遗漏了附近的悬崖,至于悬崖之下,更是不在搜寻范围之内。 抱着宁可信其有的态度,他率人亲自去了事发地(林恣失踪处)附近的悬崖,包括悬崖底下,都仔仔细细地搜了一遍,竟真的在溪流旁发现了一具尸体。 尸体看样子是从高空坠落,跌入溪水中,最后被冲刷到了岸边,因此遍布伤痕,已经面目全非。 可看那身衣服,分明就是当日林恣所穿。一同前去搜索的府中下人看到身着小公子衣服的尸体,认定是林恣无疑。 忆及小公子正值年少,风华正茂,往日又对下人们诸多照拂,一时悲从中来,止不住地啜泣起来。 林起衡却不信,厉声斥责,板着脸让众人停止哭丧,他不相信自己的儿子就这么死了。 他在尸体身上又仔细摸索了一番,最后找出一块令牌,就是自己给林恣的那块便于出入兵器府行事的玄铁令。 林起衡有些慌乱,害怕林恣真的想不开跳崖了,或许是因为自己要对宁敞赶尽杀绝,而他夹在其中左右为难,只能以死明志,或许是悲痛自己与宁敞再无可能…… 一时间诸多念头闪过,林起衡的心开始有些隐隐作痛,但见识过不少大场面的他很快稳定了心神,运用理智开始思考,突然他想到什么,又在尸体上寻找,找了一阵后他终于恢复了镇定的神色,安下心来。 对外,他宣称自己的儿子林恣不幸身故了,并为其风光大葬,立了一块石碑。 在人多的时候,他也尽量表现出哀痛的情绪。 但只有林起衡知道,林恣并没有死。 这只不过是自己的儿子上演的一出拙劣的假死戏码,企图金蝉脱壳。 可想而知,最初散布流言的人是被收买的,而一传十,十传百,不明真相的人自然容易受到蛊惑。 而最初传出谣言的多是乞丐、混混、贩夫走卒。 这样的人唯利是图,只要给够了钱财,自然愿意受驱使。 接着又派人安排了一具穿了林恣衣服的假尸,身上放着玄铁令。 林恣以为这样的耳闻外加亲眼目睹,足够高明,可以以假乱真,制造自己已经“死了”的“事实”。 可捏造就是捏造,假象成不了真。 之所以安排一具身形相似却又面目全非的尸体,意图再明显不过,伪造身份而又让人无从追索。 这招与林恣当初骗他说宁敞已经尸沉鱼腹如出一辙。 在人极度悲痛的时候,确实容易因为情绪崩溃而失去理智,偏听偏信,自己也吃了这亏,险些中计。 待恢复思维运转,才逐渐察觉出端倪。 但尸体的面目全非只不过令林起衡生疑,这是因为他纵横官场多年习惯性的猜疑心理。 真正令他笃定那具尸体不是林恣的,是因为尸体身上少了一件东西。 这件东西就是林恣贴身不离的短刃,也就是那柄林恣亲自设计锻造并镂刻了宁敞成名曲目名“朝云织岁宁”几个大字的随身匕首。 当初也正是这匕首将林恣对宁敞的真心展露无疑。 玄铁令捆绑身份的可信程度远不及短刃。 玄铁令在尸体身上,而短刃不在,只有一种解释。 林恣舍不得拿出短刃伪造尸体的假身份,因此只放了一块不痛不痒的玄铁令。 林恣,肯定还活着。 林起衡很欣喜自己的发现,但同时他不禁思考林恣假死的原因。 或许,他是真的低估了林恣对宁敞的感情,可能林恣真的不愿投身官场,如他一般汲汲营营地活着。 林恣渴望的是那种快意江湖、随心恣意的日子。 说不定他已经成功救走了宁敞,两人冰释前嫌,所以林恣才设计假死,就是为了改头换面,抑或是从此隐姓埋名,和宁敞开始新的生活…… 林起衡也难得地动了恻隐之心,就算是他给儿子的偏爱吧。 他不忍拆穿林恣的谎言,破坏他的筹谋。 既然在外人眼中林恣已死,他不妨将谣言坐实,也成全林恣的心思。 日后,没了兵器商林府的禁锢,山高水长,天高海阔,愿林恣能得到心中所求吧。 就算是作为父亲赠予儿子最后的礼物。 这礼物名叫“万事胜意,后会无期”…… 林起衡收敛起怅惘的神色,恢复一如往常的无波无澜。 第三十章 择木而栖 “鸦啼”(神秘组织目前的代号和据点名称)栖身的秘密客栈中,组织内部不少人已经乔装外出执行任务去了,余下还有前不久刚回来的暗纹夜行队伍仍在休养生息。 不时有谍报人员运用密语传音传送回重要情报。 负责誊抄的人员便将消息整理,分门别类地收录在摘记中。 客栈一共分为四层。 底楼除了日常三餐外,也是开会和集训的场所。 二层厢房、雅间众多,供组织内部人员休憩。 三层是组织首领,即君座的料理屋,杨滞喜欢在里面研制特调饮品和做菜,不时也有得到晋升的人受邀赴宴。 四层是君座在执行完任务后带领随行人员复盘总结的地方。 前不久刚被夜行队搭救回来的林恣便住在二层一雅间内。 经过几日的调养,林恣心绪平稳了许多,这几日,他也在暗中观察这处客栈。 很显然,这不是一个寻常客栈。 虽然底下两层楼与一般客栈无异,但他发现进进出出的人皆身怀要务,可能职能不同,但没有一位是来用饭投宿的普通百姓或来往商旅。 他们大多隶属于这家客栈,每个人来到这间客栈都像回家似的,熟门熟路,而他们大多时候都处于忙碌的状态。 为首一个负责发号施令的人在这群人中颇具威望,底下的人都称呼他为“尹参领”。 林恣识得这个参领,他就是那日在一众江湖杀手中救下他的人。 在回客栈途中两人曾有过交谈,林恣知道他叫尹赫,隶属于一个神秘组织,目前身居参领一职,深得人心。 这个组织不像武行,虽然人人皆身手了得,但行事有条不紊。 其间也不乏擅文擅写之人,各个部门相互独立,运行高效,在关键时也能相互交融,密切配合。 林恣不知道这个组织的执掌者是谁,组织从事的又是什么行当,他唯一可以断定的是这是一个训练有素的组织,绝不简单。 救下他的尹赫参领曾问及他的姓名、身世,林恣感念尹参领于危难关头的救命之恩,也就知无不言了。 眼下,他是不能回去林府了。 那群江湖杀手早就识破了他的身份,想必已将他假冒暗探企图营救宁敞的事告诉了父亲,自己多番阻挠父亲的计划,不可能再得其信任,之后父亲一定会继续派人追缴宁敞,自己肯定是帮不上什么忙了。 这个客栈虽然处处透着不寻常,但对于目前的他来说,也算是最佳藏身之所了,料想父亲的势力范围定波及不了此处。 林恣决定先留在客栈,摸清楚客栈隶属的组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客栈内的高手众多,他轻易也逃脱不得,不如等面见了执掌者之后再作打算。 杨滞带着尹赫和几名从属从四楼走下来,他的肩头还停着一只周身泛着烈焰光芒的半翼火烈鸟。 因为刚醒转的缘故,火烈鸟耷拉着眼皮,仍是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更添憨态。 底层的人都察觉到了四楼下来的动静,心下了然,定是君座一行人通过阵法传输回来了。 他们每次用瞬移之术目的地都会选在四楼,也会为了避免突然闪现惊扰旁人。 一时间,底层众人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偏头作揖,向从四楼下来的为首一人颔首致意,毕恭毕敬。 林恣却难掩惊讶,他在二楼住了有些时日,从未听到从四楼传出过什么声响。 每每到一楼用饭也不曾见过四楼下来的客人,但见众人对四楼客人的态度,想必是什么厉害人物。 林恣也跟着静立在一旁,学着他们的手势俯首。 他悄悄抬眼,短暂地瞥了一眼为首那人,只是刹那,已经足够心惊。 所谓惊鸿一瞥,大抵如此,寥寥一眼,已经感受到对方的凛然和风骨。 那人身着一袭绛紫色长袍,头戴斗笠,周身带着一股萧瑟清冷之气,一抬眸一踏足都显得威严十足。 眼眸含星,薄唇微闭,面容似是玉雕石刻一般,棱角分明,浑然天成,灵气逼人。 如果“温润如玉”是用来形容无双公子,那么眼前这位不怒自威,带着天潢贵胄的儒雅气质,又不失仙风和杀伐英气的少年,只能用“画中仙”来描摹了。 如诗如画,超尘脱俗。 这幅画可以是烟雨潇潇中乘舟远行的写意朦胧山水画,也可以是漫天风沙下鲜衣怒马少年挥斥方遒、快意恩仇的写实画,或是漫游苍穹,飞天摘星,笔触细腻的油彩。 但无论哪一幅,也不过画出零星,不足以将少年的神韵道尽。 联系客栈中人对这位谪仙般的少年恭顺的态度,林恣暗自揣测那少年便是组织的执掌者。 因为除了这样的人物,林恣实在想不出还有怎样的人才能统率如此庞大的组织而游刃有余了。 事实也证明他料想的没错。 还没等林恣开口询问,跟在少年身侧的尹赫便先向林恣解释了:“哦,林公子啊,看来你适应得不错。对了,我身前这位就是这家客栈的掌柜,为表恭敬,我们都称他君座,林公子日后也跟着这么叫吧。” 林恣证实了心中的困惑,抱拳表示感谢:“还要多谢尹参领仗义相救,在此叨扰了多日,林恣真不知该如何报答。” 尹赫习惯性地看向君座,想要探探他的意思,谁知杨滞一抬手,对林恣不无客气地说:“林公子不必急着言谢,也大可不必急着离去,想必你已经发现了,我们这里看似是一客栈,实则只是为了掩人耳目,这里的人都从属于我麾下的组织。 实不相瞒,尹参领救下你原也是看中了你的才能,想要将你纳入我们。” 林恣咬了咬下唇,凝神思索,似乎有什么顾虑,尹赫想要上前解围:“林兄可以再考虑一下,我们君座也是求贤若渴,可能是太过单刀直入了些,但绝无威逼强迫之意。” 林恣略一思索,父亲的势力遍布朝野、江湖,门客众多,自己无所依傍,若是贸然离开,一时间也只能四处躲藏,不如先应下对方的要求。 既然对方诚意相邀,看中的是自己的才干,又是爱才惜才之人,这里也不失为一个暂时的容身之所。 “尹参领严重了,我观君座这般清风霁月,有如谪仙一样的人自是不会强人所难。就算君座无招纳之心,林恣本也想毛遂自荐,加入组织,献上自己的一份力,权当是林恣的谢礼了。”林恣表明自己的忠心。 尹赫心下大喜,林恣这是答应留下来了,将来自己也能多一员心腹干将。 杨滞却没有松懈下来,他知道林恣留下只不过是权宜之计,很可能只是为了避开他父亲的眼线追查,应承下来说什么尽忠效力只是满足私心的客套话,一旦没了要挟,难保他不会反悔。 思虑及此,杨滞决定软硬兼施。他装作不经意地问身边的尹赫:“前些天交代你的事办得如何了,没有引人怀疑吧?” 尹赫当即明白君座所说的是替林恣伪造假死的事,他看了看林恣,说:“现在外界都在传言林恣的死讯,他的父亲和府中下人也亲眼看到了我们事先准备在溪边的尸首,都认定林恣已死,最近还操办了后事。 之前派去散布流言的那些人也都打点好了,他们此后都会销声匿迹,绝不会留下纰漏。还是君座想得周到。” 杨滞微带笑意,不客气地说:“阿谀奉承的话就免了。这叫善后,做事要有始有终,尽善尽美,懂了吗?” 字字铿锵,掷地有声,完全没有顾及尹赫的职位高低,话语间毫不留情面。 要不是尹赫是君座的心腹,客栈里的人都会以为君座这是真的动怒了。 尹赫闻言,低头受教:“是!君座所言甚是!” 待在一旁的林恣也感到了一阵威压,看来这位君座真是不简单,竟然早就替他想好了摆脱父亲控制的方法,“假死”这招真的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往后他可以说是脱胎换骨了。 林恣表示感谢,接着小心翼翼地开口询问:“既然我已经加入组织了,现在还不知道组织的来龙去脉是不是有点说不过去?” 尹赫想解释一下,但一时却拿不准主意,不知道是要说真的还是胡乱编一套说辞。 组织内部的事情涉及机密,对于一个平常人来说要接受那么多匪夷所思的信息实在有些难度。 不知道君座说要让林恣做“暗棋”,是想让他做一个任人摆弄的提线木偶呢?还是要让他做一把忠心耿耿的刀呢? 这两者实在有很大的区别。 作为提线木偶,便只管俯首帖耳,听命办事,组织的机密,上级的真正计划都无权知晓。 这样的木偶也是可以随时丢弃的。因为就算丢弃了,木偶也没有倒戈相向的筹码和力量。 但如果是利刃,就另当别论了。 要想有一把称手的兵刃,就必须多加磨合,培养默契,自然就要坦诚相待,交付生死,这样一来在重要关头,刀才不会伤着自己。 尹赫猜想君座所言的“暗棋”,既不属于提线木偶,也达不到贴身利刃的程度。 林恣对于攻克敌方摆渡组织来说,虽是个关键人物,但也是个不确定因素。 以救命和善后的恩情相挟,固然可以驱使这枚暗棋,暗棋要想发挥机动性,就不能处处限制,但倘若推心置腹,难免他日不会成为威胁。 要想暗棋出奇制胜,深入敌营,不可能事事保密。 但坦诚到什么程度,其中拿捏的方寸还是有讲究的。 尹赫自诩了解君座所思,这时候倒也有些犹豫了。 君座与林恣不过初识,究竟是想下怎样的暗棋呢? 第三十一章 谋算人心 不等尹赫从纠结中回过神来,杨滞已经开始介绍:“正如林公子所见,客栈只是幌子,这样的临时据点时有变更,包括我们组织特有的名称,也不是固定的,目前的代号是‘鸦啼’。 下面我所要讲的,可能会突破你现有的认知,你可能会觉得是天方夜谭,但世界之大,无奇不有,那些听起来荒谬绝伦的超乎常理的事,不代表就是假的不存在的,” 说到这里,杨滞看林恣一脸狐疑,继续解释说:“我知道在这个时代也存在着术士、法师等被普通百姓奉为神祗的人,你姑且就将我们与这类人划上等号好了,这样可以便于你理解。 没错,我们不同于一般的江湖高手或是剑客,我们更身怀异术,像瞬间移动、点石成金、隔空取物这些对我们来说根本不在话下。 我们师从一位修行老者,组织内部都唤他为‘尊祖’,我们一身的绝学皆是由他传授的,可以说他就是我们这个组织的祖师爷。我知道,你一定在想组织究竟是干什么的,这个就说来话长了。 简单来说,这个世界上除了我们这个组织,还存在着另一个怀有异能的摆渡门组织,我们要做的就是与其为敌,竭力阻挠、破坏他们的一切行动。” 林恣听得似懂非懂,一会儿点头,一会儿又露出不解的眼神,当听到组织是为了与人作对而成立时,他实在忍不住开始发问:“为什么要与那个什么摆渡的组织为敌呢?” 杨滞想到他会有此一问,这个问题也曾困扰过自己多年。 尊祖也曾用一套“顺其自然”、“无为而治”的学说向杨滞说明组织成立的初衷,其实关于尊祖和摆渡门始祖之间的恩怨是非,杨滞也听说过不少,因此关于为什么要与摆渡门为敌这个问题,在组织内部其实是众说纷纭的。 杨滞多年来一直以尊祖的意志为意志,在他内心深处,尊祖创立组织的真正原因究竟为何根本不重要,他只知道,尊祖是将他一手抚养栽培成人的人,这份恩情定不能辜负。 更何况,世事本就纷繁复杂,难以追究是非对错,他选择相信尊祖是有自己的用意,而他只需维护这份信仰。 想了想,杨滞这样说:“摆渡门以渡灵为生,他们会为被选中的有缘人完成一个心愿,弥补其心底最深的遗憾。他们会借用异术开启时空结界,助携带心愿的委托人返回到遗憾发生的前段时间,让委托人有重来一次的机会,而委托人现在的记忆也不会消失。 如果遗憾真的被弥补,也就意味着任务圆满完成,到那时现时的一切也会随之更改,委托人便能获得内心的安定和幸福。结界的时效并不长,在开始任务时,摆渡人会点燃檀香,当香燃尽时,无论任务是否完成,委托人都必须回到现实世界,时效在结界中是一年左右。 但这样逆天而施的做法其实是违背天道的,世事流转自有定数,强行更改只会带来灾难。 我们组织要做的就是阻止摆渡的完成,让历史保持本来的运行轨迹,这也是在维护天道秩序,是正义之举。” 杨滞回忆着尊祖曾向他说的,用坚定的语气诉说着,字里行间都在彰显组织的神圣与正义,他也确实一直都是这么认为着,相信着。 尹赫头一次听君座将组织成立的缘由娓娓道来,心下敬佩,更觉得自己跟对了人。 林恣听后,暗暗咂舌,信息量实在太过庞大,一时半刻他还真消化不了。 林恣乍一听,组织倒是没做什么坏事,从本质上来说,更是承担着维持天地秩序的重责,难怪行事如此隐秘和细致。 一想到自己将要加入这样一个非同一般的组织,像客栈中的那些人一样修习异术,修正发生偏差的历史,维护正常的秩序,他便充满了使命感。 从前的他身处兵器府,空有武学天赋,却无处施展,因此一直憧憬真正的江湖,幻想着有朝一日能仗剑走天涯,纵横江湖,当一名路遇不平便拔刀相助的侠客义士,除尽世间的魑魅魍魉。 兵器府虽为朝廷效命,却算不得正直,从父亲暗中豢养死士,秘密培养江湖杀手,又四处结党、网罗门客,更不择手段地清除仕途上的障碍,不惜利用自己这些事情上就可见一斑。 林恣早就知道自己和父亲,和兵器府不是一条道上的。 在万念俱灰之时,这个组织就这样出现了,拯救了自己,还为自己的将来指明了方向。 林恣好像看到了一点光亮,组织中的人在危难之际救了他,收容了他,又诚心招纳他,组织也许真的不失为一个好去处。 可能是受到一股侠义之气的驱使,鬼使神差地,林恣答应下来:“承蒙君座不弃,在下林恣,愿为组织效犬马之劳。” 他本就有留在组织的意愿,现下作为组织执掌者的君座都亲自相邀了,他只觉得相见恨晚,岂有不应之理。 “林公子少年英才,有勇有谋,忠信可嘉,我自是没有怀疑,只是听尹参领提及,那摆渡门的现任之主正是你的青梅竹马,昔日织造商宁府的小姐宁敞,听闻你二人关系非比寻常,两个组织立场对立,视同水火,不知公子可会为难?” 杨滞见林恣年少意气,颇重情义,庆幸自己没有看错人,用救命和帮忙善后的恩情,加上诚恳招纳和一番有关道义秩序的劝说,确实打动了林恣。 只是念及他和宁敞从前的关系,杨滞还是不能完全放心,只能再探一探林恣的想法。 林恣有些惊讶,本以为和宁敞再无交集了,内心里也只祝愿她和那个不知叫什么的神秘少年能逃出生天,开始新的生活,想不到兜兜转转,还是会遇到她。 林恣并不关心宁敞为什么会成为什么摆渡门的新主,他担心的是狭路相逢,二人终有一日会形同陌路。 原先,两人中隔着灭门之仇和欺骗、利用的嫌隙,如今更是处于两个完全敌对的阵营,自己既已加入了组织,表了忠心,又受过组织的恩惠,不可能轻易退出,道不同不相为谋,也只能身不由己了。 林恣一时不知该如何自处。 按他原本的打算,他和宁敞不会再碰面,所以选择让她带着对自己的恨意好好活下去,重燃斗志,可是眼下的情况二人打交道的机会还是很多的,到时难免尴尬。 但他还是硬着头皮说:“君座不必有此顾虑,我和宁府小姐早已缘尽,如今在她心中我不过是一个绝情绝义的负心汉,更是害她满门的帮凶,她对我只会恨之入骨。 君座不用担心我会因私情而影响组织的行动。”林恣话语说得轻松,只有他知道,每个脱口而出的字都好似有千钧之重,其中多少真心,多少假意,他已经不想去辨。 他希望宁敞恨他,至少这样她带着复仇的希冀和动力好好生存下去,伺机反击,好过知道真相却又无可奈何,只能怨愤颓丧。 但他仍存了半点私心,希望宁敞不要真的恨他。 因为他已经悔不当初了,只愿在宁敞心中保留一点美好形象。 杨滞早就料到林恣会这么说,他也不可能相信林恣对宁敞可以做到真的绝情,他要利用这枚暗棋的最重要的一点,恰恰也在于此。 林恣对宁敞心怀愧疚,不经意地就会对宁敞施以援手,宁敞生性善良,又念旧,一旦林恣重新赢得她的信任,探取情报,从中破坏摆渡生意的计谋可以说是不费吹灰之力,只会是水到渠成的事。 尽管他们隶属于反无恙组织,倒也不必让底下的人对那边的人处处针锋相对。 很多时候,“绵里针”比“夺命刀”更能出其不意,事半功倍。 杨滞启动林恣这枚暗棋的目的,就是要让宁敞放松警惕。 毕竟,人心才是他的谋算。 以人心作赌,世事作棋盘,他赌林恣立场坚定,说要给宁敞新生和自由就不会轻易和她重归于好,他也赌宁敞良善念旧,面对故人做不到从容,而他要做的就是等待宁敞防备松懈,乱其心神,攻其不备。 因此,他不在意林恣对于和宁敞的关系是何态度,因为他早已笃定人心,自然也笃定林恣会用善意的谎言表明对组织的忠诚。 这样一个纯粹赤诚的人最是容易被情义牵绊,君臣之义、兄弟之礼、儿女私情,通通都可以成为他的羁绊。 他宁愿辜负自己的心意也不愿负天下人。 这样的人才是最好拿捏的。 比起那些受利益驱使的小人,这样的人一旦交付了忠诚,便是一生。 第三十二章 扳指信物 杨滞取下自己右手上佩戴的扳指,交给林恣:“这枚玉扳指我佩戴多年,如今转赠于你,就当作送给你新入组织的贺礼。 林公子的人品我信得过,对你的能力我也没什么不放心的,从今日起,你就是我的特别助手,代号荆鸿,愿你能同穿越荆棘的鸿雁一般,无所不达,圆满完成每一次任务。” 杨滞郑重地将扳指放到林恣掌心,表达了对他的信任和期望。 这时,灵宠火烈鸟了尘突然变得无比清醒,发出了一声刺耳的惊叫“啊!” 杨滞取下斗笠罩在它身上,嫌弃地说:“终于睡醒了?怎么这般聒噪!” 了尘卖力地挥动半边翅膀,才摆脱斗笠的“阴霾”,他将斗笠好生衔着,又戴回到杨滞头上,不无气恼地说:“什么嘛,小主人手上的玉扳指我都觊觎好久了,想着拿去当了换些零花钱。 小主人总是找借口搪塞,不肯送我,吝啬得紧,现在怎么这样大方,转手就送给这个小子了?了尘不开心了,了尘生气了,后果真的很严重!” 了尘原本微张着双目,其实还没完全醒转,还在闭目养神,小主人和下属的谈话又冗长无趣得很,他便一直装睡,可听到玉扳指被送人了,他实在无法再继续淡定下去了。 睁眼一看小主人要送扳指的对象竟是一个素未谋面的少年郎,急忙叫了起来,这也是在表达他的抗议。 杨滞白了了尘一眼,无所谓地敷衍了他一下:“你的零花钱已经是无限可续的了,你还不满足啊?不要对林公子无礼,你们以后就是好搭档了,就算我代替你给他送件像样的见面礼,都不用你破费,你就别唧唧歪歪了哈。” 了尘闻言觉得有些道理,毕竟小主人也是好意,还特地给自己寻了一个帮手,以后执行起任务来就高效多了。 但小主人一向狡猾精明,擅于用言辞蛊惑人心,为免被他三言两语地绕进去,了尘瞪大了他水汪汪的大眼睛,滴溜着转了几圈,细细品味了一番,猛然察觉出哪里不对,大声嚷嚷起来:“小主人你诓我呢吧!什么无限可续的零花钱,光听你瞎许诺忽悠我了,影子都没看到过。 我看这个少年郎根本就是你看中的,说什么是替我找的帮手,还不是要我们替你卖命!总之,那个玉扳指你不肯给我,却给了他,你就是看我好欺负,你就是,就是偏心……就是吝啬!” 了尘洞悉了小主人的阴谋,说什么也不答应。 火烈鸟刚才突然的惊叫,加上现在居然开口说话了,其他的人自然见怪不怪,可对初来乍到,还没完全消化组织信息的林恣而言,无疑是一声惊雷。 他愕然地瞪大眼珠,眼睛瞪得比了尘的还大。 他颤颤巍巍地开口,声音都不能抑制地发抖:“这,这……鸟怎么会说话,天啊,莫不是见了鬼了!” 杨滞眨巴了下眼睛,差点就要扶额了,他没想到林恣胆子这么小,不过确实,对一个没见识过奇异事情的唐代人来说,也不能太高估他的胆量。 杨滞看向尹赫,冲林恣的方向微抬了下下巴,示意他解释一下。 尹赫了然,对林恣说:“林公子无需惊慌,这只生着半边翅膀的烈焰红鸟品种属于火烈鸟,唤做‘了尘’,是我家君座心爱的灵宠,在我们这个行当里有个专属学名,叫‘标记灵’,摆渡门组织新主宁敞也有自己的灵宠的。 了尘不仅外观可爱,性格讨喜,还具有追踪摆渡门委托人的本领,君座出行都会带着。林兄既然加入了我们,以后这样的不可思议之事还有很多,还是要尽早习惯为好啊。不然岂非要被吓破了胆。” 林恣咬了咬下唇,深吸一口气,好不容易才镇定下来,点头表示理解。 林恣也知道自己这样大惊小怪显得没见识,见了尘对自己似乎有些敌意,便准备做个顺水人情,挣一些好感分,于是抱拳向君座建议:“其实君座赠送玉扳指是爱才惜才之意,林恣明白,定会效忠。 说到底玉扳指再贵重,也不过是一件物什,怎么比得上君座和爱宠间的情谊,和气为先,不如就遂了火烈鸟的心愿,这枚玉扳指就送给他吧。 我与君座之间无需玉扳指为凭当作信物,我亦不会背弃组织的。” 林恣想着,自己毕竟是组织内的新人,火烈鸟尽管是一只鸟,好歹算是资深的前辈,在君座心里有一定分量,再说以后和君座的灵宠也免不了低头不见抬头见,还要一起执行任务,关系闹得太僵属实不太好。 了尘对林恣的建议倒是很满意,心下乐开了花,忍不住鼓掌欢呼。谁知杨滞毫不客气地弹了火烈鸟一下,不容置疑地说:“去去去,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扳指送给林公子就是他的了,这么放肆我看你是想变回实体休眠状态了!” 杨滞向了尘递了一个恐吓的眼神,说着握紧了林恣的手,让他把玉扳指收好,顺便向林恣使了个眼色,让他不要骄纵那只笨鸟。 林恣听君座这么说也就不再推辞,珍重地收下了扳指,抱歉地看向火烈鸟,不好意思地摊了摊手。 了尘当即就被吓得噤了声,小主人每次都拿这招吓唬他,但他还是无可奈何。 要知道,他堂堂天下无敌至尊烈焰火烈鸟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变成一幅无所事处、百无一用的剪纸。 自从被小主人大发慈悲地觉醒以后,了尘越发贪恋俗世,若非灵力不济,他是怎么也不愿意重新变成剪纸的。 比起做索然乏味,不能动弹的生硬剪纸,他还是更喜欢当真正的火烈鸟的感觉,自在高飞,拥有真实的喜怒哀乐的滋味真的很好。 其实了尘内心里是很感激小主人的,毕竟没有小主人和他缔结灵契,他也不能觉醒,拥有真正的灵魂,享受世间的一切美好。 所以即便小主人总是威吓他,他也挺受用,而每当小主人这么说的时候,他也知道小主人是真的生气了。 了尘佯装大度地说:“看你小子一副穷酸样,送你就送你吧,我也不跟你计较了。反正在小主人心里,我才是最重要的!”说着旋转着飞了几圈,自以为神态轻盈。 林恣知道火烈鸟是在耀武扬威,但看他挥动着半边翅膀,笨重地飞舞的姿态,还是有些忍俊不禁,心想这可真是一只可爱的笨鸟啊,炫耀不成反出糗,好笑的是竟还懵然不自知。 杨滞也是被气笑了,顺着火烈鸟的话说:“行行行,整个组织里就你最得宠了!” 客栈里的人有条不紊地处理着手头上的活,但都刻意留了一只耳朵密切注意着君座这边的动向,君座的脾性难以捉摸,组织内部还多亏了这只火烈鸟的存在,才平添了些许乐趣。 他们虽然嘴上抱怨着君座的灵宠聒噪,爱惹麻烦,但都暗自庆幸着还好有这只插科打诨的宠物,才让组织有了许多烟火气,而君座也显得有那么些人情味。 这么看来,古板威严的君座和逗趣可爱的灵宠真的很互补。 只是可惜,那么活泼的一只鸟,竟还取了个毫无生机的名儿“了尘”。 杨滞见林恣最终还是收下了玉扳指,才放了心。 其实,以玉扳指为信物,送给林恣当作他加入组织的见面贺礼只是名义上的说辞,玉扳指的珍贵之处不在于材质和做工,而在它的特殊功用。 杨滞常年佩戴的这枚玉扳指,其实是他用于追踪侦查的秘密工具。 扳指内注入了许多灵力,有自动锁定任务对象,并暗中跟踪、窃听、传音的作用,杨滞赠予林恣这件宝贝,一方面是为了方便林恣行使“暗棋”的职能,另一方面,杨滞自己也能感知到玉扳指的存在。 只要林恣佩戴上它,杨滞就能随时掌握林恣的方位,而他也能通过密语传音及时下达任务。 每隔一段时间,杨滞也会用探悉读心术获取玉扳指探知到的信息,与林恣交代的相互比照,检验林恣是否忠心。 玉扳指由杨滞亲自打造,汇聚了他这个设计者的巧思。 关于玉扳指的功能,杨滞准备等林恣正式开始执行任务时再告诉他。 当然,只会透露其中一部分。 至于玉扳指仍处在自己监控之中并能被操纵的事只能自己知道。 了尘刚才差点坏了他的大事。 不过经他这么一闹,林恣应该更能感受到自己招纳的诚意了,杨滞也就没再多说什么。 第三十三章 夺糕之徒 看着火烈鸟了尘,林恣突然想起刚才尹赫的话。 宁敞现在经营着摆渡门,多半和那个背着木匣箱子的神秘少年有关。 当时赶去赴槐树之约时,林恣看到那个少年,就觉得他肯定不简单。 只是想不到有一天自己也会卷进这些匪夷所思的事中,而当初说要放手成全,现在也无可避免地要和宁敞产生交集。 虽说他现在所处的组织和宁敞的摆渡门是敌对关系,但在他私心里并没有把宁敞看作敌人。 他承诺过君座会交付忠诚,就算只是为了报答救命恩情,自己也会竭力效忠组织,完成好每一次任务。 但在不背弃组织的前提下,他也想尽力护宁敞周全,这本也是他亏欠她的。 就算时移势易,物是人非,林恣不想,也不会让宁敞置身险境。 两个组织关系微妙,林恣不是没想过劝说宁敞,只是她个性执拗,嫉恶如仇,不会那么轻易动摇立场。 而他也不清楚宁敞执掌摆渡门的原因,加上自己和她现在可以说是形同陌路,没有什么立场去当说客, 如果自己去招安,说不定还会引起反感。 另外,组织也不一定会接受宁敞的加入,毕竟她的身份特殊,容易引人猜疑,担心其归顺的目的不纯。 那么,宁敞和他身处两个阵营,立场敌对,看来是改变不了的事实了。 再三考量,林恣决定先待在组织,到时候和宁敞碰面看情势再随机应变。 有他在从中斡旋,相信在危急时刻定能带宁敞抽身。 宁敞和江枫在川蜀地区已经待了有一段时日。 这里民风淳朴、山川秀美,空气新鲜,植被茂盛,令人流连。 江枫这几日趁着天气晴好,到附近几座山上收集草药,走走停停。 看到不知名的便翻看医药典籍进行佐证,为了分辨药性,有时候就地便研磨起来,每天都收获颇丰。 要不是取出了一部分用来日常煲汤、烹饪菜肴,那个硕大的木匣箱子都要装不下了。 宁敞很享受在蜀地的惬意时光,四处游览,一刻也不闲着,每天既充实又愉快。 独角兽折更就不用说了,单是花鼓美食街上的各色风味小吃,就足以让它忘记回家。 宁敞给折更的日常花销有限,远远满足不了折更的口腹之欲,但区区钱财根本难不倒折更。 好歹她也是身怀异术的标记灵兽,钱花完了怎么办,再变出来一些就好啦! 于是她就用她那尚不纯熟的术法变出金银,可由于修炼不精,法术没过片刻就会失效,金银不是消失不见就是化成一堆破纸或是石头,因此折更总是被商贩沿街追打。 要不是宁敞好脾气,于心不忍(其实最主要的原因是懒得再觉醒一个标记灵了),每每都替她还账善后,恐怕折更要么被打死要么就是被扣在店家那里去做苦力抵债了。 为了便于折更在蜀地行走,宁敞在她身上施加了一种障眼法的幻术,在普通百姓眼里,折更看上去和一般的孩童无异。 但照宁敞的看法,折更定是比寻常孩童还要顽皮难缠数倍的,还特别贪吃。 原本贪吃也不是什么大过,顶多就是废些银钱,大不了宁敞就损耗些灵力多预备一些银两供应着。 但要是贪吃误事就糟糕了。 那日,宁敞、江枫和折更一起去花鼓美食街。 折更起初是乖顺地待在宁敞身边的,但是各类美食实在是目不暇接,折更蹦蹦跳跳,边走边吃,兴奋异常,江枫因为背着木匣箱子走不快,宁敞也迁就江枫走得慢了一些,不一会儿就被折更甩在身后了。 宁敞刚开始还会提醒折更等等他们,到后来,街上的人越来越多,折更也被淹没在了人潮,宁敞和江枫索性就不追了,停在一处街头杂耍的艺人那里看表演,嘱咐折更逛完了回来找他们,省得在人山人海里四处寻找,喊来喊去的了。 折更凭借灵巧的身形挤进了一间卖桂花糕的小铺子。 门口摆放着一些试吃的糕点,折更咂巴着嘴正准备上前品尝,突然感到一股强大的灵力召唤。 折更警惕性地看向四周,探索灵力来源。 灵力感应激烈,想来那人应该就在附近,但四下张望只有人头攒动的街巷,目之所及也都是寻常百姓,真是奇怪。 讶异一阵过后,折更带着困惑又投入到美食品鉴中去了,尝过试吃的糕点后赞不绝口。 糕点制作精巧,形态各异,有兔子状的,有扇形的也有水滴样式的,颜色、口味各不同,但都口感软糯,咸淡适宜,上面撒上了糖霜,裹挟着桂花的花瓣和香气,带给人味蕾上的绝佳体验。 加上店家自酿的甜酒,简直就是绝配。 这间糕点铺表面看上去平平无奇,想不到手艺如此独到,折更深深地觉得这家店未来可期,说不定会成为响当当的百年老字号,流芳百世。 折更像发现了宝藏一般,决定在糕点铺尚未名声大噪,糕点价格还没有被炒得那么离谱的时候先下手为强,多打包一些回去,再让主人研究一下其中的配方,以后做给她吃。 而且说不定可以成为一门谋生的手艺赚不少钱,以后外出采买就无需依靠灵力变出银两了。 折更在心里暗暗打着小算盘,正准备招呼店家下一笔大订单,这时一个人影窜到自己跟前,抢先一步问店主:“桂花糕啊,桂花糕不错,怎么卖?” 店主和颜悦色地上前招呼道:“这位小客官来得可巧,我们家的桂花糕今日销量暴涨,独独就剩下这两份了,六文钱一袋,您准备买几袋?” “只剩两袋了?真是可惜……没事,那帮我把这两袋都包起来吧。” 身着桔色衣衫的小孩说着从衣袖里取出一个钱袋,拿出六个铜板递给店家。 店家说了声“好嘞”就将打包好的桂花糕放到小孩手里,并说“拿好咯,好吃下次再来!” 折更比那个小孩还要矮上许多,待那个小孩走后,折更才气鼓鼓地说:“为什么卖给他不卖给我!” 由于折更个子矮小,店家只听到声音,抬头没看到人,左右看看,又低下头这才发现折更。 看这个小女童的模样,应是为没买到桂花糕而气恼,店家也想卖给她,但是出炉的桂花糕确实已经卖完了,只能安慰一下她:“别气别气,今儿的桂花糕已经卖完啦,但明儿还会做新的,明儿早点来一定能买到的!” 说着,店家从柜子里拿出几颗甘草梅子,递给折更。 这一看就是在哄小孩子嘛,折更虽然貌似稚童,但怎么说都是上古神兽,平日里最讨厌被别人当作小孩子对待了,这简直就是奇耻大辱。 折更扭过头,大声拒绝:“哼,我不要,我只要桂花糕,明天我还会来的,记得都给我留着!”说完双手叉腰,大摇大摆地走出了铺子。 店家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头,看到脾气这么大的女童不觉烦躁,反倒用手捋了捋自己的一把胡须,爽快地笑了起来。 折更带着一股怒气,一出糕点铺就环顾四周,想找刚才那个买走最后两袋桂花糕的小孩理论一番,准备用自己的聪明才智,劝说他分给自己一袋。 实在说服不了就佯装可怜,委屈巴巴地掉眼泪,一哭二闹、撒泼打诨,反正一定要让他分出一袋,否则誓不罢休。 但是没想到那个小孩走得这么快,自己只不过多在铺子里待了一会儿,和店主说了几句话,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小孩就已经走得没影了。 折更这下更郁闷了。 折更不甘心地到处乱晃,突然,一个人影窜到自己跟前,来势迅猛,自己愣是被撞得绕了个圈。折更本来就心情不好,现在更是火上浇油,她骂骂咧咧地开口:“谁啊,那么不长眼,没看到小孩吗?” 那人已经狂奔了几步,察觉到撞了人,连忙回过身来赔礼道歉:“抱歉抱歉,不小心撞到你了,我急着去前面看火舞流星的表演,不好意思啊!” 说着拔腿就跑。 折更眼疾手快,一把揪住他的后衣领,把他转了过来。 刚才没来得及细看,折更一抬头才发现这个撞了自己的人竟然就是刚才在糕点铺里抢了自己桂花糕的人,他这身橘子色的衣服她记得。 折更的气不打一处来,好啊,得来全不费功夫! 她抬起下巴,瞪大眼睛,趾高气昂地说:“刚才明明是我先到糕点铺的,你为什么插队抢我的桂花糕?懂不懂先来后到的规矩!” 第三十四章 远古记忆 了尘是在上空巡逻时被川蜀特色美食的香味吸引下来的。 他想着劳逸结合,便使了个法术变作凡间儿郎的模样,借着替小主人刺探情报之名到这里游玩一番。 听说这里的桂花糕口碑极好,就想着在离开前打包一些带回去,想不到只剩两袋了,了尘估摸着自己一份,还有一份留给小主人正好,就买下了最后的两袋桂花糕。 不过了尘不是故意要插队的,当时好像确实有个人站在门铺子里,但一直没动静。 铺子里也没别的顾客,他真的没有什么排队的意识,或者说压根儿没发现队伍的存在。 眼下这个女童简直是红口白牙地诬陷人嘛。 了尘也不甘示弱:“谁插队了?你虽然在铺子里,但你没说要买啊,我还不能买了?” 自己当时没有站队吗?不会吧? 折更一听对方的话有些心虚,仔细一回想,自己当时好像是只顾着盘算怎么借桂花糕发大财了,确实没站队。 但气势上不能输,折更绞尽脑汁,想着怎么据理力争地回击。 正踌躇间,了尘已经先发制人:“怎么样,没话可说了吧?谁叫你在那磨磨叽叽的,半天都不去买,所以抢不到别怪其他人咯,就像你刚才说的,先来后到,是你自己慢人一步哦!”说完扬长而去。 折更看着他的背影,攥紧了拳头,快要气到爆炸。 之后,她故意跟着那个个子比她高的少年,他走到哪,要买什么,她就和他抢。 到后来,少年的钱都用完了,折更的钱也用得差不多了,但她不甘示弱,把主人的告诫抛在了脑后,又用她那不怎么样的法术变出了源源不绝的银钱。 少年想买而苦于囊中羞涩的东西,她一个不落地通通买下,拿到东西后还在少年眼前晃晃,得意洋洋的样子似乎在说“有钱就是任性,哈哈哈”。 少年生了闷气,可却拿这个女童无可奈何。 折更在少年面前装了一回家财万贯的大款,将他中意的物件全数截胡。 看到了少年吃瘪的样子,又买到了许多小吃和小玩意儿,满载而归,心满意足。 不知怎地,折更又感到了一股似曾相识的灵力召唤,和刚才在糕点铺门口吸引她的那股能量很是相似。 折更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可能是委托人出现的预兆,又或许是委托人就在附近! 但刚才自己已经仔细查探过铺子周围,并没有特殊的人。 看着桔衣少年手中的两袋桂花糕,折更一瞬间感到醍醐灌顶,对啊,她怎么把这茬给忘了! 她凭借矮小的身材优势已经算是过五关斩六将才从街上如织的人潮里挤了出来,到达铺子的时候肯定不算晚,但都没能如愿抢到糕点,说明糕点铺的生意是非一般地好。 既然那么多人冲着商家的口碑和糕点的质量而来,那么有没有可能摆渡的下一个委托人就在这群爱好美食的食客中呢? 折更觉得可能性极大,而自己没能找到委托人所在可能只是因为去得比那人晚了一些,才遗憾与之错过。 不过委托人喜欢吃那家糕点铺的桂花糕,这总算是一个关键的线索,一个可喜的收获。 要是主人知道自己逛街之余仍心系任务,一定会对自己大加赞赏。 折更简直要对自己细致入微的判断分析力和洞若观火的观察力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谁说吃货百无一用的,吃货要是严谨认真起来,也是惊艳四方的。 刚才那股灵力波动减弱,折更开始有些着急。委托人方才应该是再次出现在了她的附近,只是周围的人形形色色,实在太多了,折更一时难以辨明委托人的具体方位。 但折更分明感到自己与委托人之间存在着某种微妙联系,有股似有若无的灵力正企图召唤自己,只是不知因为什么原因被抑制住了。 许是委托人请求摆渡的意愿还不够坚定,又或许还存在着其他的能量干扰其中,阻隔了折更和委托人之间的感应。 如果是第一种情况,折更只能叹一句无能无力了,委托人的影子都还没见着,自己也无法帮助委托人坚定意志,选择摆渡啊。 但如果是发生了第二种情形,折更只会更加忧心。 现在主人和她的副手还在看表演,自己习得的法术又都处于低阶,想要隔空传音却心有余而力不足,真的是学到用时方恨少,折更暗自懊恼,并默默发誓以后一定会勤加修习异术,争取在关键时刻不拖主人的后腿。 折更真担心主人会因为自己的懒惰和平庸放弃她,而让她重新变回当初寂寂无闻的剪纸,只能毫无生气地被封存箱底,过着暗无天日的日子。 想当年,折更也是傲视天上地下的珍稀独角灵兽,不仅外形出众,战斗能力也是万里挑一的。 她曾是上古战神的贴身坐骑,一同参与过不计其数的重大战役,少有败绩。折更打从降生起就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犹记得那时她还不叫折更,而有个更加威武霸气的绰号,唤作天曜神女。 刚刚化成人形的时候更是引来一片惊叹,谁人不赞她一句万中无一。她既是灵兽界的颜值担当,又是战场上的翘楚,数万年来未逢敌手。 这样能看能打的灵兽,在六界也实属罕见。 也许正是因为众星捧月般的尊荣,折更逐渐养成了骄纵傲慢的性子,恃才傲物,经受不起挫折。 折更永远也忘不了那一战,她因为阵前轻敌,枉信小人,遭遇了沉痛的败仗。 战神深受重伤,从此沉睡不醒,跌落神坛,而自己也不再受到信任,恩宠不再。 失去了战神的庇护之后,折更日益颓丧,对精进修为也失去了兴趣。 她看过了太多繁华,失势之后的世态炎凉对她实在太过残酷冷冽,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折更没了万千荣耀,却多了许多明里暗里的嘲讽和欺辱。 但对于那时的她而言,失去了如同知己一般的主人,失去了引以为傲的无双战力,已经没有什么可以令她悲伤,她的心绪也不再有大的波动。 她找不到能让战神苏醒的方法,也变不回从前那个一呼百应的神女了。 上天仿佛同她开了一个玩笑,将人捧上神坛,再狠狠摔落,虽不至粉身碎骨,但足以摧毁一个人的意志,击垮一个人的内心。 和得而复失相比,折更宁愿自己从未得到过,败得一塌涂地之后,折更经常想,要是自己不曾天赋异禀,不曾万众瞩目,从头至尾只是一个寂寂无名的平庸小妖,那该有多好。 如果真是那样,说不定一切都会不一样。 说不定骄傲一世的主人不会因她而惨败,陷入沉睡,而自己也会享有平淡却纯粹的生活。 但那些毕竟只是想象,世间并没有如果。 折更失去了期望,战斗值下降得很快。 风云人物榜更新迭代的速度很快,没多久,六界就将这位曾经叱咤一时的天纵神女忘了个干净。天地间关于她的传说也渐渐消失了。 后来,等折更沦为笑柄,又有许多曾经征战过程中结下仇怨的前来寻仇,折更终是不敌,被迫陷入休眠状态。 之后辗转数万年,她的灵体无意中被一修仙道人捡到,注入到了一幅神兽剪纸中。 自此以后,折更便寄居在剪纸里。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可恨的是她怎么也忘不掉先前的记忆。 那份屈辱好似烙印在她身上,轻易不会磨灭。 她没了把自己经历告诉他人的冲动,在修仙者跟前,日日聆听佛经禅语,她的心性也收敛了不少,没原来那么浮躁了。 她觉得这或许是天定的机缘,注定要用一场深刻的惨败给她教训,让她学会韬光养晦。 只是,现在的折更没了辉煌的战绩,也没了傲气,比起恢复昔日荣耀,笑傲四方,她更想偏安一隅,做个默默无闻的纸中精灵,游历四海,踏遍山河,做一个自在快活的小妖,世代逍遥。 可能是仍心有不甘的缘故,折更这么多年了还是习惯以“天上地下无敌至尊独角神兽”的名号自居,但她知道这其中不掺杂任何复仇的心理,她也并不想变回那个四海臣服的天曜神女。 这样的自称更多的是为了时时勉励自己,不要自甘堕落,当一条混吃等死的咸鱼,一定要努力继承修仙者的衣钵,勤学苦练,成为一个造福天下的好妖。 想到自己风光无限的从前,又思及如今沦为卑微宠物的光景,折更不由嗟叹。 这大概就是天壤之别吧。 那么就将自己归零,从一个可可爱爱的灵宠做起,她要重新感受这世界。 折更在安慰自己,重建自信这事上,于数万年的摸爬滚打中,是积累了自己的一套心得的。 “还是做好主人的标记灵再说吧,千万不能把委托人给弄丢了。”折更心想。 第三十五章 意外收获 她深深明白,如今摆渡门的开山祖师和收留自己的那位修仙道人渊源颇深,自己尽一份力责无旁贷。 而摆渡门要做的也是一件史无前例的事,说是改写人们的遗憾,让世事趋于圆满。 说白了就是倒转时光,逆天改命。 虽然对折更而言,回到从前去避免失败并没有什么意义。 她更享受跌宕起伏的人生,在参透了人生真谛之后,她并不想做回那个不可一世的神女了。 如今的生活显然更具挑战,也更有趣味。 但上天和她开的这个玩笑,确确实实曾让她一蹶不振,也给她带来了深切的痛楚。 说她不记仇也是假的。 她是不寄期望于逆天改命,但她也绝不信命。 与天斗,其乐无穷。 折更就喜欢去挑战看似不可能的事,对曾经身为战神坐骑的她而言,这点眼界和格局还是有的。 她很庆幸自己跌落过,现在她更懂得失败的意义,也更珍视自己的羽毛。 她不再有傲气,但也绝不会丢了那份“欲与天公试比高”的志气和心性。 败,她不再畏惧,而一往无前,从容而胜是她心之所向。 即使现在她已经卸去一身光环,沦为他人辅助,不再是世界的焦点和中心,不再有独自作战的能力,她也不会忘却初心,丢了自己。 因为她已经领悟,平庸不等于懦弱,更不等于堕落。 她已经安稳平顺太久太久了,是主人给了她再一次的生命,现在主人需要她,摆渡门需要她,她不能再逃避这份责任。 只有承担起来,勇毅前行,才能更接近她心中真正的“无敌”。 即使是匹夫,当他心有所期,坚定不移,也终有一日会收获万夫莫敌的英勇,赢得万众归心的喝彩。 穿着桔色衣衫的了尘见面前的女童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一会儿落寞一会儿笃定,有些摸不着头脑。 他没好气地说:“怎么魔怔了?抢了我这么多好东西,一时间不知道先吃哪个好?好了,我知道你富可敌国,家财万贯,老有钱了,你满意了吧?” 了尘接着又无所谓地说:“我带的钱是不够买这么多东西啦,但好在你买下了,否则现在拎着这么多东西,累得气喘吁吁的人可就是我了,我还得多谢你替我分担了呢,就不跟你争了,哈哈。” 折更从遥远的回忆中回过神来,看到眼前少年嚣张无礼的样子一股无名火又“噌”地涌了上来,看这个少年更是怎么看怎么欠修理。 折更眼冒金星,摩拳擦掌,操起一副要干架的气势。 现在的折更比起远古时期那个刁蛮跋扈、目中无人的天曜神女、战神坐骑、六界红人已经收敛很多了,但她的脾气就没好过,任人欺凌更不是她的一贯作风。 少年说话又那么不中听,甚至有些阴阳怪气,可以说已经成功地引起了前神女的怒火。 了尘感到情形不妙,虽然自己并不惧战,眼前的小女娃他根本没放在眼里,但光天化日、大庭广众的,这众目睽睽之下,如若他和这个女童打起来,不免落人口舌,不管最后谁赢了,他都落不着一点好。 人们只会说他以大欺小,没有男儿风度。这就是世人对于性别的歧视和偏见了。 要怪只能怪他好巧不巧是个男儿身,又好巧不巧化形比这个女童年龄大,众人便只会觉得自己是优势方,同情怜惜都会给那个女童了。 了尘觉得真是好没道理,一点也不公平,凭什么男的就要有绅士风度,女的就可以蛮不讲理、不可理喻,还能收获他人的怜悯。 但世情如此,人心如此,了尘知道理论这个根本没有意义。 情况和事实就是如果此时他真的和这个女娃干起架来,众人一定会说三道四,对自己横加指责,给自己安上一些莫名其妙的帽子,说不定还会去偏帮那个女童。 到时在街头引起喧闹,要是被小主人知道就不妙了,自己一定吃不了兜着走。 原本这次下界便是临时起意,要是还在凡间惹出麻烦,小主人一定会生气的,以后要想借执行职务之便趁机出来玩就没那么容易了。 而且自己还有侦察敌情的重要任务在身,委实不能再逗留耽搁了。 了尘知道缠斗无益,双手抱拳点头哈腰,当即认怂:“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我无礼在先,中伤在后,还望女侠高抬贵手,小的先行一步,有缘再会,有缘再会!” 说着,又使出原先撞了人就想闪逃溜走那招,拔腿就想走人。 反正和这个女童只是萍水相逢,相信山高路远,再见应是无期了,她总不会广发英雄帖悬赏追杀自己吧,料她区区一介女娃,也没有那么大的能耐。 好汉不吃眼前亏,三十六计走为上。 了尘心中默念一句“拜拜了你嘞”就想溜之大吉。 只可惜他得罪的并非普通女娃,正当他拔腿欲逃之夭夭之际,折更已经眼疾手快地提溜住了他的后衣领,但单纯依靠年幼女童的手劲很难将他制服,情急之下只好默念心诀,拈起一个术法施加在少年背部。 只见少年突然原地旋转起来,而且速度越来越快,完全不受控制,腿由于跟不上他身体旋转的频率艰难地在地上来回摩擦。 那样子就像一个被安上了发条的不倒翁,狼狈而滑稽。 了尘见自己的身体脱离控制,头也变得晕乎乎的,暗暗思忖这女童怎么突然变成大力士了,手劲儿都快赶上成年壮丁了,但看在被迫旋转了十几圈还是没有停下来的迹象后,了尘警惕地察觉到此事不简单。 回想起来,刚开始接触到这个女童时,他也曾秉着一贯的谨慎试探过她身上的气息,尽管有一瞬间感到一丝不寻常,但总体上和普通人无异,而当时又因为疲于和女童讲理周旋,就没再进一步地侦查。 现在看来,女童和她一样都是异能者,没有显露出来只是因为被人刻意掩盖了实体,抹去了灵气。 了尘不着痕迹地施法替自己解除了旋转的惩罚。 折更难掩惊异的神色,少年居然也会异术!折更知道自己很可能是不幸遭遇了对面组织的人,为了避免暴露身份,心虚地低下了头,准备悄悄溜走。 她修习未精,加上刚刚人前施法破了规矩的原因,灵力削弱得很快。 了尘为了验证心中猜想隔空对着女童的背影点了一下。 这样保有一定距离的窥探术难以发挥出最大功效,但由于折更目前灵力不济,主人先前施加的障眼法也变得没那么稳固,因此隐隐现出了灵兽的原形。 了尘大惊失色,女童的真身竟是一只粉蓝相间的独角兽,属上古珍稀品种,很可能是摆渡门的现有标记灵之一。 原本了尘只是怀疑女童是异能者,想着或许只是修道之人或是法师、风水师之类,不足为惧怕,想不到竟是摆渡那边的人。 标记灵都出动了,莫非是有委托人的消息? 了尘准备诈一下这个看上去缺心眼的女童。 “诶,别急着走啊,跟了我一路了,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折更咬紧了下嘴唇,原本打算赶紧消失在桔衣少年眼前,如果有地缝该多好,她可能早就钻进去了,她在心中暗暗祈祷少年不要叫住她,最好无视她。 可是祈祷还没完毕,少年的声音就像幽灵一般飘进了耳朵。 折更此刻只想装死,只怪自己学艺不精,想使一招隐身术都费劲,关键时刻只能靠求神拜佛,可惜神佛日理万机,都不稀得搭理自己。 折更终于接受了封建迷信无大用,万事还得靠自己这个残酷的事实。 她像个生锈的木头人一样缓缓地转过脑袋,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要丑的笑容,颤巍巍地开口:“区区小名,何足挂齿。那,那,那个……我,我……我身体有些不舒服,先回家了。” 了尘看到她一副吓破了胆的做派,心里乐开了花,想不到刚才还盛气凌人的女娃也有怂的时候,就想再激将一下她:“我看你是认怂了吧,连大名都不敢报上来,怎么,怕我半夜去寻仇吗?” 了尘说完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一点面子都不给女童。 折更被他刺激到了,连带着被压制的争强好胜的脾气也一齐被释放了出来,她不甘心地回敬道:“你这厮好生狂妄,我告诉你这个橘里橘气的家伙,本姑娘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折更你奶奶是也!” 说这话的时候,折更刻意把下巴抬的老高,声音放的很大。 虽然实力上有些虚,但该有的体面和气势不能输。 了尘的激将法得逞,心中畅快,正想报上自己的大名,“那什么,我叫……” 突然远远地看见一个女子和一名少年朝他们的方向过来了。女子的面容焦急,像是在寻找走丢的孩子,了尘猜想那应该就是这个标记灵的主人。 而身旁那名少年透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老成持重,步履不快却很坚定,许是因为背上负有重物的原因,那少年好像已经发现自己在看他,眸中闪过一丝凛冽的寒光。 了尘感觉自己在他面前无所遁形,已经暴露了所有的秘密,再加上他身份特殊,难免心虚,于是话还没说完就跑了。 折更倒是摸不着头脑了。 说自己怂,他明明是有过之无不及啊。 第三十六章 目标!委托人! “折更,不是说不要跑远吗,一直没见你回来,我们都快急死了,生怕你迷路。” 宁敞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折更这时才后知后觉地明白,少年刚才目光闪躲,还一直往自己身后的方向看,很可能是发现了主人和她的副手。 这小子倒是识时务,打不过就赶紧跑。 折更深深觉得常言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很有些道理,老话诚不欺她,却又忍不住不齿这种落跑的行径。 想到这里,折更不禁开始认真地将颜面和性命作比较,几乎不用权衡,折更就得出了小命要紧的重大结论,比起不值几钱的面子,还是保命为上。 那这是不是说明如果自己遭逢敌方组织首领,也会不战而逃? 折更又不情愿地得出了肯定的结论,在内心对自己狠狠鄙夷了一番,然后安慰自己“大丈夫能屈能伸”“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折更心虚地拍了拍脑袋:“听说这里的桂花糕有名,我想来一探究竟,谁知道已经卖光了。” 江枫悠悠然走过来,问:“刚才我好像看到你对面有个少年,哪儿去了?” 经江枫这么一提醒,折更一拍大腿,一股脑地说:“啊,对了,我没有迷路,那么我为什么这么久还没去找你们呢?这肯定是有原因的啊。 我跟你们说,我不是没抢到桂花糕吗?都怪有个橘里橘气的少年把最后那两袋给抢走了,我就去找他理论,他硬是不承认插队,说话还阴阳怪气的,简直气死我了。 为了报复他,我就一路跟着他,他不是抢了我的心头好吗?那我就把他喜欢的都抢走。我变出了好多钱,把他唬得一愣一愣的。但他就是不认输,我看他说话还是那么欠扁就准备教训他一下,一不小心用了法术,想不到居然被他破解了! 主人我跟你说,那个橘少年不是普通人,他很有可能是对面组织的,这时候出现在这里肯定不怀好意!”说完之后,折更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 折更输出的信息量实在太大,她的语速又很快,宁敞听得云里雾里的。 在折更一系列的话语炮弹攻击下,宁敞感觉自己引以为傲的言语理解系统快要瘫痪了。 折更真是个人才啊,她到底是怎么把一件简单的事叙述得这么复杂的?宁敞真是感到头大。 折更说完后,宁敞偏头看向江枫,一摊手,用疑惑的眼神向江枫传递自己的接受无能,那纠结的面容仿佛在问“怎么样,你听懂了吗?” 江枫究竟是见过世面的,阅读理解水平一流,总结能力也很惊人:“我当然听懂了。折更的意思呢就是说,她因为买桂花糕和一个穿桔色衣服的少年结了仇,她花了很多钱抢走少年喜欢的东西报复他,还用了术法惩治他,结果被少年破除了。 少年可能是神秘组织的人,照我分析,他和折更一样都是标记灵,是来这打探情报的。这么看来,很有可能是杨滞的火烈鸟,了尘。” 宁敞真是有些佩服,不禁双手抱拳,就差献上自己的膝盖了:“好家伙,你居然听懂了,还分析出了那个桔衣少年的身份,等等,了尘?我怎么有种不祥的预感,” 她望向折更,想到什么,点点她的头:“什么橘里橘气啊,以后少用些莫名其妙的形容词,言简意赅懂不懂?说话要挑重要的说,像了尘这么重要的情报你怎么能放在最后说呢!” 接着,又继续道:“杨滞的标记灵此时出现不是好的预兆啊,难道是为了委托人而来?”她和江枫对视了一下,江枫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 “委托人”这三个字传入折更的耳朵,唤醒了她的记忆,她好像被打通了任督二脉一般,大声说:“没错,就是委托人!刚才在糕点铺门口的试吃摊位上,我感应到了委托人的气息,后来过了一段时间,在和桔衣少年说话的间隙我又感应到了,但就是找不到。” “哎呀,你怎么现在才说!”宁敞对自己的灵宠真是无语了。 不过怎么会找不到委托人呢? 她问江枫:“不是说委托人出现的时候,标记灵会被注入翡翠玉笛的强盛灵力吗?怎么还会出现找不到委托人的情况呢?” “委托人出现时,翡翠玉笛的灵力确实会达到鼎盛这点是没错,只是这是在不存在外界干扰的情况下。 我想可能是因为了尘的缘故,折更的灵力受到了相应的削弱。”江枫分析道。 宁敞顺着说:“那这样的话,想必了尘也已经知道了委托人的存在,但他应该和我们一样,都还没最终锁定。” 这时,折更跳出来,义愤填膺地说:“我们必须在那个桔衣怪之前先找到委托人!” 已经被那个少年抢走了桂花糕,但桂花糕事小,千万不能让他破坏了摆渡业务。 宁敞生无可恋地翻了个白眼,自己的宠物怎么总是事后诸葛啊。 她拍拍折更的脑袋:“你说的很有道理。这不是废话吗!” 看主人的样子,应该是生气了,为了不被主人海扁,已经变为独角兽形态的折更识趣地飞到一旁,确定火力不会波及到自己之后,小心翼翼地开口:“今天多半是等不到委托人了,对面组织的干扰是一方面,也许委托人意愿不够坚定也是个潜在因素。 委托人既然在糕点铺出现过,我们接下来几天就去铺子周围蹲守,说不定会找到委托人的。” 宁敞抬头看了看天色,折更虽然马后炮,但言之有理,委托人就算曾经在花鼓美食街出现过,现在应该也已经回家了。 目前除了委托人喜欢吃桂花糕这个线索之外,他们好像也没什么有用信息。“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了。”宁敞有些怨念地说。 江枫想了想,道:“委托人曾出现在花鼓美食街,但范围太大,锁定在糕点铺附近确实能缩小搜索区域。但是我们也不是只能苦等,别那么悲观。” 宁敞又活了过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江枫提示说:“之前说过了啊,‘佛渡有缘人’。” 宁敞曾经是对这个说法深信不疑,但现在她完全有理由怀疑这是在故弄玄虚,如果所言非虚的话,为什么委托人不自己上门呢? 折更为什么没能成功标记委托人呢? 她苦笑了一下,说:“得,白搭。佛可能是太忙了无暇顾及我们的事儿。” 江枫看宁敞实在榆木脑袋,干脆点明:“都说了委托人即有缘人,那么缘分也分深浅,就像折更说的,摆渡必须心甘情愿,委托人的主观意志也很重要,如果他们自己意愿没有那么强烈,或是有其他力量从中阻挠,缘分就会浅薄,我们只能等待时机成熟。” 宁敞像是开了窍:“如果不想被动等待,就要主动出击。等成熟是一条路子,那是不是意味着也可以催熟?” 江枫点点头,露出了会心的一笑。折更胸有成竹地继续说:“这件事就包在本兽身上了!”江枫不置可否。 倒是宁敞,坚决持怀疑态度:“我怎么那么不信呢?只要你别引狼入室就行了。吃个桂花糕都能引出敌方灵宠,这概率真不是吹的。” 折更歪歪头,不服气地说:“那不是也吸引到了委托人吗?” 宁敞一想,这倒是,不过她还是不放心地说:“折更啊,以后我们不会让你一个人单独行动了,我们会和你并肩作战的!” 主人说话是讲究艺术的,折更乍一听还有些感动,主人真是负责任,自己没有跟错人,但这话经不起推敲啊,仔细一思量折更久从这话里品出了“照顾”的味道。 只有弱者才需要被照顾,主人显然是信不过自己的实力。 但是自己好像真的没有实力可言,折更感觉自己就是传说中的猪队友,非但没有什么贡献,还拖整体的后腿。 她自己也很懊恼。今天的遭遇总结起来都是桂花糕惹的祸,她发誓以后再也不会因贪吃误事了。 实力,信任这些东西她一定会努力靠自己赢回来的。折更看着主人,坚定地回答:“好!”她还是先抱紧主人的大腿吧。 江枫总结道:“虽然委托人更倾向我们这边,但我们还是要谨慎提防对面那伙人,就怕他们无孔不入。” “较量,就要开始了。”宁敞一字一句地说。 第三十七章 请君入瓮 林恣,代号“荆鸿”,由“鸦啼”——摆渡门的敌对组织第一参领尹赫搭救引荐,杨滞亲自招揽,并授予信物玉扳指,现已初步熟悉组织运作,但还未参与过正式的行动。 他曾旁敲侧击地问过尹赫君座何时才会启动自己,让自己深入摆渡门组织去探查情况,但尹赫说君座的意思是让他暂时按兵不动,听候调遣。 换言之,现在还不到他露面的时候。林恣不知道杨滞在打什么算盘,什么时候又是恰当的时机,但除了等,好像别无选择。 尽管在林恣心里,组织是他的庇护,也是他今后的依归,他已经向组织投诚,但早日参与执行任务,见识摆渡门的真面目,和宁敞见面却也是他的当务之急。 自己被神秘组织所救,宁敞执掌摆渡门,成为翡翠玉笛的天选宿主,自己再一次无可奈何地站在了宁敞的对立面,一切一切都发生得太快,林恣还来不及细细琢磨,就要周旋其中。 既然已经揽下了组织暗探的职务,林恣便不准备推责,早日和宁敞一见,弄清楚事情原委,也算了了他的一桩心愿。 只是,看杨滞的样子,还不打算让自己发挥暗探的作用,似乎对自己并不信任。 这几日,杨滞率领尹赫和他在组织内培养的几名心腹一直在客栈四楼开展秘密会议。 这些人口风极严,林恣也打探不出什么内幕。只是,君座的爱宠火烈鸟了尘曾无意中透露在川蜀地区遇到了摆渡那边的标记灵——独角灵兽折更。 尹赫向林恣介绍过标记灵的作用,每当摆渡门有新的委托事项出现时,标记灵就会活动得异常频繁,而他们本身和委托人之间就存在着微妙的灵力感应,可以精准地锁定委托人的方位。 对方的标记灵折更在川蜀出现,说明委托人很可能也在那里。因为了尘自身的灵力克制,折更应该还没有最终确认委托人的所在。 林恣合理地揣测,杨滞应该是在部署新一轮的针对摆渡业务的计划,要在对方之前先找到委托人,令其放弃摆渡。 如果对方先行和委托人缔结契约,摆渡业务正式开启,到时再想从中阻挠,势必要费一番周折了。 杨滞带着他的属下,这几日除了用膳一直在四楼会议厅闭门不出,又在房间周围布下重重结界,想来应是在密谋破坏摆渡的行动。 因为自己是作为暗棋一样的存在,因此只能出奇制胜,现在还不是自己出面的时候,因此杨滞全程都对自己保密,许是怕透露过多会打草惊蛇。 林恣猜了个大概,照目前紧张的局势,所谓摆渡的委托人应该还没有被对方找到,谁先找到也就成了最重要的突破口,意味着是否能取得先机。 林恣便照尹赫的交代在客栈内韬光养晦,等待时机。 得知弄丢委托人的当晚,宁敞和江枫趁折更灵力不济睡着时商议了寻找委托人的具体计划。 就像折更说的,当日和委托人之间的感应刚开始强烈,却渐渐减弱,神秘组织标记灵了尘的灵力克制和干扰是一方面,委托人自身请求摆渡的意愿不够坚定也是重要的主观因素。 如果委托人真的还没有决定利用摆渡,和摆渡缔结契约来实现未了的心愿,那么之后标记灵也无法再与之产生感应,这个委托人就算是平白流失了。 如果真是这样,再去委托人曾经出现过的糕点铺四周蹲守想来也不会有什么收获。 委托人不一定会再去糕点铺,就算真的去了,摆渡意愿没那么强烈的委托人和折更之间不存在联结感应,他们还是无法确定具体是谁。 江枫提到过,当委托人出现时,翡翠玉笛的灵力会达到鼎盛,受玉笛催动化形的标记灵也会灵力充沛,足以锁定委托人。 那日折更的灵力时强时弱,极不稳定,虽然江枫怀疑是神秘组织的标记灵在刻意压制,但他们去花鼓美食街之前,宁敞已经用灵力将折更自身的灵力气息掩盖,又用障眼法将她变作一个寻常孩童,了尘的法力再强,也只不过是一个低阶灵兽,还不足以识破她施加在折更身上的幻术。 因此当时的了尘并不知道折更标记灵的真实身份,根本没有理由阻挠她追踪委托人。 就算了尘作为敌方标记灵,所持的灵力和折更携有的摆渡门灵力互为抗衡,干扰了折更的追踪,但在了尘没有刻意阻止的情况下,对于折更的灵力波动也应该是不大的。 宁敞推断折更会弄丢委托人的深层次主要原因还是在于委托人自身。 折更去糕点铺只是为了买远近驰名,口碑极好的桂花糕点心,会碰到与之产生灵力感应的委托人,甚至撞见神秘组织的灵宠,纯属巧合和意外,这些本不在她的意料之中。 委托人本身也并不知道摆渡的存在,他们只是因为内心深处深刻的遗憾而和摆渡门互为感召,产生关联。 严格来说,所谓的委托人没有和摆渡门缔结契约,签订摆渡业务,也只能说是摆渡的潜在客户。 客户要是不想做这笔生意了,或者说,他们受到了什么影响,不想弥补遗憾了,他们和摆渡的联结就会逐渐淡化,直至完全消失。 折更不能精准确定委托人的位置和身份,和委托人的感应越来越弱,也就表明着委托人摆渡的意愿一直在动摇,随时可能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影响而放弃摆渡。 这种影响可能来自其他人的劝阻,也可能来自自身。 委托人也许找到了和遗憾和解的方式,不再有所执迷,或是走向了极端,万念俱灰,对尘世不再有所留恋,都会令他们逐渐放弃摆渡。 宁敞不想看到任何一种情况的发生,因为无论是何种情况,都意味着她会损失一个潜在客户,开不了张。化解遗憾,圆人心愿本就是积善的好事,没理由不做。 宁敞把自己关于委托人可能摇摆不定的想法告诉了江枫,江枫也觉得这种可能性很大,两人避开折更一番商议,决定来个掩人耳目之法。 他们准备让折更在糕点铺四周蹲守,一旦感应到委托人的踪迹,速速来报,但他们其实对这样做能成功找到委托人的期望值不高。 别说委托人可能不来,就算他来了,要是摆渡意愿过低,折更也不可能感应到。 这样做只是为了让折更去吸引火力。她曾在敌方标记灵了尘面前暴露过灵力,无论了尘有没有识破她的真实身份,对她起疑定是真的。 要是了尘把遇到折更的事回禀给了他家主人,也就是杨滞,杨滞是何许人物,机关算尽,城府极深,又素爱猜忌,怎么可能不联想到折更标记灵的身份,到时一定会觊觎委托人的下落,想要先下手为强,阻断他们摆渡。 而杨滞深知,一旦让他们成功和委托人签订摆渡业务,缔结了契约,摆渡业务正式开始之后,再想破坏摆渡就难了。 因此他一定会想让这笔买卖胎死腹中,最保险最一劳永逸的办法就是先他们一步找到委托人,让他主动放弃摆渡。 这样一来,杨滞势必会派出他的灵宠——火烈鸟了尘作为标记灵,先他一步到达川蜀地区刺探情报,而敌方标记灵处于被动,只能依靠追踪我方标记灵的位置从而获得委托人的方位。 不难猜到,折更一定会成为了尘的重点盯梢目标,宁敞和江枫派出折更在糕点铺附近打转,不为找到真的委托人,只为利用折更转移目标,分散火力。 到时宁敞也会和折更一起去蹲守,制造出委托人会出现在糕点铺的假象,最好能把杨滞和他的属下都吸引来,困死在花鼓美食街,让他们分身乏术。 而江枫才是真正要去寻找委托人的那个人。 委托人丢失的那个下午,江枫奉宁敞之命曾经偷偷潜入过那家小有名气的糕点铺,翻看了当日的账本,发现在折更进入糕点铺不久前曾有过一笔大订单。 来人订了相当份量的桂花糕,付下定金,约好三日后送到卢府。 难怪折更去得不算晚,仍是没能抢到桂花糕,原是有人预定了,店家打包好准备三日后送上门,库存才一下子减少得那么快。 这笔订单之后之后记录的便是最后两袋桂花糕的销售,想来就是抢走折更桂花糕的了尘所买。 不难推断,大订单出现的时间正是折更初次感应到委托人的时间。 前来下订单的多半是丫鬟或小厮,充当跑腿,就算不是委托人,也一定与委托人存在着重要联系。 江枫将账本上当日最后两笔订单的数目告诉宁敞,也把自己关于大订单和委托人间可能存在联系的想法告诉了她。 关于下订单的人,很明显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委托人本人,但由于摆渡意愿不坚定,折更无法获悉其具体方位,要么就是为委托人办事的人,和委托人关系亲密,才被折更锁定为委托相关人而产生感应。 如果是委托相关人的话,感应弱的现象就很好解释了。 账本记录上显示这笔大订单是卢府所下,想来卢府一定会有委托人的线索,宁敞便派江枫前往秘密查探。 而她和折更为了掩人耳目,还是依计划去花鼓美食街,在糕点铺的周遭范围内蹲守,吸引神秘组织的目光,为江枫的行动争取时间。 第三十八章 反将一军 清早,折更迷迷糊糊地醒转,意识到今天是要去蹲守委托人的大日子,怠慢不得,揉了揉惺忪的眼睛振作精神,一看宁敞已经蓄势待发,坐在桌前准备东西。 虽然宁敞知道委托人极大概率上不会再去糕点铺了,但折更并不知情,既然要转移目标,吸引敌方火力,这戏定是要做足的。 宁敞一早就收拾行装,带上干粮和水,在花鼓美食街要耗上几天了,没有充足的余粮哪行。 他们现下住的客栈离美食街尚有一段脚程,避免来回路途奔波,宁敞带够了银两,准备在美食街上临时找一个住的地方,借住在百姓家中或是找一个近的旅店都行。 折更看宁敞的架势,行囊收拾得满满当当,更是对委托人会去糕点铺深信不疑了,一看宁敞就做好了要死耗在那的准备,不找到委托人誓不罢休。 准备得这么充足不就是为了节约时间,好把精力放在找委托人上吗? 环顾了一下四周,却不见江枫的影子,折更不免纳闷:“主人,你助手怎么不在?”其实折更本来想叫江枫“跟班”,但他毕竟是代理掌门,一把年岁,德高望重,自觉不妥,于是换了个体面一些的称呼。 她也没说错,虽说主人是江枫领进门的,但主人才是摆渡门的执掌者,翡翠玉笛命定的主人,江枫只是负责从旁督导和协助,更像是主人的左膀右臂。 宁敞早料到她会这么问,已经想好了说辞:“木匣箱子里的草药还不完备,我让江枫照着医药典籍里常见的病症对应的处方去山上采药了,以备不时之需。 蹲守委托人这么重要的事,目标不宜过大,人多反而容易暴露,他又是个木匣箱子不离身的,太引人注目了,我就把他支走了,我们俩足够了。”至于江枫真正的去处,等他在卢府查出些眉目再说不迟。 折更觉得主人的话有几分道理,没什么怀疑。临行前,宁敞又为折更渡了不少灵力,此行可能会和神秘组织狭路相逢,还是有充足灵力傍身为妙。为了融于市井,宁敞还是依旧例把折更幻化成了女童的模样,方便于人前行走。 大白天的,于众目睽睽下突然闪现太过惊世骇俗,而且宁敞和她的标记灵初来乍到,法术研习得还不够纯熟,很容易失误,思虑再三,宁敞还是决定带着折更坐马车去花鼓美食街。 雇了个熟练又不碎嘴的马夫,宁敞和折更不多时就赶到了美食街上。折更领着主人找到了那家糕点铺。 在川蜀地区上空徘徊的了尘,在折更一出现时就已经有所察觉。主人交代了,摆渡那边的人很可能会再来美食街探索委托人的下落,让他盯紧了这条街。不出半日,折更和她的主人果然来了。 派出了尘侦查敌情前,杨滞把古刹罗盘给了了尘,这是一样由星辰碎片打造的上古法器,在追踪定位方面有奇效,寻常的易容、掩盖灵气的幻术在它面前都无所遁形。 折更和她的主人一出现,古刹罗盘就颤动不止,最后指针在东南方位停下,了尘下界一看,和主人所料不差,她们果然来了花鼓美食街,定是想等委托人再寻来。 了尘仍是化形为一个穿着桔色衣衫的稚气少年,因为样貌已经被折更看到过,怕她有所提防,因此了尘施了个隐身诀,藏在离她们不远处密切注视其动向。 宁敞看着糕点铺来往进出的客人,鹰隼一般的眼睛不放过一切蛛丝马迹,在他们身上来回打量,并小声嘱咐折更一旦感应到委托人的气息,马上靠近逐一排查。 看着那些手提桂花糕,往糕点铺外走的客人,宁敞偏头问折更:“怎么样,有没有什么印象?有没有你昨天感应到灵力的时候出现过的人?” “昨天人那么多,你又把我变成一个小女童的样子,又矮又小,我看那些大人都得仰着脑袋,哪能注意得到他们长什么样,再说男女老少相貌不一,平平无奇,我哪能一一分辨清楚?”折更不满地嘟囔着。 宁敞当然知道凭折更的脑子,不可能记得这么清楚,她也没想从折更那里获取什么有用信息,会这么问只是装装样子,说不定敌方组织的人就在暗处观察,她们已经被盯上了。 她们主仆二人不买桂花糕,却在店铺附近徘徊,不时向内张望,又对来往的客人指指点点,稍微留心的人都会觉得二人有古怪,更别说侦查经验丰富的敌对组织了。 宁敞原也没打算遮掩,举止刻意夸张,就是为了向敌对组织传递可疑讯号,故意暴露踪迹。不这样,怎么吸引目标和火力。 这么蹲守了二三个时辰,也没能感应到委托人,折更觉得委托人会来糕点铺可能只是心血来潮,并不是这里的常客,他们这么苦等更像是大海捞针,很可能无功而返。 但看主人守得乐此不疲的样子,看上去还能坚持三天三夜,觉得有些奇怪:“主人,我们还要等下去吗?委托人怕是不会来了吧。” 宁敞却笃定地说:“别急,会来的。”她没说谎,是会来的,只不过来的不是委托人,而是一些伺机从中作梗的家伙,本来她要等的,从来就不是委托人。 她是要请君入瓮,让那些不怀好意的人跌入她精心布置的陷阱,让他们从一开始就找错方向,离委托人越来越远。 这时,有一位穿着素色织锦云杉的人踱步进了糕点铺。 那人的衣衫呈月牙乳白色,织锦纹理繁复,绣工精细,点缀着祥云和青竹的图案,连衣襟处镶着的几颗纽扣也是玉石的材质,隐隐泛着墨蓝色的光泽,随手拿一柄木折扇,上面也并无题字。整体装束素净典雅,内敛持重。 等宁敞注意到他时,那人已经踏进了糕点铺的门槛,因为地处位置的原因,宁敞还是瞥见了他的侧脸,眉目清朗,面容深邃,气质疏离。宁敞没太在意,想来不过是个细致讲究的食客。 宁敞拉着折更,两人半倚靠在面摊挂招牌的柱子上,不经意地注视着来往的行人。面摊距离糕点铺不远,是个绝佳的观望点,一举一动都能尽收眼底。 素色衣衫的公子走进糕点铺,四处看了一下,用折扇不经意地挥了挥,察觉到异状,不由得蹙起了眉。 掌柜看公子仪表不凡,主动来搭话:“客官可有什么中意的吃食?本店现售,数量大的也能预定。” 预定?如果有人提前预定了足够的份量,近期定是不会再来了。公子若有所思,说:“我想预定五十包桂花糕。” 掌柜的一下眉开眼笑,五十包也算一笔不小的订单,闻言忙自夸起来:“本店的桂花糕素有口碑,回头客特别多,想来公子也是慕名而来。 您倒是赶巧了,本店原是不送货的,还是一位老熟客想出的主意,先预定,再送货上门,倒是解决了携带的麻烦,也让小店库存紧张的时候不至于流失客源。” 公子直接道:“如此甚好。我就要五十包桂花糕了,五日后送到城郊云来客栈,这里是定金,多的就当作送货的酬劳。”说着取出一个银锭,放在桌上。 掌柜的见到银锭眼里放光,五十包桂花糕,怎么也要不了一个银锭啊,就算是要给送货费和打赏,这也多太多了,想来这位公子定是不知这里的物价,或是什么深居简出、不食人间烟火的显贵,一出手竟这般阔绰。 许是怕这位公子反悔,掌柜的赶紧取出账本记账,公子看了看账本,昨日的账目上有一笔订单引起了他的注意。 订单是昨天倒数第二笔,照理来说,店铺快要打烊时不会有这么大的单子,要是有一般也会等到第二天再成交,但店家竟然通融了,一定是有些私交的熟客。 公子想到刚才掌柜的提及过给他出预定主意的那位老熟客,脱口问道:“昨天也有一位下了大单子的食客吗?” 掌柜的看他的目光停留在账本昨日的记录上,笑了一下,说:“噢,可不是嘛,就是那位喜欢吃桂花糕的娘子府上下的订单,我说的那位老熟客就是她。不过昨天是她府上的丫鬟来买的。” 公子一听,当即问:“不知是哪府的丫鬟?” 掌柜疑惑地看向他,这个人怎么对别人的事这么感兴趣?公子不着痕迹地解释说:“哦,掌柜的别误会,事情是这样……” 他思考了一下,说:“不瞒你说,这桂花糕不是买给我自己的,我不喜甜食,是我倾慕的姑娘喜欢吃,我是买来讨她欢心的。 听说有位府上的娘子买了许多桂花糕,我心下一惊,莫不是我苦追不得的那位小娘子?掌柜的不妨说与我听,要真是同一位娘子,这桂花糕反正是送给她的,直接送到她府上,也省得伙计奔波劳烦了。” 看公子面如冠玉,风度翩翩,竟是位痴情种,竟还有求而不得的姑娘,掌柜的觉得真是奇了,便想成人之美:“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理解理解…… 本来这是顾客的隐私,我不便透露,若是这样,我倒不妨破一次例,就当作个顺水人情,要是那姑娘真是公子的意中人,也是美事一桩。” 掌柜的凑近公子,低声说:“那位姑娘就是卢府的二小姐卢纹秋。可是公子的心上人?” 公子笑着说:“正是……如此,那五十包桂花糕烦请替我送到卢府,不用说是我送的,我想给她个惊喜。”掌柜的心领神会,满口应承。 出了糕点铺,公子用折扇遮掩,念了几句心法口诀。 了尘感知到主人的召唤,正准备现身,突然听到一阵密语传音:宁敞那边不用盯了,委托人在卢府,速去。 素色长衫的公子正是杨滞。他派了贴身灵宠了尘跟踪宁敞和她的标记灵折更,不放心跟过来看。 宁敞和折更虽然一直注意着糕点铺,还低声谈论些什么,好像在等委托人,但江枫并不在旁。 江枫,杨滞还不太习惯这么叫他,以前都是叫他“阿渡”,摆渡门的代理掌门,那可是他的老朋友啊。 新主宁敞刚刚上任,阿渡作为前代理掌门,现在的副手,竟然不在主人身边,不合常理。 杨滞不信江枫会放任宁敞独自执行任务,她初来乍到,经验不足,何况法术运用都还没得心应手。事出反常必有妖,杨滞还是留了个心眼。 见宁敞苦守无果却不着急,江枫又迟迟不出现,杨滞才想到糕点铺是唯一的突破口,但委托人却不一定还会来糕点铺。 说不定宁敞和江枫已经暗访过糕点铺,调查出什么有利线索,才演了这一出声东击西。 杨滞便不再理会宁敞那边,准备亲自去一趟店铺,看看里面有何玄机,倒真让他从账本上发现了端倪。 了尘说过折更是因为没抢到最后两袋桂花糕才和他起了争执,折更也是在铺子里的桂花糕快要售罄的时候才来到糕点铺的。 如果她是循着委托人的气息来的,说明委托人先她一步,并且买到了桂花糕。 掌柜上的账簿上昨日最后一笔订单是两袋桂花糕,显然就是被了尘买去的最后两袋,而往前一笔是一笔数额巨大的订单。 如果折更感应到委托人气息和她进入店铺的时间几乎吻合的话,这笔订单极大可能就是委托人下的。 从掌柜的那里得知,订单是由卢府小姐卢纹秋的贴身丫鬟下的,委托人看来就在丫鬟和卢纹秋之间无疑了。 刚才一进入糕点铺,杨滞就挥动折扇探查了店内是否有灵力流动,竟真的让他发现了灵力痕迹。 折扇最多只能对两天内的灵力波动有所反应,看来最近有异能者进入过糕点铺。不用多想,肯定是宁敞和江枫来过。 想到宁敞和折更在外面死盯糕点铺,苦守数个时辰还不肯放弃,江枫又不知所踪,杨滞便猜了个大概。 宁敞和江枫许是已经来糕点铺调查过,发现了委托人的线索。宁敞和江枫兵分两路,她和折更在此地苦守,就是为了制造出委托人会来的假象,混淆视听。 醉翁之意不在酒,她们要等的从来就不是什么委托人,而是踏入陷阱的自己。 好计谋,可惜宁敞没料到自己没有像她一样守株待兔,等到她找到委托人之后再半路截胡,而是选择了主动出击,才没落入她的布局,被困死在这里。 杨滞通过密语传音让了尘先行前往卢府,之后再去会和。 看宁敞和折更预备在此苦守,与他缠斗,杨滞觉得好笑,上前一步:“姑娘在这里好一阵了,我看不像是来买桂花糕的,倒像是在等人,等到了吗?” 面前的人生得一副好皮相,清逸俊朗,气质不俗,宁敞刚开始就注意到了他,见他进了糕点铺这时才出来,手里却并未拿着糕点,于是反问:“公子进去这么久,出来时手中却空无一物,料想也不是去买桂花糕这么简单吧?” “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我意亦不在糕点,我和姑娘一样,在等人,一位故人老友,可惜他不在此处。”杨滞矗立原地,任微风吹动鬓发,看上去怅惘而遗憾。 宁敞确实是在等敌方组织步入陷阱,好将他们困在这里,无暇分身去和江枫抢委托人。 她和折更在此处逗留良久,又不时向糕点铺内张望,耳语一番,确实引人怀疑,让人猜到在等人并不奇怪。 奇怪的是面前这位衣着、谈吐不凡的贵公子这么堂而皇之地主动来搭讪。 她不想和无关紧要的人牵扯太多,就说:“不知公子等的人是谁,我等的人也尚未露面,但愿我们都不会落空吧。” 杨滞索性不再遮掩:“我等的人不会来了,但我知道在哪能和他一见。倒是姑娘,可识得自己要等的人?若是相见不相识,只怕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啊。” 宁敞心下一惊,再看眼前人,穿着考究,话语间似是对她很了解,对了,江枫说过神秘组织现任执掌者杨滞,性诡谲,无孔不入,为人颇爱附庸风雅。皮相误人,眼前这位莫不是……杨滞! 那他说的老友不就是,江枫!她真是太大意了,她们可以混入市井,敌方组织为什么不能乔装潜入呢? 宁敞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危险近在咫尺,忙伸手护住折更,看向眼前人道:“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我等的人恐怕是已经到了,杨滞!” “还不算太蠢,孺子可教。不用在此做戏了,委托人在哪你我心知肚明。卢府,不见不散。”话毕,杨滞轻挥折扇,掩去面容,转瞬便消失在二人眼前。 折更心有余悸地眨眨眼睛:“这就是杨滞?他怎么还主动暴露身份,这不合常规啊。” 看向杨滞消失的地方,宁敞咬牙切齿地说:“因为他就是来挑衅的,你没听他说的吗,‘孺子可教’,他是在耍我们呢。许是他欣赏够了我们像无头苍蝇似的在这里苦守,忍不住现身出来提点。 他应是没把咱们放在眼里……想着江枫多我们两个也无济于事,就索性把我们都凑到一块儿,好一网打尽。” 没想到对方竟也查到了委托人的下落,没有被他们牵着走,把自己的布局看得一清二楚,自己反倒是被将了一军。这一次,是她失策了。 第三十九章 看不透的委托人 见宁敞在晃神,折更出言提醒:“杨滞出现肯定不怀好意,他好像知道委托人在哪……这糕点铺我们还盯吗?” “想不到这么快就和对方的人正面遇上,对了,刚才他说的不见不散,在哪来着?” 宁敞猛一回想,发现不妙:“是卢府啊,江枫还在那,我们需得尽快赶过去,虽然不知道杨滞打的什么主意,万不可让江枫落单!” 她拉起折更出了花鼓美食街,还好她早有准备,安排马夫在附近揽客,没有走远,就是为了应变这种突发情况。 上了马车,宁敞向马夫直言:“往卢府去,快些。” 马夫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老伯,赶马车送货运客已有了年头,对川蜀地区的各个通道要塞和民居府邸熟门熟路。 只是宁敞光说了个卢府,他实在不敢贸然出发:“姑娘有所不知,这花鼓美食街方圆百里,卢姓住户可远不只一家啊。不知姑娘是要去哪个卢府?” 折更心下也正疑惑,杨滞约了主人在卢府会面,又没指明具体在哪,他就那么笃定主人不会找错地方吗? 而主人在听到卢府这个地点时虽稍有诧异,但很快恢复如常,就好像被人发现了什么秘密…… 主人似乎早就盯上了卢府,那为何还要来一趟花鼓美食街呢?这不是多此一举吗? 宁敞记起江枫和她说起账本上巨额订单相关的事,当时他似乎提到过,那订单是卢府二小姐所下,于是对马夫说:“去卢二小姐卢纹秋府上。” 马夫得令遂快马加鞭前往目的地。 宁敞的话更让折更确信她早就知道委托人在卢府,派了江枫去秘密查探,还骗自己说江枫是去山上采药了,显然是对自己不够信任。顾及到马夫在外面,折更拽了拽宁敞的衣袖,示意她附耳过来。 等宁敞弯下腰,折更便凑上去问:“委托人在卢府你早就知道对不对?” 宁敞猜到折更是因为被蒙在鼓里不高兴了,就坦诚了整个计划的原委。 折更听完之后不恼反对宁敞赞赏有加:“主人这局棋布置得妙啊,对我保密是应该的,这样才能把神秘组织的人忽悠过来,我懂的,其实这个计划本没有破绽,只能说是杨滞太狡猾了,主人不必丧气,委托人我们势在必得的!” 折更这么识大体,又会安慰人,不愧是自己一眼挑中的灵宠……宁敞揉了揉折更的小脑袋。 她说的没错,虽然杨滞也发现了委托人的所在,但说占得先机还太早了,其中不乏变数,首仗她定要赢得漂亮。 所幸卢府离花鼓美食街并不远,马夫也很得力,没多久印有“卢府”字样的金漆牌匾就赫然矗立于宁敞和折更眼前。 宁敞上前叩了叩门闩,就有一位蓄满银色胡须的老翁来开门,宁敞说自己是来拜谒卢二小姐的。老翁料想来人是小姐的故交,没多阻拦,放她们进去了。 一名婢子领着宁敞她们,一路穿山绕水,经过水上木桥,绕过假山,又穿过一条九转回廊,才走到一处别院,指着正中一间道:“二小姐喜好清幽,自从……噢,没什么,她已有半年没出府了,若二位是小姐的旧友,烦请多多开导才好。” 半年未出府? 宁敞观卢府虽不说富丽堂皇,但布局大气,陈设摆件颇有意趣,院舍也众多,应是个富庶的官宦人家。 府里的下人待人和气,想必家教没有那么森严。 不知道这卢府二小姐为什么要圈地自缚,将自己困于这方寸之地。不过既是标记灵感应到的委托人,肯定有故事。 开门的老翁是卢府的管家,掌管卢府后院多年,据说是看着卢二小姐长大的,在卢府很有声望,底下的人都叫他“祝伯”。 据他介绍,那名领她们去寻卢二小姐的婢子是二小姐的贴身丫鬟,由小姐赐名,唤作“研嘉”,应就是订了许多桂花糕的那名丫鬟。 刚才一路过来,宁敞已经让折更暗中探过这位卢二小姐的贴身侍女,没有一丝灵力波动,加上那侍女看上去并无心事,应该不是她们要找的人。 倒是这个卢二小姐,是研嘉最亲近的人,也是卢府最受宠的小小姐,终日闭府不出,像是个有故事的。 宁敞推门进去,就看到这样一幅景象:一名女子坐在桌旁准备提壶倒茶,茶壶还未倾倒,她就被直直地定格在这个状态,动弹不得,双眼也自然地合上,睡着了一般。 女子面相温婉,眉目间又有几分英气,看打扮应该就是卢二小姐了。 左右各坐着两名男子,死死地盯住对方,却不说话,好像在暗中角力。两名男子不是别人,正是江枫和先到一步的杨滞。 “江枫,这是什么情况?”宁敞走上前,碰了碰卢二小姐,见她一动不动,问:“她是……” “不妨事,只是暂时被定住了,我正在打探卢二小姐有什么未了结的心愿,杨滞就突然出现,因为还没和委托人签订契约,怕杨滞乱来,我只好先把她催眠。她现在和陷入深度睡眠没有区别。”江枫看了一眼对面端坐的杨滞,忿忿地说。 杨滞没理会江枫的话,见宁敞带着折更赶到,说:“姑娘还算守约,也很守时。” 江枫忍不住白了杨滞一眼:“姑娘什么姑娘,杨滞你装哪门子的斯文,宁敞不了解你我还不知道你吗?收起你的歪心思,我们摆渡门的新主果敢睿智,没那么好糊弄。” 还没开始抢生意呢,怎么就一股浓浓的火药味…… 宁敞眼光放得长远,多一个朋友总比多一个敌人好,要是能化敌为友是最好不过的,毕竟他们只是为了做生意,没必要剑拔弩张。 她看杨滞剑眉星目,一副坦荡的君子做派,存了几分感化的念头。 “咳咳……”宁敞看了一眼江枫,又看了一眼杨滞,大度地说:“称呼什么这都不打紧,我们就来个君子协定,这笔买卖我们双方公平竞争,谁也不耍诈使阴招行不行?” 江枫不屑一顾地说:“这话你对某人说还差不多……我向来正派。” 宁敞知道他说的某人是指杨滞,于是看向杨滞,满脸都是真诚。 谁知杨滞淡淡道:“谁跟你说我是君子?” 宁敞一阵错愕,这人说话一向都这么直白的吗……虚与委蛇的场面上的寒暄都不会吗? 看来此人的狼子野心已是昭然若揭了,和平相商看来只会是自取其辱。 宁敞正想放几句狠话坚定地表明立场,杨滞继续说:“君子协定我是不会签的。有什么招数,明的暗的,尽管使出来。结果如何,各凭本事。这场摆渡我定不会让你们得逞。” 先礼后兵,杨滞说得这么明白,就算要感化他,也只能徐徐图之了。 宁敞放话:“公……咳咳,公然挑衅,我们摆渡门也不是那么好欺负的。就依你所言,各凭本事好了。”她一时顺嘴,差点称呼对方为“公子”,可对方摆明了来者不善,她也没必要拘礼了。 她看向江枫:“快把卢二小姐解开啊,我们先弄清楚灵力波动是怎么回事,她为什么想摆渡又摇摆不定。” 江枫隔空轻抚卢二小姐的额头,现出浅浅的灵力痕迹,如同一道水纹。 倏忽间卢纹秋就睁开了眼,恢复原先的动作,倒好了茶,只是突然看到宁敞不免惊讶:“姑娘你是何时进来的?我一直在这,竟不知你来了。” 宁敞拧紧了眉头,早知道她就在江枫解除术法前先出去了,等卢二小姐恢复意识之后再敲门进来不是更合理? 但现在已是骑虎难下了,宁敞支支吾吾道:“我怎么进来的?这个问题……” 突然她看到房间里有密室,密室的门还没关上,灵机一动说:“其实是小姐的贴身侍女研嘉担心你想不开,又怕你拒绝外界的帮助,特引我从暗门进来,看看小姐是否安好,你方才顾着给两位远客倒茶,许是不曾留心,没有察觉……” 卢纹秋近来心事重重,加上研嘉是她心腹,两人主仆情深,从小一起长大,更像是家人。 她知道自己一反常态会叫研嘉挂心,听宁敞这么说竟没有起疑,只是轻轻道:“研嘉,是了,只有她知道我房间中有处暗室,也知道联通何处。姑娘好意,有心开导我又怕搅我清净,我又怎么会怪罪。” 宁敞看卢纹秋面容憔悴,愁眉深锁,言语礼貌而又疏离,像是和世俗隔着一层,应是太久不见天日,闭门房中终日忧思所致。 但看她步履轻盈,身姿矫健,硕大的白玉茶壶握在手中不曾倾洒半分,腰间系着的不是寻常闺阁女子喜欢的香囊挂件,而是宝石璎珞。 那样的宝石璎珞一般都是挂在佩剑上的,而卢纹秋随身未带兵刃,也无暗器,应该是从别处取下的。 刚才宁敞问过侍女研嘉,得知卢纹秋曾习过武,身手了得,但再想问师从何人,为何习武,那侍女却闪烁其词,顾左右而言他,怎么也不肯透露分毫。 宁敞直觉卢纹秋的深刻遗憾一定和习武有关,但她说不上来。 女子不爱红妆爱武装,这倒是件新鲜事儿。许是受了那些个坊间戏剧话本的荼毒,想做巾帼女英豪,成一代济世女侠。 但真正见到了这位卢二小姐,黛眉浅妆,梨涡盈盈,即使形容憔悴也依稀可以想见曾是一位多么言笑晏晏、灵动烂漫的女子。 举手投足透着书卷气,一看就是受过诗书浸染的,待客有礼,周到备至。 宁敞实在很难将这样一位亭亭玉立的古典佳人和巾帼女将重叠起来,更不觉得她会醉心于武艺,可她确确实实又是有武功底子的,而且造诣不俗,才不致在数日颓丧后形容潦倒、脚步虚浮。 只是卢纹秋再怎么装作若无其事,她眼底的倦怠和落魄失魂还是遮掩不住。 江枫已经用读心秘术探过卢纹秋,没有任何收获。 因为摆渡人只能看到他人近期一个月左右的过往,再往前的就看不清楚了。 他乔装成隐士,在卢府附近替人占卜算卦,预知祸福,又花钱雇了几个人演了出得道高人指点迷津,趋吉避凶的好戏,才诓得那迷信风水玄学的老管家祝伯将他迎进府来,替他坐镇宅邸,一改风水,顺便替久不出府的二小姐消灾祈福,开解一番。 摆渡行当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除非万不得已,不能轻易在人前暴露异术,扰乱人界秩序,否则必遭反噬,修为大减。 江枫不便用法术将那卢二小姐强行掳走,这才想出利用老管家年迈迷信的弱点,扮作江湖术士混进卢府,再顺理成章地接近卢府二小姐。 一来二去,准备行装、雇人打点,又当着祝伯老翁的面对着宅子做了场鬼画符的法事,念了些神神叨叨的祷告词才哄得老伯从将信将疑到把他奉为神使上宾,许他在府内自由来去。 杨滞倒好,仗着他的组织行事百无禁忌,没摆渡门那么多规矩,硬说是江枫的远房表亲,颇通命理,来助江枫一臂之力。 江枫矢口否认,说自己没这房表亲,杨滞就向祝伯解释,说江枫是因为经常和邪祟打交道,怕沾染不吉祸及家人,才如此坚决要和他断绝关系,说什么也要留下。 祝伯想着多一个人出力总是好的,就没有阻拦。 就这样,杨滞借着江枫已经造好的势,借着高人表亲的名头堂而皇之地也在府里安顿下来。 而且有了亲戚助手这层关系,杨滞便能不引人怀疑地跟着江枫,行使江枫得到的一切便利,江枫想甩也甩不掉。 这不,江枫刚排除了丫鬟是委托人的嫌疑,锁定了目标人物卢府二小姐,刚想和委托人套点近乎,杨滞跟着动静也来了,使得江枫心中无限憋闷。 要是宁敞再晚到片刻,说不定他和杨滞已经开始斗法了。 被杨滞这么盯着,江枫面对着委托人是有口难开。杨滞迟迟没有动作可能是想看江枫和委托人的进展,以观后效,慢慢寻找突破点。 江枫通过意念传输,把自己混进卢府的经过大概和宁敞交代了一下。 毕竟有杨滞在,委托人摆渡意愿也不够坚定,这桩生意没那么好拿下,他还需凭借得道的隐士高人这重身份在卢府扎根下来,和宁敞提前串好说辞也是必要的。 反正杨滞为了进卢府打探,都能厚颜到扮作他的远房表亲,让宁敞搭个顺风车进入卢府倒也省事,到时就说她是家道中落,前来投奔的另一远房表亲。杨滞亲身实践过,这招应该屡试不爽。 宁敞于修习异术上没什么天赋,做不到举一反三、融会贯通,学意念传音的心法倒是有些小聪明。 可能是以前在私塾课堂上开小差开习惯了,总幻想着有朝一日能悄无声息地神游、说话不被旁人发现,成为摆渡当家之后竟让她无意中得知意念传音这等窍门,说什么也要学会。 接收到江枫的意念传输信号时,宁敞还在分析卢二小姐的性格,想着要从哪里切入,探听她的心事,让她自愿摆渡,冷不丁吓了一跳,生怕被杨滞察觉。 但按江枫的意思,摆渡门惯用的意念传输的法术和敌方组织所用的密语传音不同,使用范围和权限更小,只能和身边近距离的相隔不远的人两两进行暗中对话,且无法窃听其他人的对话内容。 两种法术有异曲同工之妙,但因为使用时施加的心法口诀完全不同,不用担心被他人窃听。 而且因为意念传输自身的局限性,对话只能在两人之间传递,就算杨滞破解了他们的心法口诀,只要施法者没有默认他是传输对象,他还是无法获悉内容。 简单来说,摆渡门独有的意念传输之法相较于神秘组织所用的密语传音术要求的传话距离更短,需两两传递,且自带防护加密锁,安全性能更高。 在确认和江枫的意念对话不会被杨滞监听之后,宁敞才放心地接收江枫传递的内容,大致了解了他目前在卢府的处境。 杨滞为了能留在卢府,便于监视江枫,还真是不拘小节,不惜借用江枫远房表亲的身份。看来此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属实难缠。 为了不让卢府的人怀疑,他们不得不让杨滞随行,只是这样一来,难免处处受制。 宁敞尽量往好的方面想,至少杨滞现在是在明面上和他们较量,不再像从前一样按兵不动,暗中蓄力。 他们现在是处于被动,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杨滞又何尝不是处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呢,一举一动都能看个真切。知道杨滞在下一盘什么棋,下一步又要怎么走,同样重要。 第四十章 扑朔迷离 宁敞说自己是由侍女领着,穿过卢纹秋房间里的暗室进入房中的。 卢纹秋因为有心事,神思恍惚并没有起疑,难保她回过神来不会追究宁敞的来历。 江枫就主动提起说:“二小姐有所不知,这位从暗室里出来的姑娘是我家乡的亲戚,算起来比杨滞还要亲上几分。 老家近日受战祸牵累,她家道中落,亲人皆已罹难,听说我在卢府高就,特来投奔。她与我是近亲,现在遇到了困难,我理应照拂一二,还望二小姐能容情收留她。” “先生是祝伯请来驱邪纳福的隐士,祝伯交代过不可怠慢,杨公子既是前来帮衬的亲眷,留在了卢府,那么再多留一个孤苦无依的女流也没什么,只要不影响先生便好。” 卢纹秋不信佛,亦不信鬼神,那些在她眼中都是怪力乱神,作不得数。 但客人是祝伯信仰倚重的,她不好推辞,为全礼数,还是照顾客人的感受为先。 宁敞忙作了个揖,谢过卢二小姐。 一偏头,却看见杨滞在愣神,双目游离,呆住了一般。她向江枫示意这一情况。 江枫看了一眼杨滞,他这状态,很可能是在凝神动用禁术,想探知卢纹秋的记忆。 杨滞身为神秘组织执掌者,若使用探悉读心术,能看到他人的生平过往。 只是在运用此术法时,施法者需屏息凝神,在外界看来就像神游一般。 宁敞错以为杨滞只是开了个小差,但江枫清楚事情绝没有那么简单。 他也试图了解在卢纹秋身上发生的事,但因为摆渡门的术法有权限,只能追溯到委托人近一个月的记忆。 而这一个月,就像府中人说的那样,卢纹秋将自己锁在房中,情绪低落,不思饮食,对任何事都提不起兴趣。 唯独在谈到“桂花糕”时舒展了眉目,侍女研嘉以为她是想念糕点的味道了,这才订下了许多桂花糕,想要令小姐开怀。 卢纹秋这一个月的记忆里,并没有说明她突然颓丧的原因。 只是杨滞若有意拾取卢纹秋的生平记忆,一定能知道她一反常态的原因,顺藤摸瓜得知她的遗憾所在,便能有针对性地阻挠摆渡。 绝不能让杨滞抢占了先机。 江枫将一只手搭在杨滞手上,另一只手用力摇动他的肩膀,刻意打断他的静气凝神。 “表弟,表弟,想什么呢?”江枫急切地说。 杨滞回过神,“表弟”? 江枫摆明了是在称谓上占他的便宜。但谁叫他自称是江枫的远房表亲呢,又没说清楚是表兄还是表弟,现在既然江枫已经先把“表弟”叫上了,他也不好反口,姑且先忍着吧。 他顺势说:“我是在想,祝伯为什么会觉得卢府宅基不祥,广邀术士隐者来坐镇呢?” 卢纹秋解释说:“卢府是将门,有如今的基业不全赖祖宗庇荫,都是刀口舔血,用寸寸军功换来的。 父亲久居沙场,积累了一些战功,老来得子,生下兄长和我这个小女儿。 那时的父亲已是暮年,无力再维持家族荣耀。一时间山河欲坠,家族飘零。 兄长刚及冠就主动参军,想继承父亲宏愿,驱除贼寇,拱卫山河,还天下太平……” 宁敞看如今的卢府,显赫一时,满门荣耀,想必都是仰仗了卢二小姐的兄长,就说:“小姐的兄长定是少年英雄,杀伐果敢,决胜千里,才挣得了这赫赫军功,为卢府带来希望。” 谁知卢纹秋怅惘地摇了摇头:“哪来的少年英雄……我兄长他在军营里摸爬滚打了三年有余,仍不得重用,甚至惨遭被俘,受尽欺辱才侥幸逃出来,父亲也因为担心兄长安危一度晕厥。”想到往事,卢纹秋看上去更加伤感。 “那为什么……”宁敞满腹的疑惑。 难道卢府的荣耀不是卢二小姐的兄长用军功换来的? 卢纹秋顿了顿说:“好在天公见怜,兄长挣脱敌营之后脱胎换骨,熟读了兵法,苦心磨砺,武艺大进,终于在战场上显露了锋芒,受到擢升重用,此后一路扶摇,官拜昭威将军,也为卢府带来了转机。” 虽然只是回忆,她还是难掩欣喜:“兄长,他终于做到了……” 原来是一个卧薪尝胆然后逆袭的故事。 宁敞迫不及待想见见故事中这位兄长,问:“二小姐的兄长现在何处?不知仍在外征战还是在朝中任职?” 卢纹秋闭眼,一滴泪从她眼角滑落,她忍痛睁开眼道:“兄长他一年前围剿边境蛮夷时不幸身中埋伏,已经亡故了……” 卢府长子竟然已经不在了,这倒是宁敞始料未及的。 以一人之力承担起了整个家族的兴衰,小小年纪就入伍,经过千锤百炼,一场场战役浴血洗礼,绝境中奋起直追,一点点蓄力,才积累下成就,为家族赢得荣光,还来不及和家人团圆,就已经天人永隔…… 所以,祝伯是认为家宅不吉,冲撞了少将军,导致他英年早逝,才寄希望于命理风水的…… 卢府的命运确实多舛,宁敞一阵唏嘘,突然想到卢纹秋腰间挂着的宝石璎珞。 她身怀武艺,功底深厚,很可能就是得到了兄长的真传,那宝石璎珞也许是她的兄长所赠,她才分外珍视。 那么卢二小姐心底深处的遗憾也就呼之欲出了,她应是对没能和兄长见最后一面耿耿于怀。兄妹情深,这也能理解。 宁敞试探性地问:“小姐腰间的挂饰好生别致,不知可是兄长赠予的?” 卢纹秋闻言看向那串宝石璎珞,用手小心摩挲了一下,眼底流转过一丝柔情:“说起来,自从一年前我受伤醒来,这串宝石璎珞便一直戴在身上,不知道是何时戴上的,我也记不清是何人相赠,只是觉得熟悉,不舍得摘下。” 不是兄长送的? 卢纹秋的话推翻了宁敞的所有设想。 事情变得越发扑朔迷离起来。 卢纹秋一年前受过伤,醒来后性情大变,显然还缺失了某一部分的记忆,难怪江枫从卢纹秋的记忆里探查不出些什么。 宁敞看向杨滞,刚才他施展探悉读心术的时候被江枫打断,不知道他有没有发现什么重要信息。 “杨……表弟,出来得匆忙,现下不觉间竟有些饿了,我和表兄有些私事相商,劳烦你去吩咐厨房准备些吃的送来,多备些,二小姐也一同用膳。”宁敞对着杨滞说。 杨滞正注视着卢纹秋的那串宝石璎珞,若有所思。 宁敞又唤了声“表弟”,他才应道:“好说好说,稍等片刻就来。” 私事相商?杨滞心里清楚,宁敞故意支开自己,留下江枫,是想继续打探卢纹秋的过往。 只是他已经有了盘算。刚才虽然被江枫打断,他没能看到卢纹秋完整的记忆,只是几段碎片,但看到卢纹秋腰间的宝石璎珞,是习武之人剑鞘上常佩的,而她又曾经受伤失忆过,杨滞前后一联系,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而卢纹秋已经失忆,任凭宁敞和江枫怎么旁敲侧击,应也是问不出什么的。 杨滞胜券在握,也就不去计较宁敞故意支走自己这点小心思了。 第四十一章 不可思议的游学 宁敞见杨滞听话地往厨房去,一句抱怨的话都没有,不免狐疑。 不知道这个杨滞是碍于卢纹秋在,怕表露不满会引来猜疑,才忍气吞声,还是他在密谋些什么…… 不过她的本意就是支走杨滞,和江枫一起,希望能从卢纹秋这里找到突破点。 不管杨滞为什么乖乖地走开,有避开他单独和卢纹秋谈话的机会总是好的。 机不可失,宁敞和江枫交换了一个眼色。 江枫早已看出她不是真的饿了,只是借故支开杨滞,当即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 宁敞对着卢纹秋道:“二小姐难道就不曾怀疑过吗?” 卢纹秋怔了一下,说:“你是指对于腰间这串宝石璎珞的来历吗?” 她坦言道:“不瞒姑娘,一年前受伤醒来,初见这个挂饰时确实感到奇怪,只是研嘉说这可能是之前游学时某个同窗好友所赠。 我游学居无定所,每隔一段时间就换个地方,可能是忘了。” “二小姐知道我所说的不是这个,”宁敞看定卢纹秋,郑重道:“什么挂饰都不打紧,二小姐分明是遗失了一段重要的记忆,就不想找回来吗? 难道二小姐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继续心安理得地生活下去吗?” 宁敞的话似是触及了卢纹秋的心事,她眼神闪躲,恍惚了片刻。 接着说:“研嘉说我四年前负气外出游学,一年前又莫名其妙地受伤昏迷,一定是在游学途中发生了不愉快的事,忘了也就忘了,无需太过执着。 如今回到了卢府,再去纠结从前的细枝末节也没什么意义……” 卢纹秋的话条理分明,说得滴水不漏,虽然是对宁敞说的,但不知怎么,更像是自言自语。 她好像是在为失忆找借口,并强迫自己接受。 就好像她的潜意识里刻意在回避那一段记忆,选择忘记,也是在寻求解脱。 如果需要强行割舍掉记忆,或是选择性遗忘,那样的记忆一定很刻骨铭心。 宁敞听说过有一种失忆是应激创伤性失忆,是人在经历无法接受的悲痛,情绪崩溃的状态下,神经系统为了进行调节修复而产生的一种防御行为。 但宁敞也只是听说,没有亲眼见过实例。 卢纹秋的情况让宁敞想到了这种失忆症里的特例。 她记得如果是应激创伤性失忆,只要施加一定的刺激,复原记忆的可能性很大。 只要能找到和失去的那段记忆相关的人、事、物,有引导性地在患者面前还原特定场景,再加上一些特定的语言、氛围,就有可能令患者想起原先的事。 江枫和宁敞的关注点不同,他对卢纹秋提到的“游学”一事十分上心:“负气游学?卢小姐还曾外出游学吗?” 卢纹秋解释说:“其实游学一事我也没有什么印象了,好像是有这么件事。 我是听研嘉说的,我十六岁那年不知怎么就心血来潮要外出游历,说是想效仿孔圣人周游列国,增长见闻,向有识之士学习。 父亲舍不得放我离家说什么也不答应,为此我还和父亲大吵了一架,后来就负气出走了。 之后应该就像研嘉说的那样,我是去游学了吧。只是不知怎么在外漂泊了四年,落得个受伤昏迷的下场。 我一醒来就已经回到卢府了,听研嘉说是一个小厮送我回来的,许是我花钱雇的书童吧。” “研嘉说,研嘉说,什么都是研嘉说……我知二小姐和研嘉亲如姐妹,但难道研嘉能替二小姐过这一生吗?” 宁敞看上去情绪有些激动:“平白无故丢失了曾经的记忆,且不说这段记忆重要与否,它至少是二小姐生命中的一部分,记录着你生活过的痕迹,不知道有多少人和事牵涉其中。 二小姐凭什么这么轻易就将它抹去?就算这不是二小姐的本意,也不该说得这么轻飘飘吧……” 宁敞知道自己说话有失分寸,欠缺体统,这样公然地指责卢府小小姐实在失态。 但她就是气不过,也看不惯卢二小姐一副对什么事情都漠不关心的作派,不想她就这么稀里糊涂,浑浑噩噩地度日。 只要卢纹秋愿意,她一定竭尽所能帮她找回遗失的记忆。 江枫瞪了她一眼,暗示她口不择言,说话过于鲁莽。 卢纹秋有一瞬间的失神和诧异。 宁敞的话戳中了她的痛处,她也曾为那段丢失的记忆困扰过,经常会没有来由地情绪低落,感到难以言喻的伤感,心里就像是空了一块。 但研嘉和府里的人都在为她担心,她不像再这么自苦下去了,也默默劝诫自己有些记忆丢了就罢了,或许是好事…… 想开后的卢纹秋说:“如果失忆是上天注定,找不找得回之前的记忆,我不想强求。”然后顿了顿说:“我也不想让它影响我现在的生活。” 江枫尊重卢纹秋的意愿,没有多费口舌再提她以前的事,而是说:“卢小姐能想通再好不过。” 宁敞却不死心,说到“游学”,卢纹秋说这是她十六岁时心血来潮的想法,如果是十六岁…… 她猛然想到了关键点,脱口问道:“二小姐说过你的兄长为了圆令尊天下太平的心愿,重振卢府,是及冠时主动去参军的?” 卢纹秋不知道她为什么在此时谈及这个,点点头。 男子及冠,那不就是十六岁…… 卢纹秋突然要外出游学,也是十六岁。 宁敞又问:“不知二小姐和兄长相差几岁?” “三岁。”卢纹秋直言。 十六岁外出游学的话,照卢纹秋所说,那时她的兄长十九岁,刚入军营三年,正是在军营中摸爬滚打,郁郁不得志的时候。 宁敞记得,卢纹秋的兄长入军营三年左右,也就是他十九岁时,曾惨遭敌军俘虏,受尽凌辱,一时间生死难料。 在当时卢府定是收到战报的,卢纹秋应该也知道她的兄长被俘,生死未卜。 整个卢府都是人心惶惶,她的父亲更因为担心长子的安危一度晕厥,她怎么还会有心情在那个节骨眼上抛下卢府,孤身外出游学呢? 而据研嘉告诉卢纹秋的,卢纹秋当时因为父亲反对她离家游学,还和父亲大吵了一架,最后不顾父亲劝阻负气出走,这一走就是四年。 卢纹秋饱受封建礼教熏陶,知书达理,上孝长辈,敬兄长,更是心系卢府,怎么可能明知兄长危在旦夕,还只顾自己痛快,决意出去游历,撇下父亲和卢府呢? 哪哪都透着古怪。 卢纹秋在谈到她兄长终于实现抱负,在军营里赢得一席之位,屡立战功的时候,分明不只是崇敬,还有欣慰,一看就是兄妹情深。 宁敞不信卢纹秋会在兄长危难时去游什么学。 如果研嘉没有撒谎,那就是这件事不像表面上那么简单,一定有什么隐情。 说不定这就是解开卢纹秋失忆之谜的关键。 正这么想着,杨滞从屋外进来,后头跟着几个丫鬟小厮,手上端着碗盘。 宁敞本想再深入挖掘一下,想不到杨滞动作这么快,已经带着饭食回来了。 第四十二章 反推心理战 杨滞吩咐身后的几个丫鬟和小厮把饭菜端上桌,看到一应菜品、餐具都放置妥帖后,一挥手示意她们下去。 卢纹秋的贴身侍女研嘉也在这几个丫鬟中,正准备退出去,卢纹秋叫住了她,让她一同用膳。 平日里,卢纹秋和研嘉不分彼此,因为她没把研嘉当成低等婢女,很多事情上也就没有那么拘礼,她们一般都是在一张桌子上吃饭。 研嘉可能是想给卢纹秋和新到访的客人留单独相处的时间,所以本没准备按惯例和二小姐一起吃饭,不想卢纹秋还是叫住了她,于是又折返回来。 研嘉、卢纹秋和宁敞几人都坐定后,杨滞先开口问:“刚才我不在,你们都说了些什么?怎么看卢姑娘有心事的样子……” “其实也没什么,方才我好奇询问了一下已故卢少将军参军和被敌军掳掠时的年龄。将军苦心孤诣,年少有为,经历也实在堪称传奇,我一时失言了,可能是令二小姐又想起了她的兄长,勾起了伤心事,不禁伤悲吧。”宁敞避重就轻地说。 至于她刚才企图打探二小姐过往记忆的事以及卢纹秋曾经外出游学一事,自然不能让杨滞知晓,免得他给二小姐洗脑,劝她看淡前尘。 经过刚才一番交谈,宁敞已经发现卢二小姐对自己那段遗失的记忆在刻意回避,讳莫如深,一副要斩断过去的样子,对恢复记忆并没什么期待。 可她和江枫还指望唤醒二小姐的记忆,到时顺理成章地接下这笔摆渡生意,助她完成未了的心愿。 若是卢二小姐打定了主意,不再留恋过去,杨滞又趁机给她灌输心灵鸡汤,教她什么随缘,什么顺应天命,展望未来,那么他们岂不前功尽弃。 而宁敞看出了卢纹秋是在自欺欺人,实则心有牵念。 虽然她嘴上说不想让那段丢失的记忆影响她现在的生活,但她根本做不到,否则也不会潦倒颓丧,在房中画地为牢,忧思这么多日。 至于卢纹秋为什么不敢触碰原先的记忆,宁敞也说不上来。 可能是不想让研嘉和府里人为她担心。 可宁敞隐隐觉得,就连卢纹秋自己,对那段未知的记忆都是本能的抗拒,但她越是挣扎在想割舍而不得的漩涡,宁敞就越觉得这件事没那么简单,并非没有转圜的余地。 只要不让杨滞获悉她和江枫在卢纹秋这里的进展,再继续尝试唤醒卢纹秋尘封的记忆,得知了她内心深处真正的遗憾所在,一切就还有转机。 眼神、言语都可以伪装,可是心不会。 如果卢纹秋本身没有深刻的遗憾,没有耿耿于怀的心愿,真的心无挂碍,那么也不会成为摆渡的潜在委托人,和标记灵互为感应。 既然心有所愿,又怎么会轻易磨灭。 但卢纹秋因为顾及到珍重之人,摆渡意愿有所削弱。 此时宁敞和江枫要做的,就是不让杨滞影响卢纹秋的意志,在卢纹秋彻底放弃摆渡之前,让她恢复记忆。 听宁敞说问及了卢纹秋已故兄长的年龄,杨滞面色微微诧异,抬眸看了一眼宁敞。 古怪,太古怪了…… 宁敞不是那么不小心的人,卢纹秋才刚刚说过她的兄长已经中伏身死,她怎么会那么没有眼力见,偏揭人伤疤,戳人痛处呢? 宁敞多愁善感,心思细腻,断不会如此鲁莽。 除非,她是有意为之…… 那她又为什么不惜引起卢纹秋神伤也要问及她兄长呢? 对了,宁敞刚才说她问的是卢纹秋的兄长参军和遭敌军俘虏时候的年龄。 卢纹秋早就说过,她的兄长为了力挽狂澜,守山河,护卢府,刚及冠就主动提出去参军,他参加的年龄是及冠时,也就是十六岁…… 这点宁敞应该可以想到,何故多此一问。 至于卢纹秋的兄长不幸被俘的年龄…… 杨滞记得很清楚,卢纹秋说过她的兄长起初在军营中摸爬滚打但并不得志,三年了也没有受到上级重用,更惨遭俘虏,受尽凌虐。 也就是说,卢少将军被俘是进入军营约三年时候的事,那时他应是十九岁左右。 这么简单的推算,对于宁敞来说应不是难事。 杨滞几乎可以料定,宁敞在问卢纹秋这两个问题前,心中肯定早有定论。她会这么问,只是为了加以确定。 那么,她又是为了确定什么呢? 单从这两个年龄方面的信息,杨滞并不能结合推出什么重要的线索。 但宁敞不会平白无故问卢纹秋这些问题,一定是她有了思路,联想到了什么。 只是,这些年龄又能和卢纹秋产生什么关联呢? 杨滞百思不得其解,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宁敞必然已经在卢纹秋这里有了突破。 只是他想不通,经过探查,卢纹秋明明丢失了近四年的记忆,且没有恢复的迹象,她又能透露什么和委托事项相关的内容呢? 他早该想到的,宁敞说话从来都是说一半留一半。 她说问了卢纹秋这两个问题,又没说只问了这两个,她明显是在避重就轻。 自己差点上了她的当。 要是根据她提供的这两个信息去想,挖空心思也不会有收获。她一定故意向自己遗漏了什么重要信息,就是为了让自己跑偏。 但若是这两个关于卢纹秋兄长的年龄信息与卢纹秋有关,必定是卢纹秋也在这两个时间节点做了什么,才会让宁敞产生联系。 只要稍加试探,不难套出是什么。 杨滞装作不经意地说:“卢少将军为家国,为胸中抱负,百折不屈,也是当世豪杰,怪不得卢姑娘每每念及会酸楚神伤。任谁有这样一位兄长,都会引以为傲,不舍得失去。” 看到卢纹秋再一次目光闪烁,他接着说:“少将军及冠参军,那时小姐想必尚且年幼吧,兄妹相别一定难舍难分。” 听杨滞刻意谈到了卢纹秋兄长十六岁这个时间节点,宁敞顿感不妙。 刚才自己为了应付杨滞的询问,因为心虚,又怕杨滞猜疑,就随口提了一嘴,想不到他这么较真,竟在年龄一事上做文章。 第四十三章 排除一切不可能,便是唯一的答案 如果杨滞继续刨根问底,卢纹秋又对他没有设防,他很可能从卢纹秋游学一事上也发现端倪,在她追查卢纹秋失忆一事时从中使坏。 宁敞的警觉意识极强,杨滞的话刚落,她就抢在卢纹秋之前说:“卢少将军是为了山河永固,家国大义,二小姐和整个卢府自然是鼎力支持的。纵使再不忍,也知道舍小家为大国的道理,断不会使性子。” 卢纹秋似是回想起了她兄长刚刚及冠的时候。 那时的她虽年幼懵懂,但隐隐中也预感到了兄长此去军营是吉凶难料,以后相见不知几时。 她确实如宁敞所说没有任性,不让兄长走,而是躲在门背后,默默目送着兄长骑着马疾驰而去,压下了所有不舍。 因为府里的人都说,兄长识大体,顾大局,有鸿鹄之志,将来定能建功立业,振兴家族,于青史留名。 父亲也说,兄长年纪虽轻,却明辨事理,心怀家国,是济世良才,小小的卢府不是他施展拳脚之地。外面天高海阔,才是蛟龙翻腾的地方。他们不应该只顾小家团圆,将兄长禁锢在方寸之隅。 所以她虽心有不舍,还是为兄长感到高兴和骄傲的。 她年幼,又是女子,不能为卢府增添荣光。兄长终是替她尽了力,偿了心愿。 宁敞的话让卢纹秋觉得她很了解自己。虽然不知道宁敞是怎么知道自己当时的想法的,她还是附和了一句:“这位姑娘所言不错。我知兄长宏愿,又岂会矫揉不舍,成为他的羁绊。” 杨滞有些愤懑,本想从卢纹秋这里套出点她的事情,说不定在她兄长参军这一年,在她身上也发生过什么重大的事。 没想到被宁敞横插了一脚,什么都没探到。 他客套了一句:“卢姑娘那时年岁应是不大,却有这般见识,难得。” 谁知卢纹秋面带怅惘地说:“十三岁,也不小了……只恨我非男儿身,不能随兄长入军营,帮衬左右。若是我再争气些,学些兵史谋略,替兄长分析局势,他也不至于无可信之人,惨遭被俘。” 卢纹秋的话说得恳切,令人动容。 只是杨滞的注意点在她说的“十三岁”这个信息上。 少将军十六岁及冠参军,那时卢纹秋十三岁。如此说来,卢纹秋与她兄长只差三岁。 她当时虽想随兄参军,却力不能及,时至今日都满是遗憾,可见对于当时的她来说,想要替兄长分忧的心愿该有多强烈。 而她力不能及的原因除了身为女子不能参军之外,就是年纪尚不足够。像他兄长勇武才干,也都是等到及冠了才参的军。 如果性别不是障碍,可以女扮男装的话……只要到了及冠年龄,也就可以去参军了。 原来杨滞还曾困惑,因为他在对卢纹秋使用探悉读心术时,因为江枫的阻断,看到的是卢纹秋重要过往的某些片段,画面甚至有些模糊,时间先后也难以确定。 但杨滞当时从那些记忆碎片里看到了一个和卢纹秋长相别无二致,但是却是男子装束的一个人。 起初杨滞乍一眼还将那人错认成了卢纹秋,因为长得实在是太像了。 卢纹秋有个兄长,系一母同胞,杨滞就下意识地以为那是她的哥哥。毕竟兄妹长相酷似,也并不罕见。 只是他忽略了另一种可能性,就是那人实际上不是卢纹秋的兄长,而是女扮男装的她。 如此,就能解释为什么他会在卢纹秋的记忆片段里看到有关军营的画面了。 也是,卢纹秋和她兄长又不是双胞胎,再相似也不至于雌雄难辨。 而且杨滞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使用秘术窥探的是卢纹秋的记忆,记忆里不可能没有她本人。 而他看到的几段记忆碎片里出现的是和卢纹秋长相相似的男子和另一名男子在军营里同吃同住、研习兵法、指点山河、对坐煮酒和战场杀敌的场面。 杨滞本以为他所见的是卢少将军和他的某位相交甚好的袍泽兄弟,两人是至交好友的关系。 他之所以会在卢纹秋的深刻记忆里看到他兄长和其好友的场景,是因为卢纹秋还无法接受兄长英年早逝这件事。 杨滞原以为卢纹秋的遗憾会和她的兄长有关。 现在看来这个猜想漏洞很多,根本站不住脚。 不说对于卢纹秋来说重要的记忆里竟然没有出现她自己,单是在她记忆里居然会出现她兄长和另一挚友往日相交的画面就不可能。 因为军营纪律森严,不容探视。她的兄长刚开始并不得志,后来忙着操练、四处征战,根本无暇回家探望。 卢纹秋自从与兄长在他及冠出发参军那一日别后,应未曾再见,在她的记忆里又怎么会有她兄长在军营里的样子呢。 退一万步说,就算卢纹秋曾潜入军营看望过他兄长,知道他兄长有一位挚友,也不会对他们二人间的交往了解得如此清晰,甚至具象到一朝一暮。 这么看来,他看到的那个男子定是卢纹秋女扮男装的样子。 在某一个记忆片段里,杨滞听到有一个侍卫曾对着女扮男装的卢纹秋唤“卢少将军”,而那些场景里从未出现过卢纹秋的兄长。 莫非……根本没有什么挣脱敌营的兄长,卢纹秋的兄长早在他十九岁遇敌袭被俘后就身陨了。 一直以来,都是卢纹秋冒名顶替,女扮男装,李代桃僵。 那些威震一时的功绩,也是卢纹秋得来的…… 尽管这个结论惊世骇俗,让人难以置信,但是排除了一切的不可能,剩下那个看似再怎么不可能的也就是唯一的正确答案。 杨滞这时才知道自己原来的猜想是多么自以为是,他甚至连卢纹秋记忆里的人物身份都差点搞错。 而今一细想,那另一名和“卢少将军”(即女扮男装的卢纹秋)并肩而立的男子与卢纹秋的关系也不一定是纯粹的挚友关系,两人间或许暗藏情愫。 卢纹秋的遗憾说不定是和那个屡次在她深刻记忆片段里出现的人有关。 那人,好像也是个赫赫有名的将军。 杨滞努力回想,犹记得在卢纹秋的记忆里,底下的人唤那人作“沈将军”。 就是不知道这沈将军姓甚名谁,究竟是何许人也,和卢纹秋之间又有何牵绊渊源。 第四十四章 不谋而合的大胆猜测 卢纹秋的话也间接印证了宁敞的猜测。 她刚见到卢纹秋,就注意到了她腰间的宝石璎珞,看出那是习武之人常佩于剑鞘上的挂饰,也看出卢纹秋有武功底子。 知道卢纹秋兄长的事后,宁敞也曾怀疑过卢纹秋的那串宝石璎珞可能是她的兄长所赠,她的武艺也是由其兄长所授。 但卢纹秋已经否认了她关于宝石璎珞出处的猜测,也用失忆掩盖了所有疑点。 宁敞一直对那串宝石璎珞的来历和卢纹秋向谁习得武艺百思不解。 但卢纹秋的话直接表明她是有追随辅佐兄长的打算的。 是了,或许她没有想错,卢纹秋一个受诗书礼仪教化的世家小姐是对打打杀杀没有兴趣的,也不爱好习武,只不过是为了帮衬兄长,才会涉足那些昔日讨厌的舞刀弄枪和兵术权谋。 时至今日,卢纹秋的兄长已亡故一年有余,她也缺失了大段记忆,仍对兄长之死难以释怀,对没能在兄长左右成为助力而歉疚。 那么卢纹秋在刚得知她兄长身陷敌营,吉凶未卜时又该有多心焦啊,应是恨不能以身相替的心情。 以身相替……对了,就是替身。 如果卢纹秋的兄长真的死在敌营,她为了掩盖兄长的死讯,以免父亲急火攻心,病情加重,为了让父亲和整个卢府留有念想,对卢府恢复往日盛景寄予期望,很可能会选择冒险。 冒险女扮男装,代替兄长继续活下去,以图实现兄长宏愿,护卫天下太平,成为卢府的骄傲。 卢纹秋和她兄长是一母同胞,长相相似,若要假扮应困难不大。 再说,当时她兄长遭遇敌袭,被困敌营遇到的那一战几乎是全军覆没。 也就是说,和她兄长相熟的兵卒,甚至是高级将领,皆已不在。 只要她有意冒名顶替兄长的身份,朝廷也没有起疑调查,她谎称是从敌营逃出来的,自然是神不知鬼不觉。 刚开始在军营里生存是费力了些,还要努力遮掩女子身份,但若是有人替她隐瞒,凭借女儿身在军营活下去倒也不是不可能办到。 这样一来,宁敞便想通了为什么卢纹秋会在兄长危难之际决意外出游学了,甚至不顾父亲反对。 因为游学是假,伺机去找兄长才是真。 也许卢纹秋的本意是悄悄潜入军营打探她兄长的消息的,要得知兄长无恙她才安心,但眼见苦无兄长下落,军营准备报丧时,她才挺身而出。 她知道兄长生还的可能性不大了,又不想让父亲担忧,才打扮成男子装束,铤而走险。 若是卢纹秋在军营里见到了平安归来的兄长,又怎么会不给家里传回消息,仍在外游学或是漂泊呢? 她应该明知道卢府还需要有人主持大局,明知道父亲需要人照料,而她久不归家,府里定会派人出来寻她。 可据卢纹秋的心腹侍女研嘉所说,卢纹秋在外游学四年时间里,是音讯全无。 连卢府的人都找不到,那卢纹秋一定是在他们鞭长莫及的地方…… 比如说,军营。 宁敞想不到更好的解释。 卢纹秋谎称外出游学,实则女扮男装混入军营替兄长翻盘,那么一切的疑点便能迎刃而解了。 她的武艺是在军营里习得,而那宝石璎珞也是军营里某位友人所赠。 所以说,从一开始,她的关注点就偏移了,兄长只是切入点,卢纹秋的遗憾并不是她兄长。 因为她兄长的遗憾,她早已亲自圆了。 威名、功勋、荣耀、山河无恙、家族声望……卢纹秋都为她的兄长赢回来了,最后也没有暴露身份,而是全身而退。她已经做得够好了。 那么,卢纹秋的遗憾,或许和那个真正送她宝石璎珞的人有关。 虽然不知道是谁,但卢纹秋身上最大的秘密都已经剖析出来了,剩下的,只要待她恢复记忆,不愁弄不清楚。 卢纹秋不愿提及以前的事,但她的侍女研嘉可不一定。 如果是有利于她家小姐情绪疏导的话,相信她一定知无不言。毕竟只有知道她家小姐莫名郁结的原因,才好对症下药,帮助她家小姐心绪舒展,走出房门,恢复正常的生活。 杨滞和宁敞各自思索着,推导着,对卢纹秋失忆期间发生的事都有了大胆的猜测。 江枫见宁敞和杨滞都不说话,想着宽慰一下懊恼的卢纹秋,就说:“都过去了,少将军实现了他心中所愿,也算死得其所。相信他如果在天有灵,知道你处处为他考虑,定是欣慰的。他也不想你活得自责而负累,卢小姐,还是要向前看。” 卢纹秋收起内疚的神色,点了点头。 宁敞终于回过神来,说:“天色也不早了,用过饭后我便带这个小家伙去休息了。奔波劳碌了一天,她肯定累坏了。”说着,她拍了拍身边折更的肩膀。 想到什么,她补充说:“就不劳二小姐打点了,我带着小家伙和研嘉凑合住下就行了。这里人生地不熟的,我们一道也好作个伴。”然后她看了看研嘉。 卢纹秋看研嘉面带微笑,没什么意见,就说:“姑娘不必拘束,自便就好。有什么缺的,就跟研嘉说,她办事甚是妥帖。” 她早就看到了宁敞身边那个小女童,看年纪要么是她的女儿要么是年幼的妹妹。但是宁敞没说,她也不便多问。 既然宁敞是江天师的亲戚,她的家人定也是要留下的。 宁敞不露声色,淡淡地道了声谢。 江枫看她刚才愣神这么久,现下又要和侍女研嘉一起睡,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 从卢纹秋这里都问不出什么来,难道从她侍女那还能找到什么线索吗? 江枫心下狐疑,但卢纹秋这个主人都没有异议,他也就随宁敞去了。 倒是杨滞,看宁敞一副得逞的表情,猜到她是想借机亲近研嘉,旁敲侧击地调查卢纹秋失忆的事。 要不是他是个男的,和相关委托人同住打探情报这事,他还真做得出来。 只不过他是男的,若真这么做的话,只怕会被当成变态给轰出去的。纵使他再无所不用其极,也是做不出这种事的。 不过杨滞料想自己分析得到的信息肯定比宁敞多,毕竟自己还用探悉读心术探过卢纹秋的记忆,现在又推测出了她失忆期间替兄参军的事,怎么说应该也比宁敞那边的进度快。 就算宁敞真从研嘉那里得知了什么重要信息,他只管坐收渔利就好。 现在他名义上是江天师的同乡远亲,还颇通岐黄命理,是他的帮手,要监视他们的行动也容易得多,还不会引人怀疑。 谋定,以观后动,才是制胜之道…… 第四十五章 不是梦魇,是创伤后遗症 杨滞吩咐厨房准备的膳食都是按卢纹秋的喜好做的,但卢纹秋没吃多少,就放下了筷子。 膳食精致讲究,是卢府高价聘请的厨娘烹饪的。听祝伯提过这位厨娘,听说早年间在御膳房掌过勺,天南海北的菜系都通晓,侍候过宫里不少的达官贵人。 有的不受宠的嫔妃为了博得圣上欢心,还曾向这位厨娘学艺,纡尊降贵来洗手作羹汤,不过是因为万岁爷尝过那厨娘做的鱼,赞了一句可口。 可见这位厨娘的手艺是实打实的好,连天子都赞不绝口。 一应膳食又都是照着卢纹秋的口味做的,那么她食欲欠缺的原因定然不是味道上的差错,而是情绪不佳所致。听研嘉说,她这样郁郁寡欢,食不下咽的状态已经持续了月余了。 纵使卢纹秋体格再好,有再扎实的武功底子傍身,也吃不消这样的作践,所以她近来是越发地清减了,面上也少了很多血色。 尽管这样也没有影响卢纹秋我见犹怜的标致长相,但终究是对身体的消耗。 祝伯,研嘉还有许多府里的侍从、管事对此都很担心,就怕卢纹秋损耗坏了身子,一病不起。 卢老爷年迈,现在基本上就是在颐养天年,已经不问府中大小事务。卢纹秋作为府里的主心骨可不能这样颓丧下去。 虽然她嘴上说不念过往,要好好地生活,但看她的样子根本没有真正释怀。即使丢失了那段记忆,物是人非,但她还是没那么快振作。 宁敞下定了决心,要让卢纹秋恢复从前的生气,变回那个有主见,有担当的卢府当家。 卢纹秋虽然食不知味,顾及到宁敞几个客人在,并没有借故离开,或是兀自歇息,而是留在饭桌上偶尔和他们叙话几句,问了问江枫镇宅风水方面的安排,又和宁敞、杨滞聊了聊家常。 在她问到宁敞和杨滞二人的家乡时,两人因为事先没有串过说辞,怕说得不一致引起怀疑,谁都不肯先开口说出确切的地点,只用眼睛死死地盯住地方,都在暗示对方先开口。 僵持不下的时候,江枫看不下去了直接说:“让二小姐见笑了,我们故居实乃乡野之地,不值一提,现下受战火所扰也不知是否健在。我们同乡的人都管那处地方叫垂杨坞,因为桥头溪边随处可见低垂的杨柳。二小姐许是不曾听过。” 江枫的话就像是及时雨,宁敞赶紧附和说:“是啊,垂杨坞。刚才我和表弟是忆及了家乡如今的衰败,一时伤怀,故而迟迟没有言语,并非刻意隐瞒,还望二小姐不要介意。” 江枫之前已经说过,杨滞和宁敞都是因为老家受灾才远来投奔他的。 现在朝廷动荡,暴乱时起,的确有不少偏远地方受到很大波及,百姓流离失所,食不果腹。 照江枫所说,他们三人的家乡本是一片世外桃源,现在却已是满目疮痍,也难怪问及此他们会失了神。 卢纹秋没有当回事,接着和他们闲话了几句,谈了谈当今的朝堂局势,让他们安心住下,就由研嘉陪着回房休息了。 见她回房把门关上,宁敞也迅速结束用饭,一手拎着包袱,一手牵着折更,往研嘉的住处去了。 为了近旁侍候,随传随到,研嘉住的地方和卢纹秋的院落是挨着的。卢纹秋在正中一间,研嘉在她右手边一间。 宁敞放好了行装,见研嘉的床铺附近有一个坐榻,梨花木质地。说是用来坐的,长度却能容纳下两人身形。宁敞就将那定为了她和折更睡觉的地方。 简单收拾了一下床铺,又将整个房间都清扫了一遍,到了将近子时,研嘉才从卢纹秋那里回到房间。 怕吵醒宁敞和她身边那个小姑娘,研嘉进门的时候蹑手蹑脚的,带上门的时候也尽量动作放轻。但她刚一关上门,准备抬脚进屋,就听见有人说:“这么晚才回来啊?” 因为已经是午夜,卢府的人差不多都睡了,尽管知道屋里有人,突然听到有人出声还是够惊吓的。研嘉心有余悸地吐了口气,拍了拍胸膛,听声音,刚才是宁敞在说话。 她点燃桌子上的烛火,套上一个宣纸做的灯笼外罩,然后轻声说:“小姐近来梦魇缠身,睡不踏实,总从梦中惊醒,我就多陪她说了会儿话,叫她宽心。” “二小姐最近经常做噩梦吗?”宁敞不无担心地问。 研嘉一边宽衣上床,一边说:“说来也是怪了。我家小姐从小看事情就分外通透,从不会被琐事纷扰,心境也是澄明。自从一年前受伤回来就总是心悸,心绪不宁,时常失眠,睡着了也是似醒非醒,噩梦不断。” 之前猜测过卢纹秋可能患的是应激创伤性失忆症。如果往日的记忆还残存着,说不定会以梦境的形式再现,给患者暗示。 虽然梦境不一定清晰、连贯、富有逻辑,醒来后也不一定全数记得,宁敞还是觉得这是条线索,就问:“不知二小姐可曾与你描述过她的梦境?就是那些噩梦里的情形。” 以免研嘉生疑,她又道:“噢,因为我和江天师是同乡近亲,系出同门。记得听他说过头部受过创伤的人脑部内的结构与常人有异,记忆体也是错综排列的。 因为受到刺激丢失记忆的话,那部分记忆其实还没有完全消失,可能会以隐性的方式呈现,比如说梦境。我怀疑你家小姐频繁的噩梦可能就是之前的那些记忆在交杂着出现,这也是一种受伤后遗症。 有药方可以专门调理这种后遗症,就是你要先告诉我你家小姐病症的具体情形,我好判断药的用量。” 虽然江枫是医药专家,但宁敞对此就是个外行,跟着江枫多日也没学到半分医术。 除了失忆症是有科学依据的,其他的什么“记忆体”、“后遗症”和调理药方都是她信口胡诌的。 料想研嘉也是不懂医的,她才敢这么信口开河。说到底也是为了以假乱真,诓研嘉如实说出有关卢纹秋梦境里的内容。 研嘉果然信以为真,一听说卢纹秋受梦魇所扰竟是因为先前受伤留下的后遗症,宁敞又有办法缓解卢纹秋的症状,便一边回想一边说:“我也问过二小姐都做些什么梦。 起初她说梦境里的事她应是没有经历过,却真得可怕。就是经不住细想,一细想头就止不住地疼,像要裂开一样。 但后来小姐说有一些场景她在梦里经常见到,虽然内容连不起来,总是没头没尾的,但相同的场景让她觉得似曾相识。 比如她总在梦里见到一个模糊的身影。隐约穿着白衣,在焚香抚琴,有时又在煮茶下棋,或是题诗作画。就是无法靠近,也看不清面容。 小姐还经常梦到山野边的一条小溪,有个身形娇小的士兵往里面扔石子。 最奇怪的是小姐总能听到兵刃相接的厮杀声,一闭眼就是触目惊心的一片血红。 在梦里好像总有人在跟小姐说话,小姐每次醒来枕头都湿了一片,问她也说记不得那人跟她说了什么。” 白衣人、山野小溪、扔石子的小士兵、厮杀、让人落泪的话…… 这些意象看似毫无关联,不知道有什么深意。也不知道那所谓白衣人和那个在溪边扔石子的士兵是不是同一个人。最让人不解的是,究竟是谁在梦中一直在和卢纹秋说话。 光是凭借这些似是而非的意象,宁敞也推断不出卢纹秋究竟梦到的是什么,但直觉告诉她这一定和她之前那四年的记忆有关,而士兵和厮杀也让她更加笃定自己原先的猜想。 卢纹秋一定去过军营。 即使没有女扮男装替兄从军,也一定在军营里有过什么故事。 否则她不会频繁梦到战场厮杀的画面。那或许是她自己的亲身经历,或是亲眼所见在意之人的经历。 在卢纹秋外出游学的四年,研嘉并不在旁,但一定还有人知道卢纹秋的事…… 是谁呢? 宁敞努力去想,依稀记得卢纹秋说过一年前她受伤昏迷,有一个小厮把她送回了卢府。如果可以找到那名小厮,说不定能有什么发现。 小厮若不是与卢纹秋相熟,或是受卢纹秋旧友所托,定不会知道她来自卢府,还送她回府医治。 只是距卢纹秋伤愈醒来已过去了一年多,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到当年那个小厮。 若是小厮有意隐藏,就是不愿现身,宁敞也拿他没有办法。 仍是抱了一丝希望,宁敞问研嘉:“那时把你家小姐送回家的小厮,后来曾来探望过你家小姐吗?你们还有联络吗?” 研嘉叹了口气:“当时祝伯就想重礼答谢,但那小厮不肯透露姓名,见医师到了就走了,后来也再没出现过。说不定只是个和小姐萍水相逢的好心人。既然对方不求回报,我们也就没再打探他的来历。” 只露过一面,不知下落的匿名小厮……看来线索到这里又断了。 第四十六章 不愿透露姓名的公子 关于那个将卢纹秋安然送回卢府的小厮的相貌特征以及和卢纹秋的关系,宁敞还有许多不解想要一一向研嘉询问。 只是已经过了丑时,研嘉又回来得晚,还是让她好好休息才是,宁敞也就暂时收起了满腹疑问。 研嘉心里记挂着她家小姐的梦魇症,让宁敞写下药方,她好按着方子抓药,争取早日让她家小姐睡个好觉。 原本药方只是为了探听卢纹秋梦中情形信口瞎编的,经研嘉这么仔细一问,宁敞不免心虚,只得佯装犯困。 说:“方子我牢记于心,不急于一时,明儿,明儿记得提醒我,我一定如实写好交给你。我看你家小姐的病症尚轻,悉心调理一番便能恢复如初,你且放宽心。不早了,快些就寝吧。” 说完就迷迷瞪瞪地打了个哈欠,翻过身去了。 其实这是她的缓兵之计,她是识得一些静心凝神的药材,但还不知卢纹秋近日是否在服药。 若是贸然写下药方,和她正在服用的药药理相背,药性不调,可能会危及卢纹秋的身体。 卢纹秋身上的谜团未解,委托任务也还没明了,宁敞可冒不起这个险。 所以她只能先借睡觉遮掩过去,待明天查看过卢纹秋的饮食药方,再请教一下医术高明的江枫,她才能放心。即使是假药方,也不能损害卢纹秋的健康。 卢纹秋睡眠浅,受噩梦困扰,还伴有心悸、心绪紊乱,精神疲乏,也正好借此机会给她开些助眠安神的汤药。 街巷中传出打更人的报更声,听声音已经是四更了。方才谈话不觉,现在果然困意来袭。 研嘉吹灭桌上宣纸灯罩里的烛火,也上床歇息。 由于深夜叙话,宁敞次日起得有些晚。 等宁敞起来时,折更已经蹲在床头打量她了,滴溜转着两只圆鼓鼓的大眼睛,扑扇着羽翼般的睫毛,直看得宁敞心里发毛。 任谁在一觉醒来映入眼帘的是一个近距离放大数倍的孩童脑袋,都会惊异的。 宁敞“啊”了一声直起身,往里一看研嘉不知何时已经出门了,忙问折更:“你看见研嘉了吗?” 折更摇摇头:“她起得最早,我起来的时候就不见她人影了。不过我迷糊醒转的时候听到她和一个仆从说话,好像说要去拿桂花糕。” 宁敞刚想搭话,这时院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打开门,见是几个仆从拎着桂花糕,看样子是要往中间卢纹秋的住所去。 宁敞有些纳闷,研嘉不是才去糕点铺取预订的桂花糕吗? 虽然路程不远,但也不至于这么快吧。前脚刚走没多久,后脚就取到了?马夫怕不是踩的风火轮吧。 而且既然是研嘉自作主张的意思,取到糕点肯定会亲自带上心意去找卢纹秋,怎么会假手旁人,就算糕点数量多,需要人帮忙,研嘉也没理由不在。 带着疑惑,宁敞追出去拉住其中一个小厮问:“这是刚取来的糕点?” 糕点堆得有些高,小厮用手扶稳之后才说:“取来?不是啊,这些是糕点铺伙计送来的,说是有个不愿透露姓名的爱慕小姐的公子送的。” 说到这,旁边有个八卦的小厮多嘴了一句:“你们说这小姐久未出门,之前也不曾有过意中人,这是从哪冒出来的公子?” “主子的事还是少碎嘴。二小姐蕙质兰心,坐拥卢府,又有能力料理家务,早就美名远播,有适龄的公子托人送礼示好有何奇怪?”当即有个知情识趣的小厮站出来为卢纹秋正名。 原先那个小厮便悻悻地说:“也不是随便哪位适龄公子都对小姐的喜好如此了如指掌吧?说不定是小姐前些年外出游历时结交的呢。” 这时,几名小厮中起初低头用手护着叠得没过下巴的糕点的小厮,抬起头用下巴抵着那摞糕点,说:“不无道理啊,莫非小姐心绪郁结也是拜这不愿透露姓名的公子所赐?敢情这公子洗心革面,向佳人赔罪来了。” 几个送糕点的小厮互相交换一个眼神,心下好像都有了计较。 宁敞眨巴了一下眼睛:“呃……”一时竟有些无语。 她早就知道卢府不像其他侯门世家门庭森严,御下甚得民心,只是不想连跑腿的小厮都这般口无遮拦,竟当众议论主人私事。 不过,那个小厮口中“不愿透露姓名的公子”还是成功地引起了宁敞的注意。 但她并没有和那群小厮一样想入非非,轻信他们传出的八卦。 和卢纹秋有所交情的,不论男女,宁敞在刚进卢府时就问过研嘉。 当时她给出的回答是:“早年卢府没落,府中人不免受人奚落。小姐儿时的好友大多和她疏远了。自少爷入军营,因为久未有建树,很多人都在看卢府的笑话。 小姐心里憋着一口气,也不再委屈自己去逢迎旁人。据我所知,她是没什么朋友的。至于游学那四年,只看她无故受伤昏迷,只有萍水相逢的好心人将她送回,就知那也不是一段多么愉快的经历了……” 因此,有陌生公子送桂花糕讨卢纹秋欢心,宁敞第一时间也并不觉得二人交情匪浅,反倒生出一些疑问。 看这几个小厮这么热衷于八卦,宁敞就顺势一问:“送货人没留下公子的姓名,总该知道点那公子的特征吧?你们就没好奇打听打听?” 之前那个话多的小厮没憋住,跳出来说:“哪能不问?当即我就问了门口糕点铺那个跑腿的,说是也没见着那公子的面,但是他们掌柜的说是个穿月牙白锦绣长衫的公子,看着就身世显赫,是个有头有脸的。” 然后,他用手半掩着嘴,冲左右几个小厮说:“掌柜的也说了,那公子苦求我家小姐已久,他也是想成人之美。” 其余几个小厮闻言捂嘴偷笑起来。 宁敞点点头,朝那几个小厮挥挥手:“快些送去吧。” 月牙白长衫,呵呵,还当是哪位被她遗漏了的卢纹秋旧友,原来是杨滞那个无孔不入的家伙。 当时她带着折更蹲守在糕点铺,准备给杨滞来个请君入瓮,让他困在花鼓美食街。 因为宁敞从江枫那里听了很多杨滞的事,对他的手段有所了解。 她原本的打算是,能困住这只狡猾的狐狸多久就困多久。哪怕能混淆片刻他的视线,为江枫争取多点单独留在卢府探查的时间也是好的。 最后没想到杨滞来了个主动出击,自己去了糕点铺查委托人的线索,得到消息后还堂而皇之地到自己面前挑衅,约定在卢府会面。 那一副嚣张的嘴脸宁敞怎么也不会忘。 包括杨滞当天穿的那身月牙白,宁敞也是记忆犹新。 其实那件长衫的颜色低调,只是做工精良,织绣繁复,比较考究罢了,款式、设计上并不出彩。 若是换另一个人穿着这样保守的衣服从她面前经过,她说不定转头就忘了。 但是因为那件衣服穿在杨滞身上,恰合了他机心城府的气质。 当日宁敞和折更说是暗查,行事其实是刻意夸张的,因为就是存了吸引敌方视线的心思,是故意暴露行迹的,好骗他们以为委托人真的会去糕点铺。 杨滞的标记灵了尘肯定早就发现她们二人了。他仍选择抛头露面,深入糕点铺去调查,所以才会选月牙白这种内敛的素色乔装打扮。 只是他忽略了一个事实,那就是,他这张脸和他尊贵雍容,不怒而威的周身气场是什么素服都掩盖不了的。在人群中有了路人的映衬,只会更加扎眼。 所以当时他低头走进糕点铺,努力做到不张扬,宁敞仍只是轻轻一瞥,单从半边侧脸就注意到了他。 宁敞觉得江枫当时说杨滞的皮相误人都说得过于保守了。 她认为杨滞要想做到不被人察觉,乔装改扮已经满足不了他的需求了,唯有易容扮丑。 不过杨滞那种长得招摇撞骗但又不自知的,当然意识不到这点。宁敞为此感到庆幸。 其实她一直没想通,杨滞究竟是怎么在短时间内查到委托人在卢府的。 看到小厮们手上那满满当当的桂花糕,她才有了些眉目。 也对,若是一个陌生顾客公然打探其他客人的隐私,糕点铺老板是万万不能通融的,除非他以后都不想做生意了。 但若是这是一个为了追求心爱的姑娘下了大订单,又巧言令色请求掌柜的帮忙匿名送礼,给姑娘送惊喜的贵公子,而他碰上的又恰巧是个热心肠的掌柜,很有可能就能从和掌柜的攀谈中了解到姑娘的情况。 就算掌柜的还是坚持原则,守口如瓶,在记账的时候,他也能借机窥视账本内容。 以杨滞的心机才智,要发现卢府在糕点铺快要打烊时下的大订单,简直易如反掌。 难怪,杨滞会选择假扮成卢纹秋的爱慕者。 虽然当时他甚至连卢纹秋是谁都不知道,也不确定卢纹秋是不是委托人,但为了获得掌柜的信任,他立马就能以一个苦追心上人不得的痴情儿郎自居。真是恬不知耻,狡猾至极。 还好江枫早就警惕过她,当心杨滞无孔不入,不然她可能连委托人是怎么丢的都不知道。 第四十七章 临门一脚,瞎猫碰上死耗子 想到折更还在房间,宁敞正准备回房,就听见身后几个人说:“怪了,小姐竟然不在房中。” “那这好些桂花糕,我们给它放哪儿好?” “是啊。我们也不能擅自做主啊,这可如何是好?” 听声音,是起初往卢纹秋房间去送糕点的那几个小厮。卢纹秋不在房间,这倒是她没想到的。 不过研嘉一大早就出府了,难道卢纹秋想通了,愿意出府了,是和研嘉同行出去的? 宁敞一想,卢纹秋愿意出去走动,也有利于恢复身心健康,也好。 但又听见有个小厮继续说道:“你还不知道?今天江天师开坛设法,要为已故的少将军超度,顺便看看府里陈设的摆放,调整风水。这不,一大早就往正厅去了,祝伯也在,还有那个江天师的助手,说是同乡的亲戚,姓杨的。” 原来卢纹秋不是和研嘉出府去了,而是在正厅商议消灾降福的事宜。不过据她所知卢纹秋不信鬼神,此番做应是为了顺祝伯的意。 看来祝伯在卢纹秋心里很有分量。 看来云游四海的得道高人不好装啊,宁敞原以为江枫顶着天师的名号最多意思意思,糊弄住祝伯能进入卢府就罢了。想不到后续还有这么多系列事宜。 不过江枫在当摆渡人这些年,走南闯北,通医术,也精于异术,纵使祝伯德高望重,又见多识广,但毕竟是个肉胎凡人,江枫如果想哄住他应该不难。 但是那个小厮说杨滞也跟着江枫,宁敞就不太放心了。 虽然表面上杨滞是江枫的帮手兼表亲,但他说到底目的不纯,始终是个隐患。 杨滞的存在,会令江枫处处掣肘不说,也会让自己分心。 但他一人分身乏术,既跟住了江枫,想必无暇顾及自己这里。 而且研嘉也不在,宁敞打算利用这个空当一探卢纹秋闺房。 不是都说,女子的秘密都藏在闺阁吗? 反正现在线索断了,去看看也无妨,死马当活马医了。 宁敞对着那几个一筹莫展的小厮道:“那些个糕点就先移送我屋里吧,也省得你们折腾了。回头我让研嘉转交卢二小姐。放心,少不了你们的赏钱,也不会令你们被问责。” 小厮们当即眉开眼笑,往最右边宁敞的房间去了。 支走了小厮,见院子里现在四下无人,宁敞悄声来到正中卢纹秋的房间。推了推门,果不其然,门是上了锁的。 卢纹秋现在就在卢府正厅,房门都上了锁,宁敞更觉得这里面肯定有秘密。 使了个穿墙术,宁敞再次在距离房门几公分处轻抚了一下。 门中隐隐现出水纹样的青蓝光晕,形成了一个通道。 宁敞没有任何阻碍地走了进去。 卢纹秋的房间对她来说并不陌生,刚进卢府来找江枫,看到卢纹秋就是站在进门不远处的桌旁。 记得当时,卢纹秋被江枫施了催眠术,同时也被定住动弹不得。 为了解释她的突然乍到,她还谎称自己是由侍女研嘉领着从她房间的暗室进来的。 说到暗门,宁敞想起来了,当时她灵机一动说从暗门进入的就是因为看到暗门只是被带上,没有关严实。 想来是江枫和杨滞的突然到访,让卢纹秋还没来得及锁上暗门。 这么说的话,卢纹秋进入暗门的次数应该很频繁,说不定每天都会进去。 其实女子日常居住的房间设一道暗门已经足够离奇,一个久闭房中的人日日都要去里面待上一会儿更是让人费解。 这暗室里,究竟藏了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对卢纹秋,又有什么吸引力? 宁敞不由自主地就抬脚往暗门的方向走去。 那个暗室不在进门的地方,要揭开通往内室的珠帘,转角才能走到,正对着书架,和中间卢纹秋的卧榻仅有几扇屏风相隔。 当时,宁敞就是情急之下透过那面珠帘看到右边有扇门没有关的。 只是当宁敞循着记忆中的方向来到书架对面,却没看到什么门,一点门的轮廓都找不到。 但宁敞确定当时明明看到门中透出光亮来。 那么卢纹秋平时又是通过什么方式进入暗门的呢? 想来定有什么机关窍门。 宁敞赶紧在附近查找类似机关的东西,甚至连书架都没放过。 可屏风本轻,任意移动没有任何作用。书架是固定的,左右不能移动。 书架前的案台上摆放的都是笔墨纸砚和一些古籍竹简。宁敞看了一眼,有经史子集,也有琴谱、棋谱,乍一看没什么特别的。 卢纹秋一个知书达理的世家小姐,喜欢练字看书没什么奇怪。 宁敞怀疑过桌上摆放的物件的位置可能有讲究,说不定稍加移动就能触动暗门的开关。 她就挨个都移了一遍,但暗门没有任何反应。 怕被卢纹秋察觉她的房间有人来过,她又把物件都复原了刚开始摆放的位置,一再确认和原先的没有差别。 然后当宁敞一筹莫展的时候,她才后知后觉地想到所谓机关,就不可能摆在显眼的地方,任人随意尝试。 就算设计这个暗室的人很聪明,故意反其道而行之,把开关设置在明显处,要打开这个机关也不可能是凭借随意的简单移动,必定是有先后顺序和法门的。 但是榫卯机关,八卦易经,宁敞都不通,要想一一尝试也找不到头绪。 不知道江枫安排的法事要耗费多长时间,能不能拖住卢纹秋和杨滞。 宁敞怕破坏了卢纹秋房间的布局摆设,引她怀疑,不敢贸然摆弄。 宁敞就想用法术碰碰运气,但她忘了用穿墙术的前提是之前必须到过这个地方,了解屋内的情形,头脑里有房屋的结构具象,才能发挥出穿墙术的功力。 她能用穿墙术轻而易举地进入卢纹秋的房间,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不久前她就来过这里,和卢纹秋坐在桌上谈过话。 而且趁卢纹秋被定住的时候,她也打量过房间的整体构造和一应陈设布置,心中大致了解。 眼下她对暗门内的情况根本无从知晓,只能试试看了。 只是果不其然,穿墙术面对这扇暗门根本施展不出来。 看来,她不能用异术强行打开这道门,只能找到正确开启它的方法,不然很可能会弄巧成拙,使这扇门化为齑粉,到时整个房间都会崩塌。那她就百口莫辩了。 丧气之间,宁敞再次来到当时看到的暗门的位置,“咚咚咚”地就着墙壁敲了几下。声音清脆,不像有水泥阻隔,一看里面就有另一个房间。 她更确定了自己当时没有眼花,而且当时卢纹秋听到她说暗门一词时眼神中有诧异,没有辩驳,也印证了暗门是真实存在的。 但就是找不到机关,也没有开门的钥匙,宁敞又急又气,对着那道看不见的门踹了一脚。 只见被踢的墙壁那里有一个地方竟生生凹陷了进去。 “不会吧,我没用异术啊,难道我天生神力?这墙壁被我一脚就给踢陷进了?”宁敞不免咂舌,瞪圆了眼睛。 只是细细看来,那墙壁凹陷的地方刚好形成了一个圆环的形状,倒是和卢纹秋桌案上的那个棋盒大小形状一致。 宁敞恍然大悟。 原来她一开始的思路是对的,这就是“空城计”。 钥匙放置在明面上让人并未留意,恰恰是利用了人多疑的心思,像宁敞她就以为钥匙会被藏起来。 其实机关根本就没藏起来,而是明晃晃地就摆在桌子上,就是那个她并未留心过的装棋子的盒子。 也是,要是钥匙真藏起来了,宁敞枕头下、被子里,床底,衣柜,各个抽屉都查过了,根本没有。 而卢纹秋房间也没有任何上了锁的盒子或是箱子。 虽然当时为了保险起见,她也是对着那个棋盒捣鼓了好一阵,移动了好几个地方。 但见暗门没开,她也就放弃了在棋盒上下功夫。 只是万万没想到,棋盒不是用来移动的机关,它原本就是用来开启暗门的钥匙。 只有把棋盒底部扣在暗门下端,触动墙壁内的窍门,才能成功打开。 宁敞之所以没有利用棋盒也能打开暗门的原因,很可能是因为她踢的那一脚的位置、力道,以及她脚印的大小,恰恰暗合了棋盒底座的大小形状。 而墙壁顷刻间会凹陷进去许多,也是因为她踢出那一脚时所用的力比只用棋盒靠在上面打开要大得多。 想不到她竟然瞎猫碰上了死耗子,真让她把暗门给打开了。 而想通了打开暗门的原理,宁敞也放心了许多。 毕竟进去看过之后,她出来还得把暗门好好地关上,不让人发现有人进去过才行。 虽然她可以依葫芦画瓢,再对着墙壁来上那么一脚,但这个举动实在太过粗鲁,让人不忍直视。再说再来一次她也说不准自己还能不能恰如其分地触动关闭暗门的机关。 所以知道正确的打开方式,出来时再利用棋盒把暗门稳稳地关上才是最佳选择。既能掩人耳目,行为也比较温和。 只要她记住棋盒摆放的位置,再原封不动地放回去就行了。 第四十八章 宣纸上的日记 在宁敞原本的设想中,所谓暗室,就算不是一个幽闭诡异的地方,再怎么也应该和普通的房间有所区别,带着一层神秘面纱。 但当她费尽周折,终于进入了卢纹秋房间里的暗室,才发现她错了。 虽然暗室的门隐于书架对面的一方墙壁中,开门的关窍设计精巧,不易发现,卢纹秋似乎也不想让旁人发现暗室的存在。 但在宁敞看来,这间屋子除了位置特殊,没什么特别的地方。 因为比起藏有秘密的暗格,这里更像是一个杂物间。 经年日久的旧衣物、废弃的书箱,泛黄的宣纸,破了角的杯碟,还有许多带着干涸土渍的石块…… 这些东西都是上了年月的,早该丢弃,不知怎么还收集在杂物室里。 奇怪的是,为了给这些破烂寻个归处,卢纹秋竟专门设计辟了处暗室,就在自己的房间里。 而照宁敞先前的推测,卢纹秋经常会来这间暗室。 但她该不会只是来检查这堆破烂是否健在的吧? 宁敞观那些旧物,实在看不出有什么收藏的价值。 除了那些被泥渍裹挟的石头,有的依稀可见光滑的切割面,面上有丝丝缕缕的纹路,有的可见内里斑驳的裂纹,倒还有些别致,像是鹅卵石的质地。 可再怎么别致,到底只是一堆廉价的石头,宁敞并不觉得它们会有升值的空间。 卢纹秋不肯丢弃这些东西的原因,宁敞觉得只有一个,那就是它们都和她丢失的那四年记忆有关。 虽然卢纹秋外出游学很可能是谎称的说辞,但为了做足表面工夫,取信于人,出远门她总要带行李吧,而既然是游学,求学的装备肯定也少不了,例如笔墨纸砚、书籍、书箱等等。 这些很可能就是她当初出门时带的东西,当然有一些是后来加进去的。 卢纹秋说不想耿耿于怀过去的事,却还一直珍藏着以前的东西,将它们安放在一个屋子里,不时来摩挲怀念。宁敞觉得很可能是因为她连年来的梦魇缠身。 刚开始不觉得,如今细细看来,杂物间里有些东西在卢纹秋的梦境里也出现过,比如宣纸、琴谱、棋盘、茶杯、香炉,还有石头,只不过在那堆废旧的衣物里,没有白衣罢了。 衣衫都是深色的,绣纹样式简单,有的甚至是纯色,不像女子会穿的,但里面又有很长的裹胸。 而且这些衣裳都有一个共同点,比起寻常女子的尺寸都要宽松许多,就像是体胖的人为了穿着舒适刻意改大了几号。 但卢纹秋体型娇小,根本不需要这么宽大的衣衫来修饰身材,除非她是想掩盖什么。 看到那些裹胸,宁敞才意识到什么。 这些原是卢纹秋的贴身衣物,裹胸、宽松的衣服都是为了遮掩她的女子身份,而深色是为了更好的扮男装。 宁敞下意识地想其他的东西应该也是卢纹秋之前在军营生活留下的。 虽然与男子为伍,终日操练武艺,战场舔血,她终归做不到完完全全地像一个男子,所以还保留着闺阁女儿家时的喜好,喝茶、看书、下棋、抚琴,这点也不足为奇。 宁敞想不通的是卢纹秋为什么会收集这么多石头,还有她的梦境里怎么会出现白衣。 那个白衣人,一定不是卢纹秋。 因为为了掩饰身份,融于军营,她只会选择深色粗莽的衣服,不会选择细致考究的白衣锦缎。 至于石头,如果不是卢纹秋自己收集所得,那就是受赠于人。说不定就和那个捉摸不透的白衣人有关。 卢纹秋会经常出入这个密室,应该也是困于梦境,想解开梦中的谜题。她是怕自己忘了什么不该忘的。 所有的东西都是摆在明面上的,宁敞只是用眼睛看,外加逻辑推测。 除了那个书箱,皮质锁扣关得严严实实的,不知道里面放的是什么。虽然左不过是些附庸风雅的书籍,但宁敞还是想看看。 来都来了,最好不要放掉任何可疑的线索。 锁扣只是用来合上书箱的,不难打开。 宁敞看到里面除了书,还有一些宣纸,像是草稿,加上零星几颗黑白棋子。 宁敞大致扫了一眼,以为宣纸上是卢纹秋摘抄的书上的内容,或是阅读时做的笔记,不过定睛一看,她慌了。 这哪是读书摘记,这根本就是日记,除了没写日期,叙述比较随意之外。 “兄长说过,他是狸猫转世,有九条命,就算四面楚歌,在劫难逃,他也能遇难成祥。所以虽然兄长迟迟未归,我知道他会带着好消息回来的。话本里书写奇迹的英雄不都是在关键一刻才从天而降的吗……” “临走前祝伯说父亲的咳疾又加重了,大夫说他再受不起任何的刺激。我不相信兄长就这么失踪了,如果有什么办法能替兄长拖延时间就好了。” “从今天开始,忘了我是卢纹秋。” “他们都说我没有男子气概,是个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子,就算侥幸捡回一条命也难以在这里站稳脚跟。这里,只有强者才有说话的资格。” “今天又去河边掷石子了,石块激荡水花,闷的一声沉入河底,要是不愉快的事也能像这样被冲刷就好了。” “没忍住委屈,还是哭了。又遇到那个人,但他说眼泪是弱者廉价的武装,没人在乎这样的反抗。” “他和想象中有点不一样。” “我能做到吗?” “一着不慎,满盘皆落索。” “这里没有俞伯牙和钟子期,更没有郎情妾意。” “我该为他高兴的吧。就像汉之战神霍去病,封狼居胥,美人在怀。” “他好像有什么话想说,但为什么欲言又止……” “但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区区几张宣纸,寥寥数语,却像是横跨了时光而来,而日记的内容也在这里戛然而止,没人知道后面又发生了什么。 宁敞突然产生了一个可怕的想法。卢纹秋或许已经恢复记忆了,而且就在不久前。 宣纸是皱皱巴巴的,而且已经泛黄,就像原先是叠起来夹在书里的,后来才统一收集起来放到书箱里。 很明显放的人不想让别人发现这些宣纸的存在。至于为什么没有将书箱上锁,大概是为了便于翻看,以及放的人并不觉得有人能轻易进入这间密室。 宁敞还猜不到卢纹秋在恢复记忆后仍然故作失忆的原因,但日记上的内容至少已经让她确定自己之前的推测无误。 现在她合理地怀疑卢纹秋梦中的白衣人是卢纹秋暗恋的人。 因为照日记上所写,卢纹秋和那人应是有缘无分,而那人也已经另有所属。她只能将心事寄于宣纸之上。 除了卢纹秋装失忆,剩下唯一的疑点就是那个白衣人的身份了。 就在宁敞准备悄无声息地退出暗室时,身后突然有脚步声响起。 回过头,宁敞大惊失色,她有想过是卢纹秋回来了,但没有想过会是……杨滞! 第四十九章 诈取情报 他对进入到这个密室也很惊喜,正上下打量着里面堆放的东西,面上阴晴不定,不知在思忖什么。 不过他对她会在暗室里好像并不奇怪。 宁敞追悔莫及地反应过来,杨滞外出执行任务,又和委托人息息相关,不可能不带着自己的标记灵的。 那么不见了尘的踪迹只有一个原因,他是奉杨滞的命令隐于暗处伺机而动了。 自己根本就是处在了尘的监察之中。而早上在院落中和那群送桂花糕来的小厮闲话,了尘肯定注意到了。自己施法进入卢纹秋房间后又许久没出去,这么可疑,他怎么可能不回禀杨滞。 他是助手,要想从繁冗琐碎的超度法事、诵经祷告中脱身,只需找个借口,一点都不难。 宁敞这才事后诸葛地想到,在来暗室探查之前,应该派折更去使一个调虎离山之计的,转移了尘的视线。真的是大意了。 杨滞突然到这里,该不会是想趁江枫不在对她下黑手吧? 与其放任她争夺委托人,不如一不做,二不休,永绝后患…… 如果是杨滞的话,宁敞觉得他完全做得出来,当即倒吸了一口凉气。 要是自己真的死在暗室,那真的就是一件密室杀人案了。而且有杨滞处理案发现场,那指定会被完美地制造成一桩无头悬案。 看杨滞对暗室很感兴趣的样子,宁敞猜他还没查出什么来,跟踪自己到这是想截取可靠情报。刚好自己有两个谜团未解,就想诈一诈他。 “我跟你说,折更还在外面呢。我进来之前就跟她说了,如果我遇到不测,你就是最大嫌疑人。所以,我安全出去,你才能继续在卢府潜伏。如果你不仁,大不了我们鱼死网破。反正江枫会替我报仇的。而且我相信,翡翠玉笛很快就会选出下一个合适的人接替摆渡,你的麻烦只会不断。” “所以呢?”杨滞觉得好笑,反问道:“你该不会觉得我会在卢纹秋的暗室把你解决了吧?你以为我会这么蠢,打草惊蛇?到时怕是祝伯也保不了,不管江枫还是我都会被驱赶出去。而且,把你杀了对我有什么好处?就像你说的,没有你也会有其他人接管摆渡生意。” 宁敞抬眼努力和杨滞对视,看他不像在开玩笑,语气镇定了许多:“我就说你不会这么不理智的……我看你来这也是想知道卢纹秋为什么失忆,无非是想从我这获取一些信息。” 宁敞说话这么直接,反倒让杨滞不知道怎么办了。 听她的意思,像是要和自己合作?如果自己没有会错意的话…… 他饶有兴趣地说:“你错了,卢纹秋为什么失忆对我来说不重要。更何况,她失忆了也就不会执着于了结心愿,自然就放弃摆渡了,反倒不用我出面干扰。我为什么要让她恢复记忆?” 原来如此,所以杨滞打从一开始就不想让卢纹秋恢复记忆。那么他会尾随至此的原因只有一个,想看看她是否找到了帮卢纹秋复原记忆的方法。如果有,他一定会想办法破坏。 宁敞眉头一拧,故作失望地叹了口气,摇摇头道:“可惜啊可惜,卢纹秋早就已经想起从前那些事了。这间暗室就是她亲自设计建造,里面摆满了往昔旧物,显然她还没有放下那段过往。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不露声色,装成还在失忆的样子,但难保哪一天她不会好奇之前的故事,想起什么不该忘记的人。那时她主动请求摆渡,可就是你情我愿的事了,你再怎么阻挠也没用。” 卢纹秋恢复记忆了?不应该啊,莫不是宁敞在诓他,想让他自乱阵脚? 但是想到之前探索卢纹秋过往记忆的时候,还残存着一些记忆碎片。她确实没有完全失忆,且有逐渐复苏的迹象…… 至于为什么记忆不连续,是模糊的,她面上看上去也像是失忆,很可能是她自己在暗中服药,令自己失忆。 卢纹秋可能是真的想起来从前的事了,建造了这间暗室,但那些记忆对她打击太大,她不愿接受,所以借药物来麻痹自己,强迫自己失忆。 而另一方面,逐渐丧失记忆的她又从暗室中发现了过往的蛛丝马迹,于是像破案一样收集线索,再次接近真相。 如果宁敞所言不假,这样下去,卢纹秋完全恢复记忆的可能性极大。 “不该忘记的人”…… 宁敞说的不会是他先前在卢纹秋记忆片段里看到的那个少年将军吧,难道她也知道卢纹秋女扮男装混入军营的事了? “恢复记忆?你是不是发现什么了?”杨滞漫不经心地一问。 听他这话的意思,是不相信卢纹秋记起以前的事了? 杨滞会这么说,肯定是已经知道些什么了……是女扮男装还是白衣人的事呢? 宁敞摸不清楚,但是舍不着孩子套不着狼,要想从杨滞那里交换可靠情报,看来要泄露一些真实的信息了。 不过宁敞觉得,如果泄露的是杨滞已知的消息倒没什么,还能借此取得杨滞的信任,让他觉得她已经知道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对赢得委托人势在必得。 白衣人的事是她私下问卢纹秋的侍女研嘉,从卢纹秋的梦境中得知的。日记的事杨滞也还没发现,料想他是不知道卢纹秋有暗恋的人的。 如果杨滞获得了什么情报,一定不会跟白衣人有关。他多半和自己一样,只是知道了卢纹秋曾替兄从军的事。 宁敞决定就用这件事作为交换。因为虽然她猜出杨滞查到了卢纹秋女扮男装的事,但杨滞并不知道自己也发现了这个秘密。 用这个他已知的消息去诱他共享查到的其他线索,这笔买卖不亏。 她故意捂着嘴,压低声音说:“事关欺君,你千万不要声张。卢纹秋的兄长其实早在被掳去敌营后不久就死了,那之后代替他四处征战,建立功勋的一直都是卢纹秋。卢二小姐披坚执锐不为报国,只为替兄长活着。” 说完,她环顾左右,又说:“受伤昏迷可能是被贼人偷袭了。毕竟你知道的,南征北战,兵法钻营,难免到处树敌。” 宁敞说的都是真话,杨滞并不怀疑,因为这些他也早就查到了。 不过关于卢纹秋失忆的原因,他有不同看法,可能是讶异宁敞就这么把情报和盘托出,他一时忘了设防:“你怎么就知道卢小姐是遭人偷袭了?” 宁敞撇撇嘴说:“那他女扮男装,以男子装束示人,又身处军营,难不成还是被负心汉始乱终弃了?” 谁知杨滞并无奇怪地说:“你怎么就知道军营中无人知晓卢纹秋的女子身份?” 对啊……如果卢纹秋的女子身份早就被识破,她又是怎么在军营里继续伪装安然无事的呢?除非,是有人在为她遮掩,为她筹谋…… 杨滞的话让宁敞想到了那个在卢纹秋梦境中屡次出现同她下棋、作画、抚琴的白衣人。 联想到日记里的说的“俞伯牙和钟子期”,宁敞觉得卢纹秋和那个白衣人一定是惺惺相惜。她把他看作是高水流水觅知音一样的知己。 但真的是这样的话,白衣人怎么会是始乱终弃的负心汉呢? 而且杨滞言之凿凿,就像是早就知道军营里有卢纹秋的旧友。 第五十章 狡猾的狐狸 宁敞本来不确定杨滞获得了什么信息,只是存了想诈一诈他的心思。 听他这么说内心暗喜,还真让她给诈出来了。杨滞的反问不像没有根据的空穴来风,倒像有十成的把握。 如果宁敞想的不错,杨滞确实同她一样,掌握到了卢纹秋曾假借她兄长的身份立足军营,后又莫明隐退的事。 但从杨滞的话里,宁敞还察觉到了一点,他似乎在怀疑某个人的身份以及这个人和卢纹秋的关系。 宁敞想起杨滞曾在她眼皮子底下对卢二小姐动用过他们组织的探悉读心术,难保他在被江枫出言打断之前没有从卢纹秋的记忆里探知到什么她不曾发现的。 她看过了卢纹秋书箱里写在宣纸上的日记,但一直参不透日记中的“那个人”是谁。 如果这条线索不能带来新的方向指引,她留着也没什么用。 于是,在没有和江枫商讨过的情况下,宁敞作了一个大胆的决定,把卢纹秋日记的事情透露给杨滞。 她也是存了几分赌博的心理,想要杨滞卸下防备。 站在杨滞的立场,如果日记的事能给他带来启发,他推测出委托人的遗憾事项,以他的不留余地和处事的缜密,一定会想办法把她往歧路上引,让她偏离正确的方向。 这样一来,她也就能反向验证自己的猜测,说不定还能锁定“那个人”的真实身份。 宁敞顺着杨滞的话说:“如果军营里真的有人知道了卢纹秋是女儿身,却没有揭穿,这个人和卢纹秋一定关系匪浅。” 说着,她搬出积压在角落里那个带着皮质锁扣的书箱,边打开边说:“刚才我在这里面发现了一些褶皱的宣纸,上面没头没尾地写了一些话,看上去像是日记,而且是卢纹秋的字迹。” 她取出那几张宣纸,一一展平,铺在书箱上。 摆放的时候,宁敞刻意按照自己揣测的时间线的顺序从前往后放。 按她的理解,分别是从卢纹秋入军营打探兄长的消息,到怀疑兄长不在人世,到决心代替兄长而活,一直到在军营磨砺、被嘲讽,遇到“那个人”,以及和“那个人”相关的一些内容。 杨滞迅速浏览了一下,日记上的内容刚好可以连成一个完整的故事。 除了里面提到的“那个人”的身份不明,几乎可以佐证卢纹秋有在军营生活的经历,而且从日记里叙述的用词来看,卢纹秋在军营里有一个十分在意之人。 杨滞抬眼看了一下宁敞,暗想刚才大意了。他是基于逻辑进行的反问,没想到很可能给宁敞提供了思路。 她是不是也开始怀疑卢纹秋日记里所说的“那个人”和那个在军营里为卢纹秋遮掩女子身份的人其实是同一人? 而更进一步的,因为杨滞之前在卢纹秋记忆里看到过她和一个少年将领并肩而立的画面。 从记忆片段给的场景信息来看,卢纹秋和那个被称为“沈将军”的人交浅言深,很有默契。他们共同成长,历经生死。 在卢纹秋残存的为数不多的有关过去四年的模糊记忆里,处处都有这位沈将军的身影。 会让卢纹秋将心意寄托于宣纸日记上的人,除了他,杨滞不作他想。 但,他当然不会让宁敞发现沈将军的存在。这样,日记上的内容就会成为永远的未解之谜。 除了他,不会再有人知道卢纹秋有过这样一段刻骨铭心的记忆。 只要宁敞追查不到沈将军的信息,日记给她带来的线索到这里也就断了,她不能再刺激卢纹秋恢复记忆,和委托人签订摆渡事项。 至于说卢纹秋有记忆复苏的迹象,这个简单,他只要悄无声息地调换她的药食就行了。 而且如果他没猜错,卢纹秋曾经想起过之前的事,是因为接受不了沉痛打击才会选择自己服药,令自己失忆。 即使失忆后的她有寻找记忆的想法,但未必有承受真相的勇气。他这样做,也是在帮她。 杨滞看上去阴晴不定,迟迟没有说话。 宁敞在一旁屏息凝神,注意着他的神情变化,谁知他突然把铺展的宣纸一股脑都收了起来,揉成一团,然后略停顿一下后,施法把它们化为了齑粉。 这些东西留着,卢纹秋便有找回记忆的依据,始终是个隐患。 宁敞眼睁睁看着好不容易进来暗室才拿到的重要线索,就这样毁于一旦,化成粉末后又渐渐淡化为光点,然后消失不见,震惊得下巴都快掉下来。 她气势汹汹地面对杨滞道:“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如果不是实力悬殊,她真的很想拎起杨滞的衣领,让他结结实实地吃上几拳,再狠狠地啐上一句“杨滞你个老匹夫!” 这是她得来的成果,给他看,看完了,好家伙,不跟她商量一声就私自销毁了,这算哪门子的道理。是当她不存在的吗? 杨滞瞪了宁敞一眼,右手暗自凝成术法。 刚想出手,见宁敞悻悻地松开握紧他衣领的手,拍拍他的肩膀。 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这些纸是上了年头的废纸,但好歹是人家卢二小姐的私有物品,你就这么给处理了,不怕她回头找不着兴师问罪吗?” “她还会不会记得有这些东西都还两说,这个就不牢你费心了。要兴师问罪,那也是我的事。” 杨滞语气淡淡地说,但眼中却闪过一丝凌厉。 不会记得?杨滞这话的意思是,卢纹秋将会永远失忆下去? 他凭什么这么笃定?难道…… 宁敞想到了杨滞会给卢纹秋下药的可能,惊得捂住了嘴。 她就不该寄希望于杨滞会不经意暴露出有用信息。他这么精明的人,怎么可能轻易被下套,被忽悠呢。 她现在才真的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不对,杨滞应该是狐狸。 这时,门外传出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有女童的声音在焦急地喊:“卢小姐那边快完事了,主人……不是,姐姐,姐姐,你快一点啊!” 是折更。 宁敞快步走出暗室,打开卢纹秋房间的大门。 折更看到她终于放下心:“主人你进去以后一直都不出来,我听底下的小厮说卢小姐和江枫的正事处理得差不多了,赶紧来找你。怎么样,还顺利吗?” 跟着宁敞多日,折更和她也算有默契,猜到她是去卢纹秋房间查线索了。 宁敞心有余悸地回头,往内室扫了一眼,见杨滞没有跟出来,环过折更的肩膀,将她推搡到门外,小声说:“我们快离开这,此地不宜久留。” “怎么了,卢小姐在往这里走的路上,但算算还有一段时间,主人不必担心会被她撞见。就算真的被看到,也可以说是来送桂花糕的,卢小姐不会起疑的。” 宁敞的头上甚至渗出了豆大的冷汗,语速都不自觉地加快了数倍,就像在卢纹秋房间里看到了什么不该看到的东西,像是中邪了。 折更看她一味催促着快走,靠在门边也向内室张望了一眼。 现在已经是日落时分,内室光线昏暗,什么也看不到。 不知道主人刚才是在看什么。 宁敞刚才除了是在查看杨滞是不是真的没跟出来,另外也是想确认暗室是不是关上了。 她甚至担心杨滞不知道关上暗室的法门,会连累她,但转念一想,他们组织的法术又没有那么多规则和禁忌,施法强行关门对他来说不要太简单。他也可以用瞬移术离开卢纹秋房间。 不像她,使用法术有诸多限制。 对于摆渡人来说,在执行任务期间要尽可能避免使用法术,尤其不能将异能暴露人前,否则很可能受到反噬,干扰正常秩序。 而她不管是用穿墙术还是瞬移术,都有个前提,必须之前到过这个地方。 所以有时候想想,神秘组织虽然是摆渡门的敌人,却没那么多破烂规矩。 但宁敞只是本能地羡慕一下罢了,孰是孰非她还是懂的。 回到院落右侧的自己房间,宁敞估摸着杨滞应该已经离开卢纹秋房间了,才吩咐几个小厮,自己也拎了数袋桂花糕,送到了卢纹秋那里。 放完桂花糕回去的路上,研嘉刚好从外面回来。 看到宁敞,拉住她说:“今儿真是奇了,我去取桂花糕才知道那里是可以送货上门的,老板还说是我们小姐给他出的主意。问是什么时候,他说是几年前。我怎么不记得有这回事。 而且我到了才听那店里的伙计说有位匿名的公子给我们小姐订了许多桂花糕。一打听,整整五十袋。我就把之前的单子取消了。小姐再喜欢吃桂花糕也吃不了这么多啊。” 然后,研嘉又嘀咕了一句:“阔绰公子追求清冷小姐,可惜呀,我家小姐不吃这一套。” 阔绰公子?她指的应该是那个送了一堆桂花糕的公子吧……可不就是杨滞? 一想到杨滞为了引出委托人的下落,不惜扮作一个苦追心上人不得的痴情人,宁敞没忍住“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这哪是阔绰公子,分明是便宜公子。 研嘉一皱眉,问:“你在笑什么?” “噢,没什么。对了,那阔绰公子送的桂花糕,我刚放你家小姐桌子上了,记得跟你家小姐说啊。” 宁敞笑了笑,跟研嘉寒暄了几句,准备去找江枫会合,说说最近的进展。 研嘉去接卢纹秋了。宁敞快到自己房间的时候,突然停住了脚步。 研嘉刚才说糕点铺送货上门的办法是卢纹秋给出的主意? 而且,时间是几年前……研嘉对此并不知情。 而按时间推算,那时的卢纹秋在卢府人的印象里,应该是在外游学。 这么说,卢纹秋从军以后还回来过,还是以女子身份? 本来以为宣纸被杨滞毁了,她的线索就断了,想不到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线索,这不就来了吗? 卢纹秋曾向糕点铺掌柜建议增加送货上门的业务,为糕点铺增加了盈利。 时隔多年掌柜的对这件事还是记忆犹新,他一定对卢纹秋印象深刻。 如果问他,说不定会知道一些有关卢纹秋之前的事。 第五十一章 委托人的真实意愿 回到房间,江枫已经回来在等她了。 宁敞把自己潜入卢纹秋暗室,发现宣纸上的日记,企图从杨滞口中套取自己不曾得到的情报,却被他毁掉了线索的事都如实地跟江枫说了。 折更这才想通主人为什么拉着她就跑,还一脸心有余悸地往内室方向回望,原来她是在暗室碰上了杨滞。 听主人的意思,她的计谋被杨滞识破,两人可能还发生了冲突,好在主人没有遭遇不测。 折更暗自庆幸自己到得还算及时,没有让事态发酵到更严重的地步。 其实江枫早就交代过她,在宁敞调查线索的时候不到万不得已要在原地待命,不得成为宁敞的牵绊。 而另一方面,江枫也有意考察宁敞独立寻找线索,执行任务的能力。 在大堂正厅处理祈福诸多事宜,江枫确实分身乏术,但杨滞的一举一动他都看在眼里,也有留心到他借探查府内风水的由头出去了好一阵。 杨滞接近他虽是为了牵制他的行动,防止他有和卢纹秋单独接触的机会,但杨滞同样处在他的严密监控之下。 而他的心思也没有全然放在祝祷祭祀上。 杨滞放着卢纹秋这个委托人不查,反而放任自己和委托人共处一室,说是为了替他分担,才出去视察府内风水。但他又不傻,怎么会轻信。 所以当杨滞提出这个借口的时候,江枫就知道是他隐藏在暗处的标记灵了尘发现什么踪迹回禀了他,才会让他扔下委托人去确认。 江枫很自然地就联想到了宁敞,猜到她会利用卢纹秋不在的时机暗中探查。 杨滞是去以防万一的,以免宁敞率先解锁委托人的摆渡事项,让他的阻挠日趋艰难。 江枫没有随杨滞同去,给宁敞庇护。 表面上是分身乏术,忙于工作,但他若真想跟随,大可以找借口将卢纹秋支开。 会按兵不动更多的原因是想看看宁敞随机应变的能力。 加上他笃定杨滞不会在卢纹秋的地方伤害宁敞,打草惊蛇,授人以柄。 只要杨滞还想待在卢府,他就不会动宁敞一根毫毛。 宁敞简明扼要地说了关于卢纹秋宣纸日记上记载的内容,也说出了自己关于“那个人”和卢纹秋之间关系的猜测。 “那个人”的身份不明,卢纹秋的日记里也没有指明其人身份的线索,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那个人”是卢纹秋在军营里结交的知己,且是异性。 卢纹秋对他是可望不可及,两人间关系微妙。 光是“那个人”来自军营,便能缩小怀疑的范围。 在卢纹秋还是初出茅庐的新兵蛋子时就认识了那人,那人给了迷茫时的卢纹秋许多指引。 宁敞推断“那个人”在军营里一定比卢纹秋的级别高。 推测完后,她不甘心地说:“如果不是杨滞半路杀出来,如果不是我低估了他的狡诈,妄图以情报换情报,就不会连到手的白纸黑字的线索都留不住。” 一想到杨滞当着她的面堂而皇之地将证据消灭,她懊恼不已。 本以为可以激杨滞误导自己,那样的话她便能反向推测出和卢纹秋羁绊甚深的“那个人”的身份,日记的事也算泄露得有价值。 她万万没想到杨滞给她来了招釜底抽薪,现在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除了糕点铺掌柜多年前曾见过从军营回来的卢纹秋外,他们还是像没头苍蝇一样。 江枫却道:“谁说日记牺牲得毫无价值,杨滞不是什么都告诉我们了?” 宁敞面带迷茫,刚想条件反射性地询问,突然想到,对啊,杨滞那么急迫且不择手段地毁掉日记,不正说明了日记的价值? 他如果不是知道“那个人”的身份,怎么会怕她拿着日记去唤醒卢纹秋的记忆? 杨滞毁掉日记的举动正说明了他心里有鬼。 他一定在卢纹秋的记忆里看到了什么,也知道卢纹秋深刻的记忆都和谁有关。 宁敞几乎可以断定,杨滞是看过日记后才确定了“那个人”的身份,确定了卢纹秋想要摆渡改变的遗憾究竟是关于什么。 或者更准确来说,卢纹秋的遗憾就与日记里所写的“那个人”有关。 她丢失了的那四年记忆,就与“那个人”息息相关。 虽然白纸黑字的证据是没有了,但宣纸上的内容宁敞记了个大概。 因为当时拿给杨滞看的时候,她还特意按时间线的顺序排了一遍,对日记的内容更加深了印象。 江枫看宁敞已经领会了他的意思,笑了笑说:“接下来,我们要做的就是从‘那个人’入手,刺激卢纹秋恢复记忆,到时候让她自愿摆渡便是顺理成章的事。” 顺理成章吗…… 宁敞突然想起折更说过,她和感应人之间的联系逐渐减弱,很可能是因为委托人请求摆渡的意愿处于摇摆当中,不够坚定。 如果卢纹秋曾经起了修补遗憾的念头,就像杨滞说的,她一定曾通过暗室里的东西找回过记忆。 之后会重复性失忆是因为接受不了真相带来的打击,自己服药导致的失忆。 也就是说,卢纹秋遗失的跟“那个人”有关的四年记忆足以令她崩溃。 宁敞想到了两种可能性。 第一种,如同她面对杨滞时说出过的推测,那人是个始乱终弃的负心汉。 因为日记里说,“我该为他高兴的吧。如同汉之战神霍去病,封狼居胥,美人在怀”。 那人应该是个骁勇战将,身边美人环绕,或许卢纹秋是悔恨自己错付了真心,却一直走不出来。 她原本是想改写自己与“那个人”的结局或是亲手解决负心汉,但最后还是放弃了。 第二种情况,那人没有背叛,却与卢纹秋有缘无份,可能还发生了意外,卢纹秋甚至没有机会告诉那人自己的心意。 因为日记记载的内容都是以卢纹秋的视角,虽然表面上看那人对她无意,甚至是有负于她。 但当局者迷,一叶障目,谁又能肯定卢纹秋看懂了那人呢? 她原本是想拯救那人,顺便表明心迹,但最后还是放弃了。 但无论是哪种,可以肯定,“那个人”带给卢纹秋的是痛苦的记忆,所以她宁愿选择遗忘,放弃摆渡。 只不过她控制不了失忆后的自己因缘际会之下一步步再次接近真相。 如果不是暗室里留藏的旧物,恐怕无论是失忆后的卢纹秋还是宁敞,都不会再次揭开这段尘封的往事。 但无论是暗室的存在,还是那些悉心保留的物件都在侧面印证着在卢纹秋心底深处,对待“那个人”和与“那个人”有关的一切是珍而重之的。 否则,她不会下定决心要重新开始生活之后还对那些东西恋恋不舍。 在宁敞看来,卢纹秋服药令自己失忆根本就是在自欺欺人。 因为如果她真要斩断过去,不会还留着暗室和那些旧物。 卢纹秋不可能不知道失忆后的自己可能会在暗室里再次看到与“那个人”有关的东西,再次想起以前的事,但她还是留下了暗室和里面的东西。 她很愚蠢,也很聪明,费尽心思地为失忆的自己留存有助于恢复记忆的证据,又没有表现得那么刻意。 这样,有朝一日,回想起往事,她还可以安慰和开解自己,不是她想要恢复记忆,是巧合,是天意。 这样的心理很矛盾,也很可怜。 还不如干脆承认,她就算遍体鳞伤,空留余恨,也不想带着没有“那个人”的记忆寂寥地活下去。 “那个人”带给她刻骨铭心的记忆,也带给她刻骨铭心的不甘,却永远成为了她生命中的过客。 这便是她此生最大的遗憾。 想通了这些,宁敞觉得江枫说的摆渡到时会是顺理成章的确有几分道理。 因为,在卢纹秋的潜意识里,真实意愿其实是倾向摆渡的。 她和江枫要做的,就是给卢纹秋找个台阶下。 第五十二章 诱敌先动,布局拖延 说到刺激卢纹秋恢复记忆,宁敞想到了先前在卢纹秋暗室里杨滞对私毁宣纸日记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他笃定了卢纹秋不会察觉。 这也给了宁敞一个警醒。杨滞很可能暗中替换卢纹秋的药食,阻止她恢复记忆。 “要卢纹秋想起过去四年有关‘那个人’的回忆并不难,既然已经知道遗憾的症结是和日记里的那个人有关,接下来我们只要攻其要害就行了。 日记里的内容我记得虽不说分毫不差,但也是八九不离。刺激卢纹秋的事就交给我。只是,”宁敞说着看向江枫,面露为难,因为真正棘手的事可能只能让他来做了:“此事若想成,还有一个最大的变数。” 江枫不用多想就知道宁敞所说的变数是什么,她和杨滞才在暗室过过招,杨滞做事一向缜密,准则就是斩草除根,绝不拖泥带水。 既然他已经销毁了宣纸上的日记这一能帮助卢纹秋恢复记忆的东西,为了不让卢纹秋起疑,也为了消除隐患,他一定会想要让她从此失忆下去。 “我会严密提防杨滞在卢小姐的餐饮、药汤里动手脚。我想他不敢妄用异术,因为如果把握不好分寸卢纹秋不只会失忆,还会精神失常。如果他真为了达到目的不讲规矩,我不介意和他撕破脸,让他在卢府再也待不下去。”江枫斩钉截铁地说。 自从委托人被折更标记,产生感应,到追查委托人至卢府,到发现卢纹秋失忆,找到相关的蛛丝马迹,他们已经耽搁够久了。 江枫接手过的摆渡业务不胜枚举,但这是头一次和委托人签订业务、开始摆渡都这么困难。 这也是因为第一次遇到故意失忆的委托人,为他们追根溯源,找到遗憾事项无形中加大了难度。 宁敞心里其实很过意不去。 但是她亲眼看到过日记和暗室里的东西,对“那个人”的情况更加熟悉,她又和卢纹秋年纪相仿。 同为女子,引卢纹秋记起以前的事由她办最妥当。 只是要让江枫独自与杨滞周旋…… 想到自己初识他的时候,他就被一伙神秘人追杀已致重伤,就不免担心杨滞为了阻挠摆渡会不择手段,枉顾行规,对江枫下杀手。 她刚开始没想到摆渡工作会这么复杂和困难,而且险象环生,稍不留神就会丢了性命,甚至天真地想和敌方握手言和,一笑泯恩仇,签订什么君子协议。 经过这几次和杨滞的接触,她才知道什么叫道不同,不相为谋。 和狡猾如斯的杨滞谈君子正义,和送人头没什么区别,只不过徒增笑柄。 而对方,也毫无要和平共处的意思,只会不断地为摆渡制造麻烦。 用和回忆相似的场景、语言刺激卢纹秋想起过往是最行之有效的办法。 暗室里的物件和已知的宣纸日记上的内容,包括卢纹秋反复出现的梦境,都可以作为切入点。 但问题的关键在于宁敞摸不准卢纹秋现在是什么状态。 她是又失忆了,还是已经找回了部分记忆? 贸然让她接受一系列的刺激,会不会令她精神崩溃? 所以她不知道自己该直击痛点,还是迂回曲折。 江枫的意思是让卢纹秋恢复记忆,越快越好。 早一日签订摆渡业务,启动摆渡程序,杨滞对他们的威胁就少一分。 因为当摆渡正式开始,主导权就到了他们手上。 以委托人深刻遗憾为媒介,辅以白毛笔创造的时空结界里,一切的景象都是由委托人的心念幻化而生。 不只是往昔记忆的再现,在这个结界中,一些无关大的历史走向的事都可以被更改。 摆渡人在结界中灵力最为充沛,相反,神秘组织的力量会受到压制。 如果硬拼武力,他们不是不能抗衡。 只要进入摆渡结界,杨滞想要阻挠委托人实现心愿就只能参与到委托人的经历中,另寻他法来破坏。 对于杨滞来说,阻止或无限期拖延摆渡业务的签订才是首选。 所以,他们才会想方设法让委托人放弃摆渡。 宁敞当然知道越快和委托人签订业务他们就越安全,但她也知道欲速则不达的道理。 如果过于冒进,很可能弄巧成拙,丢掉这个委托人,反而遂了杨滞的意。 江枫还是主张直接刺激,这样奏效快。 因为搏一搏可能成功,拖下去他们更没有胜算。 “我没有把握,姑且就赌一赌那个人在卢纹秋心里的分量。但你要想办法创造机会让我和卢纹秋独处,特别不能让杨滞知道我在促使卢纹秋恢复记忆。” 时间不等人,宁敞决定就按江枫说的,用速成之法。 “我能帮你拖住杨滞一个时辰,再多不敢保证。你能在一个时辰之内让卢纹秋恢复记忆吗?” 杨滞不是个好糊弄的人,城府深沉,又爱猜忌,江枫自觉拖不了他太久,只能对宁敞提出要求。 一个时辰? 时间确实有点紧,要刺激卢纹秋恢复记忆,还要在此期间和她订立摆渡业务,真的得要争分夺秒才行。 但就像江枫说的,避免和杨滞缠斗,摆渡进程必须加快,于是她满口答应下来:“好,就一个时辰。” 随即她又问:“但你确定能拖延杨滞一个时辰吗?拖延的时间只能长不能短,一定不能让杨滞提前察觉自己被骗。” 关于拖延战术,宁敞心生一计。 “要拖延,我们就来真格的。杨滞应该猜到我怕他会在卢纹秋饮食里下导致她继续失忆的药,你不如就去调查卢纹秋吃过的东西,查一查府里有没有杨滞的眼线,然后给卢纹秋开一些有助于她恢复记忆的药。” “你是想……” 江枫觉得宁敞应该是想转移杨滞的注意力,让杨滞以为他们一门心思在提防他给卢纹秋下药和研制有助恢复记忆的药上,暂时不会想到他们会用别的办法刺激卢纹秋恢复记忆。 但是江枫有一点疑惑:“我们哪有可以恢复记忆的药?要是有,我们还用这么费劲,委托人早到手了不是?” 想不到江枫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宁敞只能再点拨他一下:“我也知道我们没有这种灵丹妙药,但杨滞知道吗? 你都说了,之前没有遇到过委托人失忆的先例,而你又精通医术,想必杨滞也不确定你有没有研制出这种药的能耐。” 说着,宁敞笑了一下:“不管真的假的,他都不会冒险让卢纹秋接触到这药。 所以只要你随便研制出一瓶药丸也好,药水也罢,找个瓶子装上,再放出点风声,以他的多疑谨慎,当局者迷,不怕他不上套。” 江枫觉得宁敞的计谋可行,只要他们都装作已经得到了恢复记忆的药,急于唤醒委托人的记忆,就算杨滞怀疑可能是圈套,但为了阻挠摆渡的进行,一定会想办法销毁药或是把药掉包,甚至毁掉方圆百里内可以入药的药材。 他提议道:“那我调查府内眼线和卢纹秋饮食的动作是不是要大一点,最好府中人尽皆知,既能给杨滞警醒,也能让他收到风声,走进我们的圈套。” 他想了想又说:“还有那个装药的瓶子,最好考究点,这样才逼真,煞有介事的样子。” 谁知宁敞坚决地摇了摇头,说:“不,相反,调查要低调,装药的瓶子也是,越普通越好。” “为什么?” 江枫不明白,他们的意图就是让杨滞相信他们在全力调查,防备他,相信恢复记忆的药是真的存在,为什么不大张旗鼓? 正好给他个下马威,诱他来抢药。 这样,不怕不能拖延住他。 宁敞也就能有足够的时间开展计划。 “杨滞素来狡诈,暴露得太明显他反而起疑,觉得我们在故布疑阵,是在设计他。只有一切从简,暗中低调行事,故意把药装在普通瓶子里,最好藏起来,才会让他觉得真有其事。这样,他才会上钩。” 宁敞认真地说。 因为她已经领教过杨滞的手段。 放出要查他的眼线,查卢纹秋的吃食和假药的诱饵,除了转移杨滞的视线,拖延时间,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双管齐下。 杨滞在最近确实很有可能对卢纹秋下药,说是为了拖延,但只有药是假的,调查却是真的。 就算最后拖延战术被识破,他们也不过是损失了一瓶假药,还有翻盘的机会。 要是拖延成功了,卢纹秋恢复了记忆,摆渡契约就能正式缔结。 简单说就是,这个险冒得不亏。 这时,江枫突然想到很重要的一点:“要搞拖延战,我们势必是要分头行动的,怎么才能让杨滞放心你不会乘他不在搞小动作呢?” 这个嘛……其实也简单。 宁敞一笑:“我受伤不就有落单的借口了吗?” “寻常小伤的话你觉得杨滞会信吗?”江枫还是担忧。 “如果,我是被他的术法攻击打伤了呢……”宁敞神秘兮兮地说道。 江枫顿时神思清明:“你是要去激他打伤你?” 这个想法太过疯狂,需要一定的牺牲,江枫感到很吃惊。 宁敞十分有把握地说:“就当为你开展拖延战术打个样了。 由我拿着看似普通的一个药瓶去厨房,假装要加在卢纹秋的日常膳食里。 你在厨房门口布下专门针对异能者的阻隔结界,然后我让折更在门口把守。 隐匿在暗处的了尘一定会把这个情况回禀给杨滞,接下来……” “我会故意和他发生冲突,争取抢夺药瓶途中被他打伤。属性相对的术法攻击不易恢复,之后我称病休息,便是顺理成章。” 这招可行,但太过凶险,如果把握不好分寸,就不是受伤这么简单了。 江枫觉得宁敞牺牲太大。 但是不可否认,这是最好的办法。 不仅能为宁敞创造单独行动的机会,还能为假药造势。 等到杨滞夺走假药,他再散出自己有制药配方,杨滞一定会有所行动的,到时拖延法就能派上用场了。 他看向宁敞,没有阻拦:“万事小心。” “没事,实在不行我使个瞬移术转移到卢纹秋房间就行了,料杨滞也不敢在委托人面前暴露异术。” 办法是她想的,她当然想过最坏情况下的预案。 为了尚不确定能否成功的拖延牺牲,她还没那么大的觉悟。 第五十三章 为了诱敌全员化身戏精 跟杨滞过招,宁敞别的没学到,耍赖学了个十成十。 用她的话来说,“兵者,跪道也”,既然杨滞可以无所顾忌地销毁宣纸上的日记,她为什么不能利用他的多疑设计呢? 为什么不能在危机关头使用瞬移术逃走呢? 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杨滞可能怎么也不会想到,有一天他的优点也会成为他致命的弱点。 江枫把原本在宁敞门外望风的折更叫了回来。 说是望风,宁敞特意交代折更不要表现得太明显,而是安排她在院子里和几个府里的侍女说说闲话,顺便打听一下卢纹秋的生活习惯。 只是让她在闲话之余别忘了时不时地观察人群里是否有可疑的人。 或许杨滞安排在卢府的眼线就藏在这些看似普通的仆从之中。 折更明目张胆地在院子里打听卢纹秋的事,一定会吸引隐身在附近的杨滞的标记灵了尘。 宁敞这样安排的用意也是想分散了尘的注意力。 另外,虽说宁敞和江枫在房中密谋有关诱敌拖延的连环计,声音放得很低,时刻留意着院子里的情况,但他们故意没有将房间锁上,甚至连门都没关。 就这么敞开着,就是为了迷惑单纯的了尘,让他疏于防备。 毕竟没有人会大开着门谈论重要的事,“隔墙有耳”的道理常人都懂。 宁敞和江枫就是要利用“灯下黑”,公然在了尘目之所及的地方商量密谋。 折更和府里的下人从南聊到北,对卢纹秋的习惯、喜好,甚至是生辰八字都了解了个事无巨细,直到下人说得口干舌燥,自觉散去。 为免了尘还在盯梢,她还绕着卢府遛了两圈。 回到卢纹秋的院落时,已近傍晚。 江枫和宁敞商量得差不多了,取出箱子,才叫折更回到房间。 这时,他们才将房间落锁。 宁敞在木箱里捣鼓了一阵,对着几种其貌不扬的草药一一询问它们的药性。 之前听研嘉说起卢纹秋夜间总是睡不安稳,还有梦魇缠身,于梦中惊醒的症状,她就想为卢纹秋调配一些有助静气凝神的汤药,缓解她的多梦和心绪不宁。 现在,趁着制作美其名曰能帮卢纹秋恢复记忆的假药的契机,她刚好顺便就把安神药一起做了。 前几日她托研嘉查看了卢纹秋最近在服用的药的药方。 和江枫确定各种药的药性,考虑了食物间的相克关系后,她很快在江枫的帮助下配制好了用于助眠安神的药丸,装在一个白瓷瓶里,放到衣袖中,准备晚上交给研嘉,每日临睡前给卢纹秋服用。 至于对诱敌拖延法至关重要的有恢复记忆效用的假药,宁敞选取薄荷草、白术、山楂混合一些清肺平喘的常用药材制成了一瓶药水,并把配方和研磨的方法、煮药的火候都记在了一张纸上。 因为添加了大量的薄荷草的缘故,药水闻起来让人感到清凉舒畅,提神醒脑。 恢复记忆的药应该是什么样没有人知道,但是无关紧要,只要让人觉得神思清明,且并无副作用就好。 按原定的计划,宁敞把记忆复苏药水装在了一个稀松平常的青色瓶子里。 制药的药方则是让江枫随身妥帖放置,而且没有再留下备份的药方。 翌日,江枫找到祝伯,说少将军的灵堂陈设有冲撞府内风水的征兆,把祝伯吓得找来卢纹秋,紧急地商量起了对策。 江枫故弄玄虚,利用五行八卦,周易命理的学说和一些鬼画符成功地唬住了祝伯。 一听说少将军还有弥留世间未散的阳气,在灵堂的镇压下欲挣脱而出,有幻化成恶灵侵扰家宅的风险,祝伯当机立断让江枫进行驱邪和改换灵堂陈设。 就这样,又是购买祭品,写驱邪桃符,又是诵经祷告,舞桃木剑镇宅,江枫成功地把卢纹秋和祝伯拖在了大堂。 但他在事前交代了折更在卯时到大堂来找他。 在驱邪事宜进展过程中,江枫又不断询问祝伯时间,好像在等什么人。 直到折更准时在卯时出现在大堂,附在他耳边小声低语了什么,他才彻底放下心,向折更招招手,让她回去,并用唇语说了一句“万事小心”。 杨滞当然是读出了唇语的内容。 其实早在一开始江枫不自然的举动就引起了他的留心。 表面上,江枫在循规蹈矩地进行祭祀驱邪的活动,但他看上去心不在焉,每隔半个时辰就问祝伯现在的时间。 就像对什么事情不放心,在等一个消息。 直到折更的出现,才让杨滞明白江枫打的是什么算盘。 本来,他就对恶灵邪说有所怀疑,于是他盯紧了江枫,想看他妖言惑众又大张旗鼓地搞这一出是何居心。 现在才意识到这很可能是江枫在玩调虎离山,他摆明了是想利用风水命理的邪说把祝伯和卢纹秋都拖在大堂。 他知道自己会如影随形地跟着,而他要的就是这样。 杨滞想到宁敞可能会有什么动作。 这时,他刚好收到了了尘的密语传音,内容是宁敞在厨房里鬼鬼祟祟,外面还布下了针对异能者的结界,折更在门外严防死守。 杨滞算算时间,离折更刚才来向江枫通风报信只过去了一会儿,现在应是卯时过去不久,离厨房安排午膳的时间还有两个时辰左右。 宁敞去厨房肯定不是帮忙打下手这么简单。 再说,如果真的是去打下手或是饿了找吃的也不会在厨房外布下结界,还让折更严密把守。 这分明是在暗中行事。 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但杨滞还是不准备贸然行动,他只是通过密语传音让了尘关注宁敞的动向,发现可疑的情况随时回报。 但不一会,杨滞就再次收到了了尘从厨房递过来的密语传音:宁敞带了一个青色瓶子在厨房里行踪鬼祟,看样子欲在饭菜里动手脚。 青色瓶子? 想下药吗? 杨滞想到了之前在暗室自己毁掉宣纸日记后宁敞气急败坏的模样,当时他警告过宁敞,放言说卢纹秋永远不会发现日记不见了。 自己确有让卢纹秋继续失忆的想法,但还没有付诸实施。 经过今天和卢纹秋的接触,杨滞确定她还没有发现暗室里的日记丢失的事。 一种可能是她虽然恢复了部分记忆,但是最近没有再去过暗室。 另一种可能是现在的卢纹秋已经再次服下了令自己失忆的药,所以记不得日记,甚至忘了自己房间中暗室的存在。 但无论是哪一种,卢纹秋都还没有完全恢复记忆。 自己切断了卢纹秋与过往记忆连接的凭证,宁敞损失了唤醒卢纹秋的重要物证,断了追查失忆之谜的重要线索,难保她不会铤而走险。 了尘口中青色药瓶里的药很可能是江枫研制出的有助于疏通神经,恢复记忆的药。 第五十四章 送你的见面礼 他们应该也没有十足把握药会不会奏效,毕竟只是初代产品,还没有康复的案例。 但他们目前没有别的办法,可能是想死马当活马医。 杨滞没有听说过有药物可以让人复苏记忆,也没有见江枫用过这种药。 但他知道江枫喜欢研究医药典籍,经常捣鼓一些稀奇古怪的药。 说不定他真有本事制出这种神奇的药。 看折更跟江枫耳语的样子,又想到先前江枫焦急和不自然的神态,杨滞眯起了眼,凝神思索了一会儿,疑虑丛生。 如果真的让卢纹秋恢复记忆,再想阻挠其参与摆渡就难了。 厨房里。 宁敞在厨房里转了半天,还特意取出了青色药瓶,跟在门口把守的折更凑在一起窃窃私语,跟她讲青色药瓶的效用,生怕了尘没看到这个可疑的药瓶,错过了什么可疑信息。 隐身在厨房外不远处的了尘是看到了那个青色药瓶。 但因为和宁敞、折更相隔了一段距离,并未听见她们的对话内容,但小心起见还是把这一情况用密语传音告诉了杨滞。 因为看不到了尘,宁敞不确定他有没有把药瓶的事通知杨滞,只能在厨房里瞎转悠拖延时间。 她的本意是引杨滞来抢药,争执间用法术将她打伤,顺理成章赢得休息期间单独行动的借口。 所以杨滞一刻不出现,她就无法进行下去。 毕竟她的计划就是让杨滞发现假药,夺走假药,对此药有恢复记忆的功能深信不疑,顺利为假药造势,便于之后江枫利用假药的配方转移杨滞的注意力,为她去刺激卢纹秋恢复记忆提供有效拖延。 所以宁敞不可能真的在饭菜里下药。 那样也意味着杨滞不会来了,他没有上当。 按宁敞的推断,杨滞应会赶在她下药前到厨房阻止,然后把药抢走。 但杨滞迟迟没有出现,让宁敞焦急万分,因为事关拖延战术能否照常开展。 宁敞看着手中的药,一狠心决定在每样饭菜里都倒上一点,她就不信杨滞能按捺得住,不为所动。 刚打开瓶塞,就听身后有声音响起。 “江兄在前堂处理要事,我来看看午膳的备菜是否准备妥当了,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宁敞听得出这是杨滞的声音。 他不跟着江枫扮演好称职助手的角色,这个时间点出现在这里,绝对是得了了尘的通风报信,知道了记忆复苏药的存在,还在这里装什么毫不知情。 宁敞觉得好笑,但面上依旧不动声色,一勾唇角说:“我饿了,实在等不到午膳了,先来厨房找点吃的打个牙祭。” 说着,把攥紧青色药瓶的手藏到身后。 杨滞走到备菜的长桌上,一一揭开盖子闻了一下。 空气中浓郁的薄荷草药味还未消散,杨滞也察觉到了。 “交出来,不要作无谓抵抗。” 杨滞几乎是命令的口吻。 说着走向上前,一步步地逼近宁敞,直到她左手撑着长桌停下。 宁敞装作听不懂的样子:“你在说什么?莫名其妙!我有什么东西好交出来的。” “门口的结界我已经破了,折更也已经被我的标记灵挟持。要是你坚持不把恢复记忆的药交给我,会发生什么你知道。” 杨滞露出狠厉的眼神,然后看向宁敞藏于身后的右手。 折更? 宁敞看向厨房门口,不知何时折更已经不在那里把守了,心下一惊。 她没想到杨滞居然会让了尘挟持折更,使出如此卑劣的手段。 不过她很快反应过来,他这么做应该是怕折更给她通风报信,让她有所防备。 难怪刚才杨滞会悄无声息的出现,连一点脚步声都没有。 他意在夺药,应该不会伤害折更。 见杨滞已经进入圈套,宁敞也就不再打哑谜。 “没错,自从确定卢纹秋失忆开始,我们知道这桩生意会无比棘手。追查遗憾根源困难重重,因此我们决定另辟蹊径,早就在研制能帮助她恢复记忆的药。最近终于有所成果,一号试验品就在我手上。” 说着,宁敞当着杨滞的面,把青色药瓶放进了怀里,道:“但是你别想拿到。” 杨滞青筋暴起,攥紧了拳头,面上青一阵,白一阵,不无尴尬。 但随即他松开了手掌,舒展了面容,笑着说:“我是不是早就跟你说过,君子协定约束不了我,我非正人君子?” 然后,他右手凝成术法,定住了宁敞。 “你想干什么!” 看到杨滞抬起右手,靠近自己,宁敞慌张大喊道:“我跟你说你别乱来啊,我喊了!” 但杨滞并没有停下。 眼见杨滞就要伸进外衫,宁敞咬牙大声说:“给你!” “药瓶我给你,先把我解开。” 杨滞谅她也翻不出什么花样,就解开了定身诀。 宁敞慢吞吞地从怀里取出药瓶。 就在杨滞伸手要接的时候,她突然把药瓶高高地抛向了半空中,随即右手凝结术法,想要毁掉药瓶。 说时迟那时快,杨滞快步瞬移到宁敞身侧,用光束在她左肩上击了一掌。 宁敞感到肩膀上一阵灼热,右手下意识地覆上了左肩。 就在这一空档,杨滞瞬移回药瓶急速下坠的位置,顺势接住了掉下来的青色药瓶,然后故技重施,当着宁敞的面将它化为了齑粉,连点残骸都没留下。 看着药瓶逐渐淡化为隐隐的光点,在完全消散以前,宁敞踉跄着步伐上前伸手去抓,但还是扑了个空。 她面向杨滞,语气淡淡又不免得意地说:“料到你会这么做,早就防了你一手。” “什么意思?” 宁敞的样子不像在开玩笑,杨滞心有余悸地问。 宁敞畅快地笑了:“药你可以毁一瓶,却毁不掉所有的。药方在,药就在。这瓶一号试药品就当江枫和我送给你的见面礼了。只是还没用就这么没了,有点可惜。” 说着宁敞装作惋惜地叹了口气。 看宁敞这么有恃无恐的样子,药方肯定不在她身上。 也是,这是他们制胜的关键,江枫肯定是把药方藏起来了。 杨滞没有再和宁敞多说一句话,急切地离开了厨房。 看到杨滞碰了一鼻子灰离开的背影,宁敞轻抚着隐隐作痛的左肩,不着痕迹地露出了一抹浅笑。 第一步看来是成功了。 第五十五章 假炼药,真煮茶 杨滞怀疑记忆复苏药的配方在江枫那里,但是搜查了住的地方一无所获,猜想他肯定是藏在了身上,因此一连好几天,都密切注意着江枫的动静。 但是了尘传话来说,江枫召集了府中仆从,一一问话,还换掉了厨房里打杂的小厮和卢纹秋的御用大夫,自己给卢纹秋开了新的药方。 杨滞让了尘暗中记下了药方,表面上看都是些调理心绪,助眠安神的药材,没有什么特别,但宁敞的话总在他耳边回响。 她说自己早防了一手,杨滞不是没有过怀疑,但宁敞不惜毁掉记忆复苏药也不让他抢去,可能就是怕自己获悉药方,阻断他们配制新药的药材来源。 所以,她说防了一手不像是在危言耸听,故意编瞎话让他着急跳脚,而是真的有恃无恐。 就像她说的,药可以毁掉,但只要药方还在,就会有源源不断的药。 如果真像宁敞说的,药是试炼多次研制的,他们也确实严格记录了药的用量和配比,既然他毁掉的是初代试验品,那么他们会不会已经赶制出了新一批次的药呢? 杨滞想到江枫现在接管了卢纹秋的病情,顶替了她的御用大夫,自己又不便在卢纹秋在的时候时刻盯紧江枫,万一他暗中把记忆复苏药混在给卢纹秋的药膳中,他根本无从知晓。 更可怕的是,如果江枫先他一步唤醒了卢纹秋的记忆,他们订立了摆渡人与委托人的契约,江枫又向卢纹秋透露了自己这个来者不善之人的身份,那么卢纹秋很可能当着自己的面假装失忆,江枫和宁敞大可以暗度陈仓,完成摆渡。 不行,绝不能让这样的事发生。 意识到现在的局势和情形,杨滞一刻也坐不住。 他安排跟踪宁敞的人和他布置在卢府的眼线每个院都有,江枫拔除不干净,这点他没什么好担心。 只是江枫背地里开展调查,秘密调换能和卢纹秋近身的人,说明他已经开始加快进程。 江枫这样的转变也让杨滞觉得宁敞口中的记忆复苏药真的存在。 如果他原先还不敢确定,但江枫的急不可耐和多番调配让他的神经开始紧张起来。 这天,了尘回报说在江枫房间外的花盆里发现了很多残留的药渣,检测后发现大量的薄荷草、白术和其他少量草药。 这些用药和截获的江枫给卢纹秋开出的药方上写的用药没有一样是重合的,不知江枫秘密煎药作何用途。 杨滞取来药渣,药渣看上去有一段时间了,但细闻还是能发现浓郁的薄荷草味道,和当日在厨房里闻到的味道如出一辙。 他确定自己已经施法换了所有的饭菜。 那这凭空出现的带着薄荷味道的药渣,一定是出自江枫最近才炼的记忆复苏药。 看来他们要已经开始了促使卢纹秋恢复记忆的计划。 之所以不在厨房煎药,而在房间里偷偷地煎,就是为了不引人怀疑,顺便销毁证据,所以江枫才会把药渣倒在房间外的花盆里。 如果不是了尘带了古刹罗盘,杨滞从卢纹秋用过的梳子上取下了一缕发丝寄于其中,罗盘能自动追踪卢纹秋身上的气味的话,了尘也不会发现花盆里的秘密。 杨滞不确定卢纹秋的记忆现在恢复到什么程度了,就算看上去她与往常别无二致,但谁能肯定她不是在和江枫他们一起演戏。 了尘还留在杨滞处,就见古刹罗盘突然晃动不止。 了尘遵照杨滞的指示去江枫屋外的花盆那里查看,果然不出主人所料,药渣的分量大大增加了。 根据杨滞的猜测,江枫他们研制的记忆复苏药有每日服用的上限,过量会引起副作用,所以江枫他们即使急于恢复卢纹秋的记忆也只能徐徐图之,每日按量把药混在卢纹秋的日常饮食里。 此刻突然加大药量,只有两种可能。 一种情况是这药渣是前几日积累下来的,不是一天内服药留下的,而另一种则是江枫还没有给卢纹秋服用过这种所谓记忆复苏的药,他还在试药阶段。 因为只有确定了精准不差分毫的用量和配比,确定不会对卢纹秋产生不良影响,致使她精神错乱,才敢把药用在她身上。 杨滞决定赌一把。 要是卢纹秋还没恢复记忆呢? 毕竟他还没发现卢纹秋有何异常的地方。 杨滞来到江枫房间。 还好,卢纹秋不在。看来江枫刚才没有给她服药,倒出去的是或许是前几日积累下来的药渣。 虽然刚才发现的药渣分量较往日要大,但因为前几天的药渣加起来也没有今天的多,所以杨滞觉得就算卢纹秋已经开始服用过有助于恢复记忆的药,且这几日没有间断,但用量不大,她应该没那么快想起所有的事。 但是杨滞推门进去,就看到江枫慌张地吹灭了炉子上的火,然后一施法把整个炉子和生火的火折子都变没了。 分明是心虚无措的表现。 看来情况比想象中要好,江枫真的还在试药阶段,刚才就是在偷偷炼药。 这么说,卢纹秋还没服用过这种药。 杨滞洞悉了江枫的图谋,道:“你还是百密一疏。我留着你房间外面的那几个花盆就是想确认卢纹秋到底在不在服药。今天药渣剂量突然加大了,我就察觉不对,果然你是在偷偷研制恢复记忆的药。” “但是,也就到这里为止了。我不会让你有机会研制成功效用最强的药的。” 他笃定地说:“我不会让卢纹秋记起任何以前的事。你们趁早放弃这个委托人吧。” 江枫下意识地攥紧了袖口,随即又松开说:“什么试药?我是在煮茶。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煮茶,那怎么我一来你就不煮了?也不请我共饮一杯?” 杨滞觉得好笑,面带讥讽,因为江枫的说辞实在太过拙劣,根本站不住脚。 “我……”江枫停顿了一下,然后说:“因为,因为我抠门儿,怎么,不行?” 杨滞抽动了一下嘴角,快要被气笑了。 亏他想得出这种理由,居然还颇为自得地讲出来。 真好奇他是怎么做到面不改色的。 江枫说完真的一挥手又再现了一个和刚才一模一样的炉子,点燃了火。 只片刻炉子里就冒出了蒸腾的水汽,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隐隐还有扑鼻的茶香外溢。 江枫走上前,揭开盖子,随手幻化出一只考究的骨瓷茶色杯,斟了一小杯茶,微抿了一小口,说:“祝伯赏的玉湖春,当真不错。” 然后,他顺手把茶杯递给杨滞。 杨滞却微一侧身回绝了。 江枫轻笑一声,把茶杯放在一旁的矮凳上,信手又变幻出一只相同质地和大小的茶杯,添了将近一整杯,再次递给杨滞。 这次杨滞没有推拒。 刚才是因为那是江枫用过的杯子,他不习惯用他人用过的东西。 可能有的人会觉得杨滞这样的习惯说明他讲究,但在江枫的概念里,他就是事多,怪癖。 不过因为今天是带着任务的,江枫难得的好脾气,也就勉强将就将就杨滞的习惯了。 江枫没说谎,现在这个炉子里煮的真的是当地名茶玉湖春。 这茶也确是祝伯所赠,为了犒劳他驱邪祭祀、消灾纳福的礼仪周全,事情办得稳妥。 江枫有意请杨滞品茶闲谈,杨滞却没有这般闲情逸致,开门见山道:“秘药的方子,交出来。我知道在你身上,狡辩就免了。” 说着,他将杯中茶一饮而尽,然后用手掌握着造型精巧的骨瓷烧制的茶色杯子,不经意地摩挲着转了两圈,继续说:“确是难得的茗茶。看在这杯茶的份上,我愿以礼相待一回。希望你别得寸进尺。” 第五十六章 控制疑心,巧用暗室 与此同时,假借养伤卧床休息的宁敞,却是故意借买药支走了同住一个房间的研嘉。 让研嘉帮忙去抓的药里面有几味药并不常见,有得她找了。 其实宁敞左肩上的伤寻常的药起不到大的作用,顶多只能调理,只有依靠心诀调息回复灵力才行。 她这么做只是为了让研嘉没那么早回来。 江枫调查杨滞在府里的暗线,更换卢纹秋的近身人员,还重新开了卢纹秋的药方。 今天,是她和江枫定下的去刺激卢纹秋恢复记忆的重要日子。 所以,她特地嘱咐江枫布下了一个陷阱。 这几日,宁敞让江枫每日傍晚在房间煮假药(记忆复苏药),煮完自己喝,反正也没有副作用。 每次煮完之后都要掩人耳目,偷偷把药渣倒在房间外面的花盆里,混在土壤中,但不能埋得太严实,最好若隐若现,让薄荷味散发出来。 当然,花盆也是最近才让江枫放在他房间外面的。 虽然过于明显,但如果让杨滞以为江枫有意用花盆土壤作掩护隐藏秘密炼药的事,他也就不会对突然多出来的花盆起疑。 因为,依照杨滞的逻辑,只会觉得这是江枫玩的把戏,故意把花盆放在窗台下面引人注目是为了不让人猜疑它的用途。 当杨滞通过了尘得知花盆里其实藏有带着薄荷草味道的药渣时,一定会不动声色,派了尘暗中观察这个花盆,包括花盆里药渣含量的增减变化。 宁敞要的就是放大杨滞的猜疑,加剧他的胆战心惊,引他联想到江枫已经在给卢纹秋服用恢复记忆的药。 但她故意让江枫每天煮药的时候只放一点点假药的配方。 她是要让杨滞着急,自乱阵脚,但还不能让他过于急迫。 因为,杨滞是一头不择手段的狼。在他的底线上游移可以,但突破了底线,很可能遭到穷追不舍甚至是斩草除根。 让杨滞发现药渣,又确信用量微末,才会让他觉得卢纹秋就算服过药也还没有完全恢复记忆,他还有阻挠破坏的机会,这样才不会把他逼急。 但是就在今天,宁敞交代江枫煮了较往常数倍剂量的假药,当然也会在花盆里留下大量的药渣。 如果说连日来给杨滞施加的疑虑不过是杯水车薪,只是为了让他提高警觉,那么今天,宁敞下这一剂猛药就是为了让杨滞的疑虑达到临界点,蓄势待发。 突然加大的药渣量势必会引起杨滞的怀疑,他一定会按捺不住去江枫房间一探究竟,找江枫问清楚,或是什么都不说,直接逼迫江枫交出药方,放弃制药。 在那之后他便会监视卢纹秋,杜绝她有接触到记忆复苏药甚至是其中药材配方的机会。 那么宁敞借江枫拖延杨滞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之所以会定在今天,也是昨天晚上研嘉跟她说过,今天是少将军的忌日,卢二小姐会待在房间里为兄长诵经祷告,一整天都不会出去,连吃饭也是由侍女送到房间。 也就是说,宁敞今天会有一整块和卢纹秋单独相处的时间。 当然,前提是江枫拖住杨滞不出意外的话。 不确定了尘是否回到了院落继续监视,所以宁敞决定从卢纹秋的暗室进到她的房间。 刚进卢府的时候,研嘉为了宁敞能够开导卢纹秋而不被她拒之门外,透露过卢纹秋暗室的存在。 其实暗室的事不是卢纹秋亲自告诉研嘉的,她也是在无意中进到了暗室。 研嘉和卢纹秋住在同一个院落,房间就在卢纹秋隔壁。 卢纹秋房间卧榻旁书架正对着的那面墙壁里是空的,里面就是暗室。 而暗室的后门连接的就是研嘉房间的的一面墙壁。 暗室的前后门是对称设计的,研嘉房间的一面墙壁上正对着卢纹秋暗室开关所在的墙壁。 她房间的墙壁上同样有一道开启暗室后门的机关。 而研嘉,也是在一天晚间听到墙壁里有隐约的抽泣声,存了个心眼,第二天才偷偷查看了一下那面墙壁。 又敲又踢,竟真的让她打开了暗门,里面堆放的只是一些杂物。 用相同方法开启前门后,她才发现这暗门通向的是她小姐的房间。 意识到这暗门很可能是卢纹秋自己设计的,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研嘉还是没有声张。 只是等有一日再次听到暗室里传出压抑着的哭泣声,她才进入到暗室,竟发现是小姐抱着一叠宣纸,身体蜷缩在地上,埋着头在小声啜泣。 研嘉以为卢纹秋又是梦中惊醒,是做了噩梦,于是彻夜在暗室里陪着她,直至天光初亮。 她也曾问过小姐为什么要设计一个暗室在自己的房间,但她好像不记得了。 跟自己一样,也是无意中发现暗室的存在的。 确定卢纹秋失忆之后,宁敞回想到过这个问题,包括卢纹秋设计暗室,为什么要在研嘉房里留一扇通向自己房间的后门,宁敞都考虑过。 后来她发现自己把事情想复杂了。 建造一个房间,前后各留一扇门不是很正常? 为了以防突发情况,避免自己会被困在暗室呗。 因为研嘉是卢纹秋信得过的人,所以卢纹秋把她房间暗室后门的开关装在研嘉房间的墙壁上。 就算被研嘉发现了暗室,她也不担心。 当然,宁敞还想到了一种可能。 那就是卢纹秋把后门出口留在隔壁的研嘉房间是为了方便行事。 从暗室进入研嘉房间,然后趁研嘉不在的时候乔装成侍女的样子出门,及时回来,然后用同样的方式从研嘉房间回到自己房间。 如果卢纹秋清楚研嘉的行动路线和作息,根本不会引起研嘉的怀疑。 也就是说,卢府众人看到的卢纹秋多日闭府不出可能只是她精心营造的假象。 闭门不出不思饮食,不许人打扰,目的就是不让别人知道她曾出过府,又做了些什么。 卢纹秋在研嘉房间预留暗室的原因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只是宁敞想不通的是,她有什么单独外出的理由。或者说,会有什么事是她连研嘉都要瞒着的。 第五十七章 推心置腹,做一个倾听者 直到宁敞进到了卢纹秋的暗室,看到了里面安放着的旧物,看到了宣纸上的日记,加上她猜到卢纹秋可能通过暗室恢复了部分记忆,她才想到卢纹秋不想府里人和研嘉知道的,可能就是有关她失忆的事,包括那遗矢的过去四年的记忆。 她会暗中出府,可能就是想独自调查,或许她发现了什么线索,必须外出才能查出眉目。 宁敞想到了当年送重伤昏迷的卢二小姐回府的那个匿名小厮,想到了糕点铺的掌柜,虽然她还没来得及去查掌柜这条线索,但是卢纹秋会不会也发现了呢? 她会不会已经采取调查了呢…… 失忆后的她急于弄清楚自己失忆的缘由,知道过往的事,又不想让祝伯和研嘉担心,所以才会假装闭门不出,然后利用暗室悄然出府去查。 如果真是这样,卢纹秋多日闭府不出也就能有所解释了。 这一切只是宁敞的推断,但眼下暗室也是她可以善加利用的地方。 从研嘉的房间靠近暗室的一侧墙壁上用之前打开暗室的方法,宁敞很容易就通过后门进入了卢纹秋的暗室。 只是宁敞不曾想到的是,卢纹秋此刻就在暗室里。 当察觉到暗室一侧墙壁出现动静,卢纹秋不以为意,只当是研嘉来了。 毕竟除了她,就只有研嘉知道这处秘密基地。 暗门翻转,当看到推门而入的人竟是宁敞,卢纹秋微微讶异,但随即想到初见她时,她好像提过暗室,是研嘉领她进来的,也就没有大惊小怪,而是说:“宁姑娘找我有事?怎么不走正门呢?” 宁敞看卢纹秋站在暗室中央,原来靠墙整齐码放的杂物现在散乱得毫无章法,卢纹秋刚才应该是翻找过什么东西。 她想到了已经被杨滞彻底销毁的那几张宣纸上的日记,然后又看到卢纹秋的脚边立着一个已经打开倒放着的书箱,若有所思,而后试探性地问:“二小姐可是在找本来在这书箱里的东西?” 说着,宁敞看向地面上那个孤零零,显得凄凉无比的书箱。 “你怎么知道我是在……” 面对宁敞突然出现在暗室,卢纹秋都没有如此惊讶,现在倒像是被人戳中了心事,拿捏了软肋,因为心思被她人洞悉而无所适从。 因为,她不知道宁敞会不会拿这件事做文章,或是威胁于她。 宁敞看出卢纹秋的惊慌,慢慢走向她,轻声说:“二小姐误会了,我是来过暗室,也看过里面的东西,包括这个书箱,但是我都原封不动地放回去了。不见的东西并非是我藏起来的。” 她又大着胆子问:“二小姐可是在找几张泛黄褶皱的上面写了字的旧宣纸?” 如果刚才卢纹秋还怀疑宁敞是看到了滚落在她脚边的书箱才说了那番话,那么现在她完全可以确定宁敞是真的知道什么。 一听她看到过宣纸,也顾不得设防就说:“那你知道是何人拿去了吗?可否替我找回来……” “那些纸对二小姐很重要吗?”宁敞没回答卢纹秋的问题,而是问出了自己一直想问的问题。 她想确定卢纹秋对过去记忆的态度,这对她刺激其恢复记忆至关重要。 卢纹秋愣怔在原地,就像被无形的手缚住了身体,动弹不得。 良久,她垂下眼眸,说:“除了那些回忆,我什么也没有了……” 宁敞小心观察着卢纹秋的神色,见她一改之前的慌张焦急,又变得像初见时一样落魄失魂。 她知道自己赌对了,“那个人”在她心中的分量果然不一般。 “他和想象中有点不一样。” “这里没有俞伯牙和钟子期,更没有郎情妾意。” “我该为他高兴的吧。就像汉之战神霍去病,封狼居胥,美人在怀。” “他好像有什么话想说,但为什么欲言又止……” “但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宁敞一字一句地还原宣纸上的内容,最后斩钉截铁地问:“他,是谁?” 这些话,卢纹秋比宁敞还要熟稔,时常翻阅,宣纸上的墨迹都已经渐渐褪去,就算失去了记忆,她还是控制不了自己走向这里,找到过去的回忆。 卢纹秋的平静让宁敞捉摸不透,因为如果她没猜错的话现在的卢纹秋已经想起了一些之前的事,至于具体多少,她说不好,但她的设想里,卢纹秋不该这么镇定。 她本以为直接刺激会起反效果,没想到卢纹秋很会压抑情绪,就像是已经习以为常了。 是了,她甚至想出了主动失忆这样的法子,怎么能是平常人。 宁敞决定先套出有关那个人的信息,再视情况随机应变。 “二小姐,‘他’,是个怎样的人?” 卢纹秋几乎不假思索地说:“他是我的信仰,是支柱。没有他,就没有我,更没有今天盛极一时的卢府。他将我从绝望无助的深渊里拯救出来,带我看到不一样的世界。除了不喜欢我,他没有任何值得诟病的地方。” 然后,她扯出一抹苦笑:“当然,他要去送死,要离我而去,我也没有立场指摘。” 送死? 宁敞觉得卢纹秋记起来的比她想象中更多,看她不介意提起以前的事,又问:“二小姐能说说你和他之间的故事吗?” 看卢纹秋抬眸望向她,面带不解,宁敞解释说:“宣纸丢了不重要,上面的内容,我看过记得,相信你也不会忘记。就算你们最终没能相守,你也不曾怪过他,对吗? 因为在宣纸上你写过,会为他感到高兴的。你只是无法释怀。说说吧,我只是一个耐心的倾听者。” 卢纹秋舒了一口气,整理了一下思绪,自顾自地低声说了一句:“该从哪里讲起呢……” 宁敞看出卢纹秋的顾虑,索性坦白道:“江枫和我进府就是为了让二小姐振作起来。虽然二小姐不想困于过去,但那始终是您的心结。我们其实也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 随后,她打算不再迂回,而是直接说:“二小姐说您的兄长挣脱敌营后脱胎换骨,之后屡建奇功,其实是为了保全您兄长的尊严,安大家的心吧? 少将军不是天纵英才,也没能熬过默默无闻的岁月,在军营一路成长起来的其实是您对吧?您女扮男装,代替兄长扎根在了军营,为了他的理想一直一往无前着。” 第五十八章 进入委托人的记忆 “你是怎么发现的?”卢纹秋愈发眼前的人不简单,她以为自己功成身退,不可能留下破绽。 宁敞笑着说:“这并不重要。少将军的经历太过传奇,而二小姐在外游学那段时间,正好是奇迹开始发生的时候,一切一切太过巧合,不是冥冥中注定,就是有人在推波助澜,刻意为之。 二小姐想要为兄长一雪前耻,平定天下的心念从未改变过,而我也相信,有了这份决心和勇气,没什么是不可能发生的。” 卢纹秋见宁敞居然连她代替兄长的事都推断了出来,也就没什么好隐瞒的了,但在卢纹秋正准备说的时候,宁敞抢先道:“来不及了,让我自己看吧。” “自己看?”卢纹秋不知道宁敞这话什么意思。 想到江枫还在拖延杨滞,情况不明,恐计划生变,宁敞简明扼要地说:“我和江枫都是身怀异术的人,我们经营着一桩名为摆渡的生意。你只需知道只有我们才能帮你获得平静,你愿意相信我吗?” 说着,宁敞伸出一只手,手心朝上。 卢纹秋犹豫了一下,还是将手心覆在了上面。 两人手心相接出隐隐有光波流动,接着一道淡蓝色浅光直射入卢纹秋的前额中央。 这是摆渡人用于探知委托人前尘过往的术法。 很快,宁敞的意识就进入到了卢纹秋的记忆中,一些与她心结相关的重要景象开始一幕幕地再现。 宁敞甚至能清晰地感知到每一阵风的吹拂,每一缕光带来的暖意。因为和卢纹秋意识相连,她甚至能捕捉到她的每一丝情绪变化。 一切都真实得过分。 …… 迟迟没有关于兄长的最新消息传来,卢纹秋一刻也坐不住,她想出借外出游学,去军营探听兄长消息的办法。 这件事她只告诉了祝伯,因为不想已经生病的父亲担忧。 谁知祝伯竟然还是告诉了父亲,想阻止她外出。 卢纹秋知道祝伯是担心她的安危。 但她早就想好了,一出门就扮作男装,带上书箱,谎称是四处游学,没有提到任何有关兄长的事。 父亲不允,将她反锁在房间,并派了小厮在门口把守,但她还是通过房间里的暗室到了侍女研嘉的房间,和她里应外合,终于成功扮作府里掌管外出采买的小厮的模样,混出了府。 她只跟研嘉说自己是出去游学散心,一句话也没有提及兄长,虽然她信得过研嘉,但担心知道太多会让她受到牵连。 怕自己走后,父亲会怪罪研嘉,卢纹秋让研嘉假装是被她打晕的,对一切毫不知情。 为了不让暗室的存在暴露,卢纹秋走前将自己房间的窗户砸坏,伪装成是破窗逃出的假象。 其实这个说法根本站不住脚,因为要是卢纹秋在屋里砸窗户,很快就会被屋外的小厮阻止,她根本逃不出去。 而屋外的小厮,其实也是她从暗室过渡到研嘉房间,逃出去后再设法支开的。 但府里人不知道暗室的存在,也就会先入为主地认为卢纹秋确实是破窗而出了。 房间里的暗室是她兄长暗中设计建造的,其实兄长不愿习武,只喜欢研读兵法谋略,然后撰写一些传奇话本。 但父亲不让,兄长便辟出了这一方暗室,作为他的秘密基地。只是想不到,最终兄长为了挽救卢府的颓势,成为父亲的骄傲,还是去干了他不喜欢的事。 这个暗室,除了卢纹秋,就只有她的兄长知道。 多方辗转,等到卢纹秋到她兄长所在的军营时,已经过去了多日,正好到了失联人员毫无音讯多日可以认定无生还可能的最长时限。 卢纹秋不愿相信兄长就这么葬身敌营了,但她也知道,如果兄长还活着,就算是苟延残喘,他爬也一定会爬回来的。 他多半是已经遇难了,因为只有死亡能磨灭他杀敌报国之志,阻断他回来的路。 如果兄长不在了,不仅是父亲难以接受,恐会病情加重,整个卢府都会无所依傍,摇摇欲坠。 最让人痛心的是,兄长还那么年轻,他还没有实现他的宏愿,驱除贼寇,见证海晏河清。 卢纹秋替她兄长感到不甘心,于是在军营里准备通报阵亡人员名单时,她抢先一步冒认了兄长卢云琛的身份。 为了不让人怀疑,她还在偏离心脏五公分的地方刺了力道不小的一刀,装作是好不容易九死一生从敌营里捡回一条命的战俘。 因为自小受兄长的影响,熟读了不少兵书,也看过不少他亲自编撰的传奇英雄的话本,一通天衣无缝的说辞下来,竟也没有丝毫破绽。 刚开始进入军营时,因为她通晓一些医术,能为自己医治,没有人发现她是女儿身。 只是军营不像其他地方,要凭军功说话。 她借用兄长的身份待在这里,无论是已经取得一些战功的将军还是新入营的小卒,一听说她已有三年军龄了还毫无建树,甚至有被敌军掳去的不堪经历,都明里暗里地嘲讽、奚落她,说她是苟且偷生的懦夫,这辈子也不可能出人头地了。 为了少树敌,不在军营招惹是非,好好地替兄长活下去,卢纹秋虽然感到憋屈但还是咽了下去,她觉得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 只是,每被旁人鄙夷,暗讽一次,被捉弄一次,她就会跑到附近山下的一片小溪旁边,用石子打水漂出气。 有一次,她畅快淋漓地连扔了几十块石子,还是觉得不够解气,准备搬起一块大石头往溪里投,却因为力有不逮不小心砸到了自己前面的空地上时,突然听到有人发出了声音:“知不知道搅人清梦是很无理的行为?” “谁,谁在说话,不要装神弄鬼,出来!” 卢纹秋知道军里有人会在这片溪边沐浴,但一般都是下午或晚上,她就是为了避免尴尬才特意挑的清晨时分,没想到这个点这么荒僻的野外居然会有人。 卢纹秋警惕地搬起了刚才砸在面前的石块,抱在胸前,迅速地环顾四周,包括溪水里都没放过,但压根没发现人影。 悬着的心才稍稍放心,这时刚才那个慵懒的声音再次出现:“别找了,我在上面。” 卢纹秋微一拧眉,转身朝天上看,刚好有一只大雁横穿天际,留下一声清啸。 但只听“咚”的一声,一个身影从树上矫健跃下,稳稳地落在地上。 “刚才是你在说话?”卢纹秋试探着开口。 来人睁开惺忪朦胧的睡眼,用手擦了一下鼻子,有些不快地说:“特意寻个僻静的地方偷个懒,你说你掷石子就掷吧,我没意见,就当催眠了,怎么还突然搬起大石头了,动静实在太大,最可笑的是居然还险些砸了自己的脚。” 卢纹秋看定这人,看到他身着训练服,应该也是军营里的人,只是之前不曾见过,应不是普通兵卒。 她本就心情不好,语气不忿地说:“你难道一直在树上睡觉?真是个怪人!我也不是第一次来这了,不曾撞见过人。我无心搅扰了你,你装神弄鬼惊吓了我,我们就此扯平。以后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谁也别嫌谁麻烦!” 卢纹秋说完转身就走。 “我每天都来,你倒是好几天没来了。要论此地权属,先来后到的话确实应该是你离开。”身后人板正严肃地道。 每天都来? 卢纹秋心中“咯噔”一下。 这么说,自己之前那些受了委屈无处发泄,赌气掷石子,苦练扎马步,而后又坚持不住掉眼泪的窘态都被他尽收眼底了? 还好没说什么不该说的话,要不然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卢纹秋犹豫了一下,毅然转身,走到那人面前,说:“你,每天都会来这?什么时间?” 那人不假思索地说:“没有固定的时间,想要偷得浮生半日闲,就来咯。”他突然想到什么,补充说:“你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你的秘密。” “什么秘密?我没有秘密。” 卢纹秋心虚地低垂了眼眸,警告说:“看你的穿着,也是军营里的人吧,就不怕我举报你消极渎职?” 对面的人压根没理会卢纹秋的恐吓,笑了一下说:“以后别再偷摸着抹眼泪了。” 卢纹秋怔了一下,又听那人继续说:“真的很吵。” 她本就烦闷,来到军营两个月了,连马步都扎不好,害怕会像兄长一样郁郁不得志,无处施展拳脚,还要时刻担心暴露身份,会被逐出军营,累及家门。 越是急切地想要展露锋芒,就越是被束缚手脚,四处碰壁。 现在连躲清静,发泄情绪都有人看不惯,卢纹秋积压已久的愤懑终于找到了出口。 “抹眼泪怎么了?虎狼环伺,竞争激烈,我起点又低,还没有天赋,花加倍的时间苦练还是做不好,我知道自己不是这块料,我只是…… 只是想尽力取得一点长进,有错吗?被质疑,被挖苦,被打击,是,现在的我活得就像一个受气包,一个无能的废物,但是你们又有什么了不起,凭什么居高临下地发号施令,任意指责?” 说着说着,卢纹秋愈发委屈,努力压抑,但眼泪终于还是不争气地倾泻而出,好像终于找到了可以光明正大哭个痛快的理由。 因抽泣而皱成一团的小脸血色全无,肩膀急剧颤抖,而后她哭得岔了气埋头蹲在地上,背过身去。 那一刻的她就像一只受了伤的鸵鸟,为了保留最后的尊严,蜷缩着暗自舔舐伤口,不想被他人洞见。 来人却没有安慰她,而是弯腰轻松搬起那块卢纹秋刚才费力才能抱起的大石块,走到溪边,蓄力然后坚决地扔了出去。 石块落入水中发出沉重的闷响,溅起泛滥四溢的水花。 埋着脑袋的卢纹秋听到动静,抬头看向前方的溪流,意识到发生什么后,转身看向距离她不远处的那个人,不明所以:“这是干什么?” “把你没发撒完的气发泄完啊,有始有终。反正已经因为这块石头睡不好觉了,我用它来发泄一下不过分吧?” 等到水面复归平静,那人继续说:“这个方法挺好用。但是比起一时的快意,我更愿意积蓄实力,予以真正的反击。因为躲在这里生再多的闷气,扔再多的石子也解决不了问题。眼泪是弱者廉价的武装,没有人在乎这样的反抗。” 卢纹秋凝视着时而急,时而缓的溪流,思索了一下这番话,刚想回头问该怎么反抗的时候,那人已经不见了。 顷刻间消失无踪,此人轻功非同一般,卢纹秋更确定他不是一个普通兵卒。 即使在军营里,有这样出神入化的身手的人也并不多见。 第五十九章 优势居然是足够弱小 宁敞看到,士兵装束的卢纹秋站在溪边,暗暗攥紧了拳头,她拭去了眼角残留的泪水,目光坚定而又悠远地望向前方。 显然,刚才那个从树上一跃而下的不速之客说的话,她是真的听进去了。 这时宁敞才将卢纹秋反复出现的梦境中的场景和这条山边的小溪重叠起来。 宁敞也认出原来卢纹秋梦中那个身材娇小,不断向溪水中投掷石子石块的小士兵不是别人,就是刚进入军营不久的她自己。 几乎忘了这是在卢纹秋的记忆印象里,她只有一缕意识,没有实体,更不能和任何景象、人物产生联系。 刚想叫住准备离开的卢纹秋,这时所有景象都像浅淡的水墨一样向中心浓缩,而后逐渐隐没,画面陡然间就实现了转换。 这次是校场点兵的场景。 宁敞看到了在一众粗莽硬汉中身形矮小,五官线条柔美的卢纹秋。 她在皮肤黝黑,有的甚至脸上带疤的看上去体格健硕的青年里显得尤为扎眼。 难怪大家都不把她当回事。 她看上去就是最好欺负的一个,长相、身材,就连眼神也是毫无攻击性。 负责点兵的将官一一清点完毕,指着几个面露凶狠,眼神中充满野心的说:“你,你,你,还有你,留用,其他人照常训练。” 这时一个绑着腕带,穿着战甲的人在将官的引领下从营帐里走出。 他看了一眼将官选中的那几个人,眼睛微眯,看不出喜怒,也不知道选的人合不合他的意。 听说从上面调任下来一个小有威望的将军,将官打算从新兵里给他选几个近身护卫,实际上是将官为了抓住时机逢迎这位近日风头正盛的少年将军,指望着能擢升一二。 当将官一脸扫兴地从卢纹秋身旁掠过,甚至连打量都嫌多此一举的时候,卢纹秋懊丧地垂下了头。 也是,是她不自量力,这种冒头的事怎么也轮不上她。 只是,正在这时一个挺拔的身影却站定在她面前,说:“抬起头来。” 卢纹秋不敢置信,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一抬头却发现眼前之人就是那天在树上睡觉,在她险些被石块砸了脚时突然出现,指责她太吵搅扰了自己清梦,之后说了一堆莫名其妙的话后又匆匆离去的那个怪人。 她刚想出口询问,却被眼前的人用眼神制止。 卢纹秋反应过来他是不想让其他人知道他们之前认识,就咽下了正欲出口的话,而是指着自己道:“刚才是在叫我吗?” 少年将军没回答她的话,对着身边一脸谄媚的将官说:“这个小兄弟留用,其余四个就不必了。多谢美意。” 在卢纹秋还一脸懵懂,以为在做梦的时候,就被迫接收到了前后左右人投来的或艳羡或不满的目光。 或许除了她,所有人都觉得她走了狗屎运,入了贵人的青眼,何愁将来不能平步扶摇,一展抱负。 但卢纹秋心里没有半点庆幸,反而觉得事有反常。 而一切出人意料的结果都会令她感到惴惴不安。 比起捧着这个从天而降的馅饼洋洋自得,她更怕福兮祸之所伏。 她首先反应是这个空降到军营的将军该不会是在挟私报复吧? 因为她不知好歹地占用了他偷闲的宝地,搅扰了他的清净,还不分尊卑地恶语相向,全然没有将他放在眼里。 她还当着他的面哭得蜷缩在地,用满是怨愤的目光怒视着他,之后背向他对着溪水生闷气。 他最烦聒噪,又位高权重,岂能容忍一个小喽啰在他面前张狂,不知轻重? 剩余的人被将官安排进行攀岩和负重等体能训练,而卢纹秋却是单独被拎出来。 少年将军扔下一句“进来”,就转身回了营帐。 看着迎风翻飞的旗帜,卢纹秋深吸一口气,然后在已经进到营帐里的将军催促了一声后,毅然决然地走了进去。 她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大不了就负荆请罪。 只要能在他近旁谋个差事,总比自己瞎琢磨武功路数和排兵布阵的法门强。 这个将军如此年轻,就已经功勋卓着,听说还是不依靠出身门第,从底层摸爬滚打起来的,一定有他脱颖而出的理由。 进了营帐,将军沏了两壶茶,放在席子中央的矮桌上,那上面还摆了一副残局。 将军示意卢纹秋坐下,而后就把她晾在一边,自顾自地研究起如何破解棋盘上的残局。 只见他时而蹙眉,时而勾起唇角,时而眼神锐利,现出只有猎杀者在关键时刻才会有的锋芒毕露,时而轻笑自嘲。 他既是黑子,又是白子,夹在食指和中指间的棋子似有千钧重,每下一步都竭尽了心机智谋。 下了好一会儿,将军好像才将本已陷入僵局的死棋救活,黑白双方重新开始激烈的博弈。 直到整个棋盘都被两色棋子填满,将军才松了口气。 他仔细查看了各路棋子,而后喃喃地低语道:“是和棋。” 他一挥手将棋盘上的棋子都打乱,轻啜了一口茶。 刚才将军的注意力都放在下棋上,卢纹秋被晾了许久也不敢抱怨,更不敢贸然坐下,所以一直维持着在边上站定的姿势,不知不觉间脚都有些麻了。 她见将军打乱了棋盘,猜想他应是下完棋了,才轻出声:“将军。” 其实卢纹秋很想劈头盖脸地问他为什么把她叫进来又让她站着空等,但终归还是怯懦占据了主导。 她只能恭顺地低声唤了一句,企图让他想起还有她这么一号人。 将军抬头看了卢纹秋一眼,说:“怎么还站着,坐。” 卢纹秋不敢逾矩,坐在了席子边侧,距他足有一米多远的位置上,恭敬地说:“谢将军赐座。” “知道我选你干什么吗?” 将军状似随意地问。 卢纹秋想起将官和军营里其他人闲谈时说的话,回答道:“成为您的近身护卫,确保将军安危。” 将军见她行为拘谨,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饶有兴致地问:“你就一点都不好奇,在一众训练刻苦,出类拔萃,骁勇英武的兵卒里,我为何独独挑了你这么一个连平平无奇都算不上,好像连阵风都能吹倒的?” 卢纹秋微微撇了下嘴。 她就知道事情没有这么简单,这个将军也不是眼瞎了才挑中她。 他分明是有备而来,很有可能是想亮明身份,给她一个下马威,让她以后也不敢觊觎只有他才能去的地方。 卢纹秋虽然不服气,也看不惯这种以权压人的行为,但还是低眉顺眼地回答说:“将军少年英雄,行事当然不能以常理度之。将军选贤任能,自有考量。属下只是个初出茅庐的愣头青,怎么能领会将军深意。” “哈哈哈!” 将军爽朗地一笑,倒笑得卢纹秋汗毛倒立,直冒冷汗,猜不透这将军是何故发笑。 莫非是存心在捉弄她以泄心头不忿? 卢纹秋紧咬下唇,不敢质问将军因何而笑,只得勉强牵动了一下嘴角,表示附和。 但因为不知道将军的笑是善意还是不怀好意,所以她笑得也是隐忍而惶恐。 将军盯了她一阵,说:“上回那个盛气凌人的模样去哪了?我记得上次有人跟我说‘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当时你可不是这样的。” 卢纹秋倒吸一口气。 果然,这个脾气古怪的将军来者不善。 他多半是个恩怨分明,眼里揉不得沙子的。 今天就是以权谋私,打着挑选近身护卫的名义来找自己算账来了。 他把话说得那么明白,卢纹秋再想装傻充愣,和他装作不认识,将前尘宿怨一笔揭过看来是不可能的了。 她想了想,说:“属下当日情绪不佳,说话鲁莽,冒犯了将军,还望将军大人不计小人过。蒙将军不计前嫌,加以垂怜,若能留在将军左右,定竭诚护卫,鞠躬尽瘁。” 将军将黑白两色棋子一一分开,摆放两边,然后拾起放回棋盒里面,边收归边说:“罢了,没意思,不吓你了。你也不必谨小慎微至此,句句谦恭,俯首帖耳,今日我会把你挑中也不是因为先前的一面之缘。我不会找你麻烦,你大可以把心揣进肚子里。” 卢纹秋看着将军聚精会神地整理棋子,看他说话时五官平和,说一句话就抬头看向她,语气诚恳,不像是在作伪敷衍。 听他话毕,赶紧站起来,双手抱拳说:“属下惶恐。属下从未怀疑过将军是在公报私仇,危言恐吓,只是不敢相信能得到将军提携,受宠若惊,绝无不敬之意。” “那为何坐得这么远,避我如洪水猛兽一般?” 少年将军反问道。 将军的语气中听不出愠怒,但卢纹秋还是赶紧向前挪动了位置,直到自觉离将军仅以棋盘相隔。 “好好回答我刚才的问题,客套逢迎的话大可不必。” 将军再次抛出了刚才那个问题:“你认为我缘何挑中了你?” 总不能是因为我柔弱可欺,在彪悍人群里显得清新脱俗,别具一格,激起了你的保护欲吧? 卢纹秋挖空心思,还真捉摸不透这将军看中了她什么,暗自嘀咕了一句:“我除了弱,好像是一无所长啊……” 将军眼中却现出惊喜,拍案说:“没错,正是因为你的弱小,足够弱小。” 什么! 这将军真不是在变着花样损人吗? “我不明白将军是何意……” 卢纹秋面带困惑,尤其是当她看到这位少年将军的欣喜不像是装的。 第六十章 真正的反抗始于心上铠甲 将军眼中满是惊喜,不同于卢纹秋的迷茫诧异。 如果说前一刻卢纹秋是真的怀疑将军是在变着花样地取笑她,那么直到这一刻她才开始认真思索起这个问题。 照将军所言,他是因为自己足够弱小,有别于他人,才会破例提拔自己做他的近身护卫,这说明将军对于近身护卫的要求和寻常的不一样。 寻常的近身护卫职责在于近旁调遣,护卫主人安全。 如果将军是要挑一个能够身先士卒,以一当十,解救自己于危难的,势必会从身材魁梧,身手矫健,精通兵刃和骑射的人里挑选,那么她是断不会入将军的眼。 如果说弱小也能成为她胜于旁人的优势的话,将军想要的就不是表面上说的近身护卫那么简单。 他很有可能是想暗中培植亲信,又不想被人洞悉意图,所以才要从最不起眼的入手。 所谓出奇制胜,掩人耳目,或许就是这个道理了。 还未及笄之前,卢纹秋喜欢跟在兄长身后,耳濡目染地读了一些兵法谋略,阵法演练方面和行军作战有关的内容。 年幼的她不解为什么打仗不钻研兵器锻造,提升攻防能力,却要在布局、战术上费这么多心机。 直到现在卢纹秋还清楚地记得兄长当时的回答。 他说上兵伐谋,若能最大程度地减少伤亡,甚至是不费一兵一卒就重挫敌军,使其偃旗息鼓,才是用兵的真正意义。 以战止战是最下策。 而所谓用兵如神,便是要知己知彼,出其不意。 就像她,是最柔弱不起眼的那一个,看似对任何人都构不成威胁,一般人也就不会对她产生戒心和防备。 换句话说,她会有更自由的施展空间,而且在事后还能凭借人们对她的刻板印象洗脱嫌疑,置身事外。 目前她是最弱的,但相对的,她也是最有可塑性和提升空间的。 如果她表面上能够继续维持弱小可欺的形象,韬光养晦,逐渐成长起来,未必不能成为一根软却柔韧的刺,扮猪吃虎,让人猝不及防。 想到这些,卢纹秋心中有了计较,一改之前的唯唯诺诺,十分有把握地说:“将军精于棋道,也一定擅长用兵布局。我想将军会选中我,不是出于近身护卫的考虑,是想要一个以柔弱示人的马前卒,拓展您布局的空间。在下愿为驱使,为将军效劳。” 将军唇角勾起一抹浅笑,面上的惊喜更甚。 他只是稍加点拨,想不到这个小兵卒能够这么鞭辟入里,将他所思所想说得分毫不差。 他果然没有看错人。 通过和这个新兵的接触,他的直觉告诉他这是个倔强、不服输、目标坚定、不甘久居人下的人,只不过欠缺一个机会。 而他恰好,能给他这个机会。 将军并不关心眼前这个初出茅庐的小兵的身世,也不关心一介武夫怎么会深谙棋道。他们只是各取所需、精诚合作的关系。 “所以现在,不会再觉得我是在打趣你或是挟私报复了吧?” 他有些好笑地问。 卢纹秋摇摇头,坚定道:“属下承认,原先是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将军若存心教训属下,随便找个由头就能置我于死地,岂会大费周章,还借以挑选近身护卫的名义,这不是授人以柄吗?” 她停顿了一下,补充说:“况且,将军若是闲得无聊,想打发时间,找人切磋对弈都来不及,哪还想得起要捉弄属下呢。” 这句话,她是发自真心的。 刚才是她狭隘了,如果诚如将军所说他早打算要任用看上去最弱的人,那她会被选中也只不过是因为恰好符合了这一条件。 进门后被晾在一边很可能只是因为将军困于解出残局,没顾得上搭理她。 她看得出来,这将军是个棋痴,下棋入迷时甚至达到了旁若无人,超然忘我的状态。 将军默认了卢纹秋的话,见她难得的通透,直言道:“你不甘于碌碌无为,屈居人下,一直都想要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这个机会我可以给你,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 秉持着先礼后兵的原则,他接着又说:“机会给了你,便要学会牢牢抓住。再不要将力气花在发无谓的牢骚上了,哭哭啼啼只能证明你的怯懦,更无他用。近身护卫的头衔能庇佑你一时,但我的帐下不养闲人。对于一无是处的废棋,我通常的做法是再不启用。” 卢纹秋神色一凛。 她想的没错,这个将军不是为了计较是非恩怨而来,但他也不是在慈悲地大发善心。 她能成为近身护卫的人选不是因为侥幸,而是她身上有他看得上的特质。 换言之,如果事实证明他看走了眼,她其实是个扶不起的阿斗,那么她也会被毫不留情地舍弃。 说是知遇,倒不如说这是一场赌博和交易。 将军赌的是自己看人的眼光,而卢纹秋赌的是,她能抓住这个机会,代替她兄长,在军营取得一席之地,一展她兄长未尽的抱负,实现天下升平的宏愿。 卢纹秋举起先前那杯在她刚进营帐时将军为她倒下的茶,表决心说:“属下以茶代酒敬将军,承诺定不辱命。”说完将杯中茶一饮而尽。 “没有外人在的时候,不用称将军。我姓沈,名亭修,字良仲。你可以叫我良仲。” 将军突然想起两人相谈有一会儿了,在称呼上竟还如此疏离,便说道。 他刚想询问卢纹秋的名字,她已经率先说:“是,沈将……不,良仲。属下卢云琛。” 突然想到什么,她补充说:“字文丘。叫我文丘就好。” 在卢纹秋说出“文丘”的字号时,宁敞心里“咯噔”一下。 “文丘”与“纹秋”谐音,虽然卢纹秋报上的是她兄长的名讳,但却在字号上险些露馅。 冰雪聪明如她,怎么可能犯这样的疏漏。 唯一的解释就是,卢纹秋是故意将真实姓名嵌在字号里的。反正音同字不同,而且也没有多少人知道她真实的名讳。 就算有人将这个字号与卢府二小姐的名字联系在一起,她也大可以用巧合的说辞一带而过。 少年将军对她有知遇提携之恩,给了她证明自己的机会,且他待人以诚,不重尊卑之别,坦然将自己的字号相告。 卢纹秋尽管不得不以假身份、假面目示人,但在面对这位不计前嫌,待人真诚的少年将军时,终究是存了一分真心的吧。 更重要的是,她铁了心要跟着这个沈将军,因为这可能是她此生唯一能够完成兄长夙愿的机会。 沈亭修默念了一声:“卢云琛,字文丘……”然后说:“好了,我记住了。” 宁敞也暗暗地记下了“沈亭修”这个名字,以及他的字号“良仲”。 兜兜转转,多番试探推理,她始终没能从杨滞口中知道这位将军幸甚名谁,如今总算是揭开了他的庐山真面目。 这个人就是卢纹秋遗憾的症结,也是她连日梦魇的根源。 他们之间,又有怎样的故事呢…… 宁敞恍然失神,意识到还身处卢纹秋的记忆空间中,忙清醒回来观看后续。 将军也用衣袖作掩,端起茶杯喝完了剩下的茶水,然后不再寒暄,很快进入了正题:“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吗?” 卢纹秋一愣。 他指的是先前在溪边她痛哭流涕地蹲坐着的时候,他把石块砸进水里后说的那番话吗? 她怎么可能会忘。 当时情绪下去之后,她还思索捉摸了一下那几句话,甚至还想亲自问问他究竟是什么意思,谁知一转身就已经不见他的人影。 回去以后,她把那些话抄在了用来练字的宣纸上。 她本能地回答:“当然……当然记得。” 但将军显然不是想确认她是否记得,对于卢纹秋平淡的一句“记得”表现出不满:“记得却做不到有什么用。”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卢纹秋刚想询问,沈亭修继续说:“自从上次溪边一别,你又去投石子了是吧?而且,次数不在少数。” 他暗自思忖了一下,接着掰了掰手指头,笃定地说:“至少有十次。” 卢纹秋大惊,他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她自己都从未计量过去溪边投掷石子发泄的次数,只是心有不快无人可诉时总会下意识地走到那里,久而久之已经成了习惯。 本以为上次他会出现在那里是因为恰巧在树上打盹,而她不慎搅扰了他的清净,一切都不过是偶然。 发现那里有人并且还和她发生不愉快之后他应该不会再去。 想不到不只是她一人坚持把那里当作秘密基地。 而自从上次露面之后,卢纹秋再没在溪边碰到过他。 除了虫鸣下雨,再没听到过其他声响。 可能是她学乖了,不会再不小心搬起石块砸了自己的脚,他不必再费力提醒,也就不必现身。 又或许是他换了一棵树偷闲,故意避开了她的视线。 是了,上次在溪边他从树上下来就说过,若是她像从前一样扔些小石子,激不起什么水花,也不会发出太大的声响,他就全当催眠了。 这说明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在溪边的树上打盹。 他对那里很熟悉,也不是第一次旁观她打水漂置气。 但是卢纹秋想不到他居然会留心自己去往溪边的次数,这是不是意味着他早就盯上她了? 挑选她成为近身护卫,也不是临时起意。 “有十次之多吗?我也记不清了。” 卢纹秋想要岔开这个话题,她不想在沈亭修面前表露出丝毫软弱。 溪边投石触及了她内心最脆弱的地方。 这个举动或许很幼稚,但她知道除了将不甘和愤懑寄于石子,别无他法。 去溪边的次数越多,抛掷石子石块的数量越多,代表她难过委屈的次数越多,隐忍得越痛苦。 她憋闷软弱的窘态想必沈将军全都看到了,包括那些她意气上涌时放出的狠话,他一定也都听到了。 说不定他早在心里嘲讽过数次这个新兵是有多自不量力。 这时再当着他的面承认自己是一个受了委屈只敢躲起来对着溪水撒气的人,她没有这样的勇气。 将军微皱了眉,纠正道:“不是有十次之多,是至少有十次,或许远远超过了这个数量。” 卢纹秋眼光中有盈盈的水光闪烁,但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抑了回去,直到泪水不再在眼眶内打转,她才抬头说:“这重要吗?将军又想证明什么呢?证明我一无是处,是个懦夫?这已是人所共知,我不想狡辩。” “眼泪是弱者廉价的武装,没有人在乎这样的反抗。” 将军顿了顿,说:“原以为经过上次的提点,你能有所长进,没想到……” 沈亭修看到面前的人眼睫毛上挂着晶莹的泪珠,咬紧了下唇,像是在压抑动怒的情绪。 他不由地犹豫了一下,似乎是在纠结接下来的措辞。 但卢纹秋已经起身,鞠了一躬,淡淡地说:“我令将军失望了。” 她双手抱拳,不知从哪生出一股自信,决然地说:“但这是最后一次。” 第六十一章 何不另择一条道?无他法,惟此耳 说这话时卢纹秋可能是意气上涌,没考虑太多,她只是觉得已经给将军留下了怯懦无能的初印象,不能再继续畏畏缩缩被他看扁,急于表决心,于是便冲口而出了。 但话毕,卢纹秋恢复理智,仍没有感到后悔,反倒觉得这样也挺好,可以向将军斩钉截铁地表明自己想要跟随,想要有所建树的信念。 既然迈出了第一步,她就没想给自己留后路。 将军恍了一下神,确定卢纹秋说了什么后,他略显震惊。 原先准备用来点拨她的那些甚至已经在犹豫中打好腹稿的话,此刻倒变得多余。 面前这个饱受冷落和欺凌的新兵小小的身躯里似乎蕴含着极大的能量,一如初见时满身棱角,无助却又倔强。 沈亭修也是无意中发现这个新兵有去溪边投石子石块出气的习惯。 刚开始他不以为然,但随着新兵开始边投石边向着溪水诉说自己的遭遇,独自消化愤懑和委屈,每次又都会在离开前消化完情绪,拭去所有泪水,重新装作轻松的样子,沈亭修才渐渐注意起他。 这是个体格羸弱,身量纤细,个子不高,一点武功底子也没有的小兵,刀枪剑戟一概不通,稍为笨重一点的兵器更是连扛起都费力,但却可以苦练马步憋得满脸通红,擦干眼泪二话不说重新开始操练,天晴刮风,烈日曝晒,以至废寝忘食。 他不知从哪搜罗来一些武功秘籍,拿着一根树枝就在沙地里照葫芦画瓢地练习步伐、身法和招式。 好几次沈亭修在树上往下一瞥,看到那些武林秘籍上的青面獠牙或是金身罗汉,都忍不住担心这个小兵会误入偏门,走火入魔。 许是因为他身体素质不够格,连基础的扎马步都不能保持长时间的动作标准,所以跟不上大家的训练进度,不得已才自己想办法提升。 好几次练到反胃呕吐,几近晕厥,他都没有停下,稍作调整就又投入了新一轮的死磕,好像一个不知疲倦的永动机一样。 除了瘫倒在地时若有似无的一声自嘲和一块块坚定投向溪中的石子能彰显他隐忍的情绪。 大多数时候,他都保持着一个笨拙但无畏又固执的形象。 沈亭修很好奇,是什么原因让这样一个不堪一击,弱得不能再弱的小兵一次次跌倒后再爬起,对待自己都如此残酷和严苛。 如果是为了追名逐利立军功,这样的人应该最是惜命,也擅长逢迎。 但这个小兵虽弱却浑身带刺,其实人缘并不好,背地里抱怨过数次军营里的尔虞我诈,人情淡薄。 那些恶意中伤过、欺凌过他的人,他无一不记得清清楚楚,一看就是一个还没有磨平棱角,睚眦必报之人。 所谓欲速则不达,他急切地想要证明自己,扭转大家对他的看法,不惜超越自己的身体极限,足够有耐力,也能经受住不断重复的磨砺,却总是将自己弄得遍体鳞伤,仍不减热望。 如果只是为了世俗名利,多的是入仕亨通的门道,大可不用这么玩命。 他究竟有什么非要在军营里站住脚的理由呢…… 沈亭修惊讶于卢云琛的决然,终于问出了那个他一直没想通的问题:“文丘不是将才,天资禀赋处常人之下,在军营里遭人冷眼,受尽奚落和打压,吃了不少苦头,就没想过另择一条道?” 他分析说:“文臣武将皆可全报国之志,一展宏图。比起枕戈待旦,浴血疆场,从文取仕或许更有前途,不是吗?” 沈亭修的建议是让她弃武从文? 在她好不容易坚定决心要追随他,交付忠诚之时,他却要她另择一条道? 如果说,打从一开始他就存心想要劝导她放弃,何必选她做近身护卫,给予她希望呢? 卢纹秋看得出来,沈亭修的本意不是想让她权衡利弊。 他是想知道自己为什么从军,为什么要在这条看似不适合她的道上一条路走到黑,撞了南墙,处处碰壁仍不回头。 说白了,他是在考验她。 如果三言两语就能令她动摇意志,陷入自我怀疑,从此远离军营,那她就连最后一点远超常人的韧性都不堪一击,就真的是身无长处了。 这样的她又怎么配与之并肩,更别说韬光养晦,脱胎换骨了。 但是沈亭修用前途来要挟她算是枉费心机了,从文从武对她来说没有任何分别。 哪一个更适合她,更有前途,对她来说也没有任何意义。 王侯将相,功名利禄只是过眼烟云。 蛮族肆起,边疆动乱,市井百姓惶惶不可终日,朝局变幻莫测,就连江山倾覆,王朝更迭都不过是弹指间的事。 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表面的平静下其实遍布阴云和危机。 这一点,父亲深知,但他心有余而力不足,兄长更是了然,所以甘愿挣扎在自己其实十分厌恶的军营。 而她这条命现在也不完全属于她自己了,顶着兄长的身份,不只是要代替他好好活下去,更是要一一实现那些他尚未来得及完成的夙愿,他的牺牲才会更有价值。 当然,如果能凭借战功庇佑卢府长盛不衰最好。 她踏上这条路,归途遥遥无期,不能承欢膝下,以尽孝道。 她真的很想做些补偿,为父亲,为卢府。 卢纹秋对上沈亭修的眼睛,诚挚地说:“文丘并非不知什么更适合自己,只是一些原因让我不能后退。具体原因恕我暂时还不能坦言相告。良仲只需知道,文丘绝不是贪生怕死之辈,也无心平步青云,只想平动乱,诛贼寇,亲眼见证海晏河清,天下昌平。” 她接着说:“哪怕这一路崎岖荆棘,哪怕我一人之力微末不已,虽死何惜。” 说着她低垂了眼眸。 卢纹秋还是没有说出她入军营绝不回头的真正原因,但这已是她能给出的最大诚意。 她想,若是沈亭修真的后悔选了她,充其量左不过这条路会走得更艰辛,但她说什么也不会放弃的。 “死?为什么要死?我们,都要好好活着,只要活着就不算输。走得慢一点,累一点,都不妨事。” 透过卢纹秋不染杂尘,清亮无比的眼睛,沈亭修好像穿越时间,看到了刚入军营的自己,和当年那个以汉代战将霍去病为目标,说着“宵小未灭,何以为家也”的青葱少年恰逢其会。 只不过,当时满身书卷气,笃信孔儒哲学,连只鸡都不敢杀,钓到鱼都会忍不住放生,见到淋漓鲜血就会头皮发麻恶心泛酸,不敢直视死亡的孩子,和这复杂动荡的世道交手数次,早就褪去稚气,成长为了运筹帷幄,杀伐果敢的少年将领。 决胜于千里之外,喜怒不形于色。 刀锋饮血,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仍能端坐饮茶,不动声色。 至于卢云琛口中暂时不能相告的理由,沈亭修没再追问。 他会走上这条路同样有自己的苦衷,所以他感同身受,能够理解。 他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这个小兵和当年的他如出一辙,不慕权势地位,缺乏历练,只有一腔孤勇。 但重要的是,对自己够狠,豁得出去。 他还有很大的成长空间。 意志坚定,一往无前,未必不能成事。 第六十二章 智取高手为师 沈亭修说他们都要好好活着,卢纹秋以为他是怕自己会令他置身险境,成为他的拖累,急切地解释道:“我的意思是,将军不死,属下绝不先死,定不会让将军孤立无援。必要时,愿一死保全将军。” 沈亭修一挥手,说:“罢了。” 卢云琛显然会错了意,张口闭口脱不开一个“死”字,好像料定了自己会下场凄凉。虽然有勇气,但到底缺乏自信。 他起身,从一个红漆盒子里取出一柄木剑,交给卢云琛:“你的体格不擅使粗重兵器,剑比较适合你。还不熟悉如何使剑的话,先用木剑练吧,免得伤了自己。” 通过他对卢云琛的了解,这个小兵很固执,又爱跟自己较劲,明明有些兵器举起来都费力,偏要在上面死磕。 好像铁了心要练出点名堂证明些什么似的,殊不知是事倍功半。 而且他总是会磕磕碰碰,不是这里擦伤,就是摔得前仰后合,弄得一身疲惫,却收效甚微。 怕他招式没练好,反被兵刃所伤,沈亭修认为他还是用木剑比较保险,轻便省力,还不容易被误伤。 卢纹秋头一次看到木质的剑,感到新奇,把玩了一会儿,当下就在营帐靠近门口的一块空地上比划了起来。 挑剑,侧身,回旋,负手而立,但没控制好回身收剑的力道,差点左脚绊上右脚。 沈亭修笑意渐消,一个健步来到卢云琛身边扶了他一下,出言提醒“不要求速,注意重心稳定”。 卢云琛站定后双手呈着剑,轻声说:“确实轻便不少,正好用来练霄云剑法。” 霄云剑? 沈亭修顿感不妙,卢云琛说的该不会是上回他在树上看到的那本所谓秘籍上介绍的绝世剑术吧? 他记得秘籍上配的插图并不连贯,有跳招的嫌疑。 而且那上面所绘的步伐和招式像是东拼西凑一些经典剑招得来的,没考虑使剑人的基本功,也没写明招与招之间衔接的气息转换要领,用于运功起势的心法口诀并不完整。 更重要的是,部分招式需要力度迅猛,出手凌厉。 初学者要是不通剑术,做不到融会贯通,只是一味照着瞎练,很容易反噬其身。 不连贯统一的剑法练久了,对使剑人的气息和状态都会有很大影响,以后再想矫正就有难度了。 他忙说:“世面上流传的剑谱大多为了牟利,编一些花里胡哨的噱头,绘剑谱的人自己都不一定会武功,你让他照着自己写的练他多半不会去尝试。相反,剑法出神入化之人根本不会把招式记下来传于后世。这就相当于出卖自己的命门,他们才没那么傻。” 卢纹秋听懂他的意思,他是说模仿剑谱自己揣摩的用处不大,那些多半是拿来蒙人的。 她也早就发现了,有些招与招之间过渡得莫名其妙,根本就是费力不讨好。 但她除了摸索各类剑谱,寄希望于浪里淘沙,见得多了有朝一日能开窍,总结出剑术的精髓,也没有更好的法子了。 军营里的人都有武功底子,有的甚至身负家传绝学,别说他们不肯轻易示于人前了,就算他们在她面前完完整整毫不糊弄地武上一通,以她的基础也看不明白,更别说偷师了。 卢纹秋珍视地看着手中的木剑,良久没有说话,只是无奈地低垂了眼眸。 沈亭修见他没有辩驳维护自己那些视若珍宝的武林秘籍,想到他变着法子练了那么久但一点起色也没有,估计他也知道这不是个好办法了,只是苦于没有人教他才会出此下策。 是他高估卢云琛了,他的本意是想让卢云琛先熟悉转换用木剑练习,培养运剑的手感,通过比较能意识到自己以前的过于急躁,先别去触碰太高深的招数,而是沉下心来,打好基础。 但卢云琛还是习惯路径依赖,没有转变过来思路。 也是他考虑不周,卢云琛毫无武功底子,身边又没有能指导他的人。 指望他能突然开窍,发现问题,然后潜心练剑,自己似乎也有点急躁了。 这时,卢纹秋想到一个主意,欣喜地说:“我知道怎么才能顺理成章地让弟兄们传授我武艺了。” 沈亭修不解地微眯了眼睛,只听她说:“今时不同往日,现在我名义上是将军的近身护卫了。只要将军下令,由我考察所有人的武学功底,美其名曰‘记录考核’,我便能光明正大地偷师了不是?” 沈亭修扶额,果然是他才能想出来的馊主意…… 这个主意乍一听无懈可击,可关键是他身为近身护卫,却是全军武艺最差的,哪来的资格考察其他人?其他人又怎么可能信服。 就算迫于威压,大家在他面前展现了武艺,想必也都是各怀心思,露一半藏一半,不会完全展露出自己的真实水平,至少不会是完整的武功路数。 就算慢动作回放,估计他也看不出什么门道。 “不必了,明日起,我亲自教习你武艺。”沈亭修直截了当地说。 卢纹秋内心窃喜,以退为进之计大功告成。 她本来就没指望那群曾经那么瞧不起自己的人如今会因为她摇身一变成了将军的近身护卫而对她另眼相看,心服口服。 就算他们表面上再如何恭敬,卢纹秋心里明白,那也不过是见风使舵,趋炎附势而已。 她没有立得住的本事,他们就不可能真正信服她。 而将军刚才说过,练武之人最忌泄露功法,在他人面前暴露命门。 对于军营里这群私下互相看不顺眼,暗自较劲的莽夫更是如此。 当她向将军提出借考核名义让弟兄们献出武艺绝学,当众展示,以将军的机敏定能察觉出问题所在,发现这个办法行不通。 再然后,她便能激他主动教自己了,这件事由他主动提出当然最好。 事情比她想象得还要更顺利,因为沈亭修居然没等她费心铺垫,自己就主动提出要亲自教习她武艺,她自是求之不得。 将军的武艺远在众人之上,她这是赚了。 卢纹秋省去了她原本设计的惺惺作态,故作忸怩再三婉拒的环节,但她也知道将军军务繁忙,不是每一日都有空或是有心情教她的。 不想给将军添麻烦,所以她说:“明日何时将军有空唤我来就是,属下一定戒骄戒躁,虚心勤练武艺,断不会拖将军后腿。” 要想长久地追随沈将军左右,没有拿得出手的武艺傍身,她也就只能厚颜说一句愿一死保全将军了。 就算不说是为了保全将军,她也难逃炮灰的命运,这样说还能强行挽尊。 为了那句“将军不死,属下绝不先死”,为了和将军并肩而立,成为他的底气,卢纹秋这次说什么也不会畏难怕苦而半途而废。 第六十三章 水波不兴,最后的考核 “原来卢二小姐的武功是沈将军教的……”宁敞正这么想着,和先前一样,画面瞬间变幻成了另一个场景。 卢纹秋常去掷石子的溪边。 卢纹秋拿着木剑,右手掌心沿着木剑的纹路轻轻抚过,霎时间眼中寒光凛冽,随着舞剑张开双臂,一连侧身几个回旋,木剑叩着地面发出接连摩挲的声响,扬起地上的沙尘。 接着,弯腰俯身,向后高抬右脚,稳定重心后右臂伸直,向前直刺而去,从树上落到半空中的叶片受力偏向另一侧下落。 “几天时间,你已经能熟练掌控这柄木剑了。刚才那一剑隐现气韵,出手果决,如果这不是木剑,而是一锋利长剑,叶片恐怕已经被震碎了。”沈亭修从身后走来,刚好看到卢云琛有所长进的剑术,中肯地评价道。 卢纹秋收剑入鞘,躬身作了个揖:“将军。” 沈亭修和她定下每天在溪边练剑的约定,但没说定时间,因为他每日得空的时间无法确定,所以暂定是在午时,或早或晚。但即使军务繁冗,忙到再晚,他都会前来赴约。 卢纹秋知道勤能补拙的道理,每次都会提前一两个时辰先到溪边等他,偶有几次是他先到。 沈亭修微微皱眉,不知说过多少次了,没人在的时候不用直呼将军,叫他的字号良仲就好,但卢云琛就是记不住,时不时地还是会喊他将军。要是军营里混入了敌方的暗谍,卢云琛这种自报家门的做法就是嫌命太长。 但纠正了几次之后,沈亭修失去了耐性,也就随他去了。 卢纹秋看沈亭修取出木剑的手顿了一下,意识过来,忙改口说:“身法、招式都学得差不多了,良仲今日教些什么?” “学写字。”沈亭修淡淡地说。 卢纹秋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她是来学使剑的,他也不是私塾先生,教什么写字,莫不是在开玩笑吧? 沈亭修补充道:“用剑写字。” 说着,他果断地从卢云琛手握的剑鞘里拔出木剑,环过他的臂膀,脚尖点地,用轻功来到了数十米远的溪边,向着溪面行云流水般书写起来,木剑沾了水,一触及水面只留下瞬间的痕迹就消失不见。 但他运剑的手很稳,木剑在他手里比白毫笔还要轻便许多,流动的溪水就像起伏波动的硕大宣纸,他用剑写字的速度极快,比水波消散的速度要快,顷刻间溪面上就相继浮现出四个字,维持一瞬的稳定而后消逝不见。 虽然那几个字出现的时间短到可以忽略不计,但它们都结构完整又清晰地在卢纹秋面前闪现过一遍,只有四个字,足以令她记住上面的内容。 沈亭修写的是“水波不兴”四个字。 卢纹秋念出这四个字,却不解沈亭修写它们是何意:“这四个字有什么深意吗?” “没有,想着先从简单的教起,看着淙淙流淌的溪水突然就想到了’水波不兴’四个字。还挺应景的,不是吗?”沈亭修语态慵懒地说。 但是随即他又说:“硬要说有什么深意的话,这四个字大概也是剑法能达到的最高境界吧。” 看卢云琛饶有兴致地露出了探索的神态,沈亭修解释说:“用剑写字,练的其实不是字,是剑。刚才你也看到了,水流的速度是不确定的,一笔一划只能停留一息间的工夫,几乎微不可察。只有当使剑人能用剑克制水流速度,才有可能让字迹完整地呈现在溪面上。当你能用剑在水面上任意书写了,也就离出师不远了。” 卢纹秋知道沈亭修的轻功出神入化,当时两人第一次在溪边见面,沈亭修离去前就站在她身后不远处。 当时她没有再哭,水面也没有风拂过,寂静得呼吸可闻,但他就那样悄无声息地消失了,或许在她回过头发现他不见前一段时间,在她面对溪面暗暗思索他的那番话是什么意思时,他就已经匆匆离开了。 想起沈亭修来去无踪的轻功,卢纹秋忍不住问:“就像轻功一样,至高境界都是要快到让人难以觉察的程度吗?怪不得都说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快到极致,自然令人无招架之力。” 卢云琛说得很笼统和粗浅,但对一个初学者来说会这么认为并不奇怪,沈亭修没有急于否定他的说法:“天下武功,唯快不破是没错,但不是说快了就无敌,只是说任何功法练得好的评价要素都是快。就说剑法吧,人剑合一,运用自如,使起来就快,但任何功法都会有弱点,再快也规避不了。” 接着,他指出了一个明显的错误:“轻功不一定快,但一定轻,练到炉火纯青的地步便是探囊取物,如入无人之境。” 他思索了一下,选了恰到好处的形容词:“就像是,蜻蜓点水,雨蝶振翅。” “那良仲的轻功到炉火纯青之境了吗?”卢纹秋一脸的向往,迫不及待地问。 沈亭修猜到他的意图:“怎么,想学?” 卢纹秋毫不遮掩,连连点头。虽然可能不容易学,但只要对提升武艺有帮助,多辛苦她都不怕。 沈亭修一摇头,说:“先学写字,现在还不是学轻功的时机,循序渐进着来。”对于教习武艺,他有自己的打算和安排。 见沈亭修态度坚决,没有转圜的余地,卢纹秋没再讨价还价。但她敏锐地听出了沈亭修的言外之意:“也就是说之后会教我轻功咯?” 看他没否认,卢纹秋接着说:“那还磨蹭什么,赶紧开始吧,早点练成水上写字就早点学轻功。” 其实沈亭修的安排是在教好剑法之后再教她轻功,这期间还有对招比试的环节,没那么快结束,但他见卢云琛兴致高昂,不想打击他习武的积极性,就说:“练好再说吧。” 但卢纹秋低估了用剑在水上写字的难度。 虽然几日下来她已经和木剑培养了一定的默契,学完身法和招式之后也能合理控制运剑的力道了,但一用木剑在溪面上写字,木剑就像完全不听使唤了似的,写出来一点也不顺手,还十分笨拙。 往往一笔写完,下一笔刚起势,前一笔划留下的水痕就提前消散了,如此循环往复了数次,在水面上保留完整的两笔字迹都要靠运气,更别说写完完整的一个字了,除非那个字一共不超两笔。 卢纹秋想木剑有一定长度,除了重量,这是剑和笔本质上的不同,可能这就是影响书写体验的一个重要原因。 于是她改变了握剑的位置,像运笔一样捏住了靠近剑尖的地方,把剑尖想象成笔尖,但木剑后半端更加不易控制了,书写速度变得更慢。 “怎么会这样……”卢纹秋想不明白,她明明已经把剑当成笔来用了,怎么还是不能完整地书写。 沈亭修看出他的心思,说:“在水面上写字关键不是看你用什么工具,只要心中有笔,和水流相谐共生,用石块、木剑、叶片都是一样的。” 经过多次尝试,卢纹秋终于愿意承认,沈亭修说的没错,这一点都不比练剑简单,她也别想凭借小聪明蒙混过关。 只是沈亭修这样的功底,也只能勉强维持字迹一息的时间,她该练到何年何月才能完整地写出一个字呢。 沈亭修看他不再像先前一样鲁莽地变着法尝试了,才说:“我一开始就说了,要是你能自如地在水面上写字就说明你离出师不远了,可见这个要求没那么容易达到。你要是看我示范一遍,马上就能做到了,那你就是世所罕见的武学奇才了。据我所知,根骨奇佳的苗子也未必能做到这点。” “今天就是带你来换个心情。这其实是我对你剑术的最后考核。现在做不到很正常,没必要沮丧,接下来我们还是照常练剑,只不过现在不只是我教你学了,我们平等比试。刚开始你顶多接下我一招半式,所以你持木剑,我不带兵刃。等到你不再为我所擒时,我也会持木剑和你对招。” “总有一天,你也能练就剑气剑意,学会克制水流的速度,在水面上写字也就不再是难事了。” 平心而论,卢云琛熟悉木剑的速度比他想象中要快,几次早到时他也注意到了卢云琛会比约定的时间早到一两个时辰,没人教他就自己回顾先前的剑招,还会自查自修,总结练的不到位的地方。 其实卢云琛悟性很高,有耐力,又肯下苦工夫,先前一直摸不到剑法的门道很有可能是因为选取的兵器不称手,训练时过于急躁,加上他在军营里受人排挤,找不到可以指导他的人,才会落下这么多。 卢纹秋听说沈亭修要和她互相切磋,不敢置信:“就我现在初出茅庐的半吊子的水平,真能和你比试?” “自然。你的剑法虽然是我教的,但实战起来,我不熟悉你的招数变幻,一样可能存在我接不住你招的情况。而且练得多了,你肯定能接下我一招半式。刚开始我不用兵刃,就是和你套套招,教你怎么破招,怎么防备对方偷袭。等到你招式连贯了,能主动进攻了,我就不会再放水。到时我们公平对抗,这对你总结实战经验,提升剑术很有帮助。”沈亭修解释道,也算是告诉了卢云琛接下来的教习计划。 卢纹秋难掩欣喜,因为进入对练环节,意味着她这几天的努力得到了认可。 只要勤加练习,总有一天她能在水面上写字,剑法能够出师,她也就能学到她向往已久的绝世轻功了。 沈亭修的确是一个不错的师父,还会向她讲解招式的原理,以及有哪些可以贯通的地方,循序渐进,稳扎稳打,实在比她闷着头研究什么秘籍靠谱多了。 第六十四章 伐谋险胜 卢纹秋再次确认了一遍:“是不是只要我能在水面上写字,你就会教我轻功?” “更准确地说,是等你的剑法出师了以后。” 沈亭修补充道。 他猜到卢云琛很可能抠字眼,为了早一点学轻功跟他玩文字游戏,耍一些小聪明,所以他将要求提得更具体了,防患于未然。 他没中计,留了个心眼,卢纹秋原本准备的伎俩没能用上。 因为按沈亭修最开始的说法,只要她能做到在水面上自如地书写,就能早点学轻功。 卢纹秋心想在水面上写字可以有很多种理解方式,自然也会有多种表现形式,例如在冰面上写字同样满足这个条件。 因为冰的本质其实就是水,但是在凝固的冰面上写字可就容易太多了。 但沈亭修思虑周全,纠正后的说法滴水不漏,一点也没给她钻空子的机会,她的小聪明也就无处施展了。 看来,想要早点接触到出神入化的轻功,除了勤加练习,早日攻克剑法,在对练比试中战胜沈亭修,别无他法。 卢纹秋咬文嚼字的小算盘落了空,只得悻悻地说:“好,一言为定。不就是剑法出师吗,我努力努力再努力就是了。” 她俯身拾起脚边的几块碎石,甩了甩胳膊蓄力,作了个奔跑的姿势,退后几步,然后向前冲刺,使劲一扬胳膊把碎石块投到了溪水里。 然后双手并拢,做成喇叭状,放在嘴边,扬言道:“我一定会做到的,一定!” 宁敞看到卢纹秋说这话时整个人容光焕发,精神奕奕,投石的状态和气势和以往每一次都不一样。 她想卢纹秋所有的努力都只是为了早日成长起来,在军营占有一席之地吧。 毕竟只有这样她才有机会了却兄长的夙愿,也不负将军给予的机会。 正当宁敞望着在卢纹秋奋力投石后溪面上激起的波纹涟漪暗自出神时,周遭的景物都渐渐淡去,模糊了焦点,一齐向溪面聚拢去。 画面变得抽象,而后分崩离析,散成了不规则的形状,就像是一块被骤然击碎的巨大玻璃荧幕,轰地在她眼前炸裂。 只不过没有意料中的砰然撞击声传来,耳畔隐约有水纹泛开,涟漪融解发出的“滴答”声,清脆悦耳。 宁敞拿开下意识为了防卫而挡在眼前的手,缓缓睁开眼睛,眼前已不再是先前溪边的景象。 她暗自感叹了一句记忆空间里的画面转换每一次都是这么让人猝不及防,时而温和时而惊心动魄。 竹林里新笋初发,繁茂的竹叶遮天蔽日,连成了天然的棚顶,处处透着绿意,此刻却是阴雨连绵,索性雨势并不大。 林间小径上道路仍是泥泞,但卢纹秋和沈亭修丝毫没有为外界的变化干扰,沉浸在武艺切磋中,你来我往,时而进攻时而敏捷地闪避跳跃。 难分伯仲的数十个回合后,卢纹秋眼疾手快地削断了半截竹子,连带着一树竹叶被席卷着四散纷飞。 就在沈亭修被十几片竹叶遮住视线的刹那,卢纹秋腾空跃起,沈亭修本能地用剑向前格挡,却扑了个空。 等到沈亭修反应过来,回转身想锁定卢云琛的位置时,不知何时卢纹秋已经绕到了他身侧,在他胸前击了一掌,把他的右手反制在他身后。 沈亭修因为吃痛不由地松开了原本紧握木剑的手,木剑“哐当”一声掉落地面。 然后卢纹秋毫不拖泥带水地一手将木剑横在了沈亭修的脖子上,说:“你输了。” 一连数日,卢纹秋一直在思索一个问题,为什么每每和沈亭修切磋,他总能精准地预判到自己的身法走位和即将要用的招式。 除了自己习惯沿用套路之外,就是因为在接连的套招和分步讲解下,沈亭修已经熟悉了她的变化类型,自然能提前防守,然后出其不意地攻击。 就像是下棋,沈亭修是一个经验老道的棋手,已经摸清了对手的棋路布局,下个几步就能推测出对方接下来的意图,甚至早就想好了在哪里给予对方致命一击。 毫无意外,也毫无惊喜,因为他在真正走出每步棋之前,就已经先在头脑里演练了一遍,连对方的后招都已经有所预设。 这样下的败笔在哪里,又在哪里可以挽回,他心里都一清二楚。 但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沈亭修痴迷棋道,把棋局里的算计沿用到了所有满足双方交锋的场景中,包括对练比试。 卢纹秋的剑法是沈亭修教的,变幻套路肯定比不过他,所以她唯一能利用的也只有这智者千虑中的一失。 要想找到这一失,只有当他疏于防范之时,才有可能攻其不备,打乱他的精心部署。 所以这场比试一开始,卢纹秋和往常一样和沈亭修套招,有规律地变换走位,为的就是消耗他的耐力,让他以为尽在掌握。 当比拼进入到白热化阶段,卢纹秋故意正面进攻了一次,造成她想打掉沈亭修木剑的假象。 而她真正的计划并不是正面突破防守,而是借扬起的竹叶作掩,在沈亭修被遮住眼前视线时佯装跃起。 因为腾空跃起直刺是剑法中经典的正面进攻的招式,一定会引起沈亭修的警觉,激他用木剑格挡。 这时他的身后和身侧都是最薄弱的空档,正是可以利用取胜的地方。 卢纹秋观察过,沈亭修不习惯暴露前后身位。 换言之,当遇前后一方进攻时,他十分重视双管齐下。如遇正面进攻,为防偷袭,他绝不会把后背留给对方。 所以,卢纹秋预判,当沈亭修以木剑正身格挡发现跃起的目的是佯攻,没有实际性进攻后,他一定会把注意力转向后方,真正的薄弱位就成了侧身处。 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是,沈亭修习惯左转防守,所以卢纹秋把进攻位定在了右身侧,才有机会令他猝不及防。 人在情况危急时的反应只能依靠惯性和本能,所以真实情况和卢纹秋的预判分毫不差。 她最终占据了沈亭修身侧的有效薄弱位,也是对于她来说最有利的进攻点。 胸前一掌攻其不备,再借助反手擒拿将他的右手制于其后,让他失去用木剑反击的机会,断其后路。 最后把自己的木剑架在他的脖子上,作势封喉,这样的情况下才算是占尽优势的有效压制。 第六十五章 宵小未灭,何以为家 因为在对练比试环节裁决胜负的标准是率先克制对手的一方获胜,所以这一局是卢纹秋赢了。 若是在其他情况下,沈亭修还是有机会挣扎取胜的。 卢纹秋知道,她这次实属险胜,还是在用了许多心机,借助了好运气的情况下。 哪怕任何一点疏漏,比如前期没能顺利消耗掉沈亭修的耐力,让他消除戒心,或是她没能抓住竹叶遮蔽沈亭修视线的时机,走位没有互相配合,又或是沈亭修看穿了她跃起后的佯攻,没有用木剑在身前格挡,即使只是一反常态地没有从左侧转身防备,她的计划都会落空。 斜飞的细密雨丝也是一大助力,混合了雨滴的竹叶,山林间沉重的雾气,都起到了遮蔽模糊视线的作用。 卢纹秋把木剑移开沈亭修的脖颈。 沈亭修拾起掉落泥泞中的木剑,借着雨水将沾了尘渍的木剑清洗干净,收剑入鞘之后说:“我承认是你赢了,因为自我持木剑和你比试开始,我就不曾再放过水。” 看到卢云琛期待的眼神,他终于说:“恭喜你出师了,接下来我会教你轻功。” “真的吗?” 卢纹秋没有一天不在憧憬这一刻。 但当这一刻真的到来,她竟然觉得是那么的不可思议,恍如梦中,切实的欣喜但又不敢确信。 沈亭修笑了一下,拿着装了木剑的剑鞘在卢云琛眼前晃了一下,说:“是真的。其实早在前几天你能在溪面上写出两笔以上的字时,你就已经出师了,要你在比试中赢下我不过是对你附加的考验。” 他转身朝走出竹林的方向而去,说:“现在,你通过考验了。走。” 停留在原地的卢纹秋这时才找到一些真实感,兴奋得原地跳了两下,又原地绕了一圈,直溅得裤腿上一片泥渍。 不是因为不用再苦练剑法了,而是因为这来之不易的首战告捷。 这也给了她一个启示,她开始有点明白兄长所说的“上兵伐谋”是什么意思了。 当力有不逮,硬碰硬取胜的希望渺茫时,她可以另辟蹊径,研究分析对方的战术特点,以智取胜。 有时劣势也可以转化为优势,她并不是只能依靠武力。 或许之前不得其法是她思维受限了,她应该扩大在伐谋方面的优势,当一个谋士军师,而不是一个武夫。 她一路小跑追上了沈亭修,跟着他来到了竹林外的一个小木屋。 雨终于停了。 沈亭修把原本保管在里屋的檀木琴抱到了院落中的一方石桌上,点了一炉香,开始庞若无人地抚起琴来。 这个小木屋离他们平日对剑的竹林不远,是沈亭修用来小憩偷闲的地方。 卢纹秋和沈亭修学打磨修葺木剑的时候,曾在里屋看到过许多琴谱,但从没听过他弹琴。 卢纹秋不是很懂琴,一些有名的琴曲她知道,但沈亭修弹奏的这曲她没听过。 虽然没听过,通过简明轻快的旋律她能感觉得出来沈亭修今天很开心,不然他不会想起来弹琴。 “良仲今天比剑输了,但好像心情不错?” 看沈亭修兴致很好,卢纹秋特意没有扫兴地称呼他“将军”,一曲终罢才问。 “胜败乃兵家常事,别说比剑,两军对阵,生死较量,也是一样,从没有常胜将军一说。赢了,我会想或是侥幸,怎么才能万无一失,输了,我敬重对手,愿以彼之长,补己之短,想着怎样才能避免再吃败仗。文丘赢我是偶然,也是必然,有何看不开的呢?” 沈亭修由衷地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师之幸也。我为文丘终于得偿所愿而高兴。” 看沈亭修的样子,不像一个战功彪炳的少年将帅,倒像是看尽沧桑,有过许多不为人知的过往。 不知为什么,卢纹秋觉得那一刻沈亭修的欣慰并不寻常,除了他所说的青出于蓝,一定还有别的什么原因。 听他说着“胜败乃兵家常事”这种自我宽慰的话,卢纹秋觉得恍惚。 像他那样天资卓越,干什么都不费吹灰之力的人,也会有这些平凡人的苦恼吗? 她忍不住问:“良仲这样的天生将才,怎么会对成功失败有这么多心得?” 沈亭修笑了:“我从不认为自己是天生将才,甚至在多年以前,我都没想过会踏入军营。平生所愿,不过是温酒论诗,纵览山河。” 这倒是卢纹秋没想到的,沈将军武艺卓绝,退敌千里,令蛮夷闻风丧胆,但他竟志不在此。 也是,他喜欢下棋、饮茶、读书、焚香抚琴,本是和杀伐格格不入的。 看来他和她一样,都有不得不放弃个人喜好的苦衷。 难怪他会对她惺惺相惜,还曾劝她思量清楚,弃武从文,就是想让她择一条自己将来不会后悔的道吧。 或许他只是想让世间少一个像他那般违背内心所愿的人。 卢纹秋识趣地没再追问,只是说:“等到四海升平,盛世初现,良仲当做一个远行客,诗酒华年,才不负少时心愿。” 沈亭修抚琴的手迟迟没有从琴弦上移开,袅袅檀香中目光悠远,好像真的在憧憬卢云琛口中描述的那个盛世华年。 “良仲行军多年,可有仰慕的将领?” 卢纹秋看沈亭修没说话,想到天下大定不知还要多久,可能勾起了他的怅惘,就想着转移一下话题。 沈亭修想起当年大言不惭的自己,学着年少轻狂的口吻说:“匈奴未灭,何以为家也。” 看卢云琛面带困惑,他解释说:“汉朝战将霍去病是我从军以来想要靠近的目标,我一直很喜欢他的这句话,也以此为座右铭。我知道我不可能成为像他那样的战神,但在有生之年,我希望像他一样,以家国大义为先,不灭信仰。” 汉之战神霍去病吗…… 纵横疆场,势如破竹,封狼居胥,出仕入将,一代少年英雄。 匈奴未灭,何以为家也。 原来是这样。 卢纹秋好像明白沈亭修为什么会一路洗礼,成长为一个少年将领了。 乱世硝烟中若每个文弱书生都只想着独善其身,偏安一隅,武将皆为了封侯拜相,贪生怕死,国家危殆,山河飘零,又有谁能幸免呢? 总要有人站出来,作出隐忍和牺牲,才能成全家国。 第六十六章 阵前擒帅,引家人相见 此时卢纹秋才明白原来沈亭修不只是因为她不负期望出师而欣慰,更因为他透过她想到了刚入军营时的自己。 或许他只是在感叹世间本无既定的道吧。 只要坚定地在所择之道上为之努力,即使刚开始和这条道多么的格格不入,也终能找到和解的方式,把一切都变成正确的抉择。 沈亭修拿出修葺木剑的工具,把磨损的地方一一修补。 卢纹秋在一旁学他的手法,突然看到石桌旁的竹篓里有几个边角破碎了的陶瓷杯碟,不免纳闷:“这些都是废弃物吗?” 沈亭修看过去,说:“以前闲来无事自己捏的陶制茶具,用的年头久了有些磕碰,就先扔在了竹篓里。” 卢纹秋把那些杯碟拾起,大的套小的叠成一摞。 细细看去,除了部分磕碰,大多形制规整,做法考究,烧制成色也是极好的,就问:“这些可以给我吗?” “也无不可,但是都用不了了,你拿来做什么?” 沈亭修想到之前教卢云琛修葺木剑花了好大工夫,他不擅长手艺活也不像会对陶艺感兴趣的人,况且这些碎了的杯碟并没有任何收藏价值,不明白他拿这些有什么用。 卢纹秋一思索,说:“我想拿回去研究研究,那些磕碰的地方说不定能补齐,扔了怪可惜的。” 沈亭修一想,卢云琛自己研究补齐边角不知要用多长时间。 恐他因此耽误了习武进度,索性说:“反正这套杯碟坏了本也是要打造新的,择日不如撞日。今天刚好得空,你若诚心想学做陶制茶具,一会儿认真看着。这些碎了的就别留着了。” 说着,沈亭修伸手想把那些叠成一摞的旧茶具收拾进竹篓里,却被卢云琛拦住了:“这些就留给我当作参考吧。” “也好。” 沈亭修放下手,快速修葺完木剑的磨损处后,找来了泥胚和固定模型的工具,先在宣纸上画下茶具的形状,在心中估计好大小,然后便用泥胚开始塑形。 顺着工具圆台的转动,茶具开始初现形态。 卢纹秋一看,这比以往的那些都要大,猜测是一只碗,但等到沈亭修把盖子和手柄装上去,整体呈现出来,她才发现原来这是一个圆形茶壶。 沈亭修示范以后,卢纹秋也开始自己模仿着手势、步骤尝试捏一个杯子,但没能控制好添加泥胚的节奏,底座太薄,周围又太厚。如果经过烧制,杯子底部很容易被烧穿,或是变得很脆,这样的杯子是不经用的。 她是参考着一只旧茶杯捏的,但真正操作起来才知道要做出一个规整实用的杯子有多难,不是变形就是陶泥平铺不均匀。 那天,卢纹秋跟着沈亭修学了很久的捏陶,直到日薄西山,星月初现。 宁敞看到,卢纹秋将那些有所磕碰的杯碟视若珍宝,回去后放在了随身携带的书箱里,猜想她撒了谎。 她并非真心想学陶艺,也不是想补齐那些边角,只是想把沈将军亲手烧制的茶具收藏起来,留作纪念。这是卢纹秋隐秘不宣的少女心事。 宁敞想到了卢纹秋密室中杂物堆里的破旧茶具,原来这便是出处。 从那时起,或者更早,卢纹秋对沈亭修就不只是师徒之情了吧……可能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 竹林、木屋连同周遭的景致逐渐隐没,聚焦成一个模糊的光点。 光线刺眼,宁敞不由得伸手挡住视线,等到外界的光线不再灼目,她放下手再朝外面看去,画面果然已经转换。 火光漫天的战场上,卢纹秋手挑红缨长枪,一个跃步飞身到敌将乘坐的马匹旁,侧身回旋,手起刃落,动作凌厉迅猛,直接刺中了正在奔驰中的骏马,连带着敌将从马身上跌落。 卢纹秋用长枪对准敌将的腿部用力一挥,敌将吃痛后不由地跪坐在地。 正当敌将欲咬舌自尽前,她眼疾手快地撕下战袍一角的布片,折成团状,塞进了敌将口中,接着用最快的速度缚住了他的双手。 看到敌将猩红不甘的双眼,卢纹秋提着他纵身回到己方阵前。 所谓擒贼先擒王,敌阵中正兀自拼杀的兵卒见主帅被擒,一时间群龙无首,陷入了惊惶,开始急速向后撤退。 这时,原本埋伏在树林里的军队突然窜出,直奔那些仓皇撤退的部众而去。 随着沈亭修一声令下,训练有素的军队顷刻间散成三列,分别从左、后、右三个方向对敌军进行了全面包抄。 接着沈亭修纵马向敌阵中奔去,和三列小队互相配合,一番紧张激烈的近身厮杀之后,击伤多匹战马,生擒将领数人,此战算是大胜告捷。 回到军营,看着下面被绑缚的敌方主帅,沈亭修让卢云琛取出了塞在他口中的布团。 正当主帅得到空档准备咬舌自尽时,一名妇人领着一个半大的孩童从军营外面进来。 孩童蹦跳着跑到主帅面前,抱着他不肯撒手,然后泪眼惺忪地转向沈亭修,扑闪着一双圆鼓鼓的大眼睛质问:“大哥哥,你不是说和阿爹是好朋友吗,怎么把阿爹五花大绑了?” 妇人自打被接入军营,就已经猜到沈亭修是想用她和孩子挟制自己的丈夫,但避免牵连无辜的幼子,她一直骗他说这里是他阿爹旧友的地方,把他们接来是做客的。 这样的情景是主帅没能料到的。 他明显慌了神,忘了要咬舌自尽保全尊严,而是愤恨地看向沈亭修道:“成王败寇,今天算我倒霉,栽在了一个毛头小子手里,”说着,他转身目光锐利地看了一眼立于一侧的卢云琛,继而说:“但是有骨气的就别拿我的家眷相要挟!他们不过是无知妇孺,不通军情要务,放了他们!” 卢纹秋一直没说话,这时才忍不住站出来。 说:“主帅误会了,我家将军不是要以令夫人和令公子威胁逼迫您就范,会把他们接来也是迫不得已。” “怎么说?” 主帅倒是想看看卢云琛想玩什么花样。 卢纹秋如实说来:“那天,我奉将军命令本意是想去主帅家中探查军情,搜查你与蛮夷勾连,书信往来的证据,但一无所获。在返回途中恰巧偶遇了一伙想要劫持令夫人和令公子的蒙面人。我将他们引去了一间茶肆下药迷倒了他们,查看后发现他们身上有蛮族人的烙印。所以趁他们昏迷,我先行借主帅的名义把您的家眷接了出来。” 她顿了顿,说:“我猜,因为主帅与我军连番对阵焦灼不下,与您结盟的蛮族人怕事情有变,所以想劫持您的家人作质子。这样即使您叛变了,但只要让你知道自己的妻子和儿子在他们手上,他们便不必担心你会交代出更多的军情。” 第六十七章 主帅投诚,共谋奇袭 看到主帅神色有异,卢纹秋大笑一声,然后朗声道:“主帅在前方为他们出生入死,但他们背地里只盘算着怎么提防您一手,这样的盟友,也值得主帅宁死不降吗?” 孩童抱着阿爹不肯撒手,妇人上前把他拽开,拭去他满脸的泪水,然后“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连磕了几个头,说:“恳请将军放过我家老爷!他是被那群蛮夷给蒙蔽了。他们承诺夺城之后会善待城内百姓,老爷是为了减少不必要的伤亡才答应合作的。但看如今的情形,他们对待结盟之人尚且不诚,如此背信弃义。早知道是这样,老爷打死都不会投敌的呀!” 沈亭修打断了妇人的哭哭啼啼,道:“我要听他说。” 然后,他看向了主帅。 主帅仰天长叹一声:“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我已然成了献城的罪人。” “虽然城池是被蛮族夺了,但主帅现在回头还不晚。只要你把知道的军情部署都告诉我们,我有信心能用最快的时间收复失地。” 沈亭修从桌案上方走下来。 卢纹秋也开始劝诫:“是啊!主帅对城内布防和蛮夷人的计划最是了解,只要您与我们精诚合作,何愁不能戴罪立功呢?就这样死了,您的夫人和小公子怎么办,城内的万千百姓怎么办?您真的甘心就这样承担着污名毫无价值地死去吗?” 主帅的胸膛隐隐起伏,看得出来二人的话令他感触很大。 刚止住哭啼的孩童也来到他阿爹身边。 虽然他不知道大人们说的是什么,他只关心阿爹是否安好,所以一个劲地说着:“阿爹不要死,阿爹不要死……” 妇人没有和卢纹秋一样去劝诫自己的丈夫。作为一个妇人,她无权干涉丈夫的任何决定。 但在看到自家老爷作出抱拳屈膝作揖的姿势时,她知道一切就像这位将军说的一样尚可挽回。 主帅半跪在地,含泪说:“多谢将军不计前嫌,救我妻儿于危难,还给了我戴罪立功的机会。这副残躯但凭沈将军驱使,我绝无二话。” 看沈亭修笑了,卢纹秋上前扶起主帅,吩咐小厮带妇人和孩童回去休息后,三人开始在沙盘前商讨接下来的作战部署。 主帅指着一处山脉说:“蛮族现在占领的城池背靠山林,他们的营寨就在山林深处。我军作为主力部队先行出战,与他们约定互为犄角之势相互策应。如果今日不是我阵前轻率输给了将军身边的这名小兵,”说着,他看向位于沈将军一旁的卢云琛,卢云琛微笑点了下头。 他继续说:“我们原本的打算是佯装后撤,把将军的主力引到山林深处,然后火攻围困。山林里植被茂盛,若是风势好,加上趁着夜色,你方不熟悉山中地形,绝无还击之力。” 说完他叹了口气,卢纹秋知道他在愁什么,直言道:“但是现在主帅被我方活捉,家眷也没有受其挟制,他们不再信任主帅,自然不会再按原计划行事,说不定还会转移扎营地。” 然而沈亭修有不一样的看法。 “他们不再信任主帅我同意。但转移扎营地的话,我觉得不一定。现在天色已晚,如果要转移营地的话势必要点燃火把。山林地高,一旦出现大范围的火光很容易暴露位置。我猜他们会反其道而行之,驻守在山林中按兵不动,之后再伺机分批转移。今晚,他们一定不会离开山林。” 说着,他看向了卢云琛,眼中闪着欣喜的光芒。 卢纹秋猜到了沈亭修的意图,他是想夜袭敌营,一举夺城。 “将军,此举是否太过冒险?要奇袭只能轻装简行,我们不熟悉林中地势,一旦敌军于僻静处设伏,又以火攻,我们绝无突围可能。” 卢纹秋说出了自己的担忧。 她一人去冒险不要紧,但看沈亭修的样子,似乎对一举夺城势在必得。 她死不足惜,但若是连他也折在里面,我军危矣。 主帅思量片刻,提议:“我倒有个主意。不如我还是依计去到山林和他们碰头,就说我是假意诈降,你们已经被我引到了包围圈,这样你们就能光明正大地带大军进入山林。反正你们已经知道他们会用火攻,到时我们里应外合,或有转机。” 卢纹秋刚想说话,沈亭修直接否决了这个提议:“不行,主帅已经失了他们的信任,现在回去无异于送死。他们很可能改变火攻的计划,也不会对主帅手下留情,主帅还要留着性命将来坐镇城中。就算他们信了主帅的说辞,相信您是诈降,短时间内我们也没办法破火攻之局。还是夜间奇袭胜算更大。” 卢纹秋知道沈亭修已经作出了选择。 他态度坚决,现在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但她愿代为前往:“将军,给我三人小队,先去山林里探查情况。等到了解地形,周全部署后将军再往不迟。” 主帅觉得这样可行,赞同地说:“这个小兄弟身手敏捷,曾于阵前将我斩落马下,可让他带小队乔装樵夫混入山林一探究竟。将军不宜冒险,就暂留账内,等到打探清楚虚实,或可想出破敌之法。” 沈亭修面露为难,论身手和机敏应变,卢云琛是他的心腹,确是最合适的人选。 但他知道此举冒险,即使他亲往也不敢说能全身而退,只让卢云琛带三人小队去他实在不放心。 一路走来,他和卢云琛共患难,同甘苦,一起经历了数十场大大小小的战役,看着他一点点从无名小卒成长起来,凭借锋芒毕露的表现在军营站稳脚跟。 卢云琛就像是他的影子,他的左膀右臂。如果没了,他会非常痛惜。 卢纹秋觉得主帅的建议可行。既然奇袭是最有胜算的一条路,也能最大程度地减少伤亡,这个险还是值得一冒的。 乔装樵夫入林掩人耳目,就算被人发现,对方看她身形娇小,怎么也不会想到她来自敌军,顶多会多疑地盘问几句,她就说在山林里坎柴迷了路应该不会引来麻烦。 沈亭修一想,现在没有更好的办法,其实让卢云琛去也不是不行。 就说:“卢云琛听令!严选三人小队同入林中探查虚实,摸清地形和敌军扎营位置后火速返回,不得有误!以一炷香时间为限,不容违抗!” 如果超过一炷香卢云琛还没有回来,到时他会以违反军令为由去山林里把他们带回来。 “是,属下谨记,绝不有违!” 卢纹秋双手抱拳躬身作了个揖。 她一定会在一炷香之内赶回来。因为她知道一炷香后,沈亭修就有理由亲往山林,但她绝不会让他有机会犯险。 第六十八章 攀援登顶 在卢纹秋领命的那一刻,宁敞清晰地感知到了她的坚定和执着。 这一炷香为限的约定是沈亭修精心为她准备的护身符,但卢纹秋压根没有把限时返回当作退路。 为了不让沈亭修冒险,动摇军心,她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宁敞看到卢纹秋抱拳作揖垂下头时微不可察地笑了,笑得坦荡,这笑容里面可能掺杂着释然和安心。 因为她终于能凭自己的力量为守卫山河,护佑百姓做些什么了。她没有违背初衷,一直在靠近兄长想要实现的目标。 卢纹秋知道沈亭修的顾虑,但她更知道自己的职责。 现在的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跟在将军身后,唯唯诺诺,籍籍无名的近身护卫了。 她很荣幸,也很骄傲能够成为将军的得力心腹。 如今的她习惯了枕戈待旦,能在战场上英勇抗敌,武艺方面再不用受到军营中人的质疑。 如遇重要军情,沈亭修左右为难时,她还能兼任谋士军师,屡次替他化解难题。 历经数场大小战役,她一直在浴血磨砺中成长,因为只有这样才不负沈将军的赏识提携,将她从绝望无助的低谷中拉出来。 但她仍觉得不够,特别是当沈亭修对她的信任倚重逐渐转变为一种过度保护和担忧。 她知道沈亭修不想让她置身险境,也很怕失去自己这柄无往不利的锋刃,但感情用事向来是兵家大忌。 她不想成为沈亭修的软肋,成为他延误战机、畏首畏尾的绊脚石,这样只会让她觉得自己不堪大用,不配与之并肩。 连主帅都看出她是最合适的人选,但沈亭修在关键时刻宁愿孤身犯险,枉顾大局也迟迟不派她前去夜探敌营,卢纹秋只有自己主动提出,让他看清楚局势和利弊。 当然,她也做好了最坏的心理准备。 此去若不能全身而退,她绝不会让沈亭修为了营救她而被人要挟,或是误入敌军的圈套。 她会尽力搜索有价值的情报,也会尽全力脱身,把消息带回来。 如果不幸遇伏,她会撇清自己和沈将军的关系,只说是军营里的一个无名小卒,最坏的情况左不过就是牺牲,在那之前她怎么也会拉一个敌方将领陪葬,以一换一并不算亏。 只要能重挫蛮夷,争取到有利的战机,就算牺牲也是值得的。 卢纹秋的笑浅淡从容,有一种大义凛然的慷慨洒脱。 她已经尽力笑得不动声色,掩埋了许多大起大落的情绪,但宁敞就是从她的笑里感到了凄婉和苍凉,让人揪心。 她想,卢纹秋垂下头作揖的那一刻,是想用一缕笑容来给自己壮胆吧。 纵有前路叵测,归期难料,诸多的不舍,但她始终抱着矢志不渝的决心,也不曾在关键的时候有过丝毫后退。 如果不是已经知道了卢纹秋最终在替兄从军一事上功成身退,虽然因为未知的原因陷入昏迷,导致失忆,好在毫发无伤,也不曾暴露过自己的真实身份,宁敞很有可能会觉得卢纹秋此去凶多吉少。 从沈亭修犹豫纠结的态度就能看出,就像他所想的,夜探敌营大获全胜固然是好,但其实谁都知道山林深处危机四伏。 在主帅叛出蛮夷转而向他的主力部队投诚的情况下,敌军不可能不对自己的扎营地严防死守,也不可能不改变原定的火攻计划,说白了一切都是未知的。 林中地势复杂,敌军分散的区域难以确定,不知有无设伏,他们下一步的军事部署也无从得知。 奇袭不易,全身而退更是不易,所以沈亭修原本的打算就是孤身犯险,将伤亡减至最低。 尽管已经预知到卢纹秋能够安全度过这次危机,宁敞还是不由地替她捏了把汗。 她只知道卢纹秋最终的结果是安全完成了任务,却不知道在这过程中卢纹秋又经历了多少曲折和惊心动魄的时刻。 不知道记忆空间是不是也会受到感知者情绪波动的影响,在宁敞无比担心卢纹秋接下来的行动时,她感到眼睛一阵酸涩,抬手去揉眼睛。 等到再次睁眼看向四周时,哪里还有什么树林里的营帐,她已经置身于一处奇绝的山峰上。 突然,宁敞听到从靠近山顶的山坡边侧传出动静,像是有人在牵扯绳索,沿坡攀援,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其实来人已经尽力在克制发出声音,但因为宁敞站在距离他们不远的山顶边,现在又是深夜时分,整片山林都陷入了沉寂,因此任何一点轻微的声响都会引起人的警觉。 因为身处记忆空间,尽管感知者不存在自由活动的实体,却可以自主操纵意识转变观看事件的角度。 现在宁敞位于山顶边,但她想探查山边情况的意识占据主导时,呈现在她面前的画面瞬间就变成了能够清晰看到那几个攀援之人的角度。 因为不存在实体,宁敞也不用担心这样居高临下的观测角度会带来任何风险。 没过一会儿,三个樵夫打扮的年轻人利落地收起绳索,来到了山顶。 最后一个年轻人借助前面一人的帮助,也顺利登顶。 他从巍峨高耸的峰顶向下俯瞰,仍心有余悸。 要不是信得过带队之人的轻功和攀援功夫,他还真不敢干这样惊险莫测的事。 现在回想起来还是觉得心跳加快,如履薄冰,说是在刀尖上跳跃都不为过。 为首一名体格娇小但身手敏捷的人简单安抚了一下其余几人的情绪,然后作了个招手的动作。 等到大家都聚拢来围成一团,他压低头小声说:“事出紧急,将军的奇袭计策能否顺利开展全看今晚我们能不能找到敌军据点,摸清虚实。因为已经夜深,为免打草惊蛇,我们只能用这种方式快速登顶。敌军隐于山林深处,从山顶向下勘察最为稳妥。” “任务一旦开始,大家都要谨记现在我们只是普通的樵夫,言行举止一定注意,总之随机应变,听我调遣。都明白了吗?” 其余三人深呼吸一口,用最快的速度调整到执行紧急任务的高度集中状态,齐声响应:“但听卢队令,誓死完成使命,不死不退!” 这个从容不迫发号施令的卢队正是卢纹秋。 她估摸了一下现在的时辰,扣除攀援用时,他们必须抓紧时间了。 “将军只给我们一炷香的任务时间,我们要做的是在不暴露身份和确保自身安全的前提下尽可能多地刺探敌情。时间一到,无论是何情形,必须想办法到山顶集合。” 卢纹秋想了想,又补充道:“如果到约定时间我没出现在山顶接你们,你们自行回营,不必等我。” 看到三人面露踌躇,有人想要争辩些什么,卢纹秋直接说:“都不用劝,服从命令即可。我自有考量。” 然后她从包袱里取出砍柴的刀斧和捆绑用的绳子递给他们,一挥手,示意三人按原计划从不同方向从上往下沿途砍柴,呈顺时针的闭环全方位搜索。 第六十九章 弃军备押送队,从夜巡队深入敌营 先行的人每行五公里要在树上刻下划痕,在树边的地上堆积石块作为标记。 一字排开的意思是没有遭遇敌情,垒起来的意思是发现了敌军踪迹,并以垒石数目区别敌军人数和危险等级,五块为最高危险级。 后面的人看到先行人作的标记就会明白,如路经没有敌情的地方就加速通过,避免浪费时间,如遇出现敌情的地方就示危险等级增减人手。 就算先行的人因为各种原因没能发现敌情或是成功作出标记,后面的人对存疑的地方可以再三勘察,补充标记,至少能给在他后面的人示警。 最终大家都会在敌军聚集处会合,等待队长卢云琛发出下一个指令。 卢纹秋作为打头阵的人先行,她是沿西面下山的路探查,刚开始根本没有发现人迹,倒是顺手解决了几只于林间乱窜扰人心神的野猫野兔。 虽说只是佯装樵夫,但为了入戏,她砍了几捆不是很粗的树木绑好,一边哼着带有当地方言口音的坎樵歌,一边拖着树木继续往山下走。 但走到半路,她突然听见树林里有车轮碾动土路的声音,光听脚步声人数应该不多。 卢纹秋绕到他们视线死角的一处草丛里,用弹弓套着几块碎石击中了那辆手推车的车轮,激得整个车身骤然前倾,连带着两个推车的人都跟着踉跄了几下。 跟在车两旁负责押运护送的人原本因为犯困双手交叉环抱胸前,整个人迷迷瞪瞪的,有一搭没一搭地扶着车身,因为这个不小的动静一下子清醒过来。 一人骂骂咧咧了一句,然后用鹰隼般的眼睛盯住那两个推车的人,用不是很标准的汉话说:“车子上是首领很重要的军备物资,有刚到的兵器,还有将近一个营三天的粮草。首领说了,为了之后转移营地减轻压力,务必安全送到山下我们的粮仓。要是出了任何闪失,你们知道后果。” 说着他瞪了一眼推车的两人,而另一个负责护送的人直接将一把在寂静深夜泛着寒光的利剑架在了其中一个推车人的脖子边上,威胁恐吓的意味再明显不过,吓得那个险些被车子晃得摔一跤的推车人冷汗直冒,双脚止不住地颤抖。 他结结巴巴地回答:“两位军军军……军爷放心,定不会坏了首领的大事。刚才只是出了一点小意外,小,小意外。” 卢纹秋神色一凛,她的直觉果然没错,这支深夜赶路的四人小队确实是敌营的人。 看样子那两个面相凶恶,杀伐气重的护卫是地道的蛮夷人,而那两个推车的人应该是他们雇的当地人,虽然能听得出乡音,但汉话比起他们来实在要好过太多。 卢纹秋的目光落在那辆手推车上。 沈亭修猜得没错,敌军确实有迁移扎营地的打算,但也有暴露行踪的顾虑,所以采取的是分批转移的策略。 她刚好遇上的是他们的运粮小队。 这就是常说的兵未动,粮草先行。 主力部队目标太大,夜间行动容易引人注目,所以很可能会驻守山林僻静处按兵不动,但为了之后转移营地作准备,他们还是决定趁夜先转移军备物资。 物资的数量当然也很庞大,因此也是分批转运的计划。 听刚才那个蛮夷护卫说,车上装的是一些新到的兵器和补给的粮草,他们预备是运到山下的粮仓储存起来。 如果她没猜错的话,这样的运粮小车应该不在少数,而且很可能大多数都被安排在今晚出动,说不定其余前去探查的几人也会遇到。 如果队伍的配置是一样的话,每辆运粮车左右应该都会有蛮夷兵卒看守护送。 但她加上其余的三个人也不过四个人,别说逐个击破了,就算孤注一掷也不一定能解决一伙人,要是再引来对方的主力部队就糟了。 虽然破坏对方转移军备物资能够重挫敌军,动摇士气,但他们这次的任务是摸清敌人据点位置,最好能探查对方的下面的军事部署。 凭她一人之力是足以解决那两个蛮夷莽夫,但为了不打草惊蛇,影响大局,卢纹秋思虑再三,还是按捺住了擅自行动的冲动。 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找到主力部队隐匿的据点,和三人小队会合。 她回到树林外面的大路,在路边找到一棵显眼的枝繁叶茂的大树,用力拿刀在树上划了几道痕迹,然后将两块石头垒起来放在了树边,等下面一个巡逻到这里的队员到达此处就会知道这里曾经有敌军活动的痕迹,便会加强警戒。 卢纹秋把刚才徒手用树枝和皮筋制作的简易弹弓拆卸开,把树枝扔在了草丛里,继续哼起坎樵的山歌。 突然,前方出现了火把点燃后发出的红光,因为距离不远,火光照射的范围有限,而且那些火把都特意举得很低,所以卢纹秋判断队伍数量不会超过十人,多半是敌军在夜间巡逻。 卢纹秋没有畏缩忸怩,而是迈着夯实的步伐,停止原本拖行树木的动作,蹲下来,挑了一堆木材背在身后,稳稳当当地朝火光来源那处走去。 状似无意地从那个巡逻小队旁边经过时,为首的一个人眉头微皱,打量了他一下,操着一口不太标准的汉话询问:“哪里来的?如实报上。夜半三更,还在林中逗留,为什么?” 那人身边站着一名上了年纪的老伯,看穿着打扮应该是久居山上的农民,头戴斗笠,应该是敌军雇来给他们指路的。 毕竟他们也才在山中扎营不久,对这里的地形地势肯定没有原着居民了解。 那个老伯看卢纹秋身量纤细,面色黝黑,因为长时间劳作两边鬓发都被汗滴打湿黏着在了面庞上,穿着粗布麻衣,又听他刚才在哼山歌,多嘴对盘问的军官说了一句:“哎呀,军爷这是大惊小怪了不是,看这小伙蓬头垢面,满嘴乡音,一看就是上山坎樵来的。” 卢纹秋松了口气,还好她特意研究过当地坎樵人的穿着打扮,他们生活的习性还有乡音的特点,临行前特意交代了队伍里的人都要用煤灰糊面,头发也不要梳得太齐整,给大家换上了粗布甚至带补丁的衣服,满是泥渍的靴子,还教了大家速成当地口音的秘诀。 为了入戏,她每走一段路就挥动刀斧结结实实地砍了好些木材绑起来,一路拖行着实耗费了不少体力,走到这里早已是气喘吁吁,大汗淋漓了,更显得蓬头垢面。 哼山歌和当地民歌一方面是为了贴合坎樵人的生活习性,另一方面也是为了给自己壮胆,顺便进行自我催眠。 一番折腾下来,卢纹秋差点以为自己真的是生活困苦、勤勉不辍的坎樵人了。 现在有了这位老伯的佐证,她对自己的乔装更有自信了,当下就附和起来,特意用乡音扯着嗓门说:“就是哪军爷,天杀的朝廷实事不干,成天就知道征收什么赋税,这样税,那样税。到处都在打仗,地里收成又不好……我们山里人晚上哪还能睡得好觉啊!这不想着抓紧干活,好得空多干几份营生养活家里老小吗,哎!” 为了取得蛮夷人信任,她特地在话里话外指出朝廷的无能,一番哭诉之后,还不忘说:“真是多亏了军爷在山里,豺狼虎豹都被吓退了,晚上干活也不怕了,才给了我们这些人一些安生喘息的日子哪。” 她连连拱手道:“军爷大恩!军爷大恩啊!” 先前对她起疑的那个人汉话不好,听她叽里咕噜一通也没太听明白这个小伙说的什么意思,但看他的打扮,口音,加上老伯的说辞,大体上是信了他是来山里砍柴的樵夫。 听他说朝廷的不好心里也很畅快,得意地说:“等我们首领击退了你们朝廷派来的人,这里就由我们管辖了。现在我们已经有官员进入城里了。听话办事,跟着我们,才有好果子吃,明白吗?” 卢纹秋暗暗啐了一口,什么好果子吃,主帅就是信了你们的诓骗才会误投敌营。要是跟着你们这些土匪强盗才是苦不堪言。 我们的朝廷就算内忧外患自有我们国家的人来整顿治理。你们蛮夷凭什么大放厥词? 还想染指我们的山河社稷,让我们的子民认贼作主,痴心妄想! 但她面上还是不露声色,恭顺地展露笑颜,拱手作了个揖道:“军爷说得是,说得是!军爷威武!” 第七十章 接替引路人,副将助攻 夜巡队为首的那人对面前这个砍樵小伙的话很是受用,摆摆手让他过路,卢纹秋走了两步,装作力有不逮从肩上掉落了部分木材,只好返回来捡。 她边捡边随意地问刚才替她解围的那个当地老伯:“这么晚了您老领着军爷们这是上哪去?” 老伯用衣袖拂去额上渗出的汗,把原本戴在头上的斗笠取下来往脸上扇风,一边说:“军队最近像是有大动作,调出了好些人,军爷们在山中巡逻,你也知道,山路不好走,他们雇我帮忙引路。” 说着,老伯开始上气不接下气地咳嗽起来,估计是走了许多山路体力跟不上了,加上许久没有饮水,牵引了肺疾。 果然,这群蛮夷军卒并不熟悉山里的地形。 卢纹秋觉得这是一个混入敌营的好机会,她放下肩上背着的木材,上前一步扶住老伯的肩,拍了拍他的背帮助他顺气,关切地说:“您老一把年纪了夜间还如此操劳,真是……这样,您回去好生歇息,这差事我来替您,如何?” 老伯瞥了一眼身旁那些不苟言笑、一脸威严的军官,小声说:“多半你也瞧出来了,这些个军官来自蛮夷,不是好相与的,听说之前已经有好多个引路人得罪了他们半路上就被解决了。他们也就是我看年纪大,脾气好,有耐心,才放心让我带路的。” “你是好意不假,但我若是把这个烫手山芋交到你手上,只怕会害了你啊!” 卢纹秋拍了拍老伯的手,用眼神示意他放宽心,随即来到队伍前面,对刚才那个发号施令的军官说:“军爷,老伯体力跟不上了,再撑下去只怕头晕眼花,给你们引路也不安全。我是附近土生土长的,对这片再熟悉不过,我来替老伯可好?就让老伯先回家去。” 见军官面露难色,老伯走过来,开始边比划边解释。 他装作头晕的模样,用手有气无力地搭着脑袋,猛烈地咳嗽了几声,佝偻着背,叹息着说:“小老儿身体不好,咳咳咳……继续带路怕误了军爷们巡逻,”他指了指一旁的砍樵小伙,频频点头:“他很熟悉这里,能带好路,放心,放心。” 军官思量了一下,终于点了点头,但为了以防万一还是习惯性地威吓砍樵小伙道:“好好带路,不然没有你的好果子吃,知道了吗?” 卢纹秋战战兢兢地点头,目送着老伯从另一边下山离开后,军官看着地上的几堆木材刚想说话,卢纹秋解释说:“这些我等会儿堆到附近的丛林里,附近的砍樵人跟我是一道的,他们看到会帮忙运下山的。” 卢纹秋跟在夜巡队伍前面,接过军官递过来照明的火把,学着他们的样子把火把举得很低,想到刚才他们是往山上的方向走,估摸着他们的扎营地是在山脚,试探地问:“军爷可是往山上去巡逻?” “你带我们上到半山腰,我们巡视之后再带我们原路返回营地就行了。”军官不耐烦地说。 卢纹秋一想,她是沿山顶下来的,刚才每间隔五公里都作好了标记,加上她方向感强,记忆力好,带他们到半山腰不是难事,满口应着说:“是是是,只是确认一下,免得带错了路,军爷们小心山路崎岖,跟着我走就好。” 她借助一路上作的标记,一行人加快步伐很快就来到了半山腰,夜巡队里的人严整地散成几拨沿各个方向仔细巡视了一番,草丛、溪流、山林都没有放过,最终领头的两个军官吹了几下响哨,打乱的几小队才闻声赶来山路中央集合。 在下山的途中,卢纹秋跟其余三个执行任务的同伴一一碰了面,并在寒暄时用言语给了他们暗示,他们也都意识到了现在的情形,猜到卢队是想跟着敌军的夜巡队摸清他们的扎营据点。 在卢队和夜巡队走远后,三人很快联络上,悄悄跟在了队伍后面以便策应卢队的行动。 卢纹秋听军官的描述带着他们来到了山脚处的一片密林,里面果然有数顶营帐,每隔一段距离就点燃了一丛篝火,有的火堆上还架着汤锅和烤鱼,营帐周围都有兵卒轮流把守。 军官上前对着一个留守的兵卒用异族方言说了一通,然后卢纹秋就看到那个兵卒大声地发号施令,在营帐外值夜的人迅速撤去,集结成一列队伍,由她带路的那个夜巡队的人取代这些人驻守在了营帐外。 正当她猜测夜巡队的人可能要去休息时,就看到丛林外有兵卒推着空车过来,而夜巡队的人看到后都进了附近的一个山洞,从里面搬了许多东西到车上。 卢纹秋看到了数量远胜于刚才遇到的那个运量小队车上的食物、粮草和兵器。 原来沈亭修猜得没错,他们果然不敢大范围地迁移和搬运,唯恐暴露军队驻扎的位置,就算迫不得已要转移,为防遭遇拦截,也只是把军备物资先藏在了山洞里,可能是想等天亮混入民用车里运走。 看山洞外营帐的数量,这些蛮夷人都是住在外面,山洞只作储存物资之用,那些在营帐把守的人除了照看帐子里的人,更重要的是看管山洞里的物资,之所以没有派重兵在山洞里或是洞口护卫只是为了掩人耳目。 要不是亲眼看到夜巡队从山洞里运出物资,卢纹秋也不会注意到这个隐秘的山洞。 卢纹秋一直在一旁看着夜巡队从山洞里进进出出,直到十几辆车上都装满了物资,想来他们是想等天一亮就开始转移。 看到车上的那些物资都保持完好,没有半点被腐蚀的样子,卢纹秋问在一旁指挥搬运的军官:“山洞里多潮湿,岩壁上也会滴水,为什么这些物资还能保持干燥呢?” 看军官面带困惑,卢纹秋干脆换了一个表述方式:“东西上没有水渍,为什么?” “噢,简单。我们在东西外面裹上了好几层稻草,在靠近石壁的地上放了竹筒接水。” 卢纹秋推断山洞里应该囤积了大量的干稻草,要想保证物资干燥,就算裹上几层,也必须定时更换沾湿的稻草才行。 她指了指山洞的方向:“里面还有很多稻草吧?” 军官下意识地说:“当然,怎么了?” 卢纹秋用力一拍手,说:“坏了!” “怎么说?”军官没明白过来,问:“有什么不妥吗?” “朝廷派了军队过来围剿你们,听说今天你们刚刚吃了败仗,说不定他们已经在你们的人里安插了眼线,山洞里的稻草要是不处理掉一定会暴露位置,他们要是里应外合从这里沿路追击,你们人多又有那么车走不快,可不是坏了吗?” 卢纹秋看军官半信半疑,提议道:“运物资的人手必须再三检验,倒不必那么着急赶路。还有,山洞里的稻草必须处理干净,不如就裹在物资上,在车上里外也铺上几层,我用砍来的木材铺在最上面,叫谁也发现不了里面有些什么。你们再换上普通贩夫走卒的衣裳,分批运送,更加安全。” 军官身旁的副将听懂了砍樵小伙说的话,其实早在他提出这一担忧之前,他就曾劝谏过首领不宜贸然转移,以免让对方军队找到可乘之机,他本也打算运送完军备物资后再差一小队折返回来处理掉山洞里堆放的大批稻草。 稻草的量不在少数,他正愁找不到妥善解决的办法,砍樵人的话让他醍醐灌顶,也解了他连日来的愁闷。 对啊,如果把稻草用于遮掩物资,既解决了可能会给敌方探子留下追击线索的尾巴,又能让转运更加万无一失,这实在是一举两得。 第七十一章 隐秘的指令 副将看到上级还在权衡利弊,上前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长官脸上一扫犹疑,连连点头,拉过砍樵的年轻人说:“我刚才看到你把木材都藏在了山腰那边的丛林,又听你说现在这个时辰山中还有几个你的同伴?” 卢纹秋点头,她知道他们这是打算采取她的办法了,附和道:“除了我,还有三个同伴,要联系上他们很容易。军爷可是需要派遣我们做什么?” 长官冲副将递了个颜色,只见副将操着流利的汉话说:“尽快联络上你的同伴,就按你的意思,用稻草平铺车的内外,包裹物资,我再派几个兵跟你们一起去把木材运过来。” “好嘞,军爷。” 卢纹秋应下后,就带着副将指派的五名小兵到了刚才和老伯告别的那个半山腰,在丛林里找到了原先藏下的木材,大声唱了几句砍樵的山歌。 当时教队里其余三人乡音和砍樵歌的时候,卢纹秋特意交代过,在必要时会把行动暗号穿插在歌里。为了配合任务,他们通用的砍樵歌有两个版本,第一个版本在一般情况下使用,后一个版本则是作紧急联系之用。 刚才和三人碰面后,相信她言语间的暗示,加上她身后跟着的夜巡队已经引起了队里人的警觉,他们一定会暗中尾随,现在应该就在不远处蛰伏。 卢纹秋把木材放到几个小兵肩上时,顺便也用最大的音量唱响了第二个版本的砍樵歌,通知队里人现身。 不一会儿,隐蔽在丛林附近的三人分别从三个方向肩扛木材走出,每个人都穿着粗布麻衣,但是脚步沉稳,像是很有经验的樵夫。 他们聚集过来时特意放缓了脚步,观察卢队的神色,因为他们都看到卢队旁边还有五个蛮夷兵卒,一时间分不清是敌是友。 为了不被敌军发现,卢队和对方的夜巡队进入山脚山林后,他们没敢跟得太近,直到卢队带着人从里面出来往山上走,他们才重新开始小心跟随。 所以卢队在山林里和敌军发生了什么,又说了些什么,他们三人都无从知晓,只是看到卢队带着敌方的五个小兵往山上去了,都心下狐疑,因为卢队一直也没有发出新的行动信号和指令,眼下的情形也不知他是有什么新的部署还是被敌方挟持了,是在引蛇出洞。 他们要是没弄清楚局势情形就贸然现身,要是中了敌方想要引蛇出洞之计那就糟了,不仅可能暴露身份,还会让卢队的处境更加危险。 因此蛰伏在山林不同方向距离不远的三人在一开始听到有人唱第二个版本的砍樵歌时,心里都在打鼓,卢纹秋朝丛林深处又走近一些,歌声放大后,他们又听见卢队和那几个小兵有说有笑,状态不像是遭到了劫持,这才斗胆现身。 三人向卢队靠近时,步伐都是谨慎放慢的。 卢纹秋猜到他们的顾虑,上前搭上其中一个叫朱冀的人的肩,对着五名蛮夷小兵说:“这三个就是我们一道砍樵的弟兄了。”说着她指着三人一一点过,向小兵们介绍。 “这位,小朱,这是小尹,这是小何,大家都是砍樵的一把好手,对这片都可熟了,都是信得过的人,是吧?” 朱冀接收到卢队及时递送的安全信号,用眼神示意队里其余两人,拍着胸脯笑着说:“信得过,信得过。” “军爷们天一亮就要推车转运一些重要的东西,你们也知道,现在两军交战不太平,就怕途中出了岔子,他们想着用稻草和木材堆在车上作掩护。你们和我一道去给军爷搭把手,帮忙运些木材到山脚那边,没问题吧?” 卢纹秋特意说了对方转运的时间,虽说转运物品只用了“重要的东西”一词模糊带过,但足以暗示队员了。 听到“重要的东西”,朱冀联想到在探查途中发现的标记和经过的手推车,猜到可能是军备物资,又听说对方天一亮就要开始转运,隐约意识到卢队是想险中取胜,阻截物资的转移,给对方沉重一击。 但他没想通为什么卢队不赶紧下山回禀这个重要情报,却主动当起了敌军的帮手,还要帮他们搬运木材打掩护。 卢纹秋也想给队员一些提醒,但碍于有蛮夷兵卒在场,虽说凭他们三个让这几个小兵抛尸荒野不是难事,但一旦他们死了,卢纹秋和队员带着木材安全回到敌军扎营地一定会引人怀疑。 就算说小兵们是被山里的野兽袭击了,或是遇到了林匪强盗,但从军的兵卒皆遇难,几个只会砍樵的年轻人却安然脱险,任谁都不会信的,他们一定会被怀疑是侦查探子,这几个小兵暂时还动不得。 这时,卢纹秋听到丛林外面有响动,示意大家安静,就听见从外面传出异族口音,看样子是蛮夷人。 里面的小兵应该是听懂了外面人说的话,大声用他们的语言回复了一句,然后对着把他们带过来的砍樵人说:“副将派人来催我们回去了,动作要抓紧。” 这时,丛林外脚步声渐渐远去,意识到前来催促的蛮夷兵要走,卢纹秋带着几人忙出去,拦住了他们,正要说话,想到他们的汉话可能不太好,干脆对刚才领过来的那几个副将的亲信小兵说:“你去跟他们说一起来帮忙,十几个人运的话每个人多担待点,往返个两三趟木材应该就够了。” 有个机灵的小兵见这是个立功机会,当即对来催促的小兵头子叽里咕噜地说了几句,那几个小兵马上就跟着几个砍樵人分别到了不同的藏木材的丛林,麻利地扛起了所有木材。 来催促的小兵一共带了两个火把,他们上来时打头的人手里举一把,断后的人再举一把,为了隐蔽位置,特意都把火把举得很低。 现在要下山去,负责断后的那个小兵把手里的火把交给了砍樵人的领头人,也就是卢纹秋。 卢纹秋接过火把的时候突然想到这是一个提醒队员的好时机,便对着身后的几人说:“大家下山的时候都稳当些,顾好肩上的木材,小心木材滑落再碰到我手里的火把,燃起山火就不妙了。” 说完,她特意晃动了一下手里的火把,又指了指大家肩上的木材。 蛮夷小兵只当这个砍樵的是怕他们没听明白汉话,是在用肢体语言跟他们解释,但其实卢纹秋是想用自己的话引起队员的注意,这是她下的新指令。 三名队员都察觉到了卢纹秋好像是在跟他们强调“火”这个字,又提到了小心木材碰到火,他们几乎是同时反应了过来。 火遇木材,山火! 对了,就是火。 在他们临行前,卢队说过生擒的那名敌方主帅原本的计划是想对我军实行火攻,将他们困死山林。 原本他们都纳闷,卢队怎么会浪费时间帮那群蛮夷做事,这不像他的作风,都想不明白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经过卢队一提醒,随即都领会了他的意图,这就是以其人之身还治其人之道。 表面上,替蛮夷人运送木材到他们转移物资的车上是在帮他们作掩护,但实际是无论是稻草还是木材都是卢队送给他们的陪葬品。 稻草和木材都是绝佳的助燃物,加上敌军持有的火把不在少数,一旦制造混乱,火烧物资押运车可说是轻而易举,到时趁乱全身而退,就能顺利完成任务。 虽然沈将军的原话是让小队听从卢云琛的命令,摸清敌军扎营据点,探悉他们进一步的军事部署,但卢队也说了,对方天一亮就会分批转运物资,部队也会随之撤离,要是贻误了阻截时机,那就是放虎归山,对战局大为不利。 所以用稻草和木材掩护物资的主意多半就是卢队出的,他是想在敌军转运前先一步毁掉他们的物资,打乱他们的计划,在他们仓皇无措,等待后援的时候,也正是我军乘胜追击的时候。 三人依次回答:“知道了。” 表面上,他们是说会小心火把,但实际上他们是在向卢队传送已经接收到指令的讯号,到时他们会全面策应配合他的行动。 第七十二章 制造混乱,送上门的人头 带着队员和蛮夷兵卒们前往山脚的途中,卢纹秋一直在思量该怎么引起混乱。 虽然现在正值夜间,敌军也要休息,但负责值守和转运军备物资的人手不在人数。 卢纹秋已经跟其中一名长官和副将接触过,也观察过巡逻的队伍和营帐外戒严的人。 像副将这样通晓汉话的蛮夷人其实并不多,大部分蛮夷人好勇斗狠,根本没有道理可讲。 即使是要点燃物资,毁掉运送的车辆也不能放在明面上进行,对方人多势众,他们侥幸断了对方的补给,在之后也必定无法全身而退。 借混乱干扰蛮夷人的视线,找到合适的契机下手才是上策,最好是能将作案嫌疑不动声色地转嫁他人。 所以制造混乱就成了整个破坏计划最重要的一环,也是起始的一环,一着不慎,则满盘皆输。 卢纹秋打头,后面跟着副将指派过来帮忙的五个蛮夷兵,这五人之后则是以朱冀为首的三人小队,还有几个来视察的蛮夷兵殿后,一行人借着压低的火光往山下走。 眼看距离敌军的扎营地只有一半脚程了,但卢纹秋仍未想到如何避开敌军耳目引发混乱,只好逐渐减慢步伐,之后又刻意崴脚借疲乏的理由让大家原地修整。 “诸位军爷,我们上山砍柴有段时间了,眼看离军营也不远了,暂且原地休息一下,恢复一下体力,接着就一鼓作气把木材运回去。” 卢队的突然停下很自然地引起了三人小队的注意,他们都敏锐地猜测到卢队可能是在拖延时间,至于为什么拖延,答案不言而喻。 距离敌军的转移时间已经所剩不多了,火袭的计划也没有经过周密的部署,完全是情势所迫,临时起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沈将军是没有下过要阻拦敌方军备物资转运的命令,但他们之所以被派来协助卢队探查敌情,就是想率先取得战机。敌军天亮要进行的转运看似和任务无关,但若是真让他们转运成功,等到敌军的后援到来,我军的处境就堪忧了。 在这种千钧一发的时刻,每一分一秒的流逝都牵动着战局,卢队选择此时停下脚步,一定是关乎拦截计划的顺利开展。 几人借扶额擦汗,原地跺脚舒展筋骨的契机不约而同地看向卢队的方向,他们都在等待他下达新的指令,但卢纹秋目视远方的重峦叠嶂没有说话,不像是要发布任务的样子。 好不容易卢队终于转向了他们这边,偶然接收到他们探寻的目光却只是点了点头,让人不明所以,但他们才不信卢队停下只是单纯地累了想休息。 卢纹秋大脑高速运转着,什么样分量的混乱才足以转移敌军的注意力呢? 这时,她想到了沈亭修和她约定的一炷香之约,在偶遇夜巡队之前,她都有留意时间的流动,但自从发现山洞里堆积的是大量军备物资后,她的注意力就全部放在了破坏转运上。 沿途搜索、作标记,惊动运粮小队,又和夜巡队的人打了交道,直到到半山腰运木材,不用想就知道他们早就超过了一炷香的时限,但沈亭修并没有出面中断他们的任务。 那就只有一种解释,其实不难猜,沈亭修不一定和他们一样是从山顶向下疾行的,他若是从山脚入山,很可能是发现了敌军扎营的迹象,也说不定看到了他们,只是因为周围有蛮夷人不便现身。 他多半看到了那些押运军备物资的推车,如果他想强行把他们三人带回去的话,只要尾随一起去搬运木材的蛮夷兵,把蛮夷兵灭口,再带着他们从山顶攀援而下就可以了,神不知鬼不觉。 但沈亭修没有,在发现了敌军意图后,他没有依军令停止他们的任务,因为他也知道机不可失,他这是默许了临时任务的继续进行。 他应该就在距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埋伏着。 但怎么才能确定沈亭修就在附近呢? 卢纹秋想到了之前和沈亭修的对话,关于此次任务,两人都设想过时间到了但任务还没有完成的可能,针对会正面逢敌这一极端情况,沈亭修给出的解法是把敌军引至密林,就地掩杀。 卢纹秋看了看面前那几个靠在树桩上小声嘀咕的蛮夷兵,又看了看自己所带的那三人小队,估算了一下掩杀成功的可能。 因为对自己的作战经验和小队的近战能力十分信得过,她决定放手一搏,就这样回到对方的扎营地,不一定能找到制造混乱的机会,到时要她眼睁睁看着敌人撤退转移,她办不到。 但眼下就有一个可以利用的创造混乱的机会,把这些来帮忙运木材和视察的蛮夷兵都杀了,在敌方准备转移的这个当口,定能动摇军心。 此举也可以试出沈亭修是否在隐匿在附近,只有解决了这些蛮夷兵卒,才能引他出现。 看到晨曦初现,林中隐约升腾起氤氲的雾气,卢纹秋惊恐地向着身后一个蛮夷头子说:“军爷,大事不妙!” “怎么了?”霎时间,一众蛮夷兵都聚拢过来,看这个带路人神色异常的一样,莫不是哪里出了差错。 之前那个带头过来巡视木材运送情况的兵头子作了个手势,示意大家稍安勿躁,他看了一眼前方路段:“不是说离营地只有一半路途了吗,何事如此惊慌?” 卢纹秋将火把举高一些,照亮尚不明朗的夜色,指着前面灌木掩映的小径说:“军爷们有所不知,山中雾气深重,在破晓时分尤甚,道路曲折本就难辨,倘若还沿着原来的道走,只怕要误入迷雾,丢失方向啊!再遇上蛰伏的猛禽异兽,别说运回木材立功了,恐怕我与你们的性命都要一并折在这了!” 好几个蛮夷兵一听什么“迷雾”、“猛兽”,还有可能丢掉性命,不由向后退了半步,面面相觑,都开始打退堂鼓。 虽然多人已经产生了原路折返的念头,但巡卫长在,他们不敢擅离职守,要是传回军营,免不了受到军法处置。 几人踌躇了一阵,脸上一阵惨白,终于有个胆子大些的小兵凑到兵头子跟前耳语了一阵,说的是异族方言。 卢纹秋听不懂他们的语言,但她察觉到兵头子的神色稍有缓和,然后她冷不丁地就被点了名。 第七十三章 迷雾轶闻 “喂,带路的,这迷雾果真这么邪门?还有,附近真有猛兽出没吗?”兵头子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觉得带路的胆子太小,多少有些夸大其词,倒吓得自己手下这些兵崽子惊魂未定。 话刚说完,兵头子就感到面上一阵潮湿,伸手轻抚脸庞,就触到一片湿润阴冷的雾气,从肌肤上传来彻骨的寒意。 卢纹秋瞅准时机,开始故布疑阵:“军爷我岂敢欺瞒你们!实话跟你们说了吧,就在前天半夜,我们弟兄几个就亲眼目睹了一桩惨案?” “什么惨案?”兵头子不以为意地问。 在他看来,汉人大多贪生惧死,没什么骨气,他跟在副将身边,一路踏着铁蹄从部落来到中原,感受到的汉人与草原人最明显的区别就在于血性。 汉人多的是奴颜婢膝之辈,就比如前不久献城投降的那个一城主帅,听说是久经沙场的一员老将了,戍守此地多年。 原以为他会是一块难啃的骨头,有多么地忠勇不屈,到头来不过稍加利诱,诓了他几句舍城保民,就乖乖打开了城门,甚至都不必费一兵一卒,不过是怕输得太难看,败了久积的威名,为自己的懦弱找个借口罢了。 换作是他们铮铮铁骨的草原儿郎,才不会被几句仁义礼智迷了心智,就算人困马乏,势单力薄,身处绝境也定是要还以颜色,杀出一条血路的。 他觉得汉人的矫情窝囊是镌刻在基因里的,因为对汉人带有偏见,加上这个带路的坎樵人也是汉人,所以尽管带路的说的煞有介事,他还是存疑,觉得带路的是个怂包,自己害怕还想危言耸听,左右众人的意志。 卢纹秋看出这个兵头子胆子很大,她要是按照原来的思路夸大其词,说不定反而会激发他的好奇心,说什么也要带人照原路下山,对于好勇斗狠的蛮族人来说,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也不是没有可能,于是她干脆换了个思路。 她打了个喷嚏,拧了个鼻子然后说:“那个,没什么,不打紧,我看军爷也不信邪,刚好我也不想误了时辰,耽搁营里的大事。我就陪你们闯这一遭,大不了就是一死,反正我还有孩子。” 一听这话,有个小兵就不乐意了:“你想死别带着我们啊,我才从军不久,还没有娶妻呢。” “就是啊,出来这么久,我还等着有一天能回到家乡,孝顺我阿爹阿娘呢。”另一个小兵急出了哭腔。 小兵们一齐看向巡卫长,眼神既激动又夹杂着怨愤,好像在说:不要逞一时之勇,连累弟兄们枉送了性命。 卢纹秋看气氛烘托得差不多了,用眼色提醒对面以朱冀为首的三名队员。 几个队员一开始都纳闷,因为他们都知道根本没有迷雾杀人一说,山中只有野兔山鸡和野狗,珍禽猛兽少有出没。 前些年朝廷来这捕猎,因为射不到珍奇麋鹿,松鼠狐狸都看不到一只,圣上觉得扫兴,为此还颇为恼火。 至于什么惊天惨案,更是闻所未闻。 他们一早就发现卢队是在扯谎,而且把谎越撒越大,一度担心她忽悠这些没见过世面的兵崽子过了头,刹不住脚,会露出破绽。 要是这些粗鲁的兵卒追根究底起来,回到营地后又跟他们的将领说上一嘴,引来怀疑,他们坎樵人的身份怕是遮掩不了多久了。 他们本以为卢队是另有盘算,编织恐怖流言是想让兵卒们萌生退却之意,好拖延时间,正想帮着添油加醋几句,说一些有考据的轶闻,真假参半,帮卢队圆了这个谎。总之,先把这些蛮夷人糊弄住了再说。 三人正在搜肠刮肚,想着怎么完善卢队的说辞,能拖延一阵是一阵,但卢队转瞬间就改变了立场,不再编耸人听闻的鬼故事,还破罐子破摔,带头要加快行程。 上一秒还故布疑阵,打死也不去送命,等众人都胆战心惊,开始打退堂鼓的时候,他却一副要慷慨就义的样子。川剧变脸都不带这么莫名其妙的,这是唱的哪一出? 如果刚开始是拖延战术的一种,那此刻卢队存的又是什么心思?真是叫人一头雾水。 尤其是当三人看到兵崽子们连连摆手说什么也不前进,但卢队拽着他们的袖子死活要把他们往小径那边拽。 一个小兵破口大骂:“该死的砍柴人,我们卫长都没发话,你说继续走就继续走啊,你以为你是谁?” 这时,原本沉默踌躇的巡卫长开口道:“带路的,先不急着走,刚才你说的惨案究竟是怎么回事,如实说来。” 卢纹秋微抿唇角,眉头紧蹙,焦急地看向三人小队,装作咳嗽不着痕迹地快速朝他们眨了两下眼睛,求救的意味再明显不过。 刚才她为了稳住兵卒前进的步伐,打消他们继续往前走的念头,一时情急才脱口而出什么“惨案”,也是话赶话到那了,没抑制住编瞎话的躁动。 至于惨案的来由经过,她根本没来得及细想。 现在临时编,说得磕磕绊绊难免不足信,而且她没有事先跟队员串过说辞,这个情况突然,他们没有确定备案,所以她只能寄希望于队员能替她圆了这个谎。 由队员出面解释惨案是怎么回事,她再加以佐证和完善,这样是最不容易露马脚的办法。 看到卢队发出的求救信号之后,三人突然就明白他刚才为什么会那么说了。 表面上看他是妥协了,自告奋勇要闯迷雾丛林,但其实他根本就没有改变立场,这就是正话反说的激将法,看原本跃跃欲试的巡卫长在受到激励后反而踌躇不前,面上阴晴不定就可以看出,激将法奏效了。 巡卫长是典型的蛮夷人,逐水而居,性格耿直,重义轻利,又极其狂傲自负,越是告诉他哪里危险,不要轻易踏足,越会激起他的求胜欲,想要力排众议,去一探究竟。 相反,要是适当妥协,怂恿他去一个地方,他反倒会少了许多探索的兴趣,再一联想到刚才的劝诫,难免就会摇摆不定。 这样的人最是标新立异,要是想让他远离某个地方,最好的做法不是让血色谣传蔓延,而是应该直接说“去啊,快去啊,你怎么还不去,再不去就晚了”。 朱冀领会了卢纹秋的意图,上前走进聚集的小兵堆里,说:“前天半夜那桩惨案,都过去了两天多了,我们弟兄几个到现在还天天做噩梦。” 何翊云摇了摇头,沉重地叹了口气:“惨哪,真的是太惨了……” 见何翊云还想往下说,尹从睿忙过来捂住了他的嘴:“别乱说,小心冲撞了不干净的东西,惹祸上身。” 卢纹秋一醒鼻子,微不可察地勾起了一抹笑意,这个小何真是机灵,她的激将法仅限于口头,但他已经能延伸到肢体语言了,激将法学得是青出于蓝。 第七十四章 打配合续诉惨案,临时绕道 何翊云意识到自己失言了,硬是把满腹的草稿都憋了回去,和尹从睿、朱冀三人面面相觑。 卢纹秋趁热打铁:“巡卫长,诸位小哥,你们若是打定了主意要按原路线回营,大可不用理会坊间的谣传。我们弟兄三个的遭遇或许只是偶然,就没有说的必要了吧。” 刚才规劝巡卫长仔细斟酌一番的一个蛮夷小兵早在一开始就对迷雾危险和猛兽袭人的说法深信不疑,听带路的砍樵人说起前不久亲身经历过的惨案,虽说站在一旁不置一语,实际上已被吓破了胆。 生怕急功冒进、脾气古怪的巡卫长会不顾危险执意前进,他拉上另外两个跟着巡卫长来视察情况的小兵,再次来到巡卫长身边:“卫长,用汉人的一句话来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前路不明,熟悉周边地势的砍柴人都这么说,我们还是多留个心眼吧。” 他身边的小兵随身附和道:“是啊,卫长,犯不着为了木材送命啊。何必逞这一时之勇呢。” 卢纹秋看卫长有些踌躇,像是把那个兵卒的话听了进去,忙侧身朝队员中的朱冀使了个眼色。 有了那两个小兵的规劝拖延,朱冀有了充分的时间合理完善“惨案”的细节。 在接收到卢队的示意后,他犹疑着上前,装作结巴地问:“我也是看各位军爷还,还年轻,好心提,提醒一句……前天半夜里的命案真是触目惊心,我们几个要不是生计所迫,加上为了军爷们顺利完成任务,今天断不敢接近这片林子的。” “当时天色突变,妖风四起,乌云蔽日,我们依照惯例碰面,想去丛林里面取出存放的木材,就是从这片林子里传出了马车被掀翻的声音,有人的惊叫声刺破天际,但还没拉长就突然停止了,紧接着就是野兽奔窜和嘶鸣的声音。” 说到这,朱冀看了一眼尹从睿,前半部分他已经完成了,后半段就交给尹从睿了,到时何翊云和他再润色一下,煽风点火的事由卢队包揽。 雾气来袭,尹从睿不禁哆嗦了一下,右手搭在左边胳膊上,面容凝重,边回忆边说:“因为夜色深沉,我确定那边的草丛里在泛红光,忽明忽灭,像一双贪婪狡黠的双眼,应该是来自于蛰伏已久的林中困兽,被盯上,绝无生还可能。” “再然后……” “然后怎么了,快说啊!”剩余的几个小兵干脆一齐聚拢来,催促着想听后文。 尹从睿双手掩面,放下手时,脸上依稀可见泪痕。就在这时,从远处传来野狗的狂吠声,在寂寥的旷野像是一道催命符,使得在场的人心都悬到了嗓子眼,蓬勃的心跳声震如擂鼓。 早在掩面时,尹从睿就偷偷把左手背到了后面,朝身后拼命招手。当时蛮夷兵都集中到了卢队和巡卫长身边,他身后就只有队友何翊云一人。 何翊云看到尹从睿猛烈晃动的手,看了一眼卢队,见他目光如炬,露出赌博者在最后时刻押上全部身家,孤注一掷的决然表情,当即会意,靠近蛮夷兵们说:“然后我们都被吓得屏住了呼吸,互相捂住了对方的嘴,大气也不敢出,另一手扶住迎风摇曳的灌木丛,生怕有一点风吹草动就会惊扰凶猛的野兽,变成下一个被围攻的目标。” “渐渐地,隐没在林中的妖异红光伴随着此起彼伏的沉重的喘息和跳跃步伐远去,还能间隙听到有物品四散纷飞掉落泥地发出的闷响。我们借着灌木丛的掩映直起身子向林子方向看去,看到类似藕节的东西在半空中凌乱地相互撞击,后来上前细看才发现是许多被肢解的脖颈、手臂和脚踝,鲜血往外汩汩流淌,还冒着热气。” “啧……”蛮夷小兵们倒吸一口凉气,有的甚至不禁吞咽了一下口水,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脖颈。 卢纹秋见缝插针地说:“肢体渗出的鲜血还是热的,可见马车里的人遇袭时只是本能地惊呼,但被生生地打断,他们还没来得及求救,就被群起围攻,猛烈啃啮,迅速肢解,有的头盖骨倒插在土壤中,有的面部深陷,五官难辨,只有一对瞪圆了的眼珠,直勾勾地注视着一个方向。” 看到巡卫长双目圆睁,眉头深锁,后怕地看了一眼天色和林子的方向,卢纹秋心里窃喜,面上仍是一派痛心疾首、愁云惨雾。 朱冀叹了口气:“肯定是山里的居民,说不定就是我们认识的人,除了惊惧和心有余悸,更多的还是痛惜。这些天我们弟兄三个上山做工集合得都更加频繁了,卢兄弟也是不想这样的惨案再重演了,才多了一句嘴。” “多话!军爷自有考量,他们可不是一般人。趁现在迷雾还没有完全蔓延开来,也没听到猛禽活动的声音,要是决定还走原路,就快些赶路吧,宜早不宜迟。”卢纹秋不顾小兵们的面如土色,举高火把催促道。 说着他到队伍最前,向后招了一下手,示意大家跟紧,不料一直不发一言的巡卫长开始发话:“慢。” “军爷有何吩咐?”卢纹秋作了个手势,示意大家停下。 巡卫长绕过带路的,走到队伍前方,对着兵卒们下令道:“原地待命。” 然后他转向引路的砍樵人说:“还有其他路可以回营地吗?” 卢纹秋托腮一思索,有些为难地说:“有是有,但,可能会绕远,军爷任务在身,若是急的话……” “大家的安全是首位的,还是由你带路,我们绕道回营地就是。回去后若是耽搁了时辰,我自会向副将请罪,禀明缘由。” 卢纹秋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朱冀,然后对着巡卫长说:“行。我们都是老砍樵人了,绕道的路都一门清。这样,我跟另一个营里的小哥举火把在后面为你们照明。朱兄弟沉稳可靠,惨案发生那天后来是他带我们绕路回去的。就让他在前面带路,我们大家都放心。” 说着向那个举着火把的蛮夷兵招了一下手,两人来到队伍后侧。 见巡卫长默许,朱冀应声走到队伍前面,接替了引路的职责。 第七十五章 合作掩杀,与子同袍 他边走边跟巡卫长讲解山里的地势,让他注意陡峭的转弯口和路上的碎石块。 卢纹秋则是添油加醋地跟小兵们描述惨案的具体情形,引得前面的小兵都放慢了脚步,既是想听故事,也是因为内心恐慌。 渐渐地,卢纹秋、何翊云一行人和走在前面的巡卫长、朱冀拉开了一段距离。 在朱冀的带领下,他和巡卫长进入了一片荒僻的密林,在高耸而又繁茂的树木枝叶的遮蔽下,只有稀疏的月光洒落,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可视范围明显变得促狭。 巡卫长兀自向前走着,在卢队一行人落后还没到密林这段间隙,朱冀脑袋飞速转着,如果卢队编造故事是为了恐吓队伍绕道,目的是为了把蛮夷人引至偏僻处,那么下一步的意图便呼之欲出了。 他瞅准时机,拿出袖子里备用的攀登绳索上挂的铁钩,一个急速蹿步绕到巡卫长身侧,趁他没有防备用铁钩一举锁住了他的咽喉,双手合力拧断了他的脖颈,将其拖行到阴暗的灌木丛里,然后用草堆掩盖了喷溅而出的血迹。 当朱冀利落地掩藏好巡卫张的尸身并处理好血迹,卢队刚好带着一众蛮夷兵走进密林。 “咦,朱兄弟,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巡卫长呢?”一个小兵环视一圈,没看到巡卫长困惑地问道。 朱冀向卢队轻微点了点头,压抑住刚杀完人的紧张,侧身指了个方向,语气平缓地说:“巡卫长去那边方便了。” “对了,我想起原也在那边储存了砍好的木材,巡卫长若是发现一定会带过来,你带几个人去助他一臂之力吧。” 小兵不疑有他,转身打了个响指,有几个小兵主动出列跟随他往朱冀指的那个地方去,见前面一片漆黑,走在末尾的小兵拿了另一人的火把,走在人群中央照明方向。 没走一步,朱冀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走了小兵手里的火把,扔到了他身上,点燃了他的衣衫,引得他惊呼一声,原地连连后退。 接着,朱冀没有丝毫犹豫,将剩余几人推到燃烧的小兵身上,在他们挣扎时果断用铁钩一击毙命。 “就是现在!”卢纹秋看朱冀已经得手,向何翊云、尹从睿发出了行动指令。 她和何翊云两人密切配合,她用一截木棍使劲挥向了身侧一排小兵的腿部,迫使他们屈膝在地,有的甚至双手撑住地面,在重力撞击下擦破了手掌。 有个小兵忿忿地骂了一句,撑地勉力想要站起,卢纹秋用火把一一点燃他们的衣衫。 小兵们匍匐在地抱头逃窜,为免他们叫喊出声引人注意,卢纹秋、何翊云和尹从睿一人一掌劈在了他们肩部,朱冀见状过来用铁钩精准地刺中了他们的胸膛。 等到蛮夷兵卒被烈火裹挟,烧至焦炭,卢纹秋和队员一起把他们拖到了刚才朱冀掩藏巡卫长尸体的那片灌木丛,在他们的身上铺了厚厚的枯枝败叶。 这片密林是他们出发前一早就在地图上研究过的一个荒僻地方,人烟罕至,离敌军的营地更是九曲十八弯,这些尸身近期是不会被发现了。 “卢队,我们是不是该赶往营地了?时间紧迫。”朱冀提醒道。 卢纹秋沉思了一下,没有急着走,而是说:“还有一件事。” 队员三人面面相觑,似乎都猜到了卢队的意思。 何翊云刚想说话,就看到卢纹秋抬起了右掌,这时,密林的东南方向亮起一缕微光,伴随着惊慌失措的一句:“住手!” 卢纹秋顿了一下,抬眸看去,温暖跳跃的火苗里骤然出现了沈亭修的脸。 沈亭修将火把递给朱冀,然后对卢云琛说:“文丘不必如此,我知道你是想以遇猛兽袭击作为借口应对敌军的盘问,想要自伤其身伪装侥幸逃脱留下的伤痕,但就算你们每个人身上都带着或轻或重的伤,敌军也不会完全打消对你们的疑虑。” “良仲的意思是?” “刚才你们即兴杜撰的林中惨案不是传得绘声绘色吗?何况现在确实起了浓雾。” 卢纹秋了悟,一笑,对着队员说道:“如果副将问起兵卒们何故未归,你们都知道该如何作答了吗?” “突遇猛兽,四散奔逃,迷雾深重,失去联络。”三人双手抱拳,你一言,我一语完善了说辞。 “很好,走吧。” 从山腰往山脚走的路上,三名队员走在前面,沈亭修和卢云琛殿后,说着闲话。 “其实你刚才只是佯装要劈自己的左肩吧。”沈亭修淡淡地说。 卢纹秋露出一抹得逞的轻笑,没有说话。 沈亭修继续问:“你是从什么时候猜到我在尾随你们的?”他对自己的跟踪技巧很有自信,确定自己一路都小心翼翼,没有打草惊蛇。 “你隐蔽得天衣无缝,不是因为你暴露了,是因为一炷香。” “一柱香?”沈亭修想了一下,恍然道:“是因为时间已经到了,所以你猜我一定会遵照约定,强行终止你们的行动?” 他话锋一转,继而说:“若是我因军情耽搁了呢?若是我来晚了,或是不来,若是……” 沈亭修刚想说“若是我选择不现身,只在关键时刻援助策应呢?”但卢云琛突然打断了他的话:“你不会。” 就在沈亭修楞了一下时,卢云琛又说:“你一定会来,我相信。” “为什么?” 卢纹秋偏头,低垂眼眸,漫不经心地说:“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将军说过的,就不会忘。” 沈亭修没有说话,有一种微妙的情绪在两人之间流转。 卢纹秋接着说:“你一向守时,但依你的脾气,多半会借此考验我的应变指挥能力和跟队员之间的默契。” “所以,我只能出此下策激你现身。” 她突然想到什么,问:“不过你是怎么看出我是虚张声势,本没有打算假造伤势的?” 沈亭修觉得好笑:“别忘了你的武艺是谁教的。” “刚才你出招的时候有一瞬间的迟疑,那是久经磨砺绝不该有的迟疑。” “你在等一个变化,并为此预留了时间。就算我不出现,你的队员们不阻止,你也不会这么做的。” 他看向卢云琛:“文丘想要做成的事,怎么会留有余地?” 卢纹秋自嘲地笑了笑,说:“诚然,没有任何心思能瞒过良仲。” “既然明知是假的,为什么还要出来?” 沈亭修加快了行走的步伐,只丢下一句:“因为有些险,是不值得冒的。” 卢纹秋眼角微凉,抬手轻抚,也不知是被雾气浸染,还是因为突然涌起的酸涩。 她有多幸运,才能成为沈亭修智者千虑中的一失,成为他顾忌担忧的万一。为了这份庆幸,她愿交付此生信仰之虔诚。 第七十六章 完善细节,有惊无险 朱冀接过沈将军递过来的火把后,返回敌军驻地的途中就一直是由他领队,小心翼翼地手持火把为众人照明。 快到山脚时,卢纹秋突然自查到一个十分紧要的问题,快步追上了前面的朱冀,却看到沈亭修已经抢先一步从朱冀手里取下了火把,拧开随身携带的水壶,借着沉重的林中雾气和湿冷的风,扑灭了火光。 看到卢云琛收敛了焦急的神色,沈亭修心下了然,冲他点点头。 文丘身为他的近身心腹,熟读兵书战策的阵前谋士,常有巧思妙计,所思所想大多数时候都与他不谋而合,他知道,两人这是又一次心照不宣地想到一起去了。 既然他们编造的应对敌人盘问的说辞提到了迷雾和猛兽,最终的结果又是众人四散奔逃,失去了联络,几个有危机经验、熟悉林中地势、会观察天气的樵夫侥幸逃过一劫,毫发无伤勉强还说得过去,但要是连火把都还好端端地点亮着,火光分毫未灭就太离奇了。 山里的猎户或是樵夫,哪怕是赶路的普通人,遇到恶劣天气和猛兽袭击都会想到用明火驱赶,原先用火把是为了引路,但若是此时还留着,就相当于自己给自己留了一个定时炸弹。 他们以坎樵人的身份取得了敌方的信任,就要维护好这层身份,先不去想敌军是否了解火把在驱赶野兽方面的功用,单是因为这点蛛丝马迹可能会让之前的努力前功尽弃,他们也绝不能冒这个险。 还没进入敌营所在的密林,卢纹秋、沈亭修一行人就遇到了在路口徘徊的敌方副将。 卢纹秋率先认出了他。 说起来,她能成功诱得冥顽不灵的巡卫长答应延缓转移押运军备物资,用山洞内堆积的稻草和山上的木材为物资作掩护,还多亏了这位副将的助攻。 在整个军营中,副将的汉话说得最为流利,也通晓汉人的行军谋略,因此心思缜密,善纳人言。 这是他的优点,也是他自负的缘由。 卢纹秋正是利用了副将的顾忌和多疑,将他引入了自己精心布局的陷阱。 表面上看,她的提议全部是从确保物资运送的周全出发,包括把山洞里的稻草一并转移到押运车上也,用的也是帮敌军扫除追尾的由头,但凡长官的属下都是和他一样急功近利,头脑简单的,计划都不会那么顺利。 卢纹秋觉得碰上这个精明有余,深思熟虑的副将是她的运气,也是天意,此战他们看似输了地利,却占了人和。 副将见派去催促搬运木材的巡视小队迟迟未归,禁不住上级的念叨,才在转入驻地的路口前望风,以防有何不测。 看到面熟的坎樵人带了好些生面孔回来,副将迎上前问:“怎么回来这么晚?可是发生什么事了?” 他向领头的人身后一一看去,没发现先前派去敦促的下属,狐疑道:“我给你找的帮手呢,怎么没有看到?还有之后我吩咐上山见机协助你们行动,保护你们安全的一队人,怎么没跟你们一起回来?” 朱冀和其他两个队员斜睨了这个副将一眼。 说得好听,是因为担心他们的安全派人上山协助,但实际上就是不放心他们,找个借口从旁监察罢了。 要不是他们步步谨慎,配合默契,要不是他们警觉,知道反侦察……若是一不小心暴露了身份,现在身首异处,下场凄凉的恐怕就是他们了。 卢纹秋忿忿地跺了一下脚,面带焦急又痛心疾首地说:“我正要向军爷回禀这一路上的遭遇。” 副将隐隐有不祥的预感,因为如果自己派去的人是因为搬运木材耽搁了工夫,落在了后面,怎么也会事先向自己发送约定的信号,不会无故消失这么久。 坎樵人已经错过了回来的最佳时辰,本就令他疑心重重,派去的帮手和监视的人又迟迟没有回来复命,现在更是直接缺席了集合。 副将眸中闪动,审慎地打量了一下除了自己认识的这位坎樵人其余的各人,然后压低声音反问了一句:“哦?说来听听。” “我和巡卫长一行人本已顺利抵达了半山腰,也取到了存放林中的木材。我呢,和几个砍柴的弟兄碰了头,分配搬运木材时遇到了军爷您派来传话的几个小哥,为了节约时间,就说定让他们也加入搬运。” “但下山途中,突然起雾了,不知从哪来的一阵妖风,晃得我们睁不开眼。我见前方的树林透着诡异,想起来前天半夜和弟兄撞见的一桩惨案,当时看队伍里大多数人都很恐慌,就想劝巡卫长暂停前进,别急着入林,大不了绕远改道,但巡卫长怕耽误任务,一意孤行要原路行进,任谁劝都没用,偏是不信邪。” 说着,卢纹秋叹了口气,小幅度地朝朱冀努努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朱冀知道现在就是沈将军和卢队先前担忧的敌方盘问时间了,想到之前商量串好的说辞,忙说:“巡卫长强令士兵们进了林子,我们几个砍柴的胆子小,犹豫了一阵,刚想跟着进去,就听到了野兽的嘶鸣,心有余悸之下赶紧调转方向找了位置隐蔽起来,卢兄弟吓得连火把都丢了。” “许是瞎猫碰上死耗子,那些畜牲怕火,我们侥幸捡回一命。但是林中大雾四起,难辨方向。等到四周寂静下来,我们再想去找寻巡卫长和士兵们时却怎么也联系不上他们了。”尹从睿和何翊云你一言我一句,完善了说辞。 副将注意到他们确实丢了火把,想到面前之人都是有经验的本地樵夫,面上丝丝缕缕的薄湿凉意也分明是雾气所致,猜测属下只是暂时迷途,或是真的不幸遇上了野兽缠斗,待到脱险后一定会赶来会合,便没有再深究:“先不说这个,木材可还有留存?” 他见这些坎樵人身上都没有背着木材,想到可能是由于仓皇逃命掉落在了沿途。 卢纹秋点点头:“军爷且宽心,木材是遗落了不少,但所幸尚有存余,我们几个赶着回来复命,怕耽误脚程,就把剩余的木材都藏在不远处的草丛里了,只消片刻便能取来,定不会误了营里的大事。” 她看向左右,说:“这样,朱兄、尹兄和我去取木材,沈兄和何兄留下帮衬物资装运和稻草转移。” 朱冀和尹从睿二话不说就跟着卢队往折返的方向走。 第七十七章 人命、玉令作饵,向死而生 副将想了想,叫住了他们:“我还是跟你们一起去了,今天眼皮总跳,林中又不太平,恐再生变故,跟着我能安心些。” “那便劳烦军爷了,走。” 卢纹秋没拒绝,能把副将支开驻地一小会儿也好,她正愁贼喊捉贼的戏码没处施展。 刚才眼看几个士兵小哥就要烧焦,她见有个士兵怀里露出一块玉令,虽然上面刻的尽是鬼画符似的异族文字,她一个字也看不懂,但看那个小兵临死也要护住这块令牌,足以想见玉令出自军营,作用相当于他们进出军营的通行文牒。 看玉令的品相材质,这队士兵应该直属于营中的某个上层高官,士兵誓死守护这玉令是不想堕了军人的气节,另一方面也是想留下物证警示袍泽。 人之将死,要是有一个物什或可证明他的清白和来处,那他定是死都不会放手的。 既然这个小兵那么想向他的长官示警,卢纹秋决定帮他这个忙,送佛送到西。 早在他们附近草丛藏好剩余不多的木材之后,卢纹秋就顺手把从士兵身上劫过来的那块玉令丢在了一个显眼的地方。 显眼不是对于敌方来说,而是从她的视角来说。 因为玉令被她压在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石块下面,石块是她特意搬到草丛里用来作标记的,对她来说足够显眼。 原本的计划是装作不经意把玉令捡回来向副将通风报信,但副将既然亲自跟来了,她便也有了新的打算。 距离营地入口不远处的草丛里。 卢纹秋带着朱冀和尹从睿背上全部木材,吭哧吭哧地往前走,快走到大石旁边时,她刻意调松了捆绑木材的麻绳,随即有木材顺着她的手臂次第向下滑落。 她急切地伸手向前一捞,身体不由前倾,脚下一个不小心就绊倒了那块石头,结结实实地栽了个跟头,连带着手掌摩擦在石块上,渗出血丝,最终跌坐在泥地上。 她往左右两手上各啐了一口吐沫,骂了一句娘的,然后拍了拍衣服周围的灰土,捂着膝盖挣扎着站起来。 “哪个狗娘养的敢暗算老子!” 卢纹秋操着地道的山里口音破口大骂,然后装作不经意地回头环视四周,视线最后落在地面一块带着血迹的石头上。 她弯腰拾起那个约有一手掌宽,表面凹凸不平的石块,拧眉道:“我当是什么东西,原来是块石头,今日当真不走运。先是妖风迷雾,现在就连一块破石头都能让老子摔得不轻,真是撞邪了。” 朱冀和尹从睿屏住了呼吸,瞪圆了眼珠,他们还是第一次听见卢队在大庭广众之下爆粗口骂娘。 而且他们都知道,这是卢队自导自演的一场好戏,不禁暗暗咂舌卢队是个被从军埋没了的戏子,说来就来,一气呵成。 卢纹秋冲身旁面露惊异的两个队员招招手,就准备走出草丛。 身后却传来副将带着颤音的质疑:“慢,这是……” 卢纹秋镇定地转过身,看到一枚玉令端放在副将掌心,轻微勾起了唇角。 但只是一刹那,很快她便换上了一副乡里人大惊小怪的表情,在朱冀和尹从睿的搀扶下,瘸着腿一拐一拐地杵到了副将身边,大声问:“这是个啥东西嘛?看着怪值钱的咧。” 说着还想上手去摸那块泛着淡黄光泽的玉令。 但在接受到副将眼余光发出的凛冽一瞪后,她用右手狠狠捏了一把左手手腕,用手作拳敲了一下左手手背,说:“我这只贱手啊真是,都不知道好的歹的东西,是不是盗匪劫来的赃物就敢上手,该打。” 副将带着三分讥讽,三分嫌恶,三分见怪不怪白了这个市侩庸俗的坎樵人一眼,撇了下嘴然后说:“罢了罢了,不妨事。” 尹从睿探头探脑地过来,看了玉牌一阵,纳闷道:“军爷,这是个啥玩意儿?” “是啊,有什么来头或是讲究吗?”朱冀也忍不住问。 副将把手里的玉令翻来覆去地端详了一阵,确认不是仿冒的赝品之后,笃定地说:“这是我军直属亲信才能佩戴的通传玉令。人在令在,人虽亡,不毁令,亦不辱令。” 闻言,卢纹秋低垂眼眸,露出浅淡的笑意,随即抬头,一脸淳朴憨厚地问:“啥人啊令啊的?听不懂……但玉令,玉制品,可值钱吧?” 她满脸都写着“觊觎”两个字,好像只要副将默许,她下一秒就能把玉令从他手里抠出来,再放到嘴里咬一下好鉴别玉石真伪。 朱冀和尹从睿两个队员也被卢队的戏精之魂感染了,连带着有点戏精附体地都对玉令流露出不加掩饰的垂涎。 副将攥紧了玉令,放在鼻边一闻,随即鼻尖略微耸动。 上面有经烈火灼烧才会有的焦味,要不是玉质上乘,又被贴身保管,说不定早就损毁了。 当然,玉令还完好的最重要的一点原因是有人刻意赶在它被猛烈焚烧前将其取了下来,而那人把玉令放在这里,是故意想让自己看到。 是营中某个士兵吗? 在生死存亡一线,他是在拼死求救,也是在勉力向同袍示警…… 他目视前方,目眦欲裂地说:“木材的存放位置已经暴露了。大军转移迫在眉睫。” 他捏紧玉令的手一点点蓄力,攥成一只青筋密布的铁拳。 他知道,留下玉令的这名士兵一定已经遇害。 联想到刚刚和坎樵人走失的下属,他的心脏猛地抽痛,尽管很不愿意接受,但他不想自欺欺人。 如果仅是迷雾和猛兽,下属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但如果被狡猾的汉军夹击,又落井下石,他们一定没有喘息的机会。 正如如果是他们的大军遇上落单的汉军,也定不会手软,马革裹尸,挫骨扬灰只是一场笑谈。 卢纹秋怔怔地问:“暴露了?意思是,又有军队打进来了?那这些木材还运吗?” “不要了,速跟我传信回大营。”副将一声令下。 卢纹秋抬眼看了下天色。 不知道,良仲那里可布局妥当了? 当时提议留下沈亭修和何翊云在敌军的扎营地,说话间她已不动声色地和沈亭修交换了眼神。 掩杀敌方兵队是想铲除眼线,激沈亭修现身,但最重要的原因是想以他们之死作饵,制造出汉军已经掌握情报,全面进攻敌方驻地的假象。 从快要被烧死的士兵身上夺下玉令,是想给并不存在的汉军斥候一点佐证。 副将就是最好的目击者,看他方才意气上涌的样子就知道他已经入局了。 沈亭修要做的就是趁卢云琛一行人带着副将去丛林搬运木材的空当,在营中引起混乱,动摇军心,然后把这一切都栽赃到汉军细作身上。 看上去是自爆,实际上是一招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险棋。 兵行险着,比的就是胆大心细,人心算计。 第七十八章 独有标记 沈亭修和卢云琛率领的团队以一炷香的时间为限,表面上严格控制了任务时间,实际上这是他为秘密执行队,尤其是自己的心腹卢云琛准备的一道护身符。 纵使兵临城下,战况一触即发,情势刻不容缓,我军对蛮夷宵小的进一步意图一无所知,不得已才派出卢云琛率人夜探敌营,但即便是孤身犯险,沈亭修也要为他谋一个万全之策。 时间一旦耗尽,无论是否截获了重大情报,或是遇到了什么突发战情,都必须安全撤回。 说是安心静候一炷香,但营帐内的沈亭修坐立难安,听着不久前才投诚的主帅对着沙盘上的丘陵沟壑指点江山,他却是在神游方外,越来越心不在焉。 他甚至开始有些后悔没有坚持独自一人前往敌军所在的山林。 放卢云琛去乔装刺探,他是可以坐镇军中了,内心却不得一刻清闲。 那个小将,明明已经将自己教授的武艺学了个十成十,遍历沙场,可以独当一面了,前线指挥,军情庶务,既是良将,也是谋士,再不是如初生牛犊一般的军营里的刺头。 在这个凭借功勋和本事才能立足的军营里,他早已可以安身立命,也赢得了众人的信服。 见卢云琛如见主将亲临,这是他给卢云琛的特权,也是营中行伍都默许了的。 可不知为什么,他就是放松不下来。 不是信不过卢云琛调兵遣将的能力或是智谋机变的反应力,相反,他担心的恰恰是卢云琛聪明过头,所做的远超过他所要求的。 而所有的不确定里,都暗藏着险象环生的伏笔。 所以在努力专注听主帅分析敌情的间隙里,沈亭修一直在分神计算时间沙漏的流逝,内心预估的时间一到,他便打断了主帅的话。 “一炷香时间已到,主帅稍安,我先往策应我方行动,战事布防且容后再议。” 主帅大惊,算了算时间,应该还不足半炷香,怎么沈将军就说约定的时间已经到了? 他刚想纠正将军的说法,劝他再等片刻,沈亭修已经先一步说:“我知道还没到一炷香,但按我快马的速度,到达林中时便差不多到约定时间了。” “可是将军,营中不可一日无人坐镇啊,卢参领是将军心腹,当为您的马前卒,何况,难道将军不放心将此事交给他吗?” 见沈将军已经掀起帐前帘布,主帅忙叫住了他。 他不解为什么沈将军看上去那么急迫,以他对那位名叫卢云琛的小将的了解,此人身手敏捷,睿智果敢,在阵前尚有万夫莫敌之勇,区区打探情报,实在不知道有什么好焦虑担忧的。 沈亭修没回头,只是丢下一句“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如果主帅懂这是何意,就不该阻我”就匆匆离了营。 独留下主帅在原地失神。 “看来咱们的沈将军和外界传言的铁血杀神不同,也是个至情至性的人啊……得人心者众,是小老儿轻率了。” 沈亭修同样是借助绳索攀岩的方式登上了山林的顶峰,以他的熟稔迅捷,比原先预估的时间到得还早。 从山顶一路向下走,他很快就发现了卢云琛留下的记号,猜想他应该是已经和敌军的队伍打过照面,但在记号周围探查,又向下走了一段,只发现了一辆可疑的运粮小车。 说它可疑,是因为如果只是平头百姓贩运粮食的手推车,要不了那么多人手,而且还有两个面容粗犷,说着异族话的护卫在左右随行。 显然,这是敌方企图秘密转移的军备粮草。 听其中推车的一个中年汉子拐着脚一边“嘶嘶”地倒吸凉气,一边叫唤自己扭伤了脚,走不快,请军爷见谅,沈亭修就猜到这是卢云琛的手笔。 他应是为了试探,用弹弓击中了行进中的车轮,带得推车的人重心不稳,被绊了一跤。卢云琛的弹弓绝无虚发,只要一枚小小的石子,就可以给出有力一击。 看来,卢云琛距离他不远。 之后,他又陆续发现了好几处卢云琛留下的记号。 其实营中用来标记的手段是通用的,为什么那么笃定那记号就是卢云琛留下的,是因为他是整个军营里最矮的,树上划痕的位置和他的高度相似。 而且其他人都是用刀划,划痕是横平竖直的,但他的习惯是随手捡块顺眼的碎石就开始标记,碎石未经打磨,表面多凹凸不平,有的甚至会有棱角,划出的痕迹自然不会那么美观。 沈亭修问过他,为什么不用随身佩刀做标记? 记得他的回答是:“划痕那么齐整干什么?看得出是个记号就行了。再说了,太有规律反而引人注目。” 但其实会选作标记的树都是位置比较隐蔽,年岁深远的,在斑驳树皮和枝叶的掩映下,不细心留意根本不会被人注意。 除非消息泄露,敌营的人是不会发现这些端倪的。 这也是为什么他们会选择树木标记的原因。 当时听完卢云琛的诡辩后,沈亭修只是笑笑,说:“文丘多智近妖,竟有此虑。但可曾想过若是没有规律,如何与队友策应?” 他只当卢云琛是孩子心性,随意散漫,懒得带刀。 执行任务的次数多了,有一次他看到卢云琛是从一个素色锦囊里拿出的碎石用于标记,才想明白。 对了,卢云琛刚入军营的时候,受尽冷落嘲讽,满腹委屈无处宣泄,那时他经常到附近山前溪边投掷石子。 这几年,倒不曾看到过他往河里投石了。 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竟习惯贴身带着一袋碎石。 是因为不喜欢用刀吗? 即使周身染血,踏过无数尸身,如果在可以选择的情况下,还是想保留一丝温和…… 与其说是对草木的怜惜,不如说是想保留心中的一方纯净。 刀剑可以冲锋斩敌,千里不留行,但不是为了无休止的杀戮,是为了守护。 从那时起,沈亭修便不再去管卢云琛做标记的时候是用刀刻还是用碎石了。 孩子的任性,不都是可以被原谅的吗? 就当他还是个孩子吧。 反正,不出意外的话,每次执行任务卢云琛都不会是一个人,自己在的话,一定能一眼认出他的标记。 大不了,就帮他善后好了。 第七十九章 愿者上钩 卢云琛和敌方的夜巡队正面遇上的时候,沈亭修就潜藏在不远处的一个分岔路口,其实是他先发现夜巡队的踪迹的。 一开始,沈亭修的打算是避开夜巡队,尽快联络上卢云琛及其队友,把他们安全地带回去,不主动接近夜巡队是念着一炷香的约定,不想与之缠斗,引起不必要的冲突,加上他并没有混入其中换取情报的想法。 主动和夜巡队搭话,自爆乔装身份以引起注意,在他看来并不明智,够直截了当,但始终不稳妥。 因为如果换作他是敌军,在战局这么关键的时候,定会高度戒备,不会轻信任何一人,反之,任何一个有主动接近意图的人都会被列为可疑之人。 沈亭修第一时间就猜到了卢云琛的意图,他是想混入敌营骗取对方的信任,顺藤摸瓜找到据点所在。 在当时的情形下,他无法向卢云琛传达终止任务的指令,也不能给他任何提示,连露面都不行,只能小心翼翼地在后面跟着夜巡队。 虽然他不赞成卢云琛这种任意妄为且冒险的做法,但不得不承认,他在乔装前是做足了准备工夫的,不只是表面穿着上的模仿,就连砍樵人走路的姿势,做工时用山音唱歌的习俗,包括当地山民的口音都学得惟妙惟肖。 要不是他和卢云琛太过熟悉,也是初次认识卢云琛的话,很有可能也会和夜巡队那帮人一样,把他错认成一个地地道道的砍樵人。 时不时蹦出来的粗野乡音,楞是把他吓了一跳。 他认识的文丘,文雅矜持,卓尔不群,一向没有什么架子,但确是不曾见他说话语速这么快,又透着粗犷蛮横的,就像他本就是这样,生于斯,长于斯,就是一个疲于奔命、胸无点墨的砍柴的。 一时间,沈亭修很难将以往和自己交心若水,杯酒言欢的文丘和眼前这个不拘小节的粗莽青年重叠起来。 夜巡队再加上卢云琛,行进不算快,在达到盘山路口时,沈亭修依据他们的行进路线在脑海里草草绘了一张曲折纵横的地形图,推测他们的目的地不是在半山腰就是在山脚靠近洞口的地方。 之后,沈亭修没再尾随夜行队,先去探查了半山腰,排除了半山腰之后直接前往了位于山脚的洞口前的树林,火光微弱,洞口前还有士兵把守,依稀可见林中大片人影,这里显然有军队驻扎。 营帐里兀自安睡的不知是谁,但不是每一顶帐前都有人值守,按正常逻辑推断,值守人数越多,轮值时间越长的位置越有可能是军衔高的将领所在之处。 沈亭修藏在洞口附近的一棵高大树木上,用枝干叶片掩饰身形,顺便借着月光俯瞰下面,可以将整片林子尽收眼底。 因为距离隔得远,他虽注意到了那个山洞,但看不清里面,不一会儿,卢云琛也跟着夜巡队到了他们的大本营。 紧接着不久后,沈亭修就看到他们在井然有序地从山洞里转移物资,卢云琛又和其中一名副将说了些什么,他听不太清,后面只听到那个副将点了一拨人跟着卢云琛又出了林子,随之搬运工作也暂停了。 当时卢云琛和副将说话时,还用手指了指山洞的方向。 他离洞口近,又是以引路的砍樵人的身份,看夜巡队的领头和那个副将也没有对他起疑的意思,说不定他已经探听到山洞里储存的是什么了。 而卢云琛一走,副将就指挥手下的士兵停下了手头的工作,还加强了洞口的防守,像是在等卢云琛带回什么。 他一个砍樵人,能带回什么呢? 沈亭修没再多想,直接去了离洞口最近的一个位于半山腰的密林,之前经过那的时候,他注意到里面藏了许多刚砍的木材。 卢云琛还用唱山歌的方式和几个队友接上了头,看样子是要请他们帮手,一起送木材回营,之后敌方来监察搬运进程的几个人也来了。 此时距离一炷香已经过去两个时辰了,但卢云琛似乎已经酝酿了一个计划,这个计划应该和军备物资有关。 运木材,是想作掩护物资之用,顺便拖延时间吗? 仅是拖延的话,根本没必要惊动其余几个队友,他一个人在运送途中借故生事,延缓转运即可。 后来听卢云琛明里暗里把话头引到“火”上,沈亭修才知道原来他是想一举毁了那些军备物资,木材大概率是为了助燃。 但敌军为同意等他运来木材再进行转运的原因,恐怕不只是想掩护物资那么简单。 沈亭修隐隐觉得和山洞里的东西脱不了关系。 如果敌军想要秘密转移不留痕迹,一定会扫清山洞里的东西,贸然焚毁会引人注意,最好的办法是加以利用。 如果,山洞里的东西恰巧也能掩护物资的话,这一切就能解释得通了。 因为仅靠山洞里的东西,数量不足以掩护所有物资,所以卢云琛提议用木材补充才会得到对方的一致同意。 但卢云琛岂会平白帮敌军做嫁衣? 定是因为其间有助于他实行计划的地方。 木材是为了助燃的话,山洞里的东西极有可能也是助燃之物,类似草皮、衣物之类。 摧毁军备物资的确可以重挫敌军,他们等待友军来援的空档,正是我军直捣黄龙的好机会,但要想放火就需要一个契机,趁乱才好下手,也便于之后能全身而退。 卢云琛目前最紧要的问题除了成功运回木材,就是要想好如何在敌军阵营里引起一场不小的混乱。 沈亭修觉得这个计划少他不行,因为制造混乱是整个计划中不可缺少的重要一环,卢云琛和队友频繁打哑谜,也不知他们是否获悉了卢云琛的意图,明确了下一步的行动,一旦他们带着木材回了营,对方便会立即开始转运,几乎没有可以制造混乱的时间。 那么,混乱就只能在回营前就开始。 这点,步步推断而知的他都已经想得那么清楚,卢云琛是布局的人,一早就该想到,但现在却迟迟没有动作,是在等什么…… 是在等他现身? 不应该啊,他引以为傲的追踪术,从未有失手。 就在他犹豫要不要露面时,卢云琛已经带着队友和一众兵卒往山下的方向走去。 沈亭修发现卢云琛刻意在绕远路,而且走得很慢,期间时不时会和那些士兵闲聊几句,最后在一处密林前驻足不前了。 此时,山间升腾起薄雾,雾气逐渐笼罩四野,模糊了视线,连他们持有不多的火把都窜动了几次火星,有暗下去的趋势。 跟着不久,沈亭修就听见卢云琛和几个队友你一言我一语编了出骇人听闻的林中惨案,说得煞有介事,什么妖风四起,马车被掀翻,野兽分尸,死不瞑目,头盖骨倒插在地上…… 因为氤氲雾气的渲染烘托,对方几个不禁吓的小士兵都打了寒颤,有的还在倒吸凉气,都觉得眼前的密林里有邪祟作乱,入则命丧黄泉,大凶,去不得。 沈亭修嘴里塞了根狗尾草,躺在草丛里,听完了一整个惊悚故事,微微扯动了一下嘴角,心想:小儿科,也就只能骗骗那群怂包了。 顺便在心里吐槽了一下自己派给卢云琛辅助的那几个得力下属,看来平日里没少摸鱼看悬疑话本啊,要是再把控一下忽悠人的分寸就更好了。 什么头盖骨倒插,肢解,四肢纷飞。 笑话,野兽吃人,还会吐骨头? 是从什么话本里认识的精致挑食野兽,还挺讲究。 但他吐槽归吐槽,很快他就反应过来,卢云琛编惊悚故事不是在拖延时间想制造混乱的办法,他分明已经在开始制造混乱。 表面上看,卢云琛是想延缓对方归营的时间,但要想拖延,最省力的办法其实是毁掉木材,这对背负木材的几个队员来说再容易不过,那几个士兵见木材损耗,无法交差,一定会折返补充木材。 现在雾气四起,天色未明,是甩掉那些蛮夷兵最好的时机,山林里地势崎岖,陡坡、岔路密布,卢云琛一队又沿路勘探了那么久,想脱身还不简单? 至于军备物资,毁不了,拖延这么一段时间也够了,士兵回营通禀木材损耗再重新搬运木材的工夫,他们借绳索下山回军营调兵追击也不是不可以。 卢云琛要是意识到已经过了任务限时,仍不放弃木材搬运,一定是铁了心要毁掉那批军备物资。 不是为了拖延,那他不让蛮夷兵入林回营就只有一个原因…… 他是不打算让他们回去。 这便是卢云琛想要制造的混乱。 接下来,当然就是嫁祸,贼喊捉贼。 嫁祸给谁,当然是汉军。 这是玩的一招置之死地而后生,金蝉脱壳。 当敌军怀疑营中混入了汉军的细作,那场面,一定够混乱。 下面的一幕也验证了沈亭修的推测。 当他看到卢云琛和队友合作成功掩杀了蛮夷兵,卢云琛还从其中一人身上取下了一枚特制玉令,就大致窥见了计划的全貌。 他随即也想到,卢云琛此举除了为引起混乱,应该也是为了替自己现身解决麻烦。 看到卢云琛作势抬起右手劈向自己左臂时,沈亭修的心跳都漏了半拍,直觉告诉他这很有可能也是卢云琛的设计,想要激将自己现身,但他还是没有刹那犹疑,点燃火把大步走了过去。 如果真是计,他也认栽,虽然他本想一直处于幕后,借机考察卢云琛率队执行任务的水平,但有的险,他不愿冒。 如果卢云琛当真存了自残左臂伪造伤势,换取敌军信任的心思,他绝不会允许自己人作出这么大的牺牲。 哪怕仅有一丝可能,也不行。 何况这是文丘,在他心里,不同于其他任何人。 事后沈亭修自省,如果换作是朱冀,换作何翊云或是尹从睿,对他用这招不算高明的激将,他怎么也不可能上钩。 虽说岂曰无衣,与子同袍,是他对一众将士的许诺,但之于文丘,他应当再添上一句,“同心一人去,坐觉长安空”。 在遇到卢云琛以前,他看山是山,看水是水,风月不动声色,万古如常年。 遇到卢云琛以后,他很难再回忆以前一个人的戎马生涯,因为他不敢想象,没有文丘的朝暮,该有多寂寥啊。 从前,他满心只以霍去病为目标,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就已是最高的愿景,但有个人懂他的琴,懂他杀伐剑意背后的彷徨,说“等到四海升平,盛世初现,良仲当做一个远行客,诗酒华年,才不负少时心愿。” 他当真了。 做一个远行客吗…… 如果是和文丘一起,有何不可? 第八十章 今非昨,沟壑难越,瞒瞒瞒 青稞酒,墨香铜臭,沈小郎君 第80章 今非昨,沟壑难越,瞒瞒瞒 青稞酒,墨香铜臭,沈小郎君 一起前往位于山脚的敌营路上,卢云琛承认所谓的佯装自伤只是在用计,沈亭修本就有过这一思量,于是问他是怎么断定自己一直就在不远处旁观的。 当时,卢云琛透露是因为定下的一炷香之约,他坚定不移地相信沈亭修是个会恪守信约的人,是个守时之人,究其原因仅仅是因为沈亭修对众将士都说过的那句“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为此,他偏执地认定沈亭修不会于危难之际抛下他和他的队友。 结果诚如卢云琛猜的那样,沈亭修赴约的时间甚至比他想象的要早得多。 对于沈亭修的问题,他给出的理由是“岂曰无衣,与子同袍”这句沈亭修每逢征战点兵都会说起的,对自己而言也不具备特殊意义的承诺,看似回答了沈亭修的问题,实则是把难题丢回给了他。 仿佛沈亭修的出现与自己毫无关系,只不过是他自身的教养使然。 那一瞬间意念纷杂,卢纹秋其实可以有很多种回答。 像是“将军对这次临时行动心存忧虑,认为属下太过冒险,定然无法安坐帐中。” “将军运筹帷幄,不想事态脱离掌控,才会挂心,提前出发,亲自跟进,以解属下可能遇到的危局。” “将军是怕属下急于求成,擅作主张,会令全员置身险境。” 她甚至可以打趣一句“文丘随行良仲近侧多年,若是一去不返,良仲少了可以对饮对弈的参谋,委实太亏,也难以习惯,说不定还会伤心,才会星夜赶赴。” 但她都没有,只是说了一句沈亭修常挂在嘴边的“岂曰无衣,与子同袍”遮掩过去,因为生怕以上任何一种与自己有所联系的回答都会在无意中展露真心,被沈亭修察觉,所以她没有,也不能。 但沈亭修忽略了所谓的“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当卢云琛质问明知是一出激将,为什么还会出现时,他说的却是因为有些险,是他不愿冒的。 就像是听到了卢纹秋未曾出口的回答,在与之相和。 这是卢纹秋想听,又不敢希冀听到的。 沈亭修骁勇善战,擅行军指挥,于棋盘方寸间亦能挥斥方遒,锱铢必较,也深谙人心,卢纹秋觉得自己在他面前几乎无所遁形。 在一瞬间的感怀欣喜之后,她想的却是以后要更加谨慎,冷静和客观,谨记一个参领及谋士的本分,别再僭越。 现在的她,再不是曾经自由的卢府二小姐,很长一段时间内也做不回那个二小姐。 在显赫一时的卢府,她虽困于闺阁,却从来不是一只被豢养的笼中雀鸟,因为有门庭和父兄的庇护,她其实想做什么都可以,少有事与愿违的事。 可如今,她是“卢云琛”,失地未复,硝烟未尽,可能永远也做不回“卢纹秋”。 就算有朝一日重返故园,她也不会是当年的卢纹秋了,有太多的烂摊子和责任在等着她,难有闲庭信步的轻松,更遑论去追逐那个一叶扁舟,诗酒华年的远行客。 此刻的她陷于行伍,未来的她也逃不开被困桎梏,没有结果的事,就算是梦,也不该做。 她可以自欺,可以欺人,可以把木剑、恰巧落在沈亭修肩上的叶片、陶制茶具、记录了心事的宣纸,以及一切和将军有关的物件都封存在书箧里,偶尔看到获得小小满足,但她不能再心存侥幸,忍不住模糊自己的身份了。 在目前以至可以想见的也许遥远的未来,她只能是“卢云琛”,不可以是“卢纹秋”。 这便是她和将军之间无形却难越的鸿沟。 …… 山洞不远处,摇曳着些许火光的军营大帐前。 一群蛮夷小兵聚拢在篝火前分食炙羊肉,一口肉半碗青稞酒,他们正讨论久去未归的巡卫长。 靠在附近物资车边上的沈亭修眼尖地瞧出其中一个忧心忡忡的士兵是夜巡队中的一员。 因为当时队伍在山上巡夜时,这个士兵是紧随在巡卫长身旁的,被并不算多的火把映亮了半边的脸。 他的额角有块不规则的青色胎记,当时尾随卢云琛的沈亭修一眼就注意到了他。 沈亭修恶补过异族语言,听他们的谈话,这个士兵的名字翻译成汉话大概是燕禄。 他也是跟随巡卫长褚都安最长的一个兵,受过巡卫长不少恩惠和提携,还曾因巡卫长在他落魄潦倒时的一饭之恩踏上行军之路,十分了解巡卫长的能耐,所以对巡卫长的失联有诸多揣测。 听他话里话外的意思,是不太相信砍樵人关于巡卫长是因迷雾丢失方向,可能遭遇了野兽袭击的说辞。 他似乎有隐隐的怀疑,但却闪烁其词,指向并不明确,不知是有什么顾忌。 沈亭修注意到燕禄说话时眼神会有意无意地往他的方向瞟,但他的话里却分明没有提及他。 被连续瞥了好几眼后,沈亭修没能憋住,直接取下了嘴角含着的狗尾草,一股脑地走上前,二话不说就极为愤懑地斟了半碗青稞酒,学着刚才观察到的蛮夷兵的样子仰头,咕噜咕噜几声便一饮而尽。 暴饮完,沈亭修没防备地被呛得咳嗽了几声,身旁有个矮个子小兵拍打着他的肩膀帮他顺气,用又尖又细的声音说:“汉人,怎的饮酒这样急?我们家乡的青稞酒是要慢慢品的,不是拿来让你牛饮的。” “传言都说汉人最重礼节,我倒没看出来。比我们部落上的人也斯文不了多少嘛。”对面一个盘腿坐着的瘦高个也跟着说。 沈亭修气恼地看向坐在对面几个士兵中间的燕禄,由愤懑转向平静,就是不说话。 燕禄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让身边的人为沈亭修取来一块草垫,请他坐下,像是刻意要在他面前展现一番异邦周全备至的礼仪,给他一个下马威。 随后,燕禄环视左右,开口就是一腔标准的汉话:“这个是为巡卫长和副将引路的那位山中樵夫的友人,我们不可怠慢。一口一个汉人,不像话。” 他有一双狭长的眼睛,只一缓缓抬眸,就迫得原先还想争辩几句的士兵噤了声。 随后,他平静地看向对面问道:“不知仁兄如何称呼?” “某姓沈,家中排行老幺,人都唤我沈小郎君,现下四处走商,这趟上山来是为了拜访我那以樵为生的表亲,顺便接洽一桩木材生意。说到我的表亲,你也认识的,就是那个为你们引路之人。” 沈亭修本着保密至上的安全原则,交代的并非真实情况,只有姓是真的,而实际上他是家中独子。 至于什么郎君,只有早年间还在聆听圣贤教诲的时候一些文生会这么叫他,已是十分久远的记忆,拿来打掩护倒是好用。 燕禄对周围正色道:“记住该叫什么了吧,还用我再重复一遍吗?” 随即,士兵们都收敛神色,向燕禄口中“引路者的友人”见礼,接着此起彼伏的“沈小郎君”声音响起。 坐在燕禄对面的矮个子接收到燕禄的眼神,赶紧给沈亭修又倒了半碗青稞酒,就在沈亭修抬起碗准备饮酒时,燕禄却突然问:“沈小郎君……当真是为拜访表亲,为了生意而来吗?” 沈亭修饮酒的姿势顿了一下,很快恢复过来,一小口一小口轻呷着碗里的酒,直到碗中酒见底,他还抬起袖子擦拭了一下嘴角。 第八十一章 醉兴舞阑珊,完美的替罪羔羊 第81章 醉兴舞阑珊,完美的替罪羔羊 “诸位以佳酿相邀,是沈某方才唐突了,此酒虽烈,却回味甘醇,还有淡淡的粮食清香,别有一番滋味,牛饮确实可惜了。” 他也没有回避燕禄刚才的问题:“沈某愚钝,一心扑在商场上,不知这是何意。虽逢乱世,但沈某作为生意人只知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山中于我有利可图,故而到此。” 大多数士兵都听不出沈小郎君和他们燕指挥话里的锋芒珠玑,倒是把关注点放在了“有利可图”这四个字。 瘦高个抢先道:“有利可图,怎么个说法?” 沈亭修笑笑:“木材所能创造的利益当然离不开它能带来的功用。大到桥梁、房舍,小到家具、摆件、供孩童戏耍的玩意儿,还有日用的柴堆,或是一些隐秘的军用……。” 说到隐秘的军用,燕禄眼里闪过一丝锐意,直截了当地问:“引路人可是与你说了什么?莫非你是想承包下军备物资掩护之用的所有木材供应?” 说着,他又喃喃道:“怪不得,怪不得你会随行至此,都是算好了的。” 沈亭修主动倒了半碗酒,举起酒碗和燕禄手里的碗碰了一下,说:“我与表亲家一早便是互利共赢的关系。他和他的那些弟兄子侄若是想转化砍伐得到的木材为商用必须通过我作为媒介,他们图省心,我呢,自是为了牟利。” “至于军用与否,于我无关紧要,我向来怕事,亦不会走漏风声。今天上山,和以往别无二致,只为生意,不为其余任何弯弯绕。” 身边的小士兵看沈亭修都存了几分仰赖,好像结识了一个利欲熏心的商人能给他们带来多大便利和好处似的,无一不冒着星星眼,恨不能沾上他的衣襟,勾连他的袍角。 他们大多是穷苦出身,没有什么大志向,会选择从军也只是为了军饷和嘉奖,好接济家里,对这样浑身散布着墨香铜臭又惯会与人交际的小郎君自是高看了几眼。 燕禄却勾唇笑得讽刺:“沈小郎君口不离利,八面玲珑,却还能安坐对饮,丝毫不惦记自己那批还未到手的木材的质量吗?竟也未曾跟着副将和您的表亲一起去查验。” “该说您见过世面,还是……百密一疏呢?” 静静地看了沈亭修一会儿,他继续说:“沈小郎君留下,又是为了什么呢?” 沈亭修揉了一下眼睛,撑着脑袋,好似醉意正浓,他悠游晃荡了几下,紧接着抓起酒杯就要饮酒。 但把瓷碗颠过来倒过去楞是没发现一滴酒,干脆“哐当”一声把碗摔在铺于地面的木板上,朝身边的人怒喝:“酒呢?就这么一点,没啦?这就是你们异邦军队的待客之道?” 他努力费劲地睁大了眼睛,待神智恢复一丝清明,举起酒壶就开始牛饮,一点喘息停歇的时间都没留。 喝完了酒,沈亭修举高酒壶,伸直手臂,仪式感十足地遥敬了天边的疏朗明月,旁若无人地开始念诗:“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咦……不对,沈某人绝不会有散尽家财的那天,不会!”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不对,不换,不换……” 看沈小郎君念着不知所谓的句子,双眼逐渐迷离,还不时否定自己的话,离他最近的几个蛮夷兵接连纳闷道:“这念的都是什么?之乎者也的,你们听得懂吗?” “什么金啊,花啊,马的,许是在畅想坐拥金银的美梦吧。” “一会儿放声呐喊,一会儿嘀咕,我压根没听清他说了些什么……” 燕禄脸色不好地把酒碗摁在地面铺好的木板上,咬着牙说:“不过几句酸腐骚人的辞藻,听不懂也无伤大雅。但是我算是看清楚了,这就是个浑身铜臭味的酒鬼。” 说着,他来到沈小郎君身边,用强势的口吻道:“醒醒,还认得我是谁吗?” 见沈亭修光打嗝不言语,燕禄向矮个子示意,拿过一壶新酒,噗通倒了整碗,很快便站起身居高临下地朝他脸上泼了下去。 沈亭修晃了一下脑袋,抖落脸上的酒渍,吐了口气,不快地闷声发问:“谁……为何泼我?” “我没记错的话,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燕禄铿锵道。 “什么?”沈亭修故意装傻,好像他的脑子里晃荡的都是青稞酒。 “我说,沈小郎君留下,又是,为了什么呢?” 燕禄不耐烦地重复了一遍在这个利欲熏心的酒鬼醉酒前他曾问过的问题。 沈亭修闻言夺过他手里应该还剩半壶有余的青稞酒,又灌了几口后说:“还能为什么?当然是为了讨酒喝,远远地就闻到酒香了,哈哈,哈哈哈哈……” 看到燕禄一副扫兴的表情,沈亭修借着醉酒,趁醉意正酣拉住他的衣袖,喋喋不休地说:“燕指挥看样子不太高兴,还在记挂巡卫长的安危吗?” “你说什么,嗯?” 燕禄胸腔起伏一阵,忆及刚才和弟兄们谈论时自己不好的联想,有一瞬间真的很想攥过眼前之人的衣领,让他领教一下厉害,但终于还是按捺住了。 因为他突然意识到,这个沈小郎君或许是唯一了解事情真相的人。 此人比那些坎樵人晚上山,看他一副贪财好酒且惜命的德行,就算善于钻营买卖,也不像是会冒险和军队勾结的人,说不定是自己想多了,他不过是个被牵连的局外人。 看他像知道什么内情的样子,不如借此机会向他打探一下巡卫长的遭遇。 燕禄尽量礼貌地开口:“沈小郎君,想必见过我们夜巡队的卫长吧,他叫褚都安。上山搬运木材,便是他率队随你的表亲一起去的。” 他顿了一下,双眼一阖,再睁开已经充血,继续说:“可他却没能回来。不,不只是他,应该说我们的人都没能回来,甚至音讯全无……” “最怪的是……” 沈亭修接过他的话:“是坎樵人都回来了,虽不能说毫发无伤,可比起不知旦夕祸福的那些人来说已经好过太多。” 他又往嘴里灌了一口酒,说:“燕指挥是怀疑,巡卫长的失联并不寻常。” 沈亭修就这么说出了燕禄不敢言明的揣测,当然,他也没有说清楚。 因为他只能断定燕禄怀疑自己和卢云琛他们跟巡卫长一行的失踪有关,尚且无法断定他是否联想到了两军。 虽说燕禄的怀疑说得很隐晦,但他忌惮的不一定就直指军队,可能只是因为坎樵人深得军中将领器重,且他们对转运物资还有用,没有真凭实据证明他们居心叵测的话,还不好得罪。 所以沈亭修觉得有必要试探一下燕禄心底真正的猜疑究竟是什么。 如果只是怀疑自己和坎樵人一伙是谋财害命的话,他要把燕禄的思路往间谍作乱上引还有些难度。 沈亭修当然知道卢云琛把自己和何翊云留下的目的,既然要出其不意地制造混乱,那首要做的就是选定一头完美的替罪羊。 这只羊要有为自己所用的条件,足够忠义且聪明,至少是自认为聪明,即使被利用为自己做了嫁衣,也还会沾沾自喜做了桩好事的那种,只有这样他才能置身事外,全身而退,不会有暴露的风险。 燕禄就是他盯上的那只羊,不只是因为他额角引入注目的青色胎记。 从他和士兵们席坐篝火饮食开始,沈亭修就一直在密切注意他们的动向,尤其是他们的谈话和神情上的变化。 燕禄是这群士兵喽啰的领头羊,精通汉话,礼贤下士,正义凛然,敢于质疑。 最重要的是,他是最关心巡卫长褚都安死活的人。 只要引导他坚定不移地认为巡卫长和所率士兵的失联有蹊跷,再诱导他怀疑军营里混入了汉军细作就不是难事,之后的混乱就可谓水到渠成。 刚开始沈亭修只把燕禄当作可以考察的备用替罪羔羊,直到他察觉到,叼着狗尾草,漫不经心地倚靠在物资车边上的自己,居然也是燕禄暗中监视的对象,他才最终敲定了这头完美的替罪羊。 自作聪明,忠义正直,敢质疑,他全都符合。 而且,沈亭修最欣赏他的一点其实还不是这些硬性条件,而是无畏。 自己名义上是被他们将领看重的引路者的友人,换作旁人,不说上赶着对自己礼遇有加,至少不敢直视更别说窥视他。 但燕禄就敢这么说着话还有意无意地暼他几眼,眼里的猜忌和厌恶毫无掩饰。 一定是怀疑到什么了。 如果选燕禄作替罪羊的话,无疑可以省心许多,在这样迫在眉睫的关头,没有多少光景可以浪费。 燕禄满足所有硬性条件,又额外附赠一个好处,可以替他省去故布疑阵这道棘手的步骤。 一个对他,对他的人早有疑心之人,正是沈亭修苦心寻觅,求之不得的。 他要做的,就只剩下洗清自己身上的嫌疑,博取燕禄的信任,然后,加深其内心的疑虑,将矛盾指向刀光谍影。 醉兴舞阑珊,编织紧密罗网,只待完美的替罪羔羊自投罗网。 听到沈小郎君毫无顾忌地说“巡卫长的失联并不寻常”,燕禄也不再避讳,顾不得他是个随时可能撒疯的酒鬼,反抓住他的衣袖。 不是都说,醉后方吐真言吗? 燕禄不知真假,但直觉告诉他如果错失了这次机会,要是巡卫长真的永远回不来,他不可能原谅自己。 “沈小郎君,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第八十二章 收网 第82章 收网 沈亭修眉间微蹙,烦乱地甩开了燕禄紧紧攥住不放的手,原地颤悠了两下,细呷了一口酒,就像是自觉失言,刻意在遮掩。 他似是恢复了一丝清明:“有些事,不好胡乱揣测的……” 接触到燕禄不甘的目光,他又强调:“几个弟兄都已经交代了。况且这片山野,猛兽袭人也是有的,在迷雾中无法辨明方向同样在情理之中。” 最后,沈亭修放轻了声音:“极有可能,他们只是被琐事缠住了,不日便会返还。” 燕禄盯了他一会儿,却兀自笑了:“若是化险为夷,绝处逢生,怎会迟迟未归?军务在身,能有何琐事羁绊?沈小郎君莫不是在说笑……这番说辞,你自己可信否?” “一开始,你全然不是这么说的,转变如此之速,是有何顾忌?但说无妨,我以全军指挥之名起誓,定保你无虞。” 沈亭修像是下了好大决心,刚要开口,又叹气摇了摇头,把话咽了回去,欲言又止,形容闪烁。 他慌张地饮了一口酒,因为喝得急,渗出的酒渍沾湿了半边脸,他一边擦拭一边说:“不是我信不过燕指挥,只是方才着实是醉了,胡言乱语,冲撞了您,所说的话作不得数,指挥也无需再深究了。” 说完,沈亭修没有告辞就径直往外走,急切地想离开这片本就不属于他的篝火。 燕禄先一步拦住了他的去路。 看沈小郎君顾虑重重的样子,想到他刚才不经意间接下的话,燕禄觉得他不是善于伪饰,就是一定知道什么。 虽然和沈小郎君相交甚浅,但他分明只是一介视财如命又贪杯的商贾。 商人重利轻别离,放着可以立功的机会不争取,一定是有更为珍视的东西。 但要说他是担心推翻失联原因的言论一出,会牵连自己的表亲和其他一同参与了搬运木材的人,燕禄是不信的,唯一的解释只可能是…… 沈小郎君十分惜命,不愿冒险作赌,卷入血光纷争中。 他不信如果供出了实情,自己能保全他的身家性命。 这样的人,只可利诱,不能威逼,且要给足安全感,让他觉得身后有万无一失的后盾,才能令其放下戒备,成功撬开他的嘴巴。 燕禄招招手,原先坐在篝火边的几人就全部起身,出动,里外合围了沈亭修。 见被恶意阻拦,大有要逼供的意思,沈亭修变了脸色,愠怒道:“不过多讨了几碗酒喝,燕指挥不会这么小气吧?这是做什么?” 见手下人步步紧逼,靠沈小郎君越来越近,燕禄一抬手,止住他们继续聚拢,说:“沈小郎君是营中贵客,不得无礼。” 他笑眯眯地看向在人群逼仄中左右无措的沈小郎君,说:“那几壶青稞酒就当是为你我二人今日结识助兴了,如果沈小郎君看得起我,愿交我这个朋友的话……也但愿小郎君不会敬酒不吃,吃罚酒。” 这话其实说得隐晦,但结合燕禄阴冷恐吓的语气,不难听出他是在借酒作喻,压根不是在说喝酒的事,而是巧妙地又将话题绕回到了巡卫长一众失联真相上。 沈亭修插科打诨了一句:“有好酒谁会不吃呢?燕指挥这话真是折煞沈某人了,什么看得上看不上的,能和燕指挥以友相称,是某之幸。” 随后,他识趣地说:“燕指挥是想知道更多有关巡卫长的事?” 燕禄没说话,连点头也没有,就那么面无波澜地平视着沈小郎君。 这句话,他已经等得太久了。 “在坦诚之前,我只想向燕指挥讨一样东西。”沈亭修率先说。 燕禄知道他所求,也干脆道:“你想要一个承诺,一个能让你口无遮拦之后仍能活命的承诺。放心,我会让众人散去,你只说与我一人听,出了事,没人能往你身上泼脏水。” “至于我,只要能查明真相,愿为此不惜一切代价,承担所有罪责。沈小郎君若是知无不言,这份情我会记下,不会陷恩人于不义。” 沈亭修面色缓了缓:“这可是燕指挥自己说的啊?” 完美的替罪羔羊这不就入网了吗? 这样一只秉持着忠信节义的无辜羔崽,都有些不忍心下手了呢…… 要怪,只能怪你被狭隘的忠义所蒙蔽,奉错了主人,成了掀起不义纷争一边的刽子手。 若你不是蛮族军营的指挥,无关于战争,或许,殊途亦能同归,我们,会成为朋友。 燕禄屏退了其余人等,淡淡道:“现在已无后顾之忧,沈小郎君可以说了。” 沈亭修看向不远处的物资车,说:“诚如你所怀疑的,一开始,我也觉得他们失踪得蹊跷。迷雾杀人完全是子虚乌有,再说山中猛兽数不在多,当时已经来到山腰,天色已明。” “几个砍樵人尽皆安全,可以说是因为熟悉地形,持有火光,但巡卫长一行随身带有兵刃,又训练有素,走失一个还说得过去,怎会无一人返还呢?” “说下去。”沈小郎君说的,燕禄完全赞同。 “我只说我看到的。我和表亲一行人会合时,他们已经脱险了。听我那表亲说,确实听到了怪叫,还看到了鬼影,他们本能地以为是山间猛兽,但其实当时吓得直打颤,没人敢往回看。” “等他们回过神,巡卫长和那些士兵就离奇失踪了。用我表亲的话来说,那些野兽就像是冲着巡卫长他们去的,对他和一起砍樵的弟兄,倒是没有穷追不舍。” 沈亭修疑惑地说:“野兽的话,又怎么会刻意区分哪些是可猎杀对象,哪些是可以容情的对象呢?除非……” 所见所闻讲到这里,沈亭修觉得可以点到为止了,所以他没有再往下说。 燕禄胸腔起伏,接着他的话说:“除非,袭人的不是野兽,是人,而且……” 他眼中杀意凛冽:“是敌人……” 沈亭修瞳孔微微放大,用手咬了一下自己的右拳,故作惊讶:“指挥的意思是说他们是那边的?” 他没有明说,但燕禄没有反驳,算是默认了。 “我也是星夜从他城赶来,破晓时分才上山。但一路上也听说了最近城里不太平,说是刚打完一仗?” 沈亭修开始倒苦水:“天子昏庸,苛捐杂税繁冗,又重农抑商,闭塞贸易,政权也已动荡,身为商人,沈某其实举步维艰。” “说到底,这世道谁主沉浮,百姓所图不就安乐二字?素闻异族民风淳朴,律法开明,本以为你们的军队进驻城中会换一片气象,不想仍是干戈难断。” “我早说过,凡有利可图,都不会拒。我虽是中土子民,也不想守着大厦将颓,随之倾覆。能选的话,我其实希望你们赢。纵是占据一城一池,其中百姓终是受益了,好过让他们在这乱世蝇营狗苟,看不到出路。” 燕禄有些动容,感慨地说:“你们中原皇帝和那些沐浴皇恩的文臣武将,公侯子爵,可不一定这么想。就算是百姓,也不一定都如你这般想。战,总是避不开祸的,倦鸟到了日暮时分也会记挂着归巢,因为那是它们斩不断的依恋所在,就算是濒临毁损了,也不会舍得抛下。” 第八十三章 副将的身世 第83章 副将的身世 听燕禄的话,似乎不太相信自己对故土无甚感情。 沈亭修诧异了一下,但最想说的却是:“你的汉话竟说得……这么好!” 开始他就注意到,燕禄的汉话说得很标准,发音准确,表意恰当,但交谈之后才发现燕禄对于汉话的掌握远超过他的想象,如果不是先入为主,说燕禄是一个流落异邦的中原人都不为过。 燕禄对此没有遮掩:“是巡卫长把我从难民堆里捞出来,但在跟着他以前,我还跟过副将很长时间。副将的母亲是汉人,他的汉话才是军营里最好的。绝大多数的汉人典籍,中原文化,我都是通过他才习得的。” 怪不得,那个副将虽然出身行伍,周身却透着谦和儒雅,汉话确是整个军营里最流利的,卢云琛在回营地的路上还特意跟他提过这个人,用的形容词是缜密和多疑,看来也是个胸有丘壑,善谋略的人。 他的母亲是地地道道的汉人,都说儿子随母亲,有几分道理。 只是…… 沈亭修仍有所惑:“副将的母亲,她……”他觉得自己问得未免太过唐突了,不由得顿了一会儿,似乎在犹豫该不该问,又像是在思考措辞。 燕禄猜到他的疑问,说:“你是想问,为什么副将的母亲会沦落到我们部落,理应是一囚虏,为什么竟还生下了他?” 沈亭修确实就是这么想的,但经他这么直白地说出来,很不好意思,总觉得是在冒犯。 “其实我……” “你不用解释,我知道你就是这个意思。” 燕禄打断了沈小郎君的话,说:“我知道的也不多,副将本人似乎也很忌讳提起他的身世。但军营里有一天不知怎的就传开了,说起副将,对了,你还不知道他的名字吧?你可知,副将其实是姓阿史那的,本名阿史那瑄。” “什么!阿史那不是……”沈亭修震惊得快要说不出话来。 阿史那,突厥王室大姓,他怎么可能不知。 “论血裔,副将是阿史那家族的毋庸置喙,只不过正是因为他的生母是汉人,只是一个被可汗临幸的低贱婢女,追溯到最开始甚至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战俘,在屈辱生下他后不久就自戕了,而可汗在王后的施压下都没能给他的生母一个位份。” “连庶出都算不上的和汉人生下的孩子,就算有着阿史那的血脉,也会被质疑血统的纯正,在危机四伏的王族,过的是什么样落魄的日子,你可以想见。” “副将是被排挤驱逐到这的,他的兄弟们都在暗暗计算他的死期,等着看他行差踏错。” 看到沈小郎君沉默的样子,燕禄最后说了句:“很讽刺,对吧?明明是天之骄子,却活得那么战战兢兢,不如一个普通人。” 沈亭修倒不觉得讽刺,只是没想到仅是匆匆谋面的副将竟有这样不为人知的身世,有些唏嘘。 知道了这些以后,其实他很理解副将为什么会是现在的性格。 副将是个被遗弃的人,他不属于突厥王室,某种意义上也很难再属于中原。 他无心权位,只想好好活下去,却因为流淌着阿史那的血脉,就算无意与人相争,无势力依傍,也会时时被忌惮。 他活得如履薄冰,因为不知什么时候就可能被人构陷,和他的母亲一样,不说身后留名,也许连块碑位都是奢想。 这样的副将,也难怪总是一副揣着心事的模样。 看上去谦和儒雅,却透着阴鸷,缜密和多疑,其实是他保护自己的方式。 “一定是有人在暗中故意散布副将的身世……好在军营比起王室还算自由,上面有人想把副将丢在这里等死,却没想到副将反而在此为自己搏了一条出路。念在他于战局有利,上面暂时还找不到理由发难。”燕禄继续道。 “上面?” “可汗除外。其他各大派系势力莫不各怀鬼胎,没一个是对副将抱有善意的。可汗同意副将在军营历练,一方面也是存了庇护他的心思。” 是了,突厥各大势力盘根错节,即使是可汗,也会有身不由己之处,毕竟副将为太多人所不容。 难怪副将竭力想在军营混出名堂,因为似乎只有这样他才能为自己增加对峙的筹码,为长久的安稳添一重保障。 虽说他流着一半汉人的血,但不管是作为受辱囚虏之子,还是阿史那族的后裔,都必定不会为中原所容。 就算有回归故土之心,离开突厥之日,也很可能便是他葬身之时。 在可汗鞭长莫及的中原,各大派系势力想要让副将消失,易如反掌。 军营,确是他可以握住的破局机会,也很可能是唯一的机会,他日兵权在握,就不会那么轻易就被人拿捏。 “副将,不,”沈亭修改口说:“阿史那瑄来到中原,就没想过派人暗访寻找自己的母族吗?他应还有亲人在世。” 燕禄纠正道:“副将一向不喜欢别人在他面前提起阿史那的姓氏,他更喜欢别人叫他秦瑄,他的生母姓秦,瑄是他母亲生前就替他取好的名字。” “我记下了,秦瑄。”沈亭修说得郑重。 听过副将的身世后,沈亭修一直在想,比起立场不同的燕禄,其实此人更适合成为盟友,策反他希望渺茫,却也不是没有可能。 比起没什么记忆的中原,秦瑄想必更厌恶突厥王室的波谲云诡,尔虞我诈,不然也不会勤勉学习汉话,刻苦研习中原文化了。 抛开为进攻中原作准备这个原因,这些至少证明他心底是不排斥汉族的。 有没有可能,如果有选择余地的话,他也是向往中原的呢? 如果能将秦瑄笼络入我方军中,可为助力,同时也能帮他破了这危局。 沈亭修暗暗计较,但他十分清楚眼下根本没有劝降秦瑄的时间,往后再逢交手,或可徐徐图之。 并且,他也没有十足把握说秦瑄就一定会择中原而弃突厥,这一切还要看秦瑄作何权衡。 是想留在突厥军营稳扎稳打,丰满羽翼,予以反击,还是想远离权利旋涡,另辟天地。 沈亭修的问题,燕禄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说:“沈小郎君,你僭越了。不说我们和中原正值交战,单是副将的事,也轮不到你我妄议。” 沈亭修意识到自己多事,问得不合时宜,好在燕禄只是提点,并未多疑。 他识趣地没再追问。 虽说问题没有得到解答,却也不算白问,至少从燕禄的反应能看出两点。 燕禄没有驳斥,而是避开了这个话题,说明他也不敢保证副将没有想过回到中原,因为站在副将的立场上,那确实是个选择。 但显然他不愿这么去想,因为副将要是真的回到了中原,以突厥和中原现在的关系,他们毫无疑问会站在对立面。 还有一点就是,燕禄不只把副将当成上级,他对秦瑄,是有朋友之谊的,若非如此,不会这么急于终止这个话题。 不妄议,是对朋友的尊重和维护。 他不想过度解析朋友的想法,也不想旁人的臆测将朋友置于险境。 就算有一天副将当真选了中原,燕禄也多半不会与他为敌吧…… 很快,沈亭修止住散逸的想法,把话题拉了回来:“巡卫长的事,我能说的就这么多了。” 燕禄果断道:“倘若巡卫长一行遇到的真是敌军细作,恐怕已经遭遇不测了。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将此怀疑上报,阻止敌军更大的图谋。” 沈亭修刚想说话,突然看到洞口亮起火光。 他不由地起身向洞口方向走了几步,就见卢云琛出现在了洞口。 他们终于回来了。 但奇怪的是,朱冀和尹从睿都在,唯独不见了副将。 卢纹秋没来得及和沈亭修说话,带着身边的人径直走向了主将的营帐。 燕禄看了一眼引路的砍樵人和他的帮手,赶在他们之前先行进了大帐,见到了主将:“将军,属下有要事禀报。” 第八十四章 烟雾弹 沈亭修上前,拦住了跟在卢云琛身后的朱冀,因为时间关系,他只能先问最重要的问题:“副将怎么没和你们一起回来?” 朱冀撩起帐帘的手来不及放下,刚想说话,察觉到前面有个人停住了脚步,仅用眼余光只能判断驻足的那个人并不是卢队,另外先进去的队友也没理由止步,排除下来就只剩下先卢队一步入帐的那个兵卒了,但光看装扮只能说明不是一般喽啰,尚不能确定军衔。 见沈亭修神情急迫,朱冀也不知他怎么这么关心一个敌营副将的安危,不明所以,但还是向他轻微点了点头,意思是不必担心,随后果断进了大帐。 看朱冀的表情,副将并无大碍,多半只是被卢云琛借故支开了,他应是忌惮副将多疑,怕他坏事。 帐内一名主帅正在擦拭剑戟,参领兵燕禄就急匆匆地闯了进来,还没等他把剑放在桌上就抱拳说有要事禀报。 “不是早就下令,只等引路人和秦副将把木材带回来就拔营转运吗,何事如此慌张?”主帅被人搅了雅兴,稍显愠怒,声量不自觉地放大了一倍,把剑摔在桌上,不快道。 燕禄呼吸急促,刚想说话,瞥见一旁站着的引路人后,毫不避讳地说:“还请主帅屏退左右。” 卢纹秋玩味地看了燕禄一眼,随即转向主帅,俯首道:“是小的们不知礼数,既然这位军爷有军情要事需马上呈禀,我们这就告退。” 说着就朝一边的尹从睿和朱冀示意,让他们跟着一起出去。 主帅坐下,说:“慢着。现下还有比大军转移更重要的事吗?且先听引路人怎么说。” 接着,他看向燕禄,虽说此人深得巡卫长褚都安器重,但自视甚高,他也想借此杀杀他的锐气。 “再说了,引路人是建言献策和运送木材的功臣,早就诚意投靠,现在与我们也是休戚相关,燕参领有什么话是不能当着他说的吗?” 燕禄忿忿地瞪了一眼引路人,就看到他回以纯净无辜的眼神,就像在无言地指责自己是在仗势欺人。 看主帅对他和他的一行人信任有加的样子,一时半会儿要改变主帅的看法很难,燕禄只好暂时放下偏见,赔了个笑脸,简单地向引路人致歉,然后说:“主帅误会了。当然,引路人怎么会是外人……那我就不遮掩,有话直说了。” “主帅,营中恐早已混入了汉人军队的细作,巡卫长和他的手下恐非失踪,而是被贼人秘密处决,藏尸于林。相比转移,找出细作,以防再生动乱才是啊!” 主帅面如土色,难掩讶异,很快站起身来,用力一拍桌案,溅得凉茶四溢:“竟有此事!混账!这些天忙着和守城军周旋,差点忘了严查谍作这档事了。巡卫长一行若非迷路,还真有可能是中了敌军埋伏,查,必须查,刻不容缓!” “来人!” 几名佩刀的兵卒应声而入,为首的屈膝半跪在地:“但听主帅调遣!” 主帅一时间也有些六神无主,扶额原地转悠了几圈,急匆匆地问:“对了,副将呢?秦副将现在何处?传令于他,让他速速来见我!” 为首的见主帅慌神,也跟着紧张起来,和左右兵卒面面相觑,颤悠着问:“可曾看到秦副将?” 左右兵卒尽皆摇头。 主帅一拍脑门:“我真是急糊涂了,秦副将不是跟去检验移送木材了吗……” 在他还没发问之前,卢纹秋站了出来,说:“主帅稍安。小的刚才也正准备回禀此事。燕参领当真神算,和副将所言分毫不差。” “我们无意中在木材储藏地捡到了一枚规制特殊的玉令,副将认出那是营中通行令,执行队平日随身佩戴,从不离身,说是令在人在,还有,还有……什么来着,”卢纹秋犯起了迷糊,看向一边的朱冀,继续说:“朱兄颇通文墨遣词,我嘴笨,还是由你来说吧。” 朱冀接过话道:“副将当时说,人在令在,人虽亡,不毁令,亦不辱令,足见玉令的分量。如今玉令遗落在荒僻野外,又挨着木材,定是有营中士卒在命悬一线时拼死护下,用来向袍泽示警的。副将怀疑敌军在营中安插了细作,跟着执行队上了山,又或是和埋伏在林中的同党合谋,一起掩杀了巡卫长一行。” 主帅在朱冀说话的间隙拧眉思索,越想越觉得巡卫长和其手下的失联不简单,在朱冀说到“细作”这个词时,他的手暗暗紧攥成拳,禁不住频频点头,骂了一句“狡猾多端的汉贼”。 燕禄的表情没有太大变化,反之,出奇的冷静,冷冷道:“这是副将说的?那他人呢?” “是啊,怎么不见秦副将跟着回来?”主帅也感到奇怪。 卢纹秋如实说:“副将担心细作仍潜藏营中,想着赶紧传信回营,让主帅提前提防,他本是要随我们一路回来的,但他也怕……” 话还没说完,燕禄不屑地笑说:“玉令是伪造的,可能只是对方刻意丢出的一个烟雾弹,目的就是为了动摇军心,拖延我军转移,好摸清我军营地方位后再回去调兵来一场奇袭。” 主帅大惊:“什么!” 卢纹秋摇摇头:“不,副将再三验证过,已经确定玉令定然是真的。但参领所言和副将的不谋而合,因为有此顾虑,副将没有和我们一同返还,而是决定在附近沿途搜索细作踪迹,解决掉残余的尾巴,以免后患。” 最后,卢纹秋忍不住说了一句:“副将深谋远虑,参领和副将也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呢。” 主帅一摆手,斜觑了他一眼:“现在不是恭维拍马的时候。” 卢纹秋低垂眼眸。 她这不是想着言语客气几分,和这个一进帐就不给她好脸色的参领套套近乎,拉近一下关系吗? 不过她的话也不全是违心。 说到英雄所见略同,这个燕参领八面玲珑,能屈能伸,心机才智应不在那个副将之下,而且看得出来,他和副将一样缜密多疑,两人也许还是熟识的好友。 在当时那样的情形下,卢纹秋以为副将在看到袍泽的贴身玉令后再怎么强装镇静也不会坐视不管,一定会着急回营调查细作的事,没想到刚走没几步他就说玉令出现得蹊跷,要留在附近观察一阵,顺带解决可能存在的细作残余,让自己带着手下的人先把木材带回营。 纵使义愤填膺,痛惜遇难的袍泽,恨不能手刃敌军以雪耻,副将还是保持着清醒的思绪,理智复盘,最终发现了疑点,卢纹秋其实挺佩服他的,侧面也证明她选择利用副将疑心这一步是走对了。 副将在分析完玉令出处,一直到下令回营传信,其间没再提出任何疑惑,卢纹秋一度以为自己高估了副将,他没自己想象得那么爱猜忌,遇到情急之事也会和平庸的人一样被情绪牵引,冲动莽撞,忽略细节。 她都已经开始思索起怎么在途中支走副将,便于之后行事了,好在副将最终选择了暂留探查,她总算是赌对了。 第八十五章 调离,布局 卢纹秋想了想,又问了个问题。 一方面,当然是为了拖延时间,另一方面,从燕禄提到副将时不那么拘谨的语气和他与副将心思契合的程度,她有察觉到此人和副将应该交情匪浅,只要稍加推波助澜,说不定能将他也诓去和副将会合,这样一来营中便少了一员劲敌,对之后成事可谓有利无害。 主帅也在思量燕参领的话有几分可信,一时间踌躇不决,判断不准营中是否真有细作。 因为如果副将的猜测是真的,玉令是用来迷惑军心的,汉人军队的细作并未成功混进来,只是想借故引起动乱,好拖延时间,助他们赶回营地调兵来奇袭的话,此时我军若是着力调查细作,耽误了物资运送和大军转移,可就着了敌军的道了。 看燕禄面上阴晴不定,卢纹秋小心问:“小的可否问参领一个问题?” “婆婆妈妈的,说。”燕禄不太耐烦,撇嘴说。 “参领方才为何说玉令是假的?” 燕禄看了他一眼,笑得放肆,像是在看一个笑话,很快,收敛笑容,不屑地说:“其实告诉你也无妨。” 他胜券在握道:“汉人最是诡谲,要是抓住了我们的人,怎么会放任我们的人留下示警求救的物件,何况玉令又是指向性那么明显的东西,很容易被发现,汉人一定会毁掉。而且,玉令距离木材堆放的地方不远,木材居然也没有被毁掉,比起相信玉令是我们的人挣扎中护下的,我更愿意相信这一切是一场精心设计。” 卢纹秋忍不住鼓掌:“参领好心思。” 他秉承着谄媚至上的原则,连忙又向主帅拱手道:“主帅得此良士,何愁大计不成!” 主帅似是对燕禄有几分忌惮,对引路人的话并不十分受用,不见欣喜,只是说:“良禽择木而栖,尽忠侍主固然是好……” 主帅没有再说,卢纹秋眼观鼻,鼻观心,看出主帅是怕燕禄功高盖主,他朝会生出异心。 他说“尽忠侍主”,对了,燕参领多半不直接受他统辖,难道主帅和他的直属上级之间有嫌隙? 燕禄没有回应引路人的溢美之词,如果说原来他还怀疑引路人的身份,现在他权当这就是个阿谀奉承,见风使舵的小人。 还保持着半跪姿势的几名喽啰中领头的一位忍不住提醒:“主帅,这副将,还需去寻来吗?” “对对,差点忘了正事,”主帅看向燕禄:“你和秦瑄一向交好,你也知道他的身份,饶是我也不好差遣他,他也不一定肯听我的话,不如就由你去将他寻回。” 燕禄领命就要出去,主帅拦下他,又补充了一句:“若是他脾气倔不肯回来,你便留在那里辅助,供他指派。现下出了这档子事,大军转移也不在这一时了,还是等你们调查清楚回来再议。” “是,属下领命。”燕禄告退,急匆匆地出了大帐。 主帅所说正合卢纹秋的意,现在不用她引导,燕参领就被调离了营地,只是有一点她觉得奇怪。 主帅为什么说连他也不好差遣副将,副将的身份有什么特别的吗? 副将原来叫秦瑄。 不过区区一个副将,怎么主帅也有几分忌惮的意思…… 而且卢纹秋直觉,主帅对秦瑄的这种忌惮和对燕禄的不一样,不是怕功高盖主,倒更像是下级对上级的绝对遵从。 秦瑄莫非出身蛮夷部落上的显赫世家,是什么勋贵子弟不成? 倚靠在一辆物资车边上的沈亭修见燕禄行色匆匆,忙吐掉含在嘴边的狗尾草,上前去迎,想探探他的口风,但燕禄步履轻盈,不一会儿就骑上快马疾驰而去了,似乎根本就没看到他。 不一会儿,卢云琛也出了营帐,后面跟着朱冀和尹从睿。 没等沈亭修提问,卢云琛直接简单地交代了目前的情况:“听我说。和原先的计划有出入,主帅没有轻信细作已经混入,但无论是他、燕参领还是秦副将,他们都是处在将信将疑中,心神已乱。” “现在,能对我们构成威胁的人都已经被支走,虽然主帅还安坐大帐,但轻易不会出来。预想中的混乱没有来到,但现在,就是动手的最好时机。” “刚才,趁燕禄进去,篝火边的士兵散去,四周无人注意,我一边饮酒,一边在每辆物资车里都倒了许多青稞酒,等你们把木材放到车里,点火以后火势一定会很快蔓延,到时我们趁乱撤离回山顶,仍用绳索攀援而下,我来时所乘马匹就在山崖下。”沈亭修一边环视左右,一边小声说。 卢云琛发现一个问题:“只有一匹马?我们有五个人。” 一旁的何翊云抢话说:“卢队你忘了我们是轻骑出身,轻功了得,再不济逃的时候顺便劫走两匹快马就是了。” “可是……” 卢云琛习惯提前预计事情最坏的可能,“如果撤离不顺利,没能劫走对方的马,还遇到大队人马沿路追击,那到时谁骑唯一的一匹马,谁断后?” 尹从睿不觉得这是什么问题:“废话,当然是你和将军先走,我们先找地方躲起来。你忘了,我们身上的砍樵服里面还有另一身衣服,大不了脱了外面的砍樵服,又不是所有蛮夷兵都见过我们的脸,我们总有办法脱身。” “不行,”卢云琛就没有舍下队友独自逃跑的习惯:“如果到时不得已要有人留下,那个人一定是我。除了将军,这里面就属我身手最好,就算最后被抓了,我也有法子忽悠蛮夷人自保。” 尹从睿还想说什么,朱冀瞪了他一眼,让他别再说下去。 看沈亭修一直没说话,卢队又态度坚决,尹从睿只好从沈亭修这里入手:“将军,你的意思呢?你就任由卢队这么胡来吗?” 沈亭修看了一眼卢云琛,见他因为情绪激动涨红了脸,于是淡淡地说:“我同意。” 尹从睿和何翊云对视,心想还是将军当机立断,不含糊。 “将军这是,同意我的提议了?” 卢云琛低垂着眼眸,没说话,嘴角轻轻上扬。 沈亭修解释了一下:“我说的同意,是同意你们卢队的看法。理由很简单,假设一种最糟糕的情况,留下的如果是你们,不可能突围。” 何翊云还想争辩:“将军和卢队留下,就一定有突围可能了吗?都是兄弟,为什么连同生共死的机会都要把我们排除在外……” “怎么和将军说话呢!将军和卢队是不想牺牲掉任何一个人,他们突围的可能性是比我们要大,我说你俩还在犟什么……”朱冀没好气地说。 尹从睿把脸扭向一边,哽咽着嘟哝道:“那我又没说错,卢队是什么身份,将军又是什么身份,为大局考虑,他们两个活下来不是更重要吗?” “谁说的?”卢云琛和沈亭修不约而同道。 卢云琛急促地说:“我们的命是命,你们的命就不是命了吗?不是不想同生共死,是没有这个必要牺牲你们。我答应你们,最坏的情况下,我和将军也一定会活着回来,我们,一个也不能少。” “真的?”尹从睿转过脸来说。 “嗯,现在听我指挥。” 卢云琛刚想下达指令,就看到远处有个士兵端着一盘炙羊肉往主帅营帐走,顿时计上心头。 第八十六章 献上剑舞 卢云琛上前径直走向那个士兵,沈亭修眼疾手快地抓住了他的手臂:“你不会是想……” 何翊云和尹从睿不知道卢队的意图,面面相觑,朱冀看上去则从容得多。 沈亭修看了一眼不远处快要进帐的士兵,继续刚才的话:“既然主帅轻易不会出来,就没必要冒险下毒了吧,还有迷药也是多余的,反而容易生事,被人盯上。” 卢云琛觉得好笑:“谁说我要毒杀主帅了?松手。” “你不是要尾随那个士兵吗,不是毒杀又是什么?”沈亭修知道他不擅使粗重兵器,平日里除了会随身藏一柄匕首,也会准备不同功效的药瓶,以备不时之需。 “怎么会是毒杀,我有那么蠢吗?现在风平浪静,掩人耳目的我怎会刻意制造事端?我是去献舞。” “什么!”这回换何翊云瞠目结舌了:“卢队你,你还,长于舞技啊……没看出来。” 尹从睿合理猜测道:“卢队我们都知道你体形纤细,你该不会想扮作女装向主帅献舞来拖延时间吧?” “老实说,倒是有几分以假乱真的可能。可你在主帅那已经是熟脸了……” 沈亭修没跟着瞎猜,而是问:“为什么想去献舞?” “刚才进帐的时候,我发现主帅很爱重他的那把剑戟,在用白布细细擦拭,对擅自闯入帐中的燕参领很是不悦。”卢云琛眸光闪动着说。 何翊云不解,插了句嘴:“那又如何?” 尹从睿轻声说:“说明主帅是个爱剑惜剑之人?” 沈亭修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脱口道:“你要献的是剑舞!” “正是。” 卢云琛解释说:“主帅只要了一盘炙羊肉,连壶酒或是别的下酒菜也没有,这顿饭又能吃到几时……我看主帅桌上放的是茶,时刻保持着警醒。要拖住他不能用酒,营中也没有佳人,只能投其所好了,爱剑之人多擅舞剑,我想也会喜欢观人舞剑吧。” “一段剑舞,接一段剑舞,应能让主帅暂时分神,你们行事也会多一些胜算。但就是……” 不用说,沈亭修也知道献舞这事实践起来艰难:“主帅滴酒不沾,持剑戟在侧,又心系谍作,你要如何去献才显得自然,再说,你一介砍樵的粗人,会舞剑不是很奇怪吗?” 这个念想太过荒唐,沉稳的朱冀也忍不住道:“我们动作利落点就是,其实没必要冒险的。” 沈亭修看卢云琛面色镇定,料想他已有了全盘考虑,没有横加阻拦。 朱冀的话他有不同看法,以防万一,拖延是有必要的,至少会更加稳妥,可以为撤离留出时间,多一些时间总是好的。 卢云琛进过大帐,和主帅有过近距离接触。 他向来观人于微,照他说的,主帅不贪杯,不贪食,高度警觉,唯独爱惜刀剑,遇到懂剑的人是很有可能不那么设防,与剑相关之事的确可以作为目前的突破点。 沈亭修很想听听卢云琛究竟是怎么想的,他不是一个会意气用事的人,献舞的想法定然也不会是一时兴起,多半在帐内就已经有所谋划了。 卢云琛看沈亭修没说话,知道他也有借机拖延的打算,继续说:“我表面上还是为他们引路的砍樵人,自然不可能会舞剑。我只说要去献舞,可没说舞剑的那个人就是我啊。行动这事怎么能少了我呢。” “难道是让将军舞剑?将军表面身份是商人,会点刀剑防身也说得过去。”尹从睿下意识地想到了将军,觉得这里没有人比他更适合。 “呆子,将军的身份怎么能屈尊给蛮夷人献舞呢?”何翊云毫不客气地敲了一下尹从睿不开窍的榆木脑袋。 尹从睿后知后觉地反应道:“也是,将军肯定是要跟我们一起行动,一起撤退的,要是被困住倒是麻烦。” 这样一来他就更犯迷糊了:“卢队你快说吧,到底是谁去主帅面前舞剑?” 卢云琛没再卖关子:“你们说得都对,但不能让将军前往不只是因为这些。” 他看向沈亭修,开始抽丝剥茧地说:“主帅不但自警,还很自负。在帐中我不过夸了燕参领一句,主帅的面色就不是很好看,他对比自己强的人都是会忌惮的,将军之才去献上剑舞是屈就,落在主帅眼中便会成了卖弄,到时别说取悦拖延,不触怒他都算好的。若是让将军藏锋,招式之间也多半会被多年习武的主帅一眼识破。” 他话锋一转:“但如果去献舞之人出自军营,本身地位低等且资质平庸那就不一样了。一来,主帅对自己的人会少很多戒心,只会觉得这个人媚上,不会起疑;二来,自负的人对弱者总是很包容,因为他们对自己构不成什么威胁,稍加提点,给些赏赐还能彰显恩德,满足尊位者的虚荣心。献舞的人尝到甜头,自然卖力,示好拖延的目的就达到了。” 尹从睿终于听懂了卢队的意思,原来不让将军去还有不合适这层原因,但他反应总是慢半拍:“好虽好,但要上哪去寻这个满足条件的献舞之人呢?” 何翊云和朱冀都笑了。 “你们笑什么!难不成你们都猜出此人是谁了?”尹从睿不是很服气,觉得他俩肯定没猜出来,是在拿自己寻开心。 “卢队,你看他们……” “好了好了,你们别逗他了。”卢云琛提示了一下:“刚才我不是都说这个人应该有哪些特征了吗……” “特征,”尹从睿边回忆边说:“你刚才说,最好是身份低等,资质平庸之辈,这些我们几个砍樵人都满足,但我们会使剑怎么也说不过去吧。” 看何翊云和朱冀憋笑的样子,卢云琛不太忍心,决定还是再循循善诱一番:“你再好好想想,是不是忘了什么细节,关键的地方?” 尹从睿呢喃了两下:“细节,细节……”认真推敲起来。 “噢,我知道了!” 他正想揭晓答案,沈亭修淡淡道:“军营。” 他看向卢云琛:“这个人就是刚才去送炙羊肉的蛮夷兵。” 尹从睿也想到了卢队提及的这个人应出自军营,但听沈亭修就这么说出了最终指向的对象,还是暗暗吃惊。 将军的脑子也转得太快了吧,他还只是锁定了军营,将军就连具体是谁都盖棺定论了。 将军和卢队之间真的有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默契,就像能看到对方所思所想一样,心思出奇的一致。 仿佛两人间存在一种洞若观火的读心术。 何翊云马后炮地来了一句:“我就说这个人肯定是军营里的吧……” 尹从睿好不容易抓住他的小辫子,强调起来:“你光笑,哪说了!” 朱冀说了句实话:“只是猜说要从军营里笼络个人干这差事,具体的倒真还没来得及细想。” “将军怎么会想到刚才送菜的那个小兵呢?” “看脸。”沈亭修笑着说。 很快,他解释说:“那个小兵一脸谄媚,而且脚步轻快,赶着要去领赏的样子。” “还有就是……” 说到这,沈亭修停下了,示意了卢云琛,想检验一下他的想法。 “呃……” 卢云琛稍显讶异,接过他的话继续:“而且送炙羊肉的差事是那个小兵抢来的。我看到在他来的方向,另一个小兵悻悻地走了,身上还系着围裙,许是个炊事兵,本想着把羊肉片好向主帅献殷勤,半道却被人给截胡了。” 沈亭修总结道:“这样一个贪功冒进、阿谀媚上的小兵,不找他找谁?” “等他出来,煽风点火几句,只怕到时候他能把剑舞出花来。” 尹从睿看上去很兴奋:“那岂不是要拖延多久都不是问题?” 说着看向何翊云。 何翊云也不知道他在嘚瑟什么,幽幽地来了一句:“分析都让将军给分析完了,你在马后炮什么呢?” “你!”尹从睿咬牙切齿了好一阵,终于想到了回敬他的话:“跟你学的。” 朱冀实在看不下去了,出来打了个圆场:“快别斗嘴了,还是仔细盯好大帐,看那个小兵什么时候出来吧。” 他入神地往大帐方向瞅,距离不算远,却是一点声音也听不到,也不见有人要出来。 “我们在这谈话,估摸着那个小兵进去有一会儿了吧,真领了赏赐也要不了这么久吧?” 尹从睿想找回一点面子,便学着将军处变不惊的样子,说:“稍安勿躁,这才过去多久,再等等。” 沈亭修算了算时间,面色微变:“不能再等了。” 他和卢云琛对视,几乎同时说:“不对劲!” 两人几乎是冲向了大帐。 “将军,真的不再,再等等吗……诶,卢队,你们,面见主帅都不用遣人传话,先在外候一会儿吗!怎么都进去了!”看两人这架势,尹从睿也跟着慌了。 何翊云犹豫了一下,先行一步,跟了过去。 朱冀不由分说地抓起尹从睿的袖子提溜着就走,一边语速飞快地说:“事情恐怕不妙!跟过去,别惊动其他人。” “欸,敌军自己的地盘,能出什么大事,难不成主帅好端端的,还能被人秘密给‘咔嚓’了?”尹从睿弹开朱冀的手,随口说。 朱冀闻言面色陡然凝重,说:“不知道……” 第八十七章 棘手的事 尹从睿跟在朱冀身后,也进了主帅大帐。 刚撩起帐帘,沈亭修就命何翊云把他们拦在外面。 朱冀没再往前,尹从睿不明所以。 怎么何翊云进得,他就进不得了? 刚才他是调侃了何翊云几句,两人拌了几句嘴,算不上什么过节,何翊云不该这么小气啊。 尹从睿忍不住想分说几句:“将军,卢队,为什么不让我们进去?” 然后他探头往帐子里看,说:“何翊云,是不是你的主意?” “现在出了件棘手的事,将军不让你们进去也是为你们好,怕你们惹上麻烦,他们正准备速速解决此事。”何翊云看了看将军,如实说,但还是没说出具体发生了何事。 沈亭修将音量放大至帐外恰好能听到的程度,说:“朱冀,看好尹从睿,让他别太好奇。在外面找个地方待命,先去找人手把木材都堆到军用物资车上。还有,备好火折,有机会的话把他们的马惊了最好,我和卢云琛还有点事。” 透过帐帘,他看到尹从睿还在朝里面鬼鬼祟祟地张望,又补充道:“不是什么要紧事,行动照常,我们忙完就来找你们会合。你们把事情办好以后就在外面等。朱冀,记住,别叫人靠近主帅营帐。” 尹从睿闻言把脑袋缩了回来,一头雾水地看向朱冀。 如果刚才他只是怀疑何翊云在跟他开玩笑,现在将军一说也由不得他不信了,帐内一定发生了什么。 尽管将军语气间不见丝毫紧张,但看最初何翊云的反应就能猜到不是将军说的小事那么简单。 朱冀靠近营帐,应声回复:“是,将军,你和卢队就放心吧。” 说完用胳膊碰了一下尹从睿的肩膀:“走了,按将军吩咐的先去部署起来,不然之前的努力就全白费了。” 尹从睿还存疑,但也知道孰轻孰重,没再耽搁,跟朱冀一人去找火折,一人调动人手摆放木材。 主帅大帐内。 何翊云此时才松手。 “你这樵夫手劲倒大,我差点连气都喘不上来了。” 之前那个送炙羊肉入帐的小兵大口喘着粗气。 在帐里的人和外面的人谈话期间,他被何翊云紧捂着嘴,难受异常,现在正拼命攫取着新鲜空气。 他原本吓得跌坐在地上,直到有三个人进帐按住他,对他一番盘问。 他回话刚回到一半,就听到帐外突然传来脚步声,还没来得及恐慌,就看到帐内的人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很快,他便被捂住了嘴。 还有一个看上去不像砍樵人的,压低声音对他说:“闭嘴,否则死路一条。” 吓得他本想挣扎着站起来的脚又是一软,更为沉重地跌坐了下去。 平息了一阵,送菜的士兵警惕地往靠近帐外的方向挪了挪,说:“你们究竟是谁?” 卢云琛走近他一些:“我是帮夜巡队引路的人,跟你们副将也认识,”他回头指了指何翊云,说:“这个,也是山里的砍樵人,我们都是为转运物资做事的。” 小兵不傻,这两个是的确樵夫装束,在外面也看到过他们跟随在巡卫长和副将近侧,但另一个人却面生得很,穿着体面,看他刚才命令别人捂住自己嘴时的神情语态,像是另外两个人的头儿。 而且,就这三人刚才逼问自己的架势,到军营里来一定有所图谋,说不定他们就是在里应外合,是来刺杀主帅的谍作。 他犹豫了一下,哆嗦着把手指向那个穿着体面,神情严肃的人,问:“那他呢?你们又是什么关系,来我们军营有何阴谋?” 沈亭修苦笑了一下,解释道:“小兄弟……” 但很快,卢云琛帮他回答了:“早就说过了,他啊,是我的远房表亲,做的是木材生意,在回来的路上我也跟你们秦副将说过了。” “他可能看上去是不苟言笑了一点,你别害怕。我们对你都没有恶意。” 对于“不苟言笑”这个形容,沈亭修的脸阴沉了一下,很快舒展开来,面向送菜的士兵摆出一个他认为可以说是真诚的笑容。 士兵没从这个笑里感到任何一丝亲切,倒是更加胆寒了。 因为他看到沈亭修转身拿起了主帅桌案上的长剑,用白布慢条斯理地擦了起来。 士兵盯着那把在烛火摇曳中寒光凛冽的长剑,心跳如擂鼓。 虽然它的剑身纤尘不染,但他却隐隐觉得,那剑正对他作着无声邀请。 这种邀约绝非良善,好像在是说它的锋刃不甘沉寂,多么想要渴饮鲜血。 擦拭长剑的人不发一言,但这分明是赤裸裸的威胁警告,深谙世故的他怎会不明白? 士兵神经紧绷,两侧包裹太阳穴的肌肉因惊恐现出青筋。 他没信引路人口中的任何一个字,但还是靠近了引路人几分,离开了靠近帐外的,他自认为安全的区域。 直到看到沈亭修放下剑,自顾自倒了杯茶,士兵的脸上才可见一些血色。 “我不管你们是什么人,放我走。看样子你们应该不是凶手,我不会多说半句不该说的话,嫌命太长的。” 现在营里发生了那么大的事,只怕要变天,他现在谁都顾不上,也没能力多管闲事,能活下去才最重要。 沈亭修淡淡地说:“你还不能走。” 士兵大惊失色:“为,为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们也看见了,你们一进来我就坐在地上,我也是被吓得快丢了魂。这真的不关我的事啊!” 他没说谎,虽说是他端着炙羊肉先进的大帐,但他没存什么坏心眼,顶多就是抢了一个同伴炊事兵的功劳。 他只是来送菜,顺便邀功请赏,没想到会撞见一桩命案。 是的,没错,他一进来就把炙羊肉放下,当时主帅见羊肉已经片好,夸他得力,让他自去一边的箱子里领二两碎银买酒喝。 他喜滋滋地拿了银子就要退下,就听到“哐当”一声,等他回头,就看到主帅不知怎么正面朝下砸在了桌案上,手里的筷子也散落到了地上。 第八十八章 戳破伪装和谎言 他轻唤了主帅一声,没有得到应答,这么短的时间,炙羊肉刚端上来,主帅总不至于吃着东西就倦怠到睡着了吧? 因为觉得奇怪,小兵来到桌案旁,提高音量又叫了一声“主帅”。 意识到可能有不好的事发生,他轻轻转过主帅的头,就看到主帅怒目圆睁,嘴角边还在淌血。 典型的死不瞑目。 他紧张到眼睛快速眨动,想到什么,他看向桌案边上那盘炙羊肉,还剩了许多。 想到掉在地上的筷子,他猛然产生了一个可怕的联想。 主帅该不会是毒发身亡了吧? 炙羊肉里有毒,而且是剧毒,仅仅几片,这么短的时间,主帅连呼救都没来得及,就殒命了,死状还很是凄惨。 “来……”士兵把银子收进腰间,刚想叫人,但很快意识到他不能把人喊进来。 如果被人看到主帅猝死,桌案上还放着他刚送进来的炙羊肉,看到他在帐内,一定会说是他秘密毒杀了主帅。 说不定,还会被硬扣上谍作的帽子。 现在叫人,无异于是在自寻死路。 不行,他不能轻举妄动,这可是谋杀主帅的重罪,要掉脑袋的。 士兵急中生智,连忙又快步来到桌案边,把主帅的脑袋恢复成朝下趴着的姿势,把炙羊肉藏到了刚才取出银钱的箱子里,检查一遍现场以后,他又将筷子从地上捡起来,也一并放到了箱子里。 这样一来,主帅乍一看就和睡着了没什么两样。 他决定守在帐帘旁,等观察到外面没什么人来回走动后再出去,一定不能被人发现自己曾来过主帅营帐,送过炙羊肉。 还有,等出去一定要收买被自己抢功的那个炊事兵,他肯定记恨自己,要是主帅之死传扬开,他挟私报复,把自己给卖了可就糟了。 士兵打定主意后,就侧身贴在帐帘边,留意起外面的动静。 过了一会儿,他刚想出去,就感觉到有人要从外面进来。 现在走显然是来不及了,他再一次急中生智,跌坐在了地上。 就看见进来了三个人。 为首的一个是引路人,他认得,另一个却面生,后面紧跟着还进来了一个人,看样子和引路人一样都是樵夫。 卢云琛、沈亭修和何翊云一进大帐就看到这样一幅画面。 那个送炙羊肉的小兵神情古怪地跌坐在地上,难掩手足无措,但却在强装镇静。 而主帅,趴在桌案上,好似睡得正沉。 奇怪的是,他们是看着小兵进来送炙羊肉的,但主帅的桌案上除了茶壶、茶杯,地图和一柄剑戟,再无其他。 那个小兵也透着一股古怪。 何翊云纳闷道:“副将和燕参领还没回来,主帅居然睡得着,不怕真有谍作吗……” “主帅应该,不是睡着了。”沈亭修走到桌案前,毫不顾忌地把他的头给抬了起来。 虽然隔了一段距离,卢云琛和尹从睿还是清楚地看到了主帅惨死的面容。 尤其是那触目惊心的还未闭阖的双眼。 沈亭修用手探了探主帅面上的血迹,说:“还是温的,刚死没多久。” 卢云琛径直走向那个小兵,为了避嫌,便装作不知道炙羊肉的事,说:“你来主帅这里做什么?” 小兵不假思索,刚想回答,却诡异地止住了,眼神一游移,不自然地支吾起来:“我,我,我是……我进来看看主帅需不需要人伺候,添个茶什么的,但主帅竟然在小憩,就斥责了我,命我退下。我胆子小,以为主帅要降罚,就吓得瘫坐在了地上……不知道为什么,主帅怎么会变成这样……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这,这便下去了。” 说着就爬起来,要往营帐外面溜,差点慌不择路地忘了拉起帐帘,撞上去。 他刚想把帐帘撩起,身后就有一个声音说:“你早知道主帅不是睡着,而是被害了吧?” 他缓慢回头,看到说话的人就是那个面生之人,据引路人说是个做木材营生的商人,还是他的远房表亲。 虽然底气不足,小兵还是壮着胆子大言不惭道:“你凭什么这么说?我也是刚刚才知道主帅薨了,要不是你以下犯上的举动,我到现在还以为主帅只是睡得沉罢了。” 沈亭修一步步走向他:“照你说的,是因为被主帅厉声斥责才跌坐在地。真是这样的话,换作常人早就不待在帐内碍眼,自觉退下了,你为什么迟迟不离开?” “刚才我们进来的时候,你虽然坐在地上,却形容慌张,看似镇定,实际哪里都透着古怪。似乎是因为我们的闯入才匆忙跌在地上,早有准备。” “人只有在被人撞破什么隐秘的时候才会出现这样的应激反应。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应呢?” 他继续剖析道:“喔,让我来猜一下。其实你早就知道主帅死了,怕被人发现你会惹祸上身,所以一直在帐帘旁小心提防外面来人,伺机悄悄逃出,掩盖曾来过这里的事实。但你没想到我们会来,刚好打断了你的计划,所以干脆演上这么一出,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好把自己摘干净。” 小兵的脸上由红转白,继而变得铁青。 眼前这个一步一推理,逐渐向他逼近的木材商人就像是夺命判官,有着明察秋毫的神力。 自己的所有举动,一言一行,哪怕一缕呼吸,都在他的逼人注视下暴露无遗。 再怎么费心掩藏,也无济于事。 他的话,把自己的行为和心理完全剖析了出来。 小兵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迫感,这是在主帅、副将、燕参领面前都没有过的感觉。 他们只是让他臣服,但眼前这个人让他敬畏。 似乎在他面前搞任何小动作都是在自讨没趣。 小兵终于承认:“是,我知道主帅死了,但绝不比你们早多少。此事真的和我无关,我也没有理由加害主帅。” 卢云琛试着安抚笼络他:“不用紧张,谁也没说你和主帅的死有关系。其实你没必要骗我们的,出了这样的大事,没了主意很正常,你这样举止古怪反倒叫人疑心。到底发生了什么?说出来,或许我们能帮你。” 第八十九章 恐吓忽悠,绑定一体 见小兵还是不太信任的样子,何翊云紧跟着说:“你还在顾忌什么?你说出实情,我们还能替你作保,向众人澄清你和此事无关。你再这么藏着掖着的话,没人帮得了你。” “很快,主帅的死就会被人发现,外面到处都是眼睛,难保不会有人看到你进过主帅的营帐。到时,有谁会相信你的话?饶是我们想帮你,也晚了,不会有人信。你只能自求多福了。” 小兵还在思想交锋。 沈亭修看上去没什么耐性,直接说:“走吧,这事本来就跟我们没关系。我们就出去,该怎么说怎么说,照实了说。”说完就示意卢云琛和何翊云一起走。 “等等。”小兵喊住了他。 “你们打算说什么?” 沈亭修已经走到了帐帘前,没回头,说:“实话实说,看到的,听到的。就说,我们一进来就发现主帅不太对劲,一察看他已经被害,你呢,坐在地上,慌张失措,问了你几句话,但你还假装不知道主帅死了。” 小兵大惊失色:“你这么说,别人一定以为我就是凶手!” “别人要这么以为的话,”沈亭修耸耸肩,不以为意地说:“我也没办法。我们也不知道更多的内容,只能这么说。” 何翊云又劝了这个小兵一句:“我是很想帮你,但是,爱莫能助呀,谁让你什么也不肯说。” “好吧……我全部都告诉你们。”小兵终于笃定道。 沈亭修转身,小兵心下松了口气,开始说:“其实我本来是来给主帅送炙羊肉的。你们也知道,献殷勤嘛,为了讨好主帅,当然,也是为了赏赐。但我刚领完赏钱,就突然听到主帅昏倒在了桌上,筷子也跟着掉在地上。” 接着,小兵的声音小了很多,像是在害怕:“和你刚才的举动一样……我也大胆擅自翻动了主帅的头……但竟发现他死了。我怀疑是炙羊肉有问题,主帅是被毒死的。” 他很快激动地解释道:“但真的不是我做的!毒害主帅是死罪一条,我怎么可能杀主帅呢?” “炙羊肉呢?”卢云琛问。 小兵忙从箱子里把藏起来的炙羊肉和主帅用过的筷子都翻出来。 卢云琛挑了几片炙羊肉,找了块布仔细包起来。 “这是很重要的物证。回头可以找人验一下,是什么毒。” “你们相信毒不是我下的?”小兵忐忑地问。 何翊云拍拍他的肩膀,说:“量你也没那个能耐。你要是下毒的人,还会傻等在这里被我们盘问?” 小兵眉头皱了一下,觉得这话有道理,不由得开始后怕:“下毒的人是想把罪名嫁祸给送炙羊肉的人?” 他感到后悔:“早知道……我就不该抢着送什么炙羊肉,我真蠢。” 进帐前,何翊云听卢队说过,这个小兵送炙羊肉的差事来得并不光彩,是从另一个炊事兵那里抢来的。 现在听他这么说,一方面觉得好笑,另一方面也觉得这个小兵实在自私自利,如今只能说是自食其果。 卢云琛刚想说话,外面突然传来脚步声。 小兵始终觉得这几个人信不过,两个樵夫一唱一和,欲擒故纵,逻辑谨严,一点也不像寻常樵夫,而那个商人更是不一般,带着不怒自威的压迫感,倒像一个将领。 他们太像谍作。 莫非是想利用主帅之死借机生事? 引路人身边的樵夫说漏了嘴。 他说自己怎么看都不像有下毒的能耐。 说明他们一开始就不不认为自己会是杀人凶手,然而言语间却一直在威胁恐吓他。 说什么会帮他说话,只是为了让他觉得他们是可以信赖之人,唯一的目的就是想诓他说出实情。 要是真的出了事,别人怀疑到他身上,这些人根本就不会信守承诺,替他澄清,他还是只能靠自己。 自己只是被他们无情地利用了。 他又没杀人,其实没必要害怕的,自己也没什么软肋在他们手上。 刚好外面来了人,必须向外面示警。 察觉到小兵要喊,估计是怀疑他们的身份了,沈亭修第一时间就示意何翊云捂住了他的嘴,并警告他闭嘴,否则死路一条。 他让何翊云到门口察看,听到是尹从睿的声音稍稍安心,但考虑到这件事在解决之前,越少人知道越好,也怕尹从睿会引来人,就让何翊云拦下了他,让他和朱冀先去筹备火烧物资的事。 朱冀带着尹从睿离开后,何翊云才松开捂住小兵的嘴。 小兵越发觉得这几个人不简单,大有敌方谍作的嫌疑,想着自己知道的都已经交代了,就要出去。 但沈亭修却说:“你还不能走。” 这个人说不能走,就是说你走不了,不让走的意思。 小兵知道他们的担心,于是保证不会多嘴,嚼他们的是非,只求他们放了自己。 至于主帅的事,就算被人知晓,他也会自己解释,不用他们帮忙,更不会把他们搅和到这件事里面。 沈亭修的语气听不出起伏:“你可以走。我的人就守在外面,只要你出去,我们马上就会一起把你押去见副将。他和燕参领应该也快回来了。” “你威胁我?刚才你们还说知道实情以后会替我澄清……你们,骗我!”小兵的声音打着颤。 沈亭修也不再遮掩:“那是因为刚才我以为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我们想知道发生了什么,所以你还有用,你告诉我们实情,我们保你不死。但现在,我不确定。” “既然你怀疑我们身份不单纯,有什么阴谋,那我们就算再怎么无辜,也得自保不是?” 小兵吓得肝胆欲裂:“你们,你们要杀人灭口……” “我不是说了,我还不确定。” 沈亭修笑了,但在小兵看来,却像是夺命修罗嗜血前的倏忽松弛,下一刻他就会张开獠牙和倾盆巨口。 在这三个人中,就何翊云看起来慈眉善目一点,说话也随和些,不那么咄咄逼人。 小兵忙向他投去求救的目光:“兄弟。” 何翊云朝他摊摊手,用下巴示意了一下沈亭修,那意思是表明在这里他说话不管用,那个人才管用。 第九十章 推理真凶 小兵无奈妥协:“你们还想知道什么?直说吧。” 卢云琛没急着发问,而是说:“不让你出去,也是为你好。你想得太简单了,就这样出去,凭你空口白牙,扯不清的。夜巡队陆续回来,值守的人会按时更换,外面的人只会越来越多,更别提副将还有燕参领也快回来了。” “那我该怎么办?” 小兵不是不知道现在出去,主帅的死一暴露,他难逃干系,但他实在是想不到解决的法子。 沈亭修没再绕弯子:“找到真正的凶手,你自然就能洗清嫌疑。” 小兵自嘲地摇摇头。 说得简单,就跟谁不知道似的,但,揪出幕后凶手,谈何容易? “你们也看到了,证据就只有那盘炙羊肉,现在也没办法验毒。” “是什么毒且不论,可以先查毒的来源。” 卢云琛接着说:“羊肉谁做的……” 他还没说完,小兵就抢答了:“这个我知道。是庚伍。” 见三人对这个名字十分惶惑,他解释道:“庚伍就是那个被我抢了功劳的炊事兵,也是平日跟我混得比较好的一个兄弟。” 何翊云暗自腹诽了一句,确定是混得比较好的兄弟吗……那你怎么抢功抢得那么理所当然的? 卢云琛顿了一下,尴尬地说:“呃,我要说的是,羊肉谁做的并不重要。因为下毒的人没那么蠢,做炙羊肉的人一定是第一个会被怀疑的,真正的凶手大可以假手于人。” 他看向小兵,继续:“无论是庚伍,还是你,都是凶手在转移视线。” 小兵似乎有点明白了:“你是说,凶手不可能自己露面,一定藏在暗处?” “不。此事甚大,一定早有谋划。说不定,那人现在都不在军营。”卢云琛点明自己的猜测。 “或许,要从更早的源头开始查起。” 他问了个奇怪的问题:“炙羊肉是哪来的?” 何翊云想也没想就说:“还能从哪来的,买来的呗。” “不是买的,是之前守城的汉军主帅送给副将的。因为其实那个主帅会同意开城献降是副将从中游说的,两人相谈甚欢,那人知道部落上的人好这口,就给副将准备了炙羊肉。”小兵没太当回事,照实说。 “但副将好像不喜欢,受不了羊肉的膻腥,见主帅喜欢,就转送给了主帅。主帅本不好意思,还推辞了一番,当时好多兄弟都看见了的。但最终主帅还是却之不恭了。” “你说的副将,是秦瑄,秦副将吗?”卢云琛语气急迫。 这个副将,可不是个一般的人,像一口深潭,让人无法洞见全貌。 除了燕参领,就属这个秦副将最棘手了,偏偏主帅的死也能和他扯上关系,卢云琛本能地留了个心眼。 小兵回答:“就是他。” 卢云琛跟着追问:“那秦副将是在得到炙羊肉之后马上就献给你家主帅了吗?还是说,过了一段时间?” “这就不知道了。” 小兵也是在副将转送炙羊肉给主帅的时候刚好在场,听副将提起炙羊肉是得汉军主帅相赠,至于他是何时得到的,不得而知。 所以他也不无从推断这中间存不存在较长的时间差。 卢云琛陷入了纠结和思索。 直觉上一听到炙羊肉是副将送的,总觉得冥冥中有所指向,但单凭现在的线索都不足以有力支撑这些看似无端的怀疑。 再说,羊肉是谁做的不重要,羊肉出自哪里就有那么重要了吗? 就不能是真凶在故布疑阵吗? 怎么一听说炙羊肉是副将送的,就把他的思绪搅乱了呢…… 仅仅因为直觉就怀疑一个人,一点都不像他的行事风格。 于是,针对副将,他又问了小兵一个问题:“秦副将和你们主帅的关系怎么样?” 小兵想了想,中肯地说:“怎么说呢……毕竟是上下级,又是在军营这种明争暗斗的地方,说有多亲昵肯定是假的,但副将对主帅一直很敬重,加上他挺会汉人那一套的,用你们汉人的话来说,应该算礼遇有加。” “主帅对副将的话,就微妙得多了,虽然是一营主帅,平常却很关照副将,凡事顺着他的心意,很怕惹恼了他,但如果周围人多,他还是会摆出威严的样子。毕竟……” 他好像还想说些什么,却十分警醒地刹住了,似乎是意识到有什么话不该说。 “毕竟”是个转折词,卢云琛觉得这一转折处的停顿很是奇怪。 毕竟什么? 毕竟主帅? 还是,毕竟副将? 卢云琛直觉这后面紧跟的主语至关重要。 但看样子这个小兵是不打算说了。 光是这些,看不出副将和主帅间有何嫌隙…… 就了解到的信息而言,副将对主帅敬重而礼遇有加,还慷慨相赠炙羊肉。 表面看来,他似乎,没有毒杀主帅的正当理由。 沈亭修却说:“这个秦瑄嫌疑很大。” 他想了想,还是纠正了称呼:“或者说,应该叫他阿史那瑄。” 从这一刻,对于这样一个扑朔迷离,甚至很有可能就是幕后真凶的人,他不可能再称他为秦副将。 阿史那瑄…… 阿史那,卢云琛当然知道这个姓氏意味着什么。 但他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而且听沈亭修话中的意思,阿史那瑄,就是秦瑄。 他们,是同一个人。 副将的身份不言而喻。 小兵比在场所有人都惊讶:“你是怎么知道的?副将从不以真名示人,现在营里也禁谈这个话题。” 沈亭修没遮掩:“你们燕参领自己告诉我的。” 小兵更不淡定了,这个人竟能翘得开燕参领的嘴巴? 这个商人蛊惑人心的本事有一套啊…… 沈亭修没再详细介绍秦副将的身世,只是挑了句最紧要的说:“阿史那瑄是一个低贱的汉人战俘所生,在部落王室挺不受待见的,是为了躲避朝野、后庭的忌惮和暗杀才被驱逐来的这。” 卢云琛知道沈亭修的言外之意。 他是想说副将其实是有戕害主帅的动机的。 第九十一章 云雾散开,静候一场剑舞 比如,被驱逐至此的副将羽翼未丰,如果想要更好地保护自己只有变得更强大。 在草原上话语权和威信力是要靠寸寸军功换取的。 副将的履历很漂亮,不缺战功,但缺一个出头的机会,很大原因是因为上面有一个主帅处处在压着他。 成为主帅,取而代之,才能真正地执掌军营,有了军权和可以号令的人马,就有了对峙王权的筹码,没人能再拿捏和要挟他,可以说连王位都是唾手可得。 以副将积攒的声望,在主帅死后被拥立继任也不是没有可能,而且说不定这些年,他早就在暗中培植了许多能在军中说得上话的,有势力的亲信。 只是有一点卢云琛想不通。 在除掉主帅之前,副将似乎更应该先除去燕参领。 他们实在太像了,一样的深谋远虑,缜密多疑,还都很有野心。 卢云琛不觉得以副将的性格,能容得下一样很是冒头的燕参领。 再者,副将的性子更像是会循序渐进的那种。 越过参领,直接对主帅下手,风险太大,不像他会做的事。 而且听沈亭修所言,是燕参领向他透露的秦副将的真实身份,而小兵又说副将从不以真实姓名示人,可见副将对自己的身世其实是深恶痛绝的。 因为他没能因为这个姓氏尊享荣耀,反引来无数敌视,还被迫在军营挣扎求生。 但燕参领却把副将的隐秘告诉了旁人。 这么一看,燕参领和秦副将的关系不像是朋友,副将更没理由容得下他。 卢云琛知道,关于秦副将和燕参领的关系,其实很模糊,于是再确认了一遍:“燕参领和副将平日里走得近吗?” 没等沈亭修说话,小兵已经率先回答,这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问题:“军营里人人皆知,燕参领和副将是拜把子兄弟,两人形影不离,无话不谈。燕参领的汉话和对中原的认识都是副将教的。” 卢云琛又看向沈亭修,就见他郑重地点了点头,对小兵的话完全赞同。 没想到,副将和燕参领不但是朋友,还不是一般朋友。 这样的话,那么为什么燕参领才能出众,又和副将如此相像,副将却不除掉他,就能解释得通了。 同时,又多了一个副将杀主帅的正当理由。 说到和副将同仇敌忾,共同筹谋的,军中有能力,有势力的亲信,燕参领一定算一个。 这件事,燕参领说不定也要分一杯羹。 巧合的是,燕参领和副将一样,此刻都不在营中。 如果说毒害主帅的真凶就在二人之中,或者说两人是合谋,那么算算时间,主帅已经毙命多时,要篡位的话,他俩也该回来了。 看将军和卢队都是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何翊云不太确定地问:“这是,破案了吗?” 他只听将军说秦副将有很大嫌疑,接着卢队又问了关于燕参领的事,难道凶手跟这两个人有关? 他们,难道是凶手? 那究竟谁才是主谋啊? 还是说,只有一个人是凶手…… 他反正是一团乱麻。 但其实他更想问另一个问题:“为什么我们要查明主帅之死?这和我们有关系吗?” 刚才,将军跟小兵说,这事本来就和他们没关系的时候,他别提有多认同了。 但后来看将军要走不走的态度,才明白过来,将军只是在吓唬那个小兵,想激他留下交代出更多有价值的线索,不是真的要走。 何翊云打从心底觉得其实他们没必要趟这趟浑水,这是敌营自己的事。 沈亭修说了句:“有关系,关系很大。” 卢云琛认真道:“你想得太天真了。你以为我们可以置身事外?你不会真的以为,现在留在营里的全都是小喽啰吧?除了副将和燕参领,营地还有很多品级高低不等的长官。” “主帅公然死在营帐是瞒不了的,我们也不可能把他的尸体转移。一旦主帅的死传出去,全营都会立马被封锁,所有人都有嫌疑,没人出得去。什么事情都开展不了。会有多麻烦?” 说这话的时候,因为顾忌到有一个蛮夷兵卒在,卢云琛只用了“事情”含混地代替了“火烧物资”的计划。 他觉得已经说得够隐晦了,但小兵还是察觉到了一丝什么,说:“你们一定不是简单的樵夫和商人,刚才说的什么事情……你们就是谍作对不对?” 沈亭修懒得理他,平静地说:“都是一条船上的人了,要是我们是谍作的话,你以为你能跑得掉?老实点,不然把你丢出去当替罪羊。你看他们信你还是信引路人和我们?” 小兵哑巴吃黄连,只能暗自想,算你狠! 说完他怨念地看了一眼何翊云,好像在说:汉人就是狡诈。 何翊云暼了他一眼,视线就移开了,过了一会儿了再看,还是感到有道眼余光在幽怨地看着自己,一偏头真就和小兵的视线接触。 他回敬了一抹坦荡的目光,高昂着下巴说:“看什么看,你再看,你再看,你跟我们绑在一条船上,又不是我拉你上船的。” 小兵泄了气,只能说:“一条船上的人,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等。” 卢云琛、沈亭修和何翊云三人同时说。 但卢云琛还补充了一句:“你们营里摊上大事了。” 自古兵变就是大事,更何况这还是一起以首领人命开启的兵变,他已经可以想见场面会有多喧哗,多混乱和难以控制了。 当时巡卫长一行,还有后来跟过来监察的那些蛮夷兵,卢云琛觉得那是送上门的人头,甚至想出了自己嫁祸自己阵营这样的思路,引出另一伙并不存在的暗中汉军谍作来混淆视线。 借玉令来坐实谍作实行暗杀是真,又利用副将深沉的疑心让他滞留在山上,后来把燕参领也支离了营帐。 本以为混乱再难制造,顶多只能拖延时间了,却没想到竟有人冥冥中给他作了嫁衣。 即将到来的一场混乱,比他巧妙设局,用心构造的任何混乱都会来得激烈。 当蛮夷人作鸟兽乱,权位更迭,自顾不暇之时,他们要做的不过是添一把火。 这比任何拖延都要管用。 谁说主帅的死跟他们无关,如果不调查清楚,谁能想到还有一份意外之喜在等着他们…… 剑舞,小兵没能派上用场,也许有人会替他们跳了。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这场声势浩大的剑舞,刀锋指向,人心所往。 那人,不会令他们失望吧? 他们不必在乎最终是何人谢幕,只需握好自己手上的剑,等待可能到来的每一场较量。 声明:别奇怪,为什么五更 昨天晚上出去吃晚饭,吃完已经蛮晚了,所以开始写得比较晚,但好像一不小心写上头了。 一发不可收拾。 破万字了,写到真的超级晚。 我不常熬夜,在晚上写到这么晚更是第一次。 在晚上这么有灵感同样第一次。 都那么晚了,居然一点困意也没有,甚至还很亢奋。 情节写得实在太连贯了,收不住的那种,就想一直写下去(当然,我不是永动机,所以这种情况很少见,我很珍惜) 写到多晚呢? 具体时间不说了,怕吓到你们。 只能说,目前,身体状态良好,精神状态良好。 虽说写到那么那么晚了吧,写了上万字,但也没能如愿写到收尾的地方。 其间好几次我想赶紧收尾了,但情节又不允许,于是写得越来越多。 就像笔下的人物在抓着你不放,他们就是想那样说,那样去做,故事就该是这个走向,故事不允许就此结束一样。 一个个字就那么自然地倾泻而出。 我就和追剧的人一样,不想结束,因为好想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 想着早就过了凌晨了,就等今天抽空,补了收尾部分,再分章,添上章节名再发吧。 想纪念一下日更破万。 而且为了贯彻不留存稿的优良美德。 只能说,我太了解我自己了。 我这个人,只要一有存稿就会放飞自我,控制不住地懈怠,甚至是摆烂。 总想着有了存稿就不会继续存下去了,一旦存稿用完就会陷入惯性拖更,这点真的很不好。 所以对我来说,只有不留存稿才能破釜沉舟,背水一战,才能压力和动力加满。 所以,今天五更。 设的定时发布,可能发布时间会比较密集…… 故事节奏比较慢,第一个单元到现在也没能结束。 但我总想着慢一点就慢一点,我一定要写好卢纹秋和沈亭修的故事。 他们对我而言早就不只是两个虚构的人物了。 在写他们的好多个时刻,我都觉得自己和他们是在同呼吸、共命运的。 是不是有点,太感性了? 哈哈,我没疯,真情实感说的。 说到这里,也许有人会跳出来说,太夸张了吧~ 我知道一定有的。 如果你觉得我在自我感动,可以,如果你说我矫情,也罢。 借用我在我另一部小说《山海旧约》里面写的,突然觉得用在这里也很合适。 不为攀凌绝顶,只为千千万万次。白鸽横跨天幕。 如果灵感缪斯真的存在,就存在在那每一个让我有感到是和人物在同呼吸、共命运的时刻里吧。 这种感觉,可遇不可求。 我真的很享受,也很喜欢。 语言总是苍白,说得越多越乏力。 我只想说,我绝不会背叛我笔下的每一个人物,哪怕只是一个小人物。 写好他们。 第九十二章 不能再等 这三人都说耐心等待,小兵也不知道他们在等什么。 刚才这个做木材生意的商人说副将很可疑,引路人跟着又打听了燕参领和副将的关系,这种情形之下真的很难不让人联想些什么。 从引路人把主帅食用过的炙羊肉当作证物留存起来,到探究羊肉的来源,他们都一直在推理毒害主帅的真凶,既然那个商人怀疑副将有问题,那引路人会提到燕参领定然也不会是空穴来风。 他们该不是怀疑副将送给主帅的炙羊肉里做了手脚,挑大军和物资转移这样迫在眉睫的关口,是早有预谋要谋害主帅吧? 可引路人刚才都说,真凶不可能这么蠢,大可以假手于人,因此率先排除了烹制炙羊肉、片肉的炊事兵庚伍。 那么献上羊肉的副将和庚伍性质差不多,理应一并被排除,为什么推理到副将这里就戛然而止了呢? 他们揪着副将不放也不知道是为什么,直觉? 还是说,仅仅是因为案件分析进展到这里线索便断了,他们想尽快了结此事,才把锅甩给副将? 因为副将位处主帅之下,现在又不在营中,羊肉也是他献上来的,无论如何主帅中毒他都有脱不掉的责任。 小兵其实毫不关心真相如何,现在副将成了重大嫌疑人,他正好可以减轻嫌疑…… 但好像单凭推论,还没有铁证能给副将定罪吧? 副将虽然品性温和,礼贤下士,面对下毒杀人这样的指控定然也不会忍气吞声,而他只是一个籍籍无名的小卒,到时候真要对峙起来,借他上千万个胆子也不敢和副将呛声啊。更何况证据不足,相当于污蔑。 但现在的形势是,他已经和这三人绑在了同一条船上,要是不和他们同仇敌忾,他们大可以尾巴一翘,反指控他是杀人凶手。 他是亲自端上那盘炙羊肉的人,又逗留在主帅营帐多时,又是一个芝麻大点的小兵,他们自然是想捏造什么都可以,他毫无辩驳和还击之力。 而那个惯会威胁恐吓他的木材商人,握剑的姿势十分娴熟,眼中杀伐凛冽,一看就是个心狠手辣的角色。 要是自己站在他们这边的立场有丝毫动摇,他扬言说把自己丢出去当替罪羔羊,一定言出必践。 副将虽然身负嫌疑,毕竟位高权重。 在案子没有最终定论以前,他完全有能力自保。 在他们突厥人的地盘,这些汉人也没有能耐给副将安上莫须有的罪名,令他置身险境。 小兵暗暗计较,想着自己也没受过副将什么恩惠,其实不用瞻前顾后,觉得对不起副将。 退一万步,就算副将真的被定罪捉拿,甚至当场格杀,也是他的命数,怪不到自己头上。 反正,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他现在是谁也顾不上了,自己的小命还岌岌可危呢。 想到这,小兵沉沉地叹了口气,干脆自顾自地盘腿坐在了地上。 不过和他起初佯装惊吓瘫坐在地不同,现在他只是单纯地放弃了抵抗。 站着苦等只会让他胡思乱想,心力交瘁,而且愈发焦急,对他来说简直就是一种折磨,坐着,放空,至少他能好受一点。 三个人不肯透露只字,齐刷刷地就是说让他一起跟着等,他是真不知道在等什么。 等副将和燕参领回营吗? 那真是太可笑了。 都说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副将和燕参领一旦发现主帅的死讯,会是什么反应他不知道,因为主帅的死或许正是他们乐见的,但他可以确定的是,局势势必会发生逆转,他们会变成占尽先机的一方。 要怎么应对主帅的死,是追究真相,还是敷衍了事,争权夺位,也只在他们的一念之间。 而相应地,这三人也就会处于被动地位,单是汉人身份,他们在军营就不可能说得上话,也休想主导任何事。 所以如果说他们真是谍作,等副将和燕参领回来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现在的当务之急应该是尽力隐瞒主帅已死的消息,逃之夭夭才对。 虽然他也想有人帮忙为自己澄清分说,洗清嫌疑,证明自己和主帅突然暴毙毫无干系,但就连他都意识到,再等下去,情形会对他们不利了,想劝他们赶紧跑,自己也好偷偷溜出去藏好。 看在他们自身难保的份上,也不求他们能给自己提供多大帮助了。 不互相牵累,就万事大吉了。 盘腿坐着的小兵扯了扯抱胸站立的,何翊云的裤脚,说:“一条船上的人,我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何翊云斜觑了他一眼,作了个噤声的手势,用轻微,几不可闻的气声道:“嘘。” 但小兵放开他的裤脚,气恼地放大声音说:“不能说我也要说!都什么时候了,再等,再等我们一个都跑不了。副将、参领他们一回来,八成我们都会成为阶下囚,还是巴巴送上门的那种。” 何翊云刚想骂他,被卢云琛拦下了。 小兵的话提醒他了。 副将密谋毒杀了主帅的可能性有九成九,他一定会晚归,为的是刻意拖延,营造自己远离营中,不在案发现场的表象。 回来后没那么轻易继任主帅之位的话,也一定会纠集他在军中的同党发动兵变起事,主帅的位子他是志在必得。 那么,在此之前呢? 副将有找好替自己顶罪的人,或者说,嫁祸的对象吗? 如果没有…… 是了,没有的可能性才最大。 因为就算主帅死得蹊跷,也存在表面上的嫌疑人,而且连他自己都是嫌疑人之一,但只要他想,也完全可以将这处理成一桩无果悬案。 理由也可以冠冕堂皇,就说缺乏可靠证据,线索不足,不能草率定案,然后把案子就这么放着,变成陈年积案,最后不了了之。 就算找不到毒杀主帅的真凶,也丝毫不妨碍他篡权上位的图谋。 或者说,他根本没有必要再费心去安排一个替罪羔羊,这样做易如反掌,但多此一举。 也正是因为这样,如果他们几人再继续待在这主帅的大帐中,等副将一回来,根本不会把他们当成下毒案的重要目击者,去调查这件事的真相。 相反,更有可能的是直接把他们抓起来,不由分说地定为贼喊捉贼,居心叵测,欲盖弥彰的弑帅者。 小兵说得没错,再等,他们就会变成巴巴送上门的阶下囚。 现在,不管主帅死讯会不会很快被发现,也不能留在这假装是在和主帅议事借机拖延了。 引人来调查主帅遇害的人倒也好,主帅之死提前曝光,引起哗变,趁机打乱副将的谋划,正好可以给副将下绊子,给他制造一些麻烦。 反正他们的目的,从来就不是帮敌营解决阴谋毒杀或是内乱,而是寻机生事,引发混乱,好开展破坏任务。 只是,要让副将被牵绊住,迫于底下试压不得不严查主帅死亡真相的话,他好像还不能带着其他人,就这么走了。 还得给副将留下点东西。 查案查案,没有证据,从何查起? 岂不是恰好遂了副将想要把这归为一起悬案的小心机。 想到这,卢云琛从袖子里取出那块包裹着重要证物的布包,打开之前小兵藏东西的箱子,把那几片炙羊肉一起放在了原本的盘子的,然后把托盘和筷子一并放到了原位。 所谓原位,也就是它们一开始应该在的地方。托盘是在主帅的桌案上,筷子则是在地上,而且是散落。 第九十三章 证物归位,惊马 小兵不解:“你这是做什么?不是说要取几片羊肉留着当物证,找机会查验是什么毒吗?怎么将我藏好的东西都放回原位了?” 刚才这些人还说要帮他解释,让他免受惩处,现在怎么来这一出? 这不是把他往火坑里推吗? 炙羊肉是他送进营帐的这事迟早瞒不住,到时他还有活路吗? 他不禁头皮发麻,连忙从地上拾起筷子,端起那盘好似泛着寒光的炙羊肉,想把它们好生藏起来。 “慢着,停手,”卢云琛带着命令式的口吻道:“放回去。” 见小兵没有马上放下托盘和筷子,就这么和卢队僵持着,虽然不知道卢队此举的意图,何翊云还是选择站在卢队这一边,从小兵手里夺过了东西,照着卢队的样子将它们放置好。 卢云琛看了一眼忿忿的小兵,说:“你以为藏在箱子里就没事了吗?迟早都会被人翻出来。到时候你更难解释,还多了一条罪状,企图掩盖罪证。” “让这些东西按原位摆放对你才是最有利的,至少它们会还原真实的情况。既然你没下毒,清者自清。” “你连是什么毒都不知道,也没有得到毒药的途径,我们再帮你作证,底下的人都不是傻子,会有明智的判断。” 不过卢云琛会把物证放归原位,还真不是在替这个小兵打算。 他是要给副将留线索,但线索在哪里都是线索,装有炙羊肉的托盘和筷子,不会因为被埋在了箱子里就被人忽视。 反而,现场被仔细搜索一番,这些被刻意隐藏的东西都会首先成为可疑证据,也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它们和主帅暴毙的渊源。 但这样一来,就摆明了存在想要掩盖罪证的人,这样的人也会首先被怀疑成真凶。 进过主帅大帐的小兵和他们,毫无例外会成为他人开刀的对象。 作为名义上的汉人引路者、樵夫和商人,他们比小兵更容易让人起疑。 所以,表面上卢云琛是在帮小兵遮掩,还原真实的案发现场,实则更是在帮他们自己留后路。 到时就算有人想以此往他们身上泼脏水,他们不曾做贼心虚地隐瞒或是销毁过物证,就还有分说的可能。 小兵听完引路人之言,一寻思,还真是这个理不假。 他当时也是急糊涂了,实在不该自乱阵脚想要掩饰什么,搞得好像主帅中毒真和他有关似的,这样欲盖弥彰的做法只会落人口实,让他处于不利的地位。 “那接下来该,该怎么办?”小兵已经全然失了主意。 卢云琛用小兵自己的话回答了他:“像你说的,不能再等下去为人俎上鱼肉,要走,立刻。” 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一个兵卒的声音:“主帅。” 何翊云、小兵和卢云琛都是一惊。 一直守在帐帘前,留意外面动向的沈亭修没有丝毫慌乱,撩开些许帐帘,探头,机敏地回复道:“何事?我与引路人他们来找你们主帅谈笔买卖,但不巧,他好像正在歇息。别打扰主帅了,有什么事等他醒来再回禀吧,我们也正要出去。” 帘外的兵卒听说主帅歇下了,犹豫了一下,想到主帅的性子,最终还是说:“那还是等主帅醒过来再上报吧。” 等这个兵卒一走,沈亭修赶紧示意身后,三人连带小兵,一起堂而皇之地出了营帐。 一点也不心慌的那种,至少表面看上去是这样。 有了沈亭修刚才那番说辞,他们进出主帅营帐都有了正当理由,而且就算之后遇到盘问,也可以说他们早前并不知道主帅已死,以为他只是疲惫因而睡得沉了些,在帐内也没有逗留多久。 当然,前提是没有旁人看到他们入帐的确切时间。 不过问题不大,估计一般的兵卒不会多事。 但他们一出来,就看到外面乱作了一团,一队人和几匹马像是在殊死搏斗。 有几匹马受了惊,状态很是狂躁,木桩上满是被马蹄践踏的痕迹,有的马急剧后仰,想要挣脱缰绳,少数在营地狂奔,大有冲出树林之势。 卢云琛和何翊云心领神会。 不用多想,现在的阵仗一定得益于沈亭修先前的嘱托,朱冀和尹从睿已经有所行动了,火折和木材也一定已经就绪。 在山上沿途巡查的卫队才回来不久,正在处理惊马事件。 马匹受惊突然,他们也不知道是何缘故,只能尽力安抚,牵引缰绳,制住四处奔窜的马,但他们多不擅长驯马,只能借蛮力抵抗。 本就发狂的马儿见来人张牙舞爪,还有要取出兵刃的趋势,更不受控。 看到之前派去传话的兵卒回来,巡卫营里代行卫长之职,同时也是燕参领得力下属的闻捷忙一把抓住他,问:“主帅怎么说?肯下令擒马了吗?再这样下去,只怕这几匹马要将所有营帐都给掀翻了,说不定会有更多的人被误伤。” 沈亭修认出,这个兵卒就是刚才在主帅大帐外,说有事要呈报的那个兵卒。 原来他形容急迫,就是要说这件事。 送炙羊肉差点惹出人命官司的那个小兵,趁乱混入了去喊人驯马的喽啰们中。 卢云琛和何翊云紧随沈亭修,来到了山洞附近的物资车旁边,就听到被代理巡卫长质问的那个兵卒,哆嗦着回话说:“主帅现在不,不便搅扰,要不还是再求求驯马师吧。” 和这个代理巡卫长比起来,兵卒显然更怕正在歇息的主帅勃然大怒,拿他出气。 代巡卫长闻捷啐了一口,不屑一顾地说:“求他?那个老顽固,满口的大道理,就是懦夫、怂包!说什么马匹受惊,原因不明,没有主帅的手令不敢冒然出手制服,怕伤了为数不多的战马,破坏大军行进,触了主帅逆鳞。” “笑话,主帅再爱惜战马,会枉顾全军物资和那么多将士的性命吗?少了几匹战马,也耽搁不了什么。我看他是养马养傻了,迂腐不化。得不到主帅亲自下令,他是不会动弹的。天塌下来也不会。” 看兵卒半天也憋不出一个字,闻捷也看得心烦,大手一挥说:“去去去,多找点人手先抵一阵,多事之秋,但愿能尽快平息此事吧。” 何翊云这时头脑很清醒:“这事我们不会再插一脚了吧……” 被卷进主帅离奇死亡的事件非他们所愿,为了不让事态扩张,被限住手脚,他们却不得不管,抽丝剥茧揪出疑凶。 可惊马是将军筹谋,也是拜朱冀和尹从睿所赐,总不会还做滥好人吧? “怎么可能,他们乱成一锅粥,乱成热锅上的蚂蚁才好。就是要让他们自顾不暇,我还嫌他们不够忙呢……看来一心执掌军权的阿史那瑄有得愁了。我们可以暂时松口气,开展我们的计划了。”卢云琛笑着说。 但他很快又说:“不过副将这么久还不肯露面,是有点超乎我的想象,他还在等什么呢?” 如果先前阿史那瑄滞留山上,是为了清缴残余谍作,为袍泽复仇,也正好拖延时间,等主帅身亡,为自己制造不在场的充分证明,准备取而代之。 那么现在,他还有什么理由不出现? 时机也该到了啊…… 如今,可是万事俱备,连东风也不欠了啊。 但他也只是纳闷而已,不是关心副将蓄谋良久,能否功成。 毕竟副将出现得晚,于他们的大计并无影响。 只是别出现得那么凑巧,和他们的行动撞上才好。 第九十四章 顽固的驯马师 何翊云这时才发现那个小兵不知道什么时候溜了,嘟哝道:“咦,那个蛮夷小兵呢……” 沈亭修不以为意地说:“早就趁乱溜了。此时不溜,更待何时?” “他不会……”何翊云当然知道小兵是偷溜了,不可能是迷路,他想说的不是这个。 卢云琛看出他的担忧,说:“应该是混到四散奔走的人群中了,不过他不会乱说话,把我们卖了的。” 虽然只是短暂相处,但何翊云觉得自己已经快看透这个小兵了,直言:“他看上去是挺识时务的,也保证过不会多生是非,但他惯会见风使舵,这样的人能信吗?” 用小兵自己的话说,他断不会乱嚼舌根,嫌命太长。 但此一时彼一时,燕参领和副将就快回来了,他也知道现有的证据不足以支撑他是毒杀主帅的凶手,靠自己也能洗刷冤屈。 比起他们几个古怪、似有图谋的汉人,副将和燕参领显然更值得倚靠。 他就不会选择将燕参领及副将当作救星吗?借二人之手脱困,顺便把他们揪出来邀功。 卢云琛语气笃定:“不足信,但我相信他最惜命。他不傻,听完我们的分析应该早就猜到真凶可能是谁,也知道向那人投诚会是什么下场。他让我们不要空等,自己又怎么可能自寻死路,送上门去给别人当替罪羊?” 这个小兵虽然身份低微,但正是因为常年的低眉顺眼,看遍世态炎凉,他其实很会为自己打算。 尽管被强行和他们绑在了同一条船上,却是迫于形势,只是缓兵之计,并不是真的想和他们为伍,才会趁人不注意溜进混乱的人群,不过是为了自保。 除非不得已,他不会现身在燕参领和副将的面前,自讨没趣。 他不会主动向燕参领和副将提及主帅之死,更不会承认自己进过主帅大帐,自然也就不会透露自己曾和他们交谈以及对他们的诸多猜疑。 因为小兵很清楚,交代得越多,幕后的真凶就会对他越忌惮,把他推出去背锅的速度只会更快。 把自己隐没于人群,降低自己的存在感,远离是非,才能活得长久。 沈亭修也说:“不只是在疑凶的面前,这个小兵见到我们一定也会自觉绕行,他比我们担心被他卖了更担心会被我们出卖。” 何翊云闻言看向卢队,就见他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这才放下心来。 看到不远处焦急如焚的代巡卫长闻捷,想到他刚才提到的顽固非常的驯马师,何翊云有个疑问:“虽然说这个闻捷只是代理褚都安的巡卫长一职,但区区驯马师,怎么敢公然违抗他的命令呢?甚至还拿出主帅压他。” 这时,朱冀和尹从睿从身侧转角处走出来,刚好听到了何翊云所言。 朱冀刚想说什么,尹从睿向他使了个眼色,抢先避重就轻地说:“你没听见吗?代巡卫长说他是老顽固,老顽固会抗令不行有什么奇怪的?” 看何翊云认真地在琢磨尹从睿的话,朱冀没忍住喷笑了一声。 何翊云预感到什么,迅速看向尹从睿,就见他一摸后脑勺,突然抬头看天,嘀咕道:“今天天气还挺好的哈。” “尹从睿,你不对劲!说,你和朱冀是不是有什么瞒着我们?” 卢云琛心领神会,直接说:“将军只说让你们寻机把马惊了,没想到你们还多想了一步。不,应该说,是你。” 他看向朱冀:“这件事做得很好。” 何翊云后知后觉,这才反应过来:“卢队,你是说,驯马师和代巡卫长对着干,是拜朱冀所赐?” “之前,谁说我马后炮来着……”尹从睿幸灾乐祸道。 何翊云不甘示弱,用胳膊撞了一下他半边肩膀:“你这家伙!” 朱冀笑着说:“我一直在想将军让我们惊马的用意。如果是为了劫马,未免太过打草惊蛇。我就想,这样做一定是为了扰乱蛮夷人的视线。但军营都配备有驯马师,一时半刻的骚乱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除非,有办法能延缓或是阻止驯马师来驯马。” “所以,惊马的事我交给了尹从睿,而我主要负责驯马师那边。” “我提前打听了,那人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头儿,叫冯完,耳背,养马成痴,是驯马的个中高手,在他们突厥部落很有名气,不是什么人都能请得动的,会同意入军营也是因为和主帅惺惺相惜,他们都是爱马识马之人。” “我想,驯马师在做任何事之前一定会先顾忌主帅,不仅因为主帅的身份,还因为他们间的情谊。这正是可以利用的一点。” “我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在溪边清洗饲料。我只是投其所好,和他聊了聊马,顺便提到了大军很快就会转移的事,强调说主帅很看重此次转移。” 朱冀没有详细说他和驯马师聊了什么,何翊云不太理解:“光说这些,怎么就能确定冯老不会奉命去驯马呢?依我看,把冯老藏起来才能万无一失。” “在人家的地方,四处都有戒严,能藏到哪去?”沈亭修顿了顿,接着说:“不管这个驯马师是被藏起来,还是永远消失,马突然受惊,驯马师又出事的话,他们很自然就会想到马受惊不是意外,也一定会严查……这不是我们想看到的。” 何翊云没再说下去,他本来想说反正在溪边,性冯的驯马师又耳背,不如一不做二休,吓吓他,让他失足跌落水中,也就没人能去驯马了。 听完将军的话,他才知道这样做会引来多大的麻烦。 “好在冯老最终真的没有插手驯马的事。看那个代巡卫长气急败坏的样子,我都能想象到冯老是有多顽固,多油盐不进,偏偏他还拿冯老没有办法,因为没人比冯老对马更熟悉了。” 卢云琛总结道:“上了年纪的人做事通常都会瞻前顾后,但驯马师坚决不去驯马,很大程度上还是因为对马的爱惜以及和主帅间的深情厚谊。他怕误伤了战马会耽误大军行进,对主帅不利。心有挂碍,才会更加瞻前顾后,对他人来说当然就会觉得他顽固不化。” 他又低声说了一句:“想不到还有这么重情义的蛮夷人。” 朱冀也颇为感慨地说:“但他可能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份情谊有一天也会被人拿来利用,把自己陷于不义。如果他知道主帅已经死了,又会如何……” “他很快就会知道。”沈亭修说了一句十分残酷的话。 看将军、卢队和朱冀都是一脸沉重,何翊云转移了话题:“对了,尹从睿,你还没跟我们说是怎么让那些马受惊的呢。” 尹从睿好不容易找到可以吹嘘的机会,得意地说:“那还不是小菜一碟。我狠狠地揪了马尾上的鬃毛,还踩了它们的马蹄。” “就这样?”何翊云表示不太相信。 尹从睿顿了一下,眨巴了一下眼睛,语速飞快地小声道:“当然了,朱冀还给了我一个药瓶。反正我拿去给那些马闻了以后,那些马就躁狂得不行。” 第九十五章 惊马的背后,发令 何翊云又问朱冀:“那个药瓶有什么特别的吗?功效这么强。” 朱冀一摊手,摇摇头,说:“药瓶是之前跟卢队一起,在山上和夜巡队打交道的时候,卢队给的,说以备不时之需,可以给动物用,用来拖延时间。” “我一想,让马受惊不也是为了拖延时间,扰乱视线吗?就拿来给尹从睿用了。” 闻言,大家都看向卢云琛。 卢云琛一扶额,不无尴尬地解释道:“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加了一些会刺激动物兴奋的东西,桉树油之类的。” “那卢队……你脸怎么红了?”尹从睿想到什么,说:“有的马除了躁狂,其实还有别的表现。” 何翊云顺嘴问:“比如呢?” “比如有的马和马互相会撕扯扭打在一起,我也不知道这样形容恰不恰当,而且它们看上去不像是要互相伤害,倒像是,倒像是,怎么说呢……”尹从睿越说越着急,急于证明药瓶里有古怪,但总感觉词不达意。 沈亭修眉头一蹙,说:“你是想说发情吧?” “对对对,将军,就是发情,你真是一语中的,我一时都没想起来怎么形容。”尹从睿忙附和道。 “发情?”何翊云一脸的不可思议:“只是加桉树油之类的,能有这样的效果?” 他们的目光再次一齐锁定了卢云琛。 卢云琛破釜沉舟地说:“好吧……其实不只是桉树油之类,我还加了麝香。” “动物躁狂起来哪会分对象?保险起见,我中和了一下成分。” 何翊云和尹从睿都恍然地点点头,对卢队的做法表示理解。 沈亭修没说话。 心思细腻的朱冀很快意识到什么,小心翼翼地说:“桉树油是只针对动物有用,但麝香可不是吧?要是被人误吸……” 闻言,何翊云一吸鼻子,警惕地看向尹从睿。 他可是执行惊马任务的人,而且他当时应该不知道药瓶里的成分,只知道是用来对付动物的。 尹从睿解释道:“别这么看着我。虽然我是不知道药瓶里加了什么,但以防万一,把药瓶凑近马鼻子边上的时候,我用袖子掩住了口鼻,等到空气中残余的味道都挥发得差不多了,我才走的。” “所以,不仅是我,后来听到马受惊迅速赶来的人,应该也不会被麝香波及。” 何翊云松了口气,但嘴上还是打趣道:“其他人有没有被波及我不知道,但你这么兴奋,说话跟连珠炮似的,确定躲过了麝香?” 尹从睿大惊,他兴奋是因为急于解释,怕他们误解自己误吸了麝香,会影响后面的行动,或是带来麻烦。 “将军,卢队,我发誓,我现在头脑清醒,思路清晰,心绪平稳,真的完全没受什么麝香影响。” “急什么,多大点事。就算你突然躁狂发情,我们这么多人,还制不住你吗?”何翊云故意说。 沈亭修没再纵着何翊云吓唬尹从睿,也不想再耽误时间,道:“行了。他要是中了麝香,还会工夫分辩这许多?” 卢云琛咳了一声,他是真不想再提什么“麝香”了。 本来,他只想一句话含混地带过药瓶里的成分,没想到一向粗线条的尹从睿竟然看出了猫腻,还刨根问底。 好了,现在大家都知道是他想出来的主意,用这种办法对付动物,药瓶也是他一手调配的。 其实,何翊云和尹从睿知道没什么,他们可能还觉得这个方法挺高明。 被朱冀知道也没什么,他一定也能理解这是为了拖延扰乱不得已采取的下策。 但偏偏,沈亭修也知道了。 而且他还是最早猜到药瓶里的成分除了令马群躁狂以外的功效。 他当时说的时候,还,蹙眉了。 虽然将军知道兵不厌诈的道理,但这种手段毕竟太过下三滥,他的态度显然是反感的。 换作他,一定是不屑用这种卑劣的招数的。 他,又会怎么想自己呢…… 自从被引导说出药瓶的成分里含有麝香以后,卢云琛表面故作轻松,仔细在听何翊云和尹从睿的斗嘴,但其实他连沈亭修的衣角都不敢看,更别说和他目光接触,攥紧的手心早已经出汗。 他明明心中坦荡,会研制这样的药瓶也有充分理由,都是以备不时之需。 但不知道为什么,一看到沈亭修蹙眉,他就不可抑制地紧张,甚至莫名地羞愤,不想去想,却总是控制不住地想,将军是不是不高兴了?他会不会误解自己…… 所以他急于化解这样的尴尬,当然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正事:“对了,朱冀,尹从睿,将军交代的事情都办好了吗?” 他指的是堆放木材到所有的物资车上,还有准备火折。 当然,这话,他是明知故问。 尹从睿右手握拳,锤了一下自己的左侧胸膛,说:“当然,绝不会出岔子。” 朱冀指了指附近的多辆物资车,说:“木材不多,但每辆车上都已经用木材掩盖了物资。” “我们也在其中一辆物资车底下,发现了将军藏的一小坛青稞酒。指派蛮夷兵堆放完木材后,我们借着检查是否堆放整齐的机会,趁人不注意,已经移开最上面一层木材,往下面的木材和木材缝隙间倒了许多酒。” 说完,他把火折一一递给卢队、将军和何翊云。 他和尹从睿是忙完木材堆放之后,才分头实行惊马和找驯马师,最后才拿到火折,他当时就已经把火折分给了尹从睿。 “这火折……”卢云琛很快就想到朱冀是怎么顺利取得这些火折的了,说:“从军以后,探囊取物的本事看来还没丢。” 朱冀身世可怜,举目无亲,在入军营以前曾被迫落草为寇,刚开始也干过一些小偷小摸。 朱冀笑着说:“还好没丢,这不就派上用场了嘛。” 尹从睿提议:“卢队,都等了那么久了,现在万事俱备,是不是该开始我们的计划了?” 卢云琛没有直接回答,却说:“是什么都已经准备就绪了,但直到此刻,我还是不明白,阿史……”想到副将其实也是个可怜人,他还是决定改口,毕竟阿史那这个姓氏为副将所不喜,“秦瑄为什么还不回来……” 比他预想的时间晚了不只一点。 怎么算秦瑄都已经巡视完半山腰了,应该已经在返回途中。 难道是半路上又被什么事给绊住了? 可,能有什么事呢? 有燕参领随行,有何事会牵绊他们这么久? 正因为百思不得其解,而事出反常必有妖,秦瑄又是个极善钻营的人,所以他不得不沉住气,多思量,多提防。 何翊云难得和尹从睿立场一致一次,说:“卢队,再犹豫下去,恐怕就要错失时机了。” 朱冀也说:“趁惊马还没被控制,青稞酒也还没完全挥发,要是下定决心要毁了那些物资的话,下手宜早不宜晚。等被我偷了火折的炊事兵回过神来,想起和我打过照面,恐怕行事就没那么便利了。” 看卢队毫无反应,仍是举棋不定的样子,尹从睿轻唤一声:“将军。” 沈亭修却不着急:“听你们卢队的意思。这次任务我早交付给他,他说了算。” “不等了。”卢云琛不想看沈亭修左右为难,说:“从靠近山洞的物资车开始,一人负责一列。就位以后,看我手势,就开始点火。之后,火速撤离,山顶会合。如遇突发险情,自保为要,再想办法回我军驻地。” 第九十六章 执行命令,黄雀在后 朱冀、尹从睿、何翊云一接收到指令便很快就位,卢云琛和沈亭修则负责最后两列。 虽然现在大家的心情是严阵以待,但都没有在神态上体现出来。 在偶尔经过的蛮夷兵眼中,他们不过是慵懒地靠在物资车边上。 而且因为他们都是负责木材搬运和堆放的人,小兵下意识地以为这些人是在作最后的检视。 等到更多的人被喊去驯马,附近不再有人来回走动,卢云琛果断地作了个一刀切的手势,下达了执行的命令。 几人几乎同时摇晃火折,并迎风吹动,引线点着以后,也几乎是同时把火折丢向了物资车表面。 刚开始出现的是窜动的火苗,但很快“嘶”的一声,火光涌现,火舌从边沿向中心蔓延,很快席卷了表层覆盖的所有木材,随之火焰一跃而出,霎时间笼罩了车身。 几人的眼眸被映照得通明,视线所至是熊熊烈火,像一场兴奋的狂舞。 卢云琛向其余几人颔首,接着微微偏头,示意撤退。 在撤退前,他放声高喊:“不好了,物资车走水了,快来人啊!” 尹从睿和何翊云也作势呼喊求援,朱冀跑了几十米远抓到一名蛮夷兵,佯装惊慌地说:“快,快去喊人,”他指向不远处陈列的物资车,手指微微颤抖:“物资还在车上!” 蛮夷兵本是要赶往马匹逃窜方向,去帮着那些徒手抗衡惊马的同僚搭把手。 他循着朱冀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火光冲天,周遭的树木无一幸免,思量了一下孰轻孰重后,忙调转方向,往另一侧调集人手,边跑边呼喊:“大事不好了,物资车附近起火了,快去抢救物资!” 卢云琛和其余几人来到朱冀这边,听见那个蛮夷兵正四处求援。 但大多数人都忙着提防和制服惊马,加上他们也不敢违抗代巡卫长的命令,虽然看到物资车旁火势严峻,面色沉了一下,但还是选择紧随前面的队伍赶往了惊马区域。 只有一个小兵停住了脚步,略微犹豫后说:“是先止住马群癫狂,还是先扑火,不好擅作主张。待我回报闻卫长,交他定夺吧。” 见他很快转身,一路小跑,应是要去向代巡卫长闻捷上报火情,等闻捷一来说不定会问及突然起火的原因,届时先拿负责物资车的人开罪,卢云琛小声说:“走吧,趁他们现在自顾不暇。” 但他们刚走到出口附近,就看到副将迎面而来,后面的燕参领也跟着从一侧转角处走出。 久等未至的人在他们终于得手后姗姗来迟,和他们正面相遇,如果说这是巧合的话,未免也太牵强了。 反正卢云琛是不信的。 而且,秦瑄和燕禄气定神闲,步履从容,看到他们要离开全无诧异,一点也不像是才急促赶回,倒像是已经恭候多时了。 燕禄绕到秦瑄近前,看了一眼神情复杂的引路人和他的一应同伴,说:“知人知面不知心,先前是我低估你们了。赶回来的路上,我和副将打了个赌,赌你们的身份究竟单不单纯。事实证明,我输了。” 虽然他目视前方,看向的是引路人一行,但他的目光落在沈亭修和卢云琛身上的时间,明显要多过其他人。 这个木材商人,周身透着墨香铜臭,重利贪杯,精明而又圆滑,总把买卖挂在嘴边,一副不想被世道牵累,只想攀附权贵以傍身的模样,连他都被骗了。 为了让这个贪生畏死的商贾无后顾之忧地说出巡卫长一行失联的内幕,不惜亲口许诺保他不死,还把此人当作没有威胁的对象,不加设防地道出了副将的隐秘身世。 现在看来不是自己人之间的交心,完全就是在授人以柄。 而那个深受巡卫长和主帅倚赖的引路人,本以为就是个比较会审时度势的砍樵人,出身乡野,见识浅陋,惯会溜须拍马,忠厚有余但头脑简单。 现在想来,却是这两个最先给他留下刻板印象的人最不容小觑。 因为其他那三名砍樵人并不多话,和他也没什么交集,才没能给他留下印象,自然也就不能令他放松警惕了。 恰恰是这个商人和这个引路人,那些引人注目的标签都是他们自己往自己身上贴的。 他们刻意营造的形象也是他们想让自己看到和认为的,为的就是伪造另一层皮方便在人前行走,降低旁人对他们的戒心,甚至不惜引起旁人对他们的偏见,就是为了在大部分人心中强化他们庸俗愚昧的形象,削弱可能存在的忌惮和猜疑,以图后事。 这两人多半就是领头者,剩下的三个不过是为人驱策的。 亏他自诩世事洞明,竟是反被聪明误,被这二人牵着鼻子走了。 燕禄很快察觉到洞口外那一片刺目的火海,转而气愤地对着秦瑄说:“你只说要钓潜游的鱼儿,不用着急回营,要我跟着等,可没说要等他们得手后再现身啊!” “现在物资车一片狼藉,火势还有持续扩大的态势,你要如何收场?主帅这回恐怕也不会再偏袒你了,定会治你渎职之罪!” 秦瑄一步步逼近为首的引路人,既是在挑衅他们,也是在向燕禄解释:“捉贼拿赃,若非如此,怎么能看到他们处心积虑的图谋,又怎么能让这群精于伪饰,长于诡辩的谍作无话可说呢?” 他看向燕禄:“沉住气,多等那么些时辰,他们的狐狸尾巴这不就藏不住了吗?” 燕禄觉得有理,但物资车几乎毁于一旦仍是他未曾预计过的:“你有你的考量,揪出谍作确实很重要,可没了这些物资,即便大军成功转移,只怕也撑不到援军来驰啊……” 秦瑄看了一眼火光滔天,不为所动,似乎那些物资可有可无,全然不像燕禄那么忧心忡忡。 “物资没了,可以再劫。我们已经巡视了整座山,不可能有漏网之鱼。混入我们营中的汉军谍作就是他们几人,悉数在此。这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他们汉军已经黔驴技穷了,虽然劝降了原本打算向我方靠拢的城中主帅,却没得到什么有利情报,无计可施,才会以身犯险。活捉他们押到阵前,枭首示众,定能让军心大振。他们并不知道我们下一步的作战计划,我们未必不能夺城。” 第九十七章 对峙 燕禄还是很痛惜那批军备物资,深觉有负巡卫长的嘱托。 其实他和秦瑄在马匹受惊那会儿就回来了,但一路上秦瑄都刻意放慢步调,和他铺垫说真正的谍作可能就在营中,还引导他怀疑上了引路人一伙。 他将信将疑,才会同意延缓归营,配合秦瑄一起试探营里的那几名汉人,想营造出军中少人坐镇的假象,诱引路人一行开展下一步动作。 快到入口时,他和秦瑄都看到士兵行色匆匆,乱作一团,也依稀看到了远处有马群在失控奔逃。 他料想这就是敌营谍作的下一步计划,令马群受惊伤人,目的是让他们损兵折将。 但当他说出这一猜测后,秦瑄却说这不是谍作的最终目的,但他们究竟意欲何为,秦瑄却没有明说。 也不知道秦瑄是还不清楚,需要再观望一番,还是有别的打算。 燕禄知道秦瑄向来谋定而后动,也就耐住性子,和他一起静观其变。 直到亲眼看到引路人几人分头站到了陈列的物资车旁,行迹鬼祟,不久后周围就起了火,他才真的按捺不住,想要趁火势还未蔓延,前去把火扑灭,顺便揭露引路人一行的阴谋。 但秦瑄却按住了他,说什么稍安勿躁,当他想要挣脱时,秦瑄甚至头一次拿出了副将的威严压他,命令他继续等。 他想不通这样的情形,火势愈发迅猛,连带着山林都有付之一炬的风险,为什么要等? 还有什么必要去等? 难道要等物资车全部被烧毁,林中植被被殃及,甚至出现了人员伤亡,才现身阻止吗? 若真的是等到那时,早就为时晚矣。就算揭发了谍作问罪,那些不可估量的损失也无法弥补。 这样一来,不是反而成全了那些谍作的阴谋,让他们称心如意了吗? 他们死了不要紧,对于他们的军队来说,也算幸不辱命,倒是白白损失了那些军备物资。而这样的损失本是可以避免的。 燕禄觉得这么浅显的“伤敌一百自损三千”的道理,秦瑄不可能不明白。 所以他是真的不理解,秦瑄让他原地待命,究竟还在等什么? 他隐隐地察觉到,秦瑄可能不是想看谍作是否还有进一步图谋,也不是在等着木已成舟之后,当场揭露谍作的阴谋,顺理成章地把他们治罪。 因为无论是突然狂躁乱奔的马群,还是引路人一行身上突然出现的火折,都足以将这些谍作定罪。 在物资车刚开始起火之际,才是他们应该现身,戳破谍作伎俩的最佳时机,不致使火势扩大到难以控制,也能让这些谍作猝不及防,不给他们任何撤退的时间。 秦瑄明知多耽误一刻,就会多一分让谍作趁乱脱逃的风险,但他还是坚决地选择等下去,理由一定不像他说得那么简单,他似乎还有别的筹谋。 但秦瑄名义上是副将,是仅次于主帅的级别,自己理应奉他为主,再说他也是自己很重要的朋友,燕禄不想拿揣度有心之人的那一套,来猜忌和剖析他。 听他说物资被烧毁事小,还有再劫的可能,汉人军队势弱,暂时拿他们无可奈何之后,燕禄一想也是,他们的士卒皆骁勇善战,个个勇猛无匹,自是不必怕那些只会玩弄心机的汉军。 杀了这些狡猾的谍作泄愤,正好稳固激昂军心。待援军一到,他们一定很快就能直捣黄龙,一举夺城。 巡卫长、监察兵和那些无辜枉死的兄弟的仇,也算是报了。 听说秦瑄想活捉他们,还放言说要把他们斩首人前以振军心,卢云琛语气轻蔑:“真是大言不惭。就凭你们,也想轻取我们性命,还妄图借此给我军下马威?你们未免也太小瞧我军了。我朝之忠臣良将辈出,绝不是尔等蛮夷可以任意拿捏的。” “今天,你们会被区区伪装的樵夫、商人玩弄于鼓掌,他朝,也一定会见识到汉人的风骨、血性和我军的真正实力。” “在猖狂地遥想他朝以前,你们似乎忘了当下的处境。还是先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吧。现在,你们可是插翅也难逃了。” 秦瑄没把眼前之人的话放在心上,在他看来汉人军队已是强弩之末,中原王朝早就大厦将倾,他们再也不会有力敌的资本,会说这样一席慷慨陈词只是因为无知和狂妄。 他不会再给这些谍作拖延时间的机会。 秦瑄很快对着引路人一行的脖子隔空作了个“斩首”的手势,并向身边的燕禄示意,下达无声的指令。 燕禄等这一刻已经太久了,他蓄力拔出环刀,带着凌厉的杀气和威压走向引路人及其党羽。 卢云琛作好引颈待戮的姿势,但在燕禄终于靠近他时,却突然说:“你就一点也不好奇,为什么你的副将会放任物资车被毁,不见焦急,还让你一味地等吗?等到烧得差不多了,他才放你过来。” “你什么意思?”燕禄怔了一下,这个引路人像是能看透他心中所想,竟一语中的地道明了曾一直占据他内心的疑虑。 但他早就打消了这个疑虑,所以很快便选择站在了副将一边,恼羞成怒地说:“他刚才已经说了,想必你也听到了。损失了这些物资于大军无碍,除了等后续支援,我们一样可以从你们汉人军队处劫掠。这座城池已经岌岌可危,我们不日就能进驻城中。你休想……”燕禄一字一顿地说:“挑、拨、离、间。” 看燕禄现在气急败坏的样子,卢云琛知道自己猜对了。 秦瑄果然没把弑帅上位的筹谋告诉燕禄,不然他不会是这个反应,还用秦瑄砌词狡辩的话,来为秦瑄证明他是因为有后招才坐视物资被烧的。 或者说,他是因为没有其他可以用来反击的言语,才只能强调秦瑄自己给出的这个理由。 更准确地来说,不是理由,是借口。 因为就连他其实都认为这个理由不足信,但为了表明自己是和秦瑄一边的,才会搬出这套借口,与其说是在回答刚才那个问题,不如说是在洗脑自己。 第九十八章 攻心 在燕禄的环刀蓄势待发之际,卢云琛轻笑:“我是不是在挑拨离间,你清楚。” “捉贼拿赃,坐等火势扩大,以观我们后续的图谋,这种说法根本立不住脚。副将本可以不必等那么久,那批物资本不必尽数被烧毁。” 燕禄眸光闪动,握刀的手顿了一下。 是啊,他说得没错。 秦瑄让他一等再等,就像是在故意拖延,想要借谍作之手,把军备物资全都毁了一样。 就像生怕早一点现身,谍作没那么快得手,物资烧得会不彻底一般。 物资得不到及时抢救,似乎是秦瑄乐见的结果。 但他有什么理由这样做? 若是秦瑄已经暗中被劝降,是谍作的同谋,应该和谍作沆瀣一气才对,怎么会命他杀了他们? 如果说是因为和谍作发生了分歧,想要灭口的话,引路人大可以言明秦瑄的动机,何须在这里和他打哑谜,卖关子? 但如果秦瑄不可能是谍作,他又为什么坐视物资被毁,无动于衷呢? 就算像他说的那样,这些物资没了,还可以再劫,但那不是多此一举吗? 燕禄慢慢俯身,到能和引路人平视的位置:“你到底想说什么!” 他的耐性已经濒临极限。 但卢云琛就是不说。 这副只求一死的模样倒是让燕禄疑窦丛生了。 这个引路人言之凿凿,句句在理,和自己所想不谋而合,不像是在故弄玄虚,倒像是什么都清楚,但不知为何就是不肯直言,就这么吊着他。 要是就这么听了秦瑄的话,贸然地在这里处决了这几个谍作,恐怕他永远都没机会听到引路人还未说出的,有关秦瑄故意让物资被烧毁的原因了。 燕禄果断收回环刀入鞘,走到引路人一行的旁边,距离秦瑄几米远的位置,双手交叠,环抱胸前,说:“谍作一事,或有更多可以套取的军情,未及上报主帅就这么私下处决了,终是不妥。还是先尽快令驯马师出手,安抚受惊的马群,再和主帅商议如何处置谍作吧。” 卢云琛抬头,突然笑了:“燕参领还想着把我们交给主帅呐……可笑,当真可笑。” 燕禄真的快受够了这个引路人莫名其妙的,一串又一串言辞,威胁道:“知不知道你这副说一半藏一半,自认为聪明,尽在掌握,把其他人全当傻子一样的嘴脸真的很让人恶心。别再说些奇怪的话,信不信我现在就把你和你的同伙都一并解决,想来主帅知道实情以后也不会问责。” 一旁,早就看不下去卢队打游击的尹从睿终于按捺不住说:“杀吧杀吧,费什么话,扭扭捏捏的。主帅,主帅,那也要你家主帅有命知道才行啊。” “你家主帅早在一个时辰前就暴毙了。”何翊云更加心直口快,言简意赅。 朱冀也省力地附和了一句:“这个我作证。” 燕禄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什么!” 他出发和副将会面以前,主帅还好端端地在大帐里,还是他下令让自己去把副将带回来的。 怎么可能…… 这些人一定是狗急跳墙,在凭空捏造,想要动摇军心! 主帅要是死了,怎么可能没有消息传出?真是天大的笑话! 当他是三岁孩童,说什么都信,这么好骗吗? 燕禄看向沈亭修,这些人里他和此人最熟,也曾真心以待,希望他能告诉自己实情。 沈亭修没有细说从头,交代事情始末,只是说:“你和秦瑄是拜把子兄弟,形影不离,无话不谈的关系。毒杀主帅,取而代之的谋划,他没和你分享,让你也跟着出力,分一杯羹吗?” 闻言,燕禄不敢置信地看向正对面,距离他几米远的秦瑄,希望能从他口中听到哪怕半句辩驳。 只要秦瑄说个“不”字,他就愿意去信这一切都不是真的,但秦瑄竟连一句解释也没有,仿佛是间接默认了。 看燕禄和副将并不像一丘之貉,对秦瑄的全盘计划似乎毫不知情的样子,卢云琛决定攻心为上:“副将与你不是知交好友吗?他难道没告诉你,故意这么晚回营,是在等主帅中毒身亡,好策划继位,执掌军营……” “他难道没告诉你,放任惊马奔窜,物资被全数烧毁,是在制造混乱、绝境,为了逞英雄,好让他当那个横空出世的救世主,能师出有名,更有说服力吗?” “想想,主帅毙命,惊马袭营,间谍作乱,是多好的立功、收买人心的机会啊……好像突然就能理解副将为什么,这么急于对主帅下手了。” “如果不是我们偶然撞上了……” 卢云琛很守信地没有透露出那个送炙羊肉入主帅营帐的小兵,转了个话头说:“这桩命案的话,估计烹肉片肉的炊事兵就会被当成替罪羔羊了。毕竟……就算羊肉是副将献给主帅的,也没人敢站出来指控,说他蓄意加害主帅,意图不轨。真是差一点啊,副将就能做得神不知鬼不觉了,这场惊天动地的阴谋也能编织得天衣无缝……” 最后,他摇着头,叹口气道:“当然了,燕参领,您是副将的朋友,就算知道一切,也不会和他兵刃相向,一定会站在他的一边,成为其可靠助力。您大可以杀了我们永绝后患,让这个秘密就此埋藏。副将最终还是赢了……” 在卢云琛悉数道来的时候,副将一直没有打断他的话,而是用一种揣度的目光审视他,目光里少了不屑一顾,多了几分重视。 直到现在,燕禄也没能听到秦瑄的半句辩白。 他踉跄地倒退了半步,接着引路人的话,自嘲地笑了:“呵呵……朋友……想不到有一天,我竟会觉得,这是最讽刺的一个词……” 接着,他看了一眼沈亭修,说:“我拿你当可以互换秘密的朋友,结果发现你只是在利用我,但我不气恼,更不难过,因为道不同,不相与谋。” 尽管这么说,但燕禄说这话的时候还是带了一丝惋惜。 很快,他收敛神色,不带任何喜怒地,直视着前方的秦瑄,说:“但我们同属于突厥部,身处同一个阵营,在军营里朝夕相处,我还自诩很了解你,理解你……” “你能告诉我,为什么一定要挑这种紧要关头谋逆作乱吗?你难道不知,这样很可能会引发内讧,给敌军可乘之机……” “你能告诉我,到底是为什么吗……朋友……” 第九十九章 对立面 燕禄知道秦瑄因为身世遭受了很多不公平的待遇,历经重重磨难,还要警惕各种阴谋和暗杀,但他既然已经被放逐到军营,远离了权利中枢,也不再能对那些忌惮他的人构成威胁,何不待在军营潜心效命,终有一日能为自己作主。 何须如此急迫,用毒杀这样的手段去对待同族同僚,还选在他们和汉人军队战事紧张的时机。 他真的不知,内乱一起,有多少别有用心之人会钻空子吗?不说汉人军队或可坐收渔利,单是他们军营里蠢蠢欲动者就不会在少数。 就算他真有什么图谋,也可凭战功、声望徐徐图之,太过急功近利容易树敌,也很容易会被反噬。 刚开始,他还可以自欺,铁了心认定那些汉人谍作的话是狗急跳墙,为的是挑拨他和秦瑄的关系,想利用主帅之死动摇军心,好趁机脱逃,争取时间回营传信调兵。 但看秦瑄不发一言,什么解释也没有,也由不得他不信主帅真的是被秦瑄设计蓄意毒杀了。 刚才不让他提前回营,也在秦瑄的算计里,故意纵容惊马事件愈演愈烈,任由重要的军备物资全数被烧毁,还以副将身份威压,按着他,不让他太快揭露引路人一行的谍作身份。 就是为了确保自己的计划可以万无一失,主帅已经暴毙,营中也被混入的谍作搅得人仰马翻,百废待兴之际,才有他收拾山河,被推举上位的机会。 为了一个尽管做到如斯地步,仍是存在可能不被众人信服,需要用鲜血去铺垫的权位,就可以两面三刀,对一军主帅下杀手,置大局于不顾。 秦瑄早就不是他当初认识的那个在军营挣扎求生,稳扎稳打,只是为了有能力自保的落魄皇子了,说着迫不得已,只是他想染指军营大权的借口。 军营的明争暗斗秦瑄再清楚不过,他应该是最了解制衡之道的人,没了主帅坐镇会引起多少风波和干戈他该知道。 军营要是出了岔子,他反倒会失去一个庇护之所,也难逃突厥王的追责,到时,一定会有很多人对其落井下石。 秦瑄做事向来谨小慎微,一切其实都在他的思量之内,但他还是选择了这条路,一条以下犯上,用全军安危作赌之路。 但燕禄觉得最讽刺的不是这些,是秦瑄作为他的莫逆之交,在兵行险着,部署一切的时候从未想过向他透露分毫,哪怕是一丁点的暗示。 如果他能早些言明,自己一定能劝他悬崖勒马,让他明白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不至于令他生生走向自己的对立面。 秦瑄下了这么大一盘棋,哪怕是为了一份助力,也该告诉他,秦瑄明明有那么多可以向他言明的机会,刚才在山上巡视时他完全可以把一切都说出来。 就算救不回主帅,他也可以帮忙遮掩,不用非要把自己架上一条不归路。 秦瑄什么都不说,在事发后也不多解释一个字,就连眼神中都没有一丝悔意和愧疚。就像他不属于这个军营,这里只不过是他的扶梯,军营的荣辱兴衰一点也不重要,其余人的生死也与他无关。 包括自己这个他名义上的朋友,或许也是可有可无的,所以就连这种关乎军营未来存亡,会颠覆他们二人间关系的事,也没必要向他知会。 讽刺的是他把秦瑄视同手足,可以交付生死的挚友,结果此人却在关键时刻把他排除在外,行事前也从未考虑他的感受。 甚至连秦瑄的筹谋,计划,他也只能从一群汉人谍作的口中得知。 “朋友”……他还算是秦瑄的朋友吗? 他觉得自己已经没什么底气再自诩为秦瑄的朋友,“朋友”两个字也不是拿来这么亵渎的。 燕禄还想再问秦瑄最后一个问题,就算是给这段情谊画上一个句点。 “阿史那瑄,你真的……没任何想说的吗?” 秦瑄恍了下神,因为燕禄的那个称呼…… 从他知道自己的身世,就从未当着自己的面提起过这个姓氏,因为他知道自己对于这三个字有多么的深恶痛绝。 这三个字,就像烙刻在他的头顶,时刻提醒着他这份斩不断的渊源,提醒着他终其一生,都会因为这个身份不得自由。 秦瑄心里很清楚,燕禄是真的对他失望了,会这么问,是想听到他亲口给出一个解释。 但是关于引路人对他的指控,句句属实,这一切也都是他的谋划,他没什么可否认的,再狡辩反而是对他人的一种侮辱,所以他不说话,选择默认。 至于对燕禄的种种隐瞒,他也觉得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他并不想把燕禄牵扯进来,再说主帅的死确实是他造成的,此举形同犯上作乱,燕禄不会认同他,更不会和他站在一边,所以任何解释都显得苍白无力,不会有任何作用,只会再次加深燕禄和他的嫌隙与隔阂。 他不想辩解,只希望燕禄知道得越少越好,能保留自己的立场,安然从这场哗变中抽身,不要为了所谓大义枉送性命,成为军营里其他人用来铲除自己这个异己的工具。 “是我密谋毒杀了主帅,惊马、物资起火也是我放任谍作实行的,我没什么好解释的。但你大可以放心,我绝没有和这些汉人暗中勾结,也没想过颠覆军营,做这些只是铺垫,为了人心所向,为了更快地恢复秩序。” “像你说的,我到底是姓阿史那的,就算再怎么不愿意承认,我也不会为了军权手刃同胞。我同样也不想……和你为敌。”秦瑄虽然不能透露太多,以免把燕禄牵扯进纷争旋涡,但他还是决定表明立场,不想燕禄误会自己置战局于不顾,翻脸无情。 他更不想这个插曲会让燕禄被汉人谍作蒙蔽利用,促使他们二人兵戈相向,营中动乱,那便是真的中计了。 燕禄冷冷地说:“但你戕害主帅,成全谍作的阴谋来制造立功机会,企图蒙蔽众将士,谋夺主帅之位。每一件事,都让我不得不与你为敌。我们已经站在了对立面。” 第一百章 人证相挟 秦瑄早就知道再怎么解释都只会是这个结果,索性不再多言,一步步朝引路人及其党羽的方向走。 燕禄看出秦瑄是想亲手解决掉那几名汉人谍作,永绝后患。 但他并不觉得秦瑄是为了防止变故,这样做更大的可能是为了抹杀掉他不光彩的犯罪痕迹,怕这些谍作会搅乱他的计划。 谍作不死,一旦四处叫嚷,揭露主帅之死的真相,他便无法再蛊惑军心,凭借清缴谍作和重整军营的功绩顺理成章地取代主帅。 因为要是真的怕谍作会危害军营的话,他其实一早就怀疑上了这几个汉人的身份,没再山上逗留太久就回营了,也目睹了谍作所作所为,但他却为了私利没有再第一时间站出来揭露谍作,粉碎他们的阴谋,而是一直隔岸观火,放纵事态发酵。 他其实并不认为这几个谍作会对他有多大威胁,因此才不急着将他们一网打尽,而是选择物尽其用,再从他们身上攫取最后一点价值,为他的大计铺路。 秦瑄的野心已经完全暴露,燕禄觉得自己都快不认识他了。 既然这些谍作不足为惧,秦瑄一开始不急着处置他们,却在自己的计谋被人道破后急着让他们消失,当然还是为了之后的计划。 那几个汉人谍作,尤其是为首的引路人,对秦瑄毒杀主帅振振有词,想来一定了解更多的细节,手上说不定还有证据。 燕禄不想看他泥足深陷,不能回头,也意识到留着谍作相当于留着证据,于是抢在他之前亮出了环刀,在他距离引路人一米的地上划下了一道分界线,说:“你我划界断义,就此止步吧。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急于解决这几个人是为了什么。别再上前一步,不然我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 秦瑄犹豫了一下,还是上前,但燕禄护在那几个汉人身前,朝身后问:“主帅的尸身还在大帐?” “在。”卢云琛看出燕禄有意维护他们,也猜到了背后的缘由。 他是不想主帅的死亡真相被掩埋,从而被阿史那瑄利用,不想其他人受副将蒙蔽,蛊惑,奉这个犯上作乱之人为主。 看来他并不信阿史那瑄刚才的话,仍旧担心他会被野心吞噬,遇到对主帅之死颇有微词的士卒不会姑息,也会借此除去营中那些同样有意于主帅之位的将领,借此立威,更怕在阿史那瑄的手下,军营会发生大变故,占领中原的目标功亏一篑。 留着自己和其他谍作,才能和阿史那瑄对峙。 而燕禄也笃定,他们为了多活一会儿断不会拒绝跟他合作,指认阿史那瑄是毒害主帅的元凶。 他会这么笃定,定然是因为觉得他们已然被拿捏,翻不出什么花样,凭他们也很难逃出去。 但这只是他以为。 其实他们不反击,只是想坐山观虎斗,物资成功被烧毁,大军转移也被顺利拖延,如果能顺势引起敌营内讧,让敌军一盘散沙,甚至是阵仗瓦解,自然是赚了。 也多亏燕禄自顾不暇,没想太多,不然早该怀疑他们为什么不趁机溜走了。 “那你们自去主帅营帐等我,我随后就来。”燕禄很快说。 在引路人一行去往大帐的过程中,他一直挡在阿史那瑄面前,确定他们已经进帐,才说:“如果你还在乎整个军营的话,就去帮忙制服惊马,打消所有密谋。否则,我不会让你称心如意。” 看秦瑄没有再上前,燕禄紧接着也退回了主帅营帐。 秦瑄眼看着燕禄带走了汉人谍作,但他没有追赶,只是看着脚下那道环刀刻下的痕迹自嘲地摇了摇头。 燕禄,是料定了自己顾忌营中兵士,怕影响后续计划,不敢和他撕破脸,才会劫走那几个谍作,用来挟制自己吧? 但他却不想和燕禄剑拔弩张。 一直以来,有那么多的机会可以向燕禄说出实情,说出自己的盘算,但他最后都没说,就是怕会像现在这样,燕禄会站在他的对立面,和他唱反调,更怕自己会失去这个朋友。 他知道巡卫长对燕禄有恩,燕禄承诺有生之年会誓死报效突厥,待在军营,所以他决定隐瞒杀主帅一事,就是不想燕禄陷入两难。 以燕禄的个性,断不会容许不忠不义、犯上作乱之举,不管背后有着怎样的原因,得知主帅的死是他策划的以后,一定会对他失望至极,说不定还会反过来阻挠他。 秦瑄也知道,如果他把杀害主帅的真正理由告诉燕禄,他一定会站在自己这边,助自己取代主帅之位,执掌军营,但那样一来,也就把他卷了进来。 一旦兵变失败,燕禄也会受到牵连。 似乎只有隐瞒,才是最好的选择。 秦瑄本打算暗中进行自己的计划,等主帅一死,如果不出意外,自己可以顺应大势所趋执掌军营,到时一切都会尘埃落定。 就算中途出了波折,需要发动兵变起事,又不幸落败,那也是他自己的事,与燕禄无关。 他无需让燕禄知晓更多的内情,两人也就不至于产生嫌隙而反目,燕禄也不会有被牵连的可能。 只是他怎么也没想到会突生变数,这个变数就是潜入营里的汉人谍作。 他们不知为何会发现主帅的死是他一手策划,还在燕禄面前道出了一切,包括他借他们之手制造麻烦,为自己铺设立功机会这点隐秘心思。 几个谍作的出现更像是巧合,但却打乱了他的原定计划,现在的局面是他最不想看到的。 秦瑄知道燕禄带走引路人一伙是一种警告,目的是阻止自己掀动风云,不想让自己踩着同族人的鲜血执掌权柄。他不一定会揭露他是毒害主帅的真凶,但也仅限于此了。 如果他仍不肯收手,燕禄也便不会再顾惜两人昔日的情谊。 但一念非起于一夕,这又是天赐良机,如果不孤注一掷地搏一次,他如何甘心? 待他功成,告知燕禄一切,燕禄一定会理解他的。 若是失败,那就没有必要多说了,只会让燕禄自责,徒添烦扰,不如就让燕禄当他是个反贼吧,至少那样燕禄不会太难过。 那几个汉人谍作不足为惧,只希望主帅之死一暴露,那些蠢蠢欲动的人不会兴起太大的风浪。 第一百零一章 顺水推舟,提点 秦瑄最后看了一眼地上那条象征着燕禄和他划清界限的,由环刀刻下的痕迹。 燕禄在带走引路人一行前,给他留下了一句话。直到最后一刻,燕禄还企图劝他收手,打消所有图谋。 他说,如果还在乎整个军营的话,就去帮忙制服惊马。 在秦瑄的计划里,变数频出,这些变数都是汉人谍作带来的,但失控的马群,被付之一炬的物资他都不痛惜,唯一令他伤怀的是燕禄决绝的态度。 尽管一再隐瞒,极力想避免这一天的到来,但似乎,他还是要失去这个重要的朋友了。 其实就算燕禄不说,他也不会放任谍作的破坏造成更大的损失,达到不可控的地步。 代巡卫长闻捷远远地就看到副将了,但不知为何,副将一直站在距离营地入口两三米远处,像是刚赶回不久,又像是已经在那里驻足良久,没有继续往前走的趋势。 副将的面部表情没有太明显的波动,看上去无悲无喜,无波无澜。 但不知怎么地,闻捷直觉他此刻的情绪很微妙,不是动怒,也不是低落,总之给人感觉兴致不高。 虽然事态紧急,主帅又不便惊扰,军营里现在正缺一个可以主持大局的人,但闻捷因为这股直觉还是停留在原地踌躇,不敢贸然过去,就怕一不小心触了霉头。 副将级别仅处主帅之下,又有一层王室血统傍身,军营里的人议论归议论,但任谁都看得出,就连主帅对他都是存着几分偏袒的。 说是偏袒看重,其实也可以说是精明圆融,凡事都为自己留有余地。 因为别看副将现在是不受宠,没有位高权重的庞大的母族庇护,还被放逐到了军营,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又不是个胸无点墨、一无所长的纨绔子弟,凭一己之力在一众骁将中亦能脱颖而出。 凤栖梧桐,涅于盘,大浪淘沙,洗尽铅华,谁又能担保有朝一日他不会重掌权柄呢? 再怎么说,因生母被戏谑身份微贱是一回事,受到奚落孤立是一回事,因身份被忌惮是一回事,有没有因此沉沦意志又是另外一回事。 他皇室后裔,正统的身份终是不可磨灭,也正因为这点,他永远比一般人握有胜算,更有翻盘的筹码。 主帅会对副将高看几眼,处处偏爱,除了爱惜他的武艺才干,也是念及他非比寻常的身份。 能一步步坐到主帅的位置,自然深谙世俗,目光看得长远,懂得为自己打算。 就算副将因为重重阻碍,再难争夺王位,有副将在,军营也会是一片新气象,长驱直入,入主中原,他还有很多用得着副将的地方。 闻捷太清楚这些,所以他也不敢得罪副将,惹他不快。 正当他细思愣神的时候,副将却像是瞬间打破了石化,竟朝他走了过来,唤了他一声,然后说:“惊马可已悉数制服?” 经副将这么一提醒,闻捷终于想起了正事,急迫道:“我遍寻全营,想看副将您回来了没,想说的也是这事。先前我传人去向主帅求手令,命冯老出手驯马,但不想主帅困乏,已经歇下了,我等也就不便搅扰。副将您回来得正好,有您出面,想必是能请动那冯老的。” 秦瑄直接问:“共有多少马匹受惊,现在又还剩多少没有制服?” “营中马匹分散多处,主要受惊的集中在西面,多是耐脚程的良驹和一些快马,”闻捷六神无主,光顾着命人通报主帅和召集人手动手强行擒马了,没细算过,现在只好边想边答:“总计得有二三十匹的样子,到现在也只制住了半数左右。” “副将,可是有什么蹊跷?” 秦瑄当然知道这是那些汉人谍作做的手脚,但眼下燕禄为了握住他的把柄,和他们沆瀣一气,还不知道会怎么应对主帅死在帐内的事。 如果他把谍作所在说出来,说不定会被他们拉下水。 所以他暂时还不能向营中之人透露有关谍作潜藏于此的事,更不能轻举妄动。 只是闻捷虽后知后觉,现在也已经有所怀疑,他如果说任何蹊跷都没有,似乎也不足信,反而显得虚假刻意。 “这其中当然有问题。马匹若是因奔波疲倦而癫狂发泄,不会持续这么久。而且真是这个原因的话,马群的症状应该无一例外。但出事的马都是擅长途跋涉或是千里疾行的快马,一定是有人刻意为之,在暗中施加破坏。” 他没有提到汉人谍作,更没有点名道姓地指出他怀疑的对象,半个字都没谈及引路人一行,但话说至此已经完全足够,至少点拨已生疑心的闻捷已经足够。 他不说仔细,为的就是给闻捷一点警醒和暗示。 他现在碍于燕禄的关系,是不好那么快和那群汉人谍作撕破脸,但他处理完惊马的事,很快就会和他们碰面,解决主帅暴毙的事。 等他引导好了舆论风向,就能将矛头直指谍作,再不济还有烹饪炙羊肉的兵卒。 烹饪和片肉的兵卒多半也就是送炙羊肉入主帅营帐之人。 兵卒或许没有弑杀主帅的动机,但倘若是被谍作威胁,和他们勾结在了一起呢? 总之,他要想在众将士面前转移嫁祸,洗清嫌疑,自证清白再简单不过,他是不缺替罪羔羊的。 闻捷身负代巡卫长之职,是前巡卫长褚都安和燕禄的得力下属,底下的人都很信服。他又是个藏不住事,心直口快的性子,由他说出有关惊马事件背后始作俑者的猜测,是最合适的。 到那时,任燕禄对他误会重重,怀疑他企图篡主帅位,可能会对军营不利,于大局不利,因而和引路人连成一线,甚至不惜向大家袒露他才是毒害主帅的真凶,有了谍作的参与,也不会有人相信,只会一致对外。 他本以为万无一失的计划虽遇波折,但最终还是能殊途同归,大获圆满。 等到大局既定,这些汉人谍作他一个也不会放过。 他也会和燕禄好好解释,不会让他们之间的友谊因为这些挑拨离间而分崩离析。 “马群受惊不是偶然,意外的缘故,而是有人在暗中破坏?”闻捷讶异了一下,他是觉得这件事蹊跷,不寻常,但还未及深思。 因为营里也没有什么可疑的人,加上这几日作战,扎营山林,马匹困顿实属正常。 或者,是因为驯马师照料不当也是有可能的,毕竟马失前蹄未曾罕见,纵是再有经验的驯马师也是疏忽大意的时候。 所以他并未将受惊发狂奔窜的原因联想至人为,更别说是去追究深层次的原因。 被副将这么娓娓道来,列明此事的疑点,他内心的多疑被加深了,不由地产生更多揣度。 他一直下意识地认为军营里没有可疑人等,其实是被惯性思维干扰了,在昨天傍晚以前,确实是没有。 那之后呢? 确实是突然地多了几个人啊。 最先出现的就是原巡卫长褚都安带回来的那个,说是帮夜巡队引路的人。 紧接着引路人和巡卫长带着小队去山上搬运木材,回来的时候,引路人身边又多了三个人,两个和他一样身着砍樵服,也是樵夫,还有一个看装束像是跑商的生意人。 后来在篝火旁吃酒、分食羊肉的时候,他也和这个人打过照面,听那人提起过,他是引路人的表亲,和山上的樵户多有木材生意的往来,这次进山也是因为利益驱使。 那人好像一开始就作了自我介绍,说是叫什么来着? 对了,是姓沈,家中排行老幺,人皆唤他沈小郎君。 第一百零二章 步步为营 燕参领幼时家破人亡,沦落至逃难,都是拜四处盘剥,欺压百姓的汉人高官所赐。 他扎根军营也不全为报褚都安巡卫长对他的搭救和提携之恩,也有很大的原因是为了向中原势力复仇。 所以他立志在军营干出一番名堂,就是希望突厥能日益壮大,有朝一日他可以手刃仇敌,更是希望不会有更多的突厥人像当年的他一样,被欺凌践踏,被屠戮家族,在乱世中飘摇,微如草芥。 弱肉强食,想反抗就要先自卫,自我强大,才能赢得尊严,守护珍视的家园和所有不忍失去,不想被掠夺的东西。 可以说,一直以来,支撑他活下去的信念就是对已逝亲人的哀思和对中原仗势欺人者的恨意。 所以燕参领对汉人存有天然的敌意,在一开始看到引路人带来的那个木材商人时,看他是十分不顺眼的。 其实闻捷觉得燕参领看那个商人不顺眼,不全是因为他汉人和市侩逐利者的身份,里面隐隐还掺杂着什么,但他说不上来。 但不知道为什么,燕参领对那个做木材生意的很是客气,还让底下的人恭敬地称呼他“沈小郎君”,甚至亲自给他斟酒喝,倒了一杯又一杯,听他发酒疯念些酸腐骚人的诗也不气不恼,后来还屏退左右,和他单独叙话。 没人知道他们说了什么。 细想起来,燕参领真的很反常。 闻捷收回思绪,还是回到“可疑之人”这一点上。 说到可疑之人,军营上下,来得突然,最可疑最古怪的人非引路人和他的一应同伴莫属。 自从引路人来了,可疑的人就越发多了起来。 说起来,在引路人和巡卫长褚都安带人上山执行命令,搬运木材之后,营里就出现了多张生面孔。 最重要的是,引路人他那几名同伴都好端端地回了营地,唯独巡卫长和跟去的兵卒、去视察任务完成情况的监察兵没有回来。 引路人一行人还言之凿凿,说巡卫长和手下人的失联是因为被山林中的晨雾迷了方向,遭遇了野兽侵袭,有的下落不明,还有的可能危在旦夕。 他们能幸免于难只是因为多年在山中坎樵,熟识复杂地形,又懂得用火光趋避,在应激反应下跑得还算快。 说得有理有据,严丝合缝,让人无可指摘。 但回来的只有他们几个汉人…… 营里的人多有武艺、兵刃傍身,又有团战经验,配合默契。运气再怎么背,也不至于无一人逃出迷雾,从猛兽攻击下生还吧? 巧合之处多匪夷所思。 副将说惊马背后是有人刻意为之,暗中使坏。 如果马匹突然失常不是受困顿影响,也不是驯马师照顾不周之过,那就不是自己人出了纰漏。 闻捷蓦地环顾左右,甚至眯着眼向远处遥望,但都不见那几名汉人的身影。 他们是从什么时候消失在他的视野范围内的呢? 好像是副将带着引路人还有几人,一起外出去检视储藏在附近的木材,顺便运回,但没有跟着回来,接着燕参领也出营了之后。 因为在那之后,他就接替原巡卫长褚都安一职,成了暂行职权的代巡卫长,去负责管理轮值和组织分队四处巡逻去了,无暇再顾及其他。 在大批马群失控逃窜以来,就更是没看到过那些汉人的影子了。 惊马嘶鸣,奋力挣脱缰绳,有的甚至踏蹄伤人,到处逃窜。 这么大的动静,他们不可能一无所知吧? 就算是为了从众,不落人口舌,或是为了保护他们自己,也该跟着一起想办法,或是帮忙叫人来驯马吧? 怎么会看不到人呢? 闻捷仔细想想,可能他们不是没有出现,只是自己太忙,没有分神留意到。 但他敢肯定,在四处求援的小兵喽啰组成的人群里,在惊马的现场,都没有那几个汉人。 不管他们是不是谍作,见惊马闹事坐视不理,一样是对大军不利。 自私自利,妨碍大局的人,一样也留不得。宁枉勿纵。 闻捷边想边怔怔地出声,续着刚才说到的“暗中使坏的人”,继续说:“要想在暗中搞破坏,就要想办法瞒过众人的眼睛,最好的做法是用不被人起疑的身份遮掩。要想不被提防,被人信任,就要向人示好,靠拢,才能进入内部。取得信任之后,再趁其不备,一举攻之。” 他平日跟在燕参领身边,燕参领又和秦副将志趣相投,多研习兵法要义,战术布局,研究汉人虚而实之,实而虚之的路数,耳濡目染地,他也像被开了光似的,从中悟出了一点门道。 副将一席话中的“刻意为之”和“暗中破坏”几个字,瞬间帮他指点了迷津。 他也顺势说出了占据自己内心的怀疑:“副将,引路人和他旁边那几人来的时机很是凑巧,先是褚卫长和许多兵卒失联未归,紧跟着又是马群受惊,他们几人现在也没了踪迹,我敢担保他们一定有问题。” “他们就算不是汉人军队派来的谍作,也一定存心不良。”闻捷用了盖棺定论般的确凿口吻。 秦瑄赞许地看向闻捷,点点头。 闻捷从副将的反应中大受鼓舞,也眼尖地看出副将和他有相同的怀疑对象,都信不过那几个汉人。 他索性大着胆子说:“不如就请副将即刻下令,率人全营搜索,就算翻个底朝天也定要把那伙可疑之人揪出来!他们在一日,营里就不会太平。” “不急。他们区区五人,我们的人比之他们数以倍计,想捉拿他们易如反掌。打蛇打七寸,先不用惊动他们,看看他们趁乱想干什么吧。到时候抓活的,定能套问出有价值的内容,予以汉人军队沉重反击。”秦瑄摆摆手,说。 “可若是……” 闻捷还想再据理力争,说服副将尽快下令,把可疑之人一网打尽,但秦瑄直接打断了他的话:“好了,闻代巡卫长,现在有比捉拿那几只瓮中之鳖更重要的事。先跟我去请冯老吧,不能再任由惊马闹事,造成更大的损失了。” 处理惊马当然要紧,但他不让闻捷这么仓促地去抓人还是因为他有他的全盘考量。 本来,他循循善诱,引导闻捷怀疑上引路人一行就只是为了暗示、提点闻捷,在他心里种下一颗忿忿不平的种子。 不出所料,闻捷很自然地就从惊马事件散发出去,联想到了之前发生的一系列不寻常的事情。 由点及面,逐渐囊括全局。 从巡卫长和手下的失联,生死未卜,到惊马闹事,再到物资车起火,无一错漏。 而这些事件所指向的共同的嫌疑人,也就是以引路人为首的汉人,闻捷也都想到了。 从他刚才愤而发声,怒斥,急于抓捕嫌疑人的态度就可以看出,他已经在心里给那几个汉人定罪,判了死刑。 就像他自己说的,就算那些人只是可疑,不是真正的谍作,但他们居心叵测,一定有问题。 他知道有这些汉人在,就会给整个军营所有人的安危带来巨大的威胁。 这样就足够了。 秦瑄觉得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他只是告诉闻捷不用急着捉拿,却从未说过不会彻底追究那几个汉人。 待到时机成熟,得到他的首肯,这个闻捷一定是最先行动的人,也会用自己的怀疑和推想煽动更多的人声讨,给引路人一行定罪。 谍作迟早都逃不了被审判,成为阶下之囚。 他暂时留着那几个汉人,只是因为他们还有用。 燕禄如今和他背道而驰,以防计划生变,他只能等顺利解决完惊马和主帅之死的事,得到众人的支持拥护,取得主帅之位后,才能高枕无忧地处理谍作。 他和闻捷说的先不急捉拿,以观后变,留活口审讯军情,以伺反击,也不全是为了拖延的搪塞之词。 他是想看看谍作们费心混入军营,还能翻出什么花样,最终打的又是什么主意。 等到时机成熟,这些谍作他没打算放过,但也不会就这么轻飘飘地把他们杀了了事。 他们已然带来了不小的破坏,也给军营造成了损失。 只是一死,这样的代价未免也太小了点。 活捉他们,从他们口中探取更重要的情报,或能助己方扭转战局。 在那之后再亲手解决他们,也算是物尽其用。 第一百零三章 请主帅出面 听副将说要去找驯马师,闻捷大喜过望,还好副将及时回来,否则再这样下去,无人能擒住惊马,也无人能安抚躁狂失控,后果一定不堪设想。 但他是见识过冯老的古怪脾气的。 那个老头驯马的本事没什么好说的,放眼全突厥,也无人能出其右。 可若是论起待人接物,那就是个老顽固,眼不花耳却背,迂腐守旧,凡事分不清轻重缓急,也难辨是非,只认死理,根本就是油盐不进,软硬不吃。 无论他怎么和冯老头儿分析利弊,说明惊马持续闹事可能会造成的严重后果,让他明确自身责任,清楚自己的定位,他也只会用一脸的无可奈何和“摆手推搪”的招牌动作来应付他,说什么做不了主。 但问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无非就是搬出主帅来压他,反复强调无主帅亲自示下或给的驯马手令,绝不可能擅自处置马群。 因为一旦战马受损,影响之后大军行进、转移的计划,他担不了这个责任。 说得义正言辞,冠冕堂皇,听着也像是在为军队着想,但说白了还是因循守旧,没有主见,怯懦无能,生怕出了事被主帅问责降罚。 闻捷听着这些都像是借口,他是觉得自己人微言轻,所以没把自己的话放在心上,也没把军营的事当成他分内的事。 如果像他说的那样,他是真的心系大局的话,还会这么思维狭隘,目光短浅吗? 他难道就没想过惊马事件不平息,将会引起多大的乱子吗? 不只是物资财产免不了被损坏,更糟的结果是会有将士被误伤,或因不通驯马的关窍鲁莽出手,被马蹄踏伤。 这些,才是真正会令军队蒙受难以估量的损失,甚至陷入无法挽回的败局的啊。 其中利害,孰轻孰重,但凡是个眼明心亮,没有被蒙了心智的人都能看得分明。 冯老头儿以主帅为由,不去驯马,还说得大义凛然,说是为了保证战马完好,为了不让主帅因损失战马而伤神,为了不影响后续战局。 也不知他是真的糊涂了,看不清形势,分不清轻重,还是故意在揣着明白装糊涂。 但如果说冯老头儿是故意的,闻捷也属实分析不出来他葫芦里这是卖的什么药。 纯粹是为了推卸责任吗? 他虽然一副软弱怕事,害怕处理不当会担责任的样子,但其实主帅对他一直很敬重,为了请他来军营任驯马师也是费了十足的心思和诚意的。 两人都爱马惜马,主帅也不像旁人似的笑他养马成痴,反而很理解他。 选马、养马、驯马的一应事务,主帅全权交由他打理,尊重他的一切决定,从不过多干预。 就算冯老头儿真的驯马不利,主帅敬他懂马,又怜他年迈耳背,念在他平日里悉心照料战马,尽忠职守的份上,想必不会对他多加苛责,更别说治罪于他了。 冯老头儿左一个“不敢”,右一个“不去”,闻捷觉得他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 他这副畏首畏尾的做派不像是害怕被责罚,更像是怕方法不当,平息不了惊马,暴露出力有不逮,会折损他部落第一驯马师的美名,别看已经一把年纪,其实比谁算盘打得都精。 闻捷当时说副将去请冯老的话希望更大,但他说的是“想必能请动”,心里也是没底的。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主帅暂时不便搅扰,副将总归比他分量重,闻捷考虑到这层缘故,只好把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 临到副将真的要出发去找冯老了,他忍不住提醒了一句:“副将,什么道理我都已经和冯老说了,但他坚持不去驯马,得不到主帅命令恐怕也难说服他出手。” “冯老是上了年纪,但不至于铁心石肠,是非不分,我会好好和他说的。”秦瑄说完就调转方向,想要直奔马厩方向。 按照惯例,每天这个时辰,冯老都会在马厩不远处的溪边挑拣和清理饲料。 闻捷快步追上他,边走边说:“副将是想好怎么说服冯老了吗?” “还没有。事出紧急,见机行事吧。”秦瑄说着,但却没有减慢步伐。 “哎呀,我还以为副将已经想好对策了。这可不行,那个老顽……不是,不是,冯老没那么容易松口的。副将要是没想好万全之策,光是和我一样,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冯老不吃这套的。除非……” 闻捷开启大脑高速运转模式,但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锦囊妙计,只能想到一个最简单也是最省力的办法:“要不副将你还是先别去找冯老了,直接去面见主帅吧。主帅要知道现在的情况,肯定刻不容缓会去找冯老的,实在不行让他写道手令也好啊。有了主帅令,冯老也就没话说了。他也就是不敢驳主帅的面子了。” 面见主帅? 现在? 怎么可能。 秦瑄怎么可能这么快就去主帅营帐,燕禄和几个汉人谍作还在里面,大帐里还有尸骨未寒的主帅,现在去求哪门子的手令,又怎么可能求得到? 在他原本的计划里,主帅之死也是不能由他撞破的。 现在,为免被谍作钻空子,借主帅之死让众将士把矛头对准他,引起哗变,他还不能那么早和他们打照面。 先解决惊马闹事,清理火灾现场最为紧要。 有燕禄看着那群汉人谍作,他们没那么容易逃出军营。 等这些事都解决了,他首先要做的就是当众审理主帅中毒身亡案。 如果没有谍作突然出现搅局,他本可以不用费心查案,把这做成一桩悬案即可,时间总会淡化营内众人对此事的关注。 但现在这样的思路显然是行不通了。 为提防汉人谍作洗脑燕禄,把主帅死亡的真相向外散布,令他处于被动,他只有在他们之前先把主帅的死摊在明面上,召集所有人公开审理。 主帅死于账内,他必须给大家一个合理的解释和交代。 现在隐而不发,是因为汉人谍作生出的乱子,他还要去善后。另一方面,是因为敌不动,他也不能轻举妄动。 第一百零四章 后续搅局的最佳助攻,先敲打一下 谍作若真想借主帅之死将营里的水搅浑,好有机可乘,到了一定的时候,他们一定按捺不住,自己就会引人来调查主帅身亡案,或者他们自己现身说出也是有可能的,毕竟除了燕禄和他,没有其他人知晓他们的谍作身份。 那个引路人颇受原巡卫长褚都安和主帅的信任,凭借这重身份,他和其余几个汉人暂时还不用顾忌什么。 如果引路人一行不爆出主帅之死,他也会找个人去做这件事。 秦瑄本来还没想好找谁,好像无论找谁,只要被人发现是他授意的,都会将主帅之死怀疑到他身上。 因为好端端地,之前也有士兵去主帅营帐处询问过,知道主帅正在歇息,一般人是不会选择在这个时候去打搅的。 他要是授意谁去找主帅,难保不会有人觉得他早就知道主帅出了意外,是在贼喊捉贼。 但现在,秦瑄有了一个绝佳人选,正是眼前的闻捷。 现在是还不能顺着他的意思去面见主帅,但在之后想要顺理成章地引人去发现主帅的死,倒是可以通过他。 秦瑄觉得关于冯老罔顾大局,拒不驯马,闻捷一定有很多状想要向主帅告。 等到解决完惊马闹事,火灾现场也清理好,闻捷一定是那个最迫不及待想要见到主帅的人,不用他授意,完全自发主动,刚好全了他的意。 如果说主帅身亡案一定需要找到凶手才能结案,那他就给所有人一个“凶手”。 他会“查明”毒杀主帅的“凶手”,让这件事盖棺定论。 到时再道破引路人一行暗中潜伏的谍作身份,众将士知道他们混入军营是图谋不轨,自然不会信其半个字,只会觉得他们是疯狗咬人,在故意搬弄是非,他们再想借主帅之死向他发难也是枉费心机。 惊马平定,火灾现场清理完毕,众将士得到安抚,毒害主帅的“凶手”也伏诛后,待他执掌军营之时,便是和那群汉人谍作清算之际。 闻捷看副将没有停步,还是坚持在边上劝他去请出帅出面命令冯老驯马,或是请主帅批一道手令,不然他担心仅凭副将一个人的三寸之舌,请不动冯老,说不定还会被他气死。 毕竟,冯老一到关键时刻就放出“耳背”大招,或是拿出招牌性的接连“摆手”动作,把人满腹的话都给堵回去,给人一种一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感觉,偏偏还让人无可奈何。这种气愤和憋闷他可是深刻领教过的。 “副将,你在听我说话吗……副将?” 闻捷干脆不紧随副将了,原地停住脚步,急切地说了一句。 “我都说了,冯老并非不可理喻之人,定是你语气太冲,惹恼了他。你也知道,上了岁数的人就算心里明白忠言逆耳的道理,面上终归是不受用的。你越说他为老不尊,说他不分轻重缓急,他只会越不乐意,又怎么会顺你的意去驯马呢?” 闻捷着实是被副将这些话给噎住了,仔细想想之前三番两次和冯老打交道,好像是有点着急上火,没能控制好脾气,因为冯老任他好说歹说就是不去驯马,自己还和他争得面红耳赤,言语间多有冒犯。 最后一次不欢而散,转过身去的时候,他好像还暗暗地啐了一口,大骂了冯老一句“老匹夫”,还是“老顽固”来着。 他尴尬地红了脸,底气不足地争辩道:“他一个名扬四海,堂堂的驯马师,我哪敢对他不敬,更别说顶撞他了。真的,我已经很给他面子了……” “是吗?那你之前提到冯老的时候,本来是想叫他老什么来着?” 闻捷眼神游移,故意很大声地说:“老……我叫他老师傅,老师傅不行吗?因为他德高望重,我加个‘老’字以示尊敬。像是德高望重的读书人,不都得称一句‘老先生’吗?老师傅,老先生,都一样。” 秦瑄看到闻捷飘忽闪烁的眼睛,早就看出他口不对心,在做贼心虚,故意大声说话不是因为自信,其实是在给他自己壮胆。 他没告诉闻捷,他不光听到了一个‘老’,还听到了“顽”字。 虽然只发出了一点微弱的声音,很快就被闻捷咽了回去,但他在一边走路一边和人说话时注意力都会高度集中,所以轻易就捕捉到了那个将说未说的“顽”字,也早就猜到闻捷差点脱口而出的那个称谓是“老顽固”。 看得出来,闻捷和冯老不过打了两三次交道,但显然是处处碰壁,屡遭挫折,真的是已经受够了,才会光是提起这号人物气就不打一处来。 知道闻捷是在说谎,刻意掩饰,怕他怪罪,秦瑄想着给他留几分颜面,也就没有拆穿他,只是玩味地说:“噢,原来是‘老师傅’啊……老师傅好,这么叫也行。可能你自认为已经对冯老够客气了,可他或许没能感受到你的诚意,误解了你,这才闹了些不愉快。” “我大概也知道冯老的脾性了,所以刚才我才跟你说,我会好好和他说的,顺便也帮忙缓和一下你们的关系。” “如果按你的方法来,去请主帅出面或颁布手令,本质上还是在用主帅压他,如若冯老一下之下不当这个驯马师了,该当如何?主帅会不会责怪冯老不去驯马暂且不论,但倘若主帅知道冯老是被人气走的,你说……主帅会不会为冯老主持公道?” 闻捷当然知道答案。 以主帅待驯马师亦师亦友的态度,别说冯老只是不去驯马,就算他驯马出了差池,主帅也会原谅他的疏忽,最多小惩大诫,不会重罚。 但如果冯老真的卸职再也不来军营了,主帅痛失一个投缘的知己良朋,细问之下,得知是他激怒了冯老,还和他发生过口角,闹过不愉快,主帅说什么也不会轻饶了他。 他不过刚领代巡卫长之职,着实没必要得罪冯老。丢了职分是小,搞不好小命都难保。 第一百零五章 酝酿讲和局,冯、秦旧事 闻捷仔细思量,吓出一脑门汗,不由扶额,强装镇定,说:“副将所言甚是!还多谢副将把其中利害与我悉数道来,没放任我一意孤行,不然我恐怕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副将早这么说我也不会多加阻拦了。对对对,请冯老要紧,我随副将同去。如果冯老的气还没消,我定要好生向他赔罪。” 秦瑄没搭话,径直朝马厩方向而去,闻捷也赶紧加快步伐跟了上去。这下,他三步并两步走,走几步带小跑,显得比副将还积极。 冯老固然是老顽童,耳背固执,不像寻常老者那么好打交道,自己和他可能没说几句还是会被气得七窍生烟,火冒三丈,但经副将提点之后,他断不会和他拧着来,就算是装也会装个低眉顺眼,恭敬服从。 按副将的话说,上了年岁的人听不得忠言逆耳,也最见不得别人强迫他们做任何事,那冯老想来是条顺毛驴。 那他就少说话,多听冯老说,面带微笑,频频点头附和就是,总之这回定要把冯老的马屁给拍好了,气捋顺了。 常言总道,伸手不打笑脸人。冯老看他如此恭敬,态度这么好,怎么也该消气了吧? 那时再好言请求解燃眉之急,冯老也不好再驳他面子,给他难堪了吧。 闻捷紧跟副将,问:“那副将,一会儿我直接过去先跟冯老道歉,你看如何?” “只怕冯老还没心情理你,等下我和他说。你就站在一边,不要多话,等我眼神示意,你再向他赔礼道歉。” 秦瑄看闻捷上赶着去找不自在的样子,心想是不是刚才话说得太重,威胁过头了? 闻捷提议先去面见主帅,他担心主帅之死提前曝光,为了让闻捷打消念头,才说让主帅出面相当于施以威压,为的是威胁闻捷此举很可能会触怒冯老,给他招致祸端。 闻捷是真听进去了,才会态度大变。 但他要去见的是冯老,别人请冯老也许困难重重,他去那便是不费吹灰。 要说整个军营里最了解冯老的人,不是主帅,是他。 尽管他和冯老表面上事务不存在交集,平日连碰面都极少,但其实冯老是他的人。 他和冯老相识于微时。 那时正值他生母祭日,但王后不喜他生母和他,当初他母亲生下他自刎后,更是以他生母出身微贱为由,连牌位也未曾立过。 他的父汗忌惮王后母族的权势,不敢和她撕破脸,对于她对后庭的种种干涉,包括不给他去世的母亲立碑,不予名分这些,也都通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了。 王后厌恶所有分去她丈夫注意力,与她争夺宠爱的女人,这其中,也包括他作为汉人战俘的母亲。 尽管他的父汗对他的母亲只是一时兴起,他的母亲只是一个颇有姿色却微不足道的战俘,而且早早地就离世了,但王后对他生母的嫌恶还是半点都没有削减,不留身后名也就罢了,也不许人私下祭奠,连提及她的名字也不可以。 冯老是部落上首屈一指的驯马师,早在他出生以前,就被他的父汗延请聘为王室御用驯马师。 秦瑄时常能看到冯老在王庭出没。 年幼的他十分惊奇,竟然有人能忍受终日和马群为伍,不觉乏味疲累,还乐在其中。 因为冯老常常在马场一待就是一整天,如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岁月让他脸上的皱纹又加深了几道,但他对马的钟爱却一如既往。 当他搬着凳子坐到马厩附近,一边给马儿喂着饲料,一边絮絮叨叨的时候,秦瑄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感觉冯老好像通晓兽语,能听懂马的嘶鸣,和马自如对话,也能看懂它们脸上复杂的表情。 不然为什么,冯老对着马群说话时,脸上挂着的都是畅快满足的笑容呢? 马群与他和外界之间就像隔了一重天然屏障,剥离过滤了外界的纷繁喧嚣,他完全沉浸在了只有马的另一个世界。 可能因为生母是汉人的缘故,因着这份血脉传承,秦瑄从小就对汉字和中原文化特别感兴趣,与生俱来,那些仿佛对他有着天然的吸引力。 他想了解更多有关他母亲生活过的地方的事情,无论是悠久的历史,古老的文明演变,还是风俗习惯,各种地域的风貌人情,他通通都想涉猎。 但王宫里的人都不待见他,兄弟姐妹只要主动和他说话,就会被自己的额吉(母亲)拉走。 不知道父汗的那些妃嫔是怎么和她们家的孩子说的,但下次再碰到,那些名义上的他的兄弟姐妹都不会再搭理他,看到他时避之不及,就像是看见了什么污秽的脏东西,只想赶紧远离。 幼年的秦瑄也想和自己的兄弟姐妹或是别的小伙伴亲近,但没有人向他展露过善意,不论是和自己有着至亲血缘关系的亲人,还是王族旁支的堂亲、表亲,就连宫宴上遇到的他父汗下属的儿女,都会无一例外地疏远他。 当然,王后是不允许他参加任何宫宴的,他只是偶尔寂寞的时候,会和从宫宴上溜出来透气的孩子搭话,但没过多久,旁边就会出来一个侍女或小厮把那些孩子拽走,嘀嘀咕咕不知道说些什么,那些孩子就会嗤之以鼻地盯他一眼,然后又回到宫宴上。 秦瑄觉得他们并不喜欢宫宴上的氛围,才会偷跑出来透气,但他们好像更不喜欢自己,所以宁愿回到宴会上默默忍受,也不想和他有所交集。 声名在外的驯马师冯完和他有着相似的处境,但冯老是圈地为牢,作茧自缚,厌烦和人打交道,更愿意独处,而他是真的无人可以说话,也没有人想和他做朋友。 他知道冯老喜好清静,所以每次只是在远处看着他喂马、驯马,等到冯老走后,才会跑到马厩边去看马。 冯老养的马毛色油亮,性情温顺,似乎也具有灵性,因为每次他学着冯老的样子和它们絮叨时,那些马都会睁着乌黑晶莹的眼睛柔和地注视着他。 第一百零六章 擅闯秘密基地的小家伙 当他抚摸马儿背上的鬃毛时,它们便会轻甩尾巴。明明是不通人言,也不会说话的牲畜,却像是听懂了他的烦恼和愁闷,在用这种方式无声地安慰他。 有一回他说着说着就扑簌簌地掉起眼泪,怎么也克制不住,有一只红鬃烈马突然就伸长了脖子,身躯前倾,用前蹄叩打围栏的外沿,直到他哭声渐息,才停止了动作。 那匹马像是读懂了他的眼泪,被他的情绪感染,和他的悲伤产生了共鸣,才会举止失控,如此激动。 见惯了人情淡薄,又备受冷遇和欺凌的秦瑄,第一次,清晰地感知到了什么是共担悲喜,无问缘由,也是第一次有被珍视的感受。 不知从何时起,他习惯了每天日落黄昏时分去马厩待一会。 之所以挑这个时间点去,是因为通过连日来的观察,他摸清了一个规律,冯老通常一大早就会来到马厩,直到傍晚才会离开。 刻意避开冯老在的时间,是不想打扰他的差事,搅了他的清静,也是害怕被冯老发现那里不再是他一个人的秘密基地之后,会无情地将自己驱赶。 尽管冯老也总是独自一人,但秦瑄深知他和自己凄凉的处境有着本质上的不同,所以他仍旧下意识地把冯老划到了不会待见自己的那类人里,因为私自擅闯了冯老的秘密基地,还是会担心触犯了他人的禁忌,引来嫌恶。 接连数日,秦瑄去往马厩,一直都小心谨慎地遵循着规律,不曾让冯老撞见过自己。 然而没想到的是,有一天,冯老在傍晚离开马厩后竟去而复返。 因为上午刚喂过马儿吃新调配的饲料,他回到家中才突然想起来,应该观察一下马群有无不良反应,以此记录不同品种马儿的偏好,分析它们的体质,日后好有针对性地作改善。 虽然上了年纪,但冯老的目力并没有太大的衰退,远远地,他就看到了靠在马厩外侧角落,盘腿坐着的一小团身影。 他下意识地警觉,但很快松弛了下来,因为他知道王宫内戒备森严,尤其是晚上,不可能有外人混得进来。 此时会出现在这里的多半是宫内的人,也许是某个寻机偷懒、躲清闲的小侍从或是小宫女。而且那个小家伙只是乖乖地盘坐在马厩外面,没有多余的不轨举动,应该没有什么非分企图。 冯老念在小家伙还算乖巧,就没有喊来轮值的侍卫告状,只是悄悄走近了一些。 他隐约听到小家伙在嘀咕些什么,说几句就回眸看一眼马厩的方向,身后马厩里有几匹马还不时往外探着脑袋,像是在回应小家伙说的话。 这里是马厩,附近再没有旁的人,小家伙难道是在和马说话? 冯老默默地想。 其他的人看到这样的景象,或许会觉得天方夜谭,将这样一个把马当成人对话谈心的孩子当成失心疯,但他本就是他人眼中的异类,自然不会用常理来看待一个和自己如此相像之人。 冯老没有发出声音惊动那个孩子,也没有现身,只是暗自留了个心眼,每隔几天就会在傍晚时分去而复返,想看看那个小家伙还会不会来,究竟想干什么。 他断断续续地观察了一个多月,出乎他意料的是,在他夜间返回马厩的那些天里,小家伙每次都在。 但他间隔去晚上马厩察看的天数并不固定,连他自己都记不得,这个小家伙怎么会这么巧,每回都无一例外地出现。 一次是偶然,两次是意外,三次是巧合,但随着察看的次数多起来,他越发觉得这不像是凑巧,不由地开始推测,会不会这个小家伙每天傍晚都会到马厩去? 他决定试试这个小家伙。 一日,冯老故意提前结束一天的活计,比往常早了一个多时辰“回家”,但其实根本就没有回家,走到宫门口他又折返了回去,果不其然逮到了正在马厩前张望他是否已经走远了的小家伙。 这次,他没有再和之前一样躲在暗处,而是堂而皇之地,迎着小家伙惊异惶恐的目光,直接走了过去。 幼年秦瑄先是震惊得瞪圆了眼睛,然后反应十分敏捷地转身就跑。 冯老没上前去追,只是笑着说:“你跑什么呀?” 秦瑄身姿停顿,犹豫了一下。 这里没有别人,驯马的老头儿这是在跟他说话? 如果就这么一跑了之的话,是不是不太礼貌? 以后他把这里都围起来,再加强防守,不让自己过来了怎么办? 秦瑄明明没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但还是慢悠悠地转过身来,活像做贼心虚的盗马贼,学着话本里看到的认罪自首的囚犯模样,举起双手来说:“我,我不跑了……” 冯老被他逗笑了,更相信自己第一次看到这个家伙时,没去告发他是对的了,这么敦厚朴实,连撒谎都不会的小孩,怎么会是歹徒呢? 他走近小家伙,轻轻把他僵硬举起的双手放下。 自己今天离开马厩的时间比以往提早了许多,但刚一回来就撞见了小家伙,如果自己猜得没错,小家伙非但每天都会在自己走后来到马厩,而且其实在自己离开以前,他就藏在某个角落等着了。 “小家伙,马厩这地方又脏又乱,没什么好玩的,你为什么每天都来,还特意躲开我?”冯老俯身下来,半蹲着身子,到能和小家伙平视的高度,问。 秦瑄眸光闪动,在冯老说话时一直盯着他矍铄的眼睛。 冯老好像发现自己没经过他同意就擅自闯入他的秘密基地了,怎么办? 他想着冯老多半也不是第一次逮到他来马厩了,再多解释也是狡辩,干脆省了这欲盖弥彰的一步,直接回答他“为什么来马厩”这个问题。 “刚开始我只是好奇……怎么会有人能忍受长时间和马群相处。后来我学着你的样子跟它们说话,发现它们居然能领会我的意思,还有我的情绪。它们比大部分人对我友善得多。不知不觉地,我来的次数就多起来,我想我已经把它们当成了很重要的朋友。” 秦瑄说着激动起来:“驯马师傅,我会很乖的,不会捣乱,给你添麻烦,请不要赶我走。我不想失去这些朋友。” 第一百零七章 坦诚,从苏农完到冯完 冯老面色动容,小家伙的意思是,他把自己养的马都当成了朋友? 早在一开始,发现小家伙可能是在和马说话起,他就把小家伙归为了和他一类的“怪人”,所以小家伙会喜欢马,和马说话他不奇怪,把马当成朋友他也能理解。 他动容的是,小家伙说这些马比大部分人对他友善得多,小家伙似乎受了很多委屈,也很缺朋友。 半大的孩童,最是应该淘气顽皮的时候,三五成群地结队跑嚷,做游戏也是稀松平常,但这个小家伙身上却少了许多稚气,一脸的诚恳敦厚,言语间将自己置于低姿态,条理清晰,又会以情动人,倒是比其他同龄人显得稳重成熟。 冯老语气轻松,因为小家伙担心的问题根本就是多余的,他从没那么想过:“谁说我要赶你走了?多一个怪人和我作伴,我求之不得呢。以后,不用再畏畏缩缩,掐着点来。我不喜和人打交道,但小家伙你可以例外。这里,你想来便来,我也不觉得麻烦。” 但他突然又想到,小家伙选在每日傍晚时分来此,或许也不全是因为怕打搅他,给他添麻烦,或许这也刚好是他得空的时间,王宫内院里的洒扫侍从,休息时间正是在晚膳左右。 小家伙可能是某位王子、公主住处的侍从。 光顾着高兴,他差点忘记问了。 “当然了,小家伙,要是你白天也有活计,抽不开身,只能这个时间来,也随你。” 活计? 秦瑄纳闷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驯马师傅许是把他当成宫里的小厮、侍从之类了。 他想,自己一个不受宠的庶出王子,没人待见,也没什么好被人巴结的地方,驯马师傅又对他这么好,准许自己随意出入他的秘密基地,也就不打算对他遮掩自己的身份。 “驯马师傅,以后你也是我秦瑄的朋友……其实在这王宫,我还有另外一个为人熟知的名字,阿史那瑄。” 冯老在宫里年深日久,虽然天天待在马厩,少与权责范围外的人打交道,但王上对他礼遇有加,每逢大宴小宴总会相邀。小宴他可以借故不去,但推辞不掉的大宴还是参加了不少。 突厥王有多少妃嫔,如今又有多少子嗣,他还是一清二楚的,更别说“阿史那”这个姓氏的分量,只怕市井平民听了也不会无动于衷,不是忌惮,就是顶礼膜拜般的尊崇。 阿史那瑄这个名字他没那么熟悉,但按小家伙的年龄推算,他应是五王子或六王子。 不过,他怎么自称姓秦呢? 没听说过哪位王子可以从母姓,或是不姓“阿史那”的。 冯老刚想问出自己的疑惑,小家伙已经先他一步开始解释:“我是父汗的第六个孩子。我的生母是汉人,但我从没见过她。听说她在我出生后不久就自戕了。她不喜欢突厥,不喜欢王宫,我也是。母亲给我取名为瑄,因为她姓秦,所以我叫秦瑄。” 生母是汉人?难怪…… 宫里所有有位份的妃嫔都来自突厥各勋贵,纯正的草原部落血统。 小家伙的母亲出身中原,又过早离世,很可能连位份都未曾册封。小家伙没有母族依傍,作为不受宠的庶出,自然容易被欺凌。 怪不得他会那么说。 他那么小就见多了宫里的权谋争斗…… 是啊,或许在他看来,马儿确实比大部分人要友善得多,它们喜怒形于色,可以做忠诚、永不背弃的倾听者,是比大部分人都要值得信赖的朋友。 冯老没有再追问下去,也没有因为小家伙的王室身份对他有所不同,甚至没再提起过“阿史那”家族这个话题。 因为他深切地感受到,小家伙自己也并不在乎这个身份,这样的背景于他而言其实恍若禁锢的枷锁。 此后,冯老更多的时候还是管他叫“小家伙”,偶尔也会郑重其事地叫他喜欢的那个名字“秦瑄”。 秦瑄渐渐地开始真正了解驯马师傅,原来他的本名叫冯完,因为是部落上远近驰名的一流驯马师,周围人都会恭敬地尊称他一声“冯老”。 或许在外人眼里,冯老纵使颇通驯马之术,也不过是个上了岁数的糟老头子,性格执拗,呆板无趣,成日里只会守着他那些宝贝爱驹,不与人相交,除了事务往来,从不跟人多说一句话,眼神虽好,耳朵却背,参加宫宴滴酒不沾,不会客套,也不会附庸风雅,一点情趣也没有。 但秦瑄知道,驯马师傅的耳背是装的,这是他的一种拒绝方式,当他不想多说时,就会假装耳背。 至于为什么会发现这个秘密,是因为驯马师傅跟他说话时,就从来不会犯这个毛病。 驯马师傅早年间其实游历过不少地方,一人一马,不知踏遍了多少山川。 他曾在中原住过几年,听得懂汉话,也能娴熟地说出来,还收藏了许多汉人文集,有时也会照着里面的插图在沙地里画马的肖像。 秦瑄关于中原的初印象都是驯马师傅带给他的。 驯马师傅不仅教他怎么识马选马,将驯养马的绝学都传授给他,还依着他的喜好帮他搜集中原书籍,外出和各地的驯马师交流回来,总会给他带一些小玩意儿,面具、糖人、志怪图册、汉人典籍……应有尽有。 他总是缠着驯马师傅给他讲以前去往中原的见闻,驯马师傅从来不恼也不烦,总是细致耐心地和他描绘。两人也经常一起探讨看过的汉人书籍,无论涉猎的是哪一领域,都能相谈甚欢。 秦瑄读的书多了,也就发现“冯”是属于汉人的姓氏。 他曾奇怪,驯马师傅为什么会和他一样,有一个不属于突厥的姓氏呢,难道和他一样,有着一半的汉人血统? 驯马师傅告诉他,其实“冯”是他给自己取的姓,因为汉字“冯”的书写结构,左边是水,右边是马,就像他和马群的关系,“君子之交淡如水”。 这是汉人的说法,但他很喜欢这样的形容,所以改姓了“冯”,名没有变,因为他原本是叫“苏农完”。 第一百零八章 宫闱秘辛,引祸 苏农也是突厥贵族的姓氏,但驯马师傅觉得自己反正没有沿袭到半点贵族气,从事的也不是什么能登大雅之堂的行当,不如索性改了这个姓氏,也省得让有的人戳着他的脊梁骨,说他不入流,令家族蒙羞。 相比起做“苏农完”,还是做“冯完”令他洒脱快意得多。新的姓氏让他有一种焕然新生的感觉,他终于可以做自己了。 秦瑄偶然读到过一篇与马有关的文章《马说》,里面写道:“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 他常想,驯马师傅就是世所罕见的伯乐,他不仅懂这世间的马,能千里挑一,也是自己的伯乐。 驯马师傅还是他的汉学启蒙师,丰富了他对中原的见识和视野。 他在书上看到过,中原人称德行高尚,学识渊博的人为“博士”,像是棋博士,医药博士等等。 因为驯马师傅懂马,又熟知中原文化,他便给驯马师傅取了个绰号——“懂马博士”。 越叫越顺口,叫得多了,虽然只有他一个人会这么叫,但驯马师傅还是条件反射性地习惯了这个称呼。每次听到“懂马博士”,也都能第一时间意识到是小家伙来了。 冯老没有娶妻,但有个义子,是早年间外出游历捡到的一个弃婴,本取名苏农锐,后来也和他一起改姓了冯,还跟随他一起进了王宫,任职御前统领。 这个职分,意味着冯锐能近身突厥王,掌握他的绝大多数行踪,当然也包括喜好。 王后因此常向冯锐统领打听王上的喜好,刚开始冯锐觉得王后会这样做也是出于对大汗的关心,所以都是知无不言。 但他没想到,渐渐地,王后开始变本加厉,提出一些过分的要求,比如让他在其他妃嫔献给大汗的物件里动手脚,或是在吃食里下药,想利用他,借他之手栽赃陷害别的妃嫔,以此来打压甚至是铲除异己。 冯锐婉拒了王后的要求,但王后想继续探听大汗的行踪、喜好,所以没有急着和他撕破脸,拿他开刀,还是像之前一样问些大汗的事,和那些非分要求相比,只是些无关痛痒的小事。 冯锐以为王后已经打消了害人的念头,也就没有多心地说了。 有一回,王后和寻常一样找到他,问了他有关一个秦姓汉人战俘的事,比如这个女子她住在哪,大汗待她如何,还特地问了大汗每天何时会去见她。 冯锐不敢议论大汗的想法,只是回答了该女子的住处,以及大汗对这名女子很是关照,更多的涉及大汗隐私,加上王后多疑善妒,所以他没有过多透露。 依王后的性格,他交代的内容不多,一定会继续追问,但那天王后出奇地没有追问下去,只是嘱咐他不要把今天说的话告诉其他人后就匆匆离开了。 王后走得匆忙,像是赶着要去办什么要紧事,冯锐刚好在那名战俘女子的住处附近巡逻,越想越不对劲,于是悄悄跟上了王后,就见她一路疾行,方向并不是返回自己的寝殿,而是支走仆从,绕道去了她方才打听的那个秦姓汉人女子的住所。 冯锐先是隐蔽在屋外檐下王后的视线死角范围,待王后进了园子,过一会儿,他才跟进去,因为熟悉地形,先一步藏在了秦姓女子的房梁上,并移开一方瓦片的些许部分,便于观察屋内的动静。 不出他所料,王后问及这名汉人女子不是心血来潮,她多半早就在暗中调查,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今天来问他不过是为了求证。 她了解到的情况一定比他交代的要多,而他透露的本就不多,其中算是有价值的线索也就只有住处所在这一条。她没有再追问,也许是因为已经得到了想要的消息。 大汗与这汉人女子的接触本就隐秘,况且这个住处不大,名义上是正在修葺的别院,王后的眼线有所疏忽,没能查到这里也属正常。 王后刚才还特意问了大汗每天会来这个住处的时间,现在又特意避开可汗来找这名汉人女子,难道…… 冯锐来不及多想,因为他察觉到王后进了屋内,赶紧将移开的瓦片掩上一些,只留一线缝隙,确定王后没有留意到房梁这边,又过了一会儿,才重新移开部分盖上了的瓦片。 因为隔得比较远,他听不真切王后和那名汉人女子的对话,只是看到,在王后说完之后,汉人女子仓皇地跪伏在地,神色凄楚地拉住了王后的裙边,像是在央求她,接着王后又说了些什么,汉人女子浅笑一下,半跪在桌案边,提笔在铺就的宣纸上写了几个字,然后接过王后手里的东西,把它插进了心口。 很快,汉人女子倒在了一边,鲜血顺着她的手臂流淌于地上,将周边都浸染成了殷红血色。 冯锐这才意识到王后递给那汉人女子的东西不是别的,而是利器。 王后机敏周全,定不会授人以柄,她不会留下属于自己的东西,所以那利器不会是她从外面带进来的匕首之类,多半是屋内本有的物品。 冯锐想到,王后刚进来时在屋内转了一圈,许是那时候就找好了利器,像是剪刀一类自带尖锋之物。 这时,屋内传出一阵“呜哇”不断的婴孩啼哭声,王后不耐烦地走向声源,随意拿过榻上的一块垫子,遮在了婴儿的脸上,然后神色怡然地走了出去。 确定王后出了园子后,冯锐立即从房梁飞身而下,来到里间屋内。 他想赶紧救治那名汉人女子,于是用手捂住了出血口,以免她失血过多,但难以止住。 剪刀不偏不倚,深入心口位置几寸有余,他下意识地伸手探了一下她的鼻息,已经回天乏术。 冯锐惊恐地坐倒在地,就看到桌案上那张墨迹尚温的宣纸。 他拾起宣纸,见上面写的是“魂兮归故土,长诀勿念”。 王后不知使了什么手段,不想让自己的手上沾染鲜血,引祸上身,竟怂恿得这女子自戕。 第一百零九章 善后,暴露 冯锐突然想到了那个啼哭的婴孩,如果他猜得没错,那个孩子应该是汉人女子和可汗所生,也是该女子的软肋。王后正是利用这个软肋要挟该女子自刎。 王后的说辞多半是她本来母子都不打算留下,但如果汉人女子愿意自刎谢罪,她便发发善心,留那孩子一命。 若非如此,哪一个母亲能忍心舍下自己刚出生不久的孩儿不顾? 他环视左右,找到婴儿摇篮的位置,见婴儿被严严实实地盖在一块厚垫子下面,刚想拿开垫子,突然想到这好像是王后走前盖上去的。 王后当时是被婴孩的啼哭声扰得烦了,加上做贼心虚,随便拿张垫子挡住婴儿的脸就匆匆走了。 但以她的多疑,估计不用多久就会想起来这块垫子,以免让人看到这块凭空出现在摇篮里的垫子会心生疑窦,调查是否有人进入过这里,甚至是查到她的头上,她一定会折返回来将这块垫子复归原位,也就是榻上。 冯锐伸向厚垫的手又拿了回来。 他不能取走垫子,那样王后就会猜到有人撞见了她所做之事,一定会怀疑到他。 事不宜迟,在王后复盘发现遗漏的“尾巴”,也就是这块垫子之前,他必须赶紧离开这里。 冯锐走后不久,王后果然再次回到了汉人女子的住处,将遮在婴孩脸上的垫子取下来,放到了一旁的榻上。 走前,王后最后看了一眼躺在血泊中,已经完全失去知觉的汉人女子,言余光不经意地掠过了桌案上的那封信,也就是她授意汉人女子留下的遗言,以此为凭,证明她是自刎,与人无尤。 刚想走,王后蓦地意识到不对,为了确定自己刚才没有眼花,她再次定睛看向那封信,就看到宣纸右侧果然带有斑驳血迹。 她记得很清楚,按照自己的意思,那女子是先写的信,再自刎身亡的,其间没人再动过桌案上的宣纸。 纸上怎么会有血迹,而且还尚未干透凝结的样子? 她断定,在不久前,一定有人来过此处,还看过这封信。 至于血迹,应是看信的人先接触过汉人女子的尸首留下的,看信时未曾留意手上有血,才会不小心沾染到了信页上。 但是怎么会那么凑巧,汉人女子刚死,就被人发现了? 她明明已经支开了所有近侧的宫人仆从。 除非撞见此事之人不是偶然进入这处还在修葺的院子,而是在她之前,或是同一时间到了这里,目睹了事情的全部始末。 若她没有中途回来,也许永远不会知道有人已经暗中握住了她的把柄。 她确定房间里没有藏人,当时她连门都没关,门口也不可能有人听墙角。要是有人经过,她第一时间就会警觉。 王后谨慎万分地环视了一遍整个屋子,思虑深重地来回踱步,突然,她停住了,因为在她目前所处的这个位置,房间正中央,有一缕灼目的光线从头顶方向投射下来,在昏暗的房间显得尤为扎眼。 她用手半遮着眼睛抬头望去,就看到严丝合缝的瓦片铺就的屋顶间,竟然有一道突兀的缝隙,而光正是从那个缺口处直射而来。 现在,正值午后,阳光鼎盛之时。 原来如此。 她一直在想幕后看到全部经过的那个人究竟会藏在哪里,却一直受到思维上的局限,只是考虑了目之所及的地方,却没能跳出局限,着眼于更开阔广远处,才会一叶障目。 幕后之人有心隐匿踪迹,怎么会躲在寻常的地方,让自己有暴露的风险呢? 要躲,还想万无一失,当然是要藏在一个视野盲区,人的视线轻易不会接触到的地方。 当时,那人极有可能就趴在房梁上,之所以没被发现,是因为当时的光线不强,而且那人洞悉房间内全局,可以根据里面的情况应变遮掩。最重要的是,没人会无缘无故地注意到房顶。 这个幕后的人,会轻功,有武艺,并且熟悉这处院落,才能抢先一步到达房顶,在暗处旁观窃听自己和汉人女子的对话,然后在自己走后进入房间。 王宫里身负武艺的高手有很多,但王后还是瞬间锁定了御前统领冯锐,因为她不信所谓巧合,她不信有人能刚好撞见这一切。 她才向冯锐询问汉人战俘的消息,他是最有可能猜到自己会来这里的人,时间上刚好也对得上。 八成是他尾随自己至此,撞破了一切。 冯锐当然是不敢得罪她,借他几个胆子谅他也不敢拿这件事来要挟她,但他知道了不该知道的秘密,难保不会一时口无遮拦泄露出去,还是留他不得。 不过他领御前统领一职,深得可汗倚重,要除去他不是那么容易。 但此人不除,遗患无穷。王后打定主意要想个办法让冯锐永远消失。 冯锐回去后,有值守的小侍卫看他面色苍白,手上还有血迹,好奇地问了他一嘴这是干什么去了,冯锐这才注意到自己慌乱中竟然忘了清理残留的血迹。 “噢,没什么。方才去马场看我义父了,顺便帮他一起给受伤的马匹包扎,沾上了血,还没来得及洗。仔细值守,别犯懒啊。”他状似无意道。 小侍卫知道统领和大名鼎鼎的驯马师冯完是养父子关系,和冯老向来亲厚,心想统领真是忠孝,便没有多疑,应了一声就继续站岗了。 冯锐说完才想到,他好像用带血的手碰过那封汉人女子手写的信,怕不是…… 信上肯定沾染了血迹。 王后回去善后,势必会有所察觉,很有可能会怀疑到他身上。 王后不想害人的事被其他人知道,要想和汉人女子的死撇清关系,一定欲除他而后快。 她很快,就会杀他灭口。 冯锐知道王后一定会借故针对他,想方设法地去除他这枚眼中钉,他该如何自保? 将自己看到的都告诉大汗? 那样只会加速王后对他下手。 而且王后母系势力庞大,大汗都多有忌惮,即使知道了真相也不会轻易对她发难,说不定还会让他和王后对质。 可王后又怎么会承认呢? 第一百一十章 处变不惊,装疯卖傻 和他这个只有一面之词的卑微下属相比,可汗站在哪个角度都会选择相信自己的发妻。 可汗可以装傻,到时遭殃的还是他,他便是信口雌黄,构陷王后的罪名。 他才不信可汗会为了区区一个汉人女子,和王后针尖对麦芒,大动干戈。 可汗多情,从不深情。 冯锐一时间不知怎么办才好,他明白孰是孰非,但这件事或许连可汗都无法主持公道,他又能和谁商量呢? 要怎么做,才能逃过一劫…… 清洗手上血迹的空当,他一直在思虑此事,看着血迹一点点被冲洗干净,他忽然想到自己刚才撒谎说这是替马匹包扎沾到的马血。 对啊,他并不是无人可以诉说,他还有义父。 义父现在是久居深宫,但他见多识广,不与人打交道却能维系好关系,享有较高的声望,这等棘手的事能困住自己,但肯定难不倒义父,他一定能想出化解危局的办法。 他早该找义父商量的。 冯锐很快找到义父,将撞破王后怂恿杀人的来龙去脉都告诉了他。 “据你所言,王后想必已经发现了信纸上的血迹。那汉人女子的住处知道的人不多,她又是问过你才知晓的,她一定会猜到是你在跟踪她。”冯完面露担忧,他知道自己这个义子十有八九是已经被王后给盯上了。 冯锐点头认同,道:“王后行事缜密,杀人不必亲自动手,也不用借刀杀人,而是巧用心计诱其自刎。她绝不会允许自己天衣无缝的计谋出现任何败笔。她定是要斩草除根的。” 他顿了顿,继续说:“只是我虽断定她已起杀心,却不知她会使出什么手段,无从防备。” “防不胜防,那就无需去防。” 冯锐感到惶惑。 冯完进一步解释说:“王后位高权重,杀你就像碾死一只蚂蚁那么简单。但她自诩仁德,所以不会让人觉得她滥杀无辜。你还是如往常一般尽忠职守,别让她挑出错处就好。还有,切勿心虚,慌神,自乱阵脚。只当无事发生。” 冯锐似乎有点领悟了:“义父的意思……是叫我装疯卖傻,假装从不知道她害了人?” 他知道义父让他这么做有一定的道理。 这样可以逐步消除王后的戒心。只要让王后认为是自己多心,他其实毫不知情,不再具有威胁,也就不会多此一举对付他。 不过他还是担心王后没那么好糊弄:“但王后,她会信吗?” “不好说。所以你扮傻也要拿捏好分寸,不能太刻意。只要别露了马脚,把自己摘干净就行。”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做事周到警醒些,千万别让王后寻到错处。如果她还是怀疑你,正愁挑不出什么毛病,任何错处她都会小题大做。你只要循规蹈矩,毕竟你是可汗跟前的人,自有可汗会为你撑腰,她不能拿你怎么样。”冯完小心叮嘱道。 “好。义父,我知道该怎么做了。”冯锐知道义父所言非虚,以不变应万变确实是目前唯一的办法,或许也是最好的办法。 他会让自己彻底“失忆”,由内而外地忘记今天的所见所闻。 冯完想到什么,急促道:“快回去吧,说不定王后为了求证自己的怀疑,很快就会传你问话,试探于你。” 冯锐一想也是,王后干了坏事,要是留着可能的祸患,肯定夜不能寐,想高枕无忧的话,她一定急于求证,解决后患,求个心安。 他要做的,就是打消王后对他的忌惮。 他刚回去,准备安排侍卫的轮值更替,就看到王后向他款款而来。 王后屏退了一干人等,找了个僻静角落和冯锐单独叙话。 “王后可是还有什么想要了解的?可汗最近事务繁忙,饮食起居也都十分潦草,实在没什么特别的,我上午已经全部交代了。”冯锐平静道,看向王后的目光充满恭敬。 他强迫自己镇静,忘掉眼前人蛊惑杀人的恶行。 王后故意说:“还记得我向你询问过的那名秦姓汉人女子吗?” “记得,王后可是还有什么想问的?”冯锐毫不犹疑,面色如常。 “想想一个中原弱女子沦落至此也是挺可怜的,这样,你替我备上一些衣物、吃食和日常起居用品去慰问一下她,就说是我的意思。以后说不定会常见呢,我也该略尽地主之谊。”说到最后,王后以袖掩嘴,轻笑一声。 王后的话其实令冯锐毛骨悚然,纵使她笑靥如花,语气温柔,言辞间表现得多么大度,但冯锐知道她是最想将那个汉人女子千刀万剐的人。 而且那女子已经咽气了,她心知肚明,却还能面不改色地借此来试探他。 这就开始了? 他知道王后的试探已经开始。 王后不会真的让他去送什么慰问品,会这么说只是想察看他的反应。 要是他流露出任何异常,哪怕是一点的不自然,王后就会认定他就是在宣纸上留下血迹的人,也就是说他看到了事情经过,一定不会放过他。 但是直接答应王后的要求也很奇怪,因为正常人都能看出王后是口不对心,不是真的想效仿娥皇女英,和那名汉人女子做朋友。 他为了撇清嫌疑,冒失地一口答应,反而不合情理。 他还是表现得自然一些比较好。 “王后既知可汗对那位女子很是关照,何不多加提防,还送东西去?莫非还想和她当朋友?”冯锐不可置信,站在王后的立场上替她考虑,说完之后还假装自觉口无遮拦,捂住了嘴。 王后想了一下,说:“身为可汗的正妻,怎么能一点容人之量也没有?我这便是主动向她示好,可汗也会念我的好。” 但她说完,顿感自己其实没必要和他解释那么多,愠怒道:“我自有打算,你只顾好自己的本分,瞎操心什么?叫你去你就去,很为难吗?” “不敢,属下只是不解。王后大度,我这就吩咐人送去。”冯锐抱拳鞠躬,头也没抬,说完就要离去。 第一百十一章 失策,构陷 王后叫住了他。 冯锐转过身,疑惑地看向王后,就听她说:“我要你亲自去。” “是,王后有令,莫敢不从。属下这就去。”冯锐没有迟疑,应声就要退下。 在他说话时,王后一直打量着他的神情。 但他走出没几步,王后再一次叫住了他:“不必了。统领身负要职,况且也不知女子所缺之物,我还是另遣人送去吧。” 冯锐没有说话,一抱拳,点头致意,步态从容地在王后的注视下离开。 他料想得没错,不论王后砌词得多么煞有介事,像是真的要主动跟那个汉人女子交好,但现在那女子已死,她不会冒险让自己送东西过去。 自己一去,那女子的死就会曝光,宫内出现命案没有不严查的道理,这不是王后想看到的。 她只想让可汗一人发现该女子的死讯,默默吞咽苦果,并不想让更多宫内人知道可汗的这桩风流债。 从头至尾,这不过是王后为了试探他,设的一个局。 王后也纳闷,自己故意抛出一件替死者送东西的差事,本以为冯锐会胆寒失色,再不济也会略显不自然,没想到他竟然毫不避讳地应下了,似乎不像知道内幕的样子。 如果知道,他不会这么淡定坦然,在自己坚持让他亲自送去时还毫不迟疑地答应。 难道是她杞人忧天了,冯锐不是那个藏在房顶偷听,看到了全过程,然后无意间在信上留下血迹的人? 但不是他,又会是谁呢…… 王后思绪凌乱,一时间找不到可以追查的线索,便决定先观察冯锐一阵。 照她的观察,冯锐一如既往地恪尽职守,一丝不苟,没有任何异常,在自己向他打听消息时,还是会知无不言,对她十分恭顺,甚至还主动问她和秦姓女子相处得怎么样,有没有需要他帮忙的地方。 他好像真相信了自己打算和那个汉人女子修好。 怎么看也不像知道那女子已逝的样子。 而可汗在得知那女子的死讯后,在她的质问威压下自知理亏,根本不敢给那女子任何名分,只是以血脉传承为由保下了和那女子的孩子。 但王后没有一日不在担心东窗事发,会让可汗和她离心。 那个始终没找出来的幕后之人就像一只无形的巨手,不知何时就会张开爪牙,扼住她的咽喉,强烈的窒息感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好多个夜晚,她辗转难眠,疲惫不堪,惟有揪出那双暗中窥视的“眼睛”,方能令她睡得安稳。 王后思来想去,渐渐想明白一件事,那就是就算冯锐知道一切,为了不惹祸上身也会装傻充愣,不让自己发现端倪。 要是他就是装的呢? 要是他什么都知道,表面顺从,实际上却攥着这个把柄,会不会有一日用这件事来要挟她…… 问冯锐是没用的,就像丢出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你是想活,还是想死”,没有人会自寻死路。 应该旁敲侧击地通过冯锐身边的人,从侧面打探。 思路一打开,王后首先想到了冯锐的那群手下。 如果冯锐当时真的就在房顶上,什么都看到了,回去之后不可能那么镇定,一定会留下破绽,被人看到。 王后特意调阅了冯锐的执勤表,找到了她向冯锐打听汉人女子消息的那日,冯锐午后时分管辖的区域和其他共事的下属。 她找来所有当日在那片区域值守的侍卫,一一单独询问,终于其中一人那里得到了重要线索。 有一个小侍卫说当天冯统领请了一个时辰的假,去帮驯马师给受伤的马匹包扎,看上去十分辛苦,手上还不小心沾到了马血。临了,他还夸冯统领为人忠孝,做事尽责。 马血? 她不信天底下有如此巧合之事,汉人女子留下的信上无意染血,恰好冯锐当天在差不多的时间手上也沾了血。 什么马血,分明是汉人女子的心头血。 好你个冯锐,还在我面前作戏,装疯卖傻,想瞒天过海,差点就被你骗了。 王后气愤至极,感觉自己被人耍了。 之后,她精心部署,找人诬陷冯锐收受贿赂,暗中买卖宫中物品,谋取私利,并将证据都摆在可汗面前,硬是让可汗给他治了个贪污渎职之罪,于街巷口斩首示众了。 冯完痛惜不已,觉得冯锐死得蹊跷,他不相信自己一手养大的义子放着锦绣前程不争取,会去贪图那点蝇头小利,冯锐也不是那么急功近利,会铤而走险的人。 再说他早就叮嘱过冯锐万事谨慎小心,不要犯错,让王后找到挑刺的机会,拿他开刀。冯锐一定会把他的话牢记于心,怎么会做这种傻事呢? 这其中大有文章。 冯完这才意识到是自己一直以来疏忽大意了,王后是假仁义,不会由着性子乱杀人,落人话柄,但她若是疑虑未消,一定也是宁可错杀,不会放过的。 她要是存心要置一个人于死地,又怎么会顾忌手段,自然是无所不用其极。栽赃陷害,伪造物证,收买证人,有什么是她办不到的。 是他错了,他不该教冯锐严于律己,以不变应万变,这无异于是让他坐以待毙。 王后为了掩盖罪行,怎可能轻易疑心尽消,定是宁枉勿纵的,哪怕只有一点疑虑盘桓于心,被她怀疑之人也是必死无疑。 他早该让冯锐自请卸职离官,从此不再入王宫这片是非之地的。 但现在,什么都晚了。 他知道一切都是王后的计策,害死了冯锐,但他什么都做不了,无法为自己可怜的儿子平冤昭雪。 偌大的宫廷,富丽堂皇,却像一个被权欲笼罩的旋涡,从不是一个可以伸张正义的地方,多的是被无情掩埋的真相,多的是不公与不平。 他只是一个听命于人的驯马师,能改变什么呢? 冯完不打算以卵击石,和王后硬碰硬,但他没有一天忘记过为自己不幸冤死的义子复仇。 王后多行不义必自毙,总有一天会被她犯下的罪孽反噬,尽失人心。他会抓住一切机会暗中收集王后害人的证据,静待合适的时机,一举扳倒她。 第一百十二章 用故事还原真相 恰逢秦瑄生母忌日的一天,因为王后严令不准人私下祭奠,所以秦瑄只能和以往一样,誊写祭文聊寄对亡母的哀思。 他带着笔墨宣纸,坐在马厩外侧,边写边念。 冯老过来看到了宣纸上的内容,看出写的是祭文,又想起小家伙说过他的生母是汉人,在他出生后不久就自戕了,所以猜到今天是他母亲的忌辰。 他本来想问,为什么不正儿八经地在灵位前摆放些瓜果贡品,好好祭奠你的母亲,但他很快想到因为小家伙的母亲是汉人,在异邦没有根系,肯定会受到王后的打压,连名分也没有,何来的碑位呢? 他想安慰小家伙,于是轻声说:“若你母亲在天之灵,知道你小小年纪就这么孝顺懂事,一定会感到欣慰。” 秦瑄写字的手顿了一下,他放下笔,眼里泛起泪光:“若有朝一日,我能为母亲正名身份,堂堂正正地祭奠她,就好了……” “可惜你的母亲是汉人,否则王后怎么施压,可汗也没有理由不给她一个名分。”冯完替小家伙的汉人母亲感到委屈,但他也明白在突厥,在王宫,这也是无可奈何。 秦瑄吸了一下鼻子,忿忿道:“岂止因为母亲是汉人,更因为她是上不得台面的战俘,生死不能自控,意愿不能自主,才会任人轻贱。” “宫人仆从都在私下议论,说她身份低微,玷污了王室血统,若非王后悲悯仁厚,这里根本不会有我的容身之地。但我知道,王后从来都不喜欢我,终有一天这里也不再能容我。” 冯完刚想劝慰两句,但有两个字却像直冲他的天灵盖,战俘! 他第一次将小家伙的生母和冯锐跟他提及过的那名汉人战俘联系起来。 他的义子因为撞破了王后蛊惑怂恿,间接杀害一名得可汗宠幸的汉人战俘女子而被构陷灭口,莫非小家伙就是当年那个侥幸逃过一劫的婴孩? 冯完激动地抓住秦瑄的手臂:“小家伙,你刚才说什么?” 秦瑄不明所以,但看懂马博士目光灼灼,严肃认真,只好想了一下,不过自己刚才说的话多了,不知他问的究竟是哪一句,于是机械而又僵硬地重复了一遍最后那句话:“我,我说……王后从来都不喜欢我,终有一天这里也不再能容我。” “不是,不是这句,上一句!不对,你刚才说你母亲是什么?”冯完急于求证,按着秦瑄肩膀的手微微用力。 “是战俘……” 秦瑄暗自奇怪,懂马博士的耳背不是装给外人看的吗,怎么和他说话也开始犯病了,不会真的耳背了吧? 冯完面色松弛下来,但没有立即说话,秦瑄怀疑他是因为耳背没听清,就靠近他,放大音量,又完整地重复了一遍,:“我母亲原是一名汉人战俘。” 冯完松开抓住秦瑄肩膀的手。 对上了,都对上了,小家伙就是当年尚在襁褓中的婴孩,他的母亲就是被王后秘密害死的汉人女子。 他差点忘了,小家伙是随母姓秦。 冯锐提到过,那个汉人女子也是姓秦。 年深日久,记忆都变得有些模糊。 如果不是因为今天是那汉人女子的忌日,小家伙提起他母亲,他不知何时才能回忆起来。 冯完没有浪费时间去伤春悲秋,他很快平息了起伏的心绪,说:“秦瑄,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曾有一个义子。” 秦瑄的记性很好;“当然。懂马博士说过,您的义子锐,曾是忠心护主的御前统领,掌万千士卒,是这王宫里的守护神,只可惜天妒良将,英年早逝。” 懂马博士很少这么郑重其事地叫他的全名,所以他回答得也很慎重。 冯完又问:“那你就没有好奇过,为什么他在我口中这么好,宫里却无人谈论过关于他的事迹?” “是,是因为您的义子他英年早逝,让人惋惜,大家怕引起伤怀,故而绝口不提?”秦瑄天真地揣测道。 “什么惋惜、伤怀,他们是不屑提起。”冯完满腔的愤懑,但只能强压,他看向秦瑄,抛出一个问题:“你知道,我义子他为什么会英年早逝吗?” 秦瑄没有脱口而出“意外、疾病”之类无端的猜想,因为他注意到了懂马博士眼底的郁结和哀伤。 难道,冯锐统领的死并不简单,是另有隐情? 面对懂马博士探寻的目光,他没说话,摇了摇头。 冯完搬过凳子,坐在小家伙身边,把发生在冯锐身上的事原原本本地讲给他听,但没有明说,只是说给他讲个故事,其间没有提到冯锐、王后和汉人女子。 …… 最后,他说:“秦姑娘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无人能为她主持公道,可怜尚在襁褓中的孩子……主事总管本该有个光明的前程,只因撞破了王氏的秘密,被她密谋诬陷至死,身后名也无法保全。不了解真相的人只道他是利欲熏心、中饱私囊的家贼,把他列为前车之鉴,想到他只觉晦气,根本不屑提起他。” 透过秦瑄震惊的眼神,他知道心思玲珑的小家伙已经结合自己话里的重要线索,联想到了一切,他直言不讳地说:“故事里的主事总管,是我的义子冯锐,王氏就是王后,秦姑娘是你的母亲……” 没等懂马博士把话说完,秦瑄接了下去:“故事里的襁褓婴儿,是我……” 冯完知道在小家伙看过的那么多话本故事里,他讲的这个故事不是最出彩的,人物不算多,情节曲折然而并不离奇,但这个故事一定是让小家伙最有感触的。 因为显然小家伙已经听懂了这个故事,因为他本也是这故事里的一个人物,身处于故事之中,怎能不动容? 冯完就像平时讲完故事那样,照例问他:“故事听完了,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冯锐统领是个好人,他也很无辜,不该落得如斯下场。可恶的是王后,他害了我母亲,还用卑劣的手段将目击者灭口,只手遮天,胡作非为……总有一天,我会凭自己的力量为母亲讨回公道。”秦瑄没有再隐晦地借用故事里的名字代指,毫不避讳地说。 第一百十三章 落叶为冢的悼念,设计脱逃 “会有这么一天的,我会帮你。”冯完说:“王后是我们共同的死敌,她现在不可撼动,我们只能徐徐图之。” “走吧。” “去哪儿?”秦瑄被懂马博士拉着从凳子上站起来,他一边摆放好笔墨和宣纸,一边问。 冯完只说:“想不想正儿八经地祭奠你的母亲?” 秦瑄不假思索地应道:“做梦都想,但宫中未经王后许可,不得私下祭奠,这是犯了忌讳,如果被……” 但他还没说完,就被懂马博士拉带着向前走去。 不久后,他们来到一处荒僻的院落,门锁已经生锈,就这么挂在门上,没有锁牢。进去之后入目是断壁残垣,爬满了绿色的苔藓,周围杂草丛生,没有人迹,没有生气,像是破败了许多年。 没等小家伙发问,冯完就说:“这是你母亲生前居住过的园子。” 秦瑄一步步走到灰墙前,抚摸着断裂的墙壁,渐渐紧握成拳。 冯完以为他是在追忆亡母,但很快他说:“母亲,也是死在这里的吧……” 秦瑄没听到回答,但他看到懂马博士垂下了眼眸。 他的母亲,果然是死在了这里。 懂马博士说有法子祭奠他母亲,之后就把他带来了这里。 难道…… “懂马博士,我母亲葬在何处?” 秦瑄看到园子里有几株颓败的树,从中间被拦腰截断,根部也有被挖掘过的痕迹,刨开的土壤堆积成了一个个小土堆,里面还散落着乱石块。 他自顾自地跪坐在地,用手刨着那些土堆,眼里蓄满了泪水:“母亲,母亲……” 冯完眉头微蹙,小家伙该不会是以为他的母亲埋在树下了吧? 他走过去把秦瑄拉起来,一边说:“你母亲她并未葬在此间。” 秦瑄啜泣着,边抹眼泪边说,看上去不太相信冯老的话:“可您刚才说要带我来祭奠母亲。她没葬在这里,又在哪呢?” “这个……我也不太清楚。可汗秘不发丧,没人知道你母亲葬在了哪,许是,许是王后另有安排。”冯完妥善砌词,他实在不忍说出“尸骨无存”四个字,含糊其辞,给小家伙留点念想也好。 “你骗人!王后怎么会善待我母亲?母亲她走得凄凉,身后定也不得安息。王后已经做到了这种地步,竟还是连一块无字碑位都不肯给她,我想祭奠,都没有任何凭借……” 秦瑄刚收回去的眼泪又不争气地掉了下来,像断了线的珠子,怎么也止不住。 他也想不明白,既然他的母亲没有葬在这里,懂马博士为什么还要带他来。 “小家伙,谁说祭奠一定要对着牌位了?像你为你的母亲誊写祭文也是一种祭奠。只要心意到了,你母亲是不会介意所谓形式的。”冯完解释道,“我可以陪你,就在这,你母亲住过的地方,为她祭奠。” 秦瑄揉着通红的眼睛问:“祭奠……但我什么也无法替母亲办到,没有精心准备的贡品,也没有焚烧的纸钱……” “不需要准备那些。” 冯完在一株树前半蹲下来,拾起周围的落叶,一片一片铺在地上,围成一圈,再用叶片把内圈填满,最后借着旁边的小土堆把落叶都掩埋起来。 这是,葬叶缅怀? 秦瑄感到新奇和惊喜,也学着懂马博士的方式铺展落叶,堆土掩埋,但他还对着落叶冢虔诚地闭目祷告了一番,不仅把手写的祭文字字背诵,也诉说了对母亲的感恩和思念,然后一连叩拜了三次。 他暗暗下定决心,终有一日要让母亲恢复身后名,得享供奉。 那一天,他和懂马博士在他母亲住过的园子里待了很久,待到日落西斜,倦鸟归巢,推倒了原有的土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又一个落叶冢,直到把地上久积,无人清扫的落叶全部掩埋。 最后的最后,两人站在院落中央,破涕为笑。 叶冢人独立,静园锁清思。 秦瑄后来回忆起和懂马博士葬叶建冢的祭奠,仍认为那是他见过最淡雅别致,也最有意义的一场悼念,极尽哀思,但哀而不伤。 …… 近年来,随着秦瑄年岁渐长,王后看他越发碍眼。 因为有了冯锐的前车之鉴,冯老建议秦瑄隐其锋芒,故作柔弱,王后因而想出名义上让秦瑄到军营磨砺,实际上把他调离王宫,放逐到军营,任其自生自灭的毒计。 秦瑄终于得以避开风波眼,逃离旋涡中心,摆脱王后的掌控,到军营另辟天地。 在秦瑄去到军营不久后,冯完也自请离开王宫,设计结识了军营主帅,假装推辞几番,最后还是受邀到军营任了驯马师,为的就是看顾秦瑄,必要时助他一臂之力。 但为了避嫌,冯完第一次在军营见到秦瑄,没有和他相认,秦瑄也很默契地领会了懂马博士的深意,两人在军营几乎没有交集,连私下见面都很少,所以没有人知道他们其实是忘年交,旧相识。 决定弑帅掌权的那天,秦瑄就想办法和懂马博士见面,将全盘计划都告知了他。 其实就算没有汉人谍作横插一脚,他们本也是计划在主帅暴毙一段时间后,借马群闹肚子来制造事端。 马匹出了问题非同小可,底下的人一定会将此事上报主帅,到时就能自然地引人发现主帅的死。 另一方面,和冯老通力配合治好马匹,也是秦瑄计划中用来赢得众将士之心,巩固地位的一环。 冯老眼不花,耳也不背,在樵夫装扮的汉人朱冀刻意和他搭讪,话里行间不想让他去驯服惊马时,他就识破了朱冀的谍作身份。 只不过因为不去驯马有利于秦瑄的计划,他才顺水推舟,这样也省去了在饲料里略作手脚,让马匹小闹肚子的步骤了。 秦瑄带着闻捷来到马厩,找到了驯马师。 冯老正坐在板凳上晒太阳,看到并肩而立的秦瑄和闻捷,眼睛一亮,但很快黯淡下去。 “闻代巡卫长,倒是有三顾茅庐的诚意。不过要还是之前那套说辞,想威胁我的话,还是趁此打住,请回吧。老夫走到今天,也不是被吓大的。你要是心里有怨气,大可把你们主帅找来。”冯老没好脸色地说。 第一百十四章 一出好戏 闻捷惭愧地赔了个笑脸,忙拉过副将,冲冯老介绍道:“冯老息怒,是晚辈唐突,先前言语多有冒犯。这是主帅麾下最得力的秦副将,这次是他有话想和您说。” 秦瑄冲闻捷使了个“还不快走,讨骂吗”的眼色,然后向冯老略一鞠躬,作了个揖。 闻捷还指望副将出马,帮他缓和跟冯老的关系,当即识趣地说:“我先去外面巡视,你们慢聊,慢聊。”说完就往外走了。 冯老和秦瑄相视一笑。 “懂马博士。”秦瑄恢复了熟悉的称呼。 冯老没顾着寒暄,他念着正事,直接说:“走吧,我随你去制服惊马。” 距离两人约定利用马匹制造事端的时间已经超时许久,他知道主帅多半已经毙命于大帐中,现在正是平息惊马,引人发现主帅死讯的最佳时机,再耽搁下去,恐有变数。 “不急。在那之前,可能还需懂马博士配合我演上一出戏。” 时隔多日,再次见到故人,同时也是良师益友,秦瑄喜不自胜,所以故意玩笑地卖了个关子。 “演戏?” 冯老略感纳闷,但很快想到刚才随秦瑄一同前来的代巡卫长闻捷,明白过来。 他差点忘了,他表面上的人设还是耳背又顽固迂腐的驯马老头儿,既然冥顽不灵,怎么可能那么轻易被人请动? 这么快他就答应秦瑄去驯马,不是引人怀疑? 不能让人知道他和秦瑄相熟,更不能让人知道他是因为秦瑄才来军营当的驯马师,那会让秦瑄置于险境,有心之人定会认为秦瑄蛰伏营中,还找来帮手,有所图谋。 所以他不能这么明目张胆地特殊对待秦瑄,太快答应帮他驯马,要用和对待闻捷相似的方式,假装拒不松口,任谁怎么劝都没用才行,不能让闻捷觉得他区别对待,对秦瑄和他的关系有所怀疑。 要让闻捷觉得秦瑄请自己出山并不容易才行,而且这样一来,也能彰显秦瑄居功至伟。 “咳咳……秦副将,”冯老很快进入角色,从改变对秦瑄的称呼开始酝酿:“马匹受惊突然,找不到症结,我也不好贸然出手。军营里马匹数量本就紧张,那些又都是精选出来的战马,主帅极为看重,出了岔子任谁也担待不起。没有主帅示下,我绝不会跟你去驯马。” 他恢复一贯板正严肃的神情,语气铿锵,带有愠怒,可以说将“冥顽不灵,气急败坏”的老顽童学了个惟妙惟肖。 秦瑄心里偷笑,但面上仍是不显山不露水,他只朝边上瞥了一眼,轻吐一口气,就开始全面输出:“冯老啊冯老,我怜你年迈,力有不逮,敬你德高望重,是主帅的座上宾,但惊马闹事已是迫在眉睫,这本是你的职责本分,然而你却不管不顾,一再推诿。” “闻代巡卫长好言相劝你不听,我诚意相请你不理,真闹出大乱子,怕是主帅也成不了你的护身符了!” “秦副将好大的口气,这是在威胁小老儿吗?那我便回敬你一句,这话我和那代巡卫长也说过,小老儿我走南闯北,行走至今,就不是被吓大的,也断不会受人威胁,奴颜婢膝!” “主帅是不是我的护身符我说了不算,但我料想主帅也不是那是非不分,偏听偏信之人。你若执意要令我去驯马,向主帅讨了手令来便是,否则,你便是将我绑去,我也不会让你如愿。”冯老横眉冷对,不甘示弱。 秦瑄气极怒斥:“你……真是冥顽不灵,油盐不进!怪不得都说你不好相与,也不知道主帅看中了你哪一点,关键时刻反被你牵累。” 闻捷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想着来看看副将与冯老交涉进展如何,结果隔得几米远就看到副将拎起了冯老的衣领,一副要揍人的架势。 乖乖,这是什么情况? 副将不是才苦口婆心,意味深长地教育过他,上了岁数的人听不得忠言逆耳,搬出一堆大道理和他针锋相对地理论是没用的,违背其心意强迫他做事也是大忌讳,怎么到他自己身上就忘了呢? 看这情势,副将比起他的暴脾气可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要是他真的血气上涌,把冯老打坏了,或者打死了,可就没人能解决惊马闹事了,被主帅知道更不得了,到时自己说不定也是个劝谏失职之罪。 闻捷不遑多想,急忙小跑上前,拉住了副将,把他正要上拳招呼的手给放下来,顺便拍拍冯老的衣领以作安抚。 “副将副将,怎么着急上火了呢?” 他压低声音,用只有副将能听到的声音说:“刚才谁跟我说的,会和冯老好好说的,不能硬来。我就走了那么一小会儿,怎么都动起手来了?” 秦瑄咬牙切齿地说:“我错怪你了,闻代巡卫长。你就当我传授你的那些大道理都是纸上谈兵的废话吧。那些只针对寻常老者,这个冯老,不能等闲视之。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丝毫无用,他根本不能急人之所急!我已是气急攻心了……真是忍不住想冲他挥上一拳。” “沉住气啊,副将。全营都指着你呢,要是连你都拿冯老没辙,可就真的一点希望都没有了。”闻捷对他副将露出坚定信任的表情,然后说:“我能不能和冯老缓和关系,也全靠你了。” 秦瑄一撇嘴,咬牙道:“我再试试吧。你站远一点,免得冯老看到你不悦。” 闻捷满怀歉意地看着冯老笑了笑,然后依照副将的话站到了远处,给他和冯老腾出私下交谈的空间。 确定闻捷听不到他们谈话了,秦瑄心有余悸地说:“还好懂马博士你察觉到代巡卫长过来,足够机敏,反应快,想出让我假装动手这招来激化矛盾,让他信以为真,又能吓到他,以免他想掺和进来……” 冯老用眼余光看了一眼远处的闻捷,然后说:“再过一阵,让闻捷觉得我们吵得差不多了,我就跟你去驯马。这事耽搁不起了。” “还吵些什么?我已经快词穷了。”秦瑄好笑道。 第一百十五章 交换消息,山人妙计 “反正闻捷站那么远也听不见,随便说些什么撑过这段时间就行。”说到这,冯老突然想起一件要紧事:“秦瑄。” 秦瑄收敛神色,严肃起来,因为一般懂马博士连名带姓地叫他时,要说的事都非同小可。 冯老继续道:“你应该知道,营里突然来了几个汉人。” “知道,我和他们还略有接触。”秦瑄简明扼要地说。 “你外出的时候,有个汉人刻意接近我,用和马有关的话题和我套近乎,还和我说了很多,归根结底是不想让我参与驯马。当时我还没来得及喂马。按照原定的计划,马匹只会闹肚子,但我并未行动,已经有马群受惊。因为正合了我们的计划,我也就顺他的意,坚持没有去驯马。” “闹肚子和受惊大相径庭,我早就知道惊马一事非懂马博士所为。我也正是因为此举与原计划不谋而合,才没有很快制止。”秦瑄直言。 冯老不免震惊:“你知道惊马闹事是何人所为?” 他顺势说出了自己的猜测:“虽然我不知道阻止我驯马的那人有什么目的,但就凭他是个汉人,又这么能言善辩,我敢笃定他和其余的几个汉人皆是敌营派来的细作。” 秦瑄坦诚道:“我和懂马博士想的一样。” “那还不去擒拿他们?”冯老大惊失色:“他们定然不怀好意,想在营中掀起动乱,不能让他们坐收渔利,坏了你的计划。” “懂马博士莫急,他们现在在燕禄手上,暂时不会影响我们的计划。因为出了一些岔子,我只能等一切尘埃落定才能公然处置他们。”秦瑄避重就轻地说,没有言及细枝末节。 冯老很敏锐地抓住了重点,刨根问底道:“岔子?什么岔子?” 还有一点他也想不通:“燕禄不是你的至交好友吗?谍作在他手上的话,还有留着的必要吗,就地格杀不是更保险?” 秦瑄无奈地说:“因为我和燕禄之间,也出了点岔子。” “怎么会……难道你没跟他说你杀主帅都是因……”冯老还没说完,秦瑄用眼神示意他打住,因为他察觉到了身后的脚步声渐近,如果他没猜错,是闻捷来了。 冯老不动声色地冲秦瑄点了下头,很快又进入了角色,只不过这回不再是倔脾气,软硬不吃的老顽童了,而是回头是岸,通情达理,深明大义的老先生。 他一把抓住秦瑄的肩膀,说:“秦副将言之有理,是小老儿一叶障目了,我这就随你去驯服惊马。还望副将莫计前嫌。” 闻捷一过来,就听到冯老这么说,心花怒放。 副将这是搞定了吗?冯老答应去驯马了? 秦瑄抱拳致敬:“冯老大义,我代全营将士谢过了。”说完作了个延邀的手势:“请。” 闻捷上赶着说:“冯老,这边请,我为你引路。” “代巡卫长,之前是小老儿脾气太冲,真是对不住了。”冯老真诚地向闻捷致歉。 闻捷一摆手:“冯老严重了,那些不愉快我早忘了。” 看来副将果真帮他从中斡旋了,冯老对他的态度简直是大转变啊。 还是副将有办法。 冯老没再耽搁,在闻捷的指引下,径直往马匹逃窜方向而去。 看了一眼急切赶往惊马现场的冯老,闻捷刻意放缓脚步,来到跟在冯老身后的副将旁边,好奇道:“副将,冯老这么顽固的性子,刚才你也见识到了,连你这么沉稳的人都快克制不住脾气了。你究竟是怎么说服他出手的?” “山人自有妙计。”秦瑄随口说。 冯老一心助他,他压根就没用什么方法说服,能跟闻捷传授什么好经验呢? 闻捷以为副将是故意藏着掖着,不乐意了:“好副将,我实在太好奇了,你就告诉我吧,也好让我知道以后该如何跟冯老打交道。要是以后再遇到这种情况呢……” 秦瑄有点头大,闻捷的好奇心也太重了,看来他必须临时想一个理由应付过去。 为了拖延时间来思考,他俏皮地说:“你猜。” “这我哪儿能猜得到啊?副将你都说冯老不能等闲视之了,我哪知道什么妙计能攻克他。我若是知道,也不会次次都碰一鼻子灰了。” 闻捷的好奇心都快爆炸了,实在受不了副将这么吊胃口:“副将,你就说出来让我学习一下吧。” 看副将还是不打算说,他打趣道:“总不能是因为副将你有老人缘,长得讨人喜欢吧?所以那冯老才肯听你的话。” 秦瑄一本正经道:“其实对付冯老确实是有方法的。你之前屡屡碰壁,是因为不得要领。” “什么要领?”闻捷以为他的激将法奏效了,副将已经被他套路成功了,忙不迭地探问经验。 “要领嘛,你自己琢磨。我跟冯老说的是,他再拒不驯马,为了大局着想,我只好以暴制暴,把他那些宝贝爱驹全部擒杀了,以免它们造成更严重的后果。冯老就乖乖答应去驯马咯。”秦瑄不以为意地说。 闻捷信以为然:“就这样?” “嗯。”秦瑄附和地点点头。 但没过一会儿,闻捷就发出了质疑的声音:“不对啊……副将,你真这么说的话,不也是威胁,和我有什么区别?冯老能吃这套?他被逼急了绝对会去找主帅告状,再怎么样也不会答应去驯马啊。” 他想起刚才冯老和颜悦色又极其诚恳的态度,越想越不对劲:“而且冯老的样子也不像是受胁迫,而是一副幡然醒悟,十分乐意的样子……副将,你一定不是靠威胁冯老,让他就范,啊不是,应允的。” “还算聪明。确实不是。”秦瑄看闻捷不好忽悠,灵机一动想到了合理的解释,循循善诱道:“想要拿捏冯老其实并不难。你想想,他最看重的是什么?” 他决定抛砖引玉,先给闻捷一点提示,毕竟这个答案由闻捷自己发现更能打消其疑虑。 冯老最为看重的…… 闻捷不遑多想,脱口道:“当然是他那些马。他坚持不去驯马也是因为怕马有所损失。” 第一百十六章 平息,救星 秦瑄继续引导:“那这是否意味着,只要让冯老无此担忧,他就不会再拒绝去驯马了?” “副将,我似乎有点明白你的意思了,”闻捷若有所思地说:“要让冯老明白,唯有他出手才能最大程度地保证马匹的周全,那他自然会欣然接受驯马的请求。” “所以我跟他说的是,士卒皆不通驯马关窍,为了制服马群下手难免失了轻重,但他出马的话,就算一时间无法根治,也总好过让马匹被无差别擒杀。此外,士卒们也能从旁习得驯马经验,以后再遇到类似情况也好应对。冯老心系战马周全,故决定赌上自己部落第一驯马师的威望,放手一试。”秦瑄娓娓道来,揭晓了最终谜底。 闻捷暗自佩服,他只会和冯老呛声,硬碰硬,不是命令就是威胁,从未站在冯老的立场上,想过对症下药。冯老一身傲骨,又负有美名,也难怪他怎么也不肯卖自己这个面子。 副将这招以柔克刚,正中下怀,又有的放矢,倒是高明。 “我当是什么妙计,原来是这么回事啊!副将,还是你有办法。” 秦瑄笑笑,不置可否。 闻捷又说:“冯老也是关心则乱。他也不想想,营里现在统共就这么些战马,底下人怎么敢胡乱擒杀?我们若是存了这样的心思,惊马这事倒也好解决了,一气把那些马全结果了就是,还用三番两次地来求他去驯马吗……” “闻代巡卫长,你的声音还可以再大一点,生怕冯老回不过神来,察觉不出其中猫腻么……”秦瑄森冷地斜觑了他一眼。 闻捷忙噤了声,看前面的冯老径直前行,应该是没听到什么,心下松了口气,不由庆幸,多亏冯老惯有耳背的毛病。 三人很快到达惊马现场,冯老仔细察看了马匹状况,初步判断是摄入了刺激兴奋躁狂的外物。 “什么外物?”在马群四周围作一团的士卒们纷纷好奇。 冯老凭经验分析道:“能达到致狂效果的外物很多,但以桉树油为主,惊马摄入成分中一定含有桉树油。” 他也观察到了马群除了狂躁之外的异样,微眯眼睛加了句:“但其中恐怕还有一味麝香,可使牲畜情动。这样一来,马群即使发狂也能受到限制,减少袭人的风险。” “此事乃是人为,但对方意在引乱,不为伤马,或借马伤人。” 闻捷口无遮拦道:“谍作的手笔?”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秦瑄打断他的话:“马匹吸入的外物来源容后彻查,当务之急是安抚惊马。” 士卒们面面相觑,代巡卫长的话让他们人人自危,营里是混入了汉人军队的细作吗? 但没人敢当着副将的面议论是非,还是转而关注起冯老这边。 “冯老经验独到,此种情况可有对策?”秦瑄轻声询问。 “并非什么难事。用饲料把马群引至开阔的空气流通处,用温水混合清凉草药制成敷于布料,让马群闻上片刻便无碍了。” 秦瑄和闻捷负责引马群到空气对流开阔处,士卒们依照冯老开出的草药方子准备了布料,没过多久,原本兴奋异常的马群就神思清明,恢复了平静。 闻捷见惊马顺利被安抚,不免因为之前对冯老出言不逊,还怀疑他的能力感到惭愧。 之后,秦瑄又率领士兵增援灭火,清理了物资车旁的余烬,将剩余不多的完好物资转移到了山洞里面。 井然有序地处理完这一应事宜,冯老见机说:“营内风波总算平息,大军转移不能再延误了,需尽快向主帅请示。” 闻捷也跟着说:“正是。依我看,捣鬼的八成就是敌营安插进来的谍作,必须让主帅严查。” “代巡卫长稍安。谍作一事恐是空穴来风,没有确凿证据,易引来人心惶惶,还是暂勿给主帅添烦了吧。”冯老故意和闻捷唱反调,想激将他。 闻捷果然耐不住性子上了当:“稍安,稍安,再等下去哪来的安,我军危矣!不行,此事必须让主帅严防。” 他说着就向秦瑄抱拳,直奔主帅大帐而去。 秦瑄故意晚了半拍阻拦:“闻代巡卫长,稍安……” 火急火燎离开的闻捷依稀听到身后副将说的“稍安”二字,不用想就知道他要说什么“稍安勿躁”的陈词滥调,更是反感烦闷,头也没回,充耳不闻,直接装作没听见。 眼看闻捷已经进了主帅的营帐,秦瑄和冯老也紧随其后。 在进帐前,冯老小声问:“主帅之死,想好怎么应对了吗?” 秦瑄知道他是想问自己是否找好了替罪对象,为了让冯老放心,他想了想说:“已有备选。” “何人?”冯老为求万无一失和一个心安,追问道。 “片肉的炊事兵或送肉的小兵,二人皆可。当然,做这两件事的人也可能是同一人。待进去了解情况,随机应变吧。” 冯老猜到秦瑄是想诬指小兵和谍作勾结,蓄意谋害主帅,觉得还算立得住脚,冲秦瑄点了点头,和他一起进了大帐。 在营帐外的转角处,一个秦瑄和冯老都未注意到的角落,一名小兵惊讶地捂住了嘴。 他惊讶的不是一向无甚交集的秦副将和冯老一副相识已久,十分熟稔的样子,而是因为他们之间的对话。 从他们的谈话,他们明显是早知主帅遇害一事,而且冯老说什么“应对”,副将又回答什么“备选”,小兵有隐隐的预感,而且从他们说话的语气,像是要推人出去送死。 所谓备选,就是替死鬼吧。 这个小兵不是别人,正是那个送炙羊肉给主帅的小兵。 他原本混在支援驯马的队伍里,但因为恐惧主帅毙命的事被人发现,自己最终难逃干系,于是一直仔细留心着主帅营帐周围的动向。 后来看到引路人一行又回到了主帅营帐,他以为出了什么事,也赶往营帐,但看到燕参领急匆匆地尾随了进去,便不敢贸然跟进去了。 他以为引路人一行的谍作身份已经暴露,燕参领是想秘密处决他们。 他担心那群汉人会拖他下水,只好蹲守在营帐正门的拐角处,探听里面的情况。 想不到还没能探听到账内的情况,就在帐外窃听到了这样一桩隐秘。 小兵结合之前在主帅账内那几名汉人谍作的推理分析稍加联想,不明觉厉。 副将似乎真的有很大嫌疑。 而且他还想好了要嫁祸他人,分明是早有预谋。 不幸的是,自己就是他口中的“备选”…… 小兵屏息盘算,现在那几个汉人估计自身都难保了,根本指望不上他们能帮忙,再不逃就是死路一条。 等着做别人的替罪羔羊吗? 不能坐以待毙,任人宰割。 但把守森严,他能逃得出去吗? 如若硬刚的话,论身份,论威望,他也不是副将的对手,只怕到时候众口铄金,他还来不及分说就被定罪格杀了,真的是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谁会在乎一个无名小卒的死活? 谁能救他? 小兵思路阻塞,想不到谁还能神兵天降,拯救他于水火。 但他清楚,这个人必须能和副将抗衡才行。 突然,他看到了不远处正在巡视的涂校尉。 涂坤克涂校尉,一直和秦副将暗中角力,两人在军营里都素有威望。 秦副将可以说是涂校尉晋升途中最大的绊脚石。 如果自己将副将谋害主帅的事告诉他,他一定会借此机会拉副将下马。 真凶伏法,也就没人能构陷他,往他身上泼脏水了。 副将都已经将靶子对准了他,千钧一发,命悬一线,他现在也顾不得许多了。 小兵有了思量,径直朝涂校尉走过去。 第一百十七章 疑窦,证据安在 涂校尉腰间挂着一柄长剑,在山洞旁,原本物资车摆放的位置上徘徊,若有所思。 小兵向涂校尉走过去时,涂校尉刚好抬眸,看到了他,但没多想,径直朝前,和他擦肩而过,准备前往主帅营帐。 涂校尉刚擦身而过两步,小兵就拉住了他的左臂:“涂校尉。” 涂校尉带着疑惑回过头,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小兵拉带着来到了靠近树丛的僻静角落。 涂校尉见小兵形容急促,没顾得上治他冒犯之罪,直接问:“发生何事?鬼鬼祟祟的。现在可以说了吧。” “我和负责营内伙食的一个叫庚伍的炊事兵交好,上午的时候我听说他得了一个好差事,要去给主帅送上好的炙羊肉……” 小兵着急忙慌地,看到涂校尉有如遇到了救星,还没整理好思路就先行动了起来,一时间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只好采取了最笨拙的办法,不管三七二十一,细说从头。 涂校尉没工夫听他长篇大论,蹙眉道:“长话短说。” “呃……”小兵好不容易理好的头绪就这么生生被打断了。 他这一天的遭遇可谓曲折离奇,惊险叵测,其间又和汉人谍作、副将牵连上了关系,事件本就复杂,又多转折。校尉让他长话短说,可他想说的内容太多,这该要怎么简单概括呢? 看涂校尉耐性已经不多,小兵生怕会失去这个救星,只好破釜沉舟,索性道:“主帅命丧营中,副将是最大疑凶,恐有所图谋,校尉不得不防。” 小兵心里暗暗计算,数着字数,料想自己已经足够言简意赅,应该符合涂校尉要求的“长话短说”了。 虽然还有许多细节不能囊括其中,但字数所限,只能先拣要紧的说,涂校尉如有疑问,一定会追问的,到时再补充也不迟。 “我就说今天怎么那么邪门,先是马群受惊,再是物资车起火,冯老半天才来驯马,还是秦瑄带来的,而且现在这两人也不知道去哪儿了。原来竟是这样。” 涂校尉眼神锐利,小兵的话算是解开了一直萦绕在他心头的迷雾。 近来营里发生的事都透着许多古怪,秦瑄刚好又不在,但他一回来稍加辞色就能请动顽固的冯老出手驯马,两人间有一种让人说不清道不明的默契,尽管在平日里他们二人素无过多的交集,充其量只是点头之交。 惊马闹事,物资车起火时秦瑄都不在场,刚回来不久却能将风波一一平息。 冯老未免过于配合,一切似乎过于蹊跷,就好像冥冥中有一双无形的手在幕后操纵着一切,任意掀起风云涌动,又不着痕迹地抹平,仿佛是在酝酿一场更大的阴谋,所有的变化和走向都在那人的预料之中。 涂校尉说不清这场幕后阴谋最终的指向,只是有隐隐的预感,秦瑄在这其中一定扮演了某个推波助澜的角色,因为世界上本没有那么多的巧合,所有惊人的巧合都是人为编织的罗网,费心设计的背后动机都不会单纯。 他会产生这样的怀疑不只是因为和秦瑄处于竞争关系。 秦瑄才能出众,又深得下属信服,这些他虽眼红却不得不承认。 而他也并不妄自菲薄,若论武艺谋略,治理之能,他自觉和秦瑄相比毫不逊色。 他也没有刻意寻衅滋事,因为秦瑄太过冒头,看他不顺眼而刻意在鸡蛋里挑骨头,只不过是天生的警觉使然。 他多年行军钻营的直觉告诉他,秦瑄心里藏着秘密,近来营里的不太平和种种事端都和他有着或直接或间接的联系,而他和冯老间的关系也不像表面上看来那么简单。 小兵的话证实了在他心中盘旋已久的疑虑,也让他萌生出后怕,因为如果小兵所言句句属实,主帅此刻已经毙命营中,而且主帅的死就是秦瑄一手策划,他和冯老联合弑杀主帅,多半是为了取而代之,甚至是抢夺军权,改旗易帜。 想到秦瑄另一重特殊身份,涂坤克心下大惊。 秦瑄谋夺主帅之位的目的恐怕不只是想掌控军权,或许他还想进一步靠近权利中枢,染指皇权…… 有了众人拥戴,一朝得势后,逼宫也未可知。 如果当真是这样,秦瑄的预谋一定从很早就已经开始,自他从宫廷被放逐到军营,又或许更早,说不定“削权下放”也只是他环环相扣的计划中的一环。 他佯装势弱,被下放,实则是在韬光养晦,暗中积蓄力量,以伺反击。 这个计划还有多少人知道? 军营里是否还有其党羽? 燕禄和秦瑄互为知己,两人之间应没有秘密…… 他在这场浩然巨变中又扮演了一个怎样的角色? 涂坤克不敢再想,因为他不禁想到一个最坏的可能。 除了燕禄,秦瑄近些年很可能已经在营内培植了很多亲信。 只是他还不确定,究竟有多少人已经在暗中倒向了秦瑄,沦为他的棋子,又有多少了卷入了这场弑帅夺权的纷争。 而且最关键的一点是,在这件事上他显然已经落了下风,因为他没能提前洞悉秦瑄的野心,为主帅保驾护航,阻止主帅惨死。在主帅死后,他也没能第一时间到达现场,调查真相。 秦瑄和冯老已经先他一步进了主帅大帐,他们真是始作俑者,一丘之貉的话,进去以后首先会做的就是销毁对自己不利的证据,就算为了做样子召集人调查,也一定会颠倒黑白。 以秦瑄一贯行事缜密的作风,他一定已经为自己准备好了替罪羔羊,不会再给人继续深究的机会。 这时,他跳出来指控秦瑄是杀人凶手,缺乏充足的证据。 虽然有小兵可以作为人证,但小兵实在人微言轻,秦瑄大可以反口说小兵是被他收买来作伪证的,如果冯老、燕禄还有其他下属再出来给秦瑄帮腔,根本没人会信,大家只会觉得他是因为和秦瑄有嫌隙,所以借机陷害。 涂坤克觉得要和秦瑄抗衡,粉碎他的阴谋,还是要准备得更充分一些才稳妥。 这个小兵来得突然,他的话也不能尽信,万一其中有诈呢…… 要是小兵正是受秦瑄指使而来,玩的是“置之死地而后生”,想给自己安上蓄意陷害同僚的罪名,给自己摆上一道,那他岂不是哑巴吃黄连,连争辩还手的余力都没有? 小兵原地屏息,在涂校尉说出刚才那番话后,他本以为校尉会急忙赶去主帅大帐和秦副将当面对峙,但他若有所思,没有任何行动。 他该不会是不相信自己说的吧? 小兵急于自证:“涂校尉还有什么顾虑?我说的全部都是实情,如果校尉不信,大可以去主帅营帐求证。” “我并非怀疑你所说,但仅凭你我二人,很难扭转目前的形势。副将肯定做足了周全准备,帮手可能还不只一个。就算我相信主帅的死有蹊跷,也要把证据摆在众人面前,让大家相信才行。”涂坤克如实道来。 证据? 对,证据。 引路人也说过,主帅食用过的炙羊肉就是铁证,只要查明毒的来源,就会找到线索。 小兵知道现在他和那几个汉人谍作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所以他不打算供出引路人一行的真实身份,只是说:“刚才校尉命我长话短说,所以我没能透露更多。” “其实,主帅是吃了副将先前转赠给他的炙羊肉才暴毙的,而那盘炙羊肉正是我端上去的。” “我和片肉的炊事兵庚伍都是无辜的,但唯恐副将会让我们两个顶罪,所以我才斗胆来找校尉求援。刚才我隐蔽在主帅帐外,偶然听到了秦副将和冯老的对话,毒害主帅分明就是他们计划好了的。” “秦副将狼子野心,还不知道会干出什么来,校尉您可不能坐视不理。要说证据,那盘炙羊肉就是实打实的证据,现在应该正在主帅大帐内的桌案上。” 涂坤克失望地摇头:“秦瑄和冯老已经先入了大帐,证据怕是早就被销毁了。” “不会。” 小兵信誓旦旦地说。 “为何不会?你有何把握?” 涂坤克面带惊异。 “刚才我就守在帐外,我看见在秦副将他们进去之前,已经有人进去了。”小兵脱口而出。 “是谁?” 涂坤克又是一惊。 竟然有人比他先获悉消息,捷足先登了,难道是想抢功,有意于主帅之位? 又或者,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和秦瑄里应外合,互相打配合的燕参领燕禄。 第一百十八章 真离心,还是假双簧,一试便知 “引路人和他几个同伴,还有燕参领都在里面。” 小兵发言谨慎,说话时小心打量着涂校尉的神色,生怕被他察觉出端倪。 燕禄当真已经进去了? 涂坤克顿感不妙:“燕禄许是秦瑄的帮手。我们此时还不宜入帐。” “校尉大可放宽心,那几名汉人先于燕参领入帐,就算燕参领有心偏帮秦副将,也不敢太过明目张胆,证据一定还在。而且……” 小兵故意把重点放在最后:“燕参领随秦副将回来时我也看到了……我说不上来,但总感觉他们之间气氛有点微妙,和平常很不一样。” 小兵的话点到即止,其实当时他虽然隔了一段距离在隐蔽处旁观,但基本上看到了全过程,因为早就猜到了引路人一行的谍作身份,所以尽管听不到他们之间对话的具体内容,也大致能猜到秦副将和燕参领是在处理汉人谍作的事宜。 只不过,燕参领后来没有按照秦副将的指示就地格杀那群汉人,两人不知说了些什么,燕参领就带着那些汉人匆匆退到了主帅营帐,秦副将并未随行。 这样的场面,就算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那种相隔数米远也能感知到的剑拔弩张的氛围太过激烈,从他们的举止也能看出他们是处于双方对峙的状态。 燕参领似乎和秦副将发生了争执,而且和谍作有关。 一定是引路人中有谁说了什么,挑起了二人间的矛盾。 但引路人初来乍到,对秦副将、燕参领都知之甚浅,又能掌握什么隐秘呢? 因为刚和那几个潜伏在营中的汉人谍作打过交道,所以小兵下意识地想起了自己意外撞见的那桩命案,也就是主帅在营帐内中毒身亡之事。 那几名汉人推测秦副将是幕后真凶,意欲发动兵变起事,谋夺军权。 小兵又联系到燕参领和秦副将之间微妙的转变,很快得出了一个结论:燕参领并不认同秦副将的做法,副将在行事前也没有和燕参领商议。 换言之,燕参领事先并不知道秦副将的计划,他不是副将的同谋。看起来,他对副将这般行事颇为反感,还因此和副将产生了巨大分歧。 他带着引路人一行退到主帅营帐,应该是想威胁牵制副将开展计划。 放在以往,燕参领和秦副将绝对是同气连枝的,但今时今日,真的未必。 小兵也是看涂校尉犹豫不决,怕他有所顾忌,才会大胆说出对副将和燕参领二人关系的猜测,想帮他坚定去揭发副将的决心,以便帮自己化解危局。 但他也只能点到即止,再说下去,他怕涂校尉会刨根问底,追究到引路人一行身上,自己也免不了被牵连。 涂校尉细细琢磨了一下小兵话里的“气氛微妙”四个字,这样的形容同样可以说微妙,因为落点实在模糊。 所谓“微妙”其实是很中立的说法,它不代表水火不容,也不代表分崩离析,只能表示关系紧张,但具体紧张到什么程度,无法量化。 “微妙?有多微妙?如果这是二人商量好的,只不过是在演一出双簧呢?若是秦瑄让燕禄假意和他作对,最后再握手言和,为的是排除偏见,让自己得到主帅的位置更加顺理成章呢?此时进去,不是笑话?” 涂坤克太清楚秦瑄的心机城府,他要下这么大的一盘棋,怎么会把燕禄这样一个得力心腹排除在外,还在关键时刻和自己人起内讧? 两人关系转变这么快,就像是一个拙劣浅陋的陷阱,也只有小兵会被表面的现象轻易迷惑。 小兵本是心急如焚,听了涂校尉的话几乎要被逗笑,他觉得校尉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 “校尉,恕我直言。副将根本没必要在这样的关头还和燕参领演一出反目成仇的戏码,燕参领的气急败坏也不是能演得出来的。” “副将要上位,必须要在主帅离奇死亡的事上给大家一个交代,还要得到足够的支持,这种时候,他不会主动推开任何一个助力,更别说浪费时间唱戏了。他和燕参领一定是有了隔阂。校尉,机不可失啊。” 涂校尉还是将信将疑,秦瑄和燕禄关系转变突然,他不得不好奇产生“微妙”转变的原因。 “你怎么这么笃定他们二人有隔阂?” 小兵好像知道些内幕,但不知道什么缘故,言辞间有所隐瞒。 “你是不是还有什么重要的没跟我说……例如,他们是因为什么起的冲突?” 小兵佯装困惑:“还有什么重要的内容……不可能,我全都已经交代了呀……” 但他心里其实很慌,生怕涂校尉会怀疑到引路人一行身上,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于是又补充了一句。 “当时我离得远,不过他们会起争执多半是因为燕参领得知主帅被毒害的消息,怀疑到了秦副将,副将才恼羞成怒的吧?校尉如果怀疑他们二人是在唱双簧,去了不妨用言语稍加试探,到时自会有判断。” 小兵字斟句酌,早在他佯装困惑时就已在心中打好了腹稿,谨慎避开了谈及引路人一行,为的是严守口风,免被殃及。 沈小郎君的话犹在耳畔,他是真的听进去了,也时时自省,生怕一个不小心被涂校尉套了话,被动出卖了那几个汉人谍作,会被倒打一耙,反受其害。 不知为什么,引路人和他身边其余三个砍樵人同样口舌伶俐,能言善道,但只有这个沈小郎君如同笑面佛一般,不怒自威,明明是玩笑似的口吻,却让人不寒而栗,忍不住忌惮。 小兵觉得他就像一尊玉面修罗,掌杀伐,断恩怨,言出必践。 如果触碰了他的逆鳞,下场一定惨烈,会让人深切悔憾。 他的年纪分明不大,周身却带有一股久经磨砺才能锻造出来的逼仄气场,叫人不敢不将他的话铭刻心上。 涂校尉觉得小兵的话有几分可信,因为燕禄虽与秦瑄交好,但个性忠直,要是得知秦瑄弑上作乱,意图谋逆,断不会因为私交而包庇。 两人政见不合,目标不一,确有闹僵的可能。 如果两人不再齐心,这倒是个拉拢燕禄,重创秦瑄的大好机会。 反正现在主帅帐内除了燕禄,秦瑄和冯老,还有几个汉人在,就算这是秦瑄设下的圈套,他一探便知。 如果燕禄当真已经和秦瑄离心,他正好可以联合燕禄,削弱秦瑄的势力。 “你叫什么名字?消息送得很及时,事成之后定有重赏。” 和小兵叙话这么久,他还不知道这个小兵的名字。 营里兵卒众多,他属实是记不清了。 “小的叫拓钦。冒险送来消息不为讨赏,只为助校尉拨乱反正。小的自知知道得太多不是好事,就怕不知道什么时候,一个不小心脑袋就和脖子分了家,所以小的还有个不情之请……” 小兵听涂校尉问及自己的姓名,吓出了一身冷汗,虽然回了话,但还是心有余悸。 他是把涂校尉视作了从天而降的救星,想要借他来化解危局,哪里还奢望立功请赏。 他只求能有人出面揭穿副将的阴谋,还主帅之死一个真相。 这样一来,自己也就能从这场权利旋涡中幸免于难,不会再成为副将替罪之人的“备选”。 但他也说不准涂校尉和秦副将谁能笑到最后。 而且其实无论涂校尉和副将的较量是输是赢,他都没想过利用自己知道的消息邀功请赏,他只希望能尽早从这场纷争当中抽身,所以宁愿当个无名小卒,不想更多人知道自己的名字。 涂校尉看出小兵的担忧,承诺说:“放心吧,事成后少不了你的好处。若是败了,就当你今日没来找过我,我也不会向外透露半个字。” 校尉还挺讲道义,小兵松了口气,抱拳致谢:“小的谢过涂校尉。” “那校尉接下来有何打算?” “传我令,召集众将领去主帅大帐,就说有要事相商。你若关心后续进展,可扮作随行士卒混入其中,也好在关键时分与我策应。”涂校尉神情严肃。 拓钦连忙响应:“是!” 他当然关心后续,而且现在涂校尉就是他的护身符,他还是离近点比较好,而且他也想跟着进主帅大帐了解一番情况。 不知道引路人一行现在怎么样了。 秦副将和涂校尉免不了一场对峙,就算那几个汉人的身份败露了,现在营里应该也无暇查谍作的事,自己说不定能找机会把他们带出来。 第一百十九章 先发制人 拓钦得力地执行完命令,便跟在涂校尉身后,一起进了主帅大帐,他觉得有必要了解一下帐内目前的情势。 涂坤克一眼就看到了趴在桌案上,好似昏睡的谭主将,案台上隐约可见暗红干涸的血迹,主将遇难应已有一段时间。 帐内,燕禄和几个面相明显和突厥人有异的汉人据守一侧,秦瑄连同冯老和他们相对而立,双方中间仅以一条过道分割,却像隔着一道无形的天堑,气压低沉得可怕。 这样的场面是涂坤克不曾预料过的。 他以为进来后不说撞见秦瑄和燕禄二人大打出手,至少也能看到他们两两对峙的口角之争,没想到里面居然会是一片死寂,出奇的静。 秦瑄和燕禄的脸上看不出喜怒,但两人间透着一股疏离,一名砍樵装束的汉人垂眸沉思,不知在想什么,旁边一位锦衣公子面色沉着笃定,风采卓然,负手而立,自成气度。 其余三名砍樵人面带焦灼,不像其他人那么沉得住气。 当时营里筹备物资转移事宜时,涂坤克正忙于分派人手,只是听说夜巡队带回了一名砍樵为生的引路人,不曾得见,但前后一联系,不难猜到帐内的这几个汉人正是引路人一行。 只是主将没有召见,他们为何也会出现在这里,还和燕禄走得这么近? 难不成他们也是闻知了主将的死讯而来? 他们也知道主将之死的来龙去脉吗? 在他进来之前,这些人又说了些什么? 涂坤克直觉就连引路人一行和秦瑄的关系也十分微妙,但具体的他还说不上来。 既然没人说话,那他便做这个打破僵局的人吧。 他刚想开口,那名原本正在沉思的汉人发现了他,继而目光又转向了他身后的拓钦,略显诧异:“你怎么……”但很快收回目光,看向他问:“这位军爷是?” 拓钦上前一步:“哦……汉人引路者,这是我们营里的涂坤克涂校尉,你应是第一次见。” 有了拓钦的引荐,涂坤克和卢云琛都知晓了彼此的身份。 卢云琛作揖:“原来是涂校尉,小的是这一带土生土长的樵户,蒙巡卫长不弃,来为军爷们引路。” “引路者辛苦,不必多礼了。” 涂坤克佯装毫不知情,望向主帅的方向:“本想来找主将商议后续的安排,不想主将竟已歇息了……你们怎还留着?” 他装作不经意地走到桌案前,吃惊道:“这里怎么会有血迹?” 他抬起主将的头,果不其然,嘴角有血迹漫出,面色苍白,双目圆睁,死状凄惨。 他轻轻将主帅的头颅放回到案上,慌张道:“来人啊,来人!” 十余名级别不等的大小将领应声而入,将营帐挤得水泄不通,拓钦顺势压低脑袋,混入了其中。 卢云琛不发一言,但面前的局势全都看在眼里。 这个涂坤克涂校尉看来也不是盏省油的灯,他是和送炙羊肉给主帅的小兵一起来的,虽然在进来后对主帅的死毫不知情,却一直在留意主帅桌案的方向。 在他察觉到血迹喊人时,一队将领须臾间便从帐外涌入,就像早就听到风声,一直候在帐外。 要说这一屋子的将领和涂坤克不是一伙的,打死他都不信。 但涂坤克这么大张旗鼓,生怕主帅死于帐中会被草草了事,也不一定是为了所谓的真相和还主帅一个公道。 卢云琛在看到小兵去而复返时,就已经有了计较。 小兵不敢出卖他们,但会带着涂坤克来到主帅大帐,多半是还担心自己的处境,怕副将会拿他当替罪羊,所以才冒险把副将蓄意毒害主帅的事告诉了涂校尉,想利用鹬蚌相争,求得庇护。 涂坤克也许也想利用这个机会扫清障碍。 虽然卢云琛不知道涂坤克和秦瑄之间的关系,但两人军衔相当,明显存在竞争关系,如果涂坤克知道主帅遇害和秦瑄有关,一定会大作文章。 卢云琛环顾四周,目之所及处早已看不到小兵的身影。 但此刻他并不关心这个。 小兵知道自己逃不出军营,而且他关心后续的事态变化,所以他一定还在帐内,很可能就混迹在刚才应声闯入的将领中。 秦瑄看着满屋的将领,调侃道:“涂校尉好大的本事,主帅刚死,便纠集将领到此,诸位将领也真是配合,涂校尉话音刚落,你们就一齐闯进来了。这是意欲何为?” 他正愁被汉人谍作牵制,找不来众人公然调查主帅遇害一案,涂坤克自作聪明,倒是帮了他一个大忙。 他只要赶在那几个汉人告密之前给大家一个交代,再揭露引路人一行的谍作身份,就没人会再信他们的话。 但涂坤克来势汹汹,明显是已经得了消息,抓到了他的把柄,想要借此机会让他再难翻身。 汉人谍作挑拨燕禄,燕禄受蒙蔽在先,涂坤克又不知是从何处得到的消息,看来除了引路人一行,还有人也知道主帅死亡的真相。 但还有谁在怀疑他目前无从追究,眼前的形势他无疑是处于了被动,所以他必须先发制人。 冯老在一旁帮衬:“众将领闻讯而来的速度着实也太快了些,莫非是得到了什么风声?” “要知道,就连小老儿我,也是随着秦副将来汇报军情,才发现主帅暴毙,正追查线索,商量该如何是好,你们就来了。” “冯老说笑了。涂校尉遣人召集我等,说是来主帅营帐有要事相商,我等才火速赶来,并未提前获悉什么消息。” 弥贺统领抱拳说:“不知主帅究竟因何暴毙,秦副将可有查到什么线索?” 秦瑄没有急着回答,而是转向涂坤克说:“涂校尉召集众人,却唯独漏了我,有什么要事是我听不得的吗?” 弥贺出来打了个圆场:“涂校尉许是找了副将没有找到,不知副将就在主帅帐中。” 经秦瑄一提醒,他也才想起来问涂坤克:“是何要事,务必让我等悉数到此?” 涂坤克不好直说,因为终归缺乏证据,所以犹豫了一下:“这……” 秦瑄替他说了:“莫不是涂校尉竟有通天的本领,人还未至主帅大帐,就已经提前预知了主帅的死讯,所以才将大家找来?” 弥贺面色惊恐。 秦瑄的意思是说涂坤克早就知道主帅毙命于帐中,却不言明。 涂坤克是怎么知道的,他到底想干什么? 主帅之死,该不是和涂坤克有关? 涂坤克素来不喜秦瑄风头太盛,处处压他一头,令他总是被忽视,又因为有一重王室子嗣的身份傍身,得到主帅格外的偏袒。 先不管涂坤克是从哪得到的消息,他假意召集大家商议要事,难道是想借人多势众向秦瑄施压,诬指主帅身亡和秦瑄有关? 又或是,密谋杀害主帅本就是涂坤克的手笔,现在是想抢先一步,主动出击,来一个贼喊捉贼? 不管真相为何,涂坤克聚集众将领于主帅帐中,已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他势必不会放过这个可以打击秦瑄的机会。 “秦副将此话何意?” 弥贺久居营中,混得个足以建功立业,养家糊口,不高不低的职务,虽不再像低等士卒一样需要仰人鼻息,但多年斡旋在人心钻营当中,多少也习得了明哲保身的真理。 涂坤克也许是发现了重要线索,想扳倒秦瑄,又或是听信了谗言,苦心布局,想要构陷秦瑄。 但无论情况是哪一种,真相似乎都没那么重要了。 这摆明了是涂坤克派系和秦瑄派系之间的对抗,鹿死谁手,端看谁棋高一着了。 所以他只能不动声色地装糊涂,装作听不懂秦瑄的言外之意。 秦瑄自嘲地摇了摇头:“瞧瞧我这是说的什么话……就算涂校尉能未卜先知,我又怎么能怀疑他的赤胆忠心呢?” 在场的人,不全是像弥贺一样,一开始就听懂了秦瑄的暗讽,但经过秦瑄再一点拨,也都滋生出不小的疑虑。 第一百二十章 回到案件进展 博朗将军是个直肠子,心里没弥贺那么多弯弯绕,他口无遮拦道:“秦副将是说涂校尉早就知道主帅遇难,把我们找来说有事相商只是个幌子?” “涂校尉兴师动众,但主帅身亡这么大的事竟然瞒而不报,是不是应该给我们一个说法?”他没好气地发问。 涂坤克是不是自我感觉太良好了? 吩咐手下的人随便找个由头就把大家聚集起来,却连这么这么重要的事都不透露……真拿他们当可以肆意戏弄差遣的提线木偶了吗? 大家职衔相当,他凭什么发号施令,还剥夺大家的知情权? 不少人在听完博朗的话后都有些义愤填膺,有种在不经意间被涂坤克当枪使了的感觉,心里很不是滋味。 “博朗,你说这话就没意思了。怎么,你怀疑我隐瞒主将死讯是另有所图?你别欺人太甚了!” 涂坤克为了安抚众将领,开始卖惨:“我只是听代巡卫长说起,差人向主将禀报惊马闹事,主将却已经睡下,连每日例行巡视都忘了,察觉到有些不对劲。” “主将每日习武,体魄强健,何时如此嗜睡过?我担心主将安危,又怕主将果真在休息,冲撞了他,才召集诸位袍泽一同来看个究竟,若是主将真的疲累困乏也就罢了,但若是他遭遇了不测,也好早作应对。” “我实是在入帐以后,才发现主将身亡一事,已经在第一时间通知大家了。” 博朗没有轻易相信:“那你为何不提早言明,偏要编假话,找借口?担心主将安危也在情理之中,你如实说来,我们也不会不配合。” 不会不配合? 你现在当然这么说了。 如果不是说有要事相商,而是把涉及主将安危的事告知,众将各怀鬼胎,怎会齐心,怕是会横生枝节。 要是谣言甚嚣尘上,本是担忧主帅遭遇不测被传成主帅已经遭遇不测,军心一定大乱。 而且他没有证据,恐怕没几人会相信,来跑这一趟。 不过博朗会这么问一点也不奇怪,他要是藏得住心里话,就不是博朗了。 “没有定论以前,说了也是让大家跟着干着急。至于现在的情况,你们也看到了。” 涂坤克强调了一句:“我虽不能预料到主将的劫难,但我一定会不会让主将死得这么不明不白,定会查个水落石出。还望诸将协力。” 最后那句话,他是故意说给秦瑄听的。 好你个秦瑄,戕害了主将,还想把脏水往我身上泼? 要不是我临危不乱,就着了你的道了。 刚才秦瑄语藏机锋,明里暗里地说他对主将之死早有准备,纠集众人是想图谋不轨,就差直接说主将的死是拜他所赐了。 故意模糊概念,混淆视听,无非是想引导舆论走向,给自己洗白,让大家怀疑上他,好分散大家的注意力。 他虽然给自己解了围,并恪守诺言一字未提向自己告密的小兵拓钦,但诸将的注意力显然已经被分散了,大家的焦点都在他为什么好像提前就知道主将身亡上,都没能意识到另一个关键之处。 他有必要把大家的注意力转移到正确的地方。 “涂校尉说得是啊,现在最重要的是查清主帅遇害的真相,根除隐患。” 闻捷站了出来:“我确实提起过主将的反常,白日休息还一直避而不见,连日常巡视都忘了,却不如涂校尉这般警觉,对此有过怀疑。” “如今想来,要是早在那时,我就能……也不至于到现在才发现……都是我的疏忽。” 他想到什么,环视一周,果然在屋内看到了引路人一行,眸光闪动,急切地说:“其实有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秦瑄捕捉到了闻捷目光搜寻的方向,知道他想把对那几名汉人的怀疑说出来。 但汉人谍作手握真相,又和燕禄沆瀣一气,自己还有把柄在他们手上,现在还不是和他们撕破脸的时候。 “关于主帅身亡案,我已取得一些进展。”秦瑄打断了闻捷的话。 博朗这时才想起秦副将比涂校尉更早来到主帅大帐:“代巡卫长,有什么话容后再说。” “副将和冯老来回禀军情,想必早就发现主帅遭遇了不测,也已经着手调查。” 主将是一军心脉,悄无声息地暴毙在自己的营帐里,过了这么久才被发现,也给他敲响了警钟。 连主将这么好的身手和这么强的戒心,都有防不胜防的时候,他们这些人岂不是很危险? 所以他现在更关心副将查到的线索。 毕竟找到幕后真凶,才能无后顾之忧。 “秦副将,冯老,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代洲义将军连同身边几名都尉一齐询问。 冯老走到案发现场,也就是主帅遇害的桌案前,从桌上端起餐盘:“主帅是吃了这盘子里的东西,才会筋脉淤堵,气息凝滞,最终呕血暴毙。” 在场的人面面相觑,都觉得冯老的话太过武断,主帅纵横疆场,身经百战,怎么会连这么小儿科的招数都无法识破,栽在小小的一碟炙羊肉上? 况且主帅所食之物,在送来前均会再三检验,旁人怎会有机会下毒…… 这个说辞也太不足信了吧。 “主将爱食炙羊肉这我们大家都知道,以前也从未出过纰漏啊。”博朗觉得很是奇怪。 “会不会凶手也知道这点,因为这是主将的心头好,料定主将不会次次检验?” 人群中一直没有说话的副都尉席淳推断道。 冯老捋着胡须,若有所思地说:“不排除这个可能……” “但我总觉得哪里有蹊跷。” 博朗打量了好一阵那盘炙羊肉,难得聪明了一回:“我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了!” “有谁下完毒以后还会把罪证留在事发现场?这不合常理。没准这就是凶手故意放在这的,用来迷惑大家视线。” 涂坤克想起小兵的话,如果小兵没有说谎,毒就下在片好的羊肉里,这盘炙羊肉就是实打实的铁证,应该正是因为一般人都不会怀疑主将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误食有毒的食物,所以凶手才反其道而行,专挑这不会引人怀疑的寻常吃食下手。 他沿用刚才副都尉席淳的推断,说:“若是凶手是主将的亲近之人,或是用了什么方法,让主将恰好就这一次用食未曾验毒呢?” “主将昏倒在案上,炙羊肉也出现在案上,许是凶手逃匿匆忙,未及销毁证据?不管怎么说,这盘炙羊肉还是十分可疑。” 博朗听到“亲近之人”,再一次口无遮拦:“你怀疑是营里的人对主帅下毒?” “战事在即,还是不要平白疑心自己人的好。” 弥贺早就看出这是一个局,是有人想利用主帅之死图谋私利,他本着平息事态,制衡局势的态度,提醒道。 “但要真是自己人做的,姑息放纵岂不是贻害无穷?”主将暴毙在前,博朗时刻担心某一天自己的脑袋也会悄无声息地搬了家。 他想的是,既然要查,当然不能放过任何一种可能。 代洲义语气淡淡:“其实要知道问题是不是出在炙羊肉上也不难,验毒便是。” “那就验,立刻验。”涂坤克语气急迫。 出乎意料的,秦瑄第一个站出来响应:“涂校尉言之有理。” 嗯? 涂坤克的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 难道拓钦给的情报有误,毒并非是下在炙羊肉里? 冯老闻言舒展了面容,看来所谓羊肉只是个烟雾弹。 也是,秦瑄行事向来缜密稳妥,思虑万全,怎么会留下这么显眼的破绽,任人拿捏? 就算不能将这件事攀扯到送炙羊肉的小兵或是片肉的炊事兵身上,他也可以把这案子做成一桩无果悬案。 炙羊肉,原来真的是用来迷惑视线的。 “那就验上一验吧。” 博朗、弥贺、席淳、代洲义等一众将领纷纷表示同意验毒。 第一百二十一章 不用去找炊事长 “来人。”秦瑄下令。 一个身材矮小的兵卒应声而入:“副将。” “去把炊事长找来。” “是。” 小兵得令刚要出去,涂坤克道:“慢。” “涂校尉……有何吩咐?”小兵犹疑着回头。 这到底该听秦副将的还是涂校尉的,一个让他去找人,一个又让他留下…… 不过这两位主子都不是他可以得罪的,还是恭谨小心些,随机应变吧。 涂坤克朝小兵轻一挥手:“不用找了,出去吧。” 秦瑄不解:“你不是也同意验毒的吗?” “是。但为什么一定要让炊事长来验?”涂坤克话里的火药味甚浓。 他向拓钦了解过,炙羊肉的烹饪出自伙房,是一个叫庚伍的炊事兵亲手片的。 炙羊肉送进主将营帐的时机,恰好是当秦瑄和燕禄都不在营中,而他也分身乏术的时候,未免掐算得也太过精准了。 要说伙房和秦瑄之间毫无勾结,他是不信的,就算片肉的庚伍委实无辜,伙房里的其他人却未必能独善其身。 一说验毒,秦瑄就火急火燎地传人去找炊事长,莫不是心里有鬼,怕下毒的事败露,所以才当众冒险,想联络自己在伙房里的内应,来一出偷天换日? 这个身材矮小的士兵之前也没怎么见过,这么快就应声而入,莫非也是秦瑄事先安排好的? 要是真让他找来了炊事长,好好的验毒还原真相不就成了一场笑话? 他用的验毒工具十有八九也是动过手脚的,作不得数。 若是验不出毒,也没人敢亲尝主帅食用过的炙羊肉以身试毒,秦瑄大可以说调查的方向有误,炙羊肉里无毒。 若是验出了毒,但并非主帅所中的毒,也会诱导他们偏离正确的线索,离真相越来越远。 验毒的事,绝不能交给秦瑄的人来做。 目前营里的炊事长,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名叫延味羡,是个半路出家的厨子,在从事烹调行当以前原本是在勾栏瓦肆吹笛助兴的艺人。因为技艺精湛,稍有一些名气后便去了秦楼楚馆当教习乐师。 偶然的机会,因为人手不够,他赶鸭子上架,充当了一回厨子,但仅仅是听掌勺厨师口头提点了几句,就比很多跟了掌勺多年的学徒有造诣。 后来因为对烹调有浓烈的兴趣,闲来跟着掌勺师傅学了几手,竟发掘出了自己在厨艺一门上的天赋,于是毅然转行。 听说还曾在扶桑进修过,拉面做得堪称一绝。 他当乐师的时候常唱一些吟风弄月的词,却不解其意,只把它当作一门糊口的营生,直到当了厨师,才找到了平生志趣,此后再不曾变更。 就连延味羡这个名字,也是他后来改的,为了鞭策自己成为一代名厨,烹调天下美食,让每位食客都能体验到美食的魅力,漫溢幸福感。 或许是在扶桑进修过的缘故,起初他给自己取的名字并不叫延味羡,而是延味噌。 因为擅长厨艺被军营破格招用后,为了纪念崭新的职业生涯,才改了名。 他当时就反对招用延味羡当炊事长,总觉得让一个半路出家,而且之前还是个上不得台面的乐人到军营会影响大军风气。 但最后几个备选炊事长以一碗长生面定去留,延味羡的面脱颖而出,众将帅合议投票让他留了下来。 涂坤克承认延味羡的面是那几个厨子里做得最好吃的,但为了抬杠和坚定立场,硬是没把票投给他。 只是最后少数服从多数,延味羡还是胜出了。 虽然那时秦瑄还没有来军营,但延味羡和秦瑄都是他看不顺眼的人,说不定这两个他都看不顺眼的人互相刚好看顺眼了呢? 怎么想,怎么看……他们都像是会同流合污的人。 秦瑄听出了涂坤克言语间的阴阳怪气,不屑一顾地反问道:“只有伙房的人有验毒工具,炊事长是伙房掌事,疑似有毒的炙羊肉又属于食物,出了事他责无旁贷,不找他找谁?难道找你吗?” “难不成……你有验毒工具?” 席淳看出秦瑄和涂坤克间的剑拔弩张,小声说:“涂校尉,延掌厨手艺好,做事也细致,把验毒的事交给他,没什么好担心的。” 没什么好担心? 你这句话的重点都在前面吧…… 一口好吃的就把你收买了? 也是,延味羡惯会用美食蛊惑人心,当时竞争炊事长之位,不也是用的这招? “我知道,我自是放心,只是想着时间紧迫,能更快解决的话就不劳烦炊事长跑一趟了,毕竟伙房事务也很繁重。” 涂坤克面不改色,语气镇定,尽量把话说得滴水不漏。 在场和席淳一样,被延味羡的手艺俘虏的将领不在少数,他们不曾怀疑过秦瑄和延味羡,因此他多说也是无用,倒显得是在搬弄是非。 不如等真相大白,大家自会有判断。 “更快解决?”博朗不是很理解。 弥贺想起涂坤克刚才说的,猜测道:“该不是……涂校尉还懂验毒?” “其实验毒不难,只要有工具。” 代洲义并不觉得会验毒有什么奇怪。 闻捷想起之前有一回和涂校尉一起吃饭的时候,看到过他把一个东西放进饭菜里,只不过就看了一眼,没多问。 现在想来,当时涂校尉应该是在验毒。 都说有备无患,涂校尉还挺有远见。 出了主帅这档子事,说不定以后这验毒工具要成为军营里的刚需了,人手一份。 “涂校尉好像是有……” 闻捷刚想说话,涂坤克已经从袖子里倒出了一个小红木盒,稍一推拉,就打开了木盒,里面躺着一根狭长锃亮的银针,下面还垫着一小块折叠好的方巾。 涂坤克卷起方巾,小心地把银针取了出来。 博朗感到新奇,凑上前去:“就这么个玩意儿能验出主帅中了什么毒?” 他近前仔细打量,语气越发轻蔑:“我看跟姑娘家用的绣花针也没什么区别嘛,能管用吗?” 席淳和代洲义没说话。 弥贺简单直接:“有用没用,试试就知道了。验不出来,再找炊事长也不迟。” “你一个行军打仗的,怎么随身还带着这玩意儿?” 博朗的关注点和其他人不太一样。 当涂坤克从袖子里倒出小红木盒,再从里面掏出根针的那一刻,他并没有涂校尉真是深藏不漏的崇拜感,只是越看越觉得他小家子气,和个姑娘似的。 从他出生到现在,就没见过有哪个大男人身上揣根针的。 就算和绣花针的作用不一样吧,但涂坤克却也是他见过会这么做的第一人。 大丈夫立于天地,一身正气,怎能如此? 闻捷觉得这个问题实在是奇怪又好笑:“当然是未雨绸缪,处处提防,以免落得如主帅一般的下场啊。” 博朗下意识地转向案台方向,最后看了一眼主帅“死不瞑目”的遗容,打了个寒颤,惊恐地噤了声。 这个理由确实足够充分。 如果是为了保住小命的话,娘一点好像也可以接受了。 大丈夫立于天地,一身正气,最重要的就是活着,长长久久地,活着。 第一百二十二章 意外,验证 卢云琛一行在一旁观望了许久,自从涂坤克把这群将领叫进来,他们便被当成了透明人,秦瑄、涂坤克和将领群体完全主导了话语权。 这些人不是看不见他们,只不过都选择性地忽视了他们的存在。 比起问及他们几个微不足道的汉人,这些人显然有更迫切的事要做。 尹从睿低声说:“卢队,他们不会连试毒银针都没见过吧?” 何翊云也跟着说:“对啊,那个博朗竟以为用根银针就能查清是什么毒……” 这时,涂坤克出来解释了,接着闻捷刚才的话说:“我也是小心为上。不过这银针并没有那么神奇,只能确认食物有无毒性,这是第一步。如果炙羊肉里真的有毒,还要请医师进一步确认。” 众将领没再说话,屏息以待,关注着涂坤克这边。 涂坤克用方巾将银针擦拭干净,笔直地探向装有炙羊肉的盘子,一点点往下延伸,直到没入羊肉内部。 他和其他人一样关注着银针上的变化,几乎没有眨眼。 很快,银针蔓延出黑紫色毒素,逐渐从底部开始向上爬升。 虽然将领中绝大多数人此前没有见过银针,也没有用过,但银针上的变化已经不言而喻。 触目惊心的黑紫色遍布银针,在他们的瞳孔中骤然放大,如同暗夜里灵活吐信的巨蟒,闪烁着诡异的信号。 他们在同一时间接受到了不祥的讯号,羊肉里不仅有毒,而且还是剧毒! 博朗震惊得捂住了嘴,接连退后了几步,差点撞到身后的人。 弥贺深吸了一口气。 席淳和代洲义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只是走近了些,以便能看得更清楚。 秦瑄暗暗吃惊,但并未在面上表露。 炙羊肉里怎么会有毒? 此举太过冒险,他起初有想过但很快便推翻了,之所以没有放弃让主帅食用炙羊肉,只不过是想借其作掩,以便他能寻机毁掉主帅真正中毒的来源。 就算没有机会毁掉问题也不大,下毒的载体隐蔽不易发现,而且可能不会留下毒物残余。 还没等涂坤克抽出银针,闻捷就说:“银针变颜色了,这就说明炙羊肉里有毒吧?看这颜色,毒性应当不浅。” 涂坤克点头默认。 “我这就去把军医请来。”秦瑄抢在涂坤克前面说。 他知道,涂坤克下一步就是要验明毒药的成分,再通过毒的种类追查到真凶的身份。 凶手处可能还会有这种毒药,就算没有,也可以从贩卖毒药的黑市打探有哪些人近期购入了这类毒药,那么凶手也就无处遁逃了。 而且在场的人都心知肚明,凶手很有可能就是自己人。 现在的他比涂坤克更想知道炙羊肉里究竟是什么毒,下毒的又是何人。 在暗处行动,和他不谋而合,同样想置主帅于死地的那个人,到底是谁?那个人和主帅间存在什么过节? 虽然还不知道主帅毙命是因为中了炙羊肉里的毒,还是他事先藏好的毒,但不管怎么说,这个在炙羊肉里下毒的人还是助了他一臂之力。 如果他能在涂坤克之前推断出此人是谁,或许能帮这个人遮掩一二。 帐内的人各怀心事,很快,军医匆匆赶来。 “辽因,快帮忙看看主帅中的是什么毒。”博朗急得都快原地跳脚了。 涂坤克忙递过银针,这时毒素堆积得不似原来那么密集,但用来查验已经足够。 辽因戴着白色手套,轻微拈了一点银针底部的毒末,另一只手轻拂扇风,保持空气流通,然后凑近闻了闻。 他看到众人围着桌案,上面放了一盘炙羊肉。 “毒是出自这盘食物?”他问。 涂坤克回答得很快:“正是。” 辽因从随身医药箱里取出一柄狭长的小刀,从盘子里挑起一片炙羊肉,用纱布包裹,然后把在门口等候的两个学徒叫了进来打下手,在他们的辅助下很快架起了一个药炉。 辽因放入少量水,把分解成几小薄片的羊肉捣碎,丢了进去,煮沸,直到里面出现碎渣粉末,又过了一会儿,最后把稀释出来的东西用汤匙盛了出来。 析出的是一小团粘稠液体,颜色比刚才在银针上看到的更深,色泽更加暗沉。 晾干过后,涂坤克以为辽因该开口说话了,但他只是把析出的粘稠液体分成几块,从药箱里取出了几味药,和其中的一块混合蒸煮,煮开了倒在小盏里,并在小盏下方垫了一张写有先前放入的药材成分的纸条。 接着取出几味不同的药材,再拿过一块粘稠液体一并煮开,倒在另一个小盏里,同样在小盏下面垫上了写有药材名的纸条。如此往复循环了几次。 涂坤克看着四个小盏,不明所以:“这是……” “银针上的毒末不易探究,把肉末用药炉煮过以后得到毒性黏液,但一时间还是难以筛查。” “好在万物有常,相生相克。对于此毒物的来源,我有几种猜测,于是便针对这几种可能配制出了相应的解药,和毒性黏液一起煮沸,便得到这四个不同结果。” 辽因示意众人靠近:“再等片刻,只需观察四个小盏里药材和毒液的反应,即可验证我心中猜测。” 博朗听得一知半解;“观察……这要怎么观察?” “看起来都是黑糊糊的。” 他挨个凑近闻了闻,顿感反胃,忍不住捏住了鼻子:“还都飘着一股奇臭。” 医师的话也触及了弥贺的盲区,他头一次没有腹诽博朗的浅陋无知,也跟着问:“我们不通医术,实在不知该如何分辨。” 席淳怔怔地打量着那四个小盏,还是没能看出什么玄机。 代洲义还算头脑清醒:“医师不都说了,还要再等片刻,等完全反应。现在自是不好分辨。” 秦瑄并不着急,耐着性子等待,虽然他也不知道辽因这么做的用意,但他相信辽因的医术,要是连他都束手无策,只怕也没人能研究出毒的成分了。 时间一到,辽因引众人一起观察盏中的变化,解释道:“万物相生相克,毒药和解药也是相伴而生。通常来说,既有毒药,就会有对应的解药。这种毒的成分复杂,初闻时我也仅是有几种怀疑,只能一一验证。” “照理来说,解药定能溶于毒药,除非药性强烈,才会出现少量不能溶解的残余。” 秦瑄领会到辽因的意思:“也就是说,哪个小盏里的药材和毒液溶解得最充分,哪个小盏里的药材就极有可能是解药。” 席淳继续道:“医师是根据自己怀疑的毒药成分配制的解药,知道了解药的成分,自然就能推断出毒药的主要成分。” “秦副将,席校尉聪慧,正是此理。” 辽因察看了四个盏内的变化,伸出右手食指在其中两个小盏上方徘徊,纠结不定,最后凝神思索,选定了两盏中的一盏,放进托盘,最后连托盘一起放入掌心,举高到众将领能平视的位置。 待大家都观察清楚了,一致确认这个小盏里的药材和毒液溶解得最为充分后,他另一只手将小盏拿起,让边上的一个学徒拾起了盏下垫着的纸条,说:“乾冬,把纸上写的字念出来。” 乾冬二话不说开始照读:“羌活、桂木、煎茶叶、地新、甘草、霜桑叶、黄芩、黄……” 但念到一半就被辽因打断了:“好了,可以了。” 涂坤克急不可耐:“医师这是有结果了?” “冒险一试,没想到果然如此。” “结合部分的药材残余情况,这应该是钩吻混合乌头碱之毒,药性更加凶猛。”辽因下了判断。 混在将领后面,压低了脑袋的拓钦冷不防一激灵。 乌头碱?! 第一百二十三章 位高权重,合谋 卢云琛看在场将领面面相觑的样子,就知道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是第一次听说这类毒药的名字,但其实在中原,这并不罕见。 席淳和代洲义若有所思,弥贺楞怔了一下,因为无论是钩吻还是乌头碱,对他来说都是新鲜名词,当下的反应是茫然。 博朗属于直肠子,毒药的名字他左耳进右耳就出了,顾不得研究什么类别,只是听到后面跟着的那句“毒性更加凶猛”,就开始发作了:“好啊,在咱们突厥人自己的地界,就有人敢这么猖狂,下毒不说,还专挑剧毒,这摆明了就是要治主帅于死地啊!让我找到凶手,我一定不会放过他!” 对他来说,是否听说过、了解毒药的门类并不重要,透过药性凶猛,得知到凶手下手毒辣、来者不善才是最重要的,在这一刻,他无比想把凶手大卸八块,以泄心头之愤。 “辽医师,照你所言,这钩吻和乌头碱混合是剧毒,凶猛异常。既如此,主帅用膳一向小心,怎么会中招呢?”弥贺想不明白。 “一向小心?那近来是否有疏漏的时候?”辽因大胆推测:“想必只有亲近之人,或是主帅信得过的人,才能避开最后的那道检验工序。” 弥贺感到奇怪:“最后的那道检验?不知医师这是何意?” 只知道,主帅所用膳食在送来前必经伙房检验,确认安全才会到达主帅面前,但这仅是单一检验,还没听说过存在多重检验工序的。 辽因知道事态严重,也就不再避讳:“这两种毒药混合毒性倍增,但了解此毒的人要想得手,势必会在食物的颜色和气味上加以掩盖,若是有特殊门路,像是里应外合,也能避开伙房的那道检验。” “但我在军中行医诊断多年,知道主帅的习惯,说起来这还是我向主帅建言的。因此主帅为防不测,通常会在进食前亲自检验。” “现在的情况……显然食物未经最后这道检验。这也是为什么我说凶手极有可能是主帅亲信之人。” 席淳的想法和医师不谋而合,他也站出来附和:“我们之前也有怀疑凶手是营里人,因为此人了解主帅的饮食习惯,可以自由出入大帐,全身而退,也了解诸位将领的日常安排。他下毒,挑的是秦副将和燕参领都不在营里那段时间,做足了准备。” 他的言下之意,要是秦副将、燕参领坐镇营中,凶手就不会有可乘之机。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就是,现下正值军队物资转移的关口,全军戒严封锁,凶手就算不是营里人,也一定还在营中,插翅难飞。”席淳接着又说。 辽因频频点头,席校尉说的正是他想说的。 “没错,凶手很了解我们,甚至是在场的所有人,否则他不可能精准布局,还全身而退。”代洲义补充道:“但席校尉你漏了一点,凶手未必是自己动的手。” 其实还有一句话,但他没说,那就是所有人都有嫌疑,包括在案发时不在营里的人。 闻捷听出些意味,跟着说:“也就是说,不排除凶手位高权重,下毒一事是交给底下的人去做的?” 但他就不免苦恼:“这样的话,就算抓住了底下的人,也未必能套出更多的消息。” 凶手若真的位高权重,能只手遮天,交付下毒的事,一定向底下的人许以厚禄,或是以其家人作为要挟,纵使抓住了跑腿的人,那人也很难供出幕后主使。 人群后面压着脑袋的拓钦,在心里说了一万遍“是是是”。 闻代巡卫长真是明察秋毫,他就是那个被当枪使的,可能唯一的不同就是,他是阴差阳错撞上了这件倒霉的差事,替副将作了嫁衣,背了锅,甚至都没落着一点好处,没有高爵厚禄,锦衣华服,连跑腿费都没有。 好在他目前还有翻盘的筹码,一个是因为阴差阳错抢了庚伍的差事,副将并不知道有他这号人物的存在,更不知道炙羊肉是经他手送进大帐的,暂时还冤枉不到他头上。 还有一点就是还好他有先见之明,先把事情原委告诉了涂校尉,现在他背靠涂校尉这座大山,也算有了助力,有人帮他分担火力。 现在要做的就是坐山观虎斗了,只要涂校尉揪出真凶秦副将,把副将扳倒,这场飞来横祸,就算有惊无险,安然渡过了。 听闻捷说凶手不排除位高权重的可能,博朗就不乐意了,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他们这些将领也有嫌疑?是他们沆瀣一气,给主帅下毒?真是荒谬! “闻代巡卫长,麻烦你解释一下‘位高权重’是什么意思。”博朗没好气地说。 “身处高位,手握权柄,都可以说是‘位高权重’。”闻捷没太在意,直言不讳地说。 博朗紧接着问:“那依闻代巡卫长的定义,在军营里,什么样的职分能担得上这四个字呢?” 他话锋一转,看向闻捷,又说:“士卒之上,都握有大小权柄。不知代巡卫长一职,可算得上‘位高权重’?” 闻捷这下听出博朗是什么意思了,他拐弯抹角,无非是想说自己乱咬人。 他应道:“当然。代洲义将军刚才也说了,在场者皆有嫌疑。我只是说出推断,博朗将军若是要怀疑我,这也无可厚非。我愿意接受审判,因为清者自清。” “好了,现在不是意气和逞口舌之快的时候,别再乱攀咬了。闻代巡卫长说得也没错,并不是要针对谁,他也没有点名道姓,博朗你也息事宁人吧。”弥贺拿出长辈的威严。 他入军营的年头仅次于主帅,也算营里的老人了,营里人员形形色色,个性难免有不调和的时候,他总是在大家发生口角争执时充当和事佬的角色。 博朗性子冲,喜欢口无遮拦,他是再清楚不过的,但他也知道博朗其实没什么坏心眼,只是习惯直来直去。闻捷心思敏锐,向来对事不对人,就是有些得理不饶人。 两个人都无大过,只是再这么任由他们这么你来我往地针对下去,怕是会打起来。 代洲义出来总结了一句:“说‘位高权重’可能夸张了些。凶手下毒不排除有帮手辅助作案倒是不假。一个人难以兼顾,像是望风、引开视线之类,势必得有另一方配合。” 秦瑄看了一眼代州义,他说得没错,下毒看似简单,没有计划,没有配合依旧很难实现。 他当日出此下策的第一时间就和冯老仔细商量过,还定下让冯老借马匹腹泻转移注意力的安排,后来又借追查残余细作的机会,去往半山巡视追缴,为自己制造了不在场证明。 下毒的契机,也不是偶然,他在离营前曾去伙房和炊事兵庚伍暗示过,主帅在帐内练剑,恐会误了饭点,还提了一嘴前不久献上的炙羊肉,伙房的人都知道主帅就好这口,但凡有点脑子的人都会发现这是向主帅献殷勤的绝佳机会。 当时他说话的声音不算小,这个寻到机会,会去向主帅献殷勤的人,不是庚伍,想必也会有其他人。 当然,在饭食里下毒极易留下证据,被人怀疑,所以原本炙羊肉就只是一个用来吸引注意、混淆视线的幌子,他真正要下的毒,并不在这道菜上。 所以验毒只是多此一举,他并不介意,如果涂坤克想验,倒不妨遂了他的意,刚好可以转移视线,拖延时间。在炙羊肉上要是查不出线索,这桩命案便可以不了了之。 第一百二十四章 解密古怪,初问话 说到和凶手互相配合、打掩护的人,涂坤克觉得这是个突破口:“医师刚才说了,主帅膳食要经过的第一道检验,就来自伙房。医师刚才只是匆匆带过,但在军营伙房想要避开检验,绝非易事。” “除非,这个人和伙房干事、炊事兵熟识,利用伙房的人替他办事,亦或是本就在伙房安插了人手,有里应外合的人。” 从在炙羊肉上验出毒开始,秦瑄就一直在想,那个和他一样对主帅起了杀心,并定在同一天几乎同一时间下毒的人究竟是谁,主帅得罪了什么人……涂坤克的话像醍醐灌顶一般,帮他拨开迷雾,打开了思路。 伙房的人要在主帅的膳食上动手脚,并避开第一道检验,那真是太容易了,但凡在伙房说得上话的,都可以做到。 哪怕是说不上话的,趁伙房事务繁忙,应接不暇时,也可以趁乱行事。 在炙羊肉里下钩吻混合乌头碱之毒的人,很有可能就出自伙房。 但具体是谁呢? 没听说过哪位和主帅有嫌隙啊…… 涂坤克接着说:“把伙房掌事都请过来。”他给闻捷递了个眼色。 不一会儿,伙房大小掌事都来到了大帐,其中有炊事长延味羡,掌厨谷繁,田相蒙,苏卢,副掌厨奇孜,多善,万葛沙。 在闻捷去伙房找人的空档,博朗就问过涂坤克,把人找来以后要怎么查,因为伙房的人也不傻,此等命案,关系身家性命,怎么可能不打自招,但严刑逼供恐屈打成招,难以服众,也很难查明真相。 涂坤克说,参与下毒的人一定会心虚,神态上和其他人就会有明显的区别,如果掩饰得好,诈一诈也能诈出来。 博朗刚想问他如何诈,闻捷就带着人回来了。 延味羡走在最前面,不发一言,后面跟着的几位掌厨面露惊恐,这么多将领齐聚在主帅大帐的阵仗,他们这是第一次见,不知闻代巡卫长请他们过来有何贵干,但帐内逼仄微妙的气氛,就已经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他们该不是摊上什么大事了吧? “闻代巡卫长也没说有什么要紧事,硬要我们放下手里的活计,怪瘆人的。” “我平日里循规蹈矩,做事勤勉本分,与人为善,就算真出了什么大事,也和我无关吧……” “天神保佑,我们伙房能平安顺利。” …… 闻捷见后面几个掌厨磨磨蹭蹭,扎堆私语,厉声道:“诸位将领面前,不得放肆,快些上前。” 他们赶紧噤了声,加快步伐,跟上炊事长,然后立在他身后,站成一排,就像一个大家长带着自己犯了事的无知孩童,聆听训诫。 刚才大家的注意力都被后头那几名碎嘴的掌厨吸引去了,只有秦瑄注意到在延味羡走向他们时,虽然目视前方,面带微笑,依次点头和几位将领致意,但他站定后,看了一眼涂坤克旁边的辽因,虽然目光落在辽因身上的时间并不长,匆匆一眼就转移了,但秦瑄依旧察觉出了古怪。 古怪的地方有两点。 第一点,延味羡在走过来的时候,从他的方向能看到涂坤克,自然也就能看到涂坤克边上的辽因,但他目光掠过了大家,和所有将领都点头示意了,唯独漏了辽因,就像是在避嫌。 照理说,以延味羡的身份,将领和医师级别都在他之上,出于礼貌不应该厚此薄彼。 第二点,延味羡在过来时假装没有看到辽因,却在众将领注意后面那几位掌厨时,有意无意地打量了一眼辽因,而且那匆匆一眼伴随着视线下移,这样的目光通常在人思考时才会出现。 最重要的是,延味羡的目光从辽因身上转移得很快,快到不是一开始就注意着他的人根本不可能发现,就连秦瑄也只捕捉到了他一闪即逝的眼神变化。 什么情况下,人才会出现快速且不自然的视线转移呢? 是心虚和紧张的时候。 假设延味羡就是在炙羊肉里下毒的人,他在进入大帐时从容镇定都是在掩饰紧张,那他紧张到不敢四处打量,只敢在几位将领和他目光接触时点头示意,包括忘了和医师打招呼也就能理解了。 但在他站定,并发现众将领的注意力暂时都放在了其他掌厨身上时,相对就没那么紧张了。 这时他急于去验证,自己被叫来是不是和主帅中毒身亡有关,一定会查看屋内的情况,自然会注意到涂坤克旁边的医师辽因,猜到大概。 短暂的视线下移就是他在思索后面的应对之策,而快速转移视线则是因为心虚,即使屋内的人很多,大家的目光并没有集中在他这里。 这是典型的犯罪后综合征。 这么一假设,似乎所有的古怪都能解释得通了。 延味羡比他身后的几位掌厨都要沉得住气,确实更像会密谋下毒的人。 秦瑄的目光也没有在延味羡身上停留太久,在察觉出古怪后就匆匆转移了。 虽然不知道炊事长和主帅存在什么过节,非要置主帅于死地,但他目前是嫌疑最大的人。 延味羡率先问:“不知是出了什么大事?” “主帅吃了你们伙房烹饪的这盘炙羊肉之后,离奇身亡。”涂坤克淡淡地说,随后指了指案上那盘,经过医师取样试验后,所剩不多的炙羊肉。 几个掌厨瞪大了眼睛,一副“竟有此事”的表情,有的直接惊吓得捂住了嘴。 辽因续道:“已经从菜里检验出了钩吻混合乌头碱的剧毒。主帅是中毒身亡。” “剧毒……”延味羡指了指自己:“涂校尉这是怀疑我们伙房的人吗?” 掌厨田相蒙一脸的哭丧:“完了完了,是乌头碱,我们伙房肯定是逃不了干系了。” 其余几个掌厨面色也不太好看。 涂坤克一时间从他们的神态上看不出什么差别,也不清楚田相蒙为什么这么说,于是问:“伙房和乌头碱有什么关系?我找你们来不过是例行问话。” 延味羡解释道:“涂校尉有所不知,乌头碱虽带有毒性,在烹饪上却有奇效,可以用来保持蔬菜新鲜爽脆,提升口感,炖煮蹄髈时还能使肉质嫩滑。当然,我们烹饪会用到的乌头碱都是经过特殊处理,去除了毒性的,也不会使用过量。” “你的意思是,乌头碱在伙房不是什么稀罕物,随处可见?”涂坤克倍感吃惊,那岂不是伙房的人都有嫌疑,因为就连打下手的炊事兵都有机会接触到乌头碱。 “那有无近日伙房取用乌头碱的记录?”涂坤克只好采取迂回路线,预备从取用记录入手,一一排查。 秦瑄不露声色地轻笑,在他看来,涂坤克的问题太过愚蠢,明知道重要嫌疑人就在伙房这群人中间,竟当着他们的面询问毒药的取用记录,虽然换了个方式,但无异于在问“你是下毒者吗”,试问有谁会主动坦诚罪行? 明眼人都知道,乌头碱供伙房取用本身没什么,只是有人利用了这点浑水摸鱼,且在无形中把大家都拉下了水。在这个关口,只要和乌头碱沾上了关系,那便会被连坐。 所以涂坤克的这个问题问得实在不太高明,伙房众人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已经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若是有人否认,其余的人必会帮腔。 延味羡回答得很快:“涂校尉真是难煞我了,军营里的都是自己人,乌头碱也不是什么稀罕物,用便用了,哪里会有什么记录?” 苏卢也说:“乌头碱虽不是日日用到,却也属常用之物,一一记载未免费时,我们原是觉得没有这个必要。想不到主帅竟会因此丧命……” 田相蒙和谷繁接连点头:“正是这样。” 涂坤克很伤脑筋,下毒的人恐怕也是因为知道伙房不会留存使用记录,才钻了这个空子,现在倒是无从查证了。 弥贺顺着涂坤克的思路,换了个问法:“没有取用记录,总有采买记录吧?最近的乌头碱是谁负责采买的?” “外出采买清单是由炊事长拟定,我们三位掌厨带着几名炊事兵一起去采办的。”田相蒙直接回答。 他知道弥贺统领这么问的用意,但现在事出伙房,找出凶手为大家洗清嫌疑才是最要紧的,不是推卸责任的时候。 第一百二十五章 寻找破绽 涂坤克听着,面色沉了下去:“采买中,你们几人都是结伴同行,没有过分散的时候吗?” 三位掌厨面面相觑,一个接一个地摇头。 秦瑄不知道涂坤克这么问的用意,因为这个问题和刚才的同样直接。 毫无疑问,负责采买近期所用乌头碱的人都会背负上直接或间接的谋害主帅的嫌疑,在采买中单独行动的人则嫌疑更甚,因为此人极有可能没有遵照采买清单的要求,而是购入了多余份额的乌头碱私藏。 私藏乌头碱,其心可诛。 负责采买中的一人与此事有牵连,其他人也不能完全将自己置身事外。 没那么愚蠢的人都清楚唇亡齿寒的道理,无论伙房此前有多少暗中角力,人际关系有多复杂,现在也一定是会互相抱团的。 就算他们本就单独采买,也不清楚其他人的行动轨迹,但为了不被加深嫌疑,也是会坚决否认的。 负责采买的其中一人出了问题,负责采买的其他人也会被波及,被冠以合谋掩护之嫌。 只有负责采买的人都没问题,才是真的没有问题。 所以这个问题既直接,却也毫无意义。 真凶洞察时局,必会利用伙房众人是命运共同体这点来混淆视线,怎么也不会承认单独行动,只会将自己掩藏在涉事的无辜之人中,真相只会更加扑朔迷离。 既如此,涂坤克为什么还要问? 秦瑄想到了在伙房众人还没进入大帐前,涂坤克曾提起过的“诈”。 这场问话本意也不是想通过问问题得到确切的答案,而是想借此观察众人即时的反应,找到他们语气或是神态上细微的破绽,所谓见微知着,就是这样了。 只是无论是掌厨,还是炊事长,他们的回答都没有丝毫犹疑,就连答案也是滴水不漏,就像事先排演过一样,没有明显的漏洞。 破绽,又在哪里呢? 秦瑄这么想着,涂坤克却毫无预兆地开始发怒:“好啊,众将帅齐聚于此追凶查案,你们伙房的人怕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回话竟也这般敷衍!好一个同气连枝,休戚与共……你们要是想同舟共济,共赴黄泉,我也不是不能给个成全!” 秦瑄冷不防受了一惊,还没等他缓过神来,思索涂坤克突然发难的缘由,伙房众人已经悉数跪倒在地,大多数人都是一脸惊恐未定。 田相蒙只是如实照答,不知道自己是哪句话惹恼了涂校尉,但这并不重要,涂校尉认为他回答得不妥,那他铁定就是错了。 “涂校尉息怒,我们万不敢存敷衍怠慢的心思,是有问必答,句句属实啊,还望涂校尉明鉴。” “句句属实,还望涂校尉明鉴。”苏卢和谷繁接连附和。 一旁,之前并未发一言的三位副掌厨也跟着说情:“句句属实,还望涂校尉明鉴。” 涂坤克勾唇冷笑,就着炊事长跪倒在地的姿势,提起他的衣领,呵斥道:“伙房其他人见我恼火,都对我有所忌惮,你何故可以这么镇定?” 他意有所指,又说:“莫非是见惯了大场面,已经锤炼出了胆量?” 延味羡没有抬头和涂坤克愤然的目光接触,稍显惊慌道:“主帅暴毙,原因不明,众将帅急于找到凶手,涂校尉亦职责重大,一时情急发怒算不得什么,我们只管受着便好。” “小的不说话,是因为事出伙房。小的只会做菜,不会分辩,也知道伙房有错,涂校尉骂得在理,且正处气头上,实不敢再火上浇油。” 延味羡的样子似在压制惊恐,小心回话,但秦瑄听出他言语间的逻辑分明,遣词得当,一点也不像是受了惊,这番进退得宜的话也不是能在惊恐状态下说出来的,所以他是在伪饰惊恐的神态,为了打消涂坤克的疑虑。 涂坤克揪着延味羡的衣领,说他和旁人有异,对自己缺少忌惮,以此认为他可疑,他的回话辅以看似的惊恐,是为了佐证,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扮演一个和旁人无异的普通人。 先是故意露出破绽,再是用巧妙的说辞不着痕迹地融入无辜涉事者群体,经他这么一解释,任谁听了,都很难挑刺,找到发难的出口。 涂坤克的火气降了大半,延味羡的话他没料到,但确实合乎情理,他没有理由再在“奇怪的镇定”这件事上做文章。 但他有着近乎诡异和莫名其妙的直觉,直觉炊事长延味羡不是表面上看起来的只是一个烹饪技艺高超的厨子,他没有这么简单,冥冥中似有一股指引,令他怀疑延味羡和乌头碱有关系,而且他很确定,不是因为一直以来对延味羡的偏见和看不惯。 仅仅因为个人偏见,他还不至于让延味羡背锅。 说是玄学和直觉可能还不太对,因为背后其实是有着深层次原因的,简单来说就是延味羡的举止言谈都透着说不出来的奇怪,只是具体哪里奇怪,他很难一五一十地讲清。 延味羡面对他的态度和以往没有什么不同,但就是因为没有不同涂坤克才觉得最为奇怪,因为其实他心里知道,延味羡知道他对他有偏见,从一开始不支持他入主军营伙房,到后来每每碰见都不假辞色。 要换作寻常厨子,指不定怎么想方设法地和他改善关系,因为人都知道趋利避害,对于一个军衔颇高又看自己不顺眼,随时有机会找茬,碾死自己如同碾死一只蚂蚁般不费力的校尉,不说曲意逢迎,也一定是会有表面上的客套的,可延味羡对他,甚至都不能说相敬如宾。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掌征伐,统军事,而延味羡只用管好伙房那一亩三分地,讨好士卒将帅的胃足矣,才觉得各司其职就好,反正井水不犯河水,只要两人没有多余的接触,就没必要做什么面子工程。既无大错,便不会有大过,既无大过,就不会被整治开罪。 也许因为这样,延味羡才会有恃无恐,当遇到避无可避的情况,两人碰到,一律以“伙房事忙,怠慢勿怪”堵住他的嘴,其实就是一种回避的态度,偏偏理由充分,礼貌疏离,让人无可指摘。 但实际上就是单方面隔绝接触,态度说不上友好。 涂坤克很早就察觉到延味羡的态度,要说是什么态度,大概是一种“你想找我茬,我偏不让你如愿”,“惹不起,难道我还躲不起吗”的态度。 但延味羡越是回避,涂坤克就越觉得他有问题,进入军营的目的不纯。 因为这样的态度,涂坤克和延味羡的交集是少之又少,渐渐地,他都快忘了军营里还有这号人物,本想着眼不见为净,省得添堵,谁知道又在这样的情境下遇到。 主帅中毒,毒素中含有乌头碱,乌头碱又极有可能出自伙房,他和延味羡对上已经是避无可避。 或许旁人会对延味羡的回答感到受用,但他不会。 一个乐师出身的厨子,不惧强权,不卑不亢,临危不乱,有礼有节,这还不够奇怪吗? 他可不信延味羡只是一个有名气的掌厨,虽然从事的炊事行当,寻常表现也并不神秘,但延味羡身上绝对有不为人知的秘密。 看涂校尉面上的愠怒少了许多,三位掌厨心下都松了口气,炊事长应该没有触霉头,涂校尉应该不会再情绪不佳,怪罪他们伙房了吧? 但他们刚舒口气,就听涂坤克话里藏锋地反问道:“只会做菜吗?” 延味羡这时才抬眸,忘记了惊恐:“小的一介庖厨,自然只知做好手上的菜。” 第一百二十六章 插曲,药与毒 涂坤克面容舒展,他终于得到了想要的反应。 他想看到的,就是延味羡身上格格不入的镇定。 比起刚才刻意的惊恐,延味羡当下的反应才更为真实,而且随着延味羡抬眸,他终于看到了延味羡的眼睛,或者应该说,眼神。 一抹坚定果决,想要令人信服的眼神,一抹只有人在辩驳掩饰,据理力争时才会闪现的眼神。 一抹绝不应该出现在庖厨面对高官时的眼神。 副掌厨万葛沙是伙房里做事最细致的一个,但也是最为慢条斯理的一个,性子温吞,反应还有些后知后觉,当下面对涂校尉的质问,几个掌厨连带副掌厨都听出了剑拔弩张的意味,识趣地噤了声,只有他钝感特别强,轻微举手,弱弱地说:“回涂校尉,其实不然。” “哦?” 涂坤克来了兴趣,难道这个副掌厨知道什么内情,这是准备不再徇私包庇,打算要检举揭发了? 其余两个副掌厨多善和奇孜偷偷看了万葛沙一眼,不明白这么紧张的时刻,他冒头做什么。 万葛沙像是鼓足了勇气,虽然声音还是很轻:“回涂校尉,其实炊事长不只会做菜。” 涂坤克屏住呼吸,刚想听万葛沙吐露重要实情,然而他说:“炊事长烧肉也是一绝。关于这点,我们伙房上下,都可以作证。不只是伙房,相信各位将领也,也深有体会吧?” 说完他环视一周,看向诸位将领,迫切想要得到肯定。 弥贺尴尬地笑笑,席淳和代洲义微微点头,医师辽因的面色如常,但似在沉思,目光看向地面。 博朗快意一笑道:“炊事长的手艺全营里谁人不知,有他在,我吃饭都比以前更积极了。” 涂坤克扶额暗想,你有吃饭不积极的时候吗? 弥贺轻咳一声,先于涂坤克发怒前给副掌厨万葛沙找了个台阶下:“涂校尉啊,你也知晓万掌厨的性子,他只是会错了意,并非故意让你难堪。炊事长人呢本分,勤勉尽责,深得人心,如果真的和中毒案无关,也别太咄咄逼人了吧……” 随后他看向万葛沙使了个眼色,说:“万掌厨,你可知道现在是在查案的关键时刻,岂容你戏言胡闹?” “弥,弥贺统领说得是。” 万葛沙冷汗频出,低着头不敢抬起,他本是看涂校尉一直问话于炊事长,怕他对炊事长有所误会,急于替炊事长证明,才会贸然插话,想以此提升炊事长在涂校尉心中的印象,寄希望于涂校尉能念及炊事长在伙房尽心尽责,不再找他麻烦,谁知竟是帮了倒忙。 而且他没想到的是,除了博朗将军,竟无一人替炊事长美言。 难道其余的人都疑心炊事长吗? 他刚想开口和涂校尉赔礼,涂坤克已经摆了摆手,说:“罢了。” 其实弥贺方才有一点说得很对,延味羡凭借厨艺禀赋颇得人心,没有实证和确凿供词,仅凭直觉,就因为他负责乌头碱的采买又身为炊事长将其定罪,确实很难让众人信服。 而且他已经知道这件事是秦瑄策划,目前只是苦于找不到他和其他人勾连合谋的证据。 或许,他不应该蜿蜒迂回,想着把伙房作为寻找真凶的突破口。 其实只要令秦瑄这个始作俑者露出破绽,不愁他不供出其余帮凶。 藏在众将领后面的拓钦自从听到医师辽因说导致主帅身亡的毒物是钩吻混合乌头碱之后,心下就一直在惴惴不安,钩吻他不熟悉,但乌头碱可就不一样了。 当时他为了邀功,从炊事兵好友庚伍手里抢走了原本属于他的差事,在烹饪炙羊肉时,记得庚伍曾和他提及过乌头碱的功效,还说炊事长和几位掌厨都会使用乌头碱,去除其毒性。 当时他多嘴问了一句,今天的炙羊肉里是否也使用了乌头碱,因为庚伍说没有,他还感到奇怪,既然乌头碱只要处理妥当,适量添加能使肉质更为鲜美,为什么不加? 记得庚伍的回答是,他不擅处理乌头碱,怕影响了炙羊肉原本的风味,引得主帅不快,当时几位掌厨和炊事长都有别的事要忙,所以他并不敢劳烦他们。 炙羊肉虽然是此地城池的守城主帅送给秦副将,秦副将又进献给主帅的,秦副将也有心要毒害主帅,但他绝不敢事先就在羊肉上动手脚,因为伙房烹饪所会用到的一应原料都是经过精心挑选,在使用前也必会经过查验。 而炙羊肉是他亲眼看着庚伍烹调盛出,又由他亲手呈上的,中间没再经过第三人之手。 他和庚伍也都不是秦副将的人,不可能替他办事,但最终医师却从羊肉里提炼出了带有乌头碱的毒素。 这是不是说明……炙羊肉里的毒是下在烹调以前,也就是储藏阶段? 伙房里的人是都知晓乌头碱的功效,平日里也会用到,但真正掌握处理乌头碱毒性方法的人其实并不多,照庚伍所说,也就只有炊事长和几位掌厨,他们也正是负责检验原材料是否合格的人。 通常众掌事会一同查验,所以在查验环节,欲下毒的人不可能有可乘之机。 那就只能是在查验以前。 查验后原材料都处于众目睽睽之下,伙房地狭人多,原料堆放的地方又在案台上,若是有人拿了乌头碱却并未用于做菜而是私藏了,一定逃不过众人的眼睛。 所以凶手想要私藏乌头碱,最大可能得手的环节是在采买期间,并未完全遵照采买清单的要求,而是刻意多购入了乌头碱。 倘若凶手按计划成功取得了乌头碱,且炙羊肉送到伙房后不久就被暗中添加了经过特殊处理的乌头碱呢? 如果有人知道如何用其他药材掩盖乌头碱的毒性,便能自然避过第一重查验。 待到正式烹调时,药材遇水煮沸,功效减弱,乌头碱的毒性就会占据主导,渗入到炙羊肉里。 只是要做到这点,在处理乌头碱时必须精准控制含量,因为就算可以用药材遮掩乌头碱毒性,对于自身带有特殊气味的药材也只能使用少许,否则会有被人觉察的风险,当然也可能用一种药材掩盖另一种药材的气味,但也要控制用量,以免炙羊肉的颜色产生明显变化。 当做到了这些,乌头碱的用量也务必精准,足以被药材掩盖毒性,所用乌头碱含量的毒性又要达到足以令人致死的程度,使其能在遇水煮沸后发挥功效,是多一分不可,少一分亦不可。 尝试的过程中,乌头碱放多了,起初使用的药材难以盖住毒性,便要再增加其他药材,所以乌头碱的加入只能一点点进行。 药材和乌头碱用量的配比不可能一击即中,没有几次试验并用银针自测,根本不可能达到最佳配比。 拓钦祖上是行医的,一直延续到他祖父这一代,到他父母时便转投了别的营生,但他从小没少看过祖父问诊抓药,耳濡目染地对药理有了些了解,知道是药三分毒的道理,也知道有的药材可以中和压制毒性,不同药材的气味浓淡不同,可以用一种药材掩盖另一种药材的味道。 加上炙羊肉本就带有膻腥,不易受一般气味的影响,所以要想在炙羊肉里混入药材和乌头碱而不改其色其味,只要配比合适,是完全有可能实现的。 也就是说,下毒的人如果对药理有所研究,想在炙羊肉里加入足以毙命用量的乌头碱并躲过银针的查验,不被人发现,必会用到药材。 只要知道伙房里谁近期购入过药材,便能缩小怀疑的范围。 第一百二十七章 从细节引发的重要线索 只是拓钦仍有一点不解。 假设凶手试验出了药材和乌头碱的最佳配比,令炙羊肉通过了烹调前的银针检验,他又是通过什么方法下毒的呢? 因为供主帅食用的炙羊肉和其他原材料一样摆放在明面上,凶手即使身为伙房之人也不会有随意取用的时机,更别说是拿来试验了。 此人用来加以试验毒性的炙羊肉,一定不是原本进献给主帅的那一块。 那混合了药材中和毒性的乌头碱又没有长脚,总不会自己跑到专供主帅食用的炙羊肉上吧? 但炙羊肉里分明又带有乌头碱的毒素。 凶手到底是怎么实现下毒的? 毒和炙羊肉之间的关系是如何搭建的? 但霎时间,却有一个更重要的疑点显露出来。 正如医师辽因方才所说,毒素内除了乌头碱,还有一味,且量不在小,那就是钩吻。 可他所有的推断只是建立在炙羊肉带有乌头碱毒性上,完全抛却了钩吻存在的情况。 若是考虑钩吻,沿用刚才的思路,还是无法解释凶手是如何把毒下到炙羊肉上的。 从费尽心思取毒到暗中适配最佳用量直至完美下毒的这一闭环,仍是有漏洞。 炙羊肉,究竟缘何会从无毒到沾染毒性呢? 想到“沾染”,拓钦一激灵,闭塞禁锢的思路一下得到了释放。 对啊,谁说毒只能下到炙羊肉里的? 如果炙羊肉本身就无毒,银针检验自是能安然渡过,根本无需研究什么药材和毒物的最佳配比。 他先前所想这一通,根本是走了弯路。 凶手为保万无一失,最好的做法其实不是先在炙羊肉里下毒,然后费尽周折地掩盖其毒性,而是把毒下到能够沾染到羊肉之处,例如蒸煮的锅或是盛放器皿上。 细细想来,当日主帅进食的时间是在午后接近傍晚时分,在他用膳后伙房已是结束一日的工作,锅也会被清洗,不会留下证据。 如果毒在盛放器皿上,当大家的注意力都在炙羊肉上,也就没有人会去追究调查菜碟,当主帅中毒案查不到眉目,不了了之,真相也就随之石沉大海。 只是,无论是通过锅,还是盛放器皿,毒素早就渗进了炙羊肉里,一时间难以分辨毒是从其他地方传导到炙羊肉上的,还是从炙羊肉里浸染到其他地方的,仅凭这点蛛丝马迹似乎还是锁定不了凶手的身份。 拓钦又想,如果他是凶手的话,必不会舍近求远,把下毒这件简单的事复杂化,大概率会选择第二种,把毒下在载体上,对毒的分量没有特别要求,既能稳妥地避过银针检验,又方便处理作案痕迹。 思及这里,他忽然觉得以此为突破口,未必不能追查到真凶的线索。 如他预测的,凶手因为做贼心虚,在下毒得手后一定会着急清理痕迹。 如果毒下在了蒸煮所用锅的边沿,凶手会急于清洗锅,甚至是把锅换掉。 只要知道当日烹调炙羊肉后,是谁急着要去洗锅或是换锅,谁的嫌疑便最大。 当然,也存在一种可能,当日洗锅的人和往常无异,尽管可能是凶手刻意隐藏自己,洗脱嫌疑,但仅凭洗锅还不能确定就是凶手。 但若是换锅,那就不同寻常了,基本上可以确定是凶手在善后。 要是毒是下在盛放器皿上,凶手为了确保盛放主帅所食炙羊肉的盘子是事先藏了毒的,不会匆忙拿错,一定会刻意选取有别于普通盘子规制的盘子,像是带有特殊花纹或是在某个地方有过磕碰的,取用的时候才能快速识别。 事后在调查主帅中毒时,凶手也不会希望大家注意到这个盘子。 只要知道装炙羊肉的盘子是谁准备的,还有谁在言辞间故意引导大家查炙羊肉而非盘子,基本就能确定凶手是谁。 当然,这仅仅是他站在凶手的角度作出的假设,不排除凶手是一个未达目的不怕麻烦的人,选的是第一种下毒方式,所以查伙房内近期有谁购入过药材,也是不能缺少的环节。 大帐之中,众将领皆是一脸愁容,涂坤克也没再提问,这场问话直至目前也没能问出有价值的线索,终是陷入了僵局。 拓钦怕再这样下去,有人会想到调查烹调炙羊肉和送菜的人,让这些人来背锅,尽快结案。 为免给自己招致麻烦,拓钦想把自己推断得到的线索尽快告诉涂校尉,让审理继续进行下去,但他又不敢在大庭广众下去找涂校尉。 他知道下毒的人很可能就在伙房众人其中,要是他说了什么,说不定会被下毒者记恨上,拉他垫背。 看了看前方聚集的众将领,他往前挪动了位置,来到和他距离最近的代洲义将军旁边,耳语了一阵,把自己的猜测和怀疑简单告诉了他。 据他观察,代洲义将军处事沉稳严谨,颇重细节,而且眼下又是离他最近的,借代州义将军之口说出这些再合适不过。 代洲义拉着他往后站了些,小声道:“你说的这些都很关键,对案件进展大有助益,我会抓紧呈报。小兄弟……你是?” 这个小兵的分析逻辑严密,环环相扣,又是众人不曾留意过的地方,足见智谋。账内竟有这样智谋的小兵,他实在好奇。 “区区小卒,姓名不足挂齿,献上线索本是应分。主帅之死不查清,营内便不会太平。将军只需了解臣下的忠心即可。” “好……我已尽数了解。” 代洲义知道他的顾忌,冲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往后面站,避开大家的视线。 代洲义气定神闲,朗声道:“涂校尉,我有重要线索。” 随后,他在大家惊诧的目光中拨开人群,来到了涂坤克和医师辽因近旁。 秦瑄刚才一直在注意延味羡,代洲义的举动也令他感到惶惑。 在角落的卢纹秋一行人却是把这一切尽收眼底,显然,真正掌握线索的人并非代洲义,而是小兵拓钦。 他们一早便和这个小兵打过交道,知道他惯会机敏应变,同时也是中毒案事发时重要的人证。 只不过,关于主帅中毒的始末,他们早就软硬兼施地仔细盘问过拓钦,却没了解到什么重要线索。 既是互通底细的一条船上的人,拓钦没道理和他们藏着掖着吧? “这小子难不成还掌握了什么线索,没告诉我们?”何翊云的语气有些不悦。 尹从睿看上去也是既纳闷又不满。 朱冀还算是理智客观的一个:“当时我们都那么威胁他了,他不可能还对我们藏有秘密。” “他为了和主帅中毒撇清关系,还曾自导自演过,想装作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其实……他是个聪明人。”卢云琛续道:“人为了活着,有几分聪明,便会发挥到极致。” 尹从睿不这么觉得:“他,聪明?聪明我是没看出来,贪生怕死倒是真的。” 何翊云难得和尹从睿站在同一战线,颇为认可地点了点头。 沈亭修接着尹从睿的话说:“贪生怕死之辈,也精于见风使舵。之前,他为了保命和我们为伍,如今也能寻求新的庇护。” 说完他看了卢云琛一眼。 朱冀听出一些言外之意:“他以线索交换,投了代洲义?” “是涂坤克。”卢云琛斩钉截铁地说。 “我向士卒打听过,听闻涂坤克和秦瑄向来不睦,他二人常有明争暗斗。主帅一死,此二人无疑会成为最有可能继任的人选。如果涂坤克知道凶手是秦瑄,你说他会怎么做?” 朱冀细思极恐:“难道,他把我们关于凶手的推测告诉给了涂坤克?他,他是想引涂坤克和秦瑄互斗……” 沈亭修纠正道:“是借涂坤克之手除去秦瑄。” “可,他有什么理由这么做?” “是啊。为什么呢?” 不只是朱冀,何翊云和尹从睿也没想明白。 卢云琛意味深长地一笑:“因为聪明,又或是,贪生怕死。” “秦瑄如果是真凶,又身为副将,想要嫁祸他人岂非易事?小兵怕不明不白地当了替罪羊,只得找人和秦瑄分庭抗礼。秦瑄一除,真相浮出,他自是不必再提心吊胆。” “就像现在,他或许是想起了什么线索,却不敢直接告诉涂坤克,而是借由代洲义,也是想明哲保身。” 朱冀问了个他眼下最关心的问题:“只是,小兵手上到底还握有什么线索是我们不知道的?” 凶手是秦瑄仅是推测,虽然透过秦瑄的反应已有验证,但现在看来下毒的事他是假手于人的,如果能知道下毒的是何人,或许能更快解开真相。到时全军解除禁严,他们也能尽快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沈亭修一努下巴,引他们看向小兵所在的方位,说:“什么线索,与其盲目瞎猜,直接问他不就好了?” 第一百二十八章 信不过他 朱冀没猜到沈将军会这么说,讶异道:“直接问他吗?可以?” 尹从睿不知道朱冀这话是什么意思。 小兵手上是有线索不假,但他们说过会查明真凶,帮他洗清嫌疑,现在双方是一条船上的人,小兵没理由不信任他们:“怎么不行?等他自身难保,还要我们替他说情呢。” “就是,再说目前只有我们知道是他抢了原本给主帅送炙羊肉的庚伍的差事,主帅中毒身亡时他又是唯一在案发现场的人。虽然我们知道他是清白的,但别人不一定会信。相当于他是有把柄在我们手上。” “且他猜到我们的身份,势必畏惧我们会将他灭口。如果他以此要挟我们,我们大不了和他鱼死网破,他不会干这样的蠢事。所以我们问他问题,他必是知无不言,不敢欺瞒。”何翊云也认为朱冀的担心是多余的。 卢队和沈将军说过,这个小兵有几分聪明又贪生畏死,他会提前规避风险,自然也会对有希望救他的盟友坦诚以待。 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稳操胜券,活到最后。 与其说他是相信小兵可靠足信,不如说他是笃定小兵的怕死之心远胜过与虎谋皮。 对小兵来说,他们是敌对阵营派到军营潜伏的谍作,但在主帅中毒案一事上,却不失为有力同盟。 该怎么站队,作何选择,他不会不清楚。 其实小兵也无需站队,他可以像赌场下注的庄家一样,两边下注,大小通吃,既靠拢他们这边,也向涂坤克投诚,审时度势,见风转舵,这样无论最后是倚仗了谁的帮扶,他都不亏。 所以站在小兵的角度,怎么看,他都没理由拒绝他们的加入。 何翊云说的这些,朱冀都知道,他关心的并不是小兵愿不愿意分享线索,而是他贡献的消息里面有几分真,又掺了多少假。 因为再如何是一条船上的人,但道不同,终不相为谋,小兵真能不留后手,对他们这群敌方谍作知无不言吗? 他已经先把线索交给了代洲义,且抱紧了涂坤克的大腿,他们对他而言还有多少剩余价值呢? 一旦他们和秦瑄对上,谍作身份暴露,小兵还会站在他们这边吗? 到时只怕翻脸无情,抹黑他们以洗白自己还来不及。 向小兵要线索,想在对方之前调查清楚一切,也无异于是在与虎谋皮,最后说不定是为他人作了嫁衣,小兵背弃他们的速度只会比他们出卖他的速度更快。 所以他的问题重点一直都在于“可以”二字。 问小兵要线索,他多半会给,但这样真的可以吗? 这是一件值得去做的事吗? 在刀剑无眼的沙场上,战局瞬息万变,也许在下一秒,昔日同袍就会转身刀刃相向,只看给的报酬够不够丰厚。 如果足够丰厚,没有人不可能倒戈。 所以他一直很欣赏沈将军的做法,在任何情况下都绝不把后背交给别人,不管这个人有多不可能通敌背叛。 即使占据了多么有利的战机,也不志得意满,忽略潜在的危机。 见好就收,不盲目进取,就算事实证明真的错失了追击的绝佳机会,也不为了那一点全军覆灭的可能冲昏头脑。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不值得做。 在值得与不值得之间,困住他作出抉择的一直都是“情理”二字。 无论选择了什么,背后好似都有一个如果在等着他。 如果没有这样做,结局会不会更好。 而他怕的从来都是,一旦作出选择,结果却是向他证明他错了,而这个错误令他毫无反击的余地,该怎么办? 因为世间事,本没有如果。 他不惜命,但看重这个团队。 沈将军本可以坐镇军中,指挥大局,却为了他们几个的安危孤身犯险,卢队也总是替他们着想后路,置自己于最后,他不能容忍自己犯一点错,造成无可挽回的败局。 从军以来,这是他第一次害怕自己疏漏了什么细节,算错了人心。 他知道没有人会怪自己,但他说服不了自己云淡风轻。 多想一点,再多想一点,计较得再多那么一点,也许就能避免惨烈收场。 朱冀不知道怎么解释自己莫名的担忧,只能说:“我信不过他。” 何翊云只感到头大,他承认,朱冀是他们三人中思虑最周详,处事最稳妥的一个,但有时候他真的很烦这种遇事不决,优柔寡断的性格。 所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顾虑再多,但说到底谁也没有提前预知的本领,不去做而瞻前顾后,计算胜败得失的概率,有什么意义呢? 那左不过束人手脚罢了。 做一件事,当时不够大胆,日后再想去做,胆量也不会更大。 反正小兵,他是信得过,翻了天去这也只是一个微末兵卒,只要他们握有足够的筹码,不怕他不乖乖听话。 “不就是一个底层小兵吗?我们还怕了他不成?”何翊云的语气很是轻蔑。 朱冀却在此时诡异地强调:“不,你错了。” 何翊云和尹从睿皆是一楞。 “你……什么意思?别打哑谜。” 何翊云想让他说得更清楚些。他不喜欢猜人话里的细枝末节。 尹从睿也有种朱冀莫不是在装神弄鬼的感觉。 只听朱冀一字一顿地说:“他、是、微、末、且、聪、明、的、兵、卒。” 面上的肃穆令人不寒而栗,显然他并不是在玩笑。 何翊云歪了一下嘴角,通过朱冀一字一停顿的刻意强调,他也找到了他的形容和自己形容间的细微差别,仅是“聪明”二字。 但他以为,卢队赞小兵聪明不是真心,是意在指出小兵是贪生怕死之辈,而这正是可以利用的一点,所以小兵的这份聪明于他们并不是威胁。 何翊云反问道:“所以呢?你很笨?” 朱冀没空和他耍贫嘴,玩这奇怪的文字游戏,他一语中的地说:“他朝埋骨地,今日狂笑谈。我有预感,如果我们低估了此人,将来一定会后悔,也会为今天的鲁莽而葬送。” 第一百二十九章 像是朋友 尹从睿惊得说不出话,何翊云却觉得朱冀是在危言耸听,更加不屑一顾:“少信了他的忽悠,他是胆怯所以畏首畏尾。” “你们听我分析啊,现在查案进入了瓶颈,是不是只有小兵发现了新线索?刚好我们又有制衡他的筹码,换几条线索不是轻而易举?” “不从小兵切入,我们就会处于被动。秦瑄可随时会拿我们开刀啊。燕参领现在和那些将领忙着查主帅的案子,哪里顾得上我们?” 现在,唯有从小兵切入,才有破局的一线生机。 尹从睿也意识到眼下的情形,何翊云说得其实有道理。 先前秦瑄是因为顾忌他们身边有燕参领,不想和燕参领闹僵,才会处处掣肘,但现在燕参领投入了案件追索中,要是秦瑄回过神,想到利用他们来转移视线,拖延查案的话,他们不可能逃脱。 想到燕参领,他突然意识到一个重要问题。 “等等,你们发现没有,燕参领只在一旁听审,并不发表意见,也不打断大家,但他分明已经知道主帅中毒和秦瑄脱不了干系,就是不站出来指证。你们说,这是为什么?” “你看不出来燕禄和秦瑄的关系很微妙吗?”在何翊云看来,这个问题答案已经很明显。 “怎么个微妙法?”尹从睿却是打破砂锅问到底。 “他们像是朋友。” 尹从睿疑惑道:“像是?” “你应该记得,先前小兵形容过他们二人的关系,说是形影不离、无话不谈,这样的关系怎么说也是知己良朋吧?但燕禄得知秦瑄在背后操纵一切的时候,状态分明是事先不知情的,看他的样子还很反感。他和秦瑄,应该不是一丘之貉。” 卢云琛肯定了一句:“没错,否则我们也不能利用他们之间的分歧解围脱困。” 尹从睿有点被绕晕了。 什么叫像是朋友,但又不是一丘之貉? 这样的形容怎么着也不能说知己良朋,只能是君子之交淡如水吧? “所以他们现在还能称得上是朋友吗?”尹从睿强调:“现在。” 关于这点,何翊云也没把握:“像是吧。” “卢队,你怎么看?” 卢云琛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可以是,也可以不是。” 这句话像是在朱冀的心弦上轻微弹拨,他当然知道卢队在暗指什么。 何翊云暗暗思忖了一下这句话,未解其意,看尹从睿的样子也是和他一样,一脸惶惑。 沈亭修笑了,说:“朱冀,你来解释给他们听。” “原本燕参领和副将十分投契,但现在却形同陌路,究其缘由,无非是因为副将暗自密谋,却把燕参领蒙在鼓里。燕参领觉得副将并未拿他当朋友,且入军营的动机不纯。” 朱冀继续道:“后面一点也是最致命的。燕参领重情重义,尊卑分明,不管主帅怎么看他,他自己是没存半分异心的,绝对忠诚。副将此举在他看来等同谋逆,也就是不忠不义。他是不可能纵容的。” 他强调:“他们之前再怎么彼此信任,现在也定是出现了隔阂。” 尹从睿其实不是很能理解燕参领的心理,既然副将是他的知己,当发现知己有另一面不是应该存疑,想办法弄清楚背后的原因吗?怎么会连解释的机会都不给? 这样,也算是彼此信任的朋友吗? “那万一副将另有隐衷呢?”尹从睿开口。 朱冀露出了和沈将军刚才类似的笑:“那,便绝了这个万一。” 结合卢队刚才的话,何翊云开始领会到点什么:“原来这个就是‘可以是朋友,也可以不是’。” 尹从睿更犯迷糊了:“什么跟什么呀?何翊云,你跟朱冀学坏了啊,也开始学他打哑谜了。你们都欺负我单纯是不是?” “那,何翊云,你来告诉他。”沈亭修点完朱冀,开始点何翊云。 “这哪叫打哑谜,你想想卢队刚才说的,再想想朱冀的话,联系起来。”何翊云倍感冤枉,因为他也是个不喜欢故弄玄虚,说话藏一半露一半的人。 看尹从睿陷入冥想,纠结到连五官都在用力,恨不得抓耳挠腮,何翊云干脆揭晓了答案:“副将行事反常,当然可能有隐衷。但燕参领没给他机会解释,也就无从了解背后的原因。无从了解隐衷,那两人间的隔阂就会一直存在。他们闹僵,燕参领才会帮我们啊,因为他也不想让副将得逞。” “原来这就是朱冀说的‘绝了万一’。卢队的意思是……让他们一直误会下去?”经过何翊云层层剖析,尹从睿终于知道为什么将军和朱冀刚才会露出那样的笑了。 燕参领和副将形同陌路,于他们,确实是利大于弊。 但好像,他们和燕参领也并非一路人啊。 尹从睿同意何翊云的推断,只要副将和燕参领之间的隔阂不消解,他们暂时就不会有暴露的危险,燕参领会是他们最好的屏障。 因为副将也怕燕参领会把他是凶手的事公之于众,他现在自顾不暇,忙着嫁祸都来不及,暂时没工夫追究什么谍作。 而且燕参领还想留着他们,指证副将的阴谋。 所以他们的小命,暂时算是保住了。 但也只是,暂时。 “那之后呢?假设副将被燕参领联合诸将扳倒了,燕参领已经知道我们是谍作,又会放过我们吗?而且如果事情走向并非如此,副将寻机和燕参领说出了自己这么做的原因,和他冰释前嫌,两人携起手来,我们该当如何?”尹从睿急切道。 燕参领护得了他们一时,但这也只不过是短暂的殊途同归,他不会是恒久的倚仗。 比起副将,他们更是站在他的对立面。 如果他真是个忠义之士,黑白分明,立场坚定,他不能容忍副将以下犯上,便也不会容忍汉人妄图作乱。 何翊云找到了尹从睿话里的一个破绽:“你都说了,副将有不得已的隐衷只是万一,也许这个万一根本就不存在,副将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恶人,那燕参领一定不会和他为伍。” 第一百三十章 交易互换 尹从睿也找到了他话里的破绽,穷追不舍:“可你都说了没有这个万一是也许。万一有呢?万一副将说开了误会呢?预判接下来的走向不是应该考虑最坏的可能吗?” 面对三连追问,何翊云思考了一下他所说的“最坏的可能”,但其实不管是面对燕参领,还是副将偕同燕参领,对他们来说都是最坏的可能。 说到底,副将和燕参领的矛盾分歧说破了天也顶多算是意见相左,但二人和他们,却是所属阵营上的不同,是真正意义上的道不同。 但他暂时也想不到应对的办法。 尹从睿看向卢队和将军,说话时都没什么自信:“你们,想好怎,怎么全身而退了吗?” 朱冀直言:“比起燕禄,秦瑄更不好对付。我们应该祈祷,秦瑄的阴谋最终败露。至于燕参领那里,我们可以设法让他相信我们并非谍作,只是无意间发现了谍作轨迹,但真正的谍作其实已经逃脱了。” 何翊云一想,对啊,当时秦瑄和燕禄归来时只是看到他们在物资车旁边,当时物资车已然起火,他们完全可以咬死不认。 至于副将的怀疑,他们也可以推说是因为他们疑心副将是凶手,他才会污蔑他们是谍作。 听了朱冀的话,尹从睿也开始燃起希望。 卢云琛却将一盆冷水浇下来:“别忘了,秦瑄失势,在谍作一事上,燕参领未必说得上话,但还有一个令人头疼的涂坤克在等着我们。送上门的立功机会,他一定会大做文章。” “燕参领到时真的会一点情谊也不念,把谍作这么重要的消息告诉涂坤克吗?”尹从睿不愿相信这一点。 因为燕参领和副将毕竟是昔日情谊深厚的挚友,就算意见不合,也不至于在副将失势后,把功劳送给他的宿敌吧? 朱冀提醒道:“他不会放过可能是谍作的任何人,因为他恨透了中原人。” 尹从睿和何翊云面面相觑,皆是一惊。他们差点忘了,燕参领的身世和他从军的原因。 沈亭修突然意有所指地说了一句话:“我们掌握着副将的身世,却对涂坤克一无所知。或许,我们可以和副将谈一笔交易。” 尹从睿没有听懂,和副将有什么交易好谈?将军是入戏太深了吧,真把自己当成木材商人了? “副将最先猜到我们的身份,难道将军是想用主帅之位让他放过们?”朱冀大胆猜测。 沈亭修点了点头。 卢云琛想到副将的另一重身份。 副将会在此时冒险毒杀主帅,策划兵变,也是想执掌军权,能够对峙王权,这样一来,那些看他不顺眼的王室中人便不敢轻举妄动,他也能远离各种欺凌和迫害。 换言之,副将急需得到主帅之位。 如果他们帮了他,也许,他会卖他们一个面子。 “帮副将不难,但这样未免冒险。”卢云琛继续:“副将不一定知恩图报。” 沈亭修却说:“但副将先是秦瑄,而后才是阿史那瑄。他对中原,到底比燕禄和涂坤克有感情。我赌的,就是他对故土之情。” 燕禄和他说过,副将厌恶自己的王室血脉,不愿冠以阿史那的姓氏,他更喜欢旁人叫他秦瑄,而且他的汉话说得很好,精通中原文化。这样的副将,俨然更像一个汉人。 他也曾想过策反秦瑄,虽然秦瑄志在统领军营,策反他的希望是很渺茫了,但因利而合未必不行。 卢云琛不知道将军和燕禄之间曾有过一场怎样的对话,燕禄又和他如何形容副将此人,但他相信将军看人的眼光。 “那我们便和副将谈这笔交易。”卢云琛小声说:“现在首先是向小兵要线索。如果内容对副将不利,我们再见机行事。还有……” 沈亭修先他一步说:“如果副将杀主帅果有隐衷,一定要找机会让他和燕禄说清楚,否则燕禄恐会坏事。” 说完他看了一眼卢云琛。 卢云琛没再说话,因为他原本要说的,也是这个。 在卢队和将军说话的空档,尹从睿和何翊云已经先行一步,把向代州义通风报信的小兵拎了过来。 “说来,都是一条船上的人了,到现在我们都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尹从睿没好气地说。 小兵还没缓过神,喘了口气才说:“拓钦拓钦,我叫拓钦。不过我不也没问你们的名字吗……” 何翊云弹了弹拓钦衣服上的灰:“废话少说。” “刚才,你都和代州义将军说什么了?” “这……” 拓钦面露为难,但看到木材商人眼泛寒光,想起之前就是这个沈小郎君屡次威胁他,一看就不是个善茬,索性放弃挣扎,直接交代了。 “我看案子迟迟没有进展,刚好我有察觉到一些端倪,就告诉代州义将军了。不然,我真的怕一点线索也没有,副将会把我推出去。” 尹从睿宽慰道:“副将应该还不知道是你去送的炙羊肉吧?你先别太紧张。” 拓钦心跳不止,他知道副将只要稍加询问伙房的人,想把他推出来只是时间问题。 所以,他才不能坐以待毙。 卢云琛直接问:“是什么样的线索?” 拓钦犹豫要不要说,尹从睿瞪了他一眼,何翊云又说:“信不信我现在就让副将知道你的存在!” 吓得拓钦回话的语速飞快:“我说我说。查毒的来源不是查不到吗?我猜下毒的人为了稳妥,躲过伙房的银针检验,不一定是把毒直接下到了菜里,很可能是下在了其他地方,像是锅的边沿啊,盘子里啊。那肯定就会留下一些蛛丝马迹。沿着这个方向去查,说不定能查到什么。” “说清楚点。”尹从睿作势要用手掌去劈他的肩膀。 拓钦赶紧说:“如果是把毒下在锅的边沿,下毒的人事后肯定急于洗锅,当然这样说太绝对了。但要是直接把锅换了,这个人的嫌疑就很大了。” “如果是把毒下在盘子边沿,下毒时避免拿错盘子,用的盘子肯定有记号,像是特殊花纹、破碎一角之类的。” 尹从睿还想追问,卢云琛打断了他,拓钦的话他已经听懂了。 从锅和盘子查起,说不定能查到凶手的身份,这个人就是秦瑄的同谋。 给主帅的炙羊肉里下毒,应该是秦瑄假他之手做的。 而且这个人,应该就在伙房众人之中。 第一百三十一章 抽丝剥茧 这时,代洲义也已经把拓钦告诉他的线索转述给了众将领,并引大家移步去了伙房。 因为几名掌厨都说,当日烹煮过主帅所食炙羊肉的锅到了晚上,照例经过清洗,和往常别无二致。 但有几名将领对这个说法存疑,所以他们想去伙房查看每一口锅,看是否有被替换过。 如果被替换过,说明几位掌厨说了谎,他们几人的嫌疑便很大。 等众将领都离开了主帅大帐,卢云琛几人还有拓钦上前,聚集到先前医师辽因试验毒素成分,放置几个小盏的案台,这个案台离主帅案台大概有两米远,是平日招待帐下诸将所用。 卢云琛拾起盛放炙羊肉的盘子,细细端详。 何翊云疑惑道:“卢队,他们都走了,我们不跟着去看伙房的锅有无蹊跷吗?” “不用。” “毒下在锅的边沿,事后无论是清洗还是把锅替换,目标都太大,很容易被人看到。如果毒没下在炙羊肉里,那只可能是事先撒在了盘子内侧边缘,当大家一心从炙羊肉着手调查,便没人会注意到这个盘子。如果我是凶手,也会选择把毒下在盘子里。”卢云琛凝神察看着盘子,没有移开视线。 拓钦凑上前:“快看看,盘子上有没有作什么特殊标记?” 卢云琛把盘子递给他:“你来看。” 拓钦四周都察看一遍,没有一处错漏。 “没有任何标记……也没有磕碰的地方。”他纳闷道:“不应该啊。” “给我看一下。”尹从睿拿过盘子,翻过来倒过去,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没有放过。 并没有发现可以称作是特殊标记的地方。 何翊云也感到奇怪;“撒了毒的盘子肯定是提前准备好的,而且下毒的人不想盘子引人注目,肯定会把这个盘子和其他盘子混在一起,那他不作标记是怎么确保自己不会拿错的?还有,他怎么确保自己的盘子不会被人错拿,一定是用来装炙羊肉的?” 伙房工作起来,做菜和打下手的人都时有走动,谁拿哪个盘子根本就不确定。 卢云琛没回答何翊云的问题,而是说:“如果下毒的人能确定掌勺的人会拿哪个盘子呢?” 何翊云更是不解:“这要如何确定?谁知道做菜的人取用盘子的习惯,当天也不只做炙羊肉这一道菜,拿左边还是右边的盘子,第几个盘子,谁都说不准。” “如果下毒的人同时也是递盘子的人呢?”卢云琛直接说。 尹从睿吃惊道:“下毒的人要是这么做,就不怕自己会暴露吗?” 卢云琛漫不经心地说:“他当然怕。但如果,他没有亲手递这个盘子呢?递盘子的人也在他的算计之中。” 他看向拓钦:“我记得你说烹调炙羊肉的人是伙房的炊事兵庚伍,本来送炙羊肉的人也是他,只不过是你想冒领功劳,所以抢了他的差事。当时做菜的时候,你也在他旁边?” 拓钦没有否认。 “那你还记得,是谁把盛放炙羊肉的盘子递给庚伍的吗?” 拓钦随意道:“当然。” “谁?”尹从睿急切追问。 “就是我啊。庚伍忙着烧制,加佐料,我就给他搭了把手。” “什么!”尹从睿和何翊云都震惊得不敢相信。 “谁,谁让你拿这个盘子的?”尹从睿颤抖着问。 拓钦语态轻松:“没人啊,我随便拿的。” “……” 线索到这里,好像又断了。 因为他们都知道,拓钦不是下毒者。 卢云琛想了想,问:“当时你的面前,都有几个盘子?你又是为何选的现在的这个盘子去装炙羊肉?” 拓钦边回忆边道:“当时,左右摆了好几摞盘子吧……我拿的是左手边最靠近我的那一摞最上面那一个。因为我是左撇子。” 他想到什么,又补充了一句:“噢,对了,庚伍也是左撇子。除了他,我还没发现军营里有其他人和我一样。” “当时,伙房里还有其他人吗?”卢云琛突然问了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 拓钦摇头:“当时天色已晚,到了收工的时候了,其他人都回各自营帐了。” 卢云琛缓缓道:“这么说下毒的人当时不在现场。也就是说……下毒的人算准了即使不是你,而是庚伍自己去拿这个盘子,也多半会和你选同一个盘子……也就是说,他知道庚伍是左撇子。” 他紧接着问:“伙房里,都有谁知道庚伍是左撇子?” 拓钦一时想不到答案,边思考边说:“平时庚伍都和我一起吃饭,所以我会知道他的习惯。但他在伙房打杂,免不了会暴露这个习惯。但凡留心之人都不难发现他是左撇子。” 他并不觉得庚伍是左撇子这点有什么特殊,猜想伙房里大部分的人应该都知道。 卢云琛转念问:“对了,烹调炙羊肉向主帅献媚这等好事是怎么轮上庚伍的?你说过,庚伍只是伙房里最不起眼的一个炊事兵罢了。” 这个问题,拓钦倒是不假思索:“还能为什么,他是炊事长的首徒呀,当时炊事长有事提前回了营帐,走之前便把烹饪炙羊肉的美差转交给了庚伍。” “有事?有什么事?”卢云琛突然发觉炊事长的行为似有古怪,因为这样的好事,就算是亲信的学徒,也不应说让就让。 拓钦努力回想,不是很确定地说:“好像是因为吃坏了肚子,拉得上吐下泻,只得先回去歇息。” 尹从睿插嘴道:“吃坏了肚子,那倒是情有可原,毕竟这是不可抗力。” 他也有过腹泻的体会,那个滋味可真是不好受,就算当下有再紧要的事,也必须搁置。 何翊云却一拍他的脑门:“你个呆瓜,他说吃坏了肚子就一定是真的吗?你还真就信了?” “你什么意思?”尹从睿不服气地说。 卢云琛直击要害:“这个炊事长,不简单。像何翊云说的,吃坏肚子极有可能是托辞,他是想制造不在场证明。” 尹从睿这时才察觉到一丝猫腻。 “不在场证明……你是说,炊事长才是下毒的人,提前先走也是他设计好的?” “对啊,他和庚伍是师徒关系,自然知道他是左撇子,能预判他会拿自己事先备好毒的盘子,且他掌管着伙房,完全有机会在盘子上动手脚。” 但何翊云有一点想不通:“炊事长是掌管着伙房,但说穿了就是个厨子,他毒害主帅的动机又是什么呢?” 卢云琛淡淡道:“谁说一定要有动机。幕后之人是秦瑄,炊事长也许只是被收买了。” 这时,帐外却不合时宜地响起了一阵脚步声,伴随着来人掀开帐帘。 “延味羡,当然不仅只是一个厨子。” 几人警觉回头,但他们怎么也没有想到,来的人会是秦瑄! 他现在不是应该在伙房吗? 怎么会折返回来…… 他的话又是什么意思,延味羡,不只是厨子,那他还能是谁? 秦瑄,好像知道些什么的样子。 第一百三十二章 孤身而来 尹从睿悄悄凑在沈亭修旁边说:“副将本来是应该留在伙房,和众将领一起回来的,但却中途折返,莫不是也留意到了盘子,和我们想到一块儿去了?” 何翊云从另一边凑过来说:“我看也不一定。不过他多半也觉得从锅查起不是个好方向。会提前回来,只是不想再继续留在伙房浪费时间。” “不,”沈亭修淡淡道:“很明显,他会提前折返,是在刻意避开众将领,而且他意也不在盘子。” 尹从睿眼睛一转,小声道:“他,他该不会是冲着我们来的吧?他本来都认定我们是谍作了,这是来寻机兴师问罪的?” 何翊云看了一眼副将的方向,他不过只身一人,并未带帮手,之前一直和他走得很近的那个驯马师冯老也没有随行前来。 “看起来不像是来兴师问罪的,不然他不会孤身而来。” 尹从睿没明白何翊云的逻辑:“一个人来怎么就不能是来找我们算账的了?保不齐副将自恃甚高,压根儿没将我们放在眼里。他只不过是觉得仅凭他一个,对付我们几个已是绰绰有余,帮手之类的纯粹是累赘,他不需要。” 尹从睿自以为高论,但何翊云简直无语:“细思一下你自己刚才说的这番话。副将自恃甚高?瞧瞧你在说什么……副将心思缜密,你说他自信还差不多,他怎么可能自负?大意失荆州的事,你觉得像是他会干的事吗?” “我们并未见识过副将的武艺,所以也说不好他能不能以一挑几,但就算他武艺卓绝,我们人多势众,他果真想在这里解决掉我们的话,怎么也会带个人替他分散火力,哪怕是为了壮胆,撑声势也好。但,他没有,连冯老都没带。” “冯老只会驯马,且年岁已高,带了只怕反被牵累。”尹从睿不服气,还想辩驳:“但这不能说明副将他就不想趁机整治我们。” “我倒不这么看,副将不带冯老,倒像是另有筹谋。”何翊云猜测道:“伙房那里,到底需要一个人盯着。” “他一个人来,只可能是因为他要做的事,一个人足矣。怎么看,他都更像是来谈判的。” 何翊云的话里话外都自动把冯老和秦瑄归为了一伙人,尹从睿直犯迷糊:“等等,我是不是错过了什么,你怎么就能肯定冯老和副将是一派的了?” “就因为和副将走得近的人不多,除了燕参领就只有一个冯老?但冯老也只是因为制服惊马一事才和副将有所交集的啊,此前没听说过两人相熟。” “一种直觉。” 何翊云也说不上来个所以然,其实他不会看人的面相,对冯老也没有过多的了解,只是下意识地感到副将和冯老之间的磁场不像是初识,他们之间是有种信任和默契在的。 给人的感觉更像是,久别重逢的故人。 尽管二人自进入主帅大帐后,一直没有过什么交流,在应对主帅中毒案一事上也没有过深入的探讨,连只言片语的碰撞都不曾有过。 两人只是静静地在那里站着,都是副将在关注案情,和涂坤克、其余将领周旋,冯老出言相帮都没有过,但在副将说话的时候,冯老面容平和,听得认真,但就像是早就知道副将会说什么,并不像其余将领面上会露出思索的神情。 世界上就是有那么一类人,他们站在那里,磁场契合,浑然天成,和谐得不像话,只是看着,就会让人产生他们一定发生过故事的感觉。 副将和冯老之间,恰好就让何翊云有这样的感觉,用他的话简而概之,就是一种直觉。 尹从睿眨巴了两下眼睛,脸上的表情写着“不敢相信”和“你在诓我”。 你,你要说服我至少摆出个一二三四,如果没有那么多条陈和原因,再不济也拿出个有理有据的说法,用所谓的直觉糊弄他算是怎么回事?太看不起他了吧。 “直觉?你在开什么玩笑?我问得那么严肃,你就这么敷衍我?”尹从睿觉得他和何翊云仅存不多的兄弟情义已经濒临告急了。 何翊云只能求助沈亭修:“将军,你肯定能懂我说的直觉是不是?” 沈亭修点点头,说:“是说不清楚,但我也有察觉到秦瑄和冯老间的,”他思考了一下措辞,道:“古怪。” 说到这,他进而对此作了解释:“冯老名义是军营延请的驯马师,就算颇有名气也该服从调遣,但惊马的动静一出来,闻代巡卫长怎么也请不动他。当然,可能是两人间有什么矛盾,起了争执。但总感觉哪里不对。冯老的举动,像是刻意拖延,并不想那么快就出手解决惊马作乱。” “仅仅因为朱冀之前的诱导,我觉得还不至于,因为冯老这样的老江湖,定然知道其中的利害关系。” “怎么也请不动的驯马师,偏偏秦瑄能劝说得了他,要说他们交集寥寥,只是一见如故,尽管这种可能存在,但我不太信。再就是副将有意取主帅代之,也早知主帅暴毙多时,却选择带着冯老一起进主帅大帐面见……” “他分明是不害怕冯老会怀疑他。在我眼里,冯老能久处营中,和那些将领其实没什么分别,都是能看清局势的人。将领们各怀鬼胎,疑心重重,冯老不可能一点想法也没有。” “主帅一死,冯老应该怀疑任何一个将领。但秦瑄放任这样一个威胁和他一同进帐,出现在案发现场,且冯老的出现像是他一手促成的……” 尹从睿听得细思极恐:“就就,就是说冯老早就知道副将做了什么,他是在替副将打掩护……” 何翊云暗叹将军观人于微,因为他说是因为直觉就真的是说不清个所以然,但将军表面上也说“说不清楚”,但却把副将和冯老二人间的古怪鞭辟入里地讲了个明白。 将军之所以会说只是察觉到,讲不清楚,是因为在他的分析里,存在例外的可能,所以他不敢说得确凿,其实是在自谦。 不像他,对于冯老和副将,是真的只能凭借直觉去推断他们之间的关系。 何翊云无奈地摇了摇头,硬是把“你个呆瓜”这句口头禅给憋了回去,不管怎么样,尹从睿能意识到冯老更像是副将的帮手这点就好。 经将军这么一说,他也承认,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联系,本不该出现在局中的人,偏偏出现了,一定不是意外。 就算是,或许只是旁人看不明白,一切依然在控局者的算计之中。 难怪将军视卢队为心腹,纵横谋略都过问于他,两人都是身处局中,却运筹帷幄,看得比谁都通透的人。 沈亭修,何翊云和尹从睿停在原地,小声议论。 另一边,朱冀跟在卢队身边,和秦瑄正面相遇。 “秦副将去而复返,是伙房的线索已有眉目了吗?怎么不见其他将领和伙房的人一起回来?”卢云琛明知故问。 他知道查伙房的锅和厨具多半不会有任何线索,也知道秦瑄是避开其他人,为他们而来,这么说只不过是在寒暄。 虽然已经选定了要站副将这边,借副将脱困,但总不能一上来就和他谈交易吧? 会把人吓跑的。 不对,以副将的性子,害怕不至于,但一定会抱有疑虑,疑心他们另有目的。 循序渐进,徐徐图之才是对待副将这样城府之人该有的礼遇。 想让副将入他们彀中,不能太过坦诚,也不能太过深沉,首先要做的是让他看清局势,然后因势利导,最好能让他主动提出合作。 他们不好忽悠,副将更不是傻子,这点,副将和他们其实都心知肚明。 想要取信于副将,让他拿出合作的诚意,只能先尝试套话,然后再见招拆招了。 第一百三十三章 诚意相商 秦瑄直接看穿了卢云琛的虚伪客套,承接着他来时的话说:“既然你们已经查到了炊事长身上,我也就不再兜圈子了。” 朱冀在卢队边上小声说:“因为我们查到了他的同谋,副将这是想让我们提条件,好让我们别把对炊事长的怀疑说出去吗?他应是怕我们和涂坤克联手,于他不利。” 卢云琛没说话。 但朱冀的话,他全都听进去了。 确实有这个可能。 但,尚不能确定副将的真正意图,还需再探。 卢云琛故意装傻:“哦?我不明白副将是什么意思……其实我们对炊事长,也仅是猜疑。” 言下之意,他们不会在众将领面前乱嚼舌根,他大可以放心。 秦瑄笑了,好啊,既然眼前之人想和他打哑谜,他完全可以奉陪:“但刚才众将领和伙房众人之间的对话,想必你们也已经听到了。其实你们也觉得,在伙房一众人之中,属炊事长延味羡的嫌疑最大吧?” 卢云琛不置可否,顺带挑衅道:“那又如何?” 我们就算抓到了你的把柄,把从盘子上推断得到的线索都告诉了涂坤克,让你处于被动,你又能拿我们怎么样? 我们是谍作不假,但现在你可是自顾不暇。 主帅中毒案目前并没有沿着你预设的方向发展,我们掌握的线索又明显对你不利,事情的走向很可能会偏离你最初的计划,主帅之位不再是你囊中之物,涂坤克又虎视眈眈,王宫的权谋争斗一直未曾真正终结。 如今的你,随着我们交出线索,可是会面临腹背受敌的局面啊。 我们,才是占尽先机的一方。 你掌握着我们的身份秘密,看似拿捏了我们的命门,但燕禄不再信任你,虽在你和涂坤克的争斗中还没有完全表态,也许还顾惜往日情谊,但他绝不会任由你用这种手段坐上主帅之位。 燕禄不一定会对你刀刃相向,和涂坤克沆瀣一气,也不一定会让涂坤克抢走主帅之位,但他必不会看着你继续行差踏错。 这是他一直在坚守的原则。 没有例外。 不会为任何人而打破。 即使,你曾是他的挚友。 而你,因为顾忌昔日的这位挚友,想为你们的关系留有余地,也不敢那么快地推动计划。 其实你不一定害怕燕禄会真的出卖你,迟迟没有进一步动作,没有拿替罪羊开刀,只是在等一个也许永远不会出现的缓和。 你没有先拿谍作说事,拖延时间,只不过是因为在你的潜意识里,不想燕禄对你失望。 因为燕禄想拿我们知晓其实你才是凶手来挟制你行动,所以你也不想让他的谋算那么快落空? 就这么僵持着,只是想和燕禄维持还未走到反目,尚可挽回的关系。 不管秦瑄你究竟出于什么样的心理,你现在都已经是被动的那个。 因为你不敢告发我们谍作的身份,推动计划,和燕禄撕破脸,所以我们才能有恃无恐。 看出卢云琛的挑衅,秦瑄并未生气,反而开门见山:“想必你们也知道我做这些是为了什么。” 卢云琛抬眸看向他。 秦瑄接着说:“我知道阵营不同,不管我说什么,你们都不会真正和我推心置腹。” 卢云琛嘴角轻笑。 “作为诚意,我可以告诉你们我的真实身份。”秦瑄顿了顿,道。 “副将不必说了。”卢云琛很快打断。 秦瑄楞了一下。 他是作了很多心理斗争,抱着诚意来的,真心想和这群谍作谈合作。 他的身份在军营里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但因为主帅严令,加上大家对他身份的忌惮,许久无人敢在他面前谈及他的身世。 所以,想来这几个初来乍到的汉人是不知晓他的另一重身份的,只当他是军营里一个还算有声望的副将。 其实他本可以继续死守这个秘密,和一群谍作合作不过是各取所需,他犯不着和他们交心,也不必为取信于他们暴露自己的软肋,作出任何牺牲。 但眼前之人揣着明白装糊涂,言辞间屡屡试探于他,而且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明显是洞悉了当前的局势。 他们料定了他暂时还不敢拿谍作一事做文章,也十分顾忌燕禄的感受,因此打定了主意要用燕禄拿捏住他。 偏偏,他还对此无可奈何。 之前因为在主帅大帐里的人太多,冯老、涂坤克、医师辽因、伙房众人也就罢了,他清楚主帅身死牵连甚广,这些人搅进来是避不开的,因此这些人本也在他计划之中。 至于说众将领的参与,他自然也考虑过,因为涂坤克想针对于他,势单力寡,最保险的做法就是联合诸将。 只是,在他的筹划里,平日在明里暗里倒向涂坤克的人也就那么几个,就算真的是分庭抗礼,支持涂坤克的人也不会太多,大部分人一定是持观望态度。 他也没想过以涂坤克的手段,能真的让众将领甘愿站在他那边。 但今日涂坤克真可以说让他刮目相看。 涂坤克竟想到用战事大局和主帅安危来压众将领,迫使他们不得不随他一起入帐内查看,否则便是心存不轨。 众将领起初也是将信将疑,所以他们佯装应下,但并未立刻响应,而是选择让带头的涂坤克先行入帐,他们则是侯在帐外静观其变。 如果帐内真有什么异动,或是主帅当真遭遇不测,他们再一同进帐。 从头至尾,他们都没有真正信任过涂坤克,也没想过和他同气连枝,但这一点都不妨碍涂坤克利用他们达成了目的,在表面上为自己营造了声势浩大的助力。 要说涂坤克摆这么大阵仗意欲何为,他一早就看透了,无非是要用众将领威压,求一个在主帅中毒案上的公开公正,而做这一切真正要针对的其实是他。 照理来说,涂坤克虽然一直以来都和他明争暗斗,想争功,想在战绩、人心所向上都胜过他,但行事尚算光明磊落,没像一些人一样在背地里议论过他的身世,也不曾使些不入流、下三滥的伎俩陷害过他。 两人的角力,更像是君子之争。 说是明争暗斗,但这个“暗”,更多是心理层面。 因着他的这重身份,主帅对他颇多青眼和礼遇,在一些事的决断上或有偏颇,他一直都知道涂坤克从未真正敬服。 因为涂坤克和其他许多将领都不同。 有的人入军营是因为将门承袭,肩上背负着父辈甚至祖辈的殷切希望,从军,征伐一生,积累赫赫战勋,建功立业,报效家国,好像是从他们出生伊始就定下的路线。 不会有波折意外,也不该有所偏移。 他们不一定明确自己从甫一出生就既定的使命,但因为逃不开,避不了,无法自主,也就只能听从。 无所谓好坏,有的只是应不应当。 有的人踏入军营,是因为时势所趋,因为山河业已危殆,朝廷下令征召适龄男子入伍从军,便被选中了。 其中有的情非所愿,也有的本就有报国之志,但那都不重要了。 也有人来到军营,因的是机缘巧合,阴错阳差。 漂泊无依者投之,受人恩惠者投之。 大多都迫于没有选择。 他是被放逐至此的落魄贵族,会在这里栖身,同样是一种无奈。 如果有更多的选择,更好的去处,谁愿挣扎在行伍,过着刀尖舔血,朝不保夕的生活…… 只不过既选了这条路,来到了军营,想要好好活下去,便只能搏命,钻营。 第一百三十四章 省略谈判 但是涂坤克是在那么多人里,少有的甘之如饴的。 他从军,只因为他想从军。他认为这是最好的施展拳脚之地。 他出身低微,但有拳拳赤心之心,纵横疆场,诛贼寇,守山河,马革裹尸亦不惧,哪怕不能青史留名,哪怕无一人记得他的名姓。 战至最后一刻,绝不背弃信仰,他也一直是这么做的。 这样的人,认准了一条道,就会走到黑,最可怕的是他毫无牵挂,无所畏惧,也不贪恋功名,他只在乎能不能实现心中的道。 至于在这过程中会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从不是他会去考虑的,也不会成为他的阻碍。 涂坤克和他的争夺,现阶段看是一个主帅之位,但秦瑄一开始就知道,这根本就不是利禄荣华的事。 如果是,涂坤克早该学会那些他总是办不到,却对他人来说近乎本能的事了,像是阿谀谄媚,煽风点火,威逼利诱,构陷栽赃。 这样,两人间的拉锯战也不会持续如此之久。 令人郁闷的是,涂坤克从未自诩君子,但行事从不偷奸耍滑,向来直来直去,倒是难得的正派。 他恪守原则,不玩阴的,似乎也像一种挑衅。 他是想证明,凭真本事,他也是整个军营里能力最出众的,不输任何人。 这正是他看得起涂坤克的很重要一点原因。 他的好胜欲和野心都不加掩饰,想得到什么,不像旁人深埋于心,都写在脸上。 想要什么,拼了命也要得到,但也不会不择手段。 他不过是想证明自己的价值,做一个强者。 都说道不同者,不相与谋,但似乎所求太过一致,也注定做不了朋友。 他本无意于主帅的位子,但因为一些不得已的原因,风口将他推到了眼下的境地,这个主帅,好像是不当也得当了,否则对不起铤而走险这一遭。 他志不在主帅位,也必得先当上主帅,才有未来。 涂坤克不甘屈居人下,也想借主帅之位更进一步,大展宏图。 两人求的,或许都不是主帅的虚衔,但落在实处,还就是这个位子。 然而以涂坤克的性子,一定不会相让。 在诸将威压,医师辽因见证下,他的计划推进得不那么顺利。 调查陷入了瓶颈。 他也没机会和燕禄道明一切。 其实就算真的有这个机会,燕禄也未必愿意听他解释。 所以他才会想到谍作。 燕禄宁愿和谍作抱团,用他们挟制自己的下一步动作,也不肯无条件地站在他这一边。 这让他开始思考一个问题。 燕禄那里他不担心,就算现在僵持不下,他也不认为燕禄会推他出去送死。 其实只要汉人谍作不乱说,他还是能在这件事里全身而退的。 只是这样一来,就免不了要和那群谍作合作。 在伙房跟随众将领去查线索时,秦瑄权衡轻重,作了很长时间的心理斗争,才终于下定决心。 这世上,本无既定的朋友,也无既定的敌人。 再说本来,他就和寻常的突厥人不同,他对汉人,也并非那么的深恶痛绝。 暂时的合作,不是不可以。 只是他本以为,谍作们急于脱困,当他提议合作,一定会和他一拍即合。 为了取信于他们,不惜自爆身份。 但不想,他有心献出诚意,他们竟一口回绝,说是没有听的必要。 这么有恃无恐,真以为有燕禄护着,就一点危险也没有了吗? 天真,狂妄,无知。 他真有些看不懂这群谍作的把戏。 算了,他也不是非和他们合作不可。 秦瑄转身就走,朱冀忙说:“副将这是误会了。” “我误会了吗?”秦瑄偏头道:“引路人适才的话,难道不是在婉拒?” 卢云琛走上前,忍不住笑了一声,道:“副将草率了不是?” 在秦瑄不明所以的迷惘表情下,他接着说:“阿史那瑄。” 秦瑄惊讶地微微张口,随即反应过来为什么对方刚才会出言打断他的话了。 “你们早就知道?怎么会……” 见时机差不多了,沈亭修也走过来,说:“副将是王室中人,沈某机缘下曾听燕参领提及。这对我们来说,早就不是什么秘密。” 秦瑄听别人说话时不只会听字面意思,通常也会边听边思考,他很快反应过来,听出弦外之音,以为他们是嫌这份诚意太轻。 毕竟,用别人有的作为交换,实在看不出什么结交的诚意。 “阁下的意思是,还信不过我?不妨直言,把条件提出来,我自会考量。只要不涉及军事密要,我都答应。” “我们所求,对副将来说不难。”沈亭修直言:“我们可以帮你。事成之后,放我们安全离开。” 秦瑄早就猜到,也就没有多说什么:“好。” 他们实施的破坏都不算严重,且也间接助了他一臂之力。 反正冯老早就传信给了昔年御前统领冯锐的亲信,这支部队远离王后眼线,会想办法把战局情况呈报可汗。不出意外,援军不日便可抵达。 他们知之甚少,放他们回去,只不过是让一切回到原点。 反正死了这几个谍作,也会有别的,敌方将领也多有后继之辈。这场仗,没那么快结束。 沈亭修确实没想到秦瑄答应得这么干脆,因为这个条件虽然对他来说很容易办到,但要真正作出这个决定,也不是件轻松的事。 要放走本已是待宰的羔羊,放走对自己有威胁的敌人,一般人可做不到。 但不管秦瑄怎么想,他们能顺利离开军营就好。 预想中难缠的谈判似乎也没有必要了。 “说说吧,副将有什么用得着我们的地方。我们,但凭安排。” 秦瑄刚要开口,卢云琛示意他等一下:“在此之前,我还想问副将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副将当然可以敷衍,但如果副将诚心想让我们相帮,还请如实告知。” “很重要?”秦瑄觉得现在的情势十分关键,并不想浪费时间,如果不是很重要的,非答不可的问题,他认为能省则省。 卢云琛用眼神示意不远处的何翊云和尹从睿,并道:“来帐帘这边盯着。” 涂坤克那里,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况,也不知他们何时返回。 然后他把副将和沈亭修都拉到里侧。 “什么问题?”副将直接道。 卢云琛和沈亭修对视一眼,然后看向副将:“不瞒副将。就算副将没来,我们也本欲设法和副将见面,谈这个交易。副将的处境,我们都有想过。现在最棘手的其实还有一点,就是……” 他为难地说:“燕参领那里。” 秦瑄面色瞬间变得难看,他自然也清楚这点。 在他的全盘计划里,燕禄会和他对立,他早就想过。 只是,对于其他任何变数,包括谍作搅局,他都不惧,总有解决之法,顶多就是复杂一点。只有燕禄,他实在不知如何是好。 看副将不发一言,卢云琛以为他表述得不够清楚,于是进一步说:“燕参领现在和副将离心,恐怕不会让副将如意。所以我想知道副将密谋毒杀主帅的始末,再由我们出面,助你与燕参领破冰。” 听到这话,帐帘边的尹从睿拉了一下何翊云的衣袖,得意地觑了他一眼。 他早说这事没那么简单,副将杀主帅可能有隐衷吧? 连卢队都这么认为。 不然,他不会这么问。 何翊云翻了个白眼,小声道:“副将说什么了,你这么激动,没准儿就没什么不得已呢?” 秦瑄沉思中打量了一下引路人和沈姓公子的神情,他们应该是出自真心的,会这么问也真的是出于想帮他。 他缓缓开口:“关于这件事……” 尹从睿嬉皮笑脸地提醒道:“副将你是不是想说这件事情说来话长?没事的,你可以长话短说。有我俩在门口守着,有人来了会示意你们的。容你说清楚事情的时间还是够的。” 何翊云捂着嘴偷笑。 秦瑄刚酝酿好的思绪和情绪突然被破坏。 沈亭修严正地盯了尹从睿一眼,示意他噤声。 这场合,你觉得适合开玩笑吗? 尹从睿悻悻地扭回了头,不再偷听卢队、将军和秦副将的谈话,和何翊云一起,专注盯起营帐外面的动静。 “那啥,秦副将,你别理他。他这人就这样。你习惯了就好了。”何翊云见缝插针,寻机安抚了一下。 如果他没看错,秦副将刚才原本面色深沉,后来一秒破功,差点笑出来,满脸都写着无奈。 如果副将忘了怎么概括事情始末,那尹从睿的罪过可就大了。 他不得不替自己这个“混账”兄弟兜着点。 尹从睿傲娇又不失幽怨地扫了何翊云一眼。 就你会说话是吧? 何翊云装作没看见,没理他。 可气又有点可爱的队友,除了宠着还能怎么办? 第一百三十五章 人心参差 何翊云无奈地笑笑,然后道:“呆瓜,我们现在最紧要的任务呢,就是留心好帐外,替大家站好岗,盯好梢,旁的一概不想,也不理。” 朱冀附和着点头,顺道送了尹从睿一抹“我看好你”的眼神,尹从睿双手抱拳,一只脚微微弯曲,像是半倚靠在帐帘上。 但因为帐帘很轻并不受力,所以他虽然用了这么个慵懒的观望姿态,但实际上没有着力。 何翊云和尹从睿见他这样子,看出他已经投入其中了,也便没再言语。 副将要说的话突然被打断,想必原本的思绪会受到影响。 卢云琛想着应该给他一些时间理清思绪,就说:“副将莫怪,他刚才会那么说只是源于关切。我们都知道此前副将和燕参领交好,如今这番筹谋照理不应瞒着他。燕参领会选择在这关口和副将划清界限,站在他的立场其实也能理解。倒是副将这样行事……” 他顿了顿,继续:“不免引人猜测。副将是否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不得已才会出此下策,行这等冒险之事?” 秦瑄想到和燕禄闹到现在的局面,不知有无转圜余地,不免失神,一时间千头万绪,似乎从哪说起都不算妥当。 索性不再沿用之前打好的腹稿,只是随意地起头,自顾自地说起来:“我视燕禄为知己良朋,自是珍惜这个朋友。只不过我二人虽志趣相投,所思所想也并非全然一致。” “燕禄是为报原巡卫长褚都安的救困之恩入的军营,也是因昔日仇怨方才立志此生定要荡平中原,肃清豪绅污吏,给突厥百姓换来安稳太平。” “他志远,笃定,不因事改,知世故而不世故,若是认定了是自己人,那怎么也不会加以设防。我不是没想过告诉他更多,但我却也不忍见他的赤子心因那些腌臜事而蒙尘。” 自己人,加以设防,腌臜事? 这些关键词都令卢云琛警觉,也让他联想到了一个人,正是已经中毒遇害的敌军主帅。 “副将指的人可是主帅?” 卢云琛边回忆边说:“副将当时滞留山上,我携众人入主帅大帐回禀木材情况,燕参领恰巧也在营中和主帅商讨有关谍作的猜疑。” “虽说之前对主帅和燕参领都所知不多,他们的谈话也没有进行多久,但其实当时我就有察觉到一些蹊跷。” 副将轻笑,面目舒展:“你倒说说,是怎样的蹊跷?” “主帅统领全军,燕参领位属下级,两人都效命于突厥,且各司其职,应是精诚合作的关系。现在又正是两军交战的重要环节,更应该一致对外,有什么嫌隙都该暂且搁置。” “再者,燕参领恪守本分,恭敬有加,所阐述的怀疑也都有凭据可依,我若是主帅,也该庆幸有这般的忠勇良将相佐,尽呈忠言。” “但我观主帅言行,似是对燕参领颇多忌惮,甚至旁人还在,就对燕参领不假辞色。不知道的,听了他的话,恐会错以为燕参领是个贪功近利,阿谀谄媚的小人。” 卢云琛最后道:“主帅对燕参领的态度,其实也很明朗,就是明里暗里的轻蔑和看不过眼,还有一层忌惮。这也是我想不通的地方。主帅的作为,非常,不合情理。” 副将听后,却没有直接点明,而是说:“引路人,当真是想不通吗?” 卢云琛心下一惊,这个人怎么会一眼看穿自己在想什么…… 副将说得不错,想不通只是正常情理内的想不通,其实关于背后的原因,他不是没有过揣测。 从沈亭修对燕禄的评价,在主帅账内和燕禄的过招,还有当时和燕禄、副将一齐对峙,都足见燕参领的胆识和谋算非寻常将领可比。 这样的人,忠人忠事,奉为圭臬,他人无法撼动分毫。 他的刀锋从不朝向自己人,城府断不会施加在自己人身上,但对敌人,却是不死不休,算无遗策。 往往这样的人也难掩其锋,和他稍有交往的人,便不难发现这是一块璞玉,一轮炙阳。 有的人向往一束光,会不由自主地想靠近,不为掩盖它的光芒,只为向光而行,暗自期望着有朝一日自己身上的光能与之辉映。 但有的人注意到一束光,不会被其灿烂所感染,只会觉得扎眼,担心这束光会与之争辉,甚至嫉恨上它分去了半边天,欲除之而后快。 有人灿若霓虹,就有人九曲回肠。 世人和世人,人心与人心间的参差,大抵如此。 都说,人都以其想在他人面前出现的方式出现,精于营造形象,少有露出破绽,也轻易不会让他人看到自己的阴暗面。 衣冠楚楚不一定气质如虹,衣衫褴褛也不一定粗鄙蠢笨。 耳闻目睹不一定都是真实。 有些人矫饰久了,戴的面具都会跗骨食髓,连自己都骗过。 所以,谁人能说一定了解谁人呢? 他看到的主帅治下严明,严于律己,慎思笃行,这便是全部的主帅了吗? 也许,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已有人见识过了主帅的另一面也未可知。 卢云琛心中有了计较,没再诸多顾忌和掩饰:“主帅生前,是否欲对燕参领不利?” 沈亭修听来,以为他说得还是隐晦了点,干脆直接道:“如果我没猜错,主帅是想杀了燕参领?” 沈亭修说得果断,像是笃定,不仅是卢云琛,朱冀还有守在帐帘边上的何翊云、尹从睿都是一阵心惊。 “有这样的事?主帅和燕参领莫非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仇怨……但燕参领尽忠职守,怎么也是一员猛将,主帅有何理由非要自断臂膀呢?” 朱冀从没想过这种可能,他是看出主帅和燕参领有些不对付,但料想只是脾气秉性,处事方式上的不同,都是小打小闹的嫌隙,远上升不到分个你死我活的局面。 再说他也想不到,以主帅那么沉稳的性子,会和一介下属过不去。 何翊云也有些质疑:“主帅,燕参领,这俩不自己人吗?燕参领没有不臣之心,主帅又岂会没有容人之量?” 他想不明白,沈将军是以怎样的想法说出这句话的。 而且如果他没听错的话,将军的态度肯定,省去了中间起承转合的推论,所说的话显然是在直接下结论,他对自己说的话也没有任何犹疑。 这次肯定不是他反应慢半拍,因为他是透过表面上的情形加上正常人的逻辑去想的,而且就连最为机敏,最能领会将军和卢队深意的朱冀都是这么看的。那么他会有此质疑,实在没什么奇怪。 第一百三十六章 怎么称呼 副将颇有几分嘲讽地道:“自己人,呵……” 副将很少用这么轻蔑的口吻说话,总感觉事情没那么简单,何翊云没忍住,追问了起来。 “副将的意思……不对啊,燕参领和主帅分明是一个阵营的。刚才你也说了,燕参领投军,意志坚定,誓要帮你们突厥赢下中原。主帅那么在意这场战役的胜负,该是和燕参领同仇敌忾的,现在这种关键时刻,更没道理调转枪头,引发内乱啊。身为主帅,他不可能这么冲动,因小失大。” 副将在听的时候接连摇头,并伴以苦笑,但没有中途打断,在全部听完后才说:“怎么称呼?” 何翊云愣怔了一下,才出口道:“小的……” 好在及时停住了:“小的……” 他差点一时顺嘴自曝家门,转念又想用砍樵人的身份蒙混了事,但很快想到,他们几人的谍作身份在副将这里早已摊牌了,再佯装砍樵人实在打脸,也十分愚蠢可笑。 但他更清楚一点,就算谍作的底牌已经暴露,副将可能对他们的底细有所猜测,但到底不会猜到全部,也断不可能猜得具体。 身为谍作,这点自觉还是有的,让对方日后查出来,和自己露出破绽,性质是截然不同的。 所以,和引路人称兄道弟的本土砍樵人的皮他不打算披,伪造的身份也不合适再用了,毕竟卢队当时和巡卫长一行介绍时用的代号“小何”里面,终究是嵌了一个“何”字。 虽然在他们营里,何姓兵卒不胜枚举,但能止于此的线索,为什么要拱手送人呢? 他还想等回去以后,离这个敌营有多远就多远,让副将再也追查不到他们几个呢。 略微迟疑了几秒,何翊云想随便编个瞎话,百家姓丢出来逮到哪个算哪个,但严谨入微如他,也意识到距离副将问他名姓已经过去了有一会儿了,一般人报名号定然是不假思索,他犹豫的时间在副将看来铁定算久的了,副将又不傻,能没注意到这中间诡异的停顿,能看不出他是在糊弄吗? 想来想去,在有所迟疑之后好像说什么都是错,无论如何都补救不了,干脆把看似诡异的停顿继续到底,就给它装成个结巴,结巴说话慢一点不要太正常……副将也就不会起疑了。 为了酝酿情绪和演技,他在说话的时候还给自己预留了部分转换和缓冲的时间:“回,回回副将,小,小的,小的的名字一一一,一点都不重要。但,若,若是副将执执执,执意要知道的,的话,我,我也,不不,不是不能说,说。” 副将满是不可思议地盯了他一阵,然后好整以暇地说:“这位兄台,刚才看你说话条理清晰,有理有据,那是口齿伶俐,不假思索啊,怎么我一问你问题,就结巴上身,难道和我说话……烫,烫,烫嘴吗?” 何翊云嘴角微动,面部比抽搐还难看。 副将说话分明不结巴,也不可能那么快就被人传染,所以显然,他结尾那句是在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更是在调侃。 他该不会看出他的反应迟钝和结巴是演的了吧? 现在,这是在暗示,不,甚至可以说是明示他,自己拙劣的演技烂到家了,已经被他一眼识破了? 可他分明演得很自然,也很生动,说话时艰难的程度,甚至发音时胸腔振动起伏的频率都考虑到了,结巴的地方也找不到一点规律,说不定之后再说话都会生理性地被影响,那是一丝表演痕迹都摸不到。 这演技,怎么也堪称生活流,真情实感的体验派了吧? 所以,副将是怎么看出他在演的? 难道,是在诈他…… 何翊云本着“慎始而终”的处事原则和“将润物无声的表演贯彻到底”的信念感,一个劲地暗示自己输人不输阵,别慌,稳住。 别说副将只是在诈他,就算真的被副将看出来他在演又怎么样? 他是结巴,还是哑巴,全看他能不能圆回来。 再说周围这么多队友跟他打配合,在人多势众这点上,副将他寡不敌众。 不是有句话说,谎言经过一千张口说上一千遍,也会成为真理吗? 这脑,他给副将洗定了。为扞卫自己和同伴的真实身份,他拼了。 于是,在副将好整以暇的目光中,何翊云毅然迎上,道:“副将有,有所不不,不知,”他装作喘了好大一口气,而后继续;“我这个病症轻易不会发发作,唯,唯独情绪波动较大才会犯。” 尹从睿收敛笑意,一边严肃地盯着帐外,一边助队友一臂之力。 “这个我可以替他打包票,他的间歇性言语迟钝确实是一种不由自控的应激反应,刚才是情绪过于激动才会诱发了出来。” “副将想必也听过,这世上有许多未解的疑难杂症,说不清道不明,难以用常理揣度或解释。想想好在这个病症并非打娘胎里带出来的,只要平时稍加留心,控制好情绪,尚可缓和,久而久之便不会为此所困。比起那些因为一场寒热就得了小儿麻痹,疯癫痴傻,不能人言的,总是好过太多了。” 对于尹从睿的仗义执言,何翊云本来是心怀感激的。 想着这个呆瓜可算是开窍了,看出情势不对,在自发地替他打掩护了,刚开始那几句倒也说得恳切,编得挺煞有介事,要不是知道尹从睿根本不通医术,连他都要信以为真了。 间歇性言语迟钝,不由自控的应激反应,还真是瞎话张口就来,也不怕闪了舌头。 可直到听到后来的“小儿麻痹”他就有些按捺不住了。 虽然他知道尹从睿是想通过举例帮他博取副将的同情,但医学界未解的疑难杂症那么多,怎么偏偏就和“小儿麻痹”杠上了呢? 他才不信尹从睿干啥啥不行,混不吝第一名的脑瓜里只装了“小儿麻痹”这一种悲惨的病症。 他不是找不到更好的替代例子,而是……分明就是故意的。 尹从睿以为他这一番慷慨陈词怎么也该把副将给唬住了,心想好在刚才帮队友撑腰的时候没有回头。 何翊云口吃是临时需要,但他却实打实的有个不为人所知的“恶疾”,说话时容易被他人的面部表情和当下的情绪波动影响。 尤其是在说谎的时候,但凡对方有一点风吹草动,也许只是不经意的,他都会莫名心虚,底气和忽悠人的本领顿失大半,思路受阻甚至桎梏,就算是提前已经编好的谎话,话到嘴边也会忘记。 可能也不能说忘记,但就是说不出来。 所以在替何翊云帮腔时,他刻意收起了插科打诨的滑头,透过帐帘缝隙严肃地看着外面,避免和副将正视,以防破功。 第一百三十七章 所图为何 最后好在这个应对之法是奏效了,他说话时的思路顺畅,那些还算那么回事的话也算是妙语偶得之,说完后他一回想,自己所说听起来应该可靠,这回他怎么也算助攻,而非拖后腿了吧? 因为要留心帐外的情况,所以他一直没顾得上回头。 如果他要是其间回了头,就会看到副将耐人寻味的表情。 秦瑄早就看出面前的人在演结巴,因为他演得实在投入和卖力,也就客气地没有打断,另外他也觉得何翊云反应很快,竟想到用口吃来岔开话题,争取思考的时间,也就存心想听听看他会如何自圆其说。 结果倒是一直守在帐帘边,一开口就暴露脑子缺根筋的人给了他惊喜。 从这个人刚开始不合时宜地打断他们谈话,他就看出来了,此人是谍作团体中最不机灵,智商最欠费的一个。 但刚才编的那套瞎话,听得出来他是有在用心骗人,话术说得也是滴水不漏,还懂得利用人的同理心。 要不是结巴来得突然,他一早就看穿认定这就是个把戏,恐怕也会被动摇。 副将的表情尹从睿刚好错过了,但何翊云却看了个真切,有时他真的很烦自己视力超清,不然也不会把副将的反应尽收眼底。 他和尹从睿都在努力为“临时结巴”代言,努力证明这结巴不是空穴来风,它是有事实依据的,但副将似乎并不买账。 因为他听着听着居然笑了。 从副将嘴角牵扯的幅度和他微妙的表情波动,就知道他演的戏是有多拙劣,尹从睿的牛皮吹得有多大了。 请问哪里有个地洞可以钻啊,他申请第一个钻行不行? 此刻,尹从睿的自鸣得意,恍然无知和其他几人尴尬到窒息的窘况形成了鲜明对比。 何翊云实在没有勇气问出那一句“副将,你笑什么”,只知道一条行业准则,那就是开弓没有回头箭,自己导的戏,跪着也得演完。 但他的预计怎么也是由他来打破这份尴尬的沉寂,万万没想到副将会先他一步接戏。 “哦?这我倒真是有所不知。所以,”副将没有更多的言语,直切命门:“阁下,到底怎么称呼?” 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副将的目光简直可以用慈祥、春风化雨来形容,潜台词似乎是:我表现得都这么友善了,不会再害怕和紧张了吧?现在,可以好好回答问题了吧? 更潜的潜台词是:我看你还怎么演。 “阁下,”尽管副将笑得坦荡,但何翊云只感觉自己处在死亡凝视之下,差点无法正常思考,说完才意识到不对,纠正过来:“不是,小小,小的,回副将,小的姓萧。” 他短时间内也没想好要随谁姓,因为卢队当时和褚巡卫长介绍他时,说叫他小何就好,小何,萧何,差不多,就它了,姓萧,谨记,以后就姓萧,梦里也不能忘。 副将玩味地道:“萧兄啊……” 很快承接之前的话继续:“萧兄高义,不愿把人往坏处想。但人心岂止隔方寸,燕禄固无害人心,但殊不知早在不经意间成了他人眼中钉。”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不只是在说丛林生态法则,更是适用于每一个人。燕禄无辜,但或许也不全然,他最大的错误就在于对潜在的威胁毫无防备,还自以为高风亮节。” 何翊云嘀咕了一下:“木秀于林,风必,”他稍有停顿,随后恍然:“摧之?” 他有如惊醒般道:“燕参领是功高盖主,哪里妨碍到了主帅,主帅才会对他起了杀心的吗?” 副将不置可否。 卢云琛早料到事情是这样,自古功高盖主就会为人所忌惮,甚至是不容,只是他仍有想不通的:“主帅精于伪饰,在旁人面前一直将自己的喜怒遮掩得很好,对副将您也礼遇有加,为何唯独不能容下燕参领呢?” 怎么看,以副将的身份和心性,对主帅的威胁也应该更大,而燕参领出身低微,无所依傍,还不是轻易拿捏,似乎没有必要赶尽杀绝,授人话柄,这并不符合主帅想要营造的大将风度,他也不像那么沉不住气的人。 “你以为主帅不想杀我?” 副将进一步解释:“或许,他想对燕禄下手也是想借机敲打我。我们的主帅太会权衡,也太有野心了,一方军营,三千军士早已满足不了他的胃口。他正是在得知我的王储身份后才对我另眼相待的,他对我礼遇,看似不同于寻常人看我落魄后的捧高踩低,但说到底也是一种趋炎附势。” “他看中了我的身份,也算好了我能为他做多少事,他看出我处境尴尬,和王室不睦,是以想借我之手和王室相残,以坐收渔利。” 何翊云惊讶得顾不上再扮口吃,脱口而出:“主帅不也是突厥人吗?竟会有此等大逆不道的想法?” 但稍加思量他便也想了个明白:“也是,利益面前无亲疏,在中原宫闱,哪怕是寻常百姓人家,也多的是尔虞我诈,兄弟阋墙,闹得不死不休不算什么稀罕事。” 卢云琛点头,淡淡道:“主帅统帅军营,看似手握权柄,风光无限,但人就是如此,越是身处高位,所见越多,便越不知餍足。被野心和权欲裹挟着前行的人,做事又怎会顾忌手段?” “听引路人这话,倒像看惯了人心争斗。所以我想我也不必再费口舌,你应是能理解主帅想杀燕禄所图为何。” 秦瑄知道面前这群汉人其实是敌营派来刺探消息的谍作,但还是习惯按原来的称呼,一是确实不知他们的真实名姓,二来也是怕打草惊蛇。 “主帅杀燕禄是为了永绝后患,不杀你是为了以图更广,或许主帅是想借杀燕禄敲打于你,让你绝了不臣之心,但他没想到的是,你与燕禄不仅是泛泛之交,此举反而迫得你兵行险着,加快了你原本的计划。” 沈亭修颇为感慨地说:“主帅自认为堪透人心,却低估了你与燕禄的情谊。” 卢云琛随即想到,燕禄的存在不仅对主帅是威胁,对副将同样,但他却没有趁此机会除掉燕禄,还冒着大不韪设计毒杀可能会对燕禄不利的主帅。 燕禄对他不曾设防,而他在和燕禄相交的过程中,也分明有那么多机会可以利用这份情谊让燕禄加入到他的计划,但他都没有。 在主帅眼中,人人皆可为棋子,也许唯一的区别只是每一枚棋子的分量不同,所起的作用不同,但到了关键时刻,没有哪一颗棋子是不能够舍弃的。 若棋子无用或是成了全盘的羁绊阻碍,弃如敝屣,也不会有半分惋惜。 第一百三十八章 并非笼络 燕禄对副将而言,又何尝不是一枚力敌千钧的棋子,手握之,无往不利。 可副将待燕禄以诚以真,从未视其为工具、筹码,当他置身危险,还不惜打乱全盘计划,只为能让其安然脱身。 即使被燕禄误解,副将也不想他卷入这泥潭。 直到这一刻,他才明白为什么他们几人能在副将眼皮子底下跳脱那么久。 原来不是他们高明,也不是因为侥幸,其实他们所行都被副将看在眼里,之所以没有戳破,一方面是他们不算严重的破坏恰巧助推了副将的计划,另一方面很大程度上则是因为顾忌燕禄。 他未必担心燕禄会真的和他对立,只是怕看到燕禄真的对他失望,而他也没有机会和燕禄解释清楚。 副将放任他们几个谍作有恃无恐,也全是为了替燕禄留存一份希冀。 因为站在燕禄的角度,只要副将顾忌知晓内情的谍作,就不会轻举妄动。 副将装作忌惮他们,束手束脚,都是在顾忌燕禄,让燕禄满意,亏他们之前还以为制衡住了他。 自以为堪透人心,实则贻笑大方的又岂止是主帅,身为对立阵营的他们看得似乎也并不怎么通透。 “副将并非没有机会和燕参领道明这一切,在发现主帅欲对燕参领不利的时候,在精心谋划以前,即便是在燕参领奉令去半山上召回副将时,也有的是大把时机。” 说到这里,卢云琛话锋一转,看不出喜怒地说:“但,副将什么也没说。容我大胆猜上一猜,虽然眼下你有心与我们合作,我们说了要你和燕参领解开误会是必要之举,你也如实告诉了我们缘由,但你私心里并不认为现在是最好的时机,甚至也不希望燕参领坚定站在你这边,和涂坤克对立,掺和进这场争斗里来。” “或者,我说得更直接简单一点,副将你只想让燕参领伴你同甘,并不想让他和你共苦。” 秦瑄脸上不见丝毫波澜,良久没有说话。 卢云琛意识到他们不过是表面上的暂时合作的关系,等他日回到各自阵营,仍旧是需要大动干戈的死敌,如此自作聪明,妄自揣度他人的想法是有些不知轻重,不辨立场了。 他会这么说只是想到许多,不吐不快,原本也没有想拨弄人心,引副将跟他们交心的意思。 “对不起,是我失言了,这不是我们该过问的事。我也知道,副将多半会依我们所言,让我们前去和燕参领说和。既然这样,副将心底真正的想法到底是什么,于大局无碍,着实也轮不到我们猜测。” 沈亭修却微蹙了眉,面带思量地盯了一眼卢云琛,正遇上他略带心虚的目光。 卢云琛说他失言,不该揣测秦瑄的真实想法,但沈亭修不这么看。 燕禄忠诚重义,在秦瑄落魄时才和他结识,却从未因为其出身轻待过他,因为副将不喜王室种种,便也同样忌讳提到阿史那一族。 燕禄随秦瑄了解中原,习汉典籍,学汉话,二人志趣投合,又都有过遭受冷遇的经历,分外相惜。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燕禄是秦瑄的软肋,主帅正是因为没料到这点才会触了秦瑄的逆鳞,满盘皆输。 卢云琛比任何人都清楚这点,这种时候明明应善加利用,说不定就能深入敌军心脏,这比任何偷袭都要切实有用得多。 他们冒险来到敌营,为的也不是知道一些陈年过往或是谁的秘辛,也不是为了平息敌营内部的动乱,充当谁和谁之间的和事佬,所图不过是掌握更多情报,赢得有利战机,在最大程度减免伤亡的情况下胜了和突厥人之战。 他是有想过,如果不是阵营不同,他们和秦瑄或许会是朋友,也说过要和秦瑄联合的话,但那不过是权宜之计。 事实上,只要秦瑄一日身在敌营,他们便永无变成朋友的可能。 所以,卢云琛不该心软,放弃和秦瑄交心,加以笼络的。 看卢云琛刚才心虚的神色,就知道他自己也清楚是错过了一个怎样的本该水到渠成的机会,但令沈亭修气恼的是,卢云琛的心虚里满是做错了事的底气不足,全无歉疚,更无自责。 如何当好一个谍作,如何利用一切可以把握的资源,还有那些兵法战策,谋略要义,卢云琛看得比谁都多,怎会因为一点怜悯就模糊掉立场呢? 还是应该说秦瑄此人,城府太深,故意暴露弱点,显示劣势,仅是为了攻心? 如果说他佯装被动,纯粹是为了换取同情,以小搏大,未免太过可怕。 秦瑄像是没听到卢云琛的话,道:“燕禄他,过得太苦了,现在好一点了,但还是危机四伏。以前的话,只会更苦。此计凶险,在尚无成算以前,我真的,不想牵累他。” 沈亭修略微诧异,他本以为用燕禄作为契机,走近秦瑄的机会已经就这么平白流失了,却不曾想卢云琛收了笼络之意,秦瑄竟主动送上门来。 卢云琛的诧异不亚于沈亭修:“副将……副将就没想过,此计若败,你身死,燕参领在军营里更无人可护,同样活不长,而且说不定你不在了,燕参领立刻会成为下一个众矢之的?即便此计成了,路远修漫,燕参领就从此远离风波眼了吗?” 将领们心性各异,各怀鬼胎,像燕参领这样耿直忠勇,不擅权术的人,纵使能凭本事立足,眼红的人也不会少。 秦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慌乱:“你想说什么?” “其实不管怎么选,机遇和风险总是参半共生的,燕参领面临的危险不会少半分。” “副将真的拿燕参领当朋友,就不该有所欺瞒,这样不算伟大,还很自私。燕参领是活生生的人,不是供他人随意摆弄的物件,他有想法,也有选择的自由。副将的担忧权衡再为燕参领着想,也总是将他排除了在外,可否有想过是燕参领自己的话,会怎么选?” 卢云琛的话说得很轻,但字字句句都像是叩问。 秦瑄纠结一阵,最后说:“或许,你说得没错。是我,太自以为是了。” 卢云琛笑了:“副将,应该真心实意地给燕参领一个和你共苦的机会。你不想让他受苦,我也知道这个考验没有必要,但或许,对燕参领而言,苦非苦,是甘之若饴呢?如果他想这么选,副将不该拦。” 第一百三十九章 合作无间 秦瑄恍了下神。 苦非苦,是甘之若饴? 他倒从未想过这一层。 任何时候,他想的都是如何替燕禄规避潜在的风险,解决掉麻烦,以为只要出发点是好的,不必事无巨细地向燕禄交代,有时知道得越多就越会深陷危险,难以抽身。 即使因为偶然的因素被燕禄得知了整个计划,被燕禄误认为是犯上作乱的逆贼,他也没有急于解释,只想着等到一切尘埃落定,寻一个最好的时机和燕禄坦诚。 如今想来,如果换作他是那个被蒙在鼓里,安排一切的人,怎么也不会好过。 燕禄会不会以为他不曾真心拿他当过朋友…… 自作主张,打着为燕禄好的名义却把他完全排除在外,未曾顾及他的感受,又凭什么觉得他日说明缘由,就能得到谅解呢? 真正的朋友经得住磋磨考验,能分甘同味,也能风雨同舟,患难前行,他的自以为是终究是把燕禄和他之间的这份情谊看轻了。 若非引路人点醒,他就算和燕禄坦白,恐怕也会失去一个挚友的无条件信任。 秦瑄想了想,道:“之前我是有所顾忌,但现在和燕禄坦白也是我的心愿。只不过……” “副将有话,不妨直言。目前我们的安危都系于副将一身,有何条件,只要副将提出来,我们一定仔细斟酌。”卢云琛看了一眼帐帘方向,轻声说。 “让燕禄知道我这么做的缘由可以,但我并不想他参与到我和涂坤克的争斗。” 卢云琛试探道:“副将是想让燕参领在此事上持中立态度,不搅入局中?” 秦瑄摇头:“不,我希望他远离。他只是个克尽己责的参领,无心搅弄风云,如果不是认识了我,许不会招来这许多忌惮。主帅疑他,归咎下来终是在疑我,疑我有培植亲信,蓄谋夺权之心。但他要用我,只能从我身边的人下手借机敲打。” “副将心未免太大。”沈亭修蹙眉道。 “无论职阶,燕参领身在营内,就不可能彻底地独善其身。真到了要作出选择的时候,由不得他不选。副将若要护他,便不能推开他。燕参领是副将这边的人,众将领都看得分明,副将或有能力自保,但真站起队来,燕参领一定是最先被针对的那个。” 卢云琛顿了顿,说:“况且,副将觉得燕参领知道了实情,当真能心安理得地撇下你独善其身吗?同样的错误,副将犯了两次。” 两次,都看轻了燕参领。 “你的意思是说,选择把真相告诉燕禄,也意味着要拉他入局?”秦瑄看似询问,但其实心中已有了答案。 把燕禄排除在外,他不明事情始末,恐会极端坏事,也对他二人的关系不利,但将一切和盘托出,以燕禄的性子,说什么也会相助于他,可也让他暴露在危险之中。 引路人刚才有一点说得很对,其实无论燕禄是否站在他这边,该面临的风险不会少半分。 如果和燕禄并肩,不说多一分成算,至少不会让他孤立无援。 罢了,冒险这一遭,本来就是一场悬在刀尖上的生死博弈,如果这个选择注定无解,眼下的局势倒向死局,那便蹚出一条路,携手破了这局,从暗处撕出一寸天光。 “就依你们所言。”秦瑄笃定道。 他还想说什么,这时沈亭修警觉地感到异样,同时卢云琛也从守在帐帘边的何翊云和尹从睿那里接收到眼神示警,忙伸出右手食指覆在唇边,对副将作了个“噤声”的手势,用气声道“嘘”。 副将点头,转身走向帐外。 在他和众将领寒暄的时候,卢云琛一行人也回到了一开始所在的角落区域,为了确保不会露出破绽,朱冀将察看过的盘子也按角度复归了原位。 闻捷纳闷道:“秦副将怎么独自回了大帐,也不等我们一道?” 秦瑄毫无心虚:“真凶下毒的手法尚未确定,代州义将军提到的不过是其中一种猜测,且这种猜测是自主的,无端的,跑这一趟很可能无功而返,我也不认为有把所有人都留在伙房查线索的必要。” “如果我是真凶,大帐疏于戒备的空档,正是可以利用销毁罪证的时候,不得不防。再者,伙房的锅我已经快看穿了,再看也不会有新的启发,不如回来看看代州义将军说的盘子。” 大部分将领脸上阴晴不定,只有博朗一摸脑袋,后知后觉地说:“我说怎么一同去的,中途却不见了副将人影。还是副将心思缜密,顾虑周详,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呢?” 他抱拳向涂坤克:“涂校尉,副将所言甚是。真凶狡猾多端,善于伪饰,最是会钻空子,我们得赶紧去帐内看看,盘子有无异样。” 涂坤克镇定地打量了一番秦瑄,随后在博朗焦急的催促下随众将领一起入了主帅大帐。 几个汉人分散靠在墙角,一脸的茫然无措,一副按捺不住想走但迫于无奈只得留下等消息,等传召的样子,其中有两个砍樵人目光呆滞,似乎很是疲累,随时可能昏睡过去。 眼看一个汉人摇摇欲坠,就要栽倒,博朗眼疾手快地上前扶了一把:“小兄弟,这是乏了?” “困得不行”的这个小兄弟就是尹从睿,这是他和何翊云商量好的戏码,一个装懵懂呆滞,双目失神,一个演昏昏欲睡,百无聊赖。 虽说做戏做圈套,可他也不会真的栽倒,“昏昏欲睡”,但也是在要睡过去的边缘,其间的分寸还是被他拿捏得当的。 只不过看众将领进了帐,才临时起意,装作力有不支,即将要栽倒的样子,其实只是上演了一幕“脚底打滑”。 关于这场戏,他的心理预设是,如果没有好心人来扶,他就会一个喷嚏强行清醒,一头撞在墙上,反正不会倒地上。 而且还有一点让他有恃无恐,安心演戏的原因,就是身边有这群过命的队友在,在这些战场上连后背都可以交付的队友面前,他不必担心没人接住自己。 突然出现,并且眼疾手快将他扶住的博朗倒是在他意料之外。 此刻,他只有一句肺腑之言,“人间自有真情在,敌营自有傻狍子”。 不,口误了,应该是“人间自有真情在,敌营自有暖心人”。 来自敌营的将军博朗不曾和他们同流合污,当然也没有和他们对过台本,会健步出现,扶住他于既倒前完全是出于道义和人品。 这是尹从睿没预料过,也最为刮目相看的。 刚才在帐内旁听众将领查案,每每博朗将军开口,就是他的快乐源泉,仅次于他的快乐源泉可能也就伙房的副掌厨万葛沙了。 两人的画风似乎都和帐内肃杀的氛围格格不入,他们的存在算是尹从睿枯等时候的一点调剂。 他私心里其实是觉得率性直言,无所顾忌的博朗将军和一心维护炊事长,口不择言的万葛沙都十分可爱的。 比起其余将领表面和睦,但内里各种弯弯绕,看不清他们的敌友派别,这二人在旁人看来或许城府不足,但倒也不失憨实纯真。 和这样的人说话、相处会轻松得多吧。 尹从睿觉得自己和他们二人的性格其实很相像,但他比他们幸运多了,因为他有无论如何都不会嫌弃和背弃他的同袍。 不像他们不知什么时候,就成为了本应是同伴者的笑料,成为被算计的对象。 他还有这世上最好的将军。 将军从不摆将军的架子,严慈相济,和他们说过的每句话都会不折不扣地践行。 但当他们犯错了,罚起他们来却总是徇私从轻。 明明是指挥三军,手握权柄的将军,但大部分时候在他们面前都不像一个将军,像良师,像益友,像同伴,就是不像威风凛凛的将军。 一开始他还觉得将军性情古怪,因为他会一丝不苟地对待每一场战役,执行每一次任务,也看重胜负输赢,但不打仗的时候,从不研究沙盘战略,也不像其他将军那样急着训练新兵。 甚至你在他喝酒的时候提一句和打仗相关的事,都会讨打。 第一百四十章 哪里不对 将军待人以诚,喜欢的事物很多,但好像并不喜欢当一个大将。 每次看到将军嘴里叼着狗尾草,没穿战袍坐在城墙上吹着风,神色飘忽,遥望远方,他都觉得那时的将军看上去有些落寞。 他目光所及的方向是中原,也许他是在思念故国的山川秋色,是太久没回去,想家了吧? 但似乎又不是,因为将军从没在他们面前提过家乡,也没提过从前过往。 可就算将军不说,他们也能猜到,他定是生来的战将,天赋异禀,从军路上一番顺遂,达成什么目标都不费吹灰,因为他们都不曾见过将军为一场战役愁煞神伤。 也许在他眼中,没有人称得上对手,成败也只在他一念间吧。 他们还有很多新兵都是慕将军之名而入伍,总想打听将军的从军见闻,过往战绩。 他们只知战役的输赢,却不知道是如何赢下的,如果能得将军不吝赐教,一定受益良多,说不定什么时候听着听着他们也能突然开窍,找到蒋军云淡风轻,却总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法门,但将军别说在他们面前吹嘘,更是一字也没提到过他的从前。 用他的话说,过去的都过去了。 就算他们央求,说是就当分享经验,激励新兵,他也没有说过。 又不是见不得人,不堪回首的过去,有什么说不得的呢?他们都想不通。 如果换作他们,有和将军一样的经历,怕是比茶馆说书的还能说,亢奋激昂,说上个三天三夜都不带歇气的,将军却是对此只字不提,像是忌讳。 渐渐地他也摸到了一些将军的脾气,找到了规律。 似乎,将军不喜在非必要的时候触及和行军打仗相关的一切,说不上深恶痛绝,但必定是反感的。你觉得那是显摆立威的机会,但将军看不上,也不会这样去做。 他有想过,难道将军不想当将军? 但这个念头实在太疯狂了,只是一闪即逝,便不敢再去想。 开玩笑。 所向披靡,年少有为,声名赫赫的将军不想……不想做一个将军?说出去有人会信吗…… 但尽管将军性情古怪,有这样那样令人费解之处,他仍是这世上最好,最好的将军,一个奉“岂曰无衣,与子同袍”为至高戒律,任何时候都和战友同心的这样一个将军。 因为他的存在,让他们都相信,再难的难题都会有解法,再绝的逆境也会有拨云见日的一天,只要有将军在,一切就都还有转机。 都说将军是难遇的将才,文武上乘,是战神。 但谁都知道,所谓神,只是一种信仰,更是恭维。 世上本无神,凡人之躯也难以登仙成神,但将军说过的话没有食言过,好几次濒临绝境都在关键时刻扭转战局,不是神,却执掌胜败输赢,每一次都将命运紧握手中,还带着底下的人打了一场又一场翻身仗。 将军是人,非神,但如果神明当真存在,就该如将军这般。 他尹从睿不信鬼神,只信将军,这次被困敌营也是一样,不到最后一刻,他都相信将军会带领他们虎口脱险。 所以,为了他所信奉的将军,他会尽力演好每一场戏,不让敌军找到丝毫破绽。 “我这个猪脑袋,又懒又笨,大伙忙着查案呢,瞧我,怎么还迷瞪上了。谢过博朗将军,要不是将军,小的怕是会载个大跟头。” 尹从睿扶额,用双手按压了一下太阳穴的位置,又晃了一下脑袋,强迫自己清醒,接着连连向博朗将军作揖。 博朗大手一挥:“行了,我们营里不兴这一套,你们这些个汉人也是,快些入乡随俗的好。主帅身死,说来也是我们军营自己的事,把你们困在这里实属情非得已。你们都听到了,在事情没查明以前,全营的人都有嫌疑,轻易放走不得。” 他环视一圈,看向几个汉人道:“你们呢,也别想太多,虽说你们是汉人,但只不过是山里的樵户,还帮过我们。我们突厥人知恩图报,最重情义。让你们留下,并非是疑心你们做了什么,你们就当走个过场,也让众人安心。” 卢云琛和几个同伴对视一眼,说:“博朗将军误会,我们几人许是连日奔波劳累,现下难免体力不支,但绝对没有抱怨被滞留下来的意思。如果查案有用得着我们的地方,我们义不容辞。” 博朗冲他们敦厚一笑,点了点头:“如此甚好,甚好。” 说完,他突然想起什么,边引领众人边说:“差点忘了,快来,一起看看这盘子有无不妥。” 涂坤克拾起盘子,交给跟在一旁的医师辽因。 辽因戴着医用的白色手套,用工具夹起盘子,翻来倒去,仔细察看,随后把盘子放下,语气果断:“这盘子,和我们离开大帐,前往伙房前,并无两样。刚才我也留心过盘子内里、边沿,没有任何颜色不均处、破碎边角或是特殊纹饰。” 他看向众将领,如实道:“在我们离开后,盘子定然没被动过手脚。只是,代州义将军提及的凶手下毒的手法,经过验证,似乎都对不上。如此,倒是棘手了。” 秦瑄不以为意地说:“我早说过,这仅是一种揣测,凶手诡谲多端,不会这么容易留下可以追查的线索。” “那副将先一步回来,是否在大帐前发现有人行迹鬼祟?”博朗赶紧问。 秦瑄苦恼地摇了摇头,指了指几名汉人:“帐前没有人影徘徊,帐内就他们几人,再无旁人。” 何翊云道:“我们一动都不敢动,脚都快站麻了,眼睛也不敢合,就怕遇到歹人。还有那个什么劳什子的盘子,我们只敢远远地瞧,就怕破坏了重要物证。” 医师辽因笑言:“我作证,盘子确实没人动过。小兄弟稍安勿躁,我们什么也没说。” 尹从睿拉了拉何翊云的衣角,示意他少说话。 将领群体中的代州义心下狐疑,那个小兵的推理严丝合缝,照理说,凶手下毒最稳妥的做法确实是另辟蹊径,从厨具、器皿上入手最不易察觉,怎么会什么也查不到呢? 是哪里,不对呢…… 他们已经亲自去过伙房,锅没有任何问题,没有被替换的痕迹,只是按日常惯例清洗。 一无所获的原因,大概是锅的目标太大,凶手没有选择在锅中下毒。 本以为放在后面查验的,装有炙羊肉的盘子会是被他们轻视掉的突破口,但盘子竟然也没有问题。 在他们离开这段时间,也没有可疑之人销毁物证。 难道凶手不仅在营中,而且也在现场,因此才会知晓他们的动向,如此沉得住气? 也就是说,在场不乏有人在混淆视听,而且不排除有同党? 但他放眼全局,目前还看不出谁的嫌疑最大,大家各执一词,都在合力追查真凶,看不出有何不妥。 他是有怀疑过秦副将,因为他避开了大家,提前折返回了大帐。 但他给出的理由充分,也像是他会做的事。 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是,他似乎,并没有行凶的动机。 他得主帅器重,且身份特殊,和主帅不曾结怨,平素对主帅甚为恭敬。 这次占领这地城池,哄得原守城大帅开城献降,还仰赖他的诱敌攻心计策。副将对突厥,从无异心。 他有何理由反呢? 代州义想不通,索性不再费神去想。 一直不发一言的涂坤克却突然说:“不,有人动过盘子。” 医师辽因大惊:“校尉怎么确定?” 众将领原本三三两两候在外围,医师辽因虽跟在涂坤克近旁,但也隔了一段距离,但大家都是一同进来的,他们都不知道涂坤克为什么这么说。 涂坤克一直没有靠案台太近,眼下他后退两步,蹲下,往案台下面探,再起身时,只见右手上沾了几根鬃毛,看样子是从马身上揪下来的。 博朗只觉离奇:“帐内怎么会有马匹鬃毛?真是奇了怪了。” 大部分人也是一脸不明所以,不知道帐内有几根鬃毛和有人动过盘子间有什么联系。 席淳猜到什么:“莫非……” 他和代州义对视一眼,只见代州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第一百四十一章 祸水东引 博朗看不懂席淳和代州义打哑谜,按捺不住地问:“什么莫非,莫非什么?你们倒是说明白点啊!” 席淳和代洲义严谨周密,头脑活泛他向来知道,就是不知道他们两个什么时候和涂坤克学的卖关子,眼下他不免有种大部分人都心领神会,有了计较,只有他还被蒙在鼓里的烦闷。 席淳看了一眼涂坤克,见他面上阴晴不定,便道:“此计是涂校尉想的,还是由他为大家释疑解惑最为合适。” 不只是博朗,闻捷、弥贺、医师辽因,还有伙房众人的目光都转向涂坤克,只有秦瑄和引路人一行垂眸思量,或有所猜测。 卢云琛欲开口,被沈亭修用眼神制止。 沈亭修猜想卢云琛应是和他一样,想到了帐内为何会出现马匹鬃毛,涂坤克又意欲何为,但眼下形势复杂,不是自乱阵脚的时候,且看秦瑄会怎么应对,再行后招更为稳妥。 以他们明面上的身份,若非众将领主动问询,或是有秦瑄从中牵线搭桥,并无立场干预其中。 沈亭修早看出,众将领对他们的态度不明,应该说除了博朗,无人信任过他们。 当然,这里的众将领不包括秦瑄,但就算是秦瑄,和他们也只是暂时的同盟关系,当出现原则上的分歧,这一同盟随时都有可能瓦解。 他们自是不会为了相助秦瑄,让自己置身险境。 卢云琛用眼余光瞥了一眼沈亭修,就见他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他欲出口的话只得咽了回去。 他其实有些看不懂将军的意图,因为如果他猜得不错,以将军的心思,定也料到了涂坤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涂坤克城府深重,起初调集众将领候在帐外,如此兴师动众,定是在入帐前就获悉了风声,虽然没有确凿证据,但少说也有五成把握,才想借众将领施压,严查主帅遇害真相,一切分明是针对秦瑄而来。 站在他的角度,岂会放过这个能重挫副将,甚至一举铲除绊脚石的机会,只要有一点怀疑指向副将,他也会把这点怀疑无限放大,虚虚实实,全看他想怎么摆布。 代州义突然献计的原因他们已经猜到,也从叫拓钦的小兵那里了解到了他想让涂坤克借以追查的线索。 虽然拓钦给出的线索仅是一种推测,但连他们都觉得凶手极有可能就是采用这种作案手法,涂坤克会看重这条线索的价值其实也并不奇怪。 他会请众将领连同伙房众人一起移步到伙房,去查验线索中提及的可能盛放过毒药的器皿,同样在情理之中,因为他不想让可疑人等脱离他的视线和掌控。 但怪就怪在,他做这一切无非是想拉副将下马,对副将的监视应该最为严密,却在伙房查验过程中,任由副将在他眼皮子底下折返大帐,还刻意姗姗来迟。 就像是费尽心机地为副将营造脱离大部队,单独行动的时机,好趁机抓住副将的错漏。 姗姗来迟,便是担心以副将的机敏远虑,为防他一手,不会在危机四伏的情况下轻举妄动。 是了,若涂坤克只是想加快查案进度,验证线索可靠与否,去伙房的查验完全不必率众将领,伙房众人连带医师辽因倾巢而出,指派属下代往即可。 要说他不这么做,是担心派人去查验不稳妥,其实也说不过去,因为寻常喽啰他信不过,可以派闻代巡卫长去,无论如何,都不至于将那么多人都调离出去。 一切,未免太刻意了,像是担心在帐内多留了人,副将想要有所动作就会诸多顾忌似的。 涂坤克想抓住副将的尾巴,以为给他创造了机会,就能诱他冒险折返销毁罪证,为了不让计划落空,故意姗姗来迟,便是想拿个现行。 他步步掐算,却在一开始就低估了副将。 他没想到的是,副将就算下毒,也必行的是万全之策,不会留下破绽,根本无需销毁什么证据,他之所以中途返回大帐,是想和他们结成同盟。 但涂坤克也留了一手,正是那马匹鬃毛。 卢云琛想到这里,就听涂坤克道:“主帅的大帐内为何会有马身上的鬃毛?这个问题问得好啊,便是因为……” 他眸光寒意凛冽:“鬃毛正是我带进帐中,又在去往伙房前刻意丢在案台边的。” 对于这个回答,代洲义和席淳毫不意外,弥贺和医师辽因也似是早有预见。 卢云琛和沈亭修故作讶异,朱冀看上去显得平静,何翊云微眯了眼睛。 倒是尹从睿和博朗脸上的惶惑如出一辙。 “什么……鬃毛,竟是,竟是涂校尉的。这是为何?”博朗心里藏不住事,也藏不住问题,索性直接问了出来。 涂坤克没有明说,而是看向秦瑄,道:“为何……这恐怕就要问我们的秦副将了。秦副将,你说呢?” 秦瑄随即反问:“涂校尉要我说什么?” “或者,我该问,涂校尉想听什么?” 博朗一摸下巴,看看涂坤克,又审视审视秦副将,他们说的话明明没有加密,但落在他耳朵里却诡异奇绝,因为他一个字也听不懂。 比方才席校尉和代州义将军打哑谜尤甚。 “先前惊马闹事,久寻冯老未果,我率众徒手擒服,身上无意间蹭到了马身上的鬃毛。在去伙房前,为防有人搅乱,特意在放有物证的案台边丢了一撮鬃毛。” 涂坤克稍停,随后继续说道:“在我们走后,但凡有人靠近过案台,地上的鬃毛就会因为步履踩踏移动位置。刚才我看时,鬃毛已经从案台附近移到了内侧。” 博朗事后诸葛般道:“那岂不是当真有人动过盘子?” 涂坤克不置可否地轻点了一下头。 “是谁……”博朗想到刚才涂校尉提到了秦副将,不由地嘀咕:“难道此计是秦副将和涂校尉一起定下的,秦副将也是受涂校尉之托回来捉贼的?” 他看向副将:“副将方才说并未发现可疑人等,莫非是担心计划生变,贼人趁机逃脱?副将,你现在可以说了。究竟是谁动过物证?” 博朗自以为洞悉计策,堪破了其中用意,说完好不得意。 弥贺眼观鼻,鼻观心,脸沉了下去。 场上气压低得可怖,大家各有计较。 涂坤克打趣了一句:“秦副将捉贼……怕是贼喊捉贼吧。博朗将军有趣。” “涂校尉你什么意思?”博朗反应过来,和众将领交换眼色,最后不无尴尬地看向秦副将。 听涂校尉的意思,像是要把谋害主帅的罪名扣在秦副将头上,但竟然没有一人站出为秦副将说话,他一时也不知怎么办好。 最后只得说:“涂校尉,有些话不好乱说的……” 尹从睿这才看出涂坤克打的什么算盘,这是要用一撮鬃毛离间副将和众将领啊。 本来,线索指向的是伙房,他现在是想祸水东引。 不对,他原本便不安好心,打从一开始就是冲着副将来的。 秦瑄倒也坦率:“涂校尉这是说我是贼咯?鬃毛移位便代表有人动过物证吗?” “其实不然。”席淳受到启发,分析道:“鬃毛量少且轻便,受风吹动也是有可能的,仅凭其不在原位就断言有人入帐碰过物证未免草率。” 尹从睿原本提心吊胆,终于才松了口气,总算有明事理的。 第一百四十二章 幕后荆轲 秦瑄却说:“那我确实动过物证,这点我不否认。” 什么! 副将该不是糊涂了吧,怎么还有眼见是陷阱还往里钻的?尹从睿理解不了。 “我和涂校尉所思所虑一致,在你们回来前查验物证是否被人动过,有什么问题?” 博朗看副将从容不怕,朗声道:“没问题,能有什么问题?” 他又看向涂校尉;“副将和你想到一块儿去了,你看,这不是误会了吗?” 涂坤克嘴唇微动,终是没有说话,只是用森冷的目光盯了一眼秦瑄,一副要将他看穿的样子。 冯老从外面进帐,抖动衣袖挥去尘屑,状似无意道:“小老儿刚抽空去喂了圈马,不知案件可有查到眉目了?” 众将领俱是摇头,面色不振。 “我看倒也不必如此周折,把那送炙羊肉的兵卒抓起来,逼问之下定有所获。” 卢云琛以为这个时候秦瑄会出来搭话,和冯老打配合,因为按他的猜测,冯老在此时出现,包括此前去喂马,都是秦瑄的安排。 为了避嫌,和为引出送炙羊肉的小兵创造个巧合的机会。 毕竟,当大家都一筹莫展的时候,是会想要死马当活马医,放手一试的。 但秦瑄并未帮腔,倒是弥贺统领说:“这是个主意,先前怎么把这么关键的人证给忘了呢……” 涂坤克想到冒险把情报递给他的人正是那个送炙羊肉的小兵,也知道他不是真凶,为了护他,便说:“严刑下恐多冤狱。而且只是个负责送菜的小喽啰,凶手假他手行事,想转嫁罪名于他也未可知。” “小兵或许是无辜,也知之甚少,但从他入手,说不定会有意外收获。” 代洲义认为不该因为小兵大概率可能不是凶手就放过这个线索:“且不说他是否被收买,但他在逼供下为了活命,定会把知道的都吐出来。他毕竟,是接触过炙羊肉,又在主帅遇害前见过他的最后一人。” 涂坤克意识到刚得的线索断了,案件再次陷入瓶颈,小兵身为关键人证,无论如何都会被推出来,他已经没有立场再维护小兵,也就不再反对。 帐帘外的拓钦从主帅暴毙后就已经惴惴不安,担心密谋一切的秦副将会让他当替罪羊。 先前混在将领后面一起进帐是想了解案情的最新进展,确保自己不会受到牵连,但后来见已经成功把线索引到厨房器皿上,怕再混在将领中间引人注意,所以这次便没尾随大家进入主帅大帐,见不久后冯老进帐,才趴在帐帘外窃听。 没想到冯老一进帐,就提到了他。 拓钦原本就凑在帐帘边上,一时间经不住吓脚底不稳,一头往前栽去,还好及时后仰,稍微摇晃还是控制了重心平衡。 但脑袋压得帐帘向内凹陷,还是引起了处于众将领外围的闻代巡卫长的注意:“谁在外面!” 拓钦顿感不妙,拔腿就跑,最后还是被追出来的闻代巡卫长提溜进了大帐。 拓钦悻悻地抬起头,和涂校尉短暂对视,而后埋下了头。 其实他刚才也听出来了,他现在是唯一线索,涂校尉也保不了他。 但副将还在,他也不好向涂校尉求救,要是被副将知道是他和涂校尉通风报信的,推他出去送死的速度只会更快。 涂坤克和小兵有所往来的事不便透露,只能和他装不认识:“何人?抬起头来。” 刚才小兵抬头的刹那,代洲义就将他认了出来,就是先前向他贡献线索,但不愿说出姓名的那人。 再联想到他在帐外窃听,也就不难猜到他此前为何不想暴露身份:“如果我所料不错,他就是给主帅送炙羊肉的小兵。” 博朗大步走到小兵面前:“本来还不觉得,但你刚才在帐外鬼鬼祟祟,分明是做贼心虚,说,谁派你来的,还有什么后手?” 拓钦依旧埋头,吓得哆嗦,但就是不把头抬起来。 “不说是吧,那休怪我按军法处置!” 拓钦还是不为所动,看上去是块硬骨头。 众将领破天荒地没有拉住博朗冲动行事,像是默许。 弥贺统领眼一闭,说:“处置吧……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我们绝不插手。” 吓得拓钦忙抬起头,跪到博朗将军边上拉住他的袍角:“将军饶命,小的拓钦,正是小的把炙羊肉送呈主帅的,但小的只是为了赏银,至于主帅为何暴毙,全不知情啊!” 弥贺觑了他一眼:“赏银呢?” 拓钦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展开,里面赫然是几两银钱。 “谁知这不是你私藏的,如何证明是从主帅处得来的?” 拓钦想投河的心都有了:“这要我怎么证明,上面又没写字,又没刻章的……” 要是因为无法自证的事就说他和主帅的死有关,那他也太冤了吧。 能不能出来个人,帮他说说话啊…… “等等……”拓钦急中生智:“我能自证!” 他找出先前主帅让他自取赏钱的那个箱子,抱到案台上,一打开,里面果然还有满满当当的碎银。 博朗笑道:“弥贺,这小兵倒是个实在人,说拿多少赏钱就真一分不多,一分不少的。主帅用来打赏的碎银子都在这箱子里,还多得是,他若是谋财害命,怎会把箱子和这许多银子留在这?” “我看这拓钦还算机灵,这么蠢的事他不会干。” 弥贺没有完全打消对小兵的怀疑:“就是机灵才需谨慎。他若不是谋财害命这么简单呢?若是对主帅心存不满,挟私报复……” 拓钦辩驳道:“苍天,我要是想加害主帅,更不能放过他的财产了。我,我害主帅作甚。” 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说的就是他。 这些个将领真是高看他了,他是有点小聪明,但在军营犯上作乱,他还没那个胆子。 冯老突然意有所指地说:“众将领可听过中原的一个典故,叫‘荆轲刺秦’?” 博朗不解:“这个时候扯什么典故,没听过。” 冯老耐心道:“这个典故说的正是荆轲借呈献礼之机刺杀秦王的事。” “那最后怎么样了?”博朗不听不要紧,听了就不免要追问结局。 “最后?”冯老淡淡道:“图穷匕见,荆轲伏法。不过主帅没秦王那么命好……” 博朗听懂冯老的借喻,气愤道:“现在让这小兵伏法是晚了,但也算给主帅一个交代了。” 拓钦也算是听明白了,冯老说这个典故是在点他,指桑骂槐呢。 这是把他比作荆轲,把主帅比作秦王了,至于献礼,不就是那盘炙羊肉? 他哪有荆轲的襟怀和气魄啊? 他憋闷又幽怨地瞥了一眼副将,心说:真正的荆轲在这儿呢。 但他不好明说,只好隐晦地点拨众人:“我顶多配给那荆轲提鞋,如若各位将领硬要揪住我不放,认为我在狡辩,那我也无话可说。只是,幕后的荆轲,不是,真凶,怕是要笑死了,怎么也得夸各位将领一句会联想,思路清奇。” 他明明是个忠心不二的小喽啰,碰巧撞破主帅身死,搅入到这场乱局,却被怀疑成这样,也顾不得礼仪分寸了,语气中满是抱怨。 博朗听到那句“给荆轲提鞋”,以为是小兵慌神口误,终于被他抓到了马脚:“哟哟哟,狗急跳墙了这是!你这是承认受凶手指使了?” 拓钦心如死灰地看向地面,放弃了挣扎,心说:蠢驴啊蠢驴,迟早被副将玩弄于股掌。 万籁俱灰间,突然,他看到了角落里的那群汉人谍作,想到他们之前对他的问话。 记得,他们从他和庚伍是营中少有的左撇子,推断伙房中有人想利用庚伍的这个特点在主帅所食的炙羊肉里下毒,而且这个人极有可能是伪造了事由,并把烹调炙羊肉的活计转交给庚伍的炊事长。 虽说只是推断,但洗清嫌疑的最好方式,除了自证清白,就是让大家的注意力转向一个嫌疑更大的人身上,目前炊事长正是那个嫌疑更大的人。 虽然他不知道炊事长是不是副将的人,又或是和主帅有什么嫌隙,但如果炊事长在烹调炙羊肉那日,果真是刻意制造了不在场证明,欲借庚伍之手对主帅下毒,顺便嫁祸于他,那他要是说出实情,也不算对不住炊事长吧? 他也只不过是为了自保。 第一百四十三章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拓钦心一横,在博朗将军忿忿的目光中,说了一句让众人都十分震惊的话:“我和凶手没有半点关系,但我知道在场之人,还有一个人的嫌疑比我更大。” 博朗不屑一顾,没有当真:“休在众目睽睽下耍什么把戏,你在帐外行迹鬼祟,第一时间得知主帅遇害却不上报,其心可见一斑。我们自是不会受你蒙蔽。” “别急,听他把话说完。”涂坤克早知事情始末,当然敢担保拓钦的清白,他还是想尽可能保下拓钦,只不过不便明说,引人猜疑。 但他确实不想让拓钦成为他人的替罪羊,蒙受不白之冤,在力所能及的范围里,能周旋一二仍是想尽力相帮。 弥贺也来了兴趣,本以为只有严刑之下才能撬开这小兵的嘴巴,没想到进展会这么顺利,不管这是否是小兵的迂回计策,听听倒也无妨,他们也不是没有鉴别能力。 “还请伙房之人移步上前。” 伙房一行人不明所以,都有迟疑,但在涂坤克眼神示意下,还是依小兵的话走到了前面。 拓钦手指向位于一行人中间的延味羡,继续说:“炊事长一直都隐藏得很好,但他就是我想指认的人。” 延味羡不动声色,没有立即辩驳,而是回敬拓钦一抹不解的神色后,决然跪下叩首,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众将领明鉴,我身为伙房掌事,蒙主帅不弃留在军营,一门心思都在做菜上,断不曾做过这等不义之事。” “炊事长巧舌如簧,但你若真的问心无愧,敢对天指誓吗?”拓钦步步紧逼。 “我一身坦荡,有何不敢?” 炊事长调转方向对着主帅的遗容,面不改色道:“如果主帅待我不薄,我还枉害他的性命,陷战事于危局,我必遭天谴,众叛亲离,不得善终。” 拓钦审视地看着炊事长,但他始终镇定自若,赌咒起来也没有一点犹疑,像是真的无愧于大道良知,也无愧于昭昭日月。 如果炙羊肉里的毒真是他设计下的,或是他和主帅身亡有所牵连,很难做到在这样的质问下自如应对吧? 秦瑄探寻的目光也停留在延味羡身上,他刚才发下的誓言,在旁人看来可能信誓旦旦,也够毒辣,但其实细究起来,他的话里分明存在一处漏洞。 因为在说起誓词以前,他还附加了一个条件。 他说的是,如果主帅待他不薄的话…… 如果主帅不曾做过愧对他的事,那后面的起誓才奏效。 延味羡的言下之意是,如果错在主帅,那他若犯下什么罪行便是在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同样问心无愧。 好一个“如果待他不薄”,好一局文字游戏。 怪不得面对拓钦的威压,延味羡可以面不改色,这么镇定,在赌咒发誓,定下自己有违誓言之后的惩戒可以这么不留余地。 只不过他说得委婉隐晦,其他将领也不会像他一样留心话与话之间的弯弯绕。 见拓钦没说话,延味羡以为他是对赌咒内容不满意:“怎么,是觉得此誓还不够狠毒?那我可以重新说过……” 但弥贺打断了这个闹剧:“好了好了,够了。赌咒发誓有什么用?” 他看向拓钦,颇为不满:“在没有论罪以前,在场的都还是我军营中人,大家都是自己人。你呢,也别得理不饶人,先说说看,你为什么言之凿凿地要指认炊事长吧。毒物中乌头碱的来源,我们之前已经问过,并不能指向炊事长或是其余掌厨。” “你有何理由说炊事长的嫌疑最大?” “理由很简单。” 拓钦娓娓道来:“就凭炙羊肉本该是由炊事长烹调并送来大帐的,他却编造事由,制造事发时不在场的表象,将此事转交给了伙房学徒庚伍,并且他也知晓庚伍与我交好,又同为左撇子,料定我们会选那个早已抹了毒的盘子,才想出这完美的抽身之计,既成功下毒,又把祸端转嫁到我和庚伍身上。” “但炊事长你忘了一点,”他想让延味羡死个明白,顺便也提醒众将领:“庚伍一介小小学徒,向主帅献媚如何落得到他头上?怕只有他不加提防,不去细想前因后果,被人利用了还恍然无知。” 拓钦连磕了两个掷地有声的头,似是在宣泄满腔冤屈:“我知道各位将领一定能看得分明,在这件事上,究竟谁才是始作俑者。我和庚伍,平时连主帅的面都很难见到,甚至都不知道乌头碱的处理手法,怎会有布局下毒暗害主帅的能耐?” “我们是马前卒不假,但也不会由得被身边之人这样肆意陷害。” 涂坤克见将领们都面带思索,朝拓钦招了下手:“你先起来。” 弥贺直接问延味羡:“向主帅献炙羊肉的主意,是你想的?” “是。” 延味羡还补充道:“但主帅前几日已经多次提及,我也不好拂了主帅的面子。白天事忙,总是耽搁,赶巧得空,就吩咐下面的人去把炙羊肉做了来。” “主帅喜食炙羊肉我们都知道,他最信得过的也是你的手艺,那为什么炙羊肉不是你亲手做的,偏要假手于人?”弥贺很快追问。 延味羡哭笑不得:“不是偏要,我如何不想在主帅面前讨好?只不过是因为肠胃偶感不适,只能转交给首徒去做,但他亦是我亲手调教,资质是所有学徒里最好的,不会出错。” 弥贺想到拓钦说的话:“你说的首徒,是这名小兵的好友庚伍?” 延味羡回道:“正是。” 弥贺不无揣测地道:“你知道庚伍和拓钦的关系,也早就发现他们是左撇子,所以利用这一习惯在显眼处摆放了藏毒的盘子,便是想借他们之手实现谋划?” 统领的话里充满怀疑,显然,拓钦的指认和说辞已经在他心里扎下一根刺,任是再怎么辩解也是徒劳。 延味羡无从争辩,只得说:“我早说过,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如果查不到线索,硬要让我顶罪,那我无话可说,悉听尊便。” 对于延味羡的傲骨,秦瑄有几分佩服,但在欣赏过延味羡临危不惧,正面反击之后,他以为后续怎么也不该是这样。 因为其实拓钦手上没有实证,单凭不在场这点以及延味羡和庚伍的关系,并不能直指他涉嫌毒害主帅,延味羡完全可以辩驳,只要他能证明当日有不在场的充分理由,对厨具有无被动过手脚也毫无知情,是能将自己撇净的,甚至反咬拓钦攀诬,存心不良。 反正炙羊肉经了拓钦的手,是由他亲自送进主帅大帐,他也亲眼目睹了主帅在食用炙羊肉后暴毙,还秘而不发,怎么看也是拓钦的嫌疑更大,要说他为了自保而陷害他人,也有这个可能。 而且只要是被指控的延味羡说出这个怀疑,一定能在众将领心中引起警觉,跗骨食髓,届时不管拓钦再说什么,也会被认为是在砌词狡辩,其心可诛。 一个低微不足道的小兵和伙房掌事,真要牺牲起来,总是很好作出选择的,更别说小兵身上有重要嫌疑,在真相未明之时,硬要找一个人为主帅之死承担代价以立军威的话,也只能是把对于军营损失最小,且又无法自证清白的小兵推出去。 这小兵,原本也是他想好的代罪人选,眼下,或可以替延味羡遮掩一二。 第一百四十四章 靠近危险 秦瑄也说不上来为什么想帮延味羡一把,明明他们只是在掌事擢选时萍水相逢,平素相交寥寥,他也不知延味羡的底细、为人,而延味羡恰好卷入了局中,本可以顺理成章地作为比小兵拓钦更合适的那个顶罪之人,被他拿捏做一头堪比完美无缺的替罪羊,但他竟想着替他避祸,就算这样一来可能会让自己多几分危险。 为保燕禄毒害主帅,兵行险招,是一念生计,也是迫于无奈,如果不是主帅不容燕禄,按他的计划,是要等时机成熟,引导主帅为他所用的。 主帅虽刚愎自用,忌惮颇多,但他稳坐军中多年,知人善任,治下严明,不失为一个可靠助力。不到万不得已,他也不想取主帅性命。 既行此险招,他自然也为自己想好了应对和退路。 处心积虑,不留痕迹,洗脱嫌疑,借刀杀人,一步步都是他的谋算,他从没想过事情会有失控的那天。 燕禄的决绝,误解,谍作使坏,涂坤克借题发挥,众将领的威压,对他来说都还不算脱离预料,可能也只有无一人信自己,腹背受敌才称得上是真正意义上的失控。 但落到真正的失控,在他的精心预谋里,也总是留存了一线生机的,大不了就剑起刀落,左不过一场烽火,尘埃落定。 让他没预料过,到这一刻还是不敢相信的是,受时局所桎,他居然和敌人达成了同盟,尽管只是暂时的,但因为这个斜逸枝节,总归是背离了原本的计划,让一切都脱离掌控。 谍作的忠心,说来可笑,他也不敢奢望。 至于他们能相助多少,他也不曾预计,所求不过是让他们不在明面上与他对立,不过是为自己心安,不想和燕禄走到不留余地的局面。 换句话说,他是在用冒险的同盟交换和燕禄同行的机会,在这过程中,如果谍作存了异心,求的不只如他们说得那样简单,只是安全离开军营的话,他便会万劫不复,而实际上谍作也根本不会和他一心。 他孤注一掷在赌的从不是谍作和他同心,不过是和燕禄末路同行。 他比谁都清楚,燕禄不一定给他回报,因为在时局翻涌下燕禄也不一定能有自主选择的机会,失控的因素仿佛只有一点,却早已让走向不复原来,像致命牵机毒素深入全盘,他纵是再自负,也不敢断言能将乱局拨回原位,让每一个要素的运转都沿既定的轨道。 可他不甘心,因为引路人说,那燕禄呢? 是啊……那燕禄呢? 他不顾忌燕禄的心意在背地里做了那么多,不希望他知道,不希望他回报,但本质上,没有一个时刻脑海中闪过,如果做决定的是燕禄,他会怎么想,会如何做。 易地而处,如果燕禄是他,也会打着保护的旗号,把危险精准排除之余,也把他的心意、想法一概地隔绝在外吗? 不会,答案是那样肯定。 所以,他怕了,也后悔了。 引路人仿若叩问心灵一般振聋发聩的话有那么多,经久在他脑海、耳畔震颤的不过三两句话。 那,燕禄呢? 此计若败…… 无论作何选择,属于燕禄的危险不会少半分…… 胜负成败本就莫测,任谁也预料不了,如果等待他的注定是一场无法挽回的败局,而他却为此付上和燕禄的情谊,他怎可能甘心。 所以还要再顾忌什么呢,还会有比这更遭的境遇吗? 和谍作同盟固然如履薄冰,险象重重,但哪怕只有一点可能让燕禄知道他还是那个秦瑄,就值得。 汉人诡谲多诈,舌灿莲花,他并非不知,引路人的话虽令他动容,但理智还是告诉他,这是谍作在借燕禄为契引他吐露真实想法。 上兵伐谋,攻人攻心,这种计俩的笼络人心的把戏,他怎么会看不出来,但他不仅动容了,还深以为然,不惜调整全盘部署,不是他中计了,误入了谍作的圈套,是他愿意。 心之所愿,意之所趋。 从他意识到放任燕禄以汉人谍作们为质在他眼皮子底下示威,还是任由自己被挟制,按兵不动,就已经在不经意间靠向了他们那边,更准确地说,是靠向了那个想在险境中既保下燕禄,又不让他失望的自己。 燕禄肯定没想过要和敌人同路,会靠向谍作是想让他就此收手,但他既然兵行险着,便注定也只得在这条路上走到黑,坦诚罪行是绝对不可能的,不只为了自己,为了燕禄也不行。 像引路人说的,在军营里,燕禄早和他绑定,他若倒了,燕禄的动荡不会小。 所以,他必须全身而退。 延味羡算是秦瑄第二个意料之外的变故。 如果说引路人的切切言辞像是一种蛊惑,虽碰巧投合了他的心意,但到底还是让他们套出了弱点,延味羡的出现则也让他感到恐慌。 因为延味羡和谍作一样,让他有所动摇,这意味着危险。 谍作的引诱在攻心,延味羡却是让他探寻,在他身上,秦瑄有过好几个瞬间的恍惚,仿佛在他身上看到那个背负沉重,长期踽踽独行的自己。 好在他走过了记忆里那段最冗长的幽暗,遇到了冯老,结识了燕禄,但在延味羡踽踽独行的漫漫长路上,不知光还要多久才会出现,抑或是,他会终结在这没有光的途中。 所以没有缘由地,他想帮延味羡一把,哪怕他本可以是自己最好的掩护。 他早就看出,炙羊肉里的毒出自延味羡,一开始真的纯粹只是为了探寻,炊事长会怎么自圆其说,保全自身,也试图追本溯源,弄清他和主帅间的纠葛。 秦瑄不是没想过用他遮掩,转移视线,扫清身边环伺的危险,但越是观察,这样的念头就越发模糊。 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延味羡杀主帅的原因冥冥中和他相似,虽然看不透究竟是什么,但只怕都有不得不的理由。 也让他不由地想,让延味羡揽下一切,是不是也是对自己的一种背叛,毕竟,他是和自己那样相像的人。 说他被炊事长的孤勇无畏动容了也好,说他不忍看一个还算有傲骨的人被论处了,让不该承担的人揽下一切也好,又或是说他被庞杂纷乱,野蛮生长的念想蛊惑了也好,他就是想在危机四伏的当下,也倾力保下延味羡。 从延味羡立于众掌厨之首,不卑不亢,与众将领周旋,到面对小兵拓钦的指控沉着铿锵,在那么多的时刻里,他在想的都是,是什么让这样一个看似不堪一击的厨子也那么有骨气,无畏无惧。 延味羡身上有着寻常庖厨没有的人格气质,吸引秦瑄,让他不解,也让他探寻,忘记或者说是不自觉地打消想要利用他的念头。 利用起小兵拓钦,相比起利用延味羡,负罪感总是没那么强的。 自延味羡说出“无话可说,悉听尊便”的话后,场上好一阵鸦雀无声,大部分人都是震惊,同时有种闷声打在棉花上的感觉。 原本气势汹汹的博朗也有些偃旗息鼓,在他的预料里,那么硬气的延味羡连赌咒起誓都不拖泥带水,这样的人最是笃信公义,面对他人不实的泼脏水,怎么也该还以颜色的,怎么会只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话。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无话可说,悉听尊便。 第一百四十五章 变得复杂 话是轻飘飘的一句话,不知怎的叫他听了,倒生出些许惭愧,好像自己干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事,平白冤枉了无辜。 怎么听都像,他是那个颠倒黑白,歪曲事实的恶人,而延味羡行端坐正,一身清白坦荡。 延味羡没说,但落在博朗耳朵里,却像是听到了他的言外之意,那便是,千秋功过但凭后人说,是非公断自有定论,他不惧死,但定要落个磊落清正的身后名。 博朗最看不惯这样的作派,不屑道:“你无辜,懒得分辩,一心求死是吧?好,我成全你!” 身为伙房总掌事,乌头碱的采买由你负责,取用也必经过你的首肯,炙羊肉又是从伙房出去的,主帅出事你本也难辞其咎,更何况还有人指证你伪造事由,实欲杀人嫁祸。 先不论你是否蓄谋不良,有无戕害主帅的动机,渎职误事,又不能拿出证据力证无辜已是板上钉钉的了,要拿你问罪,以儆效尤,也合情合理。 说着,博朗就要拔剑。 “慢。”秦瑄情急之下,想到了涂坤克的话,刚好可以用来堵博朗:“涂校尉此前有句话说得很对。” 众将领皆是一愣,涂坤克更是迷惑。 “严刑之下恐多冤狱,无证无以论罪,对小兵如此,对炊事长亦同理。” 秦瑄定定站立,并没有要伸手去拦博朗出剑的意思,言语上也无相劝之意:“博朗将军率性,这剑拔便拔了,只是传出去,恐要让人口舌我们突厥人不通情理,论事竟有两套准则了。” 语罢,他还不忘特意点一下涂坤克:“涂校尉,你说是吗?” 不能屈打成招,威逼恐吓这话是涂坤克亲口说的,虽然他当时是为了保拓钦,但秦瑄用“两套准则”的言论来绑架他,他还能怎么说。 终是涂坤克拦下了博朗:“够了,别让人说上面的人没有能耐,只会拿手下的人出气。案子也不是这么查的。” 博朗没再置气,但他仍是不忿:“手下的人血性至极,个个都是硬骨头。不给他们点颜色瞧瞧,他们会乖乖配合吗?” 他的话更像是说给众将领听到的:“那依你们看,这案子该怎么查,还能怎么查?” 恐吓不得,威逼不得,屈打成招不得,难道指望凶手突然良心发现,供认不讳吗? 还是想学酸腐儒生那一套,企图用只言片语感化凶手? 倒不如杀一儆百,宁错杀,毋错漏。 对于博朗身上的暴戾,卢云琛一行旁听多时,多少也能理解,目前嫌疑最大的两个人拓钦和延味羡都是硬骨头,一个怕死拼命分说,一个不惧死高昂头颅,任是谁看了都会感到头大,更何况博朗本就没什么耐性。 博朗将军,本就是个但凡能动手,但凡能用手里的剑解决的事,就不想多费脑细胞的人。 当嫌疑人众多,谁都没法排除自己身上的嫌疑,又没有更多的线索破开迷雾时,让他们就地打一架,打赢的人求生欲最强,最有可能谋划大案,处死,打输的人非死即残,视为同党,一并处死,才像是合乎他逻辑的断案方式。 照他的思路,嫌疑人之中总有一个凶手,保险起见,一个也不能放过,他才会安心,这样的断案方式也最为高效,省力也省脑细胞。 任他嫌疑人再多,一架解决。 倒是秦瑄的反应,让卢云琛一行都十分意外。 现在怀疑都集中在小兵拓钦和延味羡身上,涂坤克就算知道些什么,暂时也无法针对于他,这对他来说不是好事吗?他该乐得清闲才对,何苦替延味羡说话。 就算博朗将军真的出手伤了或是杀了延味羡,让他承担一切罪名,一介厨子或一个小兵当替罪羊,又有什么分别? 反正对于秦瑄来说,主帅之案很快就能不了了之了,正合他的心意,为什么要阻拦? 朱冀突然有一个大胆猜测,小声道:“莫非我们都猜错了,下毒的事并不是收买某个小喽啰做的,炊事长实则才是副将的人,所以副将才要保他?” 尹从睿看副将对延味羡遇险的反应,认为朱冀的话不无几分道理,补充道:“副将的人……什么意思?炊事长职阶是高一点,但如果和小喽啰一样都是棋子的话,没什么区别啊,副将随时可弃。你是想说,副将和延味羡,正如副将和燕参领一样,是很重要的同伴?” 何翊云觉得这个推测太过荒谬:“副将和大厨是……很重要的同伴?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说出来你自己信吗?虽说炊事长厨艺好,人人交口称赞,但你当副将真是吃客?一个在前方,一个在后勤,估计都没见过几面吧。” “有没有可能,炊事长是副将深埋在伙房的棋子,以备不时之需,所以表面没有往来,是因为主帅之事才启动的?”尹从睿说出自己的猜测。 朱冀就事论事道:“要说冯老是深埋军中的棋子,我信。炊事长……我看副将看他的眼神,不像。” 尹从睿争辩说:“眼神我看不出来,但我看他的反应像。不然为什么博朗将军要拔剑,副将会那么着急?” 卢云琛淡淡道:“不论是不是同伴,副将想保下炊事长是绝对的。” “有时想要掩护一个人,不一定因为那个人是同伴。”沈亭修轻声说:“也可以因为那个人是对的,就像是在坚守自己的信条。事情好像变得复杂了……” 秦瑄对炊事长延味羡有意无意的观察,也落在了沈亭修眼里。 如果了解一个人,互为同伴,是不需要刻意观察的,他有九分把握秦瑄和延味羡并不熟识。 他们和秦瑄的合作,秦瑄想要的是让他们帮他渡过这次危机。 主帅中毒案本没有那么复杂,但因为秦瑄冒险下毒的动机是保护燕禄,其间牵扯到了隐瞒和误解,为了不让燕参领不明真相而误事,他们不得不设法让两人解除误会,主帅中毒背后又风云暗涌,涉及权位更迭,他们必须帮秦瑄应对涂坤克和众将领的威压,给主帅之死一个合乎情理的交代。 现在,秦瑄又分明是想维护延味羡,目的不明,但态度坚决,不惜放弃可以转嫁嫌疑,置身事外的机会,让自己暴露在危险中。 压力无疑来到了他们这边。 因为答应过拓钦,所以他们要保拓钦,延味羡本是最好的代罪人选,但秦瑄也要保他。 他们要保拓钦,保延味羡,也要让自己置身事外,不受牵连,该要如何破局呢? 眼前最棘手的事是、就在于延味羡。 他极有可能预谋了下毒,和秦瑄动手的时机又如此接近,秦瑄还不想利用他脱罪。 沈亭修保守地定义秦瑄想帮延味羡的目的不明,因为不排除延味羡是秦瑄想要笼络的一枚棋子,秦瑄想帮他存了几分利用。 但其实正如他说的那样,也许不是同伴,也许也不是利用,而是难以说清道明的相信。 你相信一个人,认为他是对的,想帮他,正如坚守自己的信条一样笃定,甚至忘记了潜在的危险。 “相信”还是“信奉”本纯粹,但在扑朔迷离的案情下,却让问题更复杂了。 尹从睿不理解将军口中的“信条”,所以他仍是无法界定副将和炊事长的关系:“掩护一个人,是因为他是对的?难道不该是因为他们所图相同吗?” 将军的话说得模糊,总让他有种副将和炊事长其实立场相对,但副将还是不顾死活地要保炊事长的错觉。 他印象里的副将,于高处操纵全局,目光远阔,步步为营,进退得宜,不是会为了不相干之人不顾死活的人,分明不是。 仅仅因为认为一个人是对的,就不遗余力地相帮吗…… 真是不讲道理啊。 “那将军的意思是,我们也要帮延味羡吗?”尹从睿不太确定地问。 虽说和副将结成了暂时的同盟,但他们到底阵营不同,副将凭心所欲,但他们没必要陪着他冒险啊。 “嗯。”沈亭修回答得郑重。 结盟是优选,互利共赢,哪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不就是破局吗? 第一百四十六章 为何相帮 沈亭修一句“嗯”说得坚决,在场的人都听出他已经打定了主意,没人有异议。 但尹从睿心里不禁直打鼓,涂坤克虽针对副将,但好在他不知详情,没有实证,众将领也不会被他牵着鼻子走,让副将从主帅中毒案中抽身不是难事。 小兵拓钦位低言轻,虽出现在案发现场,却也只是无辜被牵连,他没有下毒的胆量,更不可能策划一切,众将领会揪着他不放不过是想探寻更多的线索,其实没有人真正认为他是在挟私报复,主帅中毒和他有关。 延味羡就不同了。 表面上,他是伙房掌事,不像是会涉嫌谋害主帅的人,也无明确动机,但此前已经查出食物中含有的乌头碱出自伙房,他熟悉用乌头碱入膳的处理方式,又是负责食材采买的,经手采购的众掌厨也全部受他差遣,怎么看身上的嫌疑都比伙房的其余人要大。 面对拓钦的当众指控,延味羡铿锵凛然,矢口否认,却一直没有拿出有力的辩驳和能够自证其清白的证据,眼下众将领是因为受不能屈打成招的约束不能奈何他,但以其渎职酿成惨祸,涉嫌下毒定罪也不是不行。 主帅的案子牵连者越来越多,不可能不了了之。 主帅长时间未出现,营中传言早已甚嚣尘上,怕是风声已然泄露,只怕他们不是怀疑营中异变,主帅遭人劫持,就是怀疑主帅有所不测,营内变了天。 众将领久闭帐中,带来医师,传伙房人等问话,揪着小兵拓钦不放,就是想尽快找出真相,不仅是告慰主帅亡灵,也是给军营众人一个交代。 线索不少,但每每一个线索出现,也只是带来片刻的曙光和方向,不能指引他们走出迷雾,可就是这些线索,昭示着此次事件的复杂,如果不了了之,相当于为日后埋下了巨大的隐患。 如果这仅仅是个开始,取主帅性命只是想制造风波,幕后真凶所图远不止于此,那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这个案子变成悬案。 哪怕是为了安抚人心,也必须在明面上拿出一个交代,总有人要为主帅的死付出代价。 延味羡,似乎就是那个不二人选。 本来在这样严峻的局势下,设法和燕参领接触,让他知道副将行此一计的隐衷已经很难,现在还要去救一个就算牺牲了,也无碍于副将的布局,甚至可以替副将挡祸的延味羡,这不是在自寻麻烦,也让问题变得更加棘手了吗? 将军还说,掩护一个人,这个人并不一定要是同伴。 那有何硬要掩护他的必要? 本就如履薄冰,容不得一点的行差踏错,还要因意气冒险。 偏偏,这是将军的选择,令出如山。 尹从睿的声音都不是很稳,但他还是想提醒将军:“拓钦已经把我们之前的推测说了出来,我们不也怀疑是炊事长下的毒吗?不如顺手推舟,那样副将便再不会有暴露的危险,我们答应他的事就算成了。反正我们应下的本也只是助他成事,并没承诺过更多。” “帮他和燕参领破冰是因为这对成事很重要,那炊事长呢,我们自顾无暇,且不知他是友或敌,何必帮他?” 其实不只是尹从睿,何翊云心里的谜团也很多,一样看不懂将军走这一步的动机,只不过他选择不说。 朱冀也不说,因为他再清楚不过,将军从不做亏本的买卖,虽然走商的木材商人身份只是一重伪装,但真正的将军纵览全局,明辨得失,心中也自有计较,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从不是浪得虚名。 跟着将军这么久,还没见他因战局犯愁过,想必他嘴上是说帮副将想帮的人,但暗中也筹算过,这是笔稳赚不赔的交易吧。 将军虽是少年意气,但绝不冲动,也不鲁莽。 说是合作,那就是合作,因利而合,因势而散,没有被困局中,蒙蔽双眼这一说。 将军有他的考量,既想送副将一个顺水人情,保下延味羡,那就帮他好了。 所以对于尹从睿的口无遮拦,朱冀不免提点他几句:“别忘了,现在还是在执行任务期间,将军既已说了要遂副将的愿,去帮延味羡,那就是令。一令既出,绝无悔改,什么时候轮到我们置喙了?你说的这些,你觉得将军没想过?还是你觉得,将军会忘了自己的立场,迷失在暂时的同盟关系里,被副将牵着鼻子走?” 他气不过:“你啊你,看问题就是太简单了。” 朱冀还想说些什么,卢云琛拦下了他,一语中的地说:“延味羡,一定是友非敌。将军救他,也不纯粹为了副将。” “那还能为了什么?不就是怕副将会毁约,所以帮忙帮到底吗?延味羡深陷猜疑,成为嫌疑中心,对副将,对我们分明都有利无害,相反,帮他才是处处危机,我们图什么?” 还有一点,尹从睿也不理解:“为什么这么肯定,延味羡是友非敌?我只知道,身在敌营,管他副将,众将,还是延味羡,通通都不能是友。” 何翊云却从卢队的话里,嗅到了一点猫腻:“如果说延味羡是友非敌,是不是因为将军看出副将挺身护他,料定延味羡和燕参领一样,都是副将的软肋。我们表面帮延味羡,实则是为了笼络人心,到时若是副将撕毁盟约,不放我们走,我们便利用燕参领和延味羡,引副将自乱阵脚?” 他完全是站在保全退路的角度上去想的,因为副将虽崇尚中原,终究身上还有一半突厥蛮夷的血脉,步步为营不说,还疑心深重,等助他成事,他真的执掌了军营,大权在握,那还不是什么都由他说了算? 他们知道真相,如果副将解除了危机,回过神来,想斩草除根,反咬一口,要解决他们这群谍作,那他们真是白为他人做了嫁衣,还成了瓮中之鳖,落得个惨淡收场。 既知副将的软肋,怎有不利用的道理? 尹从睿听了,眼睛一亮,这还是第一次他觉得何翊云想在了他前面。 “你好像变聪明了。别说,好像还真是,帮延味羡脱身对我们好像是有好处。” “是我太笨了,竟看不出将军用意。” 省得他们再胡思乱想,沈亭修索性作出解释,说个清楚:“其实帮延味羡理由很简单,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他既有心害主帅,或许对突厥也没么忠贞,比起和中原势如水火的燕禄,不管是落魄皇子秦瑄,还是走投无路的延味羡,都更适合做盟友。若能笼络他们,让他们倒戈,我们便不虚此行。” 第一百四十七章 破局关键 他看了一眼远处案台附近聚集的人,除了医师、打下手的学徒,冯老,就是一些主要的将领和随行,聚满了近大半营帐,也没人注意他们这角落的几人。 自秦瑄强调以公理说话,不能屈打成招之后,延味羡暂时没有危险,涂坤克也没有进一步动作,后面会怎么发展可能就要看他们的了。 这也是他们和秦瑄的合作,该履行义务的时候。 他刚才没注意听尹从睿和朱冀说了什么,其实一直在想该怎么破局,让副将的计划顺利进行,也转移延味羡和拓钦身上的怀疑。 拓钦会把怀疑引向延味羡,除了因为延味羡密谋,算计了他和庚伍,这样做是在报复,更大程度上是为了自保,因为也只有当一个比他嫌疑更大的人出现时,他才不会被揪着不放,而他指控的说辞其实也没有说谎。 拓钦的做法给沈亭修提供了思路。 只不过,要转移嫌疑,也不必要拿出证据,只要让人觉得还有人的嫌疑更大,目的也就达成了。 至于说辞,只要能自圆其说,其实怎么样都可以。 下面要做的,就是选定一个嫌疑对象。 “将军,将军?” 朱冀看沈亭修不知在想什么,提醒道:“涂坤克留我们在这里,又不传我们问话,怕是没安好心吧……刚才他们进来前,我看闻代巡卫长附耳和他说了什么,他还往我们这看了一眼,是不是怀疑到我们了?” 这点,沈亭修也注意到了:“闻捷和涂坤克应该早就怀疑我们了,之前关于褚都安及部下失联的说辞,他们许是没有轻信。只不过出了主帅的意外,他们还顾不上我们。现在把我们隔绝在案件以外,美其名曰听候配合,其实只是对我们有顾忌,这是在牵制。” “那将军,涂坤克主理这案子,怕是不会让我们随便干预吧?”朱冀不免忐忑,若是没有机会帮上副将,他们的处境也会很被动,毕竟,只有副将成事,他们才有全身而退的可能。 涂坤克的话,是不会放过他们的。 沈亭修不以为意:“既是配合调查,谁说只能听候询问,我们,就不能主动出击吗?” 朱冀有点糊涂了:“我们已经被怀疑,说的话恐怕不足信吧,而且也没有掌握到可靠的线索,总不能胡诌吧?” “就是胡诌。”沈亭修语气淡淡。 “啊?”尹从睿和何翊云震惊不已。 朱冀试探地问:“我们,是要陷害别人吗?用一个无辜的人换副将、延味羡、拓钦和庚伍四人?” 尹从睿心想以一换四不算亏,但良心上还是过意不去:“主意是好主意,但会不会……不太好?” “将军是已想好了代罪之人吗?”何翊云看沈亭修神情笃定,问。 “嗯。”沈亭修直接说:“这个人,就是涂坤克。” 尹从睿怎么也没料到会是这个答案。 这是要和涂坤克正面杠上啊…… 关键是,这个想法也太疯狂了。 “为,为什么是涂坤克?我们好像拿不出证据指认他。”尹从睿怔怔地说。 嫌疑人好找,自圆其说难啊。 卢云琛想了想,说:“嫁祸涂坤克,确实是个一石二鸟的两全之策,既能解决主帅中毒案,完成和副将的约定,顺便也能替副将和我们都除了这颗眼中钉。他已经怀疑上我们,无论副将成事与否,留着涂坤克终是隐患。” 尹从睿颇感头疼:“卢队,我也知道除掉涂坤克百利无一害,可关键是,怎么除,除得了吗?难道我们说了,他们就会信吗?涂坤克想扳倒副将,尚且拿不出证据,要指认涂坤克是真凶,哪有那么容易?” “谁说没有证据?比起行事缜密,不留破绽的副将,涂坤克难道不更像一个漏洞百出的嫌疑人吗?”卢云琛接连丢出两个反问。 “涂坤克身上的疑点有三。一,于主帅死后召集众将领施以威压,动机不纯,二,做贼心虚,针对副将,贼喊捉贼,第三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密会曾送炙羊肉入帐的小兵拓钦,收买其作伪证构陷他人。” 尹从睿听得一头雾水:“前两点还说得过去,第三点,谁能证明涂坤克曾密会过拓钦,还……还收买他作伪证?” 沈亭修笑言:“当然是拓钦。” 卢云琛连连点头:“涂坤克分明是针对副将而来,副将的计划他不可能提前知晓,只能是拓钦为求自保向他通风报信,他们曾见过本就是事实。” “至于作伪证……你看着吧,只要情形发生转变,拓钦会顺势调转枪头的。一旦让他意识到涂坤克自身难保,再不能倚仗,而涂坤克承担了嫌疑,副将自然不会再推他出去送死,他会知道该说什么的。” 尹从睿反应过来,卢队的意思是要操控局面,再利用拓钦的证词把怀疑引向涂坤克。 但拓钦怕死,已经用副将是凶手的情报作为交换,投靠了涂坤克,事情会按他们预想的进展吗? 如果拓钦坚定要把涂坤克当作靠山…… “真的不和拓钦串一下口供吗?到时他要是不按我们希望的那样说,甚至坏事怎么办?” 朱冀拍拍他的后背:“你真当拓钦是傻的?人都有趋利避害的本能,我们要是把台阶给他递好了,他一定会顺着下的,或迟或早而已。” 何翊云也吐槽道:“呆瓜,连博朗将军都看出拓钦机灵了。” 尹从睿不甘道:“那卢队说的那三点怀疑,也就最后一点的杀伤力最强,证明这点怀疑不是空穴来风,拓钦的证词环节最重要,我当然是希望能万无一失啊。” “把心揣肚子里吧,将军都说胡诌了,只管胡诌就是。反正目前为止场上的怀疑都拿不出证据,我们说出怀疑搅局就好。就像编造迷雾杀人,野兽袭击的秘闻那样,只要能自圆其说,别自己说的连自己都不信就行。”何翊云宽慰他道。 沈亭修没再说话,径直走向了众将领齐聚的方向。 在场上一直静观其变的燕禄跟在冯老近旁,看到突然到前面的沈小郎君,顾忌到他的真实身份,特地留了下神,趁大家没注意,绕到了汉人谍作所在的角落,想旁敲侧击探知他们想干什么。 看到燕参领迎面走来,何翊云、尹从睿、朱冀三人一个接一个地碰胳膊肘提醒,面上都带着提防。 燕参领和副将之间的误会还没解开,要是让他知道他们已经和副将达成合作,还要助副将成事,怕是留他们不得。 卢云琛看准时机,迎了上去,拱手道:“燕参领。” 燕禄没空和他客套:“别来这套。我奉劝你们别玩什么花样,你们也清楚我留你们到现在是为了什么。我和秦瑄是有嫌隙,主帅的事也是当下的重中之重,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会任由你们趁乱搞些小动作。” 尹从睿五官拧成一团。 我们搞什么小动作了? 燕禄不讲虚礼,卢云琛也省去了迂回:“燕参领和副将之间怕是有些误会。” 燕禄眼睛微眯,眼前这个谍作的态度让他感到很奇怪。 一副要为秦瑄说话的样子。 但秦瑄和他一样,不是放任他们,只是想等到秋后再算账。 但这个谍作的态度,让他有种他们已经不再忌惮秦瑄的感觉。 就像是,他们和秦瑄不知什么时候关系变近了,成了自己人。 第一百四十八章 不是说客 所谓的“误会”,难不成是谍作蓄谋的新一轮把戏? “秦瑄的身份和他叛乱的行径,也许让你们以为他可以被笼络,他或许确和你们有所勾结,但这些我都不关心,我关心的只有真相。” “从前,我视他为友,是因为我们志同道合,但现在,我不确定。” “我不确定,也不会被你们三言两语就蒙蔽。我和秦瑄没有误会,就算有,那也该由他来说。你们搅入其中,是何居心,当真以为我不知吗?” 燕禄面上没有多余的表情,说这话也不是在质问。 比起秦瑄的转变让他不明,这些谍作的想法显然容易猜得多,但他不会让他们得逞。 卢云琛此前就知道燕禄对中原的偏见,还有他从军的缘由,对于他会是这样的态度并不奇怪。 他本也没想过利用燕禄和秦瑄间的嫌隙拨弄人心,左右他们的立场,会在主帅大帐和燕禄提起秦瑄,无非两点原因。 一是为了完成和秦瑄的约定,谨防不明真相的燕禄成为不可控的变数。 二则是纯粹不想让燕禄以后后悔,让志同道合的两人因为阴错阳差走向陌路,那过于可惜。 面对不想和汉人有所交集,认定他们目的不纯的燕参领,或许他该换个方式,毕竟他和潜意识里倾向中原,有着一半汉人血统又偏爱中原一切的副将到底不同。 “自打我们入营,燕参领就从未信任过我们,对于褚巡卫长和其部下的事,我们确实有愧,但立场不同,说这些都是无用,我们不过是各行其事,各为其主。” “我们从未自诩良善,燕参领也不必与我们苟合。但,”卢云琛稍作停顿,道:“你就不想知道,在不久前还对我们步步紧逼的副将,何故同我们联合在了一起?” “你只怕以为秦瑄已经误入泥沼。我曾对副将坦言,他算无遗策,唯独看轻了燕参领你。到这一刻,我也想劝燕参领一句,别把我们当成假想敌,看轻了副将。我们和副将道不同,尚且能殊途同归,左不过是因为各取所需。” “倒是燕参领,只道副将变得让你不再认识了,却没怀疑过目之所视未必就是真实,看似背叛,也许只是为了更好的守护,欺骗,推开,都不像表面看上去那样简单。” “你对副将,又有多了解呢?” 出于对谍作诡诈能力的防备,燕禄没有仔细揣摩这番话,或是陷入自我怀疑,而是说:“好一个深谙世故,巧舌如簧的引路人。你便是这样蛊惑秦瑄的吧?你说了那么多,目的却也容易洞见。你说得不错,时至今日我也不敢说自己了解秦瑄,但你,”说着,他环视一圈其余几名汉人谍作,道:“你,你,你,还有你,在想什么,我闭着眼睛都能猜到。” 他将双手负于身后,接着说:“我非秦瑄,不会被你蛊惑,也不会帮你们汉人做事。秦瑄和你们达成了什么交易,你们定然不会坦言相告,所以我也不想知道。” 卢云琛没有说话,其余几人也没有反应,只有何翊云在燕禄的目光看向他时吸了一下鼻子,面露不屑。 尹从睿听着实在恼火,道:“在燕参领眼中,因为曾为汉官所祸,便一杆子打翻一船人,认定了但凡中原人就都是十恶不赦,死不足惜的,我们几个探子更没有和你平等对话的资格。” “可你有没有想过,你和副将闹僵,我们自该乐见其成,何苦趟这趟浑水,来讨你的不自在?在和副将的交易里,你也许有分量,但因为我们早算准你无论如何也不会针对副将,那么你是否对他有误解自然也就没那么重要。我们犯险替副将当这说客,无非是为了心安。” “替秦瑄当说客?我想我的话已经说得够明白了,就算是解释,怎么也轮不到你们。别把话说得那么冠冕堂皇,所图只求心安?沈小郎君,你手下的人都是这般大言不惭之辈吗?” 说着,他看向刚从众将领处回来的,名义上的木材商人沈小郎君,料想这位应该就是几人中的头目,当时借装醉故意向他泄露情报,博取信任,差点把他骗过的正是此人。 他也是最先自己打交道的人,不过他可是比其余几人沉着多了,很少发言,既不像引路人自以为是,也不像其余几个自诩清高,狂妄无理。 燕禄的话像是看穿了将军的身份,尹从睿慌不择言:“你……” 沈亭修打断了他的话:“燕参领高看沈某,沈某惭愧。刚才的话或有莽撞,但我深觉也并无不妥。在我们中原,讲究先礼后兵,我们不怕让燕参领知道,在我们和副将的交易里,你举足轻重,我们不想让燕参领搅乱计划。” “但有一点却是真的,如果燕参领在不经意间被他人利用,和副将反目,致副将永无翻身之地,将来一定会后悔。沈某……言尽于此。” 燕禄有点奇怪了,方才的两人故弄玄虚,怎么连沈小郎君也这么说?在他表示不会改变想法之后,还依然用将来一定会后悔这样的说辞来恐吓他。 卢云琛还是不想放过这个,难得的和燕参领能说上话的机会:“副将杀主帅的起因都是因为……” 沈亭修却摆摆手,拧眉示意,没让他把话说下去。 “有人说了不想听,要等副将亲自来向他解释才可以。我们又何必讨嫌呢?” 朱冀双手环抱胸前,说了句风凉话:“那燕参领还是枯等吧。难道不知道有些话,能说不早说了?副将啊,若非成事,是永远不会主动给解释的。” 何翊云也摊手道:“有人不想听,当我们想白费口舌吗……” 若非成事,永远不会解释? 燕禄有所迟疑,他一直想不通为什么秦瑄不解释,也不和他对立。 明明可以利用谍作的情报拖延主帅中毒案,却没有任何行动,任由他用谍作知道内情来加以挟制,要说是顾忌他会用谍作做认证给出致命一击,秦瑄完全可以先发制人。 连下毒主帅,谋逆犯上都做得出来,还会顾忌许多吗? 何况,他只是一颗于秦瑄已经无用,还有可能为了突厥背弃他的废棋。 秦瑄的应为而不为,还有刻意引导线索,不想让他参与其中,故意和他划清关系的举动,都让燕禄不免猜测。 只是因为秦瑄不愿解释,他才选择无视这些。 听面前这些人的意思,像是知道了更多内情。 难道秦瑄一开始的计划并不是兵行险着,取主帅而代之?主帅的死,莫非只是意外…… 如果是意外,或是别的什么不得已的原因,那为何秦瑄绝口不提,任由自己被看成一个逆贼? 未免太过古怪。 既然秦瑄想利用汉人谍作助其成事,算准了自己不会帮他,但也不会害他,何须让他们来当说客?逆贼已成,还会在乎被人如何看待吗?等他成事,大可以粉饰太平,谁又能说个不字? 难道,主帅中毒案里面真有隐秘? 谍作固然目的不纯,倒也不妨听听他们说什么,以观后着。 “既然你们想为秦瑄当这个说客,我倒有些好奇。像刚才那个小兄弟说的,我左右不了大局,秦瑄不会因我收手,你们本不该多此一举。所以,主帅中毒背后,究竟还有什么内情?” 第一百四十九章 同行者何必同归途 “内情就是,副将想取主帅代之,却也只会徐徐图之,等到羽翼渐丰再谋划,且无需冒着大不韪去取主帅性命。内情就是,主帅看中副将的另一重身份想利用他,但忌惮他的身边有你,所以想除去你以敲打他,内情就是副将为护你,加快了本没有那么迫切的计划,为你扫清忧患,还只想让你置身事外。” 卢云琛最后说:“内情就是,连当说客,也非副将本愿,在他私心里,只想让你远离纷争,好好做你的燕参领。而你,却不想听他的解释,以为他已经不再是当初认识的那个副将。” 一连多个“内情就是”,每一句都振聋发聩,震得燕禄恍神,他喃喃道:“我一直在等一句解释,只是一直没有等到。原来竟是这样……” 沈亭修却开口,像是在替秦瑄作出解释:“你该能想到,他为什么迟迟不予解释,哪怕会被误解。” 燕禄像是没听到他说的话,自顾自道:“原来,都是因为我,他才会陷入到这样的境地,骑虎难下,且要提防被针对。我以为他聪明,却没想到他竟是这世上最愚笨的人。如果他就此折在里面,你们也没有出现,他为我犯的险,所做的一切,我永远也不会知道。” 看燕禄满是自责和歉疚,沈亭修不禁说:“秦瑄以为,背负秘密的人需负重前行,总是比旁人艰难得多,他做这样的人就够了,不想再拉上你一起受牵累。若非我们相劝,怕会因你坏事,他本也无意说出真相。他……他是不想挟恩图报,因为他知道在明晰真相之后,你一定会站在他这边,不管是因为内疚还是别的。” “只不过,邀你入局,险象环生,非他所愿。” 燕禄面带自嘲,缓缓道:“非他所愿……我若不知一切,当他是个背信弃义的反贼,或能心安理得地秉持公义,站在他的对立面,但我偏偏知道了真正的缘由,中毒案因我而起,凭什么让他独自承受?他又凭什么认为我会帮他仅仅是因为内疚?” 卢云琛言语淡淡:“副将不笨,反之,是聪明过甚。他打定主意隐瞒下策划毒杀主帅的真正原因,引你误会,为的就是让你毫无歉疚地远离风波。且他也算准了,哪怕你会误解,表面上与他对立,也不会做出实质上的背叛。他算无遗策,连我们也一并算在内,助推他的计划。现在选择告诉你真相,也是一份坦诚,望你在看清事实后仍能在此事中明哲保身。” “他筹谋了这么多,我自是不会让他的苦心白费,但放心,我也会承他的情,设法保全自己。”燕禄顿了顿,说:“我最后还有个问题。” “你想知道他和我们作了什么交易?”卢云琛试探地问。 “这个你们不说我大概也猜得到,无非是给你们一条退路。” 提起交易,念及燕禄和中原的关系,朱冀不无忐忑:“燕参领定是对我们深恶痛绝的,不会想放过我们,让他知道太多会不会……” 他附耳在卢云琛旁边,声音很轻,但燕禄却像是能听到:“既然这是秦瑄应允你们的,与我无关,我只当全不知情,也不算违背了我的忠义。就当,是给你们让我获悉真相的答谢。” 卢云琛致谢:“如此,那我们便承了这份情。” 燕禄摆手:“别急着谢,我只说成全你们与秦瑄的交易,是看在秦瑄的面子上,念你们于他成事还有价值。我从未说过要改变立场,他日再见,对待你们中原人,我一样不会留情。” 沈亭修一笑:“自然。同行者不必求同归。燕参领有要守的信义,我们也一样。但我也相信,有一天,你会发现中原非你所想的那样,并非皆是面目可憎之人。” 燕禄也回以轻笑,没有再说更多,中原人口中的中原,怎么也不会太差,他不会因此忘记过往的恩怨。 “说说你们的计划吧。” 燕禄问:“沈小郎君,刚才在众将领面前说了什么?” 劝解燕参领难度实在太大了,尹从睿被磨得有些暴躁,又在一旁听卢队、将军和燕参领说了许多,好不容易回到正题,他早就憋不住了。 “此事说来话长,我还是长话短说吧。目前的情况呢是副将怀疑炊事长有问题,但想替他掩护,我们和小兵意外结识于主帅大帐,知他负责送菜不可能是真凶,就答应了要救他。所以要想洗清小兵和炊事长身上的嫌疑,给中毒案一个交代,就必须推出另一个嫌疑人,我们选定了涂坤克。” “等一下,炊事长真有问题?下毒的事不是秦瑄交代拓钦做的吗?我本以为拓钦是秦瑄的人,嫁祸炊事长是在混淆众人视线。”燕禄越听越迷糊。 但也不是无迹可寻:“只不过秦瑄的态度是很奇怪,博朗威吓炊事长的时候,他又去拦。难道炊事长才是秦瑄的人……小兵为了自保把嫌疑引到炊事长身上,无意间指向了真正下毒之人。” 尹从睿反应了几秒,摇头道:“副将的毒应是没有下在菜里,副将也不知炊事长下毒的原因,他们并非合谋。” 燕禄瞳孔骤然放大,短短一两句话其间的信息量过于庞大,消化一会儿后,他不是很确定地开口:“炙羊肉里的毒,不是秦瑄下的?炊事长为什么要这么做?秦瑄的毒又下在何处?他为何……为何要救炊事长?” 尹从睿一摊手,道:“你问的这些,我们也想知道。现在可以肯定的只有,炊事长才是在炙羊肉里下毒的人,而副将不想借他掩护自己,反而要保他。” “他和炊事长似乎又不像是熟识的。” “所以我说他处心积虑,却也是真的愚笨。不惜为了无关之人犯险。炊事长顶了罪责,他正可以借此全身而退,涂坤克便无计可施了。” 燕禄恍然道:“我算是知道为什么你们会选涂坤克了。借力打力,嫁祸给涂坤克是最好的出路。你们和秦瑄都昏了头,既想自救,又想救他人,冒这么大的风险,涂坤克又明显是有备而来的,不一举除了他,将来始终是个隐患。” “就是这样。你也觉得这样的想法很荒唐吧?”尹从睿算是找到了懂自己的人,他也认为太冒险,副将放着代罪之人不利用,反将他自己拖下水,是昏了头。 “罢了,昏头也只这一次了。”燕禄无奈地叹道,虽然不清楚秦瑄和炊事长的渊源,但这既是他的选择,便由他任性这一回好了。 沈亭修示意几人靠角落站些,然后小声道:“以我们目前的身份,无论是在众将领面前分说推断,还是递交线索,都不合适。刚才我只是去和跟在医师旁边的那个叫乾冬的学徒,打听了一下从食物中提炼毒素成分的原理。” 尹从睿、何翊云不疑有他,朱冀面露微诧,只有燕禄最先问了出来:“提炼原理医师不是早就说过了吗,还在众人面前演示过一遍……” “借此机会,我在案台下面探到几缕细小的鬃毛,然后趁大家不注意放到了……已遇害主帅的手中,当时他们仍在分辩。” 鬃毛? 大家很快想到了马匹鬃毛直指的对象。 此前,涂坤克为了提防有人暗中对证物动手脚,在案台旁撒下了马匹鬃毛,用以试探是否有人接近过案台。 鬃毛飘散到案台下面,偶有几缕未被涂坤克拾起也很正常。 将军这么做是想…… 制造不利于涂坤克的线索。 啧,无中生有,暗度陈仓,还是将军高明。 再加上卢队之前说过的三个疑点,大家想不怀疑涂校尉都难。 “沈小郎君,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啊。”燕禄对这个“木材商人”又多了新的认识。 沈亭修不以为意:“非常时期,当用非常手段。眼下,能立竿见影的法子就是好法子。燕参领以为呢?” “且看吧。涂坤克也不是坐以待毙之辈,一旦看透场上的局势,怀疑到你们还有冯老,他定会紧咬秦瑄不放的。等待我们的会是一场硬仗。”燕禄不会把话说得太早,立竿见影的法子是好,但也破绽重重,如此拙劣的栽赃,后面的变数还有很多。 要除去涂坤克,没那么容易。 第一百五十章 搜查 延味羡不争辩,但面上的表情写着坦然,写着无畏,一副不惧死的模样。 就像他之前说的,他无罪,悉听尊便,如果查不到线索,硬要他担下谋害主帅的罪名的话,他也无可奈何。 不争辩,无所谓,也正是他给出的看似沉默却有力的回击。 因为涂坤克此前有言,重刑之下恐多冤狱,难以服众,既是对自己人不公,也对查明真相毫无助益,在场本对小兵拓钦和炊事长延味羡有诸多猜疑的人都按捺下来。 再者,涂坤克企图看到的细微破绽,真凶在作案后因心虚而展露的马脚也迟迟没有出现,不管在拓钦还是延味羡的身上。 他们从未自乱阵脚,一直都立场坚定地撇清和这件事的关系,一时间让他无从分辨他们供词中的真伪。 他会怀疑延味羡是因为拓钦的指证,加上他和拓钦其实都心知肚明,幕后策划这一切的人是秦瑄,只不过要让众将领发现这点,不得不抽丝剥茧,把证据摆在大家面前。 不然任谁也不会相信,深得主帅器重,一向克己复礼的副将会在大军转移的关键时机逆谋作乱。 涂坤克开始在脑中复盘。 拓钦负责送炙羊肉进主帅大帐,却意外撞破了主帅暴毙现场,他确定自己和炊事兵庚伍都不曾下毒,联系前因后果推测,向主帅献上炙羊肉的秦瑄嫌疑最大,而秦瑄处心积虑,是最有能力策划密谋的人。 主帅对秦瑄礼遇有加,视其为左膀右臂,对他定然疏于防范。 事发后,烹调炙羊肉的,负责送炙羊肉的,还有献肉的人都会被怀疑,但这样的线索太过直接,反倒不足信,秦瑄正是想利用这点减轻嫌疑。 当他和拓钦、庚伍有着相同的嫌疑,拓钦和庚伍被视为受牵累之人,那他的嫌疑也会被抹去,光从物证上还牵扯不到他。 涂坤克又想到了事件中的另一个嫌疑人,炊事长延味羡。 在中毒案里,延味羡和主帅之死的联系,在于毒物中含有的乌头碱是伙房所备材料,而他通晓乌头碱入食的特殊处理手法,且他的职权让他具备了作案所需的天时、地利、人和。 只一点,尚未发现他明确的作案动机。 关于延味羡在中毒案里扮演的角色,他有两点猜测。 从秦瑄的维护,他最直接的猜测是延味羡便是那个受秦瑄命,动手在炙羊肉里下毒的人。 但如果延味羡是秦瑄安插在军营里的一枚棋子,就算坐到了炊事长的位子,本质上也只是个无足轻重,随时可以舍弃的马前卒,似乎没有必要设法去营救他。 还有一种可能,延味羡不涉及下毒的事,只是无辜受牵连,秦瑄会帮他纯粹是因为私交,虽然他也不知道这私交到底是什么,又是从何时开始的。 但无论是什么原因,延味羡背负嫌疑对秦瑄总是有利无害的,秦瑄却有心维护,不管延味羡是不是那个下毒之人,他都会成为秦瑄的掣肘,如果能借延味羡令秦瑄失了方寸,那是再好不过。 涂坤克私心里其实更偏重延味羡有鬼,不仅是因为两人间磁场不合和对他出身的偏见。 仅一点,如果延味羡真的和主帅的死无关,秦瑄为什么那么关切他的死活,将他推出去代罪不是更好吗? 他力保延味羡,要么是留着他还有用,要么就是怕他出卖自己。 延味羡,和主帅之死一定脱不了干系。 只是,涂坤克一不小心给自己挖了个坑,有了一视同仁的不能屈打成招,是救了拓钦,但也让他不能拿延味羡奈何,秦瑄也揪着这点,迫得他不能公然实行“双重标准”。 他总不能说,是因为他知道拓钦无罪,延味羡身上的嫌疑更大吧? 他们要是追问他是怎么知道的,他总不能说是因为秦瑄才是幕后主使吧? 众将领一定会怀疑他的居心,早知始末却秘而不发,是在戏耍他们,说不定还会怀疑他在设局嫁祸秦瑄。 那他可就百口莫辩了。 但因着不能严刑,撬不开延味羡的嘴巴,这案便查不下去了吗?绝不可能。 涂坤克心下很快有了主意。 既然秦瑄说要标准统一,以理服人,那他就给个公正的对待。 博朗气呼呼地瞪着延味羡,又看看小兵拓钦,不能严刑,也不能威吓,就听凭他二人的一面之词来定论是非吗? 这样是断不了案的,还会延误时机,但该拿这两人怎么办,他一时也失了主意。 弥贺沉稳开口道:“断案讲究证据,捉贼拿赃。既然主帅死于乌头碱混合钩吻之毒,就不可能一点痕迹都不留下。” “只怕……”席淳没往下说,因为这相当于在给弥贺统领泼凉水,也会影响大家调查的情绪。 倒是博朗直言不讳道:“凶手还会坐等着被人搜查吗?能看得见摸得着的证据肯定早就销毁了。” 涂坤克若有所思。 代洲义提出了不同看法:“毒药不同于寻常物件,就算是处置,也不会随意丢弃,这未免太引人注目,必得寻个妥善的办法。”他顿了顿,续道:“像是……土埋。” 博朗觉得他的说法过于武断,毒药定是销毁得彻底才能万无一失,为什么一定是土埋呢? “焚烧不行吗?” “不可能焚烧。” 涂坤克语气果断,“焚烧会产生火光和烟熏气味,我军行至山林,慎用明火,下毒的人要善后也断不会这样做。像代州义将军说的,那太过引人注目。” 他很快也想到,凶手在处置未用完的毒药时,未免沾染上毒素,应该会准备防护措施,例如手套或是拾取的工具之类。 如果凶手销毁毒药的手段当真是土埋,一应辅助用具也定会用同样的方式掩埋。 “那土埋的可能性确实大。” 博朗有了进一步思路:“拓钦和炊事长各执一词,黑白难辨,但二人俱有嫌疑。不如于二人扎营帐篷周遭探查,到时自有分晓。” 延味羡没说话,也不知是有异议还是在寻思什么。 拓钦脑子活泛,当即想到了一点。 “就算真有证据被埋在土里,上面又没有写名字,要如何判定归属?博朗将军该不是想说,只要住在搜出物证附近的人都有嫌疑吧?扩大嫌疑范围固然是好,但那样不是更不易排查?” “这……我倒是疏忽了。” 博朗急于抓住线索,顺藤摸瓜,不给凶犯反应和防备的时间,却忘了细思这个办法究竟是否可行,以及对后续可能出现的情况该如何应对。 代州义也开始踌躇,显然凶犯计划周密,就算是采用土埋的方式销毁证据,多半也不会选择距离自己住所太近的位置。 他们就算找到了被掩藏的毒药还有防护工具,也无法精准锁定其身份,还会平白牵连进更多的人,这无异于在为凶犯藏匿扩大可能性。 但就此放过这条线索,让谋害主帅的真凶继续逍遥法外,而他们又没有别的头绪,也同样很难办到。 第一百五十一章 导火索 秦瑄暗自思量,以炊事长的职权和活动范围,土埋确实是成本最低也最有可能的举措,他也不会蠢到把证据藏在会对自己有威胁的地方。 拓钦的话不无道理,博朗要搜查物证的提议看似直接,但漏洞百出,结果很可能一无所获。 看炊事长的神情,这个提议并未令他感到棘手,想必证据没那么容易被人挖掘出来,就算真的被人找到,也不会给他带来多大麻烦。 实际上,搜查反而会引发更多嫌疑人,对延味羡而言更多了一重保护。 涂坤克有意试探秦瑄的态度,淡淡道:“秦副将以为如何?这罪证,搜还是不搜?” 他想借此机会,更清楚地探悉秦瑄是否存了偏袒延味羡的心思。 秦瑄打了个哈欠,神态慵懒,随意道:“拓钦辩称自己无辜,炊事长也言之凿凿,不肯为人构陷,承担污名。伙房查不到眉目,毒药是我们目前唯一的线索。左右不是什么大费周章的差事,搜便搜吧。眼见为实,嫌疑人一一圈揽起来,逐一排查,也就不存在漏网之鱼了。” 接着,他笑言:“如此,涂校尉可放心了吧?” 先前博朗气急败坏要拔剑威吓延味羡就范,挫他的锐气,秦瑄不惜挺身维护,用军令纪律作挡箭牌,堵得众人哑口无言,现在要搜查,答应得倒是干脆。 看涂坤克面上阴晴不定,秦瑄打趣了一句:“怎么,涂校尉又不想追查到底了?” 涂坤克心里当然清楚,搜查无异于大海捞针,无法直指凶犯,他会有此一问完全是为了试探,秦瑄的坦荡磊落着实让他雾里看花。 除非…… 秦瑄定然也深知这番搜查不会对延味羡造成威胁,所以才没有悖逆这个提议。 医师辽因附耳在涂坤克旁边说了什么,就见涂坤克叫了几个信得过的士兵进来,让他们带人去拓钦、延味羡的住处搜查,再到附近土质有异处往下一米范围内挖掘。 有了前车之鉴,他不会再让凶犯有趁乱布局的机会,就算要搜查,也不会调离重要人等。 交代完后,他招手,唤辽因的几个学徒上前。 “给我搜查炊事长和拓钦身上有无可疑物件。” 延味羡神色略有异样,他没料到涂坤克搜查剩下的毒药下落,竟还会想到要搜身,眼下遮掩等同于暴露,他只得强作镇定,以待见招拆招了。 这时,燕禄大步走了过来,朗声笑道:“涂校尉审案的风格还真是别具一格,是不是太过想当然了?以为凶犯都是草包吗……纵有把柄,又岂会藏于身上?多此一举,大可不必。” 延味羡当即准备脱掉外袍,边解开外侧环扣边说:“我是个粗人,常年待在伙房,身上恐味重,如唯有此法方能自证清白,还请诸位将领多担待了。” 外衣解开,经风吹过散发出一股夹杂着汗臭和膻腥的气味,迫得在场多人忍不住用手掩住口鼻。 涂坤克嫌弃地觑了一眼,止住了他接下去的动作:“够了,到此为止吧。” 搜身不过是个例行环节,他本也没指望会有什么发现,想不到堂堂伙房掌事,居然这么的……不拘小节,延味羡要是再当众宽衣解带下去,怕是别人都会觉得他在咄咄逼人了,想让延味羡难堪。 “那我,还还……用脱吗?”拓钦冒昧地问,他已经尴尬得出了一身冷汗。 “你说呢?”涂坤克投过来一记眼刀,吓得拓钦忙把脱了一半的鞋子又重新套了回去。 只不过在他套回去以前,离他最近的博朗已经不慎闻到了从靴子里飘出来的奇臭,只得别过了脸,嘴角不由得撇成嫌弃的弧度。 “按涂校尉所派去的人手数量,等搜查完毕恐怕要一会儿工夫了,这些时间,我们就在这里空等吗?”博朗离拓钦远了几步,然后转移话题道。 “当然不可能空等。”涂坤克留下的重要原因,就是想密切监视秦瑄和延味羡的举动,以防他们有串通之机,再就是想等他们自己露出破绽。 只是这些,都不好明说。 “那……”博朗也想知道涂坤克下面的安排是什么。 涂坤克不走心地说:“接下来当然是……勘察现场,找寻线索。” “勘……”博朗一时语塞,嘴角勾起夸张的弧度。 他们一直待在现场,使主帅毒发身亡的炙羊肉也已经被查了个干干净净,再勘察下去,又能有什么新发现? 大帐里的陈设布置一目了然,一张主案,两排辅案,一个香炉,靠墙位置堆了几个箱子,一看就是用来放杂物的。 主案上倒的茶已凉,上面只有一方拭剑的帕子,一把锋利长剑,还有一个已经空了的盘子,正是先前用来盛放炙羊肉的盘子,只不过盘子里的肉片都已经用以试验毒物来源。 查无可查的现场,还有什么找寻线索的必要? 涂校尉想查明真相的心情他能理解,但在没有新的进展前,一味苦守在这里,也是毫无意义。 主帅走了,但大军转移,一应军务,还有迫在眉睫的夺城之战,都需要一个能主持大局的人。 如果实在没有线索头绪,不如先行将主帅下葬,为他保全身后名,让他安息。 “涂校尉,你看主帅已经殒命多时,还一直维持着死不瞑目的遗容,难免叫人触目惊心,徒增伤感。是不是……先将他安葬?”博朗看着偏头垂在案台一侧,嘴角尚有干涸血迹的主帅,说。 弥贺也痛心疾首地道:“主帅为我军操劳日久,如今去了,就别再让他受这般折腾了吧。也算全了我们同袍一场。” 他朝博朗招手:“过来搭把手,我们先把主帅的尸身运出去。” 接着他命人抬来担架。 博朗怔怔地问:“可是,要抬到哪去?我们还尚在中原地界,难道就把主帅丢在这山野里吗?” 他话是这么说,但手上的动作没停,因为再让主帅这么趴在桌案上确实不合适。 “怎会?我们用担架抬他出去,先放在剩余的物资车上,等军队撤离时再一起带回突厥。” 博朗拉起主帅的胳膊,却突然看到他左手紧握,就像是攥住了什么东西,不免纳闷。 他费了好大力气把主帅的手掰开,就看到里面是几根马匹鬃毛。 周围的人看不真切,在右手边的弥贺问道:“怎么了?” 博朗摊开手,露出里面的东西,说:“你们看。” “这,”弥贺眉头微蹙:“这不是涂校尉带进来的马匹鬃毛吗?说是擒马时无意间沾到身上的,先前他还特意在案台旁留下些许,以此怀疑有人对证物动过手脚。” “你从地上捡的?” 他不满道:“你捡这个做什么?” 博朗摇头,颤抖着说:“不,不是从地上捡的。” 他面色惨白:“是从主帅左手里抠出来的。我还奇怪他为何紧攥着左手。主帅至死都握着它。” 向来老成的弥贺有所洞见,直接把鬃毛拍在桌案上,怒喝道:“涂校尉,对此,你是不是该给我们一个解释?” 对涂坤克和秦瑄的争斗,他一直不予站队,置身事外。 这次涂坤克以主帅为由召集众将领于主帅大帐,他早有预感,涂坤克似有所图,但直到这一刻才算是看明白一些。 设局陷害,请君入瓮,这玩的是贼喊捉贼啊? 怪不得涂坤克总是在言语间明里暗里的针对秦瑄,想引导众人怀疑副秦瑄和主帅之死有关。 是了,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但涂坤克怎么也不会料到,他的计谋并不是天衣无缝,主帅虽殒命,却拼死护住了指向真凶的线索。 饶是他涂坤克再怎么能言巧辩,迂回推诿,也撇不清干系。 第一百五十二章 不能提的人证 涂坤克现在终于体会到了秦瑄和延味羡刚才被质问的感觉。 放到他身上,才真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场上气压凝滞,氛围肃穆,一双双眼睛环绕在他周边。 弥贺的话引导意味甚浓,但涂坤克仍选择佯装不知,反问道:“参与擒马的人不在少数,想必不只我一人身上沾到了马的鬃毛,又带进帐来。仅凭几缕来历不明的鬃毛,我不觉得能说明什么。弥贺统领又想要我作何解释呢?” 弥贺似是料到他会有此一问,淡淡道:“是不只你一人和闹事的惊马周旋,但会想到保留鬃毛并利用鬃毛大作文章的人只有你。如果我记得没错,你并不是一直待在惊马现场吧?” “弥贺统领想说我擅离职守,也要有证据吧?”涂坤克不禁冷笑,“我处理公务,增减林中人员防守,自不可能盯着全程。” 闻捷想起涂校尉命他去寻驯马师冯老,等他回来后确实离开过一段时间去安排人员调度和换防事宜。 弥贺统领因为这点就怀疑涂校尉,他实在是看不过去。 “涂校尉所言句句属实,我可以为他作证。在他无暇分身管惊马一事时,他也分派了足量人手,让我代为监管。因为久请不来冯老,我都不免打退堂鼓了,他还劝我再去。涂校尉心系营中大小事务,弥贺统领怎能疑心?” 弥贺语气森冷,面色不改,他还没说什么,这就有人按捺不住要辩白了。 “闻代巡卫长……” 闻捷迎上弥贺审视的目光,就听他说:“我没记错的话,原巡卫长褚都安失联久未复职,是涂校尉力荐你暂代其位的?你为他开脱本在情理之中。但你的话,能作参考吗……” “你,”闻捷强压下恼怒,尽量平和地开口:“你的意思是,我有意替涂校尉遮掩,我们二人都心怀叵测咯?” “我没这么说。”弥贺轻笑道。 闻捷忿忿挺身,还想说什么,但被涂坤克按下。 “弥贺统领为官中正,处事素来公允,既在主帅手中看到了疑似和我有关的东西,对我有所猜忌也是正常。” 涂坤克作了个大胆假设:“试问如果我当真和主帅暴毙有关,蓄谋了这一切,又怎会那么不小心,用马匹鬃毛试探,暴露这么重要的线索。在主帅死后,我又怎么会不清理现场,留下如此对我不利的证据,还让你们轻易发现?” 弥贺略加思索,道:“博朗和我提议收殓主帅尸身本是突然的主意,或许你并未料到这层。若交由寻常入殓师处置,定然不敢肆意挪动,更不可能发现遗留的证据。” “那依弥贺统领所见,我是何时动的手,我又有何作案动机呢?”涂坤克知道辩解反而会适得其反,干脆来了招以退为进,试图引导弥贺自己发现其中的问题。 “不在惊马现场期间,诸将除了闻代巡卫长,都不曾与你会面。谁又能肯定,这段时间,你真的只是去处理公务,而非以此为借口,伺机去做了其他事?”弥贺没有直接道破,但任谁都听得出,他的话不无讽刺。 涂坤克当然也听懂了他的意思:“弥贺统领是想说,我因公务分身乏术是假,蓄谋毒害主帅才是真?” 博朗仔细回想,当时众将领都在惊马附近想方设法制服马群,以防马群失控生乱,涂校尉在走前是安排了接替的人手,但他离开的时间似乎是长了一些。单是人员调度和例行巡视,完全用不了那么久。 而涂校尉回来后直接投入擒马行动,确实也没和他们交代更多,就像是在刻意回避。 他不在的那段时间,究竟都做了什么呢?真像他说的那样,没有任何蹊跷吗? 博朗其实也想要个说法:“涂校尉能力出众,功绩斐然,我等都看在眼里,会对你有怀疑,也是事出有因。主帅的死牵连甚广,麻痹大意不得。涂校尉说你离开期间只是因为公务,可否有人替你作证,让我们了解清楚,也好尽消了对你的疑心。” “刚才都已经说过了,涂校尉无法兼顾,命我代为处置惊马一事,并调遣了许多得力人手,我就可以为他作保。”闻捷语气急促地道。 弥贺果断地说:“你不行。” 博朗有些为难,避开闻捷不服气的眼神,问:“那除了闻代巡卫长,涂校尉……还有谁能为你作证吗?” 人证,还真有一个,涂坤克一早便已想到,但这个人他偏偏提不得。 闻捷由他一手提拔,但关心则乱,没人会信和他关系密切者的话。 惊马被安抚的转机到来,是在秦瑄请动冯老之后,但他当时忙于其他军务,抽不开身,直到返回现场,问过闻捷之后,才知道事件已经平息,是秦瑄带着冯老解了危局。 在他返回去找闻捷之前,还见了一个人,小兵拓钦。 也是从拓钦那里,他才知道秦瑄的阴谋。 但目前没有证据支撑对秦瑄的指控,拓钦作为送炙羊肉的人本身就有很大嫌疑,说出曾和他秘密会面的事,无疑又会掀起波澜,给他和拓钦都招致麻烦,甚至是祸端。 也就是说,唯一可以作为人证的拓钦,也成了只能绝口不提的忌讳,倒是没有其他人能证明他没有说谎了。 涂坤克只能跳过有作案时间这点,从另一点为自己洗刷嫌疑:“就算我有充分的作案时间,也有机会接触到伙房,在炙羊肉里下毒,但我有何理由非要置主帅于死地?眼下是大军转移的关键,暗处危机四伏,主帅统领全军多年,素有威望,我作为校尉,和他同仇敌忾,休戚相关,害他于我有何好处?我难道不知唇亡齿寒的道理?” 为了进攻中原,对抗狡诈多端的中原人,他常翻看突厥语译的兵书战策,还有各种和战争有关的历史典故,对他们的文化习俗也有所了解。 面对指控,不由得情绪激昂了些。 博朗楞怔道:“唇亡齿寒?什么意思?” “就是说‘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燕禄出言解释,但看博朗更是疑惑,索性说:“哎,就是说他和主帅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一伙人,福祸与共,谋害主帅对他没有好处。” 博朗被这个解释绕了进去,怔怔地说:“那倒是。他有什么必要害主帅?” 但直觉上还是感觉不太对劲:“不是,话也不能那么说……” 博朗这个浆糊稀粥脑袋,多晃荡一下就可以给所有人都洗白了,代州义实在看不下去,道:“我们不是早就推断过,能躲过两重查验的,必是主帅亲信且位高权重之人,说白了,这个人隐藏极深,很可能是我们自己人。照涂校尉说的,凡是自己人都与主帅休戚与共,岂非人人皆无辜咯?” 席淳附和:“仅凭此,尚不足以作为减轻嫌疑的根据。反之,营中有内鬼已经坐实,越是不可能的人越有可能是幕后凶手。” 医师暗暗思忖:“越不可能……越可能……” 拓钦窃喜,忍不住说:“那我这个因为送菜被抓过来的,再明面上不过了,是不是可以首先被排除了?噢对了,还有我的好兄弟,伙房的炊事兵庚伍。这样说的话,其实炊事长的嫌疑好像也没那么大了。因为他看似是伙房掌事,会处理乌头碱,掌管原料采购,人事调配,但也太显而易见了。而且,他也没有杀害主帅的动机啊。” 延味羡并没有因为拓钦的突然转向面露喜色,相反,在听到最后那句话时明显的心跳过速,但好在并没有人距离他很近,注意到他细微的不适反应。 弥贺瞥了拓钦一眼,警告他安分一点:“你们,还是有凶手帮凶的可能,现在高兴怕是早了吧?” 这时,先前被派去在地下挖掘线索的人刚好有了消息。 一个兵卒火急火燎地跑进来,屈膝跪地回复道:“属下多人分工合力,不停歇地搜寻,终于有所查获。” 他双手上呈着一个密封罐子,经医师佐证,里面装的是剧毒钩吻。 第一百五十三章 如临深渊 “东西是从何处搜到的?”弥贺问道。 兵卒是涂坤克派去的,但现在问他的人却是弥贺,而涂校尉看上去异常严肃,不发一言。 但他还是禀报道:“回弥贺统领,罐子是在五百米外一棵灌木下发现的,我们当时到那里时,土层上蚂蚁聚集,想来是被罐子吸引而来。罐子上有裂口,原先许是用来装甜食,例如蜂蜜一类,并未洗净,且罐子是被匆匆掩埋,埋得并不深,这才引来蚂蚁盘桓。” 兵卒回答得小心谨慎,生怕有所遗漏。 弥贺纳闷道:“蜂蜜罐?” 代州义淡淡道:“倒不是什么稀罕物。许多士卒有,伙房也有。” 底下士卒喜用蜂蜜烤肉,伙房里也多用蜂蜜调味,这他都是知道的。 他接着问:“五百米外……那附近扎营的帐篷住着的人都有谁?” 兵卒刚才都是知无不言,现在却支支吾吾起来。 “这……” 博朗音量陡然放大:“说!” 燕禄好像从这个兵卒的反应里意识到了什么,又根据估算,试探性地问:“其中,是不是有涂校尉?” 他记得,涂坤克的营帐外刚好有一棵茂盛的灌木,是周遭长势最好的一棵,前不久,为了方便捡柴垛,他还和手底下的小兵在这架起篝火,摆了个小型筵席,分食主帅下发的炙羊肉。 那个地方,离物资车的位置也不远。 这倒是个把沈小郎君拉进来的好契机。 再次听到涂坤克的名字,众将领皆是震惊,刚才让他们疑窦丛生的马匹鬃毛还没过去,接踵而来的又是一大猜疑。 弥贺反问:“燕参领这话,莫不是,”他盯住前来回话的兵卒,厉声问:“蜂蜜罐是在涂校尉帐篷附近挖到的?” 士卒心说,这能随便说吗…… 此话一出,涂校尉处境堪忧,要是最后涂校尉脱身,肯定第一个饶不了他。 “如实说来,否则视为欺上瞒下,存心包庇,和帮凶同罪!” 兵卒跪伏在地,大气也不敢出:“是……燕参领说得是。” 他睫毛上下扑闪,稍作停顿,继续说:“涂校尉的帐篷确实是距离发现罐子最近的,但那四周还有数十顶帐篷。” 他按照距离远近,依次报出了人员名字。 其中,就有闻捷、席淳、医师辽因和伙房各掌事。 这下,换涂坤克用话堵他们了:“太直接太明显的线索不足为信,那我是不是可以认为,在我的帐篷边找到证据,也是真凶预谋栽赃的精心设计?” 席淳严谨道:“不排除这种可能。但……” 秉着不得罪人的处事原则,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倒是弥贺毫不客气地说:“但是也不排除是真凶的百密一疏被我们找到。” 在场人无不闻到一股浓浓的火药味,毕竟,这番言论针对的意味过于明显。 饶是颇为沉得住气的涂坤克也没忍住道:“一个蜂蜜罐子而已,且不说是否和我有关,这就要给我定罪了?弥贺统领当真是明察秋毫啊。” 不甘而又明目张胆的讽刺。 回禀的士卒不是说了,附近五百米内扎营的帐篷不在少数,在场都有好几人被波及,这样的蜂蜜罐随处可见,上面也没有刻谁的名字,怎么就能认定是他埋下的? 代州义秉公持正地说:“搜查以前,其实我们每个人都心知肚明,凶手想要隐藏证据,就算觉得土埋之法万无一失,为确保稳妥也不会选择轻易能够暴露身份的地点掩埋。所以就算找到了没用完的毒药,相应地只会扩大涉事范围,并不能确定是何人所为。仅是主帅手里的马匹鬃毛,还有一只蜂蜜罐,当然不能认定涂校尉参与其中。” “有嫌疑的也不只涂校尉一个。涂校尉稍安。” “总算还有一个明事理的……”涂坤克话是这么说,但却是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弥贺听出涂坤克的不忿,补充道:“住在涂校尉周遭的人俱有嫌疑不假,但就种种线索指向来看,目前属涂校尉的嫌疑最大。” 他和涂坤克并无私怨,会这么说完全是站在客观的角度,从主帅手中意外得到的线索也加深了他的疑虑。 有作案时间,嫌疑很大且位高权重的,似乎只有涂坤克。 而他又不能给出一个合理解释,离开惊马现场的那一大段时间具体都做了什么,总觉得他含糊其辞,是有所隐瞒。 “除非,涂校尉能坦言,从因公离开,到发现主帅身亡这期间,到底去做什么了,且能有人证实。”弥贺略一思索,说。 来回话,禀告搜寻进展的士卒刚才不在,但是物资车起火后不久,他听到求援声,得知火情后,第一时间报给了闻代巡卫长。 代巡卫长命他去找涂校尉,当时他找遍了空旷处都没看到涂校尉,等秦副将指挥士兵平息了火灾,他再去找,无意间远远瞧见涂校尉正和一个小兵交谈,以为已经有人先一步把物资车损毁情况通知了涂校尉,就没有上前。 在那不久后,涂校尉就和他们会合了。 听弥贺统领的意思,像是因为涂校尉耽搁了时间便疑心他图谋不轨,涂校尉也不知什么原因任由被污蔑。 但他可不能坐视不管,涂校尉从未擅离职守,也没趁机进入过主帅大帐,这事他能证明。 士卒看了一眼涂校尉,抱拳开口:“弥贺统领,我知道涂校尉稍晚归来是因为什么,我能为他证明。” “你?”弥贺看向这名士卒,没什么印象,也不是经常跟在涂坤克身边的,“你能证明?” “是。” 涂坤克不由得一惊,别说弥贺统领,他对这个士卒都没什么印象。搜寻工作是他命几个心腹去办的,这个士卒多半是协助人员,至于为什么是他来回话,许是那几个心腹为了稳妥,仍在附近搜寻,派他先行前来禀明进展。 弥贺看涂坤克的反应,似是也没有料到这个士卒会这么说,便好整以暇道:“那你且说来。” “我曾看到,涂校尉和一小兵相谈,想来是因为这个原因才耽误了时间。但那名小兵身着我军服饰,两人举止并无鬼祟。涂校尉和主帅之死必定无关。”士卒言辞笃定。 说完,还问了一句:“涂校尉,应是在向那小兵询问物资车火情吧?” 涂坤克眉头一拧,说实话他已经懵了,但很快他意识过来这个士卒口中的小兵,说的应该是拓钦,虽不知自己和拓钦密谈怎么会被他撞见,也不知他这么说是真想仗义解围还是别有居心,但为了不引人怀疑,也只好先顺着他的话说了。 “啊,是,如你所言,当时有个小兵向汇报物资车损毁的情况,我因事务冗杂,又借机向他打听了惊马那边的情况,之后巡视了一番营里,才多费了些工夫。” 士卒舒展愁容,道:“我就料到是这样。涂校尉一早言明就好了,也不会惹得猜忌。” 弥贺却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表面上看,这个士卒句句肺腑,看涂坤克的反应,也不像是和他事先沟通好的,但他的话其实经不起推敲。 涂坤克现在才有点相信,这个士卒是想替他解围的,但过于莽撞,无疑会在无形中为他制造麻烦。 和拓钦的商谈,本是私下进行,神不知鬼不觉的,现在全被抖出来了。 他们发现和他密谈的小兵实则是拓钦,只是时间问题。 他自是问心无愧,但因为拓钦在中毒案里的特殊身份,外加他此次前因为这层顾忌有意遮掩了和拓钦早就认识,现在他说得再多,恐怕都只会越描越黑了。 代州义看向士卒:“我有几个问题想要问你,如果你真想帮涂校尉,就不能有任何隐瞒。” 他看出这个士卒有意帮涂坤克说话,而涂坤克看样子对此很意外,也就是说,涂坤克和士卒素无交情,这个士卒的话该是可信的。 涂坤克轻阖眼眸,很快又睁开,难以平静,他能很清晰地感知到事情在向不可控的方向发展,像一口暗潮涌动的深渊,逐渐将他吞噬,也像一个诡谲的陷阱,而他挣逃不得。 士卒的话本是好意,却在无形中推波助澜,搅动深渊。 还有那不知何时出现在主帅手上的马匹鬃毛,一样令他惶恐不安。 这是个局,意在邀他入瓮。他看透诸事,却无力自护。 他也几乎可以预料,代州义接下来的每句诘问,都会让他距离这个深渊更近一步。 第一百五十四章 心有顾忌 涂坤克知道,他已不可自控地身入局中,如若行差踏错一步,就会跌入万丈深渊。 秦瑄的为人他再了解不过,他想做成的事,没人能阻拦得了。 其实他早就知道,和秦瑄对上,只能智取。 他也并非没有想过自己召集众将领给秦瑄施压这是一步险棋,以秦瑄的性子,是断不会受制于人的,只是他心里总存着几分侥幸,万一这一回时运偏就站在他这边呢? 他不曾料到的是,时运本就是这世上最虚无缥缈,变幻不定的东西,时移势易往往只在一瞬间,无人能得其偏护。 有拓钦报信佐证,主帅中毒一定和秦瑄有关,但多番追查却又没有确凿的线索指向他,延味羡也一身的刚直不阿,矢口否认参与其中,燕禄的态度未明,几个疑点重重的汉人尚无进一步动作…… 本以为拉上众将领协助,抽丝剥茧,能将嫌疑直指秦瑄,揭露他弑上不轨的居心,想不到无论是步步调查、威吓还是试探,都没能让秦瑄暴露破绽,局势竟还不受控地倒向了对自己不利的一面。 涂坤克现在才意识到,位于自己对立面的,或许远不只一个秦瑄,不管秦瑄、延味羡甚至是那几个汉人之间有何利益交割,他们终究是沆瀣一气了。 而目前唯一能替他证明的拓钦,也和他一样,陷入了自顾不暇的境地,会不会反水还真不好说。 涂坤克内心翻腾,但还是面色不改地看向回话的兵卒,只是内心却在思量代洲义想问什么。 “将军请问,主帅走得蹊跷,全军上下知悉后无不愤慨,若能揪出凶手,属下必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士卒毫不犹豫地回答。 代洲义面色稍缓,他看出这个小兵其实很紧张。 “不必慌张,起来回话。” 士兵这才踌躇着起身,一脸恭谨。 “你说曾撞见过涂校尉和一士兵相谈,不知可还记得是在何处撞见的?” 代州义语气随和,全无逼问的架势,这个士卒本分老实,看刚才的情形,和涂坤克并无勾连,所以他打算先从简单的问题问起。 士卒没有多想,如实道:“就在靠近林中入口的一个拐角处,平素常有弟兄会在那个角落架篝火烹煮食物打打牙祭,所以我记得很清楚。对,就在那,不会有错。不过代州义将军为何这么问?是有哪里不对吗?” 博朗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用已经装进封鞘的剑重重点了一下地面,呵道:“将军有问,你答便是,至于将军什么用意,轮得到你叽叽歪歪吗?是不是忘了自己的身份!” 士卒把头埋得极低,大气也不敢出,咕哝着说:“属下不敢,不敢。” 他平素都直接听涂校尉的调遣,现在气氛这么怪,也不知道代州义将军问题的用意,要是哪句话说得不对,岂不是陷涂校尉于不义,辜负了他往日的提携吗? 涂校尉虽好大喜功,但绝对没有私心,对主帅也是一腔忠诚,可别因为他不留神的言语不当引来麻烦呀。 代州义示意博朗把剑收好,然后笑道:“闲谈罢了,倒是不用这么拘谨。” 他看向那名小兵:“你奉命沿途搜索,又将藏有毒药的罐子带回来,想来也能理解,因这罐子的出处,涂校尉不可避免地会背负上一些嫌疑,但也不排除是中了旁人的设计。所以,要是你真能证明涂校尉行为并无异常,总归能替他洗清一些嫌疑。” 稍一停顿后,他又道:“那当时和涂校尉见过一面的士兵,你能大致形容出他的长相吗?” 士卒眯着眼回想:“穿着打扮和寻常士兵没什么区别,我也只是远远地瞧见,当时他是站在涂校尉的身侧,我急着巡视其他地方,没多逗留。” “也就是说,他们二人的谈话,你也没听到了?” 士卒缓缓摇了摇头:“没有。” 席淳和代州义对视一眼,两人神色复杂。 “好端端的谁会去僻静角落密会呢?依我看,那个小兵明显做贼心虚,大有问题!”博朗是个不吐不快的。 他不知道代州义有什么为难的,事情分明再简单不过了,将那个和涂坤克密会的士兵找出来拷问一番,一切自都水落石出了。 涂坤克没辩驳,士卒却按捺不住地说:“许是涂校尉为了清静才去的偏僻角落呢?有士兵向校尉禀报军务,挑一个清静点的地方又有什么问题?” 弥贺直言:“说是密会或许为时过早。但在角落交谈是没问题,问题是在先前的问话里,涂校尉刻意隐瞒了此事,就叫人不得不多想了。” 士卒也急眼了:“涂校尉那么忙,偶有疏漏也是有可能的,他不是存心欺瞒!” “如此,还请涂校尉能将你和那名士兵对话的内容说出,包括那名士兵是谁,也好让众人打消顾虑。” 弥贺索性不再兜圈子,秉着公正原则说。 涂坤克在军中亦有威望,虽说士卒根底清白,但他偏帮涂坤克的话也作不得数,不如把问题还有大家的怀疑都摊在明面上,看涂坤克会怎么说。 秦瑄随意打量了涂坤克一眼,只不过从他的面上看不出情绪。 但秦瑄知道在这样步步危机的局面下,涂坤克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轻松的。 其实掩藏毒药的蜂蜜罐也好,不知名卷进来的士兵也好,涂坤克要想自圆其说遮掩过去,保全自己的名声并不是一件难事。 他不肯开口的原因只怕是心有顾忌。 难道和那个小兵有关? 如若涂坤克真和与其密会的小兵达成了某种协议,在关键时刻也不能透露出其名讳的话,也就可以解释他作何犹豫了。 只是要想令涂坤克许诺,小兵定是贡献了举重若轻的情报。 眼下除了主帅中毒案,秦瑄实在是想不到还有哪件事可堪称举重若轻了…… 也就是说,小兵冒险向涂坤克献上的情报或许和他有关? 小兵又是怎么发现这个秘密的? 除非…… 小兵也是此次事件中的一环,参与到了毒杀中间,那此人会是负责送菜之人,还是伙房的炊事兵呢? 秦瑄正思索间,不经意却瞥见拓钦的右腿一直在隐隐颤抖,稍一联系之后,很快猜到或许涂坤克有意庇护的人就是拓钦。 第一百五十五章 进退维谷 拓钦惜命,冒险出卖线索为的就是保全自己,他怕会被牵连。 涂坤克承了他的情,自是不会背信弃义。 再者,拓钦在中毒案中的身份特殊,说出曾在发现主帅暴毙前和他密会,一定会引来众人猜疑,到时有关蜂蜜罐来源更加难以分辩。 有了回话士卒的证词,此刻拓钦和涂坤克之间的关系无疑会成为一道加速涂坤克成为众矢之的的催命符。 这对涂坤克来说,是最不希望看到的,对他却是个绝好的机会。 要怪,只能怪涂坤克自作聪明,妄图反将他一军,又自诩仁义,因一诺将自己被困掣肘,终究是作茧自缚了。 而很快,秦瑄也发现有一道似有若无的目光同样落在拓钦身上,是燕禄。 燕禄没有说话,却向他点头示意,就像是看出了他的意图,在与之应和。 他也觉得应该把拓钦推出去吗? 秦瑄没有机会和燕禄讲和,但从燕禄的态度看得出来他已经原谅自己了,至于背后原因,想来是那群汉人替他澄清了一切。 他确实作过两手打算,在必要之时找人替罪,身份低微又和中毒案有关的士卒容易拿捏,是最合适的人选。 但不知怎的,看到拓钦惶惶不安,担心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出卖的样子,他却动了一丝恻隐。 主帅深沉伪善,害人不成终害己,根本就是死不足惜,他替军中除了这个满是贪欲和野心的祸患有什么错。 为这样一颗毒瘤,拉上无辜兵卒的性命陪葬,不值得。 不值得的事,不应该做。 燕禄刚想向几个汉人示意见机行事,就看到秦瑄微不可察地冲他摇了摇头。 摇头,是什么意思? 他不会是不打算揭露涂坤克和拓钦的关系,来个绝地反击吧? 虽然蜂蜜罐的事情不知道是谁的手笔,但能把涂坤克拖下水却是个意外收获,如果有了暗中密会这条罪证,涂坤克仅凭一己之力再想翻身就难了。 秦瑄一定看清了局势利弊,也看出涂坤克想袒护的人是拓钦,现在正是应当给众将领下一剂猛药,混淆视听的时候,又在犹疑动摇什么呢? 燕禄突然想到拓钦和那几个汉人走得也很近。 难道想保拓钦的人其实是他们? 谍作而已,合作不过是权宜之计,终究立场不同。都自顾不暇了,还管这么多作什么…… 燕禄的视线不满地扫过几个汉人,愈发觉得他们碍手碍脚。 却看到引路人也用眼神示意他不要冲动。 合着自己和秦瑄想什么,做什么都被他尽收眼底了? 燕禄别过脸去,懒得搭理。 明明他和秦瑄才是过命的兄弟,怎么现在倒显得是引路人和秦瑄更有默契,两人都向他摇头? 涂坤克好久都没有说话,不知道是在迟疑盘算,还是在拖延时间,立在一旁的拓钦却忍不住战栗腿软,每一分一秒都煎熬难受,和凌迟差不多。 他早知道,所谓同盟都是建立在利益一致的基础上的,当利益受到威胁时,便只能先小人后君子了,所以就算涂校尉为了免遭怀疑构陷供出他来,他也能理解,毕竟世上本无双全法,只怪他自己时运不济。 但好歹给他一个痛快啊,这么一直悬着一颗心算怎么回事? 难不成涂校尉以为这件事还能瞒过去? 其实越迟疑才越可疑啊。 要是被其他将领查出,比涂校尉主动坦白的性质要恶劣得多。 在涂校尉缄口不言的这期间,拓钦终于也理清了头绪。 他和汉人谍作现在可是一条船上的,他们答应了保他,副将目前没有危险,不至于害他,就算他曾找涂校尉说过些什么,在事情没有定论以前,尚还有迂回的可能。 他不一定会被扣上蓄谋毒害主帅的罪名,被连坐。 看涂坤克没有打算开口老实交代的意思,弥贺终于没了耐性,沉声说道:“涂校尉,念在我们同在军中共事多年,坦诚的机会我给过你了,既然你决心守住那个兵卒的名字,那整件事的来由也是昭然若揭了。” “蜂蜜罐离你的帐篷最近,主帅手里的马匹鬃毛与你有关,而你又闪烁其词,我们不得不合理怀疑是你收买他人,在炙羊肉里下毒,谋害了主帅。现在是无法将你定罪,但军中事务,你是不便再参与了,先解除职务吧。” “凭什么?”涂坤克的手紧攥成了拳贴在身侧,眼神里满是怨愤和不甘。 资历老如何,统领如何,有什么权利论处他? 证据明显不足,弥贺这么做不过是在落井下石,趁火打劫。 弥贺缓缓道:“就凭我等都深受主帅器重,断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能害死了主帅的人。” “你们说呢?” 涂坤克冷了脸,弥贺表面上是在征询其他将领的意见,但实则是在施压,如果有人斗胆替他说话,不用想一定会被连坐,不会有人这么不识时务,往枪口上撞。 医师辽因左右为难:“这……” 事情急转直下,他还没反应过来,明明之前还一直是涂校尉在主导查案,怎么一转眼他成了罪人? 弥贺统领紧咬涂校尉不放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借力打力,想趁机削弱涂校尉,一切难道是个局? 他弄不明白,也不想掺和,只好中立,不表态。 代州义的话说得隐晦:“涂校尉眼下确实不好再插手军中事务了,借此机会休息一下也好,正好将养一下此前作战时受的刀伤。” 只说休养,不提卸职。 万一后续又有了新线索呢? “涂校尉,事到如今,还是执意不说清楚吗?如果是误会,还可以分说。”席淳还想劝两句,闹成这个局面不是他想看到的。 他想查出真凶,而不是在不明朗的情形下含混定罪。 涂坤克没想到席淳会替他说话,一时感慨,但他知道做人不能两面三刀的道理,既答应了拓钦让他从此事中抽身,就不应为任何原因妥协。 那样的话,连他都会看不起自己。 他可能算不上个君子,但不毁盟契的道理他懂。 “恕我,无可奉告。” 闻捷本就急得跳脚,先前不说话是怕说错话,但眼下也顾不得许多了。 都要被冤枉设计毒害主帅了,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涂校尉你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呀,难道那个区区兵卒比你自己的性命还重要?你这不是用自己的命去换他的命嘛,值得吗?” “闻代巡卫长,我知道你是好意,但我还是那句话,无可奉告。” 说不感动是假的,但从主帅手里发现马匹鬃毛起,涂坤克就知道这是个局,他说与不说都没那么重要了,说了,布局之人还有后手在等着他,他躲不过的。 不说,至少还能全了对拓钦的承诺,免一人受累。 弥贺只说卸职,不敢和他撕破脸,他还有搜集证据的机会。 闻捷还想继续开导涂校尉,弥贺直接摆手制止了他:“和冥顽不灵之人多说无益。他很快就会知道,他想护住的人终究是护不住的,或许只有到那时他才能醒悟,说出实话。” 涂坤克心下一惊,弥贺的意思是密会一事不会就此揭过,他依旧要彻查那个小兵? 第一百五十六章 错算 涂坤克面色凝重,他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避不开这个局了,但本想着能兑现对拓钦的承诺也是好的,而拓钦左不过是个小卒,因争功才误入局中,现在嫌疑集中在自己这边,他应是能脱险了,谁知弥贺会紧咬密会一事不放。 到头来,他的维护遮掩反而落了口实,难道真像弥贺说的那样,他终究是谁也护不住吗?无论是自己,还是有意帮自己查出真相的人。 涂坤克还在恍神,闻捷已经先发作,他在一旁早就急得跳脚了,真不知道涂校尉在顾忌什么,都大祸临头了,还是一点自觉都没有,毫不配合。 “弥贺统领,涂校尉执意不说一定有他自己的理由,现在就认定他和主帅中毒有关是不是太草率了?毕竟,毕竟那只是一个微末小卒,涂校尉不肯说出他的名姓可能只是迫于形势,不想牵连无辜。”闻捷顿了顿,又继续说:“涂校尉若是凶手,又怎么会齐聚众将领于此声势浩大地查案呢?” “在事情并未落实以前,我们还,还是别再揪着一个小兵不放了吧?” 涂坤克知道闻捷是在替他不平,但这个关口弥贺因为主帅的死过于激愤,才会眼里揉不得沙子,再说下去也于事无补。 他刚想用眼神示意闻捷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就听弥贺冷哼一声,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褚都安及部下失踪不久,代巡卫长身居此位的光景也还不长,难怪说话做事这么不知轻重了。我知你想为涂校尉开脱,但可能直到现在你都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那个小兵岂是能轻易放过的,密会之事又岂是可以轻易翻篇的?” “涂校尉迟迟不予解释,纵使密会纯属乌龙,我又是否可以理解为,你在刻意阻挠案件进展,是存心不良?” “主帅故去,弥贺统领以为只你一人伤痛吗?我等的悲切不比你少半分,可越是大局当前的时候越是对我军上下的考验,越需要冷静。我们何不想想,怎么每每寻到线索,反而会被线索带偏了?”涂坤克的语气又加重了几分:“凶手这般处心积虑……” “如果他当真位高权重,且就在查案的人之中浑水摸鱼,那所谓的线索极有可能是其故意丢出来左右众人心绪的,为的便是制造一团乱麻,掩盖真相。轻易相信表面的线索,等同于被他牵着鼻子走。” 接着,他语气稍缓:“弥贺统领,难道就不想肃清真相,真正还主帅一个公道吗?” 弥贺着实怔了一下,尽管下意识的反应是涂坤克在巧言狡辩,但略一思索他的话却隐隐也觉得查到现在,线索都太浮于表面了,炙羊肉里的毒药也好,被掩埋销毁的蜂蜜罐也好,都是摆在明面上,自然就能想到的。 包括意外从主帅手里发现的马匹鬃毛,看似是偶然所得,但主帅作为受害者,他身上中毒的反应还有他自身携带的物证,其实也是再直接不过的。 主帅的左右手是否始终紧握谁也说不好,毕竟从一开始大家的注意力就放在致使主帅遇害的那盘炙羊肉上,因为从他死后的面目神态上不难看出是中了毒,但其余的身体部位以及身上是否有可疑物件,还真是被忽略了。 后来大家的注意力又被引到了藏毒的蜂蜜罐和密会一事上,涂坤克身上的疑团越来越多,几乎是不假思索地,他就认定涂坤克是幕后黑手,而且恐怕会这样想的不只他一人。 的确,像涂坤克说的,一切线索看似是他们紧扣疑点,追查得来,但跳脱出来,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就像是有人准备好递到他们手上的。 正因如此,线索才会来得那么顺利,几乎没有波折,而最终的指向也十分明确——拉涂坤克下水,让他成为众矢之的。 突然,他想到了闻捷说的话。 闻捷说,涂坤克不说出与其密会的兵卒的名字,可能只是不想牵连无辜。 如今想来,他当时确实是被情绪牵引,才会想当然地认定涂坤克迟到惊马现场又语焉不详是心里有鬼,而实际上,站在涂坤克的立场,他当时深陷怀疑,和他密会的小兵自然也就难逃干系,他自诩清白,怕只是一时赌气才会咬死不说。 如果他真害了主帅,又岂会顾惜一介兵卒的性命呢? 就算那个小兵真说了什么对他不利的话,他大可以和他对质,实在没必要担心会被出卖而费心隐瞒小兵的身份,陷自己于百口莫辩的境地。 要是涂坤克真的不是凶手,而只是步入了凶手的陷阱,成为凶手企图嫁祸的对象,那自以为是的他们,可就一叶障目了,主帅怕也是难以瞑目。 弥贺想了很多,但为了尽消疑虑,他还需要确认一点。 “从未有人说过涂校尉就是凶手,这样安排不过是为了稳妥。不只是涂校尉,伙房众人一样候审,剥夺当前所有职务,直到案件告一段落。” “至于那个涂校尉不肯透露姓名的士兵,如果涂校尉不愿说,我们便不再追问了。但若是日后军中有流言传出,对涂校尉的为人有所质疑,因我们不了解密会所谈为何,就恕我们无法替涂校尉澄清了。” 说完他就要继续审问伙房的人,涂坤克苦思很久,终是下定决心说:“等一下。” 之前他顾忌到拓钦是送炙羊肉入帐的人,怕有了主帅手中发现马匹鬃毛的前因,会给他带来麻烦,加之答应过拓钦不将他告密的事泄露出去,才会一再绝口不提。 而最重要的一点原因其实是,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有士兵告密秦瑄毒杀主帅,但他秘而不发想等证据齐备,再在众将领面前揭露这件事。 似乎怎么解释都难以解释清楚,单是秘而不发这一条就会让人浮想联翩,对他的用意有诸多揣测,而同样地,他也无法揣测主帅一死,其余将领是否会蠢蠢欲动。 在当时的情形下,他只能暂且将主帅的死秘而不发,但事实上,人心叵测,根本没有人会和他站在相同的立场上。 正是因为顾忌到这许多,此前他才打定主意不提拓钦的名字。 但弥贺虽关心则乱,有一点倒是说得很对。 众将领是他召来的,蜂蜜罐又确实是从他营帐周遭搜出的,参与搜查的随行士卒不在少数,围绕他的流言只会越来越多,要想他日不被人诟病,便要做到问心无愧,密会一事尽管是捕风捉影,但他还是说个清楚的好。 弥贺把话说得委婉,但点明了其中的利害关系,涂坤克亦不是听不懂言外之意的人,所以他早算准了涂坤克会改变主意。 “涂校尉这是终于肯配合了?”弥贺很能沉得住气。 闻捷悬着的心终于落下来,涂校尉总算愿意解释了,事情看来还有转圜的余地。 涂坤克正要开口,站在一旁的拓钦顺势跪倒在地,头埋得极低,一边说:“其实大家口中曾和涂校尉密会之人是我,涂校尉不愿说是怕连累他人。但我和涂校尉绝不是暗中密会,涂校尉也从未做过于军中不利的事,更未谋害过主帅。” “我去找涂校尉,只是因为撞见了主帅中毒身亡,一时慌了神,不知怎么办才好。我只……只是太害怕了……”说到这,拓钦的声音止不住颤抖:“怕会被人冤枉在炙羊肉里下毒,才去找的涂校尉。我把事情原委都告诉了涂校尉,想让他替我主持公道。” 说到后来,他渐渐有了些底气,虽然隐瞒了有关秦副将的关键信息,但他会去找涂校尉是为了寻求庇护这点完全是实话。 第一百五十七章 难缠 涂校尉在弥贺统领的警告提点之下,意志已经有所动摇,说出他的名字只是时间问题,如果涂校尉把什么都说了,他也就相当于得罪了秦副将,到时场上的局势失控,他知道得太多,一定难逃一死。 与其把命运交到他人手中,惶惶不安,不如紧紧握住,掌控住主动权。 “是你?”弥贺略感震惊,而后终于明白过来,难怪涂坤克不肯解释,原来因为那个小兵正是送炙羊肉的拓钦,要是照实说的话,难免引人非议。 弥贺又问:“事情真是像你说的这样吗?” “是。若有半句虚言,小的提头来见!”拓钦吓得一头叩在地面,缓过神来后又接连叩了好几下。 “若真是这样,你刚才为什么不说?”弥贺存心试探。 拓钦机敏地回道:“小的是怕多说多错,涂校尉重诺,又答应帮我,我不能忘恩负义,让他再被疑心。现在选择说出来是不忍看涂校尉因我遭人诟病。我觉得我有必要坦白一切。” 其实是怕涂校尉迫于压力把他通风报信的事供出来,他离秦副将那么近,局势一旦失控,他身份低微,武艺平平,第一个遭殃的肯定就是他。 “那你怎么证明,你说的这些不是涂校尉一早教你的应对之词?”虽然拓钦的回答没有迟疑,滴水不漏,但弥贺还是没有放下戒心,而是进一步试探。 拓钦没多想,弥贺统领这话摆明了是怀疑他是涂校尉的人,主帅中毒和涂校尉有关,而他是奉涂校尉之命下毒的人,现在所言都是事先串通好的供词。 证明……他实是不知要怎么证明,因为罪名根本就是不成立的。 “弥贺统领,我并无冒犯之意,只是该要如何证明,我实在想不到。但请你想一想,我是什么身份,涂校尉又是什么身份,如果他真是凶手,我是他的同谋,我还能活到现在吗?怎会有串供作伪一说……” “且他若是凶手,怎会留下诸多破绽,让自己成为被重点怀疑的对象呢?起初疑点还都是分散的,却在去过伙房后集中出现,并都直指涂校尉,这未免也太蹊跷了吧?” 拓钦想不到自证清白的方法,唯有将心中困惑一一道出,想必这些也不只是他的猜测。 涂坤克微微吃惊,拓钦这番话未在明面上替他说情,但字字句句都发人深省,意有所指,他说的还都是其他人不敢说的。 一介低微小兵,在面对上级逼问时竟不乱分毫,有如此胆识,而也正是他冒险报信,向自己透露惊天密要,称不图任何,只为拨乱反正,刚才虽主动承认密会者的身份,却避重就轻,恰好保全了两人。 如果不是因主帅中毒案,他还不知营里有这样一位玲珑剔透、胆识超群的士卒,如今竟还未受提拔重用,应是安于现状吧。 弥贺被拓钦的话堵得明显底气不足,先是一怔,然后下意识地说:“是,是啊……” 随即察觉到不对,改口道:“不是,是什么是……我问你可否自证,怎么换成你在拷问我了?” “怎么问不得,弥贺统领既拿不出铁证,对涂校尉便也只是怀疑。我也不过是说出我的怀疑。”都直言不讳了,拓钦索性就豁出去了,再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脑袋迟早得搬家。 博朗一听快意笑了:“哈哈哈,问得问得。” 拓钦的口无遮拦还挺对自己的脾气。 “我说,先是从主帅手里发现几撮鬃毛,接着传回藏毒蜂蜜罐的消息,再到听说涂校尉和拓钦有过谈话,看上去是挺顺的,但仔细一想又都是没影的事,谁能说这些就能证明涂校尉下了毒?” 拓钦连连点头,和博朗将军一脸相惜的样子,看得弥贺眉头紧皱。 “罢了罢了。有嫌疑的又不只涂校尉一个。齐心查出凶手才是当前最要紧的事。” 弥贺也松了口。 其实他也无意追着蜂蜜罐和密会的线索不放,挖出藏毒罐子的辐射区域涉及多名人员,距离最近的涂坤克倒不一定是最有嫌疑的,拓钦最后也交代出了他和涂坤克谈话的内容,他怕被殃及故而靠拢涂坤克请求庇护,这没什么奇怪,最重要的是,通过观察,涂坤克和拓钦并无串通之嫌。 若拓钦真是涂坤克的人,说话断不会这么肆无忌惮,那一连的反问更像是被倒逼出来的,应是实话。 一直在隔岸观火的卢云琛见这局势,叹息着摇了摇头。 “怎么了,卢队,为何叹气?” 何翊云料想是因为拓钦的态度,道:“其实拓钦没按我们预想的那样,在关键时候为了保全自己出卖涂坤克也未必不好。真把涂坤克逼急了,他大可以直接针对副将,都不用再费心找寻证据,到时场面铁定混乱,我们反而被动。” 卢云琛说出自己的担忧:“但谁说涂坤克就一定会按部就班地找寻证据呢?方才的局势完全对他不利,可仍是出了变数,想必他已经猜到,有人在编织对他不利的线索。他本就怀疑我们的身份,殊不知什么时候就没了耐性,会挑明来针对秦瑄,还有我们。” “刚才弥贺统领说要卸了他的职,他也仅是不忿,没有公然反抗,挑明?不会那么快吧?他应该更想等证据齐备,让副将吃瘪。而证据,他自是找不到的,我们只要找一个人替罪,就能让副将全身而退。”何翊云揣测道。 朱冀好笑地反问:“找谁替罪,你吗?” 何翊云不明所以地指着自己:“我?怎么可能是我?” “因为你天真无邪。” 尹从睿不分好赖,指着自己问:“那我呢,那我呢?” 朱冀冷冷地说:“半斤八两。” “听到没,朱冀第一次夸我诶。”和天真无邪是半斤八两的话,怎么也不是坏话吧?尹从睿眼带笑意地冲何翊云轻扬下巴。 何翊云一思忖,神色复杂地说:“我怎么觉得,这像是讽刺。” 朱冀,就没这么直白地夸过人。 “把‘像是’去掉。”朱冀机械地说,但尹从睿、何翊云都一脸懵。 “算了。”他感到有些头疼,“你们猜,卢队到底在烦什么?” “你知道?”何翊云,尹从睿先后问。 “替罪的人必须是涂坤克。但我们太冒失了,给的线索太直接,反而替他洗白了,还给了他在绝境中思考的时间。他一旦回过神来,势必会主动出击。没能成功陷害他,我们已经被动了。现在想完成和副将的约定,更难了,因为延味羡也动不得。”朱冀没有卖关子。 听到这里,沈亭修补充道:“而且,拓钦也会是一个变数。” 他一直以来都低估了这名小卒。 拓钦没有据实说出向涂坤克告密的经过,其间没有提到对副将的怀疑,应仅是忌惮权威,他没有在涂坤克身陷囹圄之时落井下石,或许有他自己的考量,想用涂坤克挟制副将,避免对自己造成威胁,但不可否认的是其中是有几分情谊和道义在的。 因为在当时的情况下,他如果站出来说看见了涂校尉下毒,和涂校尉密谈是因为对方想封口,那涂坤克就百口莫辩了,涂坤克承担了罪名,他自是不必时刻再担心会被谁推出去当替罪羊了,但他偏偏没有那么做。 他并非不怕副将,但在关键时刻,他还是选择了涂坤克。 原以为拓钦惜命,会看准时机见风转舵,贪生怕死的人最易揣测和拿捏,倒是看走眼了。 只怕和他说明缘由,让他知道了副将杀主帅实属被迫,也不会改变他的选择,因为在他看来,涂校尉亦是无辜的,在他看来,涂校尉才是和他同病相怜的一方。 现在有了拓钦的佐证,想诬指涂坤克就更难了。 沈亭修没想过,就连拓钦,也会是个难缠的变数。 之前敲打于他,便是为了让他牢记谁才是和他在一条船上的,就连对副将的怀疑也是从他们这泄露出去的,本是拉拢,现在却是个麻烦。 包括他们的身份。 如果拓钦当众告密,后果不堪设想,更别说他身后又有涂坤克。 “拓钦?那个冒领争功却不幸惹祸的倒霉鬼?”尹从睿轻飘飘地说。 何翊云也满不在乎:“拓钦会成为变数?” “不。”卢云琛摇头:“他已经是了。” “不能等涂坤克挑明,那卢队,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做?”何翊云问。 “延味羡。”卢云琛只说了这三个字。 朱冀不解,延味羡不是动不得吗?副将摆明了想替他遮掩。 “延味羡?”尹从睿迷糊了。 第一百五十八章 打破规则 朱冀问出了疑惑:“副将有心保全延味羡,如今他的嫌疑好不容易削减了,难道我们还要让他再度曝光在众将领面前吗?” “虽然现在没有更好的替罪人选,延味羡又确实参与其中,用他来掩盖副将是个不二之选,但只怕副将不会同意。而我们要想行事,还需借助燕参领和副将,副将若不同意,我们如何将大家的视线转移到延味羡身上?” 经朱冀这么一说,何翊云也想起了副将先前的举动,他本有机会把一切嫌疑都转嫁到炊事长那里,当时博朗将军有意威吓,却被他闯出来阻拦,他分明是存了偏帮炊事长的念头。 不管原因为何,这都是副将的意图,鉴于双方目前的同盟关系,这便不只是他的事,掩护延味羡也成了协议约定里的一项。 如果为了让副将脱身而把延味羡推出去,等同于破坏了约定,怕会惹恼副将。 “我们要是不管不顾地利用延味羡,副将一气之下不会终止合作吧?那我们就走不了了?” 何翊云感到这个决定实在冒险,说是合作不假,但他们实际上是处处需要倚赖副将的,他们要想安全撤离,不被追究,只有副将能帮他们。 “合作……”朱冀思忖着合作里好像并未明确谈及要保护延味羡吧,“我没记错的话,卢队和将军只答应了副将会帮他对付涂坤克,助他渡过此次危机,顺利执掌军权。会去帮他和燕参领讲和,终究也是为了不让燕参领坏事,可从未许诺过副将要保全更多的人吧。” “何况,延味羡的生死,本就和我们无关,他再有隐衷,再可怜,也是敌营的一分子。如果他真的在炙羊肉里下了毒,我们没必要替他洗白吧。相反,现在他是破局的关键人物,要救副将,只有让另一名凶手浮出水面,这也是为大局考虑,副将定也不想因小失大。依我看,他也许会一时气恼,但终是会想通的。” 何翊云不这么看,从副将为护燕参领宁愿被误解这件事就不难看出他实是个偏执之人,行为处事也有自己的一套准绳,但凡是他认定了的事,很难被改变。 他们现在还没有取得副将的信任,如果副将存心偏护炊事长,而他们就这么由着性子枉顾他的想法,哪怕说是为了大局着想,不得已为之,怕也会和副将产生嫌隙。 要是事成以后,副将忽然改变主意,不打算放走他们几个谍作,他们不就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朱冀,你这话说的,依你看……什么叫依你看?我们和副将也不过是萍水相逢,对他的为人秉性有多少了解?” “即便我们达成了和他的约定,帮他夺得了主帅之位,他也未必会信守承诺,让我们从他的眼皮子底下逃脱。更别说我们违背他的意思,想用延味羡来破局了。他到时大可以反咬我们一口,说是我们鲁莽在先,那他铁了心要把我们一网打尽,不给我们任何余地,我们又能怎么样,和他对质吗?等他可以号令军营,生杀予夺还不是任他说了算!” “你说的这些你以为我没想过吗?副将会不会遵守约定放我们走谁都说不好,但我们若帮了他,我们好歹还有一丝生机。若是让其他任何人取得了主帅之位,单凭涂坤克、闻捷等人对我们的猜忌,我们绝对在劫难逃。” 朱冀无奈道:“而目前的形势是,嫁祸涂坤克已然不成,唯有舍一取一这一种解法。唯有舍了延味羡,才能换副将一线生机,这说到底也是在帮我们自己。至于副将会不会因为对我们的做法不满而毁约,已经由不得我们多想了。你还没认清局势吗?我们根本就没得选。” 尹从睿算是听明白了,何翊云呢是怕把延味羡推出去会拂了副将的意,惹恼了副将他会反悔不放他们走,而朱冀呢,也不想推出延味羡,但不得不这么做,他是怕再拖下去,副将会有暴露的危险,副将暴露了,他们也会跟着一起遭殃,因为其余将领对敌营谍作定是深恶痛绝的,只有让延味羡担下所有罪名才能尽快推动副将的计划。 何翊云怕犯了副将的忌讳最后走不成,而朱冀其实是在赌,赌副将明晰局势,会作出正确的取舍,他也会遵守约定,让他们安全撤离。 但既是赌,在成算未知的情况下,总有输的可能,不想输得一败涂地的话,最明智的做法绝对不是寄希望于他们,应该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上,而非被困掣肘。 副将在对待合作上存了多少真心谁能猜得透?说到底,事成与否,副将都有十足的理由不放他们走,甚至是杀了他们。 既然这样,他们又何必顾忌着这不成文的口头约定而束手束脚呢?反正他们为的不过是探取情报,搅乱敌营,然后全身而退罢了。 但看卢队,朱冀还有何翊云,都像是有些模糊立场,当局者迷了。 在他看来,眼前这局表面上是颇为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有太多需要考虑的因素,但这种种顾忌,都是因为无法摸清副将的态度,不知他为何要帮延味羡,又有多想帮延味羡,不敢贸然触及副将的底线,怕之前所做的一切都会前功尽弃,但谁说副将是制定规则的那个人? 副将是不得已才和他们达成合作,其实副将需要他们,不亚于他们对副将的倚赖,既是互利共赢的平等双方,一方就不该对另一方存在诸多顾忌,倒像是怕了对方。 将军说得对,非常时期,当用非常手段,规则如果多有制约,不利行事,那就打破好了。 尹从睿反问道:“朱冀,你会不会太草木皆兵了,我们真的没得选吗?我看未必吧……” 何翊云和朱冀同时投去不解的目光,就听他继续说:“你们都太信奉所谓的合作了,副将本人都不一定这么看重。如果只是想离开,什么都不必顾忌。别说延味羡了,哪怕把副将推出去都行,把这池水搅浑,他们自顾不暇之际,我们有的是机会趁乱远离。” 既然那么怕副将毁约,还恪守道义作什么…… 何翊云的嘴一张一合,最后说:“你疯了?这也太乱来了吧?先背信弃义,不就坐等副将把矛头对准我们吗?他和涂坤克再不睦,也还是分得清利害的,暂时联合起来也说不定,先扫清敌探,再追究凶手,一个都不会落下。” “我没疯,我清醒得很。你们怕这怕那,无非是因为担心身份暴露,引来众将领敌对,那副将呢?他不也怕我们会揭穿他的图谋吗?” “我们互有把柄在对方手上,其实谁都不敢妄动,要赌的话,我们也不该把希望押在副将身上,而应该是我们自己。涂坤克好功,让他绊住副将,我们刚好脱身。”尹从睿语气急切。 第一百五十九章 后手 “你忘了,因为褚都安还有那些跟去的士卒没能回来,军中多有流言,怀疑我们的人不在少数,包括涂坤克、闻捷,心里和明镜似的,正是有了主帅中毒这一横生的枝节,才让我们得以暂避锋芒。可以说,我们目前能信的人只有副将,我们也唯有助他成事,他才会承我们的情,我们才有可能走得了。和他对立,我们就是在自掘坟墓。” 朱冀停了一下,又说:“而且,副将不曾泄露过关于我们的半点风声,此时背叛合作,是小人行径。” 尹从睿气恼:“什么时候了,还讲君子道义?是,敌不仁,我不义,但他表面清高,背地里使诈呢,敌人怎样都不足信。你却跟我在这谈什么小人、君子!” 他只得拿出将军说过的话增强说服力:“将军是不是说过,非常时期当行非常手段,还有,谨记身为谍作的要务,不可对敌方心慈手软。” 朱冀叹息着摇头:“那你让将军跟你说。” “将军,”尹从睿看沈将军一直没表态,料想他也是有所担心,便问:“你教过我们,对待敌人,可以利用,不能动摇本心,完成任务是第一位的,如果出现了差池,那就退而求其次。人不能什么都想要,我们不可能又想脱险,又想秉持着忠信节义吧。” 沈亭修淡淡道:“嗯。” 尹从睿刚想说话,沈亭修接着说:“下下策,我们可以不帮秦瑄,但绝不能让涂坤克左右军营。秦瑄是敌,对他,我们当然只能利用,但秦瑄有些特别,我不认为他会食言。如果他食言了,我们再挑起他和涂坤克的争端不迟。现在,还不是时候。” 尹从睿不懂:“特别,哪里特别?就因为他有一半的汉人血统?就因为这样,他就会对我们手下留情吗?” “不是每一个汉人都会爱惜袍泽,我说的特别是指他的身世,遭遇还有他为挚友兵行险着的情谊。这样的人,如果不能为我们所用,终有一日会成为我们最大的阻碍。”沈亭修点到即止,没再往下说。 尹从睿看上去还有些迷惑,倒是朱冀听出了将军的言外之意:“将军是有意让副将倒戈?为我军效力?真能成功的话,我们这一趟倒是没白来。” 尹从睿吃惊道:“将军你……可副将他的身份并不简单,他是汉人,也是突厥人啊,还是王储,他有望领军争夺王权的话,又怎么会屈居人下呢?我们有什么把握能招降他?” “没有十足的成算。能否令他倒戈,五五开吧。但,”沈亭修不以为意地说:“我想赌一把。” 尹从睿不敢相信地瞪圆了眼睛,仅是一半的把握,将军也敢赌? 他印象里的将军,从不会轻易冒险的,但这次,不管是卢队还是将军,似乎都对秦瑄有些另眼相待,也似乎忘了秦瑄目前仍是敌营副将。 看来,将军是不赞成打破规则的了。 “那将军,对于延味羡此人,你如何打算,救是不救?” 沈亭修说了句模棱两可的话:“救,也不救。” “将军,我不明白。”尹从睿现在真是越来越糊涂了,将军的态度像是想利用秦瑄,又像是把他当成了自己人,像是要帮秦瑄保住延味羡,又像是想置身事外,真叫人摸不着头脑。 沈亭修解释道:“我的意思是说,我们什么也不必做。我说了,还不到时候,副将并未到绝境,我们也是。” 还不到吗?设计涂坤克不成,副将随时都有暴露的风险啊。卢队不也是无计可施,才想到从延味羡入手破局的吗? 尹从睿纳闷道:“现在还不到时候?卢队你的意思呢?” “等。”卢云琛说。 朱冀揣测:“是等延味羡露出破绽吗?但他不露声色,而且藏毒的蜂蜜罐想必也是他埋下的,他步步算计,怕是不会轻易露出破绽。” 他转念又道:“难道卢队说的等,是想等这案子不了了之?但他们等得起,我们等不起啊。” 卢云琛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你们注意到冯老这个人了吗?” “嗯。”何翊云说:“卢队不是推断过,冯老是副将的人吗?说不定两人还是旧相识。” 朱冀点头:“对,他们像是认识了很久的样子,只不过在外人面前刻意遮掩。” 卢云琛缓缓道:“朱冀,当时派你去冯老跟前扇风,阻挠他参与驯马,你用有关马的话题切入,套过冯老的话。记得你告诉过我,冯老曾是部落驰名的驯马师,还在突厥王室任过职。你们说,他会不会就是在那时结识秦瑄的?他当时已过不惑之年,秦瑄甫才六七岁,算到而今,他们极有可能相熟已久。” “先不管冯老和秦瑄因何结缘,单从冯老舍王室而随秦瑄入军营就可见二人关系非同一般。冯老袒护秦瑄的原因只怕也不简单。” “可这和延味羡有什么关系?”卢队把话题岔得太远,尹从睿转不过弯来。 “副将的处境冯老知道,他来军营应该不单是照看,你们觉得他会独自一人来军营这种是非之地吗?而副将毒杀主帅的计划,也只和冯老提过,冯老清楚这个计划有多冒险,但还是放任副将去做,又会不留后手吗?”卢云琛一连丢出多个疑问。 “后手……”何翊云嘀咕着。 冯老留后手? 朱冀想起什么,提醒道:“卢队,我和冯老有过接触。我记得我跟你说过,冯老患有十分严重的耳背,经常你和他说着话,他就会犯病。这样一个年迈耳背的老者,就算在王宫待过,如今来到军营,也做不了什么吧。” “你会不会想多了?冯老入军营遇到副将可能只是巧合,他帮不到副将什么,也许是因为是旧相识才投合些,副将被涂坤克针对时,也没见他为副将说话。” “耳背……”卢云琛眼神锐利:“如果说他的耳背是装的呢?” 朱冀仔细回想,不确定地说:“发现冯老有耳背之后,我也和巡逻的士兵佐证过,他们都说冯老的耳背是老毛病了,他们也都习惯了。装一时自是不难,难道这么多年一直都是装的?” 听了这么多,尹从睿大胆问:“卢队,你就直说吧,你到底在怀疑什么?” 好像卢队说这么多,还是没有明确要不要救延味羡。 “也不能说是怀疑,我几乎可以确信,”卢云琛续道:“延味羡就是冯老的后手。” “什么!”尹从睿、何翊云还有朱冀差点忘了这是在敌军主帅的大帐,还好音量刚刚放大就被他们强行抑制住了。 冯老和延味羡,二人虽同在军营任职,但怎么看都不是一路人,一个是年迈的驯马师,一个是年轻的伙房炊事长,卢队为何这么说? 第一百六十章 抛砖引玉 尹从睿怔怔开口:“冯老,炊事长,这两个人之间……会有关系吗?” 何翊云的表情相比他还说还是要镇定多了,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打趣道:“呆瓜,你说呢?怎么会没关系……他们两个不都是敌营的人,往深了说,还都和副将有关联。” 尹从睿难得一见地没有辩驳,反而茅塞顿开,认真思考起来。 “你这么一说倒还真是。冯老,炊事长看似毫不相关,但副将却是联系两人的纽带。”但他又突然一拍脑门,道:“但……” “但是什么但是,呆瓜。”何翊云一撇嘴,说。 “不是,你听我说完但是呀,刚卢队提起来,你不也很吃惊?”看何翊云满不在乎的样子,尹从睿争论说:“我真有个但是。” 何翊云别过鬓边的一缕碎发,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冯老和副将的关系我们是能加以推断,从二人的反应也能看出来,但炊事长和副将真说不好,我们只知道副将有意维护炊事长,却不敢说两人此前是否有过渊源。”尹从睿一股脑地说。 关于副将和延味羡的关系,他越想便越觉得是一团乱麻,关键是从延味羡的反应找不到线索,而副将在和他们谈合作那会儿也没透露过延味羡的消息,不像早认识却想出手搭救。 所以,他们到底是有关系,还是意外交集呢?副将想救延味羡,为的又是什么呢? 何翊云被尹从睿的话噎了一下,但随即解释道:“我说的有关联,又不是说一定有很深的交情。就拿冯老和延味羡来说吧,他们和副将抛却别的不谈,都在中毒案一事有所交集吧。而且他们同属敌营,本来就是我们的重点关注对象。” “我想卢队怀疑延味羡的原因和他对冯老的怀疑是一样的。” 卢云琛点头:“对。一开始会注意到冯老是因为副将要揭露主帅之死,身边随行的人就只有冯老,而且冯老作为驯马师却屡屡抗命,透着古怪,再联系冯老此前有在王宫任职的经历,就不难猜到他和副将的关系了。” “还有一点,想必你们也察觉到了,就是冯老站在副将近旁,会让人有一种两人相识已久的错觉。或许,这并不是错觉,但很难解释清楚。” 尹从睿有同感,随即忙问下去:“那延味羡呢?副将和他,可不像是旧相识啊,这两人也没有过互动。只有博朗将军想拔剑逼问延味羡的时候,副将出来阻拦过,但延味羡甚至都没给副将一个眼神。” “就算换作陌生人,别人帮了自己,碍于场合不便道谢的话,至少也该有感激之色,何况他们还都替军营做事。要说延味羡是副将的人,我才不信。” “延味羡或许不认识副将,但副将一定是想认识延味羡的,他们最大的交集就在此次主帅中毒案。”何翊云一言以蔽之。 尹从睿仍是不服,争辩道:“是这样吗,卢队?你也觉得副将、延味羡和冯老是一个派系的?” “不,”卢云琛果断地否认了:“你和何翊云说的其实都没错。冯老和副将关系匪浅,可延味羡和副将却不尽然。但显然,副将也好,延味羡也好,经过场面上这一番周旋,他们大有可能都对彼此产生了怀疑和好奇,而副将对延味羡的好奇一定是更大的,才会不惜冒险出手相助。” 他话锋一转:“但我从未说过他们三人系一体,我想说的单是延味羡和冯老。” 卢队总算把话说明白了,听他的意思,似乎延味羡和冯老的牵连并不需要副将搭桥,或是作为串联的枢纽,他是想说,延味羡和冯老本也有不小的渊源。 但这又是从何看出的呢? 何翊云满心困惑,干脆打破砂锅问到底:“卢队,你刚才就说延味羡是冯老的后手,究竟是如何笃定的?” 卢云琛犹豫了一下,如实道:“其实我还没有确定,只是观冯老种种反应和举动,大胆一猜。” “冯老的反应?”朱冀想到冯老除了和众将领一样去过伙房勘验,也没在第一时间返回现场:“卢队指的是冯老避开众人,独自到马厩喂马?冯老姗姗来迟,确实可疑。但既然他是副将的人,此举定也是副将授意,也许副将只是尽可能地想让冯老置身事外,或是想避嫌二人的关系。” “那……”尹从睿有点被绕晕了:“不管副将命冯老独自前往马厩是有什么目的,说到底还是他们二人间的事,和延味羡有什么关系?” 朱冀其实也没想通:“这……我也不知道。” “那如果再联系另一件至关重要之事呢?”卢云琛开始诱导。 几人皆侧目。 卢云琛继续说:“你们还记得涂坤克派出去搜罗物证的卫队是几时带回藏有残存毒药的蜂蜜罐的吗?” 朱冀回想,说:“大,大约是……半炷香以前。” 尹从睿一摸脑门:“刚开始执行任务的时候,还有留意过时间,但自从被困敌营,是真的顾不上了。要说具体是几时几刻,还真不好确定。” 何翊云跟着附和:“是啊,卢队,你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看他们抓不住重点,卢云琛索性换了另一个问题:“那……冯老是几时从马厩回到主帅大帐的呢?” 同样是一个和时间相关的问题,着实是问倒大家了,朱冀、尹从睿还有何翊云只得无奈地摇了摇头,同时也没意识到卢队这么问的用意。 沈亭修立在一旁好整以暇,但也没说话,只是略带思量地看了一眼卢云琛。 却不经意地正对上卢云琛带着探寻的目光。 将军不说话,但也没像其余三人那般发问,一如往常般镇定,卢云琛知道他一定早想到了前面,也许比自己猜测延味羡和冯老的关系还要早,他是存心想考验自己。 见卢队愣神,尹从睿催促道:“卢队,卢队?” 何翊云接着说:“这两个问题有什么关联吗?” “等一下,”一直在凝神思索的朱冀好像突然有了眉目,他惊喜地看向卢队:“卢队想问的其实从来都不是精确的时辰吧?” 尹从睿狐疑:“什么意思?” 朱冀说出自己的猜测:“代州义将军和席校尉猜凶手掩埋罪证的手法是土埋,可也不过是一种揣测。当时大家心里恐怕都在打鼓,就算真在附近找到了证据,又该怎么证明一定就和谁有关呢?这样的尝试几乎是大海捞针,只会扩大嫌疑之人的范围,并不能直指凶犯,只不过涂坤克不肯错漏,决意一试。” 尹从睿忍不住打断:“不是,朱冀,你到底想说什么呀?我怎么感觉你已经跑偏了。你说的这个,和卢队刚说的,是一回事吗?” 何翊云也纳闷,只听朱冀又说:“先别急。” “就在大家都暗自怀疑此举是否可靠的时候,偏偏这么凑巧,出去找寻证据的人果真带回了线索,而也正是在那之后,局面完全转向,涂坤克成了众矢之的,背负上了最大嫌疑。” 何翊云点头赞同,想问什么,但想到不宜打断,咽了回去。 尹从睿却有点领会到了,朱冀铺垫了这么多,似乎是在说藏毒的蜂蜜罐出现得蹊跷,再联想到卢队刚才提到过冯老的姗姗来迟。 他咂舌道:“不会吧不会吧……” 朱冀从尹从睿的反应已经看出来他多半是猜到了。 第一百六十一章 堪破,以不变应局 何翊云急了:“什么不会吧?这是要急死人啊。” “我们一开始都先入为主了。”朱冀心有余悸地说:“只当冯老是副将的人,他会独自行动就一定是副将的意思。我们都忘了,冯老比副将年长那么多,久居王宫后又入军营,老谋深算,就算想做什么,也断不会毫无准备的。” “卢队刚才问的那两个问题,我已经有答案了。” 卢云琛一笑,点头。 “什么答案?”何翊云有些跟不上大家的思路了。 朱冀不再绕弯子:“其实具体是几时一点都不重要,卢队这么问只是想让我们自己去发现。而他想让我们意识到的,正是冯老独自行动的意图。冯老离开伙房在先,而他却没有立刻返回主帅大帐,装有毒药的蜂蜜罐也是在冯老不在大帐期间被人发现,带回来的。” “我们听了冯老对众将领的说辞,同样也先入为主地认为他是临时去了马厩,因他本就是个惜马爱马的驯马师,我们谁都不曾怀疑过他的话,以为他的确是不耐烦帐里压抑的气氛,去喂马了。但倘若他去的根本就不是马厩呢?” 何翊云吃惊道:“冯老没去马厩,那他……” 朱冀已经给出了很多明里暗里的提示,他稍加联想不由地捂嘴道:“那个蜂蜜罐不会是冯老埋的吧?” 接着他的反应也和尹从睿刚才的如出一辙:“不会吧不会吧……” 朱冀不置可否:“事到如今,又有什么是不可能发生的呢?” “记得副将坦诚过,炙羊肉里的毒不是他下的,虽然不知道他的毒究竟下在了何处,但可以确定的是,致使主帅中毒的不只是副将下的另一种毒,还有炙羊肉里的毒。照目前的情形来看,在菜里下毒的这个人很有可能就是延味羡,且已经受到怀疑,只是还没有找到证据。” 何翊云开始有点明白了:“难怪卢队会怀疑冯老和延味羡的关系了。我本来也没想明白,延味羡和主帅无冤无仇,他究竟有什么理由要毒杀主帅。要是他真是替冯老做事的,那一切都能解释得通了。” 尹从睿也跟着分析道:“那照这个推断,冯老是为助副将成事,为保万无一失,才秘密安排了延味羡参与下毒,在其中混淆视线。他是想替副将找个心甘情愿的替死鬼,免去副将被追究的麻烦?” “但看来,副将并不领冯老的情啊。而且看他对延味羡的态度,他一定不知道冯老的安排。” 何翊云也是这么想的,忍不住问:“你们说,冯老要是安排了延味羡参与副将的计划,为什么又对副将保密呢?” “那不是很简单吗?”尹从睿不以为意地说:“怕副将心软不同意呗。” “副将不可能不准备替死鬼的,你想想,拓钦怕成那样不就是怕沦为副将的替死鬼吗?副将凭什么对延味羡心软呢?在中毒案以前,他们都无甚交集,而且找谁替罪不一样?我觉得冯老暗中安排肯定不是这个原因。”何翊云反驳。 尹从睿又说:“可能,可能……哎。” 但他其实也找不出什么理由,只得偃旗息鼓。 朱冀猜测道:“也许冯老不告诉副将,是不想让副将知道太多而露出破绽。你们想,延味羡到现在为止,不都还一口咬定他不是凶手吗?说不定也是冯老的意思。冯老想让延味羡替副将而死,但也想营造一个令人信服的过程,这样才能骗过涂坤克还有众将领。如果副将早知应该嫁祸给延味羡,呈现的状态反倒不会那么自然。冯老可能是想等事情结束,再如实告知副将,那时延味羡已死,也由不得副将不同意了。” “卢队,你说呢?” “是,也不是。” 卢云琛直言:“应该有这个可能,但还有更重要的一点原因,是副将需要延味羡。你们注意到没有,从菜里验出毒的时候,副将的惊讶不像是演的,他也没猜到菜里竟会有毒。想来他要下毒,也不会用这么笨的手段,还留下证据。冯老再安排一个人进来,恐怕也是怕副将下的毒不足以令主帅致死,会遗患无穷。” “而有了延味羡就完全不同了。医师辽因说,炙羊肉里的毒混合了钩吻和乌头碱,是剧毒,无人可以幸免。也就是说,就算副将计划出了纰漏,他最终没有得手下毒,主帅也必死无疑,而延味羡自然也会替副将背锅。如此,方才算万无一失。这也是为什么我说,延味羡是冯老的后手,冯老,才是真的算无遗策。或许也不该说是后手,而是最为稳妥的一记杀招。” “啧啧,”尹从睿也感到心有余悸:“这只知驯马还耳背的老头儿当真有这般心思,而且出手这么狠,拉上一条人命垫背,还连副将都瞒着?” “还好当时去探他的口风没派我去,我去的话,还指不定是谁探谁呢……” 朱冀笑道:“什么耳背老头儿?卢队不都说了,耳背多半也是装的吗……你说话还是注意点分寸吧,我们还没逃离敌营呢。” 尹从睿一脑门的虚汗,后怕地说:“是是是,他戏是真好。行,看在他藏这么深的份儿上,我还是尊称他一声驯马师吧。” 但他突然又想到一个问题:“蜂蜜罐的事,冯老是想嫁祸涂坤克吧?虽说此计已经败了。但他这么做,不是间接替炊事长洗白了吗?如果他是想让炊事长暴露,这不是自相矛盾吗?难道,他也看出了副将的心思,所以放弃了原本的安排,不打算让炊事长替死了?” 沈亭修终于开口:“他是不会放弃的。这是副将的成算,冯老不敢冒险。会设计陷害涂坤克,一是想抓住机会加以惩治,二就是为了引延味羡暴露。但他也清楚,单凭这样还是除不了涂坤克,所以他一开始的目的就是第二个,和他最初的计划一样。” “栽赃涂坤克,怎么能引炊事长暴露呢?”何翊云百思不解。 朱冀淡淡道:“其实也好理解。反其道而行之嘛。虽说蜂蜜罐是在涂坤克营帐附近发现的,但通常人都会想,凶手不会这么愚蠢把证据藏在距离自己这么近的地方。尤其是像弥贺统领、代州义将军和席校尉这样的,等他们理清头绪,一定会把目光投向蜂蜜罐辐射范围内更远的地方。冯老看似是在栽赃涂坤克,但也是在把怀疑引向其他人,或者更准确地说,就是延味羡。” “如果像卢队说的,延味羡真是冯老安排的,那其实副将根本不需要我们救。” 说到这里,朱冀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因为他发现了一个要命的问题,急切道:“如果副将全身而退,冯老全盘托出,副将反应过来我们实际上并没帮到什么忙,他不会赖账吧?” “事情未必如冯老预想的那般顺利,副将未必不需要我们帮他。而我们也不必担心副将出尔反尔,因为是他提合作在先,我们也替他化解了和燕参领的嫌隙,更重要的是,我们为他保守了秘密。”卢云琛缓缓道。 何翊云这回成了慢半拍的那个,仍处于状况外:“等一下,我还有个疑问。” “冯老如果有心让延味羡替副将死,蜂蜜罐应是提前埋好的吧?你们怎么都那么确定他是谎称去马厩喂马,然后趁机去埋的?” 沈亭修笑着摇了摇头,然后说:“他一开始,怎么会想到要栽赃涂坤克呢?还不是因势利导。照他的计划,蜂蜜罐事先一定是埋在他处,总之不是那么轻易能被人找到。如此一来,一旦找到,再寻机让延味羡暴露破绽,才能让众人相信。现在不过是略作调整,但无碍达成最终的目的。因为延味羡,是听命于他的。” 朱冀想起卢队此前说的“等”,现在才真的理解其中的意思。 延味羡确是关键,但他们目前能做的只有等,不出意外的话,冯老的设计,会一点点露出端倪,延味羡会是那个破局之人。 第一百六十二章 取之留心,弃之可惜 “听命?”尹从睿似懂非懂。 听卢队和将军的意思,似乎都很笃信延味羡就是冯老安排的后手,但他观冯老,言语不多,性子寡淡,一副淡漠是非的模样,无论是在众将领推敲线索还是指认嫌疑人的时候,都多有避讳,应是想置身事外的。 即便他确能调动延味羡,在众目睽睽下,他的身份可不比他们便宜行事,又该如何传递信号呢? “看冯老对副将,对延味羡的态度,他是存心避嫌的,若是要等延味羡寻到一个恰当的时机露出破绽,只怕黄花菜都凉了,这其间又不知要生出多少变故。”尹从睿犹豫道:“我们真的只是等吗?” 如果在延味羡行事以前,涂坤克先一步找到了对副将不利的证据,那届时任延味羡再如何坦诚罪行,都成了欲盖弥彰,不会有人相信。 虽然在副将冒险却被燕参领误会这件事上,念及其间的隐衷,他对副将多有理解和同情,或许还带有几分佩服,但他也知道敌营不是久留之地,他们结队来到这里也肩负着重要的使命,如今任务也算完成了,迟早他们都是要离开的,所以对于副将,他从未模糊过自己的立场,因此尽管达成了同盟,他也并未把副将当成过自己人。 副将说的话,他有过动容,却是一个字都不敢轻信。 就像当初他担心副将会过河拆桥,现在对于延味羡的身份,还有冯老的计划,他也很难说服自己无条件地相信。 他虽看不惯涂坤克仗势欺人,在不明真相的情况下打着彻查真凶的旗号铲除异己,也怜惜副将的处境,但副将也好,冯老也好,本质上和敌营里的其他人没有任何区别。 他们终究是陌路人,短期内难以共存。 尹从睿讨厌受制于人,所以他也不想把希望都押在冯老和延味羡身上,那种飘摇欲坠的不切实感一点也不好过。 何翊云相对比较淡定,没忍住吐槽了一句:“呆瓜,你平时不是最听卢队的话吗?卢队都说了唯有等,你就不能老实点吗?” 他了解尹从睿,以他的性格,明明可以做点什么,却要枯等一个并不确定的结果,一定会非常憋屈,如果不压着他,说不定真的会自作主张做点什么,但说不定也会给卢队添乱。 他也想主动出击,夺回主动权,那样和副将谈起条件来也会有底气得多,但他更相信卢队和将军的判断,等看似被动,但或许这是目前最好的办法,如果真的生出了变故,他们也并非不能一搏。 卢队和将军选择等,恐怕也不只为了验证延味羡和冯老的关系,而是因为现在副将和他们都并未到绝境,还不至于冒险。 又或许…… 何翊云忽然想到什么,问:“卢队有意笼络冯老?” 但转念一想没必要啊,一拍脑门道:“咱营里多的是驯马好手啊,不比他们蛮夷人的差。” 朱冀刚想夸他开窍,听到他后面这句瞬时黑了脸色:“驯马驯马,你以为冯老就只是个驯马师吗?” “不然呢?”何翊云细想一下,补充道:“差点忘了,他还是副将倚重的人。难道卢队是怕招降副将不成,欲请冯老从中说和?” 朱冀原想提点两句,现下方觉心如死灰,右手搓成拳擂了两下心口,气息深沉道:“非也,非也……” “冯老精通驯马只是其次,他和副将有私交不错,但他能为我们所用更重要的地方在于,他不同于寻常的蛮夷人,他对中原毫无偏见,相反,早年间还曾游历中原,可见此人虚怀若谷,深明大义。他还有过出入王室的经历。” 卢云琛稍停,又道:“只看这番,他的精心筹谋能否得偿所愿,如若成了,可见他是真的有能耐,我便没有看错人。” 尹从睿顺着卢队的话寻思,这么来看的话,他们此时等也不算白等,能不能拉拢副将另说,有机会能把冯老带回军营也是好的,比起身世特殊的副将,冯老一个上了年岁的驯马师,显然更容易拿捏,不怕他反了天去。 他当即眉开眼笑:“要是能把冯老从敌营挖走,那当然好了。所以卢队你说等,其实也是在考验的冯老的能力吗?” “先别高兴得太早,要是冯老连这关都过不了,就说明他不堪大用,卢队肯定不要他了。”朱冀给他泼了盆凉水,看向卢队道:“是吧,卢队?” 尹从睿不服输地说:“好像冯老是想要就要得到似的。” 卢云琛笑道:“这点你倒是说对了。所以对于冯老,我现在是取之留心,弃之可惜。” “若他助副将过了主帅中毒案这关,可见其才,但要留住这样才干的人定然不易,留住了也要时刻提防其心,以免其中有诈。可若错失了,副将得他如虎添翼,将来就会成为我们不可忽视的威胁。”卢云琛面带忧心地说。 “那简单,冯老如有才却不为我们所用,杀了就是,自然就没有后顾之忧了。”尹从睿不以为意。 朱冀瞪了他一眼:“杀不得。” “为什么?” “你没听卢队刚才说,弃之可惜吗?” 尹从睿有些糊涂:“说动敌营的人哪有那么容易,不过就是勉力一试。若冯老不愿,不杀他,难不成还放任他成为心腹大患吗?他眼下只是个驯马师,却在突厥这样的虎狼环伺之地尚且能如鱼得水,哄得主帅对他言听计从,纵有能耐却不能为我们所用,留着有何益?” 何翊云急切道:“取之留心,弃之可惜,弃之可惜,可惜啊!呆子。” 尹从睿还想争辩:“但冯老的意愿,又非我们能左右的。” “所以,对于冯老,我们是志在必得。我想,”卢云琛道:“或许要想让冯老转向,只需从副将入手。至于是不是这样,还要最后这番验证。如果并非我所想的那样,事情就棘手多了。” 尹从睿似懂非懂,但下意识地察觉到卢队虽然只说等,但这等好像也是至关重要的。 听卢队说到“志在必得”,何翊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其实刚才在听卢队提起的时候他就觉得奇怪。 “对了,卢队,你怎么知道冯老曾游历过中原,而且对中原人不抱偏见呢?” 这个问题,朱冀回答得很快:“你忘了,为了延缓驯马,我和冯老打过交道,也探过他的口风。” 何翊云脸上的震惊更甚:“你是说,这些都是冯老亲口告诉你的?” 他不解道:“可没理由啊,为什么呢?冯老不是一直装耳背吗?就算你探听,他也大可以用耳背搪塞过去,怎么还会和你透露这么多呢?” “以他的心性,出了惊马的事之后,你刻意接近他,且又是汉人,他应当警惕,说不定早就怀疑过你的身份,如何还能被你探到这么多消息?” “难道……” 第一百六十三章 洞悉 卢云琛接过他的话:“没错,他是故意泄露的。” 何翊云怔了一下,然后缓缓道:“故意泄露,真实的消息?” 说完,他还有些不敢置信。 冯老,这是大智若愚吗? “他一定早就怀疑上我们,之所以不动声色,还据实以告,就是怕被盯上。他以为这样,我们就不会多想。但他没想到的是,这无意中也暴露出他此前一直在佯装耳背。而他刻意避嫌,反而也引我们怀疑上了他和副将,和延味羡的关系。”卢云琛解释。 “这大概就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吧。” “当然,对于他主动透露的话,我也没有尽信。不质疑他对中原的态度,是因为他有个特别的姓氏。‘冯’,不属于突厥,而我问过士卒,他本姓苏农。爱马成痴,不喜约束,自愿割舍显赫的族名,却偏偏从了个汉人的姓,还能混迹于军营,委实有趣。” 不过改个名姓,也非特例,算不得稀奇,尹从睿没能体会出何处有趣,只是纳闷:“他若是早就怀疑我们,为什么推迟驯马,这不是相当于在帮我们吗?” 沈亭修纠正道:“也是在帮他们自己。应该说,帮我们只是凑巧。要确保秦瑄得手,又没那么快被发现,说不定他们原也有个计划,我们令马群躁狂刚好也是他们所希望的。” 朱冀恍然,觉得很有这个可能:“我说呢,怪不得当时我想走,那冯老还拉着我叙了好一阵话,也没喝酒啊,喋喋咻咻个没完,净回忆往昔了,我还当他是上了年纪才会如此。现在想来,他压根就是拿我当借口,不想提早出手驯服惊马。” “亏我还挖空心思想着怎么拖延他,原来被消遣的人是我。想必我不去找他,他也不会遂了闻代巡卫长的意去驯马。” 尹从睿乐呵呵道:“是了是了,冯老头儿铁定是在消遣你。” 赶在朱冀伸手敲他脑门前,他岔开话题道:“你们说,假设我们猜的是对的,冯老要借延味羡撕开局面,他会怎么向延味羡传信呢?” 沈亭修淡淡道:“受过特训的人有时不需要接收指令,除了服从,他们也会揣度主人的意思。察言观色,审时度势是最基本的。如果这点本事都没有,冯老也不会选他。” “但这不是寻常任务,而是替罪,很可能也是替死。还有人对自寻死路积极的吗?”尹从睿咋舌道。 主帅大帐的另一边。 众将领议论了好一阵,暂时也找不到线索上的突破口,仅凭现有的物证和获得的证词来看,发现蜂蜜罐辐射范围近五百米,扎营的帐篷不在少数,不足以锁定有重点嫌疑的人。 倒是涂坤克一反常态,没有急着和众将领一起梳理线索,而是掂量着那只带有泥渍的蜂蜜罐,看得出神。 他也感到这个物证出现得蹊跷,上面裹挟的泥渍似乎也很奇怪,竟微微有些湿润。 凶手一定早就处理好剩余的毒药,就算就地掩埋,也是埋在土层深处,没那么容易能被找到,就算罐子周围沾连土渍,也不应该是湿的。 倒是午后有过落雨,具体是什么时候下的说不好,但去伙房查验前是晴天,从伙房回到大帐又过片刻才隐隐听到雨声。 如果罐子埋下时间就距那时不久,却是极有可能被浸湿。 也就是说,这是有人刻意送上门的物证,显然是为了伪造假证,栽赃构陷。 听那报信的士卒回禀,这只蜂蜜罐被发现的地方距离他的营帐很近,看上去分明就是冲着他来的。 但涂坤克仔细一想,这样的构陷太过明晃晃,未免拙劣,若是存心栽赃他,却把物证藏在距离他营帐这么近的地方,故意留下破绽,分明意不在置他于死地。 那又是为了什么呢? 想到蜂蜜罐辐射远近的人,他突然意识到或许栽赃他只是表象,埋罐子的人真正想栽赃的其实另有其人。 既是栽赃,发现蜂蜜罐的地方不能锁定某一个人,那关键一定就在罐子本身。 但饶是他把这罐子看出花来,也和那个装炙羊肉的盘子一般,无甚特别。 医师辽因从旁问道:“校尉可是发现有何不妥?” 涂坤克摇头:“并未。”接着便唤来一个士卒把蜂蜜罐好生处理了,最好选个僻静处掩埋,毕竟里面还有残存的毒药。 但那士卒刚从外面的泥泞路上回来,出去时不慎脚底打滑,摔倒前仍努力护住蜂蜜罐,不想还是打碎了。 “哐当”一声,陶片大小不一地零落到地面上,众将领都掩住了口鼻。 只是那士卒惊慌间顾不得其他,连说了好几声“属下罪该万死”,然后抬手想去拾起那陶片,却在空中闻到一阵气味,纳闷道:“好像是果醋的味道。” 涂坤克走过来:“果醋?” 士卒递过一块位于罐底的陶片,用手拂了拂。 涂坤克果然闻到醋味,但其间还飘散着果香。 “这就是果醋?” 不明所以,只是听到“果醋”二字,来自伙房的万葛沙解释道:“涂校尉有所不知,为免浪费,伙房会将未用完的果子制成果醋,果子的甜味可以冲淡醋的酸涩,用作佐料或日常饮用皆可……” 身边的奇孜慌忙扯了扯他的衣角,示意他别再说了。 “哦?”涂坤克状似随意地问:“是谁想出来的主意?既避免了铺张浪费,又为饮食增色不少,如此巧思,定当嘉奖。” 万葛沙没多想,回说:“除了炊事长,还有谁能有这样的巧思。我们虽得配方,手艺却难及炊事长万一,调出来的味道总是差强人意。” 以为涂校尉当真要嘉奖,他忙不迭地说。 “你过来。” 万葛沙走上前,就听涂校尉说:“依你之见,这空气中的果醋味道可是炊事长的手艺?” 万葛沙低头看到一地的陶片,想到这似乎是刚才有人搜寻带回的重要物证,说是藏有下在炙羊肉里的毒药,这才明白为什么刚才奇孜会向他示意。 他差点就陷炊事长于不义了。 “不,不,不是。”万葛沙忙改口道:“炊事长的手艺要比这好多了。不,不知这是谁在滥竽充数,学得一点都不像。” 他刚才一吸鼻子,就闻到了桃汁、梨汁、葡萄汁和桑甚汁的味道,这样的组合他只见炊事长调配过一次,虽然不知道为什么物证罐子里会带有果醋的味道,但无论如何炊事长都不会在炙羊肉里下毒的,所以他急中生智,否认了果醋和炊事长之间的联系。 涂坤克沉了脸色,厉声问:“当真不像吗?” 但看到万葛沙战战兢兢得直哆嗦,他很快重新放缓了语气:“那……你能辨别出这是谁人的手艺吗?” 万葛沙飞快地眨着眼睛:“掌事和副掌厨的手艺各有千秋,此人果醋学得四不像,真是无从分辨。” “大胆!你方才还说得头头是道,果醋分明没有问题,你言辞闪烁,语焉不详,等同于知情不报。好啊,若是你们伙房谁都不肯开口的话,那便都拖出去斩了。”涂坤克说着就要抬手。 “慢。”说话的人是延味羡。 “涂校尉息怒。” “果醋确实出自我手。” 涂坤克神色一凛。 第一百六十四章 报恩犯上 他先是扫了方才明显是在说谎的万葛沙一眼,接触到他明显慌乱而心虚的神色后,猜到是怎么回事,继而满是威压地朝向延味羡走去。 “空气中飘散果醋味道,你既承认了出自你手,那也就是说,你也认下这只蜂蜜罐是属于你的咯?” 伙房众人皆屏息,心里五味杂陈,有震惊不解的,亦有担忧惶恐的,他们虽都不敢相信炊事长会和主帅的死扯上关系,但证据就摆在他们面前,由不得他们不信,最让他们产生动摇的是,炊事长甚至还主动承认了此事。 伙房,这是要大祸临头了吗? 同时,其余几人也都十分担心万葛沙,他为了替炊事长解围,不惜作伪说谎,若是炊事长真的遭难,他多半也难逃一劫。 现在,他们是真的分不清到底什么才是真相了。 一身刚直忠义,平素历来克尽己责的炊事长,竟会行杀人之事,先前还隐藏得那样好,还是说,是有人故意在蜂蜜罐里动了手脚,欲针对炊事长,或者,只是因为主帅之死难以了结,才会有人伪造证据,想让炊事长顶罪,让此案盖棺定论。 但如果炊事长实际上并未下毒,他缘何自己站出来承认呢?如此,不就无转圜余地了吗? 想到刚才的情形,涂校尉盘问无果,盛怒之下扬言要把他们伙房的人尽皆斩首,似是决意宁错杀不放过,炊事长挺身而出,应下此事,难道是想牺牲自己,保下众人? 几人都想替炊事长求情,不单是因为怕被波及,也是因为在他们心里,炊事长绝不是那种会枉害他人性命之人,他明明是最嘴硬心软的那个,平时有学徒犯了错,他面上惩戒,却常有徇私,不过总是把老好人的位子让给身边的人罢了。 几名掌厨和副掌厨都知道,炊事长实是勤勉良善的人,从来都是以身作则,伙房正是因为有他引领,心才会这么齐,他们都不想失去这样一位掌事。 万葛沙是其中最沉不住气的一个,涂校尉已经转过身朝炊事长去了,他硬是跪爬着上前,一手抓住了涂校尉的袍角,声音颤抖。 “涂校尉真的相信炊事长所说吗?涂校尉……你祭出伙房全部人命,胁迫炊事长作出抉择,这和屈打成招有何分别……如果涂校尉根本不在意真相,只需要一个交代的话,那我万葛沙也愿认下,这只蜂蜜罐是我的。” “果醋的配方我知道,伙房也不单只有炊事长能制果醋。炊事长定是错认了,这只蜂蜜罐就是我的。” 延味羡面露微愕,这是他万万没想到的,他想抬手示意万葛沙别冲动,但涂坤克根本没给他这个机会。 他身形一顿,很快停下了步伐,毅然转过身,怒视着万葛沙。 真是个不怕死的。 延味羡这样道貌岸然之徒,竟也有人愿意为他而死。 “你以为你这么说,炊事长就无罪了?你明知道这只蜂蜜罐是谁的,却故意含混其词,我还没治你的罪,至于其他人,是不是无辜还不一定,你们一个都逃不掉。都自身难保了,还想当救世英雄?还是先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吧。” 涂坤克不屑道,觉得未免好笑。 在他看来,万葛沙这番欲盖弥彰的说辞没有任何意义,只是更坚定了他对这只蜂蜜罐归属的结论。 结合先前秦瑄袒护延味羡的态度,他现在更加确信,毒药来源一定和延味羡有关,至于下毒,不是他利用职权假底下的炊事兵之手,就是他和秦瑄里应外合。 正因为他是受秦瑄指使,秦瑄怕他扛不住刑罚威压或是因为别的原因将自己出卖,事情会败露,才会那么护着他。 本来还愁找不到证据揭露秦瑄,现在倒也不必那么麻烦了,锁定了延味羡,揪出秦瑄就只是时间问题。 只是,令他没想到的是,延味羡竟深得人望。 在他落魄时,不管是伙房的人,还是众位将领,无一人落井下石,甚至还有人甘冒性命的风险,变着法儿地替他求情。 而更令他看不透的则是延味羡,明明在蜂蜜罐打碎前还坚持辩称自己无罪,却在他以伙房众人性命相要挟时,挺身站了出来。 秦瑄这样狼子野心的人,身边也会有这般忠直心软之人替他卖命? 延味羡选择在此时松口,又是存的什么心思? 涂坤克没有再继续想下去,他坚定的无非一点,延味羡和秦瑄在中毒案里一定扮演着至关重要的角色,主帅被毒害是真,无论延味羡此举是为了什么,他都必须揭露秦瑄的不臣之心及其犯上作乱的图谋。 至于延味羡身上那些让人看不清的疑团,根本就无甚紧要。 以秦瑄的城府,能笼络一个伙房掌事,实在不足为奇,又或许,延味羡本就是和秦瑄一样,不过伪善。 涂坤克这么想着,欲抬手拂去万葛沙紧攥住不放的手,但万葛沙说什么也不放,他一时竟也挣脱不开。 想不到小小副掌厨,为阻拦他,竟迸发出了这么大的能量。 “松手。” 万葛沙接连摇头,更加重了手中的力量:“涂校尉,主帅暴毙,大家都很难过,但我想若是主帅还在,他也不希望用冤杀另一无辜之人来平息这件事吧。” 他的声音渐轻,语气变得愈发无力,眼角隐约可见浅淡的泪痕:“在绝对的威压面前,真相,就真的一点都不重要吗……还是说,这里本就无人在乎所谓的真相。” 炊事长犯险,如果真是为了保下伙房的其余人,这份恩情,应是值得以命相偿的吧。 他出身平平,人微言轻,却也分得清真心和假意,炊事长在军营那么多年,就不曾苛责亏待过底下的人,相反,还予过他们良多规训,有厨艺上的,也有为人处世上的,这也是为什么,他们即使常遇不平坎坷,也不曾怨天尤人。 起初,他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炊事兵,笨手笨脚,不会说话,得罪了人不免被针对,对世俗人心多有失望,对营中将领之间的尔虞我诈也知之甚少,也是经由炊事长的提点,才渐渐摸索到在营中生存的门道。 第一百六十五章 真相是否重要 他一度心灰意冷,认定军营不是自己可以久留之地,要不是炊事长不嫌他粗鄙,将他收作学徒放在身边,在琐碎平淡的日常里以身践行,传他技艺,教他立世准则,恐怕现如今的他不是庸碌自轻,就是仍旧过得如从前那般浑噩。 在他心里,对炊事长的敬重与他的职分无关,亦如炊事长当初会对他施以照拂,也并非因为有利可图,这一点不是靠说说而已。 世人皆有趋利避害的本能,试问有几人能心思澄明至此,予人好处,不计得失,不求报偿,当危险降临时,还想着替身边的人善后,将重担揽在自己身上。 在遇到炊事长以前,万葛沙自问从未见过这样的人,也一度以为世上原是不存在这样的人的,所谓仁者仁心,不过是说书人杜撰的一种欺世神话,但也是炊事长让他学会了相信。 从初生牛犊到怀疑一切,对身边的人事黑白难辨,到渐生善意,再到卸下防备,赤诚坦然,信任以对,这之间的转变绝非骤然,全在一朝一夕之功。 相处的时间越久,万葛沙对炊事长的了解愈深,所以他坚信,谁都可能为了一己私利举起屠刀,背弃原则,可炊事长一定不会。 也许也是源于这份笃定,在伙房被传召入主帅大帐,周围的人都在议论恐会大祸临头的时候,他也不曾陷入过恐慌,当其他人面对这样的审讯时会如何他不作假设,但只要炊事长在,就一定会护着底下的人。 炊事长刚才一直在强调“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万葛沙对他的隐忍和无奈感同身受,但这件事牵连甚广,场上的局势变幻莫测,他一直未曾看得分明,纵是想为炊事长说情也帮不到什么。 一时的无心之失,本想力证炊事长勤勉尽职,却还是陷他于不义。 这究竟是否是一个局,万葛沙说不好,但观涂校尉咄咄逼人的态度,似乎意有所指。 他看似是冲炊事长而来,但如果真是想用无辜之人的性命尽快了结主帅中毒的案子,从身份职权上看,他本有那么多可以掩盖真相,草草了之的机会,在从毒素中检验出乌头碱的时候,在调查原料采购安排的时候,在他自己深陷怀疑的时候,但他都没有。 相反,当秦副将拒用滥刑,坚持一视同仁时,涂校尉分明还卖了他一个面子。 其实仔细想来,他要是存心让炊事长扛下此事,完全可以紧咬不放,毕竟和众将领相比,伙房掌事的更迭就显得微不足道多了。 所以他一定是在意真相的,只不过不知为何有所顾忌,总之炊事长不像是他真正的目标。 公然拉住涂校尉的袍角予以质问,万葛沙其实也不过是在赌,赌涂校尉也不想让真相石沉大海,赌他意不在除去炊事长。 波谲云诡的纷争他没本事掺和,军政机要也不是他一个小小副掌厨能够横加干预的,但他绝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炊事长沦为他人争斗的牺牲品。 他一向软弱,但不知道为何突然就不怕了,可能是看到了炊事长的刚毅无畏,看到他舍命相护,可能是想到以往的那么多日子里,炊事长总说,每个人的能力或有大小,见识或有长短,但怎样都好,去做你认为正确的事,那便是值得了。 他总是忍不住想,究竟什么才算正确和值得,处于自己的岗位上不出差错,与人为善,得空了研究新的菜式,证明自己的小小价值,便就是无憾了吧。 但看到炊事长突然改口,揽下莫须有的罪责,愿意用自己为代价去换取更多人活着的机会,那一刻他不再持有坚定的立场,不再追究黑白对错,考虑的只是更广阔意义上的值不值得,好像自己的性命和伙房众人的安危前途比起来,微如草芥。 万葛沙知道,炊事长在率领大家来到这里之前,就没想过活着出去,之前不认,是因为侥幸,以为公理尚存,但当案件迟迟不能推进,众将领逐渐失去耐性,他料定自己自己逃不过了,但能让其他人免受牵连也是好的,才会这么奋不顾身。 有的人并非不惧死,不惜命,只不过在他们心里,始终存在着一杆无形却又举重若轻的秤,在岁月静好时,左右守衡不动分毫,可一旦遇到风波动荡,他们太清楚该作出怎样的割舍,才能守住自己的本心。 所谓是非与道,本也无他,全在本心。 曾几何时,他看不真切炊事长的本心,有过不屑,怀疑,有过迷茫,不明,到现在也不敢说全部看清,但他能够确定的只有一点,炊事长行事必定所图非恶,他不应枉送性命,折在这里。 如果他就这样任凭炊事长被发落,什么也不做,往后的数个日夜,他不可能安寝。 听到万葛沙提及“真相”二字,涂坤克恍了一下神,很快又恢复了冷峻,目光如炬:“真相,我当然在乎。不顾忌手段,出此下策,就是为了破除迷雾,找到真相。” 说到后来,他的话音低沉了下去:“你怨恨也好,说我无情也罢,唯独在肃清真相这件事上,我不会姑息放纵,不管那人是谁。人在所知甚少时难免一叶障目,有所错信,这都是正常的。很快你就会明白,你现在的莽撞到底有多幼稚。炊事长是不是无辜,你何不听听看他怎么说……” 尽管涂坤克的面色有所缓和,万葛沙仍是没有松下手中的力道,将那衣角紧紧攥牢,生怕一放松,被涂校尉甩开,就再没有机会和他说上话,也便再救不了炊事长了。 听涂校尉的意思,真相对他来说亦是至关重要的,这是否意味着,在没有找到确凿的证据以前,炊事长还有机会活命…… 但他话里话外似乎又意有所指,炊事长是不是无辜…… 炊事长,当然是无辜的,他和主帅素无仇怨,也深谙在军营明哲保身的道理,没必要蹚这一趟浑水。 第一百六十六章 不以方寸观尘,凭心所向而直言 他根本没理由谋害主帅,还用会和他联系上的乌头碱下毒。 炊事长心怀仁义,刚直不阿,可他不傻。 涂校尉对炊事长的怀疑,到底从何而来…… 万葛沙匆忙一思索,本能地还是选择相信炊事长的为人:“涂校尉如果是因为毒药里含有乌头碱,炊事长身为伙房掌事,享有采购调度权,因而认定他参与其中的话,那蜂蜜罐出现在涂校尉的营帐周遭,且您又与……” “啊,啊欠……”多善猜到万葛沙想说什么,见势不妙,忙用咳嗽声加以警醒。 奇孜一抚脑门,连连摇头,对万葛沙满是失望,他原以为万葛沙只是一时情急,口无遮拦,心里总还是明白尊卑之别,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是万万说不得的,没想到他还真是实心眼,缺根筋。 就算涂校尉现在摆脱了嫌疑,关于刚才聚集在他身上的疑点,也不是能轻易提及的啊。 这不是揭人伤疤,公然往枪口上撞吗? 万葛沙竟连这点自觉都没有。 难不成他以为这样说了,涂校尉就会悲天悯人,以己度人,替炊事长鸣不平了吗? 也许在方才,对于他提到的昭昭公理,还有对真相的坚持,涂校尉的确生出些许恻隐,但这并不代表他就会消除心中的疑窦,抛开偏见,为一个和中毒案有着莫名纠葛的人伸张正义。 这不是涂校尉的作风。 在营中多年,谁人不知涂校尉和秦副将的暗中角力,饶是秦副将那般不争功不冒头,任人挑不出一点错处来的良将,只因为得主帅青眼,出身显赫,就平白成了他的假想敌,这么多年来如履薄冰,迎也不对,逆也不是。 在涂校尉眼中,秦副将于他,便是扶摇途上那一块威胁最大的拦路石吧,一旦生了嫉恨和不甘,也就难辨黑白,真可作假,虚可成实,再如何正确的也会被定为错处,一念因果罢了。 在炊事长还未来到军营谋生,还未成为炊事长以前,奇孜就已经是伙房的一员了,主帅是如何力排众议,炊事长又是如何以实力取胜留任的,他都看在眼里,心里自然明白涂校尉和炊事长之间的嫌隙。 以方寸观尘,人心中的成见宛如一座高山,因所见所思不同,抉择便不一,无人有权对旁人加以置喙,奇孜其实完全能猜到涂校尉是如何看炊事长的。 出身微贱可能只是最浅表的原因,涂校尉真正不能容忍的是炊事长不结党,不屑曲意逢迎,一身傲骨行于世,偏能将声名和人心尽入囊中,好似做什么都不费吹灰,这和他一贯的准则大不相同,或者换言之,他不信有人纯良乏谋,无钻无营,便能在军营这个地方活得游刃有余。 炊事长却是一个例外,除了低微的出身,过往迫于生活,行走于秦楼瓦肆的不堪经历,澄净得几乎是一张白纸,他通透机敏,纵览风云涌动,依旧抱拙守真,不偏分毫,这和涂校尉信奉的准则完全悖逆。 炊事长不争抢,不搏杀,偏安一隅,好像什么都看透,时而又佯装糊涂,在涂校尉面前总是恭顺有余,敬畏不足,不怕与他冷面相对,但又步步谨慎,叫他难以捉摸。 炊事长对涂校尉而言无异于是一江春水中骤起的涟漪,是阴霾暗处的破晓天光,是深渊里的迷雾,是打破教条的一缕悸动,是万千不变里陡然滋生的变数。 变,意味着脱离预料,不可掌控,是涂校尉最不想看到的。 炊事长就是这样一个始终令他看不分明的人,可能已经不能用纯粹的善恶来界定了,而他的直觉和过往识人的经验又告诉他,这个人的身份定不会如表面上那么简单,因此炊事长对他越是避而远之,他越是疑虑深重。 在他心里,始终存在这样一个疑问,炊事长凭什么? 他凭什么得到士卒将领们的交口称赞,凭什么自以为是,妄想能凭借他的小聪明在军营里明哲保身? 他看似无所求,但一定是冲着什么来的,一定。 奇孜有时会觉得涂校尉其实在某些地方和博朗将军很像,特别是在喜怒形于色这点上。 涂校尉这个人好大喜功,却也沉得住气,很难被人看穿,但他讨厌一个人,真是一点都隐藏不了,面色不至于很难看,但眉宇间的纠结,话语里的板正生硬,都明确地传达了他的嫌恶。 其实他不曾找过炊事长的茬,炊事长对他也很客气,但奇孜还是看出涂校尉和炊事长之间微妙的关系。 涂校尉本就对炊事长不太放心,现如今又抓住了错漏,何况炊事长已应下了作为重要证物的那只蜂蜜罐的归属,他自是不会轻易饶过。 奇孜还以为看出这些的不只有他,也着实是替不通人情世故的万葛沙捏了把汗。 万葛沙并非木讷蠢笨,一向也谨言慎行,如此冒失定是因为关心则乱,炊事长毕竟是他的师傅,两人相交甚笃,再者,炊事长是否和此事有关还未有定论,会主动承认,揽下嫌疑,大有可能是屈于胁迫,他当然也是站在炊事长这边的。 涂坤克瞪了奇孜一眼,他的那声咳嗽来得也太不合时宜。 他其实并未气恼,相反,万葛沙至情至性,为救延味羡胆敢冒险犯上,他还挺想听听接下来的话,他也知道,那会是他人不敢说的真话。 “且我什么?说下去。”他回以万葛沙一抹尚算友善的眼神,然后趁他愣神的瞬间弹开了他的手,示意他起身回话。 万葛沙看向伙房其余人的方向,但不论是刚才出声提醒的奇孜还是其他人,都低垂着头。 他闭眼,深吸一口气,兀自说了下去:“且您和与主帅中毒干系甚大的炊事兵拓钦存在私交。和您比起来,仅凭现有的证据,炊事长实在算不得有罪。涂校尉分明一清二楚,还是以伙房全员的性命施压,威逼炊事长应下蜂蜜罐是他的,为的是什么,相信大家自有公断。涂校尉在想什么,也只有您最了解自己。” “万葛沙什么都不是,不敢诬指涂校尉,但也不会眼睁睁看着炊事长替他人背负污名。真相如果真的重要,涂校尉当真在乎,就别再牵扯更多无辜的人进来,让事情更加复杂了。” 他早就隐约猜到,涂校尉拉炊事长下水只是投石问路,他意根本不在此,百般迂回,如果只是将真相越推越远,那有何意义? 所以他觉得有必要再给涂校尉提个醒,当然,也是为了替炊事长解围。 第一百六十七章 自澄机会,一问一答 涂坤克不由地感到心惊。 此刻的万葛沙再不像先前的无遮无拦,肆意莽撞,可以说是判若两人,尽管仍是存心替延味羡洗刷罪名,但言辞间明显有所收敛了,竟还有几分试探的意味。 他确信自己不曾留意过这个小小副掌厨,虽佩服他有几分真性情,铤而走险,仗义执言,但在万葛沙说出这番话以前,自己却实是未将他放在眼里的。 他在想什么,只有他自己最了解自己。 莫要牵扯无辜,让事情更加复杂。 万葛沙的话字字珠玑,令涂坤克头皮发麻。 他自是知道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让秦瑄事败,将真相摆在众将领面前,但万葛沙缘何会说出这样一番话,他究竟发现了什么? 抑或是,猜到了什么? 不应该啊…… 涂坤克收敛散逸的心神,强令自己冷静,但还是不免有种被他人扒光洞见的难堪,尽管他已经极力想要掩藏那一缕慌乱。 他面色如常般开口,就像是听不懂万葛沙的提醒:“若能像你说的那般轻易,谁愿复杂?如今所见不过冰山一角,其下还藏着什么,谁都不敢妄言。我从始至终都不曾偏离过初衷,也完全可以担保,不会放纵有罪之人,亦不会牵累无辜者。” 言下之意,如果延味羡当真与中毒案无关,便不会胁迫他枉承污名,更不会冤杀伙房众人泄愤了结。 他也并未说谎,因为一开始扬言斩首,用伙房众人的性命施压,只是想借机试一试延味羡的反应。 事实证明,他猜得不错,延味羡确是个软心肠,重情义,且顾忌良多,尽管看不惯这副不染流俗的自命不凡,但如今这样的情形下,不得不说他以往不屑一顾的君子仁义,倒显得颇为顺眼起来。 因为这样的延味羡,实在太好拿捏,而只要秦瑄对他心存偏护,就很难不自乱阵脚。 万葛沙不是很相信涂坤克说的话,没有立即回话,只是死死地盯住他,这时理智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想到伙房众人的嫌疑还未洗脱,炊事长又遭了难,该说的都已经说过了,现在实是不能再激怒涂坤克了,便松下了手里的力道。 奇孜小心打量着涂校尉的神情,还好,并没有出现他想象中的怒不可遏或是欲除之而后快,情绪十分稳定平和,看来万葛沙刚才的冒失之言并没有冲撞到他。 这可能是不幸中的万幸。 “还愣着干嘛,过来。”奇孜用手捂嘴,一个拉带把六神无主的万葛沙拎回了自己身边。 趁涂校尉大发慈悲,还是把惹祸精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让他休要糊涂生事才是。 万葛沙略带歉疚地和伙房其余人等关切的目光接触,而后暗自垂下头,无奈地轻叹。 延味羡见涂坤克看着他若有所思,索性径直上前一步,接着原先的话又重复了一遍:“罐中果醋出自我手不错,蜂蜜罐也是我的。” “涂校尉还有什么想问的?” 涂坤克轻笑:“这个自然。但是在此之前,我想确认一点。” 说着,他瞥了一眼埋头沉默的万葛沙,接着说:“若我未曾逼迫施压,伙房之人安然无恙,你可会主动认下蜂蜜罐是你的?” 这是个坑,隐匿不报本就其心可诛,不管原因为何,一旦说不会,便再难说清了。 这个坑,延味羡识别得很快,避得也很快:“会,但一定不会那么轻易就应下。” 涂坤克的笑意更甚:“你倒爽直。那你且解释解释,为何先前第一时间不认呢?” “还是那句话。” 延味羡凛然无惧,义正辞严地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涂校尉认定我就是下毒之人,咄咄相逼,先前仅是因为和我有所关联的乌头碱就对我诸多猜疑,若再有了蜂蜜罐这一条,我应下了岂非是在求速死?校尉以为我延味羡铁血硬骨,不予争辩,就真的是嫌命太长了吗?现如今应下,不过是不忍更多的人因我一人丧命。” “好。”涂坤克没再迂回:“我给你一个自澄清白的机会。现在开始,我问,你答。” 延味羡颔首,从容不改:“是。” “这只蜂蜜罐里的果醋制于何时?” “几日前。” “用途为何?” “驱味,调料。” “共制有多少罐?” “仅此一罐。” “何人可证?” “无人。” “我劝你慎思再答。” “无人。亦无人制果醋能及我七八分神似。” 延味羡略一停顿,补充道:“罐子属于我,但下毒一事我全不知情。罐子,从今晨起就不见了。再次看到它的时间,我与校尉一样。” 涂坤克只是强调性地问:“何人可证?” “无人。”延味羡还是那句话。 气压低沉得令人窒息,稍一停顿后,涂坤克笃定道:“那你所言,皆不足为凭,亦不可信。” 蜂蜜罐不小心丢了,或是遇贼人抢了盗了,本质上并无不同,只是偏会这么凑巧吗? 伙房重地,戒备森严,一应原料器具皆齐全,只是不见了一个蜂蜜罐? 偏是作为主帅遇害重要物证的蜂蜜罐。 只不过涂坤克嘴上说着不信,心里却有几分打鼓。 因为如果延味羡想将自己完全摘个干净,似乎没有必要咬死这样的果醋,他只制了一瓶。 是真的坦荡,还是另有所谋? 他一时也看不分明了。 说是自寻死路,延味羡却又等到了现在,而先前是那样刚直不屈,但说他深谋远虑,意有所图,每句回答又愚笨至将自己推向险境。 他,是在替秦瑄做事吗? 所求,究竟为何…… 涂坤克略一沉思,道:“你确定,没有什么需要补充的了?有的话,现在就可以……” 他突然想到,有没有可能,延味羡的种种行径并非出自本心,只不过是受到胁迫,全属无奈。 或许,他只是身不由己地闯入局中,成了他人操纵的提线木偶。 如果延味羡当真是有难言的隐衷,现如今挺身而出便是那仅存的一线良知占了上风,他不该因为秦瑄的缘故,先入为主地对这一介庖厨心存敌意的。 机会,他给了,但延味羡可否愿接,就不是他能预料的了。 “再没有了。”延味羡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明,涂坤克没有勃然大怒,反而还在言辞间留有余地,倒叫他心里打鼓。 他低头挽了挽衣袖,再抬起头时眼神不着痕迹地掠过众将领的方向。 因为他所处的位置视线所及处除了众将领,医师辽因,同时也有小兵拓钦以及引路人一行,因而这个举动并不算显眼。 第一百六十八章 丢出破绽,使命必达 但这一掩饰意味十足的眼神还是没能逃过秦瑄的眼睛。 他可能读不懂延味羡的眼神想传达些什么,但他和冯老却十分熟稔。 几乎是在延味羡抬眼的同时,冯老将手负于身后,微眯了眼睛。 秦瑄就站在冯老身侧,捕捉到这一变化易如反掌。 自从相依为命的养子冯锐死后,冯老表面如常,但内心深处没有一日不在筹划复仇之计,在和秦瑄达成一致后更是全心系于此。 这些年来,他掩藏锋芒,远离王廷,借驯马师的身份扎根军营,为免引人猜忌,他已不动声色地改掉许多习惯,遇事锁眉,负手沉吟便是其中之一,毕竟有些习惯断不是一个寻常只知驯马的老者该有的。 为了少惹是非,佯装耳背也是刻意为之。 只是习惯一物非朝夕可成,年深日久更是跗骨食髓,要割舍谈何容易,在冯老策划入军营前花了很长一段时日才勉强能将过往习惯一一抛弃。 刚入军营时,冯老偶会暴露出一些微小的习惯,好在都有秦瑄巧妙为其遮掩,因此就算已经数年,冯老也再未在人前出过差错,秦瑄对他从前那些习惯也仍是了然于心。 今次,这样微妙的情形下,冯老莫名展露多年前的习惯,秦瑄已然惊愕,但更令他狐疑的是冯老的反应分明是在和延味羡传信。 直到这一刻,他才明晰延味羡下毒的缘由。 之前苦思不解,不过是不理解延味羡冒险下毒的动机,但追根究底也只是在延味羡和主帅这二人身上打转,万万是联系不上冯老这一层的。 如果有了冯老,那就等同于是拨云见日了。 秦瑄微微拧眉,视线低垂,撇了撇嘴角。 冯老这般做,牵连上一个延味羡,自然是为了替他善后,杜绝后患,求一个万无一失,虽不知延味羡因何效命冯老,抱必死之心奋不顾身,但冯老倚重信任的人,定不会畏惧权势,贪生怕死,亦不会首鼠两端,背信弃义。 就算自己私心里确是想保全延味羡,延味羡也未必愿意领他的情。 他就算要救,就算能救,最好的情况也无非是救下一个求“生”的人,但显然,延味羡不属于这样的人, 为了完成与冯老的约定,摆在延味羡面前的路不是似是而非,但也从来不是一个可供他从中择一的选择题,而是一个写好终局的必经之路,归路即亡途,途中有的是险象环生,荆棘叵测,但一定不会有生机,写好的终章,出发即注定。 秦瑄拼命想由点及面,为延味羡在主帅中毒案里寻得一线生机,但令他始料未及的是,延味羡要求的居然是替死,他不想活。 他该怎么做,才能让延味羡改变主意,又不致把自己拖向旋涡? 冯老虽一心为他,但他将延味羡隐藏得那样好,差一点就把自己蒙在鼓里,延味羡又直接听冯老的调令,自己再如何示意恐怕也是于事无补。 一步错,满盘皆落索,到时不仅冯老的费心布置落空,他和冯老也会有生命之忧。 除非……他能让冯老改变主意,放弃延味羡这步后手。 秦瑄收敛心神,把思绪集中到眼前,但却诧异地发现了一抹来自身旁的眼余光,是冯老。 冯老不知何时将目光落到了他身上。 秦瑄下意识看向冯老身后,见他早已将负于背后的手收了回去。想必,他是猜到自己已经洞悉了延味羡的身份。 秦瑄刚想用眼神劝阻,就见冯老轻移下巴,微不可察地冲他摇了摇头,随后很快移开了目光,还刻意往前挪动了一些位置,不容分说的意思已经很明确。 延味羡一身浩然,回答完涂坤克那几个提问就一直从容地站立着,不动分毫,不卑不亢,偶有一阵掀帘而过的风将他的衣衫簌簌扬起,但他的神色几乎未改,他看似承认了嫌疑证物归属于他,但从未真正认下罪行。 诚恳的应答,看似将自己置于险境,但反而令人生疑,倒激起了众人的怜惜,就连涂坤克也忍不住再确认一番他的回答有无错漏。 但延味羡就像是吃了称砣铁了心般的不识时务:“涂校尉不必再细究了,我会为自己所说的每个字负责,也是真的没有任何想再补充的了。” 当众人都以为他的话应该就到此为止了的时候,谁知他又是不知死活的一句:“炊事长职分,乌头碱,蜂蜜罐于我,不正如私会拓钦之于涂校尉吗?校尉深陷指控时,又有多寄希望于辩驳呢?” 言下之意,如果辩驳有用,你又因何会被卸职调查呢? 万葛沙环视左右,眨巴了几下眼睛,弱弱地开口:“炊事长,要不你还是……” 感到身旁的奇孜憋着一股劲拼命拉扯他的衣衫下摆,他咽了下口水,还是悻悻地把话说完:“再,再……想想吧。” 念在声音小,许是除了伙房这边的人,没有被其余人听到,奇孜赶紧叨咕了几句作为提点:“现在什么情形,还敢往上撞?不要命了?炊事长疯了,你也跟着疯了?况且你这话现在说,已经晚了。” 万葛沙没顶嘴,但他觉得奇孜的话说的不对。 炊事长向来警醒,他如果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那一定不是往枪口上撞,也不是疯了,一定是故意的。 既知涂校尉逆鳞,还要当着他的面点他也曾是重点嫌疑人,还被卸了职分,一定不是存心要激怒他。 也许,这正是炊事长另辟蹊径,于绝境处想下的一剂猛药?虽同为嫌疑人,但谁说这不是一种同为天涯沦落人呢? 莫非,炊事长是想和涂校尉拉近关系,博取他的感同身受,换位思考? 万葛沙狂压下惴惴不安,跳动不止的心,暗自祈祷炊事长没事。 但他可能怎么也想不到,这确是延味羡刻意为之,只是为的却不是换取同情以求饶。 恰恰相反。 延味羡用着冷硬的语调,说完最扎人心尖的话,然后一脸镇静,堂而皇之地察看涂坤克的反应,心说:那么沉得住气不像你啊,我话都说到这分上了,你不会还想给我找补吧?你怀疑我啊,你倒是怀疑我啊。主帅死得一点也不冤,而我,也终归是要为冯老办成这件要紧事的。 在回答那几个问题时,他看似不假思索,在无意中暴露出破绽,但其实是刻意想让涂坤克抓住马脚,借题发挥,只是为免打草惊蛇,表面上他仍需维持咬死不认的立场。 只是不知怎的,涂坤克竟没有就此大做文章,还有替他开脱的趋势,一改平日好大喜功且自负的作派,竟沉稳了起来,当真奇怪。 可他分明不可能有所觉察的。 延味羡只得再下一剂猛药,也就是言语激将,不出意外的话,涂坤克断不会还如此沉得住气。 第一百六十九章 心理博弈,雾里看花 帐内的人俱是侧目,伙房众人的心不免揪了一下,尤其是几名平日跟在延味羡身边的掌厨,除了心下狐疑,便是替炊事长捏了把汗。 唯有万葛沙始终怀着一丝希冀,认定这番言语激将实是炊事长刻意为之,是以退为进之计。 其余的人,包括粗线条的博朗将军也很快意识到延味羡说这话是在挑衅。 “啧……” 博朗抬手本想提点两句,但终是没说什么,最终将悬于半空的手放了下去,随即丢出一抹疑惑的眼神。 他一时也想不通此前的炊事长还进退有据,有礼有节,极重尊卑之别,在应对涂校尉问话时虽尽量不卑不亢,但终是如履薄冰,存了几分警戒。 但不知怎的现在突然不知轻重起来,从刚才的一问一答开始,就在反复试探涂校尉的耐性和底线,莫不是百口难辩,万念俱灰了? 不然,怎么一言一行都像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呢? 饶是他这般性直莽撞,在当下这样的情形,也知应避其锋芒,再图自证啊。 言语激将,无疑是把一手本已是烂得稀碎的牌打得更烂了,以涂校尉的个性,在众将领面前触其逆鳞,拂了他的面子,他定不会轻易咽下这口气。 何况,他从一开始就认为炊事长嫌疑深重,对其步步紧逼。 弥贺眉头紧锁,在额上方挤成了“川”字,很快又舒展开来,只是看向延味羡的目光里更多了几分意味深长的探究。 延味羡此举,是在找死,这并不像他的作风,要说他是孤注一掷,不管不顾了,只求一个痛快,似乎也没必要等到现在。 起初有多沉得住气,现下这行径就有多离奇。 席淳屏息,两手拢在外袍袖子里,渐渐低垂,暗暗紧握在一起。 别说博朗了,他刚才差点也忍不住想拦下炊事长的惊人之语,他以为炊事长谨慎明理,竟没料到罪证当前,他会如此有失分寸。 公然用言语呛涂校尉,还拿涂校尉自比,若说是想搏一个推心置腹,那他真是高估涂坤克了。 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涂坤克不屑于做,但寄希望让他海纳百川,不计前嫌,心也是有点太大了。 所以在他眼里,炊事长这么说定不可能是一时之失,分明是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若非真的和主帅中毒有牵连,是在狗急跳墙,便是存了必死之心,临了临了,还想拉涂坤克下水。 他的意思再明显不过,若仅凭表面的线索物证就能断人善恶,那涂校尉和他便是半斤八两,要问他的罪,请涂校尉先自呈己过。 从二人的身份悬殊来看,此举狂悖至极,亦是胆大包天,炊事长不可能不知涂校尉个性,知道还是说了,用意也就不难猜到了。 席淳也分不清炊事长是不是真的无辜了,他本无相帮的立场,现在更是不便插手。 代洲义面上踌躇。 在他看来,炊事长的话纯粹是有感而发,或许言语失当,但也不过是陈述事实,现在并没有铁证指向他。 不管是先前因马匹鬃毛,出现在营帐周遭的蜂蜜罐还有隐瞒早与拓钦相识的涂坤克,还是如今因一只破碎蜂蜜罐惹祸上身的延味羡,都是身上虽有疑团,但并不充分,且二人都无心推诿狡辩,皆是看似和主帅中毒有所牵连,又都不像始作俑者。 只是这二人的态度很是奇怪。 先前,涂坤克乘势追击,借伙房之人敲打延味羡,好不容易终是迫得他就范。 按理,若涂坤克存心刁难,延味羡无法挣脱,主帅死的缘由总能找到堵住悠悠众口的完满说辞,但延味羡选择了妥协,涂坤克却动了犹疑恻隐,按捺起来,频繁试探,甚至丢出了台阶。 就像是知道一些暗里的细枝末节,企图从延味羡入手,将盘绕深重的虬枝蛛网一一扯出。 不过看样子,涂坤克是有意抛砖引玉,延味羡却无心顺势而下。 而最让人感到奇怪的是,他的态度也和起初大相径庭,少了诸多顾忌,多了几分肆意,言行陡然无状,竟恍若是在求速死…… 这般没来由的转变究竟埋藏怎样的玄机? 代洲义觉得自己在观摩一出戏,只是自己眼光粗浅,看出了形,却悟不到其中意,索然无趣。 但可以确定的是,涂坤克和延味羡这两人间的擂台已然架起,纵然一时间的过招难分伯仲,但暗地里的激流涌动还有锱铢较量定也是少不了的,他且有得揣摩。 现在是雾里看花看不真切,但继续看下去,一门心思地看,说不定就会有所获,将迷雾碎片一一拼凑。 医师辽因私下将右手伸出袖口,一个劲地朝右下方挥手,示意延味羡言多必失。 早在炊事长为护伙房之人毅然应下蜂蜜罐的归属时,他就看出炊事长不太对劲。 之前同样身陷囹圄,仍可以那般不卑不亢,沉稳自持,现下仅是一只来历不明的蜂蜜罐,便难住了他? 不屑被诬赖可以理解,但话里话外不留余地,明知何处是悬崖,还迫不及待纵身一跃,这就不是慌不择路可以解释的了。 如果换作他是炊事长,纵使位卑,坦荡耿直,情势如何不利,都不会选择坐以待毙,更不会束手就擒。 何况,物有相似,事有巧合,要真想撇清和一只已碎蜂蜜罐的联系,又有何难? 饶是涂校尉说破了天去,也给他扣不上这顶谋逆弑主的帽子。 他现在是在军中就职,但之前一直是无所拘束的江湖游医,遍历南北,接触过大大小小的伤痛病患,也见过各式各样的死法,对毒物更是颇有研究。 论毒的来源,制度用毒手法,小辈不算,他在当年同龄的散医中,不说头号,怎么也排得上前三。 从残余炙羊肉里提炼毒素的过程中,辽因其实早就注意到,乌头碱的用量很少,并且混在菜里,又经过了特殊处理,根本不致死。 再说这乌头碱算不得什么稀罕物,伙房常备之就说伙房有嫌疑,未免过于牵强。 倒是久未被提及的毒源中的另一味——钩吻,毒性甚烈,凶猛异常,即使再小的量亦可短时毙命,却偏偏是被众人疏忽了。 涂校尉想从乌头碱按图索骥,找到破解真相的钥匙,不料遇上了一身傲骨,不偏不倚的炊事长,见此计显然行不通了,又撞上缺根筋的万葛沙好心帮倒忙,意外发现了蜂蜜罐中的果醋,蜂蜜罐也就不再是无主的了,而被烙上了炊事长的独特徽记。 炊事长无坚不摧,至情至性,不为市侩名利牵绊,世间唯有忠孝仁义是他无论如何放不下的。 他从一开始带领伙房众人入主帅大帐,就一直是走在最前面的那个,打头阵的是他,主要担责的也是他。 他想相护伙房全员之心,明眼人都能看出。这一软肋,涂校尉又岂会不善加利用? 第一百七十章 明面对垒 炊事长从矢口否认到放弃挣扎,其间有过怎样的心理历程,辽因多半能体会到。 有了万葛沙的前车之鉴,炊事长应是不忍再有人冲动行事,替自己犯险了,毕竟涂校尉的底线,不是任谁都能轻易试探的。 他也不是每次都会由着自己那一丝恻隐容忍他人反复触及逆鳞。 万葛沙口不择言而没有被殃及,也不知是哪句话触动了涂校尉,让他手下留情。 但这样的容情和例外,不会有第二次。 炊事长深知涂校尉的耐性已经到了极限,还敢妄言,真的是人到绝境,已经不知死活,也无谓死活了吗? 辽因知道此时若提及钩吻或能转移涂校尉的注意力,不说完全转移,可至少也能替炊事长搏得片刻喘息和恢复神智的时间。 但他看出比起面对万葛沙,涂校尉面对炊事长时更多了几分宽仁,也就没有再多言。 涂坤克沉了口气,眼光中多了几分锐利和凛冽,独独不见杀意。 延味羡不禁嘴角勾起一缕轻笑,以为自己的言语激将果然奏效,以为自己的费心转圜到此刻终于得逞,却听见朗声一笑。 “哈哈哈哈……”是涂坤克。 “乌头碱,蜂蜜罐于你,正如私会拓钦于我……” 涂坤克重复了一遍延味羡刚才的话,虽不至于一字一停顿,但句与句之间明显有所放缓,语速刻意压得很慢。 像是不急着说完,又像是在琢磨思忖,平静至极,单从他的声音还听不出喜怒。 尽管在重复这句话以前,他先是笑了,但周围的人无不感到毛骨悚然。 因为这笑来得不仅突然,也格外莫名其妙。 他可以平静地沉默,可以克制不住地恼怒,甚至可以当场拔剑…… 但他给出的是一声长笑,是怎样都不应当在此时此刻出现的一种反应。 万葛沙怔了一下,迷惑地看向左右,就见几个掌厨均胆寒而立,面色凝重。 饶是他也察觉到涂校尉的笑并不寻常,表面上友善,但实则是轻蔑。 或者说,从始至终,他就没把炊事长放在眼里。 炊事长先前渴求平等对话,现在但求一死,但不管他怎么做,涂校尉一直都以尊位者的姿态傲视一切,觉得事件尽在掌握,像是有了盘算。 不管炊事长存心激怒怀着怎样的目的,他都不为所动,觉得不值一觑,笑对是看破,这比无声的忽视还要冷上几分。 万葛沙不知道的是,他自诩观人于微,但其实情商极低,所见所思都太过片面。 涂坤克的笑确是欣喜的,不,应该是惊喜。 如果说之前的他还在观望,吃不准延味羡的态度,也看不分明他的意图,那么从延味羡唐突激将开始,他几乎足以料定,延味羡就是在救人。 刚开始的义正辞严,刚直不阿,看似是在自保。 如今的妥协求死,看似是无计可施。 但如果剥离现象寻找共通点,为的都是在转移视线,或者更准确来说,是在替他人作掩。 起初的遮掩有多小心翼翼,现下就有多张狂明目。 这之间的转变也体现了一点,目前的情势下,他不得不献祭自己才能救下他想救的人,达成他的目的,或者说完成任务,即他的使命。 换言之,他想救的人目前处于十分危险的境地。 这个人…… 涂坤克瞬间就锁定了秦瑄。 应该说,他从未脱离过这个目标。 此前秦瑄出面维护,看延味羡平淡的反应,他还狐疑二人究竟是否存在私交,猜不透延味羡是否参与其中,直到现在,才算理清了头绪。 原本的一团乱麻终是脉络清晰起来。 延味羡的反应定是伪装,他在避嫌。 许是因为秦瑄的意气差点坏事,他不想引人怀疑他们二人的关系。 秦瑄意气行事,倒是少见。 涂坤克笑,是因为延味羡终于乱了阵脚,等到现在,总算没有白等。 延味羡其实一直以来都隐藏得很好,只不过,他太心急,也太轻敌了。 涂坤克求胜心切,但他知道自己一直以轻狂自负的形象示人,早被他人洞悉,也深知自己性格上的缺陷很有可能会让自己功败垂成。 然而这一局,他太想赢了,在关键时刻,还是放慢了步调,也学着审视全局。 越是冷静下来探究事与事之间的联系,事态转变的原因,越是能感知到自己此前不曾留意过的细节,越是思考,就越是能扼住机要。 他才发现,延味羡不像自己以为的那样难以捉摸,他的态度没有模棱两可,也不曾反复。 从头至尾,他想做和在做的都并非撇清自己,置身事外,而是打着刚烈开脱的幌子一步步诱导众人偏离调查的正轨,处心积虑地营造再丢出破绽,不过都是在替另一人周旋。 若非拓钦冒险报信,他不知阴谋始末,恐怕也会在这难缠的追索中迷失,着了延味羡的道。 他说不清自己对延味羡的敌意从何而来,和妒贤嫉能无关,和延味羡自成一格的坦荡磊落无关,仅仅是受一种直觉驱使。 从第一次见面,就有个声音在告诉他,此人不足信,即使成为了营中人,也是个隐藏了太多秘密的人。 而现在回想起昔日种种,更觉此人绝非善类。 这里的善不是笼统意义里的善恶,是立场,是道。 一以贯之的纯良乏谋安能立世,可延味羡偏能。 在他身上,涂坤克总是隐约能看到秦瑄的影子,尤其是刚入军营时的秦瑄。 规行矩步,克己复礼,清正刚毅,看似清心寡欲,无钻无营,却透着一股令人生厌的韧劲儿,涂坤克只感到伪善。 不管是延味羡还是秦瑄,都注定不是他的同类。 他跻身军营,是想挥洒热血,守卫家国,证明自己活着的价值,不是为了一己之私在军营里玩弄权术,引得同族相残的。 如果有人与他的信仰背道而驰,有损王军威仪,他绝不会答应。 涂坤克略一停顿,突然说了句意味不明的话:“你说……会为你所说的每一个字负责,是吗?” 但显然他不是真的在提问。 因为很快,他又道:“那好。” “我信你。” 闻捷呆弱木鸡,博朗则是吓得手里的剑连剑鞘一起掉落。 医师辽因侧目,连同跟在他身后的学徒乾冬也跟着侧目,微微咂舌。 涂校尉方才说的什么?莫不是听错了吧? 炊事长大放厥词,没有触怒涂校尉,反而还逃过了一劫? 是炊事长福星高照,实在太走运,还是涂校尉在欲擒故纵? 任谁都不是很相信,涂校尉会突然转了性,而且宽纵的对象会是历来和他不睦的炊事长。 这其间,真没有什么猫腻吗? 众人的脸上有讶异,有惶惑,有探寻,只有延味羡面上平平,但内心的惊恐未定。 在他的设想里,涂坤克就算不即刻将他问罪,怎么也会受激愤的情绪左右,意气上涌,对他更加嫌恶,不管怎样,反正绝不是像现在这么平易近人,冷静自持。 这不是涂坤克的作风,他也不可能真的相信自己。 他会反其道行之,其实是在见招拆招吧。 他,识破了自己的诡计。 延味羡知道,这一局的较量如果说从一开始是自己隐于幕后,占了上风,那么从现在开始,双方的底牌就已经摊在了明面上。 他也后知后觉地开始害怕…… 如果涂坤克识破了他的身份,猜到他的意图,那他究竟猜到了何种程度? 他一向对副将的位子虎视眈眈,本就想在主帅暴毙一事上渔翁得利,就算没有十足的证据,也一定会盯上副将,这点毋庸置疑。 那,冯老呢? 会否有暴露的危险? 虽然自己和秦副将从没有过联系,自己和冯老,秦副将和冯老的交往也一直单线而隐秘,但涂坤克陡然转性,委实看不出他的路数。 他和从前判若两人,城府到底有多深,难以估量。 好在,冯老料事如神,算无遗策,早备下了另一计,所以还不至于失了方寸。 第一百七十一章 靶向明确 莫名躲过了涂坤克的穷追不舍,脱去了嫌疑,大为震惊的人不只有延味羡和冯老,还有秦瑄。 以涂坤克的势头,分明是冲着延味羡来的,不在他身上下工夫,让中毒案盖棺定论,不过听了延味羡几句不痛不痒的辩白,就这么轻易罢手了吗? 何况,延味羡甚至还出言相激。 要是换作之前的涂坤克,即使线索单一,证据不足,哪怕只是得到一点蛛丝马迹,都势必会紧咬住不放,然后就此大做文章。 主帅的死,导致帅位暂悬,按资排辈的话,怎么也轮不上他涂坤克,但若论功勋战绩,他和有志此位的其余几位将领还是有希望一争的。 眼下,谁能找出毒害主帅的真凶,安抚军心震荡,扶大厦将倾于既倒,足以称得上是功勋一件,在争夺主帅一位上也会更有话语权。 涂坤克对这一点应是再明确不过,如此良机,他不该放过的。 一个人的秉性很难在短时间内产生巨变,涂坤克这样一个野心蓬勃,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握有先机,又抓住了他人的把柄错漏,何况这个人还和他早有嫌隙,怎么就能既往不咎了呢? 涂坤克说出“我信你”三个字时,秦瑄恍惚间失神,一度以为是自己听错了,或是会错了意,但在看到涂坤克随即落在他身上那一眼含义未明的打量后,他隐约意识到了什么。 涂坤克口口声声说着相信,表面上不再追究,饶过了延味羡,但他其实从未姑息放纵过,也从未偏离过自己瞄准的靶子,因为涂坤克意欲铲除的目标,从来便不是延味羡,而是他。 不管是编织借口,把诸位将领诓来聚集在主帅案发现场给他施压,还是事无巨细地验毒和排查线索,都是为了找出证据,给他罗织罪名,正是因为延味羡身份特殊,又和乌头碱有所联系,难以逃脱质疑,独善其身,才让他不可避免地成了事件中的变故,一段横生枝节。 但涂坤克其实早已看出,这其间,有人在暗中操纵,转移大家调查的视线,暂且不论代洲义将军提出的有关下毒者可能存在的作案手法,无论是从主帅手中找到的马匹鬃毛,还是盘桓在众人心头的疑云——蜂蜜罐,都出现得过于蹊跷,似乎都急于推出疑凶,让案件波折迭起,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涂坤克从未被这些丢出来的线索左右过视线和心念,他曾说,如今所见不过冰山一角,其下还藏着什么,谁都不敢妄言。 这话是用来提点万葛沙的,看似说得隐晦,并未交代出什么实质性的内容,但别人或许只当涂坤克是在慨叹案件复杂,追查不易,秦瑄却是听得出来,这话就是说给他听的。 涂坤克不是不知冰山一角下埋藏着什么,主帅中毒案的背后又是谁在谋算。 只不过,这是属于他和秦瑄二人的争锋,对于不辨真相的其余人来说,他还需按照章程,把证据摊到明面上来,但他一开始,就是有备而来的。 因此就算对延味羡在案件中扮演的角色有过许多猜测,认为他怎样都不算无辜,但比起揪出并打压自己来说,延味羡就显得无足轻重多了。 秦瑄也纳闷延味羡的态度,他的磊落刚直让人刮目相看,为救同伴以身犯险亦不是常人能够办到的,但场上的证据虽对他不利,倒尚未到绝境,他犯不着搭上自己的性命去保全伙房之人的,涂坤克也不是那种会受其要挟的人。 可他的一言一行,都是在不留余地,奋不顾身,就像是抱了必死之心,非一死不能全其志。 这样的举动,只可能是在替他人掩护,只有他一死,他要掩护的人才能得以安全,这是在替死。 之前冯老负手而立,和延味羡似在暗中传信,秦瑄就怀疑过,延味羡是听命于冯老。 只是他原以为,延味羡这枚棋的功用,不过在于搅乱场面局势,声东击西,混淆视线,为他赢得抽身之机,没想到的是,冯老高屋建瓴,料到会陷入此僵局,早替他留好了后手,而延味羡也在不折不扣地完成。 若不是涂坤克早有洞见,目标始终如一,冯老的这番布置,原是没有破绽的。 现在,只怕涂坤克已经回过神来,拨开迷雾,看出延味羡舍命相护的人是他,不会再被牵引着走,发散自己的怀疑,只会直奔他而来。 但秦瑄的心绪并没有太大起伏。 从设计毒杀主帅,直至走到这一步,每一步都暗藏杀机,惊心动魄,为的都只是夺回主动权,好好活下去,远离朝不保夕,汲汲营营的日子。 蛰伏的时间久了,他已淡忘了那个会因为被冷落,无人相伴,在角落垂泪,会因为得到一块别人不要的糖就喜不自胜的孩子,也就是幼年时期的自己。 繁华或落寞,荣光或卑微,像是双生花的开灭,一镜两面,更像是昙花一现,他知道刚极必折,盛极必衰,没有什么可以不朽恒常,一时的得意与失意,也就再不能像从前那样动摇他的情绪了。 他可以不要王室的尊荣,也可以舍弃唾手可得的一切,只要扳倒王后,替冯锐统领雪耻,恢复身后名,他便可以了无牵挂地带着冯老和马群,到云深不知处,闲云野鹤地生活了,燕禄也可以在军营安然无恙。 所以在实现这一切之前,所有的付出都是值得的,也没人能阻挡他前进的脚步。 涂坤克堪破迷局,有心针对于他,这对他来说,一切左不过回到了原点,也不算太糟糕,情形纵是不利,延味羡终是不必作无谓的牺牲了。 虽然不知涂坤克存的什么心思,延味羡还是强作镇定,随即故意露出一抹如释重负的笑,他跪伏在地:“校尉之信任,小的何德何能,在这里谢过校尉宽仁,愿意给小的一个自澄清白的机会。” 涂坤克刚要抬手,秦瑄上前一步。 既然延味羡的身份在涂坤克这里已经是明牌了,他也就省去了刻意避嫌这个麻烦的过场,拉起延味羡道。 “别说蜂蜜罐里的果醋是炊事长的,蜂蜜罐是他的,便是罐子上刻上了炊事长的名字,也无人敢说就是他蓄谋了毒杀。乌头碱不是稀罕物,钩吻却不一样,以炊事长之职,纵是享有采购调度权,就能有机会接触到此毒药并潜藏营内吗?如若炊事长当真有这样的能耐,还会留在这里,听凭处置吗?” “伙房失窃,遇盗之物若只是一个蜂蜜罐,当然说不过去,但要是有人明知涂校尉和炊事长之间的嫌隙,欲以一只蜂蜜罐挑起争端,煽风点火,行掩盖真相之实,就不是失窃这么简单了。” “炊事长受惊了,起身吧。” 延味羡感知到秦瑄微微用力握了握他的手心,在他抬起头看向他时,又微不可察地冲他摇了摇头。 他的意思是说,不要轻举妄动,无论先前的布局是什么,都暂且搁置吗?他难道已经猜到冯老安排自己所作的谋划了吗…… 延味羡一时不知该听秦副将的,还是不管不顾地依照冯老的计策行事。 他虽效命冯老,但冯老也是在替副将筹谋,直接违逆副将的意思,恐怕会坏事。 他退回到伙房一列,双手自然下垂,左手轻拢着右边衣袖摩挲,暗自踌躇。 第一百七十二章 泾渭分明,暗涌 那里面躺着一枚椭圆状的银制吊坠,质地均匀,但它不仅是一个吊坠,其实上下两半相接处有一个不易发现的搭扣,是可以打开的,内有乾坤,里面装着的正是残余未用完的钩吻。 这也是冯老设计中的一环。 如果含有果醋的蜂蜜罐不足以说明问题,那再加上另一味致命毒药钩吻,便可以板上钉钉了。 延味羡一旦顶了罪名,涂坤克再想针对秦瑄就难了。 只是延味羡也知道,涂坤克放过他,并不是因为真的相信他,只是理清了头绪,打定主意,不会再被牵着鼻子走。 如今问题的关键根本不在于证据充足与否,而是任提供再多的物证,也很难再干扰涂坤克的视线了,要想利用他求胜心切乱其阵脚,几乎是不可能的了。 怕的不是对手一以贯之的高瞻远瞩,就怕本是一叶障目,误入歧途的对手突然间醒过神来,将原本的部署悉数打乱。 真叫人防不胜防。 而这种本已胜券在握,却又功败垂成的感觉,就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让人很不是滋味,极为难受。 他会和冯老一个阵营,除了救命之恩和受其在军营的照拂,更大的原因是因为两人同仇敌忾。 冯老派他在炙羊肉里下毒,是为了协助副将得手,以防不测,也是为了安排一个负责善后的替罪羔羊。 他会主动请缨,也不全是为了报恩,而是因为杀主帅,正和他的夙愿不谋而合。 只是他苦于在军营数年,却总也寻不到一个机会,而冯老,恰恰赠予了他这个机会。 主帅终于命丧黄泉,他夙仇得报,已经全了他当时投身军营的心愿,可以说是了无遗憾。 只不过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主帅是已经毙命,但答应冯老的事,尚未全部完成,他还不能懈怠。 就算不用替死这个办法,也必须设法保全副将。 副将取主帅位执掌军权,是冯老所愿,冯老扎根营中这么多年,同样在等一个时机,成败在此一举。 他虽不知冯老倾力辅佐副将有何因由,但那并不重要。 自加入这个计划起,他就下定决心,唯冯老马首是瞻。 冯老想做之事,亦是他需全力以赴之事。 至于旁的,只要冯老不愿提及,他便也不会多问。 他知道,襄助副将,冯老纵有私心,也不会损及信义。 涂坤克本不打算再兜圈子绕远,延味羡身上就算有秘密,也不是当前紧要,因此,秦瑄那些为延味羡开脱的话,他无心去细究。 本以为,从延味羡入手,能引秦瑄暴露破绽,但却差点顾此失彼,着了圈套。 比起线索人物,延味羡更像一个精于周旋和博弈的亡命之徒,是一枚潜心埋藏,诱人引爆的定时炸弹,闪烁着点点危险致命的星芒,让人不自觉靠近,可一旦点燃,下场一定是同归于尽。 延味羡会带着他的使命完美葬身,而他,则会因永失良机,从此受制于秦瑄而抱憾终身,那和杀了他没有分别。 延味羡认下蜂蜜罐的归属,表面上看是顾惜伙房其余人,不得已屈于胁迫,但这极有可能是他设计中的一环,正遂了他的心意。 就算自己不曾以人命施压,他也总会寻机暴露,或是丢出更多于他自己不利的线索,自己一时心急出言施压,无形中其实是为他作了嫁衣,促使他推动计划。 至于秦瑄这般维护,是他们内部有何分歧,还是临时改变主意,涂坤克也不想去理会了,他的思路已经被带偏过一次,说什么也不会继续错下去。 他难得地顺着秦瑄的话,道:“说的是,炊事长要是有心狡辩,在回答我那三个问题时,大可不必据实以告,反陷自己于困。蜂蜜罐轻易就被挖掘出来,内里果醋又直指明确,确有可能是有人在搅局,故布疑阵。就像先前意欲置我于死地的马匹鬃毛,如出一辙。” “以己度人,就算真凶再诡谲,藏得再深,我也不该被表象迷惑,被区区一只蜂蜜罐牵着走。” 为了解释对延味羡突然的态度转变,他只能用都曾被怀疑,以己度人来当幌子。 事实上,哪来的什么以己度人,他只不过是看穿了延味羡欲擒故纵,是在替秦瑄作掩,延味羡打的一手天衣无缝,舍生救主的算盘,那么他就偏不让他如愿。 听到“以己度人”四个字,闻捷、医师辽因还有弥贺统领眼中都闪过狐疑,站在他人立场,和他人感同身受可不是涂坤克会干的事,更何况他们素闻涂坤克和炊事长之间早有不睦。 虽说涂坤克耐着性子给了炊事长自澄清白的机会,但炊事长并没能好好珍惜,一应回答都像是在自掘坟墓,涂坤克再有耐性,也该被耗尽了,而炊事长竟还无知无觉,临了还不忘当众揭短,提及令涂坤克百口莫辩、深恶痛绝的马匹鬃毛,一再挑战他的容人之量。 他们原以为涂坤克盛怒之下决计是不会饶过炊事长了,但涂坤克最终却选择了息事宁人,完全的一反常态。 眼前的涂坤克,一如从前般野心毕现,但似乎又有哪里不同了,纵有揽月之心,却习得了收放自如,敛藏锋芒,竟有几分叫人生畏。 燕禄无奈地看了秦瑄一眼,终是没能拦住…… 察觉到秦瑄要走向延味羡的时候,他伸手相拦,秦瑄分明感应到了,却还是径自掠过。 前有博朗将军拔剑威吓,秦瑄挺身维护,如今又是言语上明晃晃的偏帮,而在涂坤克已经放弃追究之后,这些话本可以不必说的。 秦瑄他,是有多怕涂坤克反复无常,是在戏耍延味羡啊…… 只是这样一来,不是更坐实了他待炊事长有所不同吗? 落在涂坤克眼里,党派阵营之列只会更加清晰,只怕接下来,他集中火力猛攻的目标就明确了。 趁燕禄正思忖,尹从睿从身后冒出来,附耳唤了他一声:“燕参领。” 燕禄正恍神,冷不防一个激灵:“如何?” “沈小郎君相请。”尹从睿俏皮道,话音都带着几分上扬,原本沉寂下暗藏涌动的氛围都平添了些许生趣。 这是将军吩咐的,说叫木材商人生分,就说沈小郎君,还要把名号说得响亮,燕参领一定会卖他这个面子。 也不知道将军的面子在燕参领这管不管用,姑且一试。 燕禄焦虑压抑的情绪得到缓解,作了个挥手弹开的姿势,示意尹从睿可以把脑袋从他脖颈一侧移开了,绵密温热的呼吸拂过耳畔,丝丝如缕,还是让他有些不太习惯。 尹从睿“噌”地一下晃开脑袋,呆愣了一下,不明所以地保持着笔挺的站姿,想想又退后了一步,直到确定自己的呼吸应该不会再引起燕参领的不适后,才放松下紧绷的神经。 燕参领刚才的眼神冷漠疏离,分明还透着一些嫌恶,听卢队提过,燕参领和他一样,擅使精细暗器,因为他近距离观察到,燕参领的腕带是黑铁金属打制,相比寻常护腕更多了几重关窍,功用应是类似袖里箭和锁喉毒针。 某一瞬间,尹从睿真的担心燕参领会悄无声息地冲他下黑手。 好在,人多,再说他好歹还在将军的视线范围。 尹从睿心跳如擂鼓,默默揣着自己的担心,找到了组织。 燕禄用眼余光扫视了一圈左右,见无人留意,很快倒退几步,又挪动几下稍作调整,来到了“沈小郎君”正前方。 何翊运双手抱拳,眼睛笑眯成了一条线,带着几分揶揄道:“燕参领可以转身了,没人在看你,不用担心被抓包。” 燕禄轻咳一声掩饰差点身形一顿的尴尬,刻意换上一脸的板正肃穆,自然转过身,又朝几人走近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