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戈铁马有红妆》 第1章 进京 大魏永庆十九年夏。 瓦蓝的天上瞧不见一朵云彩,火辣辣的日头烤的路上升起一股一股的热浪。 通往京城的官道上,一个头发全部束在头顶,用一块青色粗布包着,身上穿着同色粗布劲装的少女正骑在一匹通体黝黑的高头大马上。 马背上只简简单单的挂着已经干瘪的褡裢和一根长棍,一人一马风尘仆仆地,顶着蒸腾的热气,急冲冲地往前奔着。 少女名叫赵卿诺,正急着去京里寻人。 赵卿诺顾不得晒得红彤彤发疼的脸颊,眯着眼睛,注视着前头空无一人的道路。 “跑得快,再坚持下,今日咱们就可以进京了。” 跑得快正是这一匹大黑马的名字,马如其名,跑的又快又稳。 赵卿诺握紧缰绳,往前倾了倾身体,黑色的大马加快了速度,急促地铁蹄落在石头上,发出连绵不断地脆响,长长的马尾在热浪中扬起漂亮的弧度。 “锵——” “铛——” 突然,前头传来铁器碰撞的声音。 赵卿诺一拉缰绳,跑得快前蹄腾空,后仰了一下,接着落地停了下来。 她侧耳倾听,接连碰撞的声音,表明前头出了事情。 正当犹豫之际,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吼道:“咱们是源盛镖行的,几位是哪路朋友?若是缺钱使了,江湖救急,我这还有些盘缠,望诸位停手行个方便。” 吼声中夹杂着对打的声音,显然对方并不理会。 “走!”赵卿诺神色倏地严肃起来,双手拉着缰绳,一夹马腹,身子前倾,跑得快如流星一般飞射出去。 离得近了,就见明晃晃的刀刃从空中落下,目标正是穿着一身粗布裋褐的年轻男子。 这年轻人本就已经受了伤,哪里还能躲得开这一招,只能眼睁睁瞅着夺命的利刃泛着寒光朝自己劈下来。 正觉得“吾命休矣”时,就听到“铛铛”两声,那刀刃擦着耳侧落空,接着就听见挥棍带起的呼呼风声,伴着“哒哒”的马蹄声”,然后是一个重物落地的声音。 “阿诺!”先头的声音看到少女,双眼迸发出明亮的光芒。 “东叔。” 赵卿诺只喊了一声,也顾不得多说,长棍挥舞,又去救另一个青年。 原本以为自己要交代的年轻人睁眼一看,见到是镖局的前任镖师赵卿诺,他心头一松,知道自己这条小命暂时算是保住了。 他叫狗娃子,虽到镖局的时间短,却也听说过这人的厉害。 那边赵卿诺出手干净利落,长棍在手中舞出残影,却能棍棍不落空。 只见这一端刚击中挥刀而来的蒙面人,少女头也不回身,长棍直接在手掌中滑动后击,精准地击碎后面偷袭者的喉结。 几番下来,方才还一面倒的局势立马扭转。 “撤!”劫镖的蒙面人眼见任务失败,喊了一声,扛着已经死去的伙伴,毫不恋战的撤退。 确定人不会去而复返,赵卿诺翻身下马,从褡裢里翻出随身携带的伤药,朝气喘吁吁靠在镖车上的三人走去。 “东叔,怎么就你们三个人走活儿?连个趟子手都没有。”她嘴上问着,手上不停,熟练的清理伤口,伤药包扎,没一会儿就给三人处理好了伤口。 “还不是掌柜的见钱眼开!”狗娃子疼的龇牙咧嘴,满腹怨气的说道。 他是最先被砍了一刀的。 因着天气热,一路上又没碰到什么事,坐在镖车上昏昏欲睡的时候,被人偷袭受伤。 “你们那趟活结束了?”东叔瞪了眼满嘴没有把门的狗娃子,想着回去得和总镖头说声,他这表侄得好好说道说道才行。 虽这么想着,东叔心里也不是没有埋怨,毕竟差点丢了一条老命。 东叔名叫冯东,家里兄弟俩人,他为长子,是多少年的老镖师,一贯谨慎小心。 这趟镖,在一开始他就劝过掌柜的不要接,奈何掌柜的见钱眼开,在明知镖局人手不够的情况下,让才养好伤的东叔,只带着两个嫩生狗娃子和梁子出发走镖。 因为对方定的时间不急,他们一路只走官道,住的也是驿站,昼出夜伏,一点夜路都不赶,晚上都是他亲自守在货箱子上。 那样多的钱,又是往京里送,还专挑他们这安林县的小镖局,加上那客人瞧着眼生,这趟活儿怎么想都不对劲。 可惜,掌柜的不听劝。 走了一路都没出事,原本以为能就这么到了目的地,可没成想,临进京城的时候出了事。 若不是赵卿诺出现,只怕三人都要交代在这里。 狗娃子被瞪了一下,不敢再说些什么,心里却有些不痛快。 他表叔可是遂州安林县的总镖头,自打他进了镖局,哪个对他不是好声好气,也就这东叔,对自己从来没个正眼。 “结束了,这不才回去,就又出来了。”赵卿诺把翻倒的镖旗重新绑在车子上,这是一个镖局的门面,只要还有一口气在,这旗子就得立在那。 “去京里找你娘?”东叔看到赵卿诺出现在进京的官道上,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嗯。” 赵卿诺扶着狗娃子和梁子坐到货车上,正要扶东叔时,他摆摆手:“我没伤的不能动!” 要强的汉子明明已经疼的面皮抽动,却还要强撑着骑马。 赵卿诺抿抿嘴,行吧,东叔一贯如此,她也不是头一天认识他了。 又想着有她骑着跑得快在旁边跟着看护,不会出什么事,也就不强逼着东叔到镖车上坐着。 “咱们出发吧,晚了该进不去城门了。” 赵卿诺驱马出发,心里有些焦急,却又顾忌三人的伤势不能奔跑。 四个月前,掌柜的找上她,让她帮忙跟着再跑趟镖,原本已经不在镖局做事的赵卿诺,看着老东家的面子上也就答应下来,这一走就是四个月,回来才知道自家娘亲跟着那传说中早死的亲爹进京了。 赵卿诺顾不得歇息,又火急火燎的往京里赶,这才碰上了比自己早走半个月的东叔三人。 赵卿诺是穿越的,一睁眼看到的第一个人是赵五,也就是她的祖父。 那时候尚在人世的赵五,抱着还是个奶娃娃的赵卿诺,笑的一脸褶子都堆在一起。 老头一边哄着孩子,一边劝着一心想死的闺女赵明秀:“你就是为了孩子也要好好的,要不到了下头你哪有脸见他。” 不知道是“为了孩子”还是“哪有脸见他”起了效果,原本心存死志的赵明秀重新燃起生机。 赵明秀是赵五的独女,妻子难产死了,赵五没再续娶,而是又当爹又当娘的把闺女拉扯长大,靠着一身功夫,外出打猎,倒是把女儿如娇小姐一般养大。 第2章 登门 赵明秀长得好看,性子却娇怯,等到十五岁,来说媒的人几乎踏平赵家门槛,但是赵五一个人都没看上。不是嫌人家丑,就是嫌弃人家有个厉害婆婆,或者干脆因为对方妯娌太多,担心自己闺女受委屈。 后来赵明秀捡回了一个长得俊俏的年轻人,这人醒来后就失忆了,什么都不记得,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家在哪里,后来就是老套的日久生情,老套的招赘,然后老套的失踪…… 赵卿诺从小到大都没见过自己那便宜爹,却日日听她娘赵明秀讲述那个人是如何如何俊俏,如何如何体贴,如何如何会说话,如何如何对她好…… 也许是放不下赵卿诺那个便宜爹,也许是没碰到再让自己动心的,赵明秀就守着女儿跟着老爹赵五过活。 渐渐长大的赵卿诺,跟着赵五学习他那一身本事,因为两人都明白,成日陷在甜蜜回忆里的赵明秀自己一个人都没办法生存,更不要提还带着个孩子。 在这个天灾人祸不断地年月,赵卿诺不仅要护着自己,还要护着她那个长得好看的柔弱的娘。 后来养家的赵五去世了,家里的支柱就变成了才刚十岁的赵卿诺。 她仗着自己身手好,打猎,跑腿送货的活都干过。 攒够了钱,带着赵明秀搬到安林县。没办法,那段时间,周边的几个村子都遭了难,她实在不放心把赵明秀独自一人留在家里。 可不出去挣钱,两个人难道喝西北风吗? 县里的治安至少还好些,总不会睡睡觉就被掳走或杀了。 赵卿诺选的房子在镖局旁边,她在那里找了个镖师的活计,这个虽然花时间,却挣得多,跑一趟能赶上一般人家一年的收益,有时候更多。 而且,她娘日常还能得到镖局的看护,也有个说话聊天的去处。 安林县谁不知道,惹谁都别惹那伙子镖局的人,那可是各个手上见过血沾过命的。 现在,那个失踪了十四年的爹突然出现了,摇身一变,成了宁远伯,还找到安林县带走她娘。 一想到这,赵卿诺就回忆起前世看过的小说,那后宅女子哪个不是生了一个蜂窝子般的心,她娘那样的性子用不了多久就能被吃的骨头渣都不剩! 不行,她说什么也要把她娘带走,两世才有了亲人的赵卿诺说什么也不能看着她娘往火坑里跳。再说,男人满天下有的是,喜欢好看的那就再找个好看的,一个不行就两个,她赵卿诺想得开,不介意多几个爹。 …… 到了京城,赵卿诺四人,下马排队,等着交钱进城。 “押镖的?”守门的士卒见到赵卿诺一行人,伸出手,手掌朝上,手指动了动,“规矩懂不?” 士卒所谓的规矩便是他们自己定的,对着镖师等人收比一般人更多的入城费。没有明文规定,却是整个大魏心照不宣的约定。 “懂得懂得,这是咱们一伙连车马带人的入城费。” 东叔拦下准备掏钱的赵卿诺,上道地从褡裢里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荷包放到士卒的手上,恭敬地立在一旁,等着放行。 得了钱的士卒掂量了下重量,满意的点点头,随意地瞟了一眼货车,摆摆手让几人通过:“城里不许跑马啊。” “多谢大人提醒。”东叔赶紧招呼赵卿诺牵着马拉着车往城里去。 “这帮跑江湖的就是有钱。”得了荷包的士卒从里头掏出一块碎银子递给旁边的士卒,自己又挑挑拣拣地拿了一块,恋恋不舍的瞅了眼剩下的银子,肉痛的系上荷包。 荷包里剩下的银子是要孝敬给上头的,这守门的活计算是个肥差,上头也大方,只是要过手分一分。 “你眼馋你去?”得了碎银子的士卒咬了一下,又在衣服上蹭了蹭,美滋滋的收起来,寻思着等会去打上一斤肉,家里婆娘前两日还念叨嘴馋。 “那还是算了,都是挣命的钱,你没瞧见除了那牵着黑马的那个,剩下的仨可都带着伤呢!” 士卒摇摇头,他可做不来那活,还是老老实实守着城门过过这老实日子吧。 进了城,赵卿诺便要直接去寻宁远伯府。 “阿诺,你就沿着这条街走到头,看到写着永安巷的牌子就拐进去,那宁远伯府的大门上挂着牌匾呢,可千万别进错了。” 东叔没少跑京城这边的镖,对这城里的情况还算熟悉,对着头一次来京的赵卿诺千叮咛万嘱咐,生怕这丫头得罪了贵人。 赵卿诺双手抱拳道谢:“成,东叔我记得了,那我就先过去接我娘。” 东叔望着牵着跑得快越走越远的少女,眼中划过一丝担忧。 东叔是见过那位宁远伯的,那日他特意陪着赵明秀到镖局留话,让押镖回来的赵卿诺上京找他们,说是身上还有差事,不好在外头耽搁太久。 那样的富贵人家,他们平头老百姓只在戏文里、说书的嘴里听过,却也知道高门里下人都比他们这等人高贵。 “阿诺!”东叔扬声高喊,“若有事就去城北的源盛镖行找我,我们还要在这养上一段时日。” “好嘞!”赵卿诺回身,又大又圆的杏眼笑的眯成一条缝。 “咱们也赶紧走吧,这没到镖行没把货交了到底不稳妥。” …… 赵卿诺牵着马,一踏进永安巷,没走两步就看到一对威风凛凛的大石狮子坐在那里,中间清扫干净的石阶上头是一扇关着的朱红色的大门。 这便是宁远伯府了…… 赵卿诺看了眼天色,把跑得快系在一旁的拴马石上,踏上石阶,抬手拉起绿油兽面的门环,“哐哐哐”,敲响了宁远伯府的大门。 守门的小厮栓柱正倚靠在门房里昏昏欲睡,被这哐哐的敲门声惊醒,哈欠连天的走过去,打开一条门缝:“谁啊?” 看到来人,明显愣了一下。 无他,不过是因为自打他干这份活计以来,头一次见到穿的这般破烂的人来登这宁远伯府的大门。 其实赵卿诺穿的并不破,不过是寻常百姓家的衣裳,只是因着赶路,弄得有些风尘仆仆。 然而这样的打扮,落在看惯了富贵的小厮眼中,自然是与那街头巷尾的乞丐没什么差别了。 “小哥儿,我来寻人。前阵子一位姓赵的女子可是来了府上,她长得娇娇小小的,但特别好看。” 第3章 寻人 赵卿诺不论前世还是今生都不是个有文采的人,所以夸起容貌来,男的一律俊俏,女的一律好看。 而她娘赵明秀,三十出头的人,却仍像个小姑娘一般,身段样貌都是顶顶好看的。 赵明秀是典型的南边女子,长得瘦弱又娇小,说起话来轻声细语,温温柔柔的。看人的时候,一双眼睛常常如含着一层朦胧的雾气一般,带着一股子欲语还休的味道。 赵卿诺一说,栓柱就晓得她口中的人是谁了。 前段时间,宁远伯从外头领回来一个妇人,才一进府就惹得府里闹翻了天。 他听内院守门的婆子说,伯爷要立那妇人为平妻,多好笑啊。 便是他们这当下人的都知道,正经人家谁立平妻啊,这让正妻和嫡子女们往哪摆? 当场就惹得老夫人周氏发了好大一顿火,听说还被气晕了过去。就连一贯贤惠,在京里素有美名的宁远伯夫人孟氏都当场落了泪。府里闹腾了几日,平妻的事拖拖拉拉到现在都没个落定。 得!这才消停了多久,就又有一个寻来的,这府里怕是又要好一顿折腾了。 栓柱暗自嘀咕,伸出手问道:“姑娘可有拜帖?” 赵卿诺怔了一下,这才想起来,原来书中好像看过,上这样的人家是要提前递帖子的。 赵卿诺摇摇头,她只是得了口信就寻来了,这拜帖倒是真没有。 她从随身的荷包里捏出一角银子,放到栓柱的手上,客气的说道:“劳烦小哥进去和那位说一声,就说她女儿来接她回家。” 她想的清楚,本来就不打算留在这宁远伯府,能直接接了人就赶紧走,认亲的戏码看看还行,亲身上演还是敬谢不敏了。 栓柱得了好处,脸色好了许多,甚至愿意挤出一个笑脸:“姑娘稍后,容小的去禀报一声。” 大门再次关上,赵卿诺看了眼安安静静站在那休息的跑得快,心里有些不得劲。 站在这宁远伯府门口,她总觉得陷入奇怪的身份,那种外在偷生的女儿上门认亲的感觉怎么也挥之不去。 诚然她娘当年并不知道宁远伯有妻子有儿女的事情,但现在跟着回府就总觉得怪怪的。 可她又不能不管,她就剩这么一个亲人,祖父赵五对她更有教导抚育之恩,不论哪一点,她都不能放手不管。 赵卿诺只希望一切顺利如她所愿吧。 而此时,宁远伯府的松鹤堂内,宽敞的厅堂里,乌泱泱的站了不少人。 屋外头也立了婆子丫鬟,众人面上皆带着几分紧张忐忑。 陶嬷嬷跨过院门,匆匆走来,二姑娘的贴身丫鬟香兰从屋里正巧出来,拦住脚步匆匆的陶嬷嬷,把人拉到一旁小声问道:“嬷嬷这么急,可是伯爷回来了?” “回来倒是回来了,还带着裴家的三郎,才一回府就领着人去了鸟舍。只是……”陶嬷嬷语气迟疑,四下瞥了瞥,压低声音凑近香兰,“刚外门的小子来话,说是那位的女儿来接人回家了。这正好让我碰到,把人截住。” 香兰冷冷一笑:“还来接人?是的什么欲擒故纵的手段。再说了,哪家的姨娘没有主母的允许能出得了门子的!” 陶嬷嬷一听“姨娘”二字,当下眼睛一亮:“真成了?” “自然,这会儿子连茶都敬完了。” 香兰说的得意,她家姑娘就是厉害,凭她再得伯爷宠爱又如何,还不是乖乖做了姨娘,便连她那女儿都成了庶出,还撺掇着侯爷想当平妻,也不看看那张薄命脸,真不怕折了寿数。 “这瞒着伯爷怕是要……”陶嬷嬷想起宁远伯的脾气,心中再次忐忑起来。 宁远伯姜世年从小到大就是个混不吝的脾气,那混劲儿上来了,便是老夫人周氏都要退让。也就这几年,年纪大了,脾气平和了许多。 今日他们瞒着他逼哄着赵明秀敬了主母茶,定了妾室的身份,那位闹起来,主子们还好,他们这些个下人怕是都不一定有命留下来。 “你怕什么?咱们都是主子的人,若是真让她成了平妻,再生下个儿子,凭伯爷那宝贝的样子,哪还有咱们主子立足的地儿?” 香兰很看不上陶嬷嬷那胆小的样子,他们的身家性命都在主子身上,主子好了,这下人才会好。 “再说了,今日是二姑娘的生辰,又特意请了大姑奶奶和大姑爷回府吃饭,现在裴家三郎又在,伯爷便是要发作也不会挑在这时候的。” 陶嬷嬷想到大姑奶奶姜芙和大姑爷裴谦,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大姑奶奶姜芙是孟氏所出,也是宁远伯府的嫡长女,嫁的人家是威武侯世子裴谦,去年底更是生下裴家的嫡长孙。 宁远伯姜世年共有两女一子,皆为孟氏所出,嫡长女姜芙已出嫁多年,长子此刻正在书院读书备考,次女姜蓉尚未许配人家。 有他们在,宁远伯便是要发火也要等人走了的。 “得了,我进去禀报,你在外头候着吧。”香兰说完,就拧着腰进屋禀报去了。 等人走了,陶嬷嬷不屑地撇撇嘴,暗骂一句妖妖绕绕的小贱蹄子。 “姑娘,人来了……”香兰凑近二姑娘姜蓉跟前,小声说道。 姜蓉颔首:“你让人递话给父亲,就说人到了,别的不用说。再让人把她领来,就直接带来松鹤堂。” 姜蓉心说真是天助的好事,这头才让赵明秀敬完茶定下身份,那头她的女儿就寻上门来。到时候一瞧见母女俩的算盘落空,必然变了脸色。最好能当场闹起来,不尊祖母,不敬主母,也让父亲看看那外头的野种在长辈面前是个什么货色。 香兰应声出去传话。 孟氏注意到女儿的举动,垂下眼眸并不阻止。 外头,赵卿诺等了将近一个时辰,正准备再次敲门的时候,朱红色的大门打开了。 瞧见守门小厮身后空无一人,赵卿诺赶紧问道:“小哥儿,我娘……” “姑娘,主子递话,请您进去。” “不用,我就是来接人的,你帮我把人叫出来就成。”赵卿诺再次说明来意。 第4章 妾室 栓柱为难地望着赵卿诺:“姑娘,您别难为小的,这上头递了话,请您进去,若是我没办好,是要吃板子的。” “这……”赵卿诺沉吟片刻,答应下来。 各家有各家的规矩,更何况这伯府了。她确实犯不着难为一个小厮,都是讨生活的,哪个都不容易。 “我的马……” “您放心,我给你牵到马房好生伺候着。”栓柱主动说道,生怕赵卿诺反悔一般,甚至直接跑到拴马石上解开跑得快的绳子。 可是不论他如何用力都扯不动那匹黑色的高头大马。 “跑得快。”赵卿诺一出声,倔着不动的马才跟着栓柱走动起来。 栓柱把人送到内院门口,又牵着跑得快往马房的方向走去。 早等在那的陶嬷嬷上下打量着赵卿诺,见那身打扮,甚至拿帕子掩了掩口鼻。 “姑娘和我来吧,主子们都等着呢。”陶嬷嬷瞧见她手上的棍子,故作惊讶,嚷嚷着,“哎呦!姑娘去见主子们哪好带这干活的扁担呀!快扔到一边去。” 陶嬷嬷如何不认识扁担,不过是故意这么说,想给赵卿诺个没脸罢了。 “你也说了这是干活的,你见过谁把吃饭的家伙随处乱让。若是这么轻巧就放了,你那张嘴如何留到现在?” 说完,赵卿诺甚至握着棍子舞了一个棍花,直把陶嬷嬷吓得变了脸色。 “不是说你家主子在等我?若是让你主子等久了,我可不会替你说好话。” 赵卿诺不是非要带着棍子,本就打算在门口放下,进人家又不是找茬打架,她就是来接个人而已。 她的嫌弃,赵卿诺自然看到了。 跑江湖这几年,她也算见过不少人,也受过许多白眼,可这又如何,他们嫌弃他们的,还能硬扒了她的衣服不成! 赵卿诺甚至故意离陶嬷嬷近一些,直把人气的脸色都变了。 她心满意足地欣赏着那憋着火又不能发的脸,心里爽快极了。 高兴后,赵卿诺随即再次担心起来,从这婆子的态度便能看出这宁远伯府对她娘是个什么态度。 这些下人最是有眼色,惯会捧高踩低。 还是快点把人接走才是。 …… “姑娘请进,方才老夫人和夫人才问了。” 门口立着一个俏生生的丫鬟,穿了一件杏黄色衣裙,白细的手腕上还戴着一个细细的金镯子,衬得肤色越发明亮。 赵卿诺来到大魏,前十年都在小村子里生活,后几年都忙着讨生活,乍然见到这样好看的打扮,下意识多看了两眼。 好看的人,谁能不喜欢看。这一点上她是有些像赵明秀的。 果然,这样的举动落在陶嬷嬷的眼里,更觉得她是个眼皮子浅的人,连那么个细镯子还要多瞧,真真是个没见识的。 才一进屋,扑面而来的凉气混着脂粉味,让赵卿诺的鼻子痒了一下。 堂屋四角各放着一个大冰盆,各有一个丫鬟站在那里轻轻扇着,丝丝的凉气动作间被送到屋内各处。 最上头坐着的是个略有些富态的老妇人,银黑夹杂的头发整整齐齐的盘在头上,只简单的簪了一根碧绿的簪子,额上带着一个深色抹额,抹额中间镶嵌着一颗珍珠,想来这就是宁远伯府的老夫人周氏。 老夫人周氏身后还立着一个同样年纪的老嬷嬷,一见到赵卿诺便开始端详她,弯腰凑到周氏耳边:“那双眼睛和咱们伯爷简直是一个模子拓印出来的,脸型也像……” 周氏听了她的话,原本闭着的眼睛睁开,这才打量起进屋的赵卿诺。 众人看着进屋的赵卿诺,少女身形略瘦,却身量高挑,往那一站,是任何人都无法忽略的存在。只是那一身劲装落在满屋妇人眼中很有些不伦不类的感觉。 赵卿诺视线从周氏划过,落在她左下首最上头坐着一个年仅四十的妇人,看那装扮气质想来便是正是宁远伯夫人。 宁远伯孟氏长着一张鹅蛋脸,秋娘眉,一双瑞凤眼,即使不笑坐在那里也给人一种端正亲和的感觉,加上她那一身的书香气,让人一看便觉得舒服。 紧挨着妇人坐着的是个瞧着十五六的少女,穿着一身桃红色的衣裙,睁着一双与那妇人相同的眼睛,面容也与孟氏向了七八分,此时正偏着头好奇又天真的打量进来的人。 而赵明秀就立在孟氏身后,赵卿诺甫一进屋就瞧见她:“娘……” 才刚出口,就被周氏身边的老嬷嬷打断:“可见是个懂规矩的,才一进门就晓得谁是亲人。” 赵卿诺明明喊得是赵明秀,却被这婆子故意曲解,说她叫的是宁远伯夫人孟氏,就是想激得赵卿诺当场闹起来。 然而她的意图赵卿诺顾不上深思,原因是赵明秀哭了。 “阿诺!”赵明秀见到女儿当即红了眼眶,连忙走到她身边,上下打量着,见她到胳膊上的衣服划破了一个口子,原本红红的眼睛,霎时落下泪来。 赵卿诺无奈,她现在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她娘那眼泪。 赵明秀用自己的行动诠释了女子是水做的这一点,每次见到赵卿诺外出回来都会先哭上一小场,若是碰到她偶尔带着伤,那便要哭上半日,嘴里念叨着在不让她出去的话。 可不出去怎么办?两个人喝西北风不成? 不是没想过弄个铺子做生意,先不提置办铺子的本钱有没有,便是那乱七八糟的税金都够两人喝一壶,再者这外出订货也是要出门的啊! “阿诺,可有受伤?娘的闺女啊……”赵明秀一边抹眼泪,一边检查着。 “姨娘可不好这么称呼,您现在是府里的姨娘,等姑娘验明身份了,那她就是府里的主子,便是唤娘唤的也是夫人,您……只能是姨娘。”那嬷嬷皱着眉头教训道。 “什么姨娘?”赵卿诺顾不得哄人,听到姨娘的称呼,当即眉头竖起,一双杏眼凌厉地射向上首,“谁是姨娘!我娘怎么成了姨娘!” “还能是谁?这位赵姨娘才刚敬了主母茶,拜见过主母明了身份,自然就是府里正经的姨娘,可不是那没名没分的。” 老嬷嬷姓段,是跟着老夫人周氏嫁进宁远伯府的,看着宁远伯出生长大,又看着孟氏的孩子们出生长大,是府里的老人,便是宁远伯姜世年见了都要恭敬些。 这会儿被赵卿诺这般质问当时就有些不快。她向来看不上勾搭着爷们的那些个狐媚子,这赵明秀不论从长相到身段都是她眼中的狐媚子,又撺掇着宁远伯立平妻,惹得老夫人生气,自然更被段嬷嬷厌恶不喜。 赵卿诺听她口气变觉的气闷,忍着心头涌上的火气解释道:“想来诸位是误会了,我娘不过是见到旧人来看看罢了,我今日就是来接她回去的。” 说完,赵卿诺便去瞧赵明秀,却没成想赵明秀偏了头并不看她。 赵卿诺皱了下眉头,凑近她小声说道:“娘,他家原就有妻有子,您来瞧过一眼也算全了当年的情分,和我回家吧。” 赵明秀轻轻摇头:“阿诺,我不回去,你也不能回去了。” “什么?”赵卿诺一惊,望着赵明秀坚持的脸恍惚了一下,这么多年,他们母女俩还是头一次发生争执。 “娘,你知道什么是妾吗?”赵卿诺觉得赵明秀单纯,这么多年没见那个人,又担心她被感情冲昏头脑,冲动下做出决定。 赵明秀抬头,看着已经与自己一般高的女儿,点点头,神色坚定:“我知道。” 赵卿诺听到这声回答,心头的火险些按耐不住,却仍在压着火气劝说:“娘!生死由主家决定,自己的孩子叫别人母亲,这你也愿意!娘啊!你要他们说什么就信什么!” “姑娘这话说的不对了,都是自家人,姑娘自小缺乏教导,这次便罢了,以后回来了可要守规矩,孝敬长辈,敬重嫡母,身为庶出更当以嫡出为尊……”段嬷嬷见老夫人周氏皱眉,便在一旁插话说道。 “我娘不做妾!什么嫡出庶出与我赵家有什么关系!”赵卿诺脸色不太好的怼了回去。 “这才敬了主母茶,定的身份,怎么回头便不认了?”段嬷嬷见她发怒也不害怕,反而面露不屑。 第5章 茶盏 原瞅着赵卿诺长得与宁远伯有几分相似,段嬷嬷心中还有几分满意,现在这满意也因着她的态度直接去了个干净。 就算是宁远伯的孩子又如何,还不是个庶女,这高门大户的,庶女看着嬷嬷的脸色过活的可不在少数。 “什么主母茶?” 一个洪亮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恰好是赶来的宁远伯姜世年。 宁远伯姜世年年近四十,现领着五城兵马司兵马指挥的职务。这种职务多是由勋贵担着,是个只挂职不做事的闲职,事情都交给下头的小吏办,因而清闲许多。 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清隽挺拔的站在那里,棱角分明的五官,一双暗沉沉的漆黑眸子不动声色地将屋里的情况纳入眼底。 裴谨,威武侯庶出三子,而宁远伯夫人孟氏与姜世年的嫡长女姜芙嫁的正是威武侯世子裴谦。 他是被强拉过来的,原正跟着姜世年在鸟舍。 结果宁远伯姜世年一听赵卿诺到了,非要给他看看他那传说中顶顶厉害,小小年纪就能养家的闺女。 而姜世年原本想要显摆的心思,现在彻底没了,只剩下腾腾烧起来的怒火。 “三郎来了。”老夫人周氏瞧见姜世年那铁青着的脸,赶紧跟他身后的裴谨打招呼,“正巧大郎他们等下过来,今日蓉儿做生辰,自家亲戚,一起留下热闹热闹。” “谨见过老夫人,给老夫人问安。”裴谨上前行礼问安后便立在一旁,垂着眼睛,专注地盯着脚尖。 “我问,什么主母茶!”姜世年完全不理会周氏的话,鼓着圆眼怒瞪向段嬷嬷,仿佛要吃人一般。 段嬷嬷头次见宁远伯这般怒发冲冠的模样,吓得腿一软跪趴在地上,哆嗦着不敢回话。 原本安然坐着的孟氏与姜蓉也都站了起来,垂着头一言不语的立在那里。 周氏特意点出姜蓉今日过生日,又提到姜芙夫妇,打着姜世年能有所顾忌的主意,却没想到他压根儿不在乎。 周氏再也忍不住,抓起手中的茶盏朝着赵明秀扔去:“你这是做什么!为了这么个玩意儿就要闹得阖家大乱不成!你……” 眼瞅着茶盏要砸到赵明秀身上,赵卿诺一个侧身直接挡在母亲跟前,接住飞来的茶盏,手腕翻转,直接让它朝着宁远伯姜世年飞去。 “啪”的一声,紧着是茶盏碎裂的清脆声音,本来发怒的姜世年毫无准备的被这茶盏砸中,额角瞬间起了一个包,显然赵卿诺在这续飞的茶盏上施加了一些力气。 原本捂着胸口训斥的周氏瞬间消声,众人皆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一幕。 赵卿诺抬起左手臂,手中的棍子直指宁远伯,仿佛淬着冰渣子的声音里透出冲天的怒气:“你有什么脸问!不就是你让我娘成了妾!我们好好的在安林县过活,你来作甚!既然已经死了十四年,为何不干脆继续死下去!” 赵卿诺最见不得就是这种,明明自己才是祸根,却惹得女人们闹腾不休。 “阿诺!”赵明秀大声呵斥道,“怎么和你爹说话的!” 吼完女儿,赵明秀又赶紧上前查看姜世年的伤势:“年哥,你可有事?阿诺不是诚心的,只是有些小孩脾气。” 赵明秀的动作,打破了满室寂静,老夫人连连唤人去请大夫,孟氏也安排人来去取化瘀的药膏子,众人都围上姜世年。 裴谨自刚才赵卿诺动手时,便深深看了她一眼,眼底划过一抹诧异。此刻望着孤零零站在那里的少女,眸子闪了一闪。 “娘,我来接你回家。”赵卿诺穿过人群,望着赵明秀说道。 然而,赵明秀好似没听到一般,只专心擦拭着姜世年脸上的茶水。赵卿诺便晓得她娘生气了,赵明秀每次生气都不理人也不说话。 “娘,我来接你回家。”赵卿诺提高声音再次喊了一声。 音调虽高,任谁都能听到其中的委屈。 赵明秀擦着茶水的手停下,快速地眨着眼睛,泪水顺着脸颊滑落,嘴唇抖动,却仍坚持不肯看赵卿诺。 “阿娘,我这次跑了趟蜀州,你说那里的蜀锦好看,我特意带了一匹回来给你制衣服。跑得快也来了,跑得快带着我从安林县去了蜀州,又从蜀州回了安林,现在又跑到京城,我们跑了好久……娘,这次跑的这一趟赚了不少钱,你要是愿意,咱们就开个铺子,我们回安林好不好?” 赵明秀再也忍不住,捂着脸,肩膀抖动,无声地哭了起来。 姜世年见她哭了,又听了赵卿诺的话,浑身的怒气顿时消散,连脊背都弯了下去。 他一手揽着赵明秀,带着人往外走:“今日这主母茶不算,哪个都不能让她做妾!” 路过赵卿诺的时候,他看了眼这个和自己长得有些相似的女儿,哽着嗓子说道:“你跟着来。” 说完带着人就往外走。 “父亲,她不做妾,难道让我母亲为妾!” 原本还因着姜世年发火而害怕的姜蓉一听到这话, 再也忍不住,朝着姜世年喊道。 姜世年脚步顿了顿,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造孽啊!” 裴谨望着离开的三人,听着老夫人周氏的哭骂声,不动声色地退了出去。 和门口的婆子说了,往宁远伯府外院的花园过去。 等下裴谦夫妇过来,不论如何,既然老夫人周氏开了口,这饭必然是要留的。 想到刚才赵卿诺的举动,他抿着嘴,唇角压得笔直。 宁远伯这女儿是看明白她那个娘不会跟她离开,才说了后面的那番话,既能让她娘得了宁远伯的怜惜,又能让今日这主母茶的事不了了之。 果然啊,后宅便如那不见刀刃的战场,言谈之间便分高低。 裴谨眼眸渐深,面上却没有任何变化。 然而若是赵卿诺得知他的想法,必然会告诉他脑补太多会短寿。 第6章 理由 赵卿诺跟在姜世年身后,望着他对赵明秀小心呵护的样子,愁得不得了。 她娘不愿意跟她走,这可怎么办? 强制绑走,显然不可能。留下做妾?更不行啊…… 逼着人家让她娘做妻,先不说这事可不可行,便是她心里那一关就过不去,多理亏啊! 赵卿诺望着赵明秀身上穿着的裙子,那是一件素色的纱裙,行动间带出浅淡的金粉色,腰间的腰带更是用金丝绣着花样,每一样都不是她能叫的出来名字的,也不是她能买的起的。 那跑镖时从蜀州买的蜀锦也不过是布庄里能买到的一般样式,再贵些的,先不说价钱,便是连货都不会有。 她娘也比在安林县时瞧着更好看了,眉眼间都是幸福满足,那种淡淡的哀愁再也不见。 赵卿诺暗暗叹口气,赵明秀是个独立的人,若是真的要留下,她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可这后宅……哎! 路上的小厮丫鬟见到三人,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行礼问安,赵卿诺不自在的扭了扭肩膀。 等到了赵明秀所住的榴花院,赵卿诺更是沉默。 看着不大的小院却处处透出精致,洒扫干净的院子一侧种着一棵粗壮的石榴树,长得生机勃勃,到了秋天肯定能挂满一树的果子。 院子里伺候的丫鬟婆子样样齐全,敞开的房门,还能看到正在洒扫的丫鬟,堂屋的桌子上摆着瓜果,旁边还放着六七个荔枝,红艳艳的浸泡在水盘中。 姜世年扶着赵明秀坐在铺了软垫的椅子上,又把冰盆让人挪的远些,这才挥手让下人们退下。 等到屋内只有剩三人时,却又陷入沉默。 他望着这个第一次见面的女儿,一时间五味杂陈。复杂的同时却又有些骄傲,宁远伯府军功起家,传至今日,他自己只能领着一个兵马司指挥的闲职,儿女们更是连个武刀弄剑的也找不出来,以致堂堂武勋家竟弄得文不成武不就得。 现在见到赵卿诺, 竟生出一种后继有人的感觉,尤其是她的脾气,竟与年轻时的自己极为相似。 赵卿诺捏着茶杯在反思,自己带赵明秀走到底是不是对的。 见两人都不开口,赵明秀反而率先开口。 她抚摸着小腹,神情温柔:“阿诺,你要当姐姐了。” “咔嚓”一下,赵卿诺手中的茶杯直接被捏碎。 “啊——”赵明秀吓得惊呼一声,连忙上前查看,“可有受伤?怎么这般不小心?” 赵卿诺摇摇头,她自小习武,风雨不停寒暑不辍,手上早就起了一层茧子,不过一个茶杯,还伤不到她。 赵明秀再次有孕的消息直接打了赵卿诺一个措手不及,她转头看向宁远伯姜世年,近乎咬牙切齿地说道:“你就这么急。” “混说什么呢!”姜世年面皮一热,下意识反手一巴掌拍在赵卿诺的后脑勺上,打完反应过来,这姑娘到底不比混小子,哪能吃的住这一巴掌。 正有些后悔,却见赵卿诺没事人一般,只是正了正被打歪的发髻,他一时有些无语,却又强撑着找回面子:“就当……扯平了。” 说完更觉懊恼,当闺女的拿茶盏打了老子,老子回一巴掌还要解释,这都算什么事?满大魏怕是都找不出一个。 赵卿诺懒得搭理他,主要还是看她娘赵明秀的态度。 “娘,你到底什么想法?”她问的直白,完全不避讳姜世年,要是她娘想走,她现在就能带着人离开,就算再多个孩子,她也养活的起。 若是想留…… 赵明秀懂她的意思,自然也明白女儿更愿意让她离开宁远伯府。 她睁着依旧泛红的眼睛,慈爱的摸了摸尚未显怀的肚子,又望着赵卿诺挂着汗珠风尘仆仆的脸颊,最后将视线投向姜世年,眉眼俱是温柔依恋。 “年哥,我若是留下,你会好好待我们母子三人吧。” 姜世年被这样全身心依赖的目光望着,心里顿时生出一股豪气:“自然,你是我明媒正娶过的妻子,阿诺是我的女儿,还有这未出世的孩子,我自然要尽我所能照顾好你们。” “你说错了,当初我阿爷说你是我们赵家招的上门女婿。”赵卿诺毫不客气的戳穿他,不就仗着一张俊脸,就会糊弄没见过世面的小姑娘。 “小姑娘”赵明秀斜歪了她一眼,赵卿诺乖乖闭上嘴巴。 “今日老夫人让人叫我过去给夫人敬茶,我应了。能陪在年哥身边,我已经知足。说不委屈自然是骗人的,但我明白,夫人先入门,不论原因如何,我向夫人敬茶便是应该的。” “平妻之事年哥也不要再提了,我打听过,哪个正经人家会立平妻?除非是那走商的,因常年累月在外头奔波,才会再娶一个。” “况且,来了这些时日,我也见到了,夫人掌家理事,管理奴仆,教养子女,侍奉长辈,这些做的尽职尽职,我不该也不能当个平妻膈应人。” “娘,那我们……”赵卿诺正要开口再提带她回安林县的话,却被制止住。 赵明秀止住女儿的话,拢了拢头发:“我也不是那么大度的人,也不是曾经十几岁的小姑娘了。年哥,我也是有私心的。” 她坦然的望进姜世年的眼中:“外头世道乱,我是个不顶用的,这些年自阿爹去世后,全靠阿诺养活我。” “才十岁的小姑娘成日做个男娃的打扮,风里来雨里去的走镖挣那要命的钱。我愿意跟你回宁远伯府,便是希望我的阿诺能如其他女儿一般,有好看的衣裳穿……” “娘,你知道我不在乎这个。”赵卿诺一怔,片刻后赶忙说道,“你不必为了我留下,我们回安林县也一样过活。” “我在乎!” 向来柔弱的赵明秀一把扯过赵卿诺的右手手掌,翻转掌心向上,摸着那厚厚的茧子,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落,又解开她帮袖子的布带,挽起袖子到胳膊的位置,上头是一道触目惊心的还未彻底长好的伤疤。 这是赵卿诺这一次押镖进蜀州弄得,路上遇到了棘手的绊子被划了一刀。 “你以为你挡上我就不知道?你惯常右手使棍,怎的今日换了左手!”赵明秀哽咽着说道。 被赵明秀问的无言以对,赵卿诺讪讪地收回手臂。 姜世年瞳孔震惊,脸上仿佛被扇了一巴掌:“我……” 我什么?说当年自己离开本想回去找她们,却因事耽搁了?还是说等忙完了事情再去时,他们已经搬走了? 明明就在安林县,怎么当时找不到,过了十几年就能找到了? 第7章 姜芙 “年哥,我不是要你愧疚,我就是想要你一句话,我的阿诺和我肚子里的孩子要好好活着,不用和二姑娘他们一样,能吃饱穿暖,三餐无忧就行。”赵明秀说道。 “这是自然。秀娘只管放心,今后再不会让你们吃一点苦头。”姜世年举手发誓,说着信誓旦旦的话。 赵卿诺撇了撇嘴,一脸的不信。 有道是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 她虽然没有谈过情说过爱,却是见过不少,多少男子初时说的好听,但过了那个新鲜劲该如何还是如何。 若是发誓有用,她赵卿诺愿意发上一堆,只求让她回到那个自己的时代。 “我自然是信你的。”赵明秀又转头望着赵卿诺,满眼恳求,“阿诺,娘知道你要强,也知你有本事,算娘求你,留下来吧。娘不愿意哪天和李家嫂子一般,只能抱着一个罐子哭喊,怨天不公。” 李家嫂子是安林县镖局总镖头的媳妇,一次跑镖,总镖头的独子被来劫镖的绊子杀了,那会儿因天热路远,只能烧了带着骨灰返乡回家。 “……好。”赵卿诺哑着嗓子答应下来,“但是我不会改姓,我的事也不要你家人做主,我只是看着我娘。” 听见赵卿诺愿意留下来,姜世年自然满口答应,改不改姓的他不在乎,连不是自己的孩子都认了了,更何况是自己的亲闺女。 只要人愿意留下来,比什么都强。他这闺女身手好,性子倔强,他还真怕人一声不吭的跑了。到时候天大地大的找都不知道往哪个方向找。 “伯爷,大姑奶奶和大姑爷到了,老夫人传话让你去前头陪大姑爷说一会话,等会就开席了。”外头婆子恭敬地低头说道。 姜世年点头,又嘱咐了两句才离去。 赵明秀到底怀了身孕,本就身子弱,这闹了一场,精力便有些不济,起身到里头的软榻上歪着眯一会儿。 丫鬟艾叶探头探脑地偷瞄着赵卿诺,愣是不敢进屋伺候。 刚伯爷挨了一茶盏的事,因忙忘了封口,这会儿子已经传的阖府都知道了。 艾叶生怕自己那里伺候的不好,被这连伯爷都敢打的人直接宰了。 赵卿诺趴在桌子上叹气,好端端的潇洒自由人一转眼成了庶女,虽说以后吃喝不愁,可到底憋屈。 现在回想起来,她娘虽有些恋爱脑,可心里明镜儿一般,敞敞亮亮的说开,不但得了宁远伯的愧疚,还更得他的宠爱怜惜。 这么一想,愈发感觉赵明秀厉害,倒衬得她像个只会动手的傻子。 不过换一个讲,在有实力的情况下,能动手绝不逼逼,是赵卿诺一贯的行事准则。 至于实力不足的情况下,那就先苟着,等到实力够了,连本带利的打回去。 …… 另一边,才刚回府的大姑娘姜芙与威武侯世子裴谦向老夫人周氏请过安后便各自分开,一个往内院去,一个去外院。 姜芙身形稍显丰腴,肌肤细腻的鹅蛋脸上是初为人母的温柔娴静,一双与老夫人周氏相似的眉眼,此时眉心微蹙。 等看不见裴谦的身影,姜芙抬脚往孟氏的住处走去,孟氏的住处在正院东廊的正房里。 一进了院子,就见满院的下人战战兢兢地的做着手里的活计,张嬷嬷正神色焦急的立在门口,时不时往里张望,却又毫无办法。 张嬷嬷见到姜芙眼睛亮,连忙迎上去:“大姑娘可算来了,快进去瞅瞅,夫人这哭了好一会儿了,还不许人进去,这哪成啊,这么哭可是要哭坏身子的。” 张嬷嬷原是孟氏的陪嫁丫头,年岁渐大,等到姜蓉出生后,便干脆自梳不再嫁人,也从原来的丫鬟变成了嬷嬷,是孟氏顶顶信任的人。 “嬷嬷,到底怎么回事?”姜芙问着话,脚下不停,直接进了屋子。 张嬷嬷快速地说完事情经过,便见姜芙脸色有些难看,本想再说几句,却惧于姜芙的气势呐呐住了嘴,再不敢评说一二。 屋里只有哭着伏在榻上的孟氏一人,姜芙便让心腹在门外守着,这才上前。 “母亲,今日到底是怎么回事?那平妻的事不是放下暂且不谈了吗?怎的又闹出妾室敬茶的事情来?” 前阵子才得了消息,父亲宁远伯领回一妇人,闹着要抬做平妻。她使人递了消息,先拖着,能拖上一时是一时,后又亲自回府与母亲商量对策。待得亲弟姜蕴今年高中,这事自然会不了了之。 便是宁远伯强要为之,那时老夫人为了家族前程也会出面以更强硬的手段制止。 宁远伯身为勋贵,却只能领着一份六品闲职,老夫人周氏最大的心愿便是让府上由武转文改换门楣,到时候为了姜蕴的前程,老夫人也绝不会由着他胡闹。 这些,姜芙都已经掰碎了揉烂了一点一点讲给母亲孟氏听,当时答应的好好的,怎的一回头就变了? 看着孟氏痛哭的样子,姜芙叹息道:“母亲,可是见父亲宠爱那赵氏心中不忿?” 见孟氏哭泣的动作一顿,姜芙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还记得母亲曾教导我,莫把心思放在男女之事上,生下嫡子,将中馈牢牢攥在手心里比什么都强。只要自己不出错,任他多少个妾室姨娘都不过是个摆设。怎的到头来母亲自己忘了?” 姜芙这样说不过是提醒罢了,能有什么不明白的。父亲宁远伯不好女色,与母亲成亲至今不过一个由通房提上来的妾室慧姨娘,便是这慧姨娘也几乎形同虚设。 虽说宁远伯挂着个闲差,却每日老老实实上值点卯,虽爱玩些,也不过是逗鸟跑马的爱好,秦楼楚馆从来不去。 这近乎守着一个人的日子,临到老冒出来个“真爱”,可不就心里气不过了。 “以母亲的行事,便是心中有怨也不会出这先斩后奏的昏招,想来又是妹妹的主意吧。” “没……蓉儿不过是……是……” 孟氏支支吾吾说不出个像样的理由来。 姜芙无奈,母亲孟氏虽有些小心眼儿但大面上都过得去,也不是个有歪主意的人。 弟弟姜蕴更是被教导的一板一眼,只这个妹妹,人说不上坏,却有些小心思,长大后更是学了一堆乱七八糟的手段,时不时出些昏招。 “妹妹也及笄了,母亲可给她相看了人家?” 姜芙知道孟氏宠爱姜蓉,甚至到了溺爱的地步,故并不会多评价些什么,免得惹得孟氏气愤伤心,再伤了母女和气,转而说起姜蓉的婚事。 “你妹妹还小,不急,慢慢相看就是。”孟氏收了眼泪,深吸一口气,缓着情绪。 “也是,到底是终身大事,慢慢挑着才是正理。听说宫里放出一批到了年纪的宫女嬷嬷,母亲看着可要给妹妹请一个?”姜芙再次提议道。 她希望母亲能明白自己的意思,有些话便是亲母女,但她出嫁了,就不好直说。 前日妾室给自己请安时很提了一句姜蓉跟着昭王褚惇跑马的事。 这样的消息她都没有听到,却不知那身为妾室的卫氏从何听来,说的有鼻子有眼,就连时间地点都扯的清清楚楚。 空穴不来风,若不是有些什么,便是传也传不出这般详细的事情。 昭王褚惇为继后陈氏所出,当今圣上共有四子,太子褚惟为元后嫡长子,元后崩逝,今上立贵妃陈氏为后,陈氏为兵部尚书嫡女,原二皇子昭王则一跃成为嫡子。 第8章 请人 三皇子平王和四皇子襄王分别由后妃贤妃与柔妃所出,母族势弱。 时至今日,太子与昭王相争几乎摆在明面上,宁远伯府虽然已经没落,但到底武将起家,时至今日,军中仍有跟随过老宁远伯的人。 怕只怕姜蓉为人所利用,枉费了一腔情谊,万一站错了队,再害了一家人且不罪过。 “这宫里出身的嬷嬷,规矩自然是顶顶好的,妹妹得了嬷嬷的教导,回头说起亲事来也是一项长处不是?” 姜芙明白孟氏想要姜蓉高嫁的心思,这一点她并不反对,但是怎么嫁,嫁到哪户人家就有的说头了。 只是这个时候的孟氏并不适合谈论这个话题,姜芙自然挑着她爱听的说,先哄着人扭转了心思,回头再请了嬷嬷,再把姜蓉看住了,也免得惹出什么事情来。 这边姜芙柔声细语的哄着劝着,那头姜世年却和姑爷裴谦有些相对无言。 与闲散勋贵的宁远伯不同,威武侯世子裴谦是靠着自己苦读,通过科举入仕,是正经的进士出身。 他最初是待在翰林院,三载后任起居舍人,至今日已做到中书舍人的位置。 中书舍人,正五品,非天子近臣而不能当。 且威武侯裴玮更是领着大都督一职,现今虽以养病为由在家休养,但身上的职务却都还在。 威武侯府对于太子与昭王的态度,便是两不相交,摆明了不结党营私,也不站队,只做忠于今上的臣子。 也因着如此权势,威武侯府除了裴谦入仕为官,次子裴谏与庶出三子裴谨皆未入仕,便是连个闲职都没任。 当初威武侯为世子裴谦的亲事挑了又挑,既不能是有实权的人家,女方又不可地位太低。 太低了,缺少眼界,手段,以后如何掌家理事。 挑来选去,姜芙便入了威武侯府的眼,有出身,无实权,子女教养好,有手段又不乱来。 姜芙嫁入威武侯府是高嫁,初时宁远伯并不同意这门婚事,奈何老夫人周氏与孟氏铁了心要结亲,宁远伯无法,只得答应。 最后为了不让女儿受委屈,给了一份厚厚的陪嫁,几乎掏去半个家业。 至于裴谨与姜世年,因着姜世年喜欢好马,去选马时碰到了裴谨,宁远伯姜世年觉得与他对脾气,便时常拉着他一道玩闹。 裴谨话少,两人之间多是姜世年说,裴谨听着,只偶尔才会有一两句回应。 这日也是姜世年的画眉鸟破壳,特让裴谨来选上一只养着。 裴谨坐在下手默默品茶,听着裴谦一句句问着姜世年差使上的事,明明是翁婿,此刻像是查问课业的父子,只不过父是裴谦,子是姜世年罢了。 对于宁远伯递过来的眼色,他完全装作没看见,喝完茶就欣赏茶盏上的花纹,耳朵却听着二人交谈的内容,不动声色地一点一点记在心里。 裴谨虽为庶子,身份却比一般庶子还要尴尬一些。他的生母柳姨娘是守寡后,先有孕,再被威武侯纳为妾室的,以至于他的身份为人所诟病。 …… 榴花院内,小憩了一会儿的赵明秀已经起来,正在丫鬟艾叶的服侍下梳洗。 赵卿诺望着镜子里女子姣好的面容,一时有些怔愣住。 她娘赵明秀长得好,听祖父赵五说是随了祖母曾氏,可对于曾氏的事情,赵五并不常讲,便是说起,也不过是夸一句好看。 赵卿诺总觉她家是有些故事的,但看赵五的身手便知道不可能是寻常出身,虽不知内里到底如何,但她却明白,在这个世道,独身带着女儿隐居在乡野的,想来不是什么好故事。 赵明秀从镜子里见到女儿出神,打开妆匣子,从里头取出一只半开未开的玉兰发簪,顺手朝赵卿诺扔去:“前阵子随你爹出去逛时瞧见的,你试试看,娘觉得很适合你。” 赵卿诺扬手接住:“这翡翠的簪子,娘也不怕摔碎了。” “你接的住。”赵明秀咯咯一笑,宛如娇俏的少女一般,柔美的脸上是少见的明媚,“还有啊,这可不是翡翠,是……” “姨娘,是翠玉。”艾叶在旁边适时的提醒道。 姜世年本就不愿意让赵明秀做妾,也曾想要人称呼赵明秀为夫人,有些内情不好说出口,却不代表他愿意万事退忍。 赵明秀却觉得只是一个称呼,姨娘也好,夫人也罢,她只是想和姜世年一块过日子,有儿有女便满足了。 再者,有她女儿赵卿诺在,便是将来有事,她也不怕的。 赵卿诺嘿嘿一笑,完全不见猜错的尴尬,拿着玉兰发簪瞧了两眼,反手插到头发上,作怪一般摇头晃脑,压粗了声音, 起身拱手:“小生谢娘子赠簪——” 最后一个字拉长了调子,咿咿呀呀的唱了起来:“我本是农家子,苦读诗书数十载,只为那一朝登殿堂,只为那佳人笑……” “唱错了!数十载都成老头子了,应该是十数载……” 赵明秀指着赵卿诺笑的趴伏在妆台上,身后的艾叶也笑的直捂嘴抖肩膀。 外头才一进院子的婆子听到里面欢快的笑声,神情一怔,这榴花院倒是好生得意的感觉。 想想也对,后宅里头别管身份如何,这得宠才是正理,不是东风压倒西风,便是西风压倒东风,历来如此。 门口守门的张婆子见到来人,赶紧起身:“孔嬷嬷怎的来了?可是老夫人那吩咐?” 孔嬷嬷也是跟着老夫人周氏陪嫁过来的嬷嬷,只是不如段嬷嬷得宠。 但她为人做事却很有一套,万事留一线,是故在宁远伯里与各处关系都不错。 段嬷嬷才得罪了人,这会儿便由孔嬷嬷出面请人,既给了榴花院身份,又不至于吃闭门羹。 “今日二姑娘做生辰,老夫人使婆子我来请你家姨娘与姑娘一道儿过去热闹热闹,且大姑娘与世子也来了,顺道认认自家人。” 按理这样的场面赵明秀不该参加,可因着姜芙的话,干脆一块请过去。反正都是自家人,没必要遮着掩着。 孔嬷嬷礼数周到,对着赵明秀与赵卿诺也是一副恭恭敬敬地样子。 孔嬷嬷也是府里的老人了,有些事情她看在眼里,却时刻提醒自己莫失了分寸,老老实实办差才是正经事,主子们之间的长短不是她个下人能掺和的。 她那位老姐姐段嬷嬷便是时间太久,受惯尊敬,忘了本分了。 里头的赵明秀听到这话,直接应下:“劳您跑一趟,我这边梳洗好就带着阿诺过去。” 孔嬷嬷得了准话,这才松口气。她可是知道这位新来的姑娘有多厉害,甫一见面就给自家老子一茶盏,这哪家闺秀干的出来。别说闺秀了,便是寻常人家的女儿都做不出来这事。 “我前头给你新作了一身衣裳,正巧能穿。”赵明秀起身就要去衣柜里翻找。 第9章 衣服 “可是要找那件蜜色的水纱裙?”艾叶连忙扶住赵明秀,她可是知道这位主子正怀着身孕,若是有个磕碰,可不是他们能担待的起的。 “姨娘坐着就成,奴婢前日见天好,已经给洗晾熨烫好了。” 艾叶回身,从另一处取出那件裙子,捧着来到赵卿诺跟前。 看到这衣服,赵卿诺忍不住呲牙咧嘴,很有些不想去换。 赵明秀一看便明白她是嫌弃这衣服过于繁琐:“去换上,我特意给你做的,也让娘看看我家的小姑娘穿这样的衣裳是个什么模样。” 在这种事情上,赵卿诺一贯顺着赵明秀的意思来,虽然有些不愿意,却还是答应下来。 手才一碰到衣服,那衣料上便被她的手指刮起一道丝线。 “这……”赵卿诺吓得赶紧收回手,看着那条丝线有些尴尬,“这料子也太娇气了!” 赵明秀原本的欢喜在这一瞬间消失,她再次坚定要留在宁远伯府的心。 谁家女儿的手会像她的阿诺一般,不过是碰个衣料子都能勾起丝来? 她这前半生被父亲、女儿好生照顾娇养着,现在也是她为了女儿做些什么的时候了。 好日子,好夫婿,她的阿诺都会有的。 “那个……艾叶,能麻烦你帮我穿下衣服吗?”赵卿诺见她娘沉默,赶紧找人帮忙,说出这话时很是羞赧,从有记忆起都是自己穿衣服,这老大的人了,反而让人帮忙。 原本因气氛变换而有些惶恐的艾叶,听到赵卿诺的话愣了一下,赶紧回话:“姑娘折煞奴婢了,这是奴婢该做的。” 艾叶捧着衣服,带着赵卿诺绕到那黄花梨莲纹屏风的后头去换。 屏风后换衣服,退下那身布衣时忍不住低呼一声,赵卿诺身上有些伤疤,有的长好了,有的还有些泛红。 便是看着这些,艾叶都能想象这位新来的姑娘往日过得有多艰辛。 她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疤痕,轻手轻脚地服侍着赵卿诺穿好衣服。 出来后,又重新给她梳头上妆。 赵卿诺感觉到脸上的动作,忍着不适,老老实实坐在那里不动弹。 都弄好后,站起身来给赵明秀看。 本就明亮的杏眼,此刻更是在眼尾的淡粉衬托下越发明媚。 赵明秀上下打量,总觉得哪里怪怪的,最后一拍头:“鞋子!” 赵卿诺低头看向脚,她穿的仍是那双布鞋,奔波一路,此刻鞋面上粘了一层薄灰。 “不打紧,就过去吃个饭,谁还看我的脚不成?”她满不在意的说道。 “也只能这样了。”赵明秀懊恼自己怎么就忘了做双鞋子呢。 …… 那头姜芙费了好大的功夫才勉强劝好孟氏,和张嬷嬷一道帮孟氏净面重新上装后,便挽着人一同往松鹤堂走。 姜蓉历来有些惧怕长姐,见到人乖乖问安,此时如鹌鹑一般缩在老夫人周氏身边。 “她今日做生辰,你莫要吓她。” 姜蓉嘴甜,又会讨巧卖乖,很得老夫人周氏喜欢。 “祖母好偏心,孙女不过看了妹妹一眼,就惹得祖母说教,可见这出嫁的到底不如留在祖母身边的好。要不孙女干脆搬回来算了。” 姜芙挤到周氏的另一边,歪缠着,直把老夫人惹得哈哈大笑:“回来你舍得?便是你舍得,我的好孙婿也不舍啊。” “祖母!” 眼见下人们依次往偏厅摆放酒菜,姜芙问道:“可请了那边的?” “姐姐,我做生日请她们做什么?”一听这话,姜蓉忍不住气呼呼的仰头问道。 “妹妹,你不是小孩子,父亲的态度摆在那里,阖家太平比什么都强。莫要任性。”姜芙说完姜蓉,又对老夫人周氏劝道,“今日事情母亲已经告诉了我,我原在想怎么妹妹生日除了及笄,往年都没见指明了要让夫君跟着一道过来,怎的今年就一定要了。” 这话说的周氏孟氏脸色皆有些尴尬,原本还要反驳的姜蓉又立马缩了回去。 姜芙继续说道:“好在也不要紧,回头若是夫君问起,我也能找补回去。但今日这宴还是要请那边的过来。一是为了阖家太平,只有家里齐整这外头才好奋进,根子好不好都是看内里的。” 周氏听到这话一怔,陷入深思。 姜芙见她态度松动,继续说道,“二是父亲的态度摆在那里,咱们摆明了善意,那边总不好再硬扯,有些事情也好一笔盖过。且听今日敬茶的事,那赵氏并不是个难缠的。” 若是难缠挑事的人,那会说让敬茶就敬茶的,能当平妻怎么也比当妾室强。这一眼就能看明白的事,偏母亲和妹妹陷在里头出不来。 话音才落,回转过来的周氏立马使了孔嬷嬷去榴花院请人。 …… 赵卿诺随着母亲赵明秀到了松鹤堂时,便见屋里又多了两人。那做妇人打扮的女子想来便是她那便宜爹的嫡长女姜芙。 另一个站在裴谨身边的便是姜芙的夫婿威武侯世子裴谦。只见他穿着一身玄色衣裳,袖口衣摆处皆绣着暗纹,容貌虽不及裴谨俊秀,但眉眼舒朗,自有一番气度。 “这便是阿诺吧。”姜芙瞧见赵卿诺母女俩,笑着朝赵卿诺招手,“我是你大姐姐,嗯,这眉眼一瞧就是咱家人,和父亲简直一模一样。” 赵明秀推了赵卿诺一把,姜芙趁机拉住她的手,热切的说着话。 她像是不知道方才发生的事情一般,拉着手一一介绍,从姜蓉到裴谦再到裴谨。 赵卿诺面皮抽动,实在不能理解她的举动,却也不得不佩服姜芙的玲珑。 老夫人周氏是长辈,孟氏到底心存疙瘩,二人皆不适合做这介绍认人的事。剩下的只有姜芙来做最合适,一是方才的事情她不在场,全然可当做不知,另一方面她到底嫁的是威武侯府,便是看在这一层上,家里人都要给她些脸面,尤其是在威武侯世子还在场的情况下。 赵卿诺在赵明秀的逼视下,耐着性子唤人,带到裴谨时,姜芙想了想说道:“便唤……三哥吧。自家兄弟,又常来常往的。” “三哥。”伸手不打笑脸人,姜芙一番好意带着她见礼,别管怎么说这份善意还是要领的。 “阿诺。”裴谨回了一声。 宴席摆好,众人依次落座。大魏民风开放,偏厅内并未设屏风,老夫人周氏并姜世年等长辈坐了一桌,姜芙夫妻并姜蓉几个小辈另开了一桌。 第10章 牛乳玫瑰糕 赵卿诺站在姜蓉对面,见主桌的老夫人周氏先落座,众人才跟着纷纷落座。 “今日是蓉丫头的小生日,都是自家人,也没那许多讲究,只管自在些。”老夫人周氏举杯,众人遂跟着举起面前的酒杯。 赵卿诺先是浅尝了一口,是香甜的果子酒,味道不错,很有点像前世喝过的饮品酒,带着点怀念,直接一饮而尽。 跟着镖局跑了几年,别的不说,赵卿诺的酒量是练了出来,那时众人喝的可不是这种绵软的酒水,而是热辣辣的烈酒。 身边的姜蓉见了偷偷撇了撇嘴,喃喃道:“乡下佬……” 赵卿诺好似没有听见一般,只吃着跟前的饭菜。这几日她忙着往京城赶,路上都是拿随身带的干粮对付一顿。今日更是连饭都没吃上,此刻早就饿的两眼放光。 看到她这般,姜蓉更是不屑嫌弃,凡是丫鬟给赵卿诺布过的菜,她都一概不碰。 坐在旁边的姜芙见妹妹这样,借着裙摆的遮挡悄悄踢了她一下,要她收敛些。 姜芙身边的威武侯世子裴谦则正襟危坐,慢条斯理地吃着饭。剩下的裴谨却甚少举筷,而是捻着酒杯慢慢喝着。 若说这一桌各怀心思,那另一桌则可用波涛汹涌来形容。 时刻关注着自家母亲的赵卿诺,便不止一次瞥见宁远伯姜世年旁若无人的给赵明秀夹菜,一会儿来一筷子青菜,一会儿又来一块烧的软糯可口的芙蓉肉。 直把老夫人周氏看的额角狂跳,实在看不过眼时便咳嗽一声,提醒一下。 到了这时,姜世年便会给周氏夹上一筷子青菜:“母亲吃这个,你近日不是常常嚷着要用的清淡些……” 这话一出,赵卿诺就见老夫人周氏那脸瞬间被噎出菜色。 而那位伯夫人孟氏看见这些,便枯坐着,一口又一口的喝着跟前的果酒。 吃了一半,老夫人周氏实在见不得姜世年那如婆子一般伺候赵明秀的样子,心里气闷,放下筷子,推说乏了,便由段嬷嬷扶着回屋休息。 她是长辈,又上了年纪,这样的理由也没人能指责什么。 剩下孟氏瞧见姜世年时不时询问赵明秀可还可口,或是干脆亲自给她夹菜,才被劝平和的心再次堵了起来,放下筷子也说了一声乏了。 姜世年无所谓的应了一声,更惹得她心烦气躁,起身甩手就走,动作之大甚至带翻了圆凳。 赵卿诺听到动静赶紧去看,却见她娘虽面有尴尬之色,到底情绪还好。 “你们小辈坐着玩,我们在这你们也放不开。”姜世年算是扯了个借口,遮掩过去。 他护着赵明秀起身,笑着让几人继续,自己则领着赵明秀离开。 一出松鹤堂,姜世年的脸彻底耷拉下来,吩咐人去厨房再做些吃的送到榴花院,安抚的拍拍赵明秀,带着人回住处。 姜芙见此只觉得心累,才劝好的,这才多一会儿,怎么又开始了。 到底是宁远伯府里清静久了,这点事情都经不住。 姜芙去看裴谦的表情,见他神色不变才有些放松下来:还好夫君并不在意。 赵卿诺见人走了,也跟着想起身离开。 察觉到她的动作,姜芙赶紧开口:“阿诺尝尝这个,我未出阁时最喜欢吃的便是这个牛乳玫瑰糕。” 赵卿诺望着碗里精致小巧的奶白色糕点,上头还缀着一点红。她迟疑了下,到底不好驳了姜芙的面子。说到底这事就是一团乱麻,又是长辈的事,实在不好由小辈们分个对错来。 “谢谢。”赵卿诺一口吃下整个糕点,入口冰冰凉凉的感觉,甜而不腻,润滑可口,“确实好吃。” 姜芙微微一愣,转而掩嘴失笑:“喜欢便好。” 姜蓉却对她的动作格外嫌弃,眼珠一转:“莹莹白玉一点红说的便是这糕点,而这牛乳玫瑰糕又属京里的赛八仙做的最好吃,方大家还曾为了这糕点而不远千里来京一尝呢。” 赵卿诺迷茫地望着玫瑰糕,显然不明白姜蓉说这话的目的是什么。 “阿诺应该是头一次吃这个吧。”姜蓉示意旁边的丫鬟将整盘糕点端到赵卿诺的跟前,“喜欢吃就多吃点,要知道这个一小碟便要三十六两。” 姜芙碍于裴谦裴谨在场,只能给了姜蓉一个眼色,希望她收敛些不要找事。 可姜蓉打定主意要让赵卿诺在外人面前出丑,非要出一口气不成。 姐姐姜芙是长女,又嫁给威武侯世子为妻,哥哥姜蕴是唯一的嫡子,父亲看重他们就算了,凭什么一个外头生的野种都能越过自己去! 从赵明秀进府开始,姜世年亲自张罗院子,还让人收拾湖心小院的阁楼给赵卿诺住,玉器花瓶,古玩摆件流水一般往里送。 那里近水,视野开阔,姜蓉每年夏季都要去住上一阵子。 赵卿诺便是在傻也明白了姜蓉的意思,更何况她并不傻。 姜芙有些忐忑地看着赵卿诺,生怕她当着裴谦兄弟二人的面闹起来,心中埋怨姜蓉疏于管教,便是要找事也需看场合。 为此,她更是打定主意,定要寻个规矩厉害的嬷嬷给姜蓉,不管母亲孟氏同不同意都要这么做。 养的女儿可以蠢,可以坏,但不能又蠢又坏。 “三十六两?”赵卿诺干脆把整碟子牛乳玫瑰糕倒进自己碗中,一口一个,“那确实很贵,我们安林县农户一年不过收入不到十两,这还是赶上好年成,有手艺的也不过才三十两左右,而我算是收入高的。” 将所有牛乳玫瑰糕吃完,赵卿诺喝了一口茶:“我是跑镖的,一年下来差不多能挣上五十到一百两,当然这些都是没交税的,还要赶上有活的时候。” 她神态坦然,说的大大方方,没有姜蓉料想中窘迫。 裴谦放下手中的筷子,视线转向赵卿诺,认真地听她讲话。 裴谨举着酒杯,一口一口的喝着,垂着的眼睛内没人能看到他的情绪。 “没活的时候怎么办呢?我们在安林县的房子是自己买的,不用交租金,但每日吃喝都要花销,所以……” 赵卿诺眼神陡然变得阴森,她盯着姜蓉,拿起筷子,转了一个花,随手一掷,筷子斜钉在面前的桌子上。 “所以我就去抓些逃犯,割下他们的脑袋,拎到官府去换赏钱。那碗口大的疤,血淋淋的,喏,就和你跟前儿的汤一个样。” 随着赵卿诺的讲述,姜蓉白着脸看向那盆汤,当即捂着嘴跑了出去。 “这么菜还敢来惹我!”赵卿诺说完,正要继续吃饭,下意识又瞥了一眼那个汤,顿时也觉得有些反胃。 坐在她旁边的裴谨,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眼中荡开若有似无得笑意。 …… 另一边,住在偏远的慧姨娘穿戴整齐,站在厅堂等着消息,随身的丫鬟喜燕从外头匆匆进来,见她那期盼的眼神,艰难地摇了摇头。 “姨娘,那边的宴席……散了。” 慧姨娘听完静静地站了一会儿,苦笑着摇摇头。 伯爷果然是把她忘了,原以为是爱重夫人,夫人嫡妻正室,她不敢想着分宠,只盼着伯爷能偶尔来她这偏院坐坐看看就成。 来了一个赵明秀,宠爱更不是夫人能比的。 现在就连全都参加的宴席都不记得让自己去,可见是真的忘了自己这么个人了。 …… 夜里,正院孟氏枯坐了一会儿,正要洗漱歇息,就听到外头问安的声音。 眸子一亮,忙对着铜镜理了理头发,见一切还好,赶紧迎了出去。 “伯爷!”她朝伺候的丫鬟文秀挥手,“快去沏茶,要那云雾雪芽。等等……小厨房可有温着参汤?若有,换那个,这晚上的喝茶再仔细走了觉。” “有的,您吩咐过,给伯爷一直预备着呢。”文秀机灵的回了一句,赶紧往小厨房去。 到了那,不仅让人盛汤,还让人预备上热水,以备半夜用。 姜世年背手进了屋子:“都下去吧,这里不用你们伺候了。” 丫鬟婆子低头离去,临走时还贴心的关上房门。 孟氏有些羞涩,红着脸上前,正要伺候姜世年宽衣,听到他的话脸上瞬间失了血色…… 第11章 旧事 “孟婉,当年的事你可还记得。”姜世年静静地注视着孟氏,嗤笑一声,手指敲击着桌面。 宁远伯夫人孟氏闺名孟婉。 “需要我提醒你吗?那年你办的丑事。”姜世年冰着一张脸,一字一句的缓缓说道,“当年皇觉寺山下庄子上……” “不要说!”孟氏倏然脸色大变,红润的嘴唇瞬间失了血色,同时整个人也哆嗦起来。 她抱着手臂蹲在地上,全然没了掌家夫人的风范气度,只剩下一身狼狈。 当年,孟氏与姜世年拌嘴赌气,带着丫鬟婆子跑到皇觉寺山下小住散心,恰逢她的表哥陈博松进京赶考。 两人原就有些青梅竹马的情分,见面后聊起过往今朝,一时失了分寸,没了克制,忘了礼仪。 彼时,姜世年被老夫人周氏强逼着去庄子上接人,正好撞上二人之事。姜世年当场大怒,原本要打杀了陈博松,却被孟氏拦住,苦苦哀求,以死相逼。 那时老夫人周氏正生着病,姜芙与姜蕴又年幼,宁远伯府也不负当年,今上本就对勋贵不满,只等着寻了由头好动手。若是姜世年在那会儿闹出肆意打杀学子的事件,不论理由如何,都难逃责难。 姜世年只得忍下这口窝囊气,却也让人废了陈博松,更是把孟氏当时带着的婆子丫鬟就地处决,又把庄子上的丫鬟婆子全都找个借口处理了。 因着在皇觉寺山下,到底走了些风声,虽内情如何外人不知,却也落了个苛待下人,枉顾人命的名声。 今上听到些风言风语,原本定的差事也没了,只得了一个五城兵马司指挥的虚职。 “当年之事,我替你遮掩过去,便是母亲那里都不曾透露出一星半点。后来孩子的事我也捏着鼻子认下,不是我度量大,也不是我喜欢带那个帽子,不过是因为当年事多,且芙儿与蕴哥儿确实是个好孩子,那样的事情揭出来除了毁了两个孩子,让我宁远伯府沦为京城茶余饭后的笑谈外,没有任何好处。” 亲手揭开那样的丑事,姜世年不是不难堪,只是再难堪也要分说明白。 “当年你我的亲事,是你父亲亲自上门提的,我少年袭爵,母亲一直想改换门楣,然武将与文官通婚,确实不是易事。挑拣一堆,都不合适。你父亲主动上门谈及婚事,母亲自是愿意……” 当年孟氏父亲孟连青时任翰林院侍读,年轻时曾受过尚在人世的老宁远伯的恩惠。听闻老夫人周氏欲给儿子寻一门文官家的女儿接亲,一直没找到合适的,便主动上门,想着用女儿的亲事还了那份恩情。 “当年你若说你不愿意,这门亲事如何都不会成。你一面委委屈屈的嫁过来,一面心中不甘,后来又干出那样的丑事……算了,这些都过去了,现在我接回秀娘母女,他们不会威胁你正妻的地位,平妻之事也就此作罢,若再出事端,别怪我不给你留脸面。” 说罢,姜世年起身。 孟氏捂着脸垂头问道:“我以为你不追究又愿意替我遮掩,是心中有我,却没想……那事之后,你再不肯碰我,可是……可是嫌弃……” 姜世年冷冷地瞥了她一眼,抬脚离开。 门口端着参汤的文秀哆嗦着跪在地上,一碗参汤都洒在漆盘中。 孟氏无声的哭倒在地上,原以为是姜世年对自己用情至深,甘愿忍下那事,却没成想竟是自己多想,这么多年下来,以至于一颗心落在那遐想中。 从正院出来,姜世年想了想又去了松鹤堂,并未多说什么。孟氏的事情说出来难堪的到底是他,没必要再为着这旧事把老夫人周氏气出个好歹来,他只是和老夫人周氏知会一声赵明秀有孕的事情。 …… 威武侯府,姜芙服侍着裴谦更衣。 自嫁进威武侯府,裴谦的事情再忙她都会亲自操办。 “那位赵姨娘是怎么回事?”裴谦漫不经心地问道。 姜芙心里咯噔一下,到底还是问了。 她赶紧打起精神来,面上却仍保持着端庄:“父亲那年出了意外流落到外头,因没了记忆,便和那位赵姨娘成了亲。后来恢复记忆又回了伯府。之后也去寻了几回,没曾想那赵姨娘一家搬到别处去住,直到前阵子才被父亲寻到。” 裴谦嘴角噙着笑,拍拍她的手:“你很好。我要去前头处理公务,你先睡吧。” “是。”姜芙躬身行礼,目送裴谦离开,直到人出了屋子才彻底放松下来。 当初父亲不愿她嫁到威武侯府,想为她挑个家室不如不如宁远伯府的,她却死活不肯。 她要强惯了,又有祖母耳提面命为了家族荣耀,又见识到了威武侯府的权势,如何肯低嫁。 然而真做了这世子夫人才晓得父亲是真的爱重疼惜她这个女儿。 宁远伯府人口简单,威武侯府却正好相反,为了坐稳这个位置,她便是连睡觉都不敢睡沉。 只盼母亲妹妹能省心一些,弟弟蕴哥儿今年定要高中。 …… 那边,裴谨回到院子里,就瞧见小厮正倚在门廊上打瞌睡。 拿脚尖踢了踢他:“有事?” “三郎,柳姨娘头儿使人来传话,让您挑个像样的礼物,回头董家四姑娘办生辰宴时让您务必送过去。姨娘还说,钱若不凑手让您去和她拿。” 裴谨脚步不停地往屋里走,小厮在后头撵着,嘴里不停地重复着姨娘说。 “你去找把那祛疤的药膏找出来,明日给宁远伯送去。” 小厮应声离去,裴谨这才耳根子得了清净。 柳姨娘是裴谨的生母,眼瞅着裴谨已经二十有二却仍不见侯夫人为他张罗亲事,干脆自己出面,费尽心思四处打听买消息,这才挑中了董家的四姑娘,又求了威武侯让嫡母出面,想要定下这门亲事。 董家四小姐是吏部尚书董文川最得宠的庶女,柳姨娘打的主意是觉得自能为自家儿子挑个好媳妇,又能为他挑个好岳丈,等成了亲,再谋个差事,自然是最好。 想起那些姨娘说,裴谨讥讽一笑。 先不论朝堂那些事,只单说董家。 他那位生母怕是不知道,董四姑娘是个心大的,哪里看的上他这个连差事都没有,又身世不明的庶子。 不过不急,慢慢来…… 自己境地再差至少还有一双干净鞋穿,比那跑江湖讨生活的阿诺姑娘强多了。 想起赵卿诺在席上吓唬姜蓉却把自己说恶心的话,裴谨勾了勾唇角。 第12章 早上 翌日刚至卯时,赵卿诺已如往常一般做完了晨练。 自从习武那日起,只要不出门,赵卿诺都会早起练上一回,来到这里,看到外头的境况,赵卿诺偶有一种紧迫感,生怕那日自己成了那些手无缚鸡之力任人宰割之人。不 “阿诺!换衣裳洗漱,去给老夫人请安。”赵明秀见她收功进屋,忙跟了过去。 有些高门大家的规矩,晚辈每日都要晨昏定省。若是谁家没有这请安的规矩,不小心传了出去,可是要被人指摘笑话的。 宁远伯府倒没那么麻烦,只需小辈每日起床后要去松鹤堂向老夫人问安即可,晚间是不用特意跑过去的,毕竟老夫人周氏惯来早睡,倒也不必本末倒置。 赵卿诺见她走的急,赶紧回身扶住:“晓得了,娘让艾叶和我说声就是,我又不会不去,哪用的着你特意起早过来说一句。” 被女儿戳破心思,赵明秀轻轻拍了她一下,可不就是怕她不肯去,她才早早过来的。 “那我还要去和那边的请安吗?”赵卿诺朝正房的方向扬了扬下巴,有些纠结,她觉得孟氏不会喜欢看到她的出现,大早上就过去膈应人,破坏人家的好心情,实在有些不地道。 按照原来知道的,子女每日都要给府里的长辈请安,不论嫡庶。赵卿诺姓赵,按照当初赵五招赘来算,她应该算是宁远伯府的外孙。可现在赵明秀认了妾室的身份,那当初的招赘就不算数了。 想了半天,赵卿诺也扯不明白这层关系,干脆撂开不想。 反正不论是庶出还是外孙,亦或是客居,给主家长辈请安都是应该的。 “娘,等会儿请安后我直接出去一趟,昨日东叔他们也进京了,咱们短时间不回去,我过去说一声。” 一切收拾妥当,赵明秀见她穿戴没有差错就撵着人去松鹤堂。 赵明秀的想法很简单,赵卿诺是姜世年的女儿,便是老夫人周氏的亲孙女,这人的关系那都是一点一点慢慢相处起来的。多见面,多接触,老夫人自然会知道赵卿诺的好。关系缓和了,姜世年在中间也不会难做。 赵卿诺到松鹤堂的时候,院子才刚有动静,向守门的婆子说明来意,她便背着手立在廊下,老老实实等着。 “老夫人,榴花院的姑娘来了。” 后头梳头的文竹瞥了一眼铜镜里的老夫人,想从她的表情看清楚老夫人的态度,然而那镜子中人在听到禀报后,仍是闭着眼,好似睡着一般,过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嗯”了一声。 昨日宁远伯先去了正院,后头又到了松鹤堂。刚一早,夫人孟氏身边的丫鬟便来报,夫人昨夜受了凉,这几日都不好过来请安,以免过了病气。 这样一来,底下的人纷纷猜测,这是孟氏退让一步的意思。 等到将近卯时末,赵卿诺才被丫鬟请了进去。 “阿诺给老夫人请安。” 赵卿诺抱拳行礼,行了一半才反应过来,她应该行屈膝礼才对。可这屈膝礼该怎么做,她还真的不会。 回忆着前世看过的,赵卿诺学着记忆里的动作,两手放在腰上,向前俯身,又弯了弯膝盖。才刚一动作,就听到一声短促的低笑从侧边传来,赵卿诺便知道自己这动作肯定是做错了。 她一时有些尴尬,不知道这礼该不该继续行下去,便抬头朝老夫人周氏看去。 老夫人周氏瞧见那不伦不类的行礼,刚要训上两句,一对上赵卿诺的脸,尤其是那双明亮杏眼,一时出神。 没成想几个孩子里头,竟是这个长得最像他们姜家人。 想起姜世年昨夜与她说的话,尤其在知道赵卿诺母女这些年过得艰难后,不由得心中一软。过了半晌说道:“起来吧。以后不必来这么早,我这边用过早饭过来坐坐就成。” 赵卿诺微讶,似乎是没料到老夫人竟然没难为她不说,竟还和善不少。 请过安,一时又陷入沉默。赵卿诺不是个会撒娇的性子,这么多年下来,便是再柔弱也变得刚强。 老夫人看出她的不自在,干脆挥手放人。虽说释放善意,接纳她们母女,却到底相处少,没什么可说的。 由文竹扶着去用早膳时,老夫人突然说道:“回头你去伯爷那跑一趟,让他把人送去碧波斋上上几日学,既接了回来,该学的都要学起来。” 文竹心里吃了一惊,忙垂头应下。 碧波斋是京里出了名的书院,那里只收女子,收的人数有定额,这突然要把人送过去,必然是不容易的。 在里头读书的多是一些勋贵家的未出阁的女儿,即便是有普通官员家的女儿,也不多,且这样的姑娘必然是有过人之处的。 碧波斋的山长曹娘子,那可是得过太后亲口赞评,后又有陈皇后亲赐墨宝,那“仪表端庄,行比君子”八个大字就挂在碧波斋的学堂里。 听说凡是在碧波斋上过学的闺秀,不仅能得个好名声,还能结交人脉。 赵卿诺离了松鹤堂,想了想,还是往孟氏所在的正院而去。到了院门口便被守门的婆子告知夫人有恙,暂不见客的消息。 客套几句后,赵卿诺便算是结束了这一早上的任务。一想到今后每日都要这般,她便觉得头大。 就在她离开没一会儿,一个年近四十的女子由丫鬟扶着走了过来。 她穿着一身褐色衣裳,梳的齐整的发髻上簪着两只镂空珠钗,耳朵上坠着一对碧绿的玉石耳坠。 婆子见到她停在原地,迟迟地望着赵卿诺离开的背影:“慧姨娘可是来请安?让您白跑一趟,夫人身体不适,吩咐了谁都不见。” 慧姨娘颔首,又由丫鬟红丹扶着离去。 她走的慢,满眼都是那走起路来洒脱的背影,搭在丫鬟手臂上的手越攥越紧。 瞧见她神色不好,红丹痛的面皮抽动,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另一边榴花院内。 本该去上衙的姜世年,拎着一手东西跑回榴花院,才一进院子就嚷嚷起来:“阿诺!阿诺!你看爹给你带了什么回来!” 那副兴冲冲的样子,仿佛头回当父亲的毛头小子,惹得人没眼看。 院子里洒扫的婆子瞧见自家伯爷这样,先是呆了片刻,反应过来赶紧低头忍笑干活。 “这是干嘛?大早上嚷嚷什么?”赵明秀听到声音从屋里走出来,见姜世年满手的东西,笑了起来,“怎的拿这么多东西?不要钱吗?” 姜世年瞧见穿着家常衣裳俏生生地站在那得赵明秀,咧嘴一乐,宛若愣头小子一般凑过去:“秀娘这身打扮真好看!” 赵明秀脸一红,淬了他一口:“没个正形……还没说找阿诺干嘛?” “这是苏记铺的点心,还有王家肉铺的肘子,一大早就去买的。这是管裴家三郎要的药膏子,祛疤最是好用。还有这个……” 赵明秀看着他一样样的摆在桌子上,又一样一样的介绍,心里从没觉得这么满足过。 说完了,姜世年又问道:“阿诺呢?” “她有事出去了。寻她有事?” “那个……我瞧见马房那匹黑马了,小厮说是阿诺,能不能借我骑骑?” 第13章 故人 姜世年平生有两大爱好,斗鸟和跑马,每日上衙前他都要去那马房看看自己的宝贝马儿们。 今朝一去,两眼立时便被跑得快勾了去。 通体黝黑的大马,气势十足的占据着马房最中央,独自享用所有草料,还把其他马儿挤的缩到一边,只敢眼巴巴的瞅着。那顺滑油亮的马鬃垂在一侧,用浑身流畅优美的肌肉线条向姜世年诠释什么才是力量美。 奈何那马灵性,是认主的,姜世年想摸摸都不成,只能干看着眼馋,抓心挠肝了好一会儿,揪着小厮问明白,一刻也等不得,直接返身去寻赵卿诺。 “可是跑得快?这个我可做不了主,那马是人送的,阿诺很有些宝贝,你若想骑回头自己去与阿诺说。”赵明秀一听就知道姜世年是盯上了赵卿诺的跑得快。 那马儿倔得很,平日只肯听赵卿诺的话,若是没有赵卿诺在场看着,谁想强逼着它,保准要被马蹄子撅上一脚。 赵卿诺出了宁远伯府,朝着城北的方向去,路过馄饨摊,闻着那香喷喷的味道,吃上一碗,才又晃晃悠悠地往源盛镖局走去。 到了镖行,和守门的人说明来意,便被领到东叔三人的住处,刚一到,就透过敞开的房门看见三人正在收拾行囊。 “东叔,你们这是……要回去?”赵卿诺有些诧异,狗娃子和梁子伤的都不算轻,按理应该养好伤再返程。 “阿诺啊!”东叔让两人继续收拾,领着赵卿诺到一旁压低声音说话,“这就回去了,这趟镖蹊跷,昨日到了才知道, 这几日不少镖师都出事了。” 镖局接镖,镖师护送,只要客户给够了钱,他们是不问内里的。 可这一次,出事的镖师没留一个活口,货更是被截了个干净,实在反常。是故东叔才决定领着狗娃子和梁子赶紧回安林县。 赵卿诺沉吟片刻:“按理这事我不该过问,毕竟我现在不算镖局的人,但东叔对我颇有照顾。您也不必跟我说的太详细,只一点就成,是镖的问题,还是人的问题?” 镖的问题便是对货不对人,若是人的问题,那就是冲着整个镖行来的。如果冲的是镖行,她不可能置身事外,到底得了镖局多年照顾。 现在世道乱,但凡出行走远的人,都会雇佣镖师做保,有眼红镖局挣得多地,也有那匪乱嫌弃镖师碍事的。 东叔是走镖的老手,用手比划了一下,赵卿诺便明白了。 是货的问题。 “我送你们回安林,我去和我娘说一声,等我一会儿就成。”说着她就要回宁远伯府。 “阿诺!”东叔唤住她,笑的敞亮,“你东叔还没到伤的不能动的时候,我们仨回去是空手,又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哪有人会来找事?” “可……”赵卿诺还是不放心。 “可什么可!我的身手在那摆着呢!不说这个,你和你娘是不是不回安林了?”东叔见她孤身一人过来便明白她们娘俩的打算。 “是。”赵卿诺语气有些低落。 虽说前头几年过得有些难,但这两年已经好了许多,而且真心来说,她也挺喜欢那样的感觉。 “挺好的,阿诺,回去吧,听你娘的话。咱们这行能不做就不做了。这世道乱,苦的也是下头的人,和你娘在宁远伯府好好过日子,回去吧。” 东叔拍拍她的脑袋。 赵卿诺是他带入行的,平日也常练武喂招,还跟着自己学了些刀术,怎么也算是她半个师傅,自然希望她个姑娘家能像其他女子一般有个安稳地日子过。过去那是没法儿,现在家里人找了过来,又是个伯府,何苦再出去受罪。 …… 离开源盛镖行,赵卿诺漫无目的地游荡在街道上。 京城热闹,她望着街上摊贩一个挨着一个,有秩序的摆在指定的位置,街上行人表情安逸,众人安居乐业,全然不似京城外头。 与那些翻滚而过的王朝一般,大魏在度过了最繁荣的盛世后,慢慢走向混乱…… 但这里好似独立的世界一般,看着风平浪静,维持着特有的繁华安逸,看不到外面的兵荒马乱。 “赵姑娘!赵姑娘!”脆灵灵的越来越近的声音让赵卿诺发散的思绪重新聚拢。 瞧着眼前梳着双髻,穿着藕荷色衣裳的小丫头,赵卿诺有些惊讶:“桃笙!你怎的在此?” 桃笙嘻嘻一笑,指着不远处立着人:“还能怎的,自是跟着我家娘子来的。” 赵卿诺恍然:“也对,你一贯是跟着你家娘子的。” 她朝着那穿着一身淡青水色衣裳,戴着同色帷帽的女子走去:“方娘子,许久未见,未曾想在京城遇着了。” “姑娘万安” 长及脚踝的青纱被一只纤纤玉手掀开,露出里头的美人,是方娘子。 方娘子看着身量长高许多的赵卿诺,一双狐眸好似浸过水般,朝着跟前的少女盈盈一笑。直把赵卿诺看的脸红目呆。 “方……方娘子好像更漂亮了!” 话音一落,赵卿诺便听到桃笙脆脆的笑声:“姑娘好像登徒子!” 赵卿诺回过神来,尴尬地摸了摸鼻翼:“不……就是觉得方娘子好看而已……” 方娘子掩唇轻笑,柳眉弯弯:“自阡州一别,已有两载未见,姑娘瞧着长高许多。” 两年前,赵卿诺走镖,路遇山匪,顺手救了被掳的方娘子主仆。 “我那时还小,自会再长个子的。”赵卿诺听她夸自己的身高,越发觉得开心。天知道重新走一遍豆丁成长之路的她多怕自己是个小矬子。 为了长到理想的身高,赵卿诺可是把自己知道的方法都用了一遍,好在功夫不负苦心人,她现在的身高估摸着有一米六左右,想来再长长,还是有机会回到曾经的高度的。 方娘子说话总是不紧不慢地,语气平和,语调婉转好听。赵卿诺一听到她说话便忍不住耳朵发红发热。 瞧见她害羞的样子,方娘子轻笑出声:“姑娘可是来京走镖?几时回安林县?” 赵卿诺摇头:“暂时不回去了。” “那姑娘在何处落脚,奴回头好寻姑娘。” “永安巷的宁远伯府,我与我娘现在在那里住。” 方娘子有些遗憾:“这样啊……那里以奴的身份不好去的。” 方娘子不晓得赵卿诺为何住在宁远伯府,但她接触的人多,高门大宅的事也不少听说,自然晓得那样的地方规矩多说道也多。 她曾是卖艺不卖身的清官儿,虽说现在转了良籍,但到底有那么一层身份,自然不好登门,吃了闭门羹讨个没趣都是小事,怕只怕给赵卿诺惹了麻烦。 “你要是觉得不方便,那我去找你也一样的。”赵卿诺看了她一眼,“你来京住哪?住多久?” “奴来京有些日子了,以后就留在京城的荷桂坊,那的东家请奴来的。京里到底安生些。” 阡州城外,前阵子又闹了匪祸,不少村子都遭了殃,更有许多女孩被掳走,不知下落。官老爷们说是差人剿匪,不过是再去村子里走上一遭,到头来遭难的还是老百姓。 正巧京城荷桂坊的东家瞧中方娘子的舞艺,便差人去请,她也就顺势跟着上京。 “那成,那我以后去荷桂坊找你。” 赵卿诺的话显然很让方娘子欢喜,一贯温温柔柔的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惊喜与期盼:“奴后日就有一场演出,姑娘若是方便可来看?奴提前给姑娘留位置。” “成啊!”赵卿诺想着自己无事,很是痛快的应下。 “那奴就敬候姑娘了。” 许是见到故人,原本有些失落的心情好了许多。 第14章 荷桂坊 与方娘子分别后,赵卿诺无处可去,便准备回府,正好路过一家蜜饯铺子,她记得原先看过,许多妇人怀孕后都会喜欢食酸,干脆拐进蜜饯铺子里挨个买了一些。 这一买倒是勾起了许久未有的购物欲,又四处走了走,买了个过瘾,等回到榴花院时已经提了满手的东西。 赵明秀见她这形象,直接笑喷,对着姜世年说道:“真不愧是你的姑娘,这简直是一模一样。” 姜世年也瞧见她的样子,想到自己早上左手满右手挂的样子,也跟着笑出了声:“我的姑娘自然是像我。” 赵卿诺把东西放到桌子上,倒了一杯茶仰头闷进去。 姜世年瞧她这喝茶如饮酒般的豪迈动作,抽了抽嘴角,愈发觉得老夫人周氏要送她去碧波斋的提议是极正确的:“正巧回来了,等会儿裁衣服的过来,给你量一量,新制几身衣服。” 赵卿诺原想拒绝,对上姜世年期待的目光,点头允了:“多谢。” 没听到想听的,姜世年有些失望,却又安慰自己不急,才刚见面,自小没养育过,便是闺女叫他一声爹,他都不好意思认。 赵明秀安慰的拍拍姜世年的手背,转头对赵卿诺说道:“阿诺,你爹想借跑的快骑一下,你看……” “嗯……倒也不是不行,只是回头我带……带伯爷去,跑得快认生,一般不叫别人碰,我跟着去,若到时候看它愿不愿意。”赵卿诺沉吟后说道。 姜世年一拍手,笑的眼角都是皱纹:“等到下次休沐,喊上三郎一起,我定要给他好生显摆显摆。” 这般说的好像跑得快已经愿意了似的…… 又听到裴谨,赵卿诺疑惑地看了姜世年一眼,都这个年纪了,怎么竟只能拉着小辈玩? 然而到底不熟,这样的话她是不会问出口的。 …… 下晌,裁衣服的绣娘来了,请的是云裳坊的人,她家样式新颖,很受京里闺秀喜欢。 绣娘跟在婆子后头,才一进内院,就被正往外走的香兰瞧见。 香兰一看那绣娘的衣服,两手一拍,赶忙叫住人。 “巧了不是,我家姑娘正使我去找云裳坊找人呢,你们可就赶巧来了,是夫人请的?还是夫人偏疼姑娘,才制过新衣,必是晓得董家来了请柬,过几日庆生邀了姑娘去海棠苑玩耍……快随我去我家姑娘院里。” 香兰噼里啪啦一顿说,声音又大,打的便是让这些伺候的听听,她家姑娘还是受宠的。 宁远伯府定例,每季会请人来府里裁制新衣,原来都是交给绣韵阁来做,只因姜蓉嫌弃她家样式老套,孟氏便做主换了云裳坊。 云裳坊自然是知道自家托了谁的福得了这买卖,每次来都是捧着姜蓉。再加上宁远伯府原先只有一位未出阁的女儿,也不存在姐妹因衣服样式吵闹的事情。 只是现在不同,这次来的人是宁远伯身边的长随二顺,说的也清楚是给榴花院叫的。 香兰走了两步,见人未跟上,便有些疑惑:“怎的不走?” 婆子面有难色,支支吾吾半晌才说:“人是榴花院那头叫的……” 香兰霎时面色铁青,好似被扇了一巴掌般。 姜蓉身为嫡次女,又得老夫人宠爱,亲娘掌着中馈,宁远伯原来从不管府里的事,姜蓉在府里向来是说一不二的人物,连带着身边的丫鬟都是下头巴结的对象,何时被驳过面子。 “不打紧,你先跟我去给我家姑娘量了尺寸,选好样式衣料再去那边不迟。”香兰直接说道。 “这……”婆子犹犹豫豫地不敢答应下来。 “怎的,我说话不好使,还要我家姑娘来才行?”香兰干脆甩了脸子,双手叉腰,怒瞪着眼前的婆子。 正僵持着,另一个年长一些的丫鬟走过来,急急说道:“既是那头叫的,就赶紧领着人过去吧。” 婆子得了话这才赶领着人匆匆离去。 “香梅姐姐!”香兰一跺脚,语气里满是愤愤不平,“怎能由着那头欺负到姑娘头上!姑娘可是嫡女,原就该事事先可着姑娘来才是,那不过是个野……” 见她声音越说越大,香梅赶紧上前捂住她的嘴:“作死的丫头!少给姑娘惹事不说这绣娘是那头叫的,你不过是正巧碰上!就算是,那也不是你个做丫头的该说的!” 香梅是从外头买来的丫鬟,虽在宁远伯府长大,老子娘却也是京里的穷户,不过是养不起了才卖了女儿为奴。 她从粗使丫鬟一步步熬到姜蓉身边的大丫鬟,看的比家生子的香兰明白。 她们当丫鬟的,除了伺候好主子,便应该在主子行事不妥当时规劝着些,这也是当初姜芙看重她将她调到妹妹姜蓉身边的原因。 可惜,姜蓉并不看重香梅,甚至有些厌恶,只是碍于姐姐姜芙不好打发了。 前几日香梅老子跌断了腿,她便告假回去照顾了几日,这日一早才回来。 香兰拉下香梅捂着自己的手,扭着腰蹬蹬跑了。 心里暗骂香梅到底是外头来的,对姑娘不忠心,她才不会任由姑娘受气呢。 香梅见她跑走,叹气一声,只能替了她的活,去叫人再请一个绣娘过来。 香兰回屋,拉着脸红着眼眶凑到姜蓉跟前,挑拣着说了刚才的事情,直气的姜蓉当场将手上的玉簪摔了个粉碎! 然而这因请人裁衣惹出的风波,赵卿诺却并不知道。 …… 待到方娘子登台那日一早,赵卿诺刚踏出宁远伯府大门,便碰见正要上衙的姜世年。 姜世年看到她,先是一愣,再干脆笑起来:“你这才来京几日,怎的天天往外跑?倒比你爹我这有差事的还要忙。” 赵卿诺瞥了眼姜世年托举的右手,一只褐黄色的小鸟在他掌中蹦跶,时不时对着手掌上的皮肉啄上一口。许是怕小鸟飞了,它的一只脚上还绑着一条细细的绳子,另一端系在右手小指上。 “你就是这般上衙的,那确实挺忙。”赵卿诺伸手逗了逗那只小,小东西直接给她一口,“呦!不大点的玩意儿还挺凶!” “这小画眉可是这一批里头最凶的,是三郎帮我挑的,这法子也是三郎教的,为这我还送了他一只。”姜世年说的得意,左一口三郎,右一句三郎的。 “哈!一个快四十的,一个二十多的,天天养鸟玩!不过嘛,活的开心就好。”赵卿诺摇摇头,背着手晃晃达达的走了。 姜世年被她说的有些发蒙,咂嘛着嘴,怎么品这话怎么奇怪,他这是被他闺女笑话了?还连带着裴谨也遭了嫌弃。 荷桂坊是京城出了名的去处,这里吃的精细、玩的雅致,是达官贵人、世家子弟、高门闺秀常来的地方。光是入场费就要二十两银子,一般人家哪去的起。 赵卿诺到的时候,荷桂坊外已停了不少马车,车前依次候着一个荷桂坊的伙计,引着人去提前定好的雅间。 等在门口巴巴望着的桃笙一眼就瞧见走的肆意自在的赵卿诺,小跑着迎上去:“姑娘!我家娘子给姑娘留了位置。” 赵卿诺道了声谢,把一包糖塞进桃笙手中:“梅子味的,吃着不错。” 桃笙笑嘻嘻的扔了一颗到嘴里:“唔……好吃。” 跟着桃笙到地方坐好,小姑娘便去忙了。 位置在大堂,正对着台子,倒是个观赏的好位置。 第15章 鼓上舞 方娘子此刻正站在一面大鼓上,脸上着浓妆,眼尾用金色的斜红拉至鬓角,穿着贴身的红色舞衣,露出白嫩细腰,赤着一双脚,左侧纤细的脚踝上套着一串金钏儿。 乐声一起,方娘子以右脚为支撑,仰面伸臂旋转,或不时轻盈的跳起,落下时又重重地踏在鼓面上,隆隆的声音,裹挟着乐音直冲人心。 赵卿诺头次见到这样的舞蹈,一双眼睛看的目不转睛,看到高难度的动作,随着众人鼓掌。 一曲舞毕,端着彩盘的伙计,挨桌讨赏。行到赵卿诺跟前,她大方地放了十两银子,却见那伙计诧异的望着她,有些疑惑:“有事?” 一声嗤笑从头顶传来,她仰头望去,就见二楼的雅间探出一个穿戴富贵,头顶簪花的男子:“这荷桂坊的规矩,入场费便是二十两,赏钱更是二十两起,赏不起就别赏,你是哪里来的穷鬼,拿着这点钱侮辱方大家。” 赵卿诺这才明白怎么回事,对男子的嘲讽她也不在意。而是又掏了十两放到彩盘上:“我头次来,不晓得规矩。” 见赵卿诺被嘲笑,伙计原有些忐忑,生怕碰到个不依不饶的性子,回头闹起来,自己肯定要吃不了兜着走。 得了赏钱,伙计告罪一声,赶紧往下桌去。 簪花男子见人不理他,反倒觉得受了轻视,忿忿地骂了一句“穷鬼”。 男子名叫钱元,是皇商钱家的独子,历来是个不学无术,贪花好色之徒,又因亲姑母嫁的是佥都御史武相显,加上家中有钱,日常行事专好看人下菜,欺凌贫弱。出了事便以权相压,以钱为诱。 皇商钱家,原是兖州一富户,祖上因发现铁矿并上报有功,被封为皇商,得了五年的茶叶专营权,后来又经营有道,累至今日已攒下偌大家业。 钱元目光放肆地打量着赵卿诺,见她虽生的好看,只是年纪尚小,尤显单薄,便将目光收了回来,对身边的小厮问道:“可去请了方娘子?” “去是去了,但那方娘子说她不出来见客。”小厮扫红说完这话,记起刚才近距离见了方娘子一面,眼珠子一转,凑过去:“主子,那方娘子长得可真是好看,离近了瞅,她那小腰更是一把就能握得过来……” 说着,小厮扫红伸出手比划一下,嘿嘿一笑。 钱元听得眼睛放光:“那你快给我请过来,不愿来就多使些银子,那些个金啊玉啊的都给我送,你家主子有的是钱!” 钱元叫住正要离去的小厮,起身,刷的一声打开折扇,摇啊摇的:“算了,我亲自也去,这美人总要亲自去方显诚意不是。且就算是请不来人,能离近了瞅瞅闻闻那美人香也是极好的。” 方娘子早几年进京时曾被钱元看到过一回,从那时起便惦记到现在。这一回方娘子要留京,常驻荷桂坊,更是如了他的心愿,每每掐着方娘子登台的时间来。 那头方娘子下台,便使桃笙去请赵卿诺。她每隔三日登台一次,一次只跳一舞,今日事了,她不耐烦应付那些找上门的客人,便干脆拉着赵卿诺躲了出去。 钱元扑了个空,又听说是跟着别人走了,当下心里就记恨上了。 “这是奴新绣的荷包,瞧着姑娘的荷包都旧了,这个便送与姑娘使吧。”方娘子说道。 此时她已经换了另一身衣服,正和赵卿诺坐在茶楼的雅间说话。 旁边坐着吃点心的桃笙,趁着嘴里空档的时候说道:“娘子说的轻省,明明是前日见到姑娘荷包用得都起了毛边,回去后熬了两夜才做的。” 赵卿诺一顿:“其实不必如此的。” 方娘子点了下桃笙的额头:“就你嘴快。”又把荷包往赵卿诺的方向送了送了,“姑娘对奴有救命再造之恩,不过一个荷包而已。姑娘若看得起奴,还请收下。” 她幼时被送入教坊,所遇困境全凭自己,赵卿诺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对她伸手的人。 那年她明明可以不管自己,那些山匪原就只打算跟镖局要些买路钱,是赵卿诺又返身回去救了她。 “这话说的严重了。这荷包我便收下,还要多谢娘子了。”赵卿诺当着她的面将旧荷包换下,换上新的,“好看!娘子手艺好。” 简单的夸奖,惹得方娘子咯咯笑出声来。 笑声传到外头,路过的裴谨抬头,便见到那赵卿诺张略有些熟悉的脸,又见旁边望着她的女子眼若秋波,神色一时有些复杂。 “行之。” 裴谨应了一声,跟着前头的人闪身拐进窄巷中。 ------------------------------------------- “让我明日就去上学?”赵卿诺听到要去那个碧波斋读书,登时有些发懵,“我认识字的。” 赵卿诺是由赵五启蒙教的,只是写的不好。 “没人说你不识字,过去那里也不仅仅只是识字。”赵明秀生怕她抗拒,想着自己打听到消息,从里面捡着有趣的说,“听说那里还能学习琴棋书画,还有许多和你同龄的姑娘,去看看,回头不好玩咱们就不去了。” 赵卿诺听着她娘明显哄孩子一般的话,有些无语:“我没说不愿意去,就是有些意外罢了。” 见她肯去,赵明秀松了口气。 她慈爱地摸了摸赵卿诺的头发,又把人揽进怀里:“这事是老夫人提的,阿诺要记得老夫人的好。我的阿诺终于也可以像其他姑娘一般,到时候再交两个要好的手帕交,与小姐妹约着一道出去玩,放纸鸢,踏青……” 赵明秀在这一刻,真心实意地感激着老夫人周氏,甚至准备回头亲手做点什么送过去。 感受到她娘发自内心的欢喜,赵卿诺想着去上学就去吧,又不是学习一加一等于几的时代,又不用她参加什么升学考,想来会有些意思的。 翌日,赵卿诺才刚结束晨练,就被赵明秀催促着,让她快点收拾好赶紧出门,甚至亲自送了她到榴花院的院门口。 到了门口,就瞧见由丫鬟拥着走出来的姜蓉。少女今日穿了一件水蓝色的裙子,水纹的图样上飘着朵朵桃花,行动间花随水动,好似流水落花一般。 看到赵卿诺,姜蓉目光闪了闪:“这浣花锦制成的裙子好看是好看,就是花样死板了些,还是更喜欢彩晕锦的。”说完这话,好像才看到赵卿诺一样,有些惊讶,随即挤出一个和善的笑容,“阿诺,今日起你跟着我一道去进学,你放心,我会照顾好你的。” 浣花锦和彩晕锦都属于蜀锦,是赵卿诺从来没见过的布料,更不要谈买不买得起了。 赵卿诺看到她那笑了还不如不笑的脸时,暗暗叹息一声:“多谢二姑娘。” “叫我一声蓉姐吧,怎么也是自家姐妹,莫不是我连裴家三郎都比不上?”姜蓉拿帕子掩唇,轻笑起来。 “……蓉姐。”不过一个称呼,赵卿诺并不在意况且,对上孟氏的孩子,赵卿诺总有种理亏的感觉。 第16章 点茶 碧波斋位于城南的文和坊,紧挨着国子监。 国子监是大魏朝最高学府,虽说入了国子监学习的人不一定都能通过科考为官,但到底比别人容易许多。是以各个官宦人家的子弟多是送到这里读书。 宁远伯嫡子姜蕴原也在此读书,只是觉着这里风气略有些浮躁繁杂,便去了杏云书院读书,并拜当世大儒蔡百经为师。 到达碧波斋,赵卿诺从马车上跳下来,就看到周边已经来了不少人。各家主子们由自家丫鬟小厮扶着从车上下来,碰到熟悉的人就凑到一块儿谈话说笑,吵吵闹闹的好不热闹。 见到赵卿诺一个姑娘却自己从车上跳下来,有些人便指着她与同伴低语嬉笑。 赵卿诺稀罕地看着这隔世的一幕,仿佛回到前世开学一般。心里觉得来体验一把古代版的学校生活也许是个不错的选择 正出神,便听到姜蓉欢喜的声音。 “董姐姐!”她脚步加快朝着那位才下马车,穿着一身珊瑚色衣裳,头戴赤金宝石步摇的姑娘走去。 听到姜蓉的呼唤,少女回身,垂于耳畔的流苏晃动间熠熠生辉。 这人正是吏部尚书董文川家的四姑娘董芷嫣。吏部尚书,正三品的职官,官员的选拔任命、考评升降等事都由其负责。 虽说六部皆为同级,但吏部的职责让其隐隐有六部之首的地位。 所以,哪怕董芷嫣只是一个庶女,但那最受董文川宠爱的女儿的身份便让她在碧波斋中成为许多人捧着的对象。 “递给你的请柬可收到了,到日子可要来玩。”董芷嫣握着姜蓉的手,一道往碧波斋的大门走去。 “董姐姐的生辰,我自是要去的,便是没有帖子我也要厚着脸皮过去。”姜蓉走了一半,好似才想起一般,“瞧我,见了姐姐只顾着高兴了。这是阿诺,赵卿诺,算是我的……妹妹,今日起跟着咱们一道儿上学。” 妹妹一词被姜蓉咬着重音念了出来,落入在场诸人的耳中很有些意味深长的意思。 姜蓉的声音并不小,周围的人都听到了她关于赵卿诺的说法,一时间周围的人或直接或暗中看向三人。 众人对宁远伯府的事端略有耳闻,都知道宁远伯临老迷上了一位妇人。这让那些曾羡慕孟氏的夫人们唏嘘的同时又有些嘲讽。 以致听了姜蓉的话,觉得是宁远伯被那妇人迷得神魂颠倒,连人家那么大的孩子都愿意认下养着。 董芷嫣听了她这番怪异的介绍,上下打量着赵卿诺,宛若看什么稀罕物件儿一般,一边看一边扯出若有似无得鄙笑。 这种事,不说遮着掩着吧,也不能宣扬的到处都是。偏宁远伯稀罕的紧,起大早亲自去买吃食,被人知道了,传的到处都是。 她那位嫡母可没少嚼这事,还趁着姨娘们去请安时,明里暗里讽了几句。不是骂狐媚子,就是骂没用,嫌弃那些姨娘们拴不住家里爷们的心,让他们一房又一房的抬姨娘进门。 全然忘记自己也是那一伙“没用”里头的一员。 董芷嫣勾了勾嘴角,朝赵卿诺矜持地点点头,连个庶女都算不上的人,自己与她点头已经算是高看她一眼了。 “阿诺,这是我在这儿的好友,吏部董大人家的姑娘,芷嫣姐姐。”提到吏部二字时,姜蓉的语气带着淡淡的艳羡。 她自家人知道自家事,满京城多少贵人,有实权才能有几个?宁远伯别看是个伯府,可到底不复当年盛景,没有实权,家里连个日日上朝的人也没有。 文臣不屑于与勋贵交好,勋贵又瞧不上宁远伯的堕落,且宁远伯府这些年也很少和那些人来往,只是照常礼走着,渐渐地,就连曾经交好的老亲都疏远了他们。 若不是还有个威武侯世子当女婿,怕是更没人晓得宁远伯是哪号人物了。 可女婿毕竟只是女婿,宁远伯府的落魄似乎已经成了注定的事情。 沐浴在众人带着深意的眼光中,赵卿诺面不改色,神情坦然地点头,算是对董芷嫣的回应。 被捧惯了董芷嫣顿时怒从心起,冷了脸色。 姜蓉见她生气,有些忐忑,她只想让赵卿诺没脸,根本没想惹怒董芷嫣。 “董姐姐莫要生气,阿诺才从乡下来京……是以家里才送她来这儿学习。” 原本正要讥讽两句的董芷嫣瞧见国子监门口小厮,升起的怒气尽数消失,反而浑不在意的摆摆手:“算了,时候也不早了,赶紧进去吧。今日可是齐先生的课,她可是最厌烦别人在她的课上迟到。” 齐先生闺名齐素兰,是碧波斋专门教授茶艺的先生。 一听是齐先生的课,众人纷纷歇了看热闹的心思,匆匆往里赶。只是到底嫌弃赵卿诺粗鄙的身份,从她身边路过时,刻意离得远些。 赵卿诺感受到大家的冷待,有些啼笑皆非,这算是什么?古代版的孤立吗?倒也是份难得的体验。 姜蓉见了,心中暗暗得意,这才哪到哪,以后自有她受的。 这碧波斋虽是读书的地方,却也分着几个圈子,各人只与自己圈子里的人交好玩耍。若是没人带着,家里又没甚地位,根本不可能融入进去。 想当初她便是费了好大的功夫才进了董芷嫣的圈子。 姜蓉心里想的是一回事,嘴上却要安慰着赵卿诺,毕竟人是跟着她来的。 “阿诺别在意,你才来,过些时日与大家熟了便好了。” “赵卿诺似笑非笑地看了眼姜蓉,并不接话。 姜蓉看她的表情,不再言语,轻哼一声领着人往里走。 碧波斋不大,但胜在雅致。所有闺秀都在一块上课,每日只学一样,毕竟她们不需要参加科考。说是来此学习,不过是为了曹娘子的名头,来给自己添个好名声,再结交些人脉罢了。 宁远伯姜世年已经差人提前打过招呼,又交了束修,赵卿诺到时直接跟着上课就行。 她走进室内,众人已在自己位置做好,只有最前头还空着一张桌椅,孤零零的突出在那里。 每一张桌子上已经摆放好要用的茶具, 姜蓉有些为难地说道:“阿诺,若是不喜欢这个位置,可要去做我的?” 赵卿诺摇头,直接坐下:“不必,这便可以。” 才刚坐好,齐先生便冷着一张脸走了进来,她身后跟着两个端着茶具的丫鬟,将东西在教台上一一摆好后,福了福身子,倒退出去。 “今日讲点茶……”齐先生扬手,自茶具上轻轻抚过,在感受到黑瓷茶具虽干燥,却不滞涩,釉面摸起来爽滑却不钝滞,冷着的脸缓和下来。 她满意地点点头:“点茶,茶具当选建盏,茶叶当新,水当活,心当静,虽讲究技艺,但更应品其真,不以炫技为主。尔……” 董芷嫣偷偷望了眼外头,神色焦急,后干脆站了起来,一张脸涨的近乎滴血:“先生……我……” 齐先生眼底划过一丝不快,见她模样,也不好再说些什么,只是动了动嘴:“去吧。” “多谢!” 董芷嫣提着裙摆急走出去,朝着更衣房的方向走去…… 第17章 尴尬 董芷嫣的丫鬟彩云见到自家姑娘从里头出来,又往更衣房的方向跑,赶紧起身跟上去伺候。 到了更衣房附近,董芷嫣才停下脚步,小心翼翼地朝身后望了一眼,见除了彩云再没人跟来。 “姑娘,可是腹痛?奴婢……”彩云担忧地凑近询问。 董芷嫣小声呵斥:“闭嘴!”说完,又偷瞄了一圈周围,见空无一人,脚尖一转,满脸喜悦地朝另一边小跑过去。 彩云看到她的动作,脸色顿时煞白,再不敢发出一点声音,而是轻手轻脚的跟着董芷嫣的身后,哆嗦着嘴唇,心中不停地求神拜佛,千万别被人发现。 课堂内,齐先生被打断,心中不快,到底失了再讲的兴致:“我点一遍,你们专心看好。” 赵卿诺离得近,就见到齐先生取出一块茶饼,先是经过碎茶、碾茶,筛茶,又把茶叶放入黑瓷茶盏中,倒入沸水后,用竹筅搅打。 她让众人上前观赏:“……汤花要均匀细腻,与茶盏边沿相合,久聚不散,茶汤纯白是为优……好了,现下你们自己动手。” 赵卿诺看的有趣,听到可以自己动手,赶紧照着刚才看到的步骤一一做起来。 等到搅打时,为了让汤花又多又密,更是把力气集中到手上,竹筅在她手中近乎打出残影。 正在兴头上的赵卿诺没注意到,因着她的动作,黑瓷茶盏“啪”的一声直接炸开,旋转的茶液带着白色的茶沫瞬间飞散。 赵卿诺呆愣在原地,竹筅上滴落的茶沫落在满是水渍的桌子上。 众闺秀皆停下手中的动作,吃惊地望着赵卿诺的位置,更有那活泼的,直接从她身后侧身探头查看情况。 “呀!你用了好大的力气!这建盏都碎成这样了!”说完,少女对上赵卿诺的眼睛,反应过来自己的失礼,半掩着嘴,小声道歉,“对不住,我失礼了。” 少女年龄看起来要比众人小些,梳着垂挂髻,发髻两侧簪着金丝缠绕制成的蜻蜓发簪,动作间,晃动飞舞,显得俏皮又可爱。 赵卿诺见她可爱,摇摇头:“无事。” 齐先生冷冷地扫了赵卿诺一眼:“出去……简直粗鄙不堪!” 赵卿诺也不反驳,好似没听到其他人的取笑声一般,走了出去。 “继续……”齐先生视线在剩下的人身上一一扫过,直把众人吓得收起取笑,老老实实继续点茶。 她们可不想和赵卿诺一般被撵出课堂,跟个笑话似的,真要那样的话,以后也不用出门了。 从里头出来,赵卿诺在回廊呆坐了一会儿,日头高升,越来越热,把她晒得有些昏昏欲睡。 赵卿诺四下看了一圈,起身,朝侧边的林子走去,那有一棵大树,枝繁叶茂,一看就是睡觉的好去处。到了跟前,才发现选中的大树竟在矮墙的另一边。 好在矮墙不高,她一个起身飞跳上去,又借着矮墙的高度,直接跃到那棵茂密的大树上,在上头挑了个粗壮结实的树干,仰躺在上头。 舒服的喟叹一声,却刚好对上一双吃惊中略带着戏谑的眼睛,黑沉沉的眸子里倒映着她小小的身影。 这眼睛的主人赵卿诺还恰好认识,正是她那便宜爹宁远伯姜世年口中的三郎裴谨。 裴谨在的位置更高一些,也更隐蔽,若不是赵卿诺躺在树枝上,只怕根本发现不了。 “你怎么……”她刚要说话,裴谨赶紧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随即两道声音在树下炸响。 “为何要来这里?”女子的声音慌乱中透着娇羞,“万一被人瞧见怎么办?” “不会,这个时候国子监也好,你们碧波斋也好,不都在听那些个歪门邪理?哪个有空出来?”男子的声音有些嚣张,又带着显而易见的鄙夷,“再说,不是留了竹柏和你那个丫鬟在小门守着,有人来会提醒咱们的。” 竹柏便是跟着男子的小厮。 “什么歪门邪理,明明是圣人教诲,偏你会说。”女子娇笑地说道。 “管它是什么!咱们好容易见一面,你就和我说这个!”男子说完,将女子推靠在树干上,动作粗鲁,整个大树被推得晃了一晃。 赵卿诺连忙扶住,这会儿要是掉下去,那可真是作了大死! “不要在这里,还回那个房间,这里连张床榻都没有!哪里好……”女子娇怯得推拒着。 “那屋里闷热,连个冰盆都没有,好妹妹便在这处,不是有个什么绿松松……咱们也试试。” 女子半推半就间到底依了男子。 赵卿诺牢牢抱住树枝,忍受着晃动的树干,满脸都是无措与尴尬,尤其是在看到那女子的脸时,更是恨不得时间倒流。若是知道会碰上这么一遭,她说什么也不会来找什么阴凉地睡觉的。 尤其是旁边还有个男子裴谨,这活春宫听得简直就是酷刑啊! 裴谨自然也看到树下的这一幕,又瞥了眼双目紧闭,眉头紧锁的赵卿诺,表情一时也有些尴尬。 时间似乎过了许久,又好像只有一会儿,赵卿诺听到一声低吼,树干晃动的越发剧烈,甚至她这边有许多树叶飘飘洒洒落了下去。 她吓得赶紧又往上一跳,落在更高更隐蔽的树枝上,觉得自己稳妥了才舒了一口气。 看到她的动作轻盈稳健,裴谨一贯莫测的眸子闪了闪,又见赵卿诺不过片刻表情接连变换,心中更觉得好笑。 树下的低吼夹杂着一声低低的娇声尖叫,晃动的树干终于停了下来。 原本以为该走的两人,却没有走,还搂在一起说起话来。 “你母亲使人来我家了,说是为你家那个三郎来提亲的!”董芷嫣推了男子一把。 董家虽有四个女儿,但前头的三个都已出嫁,只剩下董芷嫣还待字闺中,又正值婚配的年纪。 “他也配!裴谨那个野种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你是他能肖想的!”裴谏呸了一声,脸色暴躁。 听到这名,赵卿诺杏眼瞪得又圆又大,虽然告诫自己不能转头看人家,这是特别特别失礼的行为,但她的脖子和眼睛似乎有自己的想法,完全不受控制的朝着裴谨看去。 和当事人一起旁观他被自己亲哥哥和未来的未婚妻戴绿帽子这件事,简直就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见他眸子漆黑,神色莫测,赵卿诺叹息一声,抬手用食指在自己嘴唇上从左到右比划了一下,意思是自己会紧闭嘴巴,绝不透露一丝出去。 看到她的动作,裴谨愣了片刻,心中微暖,尽管才认识不久,这人竟愿意为了自己杀了这对狗男女,虽说蠢了一些,但到底是性情中人,不愧是宁远伯的女儿,与他倒是有些相似。 第18章 流苏 裴谨轻轻摇头,意思是不必去取他们性命,他自有安排。 赵卿诺有点懵,这是在说不必保密了?他已经不需要了?为啥? 想到前世看过不少新闻,有些人会为了这事犯傻,要么自杀要么杀人。 她神色一凛,到底是便宜爹的好友,怎么能看着他为了这种事情走错路。况且这裴谏与董芷嫣身份摆在那,裴谨若是动手只怕是要把自己搭进去的。 赵卿诺轻拍自己胸口,又伸长胳膊,勉强用指尖点点裴谨的肩膀,意思是别灰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心情郁结的时候可以说给她听。 这上头两人比划着只有各自才懂的动作,下头的一对儿还在说着情话。 “你放心,我这头已经快说服我娘了,我想娶你做正妻,你也知道,这事还是不太容易的。” 董芷嫣再得宠也只是吏部尚书的庶女,这些在本身便有权势的威武侯面前没有一点用处。 董芷嫣懂事体贴的点点头,靠在裴谏的胸口上,柔柔地说道:“我明白你的难处,你放心吧,我等着你。” 裴谏在她的额头亲了一口:“委屈你了。” “不过我父亲这头想要答应下来,若是……”董芷嫣想到董文川的态度,又有些焦急。 能与威武侯府搭上关系,便是庶子也是合算的。 “我这边尽快,你放心。等会儿回去,我就去找我娘再提上一提,你知道的,她最是疼我,磨一磨总会同意的。”裴谏在董芷嫣嘴上又啄了一口,手上不老实的东摸西揉的。 两人又缠缠绵绵地闹腾了一会儿才依依不舍的分开。 董芷嫣离了树下,带着彩云偷偷摸摸地躲进更衣房,又命她帮自己清理干净。正收拾着,就听到彩云一声惊呼:“姑娘,那那步摇上的流苏不见了!” 本就害怕的彩云,此时更是慌得掉眼泪。她快要被吓死了。这事若是被人发现捅了出去,主子如何先不说,他们这些个下人可没一个能活命的…… 彩云心有不由得对董芷嫣起了埋怨,早就劝过的,可主子不听,这做下人的能有什么办法! 另一头,“吃”的餍足的裴谏带着小厮扫香满面春风的出了国子监。至于回威武侯府说他与董芷嫣的事情,不过是随口敷衍她的罢了。 玩玩而已,回头知道自己骗她又如何。董芷嫣一个未出阁的女子哪里敢把这种事闹出来,便是她敢,董家也不会允许,毕竟还有其他的女儿。 别说这闺秀偷起情来就是比那楼里的姑娘刺激! 再说了,那个庶子裴谨,母亲不是已经使人去求亲了嘛。正好!到时这情人变弟媳,岂不更好! …… 人都走了,裴谨深深地看了赵卿诺一眼,闪身跳了下去,从另一个方向离开。 那两人自以为隐蔽的事,裴谨早就得了消息,只是不知道与董四姑娘幽会的男子是谁,这才过来看看。 没成想,竟是他那位一贯瞧不起他的好二哥。 人刚一走了,赵卿诺立马从树上飞落下来,摇摇头,心说这都什么事啊!果然到哪都脱不开“情”、“色”二字。 刚要走时,一个亮光闪了她的眼睛一下,弯腰捡起一看,是个流苏,正是董芷嫣今日戴着的步摇上的。 想了想,赵卿诺又把流苏扔回原地,心说这玩意儿可不能乱捡,而且保不齐一会儿人就寻过来了。 这么一想,她连小门都不敢走,直接再次翻过矮墙,回到碧波斋。 而她不知道的是,确实有人去而复返,将那又被丢回原地的流苏捡走。 董芷嫣跟丫鬟彩云返回的时候,树下已经空无一人。 两人弯着腰寻了一遍又一遍,都没找到那流苏。烦躁间,听到彩云的惊呼声,董芷嫣甩手就是一个巴掌:“叫什么叫!想害死我不成!” 彩云挨了打,忍着眼泪,哆嗦着手指了指地上那一根小细树杈,只见上头勾着一根湖绿色的丝线。 两人心里咯噔一下,完了…… 董芷嫣将那根丝线取下,捏在两指间,阴沉的眸子死死的盯着那根丝线,这个颜色…… 望着碧波斋上课的方向,她的表情从慌乱变得镇定,心中暗暗下了决心,谁也不能妨碍她…… 赵卿诺回去的时候,齐先生已经离开,屋里头关系要好的几人三三两两的凑做一堆,说说笑笑的。 见她进来,声音一顿,接着发出更大的笑声。 “你的力气真的好大!”是那位梳着垂挂髻的少女。她的位置在赵卿诺的正后方,原本正趴在桌子上昏昏欲睡,被笑声吵醒,迷迷糊糊地抬头,就看到在前头坐下的赵卿诺。 “他们都说我力气大,怎么不能像你一般把茶盏弄碎?你是怎么做到的?”少女好奇的问道。见赵卿诺偏头看她,嘻嘻一笑,“我叫孙蔓灵,我阿爹是中郎将孙炎武。” 孙蔓灵说完,目光炯炯的望着赵卿诺,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似乎在催促她。 中郎将?听着像是武将的名字。 “赵卿诺。这个我也说不清楚,大约是我第一个力气没使匀吧。”赵卿诺拿起一个茶盏,里面已经盛着点好的茶汤,白色细密的汤花与茶盏边沿相合,显然是符合齐先生所讲的。 两人正说着话,董芷嫣已经整理好情绪,端着得体的笑容走了进来。 她的视线在屋内众人的身上一一滑过,轮到赵卿诺与另一位少女时,明显的顿了一顿。今日所有闺秀中,只有赵卿诺与这位少女穿的湖绿色的衣裳。 少女名叫张宜,是太仆丞张家的姑娘。她长得略有些瘦弱,此时一双眼睛里盛满愁绪,眼神也有些慌乱。 董芷嫣看了看张宜衣袖处泛起的毛边,眸色渐深。 她朝着座位走去,路过张宜身边的时候,刻意停顿下来:“回头我过生辰,张姑娘可要来?” 张宜被这突然的出声吓了一跳,忙应下,连看都不敢看她一眼。 “那好,今日回去我就让人给你送请柬去。到时可要记得来呀。”董芷嫣瞥到她的动作,笑眯眯地说道。同时,她心里也舒了一口气,还好只是个太仆丞家的,万幸…… 这邀请虽说来的突然,张宜却并未深思,反而觉得欢喜。 她家境一般,甚至算不得好,原本是上不了碧波斋的,却因着一手好画才被破例收下。然而这里束修远不是她家所能负担的,但母亲却执意让她来此读书,打的便是让她结识贵女,从而高嫁的主意。 这样的打算,张宜并不反感,她为长女,受父母养育,本就该为家里做些事情。 等到下学,众人渐渐离去,赵卿诺路过张宜时,一丝极淡的铁锈味飘进鼻腔,若不是她这一世习武,五感较常人更为灵敏,只怕也闻不到这血腥味。 又见张宜仍旧坐着不动,想了想,加重脚步声,走了过去,小声问道:“可是来了月事弄到衣服上了?” 张宜涨红着脸点点头。 “可带了丫鬟?”见她仍是点头,赵卿诺有些无奈,怎么这么害羞,当真要一句一句问呀。“我帮你叫人,她叫什么名?” “碧纹。谢谢……” 赵卿诺替她叫了丫鬟进来便离开了。 第19章 海棠宴 从碧波斋回到宁远伯府的榴花院,赵卿诺就见自己房门外一个略有些娇憨丫鬟。丫鬟名叫艾蒿,是才分过来伺候她的。 艾蒿坐在圆凳上,倚靠着门框,此时正仰头酣睡。她的放在膝盖上搁着一个满登登的绣筐,里头盛着各色丝线。 赵卿诺自由惯了,不爱身边时常跟着人,便只留了艾蒿在院子里做自己的事。 艾蒿睡着睡着身子渐渐歪倒,赵卿诺看到她要摔倒,忙伸手扶了一下。 “姑娘!”艾蒿睁开眼睛,就见赵卿诺出现在自己身边。 她有些羞涩地站起来,这主子外出上课,自己一个丫鬟不仅不用跟着伺候,还睡得要主子扶,说出去都没人信。 “给你,才刚回来路上买的。”赵卿诺把一包点心递给艾蒿,在她眼中十二三岁的艾蒿还是个孩子。 艾蒿欢喜地接过点心,福了福,马上塞了一块松软的点心进嘴里:“是蜜豆的!” 小姑娘年纪不大,正是贪嘴的时候。赵卿诺看她吃的腮帮子鼓鼓囊囊的,跟着笑了笑:“这筐里的是什么?瞧着还怪好看的。” “是络子!才和艾叶姐姐学的。”艾蒿不用跟在赵卿诺身边伺候,又没别的事情,便喜欢跟在艾叶身边,赵明秀性子好,很喜欢小姑娘们热热闹闹的样子。 “回头我打好了,给姑娘用。”说完,艾蒿还在赵卿诺腰间比划了下,想象着配着环佩的样子。“呀!这裙子怎么勾破了?” 赵卿诺顺着看去,裙摆的位置果然破了一道细细的口子。 “许是哪里刮到了吧。”她有些可惜的说道,“才刚新穿的衣裳,就弄破了……” “不打紧,姑娘换下来,我找艾叶姐姐去补一下,艾叶姐姐手艺好,能补的一点都瞧不出来。我正和她学着呢!”后一句是艾蒿生怕赵卿诺觉得她不行,赶紧加的。 “你艾叶姐姐厉害,我们艾蒿也厉害!”赵卿诺笑着摸了摸小丫鬟的脑袋,进屋换衣服去。 ------------------------------- 上了几日学,转眼便到了董芷嫣生辰那一日。 前一日,董芷嫣又特意在碧波斋提了一句,让众人务必去耍上一场。为此还当着先生的面请了假,连带着众人一起。 所以,到了这一日,赵卿诺不得不穿上新衣,带上一份礼物,跟着姜蓉一道儿过去。 董芷嫣的生辰宴并未在自家府邸举办,而是订在海棠苑。 海棠苑位置好,更有着一座六层高的阁楼,名为观云阁,能将京城大半的景色收入眼底。是以勋贵们多爱在此举办宴会。 董芷嫣生母朱氏是涿州富商朱家的女儿,虽为妾室,但陪嫁丰厚,手中握着不少位于京城的铺子,她自己善于理财,又得董文川宠爱,在董家后宅过得倒是如正妻一般自在。 董芷嫣特意包了这海棠苑,不仅仅是为了过生辰,更是向众人表明,她不仅仅是吏部侍郎董文川最宠爱的女儿,更会有丰厚的陪嫁。 她姨娘已经承诺,等她出嫁的时候,京城三分之二的铺子,以及京郊的庄子,还有那上好的良田都会是她的嫁妆。 这样的嫁妆加上威武侯府嫡次子媳妇的身份,看谁还在后头嚼她庶女身份的舌根。 每次想到那句“可惜是个庶出……”董芷嫣便气的牙痒痒。 …… 马车上,姜蓉上下打量了赵卿诺一番,见她穿戴妥当放下,才放下心来。她虽讨厌赵卿诺母子俩,也乐意见赵卿诺被孤立甚至出丑,却不希望丢了宁远伯府的人。 今日到海棠苑的可不仅仅只有碧波斋的那些个闺秀们,若是在这里出了丑,那丢的可是她宁远伯府的脸,人家不会说她赵卿诺如何,而是会说宁远伯府的姑娘不好,主母孟氏不会教导孩子。若是再严重些,扯到已经出嫁的姜芙身上,那才糟糕。 “等下进去你就老老实实坐那吃喝,别乱跑,不许给府里丢人。”姜蓉凶巴巴的告诫一声,强撑着冷脸由香兰扶着下车。 赵卿诺有些诧异,明白她的意思后又好笑的摇摇头。心中觉得姜蓉虽然讨厌自己,却很有大局观,是一个能为了家族利益荣誉,暂时放在自己喜恶的人。 大魏朝民风开放,男女大防不似前朝一般严苛,常常有未婚男女在宴席上相中彼此,有那门当户对的,自然成就佳话。亦有那搏一个高枝,盼着高嫁或高娶,改变命运的,所以来参加者不论男女皆是用心打扮。 赵卿诺跟在姜蓉后头,才一进去园子,就迎上来一个丫鬟,领着二人往里走。 到了观云阁内,姜蓉被邀请去前头坐着,赵卿诺的位置却被远远地安置在末位。她才坐下,就见自己斜对面竟坐着裴谨,他的旁边坐着他那位嫡兄裴谏。 赵卿诺看着裴谨时不时地回应下与他说话的裴谏,一时间有些控制不住表情。 察觉到她的目光,裴谨举起酒杯,朝着赵卿诺摇摇举杯,然后一饮而尽,斜勾的嘴角,配上那动作,瞧上去倒有些不羁与洒脱。 赵卿诺不由一愣,看着他对着嫡兄恭敬的样子,看着他笑着向董芷嫣庆贺生辰的样子,不知为何心里有些莫名的不痛快。 “赵……赵……赵姑娘……” 听到这近乎耳语的微弱呼喊,若不是自己听力好,赵卿诺还以为听错了。 她侧头看向自己下首,是张宜。今日的少女穿了件翠绿的衣裳,袖口裙摆都绣着花纹,配着羞红的小脸,仿佛一朵含苞欲放的海棠花。此时的她正朝赵卿诺的方向托举着左手,上头放着一块垫着干净帕子的蜜饯。 见赵卿诺看向自己,尽管害羞,张宜仍然往前递了一递:“我……我……自己……自己做的……” 那日赵卿诺帮了她一把,张宜时时记在心里,又在碧波斋内见她总随身带着蜜饯当零嘴,便暗中记下,回家自己做了这蜜饯。 又因为过于羞怯,一直没找到送的机会,直到这日董芷嫣的生辰宴,两人挨着坐在一起,这才鼓起勇气。 赵卿诺见她模样可爱,也不客气,直接捻起一颗蜜饯仍进嘴里,酸甜味道瞬间刺激着味蕾,她幸福的眯起了眼睛:“唔……味道好极了!比那蜜饯铺子的都要好吃!” “那……那都……都给你!我做了许……许多……”见自己的心意得了肯定,张宜抿着嘴轻轻笑了起来,“我……能叫你……叫你阿诺吗?” 她性子一贯怯懦,还带着点自卑,这还是头一次主动和人说话。 第20章 事起 张宜在碧波斋读书已经有一段时日,但在那里并无交好之人,甚至连个找她说话的人都没有。 那日赵卿诺是第一个与她说话的人,也是第一个发现她的窘迫,帮助她的人。 现在赵卿诺能喜欢她亲手做的吃食,张宜便觉得满心很欢喜。 “自然,那我便叫你阿宜?”说完,赵卿诺自己笑了起来。 阿姨啊…… 她笑的突然,张宜疑惑的看着笑容中透出怀念的少女,虽然不懂,却也抿着嘴跟着乐。 “那便多谢了!”赵卿诺不客气的收下,一手拉住张宜准备收回的手,另一只手从随身的零食袋里掏出一小把瓜子,放到她的手上,“和记新出的口味,试试!” “啊?好……谢谢!”张宜怯生生地收回手,本就红艳艳的一张脸,越发红的好似要滴血一般。她取了一粒瓜子放入口中,用衣袖遮掩着,吃的斯文又好看。 赵卿诺微张着嘴,好奇地望着她的动作,在她两世的人生中,第一次瞧见有人能把嗑瓜子这种休闲放松的活动,吃的这么……淑女。 两人的互动尽数落在裴谨的眼中。 他想起那日撞见的那一幕,那位娘子看着赵卿诺似水流波般的眼神,再看这会儿赵卿诺又惹的另一位姑娘“芳心大乱”,眉头微微蹙起。 “方大家来了!”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裴谨就见一个身姿娉婷的女子在舞姬的伴随下走了进来,正是他那日见到的,与赵卿诺在一块的人。 “真的!竟然能请来方大家,董四姑娘真用了心思啊!” “可不是!方大家一舞动京城,可惜,很少去荷桂坊以外的地方,又不能日日看,今日倒是可以一饱眼福了!” 董芷嫣听到下头的议论,面露得意:“今日我特意为大家请来的方大家,也好让众人欣赏一番。” 说是大家,不过是一舞姬罢了,只要钱砸的够多,那荷桂坊总要让人出来的。 想到那花出去的钱,董芷嫣也是有些肉痛的。 她拍拍手,随着乐声起,身着水袖的方娘子飘然而入。 赵卿诺看到她进来,眼睛一亮,朝她点头打招呼,咧着嘴笑的开心。 她坐的靠外,方娘子打一进来便瞧见了她,向她颔首回礼,顾盼之间,媚艳勾人。 裴谨将两人的互动瞧得一清二楚,心中一沉,想着二人到底有过“一树观赏”之谊,宁远伯对他又颇为照顾,趁着赵卿诺年纪小,找机会规劝一番,也好让她走回正道。 想法才落,便又暗自觉得好笑,这赵卿诺的喜好关他什么事,他何时成了这么多管闲事的人了? 另一处,坐在男宾角落的钱元看着舞动翻飞的方娘子,一双眼睛几乎掉了出来,一口接着一口的喝着酒,不一会儿,便酒气上头,满脸通红。 董芷嫣坐在上首,远远的看着这一幕,又朝门口侍候的丫鬟点点头,丫鬟眨眨眼,端着一壶酒走了进来。因厅堂中央正在跳舞,她便只能从侧边绕着走,路过张宜时,脚下一崴,一壶酒全都洒了出来,正好洒在张宜的衣服上。 这衣服是她才做好的新衣,张宜有些心疼的看着浸湿的衣服,却也不好责怪那个丫鬟 “姑娘!奴婢不是故意的!是这道儿太挤了些……求您饶了奴婢这一回……” 张宜看着她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又见众人看向自己,慌得连连摆手:“不……不打紧……我去收拾下……”说完就起身离席而去,一旁候着的丫鬟碧纹忙跟上自家小姐。 闯了祸的丫鬟也赶紧追了上去:“姑娘,我带您去更衣,可有带预备的衣裳……” 这头,方娘子一曲舞毕,退场去换衣裳,等下还要在观云阁前头的广场上跳鼓上舞。 董芷嫣笑着邀请众人登阁:“这鼓上舞还是要在高处看才够美……” 今日她生辰,又是东道主,自然是客随主便。 众人纷纷起身,跟着往楼上去。 钱元喝的醉眼朦胧,摇摇晃晃的坠在最后头…… 观云阁共有两处观景台,一处在三楼,另一处在六楼,与六楼相比,三楼的观景台更宽敞结实,能容下这许多人。赵卿诺等人便是在三楼。从三楼向院内望去,一面巨大的红色白面的牛皮大鼓已经被搬到中央,乐师们已经就位,只等着换好衣裳的方娘子出来。 裴谨不动声色站在人群外头,望了眼与裴谏挨得极近的董芷嫣,盘算着动手的时机。他可没有当绿头乌龟的兴趣…… 众人正一边闲聊,一边等着方娘子出来时,忽听到一声尖叫,紧接着是连续的呼救声。 原本正兴致勃勃赏景的赵卿诺听到这声音,神色瞬间一变,拨开人群就冲了出去。 董芷嫣环视一圈,没看到钱元的身影,捏着帕子的手掩住勾起的唇角,随即皱起眉头:“这是怎么了?快去看看,可不要出了什么事!” 她语气焦急,朝外头走去。众人你看我我看你,神色莫测地跟了过去。 裴谨瞥到董芷嫣的惺惺作态,垂下眼睑。 赵卿诺找到的时候,就见方娘子也急急地走了过去,见到彼此没事,刚要松一口气,就听到旁边紧闭的房门传出哭喊声。 想都没想,赵卿诺一脚踹开房门,就看到地上晕着一个人,正是张宜的丫鬟碧纹。 而此时的张宜却被一个穿着锦袍的男子压在身下,只能看到她扑蹬的双脚,以及伴随着布料撕裂声的哭泣呼救。 “这……太不成体统了,竟跑到此处……”董芷嫣气愤地声音在门被踹开的瞬间响起。 赵卿诺绕过地上的碧纹,冷着脸,上前一把掀开钱元。 “……阿诺!”张宜拢着被撕破的衣裳,想要遮挡住露出的肩膀,绝望又庆幸地望着赵卿诺。 赵卿诺将人拉起,把她揽在自己怀里,替她挡住露出的地方,转头死死地盯着再次扑过来的钱元,照着他的胸口就是一脚,直接把人踹的飞了出去,头磕在柱子上,晕死过去,鲜红的血顺着脑袋往下流。 “啊!杀人了!”不知是谁惊呼一声。 “主子!”钱元的小厮扫红扑过去,把人抱在怀里大喊,“你可知我家主人是谁?我家姑奶奶是谁?竟敢打我家主子!不想活了!” “阿诺……”张宜看到那红色的血液,也以为出了人命,心中慌乱。 “无事,只是晕了而已。我先送你回家。”赵卿诺护着人,想带她离开。 刚一动作,就发现张宜面色痛苦。 “我脚崴了……” 赵卿诺想抱她,却记起她的衣服领口都被撕破了,她想要一件衣服给张宜披上,却发现众人都只是默默看着这场“热闹”,却无人施以援手。 只有方娘子扶起晕倒的碧纹,让人靠在她的身上。 正犯难之际,一件外袍被扔了过来…… 第21章 出事 那外袍是裴谨的,他静静地站在那里,不言不语,眉宇间俱是冰霜。 “多谢!”赵卿诺把外袍兜头罩在张宜身上,遮挡的严严实实,手上用力,本就娇小瘦弱的少女被她一手穿过膝窝,另一手托着后背,稳稳地抱在怀里。 张宜把脸埋在赵卿诺的怀里,一直慌乱的心落在实处,这个怀抱,这个袍子好似隔绝了一切异样地眼光。 赵卿诺抱着人正要离开,穿着华丽的少女挡在她的身前。 “赵卿诺,你把人打成这样就要走,让我怎么和钱家和御史夫人交代!”董芷嫣皱眉,质问道。 赵卿诺微微一怔,她有些诧异,受了委屈的明明是张宜,董芷嫣为何要给施害者交代? 察觉到怀中人轻轻地颤抖,赵卿诺紧了紧手臂:“让开……” “赵卿诺!”董芷嫣冷着一张俏脸,“你……” 原本还想威胁的话,在赵卿诺凉凉的目光中尽数吞回口中。 董芷嫣哆嗦了一下,下意识移开步子,总觉得再拦下去,赵卿诺便要对她动手。 赵卿诺抱着张宜目不斜视的走出房间,看到站在外头白着一张脸的姜蓉:“蓉姐,我送她回家。” 姜蓉本想说让赵卿诺不要多管闲事,宁远伯抚与太仆丞家从来没什么往来,这样的事情何必沾染,回头若是把自己牵扯进去才是麻烦。 可望着赵卿诺冷若冰霜的脸,这一番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反而略有些乖巧地点点头。 方娘子将晕倒的碧纹扶着倚靠在自己身上,看着这些贵族少年男女们,只觉得浑身发冷。 赵卿诺牢牢抱着怀里的张宜,身后跟着方娘子等人,在众人的注视下离开。 董芷嫣望着离开的几人,狠狠地撕着手中的帕子,眼神阴狠。 姜蓉正好瞧见她得表情,顿时心头一跳,再联想到方才钱元明显失了理智得模样,一时脸色发白。 那钱元是出了名的好色,虽说有个嫁给御史为妻得姑母,可到底出身商贾,是以他们很少叫他一起。偏今日董芷嫣生辰宴,竟请了这人过来…… 再结合张宜得遭遇,只怕是张宜在什么时候得罪了她,这才…… 姜蓉不是赵卿诺那般自小长在外头得人,纵使宁远伯府后宅干净,但这后宅的手段她也是有所听闻的。 只是亲眼见识却是今日头一遭,若是这样的事发生在自己身上…… 姜蓉吓得一个哆嗦,再不敢想。她垂着头,往后缩了缩,不敢让人看出她得异样。 要知道张宜毕竟是官家小姐,纵使父亲张牧只是六品的太仆丞,那也是正经的官身。这董芷嫣敢直接对人出手,当真是胆大包天。 现在看她表情,就知道必然是记恨上赵卿诺了…… -------------------------- 张家的宅子在城西,是租赁的一个小院子。把人送到的时候,张母正在院子里做针线活。 张母听到敲门声,正有些诧异,打开门的瞬间,见到被抱回家的女儿,以及哭的糊了一脸泪的碧纹,当下便觉得头晕目眩。 碧纹在半路上醒了过来,赵卿诺自然也从她口中问清楚了事情的经过。 当时碧纹和张宜跟着那个丫鬟去更衣,因她们没带替换的衣裳,那丫鬟便说海棠苑有常备的干净衣裳,若是不嫌弃可以暂时换上。 张宜自是同意。 正等着那丫鬟取衣服时,钱元闯了进来,他进屋见着人就扑,碧纹在拦着的时候被一把推开撞到头晕了过去…… 张母得知女儿经历的事情,哪怕没真的发生什么,只是被撕了上衣,但这已经是极为严重的事情,更何况当时又有那么多人看到。纵使大魏朝民风开放,这放在未出阁的女孩身上都是…… 自家女儿遇到这样的事,张母无心待客。赵卿诺也明白,她将人送到,便告辞离去。 留在马车上的方娘子正依靠着车壁出神,见到赵卿诺掀帘子上来,忙问道:“如何?” 才问完,就自嘲的摇摇头,碰到这样的事情还能如何?这个世道哪怕再是民风开放,这样的事情放在男子身上不过是一桩风流韵事,换做女子…… “哎!原只当外头兵荒马乱的,这才想着到这京城讨生活,却没成想,还不如外头……”方娘子幽幽地说道。 “你今日这么跟着走了可会有事?”赵卿诺恍然记起,京城不是阡州,方娘子这么跟着出来,怕是会得罪了那些人。 方娘子摇摇头,悠悠地叹口气:“奴原来想着应下这邀请,好借此机会扬名。姑娘也晓得,像奴这样出身风尘的女子,要么熬到时候,成了风月场所的妈妈,要么幸运些,能被赎身为妾。可这两样奴都不愿,那年得姑娘搭救,奴便想着活的像个人一样……” 把车窗上的竹帘掀开一点,方娘子看着外头南来北往的行人,怔了片刻:“世人对有才者皆会给上几分敬意,奴以为只要奴的舞跳的够好,名气够大,得人唤一声方大家,便不会如其他姐妹一般……却没成想……是奴着相了。” 到了荷桂坊,方娘子下了车,站在下头望着赵卿诺:“姑娘……”过了一会儿,又摇摇头,福了一福,笑着说道,“姑娘快些回府吧。” 马车缓缓而动,赵卿诺突然掀开帘子那仍立在荷桂坊门外的女子喊道:“方娘子,你的想法没错,舞跳的也很好!” 方娘子一愣,点了点头:“奴明白。” 桃笙听到动静从里头出来:“娘子,怎的回来这样早?” 今日去的海棠苑都是些贵人,桃笙年纪小,性子活泼,方娘子便没带她,以免惹了贵人,自己又护不住她。 “那里出了些事,便回来了。”方娘子提裙往里走。 “哦!娘子,那个讨厌鬼今日没来!”桃笙想到今日没见到那个日日都来纠缠的人,便觉得心情好。 “他今日去了海棠苑。” 桃笙口中的讨厌鬼便是钱元。自打方娘子来了荷桂坊,那钱元便每日领着小厮过来纠缠堵人。荷桂坊的掌柜的帮着挡了几次,便也懒得再管。 说到底方娘子不过是董家请来的舞姬,这舞姬陪陪客人也没什么打紧的。 第22章 来人 “啊?那娘子没出什么事吧?”桃笙担忧地赶紧上前查看,“娘子,咱们要不要把这事和赵姑娘说下,她现在毕竟是伯爵府的……” “桃笙!”方娘子口气严厉地喝止她,“这事决不许和姑娘说!” 直把小姑娘瞪得点头答应,方娘子才放缓脸色:“这京城不比别处,姑娘有自己的难处,我们不能总是依赖她。” 想到今日那位姑娘的遭遇,方娘子蹙了蹙眉。 她觉得那钱元应该是冲着她去的,只是不知为何跑到了那位姑娘的房间。想来这里头还有别的事情,这女子的手段翻来覆去都是那几样,虽说老套但好用。 女子聚集之地,争斗间从来不见真刀真枪,却招招直奔命门,出手绝不留情,从无威慑一说。 ----------------------- 翌日一早,赵卿诺正陪着赵明秀用早饭,榴花院的一个婆子急急地走了过来。 艾叶见她脸色不好,赶紧上前把人拉到一边压低声音询问,这主子正怀着身孕,若是乍然听到不好的消息,受了惊吓可要糟的。 “老夫人那头使了人让叫……叫姑娘过去。”婆子说的委婉,哪里是口气不好,简直是极差。 赵卿诺打从那婆子往里走时便注意到, 注意到两人的说话,直接起身:“娘,你慢慢吃着,我这儿吃好了,去给老夫人请过安便去上学了。” 赵明秀点点头,还嘱咐她好好学。 她这两日起了孕反,每每吃了就吐,加上嗜睡精神头更是差了许多。 赵卿诺看的心里暗暗焦急,却没什么办法。 “今日你们守着我娘在院子休息,有什么消息都别和她说。”赵卿诺临走前,到艾叶耳边小声嘱咐。 艾叶点头,却越发担忧。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只盼着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才好。 …… 到了松鹤堂,才刚一进屋,就见老夫人周氏勉强撑着和善的脸色,只眼底的怒气却怎么也遮掩不下去。 屋里侧首处还坐着一位约莫三十来岁发福的妇人,穿了身深棕色织金撒花褙子,正头顶挽着凤头髻,上头簪的满满的,从赤金的头面到红绿的宝石一样不少。 这妇人白面盘般的脸上带着七分怒气,三分不屑,好似坐在堂屋的椅子上,便已经是赏了好大的脸面。 见到这重量级的打扮,赵卿诺不由得一懵,下意识看向这妇人的脖子,见那雪白的脖子上看不到一点褶皱,都是白嫩嫩的软肉,略微松了口气。 呼!还好脖子粗,否则要怕那一头的首饰把脖子压断了。 随即赵卿诺暗笑自己操的哪门子心。 她朝老夫人福了福,行了一个问安礼。 见她这礼行的规矩,全然不似头一日请安时的样子,老夫人神色稍缓:“这就是我那不成器的孙女,早年因着些事,一直在她外祖家生活,这几次才接了回来。”说完,又朝赵卿诺招招手,“阿诺,这位是御史武大人家的夫人。” “给夫人请安。”赵卿诺应声,向这位宛若首饰架一般的夫人屈膝见礼。 才刚弯了膝盖,便听到一声尖锐的哼声,随即便是细细地仿佛被掐着嗓子一般的声音:“当不大伯府姑娘的大礼!昨日姑娘好大的威风,把我那侄儿打的头破血流,直接去了半条命!” 听到这话,赵卿诺收回原本挤出的笑容,站直身,直直地望着她反问:“你那侄儿就是那个钱元?那你知道你侄儿为什么挨打?若是知道怎么还有脸来问。” 她这话说的毫不客气,听得武夫人钱氏当下脸色一变,旋即大怒,直接站起身,抬手便用短胖的食指着赵卿诺的鼻子呵斥:“你个没教养的!便是这么和长辈的说话!我那侄儿最是乖巧,纵使有错自有我哥嫂教训,再不济还有我这姑母在这,哪轮得到你个野种出手?” 她声音尖锐,音调又高,直接嚷嚷开,刺的人耳膜发痛。 老夫人周氏皱紧眉头:“武夫人!你也说了你那侄儿自有你家人管教,我家女孩儿自然也有我家管着。这到底是我宁远伯府,有什么只管好好说,上来便吵嚷算是什么!老身还活着呢!哪轮到你来这对着我家女孩指手画脚!这便是你的教养!” 老夫人周氏一拍桌子,高声质问。 正要反驳的赵卿诺因她这维护惊讶不已。这段时间,虽说老夫人周氏没再找她麻烦,却也是冷着一张脸,对她很有些眼不见为净的感觉。 “哎呦!这是占着地界儿欺压苦主来了!”武夫人一拍大腿哭嚎起来,“我那侄儿好好的去参加个宴会,就被打的一头是血的抬回家,我不过来问问,便被这般指着鼻子教训!真是勋贵家的风范……” “武夫人,你侄儿做了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真掰扯开,你家才是理亏的。”赵卿诺打断她,心里只觉得荒唐,这惹事的怎么有脸上门来闹。 “我家理亏?我家做什么了理亏!我就知道我侄儿让你打了!我上门要个说法,你家现在又在这仗着身份欺负我一介妇人!不过是瞧我夫君官职低,又看不起我娘家是商户人家罢了!但你别忘了!咱大魏是讲究王法了!” 武夫人钱氏干脆跳了起来,朝赵卿诺挥舞着手。 赵卿诺两世头次见到这么胡搅蛮缠颠倒是非的人,后退两步躲开她,攥紧拳头,耐心将要耗尽。 武夫人往前撵着,跳着脚,伸长胳膊,她蓄着长长的指甲,修剪的尖尖的指甲上涂着猩红的蔻丹…… “快拦住她!成何体统!仔细抓了脸!”老夫人周氏连忙摆手,让一旁傻眼的丫鬟婆子赶紧上前护住赵卿诺。 得了命令的丫鬟婆子一拥而上,可对比武夫人的身材,这些人便显得如瘦弱的小鸭子一般,哪拦得住人。 混乱间,一声脆响,那留着指甲的巴掌便落在一个丫鬟脸上,立时出现一个清晰的巴掌印带着血淋淋的划痕。 赵卿诺再不能忍,抬手就卸了武夫人那条胳膊,杀猪一般的声音瞬间响彻松鹤堂,就见武夫人那胳膊以一个怪异的状态拧着。 得了消息被匆忙请回来的宁远伯姜世年,被这声音惊得脚下一个踉跄,好悬没摔在外头台阶上! 第23章 发热 “我的胳膊!杀人啦!宁远伯府杀人啦……”武夫人抱着胳膊嚎啕大叫,尖利的声音几乎掀翻屋顶。一众丫鬟婆子无从下手地看着这难得见到的一幕。 “这……这……”老夫人周氏傻了眼,不知道说些什么。 历来妇人都自持身份,端着当家主母的风范,彼此之间都是动嘴不动手,就连动嘴也是说着七拐八弯的话,主打一个对方最好别听懂。 都说这骂人的最高境界便是你骂了她,对方当场没听懂,等回了家私下品味才晓得自己被人骂了,却又不能找回场子,只能暗自生闷气。 今日这御史夫人已然让她开了眼界,却没想到她这在外头长大的孙女更是厉害,一言不合直接卸人胳膊。 赵卿诺眉头越皱越紧,看了眼那用帕子捂着脸默默哭泣的丫鬟,又听着这噪音,抬脚靠近武夫人,抬手捏上她的下巴,向左下方一拉,手腕用力,下巴瞬间脱臼,整个堂屋立马安静下来。 “喊什么!”赵卿诺握着武夫人那被她卸脱臼的胳膊,转动发力,只听“咔嚓”一声,那被她卸下来的胳膊又被接了回去。 姜世年刚跨进屋子,正好瞧见他那浑身泛着煞气的女儿一抬手一落手间就把人料理了,当下便觉得自己胳膊下巴痛。 姜世年不由得回想最近可有做的不好的地方,这样的手段回头可千万别用在自己身上! 他宁远伯虽是武将起家,他也算的上是自小习武,可他那水平也就和府里的护院比划两下,哪是赵卿诺这种在江湖上讨生活的对手。 武夫人跌坐在地上,脸色煞白,没有一丝血色。她望着缓缓俯身的赵卿诺,呼吸急促,大滴的汗水混着眼泪鼻涕齐齐往下落。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一言不合就动手! 武夫人在妇人间是出了名的泼辣赖皮,她舍得下脸面,碰到事就撒泼哭闹,那些妇人便是为了自己的脸面,往往都选择退让。 她夫君武相显为御史大夫,专管弹劾、纠察官员。哪个官员但凡让他揪到一点错处,必然是扯个没完没了,简直如疯狗一般。 武相显出身低微,早年家贫,常有饿死之危。后来娶妻钱氏,靠着妻族读书过活,又过了科举,一点点地从微末小官爬到如今的职位。他与武夫人一般,皆是舍得下脸皮的人。 他们这种人历来讲究实惠,从不在意面子。 今上渐老,疑心渐重,也越发看重臣子的忠心立场。早年还让太子参与政事,历练积攒经验,自打前年起,借故收回太子手中所有事物,又在朝堂上屡屡当众斥责太子行事不端,更有一次直接骂他不敬君父。 就连往日最受今上信任看中的威武侯裴玮,今年初也被下旨申饬。随后威武侯裴玮便主动上交兵符,以旧伤复发为由,在家中休养。 也因着今上种种做法,让武相显一类的人得了出头的机会。 但他也明白,什么样的人能惹,什么样的人不能惹。而那底蕴深厚,又有实权的便是不能惹得。 像太仆丞这样的微末小官,又像宁远伯府这样的落魄勋贵,便是那能惹的。 赵卿诺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捏住武夫人的下巴:“我这人历来有些嘴笨,故不爱动嘴。也不喜欢人家在我面前吵闹。你侄子的事,是他失礼在先,你家该当去向苦主赔罪。若是要找麻烦,也该去问问那海棠苑和董家。” 昨日回府后,得了安静,赵卿诺细细回想,总觉得不对劲儿。 那钱元第一次被自己掀开后,又冲了过来,那状态明显是失了理智的,就算是喝醉了,也不应该那样。她见过真正喝醉的人,那种浑身瘫软昏睡的。而但凡能借着酒劲儿胡搅蛮缠的,都是装醉。 “我把下巴给你安回去,不许再吵。若是要讲理,我打伤了人,赔医药费就是。心里觉得过不去,你只管去官府告我。明白?” 听了这煞星的话,武夫人连连点头。 赵卿诺捏着下巴的手一施力, “咔嚓”一声,被卸下来的下巴又安了回去。她收回手,后撤两步站好。 得了自由,武夫人连滚带爬的就往外跑,路过宁远伯姜世年的时候更是连一句话都不敢说,更别说讨要什么公道了。 “咳……咳……急急让人把我叫回来,只说阿诺打了人,是怎么回事?”姜世年像是才进屋一般,尽量绷着一张脸,端的是正经严肃。 老夫人周氏捂着胸口,身后的段嬷嬷揉着她的后背,正给她梳理堵着的气。 听到姜世年的话,她摆摆手,显然是让姜世年自己去问他那好闺女。 “把手拿开,我看看你的脸……”赵卿诺来到那被武夫人指甲刮伤的丫鬟身边。 丫鬟看到她靠近,颤了一颤,却还是听话的拿开手。 赵卿诺仔细检查下,丫鬟皮肤白嫩,被指甲一刮带出了红痕格外明显。 “不打紧,这几日伤口别碰水,涂点药膏就好。不会落疤的。”赵卿诺知道小姑娘都爱美,这脸上落疤可是大事。好在伤口不深,只破了一层皮,“你叫什么?” “奴婢红绸。”伤了脸的丫鬟说道。 “红绸,等会儿去我让人给你送药膏,才……才从伯爷那得的,消痕祛疤最好用。”赵卿诺扯出伯府的招牌宁远伯增加可信度,“对了,你先去瞧下大夫,顺道让大夫看看能不能用。” 说着赵卿诺从随身的荷包里取出一块银子,塞进红绸手中,语带歉意:“今日之事连累你受伤,真是对不住。” 红绸惊讶的看了赵卿诺一眼,又赶紧垂下眼睛:“姑娘言重了,是奴婢该尽的本分。” 姜世年看着原本还有些害怕赵卿诺的婢女,此刻红着脸害羞道歉的样子,眨了眨眼睛,心说他这闺女好像对姑娘格外宽容,又会讨姑娘欢心。 这边才刚消停,就听到外头传来急切的脚步声,是姜蓉身边的丫鬟香梅。 “老夫人,伯爷,我家姑娘这会儿发起了高热,嘴里只嚷嚷着胡话。”香梅神色焦急,一双眼睛里含着泪水。 老夫人听到当场站了起来:“赶紧去请大夫。我过去瞅瞅……” 姜世年眉头一皱,跟在老夫人周氏身后,见她走的急,连忙伸手扶住。 老夫人见到他,想起他前段时间的混账,气的拍了他两巴掌:“都是你的姑娘,你也看看这个,别眼里再瞧不见别人!” 姜世年低头认打,也不反驳。 姜蓉虽然不是他亲生的,但到底是在自己眼皮下长大的孩子,对自己历来恭敬孝顺,又喊他一声“父亲”,虽有偏颇,却也是放在心上的。 赵卿诺跟在两人身后一道往姜蓉院子走去…… 第24章 呓语 赵卿诺三人去了姜蓉的院子,一进屋,就看到有些日子没见的宁远伯夫人孟氏。 孟氏瘦了许多,穿着一身宝蓝色的家常衣裳,正一脸担忧焦急的立在八宝架子床边,见到老夫人周氏,当下眼眶一红:“只是让人去说一声,母亲怎么亲自过来了?仔细过了病气!”她又朝一旁的姜世年福了福,“伯爷。” 姜世年点点头,探头去看盖着被子躺在那里的姜蓉,就见姜蓉烧的脸色通红,眉头紧皱,时不时痉挛一下。他瞪着旁边的丫鬟:“好端端的怎么就烧了起来,可是你们伺候的不上心?” 香兰慌得赶紧说道:“之前都好好的,昨日回来姑娘便脸色不太好,又拦着不让告诉主子们,只说睡一觉就好了,哪成想今早便一下子就发起热来。” 香梅听她这话,眉头蹙了蹙:这个香兰,怎么这个时候还在说些这样的话。点着昨日来说,不就想扯上这位跟着来的榴花院的姑娘。还想让伯爷当众处罚她不成?可别弄巧成拙,把自己搭进去才是。 香梅心里翻来覆去的滚着各种想法,期间偷偷看了赵卿诺一眼,见她神色不变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 “大夫呢?怎的还没到?”老夫人周氏摸了摸姜蓉的额头,触到那滚烫的额头,当下心里一惊,急的连连发问。 “已经请了……”孟氏擦了擦眼角的泪水,“也不知道好好的怎么就成了这样,多少年都没见过蓉丫头生病了……” 赵卿诺打量了一眼姜蓉,见她嘴唇翕动,凑近了去听。 “别……我什么都没……没瞧见……离我……离我远点!” 赵卿诺心里一动,暗暗记下姜蓉的异常,对一旁的丫鬟说道:“去弄两块湿凉的帕子……” 香兰看了她一眼,却并不动弹。 见她不动,赵卿诺一个眼刀子瞪过去:“听不懂人话!你家姑娘烧成这样,连个降温的方法都不知道!” 香兰吓了一跳,正要去弄帕子,一个声音挤了进来:“帕子来了!” 香梅赶紧把弄好的帕子递过去。 原来在赵卿诺一开口后,她就赶紧去弄了。 赵卿诺接过帕子,一块敷在姜蓉的额头,另一块敷在她的脖颈处。她又抬起姜蓉的一只手,手指按压在她手背侧的合谷穴上:“这个穴位可以帮助退烧……” 这是她跟着东叔他们走镖的时候学的,谁都有个头疼脑热的,在这个缺医少药,感冒发烧都能要人命的时代,多学一些总没错。 “奴婢来了。”香梅忙上去,接过赵卿诺的位置,照着她的方法按压着合谷穴。 “老虎挂佛珠,端的是假好心。”香兰回过神来,皱了皱鼻子,小声嘀咕着。 赵卿诺瞥了她一眼,也不想去计较香兰的话。姜蓉这事是她疏忽,忘记了她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乍一见到这种事必然会受到惊吓。 然而,赵卿诺不计较,不代表别人也不计较。 “贱婢!你在说什么!”姜世年当下喝问道。 香兰吓得扑通一下跪了下去,却连一句话都不敢再回。 孟氏望着怒气冲冲的姜世年,张了张嘴,却又不好说什么,只能闭上嘴无语垂泪。 “你喊打喊杀的做什么!”老夫人周氏抬手就拍打到姜世年的胳膊上,“她又说错了什么!她为着自家主子叫两声屈又有什么不对!” 刚才还在外人面前维护赵卿诺的老夫人,此刻对着她怒目而视:“昨日两人一道儿去的海棠苑,回来时却只有蓉儿一人……今日一早又惹得御史家的夫人上门吵闹……若不是人上门来闹,我老婆子还不知道你竟胆子大到把人打的头破血流……” “大夫来了!” 跟在婆子后头的大夫,一进屋就瞧见这场景,赶紧垂下头,这富贵人家是非多,可莫要惹祸上身才是:“病人在哪?” “这里。”孟氏忙说道。 大夫近前,看到姜蓉额头与脖颈处的帕子点点头,正要把脉时,瞧见那手上按压出的痕迹说道:“做的不错……要知道高热可是会要命的……” 里头孟氏与老夫人周氏守着姜蓉,姜世年将赵卿诺叫到外头,见她面色平静,全然不在意刚才老夫人周氏的训斥,心里默默地叹口气。 “蓉丫头自小在你祖母眼前长大,她便偏疼了几分,你别往心里去。” 赵卿诺摇摇头,人有偏心很正常,如果是她也是更偏心那个在自己身边长大的孩子,人之常情。 “无事,蓉姐这事是我疏忽,忘了她年幼,见到那样的事必然会害怕。 姜世年被这话噎的一时无语,抬头望了望碧蓝的天空,他记得阿诺还要比蓉丫头还要小上一岁吧?若是算的仔细些,两人年龄差将近两年了。 “府上姑娘受了惊吓……老夫开个退热的方子……再配上几服镇定的汤剂……” 屋里大夫开好了方子,便让个婆子跟着他去配药。 香兰和香梅留在里头照顾姜蓉,孟氏扶着老夫人周氏出了内室,到外间坐下,姜世年见了便带着赵卿诺进去。 “说罢,昨日在外头到底闯了什么祸,惹得人家找上门来,又把蓉丫头都吓病了。” 老夫人周氏上来便定下赵卿诺的罪名,姜世年才劝了赵卿诺别往心里去,这会儿听了老夫人周氏的话,极为不满:“母亲说的这是什么话!阿诺一贯懂事,能惹什么事!那御史家的什么德行,满京城谁不知道!要怨您就怨儿子无能算了!” “儿子没能耐,既不能上马安天下,又不能提笔定乾坤,只能守着个爵位,做着个六品的小官,这才让人家欺上门来!” 姜世年的脾气很有些顺毛捋,若是顺着他来,万事皆有的商量,若是惹了他,反而要遭。老夫人的这番话算是惹到他了。 现在他好容易找回赵明秀母女,又得知赵卿诺早些年的艰难,自然是满心想着怎么弥补。更不要提他还想着什么时候能哄着赵卿诺喊他一声阿爹或父亲,而不是伯爷。 老夫人周氏说完看到姜世年的表情就晓得要糟,却还是低估了他这个儿子的混账,竟然敢当着孟氏与小辈的面直接耍混。 每当这个时候,她就格外怀念已故的老宁远伯,若是老宁远伯还在世,必然让他拿家法好好收拾这个混账一顿。 算了,还是正事要紧。老夫人周氏绝不承认,现在的她实在拿这个混不吝的儿子没有办法。 “说吧,昨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老夫人周氏缓了语气问道。 赵卿诺在姜世年回怼老夫人周氏时便“乖巧”的站在那里,扮演着一个听话有礼的晚辈,绝不打断长辈们的谈话。 此时老夫人周氏问起,她便把昨日的事情说了一遍:“昨日……” 赵卿诺一说完,就见三人面色阴沉…… “董家可真是养了个好姑娘……”老夫人缓缓从牙缝中挤出这句话。 第25章 明了 赵卿诺原就不傻,之前只是未往那些伎俩上想,听了老夫人周氏的话,再结合姜蓉的异样,那么还有什么不明白。 以张宜的家世,董芷嫣的生辰宴本就没打算带她,只是不知何时得罪了她,这才又临时邀请了张宜。 在碧波斋几日,赵卿诺对大家也有所了解。 张宜性子内向怯懦,任谁都可以上去戳两下,遇事更是忍让再忍让,被人嘲笑挤兑也只是笑一笑,连句嘴都不敢回,一个愤怒的眼神都不敢有。若说她得罪董芷嫣,怎么想都不可能。 赵卿诺仔仔细细地回忆着近段时间的事情,想起那日情景——“这裙子怎么勾破了?” 初进碧波斋那日,她穿着那件湖绿色的衣裳,而巧的是张宜那日也穿了一件同色的衣服。想到那勾破的裙子,再联想当日董芷嫣莫名对张宜提出的邀请……赵卿诺脸色大变。 董芷嫣必然是发现有人知道了她与裴谏幽会的事情,而这个人她以为是张宜! 也就是说张宜是替她遭了这一难…… 想通了这一茬,赵卿诺愣了半晌都很难回过神来。不过是穿了同色的衣服,董芷嫣便连验证都不去验证便认定是张宜,继而干脆利落的出手,用的还是毁人名节的手段,同为女子当真是……心狠手辣到让人难以置信。 浓浓的愧疚涌上心头,赵卿诺沉默着转身离去。 老夫人周氏看着她的背影叹了口气:“咱们府里较其他人家干净许多,没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情,是以也忽略了对姑娘们的教导。阿蓉虽知道些,但到底不清楚那些个阴司手段,这个……更是从外头长大……” “孟氏,你是这宁远伯府的主母,有些事情自己该想明白的。内宅到底都交在你的手上,孟氏,你放心,有我在一日,没人能越过你去。”这是老夫人周氏的态度,也是她的承诺,“回头,你便带着姑娘们理事,让他们都学着些,有些个事不是让她们去学,而是让她们知道该怎么防。” “是,儿媳知道了。”孟氏颔首应下。 经过那夜姜世年挑明的话,孟氏也想明白了。两人之间横着的旧事,就算没有赵明秀也回不到过去。 好在他愿意认下姜蓉,给她们母女俩留着这份体面。为着这事,她都不会再为难赵明秀母女。 且这次的事也吓了她一跳,虽说遭难的是张家姑娘,可难保……宁远伯府大不如前,有些个人得了点势就敢上来踩一脚,万一她的女儿碰了这事,她怕不是要疯。 回头往威武侯府去个信问问,前头提过的嬷嬷可有信儿。 顿了顿,老夫人周氏紧紧盯着姜世年片刻才开口:“你是这府里的顶梁柱,你的打算也好,想法也罢,我老了,也管不了你了。只一点,伯府的威严不容践踏,府里的孩子们不能有任何闪失,随便一个破落户都能上门闹一场,我老婆子活了这么大岁数什么时候让人这般折辱过!” “是。”姜世年老老实实应下。 又盯着人给姜蓉灌下药,见她睡得安稳,老夫人周氏才放心离去。 孟氏跟在姜世年身后送他出去的时候,思量许久才慢慢说道:“伯爷,母亲的话您也听到了,若是您不愿意我再掌着这中馈,那……” “不必,这家你当的很好,以后继续当着就是。我说过的话算数,你别再去为难她们,过去的事就过去了。” -------------------- 赵卿诺抄着手臂走在街上,从宁远伯府出来,便直接去了张家。只是这会儿的张家哪有旁的心思,只能是闭门谢客罢了。 “我不进去,劳您再跑一趟。若是张宜不方便出来,碧纹也行。我有事要说。”赵卿诺在外头站着,让守门的人又去禀报。 等着的时候,就听见里头传来张母的声音:“出什么出!你还有脸出这个门子!家里的脸都让你丢……” 大门打开,露出张宜那张惨白的脸。她扯了扯嘴角,才刚露出一丝笑容,却又因里头再次传出张母的喝骂声而消失。 “阿诺……” 赵卿诺望着门内的少女,不过一夜,张宜便好似瘦了许多。 她的话堵在唇齿间,翻来滚去,只烫的舌头发痛:“张宜,这事怪我,是我撞到了董芷嫣的秘事,又没当心留了痕迹,那日咱俩穿着同色的衣裳,她便以为是你……对不住,你若是……” 若是什么,赵卿诺说不出来,生气打她两下?还是她去找那董芷嫣、裴谏、钱元算账? 杀了吗?漫说她做不出因这事便要了三人性命。便是能…… 赵卿诺知道,任何做法都也不能弥补张宜心灵上受到的伤害。 更何况这是一个看重名节的古代,哪怕没有实质性的事情发生…… 两人都彻底沉默下来,张宜望着愧疚懊恼又无措的赵卿诺,眸子闪了又闪,想骂她,却又骂不出口,想要原谅她,仍是做不到。 最后少女只留下一句“我知道了”便关上了院门。 …… 从张家离开,赵卿诺垂头丧气的走在街上。 进京后的一切都让她觉得无力,这里不是江湖,不是说碰到劫镖的绊子便能喊打喊杀。这里也不是安林县,不是那些因害怕手上沾血的镖师们而不敢招惹的地痞混混。 “真是麻烦!”熟悉的声音自旁边的茶楼传出,赵卿诺抬头,就看到董芷嫣带着丫鬟正坐在二楼。 她懒散的倚靠在那里,满脸的不耐烦:“……那钱元真是不顶用,什么便宜都没占到,还叫那个乡巴佬给打的满头是血……那御史夫人也是……还来府上找……没得让我挨训……我……” 赵卿诺一把推开茶楼雅间的房门,“砰”的一声,吓得董芷嫣二人惊叫出声。 董芷嫣看着死死盯着自己的赵卿诺,那钱元被踹飞的场景在脑海中变得清晰,她张了张嘴,强撑着气势:“真是没教养……你家……” “那日我穿的是湖绿色衣裳,下晌回家,我家的丫鬟说我的裙子被勾破了,你猜是在哪里勾破的?” 说完,赵卿诺转身就走…… 第26章 挑明 “哦,对了……”走了一半的赵卿诺回身,看了眼坐在那里哑然失色的董芷嫣,想了想,偏头无辜又苦恼地说道:“那日的树实在是晃的厉害……” “啊——” 一声尖叫,董芷嫣捂着脸晕了过去。 “姑娘……姑娘……” 听见身后的慌乱,赵卿诺神色不变,不紧不慢地的下楼走出茶楼。 既然董芷嫣能因为一个猜测而对张宜下手,那么对着她这个真正的“目击者”会怎么做? 来吧,若是有手段就使出来看看…… 隔壁雅间的裴谨听见赵卿诺与董芷嫣的对话,挑了挑眉。 捻了捻手指,裴谨起身,坠在赵卿诺身后离去。 走了一段路,赵卿诺见裴谨跟在自己身后,停下脚步,她回头看着一脸闲适的裴谨啊,双眼眯起:“跟着我走了半天,你有什么打算?” 那日在树上碰到这人,又见他明知道与自己议亲的董芷嫣和他那个嫡兄不清不楚,还能面色正常的参加对方的生辰宴,便知道这人绝不是那种跟着宁远伯斗鸟跑马的纨绔子弟。 “有些事见了要当做没见,这个道理阿诺姑娘可明白?”他说着靠近赵卿诺,瞥见远处的一个摊子,脚步不停地朝着那摊子走去,“婆婆,来两碗熟脍面。”他朝着赵卿诺招招手,“尝尝,我常来吃,伯爷偶尔也会来此,味道甚好。” 裴谨本就生的俊美,此时脸色和悦地对着赵卿诺,一双如星的眸子更是牢牢地望着她。这让本来还撑着几分气势的赵卿诺不由得弱了下来。 再一看那冒着热气的面摊,她的肚子咕咕地闹了起来。 赵卿诺抬脚走过去,在裴谨对面坐下。小小的桌子一瞧便用了许多年,但却收拾的格外干净。 那婆婆手脚利索的下面,又朝着裴谨伸手比划,“啊啊”两声,又指了指赵卿诺。 裴谨点头:“我的那碗照旧……”他朝赵卿诺问道,“可有忌口?” 赵卿诺摇头。 “她这碗与我一样就成,阿婆,再给她添个辣菜饼。”裴谨扬声冲阿婆说道。 赵卿诺若有所思的看着他这个人,眉头微皱:“你有事就直接说,我不喜欢猜来猜去。” 两人不过认识,又一道观看了一场“风流趣事”,且对方还是那趣事中的另一个当事人,实在没有什么深刻的交情。 “不喜欢猜?这样可不好,到底喊过我一声三哥。”裴谨从筷筒中取出一双筷子,拿在手中,声音淡淡地,听不出喜怒,那一声“三哥”在他唇齿间滚落,落入耳中却好似带着莫名的意味,“你那翻话算是直接挑明,是打着让她对你下手的主意吧。” 吃食端了上来,赵卿诺头也不抬的闷头吃东西。 裴谨绝对不会无缘无故跟着她,又请她吃东西,必然是有什么打算,而他们之间唯一的交集便是董芷嫣与裴谏。她不急,也不想猜,她自己有几斤几两她清楚地很,没必要暴露的一清二楚,只管等着裴谨开口就是。 “你是想趁着她对你动手的时候反击,怎么反击?我猜猜……打她一顿?” 注意到赵卿诺吃东西的动作顿了一下,裴谨便知道他没猜错。尽管接触不多,但几次下来也足够摸清楚赵卿诺的脾气秉性,直白,懒得费心思,能动手绝不动嘴,同时也敞亮有自己的原则。 像董芷嫣那般的手段,她必然不会去做。 赵卿诺无言以对。 这不是她那个讲究法律证据的社会,在这里自打她外出养家起,她便知道,人命不值钱,权势高于一切。 “我有别的打算,你不要贸然出手。”裴谨突然凑近,压低声音,“我有一位朋友,需要趁着这事脱身,你若乱来,会让她陷入泥沼。” “女的?”赵卿诺瞥了他一眼,“那个裴谏?” “也不笨嘛。”见赵卿诺已经吃好,裴谨三两口吃完自己的面,又把面汤喝的干干净净,放下饭钱,站起身,“阿婆,收钱。” 赵卿诺看了看那个慈爱的望着裴谨的阿婆,又看了眼走的不紧不慢地的裴谨,沉思片刻,小跑着撵上他:“你要怎么做?” “想掺和一脚?” 赵卿诺点点头,她怎么都咽不下这口气:“到时我能带朋友去看吗?” “那位张姑娘吧。”裴谨猛地站住,旋即回身,俯身逼近赵卿诺,“你总是这样烂好心?在这富贵地最要紧的一点你得学会一个词,独善其身。” “不是烂好心,也没法独善其身。这本来就是我的过错。我若仔细些,便不会害的她受这一场无妄之灾。我知纵使教训了人,也不能让她免去这事带来的伤害,但最起码,心里好受一点。”赵卿诺丝毫不惧他的眼神,直白地望回去,眼神坚定。 看着身高才到自己胸前的姑娘,裴谨倏然嘴角一翘,拍拍她的脑袋:“阿诺,你长得有点矮呀!” “……我才十四岁,还会再长高的!”赵卿诺懵了一下,反应过来自己被人嘲笑了,“我其实还好,是你长得太高了!” 裴谨的身高目测在一米八五以上,赵卿诺心想绝对不是她太矮。 听着赵卿诺跟在他后头嘀嘀咕咕着身高问题,裴谨脸上透着淡淡的笑意,带着她往宁远伯府的方向走去。 有些事他不会去提醒赵卿诺,张家姑娘的事情不是收拾了董芷嫣与裴谏便能结束的…… ------------------------------------- 御史夫人钱氏回到家中便坐在厅堂内哭嚎,下人见她那样,忙使人去衙署寻武相显回府。武相显匆匆赶回家中,见到妻子哭的那般凄惨,忙上去搂住人,低声轻哄。 钱氏生的肥胖,武相显却瘦的如同麻杆一般。 他费劲地搂着钱氏的腰:“夫人,不是去宁远伯府为元哥儿讨公道,怎的哭成这般,这不是要为夫心痛死嘛。” “夫君,那宁远伯府欺人太甚,我好声好气与他们说,谁成想她家那姑娘上来就卸了我的胳膊又卸了我的下巴,把我好一顿打……” 武相显听得心头起火,亲自扶着钱氏回内室休息,又亲自为她打水净面:“夫人放心,为夫定为你讨回这个公道,你在府中休息,为夫这就进宫,定要参那宁远伯一个治家不严的罪名。” “还有他那个女儿!” “是是,殴打诰命夫人,是藐视皇权!” 一个没有实权又早已退出权利中心的宁远伯府罢了,那宁远伯靠着祖荫还只能混个五成兵马司的职务,武相显还真没放在眼里。 待把人哄好,武相显写了奏折就往皇城赶去…… 第27章 今上 就在武相显哄妻子又写折子的功夫,许久未进宫的宁远伯进宫了。 宁远伯只是爵位,五城兵马司不过正六品的官职,早朝却是要三品以上官员才能参加的。 所以除了宫宴一般的活动,宁远伯姜世年平时从不进宫。 正在勤政殿内处理政务的永庆帝乍一听到太监的禀报,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你说宁远伯在外头?” “回陛下,宁远伯说要来和您请罪……”太监吴安德朝上头偷瞥了一眼,又赶紧收回视线。 永庆帝初登大宝时,还算仁善,纳谏言,施仁政,颇有一番政绩,长此以往, 也不失为一代贤明之君。 只是随着年纪渐老,对权利越发执着,性情也变得阴晴不定。 “请罪?”永庆帝把手中的红笔放到一旁,瞥了眼垂手立在那的裴谦,轻笑一声,“这老小子整日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这是闲的没事干惹出祸来了?” “裴卿,若是朕没记错,你媳妇是这老小子家的闺女吧。” 裴谦躬身行礼回话:“陛下记性好,臣妻正是宁远伯的嫡长女,去岁才给臣添了个小子。” 说到孩子,裴谦眉目温和,嘴角弯起,脸上带着明显的笑意。 永庆帝将裴谦的变化尽收眼底,状似不经意间提起一般: “是了,这么说来宁远伯和朕的威武侯还是亲家,你爹近日在做些什么?” “因着家中弟弟不听话,家父前些日追人时不慎磕了一下,腿上的旧疾犯了,这几日总念叨小腿好像被蚂蚁啃噬一般的难受。” 裴谦头也不抬,细细的回话。 他并未乱说,那日裴谏和一妇人在府中花园调笑,正好被撞见,彼时威武侯身边还有一位访客。 威武侯旋即随手折下一根树枝朝裴谏抽打过去。 那事不论是做戏还是真的,结局便是威武侯被花园里的石头磕了腿,引得旧疾复发。 也因碰上那场闹剧,那位访客连目的都没来的及说便匆匆离去。 毕竟总不好厚着脸皮留在那里,那样就不是交好而是看热闹交恶了。 永庆帝哈哈哈一笑:“是教训你家二郎还是三郎吗?可有娶亲?” “是二郎,两个弟弟都未娶亲,家母正在相看,想着不拘家室如何,要寻个厉害的妻子好教他们能懂事些。”裴谦这话便是在向永庆帝表明态度。 “我看难,你瞧瞧你这岳丈,都一把年纪了,还不是那副老样子。可见这娶妻管教是不顶用的,还是要由老子来。” 说到后面,永庆帝脸色变了一变,“等会让太医院的薄太医往威武侯跑一趟,朕的威武侯可是我大魏的一柄宝刀,可不能折在腿疾这等小病上。” “是,谢陛下隆恩。” 永庆帝见裴谦老老实实应下,愈发满意: “行了,把那个老小子叫进来,让朕听听他又惹了什么祸事。自打老宁远伯离世,没了能管束他的人,就越发放飞,正经差事也不做!” 吴安德“喏”了一声,行礼后倒退了出去。 姜世年在外头大太阳地下狠狠地晒了一场,直把脸和脖子晒得通红,满头大汗。 看到吴安德,他忙上前,遮掩着递出一个荷包:“吴公公……” 吴公公眨了下眼睛,收下荷包,捏了捏,是银票。 他朝姜世年又点点头,才领着人进去。 刚一进殿,姜世年什么也不看,直接“砰”的一声跪下,膝盖磕在地上的声音清晰的传进在场的每一个人的耳朵中。 “陛下!臣来提前请罪!”姜世年以头触地,大声说道。 永庆帝听得一乐:“提前?怎的,你是打算一会儿就去犯点错?起来回话吧。” 姜世年又磕了一个头,听话的站起身,拿袖子毫不讲究的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抬头看了永庆帝一眼,嘿嘿一笑,又赶紧垂下头。 “吴安德给他个帕子,这一把年纪,连孙辈都有的人了,还跟年少时一个德行!”永庆帝伸手遥指着姜世年笑着骂了一句,“你家女婿还在旁边,真是没个正形!” 永庆帝年纪比过世的老宁远伯小一些,未登基前曾跟着老宁远伯习武,后来登基为帝,两人私下时,没少听宁远伯抱怨自家那不成器又没能耐的混账小子。 在永庆帝的耳中,姜世年历来是个淘气都不成的人。 招猫斗狗被猫抓,被狗咬;淘气爬树,又压断树枝摔断腿;下河抓鱼还险些溺了水…… 总之,这姜世年能平安长大继承宁远伯的爵位只能说是祖宗保佑。 吴安德眼底滑过一丝诧异,赶紧上去恭敬地递给姜世年一个干净的帕子: “宁远伯莫嫌弃,这是老奴的,您将就用下……” “多谢吴公公。”姜世年接过帕子就用。 “说吧,等会儿你要去干什么?”永庆帝往后一靠,姿态放松地坐在宽大的龙椅上。 吴安德立马有眼力见的递上一杯水温合适的热茶。 “臣要去打人!”姜世年梗着脖子说道,“就是那个什么御史武啥啥的那个!” “是武相显武大人……”吴安德悄悄瞥了一眼永庆帝,见他神色放松,嘴角挂着浅浅的笑意,便小声提醒,这连人家名都记不全,就要去打人家? 吴安德一面腹诽,一面在心里提升对宁远伯重视度。 从来不上朝,除了宫宴从不进宫的人,还能叫永庆帝记得,便不是一般人。 另一边的裴谦听到永庆帝提到自己,这才对着宁远伯行礼问安。 “混账!这朝廷命官是你说打就打的?”永庆帝横了他一眼,虽是喝骂,却并不生气,“一起说完,还要朕一句一句哄着问你不成!多少年没见过你了,上来就找事!” “上年底宫宴臣参加了,您见过臣的。就是臣坐的靠外……”姜世年嘀嘀咕咕说道,见永庆帝看过来,咧嘴傻笑了下,赶紧说道,“那个武相显她媳妇一大早跑我家大闹,说什么我才找回来的小女儿打了她侄子,指着我那老母亲的鼻子就骂说什么不会教导!” 第28章 不亏 “把臣那老娘气的险些晕过去,直捂着胸口哭臣那走了多少年的爹!臣那二姑娘更是被吓得发起高热,这岂能忍?” 众人听见姜世年连母亲都不喊,直接称呼“娘”,便知道他是真的气的狠了。 “这般欺负人,我……臣定要打那个武相显一顿!” 永庆帝听完,理了下思路:“起因是你小女儿打了人家侄子……你二姑娘……你什么时候又多了个姑娘?”说话的声音里带着几分笑意。 “就是那年臣失忆流落在外,给一户人家当了赘婿,后来臣恢复记忆回京,等再找回去,他们一家都搬走了,前段时间臣才把人寻回来。”姜世年神情得意,“且臣年后又要添个孩子,许是大胖小子呢!” 永庆帝看他美滋滋的样子,实在没眼看,挥挥手:“孩子们间的事扯上大人做什么!赶紧回去,整日没个正经样,你也不许去打人!” “可……”永庆帝一瞪眼,姜世年立马乖乖垂头听命,“臣知道了。” “裴卿,你送你这岳丈回去,看着他,不许去打人!从小就淘气,淘气到后头受伤的都是自己!你都这把年纪了,还成日胡闹!” 裴谦听命的和宁远伯一块离去。 等人都出了大殿,永庆帝失笑的摇摇头:“这姜世年脾气还和过去一模一样,对了,他这会儿在哪任职?” “回陛下,任五城兵马司指挥。” “五……是了,那年他打伤了一个冲撞他的考生,是朕罚的他,从……换到五城兵马司了。”永庆帝再次拿起一旁的红笔,继续处理公务,写了两笔突然说道,“吴安德你去查查到底是怎么回事,回头来报。” “诺……”吴安德刚出殿,就见武相显拿着奏折匆匆走了过来。 想到刚才今上对宁远伯的特别,他眼睛一转,等武相显走近后,拒收了他的荷包,只接过他的奏折,又回了殿里。 见荷包没有送出去,武相显心里咯噔一下,想起刚才撞见的宁远伯与裴谦,心中暗道一声来晚了。 “陛下,武大人来了,这是他的奏折。” 永庆帝接过,看了两眼直接扔到一旁:“让他去外头跪上两个时辰……教妻不严……” …… 武相显跪在外头,火辣辣的日头烤的人发烫,心里却满是寒气,想着那加厚了才送出去的荷包,他不由得又有些庆幸。 不等翁婿两人走出宫门,便已经听到了武相显被罚跪的消息。 今上让人跪在外头,显然没有遮掩的意思,是以惯会体恤圣意的人当下便传开了。 那头钱氏在府中左等右等,等的自己睡了一觉又一觉,才把武相显等回府。 一见由下人搀着走进来的武相显,钱氏当即慌了,着急忙慌得扑过去:“夫君……” “哎呦!夫人快起来,为夫的肋骨啊!” 不提御史府的闹剧,单说宁远伯府。 裴谦送宁远伯姜世年回府,跟在他身后,若有所思望着一进府就吵吵嚷嚷,好似打了胜仗般的宁远伯,他到底低估了他这位岳父,看得清局势,放得下身段,有把握的准帝心,还能不贪权势,宁远伯的爵位从开国传至今日还是有他的道理的。 看着一副不着调的样子,却把帝心揣摩的一清二楚,胡闹间就让御史武相显吃了瘪,也让京城里的其他人瞧瞧,宁远伯府便是在落魄也不是任人随意欺辱的。 当初选择姜芙,一是因为威武侯府的权势地位,今上不会再允许他结一个门当户对的亲事。另一个便是姜芙本身的知情识趣。威武侯未来的女主人不需要美貌,不需要家室,但要有脑子,不能犯蠢。 现在看来这倒真是门“好亲事”,结的不仅不亏还赚的很。 赵卿诺回府时,正碰上裴谦出来。 “世子!”赵卿诺双手抱拳行了一礼,便肃着脸急冲冲往里进。 裴谦被她这行礼弄得有些发懵,片刻后,回过神来摇了摇头,宁远伯这位才找回来的女儿,举手投足间不像个闺秀到像是江湖草莽一般。 问明宁远伯的位置,赵卿诺便直接过去,见到人,她很有些不好意思。 “阿诺找来可是有事?”宁远伯看到赵卿诺,眼中闪过惊喜,“快进来说,阿爹告诉你啊,今日阿爹我进宫了,今上罚了那个武相显……也就是今早那个妇人的夫君,阿诺可有解气?” 宁远伯想的是武相显的夫人来府上闹事欺负了人,他便直接找武相显的麻烦,但这宁远伯府这几年确实没落,那便只能让可以收拾武相显的人来做这事。 宁远伯有些忐忑的望着赵卿诺,他实在是不知该如何讨这个女儿的欢心。 赵卿诺不似姜蓉与姜芙,她在外头长大,东奔西跑,风霜刀剑里挣钱养家,强硬的仿佛男儿一般。说实在的,若是换成他自己,都不见得能如赵卿诺一般活的安好。 赵卿诺心里缓了缓,对着宁远伯点头而笑:“解气了。我来是想问下有没有当朝律法一类的书籍,我想看看。” 宁远伯一愣,有些不自然的移开眼睛,咳嗽两声才说道:“有的,咱家有不少藏书,回头我收拾出来让人给你送去。” “好。” 赵卿诺一走,姜世年便扯着下人一头扎进那所谓的藏书房里,翻箱倒柜的寻找。 他都多少年没看过书了,还真不确定有没有律法方面的书籍。不过便是没有也要有,这可是阿诺第一次和他开口,怎么能办不到。 …… 临睡前,赵卿诺才收到了丫鬟送来的一本《大魏刑统》。 本就没有任何睡意的赵卿诺立即拿着书朝桌案走去。艾蒿见了,赶紧又加了一盏灯放在桌案一角。 赵卿诺朝她道谢后,便让她先去睡,自己就着灯光看了起来。 书籍是用过的旧书,但书页除了翻动过的痕迹,没有一丝折痕,可见主人的爱惜。书页上的空白处写着心得注解以及疑惑…… 赵卿诺原本以为会有些吃力,可配着那旁边的注解,倒也能慢慢看的明白,然而越是看的明白心里越是难过。 这一夜,赵卿诺的屋子内烛火亮了整整一夜…… 第29章 故事 “哎!姑娘那水凉!”艾蒿才一进屋,就见赵卿诺拎起桌上的冷茶直接往嘴里灌。 赵卿诺咕嘟咕嘟的猛喝了几口,才抽空回道:“不打紧,我娘起来了吗?” “没听见动静。” 赵卿诺点点头,拿起桌案上的那本书,又把一摞写满字的纸叠在上头:“我出门了。” 她照旧先去松鹤堂给老夫人周氏请了安,周氏不咸不淡的说了两句就放她走了。 赵卿诺带着东西到了张家门外,才惊觉自己来的太早,便在外头老实等着,直到里头有了动静才起手敲门。 门房对她已经熟悉,见到人直接开口:“还是找我家姑娘吗?” “劳烦……” 门房离去,没一会儿碧纹跟在后头过来了。 “赵姑娘,我家姑娘身上不适,不能来见你了。”碧纹眼睛肿着,垂着头并不看人。 “我……”赵卿诺把那叠纸递过去,“你能帮我把这个给你家姑娘吗?” 碧纹看也不看,一把打开赵卿诺的手,语气悲愤:“你把我家姑娘害得这么惨,现在又来装什么好人!亏那日还以为你是心善才来救人的,没想到根本就是心虚!关门,以后再不许给她开门。” 大门砰的一声关上,赵卿诺捏着熬夜写的那叠纸垂头丧气的立在那。 裴谨从巷子口转过来的时候见到的仿佛一只丧家犬的赵卿诺。 他抬头看了看天,嗯,今日无雨,否则就能捡到一只落汤狗。 裴谨不紧不慢地的走过去,到了跟前看着仍没反应的赵卿诺,伸脚踢了踢她的小腿:“宁远伯不给你饭吃了?跑到人家门口当门神?” “……裴谨?”赵卿诺看到他惊了一下,又回头看看张家紧闭的大门,“你也是来张家的?” “笨!”见到赵卿诺手里捏的东西,裴谨嘴角微抽,“丑。” “你嘴好损。”赵卿诺也知道自己的字丑,可这么多年她不是没条件嘛。以她家的条件能认得字就不错了。 裴谨朝身后跟着的人说道:“你去说一声,我今日先不过去了。” 那人右脸上带着烫伤,听到裴谨的话,应了一声,又看了一眼赵卿诺,这才离开,继续往前头走去。 裴谨走了两步,见赵卿诺还如门神一般定在那,吐出两个字:“跟上。” 赵卿诺不甘心地又看了一眼那不会在对她打开的大门,咬了咬下唇,跟上裴谨的步伐。 裴谨带着人在城里兜兜转转最后拐进一个位置偏僻的酒肆。 赵卿诺看了眼牌子:“梦鱼?” “可知何意?”裴谨看了她一眼问道。 “梦见鱼?”赵卿诺猜测道。 才说完,就发现裴谨表情怪异,她咧咧嘴:“不好意思啊,我虽然识得字,但却没读过什么书。” 她说的坦然,全然不见一点自卑。 裴谨看她那模样,越发觉得她虽在一些事情上有些笨拙,却也赤忱纯粹。 “三郎,今日怎得来的这么早!”伙计看到人,赶紧上前招呼,好奇的看了眼跟在裴谨身后的赵卿诺,便立马收回视线,“还是老地方?” 裴谨点头:“我们自己上去,去弄些好克化的,朝食还未用。” “得嘞!” 裴谨领着赵卿诺上了,两人在最里头单独的雅间坐下,沉默片刻,便听裴谨缓缓说道:“且汝梦为鸟而厉乎天,梦为鱼而没于渊。” “啥?”赵卿诺两眼发懵,不明白对方怎么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裴谨看她瞪大的杏眼,语气和煦了一些:“手上的东西拿给我看。” 赵卿诺眼睛一亮,心说对哦,裴谨肯定比她有学问,给他看看说不定能有新的思路办法。 裴谨翻看着赵卿诺写的那堆字,是的,要论堆。 别人一页能写上满满的东西,放到赵卿诺这里,一页不过十几个字,那字写的又圆又大,用的力道也大,有些纸都被戳破了。 他看的眼角抽搐又好奇,眼前的这位姑娘到底用的什么写的。虽然猜测不出来,却可以肯定绝对不是正经的笔。 厚厚的一叠纸,落在裴谨手里,很快便被翻看完。 看着面前已经埋头苦吃的赵卿诺,他想了想,张了张嘴,用自己尽量委婉的语言说道:“回头还是让宁远伯给你请个练字的师傅吧。若是不想找人,就找些孩童初识字时用的拓片。” “……过分了!”赵卿诺横了眼裴谨,想着若不是还要请人帮忙,高低给他一拳。 她指指那叠纸,又小心翼翼地把那本《大魏刑统》递过去:“我从这里找了些,有结合自己想法,你觉得能行吗?” 望着那双期待的眼睛,裴谨很干脆的说道:“不行,蠢得天真。” “……”赵卿诺被噎的一顿,“你一直这样说话,没被人打过吗?” “不,我只和熟人这么说。目前来讲,与我相熟的人里,只有你一人能被我这般说教。” “……那还真是谢谢你了。”赵卿诺呵呵两声,又不死心地问道,“是我挑的条例不对吗?” “你想让钱元被判有罪……” 赵卿诺猛地点头,钱元不是来劫镖要人命的绊子,且这里到底是京城,那钱元又不是那些本身就犯了事,又有人命在身上的人,她没法儿对他下死手。 “赵姑娘可有碰到过钱元这样的人?或者说有过那位张家姑娘的遭遇?” 裴谨的话让赵卿诺愣了一下,点点头又摇摇头:“我十岁出去跑江湖,有些人见我年纪小,以为我好欺负,但是凡是招惹我的人都被我狠狠地收拾了。敢对我出手,就打断他的爪子,想要我的命,自然……” 这样煞气的话听得裴谨十分震惊,却又觉得合理。他已经许多年没出过京城,却也听说过外头的乱象,能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且护着颇有姿色的母亲,可以想象赵卿诺绝非一般女子。 可这样的人,又坚持用律法来审判钱元,实在是有些矛盾。 “我与你讲个故事吧。”裴谨不等赵卿诺开口,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曾有一吕姓男子调戏一女子,女子性烈,事未成,但该女子自认受辱而上吊自尽,女子家人上告,吕姓男子最后被叛斩监候。” “那……”看到赵卿诺两眼放光,裴谨摇摇头,继续说道,“还有一个故事,一胡姓男子,于言语上当众调笑女子,女子欲求死而未成,家人上告,判胡姓男子杖四十。” “我朝对此事亦有律法可循……” 看到裴谨将那本《大魏刑统》直接翻到那一页,赵卿诺恍然大悟,这本书压根就是人家的嘛。 见她表情,裴谨修长的手指点了点书页:“看这里,凡调奸未成,致人羞愤自杀者,判绞刑。然未成者,依其行语,应以实情,有缓决之别。” 第30章 可明白 裴谨白皙修长的手指悬在书页上缓缓滑动,眼睛牢牢锁住面前的人,一字一句问道:“你可明白?” 裴谨长得好看,眼窝略深,浓密的睫毛下一双眸子却藏匿着无言的嘲讽。 他在嘲讽什么?是这世道还是这律法?亦或皆有? “我明白,你是说钱元的事若是张家不去告,那就只能不了了之。”赵卿诺挺直腰背,“可是我不愿,因我之过害了朋友,本就不对。若我还听之任之,眼不见耳不闻,那我便不是我!” “那你可知张家绝不会出面,甚至还会与那钱家趁此交好?” 裴谨眉头皱起,合上书籍,又把那叠字迹丑陋的书稿仔细放在书籍上。做完这些,他才望向赵卿诺,微微冷笑。 “太仆丞张牧胆小没主见,其妻却要强,明明连宅子都是赁的,却偏要女儿去碧波斋读书。反观钱家,皇商之家钱财自是无忧,还有一个官至御史的女婿。除此外,钱家多有扶持贫苦学子,便是朝堂中也有人在微末时受过他家恩惠。” “而张家还有一子,读书习武皆无天分,如果为了那一子铺路,借着这事与钱家做了交易,你那位朋友说不得就成了钱元的妾室。你若出手对付钱元,保不齐反而坏了张家的谋算。” 赵卿诺咬紧牙关,带着怒气:“没有任何女子会愿意嫁给一个轻薄欺辱过自己的男子,更不要提还是做妾。张宜必然不愿。我会去问她,只要她不愿意,钱元必然要受惩罚,不论是不是中了别人的暗招。” 赵卿诺有私下打听过那个钱元,那是个名声极差的纨绔子弟,多少姑娘都遭了他的手。那一日他好端端的跑到女子更衣的地方,本就不正常,绝不仅仅是中了董芷嫣的暗算那么容易说过去的。 “而且,钱元的事不必张家出面,我知道女子名节事大,那日的事已经让一些人看到,张家任何人都不适合再与此事扯上关系。” 赵卿诺顿了顿继续说道:“但我知道,若是有了别的更大的事,必然能把众人的注意力吸引过去。你说过的,不让我随意插手那两人的事,但是你绝对不能暗中进行!” 她站起身,眯着眼睛,俯身靠近坐在对面的裴谨:“凭什么做错事的人还能那么理直气壮去朝无辜之人下手!” 裴谨仰头,视线上移,落在赵卿诺带着煞气的脸上,静静看了一会儿…… 片刻后,他抬手拍了赵卿诺的额头一下,“啪”的一声脆响,见少女捂着脑门,鼓着腮帮子,有些疑惑又有些不满的样轻笑出声:“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如何?” “可。”赵卿诺痛快的颔首答应。 裴谨再次一愣,旋即彻底笑开,然而他的笑仍是压抑的,低低的声音只回荡在两人之间:“阿诺……” 甚合……心 赵卿诺奇怪的看着他,听见自己的名字被他幽幽地念着,耳朵莫名有些发痒。 两人合作算是达成,从梦鱼出来分别之际,赵卿诺摸了摸耳根,对着裴谨抱拳致谢:“刚多谢你教导。” 从《大魏刑统》到张家情况,再到钱家,这些都不是赵卿诺能知道的。 人前见过的裴谨寡言少语,虽性情温和,却少有存在感。而不论是那次树上相遇,还是面摊亦或这一次梦鱼相谈,裴谨都格外不同。 藏拙…… 赵卿诺知道他是威武侯府的庶子,自然明白他的处境。 “阿诺,为何要执着于钱元一事。”裴谨站定,双手背在身后,遥遥望着赵卿诺。 “此事因我疏忽而起,且我亦是女子……” 这世道于女子太过苛刻艰难,看似民风开放,女子却仍然好像附属品一般。 若是自己都能放过此事,那她真的泯然于此世了。 看着少女越走越远,裴谨恍然,再一看手中拿着的书稿,摇头失笑,朝原本的目的地走去。 …… 张家院外的一棵大树上,赵卿诺缩在上头,静静地望着倚靠在窗边出神的张宜。 张宜呆呆地望着外面,一双眼睛又红又肿,眼眶里还包着泪水,不时便有一串串泪珠顺着脸颊滚落。她也不擦,任它们往下流着,一滴一滴在微尖的下巴上汇聚,跌落。 趁着没人,赵卿诺先是扔了一颗瓜子吸引张宜的注意力,然而连扔了几颗才让她的视线移向自己。 赵卿诺见她看过来,想对她笑笑,却又觉得不合时宜,便赶紧收了咧开的嘴唇,四下看了一圈,见无人靠近,双脚在树干上猛地一踏,身体好似一支离弦的箭一般,从树上飞落到张宜的窗户外头,落在地上时轻盈的没有一点声音。 张宜目瞪口呆地看着赵卿诺,一时说不出话来。 赵卿诺被她看的有些脸红,尴尬愧疚的拿着脚尖撵着地上的一片落叶。她清了清嗓子,结结巴巴的开口:“能……能让我进去说……说吗?” 明显底气不足的声音里还带着小心翼翼…… 张宜往旁边让了让,算是同意。 赵卿诺眸子顿时一亮,一手撑着窗沿,手臂发力,身子翻过窗户,轻轻巧巧地落在屋子里。 张宜的屋子不大,布置的很素净,最里面放着一个有些陈旧的架子床,挂着月白色的纱帐,许是用的有些年头,帐子边缘已经起了毛边。 床前一侧放着一张桌案,上头有一个崭新的妆匣,黑漆描金的妆匣与整个房间显得格格不入。 赵卿诺视线在那妆匣上停了一停,便赶紧收回,只觉得心里坠的难受。 张宜见她动作,却先开了口:“那是钱家送来的,一匣子的金银首饰,还有许多珍贵之物……被我……我母亲收进了她住的那屋。” 说到那珍贵之物,才止住的眼泪又滑落下来。 张宜侧了侧脸,忙用帕子抹去,待止了泪水才继续说道:“钱家使的个婆子上门,这些东西一来,母亲便好了许多。” 她自嘲的笑笑,嘴角满是苦涩:“原来我竟这般值钱。” “他家是……是让你嫁给……”赵卿诺张了张嘴,却没法儿把话说完。 第31章 看清 “哪有那等好事!”张宜怒目切齿地开口,“我父亲不过一个不入流的太仆丞,哪能入得了他家的眼。那样一个不堪之人,却能对我挑挑拣拣,这世道何其不公!” 张宜的语气里带着浓浓的悲愤之意,还有那隐藏在其中的不甘。 赵卿诺沉默片刻,抬头斩钉截铁地向她保证:“绝不会让你嫁去钱家!我今日来就是想确定你的意思,现在我知道了。” 张宜望了眼那个放在桌案上的妆匣,视线从屋内的陈设一一滑过,最后看向窗外。 她仰首望着天空中那一片清浅扩散的浮云,嘴角挑起一抹浅淡的笑:“我家中虽说诸事皆由母亲做主,父亲甚少出言,但若是父亲开了口,母亲哪怕不愿也绝不会再置喙。而我父亲……” 张宜收回视线,看向赵卿诺,眸光幽深。顿了顿,她双唇轻启:“他对自己那张面皮格外看重。” 赵卿诺有些微怔,眼前的少女仍然是那般瘦弱的模样,单薄甚至有些虚弱的身体却好似瞬间迸发出勃勃生机。 张宜不一样了…… 赵卿诺会心一笑:“我明白了,那你要来看吗?” 张宜轻轻摇头:“我近日不便出门。” 张牧夫妻知道她不愿意给钱元做妾,又怕她逃跑或是寻短见,早就吩咐家里下人不让她出门,就连做针线的剪刀都被收走。 “那好,事情成了,我来告诉你!”赵卿诺重新翻过窗子,正要跳到树上时,就听到身后传来一声低语。 “多谢。” 谢你让我看清处境,早做抉择…… 张宜自以为压低的声音,对于习武的赵卿诺而言却听得清楚明白。她的身形滞了一下,足下用力踏地,手借着树干,一跃跳上方才那棵大树。 从树上离开之前,赵卿诺又回头望了眼茕茕立在窗边的少女,喃喃低语:“此事本就是我之过。” ------------------- 等了两日,赵卿诺收到了裴谨递来的字条,字条就夹在那本《大魏刑统》中,一同送来的还有一本字帖。字帖中的字迹写的刚劲有力,笔走龙蛇间又透出洒脱自在。 若是有那懂行的人在,必然要好好夸上一番,可惜,赵卿诺不仅是个门外汉,还是个不上进的。她看了一眼字帖,便放到一旁。她原就不是个爱学习的,这会儿更是没有练字的心思。 第二日一早,赵卿诺如往常一般用过早饭后便到松鹤堂给老夫人周氏请安,在那里见到了有几日未见的姜蓉。 病了一场,姜蓉清减许多,看到赵卿诺的瞬间下意识挺胸抬头,斗志一下子就拉满了。 “给老夫人请安。”赵卿诺向老夫人周氏行礼后,又转向姜蓉打了声招呼,“蓉姐。” 姜蓉矜持的扬了扬下巴:“嗯。听说你这几日都未去碧波斋,虽说你这个年纪再学些什么已经晚了,但家里既然送你过去,你便应该好好学,怎么能去了几日就不去了?也是我病了一场,不能督促你了,等下你就赶紧去上学,待我大好,就跟着你一起,可不能偷懒。” 她学着当初姜芙教育她的样子,对着赵卿诺开口说教。 那日她发烧,大夫说她是受了惊吓所致,这赵卿诺也跟着在场,必然是听到了。 姜蓉觉得自己失了面子,这会儿就想把场子找回来。 老夫人周氏慈爱地看着姜蓉,见她神态自然看透她的心思,却又觉得这样的孙女儿反倒娇憨可爱,甚者跟着说道:“蓉丫头说的是,你要知晓好赖才是。” “是,蓉姐说的在理。”赵卿诺笑着应下。不过是口舌上的小事,她一般都不会放在心上。 姜蓉得了老夫人周氏的肯定,又见赵卿诺听话,全然不似头次相见时的样子,便觉得自己得了胜利,维护了嫡女的尊严地位。 她得意的点点头,正要再说上两句时,就听到赵卿诺告辞的声音。 “只是我今日约了朋友出去,便无法去碧波斋,明日再去。若无事,就先告退了。”赵卿诺再次行礼告退。 “祖母!”姜蓉气的忙向老夫人告状。 出了宁远伯府,赵卿诺急急的往荷桂坊赶。才一见到方娘子就赶紧开口:“娘子帮我上妆,要那种特别好看迷人的。 “……”方娘子看了看外头,日头还是自东边出来的,她又伸出纤纤玉手摸了摸赵卿诺的额头,“并未发热啊?” 赵卿诺哑然失笑:“娘子。” 方娘子捂着嘴娇笑:“谁让姑娘一直好似男儿一般,奴还以为姑娘不喜这些呢。” 赵卿诺也不辩驳,顺着她的话说道:“哪有女儿家会不喜欢这些亮晶晶又好看的首饰呢?所以今日还要麻烦娘子帮我上一个好看的妆容。” 方娘子不再逗她,按着赵卿诺的双肩,让她坐在妆台前的绣墩上:“是为了今日的庙会?” 今日是福明寺的菩萨诞辰,许多人都会去,山下还有不少杂耍热闹可看,方娘子便以为赵卿诺也是为此。 毕竟是才十四岁的姑娘,原来是没办法,现在有了空闲自然会和一般姑娘一样,爱娇爱俏爱热闹。 赵卿诺就感觉带着淡淡香气的一只手托起自己的下巴,另一手在自己脸上又抹又画,她有些紧张的闭住呼吸,生怕一个喷嚏不小心就喷了出去。 化完妆,方娘子站在赵卿诺的身后看了看,点点头又拆开她的头发,手指翻飞,没一会儿一个百合髻便盘好,用从头膏盒里挑了一点,在手掌中慢慢匀开,轻轻地擦在赵卿诺一侧的碎发上。 最后,她从妆匣里选了一个绒花富贵簪插入发髻中:“姑娘觉得如何?” 赵卿诺偏了偏头,镜子中的姑娘也随着她的动作偏了偏头。她扬了扬唇角:“娘子手艺真好。” 一旁等了许久的桃笙讨好地凑上去:“姑娘这般漂亮,可还差了一样,那就是随身的小丫头!” 小姑娘用指尖指着自己,笑的见牙不见眼:“娘子今日要登台,我没事,可以给姑娘当一天丫鬟使。” 赵卿诺起手送了她一个脑瓜崩:“今日不成,我有事,回头专门带你去玩。” 说完,赵卿诺起身,向方娘子告别,背着手朝外头走去。 “姑娘,今儿日头大,带着奴的帷帽吧。”方娘子将悬挂在一旁的水色帷帽扣在赵卿诺的头上,替她掩好。 “啊!两个娘子!”桃笙拍手笑着打趣。她年纪虽小,却格外懂事,见赵卿诺不能带着自己,也不气恼。 赵卿诺与方娘子身高相似,此时戴着帷帽,真有些难以分辨…… ilwxs.com 福明寺位于京郊的福明山上,福明山不高,说是山,瞧着更像是一块突出的土丘。 寺里前后三个大殿,旁侧还有两座偏殿,各带着一个钟楼。 那里香火鼎盛,常有妇人相约到此,或约伴散心,或彼此有意,带着儿女到此相看。 成了顺便求个签,不成也是打着烧香拜佛的名义,于面上都好看。 福明寺距离城里说远不远说近也不算近,以赵卿诺的脚程走上一个时辰也就到了。 她戴着帷帽,跟着人群往福明寺走,道路中间是贵人们的马车,亦有不少男子骑马小跑而行。 行人见此,纷纷避让,免得磕伤自己,再惹恼了贵人。 赵卿诺看的有些惊讶:“不是说城中不许跑马?” “姑娘也忒天真了。”旁边一个有些壮硕的妇人挎着一个竹篮听到她的话忍不住回道,“这不许骑马只是说的如咱们这般的人,那些个贵人哪里需要守着规矩。” “就是就是!这规矩,向来都是给平头老百姓立的。”另一人跟着附和。 赵卿诺想了想,觉得说的在理。 且不说别的,但看着大魏朝外头都乱做什么样子了,杀人越货哪里还有王法可言,也就这京城瞧着好似“世外桃源”一般,由此可见,“王法”一词确实是因人而异,因势而异。 到了山下,平整宽阔的空地上已经整整齐齐的摆了许多摊位。 她仰头往上看,就见到扫的干净的石阶上已有许多香客,再上头金顶红墙的寺庙大门已经打开。 赵卿诺透过帷帽就看见宁远伯背着手,身后还跟着一队人。 他们或是让那摆摊摆出位置的人把摊子往后挪挪,或者是让那生火做吃食的摊子看好火苗,莫烧了东西。 赵卿诺一直不明白五城兵马司是做什么的,这回一瞧,便立马懂了,这职能看着倒是前世的城市管理单位有些相似。 她从内侧捏紧帷帽垂下的水色青纱,不动声色地从姜世年身边绕过。 赵卿诺今日要做的事情可不敢让姜世年知道,否则定要拦着她。 福明寺香火旺盛,许多人都会带着家人来此烧香拜佛。 赵卿诺进入寺庙,一边随着人群在大殿中跪拜,一边搜寻钱元的身影。 昨日裴谨递来的消息说明,钱元今日会带着小厮偷偷溜出府邸。 而以他那性子,必然会来这福明寺。就算他不来,裴谨也有法子让他过来。 赵卿诺东转西转的,便走到寺庙后面的竹林。 那里有一处凉亭,此刻正坐满了人。 为首的是一个妇人,盘着高高的发髻,鬓边插着一支金镶玉红宝石簪子,身上穿着一件酱红色如意纹的遍地金褙子。 妇人身后立着两个熟悉的青年,一个站的稍近一些的是威武侯府的裴谏,另一个站在凉亭外头的正是前一日给赵卿诺递了消息的裴谨。 今日的裴谨穿了一件竹青色的暗纹锦袍,身子挺拔的站在竹林中,神情内敛淡漠。 联想到他今日的相看对象,赵卿诺总觉得他是故意穿这么一身。 看到熟悉的人,赵卿诺挑了挑眉,这位妇人想来便是威武侯府的夫人了。 威武侯夫人对面还有两拨人,一个是穿着素色打扮裙长的年长妇人,她的身后婷婷立着一个大约十七八岁的女子,女子容色清淡,却气质清朗优雅。 另一拨人打头的是个穿着老气,眉目哀愁的妇人,她的身边站着一个年岁略轻些的妇人。 只见这妇人长得明艳,穿着一件蜜合色洒金褙子,头上斜斜的插了一支赤金镶绿宝石的双喜字步摇,带着一对红珊瑚耳坠,脖间挂着一条朱砂项链。瞧起来端的是富贵华丽。 而贴着这妇人的少女亦是赵卿诺的熟人,董家四姑娘董芷嫣。 这一家人便是吏部尚书董家的人了。那穿着老气的想必就是董文川的正室,至于另一个,看董芷嫣的神情,应该就是她的生母朱姨娘。 这样带着儿女的场景,赵卿诺只一眼就看明白,她怕是撞到三家的相亲宴了。 只是好笑的是,谁家给儿子挑媳妇是两个女方一块啊,这也不怕看差了眼。 不过看这情形,那气质清朗优雅的女子想来便是威武侯夫人要给自己儿子裴谏定下的妻子。 注意到裴谨看过来,赵卿诺朝他略一颔首,转身就走。 裴谨注意到她的打扮,挑了下眉,找了个借口暂时离去。 对于裴谨的离开,一伙人里头,除了那十七八岁的女子微微侧了下眸子,其余人在无反应。 …… 挨着竹林有几间厢房,是福明寺提供给客人休息用的,常有女子会在此午休。 赵卿诺隔着老远便见到两个鬼鬼祟祟的身影,正是她寻找半日的钱元。 看到人,赵卿诺掀开帷帽,就要朝人走过去,一个手臂突然从后头拉住她的胳膊。 赵卿诺另一只手下意识四指并拢回收,拇指压在食指上,抬臂攻向对方面门。 裴谨向后微仰,起手以掌挡住面前的拳头:“阿诺,我好心给你送消息,便是这般感谢我。” 发现自己打错人,赵卿诺有些尴尬,干咳一声:“习惯……习惯……”转念一想,吃惊地望着裴谨,“你会武功?” 她的身手她心里有数,不说有多厉害,但一般人绝不是她的对手。 这裴谨一个照面不仅能躲开自己的拳头还能格挡住,身手必然不一般。 裴谨勾唇一笑,也不回答,反倒打量着赵卿诺的打扮,原本就明亮的杏眼此刻更添了一抹莫名的魅惑,那双眸子这会儿正专注的望着自己。 他心头一跳,赶紧移开视线,却不想正落在那一张红艳莹润的嘴唇上。 他忍不住摩挲着指腹,心里却想着,赵卿诺今日这般打扮,竟然是为了给那钱元下套。她是准备亲自上…… 想到这个可能,心中无端起了一股无名之火。 “你快放开我,一会儿人不知道跑哪去了。”赵卿诺语气焦急,甩了甩胳膊,想要挣开拉着自己的手。 那边钱元挨个窗子戳破偷瞄了一遍,而后有些遗憾的摇摇头,就要带着小厮离开。 “你准备自己去,然后趁着那钱元行为不轨的时候,打他一顿,再拉着人去报官?”裴谨手指稍微用力,把那要抽子的胳膊攥的更牢一些。 赵卿诺听他语气莫测,有些不明所以。 “对啊,你那些故事里讲的不是要出面上告才行吗?这种事总不好让别的女子来做,我身手好,又不会吃亏,还能出气,两全其美……好啦,快点松开,一会人真就跑了……” “跑不了。”裴谨蹙着眉,盯着到自己胸口的少女说道,“你这么做最多只能让他挨上一顿板子,没有一点用处。” 赵卿诺听见这话,鼓着腮帮子:“那怎么办?我想让他出丑,还要他得教训,最好能关进牢里。” 裴谨垂着眸子,沉默又平静的与仰头望着自己的少女对视,片刻后,抬手取走她头上的帷帽:“帕子有吗?” 第33章 美人 赵卿诺“啊?”了一声,就看到裴谨顺手把取走的帷帽罩在自己头上,垂下的轻纱遮挡住他半边脸颊。 裴谨见她那张着红唇一脸惊愕的表情,横了赵卿诺一眼:“帕子。” “给……”赵卿诺掏出一方素色丝帕递给他,然后脸色古怪的看着他,“你想替我去?这也……不像啊。” 裴谨从腰间取出一个袖珍瓷盒,打开后,里面放着三粒白色药丸。 赵卿诺见此,好奇地凑近探头,鼻尖耸动,霎时头脑昏胀,眼前景物渐渐起了变化。 发现她的动作,裴谨抬手拂袖挥了一下,一股淡淡的清香钻进赵卿诺鼻腔,刚才还昏胀的脑子立马清醒过来。 察觉到这是什么的赵卿诺紧忙蹬蹬后退两步,心下暗道大意了。 裴谨取出一粒药丸,将袖珍瓷盒封盖好后又放回腰间,指尖发力,小小的药丸立时变成粉末,他又单手捧着丝帕,另一只手把粉末洒在丝帕上,然后攥紧包好。 赵卿诺全程围观这一系列动作,双手掩鼻,吞了下口水,惊恐地看着裴谨:“你……你……你们后宅下药都是必备技能吗?” 好家伙,这是比她这个混过江湖的还要……放得开啊。想她赵卿诺纵横江湖小几载,顶多给人家下点巴豆。其他江湖人也不过是些蒙汗药或者毒药,哪有用过这种高级货。 果真是出身不同,“底蕴”也不同啊。 裴谨凝眸看着数步开外一脸好懂的赵卿诺,只一眼就明了她的意思。他勾了下嘴角,牵出的笑意转瞬即逝,仿若不经意般地淡淡说道:“看到了什么?” “……没啥。”赵卿诺眼神四处乱飘,摸了摸鼻翼故作镇定地回道。 见她掩耳盗铃般地动作,裴谨垂下眼睑遮住眼底的笑意。他伸手整理着帷帽落下的轻纱,把自己遮掩的严严实实。一切都妥当后,裴谨略一含胸,膝盖微曲,抬步朝刚才钱元离去的方向追去。 赵卿诺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的背影,只见原本笔直挺拔地身姿已经消失不见,反而很有些娉娉袅袅。 裴谨明明整个人都藏在帷帽内,却不知道为何竟有一种弱柳扶风地感觉,让人看了就会有一种想上去扶上一把地冲动。 赵卿诺偷偷跟在他身后,越看越觉得悲愤,一个大男人扮起女人来, 竟比自己一个女的还要像,这让她情何以堪。 亏自己刚才还说人家扮得不像,这打脸也太快了吧。 这边裴谨看似柔弱,却走的并不慢,不消一会儿就撵上了钱元主仆二人。 他渐渐放慢脚步,跟在钱元两人身后,左右挪了挪,似乎想从二人身边过去。 扫红最先注意到后头地动静,一回头,一个戴着帷帽地女子闯入眼帘。 他扯了扯前头嘟嘟囔囔满心烦躁地钱元:“主子……主子……美……姑娘。” 原本因为没看到美色而气恼的钱元,感觉到扫红没大没小的动作,转身就要踹人,一回头,就看到那熟悉的轻纱帷帽,瞬间眼神变痴,眼睛直勾勾地贴到轻纱上:“娘……娘子……” 帷帽下的裴谨皱起眉头,听到钱元粘腻的呼唤声,眼神泛起阵阵冷意。 “娘子怎么独自一人?可是走累了?”钱元挡在裴谨前头,伸出手就要去抓人,“我扶娘子去旁处歇歇脚。” 裴谨身子后撤,也不言语,只是躲开钱元的手。 “娘子,我送了那许多金玉首饰给你,你都不收,也不肯见我,总是躲在荷桂坊里,我就那么招娘子厌烦?”钱元一边说着,一边给扫红使眼色,两人渐渐向裴谨靠近。 远处的赵卿诺看的心神急迫,生怕裴谨被他们发现了身份。 那边裴谨忍着厌恶,在钱元与小厮扫红靠近的时候,从帷帽里探出手臂。 看到那虽然白皙修长,但骨节分明的一只手,钱元愣在当场,这分明是个男人的手?一个男人为何会戴着方娘子的帷帽? 不等他们主仆二人反应过来,裴谨捏着加了料的丝帕,抖开从二人脸上一一扫过。 一、二、三……只见钱元与扫红很快眼神就变得迷离。 裴谨掀起轻纱,瞥了眼陷入幻觉的两个人,朝着赵卿诺的方向招招手。 赵卿诺一见成了,三步两步的跑跳到裴谨身边,探头看着抱到一块的钱元和扫红,指着他们,睁大眼睛:“这……接下来怎么处理?要我把他们搬到……” 她抬头四下看了看,指着半山腰处一块空地,那里这会儿聚集了不少休息的香客。 “搬到那里怎么样?”说完,赵卿诺搓了搓手,一副跃跃欲试的瞅着已经开始互相撕扯衣服的主仆二人。 她嫌弃的咧着嘴,又满是好奇的不肯收回目光,心中感慨,我的天啊,我这一辈子也算是值了,前阵子才看了一场活春宫,这会儿又见到传说中的场面。 “也算是……死而无憾了!”赵卿诺悠悠地感慨着。 正要再看时,身前一暗,她抬起头,就对上裴谨满是谴责的目光。 赵卿诺抓了抓后脑勺,忘了“老”同伴在跟前儿了。她有些尴尬地开口解释:“头一次见到这个……这个传说中的……那个什么水陆不走走旱道……” “闭嘴!”听到赵卿诺的话,裴谨瞬间脸黑。 赵卿诺有个毛病,那就是一尴尬就会犯口不择言的毛病。这会儿也反应过来自己说的话不对劲,反而越发尴尬。 “来人了。”听到脚步声,裴谨顾不得教训她言语不当,转身闪进旁边的树林里。 赵卿诺自然也听到了脚步声,还有一个浑厚的声音:“这的求的签好,保准能得个大胖小子……” 她正要紧跟着裴谨躲进树林里,就听见压在扫红身上的钱元喊道:“娘子……方娘子……小子我可算是抓到你了……” 听见这话,再加上刚才看到的场景,赵卿诺一下子就明白,这个钱元竟然对方娘子起了觊觎之心,当真是祸痞该死! 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近,赵卿诺只能恨恨地在钱元的屁股上跺了一脚,然后窜进树林里。 “啊——”一声惨叫从扫红口中发出。 第34章 讨个说法 树林里,赵卿诺小心谨慎地把裙角提起拢在手中。她今日为了打扮的好看,引钱元上钩,特意穿了件银纹缕金绣花纱裙。 因为上次疏忽而引起的麻烦,还牵连到无辜人,赵卿诺这会儿格外仔细,生怕哪里勾了丝线再惹下麻烦。 那边扫红的一声惊叫不仅引得男子上前查看,就连下头在空地处休息的人也纷纷起身往上跑。 裴谨注意到赵卿诺的动作,移开视线,他摘下帷帽,重新扣回赵卿诺的脑袋上。 外面那男子已经看清楚钱元与扫红的样子,赶紧把自家媳妇挡在身后。 他一脚蹬上两人,口中骂骂咧咧的说道:“谁家的混账玩意儿!乱耍也不看地头!若是惹了佛祖的怪罪,让你全家都不好过……” 叽里咕噜滚了几级台阶的钱元与扫红停了下来,正好落在从空地上来的一干人跟前。 许是因着摔痛了,那钱元二人竟然清醒过来。 “啊!”几声尖叫在人群中响起,有那年纪大的妇人一边捂脸,一边偷看,嘴里还大声骂着,“哪里来的登徒子,连我们这些老妇人都不放过!” 钱元衣服散开,裤腰落在膝盖处,一脸懵的坐在地上,望着为着自己指指点点的众人。 一旁的小厮扫红捂着屁股趴在地上哭的期期艾艾的。 围着的人越来越多,喧哗声越来越大,一队武僧从上头拎着棍子齐齐地走了下来。 同时,宁远伯也带着一队人从山下跑了上来。 “都让一让,都让一让……”宁远伯到的时候,那里已经围了一圈又一圈的人。 更有许多人没抢到一个好位置,干脆跑到旁边的树上看。 这么稀罕的热闹,有些人终其一生都碰不到一回,这次好运的碰上了,可不要看个够。更有那赌徒想着等会去赌上两把,这般运气可不能浪费了。 “我认得这人……这不是那个皇商家的嘛!” “哦!看这样是带着花娘来寺里寻刺激的?” “啥眼神啊!那分明是个小子,哪是什么花娘!” “哦豁!这是那个……龙阳之好?” “嘘……小声点,当心被人家听到了寻你麻烦……人家可不是一般的皇商……” “多谢,某私以为这青天白日的,别人做的,某便说的。哪想到竟不成……” …… “把人绑了带走,真是,也不看看今日是什么日子!跑到这福明寺混闹!”宁远伯大手一挥,就见身后出来两个人兵卒,上去就拿绳子捆人。 “给他们把衣服穿上,伯爷我可没那爱好!” 也不知道这五城兵马司的兵卒是不是故意的,上去绑人也不给钱元二人穿衣服,更是绑的乱七八糟,惹得围观之人又是一番笑话。 得了宁远伯的话,兵卒嫌弃的给二人胡乱扯上裤子,又重新绑好。 宁远伯正要拿人下山,一个和尚出面拦下:“大人请留步。” “怎的,你们这些出家人慈悲为怀,还要我放了这玷污佛门的人不成?”宁远伯眉头一扬,当即不满。 “阿弥陀佛,大人误会了。这二人在寺里犯了这种事,贫僧总要为菩萨讨个说法。”和尚双手合十,“这人大人带走可是他家人出些银钱便能免了罪责?” 宁远伯一听来了兴趣,他走近两步:“我们这五城兵马司成日就能干干抓贼维护秩序的事,你若是真要给你家菩萨讨说法,不如去县令那里敲个鼓,鸣个怨。至于我嘛,便辛苦些,给你做个认证,顺道直接把这俩人给你送过去。” “对!咱们都给大师作证!” “没错!这事可是咱们亲眼所见!哪能让菩萨吃这哑巴亏!” 和尚双手合十,再次施礼:“那贫僧便多谢诸位了……” 赵卿诺看着乌泱泱一群人绑着钱元和他那个小厮往山下去,心里便知道这事成了。 出了这样的事,但凡还要点脸面的人家说什么都不会再与钱元沾上一星半点的关系。若是张宜父亲张牧真是个好面子的人,绝不会再把女儿往钱家送。 裴谨看了眼离去的人群,收回视线抬脚从树林里出来。 他整理下衣裳,抖落身上沾上的草屑,转身朝方才的竹林走去:“走吧。” 赵卿诺学着他的动作拍拍衣裳,又原地蹦了两下:“这头好了,你那边怎么打算?要不要我帮忙?” 裴谨瞥见她方才的举动,眼底闪过一丝笑意,语气淡淡地回了一个字:“可。” 临近跟前,赵卿诺闪身躲到厢房侧边,借着茂密的竹林遮掩住自己。她看着裴谨一瞬间就换了副表情,垂着眉眼,恭敬地走向已经起身离开凉亭的众人。 他向威武侯夫人行了一礼,告罪一声,威武侯夫人毫不在意的点点头,连个眼神都没施舍一个。 裴谨默默走到后面,路过裴谏的时候,就听到一声不屑地冷哼。 这声冷哼引起了威武侯夫人的注视,她横了一眼裴谏,暗示他听话一些。 裴谨表情不变,走到裴谏身后站定。 赵卿诺看着那样孤零零走在最后的裴谨,目光复杂。她不由得攥紧拳头,这就是庶子的生活吗? 看到威武侯夫人一行人朝厢房这边走来,赵卿诺赶紧躲好。 “夫人,午膳便让寺里把斋饭送到这边用吧?”扶着威武侯夫人的婆子躬身说道,“您赶早儿便往这边来,这头疾才好些,用过膳也歇息一下。” 这婆子声音不低,显然是说给另外两家人听得。 在场的都是人精,自然听得懂婆子话中的含义,既点明威武侯夫人对这次事情的重视,又表明她身体不好需要休息。 两家知趣的寒暄几句,分头进了另外几间厢房。 董夫人由婆子陪着,自己占了一间,董芷嫣则和姨娘占了一间。 那位穿着素雅的夫人带着女儿占了一间。剩下的便被威武侯府的人分了。 赵卿诺记好各人所在房间位置,等到没人的时候,钻在树林里朝裴谨所在房间跑去。 裴谨的隔壁就是裴谏的屋子,她这头刚到裴谨房间的窗户下,那头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女声出现在裴谏的屋子里。 赵卿诺杏眼圆睁,不禁感慨,这么大胆的吗?果然是真爱呀! 第35章 算计 厢房外的窗户下,赵卿诺矮下身子,又低了低头,把自己缩好,往前小心翼翼地挪了两步。刚移开几步,就察觉到裴谨的窗户开了。 她维持着姿势回头,食指放在唇间,做出一个噤声的动作,又朝裴谏房间的方向挑了挑右侧的眉毛,示意他那边有动静,接着又用力眨了眨眼,用眼神问道:行动不? 裴谨静静地望着挤眉弄眼,表情在一瞬间就能变换好几个的赵卿诺,一时有些怔松:这么多表情,脸不会酸吗? 赵卿诺看他眼神涣散没有反应,挠挠头,小幅度地扬起手,冲着他摇摇,无声地张开嘴巴问道:“要行动吗?” 裴谨倏然一笑,点点头,从窗户翻出,无声无息地落在地上,学着她的动作蹲下,朝她扬了扬下巴。 赵卿诺咧嘴一乐,眼里满是要做坏事的兴奋激动。 她心里的小人摇摇头,不不不,这怎么能是坏事,这是为了董芷嫣与裴谏的爱情添砖加瓦,好让他们早日修成正果。 两人挪动裴谏的窗户外头,就听到里头压低的说话声。 董芷嫣红着眼眶,期期艾艾地说道:“二郎,那个乔明雪便是你母亲为你看中的妻子吗?那我怎么办?” 裴谏听到她的话,皱起眉头,望着董芷嫣的眼里闪过一丝暗光。 似乎是担心她发现那其中隐藏的厌恶与不耐,裴谏急忙移开视线,看向房门的方向:“你怎么过来了!若是被发现了……你的名声不要了?” 裴谏想说的本不是这句话,可又怕惹恼了董芷嫣,让她不管不顾的吵嚷开,到时才是真的麻烦。 董芷嫣察觉到他话中的停顿,捏着帕子的手指用力,却不得不牵起唇角,露出温柔的笑意。 她含情脉脉地注视着裴谏,起身走到裴谏身畔,伸出手臂,攀上裴谏的脖颈,缓缓说道:“二郎,你别生气。我今日只是陪着母亲来上香,是恰巧与你碰见的。”娇细的语气柔软又撩人。 见裴谏不为所动,董芷嫣靠在他的胸膛,垂下眼睑,遮住里面的思绪。 那日在茶楼撞见赵卿诺,又被她挑破与裴谏私会之事,董芷嫣担惊害怕的同时,又想借此逼上一逼裴谏。这才让丫鬟彩云去威武侯小门联系裴谏的小厮,向他说明赵卿诺已经知道二人的事情。 没想到,却听到守门的婆子闲聊,威武侯夫人看上了名儒乔安广的女儿,想为裴谏求娶,并约了乔夫人与福明寺菩萨诞辰这一日在寺里见面相看。 彩云慌得连裴谏的小厮都顾不得再等,直接跑回董府把这事告诉给董芷嫣。董芷嫣又气又急之下,不得已把她与裴谏的事告诉给生母朱姨娘。 朱姨娘虽然生气女儿主意大,却不得不替她筹谋。哄了董文川,催逼着董夫人带二人上福明寺“巧遇”威武侯夫人。 至于裴谨,因威武侯夫人对外宣称是带着家里的孩子上山祈福,便是为了面上好看,也不好不带他,以免得落下一个苛待庶子的名声。 虽说大家都知道怎么回事,到底还是要扯上一层布遮掩一番。 这才有了今日三方相看的奇葩局面。 裴谏看着靠在自己怀里,满满都是依恋爱慕的董芷嫣,面上得意。 他嘴上继续哄着:“你只管放心,我对你的心意你是知道的。今日不过是走个过场,那乔家女儿那般寡淡,如何比得上你,待回家我就再催催母亲,你要听话,知道吗?” 裴谏一边说着,一边闻着董芷嫣发间若有似无飘散而出的香味。他低头仔细嗅了嗅:“这味道清甜淡雅,是什么香?” 董芷嫣仰头,在他的唇角碰了碰,踮起脚尖,凑到裴谏的耳旁伸出舌尖挨了下他的耳垂:“是云鬓坊才出的月下香。” 裴谏默默记下,准备让人买上一些,分给他那些红艳们。 两人靠的紧,挨挨蹭蹭间,裴谏便觉得心头火热,忍不住搂紧董芷嫣,后来干脆抱着人往一旁的床榻走去。 赵卿诺透过戳破的窗户纸,看的瞪大眼睛:“这……” 裴谨自然也听到里头的动静,赶紧扯着赵卿诺离开。两人返回裴谨的屋子,一时有些无言。 赵卿诺倒吸了一口气,摇摇头:“这裴谏也太……那个啥了吧。这咱们还用动手吗?” 裴谨看她仍是一脸无语又不可置信的表情,坐到桌旁的凳子上,倒了一杯茶递给她:“裴谏被算计了。” “……”正在喝水的赵卿诺听到这话,一大口水瞬间咽了下去,直噎的她嗓子痛,“你是说董芷嫣算计他?为什么啊?” 裴谨沉默许久才开口:“威武侯夫人出身汝州袁氏……”对上赵卿诺懵懂无知的眼神,他顿了一下,淡笑着继续开口,“你只要知道袁氏曾是极出名的一族就好,详细的回头找时间教你。” “哦。”赵卿诺放下水杯,乖乖点头,好像一个老师听讲的学生一般。 看到她那难得乖巧的样子,裴谨笑意加深:“我这位嫡母因出身历来眼界高,绝不会允许自己的儿媳是庶出的身份,况且吏部尚书虽职高位重,却后宅混乱,那样家的女儿,她怎么能瞧得上。” 赵卿诺张了张嘴,想说那她还要裴谨娶董芷嫣,可一想到裴谨的额身份,这话就被咽了回去。 她突然觉得裴谨好可怜…… 看她神色,裴谨便明白她的想法。他把桌上的素点心推到赵卿诺的跟前,毫不在意继续说道:“想来那位董姑娘多少了解些内里,这才有了今日凑巧见面。” 赵卿诺听懂了,却又觉得不太懂:“那个裴谏也不好呀,董芷嫣就那么稀罕他?” “董家姑娘心气高,一直嫌弃自己庶女的身份,又想高嫁,我那位二哥便是她仔细挑选后的结果。”裴谨提起茶壶给空掉的杯子蓄满,望着一边吃一边摇头的赵卿诺。见她吃好喝好,便开始撵人,“外头等下要乱起来,你先……” 话音还未落下,便听到一声尖叫…… 第36章 热闹 威武侯夫人所在的厢房内,袁氏挥退下人,只留下一个贴身的嬷嬷。她倚靠在床榻上,闭着眼睛,眉头紧锁,那嬷嬷立在她身后,力道适中地为她揉按着额角。 嬷嬷姓徐,是打小儿便跟在袁氏身边,伴着她长得,又随她嫁入威武侯府,情分信任不是旁人能比的。 也只有这样的时候,袁氏一贯端庄的脸上才会出现平静意外的表情。 “哎……”袁氏叹了口气,“今日怕是惹恼了乔夫人了,原想着给谏哥儿寻个好的,这才拿出父亲当年的人情,厚着脸皮上了乔家,现下……” 徐嬷嬷看着自家姑娘鬓边冒出丝丝白发,心里不由得酸涩:“您别多想,咱们二郎样貌地位顶顶好,那乔家定然会相中的。” “这里只咱们主仆二人,杏枝莫要哄我。” 杏枝是徐嬷嬷的名字,已经许多年未曾听人叫起。 袁氏语气中透出浓浓的疲惫:“世子自小由侯爷带在身边,得他亲自教养,养长了那样一副性子,就连这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事,都大到自己拿主意。” “谏哥儿因着早产,我心疼他体弱,那会儿小猫崽子一般的小人,我总忧心养不大他,这才偏疼溺爱了些,哪成想竟养成这样一副性子。”袁氏语带悔意。 她猛然睁开眼睛,坐直身体:“那董家的姑娘今日看谏哥儿的眼神,我总觉得古怪,别是有什么内情吧。” “不能,二郎虽爱玩了一些,却也是好孩子,这董……” “啊——”一声凄厉的尖叫在外头响起,惊得主仆二人心脏狂跳。 袁氏立马从床榻上弹起,眼神凌厉的就朝外头走。 徐嬷嬷见状,心说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她连忙上前扶住她,小声劝道:“姑娘,莫急。” 徐嬷嬷一时情急,竟然连闺阁时的称呼都唤了出来。 走到房门前,袁氏站定脚步,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恢复了往日的镇定稳重:“嬷嬷,开门。” …… 赵卿诺与裴谨听到这声尖叫,她好奇的凑近窗户,扒着窗户缝儿朝外头瞧。 裴谨正欲让她离开,看她瞧得正起兴,想想外头真乱起来,也不会有人注意到她,便也就由她去了。 他在房内又等了片刻,等到外头声音杂乱起来时,才开门走出去,出去后又立刻将门掩上。 赵卿诺就见那董芷嫣的生母朱姨娘眼泪一把鼻涕一把的坐在地上大声哭喊,她一边哭一边捶打着地面:“我可怜的姑娘啊!你不是说你就出来松泛松泛嘛,怎地就被这……这人扯到屋里头了!这让你以后可怎么嫁人啊……” 乔夫人带着女儿乔明雪听到动静刚从房里出来,一只脚才跨过门槛,听见朱姨娘话,余光瞥见衣衫不整站在门口的裴谏,霎时脸若寒霜。 乔夫人拉着乔明雪直接往外走,碰到袁氏主仆。不等对方开口,乔夫人铁青着脸说道:“今日多谢侯夫人盛情相邀,这佛也拜了,景也赏了,民妇就带着小女先行回家了。家里没养仆从,家里那位还等着民妇生火做饭。” 说完,不待对方同意直接拉着女儿步履匆匆的离去。 袁氏望了一眼二人的背影,便知道与乔家的这门婚事想都不用再想了。 乔夫人只说拜佛和赏景,只字不提儿女亲事,便是打定主意不再同意。又是民妇,又是仆从,也一直在强调她乔家高攀不起威武侯府的意思。 乔明雪跟着母亲下山时,回头望了一眼身后…… 端庄的笑容僵在脸上,袁氏觉得额角跳动,才好的头又痛了起来。她狠狠地闭了下眼睛,再睁开时,眼神锋利,看人时好似带着彻骨寒霜。 徐嬷嬷扶着她走到裴谏厢房外头,看到里头的样子,登时白了脸。她小心地觑了下袁氏的脸色,却见她神色未变,只是扶着自己的手竟在微微发颤,显然已经是气到极点。 朱姨娘一见到她们主仆二人,往前爬了两步,离二人更近一些,然后用更大的声音哭喊着。听到这边的热闹,已经有不少香客从房里出来,探着头望这边瞅,朱姨娘瞧见,愈加卖力。 袁氏嫌恶的扯开一步,转头看向立在一边的董夫人:“董夫人,任由家里妾室这般胡闹,不觉得失了尚书府的体面吗?” 董夫人冲着袁氏行了一礼,笑着说道:“您觉得我这般便是有体面的吗?”从来愁容满面的妇人此刻竟觉得舒心的畅快。 她手指滑过在场诸人,最后指向朱姨娘:“满京城谁不晓得这吏部尚书府的中馈是掌在一个妾室手中,我这主母没有显赫的娘家做依靠,也没有那富比石崇的娘家供府里花销,更是连个傍身的儿子都没有,还能占着这位置不过是全赖三不去罢了。” “夫人,您觉得我能管的了吗?”董夫人语带嘲讽的说道。 三不去指的便是所娶无归不去;与更三年丧不去,先贫贱后富贵不去。董夫人便是占了这三条。 若不是为了三个女儿,她才不耐烦留在这董家,一个主母竟然还要看妾室的脸色过活。 赵卿诺原本兴致昂扬的瞧着热闹,可听了董夫人的话,再瞧那哭闹的完全不顾形象的朱姨娘,还有脸色不好,明显瞧出不适的侯夫人袁氏,突然觉得没意思。 不论是因为什么,这三人其实都是为了儿女罢了。 袁氏给徐嬷嬷使了眼色,就见徐嬷嬷应声走进厢房,没一会儿就传出董芷嫣真正的哭喊声。她原先只是捂着脸躲在室内低声假泣。 朱姨娘听见女儿哭声,再也顾不得别的,直接冲进房里,连忙搂着董芷嫣安慰。 徐嬷嬷从屋里退了出来,走回袁氏身边,犹豫着不知道如何开口。 袁氏不动声色地吸了口气:“嬷嬷说吧。” 徐嬷嬷凑近她耳边小声了一句,就见袁氏倒吸一口冷气,挺直的身子直接晃了晃,若不是徐嬷嬷手疾眼快扶住她啊,只怕就要摔倒在地上。 赵卿诺收回视线,从后窗翻了出去。 看到这里,董芷嫣与裴谨的婚事怎么都成不了了,只是不知道钱元那头怎么样了,会不会判刑。还有方娘子那边…… 第37章 杖刑 赵卿诺从福明寺下来,到达京城县衙的时候,正好赶上钱元在挨板子,沉闷的一下又一下的板子声落在她的耳朵里,觉得好听极了。 看着钱元趴在地上,上身被两名衙役用水火棍交叉固定在地上。另有两名衙役手臂起落间,水火棍落在他的屁股上。 钱元的旁边趴着已经昏迷的小厮扫红。 赵卿诺躲在人群中,就看到宁远伯姜世年正站在堂上看的津津有味,他的身边则是闭着双眼,合十双手,念着“阿弥陀佛”的和尚。 “可算是有人收拾这个杀千刀的了。”人群里一个婆子盯着挨打的钱元恨恨地说道,“可惜只能关上一阵子,怎么就不拉出去砍了呢!” “谁让人家会投胎!”另一个人说道,“要我说这能挨顿板子,再关进牢里一段时间也算是不错了。” “是呀是呀,就这多亏了这新来的县令大人,前头那些个……啧!哪个会管这人。”一人摇头说道。 “这县令看着俊朗又年轻,不知道娶妻了没有,这样好的人……” “这样好的人最好是配给你家孙女?杜家阿婆,你那面皮也忒厚了些,见找个好的后生就往自家划拉……” 听到钱元的判决结果,赵卿诺有些遗憾,不过也明白,今日的事情并不能真的怎么样这个人,好在目的已经达到。 眼瞅着这周围人的话题越来越偏,赵卿诺退出人群,决定去张家把这个消息告诉张宜。 赵卿诺熟门熟路的攀到那棵大树上,一眼就瞧见张宜如那日一般倚在窗边,只是今日的她面容恬淡,静静地看着屋里的人。 赵卿诺探头看去,认出那妇人正是张母,另一个身体瘦削,微微佝偻着后背的男子想来就是张宜的父亲,太仆丞张牧。 张母抱着那个黑漆描金的妆匣,一脸肉痛不舍。 张牧见她那样,一言不发地朝她伸出手。 赵卿诺就瞧见看起来厉害的张母把妆匣双手交到张牧的手中。 张牧单臂夹着妆匣转身就走,留下的张母直气的咬牙切齿,她跺跺脚,临出门前又不甘心地冲到张宜身前,照着她的腰间就是狠狠一拧,这才离去。 看到这一幕,赵卿诺一时有些迟疑,不知是否该现身。瞧张母这一番表现,想来那钱元的消息已经传开,若是这样,自己不如先离去,另外寻个时间再来一趟,也免得张宜尴尬。 打定主意,赵卿诺正要离开时,就听到张宜的一声轻唤:“阿诺!” 她回转身,就看到张宜正冲着她招手。 赵卿诺咬了咬下唇,到底从树上跳下来落在窗外。 她沉吟片刻,斟酌着用词,缓缓说道:“那个钱元在福明寺……做了些不雅之事,被五城兵马司还有寺庙的大师送到县衙,又不少百姓都去作证,县令判了他杖刑,还有拘役。” 张宜听完,怔了许久,才茫茫然开口说道:“这样啊……” 赵卿诺见她如此神情,唯恐她心中郁结,赶紧说道:“等他放出来,我们去套他麻袋吧。” 一直盯着张宜的她,察觉到对方听到这话后渐渐聚拢的眼神,赵卿诺扬手比划了一下,“别看我这样,我身手还不错。原来刚到外头的时候,有好些混混见我年纪小,又觉得我是女子,就以为能欺负我,不但抢我的活计,还跟我收保护费。你猜怎么样……” 张宜摇摇头,换了个姿势,她手肘支撑在窗框上,撑着下颌,静静地望着赵卿诺。 “他们都是拉帮结伙的,我当时一个人,怕招惹彻底了,再惹上麻烦,连累我娘。可是不出气,我又憋屈的难受,这人心里难受就容易生病,生病了就要花钱看大夫,那哪成,既然这样那就只能想个办法让他们看大夫了。” 赵卿诺扬起下巴,语气得意,“所以我就趁着他们一个人的时候,套他们麻袋,打晕了再把钱都抢走!” “所以……有什么你别闷在心里,咱们去打他一顿,或者好几顿都行。人嘛,难为谁,都别难为自己。难得活一世,总要选一条能让自己舒心的路走。” 赵卿诺往前探了探身子,把一直拎在手中一包点心挂到窗子上,油纸包的顶上印着“和记”二字。 “听说这个是和记最好吃的糕点,叫……金玉果,我还是头次见到这个。在我们安林,也就只有什么枣泥酥。” 张宜取下挂着的点心,打开包装,取了一个递到赵卿诺面前,浅浅笑着。 赵卿诺看着那金黄带绿点的糕点,灿烂一笑,接过金玉果,小小的一块点心被整个送入口中。 “这也太甜了……”入口的点心过于甜腻,几乎吃不出来别的味道。 赵卿诺这才想起来,这个时候的糖是非常昂贵的,一斤乳糖大约将近七十文。 张宜看她被甜的脸皱到一起,轻笑出声,捏着一块金玉果放入嘴里:“这是个其实就是糖榧,把发好的面过油后再裹上糖面,最后做个点缀……阿诺是不是不喜欢京城?” 张宜前面还说着金玉果的做法,后头话音一转问了一句。 见眼前的少女顿了一下,她心中了然,外面的日子可能很苦,但确实潇洒自在的,而不是像如今这般被困在京城,困于后宅,行事束手束脚。 “还……还行……京城里有好多好吃的,挺好的。” 赵卿诺眨眨眼,嘿嘿一笑,“我得去把这帷帽和头上的发簪还给别人,等你什么时候想出气了,就找我,我负责套麻袋打人,你负责欣赏。” 这一句挺好的,赵卿诺刻意咬了重音,她不知道是对张宜说的,还是对自己说的。 从张家离开,赵卿诺深呼吸,又长长的吐出一口浊气,从荷包中取出一粒怪味瓜子扔进嘴里,连皮带壳的嚼了嚼,龇牙咧嘴的吐了出去:“额……竟然是花椒味的……我的舌头啊!” 她一边抬手在唇边扇风,想要把那味道从嘴里去掉,一边招摇着往荷桂坊晃荡。 第38章 后续 赵卿诺算得上是荷桂坊的熟面孔,守门的小厮瞧见是她,便晓得又是来找方娘子的,冲着她起手打了声招呼:“姑娘又来了。” 赵卿诺笑眯眯回应一声,进了正门也不往楼里去,而是走了几步从游廊转到后头的垂花门,过了垂花门,往方娘子的住出去。 守门的小厮回头看了一眼暗自点头,觉得赵卿诺守规矩。 在荷桂坊住的人谁还没有几个亲朋,东家和善大方,这样的人进坊是不要入场费的,这样一来就有那不知趣的跑到楼里占了位置,看里头的表演。 赵卿诺到了方娘子的住处,就见屋子的门窗敞开,里头只有桃笙一人,正趴在桌案上写写画画。 抬手敲了敲门,她出言询问:“桃笙啊,你家娘子呢?” “姑娘!”桃笙直起上身,一脸惊喜又仿佛瞧见救星一般。 她撂下手中的毛笔,朝赵卿诺走去,拉着人坐下,又是端茶倒水,又是询问热不热。 赵卿诺看她这殷勤的小样儿,把剩下的一包金玉果放到桌子上:“桃笙,你别这样,太热情了,我怕我承受不起。” 桃笙一看那和记的包装,欢呼一声,直接打开,就着茶水吃了起来。 “你家娘子呢?”赵卿诺又问了一遍。 “下个月不是乞巧节嘛,到时候有个巧姑的比赛,为了那个,娘子在编排新的舞蹈。” 看桃笙吃的专心,赵卿诺把帷帽挂好,又到妆台前把头上的首饰拆卸下来。她唤了一声桃笙,指着那绒花富贵簪说道:“桃笙,这个放在这儿了。” 占着嘴的桃笙看过去,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赵卿诺凑过去忽然问道:“桃笙,你家娘子最近有没有遇到什么麻烦?比如说被人纠缠骚扰什么的。” “还不是那……”说到一半,桃笙记起方娘子的嘱咐,赶忙改口,“还不是那些客人,总想请娘子出去吃茶什么的。” “这样啊……”赵卿诺听桃笙这么说,就知道她一定是得了方娘子的嘱咐。 “就是这样!我们在阡州那会儿就总碰上这样的人。”桃笙放下点心,生怕赵卿诺揪着不放,拿帕子擦了擦手,拉着她走到一旁的桌案上,“姑娘,能帮我写几张大字吗?” 赵卿诺低头一看,桌案上摆着写了一半的宣纸,旁边放着薄薄一摞已经写好的。上了的大字应该是楷书,虽然写的大小不一,横不平竖不直,但到底比自己强上许多。 “娘子在教我认字,每日都要我写上五十张大字,还说回头打下基础,再送我去女先生那学算账什么的。我跟在娘子身边,和她学跳舞有什么不好的,偏娘子不同意。” 桃笙说着白净的小脸已经皱成一团,很是苦恼的样子。 赵卿诺摸摸她头顶的双丫髻,想来方娘子是希望桃笙以后能和正常人家的女儿一般,嫁人生子管家里事的。 “能写会算也是很厉害的,我刚出来的时候就因为不会算账,被人家哄去了好多钱。”赵卿诺没和小姑娘说那些大道理,而是哄着她,“你想,要是你会写字,还能记账,以后和你家娘子开个店,日子过得不是更舒心?” 桃笙想到开个铺子后,自己和娘子只要在柜台上收钱就行,便觉得神气极了。 哄了人,又等了一会儿,不见方娘子回来。赵卿诺起身准备回宁远伯府,走到门口,她回头说道:“桃笙,和你家娘子说,一个叫钱元的人被关进牢里了,估计要有些日子才能出来。若之后有事,只管找我。” 说完,赵卿诺大步流星的走了。 桃笙望着那头也不回的身影,愣了片刻:“姑娘怎么知道的?” …… 回到宁远伯府,才一进榴花院,赵卿诺就看到她娘赵明秀坐在廊下,旁边围着艾叶艾蒿。 “娘!”赵卿诺看到她精神头不错,大踏步地走到跟前,“怎么不在屋里头,外头还是有些热的。” “姑娘。”艾叶并艾蒿站起身向她屈膝行礼。 赵卿诺微笑着点头。 她在赵明秀跟前蹲下,看到那微微隆起的肚子,觉得惊异神奇,没成想孤独一世的自己在这个大魏朝不但有了亲人,现在又要多一个弟弟或者妹妹。 赵明秀看她那傻乎乎的样就觉得好笑,伸出食指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头:“做这副表情干嘛!我最近睡得多了些,几乎整日整日的见不着你,天天去哪疯耍呢。” “还能上哪,这不是才来京城,瞧着稀罕去挨个铺子逛逛。”赵卿诺打着哈哈,她娘胆子小,又怀着身孕,外头那些事就不和她说了,也省的让她心里担忧。 “去换衣服,一会儿过来陪我吃饭。” 赵卿诺应了一声“是”,就朝自己屋子走去。 艾蒿听了眼睛一亮,忙屈膝向赵明秀行了一礼,颠儿颠儿的跟在赵卿诺身后。她心中感慨,终于来活了,天知道她一个丫鬟,成日不是跟着学绣花,便是打络子,过得比那小姐都空闲。 换好衣服,艾蒿把一个石榴花纹的丝绦系在赵卿诺的腰间,昂着头,一脸的求表扬。 赵卿诺捞起来打量一番,肯定地点点头:“好看,艾蒿真是心灵手巧。” 得了夸奖的小丫鬟美滋滋抿着嘴笑。 赵卿诺再回到正屋时,就见到老夫人周氏那边的孔嬷嬷正搭边坐在梅花凳上,此时面前放着一杯茶,正一脸笑容的陪着赵明秀说话。 瞧见赵卿诺进来,忙起身行礼:“给姑娘请安。” 赵卿诺赶紧侧了侧身,只受了半礼:“孔嬷嬷。” “才大姑奶奶使人来传话,说碧波斋那头您与二姑娘就先别去了……说是那里现在有些欠妥当。”孔嬷嬷垂头恭敬地说道。 赵卿诺点头,想来是受了董芷嫣与裴谏那事的影响。不去就不去,头几天还有些乐趣,到了后头,日日听那些贵女你来我往的打机锋,也有些烦闷。 “是出了什么事吗?”赵明秀一惊,忙开口问道。 在赵明秀看来,她家阿诺去上了几天学便已经学会许多东西,礼仪也越来越好,怎的突然就不能去了? 第39章 停学 “是出了什么事吗?”赵明秀一惊,忙开口问道。 在赵明秀看来,她家阿诺去上了几天学便已经学会许多东西,礼仪也越来越好,怎的突然就不能去了? 孔嬷嬷迟疑的瞥了一眼赵卿诺,她总不好当着未出阁的姑娘向赵明秀解释这内里的情况。 知道内情,且略有参与的赵卿诺一下子就明白孔嬷嬷的难言之处。她扬眉,抬手摸了摸鼻翼,借着手的遮挡,尴尬的咧咧嘴:“劳嬷嬷特意跑一趟,我晓得了。” 孔嬷嬷松了口气,忙行礼告退。 人走了,赵卿诺拉着梅花凳坐到赵明秀的跟前:“上了这几日学,该学的都也都学了差不多。不是说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嘛,我在府里自己也能练习的。” 赵明秀心想也是,便不再纠结:“也是,那这样的话明日起你便跟着我学女红。” 赵卿诺面上一僵,忙找借口:“娘你有身孕的,听说孕期不好碰针线的。” 看到赵明秀点头,赵卿诺正觉得自己逃过一劫时,就听到她娘再次说道:“那就和艾叶学,艾叶手艺好,教你总没问题的。” 瞧赵卿诺苦着一张脸,赵明秀理了理她耳边垂落的碎发:“不许寻理由不学,以前是没法子,娘不好让这事再挤占你的时间,现在不同了,女儿家,总不好一点针线都不会。也不要你绣什么复杂的花样子,能做个荷包扇套就行。” “是……”赵卿诺只得答应下来,想着学就学吧,就当技多不压身,说不准她在这上头格外有天分,以后还能弄个双面绣出来。 “艾叶,明日起便劳烦你了。”赵明秀又对艾叶说道,她笑着开玩笑,“放心,不要你白教,回头束修便从阿诺的月钱里出。” 按照宁远伯府的定例,赵卿诺与姜蓉月钱一般,都是每月二两银子。 “那感情好儿,奴婢便认了这女红师傅的身份,回头也和姐妹们显摆显摆。”艾叶立马笑着凑趣,她声音本就甜脆,加上这一脸故作的自豪表情,看起来愈发可爱。 “明日起就劳烦艾师傅了,到时莫嫌弃学生蠢笨才是!”赵卿诺站起来,拱起手朝艾叶行了一个学生礼,拿腔作调的仿佛那戏文里的书生。 这些丫鬟年纪都不大,赵卿诺每次见他们这个年纪就要伺候人,心里便不由得怜惜一些,是以,在没什么影响的时候,也愿意哄着她们开心。 毕竟说起来也都是半大的孩子,又都是姑娘,和她们相比,她怎么也是个“成年人”。 艾叶忙侧开身子,红着脸颊凑到赵明秀身边:“姨娘,姑娘越来越像个登徒子啦!” 说完,一屋子的人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院子里伺候的下人听到屋里传出的声音,忍不住感慨:那些个一听来榴花院伺候,便个个托关系、找由头推了,总觉得来这是苦差事,是要吃亏的,后头分到这里的人也都是在府里没门路的。 榴花院虽说有两个主子,但那位姑娘几乎事事自己动手,甚少麻烦别人。另一个主子,也不是多事难伺候的人,大家伙只需做好自己手头上的活就成。 现在看来,真不知道吃亏的是谁。 约莫临近日头落山的时候,眼瞅着宁远伯姜世年还未过来,赵明秀便吩咐艾叶摆饭。 姜世年但凡得空都会陪赵明秀一块用饭,这个时辰还没过来,想来是有事。 赵卿诺也不多问,而是陪着赵明秀说说笑笑吃完这一顿饭。 饭后,赵明秀兴致高昂地拉着艾叶艾蒿翻箱倒柜地挑选练手用的碎布块。 赵卿诺啧啧的看着那越堆越多的布料,对她娘口中那只要她会绣个荷包扇套的话产生深深地质疑。 “这个不错,正适合给姑娘用来绣帕子。”艾蒿挑出一块淡粉色的素净布料,冲着赵卿诺挥挥手,“姑娘,这个颜色好看吗?” 赵卿诺正低头倒茶,闻言头也不抬的回了一句“好看”。 “这块秋香色的呢?” “也好看。” “那这块呢?” “好看!” 艾蒿鼓鼓脸,跺了跺脚:“什么嘛,姑娘看都没看!哪有人用玄色做帕子的!” “哈哈哈……”赵明秀瞧她可爱,捏了捏艾蒿肉嘟嘟的小脸,笑的眼泪都要出来了。 赵卿诺打小儿就是一副小大人的模样,对姑娘又格外容忍照顾,很少有如别的女孩一般娇嗔可爱的时候,就连她这个做母亲的,都时常产生怀疑:就是谁才是大人。 几人正热闹时,外头守门的婆子来报,夫人身边的张嬷嬷来了。 听到来人,屋子顿时安静下来。 赵卿诺看到三人你瞧我我看你的干瞪眼,暗叹一声,站起身来,率先往外头走:“请嬷嬷进来,谷雨给嬷嬷看茶!” 谷雨是榴花院的二等丫鬟,因着才提上来,艾叶只让她负责屋里的杂活,或是给来客端茶倒水的活计。赵明秀贴身伺候的事暂时是不让她上手的。 因着这是孟氏头次派人来榴花院,赵明秀一时慌了神。对于孟氏,她打心眼里觉得害怕与愧疚。 这会儿瞅见赵卿诺的动作,仿佛吃了一颗定心丸,忙由艾叶扶着跟了上去。 赵嬷嬷看到打头走在前头的赵卿诺,眼底闪过一丝诧异,心里打了个转,想起听到的消息,又觉得正常。 “给姨娘请安,给姑娘请安。” 两人忙侧开身子,赵卿诺趁机挪到赵明秀的身后站定。 “嬷嬷这么晚过来,可是夫人有什么吩咐。”赵明秀一脸忐忑的问道。 “这个时辰过来打扰了姨娘的歇息,只是夫人想着明日起两位姑娘不去那碧波斋了,总不好成日玩耍混闹,是以才差了老奴来请示一句,明日起姑娘可要随着夫人学习管家理事?” 张嬷嬷话说的好听,又是打扰,又是请示,把善意表现得十足,生怕惹了赵明秀的误会,到时候再引得宁远伯不满。 她心里微酸,除了那不成体统宠妾灭妻的吏部尚书府,哪家正室还像自家一般,一个当家理事的主母对着一个妾室这般客气。 那一夜不晓得发生何事,文秀那丫头被夫人送到庄子上,而夫人养好病后又一反常态的对这赵氏和善起来。 只是别管如何,她是夫人身边的老人,自要与夫人一条心:夫人对榴花院的态度就是她们的做事准则。 第40章 正院来人 张嬷嬷一番话说的妥帖,赵卿诺却听得直眨眼:管家理事?一听就琐碎的很。 “劳夫人挂记,又是这样的善心,只是我……” 赵卿诺满肚子搜刮词语想把这事推脱掉,才说了半截,就听到赵明秀在旁边异口同声的说道:“劳夫人挂记,又是这样的善心,只是我家阿诺自来顽劣得很……” 赵卿诺连连点头:对!娘你说的太对了,快替我拒绝了! “若是夫人教导起来她顽皮不听话,只管打她就是!要是不好动手,便和我说,我亲自来打!”赵明秀满脸喜悦感激地说道。 唰的一下,赵卿诺点了一半的脑袋直接转向笑的好像一朵花的赵明秀,震惊的嘴巴都张开了:“不是……娘……这个……” 都说知女莫若母,赵卿诺这样的表情,赵明秀哪里不明白。 她抬手轻拍了一下,又横了一眼,见赵卿诺小鹌鹑一般垂头老实地缩在那,继续对张嬷嬷说道:“其实阿诺还是很听话的,学东西也快。” 张嬷嬷见二人相处,又听赵明秀这话,心中感叹:也是为了女儿。 她忙客气地笑道:“姨娘言重了,姑娘年幼正是活泼的时候……”她又瞥了眼外头的天色,“姨娘既是允了这事,明日卯正便让姑娘去正院……姨娘可还有别的吩咐?” 赵明秀赶紧摇头。 “如此,老奴就回去禀了夫人,明早儿等姑娘过去了。” 张嬷嬷再次朝赵明秀与赵卿诺福了福,躬身告退。 赵明秀赶紧跟着送到门外,又命艾叶去送人。 …… “娘啊,你不是说让我学女红的?”赵卿诺扶着赵明秀坐下,待她坐稳才开口。 “也对,你这话提醒了我。”赵明秀拍拍赵卿诺放在桌子上的手背,笑盈盈地说道,“不冲突,白日你跟着夫人学习管家理事,等晚上回了院子再让艾叶教你。” 赵卿诺才扯开的嘴角,随着赵明秀的话一点点地消失。 她两眼无神地望着赵明秀:“娘,事情这么多,我学不会的。” 赵明秀点点她的鼻尖:“怎么会,娘的阿诺连那么难学的功夫都学会了,还练的这般好,这些事情,怎么会难得到阿诺呢!行了!赶紧回去休息,养足精神才好学习。” 赵卿诺瞬间无语又无奈,算了,学吧,学吧…… “哎——”她拖长音调幽幽地叹了口气,站起身,双手背在后面,佝偻着后背,往自己屋子走去。从背影看,宛若一个看破红尘的颓废汉子。 艾蒿低头忍笑,冲着赵明秀福了福,跟在赵卿诺的身后走了。 赵明秀嘴角一抽,笑骂了一声:“这个臭丫头!” 说完,便走到刚刚找出的布料旁,在里头挑挑拣拣。 送完人回来的艾叶看到,赶紧快走两步:“姨娘,奴婢来收拾就行。” 赵明秀捏着找好的布料,做到一旁的榻上,揉了揉有些发酸的后腰:“艾叶,把那针线筐递给我,阿诺明日去跟着夫人学习,给她做个布包,也好随身带些纸笔。” 艾叶看到她手上那满是红红绿绿的布料,抿嘴一笑,转身去取来针线筐:“您说样式,奴婢来做就成。” …… 翌日一早,离卯正还差一刻时,赵卿诺带着艾蒿准备往正院去。 才一出房门,就瞧见已经起来且收拾妥当的赵明秀,惊得她当场喊了一声“娘”。 赵卿诺是震惊的,要知道她娘自打怀孕便嗜睡许多,偶尔醒的早了还能吃个早饭,许多时候连早饭都睡过了。 好在榴花院的人都晓得赵明秀现在是宁远伯姜世年的心头宠,也无人敢私下嚼舌头扯闲话。 只见赵明秀穿了一身规规矩矩的宽松衣裳,头上也只挽了一个样式简单的发髻,整个打扮端的是低调不惹眼。 跟在她身后的艾叶手上还提了一个嵌百宝花鸟提盒,另一个谷雨手里捧着一个花花绿绿的东西。 三人就那么站在院子里,看架势显然是要和赵卿诺一道儿过去。 赵卿诺眼皮跳动,三两步快走到赵明秀跟前:“娘,你要一起去啊?” 赵明秀点点头,取过谷雨手上的东西,挂到赵卿诺的身上,后退一步打量一番:“好看。” 赵卿诺低头看了看挂在自己身上的斜挎包,花花绿绿的不说,还缝了许多小口袋,简直就是民族风与乞丐风的结合版,看得她眼角抽搐。 掀开看向里头,见那裁制好的小本子和一根小小的炭笔,心中瞬间一软。 她走上前,扶着赵明秀的手臂:“等送完我,娘回来记得再睡会。” “哪个是送你的,不过是顺路。”赵明秀笑着说道,“前头你去碧波斋时,不知道那里什么情况,也不好给你准备这些。这会儿在自家,跟着夫人,你好好听,有不懂得地方记下来,等夫人空闲了再问,或是问问二姑娘……要好好学。” 赵卿诺一一乖巧应下。 “对啦,这包可好看?娘自个儿想的,艾叶做的……可喜欢?”赵明秀语气里是满满的期待。 赵卿诺又瞥了一眼挂在自己身上的布包,咽了下口水:“好看……喜欢……” “娘就知道,哪有小姑娘不喜欢这鲜艳颜色的!”赵明秀得了想要的答案便露出心满意足的表情,“想当初我捡到你爹的时候,他正好从山上滚落到一片野花丛里,那花开的红艳艳的,他昏迷在花丛里,红花绿叶的围着他,可好看了。” “呵呵……原来是这么个好看法儿啊。” 赵卿诺倒是头一次听到赵明秀捡到姜世年的过程,听了这描述,想到那情景,忍笑忍得面皮疼。 一行人说说笑笑的来到正院,已经等在院门口的丫鬟墨香看见跟着一道儿过来的赵明秀心里打了一个突儿,忙让跟着自己的小丫鬟金珰去里头禀报,自己赶紧热情地迎了上去。 到了跟前,墨香施礼问安,又陪笑着说道:“姨娘身子重,怎得走过来了……这一早的使婆子抬个轿子也成,可莫要累到。 ” “不打紧,这会儿月份还小,我……是来向夫人请安的。”赵明秀微红着脸说明来意。 第41章 请安 赵卿诺扶着赵明秀,盯着她的脚下,看她小心翼翼地跨过门槛,耳边听着赵明秀与墨香一来一往的交谈。 看了眼笑的大方得体的墨香,赵卿诺感慨,不愧是贴身侍候的大丫鬟,说话妥帖,行动间又规矩知理。 到了门口,赵卿诺一行人停下脚步,墨香告罪一声,忙进去禀报,没一会儿,便来请二人进去。 见赵明秀朝艾叶伸手,赵卿诺眼疾手快地接过那个嵌百宝花鸟提盒,留下丫鬟们在外头等着,她一手拎着提盒,一手稳稳地扶着赵明秀,跟在墨香后头进了正屋。 才一进屋,一股若有似无的檀香飘进鼻腔,赵卿诺不动声色扫了一眼,放下扶着赵明秀的手臂。 坐在上首的孟氏穿了件半旧的月白色比甲,头发仍整齐的梳成一个发髻,上头只插着一根碧玉簪子,打扮的闲适自在。 她的身边正立着昨夜见过的张嬷嬷。 赵卿诺有些意外,这位宁远伯夫人虽见面次数不多,但每次见到都觉得她愈发舒朗豁达,仿佛想开了放下了一般。 “赵氏给夫人请安。”赵明秀缓缓行一礼,孟氏赶紧让张嬷嬷去把人扶起来。 赵卿诺听到那一声“赵氏”,垂下眼睑,心里生出一种钝钝的涩感。她把手中的提盒放到一旁的高几上,向孟氏屈膝行礼:“给夫人请安。” 孟氏微笑着点点头,朝赵卿诺招招手,将她唤道跟前,又从旁边桌子上的锦盒里取出一个崭新的璎珞项圈,上头挂着一个如意卷云纹长命金锁,金锁正中央嵌着一颗红宝石。 她拿着项圈说道:“这项圈凡是府里的姑娘每人皆有一个,都是一模一样的,不值当几个钱,只是一份长辈的心意罢了。” 赵卿诺迟疑片刻,对上孟氏温暖和善的眼神,屈膝半蹲,低头开口:“多谢夫人。” 孟氏轻轻为她带上:“好孩子。” 待赵卿诺起身站好,赵明秀打开高几上的提盒,从里头慢慢地捧出一碗温着的山药羹。 “这山药羹才做好的,选了上好的粳米小火慢慢熬煮,再加入捣碎的去皮山药,煮好后盛出来,撒上炒过的花生碎,少少地淋上蜜腌的糖桂花,没那么甜腻,夫人用上一碗,胃里会舒服许多。” 那一碗山药羹才取出来,赵卿诺看上一眼就知道那是赵明秀亲手做的。 以前在安林县时,赵卿诺每次跑镖回来,赵明秀都会为她熬上一碗。 孟氏看着赵明秀那水润的眼睛眼巴巴的望着自己,本想让她放到一旁桌子上的话临到嘴边改了主意:“让你惦念了,嬷嬷。” 张嬷嬷上前端过那碗山药羹,送到孟氏手上。 孟氏吃了两口便放到桌子上:“味道正好,软糯细腻。” …… 赵卿诺就这么看着宁远伯姜世年的两个女人态度友好的完成了早上的请安社交。 她情绪复杂的目送赵明秀由艾叶谷雨陪着离去,而自己像个被送到“幼稚园的孩童”一般,有些呆傻地留在屋里。 “墨香,把那玫瑰露沏了给姑娘润润嘴,再差人去看看,二姑娘起了没?”孟氏吩咐完,屋里的人就动了起来。 赵卿诺看到放在自己跟前的玫瑰露,轻轻嗅了嗅,淡淡的清甜香味。 “姑娘尝尝,是按照夫人从娘家带来的方子制的,与外头卖的不一样。”墨香见她耸动地鼻尖,轻笑道。 这位姑娘,墨香虽没接触过,但听那榴花院传出的话是个好脾气的主子。 墨香是府里的家生子,父亲是府里的大管家郭茂林,母亲是管着灶房的掌事,人家都叫她一声郭家的。 “外头的是什么味道,我其实也没喝过。”赵卿诺小声嘀咕一句,捏着小瓷勺小口小口地喝了起来。 眼瞅着临近卯正一刻时,二姑娘姜蓉才睡眼惺忪的出现在门口,身后跟着丫鬟香梅。 “母亲,作甚要起这么早。”姜蓉鼓着脸,因没睡饱而噘着一张嘴。 赵卿诺抬头,看到不是那个趾高气昂的丫鬟香兰,而是脸色发白神情惶恐的香梅,微微有些诧异。 一直端着笑容的孟氏看到主仆二人,收起笑容,肃着一张脸:“嬷嬷。” “是……”张嬷嬷应声返回内室,再出来时,手上多了一个戒尺。 香梅看到那个戒尺,身子下意识抖了一抖,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来,紧紧咬住嘴唇。 只听“啪”的一声,清脆的声音不仅让姜蓉瞬间清醒,还让赵卿诺蹙了蹙眉。 留在门口的艾蒿看到这一幕,直接吓的直眨眼。 张嬷嬷看着姜蓉说道:“昨日已经与姑娘说过,今日需卯正到夫人院里。姑娘迟了近一刻钟。” 向姜蓉阐述完事实,张嬷嬷又对香梅说道:“身为主子屋里的大丫鬟,除了侍候好主子外,还应在主子行事不妥时劝谏一二,这一下你可心服?” “嬷嬷教训的是。”香梅勉强保持声音镇定,鼻尖冒出密密地冷汗,低头说道。 姜蓉张了张嘴,本想说些什么,注意到孟氏严肃的表情,再不敢多言。 她瞧见一边的赵卿诺,又觉得自己失了面子,咬了咬牙,先是向孟氏请安,又转头对上赵卿诺:“阿诺瞧见我怎么也不吱上一声?莫不是不认我这姐姐?” 赵卿诺淡然一笑,只把姜蓉这样当做小孩脾气,也不和她计较,起身行礼:“蓉姐。” 本来想趁机找事的姜蓉只觉得一拳打在棉花上,再看她那轻描淡写的样子,心里越发气闷,感受到孟氏望过来渐渐严厉的眼神,她瓮声瓮气地回了一声:“阿诺。” 孟氏见时候差不多,说道:“今日起你二人便跟着我学习管家理事,这日我不说教什么,你们只需跟着我就行,待到明日过来记得教上一份功课。现在,先去给老夫人请安。” 赵卿诺和姜蓉齐声应“是”,一行人跟在孟氏身后一道往松鹤堂走去。 孟氏领着人出了正院,她步子不算快,目不斜视,只偶尔会特意放缓步子,微微侧头的看向某一处。 赵卿诺习惯大开大合的走路,为此不得不压下步子。她瞥了一眼刚才孟氏特意注意的地方,那里有一处角门,刚刚开了一条缝儿,这会儿已经彻底合上。 第42章 孟氏 到了松鹤堂,立在外头的小丫鬟见到这齐刷刷的主子们,明显愣了片刻,忙告罪一声进去禀报。 进了正厅堂屋,老夫人周氏已经在上头坐好,瞧见打头的孟氏以及跟在她后头的姜蓉和赵卿诺,满意地点点头。 孟氏先上前行礼:“给母亲请安。”行过礼后,她便坐到左下首的椅子上。 接着就是姜蓉,之后便是赵卿诺。 赵卿诺福身行礼,说了一句:“给老夫人请安。”起身后,她走到左侧,挨着姜蓉,在她下首的椅子上坐下。 到了这一步,赵卿诺已经明白,孟氏的教学方式是身体力行的带着人做一遍,回头再让人思考总结后交上一份作业。 不得不说,在教人这方面,孟氏是有一套的,这样的方法要比那种一股脑的说教理论可好上太多了。 老夫人周氏看到赵卿诺脖颈上那明晃晃的项圈,心中愈发欣慰,望向孟氏的目光也更加慈爱和善。 瞧着才坐下便有些困倦的姜蓉,再看看始终挂着淡笑的赵卿诺,老夫人心里叹息,这个家总算是消停了。 她呷了一口茶,不紧不慢地说道:“你们母亲是个管家理事的好手,自打这家交给她,我只管日日清闲,再没有烦扰的时候。你们年纪渐渐大了,有些事情也该学起来,这以后去了别人家,莫说别的,自己院里的事总要料理明白吧。” 这一次那张家姑娘的事,以及董家姑娘与威武侯嫡次子裴谏的事给她们敲响了警钟,以往总觉得姜蓉还小,偏宠溺爱着,以至于能被吓到发热。 往前想想,姜芙可是十来岁就跟着母亲祖母学习如何管家,以及那些后宅手段了。 老夫人周氏说完,就见姜蓉听得昏昏欲睡,而赵卿诺面上表情仍是不变,瞧不出来心里到底怎么想的。 之后两人又寒暄几句,周氏这才发话摆饭。 孟氏看见老夫人周氏她扶着身边段嬷嬷的手慢慢起身,忙上去搀扶住她的胳膊。 姜蓉和赵卿诺也跟着站起身,跟在两人后面移步到旁边的次间。 那里摆了一个方桌,上头放着大大小小样式统一的餐盘,餐盘上盛着各式各样的早点。有常见的小花卷、酥饼、馄饨,还有各色甜品。 赵卿诺粗略扫了一眼,估计有十几种。看得她不由得暗暗咋舌,这也太丰盛了吧。 只是这满桌的饭菜却只摆放了三副碗筷,赵卿诺稍稍惊讶后便明白,孟氏不会和她们一起坐下用饭。 她这副微讶的表情,立刻引来一声轻轻的嗤笑。 赵卿诺转头看向姜蓉,这小姑娘从刚才站起来时便把目光往她身上投,想来便是等着看自己出丑。 姜蓉对上赵卿诺的目光,丝毫不觉尴尬心虚,反而稍微侧身,不叫孟氏瞧见,冲着赵卿诺翻了一个白眼。 赵卿诺看着那不标准的白眼,猛然凑到姜蓉耳边低声道:“蓉姐,你对我抛媚眼作甚?”一说完,她立马撤回原位。 “你……” 姜蓉气的正要骂人,就听到孟氏不怒自威的声音:“蓉儿。” 她立马收声站好,只是到底不甘心又偷偷横了赵卿诺一眼。 两人的你来我往被老夫人周氏和孟氏看进眼底,本来打定主意要好好教导姜蓉的孟氏正准备再说教时,老夫人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 老夫人看的分明,姜蓉虽不太喜欢赵卿诺,却也不过是逮到机会笑话一下,而赵卿诺更是拿姜蓉当做孩童一般逗弄,两人这般处着,不定什么时候关系就好起来了。 老夫人周氏由孟氏扶着在主位坐下,然后是姜蓉,再是赵卿诺。 孟氏净手后便立在老夫人周氏身侧,赵卿诺和姜蓉身旁也各站了一个服侍的丫鬟。 赵卿诺看了一眼站在自己身边的丫鬟,正是哪日见过的红绸。目光在红绸的脸上停了一下,白净的脸上看不到一点抓痕,心里便松了一口气,还好没留疤。 老夫人由孟氏服侍着用了一会儿饭,便发话命孟氏坐下跟着一块吃,段嬷嬷就接替了孟氏的活。 孟氏便在最后的空位坐下,位置正是最外侧。又有丫鬟忙送上一套碗筷,放下后便留在她身边伺候。 一顿早饭这才正式开始,赵卿诺心里头一次庆幸她娘赵明秀不用来受这种罪。 安安静静地用了一会儿饭,老夫人就撂下手中的筷子,孟氏姜蓉旋即跟上,才吃了半饱的赵卿诺不得不忍痛停手。 饭后又陪着说了一会儿,见时候差不多,孟氏起身带着两个姑娘向老夫人行礼告退。 跟在最后出门的赵卿诺刚跨过门槛,就听到里头传出的说话声。 有道是习武之人五感照常人敏锐许多,她便听到老夫人笑着说道:“到底是上了年纪,这才陪着过了一遍就觉得累……咱家规矩还算是松的,不知道以后……别家……” 离得越来越远,赵卿诺渐渐听不清屋里的二人又说了些什么。 她看了眼一旁嘟着嘴走的不情不愿的姜蓉,垂眸深思…… 赵卿诺跟在孟氏身后,一行人出了松鹤堂,又原路返回正院,回去的路上孟氏步子如常,不再刻意放缓。 到了正院,孟氏并未回自己的住处,而是去了旁侧的花厅,花厅外头的院子里已经候着许多人。 看到孟氏过来,忙都止了闲聊说话的声音,姿态恭敬垂下头,老实站好。 孟氏在主位坐下,指着一旁的方椅,让赵卿诺与姜蓉坐下,待二人坐好后才冲身边的墨香点点头。 墨香收起笑容,扬声说道:“开始吧。” 赵卿诺就看到一个穿着灰鼠色褙子的年长妇人率先走进花厅,她头也不抬,先施了一礼才开口说话。 …… 看着这些下人们一个轮着一个的出面或请示或禀告,说完自己的事后得了指示便恭敬退下。 赵卿诺觑了一眼坐在那孟氏,只见她肃着一张脸,不论听到什么事面上的表情都不会有一丝变化,稳着声音说出自己的安排。 直到最后一个穿着石青色褙子的年轻妇人面带犹豫地走了进来:“……昨儿花园巡逻时,隐隐戳戳瞧见一个人影,因着天色太晚,瞧不清人……等赶过去的时候人已经跑了……” 第43章 旁观理事 听到这个妇人的禀报,孟氏平静地看着她,不言不语,直到那妇人承受不住,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赵卿诺有些诧异,不太明白这妇人为什么会怕成这样,这难不成就是当家主母的威严? 注意到赵卿诺脸上的困惑,孟氏看了一眼墨香,端起手边的茶盏,缓缓地呷了一口。 墨香先是向孟氏屈膝行礼,走到那妇人的侧前方,又朝着赵卿诺和姜蓉福了福,这才转身望向垂首跪在地上的妇人。 “汪婶子,府里规矩,每日应当由执事的来向夫人回禀事情……若是有恙来不了,也应当让人来提前告诉我一声,再由我来跟夫人禀报,至于之后怎么安排,全凭夫人做主……今日婶子可是坏了规矩……” 墨香顿了一顿,见跟前的人头越垂越低,放缓了语气继续说道:“婶子这边,我记得执事的应该是管着内院巡逻的汪嬷嬷……她是婶子的婆母吧。” “……是。”妇人艰难地开口应了一声,心里不禁有些慌乱害怕,听说夫人最是讲究规矩的,她家婆让她来禀这事也不知道会不会给家里惹了祸,遭夫人厌弃。 妇人原是府里的丫鬟,到了年纪后配了汪嬷嬷的独子汪义庆,大家都叫她一声汪家的。 汪家的嘴笨,心眼实,还有点胆小,但是听话,汪嬷嬷便带着她跟着自己干那巡逻守夜的活。 墨香微微颔首,突然提高声音问道:“汪嬷嬷可是昨夜吃酒摸牌了?” 汪家的愣然抬头:“没啊。”说完反应过来自己失了礼数,赶紧垂头。 “那为何汪嬷嬷不自己来报?” “我家婆被那个影子吓了一跳,当时便有些不好,今朝觉得头晕起不来,这才……才让我来的。”汪家的苦着脸老老实实地说道。 孟氏放下茶盏,墨香立刻退回原来的位置,闭口不言。 “汪家的,你家婆坏了规矩,便罚半个月的月钱。” 汪家的伏在地上闷闷地道了一声“是”,心中埋怨自己不会说话,到底给家里惹了祸。 半个月的月钱不算多,她家婆上了年纪,这一回病的瞧起来有些重,等下她还想去寻大夫看看,不知又要费上多少银钱。 正犯愁时,汪家的就听见上头的孟氏再次发话:“墨香,等下你去请个大夫到她家瞧瞧,总是因为府里的事病倒的,药钱便从我这里出。” 话音刚落,就听到“砰”的一声,汪家的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她哽咽道:“谢夫人!” “起来吧,既然你家婆暂时当不了差,那便由你暂领着你家婆的事务。至于院子里的那道人影,你今晚带人巡逻的时候顺道把人抓了。行了,你下去吧。”孟氏挥挥手,又对墨香说道,“你一道儿去吧,生病的事情拖不得。” “是。”墨香应声,跟着汪家的一块出了花厅。 赵卿诺从头看到尾,心里对孟氏的认知一再刷新。 抛开刚开始相处时的感觉,现在的孟氏不得不说是一位非常合格的当家主母。 心胸大度,愿意教导自己这个“庶女”;孝顺老夫人周氏,不论是早上的请安,还是服侍周氏用餐,都能感觉出她没有一点勉强;当家理事时又恩威并施,既敲打了下头的人,告诉他们要守规矩,还通过替汪嬷嬷请大夫,进而收拢人心。扣月钱是规矩,请大夫是善心。 还有她身边的婆子丫鬟,现在看来也都不是简单的人物。 赵卿诺叹息一声,这才是主母吗?果然这世间没有一个人是容易的。 此时的花厅只剩下三人,孟氏才把目光落在赵卿诺与姜蓉身上。赵卿诺还是挺着背,端坐在方椅上,至于姜蓉这会儿已经困得上眼皮与下眼皮直打架 孟氏暗暗叹气,她曾少有后悔的事情,一件是当年的事,一件便是在姜蓉的教导上。 因为她的身份,她总是怕以后事发,会让姜蓉日子难过,每每想到这便越发疼惜她。可董家那位四姑娘的事,给她当头一棒,敲醒了她。她的蓉儿绝不能行差踏错。 想到那样的情景,再结合姜蓉的身世,念头闪过,孟氏后背顿时冒出一股冷汗。 她强打精神,说道:“今日便到这里,不必这么早,如往常一般便可。” 孟氏笑着向赵卿诺解释道:“咱家人少,老夫人是个慈爱宽和的,只是以后你们总不能一直留在家里,今日跟着看一遍,心里留个印象,时日还长,可以慢慢学起来的。” 这样真心实意的话,赵卿诺不是不知好歹的人,她以后用不用的上是一回事,但人家的心是好的。 她忙起身向孟氏道谢:“我明白夫人的用心,阿诺必牢记于心。” “你是个好孩子,这个时辰了,跟着累了一上午,回去吧,只是别忘了明日要交上来的东西。”孟氏点点头,再次说道。 赵卿诺向她福了福,告退离开。 外头等着的艾蒿一见到人,赶紧上前,本来小跑的步子,跑了没两步,又立马停下来,换成稳重的样子朝赵卿诺走去,她这一番动作把赵卿诺看的一愣一愣的。 赵卿诺停在原地待艾蒿走近,她笑着打趣道:“前儿才说要跟你艾叶姐姐学,今日怎么就换了人?三心二意不专心可不成。” 艾蒿摇摇头:“这才不是三心二意呢,凡是比奴婢厉害的,奴婢都要学。艾叶姐姐女红好,夫人身边的墨香姐姐处事厉害,这都是值得学的。等奴婢学好了,那就是最厉害的丫鬟,到时候姑娘就能把事情放心的交给奴婢来做了!” 赵卿诺听她把话说完,也不打断,反而不住地点头赞同:“我家艾蒿果然有大志向,那为了以后能配的上最厉害的丫鬟,姑娘我也得努力当最厉害的姑娘才行!” 两人你一个最厉害,我一个最厉害,说着笑着往榴花院走…… 待花厅只剩孟氏母女,一直端着的身姿才微微松了一些。 孟氏走到姜蓉面前,弯腰点了点女儿的小脑袋:“昨夜又耍什么了,怎么困成这样。” 姜蓉睁开眼睛,看到是母亲孟氏,双手张开抱住她的腰,脑袋一蹭一蹭的撒着娇:“才新得了一个话本子,讲的是莲花精的故事, 贪看了一会儿,睡得迟了。母亲也是,作甚起这般早,明知我最不耐烦学这些了。” 孟氏慈爱的望着她,语气轻柔:“该学起来了,你也到了年纪,回头相看好人家,总不好到婆家再现学吧。” “母亲!”姜蓉突然抬头,“听说今上要为昭王择选正妃?” 对上姜蓉那一双亮晶晶的眼眸,孟氏心里咯噔一下。 她强装镇定,面上不变,缓缓问道:“昭王?有这样的消息?没听伯爷提起过呀。想来是乱传的,不过真假都与咱们不相干,你现在只管跟着我好好学习如何管家理事。” “母亲……” 姜蓉正要再开口,孟氏已经放开她,朝外走去:“我回去歇一会,你也回自己院子,别忘了功课。” 第44章 打断腿 回到榴花院,赵卿诺陪着赵明秀用过午饭,说了一声便回屋整理上午地所见所想。 她手中握着那根炭笔,本想在那特制的小本子上写,可拿到手中,到底有些舍不得,爱惜地抚了抚,便把它放到桌案的一角。 她想了想,又把在先前逛街买的一个泥塑娃娃压在上头,胖乎乎的泥娃娃憨态可掬的拖抱着一只与自己差不多高的小狗,看上去可爱又滑稽。 玩了一会儿,赵卿诺取过一张宣纸,拿着炭笔在上头一边想一边写……等她写完再抬头时,便看到艾蒿东倒西歪的睡趴在一旁的高几上。 先头才说过要当最厉害的丫鬟,这会儿就已经睡得口水直流。 赵卿诺看得摇摇头:到底还是年纪小…… 她朝着艾蒿走去,行动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到了跟前又把小丫鬟抱起,放到一旁的软榻上。 软榻旁摆着一个冰盆,正冒出丝丝凉气。 外头天气正热,高悬的日头晒着树叶都蔫耷耷的,树上的蝉鸣听着都没什么力气。 赵卿诺站在门口,静静地望着外头,整个榴花院除了蝉鸣声,听不到一点动静,就连守门的婆子都躲在阴影下头打着瞌睡。 这会儿正是歇晌的时候,可她睡意全无。一直忙忙碌碌地,来到京城后空闲下来,总觉得有些不适应。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觉得好笑,难不成自己还有个劳碌命? 转头看到那长棍,因用的时间久,已经被摸的爆了浆。棍子是白蜡木的,重量适手,韧性也好,轻易不会折断。 赵卿诺拿起这个陪伴自己风里来雨里去的老伙计,往外头走去。 出了榴花院,走过一条东西向的甬道,从西角门抄近道进入前院,沿着抄手游廊往南走了一会儿就看到一个巨大的练武场。 练武场上铺着一张张青石板,正对面摆着一排弓箭靶子,靶子左侧放着武器架,右侧立了两个木人桩,木人桩稍远一点的距离是梅花桩。 看着这专业的场地,赵卿诺相信宁远伯口中那祖上是军功起家的话了。 只是不论是武器架上的武器,还是木人桩与梅花桩,都已经陈旧,只一眼就知道已经很久没有人用过了。 她走到武器架前,看着那生锈的大刀,可惜的叹了一口气。 …… 前院的小花厅,姜世年手上还握着酒杯,人已经醉地趴在桌子上。 裴谨看着没动几口菜的一桌酒席,再看看特意把自己叫过来说要开解他,却没喝两杯就把自己灌倒的宁远伯,一时有些好笑。 “二顺。” 裴谨唤了一声姜世年的长随,和二顺合力把人扶到一旁设的凉榻上。另有一名小厮,有眼力的去端醒酒汤。 裴谨正要离去,听到不远处有声响,他抬头看去,那里应该宁远伯府的练武场。 而这整个府里,据他了解,能在那里的便只有一人,就是宁远伯才找回来的女儿赵卿诺。 与二顺知会一声,裴谨朝着练武场的方向走去。 到了那,就看到赵卿诺手持一根长棍,舞得又疾又猛,长棍在空中挥舞,爆发出震人心神的凛冽劲风,带起呼啸的声音,留下一道道残影…… 裴谨望着少女那起落间轻盈又稳健的步伐,就知道她的基本功扎实的不得了,而那出手间果决凌厉的动作,又能看出那必然是实打实的经历过生死才能有的招式。 长棍一抖,赵卿诺回身,如雷电疾驰般朝着裴谨飞跃而去,临到跟前,又停手,稳稳地落在他的面前,竟是收放自如。 她笑的畅快,冲着裴谨说道:“你怎么又在这?” 那脆凌凌的声音落在裴谨耳中,如同敲冰戛玉,直击心神。 他心中一动,眸光微闪,却做出一副无奈地表情:“宁远伯知道那事了,担心我一时想不开,偏邀我来喝酒,结果自己先倒下了。” 赵卿诺鼻头耸动,果然在他身上闻到一股淡淡的酒香。她咧嘴嘿嘿一乐,吐槽道:“那他酒量还真差。” “听你言语,难不成你的酒量很好?”裴谨隐在袖中的手指轻轻摩挲,缓着渐渐加速的心跳。 赵卿诺拿出帕子擦了擦脸上的汗:“千杯不醉不敢说,百杯不倒还是做得到的。” 她那抑扬顿挫的声音里是满满的骄傲自豪,昂起的小脑袋仿佛一只傲娇的西施犬,可爱又娇气,让人忍不住想上手摸上一摸。 裴谨轻咳一声,移开目光,把视线落在远处的箭靶上:“不才酒量亦可,改日与阿诺姑娘比上一番。” “好呀!”赵卿诺毫不畏惧,极爽快的答应下来。她眼珠一转,小小上前一步,小声问道:“那个事怎么解决的?” 裴谨怔了片刻,微撤后退,摩挲的手指改为攥拳。 “啊……那位董四姑娘有身孕了。” “啥?”赵卿诺愕然,转念一想也正常,她眨了眨眼睛,“那你是不是不用娶她了?别难过!大丈夫何患无妻!你的缘分还在后头呢!回头定然有一位才貌佳人嫁给你!” 裴谨嘴角勾起,望着那一双熠熠生辉的眼睛,他的眼中闪过莫测的光芒:“是。” 赵卿诺想开口问问那个裴谏的结局,却又觉得自己这么做好像好事的大妈。 那人毕竟是裴谨的二哥,想来心里还是会难过的吧。 裴谨一眼就看透赵卿诺的纠结,不等对方问,他主动说道:“我那位二哥被打断了腿,这会儿正在家里休养。” “哪条腿?”赵卿诺说完脸上一红,暗骂自己跟着东叔他们混了几年,说话越来越没个把门的了。 “……”裴谨一顿,很想抬手扶额,又觉得好笑,见赵卿诺尴尬的模样起了逗弄的心思,“走路的两条腿。” 赵卿诺摸摸鼻侧,故作掩饰:“那……那你爹下手还是挺重的哈……不过这样的人也确实该得些教训……反正也有孙辈了,儿子费了养孙子好了……” 她越说声音越低,最后干脆闭上嘴巴,心里哀嚎:我又在说些什么啊! 裴谨猛地笑了一声,又赶紧憋回去:“咳……咳……不是我父亲打的,是大哥。” “额……长兄如父……正常……” 嘴上附和着,赵卿诺却觉得那位看起来一副文人模样的世子爷竟然还是个狠角色! 果然,人不可貌相…… 两人又闲聊了几句,眼瞅着时辰差不多了,再说下去恐影响不好,裴谨便告辞离去。 第45章 账本 第二天,赵卿诺和平常一样,先去给老夫人周氏请安。 到了松鹤堂,就看到姜蓉在那,赵卿诺颇有些意外。 姜蓉起的晚,少有请安碰到的时候,便是来的宁远伯府这些时日,请安撞见的次数也是屈指可数,且大多数都是为了找她麻烦。 看到赵卿诺,正拉着老夫人周氏歪缠的姜蓉立马端正站好。 “给老夫人请安,蓉姐早。” 赵卿诺向老夫人周氏问安,见姜蓉也不避让,并不在意,而是神色如常地请安问好。 老夫人周氏见状轻轻拍了拍姜蓉的手背,眼神虽有些不赞同,却仍是一脸宠溺:怎么看还都是一团孩子气,这一转眼都要考虑亲事了…… 她又转头看向赵卿诺:“可用了早饭?” 赵卿诺点点头:“吃过了。” 老夫人周氏观察她的神色,见她并没有因姜蓉刚才的失礼而心有芥蒂,眼底就有了浅浅的笑意,望着赵卿诺的表情也愈发满意。 “把今日新作的奶羹给姑娘端上一碗尝尝。”老夫人周氏吩咐完,又对赵卿诺说道,“虽说用过了早饭,但再吃上一碗奶羹也不打紧……” 正说着,一个身穿藕荷色褙子,下配湖绿色裙子的丫鬟端了一个漆盘过来,上头搁着一个双耳白瓷碗,飘散出浓郁香甜的奶味。 赵卿诺端着尝了一口,丝滑醇厚的奶香在舌面上漫开,是羊奶和山药做的。 老夫人周氏见她吃的眉目舒展,笑着说道:“就知道这奶羹肯定得你们小姑娘的喜欢。别看它用料简单,却最是养人,滋阴养胃、健脾补肺。回头去灶上知会一声,给姑娘们早上都备上一碗。” 又陪着坐了一会儿,老夫人周氏便让二人去孟氏的院子。 出了松鹤堂,姜蓉走在赵卿诺前头,脚下步子跺的蹬蹬响,又急又燥,她的身边跟着那位眉眼朝天的香兰丫鬟。 香兰一边要时不时回头斜睨赵卿诺一眼,一边要在落后时小跑着撵上姜蓉,瞧着手忙脚乱的。 看着这好笑的主仆两个,赵卿诺带着立志要当最厉害的丫鬟艾蒿不紧不慢地的跟在后头,路过昨日那个孟氏看过的角门时,赵卿诺视线停顿片刻,若她没有看错,那里刚刚飘过一个银红色的衣角。 “姑娘?”注意到赵卿诺的动作,艾蒿自告奋勇的拍着胸脯,“我去瞧瞧。”说着小丫鬟气势汹汹地就要过去。 赵卿诺忙拉住准备一头莽上去的艾蒿,很有些哭笑不得:“我就是随便看看……那是什么地方?” “哦……好像是条南北向的甬道,但是过去到哪,我没去过。”艾蒿老老实实地回答道。 赵卿诺颔首,表示自己知道了,心里把这事暗暗记下,想着回头告诉孟氏。 …… 到了正院,孟氏因还在理事并未回来,而是一个叫书韵的大丫鬟在等着二人。 书韵领着二人到了正房旁边的耳房,一进去,就看到放了两个桌案,每个桌案上各摆了一摞账本子。 赵卿诺大致扫了一眼,约有十来册的样子。 书韵的视线不着痕迹地从姜蓉移向赵卿诺,却不想正对上她看来的视线。 她心中一紧,赶忙笑道:“这些都是经年的老账,夫人特意遣人翻了出来,给两位姑娘练手,夫人的意思是这别的都不急,但这账本子却是一定要会看、能看的。” 赵卿诺赞同的点了点头,看了一眼杵在原地一脸不情愿的姜蓉,她也不吱声,而是主动走到离自己最近的一张桌子坐下。 姜蓉看到她的动作气呼呼地从鼻腔“嗤嗤”喷了两下,扭扭搭搭的到另一张桌子坐下。 书韵见二姑娘没耍脾气,暗暗松了一口气。她们这些在夫人身边伺候的人,哪个不知道二姑娘最是不耐烦这些事。 以往孟氏也不是没提过教导姜蓉的事,只是都因着姜蓉歪缠耍闹暂停了,又劝说自己姜蓉年纪尚小,不好逼她,这事也就一年放过一年。 直到这一回,许是有赵卿诺的关系,姜蓉总想事事强过她一头,这才硬逼着自己过来,若是原来,她早装病躲开了。 看到二人坐定,书韵再次说道:“夫人说昨日给两位姑娘布了功课,不知做完了没有?” 赵卿诺从斜挎的花包里取出写好的几张纸,递给书韵,随后取过一册账本子,低头翻看起来。 书韵看到那宣纸上竟是用炭笔写的,一时有些震惊,又偷偷瞥了一眼赵卿诺,这才走到姜蓉跟前。 姜蓉抬头,和书韵大眼对小眼,就是不交东西。 书韵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二姑娘指定是没写。她一个做丫鬟的,着实不好说什么,只能如实告诉夫人了。 书韵临离开前,忍不住又看了一眼赵卿诺,见她一页一页看的仔细,拿着炭笔不时在纸上写写画画。 她越发惊异,不是说这位姑娘在外头过得艰难吗?这世道,平头百姓能识字写字便已是难得,怎得连账都会算? 这瞧着怎么也不像众人口中传的那么粗鄙不堪。 香兰跟着姜蓉去碧波斋,虽没亲眼见到赵卿诺弄碎茶盏,被先生撵出学堂的事,但确听到姜蓉回来后,在房里拿这事,对赵卿诺好一番嘲笑。 本就看赵卿诺母女不顺眼的香兰,自然把这事在丫鬟间宣扬开来,随着传开的还有赵卿诺粗鄙不堪的名声。 屋子里,赵卿诺默默看着账本,旁边的姜蓉看了两页便没了耐心,把手上的账本子推到一旁,趴在桌子上,想着昭王将要择选正妃的消息,心里又急又气。 她不过随口提了一句,孟氏与老夫人周氏都错开话题。姜蓉不明白,不是想要自己高嫁吗?为什么昭王不行? 临近晌午,孟氏回来了,跟着一道儿的还有昨日那个年轻妇人——汪家的。 带着人到了耳房斜对面的小花厅,孟氏透过敞开的门窗正好瞧见赵卿诺与姜蓉一个低头看账本,一个趴着好似睡着了一般。 看着女儿这般不上进,孟氏一想到她那对昭王的心思,就觉得头疼,暗暗埋怨自己怎么以往没发现,又想到姜芙曾经的委婉提醒,她更是觉得心累。 责怪自己前段时间只顾着宁远伯姜世年与赵明秀的事,忽略了姜蓉。 赵卿诺抬头望去,就见汪家的满脸愧疚与惧怕:“昨晚特意多带了两个人去,只时还没靠近就见一道白影在那飘来飘去……大伙当时都吓晕了……” 第46章 感慨 孟氏皱了皱眉:“意思是连靠近都没敢?” “……是。”汪家的声音变得更低,她垂着头,紧紧攥着衣角,“那样的……大家是真的怕……” “浑说什么!”孟氏赶紧打断她,内宅里最忌讳这些,别管信不信,传出去就是事。 汪家的哆嗦一下,张了张嘴,到底没在说话。 “可有和别人闲磕牙的时候聊这事?”孟氏语气严肃地说道。 “没……这种事哪能乱说,惹怒了……万一来找咱们怎么办。”汪家的连连摇头。 看汪家的那样,孟氏便知道这事怕是要另外寻人来办。只是这事是在内院,总不好让护院来办。 屋里听到这边谈话的赵卿诺想了想,放下手中的炭笔,起身朝着孟氏走去。 “夫人,这事不如让我来吧。” 倒不是赵卿诺爱管闲事,只是她到底住在这里,二则她娘赵明秀又怀着身孕,这后宅女眷总不好放着不管。 她跑江湖几年,也算见识了些牛鬼蛇神,自认还是有些胆子的。 “这……”孟氏有些心动,却又觉得不妥,这样的事怎好让府里的姑娘来做,若是碰上那起子腌臜事,岂不糟糕。 她摇摇头否了赵卿诺的提议:“不成,你一个孩子,哪能让你来担这位事……” 见孟氏回绝,赵卿诺也不再坚持,而是准备晚上偷偷去看看情况,要紧的话就顺手料理了。 “汪家的,你先回去吧,晚上还是继续巡逻……这世上哪有那些,别自己吓自己。”一时无法,孟氏干脆挥挥手让人先下去。 她想着不行便去和姜世年说一说这事,有他在,领着护院去看一圈也好方便些。 若是蕴哥儿在就好了…… 等汪家的下去了,赵卿诺便将那角门的事情告诉孟氏,孟氏听得蹙了蹙眉,点点头表示自己晓得了。 “昨日留的功课可做好了?” 听到孟氏问话,一直候着的书韵连忙把赵卿诺写的东西递过去。 与书韵的反应一般,孟氏看到那用炭笔写的字时微微愣了一下,旋即看了起来,没一会儿就看完了。 孟氏头一次真正打量这位“庶女”,虽然没有引经据典,但观察细微,写的东西极为务实:“原来读过什么书?” “不曾,跟着祖父学的认字,日常闲了会看看话本字。”赵卿诺据实回答。 孟氏心中有数,她又问道:“今日账本看的如何?可有看出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赵卿诺看向孟氏,见她一脸鼓励的望着自己,很有些老师的感觉。 “从大前年开始……少了兖州的账本……京郊新添了几个庄子,且各地商铺数量减少了近一半……”赵卿诺细细回想刚才看过的账本,把自己看到的变化讲了出来,“……府里原先的收入主要来源各地商铺,这几年大头变成了庄子。” 孟氏这下是真的有些意外了,她本来就是随口一问,却没想到赵卿诺竟真的看出不同。 大前年,宁远伯姜世年突然让孟氏把兖州的铺子都处理掉,一个不留,至于卖铺子的钱随她处置。 后来世道越来越乱,每年往京里跑的掌柜常常感慨买卖不好做,路上不好走,交上来的账对不上就算了,竟还嚷嚷着要涨钱。 孟氏也不能一直派人盯着,干脆把那不老实的掌柜所管的铺子处理了,剩下的铺子都是忠心可靠的。 卖铺子的钱一部分兑了黄金存在库里,一部分在京郊置办了几个庄子。虽说府里收入变成主要靠天吃饭的庄子,但好歹稳妥,就算碰上灾年,以宁远伯府的底蕴也不打紧。 赵卿诺见孟氏目光幽幽地望着自己,她的表情赞赏中又夹杂着一丝遗憾。赵卿诺怔住,不明白这是怎么了。 而孟氏则是遗憾,若赵卿诺自小在府中教养长大,必然能如姜芙一般,可惜了…… 孟氏这人,自小跟着父兄读书,又跟着母亲学习闺阁之事,见惯了男子三妻四妾,虽不喜,但也能接受。 若说她年轻时还有些气性,时常会有一些叛逆的想法,觉得自己学问经济都不比男子差,怎么就只能困于后宅,听从父命嫁到武将之家。 这么多年过来了,她也渐渐认命了,更何况还有那么一场荒唐事。 再次想通的孟氏愿意用心教导妾室所生的子女,一则算是回报姜世年,二则,不论是嫡出还是庶出都是宁远伯府的血脉。 一个家族的兴盛从来都不是只靠着嫡子女就可以的,而是应该齐心协力,一代代积累下来,互相帮扶,才能更进一步。 当然,这一切都以不能威胁到嫡子女的利益为前提。 像姜世年当初要赵明秀做平妻的做法,在她看来就已经威胁到姜芙、姜蕴的地位了。 要知道本朝有律法规定,妾室不能扶正,平妻侧室若有大功劳是可以扶正的。虽然正经人家为了家族稳定,都不会弄出来平妻侧室,可只要有这条律法在,就是隐患。 孟氏现在回想起来当年那场错事,仍有些想不通自己为何会做出那样的事情,但到底大错已经铸成,这成了姜世年的把柄,也是她与姜蓉的软肋。 就连这些年的执着回头来看也觉得有些左性到好笑,归根究底还是落在“情”字上头。现在她的心收回来了,事情也就能想明白了。 赵明秀母女不会威胁她的地位,姜世年也放弃了平妻的想法。 那么威胁消失,孟氏乐的释放善意,好好教养赵卿诺,缓和与姜世年的关系,宁远伯府越好,她的孩子们才能越好。 “女红针黹可擅长?”,孟氏和颜悦色地问道。 听到这个问题,赵卿诺坦然的笑道:“会,水平嘛……能把衣服破的口子缝上,不漏风……至于别的,昨夜才跟着艾叶学了几个针法,这会儿刚能勉强把线缝直。” 孟氏听得一笑:“虽说咱们这样的人家也不用你整日动针舞线的,但到底要能绣个荷包缝个扇套。艾叶的针线活是府里出了名的好,既然如此,我也就不给你安排女红师傅了,只管跟着她学就成。” 赵卿诺点头应是,孟氏见她竟然这样乖巧听话,想起这会儿还在里头趴着睡得正香的姜蓉,再次叹息。 眼瞅着没什么事了,赵卿诺又见孟氏有些心不在焉的一直往耳房看,便有眼色的告退。 望着赵卿诺渐行渐远的背影,孟氏不由得感慨出声:“有眼色,知进退,又这样聪慧,更别提那一股子韧劲儿,以及那在何处都能努力适应的脾性……哎……” 那一声悠悠的叹息中满是孟氏道不尽的复杂情绪。 第47章 铺子 脚才一迈进榴花院,赵卿诺就看到赵明秀一手扶着腰,一手搭着艾叶胳膊,在院子里慢慢悠悠地走着。 来了宁远伯府,赵明秀那总是微蹙的眉头舒展开,淡淡的哀愁也尽数消散,便是孕吐才刚闹了几天,姜世年就火急火燎地寻大夫找太医,硬是给调养好了。 现在的赵明秀能吃能睡,心情开阔,人也胖了一些。 赵卿诺紧走两步,接过艾叶的位置:“娘什么时候出来的?大概走了多久了?” 怀孕的那些事她不懂,只听说过不能太累,但也不能一直坐着不动弹。外头的书肆里也没有卖这些书的,要不然还能买来看看。 想到这里,赵卿诺眼睛一亮,这里没有,不代表不能有啊! “才刚出来……你今日跟着夫人学了什么?”赵明秀拍拍她的手背,示意她放心。 “学了看账本……”赵卿诺见赵明秀神色有些迷茫又转成担忧,扶着人慢慢往有树荫的地方走,口中缓缓说道,“娘别担心,是过去的老账本,只拿来给我和蓉姐看看学习一下,出不了差错。” 赵明秀这才松了一口气:“夫人好心教导,阿诺要好好学,做事也要多加仔细,可不能给夫人惹了麻烦。” 赵家没什么产业,当初在村子里时因是外来户,没有田地,一家子又都不会种地,全凭打猎养家,挣得钱是有多少花多少,除了住的屋子别的家业一概没置办下来。 赵卿诺今日看那些账本,心里萌生了一个念头。 “娘,你要不要开个铺子?” 赵明秀一时有些诧异,停下脚步,转头望着女儿:“铺子?” “是呀,原来不就想开铺子吗?”赵卿诺见她不走了,便把她扶到树荫下,那里放了一把黄花梨躺椅。 一直跟在两人身旁的艾蒿和艾叶忙小跑回屋,艾蒿搬了一个矮凳过来,放到躺椅旁边,又回身去接艾叶。 艾叶稍慢两步,弓背弯腰,双手吃力地提着一个方几走着。 两人把方几放到赵卿诺和赵明秀方便摸到的位置,又回屋去端茶拿果盘吃食,来来回回地好像忙碌地小蜜蜂。 赵卿诺挪了挪矮凳,抬起赵明秀的一条腿,放到自己腿上,低着头,回想腿上的穴位,手上力道适中的按着:“听说怀孕的人容易腿抽筋,这么按按好像用。” 赵明秀出神地望着赵卿诺那仍带着三分稚气的脸蛋,再瞧她脾气行事却又丝毫不见这个年龄该有的活泼任性,鼻头一酸,泪水一滴一滴地落了下来,到后来成了一串。 “娘真是没用!让你小小年纪就养家糊口……”赵明秀一面掏出帕子擦着脸上的泪水,一面哽着声音说道,“明明知道……知道你不愿意……还留在这里……当了妾室……让你跟着一道儿……” 赵明秀一哭,赵卿诺立马抬头,懵了片刻,完全不明白怎么就成这样了。 待听完赵明秀的话,她摇摇头,哭笑不得地哄着人:“娘又乱说了。往常在安林县,每次不论我多晚回家都能吃到热呼呼的饭菜,什么时候都能喝到热水,那会儿哪家孩子能有那待遇!” 她放下赵明秀的腿,取过她手中已经浸湿的帕子,递给艾叶,拿自己的帕子给她擦脸。 “我从来没觉得娘没用。相反,我特别高兴,因为娘一直和我在一起,陪我长大。幼时村里那个郑家嫂子不是丢下郑妞妞改嫁了嘛,郑妞妞多惨啊,穿的永远破破烂烂的,脸上也一直都是脏兮兮的,后来还被卖了,连卖到哪里都不知道。” 赵卿诺故意做出一个后怕的表情:“那会我就觉得我命可好了,有阿爷在,还有娘,日子过得别提多美了!” “就会哄人!一张嘴见天的哄人开心。”赵明秀看她作怪,还挂着眼泪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啊!我可没哄人,说的都是掏心窝子的实话!”赵卿诺见人笑了,松了一口气,都说这孕妇情绪波动大,时常又哭又笑,可算是见识到了。 见人不哭了,赵卿诺赶紧把刚才断掉的话题蓄上,准备给他娘找点事做,忙起来就没空想过去的事了。 “我想着在京里开个铺子,原来是境况不合适,现在不一样,京城瞧着安稳许多,有个铺子也能有个进项,就当赚个零花钱。”赵卿诺见她听得认真,显然有些意动,继续劝道,“俗话说的好,手里有钱,心里不慌,说话办事底气足!” 赵明秀点头:“那做什么买卖?这个我不懂,要有拿货的渠道吧?” “书肆怎么样?”赵卿诺提议道,她之前出去乱逛,城里虽然铺子多,但书肆相对数量少些,再结合她记忆里的想法,总不会亏的。 “行,你说开什么就开什么。”这一点上,赵明秀如往常一般信任赵卿诺。 且她心里有个念头,赵卿诺眼瞅着要及笄了,那就离相看人家不远了,总要有些嫁妆,若是铺子能挣钱最好,挣不了也不打紧,买了铺面,总是一份产业,实在不成,租赁出去,收收租子也是好的。 赵明秀撑着椅子就要起来,一旁的赵卿诺赶紧扶稳。 几人从院子转回内室,赵明秀取出一个小盒子,上头挂着一个黑漆漆的铜锁,掏出钥匙,“咔哒”一声,打开盒子,里面放了一叠银票,还有几锭金元宝。 “都是你爹给的,是他自己的,让我平日拿着花。你也知道,我连院子都不怎么出去,哪有地方去花。”赵明秀连盒子带钱一股脑全塞进赵卿诺怀里,让她随便用。 赵卿诺啧啧两声,真看不出来,她这个便宜爹还是个有钱的主。 她瞅了两眼,把盒子放到桌子上:“不用娘的零花钱,我这几年跑镖攒了不少,且也不准备寻在热闹地方……回头若是不够,再来找你要。” 知道赵卿诺主意正,这种事情上她定好了就不会变,赵明秀无奈地点头:“那你记得缺银子使了来找我。” 想了想,赵明秀又从盒子里抽出两张银票塞进赵卿诺的手里:“给你买零嘴吃。” 赵卿诺倒吸了一口气,嘶了一声,她娘这话说的豪气,谁家买零嘴用银票啊,还是二百两面值的。 母女二人又说了一会话,就到了用午膳的时候,陪着赵明秀用过饭,见她要午睡赵卿诺便回了自己房间。 …… 入夜,赵卿诺没带艾蒿,穿着一身深色衣裳,拿着棍子,独自一人朝汪家的说的花园走去…… 第48章 鬼影飘飘 宁远伯府有定制,戌时三刻内院到外院的门需要落钥,亥时初各院落锁,非急事,不得允许不可外出。 这会儿是戌时初,赵卿诺到了花园,正看到汪家的才领着人巡逻过来。 汪家的走在最前头,一手提着巡夜灯,一手握着短棒,一双眼睛瞪得如铜铃一般,眉头挤在一起,咬牙切齿的样子。 四个年岁差不多的婆子,挤挤挨挨的堆在汪家的身后,每人手里各攥着一根短棒,似乎随时都要挥打出去。 今日禀报完,回家后汪家的被她婆婆好一顿数落。 汪婆子年纪大了,生怕哪天从这个位置退下来,虽说这巡夜的活比不得别的,又要熬夜,但到底还算轻省,还是执事嬷嬷,挣得月钱怎么也比那些做粗活的嬷嬷多上许多。 她家在府里没什么根基,也不指望着能得上什么好差事。所以汪婆子就想着借着这次事,拼着挨罚,让自家儿媳在夫人跟前过个脸,留下点印象,回头她真退下来时,选执事嬷嬷她媳妇也能去争上一争。 没想到,她家媳妇不仅露了脸,得了暂代的活,还让夫人身边的墨香亲自找了大夫来给她看病,简直就是意外之喜。 正当高兴的时候,这差事却没办好,汪婆子气的恨不得自己爬起来守在花园,别管是人是鬼都给她绑了! 汪家的被婆婆教训完才知道她的良苦用心,当场赌咒发誓晚上说什么也要把这事做妥当。 赵卿诺朝汪家的走去,正好对上这一副几乎吃人的面孔,愣了一下。 就着愣神的功夫,几个短棒朝她挥了下来。 赵卿诺后跳一步,撤到安全范围:“汪婶子,是我。” 汪家的把巡夜灯提高,往前伸了伸,这才认出人来。眼见自己差点打了府里的姑娘,汪家的赶紧请罪:“姑娘恕罪,我们没……没认出来……您没受伤吧……” 后头的婆子们也七嘴八舌的讨饶。 “不打紧,是我突然出来吓到你们。”赵卿诺摆摆手,“可有什么情况?” 汪家的摇头:“才刚走了一趟,这是今夜的第二趟,前头两次都都差不多在戌时一刻的时候现……显灵。” 说到后面汪家的特意换了一个更显诚信的用词。 赵卿诺听她那又惧又敬的语气,不由得一乐:“那你们这会儿是准备在这守着?” 汪家的应了声“是”,她家婆的苦心可不能浪费。若真是鬼仙什么的,惹怒了就报在她身上,若不是,那就抓了给夫人交差…… “那就把灯灭了,到那假山后头躲好,有人过来了,等会听我命令再行动。”说完,脚下用力,直接跳到一旁的假山上,伏低藏好。 又见汪家的与那四个婆子还愣在当地,赶紧催促:“快点!” 五人这才慌手慌脚的灭了巡夜灯,又赶紧跑到赵卿诺指点过得假山后头躲好,大气都不敢喘。 只是在见识到赵卿诺起身飞到假山上的样子后,五人慌着的心稳了许多。 赵卿诺听到那脚步声,再看那人影来的方向,便知道是后宅的女子。 她也不急,想看看这女子大晚上的不睡觉,穿着一身白衣扮鬼目的是什么。 那白衣女子走到花园,伸长脖子朝前头望了望,幽幽地叹息一声。 赵卿诺探了探头,就见这白衣女子站直身体,手臂垂落,叠在手臂上的水袖随着她的动作滑落。 这是要开始扮鬼吓人了吗? 赵卿诺看的一愣一愣的,正想着,就听到她张口唱起戏来。 “奴问郎情从何起……生时歪缠磨人……死亦不忘不休……郎君啊……这三生路……奴等你来一道儿走啊……”这戏声婉转悠长,听着令人心神荡漾。 白衣女子好像被风吹动的轻纱一般,轻盈地在地上飘行。 这场景若是换个时候想来是很招人欣赏的,只是这黑灯瞎火的,这么个一身白衣加上哀怨的唱戏声,确实挺吓人的。 赵卿诺看了一会,判断这人不是心里有病就是脑子出了问题,准备下去拿人。 她刚一动,就见前头走来一个熟悉的身影。 只一眼,赵卿诺就认出那是宁远伯姜世年。 她挑了挑眉,想到听说过的后宅争宠的手段,又趴回原位,准备看看。 若是什么美人偶遇相会的戏码,那她就成人之美,只是这事会记在心里头,等她娘赵明秀生产完就说给她听,到时候若是想走,她就连大人带孩子一块弄走。 姜世年才从松鹤堂出来,他每日晚上回来时间不定,但不论多晚都会去松鹤堂转上一圈。 若是老夫人周氏已经睡了,他就和伺候的人问问情况,若是没睡,就进去陪着说上两句话再离开。 原来从松鹤堂回来都是直接宿在前院,后来赵明秀来了,他便会从这个花园抄近道儿去榴花院。 这两日外头事多,他回来的晚就没去扰有身孕的赵明秀,而是留在前院。直到今日才回来早些,照常抄近路走。 刚走到花园,就听到若有似无得曲调,哀哀怨怨的声音,大晚上听起来忒不吉利。 他琢磨着回头和孟氏说上一声,这夜里了,那唱曲的爱好便收起来,白日里唱,唱欢快喜乐的。 至于唱的人乐不乐意,他是宁远伯府的老大,乐意最好,不乐意就憋着! 正想着,一抬头,一个白影无声无息的飘到自己跟前,当场来了个贴脸杀。 就听到“嗷”一嗓子,紧接着一声哎呦,然后就是“噗通”的落水声,溅起好大的水花。 赵卿诺懵了一下,赶紧下去救人:“汪婶子把人抓了!” 她嘴上说着,动作毫不含糊,直接跳进水里,把干扑腾怎么都浮不起来的姜世年拖到岸上。 姜世年趴在地上一边咳水,一边干呕。那小池子里养了许多观赏的锦鲤,岸上时不觉得,落到水里又腥又臭,更别提他还灌了几口。 赵卿诺稍微有点愧疚,却还是忍不住抿着嘴偷乐,手上哐哐地拍着姜世年的后背,帮他把呛进去的水拍出去。 她是真没想到,这人能被吓成这样,这胆子连汪婶子她们都不如啊! 那边汪家的领了人,把白衣女子按在地上,吹亮火折子,重新燃起巡夜灯,对着人脸一照。 第49章 慧姨娘 “是慧姨娘!”一个婆子惊讶地喊道。 “咳……谁?”姜世年没反应过来,下意识问道。 巡夜灯昏黄的灯光里,赵卿诺就看到女子眼中那期待的光芒听到姜世年的话瞬间熄灭。 赵卿诺来到府里有一段时间,这还是头一次见到后宅里的妾室。 浓艳的妆容下,看不出慧姨娘具体的年纪,但女子此刻周身的气息仿佛垂暮老者一般,没有一点生机,哀默大于心死…… 她是真的爱慕着这个已经遗忘了她的男人。 …… 正院孟氏的住处,原本正与姜蓉谈心的孟氏看到被人抬进屋的姜世年明显愣了一下。 孟氏看到赵卿诺与宁远伯衣裳都是湿哒哒的,忙让人寻了一件干净衣裳带着赵卿诺到隔壁耳房换上,紧接着安排人给脚扭伤的姜世年换衣裳,又使了人拿了对牌去寻大夫。 她趁着两人换衣服的空档向汪家的询问具体情况,问清楚了,孟氏叹息一声,挥挥手,让人退下。 她坐在椅子上,望着两眼无神,安静地跪在地上的慧姨娘,有些出神。 慧姨娘原来是宁远伯的贴身大丫鬟,老夫人周氏见她心眼实诚,聪慧却老实,不是个抓尖卖乖的人,且眼里心里都只有姜世年一个,因而在选择教导人事的通房丫鬟时,便定了她。 孟氏进门后,便在慧姨娘拜见敬茶的时候做主给她提了姨娘。 姜蓉在一旁探头探脑,围着慧姨娘看个不停,好奇地问道:“姨娘,你还会唱戏啊!”她学着看过得起手做了兰花指的动作。 孟氏被她一番搅和打断思绪,再瞧她那顽皮模样,扶了扶额:“蓉儿,回你自己院子。” 姜蓉不太愿意,正要和孟氏撒娇让自己留下,对上她的表情,便知道这会孟氏的心情不太好,收了凑热闹的心思,乖乖领着人回住处。 她心里想着反正赵卿诺也掺和进这事了,明日问她好了。 看着慧姨娘那样,孟氏好似看到了曾经的自己,不愿意出嫁的自己,还有……一颗心落在姜世年身上时的自己。 她觉得嗓子有些干涩,灌了一口凉茶:“墨香,给姨娘搬个凳子,扶姨娘起来。” “是。”墨香把绣凳放到慧姨娘的身边,扶着她的胳膊将她搀起坐到凳子到上。 慧姨娘表情不变,全程还是如被压倒孟氏面前时的样子,不言不语,半垂着眼皮,眼睛都不眨一下。 看她如此,孟氏就知道自己什么也问不出来,她不由得心中苦笑:罢了,等伯爷过来自己问吧。 没一会儿,赵卿诺先过来,然后再是宁远伯姜世年。 看到赵卿诺,孟氏犹豫片刻,想到她的经历,便没开口让人离开。 墨香为几人上了才煮好的热茶,朝这屋里服侍的人使了一个眼色,领着人退去。 她又把外头的人遣的远远的,只剩下自己留在院子里,离着屋子的距离不远不近,既能盯着外面防止有人偷听,又不能听到里面的谈话声,若要唤人,只需扬声吩咐即可。 赵卿诺看了眼慧姨娘,又瞥了一眼面色平静的孟氏,最后将目光投向把脚搁在凳子上的宁远伯姜世年。 这场景正是荒唐,妾室、正式、另一个妾室的女儿,唯一的男主人,却能和平的共处一堂,怎么想都觉得荒诞。 姜世年感受到赵卿诺的目光,转头看向她,却发现她表情莫测,愣了一下,下意识扯出一个笑容。 赵卿诺没有搭理他,撤回视线,垂眸看着手中的茶盏。 见状,姜世年愣是在这大夏天里生出一股冷汗。 “慧……”姜世年刚喊了一个字,就磕绊住,他清清嗓子,问道,“这个时候你不睡觉跑那外头吓唬人,是不是有……哪不舒服?” 姜世年本来要问问她是不是有病,想起赵卿诺还坐在旁边,顾忌身份,话到嘴边换了说法。 赵卿诺掀起眼皮瞟了他一眼,到底没开口吐槽。 姜世年问完等了一会儿,见慧姨娘还是那副样子,皱起眉头。 “赶紧的,不说就等着大夫来了给你把把脉,有病治病,没病就哪凉快哪待着去。”姜世年一脸不耐烦的说道。 他本来就不是个多么好性子的人,对着自己看重的在意的人还能有些耐心,愿意哄一哄,至于旁人,能让人说完话就不错了。加之今日又是被吓,又是崴脚跌进水里,早就烦的很,哪里有耐心陪着在这耗。 慧姨娘猛然抬起头,哆嗦着嘴,泪水从一双眼睛里哗哗地往外流,化的浓妆经过汗水泪水地浸泡冲刷立时花地没眼看。 姜世年被她的模样一冲击,脸几乎快绿了。 “伯爷,您原来都是喊婢妾惠心的,又在婢妾提姨娘那日,说婢妾聪慧,特意赐了婢妾慧字……您都忘了吗?”慧姨娘撕心裂肺地哭诉着。 姜世年龇牙吸了口气,夏热的热气灼的他肺腑发热,脸上有些尴尬,当着女儿的面被妾室这么直白的说出来,他也是要脸面的。 慧姨娘声音哽咽,几度都无法好好说话:“有段日子……您爱听《惊梦游魂》,婢妾特意去学了,只盼着……盼着能唱给您听……可是自打那年您回府后,便一次都没来看过婢妾……一次都没有……” 《惊梦游魂》讲的是富家小姐与借读在自家的穷书生互生爱恋,被家里棒打鸳鸯,小姐忧思而死,魂魄与书生在花园相会的故事。 姜世年听到《惊梦游魂》恍然想起,当年一直找不到赵明秀,他便很喜欢听这曲,没想到还惹下慧姨娘这事。 “不去看你就不去看你!这府里这么多人,每个人都要伯爷看不成?是不是伯爷我不去,就轮番到花园去扮鬼吓死我!”姜世年拍了下桌子,朝外头喊道,“来人!抬轿子送我回榴花院!” 姜世年起身,推开孟氏来搀扶的手,自己逞强一蹦一跳往外头走,到了门口忙有下人扶住他。 见人要走,墨香忙上前询问:“伯爷,这大夫马上来了,您……” “来了就给她看看,好好看看!”姜世年尴尬又生气。 他觉得慧姨娘不仅让他在赵卿诺跟前失了面子,更是对他威严的挑衅。他是宁远伯府的当家人,除了老夫人周氏,哪个能这么指责他! 慧姨娘身为妾室就该柔顺恭敬,怎么能因为忘了她就心生怨怼? 第50章 郁症 赵卿诺站起身,向孟氏行礼告退,路过慧姨娘身边,见她哭的伤心绝望,攥了攥手,到底拿出帕子,塞进她手里。 “别哭了,男人就是那么个玩意儿,把心收收,自己独美不好吗?” 说完不待反应,抬脚离开,走到姜世年身边时,赵卿诺也不看人,只丢下一句话。 “你命真好,夫人能干,为你打理家业教养子女。我娘念了你十几年,再一见到你,愿意为你抛下一切。慧姨娘更是满心满眼都是你,啧啧,怎么有人能这么命好呢……” 赵卿诺复杂的语气里是羡慕,是嘲讽还有……气闷。 众人微微愣了片刻,回过神来,只看到赵卿诺拎着棍子离去的背影。 “这……她……我……” 宁远伯姜世年伸出手指指着赵卿诺离去的方向,回头看看孟氏,孟氏并不看他,走到慧姨娘身边,姜世年只能把视线投向慧姨娘。 慧姨娘有些发怔,她头次听到有人这样说,且说这话的人还是宁远伯姜世年的亲女儿。这当女儿的说这样的话,总觉得有些……不妥当吧。 正懵着,孟氏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平日里可是会有发愣、失眠的时候?” “啊?”慧姨娘呆呆傻傻地望着跟前的夫人,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看你这样,想来应该是郁症了……不打紧,等会儿大夫来了开两剂药,喝了就好了。”孟氏也不需要她回答,自顾自的说着。 说完,孟氏又朝着墨香喊道:“去打水来给姨娘净面,等大夫来了,这蓬头垢面的再失了伯府的礼数!” 墨香偷偷睃了一眼,缩着脖子从宁远伯身边绕过,领着小丫鬟去打水。 宁远伯姜世年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下人们都垂着脑袋,一个个恨不得把头埋进地下。 “轿子呢!要困死伯爷我吗?”姜世年憋屈地无处发火,跺脚喊道。 可他忘了,他伤了一只脚,这么一跺,更是疼的面容扭曲。 软轿抬来,二顺大气不敢喘的扶着他上了轿子,给抬轿的粗使婆子连连打眼色:快点,赶紧送到榴花院去。 这么一番闹腾,慧姨娘心里的那些哀怨委屈反倒是消散不少。 “夫人?这……没事吗?”慧姨娘捏着赵卿诺递给她的帕子,有些担心。 孟氏坐回椅子上,笑着摇摇头,语气轻松地说道:“没事,伯爷打不过阿诺……对了!这府里应该没人能打过阿诺。”想了想,孟氏又补充了一句。 慧姨娘瞪大眼睛,张着嘴巴惊得说不出话来,一贯端庄的夫人怎么说出这样的话?而且她问的好像不是这个…… …… 另一边,赵卿诺回到自己屋里,从内室多宝阁的架子上取下一个白瓷瓶,让艾蒿给赵明秀送去。 “这个里头放的是药油,治疗扭伤很有效,两天后开始用……” 得了嘱咐,艾蒿又重复了一遍,见赵卿诺点头才往赵明秀那头去。 赵卿诺斜坐在门槛上,抬头望天,突然很想骑着跑得快出去疯跑一场。 现在生活的很好,住的华屋,吃喝不愁,还有丫鬟伺候,不用像之前一样,按理她应该很开心,可就是心里觉得憋屈。 这样的憋屈在她来的大魏便一直有,在外面忙着讨生活时会淡很多,这到了宁远伯府反而变得强烈了起来。 “矫情!”她自嘲地笑了笑,“就是闲的!” 赵卿诺决定,明日跟着孟氏学完,下午就出去看铺子,给自己找点活干! …… 第二天,赵卿诺请安过后照常去到孟氏的院子,还是那个耳房,还是那张桌案,不同的是今日姜蓉赖床还没起来,这会儿自然只有她一人。 书韵福了福,脸上挂着真切的笑容:“阿诺姑娘早,给姑娘请安。” 书韵的态度弄得赵卿诺愣了一下,她忙侧开身子,只受了半礼。 夫人身边的大丫鬟,她是不好生受全礼的,不是为了别的,是对主母的恭敬。 书韵指着桌上的字帖笑着说道:“这是夫人特意翻出来的字帖,她让您自今日起每天先写上五十页大字,再写上十页小字,写完放到桌上,回头夫人要看。” 赵卿诺以为自己听错的,茫然地扭头看向她:“五十页大字?” 她怎么记得这是方娘子给桃笙布置的功课? “是……还有十页小字。”书韵重复了一遍,又指着一旁的账册,“这是这个月的月钱账本,夫人让您给算出来。” 赵卿诺点点头,接下这算账的活。 “还有这个……”书韵又拿出一个册子放到桌案上,笑的眉眼弯弯,“这是府里现在的名册,夫人让您看看……夫人说,自家人家里大约有多少人心里总要有个数……” 赵卿诺瞥了眼名册,颔首应下,月钱和人数需要对上,有道理。 “还有这个……这个……”书韵一个接一个说道。 赵卿诺听着越来越多的事情,懵了一下,偏头看向书韵:“我是不是得罪……不是……犯了什么错了?” 书韵听得一乐,登时眉开眼笑:“姑娘说笑了,这是夫人看重您啊!” 赵卿诺嘴角抽搐:“呵呵……还有吗?” “就先这些……”书韵见赵卿诺一脸认命无力反抗的表情,掩唇轻笑,“姑娘别担心,您只管放手做,回头夫人会再过上一遍,不必担心犯错。” “好……”赵卿诺拉长调子有气无力地回道。 她昨日才说自己闲的慌,今天就多了许多活,还真是不能乱念叨。 “那您忙着,我去给您沏一壶茶,才得的碧螺春,正适合这热天里喝。” “多谢!”赵卿诺随口应了一声,手上已经开始写大字,毕竟活多任务重…… 书韵一脸笑的进了茶水间,里头候着的小丫鬟见了,忙递上一杯茶:“姐姐得了什么好事,怎得高兴成这样?” “哪有什么高兴事!去把那新到的碧螺春给我,我给姑娘泡茶。” “是。” 书韵接过茶叶,放到一旁的漆盘上,等着小炉子上的水烧开。 她心中想着回头就与墨香说一说这事,这位阿诺姑娘当真如她说的一般,是个好脾气,又体贴女子的人…… 第51章 教引嬷嬷 赵卿诺白日要练字,处理家计,回到榴花院,又要跟着艾叶学针黹女红,很是忙了几日,才把孟氏交代地事情做好。 榴花院内,好不容易得了空闲的赵卿诺正准备出去看铺子,迎面碰见来请人的墨香,她神色一顿,很想扭头藏起来,虽说不是做不来,可这琐碎零散的事情多地磨人。 可赵卿诺知道,来人是墨香的话,只能是寻她的。 “可是夫人有事安排?” 墨香闻言,又见她脸上的表情很有些“舍生取义”的意思,不禁咯咯笑了起来:“是有事,不过是好事……大姑奶奶给寻的教引嬷嬷到了,夫人让姑娘赶紧过去松鹤堂。” 赵卿诺哽了一下,心说这还不如让她做事呢。 到了松鹤堂,赵卿诺见到了墨香口中的教引嬷嬷。 两名教引嬷嬷瞧着比老夫人周氏小上几岁,正搭边坐在右侧的椅子上。 其中一人体型略显丰腴,额头宽阔,圆润白净的脸上始终带着浅浅的笑容。 另一人则有些消瘦,她颧骨较高,两眉之间有一道线条分明的竖纹,面上全无一丝笑容。 这人肃着一张脸,听到动静看向刚进来的赵卿诺,眉头不着痕迹地皱了皱。 赵卿诺先是向老夫人周氏请安,再是坐在椅子上的孟氏,最后看向坐在孟氏下首的姜蓉,笑着唤了一声“蓉姐”。 “阿诺妹妹。” 姜蓉少见的给了赵卿诺一个笑脸,配上那刻意放软的声音,直把赵卿诺吓了汗毛竖起。 她愣了一下,不由得地问道:“蓉姐午歇可是还未睡醒?” 刚一问完,就见少女瞬间收起脸上的笑容,横了赵卿诺一眼。 赵卿诺这才觉得对味,嘿嘿咧嘴一乐:“这才是蓉姐嘛。” 没办法,对上姜蓉,赵卿诺很有些恶趣味,就喜欢看她明明非常不爽,却又拿自己没办法的样子。 孟氏见状也不管二人你来我往的表情战,只因这场景她在那正院的耳房没少见。 只不过每次都是姜蓉先找事,赵卿诺笑着逗回去,直把人弄到生闷气不吱声。 可这姜蓉明知道自己不是赵卿诺的对手,偏还不长记性得喜欢起头找事。 “这就是我那两个淘气的孙女。”老夫人周氏先是指了指姜蓉,在指向赵卿诺,“今日起,这两个丫头就交给你们了……只管放开手脚教导,不必顾虑。” 身材消瘦的嬷嬷当下站起来向老夫人周氏保证:“老夫人放心,我在宫里时就是专门做这个,您只管放心,必定给您教导出来一个合格的伯府闺秀。” 另一个嬷嬷见她表态,跟着站起来说道:“正如我这老姐姐说的一般,再则……两位姑娘瞧着都是极好的,以后只能是更好……更上一层楼才是。” 老夫人周氏与孟氏听了笑的越发高兴,谁不喜欢别人夸自家孩子呢。 姜蓉听到那“更上一层楼”,正中心中隐秘,脸颊上飞过一抹绯红。 赵卿诺垂下眼睑,不住地哀嚎,完了完了,这是专门来教规矩的,又是这么大年纪的老人了,千万别是那种特别固执较真的。 老夫人周氏瞥了一眼姜蓉和赵卿诺,心里念头过了一遍,笑着朝姜蓉招招手:“蓉丫头,过来,这是葛嬷嬷,以后就是你的教引嬷嬷,要好好跟着嬷嬷好好学。” 老夫周氏知道姜蓉性子活泼,又有些贪玩懒散,便选了那性子相对温和的葛嬷嬷。 姜蓉上前,冲着身材丰腴的葛嬷嬷屈膝行礼。 葛嬷嬷忙把人扶起:“当不得姑娘行礼,只盼着姑娘以后莫嫌弃老婆子唠叨才是。” 二人又说了两句,老夫人周氏才对赵卿诺说道:“阿诺,过来,给严嬷嬷见礼,以后要听话,好好学规矩。” “是。给嬷嬷行礼。”赵卿诺上前对着消瘦的严嬷嬷福了福。 听到老夫人周氏着明显亲疏有别的介绍,严嬷嬷不动声色地打量向自己行礼少女,模样生的不错,规矩却差了很多。 想到威武侯世子夫人特意寻宫里的嬷嬷来宁远伯府里教导妹妹,老夫人周氏又这样的态度,联想出宫前听到的风声,眸子闪了闪,她心里有了成算。 特意待赵卿诺行完礼后,严嬷嬷才虚扶一把。 她观察赵卿诺的神色,见她面无变化,暗暗点了点头。 严嬷嬷直白地说道:“姑娘规矩差了许多,不要紧,自今日起加紧学习便是。要知道这规矩是最符合这世情的,也是最能彰显闺阁女子品貌的。若是规矩不好,任你生成天仙,也是粗鄙不讨喜的。” 她又故意把话说的难听些,见赵卿诺仍是无变化,嘴角才扯出一丝笑意。 不为言语所激怒,能忍,不管是真的大度,还是有城府,这基本的是合格了。 严嬷嬷对着赵卿诺说完,又向老夫人周氏和孟氏各行一礼:“我这人性子死板,说话也直,还望两位莫要怪罪。” “……哪里会怪罪,所谓严师出高徒……且才说过的,你只管教就是,莫要束了手脚。”老夫人周氏说道。 孟氏想要张嘴说些什么,可身为婆母的老夫人既已经开口,她便不好再多言,又想着这嬷嬷只是教导些规矩,想来应该没什么问题才是。 众人又寒暄了一会儿,这才散去。 从松鹤堂出来,站在院子门口,赵卿诺正要离去,就被严嬷嬷叫住:“姑娘!人之行,莫大于孝。姑娘应当先恭送夫人离去才可,弃长辈而先行,是为不孝。” 在场的人被严嬷嬷这一番话皆是弄得怔了片刻,还不待反应过来,就又听严嬷嬷说道:“姑娘,还请行礼。” 说罢,严嬷嬷转头对孟氏行了一个极为郑重的礼仪:“夫人莫怪,是老奴没教导好姑娘,之后必不再犯此过错。” “……好。”孟氏忍了忍,将那“很不必如此”的话咽了回去。 这到底是姜芙送来的嬷嬷,不好当众反驳,否则便是打了姜芙的脸面,只盼这人只是个规矩严的吧。 这般想着,孟氏赶紧带着丫鬟婆子离去。 见人走了,赵卿诺正要走时,又听严嬷嬷说道:“姑娘!又错了!长幼有序,姑娘应让二姑娘先行。” 第52章 严嬷嬷 听到这话,姜蓉笑的露出一口白牙,头一次,她在赵卿诺这里占了上风。别管是不是有些胜之不武,但她就是开心。 正乐着,就听到葛嬷嬷的声音在她耳畔想起:“姑娘,女子笑当不露齿,不喧声,贞静温婉才是。” 姜蓉一哽,又对上严嬷嬷望过来的眼神,被那严厉的眼睛一看,立马老实。 她甚至还无师自通的向赵卿诺行了一个平辈之间的礼仪才离去:“阿诺,我先回去了。” 本来不耐烦的赵卿诺,被姜蓉这小动物一般有眼色的举动,弄得顿时哭笑不得:“蓉姐慢走。” 待所有人都走了,赵卿诺才提脚往榴花院走去。 本以为可以安静片刻的赵卿诺却又听到了严嬷嬷的声音。 “姑娘莫要嫌弃老奴多话,这规矩可是顶顶重要的,有道是无规矩不成方圆,便是连宫里头都是处处按着规矩行事,这才是正道,更是咱们女子该行的道儿……” 赵卿诺越走越快,头一次见识到一个人究竟有多能说,且张口闭口能都找到理由。偏她还是个两鬓银白的老婆子,又占着理,自己如何都不能动手计较,真是倍感憋屈。 艾蒿缩着脖子跟在后头,连呼吸都放缓了,生怕那嬷嬷发现她…… 榴花院内,赵明秀与姜世年正坐在树荫下纳凉闲聊,正说着话,就听到有人连绵不绝地喊着“姑娘”,且声音越来越近。 艾叶给谷雨递了一个眼色,谷雨转身朝院门走去,还没等她走到,就瞧见赵卿诺顶着一张生无可恋的脸,如风一般走了进来。 她的身后跟着气喘吁吁却仍要秉持着风范的严嬷嬷,以及艾蒿。 小丫鬟个子矮,迈着步子远远得追在后头,撵的是满头大汗。 “姑娘。”谷雨站定行礼问安。 赵卿诺冲着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看到树荫下的赵明秀以及翘着一只伤脚的姜世年,她顿了顿,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走上前。 艾叶忙把一旁的凳子搬过来,又倒了一杯茶,放到茶几上。 “娘,伯爷。”赵卿诺打了声招呼,坐到凳子上,当即不管茶水的温度仰头闷了一杯。 温热的茶水入口的瞬间,她就僵住,心里叹息:糟了,忘了严嬷嬷。 果然,严嬷嬷那“声如其姓”的严厉声音在耳边炸响:“老奴给伯爷请安,见过姨娘。” 洪亮的声音震得姜世年瞬间呆了一下,他身旁的赵明秀几乎差点起来回礼,无他,只是那严嬷嬷的气势太过摄人了。 赵明秀往姜世年身边缩了缩,感受到严嬷嬷的视线有些手足无措。 赵卿诺起身,挪了一下,把严嬷嬷的视线遮挡在身后:“这是严嬷嬷,是宫里出来的,世子夫人与老夫人请来教导规矩的。” 姜世年恍然,他记得是有这么一回事,只是没想到人这么快就请到了。 “既是如此,你就好好跟着嬷嬷学规矩。”姜世年随口说了一句。 赵明秀跟着点头,且听到严嬷嬷的身份,那些害怕也收了起来,一脸崇敬地望着严嬷嬷:“嬷嬷,阿诺以后就劳您费心了。” 严嬷嬷并没有看赵明秀,而是冲着姜世年略一颔首。 “伯爷开了口,老奴又受世子夫人、老夫人和夫人所托,那便多嘴说上一句,”她看向赵明秀,眼神陡然严厉,“第一点,这院里的称呼便不合规矩。您是府里的姨娘,怎么能担得起姑娘这一声‘娘’的称呼,按规矩,这府里的孩子不论是谁生的都是夫人的……” “嬷嬷!”赵卿诺没成想严嬷嬷会说出这一番话,拔高声音,喝断严嬷嬷的话,“既然嬷嬷以后要跟在我身边,那有些规矩便要与嬷嬷说清楚。” “第一,我姓赵,是赵家子嗣,虽有伯府血脉,却延的是赵家香火,这一点望你知晓。” “第二,嬷嬷是来教导我的,那便不要管别的,虽说世情规矩大致相同,但各家有各家的内情,凡事皆应有所变通。” 赵卿诺背着手,眼神锐利:“嬷嬷若是能应下那咱们以后便好好相处,若是不成,那我只能做回不知好歹的人,去回了长辈们的好心善意……嬷嬷的意思呢?” 严嬷嬷怔愣的看着眼前的少女,却明显感觉到少女的气势变了。 来之前严嬷嬷和葛嬷嬷听说过宁远伯府的事,虽然势微,但后宅比之其他家已经算是清净许多,这也是她们二人愿意到宁远伯府的主要原因。 两人都无儿无女,又这把年纪趁着宫里放人的时候出来,不过是想过个安生晚年,外头世道有多乱不曾亲眼见过,却也听说过,这才想着找个人家做教引嬷嬷。 来之前,他们曾经向姜芙身边的人,旁敲侧击过宁远伯府两位姑娘的情况,也听说了赵卿诺的事情,心里已经有所准备。 初见面时,严嬷嬷觉得赵卿诺规矩不好,又喜欢逗弄嫡姐,与其他或是瑟缩或是嚣张的庶女全然不同。 从松鹤堂到榴花院这一路,严嬷嬷嘴上不停,一是性格使然,见赵卿诺规矩不好,她忍不住不说,二则是试探,试探赵卿诺对她的容忍底线。 她只是性子死板,又不是蠢货,能在宫里活到这把年纪的,且能活着出宫的,哪有什么蠢人。 现在严嬷嬷知道了,眼前这个看似对什么都“好好好”,别人说什么都可以的姑娘,她的底线恐怕就是这位姨娘了。 这样也好,跟个有底线有善心的主子,总比跟个冷血的强。 严嬷嬷觉得此刻站在自己面前的不再是那个逗弄姐妹,明明不耐烦,却还对自己忍让的少女,而是变成了一个散发着凌厉而刺人气势的……战场将军,对于自己护着的人寸步不让。 她又看了眼那柔弱的妇人,有些理解一个独自带着女儿长大的妇人为何还能保持这般天真了…… 严嬷嬷后撤一步,双膝跪地,两手叠在一起,举至齐眉,对着赵卿诺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大礼:“姑娘说的话,老奴都明白了,姑娘放心,老奴知道该如何行事。” 看着这么大岁数的老人向自己行礼,赵卿诺有些于心不忍,赶紧上前搀扶起严嬷嬷:“嬷嬷不必如此。艾蒿,你带嬷嬷去选个屋子住,挑个向阳的。” 第53章 世情 刚才严嬷嬷跪下起来时,赵卿诺注意到她左腿的膝盖行动会慢上一下,想必是有暗疾的,这样的就不能住阴面的屋子,最好是向阳干燥的房间。 艾蒿应声,乖巧的上前扶着严嬷嬷去安置。 对于赵卿诺,严嬷嬷心里再次记上一笔:她不过跪拜一次,她跟着的这位姑娘就能发现她的腿疾,心细且观察入微。 叮嘱艾蒿给自己挑向阳干燥的房间,别看只是一句话,却很能收拢人心,加上刚才的事情,刚柔并济,恩威并施。 严嬷嬷暗自点头,这样暂时看来,这位姑娘确实适合…… 姜世年全程看完,挑了挑眉,心下微讶,他这女儿看着一副不爽就动手的样子,没成还是个又成算的。 人走了,赵卿诺算是得了放松,她坐回凳子上,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见姜世年跟前的茶盏空了,便顺手给他蓄上。 姜世年收起乱七八糟的想法,立马美滋滋的捧起茶盏喝上一口。 “娘?”赵卿诺见赵明秀情绪低落地垂着头,凑到她身边,讨巧的笑着,“娘别放在心上,严嬷嬷才来,不晓得情况,以后不会了。” 赵明秀张了张嘴,犹犹豫豫地说道:“阿诺,是娘对不住你……可这世道,孤儿寡母的真的不好过。” 她握住赵卿诺的手,并不看身边的姜世年,闭着眼睛回忆。 “那会儿你刚进镖局,跟着总镖头他们去了临县,我自己在家,偶尔有人半夜来哐哐敲门,我那会儿连觉都不敢睡,窗户从里头锁上,门也锁上,还要把桌子顶到门后头……” “便是白日我自己出门,也总被人盯着看。后来多亏了李家嫂子,但凡你们出去跑镖,李家嫂子便叫我过去和她一道住,出去买菜也会帮我带些,这才安生了……慢慢的,你在安林县有了点名声,别人害怕你,不敢怎么样。” “你渐渐长大,跟着他们跑镖,又多了许多风言风语,他们不敢在你面前说,便常在我和李家嫂子跟前碎嘴…… 赵明秀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赵卿诺默默地听着。 她觉得心里有些憋闷慌,一直以为只要能挣钱养家就好,却忽略了这个时代的特性,独身的妇人,尤其是有些姿色的,总是危险的。 姜世年对于赵明秀来说,不是物质上的依赖,是精神上的,是这个大环境造就的。 赵卿诺在安林县的名声不算好,毕竟一个女孩子跟着镖局在外头跑,先是名节上就被人所诟病,加上那一身功夫,赵明秀常常担心她嫁不出去,甚至有时候觉得就连招赘都没人敢来。 在这个大魏,家中没有男子似乎就是原罪,就是可以被欺压的存在。 …… 第二日,天蒙蒙亮的时候,躺在床上,睁着眼睛望了一夜帐子顶的赵卿诺听到门外传来浅浅的说话声。 “给嬷嬷请安,怎得起的这样早?”是艾蒿压低的声音。 严嬷嬷看到她手中端着的面盆:“姑娘每日都这般早?” 艾蒿点头,面色踌躇:“昨夜姑娘屋里灯亮到好晚,这会儿都没动静,也不知道醒了没。” “艾蒿……”赵卿诺翻身坐起,闭着眼睛,揉了揉额角。 她一夜未睡,脑子里翻来覆去都是之前的事情,以至于这会儿一起来有些眼晕头痛。 艾蒿把面盆放到簇云纹黄花梨六足架子上,回身就看到赵卿诺的动作,担忧地问道: “姑娘可是不舒服?” 她有些手足无措的站在赵卿诺旁边,想上手帮忙,却又不知道怎么做。 严嬷嬷见此摇头,准备回头亲自带带艾蒿。 “去把那碗奶羹端过来。”严嬷嬷昨日已经提前向艾蒿询过赵卿诺的行事习惯,知道她每日都会用上一碗老夫人交代的奶羹。 “是!” 艾蒿应了一声,着急忙慌得往外冲,严嬷嬷看的再次皱眉摇头。 赵卿诺见状,轻轻笑了一声:“嬷嬷,艾蒿年纪小,才调到这里,慢慢就好了。” 严嬷嬷取出一个铜板大小的白玉胭脂盒:“这是老奴自制的香膏,这头晕不适的时候用着会舒服些。”她一面说着,一面打开,露出里头白腻的膏子,“姑娘试试?” 赵卿诺颔首,就见严嬷嬷伸出手指取了一点,分别点在她经外奇穴的位置,温热的手指在穴位上轻轻推压。 随着严嬷嬷的动作,赵卿诺的鼻尖飘来一股清甜的香味,淡而不腻,却又持久。 “是栀子花的味道……”赵卿诺闭上眼睛,眉目舒展,那种头重的感觉渐渐减轻。 经外奇穴位于外眼角外侧凹陷处,也就是所谓的太阳穴,按摩此处有提神醒脑的作用。再配合有镇静作用的栀子花,搭配专业的按摩手法,效果会更好。 赵卿诺感慨,不愧是宫里出来的嬷嬷,竟然连药理穴位都懂。 “姑娘好嗅觉……” 严嬷嬷想着嗅觉灵敏,以后可以避开很多阴私手段。 又按摩了一会儿,严嬷嬷见栀子花膏已经吸收的差不多,便收了手,端过艾蒿手中的奶羹递给赵卿诺。 赵卿诺接过,两三口就喝完,对上严嬷嬷不赞同地神色,她赶紧起身去洗漱。 “已经耽误一些时间,得快点……” “姑娘!越是急才越要稳,急易出错,错易生乱。”严嬷嬷跟上去,却不因为赵卿诺的解释放过她,“姑娘千万要记住,有些地方,错与乱都会让人丢了性命。” 她口气严厉,表情严肃,直把艾蒿吓得缩了缩脖子,好像有人拿刀架在她的脖子上一般。 “艾蒿!怎么可以做出这般动作,你跟着姑娘,是姑娘的大丫鬟,一言一行皆代表着姑娘!”严嬷嬷余光瞥见艾蒿的小动作,直接转移目标,“以后姑娘跟着夫人学管家时,你就跟着我学规矩,你让别人挑不出错,就会让姑娘少一半祸事。” 赵卿诺听得有些不明白,却还是和艾蒿主仆两人乖乖应“是”。 洗漱完,赵卿诺拎着棍子去院子里练武,察觉到严嬷嬷又要说教,赶紧说道:“嬷嬷,这是我传家的本事,亦是安身立命的依仗,是万万不能放下的。” 说完,不等严嬷嬷开口,便直接出了屋子…… 待收拾妥当,眼看时辰差不多了,赵卿诺便准备去松鹤堂请安。 “嬷嬷要不要留在房里休息,我请过安后便要去夫人那里,要下午才有空跟嬷嬷学规矩。” 第54章 同袍之谊 严嬷嬷两手叠合置于身前,站的端正笔直,明明严肃的脸看上去却透出恭敬的神色。 听到赵卿诺的话,她腰身微微往前俯,腰弯背直,垂首低眉:“多谢姑娘体谅,只老奴是姑娘的教引嬷嬷,需跟在姑娘身边……这学规矩不是一次就能学完的,应时时听,处处行,稍有不对便立即纠正……直至自然而非刻意……” “行吧,那嬷嬷就跟着吧。” 见严嬷嬷要扯出一堆理论,赵卿诺赶紧同意,还是快点去正院。 想来在那里学习时,严嬷嬷应该不会在一刻不停的念叨了吧。 才一转身,赵卿诺就看到小丫鬟艾蒿正满脸崇拜的望着严嬷嬷,而且已经在学习严嬷嬷的站姿了。 她眨眨眼,真心觉得艾蒿好“花心”呀,简直是见一个爱一个。之前还是艾叶,后来是夫人身边的墨香,现在是严嬷嬷…… 她满脑子跑马的胡思乱想着,脚下不停,往松鹤堂走去。 “姑娘!” 听到这认识不久就已经格外熟悉,几乎刻进骨子的声音,赵卿诺觉得规矩学到什么地步不一定,但她绝对会对严嬷嬷形成条件反射的。 “嬷嬷何事?” “姑娘走路时当步子从容,不可裙摆飞扬,转弯时更要大些,一是避免磕碰,二是免得裙摆衣裳剐蹭到路边树枝一类的……这是对姑娘自己的保护。”严嬷嬷意有所指地说道。 赵卿诺被后半句话一点,立刻明白她的意思,再联想到张宜的事情,暗道这可不仅仅是对自己的保护,还为了不牵连别人。她心里佩服,面上恭敬应下。 到了松鹤堂院门口,正碰到铁青着一张脸的姜蓉,她身后跟着的香兰则委屈着一张脸,再看面容慈祥端着一脸温和笑意的葛嬷嬷,赵卿诺默默哽了一下,果然都是宫里出来的嬷嬷啊。 “蓉姐早。”赵卿诺看到人,先行了一个平辈的见礼。 “姑娘。”葛嬷嬷上前半步,对着姜蓉小声提醒道。 心里憋着气的姜蓉敷衍的回了一个,便打头进了松鹤园。 她心中叫苦,昨日才看了赵卿诺的笑话,又见那严嬷嬷那般厉害,她颇有些幸灾乐祸的感觉。 可回了院子才知道,这葛嬷嬷瞧着温和,教导起人来一点也不手软。她昨日光练坐姿就练了一个下午,以往引以为傲的仪态落到葛嬷嬷眼里竟满是风尘味! 要知道这可是她特意听董家姐姐说了后学的! 想到许久未见的董芷嫣,姜蓉不禁打了一个冷颤,再不敢乱想。 连着几日,赵卿诺与姜蓉被两位嬷嬷苦哈哈的管着,连带着身边的丫鬟都一脸菜色,只除了艾蒿。 艾蒿已经不满足跟着严嬷嬷学了,还特意自制了一个巴掌大的小册子随身携带。 但凡严嬷嬷说的都记下来,自己还主动发问,遇到不会写的字就画图,整的一个小册子不像是学习笔记,到像是什么情报密码本。 就连姜蓉都顾不到找赵卿诺麻烦,赵卿诺也熄了逗弄她的心思,两人每次碰面,在嬷嬷的逼视下不仅要行礼问安,还要进行礼节性的寒暄会晤。 许是命运相同,两人还生出了些“同袍之谊”,一同在耳房中学习时,趁着休息还会吐槽下自己的境遇,对比之下竟都觉得对方过得更惨。 赵卿诺偷偷嘀咕:还好我走路坐姿被严嬷嬷纠正后立马就改了…… 姜蓉暗暗心想:还好葛嬷嬷不会一刻不停的跟着自己“姑娘”说,晚膳还不许吃味道重的,虽然她也不爱吃就是了。 但这不爱吃和不能吃却是两回事! 这般又过了几日,赵卿诺实在受不了了。 她这人别的都还好,就好吃,这些日子白日忙的晕头转向,根本没时间出去买零嘴吃,存货早就光了。 现在连饭都吃不到可心的,这样的日子过得当真不如不过! 赵卿诺放下筷子,叹口气,看着桌子上清清淡淡的,连个油花都看不到的菜叶子,苦哈哈地说道:“嬷嬷,别的我都能接受,只这饭菜为什么要吃的这么素!那庙里的大师傅吃的都比这有滋味。” “这是为了姑娘好,夜间用的过于味重,便是饭后揩齿,也无法彻底清除口中异味。若再口含香片,两味相冲,恐对……人不敬,给自己惹了祸事。”严嬷嬷一板一眼地解释道。 赵卿诺听得一头雾水,她不明白自己嘴里有味有啥问题,还口含香片,冲着别人,她又没有啃生蒜头,不至于吧。 她茫然的望向严嬷嬷:“嬷嬷,我没明白,这个对人不敬惹事是不是有些严重了?” 严嬷嬷见她确实不懂,想了想这段日子的相处,打了个手势,让艾蒿出去守着门,上前走到赵卿诺身边,俯身小声说道:“姑娘……” “嬷嬷坐下说,这般弯着腰容易伤到。” 赵卿诺斜着身子,伸手扯过一边的凳子,塞到严嬷嬷身后。 严嬷嬷看她那动作,眉头一跳,到底忍下,说正事要紧,这个动作等说完事再提。 “姑娘以后进了那里……莫说是晚膳,就是平日里也不可吃太过重口的东西……偶有放肆也只能选在不能……伺候的日子。”严嬷嬷斟酌着用词,轻声说道。 “啊?”听完严嬷嬷的话,赵卿诺更懵了。 她眉头紧皱:“嬷嬷,我进哪?若是不在宁远伯府了,那我应该会回安林县,我在那有房子,回去有地方住。还有伺候……这个谁让我伺候?” 赵卿诺歪着脑袋幻想了一下,摇摇头:“不可能,我娘的话生产肯定找专门的人管着,若是宁远伯府待不下去,我也能请的起人照顾她,这个坐月子还得专门的人来,我在旁边盯着学到是可以,小宝宝我也尽量学着照顾……至于伺候别人……” 她掰了掰手指,把指关节弄得“咔咔”响:“我会卸了他胳膊腿儿。” “……” 看着那掰手指的动作,严嬷嬷沉默片刻,眉尾跳动,说道,“姑娘!” “……哈哈,一时忘了。”赵卿诺打着哈哈说道,“不过嬷嬷,你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第55章 都卸了 严嬷嬷瞥了眼外头,看到艾蒿浑身绷的笔直,一脸警惕地四下张望。 她再次压低声音,伸出食指,朝上指了指:“嬷嬷的意思是,以后姑娘进宫做了贵人……” 这一次,沉默地换成了赵卿诺,她伸手指向自己,杏眼瞪得又圆又大,一张嘴张的几乎能吞下一个拳头。 “姑娘!”严嬷嬷微微提高声音提醒道。 赵卿诺放下手,笑的无奈又无辜,无奈是因为严嬷嬷的想法,无辜是因为她才知道严嬷嬷的想法,若是在一开始就清楚,那也就不用受这些罪了。 “嬷嬷,你真的弄错了,我是不可能去那种地方的。” “许是府里还没和姑娘说,姑娘不知道也是正常的。”严嬷嬷肃着脸,眼神坚定地说道。 赵卿诺见严嬷嬷还在坚持,便朝外头艾蒿喊了一声。 “艾蒿,去看看伯爷在不在我娘那里,若是在就请过来。” “是。” 没一会儿,宁远伯姜世年便由人扶着一瘸一拐的过来了。 看到他的动作,赵卿诺尴尬一笑,摸摸鼻侧,她忘了宁远伯崴脚的事了。 “阿诺,找我何事?” 姜世年一脸期待,这还是赵卿诺头次找他,心里想着不论何事,定要给他这乖女办成。 赵卿诺扶着他坐到椅子上,又给他倒了一杯茶,这才开口。 “那个你跟嬷嬷解释下,嬷嬷总觉得我会进宫。” “噗……”刚举杯喝了一口姜世年听到这话,一口茶瞬间喷了出去,“你?进宫?到时候一言不合,便把与你争宠的妃子们胳膊腿还有下巴都卸了?” 此话一出,满室寂静。 赵卿诺磨磨牙,总觉得这话自己说还行,别人说就怎么听怎么不对味。 不过,好在解释清就行了。 “嬷嬷看,我就说您弄错了。”她语气里透出明显的欢快。 心里打定主意,明日说什么都要出去买些存货,还要在外头好好吃喝一顿。 严嬷嬷看着跟前的两人,要不说是父女俩呢,说的话都差不多。 她躬身行礼:“既然伯爷也这般说,老奴便明白了,之前是老奴想差了,原以为府上是要送姑娘进去的。” “不过嬷嬷为何会以为我要送家里的姑娘进宫?” 姜世年也有些不明白,也有些猜测,莫不是老夫人有这想法? 老夫人周氏一直想要宁远伯府重新站到权利的中心,不愿意接受府上日渐势微的事实,这几乎成了她的心结。 若动了把孙女往宫里送的念头,倒也不是没有可能。 毕竟,再没有比后妃得宠,家族获荣能更快的途径了。 “因府上寻了老奴这样从宫里出来的老人,又是做府上姑娘的教引嬷嬷,是以才以为……”严嬷嬷老实说道。 “哈哈,原来是这样,那嬷嬷还真是误会了。”姜世年哈哈一笑,“我家请你们来就是教导规矩,看着姑娘行事的……我家两个女孩儿都不去那里的。” “是,老奴明白了。” 一般人家若不是存了那样的心思,哪里会特意找宫里出来的嬷嬷,学规矩是其次,了解宫里的关系实情才是根本。 哪曾想这宁远伯府竟然真的只是请他们来当教引嬷嬷,想来那位威武侯的世子夫人说的严苛教导真的就是字面意义上的。 如此也好…… “嬷嬷,那明日可不可以休息一天?”赵卿诺趁机问道。 “休!都休息,明日带你们去跑马。”姜世年不等严嬷嬷说话,当先定了下来。 他又朝外头喊道:“遣个人去二姑娘那问问,明日要不要一道去,还有夫人和老夫人,嗯……慧姨娘也去问一声。” 姜世年嘴里说了一串人,把能想到的都想到了。 他可是眼馋跑得快好久了,这再过几日脚就好了,到时候要去上衙,等休沐的时候不知道赵卿诺还有没有时间。 “跑马?”赵卿诺听得开心,“我娘也能去吗?” 两人这个都不懂,下意识转头看向严嬷嬷。 严嬷嬷被看的很无奈,但还是说道:“姨娘有身孕,那样的地方还是不去更为妥当……若是想散心,可去人少安静地地方走走。” …… 临睡前出门的人定下来了,老夫人周氏、夫人以及赵明秀和慧姨娘都不去,一个称年纪大了不爱那个,太闹腾。 一个说要管家理事没空,慧姨娘则是说要陪着夫人,替夫人分忧,只能遗憾了。 慧姨娘自打那日后便常去向孟氏请安,孟氏偶尔会分她些无关紧要的小活,后来见她还行,便让她带人把东南角的小院收拾出来。 东南角的小院名叫寥月斋,院子房舍不多,但带个院子,配着一个小阁楼。 那小阁楼修建时特意请了匠作局的大师设计的,样式精美秀丽。且每逢明月当空,人在楼上时,便能笼着月光,是赏月的好地方。 这院子是给赵卿诺准备的,各家规矩,哪有姑娘跟姨娘住在一块的。 所以,孟氏在问过赵卿诺后,便让慧姨娘去收拾寥月斋。 至于宁远伯早先准备的地方,那地方夏日炎炎时偶尔住两天还好,其他时候,雨季太潮,冬天太冷,哪里适合姑娘家住。 再者换成寥月斋,姜蓉心里也舒坦许多,不会再揪着这事,回头再去寻赵卿诺的麻烦。 对于住哪里,赵卿诺其实并不在意,来了这段时日,她已经知道孟氏并不是那种会残害妾室的主母,至于别的,再看看。 赵明秀现在怀着身孕,正是脆弱敏感的时候,赵卿诺还是不太放心。 …… 翌日,晨光微晓,赵卿诺照常起床,如往常一般晨练请安,一通折腾下来,待回到榴花院,已经日头高悬。 对上艾蒿亮晶晶的眼睛,赵卿诺大手一挥:“换衣服,收拾东西,一会儿出门。” “是!” 艾蒿高声回应,难得的小跑起来,直把严嬷嬷看的眉头再次皱起。 “嬷嬷莫怪,艾蒿年纪小,又许久没出过门,开心了些,平时都还是很好的。”赵卿诺怕她回头对艾蒿说教,赶紧开口。 严嬷嬷看向赵卿诺:“罢了,姑娘要宠着,老奴又有什么办法。” “哪有宠着,艾蒿平日多努力,今日本就是放假,都松快些,嬷嬷也是,别总皱着眉,出去玩,多开心的事呀。” 两人说话间,赵卿诺已经换好衣服从屏风后出来。 她今日上身穿的是一件雨过天青色的窄袖褙子,内配月白色暗纹竹叶锦裙,腰间系着素色腰封,看的利落又清爽。 几人收拾妥当,便出了房间。 第56章 真好看 赵卿诺看到坐在凉轿上的宁远伯姜世年,有些好笑。 “都这样你还惦记骑马?跑得快就在那,又不会跑,等你好了再去也一样。” 姜世年摇头:“不成,之前你有空时我这边有事,等我空下来,你又跟着学管家……等这好彻底了,谁又能说的准到时候又会怎么样……再者,这骑马也不靠脚啊……” 忍了又忍,赵卿诺摆摆手,到底没忍住吐槽:“去吧,去吧……这个岁数的人了,怎么就这么不着调。” 说罢,赵卿诺也不看宁远伯的表情,转头对立在一旁的赵明秀说道:“娘在家,等以后方便了我单独带你出去玩。” 赵明秀听她那仿佛哄孩子的语气,掩着嘴轻笑:“我还是个孩子不成?你今日出去骑马注意安全,照顾好你爹和二姑娘。” “成啊!等我回来给娘带好玩的。”赵卿诺满口应下,她也不觉得这话有什么不对,在大魏这许多年她已经习惯了。 当年赵五离世前,她便答应过,会尽全力护着赵明秀的。 犹记得幼时,祖父赵五每次卖了猎物回来,都会给二人一人买上一份礼物,或是头花,或是泥娃娃,亦或是些零嘴。 而最后,赵明秀会把头花都带在赵卿诺的小脑袋上,零嘴也都放进零食盒子里,放到赵卿诺能够到的地方,让她慢慢吃。 这样的日子虽然短暂,却足以温暖治愈她的过往。 …… 与赵明秀说完话,赵卿诺就领着严嬷嬷与艾蒿走了。 只留下姜世年与赵明秀面面相觑。 姜世年指指赵卿诺已经走的看不见的背影,委委屈屈地开口:“秀娘,阿诺又说我。” 见他作怪,赵明秀笑的越发开怀:“阿诺说话有些直……嗯……年哥还是快些去吧,免得阿诺嫌你慢,回头不带你玩了。” 姜世年听这话也不恼,反而咧嘴一乐:“秀娘今日真好看。” “快把他抬走,越来越不成样子了。”赵明秀挥着帕子撵人,一张脸艳若红霞。 艾叶在旁边看的心中感叹,要不说有些人是真的命好。 她的这位主子,听说打小就被娇宠着长大,等父亲没有,还有女儿宠着,这现在又多了一个夫君宠着。 虽说当了姨娘,主母却是大度省心的,当真是命好的让人羡慕。 马房位于宁远伯府的西南角,到了地方,赵卿诺对严嬷嬷二人说道:“你们坐马车过去,我去接跑得快。” 两人应诺离去。 到了马房,赵卿诺一眼就瞧见跑得快,与刚到这时不同,此时的跑得快已经住上了单间,占着最好的位置,吃着过去从没吃过的上等草料。 她走近一看,便看到草料上还放了两根,洗的干干净净的新鲜甘荀。 甘荀其实就是胡萝卜,是前朝时引进的,大魏虽有种植却并不普及,所以价格有些昂贵。 跑得快看到熟悉的人,口中喷出粗气,又刨了两下前蹄。 感受到拂上脸的粗气,赵卿诺嘀咕一声:“好吃好住的,有什么不满。” 她解开缰绳,把跑得快牵出来,轻轻拍了一下,笑着承诺:“今日让你放开了好好耍。” 跑得快低头亲昵地蹭了蹭赵卿诺,惹得她笑着仰头后退:“咦——口水落我身上了!嫌弃你!” 她嘴上说着嫌弃,却笑的宠溺,并未真的躲开。跑得快愈得寸进尺地往她身上凑。 领着跑得快出了府门,众人已经就绪。 姜蓉掀开纱帘,从车窗探出脑袋:“偏你慢,快点上车。” 自打得知今日出来玩,姜蓉夜便拉着兰香搭配衣裳首饰,直被葛嬷嬷说了才罢手睡觉。 只见她在发顶盘了一个双髻,簪着赤金蝶戏扑花冠,冠中央嵌着一颗红艳艳的宝石。她的眉间还贴着一个水滴状的花钿,加上耳畔的金蕾丝葫芦耳坠,看起来很是娇俏明艳。 听到姜蓉的话,赵卿诺歪头一笑,打量她:“蓉姐今日真好看!” “呸!又打的什么坏心思,懒得理你。”姜蓉横了赵卿诺一眼,羞恼地缩回马车内。 姜世年听着两人的对话,“啧”了一声:“阿诺这话听着怎么这么耳熟?” 外头坐在车夫旁的二顺,听到这话,赶紧回道:“伯爷,这话您几乎每日都跟姨娘说一遍……要不怎么说姑娘和您是父女呢,这夸人的话都是一样一样的。” 二顺的话,姜世年怎么听怎么觉得奇怪,可到底哪不对味,又说不上来。 他张了张嘴,只能吐出两个字:“……出发。” 随着一声命令,车马慢慢动了起来。 路上行人不少,车马没办法跑起来,只能这般走着。 赵卿诺牵着跑得快跟着一行人走着,辘辘的马车声交织着哒哒的马蹄声,一行人在路上不紧不慢地的走着。 姜蓉坐在晃悠悠的马车中,透过纱窗看到外头边走边看热闹的赵卿诺,深吸了两口气,唰的一下掀开纱帘,朝外头喊道:“你要么上车,要么骑马,干嘛跟在车边走!我又没有雇你当保镖!” 同车的葛嬷嬷看到她的动作,眼皮一跳,到底忍下来。 她已经知道宁远伯府没有送姑娘进去的意思,那有些事就很不必较真。 葛嬷嬷闭上眼睛,干脆闭目养神,来个眼不见心不烦。 赵卿诺看到路边的糖饼摊子,上去买了几个,付完钱,又牵着跑得快回到马车旁,敲了敲车壁,递给艾蒿两个。 “谢谢姑娘。” 艾蒿美滋滋的接过,缩回车里,举起一个到严嬷嬷面前:“嬷嬷尝尝,姑娘买的吃食都可好吃了。” 严嬷嬷望着小丫鬟吃的脸颊鼓鼓囊囊的样子,心里叹气,她一个最讲究规矩的人,真见不得这毫无吃相的样子。 可再不习惯也要慢慢习惯,想当初她刚进宫时也不是现在的严嬷嬷。 严嬷嬷想的清楚,跟着这么个姑娘,以后得日子能守的规矩不见得多了。 她接过艾蒿举着的糖饼,咬了一口,外头是酥脆的糖皮,里头是软软糯糯的糖馅。 这样普通的糖饼,严嬷嬷已经许多年没吃过了,倒是有些怀念。 “很不错……” 艾蒿嘴里包着糖饼,占着嘴巴,回不了话,只能不住地点头。 第57章 东郊马场 赵卿诺来到姜蓉车旁,举起手臂,往她跟前送了送,手中捏着用油纸包着的三个糖饼:“尝尝?” 姜蓉一扭头,嫌弃的撇撇嘴:“我才不要!你怎么那么能吃!” “就是!我家姑娘才不会吃这些东西,也不嫌弃……”香兰跟着帮腔,只是话还没说完就听到葛嬷嬷的一声轻咳,立马闭嘴,老老实实地缩在一边。 自打葛嬷嬷来了,香兰没少挨训,常常被葛嬷嬷单独立规矩。 以至于现在听到葛嬷嬷的咳嗽声,她就有点害怕。 葛嬷嬷瞥了眼兰香,这个丫鬟惯爱掐尖要强,又喜搬弄是非,教导了这些日子也不见老实,倒是学会了阳奉阴违,最好还是找个时机从姑娘身边调开,免得日后惹出祸事。 见姜蓉不要,赵卿诺收回糖饼,封好放入马褡裢里。 望着矫健有力的跑得快,姜蓉有些眼馋:“你为什么不骑马?” 感受到姜蓉垂涎的视线,跑得快扭头朝她喷了一口气,直吓得姜蓉花容失色。 “它和你闹着玩。”赵卿诺轻轻拍抚跑得快,对着姜蓉说道,“城里不让骑马。” “这是对那些庶民,我们这等人家,不必在意。”姜蓉不以为然地说着,“你来京不久,慢慢就晓得贵贱有别……这些你要习惯……总不能再跟和乡下似的……” 后面那句“你要习惯”姜蓉说的颇有些语重心长的意味。 姜蓉虽然没有去过京城以外的地方,但她曾在聚会时见过那些跟随父兄升职进京的姑娘,穿的衣服,戴的首饰都是多少年前的老式样。 因此,姜蓉觉得京城以外的地方都是乡下。 对于姜蓉的话,赵卿诺不置可否。 她神色恬淡自然,不急不慢地说道:“于街巷闹市无故走车马者,笞五十,因故而犯者,不坐。” 听到这没头没脑的话,姜蓉有些迷茫:“你说这个作甚?” 赵卿诺没有言语只是笑了笑。 众人一路向东,城外有一处东郊马场,后被人戏称为快活园,是京城附近最大的跑马场,里头不仅能跑马,还另开辟了一块用于打马球,且院内亦有花园果林,是踏青的好去处。 传闻太祖未登基为帝时便酷爱马球,少年时常常泡在马球场上。后虽国事繁忙,得闲也总要观赏一会儿,因此马球在大魏风靡已久,尤其以京城为盛。 出了东门,车夫甩了一下鞭子,马车缓缓提速。 赵卿诺翻身上马,回头看了一眼城门外立着的巨大石碑,只见那石碑正中央写着《仪制令》三个大字。 两侧用楷体写着几行小字,其中一行正写着:于街巷闹市无故走车马者,笞五十,因故而犯者,不坐。 …… 进了东郊马场,果然见到好大一个马场,远远望去绿草遍地,广阔连绵,几乎一眼望不到头。 赵卿诺骑在马上,眉目舒朗,笑着对众人说道:“我先带跑得快撒个欢。” 话音刚落,就见跑的快宛如一支离弦的箭,一眨眼的功夫就冲了出去。 宁远伯姜世年由二顺扶着,一脸的热切:“哎呀!你少跑两圈,给跑得快留些力气!” 他神色急切,生怕赵卿诺让跑的快玩的耗尽力气,没法子让他跑个过瘾。 “父亲脚上有伤,便是要跑马,也要收着一些。” 姜蓉望着跑的越变越小的一人一马,也觉得有些手痒。 因宁远伯喜好骏马,姜蓉耳濡目染下也懂得不少。 见了跑得快,她心下好奇:赵卿诺那马瞧着比府里所有的都要好上许多,也不晓得她从哪里弄来的。 姜世年摸着下巴,笑的一脸高深莫测:“蓉丫头是不是也看上了跑的快?有眼光!不过要为父我先跑上两圈,毕竟……万事还是要讲究个先来后到的。” 站在一旁的葛嬷嬷听到这话,下意识扭头看过去。 早就听说过宁远伯的名声,只这亲眼所见还是有些不能接受,怎么也是有爵位的伯爷,又这般年纪,怎么好和晚辈争抢。 严嬷嬷在榴花院见多了姜世年没脸没皮的样子,是以觉得现在还好。 姜蓉被宁远伯戳破心思,轻哼一声,一扬下巴:“我才不稀罕呢,我自己有!我的自己白羽是最好的!” 说罢,姜蓉蹬蹬踏着步子走了,香兰葛嬷嬷忙向姜世年屈膝行礼后跟了上去,小厮牵着一匹雪白色的马忙跟在后头。 “你去哪?”姜世年见人生气走了,赶紧扬声问道。 “我打马球去!”虽然有点生气,姜蓉还是站定回答。 “和别人玩耍时莫太冲了,注意安全。”姜世年不放心地嘱咐一句。 姜蓉得了关心,又重新笑了起来:“是,父亲放心,女儿会注意安全的。” 香兰见她高兴了,立马凑过去说道:“刚那个去跑马,伯爷都没提上一句嘱咐,这么一看伯爷果然还是在意姑娘的。” “我父亲当然在意我!”姜蓉听得越发得意开心。 葛嬷嬷余光瞥了眼香兰,决定回去还是和夫人说上一声,这丫鬟处处都要拉踩别人,也是姑娘心大,不多想,换个心眼儿小的,怕不是要生事端。 …… 赵卿诺跑马回来,看了一圈,发现少了几个人,她翻身下马问道:“蓉姐呢?” “二姑娘去那边打马球了。”二顺见自家伯爷一门心思的扑到跑的快身上,便恭敬地低头回话。 赵卿诺顺着二顺指的方向看去,就见到那里设了一处两层高的台子,台子上垂挂着竹帘,隔出一间间独立的雅间,而台子的另一边就是马球场。 “阿诺!” 姜世年张着手想靠近跑得快,可每次快要摸到的时候跑得快都会猛地回头喷气吓唬人。 赵卿诺听到求助声,回身触摸了一下跑得快的鼻子,又拍抚两下,搂住它的脖子,轻声哄着:“你见过他的,他很喜欢你。” 见跑得快歪着脑袋看向宁远伯,赵卿诺又爱怜的摸了摸它,声音越发轻柔:“那些好吃的草料,还有甘荀,就是脆脆带点甜的那个,就是他吩咐人给你买的……” 第58章 未来可期 又哄了一会儿,跑得快才匀速地晃了晃尾巴,耳朵微侧,眼神渐渐变得柔缓,最后冲着姜世年稍稍低垂下头。 “真是好孩子。”赵卿诺再次夸奖道。 她说完,转而看向姜世年说道:“可以了,跑得快很聪明,一点指令就明白,不用鞭打。”想了想,她又补充了一句,“别跑太快,毕竟脚上还有伤。” 姜世年喜得眉飞色舞,嘴里胡乱的应了一句,催着二顺扶他上马。 把姜世年安置稳后,二顺自己也翻身上马,跟在姜世年身后飞驰离去。 “阿诺。”一个熟悉的声音从旁侧传来。 赵卿诺望向来人,见到是裴谨,唇角上扬,展颜一笑:“裴谨,你怎么在这?” “陪家父来的……倒是阿诺许久不见出门,听伯爷说你在家用功,新学了不少东西。” 今日的裴谨穿了一身宝蓝色的对襟长衫,衣襟与袖口处皆用银色丝线绣着松枝纹,头发尽数拢在头顶,用一只白玉垂叶发冠配着同色玉簪固定住。 他身姿卓然的立在那里,嘴角隐着一丝笑意,垂眸望向赵卿诺。 一旁的严嬷嬷,看着相对而站的两人,眼皮一跳。 二人距离挨得并不近,神色也坦荡,可不知为何,往那一站便透出一股说不出的和谐默契,仿佛藏着什么共同的秘密一般。 “学了管家理事,还有针黹女红,还要学规矩……对了还有练字。”赵卿诺掰着手指一个一个的数着。 听到她在练字,裴谨眼眸闪了闪,唇角的笑意渐渐加深。 “那确实很忙,以后当家理事这些确实要懂,不过也不必过于在意,事情交给下头的人做,你只要把控大局就行。若是下人不听话,你只管……收拾。” 赵卿诺闻言只是点了一下头。 她并没想置办多大的家业,等以后了,自己就是一个人,到时候吃喝不愁就成,人多事多,不是给自己找麻烦嘛。 看赵卿诺神色,裴谨便知道她未往心里去,只是随意应付自己。 无奈一笑,裴谨望向远处,注视着正在跑马的姜世年:“我下月初便会去五城兵马司,任副指挥。” “啊!那不就是……”赵卿诺愣了一下反应过来,“那他可要高兴了。” 看重的小伙伴和自己一个部门,还是自己的下属,姜世年肯定要高兴的。 “是,昨日登门探望伯爷的时候,已经和他说过这事。” 裴谨昨日上宁远伯府,一是与姜世年说一声自己下月上衙的事,二则是闲聊两句,说一说谁谁又新得了一匹好马,聊一聊东郊马场有多热闹。 “恭喜!”赵卿诺朝着裴谨拱手道贺,“有道是立业成家,你这有了职务,再把俸禄攒下来……” 她猛地顿住,语气严肃,一脸认真地问道:“你家不会要你强制把俸禄交上去吧?” 望着她那一副大事不妙的紧张表情,裴谨虚虚握拳,抵在嘴边轻咳一声:“不会,父亲发了话,我的俸禄尽可留下,不必交到公中。” 赵卿诺这才松了口气,甜甜的笑重新挂上高扬的嘴角:“这就好……你吃住都在侯府,把钱攒好,回头买个铺子,找个可靠的人好好经营,稳扎稳打,积少成多。” “对了,差事也要好好办,有伯爷在,不会有人抢你的功劳,再升个官,就更好了!到时候有官职,又有钱,这日子就会越过越好!等到那时候,你就是京城炙手可热的好儿郎……你长得也好看……多的是姑娘争着抢着要嫁给你!” 赵卿诺越说越开心,几乎已经能想象到裴谨一出门就被一堆姑娘围追堵截扔一堆鲜花的狼狈样。 听她语气真诚,脸上笑容灿烂,是真心实意在替自己高兴。而那说出的话句句都是为自己打算,是期盼也是安慰。 裴谨凝视着赵卿诺,抿唇不语。 五城兵马司副指挥是威武侯对他的补偿,也是在表明裴谏一事该结束的意思。 他在里头做了些什么瞒得过别人,瞒不过威武侯裴玮,也没打算瞒过。 自从裴谨得了五城兵马司副指挥职位的消息传开,柳姨娘当时就有些不满,只她不敢在威武侯与主母袁氏跟前闹腾,便是在裴谨跟前也不过唠叨两句,更多的是在背后怨怪裴谨不争气。 生母尚且如此,莫说其他人了。 其他人有如裴谏一般讥讽嘲笑的,也有如嫡母袁氏一般漠视淡然的。 只有赵卿诺,她是唯一一个为裴谨真心实意高兴的人,高兴他得了差事有收入,告诉他未来的日子会一天天好起来。 “是,承阿诺吉言。” 见裴谨突然笑了起来,他声音亦变得格外低沉温柔,那一声“阿诺”好似在酥糖里滚了几番,听得人耳朵很有些酥痒。 赵卿诺低头看地,抬手搓了搓发痒的耳朵,心里嘀咕:这人能不能好好叫自己名字,怎么听着这么奇怪。 余光瞥见严嬷嬷皱起的眉头,裴谨收起笑容:“阿诺可知五城兵马司是做什么的?” 赵卿诺想了想曾经在街上见过的,缓缓说道:“管理摊贩,巡街,若碰到当街斗殴的也会顺手管上一下。” “没错,阿诺看的很仔细。”裴谨颔首,接着赵卿诺的话说道,“大魏初建,太祖为保城中百姓安宁,设五城兵马司。” “除了阿诺刚才说的那些,还有赈灾抚恤,捉拿逃兵、逃役之责。且遇夜禁时,五城兵马司还担着巡夜的活。” 这话裴谨说的声音不大,含着一股子意味深长的意思。 “夜禁?”赵卿诺半垂着眼帘,低声重复。 现在的京城内是没有夜禁的,所以夜里也开着不少铺子摊位。 裴谨绝不会突然提到这个,也就是说上头也再行夜禁的意思? 他的消息来源是威武侯还是世子裴谦?亦或是其他人?宁远伯知道这个消息吗? 裴谨瞥到那嬷嬷脸色越来越严肃,也不再多说,只说道:“那家店是我时常去的地方,阿诺如果有事要问,可去那里寻我,若我不在,只需和店小二说上一声,留个时间,我自会赴约。” 第59章 我的姑娘啊 赵卿诺点点头,正要再说上几句,就见到一个跳动的身影——穿着一身杏红色的桃笙,正站在台子下冲自己蹦跳挥手,站在她身边的方娘子仍旧带着那个帷帽。 她咧开嘴笑着扬手回应,回头说道:“裴谨,碰到朋友了,我们改日再聊。” 裴谨顺着赵卿诺指着的方向看去,倏然收起一身的温和:“是那位荷桂坊的方娘子吧。” “哎?你认得啊。”赵卿诺随口回了一句。 裴谨瞧她一副心不在焉样子,仿佛整个魂儿都飞了过去,心底闪过一丝酸涩:就这般喜欢美人。 他面上不显,语气依旧平稳:“这位也算是京里的名人……阿诺,那钱元已经放出来了。” 走了两步的赵卿诺听到这话,立马顿住脚步,回头看向裴谨:“什么时候?” “第二日……且这已经是那位县令能关的最长时间了。”裴谨停了一下,望进她那陡然生起怒火的眼睛,安抚地唤了一声,“阿诺,莫要生气。” 赵卿诺闭上眼睛,缓了一下,朝着桃笙的方向打个手势,让她和方娘子等一下。 “他不是还有别的罪行吗?官府为何不去查上一查?”赵卿诺上前两步,问道。 “阿诺,你在外头许多年,外头是何模样?”裴谨看着朝这边纵马跑来的宁远伯不再多言,“若有想问的,回头见面聊吧。” “多谢。” 赵卿诺朝他郑重地行了一个抱拳礼,不是那学过的闺秀礼仪,是她跑江湖时的惯用的手势。 与裴谨告辞后,赵卿诺往桃笙与方娘子那边跑去。 严嬷嬷与艾蒿向裴谨匆匆福了福便追撵过去:“姑娘,慢一点。” “娘子,你们怎么也在这儿?” 赵卿诺停住脚步,又见后头跟过来的二人,便向两方做引见。 “这是严嬷嬷、艾蒿。这是方大家方娘子,还有桃笙。” 双方见礼,严嬷嬷便和艾蒿安静的站在赵卿诺身后。 “奴出来走走,换换思绪,想着这京城的人爱打马球,来看看,能不能得些启发。”方娘子掀开帷帽的轻纱,笑盈盈地望着赵卿诺。 …… 另一端,跑过瘾的姜世年撑着二顺的手翻身下马,一瘸一拐地走到裴谨跟前:“三郎,你也来了!” “伯爷。”裴谨行礼问安,“家父也在此。” 姜世年眉头一挑,很有些不情愿的开口:“那我去见见。” 他嘴上说着,脚下却一步不动。 裴谨见状,说道:“伯爷改日再见,今日那台子上有些事,家父恐不方便。” “有事?” 姜世年望向那竹帘垂落的台子,偶尔能看到一些婷婷袅袅的身影,他“啧”了一声,嘴一咧,眼睛瞪得又圆又大,好奇的凑近裴谨,压低声音问道:“风流韵事?” 这明明与赵卿诺相似的眼睛,怎么长在女儿脸上便让人觉得纯真可爱。换成老子,怎么就显得这般猥琐? 裴谨不动声色地后撤一步,点点头。 “啧啧啧!这个老不修的,跑到这来,他后院都多少人了!” 姜世年特别想让他那分外嫌弃自己的女儿看看,这一比较,自己简直是洁身自好的典范。 可惜,这种事情也就只是想想,他要是真干出来这种事,回头让老夫人周氏知道了,怕是要亲自动手让他尝尝多年未曾尝过的家法了。 “是哪个教坊的姑娘?最近没听说啊?难不成是那荷桂坊新来的什么方大家?”姜世年胡乱猜测着。 “不是。”裴谨说道,却不细说是谁。 这个人其实他也没想到,但是……也并不意外。 见裴谨不说,姜世年也不深问,又不是什么保密的事,回头想知道总能知道的。 看到远处与人说话的赵卿诺,立马转了好奇心。 “咦?我家阿诺跟谁在说话,还聊得那般高兴!看身形是个美人……呦!竟还给阿诺擦拭额头的汗珠!倒不知道我家阿诺在京里还有这般要好的朋友!” 随着姜世年的话,裴谨脸色越来越僵,极尽铁青,身上气势也渐渐凌厉。 想起赵卿诺与方娘子的相处,又对那张家姑娘的事那般上心,他想了想,还是斟酌着开口:“伯爷就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不对?能有什么不对?” 姜世年眯着眼睛,脖子往前伸,歪着头仔细看了又看,只瞧见赵卿诺被众人围在中央,笑的一脸温和。 他心里泛酸,嘴上便直白地带了出来:“我这闺女对谁都比对我耐心上许多,便是总找她麻烦的蓉丫头,都能得到笑脸……哦,还有糖饼。” 那糖饼他在车中听了一会儿,又等了许久,等到了地方都没见赵卿诺朝他问上一句。 那糖饼包着油纸装在马背的褡裢里,都没记得问问他要不要吃! 裴谨嘴角微微下垂,脸上的表情很是有些无奈。 他缓了一下,看向被赵卿诺逗笑的几人,觉得自己被宁远伯传染了,仿佛吃了醋一般从心里泛起一阵难言的酸意:真是会哄女子开心。 “伯爷,阿诺是位姑娘……却格外讨姑娘欢心。” 姑娘二字他咬的格外重,以期待姜世年能明白他的意思。 “是啊!我家阿诺是特别讨姑娘喜……欢……”说到后面,姜世年回过味来。 他仿佛被雷劈了一般,眼睛鼓得大大的,连瞳孔都在收缩,一对眉毛几乎挑的飞了起来。 姜世年直勾勾的瞪着裴谨,又咯吱咯吱地扭动僵硬的脖子,看向赵卿诺的方向,伸出的手指都在颤抖。 “她……她们……你……”他吭吭哧哧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希冀地瞧着裴谨,望他能说出否定的答案。 可惜,裴谨吐出的话格外冰冷:“谨只是有些怀疑,并未断定……” 姜世年倒吸一口气,两手捂着心脏,差点晕倒过去。 差不多了,裴谨为人他还是了解的。 “我的姑娘啊——”姜世年拉长调子,哀嚎一声。 裴谨赶紧后退两步,看向别处,假装不认识跟前的人。 “主子……主子……”二顺撑着姜世年的后背,赶紧劝道,“您回头劝劝姑娘……” 姜世年仰头望天,叹息一声:“阿诺……阿诺她不会听我的啊!秀娘还怀着身孕,这事可要瞒牢了!” 第60章 花团锦簇 裴谨又默默撤了一步,真的是无语又无奈,头一次见到当爹的在女儿面前这么的……不顶用。 “主子……您回头给姑娘看些画像,这姑娘眼瞅着也到了年纪,该慢慢相看起来了……” 二顺冲着自家主子拼命眨眼,就差没把眼皮眨抽筋。 姜世年愣了一下,一拍手,原地蹦了个高:“对呀,这多见些俊俏的少年郎,我家阿诺必然能回心转意的!” 心事解决,姜世年又恢复了正常:“咳咳,三郎,你父亲在唤咱们过去。” 本来正心中烦躁的裴谨,闻言抬头望去,就看到威武侯的长随拉起向着跑马场一侧的竹帘,威武侯裴玮冲着这边招手。 宁远伯打头,三人一马往台子过去。 …… 被两人谈论的赵卿诺,此时已经带着方娘子等人站在马球场外观看比赛。 桃笙年纪小,个子矮,有时候看不清楚,便不得不踮起脚尖观看。 赵卿诺见了,便提议道:“娘子,要不去台子上看?” 桃笙听到这话,不等方娘子开口,又气又急地说道:“咱们刚才就在台子上,一个什么县主让人把我们撵了下来。不过,我们也不愿意在上头……刚才有一位姑娘不小心冲撞了那个县主,被她使人教训,推倒时……好巧不巧撞进……” “桃笙!”方娘子起先并不开口,听到后头立马变了脸色,忙把人喝住。 小姑娘见惹了方娘子生气,忙咬着嘴唇,不敢再说话。 方娘子摸摸她的小脑袋,深深地看了眼赵卿诺,轻柔的开口:“那位姑娘冲撞了一位贵人,我们这样的身份,还是少露脸好些。” 赵卿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后面的严嬷嬷暗暗松了一口气,这样的场景,最容易发生些事端,好在她家姑娘没有揪着不放。 几人正闲聊着,赵卿诺就见到一个少女手持数尺长的球杖,气汹汹地骑在一匹雪白的小马上,正是姜蓉与她那匹名叫白羽的白马。 “蓉姐……” 仔细望去,就看到姜蓉铁青着一张脸,她额头绑着一根红色丝带,下面的一双眼睛仿佛要冒出火星子来。 她的腰间绑着一条镶珠嵌玉的腰带,在阳光的照射下闪耀出绚烂的光彩。 姜蓉紧紧地攥着球杖,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握着缰绳的手又缠了两圈,偏头看到站在球场外的赵卿诺,轻轻“哼”了一声。 赵卿诺则回她一个灿烂的笑容,成功惹得姜蓉鼓起腮帮子,再次重重的“哼”了一声,之后扭过头去再不肯理她。 赵卿诺扬了扬眉梢,微微一笑,见姜蓉没气的丧失理智,还能注意到自己,便放下心来。 她环视一圈,发现姜蓉身边还有几名绑着同色丝带,年纪相仿的少年男女,想来是与她同一队。 另外一伙人则是绑着蓝色丝带,其中几人打了个眼色,眼角余光瞥向姜蓉。 其中一个年纪略大些的男子,穿着一身玄青色窄袖骑装,目光放肆得打量着骑在白马上的少女。 赵卿诺看的眉心微蹙,正要喊姜蓉回来时,就听到一声锣响,众人挥手扬鞭冲了出去。 眼见已经无法让姜蓉下场,赵卿诺只能牢牢地盯着她。 “姑娘别担心,看姜姑娘动作娴熟,想来也是打马球的好手,不会有事的。”方娘子见状轻声宽慰。 之前在海棠苑,她曾与姜蓉有过一面之缘。 那时因张宜之事,方娘子只来得及匆匆看上一眼,当时还能感觉到姜蓉对赵卿诺明显的排斥与敌意。 今日再见,两人已经熟稔许多,瞧过去,甚至觉得关系颇好。 …… 台子上,二顺看到姜蓉正骑马在场上飞驰,弯腰凑近宁远伯耳边低声禀报。 姜世年看向球场,见姜蓉骑在马上的姿势稳固标准,点点头:“无妨。” 他嘴上说着“无妨”,眼神却看着场上。 姜世年的对面坐着一个风姿伟岸的中年男子,此人正是威武侯裴玮。 裴玮身形高大,面上无须,剑眉星目,五官英朗,穿着一身玄色锦袍,半垂的眼睑遮挡住眼中的凌厉。 他面上带笑,戏谑地扫了一眼下头跑马打球的少年男女:“那匹白马上的姑娘,就是你家的姜蓉吧,倒是有些年没见了,现在已经长得这么大了。” 姜世年白了他一眼:“有事说事,扯那些干嘛,我又听不懂。” 裴玮笑了笑:“你还是这么个脾气,成日这个听不懂,那个不明白,一个五城兵马司的指挥,你倒是干的热情高涨。” 姜世年望见球场边的赵卿诺,见她一直关注着姜蓉,便放心收回视线。 他看了裴玮一眼:“比不得你后院的花团锦簇……” 姜世年拿起筷子夹了一个鱼兜子,蘸了一下醋,放入口中,含糊地说道:“一把年纪,也不怕腰受不了……用什么方法不行,偏挑这种……” 裴玮斜着眼睛扫了眼一直在看着比赛的裴谨:“那一位不就喜欢下头的人有些为人所诟病的喜好嘛。” 都是多少年的老熟人,姜世年一下子就听出他话里隐含的讽刺。 他掀起眼皮,看了裴玮一眼,小声嘟囔:“伯爷我果然还是不愿意我家大姑娘嫁到你家,当年就该死死拦住……高攀什么的忒麻烦了些……今日跟我见上一面,只怕又要传到那位耳中了。” “到底是儿女亲家,若是碰而不见才是反常……况今日的事他会高兴的……” 两人在台子上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着话,下头赵卿诺越看越觉得情况不太妙。 场上你来我往已经打了好一会儿,姜蓉心里愈来愈烦躁。 当杖下小球再一次被对方抢走后,她驱马撵上一名同样绑着红色丝带的少女,怒声质问:“李素玉,你为什么挡下我的球杖!” 眼前的少女穿了一身淡黄色的衣裳,长了一张小巧的瓜子脸,柳叶眼,细弯眉,眉目似乎总是含轻愁。 李素玉听到姜蓉的质问,忙缩了缩脖子,一双眼睛瞬间蓄上泪水。 她期期艾艾地说道:“我……我见那球在那……就挥了球杖……不是故意地……” 第61章 冲突 “什么不是故意的!你就是故意的!”姜蓉大声吼回去。 她最烦李素玉这副样子,不过说她两句,就好像受了天大委屈一般。 “我……”李素玉停下马,用手指一点点沾去脸上的泪珠,“阿蓉……你别气……我真的……” 姜蓉跟着停下马,皱着眉,噘着嘴巴,松开缰绳,伸手指着她生气地说道:“哭什么哭!我就说你两句,不许哭!” 她越是如此,李素玉越是哭个不停,到了后边,已经在马上哭着轻颤起来。 众人见状,连忙停了比赛凑过来。 见周围人多了起来,李素玉不再说话,而是侧垂着头,让泪珠一滴一滴落下。 她那默默垂泪的模样,落在旁人眼中愈发觉得她受了欺负,转头纷纷对着姜蓉讨伐起来。 “姜蓉!你技不如人就拿旁人撒气!真是让人看不起!”一名绑着蓝色丝带的少年撇着嘴说道。 “就是!就是!” “玩不起就认输,当着咱们得面欺负人,真丢人!” “姜蓉,我们刚才都看见了,好几次都是你的球杖碍事,害得李姑娘失球。” …… 旁观的众人纷纷应和,直把姜蓉气的脸色涨红。 眼瞅着她要发火,那名穿着玄青色窄袖骑装的男子驱马上前,靠近停在姜蓉身边。 男子的眼神在姜蓉起伏的胸前扫了一圈,又移到她的腰间,心中暗暗满意。 这姜蓉虽说性子差点,宁远伯府现在也大不如祖辈时期。 但满京城谁家不晓得宁远伯府上有钱,田庄铺子不说,便是祖上积攒下来的古董珍宝就有不少。 想当初姜芙嫁入威武侯府时,便足足有一百二十八抬的嫁妆,嫁妆单子听说就写了将近五百页。 光着明面上的,就让那些嘲笑宁远伯府攀高枝等着看笑话的人好一番脸疼。 便是为着这些,他也不是不能忍下这姜蓉。 男子名叫齐长丰,是工部郎中齐志澄的嫡子。 齐长丰轻咳一声:“想来阿蓉姑娘也是为了赢球,大家莫再多说,还是先比赛吧。” “既然齐大哥开口了,这事就先罢了,毕竟……”另一名头戴蓝色丝带的少年话说一半,便闭口不言,神色暧昧,语气意有所指。 这让不明所以得人听来,便觉得姜蓉与这齐姓男子好似有些什么一般。 姜蓉刚要开口,就被人打断:“那就算了!接着打球!” 众人吆喝一声,再次跑马打球。 “齐长丰,要你多管闲事!离我远点!”姜蓉骂了一句,冲着他挥了下球杖,握着缰绳,冲了出去。 被丢下的齐长丰立时脸色突变,一双眼睛阴沉沉地盯着姜蓉的背影。 众人你来我往之间,红色的小球被打远,姜蓉发现后,脸上一喜,当下加速朝那边跑去。 就在她俯身挥动手中的球杖时,旁边突然出现一支球杖,正好突然落在白羽的鼻子上。 白羽受到袭击,吃痛下,立刻疯狂甩头。 姜蓉伏在马背上,因白羽的动作,被颠的起起落落。 为了不被甩下去,她一面握紧缰绳,一面口中不住地唤着:“白羽……” 然而,那握着缰绳的手上一痛,姜蓉下意识松开了手…… 台子上,宁远伯姜世年见此情景,哪里还坐的住,当下急地就要往那边冲…… 姜蓉面上惊恐,白羽还因疼痛在胡乱踢踏,而那齐长丰忽然出现在旁边,朝着她伸出手去…… 视线流转,姜蓉将众人幸灾乐祸看好戏的表情尽收眼底,不知为何,她脑海中闪过那日张宜在海棠苑的样子:那样的绝望又无助…… 若是掉下去,被白羽踩踏到,不死也会重伤! 可若是被那齐长丰接住…… 姜蓉闭上眼睛,等待着命运的审判。 就在众人屏息望着这一幕时,方娘子便感觉到一道雨过天青色的身影从眼前闪过。 那人速度极快,旁人的注意力都被球场所吸引,一时之间,除了方娘子,再没有旁人注意到。 赵卿诺腿上发力,几个起跳,眨眼间便落在姜蓉身边。 她一脚挑开齐长丰伸出的咸猪手,同时伸手捞住姜蓉,手腕一抖,发力将人抛起,然后把人打横抱住。 她的脚尖在白羽的背上落了一瞬,借力飞高,带着人跳出危险圈子,最后缓缓落地。 整个动作一气呵成,看的台子上的威武侯拍桌大笑:“好利落的身手!” 眼见危机解除,姜世年呼出一口气,跌坐回位置上。 他看也不看,随手拿过一个杯盏就往嘴里送。 二顺看那盏里盛得的东西,赶紧提醒:“伯爷!那是……醋。” 可惜,他说的晚,姜世年已经喝进嘴里,正酸的龇牙咧嘴,皱着眉头,闭着眼睛直吸气。 二顺赶紧把茶端给他。 对面的威武侯裴玮看的直乐呵:“这就是你家那后找回来的姑娘吧!可惜不是个男子,若为男子,你家老夫人的心愿必能达成。” 听出他话中那明显的遗憾,姜世年才缓和的脸色又立马变得难看。 一直看着球场的裴谨,听到裴玮这话,面色复杂地回头望了他一眼。 “怎得,我说的不对?”注意到二人的神色,威武侯有些疑惑。 裴谨收回视线,落到那正哄人的赵卿诺身上,幽幽开口:“女子也没什么不好。” 还未等缓和的姜世年哽了一口气,难过地说道:“我的姑娘啊!” 两人这一番神态,看的裴玮一愣:莫不是有什么大病?他的三儿本就有些不同,若是再被姜世年传染了,这…… 另一边,赵卿诺把姜蓉放在地上,拍拍她的后背,轻声说道:“蓉姐……没事了。” 紧紧闭着眼睛的姜蓉,听到这熟悉的声音,缓缓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便是那张总是惹自己生气的脸。 望着那面上带笑,眼神中透出安抚的赵卿诺,姜蓉心头委屈,吸了吸鼻子,哼唧一声,眼泪刷的一下就落了下来。 “他们……他们欺负我!”她带着哭腔,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举起自己的手,“他们打了白羽,还打了我!” 她自小娇养,皮肤本就生的白嫩,被打了一杖,手腕上已经红肿起来。 第62章 陪你们玩玩 “我看看……”赵卿诺摸了摸她的手腕,听她疼的猛吸冷气,安慰道,“不打紧,没伤到骨头,回头涂点药养养就好了。”说完又补偿一句,“也不会落疤。” “这还不打紧?”姜蓉看着这堪称惨烈的手,眼泪落得更凶了。 赵卿诺有些无奈,这既没有出血,骨头也没断,在她看来确实不打紧。 可姑娘家家的别管是大声哭,还是小声哭,这但凡哭起来最是让人没办法。 她掏了掏荷包,才想来存货早就空了,没有糖果能拿来哄人了。 正无措时,严嬷嬷几人围了过来,一同过来的还有香兰与葛嬷嬷。 赵卿诺赶紧把人送到葛嬷嬷手上:“你们带她去问问这里有没有伤药,我去带白羽过来。” 她走到已经渐渐安静下来的白羽身边,查看了下它鼻子上的痕迹,见那明显的伤痕,锐利的视线在这些人身上一一扫过,最后落在齐长丰身上。 “比赛还没结束吧,等着,我来陪你们玩玩。” “你谁啊!你说玩就玩,咱们凭什么陪你玩!”一名头戴蓝色丝带的少年嚣张地说道。 赵卿诺看向他,就是这人对着白羽下手。 她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姜蓉是我阿姐,你说我能不能玩?” 这人正要开口讥笑,旁边的人伸手扯了他一下,冲着台子的方向扬了扬下巴,小声唤道:“郑轻鸿……” 郑轻鸿瞥了眼台子,便立马改口:“成啊!那小爷我就带你玩玩……回头别拉着小爷哭就成……小爷可不负责!” 说着,他对着周围的人挑眉眨眼,引得众人哄笑起哄。 “哈哈哈,他不哄咱们哄啊!”说这话的是一个头戴红色丝带的少年,他的眉尾上生着一颗痣,跟着挑起的眉毛一起上扬。 赵卿诺似笑非笑地瞥了二人一眼:“等着!” 她拉着白羽走到马球场边上,将白羽交给迎上来的小厮:“找个懂行的给它瞧瞧。” 正说着,二顺牵着跑得快走了过来:“裴家三郎说姑娘会用的上,伯爷便让小的给姑娘送来。” 说是牵着,不过是二顺在前头走,跑得快自己跟在后头罢了。 “确实用的上!”赵卿诺笑着说道。 她仰头看向高处,就见裴谨、姜世年以及一名不认识的中年男子正朝着自己的方向看。 她对着众人抱拳致意,翻身上马,望了眼并未离去的姜蓉几人,对着她们点点头,骑着马朝等在场中的众人跑去。 路过那横在地上的球杖时,赵卿诺突然从马上下来,一只手抓着马鞍,双脚落地,奔跑间顺势捞起那根球杖,紧接着又轻盈的落在马背上。 等跑到众人跟前,她一拉缰绳,跑的快立刻停下脚步。 几人见此,不由得面面相觑,加上刚才赵卿诺救姜蓉的身手,他们一时有些后悔答应下来。 赵卿诺笑了笑,挥了挥手中的球杖,试了试手感,神态动作间颇有些漫不经心的意思。 “怎么?不敢玩了?……不过也对,我的身手方才你们也看到了……罢了,我也不好欺负你们,要不我自己一队,你们一队?” “你说什么!”郑轻鸿当即气的拿球杖指人,那模样仿佛赵卿诺再说一句,他就敢打人一般。 赵卿诺全然不惧,偏着头,拨开指着自己的球杖,一字一句的大着声音说道:“我的意思是我看不起你……们!” “混账!小爷我……” 郑轻鸿扬起球杖就要往赵卿诺头上打…… 眼瞅着就要落下时,齐长丰伸手拽住了他的胳膊,他凑近小声说道:“台子上还有别人看着呢。” 郑轻鸿愤愤的收回手臂,恶狠狠地看着赵卿诺:“你给小爷等着!” 赵卿诺有些遗憾的“啧啧”两声,暗道:怎么就不动手呢! 齐长丰对着赵卿诺自以为风度翩翩的笑了笑:“姑娘身手好,但这马球不必其他,若是……” “婆婆妈妈废话连天,我说话算话,我一人一队,到时也免得我碍了谁挥杆打球。”赵卿诺意有所指的看向李素玉。 在场众人皆不是傻子,一听这话就知道刚才几人与姜蓉的争执全都落在赵卿诺眼中。 李素玉垂下眼睑,湿漉漉的睫毛轻轻颤动,“啪嗒”一滴晶莹的泪珠跌落在她那握着缰绳的手背上。 被人如此回怼,齐长丰也冷下脸,再也装不出那副翩翩公子的模样:“既然如此,那姑娘莫怪我们欺负人了。” “啧,说的好像你有这能耐似的!”赵卿诺嫌弃的撇了下嘴,“行了,打不打,不打就认输!” 赵卿诺短短几句话,拉足了众人的仇恨。 一声锣响,停下的人群再次驱着马奔跑起来。 赵卿诺手执球杖,俯身挥动手臂,红色的小球被她朝着网兜的方向高高抛去。 郑轻鸿几人看到飞在空中的小球,立马扬起手臂,举着球杖追了过去。 赵卿诺也不急,等那小球快要落下时,猛然加速,双腿夹紧马腹,冲了进去。 她身体往后仰,躺在马背上,穿入人群中,将手中球杖向上挥,“梆梆”几声,挑开头顶的球杖,半月形的杖头打中小球,接着手腕发力,红色的小球飞旋着落入网兜。 锣声响起,赵卿诺率先得了一筹。 她直起身,拉住缰绳,调转方向,轻蔑地看了一眼皆面色铁青的几人,嗤笑一声:“不过如此。” “好!姑娘真厉害!”艾蒿和桃笙在一旁看的兴奋,高兴的不住拍手。 看台上,原本有些担忧的姜世年也跟着鼓掌大笑:“我家阿诺就是厉害!” 裴谨看的专注,一双眼睛牢牢地盯在那个纵马飞驰的少女身上。 看着那嬉笑嘲讽的少女,裴谨甚至有些好奇,跟着镖局跑镖时的少女会有怎样的风采。 下头比赛继续,郑轻鸿与众人对视一眼,点点头,咬着后槽牙朝人追了过去。 察觉到后方的动静,赵卿诺摸了摸跑得快,一人一马不动声色稍微降低了些速度。 随后,两匹马朝着跑得快一左一右地挤了过来,另有一人加速超到赵卿诺的侧前方,对着跑得快扬起了球杖…… 第63章 玩不起吗 眼见那球杖要落在跑得快的眼睛上时,赵卿诺抬起手臂,一杖敲在郑轻鸿握着球杖的手腕处,顿时把人打的痛喊了起来。 她动作不停,轻夹马肚,跑得快猛然加速冲了出去。 那一左一右靠近的两匹马没来及刹住脚,当场撞在一起,马上的两人也跟着从马上摔了下去,躺在地上捂着摔痛的屁股哼哼唧唧个不停。 赵卿诺调转马头,反身朝着见状不妙,已经勒停马的齐长丰。 她越逼越近,手臂下垂,临近时,杖头上挑,把人从马上挑落在地。 跑得快停下脚步,赵卿诺居高临下的望着地上狼狈的男子,冷哼一声:“这么一副小鸡崽子的模样,学什么风度翩翩的贵公子,真是笑死人了!” 她甩了一下球杖,一根腰带落到齐长丰的身上:“以后管好你那眉毛下的俩窟窿,否则我就废了你。” 齐长丰死死抓着被赵卿诺挑开的腰带,一张脸青红交加,被骂得连句话都不敢回。 教训完人,赵卿诺抛下球杖,骑着跑得快往场外走去。 走了一段路,一个娇娇弱弱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令姐之事本就是一场意外,姑娘何必动手伤人?” 赵卿诺听到声音,转过头,似笑非笑地注视着李素玉。 李素玉被她看的心慌,紧紧拉住缰绳,强撑着,面上做出一副不卑不亢的样子,梗着脖颈:“若是姑娘肯道歉,这事便罢了,若是不肯,那就……” “那就如何?绑了我去见官?” 赵卿诺轻轻拉了一下手中的缰绳,跑得快掉头往李素玉跟前走了两步,吓地对方连人带马后退两步。 “你……你要作什么!这青天白日,可是……可是有王法的!”李素玉慌得声音发颤,生怕赵卿诺上来把她打下马,到时候受伤事小,丢脸事大。 “王法啊……”赵卿诺摇摇头,让跑得快停下脚步,明亮的杏眼直视着脸色发白的李素玉,“姑娘这话说的言重了不是?” 说完这话,她轻咳一声,然后捏着嗓子摇头晃脑地开口说道:“姑娘,你别气……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不过就是打个马球,你们技不如人输了还要拿我见官不成?” 顿了顿,赵卿诺继续说道:“哎……早知道你们这般玩不起,干脆一开始就让你们认输好了!现在这……青天白日的,当着众人的面来欺负我,可真是……丢人!” 后头两个字,她咬音极重,生怕别人听不到一般。 李素玉几人听到她这拿腔拿调地话,脸色越发难看,这话不就是他们刚才说姜蓉的嘛! 此刻落到他们自己身上,真是仿佛灌了一口馊掉的饭汤,上头又反胃。 那捂着屁股哀嚎的两人,甚至都把手拿开,换成捂着脸,心中觉得今日也忒丢人了! “你欺人太甚!”李素玉这下真的哭了起来,眼泪滑落,再顾不得擦拭。 “啧啧!姑娘想来也是大户人家出身,既然知道我在欺负你,你对着我哭什么!哪个告诉你眼泪是这么用的!” 赵卿诺神情陡然严肃,注视着眼前哭泣的柔弱少女,眼神锐利,“今日教你一个道理,哭要用对地方,不是什么事情什么人哭一哭就有用的!” 说罢,不再理会身后的几人,朝着姜蓉等人走去。 姜蓉见她神色不好,一时没敢开口说话。 方娘子暗自叹息一声,拿着帕子给赵卿诺轻轻擦拭脸上的汗珠,夏日炎热,这么折腾了一场,额头上泛出一层细汗。 “姑娘喝些水……”方娘子接过桃笙递过来的水囊,送到赵卿诺面前。 “多谢。”赵卿诺打开盖子,咕嘟咕嘟仰头猛喝了几口。 上头威武侯裴玮看着被一众女子簇拥在中间的赵卿诺,摇了摇头,再次发出遗憾的叹息。 “怎么就不是个男儿呢!若是男儿,战场上滚上几圈,你家的爵位说不得还能升一升。” 姜世年越听脸色越差,到后面突然起身,恶声恶气地说道:“回府了!” “这怎么就生气了!”裴玮望着他一瘸一拐的背影,对一旁的裴谨说道,“这家伙伤的到底是腿还是脑袋?” 裴谨为他添上一杯茶,并不回答这不需要回答的问题。 “蓉丫头!阿……诺丫头,回府。”姜世年本想如往日一般唤一声“阿诺”,可一想到今日得知的事情,便换了称呼。 赵卿诺被他这一声“诺丫头”好悬没给吓得摔倒。 她万分嫌弃地撇撇嘴,皱了下鼻子:“做什么这么叫!换回去。” “你是女娃娃,叫诺丫头有什么不对!”姜世年坚持不改,还对一旁的姜蓉说道,“你是姐姐,以后多教教诺丫头,那些个胭脂水粉什么的都教她用起来。” “好!父亲放心,我会好好教她的。”姜蓉有了指令,冲着赵卿诺扬起下巴,小模样得意极了。 姜世年欣慰地点点头:“成,回头我再给你拨些钱,走我私库,给你买首饰,是奖励!行了,咱们回府,回去让大夫好好瞧瞧……手腕还疼吗?” “可疼了!”姜蓉捧着手给他看。 姜世年见那涂了药膏的手腕愈发吓人,口中安慰:“郑家小子真是欠收拾!蓉丫头放心,阿……诺丫头今日收拾那郑家小子,我回头就找机会收拾他老子!子不教父之过!” “多谢父亲!”姜蓉听得高兴,连手腕上的痛都觉得轻了许多。 赵卿诺走在后头,身畔跟着方娘子与桃笙。 她想了想,对着方娘子小声问道:“娘子最近在荷桂坊过得还好吗?” 赵卿诺想问问钱元有没有去骚扰过方娘子,却又怕她面上难堪。 方娘子眼神温柔地望着她,唇角微扬,眉目却溢出浓浓的笑意:“奴很好,万事皆好,姑娘放心。” “好,还是那句话,娘子是我的朋友,若有需要,只管开口,必不推辞。”赵卿诺郑重承诺。 听了这话,方娘子放下帷帽的轻纱,遮住湿润的眼眸,缓缓应了一声:“好……” 第64章 好茶 回去的路上,赵卿诺邀请方娘子同行,又亲自把人送到荷桂坊,接着趁方娘子不注意时,偷偷嘱咐桃笙若有事记得去寻她。 她们两人一个是美貌弱女子,一个还是孩童,孤身在这京城,总是让人不太放心。 回到宁远伯府,姜蓉立刻娇声娇气地往松鹤堂跑。 姜世年慢吞吞地坐上凉轿跟在后头,口中不住地叹气:“又要被念叨了!你们抬慢点,能晚一会儿就晚一会儿再进去。” 赵卿诺瞧着好笑,扬声喊道:“我晚些时候再过去请安。” 说完,她又对着严嬷嬷与艾蒿吩咐道:“你们先回榴花院,若是我娘问起,就说今日玩的不错,那些乌七八糟的莫要和她说,她毕竟怀着身孕,又有些胆小。” “是,敢问姑娘何时回来?去哪里?”严嬷嬷屈膝行礼,问道。 赵卿诺见严嬷嬷面上严肃,一双眼睛透出隐隐的不赞同,愣了一下,说道:“我与张家姑娘是好友,今日有事去见她。” 说罢,就看到严嬷嬷明显松了一口气,她笑的有些无奈:“嬷嬷想到哪里去了?那些人球场上教训过也就算了,我不会再去套人家麻袋的。好了,我要赶紧过去了,嬷嬷领着艾蒿快些回去吧。” 严嬷嬷才稍微放松,就听到那套麻袋的话,一颗心脏瞬间又提了起来。 感情她的这位姑娘以往还干出过套人麻袋的事?! 出了宁远伯府,赵卿诺绕了一趟点心铺,各色点心都买了一些,让店家包好,这才拎着往张家走去。 到了张家门口,却见张母笑容灿烂地正送一伙人出门。 打头的是一个穿着一身石青色衣服的婆子,拢着手,肃着一张脸,瞧不见丁点笑容。 她的身后还跟着两名妇人,二人皆穿着同款樱粉色的褙子,一人鄙视的暗扫了一眼笑的近乎谄媚的张母,然后冲着另一人悄悄努嘴打了个眼色。 赵卿诺安安静静地等在一旁,打量着这三名仆妇,心思百转。 张母凑近了人,咧着嘴,微驼着背,用力地拍着胸脯,跟眼前的婆子保证。 “嬷嬷只管放心,我家姑娘是极好的,平日里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以后定然听话乖巧。一进门就能给夫家添个大胖小子!” 此话一出,那两名妇人当即笑出了声。 打头的嬷嬷好似没有听到一般:“既然已经说好了,那我就回去复命,日子等挑好了就来接人。” “哎哎!”张母听了这话,笑的越发高兴,两个嘴角几乎咧到耳朵根后, “我都看过了,这月剩下的日子都是好日子,宜嫁娶!” 嬷嬷恍若未闻,行了一礼就带人告辞离去。 三人从赵卿诺身边经过时,那嬷嬷用眼角余光瞥了她一眼。 “这家人也太扯笑了!哪有这么急得把女儿往外头送的!”一个妇人放开了声音说道。 另一个也笑着接话:“怎得,你还要她端着不成!还真当是嫁女儿啊!” 说罢,二人毫不顾忌的大笑起来。 赵卿诺望着明显听到两人的话,却仍旧无动于衷的张母,抿了抿嘴,走上前:“张夫人,我来看阿宜。” 正要跨进院门的张母听到声音,回身一瞧,高声笑道:“这不是宁远伯府的姑娘吗?知道你与我家阿宜要好,成日里来找她玩,怎得今日还特意带了点心!快进快进……喊什么夫人,只管叫我伯母就成!这以后怎么都算的上是一家人。” 她嗓门极大,恨不得嚷嚷的所有人都知道赵卿诺的身份以及她与张宜交好的事情。 那离开的三人听见动静,果然停下脚步,回头往这边看了一眼,两个妇人原本的笑声也顿时哑在喉咙里。 赵卿诺随着张母进了院门,将手中的点心递给她,趁机不动声色地收回被张母拉着的手臂。 她素来不喜被人利用,然而在此刻却并不会去戳破张母。 走进正堂,便见桌案上放了一个漆红的木盒,盒子敞开,露出里面黄澄澄的金砖。 张母见状,赶紧扑过去,一把扣上盖子,朝外头高声喊道:“碧纹!碧纹!” “夫人,奴婢在……”碧纹急匆匆地跑过来,见到赵卿诺站在那里,面上闪过一抹吃惊,顿了一下才小声说道,“您有什么吩咐?” “宁远伯府的姑娘来了,带她去见你姑娘。”张母挡在木盒前头,急切地挥手让人离去。 “是。”碧纹屈膝行礼,表情有些不自然,垂头恭敬地说道,“赵姑娘,您随奴婢来。” 赵卿诺走在碧纹侧后方,离开前又回头望了一眼,就看到张母已经转身,再次打开木盒,只留给她抖着肩膀窃喜的背影。 张宜的屋子还是如上次来时一般,仍是那样素净的布置,用了许多年的架子床和带着毛边的旧纱帐,唯一不同的,便是那一张桌案。 曾经放过崭新妆匣的桌案,此时上头铺满了写着一张张大字的宣纸,字形如龙飞凤舞一般,几乎要破纸而出,却又在边际处硬生生收住。 赵卿诺久久的望着那墨迹未干的字迹,暗暗叹了一口气。 张宜摆摆手,示意碧纹退去。 贴心的丫鬟担忧地看了自家姑娘一眼,才躬身倒退离开,却并未走远。 “阿诺,咱们有阵子没见了,这段时日在做些什么?”张宜懒洋洋地倚靠在床上,朝赵卿诺招了招手,指着一旁的圆凳,“快坐,前两次来,哪次都没请你坐下。” 眼前的少女不再是初见时害羞怯懦的样子,也不是那日生机焕然的模样,今日的张宜仿佛松了一口气,浑身透出尘埃落定后的释怀。 可那看人的眼神却又透着明显的悲哀与疯狂。 张宜再次伸手指着那桌子上的茶壶,嘴角含笑地催促着:“尝尝这茶,才刚回来让碧纹泡的,上好的碧螺春,我家从没有过的好茶!” 提到那“好茶”时,语气间尽是嘲讽。 赵卿诺看着她那指尖黑色的墨迹,顺着她的话倒了一杯。 确实是才刚沏好的茶,青黄色的透亮茶水从壶嘴流出,落入茶盏中,冒着蒸腾的热气。 赵卿诺也不嫌烫,端起茶杯一口喝尽。 “如牛饮水一般,没得糟蹋了我的好茶!”张宜笑骂了一句,“刚才不算,再倒一杯,这次你要慢慢品,还要告诉我这茶究竟哪里好!” 第65章 茶太苦 面对着有些反常的张宜,赵卿诺好脾气的又倒了一杯茶,按照她的要求小口小口地喝着,却怎么也张不开口,说不出话来。 张宜望着沉默喝茶的赵卿诺,陷入沉思。 屋里屋外皆是寂然无声,可赵卿诺却好像听到张母张父的笑声在耳边回荡……而这会儿,明明张父并未在家。 “阿诺这些日子在做什么?”张宜幽幽地说道。 赵卿诺垂眸看着手中的茶盏:“随夫人学习。” “可是管家理事那些?”张宜似乎来了兴趣,挺直背,上身微微往前探,“那是怎样的?我家小人少,除了父亲的俸禄,再无其他收入……真好奇那些大家夫人是如何执掌中馈的。” 赵卿诺将茶盏放到桌子上,右手拇指在桌面上轻轻波动。 她垂下的眼睑微微眨动,睫毛颤动。 片刻后,她抬头,一双杏眼如夜空中的耀星一般,望向张宜,缓缓一笑:“你若想知道,我就慢慢和你说,大约要花费上些许时间。” 张宜起身走到桌旁,坐在赵卿诺的对面,身子斜歪着靠在桌子上,手撑着下巴,沾着墨迹的手指贴在脸上,身体前倾,双眼明亮的看着前方。 赵卿诺想了想,便从第一日跟着孟氏请安说起,她一字一句,说的清楚又细致,就连自己房中,艾蒿奋发向上的样子都活灵活现的讲给张宜听。 这一讲,便讲到黄昏的余晖穿过窗户,铺洒在二人身上。 听完赵卿诺的话,张宜神情恍惚的轻声说道:“这样看来,当家主母确实不好做……好在,我不用……” 她的话似乎是说给赵卿诺听得,但更像是在安慰自己。 少女回过神来,恢复了往日的样子,温柔又有些羞涩地开口:“都这般时候了,阿诺快回去吧。” 赵卿诺眼神复杂地看着她片刻,点点头轻声应下:“好……” 刚走到门外,就听张宜语气坚定的说道:“赵姑娘,以后莫在来找我了。” 我们终究不是一路人…… 赵卿诺步子顿了一下,接着往院门走去。 一直守在门外的碧纹看了下自家姑娘,接着又望了眼离开的赵卿诺,才望走到屋里,小心翼翼地开口询问:“姑娘,不是和赵姑娘很投缘吗?为何……” 张宜闭着眼睛,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滑落:“原来被人宠着竟是这样的感觉……茶那么烫,让她喝,她连眼都不眨一下就喝了……明知道我在迁怒……却还愿意忍着……” 她声音哽咽,再也说不下去,趴在桌子上低声抽泣着,不过片刻,眼泪就浸透了衣袖…… 从张家出来,赵卿诺背着手晃晃悠悠地走在路上,东看看西瞅瞅,看似闲适,却两眼放空。 她越走越慢,脚下步子几乎停滞。 “快点!快点!再晚上一会儿,城门该关了!”一个汉子着急忙慌地从她身边走过,手上紧紧抓着一个少年,口中不断催促。 “关了就住一晚再回去嘛!爹!听说京城夜里是有夜市的,我还没看过呢!咱们留一晚,明早赶早走也差不了多少!”少年兴奋又期盼地说道。 “留什么留!这一宿要花多少钱!赶紧的,出去走快些,找个老乡家使上几个铜钱,就能住上一夜,浪费这钱作甚!” 赵卿诺停下脚步,看着往城门赶的两人,两脚用力定在原地,克制着心里离开的冲动,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再等等,至少等她娘顺利生产…… 心里想的是一回事,脚下却渐渐动了起来,眼见她要往城门的方向去,一个声音唤住了她。 “赵卿诺!”裴谨大步流星地走到她跟前,看着有些迷茫的少女,面上淡淡,眼底却有一抹怜惜一闪而过,放缓了声音,问道,“这个时辰要去哪?” 赵卿诺茫然地望着叫住自己的英俊男子,歪着脑袋,懵了一下,恍然回神:“裴谨!怎么又碰到你了!你也太闲了吧!” 裴谨被这话噎的一时无言,叹了一口气,朝着赵卿诺晃了下手中的书:“去送一本书” “大魏地域志?”赵卿诺的注意力果然被他手中的书吸引走,“是讲各地风俗的吗?” 裴谨见她好奇,便把书翻到目录页,拿在手中给她看:“若是想看,等两日可以借你瞧瞧。” 赵卿诺就着他的手扫了一眼书页上的目录,确实是关于各地风俗民情的。 “若是方便的话……”她语带迟疑,那书是明显的手抄本,字迹工整干净,看的出裴谨很宝贝。 “没什么不方便。”裴谨一锤定音,合上书页,接着状似不经意地开口问道,“方才怎么苦着脸?可是今日回府挨了训,这会儿躲出来不肯回去?” “哪有!就是……就是喝了一杯茶,那茶有点苦罢了。”说到后面,赵卿诺的声音越来越低,几不可闻。 在赵卿诺从张家出来没多久,裴谨就看到了她,发现她神情恍惚,就换了方向,转头缀在后头跟着,直到察觉她想出城离开,这才出声把人唤住。 现在看来,她应该是已经知道张家姑娘的事了。 少女垂头低落地站在那里,全然不见白日球场上的风采。 裴谨不由得抬起手,悬停在少女毛茸茸的发顶,手指不受控制的动了动,渐渐收紧攥成拳,收回,最后背到身后。 过了一会儿,赵卿诺深吸一口气,连带着肩膀上耸,“呼——”,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同时肩膀下落,整个人重新打起精神:“好了,我要回去了!你也快去忙吧。” 裴谨目送少女离开,望着她的背影长叹一声,眉心轻蹙,喉结轻轻滚动,想要说的话在口中几经翻滚,最后只能哑着声音唤了一声:“阿诺……” “何事?”赵卿诺停下脚步,回头疑惑的看着他。 “今日未来得及说的事……明日上午到梦鱼等我……”裴谨目光灼灼地注视着她,勾唇轻轻一笑,“就这些……回去吧。” 第66章 团结和睦,家道方兴 回了宁远伯府,赵卿诺便先往榴花院去,在外跑了一整日,若是穿着这一身去松鹤堂给老夫人周氏请安,必然又要惹得她心里不痛快,嘴上念叨。 离着院门还有段距离,赵卿诺就瞧见艾蒿探着脑袋往外瞅,见到自己眼睛一亮,忙跑出来:“姑娘可算回来了!方才老夫人那边又使人来了,让姑娘回来了就赶紧过去。” “又?”赵卿诺脚下不停,才一进屋子,就被严嬷嬷拉去净面换衣服,“已经来了两趟了?来的是谁?” “两次来的都是一个长得好看的姐姐,笑的可和善了。”艾蒿伸手比划着,“还说让我闲时去寻她玩。” 这还是第一回,榴花院以外的人主动与她交好,她心里明白,哪里是冲着她来的,人家是看在她家姑娘的面子上。 这也证明她家姑娘在这府里会越来越稳的。 想到这些,艾蒿如何能不兴奋! 严嬷嬷看着艾蒿那眉飞色舞的劲儿,皱起眉头:“还不过来给姑娘梳妆,你是姑娘身边的大丫鬟,什么时候都别忘了稳妥二字!” “是!”艾蒿缩着脖子赶紧上去帮忙,趁着严嬷嬷给赵卿诺低头顺发的功夫,偷偷摸摸地的吐了吐小舌头。 赵卿诺见状,手指轻轻点了一下明黄的铜镜,位置正好是艾蒿在镜子里的鼻尖处。 主仆二人对视一笑,尽是调皮。 “姑娘别担心,应当不是什么坏事,第一趟来时,还特意抬了软轿,请了姨娘过去……老奴问了来人,说是伯爷也在老夫人处。” 严嬷嬷动作轻柔的把有些蓬乱头发慢慢理顺,用指尖挑了一点发膏在手掌上匀开,接着握着头发,从上到下在两手中过了几遍,最后用一根翠绿的玉兰发簪在头顶挽了一个家常发髻。 严嬷嬷绕着打量片刻,又取出那个璎珞项圈给赵卿诺戴上,这才满意。 “怎得把我打扮成这样……口脂就不要了……”赵卿诺往后躲开,颇有些哭笑不得的感觉,“我不过就去趟松鹤堂,哪里用这样!” “适才夫人送了些首饰脂粉过来,特意交代了以后要给姑娘好好装扮。”严嬷嬷见她神色抗拒,又补上一句,“姨娘也是这般说的……” 说罢,严嬷嬷看了一眼艾蒿,小丫鬟连忙点头附和:“就是!就是!姨娘说她就喜欢您打扮的漂漂亮亮的。” “好吧……但这会口脂就算了,这个时辰过去怕是要在那边用饭,上了怪麻烦的。”赵卿诺无奈说道。 严嬷嬷这才作罢。 …… 到了松鹤堂,赵卿诺刚一进屋,就发现里头坐满了人。 老夫人周氏一如既往地坐在上头,与之前不同,不过今日左下首的位置上坐的是姜世年,夫人孟氏坐在对面的位置。 姜蓉在老夫人旁边添了一把椅子,正坐在那里,头歪靠在老夫人怀里,轻轻蹙着眉头,嘟着嘴,眼巴巴地望着门口。 看到赵卿诺进来,面上一喜,忙端正站起,偷偷摆手让丫鬟把那椅子撤掉,匆匆跑到姜世年旁边的位置坐好。 而挨着孟氏坐着的竟然是赵明秀和慧姨娘。 这般有些匪夷所思的景象,看的赵卿诺大吃一惊,不由得脚下一顿,才调整好表情,顶着众人的视线上前屈膝问安。 才刚站直,就听见姜蓉在那边叫她:“阿诺,过来这边坐。” 姜蓉面上挂着浅笑,眼神却有些热切。 赵卿诺被她这突如其来的的善意弄得一头雾水,但还是顺着她的意思坐了过去。 待赵卿诺坐好,老夫人周氏环视一圈,见众人齐整和睦,心中愈发满意欣慰。 她望向赵卿诺,笑着说道:“诺丫头,你今日做的极好!蓉丫头,诺丫头,你们是亲姐妹,日后当如今日一般,相依相扶,彼此护持。” “是。”赵卿诺与姜蓉一同站起,躬身应下。 老夫人周氏视线略过姜世年,又看向孟氏:“婉娘,我宁远伯府能得你为主母是我家的福气,你做的很好,教的孩子们也都是好的。” 孟氏脸上一红,垂头起身低低答了一句:“母亲言重了,能嫁入宁远伯府是我的福气。” 老夫人周氏点点头,视线下滑,落在赵明秀的身上,缓了缓才开口:“赵氏,我记得诺丫头是这个月底的生日?” 赵明秀一愣,才反应过来“赵氏”是在叫她。 因从小到大这是第一回有人这么称呼她,尤其这人还是让她害怕畏惧的老夫人 她稍显无措地站起来,旁边的慧姨娘见状,忙搭了一把手扶住她。 “回老夫人,阿诺是六月二十七的生日。” 老夫人周氏摆摆手:“你坐着就成,还怀着身孕,孩子要紧。” “是……”赵明秀涨红着脸坐下,坐下时看了姜世年一眼,眼神中尽是欢喜。 来了府上这么长时间,这还是老夫人周氏第一次对她这般和善。 “今年要满十五了,是及笄的重要日子……婉娘,便交给你来操办……” 吩咐完,老夫人周氏笑眯眯地望着赵卿诺,“以往对你是亏欠的,今年这生日便好好过过,女儿家的及笄礼可是顶顶重要的大事。” 赵卿诺是真的有些吃惊,又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没有什么亏欠,我过得一直很好……生日阿娘每年都会给我过,不必太麻烦……” “以往便算了,这及笄礼是象征你成年长大的……听话。” 赵卿诺见老夫人周氏满脸诚意,便点点头应了下来。 她想着,过生日顶多吃上一顿饭,再收些生辰礼罢了。 所以并未放在心上。 “咱们这一家子,以后也要团结和睦,方是兴家之道。” 老夫人说完这话,才发话散场。 原以为要一块用饭的赵卿诺,看到跟在孟氏身后往正院走的慧姨娘,又看了眼和姜世年同坐一个软轿的赵明秀,陡然明白过来,这饭实在不好吃。 望着对孟氏恭敬顺从的慧姨娘,赵卿诺脑海中却想起那个写的一手好字,会做蜜饯的少女。 第67章 大雨沾衣湿 赵卿诺躺在临窗的床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不知为何一闭上眼总是想起这许多年碰到过得人。 突然一道刺眼的光芒划过天空,轰隆隆的雷声在耳边炸响,紧接着,豆大的雨点噼噼啪啪地砸在地上,原本的燥热一扫而空。 迷迷懵懵之间,赵卿诺仿佛回到了幼年,睡梦中她坐在小板凳上,祖父赵五在院中练武。 第二天,赵卿诺难得起的晚了。 因着下雨,她并未晨练,坐在那一边听着雨声,一边由严嬷嬷给她梳头。 那样繁复的发髻,她自己怎么也做不到。 “姑娘,才老夫人和夫人那都遣了人来,说今日雨大,不必过去请安学习了。” 艾蒿把伞放在外头,又在门口拍了拍落在衣服上的水珠才进屋。 “好。”赵卿诺随口应了一声。 等严嬷嬷停了手,赵卿诺随意用了些早饭,便撑着伞出门往那梦鱼酒肆走去。 艾蒿看着渐渐消失在雨幕中的赵卿诺,偷偷舒了一口气:“嬷嬷,我怎么觉得姑娘不太高兴呢?从昨日回来便是如此,虽然也有笑模样,可就是觉得姑娘瞧起来不如往日那般……” 不如往日那般,小丫鬟说不上来,她字都还没认全,自然找不到合适的词去形容描绘。 严嬷嬷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今日得闲,我给你讲些规矩。” “太好了!”艾蒿欢呼一声,立马转移了注意力。 …… 油纸伞下,赵卿诺站在梦鱼酒肆的外面,抬头看着那牌匾,喃喃说道:“梦为鱼而没于渊……” 迈入酒肆,闲的发慌的伙计一眼就看到了她。 “姑娘可来了!三郎早已等您好一会儿了!” 赵卿诺挑了挑眉:“你认得我?” “瞧您说的,前阵子您不是才跟着三郎来过小店!”伙计讨巧地笑着上前接过赵卿诺手中淌水的油纸伞,“这伞小的跟您放到旁处……” 赵卿诺视线在一楼晃了一圈,然后看向二楼。 伙计见状忙说道:“三郎在后头等您,小的带您过去。” 赵卿诺点点头,跟在伙计身后,走到侧门,到了后院,顺着房檐下往前走,出了后门,就见到一处影壁,上头绘着鱼戏莲花图。 “姑娘,您就沿着这抄手游廊往前走,三郎就在前头等您。” 赵卿诺谢过小二,背着手慢悠悠地往前走,眼睛四下打量着。 走了一会儿,就看到裴谨如她一般,面上带笑,缓缓朝这边走来。 他今日少见的穿了一身玄色绣着暗纹的直襟长袍,腰间束着一条玉镶金宽腰带,上头只挂了一个双雕花墨玉。 两人距离将近一丈时,双方都停下了脚步。 裴谨语看着浅淡轻笑的少女,似叹息又似欢喜般幽幽开口:“阿诺……便是今日下雨……你也来了……” “不是你约我来的吗?”赵卿诺偏头看了眼身侧的雨幕,大风卷着雨珠打在二人身上。 “所以……你确实起了杀心。” 裴谨沉默片刻,也不绕弯,直白地挑明赵卿诺的心思。 她想杀了钱元……就在得知钱元被释放时的那一刻…… 赵卿诺拍了拍裙摆上的雨珠,又拎起裙摆抖了抖:“你瞧,这湿了就是湿了,我怎么甩都没用……” 裴谨静静地专注地看着抖动裙摆的少女,嘴角清扬,抬脚朝她走去。 到了跟前,没有任何迟疑,主动牵起少女的另一只手,拉着人转身往前走:“阿诺……你喜欢什么?” 赵卿诺望着那只骨节分明的大手,呆了一下,才开口:“我喜欢很多,喜欢各地美味的吃食,喜欢看不同的秀丽风光,喜欢我娘给我做的衣服……还喜欢方娘子跳的舞……” 原本安静听着的裴谨,在听到方娘子的名字后,嘴角一僵,差点吐口问道:你究竟是喜欢方娘子,还是喜欢看方娘子跳舞。 万幸那脑中的理智还在,这话几次思来想去到底还是憋了回去。 刚一进入房间,裴谨便松开了手,他神态自然,好似刚才的举动只是见人停在原地不动,便上前简简单单地拉着人走一段路而已。 赵卿诺嘴角微翕,没有做声。 房间很大,大到近乎空旷,没有做分隔,一眼尽可望到底。 最内侧放着几个书架,上头摆满了书籍,临窗的桌案上放着一架古琴,正中间摆着一个赤金色的地动仪。 赵卿诺好奇的看了一眼又一眼。 裴谨见她弯腰探头的离着老远去看,眼中泛起浅浅的笑意:“没那么精贵,喜欢的话尽可凑近了看。” 他话里说的随意,赵卿诺却反而离得远了些:“这个地动仪是能动的吧?” 她看见其中一条小龙嘴里空空的,那个赤金小球已经落到下方张着嘴的蟾蜍口中。 裴谨没想到她竟然认识,看着赵卿诺的眸色加深,见她回头看向自己,忙收回视线, 一撩衣摆,在蒲团上坐下。 他指了指自己对面,轻咳一声:“坐……是能动的。” 听到那地动仪真的能动,赵卿诺心里涌起些许不安。 她坐在蒲团上,手指捻着衣袖:“这……测地动的话……准吗?” 裴谨感觉到她的忐忑担忧,为她倒了一杯茶:“不知……已经让人去查了。” 见赵卿诺仍是蹙着眉有些担忧的样子,他不由得摩挲了下手指,把茶杯往前推了推:“阿诺尝尝……是上好的碧螺春。” 听到又是碧螺春,赵卿诺很不愿意,正要说自己不渴时,对上裴谨期待的目光,轻轻咬了下嘴唇,硬着头皮捧起来,小小喝了一口。 入口依然带着点涩味,却又在一瞬间,被甘甜迅速占满,咽下后,甚至有一股似浓似淡的花香。 赵卿诺怔了一下,杏眼渐渐睁大,望着对面的男子。 裴谨眉眼带笑,取过她手中的茶杯,小小的杯子,只能装上一口茶水的量。 他抬手另取了一个大些的茶杯,再次为她蓄上热茶:“阿诺,水中加些什么,加多少,全看个人选择……是苦还是甜,亦只有那人自己知道,旁人看得,却管不得。” 赵卿诺垂眸盯着杯中荡漾的茶水,柔亮的黄绿色,水波一圈又一圈:“裴谨……你想要什么?” 第68章 你想要什么? 你想要什么? 裴谨心尖一颤,摩挲的手指变慢变重。 他想要什么? 幼时想要父亲的正视,再大点想要一个不为人诟病的身份……后来他好似什么都想要,又好似什么都不想要。 至于现在…… 缓缓起身,他避开赵卿诺那双过分明亮的眼睛,走到门口,抬头望着外头连绵不断的大雨。 雨势渐大,宛如天降的幕布,将这一处与繁杂尘世相隔绝。 “阿诺……觉得呢?” “不知……我这人没什么钱,也不聪明,这许多年也不过勉强能养活自己与我阿娘……所以,你想让我做什么?” 赵卿诺说的明白,自己没钱又没脑子,能力还一般,啥都没有,所以让裴谨提要求时悠着点。 裴谨如何不懂她的意思,只能苦笑着摇摇头。 他冥思片刻,状似认真的回身望着端坐喝茶的少女,笑着说道:“我这人有些好为人师的脾性,又挑学生,难得遇见如阿诺这般性子的人,便想教上一教,如何?这个理由可能接受?” 赵卿诺肃着脸,抬头迎上裴谨的目光,不言不语。 外头连绵不断的雨声,室内却寂静无声,只有对视的两人。 赵卿诺蓦地站立起来,往前走了几步,粲然一笑,抱拳行礼:“学生见过先生!” 裴谨敛了笑容,凝视着向自己鞠躬行礼的赵卿诺,心中叹气:真是个没良心又会顺杆趴的。 他上前,握住赵卿诺的两只手,为她纠正姿势。 “你这是武人行的拜师礼,我教不得你武艺,只能教教你别的……两手交叉,左手在右手外侧……四指伸直……好了,行了吧,要拜三次。” 赵卿诺表情懵懵的被他指挥着,按着裴谨的要求拜了三拜,最后一拜,裴谨回礼。 “怎么感觉怪怪的?这是读书人的拜师礼吗?”赵卿诺抓了抓头发,实在有些迷糊。 “你没钱又不聪明,我骗你作甚!”裴谨端着脸转身继续望着外头的雨幕。 “你说话好难听。”赵卿诺虽然是这个意思,但裴谨的说法总觉得心里不爽。 裴谨暗笑,面上仍是那副认真的样子:“钱元你暂时还不能动。” “为何?”赵卿诺立刻被转移了注意力,“官府不管,便任由他这么肆意下去?” “钱家只是皇商,便是家中有钱,又有一个做着御史的女婿,放在整个京城也还是不够看……所以你觉得他为何能这么嚣张下去?” 裴谨转身走向房间的另一侧,那里有一张大大的桌案。 他取出一个地图,展开后指着其中一处。 “这是钱家的祖籍——兖州,钱家因发现铁矿得了皇商的名头,后来靠着五年的茶叶专营权起了家,可这几年,他家的生意做的中规中矩,甚至一年不如一年,却仍在各地开设分号,你以为又是为何?” 见赵卿诺听得认真,裴谨手指在地图上轻轻点了点,压低声音,轻声说道:“钱家在这有两处极大的庄子,甚至大到包括两座山,一座里头发现了丹砂,另一座里头是磁石。” 赵卿诺没太懂,眨了眨眼睛,往前探着身子,四下瞥了一圈,同样小声地问道:“两个矿吗?” 瞧她那仿佛怕人偷听一般,小心翼翼地的模样,裴谨眼底闪过一丝笑意。 “丹砂、雄黄、白矾、曾青、慈石可制成五石散……五石散初食,会使人觉得神思开明,身强体健……然而,日久便会让人沉迷于幻境,无法自拔。” “会让人上瘾?”赵卿诺盯着兖州的字样问道。 “久用成瘾,且会让人分不清现实与虚幻。”裴谨凑近,在她耳边轻缓的说道,“那齐长丰家便好此道……” 赵卿诺下意识咬住下唇,慢慢垂下眼睑,睫毛轻颤:“钱家可是哪个皇子的人?” “为何这般想?”裴谨姿势不变,嘴上喷出的热浪打在少女耳边垂落的发丝上。 赵卿诺今日戴了一对儿金累丝红宝石葫芦耳坠,是昨日夜里,老夫人周氏让人给她送来的——一整套的金累丝红宝石首饰,摆在盒子里。 严嬷嬷早上为她梳妆时,便选了一对儿戴上。 裴谨望着那贴在少女脸颊上的耳坠,心头如芦苇抚过一遍,泛起酥麻的痒意。 赵卿诺并未察觉他的异样,思索着说道:“前阵子夫人教我看账本,宁远伯府原本在兖州的铺子尽数卖了……伯爷平日看着不太靠谱,但那位御史夫人来后,他便能立刻进宫……还能让那位御史挨了罚,可见心里是有成算的……” 裴谨盯着那她的侧脸,克制着那突然涌起想要捻一捻的冲动,低哑着声音说道:“所以你便这么有了那样的猜测?” “钱家有那样的东西,又四处开铺子,但外头乱成那样的情形,便是想发乱世财,也不是这么来的……所以他家必然是哪一位的人, 在做生意的同时四处搜集信息……以待日后……所以你是谁的人?” 赵卿诺说着说着,猛然冒出这样一句话。 她偏头,与裴谨视线相对,紧紧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威武侯府的庶子,却能对钱家之事一清二楚……你我之间别说那套好为人师的话, 我跑江湖几年,可不是那么好哄的。” 听到赵卿诺这一番话,裴谨好笑又无奈,又见少女水亮的眸子里印着小小的自己,仿佛天地间只能装下自己一般。 真是个小没良心的。 “啪”的一声,裴谨抬手拍到赵卿诺的脑门上,直起身子,“对师长不敬,该打。” 他坐到桌案后的椅子上,似笑非笑地望着赵卿诺:“我谁的人都不是,不过是无聊了些,又有些异于常人的爱好吧……再者,古往今来都是这么些事,哪有什么新鲜事。” 见少女一撇嘴满脸的不相信,他好笑地摇摇头。 “许多事并不难查,以后日久天长,慢慢你就知道了……好了,再告诉你一件事,钱家是商人,商人重利,在这局势不明的情况下,他们不会轻易选择谁,而是……” “两头都吊着!他家有钱,又有消息,还有那么一件东西……钱家到是有野心!”赵卿诺接过话头继续说道,“算了,你这么说我明白,但是钱元这个隐患我还是要动手的……” 第69章 量体裁衣 隐患,隐患,是患便该被除去。 裴谨眼底闪过一抹恼意,注视着自己的手指:“为了那位荷桂坊的方娘子?若是钱元出事,钱家势必要发疯,到时候以查出凶手为代价投向哪一方,你要如何?” 赵卿诺无言,这也是她烦恼的地方。 她不是孤家寡人…… “荷桂坊是信国公家的产业,那位方娘子只要好好待在里头,别往外头跑,不会出事的……等一阵子,钱家自有人收拾。”裴谨见她不开心,便又多说了两句。 说完自己心里又有些不痛快,状似不在意的问道:“阿诺,你似乎对女子格外宽容?伯府那位二姑娘对你屡次明里暗里的挑衅打压,你也不过是逗弄一番……就连球场上的姑娘也只是训斥几句,还颇有些教导的意味……是何原因?” “啊?”赵卿诺被他问的一愣,不明白怎么跑到这个话题上。 见她神色异样,裴谨心下一沉:果然是喜欢女子吗? “不能说?”他稳着声音,徐徐问道。 “其实也没什么原因……”赵卿诺四下寻看后,扯过来一个方凳,坐下后说道,“蓉姐对我不过是言语上,且还从没占过什么便宜,她历来娇宠,有些争强好胜的心这很正常……其实性子不坏,换个立场,我不见得能只是动动嘴。” “至于方娘子……她很不容易,方娘子不过是想在这世道里尽量好好活着罢了……” 赵卿诺语气叹息中又带着钦佩。 她希望任何时候,任何境遇,努力活着且尽力过好的人都应该有好的结果。 “原来如此……”裴谨心下一松,微蹙的眉心舒展开,眼角染上淡淡的笑意。 赵卿诺见他好像了了一桩心事般,觉得这人真的很奇怪。 不过在奇怪和自己也没什么关系,能有这样一个什么都知道的人做朋友,其实也不错。 “叮铃铃”的声音响起,铜铃声穿过雨幕闯入房内。 赵卿诺眸子一转,起身说道:“出来时间久了,我该回去了。” 裴谨咬了咬后牙槽,暗怪外头人来的不是时候,却只能起身:“我送你。” 如来时一般,裴谨将赵卿诺送到梦鱼的后门处,眼见少女要离开时,突然说道:“阿诺,衣裳湿了是可以换一件的,一件不满意,就再换一件……若是还不合心,那便重新裁制……” 赵卿诺停下脚步,背着手转身,粲然明亮的眼睛望着跟前一身玄衣,身姿挺拔的男子:“与我想的一般。” 她手指压在嘴唇上,笑着说道:“记得保密!” 裴谨目送赵卿诺离开,直到后门彻底关上,脚步声渐行渐远再无声音,他才转身回去。 才踏进室内,就听到一个拿腔拿调的声音:“绿蚁新陪酒,红泥小火炉……你倒是过得潇洒自在。” 一个身穿汗青色儒袍,用一根竹簪挽发的年轻男子正歪坐在小火炉旁。 他五官精致秀丽,眉心生着一颗红痣,一双桃花眼,看人时总带着些似笑非笑的风流。 看到冷着一张脸进来的裴谨,他抬手指着桌子上的地图,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 “咱们师兄弟几人,大师兄好歹混了个大儒的名头,师哥我至少还是个正经官身,偏你,混了许多年才得了个副指挥的职务……也罢,有差事总好过没差事!怎得,这是又后悔了,打算出去游玩?” 裴谨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也不说话,而是上前把茶案上的茶杯连同泡好的茶水一同收走 男子“啪啪”猛拍桌子的手一顿,控诉地望着裴谨的背影,朝他伸出一只手臂,抖着手指:“至少给我留一杯热茶……好歹师兄弟一场。” 裴谨从一旁的架子上,随手取下一个木质茶叶罐,抛给他:“自己泡。” “啧啧!想我王靖风可是京中世家子弟的座上宾,偏你嫌弃!” 裴谨坐到他的对面,眼神怪异的上下打量他片刻:“他们是为了你的人吧。” “呸!风爷我纯纯纯爷们,少在那胡说!” 因着他那张雌雄莫辨的长相,王靖风最讨厌人家怀疑他的性取向。 “说罢,来我这作什么?”裴谨见茶泡好,先拎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 王靖风捧着茶盏,眼巴巴地等着,却见他自顾自地倒完后,又把茶壶放了回去。 若说刚才还有些怀疑,那么这会他已经确定,自己今日不知为何得罪了对面这个惯爱演戏的家伙。 想到刚才桌案上的两个茶杯,王靖风心念一转,涎着脸凑过去:“刚才在……私会佳人?师哥理解,你到底也这么大了!师傅泉下有知……” 说了一半,对上裴谨警告的眼神,剩下的话尽数吞回口中:“邓州睢阳县大旱,灾情严重,恐已出现易子而食之事。” 王靖风面色陡然变得严肃,一双风流眼内满是凝重。 裴谨豁然起身:“为何没有消息传来?” “不知……今日卫合邀我去金风渡,席间他们吃醉酒拿此事调笑,我才得知……便寻了个由头提前退出,立马就来寻你。” “卫合?褒国公家的嫡幼子……”裴谨垂眸思索,缓缓说道,“邓州知州蒋绍通曾是褒国公的勋卫……睢阳县杜冠清永庆十三年进士……” 裴谨停下摩挲的手指,说道:“我会派人去查。” “你要插手了吗?”王靖风神色认真,“我们这一脉,真正的传人只有你,师傅那些东西也都留给了你,你应该知道,若是不管,那就一件事都别管,若是要管,便要管到底。” 见裴谨不言,王靖风有些泄气:“罢了,你想些什么我从来不清楚……这事你既然愿意插手,那便最好……说到底,这世道可怜的也不过是下头的百姓罢了。” …… 赵卿诺绕到荷桂坊,和方娘子嘱咐了一句,才往宁远伯府走。 刚一回到住处,就瞧见坐在自己屋子里生气的姜蓉。 她挑眉看向艾蒿,轻声询问:“她怎么了?” 赵卿诺有些吃惊,这位二姑娘当真是转了性子,竟然会到她这来。 “啪”的一声,姜蓉拍了下桌子,刚一落手,又立马抬了起来。 她脸颊抽搐,整只手轻颤起来:“你去哪了!” 第70章 突来的请帖 赵卿诺看了一眼,见不是那只受伤的手,遂放心下来。 “蓉姐来了多久?”她一边问,一边往内室去,“有事的话可以让身边的丫鬟来说一声,我回来自会过去寻你。” 艾蒿见她裙摆都浸湿透了,忙去取了一套干净的衣裳服侍她换下。 姜蓉闻言,脸上呆了一呆,接着便浮现起些许尴尬。 “亏我昨日在祖母面前说了你那许多好话,我外祖家下帖子邀人,都记得让带上你……我不过来你屋里坐上一会儿,便得了你这许多话……” 姜蓉噼里啪啦说个不停,看起来颇有些恼羞成怒的意思。 赵卿诺并不打断她,甚至还贴心的让艾蒿给她倒了一杯茶,直等人说完才开口:“蓉姐喝口茶润润嘴。” 听完这话,对上嘴角噙笑的赵卿诺,姜蓉默了一下,心里有些不得劲,是她无理取闹了。 “蓉姐说你外祖家邀我过去?”赵卿诺有些疑惑,便多嘴问上一句,“是帖子上特意提到我了吗?” “你这是什么表情!”姜蓉见赵卿诺满脸怀疑,又是这样的语气,便有些不乐意。 “我外祖家是看在我和母亲的面上,好心邀请你,怎得反倒惹你怀疑?你自己说说,你有什么可让人图谋的!” 说着,姜蓉刷的一下站起身来:“我就是来和你说上一声,爱去不去,我回去了!” 一旁候着的香兰连忙上前打伞,又叫人抬轿子送姜蓉回去。 “我家姑娘才得了信便和来和你家姑娘说,空等了这许久,连个谢都不曾有,枉费我家姑娘一片好心……哼!”香兰语气不善的说道。 她不敢直接对上赵卿诺,便只对艾蒿说,声音又急又大,生怕赵卿诺听不到似的。 说完就急急忙忙地撑伞跟在轿子旁,慌里慌张地出了榴花院,生怕晚一步便挨了收拾。 艾蒿看着沉思的赵卿诺,动了动唇,却只唤了一声“姑娘”。 “严嬷嬷呢?”赵卿诺想不明白,便准备找那精通后宅之事的人问问。 “嬷嬷腿疼,这会儿在屋里躺着呢。” “我去瞧瞧……对了,你去寻个冬日里用的暖手炉,往里头放些碳,燃了给嬷嬷送去。” 严嬷嬷的腿受过伤,每逢湿寒天气都要发作。 艾蒿应了一声,便往外头找去,那暖手炉是冬日用的东西,夏日里都是收在箱笼里,放在库房的。 到了严嬷嬷的房门口,赵卿诺敲了敲门,得了应允后才进屋。 正在揉膝盖的严嬷嬷见状,忙要起身。 “嬷嬷只管坐着就是,我只是来问些事。” 严嬷嬷知道她家姑娘的脾性,是个有什么说什么的人,便不再强撑着起来,告了声罪,又坐了回去。 “姑娘想要问些什么?” “方蓉姐来说,她外祖家邀了我去玩,帖子上甚至特意提了我……” 严嬷嬷闻言,停了手上揉膝盖的动作:“孟家?” 她想了下才继续说道:“按理说来,现在该是舅家,而不是外祖家。夫人的父母皆已相继过世……孟家现任家主是任国子监祭酒的孟松云孟大人,是夫人的嫡长兄,我记得娶得好像是前祭酒,洛家的女儿……听说为人老实厚道。” 赵卿诺听得佩服,不愧是宫里出来的嬷嬷,竟连这些都清楚。 “想来应是看重夫人与伯爷,这才叫上姑娘一道儿过去玩耍的,姑娘只管去看看,若是拒绝恐怕会伤了夫人的面子。” 严嬷嬷知她其实不爱去这样的场合,缓着嗓音轻声劝道,“到时候老奴也会跟着去,姑娘莫怕。” 赵卿诺被她这哄孩子的语气弄得一笑:“嬷嬷,我又不是小孩子,不过是去串个门,哪里就会怕了……我原来孤身走夜路时都不带怕的。” “是,姑娘不怕……” 两人又说了两句,赵卿诺嘱咐严嬷嬷在房中好好休息这才离去。 那头姜蓉回了房里,便摔摔打打的,满身透着不开心。 留在房里的香梅端着茶就要上前,香兰见状,挤过去,一把抢过她手中的漆盘,挑衅的瞪了她一眼,扭身给姜蓉送去:“姑娘喝茶,您快消消气,很不必和那位一般见识。” 香梅面上一滞,暗暗扯了下衣裳,抿着嘴站在那里。 姜蓉喝了一口茶,噘着嘴,气自己干嘛要跟赵卿诺和好! 她那么讨厌,总是以逗弄自己为乐,真是越想越来气。 梅香在那立着听了一会儿,便不动声色的出了屋子,又避开人往正院去。 一直盯着她的香兰看到,忙凑到姜蓉耳边小声告状:“姑娘,您看那小蹄子又往外跑了!” 姜蓉拧着手帕愈发生气,心里暗道早晚有一天寻到由头把梅香赶出去。 晚些时候,孟氏身边的墨香到了榴花院。 “这是夫人遣奴婢给您送过来的,是铺子上新送来的一些头花,给姑娘带着玩。” 墨香捧着一个黑漆雕花的细长匣子,里头放着两支海棠绒花。 这东西送的没头没尾的,赵卿诺略懵了一下:“这……” “姑娘只管放心收下,二姑娘那头也是有的,只是花样不同,这钗花太过鲜艳,又只送来了这几支,想来是下头送给府里姑娘们带的。” 话说到这份上,赵卿诺若再不收便有些驳人颜面,便示意艾蒿上去接下。 “东西很好看,我很喜欢,来了尽得好处了,偏我没什么能拿的出手的送给夫人。” 赵卿诺说着话,抬手摸了摸鼻侧,面上带着羞赧。 墨香把匣子合上递给艾蒿,笑的眉眼弯。 “姑娘晓得夫人的心意便是最好的,舅夫人说新得了几个小食的方子,又因园里荷花开的正好,特意下帖子邀您去耍,日后也好多几个玩的来的姐妹。” 原来是香梅见姜蓉气吼吼的回了屋子,听了两句,怕她惹了赵卿诺,故特意跑去向孟氏禀报,这才又有了遣墨香往榴花院送花一事。 送走墨香,赵卿诺叹了一口气:“为母不易啊!” 墨香后头那话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必然是孟氏知道姜蓉生气回去,让人跑这一趟,既安抚赵卿诺,又不显刻意的解释了请帖的事。 第71章 亲戚(1) 到了那日,赵卿诺穿戴妥当,领着严嬷嬷与艾蒿往松鹤堂去。 给老夫人周氏请安,顺道儿在那里与孟氏和姜蓉碰头。 问过安后,等了一会儿,就见孟氏领着姜蓉进了屋子。 姜蓉今日打扮的格外娇艳,内里是一件白色银条纱衫,下面是缕金跳线白色绣花裙,外面罩了一件银红色织金芙蓉褙,一头浓密的黑发盘在头上,插了一支红梅黄蕊的绒花簪子,另簪了一对累丝点翠珠簪,还罩了一串珠子璎珞,耳朵上戴了对玉兔捣药的白玉耳坠。 整个人往那一站,瞧着便觉喜庆。 带着姜蓉行礼问安后,孟氏的目光便落在了赵卿诺的身上。 只见她穿了一件蜜合色的纱衫,下身配着秋香色素纱裙,外头是一件玉色银纹百花度蝶褙子,头上簪着那支海棠绒花,耳朵上戴了一对珍珠坠子。 孟氏看的点点头:“可带了预备的衣裳?” “想着是自家亲戚的筵席,便只带了一身预备着。”严嬷嬷笑着回话。 “你们今日跟着去走亲戚,要好好听话,莫淘气。”老夫人周氏见差不多了,嘱咐了一句。 赵卿诺并姜蓉同声恭敬地道了一声“是”。 …… 离开宁远伯府,马车缓缓往孟家驶去。 到了地方,已经有婆子抬了软轿等在门口,众人从车上下来,换了轿子,又抬了没一会儿就到了二门。 赵卿诺心想:这点子距离还要弄个轿子,只怕是个讲究规矩的人家。 二门里,孟家主母洛氏已经等候在那里,一见孟氏从轿子上下来,连忙迎上来,拉住她的手,笑着说道:“可算是等到妹妹了,平日里知道你忙,想见你都寻不到好的由头,这不才得了两个新的小食方子,忙厚脸皮请你过来尝尝。” 说完,又一把拽住姜蓉,一双眼睛上下来回地打量:“我家阿蓉长得又好看了,这才多久没见,就变了模样,过上几日岂不是愈发美的不敢让人认了!” 她夸得直白又热情,直把姜蓉弄得满脸燥红,低着声音说道:“阿蓉给舅母请安。” 待看向跟在姜蓉后头的赵卿诺时,洛氏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脸上露出些许惊讶。 她眼神闪烁的望着婷婷而立的少女,只见她装扮虽然有些素净,可衣裳用的皆是上好的料子,尤其是那从蜜合色的纱衫,竟是有价无市的“小太清”。 “小太清”是焦布的雅称,由芭蕉制成的丝线,配着蚕丝织成,触之便觉寒凉,又常被叫做“醒骨纱”。 孟氏拉过赵卿诺,笑着仔细地端量着:“这是我家的阿诺,比阿蓉小上一岁。” “妹妹真是好福气,家里各个女儿生的这般好。” 洛氏往前探了一步,拉起赵卿诺的手,从自己手腕上拨下一个赤金的镯子,顺势套在赵卿诺的手上:“头一次见面,这是舅母给的见面礼,可不许推辞。” 赵卿诺看了眼孟氏,见她点头,遂向洛氏福了一福:“阿诺给夫人请安。” 听到她的称呼,洛氏眼珠转动,口中连称:“好孩子。” 她回头招呼一旁立着的三个姑娘:“还不上前来见过人,愣得像木头一般。” 洛氏指了三人对赵卿诺说道:“阿诺,这是元娘,二娘和三娘。” 话音一落,三个姑娘忙上前见礼。 孟元娘长相与洛氏相似,身材合中,眼睛略有些狭长。上前时,视线先是从赵卿诺的头上划过,接着落到姜蓉头顶的发饰上,尤其是见到那一头珠翠时,眸子明显亮了许多。 孟二娘是个身形消瘦,略有些瑟缩的姑娘,但行礼姿势格外稳当,全程都垂着眼眸。 最后一个上前的是孟三娘,她亦有些消瘦,脸色泛青,唇色偏紫。见到赵卿诺时,瞳孔猛然收缩,嘴巴微微张大。 紧跟着又赶紧垂头见礼,想要遮掩面上的异色,只那捏着手帕渐渐收紧的手指泄露了她心中的波动。 赵卿诺见状,挑了下眉。 再听到三人的名字,她心下不由得起了吐槽的欲望,真心觉得这家起名真是省心,直接一二三排下来,若是再有一个女儿,怕不是要叫四娘了吧。 而且,这孟家的儿子不会叫大郎二郎吧…… 她一边想着,一边向三人回礼。 寒暄过后,洛氏携着孟氏往正院走。 孟家没有宁远伯府大,人口却并不比宁远伯府少。 洛氏一共生有一子一女,嫡长子孟庭升和嫡女孟元娘。 此外,孟松云还另有两房妾室,分别是廖氏和房氏,皆是洛氏做主从陪嫁丫鬟里提上来的。 孟二娘生母为廖氏,孟三娘生母则是房氏,且房氏另生有庶子孟庄升,只比孟庭升小上一岁。 是以,这孟府的主子连带各房下人住在一起,便显得有些拥挤。 从二门到正院,距离不远,到了地方,略坐了一会儿,洛氏便开口说道:“咱们姑嫂许久没见,让她们小孩子家自去吃喝玩耍,我们到花厅边聊边吃,也好松泛松泛。” 闻弦知意,孟氏一听便知道她必是有话要说:“也好,我整理日理着家事,到时许久没偷懒了……今日在嫂子这里就偷得浮生半日闲。” “元娘,你带妹妹们去那……”洛氏顿了下,瞟了眼姜蓉,说道,“去那荷花园玩……那的荷花开了,其中还有个什么千瓣莲的……是庭哥儿弄得……说什么要给姑母和蓉妹看。” 孟氏听得一笑:“庭哥儿有心了。” 她面上笑容真切,还带着点欣慰感动。 洛氏嘴角笑容渐渐扩大,忙挥手让孟元娘带人出去。 等人出了屋子,洛氏拉着孟氏起身往旁边的小花厅去。 花厅的中央摆着一个红木八仙桌,上头早已布好了杯盏碗碟。 孟氏看着丫鬟们汤饭、大割往上端,后头又跟着一溜的点心冷碟等菜,原本真切的笑容淡了下来。 洛氏不觉,挥退了丫鬟,亲自给孟氏斟了酒一杯梅子酒:“咱们就两人,便不讲究那些个三汤五割的,一道儿摆上来,想吃什么便吃什么,想喝什么便喝什么……” 孟氏笑看了洛氏一眼,缓缓说道:“是,难得有与嫂子这般放松的时候,便撩开那些烦心事,吃喝玩乐一场。” 她话中有话,只盼洛氏能知趣,莫提了不能提的事,以免伤了亲戚情分。 第72章 亲戚(2) 孟府不大,赵卿诺慢悠悠的缀在后头,状似四处赏景,实则放了几分心思在姜蓉身上。 孟元娘挽着姜蓉,凑在她耳边,近乎气音地小声说着什么,惹得姜蓉面上涌起一片霞红。 后头跟着垂眸不语,亦步亦趋的孟二娘。 孟三娘看了看前头的三人,手指卷着帕子,慢了几步,等赵卿诺跟上:“阿诺妹妹,可曾看过千瓣莲?” 赵卿诺偏头望着这个明显不喜自己,却又强要过来说话的少女,摇了摇头。 她并未说谎,这一世确实没见过。 孟三娘嘴角轻轻勾起,眼底滑过一抹嘲讽的光芒:“那等下妹妹就能瞧见了,那花不同于其他莲花,光花瓣便有千瓣,层层叠叠的开着,临近花心更是繁密……传说那佛前供着的就是这千瓣莲。” 赵卿诺点点头,眼神却飘向前头的姜蓉。 只见那孟元娘先是摸了摸姜蓉耳畔的坠子,又艳羡的看的望着她头上的珠子璎珞:“这珠子颗颗大小相同,光芒柔润,一瞧便是极好……也是,宁远伯府的东西,哪件不是顶顶的好。” 姜蓉听她夸奖,笑得没心没肺:“这是生日时祖母送的……其实这珠子倒是其次,珍贵的是这手艺……祖母说这是那位什么陆大师做的,提前了一年预定才能得到。” “可是那位一年只做五件的陆元成陆大师?”孟元娘听到这话,忙收回了要碰那珠子璎珞的手,语气又惊又羡慕。 见姜蓉颔首,孟元娘不由得感慨:“你家对你可真是宠爱!” 这话听得姜蓉愈发高兴得意,甚至还往后头瞥了眼赵卿诺,扬着下巴,头上的珠翠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赵卿诺无奈一笑,这蓉姐总是这般。 孟三娘察觉到赵卿诺的分心,又听到前头二人的交谈,手中的帕子几乎快被搅烂,脸上却又要强端着得体的笑容,以致面容都有些扭曲。 孟府不大,所谓的荷花园就是府中的花园,也是唯一的花园,位置在内院与外院之间,被一个不大的湖隔开,用餐的地方就设在湖边的水榭中。 “那就是千瓣莲?”姜蓉靠在水榭的围栏上,往前探出身子,伸长脖子,指着那处问道。 赵卿诺见状,走到她的身边,将离她较近的孟三娘隔开:“看着像,刚才孟三姑娘说与别的长得不同……” 千瓣莲种在湖中央,花瓣从底部往上渐渐变浓,直到在花瓣尖的位置聚拢凝成墨紫色,一层又一层,繁复堆叠。 “快来净了手用饭,咱们边吃边赏……”孟元娘扬手笑着招呼二人。 水榭中的桌子上已经摆了满满登登的一桌酒菜,孟元娘身边空了一个位置,她拉着姜蓉坐下,又刻意指了指孟三娘下首的地方:“阿诺年纪最小,你坐那!” 赵卿诺依言坐下,看了眼几人手边的酒杯,眉心轻挑。 “春枝,你带嬷嬷们去另开一桌,也松快些……”孟元娘对着一旁立着的丫鬟说道。 那穿着青缎背心名叫春枝的丫鬟应了一声,便往外走,走了两步见人没动弹,回身看了一眼孟元娘,得了一个眼色,笑着上前去拉香兰的手。 “姑娘都发话了,快跟我走吧……咱们命好碰到了这样好的主子,什么时候都不带忘了咱们……” 姜蓉见状也跟着附和:“香兰和葛嬷嬷去吧,别在这扰了我们姐妹玩耍的兴致。” 严嬷嬷和艾蒿则看向自家姑娘,就连葛嬷嬷都朝着赵卿诺看了过去。 她微微颔首,让几人放心。 众人这才跟着春枝离去,水榭里只留下了一个伺候的丫鬟。 “阿蓉尝尝这个,叫什么朝缠花云梦肉……是后头新来的厨娘,有着一手的好刀工……阿诺别客气,只管放开了吃,这菜可是头回见。” 说罢,孟元娘拿起公筷,亲自给姜蓉夹了一筷子,接着又给她倒了一杯酒。 黄中带红的酒落在白净的瓷杯中,散发出诱人的酒香。 只闻那味道,赵卿诺便知这酒劲不小。 “蓉姐,别光顾着喝酒,这个水晶百花糕味道不错……”赵卿诺另夹了一个点心放到姜蓉的碟子里。 姜蓉颇有些受宠若惊的望过去:“你……你要干嘛?” 赵卿诺看她那颤动的眸子,有些尴尬的摸摸鼻侧:平日里逗得太多,好像在蓉姐那没什么人品了…… “阿蓉听说了吗?”孟元娘神秘兮兮地问道,“那个董芷嫣要嫁人了!嫁的还是威武侯家的地嫡次子,以后和芙姐岂不是成了妯娌!真是好命!”语气里不由得的透出丝丝羡慕。 “啊?”姜蓉被这话吸引,立马转头去看孟元娘,“嫁给裴谏?” “你不知道吗?”孟元娘挑眉,“你俩关系不是不错嘛?又一道儿在碧波斋读书,到时候要去做个添妆吧……对了,你们现在好像都不去那了。” 孟家女儿并未出去上学或是请了女先生来家中教授,而是随着洛氏认识些字,女红都是跟着各自的生母学的。 洛氏宣称女子生子不易,是以孟二娘与孟三娘都跟着自己姨娘生活,只孟庄升幼时养在姨娘身边,到了年纪后才移到外院。 姜蓉想起那海棠苑的事情,下意识望了一眼赵卿诺,呐呐开口:“听你说我才知道,最近都和阿诺在跟着母亲学习管家的事。” 听到此话,孟元娘与孟三娘一同看向赵卿诺,便连那垂着头默默吃饭的孟二娘亦是如此。 赵卿诺盯着三人的视线,咽下口中的食物,笑着说道:“确实,夫人心善厚道,不嫌弃我愚笨,愿意教导我。” 话音才落,那孟三娘眼中的嫉恨几乎化作实体,接着猛然垂下头,不让脸上的狰狞示于人前,只那用力咬着后牙槽,让脸上的肉崩得死紧。 赵卿诺眉头皱起,心里泛起嘀咕,这孟家的三个姑娘怎么这么奇怪! 正想着,就听到一个声音从水榭外传来:“好巧,竟让我抓到你们在这偷耍吃酒……” 第73章 亲戚(3) 开口说话的是一个身穿油绿色斜襟夏衣的年轻男子。 他个子不高,有些微胖,手中拿着一柄碧海潮生折扇,一边摇一边迈着八字步往水榭这边走,还自诩风流的摇头晃脑,落在赵卿诺眼中仿佛看到一个绿豆妖滚了过来。 男子身边还跟着两人,一人与他打扮相似,穿的是浅绿色的夏衣。 另一人却穿着月白色的广袖长衫,头发用一根竹簪固定,面若好女,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的瞥了眼水榭中的众人,唇角微勾。 看到来人,几个姑娘纷纷放下手中的筷子起身。 赵卿诺才刚塞进嘴里一片朝缠花云梦肉,真是吐也不是,咽也不是。 她捂着嘴,垂下头,脸颊一动一动的,想趁着众人说话的功夫把菜吃下去。 那桃花眼的男子见她仿佛偷食的老鼠一般,虚握成拳,掩着嘴轻笑。 孟元娘见到来人,眼睛一亮,欢喜地说道:“哥哥!今日不是有事外出?哦……我知道了!定是听说姑母与阿蓉来了,才特意赶回来!” 说着,她还特意瞟了一眼姜蓉。 那拖长的调子,似是而非,又略显矛盾的话,引得赵卿诺朝那边看去。 她面上不动声色,心下却暗暗警惕起来。 “蓉妹。”孟庭升看到立在孟元娘身后的姜蓉,面上立马尽是欣喜,甚至往前走了两步。 “表哥,许久没见,表哥瞧着愈发有气概了。” 姜蓉嘴上说着话,脚下默默后退半步,拉开与孟庭升的距离。 赵卿诺“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蓉姐这话说的也太场面了,那哪是气概,分明是胖! 见笑声引得众人看向自己,赵卿诺忙摆手说道:“真是对不住,见你们兄妹相见这般……嗯……热情,有些感慨你们感情好,这生活在同一府里,一见面还能如分隔许久一般……热切,当真是太让我感动了。”说罢,她还擦了下眼角并不存在的眼泪。 孟元娘与孟庭升面上一僵,水榭的气氛一时陷入尴尬的冷寂。 姜蓉有些懵的朝赵卿诺看去,却望见她嘴角一闪而逝的讥笑。 她怔了一下,心中记下此事,准备私下里问问,可是这孟家表哥曾经欺负过她。 至于为什么是孟庭升欺负赵卿诺,而不是别的。只因为这段时间相处以来,她知道赵卿诺不是个爱找麻烦的人,对待所有人都几乎秉持着与人为善的做事原则,只除了那些主动找麻烦的人。 “表哥勿恼……我家阿诺才刚回来,最近正在读书习字……,有些词用的不太准确,她只是想说表哥与表姐感情好。”姜蓉搜肠刮肚的找借口替赵卿诺转圜,想要缓和气氛。 赵卿诺心中一叹:这个蓉姐,人家明摆着在打她的主意,偏她一点都看不出来。 孟元娘与孟庭升对视一眼,听出姜蓉话里话外都是对赵卿诺的维护,彼此打了个眼色。 孟庭升状似才看到赵卿诺一般:“这位莫不就是姑父才找回来的女儿? 曾听家母说过,倒是今日赶巧见着了。” “就是巧了不是?阿诺,这是我哥哥庭升,这位是二哥庄升……这位是……”孟元娘出言介绍,轮到那位身穿月白色衣裳的男子时,停顿下来。 她心中有些埋怨,这样的场合孟庭升怎么能带外人来。 这般想着,孟元娘皱起眉头朝王靖风的方向扔去一个白眼,不想正对上他看过来的眼睛。 她面上一红,心头那点子埋怨尽数不见,转念感慨起来:这人生的可真是好看。 “这位是翰林院编修王靖风王大人,亦是为兄新认识的好友。”孟庭升语气中满是佩服赞叹。 一听这人有官职,几个姑娘忙屈膝行礼:“王大人。” 一直垂着头沉闷的孟二娘,此时却极快地抬头扫了王靖风一眼,见他身姿风流,当下愣在那里。 “靖风见过诸位姑娘。”王靖风一甩衣袖,向几人回礼,举手投足间颇有几分名士风流。 因着又加三人,孟元娘便让丫鬟添置碟、箸、酒杯,又重新排坐了位置,赵卿诺趁机一屁股坐到姜蓉身畔,任孟元娘如何打眼色就是装作看不见,绝不挪地。 正当她想找直白点出赵卿诺坐的不合适时,孟庭升暗暗拍了拍她,轻轻摇头,自己转身坐在了姜蓉对面的位置上。 孟元娘闷闷地坐下,心中暗骂一句“没教养的野丫头”,锐利刺人的眼风朝着赵卿诺甩了过去。 赵卿诺仿佛感觉不到孟元娘的厌恶一般,理都不理,而是又盛了一碗汤羹端到姜蓉跟前:“蓉姐,你今日带我来此,认识了人,又瞧了热闹,这碗汤羹便借花献佛向你表示谢意,万望蓉姐莫要推辞,若是看得起我,可要喝尽才是。” 姜蓉望着眼前的汤羹,哽了一下。 她饭量本就不大,刚才又吃了些东西,这实扎扎几乎见不到汤水的一碗汤羹下肚,她怕不是会撑得犯困。 想要拒绝的话,再对上赵卿诺那期满的星星眼,姜蓉痛苦地点点头,闷头吃了起来:阿诺头一次有这般心意,万不能拂了,或让别人觉得自己看不起阿诺…… 赵卿诺见她乖乖,一门心思扑在汤羹上,用头顶隔绝对面孟庭升的一切殷勤,瞧着孟庭升与孟元娘抽搐的脸颊,暗自憋笑。 若是对姜蓉起了心思,自可大大方方的向孟氏提亲,使这样的鬼魅伎俩,让人瞧他不起。 姜蓉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这碗汤羹喝完喝干净,哀怨地横了赵卿诺一眼,暗怪自己对她心软,反而害苦了自己。 孟元娘又找由头向她劝酒,姜蓉只能拿起杯子沾了沾嘴唇:“表姐放过我吧,这真是一点都塞不进去了。” “不若玩些别的,这单吃东西确实没有意思。”孟元娘眼睛一转提议道,“投壶怎样,若是头中的对家喝酒,投不中那便要自罚三杯……可不许再拒绝了,难得阿蓉过来,平日里母亲管得严,可不许我们玩闹的。” 赵卿诺挑挑眉,还真是不死心。 第74章 亲戚(4) 姜蓉想着站起来动动倒是不错,再这么坐下去,她真怕自己撑得睡过去,那可才是真的失礼。 二则她投壶玩的还行,便点点头应了下来:“怎么分?咱们有八个人,两人一队分四组,还是四人一队分两组?” 话音才落,赵卿诺站到她的身边:“我没玩过这个,和你们又不熟,我要和蓉姐一组。” 孟元娘听到这话,险些维持不住脸上的笑容,强撑着说道:“咱们抽签,也省得这个玩的好,那个玩的不好,玩的好了凑了一堆,玩的不好的凑了一块儿,怪没意思的……来人拿……” “我家长辈说了,不让我与外男一块玩,若是不幸和外男分到一处……”赵卿诺再次打断孟元娘的话,意有所指的看了三个外男一眼,假装娇羞地垂下头,又羞又怯的说道,“我才回府,若是惹了长辈不快,再把我赶出去,那我就只能哭死在你家门口了!” 一边说着,她一边抖动肩膀,好似难过伤心一般。 赵卿诺知道,在场所有人都不会也没胆子去宁远伯府求证这番话是哪一位长辈说的。 到了这会儿,赵卿诺已经可以肯定,孟家在打姜蓉的主意,只是不知今天这一出是洛氏的授意,还是下头孟元娘与孟庭升自作主张弄出来的。 不管是谁的主意,只要把孟庭升与姜蓉隔开,让他连边都挨不着,看他还能有什么花招。 孟元娘彻底没了笑脸,冷冷地瞅着赵卿诺,鼻翼微动,一双眼睛鼓得老大,眼珠仿佛要从里头蹦出来,砸向赵卿诺一般。 赵卿诺再次选择暂时性眼瞎,对孟元娘的怒火视若无睹,转头笑嘻嘻地去问姜蓉:“蓉姐,玩的怎么样这个……什么投壶的玩意儿?我和你一组可好?” 姜蓉便是再迟钝,此刻也察觉到了异常。 今日赵卿诺行动说话样样与往日不同,别人不晓得,她姜蓉还能不知道赵卿诺是个什么性子? 她看看两眼几乎快喷出火的孟元娘,又瞅了瞅赵卿诺,果断选择站在赵卿诺这一边。 虽然孟家是她外祖家,但赵卿诺怎么说都是宁远伯府的人,在外头,她总要维护的。 “元娘表姐,阿诺说的在理,那我便与阿诺,你们……”姜蓉看向其他几人,语带迟疑。 那边都是孟家的兄弟姐妹,只除了外男王靖风。 她的视线落在王靖风身上,想要提议孟家兄弟出一人与王靖风组成一队,这样便能避免了尴尬。 孟元娘一把扯住孟庭升,气冲冲的说道:“我与哥哥一队,其他你们爱怎么组就怎么组!” 她口气不好,姜蓉脸上有些挂不住,在宁远伯府她也是娇宠着的,何时受过这般气,当下撂了脸子,不愿再说话。 孟庭升暗里瞪了妹妹,陪笑着说道:“蓉妹莫恼,本就是玩耍的,随便怎么组都成,开心才是重点。” 说完,他把视线投向王靖风,略有些歉意的说道:“便叫我二弟与王兄一队,剩下的两个妹妹一队,咱们分三组如何。” “客随主便。”王靖风颔首。 “王大人大度,客随主便的道理虽说简单,但有些人偏就不懂,果然是……”孟元娘抓着机会,眼珠上翻,话说一半留一半,拿帕子捂着嘴巴讽笑出声。 “咦?有些人是在说我吗?”赵卿诺眉毛一挑,当即两手叉腰,“我读书少,只粗粗识得几个字,但有个道理我还是晓得的,那便是……”她顿了一下,继续说道,“被主人家这般说,那就是不欢迎我,这样还不趁早离开,难道要主人拿那扫帚赶人不成?” 她一把拉住姜蓉,肃着一张脸就往外头走:“蓉姐,咱们走,没得留在这让人说道。” 赵卿诺做出一副生气的样子,心里却暗喜,这个明显有猫腻的游戏不玩才好,快点离开孟府,也好省心。 孟庭升见人要走,忙甩开孟元娘拉着自己的手臂,追撵上去:“表妹莫走,都是自家姐妹,偶有拌嘴也是正常,这般走了回头家母必要责骂元娘。” 赵卿诺被他这一声表妹喊得直泛恶心,很想不管不顾带着姜蓉离开。 正要怼回去时,感觉到手上的拉扯,遂望向姜蓉。 “阿诺,元娘表姐一贯心直口快,但人不坏,她没别的意思……你莫要生气。” “正是!正是!”孟庭升赶忙接话,又回首朝孟元娘喊道,“元娘过来与表妹道歉,你是姐姐, 怎可说话这般不经思量,胡言乱语!” 孟元娘扭着身子,本不想过去,却见孟庭升眯起了眼睛,立马乖乖上前。 她别别扭扭得福了福,低着声音,咬牙切齿的挤出一句话:“阿诺,是表姐错了……说错了话,你……莫与表姐计较。” 赵卿诺看着跟前涨红了一张脸的孟元娘,见她那明明不愿,却不得不惧于孟庭升的威严地位,而勉强上前,再看向水榭里那一双双看戏的眼睛,叹息一声,不过都是女子,何必呢。 她索然无味地说道:“孟大姑娘言重了。” 一场小风波过去,孟庭升怕再起事端,忙吩咐下人撤了饭菜,换上酒坛与新的杯盏。接着又在水榭外的园子里放了一个铜制的贯耳壶,一人分得四支拓木制成的箭矢,箭矢长约三尺六寸。 孟庭升拿起一支箭矢,当先走出来,站在投壶的位置上:“咱们既是玩闹,便不讲究那些规矩,就如家妹所说‘投中的,对家喝酒,投不中的,那便要自罚三杯’,一队里的人,可以只有一人喝酒,另一人投箭,或一人全包,也可各管各的,若是哪方坚持不住了,便告饶退出,如何?” 众人自无不可。 “那我便先献丑打个样儿!” 姜蓉趁机会向赵卿诺讲解投壶的玩法,什么是“有初”,什么是“连中”等等。 孟庭升冲着众人拱手行礼,手执箭矢,瞄着贯耳壶掷了过去,箭矢落入壶里,箭羽轻颤。 众人一面叫好,一面举起自己的酒杯。 赵卿诺按住姜蓉抬起的手臂,取走她手上的酒杯,一饮而尽,又将自己那一杯喝光。 第75章 亲戚(5) 见众人看向自己,赵卿诺放下酒杯,笑道:“适才孟大郎说的,可一人喝酒,一人投箭,我们这队便是我喝酒,至于投箭,等下再看,若我学的会便上去玩一玩,若是不成那就不去丢脸出丑了。” 说到这“孟大郎”三个字,赵卿诺便忍不住想起那个卖炊饼抚养弟弟二郎,后又养活家中娇妻的苦命大郎。 孟庭升被她这话噎的一时无语,且他本就是个气量狭小之人,听了赵卿诺的话,见她表情怪异,登时心里便堵上一口不上不下的邪气,这会儿可算是体会到方才孟元娘的憋屈郁闷,暗自记恨上了。 “自然……” 孟庭升脸上肥肉抽搐,艰难地挤出两个字,返身再去扔了余下的箭矢。后面三箭,又中了两箭,空了一箭,他自罚三杯,众人各陪两杯。 后头几人有投中亦有落空,几人不停地举杯仰头,一旁的丫鬟一壶酒一壶酒地斟。 赵卿诺看着已经满脸通红的孟家人,心下哂笑:喝成这样也不知道还记不记得自己的打算。 这场投壶游戏,初看好似公平,可越往后头越吃亏。一个个喝的脚软手抖的,哪还投掷的中。 轮到那翰林编修王靖风王大人,虽亦有些面红,却仍是步履稳妥,执箭的手连个晃子都不大,一连四箭,箭箭不落空,来了一个全壶。 这还是今日的第一个全壶,大家伙纷纷鼓掌庆贺,孟庭升甚至提议多喝一杯。 他眯着眼,恶意满满的望向赵卿诺:不是能喝吗?不是要替人喝吗?最好喝的乱发酒疯,自己可不会约束下人,到时必将此等丑态宣扬出去,坏了名声,看你要如何! 孟庭升喝的酒意上头,只想要赵卿诺出丑,哪里还顾得上掩饰一二。 赵卿诺哼笑一声,果真是心眼坏的人,便是喝醉了也不忘了出坏点子。 她毫不畏惧,连喝五杯,杯杯掉转,一滴不落:“我已喝完,众位莫要让人久等,下一个可该我家蓉姐了。” 孟家几人迷蒙着双眼,勉强捏着杯子往嘴里送。 姜蓉迟疑了片刻,见赵卿诺脸色如常,稳稳地坐在那,咬了咬下唇,抬步上前,深吸一口气,把手上的箭矢扔了出去。 “铛”的一声,箭矢擦着壶口落了进去,她心下一松,这些人中,只她未喝酒,若是再投不中,可真就羞死人了。 赵卿诺悠闲自在地坐在那里,见姜蓉扭头看来,她伸出大拇指,真心实意地夸奖道:“蓉姐厉害!” 姜蓉抿嘴一笑,又忙收敛嘴角,扬起下巴,娇声娇气地哼了一下:“我本来就厉害!” “是!蓉姐本来就厉害,自是不需人言。”赵卿诺从善如流的说道。 她二人一来一往聊得开心,余下几人却有些苦不堪言,孟庄升心中连连暗骂孟庭升兄妹两个出的什么烂主意,可又慑于嫡母洛氏,不得不硬着头皮喝。 才刚仰头灌下,就听“噗通”一声,那位王靖风已经举着酒杯趴在桌子上,醉了过去。 “蓉姐,继续投!”赵卿诺往那边睨了一眼,便看出这人是装醉,也不戳破,只开口催促姜蓉。 “这……”姜蓉指指趴在那一动不动的人,有些担心,“要不别玩了吧,再喝出事来。” “不行!”孟庭升与孟元娘异口同声的喊道。 他二人费了那般大的力气,熬到这时候怎么能不玩!他们才喝多少!那赵卿诺又喝了多少! 今日既然打算已经落空,那就让这没教养的野丫头好好丢丑才行。 二人念头相同,本有些醉意的脑袋因着要“报仇雪恨”的决心竟清明不少。 “你看……蓉姐继续吧,既然要玩,那就一直玩下去,不醉得趴在那里可不成哦——”赵卿诺挥手让姜蓉继续投箭,脸上尽是欢快的笑容。 她已经许久没有碰到这么又蠢又坏的人了! 姜蓉叹了一口气,摇摇头,一个又一个的箭往外投。 投中的,赵卿诺催着旁人赶紧喝,落空的,她也不要人催,自己痛痛快快的连干三杯。 第二个倒下的是孟二娘,第三个是孟庄升,孟三娘倒是挺到了后头,不过也只撑过两杯就趴下了。 眼看只剩下眼睛都要睁不开的孟元娘,与站着都打绊子的孟庭升,赵卿诺起身,走到二人跟前:“可还要继续?” 孟元娘睁大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探着脖子看向一旁的柱子,伸出手指,大着舌头说道:“要……今日……必……必让你趴……趴在那里!” 赵卿诺“啧啧”两声,拍了拍手:“孟大姑娘好志气!加油!不过该轮到你和令兄了。” 她把箭矢塞进孟元娘的手中,努了努嘴:“开始吧!” 孟元娘晃晃悠悠的立在那里,捏着箭矢调整了方向,瞄了又瞄,便丢了出去。 又细又轻的箭矢砸在孟庭升的身上,掉到地上。 她歪着脑袋,眯着眼睛冲着孟庭升说道:“这壶怎得还会动弹……给我按住它!” 一面说着,孟元娘一面握着箭冲了上去,口中嘀嘀咕咕地说道:“壶口呢?怎么不见壶口?” 那细长的箭一下又一下的戳在孟庭升的脸上,痛的他吱哇乱叫,两人一个戳,一个挡,且都是醉鬼,挡的挡不住,戳的倒是因为那大脸盘子,一戳一个准。 旁边的丫鬟见了,慌得一边喊人,一边上去拦人。 赵卿诺看的哈哈哈大笑,笑够了,就拉着姜蓉往外走:“今日玩的开心,蓉姐咱们回去了,夫人那头应该也吃的差不多了。” 姜蓉回头望了眼水榭里的闹剧,眼底闪过一抹难过。 起先她还看不明白,然而到了这会儿,又经历过海棠苑的事情,还有什么不清楚的。 “阿诺……今日之事你别告诉母亲……”姜蓉垂着脑袋,语气低落,“母亲若是知道……会难过的。” 孟家女孩多,凑在一块,说的多是些谁长得好看,谁的衣裳样式新,谁的首饰名贵的话题。 姜蓉好胜心强,素来喜欢被人捧着,每次来孟府都要费上许多心思打扮,只为了听孟家姑娘夸些好听的话,说她是京里数一数二的闺秀。 第76章 目的 然而几人也不是没有龃龉的时候,她一直以为这不过是些许小事,哪能较真往心里去,所以每次闹过别扭后该一处玩耍要好的,仍是凑在一处。 可今日之事,当真给她上了一课…… 赵卿诺收起笑容,余光瞥了眼同样难过的少女,被信任的亲人这般算计,怎么可能不伤心难过。 “好……只是蓉姐,这样的事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历来只有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总要解决的……以免留成祸患。”虽然残酷,但赵卿诺还是要说。 “我知道……等过阵子,寻到合适的时机……以后我尽量不来便是了。”姜蓉吸了吸鼻子,带着浓浓的鼻音说道。 她要好的人不多,董芷嫣算一个,孟家三位姑娘亦算在其中。他们虽各有盘算,但到底算的上是闺中好友。 现在倒好,一个也不剩了。 姜蓉越想越难过,拽了拽赵卿诺的衣服:“自打你来了后,我都不能和她们玩了!” 这话听起来奇怪,赵卿诺却懂姜蓉的意思,嘴唇翕动,到底没再说些别的,暗道:自己还是闭嘴吧,人家正是伤心的时候,若是真惹得人家大哭起来,头疼的还是自己。 …… 与孟氏汇合后,差人叫上被灌了不少酒的香兰几人,一行人便要告辞离开。 洛氏赶紧留人,见孟氏去意已定,忙忙的让丫鬟去叫孟元娘几人来送。 丫鬟应了一声,小跑着去请人,没多一会儿脸色怪异得跑了回来。 洛氏没见着别人,连忙问道:“姑娘们呢?” 那丫鬟抬头悄悄看了赵卿诺一眼,壮着胆子,上前凑到洛氏耳边低声禀报:“……姑娘们都醉倒在荷花园的水榭里,不仅如此……连两位少爷也醉了……” 洛氏心头一紧,艰难地扯着嘴角笑道:“今日玩的开心,孩子们都没个分寸……在妹妹跟前失礼了……” 孟氏摇摇头:“正是贪玩的年纪,凑到一堆儿可不就是疯闹瞎玩嘛!自家人又有什么打紧的……时候也不早了,我便先带她们回去,等哪日捡个由头,回请嫂子来玩。” “那我便等着妹妹的消息……只那件事,妹妹回去定下来便给嫂子一个准信……那是个顶顶不错的。”说起这话,洛氏便笑得眉眼舒展。 孟氏颔首:“嫂子说的事我会放在心上,只是不论成不成的,还望嫂子莫要外传。” “这点子分寸我还是有的……若是成了,我可要讨个大红包才行。”洛氏忙接口说道。 二人又客气寒暄了几句,孟氏再次出言告辞,洛氏这一回痛快放行,亲自送到门口, 姜蓉与赵卿诺也上前朝洛氏屈膝福了一福,便跟着孟氏离开。 等人走得瞧不见影儿,洛氏转身,面色一沉:“去把方才在水榭伺候的丫鬟婆子们都叫过来。” 刚刚光顾着与孟氏说话,忽略了旁的,此刻再回想,那姜蓉神色恹恹,可不是一句玩闹的累了能说的过去的。 丫鬟极快得睃了一眼,看到那黝黑黝黑的脸色,缩着脑袋赶紧去喊人。 一行人下了马车,先去松鹤堂给老夫人周氏请安,周氏见孟氏欲言又止,摆了摆手,示意姜蓉与赵卿诺先回住处休息,又挥推了侍候的下人,才开口。 “婉娘,阿诺可是在亲家闯了祸事?若真是如此,你只管说,该赔礼赔礼,该教训教训,莫要伤了两家情分才是。” 老夫人周氏虽然已经对有不少赵卿诺改观,但她曾经动手卸了武夫人的胳膊下巴的事太过印象深刻,惊世骇俗。 以至于,赵卿诺与人相处时,周氏总是提心吊胆,生怕她又一个不痛快再卸了谁的胳膊或是下巴。 她甚至打定主意,若是赵卿诺真卸了孟家哪一位的胳膊下巴,势必要好好教训一番,让她吃个苦头长长记性,可不能由着性子乱来。 见老夫人周氏起了误会,孟氏连忙解释:“阿诺是个有分寸的,哪里就会惹祸……便是惹祸也该是蓉儿才是。以往是我想差了,惯的蓉儿性子骄纵……” “胡说,我的蓉丫头最是孝顺乖巧,又格外贴心,再没有惹祸一说……这次便罢了,以后不许再这般说,纵使你是蓉丫头的母亲,我也是要恼上的。”周氏立马打断孟氏的话,虎着一张脸说道。 听老夫人周氏这般维护宠溺姜蓉,孟氏心中愈发羞愧,却不得不笑着应和。 “婉娘,既不是闯祸惹了亲家,那是为了何事?” “是我那嫂子应了人,来打听阿诺的亲事。” 孟氏话说的委婉,实际那洛氏是替人提亲的,不过是先探探情况,若是赵卿诺没有亲事,便准备挑个日子上门提亲。 至于宁远伯府会不会回绝这门亲事,洛氏是不去想的。 在她心中,那赵卿诺一个外头长大的野丫头,能得那么一桩亲事已经是顶天了,哪有那资格挑三拣四。 “阿诺?”老夫人周氏足足愣了一盏茶的功夫,心里一个念头连着一个念头,才缓缓开口,“提的是哪家的后生?” 孟氏回道:“是工部郎中齐家的。” 老夫人周氏闭着眼睛回忆一番,恍然想起是哪一家来,略有些惊喜:“是那位在河道桥梁上头颇有能耐的齐志澄齐大人家的孩子?” 她坐直身体,往前探了探:“我记得他家是两个儿子……说的是哪一个?” “是那位嫡次子,听说叫什么齐长丰的……他家长子那年出了意外,没了。”孟氏说道。 “齐长丰?”老夫人周氏一怔,“这名怎么听得有些熟悉?” 孟氏接话道:“那日伯爷带着两个姑娘出去玩,与他们打马球起了争执的那位。” 她其实并不看好这个齐长丰,那日之事只听描述,便能知道这人不是个磊落的。 嘴上应着洛氏,不过是不想当场驳了她的面子,到底是娘家嫂子,往日交情又好,免得为了这事伤了情分。 一经提醒,老夫人周氏便记起人来,她抚手笑道:“这也算的上是不打不相识的……佳话!” 第77章 初谈亲事 孟氏一怔道:“母亲……” 老夫人周氏叹了口气:“你可是觉得这门亲事不好?” “是,母亲莫怪儿媳多言……”孟氏直言说道,“阿诺聪慧,为人刚正,在儿媳看来,往小了说能管家理事,往大了说那是能支撑门楣的,只可惜生了一个女儿身……那齐家的孩子,儿媳觉得配不上阿诺。” 老夫人周氏静静地听着,直到孟氏说完才开口:“我原就知道你是个好的……又那么一件事隔在那里,还能尽心教导那赵氏的孩子,还把阿诺这孩子说的那般好,我们府上能得你为主母,当真是三生有幸啊。” 孟氏忙起身垂首,未语却先飞红了脸,呐呐两声,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心下愈发愧疚。 她原来沉迷臆想的爱恋,一朝梦醒,彻底绝了心思。 尽心教导赵卿诺,先是为了身上这份主母的职责,后是喜她聪慧踏实;二则也是心中歉疚。 姜蓉在府里金尊玉贵的养大,老夫人周氏格外宠爱,几个小辈里头,她最得宠。单单为了这一点,对于赵卿诺,她都教的心甘情愿。 “坐下,这里就咱们婆媳两个,那些个规矩且放一放。”老夫人周氏慈爱地望着孟氏说道,“阿诺虽不在我身边长大,到底也是府里的血脉……若是可以,我自是希望她能如芙丫头许个高门大户,只是……” 老夫人周氏顿了下,沉默片刻,才幽幽叹息道:“她那样的性子,偏还有那个身手,一言不合就敢卸人家胳膊……若是真的高嫁……这夫妻哪能每个吵吵闹闹,到时候她卸了夫君的胳膊都是小事,万一怒气上头把人打死了可如何是好?” 那武夫人来府上的情景,孟氏虽未亲眼见到,但亦有所耳闻,当时只是听听便过去了,并未往心里去,却不想老夫人周氏竟然这般在意。 她惊讶后又觉好笑,最后无奈说道:“母亲言重了,阿诺有分寸的,想来做不出那等事。” “这怎好断定!”老夫人周氏摇摇头,坚信赵卿诺是个敢“谋杀亲夫”的人。 她放低些声音:“那齐家只是个正五品的工部郎中……我记得他年纪应该不小了。” “母亲记得不错,那位齐大人比伯爷大上许多。”孟氏说道。 “那就是了!”老夫人周氏笑道,“他那个年纪,才做到正五品,纵使有才能,以后便是往上升,四品也顶天了,咱家虽说大不如从前,到底还有个拿得出手的爵位,又有许多亲朋故旧,还有当年老伯爷带过的那些亲兵,现在也有不少在外头任职……那齐什么的……” “齐长丰。”孟氏提醒了一句。 “那个齐长丰能被阿诺在马球场上收拾,想来也是个不会武的……他家官职不如咱家,那孩子武力又不如阿诺……阿诺嫁到齐家不用担心受了欺负,纵使有些什么,他家也要捧着些……要是还不放心,给阿诺多陪些嫁妆便是。” 老夫人周氏说的在理,孟氏一时无法反驳,想了想说道:“要不这事还是和伯爷、阿诺商量一下吧。” “……成,这亲事虽然是你娘家嫂子提的,但你身份尴尬,便不必再管,我来和他们说。” 老夫人周氏点点头,接着说道,“阿诺的亲事有了着落,蓉丫头的也该相看起来。我原想着让她如芙丫头一般高嫁,但这些年瞧着,还是给蓉丫头寻个家里人口简单事少的人家……最好那男方已经有了职务,若是没有也不打紧,顶顶重要的是知道上进,能是个疼媳妇的便更好了……蓉丫头性子纯善,可不能被欺负了去。” 她嘴上说着,可一想到那跟在自己身边的小丫头已经到了出嫁的年纪,心里真是又喜又忧,对着孟氏一条一条的提着设想要求。 这边两人谈着赵卿诺与姜蓉的事,那头的榴花院也在说着孟府的事。 赵卿诺才一进院子就看到赵明秀由艾叶扶着慢悠悠地走着,对上那时不时往院门瞟的眼睛,立马明白,这是在等自己呢。 见赵明秀往她这边走,赵卿诺连忙摆手:“娘你别过来,我这一身酒气的,再熏到你。”说着,脚步往旁边闪,尽量离得远远地。 赵明秀瞧她那如临大敌一般的模样,瞬间笑开了花:“哪就娇贵成那般!倒是许久没见你喝的这么多,看来与孟家姑娘玩的不错。” 原先在安林县,赵卿诺不是出去奔波,便是窝在家里。赵明秀也曾有意让她出去找同龄的女孩儿们一道玩耍,可认识她的,晓得她的名头,都不愿和她凑一堆儿,生怕带累了自己的名声。 不成想,赵明秀的这一桩心事,竟在京城解了。 赵卿诺顺着她的话点点头:“在那里吃了稀罕的吃食,喝了梅子酒,还玩了投壶。” 挑挑拣拣的说了一些,果真听得赵明秀越发欢喜:“那便好……那便好……多亏了夫人……那般用心的教导你,还带你走亲戚,再没有比夫人更好的人了!”语气里十足的感激。 严嬷嬷见此她赵卿诺说什么便信什么,不禁感慨:不得不承认,有些人那是真的命好……若是换作旁人这般天真,只怕早就被骗得连骨头都不剩下一根了。 赵卿诺又哄了两句,便借口回屋休整。 回了房间,她便刚想让艾蒿下去休息,便听严嬷嬷说道:“姑娘,也该让艾蒿一道儿听听,也好长些警惕,以免日后出了岔子连累到主子。” 艾蒿神色郑重地点点头:“嬷嬷说的对,姑娘就让我跟着一道儿听听吧。” 赵卿诺见她坚持,略一思索,应了下来:“嬷嬷被那孟家丫鬟带下去后,她们可有打听过蓉姐的事?” “不曾。”严嬷嬷摇摇头,肯定道,“她们不过是一直劝着吃酒,菜我们略用了些,那酒被老奴寻了由头尽数推了。” “她们还叫我吃酒来着,嬷嬷说我年纪小,吃了酒会坏脑子,没法子当差,便把那酒挡了。”艾蒿昂着脑袋,得意的说道。 第78章 嫁妆 严嬷嬷看了艾蒿一眼,暗道:若不是知道这小丫鬟的品行,还当她在变着法得朝姑娘告状呢。 赵卿诺忍着笑说道:“那是嬷嬷疼你,要记得嬷嬷的好。” “嗯!”艾蒿笑得见牙不见眼,“姑娘和嬷嬷都是对艾蒿最好的人。” 从来都是冷邦邦的严嬷嬷,被小丫鬟这句赤诚的表白说的面上不知该作何表情。 她神色别扭地看向旁侧,避开艾蒿亮晶晶的眸子,说道:“姑娘的意思是那孟家瞧上了二姑娘?” “这是我的推测……” 说着,赵卿诺将孟家荷花园水榭里的事,包括那席间劝酒,投壶喝酒,还有孟庭升的态度与说的话详详细细得讲了一遍。 严嬷嬷越听眉头皱的越紧,听完已经是满脸的嫌恶:“姑娘想的没错,孟家确实存了那样的心思……这事可告诉了夫人?” “不曾,蓉姐自有安排……毕竟是夫人娘家,我总不好插手太过。” “也是,孟家这事办的确实恶心人。”严嬷嬷在后宫没少见些阴司手段,但如孟家一般,朝着自家嫡亲的表妹动手,虽有,但不多见。 同为女子,她最厌恶这等以女子名声清白为筹码成就亲事的人。 “姑娘可知孟家为何这般做?” 闻言,赵卿诺便知严嬷嬷的小课堂要来了。 “想来是孟家知道,夫人不会应下蓉姐与那孟庭升的亲事,故才用此手段,来个先斩后奏。” 严嬷嬷颔首:“姑娘只说对了一半……之前老奴和姑娘说过,那孟府的夫人传言为人老实厚道,可今日去了,方知这传言不可信。” 赵卿诺疑惑地望着她:“嬷嬷可是发现了什么?” “那孟家三位姑娘,乍看之下穿戴上头没什么差别,看似一视同仁,没有嫡庶之分,但脾性相差甚大,尤其是在听姑娘讲完之后……那位孟大姑娘,初看活泼开朗,实则眼皮子浅,还贪慕虚荣,她的那双眼睛几乎没从二姑娘的头上挪开过。” 严嬷嬷端起面前的杯子来喝了一口茶,看了用心听讲的赵卿诺与艾蒿一眼,继续说道:“孟三姑娘同样是个道行浅的,虽知道遮掩,还是能一眼瞧出那满心的愤懑……她看着姑娘的眼神尽是嫉妒……” “老奴观她唇色发紫,身形消瘦,说话总有些无力,似有心疾,且并未得到妥善照料……最后再来说那位孟家二姑娘。” “那孟二姑娘看似瑟缩怯懦,却是里头最有主意的……默默地隐在后头,看似不出头,但这样的性子,在今日那样的场合,万一出了事情,不会有人想着去寻她的麻烦……” “因为刻板印象。”赵卿诺豁然开朗,“历来胆小沉闷的人,不仅不会被怀疑,还会被忽略,甚至会自动替她寻好借口。” “姑娘说的对。”严嬷嬷欣然一笑,“若那孟家夫人当真是个老实厚道的,孟家姑娘们绝对不会养成这般性格。” “不止如此,那孟家想来还看上了二姑娘的嫁妆。” “嫁妆?”赵卿诺懵了一下,“据我所知,这女子嫁妆历来归女子所有,但凡有点脸面的人家都不会去打主意。这孟家……” “是,嫁妆是娘家给出嫁女儿的底气,自然当归属女子所有,可有一条……老奴见姑娘常常看那本《大魏刑统》,里头有一条,姑娘可还记得?” 赵卿诺回想着看过的那句话,取来那本《大魏刑统》缓缓念道:“为妻者不得独立为户,其田宅需盈于夫田宅,为妻所有,若买卖处置,然当由户主行之。” 那时未曾多想,现在看来,才明白这一段话的含义。 出嫁的女子不能成为独立的户主,陪嫁的嫁妆需要落在男方的名下。对于嫁妆,妻子拥有使用所有权 ,但买卖处理需要男方出面。 当年安林县那套房就落在赵明秀得名下,彼时她还是寡妇的身份。 大魏有规定,寡妇是可以立户的。 “姑娘可明白了?”严嬷嬷问了一句,得了肯定,接着讲下去:“老奴被拉去吃酒时,打听到那孟家下人一人身上担着不少差事,然事虽多,月钱却未涨……几杯黄汤子下肚,那酒量浅的便有些收不住嘴……孟家上个月的月钱拖到这个月才发,而这个月的月钱还没着落呢!” 赵卿诺猛然一惊,面上尽是不可置信:“怎会如此?不是说夫人的兄长做着国子监祭酒的职务吗?” “是,但他家可就只有这么一个在朝为官的人,还是在国子监那么个清贵地……孟家底蕴不足……至今又无出彩的后辈……这孟家在往下走呢。”严嬷嬷压低嗓子,说道,“姑娘,咱们伯府式微指的是权势不如往日,但那几代积累的财富可只多不少。” “当年大姑娘嫁给威武侯世子的盛况,老奴在宫中亦是有所耳闻,若是二姑娘出嫁,便是不能超过嫡姐,以老夫人、夫人对二姑娘的偏爱,恐也不会差上太多……而那位孟府夫人,既能得一个高门佳媳,又能用二姑娘婚前失德的事拿捏住她……当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盘。” 严嬷嬷缓了口气:“这事二姑娘不能拖太久,总该叫夫人知道才是。” 这边主仆三人还在一问一答的分析学习,那边的孟夫人洛氏,几乎快要气死。 她是打着姜蓉的主意,也存了要拿捏的心思,可今日设宴,主要目的是为了那齐长丰与赵卿诺的亲事,置于水榭中的事,不过是想要多促进孟庭升与姜蓉的关系,回头也好慢慢成事。 哪曾想,她那一双好儿女,自作主张,想要偷懒又省时,这才着急忙慌使出了这一招。 他二人自然想不到这一招,不过是洛氏在和孟庭升谈及与姜蓉婚事时多嘴提了一句,哪成想,便是这一多嘴,又赶巧碰上一道上门做客,酒量极好的赵卿诺,生生毁了这一步棋。 不仅如此,那孟庭升还自作聪明的找了个所谓的见证人,打得便是成事后,有外人在场,宁远伯府不得不认下的主意。 洛氏想要骂人,可儿子女儿仍醉的一塌糊涂,就连能拿来出气的庶子庶女也都醉的人事不省。 她捂着胸口,只觉得憋屈的心口疼,又有些担惊受怕,生怕孟氏得知了他们对姜蓉的谋算…… 第79章 某种爱好 孟氏从松鹤堂离开时,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应该与赵卿诺说下齐家有意结亲的事,便转道去了榴花院。 榴花院不比正院富丽堂皇,但胜在精致秀气,她犹豫半晌,才欲行又止地到了地方。 守门的婆子见了这正式夫人亲自到了妾室的院子,当下慌得行礼,又小跑进去禀报,得了准话,忙忙的出来请人。 赵明秀惊喜地跟在后头,亲自迎了出来:“夫人来了!”说着便要行礼。 孟氏赶紧把人扶住,制止了她的动作:“我来寻阿诺。” “阿诺这会儿正在屋里,艾叶去唤她。”赵明秀紧紧拉着孟氏,把人往屋里让,“夫人屋里坐……” 待孟氏坐下后,又要亲自给她倒茶,虎得孟氏立马把人拦住,让赵明秀一同坐。 赵明秀水萌萌的眸子热切的望着孟氏,话里尽是感激。 “阿诺都与我说了,夫人家里人都是极好的……我这都不知道怎么感谢才好……阿诺自小孤单,独来独往的,这来了京城,不仅有大姑娘、二姑娘这样好的姐姐,还能得夫人照顾,更将孟家姑娘介绍与她一道玩耍……当真是……是……是万分感激。” 孟氏听得都有些不好意思,连连说道:“都是我分内之事,很不必放在心上,阿诺本来就是个讨喜的孩子。” 两人你一句我一言的说着说着竟变成了互相吹捧,赵卿诺来时,看到这副场景,愣了一下:“夫人,您来寻我?” 孟氏忙起身,对赵明秀说道:“我去与阿诺说些事,改日再来找你。” “好!那我等着夫人。”赵明秀乖巧的笑着应道。 望着那全然相信,听不出来这不过是一句客套话的赵明秀,孟氏默了默,回眸一笑,说道:“你若是闲的无事,也可去正院寻我说话。” 赵明秀认真的点点头,口中应了一声“好”。 “夫人寻我何事?”赵卿诺陪着孟氏往外走,心里想着是不是关于姜蓉在孟家的事。 孟氏叹道:“今日我娘家嫂子请咱们过去,为的是你的亲事,那齐家来为自家儿子向你提亲。” “……齐家向我来提亲?”赵卿诺怀疑自己耳朵出了毛病,这她才来京多久,就有人来提亲了? 难道是自己外出时,无意间被那个齐家某郎看到,从而成了人家的白月光? 她满脑子跑马得地胡乱瞎想着,面上带着一丝好奇。 看到她全无女儿家听到亲事的羞涩,孟氏顿了一下,才想起赵卿诺虽然教训了人,但是应该不晓得教训的是谁。 “是那日马场上被你……勾了腰带的那位。” 想起当日姜蓉描述赵卿诺收拾那帮人替她报仇的情景,孟氏觉得欣慰感激又略有些无奈:好好的女儿家怎么能那么做呢。 赵卿诺略一回想,就对上了人脸:“那人莫不是个受虐狂?因我收拾了他一顿,开发了某种爱好,想娶我回去日日打他不成?” “咳咳……阿诺……”孟氏一下子就明白了赵卿诺话中的意思,正是因为明白,才愈发无奈,“老夫人已经知道这事,她……觉得这门亲事不错。” “那不成……我虽没说一定要招赘或是不嫁人,但也要挑个合心意的,那个人不行,我看不上。”赵卿诺摇摇头,闲闲地说道。 “老夫人态度俨然同意……是我之过……”孟氏说道。 赵卿诺摆摆手,毫不在意:“万幸夫人说了这事,也是给我提了个醒……当初回府时我便和伯爷说了,我的事我自己做主……便趁着这齐家的事,把亲事这块儿了了,一劳永逸,也省的以后再跳出别人来。” “老夫人年纪大了,你若要不同意,我去说……莫要惹她生气。”孟氏怕她莽撞地去回绝此事,到时气到人,祖孙俩好容易缓和些的关系再僵起来。 “不用,回头让齐家自己不敢提这事就成……” 赵卿诺安抚着送走了担忧的孟氏,想着回头寻个时间,好好收拾那齐长丰一回,看他还敢不敢上门提亲,若是还敢,那就再打第二回,直到打服打怕为止。 又挂记着那添妆一事,赵卿诺交代一声,便匆匆往外走。 她身上揣着这些年攒的家底,进了那卖金玉首饰的铺子。 赵卿诺见铺子里还有旁的客户,径直走到柜台前,端着一张脸,低声说道:“掌柜的……你们有没有那种货?” 掌柜的姓薛,土生土长的京里人,干了多少年买卖的老眼力,自打赵卿诺进里店里的那一瞬,他便认出她身上的衣料子,心里暗喜:来大买卖了。 正盘算着要推销些什么时,就见这客人仿佛对什么接头暗号一般。 薛掌柜怔怔道:“哪种货?姑……姑娘,咱这是正经店铺,可不卖那来路不明的东西。” 有些人会倒卖些见不得人或才见天光的东西,他怕赵卿诺正是这种人。 薛掌柜视线四处转了一圈,压低声音,忙忙补上一句:“也不收那……有说头的东西。” 赵卿诺自动忽略后头那句话,心里一顿:这么大的店铺也没有吗? 不死心地问道:“那种实心纯金的镯子,不要任何花纹,也不带任何记号……你们店里没有吗?” 薛掌柜一言难尽地望着柜台对面的人,很想吐槽一句,到底秉着职业操守,弯腰从柜台下头取出一个黑漆木盒,打开盖子,说道:“姑娘,您看看……要的是不是这种?” 红艳艳的布料上摆着金灿灿的镯子。 “可以拿起来看看吗?”赵卿诺征询道。 薛掌柜嘴角一扬,昂然道:“咱家都是实打实的用料,不掺一丁点儿旁的,您别说看了,便是试带都成。” 赵卿诺点点头,挑了个一个差不多重量的金镯子放在手里掂了掂,又换了另一个。 薛掌柜见她挑的仔细,却不戴,便知她是要买来送人的,又挑这没花没形的素净样式,哪还不明白赵卿诺的打算,遂低声道:“姑娘,您只管放心……若是以后有了难处这镯子融了或是剪断了,能当钱使的。” 第80章 添妆 “就这个吧。” 薛掌柜见那镯子,面上一喜,报了价格,见赵卿诺痛快点头,立马笑咧了嘴:“我给姑娘寻个好看的盒子装上。” 赵卿诺付了钱,看着瞬间干瘪的荷包,仿佛被生生挖了一块肉一般。 接过锦盒,她往张家走去。 在铺子里耽搁了一段时间,等到了地方,已经天黑。 赵卿诺看了眼张家紧闭的大门,拿着锦盒转身往旁边走去,如之前一般,她跳到树上,往张宜房里望去。 少女的房中与之前略有不同,添了些东西,一件粉红色的嫁衣撑挂在屋子里。 张宜正立在桌案前提笔练字,丫鬟碧纹在一旁整理衣物。 “啊!”碧纹抬头,正对上探头准备往下跳的赵卿诺,惊呼一声,才认出人了,“赵姑娘!你怎么能这么吓人!” 赵卿诺摸着鼻侧尴尬一笑:“对不住……我来送东西。” 听到动静的张宜停下笔,急急地走到窗户边,才扬起的笑脸,想起那日自己决绝的话,忙收敛起来,冷声道:“你还来作甚!我再不跟你好了,也说过了不许再来找我!” “你别这般说……感觉我好像什么始乱终弃的负心汉一般。”赵卿诺脸上表情古怪。 被这话噎了一下,强撑的冷脸再也维持不住,张宜无奈一笑:“浑说什么……来干嘛?” “我听说,姑娘出嫁前,亲朋好友会去添妆……我朋友不多,你是头一个……总之我是来添妆的。” 赵卿诺尽量避开敏感的话,顾及着张宜的心态,一面说着,一边将那锦盒举到少女跟前。 “这里放的是实心的镯子,若……是能当钱用的。” 伸长的手臂又往前送了送,她眼巴巴的看着张宜,只盼人能收下。 张家家境如何,她是晓得的,张宜能得多少陪嫁,她不敢赌。 所以才有门不走,偷偷翻进张家,便是想让张宜能留些护身钱。 添妆? 张宜望着一半身子隐在暗处的少女,只觉得喉咙发堵,心中漫上一片酸涩委屈。 她起手抚了一下眼角,再抬头时,已挂上笑颜:“碧纹,去将我做的那些蜜饯都拿来。” 吩咐完,又转头对赵卿诺有些害羞地说道:“记得你爱吃这个。”说着,她拿过那锦盒,紧紧地捏在手中,低低地道了一声谢。 碧纹把包好的一大份蜜饯塞给赵卿诺:“我家姑娘可是做了许多,很够赵姑娘吃上一阵子了。” 至于因为做这蜜饯,张宜挨了张母多少骂,碧纹闭口不谈。 赵卿诺看着少女那红扑扑的脸蛋,仿佛回到了两人刚认识的时候。 只是她却知道,两人再回不到曾经。 对着张宜,她总是愧疚的,若是当日不曾去便好了。 …… 送走了赵卿诺,碧纹刚要询问要不要把锦盒一道儿收进箱笼里时,就见自家姑娘正对着打开的锦盒发呆。 她上前一看,连忙捂嘴,堵住将要出口的惊呼声,接着忙小跑着把门窗关上,轻声问道:“这是赵姑娘送的?” 张宜幽幽地长叹一声:“阿诺是对我有愧……可仔细想想,现在的选择已经是最好的了。” 张家对她“寄予厚望”,一门心思想让女儿高嫁,回头好能帮扶娘家。可以张家的身份地位,真正的高门大户又有谁能看得上呢。 最后做不过是嫁个年纪大的做个填房继母或是为人妾室,回头还要被娘家扒着吸血。 她能选择的真的不多。 “好好收起来,莫叫父亲母亲发现了,这是独属于我的,若是哪日……说不得是救命钱。”张宜说道,“那些个聘资便算是还了他们这么多年的生养之恩了。” 送来的聘资,尽数被张母拦下,说要留给儿子以后娶媳妇用,留便留吧。 张宜早已不再期盼父母之爱,以后她只为自己而活,且要好好活。 后头几日,赵卿诺整日里早出晚归的在外跑,一面托了牙行打听有没有合适的铺子要卖,一面自己在外头转悠挑看,顺便看看能不能堵到出门的齐长丰。 折腾了几日,莫说铺子,就连人都没抓到。 正当她拖着步子往回走的时候,一个人正等着堵她。 姜蓉守在内院大门,终于将消失了几日的赵卿诺堵了个正着。 “你天天干嘛去了!”姜蓉双手叉腰,绣眉倒立,鼓着脸气冲冲的说道。 赵卿诺见她噘着的嘴几乎能挂个油壶,回想了下,确定自己今日没有逗弄过姜蓉,说道:“有事?” “董芷嫣送了帖子过来,说要办个什么‘添妆宴’,邀了我和你去。”姜蓉把一个红色描金边的帖子扔了过去。 赵卿诺接住,展开,就见自己与姜蓉的名字出现在里头。 “蓉姐要去吗?”说着,她顺手合上帖子,提步往里走,“若是你去,我就跟着去看看……其实照我的想法,没必要过去。” 那董芷嫣可不什么省油的灯,以她那脾性,用头发丝想想都知道宴无好宴,何必去自讨麻烦。 姜蓉跟在她身旁,神色犹豫,凑近赵卿诺悄声问道:“你是不是对她做过什么?” “蓉姐莫要瞎说,我这般纯良之人,可会无缘无故对人下手?”赵卿诺嘴角噙着笑,步子迈地是四平八稳。 “哄谁呢!”姜蓉撇撇嘴。 见她面上尽是怀疑,赵卿诺轻笑出声:“我可没有说谎,那位董家姑娘拼着毁了自己名声也要嫁给裴谏,是个心狠的……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蓉姐还是离她远些得好。” “你是说……”姜蓉猛然停下脚步,震惊到两眼圆睁。 她小跑着撵上去,疑惑道:“为什么呢?董大人那般宠爱她,必会为她寻得一门好亲事……怎么就盯上了裴谏呢?” 姜蓉想不通,她曾经可是羡慕过董芷嫣的。 父亲有实权,自己又得尽偏爱,不像她……总觉得和宁远伯姜世年隔了一层,不如哥哥姐姐一般受重视。 所以她才憋着一口气,非要证明自己也是能为宁远伯府争得荣耀的。 “谁知道呢……大约是觉得生活无趣,找点刺激吧。”赵卿诺挑眉耸肩随意回了一句。 第81章 采风集 “算了……管她是为了什么。”想不通,姜蓉就撩开不想,却仍有些发愁。 听了赵卿诺的话,她更怵董芷嫣了,皱着眉头说道:“只这样一来,她嫁给裴谏,就和姐姐成了妯娌,又递了帖子……不好不去的。” 两人在碧波斋时,交情极好,又要嫁入威武侯府,于情于理这“鸿门宴”都要走上一遭。 赵卿诺余光瞥见她蔫蔫耷耷地跟在身畔:“想去我去陪你走一遭,只是到时要跟在我身边……按理,她应该是不会对你怎么样的,只是……” 姜蓉见她肯陪自己去,正要高兴,听到停顿,赶紧接话:“只是什么?” “只是我没什么钱了,便是有钱也不想给她浪费,送的什么添妆礼,蓉姐便替我出了吧。”赵卿诺故意逗她。 去添妆,也不过是送些首饰,表下心意,热闹一番。 姜蓉大方应下。 走了两步,她想起前两日的一件事,蹙着眉问道:“你怎会没钱?父亲那日给你送了好些东西,里头都是些什么?” 说着,她心里便有些不痛快。 那日宁远伯姜世年从外头回来,手上拎着一个提篮,才一进府就兴冲冲地往榴花院走。 因他没避着人,府里都晓得他不知又从哪寻了宝贝送给赵卿诺。 府里谁人不知,宁远伯为了让赵卿诺换个称呼,费劲心思地哄人,四处寻摸好吃的好玩的。 姜蓉听到此事,等了许久都没见宁远伯来给她送些什么,心里不痛快了好一阵子。 便是后头老夫人周氏知道,专门开了私库让她进去随意挑选,姜蓉还是觉得憋闷委屈:这父亲给的,与祖母给的能一样吗? 所以,这会想起来便忍不住问上一嘴。 说起这事,赵卿诺表情一僵,陷入沉默。 那日姜世年拎着的提篮里放着两样东西,一样是他给赵明秀带的吃食,另一样用布包着,是给赵卿诺的。 姜世年神秘秘地将东西交给艾蒿,并嘱咐只有她家姑娘能看。 以为是什么绝密的赵卿诺,拿到东西后,遣了屋里伺候的人,甚至又关了门窗。 可刚一解开外头的布,就瞧见是一本书册,那书册比现在书面上的书籍大上两圈,封面上龙飞凤舞的写着“采风集”三个大字,右下角缀着两列小字——“京城珍藏版”以及“破庐居士”。 初看封面,赵卿诺以为什么风景画册,虽觉宁远伯态度奇怪,但并未放在心上,直到她翻开第一页,里头是彩色的人物肖像图。 首页是一个熟人,穿着一身玄色锦衣的裴谨笼着手立在一棵覆着白雪的松枝下,旁边是那位破庐居士写的介绍以及为何当选在册的原因。 若说这一页还算正常,那下一页,便叫赵卿诺觉得仿佛五雷轰顶一般。 她刚一翻到下一页,便手一抖,把书册丢了出去。 敞开的书页上仍画着裴谨,只是他泡在一个温泉池子里,在蒸腾的雾气中若隐若现。 虽是静止的画,画中的人也单单露个后背,只有将将一丝侧脸露出,可就是让看的人脸红心跳。 由此可见那破庐居士画工了得。 赵卿诺缓了缓,捡回书册,囫囵的翻了一遍,后头都是长得俊俏的郎君,一张穿戴整齐的画像配着一张引人遐思的图。 当真是应了书名中的“采风”二字。 赵卿诺特别想问问,谁家长辈会给家中女孩送这种东西?还能不能再不靠谱点! 第二日,她特意去寻了姜世年,问他可有看过那本《采风集》。 姜世年刚想反驳——他一个铁骨铮铮的汉子哪有兴趣看那个。 可话到嘴边,觑着赵卿诺的脸色,转口胡诌道:“送与你的都是为父精挑细选过得,自然是看过的……阿诺可还喜欢?” 他惴惴地等着赵卿诺的回答,心里暗暗祈祷,希望女儿能改了那磨镜的癖好。 赵卿诺一言不发,眼神莫测地看着宁远伯,半晌丢出“变态”两个字,转身就走。 被那“变态”二字,砸的头晕无措的姜世年愣了一会儿,转头委屈屈巴巴的去寻赵明秀求安慰,又不能直说原因,只嚷嚷这“阿诺欺负他”。 怀着身孕的赵明秀却当他是在耍宝哄自己开心,遂也乐的看他闹腾。 …… “阿诺?”姜蓉见赵卿诺半晌没个动静,推了推她,“到底是什么东西!是首饰还是银子?” 赵卿诺回神,对上她满是好奇的眼睛,轻咳一声:“都不是,只是一本书。” “书?”姜蓉蹙了蹙眉,手一伸,骄横道:“拿给我看看。” 赵卿诺拂开挡在面前的手臂:“那书无趣极了,没什么好看的。” “真的?我不信,叫什么名?”姜蓉锲而不舍地追问道。 “我想想……”赵卿诺眼神乱飘,拍手抚掌笑道,“蓉姐,董家姑娘的添妆我自己送……” 说罢她加快速度跑了。 姜蓉追了两步,眼瞅着追不上,气的直跺脚:“跑什么!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说是这么说,姜蓉明白,赵卿诺要是不说,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狠狠地跺了跺脚,往自己院子走去。 …… 董芷嫣添妆宴这一日,赵卿诺与姜蓉皆打扮的中规中矩,二人坐在一处,一面聊天,一面等着董家催邀。 姜蓉好奇的看着那放在桌上的匣子:“你准备的什么?我送的是个缠枝花纹喜鹊朱钗,莫要太差,免得失了宁远伯府的面子。” “是个好东西,只是蓉姐,你好似特别在意宁远伯府的颜面?”赵卿诺常听姜蓉说着这个不能丢了府上的人,那个不能失了府上的面子,故此一问。 “咱们身为宁远伯府的子嗣后辈,自当以家族荣誉为先……姐姐高嫁到威武侯府,从不敢行差踏错,事事周全,费了多少努力才得下好名声,提起来,谁人不连带着赞一句祖母、母亲教养的好。” 姜蓉面上得意,继续说道:“而哥哥,虽未考取功名,但不曾有一日懈怠,为此更是远赴邓州拜师求学……我虽不如他们,但得长辈抚育教导,受了宁远伯府的富贵荣华,自然要为复兴伯府往日荣光献上一份力气。” 少女说的斩钉截铁,面上一片坚毅。 第82章 添妆宴(1) 姜蓉说罢,面上一红,暗怪自己一时没忍住,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这番话她没对任何人说过,却没想竟告诉了赵卿诺,怕不是要被她笑话吧。 想到这,姜蓉又悔又羞。对上一脸浅笑的赵卿诺,当即便有些恼羞成怒:“你笑什么!肯定在心里头笑话我!是不是还觉得我没有自知之明!” 说着,人就掐腰站起,往前探着身子,皱眉死死瞪着赵卿诺,那神情仿佛在说“只要敢说一个是字就要动手打人”。 赵卿诺忙忙摆手:“哪里是笑话……是真心觉得蓉姐很好。” 她这话说的真心,以家族荣誉利益为先,说着简单,但真正能做到的又有几人?反正她赵卿诺觉得自己做不到。 两人说着话,董家第一波催邀下人到了。 因为宁远伯是正二品,单论身份是高于吏部尚书的。 是以待董家三番五次催邀后,赵卿诺与姜蓉才登上马车,往董家去,到了这会儿,已经是正午时候。 马车在董府大门外停下,赵卿诺下了马车,扫了眼四处,就看到先来人家的马车已经停好,上头倚坐着车夫。 而董府对面有不少身前挎着挂箱眼巴巴瞅着这边的卖货郎。 这种卖货郎在大魏各地都很常见,不用支摊子,小小的特制箱子用绳子挂在脖子上,放在身前,敞开盖子,露出里面要卖的东西,方便还不用交摊位费。 若是碰到五城兵马司的人,合上盖子,扭身就跑,方便极了。 赵卿诺不经意的瞥了一眼,垂下眼睑,思忖片刻,附到艾蒿耳边,低声耳语。 小丫鬟神情渐渐严肃,郑重的点头,表示自己记住了。 进了董府大门,因为添妆宴请的都是女眷,众人直接被等着的下人引着往内宅走。 赵卿诺和姜蓉走在人群里,身后跟着提着礼物的艾蒿和香兰。与其他宴请送礼不同,添妆礼是要当面送给要出嫁的女孩,再说上一句贺词,既是祝福也是沾沾喜气的意思。 赵卿诺和姜蓉随众人过了内院正门,便看到一面雕刻着百福的影壁,往左过了小门,又进了一个垂花门,踏着铺满青石地砖的甬道,随着下人又往东走,走了没多远,就瞧见一个黑漆院门。 引路的下人站定,另换了一个穿着亮色衣裳的丫鬟。 这丫鬟朝众人福了福,便引着众人从右侧的抄手游廊继续往前走。 赵卿诺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董府,心中暗暗惊诧:这董家瞧着竟是不比宁远伯府差多少。 “哎……” 正想着,赵卿诺就听见姜蓉低低地叹了一口气,扭头看向身侧,却见她嘴角下垂,双眉微有颦蹙。 “蓉姐?”她凑近了悄声唤道。 “论理,我们该先去拜见董夫人……这是往董姐……董芷嫣的住处去的。”姜蓉低低说道。 她曾来过几次董家,但每次都是先拜见过董夫人才往董芷嫣那头去,没有一次是绕开过董夫人的。 可这一次这般时候,却……可以想见那位董夫人只怕是处境更糟了。 虽早就知道董大人宠妾灭妻,家里中馈都交由董芷嫣的生母朱姨娘打理,然而知道是一回,真真切切的感受到却是另一回事。 “可算等来你们了!” 突然响起的声音让各怀心思的众人立马调整为一致的笑容。 董芷嫣作为今日的正主,打扮的格外华贵。 头上挽着一个圆髻,戴着一顶赤金如意五蝠拥珠发冠,两侧垂着金灿灿的流苏,脖子上带着富贵满堂如意璎珞圈,裙边缀着赤金福禄如意佩,身上穿着一件明红色遍地金妆花锦的褙子。 她笑着迎向众人,抬手间,袖子轻轻滑落,露出缠在小臂上的黄金祥云条脱。 赵卿诺看的暗暗咋舌,这一身衣服首饰的重量加起来怕是抵得上董芷嫣的体重了吧。 一面想着,她的视线下意识扫过董芷嫣的肚子:唔……看不出来,应该是还没显怀。 进里堂屋,就见一身穿正红色遍地织金褙子的妇人等在那里,正是董芷嫣的生母朱姨娘。 朱姨娘梳着倾髻,斜着插了两只支累丝嵌宝蝴蝶簪,耳朵上坠着一对吉祥玛瑙耳环,端庄中透出几分奢华。 朱姨娘往前走了几步,满脸是笑地说道:“贵客们可算是到了。” 见到这人,大家纷纷停了脚步,有那认出她身份的姑娘脸上的笑容一时有些挂不住。 而那不认识的人,在旁人低声解释下也知道是怎么一回事,纷纷敛了笑容。 让一个姨娘来接待众人,且还是留在堂屋里,也忒拿大瞧不起人了。 屋子里一下子变得安静,气氛冷了下来。 董芷嫣脸色僵住,恨恨地瞪了赵卿诺一眼。 赵卿诺一懵,不明白干自己何事,难不成是迁怒? 想到这,她有些好笑,这董芷嫣莫不是忘了些什么?真以为与裴谏的婚事成了便可高枕无忧了不成? 赵卿诺也不生气,反而回了她一个笑脸,只那笑容里带着些意味深长的挑衅。 朱姨娘缓了口气,忙笑道:“我家夫人今儿个是礼佛的日子,这侍奉佛祖的可不好换了时候,便嘱咐我来瞧瞧,莫要慢待了贵客……既已万事妥当,我便先回去,也不在这妨碍大家伙玩闹了。” 说罢,立马转身离去。 大家都知她那一番话不过是随意寻得借口圆场,却并不会戳穿,而是在人走后重新扬起笑脸笑着恭喜董芷嫣得了门好亲事,并把带的添妆礼送出去。 董芷嫣强撑起笑脸,红着脸娇羞地受了大家的打趣,又一个一个道谢收下礼物,便吩咐下人开宴。 因着人多,便分了几桌。 赵卿诺和姜蓉被安排与董芷嫣一桌坐,才刚坐下,就见丫鬟匆匆领着一个人过来,看到来人,姜蓉脸色瞬间变得异常。 第83章 添妆宴(2) 来人正是孟府的三姑娘孟三娘。 因那日之事,孟元娘自觉失了颜面丢了丑,知道姜蓉和赵卿诺会来这添妆宴,死活不肯出门。 那孟二娘见状,赶紧缩着,怯怯喏喏地表示没有长姐在,自己不敢出门。 孟夫人洛氏想要探探姜蓉对那日之事的态度,便催逼着孟三娘赴宴。 …… 孟三娘告罪一声,微微喘着气,一脸歉意:“是我来晚了……两位姐姐临出门前身体不适,便只能我单独过来了,望董家姐姐莫要怪罪……这是家姐托我带过来添妆礼。” 一个丫鬟上前收下,董芷嫣微笑着上前:“三娘说的过了,能来便是赏脸,我哪会怪罪……快添个位置就在……” 她环视一圈,视线落在赵卿诺身上,嘴角上扬:“就填在阿诺妹妹身边吧……你们怎么都是自家姐妹嘛。” 那空着的地方是专门为下人上菜预留。 赵卿诺听她那状似亲近的称呼,余光瞥见孟三娘垂头站立的样子,挑挑眉没有说话。 姜蓉虽气孟家对自己的算计,但看孟三娘那般可怜孤立的样子,张嘴,刚想要说话叫她坐到自己身边,便感觉到脚被轻轻碰了一下。 赵卿诺心下叹气,这样的场合最容易出事,姜蓉还敢让孟三娘坐她身边,真是不知道该说是心大还是缺心眼。 对上姜蓉困惑不解的眼神,赵卿诺闭上眼睛,停了一会儿才睁开。 好在姜蓉看懂了她的意思,嘴唇翕动,到底垂眸假装没看到此事。 听了董芷嫣的话,孟三娘抿着下唇,心里涌起阵阵不快,却还是按着她的意思在赵卿诺的身旁坐下…… 筵席上大家说说笑笑,只她们这一桌相比之下有些冷清。 姜蓉时不时抬头看看被众人捧着的董芷嫣,或瞅瞅每次插话都被忽略的孟三娘,心里愈发不是滋味。 再一看那吃的好不自在的赵卿诺更觉来气。 只见赵卿诺好似开发了新的吃法,看上哪个菜就让布菜的丫鬟给自己夹,后来干脆只是看上一眼,那训练有素的丫鬟立马为她夹菜。 她神色平淡,浑身透着闲适自在,好似真的只是来坐席吃饭一般。 董芷嫣不屑的瞥了赵卿诺一眼,想着待会的事,心里便有些迫不及待。 她站起身,朗声笑道:“我家才新请了戏班子,刚好排了新戏,咱们也去瞧瞧,正好热闹热闹。” 众人纷纷应下,起身随她出了堂屋,往戏台的方向走去。 戏台的位置在孟府的西南角的一个小院,紧挨着前花园,对面是一间小花厅,因着地方不大,众人带的丫鬟便在厅外候着。 临近去前,赵卿诺递给艾蒿一个眼神,小丫鬟重重地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眼神坚毅,面容严肃。 对面台上的戏班子已经准备妥当,赵卿诺看了眼立在一旁,正向下人吩咐着什么的董芷嫣,眼底闪过一抹深思。 接着看向姜蓉,见她已经一脸兴奋的端正坐好,眸子发亮的盯着戏台子,面上尽是欢喜。 赵卿诺无奈一笑,倒是不曾想到,蓉姐还是个戏迷。 随着一声锣响,一女子登上戏台,咿咿呀呀的唱了起来。 “你怎么就那么命好!” 低低地满是咒怨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赵卿诺转头看去,就见孟三娘攥着帕子,正死死的盯着她。 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是浓浓的嫉恨。 赵卿诺怔了一下,感觉到丝滑的衣料从自己手背滑过,她扫了一眼,是已经吩咐完下人往里走的董芷嫣。 这过近的距离让赵卿诺有些在意,暂时顾不得孟三娘,视线追着董芷嫣而去。 那董芷嫣的座位就在旁边,明明吩咐完下人就可直接坐下,却非要从赵卿诺跟前走过,加上二人那不为人知的矛盾点,不怪她多想。 董芷嫣好似没有察觉到自己裙摆碰到了人,目不斜视地朝另一个少女走去,到了跟前露出一个笑容:“许久未见,还道你不会来了,刚人多没来的及多说上来能句,这会儿可要挨着好好聊聊。” 那少女赵卿诺也认识,是在碧波斋时坐在她后头的孙蔓灵。 眼见自己接连被忽视,孟三娘连番积攒的怨气再也压制不住,压低着声音,咬牙切齿地说道:“都是庶出!你有什么可傲气的!” 赵卿诺转而看向旁边怨气冲天的少女,悠悠道:“孟三姑娘是在说我还是在说今日的主角?若说的是那位董姑娘,你可以回去让孟大人也来个宠妾灭妻,自己再努努力,想来京里还有不少像裴谏一般的人物等着你去下手;若说的是我……” 她咧嘴露齿一笑,笑容得意又张狂:“你可以去问问宁远伯,问问她我身为庶女,凭什么傲气!” 说罢,她便不再理会孟三娘。 因着锣鼓喧天的吵闹声,再加上二人刻意放低的声音,姜蓉并未听到二人说了些什么,只察觉到身旁的动静,遂望向赵卿诺,以眼神询问:发生了什么事? 赵卿诺笑着摇头。 姜蓉看到她面上云淡风轻,未有丝毫不快,便信以为真,转而又去专心致志地看起戏来。 戏台子上唱的热闹,这边或听戏,或寻了要好的凑做一堆儿说笑,另有丫鬟们为众人端上茶点。 五颜六色的茶点做的精致好看,只是与往常惯吃的点心不同,这些茶点做的大了些,又是酥点。 在座的都是有着身份,受过教导的姑娘,实在是干不出一块点心拿在手中一边吃一边掉渣的糗事。 轻微的撕拉声在旁边响起,赵卿诺耳力过人,离得又近,自然听出这是手帕撕裂的声音。 那被孟三娘搅缠拉扯的手帕到底还是阵亡了。 赵卿诺暗暗叹息:这仇怨当真是结的莫名其妙。 那边锣鼓声越敲越密,台上唱腔愈急,显然已进入高潮。 赵卿诺看着走来走去的丫鬟,又见那丫鬟额上一层薄汗,神色焦急,似乎是在寻找什么,便略略放了两分心思在上头。 第84章 添妆宴(3) 渐渐地,丫鬟的数量多了起来,更有人弯腰在地上寻找,这样的动静,自然引得大家好奇,免不得询问起来,就连那戏台子唱得热闹的伶人都停了下来,锣鼓声歇,一起往这边望来。 “嫣娘,这是怎了?可是少的东西?”一个梳着单髻,簪着珠花的少女问道。 董芷嫣满眼焦急,却勉强挤出一抹苦笑:“不是什么珍贵的玩意儿,就是我挂在腰间的玉佩不见了。” 众人望去,只见她腰间空荡荡的,果然缺了那赤金福禄如意佩。 “这还不是什么珍贵的玩意儿?那可是福禄寿三彩翡翠……刚瞧了一眼,颜色纯正又均匀!”另一名穿着一身鹅黄色衣裳的少女声音洪亮地嚷嚷开了。 赵卿诺朝外望去,正对上艾蒿急切的眼神。 她眨了下眼,递了个信号,艾蒿收到后,忙趁着众人注意力都放在花厅里时,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里头众人还听这那少女昂着脑袋,头头是道的讲着福禄寿三彩翡翠的珍贵。 赵卿诺看了眼,不认识,便凑近姜蓉问了一句:“这是谁?” 姜蓉摇摇头,不确定地说道:“不认得……许是哪家才随着长辈进京的姑娘吧。” 董芷嫣仍坐在那里,表情是强装平静又显焦急,只看向那少女的眼神带着点鄙夷。 直到人说完了,她才开口:“东西的价值倒在其次,只那玉佩是舅舅听说我要嫁到威武侯府,特意寻了一对儿送来,让我与……” 她顿了一下,脸颊染上点点红晕,娇声娇气地说道:“……怪我,一时没忍住想带给姐妹们瞧瞧……这才……若是哪位妹妹凑巧拾到……我愿出重金赎买回来。” “不是别的意思……只是这玉佩意义不同……”她又急急的补上一句,生怕别人误会了一般。 她这么一说,原本安静的人群再次热闹起来。 众人与要好的人讨论着,声音好似压低一般,却又刚好能让旁人听到自己说的话,一面洗清嫌疑,一面猜测着是谁“拾”了这玉佩。 就连对面戏台子上的伶人都交头接耳议论起来。 赵卿诺望着装模作样的董芷嫣,嘴角挑起一抹讥笑。 “咱们这般出身,打小都是见惯了好东西的,总不会真有那眼皮子浅的人,拾到后自己昧下的……”那穿着鹅黄色衣裳的少女再次开口,见众人都看向她,愈发得意,提高了声音说道,“会不会是方才过来的路上落在了哪?亦或是挂在哪个树枝上?” “不能,奴婢们方才已经仔仔细细地寻了几趟儿,连那路上的地缝都趴下去好好瞅了瞅了,就是没有……若是真有哪个姑娘拣了去,还望快快还给我家姑娘。” 说着,这丫鬟便跪在地上,“咚咚咚”的磕起头来,一下又一下,没两下,额头已经破皮渗出血来。 看着这番表演,赵卿诺越发觉得好笑。 “说道出身,咱们这里也不都是打小教养大的,不是说那个谁家才认了个从小长在外头的女儿……”先头簪着珠花的少女突然说道。 还不等她说完,姜蓉猛地打断,豁然起身,仿佛炸毛的猫崽子一般喊道:“胡咧咧什么!没证没据的乱指谁呢!” 珠花少女吓得一缩,又壮着胆子回了一句:“我又没指名道姓,你凶什么凶!莫不是知道点什么,心虚了不成!” “她不过说句实话,姜妹妹何必这般动怒。” “就是,莫不是姜妹妹知道点什么?若是如此,更该劝着把那玉佩还了才是。” 其他人纷纷应和。 “你们!我……”姜蓉气的抬手就要冲过去打人。 “蓉姐。”赵卿诺把人拦下,摇摇头,“又不是什么大事,哪值得动气。” “你都被人污蔑偷东西了,还不是大事!”姜蓉气的眼睛通红,喘着粗气说道,“这若是传出去,让人家怎么看我们宁远伯府。” 见她眼睛湿润,赵卿诺拿帕子给她擦了擦,刚擦了来能下,就被姜蓉一把夺了过去,自己胡乱抹了起来。 听到自己被人污蔑,赵卿诺面上不见丝毫慌乱,镇定的笑道:“没人能冤枉了我,府上的名声也不会受影响,很快就能解决,蓉姐别哭。” 她看向那簪着珠花的少女,淡淡地问道:“你是谁家姑娘?” “干……干嘛?你还要报复不成?”珠花少女磕磕绊绊回了一句。 “报复?算不上,毕竟等下告状时,总要知道我要告的人是谁吧,总不能连名字都说不上来吧。”赵卿诺打量了少女一眼,说道,“要不你就叫小珠吧,正好你戴着珠花,也相配。” “噗嗤”一声轻笑,孙蔓灵忙捂住嘴巴,轻声道:“抱歉,我不是故意笑的,就是没忍住。” “你才是小猪!”珠花少女当即又气又怒,下意识吼了回去,喊完,才反应过来,脸色霎时没了血色,声音都变了调,“你要报官?” 赵卿诺笑着点头:“对啊,不是丢了东西吗?还那般珍贵,自然要报官的。”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场面瞬间变得寂静。 在场的姑娘们都变了脸色,这后宅各种伎俩手段频出,失窃的事更是没少发生,别管是真的还是假的。 手段高的,洗脱罪名反杀回去,手段低的就自认倒霉,丢脸坏名声。 可不论哪种都没人想过报官,这做法过于出奇,便有那人忍不住说道:“这事咱们自己解决就是,哪里犯得找报官……董姐姐,你说呢?”说话的是礼部郎中唐亭山家的姑娘。 她一说完,余下众人纷纷响应。 都是要脸面的人,若是真被这赵卿诺捅到官府去,便是不被传唤上堂,也丢丑丢大了,必要被这京城百姓,茶余饭后,好好传上一阵子。 董芷嫣也没想到赵卿诺会来这么一出,当下被架在那里。 放弃的话,好不容易设的局,若是不成,有了戒心,之后恐怕再难寻到机会。 可若是不停手,真叫这贱人不管不顾地闹开来,她怕是会把京中贵妇圈子里的人得罪个遍。 不对,也不是不能成。 有时候冤枉污蔑一个人,不一定要落到实处,似是而非的传言才更有威力。 第85章 添妆宴(4) 想到这里,董芷嫣瞥了眼对面的戏班子,心里做了决定。 “是我不好,为了这么个物件把阿诺妹妹扯了进来……罢了罢了,不找了,回头再寻一对就是了。”她笑着说道。 闻言,那带着珠花的少女面上更慌,忙跟着说道:“我方才就是随口一说,并不是指你,你……莫要放在心上……当着众位的面给姐姐赔个不是。” 说罢,她当真朝赵卿诺屈膝行了一礼。 “这……”红着眼睛的姜蓉看看这个,又看看赵卿诺,面上为难,“阿诺……” “好了好了……这事便算过去了!”董芷嫣望着对面的戏班子,一扬手,“莫停,这戏继续唱……” 赵卿诺耳尖微动,摇摇头,直接开口打断她的话:“不成,现在晚了。” 一众人刷的一下全都朝她看去,董芷嫣僵着笑脸:“什么晚了?” 话才出口,就听到外头吵吵嚷嚷的声音。 “不能进……不能进……你们可知这是谁家!” “董大人的府邸,这满京城里哪个能不晓得!”一个洪亮的声音在外头响起,“可我等接了报案,自要到这案发之地查探一番,职责所在,你还是速速让开,莫要阻拦!”说罢,随即响起利刃出鞘的声音。 “你……今日是我家姑娘邀宴的日子,哪能容你随意搜查!若是惹怒了我家大人,你家大人这仕途也就到头了!”董家的下人继续阻拦,出声威胁,“来人!莫要让他们冲撞了里头的贵人。” 听这话,显然是要动起手来。 花厅里头,姑娘们哪里碰到过这样的事,当下便吓得面白无色,神色慌乱。 正当两方要打起来时,一个温和的声音说道:“哦?本官却不知依责办差,依律行事,怎得就仕途到头了?” “我家大人贵为吏部尚书,说让你升!你便能升!说让你贬,便把你贬到不知道哪个犄角旮旯离去!” “早就耳闻董大人行事之风……视这大魏的官职为私物,想如何便如何……原当是无稽之谈,今日所见才知,耳听有时亦为实……”这人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笑意,直把在场之人笑的莫名其妙。 “浑……浑说什么!我才没说过这话。”这下人也不是个笨的,反应过来自己的话叫人拿了把柄,立马矢口否认。 “阿诺……”姜蓉扯了扯她的衣裙,惴惴地开口,“是官府的人?” “是,方才一听说董姑娘丢了东西,便让艾蒿去县衙报官,这种事当然还是要交给专业的人来办,毕竟各有所长嘛。”赵卿诺安抚的拍了拍姜蓉的肩膀,让她不要害怕,提步朝外走去。 众人被她这话噎的心口发堵,见鬼的“各有所长”,他们后宅的事什么时候要官府的人插手了! 赵卿诺不理众人所想,径自出了花厅,站在台阶上,望着下头对峙的两方人马,看到那打头身着青色官衣的男子,顿了一下。 无他,只因这人在那本《采风集》中出现过,且排名靠前,犹记得名字是叫风怀远。 风怀远同样占了两页,一页是如现在般穿着青色官衣,而另一页则是一幅落水上岸图。 穿着常服的男子,浑身湿哒哒的倚靠在一个巨石上,水珠顺着发丝垂落,胸前的两粒嫣红透衣而出,若隐若现。 赵卿诺在佩服那破庐居士画技的同时,又觉得他是个奇葩的变态。 收敛心神,她忍着尴尬,背手而立,强装正经地淡笑道:“大人,可是要上告吏部尚书董文川董大人?若是上告,民女愿去敲那登闻鼓。” 大魏初立时,太祖在朝堂外悬设登闻鼓,曾言:“凡有冤或急案者,可击鼓使上闻。击鼓者,下可告民,中可告官,上可责帝王,凡鼓响,必成讼。” 望着那嘴角含笑,神色坦然的少女,众人心头一跳,皆是一惊,她是认真的。 赵卿诺见无人说话,缓步走下台阶:“正好,人都在场,众位也莫争,莫吵,对了……” 她朝着戏台子那头喊道:“劳众位也别撤,在此处等着,待我敲完那登闻鼓,想来应会有人过来询问,一起等在这儿也能省时省力些……” “在场诸位若是屋里,花厅里有董家姑娘名人送的茶点,好大一块,我们姑娘家最小碍于礼数不好下口,你们应该不在乎这个,吃着点心,喝着茶,在听着戏……我会尽快带着闻鼓检院的大人们来的。” 闻鼓检院是专门为登闻鼓而设的。 言罢,赵卿诺冲着风怀远点头示意,就要往外走。 “快拦住!”董府管家见她一动,赶忙回神,一边指挥着去拦人,一边自己往上冲。 赵卿诺侧身一闪,接着提脚将冲过来的人全部踹翻,脸上笑容淡去:“我脾气不好,再随意靠近,莫怪我下手狠辣……现在要么查案找东西,要么我去敲登闻鼓。” 风怀远见赵卿诺不过一息间便出手放倒了人,眼神闪烁,暗暗记下,准备回头去好好查探一番。 董府管家捂着心口,侧趴在地上,痛苦的几乎说不出话来:“查……查吧。” 他倒是两个都不想选,但瞧这架势不查是不行了,且就算把人扣得了一时,也扣不了一世啊! 他算是看出来了,若不教赵卿诺如意,只怕前脚出了这府门,后脚就能听到鼓声了。 “风大人,劳您跑这一趟了。”赵卿诺对着风怀远拱手致意,领着人往里进。 “姑娘有状要告,有冤要伸,本官既担了这县令一职,便该管这事。” 风怀远只带了一个衙役跟着,其余衙役分散而立,竟将院中所有人都看管起来,不许一人离开。 赵卿诺眼角余光瞥到这一幕,垂下眼睑,只做不知。 董府管家见状,只能希望外头的下人能聪明些,赶紧去给自家大人递消息。 外头得了消息的朱姨娘急的满脸是汗,却被拦着不许往里进。 花厅里头的姑娘们没想到赵卿诺是这么个性格,有那胆小的已经怕得低声垂泪,有些则埋怨上闹出这一场的董芷嫣和那带着珠花的少女。 又见赵卿诺和风怀远领着一个衙役进了花厅,或侧脸或拿帕子捂脸,更有往她人后背躲的…… 第86章 添妆宴(5) 董芷嫣眼前一黑,险些晕了过去,可她知道,若是真就这么晕了过去,一切都完了。 强撑起笑脸,董芷嫣走上前,对着风怀远福了福,柔声道:“我们女儿家的小小玩闹,不曾想倒把大人扯了进来,害得大人辛苦空折腾一场……” “玩闹?”风怀远温润的脸上带着几分笑意,转而看向身边的赵卿诺,“姑娘也觉得是玩闹吗?” 所有人都期盼的望着赵卿诺,希望她能点头应下。 赵卿诺朝着众人一笑,嘴角笑容倏地一收,说道:“风大人,民女要告,告人污蔑民女偷窃了董姑娘的玉佩,告人要毁了民女的名声,欲逼死民女……毕竟这世道,以死而自证清白者不在少数。” 她斜睨了一眼那些想要开口辩驳的人,一脸无辜又不忿的姑娘们,向风怀远屈膝行礼,郑重道:“还望大人寻到失物,捉到真凶,还民女清白。” “姑娘放心,定不负所托。”风怀远虚扶了一把,抬眼看向面色难看的姑娘们,心底越发满意。 人不少,慢慢问,慢慢找,这时间自然就有了。 “甘一,去问问外头的管家,这旁边的屋子可能用……本官要一个一个仔细盘问。” “是,大人。”那跟着进来名叫甘一的衙役应声而去,没一会儿就回来禀报,那管家已带着人去收拾了,用不了多久就能过去。 赵卿诺见他步履稳健,落脚似重实轻,没发出一点声音,便知这是一个有拳脚功夫的高手。 一个京城县令,身边跟着个高手做衙役…… 因着要一个一个的问话,一众贵女被留在花厅等候,另叫了一名衙役立在廊下看着。 风怀远便带着甘一去了隔壁屋子,那屋子门窗全开,从外头便能一眼瞧见里头的情形。 第一个进去的是那位戴着珠花的姑娘,父亲是工部主事曹广开,闺名香茹。 进去时,衙役甘一问了名字,所以这位一直不肯说名字的姑娘到底还是叫人知道了她。 赵卿诺留在花厅里,懒洋洋地抱着手臂坐在椅子上,闭着眼睛休息。 她身边挨着姜蓉,身后是瞪着一双大眼睛,警惕地看着周围的艾蒿,艾蒿身旁则是牢牢护着姜蓉的香兰。 这香兰历来是个不省心的厉害人,对上敢动手又真的会动手的赵卿诺,她才会怕一些,但这些只敢用眼神瞪人出气的姑娘和下人们,她一概不惧,一个一个全都瞪回去,白眼一个连着一个的翻,险些没把自己的眼皮翻抽筋了。 赵卿诺微微睁了下眼睛,瞥了香兰一眼,嘴角闪过若隐若现的笑意,又接着闭目养神。 至于那位孟府的三姑娘,在赵卿诺被人冤枉偷了玉佩时,便立马跑到另一边,离得远远地,生怕牵扯上自己,再坏了名声。 姜蓉欲言又止,气过之后又有些烦恼,轻声道:“阿诺,你不该报官的……这事我们慢慢查,总能还你清白……这报了官……” “蓉姐,你当真不明白吗?”赵卿诺仍未睁眼,语调一如既往的平稳。 “我……可这么做总觉得不对?” 姜蓉已经猜到董芷嫣心思手段,也知道赵卿诺与她因那海棠苑的事结了仇怨,却仍有些不赞同赵卿诺报官的做法。 “蓉姐,大魏有律法,被人欺负了,我自然要按规矩办事。”赵卿诺悠悠地说道。 “那若是对方没按规矩处理呢?”不知为何,姜蓉下意识问出了这样的话,可话一出口她就有些后悔。 赵卿诺没有回答,只是睁开眼,看向走过来的人——董芷嫣,她的身边还跟着那个磕破头的丫鬟。 “你满意了!”董芷嫣一脸恨意,望着赵卿诺的眼神恨不得食其肉啖其血。 “满意?”赵卿诺淡漠地说道,“这话要问董姑娘,你满意吗?” “你!”董芷嫣想要狠狠地骂上一句,可满屋子的人让她投鼠忌器。 本想着请来替赵卿诺宣扬名声的人,竟成了自己的掣肘。 “董姑娘,那日的事,我没在去找你不是因为我怕了你,你不依不饶又费劲心力的来上这么一场不过是为了出口气。” 赵卿诺眼神变得犀利,整个人瞬间换了气质:“本就是自己的错,不论青红皂白,不管事实真相,出手就毁人清白,污人清誉,你倒真是深谙女子软肋,知道该往哪下手!” 对上那宛如刀锋一般令人胆寒的眸子,董芷嫣吓得后退一步,心一紧,肚子跟着一抽,眸子四处乱看:“你在说什么!我不知道!”声音虽大,却能听出里头的心虚害怕。 “放下!”赵卿诺却并未理她,而是对那额头带血的丫鬟呵斥道,“手若是不想要,我可以给你斩了。” 那“斩”字说的又重又狠,透着果决狠辣。 众人这才发现,这丫鬟的一只手朝着赵卿诺身旁高几上的茶点伸去。 丫鬟被那双仿佛冒着寒气的眼睛一瞪,感受到那里的认真,忙缩回了手,张了张嘴,却不敢说话,白着脸抖着身子退下。 她知道,眼前的这个姑娘真的会说到做到。 在座的谁都不是傻子,见那丫鬟的动作,便将目光落到那碟茶点上,脸上显出恍然的表情。 董芷嫣腮帮子动了动,紧紧咬着后槽牙,一双拳头死死攥着。 赵卿诺看她表情,便知道这人彻底没救了:“董姑娘好一句不知道!那你可知道你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你不知道的话,我确是知道的……是否需要我给你说出来,好好提醒一番。” “啊!”姜蓉掩着嘴惊呼出声,跟着看向董芷嫣的肚子。 “闭嘴!” 那意有所指的话语,吓得董芷嫣猛然大喊一声,赶紧用手捂住肚子,挡住姜蓉的视线,也挡住别人的眼光,再也不敢多留,转身就想走。 “董姑娘,那玉佩当真是丢了吗?”赵卿诺却不肯放过她,扬声问道。 董芷嫣忍着异样的眼光,提心吊胆地偷偷瞥了一眼那碟子茶点,面上青红交加,仍嘴硬道:“就是不见了,丫鬟们都寻过了,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 说罢,她匆匆去寻伺候自己的丫鬟,让人挡在自己身前,捂着脸,瑟瑟地躲着满是刺探的眼神。 顾不得隐隐作痛的肚子,脑内念头不停,想着破局的法子。 赵卿诺见她仍是嘴硬,也不再费口舌,只送了一句话…… 第87章 问话 “今日姑娘的添妆宴,我精心预备的礼物,望姑娘回头好好研习……日后生活和美幸福。” 这董芷嫣愿意拖着,给那位风大人留出来更多的时间,她赵卿诺何必拦着呢。 赵卿诺的声音极大,满院的人都看着她,脑海中闪出一行字:不是,这人有毒吧!都这样了,还送贺词?! “那个……她真怀了身孕?孩子是裴谏的?这也就能说明,她和裴谏的婚事为何定的这般匆忙……” 姜蓉眼神明亮,闪烁着名为八卦的光芒,一脸求知欲的望着赵卿诺,上嘴唇一碰下嘴唇,一连串问题冒了出来。 赵卿诺一顿,果然八卦的威力不容小觑。 “蓉姐,你这情绪转变的也太快了。” 她无奈一笑,却不想将董芷嫣的事告诉姜蓉,那样的事实在不适合说与未婚的少女听。 “别打岔……你是不是又不想告诉我了!”姜蓉两眼一瞪,眉头下压,鼓着腮帮子说道,“父亲说了,我是姐姐,要我多多教导你……你要听话。” 后头一句,少女刻意板着脸,端起姐姐的风范,语气严肃又带着哄人的意图。 赵卿诺双肩微微颤动,嘴角抽搐,差点没忍住喷笑出来,暗道:这是什么不正经的姐姐……八卦姐吗? 知道若不告诉她,必要没完没了的缠着问,这会儿又躲不掉,便挑挑拣拣,将能说的讲给她听。 两人神色轻松的小声聊了起来,艾蒿一面警惕,一面支棱着耳朵听,香兰又想凑过去听,又要秉持讨厌赵卿诺的人设,面上尽是纠结难受。 听完了八卦,姜蓉心满意足地双肩放松,靠在椅背上,呷了一口茶。 突然她眉尾一扬,立直上身,扭转前倾:“阿诺……你送的什么添妆礼?” “啊……这个……”闻言,赵卿诺抬手摸了摸鼻侧,看向别处:“没什么……不过两本书而已。” “两本书?值当你特意点出来?”姜蓉一撇嘴巴,表情尽是不信。 “确实只是两本书。”身后的艾蒿出来证明,“奴婢瞧着我家姑娘放到提篮里的,上头那本书名写着女范什么录。” “女范捷录?”姜蓉困惑的歪着头,不明白赵卿诺为什么送这本书。 《女范捷录》为《女四书》之一,算的上是京中贵女们的必读书籍。 “另一本呢?” “不过是一画册。”赵卿诺随口应了一句。 姜蓉待要细问什么画册时,就看到那曹香茹红着眼眶,脸色煞白的走了进来。 她朝着赵卿诺的方向匆匆扫了一眼,忙垂下头,朝着最角落的地方躲去。 赵卿诺却仿佛没有看到她一般,再次闭上了眼睛。 姜蓉也失了闲聊的兴趣,缩在椅子里,垂头深思。 她是有些愧疚的,若不是自己不听赵卿诺的话,来了这添妆宴,也不会害得赵卿诺被污蔑偷窃,闹到这般地步。 见姜蓉不再缠着问画册的名字,赵卿诺暗暗松了一口气。 那画册还是受宁远伯启发,她特意出去寻的,只盼董姑娘能喜欢…… 一个又一个姑娘被叫去问话,轮到孟三娘时,她望了赵卿诺一眼,却见其仍是那副不怒不喜不惊不惧的模样,心里陡然生起无名的怒火。 孟三娘之后,便是姜蓉,待轮到赵卿诺时已经日头西斜。 赵卿诺端起那碟一块都没动的茶点,无视众人的眼神,步履从容地去了隔壁屋子。 风怀远看到进屋的人,目光瞥到她手中的那碟子茶点,笑的意味深长:“多谢姑娘惦念,但本官尚且不饿,查案要紧。” 赵卿诺丝毫不理会那略带着调笑意味的话,恍若未闻一般,一步一步走到他身边,将茶点放到他面前的桌子上,转而在风怀远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她动作从容,甚至透出几分肆意:“风大人,时间拖得够久了……我给你找了进来的理由,创造了时机,不论你要做什么,这么久也该够了。” 风怀远目光在少女的脸上巡视一圈,看不出一丝一毫的破绽,温润一笑:“姑娘如何知道风某的目的?” “董府门外的小贩,是大人衙门里的一个衙役,虽换了装扮,又可以缩着身子,若仔细看,并不难认出。” 赵卿诺也不卖关子,痛痛快快地说道,“那日大人审判钱元时,我见过那名衙役,因是打板子的人,便多看了两眼。” 风怀远面上闪过浅浅的惊讶:“姑娘好记性,但风某仍有一事不懂……” 他把那碟子点心倒在桌子上,从里头扒拉出一块,捏在手中,正是那块丢失的玉佩。 因这糕点做的与它颜色相似,又被隐在最下头,倒是藏得没人发现。 “姑娘早就知道,以姑娘的手段想来自己就能解决,为何要本官来?”说着,风怀远掏出随身携带的深色手帕,也不嫌弃,一点点将玉佩上的点心渣子擦拭清理干净。 “出事了,蒙冤了,自该报官伸冤,此为其一。”赵卿诺说道。 “有道理,那其二……便是姑娘深烦这后宅伎俩,懒得与这董家姑娘纠缠,便借风某之手来个一劳永逸,闹出这事,那董家姑娘必要被家中责怪……二则……也趁机给这京中的贵女打个惊醒,莫要有事没事便来招惹你。” 风怀远一边说着,一边将擦干净的玉佩拿在手中打量,后轻轻放在桌案上:“是个好东西……至于其三,姑娘想要风某做什么?” 望着眼前的京城县令,他嘴角自始至终都噙着浅浅的淡笑,眉眼温柔,看人时的目光仿佛带着安抚。 温润如玉…… 赵卿诺的脑海中猛然蹦出这个词语。 “钱元。”赵卿诺对上他的眼神不避不闪,表情坦荡地说道,“听闻那钱元曾犯过不少事,前头几位县令都没人受理,或是不了了之……但大人那日却判了,不知大人手中可有钱元的犯过的案件资料?” 风怀远心中一惊,面上仍笑着问道,“钱元?可与姑娘有怨?” “风大人来董府可是要找什么东西或人?”赵卿诺回了一句。 风怀远笑容一顿,轻轻摇了摇头:“罢了,风某不问便是……那钱元的卷宗回头派人通知姑娘……姑娘住处可方便告知?” “宁远伯府,赵卿诺。” 风怀远顿了一下,回过神说道:“风某知道了……今日之事姑娘想要什么结果?” 第88章 香兰 听他这么一问,赵卿诺定定地望着那坐在案桌之后的人。 半晌,她才缓缓开口:“若我没有记错,污人者应当以所诬罪名反坐,偷盗的话……视所偷之物而定,罚金、鞭刑或流放……大人问我想要什么结果,能按律法规定的结果来吗?” 她虽然语气平稳不见起伏,风怀远却仍从中听出隐含的讥讽,以及那双杏眸中的审视与评估。 “现在恐怕不能。” 这是实话,亦是二人皆知的事实。 “那大人便按照往日的做法做吧。”言罢,赵卿诺起身拱手行礼告退。 按往日的做法? 望着将难题丢给他的少女背影,风怀远苦笑着摇摇头。 他为官数载,倒是处理过不少偷盗诬告的案件,但这后宅的……却是头一次。 赵卿诺踏入花厅的一瞬间,所有的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 “阿诺……”姜蓉扑过去,拉起赵卿诺的手,红着眼圈唤了一声。 赵卿诺眼底过一丝诧异,察觉到姜蓉欲言又止的模样,遂将视线落到艾蒿的身上:“刚刚发生何事?” 小丫鬟双手叉腰,转头看向角落里的孟三娘:“还不是她!她说董姑娘从姑娘身边过得时候,姑娘的手碰了董姑娘的裙子!” 闻言,赵卿诺单眉上扬,顺着艾蒿的视线望去,清楚地看到孟三娘脸上未曾收起的得意。 她心中一动,视线扫过在场众人,只见刚刚还在担忧害怕的众人,此时已经平静下来,脸上再次出现那副看好戏的表情。 视线最后在董芷嫣身上停了一停,转而看向外头。 廊下已经亮起昏黄的烛灯,那位董府管家正仰着下巴不屑地看着赵卿诺。 “那位董大人回府了?”虽是问句,却带着一丝笃定。 姜蓉点点头,眉头几乎拧成一个疙瘩:“阿诺,怎么办?我们……” “风大人!我家大人请您书房一叙。”突然扬起的说话声打断了姜蓉的话。 董府管家刻意咬重的“大人”二字,任谁都能听出那里面的鄙夷之意。 风怀远不傻,自然也听得出来。 感受到投在身上的视线,眼角余光瞥见少女平静无波的表情,风怀远只略一思量,便做出选择。 他心中扬起唇角,语气不卑不亢:“恐要尚书大人略等一会儿,本官需先履行了身上的职责,再行下官之礼。” 董府管家原本笃定的表情立马一僵,愣了半刻才回过神来,道:“风大人,可是未听清楚?我家大人正在书房等着您过去。” “本官虽已弱冠,但未至而立,听力尚佳,管家不必再重复。”风怀远笑道。 “风大人!您可明白您说的话!莫要为了身世不明的野丫头阻了自己的前途。”董府管家铁青着脸,话中的每一个字都是威胁。 然而还未等风怀远表态,一个愤怒的声音砸了过去:“放肆!你说谁身世不明!说谁是野丫头!” 听到董府管家的话,原本还有些害怕的姜蓉,立马冲到他的跟前,跳起来伸手就骂。 只她骂人的词汇有限,翻来覆去也不过就那几个。 香兰一看自家姑娘上了,自己也赶紧冲过去:“下烂玩意儿……白瞎了眉毛底下瞪着的一对猪眼,就知道噘着个猪嘴乱哼哼……” 她声音又急又尖,一连串不重复的骂出来,当下惊呆了所有人。 艾蒿落后了一步,又不会像香兰一般会那许多骂人的词,只能跟着跳脚附和。 香兰单手叉腰,一指头几乎戳到董府管家的鼻子上,骂道:“跟我家姑娘大小声,没规矩的东西!也不怕烂了舌根子!” “就是!把你舌头烂掉!”艾蒿双手叉腰,昂着脑袋跟上。 “敢骂我家伯爷头上发绿!你们董府才是子孙满堂,没一个血亲!”香兰又骂道。 “对,你们头上都是绿!”艾蒿附合。 …… 那董府管家历来被巴结惯了,便是府里的正室董夫人与他说话都是客客气气的,哪里受过这个气,当下气的高高地扬起手来。 “慢着!”风怀远一看他的动作,赶忙出声阻拦。 可到底晚了半拍,那硕大的巴掌,带着掌风往下落,眼瞅着要落在最前方的姜蓉脸上时,众人只觉一道残影飞了出去,紧接着是痛苦的哀嚎声。 姜蓉吓得瞪圆了眼睛,张着嘴巴一动不动的立在那里。 赵卿诺收回踹人的脚,回身见姜蓉被吓的不轻,眼眶里包着泪花,安抚地拍了拍她的后背:“蓉姐饿不饿?等会儿结束了我带你们去吃熟脍面……对了,还有辣菜饼,配着吃才好吃!” “饿了……不对!阿诺你……这下要惹事了!”姜蓉应了一句才反应过来,探出身子去看捂着心口呼痛的董府管家,怯怯地说道,“他叫的好大声……” “嗯……是有点吵,会影响风大人断案……蓉姐说的有道理。”赵卿诺略一颔首,提步朝着那个管家走去。 她俯身弯腰皱着眉头想了一下,眸子一亮。 “我知道我说什么你都不会听,必会喊个没完没了……你喊破了喉咙事小,耽搁了大人断案,耽误了众位姑娘回家的时辰,怕是会被你家大人责罚……这般,我帮你一下,不必感激。” 说着,在管家疑惑的视线中,赵卿诺抬手,干脆利落地卸了他的下巴。 整个院子立马安静。 “风大人,尽快吧。”少女立在暖黄的灯光中,笑容灿烂地回望着花厅。 煞星…… 众人心中同时涌现出这一个词。 原本有恃无恐的董芷嫣看到这一幕,对上赵卿诺的视线,慌地缩成一团,捂着肚子,生怕这女煞星给自己来上一脚。 “咳咳……”风怀远抽着嘴角,朗声道:“现已查明,玉佩非赵姑娘所窃,而是董……” “风怀远!” 突然,一道略粗的声音,带着急切打断了风怀远的话。 众人看向来人,就见到一穿着绯色官服,蓄着长须的中年男子神色匆匆地赶了过来。 正是那位吏部尚书董文川董大人,他身边跟着董芷嫣的生母朱姨娘。 原来那朱姨娘见势头不对,忙跑着去请董文川过来。 董文川瞥了眼地上的管家,接着看了一圈在场众人,最后直直地对上了赵卿诺,视线里满是压迫。 第89章 敲板儿蛮子 赵卿诺平静地看着眼前的中年男子,这位便是董芷嫣的倚仗了。 两人静静地对视着,谁也不曾率先开口。 片刻之后,董文川嗤笑一声,暗道:到底是年纪小,还带着些不服输的少年气,当真是天真可笑。 他挪开视线,朝着身后的下人吩咐道:“已经这般时辰了,安排人送诸位姑娘回府……今日小女所设宴席热闹了些,大家便是贪玩也该尽兴了,还是早些回去的好,莫要让府中长辈担忧,若是喜欢,回头再来便是。” 得了话,早就想离去的众人忙搭腔告退。 一个个离去时,都有意或无意的看了一眼那立在院中的少女,有幸灾乐祸的,亦有心思复杂的。 赵卿诺一概不理,面无波澜,稳稳地站着,腰背挺直,宛如崖壁上的孤松,迎风不惧。 待到只剩下宁远伯府众人时,董文川才把视线落在风怀远的身上。 “风大人之名,本官早有耳闻,格外好奇,能将焦县那等尽是刁民的地方,治理的太平顺遂,且颇有民风淳朴之象的人,究竟是怎样精彩艳艳的人物,不曾想倒在我这小小的戏园子里见到了……” 他语气不紧不慢,面上表情仿佛看着自家晚辈后生一般的和蔼,可那话让人听来,却总觉得带着点似是而非的深意。 风怀远笑着甩袖行礼:“下官风怀远见过尚书大人……若是知大人对下官这般惦念好奇,下官必早早上门拜访……好在下官与大人缘分深厚,无论如何都会被牵到一处。” 董文川嘴唇一抽,很想问问这位温润如玉的风大人,缘分二字可是这么用的? “不论是有缘还是无缘,今日这般时候便不留风大人了……小女过两日便要出嫁,到时再请大人来喝一杯喜酒。”他好似才想起来一般,转头看向姜蓉,“说来嫣娘嫁到威武侯府,便与令姐成了妯娌,往日里你与她最是要好,到时可要常去看她才是。” 已经来到赵卿诺身边的姜蓉,被他瞧得一颤,浑身下意识紧绷起来。 她一直有些害怕这位尚书大人,每次沐浴在那目光之下,自己就好像一个物件一般,标着价位筹码。 察觉到姜蓉的恐惧,赵卿诺动动脚,横着移动到她跟前,将少女挡在自己身后。 董文川仍似没有看到赵卿诺一般,收回视线。 注意到风怀远没有一丝一毫想走的意思,他心念一动,笑着如同一位包容的长辈,摇着头说道:“罢了,便让本官送你们出府,再叫上一个小厮,送你们回家。” “嫣娘,过来一道儿送客,为了你的事闹到这时候,关系再好也不该如此!”董文川斜睨了董芷嫣一眼,肃声说道。 董芷嫣连忙走到离他一步之遥的地方,福了福:“是,父亲。” 董府的下人打着灯,乌泱泱地一群人便跟在董文川的身后往董府大门走去。 姜蓉见赵卿诺不言不语,半垂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怕她难过,扯了扯她的衣袖,轻声安慰:“你别难受……好在到底查清楚了,虽……不能……可那位风大人不是说了,玉佩的事与你无关。” 赵卿诺侧头看着满是担忧的少女,莞尔一笑,眉眼舒朗,不见任何不快:“方才谢谢蓉姐你们帮我骂人。” 姜蓉呆怔了下,脸上一热,忙扭头看向前头:“哪……哪个帮你了,我……我是为了宁远伯府的名声,为了……为了父亲的名声。” 知道她略有些傲娇的性子,又素来爱面子,赵卿诺也不戳破,免得这个时候把人惹恼了。 到了大门处,风怀远带着人行礼告退,赵卿诺和姜蓉也下了台阶朝等在外头的马车走去。 她伸手正要扶着姜蓉上车,就听到身后传来董文川高扬的声音。 “姑娘,有些事不是凭着一腔年少的气性就能做的;有些人不是你换了身份就能得罪的,权势二字可不单单如写的那般简单,你……” 他话还未说完,突然眼前一道人影闪现,紧接着眼角一痛,整个人向后仰倒。 没等他看清来人,就觉得身上一沉,冰雹般的拳头噼里啪啦的落在身上,头上。 “你个敲板儿蛮子……吃着你小娘的饭,来老子前头扯权势!来欺负我家姑娘!”姜世年骑在董文川的身上,拳头呼呼往他身上招呼,直把人打的嗷嗷叫唤,再也瞧不见一点刚才的权势傲气。 看到压在董文川身上挥拳的人,赵卿诺登时一愣,再听他口中的维护,心底泛起异样的感受。 风怀远走了两步,便原地站定,既不回府,也不上前拉架,噙着笑,看的起兴。 甘一无奈喊了一声:“大人……”没得到回应,只能陪着一块瞧热闹。 “宁远伯!你……有辱斯文!” 董文川连挡带推的想把姜世年推下去,可空使了半天劲,愣是没有任何效果。 姜世年虽然身手不如赵卿诺,到底武将世家出身,幼时也学过几招用来强身健体。 再不济,也比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董文川强上许多。 “来人……” 董文川破音的喊声,唤醒了看呆的众人,董家下人连忙七手八脚上去帮忙。 眼见对方人多势众,为防姜世年吃亏,赵卿诺当即三两步跨了过去,一同过去的还有一个熟人——陪着宁远伯一道儿过来的裴谨。 赵卿诺与裴谨对视一眼,一个去护着姜世年起来,一个去把拥上来的董家下人们全都拦在外头。 好不容易把两人拉开,被二人扶着的姜世年还不解气的朝着董文川空踹一脚。 董文川胡子头发一团乱,身上的官袍也被扯开了扣子,一张脸皮更是红肿起来,远远看去,脑袋都大了一圈。 “宁远伯!你竟敢公然殴打朝廷大员!在我府门口就敢动手打人……真当本官怕了你不成!明日必要……必要好好奏上一本!你……到时看你如何!你祖上传至今日的爵位怕不是要在你手里丢了!” 董文川气的吹胡子瞪眼,捂着眼角厉声喝骂。 第90章 巴掌 “呸!你去告!今日这事你告到哪我就陪你到哪!”姜世年理了理衣袍,丝毫不惧。 “你……你……你给本官等着!” “本伯爷就等着!走!阿诺,蓉丫头咱们回府,没得和这个敲板儿蛮子浪费时间,耽误了吃饭!” 一声吆喝后,姜世年就要走,赵卿诺几人见他不会再冲上去动手,遂放心的松开了扶着人的手。 走了几步,姜世年由不解气,回头,噔噔噔的踏上台阶,照着董文川的面上便啐了一口:“你个没脸没皮的老货!也好意思欺负十几岁的小姑娘!呸!”说完,转身便走。 董文川抹了一把脸,好似癫痫病人一般,抖着胳膊伸手去指人:“你……” 就在这时,姜世年脚下一软,眼睛瞪大,直接从台阶上摔了下去…… 赵卿诺听到身后的动静,立即返身,就看到从台阶上滚落的宁远伯姜世年。 这情况发生的突然,众人都被这一幕吓得愣在原地。 赵卿诺当先扑了过去,在人滚落到最下头时,一把揪住了姜世年的衣领,把人提了起来。 “伯爷!” “父亲!” …… 回过神来的众人,忙忙地围了上去。 只见他左手臂扭曲,额头上被磕了一个不大的伤口,鲜红的血液正从里头冒出来,流过眉心,沿着鼻侧往下流淌。 姜世年晕晕乎乎地睁开眼,望了一眼,眼珠颤动了两下,白眼一翻,头一歪晕了过去。 姜蓉当下嚎啕一声哭了出来:“父亲!父亲……” 赵卿诺冷着脸,眼神凝重,眉头紧紧地皱着,咬着腮帮子,调动自己所有熟知的医理知识,一面先拿干净的帕子按压在伤口处,进行止血,一面一言不发地垂头检查。 见状,裴谨掀毫不犹豫,出手帮忙。 他掀起眼皮看了赵卿诺一眼,见她嘴唇微颤,表情沉重,感觉自己心头仿佛被刺了一针,哑声安慰:“别怕……不会有事的。” 片刻后,见血止住了,二人暗自微微松了一口气…… “二顺,去寻一副担架,把……” “赵姑娘,风某以命下属寻来载具,你看这个可行?” 话被打断,赵卿诺抬头看了眼冷不丁出声的人,就见风怀远敛了笑容,眼中含着恰到好处的担忧,身边立着两个抬了一副担架的衙役。 赵卿诺眸子一闪,语带感激:“多谢风大人……裴谨,搭把手,把人抬上去……别碰到左手臂……二顺,你去请大夫,要一个擅长骨科的,还要一个擅长治内伤的。” 裴谨闻言,叫住要离开的二顺:“去侯府,请那位杨府医……”说着,他从袖袋中取出威武侯府的令牌交给二顺。 二顺看向赵卿诺,见她点头,忙翻身上马,朝威武侯府奔去。 “蓉姐,你坐马车回府……”赵卿诺见姜蓉哭的几乎昏过去,叹息一声,替她擦了擦眼泪,“我们这就回去,马车颠簸,只能抬回去,乖……” 姜蓉虽又惊又怕,但还是听话的点点头,不在这个时候添乱,领着丫鬟上了马车,催着车夫快点赶车回府。 临走前,赵卿诺回头望了一眼董文川,眯着眼睛看了片刻,转身离去。 那一眼看的董文川心底直冒凉气,仿佛被什么猛兽盯上了一般,随时都会冲上来给他致命一口。 “大……大人……您没事吧?”一旁的下人见他呆呆地立在大门口,试探地问道,“可要小的去请太医?” “去……不用!”才说了一个字,董文川立马改口。 他眼神阴沉的望着赵卿诺等人离开的方向,眯着一只眼睛,脸上肌肉抽动,表情诡异:“明早我就这么去早朝,定要这老纨绔好好地吃上一顿教训。” …… 衙役们抬着姜世年回到宁远伯府时,府里已经灯火通明,老夫人周氏,领着孟氏已经等在门口。 先一步回府的姜蓉一面哭,一面讲了事情的经过。 得知姜世年从台阶上摔下来,老夫人周氏好悬一口气没上来晕了过去。 孟氏忙让人锁了消息,别告诉榴花院的赵明秀,她正怀着身孕,再被吓个好歹。 一见到昏迷的姜世年,老夫人周氏脚下一软,若非孟氏搀扶,当场就要坐到地上。 “年儿!我的儿啊!”周氏哭喊着扶在担架上,眼泪吧嗒吧嗒的往下落,“这好端端的去接个人,怎么就闹成了这样!” “老夫人莫要碰到手臂,伯爷手臂骨折了,已经请了大夫……”赵卿诺急忙开口。 “啪”的一声脆响,一记耳光瞬间落在她的脸上,被打得偏向一边的脸颊上五道鲜红的指印清晰可见。 “你这个搅家的丧门星!若不是你,我年儿如何会成这般模样!不肯改口就算了,我家自有孙女,也不稀罕你一个!留你在府里也不过是费些水粮银钱,你倒好!撺掇着你那母亲,哄着我儿冷落正室嫡妻,又四处惹事……如今更是害得我儿生死不知!我的年儿啊!” 越说越气,又见赵卿诺垂头立着一动不动,连个下跪认错也没有,老夫人周氏再次高高地扬起了手臂…… “母亲……”回过神来的孟氏赶忙上去阻拦,“这事如何能怨到阿诺头上!” 与此同时,裴谨上前,一把拉开赵卿诺,将人扯到自己身后,牢牢护住,沉声道:“老夫人……还是将伯爷抬进去医治要紧。” 正巧,二顺骑马带着杨大夫赶了回来,一同过来的还有肃着一张脸的威武侯世子裴谦。 看到门口的闹腾,以及挡在赵卿诺身前的裴谨,裴谦眼底闪过一丝异色。 他上前行礼问安,又看了看昏迷的姜世年:“老夫人,还是尽快让杨大夫看看。” 老夫人周氏看到是自己的大孙女婿,这才找回理智,,一脸疲惫担忧地让人抬进去,自己也跟着往里走。 “岳母,可否让二顺拿着府上的帖子去寻柯太医,他今日恰好休沐在家。”裴谦虽是征求询问,但语气里却是坚持。 孟氏点头,让二顺赶紧照办。 “咳……”甘一低低地咳嗽一声,小声提醒:“大人,该回去了。” 第91章 医治 谁能想到,瞧着一本正经,风光霁月的京城县令风怀远竟然有个爱看热闹的癖好!且每逢热闹便如脚下灌铅一般,连路都走不动了。 听到甘一的催促,且看够了热闹的风怀远,心满意足地上前告辞。 他的视线绕过裴谨,冲着他身后的少女笑道:“赵姑娘,今日之事风某亦在场,若府上有需要证明,只管开口便是……你我的约定风某也会尽快去办,待找全案卷,就会派人来通知姑娘。” 闻言,裴谨心头一跳,面上声色丝毫未变,不着痕迹地转动眼珠,瞧了他一眼,心中默默记下这事,准备寻个合适的时机问上一问。 “多谢风大人。”赵卿诺从裴谨身后出来,向风怀远道谢。 裴谨见她态度郑重,礼仪周到,心中稍稳,暗道:看来二人是才认识的。 “如此,那风某便告辞了。” 等风怀远带着人走后,原本喧闹的宁远伯府大门口只剩下赵卿诺和裴谨。 赵卿诺无声地吐出一口浊气,肩膀一松,露出些许疲态。 她扯了一下嘴角:“进去吧,这大晚上倒是麻烦你们威武侯府了。”言语间语气泰然,不见任何羞臊难过,只有一丝无奈疲倦。 裴谨低头望着身高将将到自己肩膀的少女,看到她脸颊上的巴掌印愈发鲜明,可见老夫人周氏那一巴掌使了多大的力气,又是在大庭广众之下。 若换做其他姑娘,只怕这会儿已经羞愤欲死了吧。 “好。”他两手背于身后,手指摩挲,抑制住想要抚上去的冲动。 内室中,宁远伯姜世年被安置在床榻上,众人围在旁边。 老夫人周氏回头看到坠在后头的赵卿诺,登时眉头紧紧皱起,绷着脸呵斥道:“出去!” 在场之人立时一惊,全都朝着赵卿诺望去,气氛霎时变得寂静。 杨大夫只看了一眼,便回身忙自己的事。 这样的富贵人家,别管碰到了什么,都要当做看不见听不到。 孟氏嘴唇翕动,却不好在老夫人气头上时为赵卿诺出言,只能用眼神示意要她听话。 裴谨紧紧攥了拳头,暗恼自己没有立场。 赵卿诺神色平静,一言不发的抿着嘴,行礼后退到了外室。 待她走后,众人这才将注意力重新放回宁远伯的身上。 趁此时机,裴谨不动声色地的随着退了出去。 裴谦余光瞥见他的动作,眉峰不由得一跳…… 房内,众人安静的看着杨大夫为宁远伯上药包扎受伤的额头,接着将骨折的手臂复位,又从随身的药箱子里取出小夹板,给它固定上。 “看着严重些,但问题不大,好好养着就成,我在开几贴药,一道配着喝,好的快些。” 很快便有下人送上纸笔,杨大夫开了方子,所幸都是些常用药,宁远伯府都备着。 一声吩咐后,下人们忙去配药。 老夫人周氏仍不放心,扶着孟氏的手走到杨大夫身边连声询问:“大夫,我儿为何还不醒来?” “老夫人莫忧,方才已经施过针。再过一刻钟伯爷便会醒来,之后记得把今日的药服了。”杨大夫垂首恭敬回道。 过了大约一刻钟的时间,宁远伯姜世年果然如杨大夫所说悠悠转醒,众人忙围上去嘘寒问暖。 正说着,外头传来回禀的声音,原是二顺带着柯太医回来了。 柯太医见一屋子人围着,又见倚靠在床头的宁远伯头上包着一圈裹帘(也就是绷带),手臂上带着夹板,大吃一惊,连忙上去查看——把脉、察看伤口,又翻了翻眼皮,方松了一口气。 “伯爷这伤处理的不错,方子也对症,照着吃就行……慢慢调养便是……” 赵卿诺听着与杨大夫相似的诊断,才真正放心下来,默默退出了屋子,抱臂倚在抄手游廊的柱子上,闭着眼睛,平复心绪。 今日所遇之事在她意料之中,然姜蓉和宁远伯姜世年的做法却实在出乎意料。 二人的维护,让她有些不知所措的同时,亦心生愧疚,若不是她,宁远伯府确实不会与董府结怨……也许老夫人说的并没错…… 她心内一时百感交集……又念及董文川口中的权势二字,才平复的思绪再次翻滚起来。 赵卿诺知道这世道,也明白,但实打实的亲身经历却是在来京之后。 从杨大夫处拿了药膏的裴谨回来时,看到的便是这一幅景象——少女于夜色中独自一人倚靠在暗色的柱子上,背后是明亮的暖黄色珠光,透出屋里的绰绰人影。她的一张脸,落在或明或暗的灯光下,显得缥缈且孤独。 裴谨心头一跳,不由得加快脚步,走到赵卿诺的身边,见地上人影凝视,悄悄出了一口气:人还在…… 少女脸上的巴掌印越发明显,看着格外碍眼。 裴谨挑了一点药膏,手指轻轻地触上赵卿诺的脸颊,将药膏一点点的涂抹在红痕上。 脸上突如其来的清凉冰的赵卿诺倏地一下睁开了眼睛,望着对面眉头微蹙的人,她懵了一下,回过神后,忙向旁边撤了一步,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裴谨?你……” 看到她的动作,裴谨眉尾微微下压,坦然自若地收回手,将药膏递给赵卿诺:“杨大夫的秘制药膏,涂上,明日便能消肿。” “哦……多谢……先生。”赵卿诺笑着收下,想起二人的“师徒”关系,便又补上一句称呼。 她正需要这东西,若是让赵明秀瞧见脸上的痕迹,不知要哭上多久。 裴谨被赵卿诺这么一叫,立时噎的无语片刻。又见她动作粗鲁的抠了一指头药膏,也不怕疼地直接拿手掌在脸上蹭,好像擦桌子似的,直看得额角抽跳。 他忍了又忍,拢着手,干脆扭头看向院中的石灯,免得忍不住再次上手替她涂药。 裴谨幽幽一叹,眸子里倒映出跳动的火苗,开口说道:“方才伯爷打了董文川的事不必忧心……若那董文川当真上奏,便是自找麻烦。” “为何?”赵卿诺迷惑地望着他,“这事到底是伯爷先动的手……” 第92章 裴先生 “阿诺,你要知道,有些时候可从来不是谁先动手谁有理,自然也不是谁伤的更重谁就能赢。” 裴谨余光瞧着赵卿诺歪头专注看着自己的样子,嘴角微微上挑,越发觉得那脸上的巴掌印碍眼。 他压低声音道:“假若令堂送了你身边的丫鬟一根金钗,有一日另一个看似更得宠的丫鬟公然说那丫鬟配不上这根金钗,你会如何想?” 赵卿诺一顿,眨了眨眼睛。 两息之后,她便想明白:“配不配的上的,自然由主子说了算,一个丫鬟哪有置喙的资格!难不成一个丫鬟还能教主子做事?” 宁远伯府的爵位就好比那根金钗,配不配的上,夺不夺爵是由今上来决定的,更何况这个位置还是由太祖亲赐,老宁远伯更是与今上关系深厚。 “孺子可教也。二则,那董文川虽为吏部尚书,但对于官员任免升迁,行推荐上报之职,并无决断之权……有些事有些人在别人眼中是重要的关键的,换了位置,换个时候就不是那么关键了。 那位柯太医是……老人了,最得信任,还有一点……他早年曾在军中为医士,与老伯爷有过同袍之谊……自是知道该怎么说。 且那董府对面你知道住的是谁吗?” 赵卿诺配合着摇摇头,好似向老师求教的学生一般,带着对知识的渴求,问道:“还望先生赐教。” 裴谨停了一下,看着少女严肃的面孔,想从她脸上找出一丝调笑打趣的意味,无果,只能暗暗“啧”了一声。 “是一位姓丁的御史,这位与那个武相显不同,这位只挑高官告……三品以下皆不入眼。” 说着说着,就见赵卿诺看着自己的眼神越来越奇怪,裴谨顿了顿,问道:“为何这般看着我?” “啊?那个……”赵卿诺拧着眉头,凑近一点,小声说道,“你是不是有个像阿婆帮或者丐帮一类的帮派,感觉你知道好多事情。” 听着那感慨的语气,裴谨霎时误会了她话中的含义,心中一哽:这是不是在说自己如三姑六婆一般好事爱打听……真是个小没良心的。 见赵卿诺仍往前探着脑袋等着自己的回答,裴谨无奈笑道:“又不是什么秘闻,多看自然就知道了……阿诺既是我的学生,日后也要多多留心探听才是。”说着,抬手送上一个脑瓜崩,语气里满是逗弄的意思。 “三郎。”裴谦出来正看到这一幕,瞳孔微颤,眉头上挑,心中多了几分猜想。 又见裴谨在看到自己后,便收起那少见的真挚笑容,换成以往的表情。 裴谦接着顺势扫了一眼立在裴谨旁边的赵卿诺,少女神色泰然的放下捂着的额头的手,回望过去。 “伯爷既已无碍,你我便该回府了。”裴谦走到赵卿诺身边,冲她颔首示意,提步离开。 裴谨应了一声,转身跟上前,低声道:“阿诺,以后记得躲开,挨打是一件很痛但没有意义的事。” 那话又轻又柔地落入赵卿诺的耳中,明显的教导中隐含着丝丝心疼。 赵卿诺呆愣愣的站在原地,双眼直直地望着他的背影,竟觉得裴谨与已经故去的祖父赵五渐渐相似,心里猛地涌起一阵迟来的委屈。 她吸了吸鼻子,头一次觉得裴谨这先生认的一点都不亏,并打定主意,以后会记得孝顺这位裴先生的……对了,还有宁远伯。 宁远伯姜世年是她血缘上的父亲,来京这段日子对她极好,又这般维护她,赵卿诺自认不是块捂不热的石头,一日日便记在心上,态度软化许多。 正想着,忽然听到有人唤她,回过神来,就见孟氏正在她身后,朝她招手:“阿诺来,伯爷想见你。” “好。”赵卿诺笑着上前,“今日让蓉姐受了惊吓,又惹得府上不安,是阿诺的不是。”说罢,她屈膝福了福。 孟氏扶起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柔声道:“你是个懂事的孩子,老夫人只是情急之下,莫要放在心上。” 赵卿诺摇了摇头:“夫人放心,阿诺明白。老夫人为母心切,人之常情。” 孟氏见她脸颊上的药膏,观她神色如常,知她并未记恨老夫人周氏那当众一巴掌,舒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有些叹息,这般心胸开阔大度,只怕在过去没少受委屈,是习惯亦是无奈吧。 记起她年少便开始外出闯荡,只怕没少吃苦受委屈。可这样的经历,造就了这个孩子的坚韧,同时,也让她更难与人交心,更别提依靠旁人了。 孟氏又是感慨又是心疼的想着。 跟着孟氏回了内室,正碰见老夫人周氏带人往外走。 见到赵卿诺,老夫人瞥了一眼便收回视线,径自离去。 这个孙女主意正,性子早已定性,因着赵明秀的事情,她打心底里是不喜欢赵卿诺。 往日里还能看在她与姜世年长得相似,且懂事的份上给些好脸色,经过今日这事,那隐藏的不喜全都冒了出来,当真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想起齐家的亲事,老夫人周氏愈发觉得不错,一边打着快点把人嫁出去的主意,一边回了松鹤堂。 “阿诺,坐。”姜世年看到赵卿诺,抬起没受伤的手,指了指跟前的圆凳,咧开嘴,露出一口大白牙。 “为父今日是不是极厉害?董文川那老小子被我打的连手都回不了……这么一看为父还是有几分武学天赋的!当然,比不得你,若你祖父……我是说这边这个祖父……若你祖父还在,见到你必要日日带你在身边教导显摆……说不定还要教你行军打仗呢!” 赵卿诺见他说的高兴,脸上显出几分怀念,语气里是浓浓的骄傲,眼眶发酸,嘴里泛起一阵苦涩。 这个世界虽有许多不如意,但她前有祖父赵五的悉心养育,母亲赵明秀的不离不弃,后有姜世年的疼爱,先生裴谨的解惑教导,夫人孟氏的栽培,姜蓉的姐妹之情……上天到底是厚待她的。 第93章 改口 赵卿诺转动眼珠,眨眨眼,将眼中的湿润去除,哽着声音,笑眯眯地说道:“父亲,我是女儿,便是学会了也没法子上战场。” “父亲”二字脱口而出,似乎也没想象中的那么艰难。 “谁说女儿不能上战场,当初长……嗷!你刚才喊我什么?”姜世年说了半句,忽然反应过来,当即嚎了一嗓子。 正端着汤药进来的二顺,险些被吓的摔倒。 二顺慌里慌张的放下手中的填漆托盘,赶紧上前查看:“伯爷,可是哪里疼?小的这就去叫大夫。” 方才裴谦离开时,将杨大夫留了下来,嘱咐他留上几日,再回侯府。 “回来!你伯爷我好的很!哪都不疼。”姜世年哽着脖子吼住要往外跑的二顺,偷眼去瞧赵卿诺,心说:姑娘好容易开口叫人,这二顺一点面子都不值给自己留。 “阿诺,你刚才是不是叫我父亲了?”他小心翼翼地觑着赵卿诺的脸色,试探地问道,“我刚没听清,你能不能再唤一声?” 二顺惊得一对眼珠子几乎掉到地上,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嘴巴大张,几乎能塞进去一整个鸡蛋。 他日日跟在宁远伯身边伺候,自然知道他对赵卿诺改口一事有多执着。 二顺一直以为他家伯爷这辈子都不一定能听到这声称呼了,没成想啊…… 这般看来,那位董大人还是做了些好事的。 赵卿诺顺手端过那碗汤药,拿起汤勺搅拌了几下:“因我之过,害父亲伤了手臂,阿诺侍奉父亲吃药。” 如愿以偿的听到自己想听的内容,且附带亲女的照顾,姜世年眼眶湿润,低头望着汤勺中黑乎乎的药汁,顿了一下,就着喝了两勺,便用右手接过那碗汤药,仰头一口闷,颇有几分喝酒的豪迈。 这一套动作下来,直把一旁的二顺看的眼皮狂跳。 “时候不早了,阿诺快些回去休息。”他一面说着,一面连连摆手撵人。 赵卿诺想着他受了伤,需要多休息,便行礼告退。 姜世年端着慈父脸,看着赵卿诺离开,又等了一会儿,瞬间皱起一张脸,朝二顺伸手:“快……快……快……把糖给我!” 宁远伯姜世年有一大弱点,那就是格外怕苦,吃不得一点带苦味的东西。 赵卿诺耳力极好,那要糖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她听得嘴角上扬,眉眼微弯,连带着脚步都轻快起来。 “二顺,阿诺脸上的伤是谁打的?”姜世年又喝了一大口水,将口中的苦味冲淡。看到二顺面带犹豫,他便心里有数,“府里的人?” “伯爷,小的去请大夫了,没亲眼瞧见……”二顺当即跪地,额头触底。 他是宁远伯的长随,自该忠心,主子有问应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可那位是主子的亲母,虽知道便是自己不说,宁远伯也会知道,可这话却不该由他口中说出来。 “退下吧。”姜世年摆手让他退下,过了一会儿,在二顺将要跨过门槛时,他突然开口说道,“明日给府里所有下人发半年月钱,从我私账上走,理由你自己想,务必让所有知道,伯爷我格外重视阿诺这个女儿。” 半年月钱?! 二顺大吃一惊,张了张嘴,说了一声“小的明白”,这才退了出去。 另一边,离开宁远伯府的裴谦并未骑马,而是牵着马与裴谨慢慢往回走。 他看了眼沉默跟在身边的青年,见那客套疏离的笑容,不知怎得又想起裴谨与赵卿诺站在一处的样子——轻松又自然。 “伯爷家这位三姑娘,行之觉得如何?”他口气随意自在,仿佛闲聊一般,眼角余光却盯着身旁之人。 行之,便是裴谨的字。 二人私下时,裴谦便如此称呼他。 裴谨幼时因出身问题,脾性暴躁,喜怒皆行于色,且敏感自卑,每每被裴谏带着人嘲笑时,便如炮仗一般冲上去,但由于势单力薄,只能处于下风,被人压着打。 每到那时,裴谨便会使上所有会用的招式,踢、抓、拽、咬,放弃了格挡,也不管有多少拳头落到自己身上,只一门心思盯着裴谏一人打。 结果就是二人都伤的晕倒,被人送回威武侯府,待两人伤好之后,再一同受罚。 裴谦年纪小时,便跟着威武侯看二人受罚,等他年长后,便替代了威武侯的位置,亲自动手罚人。 只是那时候受罚的只剩下裴谏一人,彼时裴谨已经变了性子。 原因是有一次,裴谏带的都是会武的少年人,下手不知到个轻重,裴谨被打的险些丧命,若非遇到那位先生,只怕不会有现在的裴谨了。 后来,裴谨随着那位先生学习两年,再回到威武侯府时就成了现在的性格,仿佛被封印一般,戴着面具扮演着每一个角色。 裴谦望着如今看不透深浅的裴谨,反而有些想念那个愣头青一般的三弟。 裴谨听到裴谦的话,却并不当做闲聊。 他凝视着这位兄长,神情晦涩不清,眼中的锐利陡然乍现。半晌之后,嘴角弧度扩大:“甚合吾心。”波澜未起的声音中是势在必得的执着。 听出他话里的郑重,裴谦震惊下,微微睁大来了眼睛,他以为,按照此刻的身份,裴谨还给出一个似是而非的答案,没成想竟是直接承认了。 看来,他家这位三郎当真很中意宁远伯府那位姑娘啊。 “三郎,你似乎忘了一件事,吾妻正是宁远伯府的嫡长女。”裴谦悠悠地说道,“不论是威武侯府,还是宁远伯府,都不会让那位阿诺姑娘嫁与你。” 裴谨面上从容,甚至轻笑出声:“阿诺姓赵,听说其母为家中独女,后招宁远伯为赘婿……阿诺若要承继宗祧,自然也会效仿其母……我并无不可。” 此言一出,一贯稳重的威武侯世子,大吃一惊下脚下绊了个趔趄,站稳后牵着马停在原地。 望着走到自己前头的人,那背影这会儿看上去竟有些逍遥自得之意。 不是……谁家好男儿会去入赘啊! 更何况威武侯府的子嗣! 若是要威武侯得知,只怕会打断了裴谨的腿,教他重新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儿。 第94章 送书 裴谦很想吼这个不省心的弟弟,却不得不按捺住,内心暗暗提醒着自己:风度……风度…… 可是怎么想,裴谦都觉得很迷惑,裴谏也好,裴谨也好,为什么会和自己差距这么大。 想了一会,裴谦决定回去就找人看看是不是祖上的风水出了问题。外头天灾人祸不断,说不得,哪一环节就有了毛病。 毕竟他父亲威武侯算的上是当世英杰,自己也算是年轻一辈中的翘楚,怎么一个弟弟贪花好色,且没担当,另一个弟弟则为了个姑娘就要当上门女婿! 这这怎么想都不正常! 若是放在后世,便会有人教裴谦两个词——渣男和恋爱脑。 他一面牵着马不紧不慢地的走着,一面内心里上演大戏,脑中想法不断,面上却一点不显。 裴谦这人,并不在意嫡庶之别,甚至不在乎血缘,在他眼中,但凡上了裴家族谱的人,便都是家中子弟,合该为了家族荣光贡献一份力气。 是以在他心中,裴谨这个同父异母的三弟,反倒比那个干啥啥不行,让家族蒙羞的亲弟强上许多。 又因着威武侯与今上的原因,裴谏与裴谨注定不可能身居要职,就连科举都不能参加。 裴谏便算了,本身就没什么能耐,真要入了仕途,说不准会惹来大祸。 可裴谨只能混个闲职,又被母亲袁氏耽搁至今,对此,裴谦是有些可惜的。 他有时候想,若是放在太平年间,给这个三弟谋一个外放的职务,说不得也能有一番作为。 可惜了…… 此时的董府内,董文川忙着润色明日的奏折顾不上其他,而预备睡下的董芷嫣则想起了赵卿诺白日提过的添妆礼,忙命人找出来给她。 看到那本《女范捷录》,她撇着嘴骂了一句“穷鬼”,便扔到一边去,顺手拿起了第二本,一本上色的画册,没有书名。 董芷嫣直眉瞪眼地翻开第一页,映入眼中的便是一幅画,画中一棵树,翠绿树叶无风自落,有飘在空中的,也有落在地上的。 树下两个没有画脸的小人正倚靠在树干上…… 董芷嫣瞬间认出了画中的地方,她尖叫一声,气的将画册撕碎。 看着满地狼藉,气的又跺又踩。 突然,下身一热,她感觉到小腹坠痛,额头上瞬间冒出一层冷汗,捂着肚子哀嚎:“来人……” 在各方都因为赵卿诺而不得消停时,她本人却已经回到榴花院,见赵明秀已经睡下,便松了一口气。 严嬷嬷在看到她脸上的伤时就知道出了事,服侍着她洗漱后又重新上了药,等人睡下才拉了艾蒿去细细地询问,当得知赵卿诺惹恼了老夫人时,一颗心便提了起来。 这后院她看的明白,虽然当家主事的是夫人孟氏,但老夫人周氏发话的事情,没人敢置喙反驳,只除了宁远伯姜世年。 可这后宅之事,又不可能全都指望这位,老夫人毕竟是宁远伯的亲母。且赵卿诺到底没在身边长大,仅靠着那点子愧疚心疼,又如何能长久? 至于赵明秀,严嬷嬷觉得,回头不要叫人哄了去一块来牵制赵卿诺就不错了。 想着一桩桩一件件,严嬷嬷第一次觉得有些无从下手,这事可比后宅阴私伎俩难办多了。 …… 一夜之后。 还未到请安的时间,一大早,段嬷嬷便出了松鹤堂的院门,身后跟着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丫鬟,是老夫人周氏专门拨给她,跑腿使唤的。 小丫鬟名叫若烟,是跟了段嬷嬷后改的名字,她手中还捧着四本书。 段嬷嬷领着人,特意寻那早起人多的路走,碰到熟人还要停下来聊上两句,提一句老夫人命她给榴花院的姑娘送几本书过去,接着又让若烟冲人问安行礼,每次屈膝时,对面的人都能瞧见若烟捧着的书名。 有那识字的,便与段嬷嬷相视一笑,笑声中大有深意; 碰到那不识字的,就会多嘴问上一句,段嬷嬷便一本一本的大声念出来:“这本是《女诫》,这本是《内训》,另一本是《女论语》最后一本便是《女范捷录》” 顺口再解释上两句,听得人便回以一个只能意会的眼神。 如此这般,等到了榴花院时,几乎所有下人都已经知道老夫人给赵卿诺送《女四书》的事。 段嬷嬷趾高气昂的斜睨着赵卿诺,却压着声音说道:“老夫人说了,自今日起,姑娘不可私自出府,以免闯了祸事……您也不用去松鹤堂请安了,只管在自己屋子里好好读书习字…… 这几本书便是老夫人给您的……您需要每日抄上一本,由身边的丫鬟送到松鹤堂,老奴会亲自查看。” 语气里尽是嚣张,却不敢大声让赵明秀听到,说完又怕宁远伯过来撞上自己,忙扭身走了。 “姑娘……”艾蒿担忧心疼的望着自家姑娘,心中嘀咕,这不就是关禁闭,罚抄书嘛。昨日当着那么多的人打了姑娘一巴掌,今日还这般…… 艾蒿越想越气,忍不住替赵卿诺委屈起来,面上便带出些声色来。 严嬷嬷看到艾蒿脸上的不忿,横了她一眼,低声警告:“把表情收起来,莫要给姑娘惹祸。” 艾蒿吓得一慌,赶紧垂头,抬手狠狠地搓了搓脸,暗暗告诫自己,调整心态。 严嬷嬷看的分明,老夫人周氏原先也许还有一两分的面子情,再加上宁远伯的态度……如今这般是彻底厌弃了自家姑娘。 不到万不得已,自家姑娘还莫要和她对上,毕竟那位占着道德身份的便利,但凡对上了,落在旁人眼中,就是自家姑娘不敬长辈,到时候输的必然是自家姑娘。 赵卿诺无所谓的挑了挑眉,左右她最近也没什么事,若要出门,也不一定非要走大门。 见她们这肃穆的样子,好笑地摇摇头:“不必如此,不过是写几个字而已……艾蒿来替我磨墨。” 她扫了眼桌子上的书,正是《女四书》,心中无奈又好笑:前头才送了董芷嫣一本《女范捷录》,后头自己就得了全套…… 第95章 热闹的早上 赵卿诺翻开那本《女诫》,放到桌案上端,抬头见艾蒿仍是怏怏不乐的模样,打开一旁的小食盒,取出一颗蜜饯。 “张嘴……这是阿宜亲手做的,平日了我都省着吃,今日大方,分你一颗,莫在这个模样,你家姑娘我啊就喜欢瞧你朝气蓬勃的样子。” 艾蒿嘴里被塞了一颗蜜饯,酸酸甜甜的味道立刻占满了口腔。 小丫鬟鼓着半边脸,一边嚼一边说道:“谢谢姑娘……张姑娘做的比那铺子里的好吃。” 赵卿诺铺开宣纸,用镇尺压住,刚要单手挽起袖子,便见旁边伸过来一双有些苍老的手,干燥温柔的手仔仔细细地帮她把袖子一折一折的挽起,露出细白的手腕。 “哈……我好像白了许多?也对,这阵子不用风里来雨里去的,连个风吹日晒都少,可不就白了嘛。”赵卿诺自问自答地嘟囔了一句。 严嬷嬷见她那副心大的模样,叹息着摇了摇头:“姑娘莫怪老奴多言,老夫人那头,您还是要多花些心思……说句越矩的,夫人心善大度,是位合格的主母,但真到您的事情上,她不好多插手的……” 说着,她压低了声音,探近一些,继续说道:“您的婚事恐要落在老夫人手里,这女子嫁人如二次投胎,可不能随意了……” 言语间,赵卿诺已经抄完了一页,直起腰,看着自己写的字,已经不是那些个墨团团了。 她满意地点点头,翻到第二页,笑道:“我果然很棒,进步真大!” 严嬷嬷被她这自恋的表现,弄得一时有些哭笑不得,无奈道:“姑娘,莫要不当回事……” “嗯,嬷嬷说的我都明白……”赵卿诺笑吟吟的抬头,目光坦坦落落,斟酌着说道,“嗯……我觉得人与人之间除了眼缘外,还需要时间的积累,就像蓉姐与老夫人的祖孙之情,血脉加上经年累月的陪伴。 我与老夫人,缺了这相处的时间,加之第一次见面就很有些不愉快……况且,我这人的性子也不是个会撒娇讨喜的,又不是真金白银,不得喜爱才是正常。” 见严嬷嬷张嘴还要再劝,赵卿诺摆摆手,接着说道:“嬷嬷的担心我懂,可我不是单纯的小姑娘,只能在这后宅里仰靠父兄长辈。 我十岁开始跑江湖,有养活自己的能力,不论世道如何艰险,我都有在这世间过活的能耐。若是觉得一个婚事就能拿捏我,那就太小看我赵卿诺。” 艾蒿在一旁听得瞪大了眼睛,似懂非懂的小脸上还有着钦佩,小丫鬟觉得,自己最应该学习的人是自家姑娘。 可一想到要练武,她就又有些犯愁,那些动作看着好难,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学的会…… 严嬷嬷望着继续抄书的赵卿诺,脑中想着她方才说的话。 十几岁人该是什么样? 若是姑娘家,则到了少女怀春,该相看人家的年纪,担忧又期盼着自己未来的夫君是什么样,婆家是否好相与。 若是少年儿郎,或是纵马游乐,或是苦读诗书,练习武艺,憧憬着一举成名天下知。 反正不该是她家姑娘这般,不被旁人喜怒为扰,活的明白又自知。 半晌后,严嬷嬷释怀一笑,暗道:是自己着相了,她的这位姑娘到底是不同的。 …… 此时的松鹤堂,老夫人气的摔了一个茶盏:“逆子!我这头罚了人!他那头就传出来为了那么个玩意儿多发月钱的事,打谁的脸呢!若是老伯爷在……必要好好请家法打他一顿。” 原来,送完东西传完话的段嬷嬷在回松鹤堂的路上,就收到了宁远伯姜世年因赵卿诺改口一事,打赏阖府的消息。 她听得脸色大变,再顾不得悠哉悠哉的晃荡,赶紧拧着腰,颠着步子往松鹤堂跑。 这才有了老夫人周氏发怒一事。 恨恨地骂完了姜世年,老夫人周氏愈发觉得赵卿诺是个有心计的:这头自己刚表明了嫌弃的态度,她那头立马改口喊人,不就是怕自己把她赶出去。 不行,她越是害怕被撵出去,这个府里越不能留她,免得搅得全家不得安宁。这次就断了胳膊伤了头,万一再有下次,岂不是要没命! 想到这,老夫人周氏忙轻打了一下嘴巴,念了句“阿弥陀佛”。 “来人,去给亲家夫人下帖子……”她想到那件事,眼中一亮,赶紧吩咐道。 就在宁远伯府热热闹闹的时候,今日的朝堂上也是格外热闹。 董文川肿着一张脸,苦哈哈的走入宫中,为了效果更好,他一点伤药都没用,又特特地熬上了一晚,就等着早朝时好好告上一状。 神色匆匆的官员从他身边经过,按照礼仪打了声招呼,刚走了几步,又退了回来,惊诧地问道:“董大人,您这……这……” 望着那红紫交加,比往日大了许多的脑袋,这名官员甚至一时找不到合适且不失礼的形容词。 “哎……”董文川长长地叹息一声,哭丧着脸,无奈地摇摇头,却不肯多说。 就在此时,一位蓄着灰白美髯的老人,眯着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一会儿,瞧着董文川如丑角一般的滑稽模样,他冷哼一声,甩袖往前走去。 这人正是那位住在董府对面的丁御史。 昨日董府动静闹得不小,派人盯着董府的丁御史自然得了消息,甚至为了细节不出错,还连夜去寻了在场的当事人,那位风怀远风县令,务必不能告错了。 这位丁御史也算的是一位奇人,派了府里的下人轮班守在三品及以上官员的府邸外,守的光明正大,还专门挑明了告诉府里的主人。 董文川望着丁御史略微佝偻的身姿,被这一声哼的莫名其妙,恍然想起丁御史派人盯着自家府邸的事,心里瞬间一咯噔,转念一想到自己被打的脸,又放下心来。 他可是苦主,这丁御史再是个奇葩,也不能告自己这个苦主吧…… 这般一想,董文川安下心来,继续苦着脸往殿上走…… 第96章 早朝 大魏与前朝不同,自建朝起,太祖便定下规矩,特命翰林院编修一同上朝,如实记录早朝君臣所言之事。 翰林院编修主要负责修撰国史,实录以及起草诏书,非进士一甲而不得授,上朝时不得出声,只管记录。 太祖认为,前史利于后世之鉴,往昔各朝之事,大同小异,今朝实录时记,对比鉴之,方能及时修正,以保大魏盛世永存。 今日随朝实录的正是翰林院编修王靖风。 他安安静静地坐在角落里,身前放着大约三尺长的小桌案,上头放着笔墨纸砚。 望着一个个走入大殿在自己位置上站定的大人们,他悄悄地翻了一个白眼,心中大叹无趣。 正闲的发慌之时,瞧着最后走进来的人,他眼睛忽然一亮,暗道:今日恐怕有乐子看了。 时辰一到,鸣梢三声后,众臣跪迎。 身着明黄色龙袍的天子在上头的龙椅上端正坐下,身边立着大太监吴安德。 永庆帝目光犀利的朝下头扫了一圈,视线落在董文川身上时,停了一下,虽神色不变,但伺候了多少年的吴安德立马感受到了天子陡然升起的怒意。 他心里哀嚎,这位董大人要出什么幺蛾子,不晓得龙椅上的这位近些年来愈发的难伺候了? 吴安德睃了一眼角落里已经低头提笔的王靖风,见那笔杆晃动,心里更是犯愁。 许是到了年纪,永庆帝抓着权利不放的同时,格外看重自己的名声,想要在史书上留下个贤名。 偏这几年,天灾人祸连趟的往外冒,永庆帝最担心的便是有人会将这些和天子不贤明扯到一块,到时后有那不长眼的该让他下什么罪己诏,已评天怒。 是以朝堂上,除了歌功颂德的好事,其余之事皆是上了折子留到下朝后处理。 吴安德只盼着这位董大人是个懂事的,莫要去给自己招惹麻烦,到时候再牵连了别人。 然而事实却是越怕什么便越来什么。 “臣有本奏!”高亢的声音陡然炸响,吴安德顺着声音看去,额角猛地一跳,就见那位蓄着美髯的丁御史出列,站在了大殿中央。 慢了一步的董文川望着丁御史,半只脚跨在外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犹豫片刻,他磨了磨牙,下定决心:“臣亦有本奏!” 众人身形不动,仅用余光去瞥了那二人一眼,又偷偷去窥探上头永庆帝的脸色,只见这位帝王虽嘴角上扬,但那眯起的眼睛看下来的目光已逐渐发冷。 众臣看的一惊,心头发颤,赶紧垂头,目不斜视,老老实实地的装起了鹌鹑,只留一双耳朵支棱着听热闹。 王靖风仗着自己的职责,手中笔忙个不停,甚至趁着无人说话之际,另抽出一张纸,准备画一幅早朝君臣“相宜”图。 反正他的职责在于实录,这有字又有画才是“实”嘛,任谁也不能说他有错。 “董卿要奏什么?”永庆帝冷笑道。 听到先问了他,董文川心下一松,垂眸重新摆出那副受了委屈的表情,“噗通”一声,跪到地上:“求陛下给臣做主,臣让人打了!” 永庆帝望着唱念做打的董文川,放在腿上的手指轻点膝盖,甚是配合地问道:“哦?何人敢打朕的吏部尚书?” 听得这一声拉长的“哦”,吴安德站的愈发板正恭敬。 董文川心头一喜,抹了把脸,仿佛擦泪一般,哭嚎道:“不是旁人,正是那宁远伯……昨夜冲到臣的府门前,当众把臣痛打了一顿,在场有许多人为证……求陛下给臣做主!”说着,董文川跪伏在地。 话音一落,立刻有人出列:“陛下,宁远伯素有纨绔之名,常于京中走马逗鸟,不务正业……此次又公然殴打朝廷大员,目无法纪至此,藐视圣威,还望陛下严惩,以儆效尤。” 出言的竟是工部右侍郎吕苍术! “臣亦附言!”另有一人出列,高声附和,是礼部尚书梅明理。 此二人董文川私交甚密,是以写好奏本后,董文川连夜递了消息,让二人在今日朝堂上为他出言。 吕苍术和梅明理觉得,不过是收拾一个势微的宁远伯,自无不可。 武相显听到三人的话,心里如酷暑夏日喝了一盏凉茶一般舒爽,甚至想跟着参上一参。可一想到前阵子被罚跪的事,他就打消了这个主意,老老实实地站着看热闹。 有人见此情形,不禁暗自感叹,宁远伯府这会儿没有人上朝,竟连个出言反驳的人都没有…… 看着三人一个跪着,两个躬身而立,永庆帝也不叫起,目光转而落到最早出声的丁御史身上,一字一顿地问道:“丁爱卿是否如董卿一般,亦要参宁远伯一本?” 丁御史不屑地看了董文川三人一眼,挪动脚步,一副不屑与之为伍的模样,开了口:“陛下!臣参董文川枉顾礼法,以下犯上,以权谋私,阻挠县令风怀远办差查案。” 风怀远? 有些人头次听说这个名字,不由得好奇,想要询问,却又惧圣威,便拿眼睛去瞄那位丁御史。 “风怀远?没想到这里头还有他的事。”永庆帝语气淡淡的说道,“罔顾礼法?以下犯上?以权谋私?阻挠办差查案?董文川,他的话你有什么要解释的?” “陛下明鉴……丁大人所说,臣一概不知啊!” “不知?”永庆帝嗤笑一声,朝着丁御史追问道,“丁爱卿所言之罪名,可与董文川所奏之事有关?” “陛下圣明。”丁御史躬身一拜,“昨夜臣听下人来禀……陛下知道的,臣在每位大人府外派了小厮看着,在其位,谋其职,务必帮助众位同僚做个对我大魏有用且正的好官。” 这话一出,在场之人无不变色,很想开口大骂这位丁御史,可人家早就有言在先告知过众人,又在今上那里过了明路,若是揪着这事去骂人,不是摆明了自己心虚嘛。 “嗯……在其位,谋其职……说的好,继续说。”永庆帝的附和赞同更是让众臣一点怨言都不敢出。 第97章 论罪 丁御史说道:“事情发生于后宅,臣的那位下人进不去,不知具体情形,但他看见风大人带着衙役进了董大人的府里,虽说遇有阻挠,但到底还是进去了。再就是晚上……” 永庆帝一抬手,止住了他的话。 丁御史奏事有个毛病,喜欢把事情讲的特别详细,且还要加上自己的感受和想法,让听的人恍若听课一般。 偏他还不是个声音动听,长相俊美的,这听得人自然就更觉煎熬。 永庆帝为了少受折磨,当机立断地开口说道:“吴安德,去把他手上的折子拿过来,这事等下看……再去把姜世年那个老小子叫到勤政殿,既然这事和他有关系,那就当着朕的面好好说道说道……另外,再差个人去问问风怀远……” 他话里一顿,继续说道,“去问问情况,问清楚了就成,他那里事多,人就不用过来了。” 董文川听到永庆帝的话,心里一咯噔,一股冷意窜上后背,暗道:这风怀远究竟是何人?怎陛下提起他,口气恍若自家后辈一般。 吴安德应声离去,走了一半又听永庆帝吩咐道:“顺道儿再去趟五城兵马司,问问那老小子在里头的情况。” “是。” 听到这话,董文川三人一激灵,越发觉得不妙:这情况怎么和想的不太一样? “可还有别的事要上奏?和宁远伯有关的就自己写了折子送上来,别在这扯。” 眼见这位面色阴沉好像厚积的乌云,马上就要降下大雨来,谁还敢多言。 永庆帝冷冷地看着这帮低头无声的大臣们,片刻后,甩袖起身离开。 等人彻底走了,众臣才放松下来,不由感慨:这位陛下当真是越来越阴晴不定了。 退朝后,众人往殿外走,路过董文川时,便与要好的打着眼色,挑眉抿唇忍笑离去。 …… 勤政殿内,永庆帝已经看完了折子,亦听完了丁御史的奏言,这会儿正看着小太监送来的消息——薄薄的几张纸上记录着风怀远上禀的事情经过。 瞧着那工工整整的小楷依次排序在宣纸上,只在收尾时带出个人风格,永庆帝一时五味杂陈。 又等了许久,才等见到姗姗来迟的宁远伯姜世年。 吴安德让他先在殿外等候,自己先进去回禀,并把手上五城兵马司的上衙登记册交与今上,一同呈上的还有一本脉案。 那脉案是太医院的东西,凡有出诊者,必要记录在案。 昨夜柯太医出诊宁远伯府,今日当值时便把这事登记上去。吴安德从宁远伯处得知此事后,又跑了一趟太医院,去核实消息。 “陛下……昨夜……”吴安德凑到永庆帝身边小声禀报,董文川睃了一眼,见永庆帝脸色越来越难看,哆嗦了一下。 “让他进来吧。”永庆帝吩咐道。 吴安德忙去请姜世年进殿。 饶是已经听过吴安德的话,乍一见到姜世年那副样子,永庆帝还是吃了好大一惊。 只见他额头缠着裹帘,胳膊吊在脖子上,被吴安德扶进大殿时,一只腿还跛着,简直要多凄惨就有多凄惨。 那厢董文川见到姜世年的模样,吓的险些跳起来,额角瞬间落下冷汗。 昨日见他摔倒,董文川根本没有当一回事,只以为姜世年是装的,他家门口才有几级台阶,又能摔得有多重。 只可惜这董文川却未料到,姜世年是有着点说不清的霉运在身上的,这一位当年可是平路都会让自己跌跟头摔伤的人。 到了这时候,董文川不由有些后悔,又怕姜世年污蔑自己害他如此。现在回想起来,他当时可是有伸手指人的。 若是姜世年当真一口咬死,加上现在这副模样,他可真是百口莫辩,到那时候,便真真应了那句笑话——偷鸡不成蚀把米。 董文川旁边的工部右侍郎吕苍术和礼部尚书梅明理只在姜世年进殿时抬头瞧了一眼,只这一眼就又悔又恨,若是换个地界,他俩非要掐着董文川的脖颈子问问,为何要坑害他们到如此地步! “臣宁远伯恭请圣安。”姜世年松开扶着吴安德的手,颤颤巍巍的下跪请安。 只这一个简单的动作,就被他做的歪七扭八,差点扑倒在地。 永庆帝看的心惊肉跳,想起他那奇特的体质,生怕他当场摔死在自己的勤政殿,到了那时只怕夜里做梦都能梦见老宁远伯来寻自己。 这有些人,越是上了年纪越忌讳生死之事。 \"吴安德,扶他起来,再搬把椅子……\"上了年纪的人最怕梦见已故的人,永庆帝为了自己睡得安稳,抬手吩咐吴安德上去搭把手。 待人坐稳了,永庆帝才开口问道:“你这一身又是怎么弄得?” “胳膊和头是臣自己跌的,脚是前阵子在自家摔得,本来养的差不多了,没成想昨日打完人脚软,不仅又崴了,还害得自己受伤。”说罢,姜世年有些羞赧的垂下头。 “原来是董卿打的……” 永庆帝料想姜世年会说这一身伤是董文川弄得,便在他说完后顺口说道。可话才一出口,就反应过来不对劲,他猛然皱眉看向姜世年,高声问道:“你说什么?你自己弄得?” 声音里全是震惊,眼神中仿佛在说“不应该是董文川打的吗”。 显然,在场之人全都明白永庆帝的意思,董文川当即险些晕死过去,期期艾艾地开口:“陛下……” 姜世年横了董文川一眼,扬起下巴,颇有些自得的说道:“董文川身手不行,被臣压在地上打……这伤真是臣自己弄得。” 永庆帝看着他生怕别人误会一般的表情,闭上眼睛,两息之后才睁开,缓缓问道:“这么说董卿告你当众打人,你是认得?那你可知殴打当朝大员是要论罪的。” “臣认罪!”姜世年从椅子上起来,跪到在地,大声说道,“可臣不后悔!他董文川倚着年纪大,仗着有官身便欺负臣的女儿……臣两个女儿应邀去参加他姑娘的添妆宴,竟被污蔑偷了东西……” 姜世年便将自己从赵卿诺那里听来的版本,详细地说与永庆帝听,说完后,磕了一个响头,便伏在地上等着永庆帝决断。 第98章 惩罚 永庆帝平静无波地望着跪在地上的几人,掀开了那本太医院的脉案,翻到最近一页,就见上头不过简简单单的几行字,便写明了姜世年的伤情。 将脉案合上放到一旁,他又打开那本五城兵马司的册子,里头清清楚楚的记着宁远伯这半年的当差情况,除了规定的休沐与前阵子受伤请假外,他竟然每一日都老老实实地的按时上衙,按时下衙。 且碰到节日盛典的时候,姜世年还会亲自带人巡街,若到了干燥易发生火灾的时候,甚至会亲自带人巡夜。 永庆帝有些意外,要知道这五城兵马司指挥一职,不过就是给勋贵的一个闲职,往前头看,但凡担任这一职务的,不过隔三差五过去露个脸,摆个官威罢了,万事自有下头官吏处理。 他让吴安德跑一趟五城兵马司,不过是想起了吕苍术口中的“不务正业”,想瞧瞧这姜世年是不是压根就没去上过衙,这才叫人拿了把柄,却没想到…… “姜世年,你这五城兵马司指挥倒是做的不错。”永庆帝的这一句话,便算是定下了他的态度。 董文川就知道,这场上奏是他输了。 姜世年听到永庆帝的话,惊喜的抬头,嘿嘿一乐:“多谢陛下盛赞,臣虽不如臣那父亲,能为陛下守疆扩土,但臣知道,在什么位置干什么事,您让臣做这五城兵马司的差事,那臣就好好做。” 永庆帝见他表情真挚,眼神热切感激,心中渐升喜悦:“要是每一个当官的都像你一样,朕倒是省心了。” 闻言,在场诸人都很想问问自己的陛下,像宁远伯一般的话,大魏真的不会完蛋吗? 可惜他们不敢。 “行了,这事朕已经清楚,宁远伯动手打人不对,但事出有因,他也是护子心切,便罚……罚一年的俸禄吧。” 罚一年的俸禄,这个惩罚放在下头的小吏身上,必要难过上许多。可换成家大业大,几辈积累下来的宁远伯府,便和闹着玩似得。 “臣叩谢圣恩。”姜世年乖顺的领罚谢恩。 永庆帝把目光落在其余三人身上,眼神渐渐变冷,冷哼一声,提笔写下一行字,命吴安德递给董文川。 吴安德看到那纸上的字,暗暗咋舌,走到三人跟前,说道:“董大人,这是陛下赐你的。” 董文川高举双手,接下那张纸,哆嗦着去瞧,只见上头用朱笔写着四个大字:修身,齐家。 修身,便是说他立身不正,齐家,便是说他家宅不宁。 时人讲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且认为“修身”是余下三者的根本。永庆帝的赐字,相当于否定了董文川这个人。 “臣……叩谢圣恩……” 一旁的吕苍术和梅明理见没有给自己赐字,正松了一口气时,便听到永庆帝再次开了口。 “你们三人既然这般闲,就趁着休沐时候去国子监听学吧,也好好学学什么是为官之道,什么是为君分忧。行了,退下吧……吴安德,差人送宁远伯回去好好修养。” 吴安德听到让三人去国子监听学读书的事,暗暗感慨:陛下这罚人的水平越来越高了。让三位大员去与一帮子没参加科举的人一道读书,这简直是羞辱啊!只盼这三位是个心志坚定的,莫要回头寻了短见。 从大殿退出来,三人俱是满头大汗,颇有些劫后余生的感觉,可一想到那惩罚,又恨不得原地去世。 礼部尚书梅明理愤怒地望着吴安德,说道:“今日之事,梅某记下了。”说罢,甩袖而去。 工部右侍郎吕苍术也想学着梅明理放狠话离开,可他有把柄在董文川手上,是以只能耐着性子宽慰。 二人相扶持着往宫门走去,走了一会儿,就听到后头传来“慢一点,稳一点”的说话声,那声音尖细谄媚,一听便知是宫里的太监。 董文川和吕仓术以为是哪个贵人,便驻足垂头行礼,腰才弯了一半,就见那凉轿上坐着的竟是宁远伯姜世年。 姜世年亦瞧见狼狈的二人,重重的哼了两声,头一扭,做出一副懒得理会的表情。 董文川立马气的浑身发颤,双眼几乎要瞪出血来,可又顾忌着,只能捂着心口,憋屈痛苦的忍了下来。 安排人送了宁远伯回府,吴安德一边往勤政殿走,一边感慨:有些人不得不说是个有福气的,这宁远伯出了名的文不成武不就,多少年没出头了,宁远伯府更是跌落到尘埃了,还以为会就此没落了,哪成想,这会儿子竟入了上头的眼……这天下,有才能的多的是,可听话忠厚的确实少见,受了冷落仍能不改忠心的那就更少了。 日渐衰老的永庆帝忌讳着下头已经长成的皇子们,连带着瞧那些个勋贵们也极不顺眼,每每看到他们就觉得已经投了哪一位皇子,只等着“享受”一把从龙之功,所以这么多年下来,他宁可选用提拔那些的寒门之子,也要冷着这帮人。 勤政殿内,永庆帝想起前几日提过的事情,脑海中浮现刚才宁远伯姜世年的样子。 没成想这宁远伯竟是个如此忠厚之人,做着个闲职也会如此听话。虽脾气有些混不吝,可那是有人招惹他,没人欺负招惹,他好端端的发什么疯? 永庆帝越想越觉得姜世年合适,忠心可见,脾气又在那,身份也够,今日之事可以看出他在京中人缘也不好,简直就是不二人选…… “吴安德……” 刚走到殿门口的吴安德听到里头传唤的声音,急走两步,恭敬道:“陛下。” “去把宁远伯府的查一下,所有人所有事都要查。” 见永庆帝神色甚是郑重,吴安德心头一紧,垂首回了声“是”,忙去办差,心叹:这人可真不禁念叨……这宁远伯府是起势富贵,还是要起祸事,就全看这一回了…… 那头宁远伯府松鹤堂内,老夫人周氏正携了孟氏坐在西侧间的炕上说着话,旁边只留了段嬷嬷和周氏身边的张嬷嬷随身伺候…… 第99章 主意 “我越过你给亲家的舅夫人下了帖子,便就是不叫你插手这事的意思……婉娘,你是个好的,那孩子的事你只管教导你的,我儿不是个没心的,天长日久的他必会知道你的好。”说罢,老夫人周氏拍了拍孟氏的手背。 “可是……”孟氏面露迟疑 ,还想再为赵卿诺说上几句好话。 “没有可是,她那个样子,我不能看着她有朝一日带累了蓉丫头,再牵连到出嫁的芙儿。”老夫人周氏淡淡地说道,但眸子里尽是果决之意。 孟氏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又见老夫人端起炕桌上的茶碗,缓缓呷了一口热茶,便明白这是该退下了。 她叹息着起身:“儿媳知道了,但阿诺那孩子确实是个好的,还望母亲能多给她些时间……”还未说完,就感觉到张嬷嬷偷偷拉了拉自己的衣裳,犹豫片刻,止了话头,福了福告退离开。 老夫人周氏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叹息道:“婉娘这是对伯爷死了心了……要不然哪个女人能放开心胸真心待着庶出的子女……” 段嬷嬷见她愁眉不展,眼珠子一转,上前低声道:“老夫人,老奴听说那位自打有孕便扒着爷们不放……依老奴看,这男人哪有不爱新鲜的,以往不惦记,那是心里揣着一个,现在这个得到了,自然也就满足了……您倒不如寻个娇的,也好替夫人把人笼络住,说不得还能再得一个嫡出的孙辈……再得一个孩子,这心不就回来了?” 段嬷嬷的话倒是给老夫人周氏提了醒儿,念及府里只有蕴哥儿一个嫡子,总觉得单薄了些,若是…… 老夫人周氏是极为满意孟氏的,自然愿意瞧见儿子儿媳妇和和美美的过日子。 她思量片刻,道:“婉娘年纪略有些大了,但也不是不能生,这样……我记得我娘家是传下来个方子的,你去翻出来……另外再去外头寻寻,要那好人家的,最要紧的要懂事听话,那搅家惹事的万万不能要……” 此时,打了胜仗回府的宁远伯姜世年,尚不知会收到来自亲娘的暴击,正美滋滋地往榴花院去。 刚一进院子,就发现里头静悄悄的,守门的婆子缩着脑袋窝在阴凉地儿里,愁眉苦脸的摇着扇子。正发愁着又瞧见宁远伯更是一慌,手里的扇子直接掉到地上,忙忙地跪地请安。 方才赵明秀如往常一般捧着肚子在院子里散步,因她起的晚,没撞见段嬷嬷上门,众人又得了赵卿诺的命令不许将老夫人罚她的事告诉赵明秀。 赵明秀整日里缩在自己的小院子里,除了在院子里散步哪也不去,一门心思养胎。 所以,只要有人不到她跟前乱嚼舌根,外头发生的任何事,赵明秀都不会知道。 赵卿诺又历来是个报喜不报忧的,更不会在赵明秀怀着身孕的时候,叫这些事烦扰到她。 可偏偏,前头老夫人周氏罚了人,后脚宁远伯就多发了半年的月钱,由头还是为了榴花院姑娘改口的事,这落在下头人的眼里,可不就是府里的主子们在打擂台嘛。 外头洒扫的婆子见了这在榴花院当差的老姐妹,忍不住攀谈了几句,正好叫出来散步的赵明秀听了去,立时变了脸色,扶着艾叶回了屋子。 原本高兴的姜世年见此,立时没了笑脸,又见婆子几乎抖成了筛子,心知必是出了事,便吩咐二顺先扶他去正堂,回头私底下问问,莫要让赵明秀知道了。 在对待赵明秀的事情上,宁远伯与赵卿诺的想法一致,外头有他顶着处理,没必要让赵明秀跟着担心烦恼。 到了门口,朝二顺使了个眼色,自己一瘸一拐地往屋里走,嘴里可怜兮兮的哀嚎着:“秀娘啊,快来扶我,我昨日出去跑马摔了好大一跤,可疼死了!” 原本正抹着眼泪的赵明秀,听到他的声音急急地起身,险些带倒了凳子。 艾叶看的心慌,赶紧去扶。 姜世年虎了一跳,见赵明秀眼睛通红,湿漉漉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心疼地问道:“这是怎得了?是肚子不舒服还是哪个不长眼的惹了你?” 话才出口,就见眼前的人吧嗒吧嗒往下落泪珠子,端得是惹人怜惜愧疚。 姜世年只觉得那泪珠不是落在旁处,是砸在自己心上。他眼睛一瞪,怒道:“艾叶,出了什么事,惹得你家主子哭泣?” 艾叶“噗通”一声直挺挺的跪到地上,磕磕绊绊的说了原因。 原来是赵明秀得知赵卿诺被罚的事情,又逼着她出去打听了些似是而非的话回来,这才闷在屋里默默垂泪。 “艾叶,你去把阿诺叫来……对了,不许告诉她是什么事。”赵明秀拿帕子抹了泪,说道。 艾叶偷偷瞧了宁远伯一眼,见他未发话,忙磕了下头,小跑着去喊人。 待人走了,赵明秀心疼的望着姜世年,想摸摸他的胳膊,又怕弄疼了人,再看他头上缠着裹帘愈发心痛:“你也是个傻的,寻这那么个理由来骗我……疼不疼?” 姜世年见她这般,立马顺杆往上爬,皱着鼻子,咧着嘴喊疼,喊了两声,见赵明秀蹙眉无措的样子,便改了口:“哄你的,太医说不碍事,养养就成,你莫忧心,还怀着身子呢。” 赵明秀叹息一声,如哄孩子一般,对着他额头上的伤口轻轻吹了吹:“阿诺小时候习武受伤时,上了药总要找我吹上几下,说这般能少上许多痛……” “这……确实有效……”姜世年实在没想到,自己那宛如男儿一般的姑娘,幼时还有这么一出,觉得既好笑,又可惜,可惜自己错过了那段时光。 外头站着的赵卿诺听到屋里的谈话声,感受到艾叶打量自己的目光,无奈的摸了摸鼻侧,解释道:“我那会儿一受伤,我娘就哭……这招是用来哄她的,真的。”末了,生怕艾叶不相信,还特特的强调了一句。 “姑娘说的是。”艾叶颔首应和了一句,只是赵卿诺瞧她那神色,总觉得她是不信的。 里头又说了一会儿话,赵卿诺才进了屋子,艾叶留在外头守门。 第100章 守门婆子挨罚 赵明秀见到女儿神色如常,显然没把受罚的事放在心上,心下稍宽:“阿诺你来说,到底怎么回事?” 赵卿诺一懵,下意识看向姜世年,便看到对方朝自己空比划口型:“你娘都知道了,别撒谎。” “啊……这个就是……因为……”她吭哧半天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想了想,说道,“就是在碧波斋的时候……娘你也知道的,人和人总有不对眼的时候……这不就和别的姑娘结了点梁子……然后吧……剩下的我爹都知道,我有和他说,娘你要不问他吧。” 扯了半天,赵卿诺便扯不下去了,当即想起自己才认得爹,立马拉过来为自己挡挡,为此,那个“爹”字她甚至咬的格外重,务必要让赵明秀听清楚。 果然,赵明秀的注意力立马转移了,她惊诧地望着女儿,半晌才回过神来,看向姜世年:“年哥……阿诺认你了!” 昨夜才听了“父亲”的姜世年,没想到过了一夜又听到了更亲的称呼,那一声“爹”落到耳朵里,仿若天籁。 赵卿诺瞅着他老大一人了,竟还红了眼眶,哆嗦着嘴唇,哽着嗓子:“秀……秀娘……阿诺认我了……” 姜世年都如此了,更不要说赵明秀了,本就似水一般的人,眼睛里一瞬间蓄满的泪花。 赵卿诺半垂着眼皮,微微张大了嘴巴,瞧着这二人执手相看泪眼,一时有些无语。 忽然,她眉眼一弯,杏眸中闪过一丝狡黠,偷笑着,蹑手蹑脚地退出了房间。 心中感慨,有个爹也不错,在吸引她娘注意力这件事上简直太好用了。 成功躲过赵明秀眼泪盘问的赵卿诺如获大赦一般长长舒了一口气,看到站在门口的艾叶,扫了眼正在院子角落里盘问守门婆子的二顺,联想到赵明秀的异常,心下明了。 她略一沉吟,说道:“艾叶,我记得你是家生子?”一边说着,一边往石榴树下走去。 艾叶跟在赵卿诺身后,神色忐忑:“是,我娘在外院领着洒扫的差事,我爹在门房等着接一些跑腿的活计。” 赵卿诺点点头,不再言语,以艾叶的年纪,她老子娘做的活计却都不是什么好差事,想来是个没有门路的。 “你家就你自己?可还有兄弟姐妹?” 艾叶一愣,心头滑过一丝猜想,按捺住陡然升起激动,垂手而立,恭敬道:“原还有个妹妹,只是没养住,现在就我一个。” 赵卿诺望向那角落里的守门婆子,只见她这会儿抹着泪,双手合十,对着二顺又求又拜。 “我老婆子真不是故意的,就是那老姐妹过来聊了两句,哪成想,就正好让姨娘听了去……求你莫赶我出去……” 一开始都觉得这榴花院不是个好去处,被分到这的都是没什么门路的人。可待了一阵子才发现,这榴花院算的上是府里最舒坦的地儿了。 主子是个脾性好的,对待下头从来都是好声好气的说话,活也轻省。宁远伯在这榴花院的时候多,却是个大方的主,只要赵明秀高兴,他便跟着乐呵,这一乐呵就手松打赏,下头的人自然跟着受益。 这钱多,活少,还不挨骂,哪个愿意走。 “刘嬷嬷。” 守门的婆子姓刘,听到这声音,哭声一顿,慌忙转头,见赵卿诺正立在她和二顺身边。 二人忙行礼,唤道:“姑娘。” 赵卿诺冷着脸,垂眸看着屈膝行礼的刘婆子,也不叫起,过了一会儿才幽幽地说道:“我是早下了吩咐的,不许叫我娘知道,别管是刻意还是无意,错了就是错了。”那说话的声音又平又稳,丁点儿怒气都听不出来,却无端叫三人心里一颤。 以往赵卿诺对待下人一直都是个笑模样,是以众人渐渐都忘了,她是个敢朝宁远伯动手的人。 “我娘身子重,又素来体弱,你这把年纪的人必然比我懂得多……若依我的意思……刘嬷嬷是不适合再留在这院子里了……” 听到这话,刘嬷嬷当下白了脸,软倒在地上。 若当真从榴花院被赶了出去,她哪还能再有别的差事?府里一个萝卜一个坑,到时候境地只怕比之前还差。 “可是……我娘心善,又觉得你平日里做的不错,这次的错也没造成什么损失,刚在屋里就特意拦了伯爷,替嬷嬷说了好话……这样吧,嬷嬷这个月的月钱就别领了,就当买回教训。” 赵卿诺俯身弯腰看向地上刘婆子,微微一笑,就见那略显浑浊的眸子里迸发出希望的惊喜:“嬷嬷可接受我给的惩罚?” 刘婆子摆正姿势,额头磕在青石地上,激动地说道:“接受……接受……谢姑娘开恩……谢姨娘开恩。” “行了,起来吧,以后可不要再犯这错……你既领着守门的差事,那边收好了,不是谁来了禀报一声就成的, 要管好门,看清了来往的人,不该放的不能放进来,这院子里的事,嘱咐过得就绝不能叫外头知道……若是……想来嬷嬷不想知道我的手段。” 赵卿诺又收了笑,冰着脸嘱咐了一遍。 刘婆子哆嗦着连连点头,再三保证绝不再犯。 处理完刘婆子的事,赵卿诺朝二顺点点头,便带着艾叶离开。 “艾叶,回头你将我罚了刘嬷嬷的事告诉我娘,别的不用说,只和她说罚钱的事。”赵卿诺突然站定,回头盯着艾叶说道。 艾叶顿时一呆,反应过来后又有些迟疑:“姑娘,若是姨娘问起别的呢?” “照理来说我娘不会问,不过也保不住,听说有些人怀孕了变化会比较大……这样,要是我娘问你,你就说刘婆子惹我生气了。”赵卿诺仿佛开玩笑一般。 艾叶彻底懵了,完全不明白赵卿诺打算做什么,尽管不理解,却还是老老实实地地点头应下。 望着艾叶回去伺候的背影,赵卿诺长吁一声:以往没注意到,今日刘嬷嬷的事倒是给她提了个醒,虽说这宁远伯府后院消停,但老夫人如今这般态度,她总是有些不放心……要找几个忠心的人护着她娘才行。 只是这样的人好说却不好找,只能慢慢寻摸…… 第101章 用意 正院的寝室内,孟氏站在窗户前,正望着外头的百日红出神。 身后张嬷嬷无声地叹了一口气,瞥见端着漆盘进来的墨香,顺手接过,接着朝她递了个眼色,墨香颔首,将屋里伺候的丫鬟们俱都一道儿带了下去。 张嬷嬷捧着漆盘,走近孟氏,轻声道:“姑娘,适才灶上送来的,这几日天干,人跟着也燥气,正合适用上一碗。” 孟氏回神,见屋里只剩下自己与张嬷嬷,又听那许久未曾听闻的称呼,便明白,张嬷嬷是有话要对自己说。 她转身走进内室,脱鞋上了临窗的大炕上,倚在靠背上,朝张嬷嬷招了招手:“嬷嬷也过来坐吧,倒是许久没说些体己话了。” 张嬷嬷见她那坐姿如未出阁时一般,面上现出些许怀念,将漆盘放到横设的炕桌上,浅浅一笑。 “说的是……这时间走的可真快,一打眼咱们二姑娘都到了快出嫁的年纪了……等蕴大爷回来成了婚,您离抱孙子的日子也不远了。”那说话的语气里既带着怀念,又满是憧憬。 听到“蕴大爷”的叫法,孟氏一怔,片刻后笑了起来:“还是叫蕴哥儿吧,他便是再大,也是嬷嬷瞧着长大的……再者,咱们府里也没这叫法。” 姜蕴尚未有字,是以外人多是唤他名字或是称一声姜郎,而亲近之人则多是叫他蕴哥儿,倒是从来没人喊过他大爷的称呼。 “一直以来有句话,知道姑娘不爱听,便不曾开口,可今日趁着这时候,便说了……若是,恼了姑娘,您赶我走,我也是认的。” 孟氏听她说得严重,就敛了笑:“哪里到那地步,你我多少年的情分,快莫要那么说,想说什么只管说便是。”说着,摆出一副侧耳倾听的模样。 张嬷嬷回头看了一眼,见墨香守在外头,压低声音:“我知您当年不满意这一桩婚事,伯爷那会在京里与现在名称没差什么,搁在一众郎君里头,除了长相出挑和一个爵位能拿的出手,再难有别的了……可偏偏您不看重这个。 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古以来的道理,愿不愿意地都要嫁……我陪着姑娘到了这伯府,瞧着您日日不开心,亦是心里发愁……后来有了大姑娘,又得了蕴哥儿……” 孟氏垂眸看着自己的手,保养的再好,也还是生了细细的皱纹,虽然不显眼,细看还是有的。 “那些作古的事情嬷嬷还提它作甚……再如何,日子都要过,现在这般挺好,我只要做好这主母的差事,以伯爷厚道的性子,自然不会难为我。” 差事?厚道? 张嬷嬷听着心里就是一跳,谁家夫人会把这掌着中馈的当家主母当做差事?又不是下头做活领月钱的下人们。 心中再急,张嬷嬷也只能忍着,她了解孟氏的性子,便准备换个方向劝:“罢了,这夫妻间的事,除了自己,外人谁都不好劝说些什么,毕竟这鞋合不合脚,只有穿鞋的人才知道。 听说那位怀的是个哥儿,知道您欣赏榴花院的阿诺姑娘,可一事归一事,您便是不为自己,也要为了下头几个孩子……蕴哥儿快要成亲了,二姑娘也该相看人家了,大姑娘虽以出嫁,但上头那位婆婆可是不是个好伺候的。 其实阿诺姑娘嫁到齐家挺好的,那家不会亏待了她,榴花院那也得不了什么势……您想想,她本就被伯爷宠得跟眼珠子是的,若再有个高嫁的女儿……伯府不似别人家,到底还有个爵位呢。 嬷嬷知道你的性子,咱们也不会对那头怎么样,不过是别和老夫人顶着来罢了。” 张嬷嬷苦口婆心的劝着,她家夫人已经失了夫君的宠爱,若再没了老夫人的看重,那日子只怕要不好过了。 闻言,孟氏默默地端起炕桌上的汤盅,精致的汤盅里头盛着绿豆沙,端起来还能闻到陈皮的味道。 是她未出阁时,夏日总爱喝上一碗的陈皮绿豆汤…… 榴花院内,艾叶寻了个合适的时间,将赵卿诺罚了刘婆子的事告诉了赵明秀。 令她意外的是,赵明秀果真没有问原因。 “阿诺她……罢了,艾叶,你去将刘嬷嬷寻来。”赵明秀回头看了眼正在内室休憩的姜世年,压低声音吩咐了一句。 待艾叶出去后,她回身从妆台上的小匣子里,捏出二钱银子,轻轻出了屋子,正和走到门口的刘婆子撞上。 赵明秀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带着人走远了些,估摸着吵不醒姜世年,细声道:“嬷嬷,这钱给你,算是填补你的月钱,阿诺孩子气,做事较真了些,嬷嬷别往心里去。” 刘婆子一惊,忙摆手不要:“这……这可不成,是老婆子做错了事,姑娘罚我是应该的。” 赵明秀见她不肯收,强把银子塞进刘婆子手里:“这样,这钱算是我赏给你家孙孙的,给孩子买些吃的好了。” 刘婆子家还有个不大的孙子,因着早产体弱,吃饭都是就着药吃,费劲巴拉养活到现在,日常里花销极大,可便是如此,刘婆子一家也宝贝的很。 听赵明秀的口气满是真诚,甚至连她家里有个孩子都记得,刘婆子心下感念,握着银子跪下,冲着赵明秀利落地磕了一个响头:“姨娘放心,老婆子以后一准用心当差,定把这院门守的严严实实的。” “艾叶,快扶嬷嬷起来……嬷嬷也是,哪里值当如此。”赵明秀见她收了钱,心中一松。 这府里,阿诺已经不得老夫人喜欢,若再传出跋扈猖狂的话,再落得个如在安林县一般的名称,那可才叫糟糕,到时候,哪家儿郎还敢上门求娶。 艾叶在一旁看了全场,见刘婆子这番动作,原先不懂得地方豁然开朗,对赵卿诺佩服的同时,再次感慨赵明秀命好,有这么一个为她一心打算的女儿。 处理完刘婆子的事,赵明秀一手扶着艾叶,一手捧着肚子往赵卿诺房间走去。 第102章 选婿条件 此时的赵卿诺正倚在临窗的榻上,扒着窗户偷看赵明秀给刘婆子补钱,接着见她往自己这边来,赶紧端正坐好,再顺手扯过放在一旁的针线筐,拿起里头绣了一半的花样子,对一旁站着的艾蒿装模作样地说道:“我这兰花绣的如何?” 艾蒿呆呆地看着那撑子上的布料,只见上头一条长长的绿叶子,上头叠着厚薄不一的线条,看起来笨重极了。 小丫鬟傻乎乎地开口问道:“姑娘,这叶子怎么瞧着有点沉?还有这针法应该长短针交……” 小丫鬟性子实诚,话说了一半反应过来,自己这么讲恐要伤了她家姑娘的积极性,毕竟这兰花她瞧着已经绣了好一阵子。 “我瞧瞧……”正为难间,听到一个声音,却是赵明秀带着艾叶进了屋子。 艾蒿见状,忙忙地行礼让到一旁。 赵卿诺站起来,不着痕迹地的看了艾叶一眼,扶着赵明秀坐到软榻上:“娘给我瞧瞧,看看这兰花是不是绣的不错。” 赵明秀拿起那撑子,见叶子上的线都是一般长,撑不住笑了起来:“比你在安林县时那小叉子的针法好上许多了。” 赵卿诺听她提起这事,摸了摸鼻侧,笑的有些不好意思。 赵明秀说的是让她绣花,她贪快用的十字绣,又实在不耐烦那细针细线,手指每每碰到丝线,都会把它刮地起毛,便干脆用了棉线,配着十字绣对付过去,便是如此,线的长短都是不一样的。 “姑娘。”艾蒿小声地唤了一句。 赵卿诺回头,看到小丫鬟已经极有眼色地搬了一个圆凳过来,另有严嬷嬷奉上一盏茗茶。 她点头坐下,见赵明秀心情尚好,就跟着凑趣:“怎么也是拜了艾叶当女红师傅的,可不得有些进步,总不能砸了师傅的口碑吧。” 赵明秀伸出白嫩的手指,轻轻戳了下赵卿诺的额头:“贫嘴……老夫人罚你的事,你爹都和我说了,虽说是那家不对,可你的脾性也忒大了,这里和咱们安林县不同,你也渐渐大了,总该顾忌些自己的名声,回头传出那凶名,看哪个人家敢要你。” 严嬷嬷见母女俩聊起了体己话,便打了个手势,领着人退下。 赵卿诺夸张的怪叫一声,两手捂住脑门:“哎呦,娘你力气渐长啊!可见这阵子很是有些‘心宽体胖’,这人身体好了,力气也就上来了……嗯嗯,不错。”说到后头,她如老学究一般,抚着不存在的胡须,点头肯定。 “少给我打茬儿!”赵明秀嘴上说的严厉,撑不过片刻,便又笑开了,“娘和你说正经事呢……这眼瞅着就及笄了,回头还要麻烦老夫人夫人给你挑个好人家,也不用那人家多富贵,但也不能太差,你嘴馋,这个总要满足你的。 夫君得上进,不做官,也要有份正经营生,不能游手好闲……脾气也要好,要知道让着你,但也不是软弱可欺……还有最好长得好看一点,这个其实挺重要的,长得好看的人,一块儿吃饭都能多吃一碗,再就是惹你生气时,你下起手来也会轻点……” 赵明秀絮絮叨叨得说着对赵卿诺未来婚事的畅想规划。 赵卿诺若不是见她面上认真,听那话里的内容,还以为她在开玩笑。 “最好上头没有长辈,孤家寡人一个,这样更省心。” “有道理,你这性子,老一辈的不见得能接……”赵明秀附和了一般,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连忙打住,四下看了一圈,见外头只有严嬷嬷三人,才放下心来。 她横了赵卿诺一眼,抬手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嗔道:“又浑说什么!”说完,凑近了一点,压低嗓子,用近乎耳语的声音说道,“……这一点我会记在心里,回头尽量填到选人的条件里。” “哈哈哈!娘你也太好玩了,还选人,我是什么大人物不成?” 说着,赵卿诺清了清嗓子,粗着声音说道,“把你们家儿郎都画了册子,写明生辰八字,呈上来供我挑选……挑选几个合适的,再寻个良辰吉日,都排队从我跟前过一遍,再展示一番才艺,我若相中了哪个就赐花留人……” 想着那选秀一般的场景,赵卿诺自己忍不住哈哈哈大笑起来。 赵明秀听着有趣,一面拿手点她,一面捂着肚子跟着笑。 赵卿诺笑了一般,突然反应过来:她还真有本册子,难不成,那个什么《采风集》,是她那个便宜老爹送给她选夫婿用的? 夭寿了,可是为啥裴谨会在上头! 外头艾蒿听到屋里头时不时传出的笑声,小声感慨:“姨娘和姑娘的感情真好。”说话里带着淡淡的羡慕。 严嬷嬷与艾叶对视一眼,会心一笑。 “总之,你这几天老实点,等两天老夫人气头过去了,也就好了,那是你亲祖母,不会真的与你计较。” 见赵明秀说的天真,赵卿诺也不反驳,而是顺从的点点头。 有些事没必要去纠正别人的想法看法,时间久了,那人慢慢就会了解知道。 赵卿诺看的明白,老夫人周氏是真的厌弃她,两人也都曾努力着好好相处,奈何这人与人的缘分就是那么奇妙,合不来就是合不来。 如此,无事的过了两日,孟夫人洛氏应老夫人周氏的帖子独自上了门。 洛氏到了宁远伯府,直接被接到了松鹤堂,到了院门,就见孟氏领着姜蓉等在那里。 孟氏看见人,热情地迎了上去,唤了一声“嫂子”,又催着姜蓉见礼。 姜蓉虽满心不愿,到底别别扭扭得行了礼。 原本还有忐忑的洛氏,见孟氏待她如往日一般热切,接着看姜蓉姿态,便知姜蓉并未将之前的事说与孟氏听,遂彻底放了心。 三人进了屋子,洛氏又朝老夫人周氏见礼,想着要谈的事情,不适合姜蓉这还未谈婚论嫁的小姑娘听,便干脆遣了她出去玩。 姜蓉堵着气出了松鹤堂,下意识想去寻赵卿诺,可走了两步,又觉得没脸。 第103章 生辰八字 那日在董府时,孟三娘的所作所为,虽不是她姜蓉的错,但那到底是她嫡亲舅舅的女儿,是怎么也撇不开干系的。 香兰见她走走停停,面上尽是郁闷,小心翼翼地哄道:“姑娘要不要出去逛逛街,看看有没有新上的首饰?” 姜蓉摇了摇头,踏着步子转头往自己院子的方向走,那脚步跺地又重又响,好似要踩死所有烦心事一般。。 这边松鹤堂聊了一会儿,洛氏就提出要赵卿诺的八字…… 老夫人周氏一愣:“这是不是有些不合规矩?” 她是想要把赵卿诺尽快嫁出去,可该有的规矩流程还是要有的,毕竟伯府的脸面不能伤,且这种事,哪有女方上赶着的。二则,这后头还有她的蓉丫头呢,可不能影响了蓉丫头的婚事。 片刻间,老夫人周氏心里念头滚了几滚,面上带出犹疑来。 洛氏喝了几杯酒,脸上泛红:“老夫人放心,那齐家是个懂规矩的,是我想着,私底下寻人合一合,若是不合适,咱们尽早拒了,也免得耽误彼此,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这……”周老夫人沉吟着点点头,接受了洛氏的说法,“婉娘,你可有阿诺那孩子的八字?” 这话一出口,洛氏忙把视线投到孟氏身上,眼神殷切。 孟氏暗暗疑惑:为何她这娘家嫂子对这亲事这么上心?总不至于是新添了说媒的喜好吧。 心中这般想着,嘴上却并不耽搁:“媳妇这是没有的,只大约记得个日子,具体时辰却还是得要去问问。” “也是,这事总该叫赵氏知道,齐家条件好,想来她是不会有什么意见。”老夫人转念一想,赵明秀一直待在乡下,能有什么见识……听了对方的条件,必是满心欢喜。 这婚事若赵明秀点了头,以赵卿诺那孝顺的性子,肯定不会反对。 她这般一想,越发觉得可行,遂提高了声音,吩咐道:“段……算了,让孔嬷嬷跑一趟吧。” 老夫人知道段嬷嬷“刚强”的性子,便换了更软和些的孔嬷嬷,又嘱咐她到时候只需说上一句“提亲人家的官身家境,拿了八字即可。”旁的一概不要多言,免得弄巧成拙,砸了这好事。 孔嬷嬷应声而去,到了榴花院,正要往里进,突然被守门的刘婆子拦了下来:“孔姐姐等下……石榴,你去和你艾叶姐姐说声,就道孔嬷嬷来了。” 石榴是个比艾蒿还要小上一两岁的小丫鬟,日常做些打扫院子、看炉子的事,前两日又添了一个跑腿的活计。 “哎!”小丫鬟脆生生地应了一声,起身就往正堂跑去。 不一会儿,石榴出来了,手里还捏着一块赏下来的糕点,身后跟着艾叶。 艾叶摸了摸石榴略微毛糙的丫髻:“去找个阴凉地吃。”说罢,才抬脚去迎孔嬷嬷,“嬷嬷怎得来了,这大热天的……若是有事,只管使个小丫头过来跑一趟就是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这话落到孔嬷嬷的耳朵里,乍然想起段嬷嬷身边的若烟来。 她那老姐姐是个固执地,因着头次见面的事,心里便记着了。来榴花院传话送书,明明自己就能做的事,偏要领着个丫头,过来摆谱。 她心里叹气,随着艾叶往内走,方一进屋,就见里头满登登的。 赵卿诺生无可恋的坐在椅子上,脸上抹得煞白,黑呼呼的眉毛,粉红粉红的脸蛋子,一张嘴更是涂得红艳的,仿佛饮血了一般,披头散发的坐在那里,听到动静回头看去,把上了年纪的孔嬷嬷吓的差点跳起来。 “这……老奴给姨娘,姑娘请安。”孔嬷嬷缓了缓神,才恭敬问安。 “我就说不会好看,偏娘你信了那话本子里的描述……瞧,把孔嬷嬷吓到了吧。”赵卿诺嘴巴好似张不开一般,嗡嗡的说道,“嬷嬷坐,老夫人那头是有事寻我吗?” 一面说着,一面让艾蒿帮自己卸妆。 赵明秀抿嘴偷笑:“嬷嬷先吃口茶,略歇歇,待阿诺收拾好的……” 孔嬷嬷辞了又辞,才搭边坐在圆杌子上,想着松鹤堂的情景,说道:“是寻姨娘……” “我?”赵明秀惊诧地瞪圆了眼睛,颇有些不可置信。 “寻我娘有事?”赵卿诺见孔嬷嬷面带犹豫,似乎有所顾忌,心头生出几分猜测,“可是不方便我听?” 孔嬷嬷赔笑着站起身,欠身道:“姑娘现在还不合适……” 她特意这么说,便是存了暗示的意思。 赵卿诺听得一笑,忍不住在心里吐槽:孔嬷嬷不愧是府里“万事留一线”的名人,这话说的真是有意思,来找她娘说事情,还特特点明“姑娘现在不合适”,那不就是暗示以后才合适嘛。 “成,那嬷嬷便和我娘说吧,正巧我被折腾半天也累的够呛……严嬷嬷,我娘这边你先留着,等寻到合适人了,再回我这,左右,我这阵子就待在院子里。” 要严嬷嬷暂时跟着赵明秀是早就说好的,她怀着身孕,虽说不是第一胎,但年纪怎么也不比从前,身边还是要有个合适且信得过的人才行。 赵卿诺朝严嬷嬷打了个眼色,见她微微颔首,知道她晓得自己意思,便放心带着艾蒿离开。 “寻我何事?”赵明秀好奇地开口。 “是这么一回事……有一户人家,看上了咱家姑娘,托了舅夫人来探探口风,打听亲事……对了,那家长辈当着正五品官儿呢。” “正五品?” 赵明秀恍惚记得姜世年做的五城兵马司指挥是个正六品,她虽不是很懂,但也晓得五品是比六品大的官职。 “是看上了我家阿诺?”赵明秀仍有些不敢相信,又问了一遍,“没弄错?” “这事哪能弄错,这不,老夫人让老奴来问您拿姑娘的生辰八字。”孔嬷嬷只敢看着赵明秀说话,严嬷嬷那边一点都不敢瞥上一眼。 严嬷嬷垂眸默默听着,虽听出来对方就是打着赵明秀不懂的主意,但并不戳破,只暗暗记下,回头说与自家姑娘听。 赵明秀想了想,说道:“生辰八字先不着急……嬷嬷知道的,我现在拢共就这么一个姑娘,这婚姻大事总要仔细上心些……若是可以我自己去问问那位舅夫人可行?” 第104章 妾的规矩 闻言,孔嬷嬷一时语塞,躇踌片刻,才小声开了口:“这……这恐怕有些不合规矩……” 这是孔嬷嬷左思右想之后,唯一能寻到且不被怀疑的说法。 齐家的亲事是亲家舅夫人特意上门提的,老夫人明显也是中意的,只那中意里却透出一丝暗昧。 察觉到这里头可能有别的隐情,对于赵明秀的要求,孔嬷嬷不敢乱应,她是既不想得罪宁远伯的心尖尖,又不愿意搞砸了事情,惹恼了老夫人周氏。 “规矩?”赵明秀没明白,问道,“是有什么说道吗?” “是……是……”孔嬷嬷舔了舔嘴唇,突然觉得有些口干舌燥。 她有些心慌,亦有些埋怨,这赵姨娘怎么天真到这个地步? 便求助的望向严嬷嬷,期望她能开口替自己解释。 赵明秀见状,亦跟着扭头看了过去。 严嬷嬷还是如入定一般,垂手板板正正的立着,仿佛没有感受到二人的目光一般。 对于孔嬷嬷这人,严嬷嬷其实是不大看得上的。 万事留一线的想法没错,可也要分人分事,领着差事,拿着主子发的月钱,却给自己落得个好名声、好人缘,这种乍看是聪明,其实愚蠢至极。 他们当下人的,首要的就是忠心,对于主子交代的事,就该用心用力,一丝不苟的执行。 见严嬷嬷不理自己,赵明秀催促地看过来,孔嬷嬷咬了咬牙:“要不您跟着走一趟,到了院子里,老奴先进去禀报,若是老夫人要见您,您在进去,可行?” 赵明秀虽然好奇那规矩是什么,可赵卿诺的亲事才是重头,遂暂时放下疑惑,点点头:“成。” 闻言,严嬷嬷忙叫艾叶去安排凉轿。 赵明秀月份渐大,从榴花院到松鹤堂距离可不算近,这么热的天气,走过去,可吃不消。 赵卿诺听到动静,趴在窗子上往外瞧,见艾叶和严嬷嬷小心翼翼地扶着赵明秀上轿,顺手从窗户翻了出去:“娘去干嘛?” 看到她的动作,赵明秀下意识瞥了孔嬷嬷一眼,微嗔道:“放着好好的门不走,做什么翻窗户……我去趟松鹤堂,一会儿就回来。” 站在一旁的严嬷嬷,冲着赵卿诺微微点头,“姑娘回屋吧,老奴会好好跟着姨娘的。” 有严嬷嬷跟着,赵卿诺放心不少,便放人离开。 …… 那头松鹤堂左等右等的不见孔嬷嬷回来,正要遣个丫鬟去瞧瞧时,就见人掀帘子进来了。 “怎么才回来,八字可拿到了?”老夫人周氏问道。 孔嬷嬷行礼,低着头:“姨娘说想亲自问问舅夫人那家的情况……这会儿正在外头……候着。”弱弱的语气里带着浓浓的忐忑。 老夫人周氏当即拉下了脸,不过片刻,硬挤出一抹笑容。 “让你看笑话了……因这赵氏怀有身孕,伯爷难免偏宠了些,纵的人张狂不知分寸。”对洛氏说完,又扬起声音,呵斥道,“她个姨娘妾室,哪有资格出来见客……她不知礼数,你也不知?怎么也不提醒一句。” 这话说的声音极大,看似在训斥孔嬷嬷办事不力,实则说与门外的赵明秀听。 廊下伺候的下人们自然也都听到这话,下意识朝赵明秀看去,接着赶紧低头,只是彼此间打着眼色。 这指东说西的话一出来,赵明秀脸色瞬间一白,眸子颤动,猛然明白过来先前孔嬷嬷说的“规矩”是指的什么。 头一次,她明明白白的感受到妾室的处境。 “这就是妾吗?” 离得近的严嬷嬷听她这喃喃自语的话,又见她神色哀泣,恐她出事,忙低头轻声劝慰:“这话您莫往心里去,后宅的女人身份如何,端看这当家做主的男人怎么想……姑娘的亲事才重要。” “对对……嬷嬷说的是,阿诺的亲事……”赵明秀眨了眨眼,收拾好心情,老老实实地等着。 老夫人周氏到底念着赵明秀还怀着宁远伯府的血脉,说了两句也就停了,想着人来都来了,若是不见,再害得亲事不成,反倒不美。 “让她进来吧。” 孔嬷嬷松了口气,忙起身退出去请人。 洛氏是头一次见到这位传说中的赵姨娘,娇娇弱弱的站在那,看人时一双眼睛雾蒙蒙的,透着股欲语还休的味道。 看着这样的赵明秀,仿佛想起了孟大人口中吟的那些个诗,遂在心里恨恨地马上一句:果真是个狐狸精,妖妖绕绕的就会勾引人。 “这就是赵姨娘吧,果真是个美人,难怪……”洛氏话说一半留一半,打量着赵明秀呵呵笑了起来。 赵明秀不自在的动了动肩膀,向老夫人周氏请安,接着朝孟氏和洛氏见礼。 “给姨娘加个软凳。”孟氏见老夫人周氏不肯开口,便主动提了一句,说完,朝赵明秀招招手,“今日都是自家人,你坐我身边。” 洛氏一愣,不明白她这是做什么?难不成这姨娘当真受宠到让正室忌惮讨好的地步? 想到那位董夫人的处境,再瞧瞧比那位朱姨娘美上数倍的赵明秀,洛氏觉得也不是没有可能,毕竟男人爱娇又爱俏。 若是这般,对这赵姨娘的态度就要换上一换了。 说到底,整个宁远伯府都由姜世年说了算。 心里琢磨了一番,洛氏定下想法。 这边赵明秀一点一点问着关于齐家的事,那头赵卿诺等了会儿见她娘没回来,便想出门。 艾蒿见她换了身半旧的衣裳,忍不住开口:“姑娘不是答应姨娘不出门吗?” 赵卿诺揣起荷包,凑近小丫鬟,眯着眼睛逗人:“嗯,我是答应了……只要在我娘回来前赶回来,不叫她发现就不算出门……艾蒿你会告我的状吗?” 艾蒿忙忙地摇头,直把脑袋晃成了拨浪鼓:“我是姑娘的丫鬟,自然听姑娘的话。” 赵卿诺摸摸她的脑袋,笑道:“真乖,你放心,我很快就回来。” 说罢,她就闪身出了房间,估摸着方向,直接翻墙出去。 “阿诺,何时竟成了‘翻墙君子’?” 第105章 置产(1) 赵卿诺刚一落地,就听到这熟悉的声音,略有些尴尬转身,正要开口,想起二人的关系,恭恭敬敬地的行了一礼:“阿诺见过先生。” 这是一处窄巷,一边是宁远伯府的大宅子,另一边是几乎官员府邸的后墙。 裴谨就站在离她两步远的位置,笼着袖子,闻言顿了一下,缓缓说道:“怎得有门不走,反倒翻墙……哦……听说你禁足了。” 那一声“哦”拖着长长的调子,表达出主人那莫名不太爽的心情。 “哈哈……”赵卿诺干笑两声,鼻尖耸动,歪头看他,“你生病了?” 望着自己的明亮眸子里盛着关切,裴谨一怔,偏了视线,后撤半步:“适才去瞧了朋友,因他有病正在吃药,许是那时沾上了药味。” 赵卿诺听的一默,很想问问裴谨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有病吃药是个什么形容,怎么听着那么不像个好话呢? 而此刻,那个裴谨口中的朋友,趴在竹榻上,“哈秋”一声,打了个喷嚏。 王靖风抬手揉了揉发酸的鼻头:“别让我知道是哪个对我下手,否则必要狠狠的打回去。” 另一边赵卿诺和裴谨走出窄巷,裴谨听到她要去牙行问铺子的事,略一思索,便明白了她的打算:“是想给你娘置办些东西傍身?” “哎?这都能猜到。”赵卿诺也不否认,反而点头应下,面上有些苦恼,“我已经寻了些日子,没什么合适的才拖了牙行……” 话音未落,便听走在右手边的裴谨语气莫名地问道:“为何?” “什么?”赵卿诺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偏头看去,目光里都是疑惑。 “若要傍身,给些银钱便是,宁远伯为人厚道,不是个绝情的,若是……也会将你娘好好安置在后宅,不会吃什么苦。” 裴谨话中的停顿,赵卿诺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她沉默地走了一段路,才突然开口:“真到了那个时候,我娘怕会很难过很难过吧……” 赵明秀与孟氏、慧姨娘不同,后面两人失了宠爱,自己也能想明白,能把给出的一颗心都收回来,然后去忙自己的事情。 但赵明秀不行,若真有那么一日,只怕赵明秀会钻进死胡同,生生的熬死自己。 赵卿诺看的分明,却又无计可施。 “人不能把全部心神都撂在别人身上,我想着给她寻些事情做,也免得……在后宅里,若全都指着那一个人,天长日久的总会琢磨些别的。这样寻个铺子,偶尔操心操心生意,看看账本,既能有个收入,也能打发下时间…… 要是我娘能彻底爱上做生意,那就最好了,到时候满大魏的开铺子,她在京城负责管理,我就天南海北的去查账。” 赵卿诺背着手,边走边说,说到后头便是满满的憧憬,嘴角笑容越扩越大。 裴谨垂着眼帘面无表情地默默听着,心上陡然升起一抹嫉妒。 这一抹嫉妒来的似乎莫名其妙,却又有迹可循。 裴谨从小到大都没被人护着过,不论是威武侯裴玮,还是兄长裴谦,都不信奉爱的成长那一套,自然他们也没得到过。 就连他的生母柳姨娘,也从来没有像嫡母爱护裴谏一般爱护过他。 还有后来教导他的先生以及师兄们。 思来想去,一个一个细数过去,竟无一人。 他曾问过自己为何觉得赵卿诺合心意,想来便是这个原因吧。 若是有朝一日,能得人这般为自己着想与维护,他定会…… “这个时候往外卖的铺子少有位置好的,若是没什么特色,买了也是要赔的,倒不如置办些田产,虽说收益可能不如铺子,但除了灾年,产量是可以保证的,再修个好看的庄子,你娘日常也有个散心玩耍的地方。”裴谨藏起心中的异样,重新挂上笑容,慢慢说着贴心的话。 “铺子的话我寻个掌柜伙计就行,田地我没那些人啊。”赵卿诺听到这提议,颇为心动,但她知道自己的短板,说话间有些遗憾。 “人的话……可以让卖地的人家成为佃户,到时只需要安排个信得过的管事就成。” “佃户?买了人家的地, 再租给他们,总觉得……我成了什么恶人一般。” 赵卿诺想起曾经学过的地主老财强买土地,逼着好好的良民成了自家下人的事。 裴谨嘴角一抽,虚握拳头,抵在嘴上,遮掩住上扬的唇角:“咳咳……你不要收太高的租子就好了”见她明明非常心动,却又顾忌的模样,裴谨声音越发轻缓,“……这样,今日时辰尚早,要不要去看看。” 若是熟悉裴谨的王靖风在此,必会跳着脚大声阻拦。 盖因但凡裴谨做出这副样子,必是有目的的。 只是可惜,这会儿的王靖风还在趴着哭嚎。 赵卿诺见他看起来很懂得样子,觉得机会难得,点点头应了下来。 二人也懒得再回府去取车马,干脆到了车马行一人租借一匹,出了城,翻身上马,并行朝京郊跑去。 炎炎夏日,望着绿油油地庄稼地,仿佛能感受到里面盎然的生机,大人们面朝地背朝天的干着活,半大的孩子打着赤脚光着胳膊直接踩在地头上或是拔草,或是挑拣些能吃的野菜。 然而不论是大人还是孩子,都看上去格外瘦弱,衣服上补丁摞着补丁,甚至干脆破着洞,拖着有气无力地身体在田间劳作。 赵卿诺牵着马,慢慢走着,一双眸子东瞧西看,偶然与偷瞄过来的视线对上,才刚弯了弯嘴角,就见那人慌张惧怕忙扭头垂首,更有甚者直接蹲下去躲了起来。 令人奇怪的是,这些人虽然害怕,但仍壮着胆子朝二人窥探。 赵卿诺眉头渐渐拧紧,轻轻“啧”了一声:“明明是一副生机勃勃的劳作景象,怎么瞧着就这么难受呢。” 裴谨眼角余光瞥见赵卿诺脸上少见的烦躁,听到那声低语,并未立刻回答。 他带着人走到一处高地,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间穿过,,在两人身上投下一片斑驳的光影。 第106章 置产(2) 树影婆娑下,恰有轻风而过,带着身旁幽幽话语从耳畔流过。 “因为吃不饱……任那作物长得再好,粮食产的再多,也和他们也没什么关系。”裴谨语气悠悠。 赵卿诺静静地望着下头长势喜人的庄稼,眸子幽暗莫名。 “我朝以家中资产和人口为征税标准,夏秋两季征收,不论男女老幼皆需纳粟一石,且妇人每年要另外纳一匹粗布,男丁要服役一次……” “所以生的越多,税就越重……可是,这不合理呀?”赵卿诺深觉荒谬。 “这一规定是在大魏初建时由太祖亲定……彼时外面‘群狼环伺’,内里才刚安定,百废待兴……且后面还有一句话,凡家中男丁有入伍者,其上皆可免之。 然而,到了今日,后头这句话就被心照不宣的‘忘记’了。” 一面说着,一面观察着赵卿诺,见她时而蹙眉,时而欲言又止,时而恍然点头,裴谨看的眸光闪烁,唇角微翘:“时人常说多子多福……呵。”一声短促的“呵”似乎在表达着他的嘲讽。 “阿诺可知,若是放在许多年前,以阿诺这般年纪便要出嫁了,否则,不仅家中长辈要受罚,未出嫁的姑娘还会被强制婚配。” 裴谨状似玩笑的话,却听得赵卿诺倏地打了一个寒颤,后背窜起一阵凉意:强制婚配……婚姻里头,女子本就不易,若是再碰到个人渣,岂不是要搭进去一条命…… “现在是不是又多了许多杂税?” 问完,赵卿诺想起这些年的经历,长长的叹息了一声:“铺路修桥收税尚能理解,那些个什么站地税、落宅税、纸笔税,就连绳索都要交税,当真是……” 站地税,顾名思义便是,但凡站在大魏的土地上,就要纳税。 落宅税则是修建房屋要纳的税款,以房子大小,所在地为依据征收。 纸笔税便是指差役赋税登记时所耗用的笔墨纸砚。 这些是能叫上名头的,还有那许多叫不上名头的。 原来在安林县时,赵家的纳税全都是用银钱代替,所以还没有这么直观的感受。 “是以,许多人会向有功名的人或权贵‘投田献土’,之后或是外出寻条生路,或是做了佃户……只需给主家交够租子,再缴其他杂税便可。” 裴谨收回远眺的视线,看向赵卿诺,“你母亲和你都无法成为户主,若是买了田,需落在宁远伯名下……这一点可以放心,立契时,附明所有人即可。 这片地产量尚可,不用纳税,收上了的租子按现今粮价算,其实要比铺子稳妥划算。” 赵卿诺默默听着,视线却落在远处的一个妇人身上。 绿油油的田地里,一个大着肚子的妇人背着一个奶娃娃,正在干活。 她每走几步,就要停下来直起腰,歇上一会儿 妇人的身后还跟着一个大头细身,好似萝卜一般的孩子。 这个孩子步履迟缓地跟在母亲后头,拎着一个破破烂烂的小篮子。 那妇人又累了,直起腰回头摸了摸小孩子的大脑袋,看向赵卿诺的方向,咬了咬下唇,仿佛下了巨大的决定一般,朝着另一边的老汉走去。 她一面比划,一面说着什么,片刻后,那老汉点点头,让妇人等着,自己整了整破旧的衣裳,朝坡地走去。 那妇人牵着孩子,忐忑的望着公爹的背影,想了想,撵了上去。 “你来作甚!”老汉听到后头的动静,转头呵斥,“若是惹了贵人……” “那就全家一起死吧……”妇人凄惨一笑,低头看了眼孩子,“爹呀,太难熬了……” 老汉哆嗦着嘴唇,张了又张,终于发出声音,却只说了一个“好”字。 赵卿诺望着缓缓朝自己走来的几人,两个大人仿佛带着英勇就义般的决心,面上又是解脱的释然。 她攥紧拳头,指甲嵌进肉里,哑着嗓子开口:“那就买地吧……” “贵……贵人……”老汉走到离二人五米开外的地方停了下来,“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妇人扶着肚子跟着跪下,那孩子不明所以得看眼祖父与娘亲,慢半拍地跟着下跪,脸上却是茫然。 赵卿诺忙去扶起:“老伯有话只管说,不必如此。” 老汉缩回被扶的胳膊,垂着头低声道:“贵人……可要买地?我家地是连着的,卖的也不贵,去岁一亩收粮近三石,贵人……” “田价多少?”见老汉害怕自己,赵卿诺往后退了几步。 看到赵卿诺没有因为自己贸然上前而生气,反而开口问价,老汉心里松了一口气。 他偷瞄了裴谨一眼,见他并不说话,全由这姑娘开口,便晓得谁是主事人。 老汉想着家中倒塌的房子,受伤躺在炕上的儿子,咬牙说道:“上等田十八两,中等十两,下等四……四两。” 说完,他垂首立着,佝偻着身体。 大着肚子的妇人嘴唇翕动,未发一言,只是再次跪下,朝着赵卿诺磕了一头。 那看起来呆呆地孩子,慢一拍的再次跟着,学着母亲的样子,以头碰地。 柔软的草地上,额头触地无声,却宛如惊雷般在脑中炸响。 赵卿诺看着行为略有些异常的孩子,上前,手腕用力扶起二人,沉声道:“好……” 声音掷地有声,好似深深夯进泥土中的木桩,一声又一声回响在几人心头。 老汉惊诧抬头,意识到自己的冒犯,忙又低下。 他已经做好了对方会压价的准备,甚至为了让价钱不那么低,都多报了一两的价钱。 村里其他人家卖地,上等田只卖了十二两,中等田六两,下等田只有一两,就只还算是碰到了厚道的买主。 却没想到…… “卖了田,你们打算做什么?”赵卿诺继续问道。 老汉摇摇头。 往后的日子他没想过,也不敢想,只想把儿子的伤治好,别的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那要不要来帮我种地……租子的话,每岁一成,另外,我还要在这处建个庄子,到时也要用人,你家还有没有别的人,可以一起来做帮工,月钱一百五十文……” 第107章 置产(3) 话音未落,老汉与他那儿媳已头如捣蒜,连声应“是”,慢了一拍的孩童学着祖父与母亲的样子,大大的脑袋一点一点。 这略有些滑稽的样子,却瞧得人莫名心酸。 赵卿诺想起尚未言明身份,便率先自报家门,接着问道:“忘记问了,老伯贵姓?如何称呼?” 一番寒暄,赵卿诺得知这老汉姓吴,乃京郊桃花村人氏,家中只有一个儿子,名唤吴百钱,娶妻余氏。这余氏是吴老汉亡妻的内侄女,生了一子一女,儿子取名鱼儿,女孩就是余氏那背在后背的孩子,因年纪还小,便没取名,只随口“丫头丫头”的叫着。 吴家房子年久失修,木梁腐坏,恰前阵子碰上天降大雨,事故发生时,吴百钱只来得及将妻儿推出去,自己却被坍塌的房梁压在下头。 彼时,吴老汉正去村长家借米,幸而逃过一劫。 等着乡亲把人救出来时,吴百钱已经是半死不活的样子。 说话间,赵卿诺和裴谨随着吴老汉来到吴家,余氏去寻村长来家中做个见证。 眼前的房子已不能被称作家,断掉的木梁混着茅草土坯堆在那里。角落里还算干净的地方,搭了块板子,上头躺着人,这人双目紧闭,面上通红,盖着一条露了棉絮的破旧被子。 这便是吴老汉的独子,吴百钱了。 吴老汉急走几步,上前探了探儿子的鼻息,细细地感受,察觉到那似有若无气流后舒了一口气。想起等在一旁的贵人,他局促地搓了搓手,转身看向一边垫着石块的瘸腿小桌几,上头摞着三个豁口的粗瓷大碗。 他拿着大碗另舀了清水冲洗一遍,接着从漆黑的铁锅里舀了热水浇洗一遍,这铁锅被安置在石块堆砌的简易土灶上,下头是一堆带着余温的灰烬。 赵卿诺安静地站在原地,注视着吴老汉忙碌,见他后又将瘸腿小桌几搬到宽敞的地方,垫的稳稳地,再将洗的干干净净的粗瓷大碗盛上三碗热水,摆在桌几上,复又拎了两个板凳过来,擦拭干净,放到桌几旁。 “贵人请……请坐。”一顿忙活,吴老汉额头汗珠滚滚,忐忑得望着二人。 赵卿诺拱手施礼,笑道:“得吴伯这般盛情款待,是阿诺之幸。”说话间语气如常,面上尽是坦荡诚挚。 说罢,她便坐到了小板凳上,端起大碗,咕嘟咕嘟喝了两大口,温热的水进入脏腑,倒是驱走了夏日的燥热。 “一路过来,当真渴了,这水正好解渴。” 裴谨观她动作,表情未变,只是猛然颤动的眸子泄露了内心的起伏波动。 片刻后,他亦学着赵卿诺的样子,道谢后做些喝了一口水,淡笑道:“阿诺说的是,正好解渴。” 吴老汉见二人并不嫌弃,大大的松了一口气,暗暗叹息自己这是遇上厚道人了。 又过了一会,一位穿着洗的发白儒袍的老者,跟着余氏进了吴家小院。 老者正是这桃花村的村长,亦是姓吴,是同宗吴老汉的堂叔。 村长看到院中场景,微微一愣,又见原本坐着两人看到自己,就站了起来,更是满意一笑:是个知礼的。 待吴老汉给双方介绍后,又谈了买地的事,因要挂在宁远伯名下,今日只能先交了定金,待明日再过来一趟。 大魏田地买卖手续繁琐,不仅要请托中人,还要先问过同族亲人是否有人要买,若无,才可卖与他人。 定好价钱,再丈量一遍地亩,立下卖地契书,且还需另外付上三笔银子,分别是挂红钱、喜礼银以及脱业钱。 最后才到官府纳上税银,更改档册。 中人容易,村长自荐,且不取分文,而过问同族亲人,也不是什么难事。 吴老汉同族之人家境只比他略略好上一点,对比随时可能饿死的吴老汉一家,也不过是处于吃不饱也饿不死的状态,自是不会来争买这土地。 一切谈妥后,村长扭捏片刻,黑瘦干枯的右手摩挲着袍子,支支吾吾地开了口:“听说姑娘还想在我们村子建个庄子,不知怎么个建法儿?” “只是初初有个想法,具体怎么做,还没个章程……”赵卿诺才刚说完,就见跟前的老者面上闪过一丝失望,她恍然而觉,“等办完这土地的事,问过家母,便会动工……到时恐要劳烦您帮忙介绍几个手脚利索,经验丰富的人。” 本以为没戏的村长,陡然正眼了眼睛,抚着胡须笑道:“村里家家户户都会这活,若是姑娘不嫌弃,就叫他们去帮忙,不拘多少银钱,或是干脆不给也成,到时候只要管上一顿干饭就行。” “既如此便是我占了桃花村的便宜了。”赵卿诺哈哈一笑,好似真的得了多大益处一般。 村长活了多少年,如何不知她的心善,心下越发感动,湿着眼眶哽着嗓子:“哪里……是我们占了姑娘的好处,是您厚道……” 后面又聊了一会儿,眼见时候不早,约好第二日过来的时辰,赵卿诺便和裴谨告辞离开。 临走前,望着那咬着手指流口水的孩童鱼儿,赵卿诺从随身的荷包里抓了一把蜜饯,拿素白的帕子包了,塞到鱼儿的手中,弯腰俯身:“是好吃的,头次见面的礼物。” 说罢,翻身上马往回赶,跑出了一段距离,她下意识回头,却见那吴老汉领着儿子孙子,正冲着自己的方向磕头。 赵卿诺拉紧缰绳,心头沉甸甸的,总想做些什么,亦暗自嘲笑自己,何时变得这般圣母,她一个小女子如何管的了太多事,今日管了吴家已经是意外之举,这天下不知道还有多少个“吴家”,她如何才能管的过来…… 这般想着,忍不住朝裴谨扔了一记眼光。 裴谨无奈一笑,好似包容淘气孩子一般:“作甚这样瞪我……我想叫你捡个便宜,哪成想你连价都不压,还应了一堆,怎得,现在后悔了不成?若当真后悔,那定金咱们就只当打了水漂,以后再不往这边来就是了。” 听他语气里带着明晃晃的“幸灾乐祸”,赵卿诺也不恼,笑道:“我现在愈加觉得先生得了这桃花村的好处!” 第108章 桃花村里曾有桃 “阿诺这么说的话……也算是吧。” 裴谨见她脸上满是震惊,就差写着“没想到你竟是这种人”的字样,嘴角轻轻一勾,眼底波光潋滟,不着痕迹地放慢了速度。 “我幼时曾随先生在此住过一段日子,那时的桃花村满是桃树,每逢三月春暖花开……进了六月果子渐渐成熟,家家户户会酿上一些桃子酒,也因着这桃子酒,日子倒还算好过……说来,当年我还曾偷喝过一杯这桃子酒。” “桃花?”赵卿诺回想之前看到的景色,很肯定自己一棵桃树都没见到,所以很难想象裴谨描述的景象。 “是,否则如何会叫桃花村……只是,就是这点子盈利也惹了旁人的人,有人说这桃花村的每一棵桃树都该交占地钱……” “所以桃花村没了桃树……”赵卿诺接着他的话,继续说道。 之后便是长久的沉默。 “庄子建好后,要不要再重新种上些桃树,只需两三年的时间便可再次结果,到时就能请村里人酿上些桃儿酒,也能另添些收益……” 城门近在眼前,两人下马,守门的小兵好似认识裴谨,忙忙地向他恭敬地行了一礼,便放二人入城。 “裴谨。”从车马行出来后,赵卿诺站在街上,轻轻唤了一声。 裴谨垂眸望着神情郑重地少女,静静地等着她的下文。 “一直以来……多谢。”这一次,赵卿诺没有行礼,而是背着手,身体微微前倾,眉眼弯弯。 落日余晖下,眼前的人逆光而站,却仿佛带来光明一般。 裴谨后撤了一步,又一步,再一步,复又一步,手指摩挲,偏过头:“我……我突然记起尚有事未办,告……告辞。”那说话的声音听起来竟好似在颤抖一般。 说罢,他步履匆忙的走了个不见踪影。 第一次见到这人失态的模样,赵卿诺没反应过来,维持着姿势愣在原地,暗道:自己好像把人吓跑了…… 过了半晌,听到“啊”的一声,慌慌张张地往宁远伯府跑:“糟了糟了,这下肯定被发现了!” …… 裴谨停下脚步,抚上心窝处,感受着内里不同以往的跳动,杂乱,剧烈,仿佛要从里头蹦撞而出,心虚中带着得逞的窃喜。 赵卿诺很好懂,有着不合常理的善良,但凡那进自己范围的人,她都带着莫名的执着,会护着惦念着。 她那柔弱的母亲、荷桂坊的方娘子、张家姑娘,甚至连本该对立的嫡姐姜蓉…… 他裴谨便是看透了这一点,所以一点点谋划着,想要在赵卿诺心中占有一席之地。 就连今日的桃花村之行,看似是偶遇后的临时起意,实则却是偶遇后的临时谋算。 尤其是在知道她想天南海北的游荡时,心头陡然跳出的想法:只要这个京城里赵卿诺牵挂的人足够多,那就越能把人拴在这里。 如此想着,脚步下意识一转,朝两人今日相逢的地方走去。 走了两步回过神来,不由得扶额笑叹一声:“罢了,既往这边来了,便去蹭顿饭吧。” 威武侯府这阵子格外“热闹”,共有两件喜事,第一件便是侯爷裴玮新添了一位良妾,颇为听话,且善解人意,很得裴玮宠爱。 又从不恃宠而骄,对主母袁氏也敬重有加,日常请安伺候从不缺席,是以,袁氏便是想寻她麻烦都不知从何下手。 而这人正是太仆丞之女张宜,亦是赵卿诺的好友。 另一件喜事则是裴谏成亲,如约娶了董家女儿董芷嫣。 袁氏本就不喜董芷嫣行事,后又得知董府添妆宴的事,愈发嫌弃她张狂蠢坏。 以她之意,别管原因是什么,董家女失德在前,便不配做她儿子的正妻,一个姨娘已经是顶了天的。 偏长子裴谦坚持,夫君裴玮觉得亦可,硬把这事定了下来。 袁氏心中烦闷憋屈,便寻着由头折腾人,把府中姨娘都叫到自己跟前侍候,就连打扇,掀帘子这等小丫头的活计都让姨娘们去做。 而裴谨的生母柳姨娘自然也在其中。 柳姨娘爱唠叨,常常一句话翻来覆去的说,连个字都不换一个,若你不理,她便能扯上半个时辰,任谁听了都受不了。 一同受磋磨的还有袁氏的两个儿媳,世子夫人姜芙和董芷嫣。 那董芷嫣只经历了一次就吃不住了,借着怀胎不稳的由头,躲在自己的院子里不出来。 姜芙却因着身份不得不受着。 …… 裴谨踏上台阶,起手拍在铁质门环上,“哐哐哐”,响过三声后,不待人来开门,自己推开黑漆木门,熟门熟路地走了进去,绕过特制的加长影壁,便瞧见王靖风正半撅着臀在搬柴火。 “多做点,我今晚在你这用饭。” 这是一处与众不同的小院,外头瞧着没甚差别,里头却实别有洞天,院子四周种了一圈竹子,北边的正中间盖了一间大大的茅草屋。 茅草屋的西侧间房顶上漏了好大的一个洞,那是王靖风特意留的,说词便是“人要时常过过以天为被的日子,方能敛世间之精华”。 只是他也不傻,“敛精华”的日子从来不会选在下雨下雪的时候。 王靖风听到裴谨的话,当即手一松,捂着屁股一瘸一拐的往院子东侧的竹棚走去,那里便是厨房。 “烧火‘丫头’,抱柴过来……” 裴谨心情好,也不与他计较,上去抱了一大捆柴:“我记得你还藏了一壶桃儿酒,拿出来。” 闻言,王靖风气的跳了起来:“休想!拢共就剩那么一壶了,你倒是好意……嗷!”说着,却不慎撞到后面的厚木桌角上,恰磕到受伤的位置,“嗷”的一嗓子嚎了出来。 他一面嚷嚷着“痛煞我也”,一面暗自观察,见裴谨眼中含笑,心却一点点坠了下去…… 这师兄弟俩你来我往的时候,赵卿诺已经回了宁远伯府。 刚一迈进榴花院,就见到艾蒿立在正堂门口,一张小脸上全是汗珠子,领口处颜色发深,显然是被汗水阴湿了。 艾叶也时不时朝着门外探看,瞧见回来的赵卿诺,眸子瞬间一亮…… 第109章 心态的变化 赵卿诺怔了一下,急忙上前,扶住已经开始摇晃的艾蒿,小声问道:“站了多久?谁罚的?” 艾蒿倚靠在自家姑娘怀里,昂着头,抿了抿起皮的嘴唇,嘴角微微颤抖,眸子里闪着泪花,委屈道:“姑娘,不是说一会儿就回来嘛……” 离得近了,能清晰的看到艾蒿泛红肿胀的脸颊。 桃花村一行出乎预料,却没想到会害的艾蒿受罚。 望着小丫鬟晒伤的面皮,那想要出口的道歉就显得过于轻飘,赵卿诺低声向艾蒿保证。 “以后再不会了……” 不会什么?不会失言,还是不会再让艾蒿受罚,亦或都有。 说罢,赵卿诺细细地检查:“等下先冷敷一下,我去给你找大夫……这回怨我,当真是对不住。” 正说着,就听严嬷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姑娘,我那有就有对症的药膏子,等会儿就带艾蒿去敷上,不过三两日就能好……姨娘在里头等您。” 艾蒿听到“姨娘”二字,不由得打了个摆子。 察觉到她的异样,方才的问题便有了答案。 整个榴花院赵卿诺想不出谁会罚艾蒿,想了一圈,也没想出来。 严嬷嬷早就有言在先,她那个人虽严厉,却有原则有分寸,答应的事就不会失言。 赵明秀的话,性子摆在那里,更不像是会做这事。 然而……真相往往总是出人意料…… 赵卿诺定定地站在那里,半垂着眼睑,一种无法言说的情绪交织在一起。 “姑娘……姨娘催您进去。”艾叶的出现,打破了门外的寂静。 赵卿诺重新收拾好心情,默默想着:她娘可能是因为怀孕,又觉得自己不听话,这才一反常态的罚人。 她复又摸了摸艾蒿的小脑袋,柔声道:“跟着嬷嬷去上药,我一会儿就去看你。” 看着严嬷嬷带着艾蒿离开,赵卿诺朝艾叶点点头,径自走进屋里,艾叶则留在廊下叹了一口气。 进了屋子,就见赵明秀独自倚靠在东侧的软榻上,一只手无意识的搭在隆起的肚子上,另一只手撑着下巴,望着赵卿诺的方向,眼神有些茫然。 赵卿诺上前,在她身旁蹲下:“是不是肚子疼?” 赵明秀听出她话里的紧张担忧,收回视线,目光落在女儿的脸上,许久才悠悠道:“你为什么就是不听话……我为了你忍了这般多,你怎么就是不听话呢。” 那说话的语气里含着怒其不争的埋怨与叹息。 赵卿诺并不接这话,不想和她辩驳“为了你忍了这般多”的意思是什么,也不觉得自己出门有错,若有错也只是没按承诺的时候回来,连累了艾蒿。 若是以往,她必然会告诉赵明秀这些,可如今……那凸起的肚子让她忍了下来,转而说起旁的事:“娘可知我今日出去做了什么?” 见赵明秀不接话,她笑着自顾自地说下去:“我今日去京郊看了地,地方很好,已经谈妥定下来,明日便能弄好…… 回头再在那处建一个庄子,您回头便可带着弟弟去玩耍……听说那里原先满村都是桃花树,春季赏花,夏季吃桃子,酿桃子酒。 现在虽然没有了,不过咱们可以自己种,两三年的功夫就能开花结果。” 赵明秀听着听着,脸色渐渐和缓,坐直身体来了些兴趣:“那是不是还要雇人来种?” “嗯……雇的人就是这地的主人,回头还能帮着打理庄子……您不好一直在那,总要留人看着维护,用这一家人,便宜许多。” “明日的话,我也要去……原在村里时,我仅见过一回……当时就觉得好热闹,还想着什么时候自己也能如旁人家一般有田有业的……没成想,这多年前的愿望如今竟要实现了。” “这……”赵卿诺看了眼她的肚子,“桃花村不算近,路上也会颠簸上一些……要不明年再去?” 赵明秀大约年底生产,到了明年就已出了月子,养好身体,跑一趟桃花村应该无碍。 “这又值当些什么,当年怀你时,同样的月份可比这会儿大多了,那时候,我还跟着阿爹去看庙会了……明明感觉没怎么样,这一眨眼你已经这么大,我阿爹也不在了。若是……” 赵卿诺看她低眉垂目,神色怅惘,想着她整日困在这小小的院子里,也是无聊。顿了顿,轻声道:“阿娘若实在想去,那就去吧,马车铺垫的炫软些,再跑的慢一些,应该无碍吧。” “自然是无碍的……你快去准备,对了再去前头问问你爹,他要不要去……” 一听到可以出去,她欢喜地笑弯了眼睛,方才还耷拉着的嘴角忍不住上扬,抬起嫩如白玉的手去推赵卿诺,连声催促。 赵卿诺被她催的无法,只能起身往外走。 当她一脚跨过门槛时,停下脚步,回头望向已经靠回榻上的赵明秀,想了想,说道:“娘,以后觉得我错了,只管说我就成,若是气不过打我两下也可以,莫要牵连旁人。” 说完,静静地站在那里,等了好一会儿都不见回音,赵明秀只是闭上眼睛,仿佛没有听见一般。 艾叶见状,忙上去轻轻拉了下赵卿诺,冲着她摇头,又随着人往外走了一段距离,压低声音小声说道:“姑娘,别说了,姨娘今日心情不好。” “在松鹤堂受气了?”赵卿诺诧异地问了一句,“是老夫人?” 艾叶咬了咬下唇,眼珠转了一圈,见院门口只有一个守门的刘婆子,用近乎耳语的声音说道:“先头去那边时,老夫人说姨娘身为妾室不懂规矩……那会儿声音不小,外头的丫鬟婆子都听到了,姨娘可能因为这事不太高兴。” 说罢,艾叶一溜烟的小跑回去,只剩下赵卿诺微愣在原地。 ……这么说,她娘是终于意识到妾室与正室的区别了? 这便是她担心的,这是个会把人分为三六九等的社会,而一个妾室的身份所意味着什么,绝不会仅仅体现在见客这一件事情上,以后…… 第110章 书房 出了榴花院,赵卿诺沿着甬道往东走,那里有一处角门,算是近路,穿过角门就到了前院书房。 说是书房,倒不如说是个院子更为贴切。 刚一到院门处,猛地闪出来一个人拦在门口,此人头发花白,佝偻着后背,抬头看向赵卿诺,问道:“来干什么?” 他脸上左眼眶凹陷,肉皮翻滚,皱在一起,显然是看不见的。是以,只眯着右眼瞧人,配上那阴恻恻的嗓音,彷如锁魂的鬼魅。 这人出现的突然,任是赵卿诺也被虎的心跳加速。 她面上佯装镇定:“我来找……” “姑娘!”话未说完,就被二顺惊喜的声音打断,“您怎么过来了,伯爷见了您肯定高兴,容小的进去禀报。” 他走了两步复又回身,“爹!这就是刚回府的姑娘……姑娘,这是我爹,管着院门的,没吓到您吧。” 说着,二顺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后脑勺,他爹那副样子说能止小儿夜啼都是往好听了讲的,要他说,那是能吓死鬼差的。 赵卿诺摇摇头:“我爹这会儿有空吗?” “有!您等我进去禀报啊。”二顺跳着脚兴奋地跑了。 赵卿诺见他宛如猴儿一般,实在不明白怎么能那么高兴。 此时的书房内,姜世年正坐在案桌后的太师椅上:“这下半年的钱都派放出去了?大家可都还好?” 当年老宁远伯在世时,府上养了不少亲兵,在老宁远伯过世后,遵从遗命,分发银子散了去,只留下些因战事落下残疾的人。 那些遣散的人,或回了家乡,或另寻了地方,或有些过得不好,便再寻回了宁远伯府。 姜世年念着旧情,便叫人查清楚,但凡跟过老宁远伯的,且在世的人家,每年会派人去送两次养老银,直到这人去世。 桌案前头立着个比他年岁小上一些的男子,长相与二顺有些相似的男子,正是二顺的亲兄长,名唤一平,常替姜世年处理些外头的事,赵明秀在安林县的事,便是他先寻到了。 一平低眉顺眼地开口道:“大部分如往年一般,但有三户人家,家中老人已经过世,按着定例,另送了丧葬银子……只邓州那边,过去的人到现在还没回来。” “邓州?”姜世年重复了一遍,“可有再派人去?还有蕴哥儿那边……” 姜蕴所在的杏云书院便在邓州的两峰山上,位于睢阳县与鹤安县的交界处。 “已经另差了两拨人去了,是府上的好手……” 二人在屋里说着话,门外正门口处,坐着一个身材分外丰腴的妇人,握着一把裹了糖的花生,一粒又一粒的往嘴里塞。 这妇人名叫花招喜,是里头一平的媳妇,亦是二顺的嫂子。 看到花招喜吃东西的样子,二顺嘴角一抽,却不敢叫她瞧出来,忙陪笑着说道:“嫂子,麻烦让让呗,我进去禀报一声。” 花招喜侧耳听了听,见里头声音停了,便抬屁股起身,挪到一边,呶着嘴让他进去。 二顺上前叩了三声门,得了允许才推门进屋:“主子,姑娘来寻您。” 听到赵卿诺来了,姜世年面上一喜:“快请过来。”说着话,便起身往外头走。 花招喜听到这话,眯着眼睛朝院门处望去,就见自家公爹正在和那位姑娘说着什么。 二顺走了,守门的老汉上下打量着人,见她站姿笔挺,虽为姑娘,却自有一番气势,尤其是那一双明亮杏眼,不仅像了姜世年,更像已故的老宁远伯,尤其听说这位姑娘还是个身手不俗的。 察觉到身旁的视线,赵卿诺不必不让,直直地看了回去,颔首致意。 老汉见她不仅不怕自己,性格也不忸怩,愈发满意,有些可惜赵卿诺不是个儿郎,否则老伯爷的衣钵也算是有了传人。 “裨将姜安给姑娘请安。” 没想到他会突然来这么一出,赵卿诺忙侧身回避,听他自称,心念一转,便知这人身份应是老宁远伯的亲兵。 “姜老。”想明白后,赵卿诺便回了半礼。 “听说姑娘身手极好,是从小就学的武艺?不知用的是哪种兵器,可会春秋大刀?”姜安好似起了兴致一般,连问了几个问题。 对于上了年纪的老人,赵卿诺历来是个耐心地,便一个问题一个问题的回答。 “自会走路起便随祖父习武,使的是棍,只略会一点短刀,春秋大刀从未接触过。” “祖父?” 姜安愣了一下才想起来自家伯爷曾经给人当赘婿的荒唐事,想老伯爷是怎样的英雄人物,偏后代子孙一个比一个不行,好容易有个能打的了,还随了人家的姓,这般想着,心下就有些不快。 “怎得,姜家的姓还不如你那姓氏?你脚下站的地,身上穿的衣,口中吃的饭,皆是你祖辈一刀一刀提着脑袋流着血挣来的……你这女娃娃,怎么能干着这数典忘祖的事!” 他声音极大,引得众人纷纷停下手上的活计看向赵卿诺。 赵卿诺再是好性儿被人这般指着鼻子说,也要恼的,更何况,她从来不是个好脾气的人,对人友善不过是前世受到的教育所致。 “我自出生起便由我祖父亲自教养长大,我能活到今日,站在此处,也全赖我祖父所传武艺,未得你姜家一恩,你们凭什么对我指手画脚! 又是哪个给你们的胆子,仗着一点血缘,凭着一个姓氏,就敢来教我赵卿诺说话做事!来与我论姓氏高低!真当我是好欺负的不成!” 她眉头下压,杏眼圆睁,眸子里尽是怒火,肃着一张脸,那曾在江湖上拼杀的气势瞬间倾泻而出,显然已是动了真火。 姜安是跟着老伯爷上过战场的人,为救主,瞎了一只眼,跛了一条腿,因此赐了姜姓,老宁远伯又特允其荣养在宁远伯府。 他的五个儿子,三个死在战场上,只剩下两个,现今都跟在宁远伯姜世年身边。 也因着这些,姜安在府里地位特殊,上头的主子念其功绩,便要厚待上许多,下头的人对他更是恭敬。 姜安本可以如富家翁一般享福,偏他是个闲不住的,便自告奋勇到姜世年的书房看守门户。 再者,他觉得自己既然姓了姜,便该为老宁远伯守好这个家,是以赵卿诺回了伯府却不肯改姓的事,他是打心底里恼怒瞧不上的。 所以才忍不住开口训斥了几句,偏没成想到,这赵卿诺竟是个硬脾气的,敢回嘴怼回来,要知道,就连嫡出的姜蕴都曾被他说教过。 加之姜安本就是个脾气暴躁的,旋即怒骂出声:“混账东西!你敢忘本!你老子纵容你,那是你老子的事,今日我便替老伯爷好好教训教训你这么个不认祖宗的东西!” 说着,顺手抄起一旁的顶门杠朝着赵卿诺砸了过去…… 第111章 裂隙(1) 有那眼见事情不妙的,赶紧去叫人,另有些人战战兢兢地想上前,却怕殃及到自己,走一步,退两步。 那顶门杠是专门用来关上门后从里面抵住门的方形木棍,需用两手才能合握住,那重量可想而知。 眼见这顶门杠朝自己挥过来,赵卿诺丝毫不慌,脚下用力一踏,飞身而起,同时上身后仰,提脚踹上杠头,把姜安连人带杠踹飞出去,自己在空中后翻之后,稳稳落在地上,只那方才踏过的青石地砖已经裂开。 花招喜远远见着二人说着说着就打了起来,当下大喊道:“快出来!公爹和那位姑娘打起来了!” 她的声音又脆又响,急切的叫喊中,还带着一丝看热闹的意味,尤其是在看到姜安被踹倒在地后,更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想起自己的身份,忙两手捂住嘴巴,只肩膀抖个不停。 赵卿诺一步一步地朝着挣扎站起的姜安走去,眼神漠然,好似对面的人不是活物一般。 听到姜世年急匆匆地从书房里跑出来,看到这一幕,两眼发直的愣在原地。 姜安不愧是跟着老宁远伯上过战场的人,明知自己不是赵卿诺的对手,仍奋力站起。他踉跄了几步,跛着腿站直,大口大口的喘着气。 “被……我说……说中了,你若……若这般……般能耐……何故赖在……我宁远伯府做……做个不……不受宠的庶女。” 赵卿诺弯腰,右手发力,手指嵌进顶门杠中,单手将对着姜安它举起。 原本看热闹的花招喜见她来真的,当即变了脸色:“姑娘,不要……”她一边说着话,一边急惶惶地往前冲。 与此同时,顶门杠朝着姜安当头落下…… “爹!” “阿诺!” “啊——” 更有人尖叫着捂上了自己的眼睛,不想看到那脑浆崩裂的场景。 姜安望着那飞速落下的顶门杠,闭上了眼睛。 “喀嚓”一声巨响,顶门杠擦着姜永安砸到地上,折断成两截。 眼见预想中的惨剧没有发生,宁远伯姜世年小心翼翼地上前,取走赵卿诺手中剩下的半截顶门杠,扔到一旁,觑了她一眼,见她仍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淡漠模样,叹息一声,伸手摸了摸赵卿诺的发顶,带着些安抚。 “是什么事值当你生这么大的气,他惹了你,你便跟我说,我自会为你做主,哪里要你亲自动手。” 说罢,有些头疼的望向已经跪在地上的几人。 一平二顺一人一边扯着姜安,小声地劝着,花招喜却跃跃欲试的想要发言。 见状,姜世年便让她开口说话…… 然而越听,姜世年的脸色越差,等到花招喜说完事情经过,姜世年的脸已黑如锅底。 “姜叔,我唤你一声叔,你莫不是真当自己是我宁远伯府的主子了?我姜世年的姑娘想姓什么就姓什么,要你在这指手画脚……也罢,我宁远伯府庙小,容不下你,你便收拾收拾东西走……” “逆子!你又在这胡扯什么!”姜世年话还未说完,就听到一个让他更加头痛声音在身后响起。 “娘啊!您老咋过来了!”他无奈地转身,望着匆匆带人赶过来的老夫人周氏,顿时觉得心累。 天知道他这老娘自打他那老爹故去后,有多少年没踏足过这书房的地界,确切的说连内院都甚少出来。 老夫人周氏气势汹汹地走上前,狠狠地瞪了赵卿诺一眼:“搅家精。”说完,接着看向跪在地上的姜安一家,吩咐道,“来人,扶姜安兄弟起来。” 那一声“兄弟”好似在表明她的态度一般。 果然,待人被扶起来后,老夫人周氏冲着姜世年训斥道:“你还知道我是你娘!我以为你要换个‘新娘’了!往日里纵着也就算了,今日越发不成样子,你可还记得你父亲说过什么!” 她抬手指着姜安,“那可是救过你亲老子命的人!是你爹亲口叫过‘兄弟’的人!怎得,你现在连你爹的话也不愿意认了!真是猪油蒙了心!为了这么个搅家精,连你爹定下的事都敢驳了!” 随着老夫人周氏开口,姜安回忆起老宁远伯在世时的日子,瞬间老泪纵横。 “娘你知道什么!你要不要问问他都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姜世年听她一口一个“搅家精”,心下不痛快极了,便把那姜安说的话又先动的手都讲了出来,因瞧见的人不少,便是想抵赖都不成,更何况还有他那儿媳妇亲口作证。 “这……”老夫人周氏一时语塞,干脆含糊起来,“这不是没出事吗!她身手好,这事谁不知道,姜安兄……兄弟便是知道不会伤到她,只是吓唬一下……再说了,那话也没说错。” 她说话的语气,起先还有些心虚,到了后面越发理直气壮。 “我的老娘啊!你能不能讲点理!”姜世年是没想到他娘能说出这话,也是急了,说话一时没过脑子,直接开了口。 话一出口,便知道要遭,就见老夫人周氏刹那间红着眼眶流泪哭喊起来。 “好呀!现在你是这府上的当家人,我个要进棺材的管不了你……我那早死的夫君啊!你怎么不干脆带着我一道儿走了!留着这个逆子为了那么个搅家精生生要气死我呀!” 姜世年皱着眉头,塌着肩膀,探着头:“母亲,你别哭了……是儿子错了。” “那你不能撵人走!你爹亲口说过的,要留他在府里荣养。”老夫人周氏收了哭声,对着姜世年说道。 “不行,他欺负我姑娘……” “我那早死的夫君啊!你怎么不干脆带着我一道儿走了!”见姜世年不同意,老夫人周氏继续哭嚎。 其实姜安走不走她并不在意,不过是不喜欢赵卿诺,不愿意自己儿子受她摆布罢了。 若是今日换成姜家的任何一个孩子,莫说姜安要走,就连他那两个儿子并儿媳妇花招喜都要跟着一道儿走。 姜世年头一次经历这一哭二闹的手段,没有经验,也不知道怎么应对。 赵卿诺冷眼旁观,感觉像在看一出闹剧,愈发想念安林县的小房子。 “阿诺!”正出神着,就听见赵明秀的声音…… 第112章 裂隙(2) 不知道能不能一起回安林县。 赵卿诺一面想着,一面望向来人,便看到赵明秀由一众丫鬟婆子簇拥着朝这边走过来,后头跟着严嬷嬷与艾蒿。 二人见到这院中的情景,不由得忧心,急走两步,在赵卿诺身后站定。 再接着踏进这处院子的便是孟氏,最后头跟着蹑手蹑脚的姜蓉,看她那探头探脑的模样便知道定是偷偷坠在最后跟来的。 姜蓉目光与赵卿诺对上,无声比了一个噤声的动作,缩在后头。 她自以为没人发现,却不知道自己的行迹早就落到孟氏眼中。 孟氏横了这不省心的女儿一眼,偏这会儿又没空管她,否则歪缠起来,不知道要闹到何时。 “你为何就不能听话些!”赵明秀压低声音凑近赵卿诺,声音里带着点点哽咽,“非要给我找事,当我过得如意吗?” 望着她脸上的寒霜,眼中的委屈,听那哽咽的低声埋怨,赵卿诺便知道,这个娘不会和她一道回安林了。 虽然知道赵明秀的态度,但话还是要说:“娘如果觉得不如意,倒不如与我回安林县吧。” 赵卿诺并未压着声音,而是坦坦荡荡地说出口,她虽未特意提高音调,却足以让院中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赵明秀偏过脸去,仿佛没有听见一般,白着脸,捂着肚子,无声垂泪。 姜世年见这边还没弄好,那头又闹了起来,只觉得额角突突狂跳。 关键时刻,孟氏上前,扶住老夫人,语气轻柔:“母亲,快别这么说,再伤了母子情分……您知道的,伯爷对您最是孝顺了,以往您身上不舒坦时,伯爷可是整夜守着……” 姜蓉也跟着跳出来,抱着老夫人周氏的胳膊,歪着头娇声娇气地哄着:“就是,有一次父亲听说您没胃口,吃不下饭,请医问药不说,还特特跑遍了所有酒楼,请里头的厨子来府上给您做拿手菜。” 母女俩你一言我一句哄着,老夫人周氏脸色渐缓,忆起姜世年往日的孝顺心中安慰的同时,愈发厌恨赵明秀母女带坏了儿子。 姜世年见这边有人接手,忙去哄自己的心头好。 “秀娘别哭,正怀着孩子呢,仔细难受……要是心里觉得不如意,回头我带你去庄子上散散心……只不许回安林。”说着,拿袖子帮她轻轻擦拭眼泪。 赵明秀半靠在姜世年怀里,红着脸点点:“今日这事,不论为何,都是阿诺这个小辈不对……” “娘,你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吗?”赵卿诺直接出言相问,“是他先……” 然而,话才出口,便被赵明秀出言打断:“不论是什么原因,你一个晚辈,将自己的亲祖母气哭,惹得家中不宁,便是不对。” 她的声音轻颤,垂眸不去看赵卿诺一眼,接着走到老夫人周氏面前,缓缓屈膝行礼,仿佛在极力忍耐自己的委屈。 赵卿诺面上平静如水,静静地注视着赵明秀的背影,目光中含着一抹审视,似乎在做着某种决定。 “今日这事是阿诺不对,望您看在她年纪还小,看在我肚子里孩子的份上原谅她……” 赵明秀肚子渐大,蹲了一会儿便有些站不稳,姜世年看的心疼,赶紧上去扶起。 转头看向身边挚爱的男子,原本慌乱害怕的心一下子稳了下来,好似有了依靠有了落脚处一般。 她的声音不再颤抖,也稍微大了一些,带着底气继续说道:“阿诺自幼长在外头,性子野惯了,日后必会严加管教,再不叫她惹是生非。” “娘,你可还记得我是谁教导的。”赵卿诺语气淡然的说完这一句话,转头就走。 赵明秀见状,心头一跳,心底有个声音在催促自己快撵上去,要不然…… 可是看看这一院子的人,那方才提起的一只脚又落回了原地。 她暗暗告诉自己这都是为了赵卿诺收拾烂摊子,若不是她脾气刚硬,哪会有此一事。 也好,便趁此机会也让她反思一下,待忙过这边再去寻她说教……以后,再不能放她乱来了。 严嬷嬷冷眼看着满院子的人,尤其是赵明秀,突然为赵卿诺感觉不值当。 她匆忙行了一礼,快步朝着外撵去。 艾蒿忙忙地跟了上去…… 严嬷嬷和艾蒿着急忙慌得回到榴花院,见赵卿诺正在房里收拾东西,她来时没带什么,不过一根棍子,一个扁扁地褡裢,并当时的那一身衣裳。 严嬷嬷看的一怔:“姑娘要走?” “啊?那我要跟着姑娘一块走!” 艾蒿听了严嬷嬷的话,无措地瞅了一圈,目光最后落到立在一旁的棍子上。 她上去一把搂在自己怀里,皱着一张小脸:“姑娘不能丢下我,我……我吃的很少,费不了多少钱的,我还会打络子,绣花,还能给姑娘挣钱!” 小丫鬟一边牢牢地搂着棍子,一边伸出手指列数自己都会些什么,数了一半,看到她那短胖的手指,甚至带着肉窝窝的手背,沉默了…… 艾蒿在心里惨叫:完了完了,最近好像吃的太多,长胖了,姑娘会不会不要我啊! 她的表情太过明显,赵卿诺和严嬷嬷一下子就明白她心底的想法,原本严肃紧张的气氛立马没了。 严嬷嬷见赵卿诺脸上有了一丝笑容,忙挥手示意艾蒿出去看门。 艾蒿虽想留下,但还是听话的点点头,只是临出去前,把那根棍子也带走了。 赵卿诺无语地看着这一幕,直到房门关上,才好笑地摇摇头,那根棍子安林县的住处里至少还有五六根,是她常备的。 “姑娘,今日……罢了,虽未看到事情经过,但你的性子在那摆着,嬷嬷知道这事不怨你。” 严嬷嬷倒了一杯茶,捧着放到赵卿诺跟前,看到她指尖处有血丝渗出,叹息一声,去架子上翻找药膏。 “姨娘这事,您也想开些,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缘法,选的哪条路,怎么走,旁人能帮的,却不能替她走。”严嬷嬷见她不言语,怕她郁结于心,柔着声音劝慰。 “嬷嬷说的我明白,放心,我这人没别的优点,只一点,想的开,有些人有些事,是不能强求的。” 严嬷嬷听她这般说,方松了一口气,却又被她下一句话惊得差点跳起来。 赵卿诺喝了一大口茶,淡笑道:“所以……我要回安林县了。” 第113章 赵家的嫁妆 “咚——”的一声,木棍磕在门上的声音,紧跟着门外响起惊慌地脚步声。 严嬷嬷起身去开门,恰看到艾蒿抱着棍子在廊下匆匆站稳。 很显然,小丫鬟刚刚在偷听二人谈话。 “嬷嬷……别骂我……我知道错了。”艾蒿怯怯地出声告饶。 赵卿诺看到她惶恐如小兔子的模样,笑着招招手:“艾蒿。” 艾蒿绕过严嬷嬷,蹭到赵卿诺跟前,垂头望着自己的脚尖,泪珠一滴一滴的往下落,砸在鞋面上:“姑娘……您走时带上我……我很好养的……可以不要月钱,就吃一点饭,行吗?” 断断续续夹杂着哭泣的话里尽是可怜巴巴的祈求。 赵卿诺抬手摸了摸她的发顶:“我还有些事要办……如果到那时你还想跟我离开,那就给你赎身,跟我回安林县……不过说好了,我那可没有在这里舒服。” 艾蒿不是宁远伯府的家生子,因是女孩,自小被父母卖给人伢子,辗转到了宁远伯府,也就在赵卿诺身边的时候过上了一阵子的好日子。 等她真要走的时候,只需付了赎身银子就成。 赎身银子一般是当年卖身的价钱,加上这些年在宁远伯府吃穿住的花销,林林总总算下来,远远高于当年的卖身钱。 所以,很多下人甚少有能付得起这笔钱的,便是付的钱,也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不愿意赎身去外头过活。 听到愿意带她走,艾蒿猛地抬头,眼睛里尽是惊喜:“跟着姑娘就行。” 话才说完,就见院门处赵明秀与姜世年一道进了榴花院。 三人视线相接,赵明秀忙微微侧了下脸,眼睛看向别处,嘴唇翕张,只是一双柔荑再次抚上了自己的肚子。 姜世年感觉到她的尴尬与不自在,也不强求,便让艾叶扶着赵明秀先回房,自己站在石榴树下,朝着赵卿诺扬手喊道:“阿诺过来,爹和你说一会儿话。” 此时已是掌灯时候,廊下的灯笼,院子里的石灯,烛火摇曳生辉,于黑暗中自有温柔。 那书院的事情如何解决的赵卿诺不知道也不关心,想着来到宁远伯府后姜世年对自己的好,便点点头。 应下后,她先对着严嬷嬷与艾蒿说道:“嬷嬷,劳烦你带艾蒿再次重新上下药膏,晒伤的脸再沾了泪,最是沙疼。” 许是知道自己不会被抛下,艾蒿脚步轻快地跟着严嬷嬷回房。 严嬷嬷侧首看向站在石榴树下的姜世年,长长地呼了口气。 “嬷嬷?”艾蒿仰头,表情疑惑。 严嬷嬷摇摇头,喟叹一句:“你倒是个聪明的……” …… 赵卿诺走到石榴树下,浅笑着唤了一声“爹”。 姜世年见她还肯认自己,隐隐松了一口气,摆手让她在自己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二人中间隔着一个小桌,上头已经放上了茶水点心。 姜世年从未与府上的孩子谈过心,倒不是他不关心,自古以来的习惯。 孩子幼时有丫鬟婆子伺候,大一些,也会请先生教导,若是女儿,再跟着母亲学些中馈之事罢了。 以至于,面对赵卿诺,姜世年一时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等了许久,赵卿诺也不见他说话,便自己先开了口:“有一件事要麻烦您。” “你说,我是你爹,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姜世年笑道。 赵卿诺亦跟着笑了笑:“今日我去桃花村看了些地,您知道的,女子不可立户置产,只能置于户主名下,正巧我娘入了伯府,便算是伯府的人,落在您名下也算是正当。” 姜世年大手一挥:“这有什么,明日叫人跟你跑一趟就是……买了多少地,银钱可够,我再给你些。” “我手上有这些年攒下的,只买了一户人家的,应是够得……只是……”赵卿诺顿了下,坦然道,“我娘自愿入了宁远伯府,虽说……是妾,但我们赵家总不好让她空着手进了这里……” 我们赵家…… 这四个字落入耳中,听得姜世年格外别扭,他心里咯噔一下,这孩子…… “祖父去世时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娘,再三叮嘱要照顾好她……听说好些人家准备嫁妆,都会有铺子田产,只是那些我确实拿不出来…… 但总要让我娘有个傍身的东西,也算是全了我赵家的脸面。” 其实哪有什么脸面,赵五若是知道自己娇养大的女儿由妻成妾,不知会如何…… 闻言,姜世年沉默良久,缓缓问道:“阿诺是要与我们划清吗?” “我娘还在府上,与您又有割不断地血缘,不论怎么说这份关系都不会断……只是,有些话说的没错……我毕竟姓赵,且我这人自在惯了,多少年没人管,也不想被人管,过惯了外头的日子……” 听到她这么说,姜世年心头猛地燃起一股怒火,可那火苗才窜起,便被记忆剿灭。 想起初见时赵卿诺手臂上还带着伤,从蜀州到安林再马不停蹄地赶来京城,那时的她只得了一句口信,千里奔波是怀着怎样的心情? 回想府上的三个孩子,身为独子的姜蕴自不必说,同为女儿的姜芙金尊玉贵的教养长大,便是姜蓉……虽有些冷淡,也是自己看着长大的。 而眼前坐着的这个女儿,自幼习武,十岁便出去讨生活,每日一睁眼就是生存的问题。 那时的姜芙与姜蓉在做什么?他不是很清楚,做不过是些衣裳首饰,或是厌烦规矩礼仪的学习。 越想姜世年心中揪的越紧,眼眶一热,他忙避开脸,过了半晌,才调整好,声音略哑的开口。 “那姜安我已经打发他回家了,只一平和二顺不好一道撵走……恐寒了府上的人心……委屈你了……” 说话间,他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愧疚地近乎发不出声来,一道弯下去的还有笔直的脊背。 就在赵卿诺离开后,姜世年与老夫人周氏经劝和,双方各退一步,姜安不在府里做事,但仍由府上养着,且他那两个儿子一平二顺继续跟着姜世年。 姜安到底是跟过老宁远伯的人,做事不可太绝情,以免寒了人心,再引出别的事端,他毕竟是一家之主…… 第114章 既然如此,那便算了 赵卿诺见他这般沮丧,提起茶壶,倒了两盏茶,将其中一盏送至姜世年的跟前。 “您不必如此,与我而言,书房那事已经过去,既然是过去的事,再做纠结不仅没用,也只能让自己钻了牛角尖…… 他骂了我,我也骂了回去;他对我动手,我也打了回去,至于别的……与我而言,没有任何意义。” 姜世年想问问她“没有任何意义”是何意? 是这事处理的没按她心意所以没有意义,还是府上之人对她没有意义 可观她面上坦荡,语气淡然,姜世年又觉得自己想多了,赵卿诺一贯坦荡,说不纠结应该就是真的放下了。 正想着,就听赵卿诺继续说道:“我的事情从出来闯荡那年起便是我自己做主,您不必怀疑我的话。若是事事、人人都要放在心上,岂不是要把那点子空间挤炸了。” 只赵卿诺有一句话未说明,那就是那时候的她只能自己做主,也习惯了自己为自己讨公道。 因为,自祖父赵五去世那年起,她便无人可依,无人可靠。 姜世年一直以为这个女儿是与自己极为相似的,不仅仅是长相,更是性格,可如今,他不得不承认,这个女儿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好——在这样的年纪,她便已经有着一套自己的处世标准了。 当真是……太好了! 若为男儿…… “你祖父,将你教的甚好……不,是极好!” 姜世年感慨不已,却又不得不佩服自己的那位岳丈,在教孩子这上面,他不如岳丈远矣。 赵卿诺淡笑着并未回应这句话,她如今的性格既有前世的影响,又由今生的经历造成。 “过阵子,我打算回安林县。” 话音方落,不待继续开口,便听赵明秀怒道:“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大的脾气,不过是说你几句,你便闹着要走……若是还为着方才的事,你还要怎么如何,莫不是要把人打杀了才肯罢休!” 原来她在房内等了许久,见父女俩在院中说话,想了想就出来了,恰听到赵卿诺要回安林县的话。 赵卿诺望了眼走到跟前的赵明秀,见她细眉倒立,面带寒霜,半垂着眼睑,看着茶盏中漾开的水纹。 赵明秀看到她垂首默不作声,以为她知道错了,遂放低了声音。 “阿诺,你自己想想,自打你进了这府里,满府上下对你如何?便是老夫人罚你,也是为了你好,若不然,如何会为你挑选亲事……阿诺,你说话行事,莫要寒了人心。” 苦口婆心的话里带出一阵失望。 “秀娘!”姜世年轻喝一声,起身小心翼翼地扶着她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你……好好说,莫要动气。” 赵明秀点点头:“年哥,我与阿诺单独说会话。” 姜世年见她神色坚定,又嘱咐了两句,才沉着脚步往正堂走,临近屋时,回头看向赵卿诺,朝她打着眼色,望她能忍让些,毕竟赵明秀还怀着身孕。 赵卿诺颔首,表示明白。 其实,不用姜世年说,赵卿诺也不会和赵明秀顶着来。 一则,对方是孕妇。二则,赵家对她有生养抚育之恩,所以她愿意护着赵明秀,是血脉亲情,亦是报恩。 赵明秀一言不发,直直地望向对面的女儿,眼神里尽是冰冷的严厉,只是两手仍在抚摸着孕肚,动作轻柔且小心。 赵卿诺第一次看到她如此陌生的模样,印象里的赵明秀总是给她一种柔弱无依的感觉,便是生气也不过是独自垂泪不理人。 所以她总是不放心这个母亲,总怕她被人欺负。 赵卿诺被她的动作吸引,目光落在那隆起的肚子上,不期然想起在这宁远伯府听到的传言。 “那肚子瞧着是尖的,以过来人的经验看,铁定是个男孩。” “哎呦,那感情好,府里就一个……到底还是太单薄了。” “好什么,你也不看看都宠成什么样了,真生个带把子,啧啧……要知道这府里可有个爵位呢!” …… 也许是赵卿诺看的时间有些久,赵明秀下意识两手交叠,遮挡住自己的肚子,深吸一口气。 “今日这事,你爹已经处罚了那人,你也打了人出了气,便不要再揪着不放了……为了你的事,他几次三番顶撞老夫人,便是我也跟着吃挂落……阿诺,你不是个孩子了,要听话,想事情做事情要周全。 再者,白日里舅家夫人来替你说媒,那家儿郎是个顶顶好的……你收收心,好好学学规矩……我再让人去打听打听,若是个稳妥的……” “我就嫁了?” 赵卿诺声音不辨喜怒,表情莫测的望着赵明秀,明明没多久前,她们母女二人还笑谈过这未来夫婿的事。 彼时赵卿诺虽是玩笑居多,但那会儿的赵明秀是有几分真心地。 赵明秀第一次见她这个表情,不由缩了一下,被那目光瞧得生出几分狼狈来。 她倏地起身,说道,“爹娘都是为你好,断不会害你的……”说着,步履匆忙的回了屋子。 艾叶看了赵卿诺一眼,眼神不免透出些许怜悯,朝她行了一礼,便回去伺候。 姜世年见赵明秀回来,迎上去亲自扶着她坐下:“如何?” 赵明秀端起热茶,呷了一口茶,叹息一声。 “我已经说过她了,那孩子自幼跟着我爹,都说隔辈亲,被宠得厉害,又在外头胡闹了几年,性子越发左了……不打紧,回头慢慢教就是,左右现在有条件了……” “……”姜世年听得无语,却晓得她的性子,不好多说,免得惹得赵明秀胡思乱想。 不大的榴花院内,所有的下人都知道主子之间生了矛盾,老老实实地缩在房内偷摸聊着闲话。 院子里赵卿诺独自坐着,仰头望天,看似挤挤挨挨的星星,却相隔深远,各自独立。 难过吗? 是有些的,但她不是真的孩子,她早已过了期待父爱母爱的年纪,她也明白,人总要接受,接受自己没想象中的……那么被爱。 曾经的赵明秀无法一人生活,现如今,宁远伯瞧着是个可靠的。 如此她既能守着自己喜欢的人,又吃喝不愁,也算是了了祖父赵五的挂念。 赵卿诺觉得便是离开也没什么不放心,既然如此,那便算了…… 第115章 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 艾蒿望着孤零零坐在那里的赵卿诺,眼中包着一团泪,正要往外走,便被严嬷嬷拦住:“让姑娘自己一个人静一静吧。” “可……”艾蒿收回脚步,颓丧地坐回去,“嬷嬷,之前伯爷和姨娘明明那么疼姑娘,为什么……” 小丫鬟不明白,伯爷给姑娘买好吃的,还去打欺负姑娘的人,怎么今日却让姑娘受委屈呢? 还有姨娘,平日里和姑娘有说有笑的,瞧着不像母女,倒像是姐妹。 严嬷嬷只是静静地沉默地望着那仰望星空的少女。 什么是疼爱? 艾蒿说的那些,是疼爱,可落在严嬷嬷眼里却觉得有些浅薄。 她看的分明,面对外人时,宁远伯会护着,可一旦对上老夫人,哪次不是赵卿诺退让。 尤其是今日,不论起因是什么,一个下人对主子动手,放在宫里那是要杖刑打死的。 可这宁远伯府倒是好笑的很,又是老伯爷的救命恩人,又是“兄弟”的,不就是打着高拿轻放的主意嘛,明眼人谁瞧不出来,不过是欺负人罢了。 都说“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可她们这边却是反了过来。 女儿为了母亲费尽心力,既为她寻忠仆,又为她谋保障。 可惜,赵明秀不是个聪慧的,只一心扑在姜世年身上的人,哪里能体会赵卿诺的用意。 罢了罢了,自己把这么好的姑娘往外推,谁又能拦得住呢! 要知道,有些人可不是你后悔了说些好话,便能哄回来的。 …… 晨光熹微,朝暾初露。 枯坐了一夜的赵卿诺站直身体,大大的伸了一个懒腰,满面笑容的迎接初升的太阳。 “姑娘坐了一夜,身上可乏?”严嬷嬷见她动作,端着一碗热茶出来,“喝点热的,会舒服上许多。” “多谢嬷嬷。”赵卿诺笑着接过,小口小口呷着。 严嬷嬷细细端详,见她眉目舒朗,眼底虽带了些青,眸子却分外明亮,不由道:“‘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想来您是想透了,这会儿瞧着心情甚好。” 赵卿诺把茶碗放回漆盘上,又抻了抻胳膊。 “嬷嬷说笑了,我就一俗人,可没那般高的境界……且这日子本就是一件事连着一件事,人也好,事也好,遇到了,能做的,我便尽力去做,到最后问心无愧即可。” 严嬷嬷细细品着她的话,欣慰道:“姑娘说的不错,您这般想,在哪,日子都差不了。” 两人说了两句,赵卿诺便起身离开,临走前,想起那个保证自己很好养活的小丫鬟,笑道:“嬷嬷帮我和艾蒿说一句,我去办些事,不会丢下她的。” 说罢,转身迎着朝阳大踏步地离开了。 严嬷嬷目送着赵卿诺越走越远,直到瞧不见背影,才收回视线。 返身准备回房时,却见姜世年已经穿戴整齐的站在廊下,神色欣慰中又带着几分难过。 “伯爷。”严嬷嬷上前行了一礼,见他没什么吩咐就告退下去。 姜世年想起赵卿诺要买地的事,忙去安排。 赵卿诺先拐去外头吃了一碗热腾腾的汤面,又返回宁远伯府,准备问问姜世年那买地的事。 才刚一踏过大门,就见那里站了三人,正是昨日见过的姜一平与花招喜,以及二顺。 三人见了赵卿诺,不顾旁人眼光,忙磕头行礼。 “咣咣咣……”一连串的磕头声打了赵卿诺一个措手不及。 她忙让三人起来,花招喜听了她的话,起了一半,见自家男人仍直挺挺的跪着,赶紧又跟着跪了回去。 赵卿诺见三人如此,换了方向避让开,可不论她换到哪个位置,三人就挪动膝盖跟着调换方向。 既如此,她干脆不再避让,无奈问了一句:“你们这是做什么?” 跪在中间的姜一平率先开口:“昨日那事是我爹不对,他这些年总念叨着当年的事,人便糊涂了,冒犯了姑娘,故特来此赔罪。” 说罢,又磕了一下,二顺和花招喜立马跟上。 见此,赵卿诺冷下脸来:“若我不原谅,你们是不是就要长跪不起?” 刚说完,就见姜一平麻溜地站了起来:“刚才那些就是跟您赔罪的,不消您原谅我们,我们是府上的人,别管您姓什么,您都是主子的女儿,那便是咱们的小主子,用长跪不起的方式要挟您,那才是罪加一等。” “没错,我哥说的对。”二顺跟着附和。 “就是就是,俺男人说的对。”白白胖胖长得分外讨喜的花招喜点头跟声。 “在这等您,一是赔罪,二是伯爷说让我跟着您去办事,这外头的事,我是做熟了的。”姜一平用毫无起伏的声音解释自己在这的原因。 “没错,外头的事,伯爷都是交给我哥做。”二顺再次跟着附和。 “就是就是,俺男人是一把好手。”花招喜继续帮腔。 望着面前的三个人,姜一平与二顺长相相似,看上去却不像二顺那么活泼。 他眉毛拉得平直,眼角下拉,不说话时嘴角下垂,板着脸,严肃地好像学堂里专管启蒙的老先生。 姜一平身边站着笑的神采飞扬的二顺,与笑的见牙不见眼的花招喜,好似“左右护法”,配着那“没错”,“就是”好像是什么“傻嘿嘿”和“不高兴”的组合。 赵卿诺一顿,下意识问了句:“你们都要跟我去?” 二顺嘿嘿一乐:“我就是跟着来给姑娘磕头认错的,回头还得回去办差……我哥和我嫂子去。” 他话一说完,姜一平便点了下头。 “俺跟俺男人去就行……姑娘年纪小,俺得跟着过去护着。” 说着,花招喜两手从后腰“唰”的一下,掏出两把杀猪刀——木制的。 “昨儿那事儿,您才踹了俺公爹一脚……一瞧就是个好性的,若放在旁人身上,说不得会把俺公爹打成个猪头……嘿嘿,前年,俺公爹就因为嘴欠手痒,叫人好一顿打,那头比往日整整肿了两圈,可算是消停了好久。” 第116章 花招喜其人 看着那仿真的木头刀,听着花招喜堪称炸裂的话,赵卿诺哽住了,心说:这种话难道不该避着人家的儿子说吗? 这般想着,不由看向姜一平和二顺,却见二人连眉毛都没动一下,显然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 不仅如此,二顺甚至还配合着点点头:“我爹那人,一年不惹个几回事都不带消停的……姑娘放心,我哥已经托人给我老娘去信了,她过两天就能到,到时候就有人收拾我爹了。”语气里尽是幸灾乐祸。 赵卿诺听得越来越迷惑,时人不是最讲究孝顺,怎得这姜安家里头各个这么……异类。 “要我说,哥你就该早点让老娘回来,省的爹闹出这些事。”二顺说道。 “娘说外头风景好。”姜一平那特有的声音回了一句。 风景好?哪种好? 二人的对话让赵卿诺脑中跑马,差点脱口而出问了出来,好在最后硬生生憋了回去。 眼见时候差不多,不见赵明秀出来,赵卿诺便知道她不会再去桃花村,也不放在心上,这件事做完,能为赵明秀做的也都尽够了。 问了姜一平与花招喜可会骑马,见二人点头,便先去马房领了马匹,一道儿往城门走去。 城门处,裴谨远远地瞧见赵卿诺牵着跑得快,身后跟着一男一女,各牵着一匹马,打眼一看,就认出那是宁远伯身边的姜一平……以及他那特别与众不同的媳妇。 裴谨眼角抽跳,想起他当年因为“年少无知”外加师哥王靖风的窜拖,特意去调查的事。 花招喜其人,说来也算是一朵奇花,她父亲是外城出了名的屠户,上头还有五个哥哥,各个人高马大。因她年纪最小,又是家中唯一的女儿,花屠户与她那五个哥哥便格外娇宠。 不喜女红,那便不学!左右他们家是卖猪肉的,回头小妹出嫁,她婆家的肉都包了,都说吃人嘴短,到时候看哪个敢让她动针线! 不想读书认字,那便不学!她家小妹又不去考状元,能算得清银钱就成! 再者说了,读书识字就要懂道理,锢了性子,回头再被欺负了怎么办? 反正只要咱们文化低,谁也别想跟咱们讲道理! 想学杀猪,那就学!手上有活又有劲,以后到了婆家,必能把那一家人收拾的如小猪崽子一般老实! 这般养着长大,花招喜不负期望的长得分外健康,又高又壮,性格泼辣爽利,且心直口快…… 她这样的性子,加上花屠户和那五个哥哥,成功吓退了一众未婚儿郎,任你陪嫁再多的猪肉都没用! 那肉是吃的香,可再香也得有命吃啊! 听说那时候但凡被花屠户一家看过一眼的未婚男子,转头就成亲,翻过年就生子,速度之快,说什么也要把自己从中花家的候选名单上摘出去。 正当花家发愁的时候,还未有官身的王靖风去买肉,习惯性的眨了眨自己的桃花眼——对着花屠户,结果不慎被花屠户看上了。 彼时花屠户觉得这小子长得好看又瘦弱的好像个鸡崽子,她姑娘嫁过去铁定合适! 再一打听,王靖风上无父母,旁无亲族,下无儿女,连个青梅都没有,这简直就是为他家姑娘量身定做的“如意郎君”啊! 越瞧越顺眼的花屠户立马召集儿子们展开了对王靖风的围追堵截,为了展现自家的诚意与实力,特意让儿子在王靖风的大门外挂上一个大猪头。 甫一开门,就与那还滴着血的大猪头来了个贴脸杀,吓得王靖风一声尖叫,直接晕死过去…… 如此闹腾了一阵子,花家突然传出消息,花招喜另嫁他人,嫁的便是宁远伯身边的姜一平。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正收拾行囊准备出逃的王靖风,松了一口气的同时,还有一股无法言说的失落…… 两方碰面,姜一平先向裴谨行礼问安,也不问他为何在这,问完安就带着媳妇退到一边。 裴谨见赵卿诺眼底泛青,又穿着昨日的那身衣裳,他眸底一暗,却未多言。 “走吧。” 赵卿诺翻身上马,当先冲了出去,跑得快本就不是凡马可比,没一会儿就把三人甩到后头,三人只得加快速度撵了上去。 离桃花村还有些距离,赵卿诺便瞧见村长带着一堆人已经等在路口,正伸着脖子巴望着,神态焦急忐忑。 赵卿诺吓了一跳,以为出了什么事,忙催着跑得快加速。 刚一落地,老村长就领着吴老汉,并一个中年汉子上前行礼:“贵人到了……这是我儿子,吴秀青……由他丈量土地。” 吴秀青是个脸型方正的汉子,皮肤黝黑,生的浓眉大眼。 听了老村长的话上前动作生硬的行了一礼,磕磕绊绊地说道:“给贵……贵人请安。” 说完,头也不敢抬的退到一旁。 赵卿诺指着落后半步的姜一平和花招喜:“这是我们这边的人,姜一平和他媳妇花娘子。” 听赵卿诺介绍自己时喊的是“花娘子”,花招喜眉眼一弯,当即咧嘴大笑:“头次有人喊俺花娘子嘞!”说着,照自家男人的腰间便是一记手肘。 那力道绝对不轻,没看姜一平都被杵了一个趔趄。 众人看的直眨眼,甚至感觉自己自己的腰间都跟着痛了。 赵卿诺一怔,才反应过来,她应该介绍的是姜家娘子,或是姜家的。 正要改口,就见花招喜窜到她跟前,嘻嘻一笑:“姑娘,你再喊一声呗,还怪好听的。” 知她愿意听,赵卿诺从善如流,笑道:“花娘子。” “哎!”花招喜应的声音又脆又大,生怕别人听不见一般。 那头姜一平默默地看着自家媳妇,瞧得笑的那般欢喜,眼神变得柔和。 裴谨却被赵卿诺与花招喜弄得眉头一跳,想起那位荷桂坊的方娘子,以及赵卿诺那奇奇怪怪的人缘,不由得对姜一平生出几分同情来。 可同情了一半,想起自己,觉得还是算了,他还不如人家姜一平呢。 …… 赵卿诺站的外头瞧着姜一平和吴秀青各自拿了一个步弓,站在吴老汉家的地头上。 步弓是木制的,形状像弓,两足之间相距一步,是专门用来量地的器具。 二人推辞一番,便由姜一平先去量,他也不用纸笔记录,一边量着,一边默记…… 正看着出神,一个怯怯喏喏的声音在下头响起:“贵人……你买人吗?” 第117章 西边有沟埋婴骨 赵卿诺低头望过去,出声的是一个只有自己腰高的小姑娘。 她身上衣服破烂,头发稀黄,堪堪编成一根辫子,发梢处用一根草绑着,背后还背着几乎与她等高的背篓,赤着一双脚,怯生生地站在那里。 小姑娘见人看向自己,不由想要后退,脚才迈开,想起自己的目的,生生止住了步子。 她动了动嘴唇,鼓足勇气,抬头再次问道:“贵人,你要买人吗?”问完,静静地望着来买地的人,好像在等待着自己命运的审判。 听说这个来买的是个难得的厚道人,她想,若是能被这样的人买去,是不是可以吃饱饭,若是能像听说的那样,再领些月钱,妹妹是不是就能有一条活路…… 望过来的眼睛格外明亮,里面闪烁着渴望生机的光芒。 赵卿诺走近了些,就见小姑娘的背篓里竟还有个用破旧衣裳裹着的奶娃娃。 察觉到她的目光落在背篓里,小姑娘警惕地后退一步,小手攥紧了背篓的带子。 赵卿诺也不靠近,叹息着蹲下,放柔了声音,笑道:“你叫什么名字?” “没有名字……贵人,你能买我吗?” 小姑娘摇了摇头,复又问了一遍,微微提高了声音,执着且坚决。 赵卿诺听得半垂下了眼睑,不知如何回答。 明白了她的沉默,小姑娘眼中光芒尽失,木然地说道:“你不能买我呀。” 听到这话,赵卿诺瞬间被愧疚填满,心里、喉头都苦的发涩。 “哎呀!你怎么在这!”一个声音突然冒了出来。 赵卿诺看向来人,一穿着还算体面的妇人急急地冲了过来,一把抓过小姑娘,惶恐道:“冲……冲撞了贵人,还望您莫与她计较。” “您是?”赵卿诺站起身,看了眼任由妇人拉着的小姑娘,见她只是垂着头,并不抗拒,想来是熟悉的人。 “我男人是吴秀青,与这孩子算是同族的,得她唤一声堂伯娘。”见赵卿诺并不怪做,她缓了情绪,怜惜的摸了摸小姑娘的发顶,“这孩子日子过的苦……若是方才说了什么,还望您念她年幼,莫要当回事。” “……她要卖身。”想了想,赵卿诺还是说了出来,“若方便……吴家婶子可否告知内情。” 吴秀青媳妇顿了一下,叹了口气:“可当不得您一声婶子,我娘家姓刘,家中排行四,人皆唤我一声四娘。”说完,她停了下来,张了张嘴,似乎不知该如何说下去,又似乎在思考该从哪说。 赵卿诺也不急,耐心地等着,直到刘四娘再次开口。 她仍是先叹了一声,仿佛只有吐出这口气,才能带出后头的话:“那边那个就是这丫头的娘……” 赵卿诺沿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便看到一个好像竹竿一般的妇人正在远处的地头上干活。 她时隐时现,显然是在用手除草。 “她是十一叔家的媳妇,娘家是隔壁村的,姓田,行七,也是个苦命的……跟着哥嫂过活,嫁过来后又连生了几个丫头……如今,只剩这一个和背篓里的。” 说着,刘四娘眼里蓄上了泪水,她抹了把脸,“十一婶子嫌她不会生儿子,平日里打骂都是常事……像今日这热闹的日子,大家伙都能来瞧,只她家是不许的……” “婶子说生了几个丫头,那……那些呢?”赵卿诺艰难地开口问道。 刘四娘沉默着没有回答,只眼泪蓄的越来越多,仿佛想起了什么伤心事。 “扔了……祖母给扔到西边大沟里了。”小姑娘猛地抬头,空洞无神的眼睛里没有一丝生机。 没有起伏的一句话,却叫赵卿诺在这烈日炎炎的季节,硬生生冒出一身冷汗。 她把目光投向那背篓里睡得人事不知的婴儿,胸膛剧烈起伏,猛地闭上眼睛,许久之后才哑着嗓子缓缓开口:“我能去瞧瞧吗?” “阿诺……”一直默默听着的裴谨突然开口,原本要阻止的话在看到她面上的表情时,全都卡在喉咙里,只化作一句,“我陪你去。” 赵卿诺再次走近背着背篓的小姑娘:“你带着妹妹在这等我好不好……等我回来,我去你家。” 小姑娘听到她的话,原本黑漆漆的眸子里重新迸出光芒,期待却又小心地问道:“您要买我了吗?” 赵卿诺与她视线相接,颤着嘴唇点点头:“等我回来。” “嗯!我等您!” 没让刘四娘陪同,赵卿诺看的哭的那般伤心,实在不想再触及她的伤疤,便与裴谨朝着西边走去。 “姑娘?”花招喜正坐在石头上欣赏自家男人干活的英姿,瞧见二人,不由出声。 “花娘子,我随便走走,你在那给你男人帮忙就成。”赵卿诺勉强笑着回了一句。 花招喜见她又是“你男人”,又是“花娘子”,字字落在自己心坎上,笑的愈发欢喜。 那个大沟不算远,也不算近,二人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便到了。 赵卿诺望着那深度大约只有成年男子高的大沟,默默无声。 长满杂草的沟里,斑驳地露出几块翻过的新土。 她不知道这沟本来就不深还是……还是后头慢慢填起来的。 “我原就知道日子艰难,女子更为不易,可怎能如此……这还是天子脚下!”她攥紧了拳头,突然伸手指着皇城的方向,“他在做什么!他看不到吗!” 她从未如此愤怒过,以至于破了声音,浑身哆嗦。 裴谨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些于他而言,亦是头次见到。 他看过文字如何描述“哀鸿遍野”、“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也听说过“日日维艰,辛劳一日不得饱”,可直到近日所见所闻,方觉震撼,亦觉自己是如此狭隘,困陷于当年旧事,不得解脱。 这般想着,他不由暗自嘲笑自己:果真是……吃饱了撑得。 半晌后,赵卿诺调整好情绪,看向裴谨,眼神专注又期待,甚至还带着一丝丝羞赧,缓缓开口…… 第118章 世间女子多艰辛 裴谨愣了一下,不知为何有些莫名地紧张。 “能不能先借我些钱?我会付子钱的。”赵卿诺搓着手指,脸颊泛红,声音极低,带着少有的窘迫。 裴谨甚至没听清,蹙着眉下意识反问道:“你说什么?” 被他这么一问,赵卿诺愈发觉得不好意思,一张脸红的几乎滴血,眼睛东瞟西看,最后干脆心一横,眼一闭,大声喊道:“我说……能不能借我钱!” 她声音又脆又响,带着要吓死谁的气势,一股脑的冲入裴谨耳中,直接把人震得恍惚了片刻。 喊完,赵卿诺才想起来,这家伙在威武侯府过得那般惨,恐怕是个穷的…… “好……你要多少?”裴谨轻轻按揉着自己的耳朵根,缓解耳中的轰鸣。 “嗯?你有钱?”赵卿诺怀疑的目光打量着他,“你不会要卖了梦鱼吧……” “说什么呢!梦鱼只是归我管着,又不是我的产业。”裴谨当先往回走,“你朝我借钱,又嫌我没钱,阿诺有些欺负人呀!” 经他这么一说,赵卿诺也觉得自己有些过分,抓了抓头发,撵了上去:“刚是我不对……那你能借我钱吗?” 裴谨想到某个匣子里银票银锭子,斩钉截铁地回道:“能……你要多少?总不能把整个桃花村里的女娃娃都买了吧。” “那不能,且也没什么用……买了她们也不过是一时而已,日后养活她们也是个问题,最好的法子是能叫她们自己挣钱……”赵卿诺理了下思路,回想前世经历,说道,“只有自己能挣钱了,才会挺直腰杆,旁人才不会觉得生女无用。 虽然这么说很难过,但现实如此……那位田婶子若是能自己挣钱,不论生的是男孩还是女孩,婆家都不会说什么。她手中有钱,心中有底气,过得不顺心了,大可以和离…… 若女子可以挣钱,那小姑娘的祖母就不会认为生的是个赔钱货,自然愿意好好的把孩子养大,再甚者,若是女子的成就高于男子,那是不是会变成‘重女轻男’?” 赵卿诺一边说一边指着田地:“大部分女子体力有限,自不能像男子一般,一样的时间做同样多的活……那就去做她擅长的……” 裴谨静静地听着,目光牢牢锁在她的身上,一面听,一面思索。 “所以,你想雇她们来做事,做什么?”裴谨指出她话中忽略的地方,“阿诺可知,有些人家,儿子惫懒成性,全靠家中女子操持……若是出来做事,那家中的地必然要荒掉。” 赵卿诺点点头:“我明白……我只想给她们提供一个机会一个选择,到底如何做还要她们自己决定……有些人缺的就是这样一个机会罢了。” “这样……”裴谨摩挲着手指,沉吟片刻后说道,“这钱我借你,但我要参一半……” “可我还没说要做什么,你知道的,我不是个会做生意的,也没这方面的经验,若是亏了……”赵卿诺并不反对他加进来,只是还是要把事实说清楚。 看那梦鱼就知道,去了几次,从来没见过一个客人,想也知道这裴谨就不是个会做生意的。 万一他以为自己是这方面的老手,一股脑地莽上来,岂不是害了人家。 “无事……你可有具体想法?”裴谨一边问着,一边回想自己知道的营生。 只他有些偏科,学东西时只挑选自己感兴趣的,于这经济一道不过稍稍了解一些罢了。 “一个是你昨日说过的桃子酒,但这个需要时间,又挑时令,只能等桃树长成了才行……另一个,我想先开个织布的作坊。 就拿麻布来讲,从取材,摘除叶子到制成麻布,中间便要经过许多步骤,其中那些简单的便可以让孩童来做,虽说年纪小,力气也小,但到底能争上一点钱…… 我知道这只是一时之策,但以我现如今的能耐,只能暂时如此了,好赖能让她们多一个活命的机会。” 说到底还是自己能力太小了…… 听完她的设想,裴谨闭了闭眼睛,似乎能想象出那妇孺为了生机而忙碌的情景,轻笑起来:“阿诺,你还是一如既往地爱管闲事!不过,如此甚好!” 有了大致设想,就还缺一个可靠的管事之人,等这头一切妥当,赵卿诺还是想回安林县,毕竟她没打算用这个挣钱,且这个虽是她的想法,却并不擅长,只偶尔过来瞧瞧就成,平日里不是还有裴谨照看嘛。 她心头略过一个又一个认识的人,只寻不到一个合适的,便朝直接问道:“你那头有管事的人选吗?要女子。” 裴谨想了想:“倒真有这么个人,只还需去问问……以她性格,若是听了这事,十之八九能成。” 如此,作坊一事便定了下来,正好去寻村长谈一谈,村里是否可以卖他们一个地方,专用来办作坊。 赵卿诺想到他又借钱,又出人,心中感动,歪头瞧他,敬佩道:“不愧是先生,常听说师徒之情可比父子之情,原还没觉得如何,如今看来,果真如此。” 说话间,看他面上尽是疑惑,不由解释了一句:“我虽未正式拜师,可你对我当真算得上是掏心掏肺……你放心,以后我一定会好好孝顺你。” 此时二人已回到吴老汉的地头,那小姑娘果真等在原地,看到赵卿诺回来,她忙忙地迎了上去:“姑娘。” 这是先头听花招喜喊时,小姑娘默默记了下来。 她觉得贵人记答应买下自己,那她就得换个称呼。 赵卿诺看她额头满是汗水,拿帕子擦了擦,回头朝裴谨笑道:“先生,我跟她去家里走一趟,那事就烦请先生去和村上说上一声,也好一道算钱。” 裴谨被那“孝顺”一词噎得好半晌无语,又听她使唤自己,只能满腹气闷的过去办事。 赵卿诺牵着小姑娘走到正与刘四娘说话的花招喜身边,说明原因,想叫她陪自己走一趟。 花招喜一拍胸膛,豪气应下。 “对了,要叫田婶子一声……”赵卿诺说道。 小姑娘扭着脸不太愿意:“叫不叫的,她又不管我们……祖母答应了就行。” 刘四娘听得扬起巴掌朝她后背拍去,临近时,却被一只手拦了下来。 赵卿诺笑了笑:“劳烦婶子去喊一声吧……” 等人走了,她转而对小姑娘说道:“任何事,莫叫自己后悔,有时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知她不懂,便不再多讲,只等着刘四娘回来。 没一会儿,就见那田七娘跟在刘四娘后头,深一脚浅一脚的走了过来…… 第119章 吴斩秋 田七娘是一个高瘦的妇人,头发蓬乱,脸颊青黄凹陷,一双眼眶里嵌着一对漆黑空洞地眼珠子,细胳膊细腿细腰肢,走起来似乎东摇西晃,看过去好似随时会折断一般。 到了跟前,她只转动眼珠看了下被赵卿诺牵着的女儿,嘴唇微动,却未说一语。 刘四娘看的着急,在后头推了一把:“还不赶紧给贵人请安。”那望着田七娘地眼神里是满满地恨铁不成钢。 赵卿诺看的心慌,生怕人摔了,连忙拦住:“不必如此,就是……就是……” 她嗫喏了半天也说不出那话,总觉得在这个光看着就知道是个苦命地女人面前,说出要买她女儿的话是极残忍的一件事。 “我知道……我家婆在家。”那出口的声音嘶嘶啦啦,仿佛里面被磨刀石磨过了一般。 田七娘转身打头拖着脚步往家走,既不再看女儿一眼,也不过问那背篓里的奶娃娃。 赵卿诺还是牵着那个小姑娘,和花招喜跟在她后头。 刘四娘看着走开的一行人,到底不放心,跑去和村长知会一声,忙小跑着撵了上去。 …… 田七娘家仅有几间单薄破旧的茅草屋,大大的院子用木枝子随意围了一圈栅栏,里头只坐着一个与周氏差不多年纪的老妇人,正是她的婆母,却不见一个男子。 甫一进门,老太太就看到打头的田七娘,二话不说,抄起手边的东西就砸了过去,口中骂骂咧咧地:“好吃懒做的东西,不在地里忙活,就知道跑家里歇着!” 田七娘不避不让,仍是那个模样,垂着头木愣地立在原地。 赵卿诺看得无奈,只能从她身后探出一只手,接过扔过来的东西,定睛一看,原是一根了包浆的短木棍。 这木棍不过两指粗细,一臂之长,表面带着一层光泽,拿在手中不像木棍,倒像是玉石。 显而易见,这个“武器”在田七娘婆母手中已把玩了许多年。 慢了一步的刘四娘见状,吓了一跳,忙从边上挤进去,大声道:“婶子这是作甚!冲撞了贵人,要吃罪的。” 老太太姓刁,个子小小的,佝偻着背,脸上皱纹如老树皮一般,挤挤挨挨的皱纹里缩着一对三角眼。 刁老太惶恐起身,在她有限的认知里,吃罪就等于罚钱打板子,这两样,她哪个都承受不起。 三角眼睃了过去,见只有赵卿诺与花招喜两个外人,又是姑娘和年轻媳妇,泛黄的眼珠子一转,往地上那么一坐,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嚎起来。 “我没想啊!我就想收拾我家那光吃饭不下崽的懒媳妇……钱没有,要打板子,你们就把她拉走吧……趁早打死她,也省得搁家里闹心。” 她一边哭着,一边扑蹬腿,瞬间尘土飞扬,激得众人连连后退,只余田七娘立在尘土中,仿佛一个没有感知的木偶。 刘四娘又羞又气,捂着口鼻上去一把扯起刁老太:“婶娘!贵人是来买你家丫头的……你再这么闹,我就告诉公爹了!” 她公爹就是吴村长,同时也是吴氏一族的族长,对于这样的身份,刁老太是有些怕的,却又惦记着她口中买人的事。 要知道前日她才托了娘家亲戚,准备把自家闲吃饭的丫头卖个好价钱,那边都应下了,只等着抽空过来领人,这边却又来了买家,难不成这么个死丫头片子还是个宝? 这般想着,刁老太眼神就往赵卿诺那头跑。 花招喜见状,拧着健壮的身子一脚跨到赵卿诺前头:“放肆!”脆响的声音当头砸下,直把刁老太唬地缩头窝了回去。 赵卿诺并不制止,与这刁老太碰面不过一会儿,已大致摸清她的性格,贪婪,刻薄且欺软怕硬。 这样的人她并不擅长应对,因为每到后面都会忍不住动手,而今日的场合以及对方的年龄并不是适合,所以,此时的赵卿诺不由万分庆幸花招喜一道过来了。 她松开牵着小姑娘的手,冷下了脸:“花娘子,这事就交与你来办。” 说罢就转过身要离去,却对上一双惶恐的眸子。 她眨了眨眼,嘴角一扯,笑意稍纵即逝,抬脚往外走,只是瞥过那安静的背篓,眼中泛起担忧:这么吵,背篓里的孩子怎么这么安静…… 因着忧心,便补了一句:“动作快些,这里连个落脚的地儿都没有。”话里尽是嫌弃,若不了解她的为人只怕就要当真。 出了院子,赵卿诺寻了一处阴凉地,双臂抱 胸,斜倚靠在树上闭目养神,盘算着这桃花村的事该如何做…… 听着里头刁老太和花招喜拉扯了大半个时辰,声音才渐渐小了下来。 又过了一会儿,花招喜领着人出来,与来时一般的人数,田七娘坠在最后。 “姑娘,办妥了,这小丫头连带着她那背篓里的小家伙,一共花了八两一百五十文,身价倒是不低呢!” 花招喜白胖的大手落在小姑娘发顶,一顿揉搓。 这话说的带些玩笑,却也是事实。 外头买个如她一般大的丫鬟不过花上四五两,毕竟这般大的孩子进了府,也只能做些洒扫看火的活计,更不要说正处于长身体的时候,光饭食衣服都是一笔开销。 赵卿诺听得一愣,目光落到那背篓里的奶娃娃上:“这孩子也买来了?” 听她语气诧异,小姑娘以为赵卿诺不乐意。 也是谁愿意买个连话都不会说,路也不会走的奶娃娃呢。 刁老太那边有个亲戚,专干那把好好的女娃娃卖进妓院的事,这样的地方给的钱会比卖去当丫鬟多上一些。 也因着这事,那亲戚在十里八乡都是臭大街的存在。 小姑娘自打知道她那祖母找那亲戚要卖了她,便存了心眼儿,又听说吴老汉碰到个厚道买主的事,就想着赌一把:成了,她跟妹妹都有条活路;不成,她就带着妹妹去死,反正早晚都是一死。 “姑娘……我……”她垂着头,两手交握,其中一个大拇指无意识地扣着另一只手的虎口处。 赵卿诺蹲下身子,两手握住她的小手,笑了笑:“斩秋,吴斩秋……我读书不多,也没什么学问,更从未给人起过名字……但总不好一直‘小姑娘’的叫你,便想了这个名字,若不喜欢……” “喜欢!喜欢!吴斩秋!” 得了新名字的小姑娘先是咧着嘴笑,接着便哇哇大哭起来。 她仰着头,闭着眼睛,用尽全身力气去哭喊出声,一张小脸更是哭的通红,好似要把那自打记事起便开始积攒的惶惶不安尽数哭出来一般…… 她这边哭着,那背篓里一直睡着的奶娃娃也一并跟着哭出声来。 赵卿诺听着交织在一起的哭声,松了一口气,又苦笑着,心说:恐怕还要给那奶娃娃找个奶娘。 而她却并未告诉小姑娘,斩秋的含义…… 第120章 想请姑娘抓个人 待吴斩秋和那奶娃娃止了哭声,赵卿诺将垫付的钱给了花招喜,见她痛痛快快地收了,心里越发喜欢她的爽快。 因着吴斩秋还光着脚,赵卿诺便提议由她抱着走,后头还要去县衙过手续,总不好一直光着脚走。 吴斩秋害羞地点点头,红着脸同意了。 赵卿诺正要去解她那背篓,就见花招喜率先从里头抱出奶娃娃:“俺来,俺来……” 一边说着,一遍轻手轻脚地抱起几乎没什么重量的孩子,喜得合不拢嘴,一双眼睛几乎粘了上去。 她成亲多年,却一直没有孩子,日夜盼着,见了谁家的奶娃娃都稀罕的不行。 刚一直克制着,这会儿好了,可算能搂到怀里了。 “姑娘,顺道给这孩子也取个名吧。”花招喜道。 赵卿诺抱着吴斩秋:“我想想啊……” 她是真不擅长这个,吴斩秋这个名字就绞尽脑汁想了好一会儿。 刘四娘跟着走了几步,望着吴斩秋悬空的额脚丫子,脏兮兮的小脚,左脚踩右脚,缩着脚指头。 她心里衡量了一下,咬了咬牙说道:“贵人先走,我回家去取点东西。”说罢,扭腰转身蹬蹬地跑了。 赵卿诺随口应了一句,抱着人往吴老汉的地头走去。 吴斩秋搂着赵卿诺的脖子,时不时偷偷瞥上一眼,被发现后就红着脸抿着嘴笑,一副害羞的样子。 这是记忆里第一次被人抱着,搂着自己的手臂,又稳又暖和…… 到了地方,姜一平与吴秀青已经忙活完了,连书契都已经写好,只等着赵卿诺过来。 旁边裴谨与村长正说着话,远远地就瞧见村长笑着连连点头,连带着旁边的人也跟着如此。 “贵人——”是刘四娘的声音。 赵卿诺停下脚步,等着人追上来。 “这是我家小子小时候的鞋……给丫……斩秋穿吧……好赖叫我一声伯娘。” 刘四娘气喘吁吁地往前伸着手,那手上捧着一双黑色的布鞋,上头打着一块同色补丁,瞧着虽旧,却极为干净。 显然即使是一双旧鞋,主人也格外爱惜。 察觉到她在示好,想着今后与桃花村关系,赵卿诺道了声谢,将吴斩秋放下。 几人的互动,村长看在眼中,心里对这个儿媳更加满意,觉得老婆子当年选的人没错,是个有成算的。 “姑娘,这是吴家的契书。”姜一平将写好的契书递给赵卿诺,“上等田两亩,中等田五亩,下等田十亩……另有几家人也想卖地,已经丈量好,数目是……您看……” 赵卿诺盘算着手头上的银钱,若都买下来,建庄子可能就要不够…… “刚才已经谈过,今年种下的庄稼一道算进买地银里面,只是那些卖地的人想和吴家一样做个佃户。”姜一平见她犹豫,便又补了一句。 赵卿诺立马懂了他的意思,不再纠结:“那就都买下来。” 庄子不着急,回头等过了秋收再建也来的及。 她把荷包递给姜一平,让他去结算,接着让吴斩秋留在花招喜身边,自己朝村长那处走去。 “姑娘,郎君已说明内情……老朽再次替桃花村众人谢您大恩。”说着,村长向赵卿诺行了一礼。 她忙忙避开,挑眉横了裴谨一眼,笑道:“您言重了,只这地方……” 被瞪了一眼,裴谨好脾气的笑了笑。 在他看来,可以做好事,但却不能不叫受益人知道。 赵卿诺不在意,他却要他们都记得她的恩情,说不得什么时候就有用。 “您放心,等会让我那儿子陪着去县衙过户,您和郎君跟我在村里挑地方,挑哪都成……村里空地多……” 村长态度热情,那架势恨不得现在就拉着两人去挑地方,感觉下一刻连自家祖屋都愿意让出来。 他自然是愿意的,这些年桃花村越过越差,丢弃的女婴越来越多,虽说世情所致,但却也与他不擅钻营有关。 赵卿诺愿意在此建作坊,他们桃花村必然受益。 眼见二人有话要说,恰那头需要他这个中人去签字,村长告罪一声就往那边走。 “买下来那孩子了。”裴谨见那小姑娘扒着花招喜逗弄她怀里的奶娃娃,“啧”了一声,“……还带了个孩子……你还真是越来越……” 对上那双亮灿灿的眼睛,那句“烂好心”终究没有说出口。 “这般看我做什么?”裴谨转头望向人群,双手拢在袖子里,手指摩挲,“又要做什么?” 赵卿诺嘿嘿一笑:“那个小娃娃可爱吧,先生能不能给起个起名字?” 裴谨“唔”了一声,问道:“那个小丫头叫什么……你只让我起一个,必然是另一个已经有了名字……所以,她叫什么。” “吴斩秋……好听不?”赵卿诺背着双手,期待来自文化人的夸奖。 “斩秋……多事之秋尽皆斩之……配上那个姓氏,哼……你倒是尽心费力想得美……” 想想自己的名字,裴谨对那个叫吴斩秋的小丫头升起一丝羡慕。 自己就只能谨言慎行,那么个小丫头却能得这家伙的庇护,果然,人与人是不同的。 “妹妹就叫吴优。” 赵卿诺一愣:“吴优?无忧无虑的那个忧?” “优劣所得的优……优取丰饶、美好之意……”裴谨回身,拉平了嘴角,定定地瞧了她片刻,才继续说道,“你那个忧字似乎更好,姐姐把恼人之事都给斩了,那妹妹自然就无忧无虑了……嗯,就用这个字吧。” 赵卿诺不太明白他怎么突然不高兴了,却也不想探人隐私,便假装自己什么都没有察觉。 姜一平那边弄妥当后,一伙人分作三波,花招娘带着两个孩子先回城,恰巧她娘家嫂子刚生了孩子,因养的好,一个孩子根本吃不完,正好可以帮着喂一下小吴忧。 而赵卿诺想起让那位县令帮忙的事,便一道与姜一平和吴秀青去衙门,至于裴谨,自然是留下来和村长挑选建作坊的地方。 为此,感觉到被用完就扔的裴谨心里愈发憋闷,却为了维持自己在赵卿诺心中的好形象,不得不笑着应下来。 …… 三人到了县衙,说明来意,待门子回禀后,姜一平和吴秀青去找主簿办理吴斩秋姐妹俩的身契,以及吴家的地契,而赵卿诺则被带去三堂,那里是县令办公的地方。 刚一进屋,就听风怀远说道:“巧了不是,正要去寻姑娘……有一事想让姑娘帮忙……是姑娘做惯的,抓个人……” 第121章 讨价还价这件事 房间内,未着官袍的风怀远穿着一身月白锦袍,头发仅用一只白玉冠束起,坐在那里,面前的书案上放着一小摞卷宗,最上头铺着一张大纸。 赵卿诺一只脚在门槛内,另一只脚悬着要落不落的时候,就听到风怀远的话,下意识扭头朝站在一旁的甘一望去。 甘一表情不变,绷着脸,连眼珠都不转动一下。 风怀远立刻理解了赵卿诺的意思:“他不行。”话音才落,就接受到甘一意味不明的目光,轻咳一声,“他下手没有轻重,容易把人弄死。” 甘一这才收回视线,回到刚才的样子。 不知为何,赵卿诺总觉得他现在格外满意。 将脚落下,她抿着嘴走到桌案前,拿起那张大纸,入手的感觉丝毫不陌生,与安林县县衙一样,用的都是麻纸。 麻纸是官府通缉匪徒时常用的一种纸。 上头写着“缉拿”二字,用红色圈着,正中间画着犯人的画像,一如既往地抽象潦草,只一对倒八字朝天浓眉分外醒目。 “彭三通。”赵卿诺一字一句地念出犯人的名字,视线滑动,最后落在赏金那里,移不动分毫——那里明晃晃的写着“八十两”。 天知道她现在正是缺钱的时候…… 风怀远注意到她眼神发直的样子,觉得好笑。 只是他面上一直都挂着温和的笑容,所以旁人也看不出来他的变化。 “听闻姑娘偶尔会接些悬赏的活……从未失手,被抓捕的犯人虽伤有轻重,但都还留着一条命,是以,风某想请姑娘帮忙……当然,姑娘可以拒绝,先前说好的事不会受影响。” 说着,他将上头的通缉令拿走,把那一小摞卷宗往前推了推。 赵卿诺视线不由自主地随着通缉令而去,抿了抿嘴,强逼着自己不要去追着看:“其实也不是不行……” 听了赵卿诺的话,风怀远马上猜到她的意思,瞬间换了身份,故意问道:“嗯?姑娘是有什么问题或难处,尽管提就是,若是可以,本官尽量满足。” 赵卿诺嘴角一抽,暗骂一句奸诈,干脆直接开口。 “钱太少了……这上头可是写了‘彭三通流窜各地,屡屡犯下灭门大案’,这样的人到现在还未被捕,必然不是一般人……我也不是刚入行的新人,这样吧……咳咳……” 她清清嗓子,下巴一扬,“大人看着再给添些。” 话才说完,耳朵便热了起来。 赵卿诺有个毛病,每每与别人谈钱的时候,都会莫名地有些不好意思。 “姑娘觉得多少合适?你也知道,这赏银或是由受难者家属出,或是等抓到罪犯后,查没他的家产再付,或是万不得已时,才由官府出……这最后一种种情况,赏银是最少的。” 赵卿诺看着温润如玉的风怀远,却说着讨价还价的话,心中哀嚎:完了,自己最不擅长的事情之一就是和人掰扯了! “我知道,可……可这是提着头的买卖,能不能多点?”她抬手摸了摸鼻侧,磕巴了一下才把话说完。 风怀远见她这样,脸上笑容不变,眼底却泛上一层浓浓的笑意:“可以,姑娘说个价吧……超出的部分,风某自掏腰包补上。” 闻言,原本想要翻一倍的赵卿诺,倏地闭紧嘴巴,拦下脱口而出的数字,蹙着眉有些苦恼。 她记得县令的俸禄好像不多吧,但具体是多少她又不晓得…… 偷摸打量风怀远的穿戴……不认识,看不出来好坏,但瞧着也不差。 左思右想,她伸手比出四根手指:“再加四十两!” 风怀远叹了口气:“姑娘,风某一年的俸禄不过近三十两,你这一开口就要了风某一年多的俸禄啊!”如水的声音里透出丝丝为难。 伸出的手指一哆嗦,赵卿诺心虚地缩了回来,眨了下眼睛,试探地问道:“那二十两?凑个整数?” 风怀远眸子一颤,赶紧低头,将一个小木牌并一张纸条递给她:“那就这么说定了……这是那彭三通现在藏匿的地方。” 那牌子是非官府之人缉拿犯人的凭证。 见他连地点都查好了,赵卿诺有些吃惊:“你们既然知道地方为什么不多带些人去围捕他?” “除了甘一,其他衙役的身手应付一些毛贼罢了,去了也是徒增伤亡,都是拖家带口讨生活的,能少一分风险便少一分吧。” 赵卿诺鼓着腮帮子觉得好像有些道理,再一想着自己能得一笔钱,还省了追找犯人的麻烦,怎么也不算亏。 至于打不打得过,她又不傻,打不过就跑呗。 两方说定,赵卿诺便往外走,等人彻底走远了,确定听不到屋里动静,风怀远才捂着脸哈哈笑了起来:“甘一……谁能想到宁远伯府的姑娘竟然是个这般缺钱的人,且这也太好……说话了吧。” 甘一上前,将被他弄乱的卷宗重新整理好:“主子以后莫要如此,若被发现了,以那位姑娘的身手可以打十几二十个主子。” 风怀远听得止了笑,无奈地说到:“甘一,你是想说到时候我会被她揍得很惨,是吗?” “是。” 听到这毫不犹豫的一声“是”,风怀远闭着眼睛翻了个白眼,嘴角下压:“甘一,以后不会说话就少说,扣你一年俸禄。” “主子,我有俸禄吗?” 风怀远假装自己没听到。 过了一会儿,甘一再次开口:“主子,我能活捉彭三通,为什么不让我去?” 俗话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甘一并不觉得自己的身手不如赵卿诺,谁高谁低,总要比过才知道。 “有些事情,我们需要一个外面的人来办……这位赵姑娘心性品格正合适,恰好趁着这次机会试试她的身手……甘一,等晚些时候,你跟在后头,别回头抓不到人再把自己搭进去。” “让甘二去,我得守着您。” 风怀远掀起眼皮瞅了他一眼:“她叫甘双,不要乱改名字……” …… 从三堂出来,赵卿诺在二堂处等了一会儿,就见姜一平带着吴秀青出来了,手上拿着已经办好的地契和身契。 赵卿诺看了眼,只取了身契收了起来,对姜一平说道:“我有事要外出,劳你回去说一声。” 姜一平见她牵着马就要走,忙忙地撵上去:“姑娘去何处?几日归?” “啊……走的不远,时间我尽快吧。”说完,领着跑得快。 姜一平追了两步,见人已经走远,只得放弃,回身对吴秀青说道:“我先送你回村子。” 这个时辰从县衙到桃花村,若叫吴秀青自己走回去怕是要走到天黑了。 第122章 彭三通 走在街上,赵卿诺看到摆摊的阿婆,想起自己还没吃东西,遂牵着跑得快走了过去。 “阿婆,给我包三个饼,都要肉的。” 听到脆甜的声音,正忙活的卖饼阿婆利索的拿起一张油纸,包了三个热乎乎的大饼,递过去:“十五文……” 刚一抬头,就对上一双盛满笑意的明亮杏眼,以及一个黑黝黝的大马脸。 赵卿诺笑着把探着脑袋来瞧的跑得快往后推了推,从袖袋里摸出铜板,数了数,放到一旁的收钱匣子里,接着拿过她手中的肉饼,一边吃着,一边牵着跑得快往别处去。 卖饼阿婆看的一懵,不由感慨了一句:“瞧着年纪不大,可真能吃……还是个女娃娃,一准是个有福气的。” 赵卿诺吃了两个饼,另留了一个包好,塞到褡裢里,将跑得快拴在一家店铺门口的拴马桩上,抬脚走了进去。 这是一家铁匠铺。 刚一进去,蒸腾的热气扑面而来,本就是炎炎盛夏,加上那火炉子的温度,汗珠瞬间冒了出来。 正在呼呼抡锤子的铁匠愣了一下,脱口而出:“姑娘,咱们这不卖针线,您要是想买针得去杂货铺……就是出门往北走,那里就有一家,老板还算实诚。” “我不买针,要买……” 赵卿诺看了看铁匠手里的铁锤,想了想,否定了拿它做武器的想法。 她的棍子没带在身上,又不想耽误时间回去取,便只能来铁匠铺挑个趁手的。 瞅了一圈,目光最后落在一个铁锹上,新崭崭地立在墙角。 她上前,握在手中掂量了一下,满意地点点头。 “这个多少钱?” 铁匠瞟了一眼:“二钱银子,不讲价。”他手中动作不停,“叮叮当当”地继续敲打着手上的铁片。 “成!”赵卿诺痛快地付了钱,转眼又瞧见扔在地上的一团麻绳,“这个卖吗?” “你要就白送你了。” “多谢!”赵卿诺欢欢喜喜地捡起地上的麻绳,整理好,扛着铁锹,拿着麻绳出了铁匠铺。 铁匠抽空看了一眼,不由动作一顿,嘀咕一句:“这架势怎么瞧着不像好人呀……算了,莫管闲事。”说罢,摇了摇头,他开门做生意,管她是好人还是坏人,买东西付钱就行。 …… 到了南城门,就见城墙上贴着几张画像,其中一张就有那彭三通。 赵卿诺偏头瞧了一眼,脚下不停,直接出了城门。 她骑着马沿着官道一路往南去,前头有一座山,若是走路,要花费上半日脚程。 山上曾有一个寺庙,名叫相莲寺。 此处曾经香火旺盛,后来因为不可明说的原因废弃了,那彭三通现如今正躲在那里。 赵卿诺先将跑得快安置好,拎着绳子和铁锹直接踏进了相莲寺。 这寺庙瞧着不大,但房间不少,侧耳听了片刻,却没听到一点动静,只能一个屋子一个屋子的搜寻……哪成想最后竟然在大殿内寻到了踪迹。 赵卿诺诧异的望着干净的大殿,被擦得一尘不染的弥勒菩萨正坐在大殿正中的位置上,背后是手持宝杵的韦驮像。 前头的香案上,燃着烛火,点着香,还放了几枝野鲜花和一碗清水,并几张纸。 许是怕纸被风吹乱了,右上角用一个小石块压着。 看着这样的场景,赵卿诺越发疑惑:这彭三通难不成还是个和尚? 她走近几步,就见那泛黄的纸上写着几行字:“南无阿弥多婆夜……娑婆诃。” 是往生咒,当年总镖头的独子没了后,他媳妇整日里抄写念叨这个,赵卿诺便记住了。 弥勒佛是未来佛……人们相信往生咒能够消除业障,保护信徒不受恶鬼伤害,往生净土…… 她垂眸深思,实在想不通一个动手就是灭门的人竟然会相信这个。 然而不论内情如何,都与他们不相干。 接这种活的人只要知道一件事,那就是:拿钱办事,拿人换钱……剩下的自有官府依律行事。 “哒……哒……哒……” 听到这均匀的脚步声,赵卿诺转身看向来人,就见一个胡子拉碴,腰间别着一把剑,手中握着一束野花的紫面大汉朝这边走来。 光看那倒八字朝天浓眉,一眼就能认出这人正是通缉令上的彭三通。 每到这种时候,赵卿诺就特别想知道,这些画师们是怎么做到如此统一的——所有的画像都是如此抽象而又格外写实,让人一眼就能认出,绝对不会抓错人。 彭三通显然也看到了这个拎着铁锹的奇怪少女,眼珠转动,瞅见她腰间的木牌,便知这是又来了一个贪财送死之人。 “等一会。”彭三通道。 “哦。”赵卿诺应了一声,乖乖地站在原地。 彭三通木着脸,笔直的走进大殿,先是换了香案上的野花,接着捧着那碗清水出去,重新换了一碗回来,然后从香案下取出纸笔,又写了一张往生咒放在上头。 做完这些,见赵卿诺仍乖巧的站在那里,那没有表情的脸上闪过一丝诧异,瓮声瓮气道:“你不是来捉我的?为何不趁着刚才动手偷袭。” “不会。” 彭三通听得一懵,不明白这个“不会”是不会偷袭,还是不会做偷袭的事。 见他不再有任何动作,赵卿诺肃着一张脸,冷声道,“你是现在跟我走,还是等打完了被我绑走。” 彭三通“哈哈”大笑两声:“口气这么大,今日就教你一个乖……只不知道到时候长了记性的你还有没有命回去。”说着,便抽出腰间长剑,明晃晃的剑身映出人影,泛起阵阵寒芒。 赵卿诺见“怀柔”的策略失败,抿了抿嘴唇,举起了自己的大铁锹。 彭三通看那一瞧就没下过地的铁锹,心中一默:这大概是自己面对过的追捕中最荒诞的一次……头一次见人找死还自备挖坑工具的。 不提他心中怎么吐槽,二人俱都默契的出了大殿,站在外头杂乱空旷的院子里。 赵卿诺两手握紧铁锹把,摆出起棍的招式,略带些尖头的铁锹直指彭三通。 第123章 一寸长一寸强 彭三通手握剑柄,脚下移动,当先挥剑而上,剑尖直向赵卿诺眉心刺去。 见他起手就是杀招,赵卿诺丝毫不慌,右手发力,将手中铁锹往前送。 “叮”的一声,两两相砰,剑身被瞬间弹开。 她趁势上前,举着铁锹朝对面之人的脑袋拍去。赵卿诺的目的很明确,那就是把人拍晕了绑走。 听着铁锹挥动中带起的呼呼风声,彭三通只觉一股寒气直逼着头顶而来。 他面上一惊,上身后仰,双脚先后用力踏地,仰面倾斜后撤,灵巧地闪避开。 “原还当你是个好的……真是看走了眼,出手如此狠辣……难怪是官府的野狗。” 这些被通缉的人,管缉捕的衙役叫做家养的狗,而像赵卿诺这一类只接活拿钱,没个正式差事的便被喊做野狗。 赵卿诺也不恼怒,只专心抡着铁锹拍人。 那铁锹在她手中初时还有些生硬,打了几十个回合下来,越发趁手,铲、拍、扫、戳、刺招招都极有杀伤力。 有道是“一寸长一寸强”,赵卿诺手中的铁锹把那长剑压制的几乎发挥不出威力。 彭三通咬着牙,红着眼睛,心中发狠,拼着自己被拍,侧身迎上,一剑挥了过来,剑刃嗡鸣,来势又急又猛,直直地朝赵卿诺脖颈砍去。 此时长兵器的短处便显现出来,无法及时收手回防。 瞥见那剑刃上的寒光,赵卿诺身子一矮,堪堪躲过这一击,一缕断发自空中飘落。 她姿势不变,趁着两人离得近,左腿屈着,右腿用力蹬出,一脚踹上了彭三通的膝盖,把人踹出去的同时,右脚跺地,飞身而起…… 只听“砰”的一声,铁锹正中脑门…… 起了一半的彭三通瞬间眼冒金星,眼珠颤动了片刻,旋即白眼一翻,彻底晕了过去。 担心他是装的,赵卿诺又补了一铁锹,这才放心弯腰查看,探了探鼻息,确定人还活着,又忙用麻绳捆了个结结实实。 忙活完了,赵卿诺一屁股坐在地上,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抬头望天,太阳早已落山,浅色的月牙将将露头。 她咧嘴一笑:“看样子今晚得在这处过夜了……不过,好久没打的这么痛快了!” 侧头垂眸看了眼被剑划破的衣袖,也懒得讲究,干脆抬起袖子抹去脸上的汗珠子。 又休息了一会儿,眼瞅着天色越来越黑,赵卿诺起身弄了些树枝,想了想,在院子里支了一个柴火堆,接着进殿,双手合十,告了一声“阿弥陀佛”,端起一根蜡烛去把火生起。 做完这些,又瞅了彭三通一眼,见人还晕着,便去林子里把跑得快带了回来。 …… 一声闷哼,昏睡了几个时辰的彭三通终于醒了。 他望着已经升到半空的月亮,沉默许久,哑着声音说道:“明明只剩下一家了……为什么不能再给我点时间。” 他来京已经有了小半月,起先还能进京,可不论怎么查探,都寻不到合适的机会,到了这几日,城门上已经挂了他的通缉画像,如此连进城都成了问题。 “明明只剩下一家了……妹妹的仇马上就能报,为什么……”彭三通说话的声音渐渐变大,语气也越来越激动,甚至带着哭腔。 那样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呜呜咽咽哭的却那般伤心,任听的人如何铁石心肠恐怕都会心软。 橙红交织的火焰燃动,在赵卿诺的身上留下一半光明一半黑暗。 她垂眸望地,随手添了一根柴,“噼啪”的声音在火焰中炸响。 赵卿诺起身,拿起剩下的半个肉饼,走到彭三通跟前,低头俯看,见他眼珠转动,却仍张着大嘴哭嚎,干脆利落的动手,把饼塞到他嘴里,话音瞬间消失,只留下一串“呜呜呜”的声音。 “你不用和我说这些,我又不管断案抓人,更不可能放了你。”说罢,赵卿诺又查看了下绑着人的绳子,见没有问题,复又坐了回去。 “呜呜呜……”彭三通这一次含糊的声音听起来格外愤怒。 …… 那头裴谨在桃花村挑选好地方后,等了许久,见只有姜一平送吴秀青回来,又得知赵卿诺临时有事出门,和村长交代两句,便骑着马和姜一平一道回城。 回到威武侯府,他先去正院给嫡母袁氏请安,如往常一般连门都没让进,只在院子里行礼问安。 看了一眼袁氏门口打帘子的张宜,想着她与赵卿诺的关系,裴谨点了点头。 张宜已经换了穿戴,做妇人打扮,嘴角含着淡笑,眉眼温柔,低眉顺眼做着小丫鬟的活计。 察觉到裴谨看过来的目光,她微微屈膝,浅浅福了福……那日的衣袍解围之恩,她未曾忘记。 裴谨正往自己住处走,就见柳姨娘带着一干丫鬟婆子立在廊下,冰着一张脸。 他脚步一顿,心中猛地升起一股烦闷,眉头将要蹙起时,脑中不知为何出现了赵卿诺的样子,那烦闷顷刻间消失不见。 裴谨脚尖一转,朝柳姨娘走去,到了跟前,行了一礼,主动开口:“姨娘怎得在此?” 柳姨娘怔了一下,她已经十多年没有见到过裴谨如此平静地面容,连那周身的烦躁都消失不见。 回过神来,见此处没有旁人,柳姨娘想起自己的目的,重新冷起了脸:“不在此处,如何堵到你!眼见下个月就要去当差了,怎么不见你提前去和同僚见见面,熟络一下! 整日里东游西晃,像个纨绔一般,你如何对得起我!” 裴谨见她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说,原本展开的眉头重新皱了起来。 柳姨娘看到他不声不响的样子就觉得来气,一把扯过身后的丫鬟,推到前头。 “董……那事既然没成,你也别再惦记,等过阵子我去求了侯爷再给你挑一家……就知道她不是个好的,竟抢我挑中的人…… 罢了,你也老大不小了,房里连个人都没有,这丫头给你,日常伺候着,也省得你去些乱七八糟的地方……我事事为你着想,你也该争气些……好好当差……也好早请诰命……要记得,当初若不是为了你,我怎么会来这里!” 后面一句话说出来,便表示柳姨娘的话说完了。 她惯来如此,每次见到裴谨都要说上一大堆,末了都用这话作为结束语。 第124章 拿人换钱 “诰命?原来姨娘竟打着这个主意……恐叫您失望了。”裴谨后退几步,离那丫鬟远远地,“我朝规定,庶子若要为生母请封,家中父兄需皆无官职……您所图甚大,我做不到。” 说罢,转身就走,走了两步,复又停了下来,半侧着脸:“对了,这丫鬟我不要,您倒是可以给父亲送去,他是个来者不拒的,定不叫您的心意落空。” 裴谨幼时跟在柳姨娘身边,没少听那些“为了他才进府,为了他才委曲求全的话”。 他也曾听话努力,想得到父亲的重视,想为生母挣上一份尊荣,只是事实一次又一次告诉他,于生母而言,他不过只是一个工具跳板而已。 罢了,反正他现在也不稀罕了…… 柳姨娘被气的捂着心窝直喘粗气:“混账东西……你听听他说的什么话……若不能……我生他做什么!” 她出身不高,但姿容甚好,一直的心愿便是能当个诰命夫人,那是儿时从戏台上知道的。 等到了嫁人的年纪,为了这个愿望,愣是舍了富户不要,偏嫁了媒人口中最有才学的书生。 书生有没有才学她不懂,可那书生家的日子是真苦……然而,一想到身穿诰命华服的那一日,她又生生的忍了下来。 美人似乎总是多磨难,书生没熬过,僵着身子被人从贡院里抬了出来。 人没了,柳姨娘的诰命梦也碎了,可她不甘心…… 彼时,恰逢威武侯裴玮在别院休养,外出时被她瞧见。 柳姨娘虽不认识人,但知道那一身衣裳瞧着就极贵重,她心一横,撇开名声不要,费尽心思才寻了一个机会。 人都说“女要俏一身孝”,更不要提柳姨娘本身就是个美的,再加上那一身的丰韵,之后的事自然是水到渠成。 如今心愿再次被戳破,且看来再无实现的可能,柳姨娘气恨交加,骂了两句就开始大口大口地喘气,旋即眼一翻,人就晕了过去。 跟在身边的丫鬟婆子见状,赶紧抬着人往住处送,动作忙中有序,神情也不见慌乱,一看就不是第一次经历。 柳姨娘有一特技,喜欢一件事翻来覆去的想,且越想越生气,以至于常常能将自己气晕过去。 书房里,裴谨翻出一本《杂技百集》,他记得里头有一页是关于纺织作坊的……若是赵卿诺想用那个作坊给那些女子寻一条生路,那就得另寻个法子才行。 他一手翻书,一手握笔,在纸上写写画画,旁边的壁桌上,放着一个狭长的紫檀描金锦匣…… …… 寅时五刻,晨钟响起,厚重的城门发着“嘎吱嘎吱”的声音,缓缓而开。 正打着哈欠的守门士卒看到打头进来的少女愣在原地。 只见赵卿诺一手牵着马,马上驮着个人,悠哉悠哉地走了进来。 她面上带笑,举手投足间很有一番落拓不羁的洒脱。 赵卿诺见士卒光瞪着大眼发呆,便出声说道:“大人,入城钱。” “啊?哦!”守门士卒恍然回神,把钱收下,突然想起职责,问道,“这人是怎么回事?” 赵卿诺走到彭三通身边,拍拍他的脑袋:“抬头,给人瞧瞧。” 被扔在马背上,大头朝下走了一路的彭三通,本就晕晕乎乎地直泛恶心,再听赵卿诺那仿佛叫他接客般地说法,登时气的面容扭曲,抬头道:“死丫头……恁的会折磨人,有能耐放你爷爷下来再打上一场!” “放你下来,你也打不过我。” 赵卿诺淡淡地回了一句就不再管他,随他去嚷嚷。 毕竟人家都要被自己送进监牢了,以彭三通所犯之事,杀头是必然的,此时让人家过过嘴瘾也是常理。 士卒瞧见那一对倒八字朝天浓眉,大吃一惊,瞬间困意全消,狂眨眼睛,咽了下口水,才磕磕绊绊地的开口:“这是……是那个赏银八十两的通缉犯?” 八十两,不不不,是一百两。 赵卿诺心中暗喜,却不会告诉他真正的价格,应了一声,迈着步子施然离去。 等人走的连个影儿也瞧不见了,士卒才回神,去把城墙上彭三通的通缉画像撕下来……才刚收好,猛地一拍大腿:“我的天娘哎!我说咋有点熟悉。” 他忽然想起,这人当初正是跟着那几个受伤的镖师一道儿进京的。 因当时只有赵卿诺一人完好无损,他便特地瞧了一眼,没想到啊…… 不提这守门士卒如何感慨叹息,那边赵卿诺牵着马领着人到了县衙,就见甘一穿着一身皂衣,双臂交叉抱在胸前,直挺挺地立在衙门口。 看到赵卿诺带人回来,他面上不见丝毫惊讶,直接上前,垂眸瞥了赵卿诺一眼,捏着彭三通的下巴瞧了瞧,手臂发力,把人从马背上挪到自己肩膀上。 “大人在等你。”说罢,单手扛着人就走了。 赵卿诺耸了耸鼻子,轻哼了一声:“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就是现在年纪小,矮了一点,等我再长高些,也能抗动他。” 说完,将跑得快拴好,摸了摸它的脑袋,脚步轻快地去领赏钱。 “姑娘!这边……” 赵卿诺刚一踏进昨日进过的小院,就听到风怀远的声音自东边传来。 她偏头看去,那人只穿着官袍,未戴官帽,站在东边小厨房的门口朝她招手。 风怀远笑的一如往日那般温和,赵卿诺心头却莫名升起一股不妙的感觉,鼓着腮帮子,警惕上前:“人抓回来了,你身边那个护卫把人带走了……一百两,给我。” 说话间,她伸出两只手,一只手上放着小木牌,一只手空着,要钱的意思很明显。 风怀远唇角上扬,将早就准备好的银票递给她,却不收走那个小木牌:“姑娘……” 他一开口,赵卿诺警铃大响,忙忙地打断他:“那个卷宗该给我看了吧。” “自然,在那屋桌案上,姑娘可以带走,看完记得还回来就成。”风怀远看她如此,也不再多言。 赵卿诺收好银票,立马跑到那屋,把小木牌放在桌案上,抱着卷宗就走。 她这边前脚才离开,甘一后脚就回来了,瞧着那几乎算得上是落荒而逃的背影:“你把人吓跑了。” 风怀远挑了挑眉:“她会回来的。” 第125章 不破不立,大破大立 甘一拿起一个大瓷碗,将锅中煮好的馄饨捞出:“主子能不能换个人。” 风怀远不客气的端走那碗馄饨,自己洒了些佐料,扯过一个矮凳,直接在灶台边坐下。 他喝了一口热汤,许久才说道:“这样的身手,又是那样的性子,偏还生了那样一颗慈悲心,你只要能找出个一样的,我就换。” 这样的人他长到这般年纪就遇见了两个,一个虽不会武艺,却以身破局,延续大魏近二十年的太平,如今已成枯骨,但他既得其恩,必承其志,以身报之,虽死不悔。 另一个便是赵卿诺。 因董府添妆宴的事,风怀远特意去查了一番,越是了解,越觉得这人合适。 所谓“不破不立,大破大立”,大魏生出的脓包太多了,若不挑破,最后只会生生“病死”。 而赵卿诺正是他选中的一柄刀…… 风怀远见甘一闷头吃饭不吱声,叹息道:“甘一……可是生了惜才之心。” “佛家亦有怒目金刚……甘二说她身手好,抓人都没搞偷袭。” 甘一说的没头没脑,风怀远却立马明白他的意思:那样光明磊落的人,不该陷进京城这摊泥水里。 风怀远垂着眼睑安静吃饭,待离开小厨房时,突然出声:“甘一,人家叫甘双,别乱改名。” 甘一透过氤氲的热气,望着那位身姿挺拔的身影,一口闷完剩下的馄饨汤,追撵上去。 …… 赵卿诺牵着跑得快,按着昨日花招喜说的位置,路上又问了几个人,找到了花屠户家。 手上拎着她特意绕去铺子买的手信——一包糕饼点心,一匹布,并一坛子酒,初次登门总不好空着手去。 赵卿诺站在漆黑大门外,待要叩门,突然从里头传出洪亮的说话声。 “剁个肉恁大的声音做什么!吵醒了睡觉的娃娃,老子大耳刮子呼死你!” 随即,“啪”的一声脆响,一个妇人道:“喊什么,一大早上就嚷嚷,也不怕邻居笑话……” 正说着,一声啼哭,妇人的声音立马落了下去,“老大,挑两块好肉留下……回头炖上,给小丫儿补补,瞧那瘦的跟个鸡崽子似的……他爹,你等会儿去收猪的时候,顺道看看谁家有刚下崽子的母羊,有的话买回来……” 赵卿诺听到这里,心中一动,轻轻扣动门环。 “是哪位?”开门的正是那说要买羊的妇人。 她头上绾着髻,只簪了一根粗粗的赤金簪子,穿一身蓝色印花缩袖布衣,脚上蹬着一双平头布鞋,脸上皱纹蔓延。此时正打量着眼前的姑娘,眼中满是警惕。 赵卿诺看到她的年纪,略一思量,便明白这人的身份,想来应该就是花娘子的母亲朱氏。 “大娘,我叫赵卿诺,花娘子昨日带了两个孩子……” “姑娘!”话未说完,就听一声呼喊,旋即,一个“红炮仗”冲了过来。 赵卿诺望向穿了一身红衣,抱着自己的吴斩秋,见她精神头足足的样子,摸了摸小姑娘头上的双丫髻,不由眉眼一弯,笑道:“我来接你们了。” 朱氏瞧见这一幕,便晓得眼前的少女就是自己小闺女口中的伯府姑娘。 看着二人互动,她眸子微闪,大笑道:“快进快进!昨日才听我那小闺女说起,今日就见到了,果然是个标致好看的姑娘。” 朱氏一面往里请,一面回头喊道,“闺女!你瞧瞧谁来了!老大家的,把家里好茶翻出来!再洗些新鲜果子……老大老二你们兄弟几个都给我屋里头缩好了,别出来吓人!” 她说话语速极快,噼里啪啦便说了一串。 赵卿诺听得一呆,心说:看来这花娘子的性格是随了母亲。 又见朱氏莫叫花家兄弟出来吓人,好似是在说他们长相恐怖,但赵卿诺如何听不出是在顾及她的感受,恐她别扭。 再看吴斩秋,不过一夜便有一身合身衣裳穿,她心中愈发觉得这花家是个极厚道的人家。 赵卿诺随着朱氏进了院子,已不见花屠户的身影,想来是避开了。 吴斩秋拽着她的裙子,亦步亦趋地跟在身边。 花家住着一进的大院子,花屠户和朱氏住在正房,其余儿子媳妇分散在东西两处厢房,又因着儿子多,连南边的倒座房也改成了卧房,给花五郎夫妇住。 将东西放下,赵卿诺笑道:“大娘,不必如此,我没那般多的讲究,本就是冒然上门,莫要忙活。” 朱氏扫了一眼东西,立马就认出糕饼点心是苏记的,酒是有名的霹雳春,布是上好的细麻缎子——最适合夏天穿,布料光滑透气。 她暗自点头,知道赵卿诺并未因着身份看轻自家,面上的笑容便又加深了几分:“既没那么多讲究,那就听大娘的,千万别客气……听我那小闺女说,你在桃花村弄了片地?还要建庄子?” 赵卿诺一一回了,朱氏便又问了几个问题,她也都耐心地答着,间或解释几句。 说话间,花家的大媳妇单手端着漆盘进了屋子,她年纪瞧着与孟氏差不多,只是高壮上许多。 赵卿诺打眼一瞧,那身高估摸着将近一米八了。 “这是我那大儿媳妇,娘家姓苏。”朱氏为二人介绍,“这便是小闺女口中的姑娘了,你昨儿不还好奇,今日就让你见着了。” 苏氏将茶碗放到她跟前:“姑娘吃茶。” “多谢嫂子。”赵卿诺忙起身道谢。 “不怪妹妹一直夸奖姑娘,怎得这般讨人喜欢。”苏氏一笑,见赵卿诺面上疑惑,解释道,“你是头一个见到我不瞪着眼珠子瞧的人……妹妹说你是跑过江湖,见过世面的,原还不信,这会儿倒是信了。” 花招喜昨日带了吴斩秋姐妹俩回了花家,便将赵卿诺与她公公姜安的事说了一遭,又把自己听到的传闻讲了一遍,言语里满是喜欢佩服,因说的晚了,便干脆在娘家住下。 赵卿诺被苏氏夸得耳朵一热,抬手摸着鼻侧,不知该作何回答。 朱氏见状,忙道:“怎还不见我那闺女……倒让人好等。” 第126章 费不了多少功夫 “刚去瞧过,正搂着孩子睡呢……娘你也知道,妹妹成亲这些年也没个孩子,偏她又极喜欢……昨日让五娘喂完奶,自己稀罕了半宿。” 苏氏口中的五娘是花家三郎的媳妇,娘家姓薛,行五,故被唤作五娘。 朱氏听得叹息,花招喜成亲多年,一直没个孩子,寻医问药也没个结果,这事都成了他们夫妻的心病,好在女婿是个好的,并不在意这事。 想到听过的传言,便厚着脸皮说道:“姑娘,你那边还没收拾好……不若将两个孩子在我家放上几日……恰好我那三儿媳妇才生产完,奶水正足,也好过你另寻法子喂养…… 也是我的私心,听说带带外头的孩子能招子嗣……成不成的当个法子……我那小闺女与这娃娃又投缘……您看……” 赵卿诺本想今日回宁远伯府,收拾东西后,就领着艾蒿出来。又因着桃花村的事情,没法立刻回安林县,便想着带着几个孩子先寻家客栈住下。 朱氏的提议,不说别的,对于还需要喝奶的吴忧倒是最合适的。 她低头看向挨着自己的吴斩秋,柔声问道:“你怎么想?” 吴斩秋咬着下唇思考,花家人对她极好,昨日晚饭不仅特意做了干饭,还炖了好多肉,再想到昨日妹妹喝奶的样子,遂问道:“成……但姑娘忙好了要来接我们,你是花了钱的,不能不要我。” 赵卿诺听得哭笑不得,捏了捏她头上的双丫髻:“知道,我花了钱的!” 两方说定,赵卿诺便要起身离去,想了想,她掏出十来个铜钱,塞到吴斩秋的手里:“给你买零嘴的。”怕小姑娘不要,忙补上一句,“我在你身上花的钱越多,才越舍不得不要你呀。” 说罢,果然见她攥紧了手,抿着嘴嘿嘿乐。 朱氏并苏氏送赵卿诺出门,到了门外,赵卿诺掏出一角银子:“我知道您家不差这个,只我不好白占便宜,还望您能收下。” “成,两个孩子你只管放心……回头若是有要帮忙的,只管让我小闺女回来知会一声,我家别的不多,就使力气的最多。” 赵卿诺道谢行礼后便转身离开。 “娘为啥收下这银子,倒显得咱家小气了似的。”苏氏问道 “你个憨的……那姑娘给了小丫儿一把铜钱,又说是买零嘴的,便是知道咱家有孩子,让她能凭着那些跟他们玩到一处去,莫要受了排挤…… 再背着小丫头给我钱,一则是顾及那孩子,怕她多想;二则便是,咱家人多,这付了钱,便不会再被人挑理,以至于让小丫儿受了气……等下跟老五家的说声,别给老娘眼皮子浅的犯病。” …… 离了花家,赵卿诺牵着跑得快往宁远伯府走。 另一边,拿着画好的图纸,又取了钱的裴谨正要往桃花村去,到了城门处,随意一瞥,登时一怔:“那彭三通的画像呢?” 守门士卒刚要骂人,瞧见他身上的穿戴,忙换了态度:“已经抓到人了,上头便通知各处撤了通缉……也不知道是谁抓的,那可是足足八十两的赏银呢!啧啧……” 裴谨心中一沉,立马想到昨日赵卿诺出门之事,蹙着眉头调转方向就往宁远伯府去。 到了宁远伯府的大门外,正好看到那牵着马的少女不紧不慢得往这边走,忙喊道:“阿诺!” 听到有人叫自己,赵卿诺回头望去,就看到正从马背翻身而下的裴谨。 “裴谨。”她眸子一亮,想到那一百两银票,面上便带出笑来。 步子一迈,直接从台阶上跳落下去,三两步跨到裴谨跟前,掏出银票:“咱们有钱了。” 她说话的声音里满是喜悦得意。 裴谨的视线落在那破了的衣袖上,见上头并无血迹,提了一路的心便落回原地。 他面上神色如常,颔首道:“听守门的卒子说彭三通被人抓了……” “昂!我抓的!他的赏金有八十两呢!我头次见到这么高的悬赏……嘿嘿,不过我又多谈了二十两。”赵卿诺下巴轻轻扬起,杏眸如星光璀璨,骄傲的小模样瞧着分外讨喜。 裴谨手指摩挲,略略移开了一些视线:“阿诺很厉害……是我迄今为止见过最厉害的女子。”语气里尽是真诚。 “倒……倒也……没……没你说的那么……那么夸张。” 赵卿诺被夸得面红耳赤,摸着鼻侧,不由背手低头转着脚踝。 裴谨垂眸盯着她毛茸茸的发顶,眼神不知不觉中变得柔和,染上点点笑意,心中却不由叹息:罢了,那彭三通抓了便被抓了,原也是个蠢得,再另外寻人就是。 “给你。”裴谨从袖带中取出几张银票,往前一送,“地方已经挑好,是现成的,可以省下一笔开销,若是定下来做织布作坊……这是昨晚定下的章程,你瞧瞧……” 他一面说着,一面又取出几张纸,“织布这上头我没接触过,想你应也是个外行……今日本打算去那村里瞧瞧,一般是如何做的……书上写的简单,觉得有些不适用,等我弄明白了,再做些该进……” 赵卿诺一手拿着银票,一手捏着纸,呆愣愣地望着裴谨,就见那嘴巴开开合合,一连串的想法安排就蹦了出来。 “一个晚上你就做了这么多?!”赵卿诺大吃一惊,虽然早就知道裴谨与旁人不太一样,却也没想到竟是个行动派。 裴谨眉尾上挑,嘴角轻弯:“我既然已经说过要参与其中,便该做些什么,且这些……也费不了多少功夫。” 他的声音清朗悦耳,如泉水一般缓缓流入人心。 赵卿诺眉心一跳,耳中莫名升起丝丝痒意。 她低头翻看着,只见那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文字,甚至配了图画——这可不像是“费不了多少功夫”的样子。 在那裴谨给过来的银票,数额有大有小,大到面值一百两的,小到面值十两的,粗粗算下来将近有五百两的样子。 “你是把私房钱都拿出来了吗?”赵卿诺忍不住问道。 “啊……这个……算是吧。”裴谨想到某个抱着匣子哀嚎的某人,低低地笑出了声,“有一个人,擅画小像……这些算是跟他收取的报酬。” 第127章 及笄(1) 裴谨说的算是实话,拿着偷画的小像去挣了那么多年的钱,他今日才去收些报酬也不算过分。 要知道,这些年的利息可都没和他算呢。 赵卿诺望着离自己不过一步之遥的那张俊脸,一幅温泉图猛地闯入脑中。 她心头“咚”地一跳,觉得鼻子有点痒,下意识抬手摸了一下,见手上干干净净,暗道:还好还好…… 望着手中的钱,赵卿诺张了张嘴,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一时间,只觉得那轻飘飘的几张银票重如千金。 裴谨见她欲言又止,便直接开口问道:“有什么要说的?” 然而任他如何都不会想到赵卿诺如此是因为误会了钱的来源。 毕竟再怎么聪慧多思,他也绝对想不到那宁远伯竟然不靠谱地给自己亲姑娘送了一本《采风集》,还是珍藏版的。 赵卿诺摇摇头,复又点点头,将自己那一百两与那些钱放到一起,连带着那些纸一道还给裴谨:“放一起,等我忙好这边的事,就与你一道去。” 听出她话中的信任,裴谨记起明日是她的大日子,眼底笑意愈发浓烈,颔首道:“也好。” 那清朗的声音落入耳中,好似带着一种缱绻的温柔。 赵卿诺起手摸了摸发热的耳朵:“我……我先进去了。” 说罢,不待人反应,转身就跑去叩门。 “来了来了……”守门的栓柱一面应着,一面开门。 门刚一开,赵卿诺就牵着跑得快闪了进去。 栓柱吓了一跳,待看清蹦进来的一人一马,忙谄笑着行礼问安。 “姑娘!您可回来了,夫人方才使人来看了几回,让您回来了赶紧去正院。” “好……”赵卿诺应了一声,先把跑得快送去马房,便往正院去。 裴谨目光明亮的望着那缓缓关上的朱红色大门,想起方才那近乎落荒而逃的背影,眉眼越发舒展开来。 可一想到风怀远与彭三通,所有的好心情尽数被毁,面上笑容忽然消失,绷着脸,周身气质倏地一变,仿佛换了个人似的。 …… 还未走到内门,赵卿诺便看到艾蒿抱着那根棍子立在门口,一旁是对她满脸嫌弃又无可奈何的守门婆子。 “艾蒿……你怎么在这?” 正鼓着腮帮子的小丫鬟忙忙地撇着嘴跑了上去:“姑娘……还以为你不回来带我走了。” 赵卿诺无奈一笑:“你想清楚了?” “嗯!”艾蒿眼也不眨的连连点头,生怕慢了就走不成了。 “那成,正巧我去正院,顺道给你赎身,回头就走。” 两人一边说着话,一边去了正院。 到了地方,抱着棍子的艾蒿便在廊下等候。 方一进屋,赵卿诺不由脚步一顿,愣了一下——只见堂屋上首孟氏与宁远伯姜世年分坐两边,孟氏下首坐着慧姨娘,姜世年下首则是赵明秀。 看到这妻妾齐全的样子,她不由犯嘀咕:这是要干嘛?大魏和谐后宅模范展? 不论心中如何吐槽,赵卿诺还是走到中间,向众人行礼。 慧姨娘起身回了半礼。 赵明秀看到她破损的衣袖,眉头轻蹙,叹了口气:“昨夜又去了哪里,弄得这般狼狈,惹人担心……” 说着,她扶着肚子起身,走到赵卿诺跟前,扒拉下那破损处,见里头没有血迹,不禁松了口气,接着便觉得气闷。 “与你说了几回,怎得就是不听话……可还是生气前日之事?” 说话的声音还是如过去一般温柔,望着赵卿诺的眼睛也和曾经一样透着慈爱,好似全然忘记了那日的疾言厉色。 赵卿诺却觉得有些别扭,不着痕迹地动了动脚,克制住后退的冲动,淡淡道:“原也不是什么事,哪里值当我生气。” “那就好……娘是为你好,你年纪小不知事,以后就懂了。”赵明秀抬起手,拿帕子轻轻给她擦了擦额头上细密的汗珠。 赵卿诺却并不接话,不动声色后撤一步,趁机转头问道:“门房上说您寻我,可是有事?” “明日是你及笄的大日子,一是要与你说些要点……伯爷特意派人往外递了帖子,到时会有宾客前来观礼,这样重要的日子,可不能出了差错…… 二则,先头慧姨娘给你收拾的院子弄好了,你母亲又亲自替你选了布置……便想着,这乔迁新宴也一道办了,也好热闹热闹。” 赵明秀也许没有察觉到赵卿诺的变化,但孟氏看的清楚,两人之间已然生了隔阂,又怜惜赵卿诺过得辛苦,便忍不住多说上两句,希望能缓和一番。 赵卿诺怔了怔,前头听他们提过一句及笄的事,她并未放在心上,以为便是过个生辰收些礼物罢了,最多再一伙子人吃上一顿饭,就像才来宁远伯府时,姜蓉生日那般。 “这……是不是太麻烦了……” 赵卿诺是要走的,对于宁远伯府她准备以后只当着亲戚相处,逢年过节送些礼,以这大魏的交通水平,一辈子也见不了几回面。 都说远香近臭,这般一来,她与赵明秀的关系也不至于丁点情分不剩。 “这麻烦什么,你蓉姐,芙姐当年也是如此。”姜世年说道,“我这边让人送了好多帖子出去,头回给你过生辰,恰好是这样成年的大日子,必要给你办个盛大的及笄礼。” “正是……帖子可都送了出去,人也都请好了,是不能反悔的。” 孟氏接着说道,“及笄礼安排在辰时,忙活完便到了中午,会留那些宾客用个饭,下午便是你的乔迁宴,到时就把空地留给你们小姑娘,我们就不掺和了。” “姑娘怕还是不知道吧,为了您的事,伯爷舍了好大一笔银子,特意请了画师来为您作一幅及笄图……”慧姨娘也跟着帮腔。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着,直把赵卿诺说的点头才罢休。 对于及笄之事,赵明秀插不上嘴,神色间不免落寞,心中升起一阵酸涩:明明是自己的女儿,却插不上手。 姜世年转头间,察觉到她的异样,还滋味她是累了,又见事情说的差不多,直接朝孟氏说道:“如此就劳烦你多上些心……秀娘,我送你回去。” 待赵明秀点头,复又去问赵卿诺:“阿诺可要一道?” “爹,你和娘先走吧,我还有些事。” 闻言,赵明秀猛地抬头,先是看了看赵卿诺,再转头去瞧孟氏,嘴唇翕动,脸色渐渐泛白,最终未发一语,随着姜世年离开…… 第128章 及笄(2) 赵卿诺望着她娘离去的身影,心中一动,反应过来后不由一叹:人总是在初时觉得自己可以如何,可以接受,然而真处在那个境地时,便会发现接受其是一件很难的事……以至于变了心态钻了牛角尖。 “阿诺寻我何事?”孟氏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路。 赵卿诺恍然回神,收敛思绪:“我准备回安林县,想替艾蒿赎身。” 孟氏大吃一惊,与慧姨娘对视一眼,肃着脸说道:“我知你性子,但还是想问一句当真不是因着书房那事……若是因着姜安之言……” 她沉吟片刻,干脆利落地说道:“我出面去罚他……你是这家的主子,原就不该受了他的气。” 赵卿诺知她这般说是拼着落了老夫人周氏的面子,心下动容,摇了摇头。 “与他无关……其实当初我进京就是准备带我娘回安林的……只她……有了身孕,又心有所系,我便想着留下来看看…… 若是个值得托付的,便等她平安生产后,我就自己回去……只是……我过惯了外头的日子,也习惯了自在……” 孟氏知道她未尽之意,沉默许久,缓缓开口:“伯爷与你娘知道吗?” 赵卿诺点了点头:“前日我说过一嘴。” “阿诺……若不是这已经发了帖子的及笄礼,你是不是准备今日就走?” 赵卿诺颔首应了一声“是”。 孟氏望着她还未长足的身量,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扬声道:“嬷嬷,将艾蒿的身契……等下,将整个榴花院的身契都取过来。” “夫人……”张嬷嬷立在门口,语气迟疑。 “取过来吧。” 张嬷嬷观孟氏神色,便知她必是不会改了主意,只能不情不愿地掏出一把钥匙,进了西侧间。 因府上下人们的身契都是按照院子收起来的,所以倒也不难找,没一会儿,就捧着一个红漆长方匣子出来。 孟氏从里头翻出艾蒿的身契,接着将整个匣子重新合上,一并交给赵卿诺:“等回头,你把这匣子交给你娘。” “夫人……我并未有其他意思。”赵卿诺手上一沉,面上有些尴尬。 当初跟着孟氏学习中馈之事,她是晓得的,府上外院下人的身契都放在宁远伯那里,内院的除了松鹤堂处,则放在孟氏这里,二则为了方便管理,二则为了下人的忠心。 孟氏摆摆手:“咱府上特殊,你娘担着妾室的名头,但内里如何咱们都清楚……若是……也该当个平妻的…… 罢了,我们大人之间的事,与你个孩子说什么……瞧你衣裳还是前日的,眼底青黑,赶紧回去歇歇,明日可要起早的。” 赵卿诺望了眼手上的匣子,想了想,将它放下,见孟氏诧异,便解释道:“这个还是您找个人送过去吧……我只拿艾蒿的身契就成。” 说罢,福了福便转身离开。 张嬷嬷瞧着那被留下的身契匣子,正准备劝上一句:“夫人……”话才出口,便叫孟氏抬手止了。 她看了眼张嬷嬷,眸子一转,落到慧姨娘身上,面上露出真诚的笑容:“我们自小生于后宅,长于后宅,见惯了女人们为了个爷们争来斗去……便是那榴花院的来时,我也是做好了斗上一番的准备…… 只是因着许多事,便熄了心思……又看了阿诺,听了些事,方明白过来……这世道女子本就艰难……何苦再为难彼此,合该互助才是…… 嬷嬷,我明白你的担忧……那都是些没影的事,何必现在拿出来烦心……好容易生活在一个简单些的地方,莫要自寻苦恼了。” 慧姨娘亦笑着点头:“夫人说的是……我原也是钻了牛角的……那夜也不知怎的,一下子转过弯来了……咱们别管因着什么处在一块,既然碰到了,便是缘分,自该好好相处互助,把那浪费在爷们身上的心思收回来,做些自己喜欢的不是更好。” 孟氏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背:“那位现在正是钻了牛角尖的时候……咱们这会儿更不该做些出格的……府里清清静静的才是最重要的。” 且有一言,孟氏并未明说,赵卿诺将那身契匣子放下,让自己去送,一是让赵明秀知道她们之间是没有冲突的,另一个则是表明立场,她既然定下来准备走,那便不会插手府上的事。 …… 此时县衙内宅书房处。 风怀远站在一幅舆图前,他手指在上头划来划去,口中念念有词。 “三河县、余庆、定山县……京城……他花了将近一年的时间绕这么大的圈子真的只是杀人不成?灭门的话是仇杀无疑……只是为什么拖了这么多年才想起来报仇?来京城又是为了杀谁?” 他越想越觉得缺了什么,按了按眉心,提高了声音朝外头喊道:“甘一,他开口说话了吗?” 甘一探头进屋:“说了。” “说的什么?”风怀远眸子一亮,凝望过去。 “彭三通说‘死丫头,胜之不武’。” “没了?”风怀远一愣。 甘一两手一摊:“没了。” 风怀远啧了一声,嘴角绷直,眉头蹙起:“甘双不是说她没偷袭吗?” “啊……但她拿着大铁锹和彭三通打的。”甘一点点头,说到后面时,面上不由抽搐。 光听甘双描述,他都能想象彭三通打的有多憋屈。 风怀远瞬间沉默,过了半晌,才开口发出“啊”的一声:“这看来是有些……有些欺负人了。” 甘一等了一会儿,见他没别的吩咐,又缩了回去。 彭三通他这边留不了太久,送来这一会儿,不仅大理寺那头来人问了,就连京兆尹都差了人来,想分一杯羹…… 最迟明天,他就要把人交出,可这里头还有许多地方如蒙着一层雾一般,如何能把人就这么给出去,让他们草草结案。 风怀远将视线重新落回舆图上,盯着第一个出现灭门之案的地方——三河县,罗州三河县。 他手指在上点着,突然,一条河流闯入眼中:“甘一!甘一!”一边喊着,一边往外走,“去书库!” 第129章 及笄(3) 远,甘一忙追撵上去,坠在后头。 风怀远步子迈地飞快,出了内宅,直直地往外走,若不是顾忌在衙门里的形象,恐怕会就地跑起来。 甘一眼瞅着他就要穿过仪门,赶紧提醒:“主子走过了,要查卷宗,架阁库在左边。” 架阁库,是衙门里专门存放卷宗的地方。 “去永庆书库。”风怀远头也不回的扔了一句话。 永庆书库,原叫大魏藏书阁,收纳着大魏大半书籍,后因永庆帝下旨招人于此编书,因而改了名字。 …… 这日一早,赵卿诺梳洗完毕,穿了件常服,由严嬷嬷并艾蒿陪着,到了榴花院的正堂。 那里姜世年与赵明秀皆已经穿戴齐整,坐在上头。 因及笄是女儿的大日子,请的也都是女宾,姜世年便不好参与,只得提前等在这处。 “请姑娘叩谢父母生恩。”严嬷嬷说完,艾叶忙将蒲团放到赵卿诺跟前。 赵卿诺行了正礼,就由严嬷嬷等人扶了起来。 赵明秀红着眼眶伸手将人拉住:“一眨眼你都已经这么大了,娘总觉得你还是那个拿着小木棍,跟在你祖父后面连路都走不稳的奶娃娃……若瞧见你现在这般,你祖父必定是极骄傲的。” 听她提起祖父赵五,赵卿诺不免生出些感慨思念,眼睫颤动。 赵明秀见她眼中湿润,拿着帕子替她轻轻按了按眼角,接着朝谷雨招手:“这碗寿线是我亲手所做,你吃了略垫一口,听说这及笄礼要费上不少时间。” 赵卿诺道了声辛苦,捧起那精致小巧的瓷碗,两三口便吃了干净,连汤水都喝了个精光。 赵明秀看的好笑,回头对姜世年说道:“过了今日便是能许人家的大姑娘了,偏吃东西还似孩童一般。” 姜世年笑道:“多大了都是孩子……去吧,今日你是正主,莫要误了吉时。” 赵卿诺点了点头,再向二人行礼告退,领着严嬷嬷与艾蒿出了榴花院,往松鹤堂去。 一路上,丫鬟婆子瞧见了她,皆纷纷行礼拜寿。 这般走走停停,待到了松鹤堂已比往日晚上许多时候。 院子里立着个熟悉的丫鬟,见了人忙忙地上前贺寿:“给姑娘请安,贺姑娘芳华永在,岁岁平安。” 赵卿诺一怔,想起她的名字来:“红绸……多谢。” 这丫鬟正是那日被钱氏抓破脸的姑娘。 赵卿诺偏头看了下,见她脸颊光滑无痕,丁点疤痕都瞧不见,笑着点点头,进了正屋。 正当红绸高兴自己被记得时,一声嗤笑响起,回头去看,是与她同屋而住的锦缎,两人素来有些不太对付。 锦缎见红绸上赶子空跑一趟,便嘲笑起来。 “呵……我还道你作甚痴痴地站在这里,原是抢着祝寿……偏那是个穷的,连个赏钱都没给你。” 红绸却懒得理她,头一转,扭身就走。 那头赵卿诺进了正屋行礼,老夫人周氏坐在正位,掀起眼皮摆摆手,段嬷嬷便过来将准备好的一个玳瑁镶金寿字宝镯递给她。 严嬷嬷主动上前替赵卿诺接下,无视段嬷嬷的冷脸,退了回来。 出了松鹤堂,便去了正院。 到了正院,赵卿诺先向孟氏请安,接着便被书香引着去了东屋,那里已经挂了几套崭新的衣裳,屏风后放着正冒着热气的浴桶。 赵卿诺脱了常服,进了浴桶,方长长舒了口气,不由嘟囔道:“好麻烦……果然还是不要长大。” 严嬷嬷见她难得孩子气的模样,少见地嘴角上弯,眼中溢出浅浅笑意。 沐浴结束,赵卿诺换了孩童样式的采衣采屡,又梳了双丫髻,面南而坐。 就在等着的时候,听到外头渐渐热闹起来,艾蒿忍不住探头偷摸去瞧,只睃了一眼,忙忙地撤了回来:“是大姑……不对,是世子夫人。” 严嬷嬷点头:“以夫人的为人,必会请大姑奶奶来参加……这是对您的看重。” 又过了一会儿,便听外头乐声响起,张嬷嬷走到门口,低声恭敬道:“姑娘,等会儿就开礼了,那流程您可清楚。” “请放心,严嬷嬷已和我说过。”赵卿诺回道。 说罢,外头乐声骤停,东屋这边不由也都跟着不再说话。 远远地便听到孟氏端正庄严的声音响起:“今有小女,赵氏卿诺行成人笄礼,有劳诸位拖步至此,不胜感激。”说罢,停了一下,才高声继续说道,“吉时已至,笄礼开始。” “姑娘。”张嬷嬷轻轻唤了一声。 赵卿诺暗暗吸了口气,从东屋出来,走到正堂中央,先向南面的宾客行礼。 就见那里有许多熟悉的面孔,孙蔓灵跟在一妇人身边,正冲着她甜笑。 赵卿诺微微一愣,眨了眨眼睛,算是回应。 行礼过后,面朝西边,跪坐在藤席上。 接着,就见作为赞者的姜芙面上含笑,走到她身后,轻轻为她解开双丫髻,将乌发梳顺,重新盘了一个同心髻,之后便把梳子放在藤席南边的位置上。 动作结束,赵卿诺转身向东正坐。 作为有司的姜蓉就捧着罗帕和发笄立在一旁,跟着便是一位穿着素雅的妇人上前。 赵卿诺吃惊地望着这位曾在福明寺有过一面之缘的乔夫人,眸子震颤——她没想到这位竟是自己的正宾。 乔夫人取过罗帕和发笄,站在她面前,高声颂念祝辞,言罢,跪坐在赵卿诺身畔,拿起梳子梳了两下,将玉簪插在发髻上。 待她回到原来的位置上,换姜芙上前,为她正了正头顶的发笄。 赵卿诺在宾客祝贺中回了东屋,换上一件黄色上襦并大红百迭裙,复又出来行礼,此时孟氏的身边已经站着赵明秀。 赵卿诺怔了片刻,嘴角上扬,眉眼弯弯,向着二人行了正礼,便再次回到藤席,面东正坐。 乔夫人取过姜芙捧着的玉簪,再次上前,另诵祝辞。 语毕,姜芙将发笄去掉,乔夫人为赵卿诺插簪,姜芙再次抬手,象征性的扶了扶玉簪。 赵卿诺重新起身,返回东屋,在原来的衣服外另加了一件浅金撒花对襟大红褙子,复又出来向正宾乔夫人行拜礼。之后,再次回到藤席上,面东而坐。 乔夫人第三次洗手复位,再诵祝辞,上前为其戴上发钗。 姜芙亦抬手扶正。 赵卿诺起身,另回去加了件浅黄大袖并印花直帔,出来后,先是面朝这安林县的方向行了正礼,再又向宁远伯家庙的方向拜了正礼。 如此反复,才算结束。 第130章 凑一块了 观礼结束,孟氏邀众人去正院的大花厅,那里已备下酒席。 席间,一个穿着青色菊花纹褙子的妇人,时不时打量赵卿诺,她目光大胆,带着明晃晃的挑剔。 察觉到她目光中的不友善,赵卿诺转头看过去,直接与她对视,把那妇人看的眉头紧皱。 吃过饭,众人一一起身告辞。 待人都走了,赵卿诺彻底放松下来。 “阿诺!今日这事,你要好好谢谢我与姐姐才行!”姜蓉凑到跟前,戳了她一下。 赵卿诺回望姜蓉与姜芙,就见一端庄一活泼。 她点点头,正正经经地向着二人屈膝行礼:“今日之事,多谢蓉姐、芙姐,来日若有用得着阿诺的地方,只管开口,必不推辞。” 听她语气郑重,姜芙微微一怔,赶忙上前:“你蓉姐在逗你,偏你是个老实的,自家姐妹,哪里用的着如此。” 她已从孟氏那里听了些事,又见母亲与妹妹瞧着比往日舒朗,因而心中对赵卿诺是存了些感激的。 “就……就是,我就随口说说。”姜蓉本就是随口一说,难得能有机会在赵卿诺这里占个上风,却没想到她这般当真,面上一热,很有些不好意思。 赵卿诺抿嘴轻笑,不论如何,孟氏母女的这份心意她是实实在在的放在心上了。 见姜芙虽妆容华丽,可那眉宇间的疲惫确实掩都掩不住,赵卿诺不由问道:“芙姐瞧着有些累,要不要去歇一会儿。” 闻言,姜蓉也忙去看,果见姐姐神色有些倦怠,蹙着眉头:“是不是那些个不长眼的又来惹你了……要我说干脆把那最不听话的发卖了,杀一儆百,看哪个还敢闹挺。” 她虽怕这个姐姐,却也把人放在心上,最见不得旁人来欺辱自家人。 想到威武侯世子裴谦后院里的“花花草草”,当下生气起来,可偏偏又什么都不能做,哪家不是如此。 “又说浑话了。”姜芙轻轻戳了下姜蓉眉心,见妹妹仍这般天真,心中又叹又喜。 喜她原来的坏毛病尽数不见,又回到往日的率直,叹她这般性子如何高嫁。 不禁心里暗道:算了,回头再劝劝母亲,熄了那叫妹妹高嫁的心思。 “可找找你们了,竟在这躲清闲。”孟元娘快走几步上前,抱住姜芙的手臂,笑容热切中带着谄媚,“大姐姐,许久未见,近日可好。” 她身后跟着孟二娘与孟三娘,俱都上前行礼问安。 “尚可。”姜芙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将手臂抽出,不想理人的意思很明显。 见状,赵卿诺眉头轻挑,以姜芙玲珑的性子绝不会当场给人难堪,除非这孟元娘做了什么过分的事。 慢了几步的孙蔓灵和小腹微微凸起的董芷嫣,一道儿走了过来。 董芷嫣今日穿了件缕金百花大红褙子,满头珠翠,神情倨傲,搭着丫鬟手,缓缓走着,一副胜利者的姿态。 “大嫂也是,走的那般快……还叫我另唤了马车过来,落在外人眼中,还道咱们妯娌失和呢。” 语气里尽是阴阳怪气。 姜芙眉尾下压,眼中笑意消失,只皮笑肉不笑地回道:“母亲说你有身孕,叫你在府中养胎,尽量少出门……虽说已坐稳了胎,但月份毕竟还小,怎能这般贪玩。”后面这一句便有些说教的意味了。 姜芙言语之间,便撇清了自己,还点明了董芷嫣的短处——不得婆母喜欢以及未婚先孕,虽说后者大家都心知肚明,可不会有人真去明晃晃地说出来。 只能说姜芙不愧是宁远伯府的人,圆滑玲珑的性情下隐着宁远伯府特有的直白。 董芷嫣面上一僵,碍于她长嫂身份,不得不咬牙切齿地应下:“大嫂说的是,我今后会注意的。” 姜蓉冷着脸,噘着嘴,挪了挪步子,走到赵卿诺旁边,小声嘀咕:“她们怎么还有脸来!” 孟府是宁远伯府的姻亲,但凡有宴,无论如何都会送上一份请帖,除非两家彻底断亲,绝了往来。 至于董芷嫣,她现在是威武侯府的嫡次媳妇,与姜芙是妯娌,都不需要额外下帖子。 “许是人家有好几层面皮,扒下来一层,还有一层……这么多层脸皮,能用好久。”赵卿诺淡笑道。 她声音如常,在场诸人皆是听得一愣,姜蓉反应过来她话中的意思,“噗嗤”一声,喷笑出来。 董芷嫣登时气的就要骂人,可对上赵卿诺那似笑非笑的眸子,想起前头之事,只能抖着面皮,偏过头去,假装自己没听见。 这是个混不吝的,没事还是少惹她。 而孟三娘眼中恨意浓烈,却因为所站地方,以及站在两个妹妹前头的姜芙,不敢发作。 她就不明白了,都是庶女,凭什么都能过得比她好。 赵卿诺的及笄礼就能办的这般盛大,而她的,不过是由姨娘给挽了一个发髻,插根簪子便了事,连个酒席都没置办上一桌。 孙蔓灵看现场暗潮涌动,仿佛下一刻就要打起来的样子,眸子一闪,准备尽快离场,免得像那次董府添妆宴一般,陷入尴尬的境地。 如此想着,面上却仍是那副娇俏的模样:“赵姑娘,今儿是你芳诞……这是我特意选的……可千万莫要嫌弃。” 赵卿诺道了声谢,接过她手中的锦盒。 “这盒子瞧着小巧,里头是什么宝贝,可好拿出来瞧瞧。”孟元娘这话一出,孟三娘少见的跟着附和。 董芷嫣斜瞥了眼孙蔓灵,捏着帕子掩唇轻笑。 上次添妆宴这董芷嫣只送了一幅画,署名还是她自己,真是有够小气的。 孙蔓灵表情一滞,想到那盒子里不过放了一张雪青色如意绣花手帕,面上不由闪过一丝忐忑,心里怨怪孟家姐妹失礼,哪有当面拆礼物的。 倒也不是送不起别的,只是她家虽不缺钱,可在她看来,那都是她父亲辛苦得来的血汗钱。 由长辈出面送礼,那是两家走礼,有来有往,倒也不会亏了。 可叫她再另出一份礼,孙蔓灵是有些不愿意的,毕竟她出的礼不见得能等价的收回来,那样可就不划算了。 第131章 谋划(1) 赵卿诺眸子轻转,把三人反应尽收眼底,手指一颤,小锦盒落入袖中,冲着孟元娘说道:“孙姑娘送我的自然都是宝贝,与你何干,我记得……我们关系并不好…… 当然,若是孟大姑娘与孟三姑娘也送了礼物,我自然愿意现场请众人赏上一赏,看看是怎样的‘宝贝’……不过若是那个什么千瓣莲,还是不了,孤零零的一枝,瞧着无趣。” 她话说的直白,一点也不遮掩。 姜芙眉心一跳,视线在孟元娘姐妹与赵卿诺之间来回游移,再观姜蓉,察觉到她对孟元娘的疏离,心中生出几分猜想。 孟元娘被这话刺的浑身一僵,脸颊骤红,觉得羞恼难堪,恨不得上去撕了那一张嘴。 她强装镇定,尽量挤出笑容,跺了跺脚:“大姐姐,你瞧阿诺,这般孩子气……人家不过逗逗她……我还能抢不成。” 姜芙却似未听到般,侧身问道:“说到礼物,我这边也有……听说母亲把寥月斋收拾出来给你做了院子,我去你那坐坐,咱们姐妹好说会话……” 听话听音,人家姐妹要说亲近话,孙蔓灵一个外人可不好掺和,正巧借机告辞,赵卿诺忙行礼相送。 姜蓉和姜芙也跟着离开,顺道往寥月斋去。 …… 董芷嫣望着几人离去的背影,想起方才无意间瞥到人影,若不是自己为他打了个掩护,定就要被人发现。 她哼笑一声:“我与大嫂是妯娌,你们三人是她嫡嫡亲的表姐妹……咱们还不跟上,难不成要旁人觉得咱们是要断了关系不成。”说罢,手便搭上了丫鬟的胳膊。 方要转身,看了孟家三姐妹一眼,见她们面露犹豫,想了想,往前凑近了些,压低声音:“若是不去……错过了一场好戏,莫要后悔就成。” “好戏”二字咬的格外重。 孟家三姐妹心头俱都一跳,孟元娘似有所指般开口:“是您与我都喜欢的戏吗?” 董芷嫣单眉轻挑,含笑点头。 得了肯定,孟元娘嘴角便翘了起来。 她理了理袖口:“既如此,我便与您去瞧一瞧,这‘好戏’得有观众才能传出名头……不是吗?” 说着一面主动上前扶住董芷嫣的手臂,一面回去看孟三娘,至于从来不出声没什么存在感的孟二娘,连余光都懒得给。 孟三娘垂着头,搅着手帕:“姐姐既开了口,妹妹如何能扫了兴致。”她话里话外将自己撇了出来。 “姐姐……”孟二娘却突然出声,支支吾吾道,“我肚子……不太舒服,恐是方才吃的有些多……要去……” 孟元娘狐疑地望过去,就见她两手捂在肚子上,鼻尖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飞红着脸,哆嗦着嘴唇,微微佝偻着身体。 正要开口,“噗”的一声,这声音极低极轻,却震得诸人连连后退。 孟二娘眼中含泪,羞囧的行了一礼,匆匆忙忙的跑了,她的丫鬟回过神来,赶紧追了上去。 董芷嫣眉头紧锁,嘴角下压,抿着嘴,抬手掩住鼻孔,满是嫌弃。 孟元娘干脆拿整个帕子捂住口鼻,闷闷地骂道:“丢人现眼的东西……当真是上不得一点台面……罢了,咱们自己去,左右不差她这么个人。” 孟三娘皱着一张脸,屏住呼吸,脸上写满嫌弃鄙夷。 …… 到了净房,丫鬟才撵上孟二娘,正要开口询问,却见她已经恢复如常。 这才反应过来,自家姑娘原来是装的,再开口时,声音里便有几分不安:“您不想去,随意寻个由头就是了,这样做……传了出去可如何是好……眼瞅着就要说亲了……若是……” 孟二娘环视燃着熏香,比自己卧室还好的净房,想起自己的境遇,黯然道:“没个合适的理由,哪好脱身,也会连累姨娘……几次对上人家,又有哪一次讨到便宜了,偏一个个蠢笨如猪,不长记性。” 丫鬟一怔,片刻后理解她的意思:“那这一回……” 孟二娘点头:“后宅里都是女眷,能有什么好戏,不过是老掉牙的手段……可偏就好使……谁叫这世道如此。” “那……咱们要不要去和表姑娘知会一声……到时也能记您一个人情。” 孟二娘摇摇头,绕到屏风后头:“这事咱们不管,一来没证据,二来得罪了人对我又有什么好处,说到底我的以后还是攥在夫人手里……咱们能做的不过是不掺和罢了。” 顿了顿,她继续说道:“桂儿,等会你去取我带来的备用衣裳,回头站在门口,若是碰到人就说我身体不太舒服,务必让人知道我一直在净房,你只来回给我取过衣裳而已…… 记得表现得自然些……这事咱们决不能沾染上一点……我那姑父可不是什么好性儿的人,若是在这日子里出了什么事,就算是得手了也绝不会轻易了了……那两个蠢货真以为戏有那么好看,到时候动不了董芷嫣,还收拾不了她们。” 桂儿白着一张脸,不住地吞咽口水,张了张嘴,最后点点头,慌乱中带着坚定:“姑娘放心。” 等人走了,孟二娘叹息一声,暗暗安慰自己:再熬一熬,听姨娘说她托人打听了一户人家,虽在乡下,但也是耕读之家,家中儿郎是个读书上进的……待寻到合适时机,姨娘就会和父亲说,再好好哄了夫人……如若能成,她好歹是个正头娘子。 …… 那边赵卿诺和姜芙姜蓉前脚到了寥月斋,董芷嫣、孟元娘与孟三娘后脚便赶了过来。 赵卿诺正要开口撵人,就见姜芙轻轻地摇了摇头。 说上几句让人难堪的话还好,真要把人撵了出去,却容易落个跋扈狭隘的名声,二则也是踩了孟氏与威武侯府的脸面。 然而,姜芙见她们三人拼着不招待见也要挤过来,心中不免担忧,想起那些常用的手段,开口说道:“天气闷热,咱们干脆在树荫下支个桌子,吃点心说会话。” 这样一来,不给她们进屋的机会,总不能再往屋里“留”些不该留的东西。 话音才落,便听董芷嫣说道:“这院子清净又小巧,瞧着是才翻新过的,我去屋里瞧瞧,也好给你起些人气。” 说着,就要往屋里走…… 第132章 谋划(2) 眼见董芷嫣这般,姜蓉心里“腾”的一下,燃起火来,想起她前头做的那些糟心事,再回看自己当初傻乎乎的巴结人家,越发来气。 “我姐姐说了要在院子里,你听不见吗?” “哎呦!妹妹怎得一下这么大声……吓得我险些摔倒。”董芷嫣歪靠在丫鬟身上,一手捂着心口,一手抚着肚子,“咱们到底也好好相处过,当初在碧波斋姐姐还为你说过几句话……怎得就翻脸至此。” 姜蓉脸色一白,下意识看向赵卿诺,那日去碧波斋上学,自己可是做了蠢事的,若是…… 她越想越觉得愧疚,死死咬着下唇,欲言又止。 赵卿诺心中一动,神色自若地吩咐道:“嬷嬷、艾蒿,你们陪着裴二夫人,孟家姑娘一道儿进去,带着他们仔仔细细地好好瞧一瞧……不过都是些寻常装饰摆设,既然你们想开开眼,只管进去。” 闻言,姜芙刚要出声阻拦,赵卿诺轻轻地摇了摇头。 严嬷嬷与艾蒿应了一声,催领着三人进了屋子。 待人进去了,姜芙才叹声低语:“阿诺你怎能放她们进去……后宅里的手段,若是多了什么或是少了什么,那可就是事关名节的大事。” 姜蓉听得一慌,忙忙地起身要进屋拦人。 赵卿诺一把抓住她,按着人坐下。 “她们明显是要来做些什么的,咱们防得了一时,防不了一世,倒不如让她们露了马脚,严嬷嬷是这方面的行家,有她在自是能当场抓到……有些人既然学不会老实,那是没打在她身上,这次干脆叫她知道疼,也省得以后作妖找事。” 姜芙想到严嬷嬷的身份,那可是能从宫里活着出来的老人,董芷嫣三人在她面前才是班门弄斧,不自量力。 “如此也好……”她招了招手,让丫鬟把带的东西送上来,一个油纸包并一对玄色绣花仙鹤祥云腰封,以及一个狭长的紫檀描金锦匣。 姜芙笑着指向那油纸包和腰封:“这是府上的张姨娘托我带来了……她言自己身份不便,望你莫要见怪。” 赵卿诺一怔,片刻后才反应过来“张姨娘”的称呼叫的是张宜。 是了,她现在成了威武侯裴玮的姨娘。 赵卿诺爱惜地摸了摸那两样东西,缓缓开口:“阿宜她还好吗?” 姜蓉愕然一愣,道:“张宜她……”忆起那日海棠苑的事,说了一半,便说不下去。 那事一出如何还能再许个好人家。 “她是个聪明的,晓得自己要什么……后宅里,得了宠爱总不会过得太差。” 毕竟是自己公爹房里的事,姜芙不好谈及太多,转而指着那狭长的紫檀描金锦匣子道,“这是三郎托我送你的……”见赵卿诺有些吃惊,便补了一句,“他日常与父亲走的近,想来是因着这个缘故。” 打开匣子,寒光闪过,赵卿诺不禁眯起了眼睛,只见里头放着半截长枪和半截枪柄,中间用铁锁项链,枪尖锋利无比,光是看着,就觉得寒气逼人。 三人怔了一下,姜蓉一脸诧异,转头去看姜芙:“这是送的什么礼?” 赵卿诺垂下眼睑,手指自枪尖缓缓滑过,将它自锦匣中取出,一手握住一个,两两相碰,扭转,只听“咔哒”一声,竟是合成一柄完整的长枪。 她后退几步,手上一动,寒光闪闪的长枪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带起一阵气流。 赵卿诺忍不住又舞了两招,手中长枪每挥动一下,都会带出一道寒芒,宛如闪电。 枪尖轻点,收手而立,她咧着嘴笑了起来,杏眼微眯,脸颊绯红,宛如漫山花开。 头次见她笑成这样,姜蓉呆呆地张大了嘴,半天才找回声音:“你……你还真喜欢啊。”那说话的声音里尽是不可思议。 赵卿诺点点头,坐回位置,将长枪轻轻地靠在桌子上:“我确实很喜欢。” “不是……谁家正常人会给姑娘送这个啊……” “咳!又说什么呢!送礼最重要的便是‘投其所好’,阿诺既然喜欢,那这礼就送的对。”姜芙横了姜蓉一眼,一脸的无奈。 姜蓉反应过来自己说的话有歧义,赶紧解释:“我不是那意思……就是头次见到有人送这个……不过就像姐姐说的,你喜欢就成……给,这是我的……好歹你也叫我一声蓉姐。” 她将一根彩色五蝠编织络子递了过去,“不许嫌弃,这是我自己打的,若是敢觉得不好,我就……就……”就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两人里头,她从来都不是那个占上风的人。 赵卿诺拿起那络子仔细端详,就见五个精致的小蝙蝠簇拥着一颗香珠,细细去闻,是檀香的味道。 她笑着将络子绑在腰间,站起来给两人瞧:“蓉姐的手真巧……” 姜蓉正要说话,便听到一阵脚步声,她脸上笑容一收,回头去看,就见董芷嫣几人从屋里出来,“哼”了一声:“舍得出来了,不知道的以为你们要住在里头呢。” 坠在最后的严嬷嬷向着姜芙与赵卿诺轻轻摇了摇头。 董芷嫣没瞧见人,正是烦躁时,听了姜蓉的话,登时怼了回去:“不过是一般样式,还道能有什么不同,也不见得有多重视。” 说话间,一屁股坐到姜芙身边,嚷嚷着:“劳大嫂叫人另送些茶水点心来,这怀孕了可喝不了这碧螺春。” 姜芙眉头下压,摆摆手,便有那伺候的丫鬟往茶水间去。 孟元娘与孟三娘瞧了一圈,瞅见那长枪,心里一寒,挪着圆杌子,坐的离赵卿诺远了些。 两人刚一坐下,闻到二人身上的脂粉味,姜芙便觉得一阵恶心往上泛,瞬间头晕眼花,脸色刷的一下白了下去:“呕……” “姐姐!” 赵卿诺起身一步跨了过去,扶住差点晕倒的姜芙:“芙姐……艾蒿,去请大夫。” “不必……这样的好日子如何好请大夫上门。”姜芙白着脸把人拦下,“许是昨日没睡好,阿诺你扶我进去歪一会儿,正巧有事找你。” 正说着,见姜蓉也要跟过来,她朝孟元娘几人打了个眼色,道,“你留下。” 姜蓉无法,只能乖巧留下。 “还是去请个大夫吧,我没那么多讲究。”赵卿诺说着就让艾蒿快去。 小丫鬟“诺”了一声,转身就跑。 赵卿诺扶着姜芙进屋,留严嬷嬷与姜蓉看着剩下的三个人。 董芷嫣摸了摸肚子,想着姜芙的反应,心里一沉。 那边赵卿诺扶着人倚靠在临窗的榻上,手指按在她的合谷穴上,刚要开口,猛然收手起身,转而护在姜芙身前,冲着床底下喝道:“谁在那里,滚出来!” 第133章 混战(1) “阿诺……”姜芙惊得瞬间弹起,想到另一种可能……如果真是那样,她怕是要没命了,威武侯府绝对不会允许一个名誉有损的世子夫人,那她的孩子…… 想到这里,姜芙身上猛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一颗心“咚咚咚”地狂跳起来,连带着额角都跟着跳动。 她抖着手拉住赵卿诺的衣裳,牙齿打颤凑到赵卿诺耳畔,颤着声音耳语:“阿诺,我们退出去,把董芷嫣他们撵走,悄悄叫人……叫人来……不能声张。” 赵卿诺正欲开口拒绝,却见姜芙竟浑身都在发抖,抓着衣服的手指指节泛白,好似要抓住一棵救命稻草一般。 她点点头,注视着床底下,见那人一直不出来,便带着姜芙缓缓退了出去。 看到二人出来,见姜芙面色更差,董芷嫣眼底闪过一抹暗芒:“大嫂怎么出来了?不是不舒服嘛……怎么不多休息一会儿。” 姜蓉与严嬷嬷上前,接过人。 “姐姐你……”姜蓉方一碰到她的手,便被那冰凉激了一个冷战,张了张嘴,正要询问,感受到手上的力道,立马止了声音。 姜芙深呼吸,缓了缓,稳着声音道:“是有些不舒服,只是习惯了府医,便准备回去,你与我一道儿吧……还有你们……” 她看向孟元娘与孟三娘,“我要去向母亲辞行,想舅母也在那,你们便跟我一道儿过去吧,路上也好说说话。” 见她这般反常,董芷嫣如何肯走,捧着肚子,期期艾艾地说道:“今日累着了,肚子有些不舒服,劳大嫂再心疼心疼我,让我多歇息一会儿再走吧。” 孟元娘见她不动,自是也不想走,磨磨蹭蹭的不愿意动弹。 孟三娘才起身,见二人都没挪地方,咬着嘴唇,搅着手帕复又坐了回去。 姜芙绷着脸,寒声道:“有什么好累的,若是不想走,唤了软轿送到门口,直接上了马车就是!” “大嫂这么急着走……莫不是那屋里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知道的是您好心替姐妹遮掩,不知道的还当您……”董芷嫣话说一半,语气阴阳怪气。 姜芙正要发怒呵斥,就见赵卿诺走到三人跟前,拿起那柄长枪,皮笑肉不笑地望着她们。 “青天白日能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不过是进屋时听到床底下有声响,许是老鼠,你们金尊玉贵的长大,哪里见过那个…… 芙姐也是好心,自己都害怕的不行,偏还惦记你们……可惜,有些人心脏话恶,把那所有人都想的如她自己一般……龌龊。” 话直愣愣地刺了过去, 难听的话谁不会说,赵卿诺不过是怜惜女子不易,才多有忍让包容,倒是让人一而再再而三地觉得她是个好欺的。 她手握长枪,瞥了坐着的三人一眼,“既然方才不想走,那就别走了……回头抓到‘老鼠’,惹了鼠臭莫要怪旁人。”说罢,直接返身进了屋子。 那眼神冰冷淡漠,如刀锋一般,刮的董芷嫣三人心底身上泛寒,似乎连呼吸都被冻住。 姜芙听了她的话渐渐镇定下来,暗道:是了,这青天白日的,真有什么扯到太阳底下才是正理,遮遮掩掩反倒落了下乘,给人话柄。 想清楚后,她彻底稳了下来,让姜蓉扶着她坐到一旁,朝严嬷嬷打了个眼色,让她去请孟氏过来。 严嬷嬷见过多少风浪,立时便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不动神色退了出去,往正院去。 孟三娘只觉心慌地厉害,两腿颤颤,时不时垫着脚,那种要逃的感觉几乎克制不住。 这边赵卿诺进了内室,屏息侧耳去听,见那呼吸仍在,不禁觉得好笑,这人莫不是以为自己在诈他不成? 很多时候,不是碰上生死时机,她轻易不会取人性命,毕竟受前世影响,对人命格外看重,遂厉声喝道:“出来!” 那躲在床下之人死死捂着口鼻,忍着颤抖,暗暗告诉自己,外头之人绝对是在唬人,毕竟刚才那些人进来,都没发现他…… 至于现在,想来是那董芷嫣图嘴上痛快,露了端倪,自己只要熬到外头人离开,再寻个空子逃出去就行。 只要…… 正想着,就见一寒光扑面而来,“啊”的一声大叫,他慌地逃开,只听“咚”的一声,头磕在床板上,立时眼冒金星。 赵卿诺听到男子的惨叫声,回撤手臂,再次刺出,随着刺中的感觉,凄厉的惨叫声震耳欲聋…… 这一声惊得外面之人俱都站了起来,惶惶地望着屋里。 孟三娘再也忍不住,转身就要跑。 “拦住她!” 话音才落,姜蓉三两步跑了过去,扯住孟三娘不让人走:“你去哪!阿诺说了,谁都不能走!” “放开!” 孟三娘猛地回身推搡,一手打在姜蓉胸部,痛的她当场“啊”了一声,回手捂胸,一个趔趄摔坐在地上。 香兰一见自家姑娘吃亏,哪还顾得上别的,当下冲了上去,一头顶到孟三娘的肚子上,两个胳膊噼哩噗噜往上招呼:“敢碰我家姑娘,打死你!打死你!” 她撞得又急又凶,完全一副不要命的架势,把孟三娘打的一个踉跄往后倒。 “贱婢!反了你了!夏桃,你是个死人吗!看着你家姑娘被打!啊!我的头发!你个小贱人!”孟三娘没想到一个丫鬟也敢跟她动手,一边骂着,一边去往香兰身上拧。 夏桃闭着眼睛冲了上去,连抓带挠的去帮着自家姑娘打人。 二对一,香兰哪里是对手,眼见落了下风,被二人压在地上打。 姜蓉气的眼睛都红的,当下不管不顾的加入战局:“敢打我的丫鬟,孟三娘我打死你!” 她一只手死死揪住孟三娘的头发,一只手去捶夏桃,间或拿嘴再不管不顾地啃两下。 姜芙看的呆了片刻,忙一边指挥着一边上去拉架:“别打了!” 想她从小到大那都是按着贵女的教养来,哪里见过这般,一时急地无从下手,和丫鬟东拉一下,西扯一下,急的不知如何是好…… 第134章 混战(2) 屋里,刚把人从床下扯出来赵卿诺听到外头动静,暗道一声不好,回看那男子趴在地上扒着床腿,死活不肯松手露脸。 她心中一急,直接一枪刺到男子的手臂上,再次响起一声惨叫,男子忙抱着胳膊满地打滚…… “齐长丰!” 赵卿诺认出人来,却急着出去,懒得废话,直接揪着他的后衣领拖着人就往外走。 才出房门,却见外面已经战成一团: 夏桃死死压在趴在地上的香兰身上,一手扯着她的头发,另一只手则拽着姜蓉的头发; 姜蓉仰面躺在夏桃身上,嘴上咬着孟三娘的一只手腕,她自己单手上扬,反手去拽夏桃的胳膊,另一只则拼命去掰掐在自己脖颈上的一只手。 那是孟三娘的手,她此时压在姜蓉身上,两眼瞪得老大,双目猩红,仿佛失了理智一般,仅用一只手死死的掐着,且越来越用力,神情逐渐癫狂…… 这一团混战旁边是孟元娘的丫鬟与姜芙的丫鬟,二人不知何时也加入战局,打的不可开交。 姜芙急的团团转,一面去掰孟三娘的手,一面喊道:“快来人!你快松开……蓉儿……” 而那头孟元娘与董芷嫣则堵在院门口,拦着不让外头的丫鬟婆子往里进,每当有人想要硬闯,董芷嫣就挺起肚子呵斥道:“这是威武侯的孙子,你们不要命了!” 突然,孟三娘松手一只手胡乱扇打,一巴掌挥过,长长的指甲擦着姜芙脸颊而过。 姜芙只觉面上一痛,腿上又不知被谁蹬了一脚,登时被踹得往后倒,眼瞅着就要摔坐在地上。 赵卿诺忙松开拽人的手,飞跳过去,一手垫在她的后腰,把人接住,另一手持枪一划,提脚轻跳,瞬间把压在姜蓉身上的孟三娘掀飞到一旁。 孟三娘滚了两圈才停下来,只觉手上一痛,低头看去,就见鲜红的血液自手掌喷出:“啊——我的手!” 那喊声尖锐刺耳,响彻云霄,听得人不寒而栗,立时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赵卿诺让姜芙站稳,上去拉起姜蓉,见她面色涨红发紫,脖子上的手印分外清楚,眸子一暗,抿紧了嘴唇。 她抬手轻轻检查,感觉到没有伤到骨头,心中微微松了口气,却听一声抽泣,回过神来的姜蓉“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哭了两声,忙又收声改成低泣。 “嗓子……嗓子疼……阿诺……我……是不是……差点……差点死了……” 赵卿诺嘴唇微颤,片刻后才哑着道:“不会。” 姜蓉听孟三娘喊得凄惨吓人,缩了缩脖子,担忧道:“她的手……” 赵卿诺斜斜地瞥了一眼孟三娘,眼神冰冷:“不过是划伤了皮肉而已,死不了。” “哦。”听人死不了,姜蓉就放心了,再懒得去看,只虚虚的捂着脖子。 赵卿诺摸了摸她的发顶,把人交给姜芙,转身抬手,明晃晃的枪尖对准挡在门口的董芷嫣与孟元娘:“滚开。” 那一双杏眼阴沉幽深,浑身气场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望着那带血的枪尖,董芷嫣吞了一口口水,浑身哆嗦着,往旁边挪开。 孟元娘更是吓得后跌坐在地上:“你……你别……别……” 门口的丫鬟婆子惴惴地站在门口,进也不敢退也不是。 “去取些冰来,给二姑娘做冷敷。”赵卿诺开口说道。 “是!”一个丫鬟忙应了一声,扭身匆匆跑去取冰块。 赵卿诺眸子移动,见被众人挤在最外头的艾蒿,提高了声音:“艾蒿,大夫在吗?” “在!在!让我过去……” 方才怎么都挤不进去的艾蒿,就见人群自动闪出一条通道,让她领着老大夫进了院子。 老大夫瞥到捂着胳膊身上带血倒在一旁的齐长丰,以及双手流血的孟三娘,一时不知该给哪个看伤医治。 “劳您给家姐瞧瞧……这二人不必您看。” 赵卿诺侧了侧身,让老大夫过去,接着看向院门外——那里,严嬷嬷正带着孟氏、孟元娘母亲洛氏、以及那位在筵席上对自己挑剔的夫人走了过来。 她眸子微闪,斜睨了眼侧躺缩成一团的齐长丰,心中有了猜想:这妇人应该就是这齐长丰的母亲了。 进了院子一瞧,严嬷嬷愣了一下,肃着脸,忙快走几步,在赵卿诺身后站定。 紧跟着进门的几人俱都怔了片刻,那妇人瞧见身上带血的齐长丰,惊叫一声扑了过去:“丰哥儿……我的儿……你这是怎么了……大夫,快来给我儿子瞧瞧!” 那老大夫觑了眼赵卿诺,见那女煞星没点头,哪敢过去给给人医治,他可还没活够呢。 齐长丰缩在母亲怀里,哆嗦着,时不时头看赵卿诺,虽面上害怕,但这会儿许是知道自己不会死,心里已经在疯狂地想法子找借口了。 洛氏也瞧见了窝在一旁的孟元娘,忙过去抱住人,一声连着一声哭嚎:“我的儿啊!你怎么吓成这样。” 她声音极大,一面卖惨,一面苦思对策,准备抢占先机。 孟家本就不如宁远伯府,说什么文官清贵,贵不贵的她没感受到,但是一日清过一日的生活,倒是深有体会。 洛氏偷偷瞄了眼那位持枪而立的少女,垂下眼睑,遮住眼中算计,暗道:不论起因是什么,都要把这事扣到这赵卿诺的头上。 那头孟三娘见无人来管自己,咬着牙,从大声惨叫变成低声啜泣,她曲腿靠坐在墙根处,捧着手,红着的眼眶里噙着泪水,要落不落的,乍然看去,只觉得好不可怜。 孟氏看到大夫正在给姜芙姜蓉把脉看诊,又见两人皆都受伤,心头一跳,想要过去,却碍于主母身份不得不先处理眼前的混乱。 未出阁的女儿院子里出现了一个男子,这事若是传了出去,家里女儿可就完了…… 狠狠地瞪了齐长丰一眼,不由连洛氏也埋怨上了:这样一个混账也敢来开口提,当真是欺人太甚。 孟氏脸色一寒:“今日别管见了什么,都管好你们的嘴,若是传出去一星半点,就别怪我心狠,喂了哑药远远地发卖出去,现在……” 赵卿诺听那些下人口称“不敢”,又见其中几人挑眉挤眼的样子,暗暗叹了口气,顾不得失礼,连忙开口打断:“夫人,不能让人就这么散了。” 第135章 污蔑 赵卿诺凑近几步,轻声道:“本就没什么见不得人的,理亏的也不在咱们,若是让人这么散了去,反倒显得咱们心虚,不如敞开了说明白了,也免得她们臆想,这府里的人谁在外头还没个故旧亲朋,若是哪天吃酒聊天说秃噜了嘴,那才糟糕……封口绝不是上策。” “这……”孟氏沉吟着,虽觉得赵卿诺说的在理,可这种事,各家都是遮掩了私下处理,哪有扯到明面上的。 赵卿诺见她这般,想到这里人的处事方法,有些无奈:“咱们管的了府上的下人,可管不了管不了那齐家,他家又是上门提亲,又是弄出这事,再算上马场那次对蓉姐的算计,必有所图…… 回头保不齐乱说什么,倒不如趁着这次弄清楚了,光明正大地处理干净,反倒能保全名声……且这人如何进了这寥月斋的,总要查个明白……更何况,那董芷嫣绝不是个老实听话的。” 正说着话,只见那老大夫战战兢兢地走到近处:“夫……夫人,伤势都不打紧,涂了药膏子,不消几日就能好……只这位少夫人已有月余的身孕,许是素日劳累,忧思过重,今日情绪又大起大落,胎儿不太稳……” 孟氏先喜后惊,连忙去瞧女儿,那头姜芙听了大夫的话也是又喜又怕。 喜得是她嫁入威武侯府多年,去岁才得了一子,婆母袁氏早已不满,话里话外叫她停了妾室们的避子汤; 怕的是刚才若不是赵卿诺扶住自己,只怕一摔就要摔出事来。 “母亲……”姜芙握着孟氏的手,低低地唤了一声。 孟氏慈爱地拍了拍她的背:“这的事你就别管了,我会处理好,先去休息……” 说着,就唤了丫鬟婆子,叫人抬了软轿送姜芙去自己住处休息,又另唤了人去请太医,女儿胎儿不稳,自然要尽快调养妥当。 想了想,又让人去给前院递消息,一则是向宁远伯姜世年说清楚寥月斋的事,二则是让他使人去通知威武侯世子裴谦一声,下了衙过府一趟。 大夫可说了,姜芙忧思过重,她虽不好直接过问威武侯府的事,但女儿怀了身孕,总要旁敲侧击的提上一句。 等下人们簇拥着姜芙走了,孟氏收回视线,目光落到了齐长丰身上,接着看向孟三娘,最后望向娘家嫂子洛氏与孟元娘,闭上了眼睛,思索着该如何处理这事。 除了赵卿诺说的原因外,她想的更深更多: 姐妹三人一起,却在未出阁的妹妹院子里揪出了一个男子,且姐姐还怀了身孕……若不一次性处理妥当,但凡漏了一星半点,谁知外头会传成什么样。 偏世人惯爱给所有事情套上一层桃色暧昧…… 想清楚了,孟氏再睁开眼时,眸子里划过一抹决断:府上女儿的名声绝对不能有瑕。 她冲着赵卿诺点了点头:“阿诺说的有理,既如此,那就扯开了查吧……嬷嬷,你再去通知伯爷一声,劳他差人把内院围了,不查清楚了,一个人都不许出去。” “是!”孟氏身边的张嬷嬷转身而去。 “大夫,劳您再给这两位伤者包扎一下,总不好查到半道儿晕死过去……” 老大夫听了孟氏的话,再次偷偷瞄了赵卿诺一眼,见她没有反对,颤颤巍巍地上去给齐长丰与孟三娘处理伤口。 “伯夫人,你这是何意!”齐夫人率先发难,胸口起伏,铁青着脸怒道。 “这话恐怕要问问你的儿子,为何会在我宁远伯府?我家女孩今日及笄,可未曾邀请一位男宾。”孟氏也不是好性的,立即驳了回去。 “这……”齐夫人一时语塞,停顿片刻,梗着脖子大声道,“我儿子最是老实,必是受了邀请才会来的,说不得就是你家姑娘使人带进来的,若不然,满府的下人,他怎么能到得了内院……可怜我儿子天真,不晓得有些女子手段了得,被骗至如此境地!” “你!”孟氏不想她竟然倒打一耙,当即被气噎的顿在那里。 齐夫人占了上风,眉尾一扬,脸上尽是得意嚣张。 她转头对齐长丰说道:“丰哥儿,我原就不太愿意你们二人之事……你说,是不是这小贱人使人诓骗你来此,打着生米煮成熟饭的主意,好促成你们二人尽快成婚……” 她此话一出,在场之人俱是一愣,视线在赵卿诺与齐长丰之间来回移动。 赵卿诺挑了挑眉,噙着一丝冷笑:这齐家到了这会儿还不肯放弃婚事,想的法儿的往自己身上泼脏水,当真是找死。 “浑说!是你让我娘家嫂子主动来提,且两家只是初谈,连八字都没一撇的事,休来污蔑我家女孩清白!”孟氏气的浑身发抖,恨不得抛了教养好好上去扇那齐夫人两巴掌。 她扭头看着洛氏,气到声音发颤:“嫂子,你说,明明是你先上门来提的,说是齐家看上了我家姑娘,让你来探探口风……” 瞧见二人撕扯这事,孟氏眼珠一转,看了看女儿孟元娘,心道先保住元娘,把事情撇干净,回头再想法子哄孟婉回转,自己毕竟是她娘家嫂子,总比那庶女要更加亲近。 思量清楚,洛氏垂头闷声闷语道:“我……我是来探了口风,可却不知道两个孩子竟然……” 她话说一半,未尽之语里满是意有所指的暗示。 “嫂子,你这话说的是什么意思!” 孟氏没想到洛氏会说出这样的话,更是气的晃了两下,暗自后悔,若是知道她娘家嫂子会反口,说什么也不会当着众人彻查这事,这下好了,倒把阿诺套了进来。 “瞧瞧!孟夫人可是个出名的老实人,总不能编瞎话吧。若不是你这才认回来的姑娘使了手段,我儿子如何会放着满京城的闺秀不要,偏就瞧上她!”得了洛氏助拳,齐夫人愈发嚣张。 “让你胡说八道,我要撕烂你的嘴……咳咳咳……”姜蓉登时就要冲过去打人,方才打了一架,她觉得有些人就该动手狠狠地教训一番。 赵卿诺把她拦住,朝门口张望的丫鬟招招手:“把冰拿来给二姑娘敷上……”说罢,去瞧那老大夫,“您看家姐可能冷敷。” 默默吃瓜正吃的欢快的老大夫一愣,才反应过来,赶紧点头。 “要的,先冷敷半个时辰,回头再涂抹些活血化瘀地药膏,若是想好的快些,老朽可以再开些药配着吃……只是这几日令姐要少开口说话,以免吃痛受罪。” 第136章 全都绑了 老大夫一面说着,一面又忍不住缩了缩。 他活了多少年,见过形形色色的人,有一种人便是面上越镇定,情绪越不稳定,说不得下一息就会暴起杀人。 他虽年纪已大,但身体健朗还未活够,可不想死于吃瓜看热闹。 “阿诺……”姜蓉见她还有心思管自己的事,急的直跺脚,“你怎么一点不急,若是坏了名声,被逼着嫁给那种人,那可如何是好!” 赵卿诺安抚的把她按回原位,让丫鬟给她冷敷:“又不是什么要紧事,蓉姐不急。” 众人见她这般镇定,不知为何越发心慌。 宁远伯府的下人猛地想起,这位可是才一登门就把自己老子打了的人。 再忆起前阵子姜安的事,越发觉得要出大事,看着齐长丰母子的眼神充满怜悯:不知道这二人会不会血溅当场。 赵卿诺望向被齐夫人护在怀里的齐长丰,唇角勾起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啧”了一声:“齐夫人是吧,你说我盯上了你儿子,特意把他诓骗过来,想要逼着‘生米煮成熟饭’,促成亲事,是吧。” 齐夫人被那眼神瞧得浑身发毛,强撑着回道:“是……若不是这样……你一个乡下丫头,我……我儿为何要求娶。” “这样啊……先不说你儿子怎么想的,我想我是不会嫁给你儿子的,毕竟一个没断奶的男子应该没有哪个姑娘想嫁……当然也不排除那母爱泛滥的老妪,许是会喜欢你儿子这一款。” 赵卿诺冲着齐长丰扬了扬下巴,说话的声音里是明明白白的嘲笑。 “贱人!你在说谁!”齐夫人拢共就剩下这么一个儿子,平日里分外宝贝,哪里容的旁人如此羞辱,当即起身,朝赵卿诺扬手打去。 赵卿诺不躲不避,待人到了跟前,一把握住齐夫人的手腕,抓着手朝她自己的脸上回扇过去,只听“啪啪”两声脆响,那白净的面上登时红肿起来。 打完了人,手腕一翻,把人扔了回去:“我这人没什么爱好,只爱动手,若是还想试试,只管再来。” 齐夫人单手捂脸,侧趴在地上,惊惧中夹杂着屈辱。 众人哗然,不敢置信地看向赵卿诺,没想到她当真对人动手了,片刻后却又觉得正常。 赵卿诺复又看向齐长丰,笑容亲和地问道:“齐长丰,你怎么说。” 齐长丰捂着伤口,一脚蹬地后退两步,一对眼珠子咕噜咕噜的四处乱看,瞥见董芷嫣以及那一脸幸灾乐祸的孟三娘时,略略镇定一些,暗想:这事到了这一步,不成也得成,总不能什么好处也捞不着吧。 他喉结连连滚动,鼻孔张大,深吸一口气:“阿诺,事到如今,你便承认吧……我俩之事裴二夫人与孟三姑娘俱都知晓,再瞒着已无任何意义。” 赵卿诺扭头去看,略歪着脑袋,面上不怒且笑:“裴二夫人,孟三姑娘,他说你们都知道,是吗?”语气幽幽,让人辨不明其中深意。 董芷嫣刚要张嘴,眉心突地一跳。 她细细地打量赵卿诺的表情,却无法分辨她是全然不惧还是强装镇定,正犹豫间,便听到孟三娘咬牙切齿地说道:“是,我曾多次撞见你二人私会。” 她眼睛发红,面容扭曲,狞笑着望向赵卿诺,疯狂执拗的眼神里尽是毁灭之色:赵卿诺今日便让你名誉尽失,毁在这里!看你还有什么可猖狂骄傲的! 见她主动开口,董芷嫣忍着莫名的心慌,点了点头:“我今日瞧见一个丫鬟领着齐长丰进了伯府。”她这话说的巧妙,不直接定性,却又配合着孟三娘的话,做了实证。 “混账!”孟氏气的浑身发抖,上去就给了孟三娘一巴掌,“以往的教养都喂了狗!让你在这随口污人清白!” 孟三娘被打的偏了头,阴狠地望着孟氏。 孟氏一愣,瞧着这娘家侄女,再转头去看抱着孟元娘的洛氏,只觉得遍体生寒:她的娘家人怎么变成了这样。 齐长丰见他们二人帮腔,瞬间松了一口气。 “我俩那日马场相见,你对我一见钟情,后面常常外出约我相见私会,阿诺,莫要害羞了……你放心,今日虽闹得有些难看,但我仍会娶你,只要你过了门老实听话,好好孝顺母亲,我不会亏待你的。” 他说话的声音极大,望着赵卿诺的眼神里充满了得意,心中已开始琢磨等赵卿诺嫁到齐家,该如何虐待调教她。 “说完了?”赵卿诺淡淡地问道,“若是说完了,那便跟我走吧。” “走?”众人疑惑不解的望着她,不明白她打算干什么。 “阿诺……”孟氏轻唤一声,担忧地看着她,生怕她气的失了神志,做出什么傻事来。 赵卿诺看了一圈,直接走到齐长丰跟前,一把扯着他外袍衣领的位置,手腕一抖,让人就地滚了一圈,瞬间扒了他的长袍,两手用力,“刺啦”几声,锦袍几息之间被她撕成布条。 “你……你要干嘛!赵卿诺……夫为妻……”齐长丰看着弯腰靠近自己的少女,原本的嚣张全都不见,只剩下慌乱害怕。 “你离我儿子远……”齐夫人方要上前阻拦,就见那锋利的枪尖对准自己,生生止住脚步。 赵卿诺一脚踩住要跑的齐长丰,拿着布料把他的两只手捆在一起,拖着人一步一步朝董芷嫣走去。 “赵……赵卿诺……你想做什么!我……我可是威武侯府的人!我……我正怀着威武侯嫡亲的孙子……你……你莫要乱来!” 董芷嫣一面捂着肚子,一面后退,直到后背贴在院墙上,再无退路。 她嘴唇颤动,看着朝自己伸出手的赵卿诺,发出无力的呐喊。 “闭嘴,老实些……否则我生剖了你的肚子。” 董芷嫣瞬间闭嘴,鼓着眼珠,任泪水滑落。 赵卿诺见她安静下来,用布条将她的双手绑在一起。 接着走向孟三娘,如薅草一般,把人提起来,如法炮制。 绑完了人,牵着她走到董芷嫣身边,接着踢了踢躺在地上装死的齐长丰:“起来。”说罢,见齐长丰好似没听见一般,死死的闭着眼睛,她握着长枪,枪尖对准他的胯下,“起来。” 第137章 持身不正 齐长丰只觉得大腿根一凉,睁眼看去,“嗷”一嗓子,连滚带爬地的站了起来。 赵卿诺单手握着布条,牵着人就要往外走。 “阿诺,你这是要做什么……”孟氏回过神来,赶紧询问,说话间还小心翼翼地观察她的神色。 “啊……送他们去他们该去的地方。”见齐长丰三人听了自己的话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赵卿诺忍不住嘴角上扬,“放心,我不杀人……只是突然想清楚了一件事,有些人不使些手段是不会老老实实讲真话,再这么耗下去也没什么意思,倒不如换个地方审。” 言罢,见三人不肯动弹,便拿着长枪拍了拍最末尾的齐长丰:“要么走,要么死。”淡然的语气里却是不容置疑的果决。 她是真的会动手杀人…… 三人清楚地认知到这一点,立刻乖觉,心里不由生出一丝悔意,为什么要招惹这个煞星。 那厢躲在洛氏怀里的孟元娘暗暗庆幸:还好刚才母亲捂住了她的嘴,否则那被绑的人里,只怕要再添一个自己了。 才出了院子,就撞见老夫人周氏带着人匆匆走来,赵卿诺眉头微跳,垂眸行了一礼,便领着人继续往外走。 周氏瞧见被绑着的人,立马铁青着一张脸,怒喝道,“胡闹!这是作甚!哪有绑了自家亲戚的!还不赶紧把人放了!” “亲戚?”赵卿诺冷哼一声,“污人清白声誉的亲戚我可没有。” 见她敢当众顶撞自己,周氏不由怒火中烧:“来人!上去把人放了,再把姑娘关回榴花院!” “祖母……”姜蓉哑着嗓子喊道。 “母亲!”孟氏亦连忙上去阻拦,“这事错不在阿诺,是他们污蔑……” “污蔑!好端端的人家凭什么污蔑她!若不是她自己持身不正,举止不当,如何会招来祸端!我原还奇怪,这齐家为何突然上门求亲,原来是你竟然做出了这等有辱门楣之事!” 老夫人周氏越说越怒,扬着声音喊道,“都是死人不成!上去把人松了!” 下人们你看看我,我瞧瞧你,心一横,朝赵卿诺扑了过去:“姑娘,得罪了……哎呦——” 只见人方一拥上去,就听一声哀嚎,全都倒在地上。 赵卿诺沉着脸,单手持枪在身前挽了一个枪花,紧紧地抿着嘴,黑沉沉的眸子静静地望着老夫人周氏:“人我是一定要绑走的。” 周氏一愣,没料到赵卿诺敢反抗还手,当下便抖着手,怒气冲天地吼道:“你……反了你了!来人……” “住手!”出声的正是带着小厮护院赶来的宁远伯姜世年,他身边跟着一脸焦急的赵明秀。 看到这满场的混乱,一瞬间变了脸色。 他走到跟前,一脚踢上倒在地上的粗使婆子:“哪里借的狗胆,敢对姑娘动手!” 说完,就瞧见面色难看的老夫人周氏,反应过来,尴尬地咳嗽一声,“母亲怎么来了,这有儿子和孟氏,您赶紧回去休息……来人!送老夫人回去。” 老夫人周氏头瞪着宁远伯,咬着腮帮子骂道,“姜世年!你若还当我是你母亲,就把这个孽障给我捆了!” 听到这个要求,姜世年有些崩溃,忍不住说道:“娘!你讲点道理好不好!受委屈的是阿诺,您不能因着偏心眼,颠倒黑白吧!” 这话一出,在场众人暗道不妙。 果然,本就在赵卿诺一事上屡屡受挫的老夫人周氏登时气的失了理智:“行!我不讲道理!你们都护着这个搅家精,我干脆一头砰死在这,下去陪老伯爷算了!省着在这里碍事!”说着,就往那石灯奔去。 一众人忙上去拦着:“您这是何必!伯爷那性子打小如此,如何能当真计较!” 段嬷嬷则领着松鹤堂的下人跪在地上,“咚咚咚”的,朝着姜世年磕头:“伯爷!伯爷!老夫人可是您的亲娘啊!求您看在她生您养您的份上,先顺着老夫人的心吧……” 赵明秀望着寻死觅活的老夫人周氏,慌乱害怕地不知该怎么办,想了想走到赵卿诺身边,劝道:“这事娘知道你委屈,可你看……你先认个错,回头让你爹去给你讨回公道……行不行,阿诺,你要听话!” 看着眼中含泪的赵明秀,赵卿诺嘴唇翕动,偏过头不去看她。 “你这孩子!非要逼死自己的亲祖母不成!”见她连自己的话都不听,赵明秀又气又急,突然扬起了手,朝着女儿挥去。 然而不等赵卿诺动作,一只手突然探出,拉着她退到一旁:“阿诺,不是与你说过,挨打是一件很痛但没有意义的事吗。” 赵卿诺看着乍然出现,继而挡在自己身前的人,瞪大了双眼:“裴……谨?你怎么在这?” 裴谨站在她身前,稍稍侧头,轻轻应了一声,用眼角余光瞥了眼仍搅成一团的几人,低声道:“我跟着大哥来的,见外院没人,听到动静就直接过来了……出了何事?” “岳父,岳母,出了何事?”一同出声的还有威武侯世子裴谦。 听到这威严端方的声音,众人倏地僵住,如石化般停在原地。 裴谦眉头轻皱,扫了眼形态各异的一群人,视线在董芷嫣被绑的双手上顿了一下,略略提高了声音,再次问道:“出了何事?” 老夫人周氏止了哭闹寻死,孟氏羞囧的红了脸,心中急臊:让女婿瞧见自家乱成这样,不知该如何看待芙儿。 却只能忍耻开口:“出了些事……芙儿在……在正院休息,她有了身孕,你先去接她回府吧。” 董芷嫣回过神来,眼中迸出惊喜,大声喊道:“大哥救我……赵卿诺疯了,她要杀了我!” 旁边赵卿诺正在向裴谨说起事情的始末:“……董芷嫣和孟三娘作证,这齐长丰还说我对他一见钟情,常常与他私会……事情就这样,我正准备带他们去衙门。” 裴谨听着少女平静地讲述自己被人污蔑的过程,眸子渐渐变得幽暗,他抬起手,毫不避讳的摸了摸赵卿诺的发顶,接着又轻轻拍了拍,动作间满是温柔安慰。 赵卿诺瞬间傻在原地,瞳孔震颤,心头刹那间涌上一阵莫名的委屈。 裴谨转身看向一旁的齐长丰,眼底闪过一丝暴戾,冷“呵”一声,突然飞起一脚踹在齐长丰的下腹上,把人踹得飞了出去。 “啊”的一声惨叫,伴随着“砰”的落地声,齐长丰捂着小腹蜷缩在地上…… 第138章 再不是我姜家子孙 所有人目瞪口呆地看着飞出去的齐长丰,耳边响起董芷嫣与孟三娘惊恐的尖叫声。 那穿着一身雪青暗纹锦袍的裴谨,拢着双手,一步一步朝着齐长丰走去。 到了跟前,他再次伸腿,一脚把人挑翻,直接踏踩在齐长丰的锁骨处。 脚尖用力,只听“咔嚓”一声闷响,齐长丰顿时鼓着眼睛,张大嘴巴,宛如溺水的鱼一般,“呼哧呼哧”地直喘粗气,却痛的一声都发不出来。 “锁骨……锁骨断了!”偷偷坠在人群后面偷看的老大夫忍不住从专业角度下了诊断。 话音才落,就感受到那落到自己身上的目光,他哽了一下:“放心……锁骨断了死不了人……就是会痛点,回头放着不管自己也能长好。” 他声音越说越小,到了后头几乎听不到,暗自后悔为啥今日闲得慌没事非要坐堂,交给儿子徒弟有什么不好。 裴谨打完了人,俯身弯腰,拽起齐长丰的后衣领,拖拉着人往赵卿诺身边走。 赵卿诺望着走近的裴谨,心跳猛地一乱,握着长枪的手指渐渐收紧,心里仿佛落了一根羽毛,升起淡淡的痒意。 裴谨注意到她手中的长枪,又见她眼神茫然,不禁放柔了声音:“去衙门吧。” “啊?好!”赵卿诺返身去牵董芷嫣和孟三娘,拉着人就要与裴谨一道儿走。 “大哥救我……救我!我好歹是威武侯府的人……我……我还怀着……怀着孩子呢!”董芷嫣扑腾着脚死活不肯走,扯着嗓子哀嚎求救。 她脸上眼泪鼻涕混做一团,再不见往日的华贵。 “三郎,留步。”裴谦出声,肃着脸,目光审视地望着董芷嫣,“今日之事,你在里头做了什么?” 见董芷嫣眼神乱飘,他便又补上一句,“莫要说谎,否则我可以直接做主代弟休妻。” 董芷嫣不可置信的对上他的眼睛,就看到那双沉静无波的眸子里全是认真。 她哭声一顿,清楚的认识到,裴谦与裴谏虽是同胞兄弟,但二人天差地别……若是说实话,也许还有一线生机。 若是说谎……真的会被休弃,而这后者,以她在威武侯府如今的处境,恐怕不会有人替她求情,就连裴谏都不会……说不定裴谏才是那个最希望休妻的人。 董芷嫣揣着狂跳的心脏,闭着眼睛,弱弱的说道:“我……我替齐长丰遮……遮掩,让他混入宁远伯府……我……大哥!我错了,求你救我,我不要去衙门,不要去……” 裴谦点点头,后撤一步,冲着赵卿诺道:“带她走吧,有错就该罚,自作孽不可活。” 董芷嫣顿时如被掐住脖子的大鹅,张着嘴,木木地望着裴谦,四肢无力,惨白着一张脸。 那边,宁远伯听了董芷嫣的话,瞬间暴怒,阴沉着一张脸,窜到齐长丰跟前,抡起胳膊,抬手就是一个大耳刮子,“啪”的一声脆响。 打完了犹不解恨,反手又是一巴掌,“啪”,又是一声脆响。 他用的力气极大,不仅齐长丰的脸立刻变得红肿,就连他自己的手掌心也变得又红又肿。 看的人只觉得自己的双颊也跟着痛了起来。 “丰哥儿……丰哥儿……”回过神来的齐夫人,尖叫着连滚带爬的扑了过去。 临到跟前,却被姜蓉推开,她带着香兰和葛嬷嬷,双手叉腰,气势汹汹地拦在赵卿诺前头:“你要干嘛!咳咳……再上来连你一块捆了……咳咳……捆了一块送到衙……” 话未说完,便是一连串咳嗽。 香兰心疼担忧的看着自家姑娘,恨恨地瞪了孟三娘一眼。 香梅红着脸,去扯姜蓉,低声道:“姑娘……莫要跟着裹乱……免得再惹了老夫人生气。” 姜蓉气的一把推开她:“你若不能顶事就躲开……咳……阿诺,你快把人带走……若晚了……也不知道……那大人还审不审案子。” 赵卿诺道了声谢,不再犹豫,拖着人往外走。 孟三娘讥讽绝望地瞥了瞥董芷嫣,待瞥见缩在洛氏怀里的孟元娘与躲在人群里的孟二娘时,情绪倏地崩溃,大喊道:“你们好狠的心!赵卿诺你个贱人恶妇!想要害死我啊!” “害死你?孟三姑娘,自从见面起,便是你在屡屡找事害人……今日这事,若换做旁的姑娘,只怕真就有人死了。”赵卿诺头也不回,脚步不停,冷笑一声,“你自己心胸狭隘,恨人有,叹己无,入了魔障,落到这步田地,怪的了谁!” “把人拦下!真这么出去,府上哪里还有脸面可言!”老夫人一面捶打着心口,一面带着人亲自去追。 下人们怕挨打,也怕宁远伯发怒,只能装着样子去拦,一群人乌泱泱拥到了大门口。 守门的栓柱瞧见这场景,差点没吓死过去。 赵卿诺也不用他开门,自己上去与裴谨一道拉开大门,才要跨过门槛,就听后头老夫人周氏嘶哑着声音喊道:“赵卿诺!你若出了这门!就再不是我姜家子孙!” “老夫人!” “母亲!” “祖母!” 赵明秀看看这个再瞅瞅那个,走到赵卿诺身边,扯着她的衣裳,哭求道:“阿诺!你听话,别这么倔!算娘求你了!” 那边姜世年却猛地跳到老夫人跟前,一脸的不可置信:“娘啊!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为了那亲戚面子,你就要赶我姑娘走!” 因着情绪激动,他连声音都变了调子,“阿诺就想要个公道,按着她的心思来又怎么了!那是我嫡亲的闺女啊!不比他们重要!就是阿诺今日要打杀了他们,也能寻了法子平了这事,她们害人在先,死了也是活该……您何苦这般阻拦!难道就因为不喜阿诺……” “你……你……姜世年,我是你亲娘!我做的这些全是为了这府上!你竟然这般想我!”老夫人周氏只觉得心酸难捱,鼻子一酸,落下泪来。 她哭了一会儿,感受到那落在身上的目光,回看过去,却只看到姜蓉怔怔地望着自己:“祖母……阿诺是因为我才被齐长丰盯上,她没做错,为什么……” 话说了半截,感觉到有人突然拽了自己一下,对上孟氏严厉的目光,咬着嘴唇缩了回去。 老夫人周氏见最疼的孙女都无法理解自己,一时之间悲从中来。 片刻后,她豁然抬头,望着立在台阶上的赵卿诺:“你满意了?我们家终于因为你乱了!你知道我不喜欢你,所以不肯听话……我叫你把人放了,另有方法处理,你也不肯,不是搅家精是什么!” 赵卿诺叹了口气:“我做事与您的喜爱无关,我知您不信,姑且将这一点放到一边……在院子里时,您说我持身不正,举止不当,才会会招来祸端……若按照您的意思,私下处理恐怕我只有一条路可以选,那就是嫁给齐长丰,您说,我说的可对?” 第139章 离府 老夫人周氏眼神闪烁,看向旁处,不与赵卿诺对视。 “历来皆是如此,家中怜惜你,才愿意为这事替你周全……否则就只能绞了头发送去家庙或是……你放心,家里会替你准备厚厚的嫁妆,若你还不满意,那就多添一些,比照着芙儿来……如此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因着动静太大,宁远伯府外已经聚起了一堆人,对着宁远伯府指指点点,小声议论。 听了老夫人的话,赵卿诺陡然想起曾经看过的一则新闻,一个女人嫁给了侵犯自己的人…… 她扫了那瞧热闹的人群一眼,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是了,这就是惯用的法子,家族保全了名声,男子得到了实惠,只有这出嫁的姑娘没人管她肯不肯,愿不愿意……莫说我今日没碰到什么,便是真碰着了,我也绝不会委身于这样一个烂人。” 她渐渐提高了声音:“凭什么苦主倒成了罪人!就因为是女子,就因要顾忌名节声誉,便该被这般束缚对待!然后再叫那恶人持着这名节声誉为利刃,反过来辖制欺压…… 回头出了事,男子便是风流韵事,女子就成了轻佻浪荡,‘立身不正,活该如此’!凭什么!” 全场寂静无声。 裴谨望着身侧的少女,她好像在说自己,又好像在说旁人,更像是在说这满大魏的女子。 望着那逆光而站的少女,老夫人周氏一颗心越跳越快,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她额头上布满密密的汗珠,呼吸加重,眼前渐渐模糊,在赵卿诺的身上仿佛看到了另外一个人。 蓦地回过神来,颤声问道:“世事如此,你能如何!你要如何!” “不如何,不过是谁做了错事谁受罚。”说罢,赵卿诺毅然转身,牵着人跨过了门槛。 “赵卿诺!”老夫人周氏惶惶地喊道,“便是不为别的,为了你自己的名声,你也要想一想……齐家不愿意那就算了,你带着人回来,我们关起门来好好商量。” 赵卿诺脚步一顿,正当老夫人周氏以为她要回转心意时,却见她深吸一口气,昂首挺胸,扬声喊道:“吾乃赵氏卿诺,为恶人算计,想要污我清白,以名节挟持,为此,特擒恶人,送往官府。 一则为了让大人替我做主,以正声誉!二则,恶人当有恶报!坏人当受惩罚!吾虽为女子,亦有骨气!绝不像恶者低头,绝不姑息助长此风!” 听到这一番话,所有人睁大眼睛,一瞬不瞬地望向那脊背挺直,卓然而立的姑娘。 “姑娘!”是艾蒿的声音,伴随着一声马鸣。 赵卿诺回头去看,就见跑得快从里面冲了出来。 艾蒿则肩上挂着一个褡裢,手里握着那根长棍,她的身后是慢了几步的严嬷嬷,正提着一个包袱。 二人出了府门,先向周氏等人行了一礼,接着匆匆跑到赵卿诺身边。 “姑娘,您的棍子,来府上时穿的衣服,还有张姑娘送的生辰礼,还有您的书……嬷嬷说您肯定要走,我们便回去收拾了东西……您放心,那些首饰衣裳一件没带。”后一句,艾蒿猛地提高了声音,似乎是专门说给谁听得。 说完,她顶着一脑门子的汗,忐忑不安的瞅着赵卿诺。 严嬷嬷屈了屈膝,淡笑道:“老奴跟您一道儿。” 赵卿诺只觉得喉咙发堵,缓了缓才哑着声音出声:“多谢……” 她吸了吸鼻子,环视一圈,站在自己身边有裴谨、艾蒿还有严嬷嬷。 赵卿诺扬起脸,唇角上弯,最后看向站在门口的宁远伯与赵明秀,慢慢跪下,以头触地,行了正礼。 拜别两人,她起身,再次高声喊道:“吾乃赵氏卿诺……绝不姑息助长此风!” 她一遍又一遍的喊着,脚步不停,拖着人往衙门的方向走。 …… “阿诺……”赵明秀哭喊着,望着被人群簇拥着离去的女儿,不禁心痛后悔。 姜世年眼眶一酸,上去揽住赵明秀,目送几人离开,待再也瞧不见了人影,才扭头去看老夫人周氏。 他面上表情莫测:“我的女儿走了,母亲满意了。”复又看向洛氏与呆坐在地上流泪的齐夫人,阴恻恻的说道,“这事没完……” 说完,抱起几乎哭晕过去的赵明秀转身离开。 老夫人周氏难以置信地望着离去的儿子,眼泪扑簌簌地往下落,喃喃道:“我都是为了这个家,为了你们啊!” 得了消息,急慌慌赶来的姜芙,却已然见不到赵卿诺的身影。 她看了看在场的众人,最后望向母亲孟氏,只是徒然地张了张嘴。 “岳母说你有了身孕……回府吧……待方便些再来走动。” 突然出现的声音吓了姜芙一跳,她这才发现,自家夫君不知何时来了这里。 动了动嘴唇,姜芙有些落寞地点了点头:是呀,她是出嫁女,不算是宁远伯府的人了,娘家的事不好过多插手。 她神色黯然地向着老夫人与孟氏福了一福,担忧的望了妹妹与母亲一眼,才万分不舍地随着裴谦离开。 孟氏叹了口气,走到老夫人周氏身边:“母亲,我送您回去吧。”扶着老夫人的手臂,转头就看到姜蓉一脸想往外跑的样子,沉声道,“来人,送二姑娘回院子。” 姜蓉噘着嘴,垂头望地,背着手,一只脚踢踢踏踏,不挪地方。 香兰察觉到自家姑娘不愿意走,一对眼珠子滴溜溜乱转。 香梅则默默立在一旁,干巴巴的看着,一副犹犹豫豫地样子。 葛嬷嬷看着这两个丫鬟,一个虽看着明理,但没那么忠心,一个忠心,但不靠谱,属于主子要杀人,丫鬟不仅帮着递刀还要一块捅两下那种。 她一面叹息自己看走了眼,一面上去低声哄劝。 “妹妹……妹妹……”洛氏见状,赶紧谄笑着起来要追撵上孟氏。 “你走吧,今日之事我会一字不落的说与哥哥听,你们以后莫再登伯府大门了。”孟氏说完,便叫下人把洛氏与孟元娘撵了出去,一道扔出去的还有齐夫人。 想起当年旧事,她心中自忖:望哥哥能明白她的意思,赶紧想法子向伯爷赔罪,若不然,这事只怕真的难了了。 第140章 太像了 处理完了洛氏等人,见姜蓉仍梗在那里,孟氏轻轻一叹:“蓉儿,来与我一道儿送祖母回去。” 姜蓉正想再歪缠几句,却察觉到老夫人周氏的异常,想起自己方才的话,羞愧地咬着嘴唇走到另一边,扶着老夫人的手:“祖母……方才是我不对,您别生气。” 她是晚辈,便是觉得长辈不对,也不该当面指责。 闻言,老夫人周氏眸子微动,低低“啊”了一声。 姜蓉一惊,忙扭头去看孟氏,却见母亲对她稍稍摇了摇头。 到了松鹤堂内室,将人安置到床上,孟氏亲自探身去拉锦被。 “太像了……怎么那么像……永平……”老夫人周氏紧紧闭着双眼,喃喃自语。 孟氏盖被子的手一顿,便听到姜蓉小声问道:“母亲,祖母在说什么?什么太像了?永……” 对上孟氏陡然严厉的眼神,剩下的半截话自动消失在口中。 姜蓉紧紧闭上嘴巴,眨巴着眼睛。 孟氏垂眸看了眼老夫人周氏,向伺候的下人轻声交代了两句,带着姜蓉出了屋子。 看到女儿脖子上的印子,她疼惜地摸了摸姜蓉的额角,缓声道:“别多问,回去好好养伤,我在这照顾着,蓉儿要听话。” 姜蓉乖巧的点点头,望着孟氏眉宇间的疲惫,那原本还想问问赵卿诺的话无法开口问出。 只是心中越发好奇,永平是谁?听着像公主封号,可在她的印象里并不记得现在哪位公主是这个封号。 姜蓉一边往回走,一边思索,瞥见葛嬷嬷,眼睛一亮,问道:“嬷嬷,你听说过永平吗?她是不是和阿诺长得很像?” “永平”两字一出,葛嬷嬷刹那间面无血色,难以自控的抖了一下。 她瞟了一圈,凑到姜蓉耳边低声道:“姑娘,这不是您该知道的,莫要打听。”说完,想起姜蓉的性格,赶紧又补上一句,“您也不可去打听,恐惹了祸端,给府上招来大祸。” 姜蓉刚要说葛嬷嬷小题大做,却见她神色是从未有过的惊惧害怕,忙忙地点头应下,暗道:能叫葛嬷嬷怕成这样的,必然是很严重的事情。 葛嬷嬷已经有太多年没有听到这个名字了,久到她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听到这个名字。 永平大长公主,先帝幼女,今上姑母,自出生起便受尽宠爱,先后三次出嫁,薨于大魏永庆十三年五月,谥号为“康”,是大魏第一位死后赐予谥号的公主。 “康”字取安乐抚民,保卫社稷之意。 葛嬷嬷不由自主的将赵卿诺与记忆中的女子相比较,长相上是极不相同的,但那性格……是了,如此便能说的通老夫人为何这般反常,不喜那位阿诺姑娘了,与其说不喜,倒不如说是怕…… 她恍然一惊,立马掐断发散的思绪。 …… 看着已经紧闭的朱红大门,孟元娘白着脸,揪着洛氏的衣袖,浑身都在哆嗦:“母亲……母亲……怎么办……他们会不会回头来抓我……三娘她会不会攀扯我……” 被赶出府,洛氏顿觉受辱,又见女儿如此,气的伸出手指狠狠戳了戳她的额头:“现在知道怕了,早做什么去了!” “是董芷嫣和三娘撺掇着,我就只想看看热闹。”孟元娘忙不迭撇清自己的干系,“对了,二娘呢?母亲,怎么一直没看到二娘?” 孟元娘一提,洛氏才反应过来。 她看了一圈,却没发现自己那个庶女,略一思索,立马反应过来,眯着眼睛:“那个小贱人……回府!” 待洛氏与孟元娘走后,齐府的下人才敢靠近齐夫人:“夫人,咱们先回府,让人去找大人,说不得能在进衙门前把人拦下。” 齐夫人茫然的看了看,被大着胆子的贴身嬷嬷推了一下才渐渐清明过来:“对!去找人!” 至于孟二娘,已趁着宁远伯府乱起来的时候,带着丫鬟偷偷跑了出去。 她也没有回府,而是直接去了国子监,央求门子通报后,在外头等着父亲孟松云。 …… “娘子!娘子!出事了!”梳着双髻的小姑娘慌里慌张地跑进屋子,“姑娘……姑娘绑着坏人在游街!还……还喊着什么话!” 才刚跳完舞,坐在铜镜的方娘子,听到桃笙的话,拆解发笄的手一抖,带下一缕乌发。 顾不得疼痛,方娘子猛地站了起来,迎向桃笙,被带倒的绣凳重重地落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 她双手按在桃笙的肩膀上,张了张嘴,第一声“姑娘”竟然没有发出声音来。 “姑娘……姑娘怎么了?” 原本跑的上气不接下气的桃笙,见自家娘子慌乱紧张的模样,忙道:“姑娘人没事,她绑了坏人在游街,就在外头……” 话说一半,就感到肩头一轻,方娘子已经跑了出去了。 “哎!娘子!帷帽!”桃笙跺了跺脚,踮脚取下那挂在一旁的帷帽急急忙忙的撵了上去。 …… “娘!赵姑娘……那位赵姑娘绑了人,扯着人在街上走,正往衙门去呢……嘴里嚷嚷着什么算计、清白……后头跟了好多人!”苏氏冲回花家小院,一边说着,一边比划。 “大嫂在说什么?那位姑娘今日及笄,这会应该正在府上才是。”花招喜从屋里出来,怀里抱着一个奶娃娃,那奶娃外穿着喜庆的小花衣,正是那桃花村的小吴忧。 “哎呀!妹妹别不信,就在主大街上……”苏氏手指着院门外打着嗓门嚷嚷道,“斩秋——” 只见那原本在厨房给朱氏打下手的吴斩秋扔下手上的菜,冲了出来就直接往外跑,嘴里喊着:“姑娘……” “小丫儿!”朱氏一面把手上的水往灰扑扑的襜裳上蹭,一面急吼吼地追出去,嘴上还不忘嘱咐,“老大家的,你去做饭,我去看看!” 花招喜看看大嫂苏氏,又看看自己怀里的吴忧,只犹豫了一瞬,直接把孩子塞到苏氏怀里,从背后抽出那两柄木质杀猪刀,跟了出去:“娘!我也去!” 苏氏望着瞬间空荡荡的院子,瞥了眼怀里突然笑开花的吴忧,眼珠一转,朝西屋喊道:“老四家的,我不放心,跟着去瞧瞧,做饭这事你就看着来啊!” 说完,搂着孩子急走了出去。 花家四媳妇出了屋子愣愣的看了大门片刻,叹了口气,往厨房走去,小声嘀咕着:“糖是糖,盐是盐,千万别弄混了……炒菜要勤翻锅,要不该糊了……” 众人到了大街上,就见赵卿诺一手牵人,一手持长枪,口中喊着话,步子坚定的往衙门的方向走; 落后一些的是拖着齐长丰的裴谨,在后头是严嬷嬷与艾蒿。 待听清楚赵卿诺的话,若不是朱氏揽着,花招喜恨不得当场劈了齐长丰,同为女子,最恨的便是这类人。 而吴斩秋早已跑到赵卿诺身边。 赵卿诺看到小姑娘,冲她一笑,又冲着花家人与方娘子和桃笙点了点头,脚下不停地往前走。 …… 与此同时,县衙后宅的花厅里,风怀远亲自斟了一杯酒放到彭三通面前:“这桌席面是特意为你置办的,这么天南地北的跑,想来已许久未曾好好吃上一顿饭了……你不想开口,那便我来说,你来听。” 第141章 灭门 彭三通嗤笑一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他站起身,将酒桌中央的一整只葫芦鸡端到自己跟前,也不用筷子,徒手撕下一只鸡腿,张嘴就啃了上去。 风怀远毫不在意的又为他斟了一杯酒,嘴角噙着淡笑,温声说道:“我想想,该从哪说起……嗯,时间有些久远,便从最近的开始讲吧。 最近被灭门的是丰州定山县县令权茂先一家,家中上下共二十三口,包括才出生的婴孩,无一幸免。” 他顿了顿,见彭三通连眉头都没挑一下,只顾着吃喝,眉目疏淡了几分,继续说道:“再往前,也就是第二家……乃是郁州知州孙伯化,卷宗上说你于深夜纵火行凶,与权茂先一家相同,阖府上下七十八口,无一活口。” 风怀远直直地看向彭三通,一贯温润清淡地眸子里带着一丝冷峭,“彭三通,你若是寻仇,只管找那仇家便可,为何连两府的下人都不放过?” 彭三通再次嗤笑一声,拎起酒壶,取下壶盖,仰头猛地灌了两口,倒拎着晃了晃:“劳大人再来一坛……这酒还怪好喝地。” 风怀远朝甘一递了个眼神,等了一会儿见他不动弹,略略提了声音:“甘一,送一坛酒来。” 甘一瞥了二人一眼,转身去了侧间,再出来时,已经拎着一坛酒并一个大酒碗。 他将碗放到彭三通面前,拍开泥封,单手拎起酒坛倒了一碗,接着不言不语地退回原位。 “这是霹雳春,取第一场春雨,于第一声春雷炸响时酿下。”风怀远手指轻点桌面,凝视着彭三通,再次开口,“好……那边继续说……再往前就是第一个被你灭门地,巧了,这一户人家正是死于春季雨夜……是罗州三河县的应家。 与那两家不同,应家只是当地望族,且素有贤名,常常资助贫寒学子……彭三通,这样的一户人家,你为何会动手?” 不出意料,彭三通仍未回答。 风怀远缓缓转动眼珠,视线落在彭三通的手上。 “我一开始怎么也想不明白,你费尽心力的跑了一大圈就为了杀三户人家,到底是因为什么原因,直到我查到了一件事,而这件事想来也与你来京的原因有关。 三河县位置特殊,是洵河、赤河以及白沙河的交汇处,因而水患频发。永庆十一年,三河县再发水患,今上命人前去治理,已除水害。而商讨决策后,派去人正是现如今的工部郎中,彼时还是工部主事的齐志澄。 而当时的三河县县令正是孙伯化,至于那位权茂先则是三河县的县丞。” 看到彭三通的手一顿,握着酒碗的手指渐渐用力,浑身散发出一股戾气,风怀远便知道自己说对了。 然而这并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去治理水患的官员与地方的父母官,以及望族能有什么牵扯,无非是治理水患的银钱…… 风怀远眸光渐沉:“齐志澄因治理水患,修建三河堰有功,回京后升任工部员外郎……彭三通,你杀人是不是和那三河堰有关?” 言罢,却见彭三通收紧的手指瞬间放松,连那周身的戾气也尽数散去,风怀远心一沉:猜错了…… 花厅内一时陷入安静,只余彭三通喝酒吃菜的声音。 “咚——咚——咚——”响亮的鼓声从衙门口传到花厅。 风怀远一怔:是登闻鼓的声音…… 扭头看向旁边,刚要开口让甘一去看看,想起他的性子,叹了口气,才起身,就见一衙役急吼吼地冲了过来:“大人!一个叫赵卿诺的姑娘绑了人衙门,说要……说要让您为她做主。” 风怀远问道:“可有说什么事?” “那位姑娘说……有人算计她,还说什么名节,对了!她绑来的是两女一男,看那打扮应是富贵子弟……” 衙役的声音里都是震惊诧异,他当了这么多年的差,不对……是活了这么大,头一次见女子这般大张旗鼓的来为自己告状伸冤,告的还是事关名节的事,她家长辈族亲都不管吗? 风怀远听得一顿,下意识朝酒桌上只顾着吃喝的人看去。 却听一声脆响,彭三通手中的筷子折断了。 衙役还要开口说话,就见风怀远对着自己摆摆手,遂闭着嘴立在那里。 彭三通没有说话,半垂着眼皮坐在那里,嘴角下沉。 风怀远静静地望着他,心中一动,道:“这关乎女子名节之事历来最是难办,本官也是头次碰到这苦主自己绑了人来告状的,这样……将人带到后堂去。” 衙役应诺去了。 风怀远等了片刻,见彭三通只是那般静静坐着,只能开口:“甘一,送他回大牢,我去换官服。” 甘一走上前说道:“走吧。” 却不想那彭三通仍是坐着一动不动,甘一便直接上手去拉人,两人瞬间较起劲来。 风怀远换了衣服出来,便人二人僵持着,待要再问,便看到方才的衙役,懵着脸跑了回来。 “大人,那姑娘不肯,非说要公开审理……” 风怀远蓦地一怔,瞳孔一缩,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赵卿诺说要公开审理?” “是……” 风怀远颔首:“那就按苦主的意思来吧。” 脚下才动,便听到一略沙哑的声音:“大人,可否让我旁听。” 风怀远站定,转身若有所思地望着彭三通,片刻后出声:“可……甘一,你跟着他。” …… 赵卿诺立在堂上,地上是缩成一团的齐长丰,董芷嫣与孟三娘均用帕子捂着脸站在另一边,两旁分别立着手持水火棍的衙役。 裴谨与艾蒿、严嬷嬷等人则站在人群前头。 风怀远正了正官帽,接着又理了理身上的官袍,才走入大堂,于公案后坐下,一拍惊堂木:“升堂!堂下所立何人?所谓何事?” 赵卿诺行了一礼,缓缓开口,她声音洪亮,不疾不徐,将事情清清楚楚仔仔细细地说出来,与其说是讲给风怀远听,倒不如说是讲给在场的所有人听。 第142章 齐志澄 彭三通安静的听着,脸颊不由得颤抖,杂乱的胡须也跟着抖动。 案子没什么难审的,便是董芷嫣他们不说话,也不过是命人跑一趟宁远伯府问问情况,更不要提威武侯世子裴谦特遣了自己身边的长随过来,是以只略花了些时间便审理明白。 风怀远看了眼赵卿诺,再敲惊堂木:“……齐长丰杖八十,流放千里,董氏与孟氏杖三十,徒半年。因董氏怀有身孕,改杖刑三十为掌嘴五十……” 话音一落,便有衙役上前,按着人开始行刑。 董芷嫣与孟三娘挣扎的厉害,不肯配合,便另叫了几人过来帮忙辖制住二人,随即大堂上,响起均匀的板子声。 至于齐长丰,挨了没两下,便晕死过去。 行刑结束,三人被分别带去监牢,另有衙役去通知亲眷来缴纳坐牢的银子。 “姑娘,请留步。”散衙后,风怀远叫住将要离开的赵卿诺,“有人想与姑娘说上几句话。” 赵卿诺看了眼立在角落里的彭三通,复又看向等着自己的裴谨几人。 见那几人带着行李,又认出裴谨的身份,风怀远眸光微闪,温声轻笑道:“若是不急,可一道去后宅坐坐。” 话音才落,就见裴谨三两步走到赵卿诺的身边站定,虽未言一语,但那要一起的意思表露无疑。 严嬷嬷等人慢了一步,也跟了过去。 …… 仍是那处花厅,只是撤了酒席,换了几份茶点。 严嬷嬷与艾蒿坐在一边,方娘子带着桃笙坐在对面,吴斩秋则独自坐在两方中间,时不时与艾蒿大眼瞪小眼。 至于花家人,见暂时无事,留了话便先回家去了。 艾蒿鼓着脸:“你是谁?为啥要喊我家姑娘为姑娘。” “我家”两个字被她咬的格外重。 不等吴斩秋回答,便听桃笙脆灵灵笑道:“我也喊姑娘的,你好小气,姑娘又不是你一个人的,不能喊吗?” 艾蒿被这话噎的一顿,一时语塞,看了眼身边的人,见严嬷嬷不理自己,便咬着腮帮子回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 “我叫吴斩秋,我和妹妹都是被姑娘买下来的!”吴斩秋眨了眨眼睛,看了看艾蒿,又看了眼那瞧着便觉严厉的嬷嬷,眼珠一转,咧着嘴笑道,“对啦,我的名字是姑娘起的!是姑娘想了好久才想出来的!” 这话一出,不仅艾蒿,便连一直不出声的方娘子都转头瞧了过去…… 书房内,众人分坐在椅子上,只除了甘一,他正站在风怀远的身后,时刻预防着赵卿诺会暴起打人。 说不上来什么原因,可甘一总觉得这位赵姑娘会打自家大人一顿,所以他得时刻保护着才行。 感受到那股莫名的戒备,赵卿诺瞥了甘一一眼,见人仍是那木楞愣的样子,便收回了视线。 她一边觉得风怀远这护卫越来越奇怪,一边举起才茶杯吃茶,并透过氤氲的热气看看这个,瞧瞧那个,目光最后落到裴谨的身上,暗自点头:果然还是我家先生最俊俏。 等了一会儿,仍不见彭三通开口说话,赵卿诺便清了清嗓子:“彭三通,你要找我作甚?若是打架的话,我今日没空,等下还有事要忙。” 是的,她等会还要带着艾蒿她们去寻一家客栈住下,可没空在这浪费时间。 “齐志澄一家本来是要死绝的,若你不抓我,就没有今日这些事了。” 说罢,彭三通眼睛一眨不眨的死死盯着赵卿诺,似乎要从她脸上看出些什么一般。 赵卿诺“啊”了一声,本能扭头看向一旁的裴谨:“这是谁?姓齐的话是齐长丰的谁吗?” 干净明亮的杏眸里盛满茫然,裴谨颔首一笑,眼睫轻颤:“齐志澄是齐长丰的父亲,宁庆丹桂人氏,永庆四年入的工部,因在治水造桥上头有些才能,便在都水司里做了个主事……” 听裴谨张口就能说出齐志澄的事,风怀远温润的眼眸朝他望去,目光中带着一抹深思。 察觉到他的视线,裴谨并不理会,只是又为赵卿诺倒了一盏茶,估摸着她该饿了,毫不客气的将摆样的茶点取了一块递给她:“这蒸酥果馅儿你先吃着垫垫,晚些带你们去吃饭。” 赵卿诺脸颊一红,却还是接了过来。 她只起早吃了一口面,中午的宴席也没吃上几口,又折腾了一场,其实早就饿了。 彭三通看的气闷,冷哼一声。 风怀远眉头轻挑,视线在两人身上打转。 甘一则看了眼那碟子点心,心道:以他们习武之人的饭量,那些点心都吃光了,她也吃不饱。 裴谨看她小兔子一般吃着东西,低声清了清嗓子,继续道:“工部与别处不太一样,那个地方不讲究文采,若没点真本事,可是出不了头的;然而工部与别处也没什么不同,同样要处世圆滑,若不然依旧出不了头。 齐志澄便是个有点本事又不会左右逢源的人,以至于做了多少年,连个地方都挪不了……若不是碰到三河县连年水患,怕仍是在原地打转。” 裴谨一面说着,一面瞥了沉思的风怀远一眼,脸上笑意愈发让人瞧不懂,看不明。 甘一注意到他的目光,不禁生出几分忧心:这人要对自己主子做啥? “只是这些年,这齐家越过越上不了台面……那齐长丰算计你,想来是奔着宁远伯府的嫁妆去的。” 赵卿诺叼着点心一呆,脑中灵光一闪,忙把点心吞下去:“这就说的通了……我还道那齐长丰有什么毛病呢,挨了顿打还对我生出爱慕之心了。” “咳咳……”几声轻咳响起,风怀远虚握着拳头抵在唇畔,忍笑道了声“失礼”。 “他在马场的时候明明盯得是……怎么又换成我了?”赵卿诺隐去姜蓉的名字,略有些疑惑的问道。 “想来是为了好拿捏你,二则要挟宁远伯多给些陪嫁……不过是小人罢了。”裴谨嗤笑一声,很瞧不上。 彭三通见他们聊得欢快,显然已经忘了自己,不由重重地哼了一声,再次说道:“若不是你多事来抓了我,这齐家早就死光了!” 第143章 你会如何? 赵卿诺听了彭三通的话,脸上的表情渐渐消失,面目无表情地偏头去瞧他。 彭三通眼睛圆瞪,浓眉几乎竖起,咆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赵卿诺眨着纯净的杏眼,倏地咧嘴一笑:“你想问什么只管直接问,我这人不耐烦与人家猜来猜去的,也特别厌恶人家试探我,有事找我就直说,能不能说,能不能办,我自会判断。” 众人一滞。 裴谨嘴角弧度上扬,摩挲着手指,半垂眼睑遮住那里浮上的笑意。 风怀远手指轻点桌面,发出无声的敲击。 甘一张了张嘴,想了想还是往前跨了一小步,彻底站在赵卿诺与他家主子中间,肌肉渐渐绷紧,进入一个蓄势待发的状态。 在场几人除了风怀远,皆是身手不错之人,通通将是视线投了过去。 赵卿诺扬了扬眉,轻拍裴谨,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他这里可能和咱们不太一样,理解下。”说罢,再次看向彭三通。 想起那日在相莲寺看到的场景,以及彭三通口中的妹妹,她斟酌了下,主动开口:“彭三通,你到京的时间应该不短了,这么久都没动手,便证明你没法子杀人,或者说你没法做到灭门……若只是齐志澄一人,你应该能得手,可你要灭门的话……”未尽之言的意思,众人皆懂。 彭三通垂下头,浑身透出一股挫败感,瓮声瓮气道:“是啊,我做不到……便是拼着同归于尽也做不到……你知道我为什么非要如此吗?” 赵卿诺“啊”了一声,抿了抿嘴唇,声音略低了几分:“想来是觉得那些人吃着主家的饭,领着主家的钱,便应与主家一般同罪吧。” 彭三通霍然抬头:“你竟与我是一般想法!那……” 赵卿诺郑重的摇了摇头:“我与你想法不同,我没碰到你的事,没办法去评判,也不确定换做是我,我会做出什么事来……所以你的做法我不评价,也没资格。” 一个人的想法与他从小到大的经历有关,又受到环境的影响,赵卿诺从不觉得自己有资格来评说他们。 “赵卿诺,若是你被人毁了……毁了贞洁,又背上恶名,没了亲事,还被家人放弃埋怨,被众人唾弃,你会如何?”彭三通目光灼灼地望着对面的少女,神情急切中又带着几分恐惧。 闻言,赵卿诺却垂眸看向自己的手,她的手不像一般女子柔软娇嫩,骨节分明的手指,厚厚的茧子,是她在这个混乱的大魏能自保反击的基础。 她闭上眼睛,想象着若是没有这份能力的自己会怎么样: 脑中却渐渐浮现出一个又一个人脸,有赵明秀、方娘子、吴斩秋、田七娘、余氏,甚至还有卖地的吴老汉,半死不活的吴百田,以及那曾经遇到过的活着的或者已经死去的人们…… 这些人渐渐汇聚融和成为一个陌生的姑娘,她蹒跚着走在街上,从光明走入黑暗,渐渐化作黑暗…… 赵卿诺睁开眼睛,忽的站起身来,微微仰了仰脸,接着极快地眨了眨眼睛,又清了清发痒的喉咙,淡淡笑道:“裴谨,我们走吧,先找住处吃饭,明日去桃花村,不知道吴百田的伤好了没有……” 她掰着手指一件事情又一件事情的数着,嘴里念叨着。 待她全部说完,裴谨浅笑着起身:“明日去瞧瞧就知道了。” 说完,二人便朝屋子里的人拱手告辞。 风怀远忙起身相送,送到门口,脑中乍然一亮,叫住裴谨:“裴三郎可善水利?” 裴谨眉峰微扬,面上的笑容变得疏离不达眼底:“略知一二。” 风怀远若有所思的望着那走在赵卿诺身后的男子,表情渐渐有些凝重。 “不是!这怎么不回答就走了!”彭三通红着脸气吼吼的喊道。 回过神来,风怀远重新变回那副温润的样子,转身看向屋里的汉子:“她早就回答过了。” 见他仍是不解,风怀远却不再解释,反而正色道:“彭三通,现在你愿意开口说了吗?你若是不愿意,我只能把你交给大理寺……到了那,你说不说都不重要了。” 彭三通瞳孔骤缩,心脏猛地狂跳起来,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问道:“你的意思是我还能报仇?” 风怀远坐回原位,铺开宣纸,拿起毛笔,看了眼砚台,又瞅了眼甘一:“那要看你说的是什么了。” 彭三通嘴唇不由自主的哆嗦起来,他眼珠颤动,不知道自己是否该相信眼前这人的话。 风怀远察觉到他的犹豫,缓缓说道:“齐志澄是正五品的工部郎中,他的儿子我便按律判了,那两个女子,一个是威武侯府的嫡次媳妇,一个是国子监祭酒的女儿,我也都按律判了……对了,国子监祭酒是从四品来着。” 他语气淡然,说话的声音里透着几分漫不经心。 闻言,彭三通一咬牙:“好!我说,若你骗了我,便是做鬼也要吞了你。” 风怀远听得无语,很想告诉这人,那些恶人可没有一个人的下场是被鬼吞了的。 罢了,先审案子要紧,毕竟他想知道不仅仅是这个案子的真相。 风怀远提笔刚要蘸墨,却见里头连个墨汁都没有,扭头去看跟个柱子一般的甘一,那一刻,他突然觉得有点心累,头一次想要一个知情识趣的丫鬟。 “甘一,研磨。” “是,主子。” “我有一个妹妹,名叫应巧巧……”彭三通说到这里哽了一下,两眼发红,五大三粗的一个汉子竟落下泪来。 “应?”风怀远手一顿,不禁有些疑惑。 “是,我那妹妹是应家旁支,家中只有一位寡母,早先我便受雇去她家做些重活,为了堵人口舌,后来便认了干亲……那年齐志澄来三河县治水,要用人修三河堰,我便去了……” 讲到这里彭三通浑身都不受控制的颤抖起来,豆大的泪珠滚落,粘在杂乱的胡须上。 他用劲闭了下眼睛,大口大口地喘了几下,才继续说道:“等我回去,我那妹妹已经下葬了,没有墓碑,只有一抔土……她们都说她……她不……就连我那干娘提起妹妹来都是痛恨嫌弃的模样。 可我不信,我去她家干活的时候,妹妹都是避在屋里不出来,若是下地,别管多热都会捂得严严实实,更不要提她自小是说了亲事的,那家儿郎听说颇有学问,以后是能做官的人……” 风怀远细细地观察着彭三通的表情,突然问道:“你是怎么发现应巧巧死因蹊跷的?” ilwxs.com 此话一出,彭三通顿了一下,耷拉着脑袋,嘴唇嚅动,却未发一言。 风怀远悬着笔,一双眼睛幽幽地注视着他:“彭三通,以你的性子若是知道真相,当年就该动手了,拖了这么久,只能是近两年才知道……那么若我派人去查,不过是多费些功夫……但你我之间的约定就不作数了。” 彭三通满目愕然抬头:“你……”旋即他又止了喝骂,叹了口气,形势比人强。 “是功德碑……应家张罗着要在三河堰旁边立一个功德碑,应老儿亲自写了一篇什么《三河堰铭》,还特意请人画了一副画,连文章带画一块磕在石碑上……我从画上认出来的,” 风怀远听得一愣,一股荒谬的感觉从心底升起:“一幅画?彭三通你就因为一幅画就杀了上百人!”声音里是少见的失态。 他眼神冰冷的望着彭三通,沉下脸来,声音冷硬:“什么样的画?” 彭三通看了他一眼,沉默着从贴身的怀里取出一个巴掌大小的经折册子。 他起身将册子送到风怀远的案桌上,手指在上头留恋地摩挲了片刻才离开,哑着声音道:“这是在应老儿家得的,册子上的画与那石碑上头的一模一样…… 应老儿最好虚名,特让人裱了这册页,随身带着,但凡有了筵席总要拿出来给人瞧瞧。” 他鼻腔里重重的喷出一股气,鼻孔外翻,粗声道:“应家是第一个,我问过的……那应老儿承认了,妹妹的死和他们有关系……说什么他们也没办法,谁让妹妹长得好看……” 彭三通越说越气,不由脖子绷紧变粗,一双眼睛变得通红。 风怀远把目光落在那经折册子上,这册子用的樟木,外面包了墨绿色的锦缎,只是封面上带着暗沉的颜色,那是已经干涸渗透的血迹。 将册子全部展开,最左侧便是那篇《三河堰铭》,之后就是那幅画,只见上头四人站在中间,一个蓄着胡须穿着儒袍的老者,余下三人穿着官袍,根据他们身上的衣着倒是不难认出几人的身份。 在画的右上角画着一位少女,那少女身材纤细,盈盈一握的腰身分外吸睛。 甘一一边磨墨,一边跟着一道低头看,却见自家主子猛地低头贴了上去。 他脸色一僵,瞥了眼彭三通,见他没暴起打人,略松了口气,劝道:“主子,你要是有需要,我可以陪您去一趟百花阁,偷偷去。”为难地语气里杂着一抹宠溺。 百花阁是外城的一处青楼,甘一曾听其他衙役谈起,言辞间满是推崇。 风怀远直起身,绷直了嘴角,扭头看了甘一片刻,木着脸道:“甘一,今日没有我发话,不要开口。” 甘一有些纠结,却还是听话的点点头。 风怀远指着那画上的女子,确切的说是指着她的脸,直接道:“这就是那应巧巧?” 彭三通点了点头。 风怀远愈发觉得怪异:“她面上惊恐,又能被你一眼认出,画画这人不仅画技高超,且必然见过这位应姑娘才对……所以这绘画之人你可认得?” 彭三通摇头:“不认得,听说是请京里的画师画的。” 他声音沉稳,面上坦荡,显然说的是实话。 风怀远眯着眼睛,仔细打量,越看越觉得怪异。 他的手指虚点在画中人的脚下,问道:“他们为何站在茶叶包上?” 只见画中四人俱都站在一个方形的茶叶包上,四人中间围着一个“茶”字。 “三河县的所有茶叶铺都是应家的,想来是因为这原因吧。”彭三通想也不想的回答道,“那应老儿可是为着这个格外高兴。” 风怀远还是觉得不对劲,这画师能把那女子的表情画的那般细致传神,绝不可能无缘无故画这么个东西。 他盯着那“茶”字,越看越觉得熟悉。 突然,他起身走到一旁的多宝阁下,取下一包茶叶,轻轻拂去上头的灰尘,拿到桌案上,与那画上的茶包做对比。 “果然是钱家的茶叶!”风怀远一拍桌子,恍然道。 听了他的话,彭三通不禁探头去看,只见那两个“茶”字一模一样,草字头的两笔竖直接穿过下头的“人”,落到下面的横上。 “彭三通,这上头的人在提醒你,你的仇家除了应、权、孙、齐四家外,还有一个钱家。” 风怀远话音刚落,便见彭三通瞬间如木头一般立在那,一动不动,就连瞳孔都放大了几分。 …… 另一边,赵卿诺接了严嬷嬷几人,并裴谨一道往县衙外走去。 她身边一左一右的被艾蒿和吴斩秋占牢,身后是带着桃笙的方娘子,再之后便是裴谨和严嬷嬷。 “姑娘,你今日受委屈了,斩秋心疼你,下次我会帮你一道打坏人!”吴斩秋狰狞着一张小脸,举着小拳头捶打着空气。 艾蒿不甘示弱的举了举手上的棍子:“还有我!姑娘教我习武吧,以后您就不用自己出手了!” “那我也要学!到时候我也能保护我家娘子还有姑娘了!”桃笙在后头跳着脚嚷嚷着。 赵卿诺哈哈笑着,拍拍这个,揉揉那个,连连道好。 “姑娘等下去哪?若是没有落脚的地,不如先到奴家那里。”方娘子戴着帷帽,将青纱掀开,一双眼睛瞧着前头的少女。 赵卿诺扭头去瞧,正对上那双仿佛漫着水光欲语还休的狐眸,双颊蓦地一红,磕磕巴巴地说道:“我……我带的人……多……另寻个客栈好了。” “也是,那奴陪姑娘一道儿,待姑娘安置妥当了再回荷桂坊。” 方娘子捏着帕子掩唇轻笑,整个人又娇又媚的模样。 赵卿诺微张着嘴巴,傻乎乎地看着美人,脚下一空,险些从台阶上滚下去。 “姑娘!看路!”艾蒿和吴斩秋忙把人扶住。 赵卿诺嘿嘿一笑,摸着鼻侧尴尬的恨不得找个地缝儿钻下去。 裴谨原还淡笑着看她被人簇拥着往前走,待瞧见她那见了美人没出息的模样,原本否定的念头又冒了出来。 眉心一跳,脸上的笑容消失,心中不禁掂量起来:若是自己与那方娘子放到一块儿,孰轻孰重? 这般想着,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他虽生的不错,可与那为方娘子相比,风格便不一样,若不然,自己换个风格? 他在这头胡思乱想,严嬷嬷在旁边暗暗打量,见了裴谨的动作,心中警惕渐生:这位郎君莫不是个有病的? “阿诺妹子!”正当众人各怀心思时,一道粗犷的声音伴着哒哒疾驰的马蹄声冲了过来。 第145章 老顾 众人转头去看,就看到一个大汉骑在一匹通体黝黑,毛色锃亮的高头大马上,那大黑马瞧着与跑得快像了个八九分,只是体型更大更结实。 一人一马直冲着这边奔了过来,不过一两息就到了跟前。 这汉子一勒缰绳,黑色大马仰头前蹄悬空,嘶鸣一声停了下来。 他翻身下马,昂首阔步,英气勃勃地朝着几人走来。 只见这人身材魁梧,穿着一身半旧的玄色短褐,袖口处捆着的布绳已经泛起毛边,衣裳上还打着一个大补丁,针脚粗糙显眼,脚上踏着一双磨破的布鞋。 生着一张国字脸,斜飞入鬓的浓眉下是一对鹰隼似的大眼,看人时透出寒厉英锐之气。 虽一身风霜,却难掩凛凛风姿,光是往那一站便似铜墙铁壁一般。 待看清这人的长相,裴谨与严嬷嬷俱都怔了一下。 大汉哈哈笑着走到近处站定,视线扫过几人,最后落在打头的赵卿诺身上,张开蒲扇似的大手,“啪”的一下落在少女的肩膀上:“阿诺妹子厉害了!打一进城,就听到了你的大名!果然非寻常人也。” 赵卿诺呆呆的瞧着这逆光而立的男子,片刻后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老顾!” 她笑着格外开心,惊喜自眉尾荡开,落到眼中,脸上,最后挂在上扬的嘴角上。 喊着人的同时,踮起脚,伸长了胳膊去够那“老顾”的肩膀,连拍了几下。 “老顾”见她仍是如过去般丁点亏都不肯吃,不由再次哈哈大笑出声。 又见少女穿着打扮,他后退半步,浑身寻摸一圈,一拍脑袋,返身去马背的褡裢里掏出一只弹弓,塞到赵卿诺手中:“不晓得你今日生辰,好在早有准备,喏,看看可喜欢……我先跑了趟安林,才晓得你进京了。” 赵卿诺握着弹弓翻看打量,见上头光滑无刺,便知制作者的用心。 “喜欢,可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她一面说着,一面将弹弓掖在腰间,手上还摸了两下,显见是格外喜欢的,“是东叔说的吧……他最近可好?” “瞧着不错,也是赶巧,再晚一天你东叔就出门了……说了赔你一只的,虽说过的时候久了些,但我顾宗兴何时说话不算话了!” 顾宗兴的名字一出,严嬷嬷先头的怀疑落了实处,她看到自家姑娘那熟稔的样子,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上去行礼。 裴谨听到他的名字,扫了二人一眼,又瞥了眼拐角处才探了头,便吓得撤回去的人影,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老顾,这是方娘子,桃笙、吴斩秋、艾蒿、严嬷嬷……”赵卿诺一一介绍着,轮到裴谨,她顿了一下,想了一下才道,“这是裴谨,裴三哥,也是我的先生、朋友!他们都是我的好友。” 提到朋友、好友时,赵卿诺声音又提高了几分,笑容愈发扩大。 “这是顾宗兴……是我跑江湖认识的。” 顾宗兴朝众人打了声招呼,几人一一见礼。 严嬷嬷正犹豫着该行什么礼时,却听裴谨拱手道:“见过永嘉侯。” 众人皆是一愣,反应过来忙重新行礼。 严嬷嬷叹了口气,上去请安:“老奴见过侯爷,许多年没瞧见您了,如今一见,风采更胜往昔。” 被人道破身份,顾宗兴也不恼,只是挑了挑眉:“裴谨?裴玮家的三郎,我记得你……早些年老能瞧见你被人按在地上打。” 说着,他好似无意般瞥了赵卿诺一眼,见她呆愣愣的模样,大手落到少女的脑袋上一顿揉搓,直把好好的发髻揉成鸟窝一般。 裴谨瞧见他的动作,拢在袖子里的手指渐渐收紧,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 见状,顾宗兴心中明朗,嘴角上弯,笑容中带着一丝玩味。 他复又看向严嬷嬷,正了正神色,回忆半晌,才不确定地问道:“您是我长姐宫中的人吗?” 严嬷嬷再次行了宫礼,恭敬道:“是,曾在娘娘宫中做过一阵子的教仪嬷嬷。” 顾宗兴点点头,不再多问,转而去瞧奋力把自己大手扒拉下来的赵卿诺。 看她如小猫崽子似得,不由瓮声瓮气地笑了起来:“我不是有意隐瞒,不过是在外时没必要扯那身份。” 赵卿诺好容易把那大手从自己脑袋上拽了下来,一边理着头发,一边点头:“我又没生气,就是觉得你一个侯爷,当初为了十两的赏银跟我打了那么长时间……忒没品了些。” 那是赵卿诺头一回接衙门的赏金,因着不懂规矩,以为先照着通缉画像抓了犯人再直接去领赏就行,刚和犯人动上手,就碰到领了小木牌去逮人的顾宗兴。 若是往日他也就算了,偏那时急等着用钱抵住资,便和赵卿诺争抢起来。 顾宗兴可不会看她年纪小,又是个女孩子就手下留情,两人先是打晕了犯人,然后你一拳我一脚的打了起来,结果就是赵卿诺的棍子断了,小弹弓也坏了,而顾宗兴则眼角青肿。 那小弹弓是赵五在世时做给她的,她日日带在身上,打鸟打人格外好用。 后来,顾宗兴见她咧着嘴哇哇哭的太吵,便主动说赔她一个,又把赏金分了一半给她,这才罢休。 二人回忆起那不打不相识的过往,不禁一道儿笑了起来。 方娘子几人见她理了半天也没理顺了头发,俱都上去帮忙,这个捧着一缕梳理,那个动作轻柔地解开打结的地方。 顾宗兴看的目瞪口呆,好笑地摇了摇头:“你还是一如既往地招蜂引蝶啊!可惜了……”说着,又瞥了裴谨一眼。 裴谨被他看的无奈,却也明白,自己对比方娘子等人实在没什么竞争力,看来光靠着一张脸是真的不行了。 他看了赵卿诺一眼,瞧她那活的比个男子还要男子的样子,又被各个年纪的女子围着,心中不禁泛起一股酸意…… 这边一伙人说的热闹,那边躲在拐角的齐志澄头听着他们的谈话,自己都快被吓疯了。 他得了消息,便提早告假下衙,想要凭着身份把齐长丰领出来。 风怀远虽判了流放罪,但只要还没送到大理寺,他便有转圜的余地。 至于送到了大理寺,倒也不是不能把人弄出来,只是他齐志澄没那个能耐罢了。 却不想,才到这儿,就巧得撞上了顾宗兴。 第146章 永嘉侯 永嘉侯顾宗兴,爵位承继自父兄。 若说宁远伯府是瞧着势微没落,那永嘉侯府则是没了人,这没人便是字面上的意思。 永嘉侯府从上到下也不过只剩下一个顾宗兴和几个老仆而已。 永庆十三年,顾宗兴遣散下人,只留了几个忠心老仆看着祖宅,自己一人一马出了京城。 然而,即便如此,满京城都知道,若是谁觉得永嘉侯没落可欺,想要去踩上一脚,那不说他家仕途到头,便是连命都到了头。 谁人不知,顾府满门可是为了永庆帝没得,更别说那已逝元后便是出自永嘉侯府,是顾府的嫡长女,如今的太子还要管顾宗兴叫上一声小舅舅呢。 当年顾宗兴父兄长姐皆在之时,他因是老来子,家中格外疼宠,又因着身份地位摆在那,不必为了家族前程奋斗,整日里招猫斗狗,寻衅滋事,是京里出了名的霸王人物。 只是后来,父兄一个接一个的亡故,只余下顾宗兴与长姐二人,再后来,长姐也没了,只留一个有些血缘的太子外甥与他作伴。 是以,不说他那脾气,光看在太子的面上也不会有谁不长眼的去惹他。 齐志澄瞧着顾宗兴与赵卿诺那一看便晓得交情匪浅的样子,不由生出几分惶恐。 那齐长丰是他仅剩的儿子,又不能不管,抓耳跺脚了半天,也想不到一个法子,心中不免怪上妻子办事不力。 他又偷摸瞧了一会儿,只能先苦着脸家去。 那边赵卿诺看出顾宗兴回京必然有事,便只说了一会儿话就散去。 顾宗兴望着几人渐渐走远,脸上笑容一收,抬头看了眼衙门上的牌匾,径直走了进去。 那衙门口的门子犹犹豫豫探了几次脚,慑于那浑身的气势,到底没敢拦人,垂着头假装自己没看见,把人放了进去。 里面风怀远才让人把彭三通押回大牢,就感觉屋中一暗,抬头望去,看到那人,眸中喜色一闪:“你终于回来了。” 顾宗兴站在门口,也不进屋,双目幽幽地望着他,面上冰寒一片:“风怀远你这铁打的县令终究还是坐到京城来了……你该晓得,我顾家管不了那些事,我顾宗兴也没能耐管,也不想管。” 风怀远上前两步,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礼:“可您总不能瞧着他去死吧……那样的位置,不进则死,万没有退路一说。” 顾宗兴眼底杀意一闪而逝,甘一瞬间挡在风怀远的前头,警惕地看着他。 “甘一退下。” 听到甘一的名字,顾宗兴眉头下压,脸色又沉了几分,却收起杀意,眯着眼盯着风怀远,一字一句道:“你既然已经选定了人,就莫叫老子知道你有异心,否则一刀斩了你。”说罢,转身离去。 人一走,那仿佛被杀气包裹的感觉瞬间消失,风怀远微松了口气的同时,不免叹息:哪里是他选中了人,不过是矮子里面拔将军———短中取长罢了。 好在这位太子虽优柔寡断了些,胜在听劝。 正想着,屋中瞬间落下一人,她身材娇小,穿着普通,长相平凡,乍一眼看去,寻不到一丁点的特点。 “甘双,有事?”风怀远问道。 “主子,永嘉侯与那赵卿诺相识,且关系亲近……齐志澄方才来时正好见着,连头都没露就走了。”甘双回道。 风怀远闻言一笑:“我还道这个时候那齐志澄怎么还没过来要人,原来是撞见了不好惹的……” 他声音渐渐变低,拿起笔,取过一张空白宣纸,在中间写下一个“赵”字,又在旁边依次写下几个姓氏,接着在上头圈画连线,最后笔尖点在那个“赵”字上。 想起彭三通的问题,突然出声问道:“你们说,这位赵姑娘可会动怒杀人?” 甘双直接道:“她杀过人的,咱们查到的消息,她做镖师时是杀过那些劫镖之人的。” 风怀远摇了摇头:“不是这个。” 他看向一旁立着的人,却见甘一张了张嘴巴,过了一会儿才开口:“主子,她那样的人,您别惹的太过。” 与擅长潜伏跟踪打探的甘双不同,甘一习武走的是正经路子,虽现在挂着刀做掩饰,习的却是剑术。 也许是同为武者的缘故,加上他历来感觉超于常人,是以甘一打从一开始便觉得赵卿诺并不好惹,她所有的好脾气不过是没有触及底线罢了。 “别惹太过吗?”风怀远手指轻轻点在墨迹未干的字迹上,指腹上染上点点墨色,思考着下一步怎么走。 “让人把齐长丰送到……送到京兆尹。”他略一沉吟,落下话来。 …… 送人的衙役接到命令愣了一下:“不送到大理寺吗?” 听到衙役的话,甘一想起自家主子的话来:我的上峰开了口,总不好不理,彭三通案子疑点太多,便先给他个小的……也好瞧瞧咱们这位京兆尹到底是哪头的人……再者说了,齐长丰的事便是交给他来办才是极为合适的……彭三通,不合适。 他摇了摇头,道:“大人说,交给京兆尹才合适。” 衙役被噎的无语,点头接过文书:“小的这就去办。” 那边赵卿诺尚不知齐长丰被换了地方,一行人跟着裴谨进了外城的清石街,那里有一座太平坊,里头有着大大小小的院落。 刚一进去,便有一个穿着轻薄夏衣的女子欢天喜地的迎了上来,她身材极好,一对酥胸几乎破衣而出。 她看了一圈,又探头朝后望了一望,神色间不免露出几分暗淡:“三郎来了,还是老地方?” 裴谨点点头,侧首对赵卿诺说道:“这是太平坊的玉娘子,是我……” 那玉娘子听他介绍,不禁支棱起了耳朵。 就听裴谨面色如常的介绍道:“是我师哥的红颜知己。” 玉娘子听了自己想听的,香帕一甩,咯咯的笑了起来:“三郎还是一如既往的会说话,下回只管叫我一声‘嫂子’就成,省的费了口水还要多说两个字。” 赵卿诺眼睛一亮,暗道:好久没见到这般大胆的女子了。 “玉娘子,在下赵卿诺。” “小赵姑娘好。”玉娘子一对凤眼瞥了裴谨一眼,意有所指地挑了挑眉,又朝其余人打了声招呼,便拧着腰肢带路。 “你今日生辰,今晚便在这太平坊吃饭,顺道住一晚,明日一早我来接你们去桃花村,若是喜欢便还在这继续住着,若是不喜欢,便再寻上一处小院,你们人多,住客栈到底不安全。”裴谨低声细细地给解释。 赵卿诺微微抬头,眨着眼睛看向他,听得仔细又认真。 裴谨少见她如此乖巧的模样,嘴角的笑意渐渐加深:“那小院里是有小厨房的,等下我给你做道酥鱼。” “你还会做饭?”赵卿诺诧异地瞪圆了眼睛。 这里的人不都讲究“君子远庖厨”吗? “过去随着先生外出时,练出来的手艺。” 众人默默地看着二人聊天,心照不宣的保持安静,也不打扰。 …… 威武侯府,侯夫人袁氏特意派了身边的婆子立在门口,等着裴谨回来。 第147章 阿诺,辛苦了 赵卿诺一路走一路瞧,见坊里各处院落灯火通明,或有歌声传出,或有书声朗朗,每一个院门外都立着一男一女两人,观其身姿便知都是有功夫在身上的。 几人走了一会儿,在一处雅致的小院外停了下来。 “南山居。” 望着上头的牌匾,赵卿诺想起那句“种豆南山下”的诗句来。 玉娘子将人送到,也不进去,宛如无骨一般倚在门框上:“吃什么?自己做还是让余婶子做?” 余婶子便是这太平坊的厨娘。 裴谨看了眼天色:“让余婶子做些拿手的来,另送一条活鱼过来,我自己做。” 玉娘子“啧啧”两声,暧昧一笑:“倒是头次知道三郎还是个会疼人的。” “玉娘子失言了。”裴谨喝止道,侧眸去瞅赵卿诺,见她面如平常,不禁暗暗叹气。 玉娘子瞧够了热闹,冲着方娘子点了点头,甩着手帕,踩着如猫儿一般的步子飘走。 趁着还未开饭,严嬷嬷领着艾蒿、吴斩秋去挨个屋子看上一圈。 方娘子瞧见那二人似乎有话要说,便领着桃笙也跟了上去。 待人都走了,赵卿诺嘴唇翕动,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 她晃了晃脑袋,笑吟吟地说道:“原想跟你道谢的,可一想,似乎已经说了许多遍,那我就不说了。” 她眸子灿若星辰,在烛火的映衬下,显得分外明亮。 裴谨被看的有些不好意思,轻咳两声:“本也不值当些什么。” 他偏头看向别处,脸上顿时觉得有些发热,连带着耳根都热了起来,那紧张无措的模样好似被调戏了的娇娘一般。 察觉到身边的人瞬间安静下来,他复又扭头回看,却见少女脸上的笑容显得有些缥缈虚弱,心中一动,缓缓开口:“这世上,日子很长,人很多,不是每个人每件事都能如预期一般有个想要的结果。” 这是先生离开时送他的话。 闻言,赵卿诺脸上笑容渐渐消失,她搓了搓手,又用手揉了揉自己的脸,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接着吸气再吐气,如此反复几次,似乎要将胸中浊气尽数吐出一般。 “被你瞧出来了。”似乎也不需要裴谨回答,她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别的还好,就是……就是有点累了。” 赵卿诺伸出食指,拇指落在上头,掐出一点比划着:“就这么一点……我睡一觉就好了。” 说到这里,少女眼眶忽然一红,忙忙地垂头望地,一滴泪珠无声无息的砸在地上,显出一点暗处。 裴谨垂下眼帘,瞧着赵卿诺毛茸茸的发顶,拳头握紧了又松开,最后放了上去,摸了摸她的头发,轻轻说道:“阿诺做得很好,虽然认识不久,但还是想和你说……阿诺做的真的很好,辛苦了。” 过了许久,久到少女眼眸重新亮了起来,她抬起头,咧嘴一笑:“路还很长,睡一觉起来,明日又是新的一天。” 裴谨收回手,颔首点头,听到外头有些响动,便走到院门处,门一开就见几个伙计拎着饭菜到了,其中一个手上正提着一条活蹦乱跳的大活鱼。 “我许久未做,不知是否会手生,望阿诺你莫要嫌弃。” 说罢,裴谨一面指挥着伙计将饭菜送进屋里,一面拎着鱼走到一旁的灶房内。 赵卿诺好奇地追在后头:“我会烧火。” …… 于此同时,齐府正进行一场罕见的家庭大战,丫鬟婆子们俱都被撵出了正房。 齐夫人将门窗紧闭,先是好声好气的让齐志澄想法子捞人,后来眼见他一言不发,只一个劲儿的闷头喝茶,压了一天的火气登的一下窜了起来,越窜越高! 她三两步奔到跟前,劈手夺过他手中的茶盏,“啪”一声砸到地上,清脆的破裂声伴随着脱口而出地怒吼:“喝喝喝!都已经喝的倾家荡产了,你还再喝!” 齐志澄一愣,抬手就要朝齐夫人扇去,那巴掌眼看着就要落到脸上,却对上那双绝望哀泣的眸子,停了下来。 他叹了口气,皱着一张脸,只觉得又烦又愁:“怎么救?若不是你们使出这种昏招,何至于此!” 一面说着,他一面从袖带中取出一个只有半个巴掌大小的铜制锦盒,打开后,从里头捏出一粒红色药丸。 那药丸不过指甲盖大小,小小的一粒,被他塞入口中。 入口的瞬间,药丸在口中崩碎成粉末,齐志澄旋即仰起了脸,闭上双眼,嘴巴微张,脸上浮现出销魂陶醉的表情,似乎所有的忧愁烦闷都已消散不见,只余下临空登仙之感。 见状,齐夫人只觉得所有的怒气顷刻间散了个干净,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疲惫与满嘴的苦涩,欲要扔下一切不管,可到底舍不得儿子,只得咬紧牙关吞下所有苦楚。 她起身上前,蹲下身子,一把抢过齐志澄手中的铜制锦盒。 齐志澄茫茫然的睁开眼睛,发现手中空空荡荡的,连忙去抢。 齐夫人后撤起身,让他扑了个空,一手擎起桌子上的烛火,一手捏着锦盒靠近烛火,直看的齐志澄目眦欲裂,连连告饶:“夫人停手!夫人停手!” 锦盒距离烛火还有一掌之距时,停了下来。 齐夫人粗着嗓子,咬着后槽牙恨声道:“这一盒五石散是不是把家里那仅剩的一点子银钱花了个干净…… 别把什么都怪到我们母子身上……要找个嫁妆丰厚的儿媳妇是你提的,什么为了丰哥儿的以后,不过是为了你自己,为了你有钱去买这么个玩意儿! 齐志澄,你把丰哥儿救出来……若不然……我就把你因为服食五石散不能生育的事抖落出去,还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事,然后再一头碰死在你衙门口。” 齐志澄猛地一惊,望向齐夫人的眼里满是杀机。 齐夫人凄惨一笑:“我说错了吗?府里那位姨娘怎么没的,你真当我不知道?你只有丰哥儿一个儿子了,只要你把他救出来,我立刻带着人回老家,你的事绝对不会露出一个字。” 齐志澄阴恻恻地注视着她,眼中情绪翻滚变换,半晌后叹息一声,站起身来,伸出手道:“五石散还我,丰哥儿我会想法子救出来,但之后我会休了你,逐他出宗,之后你就带丰哥儿走吧,别回老家。” 说罢,他直接夺回铜制锦盒,推开房门,脚步踉跄地走了出去。 齐夫人心中一惊,转身追了两步,缓缓停了下来,望着他的背影,喃喃地唤了一声:“夫君……” 第148章 岁岁逢春,朝朝欢颜 太平坊内,待裴谨的酥鱼做好,一伙人齐齐围坐在桌子旁,严嬷嬷原还想讲究些身份,被赵卿诺强拉着坐了下来。 “嬷嬷快坐,咱们这一伙人不必讲究那些,快尝尝这鱼,裴谨做的时候我就馋了。” 赵卿诺用公筷率先夹了一块放进裴谨碗中:“借花献佛,辛苦裴大厨了。”接着又给严嬷嬷夹了一块,“您年纪最长,算是长辈。” 第三筷子挑了块小一点的,放入方娘子碗里:“娘子略用些,曾听桃笙说娘子晚上是不吃东西的,这一小块应不妨事吧。” 方娘子笑着点头接下:“偶尔用些无妨。” 她跳舞需要保持身形,平日里吃的清淡不说,饭量也小,每天只能吃上一点,一日下来,饭量恐还不如赵卿诺一顿多。 赵卿诺又夹了一块,正要放入自己碗中,却见三个小丫头捧着碗眼巴巴地瞧着自己。 手一顿,筷子转了方向放入桃笙碗内:“按咱们认识的时间来啊。” 接着是艾蒿,再是吴斩秋,如此一般,每个人都得了一份她亲自夹的酥鱼。 赵卿诺抹了把不存在的汗,暗道:突然有一种妻妾成群的感觉是怎么一回事?! 炸的酥脆的鱼块,裹着一层酱汁,入口酥鲜味美,赵卿诺瞬间吃的眉毛弯弯,心情大好。 裴谨见她吃的开心,脸上漾起浅笑,起身另取了一小壶酒来,筛好后亲自为赵卿诺斟上一盏。 他动作自然地又为严嬷嬷与方娘子倒了一杯,冲艾蒿几人道: “你们年纪小,便以茶代酒。”说罢,为自己倒了一杯。 严嬷嬷与方娘子一惊,未曾料到裴谨如此动作,有些惶恐拘束的起身道谢。 裴谨只是看了眼赵卿诺,对上她那忽然绽开的笑容,嘴角的弧度渐渐加深,眼中露出明晃晃的温柔。 方娘子眼睑轻颤,坐了回去。 严嬷嬷见自家姑娘坦荡的模样,暗自叹了口气:罢了,又不是在宫里,也不是在宁远伯府,自在些吧。 裴谨把杯子擎在手里,温声道:“谨愿姑娘岁岁逢春,朝朝欢颜。” 余者纷纷跟着举杯:“祝姑娘芳辰吉乐。” 赵卿诺捧起酒盏,仰头一饮而尽:“多谢!” 几人又欢闹了一会儿,眼见已到了戌正时分,裴谨起身告辞。 方娘子因着明日不必登台,便也想跟着一道去桃花村瞧瞧。 赵卿诺见几个小丫头一顿饭的功夫已经打成一片,干脆留她和桃笙一块住下,也免得早起折腾。 严嬷嬷带着人收拾,准备入睡,赵卿诺便随着裴谨一块出门,把人送到院门口,就见前头的人停了脚步。 “就到这儿吧,早些回去歇息,明日我来接你们去桃花村。” 赵卿诺乖巧地点了点头,见人仍留在原地,顿了一下,问道:“你回去不要紧吗?我是说董芷嫣的事?” 见她一脸关切的望着自己,裴谨双手背于身后,稍稍前倾弯了下腰,低声笑道:“尚能应付……回去吧。” 赵卿诺被他催了两次,只得在他的注视下回了小院儿。 直到南山居的院门彻底关死,门外值守的人到了,裴谨才转身离开。 …… 皇宫勤政殿内,吴安德捧着一盅参汤,从殿外进来,轻手轻脚的走到跟前,跪下,将参汤高高举过头顶:“陛下,已到了戌正,您可要歇歇。” 永庆帝停了笔:“起来吧,和你说了多少次,偏还跪着……皇后送来的?” 吴安德慢慢起身,谄笑着凑近:“陛下圣恩……这参汤您看?” 永庆帝往后倚坐在龙椅上,漫不经心地把视线投了过去,落在那盅参汤上,他眼神逐渐幽深,眉目阴沉晦暗。 吴安德一动也不敢动一下,稳稳的捧着参汤,就连那谄媚的表情都没变一下,只一颗心越跳越快。 永庆帝忽的一笑,坐正了身子,拿起朱笔:“赏你了,就在这喝吧。” 吴安德眉心一跳,脸上忙露出欢天喜的表情,磕头谢恩:“哎呦,谢陛下圣恩,老奴几辈子才能攒够这福气来伺候您一场,您可是少有的明主仁君呐!” 说着这番话,吴安德不禁落下几滴感恩的泪,擦了擦眼睛,掀开盖子,一口闷了参汤。 永庆帝愈发觉得舒心,一边翻着折子,一边问道:“前些日子让你查的事怎么样了。” 吴安德脸色一正:“要说也赶巧,才得了新消息,那宁远伯府今日出了好大一场热闹。” “说说。” 吴安德便将那及笄宴以及后续的事缓缓道了出来,待说到赵卿诺扣别生恩,大张旗鼓的喊着话绑着人去了衙门时,永庆帝手一重,朱红的笔锋整个压到折子上。 吴安德瞬间噤声。 永庆帝把笔放到一旁,拿起折子扔了出去。 吴安德忙跪地叩首,偷眼瞄向那落在地上的奏折,见是日常的请安折子,无声地松了口气。 许久之后,久到吴安德感觉额头下的地砖与自己一个温度时,便听到上首传来那喜怒难辨的声音:“那姑娘叫什么?” “赵卿诺。” “她把算计自己的人送去了衙门?风怀远那?” “是。” “被逐出家门了?” “是,那位老伯夫人发的话。” 吴安德等了一会儿见永庆帝不再问话,略略抬了下头,睃了一眼,却见那穿着明黄衣裳的帝王正闭眼靠坐在椅子上。 他歪着头,单手掐着眉心,一副头痛的样子。 吴安德慌得重新以头贴地,吓得几乎停了心跳,想起上次见到这个动作还是因为那位——永平大长公主。 今上的小姑母,虽是长辈,却与陛下年岁相仿,说是姑侄,却似姐弟。 都说这宫里的人冷心无情,可若要挑个最狠的人出来,吴安德觉得当属那位永平大长公主莫属,那可是亲手弑夫的狠人,且还是杀了三个。 没错,永平大长公主一共嫁了三回,且三回夫君都是为她亲手所斩。 吴安德哆嗦了一下,忙打住回忆。 而与他恰恰相反,永庆帝也想起自己那位曾耀如朝阳般的小姑母,只觉怜惜叹息:其虽贵为金枝玉叶,却命途多舛…… “别以为算计了我就能笼着人帮你们坐上那个位置!”记忆里如花般年纪的永平公主嘶喊哭道。 “他们谁都别想坐那个位置!狸奴,你要当皇帝,等你当了皇帝,我要杀了他们!”永平公主对着年少的永庆帝说道。 狸奴,是永庆帝的乳名。 …… “宁远伯府如今如何了?” 吴安德立时反应过过来:“听说那位老夫人日入时候便有些不好,请了太医。” 听罢,永庆帝只是意味不明的哼了一声。 正如吴安德所言,此时宁远伯的众位主子全都聚在松鹤堂内…… 第149章 你的女儿便也不要留了 下午,孟氏看着老夫人周氏渐渐睡熟,又待了半刻才回了正院略歇了一会儿。 到了用晚饭的时候,就见松鹤堂的下人着慌慌张张地奔了进来。 原来那丫鬟见老夫人周氏一直睡着不醒,轻轻推着叫了一下,这一碰才发觉不好,不知何时,老夫人已经发了高热,烧晕了过去。 孟氏得了消息,忙叫人去通知宁远伯姜世年,又赶紧命人拿了帖子去请太医。 松鹤堂内,姜蓉趴在床榻边上,红着眼睛望着双目紧闭的祖母,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个不停。 她握着老夫人周氏的手,手指按压在合谷穴上,抽抽噎噎地说道:“香兰说……我上次发烧时,阿诺就用了这个法子。” 姜世年见亲娘烧的昏迷不醒,再顾不得生气,只急得在地上踱来踱去,抓心挠肝的难受,急的几乎头顶冒烟:“去瞧瞧,太医到了没!” 话音才落,就听到外头传来杂乱急切的脚步声,一行人立马迎了上去,此时已是掌灯时分。 孟氏揽着姜蓉退到一边,让太医上前诊治。 太医看到躺在床榻上的老夫人,心里咯噔一下,急走到床前,为其诊脉。 他眉头皱着,片刻后,抬手又换了老夫人周氏的另一只手,接着,翻了翻她的眼皮,沉吟许久,起身示意姜世年跟他到外室。 “母亲,祖母……”姜蓉慌得声音里都是哭音,靠在孟氏怀里,仰头望去,话说一半,便感觉到孟氏握着自己的手指渐渐收紧。 “伯爷……”太医斟酌着话术,表情严肃,“老夫人早年的病就没去了根儿……如今忧思过度,便是年轻力壮的,时日久了都会伤了根本,更遑论老夫人已到了如此年纪……五脏六腑失衡,加之肝火旺盛,气大伤身……才借着引子一股脑发了出来。 我开个方子,看能不能先把高热退下去,熬过了今夜再看……便是救了回来,今后也莫要动气,放宽了心思才好。” 姜世年听得一震,心中刹那间升起一丝悔意,后悔自己对上老夫人周氏时手段太过刚硬,接着便是滔天的怒气——若不是那些个魍魉小人跳蹬个没完没了,他这老娘好端端的为何会生气! 说来说去还是齐家那一伙子人不好。 “您先开药吧,若是可以,劳您今晚在府上留上一留。”姜世年沉声道。 太医点点头,应了下来,方子开好,配齐了药材,又亲自去小厨房煎药。 这边一众人都留在松鹤堂守着,姜世年见赵明秀面上惶恐,略缓了些脸色,径直走到她身边:“秀娘,你莫要多想,本就怀着孩子,我让丫鬟婆子先送你回去歇息。” 赵明秀不想离开,却见他眉宇间疲惫烦躁,抬手按了按他的眉心,答应下来。 待药熬好,给老夫人周氏灌了下去,太医配着施针,折腾了半夜好不容易才退烧。 他略松了一口气,又重新开了方子交代清楚,便告辞离去。 二顺送人回来,不着痕迹地瞥了眼孟氏,小声禀道:“主子,孟大人和孟二姑娘还在外头等着呢。” 那边孟松云得了消息,提早请假下衙,连家都不曾回,穿着官袍匆匆赶到了宁远伯府。 不出所料,他连府门都没能进去,只能红着脸站在大门口。 初时还有些羞囧气愤,待瞧见宁远伯府请了太医,便换成了担忧埋怨。 既担忧老夫人周氏出了事,宁远伯府与孟府坏了关系,又埋怨洛氏无能,管不好孩子,同时,也埋怨宁远伯府为了一个庶女丝毫不给嫡妻娘家面子。 正想着,就听到开门的声音,栓柱从旁边的侧门探出脑袋:“孟大人,我家主子请您进去。” 说罢,也不出门相迎,只站在那看着。 孟松云面上一僵,脸色瞬间有些难看,觉得宁远伯府有些侮辱人,却不得不换了方向,从侧门进去。 父女俩被引到堂屋,等了约莫一个时辰的功夫,既不见姜世年过来,也没见有任何丫鬟小厮过来奉茶。 孟松云立马明白过来,这事恐怕真难善了了。 原以为便是瞧在孟氏与三个孩子的面上,他亲自上门请罪赔礼,姿态放的低些,再说些好话,回头置办上一份酒席,这事也就过去了。 如今…… 孟松云那因为得以进门才放缓的心再次提了起来。 他压低声音,问道:“二娘,那庶女在宁远伯府到底是个什么地位?” 孟二娘白着脸将自己知道的事一一细说了出来。 孟松云听罢,茫然的环顾一圈,接着身子一软,瘫坐在椅子上。 见他颓废的窝在那里,孟二娘眼中闪过一丝忧愤:她既不想管孟元娘她们的事,也不想断了宁远伯府这门亲,毕竟出嫁后,那不懂内里的听到自己有一门勋贵亲戚,待自己也会高看上几分。 时间一点点过去,二人等的疲惫困倦之时,才看到姜世年冷着脸走了进来。 父女俩抬头看去,见只有宁远伯一人,不见孟氏,提着的心又扑落落地坠了下去。 孟二娘咬了咬下唇,噗通一声跪在地上:“今日之事,二娘代母亲与妹妹向您赔罪,不求伯爷宽宥,只盼着您莫因这事恼了姑母与表哥他们。” 话音刚落,“咚咚咚”的磕头声就传了出来。 孟松云吓了一跳,旋即暗暗舒了一口气,有孟二娘打头阵,他便好开口了。 “妹夫,二娘的话正是我的意思,洛氏没教导好女儿,我回去便会狠狠地惩戒他们,若你还不消气,那……那就让她们来负荆请罪。” 姜世年沉默不语的望着地上磕头的孟二娘,仿佛再次看到了朝自己磕头叩拜的赵卿诺。 一时之间有些出神:那是他亏欠了十几年的女儿,那么好的孩子…… “妹夫?”孟松云说了许多,见姜世年两眼发直的愣在那里,提高了声音唤道。 姜世年把目光移向孟松云:“孟松云,我的女儿走了,你的女儿便也不要留了……阿诺离开的原因是什么,你的女儿就用那个原因嫁出去吧,嫁的远远地,莫要留在京里。” ilwxs.com 此话一出,孟松云张着大嘴,一下子愣在原地。 孟二娘只觉得耳畔一声惊雷炸响,停了动作,震惊地朝姜世年望去:“伯爷,我并未参与此事啊!” 她声音凄厉,只觉得满腹委屈。 孟松云被这喊声惊的回神,他吞了吞口水,压下嗓子里的干涩:“妹夫,三娘已吃了教训关在牢里,你放心,我不会为她交赎买罪银,她做了错事,理该受罚,待刑期满后,便远远的送走。 元……元娘在这里头也有错,就按你的意思将她嫁出去……可二娘无辜啊!” 孟松云不敢想想,若是家中女儿各个都背个那般下场,他该如何见人! 姜世年却不理会,径直朝外走去。 路过孟二娘时,感觉衣袍一沉,低头望去,就见孟二娘正死死地拽着。 “孟家二娘,这事里头你到底是不是无辜,只有你自个儿心里清楚……便是真的无辜又如何?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你该知道。” 姜世年手一抖,把衣服从孟二娘手中拽出。 他走了两步,在门口站定:“对了,曾闻孟老夫人最爱礼佛,常说今生修来世,想来在下头得知你家所为,应是万分难过的……便叫洛氏去寺庙好好修行吧,说不得能抵了你家罪孽。” 孟松云登时脸色惨白:“妹夫!不过是孩子们之间的事,何至于此!” “要么你自己处理,要么我出手替你处理,若是由我亲自动手,你家能落个什么名声,都是咎由自取。送客!” 说罢,姜世年大步流星的走了。 孟二娘身子一软,瘫倒在地上。 孟氏赶到时,见父女二人几乎失了魂魄的样子,不禁叹出声来。 “妹妹!” “姑母!” “妹妹,妹夫说要把你嫂子送去庙了,还要把三个侄女都……都不光彩的嫁了!”孟松云苦着脸,哑着嗓子说道,“便是看在三个孩子的面子上,也不能如此啊!有这样一个舅家,叫外人如何看待芙儿他们。” 孟氏看着欲哭无泪的兄长,又低头看了眼额头红肿的侄女,俯身将人拉起,想起姜世年的手段,浑身打了一个寒颤:“你们便按着他说的做吧,这已是看在芙儿与蕴哥儿的面上了,若不然,怕是连命都留不下。” 她又拍了拍孟二娘的肩膀:“二娘,不论何时,心都得放正了才行。” 姜世年的性子若真的不管不顾,豁了出去,他们谁都没办法。 …… “主子,姑娘带着人住进了太平坊,是裴三郎安排的。”姜一平打探完消息回来禀报。 “裴谨?”姜世年不由回想以往,脸色渐渐发青,心里暗骂了一句,面上却不显露,点点头,“让你媳妇跟着看看,待阿诺气消了,我去寻她。” 姜一平忆起赵卿诺的样子,连个犹豫都不打,老实说道:“姑娘应该已经消气了,按姑娘的性子来看,这些事不会放心上太久。” 姜世年一哽,听着姜一平那没有音调起伏的声音,只觉得心塞。 再瞧着他那严肃的一张脸,干脆转身不去看他。 姜一平见他不开口,主动出声:“主子,派去邓州的人,一进邓州地界就没了消息。” 姜世年唰的一下,转头看了过去:“又没了消息?” “是……这次派去的是擅长打探侦查的好手,若是全都折了不太可能,只怕是被困在里头出不来了。” 姜世年听了他的话,去翻邸报,一连翻了几份出来,看了一遍:“没看到邓州出了什么事……只怕消息都是被拦下了。” “主子,邓州应是出了大事,必须尽快把蕴哥儿接回来。”姜一平说道。 姜世年如何不知,可想到府中的人手能耐,不觉烦闷:“再挑些人……” …… 这边宁远伯府与孟府的一场纠纷,暂出了结果,那边裴谨刚踏进威武侯府,便瞧见袁氏身边的徐嬷嬷立在大门处,正等着自己。 “三郎,夫人侯爷在正院已等了您许久,还请跟老奴走上一遭。” 裴谨敛了笑意,表情淡漠地跟在徐嬷嬷身后。 正院正房内,除了卧床养胎没有出现的姜芙,其余的正经主子全都坐在堂屋里。 威武侯的妾室们排成一排,如展览一般立在廊下。 柳姨娘怨恨的看了裴谨一眼,腮帮子鼓动,咬牙切齿的憋住了出口的谩骂。 张宜只转动眼珠看向裴谨,抿了抿嘴唇,想问问赵卿诺的情况,却也知道现下不是个好时机。 裴谨望了眼廊下的一众“庶母”们,便知这又是嫡母袁氏在杀鸡儆猴了。 进了堂屋,先恭恭敬敬地的行礼问安,之后便立在那里。 袁氏望着这唯一的庶子,见他身姿挺拔如青松翠竹,面容清淡,眉眼疏朗,宛若翩翩君子一般,悚然一惊:这个庶子何时变成了这般模样?还是他从来都是这样? 这想法一出,便怎么瞧怎么觉得裴谨是居心叵测,阴险狡诈之辈。 “跪下!”袁氏喝道。 闻言,裴谨仍是站地笔直,淡淡道:“罪名为何?” 一种失控的感觉自心底生出,袁氏攥紧了手,声音如冰般:“将家中嫂子送进监牢,可有顾忌过府上的颜面!” “母亲,人是我让带走的,她做了错事,自该受罚!待人从牢里出来,您也该严加管教才是。”裴谦突然出声,引得众人纷纷看去。 袁氏顿时觉得气血上涌,胸口翻腾,指着长子说不出话来。 徐嬷嬷见状,忙上去帮着顺气。 威武侯裴玮在旁边坐着品茶,并不参与,直到袁氏转头开口:“侯爷便就这么瞧着!” 裴玮扫了她一眼,端起茶杯呷了一口:“大郎、二郎、三郎,跪下。” 他一开口,裴谦二话不说走到中央领头跪下。 裴谨与父亲裴玮默默对视片刻,在兄长裴谦身边跪了下去。 这下便只剩下裴谏一人坐在椅子上。 他惧怕地看了眼裴玮,求助的看向母亲袁氏:“母亲……” 袁氏一怔,急惶惶的问道:“关二郎他们什么事!” 裴玮看都不看她一眼,凉凉地说道:“二郎若是我儿子,就要跟着一道跪。” 第151章 不能休妻 这话一出,袁氏哪里还敢说些什么,只能悻悻地闭了嘴巴,狠狠地瞪了裴谨一眼。 裴谏缩着脖子,不情不愿地走了过去,在裴谦身后跪下。 威武侯裴玮眼神凌厉的扫过三个儿子,左手朝上,手指拨动,盘着手里的两个大石球,发出“叮当”清脆的碰撞声。 他站起身来,踩着软鞋,迈着步子,不紧不慢地走到裴谨身边,定定地看着这个长相与自己有七分相似,气质却迥异的儿子,片刻后,飞起一脚踹了上去。 那一脚正落在裴谨的右肩上,他身形微晃,咬紧牙关,一声不吭重新跪正。 “你母亲要你跪下,有错没错,你都要跪。” 听了威武侯的话,袁氏面上一喜,赶紧抬手遮了遮嘴角,垂下眼睑,遮去眼中的得意,心中涌上几分甜蜜。 裴玮接着抬步走到裴谦面前,望着长子,满意地点点头:“大郎做的不错,只我还活着,你母亲却轮不到你来说教。” 这维护的话一出,袁氏眉眼愈发柔和,就连那面上的幽怨都浅了几分。 然而这温情感动维持了不过两息,便尽数化作惊吓低呼。 只见威武侯裴玮再次提脚踹了出去,裴谦被踹的往后一倒,闷哼一声,待板正身姿后,沉声道:“谢父亲教诲。” 裴玮“嗯”了一声,缓缓走到裴谏跟前,低头看着这个被溺爱过度的儿子,两眉之间簇起一倒竖纹。 袁氏已猜到裴谏怕是躲不了这一脚,刚要开口求情,想起裴玮的脾气,死死捂住嘴唇,面上是心疼又担忧得表情。 “二郎,都道‘堂前教子,枕边教妻’,你既然娶了董氏,便该……” 裴玮的声音甫一响起,裴谏就觉得一股寒气顺着膝盖往上钻,浑身发冷犯疼,那才养好的地方,更是钻心的疼了起来。 他打着颤,突然出声:“父亲,我知道错了……不……都怪那董氏心性不正……我要……我要休妻!对!休妻……” 裴谏仿佛找到了避免挨打的法子,眼睛骤然一亮。 “谏哥儿住嘴!” 察觉到裴玮浑身气势陡然变得凌冽刮人,袁氏立马出声喝断了裴谏的话,三两步奔到裴谏身前,冲着裴玮屈膝行礼,“侯爷,谏哥儿之前的伤还没好,因而说了胡话,您别生气,妾身会训斥他的。” 袁氏半蹲着,顶着裴玮那凉意森森的眼神,听着那“叮当”不断地声音,额上冒出一层冷汗。 “呵!”裴玮手指一收,石球的声音骤停,“三郎,跟我过来。” 说罢,不待众人反应,长腿一迈,径直出了屋子。 裴谨起身行了一礼,转身跟了上去。 徐嬷嬷忙上去扶住袁氏,待她站稳后,复又将裴谏扶起,三人才敢松一口气。 裴谦自己站了起来,刚要行礼告退,便听袁氏埋怨道:“你是世子,可也是我的儿子,该分的清楚亲属远近才是……满京城里,谁家不是一母同胞的抱成一团,偏你是个傻的。” “大哥从来都不管我,还向着那个野种。” 威武侯一走,裴谏再次抖了起来。 他揉着犯疼的腿,不满地横了裴谦一眼,抓紧时机告状。 袁氏见他动作,一面催着徐嬷嬷去翻药膏子给他揉腿,一面又数落裴谦两句。 裴谦也不恼,静静地听着,待袁氏说完了说痛快了,才开口:“三郎也是父亲的孩子,是上了裴家族谱的,方才父亲说的清楚明白,三郎是要喊您一声母亲的。” 说完话,恭恭敬敬地的拱手行礼后退了出去。 袁氏铁青着脸,死咬着牙齿才维持住礼仪教养,没有如乡野村妇般破口大骂:“……我这究竟生了个什么!” “母亲!方才为何拦我,若能趁着此事休了董氏……”裴谏顾不上搭理裴谦,又一次提出休妻之事。 袁氏摇了摇头,坐代椅子上,闭上眼睛,用手指按压着额角:“这事莫要再提,你先回去歇着吧,董氏的事我来处理。” 威武侯此人最见不得男子没有担当,出了事便丢下女人不管,裴谏要休妻,简直是在他雷点上蹦跶。 裴谏见母亲又头痛了起来,点点头:“那母亲好好休息,若还是疼的厉害,只管唤儿子去请太医。” 袁氏点点头,因他这话,心中熨帖不少。 等裴谏走的远了,她才招了招手,让徐嬷嬷近前说话。 “嬷嬷,你拿了府上的帖子,去把董氏赎出来,赎罪银子多付些也不打紧,人一出来就关进西边小院……既然不能休妻,那便等生了孩子续弦吧……这事嬷嬷你亲自去办,我记得有个方子可以不伤孩子,还查不出来……” 她语气平静,三两句话就定下了董芷嫣的下场。 …… 威武侯带着儿子到了书房,挥手让屋里伺候的人下去,负手望着裴谨,不过一段时间,自家这个三郎倒是变化极大。 “听大郎说,你瞧上了宁远伯家的小姑娘。” “是,阿诺姓赵。”裴谨坦然回望过去,目光相撞。 对上那毫不退让的眼神,裴玮便明白了他的决心:“出息!滚滚滚!少在老子跟前碍眼!” 裴谨从善如流地出了屋子,回了自己的院子。 裴玮摸着下巴,似乎能想象姜世年气急败坏的样子,不禁大笑出声。 翌日,南山居一大早就热闹了起来。 外头守夜的人听着里头叽叽喳喳地声音,瞬间瞌睡全无。 待看信步走来的裴谨,悄悄行礼后退了下去。 裴谨也不进院子,立在外头默默等着。 一个女子梳妆打扮都要花上不少时间,更遑论一屋子的女子了,他一个大男人何必进去让她们不自在。 捻指过了一个时辰,院门开了。 赵卿诺丝毫不觉意外,神态自若地上前问候:“裴谨。” 裴谨转身,呼吸一顿,就看到那少女穿着一身青色布衣劲装,腰间别着两截长枪,挂着一把弹弓,长发束起,带着五分英气,三分豪气,两分娇憨牵着跑得快站在那里,笑盈盈地望着自己。 她的身后是严嬷嬷方娘子等人,或严肃,或娇媚,或活泼,端的是“百花齐放”。 裴谨不期然想起昨夜廊下的情景,抬手按了按额角:“可用过朝食?” “嬷嬷做了汤饭,姑娘还给我们煮了鸡蛋……姑娘说要吃的好些才能长得高。”吴斩秋笑嘻嘻地抢着开口。 第152章 祠堂 裴谨脚步微微一滞,眼角余光瞥向小姑娘:“你不用去花家陪你妹妹吗?” 吴斩秋拽着赵卿诺的衣裳,探头去瞧他:“阿婆他们很疼妹妹的……姑娘,一会儿我能跟你一道骑马吗?” 不待赵卿诺答应,就听到裴谨开口把话接了过去:“我带了马车过来,稳妥些。” 吴斩秋瞅了他一眼,嘟着小脸撒娇道:“姑娘……” “路上尘土大,你若不嫌弃,就和我一块吧。”赵卿诺捏了捏小姑娘的脸,见她不过几日便已元气满满,不禁觉得欢喜。 “和姑娘一道儿,咋样都不嫌弃。”吴斩秋一面说着一面得意的递了个眼神给裴谨,宛如斗胜的画眉鸟。 裴谨“呵”了一声,不再言语。 他是绝对不会承认自己斗不过一个小丫头的!不过是仗着年纪小罢了…… 艾蒿握着棍子一脸羡慕的看着得了便宜的吴斩秋,暗恨自己为何不再小上几岁。 转念一想,她可是要当姑娘身边最厉害的大丫鬟的人,可不能只会撒娇卖痴。 那戏文里可是唱过的——什么“以色侍人”,色没了宠爱也没了。 亏得严嬷嬷不知道艾蒿这一番引用对比,否则必要好好给她上上一课。 几人出了太平坊,一个接着一个爬上马车,待到方娘子时,便见她一只手又要提裙子,又要抓住帷帽轻纱,另一只手去往桃笙的手上搭,一双眼睛还要小心盯着脚下不要踏空。 赵卿诺看的心惊,道了一声“失礼”,两手握住她的纤纤细腰,双臂发力,直接把人端了上去。 方娘子轻笑一声:“奴家谢姑娘相助。”那声音婉转轻柔,如羽毛般拂过耳垂,带起酥酥痒意。 赵卿诺红着脸嘿嘿一笑,摸了摸鼻侧。 裴谨这一回连“呵”都“呵”不出来了,只觉得心累,出口的声音都显得有些无力:“出发吧。” 一行人往桃花村跑去。 …… 到了桃花村,赵卿诺几人由村长陪着,一道儿往村东头儿走去。 吴秀青扶着自家老父亲的胳膊走在前侧方,他媳妇刘四娘则陪着严嬷嬷几人。 走在村子里,赵卿诺时不时感觉到异样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忍了忍,当那种目光再次投来时,她干脆回看了过去。 那正在院子里浆洗衣服的妇人愣了一愣,旋即朝着她笑了起来,主动开口:“姑娘,我是吴大户家的媳妇,娘家姓金,姑娘万福。”说着话,妇人便学着戏台子上看来的动作,冲着赵卿诺福了一福。 赵卿诺诧异之下,赶紧回礼:“金娘子。” 妇人哈哈一笑,回头冲屋里喊道:“娘!我跟着去瞅瞅,这几件衣裳,你替我晾了。” 不等里面答应,她推开栅栏做的院门走了出来。 紧接着一个老妇人追撵了出来:“你个作死偷懒的玩意儿!那不懂事呢!”骂完了金娘子,冲着赵卿诺几人善意一笑,又转头对村长道:“我家玉莲是个憨的,跟着去耍有不懂事的,你包涵下。” 村长笑呵呵的满口应下。 赵卿诺听她骂的厉害,还以为是个如田七娘婆母一般的人物,不等感慨,听到后半句,反应过来,这老妇人是个嘴硬心软,疼儿媳妇的。 她瞅了眼明显不放在心上,正一脸喜意的金玉莲,暗想:这媳妇是个心大有福的。 正想着,就听那金玉莲嘻嘻哈哈笑道:“娘,等会儿做个蒸菜吃吧,多做些!” 老妇人隔空哕了一口:“个馋鬼托生的,谁家一天三顿的可着你吃!也是我瞎了眼,贪便宜给大户说了你这么个又懒又馋的媳妇……晓得了,到时候记得回来吃,别又杵在哪疯耍。” 她一面说着,一面坐下接着洗衣服。 赵卿诺看的目瞪口呆,实在不能想象这婆媳俩是不是每日都这般相处。 说实话,但凡换个心眼小的,别管是不是刀子嘴豆腐心,都要惹得家宅不宁。 如此一看,两人也是合拍。 金玉莲见她这般,解释道:“我娘来我家说亲的时候,一是看重我的姓氏,觉得姓金的吉利,二是……”她嘿嘿一乐,“我家那会儿只要了三两银子的聘礼,没再要别的……我娘就贪便宜呗,每次都拿这个说事。” 赵卿诺再次吃惊到不知该作何表情,只能奉上无语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旁边村长笑眯眯地听着二人聊天:大户媳妇是个爽朗大气的,陪着姑娘说说话也是好的。 待二人停了话头,便略提高了声音冲着周围喊道:“这算是咱村的大事,各家空的都来瞧瞧,姑娘心善,给咱们一条活路,你们都得记到心里头去。” 这话一出,原还有些犹豫胆怯的人家,纷纷走了出来,他们都如金玉莲一般,用自己知道的礼仪向赵卿诺行礼,道声“姑娘”,之后便老老实实地跟在后头。 赵卿诺一一笑着回礼,待再无人过来后,她转头瞅了眼身后的一群人,走近两步,压低声音:“村长,我不是来做善事的。” 村长哈哈一笑,越发觉得眼前的少女是个施恩不图报的。 “郎君已将姑娘打算都尽数说与老朽知道,若您所做之事都不算善事,那这时间老朽实在不知何为善了。您只管放心,我虽老矣,但还管教约束的了村里的人。” 说着话的功夫,已到了地方。 村长指着眼前的一处大院子,道:“这便是为姑娘准备的地方……您是为了我们桃花村的人,自然不该再叫姑娘破费。” 赵卿诺沉默地望着眼前的院子,只见黑油大门上悬着一块饱经风霜牌匾,上头写着“吴氏宗祠”四个大字。 她便是再不知事,也知道这是桃花村吴氏一族的祠堂。 时人极为看重血脉传承,祠堂更是供奉祖先牌位的地方,在人家祠堂里开作坊,总有一种在坟头狂舞的感觉。 裴谨看她模样,向村长告了声“失陪”,接着走到她身边,唤了一声:“阿诺,随我来。” 他走在前头,赵卿诺跟在后头,两人沿着吴氏祠堂的外墙不疾不徐的迈着步子。 第153章 先敬罗衣后敬人 裴谨走到一处破败的院墙处,停下脚步,朝里看去:“你想在桃花村建个作坊,不说银钱多少,便是修建房舍都要不少时间…… 这作坊内,大部分做工的都是桃花村人,便是以后增了别处村人,那也是之后的事情……既然受益的是他们,出些力也是应当应分的…… 人总是贪心的,太过容易的就没那么珍惜,天长日久了反倒觉得理所应当,说不得还要埋怨你不够大方。 你天性纯善,但也不能帮扶太多,起个头,给了机会,剩下的总要让他们自己立起来……升米恩,斗米仇便是如此。 再者,过两日,我就要去上衙……趁着有空,省下些时间与你一道把事情理顺了也好放心……回头这边出了样子,为你寻得管事之人便会过来瞧瞧,答不答应还要另看。” 赵卿诺站在他身边,默默听着他一点一点的解释说明,显然已为她打算了许多,心头说不出的震撼与动容。 “阿诺,你看里面……那日与你碰面后,我便来了桃花村,村长已经安排了人来做,是他们村里会木匠手艺的人……自然是要给钱的,不过比着外头要便宜许多。” 赵卿诺顺着裴谨指的方向望去,就见到方正的院子内四周是游廊,廊下几个汉子正在做着木活,北面正中的屋子摆着桌案椅子,却不见牌位。 见她眼睛四处探看,裴谨了然轻笑:“牌位都在后堂,这里是他们处理家族之事的地方……村长既然主动开口,那就是不要紧……有棚有廊,地方也大,放上几台织布的器械,再合适不过。” “这是织布用的?”赵卿诺觉得新奇,那里摆着她曾经见过的织布机,纺车,还有些没见过的,不知是做什么的。 “嗯,稍稍改动了一些,用起来会更顺手……可惜桃花村附近没有河流,若不然倒是可以利用水流。”裴谨一面说着,一面领着人往回走,“不过也不打紧,没有水流,便用人力,正巧你想让那些小丫头也挣上一份工钱,到时候让她们来做那活便正好。” 赵卿诺佩服的看着他,想起那日在梦鱼见到的地动仪,不由惊叹一声:“裴谨,你是不是什么都会。” 裴谨唇角微微上扬,偏头去瞧她:“会的有许多,不会的也有许多,但可以慢慢学,好在都还不难,不过花上些时间。” 赵卿诺闭上了嘴巴,觉得自己有被伤到,她不是个聪明的,学习新的东西要花上大块的时间精力,才能吃透,所以,费脑子的事她都不太喜欢去做。 二人回了祠堂正门,赵卿诺朝着村长点了点头:“地方挺合适的。” 村长松了一口气,走到台阶上,推开黑油大门,里头正在忙活的人听到动静,忙停了手上的活,整了整衣服,拘谨地向几人问好。 村长伸手,请赵卿诺与裴谨先行,又吩咐儿媳妇刘四娘去烧茶来吃,然后带着吴秀青跟在二人身后,走了进去。 艾蒿等人正要跟上去,却被一只手突然拦住。 只见严嬷嬷摇了摇头:“姑娘进去是谈正事。” 艾蒿一怔,转头去看,果然看到桃花村人俱都留在外头,就连祠堂里干活的几个汉子也都出来了。 到了桌案处,村长示意二人上座,赵卿诺刚要拒绝,裴谨却拉着她走到左侧位置,轻轻按着她在左侧上首坐了下去,同时在她耳边低语道:“阿诺,有时候身份可以带来很多便利。” 说罢,他自己并未坐下,反而站在赵卿诺身后,俨然一副以其为首的样子。 村长眉毛一抬,额上皱纹挤了一瞬,有些吃惊的看了眼裴谨,见他神色如常,忍不住又瞅了赵卿诺一眼,见她亦是坦荡自然,不由怀疑是否是自己见识浅薄。 “爹?”吴秀青见他站着不动,便出声提醒。 村长回过神来,笑着在右边的椅子上坐下:“人年岁大了,就容易走神。” 外头看到这一幕的众人,安静了片刻,接着便响起窃窃私语的声音。 “还以为那郎君是个贵人呢!原来那姑娘才是吗?可看那穿着不像呀!” “你懂什么!没见来跑腿办事的都是那个郎君吗?哪家贵人会亲自出面啊!说不得人家就爱那粗布衣裳,贵人的事你又不懂。” 严嬷嬷望着淡定坦然的裴谨,心潮涌动,思绪翻滚。 世人总是“先敬罗衣后敬人,先敬皮囊后敬魂”,自家姑娘离了宁远伯府,今日又脱了华服锦衣,保不齐就有那眼皮子浅的上来踩上两脚,正如蟾蜍贴脚面——虽不咬人但膈应人。 裴谨此番动作,便是拿自己做了那“罗衣”、“皮囊”,给赵卿诺撑上一个面子,立上一层身份,以杜绝那些个不长眼的人来她家姑娘跟前蹦跶。 想明白了的严嬷嬷不禁叹口气:头次见到这般细心的郎君,只盼是个可靠的。 …… “姑娘打算何时开始?”刘四娘捧了茶来,村长只略抿了一口,开口问道。 赵卿诺瞟了眼外头眼巴巴看着的人,沉吟片刻:“我有一言在先,须得说的明白才行。” 吴秀青下意识就要张嘴,却被拍了一下,闭着嘴退到了一旁。 村长正色道:“姑娘请讲,若还有哪里不妥,老朽让他们立即改了。” “村长应该知道,我一开始只是打算买个地而已,后来要开这作坊也是因着你们村里的……弃婴沟。”赵卿诺看着外头穿着体貌皆不如男子的妇人姑娘们,语气渐渐坚定,“我这作坊,只收女子和女童,村中男子一概不许来。” 村长听到那“弃婴沟”三个字,表情一僵,须臾间面皮变得紫红,只觉得愧对祖宗。 “敢问姑娘,您话中的意思是要一直不用男子吗?” 赵卿诺稍一思索,就明白村长的意思,便多解释一嘴:“你可能误会了,我不是要村中男子与女子对立,只是想在此时有限的情况下让各家女子能多一份收入……之后若是成了事,需要用人时,自然也没有把人往外推的道理。” 她话说的直白,村长心中一宽,得了准话,便知道该如何和村里人说。 他起先还真怕赵卿诺一口咬死无论如何都不用男子,这样一来,若碰上那性子较真又别扭的,保不齐会不让家里妇人出来做工挣钱。 第154章 异常(1) 讲清楚后,双方又再敲定了一些细节,赵卿诺与裴谨便告辞离去,村长正好趁此在祠堂开个族会。 出了祠堂大门,回首看去,就见那些妇人立于祠堂外头,男人们得了命令站在祠堂里头,吴秀青扶着村长站在上头。 察觉到赵卿诺回望的视线,村长想了想,招手叫妇人们穿过黑油大门,站在南侧廊下。 妇人们面面相觑却没人上前。 金玉莲踮脚看了一圈,与祠堂里的刘四娘对视一眼,打头进了祠堂,在大门右侧南边的游廊下站定。 刘四娘是未来族长吴秀青的媳妇,作为宗妇,便站在大门左侧南边的游廊下。 赵卿诺收回视线:“村长倒没那么迂腐……斩秋呢?方才出来也没瞧见她?” 艾蒿上前两步,低声道:“斩秋说她去整理一下。” 赵卿诺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浅浅一笑:“咱们去那处阴凉下等她吧。” “姑娘是要开织锦作坊吗?”方娘子见四下无人,干脆掀开帷帽透透气。 “织锦?织布吧,或者说是织麻布。”提到这个,赵卿诺陡然想起一件事,“你们会织麻布吗?” 这话一出,众人皆是一滞,表情茫然。 “老奴幼时家贫,家中未能置办的起织布的家伙什,倒是见别家纺过麻线,只是天长日久的记不清楚了。”严嬷嬷回忆道。 “我和娘子也不会!”桃笙扬着脑袋神情是说不出的骄傲。 方娘子掩唇一笑,附和着点点头。 艾蒿跟着摇了摇头。 “都不会吗?哈哈,我也不会。”赵卿诺双手叉腰,学着桃笙的样子开口。 众人被她那坦率的模样逗得纷纷一笑,笑过之后下意识把目光投向旁处。 那离得有些距离的裴谨,原本正专注瞧着赵卿诺的笑颜,冷不丁对上几双堪称火热好奇的眼眸,心中一紧,竟然生出几分逃跑的冲动。 “郎君会吗?”桃笙脆凌凌的声音里满是好奇。 裴谨记得她们是在说织布的事情,看到赵卿诺满脸期待,沉默片刻,嘴角微抽:“我回去学学看。” 话一出口,对面几人俱都露出大为震惊的表情,那模样仿佛在说:“裴郎君,没想到你竟然是这样的人。” 裴谨不由有些后悔,暗忖:自己是不是理解错了意思,她们也许没有让自己学织布的想法…… 赵卿诺忍着笑,上前拍了拍他的手臂:“不愧是你!” 裴谨看她明明想要大笑,却紧咬腮帮强忍着的模样,眉尾轻挑:“想笑就笑吧,憋着也不怕难受。”语气十分温和且透出淡淡地无奈。 被他这么一说,赵卿诺反倒有些不好意思,摸着鼻侧,视线转向别处。 “姑娘——”吴斩秋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 赵卿诺赶紧走上前接住她,见小姑娘不仅衣裳上头沾了许多尘土,就见她肩膀处还被扯开了线,心猛地一揪:“怎么弄得?” 吴斩秋顺着视线扭头看向自己肩膀处,面上一僵,强装镇定说道:“方才不小心摔了一跤,许是那会儿刮破的。”说罢,视线飘忽,一脸忐忑地望着她。 赵卿诺蹲下身子,视线与她齐平,静静地看着小姑娘,半晌后,叹了一口气:“下次要注意点……有没有哪里受伤?” 吴斩秋抿嘴摇头。 “那我们回去吧,明日再过来就正式开工了。”赵卿诺替她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又拿袖子摸了摸她脸上的脏污,“斩秋,若是有事,要和我说,你现在是我家的小姑娘,万事有我。” 吴斩秋嘴巴张了又张,最终紧紧闭上,只是垂头重重的“嗯”了一声,只那声音里带着些哭腔。 赵卿诺揉了揉她的发顶,揽着人一块走,对上几人询问的目光,微微摇头,只是朝艾蒿递了个眼色,要她私底下旁敲侧击地问问。 她们年龄差的不多,许多话都好说一些。 回了城,裴谨有事先走一步,将马车与车夫留下给她们使唤。 赵卿诺先将方娘子与桃笙送回荷桂坊,待与二人告别后,吴斩秋突然开口:“姑娘,我今日想去阿婆家,想妹妹了。” 她捏着衣角,紧张地几乎不敢喘气。 赵卿诺知她必然有事瞒着,估摸应与她那祖母有关,也不强逼她开口,只点了点头:“好,那我明日到花家接你。” “姑……姑娘,我明日不去了……我留在花家帮着照顾妹妹。”吴斩秋头越垂越低,几乎贴到地上去。 赵卿诺捏了捏她的小脸:“行啊,说来小孩子都是一天一个变化,也不晓得吴忧长成什么样了。” 吴斩秋听她问的自然,声音里全然不见任何不满,立马放松下来:“妹妹瞧着胖了一点。” 几人说着话,便到了花家。 赵卿诺与严嬷嬷艾蒿站在台阶下,吴斩秋一边敲门,一边喊着:“阿婆,我回来!”她声音脆亮欢快,显然很喜欢花家。 敲了没两下,大门便应声而开。开门的是个年轻的妇人,穿一身深色布衣,头上包着同色头巾,系着襻膊,可见是正在干活,听了叫门声匆匆出来开门。 “四婶!”吴斩秋一声称呼,道明了妇人的身份,原来是花家四郎的媳妇,耿氏。 耿氏是更夫耿顺家的女儿,因父亲日日披星戴月在外城巡逻打更,故而得了个月娘的闺名。 “小丫儿,你回来了,娘早起还念叨你呢。”说着,耿月娘看向赵卿诺,行礼笑道,“赵姑娘也来了,快里头请。” 赵卿诺见她衣服上还沾着泥点子,自然不会没眼力见的上门打扰,谢绝了好意,捏了捏吴斩秋头上的丫髻:“谢嫂子好意,只我还有事要办,改日再上门叨扰。” 耿月娘又让了几番,见她心意已定,只得作罢。 几人出了花家所在的巷子,直接往太平坊的方向去。 花家,吴斩秋估摸着赵卿诺走的不见踪影,先去看了眼睡得正香的吴忧,翻出自己所有的零花钱,便往外头跑。 正帮着一块垒灶台的耿月娘见了,忙叫住她:“小丫儿去哪?娘去摊子上说会带几个元蹄回来炖着吃,你莫跑远了。” 吴斩秋应了一声,就跑没了影。 第155章 异常(2) “刚才送小丫儿回来的就是昨日绑人去衙门的姑娘?是不是生的比咱家小妹都结实?”花四郎停了手问道。 他昨日和父兄在猪肉摊子上,只听说却没瞧见人。 耿月娘拿手戳了他一下:“快点,今日要弄好的……赵姑娘生的和小妹一点也不一样,相反,瞧着还有点弱。” 花四郎抹了汗:“瞧着弱还能绑人?一绑还是三个?” 耿月娘见他不信,也懒得掰扯,回头见了人自然就知道自己说的不假了。 她发愁的看着被自己弄坏的灶台,长长得叹了口气:“四哥,你说我啥时候能做好饭呀。” 花四郎本来被那声四哥叫的心猿意马,待听到后头的问题,立马清醒。 他咽了口口水,小心翼翼地说道:“咱家那么多人,也用不着你做饭,娘不是发话了,你只管做些别的活就好了,嫂子她们也都是愿意的。” 昨日朱氏与大儿媳妇苏氏接连跑去看热闹、掠阵,耿月娘“临危受命”接下做饭的重任,结果因为翻得太勤,不仅把锅戳漏了,还因着火烧的太旺,灶台都被烧崩了,若不是抢救及时,花家的厨房都差点不保。 …… 荷桂坊内,方娘子瞧见等在房间门口的掌柜,隐在帷帽轻纱下的神色瞬间冷了下来。 “杜掌柜。”她轻移莲步,浅浅行了一礼。 桃笙跟在方娘子身后,感受到那落在自己身上的诡异视线,浑身一僵,脸上原本欢快的笑意瞬间消失,垂头缩在方娘子身后,悄悄抓住她的衣裳,连气都不敢喘一下。 “方娘子,东家请你过来是为了挣钱,你左一个宴请不去,右一个邀约不行,就连在楼里让你陪着客人略坐上一会儿,你也百般推脱……如此一来,莫说揽客挣钱了,光得罪赔礼了。” 杜掌柜撇了撇嘴,暗道:装什么清高,被人叫两声大家,还真当自己是什么高贵人物了?装出一副贞洁烈女的模样,不过是还没有攀到合意的高枝罢了。 方娘子随他去说,只一言不发地安静听着。 杜掌柜说了两句便觉得好似一拳打在棉花上一般,连个回响也没有,顿时失了再说下去的兴趣。 “今夜有贵客包场,东家发了话,叫你献舞作陪……方娘子,识相一些,否则你我面上皆不好看。” 撂下这句话,杜掌柜又打量了桃笙一眼,甩着袖子走了。 “娘子……”桃笙两眼包着泪,话中带着哭音,“怎么办?如果是那个钱元怎么办?” 那钱元消停了些日子,最近又冒了出来,想尽法子围追堵截,每每见了方娘子,便好似眼睛泛红发情的牲口。 方娘子替她擦了擦眼泪,拉着桃笙进了屋子:“不是钱元,能叫东家发话的人,钱元还不够资格。” 这么一听,桃笙更加慌张,泪珠如泉水般不断线的流个不停,颤声道:“那……娘子,我们去找姑娘吧,姑娘肯定会护着咱们,她说过的,有事只管寻她,娘子……”语气里满是请求。 方娘子坐在铜黄的镜子前,望着那镜中的女子,一时间失了神。 她一直知道自己生的好,不是明艳,亦不是娇柔,是那种勾人的媚,若不然也不会去哪都是一副衣无二彩的模样,又用帷帽捂得严严实实的,便是不想世人因其样貌断其品行。 只是可惜……好容易跳出了火坑,却又入虎口。 桃笙扯了扯她的衣袖:“娘子,咱们走吧……姑娘不是在桃花村弄了一个作坊嘛,我们去那里,有姑娘护着,我努力挣钱,再难也比这里好……娘子,我害怕。” 回忆起那落在自己身上粘稠晦暗的眼神,桃笙只觉得头皮发麻,手脚冰凉。 方娘子自然也察觉了杜掌柜看桃笙的眼神,那眼神是近来才出现的,也是为着这个缘故,她去哪里都要带着桃笙。 她的桃笙会过上和正常姑娘一般的生活,决不能如她一般,在这泥沼中挣扎。 方娘子狐眸微微一沉,眼神中透露出坚定和决断:“好,寻了机会我就去提……然后我们去寻姑娘,若是姑娘愿意,以后就跟在她身边。” “姑娘肯定愿意的!她喜欢长的好看的人!”桃笙瞬间破涕为笑,笑着笑着,又捧着脸发起愁来,“娘子,今天怎么办啊?” 方娘子敛眉沉思片刻,打开妆奁从里头取出一个青釉花卉小盒:“桃笙,去把那件宝蓝色的锦袍翻出来,今晚跳剑舞。” 她并不适合这个舞蹈,倒不是不会舞剑,而是每次跳起时,总是少了一份英姿,多了一些绵软,跳不出剑舞的精髓,久而久之便不怎么跳了。 而今日选择这个舞蹈,便是因着那份不适合,穿上特制的男装,用眉黛将眉眼画的粗犷一些,再将整个人的肤色压暗,这样看起来就会变得普通许多。 桃笙点点头,小跑着去衣柜里翻找。 …… 另一边,赵卿诺几人回了太平坊,用过饭后,略休息了一会儿,只身往街上去逛。 她主要去的便是那些布庄,高档的自是不去,专挑些平常的进。到了里头,就如一般顾客似得问问价,摸摸布料,如此逛了几家,心中大致有了些底。 从铺子里出来,想了想,抬脚往那卖杂货的摊子走去,那里卖的都是些日常生活所用之物,有布匹、木叉、耙子,亦有扇子、斗笠、珠串、簪花。 赵卿诺问了价,又闲聊了几句,渐渐有了思绪规划。 她这边为了桃花村作坊忙碌时,裴谨那头却遇见了两个不算熟的熟人——甘一和风怀远。 狭窄的小巷子里,甘一脱了那身皂衣,穿了件紫棠色水纹锦袍,手中握着一柄宝剑,面无表情地堵在前头。 他的身后是穿了身青莲色暗花流云纹夏袍的风怀远,手里拿着染墨山水扇,摇着手,唇角上提,笑容可掬地望着裴谨。 “三郎,可有闲与我手谈一场?” 话音才落,裴谨便听到身后有一声细微的轻响,不必回头,便知是后路被人堵了。 第156章 陈宅 裴谨目视前方,眼神平静无波,直到那探头偷瞄的人把脑袋缩了回去,旋即响起一声极轻的关门声,他眉峰稍蹙,“啧”了一声:“还道风大人会再过些时候,耐心差了些。” 他神态惫懒,说话的声音不带任何情绪,一面说着,一面漫不经心地朝前头走去。 风怀远手指一动,手中的染墨山水扇“唰”的一下合拢起来。 他细细地打量着迎面而来的男子,人还是那个人,只是气质仿佛换了一个人般,给人一种不耐烦的感觉。 不耐烦? 风怀远想起裴谨在赵卿诺面前的样子,折扇敲在掌心,浅淡一笑:“三郎怎得这么冷漠,那日在阿诺姑娘面前可不是这般。” 裴谨唇角下压,瞥了眼甘一握剑的手势,只见他左手握在靠近鞘口的位置,大拇指推在剑格上,似乎随时准备利剑出鞘。 “你恋慕我?” 听到裴谨的话,风怀远额角一抽,收了笑容,后退两步,目露警惕:“风某不好此道。” 望着他那如临大敌一般的模样,裴谨嗤笑一声:“既如此,我态度如何与你何干?” 风怀远沉默一息,忽地笑了起来:“如此……三郎便是恋慕阿诺姑娘了?” 又是一声“阿诺”。 裴谨掀起眼皮意味不明的扫了他一眼,脚步不停,直接走过二人:“若是来闲聊的,恕不相陪。” 风怀远朝对面的甘双递了个眼神,转身带着甘一撵了上去:“三郎莫急,手谈一局,费不了多少功夫。” 甘双得了命令,双脚一踏,眨眼间翻到隔壁的院墙里,接着便听到一声惊恐地喊叫声:“救命!有女淫贼啊——嗷——” 声音喊了一半,便换了惨叫,叫了一半又戛然而止。 风怀远挑眉去看身侧的男子,见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显然不在意那人的死活,不禁暗忖:难道这二人当真关系一般。 院墙里,王靖风紧紧捂着自己的领口,跌坐在地上,缩在墙角,拼命地朝面前的女子眨着那双桃花眼:“姑……姑……姑娘,我是……是正经人,不接……接客的。” 甘双手一抖,从袖中闪出一把匕首握在手中,泛着寒光的尖刃指向王靖风的眉心:“裴谨和你什么关系。” “咕嘟”一声,王靖风咽了口口水,不由打了个寒颤。 他蹬了蹬腿,后背死死地贴在墙上,下巴内收,两只眼珠盯着尖刃:“我长得好……好看,人……人也风趣,他们都喜欢找我一块耍,裴家三郎也是如此。” 甘双手往前伸,匕首的尖刃距离王靖风的眉心仅剩半寸时停了下来。 “你骗我……裴谨喜欢的是那位叫赵姑娘。” 王靖风心中一跳,望着近在眉睫的匕首,大气都不敢喘,两个眼珠子成了对眼,眉心泛起一股痒意:“我……我说的是真的……你可以去查……真的好多人喜欢我!且那裴郎就不能都喜欢吗?” 闻言,甘双想起那些豪贵子弟的爱好,面上闪过一丝嫌恶,下意识后撤几步,收回了手,还抖了抖袖子,一副嫌弃不已的样子。 王靖风“哼唧”一声,起身拍拍屁股,搓着手靠近了,谄笑道:“姑娘莫不是是裴郎的这个?” 他两手打着兰花指,食指指尖相碰,比了个一块的意思,单眨一只桃花眼,配上那暧昧的表情,说不出的猥琐下流。 甘双冷嗤一声:“滚!”人随声起,声落,人已翻墙而走。 等了一会儿,不见人回来,王靖风站起身体,掸了掸衣袍上的尘土,下巴一扬,往那破茅屋走去。 他一边走一边思索着那位“赵姑娘”…… 那厢,裴谨随风怀远上了马车,拐到了一处荒凉破败的老宅停了下来。 老宅大门上的绿漆已经斑驳脱落,铜制的门环也格外陈旧。 风怀远当先走上台阶,自袖带取出一把钥匙,亲自开锁推门而入,立在影壁前回身望着门外的裴谨:“三郎请进,这处安静,是个手谈说话的好地方。” 裴谨抬头看了眼那脱漆的牌匾,只见上头写着“陈宅”两个大字。 他收回视线,提步上了台阶跨过门槛,走到风怀远身畔,一同望着影壁上的图案。 那是一幅花样少见的吉祥图,上头刻着“一禾九穗”的图案,九为极数,“穗”“岁”同音,此画既有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之意,又有年年岁岁平安之愿。 左转到了前院,便见那垂花门额枋之间的花板是四季花的图案,寓意一年到头平安吉祥。 “花亘四时……似固常守……”裴谨语速悠悠地开口。 风怀远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垂下眼帘,暗暗评估着这个人。 穿过垂花门,便进了正院,靠近正屋的东北角上,种了一棵石榴树,绿绿葱葱的树叶中是星星点点的玫红色的石榴花,花期将过,已有不少小小的果子替花而生。 院子里种植石榴树,除了家族昌盛,多子多福之意,还有着日子红红火火的寓意。 裴谨四下探看,思索着符合条件的陈姓人家——人口不多,且已经败落。 想起那绿漆大门和铜制门环,配着那陈姓,一个人突然闯入他的脑海,那是永平大长公主的第二任驸马陈元知,大魏唯一一个六元及第的人。 大魏规定,公主府大门用绿漆,铜环,门钉四十五枚。 这陈宅便是如此,至于没有门钉,想来不是因着大门太小放不下,便是其他原因了。 陈元知,字观风,传闻姿容甚美。 对上了身份,再看面前的风怀远,怎么看怎么觉得怪异。 甘一熟门熟路地搬来棋盘,蒲团,放在树下的阴凉处,又钻到灶房去烧水煮茶。 风怀远邀请裴谨坐下,察觉到他眼神,心下一动,试探着开口:“三郎知道此处?” 裴谨一手拢袖,一手直接取过白子放到自己面前:“你想要我点明吗?”他头也不抬,语气随意自然。 风怀远拈棋落子,只听“啪”的一声脆响,一颗黑子落于棋盘之上:“无妨,这也不是什么秘密,京里的老一辈也都是知道的。” “陈元知,传闻这位陈姓驸马性情刚至,因容貌入得永平大长公主的眼,又因其性格而被厌弃……后为公主亲手所杀。” 裴谨落下白子,慢条斯理地继续说道,“然,今日所观,便知传言有误……影壁、垂花门、石榴树,样样费了心思,件件都是祈愿,想来驸马与公主必是感情极好,伉俪情深。” 第157章 送你一篮小花花 风怀远一面下棋,一面暗暗吃惊裴谨竟然这般厉害,不过凭着几个物件便能窥探出其中的真相。 “那日三郎言之略懂水利之事,不知这三河堰可有问题?”他说着话,便拿眼去瞅坐在对面低头下棋的男子,目光里尽是探究。 裴谨拈着棋子贴着黑子落下,接着便又取了一颗白色棋子在手中把玩:“该你了……三河堰无事,便是再经历上一个大魏也是无碍的。” 这话一出,风怀远脸上笑意瞬间消失,落到裴谨身上的视线好似带着利刃一般,恨不得刺出几个血窟窿。 须知大魏自太祖至今,已有一百八十六年,共历十二任帝王。 裴谨这话说的,不可为不诛心。 风怀远重重地落下一子,“啪嗒”的声音甚是响亮:“三郎慎言,否则威武侯可救不了你。” 裴谨落子停手,站起身,居高临下冷着声音说道:“你输了。”说罢,起身便走。 风怀远一愣,垂头定神去看,果然见黑白纵横之间,黑棋一败涂地:“怎么会……”他忙抬头喊住离去之人,“裴谨,彭三通的那幅画是不是你画的?” 裴谨在垂花门下停下,转身负手而立:“风怀远,你要的太多,算计太盛,不管你是什么打算,都不该牵扯阿诺。” 他顿了一下,扫了眼蓄势待发地甘一,冷笑一声,“且求人就该拿出求人的态度和诚意。” 扔下这句话,裴谨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主子,要我留人吗?”甘一问道。 风怀远摇了摇头,默默收捡着棋子,待棋盘空无一物时,才缓缓开口:“诚意?什么诚意呢?” 甘一听到这话,弯腰凑近:“诚意就是送人家想要的……裴家三郎喜欢赵姑娘,要么把人绑了送给他,要么找几个相似的多送几个,头一个方法不太可能,那就只剩后一个,这就叫那个什么‘以量取胜’。” 他一副“这个我懂的”表情,说话时还自我肯定的点了点头。 瞧他那副样子,风怀远闭上了眼睛,眼珠在眼皮下翻了一个白眼,木着脸开口:“甘一,闭嘴。” 裴谨离了陈宅,想到风怀远对赵卿诺的称呼,心下憋闷,转眼瞧见挑着花篮的卖花女,掏出银子说道:“等会将你这花尽数送到县衙门口,记得高声说是一位郎君特意送给县令风大人的。” 卖花女愣了一下,想要收下银子,又怕惹了祸事,一脸忐忑的样子。 裴谨领换了小块的银子:“那你将花篮留下,我自寻人去送。” 卖花女欢喜的连连道谢。 裴谨单手拎着花篮,转头找到了街角出的乞儿,付了银子嘱咐了话,那乞儿欢天喜地的拎着花篮就去了县衙,到了门口大喊一声:“这是一位郎君特送来给你们大人的!” 说罢,撒丫子就跑,衙门的门子呆了半晌才回过神来,眼睛瞪了老大,一对眉毛几乎飞出额头,异常兴奋凑到花篮旁,检查无疑后,揣着一肚子的八卦,把花篮提了进去。 …… 皇宫勤政殿外的石阶上跪着一个人,他从下早朝跪到了临到宫禁的时间,整整一日水米未进。 吴安德出了勤政殿,弓腰小跑着来到这人跟前,行礼伏低了身子:“侯爷,陛下要您进去。” 永嘉侯顾宗兴恍惚片刻,才反应过来,哑着声音低低的应了一声“好”,撑着地站起身来。 刚一站直,便觉得眼前一黑,晕得踉跄了一下。 吴安德忙伸手把人扶住:“侯爷可要喧太医?” “不必,就是又饿又渴,一会儿就没事了。” 顾宗兴扶着吴安德略缓了片刻,待眩晕感过去后,收手站直,由吴安德引着进了勤政殿。 入了大殿,方要下跪,便听上头说道:“不必跪了。” 顾宗兴听话的站好,抬头望着前方。 永庆帝与他目光相撞,见他嘴唇干裂,脸上染了岁月的风霜,一双大眼却仍如当年一般澄澈炽热。 不禁忆起往日时光,仿佛再次看到那拖着一条死蛇,乐呵呵地冲进王府正殿,吓得王妃大惊失色,几乎原地跳起来的场景。 那个只比自己儿子大五岁的混小子如今也这般年纪了…… 永庆帝心中叹息,神色渐渐缓和下来:“吴安德,去弄些茶水糕点过来……要咸的。”吩咐完,转而对顾宗兴招手,让他随自己进了隔壁的内室,指着软榻,“坐。” “谢陛下荣恩。”顾宗兴大马金刀的往软榻上一坐,想要把腿收上来,掰了两下,觉得憋屈又放了下去,只一条腿搁在榻上,一条腿撑在地上,斜侧着身子坐在那里。 永庆帝看他还和过去一般不喜欢坐软榻,摇头失笑:“留奴若是瞧见你这般,又该数落你没个正形了。” 留奴是顾宗兴长姐顾瑶仙的小字,与十六岁嫁给才刚封王的永庆帝,由其亲自所起。 许久未听到长姐的名字,顾宗兴顿了一顿,才粗着嗓子开口:“那会儿只觉得长姐唠叨,想尽法子躲……这会儿倒是巴不得能再听上一次。” 永庆帝沉默片刻,叹了口气,转了话题:“你也老大不小了,换做旁人这会孩子都老大了,这次回来就收收心,挑个媳妇,总不能就这么单着下去,顾家可就剩你一个了。” “不娶,我野惯了,再说了,算命的说我家杀孽太重,我克妻克子……又何苦去害人家。” 听他大咧咧地扯出这话,永庆帝登时被气的吹胡子瞪眼,呵斥道:“浑说什么!哪个说的!不娶媳妇你回来干嘛!”一边骂着,一边顺手抓过旁边的明黄色引枕砸了过去。 顾宗兴伸手接住,拍了拍引枕放到一旁:“这软枕打人又不疼,陛下若是气不过,还和当年一般拿鞭子抽我一顿,解解气。” 当年顾宗兴一意孤行地遣散了永嘉侯府,又请还了身上的官职,惹得永庆帝大怒,亲自上手拿鞭子狠狠抽打了顿,直把衣裳都打破了,也不能让他回心转意。 “我这次回来是为了太子……我长姐就那一个孩子,到底喊我一声小舅舅……姐夫,实在不行,让他跟我走吧,江湖不涉庙堂,跟着我一块捉拿逃犯,赚个赏金也好过丢了性命。” 第158章 消失的田七娘(1) 他回京的目的只要不是傻子,便都会猜到,倒不如大大方方地说出来,既符合他的性子,又免受猜忌。 永庆帝猛地沉下了脸,死死盯着顾宗兴,半晌后指着殿门的方向:“滚回去!” 顾宗兴利落起身跪安,朝殿门走去,碰到亲自端着茶点的吴安德,拈起几块块点心狼吞虎咽地塞进嘴里,两三口就咽了下去,接着小声道了声别,径直出了勤政殿。 永庆帝将他那宛如难民般的吃相尽收眼底,顿时气消了不少。 他往后倚在靠背上,闭上眼睛,恍惚间看到穿着王妃常服的顾瑶仙坐在椅子上,看着年幼的褚惟与少年顾宗兴玩闹追逐。 吴安德见他似乎睡着了,取过锦被轻轻为其盖上,临近时却听到永庆帝似梦语一般地说道:“当年旧人已不多了……朕也老了……” 夜里亥初时分,顾宗兴正要入睡时,却见老管家一脸为难的进了屋子,身后跟着吴安德,而吴安德身后缀着环肥燕瘦各色美人,一眼扫过足足有十来个。 “侯爷,陛下说了,既然还得您一声‘姐夫’,又是瞧着您长大的,总不好看着您膝下空虚,晚景凄凉……这些个姑娘是特意挑选的,最是知情识趣,必能有您喜欢的……待您知道了这各种滋味,自然就愿意娶妻生子了……对了,这些姑娘的生辰八字都是催了钦天监看过的,都是命硬的,您只管放心。” 说罢,吴安德丢下一脸懵的顾宗兴与一众娇羞美人,施施然转身离去。 …… 翌日,赵卿诺带着严嬷嬷与艾蒿,并裴谨到了桃花村。 进了村子,一路往祠堂走去,那正在院子里忙活的妇人忙探头打招呼:“姑娘来了!可是今日就要开始?” 赵卿诺笑着点点头:“婶子来不?就在祠堂。” “去!怎得不去”那妇人极为爽快的应了下来。 到了祠堂,便见那里已经立了一个年轻的媳妇,裙边带着三个小丫头,最大的瞧着七八岁,最小的将将站得稳。 那媳妇瞧见打头走来的赵卿诺,面上闪过一丝拘谨尴尬,嘴唇微动,声如蚊语:“姑娘……” 赵卿诺见她额头挂汗,衣领色深,便知这媳妇已经等了有一会儿了:“嫂子贵姓?怎么称呼?” “我娘家姓韩,家里人都叫我芳娘。”韩芳娘见她态度随和,略大了些声音。 “嫂子可会织布?” 赵卿诺一面领着人往祠堂里走,一面冲严嬷嬷示意,那厢裴谨看到独自过来的村长,想了想,迎了上去。 严嬷嬷带着艾蒿,按照前夜商量好的,给过来做活的人登记信息。 韩芳娘见那铺在桌子上的笔墨纸砚,不由带着孩子后退一步,面上带出浓浓的敬意。 “嫂子莫慌,先给你们登记下个人信息。”见她不懂,赵卿诺便解释道,“比如嫂子的名字,这个刚才已经知道了,然后是会不会采麻织布,每日里大约什么时候能来,来的话能做多久……大致就是这些。” 韩芳娘略松了一口气,觑了眼已经开始动笔的严嬷嬷,她虽不识字,但看到那宣纸上落下黑色的字迹便觉得厉害。 “未出嫁前,我做过布庄的织锦娘,麻布的话,从采麻到织布都会……”说着她顿了下,脸上飞红,原本大些的声音又落了下去,她推了推三个女儿,“我家丫头能……能来干活吗?她们会采麻,简单些的也都能做,我……教……教过她们了。” 说到后面,韩芳娘的声音越来越小,一张脸红的几乎滴下血来。 赵卿诺见她羞囧至此,心中有些疑惑,却不带到面上,声音愈发放缓:“自然能得,在嬷嬷这登记上姓名,能做的活就行。” 得了肯定的话,韩芳娘高兴的差点落泪,也不工钱,推着三个女儿往严嬷嬷跟前去,临靠近了,又往回拽了拽,不叫孩子碰到桌子上的纸笔。 “大的叫吴叶,这是吴草,最小的这个是花儿,也能跟着姐姐采麻了。” 赵卿诺见那最小的吴花也来做工,不由听得一惊,惊过之后便是叹息。 察觉到韩芳娘惴惴不安的情绪,她摸了摸吴花的小脑袋,从荷包里挑出三粒鸡头穰一个孩子塞了一个:“给你们吃,是甜的。” 吴叶抬头去看韩芳娘,捏着小小的鸡头穰,举起手臂:“娘,我的给弟弟吃,二妹三妹的能不能留着自己吃?” 吴草听到这话,小手要举不举的犹豫着。 吴花最小,听不太懂,却明白这好吃的可能留不下来,她撇着嘴,攥的紧紧地,不愿意放弃。 韩芳娘心里一酸,对上赵卿诺看过来的目光,想起这作坊只收女子的事,心一横:“你们赶紧自己吃了,回去记得不要说漏了嘴,快点。” 吴叶三人被催促着吃了鸡头穰,咧着嘴乐:“甜甜的。”说完,立马拿小手捂着嘴,对视一眼,缩着脖子嘻嘻笑了起来。 赵卿诺暗自点头,心里有女儿的位置就行。 将四人交给严嬷嬷,赵卿诺朝一旁看了一会儿的村长走去。 眼瞅着过来的人越来越多,就连许多男子也跟了过来。 赵卿诺也并不撵人,只是背着手立在祠堂大门外,收了笑脸静静地望着众人。 裴谨见里头有两个汉子面容猥琐地打量着台阶上的少女,黏腻的目光几乎粘在少女的身上,脸色瞬间冷了下来,径直走到两人跟前,一人一脚把人踹了出去:“眼睛若是不想要了,可以抠出来。” 众人哗然,纷纷退开,只是看着裴谨的眼神已带着几分不善,待看清倒在地上的二人时,原本不善的眼神立马换了对象。 一个老妇哭嚎着扑了过去,嘴里“儿子”“儿子”的喊个不停, 赵卿诺望了过去,发现那老妇正是吴斩秋的祖母,刁老太,想来那被她抱着哭喊的应该就是吴斩秋的父亲,只是不知另一人是谁。 她收回视线,看向一旁的村长。 只见村长铁青着脸朝那边走了过去:“吴癞子,谁叫你回桃花村!你早就被除宗了!来人!把他给我扔出村子。” 两个壮实些的汉子,应声而出,对视一眼,扯着吴癞子就往外拖,丝毫不理会他的挣扎叫骂。 等人走了,村长接着看向刁老太和她的儿子:“吴大洪,你成日里游手好闲在外惹草招风的,今日又滚回来作甚!今日是村里大事,没空和你计较,现在赶紧滚,否则连带你一块除宗!” 原本想趁机讹上一笔的刁老太和吴大洪听到除宗的惩罚,立马消停老实,慌慌张张的爬起来就跑。 裴谨看了眼村长,不言不语地走回赵卿诺身旁。 村长心里咯噔一下,暗道:这位裴郎君恐怕不如表面看起来的那般风光霁月。 赵卿诺看着跑走的刁老太母子俩,下意识在人群中寻找那位消瘦憔悴的田七娘,可看了一遍又一遍,连吴老汉那大着肚子的儿媳妇氏都在,却就是没看到田七娘的身影。 想起昨日吴斩秋的反常,她心中默默记下此事,准备等忙完后找村长问上一问,只希望别出了什么事才好。 第159章 消失的田七娘(2) 有吴大洪和吴癞子打样儿,那些有着别样心思的人倒是暂时老实起来。 赵卿诺又等了一会儿,见没有人再过来,便清清嗓子朗声道:“想来村长已经与诸位都说明白了,那我就不在多言,若有想来的,自可过来找严嬷嬷报名……讲明自己叫什么,织布这一块会什么,每日何时能上工,何时下工……若是不会也不打紧,会安排人教带上一阵子,等学会后再上手。” 言罢,她静静地等了片刻,见众人虽面有犹疑,却不开口,便主动问道:“可有问题?”环视一圈,视线落在金玉莲跃跃欲试的脸上,朝着她点了点头,善意一笑。 “姑娘,工钱怎么算?”金玉莲得了允许,扯着嗓子喊道,“城里布庄绣坊的织锦娘子一日工钱少的五十文,多了八十文,我们的怎么算?若是比这低可不成。” 村长见她如此说话,当即喝了一声,就要开口训斥。 赵卿诺摆手示意不要紧:“金娘子说的不错,那些织锦娘子是日出上工,日落下工,按规定,麻布的话需要两天织出一匹。 诸位在桃花村,每日还要做农活家事,自然不能如织锦娘子一般整日坐在这里织布,故而我才要问清楚大家伙来上工的时间和时长。 至于工钱,便按照当日所织长度日结……一匹麻布的价格与城里收价相同,布长四丈,如此,便可精确到具体工钱。” 说到此处,见众人脸色稍缓,赵卿诺看一眼那些跟在母亲身边的小姑娘们,继续说道:“先头说的是织布的价格,再来便是剥麻、漂洗、绩纱纺线、刷浆这些步骤……剥麻、漂洗,按照重量来算钱,绩纱纺线和刷浆,则与织布一般,按照长度来,全部都是工钱立结。” 见诸人面露喜色,赵卿诺突然收敛笑容:“既已说清工钱,那便再说说规矩,规矩有三…… 其一,来做事便用心做,若是糊弄耍滑,做的不好,便直接领上工钱,立刻离开,再不许来我这里做事; 其二,每个人的工钱要自己领,包括家里的孩子,不许长辈来代领,那样我是不认不给的; 最后一条,自己得了多少工钱,不许与旁人交流,也不许去打听别人的收入,分工不同,难易劳累程度不同,手脚快慢不同,工钱的数量自然也不同……若是能接受,便去严嬷嬷那里登记信息。” 赵卿诺只说了规矩,却没说破坏了规矩会如何处理,想着便是等作坊正式运营起来了,挑了那犯错的,来个杀鸡儆猴。 她说完了话,径直朝村长走去,引着他到稍远的地方说话,给众人留下讨论的时间。 村长略一思索便明白她那三条规矩的目的,第一条不过是最基本的,放在别家作坊亦是如此,只这后面两条却是为了那些妇人女童着想,自己挣多少钱,自己收着,哪怕还是会被家里收去,若藏个心眼,留下一些,也是多一条活路,如果到了这一步还是守不住,自己立不起来,那便怨不得旁人了。 放在过去,村长是不赞同这种做法的,只是如今日子艰难,能活一个算一个,这当娘的手里有了钱,自己的娃自己疼,这女娃娃都能活下来,家里的男孩就更不用担心了。 “姑娘费心了。”村长发自内心地道了一句。 “算不上费心,在哪里都要有个规矩,否则这作坊也长久不了……有一事还要麻烦村长,村中可有空闲的房子赁给我?若是没有,可否在那处空地请村里人帮我盖上一座,要土坯的,三四间屋子即可。” 那空地位于祠堂西边的位置,离得近方便做事。 土坯房盖得快,人手充足的情况下,几天便能盖好,省时又便宜。 这么一想,似乎新盖一座更好些,考虑到土地所属问题,赵卿诺再次开口:“那块地便算是赁给我,租金您看着该多少合适。” 一旁的裴谨听到她要租地建屋,心中一动,不由朝她看去。 赵卿诺回以一笑,转而继续等着村长回话。 村长想的多些,想着那作坊,以及空地上的房子,沉吟片刻,下了决定:“地给姑娘用,租金倒不必给,原就是空在那里的,只这建房的费用恐怕要给些,不用多少,只给用材的钱就成。” 赵卿诺点头应下:“哪能这样占便宜,这会儿地里还有活,总不好白占大家时间,工钱与外头一般,具体多少我也不懂,劳您帮着算算……在加上一顿干饭的钱,我这没法子给大伙做饭,只能换成钱。” 乡下建房的规矩,请人盖房是要管一顿干饭的,且配菜需得有一个大荤。 村长见她信任自己,心中熨帖,寻思着定要村里人好好干活做事。 说完房子的事,赵卿诺想起田七娘,索性一道儿问了:“那田婶子怎不见她过来?可是在忙地里的活?” 闻言,村长叹一口气:“那日你们走后,吴大洪就回来了,家里闹过一场,没多久就带着他媳妇出了门,之后就没再见着……想来是如前头一般,把她送回她娘家那边,催着她去借钱。” “借钱?听说她娘家只剩哥嫂……”赵卿诺记得村长媳妇刘四娘说过,田七娘没出嫁前是跟着哥嫂过活的。 “是呀,所以哪里能借到钱!更何况还是借给吴大洪这个赌鬼……只这次走的久了些。” 三人正在谈论田七娘的时候,吴斩秋也正满大街的寻人。 昨日回桃源村,吴斩秋瞧见吴大洪回到村子,担忧田七娘,便寻了个借口回去想偷偷看上一眼,不成想得知,田七娘竟然被吴大洪当了,像当个物件一般,当给了当铺。 她慌乱间露出声响,被吴大洪发现,争执逃跑时摔倒,倒把衣裳弄破了。 吴斩秋原想找赵卿诺帮忙,可又觉得没有立场,害怕添麻烦,再惹得姑娘不要她和妹妹。 她听说过,当到当铺里的东西能赎回来,那她娘自然也能赎回来,这才有了拿着零花钱往大街上跑的一幕。 第160章 消失的田七娘(3) “滚滚滚……来这消遣你爷爷呢!”当铺伙计一面骂着,一面拽着吴斩秋往外扯,“咱家是正经买卖,可不是那等地方!还当人赎人!滚一边去,莫耽误了我家生意。” 他手上用力,把吴斩秋直接推甩出去。 “哎呦!哪个不长眼的,往老子身上……撞。”这人骂到一半,见撞到自己身上的是个半大的小丫头,梳着双丫髻,穿一身花布衣,白净的小脸上挂着两道泪痕,声音登时低了下去。 当铺伙计一瞧碰到人,待认出这人的身份后,忙忙地凑过去,一边摆手撵吴斩秋快走,一边连连讨好告饶:“常爷!小的有眼无珠,没注意到您……快进店里吃个茶,我们掌柜的才弄了一点新茶,说要给您留着呢。” 伙计口中的“常爷”名叫常天化,家中原先虽说不上富贵,但也不愁吃喝。 只是自他父母亡故后,这常天化少人管束,终日眠花宿柳,浪荡闲逛,又招了些无赖,混迹在外城东区,没多久就败光家财,只能在秦楼楚馆帮嫖贴食,也不知落了那位贵人的眼,得了扶持,渐渐成了这东区的“常爷”,每月底总要各家商铺窜上一遍,收些“清净钱”,下月便不会有那地皮癞子上门晃悠。 若是不给这钱,那些人便穿着破烂肮脏地往店门口一躺,或是在店里坐上一日,这客人见此,自是嫌弃不已,哪还肯往店里进。 吴斩秋虽年纪小,但却伶俐,感受到落在自己身上那黏糊的视线,小姑娘垂头缩脖飞也似的跑了。 常天化脚下随着伙计往里走,眼睛却迟迟不肯收回来:“谁家的丫头?你家莫不是瞧她年纪小,便坑了人家,少算了银钱?” 他不动声色地打听着。 这当铺伙计赶紧澄清:“拿了把铜子来咱家买些吃的玩的,您说这不是来搅和事的嘛,再者,咱这可是有您看着,最是诚信不过了……您坐,小的给您煮茶来吃。” 当铺伙计三两语遮掩了吴斩秋寻人的事,心里念叨那小姑娘可莫来这边晃荡了。 等伙计从后台再出来时,漆盘上放着香茗与茶点,并掌柜已经准备好的“清净钱”。 吴斩秋连进了几个当铺,一开口问田七娘的事,无一不叫伙计给撵了出来。 她捧着脸坐在街边,望着人来人往的街道,愁的不知如何是好。 …… 县衙内,风怀远才审完一件案子,从大堂里出来,就见那帮衙役看自己的眼神躲避中透着好奇,更有那自认为长得好的特意往自己跟前凑。 有的挺起胸膛,展示一下孔武有力的身材;有的竟然歪歪扭扭的想往自己怀里靠,垂头露颈,好似一朵娇羞的莲花。 一个个打的什么主意,只一眼便能看懂。 风怀远抽着嘴角,快步往后宅走,心里把始作俑者裴谨骂了个狗血淋头。 刚迈进书房,便看到外出探查的甘双正等在屋里。 “主子,快到日子了……属下今日跟着那常天化时,正好碰见赵姑娘家的小丫头,就是那个暂时寄住在花家的。” 听了甘双的话,风怀远坐到椅子上的动作一滞:“要进七月了……” 似叹非叹的语气,引得甘一不由把目光投向甘双:“甘二,那小丫头怎么了?” 甘双充耳不闻,理都不理甘一的询问,面无表情地开口:“主子,常天化应当是看上那个小丫头了,要不要趁机……那位赵姑娘这两日在桃花村忙作坊的事,正是时机。” 风怀远眼帘低垂,手搭在桌案上,轻轻敲了两下,沉默了两息,猛地攥紧拳头,语气不带任何温度犹豫:“引常天化过去,等抓了人后……你跟在后头,别被发现了。” 甘双领命而去。 甘一动了动嘴唇,话到嘴边憋了回去,过了一会儿,他又张了张嘴,接着再次闭上了嘴巴。 风怀远看他这样,干脆低声解释起来。 “那地方,存了太久……这几年今上对太子日渐苛责,对昭王却赞赏有佳,便连平王和襄王都被安排了差事,态度暧昧不明,朝堂上的那伙老狐狸早已习惯明哲保身,在摸不准的情况下,自然不会去管这吃力不讨好的事…… 以赵卿诺的性子,知道这事,必然不会轻易放过,一个人换许多人的安危性命,这笔账还是划算的。再者,有甘双跟着,不过是受场惊吓罢了。” 他似乎是解释给甘一听,又好像在劝说自己,语气怅然中带着一丝茫然。 甘一没想到风怀远说了这么多,老实道:“主子,我就想问您,赵姑娘打您的时候,我要不要拦着。” 风怀远心中才起的旋风,还什么都没卷到,就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奈的糟心感。 从鼻腔中重重地呼出一声,停了片刻,他才咬着牙吐出一句话:“不用拦,让她把你主子打死好了。” 甘一未听出他话中之意,极快地接了上话:“那不能,赵姑娘不是那种人。” 风怀远被这话噎的一口气直接堵在胸口:“甘一,闭嘴。” …… 赵卿诺这边与村长说完话,见严嬷嬷那边由艾蒿陪着,正有条不紊的进行着,便不准备过去打扰,只站在一旁看着。 “阿诺。”裴谨近前,做了个单独谈话的手势,赵卿诺朝村长打了声招呼,随着裴谨往旁边走。 “明日寻的那位管事便会过来,是及笄时为你做正宾的乔夫人……她是我师兄的妻子,另外一块过来的还有他们的女儿,乔明雪,算是我的晚辈侄女。” 赵卿诺想起那日在福明寺见过的少女,恍然大悟:“你曾说过有一个朋友要借董芷嫣和裴谏的事脱身,说的就是那位乔姑娘吧。” 裴谨颔首:“嫡母的父亲曾有恩于师兄……当时许了承诺,若袁家有所求,必不推辞……只是没想到这事落到了我那侄女头上,故而才叫我寻法子搅了婚事……只是这事还没出手他们自己倒是扯了出来。” 提到这里,裴谨只觉得果如先生所言万事自有其缘法,若不然自己也不会遇到眼前的少女。 赵卿诺鼓着脸点点头,蓦地想起一事:“裴谨,你曾说会有人收拾钱家,这般久了,那人呢?” 第161章 失踪 听到赵卿诺的话,裴谨顿时升起一阵复杂到难以形容的感觉,脚步渐渐放缓,最后定在原地,吐出一声意味难明的长音:“啊——” “裴谨?”赵卿诺见他没跟上来,停步转身望了过去,就看到他微张着嘴,脸上是为难地表情,“不好讲?那便算了。” “没什么不好讲,只是在想如何讲。”裴谨不再纠结,三两步走到她身边,语速悠悠,“是彭三通。” “彭三通?”赵卿诺怀疑自己听错了,杏眼圆睁,惊讶地戳在那。 她回想了钱元的样子,总觉得年纪好像有点对不上,可在一想到这个时候成亲的年纪,又觉得没什么不可能。 “钱元吗?” 瞬间理解赵卿诺话中意思,裴谨忽然笑了起来,他本就生的好看俊俏,这一笑更添了两分生气。 “这事与钱元无关……是钱家。”他看向前头齐膝的杂草,沉吟片刻,慢条斯理地说道,“钱家做着茶叶买卖,又握着五石散……那年齐志澄初到三河县,便得应家与孙伯化招待,那应家小姐应巧巧生的貌美,无意间被齐志澄瞧见,便忍不住多瞧了两眼。 正是这两眼,为了应巧巧招来祸事……一个旁支女儿换与一个京官搭上线,别管这官是大是小,在应老儿看来都是划算的,多撒网,说不定哪个便能网到一条大鱼……宴请那日,应老儿硬逼着应巧巧陪客,待客用的便是这掺了五石散的钱家茶叶。 这东西服之上瘾,自然不是什么好物,可服用之人却沉迷其中无法自拔……用的量少,还能保持理智,若是过量,便会分不清现实与幻境,做出什么事都是有可能的。” 裴谨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他没有去讲述那应家小姐的小姐的遭遇,却也不必讲明。 赵卿诺肃着脸,沉默许久才开口:“所以……你得知应家、孙伯化他们被灭门的事后,便猜到彭三通绝对会来京找齐志澄他们算账,才叫我不要插手。” 裴谨听她语气缓慢低沉,转头朝她看去,正对上一双直勾勾盯着自己的眼睛,愣了一下,毫不犹豫的点头承认。 “是……既然有人会出手,何必脏了自己的手,惹火上身……钱家靠着五石散害了多少人命,有什么下场都是应得的……至于齐志澄,他身上也绝不止应巧巧一件事,死了也不冤枉。” 他目光坦荡,视线不偏不移地与赵卿诺对视,许久后便见面前的少女长叹一声:“裴谨,你怎么知道的?”不是质问,也不是怀疑,只是好奇。 这一刻,赵卿诺少有的好奇心达到了巅峰。 一句话,似乎将裴谨拽入往日时光。 “彼时我因着一些事,生了些……不好的想法……先生外出游历时便带着我一块,想叫我多看些听些,感受这世间百态。” 他说的很慢,似乎在斟酌着用词,也似乎是在从已经尘封的记忆里扒拉出来曾经旧事。 “先生带我听过婴孩来到这世上的第一声啼哭,也看过婚丧嫁娶……只我觉得出生就是一场苦难、娶妻生子不过是苦难的叠加,只有离去才是解脱……先生骂我冥顽不灵,命我在街边巷尾坐上一整日。 枯坐难熬,我便开始听来往之人的闲聊碎谈,久而久之到生出些兴趣……三河县受灾,先生便带着我去感受生命之坚韧……只我实在不成器,坐在街上只看到了挣扎求生的狼狈……齐志澄见到应家小姐时,我恰在一铺子檐下躲雨,后来听说应家小姐死了。 几年前,应老儿来京拜会钱家,顺便寻人作画,我师哥善画人像,只遮掩着身份,每次只与一个可信的中人对接。那应老儿寻了中人递话,想作一幅画……听了应老儿的形容,联想一番,应家小姐的事便很清楚……正好我闲的无聊,就叫师哥接了,按应老儿所言画出当时那场犯案的场景,想着把这事刻到石碑上,再立在三河堰旁,百世传承,必是一件极有意思的事。” 说道这里,裴谨笑了一声,笑声中满是讽刺,“可那应老儿得了画光顾着欢喜,也不细看,只把角落里的应巧巧当做一般婢女……也许已经忘了那应家小姐的事,毕竟一旁支弱女,在他们眼中算不上一个事。” 赵卿诺认认真真地听着,待他说完才出声:“所以你才会在知道彭三通犯下三起灭门案后,断言他会来京寻齐志澄一家还有钱家……却没想到被我阴差阳错的抓了。” 这么一想,赵卿诺不由泛起一阵复杂的感觉,说不上对错,只能叹息一声。 “彭三通应该是没注意到钱家,只我觉得,钱家虽没人出面,因那五石散,却不是无辜的……既如此,等彭三通来了,提醒一句,再添上一个钱家,也不是什么大事。” 裴谨说的漫不经心,仿佛是真觉得再添上钱家满门只是件小事,只一双眸子紧紧盯着赵卿诺,眼珠微颤,目光闪烁,好像那县衙大堂等着判决的犯人。 见她沉默不语,一颗心渐渐提起又重重落下,正要说话时,却听对面的少女忽然来了一句牛马不相及的话。 “我们要不要种些麻草?” 赵卿诺察觉到裴谨的异常,念及他自小生活的环境,虽知道的不详细,却能从那三言两语中知道他过得并不算好,或者说成长的环境并不友善。 一个人性格思想的形成会受到环境、经历等原因的影响,她自然不会去评价苛责裴谨,且至今为止,她所认识的裴谨没有做过一件坏事。 毕竟“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完人”。 裴谨倏地一愣,望着对面的少女,见她挑眉淡笑等着自己的回答,呼吸蓦地一乱,急促的呼出一口气,几乎停滞的心跳扑通扑通急速的蹦跶了起来。 他嘴唇开合,却未发出声音,轻咳一声,才打通了那陡然闭合的声道:“不必,等他们能挣到钱,自然会想法子弄到麻草,总不能事事都替他们铺排好,若是那般容易,干脆直接把钱给她们算了。” 赵卿诺觉得有些道理,赞同的点了点头。 那边严嬷嬷做好登记,大人们便回去做农活,小丫头们这已经背着背篓去摘野麻草,那东西喜欢生长在田地、溪边等潮湿的地方,现在正是季节,村里到有不少。 赵卿诺跟着去看了,见那些孩子大的带小得,干的有模有样,遂放下心来。 这一忙便忙到深夜,结了钱,又做好了账目,一行人才回城,入了城,裴谨告辞回府,赵卿诺她们则回暂住的太平坊。 才到地方,便见到花招喜并一个眼生的汉子等在坊外,二人面上担忧,待瞧见三人中没有吴斩秋的身影,越发焦急。 “姑娘,小丫儿没和你一道儿?” 第162章 当人 赵卿诺听了花招喜的话,见二人满脸汗津津的模样,必然是已经寻了许久,想到那拐卖孩子的事,便拧着眉头问道:“丢了多久?” 花招喜忙转头去瞧那陌生汉子:“四哥,啥时候发现小丫儿不见得?” 花四郎抓着脑袋,皱着脸:“下晌该吃饭了,左等右等不见小丫儿回来,问了几个臭小子,才知道小丫儿这两日就没跟在他们身边玩!”他语气又气又急,说话时配着呼哧呼哧的气音。 “可有报官?”赵卿诺问道 “官老爷们哪会管这事,平头老百姓家的娃哪配他们费心,到时候不说找孩子了,说不得家里还要花上好大一笔‘辛苦费’!”花四郎嘟囔了一句,“爹他们正在找着,我们来看看小丫儿能不能在姑娘这……既然没在这,我们就再去找……到了这个节骨眼,别是和往年一样,让那人掳走了……哎!” 二人不等赵卿诺回应,匆匆忙忙地继续去找。 “姑娘,我们跟着一块去找吧。” 艾蒿抱着棍子,鼓着腮帮子,踏着两脚,急急地望过去,就等着她一点头同意,便要拎着棍子冲出去寻人。 赵卿诺肃着脸思索着方才听到的话,沉声道:“以往这个时候都会丢孩子吗?” 严嬷嬷皱眉想了一下:“去年这时候还在宫里,倒没听说宫外有这事。” “丢孩子?”艾蒿重复了一遍,一双眉毛拧成了八字,“我一直在府里,也没听说过……不过这个,丢孩子不是常事吗?” 赵卿诺回想吴斩秋的异常,再与今日田七娘的事挂上钩,顾不得当街不得跑马的规定,翻身上马。 “艾蒿你与严嬷嬷回太平坊,找人的事我来,你莫把自己再弄丢了……若是明早我还未回来,你们和裴谨说一声,劳烦他送你们去桃花村,夜间等我去接你们回来,不要自己出门。” 说罢,双腿一夹马腹,跑得快立马奔了出去,她伏低上身,勒紧缰绳,加快了速度。 严嬷嬷望着一人一马被夜色包裹直至缩小看不到,不由喃喃叹了句:“才过了及笄啊……” …… 赵卿诺驱马一路急行,待到了桃花村径直朝着刁老太与吴大洪的院子冲去,哒哒的马蹄声,引得尚未睡下的人家出门探看。 “姑……”喊到一半,察觉到她面色冷沉,忙住了嘴,扒着门框垫着脚伸长了脖子好奇地窥看。 待见她下马,拎着马鞭,气势汹汹地直接推门进了刁老太家后,眼珠子一转,披上衣服就悄悄往村长家去。 “娘,你把那银子给我吧,娇儿说了,只要十两银子就嫁给我……她那屁股又圆又大,保管能给我生个儿子!” 土坯房里,吴大洪正磨着刁老太要银子。他倒是想抢,可奈何刁老太两手死死攥着,又半趴着把手压在肚子下头,死活都不肯给。 “那么个窠子里出来的腌臜玩意儿哪能往家里娶!回头娘亲自给你挑个好的,保管能得个待把的!”刁老太梗着脖子,躲着吴大洪想要抢银子的手。 吴大洪想到娇儿那白嫩细腻的身子,再忆起那娇滴滴的声音,心里登时一酥,哪里还看的上刁老太口中的“好的”。 “娘!我就要娇儿,你把钱给我,若不然我就住到南街去……那遭瘟丧门的讨债鬼已让我当了换钱,再加上你手里的钱,尽够了!”吴大洪一面嘴上说着,一面拿一只手去搬人,另一手去抠钱。 “你个糟心烂肺的,老娘白生你养你一场,还抵不上一个窑姐!” 两人正闹挺着,就听“哐当”一声门响,被吓得立时停了手。 那吴大洪还以为是哪个讨债上门来了,慌得顾不得看人,一脑扎进桌子底下。 赵卿诺在外听到吴大洪的话,以为他把吴斩秋母女俩都给卖了,再看到他这副模样,气恨下,阴沉着脸,马鞭一扬,直接把桌子抽翻到一边去。 吴大洪闭着眼,捂着脑袋连连求饶:“别打我!别打我!回头一准还你们钱,再宽限我两天!” 刁老太惊喊一声,认出人来,立马起了气势:“你个小贱人!大晚上跑我家来!想汉子了往那街上去寻!少来……啊!” 她正骂的来劲儿,就见赵卿诺鞭子一甩,缠上了吴大洪的脖子,登时把人勒的嘴张眼凸出。 “田七娘和吴斩秋被你当到哪里了!说!”赵卿诺手肘后撤,待勒的吴大洪发出“嗬嗬”的声音,略松了力气,让他开口说话。 吴大洪脸上淌着泪,咳咳个不停,眼瞅着赵卿诺又要动手,赶紧道:“那婆娘让我当给王婆子了……吴斩秋是谁?怎得也赖到我头上?” “吴斩秋是你女儿。”见他眼珠子滴溜溜乱转,赵卿诺提脚踹到他的小腿上,“王婆子住在哪?” “哎呦……外城……石头巷最里头那家就是。”吴大洪抱着小腿,哎呦哎呦的喊个不停。 问清了地方,赵卿诺转身就要往外走。 “站住!你个没教养的,来我家打了我儿子就这么走了?”刁老太声音一扬,佝偻着身子就要拉人。 赵卿诺甩了下鞭子,“啪”的一声响,鞭子抽到地上,立时留下一道印子。 刁老太瞬间消声老实,再不敢上前一步。 赵卿诺出了院子,就见吴秀青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姑娘,出了何事?我爹在后头,让我先过来问问。” “吴大洪把田七娘和斩秋给卖了。”留下这一句话,她便催着跑得快往王婆子家赶。 走得慢的村长连人影都没瞧见。 等村长听了吴秀青的转述,脸色顿时变得难看无比。由儿子扶着进了吴大洪家,骂道:“混账东西!你怎么能把你闺女卖了!她现在不是你家人,这不是惹祸嘛!” 正抱着腿哀嚎的吴大洪听得一愣,反应过来,哭喊道:“我只当了田七娘!那小崽子谁知道跑哪去了!” 村长却以为他在嘴硬,叫儿子吴秀青去叫人,他要连夜开祠堂,给吴大洪上上族规。 那边赵卿诺到了王婆子门口,直接拍门叫人。 “谁呀!大晚上干嘛!讨娇陪睡的往南街去!”王婆子披头散发,笼着衣服站在院子里骂了一句,见那“梆梆”的敲门声仍是不停,只得骂骂咧咧地去开门。 门一开,见外头是个穿着一身布衣,阴沉着一张脸的少女,探头左右看了一眼,见她孤身一人,眼珠子一转,换了表情,嘻嘻笑道:“姑娘可是迷路了?夜深天黑的,来老婆子家歇上一晚,明日老婆子帮你找人……不是老婆子我吹,这外城那条街那条巷有几只野狗,我都数的出来。” 赵卿诺看到王婆子的第一眼,就知道她不是个好的,也懒得与她废话,出手如电,手指掐在她喉结处。 王婆子一慌,正要高声呼救,就感觉脖子上的手指一用力,自己便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赵卿诺冷脸寒声问道:“田七娘和吴斩秋在哪?” 第163章 典妻三百文 王婆子鼓着浑黄的眼珠子,连连打手势求饶,暗骂自己夜里碰鬼蒙眼晦气,原想占个便宜多赚一笔,倒是要把老命搭了进去。 这王婆子是地地道道的京里人,原做过卖婆、冰人,后添了牙婆的买卖,日常出入后宅内院,渐渐做起了牵头收小置外室的活计,天长日久倒也做出了名头,便只在家里等着人上门,自比那开了当铺的买卖人,只旁人收物,她收人;旁人活当赎原物,她这里活当则是另添些钱,赎个“新人”。 凡她经手的“买卖”,从来没有那后续麻烦,是以不少“妈妈”缺“女儿”了,便会顺道来她这收货。 自古以来便是“只闻新人笑,不见旧人哭”,这汉子能典当了自家婆娘,那还愿意再赎回来。 见王婆子求饶,赵卿诺面无表情地威胁道:“你老实回答我的问题,别想些花招邪道,否则莫怪我折断你的脖子。” 王婆子忙眨着松松垮垮的眼皮,答应下来。 赵卿诺这才略松了松力道,好叫她能说出话来。 王婆子见那如阎王般勾魂夺命的手扔掐着自己的命脉,彻底歇了心思:“劳女大王形容一番那田七娘与吴斩秋的样貌,老婆子我好能记起她们的去处。” 闻言,赵卿诺眼神又冷了几分,从秋末冷雨变成了冬季寒雪,直剐的王婆子胆寒心颤。 “田七娘身量高挑,消瘦……吴斩秋是个小丫头,身高大约到我腰高……” 她这边形容着二人的样貌,王婆子那边泛黄的眼珠子往左上方转,过了一会儿,她低呼一声,显然是已经想了起来。 “女大王说的田七娘老婆子想起来是谁了……前几日,她男人送来的……浑身没得二两肉,还带着伤,又不是那风情嘴甜的,且那般年纪,木木愣愣的……老婆子原是不要的,可她男人死活要当,想着她回去说不得要被活活打死,倒不如我做个好心收下她,是以费了三百文。 至于女大王口中小丫头,老婆子是不沾手的,年纪太小,百事不懂,调教着麻烦,我都这把年纪了,何必自讨苦吃。” 她说的时候表情镇定,眼神真挚,仿佛自己真的是那有着慈悲心肠的老者般,救得田七娘脱离苦海似的。 赵卿诺感受到指下脉搏跳动规律,知这人没有说谎,心中愈发焦躁,只是面上不显,目光森然地盯着王婆子:“田七娘人呢?” 见王婆子面上犹豫,手指再次用力,吓得人连连告饶:“让南街的牛俏儿另添了八十文,领回家当‘女儿’了……门口挂了一盏交颈鸳鸯灯笼的就是她家,院门是半开的,女大王过去就能找找。” 得了消息,赵卿诺也不与她纠缠,收手转身就走。 王婆子得了活命,倚着门框滑坐到地上,口里头骂骂咧咧个不停,又不敢高声,生怕再惹得那女大王去而复返。 …… 外城南街是个与其他街道不同的地方,这里多是一进或两进的院子,家家户户门前挂着图案不同的灯笼,这灯笼就是做窠子生意的招牌。 赵卿诺穿过过街牌坊,能看到一个一个图案喜庆吉祥的灯笼下是一户户半开的大门。 她仰头望着灯笼上的图案,红艳艳的并蒂莲剪纸贴在白色的灯笼纸上,微弱的烛光照着下头的黑漆大门。 突然,一对穿着清凉露骨的双生姐妹伴着一个男子从门里钻了出来,甫一看到正抬头看灯笼的赵卿诺,齐齐吓得“啊”了一声。 赵卿诺见图案不对,不理会三人惊诧的目光,径自往里头寻去。 “谁家姑娘跑这来玩了!” “怕不是外乡来的,迷路了吧。” “若是如此,只怕这姑娘要一直迷路在这南街里了,看她样貌年纪,只不知要便宜了哪家。” 姐妹俩线落在赵卿诺身上,想瞧瞧她会往谁家去,至于回去告诉自家妈妈,那怎么可能,给自己弄个竞争对手这事,她们才不做呢。 那男子一双眼睛也随着人走,打着回头去光顾光顾的主意。 赵卿诺一家家找过去,便听到其中一户格外热闹,里头吹吹打打,伴着那拜堂成亲的唱起声。 直走到南街里头,才在最后一户人家瞧见那一盏交颈鸳鸯的灯笼。 “晦气作死的!这买卖本来就一日不如一日,原想捡个便宜换换风水,到招来个晦气丧门星,你以为死了就一了百了!做你的春秋大梦,老娘我使了钱的,死你也得给我死到那炕上去! 来人,把她捆了绑到那屋里去,既然你自己不乐意,那就别怪旁人不怜惜你!便宜些,有的是光棍汉子要!” 听那骂声,赵卿诺提脚进了大门,转过影壁,正看到一女子被两个猥琐汉子拖拽在地上,她双目紧闭,额上是已经干涸的血迹,一段舌头堵在两唇之间,血水混着口水流了一下巴。 这女子不是旁人,正是她寻找的田七娘。 看着这样的田七娘,赵卿诺只觉得心房骤缩,一只生刺的大手猛地攥住了自己心脏,锋利的尖刺随着大手收紧,一点点刺了进去。 那妈妈听到动静,还以为是上门的客人,正欢喜的要回头时,就感觉到一阵风过,一道人影从自己身边奔了过去,一眨眼的功夫,那拖着田七娘的人便被隔到一边,一个少女扶抱住仍闭着眼的田七娘。 牛俏儿才扬到一半的笑脸瞬间顿住,又见此景,将赵卿诺当成了来寻麻烦的,一时间脸上笑怒杂交,表情扭曲,原本衰老发福的面盘子霎时挤成包子变得滑稽又恐怖。 赵卿诺探了探田七娘脖子上的脉搏,感受到那微弱的跳动,当即掏出一角银子抛向牛俏儿:“我来赎人。” 牛俏儿下意识伸手接住,待瞧见是银子时,放到嘴里咬了咬,那扭曲的脸登时变得欢喜起来:“姑娘是她的家人?不是妈妈计较,这是我才接回来的女儿,来了这几天,倒费了不少,吃穿用……”说着,目光落到田七娘的头上,“还有那药钱,总要都算上吧,若不然……我家这门可没那么容易出去。” 她打了个手势,那两个先头拖着田七娘的人从两侧渐渐围拢过来。 第164章 死活 赵卿诺一手扶住田七娘,一手取下后腰的两截长枪,握住带着枪头的一截,手臂挥动,被铁锁连着的另一截在空中灵活的翻转,便随着几声闷响,那是击打在人身上的声音。 “哎呦!” “哎呦!” 两人一面呼痛,一面揉着被打的地方,退的远些,不敢再上前。 牛俏儿吓得脸上赘肉颤动,两手捂着胸口,好似碰到恶霸的柔弱女子般一点一点蹭着往后倒。 赵卿诺看了眼突然闭着眼流泪的田七娘,扶着人的手用力收紧:“马上带你走。”安慰完人,转而看向牛俏儿,“这钱够了,把她的身契给我。” 牛俏儿哆嗦着连连点头,口里一个劲的说着“女大王饶命”,同时手探进衣襟,摩挲了一番,掏出几张纸,从里头翻翻,抽出田七娘的身契和另一张纸,伸长手臂试探着往前递。 赵卿诺接过,借着昏暗的灯光看了一眼,见上头写着几个人名,分别是卖家吴大洪,中人王氏,买主牛氏,以及前妻田氏,那“前妻田氏”四个字上,则是一个红红的指印。 身契上头,还有几处被晕染开的字迹,可以想象,被休弃又被强逼着按手印的田七娘该是多么茫然无助…… “前妻”二字表明田氏是被休了后再当给王婆子的,这便是“死当”的意思。 大魏允许买卖妻子,但有规定,凡和娶、戏卖者则属违法。 和娶便是与有夫之妇者合谋后,取其为妻。 戏卖则是丈夫未按规定,或未经过妻子同意而擅自卖妻的行为。 这身契上后附着那张纸便是吴大洪给田七娘的休书。 这几人显然晓得“买卖妻子”的规矩,做了这休书,并“同意”的指印,将田七娘“合法合规”的给了牛俏儿,说不得有多少人就是这般入了这南街的。 赵卿诺收好身契与休书,打横抱起田七娘直接往外走,到了外头,将人送到马上,自己翻身上马,把田七娘固定在身前,驱马就去寻医馆。 疾驰的黑马踏在南街地上,发出的“哒哒”马蹄声,引得那没生意的女子探头来瞧,望见那被少女护在怀中的妇人,露出似哭似笑的表情。 赵卿诺回头望了眼那些女子,抿着的嘴唇压成了一条直线。 连跑了几条街都没碰到一家开门的医馆,哪怕硬敲开了门,看到田七娘的样子,伙子摆摆手,来一句“大夫”不在,便“砰”的一声把门关了。 赵卿诺焦灼地望了眼昏迷的人,咬着牙往内城冲,找了一会儿,可算寻到了一个开门且还有大夫的医馆。 老大夫正在看喝茶看医书,旁边是他才新收的小徒弟。 听到马蹄疾驰奔腾的声音,忙放下茶盏,敲了敲桌子:“来人了。” 话音才落,就见满头大汗的赵卿诺抱着几乎声息全无的田七娘冲了进来:“大夫,救人!” 老大夫看到那张脸,不禁感叹一句“京城真小,这才多久,就碰到了这个女煞星”。等目光落到田七娘脸上时,在顾不得旁的,忙一面引着赵卿诺往里送,一面道:“卜芥,取治创伤的膏药过来。” 卜芥便是那小徒弟的名字。 老大夫姓施,家中世代行医,平生两大爱好一是医术,二是看热闹。 前几日宁远伯府的热闹叫他兴奋了几日,才平静下来,正感叹日子枯燥时又碰见了主动上门的赵卿诺。 将田七娘安置在医馆的床榻上,赵卿诺退到一旁,既担忧眼前的女子,又挂心着不知所踪的吴斩秋。 施老大夫先是伸手给田七娘诊脉,见她面上泛青,已经不出血的舌头堵在口中,眉头皱的几乎能夹死个人,下意识脱口而出说道:“怎得才送过来!舌头被她咬成这样,差一点就断了……都以为咬舌就能自尽……简直荒谬!有几个真死的!就是幸运地死成了,那也是因着出血和窒息!” 他一边训斥,一边抽出一根银针从下往上斜刺入田七娘的人中穴。接着是少商穴,从外向内直刺,再是位于手掌的劳宫穴,亦是直直的刺了进去。这个穴位针刺时极痛,引得田七娘眉头轻蹙,似有醒来的迹象。 卜芥见师傅骂人,又不敢打断,偷瞄了赵卿诺一眼,见她没有生气暴怒,遂放下心来。 施老大夫复又刺了几处穴位,才稍稍松了口气,另取了东西给伤者处理伤口。 离得近了些,便听极轻极浅的呜呜声,再靠近些才听清她说了什么:“别……救……” 施老大夫这才反应过来:这妇人额头的撞伤、舌上的咬伤都是她自己寻死造成的。 他与旁的大夫有些不同,知道有些病人铁了心要寻死,便是费尽心力救回来也还是没用,倒不如遂了病人的心意,这世道活着和死了又有什么区别。 赵卿诺见施老大夫停了处理伤口的手,眼底闪过一丝慌乱,却撑着镇定出声:“大夫,可是有什么问题……”话说一半,想起什么,急忙从身上摸出银子,“是要先付钱吗?” 施老大夫绷着脸摇了摇头:“她不想活了。” 短短的几个字,震的那托着银子的手瞬间握紧,赵卿诺默默的望向那受尽苦难的女子,胸口似有千斤压着,便连呼吸都觉得困难。 舌头于人而言是极重要脆弱的,平日里不小心咬到一个舌尖都要痛的直流眼泪,更不提咬舌自尽了,那得要怎样的痛彻心扉。 “银子不必给了……姑娘,带她回去吧,这般痛苦……哎……”施老大夫叹息着说道。 赵卿诺嘴唇翕动,走到床榻边,蹲下,凑近了说道:“田七娘,我知道你过的辛苦,若……”她嗓子瞬间沙哑,“若你不想活了,我送你一程,我出手利落,不会太痛…… 如果你还愿意试试,我赵卿诺保证,叫你以后再不过原先那般日子,虽不见得富贵,但绝对堂堂正正,没有打骂,是一个独立的人,保证你……万般随心。”后面四个字掷地有声,是保证是承诺。 她知道不该管旁人的事,这世道谁又比谁容易了,可她做不到,说她天真也好,自找麻烦也好,总之她做不到视而不见。 等了一会儿,就见眼泪顺着田七娘眼角滑落,源源不断的滑到下头的枕头上,似乎要把这些年的委屈艰难尽数哭出来一般。 “大夫,救人。” 第165章 消息 赵卿诺起身退到一旁,让施老大夫过来继续诊治,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如眉似弓的残月已升至中天,暗道:亥时了…… “姑娘,这额上的伤容易处理,只这舌头麻烦些,需用鸡子内软衣套在断舌上,再敷上止痛生肌的药,需时时添换,养上些时候便能好,故而,你家这位长辈最好在医馆留些日子。” 施老大夫说完,接着吩咐小徒弟卜芥去取鸡蛋来。 赵卿诺点点头:“如此便劳您费心照料了……我身上只带了这些银子,您看可够,不过我再回去取。” 施老大夫瞟了一眼:“够了,连吃带住,加上药钱尽够了……到时候好了,剩下的退你,不够了再问你添补。” 卜芥进来时身后还缀着一个与田七娘一般年纪的妇人,鬓发处还带着水汽,显然是睡下后又起来,洗了把脸醒醒神。 “爹,听说来了女患,我来帮忙。”她挽着袖子熟门熟路走到跟前,其间冲着赵卿诺浅浅一笑,待看向床榻上的田七娘时立马肃了表情,眼底闪过一丝怜惜。 “这是我儿媳妇,韩茯苓,常来打下手。”施老大夫抽空解释了一句,“你来把那软衣套在断处,我来上药。” 韩茯苓面上一喜,忙应了一声,接过卜芥已经剥下的鸡蛋软衣,俯身凑近田七娘,一手托住下颌,迫使其张开嘴巴,另一只小心翼翼地将鸡蛋软衣放入嘴中。随后,施老大夫将已经调和好的药膏敷了上去。 上好药后,施老大夫叮嘱了两句,引着赵卿诺去外头说话。 赵卿诺回望了一眼田七娘,朝着韩茯苓无声地拱手道谢,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姑娘今夜是留在这凑活一晚还是要归家?若是没什么要紧的,凑活一晚,天亮再回去……放心,不收你钱。” 闻言,赵卿诺愣了一下,原以为施老大夫是要说田七娘的病情,却没想竟是留客。 思及花四郎的话,她心中一动:“多谢您的好意,只是我家孩子丢了,还要去寻……我来京日短,不知这京里哪处热闹,许是孩子贪玩,忘了归家。” “怎得这么不小心!” 施老大夫当即瞪圆了眼睛,再想骂人,想起眼前少女的那日所遇所行之事,不由缓了语气。 “往年,每到这个时候便有类似的事发生,只不过多是如你一般年纪的姑娘,丢孩子的也有,却不多……至于去哪寻,谁又能知道呢!大家只能自认倒霉罢了。” 赵卿诺听得眉头下压:“每年都有这事,可有报官?” “报不报的,又有什么区别。”施老大夫叹了一口气,“姑娘,别怪老朽说话难听,出了这事便只能自认倒霉,莫再把自己搭了进去。” 他活的年头多,行医多载,见得人见得事多了。每到这个时候就有人丢失,哪里是那么简单的事,说不得就是哪个贵人的爱好。 赵卿诺听明白了他的意思:“我晓得了……这人就留在这养伤……我这便告辞了。” 不待挽留,赵卿诺就行礼出了医馆,骑上马瞬间跑没了影。 施老大夫追到门外,只能徒劳叹息。 离了医馆,赵卿诺先去了趟花家,远远瞧见花四郎的媳妇耿月娘立在院门口,时不时抻着脖子张望,便知道吴斩秋还未寻到,直接调转方向朝城北的源盛镖局奔去。 既然这事不是头次发生,别人不晓得,但镖局的人肯定知道些道道,他们平日里黑白两路都有接触,说不定知道些什么。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凡有所行,必留其迹。 到了地方,赵卿诺朝看门的伙计递了话,言明自己曾是安林县源盛镖局的人,又提了东叔的名字,等了一会儿便被带了进去。 接待赵卿诺的是掌柜高南青,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手持算盘,穿着一身儒袍,给人一种不伦不类的感觉,立在堂屋中央,看着一步步走近的少女。 二人言明身份后,也不讲究那些虚礼,直奔主题。 “姑娘,镖局是做生意买卖的,就算是消息,也不是平白天上落下来的。” 听话听音,赵卿诺明白他的意思,干脆利落得开口应下:“条件……银子的话我暂时没有,若是需要押镖送货,我这边没有问题。” 高南青见她答应得爽快,嘴角的笑容带了几分真诚:“暂时不急,等有需要再寻姑娘帮忙……听闻往北有一处爆竹作坊,早些年出过事故,后使了银子将附近几个村子的地都买了下来……啧啧,真是有钱,若是我有这些银子,便躺吃躺睡,也不必大半夜被人扰醒喽。” …… 正当赵卿诺在外奔波时,县衙后宅的书房灯火摇晃,仍穿着一身官袍的风怀远俯身看着桌案上的地图,拿着手指在上头空画着。 地图上画着横七竖八的线条以及方块,上头写着官职姓名。 他的手指在标着宁远伯府与永嘉侯的方块间来回移动,一副很难抉择的样子。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风怀远起身望向甘一。 “甘双跟过去了?这会儿花家应该在找孩子吧,想来赵卿诺也该晓得了,只不知今夜会不会寻到常天化那里,若是寻到了,钓出来的会是谁呢……以她的性格,得了消息会立即出城吧。” 甘一与他对视片刻,摇了摇头:“不知道,没看到……主子想知道可以等甘二回来问问。” 那老实诚实的表情,配上那憨憨的声音,让风怀远无语至极,甚至生出一股自我检讨的冲动:自己明知道甘一的性格,为何还要去问! 片刻后,他幽幽道:“人家叫甘双,不要乱换名字……” 风怀远收起地图,走到院子里,望着夜空:“快到丑时了……就咱们那位前国舅爷吧,殿下也该有个理由出来了,再这么下去,这满朝堂看恐怕只认昭王而不识太子了。” 那声音又轻又低,无风自散。 那头赵卿诺得了消息,先拐去了花家,她不确定能不能在那爆竹作坊找到吴斩秋,因而只能辛苦花家在城内帮忙再寻一寻,只是这花家的人情却是欠的大了。 第166章 惊动 风怀远在县衙内感叹着丑时将近时,赵卿诺已马不停息的跑出京城,往那爆竹作坊赶去。 离得远些,借着月色望去,只见前头连一块庄稼地都没有,只有及腰的杂草,远处挂着两个大大的“气死风”,这种灯笼用涂了桐油的灯笼纸制成,糊的密不透风,格外结实,灯笼下一左一右立着两个黑影,想来便是那看门之人。 这般怪异,惹得赵卿诺再不敢骑着马冲过去,生怕露的行迹,坏了事。 她拍了拍跑得快,下马后一面牵着它躲到一旁的树丛里,一面庆幸跑得快是一匹黑马,借着夜幕的遮掩倒是不容易叫人发现。 赵卿诺矮着身子弯腰躲在杂草丛中,轻手轻脚地朝着作坊潜行。她时不时停下脚步,屏住呼吸,侧耳倾听,确定未暴露行迹便继续往前。 与此同时,太平坊内,严嬷嬷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只觉得心脏突突地跳个不停,仿佛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似的。 想了想,干脆起身,穿戴整齐,看了眼已经睡着的艾蒿,和院子门口的护卫说了一声,劳他们看顾一下院子里的小丫鬟,匆匆地朝花家赶去。 到了花家,听闻赵卿诺自己出城寻人,心中一咯噔,直觉不好。她大半辈子耗在宫里,见了多少腌臜事,不用琢磨,就知道这事怕是哪家搞出来的,那样的人家,人命在他们眼中连盘菜都算不上。 严嬷嬷不顾挽留,急冲冲地就往外走,出了花家却又迷茫地不知道该去寻谁帮忙,报官显见的不现实;回宁远伯府求救……当日赵卿诺几乎算是断了关系,能不能敲开门都是一回事。 这般一想,顿时觉得悲凉。 突然,脑中一亮,那陪着赵卿诺一道绑人去县衙,又帮着建作坊的裴谨,闯入脑海中。 严嬷嬷咬了咬牙,一头扎进夜色里,往威武侯府跑去。 花家,回来歇口气的花家人见了严嬷嬷的模样,心中也起了担忧,寻思是不是也往那爆竹作坊去看看情况。 “咕嘟咕嘟”猛灌了一阵子凉茶的花招喜放下茶碗,一抹嘴巴。 “找了这么久都没找到,再这么找下去也不是个事,说不得小丫儿就被掳去那个爆炸作坊……方才那嬷嬷听说是宫里出来的,那样的人都觉得不妙,这事你们去了也没用……俺去找俺男人,让他给伯爷递个话,问问伯爷还管不管这个女儿,若不管……再寻别的法子。” 说罢,花招喜摸了腰后别着的木头杀猪刀,心里略稳,往宁远伯府跑去。 那边,风怀远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带着甘一往永嘉侯府去,行了一半,碰到一高壮汉子领着人在外头闲逛。 那汉子穿着一身常服,方头大脸,蓄着半脸胡子,且那胡子左右两边各挑了一撮儿扎成了小辫子,极有特色。 中郎将孙炎武?这个时辰不在家跑外头来做什么? 风怀远放慢速度,刻意去瞧,见他虽看似在闲逛,一双眼睛却四处搜寻,面上时不时闪过无法克制的焦急忧心。 他心中一跳,想到某种可能,只觉得那些人真是胆大包天,竟然连官家小姐都敢下手。 然而这一夜,出来寻人又何止这两家…… 赵卿诺躲在草丛中,一眼不眨地盯着前面的黛瓦粉墙,静静等着时机。 粉墙那头,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会过去两个巡逻的,她需得趁着中间的空档翻墙而入。 踢踏踢踏的脚步声伴随着打哈欠的声音:“今日也不知是哪来的贵人,上头只交代好好伺候,闹腾的这般晚,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 被这人传染,另一人一边张嘴打哈欠,一边说道:“有的闹腾了,你瞧那模样,不知是打哪来的穷兵痞子,适才开了筵席,听说还要玩什么‘点天灯’……我的天爷爷,那玩意哪能拿来玩,也不知会是哪个倒霉蛋。” “管她嘞……这玩意儿我只听说过,正好跟着开开眼儿。” 二人边聊边走,声音渐渐远去。 点天灯便是把人用布裹了,浸过油后,绑在木杆上,从脚下开始点燃,又叫倒点人油蜡。 听到这二人拿这酷刑当热闹瞧,赵卿诺陡然生出一股怒气,仿佛那瞧了红布的牛在心里横冲直撞。 她咬紧牙关,再不耽搁,四下看了一圈,见没人出现,闪到墙根下,双腿屈膝用力蹬地,两只手按在墙上借力,瞬间翻了过去。 落下的瞬间,一股刺鼻的味道钻入鼻腔。 是硫磺…… 赵卿诺放缓呼吸,一面慢慢适应这个味道,一面打量着所在地方:这是一处巴掌大的小院,角落里黑黢黢的堆着一些东西只一间无门得屋子,里头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动静,遂贴着墙根,蹑手蹑脚地出了小院。 那两人方才说里头正在开筵席,她细细听着,想寻些线索,只能隐隐约约听到一丝声响,却辨不出具体方位。 时人住宅布局虽有不同,但都按着规矩来。 赵卿诺回忆着曾在宁远伯府以及去旁人府上做客时看到过的,朝北边行去。 一路东拐西扰,躲着巡逻的人,不曾想却走入了一条死路。考虑到回头再去寻路容易暴露,她侧耳贴在墙上,静静听着那头的动静,想着寻个时机干脆翻过去。 “呜呜呜……求求你……放了我吧……” 断断续续的呜咽声穿墙而过,那似柔似娇的哭声落到赵卿诺耳中,只觉得有一股说不上来的熟悉感,可这感觉有些久远,她回忆片刻也想不起来是谁。 接着便听到阴森森的沙哑男声:“姑娘还是省省力气吧,等会子有的事让你哭喊的时候……要怪只能怪你惹了不该惹的人……” 这话一出,那姑娘猛地大哭起来:“我不进去……救命……我不进去!” 那哭声倏地一变,再没了娇软,换成了崩溃凄厉的嚎叫。 赵卿诺确定好墙那边的人数,再不耽搁,无声无息地翻了过去。 哭喊的姑娘看到男子身后宛若鬼魅般突然出现的身影,吓得一顿,断了声音。 第167章 又见爱哭姑娘 赵卿诺出手速度极快,甫一落地,如夜中潜行的猎豹,出手如电,一手捂住这人的口鼻,另一只落在他的额头上,一刹那,手背青筋暴起,手臂发力,只听“咔嚓”一声,这人瞬间无声无息地软了下去。 人倒下的那一刻,手一松,那先头哭闹的姑娘差点落进油桶里。 赵卿诺一手把人拽住拖出来,另一边极快的伸手捂住将要放声呐喊的姑娘,低声安慰道:“别叫,我是好人。” 赵卿诺一面说着,一面去打量眼前之人,只见她被裹在麻布里头,用绳子捆成了一根香肠,再瞧那熟悉的眉眼,恍然大悟:“你是那个马场上逢人就哭的姑娘,叫……李素玉,对吧。” 她听姜蓉喊过这姑娘的名字,因而便记住了。 李素玉哭肿的眼睛包着两团泪,显然也认出了来人的身份——赵卿诺,那个教训了一堆人最近还把她嫡母娘家女儿以及齐长丰送进大牢的女煞星! 念及两人本就有旧怨,自己又看到她杀人的样子,她垂眸看了眼捂在自己嘴上的手,瞳孔骤缩,说不上是嫌弃还是恐惧,也许二者皆有,只脑海中滚过一句话:这手……刚刚才拧断了别人的脖子!!! 李素玉缓缓抬眸对上那眉眼弯弯,眼中含笑,嘴角上扬的一张脸,突然打了一个嗝,两团泪瞬间从眼眶里蹦了出来,心里发出呐喊:爹!娘!女儿碰到鬼! 努力释放善意,避免吓到人的赵卿诺看着再次哭起来的李素玉,不明所以的眨了眨眼,只她顾不得探究原因,轻声道:“我是来寻人,你别叫,等会儿带你一起走,你听话就眨眨眼,不听话我就打晕你……” 听她愿意救自己,李素玉懵了一下,接着疯狂的眨眼,生怕慢一点,赵卿诺就改了主意,或者起手把自己打死。 至于“打晕”这两个字,她是不相信的,她的小脖子可没刚才那汉子的脖子结实,被打一下说不得就打断了。 看着那眨得几乎出现残影的眼皮,赵卿诺有点担心这姑娘是不是被吓出毛病了,想着待出去了,先送去医馆瞧瞧。 松开手,她用低声问道:“你有没有见到一个小丫头,叫吴斩秋,是我家丢失的孩子。” 李素玉轻轻点点头:“有的,刚和我关在一起。” 得了答案,赵卿诺心下略定,没找错地方就行:“这里除了你们还有别人吗?” “还有中郎将孙家的姑娘……以及两个不认识的姑娘。” 五个人吗?有点棘手了…… “孙蔓灵?”赵卿诺记得在碧波斋时,那个姑娘说过一嘴,更不提几日前的及笄礼,她还收到过人家亲手绣的帕子,“还记得过来的位置吗?” “记得。” “真棒!”赵卿诺不由先夸奖了一句,能在这种情况下记住路线,加之刚才用娇弱的哭声迷惑祈求恶人心软放过自己,足以证明这李素玉是个心理强大临危不乱的。 复又说道,“带我过去,里头穿衣服了吗?” 这话一出,李素玉立刻明白里头的含义,下意识横过去一眼,眼珠转到一半想起这女煞星的手段,赶紧收了回来:“穿了。”闷闷的声音,低沉的语气,表示出她内心的郁闷以及庆幸。 既然穿了衣服,身体无恙,赵卿诺不再顾忌,直接扒了那已经沾了桐油的麻布。 不想李素玉才走了两步,便脚下一滑差点摔倒。 赵卿诺连忙伸手把人拉住,低头看去,才注意到她没有穿鞋,脚上泛着油光:“稍等。” 言罢,她走到那死去的男子身边,直接撕了几块布,回到李素玉身边,径直蹲下:“先将就一下,等下我背你……抬脚。” 李素玉怔怔地望着蹲在自己跟前的人,想不通为什么会对自己这么好,难道忘了她们之间的旧怨了吗? 待听到那声“抬脚”,她尴尬又无措地抬起一只脚,旋即便感觉到有一只手好不嫌弃的托住自己的脚丫子,另一只手拿着一块布,动作粗鲁的在上头擦了两下,接着便被一块布包了起来。 “换脚。”赵卿诺抬头看了眼呆呆傻傻的姑娘,心中叹气,别是真的吓傻了吧。 待两只脚都包好,赵卿诺直接把人背起来:“指路呀!”语气急切中带着一丝无奈,却做不出来训斥“呆傻”姑娘的举动。 李素玉回过神来,脸上一热,立马搂紧了背着自己的少女的脖子:“沿着游廊往前走,顺着西边角门进去,有一个偏院。” 呢喃细语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赵卿诺感叹若非自己听力好,还真听不出来这爱哭姑娘说的是什么。 “你记忆力真好……别怕,我会带你出去的。”她放柔了声音安抚着背上的人,碰到这样的事情对于任何一个女子而言,都是无法想象的恐惧。 好在没有更糟糕的事情发生…… “我的记性很好,只要看过一遍的路,哪怕是地图上的,就绝不会忘记走错。哥哥说我若是男子可以去军中做个斥候。”李素玉再次变回了曾经娇娇弱弱的声音,只是里头少了那刻意伪装的轻愁。 之后二人再无交谈,赵卿诺按照她的指示,脚步飞驰,一面遮掩身形躲避巡逻的人,一面往那小院奔去。 她脚程极快,没一会儿就到了地方。 赵卿诺谨慎小心地步入其中,除了听到一个低低的啜泣声以及孩童安慰的声音,便再听不到别的声响。 眉心一跳,怎么只有两个人? 探步近前,就见那传出哭声的房门上挂着一把铜锁。 将背上的人放下,赵卿诺上前检查了下铜锁,见只是最基本的一字型,心中略定,回头往李素玉头上寻摸,见上头有两个赤金色的细簪,抬手取了下来:“借用一下。” 等李素玉反应过来时,那用来固定发髻的金耳斡已被取走。失了固定的工具,一头乌发散落下来,披头散发的立在那里,宛如勾魂女鬼。 第168章 赵卿诺,一起走 房间内,孙蔓灵和吴斩秋听到外头的动静,还道那些人又来领人了,吓得缩在一起。 赵卿诺捏着两枝金耳斡,像钥匙一般探入铜锁,手上一顿鼓捣,只听“咔哒”一声,那铜锁便开了。她头也不回,顺手塞还给李素玉,将门轻轻推开…… 与此同时,孙蔓灵瞅了眼比自己小的吴斩秋,吞了一口口水,心一横,往前蹭了蹭,暗暗自我鼓励着:我比她大,我阿爹是武将,我是武将家的姑娘,挡在小孩子前头不费钱。 待心里稍稍安定了些,便对着身旁的小丫头开口:“一会儿进来人了,你别出声,省的再像刚才似得挨打。” 方才那两个姑娘被带走的时候,挣扎时,吴斩秋上去帮忙,被来人扇了一巴掌。 “蔓灵姐姐,你刚才不也过去了,你也挨打……” 吴斩秋话说一半,便看到一个人影带着另一个人影闪身进了房里。那两人进来的同时,出声说道:“斩秋,孙姑娘,是我。”赵卿诺放轻声音表明身份,以免引起二人恐慌。 “赵卿诺?” “姑娘!” 二人同时出声,惊喜之下,声音一高,忙又各自闭紧嘴巴。 借着豆大的烛火,双方看到彼此的样子,孙蔓灵和吴斩秋被捆了手脚随意的丢在地上。 她们看到那熟悉的一张脸,忍了许久的眼泪掉了出来,撇着嘴,憋着想要溢出喉咙的哭声。 赵卿诺扯了扯李素玉,示意她蹲下身子,免得身影被烛光投到门窗上。 看到孙蔓灵和吴斩秋微微有些轻肿的嘴角,赵卿诺眉毛压低,哄孩子一般,摸了摸二人的脑袋,招呼李素玉上前替二人解开绑着的手脚。 “还有两个姑娘,是被带走了吗?”尽管已经猜到,但赵卿诺还是小声问了一句。 孙蔓灵黯然地垂下头,手却死死攥紧了自己的裙摆。 吴斩秋一双眼睛失了神采,眼神飘忽,出口的声音带着颤抖:“他们说什么不知轻重地弄死了两个,不得不过来补货,还说算我和蔓灵姐姐好运,像我们这种小的,要留给那位贵人,若不然绝不是挨上一巴掌了事……” 这些话是吴斩秋与孙蔓灵挨打地时候听来人说的,她一字一句都记在心里。 孙蔓灵个子小,还带着未脱的稚气,梳着垂挂髻,想来是被那些人弄错了年纪,才幸运地和吴斩秋留了下来。 吴斩秋的话给了一个信息,那就是这个地方被绑来的恐怕不止她们几个,说不定这里还有往年那些“丢失”的人。 赵卿诺点了点头,平静地面容下是咬紧的牙关:“先送你们离开。”视线在三人身上一一滑过,思来想去,只能一起走,一个一个的带走,时间长,容易出意外。 刚才一路行来,这里虽有巡逻的护院,但时间间隔不短,且那些人脚步沉重拖沓,身手不佳。 若是碰到了,她只要出手快,一击必杀,就能带着人出去。 注意到话中的意思,李素玉蹙着眉头望着她,嘴唇嚅动,欲言又止,。 既然已经有了打算,赵卿诺不再犹豫浪费时间,将想法告知三人后,走到屋内的帘子处,取出挂在腰上的长枪,“唰唰”几下,割下几块布料,转身道:“等下出了这里不能背你了,多包上几层,忍耐一下。” 察觉到孙蔓灵与吴斩秋看过来的目光,她面上绯红,垂头坐下,接过布料,自己往脚上缠。 赵卿诺先开门探头看了看外头的情况,确认没有异常后,就要招呼人走。 回头瞧见仍未弄好的李素玉,她走上前去,伸手几下就包好裹紧。 接着让腿短步子小的吴斩秋趴在自己背上,带着两人悄悄出了屋子。 赵卿诺原本还有些担心孙蔓灵和李素玉行走间露了声响,不曾想,这两人莲步轻移,走的无声无息,姿态端庄优美。 她用余光瞄了一眼,暗叹:不愧是大家闺秀。 此时院中烧了大半宿的石灯已渐渐燃尽,便连那巡逻的护院都哈欠连天的敷衍着走上一圈。 几人顺顺利利的到了那搁着油桶的位置,正要翻墙时,突然听到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那声音越来越近:“喂!天灯做好了没?贵人们玩的差不多了,要瞧点天灯……” 赵卿诺将斩秋轻轻放下,向三人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轻手蹑脚地迎了上去。 那人张着大嘴,正要打哈欠,却见面前陡然出现一张脸。 这脸眼歪嘴斜,奇丑无比,瞬间把人吓得愣了一息。趁此时机,赵卿诺握着长枪,一枪头刺入这人的喉咙中,手腕一转一抽,白刃入红刃出,喷出的血花落在地上,散发出血液特有的铁锈腥味。 赵卿诺接着这人后倒的身子,轻轻放到地上,没发出一点声音。 将长枪别回后腰,回到三人身边:“要快点。” 头次见血的吴斩秋三人白着脸点点头,咬着嘴唇,免得发出惊呼声。 翻墙之后,赵卿诺沿着来时的路领着人往外跑,遇到护院能躲则躲,躲不过的一律一击击杀,喷出的血染在衣服上,落下浓郁的血腥味。 大约一刻钟的功夫,四人俱已出了院子。 与来时一样,借着草丛的遮掩,猫腰潜行回跑得快所在的位置。 “你们三个上马回城,路上看到什么都不要停……”说到这里,赵卿诺俯身,从靴子里取出一把匕首,视线游移后落在李素玉的身上,“若停下来,所有靠近你们的陌生人,拿着匕首直接往他身上戳……放心,跑得快全力奔跑下一般凡马都追不上他,进了城知道去哪吧。”怕三人害怕,赶紧又补了一句。 那是一把老旧的小匕首,手柄缠着起毛的粗布。这把匕首是她当年用挣得第一笔银子买的,从不显露人前,是她“山穷水尽”时,为自己留的最后一道屏障,而这么多年来,能逼着她用到这把匕首的人,都已死亡。 赵卿诺笑着将匕首塞到李素玉手中:“拿好它,我很宝贝的。”接着把人往马背上送,李素玉在最前头,孙蔓灵在最后,吴斩秋被二人挤在中间。 正要撤回手时,李素玉一把拽住了她的袖子,细弯眉下的那双柳叶眼再次蓄满了泪水,期期艾艾地的说道:“赵卿诺,一起走。” 第169章 月黑风高杀人夜 “一起走吧……” “姑娘……” 赵卿诺浅浅一笑:“跑得快驮你们三个已经是极限,带不了第四个人。” “那我留下,我会在这儿躲好,姑娘回头来接我。”吴斩秋带着哭音说道。 孙蔓灵张了张嘴,却没勇气说出那留下的话,她想回家,她想阿爹阿娘了。 李素玉抿了抿嘴:“我留下,你我本来就有旧怨,能带我离了那里已万分感激……待你回城,能不能去我家知会一声,让他们来接我……” 赵卿诺轻轻掰开那扯着自己袖子的手指:“哪有什么旧怨,当日之事已在马场了结,记那么久多累呀……好了,走吧……” 李素玉看着她将两截长枪合二为一,心脏“咚咚咚”的狂跳起来:“赵卿诺,你说过‘哭要用对地方,不是什么事情什么人哭一哭就有用’,那我……我跟你哭一场,你能不能别……别回那个院子……” 赵卿诺淡笑不语,把缰绳塞入她的手心里,让她抓牢,又检查了后头两人,复又拍了拍老伙计跑得快:“带他们回城,跑吧,有多快跑多快……” 跑得快蹭了蹭她,最后用那颇有灵性的眼睛看了她一眼,扬起马蹄如乘风一般朝着京城奔去。 赵卿诺抬头看了眼夜空,舔了舔干渴的嘴皮,望着那隐在黑暗中的爆竹作坊,握着长枪的手指渐渐收紧,起脚往那两盏气死风灯笼冲去。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 那大门处守门的两个人正斜靠在门框上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着。 “好像有什么声音?” “能有什么声音,他们在里头吃香喝辣玩女人,倒叫咱们在外头熬着。” “好在就这一晚,明日咱们也能搂着香喷喷软乎乎的……” 话说一半,二人只觉得眼前两道银光划过,脖子一凉,紧接着一股温热的液体从脖颈处喷出,下意识捂住喷血的地方,望着面前的少女,瞳孔渐渐扩散。 赵卿诺肃着脸,眼神毫无波动,将这已经死去的两人拽入草丛,扒下其中一人的衣服,套在自己身上。 她也不进门,而是沿着墙根回到先头进出的地方,侧耳屏声倾听:没有脚步声。 身形跃起,翻入墙内,落到那满是硫磺味道的小院,走到那堆着东西的地方,蹲下身去查看。 果然如她所想,是爆竹。 赵卿诺挑挑拣拣往衣服里塞爆竹,除了爆裂类的,又挑拣了几个喷花类型的,直到身上装不下了才可惜的放弃。出了小院,垂头往那放了桐油的地方走。 “喂!怎么就你自己,上头交代过,巡逻要两个……” 赵卿诺突然抬头,黑黝黝的眼睛看不出任何情绪,干脆利落地抬手就是一枪,枪头刺入这人胸口,身体顺势往前滑,手握成拳,以指节为点,全力击打在另一人的太阳穴上,那人头猛地一歪,只来及发出一声短呼,眼中便失去了神采。 杀了这两人后,她剥下二人的外衣,团在手中,继续前行。 路上又碰到了两拨人,这两拨人神情紧张,警惕性也更高些。她仍不迟疑犹豫,也如前头一般杀人剥衣,待回到与李素玉相遇的位置时,已经能听到那边踱来踱去的脚步声与怒骂声。 “啪”的一声,是手打在脑袋上的声音。 “……都已经闯到内院杀人了,人都凉透了,才想起来告诉我……我是能晓得那贼人在哪,还是能给他俩渡口气儿活过来?一个个成日里只知道在那磕牙睡娘们……指望你们看家护院,我还不如去提个傀儡儿……出事了才想起来烧香磕头请菩萨……别管能不能抓找人,这事都得报上去!你爹我没恁大能耐,摆不平! 看什么看,还不赶紧滚去找,让贼人搅扰了主院的贵人,咱爷俩一个都别活……多带几个人,这人保不齐和前头一样,是哪里来的亡命穷鬼,往这来寻银子了……抓到了直接剁碎埋了,记住别让贵人听到动静,扫了雅兴。” “这就去……这就去……干爹,您老别生气……只这点天灯,您看是不是再从院子里随便提个姑娘来点,贵人那头还催着看呢” 这话一出,那管事这才想起来哪不对劲,一拍大腿:“坏事了!这俩玩意儿死在这,那个姑娘呢!那可是上头特意交代送过来的!完了完了……别是那人家里找来了!都说了这官家千金不能碰,怎得就是不听!” 李素玉是特意交代的?赵卿诺暗暗记下这事,准备回头和那爱哭姑娘提个醒。 且听这二人对话,便知那“干爹”应是有些身份的,说不得还是个管事。 赵卿诺正想着去哪里寻那两个姑娘,可不是巧了。 她攀到墙上,粗着声音猛地的喝了一声,那两人下意识抬头往上瞧,却见一堆衣服兜头落下,把人罩了个严实。 抛下衣服的同时,少女也跟着一起跳了下去,未等落地,便在半空中伸直手臂,当下一枪捅死一个,留那管事。 “别喊,否则我就给你脑门子戳个窟窿,让你瞧瞧你自个儿的脑子是个什么颜色。” 听这威胁的话,管事眼珠子往上转,盯着那抵在自己脑门上的枪尖,留着余温的血珠子自那处沿着鼻梁往下淌。 脑袋发懵,他分不清这血是那已经魂归地府的干儿子的,还是自己的,怕死的赶紧应下:“好汉饶命,我身上还有些银钱,送与好汉。” 赵卿诺头发用布巾束在头顶,套着门房的衣服,里头塞着爆竹烟花,鼓鼓囊囊的,显得身形宽胖,乍一瞧确实像个汉子。 她也不纠正这人的说话,收下他递过来的银子,瓮声瓮气地出声:“你说的那个贵人是谁?” 管事见她求财,心下稍安:“不知道身份,只晓得是保京那边过来的,打头的像个武将,带了十来个亲兵……那些人都是些手上染了血的,凶神恶煞的,一看就不是善茬……好汉得了钱就倒不如趁早离去,你出了这院子,往南边走,就能出去了……” 他一面假装好心劝言,一面垂下眼皮,挡住眼里的算计。 第170章 纵火杀人手不软 保京隶属于京城,从那里往京城过来一趟,骑马需要两日脚程。 “你家主子是谁?”赵卿诺再次开口,察觉到这管事眼皮下微动的眼珠,手臂移动,枪尖自额头下移,落在他脖子上,“别耍花招,不是只有那些兵痞子手上沾了血……” 这意有所指的话让管事不禁瞄了眼地上的三具尸体,感受到脖子上的凉意,刹那间口中分泌出大量口水,却不敢吞咽,生怕这细小的动作让自己一命呜呼。 “主……主子的身份我也不知道,每次都是一个人称‘常爷’的过来送人,他叫常天化,算是外城东区的土霸王。”他吓得腿脚发软,声音发抖。 “那个常爷送过来的是不是都是京城里丢失的姑娘?” 听到赵卿诺的问题,管事心里一跳,明白过来眼前的贼人恐怕不是求财的,可若不是求财…… 他觑眼去看,瞧见那眉眼,立时反应过来,这压根不是什么“好汉”,而是一个身材“肥硕”的胖姑娘。 对上那打量猜测的眼睛,赵卿诺往前刺了刺长枪,恶狠狠地扔出一个字:“说!” 刺痛自脖颈传遍全身,管事赶紧竹筒子倒豆子一般吐了个干净。 “姑娘停手……我说,那些姑娘大部分是外城和附近村子的,也有些是别处来的……每年到六月底时,那个常爷会送一批过来,有些是挑着长相随便捉的,有些则是按着贵客喜好来,都是为了七夕夜宴准备的……平日里那些老客也偶尔会过来,闹腾的狠了,缺了人,便给那位常爷递消息,他再往这送。” 就像卖货的铺子一般,缺货了便去进货,这些姑娘不是人,而是他们眼中的货品。 赵卿诺正要开口再问,听到渐渐走近的脚步声:是巡逻的人。 她当机立断,手臂用力,直接刺穿了管事的脖子。 那同样听到动静的管事,眼中才绽放出惊喜,还未来得及出声,便没了声息。 赵卿诺抽出长枪,待巡逻之人一靠近,手臂挥动,径直取了二人性命。 问话耽搁了些时间,赵卿诺将几人衣服扒下,连带那之前的几身,全部沾满浸透桐油,拎在手中。接着,将油桶翻倒,掏出随身携带的火折子,取下盖子,吹了两下,猩红的火苗猛地跳跃起来。 她俯身弯腰,手中的火折子甫一接触到地上流淌的桐油,腾的一下燃起红焰黑烟,火光乱舞,烈焰腾飞,哗剥爆响。 赵卿诺自衣服里掏出一个爆竹,朝着那火焰中扔去,拎着浸过油的衣服跑,只听身后“砰”一声炸响,引得人往那边冲。 她一面四处放火扔炮仗,一面顺手宰了和自己碰面的“倒霉蛋”,一时间也不记得杀了多少人,染了多少血。 待手中桐油衣服耗尽,爆竹喷花也扔了个精光,估摸着这些人都忙着救火,赵卿诺往那丝竹乱响,浪笑乱飘的地方奔去。 她趴在房顶上,偷偷掀开一块瓦片,往里瞧: 下头是一间大花厅,只有正面留门,里头歪七扭八的或坐或躺着十来个汉子,每人身边怀里都抱着一个穿着清凉露骨的女子,有的强逼着陪酒吃菜,有的干脆当众上演禁制画面。 “这京里的娘们儿就是香,细皮嫩肉的……就是不禁折腾。”一人甩了自己身边的女子一巴掌,又把人扯回怀里,嚯嚯的狂笑着。 那被打的女子只敢垂眸落泪,连脸都不敢捂一下,一副想躲又不敢躲的模样。 最上首的是个约莫四十上下的汉子,头上戴着嵌美玉明珠的同色头巾,稀疏的眉毛下,是臃肿的肉包眼,下巴蓄着一撮四寸长的胡子,穿了一身大红绣金的锦袍,衣襟大开,袒胸露乳。虽一身商贩打扮,却难掩浑身凶煞戾气。 这汉子身边跪坐着一个约莫十六七的姑娘,垂着头,头上发髻颤动,僵着胳膊倒酒。 他怀里还仰躺着一个女子,眉眼秀丽,长长地睫毛下是清亮的眸子,鼻梁挺直,嘴唇略显宽厚,画着极浓的妆,乌压压的秀发披落在汉子的大腿上以及软榻上。 赵卿诺注意到每当那汉子要去搂摸一旁的姑娘时,这女子都会把人引回来,或是勾着脖子喂吃的,或是把自己往他身上贴,显见得是为那姑娘解围。 女子望见上头人脸,表情不由一愣,那汉子察觉到她的目光,正要仰头去看时,却被猛地一把勾住往下拉:“贵人,再吃颗果子,明娘喂你。” 说着,她从桌子上取了一颗果子叼在嘴里,红艳艳的嘴唇,配着水灵灵的果子,媚眼如丝,勾魂摄魄。 而花厅中央,一侧躺,一平趴着两个女子,无声无息,想来已经没了性命。 这汉子被勾的正要兽性大发时,忽听外头“铿铿锵铿”的声音,混着呼喊:“走水了!救火啊!” 他瞬间头脑清醒,豁然起身,撇下那“娇娘”往外头去:“都起来!”说着见那下属还压着人起伏,上去就是一脚,“混脑子的玩意儿!外头起火了,赶紧走,再把人招来,谁的脑袋都别留了。” 此人名叫薛元义,奉命驻守保京,非得令不可私自入京。 若这大火引了外头的人来救火,不幸暴露身份,那可是杀头的大罪。 他们一边骂骂咧咧的往外走,一边系着衣服腰带,全然没考虑身后那些女子会不会葬身火海。 待人走光,赵卿诺从房顶滑下,倒吊着翻进屋子,那些惶惶受惊的姑娘们,还未松一口气,瞧见那身衣服,吓得纷纷惊呼哭泣。 眼瞅着吓到了人,她赶紧把身上套着的衣服脱下,露出里头那身女装,摆手柔声哄人:“别……别哭……我是女的……我来带你们走……” 话才出口,瞧见她那满手血迹,以及染血的长枪,众女子更是吓得惊呼哭嚎。 她赶紧收回手,把手往后藏,在衣服上蹭了蹭:“别哭别喊,得快点……” 话音刚落,便听到“叭叭哒哒”杂乱急躁的脚步声。 第171章 苦战 听到这声音,赵卿诺望着花厅内挂着泪珠衣衫不整的女子们,叹了口气:“关门,躲好。”说完,见她们仍是不动,遂大喝了一声,“快点!” 这声暴喝,震得其中几人反应过来,由那明娘打头,并两个女子一块跑过来关门。 “你……快走吧。”明娘踌躇着开口,长长地睫毛颤动着,好似对生机在告别。 “关门吧。” 赵卿诺留下这句话便闪身退出了房间,转身看向那去而复返的汉子们,听到身后关门的声音,舔了舔起皮的嘴唇。 奔袭至今,滴水未沾,便是她也有些倦怠了。 对面约莫二十来人,除了那十来个兵痞子,还有些护院,手中带着刀棒弓箭,杀气腾腾。 薛元义脸上罩着一层阴云,半眯着眼睛阴狠毒辣地望着那独自一人立在房门前的少女,咧嘴露齿,笑容里带着让人胆寒的嗜血之气。 “蛇进竹筒的小东西,竟然自寻死路……若不是听到喊声,差点错过了……你爷爷我还没碰到过这么带劲的,今日正好尝尝鲜。”他抬手一挥,“要活的。” “得令!” 一声令下,兵痞子们与护院一拥而上。 赵卿诺挺枪迎上,长枪在她手中旋转自如,兵刃相击,火星四射,“铿锵”清脆的金属碰撞声接连不断,长枪所到之处,哀嚎一片。 少女肃着脸,明亮的杏眸里战意昂扬,挥舞的长枪,好似一道染红的屏障,一番激战后,身前空出一片。 既然无法偷偷带着人走,那就杀吧,杀尽杀光了,她们就能走了…… 赵卿诺仍独自站在房门前,脊背挺直,身上落着大大小小的伤口,身形狼狈,一身衣服几乎变了个颜色。她将长枪横在身前,暗红的血顺着枪杆流下,一滴、两滴、三滴……如珠串般滴落,最后与地上的血河相汇。 剩下的那些人看了眼躺在血泊中生死不知的同伴,不由咽了口口水,眼珠颤动,惧意顿生,脚步不禁后撤。 薛元义一刀把里的最近之人砍倒在地,高喊:“谁敢退!老子一刀斩了他……他娘的赶紧上!乱刀砍死!” 这些人眼见后退必死,倒不如冲上去,说不定乱拳打死老师傅,能得一线生机。 他们互相对望一眼,心一横,举着兵器喊杀过去。 赵卿诺只粗粗看了那为首的汉子一眼,咬紧牙关,眼神中杀意腾起。 她再次提枪迎上,翻飞打斗中,只觉眉心一跳,余光瞥去,只见薛元义和身边那拿着弓箭的人,正冲着这边拉弓搭箭,显然已不顾那些与她打斗之人的性命了。 赵卿诺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一面躲着迎面而来的寒光利刃,一面借着围攻之人闪躲,以人为盾,灵活地转动长枪,枪花翻飞,将飞来的箭矢尽数挡下,一时间便听惨叫连连。 一支箭矢破空袭来,目标不是那握着长枪的少女,而是那映在窗户上的人影。 赵卿诺反手去拦,才将这支箭矢挡下,又飞来一支。它速度极快,白色的箭羽在空中滑过,这一次箭头直奔着心房射来。 她已来不及撤开,只能稍稍回缩,箭矢正中肩膀。 这是最后一支箭矢。 赵卿诺抬头,视线穿过躺在地上的人群,看向对面,眸底燃起熊熊怒火,面色平静地抬手将肩膀那露在外头的箭矢折断,丢在地上,枪尖直指那露齿狞笑的为首汉子,淡淡地吐出一句话:“你不行。” 这句话听得好似平稳,但其实她已经没办法说出更多的话。“言多必失”,失的是那看似平静的语气下已然不足的气力,此时的赵卿诺说一句疲惫、饥渴交加也不为过。 因而她必须速战速决,逼这人出手来战。好在除了那空有弓而无箭的人,那些兵痞护院都已倒在地上。 果然,对于男人而言,一句“你不行”便是最好的嘲讽,瞬间便把薛元义的仇恨拉满。 眼瞅那稀眉肉包眼的汉子挥刀砍了过来,赵卿诺神色一凛,忍痛握着长枪战了上去。 枪刀相撞,一股震颤沿着枪杆传到双手上,引起一阵酥麻。几个回合后,两人各自后退分开。 赵卿诺眉头下压,离着眼睛越来越近,瞥了眼微颤的手臂,暗道:好大的力气,只是动作死板笨拙了些。 薛元义显然也察觉到对面少女的气力不足,颧骨上的肌肉鼓起,扯出一个扭曲的笑容。 “小娘子是跑江湖的吧,接了赏钱来找人,找个哪个……我这人最是怜香惜玉,回头就把人放了……只要小娘子留下来赔上一宿,我还有百金相送。”说罢,一双色眯眯的眼睛上下打量着。 对这话,赵卿诺充耳不闻,脚下发力一蹬,跳到半空,面无表情地朝着薛元义当头刺下。“锵”的一声脆响,枪尖被刀身挡住,她用尽全身力气,加上那下落的威势,握着长枪继续往下刺。 眼见刀身弯曲地越来越深,薛元义大喝一声,后转旋踢,一脚落在少女的长枪上,连人带枪被踹飞出去。 赵卿诺在半空中急忙费力换了姿势,免得落地时骨折受伤失去战斗力。 只听“砰”一声,她重重地摔在地上,刚撑地起身,寒光在眼前闪过,窝枪抬手格挡住落下的刀刃。 薛元义“桀桀”地笑着,笑声中难掩得意与杀心。 他手臂发力,手背上青筋暴起,握着刀柄不断下压,锋利的刀刃离得少女越来越近。 赵卿诺咬紧牙关,屏息缓缓吐出一口绵长的呼气,想要再使出一些力气,把人弹开,却是徒劳。她本就力气不如眼前之人,又单膝半跪在地上,此时疲乏之下劣势更显。 刀锋逼得越来越近,歪头躲开马上要劈到脸上的利刃,眼底闪过一丝暗芒…… …… 此时的爆竹作坊外,乌泱泱地围了一群人,正是裴谨、宁远伯姜世年、永嘉侯顾宗兴以及带着甘一的风怀远。 未等马停稳,前三者便翻身下马带着人往里冲,风怀远与甘一缀在最后,不紧不慢地跟了进去。 原来李素玉三人回京的路上迎面碰到带着人马奔来的几人,以及出城寻找妹妹的李固锦和寻找女儿的孙炎武。 后两者带着人回城,前头几人得了准确消息则继续打马前行。 第172章 日出 薛元义斜着嘴,咬着牙,刀头往斜下方逼压,刀刃距离肩膀只余毫厘之距。 突然,一声清脆的“咔哒”声落在耳中,那刀刃猛地失力落在赵卿诺的肩膀上,暗红的血液瞬间涌出。 他得意一笑,有一瞬间的松懈,正待继续用力,准备趁势劈了人时,忽然响起“哗啦啦”的铁链子声。 赵卿诺拼着受伤让其放松,并借着这一刻寻得生机。 只见那长枪一分为二,连接二者的铁链子缠上刀刃,她松开左手,手掌化拳,穿过薛元义的两臂,瞬间猛力击打在他左肋章门穴的位置上。 与此同时,薛元义顿时觉得胸肋疼痛难耐,四肢无力,握着刀柄的手差点松开。 赵卿诺右手甩动长枪,铁链卷着刀刃从他手中抽出,身体同步后仰,两脚借力往斜上方连踢两下,直接把仰面踹了出去。 紧接着她一面追撵上去,一面接住落下的长刀,一手拿枪刺穿薛元义的肩膀,把人钉在地上,另一只手握着刀柄,刀刃贴在他的脖子上,只要略一用力便可将此人人头斩下。 待要动手时,却听到许多奔来的脚步声,抬头望去,只见姜世年、裴谨和顾宗兴带着人冲了进来,风怀远和甘一也在其中。 “住手!”风怀远与顾宗兴异口同声地阻拦道。 此刻,灰色的天空中透出温暖的橙红色,红中透金,原来一夜过去,已经到了日出时分。 …… 院子内,少女一手持刀,一脚踏在薛元义的胸口,满头满脸都是血迹,或干涸或正顺着脸庞,混着汗珠一块落下,点点红色掉在衣服上,为那已经瞧不出原样的衣服再添一朵血花。 旁边则是横七竖八的尸体,或躺或趴的浸在血泊中以及那一个个散落在院中的血脚印,看的人心惊胆寒。 姜世年与裴谨正要冲上来时,只听一声门响,一众女子自房里奔了出来,一个个挡在少女跟前,她们面上仍带着恐惧,却又带着视死如归的决心,以身为墙护着这个为了她们奋战了一夜的姑娘。 这样的一群人,从来都不被掌权者放入眼中,此刻却不得不正视。 面对这如人墙的一幕,二人不得不止步。 姜世年急得满头大汗,那衣袖胡乱抹了一把:“后头那是我闺女,亲闺女!” 然而这话却没人肯信,一众女子仍牢牢立在那里,不动一下。 “爹,裴谨。”赵卿诺嗓子干涩沙哑,发出的声音好似磨着砂石一般。 听了这称呼,那些女子连忙让开一条路,并在二人通过时,朝着他们行礼,接着继续警惕地瞧着对面的一帮人。 姜世年看到浑身血呼啦的女儿,眼睛一热,喉咙又堵又闷,想要扶她起来,却不知道该往哪下手。 裴谨嘴巴闭得紧紧,嘴角拉得平直,也不说话,从怀里掏出一瓶止血散,拔下红色瓶塞,就往赵卿诺受伤的肩膀上洒。 他不确定眼前之人身上到底有多少伤,只能挑着看得见的洒。 “先这样吧。”赵卿诺制止了裴谨的动作,那刀依然牢牢握在手中,刀刃贴在薛元义的脖子上。 她环视了一圈那些护着自己的女子,然后把视线投向顾宗兴与风怀远。 顾宗兴往前走了两步,迫于少女的视线不得不停下来:“阿诺妹子,你……” 薛元义费劲的看了眼来人,认出姜世年与顾宗兴的身份,自然也听到了赵卿诺对宁远伯的称呼,扯着嗓子嚎叫,打断了顾宗兴要说的话:“永嘉侯救我……若得救,我薛元义必以命相报,誓死……誓死效忠……” 效忠什么,他未明说,然而了解内情的人都听得明白那未尽之言。 顾宗兴扫了眼地上的人,望向那些女子,看到她们的样子,以及此刻满脸的悲愤怒颜,叹了口气。 “阿诺妹子,这人是昭勇将军薛元义,奉命驻守保京……你把人给我,他无调令私自回京已犯了死罪,又犯下……犯下逼良为娼的罪行,交由今上处置,必死无疑……你莫要动手,以免给自己惹下祸来。” 闻言,薛元义如五雷击定,忙开口:“永嘉侯,我管着保京大营,你们用的上我的!替我瞒下此时,救我一命……宁远伯,你一项不掺和那些事,此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记你大恩……姑娘,是我有眼不识泰山,求你高抬贵手,今后我一定改了……” 那边风怀远陡然出声:“赵姑娘,你做事一贯讲究律法原则,今日之事自然也可上报衙门,你报案,风某必然受理,如此你也不必担心惹上是非麻烦…… 这些女子既为受害人,又为证人,案件清晰明了,必能还诸位一个公道……当然,若涉及到那位高权重之人,风某审不得,便已官身亲告今上,拼着这身官袍不要,也要替诸位讨回一个公道。” 他声音虽一如既往的温和,但说出的话莫名让人信服。 赵卿诺却都不理会,只转头去看那些听到这话满眼绝望却只能死咬嘴唇,甚至面上露出死意的女子们,目露沉思: 这些人是不会再信任官府的……若换做是她,她也是不信的。 宁远伯虽是她亲爹,却要顾及家族利益安危;顾宗兴是侯爷,也有着自己的立场选择;至于风怀远,这位县官看似公正廉明,却叫人看不透。 以上三人,在这事上皆不能信任依赖。 思来想去,只有这陪着自己上衙门、办作坊的人了。 她将目光落在裴谨的身上,咧嘴一笑:“三哥,先生,求你帮个忙呗。” 这两声称呼都不常听到,但凡出现必然有事。 裴谨想要拒绝,想劝她莫管闲事,想尽快带她回京医治,可望着那强忍疲惫痛楚的一张脸,话到嘴边换成了一个“说”字。 “能不能先带她们走,寻一处隐蔽的地方,不叫这些人找到。” 此言一出,众人大吃一惊,不明白她为何如此。 “好,你呢?”裴谨一点犹豫也没有,一口应下。 “待我处理好这边的事,就去老地方等你。”赵卿诺接着看向那些女子,放缓了口气,“这人是我好友,为人可靠可信,你们随他走,待回头我去找你们,咱们再谈后面。” 一众女子望着这素昧平生,却肯为了自己拼命地少女,点了点头:“我们信姑娘。” “除了这里,可还有被绑来的人吗?”赵卿诺又问了一句。 第173章 斩杀 此言一出,除了明娘与被她护着的那个姑娘,其余之人全都垂头哀泣落泪。 一稍年长些的女子缓缓说道:“没了……都耗尽了,只剩下我们这些人……若不是姑娘来了,昨夜没得就不只是那两个姐妹了。” 她顿了顿,看向地上的薛元义,心中的恨意之火仿佛要通过双眼将对方燃烧殆尽,“这人每个几个月便会带着人跑来一趟,没每一次都会有几个姐妹死去……我们明明那么努力的坚持到现在,总想着有一天能离开这里,回家看看……” 赵卿诺想起那留在花厅中再也无法离开的两人,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任何话都苍白无力。 直到哭声渐渐停下,她看了眼已经升起的太阳:“裴谨,带她们走吧。”说罢,她转头看着宁远伯姜世年说道,“爹,能不能帮着送到院子外头。” 姜世年不明所以,却仍是挥了挥手,让姜一平照办。 赵卿诺却摇了摇头:“爹能不能跟着一道儿送送,万一这院子里有人拦他们呢?” 这带着点撒娇的语气弄得姜世年越发迷惑,却不得不应下:“那你别乱动,仔细伤口,我立马回来。” 裴谨深深地望了赵卿诺一眼,无奈地叹息一声,领着人往外走。 永嘉侯顾宗兴无意为难这些受尽苦难的女子,带着人让开道路。 风怀远脚下刚动准备拦人,甘一却猛地伸手拉住了他,扯着人就往旁边闪。 历来一副翩翩君子模样的县令大人毫无准备地被拽的衣襟散乱,只能眼睁睁看着一行人从自己身边走过。 甘一全身紧绷,剑已出鞘,一双眼睛警惕地望着前方:“主子,别拦,会死。” 闻言,风怀远诧异地看了眼甘一,接着把视线落在赵卿诺的身上,她仍旧把刀架在薛元义脖子上,看过来的目光里是赤裸裸的毫不遮掩的杀意。 此刻在场之人都相信,若有人敢拦,那柄大刀就会换个人砍。 赵卿诺目送着最后一人离开,在她跨过门槛的瞬间,手臂发力,以全身的力气斩了下去…… “阿诺妹子!” “赵卿诺!” 两声大喝,惊得一众人停下脚步,那些女子纷纷回头,只见滚烫的鲜血自断颈处喷了出来,薛元义瞪大眼睛,眼珠子几乎跳出眼眶,已然身首异处。 “赵卿诺,这是当朝三品大员!你竟敢公然斩杀!”风怀远心头一跳,那一直挂在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眉头紧皱,陡然升起一种失控的感觉。 姜世年等人听到这话连忙转身就要往回跑。 裴谨一把把人拉住:“伯爷,阿诺让您出来送人,就是要把宁远伯府摘出来的意思……这事,不论结果如何,宁远伯府都不适合掺和进去,若是外头有了什么传言您只管说是听说百姓丢了孩子,外出来寻,您是五城兵马司的,这本就是您的分内之事。” “你们这是连借口都替我寻好了!”姜世年急红了眼睛,甩了下胳膊,然而别说把抓着自己的手甩下去了,就连胳膊都没甩起来,怒吼道,“裴谨!你个混小子,那是我闺女,亲闺女!” “她姓赵,上的是赵家族谱,自小到大未曾花用宁远伯府一分钱。”裴谨语气平淡的扯着人往前走,“你们跟上,回去也是累赘,莫叫她的苦心白费。”这话是对着那些女子说的。 一众女子不得不跟着走,时不时回头往后望。 裴谨瞥了眼瞬间沉默的宁远伯,沉声道:“我曾查过,当年您刚从回京时,老伯夫人病危,您要守着,便未亲自去寻,只交代给了下人,至于为何没寻到,其中隐情恐怕需要您自己回府去查…… 后来老伯夫人病愈,却又遇上事情,等您能出去寻找时,赵家已经搬家。外头世道乱,阿诺为了保护她母亲,自然要寻个相对安全的地方。生存、养家,她却一直活的堂堂正正,从未怨天尤人 等她们母女回了宁远伯府,一桩桩一件件,您看不到阿诺的委屈吗?看到了,不过能如何,一个孝道压在那,您便是再豁得出去也不能视亲母性命于不顾。 伯爷,谨说这些不是谴责,亦没有立场,只是想对您说些阿诺不好直说的话,她不是宁远伯府的女儿了,打出生起便不是,及笄那日阿诺的拜别也是在告诉您,她不叫您为难,离开宁远伯府,她是赵家卿诺,一人做事一人当。” 他这一番话既是说给宁远伯姜世年听,也是说给那些被救的女子听。 费尽心力,九死一生的救了人,若是叫人回头寻了短见,赵卿诺那才是真的难受。 赤裸裸的事实被裴谨毫不留情地揭露出来,姜世年站在作坊的大门外,端着脸,目光沉沉的望着眼前的后生,许久之后才开口说道:“三郎,我打今日才算真的认清你……罢了,我明白了,你带人走吧。” 他原还想问问裴谨与赵卿诺的关系,可话到嘴边,又失了立场资格。 那孩子叫自己一声“爹”,是因着她重情重义…… 裴谨朝着宁远伯恭敬地行了一礼,让一众女子登上马车,说是马车不过是在这爆竹作坊里临时寻得一辆板车,上头还带着几片干黄的菜叶子。虽说小了些,挤一挤还是坐下了。 那边人一走,这边姜世年仿佛瞬间老了许多,步子沉重缓慢,抬脚要跨过门槛时,甚至被绊了一下。 姜一平赶紧伸手扶住:“主子……” 姜世年无言地摆摆手,重新提步跨过那道门槛,立在那里静静地望着他的女儿,那个身量尚未长足,刚满十五岁的姑娘却已活成了个坦坦荡荡,恩仇分明的人。 这样很好,这样也不好,这不是个非黑即白的世道……在这里刚过易折,异类难存啊…… “赵姑娘,本官已言明会为你做主,你为何要一意孤行杀了薛元义。”风怀远看都不看那已经断气的人,双眼紧紧锁在赵卿诺的面上。 赵卿诺以刀为杖,拄立在那:“风大人,我有何冤情要上告?恕民女不知。” 第174章 术与道 风怀远一怔,瞬间反应过来,他想当然了: 因着之前齐长丰的案件,他便想要赵卿诺为原告,只有她的性子才能不论对方是谁都会坚持告下去,到时候一个带一个,不怕扯不到想扯的人身上。 今上日渐衰老,他们急需太子被释放出来……趁着今上尚在,让政权平稳的过渡到太子手中。 权力的交接应以稳妥为主,大魏已经千疮百孔,经不起一点风浪,甚至一个小小的浪花都有可能让它分崩离析,所以更该稳上加稳。 赵卿诺见风怀远不说话,便继续说道:“风大人,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你想让这些姑娘去做些什么大家都不是傻子,这个贞洁大于天的世道,你让她们往衙门大堂站上一站,再挨个问一遍,问问有哪些人来过这处院子,都做了什么,谈了些什么…… 接着往上报,然后换个更大的官来审……甚至上达所谓的天听,甚至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再来一遍……你们目的达到了,胜者掌权,败者退场成为阶下囚,或死或流放,那她们呢?” 赵卿诺嘲讽一笑,“她们却要对你们感恩戴德,然后被所有人议论甚者谴责,说她们为何不以死明志,以致家族蒙羞……人言可畏,恶语杀人。 公道很重要,但要一个公道的法子有很多,没必要叫她们拿命死磕……好不容易熬到了今日,却只能朝着死路奔,这是不行的…… 我将话放在这里,我赵卿诺救的人,若谁敢对她们下手谋算,有一个算一个,我必将斩之,不死不休……风大人若是不怕,只管抱着你的护卫睡。诚然,你也可将我在此处斩杀,也免了后顾之忧。” 她的话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声音裹挟着浓浓的战意传到在场之人的耳中。 杀了吗?风怀远做不到,不提他本身,便是在场的其他人也不允许。没瞧见赵卿诺才撂下这句话,顾宗兴与姜世年已凶神恶煞地朝着自己瞪了过来。 他就不明白了,那姜世年是人家亲爹,瞪人还算正常,这永嘉侯凑什么热闹?莫不是也想给人家当爹? 他叹了一口气,重新端起那温和的笑容:“赵姑娘言重了,既如此,便随了姑娘心愿,只这薛元义死在这儿却有些麻烦了。”语气悠悠,好似当真十分苦恼的模样。 顾宗兴瞥了眼薛元义的脑袋瓜子,望了一眼满脸“奸笑”的风怀远,大步上前,哈哈大笑着夺过赵卿诺手中的大刀,弯了一个刀花,甩了甩胳膊:“我这人脾气最冲,杀个人罢了,有甚了不起的。” 赵卿诺一怔,瞪圆了眼睛朝他望去。 正准备借机谈条件的风怀远亦是一愣,回过神来看向顾宗兴,那家伙此刻正揉搓着赵卿诺的脑袋,让本就杂乱的头发,瞬间成了鸡窝,完全一副把自家小辈闯的祸事往自己身上揽的模样。 自己打的算盘被毁,风怀远险些维持不住风度破口大骂出来,却不得不咽下这口怒气,暗骂一句:缺闺女就自己回家生啊! “老顾,你不必如此。”赵卿诺一面说着,一面去扒拉脑袋上的大手,只她累了一夜,哪还有什么力气。 “我有个外甥,正好需要这事给他爹递个台阶,解了禁足,便算是我占你便宜,这人就让给我好了。” 他逗弄着眼前的少女,只觉得这人分外对脾气,性子也与自己有几分相似,便连那张脸也越瞧越像,鬼使神差地说道:“要不要结拜,给我当个闺女?” 话一出口,自己率先愣了一下,拈着下巴越想越觉得有道理,“我比你爹年纪小些,但我现在算是家中独子,放在前头,必然会被家里人逼着早早成亲,说不得闺女也与你一般大了。正巧,我那姐夫最近在催我娶亲生子,你给我当闺女,我也算交差了。” 顾宗兴想起家里那些个莺莺燕燕,登时觉得后背窜上一股冷意。 他历来知道女子的厉害,却没想到能那般厉害,加上老管家的帮忙,自己掀开被子便能发现里头藏了个大美人;吃个饭,还要被她们骚扰摸胳膊摸手,怎一个苦不堪言。 “不要!都是结拜当兄弟的,哪有当父女的!”赵卿诺头一扭却不理他。 姜世年眼瞅着有人来抢自己姑娘,也不顾的“悲春伤秋”,赶紧凑了过去。 “你考虑下,认我当爹不亏的,我府上……”顾宗兴顿了一下,回想了下破旧的永嘉侯府,以及人手不够,来不及打扫,正能杂草丛生的几个院子,昧着良心说道,“我府上老有钱的,待我死了,金银古董、大宅子都是你的。” “我不……”只说了两个字,赵卿诺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姜世年赶紧把人接住,脱下外袍,披在赵卿诺身上,连人带头一块遮住,和顾宗兴对视一眼,与他心照不宣地点了点头,赶紧抱着女儿往外走…… 顾宗兴招呼跟来的人,那都是永嘉侯府的老人,最是可靠可信,叮嘱两句,告诫他们不许说漏了嘴,接着让人将再搜查一圈,若碰到遇害的女子,便带到外头掩埋,至于那些活着的护院兵痞,全都处理了。 而他自己则一手拎着薛元义的脑袋,一手拖着尸体,大摇大摆地往外走,路过风怀远的身边时,冷哼一声:“风大人,顾某劝你收了那些肮脏手段,谋算人心,‘有术无道,止于术’矣。”言罢,径直走了出去。 术与道吗? 风怀远望向天空炽热的太阳,淡淡一笑,他要替那人守护好大魏,旁的皆不重要。只要能达成心中所愿,便是受尽唾骂又有何妨。 “甘一,回去吧。” 甘一转身跟上,翻身上马,看着身旁的县令大人,问道:“主子,今夜开始你要不要搂着我睡?”又是那种真心实意的语气。 风怀远脚一蹬空,连忙坐稳,接着横了甘一一眼:“你又想到什么了?” “赵姑娘说回来把您脑袋剁了,我不得贴身保护。” 风怀远沉默片刻,还是忍不住旧纠正:“她不是针对我,只是一种说法,而且是斩不是跺!我又不是什么家禽。” “可赵姑娘说,对她救下的人动手,就要斩人……那个小丫头虽然是甘二动的手,但是主子下的命令,咱得诚实。” “甘一,人家叫甘双……还有,今日你全天都不许开口说话。” 二人跑了没多远,便听到“轰”的一声,回头去看,只见那爆竹作坊顷刻间燃起熊熊大火,火光冲天而起,仿佛要带着那些冤屈直达云霄…… 第175章 京兆尹 宁远伯姜世年带着赵卿诺回城,想了想还是把人送回了太平坊,伤成这样,需要静养,带回宁远伯府,老夫人周氏若是闹僵起来,哪里能好好养养伤,便吩咐姜一平去把他媳妇花招喜叫来照顾人。 正当姜世年想去威武侯府借个善治外伤的府医时,就见裴谨拎着个药箱,风尘仆仆地找来了太平坊。 他额头上的汗水顺着脸颊往下蔓延,领口衣裳浸湿,呼吸略微有些喘息,显然是送完那些女子,又奔波了一路寻到太平坊。 顾不得寒暄,裴谨净手并教着花招喜如何清创伤口,又将亲配的止血散让她给赵卿诺敷上,配了药材,交给花招喜去熬药。 “裴谨,出来。” 姜世年瞅了眼那眼巴巴隔着屏风瞧人的混小子,心里好大憋屈,再一想到这家伙当初在马场还提醒自己他闺女喜欢女子,让自己劝劝,真想一个大耳刮子呼过去,不愧是裴玮那个老混球的儿子,简直和他一模一样。 裴谨复又望了一眼床榻上昏睡的少女,无奈地跟了出去,在姜世年身后站定,恭恭敬敬地行礼喊了一声“伯爷”。 姜世年看着这个糟心玩意,不禁脱口而出:“我不同意。” 话刚出口,就心生悔意,暗道:自己这么一说不就挑明裴谨这家伙的心思了吗?若是他回头直接去找阿诺表明心意怎么办?这两人本来走得就近…… “咳咳……我的意思是阿诺年纪还小,你别贸然吓到她。” “明白,谨以为伯爷寻谨出来是为了那爆竹作坊一事。”裴谨淡淡一笑,并未戳破宁远伯的心思,转而说起正事。 “爆竹作坊?” 姜世年愣了一下,他带着赵卿诺先走,之后一直在太平坊,压根就不知道顾宗兴后续是如何处理的,就连今日上衙点卯都没去,破天荒的旷了工。 “谨来的路上听闻一件‘趣事’,前小国舅永嘉侯驮着一个匪徒寻京兆尹吴大人去了……还有一个热闹,听说城外一处爆竹作坊炸了,因着火势猛烈,竟无一人生还,天气干热,发生意外也不奇怪……如此时候,伯爷,您该上衙带人过去看看了。” 裴谨特意点明顾宗兴前国舅的身份,便是在告诉姜世年这件事他顾宗兴既然愿意插手,那便再好不过。 要知道,上头那位如今最忌讳的便是结党……在薛元义无调入京犯了大罪的情况下,他永嘉侯凭着与今上的情分,不过是挨顿骂罢了。 更何况,此事绝不只有太子趁机被放出来一个好处,最直观的便是空缺的职位谁来顶……若是操作得当,那就不止一个空缺。 既如此,太子一伙作为此事最大的获利方,总要付出些什么,毕竟天底下哪都没有白吃的午餐。 姜世年呆呆地看着眼前的青年,只觉得眼前之人仿佛一个经验老辣的政客,于暗处洞悉一切。 “伯爷?”裴谨说完,见宁远伯一副出神的模样,不禁往前凑了一点,提高声音唤道。 姜世年眨了眨眼,回神后猛地瞧见一张脸,下意识挥拳朝对方面门砸去。 裴谨一歪头,撤步后退,躲开这迎面一击,暗叹了口气:父女俩怎么都喜欢打他的脸。 “既如此,我就先去忙了,阿诺这边……” “谨会照顾。”裴谨连忙接话。 “呵呵!阿诺自有人照顾。”姜世年冷笑两声,“至于你……小子,你该回家挨打了,想必这会儿你家老子正拎着棍子等着你呢。” 裴谨脸色一僵,看着姜世年和花招喜交代两句后大步流星离开的背影,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没错。 威武侯裴玮奉行棍棒底下出孝子,教育儿子的方法便是打。裴谦作为嫡长子,侯府的继承人,他还能带在身边耐心教导,换了裴谏与裴谨,就一个字“打”。 打完了不长记性怎么办,那就是打的不够狠不够疼,换个更粗的棍子,用更大的力气,继续揍。 裴谨掺和进这事,一顿打自然是免不了的。 …… 京兆府内,吴相梅望着躺在那里拼接了脑袋,戴着嵌了美玉明珠头巾一动不动的薛元义,只觉得身上忽冷忽热。 他做这个京兆尹也有些年头,虽无大功,亦无大过,手上积了些“悬而未决”的案子,也断了些无关“痛痒”的案子,他既没有成为“青天”的宏愿,也没有“名留青史”的大志,只想在这个位置为家里那些不成器的孩子们再攒些钱,之后能安安稳稳地熬到告老还乡…… 前头彭三通的事也不过是出于职责差人问上一句,哪成想那风怀远是个多疑的,没送来彭三通,反倒送过来一个齐长丰……这不,工部那位齐大人不仅自己来要人,还走了路子寻了靠山来找自己要人。 吴相梅拈着花白的胡子,下巴一痛,不小心扯下一根,看着大马金刀坐在那里喝茶的永嘉侯,痛心疾首道:“侯爷!您杀谁不好,怎得把昭勇将军给砍了!” 顾宗兴撂下茶盏:“你也知道我这些年在外头靠接赏金过活,这家伙穿成这样,在外头欺负姑娘,我就以为是哪个未被抓捕归案的淫贼,一时没忍住……等砍了人,才认出来……这不,我来投案自首了。” 投案自首?! 听到这用词,吴相梅又扯下来一根胡子,直痛的他龇牙咧嘴,倒吸一口气:“侯爷,这事下官管不了,趁着宫门未关,只能劳您随下官一道儿去面圣了。” “成啊。”顾宗兴好说话的很,当即站了起来,又要如来时一般夹着薛元义的尸身往皇宫去。 “侯爷!侯爷!怎敢劳您动手,下官差人抬着去。”吴相梅连忙拦下来。 薛元义“来”时就格外凄惨,再叫永嘉侯这么折腾一趟,人说不定就“碎”了。 回头若是今上问起来想要看看,那样不整的样子,如何能“面”圣。 想到那场景,他命人唤了仵作过来好好修整一下,莫要圣前失仪。 顾宗兴看他们在那鼓捣,不由哈哈一笑:“吴大人,你还是一如既往地思虑周全,面面俱到,便是连这么个死人都放在心上。” 第176章 乔家 吴相梅觉得永嘉侯在嘲讽自己,但他不敢对峙。 再者,面面俱到有何不好——对上,那叫恭敬忠心;对平级,那叫真挚谦虚;对下,那叫关怀体恤;对于百姓,那叫“爱民如子”。 只这般睿智的处世之道,他才不要教导给永嘉侯这个土霸王。 此时皇宫内,永庆帝难得愿意放下政务,在后宫与陈皇后、柔妃和贤妃谈论些家事,说说儿子们的婚事,谈谈对儿媳妇们的要求,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他的前小舅子正给他准备了一个怎样的惊喜。 …… 另一边,裴谨又留了许久,直到严嬷嬷和艾蒿踏着落日从桃源村归来,交代了一番才不得不起身离去。 那桃花村的作坊,赵卿诺费心费力的办起来,总不能才第二日就没人去了,若是惹得村民心生质疑,那前头的努力便都白费了,所以便叫二人照常过去。 出了太平坊,裴谨却并未回府,而是朝着师兄名儒乔安广家走去。眼瞅着到了晚饭时分,他绕道买了些熟食才登门拜访。 敲了两下大门,便听到里头踢踢踏踏小跑着来开门的脚步声。 “饭才做好,你就闻着味找来了。”开门的是长着一双桃花眼的王靖风。 他一把接过裴谨手中的熟食,丢下一句“你关门”,扭头就往灶房钻,“师兄,行之带了熟食,再添个菜。” 乔家是个一进的小院,正屋住着乔安广夫妇,独女乔明雪住在西厢房,东厢房用作书房。南边的倒座房改成了一个大大的灶房,平日里便在这里做饭用餐。 今日乔夫人带着女儿去了桃花村,才回到家里,这会儿正在房里梳洗,所以做饭的便成了乔安广以及来蹭饭的王靖风。 裴谨将大门关好,过了影壁,便看到一片绿意盎然的天空,弯弯曲曲的葫芦藤趴了满架子,就连天空都遮蔽。 细长弯曲的葫芦藤上结着圆润可爱的小葫芦,一个个垂挂在那里,分外喜人。 裴谨倚在灶房的门框上,抬眼望着那些生机勃勃正在长大的小葫芦,嗅着饭菜的香味,一直紧绷的神经略略放松了一些。 “行之来了,孩子找到了?”乔夫人穿着一身茜色的家常衣裳,看到立在那里的裴谨,抬手拍去他外袍上的浮土,宛如对待自家子侄一般,“又去乡下坐着听那些婆子闲磕牙了?弄得衣裳脏兮兮的。” 乔夫人年纪比裴谨生母柳姨娘还要大上一些,所以瞧着他总像看待孩子一般。 裴谨立马站直,乖巧恭敬地行了一礼:“大嫂……孩子已经找到送回家中。” 跟在乔夫人身后的乔明雪看到立在那里的人,未语先羞,绯红着脸颊,垂头望地:“明雪见过三郎。”声音轻柔如微风拂过。 裴谨拢着袖子,沉下一张脸。 “该唤我三叔才对,幼时还愿意开口叫,怎得大了反倒不知辈分……我虽只比你大上几岁,但辈分摆在那里,若是他日我成亲,你仍这般不懂规矩,会叫我家夫人心生芥蒂。”说话间语气严肃淡然,目光仿佛在看不懂事的晚辈。 乔明雪脸上绯红褪去,登时变得煞白一片,不由后退两步,死死咬着嘴唇才未哭出声来:“三……三叔。”满心的少女情怀在这一刻跌的粉碎。 裴谨过去虽一直有纠正她的称呼,可从未像今日这般说的明白,就连那没影的夫人都被搬了出来。 乔夫人叹息地瞧了二人一眼,打着圆场招呼他们进去吃饭。 她与夫君乔安广原就不赞同女儿与裴谨之事的,一来差了辈分,二来前头才拒绝了威武侯府嫡次子的婚事,转头便看上了庶子,这不是明摆着在打威武侯夫人的脸嘛。 再者,就算女儿真就嫁给了裴谨,上头两个不省心的婆婆,姨娘与嫡母,她如何应对的过来。 乔家虽不富贵,但家中没有那些勾心斗角的糟心事,乔明雪被他们夫妻二人养的天真单纯,哪里适合威武侯府那样的人家。 只是乔明雪一门心思挂在裴谨心上,少女情怀又最是执拗烂漫,只能想象的到二人在一起的甜蜜,如何能晓得婚后生活里那些糟心争执。 她与夫君感情和睦,也有绊嘴嗑牙的时候。 最后一点,也是最重要的,裴谨对乔明雪没有一星半点的心思。 想到这些,沈欢颜不免觉得心闷气躁,暗叹一句:儿女都是债。 灶房内摆了一张长长的大饭桌,桌上都是些家常的饭菜,盛饭的木桶放在上头。 乔安广亲自盛了一碗饭放到妻子面前:“欢娘今日辛苦,多用一些。” 乔夫人姓沈,闺名欢颜。 “夫君持家辛苦,亦要多用些。”沈欢颜浅浅一笑,为乔安广盛了一碗饭。 裴谨和王靖风端着空碗,习以为常的站在那里,待夫妻二人秀完恩爱才给自己盛饭。 “小侄女,碗递过来,二叔给你盛。”王靖风笑眯眯地朝垂着头捧着空碗的少女伸出手。 乔明雪默默地站在那里,已然神游天外。 乔安广皱了皱眉,刚要开口训斥,却腰间一痛,转头看向身旁,收到妻子的眼神,遂无奈地摇了摇头。 “明雪,可是累了,今日在作坊忙了一天,想来是累了……累的狠了便会失了胃口,回房歇一歇,待缓过来,娘晚上给你做个手擀面。”沈欢颜一面说着,一面起身揽着女儿回房。 望着安然伤心的乔明雪,王靖风一筷子抢走裴谨看中的菜,嘴里数落道:“你可真心狠,小侄女有哪里不好,有道是肥水不流外人田,行之你也太不懂事了。” 乔安广一巴掌拍在王靖风的脑袋上:“书都读到狗肚子里了!就你这般,如何能办好差事。” 他的身材稍微有些发福,长圆的脸庞,配上略厚的嘴唇,不像名儒,倒像是个能说会道的买卖人,只那一身半旧的儒袍显示出几分书生气。 王靖风老老实实听训,丝毫不敢顶嘴。 “说正事,邓州睢阳县那边如何了?” 乔安广知道女儿的心思,却不想借着身份插手,感情一事,最讲缘份,有缘无份的、有份无缘的,有缘有份却成怨侣的,天下间比比皆是。他希望自己的女儿能着眼于更宏大的天地,而不是困囿于情爱之中。 听到问话,裴谨放下碗筷,姿态端正地说道:“没有消息……恐怕需要亲自走一趟。” 第177章 不是儿子 此言一出,乔安广与王靖风沉默了下去:师兄弟三人之中,只有裴谨会武,他口中的亲自跑一趟便只能是他自己去了。 “年初,蔡兄曾书信与我,提到会带着学生一路游学到京,算算时间早该到了……蔡兄为人最是方正守信,至今未到,就连书信也未曾来一封,只怕整个邓州都不太平。” 他口中的蔡兄,指的便是杏云书院的大儒蔡百经。 正感慨着,便见沈欢颜迈着步子回了灶房,乔安广忙停了话,转而问道:“明雪睡下了?” 这般掩耳盗铃的举动,自然瞒不过沈欢颜,横了他一眼,也不戳穿,点了点头。 夫妻二人曾有约定,家中不谈时政,不论民生。倒不是避讳些什么,而是天下乱象已生,他们又没有拯救百姓于水火的能耐,何必说出来扰的心绪不平,倒不如不想不看,做个闲人。 “行之,那作坊领头的赵姑娘我何时才能瞧见,及笄宴上只来得及看了样貌,还不知行事如何,虽说是东家,但若是行事没个章法,敷衍任性,那作坊也长久不了,我也就不费那功夫了。”沈欢颜语气温和,却话中有话。 她是故意这般问的,赵卿诺于及笄之日叛出家门,状告齐长丰为自己讨公道一事她有所耳闻,虽然佩服她小小年纪便有此志气风骨,却不赞同,觉得她行事过于莽撞自我,全然不顾家族利益,父母之恩,因而心中略有不喜。 虽然裴谨并未言明,但她是过来人,如何看不懂他那未宣之于口的情愫。加之女儿乔明雪的事,便也生出些私心不服气,想瞧瞧那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物,让向来冷情的裴谨栽了进去。 裴谨本就是心思敏感之人,如何听不出她话中不喜试探之意,眉眼下压,也不遮掩心中不快。 “大嫂一直想做些事情,只满天下除了些特别的买卖,或是自己开个铺子,从未有雇佣女子为管事的……碰巧桃花村作坊要寻个管事,谨觉得合适,才推荐了大嫂……您只管凭着心意做事,合得来合不来都不必看谨的面子。” 历来将自己当做长辈,恭敬有加的裴谨如此说话,沈欢颜面上一僵,闪过一丝尴尬,心底泛起浅浅的不快,下意识看了夫君一眼。 乔安广立马低头扒拉饭,不掺和两人的事。 于他而言,一个是敬重恩爱的妻子,一个是宛如儿子的师弟,他帮哪个都不对。 况且去桃花村作坊当管事,裴谨提了此事,沈欢颜自己亲口应下,就如那牙人与客户的关系,旁人不明就里哪好插手。 都是自家人,无关原则的事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王靖风见师兄都缩起来了,自然跟着缩头,只支棱着耳朵好奇地听着“阿诺”的事迹,暗暗思忖:这阿诺便是那位赵卿诺吧…… 裴谨见沈欢颜端着脸不吱声,叹了口气:“谨说话难听,望大嫂勿怪……只阿诺与旁人不同,还望您莫偏听偏信……至于与阿诺见面,恐怕要过些日子了。 她为了救人受了重伤,至今还在昏迷中,近些日子都去不了桃花村,若大嫂觉得阿诺失礼,只管不做便是,是谨办事不利,思虑不周。” 众人一惊,顾不得尴尬躲事,俱都抬头朝她望去:“什么救人,你说清楚些。” 裴谨摇了摇头:“此事涉及旁人隐私,恕谨不能多言。”说罢,他告罪后起身离去。 过来这边一是说下邓州的事,二则是想请沈欢颜帮着看顾几日桃花村的事,严嬷嬷与艾蒿一老一小,到底单薄了些……只是如今恐怕要另寻她人了。 他一面往威武侯府走,一面思索着合适人选。 灶房里,沈欢颜见人就这般走了,抿着嘴,嘴角微微往里凹,片刻后才开口:“这孩子,我还没说什么,不过略提了一嘴,就这般护着!” “行之性子历来如此,你又不是不知道……不是已经见过那姑娘,那位素有贤名的伯夫人也说过,那是个极好的孩子,若不然,你也不会应下做正宾一事。”乔安广为妻子夹了一筷子菜,缓缓劝道。 “这如何能一样,行之本就性子偏激,这些年也不过是瞧着好些,内里如何咱们又不是不知……既如此,便更该寻个温婉柔和的劝着陪着,那样性子的女子只怕日后会惹下祸端,带累了他。” 沈欢颜一想到当年那阴郁下手狠辣的孩子,便觉得心惊心痛,不由怨怪威武侯府不会教养孩子。 乔安广无奈一笑,提醒了一句:“欢娘,他不是我们的儿子,是师弟。” 沈欢颜低头吃饭不接这话。 乔安广把视线移到那看似专心干饭的人身上:“仲瞻,那定神的药丸行之是不是停了?” 仲瞻是王靖风的字,这世上只有两人会用字称呼他,一个是已经过世的老头子,一个便是年纪快能当他爹的师兄乔安广。 王靖风把嘴里的饭菜咽下去,喝了一口茶才出声回答。 “师兄,你又不是不晓得他的脾气,老头子不在了,谁能管他呀!要我说,他最近比原来瞧着有人气多了……大嫂也别生气,他那嘴说话惯来难听,与你说话还算客气的,没见旁人被他损得有多惨呢。” …… 那边,裴谨到了府门口,却见威武侯身边的长随等在门口,见了人,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侯爷在祠堂等着,让您过去。” 他表情不变,脚尖一转朝着祠堂走去。 祠堂内,祖宗排位前是背手而立的威武侯裴玮,光亮干净的地面上跪着的是威武侯世子裴谦,一旁的桌案上放着一根藤条,那是专门为惹了祸事的后辈准备的, 昨夜严嬷嬷上门求助,为了自家姑娘名声考虑,不能直接求见裴谨,只得说是来寻世子夫人姜芙的。 里头裴谦先得了消息,得知来人是赵卿诺身边的嬷嬷,面都未出,直接让下人去唤裴谨。 裴谨在裴谦身后跪下,静待落下的藤条。 威武侯裴玮拿起桌案上的藤条,一步步走到裴谦身边,手臂高扬又落下,藤条带起呼呼风声,“啪”的一下又一下,接连抽了十五下才停手。 只见裴谦后背上的锦衣已被抽破,露出里头道道渗血的红痕。 “身为世子,遇事未曾以阖府安危为先;身为长兄,未对下面的弟弟进行约束教导之责,反倒怂恿着他去闯祸;身为长子,却拦着媳妇去婆母跟前尽孝,至家中不睦,这顿打,你认不认。” 第178章 老子打儿子要什么理由 姜芙这一胎怀像不好,裴谦便叫她安心养胎,待妥当了再去母亲袁氏身边侍候。 这样的理由,袁氏于情于理都不能不同意,否则便显得自己这个婆母薄待儿媳。 只是庶子渐渐失控,次子又娶了个糟心媳妇,长子还不听话孝顺,夫君后院花团锦簇,百花齐放,衬托的她仿佛孤寡老人一般,言语间不免接着姜芙说事。 而威武侯这人在内宅之事上,有着大部分男人的通病,认同男主外女主内——后院妾室不听话了,那是主母没管教好,所以袁氏如何折腾他的妾室,只要不死人,他都一概不管; 儿媳妇不恭敬孝顺,那便是儿子没有教好妻子,所以姜芙一事,被他干脆利落地算到裴谦头上。 至于袁氏真正的目的是什么,裴玮懒得去探究,左不过是那些纠纠缠缠的妇人之事。 三条罪状砸了下去,裴谦以头触底:“父亲教训是,儿子今后会改正。” 威武侯单挑眉峰,也不问他要如何改正,只拎着藤条走到小儿子身边,手臂翻飞,噼里啪啦便是一顿抽打,没一会裴谨就和裴谦一般,后背血痕道道,触目惊心。 这边才打完人,一抬头就看到次子缩头缩脑的躲在外头,喝骂道:“滚进来跪着。” 挨了骂,裴谏忙垂头藏起脸上幸灾乐祸的表情,走到里头跪下。 膝盖才一落地,便“嗷”的一嗓子嚎叫,扭着身子歪躲到一旁,“嘶嘶”倒吸着气:“父亲,我最近没惹祸!董氏也老老实实地待在院子里,为甚打我。” “老子打儿子要什么理由!”说着,威武侯裴玮又甩出了一鞭子,“你兄弟们都在这挨打罚跪,你以为你就没错!跪好了!” 裴谏只觉得天塌地陷,冤屈难平,躲又不敢躲,只能一边嚎叫,一边祈祷董氏生的是个儿子,回头他也要当个不讲理的老子。 教训完了儿子,裴玮把手中藤条放回原位,背着手,走出了祠堂,并对外头立着的小厮吩咐道:“看着他们跪够一晚上。” “是,侯爷。” …… 与此同时,太平坊内南山居,花招喜单手托着一碗汤药,弯腰朝坐在门口小丫鬟问道:“姑娘还没醒吗?裴郎君交代了,这药今日无论如何也要给姑娘灌下去。” 艾蒿正在一边清理长枪,一边默默抹眼泪,豆大的泪珠子落在血迹斑斑的长枪上,溶解着上头干涸的血痕。 听了花招喜的话,她忙拿袖子蹭了下眼睛:“才刚醒过来,嬷嬷在里头陪着。” 说着话,下意识瞧了一眼那黑乎乎的药汤子,尤其是那药味顺着鼻腔往里钻,嘴里登时泛滥起一阵苦味,才擦完的眼泪又掉了下来,“怎么这么黑!闻着也苦,才一入嘴便会吐出来吧。” 花招喜如何不知艾蒿的感受,那药光熬得时候就觉极苦,全靠随身携带的零嘴顶下来。 她用空闲地手从腰间的几个皮茄袋里选了一个,拈出几粒糖皮花生,瞥了眼手上沾着血迹的小丫鬟:“张嘴……吃几个糖皮花生甜甜嘴。” 几粒糖皮花生入口,那又香又甜的味道立马干翻了臆想的苦味。艾蒿眼眶里的泪珠子掉的越来越多:“姑娘也爱在身上带零嘴,肯定受不了这么苦的药。” 花招喜见人越哭越厉害,仿佛看到了昨日夜里回府的吴斩秋,那个小丫头也是,苦的稀里哗啦,让人瞧着束手无策又分外心疼。 她忍痛一把拽下那个装着糖皮花生的茄袋,塞到艾蒿衣襟里,端着药就往屋里进:“我把药给姑娘送进去。” 屋里头,赵卿诺浑身上下都是大大小小的伤口,彼时情况紧急,尚未觉得疼痛,这会儿放松下来,只觉得哪哪都痛,尤其是醒来后,连躺着都是一种折磨,只能侧身倚在那里。 瞧见端药进屋的花招喜,忙浅笑着打了声招呼:“花娘子,劳你在这照顾我了。” 她撑着胳膊刚要起身,严嬷嬷连忙伸手扶她坐起:“姑娘要做什么只管说一声,不好好养着,仔细伤口再崩开了。” 赵卿诺生怕再把人惹哭了,赶紧点头应下。 严嬷嬷接过汤药,一只手背贴在碗壁上,试了试温度,便要喂她喝药。 赵卿诺就着严嬷嬷的手只喝了一口,立马苦的变了脸色,咧着嘴,眉毛眼睛鼻子皱成一团。 “姑娘,这药是不是特别苦……是裴郎君开的,就连姑娘身上的止血散也是裴郎君自己亲制的。”花招喜见状,感同身受地跟着龇牙咧嘴,直眨眼睛。 只赵卿诺实在是被这药苦的几乎魂飞魄散,连话都顾不得说,觉得再来一口自己可以直接渡过世间万般苦难,立升西方了。 “良药苦口利于病,这药闻着添了止血生肌的药材,您好好喝了,伤势也能好的快些。”严嬷嬷怕她嫌苦不喝,轻轻劝哄着。 赵卿诺满脸惧意地望着那一碗药汤子,心一横,嘟囔了一句:“长痛不如短痛。” 她朝前伸出手:“嬷嬷,碗给我。” 严嬷嬷瞧她那破釜沉舟,誓与敌军决一死战的样子,心里的担忧后怕立时去了几分:“知道的是您要喝药,不知道的还道您要上战场杀敌了。” 赵卿诺捧着碗,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大气不喘地“咕咚咕咚”几口喝完了药,接着便死死闭着眼睛,手握成拳,咬紧牙,忍着往上反的苦汁子。 半晌后,她睁开湿润的眼睛,长长舒了口气:“活过来了。” 花招喜见她喝个药都这般逗趣,生机勃发的模样,咧嘴一乐:“瞧见姑娘这样,我就放心了……今日若没什么事我先家去,收拾些细软,再跟伯爷报声平安,明日便搬来这里住。” 听了这话赵卿诺赶紧阻拦,如何好叫人家夫妻分居。 “我这伤势又不碍事,且还有嬷嬷与艾蒿,花娘子只管去忙自己的,不必搬来守着我。” “那不成,伯爷交代了,我男人也让我好好照顾您,二则,嬷嬷和那个小丫鬟白日还要去桃花村忙活,夜里照顾您,白日里再去作坊?”花娘子一针见血。 赵卿诺很想表示自己一个人也可以,但瞧着严嬷嬷越拉越近的眉头,立马很有危机意识的开口道谢:“那便辛苦花娘子了。” …… 皇宫勤政殿外,才消停了没多久的石阶再次负重,跪了一个老熟人——永嘉侯顾宗兴。 第179章 一问三不知 勤政殿内,天色渐深,宫灯摇晃。 被从后宫拽出来的永庆帝,瞪着跪趴在地上的京兆尹吴相梅,尽管他未发一言,但在场之人皆能感受到从他身上散发出的滔天怒意。 吴相梅瑟瑟发抖的跪在那里,与他一般衰老的心脏,“扑通扑通”以超越年龄的速度狂跳着,手掌冒汗,脚底发凉,生怕自己承受天子之怒,达不成告老还乡的夙愿。 永庆帝的桌案上摆着一份急奏,那是宁远伯才刚呈上来的,上头写了两件事,一件是昨夜孩童险些被拐之事,另一件则是城外爆竹作坊爆炸之事。 乍一看都是小事,至少在天子眼中。 佳节将至,京城人员混杂,宁远伯姜世年请旨,望严查来往京城之人,以免拐子混迹其中,趁机作案。倘若年年都在这个时候有类似之事,长此以往恐失官府威信。 同时,亦请严查各处作坊,以减少杜绝此类事件发生,如果爆炸火灾频发,恐引百姓怨言不安。 看到那“年年”二字,永庆帝怒气番升,心头升起一丝寒意:年年都有的事,为何从来无人上报。 如果说前者只是让他惊怒,那后一条便叫永庆帝眉心一跳:爆炸火灾看似人祸,如若接连不断,便是“天灾”,是上天对君王的不满,那些酸腐怕是会逼着他下罪己诏,以平天怒。 “吴相梅。” “臣在。” “听闻七夕节前常有人失踪不见,你可知?” 永庆帝这话一出,吴相梅心里咯噔一下:“臣有所耳闻,只无人报案,是以……不太清楚。” 永庆帝不置可否的“嗯”了一声,再次问道:“今日有一爆竹作坊起了火灾,里头可有人伤亡?具体几人?” 吴相梅身子下压,额头与地面贴的更紧:“臣亦有耳闻,只……确切数量尚不明确。” 永庆帝意味不明的“哦”了一声,复又开口:“昭勇将军穿成那副模样进京,若不是永嘉侯投案自首,怕是人烂透了,你也不知道吧。” 他霍然起身,抓起桌案上的砚台朝着下头砸了过去,“不清楚!不明确!不知道!朕养着你这个废物做什么!” 那砚台不偏不倚正巧砸中吴相梅的脑袋,瞬间头破血流,不一会儿便将花白的头发胡须尽数染红,人也倒在了地上。 大太监吴安德看的一懵,忙跪下磕头:“陛下息怒。” 永庆帝摆摆手:“去瞧瞧人死了没。” 吴安德凑到京兆尹跟前,小心翼翼的探了探鼻息,手指可以在鼻孔下停留了一会儿,才开口回禀:“陛下,人晕过去了。” 永庆帝暗自松了口气:“把人送到太医院,治好了便叫他自己请辞吧。” 吴相梅年近七十,放在普遍短寿的大魏,已经算的上是长寿老人。 永庆帝虽气他尸位素餐,但又怕自己亲手打死了人,伤了天和,再影响了自己的福寿。 吴安德出了勤政殿,叫了两个小太监进来抬人,之后便静静垂首立在一旁。 “出去走走。” 永庆帝突然出声,好似在和自己说话,又仿佛在和身边的大太监说话。话音才落,他便已经朝外走去。 吴安德愣了一下,忙追撵上去:“陛下,该用晚膳了。” “不急。” 永庆帝从顾宗兴身边走过,脚步微顿,朝着东边走去…… 吴安德看到他走的方向,面上闪过一丝惊吓,忙垂头跟在后头。 …… 翌日一早,威武侯府内。 世子裴谦和裴谨没事人一般出了祠堂,瞧见早早等在祠堂外的袁氏,行李问安后各回各院。 袁氏顾不得别的,只一门心思等着次子出来。 等了许久,才看到裴谏弯着腰,一步一哆嗦,腿脚颤软地挪了出来。 “母亲!儿子好冤啊!都不知道因何被罚……都怨裴谨那个贱种……” 袁氏忙让人把他扶上软轿,又命人去请府医过来,嘴里一叠声的哄着安慰。 她身边的徐嬷嬷看的万分感慨:夫人自己也晓得对二郎疼宠太过,只二十多年下来,早已刻在了骨子里,见到人便忍不住心疼,哪里舍得儿子吃苦受罪。 另一边,裴谦刚进院子,就看到姜芙扶着丫鬟等在门口,瞧见自己忙一脸关切的迎了上来:“世子受累了,可要歇歇。” 裴谦摇了摇头:“不必了,我换了衣裳就走。” 姜芙也不多劝,只让房里伺候的丫鬟服侍他更衣。 裴谦换好官袍,正要离去,却看到他的那些妾室婷婷袅袅地走了过来,娇滴滴地声音几乎挤出蜜来:“给世子请安。” 望着这些人,他转头对姜芙说道:“从今日起,叫她们全去母亲那头伺候,如果母亲夜里需要她们守夜,只管都留在那里。” 说完,留下一头雾水的妻妾,大步离开。 裴谦觉得,既然母亲袁氏对姜芙不去请安侍候颇有微词,那便把院子里的妾室都送过去,虽身份能耐比不上嫡妻,但好在数量上也能凑活。 至于让姜芙在胎象不稳的情况下过去立规矩,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他如今只有一个独子,便是嫡子裴泓,所以对于姜芙肚子里的这一胎格外看重。 …… 朝会上,众大臣陆陆续续在自己的位置上站定,待瞧见那打头立着的人时,吓得瞬间清醒,瞌睡全无。 那人穿着一身明黄朝服,上头绣着赤红蟠龙纹,头戴九贵冠正是太子褚惟。 三个月前,太子褚惟被永庆帝当众呵斥,并禁足于东宫,一关便关到今天。 正当众人以为褚惟被今上厌弃,重新站队时,哪曾想在今日早朝又瞧见了人。一时间,几家欢喜几家愁。 鸣梢三声,太子领着众朝臣跪迎天子上朝。 “吴安德,让人过来。”永庆帝刚一坐下,便开口说话,惊得那要如往日一般歌颂圣德,天下太平的大臣赶紧缩回探出去的脚尖。 群臣目不转睛,只心思百转,琢磨着:听说刚回朝的永嘉侯在城外砍了昭勇将军。 想到这茬,众人偷偷朝前头的太子睃了一眼,那背影稳若泰山,瞧不出丁点儿晃动。 第180章 社死的庭杖 永嘉侯顾宗兴还穿着昨日那身衣服,衣领处起了一圈汗渍,衣袍膝盖的位置带着明显的褶皱。 他步履蹒跚的进了大殿,缓缓屈膝,膝盖弯了一半,便听“噗通”一声,整个人失控地扑在地上。略缓了一下,手掌撑在地面上,一点点支起身子跪正:“臣,顾宗兴给陛下请安。” 永庆帝瞥了眼站得一动不动,姿态端正的太子,见他面色平淡,暗自点了点头。 把视线重新落回顾宗兴的身上,放置在大腿上手指弹动了一下,垂目说道:“永嘉侯顾宗兴,目无法度,任性妄为……” 顿了一下,正当群臣以为永嘉侯性命堪忧时,听永庆帝继续说道,“然,朕念你年少失怙,又是少年心性……顾家满门忠烈,便从轻处罚……庭杖二十,你可知错。” 众臣听这奇怪的说法,差点忍不住抬头问问上首的帝王:什么情况。 然而,他们不敢,尽管抓耳挠腮的难受,却要保持仪容端正身姿。 顾宗兴也是一怔,抬起头一脸茫然地望过去:他一个三十多的汉子,说他少年心性,是不是太欺负“少年”这个词了。 然而对上那双深沉的眼睛,愣了愣,忙磕头高呼:“臣知错。” “嗯,知错便改……吴安德,去为永嘉侯宽衣,就在此处行刑。”永庆帝沉吟片刻,复又说道,“众爱卿便一道看着吧,也好引以为戒,勿要妄为。” 丁御史觉得对顾宗兴的处罚未按流程办,正要出声谏言时,听到那围观行刑的话,立马把脚收了回来。 他都这把年纪的人了,若是一个不小心步了永嘉侯的后尘,被扒了裤子按在那打,生死事小,失节事大。 连刺头丁御史都老实了,旁人谁还敢出头,是觉得自己屁股比永嘉侯好看,还是觉得自己脸皮比宫墙还厚? 吴安德抽着脸皮走到顾宗兴跟前,扶着人改跪为趴:“侯爷,得罪了。” 说着,便褪下了他的裤子,圆翘的屁股蛋暴露在空气中,手一扬,立刻有两个拿着棍杖的内侍躬身进了大殿,紧接着响起了噼噼啪啪的板子声,声音清脆响亮,结结实实地打在顾宗兴的屁股上,莫说挨打之人,就连观刑之人都觉得又羞又痛。 顾宗兴闷脸趴在地上,看不到表情,连个惨叫也没有,只一双耳朵红的近乎滴血,通红的脖颈青筋暴起。 太子褚惟藏在袖中的手攥的死紧,指甲嵌进掌心肉里。 可他知道他不能求情,甚至不能动,必须老老实实地站在这里看着,虽然不确定自己被放出来的原因,但绝对和他小舅舅这顿打脱不了干系。 …… 早朝结束,永庆帝退朝离去,太子这才叫人抬着顾宗兴往太医院送,群臣围观了一场别开生面的庭杖之刑,揣着巨大的心理阴影往外走。 至于那被误杀的淫贼“薛元义”,笑话,今上的态度那么明显,谁人敢问,敢提? 他薛元义是清闲了,死后哪管身后名,他们一帮子人还要脸呢。 心惊的同时,众人又不得不感慨一句“圣心难测”,这头才放了太子出来,那头就将太子的亲舅舅的面皮踩在地上,一抬一压之间,是恩赐也是告诫。 …… 后宫,得了消息的昭王褚惇,趁着给陈皇后请安的时机问道:“褚惟为何被放了出来,母后就一点消息也没收到吗?” 他穿着一身靛蓝锦袍,生的薄唇细眼,颧骨突出,让人见之却步。 陈皇后看都不看狂怒的儿子一眼,搭着心腹佟嬷嬷的手走到大殿门口,望着外头已经垂头躲远的宫婢内侍们,轻扬下颌,浅浅一笑。 “怎得都穿戴的这般素气,便是宫规在那摆着,带些珠花什么的也不算逾制。” “娘娘仁厚,奴婢这就吩咐下去……前几日才送了些新制的宫花过来,瞧着跟真花一般,只花朵小了些。” “那便分给她们,如花的年纪,合该鲜艳活泼些……回头领过来给我瞧瞧,也好养养眼。” 陈皇后自进宫之日起便从不自称本宫,等到领了宝册入主中宫成了皇后亦是如此。 佟嬷嬷又赞了一句“娘娘心善”,便朝着那些宫婢走去,动作随意的点了几人,带着人去取宫花,而这几人恰好是才被分过来了。 陈皇后这才把目光投向昭王褚惇,幽幽道:“收到消息又如何,我还能去把人再塞回去不成……你既然要以宽仁之态来收买人心,那就夹紧尾巴装好了,醒的时候装着,睡的时候也要装着,便是登上了那个位置更要装着……” 褚惇深吸了几口气,勉强压下沸腾的怒火:“母后教训的是,儿臣记得了。” “薛元义是怎么回事。”陈皇后随口问了一句。 她的目光落到旁处,那里有一朵素白的太平花躺在地上,“花期要过了。”语调婉转似叹息。 褚惇张了张嘴,待听到后头这句话,又看到陈皇后那如太平花般素白没有蓄甲的手指,喉咙不禁一痛,下意识说了实话:“是信国公替儿臣笼络的。” “你笼络个武将要干什么?逼宫?还是弑父?” 陈皇后声音平淡低缓,但说出的话惊的褚惇不由探头去看外头,见那些人仍躲得远远,想来听不到才是。 他舒了口气,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里是中宫,以他母后的手段,自然不会有事。 “儿臣不敢。” 陈皇后朝殿内的宝座走去,褚惇忙跟在后头。 “信国公呢?你用什么条件笼络的?那个老狐狸可不会被你那假仁假义的样子骗过……我记得他家还有个到了年纪迟迟未嫁的嫡长女,所以是你昭王正妃的名头,亦或者是这中宫宝座的位置?” 褚惇垂着脑袋,没有说话。 “让我猜猜,除了这信国公,你是不是还把自己许了好几家?”陈皇后讽刺一笑,“还好这大魏对男子没有要求,若不然你这‘一男许多女’的做法,怕是要被拉去浸猪笼……好歹也是个皇子,手段行事怎得这般小家子气……” 褚惇咬紧牙关,任凭亲母奚落,一言不敢回。 待陈皇后说完,他才道:“母后,薛元义这事,若是父皇查下来……” 第181章 我是什么恶鬼吗 “现在知道怕了……朝堂上的事你应该知道……陛下说的那些话,你可明白?”陈皇后掀起眼皮看过去,眼里带着一丝浅浅的期待。 褚惇面上闪过一抹嫉恨:“父皇向来偏心,连带着对永嘉侯都格外不同。” 想到近日兵部尚书那致仕的打算,他便越发烦躁,心中暗恨。 见他如此愚昧不堪,陈皇后眼中的期待消散,半阖着眼:“陛下不会查了,薛元义无调进京,擅离职守,是死罪……薛家也会被抄家,至于株连到什么程度,全看陛下想‘杀鸡儆猴’到哪些人……” 说到此处,见褚惇明显松了一口气,陈皇后倏地失了说话的兴致。 “你回去吧,我累了……只一件事,原定的昭王妃不是信国公家的姑娘,是谁,想来你是瞧不上的,那我也就不说了,也免得败累了人家的名声……至于你答应了信国公的事,自己去和陛下说……退下吧。” 褚惇欲言又止,最终行礼退了出去。 佟嬷嬷捧着一束开的正艳的花往里走,瞧见褚惇脸色阴沉的仿佛要滴下墨汁般,心里一惊,屈膝行礼,待人走了才迈步进了大殿。 “娘娘,奴婢瞧见这花开的灿烂明媚,知您喜欢,便给您带上一束。” 陈皇后立马来了兴致,自宝座上坐起,紧走两步,接过那一束鲜花,满脸笑容的捧着。 佟嬷嬷极有眼色的另取了一个雨过天晴色的花瓶,随着陈皇后出了大殿,往偏殿走去。 偏殿整个大殿都被陈皇后改做了花房,乍一进去,仿佛置身花海,万紫千红,热闹而富有生机。 “柔妃今日可得空?听说前头陛下受用了个美人,叫柔妃陪我去瞧瞧……对了,前些时候不是给她送了身浮光锦裁的衣裳,就穿那个,她长得好看,穿了一道给我养养眼。” 陈皇后图省事,只要每月初一十五的时候,后宫嫔妃来给她请安,其余时间不是有事不叫她们到自己跟前来。 佟嬷嬷应下,出去吩咐了一声,再回来,就见陈皇后仍在摆弄那束花,默默叹了口气。 又看她难得高兴,脸上重新扬起笑容,凑趣道:“奴婢听闻,陛下选了好些个美人,环肥燕瘦,样样都有,只可惜都送去了永嘉侯府……回头奴婢也去问问,若是还有这样的,跟咱们留着,回头人手捧着一盆,一字排开给您看。” 想到那个场景,陈皇后轻笑出声,面上尽是期待:“宫里也就这点好,美人多。” …… 不论皇宫朝堂如何热闹,现在都与赵卿诺无关。 此刻的她正坐在院子里,面前是梨花带雨轻轻落泪的方娘子。 阳光穿过树叶,在她身上轻轻落下一片斑驳的光影,如梦似幻,仿佛下一刻便要羽化飞走。 似睡非睡的赵卿诺陡然惊醒,白着脸,下意识伸手去抓方娘子的衣袖:“娘子,别走……” 方娘子何时见过少女这般模样,连忙俯身,却手无措地不知该把手往哪里放,最后只能回握住她的手,轻声安慰:“姑娘莫怕,奴不走。” “娘子怎么过来了?快坐,桃笙,这是奶酥糕,不太甜,但奶味很足……” 这奶酥糕是一大早,裴谨送过来的。 今日是他开始上五城兵马司当值的日子,不能久待,放下吃食,又为赵卿诺诊了脉,叮嘱两句便离开了。 赵卿诺拉着方娘子在身边坐下,又把那装了奶酥糕的盘子往桃笙跟前推,笑嘻嘻地催她尝尝。 话音刚落,便听院门“哐当”一声巨响,三人一惊,正在小灶房里忙活的花招喜,拎着菜刀就冲了出来:“谁来找死……” “死”字才说了一半,看到来人,便如那哑声的炮仗,瞬间哑火。 “蓉姐,你怎么过来了!”赵卿诺惊喜之极,赶紧招呼人过来坐,“香兰也来了。” 姜蓉气势汹汹地跺着地走到赵卿诺跟前,才一靠近,看清楚她惨白着一张脸,有气无力的模样,“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才嚎了两嗓子,注意到方娘子和桃笙也在,立刻收了声音,只眼泪还扑簌簌往下落。 “你说……说你,才出来几日就把自己弄成这样……若不是我让香兰打听到你在桃花村的事,今日去看你,怕是等你好了,我都不会知道……是哪个街上地痞干的,我去和父亲说,把他们都抓……抓起来……” 她一边哭一边说,话音断断续续的,说到后面,又忘了形象,气的直挥拳头。 赵卿诺只是浅笑,任她去说,也不纠正。 回来的路上,碰到拦路要钱的地痞,双方打斗间,不小心受了伤,是他们商量好的对外说词。 显然,先去了桃花村的姜蓉听到的便是这个。 “就是!不长眼睛的玩意儿敢欺负我家姑娘罩着的人!惹得我家姑娘哭!” 香兰一面拿着帕子轻轻给姜蓉拭泪,一面自以为隐蔽得偷偷横了赵卿诺一眼,小嘴一如既往的厉害,“让伯爷把他们抓起啦,回头再使人盯死他们,一犯事就抓人,还要打板子,往死打那种!” 赵卿诺听得好笑,那逗弄人的心怎么也按耐不住。 她重重地叹了口气:“哎!原来我家蓉姐这般厉害,回头求蓉姐一幅画像……我就贴在自个后背上,到时候谁再拦我的路,我一转身,把他们都吓跑。” 姜蓉听得一愣,反应过来,蓦地俏脸一红:“赵卿诺!你拿我当什么!我是什么恶鬼吗!” “怎么会!”赵卿诺神色一肃,“蓉姐是看家护院的门神!” “赵卿诺!”姜蓉气的一跺脚,转身就走,走了两步又蹬蹬地退了回来,扔下一个沉甸甸的东西,“算我倒霉,摊上你这么不省心的妹妹……这是我的私房钱,给你拿去办那个劳什子破作坊用!” 说完,就领着香兰走了。 香兰跟在她后头,出了院门回头,气不过瞪了赵卿诺一眼,见对方笑意盈盈地看着自己,脖子一缩,呲溜一下窜了。 方娘子看的无奈:“姑娘明明很喜欢这位伯府小姐,何故把人气跑,这下子怕是好久都不会来这里了。” 第182章 吾与猪崽孰重 赵卿诺看了眼姜蓉丢下的银子,哈哈一笑。 “蓉姐性子单纯,过两日就好了,这几日还是不来我这边的好,这银子回头寻个几回还回去,蓉姐花销大,攒点钱可不容易……娘子过来可是有事?”她话锋一转,朝方娘子问道。 说着,瞥了眼桃笙,见她心事满满的样子,揉了揉她的脑袋,“我与娘子认识多年,你我关系远胜旁人,娘子只管开口便是。” 对于赵卿诺来说,方娘子是格外不同的。 不仅仅是因为方娘子生的好看,更重要的是那份正向执着。身在泥沼,却从不怨天尤人,从不嫉恨他人,凭着自身努力,于困境中抓住自己唯一能抓住的那根绳草,一点点编粗,挣脱而出。 所以她敬佩方娘子的坚韧,更为方娘子的品性所叹服。 方娘子对上她那双认真的眸子,怔了一下,嘴角漾起浅浅笑,笑容渐渐扩大,蔓延至那双狐眸,牵出里头才擦干的泪花。 “我……我想问问姑娘,待离了荷桂坊可否带着桃笙跟在姑娘身边……”她第一次换了自称,颇有些不能适应,娇羞的半侧垂的头,眼睫轻颤。 “好呀!”赵卿诺二话不说立即应下,“今日就搬来吗?”语气真挚急切,任谁都能听出她话里的欢迎。 虽早已猜到结果,但方娘子还是松了口气,看了眼同样去掉心事后重新露出笑容的桃笙。 “恐要过了年才行……东家的意思是让我帮着撑过七夕和年节,他那边抓紧时间寻人……到底受了东家一场照顾,不好拒绝,便应了下来。” 赵卿诺点了点头,心中一动,直接问道:“那个钱元可有再去打扰娘子?” 方娘子摇了摇头:“前些日子还来,这阵子倒是不曾出现了。” “何止是不出现了,就连他那小厮都没再往娘子门口堆东西。”桃笙咽下一口奶酥糕,摇头晃脑地说道。 赵卿诺心中一动,状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荷桂坊的东家是谁?能经营的这般好,想来是个老道的商人吧。” 闻言,桃笙也有些好奇的转头去瞧自家娘子:“说来,我还一次都没见过呢,东家是老头子吗?” 方娘子掩唇轻笑:“我只隔着屏风瞧过,影影绰绰的看不真切,但身形挺拔,声音听着极为年轻的样子。” 赵卿诺似有所悟的点点头,赞了句“年少有为”。 二人又坐了片刻,见花招喜端着一碗汤药出来,便起身告辞。 那药里放了安神的药材,赵卿诺喝了没一会儿便眼皮打架,花招喜瞧她又犯了困劲儿,宛如抱小孩子一般,把人抱回了屋里。 赵卿诺面上登时跟涂了胭脂一般:“花娘子,我自己能走。”说话的声音里透着几分不知所措。 她已经记不清上次被人这么抱着是什么时候了。 “你我都是女子,姑娘作甚这般害羞……放心,姑娘和那小猪仔差不多重,我手稳的很,保管摔不了你。”花招喜笑着说道。 赵卿诺沉默无语,不知道该如何反驳:说自己比小猪仔沉吧,好像也没什么值得骄傲的,说自己不如吧,感觉她连个猪崽子都不如。 算了,她一个伤患,哪有脑子纠结这个“复杂”的问题,还是好好养伤,尽快恢复自由吧。 …… 那边姜蓉气呼呼的回了宁远伯府,想了想停下脚步,转头看向身后的香兰:“我眼睛够不够红?” 香兰“啊”了一声,凑近瞪大了两只眼睛歪着头瞧:“姑娘放心,府里的人绝对不知道您哭过,一点都看不出来……不愧是我家姑娘,恢复的就是快!” 姜蓉一默,觉得今日的丫鬟一点都不贴心! 她抬手揉了揉眼睛,想了想,心一横,左挑右选在自己胳膊上拧了一下,旋即眼里就包了泪水,接着就往松鹤堂的方向走,一面疾走,一面嘱咐香兰: “今日去见阿诺的事不要对外讲,阿诺受伤的事别叫那榴花院的知道了……虽然我还是讨厌她,可看在阿诺的面子上便顺手照顾下。” 香兰眼睛圆睁,一脸佩服:“姑娘大度,能得您当姐姐,真是那位的福气!” 对这话,姜蓉极为受用,得意的扬了扬下巴,眼见快到松鹤堂了,赶紧做出一副气愤委屈的模样。 老夫人周氏瞧着好了些,能由人扶着在屋里走上几步,但也只是如此,时间稍微久一些,便会气喘冒起虚汗。 此时她刚坐下休息,歪在榻上,瞧见红着眼眶挂着泪珠的姜蓉,赶紧心肝儿的喊着:“这是怎得了?不是说要出去转转透透气,怎得这般回来了?” 一边说着,一边把目光落在香兰身上,“不是陪着你家姑娘出去玩的,怎得叫她受了委屈。” “祖母,和香兰无关,她一个弱女子便是碰上地痞也没办法……我们在街上碰到拦路要钱的痞子,虽然最后破财免灾,可心里还是不痛快。我是咱们伯府的姑娘,父亲还管着五城兵马司,却不得不迫于形势……孙女觉得羞愧。” 老夫人周氏一听,忙把人搂进怀里。 “势必人强的时候就得低头,不过费些银钱的事,咱家的钱够你撒的了……这可用不着羞愧,咱这叫明智,我的蓉丫头做的极好,若不然受了伤,可要挖了祖母的心喽。” 姜蓉蹭了蹭老夫人周氏,闷闷地说道:“可还是心里不痛快,那是我攒了许久的月钱。” “这样,让你老子去给你出气……这事怨他,管着个五城兵马司还叫这些个人胡闹……来人,使人去给伯爷递个话,咱家姑娘可不能叫人白欺负了,这么乱,也是愧对圣上的信任之恩。” 下人得了话,忙跑着去办差。 这边姜蓉达成了目的,心虚下就变着法儿的哄老夫人周氏开心,陪着用晚膳,还亲手为她布菜,惹得老夫人愈发高兴,直夸她贴心孝顺。 …… 宁远伯府祖孙和乐的时候,朝堂却掀起了一场血雨腥风。 第183章 大雨之下 赵卿诺这一觉睡踏实香甜,直到日落时分才醒。 刚一睁开眼,就看到站在正门外头的裴谨,落日余晖洒在他的脸上,身前是光明,身后是黑暗。 “下衙了?当官第一天感觉如何?”赵卿诺撑床坐起,笑嘻嘻地看着他。 “与往日没什么区别,一样是在街上四处走。”裴谨走进屋子,在桌子旁边坐下,离得距离有些远。 赵卿诺眨了下眼睛,想起这人每日都在外闲逛的样子,心道:确实没什么区别。 她慢慢地挪到裴谨对面坐下,沿着他的目光看去,就见花招喜坐在院子里,正对着房门嗑瓜子,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裴谨,防狼一般。 “田七娘虽仍不能说话,但人瞧着已经重新无碍。”裴谨突然出声说道,“至于那些女子,已从庄子上转移到了梦鱼,那里更安全些,待你大好便可去看她们。” 田七娘的事是赵卿诺托他去看的,把人大半夜的扔在医馆,后续又不露面,若是以为她不管了,再引出些别的事,那便麻烦了。 “不愧是先生,做事就是可靠!”赵卿诺嘴巴一咧,夸奖的话随口就来,且模样分外真诚。 裴谨见她伸胳膊要倒水,抢先拎起茶壶给她倒了一杯。 赵卿诺捧着茶杯转而送到裴谨跟前:“本来是想倒给你的,哈哈……就当是借花献佛了。” 看着自己倒的“花”,裴谨无奈一叹,端起茶杯吃了口茶:“阿诺,有几件事要与你说,你……” 他话说一半,就见对面的少女立马敛笑,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桌面上,姿态端正,表情严肃,宛若学堂里听讲的学生,顿了下,笑道,“你也不必如此,身上带伤,这般板正仔细难受。” “哦。”赵卿诺听话的放松了一些,以眼神示意裴谨快说正事。 “第一件事便是当初在梦鱼,你我二人所言之事……大雨沾衣湿,湿衣可换亦可重新量裁,如今你是想继续穿湿透的衣服,还是换一件干燥的,亦或是想重做一件新的?” 裴谨静静地望着对面之人,等待着她的答案。 听到他的话,赵卿诺垂眸深思,片刻后与裴谨目光相撞:“若是继续穿湿透的衣服,是不是后面的事就不会和我讲了?” “阿诺聪慧。”裴谨毫不犹豫的颔首承认。 “大魏颓势已现,大雨之下,无人能衣不沾水,不过是湿的程度不同罢了。当初你因方娘子之事,想杀钱元,想换了那不作为的官,彼时你身处伯府,无论如何都有那一层身份,做的隐蔽些,自可达成心愿。” “然今时不同往日,离了伯府,你却不是孤家寡人,身边倚仗你之人日渐增多,若是仍想……” “若我仍想换件衣服,该如何?”赵卿诺目光灼灼,眸底星火渐升。 “不如何,你若想,我们便去做,容易也好,难也罢,与我而言,无甚区别。”裴谨微微扬起下巴,浅笑着,“所以阿诺是想好了?” 赵卿诺点了点头:“我只有一个人,看到的,幸运的救下来了;那些没看到的,或者哪日我救不下来怎么办?” 想起带着田七娘离开南街时,那些女子似哭似笑的脸,心头便似搁了个秤砣一般,沉甸甸的被压得变了形。 她有时也会臆想一下,若是没有那前世的记忆,这一生如大魏女子一般的过活也没什么不好。 可更多的时候,她庆幸自己留着那些记忆思想——既然无法做到视而不见,那就睁大眼睛看清楚看仔细;既然过不去心里那一关,那就把事情挑破了扯平了。 心尚热,血未凉…… 裴谨望着她的眼神愈发柔和,一片了然:“如此,那今后阿诺要开始学些东西了……可惜我没钱,只能教你我所会的一切。” 此言一出,二人好似达成了协议一般,算的上是登上一条船的人。 赵卿诺扶着桌子站起,走到旁边,对着裴谨行了一个端正的拜师礼:“今后还请先生多多教诲指点。” 这一次,裴谨并没有像在梦鱼那般,而是坐在凳子上,收下了这一拜。 待人站直后,他才起身,身体微微前倾,作揖还礼:“今日之后,不论行路之难易艰险,谨必伴君左右。” 言罢,二人相视一笑,复又坐回原位。 花招喜在外头看的目瞪口呆,不明白怎么说说话就对拜起来了。也不算对拜,她家姑娘先拜的,接着那裴家三郎才起身……这种情况,她要怎么跟伯爷回禀? 花招喜来照顾赵卿诺,另外得了一个隐藏的任务,那就是盯着裴谨,不要让着“居心叵测”的家伙把人叼跑了。 她的烦恼纠结无人能懂,屋里的两人正谈着薛元义的事。 “薛元义之事已经有了结果,永嘉侯抗下杀人之事,挨了二十庭杖,太子被放出,重新参与朝政……上头那位并未命人去调查,而是在宫禁前,直接下了圣旨,‘薛元义擅离职守,其心可诛……夷三族’。” 夷三族是指其父族、母族、妻族,所涉之人,不论性别年龄一概处死。 赵卿诺听得手一抖,闭上眼睛缓了一下,沉声道:“所以此一事,那位是觉得与他哪一位儿子有关?对太子是补偿,杀薛元义三族是震慑警告?” “是……再一件事,宁远伯下晌安排给了我一件事,算是新官上任的头一件差事。” 裴谨不给她纠结薛元义之事的时间,而是接着说了第三件事。 “伯爷命我自今夜起,带队巡视各处,凡有地痞闹事者,一律绑了押回五城兵马司……阿诺对那爆竹作坊一事,必定不愿轻易把手……这与我们而言,可以更方便的探查消息。” 闻言,赵卿诺面上露出些许不自在,也不瞒着他:“今日蓉姐来看我了,因那个对外的说辞,这事说不得与此有关。” 裴谨一顿,半晌后才幽幽道:“令姐倒是将你放在心上,也是好事……至于第四件事……” 话说一半,就听见院门的声音,是从桃花村回来的严嬷嬷与艾蒿,还有一匹大黑马,正是跑得快。 二人一马之后,却还跟着两个出乎意料之人…… 第184章 都炖了,给姑娘补补 这意外来人,不是旁人,正是乔夫人沈欢颜和她的女儿乔明雪。 看到她们,赵卿诺和裴谨一时间都有些诧异。 “这便为第四件事,乔夫人就是之前我为你寻的作坊管事,她是我师兄的妻子,姓沈;后面便是我曾与你提到过的那位侄女。”裴谨低声解释了一句。 闻言,赵卿诺注意到他话中那“之前”二字,飞快的睃了裴谨一眼,压下心中的疑惑,起身朝外迎去。 “姑娘,跑得快回来了!我带它去收拾下。”艾蒿见自家姑娘已能下地走动,语气里尽是欢喜。 小姑娘已经与跑得快混熟,大黑马虽仍不愿意旁人骑它,但对熟悉之人的照顾倒是颇为享受,所以一人一马的相处还算和谐。 赵卿诺朝着二人一马笑着点点头,又道了声辛苦,接着慢慢走向来人。 双方虽不熟悉,但却认识,自不需再行介绍。 沈欢颜一进院子,便闻到一股浓浓的汤药味,又见赵卿诺行走间缓慢费力,面无血色,若有所思:这般情状,看来伤的极重…… “沈娘子、乔姑娘。”赵卿诺率先开口向二人打了声招呼。 沈欢颜既然是作坊的管事,不好以夫家身份来称呼,赵卿诺干脆选了个中规中矩的称呼,行的也不是晚辈礼,而是拱手礼。 沈欢颜听这称呼,眉稍轻抬,瞥了裴谨一眼,还了相同的拱手礼:“赵姑娘。” 自进了院子起,便一直偷偷打量赵卿诺的乔明雪,福了福身,跟着母亲一般,道了一声“赵姑娘。” 花招喜转着脑袋,视线在两方之间游移,拍了拍手中的瓜子屑,丢下一句:“我去帮着泡茶。”呲溜一下钻进小灶房。 前脚进了灶房的严嬷嬷听到动静,拿着茶碗的手一顿,转头看到后脚跟着进来的花招喜,看了眼旁边的小炉子。 “那是花娘子煲的汤吗?闻着味道真不错……姑娘这两日喝药走了胃口,今晚应能多用些了。” “嬷嬷,你看我是那能煲汤的精细人吗?那是裴郎君弄得……嚯,长成那般模样,竟是个能下厨的巧郎君,果然人不能光看脸。”花招喜摇头晃脑地感慨着。 听了她的话,严嬷嬷也不觉得意外,毕竟那日才搬来小院时,那道鱼做的极为惊艳。 能做的一手好菜,还懂医理,有正经差事,看那模样还把自己姑娘放在心尖上……如此一想,这位裴三郎倒是个合适的。 严嬷嬷一面想想着二人在一起的情景,一面手上不停,不仅泡好茶,还配了一盘果子。 “花娘子要去送吗?”她知道花招喜爱凑热闹,所以问了一句, 哪想花招喜连连摇头:“嬷嬷去吧,那位沈娘子看着好生严厉的样子,我粗手粗脚,便不进去了。” 花招喜幼时曾被家里送进女学读书识字,虽只有短短两三日,不过已在她幼小的心灵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阴影。 所以看到气质与女先生相似的沈欢颜,不禁有些心悸。 “那劳花娘子帮着把饭煮上,等下我回来炒菜。”严嬷嬷也不与花招喜外道,直接提了一嘴。 来了赵卿诺这边,她已经慢慢改掉了曾经的习惯,虽仍不爱笑,却也渐渐有话直说。 花招喜痛快了应了一句:“咱们晚上把这些肉全炖了,馋了……这是我爹今日让哥哥送来的,新杀的,肉正新鲜呢……姑娘也得补补才行。” 她指着地上的大盆,举手投足间气势十足。 严嬷嬷脚步一顿,瞥了眼那近乎小半扇的猪肉,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 …… 房间内,四人围桌而坐,严嬷嬷放下茶水果子后,便留在赵卿诺身后侍候,俨然一副以其为主的模样。 她见过各式各样的人,沈欢颜对自家姑娘有些微词的样子如何瞧不出来, “原该早些与您见面,只拖到今日,是阿诺的不是。”赵卿诺寒暄客套了一句,便直入主题,“您今日过来可是有什么想法?” 沈欢颜未曾想到她这般直白,微微一怔,看向一旁的裴谨,担心这人会如那日一般半道离场。 注意到她的视线,赵卿诺解释道:“这作坊有他一半,也是东家。” 一直默默饮茶的乔明雪听到这话眼底掠过一丝诧异,下意识抬头看了过去,嘴唇嚅动,却未发一言,复又垂头,手指蹭着杯壁上的花纹。 乔明雪的异常赵卿诺自然早已察觉,只是她招的是管事,一方出力,一方出钱,出力的能好好做事就成,旁的她并不在意。 “沈娘子有话直说便是,亲兄弟还要明算账呢……您对月钱的标准是多少,当然您说了数,我还要对您的能力有所考察,瞧瞧是否与其相匹配…… 同时,您也可以考察我,咱们地位同等,只是东家与管事的合作关系,双方满意合拍才最重要,若不然,您做的憋屈,我也瞅得的难受不是?” 别看赵卿诺说的自然顺畅,其实心里已经在打鼓了,她最不擅长的便是讨价还价。 余光瞥了眼老神在在的裴谨,心里暗暗嘀咕:你也是东家,该说话的时候就要说话啊! 裴谨如何不了解她的性子,只在他看来,赵卿诺既然做了打算,以后万事都当以她为主为先,这次谈话,便可当做一次小小的锻炼。 沈欢颜听赵卿诺把话说的直爽明白,又见她神色不似作假,心中满意的同时,不禁有些叹息:与其相比,她的女儿少了些大气。 但她并不觉得乔明雪有哪里不如赵卿诺,不过是二人成长环境、经历不同,以至于形成的性格、做事风格也不同罢了。 沈欢颜嘴角笑意渐深:“姑娘痛快,既如此,我有几句话要问姑娘,问过之后,再谈月钱也不迟。” “沈娘子请讲。” “敢问姑娘,建这作坊的目的是什么?” “求财,若是挣不到钱,桃花村那些女娃和娘子的工钱我可就付不出来了。”赵卿诺浅浅一笑。 她说的是实在话,只有挣到钱,那些人才能得到更多的钱,这样在家中才会渐渐立住脚跟。 世人重利逐利,见有利可图,自然会把“挣利”之人看在眼中。 第185章 我是好人 赵卿诺知道,单单从收入来改变是一件治标不治本的事,但这已经是现在的她所能想到的最好办法。 若想从根本上改变,除了女子拥有参与收入的权利,更要在律法、朝堂、思想文化上做出变革,后者就现在而言,无疑于痴人说梦。 对于赵卿诺“求财”的回答,沈欢颜不置可否的点点头,又扔出了另一个问题:“姑娘请管事,是只是请来帮忙管理作坊里的人和事,还是将事情全权托付的那种?” “在不改变初衷的前提下,能叫坊中上工的人拿到工钱就成。”赵卿诺望着沈欢颜一字一句地回道。 管理一个作坊细碎杂琐之事太多,如果沈欢颜能担得起来,赵卿诺不介意放权。 闻言知意,沈欢颜立即明白那桃花村的作坊,竟当真是为了那些女子所办。 她一时之间五味杂陈,一方面佩服赵卿诺这般年纪便有如此心胸志气,另一方面又觉得她过于天真。 然而想到自己与夫君乔安广龟缩在小小的葫芦藤下,因着自己力量有限,便不听不看,何尝不是另一种天真。 他们总是忧心裴谨陷于往事不可自拔,可也许真正陷于其中的反倒是他们……罢了罢了,她总不至于连个小姑娘都不如吧。 “母亲?”乔明雪见身旁之人出神,不由轻唤了一声。 沈欢颜回神后,轻轻拍了拍女儿的手,看向对面的少女:“姑娘的意思我明白了,月钱二两六钱,若是信得过我,便将作坊交由我来打理,必不叫东家失望。” “东家”一词,便是应下了这事。 听了她的要价,赵卿诺颔首接受:“如此,我们以一个月为期限,在这一个月内,沈掌柜让作坊运行起来便可。” 赵卿诺称呼的是掌柜而非管事,管事管的是作坊内的人与事;掌柜,便是将作坊内外皆交给沈欢颜打理的意思。 严嬷嬷见双方谈妥,为他们添了一回茶,这才退了出去,往灶房去忙活。 两方又寒暄了一会儿,赵卿诺见乔明雪安安静静地垂头坐在一旁,便主动问道:“乔姑娘之后会跟着一道儿去作坊吗?” 乔明雪一愣,吃惊地抬起来,下意识看了下母亲沈欢颜,得到后者鼓励的眼神,才轻轻点了点头:“我粗识得几个字,也能算些简单的账目,可以给母亲帮些无关紧要的小忙。” “这样啊……”赵卿诺杏眸陡然一亮,殷勤小意地将果子往乔明雪跟前推了推,“乔姑娘吃果子,很甜的。” 她拉近关系的意图太明显,可以说毫不掩饰,尤其是她本人,还费劲挪腾了下凳子,面上就差写着“我对你有兴趣”几个字了。 乔明雪望着离自己稍微近了一些人,眼眸轻晃,面上闪过一丝无措,听话的取了一个果子,愣是咬了一口:“姑……姑娘说的对,很甜……” 好容易害羞…… 赵卿诺惊讶地看着乔明雪,明白自己过于孟浪吓到了人,忙往后撤了下,摸了摸自己的鼻侧:“你别怕,我没别的意思,我是好人来着……就是想跟你说几句话。” 裴谨听她尴尬下又开始胡言乱语,好像一个花言巧语哄骗天真不知事姑娘的纨绔。 无奈地叹了口气:“你想做什么?扭来扭去,也不怕把伤口崩开。”说完,又看向乔明雪和沈欢颜,解释道,“阿诺确实是个好人……嗯,对女子格外好,你们慢慢相处就知晓了。” 想起那些围在赵卿诺身边的姑娘们,以及梦鱼里等着的“新人”,裴谨只觉得自己的站位会越来越靠外。 乔明雪垂眸看着自己手中的果子,只觉得甜甜的果子,突然变了味道。 她低低“嗯”了一声,再次垂头不语。 “我其实是想问,乔姑娘在作坊的时候愿不愿意教那里的人认一下字,能看的懂文书,算的明白账就行,至于别的以后慢慢来……乔姑娘放心,是有工钱的……一两二钱,行不行?” 赵卿诺一眼不眨地望着人,眼底是浓浓地渴望和期待。 对上那双眼睛,乔明雪心头微震,这是第一回有人这般期待她,不是因为她父亲大儒的名头,不是为了婚事,而是只对她这个人。 “我……我试试……”原本想要拒绝的话,脱口而出的瞬间竟变成了答应。 乔明雪咬着嘴唇想要反悔,可那话却怎么也说不出来:她其实是想做些事情的。 “那此事便托付给先生了。” 一声“先生”,更是把人喊得面红耳赤,喃喃地道:“当……当不得……” “传道、授业、解惑,先生做的正是传道这一步,当得!”赵卿诺劝人的话术张嘴就来,偏那真诚的模样,叫人见之就信。 乔明雪浑身一震,立刻觉得肩上担了一份担子,心中升起一股前所未有的豪情。 她不禁默默想着:自己是不是也能如父亲一般成为名儒? 裴谨看着赵卿诺说个不停,没两下就把人哄得应了下来,暗自“呵呵”两声:这人在讨女子欢心上还真是“无师自通”、“天赋异禀”。 赵卿诺得了掌柜的和教识字的先生,美滋滋地便要留饭。 沈欢颜却道了声天色已晚,过来此处并未告知夫君乔安广,是以只能改日。 眼见人要走,赵卿诺只能遗憾送客。 裴谨却不叫她动弹,已经坐了许久,该躺下休息才是,而他则接过了送客,以及护送人回家的差事。 赵卿诺被强制按回去躺着,等着严嬷嬷她们做好饭,一时间颇有种自己是猪崽的感觉。 另一边,裴谨将二人送回乔家,看着人进了院门,便急着离去。 他夜里还要带人巡逻,需趁着这个空档,回威武侯府一趟,有些消息,需要和裴谦确认一下。 …… 乔家,正准备出门接人的乔安广,见人回来,忙招呼二人吃饭,期间,看到妻子心情大好,女儿却一副神游天际的模样,问道:“今日回来的这般晚,可是碰到了什么事?” 说着,朝乔明雪的方向打了个眼色,意有所指的样子。 “我们去见了那位赵姑娘,咱们女儿要给人当先生了……我的那位东家可真是了不得……” 乔安广察觉到沈欢颜的态度变化,愈发好奇,忙追问是怎么一回事。 …… 太平坊内,赵卿诺望着吃的喷香的花招喜,问出忍了两日的问题…… 第186章 花招喜哭了 “花娘子,斩秋这两日如何?” 这话一出,欢快啃肉的花招喜动作一顿,停了半晌才出声: “姑娘昏迷的时候,小丫儿跟着来了一趟……见……见您一身血的样子,回去就发了高热,嘴里嚷嚷着怨自己连累了您……您放心,那高热第二日就退了,这会儿就是人蔫了些。” 赵卿诺叹了一声,她其实能明白吴斩秋曾经为何不愿意向自己求助,怕添麻烦,怕自己觉得她是个麻烦。 若换成自己,恐怕会和她的做法一样。 同时,赵卿诺有些地方想不通,那么多与她年纪差不多的孩子,怎么吴斩秋就那么凑巧被人绑去了爆竹作坊,感觉像是刻意在引自己过去一般。 只她一没钱,二无权势,引她过去能做什么?只是为了救人?怎么也想不通。 “那孩子心思重,养在你家,给你们添麻烦了” 言罢,赵卿诺想到吴斩秋的性格——是不是敏感、缺乏安全感、小小年纪便总存着死志,便觉得是不是把孩子接回身边。 花招喜赶紧摇头:“麻烦啥呀!对比家里那些个半大小子,小丫儿可太乖巧了……平日里帮着做这做那,我爹娘喜欢的不得了,直嚷嚷想和您商量下,把小丫儿给我家认个干孙女。” 赵卿诺一时语塞,若没记错,花招喜应该有七个还是八个侄子吧。 哦,是了,都是小子,没有孙女…… 等到夜里,众人各自睡下了,严嬷嬷才独自来到赵卿诺的房里:“姑娘,白日里送跑得快到桃花村的是李家的姑娘与郎君……那夜,那位李姑娘是不是也在?” 赵卿诺点点头:“此事嬷嬷自己知道便好。” 这涉及到女子名誉的事,严嬷嬷自然知道轻重,只她要说的却不是这个。 “姑娘行事坦荡,对后宅那些手段便是知道,也不会往那上头想……但这一次既然碰到这事,自该跟姑娘说些,也免得回头失了准备,显得被动。” 赵卿诺听得一怔,脸上笑容褪去,表情严肃:“嬷嬷这话的意思是……” “论理,那些人是不应该对官家贵女动手……若不然,嬷嬷我也不会一点风声也没听到过……那个地方的消息最闭塞,也最灵通。然而那位李姑娘却被绑去……这个怎么看都像是后宅的手段” 赵卿诺换了个姿势,从躺着改成了盘腿儿坐,手肘支在腿上,手掌撑着下巴,眉头拧起,垂目沉思:后宅的手段是什么,无非是朝着人清白、性命下手。 想起那日听到的话,李素玉是特意交代的,至于孙蔓灵不确定是凑巧,还是和那个爱哭姑娘一般。 她这坐姿看的严嬷嬷眉心抽跳,强忍着纠正的冲动,把目光落到旁处,眼不见为净。 “是涉及到婚事吗?”赵卿诺猜测道。 她想不出来,除了这个原因,还有什么缘由要朝着两个花季少女用上这种手段。 这样子怕是要尽快和李素玉、孙蔓灵见上一面,也免得再遇到这样的事。 严嬷嬷见她苦恼,慈爱地为她理了理头发。 “嬷嬷和姑娘说这个就是提个醒,后宅便如那不见刀刃的战场,但那里的女子,凡出手必是要人性命的杀招…… 姑娘待女子总是多了几分包容仁厚,嬷嬷知道你是怜惜她们生之艰辛……可不是所有女子都如姑娘现在碰到的一般……若是对上了,定要万事当心,警惕再警惕。” 严嬷嬷是真的害怕,她见过太多的人毁于自己的仁善,生怕哪一日眼前这般好的姑娘便被这世道毁了。 “嬷嬷放心,我明白。” …… 翌日一大早,院门响了。 赵卿诺还道是裴谨,门一开,来的却是带着包袱的姜一平以及吴斩秋。 “姑娘。”姜一平还是一如既往的老样子,毫无起伏的声音,板着脸下垂着嘴角。 看到那宛如债主的一张脸,赵卿诺连忙指了指旁边的屋子:“花娘子在里头睡觉。” 姜一平面色柔和了几分,朝着那边走去。 赵卿诺把目光投向院门口,望着那几乎把脑袋埋到地下的小丫头,浅浅一笑,故意板起脸:“吴斩秋,你过来。” 听到这严厉的声音,吴斩秋本能地抖了一下,一步一步蹭了过来。 赵卿诺左手一伸,把人一下子拽进怀里,右手扬起又落下,“啪啪”两声脆响,巴掌落在吴斩秋的屁股上。 艾蒿听到吴斩秋的名字,探出半个身子,手里拿了一个酥饼,正要喊人来尝尝,恰好看到这一幕,“嗖”的一下,撤了回去。 “嬷嬷,斩秋被姑娘揍了,打屁股的那种……” 严嬷嬷听她还刻意强调一下挨打的“刑罚”,显然不太能接受的样子。 外面赵卿诺揽着人:“行了,挨了打,这事就翻篇了……吃了教训,下次再有这事要早早的和我讲……你娘已经寻回来了,在医馆养伤,等回头带你去看她。” 一面说着,一面抬手摸了摸吴斩秋的小脸,本就没多少肉的小丫头,这一病都快变成小白骨精了。 吴斩秋呆呆地望着赵卿诺,试探地伸出手指去碰触她的脸,旋即把头埋进她的怀里:“姑娘……” 感觉到衣服上的湿意,赵卿诺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隔着衣服那皮包骨的触感,让她不由叹了口气:养孩子不容易啊…… “斩秋啊,听说胖乎乎的孩子能招福,你得多吃些,给咱家招福的重担,可都落在你身上了。” 吴斩秋低低应了一声,依恋地靠在她身上。 大约一刻钟的功夫,姜一平和花招喜一块从房里出来了。 姜一平走到赵卿诺跟前深深行了一礼:“姑娘,我这里还有别的事,就此告辞,招喜在您这的时候,她性子活泼自在,若有失礼的地方,还望您多多包涵。” 看到眼眶通红的花招喜,又见姜一平这副样子,赵卿诺有些懵,以为花招喜挨了训斥。 “我很喜欢花娘子的性子,我这也没什么规矩讲究,你只管放心。” 姜一平点了点头,复又看了花招喜一眼,眼中似有不舍,旋即转身便走。 花招喜撵着人送到门口,直到连人影都瞧不见了,转身回来的一刹那,眼泪“刷”的一下就滚了出来。 赵卿诺哪里见过她这个样子,赶紧围上去问:“这是怎么了?”语气关切焦急。 能叫花招喜哭的,总觉得是大事。 “他去邓州了,说……说要是回不来了,就让我挑个人改嫁……” 花招喜越说越难过,闭着眼睛,两手捂在上头,似乎想把眼泪堵回去,可汹涌而出的泪水仍从指缝里挤了出来。 第187章 万事皆宜 赵卿诺听得大惊失色,就连严嬷嬷与艾蒿都从灶房出来围了过来。 吴斩秋从身上摸出一方帕子,小心翼翼地擦着花招喜手背上下巴上的泪水。 与严嬷嬷对视一眼,赵卿诺试探着问道:“你男人要去做很危险的事吗?是自己还是带着人?要不要雇些护卫?” 嘴上这么说着,她已经在考虑源盛镖局里头有没有合适的人选了。 京城这边的镖局她不太熟悉,好在源盛镖局历来信誉不错,等去了那里,托那位高掌柜推荐几个靠谱的,现在出发,应该能撵上姜一平。 想到这里,赵卿诺便要往外走:“我去源盛镖局一趟,寻两个身手好的。” 她身上还带着伤,严嬷嬷赶紧把人拦下:“要寻什么样的,姑娘说清楚。我去……” 话音未落,花招喜连忙伸手抓住两人:“不用不用……他应该是去邓州接蕴哥儿了……他每次出门都会说让我改嫁的话,一想到好些日子看不到人,我就心里难过。” 听到这话,赵卿诺张了张嘴,只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恩爱秀的堵住了喉咙,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拦在自己身前的手臂落了下去,她和严嬷嬷的视线在空中相撞,都看懂了彼此间眼里的无语与放松。 虚惊一场的闹剧在早饭后散场,严嬷嬷与艾蒿去桃花村上工,赵卿诺则在换过药后,拉着吴斩秋说话玩乐,旁敲侧击地询问她被绑走的事情。 养伤的日子清闲自在,只除了一件事——那位外城东区的常爷消失了。 如此捻指过了两三日,却是七月初五日,万事皆宜。 这日一大早,太平坊南山居便热闹起来。 赵卿诺领着严嬷嬷几人,如来时一般,拎着简单的行李,出了南山居的院门。 她回望着那写着“南山居”三个字的牌匾,想起当日来时的落魄,不禁一笑:“原来只准备住上一日的,却不想住了这些天,倒还有些舍不得了。” “小赵姑娘既然喜欢,那便长长久久的住下去,嫂子我可是极欢喜的。”玉娘子摇着香帕,妖妖绕绕地晃了过来。 她说的可是真心话,天知道这两日那“冤家”暗里来打听了多少回,自己没胆子上门看人,怕裴谨回头找他算账,便只敢扒着自己打探,也算是“天降桃花喜”了。 这般想着,留人的心愈发热切,玉娘子又往前靠近了些,一双眸子含情带意的落在少女的身上。 赵卿诺红着脸微微后退一步,免得碰到那几乎挨到自己的一对酥胸,摸了摸鼻侧,结结巴巴道:“多……多谢娘子好……好意,我们在……在桃花村……的房子……房子建好了……” 她这一副宛如木讷书生碰到狐仙一般的模样,惹得众人无奈捂脸,一致觉得自家姑娘这个样子真的有点丢脸啊。 艾蒿拉着吴斩秋离得远了一些,小声告诫:“斩秋这个不要跟姑娘学啊,话本里的狐仙最喜欢的就是这样子的人了,会被捉回狐狸洞的。” 她最近学习进步巨大,已经能看得懂话本故事。作为过来人,自然要好好教导年纪最小的吴斩秋。 吴斩秋听得目瞪口呆,刚要反驳自家姑娘是女子,怎么会被狐仙看上。 然而话未出口,就看到玉娘子拿着香帕在赵卿诺脸上拂过,又点了下她的鼻尖,当即把人定在原地。 “哎呦!小赵姑娘,你这也太好玩了!”玉娘子捧着肚子娇笑成一团,又脆又娇的声音引得旁边几个院子偷偷开了条门缝窥探。 进来接人的裴谨,目睹玉娘子调戏良家少女的全过程,一张俊脸“刷”的一下阴了下来。 他一把扯过身边那穿着一身素白色广袖长衫,头发半披的男子,顺手塞给玉娘子,挤到赵卿诺和玉娘子之间:“阿诺,我来接你们,走吧。” “啊?好。”赵卿诺一面跟着裴谨走,一面侧身朝玉娘子告别。 玉娘子敷衍的挥挥手,抱着王靖风的手臂,欢天喜地靠着人:“冤家!今日怎得这般热情!” 原本跟着来正式见见人的王靖风,望着不干人事的裴谨,面上既惊且怒:他定要跟师兄告状!行之太不像话了! 花招喜从王靖风身边经过,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总觉得这人有些面熟,可有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罢了,说不定是到她家猪肉摊子买过肉的人呢。 几人出了太平坊,严嬷嬷等人上了马车,赵卿诺则如往日般牵着跑得快跟在马车旁边。 走出一段距离,就听到身后连连的呼喊声,驻足回望,便看到披头散发的王靖风摇着胳膊,迈着八字步往这边追撵。 赵卿诺犹记得第一次在孟府看到这位编修王大人时,他还是听有些风采的,怎得今日一看,便只剩下疯狂了? “这人是你那位善画人像的师哥?”音调上扬,语气里是浓浓的不可思议,以及幻想的破灭。 看着扑跑过来,张着白色大袖的王靖风,裴谨脑海里突然闪现出一只进入战斗状态的大鹅,一人一鹅慢慢重合。 裴谨缓缓闭上了眼睛,揉了揉额角:“不是、不认识、不知道。” 恰好跑近的王靖风听到裴谨这话,立马不干了,和赵卿诺打了声招呼,便扯着人就开始理论。 赵卿诺先是一愣,接着轻轻笑出声来,看的出来,裴谨嘴上说的嫌弃,但却把这个师哥放在了心上。 一行人并未直接出城去桃花村,而是去了施老大夫的医馆。 医馆后院,施老大夫端坐在主位上,身边站着一大一小两个徒弟,三人皆穿着正式。 赵卿诺几人在院子两侧分站,望着那一前一后站在院子中央的两个女子。 打头的那一位,是施老大夫的儿媳妇韩茯苓,她身后立着的便是田七娘。 二人未施粉黛,未着裙裳,穿着同色青麻布衣,满头黑发尽数盘在头顶,用青色布条牢牢捆实。 施老大夫看了眼院门,见儿子施升麻仍未回来,眼中闪过一抹失望,旋即正色沉声道:“不等了,胡荽……开始吧。” 第188章 细辛 胡荽便是施老大夫的大徒弟,自小跟着其学医,如今早已出师,能够独自坐堂出诊。 胡荽张了张嘴,欲言又止,视线扫过赵卿诺等人,叹息了一声,躬身行礼:“是,师傅。” 言罢,他挺胸抬头,双手放置在身前,声音洪亮:“维大魏永庆十九年七月初五日,善医堂第一百七十五代传人施本道收韩茯苓、田细辛为徒……” 田细辛便是施老大夫为田七娘重新取的名字。 赵卿诺望着那三跪九叩奉茶拜师的女子,女子的脸上已经看不到初见时的空洞麻木,一双眼睛也生出了几分神采,虽仍是那般瘦弱,但她知道,血肉的滋生只是时间的问题。 视线落到施老大夫身上,看着他接过拜师茶,浅浅呷了一口,想到他为田七娘取的名字,心中感慨颇生。 细辛性温,小毒,有祛风解表、散寒止痛之功效。 …… 拜师礼毕,赵卿诺带着吴斩秋上前:“恭喜田娘子。” 田细辛眨了眨微微湿润的眼睛,突然跪伏在地:“多谢姑娘救命再生之恩。” 她舌头上的伤尚未养好,语速极慢,声音也含糊不清,可在场之人却都听得明白。 赵卿诺连忙拉带着吴斩秋避让到一旁:“您这是做何!快起来,不过是些许小事。”一面说着,一面去拽人起来。 施老大夫伸手拦下赵卿诺的动作:“姑娘,让她拜吧,这里你受的起。” 严嬷嬷上前将吴斩秋带到一旁,摸了摸已经无声哭泣的小姑娘,低声安慰:“你娘获得新生,这是好事……人这一辈子苦难都是有定数的,以后啊,都是好日子。” 吴斩秋不停地拿袖子抹着眼睛,她知道这是好事,可就想哭,眼泪怎么都擦不尽。 明明被人拿着棍子打,被一脚踹出去好远的时候,她都没有哭过,可到了姑娘身边,就变得格外容易掉眼泪。 赵卿诺低头望着磕头的田细辛,无奈叹息,她所做的不过是拉了一把而已,如何当的起这些。 可这里的人便是如此,承人一恩,便刻记于心。 这大约也是她无法对那些陷于泥沼之人,无法做到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原因吧。 他们缺的也许真的只是这拉他们出来的一只手。 田细辛刚磕了一下,赵卿诺就把人强势得拉了起来:“够了,再多,我受之有愧。” 田细辛浅笑着顺着力道起身,轻轻摇了摇头,喉咙滚动。 施老大夫看她样子便知道那舌头上的伤口又痛了:“去找你师姐,让她给你重新换药。” 赵卿诺见田细辛离开时,目光时不时在吴斩秋身上流连,便朝着小丫头招了招手,叫到近前:“替我去看看你娘的伤恢复的怎么样。” 吴斩秋对田细辛心里落下了一道坎儿,她明白,以那时的境况,能让她活到这么大,都已经是一件万分艰难的事,所以在埋怨田细辛的同时,又有扯不断地挂念。 一行人又略留了一会儿,眼见时候不早,便叫着吴斩秋一块告辞。 “施公,明日的暖房宴您莫要忘了。”赵卿诺临走前提了一嘴。 桃花村的土坯房已经建好。 听艾蒿说,村长亲自盯着,村里凡是没活的男子都来帮忙,加之天气好,钱给的也爽快实在,干活的人都是下了狠力气的。 “知道了,明日老夫早早带着人过去。” 离开医馆,严嬷嬷几人直接去桃花村,赵卿诺则提着谢礼要去趟花家。 本来无事跟着看热闹的王靖风一听要上花家,当即撵着严嬷嬷她们跟去了桃花村。 到了花家,因着花家女眷众多,为少些麻烦,裴谨并未进去,而是选择留在外头。 …… 朱氏瞥了眼赵卿诺搁在桌子上的东西,糕点、茶叶、酒以及两匹颜色新鲜的布料。 “姑娘若是因为那寻人的事,特意提了这些东西,那咱们是万不能收的……我这小闺女应该也和您说了,小丫儿姐俩,咱家是拿着当自家孩子瞧得,家里的孩子没有,做大人的出去寻人,那不是应当应分的事嘛。” 赵卿诺看了眼挨着自己而站的吴斩秋身上,捏了捏她头上的双丫髻。 小丫头不知道和田细辛说了些什么,那似有似无的忧愁不甘倒是消散了。 接着把目光落向抱着吴忧的花招喜身上,自打回了花家,她便抱着孩子没有撒过手,任谁都能瞧出她的喜欢。 望着那白胖可爱的小吴忧,赵卿诺无声地叹了口气,她如何不懂朱氏话里的含义,只人干亲这事,她并不想插手。 如此想着,她干脆把话挑明说了出来:“大娘,可否借一步说话。” 安抚的摸了摸吴斩秋,让她陪着花招喜和吴忧在屋里,自己和朱氏出了堂屋往院子里去。 “我明白大娘的意思,只有些事情还是想和您说清楚……” 赵卿诺察觉到时不时往外瞧的吴斩秋,对着她安抚地笑了笑,压低声音,“斩秋那孩子别看人小,但对人对事都已经有了自己的想法……也因着前头的事,与人相处时,含着一份她自己都没察觉的别扭。” 朱氏活到这把年纪,又把一大家子料理的妥妥当当,如何看不出来。 她赞同的点点头:“姑娘说的,我都明白,在这上头吃了苦,受了痛,自然会怕,可她年纪还小,也如其他孩子一般,正是依恋家人的时候不过是没办法罢了。” “这一点,姑娘只管放心,来了我家,便是我家的孩子。”朱氏话锋一转,拍着胸膛保证。 赵卿诺颔首又摇头,眼角余光瞥见南边屋子窗户上的人影,眼底闪过一抹深思:“花家都是实在人,大娘说的话,我自然信……只是认亲能不能招来孩子,这个……当真说不准。” 被赵卿诺戳破了心思,朱氏有些不自在,但想到前头请先生来看时说的话,那几分不自在便尽数去了干净。 “姑娘既然说到这里,我也就直说了……我请人看过,俩孩子跟咱家是有缘的,尤其是小吴忧,先生说那孩子是个旺母的,我想着认下亲,说不定就能给我闺女带来个孩子……” “咚”的一声轻响,赵卿诺看向南边的屋子,那人影立马缩了回去。 “大娘,认干亲的事您看这样成不成……您这边和家里人都通个气,二则,两个孩子的母亲正跟着施老大夫学医术,总要和她说一声……两方若是都同意,斩秋也愿意,我这边自然也不会拦着。” 赵卿诺将这事换成了认干亲,如此后头真有什么,影响也不大。 女孩子长大了若要谈婚论嫁,亲事上便是一大麻烦,干亲的话,花家不必为了嫁妆发生争执。 这话一出,一道绵长清晰的吐气声传到二人耳中。 朱氏面色刹那间变得铁青。 “大娘,我这边另有些事情,就不叨扰了。” 赵卿诺回屋,叫上吴斩秋一起,二人前脚才出了花家,后脚便听到一声大吼:“老五家的,给老娘滚出来!” 她低头看了一眼吴斩秋,就见小丫头表情不变,一副见惯的模样。 对上赵卿诺的视线,吴斩秋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哎……五婶又要挨骂了……姑娘,咱们等等吧,花娘子要出来了。” 因着花招喜爱听别人这么叫她,所以赵卿诺身边的人都这么称呼,连带着几个小的也这般喊人。 不是没有纠正过,只是又被花招喜自己强烈要求改了回去。 看着气定神闲见怪不怪的吴斩秋,赵卿诺那要安慰的话一下子憋了回去。 等了没一会儿,花招喜果然抱着吴忧,身上挂着个布包撵了出来:“今日我们娘俩跟姑娘一道去桃花村,也省得明日折腾。”笑嘻嘻的语气,白白胖胖的脸上挂着欢欢喜喜的笑容,显然没将方才的事情放在心上。 “啊?好,只是要先去个地方,等办完了事再回去。” 两人这般,赵卿诺觉得自己少见多怪,愣了一息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花招喜看到牵马等在外头的裴谨,立马想起了自己的任务:“又不赶时间,我们跟着姑娘一块。” 因为要去的是梦鱼,去见那些从爆竹作坊救下的姑娘们,赵卿诺便把视线投向裴谨,后者表情莫测的看了眼花招喜,点点头:“走吧。” 第189章 明娘? 梦鱼还是老样子,昏昏欲睡的伙计,空荡荡的大堂,闻不到一丝饭菜的香味。 几人刚一跨过门槛,伙计费劲地掀起眼皮,旋即一下子来了精神:“三郎!可用过饭?” 一面说着,一面直接走到赵卿诺跟前,“姑娘好久没来了……可巧儿正赶上今日新买了菜……”说话的同时,一双眼睛飘到了花招喜的身上,瞬间提亮了好几度,似乎能看到里头的光芒。 花招喜眉头一皱:“俩招子往哪瞅呢!信不信姑奶奶我给你抠下了!”语气急冲,显然动了真火。 若不是看在赵卿诺与裴谨的面子上,想必花招喜早一巴掌呼过去了。 “哎呦!姑奶奶误会了,咱这小店头次来您这般大客,小的我啊正琢磨着给您推荐两个大硬菜呢。”伙计一见引了误会,赶紧告饶。 天晓得后厨那些食材从新鲜的放到发臭也等不来一个客人,是多么让人心痛的一件事。 好容易来了个瞧着能吃的,不得好好的,多多的用上一些。 “这里一般没什么客人来,他见识少。”裴谨解释了一句,“老地方……让花娘子带着孩子到楼上吃饭,我们去后面。”后一句是对赵卿诺说的。 “三郎就是会说话,咱这哪是‘没什么客人来’,那根本就是没人来……当然,除了您。”伙计甩了下肩上的巾帕,陡然提高了声音,头一扭朝着后厨的方向吼了一嗓子:“火师傅,来客了!要一道百福满月,一道月月喜相临,再来几个孩儿菜,其他的您看着做就行!” 他的嗓门洪亮欢快,拐着腔调,清脆悦耳的程度堪比银子掉进银子堆的声音。 点完了菜,伙计立马放缓了声音,冲着花招喜弯腰谄笑:“姑奶奶这边来,楼上风景好……小姑奶奶,小心台阶,可要小的背您上去?” 吴斩秋摇了摇头,有些嫌弃地看了他一眼。 赵卿诺朝着她们点点头:“娘子带着她们吃饭,我去后头见些人。” 花招喜警惕地瞄了裴谨一眼,一手抱着吴忧,一手领着吴斩秋随着伙计往楼上去。 “那个百福满月和月月喜相临是什么菜,听着就觉得好吃。” 听到赵卿诺的问题,裴谨脸上表情不变,只是瞳孔微颤,回忆起伙计让他试新菜时的恐惧,心情微妙地“啊”了一声。 “只是两道荤菜,就是量比较大……也许是很大……也许是正好吧。”想着自己与花招喜的饭量,说话的声音里是浓浓的不确定。 赵卿诺头次见他这般,不由对那百福满月和月月喜相临愈发好奇。 二人穿过侧门朝着后头的走去,路上,赵卿诺时不时瞟上一眼裴谨,只把人看得不得不开口:“阿诺想问什么?” 赵卿诺抓了抓头发,嘿嘿一笑:“裴谨,梦鱼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用处,所以才这么冷清。” 裴谨没有说话,直到二人走到那鱼戏莲花的影壁才缓缓说道:“也许它只是单纯的生意不好吧……” 赵卿诺听得眉毛一高一低,眼睛一只圆睁,一只半眯,嘴巴微张,明显受到了难以接受的震惊:她记得裴谨是这梦鱼的主人吧,这个语气是怎么一回事啊!形象破灭了! 裴谨看到她这个面容扭曲的模样,当即轻笑出声:“我不喜也不善经营,梦鱼又在这个位置,加之名字有些奇怪,自然少有人来。” 赵卿诺想起伙计看到她们时的表情,心道:伙计说的没错,‘三郎就是会说话’,这哪是什么“少有人来”,压根就是没人。 …… 绕过影壁,穿过抄手游廊,便到了那空旷没有分隔的大房间。 房门外放了一张草席,上头摆了一套被褥,上头盘膝坐了个人,不是旁人,正是那位“明娘”。 赵卿诺看到一人一褥,低低“咦”了一声,偏头向身边的伸小声问道:“这是什么情况?” 裴谨想起这个“明娘”的情况,冷哼一声:“等会儿说与你知道。” 赵卿诺乖巧的点点头,一副信任的样子。 “明娘”看到走过来的两个人,赶紧起身,理了理衣服,大踏步地走到跟前,拱手行礼:“在下柳辨明,见过姑娘、郎君,谢姑娘救命之恩。” “哎——哎!”赵卿诺的声音先是上扬,接着拐了个弯降落下来,“你是男的!我的天娘老子啊!” 震惊激动之下,连那走镖时学的粗话都吓了出来。 话一出口,立马捂嘴,睃了裴谨一眼,见他只是对着自己淡笑不语,尴尬地摸了摸鼻侧,轻轻嗓子,朝着柳辨明小心翼翼地开口:“那个……你身体是男的,但心里是女的,对不?” 她记得有一种心理疾病就是性别认知差异,虽然身体是男子,但却觉得自己应该是女子。说不定,这个柳辨明就是这种。 一想到自己面前的是个病人,还经历了那样的事情,赵卿诺看着他的眼神充满了怜惜心疼。 听了赵卿诺的话,裴谨注意到她表情眼神的变化,心里升起一阵无力感:阿诺对女子到底有什么执着的啊!方娘子她们便算了,为什么连面前这个“服妖”都另眼相待! 大魏认为男子穿女衣,做女子装扮是反常性,故而将此类人称作“服妖”。 裴谨暗暗打量着柳辨明的衣着,虽不歧视,但却也喜欢不上,实在不能想象把这身衣服套在自己身上是个什么形象。 他抬手闭眼捏了捏额角,仿佛要把进入脑子里的水挤出去一般。 柳辨明挺直腰板,纤纤大玉手“啪”的一下,拍在自己的胸膛上:“在下铁骨铮铮的的汉……咳咳……汉子,只是因着一些事情,才做这般打扮。” 因着用力过猛,直把自己拍的咳嗽了一会儿才能正常说话。 赵卿诺杏眼瞪得又圆又大,视线从他的脸上缓缓下移落到他的手上,接着是凸起的胸膛上,头一转:“裴谨,你要不给他把把脉?” 裴谨张了下嘴,侧头看了眼收到打击一脸无语的柳辨明,摇了摇头:“看过了,人是正常的,认知也没问题……虽说行事怪异了些,但我查过,此人风评不错。” 若不是确定这人无害,他怎么会把人放心留在这里。 “姑娘,在下真的是有苦衷的!” 第190章 柳辨明 赵卿诺再次听到细微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挑了下眉,看向裴谨:“那就一块儿再听一遍?” 话音未消,便听到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显然要听“苦衷”的不止他们二人。 这一番来听热闹的表现,让赵卿诺提着的心微微落下了几分:都是些坚强的姑娘…… “那便一道听吧。”赵卿诺不等裴谨回答,径自推开房门,就看到聚在门口窗边的一排人。 这些女子早已换了装束,未施粉黛,穿着同一样式颜色的麻布衣裳,看到赵卿诺,俱都一愣,旋即一个又一个屈膝跪地,双手交叠,额头触地,仿佛在叩拜神明一般,带着无尽的虔诚与感激。 赵卿诺怔了一下,伸出手,待要拉人起来时,一众女子自己站了起来,再次行了屈膝礼。 “郎君说姑娘不喜人跪拜,只这一拜是咱们姐妹必须跪的,不为别的,为了姑娘那冒死回去搭救的恩义,为了姑娘以手染鲜血来抚平我等仇恨的恩情。”说话的正是那位年纪稍长的女子。 她抹了一把脸,笑道:“今日能见姑娘安然站在这,可真是太好了!” 赵卿诺望着一张张笑中带泪的脸,在心底叹了口气。 那有什么报仇一说,害了她们的不止那薛元义一个,当日动手不过是因为她们眼中的恨意太浓太烈,若是没个口子发泄一些,哪怕救出去也会出事。 倒不如她来动手,让那浓烈的恨稍稍平息一些,让这些人能够喘一口气。 “能在这里见到诸位,我亦觉得极好。” 没有寻死的,身上的伤都已经治好,虽眼中仍有哀愁怨恨,心中的伤仍旧很深,但她们都还活着。 “还未向姑娘介绍,我姓叶,闺名莲心。”叶莲心便是那位年纪稍长的女子。 听到叶莲心的名字,赵卿诺眉心一跳,下意识朝裴谨看去,后者点了点头,肯定了她心中的猜测。 赵卿诺那才微微放松的心再次拧了起来。 “我叫徐秋儿,姑娘要记得我的名字。”一个眼角长了一颗泪痣的姑娘凑了过来,目光期待的看着她。 赵卿诺立即扬起笑容,温柔地唤了一声“秋儿”。 徐秋儿只觉得耳朵一痒,俏脸一红,呆呆地说道:“姑娘声音真好听。” “还有我,还有我,我是周盼儿。”周盼儿在最后一个字上落了重音,带着强调的意思。 赵卿诺略一思索,笑道:“盼盼。” 周盼儿愣了一愣,倏地绽放出纯粹的笑容:“姑娘!”接着她转身冲着姐们嚷嚷道,“以后都喊我盼盼,盼儿盼儿,盼什么儿子!那鬼名字,我才不喜欢呢!” 接着众人一一报了名字,一共十一个女子,另有一个名唤庞翠翠的,在得救当日,就被送回了家里。 庞翠翠便是那日“明娘”护着的姑娘,因着失踪时间短,家中一面暗中寻找,一面则对外宣称去了亲戚家。 所以裴谨在了解清楚后,立马把人挑了个合适的时机送了回去,也免得拖久了引出事端,再好心办坏事。 后头又是一阵热闹,你一言我一语说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要听柳辨明的“苦衷”。 裴谨和柳辨明站在房间外头,望着坐在里头的一众女子,被那十二双眼睛火辣辣的盯着,只觉得有些压力。 周盼儿看二人站着,她们要听人说话,还要仰着脖子,眼珠一转,小跑进内室,翻了一个破旧蒲团出来递给裴谨:“郎君,你坐这个。” 赵卿诺往里瞧了一眼,只见原来雅致空旷的屋子里摆了十一张简制床榻,原来的桌案、泥炉俱都被堆到了角落里去吃灰,只有那个赤金色的地动仪能独自占据着另一个角落,显示出它超然的地位。 望着破了一块的蒲团,裴谨沉默了一下:若没看错,这个应该是他丢在院子里给野猫用的,上头的破洞就是那只小三花狸奴抓的…… 委屈目光投向赵卿诺,却见她只顾着扭头往里头瞧,不由心中一梗,乖乖接下了蒲团,极有自知之明的道了一声谢,旋即面色如常地放在地上,坐了上去。 他早就该明白的,赵卿诺此时正是心疼这些人的时候,哪里管他的死活。 “明娘,快点说说你的‘苦衷’,咱们都等着呢。” 柳辨明眨着眼睛,与十三双眼睛对视片刻,认命一般盘腿坐在地上。 “在下柳辨明,家里原是做生药买卖的,后来出了些事,便败落了……在下喜好看美人,听小曲,盼着哪一日能如柳公一般写出动人心弦的诗词…… 可那里花费不菲,所以钱便都这般散没了……在便想着在哪花的就在哪挣回来,便扮做女子,做个清倌,既能赏美听曲,又能挣钱,岂不美哉。” 清倌便是指那些在风月场上只卖艺不卖身的女子。 赵卿诺听得目瞪口呆,倒吸口气,一时间有一堆问题要问,捋了一下,挑出一个最最好奇的问道:“你没有露馅的时候吗?” “露馅?”柳辨明瞬间表情空白,茫然无助的看向提问者,“姑娘是指……” “这……就是万一有人强迫你……” 想起那日看到的情景,柳辨明勾引薛元义的模样,赵卿诺“嘶”了一声,说了一半的话再说不下去,视线不自觉在他下半身转悠。 柳辨明原还有些不明白,瞧见她的眼神表情,哪里还有不懂的。 他一把捂住胸口,反应过来自己因着习惯做错了动作后,立马两手下移。 “姑……姑娘别乱想,在下是清白的……阁里的妈妈和姐姐们都晓得我的身份,我帮着揽客,挣得钱分妈妈一半,妈妈保我清白……”越说语气越弱,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直到没了声。 柳辨明垂头捂脸,人生第一次感觉到了什么是羞耻。 早知道会碰到赵卿诺这种人,他才不要做那种事呢! 然而这想法不过是想想而已,毕竟银子很香,人也好看,曲子也好听,就是诗词一时还是写不出来。 裴谨看的脸发黑,直接伸手往赵卿诺眼前一拦,沉声道:“柳辨明的事既已说清楚,我们便来说正事。” ilwxs.com 第191章 归处 听到裴谨的话,柳辨明心底松了一口气,一直微微皱着的眉头慢慢舒展开。 赵卿诺不动声色地看了裴谨一眼,缓缓眨了下眼睛,后者接收到她的暗示,嘴角上扬,回了一个稍纵即逝的笑容。 见他心中有数,赵卿诺便将这一点异常暂时撂开。 “你们今后有什么打算?”裴谨开门见山地问道。 赵卿诺环视一圈,视线在叶莲心身上微微一顿,望着满是忐忑的又夹杂着激动的一众女子,嘴唇翕动,狠心说出了众人一直回避的事实。 “若要回家……你们失踪的时间不短,今后必然会面对不少闲言碎语,这一点无法避免……” 她声音一顿,无法劝她们不回家,也无法放手让她们就这般回去。 利刃伤人未见死,但言语诛心必取命。 这些人,本就已经伤痕累累,全靠着一股信念支撑,如果支撑的信念没了、塌了,那后果…… 赵卿诺沉吟许久,心中生出一个想法:“若方便,你们将家中情形说一下,我去打听打听……没什么事,就立刻送你们回去,如果……那就再寻别的法子送你们回去……只是这时间恐怕会拖得久一点,但也不会太久。” 都是女子,如何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一时间众人俱都低落下来。 周盼儿突然“哼”了一声,脸上现出几分怒容:“姑娘心善,事事为我们考虑,您说的话在场的谁不晓得…… 我家就我一个闺女,可我爹娘向来看不上我,信了我祖父祖母的话,觉得我占了他们孙子的位置,嘴上心里万分嫌弃……可便是如此,他们又不愿意弃了我,说来说去,还不是担心没了我,他们再生不出来,到了儿连个养老的都没有。 我憋着一口气撑着活到现在,就是想瞧瞧,没我的这些时候他们到底生没生个带把的玩意儿! 我家就我一个都是这样的情况,你们家里不见能比我好到哪!不过是有那经历比着,到显得有爹有娘的日子好了!” 周盼儿越说越气,想起那日若不是祖父祖母嫌弃她夹了一筷子肉沫吃,大晚上撵她出去院门外头站着,爹娘冷眼看着,她如何会被抓走,如何会碰到那些事! 想到这里,愈发悲痛愤恨,“女子又怎得了!我没叫他们生我!我也不愿意当个女子啊!可若是不回去,我们这些人又能去哪!报仇报不了!有家等于没家!怎得女子就这般艰难!” 周盼儿抬起胳膊,拿袖子狠狠地刮了一下脸,抹去了眼泪,蹭红了脸。 “如此,就让我打个样吧!若是实在过不下去了,咱们姐妹干脆一道碰死在皇城根下一了百了!” 原本还欢笑的屋子,因她这一番话,勾起众人的回忆,有那在家中的过得差的,瞬间陷入绝望。 叶莲心是她们一群人中,年纪最长得,红着眼睛,一巴掌拍到周盼儿肩膀上。 “说的什么胡话!多少姐妹就咱们撑下来了,不就是想活着吗!姑娘费劲舍命的救了咱们,就是叫咱们换个地儿死!” 她缓了语气,转头看向赵卿诺:“姑娘的担心,我们明白,劳您再费一回力,给姐妹们慢慢打听着,若是家里愿意的,那便送她们回去…… 若是不愿意,求您与郎君再收留些时日,容我们寻个能过活的营生,都是死过一回的人了,既然得生,总不能再辜负了这一条命,便是千难万难,我也想试着活下去…… 至于报仇,实话实说,自然是想报的,可连仇人有哪些我们都不清楚,便只能将此寄希望于老天开眼了。” 赵卿诺拧着眉望着低泣的众人,长长叹了一口气:“便按你说的来……家很重要,但其实也没那么重要,你们在哪,哪便是家……若是不嫌弃,我这里永远给你们留着门,你们不是无处可去的,在决定回去寻你们的那一刻,对我而言,你们便是与我相关之人。” 众人听得一怔,红着眼睛呆呆地望着对她们做出承诺的少女。 赵卿诺被看浑身不自在,抬手去摸鼻侧。 “你们各自将家中信息告知,我这边会挨个去打听。” 寻死的念头有时候只是一瞬,拖一拖,留些时间寻到别的路子,这些人都是意志坚定的,自然会换了想法念头。 这般想着,赵卿诺转头去看裴谨,后者朝她浅笑着,轻轻点了点头。 裴谨觉得这些人若不离开,留下也是好事。 他们既然已经定下想法,有些忠心可靠之人才好。 裴谨用眼角余光瞥了眼柳辨明,眼眸渐深。 柳辨明突然觉得后背发凉,好似被什么盯上一般,下意识左右看了看,反应过来后,又暗笑自己草木皆兵。。 叶莲心和周盼儿等人看着赵卿诺,心中的彷徨绝望一点点缩了回去:她们不是无处可去的可怜虫,她们有归处,有人看重在意她们。 …… 从后面出来,赵卿诺手里捏着几张纸,叹了一口又一口气。 “裴谨,叶莲心的事怎么开口啊。” 她烦恼的抓着头发,几缕头发被扯得落了下来。 “叶姑娘怎么了?”娇滴滴地声音突然在二人中间响起。 赵卿诺吓得一哆嗦,反应过来这人是跟着一起的柳辨明。 该说的都说清楚了,柳辨明又与旁人不同,自然可以让他离去。 “你怎么又变回这个声音了!”赵卿诺挑眉好奇地看着他的喉咙,竟然没有喉结! “奴家还要继续原来的营生,那便该尽职尽责才是,若是出去碰到哪位恩客,岂不是砸了招牌。”柳辨明瞥了眼赵卿诺,眼波流转,勾魂摄魄。 赵卿诺顿时觉得浑身发冷,单脚一转,绕到裴谨身边,探着脑袋:“在梦鱼你就好好说话,要不然我控制不住我的拳头。” 裴谨轻咳一声,浅笑着挡在二人中间。 “所以,叶姑娘怎么了?是家中出了什么事吗?”柳辨明恢复了正常的声音。 第192章 叶家 赵卿诺点了点头,却抿着嘴不说是什么事情。 一开始只是以为巧合的同名同姓,然而待听到叶莲心说出家的位置与家中情形后,那一丝侥幸便彻底破灭了。 叶莲心家中还有父母与一个妹妹,父亲叶山,母亲高氏,妹妹闺名莲蕊。 赵卿诺曾在风怀远给过的卷宗里看到过——永庆十八年十二月初八,叶山夫妇诬告钱元强抢民女,害死女儿叶氏莲蕊,杖五十,罚银一百两。 在个案子是前任知县所判,而在这一页后面,还附了一张纸,是风怀远所写:叶家没钱,钱家便拿了叶家的宅地来抵;叶山夫妇年老体弱,那五十杖自然拿命来受。 所以叶莲心已经没有爹娘妹妹,也没有家了…… 柳辨明见她不肯说,眼神微微闪烁:“在下与她们也算是同生共死,历过患难的,姑娘说出来,说不定便在下能帮上忙。” 裴谨把他探近的脑袋推回去:“说到帮忙,不知柳兄可有用的上裴某得地方,裴某虽没什么能耐,但好歹在这京里混了不少年头,说不定便能帮上柳兄的忙。” 听到裴谨最后一句一模一样的说辞,柳辨明脸上一僵,尴尬一笑:“郎君说笑了,在下不过爱在风月之地混碗饭吃,哪有什么要人帮忙的事。” “那是裴某孟浪了,想着阿诺救了柳兄一命,你与我们也算是单方面的过命之交,又是祁州柳家的人……如此,是裴某冒昧了,柳兄勿怪。” 裴谨却不肯放过他,说了些似是而非的话,连讽带吓的,直把柳辨明说的变了脸色。 柳辨明“哈哈”一笑,撤开两步,拉远了与裴谨和赵卿诺的距离,又扯了扯衣服上的褶皱。 “什么祁州柳家,郎君怕是弄错了……时辰也不早了,在下还要赶回去修整一番,夜里还要接客挣钱,便不叨扰二位了。” 说罢,朝着二人深深地行了一礼,捏着兰花指,垫脚拧腰的扭出了梦鱼。 赵卿诺看的咧嘴咋舌,连连倒吸气:“人才啊!弄得我都有点好奇明娘接客的样子了。” 裴谨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幽幽道:“阿诺,进那些地方,光一壶普通的茶,就不是现在的我们能吃得起的。” 赵卿诺与裴谨的视线在空中相撞,想起还有一伙子人暂时要养,哼唧一声,捂着半边脸:“那么多有钱人,咋就没多我一个啊!果然还是要想法子挣钱啊!” 裴谨看她捂着脸仰头叹嚎,好笑地摇了摇头,扯着她的一只袖子往梦鱼二楼走:“看路,崴了脚,还要另花一份药钱。” “哎?裴谨你怎么变小气了?”赵卿诺用空着的那只手指,一下又一下的戳着他的后背,语气控诉。 “以后人越养越多,吃穿用都是钱,你我又不是个能挣钱的,还是节省些吧。”裴谨也不管背后那只作乱的手,拉着人到了二楼,才松开了手中的袖子。 至于柳辨明的事,二人默契的没有提起,不准备插手的事,何必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去揭人伤疤。 如果不是柳辨明向赵卿诺追问叶莲心的事,裴谨也不会用话去点他。 赵卿诺一到二楼就看到立在一旁的伙计,他的怀里正抱着已经睡着的吴忧。 顺着伙计的视线望去,就看到围着两桌子菜吃的欢快的花招喜,和快要吃睡着的吴斩秋。 赵卿诺走到跟前,眼睛瞬间瞪得老大,就看到两张桌子上放着满登登的菜。 其中一个桌子上只放了两个超大的盘子,两个都是大硬菜: 一个是卤肉熟食,拼成一只小猪的样子,猪嘴和猪屁股的位置上各放了一个喜字,用绿杆菜围着小猪连接在一起。 另一菜则是摊的金黄滚圆的蛋皮铺在盘底,上头摞着一层又一层炸过后炖的酥软的猪肉。 至于那拼过来的桌子,则放了些别的菜式,荤素汤饭皆有。 “姑娘要不要跟着用些?小的让火师傅另给您再做一份?”伙计眼睛一亮,热情地开口。 赵卿诺连忙摆手,拿过一边已经摆放好的干净碗筷,挨着吴斩秋坐下:“这还有许多,够吃了。” 伙计满是失望地“哦”了一声。 裴谨看着那两道大硬菜——月月喜相临和百福满月,还未吃,便已经觉得饱了,独自在拼过来的桌子旁坐下。 “裴谨,来这边坐,这个肉真的好吃,软糯不腻,入口即化……是裹了蜂糖做的?”说到后面赵卿诺转而问向伙计。 “姑娘好厉害!”伙计赞了一句,瞅了眼只吃素菜的裴谨,叹道,“三郎这般瘦弱,应该多吃些肉食才是。” 裴谨充耳不闻,瘦不瘦弱的看和谁比了,若是与花家之人相比,谁都是瘦弱的不经风的。 饭毕,几人与恋恋不舍的伙计告别,赵卿诺和花招喜带着两个孩子去桃花村,裴谨则回威武侯府换衣裳上衙。 宁远伯只给了他半日假,所以忙完了这些事,还要回去当差。 …… 新建的房子离作坊不远,大大的院子和村里其他人家一般,围了一圈栅栏,一个略有些眼熟的青年汉子正曲着腿在院子里做活,他的身边摆了几把做好的木凳。 听到动静,青年汉子抬头,看到眼生的少女,想了下便知道来人身份,忙慌里慌张地站了起来,拖着一条腿往前走了两步,想起什么似得,忙急急地往后退,回头朝东边的一个小屋喊道:“鱼儿娘,姑娘回来了!” 话才出口,一个大着肚子的妇人从里头走了出来,看到赵卿诺,眼睛瞬间发亮,惊喜的上前行礼:“贵……姑娘,身体大好了?”一面问着,一面打量着。 这一男一女正是那卖地的吴老汉的儿子吴百钱和儿媳妇余氏 赵卿诺赶紧把人拦住,望着那坠坠欲落的大肚子,有些心惊胆颤:“快坐下,我没那些讲究。” 吴百钱搓着手靠近几步,扶着余氏到一旁的凳子上坐下,见赵卿诺打量着四处,瓮声瓮气道:“我爹在田里忙活,田里活不多,严婶子就叫我来打些家具,鱼儿娘来拾掇拾掇……姑娘放心,婶子给我们钱了,不是白做工。” 第193章 主子不让拦 严婶子便是严嬷嬷,村里都这么称呼。 赵卿诺看他紧张的一板一眼汇报工作的模样,赶紧点点头:“那你们忙活,我去作坊看看。” 回头看了眼醉饭的吴斩秋,以及酣睡的吴忧,便叫花招喜带着人进屋休息,自己转身出了院子。 “他爹,你咋就这么嘴笨呢!”余氏等人走了推了下吴百钱,没好气的横了他一眼。 吴百钱嘿嘿傻笑着:“鱼儿娘你坐着歇会,我这马上就弄好了,一会儿我来拾掇。” 余氏摇头起身:“咱乡下人,哪那么精贵,赶紧给姑娘弄好,明日暖房要用呢。” 另一边,赵卿诺走到祠堂附近,就看到一堆孩子正在剥麻,远一些的地方则晾晒着已经处理好的麻草,艾蒿拿着个小本子在这四处转悠。 为了不进去打断众人的工作,赵卿诺并未靠近,而是眼睛一转,又回了小院。 和吴百钱知会了一声,接着寻了一个大麻袋,骑着跑得快就往京城跑,她一面跑一面想,总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 这么折腾了一趟,等再进了城,已到日落时分。 赵卿诺随意寻了个摊子坐下,付钱要了一碗茶,胳膊下夹着团好的麻袋,曲腿坐在矮凳上,有一口没一口的喝着,眼睛时不时东瞧西看。 “姑娘,多日未见,进城了怎不去家里坐坐。”一个陌生的声音在赵卿诺耳边炸响,旋即一个穿着檀色衣裙的少女在她身边坐下,扬声道,“再上一份豆团……姑娘尝尝,这家的豆团做的极好,里面填了红枣栗子做馅料。” 她语气熟稔,好似见了自家姐妹一般。 跟在她身边的黝黑汉子默默地将豆团钱给了老板,也不过来,只就近坐在邻桌,一双眼睛时不时看向少女,眼神柔和。 赵卿诺望了眼头发盘起,已做妇人打扮的少女,低低地叹了口气:“就应该当做不认识我的。” 庞翠翠将豆团往赵卿诺跟前推了推,轻声道:“您救了我,没法子正式拜谢已是失礼,如何再能做到视而不见。” 赵卿诺扫了眼那汉子,认出他是那个铁匠,朝人点了点头。 察觉到庞翠翠还要说些什么,赵卿诺忙抬手制止:“这会天晚人少,以后再见了便当不认识我,有些事该记得,而有些人和事就该一眼掠过……以茶代酒,祝你夫妻二人百年好合,顺遂一生。” 她仰头一口闷了一碗茶,站起身提了声音:“娘子认错人了,这豆团是你点的,我可不还的。” 说罢,将一小碟豆团一把抓在手中,跳起来解开跑得快就逃。 完全是一副占了便宜,又生怕人家撵上来要她还钱的样子。 庞翠翠惊诧的望着已经窜没影的赵卿诺,心头涌起一阵阵感激之情的同时又觉得心酸,喃喃道:“还没来得及问她伤好了没有。” 铁匠走到她身边,手里拎着一份打包好的豆团:“翠翠回家吧,知道你爱吃,又买了一份。” 落日的最后一点余晖洒在夫妻二人的身上,在他们身前牵出一条温暖明亮的小路。 …… 那边赵卿诺见天色已黑,安置好跑得快,仿佛在街上玩耍一般,东游西晃的逛到了县衙内宅外头。 她扭头张望,见四下无人,直接翻墙跳了进去。 回忆着来时的房间方向,赵卿诺贴着墙根,抱着麻袋轻手轻脚的去寻风怀远…… 书房里,风怀远撂下手中的书,以袖为扇,扇了两下,鼻尖耸动,眉头微微皱起,低头闻了下自己身上的味道,随即嫌弃的往后靠了靠脖子。 “甘一,剩下的交给你,我去看些卷宗。” 甘一手上动作不停,将一摞摞书放入一旁的大书箱中,头也不回的说道:“主子不要去灶房烧水了,直接回去沐浴就成,甘二早已备好,此刻水温正合适……沐浴而已,主子都这般害羞,以后成亲了该如何是好……还是应该带主子去趟百花阁。” 看似平稳的语气里尽是操心与无奈。 风怀远腿一软,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摔了个狗吃屎。站好后,连忙四处探看,正待松一口气,训斥甘一的时候,就看到甘双走了过来。 他面皮一紧,调转方向一面往住处走,一面若无其事的说道:“甘一在里面收拾,你去看看,免得他粗手粗脚碰坏了那些书。” 说完见甘双站着不动,一副要贴身保护的模样,风怀远心累道:“我要思考些事情,若有事会唤你们的。” “那主子你声音大些,免得水声盖过,我和甘二听不到。”甘一抱着书从房间里探出脑袋嘱咐了一句。 风怀远深吸一口气,声音好似从牙缝里挤出来一般。 “甘一,我又不是去戏水!还有,你闭嘴!” 二人看着风怀远大步流星的进了房间,眼瞅着人影晃到内室,又瞧了一会儿,确定无事才收回视线。 甘一继续回去收拾,甘双则倚靠在门框上,听从命令就那么看着甘一独自忙活,觉得他手重的时候,来一句“轻一些”。 房间里,风怀远绕过屏风,脱下外袍,搭在上头,待拖到只剩亵裤时,只觉头顶有异,仰头去看,还未瞧清楚,便眼前一黑,整个人落在了麻袋里。 那麻袋也不知是装什么的,乱七八糟的味道里混着一股子药味。 不等呼救,一个拳头便隔着麻袋落在了自己的肚子上,那拳头感觉不大,但出手极有技巧,显然是个深谙打人之道的老手。 风怀远捂着脸,大脑疯转,突然忍痛道:“赵卿诺……嘶……你大晚上不在家养伤,来打我玩?” 他的声音又急又气,还带着些不可思议,显然震惊疼痛下已经顾不得维持自己的风度,尤其是在自己半裸的情况下。 外头察觉到不对,已经奔到门外的甘一听到这一声“赵卿诺”,想起那日风怀远说的话,立即出手拦下要进门的甘双。 “是赵姑娘。” 甘双看着一脸镇定的甘一,嘴角微抽:“让开,主子在挨揍。” “对,但主子说了,赵姑娘打他的时候不用拦着。”甘一认真说道,“主子亲口说的,还说他甘愿叫赵姑娘打死,不让我拦着。” 第194章 别捶胸 甘双一怔,大吃一惊的望着甘一。 二人自小一道长大,虽然甘一有一堆问题,但他从不说谎。 想起风怀远对赵卿诺的态度,甘双慢慢地闭上了眼睛,隔了两息才睁开,听着里头拳拳到肉的声音,犹豫着要不要进去。 她常年在外查探消息,知道有些人有些特殊的癖好,尤其是与女子相处时,常常会让其抽打自己。 可风怀远有没有这个癖好,甘双却不能肯定。 那般风光霁月,温润如玉的主子,应该没有吧。 这般想着,不再纠结,一手拍开拦在自己面前的甘一,一手搭在门上,正要用力推门时,突然听到风怀远发出一声形容不清的音调。 “赵卿诺,别捶胸……咳咳……” 甘双啪的一下收回手,转身背对房门,接着用双手捂住了耳朵:主子竟然是这样的人。 甘一放心的点点头,跟着一块立在门口:主子原来是这样的心思。 房间里,赵卿诺被识破身份也不出声,仍是接连打了几拳这才收手。 打完人,出了气,便准备拽回麻袋就撤,可手上拽了两下,愣是没拽下来。 她语调上扬的低低“嗯”了一声,侧身去看,就看到两只手正死死攥着麻袋。 一脸无语的“啧”了一声,只能放弃了回收再利用的打算,抬脚就要离去。 扯着麻袋护住清白形象的风怀远听到脚步声,连忙留人:“赵姑娘,风某有话与姑娘说。” 赵卿诺停下回身,看着“麻袋妖怪”,略一思索,丢出一个字:“说。” 风怀远不适地动了一下,强装镇定:“劳姑娘去书房等待片刻,风某换身衣裳就来。” “行啊,记得把麻袋还我,这个可不是大风刮来的。” 扔下这话,赵卿诺大大方方地打开房门走了出去。看到门外立着的两个门神,也不意外,冲着甘一点点头打了声招呼,接着视线落在甘双的身上。 “我家小丫头‘多谢姑娘照顾’,今日算是回礼,若有下次,里头那位就不是挨两下的事了。”一面说着,一面做了个手刀斩落的意思。 甘双绷着脸,拉近眉头,看着眼前威胁人的少女,突然意识到一件事,她可能被甘一带偏了。 甘一是不会说谎,但他对人对事有一套自己的理解,他说的话,加上听者自己的主观判断或臆想,便会达到“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的效果。 想明白怎么回事,甘双恶狠狠地瞪向甘一。 后者半眯着眼,朝她扬了扬下巴:“甘二,我说的对吧。” 甘双面无表情地收回视线,抬步跟上往书房走的赵卿诺,看似平静,然而藏在袖子里的拳头却越收越紧:若不是自己武力不济,定要打的他一个月说不出来话。 …… 书房内,赵卿诺看了眼或是敞开装了一半,或是已经封装完的箱子,眉峰微耸,眼底闪过一丝暗芒,动作随意的坐在椅子上。 等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风怀远才姗姗来迟。 只见他头上戴着一只玉璧小冠,身穿月白暗纹锦袍,腰间捆着一根皮质镶玉腰带,风度翩翩的走了进来。 甘双看着明显刻意打扮过的风怀远,瞳孔微颤,瞥了眼坐在椅子上龇牙咧嘴的赵卿诺,接着又瞄了眼自家主子,想法不由往一开始猜测的方向飘。 赵卿诺眼皮狂跳,嘴角一抽,忍不住说道:“让我等这么久,风大人就是为了梳洗打扮?你恋慕我啊!” 只想挽回形象的风怀远,听到这熟悉的“你恋慕我”四个字,想起那被花篮支配的恐怖日子,额角一跳,强撑着笑容,在离赵卿诺稍远的位置坐下。 “姑娘说笑了,牛马鸣引牛马应之,善言者引类者和之,故风某洁身以待同者合矣。”风怀远坦荡从容的望向对面,“姑娘深夜而来,风某自该以正衣冠重之待之。” 赵卿诺蹙着眉,左右脸颊轮换着鼓起,一副牙疼的模样。 “风大人,你的意思是说你是牛马,我也是牛马,所以咱俩是一类人,对吧。” 风怀远表情一僵,嘴角的笑容险些挂不住,缓了半晌才开口:“我以为我与姑娘当属同类,故才想与姑娘合作。” 不是“风某”,不是“本官”而是“我”。 赵卿诺“嗤”的冷笑一声,换了个让自己更舒服的坐姿,手肘拄在扶手上,撑着下颌,不以为然:“风大人当真如此认为?我等人命在大人眼中价值几何?是一个昭勇将军还是更多个身居高位的大人们?大人实在高看了。 用斩秋引我过去,以爆竹作坊十几条人命来加码,打着让我闹大的主意,大人好算计,只是可惜了,未能如大人所愿。” 看到她那大马金刀,带着一身匪气的坐姿,风怀远怔了一下,沉默片刻,直视着少女的眼睛,点了点头。 “姑娘说的是,在此一事上我确实有所算计,然那爆竹作坊的事知道的人不在少数,你父亲宁远伯虽不知内情如何,但也必然有所耳闻。 就连粘在姑娘身边的那位裴三郎,想来也是知道一二的……可是何人管过? 姑娘能因为被污蔑偷盗就敢报官,因被人算计清白闹得叛亲离府满城皆知也要以身为例,告知警醒世人……我便知道以姑娘的脾性,必不会视之不见。 在此一事上,不论手段如何,目的为何,那些人得救了便是事实,且关于那些女子的事,我未曾往外透露一丝半点的风声。 不谈其他,只拿那桃花村和那些女子来讲,乍看之下,似乎得了生机,可你护不住他们,不提那些手握大权之人,便是那个钱元,姑娘都没法不管不顾的直接动手。 阿诺姑娘可知,送去京兆府的齐长丰已被想法子赎了出去,女牢中那位威武侯府的嫡次媳妇也已经被领了回去,只有那位孟府的三姑娘还留在这里。 想来姑娘从未在关注过这些人和事,也是,姑娘大气,从不纠结过去的人与事,自然也就不知道,孟府的大姑娘前些日子被匆匆嫁往外地,听说嫁的是个年过半百的鳏夫…… 那位孟二姑娘略好一些,却也嫁到了乡下,嫁妆极为简薄。 至于这位孟三姑娘,待出了监牢后恐怕也要和两个姐妹一般嫁人,但又能嫁到什么样的人家……” 风怀远停了话,望向对面之人,想看看一贯心软的人会作何表情。 第195章 风大人矮一些 赵卿诺却未如他所愿,只是半眯着眼,肃着一张脸,安安静静地听着。 风怀远眼底眸光渐深,叹息一声:“姑娘,当日在董府,那位尚书大人所言所做是权势,齐长丰、董氏与以及孟家三女也是权势…… 姑娘无权无势,所以旁人便觉得好欺能欺……姑娘以为事情已经了结,然而仇怨一旦结下,便只有往深往死里去……阿诺姑娘,没有权势的你,终有一日,连自己都护不住,更遑论那些被你救过的人。 姑娘可曾听闻过祁州柳家,那柳家素有‘仁商’之称,多少人得柳家恩惠庇护,可那又如何,没有权势的商人,任你如何有钱有仁善之名,不还是一夜之间便能毁了个干净。” 风怀远顿了一下,起身慢慢走到赵卿诺面前,低头望去:“其实,你我所求并没有什么不同,殊途而同归……大魏太平清明,百姓才能安居乐业,姑娘不妨考虑一下……对了,还未告知姑娘,我已升任京兆尹。裴三郎对于姑娘而言便似谋士一般,可出谋划策,却无法让姑娘事事达成所愿。” 想到那日裴谨送的花篮,风怀远刻意补了一句。 此话一出,甘一的视线立刻投了过来,嘴唇动了一下,欲言又止。 听到风怀远后面的一句话,赵卿诺掀起眼皮,仰头去看,许久之后,才抬手做了个下蹲的手势:“风大人矮一些……” 风怀远眨了眨眼,不由问道:“什么?” “劳烦风大人矮一些。”赵卿诺浅笑着又说了一遍。 风怀远挑了下眉,却还是从善如流地俯下了身子。 “再矮一些……对……再矮一点点。”赵卿诺一面说着,一面站起身,甚至亲自动手压着他的肩膀把人又压矮了一些,直到成半蹲的姿势。 风怀远不明白她想做什么,别扭的动了动,想要起身,又怕让赵卿诺觉得自己失了诚意。 “这就是大人说的权吗?”赵卿诺抱着胳膊摇了摇头,“啧啧”两声。 风怀远眼睛微睁,一脸茫然的仰头看着居高临下望着自己的赵卿诺:“你……” 才说了一个字,只觉得鼻子一痛,极致的酸胀直窜脑门,接着一个不稳,直接一屁股摔坐在地上。 他捂着鼻子,怔愣的望着陡然变得恶劣的少女,那种失控的感觉再次袭上心头,脑中灵光乍现。 赵卿诺嘻嘻一笑,笑容里透出满满的嘲讽与恶意:“风大人,我今年十五岁,不是五岁,那人贩子拐人还知道带根糖葫芦呢,你倒好,上嘴唇一碰下嘴唇,说些似是而非的话,就想哄我给你白做工? 本姑娘告诉你,姑娘我虽然胃口好,什么都吃,但就是不吃‘大空饼’……哼!” 说完,她头一甩直接往外走,走了没两步,复又停下脚步,眯着眼睛转头回看:“再叫我听到你说裴谨不好,把你大门牙掰了!”说着话,还做了一个掰东西的手势,气势汹汹,一副言出必行的样子。 甘双见主子被打,正要拦人,却听到甘一突然说道:“赵姑娘,我家主子是真心的,不过你要是送花篮,不要送到县衙了,我们明日就搬去京兆府了,姑娘还有裴郎君若要送花,就往那里送。” 赵卿诺大吃一惊的扭头去看风怀远,很想问问他裴谨送花的事,却又觉得问不出口。 一个大男人给另一个大男人送花,这虽然说这二人怎么看都不像,但她记得这种事在古代好像还是很正常的,尤其是在达官贵人之中。 觉得受到冲击的赵卿诺,一把拿过门口的麻袋,神思乱晃的出了县衙。 那边因为鼻子痛而没办法开口的风怀远,抖着胳膊伸出手指着甘一,颤颤巍巍的在空中写下“甘一闭嘴”四个大字。 教训完甘一,他暗自思忖着:是他失策看走了眼,平时日见赵卿诺行事甚少动气,为人也是大方宽厚,就连斩杀薛元义,也是为了那些女子,以至于将这人看的简单光明了些。 一个从小在江湖混到现在,杀人不眨眼的姑娘,怎么可能真如表面看到的一般。 …… 赵卿诺牵着跑得快,一面拧着眉头晃荡,一面思索着那送花的事。 正当她纠结着要不要等下次见面问一问的时候,便看到领了一队兵卒正在巡逻的裴谨。 看到赵卿诺过来的方向,裴谨眉心一跳,打了个手势,让人先走,待靠近后低声问道:“去县衙了?” “你曾经给风怀远送过花篮?” 二人异口同声的问出了自己的问题,愣了一下,接着彼此相视一笑。 赵卿诺给他看了眼 麻袋,凑近了小声说道:“我去套他麻袋了……放心,这事我熟,观察好了身高体型,保管让他吃痛不受伤。” 说完,冲着裴谨努了努嘴,一副“轮到你说”的表情。 裴谨看她那明明紧张却又装作不在意的模样,嘴角浅浅上弯:“嗯,送过一篮,算是个小小的教训。” 赵卿诺淡定的点点头:“这样啊……” 裴谨轻拍了下她的额头:“又乱想些什么!你等下是不是要回桃花村?” “我想去看看老顾,不知道他伤好没。” “翻墙?”裴谨见她嘿嘿一笑,直接戳破了她的打算,“近些时候都别去了,他那里现在有人盯着,你贸然上门,露了行迹恐要给他惹祸,待过些时候再说。” 赵卿诺一呆:“是因为他外甥吗?” “嗯,明日你那边暖房宴,我恐怕去不了了。”裴谨把话往旁处引,打着眼色,暗示永嘉侯的话题不适合在外头讲。 “要巡逻?”赵卿诺诧异极了,总觉得自打裴谨当差后,几乎都是在没日没夜的巡逻。 她的表情太过好懂,裴谨无奈地点头,有苦难言,总不好直说他的顶头上司宁远伯为了让他没空靠近赵卿诺,以“锻炼”的名头把他捆在差事上吧。 “对了,和你说个事……”赵卿诺神神秘秘的再次压低声音,招了招手,扯着人往角落去。 第196章 暗涌 裴谨眉眼柔和地跟着她,配合着弯腰低头。 “那个风大人要同我合作……”赵卿诺将风怀远的话复述给他听,结束后又补了一句,“他真是小瞧人,谋士可是很厉害的。” 听到这话,裴谨眼中笑意更盛:“他说的其实没错,我们现在没权没势,确实有些难,与他身后的主子合作,倒也不是不行。” 裴谨说的是与风怀远所投之人合作,而不是与风怀远。 赵卿诺听明白了他的意思,沉吟片刻:“可是我们什么都没有,恐怕有点难呀。” “我们”二字,听得裴谨心情大好:“后日七夕,你若是带人来玩,记得离烟波桥远一些,那桥改建时偷了懒,不太结实……这个便算是送他们的一份见面礼吧。” 烟波桥横跨在内城的穿城河上,于两年前由工部重新改建,桥上加建了观景楼,原本是给百姓游玩赏景之用,现如今已变成达官显贵的专属专用之地。 赵卿诺抿着嘴,偏头想了想,问道:“会塌?” “不一定,端看那位风大人会怎么做……阿诺放心,照以往来看,那里到时四周都会戒严,寻常百姓靠近不得,且五城兵马司的也会分出一些人去看着。” 烟波楼每逢节日,必会被人包场,附近的百姓知道那里有贵人,为免招惹麻烦,并不会凑近。毕竟整个京城又不是只有一座烟波桥,旁的桥上也能看到花船,何必嫌自己命长。 赵卿诺点头:“……如此我先回桃花村。” “阿诺,我师哥可有和你说那事?”裴谨叫住将要离开的少女,突然问道。 赵卿诺懵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忘了什么,那个跟着严嬷嬷他们先回桃花村的王靖风被她忘了个彻底干净。 看她这样,裴谨便晓得怎么回事,摇了摇头。 “他在构思一幅图,其中一景想选桃花村,具体如何你可与他详谈……”说道这里,他凑得更近了一些,用近乎耳语的声音说道,“在弱小之时,以名造势也是一个方法,盛世之象不论真假,落在纸上便是真。 桃花村有此做保,今后谁来动都要掂量一番,毕竟没什么好处还要搭上名声的事,没人愿意做。” 赵卿诺想起那流传近千年的瑰宝巨画,心头一动,立即应下:“我明白了。” …… 二人又聊了两句,便就此分开,一个回桃花村,一个继续巡逻。 赵卿诺回到桃花村时,众人皆已入睡,只有严嬷嬷并王靖风坐在院子里。 “姑娘回来了,可用过饭?”严嬷嬷上前仔细打量,见她衣裳干净,不见血迹,悬着的心落了下来。 “中午吃的饱,下晌又吃了好多豆团,一点不饿,嬷嬷赶紧去休息,明日可要忙的。” 严嬷嬷看了眼王靖风,颔首应下,又嘱咐了一句要她也早点睡,便回了自己的屋子。 赵卿诺走到王靖风跟前,晃了晃他坐的椅子,把外头睡得正香的人唤醒:“王大人,王大人。” 窝着脖子,睡得难受的王靖风迷蒙着双眼,歪头看向来人,用力眨了下眼睛才能看得清楚。 “啊……赵姑娘,你可算回来了。”王靖风一面打着哈欠,一面含糊不清的说道。 赵卿诺尴尬一笑:“对不住……裴谨都与我说了,我这边没什么问题,只您若要画作坊那边的事,需和沈掌柜说一声,至于村里,则需要村长同意才行。” 王靖风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口中的沈掌柜指的是师兄乔安广的妻子。 再一想到今日下午看到以领钱签字为由头教众人认字的乔明雪,不禁挑了下眉头,心思一转,好似玩笑般问道:“听闻姑娘所做之事,我有一惑,想寻姑娘一问。” 赵卿诺见他这么郑重,跟着端正表情:“大人请讲。” “若想名留千古,姑娘可有什么方法?” 他这问题问的刁钻,不提是谁,故意模糊了主语。 王靖风的问题一出,赵卿诺瞬间顿住,严重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想问问他是不是在开玩笑,可看王靖风眉头紧皱的模样,便知道他竟然是认真在问这个问题。 赵卿诺闭上眼睛,抱着胳膊,手指轻敲。许久后,才缓缓睁开眼睛,肃着脸一本正经的说道:“做第一个吧,画出世间第一的画,或者以画载史,开创新的流派。” 王靖风眼睛圆睁,他原本只是试探,想看看眼前这个做事反常的人是不是另一种野心之辈,却不想竟得了这样一个答案。 一直觉得万事皆无趣的王靖风刹那间似乎陷入了某种遐想中,顿了几息,才如梦初醒一般倒吸一口气,猛地喊道:“我懂了!多谢!” 话音未落,便冲出了院子,赵卿诺来不及阻拦只能看着他如狗撵般,窜了个没影,遥远的声音飘了过来:“吾读万卷书,吾行万里路,胸中有丘壑,欲作画史祖,其可不得乎?” 赵卿诺心底叹了口气,总觉裴谨这个师哥不太聪明的样子,算了,去睡觉。 …… 此时京城某处,一个穿着藕荷色衣裳的丫鬟从角门回了内院,递给守门的婆子一个小荷包,告诫了一番,脚步匆匆地钻进了一处大院子。 这丫鬟进了院子的瞬间,立马放轻了脚步,瞥了眼正房,见房门大开,人影幢幢地透了出来,本就提着心,愈发紧张。 “姑娘,涓秋回来了。”一个穿着一样的丫鬟说道。 “今日人又去了?” 一道慵懒的声音传入涓秋的耳中,她“噗通”一声跪在地上,以头触地:“荷桂坊今日清客包场,奴婢未能进去,只听门口的伙计说了句有贵客……” “想来是了……退下吧,今夜换涓冬守夜。” 涓秋不动声色地偷偷吐了口气,接着行礼退了出去。 涓冬待人出去后,关了房门,进了内室:“姑娘,可要把人处理了?” “不必,年底三哥哥就归家了,我这个做妹妹心疼他,那么个娇滴滴的美人便送给他吧。”她手里捧着一本老旧的书籍,书页已被摸得起毛,幽幽道,“‘温故而知新’,这本《相术》,不论看上多少遍,总能学到些新东西……果然玄妙。” 涓冬半跪在脚踏上,服侍着人脱了软鞋:“人是二郎君的,可要知会声。” “嗯……也成,等三哥哥回来的时候你再去说一声,他该明白我的意思。” “是。” 第197章 失联 翌日清晨,暖淡的亮光才在东边的云片上描上一圈金色,新建好的小院便已经热闹起来。 赵卿诺床头摆了一套新裁制的衣裳,蜜合色的短衣,配着茜色罗裙,显出少女的活泼与烂漫。 “砰砰”的敲门声响起,赵卿诺出去开门,恰碰到从屋里出来的严嬷嬷。 门一开,是花家大嫂苏氏,带着花四郎媳妇耿月娘以及一个面生的年轻妇人,她们跟着推了一车猪肉的年轻汉子。 赵卿诺看到眼底青黑的苏氏先是一愣,旋即赶紧扬起笑容,打了声招呼,热情的把人往里迎。 “姑娘!这是才我公爹才刚杀的猪,趁着热乎让五郎给送来。我娘又让我带着老四老五家的过来帮忙……说来,姑娘还是头一次见我家五郎和她媳妇吧。” 苏氏一如既往的爽快大气,见着人,噼里啪啦地说了起来,“五郎平日里在外胡混,爹娘扯了他回来,会不会的慢慢学起来……哎!这是我们自家做的蜜糖糕,姑娘别嫌弃。” 苏氏提了一句花五郎,转头把带的暖房礼递了上来。 听苏氏提到自己,花五郎不情不愿打了声招呼,反倒是他媳妇卢采薇,笑的格外热烈。 赵卿诺被她这热情搞得一时间有些懵,仍回了一个笑容。 苏氏问清了灶房的位置,指挥着花五郎把猪肉送进去,“暖房宴放在中午,别看离得时辰远,这洗切炒摆,眨眼的功夫就要过去,这猪肉,我们是处理熟的,保管给姑娘收拾得妥妥当当。” 一面说着,一面撵了耿月娘和卢采薇一道进去,自己却拉着赵卿诺往院子外头走。 严嬷嬷见状叹了口气,暗道:别是又出事了。 这般想着,却也没有办法,只能钻进灶房跟着帮忙。 那边,苏氏拉着人走的远了些,见四下无人才停了下来,脸上笑着的表情立马消失。 “跟姑娘告生罪,今日原该我爹娘过来的,只是因这些事,才叫我领了他们来。” 苏氏说话的声音里是浓浓的疲倦和忧愁,“这些日子,可否让我家小妹在这领着孩子多住些日子……哎!这事要我说不该瞒着,长痛短痛的早晚都是痛,这么拖着是个什么事啊!” 赵卿诺心跳倏地一乱,不知为何想起那日到太平坊告别的姜一平。 “是姜一平出了什么事吗?”她试探着问道,却希望自己猜错了。 苏氏点了点头:“昨儿半夜小妹的小叔子往家里来了一趟,说是人联系不上了,一道送来的还有妹夫出门前提前写好的和离书……爹娘急的不行,一大早就出去寻路子打探消息去了。” 赵卿诺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姜一平去的是邓州,从京城到邓州乘坐马车大约需要半个月的时间,他便是骑马也快不了多少,除非学那“八百里加急”,还要另抄了近路。 而且便是如此,姜二顺也不该这么快就得了消息,除非宁远伯府另有联系的方式。 想到宁远伯府原是军功起家,赵卿诺觉得不无可能。 “哎!这么年前,俩人关系又好,连个孩子都没有,这以后可咋办啊!” 苏氏不由再次叹了口气,“爹娘的意思是先瞒着,说不定人是陷在哪了……瞒着就瞒着吧,这事还劳您把人留下,至少等家里人能面上不露出来再让她回去。” 赵卿诺应了一声,蹙着眉道:“大嫂放心,这事我不会往外说的。” “这大好日子,跟姑娘说这事给您添堵了,咱赶紧回去吧,一会儿来帮人的人都该到了。”苏氏见她只是应下留人保密的事,没再说别的,心中叹息的同时又不免失望。 朱氏原打着让赵卿诺帮着寻人的主意,只是苏氏却觉得没法子直接开口,不能因着帮人家养了几天孩子便要人掺和进这事吧,更何况赵卿诺当初给了钱的,她婆母朱氏也收了下来。 所以她便想着先试探一番,若是赵卿诺主动询问,她就趁机问问,若是没有问,那便算了。 两人回了小院,果然里面已经热闹起来,各家媳妇、婆子已经拿着板凳桌子还有碗筷上门,这会儿已经开始择菜洗菜。 村里乡下都是如此,谁家有了喜事,帮忙的人带着自家桌凳碗筷借给有喜事的人家用,等用完了再都拿回家,走的时候自然都装得满碗的肉菜。 众人朝着赵卿诺热情地打了声招呼,一面说说笑笑,一面忙活着。 花招喜破天荒的已经起来,她力气大,已经在呼哧呼哧得揉着一大盆面。 看到娘家大嫂,高兴地喊了声人,接着干活。 苏氏系上襜裳,钻进灶房开始干活,一进屋子见只有耿月娘自己,尤其是看到她正要点火,虎了一跳,赶紧把人拦下:这大好日子,若是把人家灶房点了,那可真是闹了笑话了。 压低声音:“老五两口子呢?” “五郎说都是妇人,他自己一个大男人在这不方便,剁好肉就走了。”耿月娘讪讪的放下手上的火镰,退到一边,没什么底气的说道,“大嫂,我会点火。” 苏氏敷衍地点点头,动作麻利的把火生找,正要询问花五郎媳妇卢采薇时,见到有人进来,忙止了声音。 外面赵卿诺环视一圈,看不到严嬷嬷与艾蒿,只有在屋里看着妹妹吴忧的吴斩秋,便晓得二人已经去了作坊那边。 作坊那边正常上工,至中午的一道吃饭。 赵卿诺正准备进去看看小吴忧,就听身后有人叫自己,回身去看却是从院子外头进来的卢采薇。 她看了眼吴斩秋,后者老气横秋的摇了摇头,做了个无奈的动作。 赵卿诺好笑又无语地隔空点了她一下,向着卢采薇走去。 “姑娘,借一步说话。”卢采薇朝着灶房的位置偷瞄了一眼,见苏氏正背对着自己忙活,明显舒了口气。 赵卿诺眉尾轻扬,随着人走了出去。 花招喜瞧见二人离开的背影,撇了撇嘴:五嫂在家里算计就算了,来了这里还这样,待姑娘回来,自己定要和她说,别管五嫂说了什么,一概不理就是了。 第198章 不停来人 与苏氏同样,卢采薇选了个四下无人的地方停了步子。 赵卿诺看到不远处正在忙碌的作坊,缓缓眨了下眼睛。 卢采薇艳羡的看了眼正在做工的妇人们,笑道:“我这人平日里什么都会算的明白些,斩秋姐妹两个的事,我在窗下偷听,这事是我做的不地道,跟姑娘讨个饶。” 赵卿诺微微有些诧异,没想到她竟然说的这般直白。 转念想到花家人的性格,以及吴斩秋的态度反应,便也觉得正常,若真是个挑事心坏的,朱氏怎么也不会放她来自己这边。 “花五嫂言重了,原也不是什么事。”赵卿诺回了一句,却不主动接话。 卢采薇又转头看了眼作坊那边,脸颊鼓动,心一横说道:“有些话我就厚着脸皮开口了……姑娘也上过咱家,我和五郎成亲最晚,只能挤挤挨挨的住在倒座房里,那里夏天倒是比旁的屋子凉快些,只其他时候冻人的紧,尤其是冬日里,冻得手脚发痒。 我家五郎是个没定性的,不像上头几个哥哥,跟着公爹学了杀猪的手艺,平日里能攒些私房钱……爹娘年纪渐渐老了,这家早晚得分,家里就那些东西,我们年纪最小能分的不多,且五郎也不愿意干杀猪的活计。 我便想自己挣些钱,所以厚着脸皮问问,您这作坊可还要人?我认识些字,早前在娘家时跟着我娘也学了些绣花的手艺,配色裁衣都能干……您看这帕子,上头的纹样是我自己绣的。” 说着话,卢采薇从袖袋里掏出几方叠得整齐的帕子,小心翼翼地展开,就见每一块帕子上用不同的丝线绣了不同的纹样,针脚细致,配色大胆活泼。 赵卿诺仔仔细细地挨个看了一遍,心底暗暗点头。 “您手艺确实不错,只是我却不能应下您到作坊的事。” 卢采薇神色一暗,虽然失望,却还是点点头,强撑起笑容:“这般便算了,我再寻别的活计,只这事您别告诉我大嫂,若叫家里知道我想走您的路子寻个活计,我会被娘训的。” 赵卿诺摇了摇头:“我把作坊交给沈掌柜管了,您若想去作坊上工,该去寻她才对,这样一来,过了是凭五嫂自己的能耐,想来大娘他们也不会说什么。” 卢采薇一呆,纠结得咬着嘴唇。因花家和赵卿诺熟悉,她才壮着胆子来说的,若是和别人说,她心里有些没底,又有些羞怕。 察觉到她的迟疑,赵卿诺开口道:“花五嫂自己去说,凭着您的手艺可以和沈掌柜谈一谈工钱,这花样针脚在我看来是极好的,去试试,说不得就成了。” 卢采薇听到能自己谈工钱,不由有些意动,可一想到要自己过去面对掌柜的,不免有些心慌。 “沈掌柜是女子,花五嫂只管去就成,手里有钱,做什么都会方便许多。”赵卿诺如何不懂她纠结的心思,便又提了一句。 卢采薇想住个大点的屋子,想到儿子只能挤在西南角又潮又阴冷的小屋子里,一咬牙一跺脚,朝赵卿诺道了声谢,拿着那些手帕往作坊冲去。 赵卿诺看的暗自摇头,那作坊又不是战场,很不必这般表情。 往回走了一半,就见王靖风仙风道骨似的走在老村长身边,也不知道他说了什么,直把人说的满脸笑容,脸上的褶子如绽放的老菊花一般。 不禁感慨,怎么这么多人来找自己,她是什么“大人物”吗? “姑娘。”老村长叫住赵卿诺,带着王靖风走到跟前,“王大人都已与老朽说明,多谢姑娘将这等光宗耀祖之事给了我桃花村,能遇到姑娘简直是我们村子族人祖上积德。” 赵卿诺眉头一扬,瞥了眼一副云淡风轻模样的王靖风,心底“啧”了一声,正色道:“我并未在其中出什么力,您过誉了。” 王靖风扫向不远处干得热火朝天的小院,眼眸一亮,但仍端着那身姿态:“本官去作画了,尔等自便。” 那矜持清高的模样,直看的赵卿诺牙疼。 老村长待人走远了,沉吟片刻才缓缓开口:“斩秋她娘的事……是老朽没管教好族人,吴大洪一家已经被除宗赶出了村子,姑娘放心,以后再不会出这事了。” 吴大洪那日被老村长绑去祠堂,原本只是打了人,后来听说赵卿诺受伤之事,以为是寻人时弄得,一狠心,便做主开祠堂把人撵了出去。 待今日王靖风找到他想在桃花村取景作画时,老村长愈发庆幸当日的决定。要知道那位王大人可是能面圣的人物,说不得他们桃花村能一飞冲天,改头换面呢。 在这个宗法社会,除宗是极为严重的惩罚。 对于吴大洪一家的结果,赵卿诺不置可否,只点点,表示会将此事告知田细辛,毕竟她才是真正的受害者。 老村长正要说些什么,听到远处传来杂乱的马蹄车轮声,心中一跳,转头去瞧,就看到一众贵人勒马停车立在那里。 一个妇人从马车上下来,往这边走来。 她瞧着约莫三十六七岁,穿着褐色褙子,头发梳的光滑齐整,挽着一个矮髻,只簪了一支油亮的黑檀簪子,面上挂着和善的笑容。 “姑娘……”老村长看了眼身边的少女,后者摆摆手,自己朝来人迎了过去。 “给姑娘请安,我是中郎将孙家的,姓陈,我家夫人并姑娘出来游玩,远远瞧着姑娘眼熟,遣了我过来看看……原还怕认错了,不想真是您……那日及笄宴,我家夫人和姑娘也是去了的。”陈嬷嬷笑道。 赵卿诺听她将关系往及笄上扯,便明白孙家的打算。 望了眼正掀了帘子往这边看的孙蔓灵,她眼力好,远远地就看到后者面上的担忧犹豫。 笑着扬手打了声招呼,做了个让她放心的表情,才对陈嬷嬷开口:“我记得孙夫人,不仅那日,早前我在碧波斋上过两日课,初到时,只你家姑娘和我说话,彼时心中甚是感激。” 第199章 有人来寻 陈嬷嬷听赵卿诺不提那爆竹作坊的事,反而把关系往别的事情上引,不由感慨她的聪慧知世故,面上笑意越发真诚。 “这处这般热闹,瞧着是起了新居在暖房?” 陈嬷嬷探头望了眼热闹的小院,此时院子里已经临时搭上了石灶,烟火混着香味飘散开来。 “是,我在此居住,今日暖房,杂事忙乱,里面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便不请您过去坐了。” 赵卿诺见陈嬷嬷仍不离去,直白的挑明,“嬷嬷放心,阿诺原就是个跑江湖的,便是现在也不过是在桃花村过个平常日子,不会仗着那点‘同窗之谊’行事的。” 陈嬷嬷面上一热,对上少女的笑容觉得羞愧,旋即福了福,告辞回了马车。 赵卿诺望着她登上马车,转身往小院走。 原本还想给孙蔓灵提个醒,只看孙家的态度,还是算了,太过热心反而会让人家觉得自己挟恩图报,有所图谋。 …… 马车上,孙夫人听了陈嬷嬷的话,沉默许久,叹了口气,摸了摸孙蔓灵的头发。 “不是我小心,你爹是武将,年后我们就要离京了,你的亲事,离京前总要定下来的,若是露了一星半点的风声,哪里还能寻到好人家。 娘想给你寻个文官清流人家,也免得你像娘和你嫂子们一样,有事无事都要提心吊胆,不是怕外头就是忧心内里…… 若你是个男儿,莫说敲锣打鼓送着金银珠宝的来报这恩情,便是捧着她当咱家的上宾恩人娘都是愿意的。可你是个女儿家,娘不得不顾虑的多一些。” 孙蔓灵噘着嘴垂头不语,只放在腿上的两手渐渐抓紧。 孙夫人见她仍是不开心,不禁又叹了一声,对陈嬷嬷说道:“等下将车上的那份厚礼送过去,毕竟曾是蔓蔓的同窗……听说她还办了个织锦作坊,以后给那些人家的布匹便从她这买吧。” 孙家养着不少阵亡兵士的遗孀遗孤,所以平日家中银钱并不宽裕。 那边赵卿诺回了小院,原本想帮忙的,结果被众人撵到一旁,让她上一边玩耍去,有她们这些人在,哪里用得上她。 花招喜也总是嫌弃她四处乱转,大方的揪了巴掌大小的面团塞到她手里,哄孩子一般:“姑娘捏着团团去看王大人画画吧,事多人多的,您就别在这碍事了。” 赵卿诺看了眼自己手里的面团,跟着又看向吴斩秋和吴忧手里的小面团,把面团还回去,哭笑不得的摸着鼻子退了出去。 瞅了眼蹲在地上,拿着个小册子和一支细笔神神叨叨的王靖风,咧咧嘴往别处去。 她寻了一棵树,仰头望着树顶,嘴角一勾,动作灵活的攀了上去。 站在一根结实的树枝上,举目远眺,田地里是劳作的人,烟火袅袅的小院里也尽是忙碌欢笑的妇人,祠堂那边也是,孩童的声音夹杂着妇人的说话声。 赵卿诺又看到卢采薇一脸喜意的从里面出来,往小院走时,恰好揪住不知道去哪疯跑的花五郎,拎着耳朵训斥个不停,骂道一半,就见花五郎从背后拿出一束野花。 赵卿诺看得正好笑时,忽然想起姜一平和花招喜,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目光穿过层层叠叠的树叶:希望姜一平没事吧。 正发呆时,突然一个黑影自下而上砸了过来,她起脚挡了一下,是一个皮制的马球。 身体前探,伸手接住落下的马球,向下望去,就见一个穿着淡黄色衣裙的少女被几个少年簇拥着。 瓜子脸的少女,仍是那双似乎含着轻愁的柳叶弯眉,一双眸子泛着水光,期期艾艾地的说道:“赵卿诺,能不能把球还给我。” 说着,李素玉的脸上挂上了一串串泪珠,她哭肩膀耸动,立马引得几个少年心疼,有的哄人,有的让赵卿诺还球。 李固锦轻斥了一声,几个少年忙住了嘴,面上却带着不服气。 这一幕落在眼中,倒让赵卿诺想起二人马上初见时的样子,心道:这姑娘还真喜欢这个调调。 无奈一笑,脚直接离开树枝,往前一踏,直直地落了下去…… “啊——”李素玉一声惊呼,正要呼救,就看到赵卿诺已经轻飘飘的落在地上,伸着胳膊,把马球举到自己跟前:“还你。” 李素玉见人丁点事都没有,下意识松了一口气,没好气地横了她一眼:“就会吓人……我出来打马球,也是凑巧,你竟住在这里。”说话的声音仍是那般娇娇弱弱,语气里却是欢喜。 李素玉嘴上说的凑巧,其实早派了家里下人打听清楚,特意挑了这暖房宴的日子出来玩,打的便是“偶遇”的主意。 一旁的李固锦一双眼睛睁的极大,目光落在赵卿诺的身上,只见那穿着茜色罗裙的少女未施粉黛,笑容清淡如云,一双杏眸却灿若朝阳。 “噗通噗通”,心跳一点点加速,他猛地后退一步,偷偷地缓慢地吐出一口浊气。 李素玉狐疑地瞥了眼自家兄长,对赵卿诺说道:“难得碰到,我们说会话。”她转头看向那些少年,“哥哥们都在这,我们姑娘家说些体己话。” 二人走的远些,李素玉再开口时已经恢复了正常的声音:“那是我胞兄,其他的是家里的表兄和族兄,我想出来,家里人寻了个理由叫他们护送……那事只有我爹娘和哥哥知道。” 赵卿诺点点头:“我与你说件事……”她将那日爆竹作坊听到的事以及自己的猜测尽数说了出来,最后又嘱咐了一句,“你心里有些数,不要独自出门。” 李素玉蹙着眉头琢磨半晌,说道:“那日我的马车坏了,这才凑了孙姑娘的马车,如此来说,孙姑娘应是被我连累了……我爹娘倒是在给我相看人家,只是……” 她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眉头越皱越紧,最后忽的舒展开,轻轻一笑,“多谢,谢礼不好直接送,到时候我用别的方式,今日……” 正说着,吴斩秋脆脆的童音传来,她一面跑一面喊:“姑娘,有人来寻……” 第200章 主仆二人的计划 赵卿诺看她跑的急切,忙朝着李素玉告辞,迎了上去,揽着小丫头一道往回走。 李固锦见人说了两句话便走了,忍不住上前问道:“赵姑娘怎得走了?” “好像是来客人了……”李素玉听兄长声音不对,转头去看,见他痴痴望着人离去的背影,心头一跳:不会吧…… …… 到了小院,看到来人,赵卿诺微微诧异:“你是……香梅?”一面说着,一面四下张望,却不见姜蓉以及那个厉害丫鬟香兰的身影,显然来的只有香梅自己。 香梅与香兰一般,都是是姜蓉身边的大丫鬟,只是因着性格做事不得姜蓉喜欢,所以每次都只带香兰在身边,而留了香梅看屋子。 赵卿诺轻轻拍了拍吴斩秋的肩膀,让她回小院去,又朝着那些探头探脑巴望的大娘婶子们笑了笑,便领着香梅往远处去。 “蓉姐这些日子如何?那日将人气跑,这会儿可还生我气?” 赵卿诺望着面上忐忑却强装镇定的香梅,心里暗暗生出几分计较:是蓉姐出了什么事? “姑娘晓得您今日办暖房宴,本要亲自来的,只是府里出了些事,她不好出门,便让我来给您道喜。”香梅垂头望地,声音发虚。 赵卿诺不言不语,只是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她并未将暖房宴的事告知宁远伯府任何人,蓉姐身边只有一个还算得用的香兰,但那嘴巴厉害的丫鬟这几日也未露面,这香梅口中的话自然尽是谎言。 香梅等了许久,不见赵卿诺询问,大着胆子抬头去看,不想正对上一双犀利的眼睛,心里咯噔一下,手心瞬间冒出一层冷汗。 “蓉姐的道喜我就收下了,你回去吧。”说罢,赵卿诺转身提脚就走。 只听“扑通”一声,香梅在后面跪下。 “我家姑娘因为想请您去邓州寻找大郎,被夫人禁足关在院子里……大郎失了消息,老夫人身体不好,夫人也已经急病了,伯爷……伯爷也不太好,我家姑娘没法子,这才让我来求您。” 大郎? 赵卿诺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香梅口中的“大郎”指的是姜蕴。 她盯着这个话中谎言尽显的丫鬟,冷冷道:“你宁远伯府的男丁关我何事?” 香梅震惊抬头,不敢置信地望着越走越远的少女,片刻后,崩溃的歪坐在地上。 赵卿诺嘴上如此说,但心却已经悬了起来,暗道:先是姜一平,后是这个香梅,那个姜蕴必然是出了事。只是香梅口中说的姜蓉让她去寻人,她是万分不信的。 姜蓉有很多毛病,除了二人初初相处时,后面的姜蓉在自己面前一直努力端着姐姐的做派。 所以,赵卿诺觉得与其说让自己去寻人,倒不如说是姜蓉要偷偷跑去寻人被孟氏发现,从而禁足不许她出门。 …… 另一边,宁远伯府姜蓉又气又急的在屋子里转圈圈,时不时去拽一拽房门,配着“哐当哐当”钥匙磕在门上的声音,再嚎两嗓子:“放我出去——” 正喊着,等听到窗户上的动静,面上一喜,忙凑了过去扒着只能半开的窗户:“怎么样?你能不能出去?” 香兰摇了摇头,跟着把头往窗户缝里塞,费了半天劲,可算是把脑袋塞进去了。 姜蓉呆愣愣地望着自己那个涨红了脸贴心大丫鬟,声音飘忽的问道:“香兰?你在干嘛?” 香兰一蹦一蹦的,继续使劲把自己往屋子里塞,表情痛苦狰狞地说道:“听说……听说头能过去的……身子……身子就能过……过去。” 姜蓉一听,立即明白她的意思,搬了一个凳子过来,踩在凳子上,一手使劲扒窗户,一手拽着香兰往里薅…… 两人打着配合,好不容易才终于把人弄进了屋子里。 “真进来了!”姜蓉欢呼一声,又赶紧降低声音,“嘘,小点声,嬷嬷和香梅还在隔壁呢。” 香兰闭眼皱脸地揉着胸口,缓了好一会儿才觉得自己活了过来:“嬷嬷……我让我娘把嬷嬷扯走了,香梅听说……听说她家里有事,告假回去了。” 姜蓉听人不在,不由念叨一句:“太好了!”可高兴了没两息,复又垂头丧气地说道,“出了这破屋子也不行啊,你娘也不能把嬷嬷捆在你家吧,再说了,院子还有婆子看着呢!” 香兰嘻嘻一笑,从小荷包里掏出一小把焦褐色的巴豆。 “我爹这几日畏寒积食,大夫给他开的药房子里有这个炙巴豆,我偷拿些,混到饭菜里,那婆子吃了都离不了茅厕,今日我就是这么进来的。至于嬷嬷……” 葛嬷嬷有点麻烦,香兰一时想不到办法,苦恼的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 姜蓉琢磨了一会儿,起身去妆匣中挑了几个赤金头面递给香兰。 “你去当了,先去镖局雇人,顺道问他们买点把人迷晕的东西,我看话本子写过,他们跑江湖的都有那玩意儿…… 明天晚上七夕,你让那些镖师在巷口等着……到时候父亲肯定要忙着去街上巡逻,母亲这几日因着哥哥的事身体不好,府里肯定松泛许多,咱们明日晚上逃出去,然后去邓州寻哥哥去。” 见姜蓉三言两语定下计划,香兰佩服的点点头:“姑娘放心,肯定给您办好。” 如进来时一般,香兰费劲九牛二虎之力又挤了出去,正要离开却听姜蓉问道:“祖母怎么样,不知道吧?” 香兰看了眼仍未回来的守门婆子,小声道:“伯爷还瞒着呢,除了夫人和张嬷嬷,没人再晓得这事了。” 姜蓉想起那日若不是恰好去母亲处,偷听到此事,自己怕还和那些人一般被蒙在鼓里。 “继续瞒着,你爹娘也不能告诉,祖母身体不好,不能漏了一点风声,等咱们把哥哥寻回来,就没事了。” “姑娘放心,我晓得。” 姜蓉等人走了,一面收拾衣裳,一面继续晃门嚎叫。 …… 桃花村,用过暖房宴,赵卿诺想了想,还是有些不放心,和严嬷嬷说了句“自己出去一趟”,便往城里跑去。 第201章 两份图纸 京兆府内,风怀远正翻着原来的卷宗,看得连连摇头,心道:那吴相梅也是运气好,阴差阳错的得以全身而退,否则,就凭他断的这些案子,哪怕他活到百岁,也得百岁而终。 “主子,门子送过来的。”甘一拎着一提篮鲜花进了屋子。 “叫他们好好当差,本官不搞新官上任那一套,别想着走路……”风怀远说着话,同时抬头,看到那堆花的瞬间脸色僵了一下,不仅鼻子疼,就连脑袋似乎也疼了起来。 他抬手抚了抚额角,低声道:“裴谨怎么这么小心眼……他还要闹腾多久。” 甘一把提篮放到桌案的一角:“门子说,送花来的人让主子务必将每一支花都拿出来赏一赏,说是‘真心实意’。” 风怀远张了张嘴,想吐槽一句,可却忍了下来,一面一脸淡定摆手让甘一把花都倒出来,一面心里念着裴谨的名字疯狂输出。 他都不想去想象那门子听到这话的表情,他的一世清名,算是毁在裴谨手上了。 “主子。”甘一把翻出来的东西递给风怀远,接着又把花规规整整地摆回提篮里。 看着折叠的纸张,风怀远眼中划过一抹诧异,暗道:别是什么奇怪的东西…… 这般想着,他还是拿起纸张展开,展到一半,眉头猛地蹙起,原本的漫不经心瞬间散去:“甘一,把桌案清空。” 甘一瞧了眼纸上的线条,将桌案上所有东西搬走。 风怀远动作轻柔小心地把纸铺在桌案上,看清楚后,怔了一下,是烟波桥的图纸,还是两张一模一样的。 不对!这两张图纸只是乍看之下一样罢了。 他突然俯身凑近了细看,左右手指一块隔空描着,头时不时左右转着对比细看,然后轻轻点了下桥上阁楼的位置。 “甘一,你来看下,这里是不是少了柱子,还有这里……这里……这个地方也不一样……” 甘一听话的挨了过去,将风怀远指出的每一个地方都仔仔细细地对比了一番,点了点头:“确实不一样……右边的图纸比左边的多了许多。” “取纸笔。” 风怀远注意两张图纸上各自标了数值,他算学一般,但给了数也能算的明白,在白纸上反复写写画画后,手上动作渐渐慢了下来,面色凝重。 许久之后才出声说道:“甘双,去查一下,明日定了烟波桥的都有哪些人家。” “是。”一直隐匿在屋内的甘双应了一声径直离去。 “主子,这还有一张小条子。”甘一将一张手指长度宽度的纸条递了过去。 纸条弯弯,那是他把花放回提篮时发现的,若不是他每一枝花都过了一遍手,那裹在花茎上纸条肯定会被漏掉。 风怀远看到上头的蝇头小字,差点气笑了。 只见上面写着:诚待簪花以聚。 簪花便是将鲜花插在发髻或冠、帽上。而簪花一事不分男女,且男子尤盛于女子。 大魏自立朝起,百姓尤尚佳节,任何节日都办的盛大而欢闹,其中又以京城百姓为最。每到了这种时候,男子簪花之风愈盛。 风怀远手指落在那个“聚”上,瞥了眼艳丽的娇花,缓缓闭上了眼睛:这个裴谨,果然……心思深沉。 何为聚?三人以上才叫聚。 可他又不能置之不理,那烟波桥一事,若是真的,将有大批的位置空出来,他们不需要都安排上自己的人,只要换成肯做事实的年轻官员就行。 二则,这是裴谨的示好,与他合作便等于拉了赵卿诺一起。 这样一来,不过是头上戴几朵花,怎么想都是划算的。 道理都明白,利弊得失也都清楚,可风怀远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视线不受控制的再次飘到那些花上,心底分外抗拒:他是真的不好此风啊…… 进了京城的赵卿诺正犹豫着是该去哪里时,恰好看到一个熟人。 只见香兰缩脖弓背,一边走,还一边四处探看,双手护在胸前,鬼鬼祟祟,瞧着就不像个正常的。 看着她那副“我有问题,都来抢我”的样子,赵卿诺忍不住抬手挡了下脸,暗道:太尴尬了,有些丢人啊香兰大丫鬟! 这般想着,还是悄悄缀在她后头,顺手把不长眼暗地跟着的地痞混混悄无声息地打发掉。 香兰步子走的急乱,看似警惕,实则白白做了一场无用功,好不容易到了地方,望着“源盛镖局”的牌子,长长送了口气。 赵卿诺望着人进了镖局,眉头一挑,大约明白她想做什么了。 她猜测的不错,姜蓉确实真的要去邓州寻人,而且还知道该雇佣镖师护送。 你说她聪明吧,好像又不太聪明,说她莽撞吧,却又晓得找镖师。 赵卿诺等了一会儿,抬脚跟着进了镖局,进去后她也不去寻人,转弯绕去后头,径直去找镖局掌柜高南青。 …… 香兰进了镖局,闻到浓浓的汗臭味,又见有些镖师因为嫌热便打着赤膊,不由眉头紧皱,缩着肩膀四处张望,想找一个看似“正常和善”的人搭话。 她那嫌弃的模样表现的这般明显,这些人精如何看不出来,他们挣得都是血汗钱,只管护好货物,这样的贵人可不伺候。 所以一个个都装作看不见,忙着自己手头上的事,把人撂在那里。 香兰头顶着太阳干站了一会儿,晒得火气上涌,一叉腰嚷嚷道:“咋滴,眼睛都拿来吃晌午饭了!瞧不见来买卖了!” 她声音又脆又响,当即惹得众人看了过来。 最后还是守门的伙计看不下去,上来询问情况。 …… 镖局后头,掌柜高南青手里仍旧端着个算盘,望着正坐着喝茶的赵卿诺,心里的算盘已经噼里啪啦的打了起来。 “姑娘来的巧,这外头越来越乱,咱们人手正是不够用的时候,缺身手好有经验的老镖师。姑娘上次人寻的可对?”高南青话头一转,提了一句旁的。 听到他特意提醒的话,赵卿诺放下茶盏,点了点头:“人找回来了,左右我提过的,镖局缺人使唤了,只管叫我。” 第202章 大方 高南青见她爽快,晃了两下算盘,笑道:“姑娘放心,你是老手,这银钱上头我不会亏待。走镖的时候,每月五两银子,另外,顺利走一趟镖另有分红……百中取其……五,姑娘以为如何?” 一百两银子的镖价给自己五两的分红? 赵卿诺看了眼高南青,眼神审视: 一趟镖近的话,往返也要花上一个月的时间。若是跑的距离远,花上半年的功夫也是有的,加上分红,已经是极为可观的数字。 给的倒是大方,尤其是在自己欠了人情的情况下,只是这钱恐怕没那么好拿…… 思索片刻,赵卿诺倏地一笑:“您这般大方,东家能愿意?我这都快赶上总镖头拿的了……再者便是不给工钱,让我跑一趟镖,我也是肯得……毕竟我自己说过的话自己也不好打脸反悔不是?” 京城源盛镖局的东家是谁,赵卿诺一点都不知道,平日里只听说过掌柜高南青,所以随口试探了一句。 高南青笑道:“某得东家信任,给姑娘开这个数,便是姑娘值得……且镖局人手真不够,倒不如用人情让姑娘回来帮忙,至于挣钱的事,自有那些财神爷来送,姑娘这边不能省。” 赵卿诺扬了扬嘴角不接话,算是应下了回镖局走镖的事。 左右她现在也没什么事,有活了挣一笔外快也挺好的。 桃花村的作坊有沈欢颜和严嬷嬷她们,不需要她去盯着。 而替梦鱼里的那些姑娘打听家里情况的事,也被裴谨揽了过去。 理由是他现在的身份差事让他行事更方便合适,不会引人注意,比赵卿诺贸然打听要容易许多。 加之要把花招喜留在桃花村小院,那干脆寻个看家的理由把人绑在那算了。 “说到财神爷,若姑娘早些时候过来,说不定还能大赚一笔。”高南青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前些时候,有人来,价钱开的高,就是护送加寻人,只可惜去的是邓州,若不然还真想接下,毕竟对方可是给加到了一千两的高价呢。” 提到那错失的“一千两”,高南青脸上显出几分肉痛,缓了口气继续说道,“咱是买卖人,可也是讲道义的买卖人,哪能不顾底下人的生死去胡乱应下…… 听说姑娘进京时救了冯东他们几个……也是他们命大,那阵子可有不少镖师没了……可见不是什么都能接的……不过我这话里不算姑娘,您身手好,经验多,自然不是旁人能比的。” 又是邓州啊…… 赵卿诺暗暗感叹了一句,又听他绕来绕去的,虽觉得有些麻烦,但仍耐着性子,望着茶盏里的水波,默默听着。 高南青顿了一下,想起东家的交代——要想法子试试赵卿诺的身手,摸透她的性子,不禁有些发愁:这姑娘瞧着年纪不大,怎么耐心这么好。 他打听来的消息可是说这人极爱动手啊…… 正愁着,就见外头有人来找,高南青道了声“失陪”走了出去。 人走了,赵卿诺端起茶盏,借着喝茶的遮挡,瞄了眼内室,看到那刻意印在上头让自己看到的人影时,撇了撇嘴。 没一会儿,高南青便回来了。 “姑娘可真是财星,今日刚回镖局,就招来一个财神爷,只是仍是去邓州的,护送加寻人,给了这个数。”高南青拨动算珠,打了个数字出来,借着一晃,又重新算了一个数字。 “一趟下来,姑娘至少能拿到这个数……说来也是姑娘的老熟人,是宁远伯府的。” 听到自己想听的,赵卿诺放下茶盏:“成,我应下了,什么时候出发?” 高南青一愣,还以为要费些口舌:不是说她离开宁远伯府时,闹的很难看吗? “明日入夜,永安巷子外。” “晓得了。” 赵卿诺一面往外走,一面暗叹一句:蓉姐和香兰果然很虎。 等人彻底走了,高南青面色恭敬的走到内室门口,躬身行礼道:“东家,这就是那个赵卿诺。” “嗯,能独自一人闯了爆竹作坊,又敢直接杀了薛元义,胆子够了,至于身手,若是能活着从邓州回来,就把她也加上……现在有多少人了?” “算上她也不过五人,其余4个都是镖局的老手。”高南青头垂的更低了些。 “再寻一些,要嘴巴严可靠的,时间有些紧,过冬的物资还差多少,需得尽快给那边送过去。” “是。” 高南青也有些心急,北边冷的更早,每逢冬季更易起战事,得加快速度才行,只是冬衣尚容易些,那药材东拼西凑的有些棘手。 倘若柳家还在便好了,可惜了……。 …… 从镖局出来,赵卿诺原本想去寻裴谨说一声,走了一半,考虑到他这几日忙碌到几乎连觉都睡不上,便打消了念头,脚尖一转,往荷桂坊的方向去。 方娘子为了七夕的表演,连着数日没有露面,赵卿诺想着走之前再去看看。 到的时候,方娘子仍在屋子里练舞,桃笙拄着小脸独自坐在门外,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 赵卿诺轻轻在她跟前落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领着人走到旁边,摸了摸她的脑袋:“这两日如何?” “挺好的。”桃笙乖巧回道,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比之前好多了。” 她说的是实话,自打先前为那贵人跳了一回舞,莫说钱元在没出现过,就连杜掌柜那让人恶心发寒的眼神都消失了。 见桃笙说的自然,赵卿诺这才放下心来,告知了自己要出远门的事,正准备离去,却被带着一层薄汗的方娘子唤住:“姑娘稍等。” 方娘子匆匆跑了趟住处,再回来时手上拿着一个崭新的荷包:“前头那头,听艾蒿说彻底染了色,便给姑娘又新做了一个。” 新荷包上绣的是一簇青竹,配色清爽雅致。 赵卿诺也不客气,大大方方地收了下来,挂在腰间,赞了句好看,跟着说道:“桃花村的小院好了,给娘子留了一个向阳的屋子,桃笙和艾蒿一个房间,等闲了只管过去便是。” 方娘子浅浅一笑:“待忙过明日便能得些空闲,到时我们便过去。” 说完正事,赵卿诺知道她忙着,也不久待,径直离去。 既然要出远门,便要准备些东西才是。 正当赵卿诺为邓州之行做准备时,还有一人也正忙忙碌碌的召集人手准备着…… 第203章 七夕 赵卿诺回到桃花村小院的时候,那个神叨叨的王靖风已经瞧不见踪影,只看到严嬷嬷等人正围坐在院子里。 院子里热闹散去,桌子板凳也都撤去,收拾的干净整齐,只正中间摆了一个新做的大方桌。 她好奇地凑到跟前,就见严嬷嬷、沈掌柜以及乔明雪三人左手捧着一个小小的木盒,右手握笔,在木盒上画着含苞待放的桃花。 而这样的小木盒在一旁还叠放了两摞,一摞是已经画好风干的,另一摞则是还未画上桃花的。 至于不会画画的艾蒿和花招喜,则领着吴斩秋在一旁理丝线,一根根五彩丝线被拴挂在一旁的小细杆上。 赵卿诺看的好奇,不由开口问道:“这是在做什么?” 众人一惊,这才回过神来。 “姑娘回来了。”几人看到人,都格外高兴。 赵卿诺指着那些小盒子又问了一遍:“这么多,是要弄什么新鲜玩意吗?” 众人却不回答,含笑望着脸色已经慢慢变红的乔明雪,赵卿诺顺着视线跟着一道看过去,就看到本就内向害羞的少女握着笔的手指渐渐收紧。 片刻后,乔明雪暗暗突出一口气,说道:“是为明日准备……明日要在作坊外的空地上举行乞巧比赛……这些盒子等下会送给村里各家没有出嫁的姑娘,让她们捉了蜘蛛放到里头,明早会带到作坊,看谁的喜蛛织的网最好。” 她越说越顺,到了后面声音渐渐变大,人也放开了许多。 解释完小盒子用处,乔明雪接着指向那些五彩丝线:“那是明日比赛用的,按理盖在月下穿针乞巧,但二叔说想要把这次乞巧比赛画下来,他夜里还要去画城里的夜景…… 我们想着干脆放在白日里,一来也能别村的人来看热闹些,二来则趁机把咱们作坊的名头打出去,这般他们也能来买咱们得布匹。 对了姑娘,我还设了奖项……奖金我自己出。” 赵卿诺听得连连点头,望着乔明雪的目光里就差明晃晃的写着“自己捡到宝”几个大字了。 “你是为了作坊办事,哪能让你自己掏腰包,花费多少你跟沈掌柜和严嬷嬷说,做好账目就行……而且你们还可以再弄些吃的喝的,那个什么巧果就挺好,吃吃喝喝才热闹。” 乔明雪见她不仅没有生气作坊耽误一天工,反而还提了建议,觉得自己得了肯定,不禁看向母亲沈欢颜,嘴角弯弯。 赵卿诺留他们忙活,另叫了严嬷嬷出去,把自己明日要出门的事告诉她。 严嬷嬷听得一怔,下意识看了眼院子:“姑娘可是银钱不够了?嬷嬷这里……” 赵卿诺连忙摆手:“不是,是我先头欠了人情,二则我在外头跑惯了,在这京城闷了这阵子,实在憋得难受,借着跑镖出去玩一圈。” 她并未告知严嬷嬷自己要去邓州,不想露了口风,再叫花招喜知道些什么。 若是可能,路上还是想寻一寻姜一平。 严嬷嬷无奈地看着她,仿佛再看什么淘气的孩子一般,最后叹了一口气:“嬷嬷也不晓得你要做什么,只顾着自己安全才是。” 赵卿诺笑着颔首应下:“嬷嬷放心,不过是走镖而已。” 翌日晨光熹微,赵卿诺穿了一身利落的玄色劲装,头发尽数盘起,用一根同色发带束着,腰间系着玄色绣花仙鹤祥云腰封,整个人显得挺拔又利落。 站在房门口,她垂头看着梳了两个丫髻的吴斩秋,见她手里举着一个小木盒,乌黑的大眼睛一眼不眨的看着自己,嘴角上弯:“给我的?” 小丫头点点头:“昨日我捉了个长得不一样的喜蛛装在里头,在姑娘房外放了一夜,保管结出的网最好看。” 说着,小手往上伸了伸,白净的小脸仰起,表情得意又自信。 赵卿诺接过小木盒,刚打开了一条缝,就听到吴斩秋忙忙地喊着:“别开,要拿去比赛的。” “这……我都这么大了,就不参与了。”她眼神好使,即使只有那一小条缝隙,也能确定,这小木盒里什么蛛网都没有。 “乔姐姐说了,乞巧就是姑娘的节日,凡是没成亲的都能一块过。”吴斩秋踮起脚尖,两手背在身后,摇头晃脑地说道,“姑娘也要来哦!” “姑娘去玩呗,那喜蛛斩秋昨日噘着屁股寻了好久,为的就是叫您得个头筹。”花招喜抱着吴忧出来,拖着她的小胳膊帮腔。 赵卿诺呵呵一笑,答应下来,心里想着等下再寻一只蜘蛛,也不知道来不来的及。 她倒不是为了什么头筹,不过是为了吴斩秋的一片心意。到时候这盒子一开,自己得了个倒数第一,再惹得小丫头哭,那就不美了。 只可惜,吴斩秋生怕她不肯参加一般,一直跟在她身边,就连方便也要粘着人。 “观蛛网”是第一项,赵卿诺被推着站在桌子旁,面前摆着那个小盒子,身边站着大大小小未出嫁的姑娘们,每个人身前都有个相同的小木盒。 严嬷嬷、沈掌柜以及村里辈分高的婆子、媳妇做评委,在每个姑娘跟前探头观察,碰到那结的好的便送上一对摩睺罗和一个头花,一路下来,每个姑娘都得了一套。 摩睺罗是泥木所制的小玩偶,身上的衣服是雕刻好后涂的颜色,小小的孩童模样,天真可爱,寓意乞巧和多子多福,是七夕特有的。 这些摩睺罗是请村里会木刻手艺的人做的,做的不如外头卖的精致,但对于这些姑娘而言,已经是难得的珍品。 有那得了消息来桃花村走亲戚看热闹的,看着那头花和摩睺罗,艳羡不已,感叹着自己村里若是也有这赛事那该多好。 轮到赵卿诺时,她有些尴尬的望着面前的长辈熟人们,笑道:“要不别看了?” “姑娘有什么害羞地,结的好不好,这头花和摩睺罗都给你一套。” 村长媳妇只以为她的蛛网结的不好,有些害羞,还特意把一对摩睺罗放到她面前。 “姑娘打开叫我们看看,本就是玩闹。” …… “好吧。” 赵卿诺认命的打开木盒,只见里面空空荡荡,看不到一根蜘蛛丝,只有一只小小的,毛茸茸,颜色绚丽的小蜘蛛从盒子里飞快的跳了出来,三两下就跳了个没影。 第204章 花枞 周围瞬间一静,气氛陷入莫名的尴尬中。 艾蒿与吴斩秋好奇地凑过来,看到干干净净的木盒,表情空白,眼神茫然。 “怎么没有网?”吴斩秋有些慌乱,她特意寻得,这样大家会不会觉得姑娘不是心灵手巧的? “我……是我没有捉好,挑了个懒蜘蛛,和姑娘没有关系……等我再捉一个,比那个还好看的……” 赵卿诺摸了摸她的小脑袋:“我本来就不太会做针线活,你艾蒿姐姐知道的,所以喜蛛不结网才是正常的。” 而事实却是,那只漂亮的小蜘蛛是个会吐丝捕捉猎物,但不会结网的跳蛛。 只是这样的事情,没必要选在这热闹的时候告诉小孩子。 艾蒿赞同的点点头:“姑娘确实不擅长女红。” 这样的理由让差点哭出来的吴斩秋忍住了眼泪,一面愧疚,一面暗暗下定决心,以后练好手艺,姑娘的衣服就由她负责了。 剩下的穿针乞巧,赵卿诺就没有参加,而是走到王靖风身边,看他画在空白小册子上的画稿。 上头寥寥几笔线条,便将这热闹尽数画了出来。 “弟……赵姑娘,待画成之日,我会将它献于今上,若能得一二赞言,桃花村说不得还可重现当年桃花盛景……到时候,你这作坊说不定也会传名天下。” 王靖风虽用词谦虚,但赵卿诺还是听出了他话中的自信。 “如此,便多谢王大人了。”赵卿诺拱手道谢。 她扫了眼围看热闹的外村人,尤其是那满眼热切羡慕的女子们,心中暗想:桃花村得了名利,如果能带着周边几个村子做出改变,那才是真正的大好事。 赵卿诺又待了一会,见时辰差不多,就和严嬷嬷打了声招呼,回去接了跑得快,一人一马往镖局去。 高南青已经等在院子里,身后跟着一个意想不到的熟人——花五郎。 “这是姑娘的身份牌,这位是镖局新来的,花枞,这次由他跟着姑娘。” 赵卿诺伸手接下身份牌,漆黑的木牌上刻着两个烫金大——源盛,牌子的左下角写着一个红色的“总”字。 她点了点头,将牌子收进怀里,看了眼花枞:“去邓州还让我带新人?” 花五郎花枞看到来人竟然是桃花村小院的那位姑娘,正震惊时,听到这话,当即有些不服气。 “姑娘莫小瞧人,我花枞在外城也是出了名的,谁不晓得我神腿五郎的威名!” 赵卿诺下意识瞟了他的腿一眼,叹了口气:“我不能自己吗?” 高南青淡笑摇头:“姑娘晓得规矩,再者花枞虽是新人,路上探听消息,寻人也算是个帮手。” 赵卿诺与高南青对视片刻,蹙着眉应了下来:“知道了。”说罢,转而对着花枞说道,“走吧。” “姑娘一路顺利,马到成功。”高南青扬声喊道。 “借您吉言。”赵卿诺拱手拜别。 待出了源盛镖局,赵卿诺停下脚步,转身望着这次真正的“护送目标”花枞,沉声问道:“你来镖局的事,你爹娘媳妇知道吗?” 她不相信高南青不晓得自己与花家的关系,让花枞入镖局,还特意让在带在身边,便是猜到她根本不会带着姜蓉和香兰去邓州,所以才安排了另一个熟人。 这样莫名其妙的考验,赵卿诺猜不透他的目的,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花枞听到她的问题,眼珠乱转,就是不回话。 如此一来,赵卿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脚步一转,朝着花家的方向去。 “姑娘,别去我家,这一去,我爹娘肯定不愿意。”花枞见状,赶紧拦人。 赵卿诺却是脚尖一转,动作极快的绕过人继续往前走。 花枞一呆,睁大眼睛不明白怎么一眨眼的功夫,人就跑到自己前头去了。 跑得快路过发呆的花枞,打了一个响鼻,口水喷了花五郎一头一脸。 花枞摸了下脸,怪笑一声,巴巴地跟在后头:“姑娘刚才怎么做到的,能教我吗?” 赵卿诺仍是不理,直到了花家,敲完门,看到来应门的苏氏,让了让身子,露出后头缩着脖子的人。 “花大嫂,花枞进了镖局跑镖的事,你们知道吗?” “花枞?谁啊?”苏氏下意识反问了一句,待看到鬼鬼祟祟,浑身上下透着心虚的花五郎,瞬间反应过来。 她一把揪住花五郎的耳朵,一面扯着人就往里走,一面招呼赵卿诺进门,跟着喊道:“爹啊!娘啊!五郎能耐了,不仅给自己起了名字,还去做了镖师!” 花枞两手护着耳朵,连连告饶:“大嫂松手,松手,我都这么大的人了,叫人瞧见多不好。” “呸!老娘嫁进来时,你正跟着一帮小子和尿泥呢!这会做了错事了,倒是晓得知羞了。” 花家大郎和花五郎年纪差的大,苏氏嫁进花家的时候,花五郎正年幼,彼时朱氏正忙着照顾小闺女花招喜,考察了些时日,见大儿媳是个可靠的,干脆把小儿子丢给大儿媳照顾,美其名曰练练手,攒攒经验。 花枞嚎的声音极大,惹得几个侄子探头偷看,正一一捂着嘴偷笑时,碰上苏氏的目光,浑身一哆嗦,赶紧藏了回去,暗暗祈祷,可别殃及到自己。 屋子里,朱氏正给花屠户收拾行李,眼圈发红。 “怎得一点消息都没有,那伯府也是,明明是给他家办的差事,结果一问三不知,连个门户都登不进去。” “别管有没有消息,那是咱家的女婿,对小闺女又好,于情于理咱都该去寻寻。”花屠户瓮声瓮气的说着,“我走了,摊子让老大领着人管着……至于老五家的,她想去那作坊就去。 老五至今没个正形,咱们总不能一直抓着不放,倒不如让他们自己把小家撑起来,若是……你就做主分家。” 朱氏听他这宛如交代后事一般的话,心中又悲又痛,气的直捶了花屠户两拳。 夫妻二人正难过着,便听到大儿媳妇苏氏的声音,待听清那话里的内容,登时涌上一股怒火,甩开门帘,推门冲了出去。 第205章 主子 赵卿诺看到朱氏的样子,脚一顿,立即退了出去。 她抱臂倚靠在外头的院墙上,看着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街上却慢慢热闹起来。 等了许久,朱氏眼睛通红的亲自出来请人:“让您看笑话了。” 赵卿诺摇摇头,看向她身后面有得意的花枞,以及更远一些的花屠户,微微有些诧异。 常言道:“大孙子,小儿子,老太太的命根子。” 花枞作为花家最小的儿子,看他性格,便知道在家中是个受宠的。 所以赵卿诺以为朱氏夫妇会把人扣在家里,然而如今看来,显然不是这样。 “这趟镖要去的是邓州。”她刻意提了一句,怕花枞瞒着人。 朱氏点点头,抹了把眼睛:“我们晓得,五郎这般大了,又非要做这镖师,我们也是没办法,倒不如随了他的意,至少跟在您身边,我们也更放心些。另外……” 她话音一顿,显然有些话难以启齿。 “姜一平的事我会顺道打听。”赵卿诺明白她的未尽之言,主动提了一句,“去的地方一样,寻得人也一样,顺手的事情。”语气轻描淡写,神色平淡。 她说的简单,但朱氏还是看了眼花屠户。 花屠户往前走了两步,仍旧离得稍远一些,接着一巴掌拍在花枞的背上。 “我那女婿的事就托给您了,寻不寻到人我家都认……还有老五花枞,以后就让他跟着您,他虽不成气候,但跑腿打杂还能做的,您只管往死里使唤。” “不必,花枞若是想做镖师我带着就是,多走几趟也就练出来了,只这一行没那么容易。”赵卿诺听那“往死里使唤”的话,就觉得不太妙,赶紧开口又点了一句。 花屠户却摇了摇头,又给了花枞一巴掌,道:“给姑娘行礼,你既然选了这条路往后死活家里就不管了,但又有点,若是你不听话,老子拿杀猪刀拆了你。” 花枞脖子一缩,原想嬉皮笑脸回两句俏皮话,结果看他爹神情肃穆,赶紧老老实实应下,跟着走到赵卿诺跟前,单膝跪地,双手抱拳举过头顶,垂头道:“花枞愿为姑娘效犬马之劳,誓死效忠。” 赵卿诺望着一脸认真的花家人,以及拎了行囊匆匆赶过来的卢采薇,缓缓闭了闭眼睛:她明明只是想把人扔回花家,结果怎么莫名奇妙收了个小弟? 眼见时辰不早,赵卿诺只能暂且应下:“既如此,人我就先带一阵子……时候不早了,该出发了。” 卢采薇依依不舍的把行囊递给花枞,叮嘱了几句,又趁着公婆不注意,偷偷摸摸递给了他一个布包的东西,然后才退到花屠户和朱氏后头,把二人送出了巷子。 “主子,咱们现在去哪?”花枞问道,“这方向是去车马行的,主子……” 一声“主子”唤的赵卿诺浑身别扭,忍了又忍,瞥了眼背着行囊的花枞:“叫我镖头或姑娘。” “那不成,我爹说了,让我以后就和我妹夫跟着伯爷一样跟着您……再说了,我都效忠了,怎么能出尔反尔,那太不讲道义了……主子不能陷我于不义……嗯,还有不孝.” 花枞说着话,自己还配合着点了点了头,“不孝不义之辈,岂可苟活于世间!” 赵卿诺牙疼一般的吸了口气,用眼角余光看了眼“中二”青年花五郎,不想和他掰扯那“不孝不义”的理论。 到了车马行,付了押金,给花枞选了一匹马,赵卿诺才领着人往永安巷去。 街上已经渐渐热闹起来,穿城河两岸更是亮起了各色彩灯,有那经验丰富的,已挑了个极好的观景位置占着。 赵卿诺踏上安泰桥,朝着那富丽堂皇的烟波桥遥遥望去,只见烟波桥两头道路各自清空了一段,立着衣裳不同的下人小厮,拦着不知情况靠近的百姓。 桥上的阁楼已经灯火通明,不时有人影走动,通过敞开的窗户能瞧见里面所坐之人皆是华服宝冠的男子。 她的视线移到旁处,在烟波桥附近搜寻,找了一会儿才在更远处的一个茶楼上看到了熟悉的人影。 离得太远,只能看到裴谨坐在侧坐在窗边,他的身边则是头上簪着明艳鲜花的风怀远,对面仍坐了一人,只是脸被窗框挡住,看不出来是谁。 赵卿诺目光落在风怀远发顶的鲜花上,咧了咧嘴,有些嫌弃的撇了下嘴,收回目光,挤在人群中往永安巷走去 茶楼里,裴谨似有所觉地看向窗外,却只看到街上人头窜动。 视线移向烟波桥,望到里面的人时,眸色渐深。 “吧嗒”一声,风怀远起身关了窗户:“品茗之事还是安静些的好。” 裴谨却不理他,直直地看向对面,待看到那簪了满头鲜花的粗狂汉子时,突然觉得有些眼疼:“永嘉侯为何要簪花来此?”一面问着,一面目光下移,似乎在关心他的伤好了没有。 顾宗兴哈哈一笑:“有人送给我一篮子花,让我来此赴约,还以为是谁家娇娘子呢,原来是你们两个啊。” 他从自己头上拆下来一朵,递给裴谨:“我二人都戴了,你若有诚心合该一起簪花才是。” 裴谨眼神淡漠地望着对面:“烟波楼的图纸不够?” “见我够了,别人不够。”顾宗兴手指伸展,将花稳稳地托起,直到与裴谨视线齐平。 那是一朵带叶的兰花,花开双色,花瓣是粉红与翠绿色的,花香浓郁,细长的绿叶勾着一圈大金边。 “是帝王妃啊。”裴谨勾了勾嘴角,叹了一句。 他正要把花取走时,却见顾宗兴手指猛地收拢,虎目圆睁,敛了笑容:“裴谨,你想好了,这花不是那么容易戴的……你和阿诺不该淌这趟浑水的。” 裴谨冷笑一声,转头看向风怀远:“风大人可不这么觉得,几次三番,就差拎着这桶水,追着泼到我们身上了……与其被迫,倒不如主动入局,选择也能多些……免得最后失了主动,‘人为刀俎,吾为鱼肉’。” 风怀远为裴谨斟了一杯茶,脸上笑容温润。 “风某只是惜才,三郎才高智敏,心思缜密;阿诺姑娘侠肝义胆,武艺高强,更有一颗仁善之心……若被埋没岂不可惜。” 第206章 翻墙 顾宗兴暗叹一声,手指放开,将那朵帝王妃递给裴谨。 后者拿起花,端详片刻,在二人的注视下,捻着花的手慢慢上移,在头上比划了一下,跟着倏地下落,将花插在腰侧,用外袍挡住。 “这种事情,没必要昭告天下。” 此话一出,不论是永嘉侯顾宗兴,还是风怀远都是一愣,想起自己头上的花,僵着脸暗骂了一句“阴险”。 …… 永安巷,花枞牵着马等在巷子口,赵卿诺倚在墙上,听着墙那头的动静,嘴角漾起浅浅的弧度。 “姑娘,你得屁股后撅,用全身力气往后扯。”香兰一面咬牙发力使劲推挪着梯子,一面纠正着姜蓉的姿势。 “呼哧——我在扯了,这梯子怎么这么沉。”姜蓉吭哧吭哧地使出吃奶的力气屁股往后坐,步子一点一点蹬着地往后挪。 听她们主仆二人闹腾的动静,赵卿诺觉得好笑的同时,又有些疑惑,这么大的动静,宁远伯府里怎么没人上去制止。 墙内,姜蓉和香兰好不容易把梯子靠到墙上,不顾的喘气休息一会儿,姜蓉打头,二人一前一后攀了上去。 姜蓉坐在墙头,率先看了眼巷子口,见那里有人有马,松了口气,正准备低头想办法跳下去的时候,对上一双明亮杏眼。 赵卿诺仰头望着坐在上头的少女,单手抱臂,另一只手扬起,晃了晃:“蓉姐,好巧啊!” 姜蓉“啊”了一声,嘴巴大张,结结巴巴的惊呼:“阿……阿……” 已经爬到顶的香兰听自家姑娘惊呼,还以为二人被发现了,慌乱抬头,脑袋正巧撞在姜蓉背上,本来就坐的晃晃悠悠的少女,一下子翻了下来。 “啊——” 原本的结巴,换成了尖叫。 姜蓉紧紧闭着眼睛,料想的疼痛没有袭来,腾空感消失,那脚踏实地的感觉再次归来。 香兰见人无事,瞅了眼院墙的高度,咬着嘴唇,眼一闭,心一横直接跳了下去。 赵卿诺把姜蓉放到一边,又连忙去接香兰,等把人接住后,将二人堵在墙根下。 望着沉默不语的二人,她“啧啧”两声,似笑非笑地说道:“挺能耐的,拿了钱都晓得找镖局护送了。” 姜蓉用脚尖自以为隐蔽地偷偷踢了踢香兰的脚侧:“阿诺,真巧啊,你是来城里玩的吗?” “不是,我是被叫来护送‘财神爷’的。” “财神爷”三个字被赵卿诺咬着重音说了出来,直接打破了姜蓉最后一丝幻想。 见她,不说话,赵卿诺叹了口气:“你是要去寻姜蕴吧,这活镖局已经接了,人我会尽量给你找回来,你就别去了,去了也是添乱拖后腿。” 她话说的直白,就是要打消姜蓉跟着一块去的念头。 “长途跋涉的骑马你吃不消,反正只是找人,我自己会方便许多。” 姜蓉明白,可她哪好意思,也不吭声,就是垂头不理人。 “不是说夫人病了吗?你再跑个没影儿,不是更让人担心……这样吧,你帮我个忙,我答应你肯定把人给你找回来。” 赵卿诺沉吟片刻,“我娘在这伯府里,以后就托给你和夫人照顾了,她怀着身孕……虽然……但到底生养我一场。 你不回答,我就当你答应这个交易了……对了,姜蕴长什么样,你形容下,有没有什么格外的特点?” 姜蓉鼓着腮帮子噘着嘴看着等回答的人,深吸了一口气,接着又深吸了一口气,才一字一句的说道:“哥哥脸型像父亲,但表情像碧波斋的齐先生,说话像老学究……对了哥哥左手腕外侧有一小块疤,不明显,是早年烫伤落下的。” 赵卿诺一默,很想问问她是不是对姜蕴格外不满,怎么被形容成这副样子。 只是那话在心里过了一遍,并没有说出口来。 她点点头,表示知道了,然后就揪着姜蓉的衣领把人往正门带。 姜蓉一面走,一面疑惑地问道:“你怎么知道母亲生病了?” “哦,你那个叫香梅的大丫鬟来桃花村寻我,说你让我去邓州寻找姜蕴,还说老夫人、夫人都因着这事急病了。”赵卿诺也不瞒着,将香梅的话复述给姜蓉听。 姜蓉听得一愣,下意识看向香兰,后者连连摆手摇头:“姑娘,我绝对没和她提过,也不知道这小贱蹄子从哪偷听来的。” “阿诺,我没让她去找你。”姜蓉认真说道。 赵卿诺点点头:“猜到了,那个丫鬟蓉姐回去查查吧。行了,你们回去吧。” 她把人往前一送,正好把人推进匆匆忙忙带着人出来寻人的慧姨娘怀里。 慧姨娘怕露了风声,只带了身边的丫鬟红丹,以及孟氏身边的大丫鬟书香和墨韵等人,用的借口也是出门去玩。 见到姜蓉,几人长长的松了口气,连连和赵卿诺道谢。 慧姨娘让书香墨韵把姜蓉送到孟氏的住处,自己则留下。 她将人叫到一旁,小声道:“多亏您把二姑娘拦下来了,若不然府里恐要出大事了。” 姜蕴的事仍忙着松鹤堂那边,若是姜蓉跑了,到时候消息肯定要瞒不住,老夫人周氏如今可当真是受不得一星半点的惊吓,动不了一丁点的气,若不然神仙难救。 而孟氏也突然病了起来,不过几日人就失了精气神,换了几个大夫,也都是让放宽心,慢慢养着。 可在慧姨娘看来,那哪是养着,简直是熬着。 她看不懂,往日里好端端的人,怎么就生了死志,若不是挂念着姜蕴的安危,只怕说不准什么时候人就没了。 也因着这事,府里的中馈只能由慧姨娘以及大着肚子赶鸭子上架的赵明秀一块管着,孟氏身边的张嬷嬷协理着。 只这些,慧姨娘却并未告诉赵卿诺,只简单提了一句孟氏病着的事,又说了两句赵明秀怀像很好,预估年根就能生产的话。 寒暄了两句,便匆匆返回了府里。 “主子,咱们现在出发吗?”花枞等只剩下赵卿诺自己时,上前问了一句。 赵卿诺耳尖微动,听着渐渐走近的脚步声,抚了抚额角:“再等一会儿。” 第207章 老弱病残 话音才落,就见宁远伯穿着常服,身边跟着二顺,身后缀着四五个老人,腰间挂刀,气势汹汹地走了出来。 看着这般打扮的众人,赵卿诺蹙了蹙眉,抬头望了眼星辰漫天的夜空,暗叹一声:小的莽就算了,老的怎么也这般不靠谱。 她移了移脚步,走到宁远伯一众面前:“出去看热闹啊。” 随意平淡地语气,配着那仅仅浮在面上的笑容,如果再来一句“吃了吗”,简直像极了老头子日常的碰面寒暄。 姜世年端起的气势,刹那间跑了个干净,抬手让二顺带着人留在原地,自己领着赵卿诺往一边去。 “阿诺来城里玩?看热闹去桥上,到时候河上会有跳舞的花船经过……人多,看的时候记得别往人群里凑,人挤人容易出……碰到。” 他本想说“容易出事”,可话到嘴边又觉得不吉利,赶紧换了说词,“这些钱给你拿着玩……你娘在府里都好,莫要挂心……以后有事就……” 话一顿,姜世年“就”了半天才勉强扒拉出来一个可靠的人,心不甘情不愿地继续说道,“就寻裴谨那个混小子帮忙……要是京里住的不痛快,回安林也行,走之前来和孟氏说一声就行。” 赵卿诺扫了一眼塞进手里的一叠银票,听着那好似交代身后之事的话,唇角下拉:“为什么是找夫人,不能找你吗?” 姜世年被问的一噎,片刻后赶紧点头,脸上堆起笑容:“阿诺愿意来找为父,那自然是极好的。” 他一面说着,一面寻思着如果阿诺真的来找他,该用什么理由把人拦住不见,还不能让人不高兴。 “去哪找你,去邓州吗?” “邓州不行,那……”姜世年还在想着理由,下意识回了一句,说到一半,整个人定住。 好似僵硬的石头一般,他咯吱咯吱的转着脖子去看赵卿诺的表情,对上她那一脸了然的表情,瞬间反应过来,她是专门来堵自己的。 “阿诺,你……你知道了特意来拦我的?” 赵卿诺点点头,又摇摇头:“我是知道了,但不是来拦你的。” 她取出源盛镖局的身份牌,“唰”的一下,怼到姜世年眼前,“蓉姐让香兰去镖局下了镖,我接了镖过来的,她钱给的多,这活我有分红。” 言外之意就是告诉姜世年,别挡自己财路。 “蓉……镖局……不是……你们这不是胡闹吗!”姜世年大眼圆睁,眉毛倒竖,气的怒吼出声。 被这突如其来的大嗓门震了一下,赵卿诺脚步后撤,揉了揉耳朵,朝着不远处的人抬了抬下巴:“比你的‘老弱病残’好吧。” “老弱……”姜世年懵了片刻,猛地提高了嗓门,“你这淘气孩子,说的什么话!他们原都是一把好手,再说我还有别的准备。” “实话啊,这帮人年龄有五十了吧,还有缺胳膊少腿的,你也放过人家呗,都这么大年纪了。”赵卿诺继续说着气人的话。 “姑娘,我等虽已老矣,但仍能提刀上阵,当不得你这‘老弱病残’一说。”一个头发斑白的老兵板着脸说道。 赵卿诺笑着点点头:“您说的对,你们虽占了个老字,但瞧身手定比我爹强上许多,至于其他三个字,和您沾不上边的。” 说着,她的视线从那几人身上移开,在二顺身边的老头身上停顿片刻。 二顺对上赵卿诺的视线,想起她与自家老子的恩怨,讪笑着行了一礼。 赵卿诺最后落在宁远伯身上,“四个字,您自己独自占弱和病,咱就不能听个劝?” “我啥时候有病了?”姜世年吼完就觉得这话怎么品怎么不对味,不由一巴掌拍她脑壳上,刚一打完,又后悔:又忘了这是个闺女来着…… 赵卿诺理了理被拍歪的发髻,晃了晃手里的那叠银票。 “去邓州找姜蕴是吧,和蓉姐的目的一样,一份活两份钱,划算……而且你不能大张旗鼓的离京吧,要不然也不会挑这个时候。” 姜世年满脸不赞同地看着她,沉声道:“那里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况,怎么能叫你去,你就老老实实在那个村里……” “这么大岁数了,身手又不好,怎么就这么不听劝呢。” 赵卿诺“啧”了一声,把银票收好,活动了下手腕。 “府里病的、怀孕的、年幼的,都指望你呢……爹,要么你自己走回府,要么我把你打得躺着回去,你自己选吧。” 听到这凶残的发言,姜世年只觉得心梗,这一刻他只想问问赵卿诺他俩到底谁是爹。 默了半晌,他叹了口气,见赵卿诺当真举起了拳头,准备把自己打晕的样子,赶紧取出一块巴掌大的血玉牌子,递给她。 “这是宁远伯的信物,有了这个,可以召集原来散去的老兵。那都是曾经跟过你祖……我爹的老人,从战场退下来后,四散回了老家,府里这么些年一直有定时给他们送银子。 邓州那里也有,等到了地方,你把挂玉牌在腰上,他们看到了自然会联系你,若是没来寻你,那就……算了。” “这就是你说的‘别的准备’?你这哪是准备,分明是赌的人心啊。”赵卿诺忍不住对这不靠谱的准备吐槽了一句,把玉牌收好,转身就走,“我走了,你把自己和府里照顾好就行了。” “阿诺——找不找的到,看到情况不对,赶紧回来!”姜世年望着渐渐走远的人影,大声喊道。 赵卿诺也不回头,只抬起一只手晃了晃。 “主子,要不让我跟着吧?”二顺上前问道。 姜世年只是怔怔地望着前头,虽然已经看不到赵卿诺的身影,却不肯收回视线:“是我姜家对不起这个孩子……”语气疲惫怅然。 …… 那边,赵卿诺与花枞出了永安巷,再次踏上安泰桥的时候,正碰到跳舞的花船从桥下经过。 花船是真正意义上的花船,鲜花环绕,彩绸点缀,更有容貌姣好的妙龄少女散扬着花瓣 方娘子穿了一身改版的大红骑装,站在一面大鼓上踏着舞步,大鼓四周又立了几面小鼓,陪着激昂的奏乐,踏出“咚咚咚”的鼓音。 旋转翻飞的方娘子瞧见桥上的赵卿诺,倏地粲然一笑,顿时引得观赏之人连连惊呼。 船是从烟波桥朝着安泰桥的方向过来的,岸上的人看着花船渐渐行远,干脆跑着追撵。 “娘子人气好高呀!”赵卿诺收回视线,一面走,一面感慨了一句。 “那就是荷桂坊的方娘子?长得确实好看,但我媳妇也好看。” 花枞听说过方娘子的盛名,但从未见过其人,倒是听花招喜提起过,说是好看的像仙女一般。 赵卿诺笑着看了他一眼,余光瞥见到不知何时已经站在烟波桥附近的裴谨,嘴角笑容瞬间僵住。 第208章 塌了 裴谨安排人四下分散,碰到拥挤推搡的就去维持秩序,疏通人群,他自己则带了两个五城兵马司的兵卒,守在通向烟波桥的路上处。 碰到不明情况要靠近的百姓,便把人劝离,免得过去惹了贵人,再平白受一顿皮肉之苦。 这样的事,放在过去他裴谨绝不会管,旁人的死活与他何干。 只是如今,却染上了多管闲事的毛病。 此时,一个身穿铜绿锦袍的男子正站在裴谨面前,指手画脚地说着什么。 赵卿诺在看到裴谏拿手推搡裴谨时,嘴角收敛,杏眼半眯,眸光幽幽。 裴谨在那手碰到自己肩膀的时候,顺势后撤:“你去那个地方,父亲会生气的。” 听到他提起威武侯裴玮,裴谏心中一慌,然而在看到他身上的官服时,眼底闪过一抹嫉恨:父亲宁可给一个庶子野种谋个官位,也不肯管自己这个嫡出。 做不做官,裴谏不在乎,但他不能容忍裴谨爬到自己的头上。 如此想着,他脖子一更,骂道:“你个野种也敢拿父亲压我?滚开!” 既然有人铁了心思找死,裴谨便不再阻拦,手一挥,兵卒听话的收刀入鞘让人过去。 再次生出那种被人注视的感觉,他举目去寻,就看到流动的人群中,一身玄色劲装的少女正站在远处望着自己。 二人目光隔着人群在空中碰撞,笑容缓缓浮现,一个咧嘴笑的欢快,一个嘴角上弯,笑的略显矜持,但眼中的温柔几乎化作实质。 阿诺…… 裴谨嘴唇翕动,无声地唤了一声。 突然,“轰”的一声,紧跟着响起震耳的尖叫声,尘烟四起,噗通噗通的落水声,哀嚎声响彻天地。 烟波桥还是塌了…… 风怀远还是选择让桥塌了…… 赵卿诺正要带着花枞去帮忙救人,就看到裴谨朝着自己微不可察的摇了摇头,旋即领着五城兵马司的兵卒去冲了上去。 识水性的去河里捞人,其余的则去挖被压废墟下的人,另有一部分人四散着去请大夫…… “主子,咱们不帮忙吗?”花枞搓着手,跃跃欲试。 这可是他出道的第一个大事,还是能得名的好事,怎么能不管。 “那些大人们自有人救。”赵卿诺冷冷地回了一句,转身朝城门的方向走去。 花枞欲言又止,看向河里扑腾的那些人,只见有的人自己不会水,便死死压着别人,而有的人则看到有人来救自己,便牢牢箍住来人的脖子…… 这般自私不顾他人死活的样子,看的花枞眼神转冷,低声嘀咕道:“这样的官老爷还是多淹死了几个算了。” 二人牵着马出了城门,翻身上马,连夜朝着邓州方向跑去…… 那边,姜世年才回府,正要换了官服要出去巡逻,便见外头下头急急地跑了进来:“伯爷,出事了,出大事了……” 皇宫内,御花园里的热闹也不比外头少,各色宫灯分散而设,,帝后坐在上首,佳丽嫔妃分坐两侧,正中间则是未出嫁的公主们在玩穿针引线的游戏。 吴安德为永庆帝斟了一杯酒,起身看到一个小太监一脸焦急的望着这边。 “陛下……” “去问问什么事。”永庆帝沉声道。 “是。”吴安德行礼后退,直到退到游廊上,绕路朝那小太监走去。 “宫外出大事了,烟波桥塌了,不少大人都被压在下头……昭王和平王也在里头……” “两位殿下也被压在下头了!”吴安德大惊失色。 “没……来报的大人说的是两位殿下落水已被救起……” 吴安德抚了抚心脏,示意小太监继续禀报,只是越听心悬的越高,待听完全部,那悬着心落了下来,且愈跌愈深。 叹了口气,却不得不认命的去向永庆帝回禀。 永庆帝捻着酒杯,垂目听着吴安德的话,原本浮着浅笑的脸渐渐耷拉下来,最后变得铁青。 捻着酒杯的手猛地收紧,旋即面无表情地松开手,起身离席:“皇后带着孩子们玩吧,朕有事。” 陈皇后表情不变,就连眉眼之间的笑意都未见减淡。 “恭送陛下。” “恭送父皇。” 众人纷纷起身拜送。 永庆帝一离了御花园,就沉声说道:“让宁远伯和风怀远去勤政殿……郝固山来了吗?没来,让他滚到勤政殿来见朕,还有那两个逆子……死了没?” 郝固山便是工部尚书,与前京兆尹吴相梅并称“大魏官场老树”。 树的特性是一旦种下便轻易不挪坑,毕竟“挪之易死”。 而与吴相梅不同的是,郝固山还被众人送了一个别名——“都好”大人。 只因他对上对下对待平级,皆是一个态度——都好、都好、都好…… 吴安德一怔,忍着疑惑再次重复了一遍:“两位殿下虽落了水,但好在救的及时,只受了些轻伤。” “把他们叫回来,去偏殿等着。” 永庆帝声音平静无波,不见丝毫起伏,可吴安德却无端端打了个冷颤,忙忙地跪地应道:“是。” …… 那厢,永庆帝一离开,御花园的气氛骤然冷了下来,众人仍旧听话的继续“玩耍”,只是心思早就不知道飞到何处。 陈皇后换了个更舒服的坐姿,看了眼佟嬷嬷,后者笑着俯身靠近:“娘娘要不要尝尝才新作的巧果,御膳房今年换了口味样式。” “好看吗?”陈皇后一面问着,一面看向坐在最末端的一个美人。 “做的精致又漂亮,奴婢亲自去看过的。”佟嬷嬷回着话,朝身后的宫婢打了个眼色,让她搬个矮凳放到下头。 “那就看看……把那些伶人也叫来,那宫外有的,我也想看。”说罢,陈皇后抬手朝着最末端的美人招了招,笑着唤道,“容嫔过来,坐这陪我说会儿子话。” 此言一出,众人不禁纷纷向那美人看了过去。 容嫔心里咯噔一下,以为陛下连连招自己侍寝碍了皇后的眼,又慌又怕,却不得不听话上前。 想着那奇怪的侍寝,她心里委屈,却又无处诉说。 “皇后娘娘。”她小步蹭到跟前,垂着头,屈膝行礼。 “坐这,抬头再给我瞧瞧,上次去看,你就这般低着头,让人看不真切。”陈皇后随意的指了指跟前的矮凳,语气自然,态度随和。 第209章 宜安 容嫔依言抬头,怯生生的眸子里尽是忐忑与不安。 看到她的眉眼,陈皇后怔了一下,片刻后叹息一声,说话的声音愈发轻柔:“听说陛下给你赐了小字?是什么?” 容嫔心头一震,不明白自己殿中这般私密的事如何会叫皇后知道。 她下意识朝陈皇后看去,视线正好与后者撞上。 陈皇后立即露出和蔼亲切的笑容。 容嫔却瞳孔一缩,眼珠颤动,反应过来自己的举动失礼,连忙起身告罪。 “怎得这般胆小,自在些,就是说说话而已,坐下吧。”陈皇后笑道,看了眼放在桌上的巧果,玲珑剔透的巧果外头裹了一层祥云状的糖雾。 巧果的馅料隔着软糯透明的皮子本应瞧得一清二楚,却又被外头朦胧的糖雾遮掩住,似露非露,看不清楚内里,却只能看到繁华的表皮。 陈皇后脸上笑容愈盛,就连眼底都漫上笑意,只是那笑意带出几分苦涩。 “小字是什么?听说是怡安,用的哪个怡字?”她又问了一遍,“怡然自乐的那个怡吗?” 容嫔越发慌乱,才坐回矮凳,听到这话,几乎吓得跳了起来。 她狠狠掐着自己的手,暗暗吞噎了一口口水,收敛心神,恭敬回道:“回娘娘,是‘宜室宜家’的宜。” “宜室宜家?”陈皇后端起酒杯,仰头饮尽,自己又倒了一杯,似笑非笑的摇了摇头,许久之后才一字一顿的叹道,“宜安是个好名字……看你拘谨,回去座位上和她们玩耍吧。” “是,嫔妾告退。” 容嫔心底松了口气,行礼告退,走到一半不禁侧头回看,就见陈皇后竟又仰头灌了一杯酒。 想起那个摇头,才落下的心复又悬了起来。 …… 勤政殿内,永庆帝静静听着禀报,视线在宁远伯姜世年和风怀远身上来回移动。 只见这二人一个浑身浸透,河水顺着头发滚落,滴到官袍上隐没不见。 另一个则灰头土脸,常服被刮出几个口子…… 待风怀远也说完烟波桥的情况,永庆帝将他二人的话在脑中过了一遍,出声问道:“可有百姓受伤?” 殿内瞬间一静,姜世年瞄了眼风怀远,见他不开口,一副把功劳让给自己的表情,噎了一下,叩首回道:“陛下放心,臣带着五城兵马司的人挨个看了一圈,伤亡之中没有一个百姓。” 听了这话,永庆帝既意外又不那么意外。 必定是这些人做了清场,一个个竟然比他这个帝王还要讲究身份排场。 他冷冷地低哼一声:“郝固山呢?怎么还没到,难不成被砸死在烟波桥了?” “陛下,郝大人不在那里……臣查人时死的伤的里头都没他。”姜世年对着永庆帝一如既往的有问必答,老实至极。 风怀远不由扭头看了他一眼,想看看他在下河捞人时是不是脑子里进水了,没听出来今上的话是在讽刺郝固山吗? 讽刺的话不需要回答!回答的话只会火上浇油。 风怀远从未与姜世年共事相处过,那日爆竹作坊也未好好接触,所以对他的印象还停留在甘双查探到的事情上。 这会儿乍一听到他的发言,有些难以接受,这样性子的人怎么会是赵卿诺的亲爹。 可再一深想,二人说话做事的气人程度其实不相上下,这般一比较,又觉得不愧是父女。 永庆帝火气一滞,无奈地看了姜世年一眼。 后者仍维持的额头触地的姿势,见久久得不到永庆帝的回音,想起当初他爹老宁远伯在世时教授的为官之道:“儿子,你性子淳厚,行不来那些手段…… 所以对着陛下,你要实话实说,最起码说出的话,对那时的你来说是实话。 儿子,在这京城里做官,你只要记得三句话——第一句便是‘天地君亲师’,君在亲之前; 第二句就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为君分忧’,吃谁家的饭,端谁家的碗,就要听谁的话; 第三句便是‘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彼时老宁远伯已经是弥留之际,卧病在床忧心的望着年少的儿子,在说完第三句话后,将儿子拉近,在姜世年的耳边又补了一句。 “响雷无雨就受着忍着,打雷下雨就要记得跑,留着命在比什么都强。” 父亲去世后,他便是满府的家主,要为了母亲、儿女撑起一片天,就像父亲在世时做的那般。 然而这家主真的不好当啊…… 才智手段能力他都比不上父亲,所以便老老实实听话,照着做。 前两句姜世年一直在照做,而最后一句的前半句也生生忍了近二十年。 他不知道那后半句会不会有用得上的时候,只希望真到了那一刻,永庆帝能看在宁远伯府几代忠心的份上,给他一个送府上孩子离开的机会。 然而此时此刻,却是践行第二句的时候。 姜世年脑袋一转,思及烟波桥是今上命工部改建的,这会儿必定是急怒攻心,恨不得让干活的人都经历一遍桥塌的恐惧。 自以为琢磨明白的他准备“为君分忧”。 只听姜世年声音洪亮地继续说道:“陛下息怒,待臣出了宫门,就把郝大人扔到烟波桥的……河里,给您出出气。” 那厢吴安德正授命领着工部尚书郝固山往殿里走,听到这话,脚下打绊,差点摔倒在那。 吴安德稳住身形,冲着永庆帝行礼后退到一旁,垂手而立,一双眼睛忍不住往宁远伯的身上瞟。 那郝固山年过六旬,与其他上了年纪的同僚不同,他格外服老,虽然没有拄杖而行,却已经弯腰驼背,步履缓慢。 听到姜世年的话,他眉心一跳,回忆着自己是否得罪过这位伯爷,同时颤颤巍巍地跪地行拜,口呼:“陛下明鉴,老臣冤枉啊!” 永庆帝自登基起,最厌恶的一句话便是这一句,尤其是从那些倚老卖老之人口中说出来的时候,简直杀心骤生。 听到这话,他那才滞缓的怒火已雷霆之势迅速反扑,若不是顾及着身份名声,恨不得上去亲自踹上一脚。 吴安德察觉到今上的变化,收回目光,垂头盯着自己的脚尖,收敛心神。 第210章 腿麻 ilwxs.com 风怀远不动声色地轻轻挪了下膝盖,离着一身“老人味”的郝固山远一点。 永庆帝眼神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复又看向工部尚书,望着那张做出无辜的老脸只觉得厌烦辣眼。 “你既然觉得冤枉,朕就给你一个自辩的机会,说吧。” 闻言,郝固山彻底松了口气,朗声说来:“回禀陛下,当年改建烟波桥的指令下到工部后,臣便将此事分托给了左右侍郎…… 为保证改建顺利,凡有所需,老臣无不配合支持,实在不知,这好好的一座桥怎么就塌了!” 语气惊诧中带着委屈失望,好似被辜负了一般。 永庆帝眯着眼睛,冷冷地看了他半晌,嗤笑一声:“依你之言,确实冤枉,既如此朕若是处罚与你,倒显得朕昏庸无道了。” 此话一出,众人忙磕头请罪“是臣之过”。 “宁远伯,风怀远,明日早朝你二人上殿。至于你……”永庆帝起身走到郝固山面前,缓缓说道,“吴安德,让人送他去烟波桥,过过水,看看能不能让他脑子清醒些。” 说罢,再不理众人,起身往偏殿去。 偏殿内,昭王褚惇烦躁的甩了甩潮湿的衣裳,目光森森的瞪了眼一旁侍候的太监,却又要维持着宽仁的形象,以至于面容扭曲,宛如恶鬼罗刹。 三皇子平王褚恒垂着一个胳膊,另一只手持着一卷书,正看得入迷。 察觉到身旁之人的焦躁,掀起眼皮,隐晦地睃了昭王褚惇一眼,在他看向自己时,又赶紧垂头看书,将眼中的鄙夷尽数掩去。 “三弟,你胳膊上的伤口又流血了,赶紧再招太医来瞧瞧。”褚惇一面说着,一面就要唤太医。 褚恒赶紧将人拦下,扯着人坐到椅子上:“不过是些小伤,父皇正在气头上,若是此时叫了太医,再扰了父皇议事,引得二哥落了训斥,那就是弟弟的罪过了。” 褚惇一顿,既不想惹永庆帝发怒,也不想失了这次收拢人心的机会,一副纠结的样子。 褚恒一眼看穿他的心思,心中嘲讽不已,面上却做出关心的表情。 “倒是二哥,方才那般惊险,那木柱险些砸在头上,也不知这工部怎么做事的,连个桥也建不明白。” 担忧的语气里是隐隐的试探。 褚惇身体一僵,不自然的收回被褚恒扯着的手臂:“是啊,怎么连个事情也办不明白呢。” 兄弟两个正心怀鬼胎地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便听到外头太监行礼问安的声音,对视一眼,俱都起身,整理了下衣裳,老老实实的在地上俯身跪好。 褚恒跪下后,不动声色地转了下胳膊,让那流血的胳膊蹭到地上,留下一抹醒目的红色。 永庆帝进来时,当先看到的便是那一抹血红,路过楚恒身边时步子一顿,接着看到那桌子上翻开的诗籍时,铁青的脸色又缓了几分。 “今日不在宫里,跑去外头做什么?” 褚恒转头看了下褚惇,告罪一声,率先开口:“听说今日会有不少有才之人到烟波桥,儿臣便想去看看。 去岁那首《登烟波桥——盛京夜望》儿臣心甚喜之,尤其那句‘今月更比前时明’简直就是神来之笔。” 说到此处,褚恒脸上泛起浅浅的绯色,似是有些羞臊,表情神往的继续说道,“父皇是知道儿臣的,儿臣就喜欢这诗词之道,若是能做出那么一两首流传之作,也算是此生无憾了。” 听他此番剖心之言,永庆帝看着他的眼神越发宽和,点点头:“便是如此,也该注意些,也免得让你母妃担忧。行了,去换身衣服,再让太医给好好瞧瞧。” 褚恒张了张嘴,转头看了褚惇一眼,以头贴地,闷声道:“父皇,二哥方才为了救儿臣,险些被那落下的木柱砸到头上…… 若是可以,能否让二哥和儿臣一道去让太医看看?时辰也不早了,父皇日理万机,更该保重身体,今早休息才是。” 褚惇诧异不已,不明白褚恒为何这般说,若是做实了自己对他的救命之恩,今后他可就与自己绑在一起了。 “褚惇,老三说的可是事实?”永庆帝目光落到昭王身上,语气再次冷硬起来。 听到这连名带姓的叫法,褚惇觉得受到了侮辱,心中那一直隐藏的愤懑几乎冲破枷锁喷涌而出。 几个兄弟之中,只有他会被这么称呼,凭什么! 然而再多不满,再多怨恨委屈此刻都还不是发泄出来的时候。 褚惇暗中攥紧拳头,垂头回答道:“三弟是儿臣的亲弟弟,身为兄长,于危难时理应挡在前头。” 闻言,永庆帝只是眼神冰冷的望着他,不发一言。 许久之后,才开口:“你们退下吧。” “是,儿臣告退。”褚惇和褚恒齐齐出声应下。 待二人走到门口时,突然听见永庆帝的声音从殿内传出。 “最近在为你们挑选王妃,皇后有一句话说的对,以后过日子的是你们,喜欢什么样的和你们母后说,莫到时候娶了在不喜欢,误了彼此……外面就少去,在宫里准备准备成亲的事。” 昭王心头一跳,跟着一喜,若不是时候不对,当下就要进去请旨赐婚,可再一想到烟波桥的事,心里的火热便又熄了下去。 平王褚恒觉得永庆帝话中有话,眼中闪过一抹暗色,思索着这话是真心还是试探,自己该如何应对才能利益最大化。 …… 待二人离去后,偏殿内陷入一片寂静。 吴安德睃了眼永庆帝,后者枯坐在椅子上,望着烛火发呆。 看了眼天色,壮着胆子轻轻走了进去:“陛下,该歇息就寝了。” “啊……都这个时候了。”永庆帝起了一半,突然觉得半边身子一麻,又跌回了椅子上。 吴安德脸色大变,惶惶地上去把人扶住:“老奴去唤太医。” 永庆帝一把攥住他的胳膊,微微摇了摇头:“朕只是腿麻了,你给朕揉揉,缓一会儿就好……不必嚷的全都知道,朕不耐烦喝那些汤汁子。” “是……”吴安德跪坐在地上,按摩着那所谓麻掉的腿,心里却掀起滔天巨浪。 他回忆着近些日子的异常——健忘和那频发的发麻,越想越觉得浑身发冷。 第211章 陈先生 另一边的东宫,太子褚惟仔细看着那两张烟波桥的图纸,许久之后,才感叹道:“威武侯府的三郎竟有如此之才……在五城兵马司倒是可惜了……平昭可有受伤?” 话锋一转,问起了风怀远的情况。 风怀远,字平昭。 “回殿下,大人并未受伤,只是刮破了衣裳。”东宫大太监宁忠说道,“但风大人说这图纸不能留,需得毁了才行。” 闻言,太子褚惟收起图纸的手一顿,遗憾地摇了摇头:“此事平昭做的过了,幸而并未殃及百姓。” 一面说着,一面拿着两份图纸靠近烛火,火苗“腾”的一下顺势而起。 宁忠忙端着一个铜盆凑了过去:“您仔细手。” 他凑得极近,趁着弯腰时,用近乎耳语的声音说道,“风大人说,明日早朝不论陛下说什么,都叫您不要插手,这事您不能挨。” 褚惟一怔,在火舌舔到手上时,痛的他登时松开了手指,望着燃烧殆尽的图纸,缓缓说道:“这事不要借机牵连无辜。” “是,奴会将您的意思想法子递过去的。” …… 与此同时,襄王褚忺看着走入寝殿的人,双目微眯,朝着守门的太监使了个眼色,后者忙点了点头,在二人进了内殿后,将殿中的灯火熄灭,只余下靠里的一盏宫灯,从外看去,瞧不见一点人影。 守门太监立在门边,静静地警惕着。 褚忺带着人绕到座屏之后,黑暗中忽的燃起一个豆大的烛火。 他持着白瓷豆形灯台,微微摇晃的烛光,堪堪照的清两人的面容。 褚忺压低眉头,眼神锐利的盯着眼前这个面白无须,眉目清秀却气质阴柔,穿着一身太监服的男子 火光猛地晃了一下,褚忺将灯台放到一旁的桃木雕花炕桌上,顺势在炕桌的一侧坐下:“陈先生坐下说,那边有什么消息?” 来人拱手行礼后,一撩衣袍,在对面坐下时,只堪堪搭了个边。 “回主子,今上是在偏殿见得二位殿下……在下无法跟着进去,是回了宫殿后才听昭王说起,平王殿下对今上说昭王救了他的命……陛下便让二位殿下离开了。” “以我那二哥的性格,必是当场认下了这事。”褚忺嗤笑一声,“至于三哥,装了这么久的‘文人’,到底还是装不下去,心急了……先生继续讲。” “博松亦是如此认为,自太子被放出来后,昭王殿下动作比原来多了许多…… 加上那爆竹作坊一事,虽然在薛元义身上做了结案,但昭王殿下还是受了些冷待,原本要做的差事也换了人……这一点,想必他自己也有所觉,所以才会愈发急躁。 原本还想借着这次机会再多笼络些人,没成想会出了这个意外。”陈博松沉声说道。 听到他将烟波桥塌一事归结为意外上,褚忺蹙了蹙眉心,觉得有些暗,直接伸出小指挑了挑灯芯,让火苗更大一些。 “当时经手的人都处理好了吗?” 陈博松低声回道:“主子放心,当时昭王的人也上手了,里头还混了平王殿下的人,咱们的人只在最后截了胡而已,任如何查都查不到咱们头上。” 褚忺点点头:“辛苦先生了,还有一事,听闻风怀远曾到吏部尚书府查案,可有查出些什么?” 陈博松看了眼在火苗上来回波动的手指,听到那意有所指的话,坐在榻上的屁股往外挪了两寸。 “回主子,风怀远那边的消息没法子知晓……不过昭王殿里少了个内侍。” 对于陈博松的这个回答,褚忺面上显出几分满意:“嗯,二哥总是忙忙碌碌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晓得自己殿里少了个人。” 闻言,陈博松心道:什么时候晓得不全看这位主子的心情。 褚忺收回手,看着略有些红肿的手指,轻轻吹了一下,问道:“可还有别的事?” 陈博松忙道:“昭王准备请旨赐婚,说是今上发了话,让他与平王把自己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告诉皇后娘娘,主子您这边要不要趁机挑个‘合适’的妻族。” 听了这话,褚忺坐直,微微前倾,脸上露出欢喜:“当真?” “博松听昭王如此说的……若是成了,只怕势力更盛,再加上中宫那位……主子,咱们要不要……” 陈博松一面说着,一面在桌子上写下一个“贞”字,打的什么主意不言而喻。 褚忺心头升起浓浓的厌恶:这个陈博松一如既往地小人,若不是还用的上…… 他心里不论作何想法,面上却仍旧保持着淡淡的笑容。 “不必,我们兄弟之间的事,没必要把女人扯进来……信国公那个老狐狸,可不会这么容易就下场。 薛元义那事出面的可从来不是他信国公府的人,便是查也查不到他身上。二则他就那么一个嫡女,没有十拿九稳的把握怎么会轻易许人。 况且据我所知,老三和那女子也有些牵扯,这事我们不动,自有人出手。” 陈博松心中一凛,肯定了心里的猜测:平王那头果然也安排了人,只是不知道那个人是谁…… “那待昭王再向在下询问意见时,博松该如何回,还请主子示意。” 褚忺想了想,说道:“先生劝他先去和信国公提前通个信儿……父皇在位这么久,不过就赐过两门婚事,还都是为了永平姑祖母……若是信国公能与二哥一道请父皇成全这对‘佳偶’,必是一件天大的喜事。” “信国公不会同意的……”陈博松说道。 “是啊,他不同意的话,那可就……不太妙了。”褚忺嘴上说着不太妙的话,半眯的眼睛若有似无地弯了起来,“二哥可不是个好性的,也就这些年看着‘宽仁’了些…… 年幼时为了拉拢威武侯家的次子,就敢领着人把那庶子差点打死,还害得陈家的独苗苗成了个瘸子……好了,时候差不多了,陈先生若是无事,便回去吧。在二哥身边当差,定要当心。” 听到这话,陈博松浑身一僵,赶紧起身抱手行礼告退:“是,主子。” 待人出了大殿,褚忺持着灯台回到寝殿,平躺在床榻上,单手捂脸,无声地大笑起来。 第212章 小村庄 他心中默默自语:自己猜的没错,父皇果然从来没有换太子的打算……让他们自己挑王妃便是一个敲打告诫,偏二哥一如既往地蠢笨。 哎,只是父皇到底还是老了,若是放在当年,说不得爆竹作坊和这烟波桥的事就能要了二哥的性命。 可惜啊……人老了便会念旧、心软。 尤其是一个帝王,念旧心软的时候还想弥补过去的遗憾。 可也因着这帝王的身份,让他格外在意身后之名……以至于所有的事情处理起来都会束手束脚。 这是好事啊! 褚忺暗道:只要自己再熬一熬,忍到大婚之后,便可以请旨就番。 他一点点的准备至今,终于快看到希望了……所以,自己一定要耐心。 …… 陈博松出了襄王宫殿,躲着人绕道回了昭王处,瞥见寝殿映在窗户上的人影,暗自撇了撇嘴。 才出了事,就敢拉着宫婢欢闹,当真以为在寝殿内便不会有人知晓,也不知是蠢还是心大。 可偏偏是这样的人,总能有这样的好运投个好胎。 若是自己出身好一些,何至如此! …… 中宫寝殿内,陈皇后坐在床榻边,垂眸望着自己纯白如玉的脚趾看个不停。 “嬷嬷,若是走的路多些,这脚是不是会生出老茧来?可若是能生出老茧,那是不是说明,我已经去过许多地方?” 说罢,不待佟嬷嬷接话,自己便低低笑了起来,“春游芳草,夏赏荷;秋饮黄酒,冬吟雪……” 佟嬷嬷打了个眼色,让殿内侍候的人都退了出去,自己放沉脚步,走到床榻边,轻声禀道:“娘娘,宫外的烟波桥塌了……出事时,昭王殿下和平王殿下都在那里。” 陈皇后哀怨的横了她一眼,把脚收回床榻上,侧倚在柔软的大迎枕,保养得宜的面庞一半露在烛光下,一半隐在暗处:“陛下是不是又没处置他。” “是……”佟嬷嬷顿了顿,斟酌着开口,“昭王回殿后,在寝殿招了宫婢陪侍……娘娘,您看是不是让老奴去敲打下那些宫婢,以免带累了殿下。” 陈皇后闭上眼睛,一手压在脸颊下,一手平搭在身侧:“与那些宫婢有什么关系,嬷嬷顾忌着他的颜面,他自个不要有什么用。 学人家礼贤下士,想搏个“仁义”的名头,也学不像……成日里好高骛远,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偏陛下顾虑这个,忌讳那个,对他屡屡轻拿轻放,以至于把人养的错以为自己成了那‘墨刀石’。 前朝里那些人也是个蠢得,也不看明白就往他身边凑,如今好了,不忌讳也要成了真忌讳。” 佟嬷嬷见她话里带了火气,心知她的不痛快,却不得不出言相劝,取了一旁的宫扇,缓缓扇着。 “娘娘,慎言啊……嬷嬷知道你心里憋屈,可昭王好歹是您十月怀胎吃了苦头生下来的,怎么能看着他越走越偏……有些事不发作处置,就怕攒着一道算,到那会儿,可是要命的大事啊……” 轻柔的风伴着一旁冰炉的寒气轻轻抚过,似乎将那心头的火气消散了许多。 陈皇后叹息一声:“嬷嬷,管不了的,那么个位置摆在那,没身份的都要肖想一下,更何况是这有身份的…… 嬷嬷回头给府里递句话,让父亲尽快退下去,趁着这会还有时间,然后让他带着家里人都回祖籍,那个位置定不下来,不许他们出仕。” 凉风一滞,佟嬷嬷大吃一惊,眼中尽是慌乱,凑近了压低声音:“这般严重?” “那容嫔,嬷嬷不觉得眼熟吗?”陈皇后陡然睁开眼睛,语气讽刺,“可惜,徒有其表罢了。” 佟嬷嬷细细回忆着容嫔的样貌,片刻后,脑中似有闪电滑过,眼睛睁的又圆又大,声音发颤:“这……若是泄露出去,皇家哪还有颜面可言。” “皇家本来也没什么颜面可言,自那位给自己亲女下……” 陈皇后话说一半,回忆起那夜的哀嚎,生生打了个冷颤,语气颓然,“罢了,那些事咱们别管了。我们老实些,平日里养花赏美,以太子的性子,将来总能给与我些体面。” 说罢,她翻了个身,滚到床榻内侧:“嬷嬷把灯燃的亮一些……” “好,娘娘别怕,奴婢今夜留在这陪着您。” 佟嬷嬷望着拿锦被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陈皇后,心疼地叹了口气。 …… 另一边,出了城的赵卿诺领着花枞一路狂奔,跑了整整一夜,直到天色泛起青色,才渐渐慢了下来。 又赶了一会儿路,待朝霞穿破云层,一个小小的村子在前头出现。 说是村子,不过只有零星的几户人家,屋子不远不近地挨着,小院的围栏破破烂烂的。旁边的一处空地上开了几块菜地,地头上的青菜长得分外鲜嫩。 一个老媪手里掐着一把水灵灵的青菜,另一只手拄着木棍,慢悠悠地从菜地里出来。 老媪身上的衣服虽打着补丁,但干净板正,灰白掺杂的头发也梳的齐整,面容慈和。 “下马,修整一下。” 赵卿诺勒停马匹,招呼花枞下马,牵着跑得快朝那老媪走去。 “阿婆,我是赶路的,出门的急,水囊和吃食都耗尽了,能不能上您家讨顿饭吃?”赵卿诺一面说着,一面将手中的银钱伸到老媪跟前,“若是方便,能不能再帮忙准备些干粮。” 这老媪本想拒绝,待看到那一角碎银子,抬眼仔细打量跟前的少女,见她杏眸明亮坦荡,身后跟着的青年也爽朗憨厚,想了想,便应了下来。 “家中只有粗茶淡饭,姑娘若是不嫌弃,只管跟老婆子来便是了。” “如此便麻烦阿婆了。” 赵卿诺将银子递给她,朝花枞招了招手,二人跟在老媪身后往她家中去。 有那已经早起的人,站在房门口好奇的看着两人。 “曾阿婆,你家来客了?” 喊话的是个约莫三十五六岁的汉子,长了一个斑斑点点的蒜头大鼻子,一张嘴一口黄牙露了出来,一双眼睛在赵卿诺和花枞身上徘徊。 这汉子看了花枞两眼便不感兴趣的把视线尽数落到赵卿诺身上,尤其是看到她腰间的腰封时,浑浊的眼睛亮了一下,待看到跑得快后,那双眼睛差点变成银钱。 花枞手一指,就要开口喝骂。 第213章 怪异 赵卿诺忙摆手把人压下,也不言语,双手抱拳至肩膀的高度,朝着那汉子行了一礼。 那汉子看的一愣,片刻后,面上的打量调笑全都收了起来,换做歉意,拱手回了一礼。 看到他的动作,赵卿诺眼神一暗。 她行的这个拱手礼,江湖中里的老人一眼就能认出来,但真正用的只有两类人,一是走镖的,二则是绿林的。 而这个汉子绝对不是镖师……可这村子怎么看都不像是土匪窝,再说谁家土匪窝在官道边上? 尽管心中疑惑,赵卿诺还是冲着花枞暗暗打了个眼色,让他警惕一些。 而后者,并未接收到这个信息,仍旧怒眼圆睁。 曾阿婆见二人未争吵起来,松了口气,年轻气盛的最容易起冲突。 她朝那汉子呸了一口:“万山,你家不也才走了客,怎得我家就不能来!” 说完,又转头对赵卿诺陪笑道,“姑娘莫恼,这人恁的眼臭,别理他就是。” 赵卿诺笑着点点头:“阿婆说的是。” 她嘴上应着,眼角余光瞥向了那叫万山的汉子。 见他虽趿拉着鞋往前走,一双眼睛却时不时地偷偷瞄向自己这边。 赵卿诺心思一转,视线扫了一圈,鼻尖微微耸动,语气自然的开口问道:“阿婆的村子看着日子过得要比旁处好上许多,朝食用的这般早,中午可还要再吃一顿?想必村里人都甚是勤快才能如此。” 一般庄户人家,一日只用两餐,有那家里难的,一日一餐都难,便是吃也不过是用些米汤水。 而这村子的朝食中竟然有炒菜的香味。 赵卿诺四处望了望,除了那菜地,竟然看不到别的庄稼地。 “姑娘眼神好,鼻子也灵!”曾阿婆听她夸奖村子,不禁喜的笑出声来,语气里带着几分自豪,“咱们村一贯是用三顿饭的……村里人各个都是勤快的,平日里地里的活都是家里婆子媳妇做,大部分男人都出去做工挣钱了。 这不,他们才在一富户家做完工,前儿才回来……要老婆子说啊,这日子好不好全看手脚勤快不勤快,一家子齐心,想法子挣钱,再差又能差到哪里去。” “您这话说的在理,勤快些,有手有脚的,怎么都能活的下去。”赵卿诺赞同地点了点头。 察觉到暗处的目光,她佯装不经意转头,视线正好跟一个青年汉子撞到一起。 这人眼神锐利,看过来的眼神带着警惕与戒备。 这人是才见过血的…… 只一眼,赵卿诺便感觉到那杀人后无法及时收敛的戾悍之气。 她回头看了眼没心没肺,兴致勃勃真的看风景的花枞,心中一叹,还是把人看好吧。 不知道这里的人见没见过姜一平…… 她这般想着,脚步不停,没一会儿就到了曾阿婆的家。 那青年汉子收回目光,手臂一扬,盆里的脏水直接泼到院子里。 …… 将两匹马打了个活扣拴在院外,听到旁边开门的声音,赵卿诺看了眼旁边的院子——一个身材瘦长,穿着儒袍,蓄着短须的的男子从屋里出来,朝这边看了一眼。 二人目光相接,彼此笑了笑。 那男子见赵卿诺和花枞进了曾阿婆家,脸上笑容一收,转身回了房间。 片刻后,他背着箱笼出了院子,临走前,又看了门口的两匹大马一眼…… “你们坐院子里吧,家里小,就不请二位进去了。”曾阿婆指了指院子里的两个石头说道,“我去给你们做饭。” “叨扰了……”赵卿诺说着话,同时在那石头上坐下,顺手摸了摸石头的边缘。 这石头用来当做凳子已经有段时间了,只是时候不长,边缘还带着棱角。 接着,她的目光落在院子里晾晒的衣服上。 那是一身粗布男装,应是才洗好挂上去的,一滴一滴的水珠跌落在土地上远一些的地上泼着一滩水,阴湿的地面上,颜色要比晾衣杆下的水迹微深一些。 “娘,夫君的伤又裂开了,是不是得去寻个大夫瞧瞧才行。”一个年轻媳妇一面说着话,一面从屋子里走了出来。 看到院子里有生人,慌得连忙退了回去。 花枞一惊,赶紧转了个身子背对着人,一副避之不及的样子。 “你这是干嘛?”赵卿诺嘴唇不动,挤出声音小声问道。 “我娘和大嫂说过,在外头要离女子远些,不仅仅是为了她们的名声,还为了我自己的清白,这男女之间最容易传出流言蜚语,我不能叫我媳妇心里不痛快。” 花枞压着嗓子,轻声说道,“那个话咋说的……‘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咱得知道避讳。” 赵卿诺听得直点头,可回过味来又觉得这话不对劲,不由问了一句:“那你还跟着我来走镖?” “啊?”花枞懵了一下,反应过来抓了抓头发,“我先头忘了,掌柜的说你是老镖师来着……后来觉得你……”也不像个女子,就彻底忘了这事了。 然而后头这话他到底不傻,没敢说出口。 赵卿诺“呵呵”两声,不再问他。 花枞看她脸色正常,忍了半天的话,到底忍不住问了出来。 “主子,你刚才为何不让我教训那人,让他冒犯了你,倒是显得我跟个废物一般。” 赵卿诺瞥了他一眼压低声音:“咱们出来走镖的,护的是镖,走的是人情世故,能不动手的时候,尽量别动…… ‘说句好话当钱使’,稳妥为上……再则,不过是看两眼,不疼不痒不掉肉的,没必要。” 虽然在和花枞说话,但赵卿诺的注意力渐渐放到曾阿婆与她那儿媳妇的身上。 曾阿婆听见儿媳妇的声音,从灶房走了出来:“昨日不是敷了药膏,血都止住了,怎得又出血了。” 那妇人脸一红,垂目敛眉,嘴唇动了动,没有说话。 曾阿婆怔了怔,“哎呀”一声,伸手点了点她的额头。 “你们就闹挺吧……你去做饭,今朝的汤饭多做些,饼也多烙一些,给客人的也带出来。” 曾阿婆走到屋子门口,顿了下,转头喊道,“安娘,客人的那些饼你抹些油酥,莫心疼,人家给了钱的。” 原本有些不情愿的安娘,听了后头的话,立即换了心情,脆脆的应了一声,钻进了灶房。 第214章 暗锋 曾阿婆冲着赵卿诺说道:“让姑娘看笑话,我们穷苦人家,自己也是舍不得吃的,一针一线都节省着使…… 这不我儿前头做工回来,路上看到了一只雉鸡,便想着捉回来给家里改改口,结果雉鸡没抓到,倒把自己弄得血呼啦的,他媳妇是心疼他挣钱不容易……” 赵卿诺心中一动,前头……是多久之前呢? 再次瞥了眼那仍在滴水的衣服,要伤的多重,才能稍一活动,就让伤口裂开? “这世道都不容易,难得时候,一口饼恨不得分三天吃……我也是苦日子过来的,如何不知道其中的艰难…… 阿婆,我略会点医术,您若是不嫌弃,可以给令郎看一看,有些伤口深的话,只敷药是不成的。” 话才说完,花枞下意识朝她看去,满头问号,脸上的表情似乎在说:你竟然还会医术! 赵卿诺暗暗抬起脚,落在他的脚背上,踩了两下,示意其老实些。 她并未胡说,常在外走的人,不会些简单的疗伤治病怎么能行? 曾阿婆听得有些心动,想了想还是拒绝了:“多谢姑娘好意,男女有别……我家隔壁的项先生也懂医术,日常村里有个头疼脑热的,都是让他帮忙瞧瞧。” “隔壁的项先生?刚才瞧见他背着箱笼出门了。阿婆……” 赵卿诺话说一半,眼角余光瞧见一个汉子出现在房门口。 他披着件外衣,上身半裸,胸前捆着的白色麻布上干涸的暗红色上叠了一层鲜红。 “娘去灶房帮安娘一块做朝食吧,也能快些……这位姑娘既然懂些医术,便叫她给看看,就在院子里,谁又能说些什么……这不是还有一位兄弟陪着呢。” 说着话,这汉子朝着花枞的方向抬了抬下巴。 曾阿婆视线在两方之间来回移动,半晌后叹了口:“你要看就看吧,若是有事喊一声。” “能有什么事”汉子笑着说道,“我一个八尺汉子还能叫个小丫头吃了不成?” 他轻轻推着曾阿婆转了个方向,扶着人往灶房的方向走了两步,“娘早上不做汤饭了,弄些干的,再添一个肉菜,流了那么多的血,就想吃些肉补补。” 听到这话,赵卿诺抿了抿唇。 他们在外跑江湖的一般不吃汤饭,尤其是朝食。 “恁多的毛病,谁家朝食就吃干饭,有两个钱也不是这般作的。” 曾阿婆被他推得无法,只能嘀嘀咕咕地进了灶房,临进去前横了赵卿诺一眼,心中后悔自己贪财,可能引了麻烦回家。 那汉子见曾阿婆进了屋子,黝黑的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浓密的眉毛下,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看人时,仿佛带着刀子。 赵卿诺见汉子踩着步子缓缓朝自己走来,唇角上弯,站起身来,抱拳说道:“赵卿诺,带着一个嫩生出来走趟活。” 听到这话,汉子的脸上露出明晃晃的惊诧之色,旋即眉头一皱,面上生出几分怒意:“姑娘可是在拿人取笑。” 赵卿诺取出镖局的身份牌,伸手在他面前晃了一下:“有此为证……一开始确实是想请阿婆帮忙做些吃食,出门的急,没来得及备下多少。” 她说的是实话,但又不是单纯的实话,大部分原因还是这个村子让她觉得有些违和,怪异。 赵卿诺不确定姜一平去邓州时,有没有在这处歇脚,所以只能寻个理由过来探探。 看的发懵花枞回过神来,赶紧跟着起身,学着赵卿诺的样子拱手行礼:“花枞,跟着……镖头出来走活的。” 主子的称呼在舌尖打了圈,临出口时唤了称呼。 汉子目光在花枞的手上掠过,沉声道:“方易。” 说罢,视线在小院子里寻了个遍,走到角落里,扯了一个小凳子出来,背对着大门坐了下去。 他个子高大,脊背挺直的窝在小小的凳子上,显得有些憋屈又滑稽。 赵卿诺眸光加深,对他堵门的动作也不点破,神色自若的再次坐了回去。 花枞后知后觉地察觉到气氛不对,闭着嘴犹豫片刻,走到赵卿诺身后站定。 “姑娘说‘一开始’,那现在呢?”方易腿窝得难受,干脆长腿往前一伸,眼神犀利的盯着对面的少女,浑身的气势朝着人扑了过去。 “现在……还想和方兄打听个人。”赵卿诺似乎没感觉到对面的压迫,神态镇定,“都是出来讨活的,和气‘生财’才是。” 这意有所指的话一出,方易身上的气势更盛,手臂上的肌肉鼓起,染血的粗布再添暗红。 花枞被这杀意刺激的浑身寒毛直竖,单手后探,那里别着一把用布包着的杀猪刀。 这刀是临出门时,他媳妇卢采薇偷偷给他的,是花屠户专门用来杀猪的。 “我只是打听个人,方兄原来是做什么的,现在是做什么的,以后是做什么,我们走镖的一概不管,也管不着。” 赵卿诺看了眼灶房,笑道,“饭菜的味道很香,手艺不错……她们应该不清楚吧……阿婆可能有所猜测,但尊夫人应是不晓得的。” 方易目光幽深,眼神冰冷地死死地盯着眼前的少女,思虑着下手杀人的话能有几分胜算。 “现在的你打不过我……加上外头的那个人也不成。” 察觉到方易陡然生出的杀意,赵卿诺眉头一挑,看向院子外头的那个青年——正是方才出门倒水的人。 这人望着院内,眉宇间是一股悍不畏死的坚决,以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板正的站在外头:“大哥,可要叫人?” 说着话,同时自怀中取出一个竹哨,只等方易一声令下,自己就摇人过来。 听到这话,赵卿诺叹了口气:“我真的是想问个人而已……是个男子,说话声调都是一样的,总是板着一张脸,嘴角往下耷拉着……好像谁都欠他钱的那种表情。” 花枞听到这形容,不由点了点头:主子形容的挺贴切的,他那妹夫可不就是从来见不到个笑脸嘛。 方易思索片刻,挥了挥手:“三弟,收了哨子。” 他收回伸直的长腿,望着对面的少女,“你说的那人我见过,往前头驿站去了……过了这么些日子,现在是不是活的,那就不好说了。” 第215章 回去 “不可能!你是不是认错人了!”花枞大吃一惊,怎么都无法相信这个消息。 花屠户和朱氏虽然有猜测姜一平可能遭了不测,可花枞并不这么认为。 他那妹夫别看一副死板模样,做事有章法又灵活,过去也常东南西北的跑,便是遇到事也是有惊无险。 而且,当初花招喜和姜一平的亲事,花屠户夫妇是找人算过的,还不止一个。 都说是天作之合,白头偕老的姻缘。 赵卿诺听到这话,肃了脸色:“可是驿站不妥?” 方易却不回答这话,转而说道:“姑娘要问的方某已经说了,家中米粮有限,恕不招待。” 说着,起身让到一旁,请人离开的意思显而易见。 “可……”花枞指了指灶房的方向,“我们付过钱的!怎么能……” “多谢告知。我们走。”赵卿诺声音斩钉截铁。 临走前,她自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瓷瓶,放到地上,低声说道:“这里是上好的止血散,你的伤口太深,一般的药膏不一定有用…… 另外,多嘴劝方兄一句,拦路的买卖好做不好活,拖家带口的也不是长久之道……今日我能觉得奇怪进了村子,明日说不准就有别的好奇之人过来瞧瞧。 再者,方兄和令弟瞧着与那万山也不是一路人,倒不如趁早散了,免得带累家人。” 说罢,赵卿诺冲门口的青年汉子点了点头,带着花枞,翻身上马离去。 “大哥,咱们暴露了?”青年汉子望着离去的人影,脸上犹豫片刻,想到曾阿婆和安娘,瞬间变得坚定,“要不要前头埋伏,把人做了,若是……咱们就算了,不能连累了大娘和大嫂。” “三弟,这姑娘瞧着不过十五六岁,却对江湖上的这一套运用自如。说话间软硬兼施,行事有条不紊,这般经验老辣的姑娘戳破咱们的身份太正常了。” 方易叹了口气,摇摇头,“你不是她对手,明的暗的都不行,回去收拾东西,这里不能待了……当然,若你想……” “大哥说的什么话,当日咱们兄弟结拜时便说了,一个伍十个人,同上阵,同杀敌,共进退……虽然如今只剩下咱们两个,但我罗奉玄依然认你为大哥,就是你不认我,我也要认你的!” 提到曾经留在边疆的兄弟,罗奉玄眼眶一红,喉咙哽的发疼。 方易拍拍他的肩膀,抬头望天,许久之后才闷闷地开口:“三弟,我一闭上眼睛就是兄弟们的样子,把他们独自留在那里,蒙着那样的冤屈,我心里难受…… 虽然求告无门,可我还是想回去,哪怕多杀一个,也算是告慰他们的在天之灵……若是死在那里,也算是与他们在一块了。” “大哥与我想到一块了,既如此,咱们就回去,听说魏老将军是个通大义的,咱们就去投了他,说了情况,打罚都认,只要叫咱们上战场杀敌就成。”罗奉玄语气坚定的说道。 他早受够了这东躲西藏的鸟气,干着拦路打劫的买卖,即便被打劫的那些人是烂人,他也觉得做了这事得自己,在渐渐变成一个烂人。 方易见他连去处都想好了,便晓得他早就动了回去的念头。 这般也好,就让他们兄弟二人一块回去,有那八个兄弟的英灵相伴,必能杀个痛快。 “你去收拾东西,过来用了饭,咱们立即动身,把娘和安娘安顿妥当,咱们就走!” …… 另一边,赵卿诺和花枞出了村子,瞥了眼旁边树荫下的万山,速度极快的从他跟前跑了过去。 万山盯着二人的方向,站起身来,也不回村,转身钻进了一旁的树林。 又跑了小半日,临近晌午,天上日头越来越热,赵卿诺看到花枞神态恍惚,知道他到了极限,寻了一条河边,勒马休息。 “会抓鱼吗?”赵卿诺手上搭着灶,抽空朝着前方抬了抬下巴。 “会,我好歹也是在外城混出名堂的,抓鱼这点子事有什么难的。” 说着,花枞直接往地上一坐,脱了鞋袜,解开腿绷护膝,淌到水里,躬身弯腰,准备徒手抓鱼。 赵卿诺看他那架势,也就不再管他,搭好灶后,接着寻了些干树枝回来,拿火折子点了火,跟着又从褡裢里取出两张厚实的大饼,放在干净的叶子上。 “哎?”花枞湿哒哒地拎着两条鱼走到跟前,看到摆在叶子上的大饼,问道,“主子,咱们不是有饼吗?” “嗯,不多,就这两张……天热不耐放,带不了多少在身上……又多了一个你,本想趁机再准备一些的。” 赵卿诺接过花枞手中的鱼,见已经拾掇干净,便拿一旁削好的树枝串上,斜插在地上,鱼身架在火上。 花枞想到自己也没准备吃食,一时间有些尴尬。 他盯着渐渐变色的烤鱼,动手转了转树枝,侧头看向一旁,就看见那匹名叫跑得快的大黑马自己独占一片草地,而自己那一匹马只能缩到一旁。 花枞嘴角微抽,收回视线,复又看向对面的少女:“主子,方才那村子里的饼,咱为啥不要了,都花了钱的,那些钱放在京里都能买不少肉饼了?” 感觉时候差不多,赵卿诺一面取出一小瓶盐巴,手指轻点瓶口,细细地盐巴落在烤的微黄的鱼身上,一面说道:“钱不多,那阿婆不会带我们回去,消息自然也就打探不到。 而且,咱们得了姜一平和驿站的消息,便算是两厢抵掉了。” 花枞一呆:“主子在见到那个阿婆的时候就准备打探消息了?” 他怎么想怎么都觉得那就是普通的村子,想不出来有什么不一样的。 赵卿诺将一条烤好的鱼递给花枞:“烤好了……那个村子在官道边,房舍破旧,附近只能看到菜地……那万山认出我行礼的手法,还有那个叫方易的,他看了你的手势,便知道你是新手。” 说到这里,她又做了一遍拱手给花枞看:“若是猜的不错,那方易和他那个三弟应该是军中的人,能出现在这里,又这般模样,说不定是逃兵……” 第216章 臣有本奏 察觉到花枞跃跃欲试想要回去抓人的样子,赵卿诺赶紧把人按下。 “我们现在是镖师,要做的就是完成雇主交代的事……逃不逃兵的自有官家去官,什么身份干什么活,除了生死,不能破例。” 这生死赵卿诺没有详说,也没提是什么生死。 “哦,知道了。”花枞有些怏怏地应了一声。 这样的江湖感觉和他认知的不一样,怎么听着规矩这么多。 赵卿诺见饭用的差不多,熄了火:“去休息吧,养好精神,等天黑的时候去那个驿站看看……既然知道姜一平去的驿站有问题,总要去打听些消息的。” 说罢,她起身朝着一棵大树走去,三两下攀到上头,曲起小指,放在唇畔打了声哨子,让跑得快在树下休息,自己仰躺在树枝上,合眼睡去。 花枞“啊”了一声,半晌后才慢半拍反应过来:打听消息?那些人真要有问题,能把消息痛快告诉他们? 然而,望着那被树叶遮掩的人影,他不得不揣着满腹疑问去寻一棵树当床睡觉。 在旁边寻了一棵大树,爬到树上后,怎么都躺不稳,最后无法,只能再回到地面,在树荫下席地而卧,就此睡去。 听到轻轻的酣睡声,赵卿诺睁眼望了眼已经睡着的花枞,叹了口气:那样的人物都做了逃兵,世道乱了,路难走啊…… …… 当江湖暗涌浮现的时候,此时的朝堂也掀起轩然大波。 永庆帝望着高呼“万岁”跪拜的众臣,看到原本满登登的大殿,此时空了近半的位置。 不由双目泛红,心头陡然生出一股暴虐烦躁之意。 他知道有不少大臣去了烟波桥,却没想到竟然有这么多人。 那个逆子想做什么?造反弑父不成! 越想越气,眼前猛地一模糊,那股麻痒再次从脚底往上窜。 永庆帝强忍着,冷声问道:“其他人呢?怎得,都死在烟波桥了不成?” 众臣一惊,这般模样的永庆帝已经许久不曾见到了。 如此想着,那刚要站直的膝盖,再次弯了回去。 “回禀陛下,昨夜烟波桥塌了,彼时诸位大人还在楼里……有不少大人受了重伤,亦有不少人当场便没了气息。” 姜世年见无人出声,主动禀道,“万幸当时在桥上的没有一个百姓,若不然,出了此事,岂不是引得百姓生怨,再带累了陛下的名声。 臣早上来的路上特意留心了,不少百姓都只道‘老天保佑,陛下福佑’呢。” 说完,姜世年觉得说的又有些不太圆满,便又补了一句:“虽未伤了陛下的子民,但臣仍请陛下下旨彻查此事。” 听了这一番话,众人都懵了,若不是还残留着一丝理智,都想问问这位宁远伯:汝为人乎?非人哉矣。 咋滴,百姓是陛下的子民,就是宝贝呗,他们这些拿俸禄坐朝堂的就该去死?! 原来只道这宁远伯是个憨货,混不吝的,哪曾想竟是个外憨内奸的,竟能如此睁着那双大眼,踩着众人拍马屁,简直有失武将的气节。 望着那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的大臣们,永庆帝只觉得胸中的郁气烦躁少了许多,舒坦了不少:“都起吧。” 得了旨令,众人才扶着膝盖站起。 然而,还不等舒了一口气,一个老迈熟悉的声音在耳边炸响:“陛下,臣有本奏。” 丁御史一出声,众人就觉得要糟。 “陛下,臣要参工部尚书郝固山、工部左侍郎冯元舟、工部右侍郎吕苍术贪污克扣建桥款。臣还要参吏部尚书董文川,失职渎职、以权谋私之罪。 身为吏部尚书,未能为陛下选贤任能,此为失职渎职。利用职务之便,收取冰炭孝敬,此为以权谋私…… 大魏初建,太祖天下尽快安定下来,施严刑酷罚,小罪从大,轻罪从重,短短几载便天下承平,百姓安定……臣请陛下效太祖之举,严查严惩,轻罪重刑,杀一儆百,以正朝纲。” 话音一落,整个大殿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过了许久,众人才回过神来,一个个连避讳都不避讳了,直直地瞄向丁御史,想要看看这位老大人是不是命不久矣,准备在走前开波大带走一批同僚作伴。 丁御史把工部能上朝的大人都给参了,连老邻居董文川也没放过,这就算了,什么叫“轻罪重刑”,他干脆直接说“疑罪从有”算了! 到时候,但凡被怀疑有罪的,也不用审了,该流放流放,该杀头杀头,省时又省力! 这官真是越来越难当了! 主子阴晴不定,同僚还都有病! 然而所有的不满只能在心里默默念叨,没人敢在这个时候呛声,一个个恨不得缩成一团,免得火烧到自己身上。 吏部尚书董文川和工部左右侍郎冯元舟、吕苍术连忙出列,跪在地上大喊冤枉。 突然,一个温润的声音响起:“臣附议宁远伯与丁御史所奏之言!” 众人倏地转头看去——是新上任的京兆尹。 风怀远甩袖躬身,慢条斯理的说道:“承蒙陛下看重,臣自上任之日起便整理过往卷宗,然不过短短几日,便已查出不少问题。 错案、悬案,便有几十起,其中苦主成了犯人的,更是不在少数……请陛下允许臣重查过往案件,平冤情,慰民心,正法纪。” 此言一出,众人无不大惊失色。 有那替别人或自家人平过案子的,脸色瞬间发白。 永庆帝往下扫了一眼,视线悬在董文川三人的脖子上,冷声道:“既然觉得冤枉,那就一块查吧……对了,郝固山想明白了吗?” 吴安德垂首道:“回陛下,郝大人昨夜过了三遍水就晕过去了,至今未醒。” 永庆帝冷笑一声:“醒不过来?以为醒不过来就没事了?朕对你们仁慈,倒纵的尔等一个个胆大包天,当真以为这朝堂、这大魏少了你们就没了!” 众人猛地跪下,连称“不敢,陛下息怒。” 有那经历过旧事的老臣,更是听得心跳大乱——上一个让永庆帝说出这话的人,已经被夷了九族。 第217章 宵禁 “风怀远。”永庆帝沉声说道。 “臣在。”风怀远应声躬身。 “烟波桥的事就交给你来查,好好查一查,查查那些偷工减料的银子都去了哪,是不是落到了谁的口袋里。至于那些旧案……”永庆帝目光落到另一边,“邓三思,由你大理寺协同。” “臣领旨。”大理寺卿邓三思心里叹了口气,盯着众人异样的目光出列领旨。 “烟波桥的事说完了,说下……”永庆帝说到一半,突然感觉舌头发僵,缓了片刻,扔出一句“退朝”,让吴安德扶着自己离去,早朝便这般莫名其妙的结束了。 众人面面相觑,不明白,怎么说了一半就退朝了。 邓三思走到风怀远面前,上下打量着这个横空出世的青年,意味深长地说道:“风大人,新官上任三把火,可这火该怎么烧还是有些说道的,莫要为了那眼前的近路就把自己退路给烧没了。” “烧火嘛,自然是越旺越好,我这人没别的爱好,就喜欢‘四处点火’。” 风怀远淡然一笑,展臂整理了下衣袖,站在那里,端的是风光霁月,挺拔如青松。 宁远伯姜世年看了他们一眼,准备绕过二人,从大殿出去。 “伯爷请留步。”风怀远出声把人唤住,“昨夜之事还要和您问些事情。” 姜世年怔了一下,他昨夜到的时候,这个风怀远已经在那里了,能有什么事问自己? “风大人想问什么?” 风怀远对上那双与赵卿诺相似的大眼睛,看到里面的警惕戒备,后撤一步,伸手请他先走:“边走边说,伯爷请。” 二人刚出了大殿,就看到吴安德去而复返,手里捧着一道圣旨:“诸位大人留步,陛下有旨意到。” 众人一面撩起衣摆跪下听旨,一面心底叹个不停,这个早朝太难了。 “……闭门鼓响,至开门鼓鸣前,有夜行于街市者,犯禁。无故犯者,笞二十……” 宣完旨,吴安德看了一圈,走到宁远伯姜世年面前,俯身把圣旨交给他。 “伯爷,陛下将这宵禁巡夜的活给了您的五城兵马司,陛下说您做事勤谨,从无怠慢,要您今后也如过去一般。” “承蒙陛下信重,臣必肝脑涂地,不负圣恩。” 姜世年领了圣旨,暗自松了口气,感叹这圣旨来的是时候。 风怀远这人看着好相处,但总觉得让人心慌。 他揣着圣旨,借口要带人去通知百姓,朝着风怀远打了个招呼,健步如飞地往宫门走。 留下的人,瞪了会儿眼,连忙往外走。 要变天了,他们得赶紧回家告诉家里人,缩着脑袋在家老实待着,不要出来惹祸。 兵部尚书陈洪想起女儿陈皇后让人递出来的消息,那原本还有些犹豫的心,瞬间作出决定。 陈家后辈无人,长子胆小好色,次子体弱,唯独一个孙子陈莫眠,还因着幼时之事瘸了一条腿,无缘仕途。 大魏有规定,为官者不可面容有碍,不得残疾在身。 陈洪无奈长叹:朝局动荡,后继无人,不退又能如何,倒不如听女儿的话,也能叫一家老小全身而退。 …… 五城兵马司内,裴谨带着人忙活了一夜,刚坐下喝了一口茶,就见宁远伯带着圣旨匆匆回来。 “三郎,有事要办……”宁远伯一把拉住他的胳膊,嘴里喊着许久未曾唤过的亲近称呼,“宵禁的事落定了,今日便要开始……咱们五城兵马司得赶紧通知到各处。” 他一面拉着人走到桌案前,一面将笔墨备好,“三郎字写的好,这告示便由你来写。” 说罢,取过一只笔,蘸饱了墨水,塞进裴谨手中,浓眉大眼的望着表情略显迷茫的男子。 裴谨抚了抚额角,暗暗自忖:这父女两个,让人办事时的样子简直一脉相承。 他走到桌案正面,看了眼圣旨的内容,斟酌片刻,笔落于纸,行云流水,片刻间也写完了一份。 “将这份交给司吏抄写即……” “可”字尚未出口,对上宁远伯的视线,他吐了口气,“伯爷不必多言,谨自己全部写完便是。” 在以往的五城兵马司中,正副指挥多是挂职不做事的。 所以便安排了司吏处理各种事件,司吏之下才是兵卒。 不过这些在姜世年上任后就变了,他对于这份差事格外的尽职尽责,说句事必躬亲都不为过。 姜世年这才满意,往旁边的椅子一坐,倒了一杯凉透的茶水,一饮而尽。 “那些个兵痞子,哪有三郎的文采。自打三郎来了咱们五城兵马司,真是蓬荜生辉,是一堆大老粗的鲜花。” 五城兵马司的兵卒皆是由军中精锐充任,定期轮换,各个是挽得了弓,耍得了刀剑的好手。 裴谨不想对那“鲜花”的说法进行评价,不论是大老粗里的,还是别的什么地方的“鲜花”都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写完了告示后,分发给各队,交代清楚,一众人陆陆续续的出了兵马司的大门。 “三郎,侯爷差小的来唤您回去。” 听到这话,裴谨脚下一停,将手中的告示塞给身后的兵卒,又取出一张银票:“只能让你们自己去跑了,这钱请兄弟们喝酒。” 那兵卒退拒道:“副指挥客气了,打您来了后,平白吃了您多少回酒了……有事您只管去忙,兄弟们自会办好。” 裴谨见他不收,直接塞进他手里:“去吧,既是兄弟便不要客气了。” 兵卒无法,只能收下离去,心里却记着他的好。 他们这些穷当兵的,那些大人们哪个睁眼瞧他们了,偏这个新来的副指挥,从不轻贱他们。 宁远伯带人出来时,正好撞见裴谨和那威武侯府的下人,便问了一句。 “伯爷,我家侯爷让三郎回去,再向您替三郎告声假,具体多少时日暂时未定。”那小厮行礼后说道。 姜世年想起昨夜躺着被送回府的裴谏,皱着眉头说道:“兵马司正是忙的时候,给不了多少假期,需得尽快回来。” 说罢,他转头看向裴谨,拍了拍他:“实在不行,说句软话,那是你老子,又没什么丢脸的。” 裴谨只是淡淡地笑了笑,行礼后随着小厮离去。 姜世年望着他渐渐变小的背影,叹息着摇了摇头:也不知道过去出了何事,竟父子离心到这般地步。 第218章 为何不救我 裴谨随着小厮回了威武侯府,进府后朝着祠堂走去。 路上下人们做着各自的差事,看到裴谨,所有人下意识后撤,低低地请了一声安,便如狗撵一般缩到一边,待人走的远了才偷偷吐气回到原来的位置上。 半垂着眼睛,彼此对望一眼,想说些什么,但一想到自己的身份,不由自嘲地笑了笑。 当下人的去操心可怜当主子的,真是灶王爷扫院子,多管闲事了。 祠堂外的院子里,正中间站着威武侯裴玮和侯夫人袁氏,旁边则是半躺在软轿上的裴谏。 只见裴谏白着一张脸,眼底泛着青黑,嘴里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父亲,大夫说儿子以后恐怕再难有子嗣了……那三郎领着人在烟波桥必是晓得内情,却是不肯告知儿子,竟叫儿子受了这般大罪!求父亲替儿子做主!” 裴谏一面哭嚎着,一面挣扎起身,想要叩首下跪。 他不管裴谨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既然他废了,那野种也别想逃了。 若不是裴谨有了官职,若不是父亲不许他出仕,他何故去那烟波桥给自己牵线搭桥寻路子。 这般想着,暗地里撇上威武侯的眼神带着浓浓地恨意。 裴谏双目赤红,忍着剧痛,也要来这瞧着裴谨受罚,便是打着加把火的主意。 最好能逼得威武侯彻底废了那个野种,以消他心头之恨。 袁氏看到裴谏的动作,听了他的话,心中大痛,扑过去扶着他坐好,哆嗦着嘴唇:“谏哥儿放心,一切有母亲在。” 袁氏安抚住裴谏,转身朝着威武侯双膝跪下,取下随身携带的双鱼吉祥同心佩。 “侯爷,妾身自十六岁嫁与你为妻之日起,侍奉婆母,教养子女,掌家理事,从未有一日懈怠。从夫而行,不敢有自专之心。 今我儿受此大苦,望侯爷能给我儿一个公道……若不然,这玉佩就请侯爷收回,允我归家。” 说罢,她将那双鱼吉祥同心佩用双手捧着,手臂前伸,额头触地。 这玉佩是当时裴玮到袁家求亲时送的定情信物,寓意是愿与佳人共度一生。 裴玮望着那玉佩,视线缓缓后移,目光落在袁氏鬓边的白发上,忽的想起当年之景。 那时的他还只是威武侯府的世子,去汝州求娶袁氏之女。 那时的世家之女何等尊贵,便是王孙贵胄都不放在眼中,更何况他一介武将之子。 一众姐妹之中,只有袁氏愿意,主动接了他的玉佩。 裴玮怔怔的望着那一缕白发出神,片刻后,仿佛被烫了一般,猛地移开视线:“我明白你的意思……起来吧。” 袁氏抬头看着已经转身,背手而立的男子,应了一声,走到裴谏身边,摸了摸他的发顶,微微点了点头。 裴玮的视线穿过那敞开的大门,直直地看着屋里那一排排祖宗牌位。 第一代威武侯不过是守城门的兵卒,适逢太祖起兵造反,召集了族中兄弟,举家投奔。 战场上几番出生入死,加上运气不错,才得了这个爵位。 屋里烛火摇曳,那人的劝诫之言再次浮现在他的耳畔。 “有些人不是压着就能压服的。天之定数,人之命数,顺之应之……侯爷若是忧心家族受了连累了,倒不如把这一子弃了。” “父亲,母亲,二哥。” 裴谨的声音陡然响起,打断了威武侯裴玮的思绪。 “跪下。” 裴谨一撩衣袍,听话地跪了下去。 “你可知错。”裴玮缓缓走近,垂头望着这个儿子。 “谨无错。”裴谨腰背挺的笔直,不抬头,也不低头,双眸平直的看着前头,视线里是威武侯衣摆上的暗纹。 裴玮听得眉心一跳,是“无错”,而不是“何错之有”。 所以这个儿子果然早就知道烟波桥的事。 他心底不禁叹了一声,有些后悔让裴谨跟着那个疯老头外出游历。 虽然学的很好,可这性子也越发的气人。 看着恭敬,实则倔强,定下的主意死都不会改变。 威武侯裴玮眉头紧皱,裴谨出现在烟波桥,必然是选了人,定了立场。 以侯府的地位,实在没必要冒险去要那从龙之功。 待新帝登基,他自会为这个儿子筹谋,何故这般心急,置满府安危于不顾。 “你有错。”裴玮的声音冷冷的砸了下来,“可愿改之。” “谨无错。”裴谨面无表情地再次重复了这句话。 裴玮那原本皱紧的眉头,重重地往下一沉,险些被气笑了。 他瞥了眼阴森森盯着裴谨的次子,心里一咯噔:如何就结了死仇一般。 这般想着,待看到视裴谏于无物的裴谨,心中忧烦更盛。 裴玮一拂衣袖,回祠堂内取了藤条出来,手臂挥舞,“啪”的连声脆响,藤条带着残影落在裴谨的背上。 “二郎是你兄长,此一条你该牢记。” 他脸色铁青,说话间看了眼裴谏,只是后者的目光全都落在裴谨的背上,表情扭曲中透着一抹痛快。 袁氏注意到威武侯的眼神,倏地一惊,想起当年之事,不禁挪了挪脚步,想要将裴谏挡在身后。 “三郎,为父再问一遍,你有错,可愿改之。”裴玮沉声问道。 裴谨面色依旧平静,只是额头布满汗珠,双手紧握成拳。 裴玮见他不应,手臂再次扬起落下,藤条飞舞中,落下一道又一道的血红。 裴谨闭上眼睛,恍惚中仿佛看到了赵卿诺。 少女穿着锦衣华服,在宁远伯府的大门外逆光而站。 “父亲……谨有一言以问,此言于心中搁置十几年,望父亲解惑。” 听到这话,裴玮的手一顿,两息之后才缓缓开口:“你说。” 裴谨睁开眼睛,稳着声音问道:“当年,二哥和昭王带着陈莫眠几人围堵殴打我之时,父亲明明看到为何不救我?眼睁睁看着他们将我险些打死……不对,若不是先生出手,我已经死了。” 此言一出,四下瞬间鸦雀无声,袁氏和裴谏惊惧交加的望向裴玮,一时间无法相信裴谨的话。 第219章 天真 久久得不到回音,裴谨忍痛撑地起身。 他站在威武侯裴玮的正前方,一眼不眨地望着面前的男子。 “过去我未曾做过一件不敬兄长之事,不过是在挨打时还了手,父亲便冷眼旁观,想叫我知道痛后变得恭顺……孝悌之道,我行了,可这并不是父亲想看到的那种,咳咳……” 裴谨喉咙间泛起一阵痒意,他咽回冒出的咳嗽,一字一句的说道,“以悌守序,父亲在这一点上怎得这般天真?” 说罢,裴谨仍旧恭恭敬敬地的行了一礼,转身大步离去。 裴玮一言不发的看着那离去的背影,目光落在裴谨后背新旧交叠的伤痕上,望着他渐行渐远,直至衣袍消失不见。 也不知道立了多久,裴玮转身想将藤条送回祠堂,才刚踏上台阶,膝盖便是钻心的疼了起来,他一个踉跄,身形微晃,片刻后,一步一步地走了进去。 “父……”裴谏看到裴谨离去,扭曲的恨意瞬间挤走了那一丝惧怕。 可他才说了一个字,便被袁氏捂住了嘴巴,只能用眼神询问。 袁氏轻轻摇了摇头,夫妻多年,她不说能完全了解枕边之人的想法,但也能猜到一二。 也因着这一二,她才敢对这个庶子打压的这般明显,想要养废裴谨,不叫他超过自己的儿子。 可今日那一层遮羞布被扯了去,袁氏看的出来,她这个独断专行、心有谋算的夫君,后悔了。 …… 另一边,裴谨出了威武侯府,忍着路人异样的视线,恢复了往日的淡然。 他拢着袖子,神态自若的朝着王靖风的“破庐”走去。 早朝闹了那么一场,王靖风过足了看热闹的瘾,他观察细微,察觉到永庆帝的异常,此刻正盘膝坐在露天的茅屋里,拄着下巴思索着。 听到院墙的的声音,他侧头看去,看到侧靠在墙上的人时,一面起身迎了过去,一面嘟囔着:“怎得不走门……” “门”字才刚出口,看到裴谨后背的样子,忍不住惊呼一声,“怎得打的这般重?” 他将人扶进屋里,翻箱倒柜的去拿药,嘴里不住地念叨。 “你那老子怎么回事,成日里除了打儿子没别的事做了?后院那么多的妾室,他一人陪上一天,都能一个月不重样了……转身,有些痛。” 离近了看那伤痕,王靖风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挑拣出伤口中的衣料布屑,待全部清理干净后,才小心翼翼地将药敷上去。 裴谨全程一声不吭,视线投向桌案上铺开的画纸,上面画的正是桃源村——办着暖房宴的小院、忙碌的作坊以及花了一半的七夕比赛。 他定定地望着那站在桌后的少女,看出她面上的局促,不禁笑出声来。 王靖风听到陡然出现的声音,还以为裴谨被打坏了脑子,差点奔出去请大夫。 顺着裴谨的目光望去,看到画上的赵卿诺时,他默了一下,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行之,我在桃源村留了些日子,仍未弄明白你为何倾心那位赵姑娘……论容貌,她大气明媚,但不算最美;论善心,世家贵女里亦有不少人有。” “原因?”裴谨一怔,半晌后语气悠悠,“开始时,大约是见过了她护人的模样,便格外向往吧……阿诺若在,说不定今日挨打的会是我那‘天真’的父亲。” 说到此处,想起赵卿诺甫一见面就用茶盏砸了宁远伯的事,他唇角的弧度一点点扩大。 那时他看似不屑,实则艳羡不已。 后面的张宜、方娘子就连那与她不太对付的姜蓉,她都护着。 再到爆竹作坊冒死救人,斩杀薛元义……桩桩件件,叫旁人看来都会说她一句多管闲事,善心太多。 可只有那曾经身陷困境或正在困境之中的人,才能明白这样的人究竟有多难得,是如救命稻草一般的存在。 而他们这些渐渐围聚在她身边的人,正是被这份心性所动容、吸引。 王靖风听得没头没脑,摇了摇头,只当他“美色冲头”,“情人眼里出西施”。 “你伤成这样,若要离京,恐怕要修养上几日才行……”他说话的声音渐渐压低,借着低头收拾药瓶的功夫,轻声说道,“今日早朝,今上话说一半突然就停了,别人不知道注意到没有…… 他后面说话是,声音又慢又顿,好似舌头不灵活一般。” 裴谨笑容倏地一收,侧头对上王靖风的眼睛,后者肯定地点点头。 他垂眸暗忖:这种事情,必然瞒不了太久,若到时太子监国或是提前登基,只怕有人会铤而走险…… “对了,你家赵姑娘离京了,好像出去走镖了。”王靖风说道,同时找出一件干净的外衣递给裴谨,让他换上。 裴谨接衣服的手一顿,接着脸色大变:“她去邓州了?” “不太清楚呀。”王靖风说道。 裴谨细细回想,突然想起一件被他忽略的事:姜蕴在杏云书院跟随大儒蔡百经读书。 蔡百经那人性子死板固执,所做文章皆是以文醒世的内容。 那可是个会做出死谏之事的人。 再加上一个赵卿诺…… “邓州的事恐怕会闹得天下皆知。”裴谨语气沉重。 王靖风洗手研墨,准备继续自己未完成的画作:“这不是很好,闹大了,那些人才能被彻查处理,你……” 他突然消了声音,想起永庆帝的异常,许久后才试探地小声说道,“会不会被死气?” 裴谨摇摇头,若是那种病症,说不定会被气的脑卒中,也就是中风。 “这个不要紧,我担心蒋绍通破罐子破摔……阿诺只有一人,若被他安上造反的名头,带兵围剿……师哥,你尽快将你的画完成,一定要赶在我们从邓州回来前呈上去。” 他一面说,一面去收拾行囊,衣物倒是其次,银钱药物要多带一些,走之前恐怕还要和风怀远碰上一面,该去见一见那位殿下了。 王靖风呆呆地望着匆匆离去人,心头脏话滚动:什么叫“不要紧”,那可是天子,出了事说不定会天下大乱的! 还有这画…… 他低头看了眼卷着未放出来的那部分画纸,很想摔笔罢工,咬牙切齿地低声骂了几句,老老实实地认命的赶工。 第220章 死意 黄昏时分,乔装打扮的裴谨骑着马,赶在宵禁之前冲出了京城。 这匹马是可日行千里的名驹,虽晚了一日一夜,但赵卿诺带着花枞,必然不会行的太快。 算上二人在封阳驿停歇一晚的时间,不出意外他便可在翌日清晨追上两人。 …… 宁远伯府内,慧姨娘思来想去,把姜蓉偷跑之事告诉了孟氏。 孟氏虚弱的靠在床榻上,望着垂头站在地上的次女,面上眼底尽是忧虑。 看到姜蓉转着手指,一只脚在地上轻轻碾着,重重地叹了口气:“蓉儿过来……” 听母亲语气温和,姜蓉一愣,抬起头,一脸空白的看了过去。 “蓉儿过来,母亲不骂你。”孟氏又唤了一声。 话音未落,便已经累的大口大口的喘气。 姜蓉看的心底一慌:母亲怎么病的这般严重…… 她三两步窜到孟氏跟前,在床榻旁边蹲下。 “母亲别生气,我再也不淘气了……哥哥的事托了阿诺,她那般厉害,总能把哥哥寻回来的,您别太过忧心……尽快养好身体,否则哥哥回来要念叨您的。” 姜蕴性子死板认死理,一件事情翻来覆去引经据典地说个不停,直把人说的头昏脑涨。 “阿诺是个好孩子……这事不该扯上她的。”孟氏说了两句,歇了一会儿才再次开口,“以后你要真的听话才好。若是……” 孟氏慈爱不舍地抚了抚姜蓉的发顶,忍下喉咙间陡然泛起的酸痛,说道:“你要听张嬷嬷的话,不许哭闹……蓉儿,这世间万事皆难,你得长大了。” 姜蓉听得害怕,一颗心悬在空中四处乱跳。 她一把抓住孟氏的手,眼底泛起一层湿意:“母亲放心,我已经长大了,我会听祖母的话,会听父亲的话,也会听张嬷嬷的话,所以……母亲好好养病,好不好。”语气祈求,声音哽咽。 孟氏费力的抬手,手指颤抖摸了摸姜蓉的眼角,浅笑地点了点头:“蓉儿真乖,回去吧,和葛嬷嬷好好赔罪认个错……你既然大了,那香梅的事就交给你自己处理,去吧。” 姜蓉依依不舍,一步三回头地出了屋子,看到等在外头的慧姨娘,想了想,冲着慧姨娘行了一礼:“母亲这里辛苦您照顾着了。” 慧姨娘连忙避开,回了一礼:“夫人对婢妾多有照顾,如今有恙,服侍主母是妾的分内之责。” 姜蓉点点头,带着香兰往自己院子走。 “姑娘,香梅那小贱蹄子回来了,倒是有胆子。”香兰将自己刚刚得到的消息告诉姜蓉。 后者拿手背擦了下眼睛,绷着脸:“她可能是没想到阿诺会告诉我……” 主仆二人说话间回了院子,葛嬷嬷因着药效未散,浑身无力的坐在正屋等着姜蓉和香兰。 而香梅则穿着一身素衣,头上只簪了一根小银钗,哭丧着脸收拾着杂乱的屋子。 因为孟氏的病,姜蕴的生死不明,姜蓉本就心忧意烦,看到她那一身打扮,当即怒从心头生,上去就是一巴掌:“贱人,你这穿这身衣裳在咒谁!” 香梅怔愣的捂着脸,震惊地瞪大了眼睛,以为心里那点不能言明的隐秘暗恋被戳破了,当即羞臊难堪地垂头跪在地上。 葛嬷嬷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场打了个措手不及,回过神来,连忙拦住抬腿准备再踹上一脚的姜蓉。 “姑娘住手,哪家贵女亲自动手罚人的,便是她有错,也该说出个一二叫人心服,再交由下头人去罚人……姑娘,再气不过也要顾忌自己的名声。” 葛嬷嬷半搂半拖的把姜蓉拉到一旁坐下,扫了眼跪着不语,默默垂泪的香梅,跟着把视线投向香兰,见后者也是一副恨不得上去打人的模样,心累的叹了口气:“香兰,你来说出了何事。” …… 这边姜蓉处理这香梅的事,那边的孟氏听完慧姨娘的禀告,让她照着旧例处理,便让人退了下去。 张嬷嬷端着一碗参汤轻手轻脚地来到孟氏身边,红着眼睛,劝道:“夫人,你已经好几日没有吃东西了,用些汤,润润口也好。” “嬷嬷放那吧,等会喝。”孟氏躺了回去。 “这汤正好入口,嬷嬷知道您没什么胃口,可再忧心蕴哥儿,也得先保重自己的身子啊。”张嬷嬷恳求的望着孟氏。 孟氏已经连着绝食数日,请了大夫来看,也是束手无策。 病人自己不配合,一心求死,他们做大夫的当真一点办法也没有。 孟氏摇了摇头。 张嬷嬷无法,将汤盅放到一边,走到床榻边,低声劝道:“夫人,您不是只有蕴哥儿一个孩子,便是蕴哥儿……您总要替大姑娘和二姑娘想想啊。二姑娘可还没出嫁呢。” 眼泪自孟氏眼角滑落,想到那突然出现在床头的书信,她霍然睁眼,一把攥住张嬷嬷的手:“嬷嬷,若是有一日,蓉儿托付给你了,求你看在你我主仆一场的份上,带着她走的远远地。” 这话说的莫名其妙,可张嬷嬷脑中突然灵光一现,一个荒唐的念头浮了出来: 伯爷对女儿的区别对待; 孟氏对妾室赵氏的容忍友善; 以及被突然送走的文秀…… 张嬷嬷顿时如坠冰窖。 她猛地起身,将门窗全部关严实,跟着手抖脚软的扑到床榻边,压低嗓音:“姑娘,你糊涂啊!” “嬷嬷,我……我当初也不知道为何……如今那人找了来,我如何还能苟活,倒不如舍了这条命,死无对证,方能保全三个孩子啊。” 孟氏捂着脸,趴在软枕上,低低地哭了起来。 “可伯爷那……可知道?”张嬷嬷想起宁远伯的态度,扶住她的肩膀问道。 孟氏哭声一顿,点了下头。 张嬷嬷急的不行,在屋里走来走去,最后一跺脚:“夫人,那人既然找了来,咱们没别的办法,只能告知伯爷,为了……大姑娘和蕴哥儿,以及……老夫人,伯爷不会不帮忙的。” “此事错在我,我怎有脸再……倒不如让我死了,看在两个孩子的份上,伯爷愿意继续瞒着最好,若是不愿意……只能求嬷嬷带着蓉儿走了。” 张嬷嬷见孟氏不肯,又急又气,却不知该如何劝。 …… 那厢,睡饱了的赵卿诺抬头望了眼已经悄悄爬上夜空的月亮,伸了个懒腰,起身从树上跳下,轻轻拍了拍同样吃饱睡足的跑得快,牵着马走到花枞身边。 “花枞,醒醒,准备出发了。” 第221章 封阳驿(1) 封阳驿位于官道上,原本只是官差和传令兵中途休息、换马的地方,后来渐渐开始接待些来往行人。 只是行人住在此地,所付的银钱要比那客栈多上许多。 然而如今世道乱,住驿站总要比睡在那些不知底细的客栈里安全。 所以那家中宽裕的,也愿意花上这一笔银钱,图个心安,睡个好觉。 至于那些囊中羞涩的人,便想了一个法子,那就是说上几句好话,再少花上一些钱,在驿站的院子里将就一晚。 赵卿诺和花枞到达封阳驿时,已是亥时时分。 亥时,正是人定之时,赶了一天的路的人此刻正抓紧时间休息睡觉。 “花枞,待进去后,里面的酒水饭菜一概不要用。” “是,主子。”花枞紧张又激动地吞了口口水,握着缰绳的手指不自觉收紧。 赵卿诺察觉到他的紧绷,停下脚步:“放松些。” “是。”花枞深深吸了一口气,接着缓缓吐了出去,单手摸了把脸,“主子,我好了。” 赵卿诺轻轻应了一声,抬头望了眼燃着烛火的红色灯笼,带着人敲响了驿站的大门。 她抬手先敲了一下,等了几息,又连敲了两下。 “吱——嘎——”木难听的开门声响起,年久失修的破木门慢慢地打开了一条缝,半张人脸倏地出现在门缝中。 “做什么的?”驿卒一面问着,一面不着痕迹地打量着眼前之人,待看到只是牵着马匹的一男一女时,面上闪过一抹失望。 “天黑路远,人困马乏,想在这里借宿息上一晚。”赵卿诺说道。 驿卒把门打开,让到一旁,随意地扫了眼被牵着的两匹马,满脸的不耐烦:“住房的话一间房一个人一两银子,住院子里的话……” 他话音一顿,朝着那席地躺在院子里的人一抬下巴,“一个人两百文,马的话,一匹一百五十文。” 那张口就来的价格,显然是随便定的,就是吃准了来这驿站借宿之人的心理。 “嚯!睡在院子里都要两百文,连马还得付钱,”花枞听得大吃一惊,“京里一斤肥嫩的猪肉才卖三十多文,你干脆直接上手抢算了!” 他虽然不喜欢做屠户的活计,但家里卖肉的价格还是晓得的。 驿卒注意到他话里的京城,复又看向赵卿诺和花枞。 他眼珠子乱转,待看到跑得快时,嘴角终于带出了一点笑。 方才他困得厉害,都没看清楚,这会儿清醒了,凑得近了,才发现,这马简直是个宝贝。 驿卒心里盘算着跑得快能卖多少钱,想到那分到自己手里的钱数,越想越觉得高兴。 跑得快被那眼神看的烦躁,喷了个响鼻,马蹄子踏来踏去,似乎在寻摸时机,准备给这“好色之徒”来上一脚。 赵卿诺挪了挪步子,挡住那贪婪的视线,反手安抚地摸了摸跑得快的鼻子,一面视线落在驿卒的额角,那里刺着墨青色的黥面。 跑得快委屈的低头蹭了蹭她的后背,安静下来。 看到这黥面被汗水冲刷的有些模糊,赵卿诺眸光微闪,暗暗猜测着:驿站的驿卒都有问题,那驿丞呢? 驿站里有驿丞和驿卒,大魏的驿丞负责管理驿站驿卒,不仅接发各种公文和信件,还需定期向上级承报驿马的死损肥瘠,驿站的经费开支。 而大魏的驿卒则一般由犯了轻罪的犯人担任,以工赎罪,负责驿站的杂事和马匹的照料,以及侍候来往的官差和传令兵。 驿卒的目光在赵卿诺的脸上转了一圈,不感兴趣的看向花枞。 他抬腿跺了跺脚,提高了声音:“客官可知这脚下的地儿是哪?” “驿站。”花枞回道。 “哼!驿站,那便是官家的地方,官家的地方有那便宜的?”驿卒手一伸,手指回勾了两下,“快点付钱,也不看看什么时候了,你不睡我还要回去睡觉呢。” 花枞撇了撇嘴,不动声色地看向赵卿诺,后者眨了下眼睛。 “我们住院子,这天睡院子正好,凉快。”说罢,花枞取了一角银子放到驿卒手中,“要找钱的。” 这驿卒掂量了下银子的重量,又放到嘴里啃了一下,见没问题,随手往院子里一指:“自己寻地睡去。” 看到他转身往屋里走,花枞连忙喊道:“记得找钱……算了,我还是跟你去拿吧。”说着,就朝驿卒撵去。 驿卒停住步子,转身瞪着花枞:“进去就算住房间,算一两银子。” 花枞“呵”了一声,往前走的脚立马改成往后跳,连连摆手:“我不进去了,那你记得把钱送出来。” “呸,穷鬼!”驿卒嘀咕着骂了一句,骂骂咧咧地进了屋子。 赵卿诺看了眼那躺在地上的人影,黑乎乎的角落里看不清长相,鼻尖微微耸动,却闻到了一股淡淡地血腥味。 她蹙了蹙眉头,将两匹马安置好,在旁边坐下,抬眸望向二楼。 那里中间的窗户开了一条缝,里面的人透过缝隙,偷偷观望了着院子里的情况。 花枞在赵卿诺身边坐下,想了想又往旁边挪了两下,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主子,怎么样?”他说话的声音压得极低,接着又怕赵卿诺听不清楚,便又挪回了去了一点,偏着身子问道。 赵卿诺没有回答他,目光落在再次从屋里出来的驿卒身上。 只见那驿卒手里提了个粗瓷茶壶,壶上倒扣了两个茶杯。 “给你钱……这茶给你们喝,茶钱我已经扣过了。”驿卒将找回的铜钱扔到花枞身上,跟着把那茶壶和茶杯放到二人跟前的地上。 花枞数钱的手一顿,瞅了眼强买强卖的茶水,无语地瞧了眼已经进屋的驿卒,气笑了:“这种事真是头次碰到……果然是官家的地,做事都一个德行。” 赵卿诺斜眼瞟了下那二楼缝隙后的暗影,伸手摸了摸茶壶。 “走了这么远,确实渴了……茶水是温热的,正好入口……都花了钱了,喝吧……喝完赶紧睡觉,明日还要起早赶路。” 她说着话,一面取下两个茶杯,拎着茶壶先是倒水冲洗了下茶杯,跟着又重新倒了两杯茶,一杯放到花枞跟前,一杯自己端了起来。 第222章 封阳驿(2) 赵卿诺将茶杯放到唇上,动作自然的抬起手臂,仰着头,做出大口喝水的样子。 她紧紧闭着嘴巴,借着动作的遮掩,茶水顺着下巴尽数流入衣领。 她的喉咙配合着做出吞咽的动作,一杯茶尽,拿袖子一抹嘴巴,便将茶杯扣回了茶壶上。 “我就只喝这一杯,到底是茶水,免得走了叫觉。”说着,身体放松,曲起一条腿,手臂搭在上面,额头压在手臂上,闭眼睡去。 花枞注意到她的动作,想起二人提前约定的暗号——来回摸茶壶就是要假装喝茶;喝完赶紧睡觉就是装睡。 他把钱揣进怀里,跟着端起了茶杯,茶杯一入手摸到杯口的豁口,动作一顿,转了转杯子,选了个没有破口的一边,说道:“那我也就喝一杯,明天还要跑上一整日呢,睡不着可要人命。” 说罢,学着赵卿诺的动作,“一饮而尽”,把茶杯扣回去后,又提着茶壶放远了些,闭上眼睛,身子往外一歪,干脆利落地倒地睡了过去。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二楼的窗户彻底打开。 一个身穿驿丞官服,约莫四五十岁光景的胖子抬头看了眼天上的月亮,估摸着子时快过了,便朝身后的驿卒招了招手。 “应该不会再有人来了……老样子,你去挨个看看,睡死了就去换灯,让他们过来抬人。” “哎!” 驿卒一脸喜意地搓了搓手,刚要出门,就听那驿丞再次开了口。 “那匹大黑马能换千金,你偷偷牵到后院藏起来……这般宝马,卖给那懂行的,你我也就不必在此处做这三瓜俩枣的买卖了。” “大哥说的太对了,这帮子穷鬼,钱没两个,事却贼多……还有那伙子人,就干干毁尸灭迹的活计,就生生拿了大头,你我兄弟担着风险,陪着笑脸,却只能得两成,忒不划算了…… 待做完这一票,咱们就不在这受着鸟气了……听说南边安生一些,咱们揣着银子换了身份,往那边也做个富家翁舒坦舒坦去。” 驿丞见驿卒叨叨个没完没了,踹了他一脚:“娘的话怎么这么多,赶紧去干活,看仔细了,翻沟里了你我兄弟就只能去阎王殿做富家翁了。” 驿卒嘿嘿一笑,揉着被踹痛的屁股,咧着嘴往外头去。 他先将住在屋里的两拨人挨个检查一遍,见人睡得如死猪一般,才往院子离去。 拿脚踢了踢最早睡在角落里的那个人,看他没有反应,这才走向花枞和赵卿诺。 “客官……客官……” 他先低声喊了两遍,跟着提高嗓门又喊了几遍,为了保险,便一人送了一脚。 花枞忍着痛一动不动,在心里把自己知道骂人的话尽数过了一遍,连这驿卒的未来八代都没放过。 赵卿诺本来是坐着的,被踹了一脚,自然而然地倒在地上,连个眉头都没皱一下。 倒是跑得快见到主人倒地,踢踢哒哒地踏着地面,暴躁地冲着驿卒直喷气。 驿卒去拉它的缰绳,跑得快不停地甩着马头,间或给他一蹄子。 “你个畜生!老实些,否则一刀宰了你。” 驿卒连连闪躲,心头火气,骂骂咧咧地抽出一把匕首,对着跑得快比比划划着,却又怕伤了这“千金”,只敢吓唬,不敢真的动手。 最后还是驿丞看不下去,从楼上走下来,跟着一道去抓马。 赵卿诺趁着二人忙活的时候,悄悄睁开眼睛,朝跑得快打了配合的手势,便赶紧闭眼躺好。 跑得快得了指令不情不愿地慢慢安静下来。 驿丞摸了把脑门上的汗,气喘吁吁地连连摆手:“你去把马送后头去,我去换灯,动作快点,再耽搁下去,天亮了。” 等驿卒牵着跑得快走了,驿丞喘着气,歇了一会儿,走到门边拿木叉子取下门外的灯笼,另燃了一个蓝色的灯笼挂了回去。 驿站灯笼换色的那一瞬间,暗处一直盯着的人立马行动起来。 “山哥,换灯了。”说话的是个矮小干瘦的汉子。 等的昏昏欲睡的万山听了这话立即睁开眼睛,打眼一看,果真已经换等了。 “猴子,你在这盯着,我去喊人。” 万山把鞋拔上,一面紧了紧裤腰带,一面去后头叫人。 “大哥,瘤子、大虎起来了,驿站换灯了。” “俺的天娘嘞,可算是换灯了。”脑袋上长了个肉瘤子的汉子坐了起来,去摸身边的大刀。 那叫大虎的汉子,手上四处探摸着,附和了一句:“是晚了些。” 万山看他半天摸不着,弯腰拾起一把大刀塞进他手里,嘴里嘟囔着:“你倒是睁开眼睛找啊!睡得迷迷瞪瞪的……今天可就咱们兄弟几个,那俩货领着家小跑了就算了,还撺掇着别人一道……改日碰到了,必要收拾了他们。” “军师也跑了,等再见着人,也一刀宰了。”大虎憨憨一笑,拄着刀斩了起来。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干完今晚这一票这地就不能待了,免得方易拿咱们立功换赏。等埋了那些人,咱们再杀个回马枪,把驿站里的俩人一起做了。” 说话的是被万山喊做“大哥”的高壮汉子,名叫于梁,早年在家乡干些力气活,勉强糊口。 后来日子过不下去了,拉了些“兄弟”,干起了拦路打劫的事。 于梁手里握着一根血迹斑斑的狼牙棒,有些尖刺之间还沾挂着干掉的肉皮,浑身散发出骇人的气息。 “走吧,别让那些人误了投胎的时辰。” 说罢,于梁打头,与猴子汇合后朝着驿站走去。 …… “咚咚咚咚”,四声又急又快的敲门声响起,驿丞赶紧去开门。 他瞅了一圈,一面让开路,一面问道:“怎得少了些人?” “有些受了伤,有些留下护着村子,你知道的,外头越来越乱了,家里只留着老娘媳妇,可不行。” 于梁寻了个说词,神色自若的说道,“怎得,今日是大货?若是如此,我让一个兄弟回去喊人过来……猴子你……” 第223章 封阳驿(3) 驿丞见他说着话就要使人回去喊人过来,连忙打断。 “今日人不多,屋里两拨,外头三个,拢共七八个人,我与我那兄弟搭把手,费些力,一遭就搬完了。不过……” 驿丞说到一半,拉长调子停了下来。 见他这欲言又止,故意引人发问的样子,于梁手一抬,叫住准备进屋抬人的兄弟们。说道,“大人有话只管说,相处了这几个月,也算得上是自家兄弟……自家兄弟嘛,自然是一个‘义’字为先,万事好商量。” 有了梯子,驿丞拱手一笑:“于兄弟敞亮,既如此,那我就直说了……今日于兄这边只来了这几人,得的银钱该怎么算?总不能那些没来的兄弟也要分一份吧。” 于梁心底冷笑一声,面上却做出极大度的样子:“早在一开始,咱们就讲好了,出多少力,得多少钱,他们没来,自然就不分他们。” “于兄弟果然是实在人。”驿丞听得满意,赞了一声,便招呼驿卒跟着一道抬人。 驿站两人领着大虎几人进去搬人时,万山趁机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待瞧见倒在地上“昏睡”的赵卿诺和花枞时,眼睛一亮。 他凑近于梁耳边小声说道:“大哥,这两人就是今早去了村里的,亏咱们路上等了那么久,没想到这俩人夜里才走到这驿站…… 当时这丫头朝着我抱拳的时候,还真被她那架势唬了过去,还以为是个扎手的……嘿,不还是被这茶放倒了……只是那匹大黑马怎么没见着。” 万山又巡视一圈,院子里只有花枞的那匹马傻乎乎的站在一旁。 于梁闻言,嗤笑一声,低声道:“那驿丞在这混了多少年,看马的眼力还是有的,你都能认出来,他还能是个瞎子不成?不打紧,今晚杀回来总能找得到。” 听到那沉重的脚步声,二人收了话头上去帮忙。 驿卒和驿丞将各自拖着的人扔到大胖子的旁边,扶着腰直喘气。 “这人怎么这么沉!”大虎和瘤子合力抬着一个大胖子,到了院子里把人往地上一丢,呼了口气。 “这么不行,我记得你们后头有个板车,拿来使使,都堆到板车上拉着快些。”猴子提议道。 他个子小,拖着一个人实在费力,往日里人多,哪里用的找他来搬人。 “这……”驿丞迟疑起来。 于梁看了眼万山,朝他点点头。 “大人放心,我们知道你的顾忌……放心,保管不会溅上去一滴血沫子。”万山嘴里打着包票,腿一迈就要朝后头走。 驿丞赶紧挪了下身子,挡道他跟前,讪笑着:“让我兄弟去,那板车叫他塞到犄角旮旯里去了,他去找快一些。” 那黑色宝马正藏在后头,他哪敢让万山过去。 驿卒应了声,小跑着去取板车。 没一会儿,驿卒就将板车推了出来。众人便把睡死的人往板车上扔,一个压一个的。 瘤子招呼着大虎朝着花枞和赵卿诺走去。 “哟嚯!这有个小娘子!”瘤子瞧见少女闭着眼睛昏睡的模样,不禁吞了口口水,“俺的天娘嘞,老子都素了不知多少时候了,村里的都是有主的,大哥讲道义不让碰,看的俺馋死了。” 大虎憨实地嘿嘿一笑:“那你要不要抱着走过去,等你玩过了,再叫杀了。” 瘤子闭着眼睛使劲吸了口气,一脸陶醉:“是女儿香。” 他涎着脸,痴痴笑着,搓着手,就要去摸人,然而手还未碰到,便感到脖间一凉,跟着一股粘稠的滚烫液体从脖子处往外喷。 同时,他的嘴里嗓子里泛起腥甜的味道,呼吸困难,喉咙发痒。 瘤子一面抬手去扒去挠,一面发出“嗬嗬”地声音,旋即眼前一黑,倒在了地上,发出“砰”的一声。 他一直知道人血是热的,却是头一次知道原来自己的血也是热的,和那些被他们杀死的人一样热。 众人一愣,想起他那见了女儿就迈不开腿的德行,俱都笑了起来:“瘤子,不过是个女人,回头领你去那销魂窟,点上几个,叫你过足了瘾。” 然而笑了片刻,发现人丁点反应也无,笑声瞬间消失。 “大哥,不对劲。”大虎闻到腥热的鲜血味,一边喊着,一边往后撤。 大虎才迈开一条腿,便感觉下身倏地一沉,一个黑影突然窜起抱住了他。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赵卿诺瞬间跳起,右手食指与中指并拢,手臂横挥,一抹寒光在大虎脖子间掠过。 寒光闪过的刹那,大虎便觉得脖子发凉,也就在这时,他才看清那寒芒的真身——是一把指长的刀片。 顷刻间,两人毙命。 万山等人怔在原地,一同愣住的还有花枞。 他隐约间知道赵卿诺的身手极好,却没想到那样一个笑容亲和的少女,竟这般果决狠辣,手指起落间就取了两人性命。 第一次直面这样的死亡,以及认知的颠覆,冲击的他大脑一片空白。 察觉到花枞的异常,赵卿诺大喝了一声:“回神!”起脚将他踹到一旁,躲过落下来狼牙棒。 “砰”的一声巨响,狼牙棒落空,砸到地面上。 赵卿诺抽出腰后别着的长枪,“咔哒”一声合并,同时欺身上前,两手转枪,脚下旋转回踢,直接朝着于梁的下三路进攻。 她的攻击又急又猛,大开大合的招式里,夹杂着阴险手段,逼得于梁不得不连连后退,上下挥着狼牙棒,既要挡住上面的攻击,又要护住下面的命门。 “铿……锵……”兵器相接的声音,伴着炸开的火花,唤回了众人的意识。 “大哥,我来帮你。” 万山大喊一声,举着大刀就冲了上来,另一边的猴子也朝着花枞挥刀砍去。 感觉到头顶刮来凛冽的刀风,赵卿诺屈膝,身子一矮,躲过落下的大刀,单手抡枪反身朝着于梁回刺. 另一只手,指尖翻飞,寒光再现,起手斜着向上,目标正是万山的心口。 万山只觉得前胸一痛,闷哼一声,忙不迭的往后撤…… 第224章 封阳驿(4) 万山低头看了眼胸口,就见鲜血自伤口流出,浸染在破损的衣服上,缓缓蔓延,心头不由大骇,暗道:若不是他撤的及时,这会儿自己已经去和大虎、瘤子两人相聚了。 他抬头朝缠斗的二人看去,就见少女的枪尖擦着自家大哥的脑门险险滑过,但凡反应慢上半拍,脑袋都能给开成瓢。 望着少女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再看她那招招取命的架势,万山心底发冷,不得不承认,他们看走了眼。 会死…… 这个念头一出,他忍不住生了退意,与退到一旁,将狼牙棒横在身前格挡的于梁对视一眼,便明白了彼此的想法——退。 赵卿诺看了花枞一眼,见他虽有些慌乱,但仍能支应,且渐渐熟练,便放下心来。 那猴子招式杂乱无章,全胜在动作灵巧,正好给他练练手。 赵卿诺看向停了动作于梁和万山,偏了偏头,亲和一笑:“打听个人,大约……” 她一顿,回忆了下姜一平离京的时间,估算下天数,说道,“大约四五日之前吧,大概是这个么时间,有一个男子……耷拉着脸……” 赵卿诺形容了一遍姜一平的样貌,把视线投向驿丞和驿卒。 这二人正缩在大门边,准备趁机偷偷逃走。 “喂,那边那个胖子,还有给我们送茶的驿卒,你们也一道想想,想清楚说明白了有奖励。” 明明是带着笑意的声音,落在二人耳中,简直如恶鬼索命一般,直把二人吓得天灵盖都要飞了出去。 驿丞挨着驿卒挤做一堆,又是摇头又是点头的。 花枞那边,看到赵卿诺在问话,趁着打斗分开的间隙,停了手。 他喘着气,拎着尖尖的杀猪刀,警惕地盯着对面,走到少女身边,略安心了些。 猴子捂着胳膊上的伤口,回到于梁和万山身边,眼珠子一转,碰了碰二人,后者配合地弯腰,听了他的耳语。 赵卿诺暗自敛神偷听,奈何对方声音太小,只能隐隐约约听到几个“跑了”,“破鸟”的字样。 她心下一动,复又问了一遍:“有印象吗?” 猴子这么一说,于梁和万山对视一眼,想起了那身上带着一只雀鸟的男子,眼神闪烁。 “姑娘说的人,我们兄弟有印象,那人路过村子的时候见了一面,朝着这驿站来了,之后如何,我们便不知道了……说不定驿丞大人能有晓得他的下落。” 于梁说着话,把赵卿诺的注意力往驿丞的身上引,朝着万山打了个隐晦的眼色,眼珠子往院门的方向看。 驿丞一听这话,当即慌得喊了起来:“少扯得这么干净,什么村子里见得,那人喝了茶水昏倒后,被你们抬走的……那个家伙看着就不是一般人,我就说那日别沾他,偏那找死的……” 驿丞的手指朝着躺在地上的瘤子一指,想起这人已经死了后,声音旋即一顿,把手尴尬地缩了回来,捧着肚子,梗着脖子改了口,“偏你那个兄弟说什么好几日没开张,这才惹了这个煞星……不是,是这位姑娘来。” 一激动又用错了词的驿丞冲着赵卿诺讨好一笑,抱拳告饶:“姑娘寻得人叫他们抬走了,死活我是真的不晓得啊。” 赵卿诺扯了扯嘴角,不说信也不说不信,转而似笑非笑地看向于梁。 她的目光下移,在他挪动地脚面上停下,握着长枪指向三人:“再走一步,一枪把你们仨当鱼串了。” 煞气腾腾的话向着几人扑面扔去。 驿丞和驿卒吓得赶紧换了位置,并排站好,挪着脚离门远了一些。 于梁脚下一顿,脸色顿时变得十分难看。 他好歹也是一个老大,手底下最多时候有过三四十号人,被个小娘们这般侮辱,还是在自己兄弟面前,简直是奇耻大辱。 赵卿诺眸子轻转,扫了眼远处的天色,东边渐渐泛起了青白之色,天色渐明。 “你说,人到底如何了?”她这话是冲着万山问的。 看的出来,对比其他二人,万山更加惜命。 万山瞅着于梁叹了口气,见他神色不好,到底是相处了多少年的兄弟,如何不懂自家大哥的憋屈,低低地劝了一声:“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跟着,他拱手行了一礼:“姑娘打听的人,我们兄弟几个确实动了手,但他是个警醒的,和姑娘一般,抬到外头后,趁机跑了……口说无凭,姑娘若是不信,我等也实在没有办法证明。” “你们做这事多久了?杀了多少人?”赵卿诺抬了抬下巴,指着板车上的人问道。 万山一愣,一息后才反应过来,他舔了舔嘴唇,磕磕绊绊地回道:“不到……不到半年……杀了多少人……”话音一滞,混沌的大脑瞬间清明。 万山伸手探入怀里,迟疑地摸出一个钱袋,往前试探着走了两步,弯腰放在地上。 “我们不是每个人都敢下手,只挑些没有隐患的,走商的人动手,并未得多少银钱,还望姑娘收下,能放我们兄弟一条生路。” 赵卿诺见他将自己当成了黑吃黑的,也不解释,扫了眼有些发硬的布料,再次问道:“杀了多少人?”语气淡漠,表情莫测。 万山不太明白她为何对这人数这般执着,反复琢磨后,只能归结于少女是个贪心的,想要把所有钱都揽到自己口袋里。 他皱眉瞅了眼于梁,又瞥了眼死死捂着衣襟的猴子,欲言又止。 于梁阴森森地瞪着赵卿诺,目光恨不得从她身上刮下肉来。 他看的明白,什么奖励,什么杀了多少人,这人根本就没有放他们离开的打算。 “姑娘问这些,不过是想给自己寻个心安理得的杀人借口……要杀要打只管动手,何必戏耍我们,恁侮辱人了。”声音从牙缝里一点一点的挤了出来,“万山,不必再与她多费口舌了,我们兄弟三个一块上,至少是个有种的。” 赵卿诺轻轻挑了下眉,“啧啧”两声,有一种自己仿佛是什么邪恶反派的感觉。 不过有一点于梁没有说错,那就是她确实没打算放过他们。 第225章 封阳驿(5) 话音还未落地,于梁便领头朝着赵卿诺和花枞冲了过去。 赵卿诺对上三人全然不惧,持枪迎上。 于梁仗着身形高大,双手握着狼牙棒,咬着牙关不管不顾地狠狠地往下砸。 万山举着刀,支应在他旁边,配合着砍人。 至于那矮小瘦弱的猴子,则仗着自己动作灵活,时不时抽冷子补刀。 “锵”的一声,枪棒相撞,碰出几星火花。 赵卿诺被这重力砸的往下一沉,眼前刀光闪过,翻着枪花侧弯刺了过去。 枪尖“叮”地撞上刀面,她手臂发力,握着枪压着刀刃后弯,同时借力侧翻,一脚踢开偷袭的猴子,身法不停,腾空侧转,两只脚接连踹到万山的头上,直把人踹得头晕恶心,眼冒星光。 刹那间,万山已经失了战斗力,晕在一旁。 花枞看的目瞪口呆,被赵卿诺那眼花缭乱的招式震惊的张大了嘴巴。 每一个动作是实实在在的,没有花哨,是多少生死间沉炼出来的。 瞥见猴子再次朝赵卿诺奔了过去,花枞连忙回神,握着杀猪刀迎了上去,他学着赵卿诺的样子,不用花招,所有的目标都冲着敌人的致命点杀去…… 旁边的驿丞和驿卒看了心胆惧寒,又见两方战的热闹,对视一眼,缩着脖子偷偷摸摸地往院门去…… 花枞注意到二人的动作,连忙喊道:“他们要跑!” 然而这一分神,猴子的刀刃冲着他的腰横斩了过来,再躲已来不及了。 正当他以为自己要拦腰而断时,利刃破空的声音传来,银白的长枪裹着晨光直直地飞了过来。 “啊”的一声惨叫,枪尖穿胸而过,带着人直直地定在了墙上。 花枞骇然地望着垂头死去的猴子,转头去看长枪的主人。 原来竟是赵卿诺察觉到他的危机,投了长枪过来。 于梁扫了地上口吐白沫昏迷不醒的万山,眼看兄弟五人只剩下他自己一个,当即红着眼睛大喝一声,高高地扬起了手中的狼牙棒…… 赵卿诺失了武器,面对这迎头一击,正要后退,就见眼前之人左胸处陡然出现一段剑尖。 红色的血顺着剑尖缓缓滴下,一滴一滴的跌落。 于梁维持着面上的悲愤,手一松,身子直直地往前倒去。 赵卿诺连忙往侧方一躲,便听到“砰、砰”两声,于梁和他手中的狼牙棒全都摔在了地上。 她诧异的望着眼前之人,只见他穿着一身粗布袍衫,腰间捆着深色布腰带,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 “裴谨?”赵卿诺呼吸一滞,连连眨眼,震惊到怀疑自己的眼睛,“你怎么来了?” 裴谨眉宇间尽是焦急,仔仔细细地打量着眼前的少女,见她身上虽有血迹,但都是别人的,这才略略松了口气,却还是低声问了一句:“可有受伤?” 赵卿诺怔怔地抬头,对上他担忧的视线,心脏猛地狂跳了一下,下意识摇了摇头,旋即粲然一笑,眉眼弯弯,眸子里盛着日出的暖光,大声回道:“我没事!” 裴谨被她这突然乍起的精神头弄得一懵,见她那高兴的模样,不由跟着笑了起来。 “那个……这两个咱们是杀了还是……” 花枞知道自己这个时候开口打扰二人是一件该被雷劈的事情,可还是不得不出声。 赵卿诺偏头去看委在地上的驿丞和驿卒,疑惑地望向裴谨。 “他们开门的时候恰好碰到了我,不小心吸了些东西。”裴谨扫了眼表情茫然中带着点痴傻的二人,解释道,“那药效应该也就十来个时辰,时候到了自然就清醒了。” 裴谨骑马赶到驿站的时候,听到里面的打斗声,撞上这二人开门逃跑,便随手撒了点药。 看这二人的反应,那药看来是制成了。 他如是想着,暗暗记下二人的表情,准备取个贴切的名字。 他说的自然随意,花枞却听得往后扯了一步,低头看了一圈院子,尸横“满地”,板车上还堆着昏睡不醒的人。 花枞越发觉得自己这伙子才是什么江洋大盗——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少女,一个随手下药的俊俏郎君,再加上他这一个狗腿子。 得知驿丞和驿卒不会死,赵卿诺让花枞把人捆结实了,便撩开不管。 她走到板车旁边,招呼裴谨把叠摞在一起的人往地上抬。 最上头的便是昨夜睡在院子角落的那个年轻人。 他身材精瘦,身穿染血褐衣,腿上紧紧裹着满是脏污的腿绷护膝,脚上蹬着一双八答麻鞋,鞋底磨的起了毛糙,分明是一副远行的模样。 赵卿诺指了指这人的肩膀:“是刀伤,伤口挺深,但不致命。” 裴谨也注意到了,垂下眼帘,思索片刻,沉声说道:“你转过身去,我查下他的身份……” “查身份?”赵卿诺不明白为何要查这人身份,在外跑的,碰到拦路劫匪受伤是很正常的事。 裴谨见她呆呆地站着不动,凑近一些,低声解释:“邓州的事不简单,待回头方便了说给你听……这人说不准是从邓州方向来的……我要搜身,你不方便看。” 赵卿诺明白他的意思,点点头,背过身去。 裴谨温柔的看看着她的背影,转头看向昏迷的男子时,立时换了表情,肃着一张脸去翻他的衣服。 片刻后,裴谨自这人衣服里摸出一封书信:“阿诺,这人恐怕要救一下。”说着,一面将手中的书信递给赵卿诺,自袖袋中取出药物,为这人治伤…… 花枞把驿丞和驿卒捆地如猪崽一般扔在一旁,走到二人身边,看了眼在看书信的赵卿诺,接着又瞅了一眼拿着瓶瓶罐罐救人的裴谨,张了张嘴,遂安安静静地的去把板车上剩下的人往下搬。 这封信是一份身份证明,证明这人是郸暨县的衙役冯西。 郸暨县属于遂州,与安林县隔了一山一河,河属于安林县,名叫沙河;山属于郸暨县,名叫白雾山。 赵卿诺暗暗念了一声“冯西”,若是她没记错,东叔有个弟弟在郸暨县做衙役,也叫冯西。 凑巧了些啊…… 她走到裴谨身边蹲下,偏头观察了下这人的长相,看不出来哪里和东叔比较像。 “裴谨,能弄醒他吗?问点事。” 第226章 冯西 听到赵卿诺的话,裴谨手上动作不停,颔首应道:“可以。” 他自怀里取出一个袖珍瓷瓶,倒出来一粒乌黑的药丸,塞入冯西口中,接着用手指重重地按在了冯西的人中处。 “他们用的只是最普通的蒙汗药,不过剂量大了些,吃颗醒神的药丸,再受了痛,便能醒来。” 感受到身旁好奇地视线,裴谨唇角上勾,脸上浮现一抹浅浅的笑容,顺手将那袖珍瓷瓶递到赵卿诺面前。 “这个你留着,随身收好,一般的迷药都有用……若觉得头晕,立即服下一粒,便能缓了症状。当然,自己最好是用不上。”顿了一下,复又补上一句。 赵卿诺伸手接过,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将袖珍瓷瓶贴身收好。 暗道:这人好像很喜欢弄这些奇奇怪怪的药,之前在福明寺也是如此…… 二人说话的功夫,躺在地上的冯西渐渐苏醒。 他的眼睛都还未来得及睁开,有意识的第一件事便是去摸身上,待察觉到能证明自己身份的信件不在身上,倏地一下睁开了眼睛。 冯西眼神锐利的看向身边,视线从赵卿诺移到裴谨身上,接着下移到他的手上。 那双手,才为冯西治过伤,上头还染着红红的血迹。 他动了动肩膀,察觉到伤口处用了药,丝丝凉凉的感觉伴着疼痛一起传到脑海中。 冯西缓缓撑着坐了起来,警惕地注视着两人,眼角余光悄悄看了下四周。 还是那个院子,有问题的驿丞和驿卒被捆绑着扔在一旁。 浓浓的血腥气钻入鼻腔…… 发现自己和裴谨带给他的压力,赵卿诺拉着身边的人后退了两步,将那封信伸到冯西的面前:“我叫赵卿诺,认识我吗?” 她没有介绍裴谨,也没有提及东叔,只是报了自己的名字。 冯西拿信的手一顿,这个名字入耳的瞬间,身体稍微放松了一些。 把信收好,他点了点头,刚要开口,觉得喉咙堵塞,清了清嗓子才说道:“安林县的镖师赵姑娘。” 赵卿诺眉尾轻挑,笑了起来:“现在是京城源盛镖局的镖头。” 声音清脆,语气里带着几分骄傲。 裴谨不由转头去看,就见少女眉飞色舞的模样。 “厉害!”冯西愈发放松,端着的肩膀都落了下去,“我大哥冯东知道了怕是要高兴得上天,二哥冯南和四弟冯北肯定更不能相信了……十几岁的镖头还是个姑娘,说出去都没人信!” 冯西咧着嘴笑,眼睛却牢牢盯着对面的少女。 赵卿诺摇了摇头:“你就一个大哥冯东,没有什么冯南和冯北的兄弟……而且,东叔才不会高兴呢,他虽然带我入行,却根本不希望我做镖师。若是知道我做了镖头,肯定要生气骂人的。” 话音方落,冯西这才彻彻底底的放下心来,挺着的腰背都弯了下去。 长长的舒了一口气,他歉意地笑了笑:“对不住了,因着一些事,我不得不试探姑娘。” 赵卿诺理解的点点头,也不去打听是什么事,转而问起了冯东:“东叔怎么样了?” 冯东每次走完镖都会去郸暨县看望弟弟冯西,理由是又能多活一段日子,兄弟俩必要好好喝酒庆祝一场。 “大哥已经离开了安林县的源盛镖局,这会儿跟在我家大人身边做个护卫。”冯西回道。 赵卿诺心底一动,眼底闪过一抹深思:“做个护卫好,安稳不少,也省得东叔总念叨自己过得飘荡,连个媳妇也说不上。” 冯西并未听出她话里的试探,只是笑了笑,并没有接话。 见那笑容里透着一抹苦涩无奈,赵卿诺的一颗心缓缓悬了起来。 她暗自忖道:东叔不是个爱麻烦的人,往日里在安林县做镖师也是图个清净,不用应付郸暨县的亲戚,想兄弟了就过去喝上一场。 他嘴里总念叨着媳妇媳妇,可压根不愿找,也不愿意和官老爷打交道,怎么会主动去做个护卫? 不提别的,那护卫可不如镖师挣得多啊…… “姑娘如何在这里?”冯西一面站起,一面问道。 “我接了个镖,要去邓州。”赵卿诺暂放下心中的思绪,回道。 冯西猛地转头望向对面,脸色大变:“邓州?这镖我多言劝姑娘一句,返身回京退了吧……如今的邓州可不安生。” 赵卿诺与裴谨对视一眼,扫了眼驿丞和驿卒,朝着院子外伸手。 “我十来岁时碰到东叔,得他照顾进了镖局,混口饭吃,一贯是将他看作自家长辈的……您是东叔的弟弟,自然也算是我的长辈。实话实说,这镖是寻人的,人嘛算是我的一个亲戚,邓州不得不走上一遭。” 她观察着冯西的表情,放低了声音,继续说道,“若您方便,咱们借一步说话,将您知道的的情况尽数告知我们,也好叫我们有些准备……当然,如果不方便,那便算了,有您前头那句劝,我们也盛了您的情。” 冯西有些诧异,片刻后摇头笑了起来:“大哥只说你身手好,为人仗义实在,可没说你这般会说话……罢了,你既然都认我是你的长辈了,那便告诉你。” 说着,眼神晦涩的瞅了裴谨一眼,又见两人站的靠近,心头对二人的身份有了猜测,领着两人出了院子,走到一处空地,四下看了看,压低声音开了口。 “因着事,我不得不从邓州睢阳县绕行,但才进了邓州地界便觉得不对劲……路上有不少兵卒乔装打扮成普通百姓来回的晃悠,气氛很是紧张…… 所以我连城里都没赶进,专挑山林小路躲着跑……也就这两日才敢出来走官道……只是没想到,冒险住个驿站,还差点栽了。” 冯西苦笑着,想到身上背负的使命,庆幸又后怕。 赵卿诺听得心越悬越高,心头一堆又一堆的疑惑冒了出来: 什么事能叫兵卒扮做百姓巡逻,是抓人还是别的? 冯西从郸暨县绕原路,费上那么多地事又是为了什么?东叔会不会有危险? 第227章 该找谁 察觉到她的担忧,裴谨暗暗将冯东和郸暨县的事放在心上,对着冯西拱手道谢:“多谢,有了这消息,我们也能提前做些准备……阁下上京可是要寻人告状?” 这人既然是赵卿诺长辈的兄弟,裴谨不介意搭手帮个忙。 冯西面上显出几分犹豫,看向别处,并不回答这个问题。 “那身份证明只有进官府时才需要用到,别的地方时候都没用。”裴谨直白地说道,“京里如今行了宵禁,晚上不要出来走动…… 若是信的过我,到了京城之后,买上一篮鲜花,带着花去敲京兆尹风怀远的大门……你要办的事他会很愿意插手,满京城里也只有他会插手。” 冯西大吃一惊,下意识后退了两步,捂着胸口,做出防备的姿势:“你如何知道我要做什么?你是谁的人?” 赵卿诺怕二人动起手来,忙不迭拦在中间。 裴谨垂眸看了眼护在自己身前的手臂,唇角略弯,继续说道:“阁下不必如此紧张,身为衙役,带着身份证明,又专门绕了原路进京,办的只能是公事,而这公事却要绕过遂州知州,那这事绝不是一般的案子。” 他叹了口气,很少对外人说这么多话,还要解释的仔细一些,不由有些心累。 “阁下进京是告官也好,奏事也罢,除了直接面圣,只有京兆尹一条路可以选择……朝堂里的那帮子人,或是独善其身,或是沽名钓誉,或是以权谋私,没有一个会管你家大人这吃力不讨好的事。 风怀远那人有私心,但他的心都扑在了褚家的天下上,所以你的事他绝对会管,而且会管的分外用心。” 说了这些,裴谨察觉到冯西仍有疑虑,捏了捏额角:“你也可以登闻鼓面圣,但这事还是要落到下头的人来办,那个结果恐怕不是你家大人想看到的……言尽于此,阁下自己考虑思量吧。再有,我并不是谁的人,若非要定下个身份……我算的上是阿诺的谋士吧。” 他不动声色地转动眼珠,目光落到前面的少女身上,语气里带着一丝不确定的忐忑。 “谋士”一词钻入耳朵,赵卿诺眨了下眼睛,想了下,肯定的点点头:“对,裴谨是我的谋士。” 冯西垂下眼帘,暗暗琢磨着裴谨的话。 裴谨说的没错,郸暨县的消息被人拦了,他们费尽财力,试了好几趟,又散布了迷雾去试探、突围,才送出他一个人。 而为了信件安全,他更是将里头的内容生生刻在了自己的背上……他没有试错的时间机会了,他家大人也等不起了…… 看他这般,裴谨停了声音,吐出一口心累的浊气:这世间之人,能不能多一些一点便通的…… 赵卿诺脑袋在二人中间转来转去,最后蹭了蹭步子靠近裴谨,歪着头说道:“裴谨,你可真厉害!”语气里是真心实意地佩服。 裴谨揉着额角的手一顿,放下手看向少女,眉尾下拉,眼底泛出层层笑意:“阿诺也很厉害。” 赵卿诺赞同的点点头:“有眼光。” 二人玩笑着互赞了一番,驱散了各自心头的烦躁。 邓州情况诡异又如何,她这些年遇到了多少次的生死难关,哪一次都闯了过来。 她只要和过去一样,坚定不移地往前走就行。 赵卿诺这般想着,气势一变,澎湃的生机自心底升起,杏眸中迸发出满满的斗志。 冯西和裴谨俱都察觉到她的变化,似乎受了她的感染,亦生出几分意气风发来。 思来想去、瞻前顾后的只会萎靡了心志,倒不如放手一搏……既然已经得了京里的消息,自己去验证便是,只要到了京城,他们便离成功近了一半。 冯西想明白后,双手抱拳:“郎君所言,冯西铭记于心,大恩不言谢,若有机会,必会相报。” 三人说完话,回到驿站院落,就看到板车上的人已经被卸了下来,花枞正靠着板车休息。 “主子,这些人怎么处理?”花枞指着昏迷的众人问道。 赵卿诺沉吟片刻,望向冯西:“正好可以借他们探探路。” 她指了指仍处于痴傻状态的驿丞和驿卒,以及昏迷的万山,“你心中有疑虑,便拿这驿站之事匿名报官,他二人做下这些恶事,不可能丁点风声不露…… 你便在暗处瞧着,若是那个风怀远断的和你心意,你就去找他,若是不合心意,再另想办法。” 冯西一想,觉得有些道理,当即应了下来。 赵卿诺见他同意,也不再耽误时间,将事和人都托给他,去后头接回跑得快,招呼上裴谨和花枞出发赶路。 …… 骑马行了大约一个时辰,赵卿诺停下了脚步,指着旁边一处用来歇脚的茅草亭子:“咱们在那歇会。” 说罢,也不管二人同不同意,当即骑着马跑了过去。 到了地方,赵卿诺翻身下马,让跑得快自己去吃草松快,转头朝裴谨一抬下巴:“你过来坐下。” 裴谨愣了一愣,看她端着一张脸,不晓得人怎么突然就生气了:“怎得不高兴了?是累了还是饿了?”一面往亭子里走,一面低头去看人。 蹙着眉心,赵卿诺撇了撇嘴,抬手就戳到他的后背上。 裴谨痛的肌肉瞬间紧绷,脸上却仍旧挂着笑容,眼神包容的望着突然淘气的少女。 赵卿诺心下一软,叹了一口气:“不疼吗?带着伤从京城里一路追上来,是不是连口气都没歇?” 她拉着人坐下,手指隔空点了点裴谨脖子后侧露出的伤痕,“水囊里有水,让花枞替你清理处理一下,重新包扎好了,我们歇歇脚在上路。” 说完就要去喊,陪着马一块在亭子外转悠的花枞。 裴谨突然拉住她的衣摆,问道:“阿诺,方才在驿站为何不提?”语气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紧张。 赵卿诺回头,戳了一下他的胳膊。 “你不是嫌弃那里脏吗?别以为我没看到,你进院子后,落脚全都避开了血迹……再说那里是不太干净……好啦,你让花枞帮你上药,我去寻些吃的。” 望着她的背影,裴谨一怔,半晌后抬手缓缓抚上胸口,只觉得心脏高高地跳起,又重重地落下。 花枞得了赵卿诺的指令,搓着手慢吞吞地走进亭子:“郎君,我家主子让我来替你上药。”嘴上说着话,同时又把洗干净的手给裴谨看。 他把“主子”二字发的格外清晰,一副要对方听清楚自己身份的样子,千万不要弄错自己和赵卿诺的关系。 第228章 邓州(1) 花枞可不是什么都不懂的毛头小子,他成了亲,有个亲亲密密的媳妇,如何看不懂裴谨眼里的情愫。 “麻烦了。”裴谨取出药递给花枞,转身解开衣袍,露出裹着白布的后背。 只见原本白净的布料上,已经浸透了红色的血痕。 花枞倒吸一口气,欲言又止,想问问行凶之人,却到底没有说出口…… 二人还完药,花枞连忙寻了个找柴的借口跑了,暗道:这郎君在主子面前和自己面前完全是两副面孔,那不笑不怒的看着有些吓人。 赵卿诺回来时瞅了眼盘腿坐在亭子外头,睡得东倒西歪的花枞,朝裴谨投去一个询问的眼神。 裴谨摇了摇头,起身接过她手中的雉鸡,走到外面,生火烤鸡。 路过已经彻底睡倒在地上的花枞时,尤其是在看到他嘴角挂着的口水后,脚步不由快了几分。 他怎么觉得赵卿诺收的这个长随有的憨? 花家人从花屠户开始,有一个算一个,哪个不是外憨内精,若是个实打实的憨货,也不可能在外城站稳脚跟。 毕竟京城从来不是个凭着个高体壮就能混好的…… 野外生火做饭这事,裴谨已经许多年未做过,一时间不免有些手生。 赵卿诺看他动作笨拙,轻笑出声,主动上前打把手,待火燃了起来,木棍穿过收拾好的雉鸡,横着架到了火上。 看到裴谨主动接过看火的活计,赵卿诺自然乐得自在。 她干脆席地而坐,屈膝枕着胳膊,歪头看裴谨干活,看了会儿,想起那个怪异的村子,便主动开口说起了那地方以及那个方易。 裴谨默默听着,直到赵卿诺说完,才出声:“阿诺看的不错,那两个应该是逃兵。这种人现在并不少见,当兵的一年到头兵饷不过十几两,除了实在过不下去的和那强制征收的,没什么人愿意去干这提头吊命的差事。” 将雉鸡翻转了一下,油脂滴到火堆中,发出“呲啦”的声音,伴随着一股肉香。 “如今的世道,打家劫舍比那当兵的赚得的多,逃兵回不了家乡,各地又有通缉令,便只能往这条道上走。” “可我觉得那两个人不像,不过算了,不提他们了,说说去邓州的事。”赵卿诺换了个姿势。“你说姜一平是不是已经去邓州了,他那人瞧着就是有本事在身上的…… 在驿站时,我听他们说什么‘跑了’、‘破鸟’的……‘跑了’这话好理解,无非是人逃跑了,‘破鸟’是什么意思?” 想起男子对那事物的称呼,她倒吸了一口气,眼睛睁的老大,震惊的转头看向裴谨,视线慢慢往下移,移了一半,猛地打住,“花娘子的幸福啊……” 裴谨歪头和她的目光对接,重重地闭上眼睛,抬手扶额,跟着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片刻后,长叹了一声,一巴掌拍在赵卿诺的脑门上,发出一声轻响。 他几乎没有用力,但听到那声音,仍不禁有些后悔,却手指摩挲,克制着去揉的冲动。 “不要乱想……宁远伯喜好养鸟斗鸟,且极善此道,伯府内鸟类繁多,驯养出几只能传递消息的鸟雀并不奇怪。” 这事还是他受邀去宁远伯府的鸟舍时发现的。 鸟舍是单独开辟一处的院子,每种鸟都各有住处。 其中两处养的确实常见的鸽子,以及麻雀。 他曾听先生说过,麻雀也可如鸽子一般,训练成飞奴,只是需要专门的手法和花费上更多的精力。 然而一旦训练成,就隐蔽而言,远胜于鸽子。 赵卿诺听得发出一声低呼:“他这也算是这一行里的状元了吧……我还以为他只会哄我娘开心呢!开眼了!” 裴谨哭笑不得听着她对宁远伯的评价:“阿诺如何这般看伯爷,就我接触下来,伯爷虽有些不着调,但却是大智若愚之人。” 想起姜世年的那副被慧姨娘吓得落入水里的样子,以及他对裴谨的另眼相待,赵卿诺沉默片刻,点点头:“你说的对,你俩果然玩的好。” 裴谨茫然的眨了眨眼,不明白怎么突然扯到这里。想开口询问,却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算了,我们还是说正事吧。” 赵卿诺立马端正坐姿,严肃着一张脸,做出认真模样。 等了一会儿,见裴谨只是盯着自己看,皱起眉头,扬了扬下巴:“说吧,我会努力跟上你的思路,虽不能一点就透,但绝对不叫你说太多话。” “咳咳……”裴谨被她这模样逗得有些想笑,心底却越发柔软,叹道:原来阿诺都有注意到他的情绪,也读得懂他。 过去他身边的人都叫他要耐心对人,可如今有个人却对他说“我会努力跟上你的思路”。 这样的阿诺如何不叫他倾心相待呢? “我曾得到消息,邓州睢阳县大旱,灾情严重,但京里得到的消息却是今年‘承蒙圣恩,风调雨顺……百姓无不欢颜’……我本打算走一趟邓州,却没想到你竟接了来邓州寻姜蕴的事。” 赵卿诺惊诧之下,表情空白了一瞬,旋即陷入沉默,许久之后才蹙眉问道:“大旱和‘风调雨顺’差的也太远了……今上是那种别人说什么他就信什么的人吗?” 对于永庆帝那人,裴谨没有直接接触过,不过是从他父亲威武侯裴玮处,以及大哥裴谦口中听过一二。 算上出京前见得那位太子殿下,再结合师哥王靖风的评价,虽认知的不够透彻,却也能窥见一部分。 “今上那人有些矛盾,对人对事信任又怀疑,心软又绝情……到了现在的年龄,对身后之名便格外执着……邓州那地与别处也不太一样。”裴谨缓缓说道。 赵卿诺听说过的邓州,那里算的上是大魏的产粮之地,但除了粮食便没有别的能拿的出手的东西,所以那里的百姓皆以种地为生。 裴谨看了看火候,往烤的差不多的雉鸡上洒了些盐巴调味,回忆着曾经看过的文字:“永庆元年,也就是今上登基那一年,邓州、遂州、昌州同时大旱并伴有蝗灾……那一场大灾,自大魏建立起从未有过……我曾看过相关记载‘大地干裂,饿殍载道,白骨盈野’。” 说话的声音停了下来,他慢慢吐出一口气,似乎在缓解着那段文字带来的冲击。 第229章 邓州(2) ilwxs.com 缓了下心神,裴谨才继续说道,“也因着这事,今上在那一年下了罪己诏……才登基就下罪己诏的,也算是古往今来第一人了…… 再往后便是永庆三年、四年、五年连着三年旱灾……永庆七年寒灾……八年又是旱灾和蝗灾……到了永庆十三年,邓州又遇到大旱,百姓被逼得没了活路,吃树皮、吃草根,等这些都没得吃了,便吃人,那一年,邓州出现‘菜人’之称。” 说到“菜人”时,他再次停了下来,目光空散。 菜人便是以人为菜,以人为食。 它将人按性别年龄分为上下两等,孩童与年轻女子为上等,男人则为下等。 赵卿诺抿着嘴,垂眸望着燃烧的大火。 永庆十三年,正是祖父赵五病重的时候,她时常陷在将要失去亲人的悲痛以及对前路的恐惧中,没有心思也没有心力去关注外头的事。 裴谨转头看了眼陷入沉默的少女,沉声说道:“大灾之后,必有大疫。大旱之后又现瘟疫,听闻早上才染得病,待到日落,人便没了。 朝堂众臣寻策应对,钦天监没日没夜的测算,最后今上再次下了罪己诏,同时扣押了所有太医的家眷,逼着人去邓州……那一年不知从何处传出了一句谶言……天降异象,国之将亡。 今上命钦天监测算天机后得出结果,邓州屡遇灾情,是上天示警,邓州危机解,则大魏危机解,反之亦然。 因此今上曾对邓州格外上心,不仅税收与别处不同,就连科考也比别的地方容易许多,更是在每一县增设了粮仓,以便应对邓州之危。” 赵卿诺听得摇头:“你说‘曾’,那便是后来就不关注了,对吗?” 祖父赵五亡故后,她开始出来讨生活,后来进了镖局,满天下的走镖,这几年从未听过邓州受灾的事。 裴谨点了点头:“自永庆十三年大灾后,邓州再无灾情,倒是出了不少有才之人……也许今上也觉得自己顺天抚民的举措见了成效,便将注意力放到了别处。” 赵卿诺有些无语,却也能理解大魏对天灾与政权的联想。 回想这些年跑镖时的见闻——各州天灾人祸不断,换做是她也会将目光投向别处。 “也就是说,假如邓州再次出现灾情,哪怕灾情不重,对上头那位来说,都是上天对他的责难,是他昏庸无道的证明?” 她“啧”了一声,跟着“哎呀”的叹了口气,“邓州的官员怕灾情上报之后,给自己惹来杀身之祸,干脆瞒报……如此说来,能有这个想法,必定是灾情不重……在有粮仓的情况下,还能拖到如今这个地步?这说不通啊!” 裴谨愣了一下,陡然反应过来:是了,瞒着不报必然是觉得自己能够解决……可若是瞒报之后发现解决不了,或者出了更大的问题呢? 他心头一动,回忆着自己知道的消息,总觉得有什么地方自己忽略了,或者是因为消息的缺失而想差了。 邓州过去连发大灾,如今有了问题自然是习惯性的往天灾上想,可若不是天灾,而是人祸呢? 看到裴谨眉头拧得极紧,几乎打成了死疙瘩,手指在地上无意识地画着,赵卿诺偏头瞅了瞅,看不出来他画的什么,便接过烤雉鸡的活,转着木棍。 眼瞅着雉鸡都烤好了,裴谨还在发愁,她一面招呼花枞起来吃东西,一面撕下一个鸡腿,递到裴谨眼前。 “先吃饭,等休息好了,咱们直接去邓州,到了那什么都晓得了,这会儿知道的东西有限,想破脑袋也没用。” 裴谨看了眼赶上自己半个脸大的鸡腿,瞥了眼已经大快朵颐的花枞,捏着鸡腿,寻了片刻,实在找不到下嘴的位置,傻乎乎的举在半空中。 赵卿诺看得好笑,唇角后挤,眸子里浅淡的笑意代替了前头的沉重。 她取出一把手长的小刀,刀刃这火上烤了烤,拿过裴谨手中的鸡腿,放在干净的叶子上,刀头起伏,不一会儿,便片出了许多薄片,把盛着鸡肉的叶子往他跟前一放:“吃吧!” 裴谨垂眸瞅了眼鸡肉,转头去看已经开吃的少女,眼底泛起潋滟光华。 花枞望着赵卿诺手里的小刀,嘴里塞着肉忘了咀嚼吞咽,脸颊抽搐,忍不住说道:“主子,你这个刀昨晚是不是给那俩人抹脖子来着。” 说着话,他还拿手在自己脖子上比划了一下。 裴谨吃肉的动作一顿,虽未转头,但眼角余光却悄悄落到了旁边。 赵卿诺“啊”一声,单手拉开外袍展示给二人看,只见那袍子内侧有两个皮制内兜,每个内兜里插着一把小刀。 她取下一把小刀递给花枞:“这个给你,随身藏好了,可以防身。” 接着,赵卿诺松了拉着外袍的手,左手手指回握,中指弹动,片刻间,一个指长的刀片出现在她食指与中指之间。 见花枞惊得张大了嘴巴,就连裴谨都转头看向自己,赵卿诺嘿嘿一笑,放下右手的鸡肉,如左手一般,一个刀片出现在右手之中。 “我也算的上是老江湖了,出门在外的,总得多准备些手段,这玩意你别看它小,却特别好用。” 赵卿诺解开左手袖口的束带,露出里面的护腕,那护腕是软皮特制的,上头做了刀鞘,正好可以放那个指长的刀片。 待二人看过之后,她将束带缠了回去,一面颤一面头也不抬地说道:“你们喜欢的话回去给你们做一套,但这个得练一练,要不然容易伤到自己。” 自己当初被割伤的糗事,此刻就没必要告诉裴谨和花枞了。 她说的随意,声音里甚至带着点笑意。 可裴谨却听得心里发沉:这么个年纪的老江湖,明的暗的都会用,当初是不是也吃过亏?遇过险? 然而这个问题没有人会回答他…… 三人吃饱喝足后,在亭子里休息一番,骑着马往邓州睢阳县去。 捻指行了是来日,眼看离邓州越来越近,三人商量一番,准备进山,从山里直接去姜蕴所在的杏云书院…… 第230章 好缺德的主意 赵卿诺和花枞都没有去过杏云书院,裴谨倒是去过,只不过那时走的是官道。 去杏云书院正经的路只有一条。 从睢阳县经过,出了县城门骑马走上半日的路程,再下来牵马而行,总之一句话,到杏云书院的路并不好走。 …… “好热啊……” 花枞感叹着,抬头眯着眼睛望了眼天空中亮黄的光点,浑浊的天空里,看不清太阳的样子。 他抬起胳膊抹了脸上的汗珠子,舔了下嘴唇,“这里可比京城热的多了,这个天若是闹了旱灾也正常。” 赵卿诺低头看了眼脚下枯黄的杂草,心疼的摸了摸身边热的精神萎靡的跑得快:“确实太热了。” 裴谨眉心紧皱:“山顶还能看到绿色,若是真闹了旱灾,那点绿可留不下来。” 二人顺着他的话抬眸望去,山顶确实绿意茵茵。 这太奇怪了…… 而这股怪异,随着三人深入山中后,愈发明显。 山内鸟鸣不断,树高叶茂,生机盎然,没有一点旱灾的迹象。 牵着马匹在山中行了大半日,眼看着要进入睢阳县范围内的时候,三人却不得不停下了脚步。 赵卿诺站在悬崖绝壁上,前头是深渊,几乎垂直而立的陡峭崖壁上不见一棵树木:“我现在知道为什么这边山里两个人影也看不见了,没长个翅膀,还真飞不过去。” 马声嘶鸣…… 赵卿诺赶紧牵着跑得快往后退了退,口中连声安慰:“你放心,我不会让你驮我过去的,我没那么缺心眼。” 躁动不安地跑得快,这才安静了下来。 “还有别的路吗?”花枞问道。 裴谨颔首,捏了捏眉心:“但对我们来说没有意义……山上过不去的话,去杏云书院便要从睢阳县走。” “鹤安县过不去吗?”赵卿诺记得自己打听过的消息那杏云书院实在鹤安县和睢阳县的交界处。 “不确定……若是和现在情况一般,我们只能再次绕回来。”裴谨实话实说。 鹤安县内多山,是否相连却不敢保证。 他只记得杏云书院四面环山,所在之处几乎与世隔绝。 “那就直接从睢阳县走。”赵卿诺一锤定音,“既然问题出在睢阳县,咱们也就别折腾了。” 花枞点点头,他是跟着赵卿诺混的,自然是赵卿诺说什么,他就应什么。 裴谨对上二人一块看过来的视线,无奈一笑:“那就下山吧。” 刚才他其实是想劝赵卿诺返回,可话在心里转了一遍,就又收了回去。 明明知道以她的性子不会同意,何必再说出来,倒不如他陪在身边自己也能安心一些。 与来时一般,三个人牵着马,呼哧呼哧的往山下走,待走到山脚下时,已经月上中天。 …… 睢阳县外,三人距离城门大约数箭之遥,借着暗色的遮掩,躲在一旁。 城墙上约么十来个守城兵来来回回地走着巡逻,下面城门大开,两旁燃着路杖,马车拖着一车车沙土来回跑着,吆喝呼喊声远远听来,分外热闹。 赵卿诺指着那在城墙上巡逻走动的兵卒,又指了指下头干着苦力活的夯汉们,低声问道:“这么晚了摸黑干活……这架势怎么瞧着像是要打仗的模样…… 城墙上的是什么人?看着衣服和一般的守城兵不太一样,好似还穿了甲胄……裴谨你看看,我不太懂这个。” “是藤甲……这是邓州的卫军。”裴谨一眼就认出了城墙上兵卒的身份。 藤甲轻便,与铁质甲胄相比更加便宜,专供于是大魏各州卫军所用。 而制作一副藤甲,需要选择上乘青藤,并将青藤在水中浸泡上十几日,取出后又必需在三日内晾干,再用桐油浸泡满一年后取出晒干,九浸九晒后,涂上桐油用“经纬”法编制而成,耗时近两年。 裴谨把目光落到城墙外的修了一半的矮墙上,嗓音低沉:“城墙下高约一丈的那面矮墙叫做养马墙,是专门用来守城御敌……” 声音一顿,他倏地想起一件事:今上曾下旨填埋邓州所有的护城河,拆除养马墙,如今睢阳县却在连夜砌墙…… 察觉到身边之人的异样,赵卿诺朝他投去询问的目光。 “养马墙是新修建的……而睢阳县是这条官道踏入邓州的头一个‘门户’。”裴谨声音低沉,语速缓慢。 赵卿诺听得眉心一跳,注意到他话中的用词,轻声重复了一遍:“门户?” 什么是门户,那是房屋院舍的出入之口。 而邓州是位于大魏境内的……就好比高门大宅内的院落,可以有院门,但不需要设门户。 裴谨这词一用,就差挑明了说邓州知州蒋绍通起了不臣之心。 可看看那养马墙,赵卿诺又不得不赞同他的推测。 她蹙眉望着城墙上来回走动的兵卒,接着视线下移:“那些干活的人进进出出也没有登记,多咱们几个应该不算什么显眼的事吧…… 或者可以弄出点骚乱……天气这么热,大晚上的不让人睡觉,是个人都脾气暴躁……男人嘛,又惯爱吹牛争些口舌,这说不到一块去,动起手来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赵卿诺想起镖局里年轻小伙子打架的理由,嘿嘿一乐,露出一口小白牙。 “那些人打起架来,城上的兵卒肯定要下来管吧……在一个不小心把拉架管事的牵扯进去……啧啧,打了架,惊了马,也是很正常的呀。” “嘶——主子,你这主意好缺德啊!”花枞倒吸了一口气,忍不住惊叹道。 赵卿诺横了他一眼,清了清嗓子:“五郎兄弟,我这叫通权达变,也叫见机行事,是正义之人,行正义之举。” 那拿腔拿调的话听得裴谨低声轻笑了起来:“办法可行,我去……” “我去……”赵卿诺打断了他的话,摇着手指说道,“你长得不像,行事做派也差的远,过去怎么融入一体?” 旋即转头看向花枞,继续说道“你也不行,你身手不行,做不到悄无声息地融入进去。” 说罢,她起身活动了下身体,看向裴谨的外袍,手一伸:“你这粗布衣裳借我,我的是嬷嬷做的,不太合适。” 第231章 挑事(1) 赵卿诺身上的衣服虽然不是什么名贵的料子,但却是严嬷嬷一针一线亲自制的,就连脚上得小靴子,也是严嬷嬷请了桃花村手艺最好的婆婆纳的底子,然后是艾蒿绣的花样子,最后由严嬷嬷缝制的。 裴谨闻言,痛快地将外袍脱下,放到她的手上,嘱咐道:“见机行事……若是不妥立刻退回来,我们再寻别的办法。” 赵卿诺那衣服直接套在身上,袖子挽起,露出两条手臂,又拿一块粗布把头发包好,跟着手掌在地上蹭了几下,将灰土往脸上涂抹。 待一张干净的脸变成了脏兮兮的模样后,她想了想,复又抓了一把土,往衣服上、头上都洒了个遍。 如此一番折腾,当即变成了一个,干了许久体力活的年轻后生。 “我过去了,你们悄悄缀在后头,距离差不多便停下,等彻底乱了起来,咱们就趁乱进城。” 赵卿诺一面说着,一面用那一双脏手往跑得快身上擦了几下,好好的一匹黝黑大马,瞬间变得脏兮兮的:“这才有那干活的样了。” 跑得快转头看了眼自己身上,大大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委屈,仿佛在说它又不需要现在过去。 裴谨静静地看着她淘气,抬手理了理她头发上的粗布头巾。 做好伪装,赵卿诺冲着二人点了下头,伏低身子,快速奔跑了起来,一瞬间便冲入黑暗中…… 裴谨一眼不错的看着融入黑夜的赵卿诺,看着她身影消失,一段时间后,猛地出现在矮墙外侧。 他整个心脏瞬间提了起来,望着赵卿诺紧紧贴在矮墙上…… 另一边,顺利到达矮墙下的赵卿诺蹲着身子,后背贴靠在墙面上,屏住呼吸静静地听着几个夯汉聊天。 “呸!二小子,你和土的时候能不能加点小心?没瞧见你老子在这呢!”说话的汉子擦了下嘴,接着醒了下鼻子,连着吐了两口,“喂你老子一嘴土粒子。” “王大龟,你要给我当老子?那可不成!虽然我老子在地下陪你媳妇,但你也不能惦记我媳妇啊!”二小子嬉皮笑脸的回道。 “你个没娘养的东西,老子打死你!”被喊做王大龟的汉子当即红了眼睛,撂下手里干活的家伙,举着拳头就要砸人。 旁边干活的汉子们眼睛发亮的看着,手上动作渐渐慢了下来,趁着看热闹的时候休息一下。 赵卿诺眨了眨眼,暗道:有故事啊! 她一面猜测着王大龟的故事,一面暗暗鼓劲儿:打起来!快点打起来! “啪”的一声脆响,听到这边的动静,监工挥着鞭子朝二人甩了过去:“干什么呢!大人网开一面让你们干活抵了死罪,恁的不知足!不愿意活了,老子直接砍了你们。” 说着话,监工“啪啪”两声,一人赏了一鞭子,骂道:“贱皮子的东西,赶紧干活!今夜垒不出来这堵墙,明早剁了你们当菜吃。” 此话一出,瞬间安静下来。 赵卿诺听得眉头蹙起,本以为“当菜吃”只是随口一言,怎么看众人的反应倒像是真的。 同类相食…… 监工留了一会,见这帮子人老实下来,张着大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往别处去。 赵卿诺挪了挪脚,斜着视线注意着监工的动向,等了许久,见他没有再出现,便准备寻着机会现身挑事。 “哒哒”的马蹄声,伴随着车轮“咕噜咕噜”转动的声音,间或有一两个“咔咔”声。 是托运土石的马车来了。 “过来卸货!”车夫吆喝了一嗓子,老实了一阵子的汉子们叹了口气,小声骂骂咧咧的拎着家伙什凑了过去。 “把你的筐装满了!偷奸耍滑的,当老子眼瞎!” 车夫甩着马鞭抽在这人的扁担上,吓得人立马放下胆子,又装了些石块进去,直到装满了,车夫才满意地点头放人。 车夫与他们这些干活的汉子一样,都是犯了事的罪犯。 只不过他善于钻营,不知道走了哪里的路子,混了个工头当,做着个赶车运货的清闲差事,还得了那么点子权利——分饭、分女人。 赵卿诺趁着人都围上去的时候,“嗖”的一下窜了出去,随手拣了个破损的编筐,憋着劲,挤红了脸,凑上去,大着舌头说道:“俺再装一筐。” 被人群围着的车夫扫了赵卿诺一眼,看她满脸脏污,浑身挂土的模样也没起疑惑,甚至赞扬的点了点头。 “瞧瞧!恁大个汉子,连个半大小子都比不上,成日里有劲就想往那炕上使……小子好好干,表现得好明早多分你半个饼,牢里新来个娘们,到时你第一个上。” 车夫一边说着,一边猥琐的打量着眼前“吭哧吭哧”往筐里搬石头的小子。 赵卿诺眸底闪过一抹愤怒,感受到四面八方投在自己身上艳羡的目光,“嘿嘿”傻笑两声,抬手抓了抓自己的后脑勺。 “娘们哪有饼香,要是能给俺换成饼就好了。” 原来是个雏儿…… 众人心上滑过这个念头,不屑又嘲笑的瞥了她一眼。 装完了石头,赵卿诺弯腰驼背,使出吃奶的力气,两手拎着破编筐,晃晃悠悠地走到方才躲着的那面墙,“哐”的一下把筐撂下:“沉死俺了。” 二小子看她干站着不干活,不是捶腰就是捶胳膊,想起刚才车夫的话,眼底闪过嫉恨。 “你是哪边过来的,犯得什么事?”二小子仿佛前辈老大一般端着膀子开了口,“站着干什么!赶紧干活!小心我告诉监工!这墙今晚可是要垒好的。” 赵卿诺面上显出几分慌乱,麻溜地去干活,同时陪着笑说道:“俺是那边墙过来的,俺们那边快弄完了,监工让俺过来的。” 她指的那堵墙位于最边上,也确实是监工方才过去的方向。 二小子伸着脖子探头去看,就见那堵墙,一半隐没在黑暗中,一半露在路杖的火光下。 “犯了啥事?”二小子凑到赵卿诺身边,“我告诉你,哥哥我犯得伤人罪,砍掉了一个人的胳膊进来的。” 他挺了挺胸脯,面上现出骄傲之色。 赵卿诺垂眸隐晦了瞥了眼那个叫王大龟的男子,顺手接过二小子手中的石头,头也不抬地出声说道:“杀人,俺爹娘去的早,走之前给俺说了门亲,那日俺去丈人家,碰到俺伯家的哥哥和俺那媳妇…… 俺要退亲,让他们把俺爹娘给的一个银簪子还回来,他们不肯,俺就把俺那堂哥和媳妇都给宰了。” 她说的平静,面容隐没在晃动的火光里,愣是给人惊出了一身冷汗。 话音一落,四下皆静。 第232章 挑事(2) 赵卿诺注意到那被喊做“王大龟”的汉子,脸刷的一下沉了下去,表情阴森,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下来,垂头掀起眼皮冷冷地看了过来。 看来猜的没错,为情、为财,最容易犯下杀人案。 二小子听到赵卿诺进来的理由,当即吓得忍不住后退两步,退了两步,又觉得失了面子,落了下乘。 “那个……对了,你叫什么?”他冲着王大龟喊了一半,倏地停了下来,转头朝赵卿诺问道。 “俺姓王,爹娘给俺起名栓子,想着能给俺栓下来这条命。”赵卿诺朝着他咧嘴一乐,笑的没心没肺。 二小子被这冒着傻气的笑容噎顿了片刻,复又大笑起来。 “王大龟!你本家兄弟来了,还是个‘王小龟’呢!”他出口的声音高了几度,周围的人将他话里的内容听了个一清二楚。 赵卿诺眼角余光瞥见王大龟陡然攥紧的拳头,不禁心底连连鼓掌:这个二小子干的漂亮啊!再加把劲…… 她故意做出一副没听懂的模样,瞪着大眼,歪着头去问:“什么大龟小龟?” 二小子嗤笑一声,讥笑道:“自然是大的绿头乌龟和一个小的绿头……” “乌龟”两字还未吐出口,只见一个拳头牵着王大龟直直地打了过来。 二小子“哎呦”一声,往后趔趄了几步,眼瞅着就要摔到地上,赵卿诺三两步赶了过去,一手去扶人,一手去挡王大龟砸下来的拳头:“乌龟就乌龟呗,多长寿呀……能把天下奸夫给熬死呢!” 她火上浇油的来了这么一句,顿时激地王大龟愈发暴怒。 眼看这里打了起来,其余人皆慢了下来,偷偷看热闹。 赵卿诺一面暗自推着二小子往王大龟的拳头下凑,一面偷偷下黑手,嘴里呜哩哇啦地喊着:“都看啥呢!赶紧过来拉架,惹了监工过来,都去做下酒菜吧。” 原本看热闹的汉子们,听了这话,忙不迭的上去拉架。 五大三粗的汉子们有的去拉王大龟,有的去扯二小子。 赵卿诺仗着个头比他们小,动作灵巧的在里头钻腾,不是朝这个踢一脚,就是朝那个打上一拳。 她动作刁钻,没一会儿就给众人打出了火气,呼呼喝喝的扭打成一团。 “这帮子家伙,又打起来了!若不是大人要留着他们建墙,都砍了才是,粮食本就不多……”城墙上巡逻的兵卒看到下头的热闹,骂了一句。 “随他们去,也给咱们看个乐子……转上一晚上的乏困又无趣。”另一个人笑呵呵地补了一句,甚至大声地冲着下头喊了一句,“哎!哎!那一几个只知道躲了,怎得这般没种,倒是还手啊!” 赵卿诺耳尖微微一动,眸子一转,趁乱捂着着自己的脸颊,“啊”的一声呼痛:“谁打俺!俺和你们拼了!” 喊着话就钻入人群,躲着杂乱的脚步,拾取了几个小石头,换着不同的角度往上扔,把城墙上能砸的兵卒都砸了一遍。 挨了石头的兵卒旋即大怒,只觉得下头的这些人在嘲笑他们,留下两个看着,其余之人立时持刀冲了下去。 那边听到动静的监工也奔了过来,鞭子甩的震天响,可打红眼的汉子们哪里顾得上理他。 赵卿诺趁机绊了几个兵卒一脚,抓住他们站不稳的时机,把人推到监工的鞭子下,原本站在外头的监工,瞬间被拉入战局。 她又朝那车夫窜去,不等人反应过来,照着马屁股上就来了一下,只听一声痛苦的嘶鸣,那马受惊吃痛下,立即四处乱跑了起来…… 远处的花枞看的目瞪口呆,我天,抛开身份不谈,他真觉得自家这位主子有点子缺德了啊…… “我们走。”裴谨一声令下,松开了手中的缰绳,骑马追着跑得快便冲了过去。 他的视线牢牢锁在人群中挪腾的少女身上,看到那擦着她落下的刀刃和长鞭,眉心拧紧,一股挫败感自心底生出。 花枞的马匹只是一般的凡马,他不停地挥着马鞭,口中连连催促,吃力地缀在一人一马之后。 看到飞奔而来的裴谨和花枞,赵卿诺高声道:“加速,别停!” 少女拼速起跑,在跑得快过来的瞬间,手一伸,扒着马鞍,奔跑了两步,起跳翻身坐到了马背上。 那群打架的人还未待反应过来,只余光瞥到三道人影“嗖”的一下,接连闪过,瞬间跑进了睢阳县城内。 兵卒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赶紧喊着拦人,城墙上留着的人立即追了过去。 “直接去杏云书院。”裴谨沉声说道,“等下撞出去。” 说着话,同时自怀中掏出一个纸包,随手洒了出去。 白色的粉末随着奔跑带起的风,四散开来,钻入后面来追人的兵卒口鼻之中。 “好,那就再加些速度!”赵卿诺应了一声,看到裴谨的动作,挑了下眉。 眼看那城门到了跟前,门口的人以及城墙上的兵卒听到动静朝几人看来,她猛地呼和一声:“都是干什么吃的!那边发生了民乱,还不赶紧去处理!” 正要弯弓搭箭的兵卒,听到这声大喝,愣了一下,等反应过来,三人已经冲了出去,只能恨恨地空射的几箭,旋即赶紧下城去向上官禀报。 三人一口气冲了一个时辰,才渐渐慢下了脚步。 赵卿诺“哈哈”大笑两声:“可真痛快啊!” 花枞拍了拍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的心脏,缓过劲来,跟着笑了起来。 “是挺刺激的!男子汉大丈夫应该骑马大闹一场才是!”自己配合着点了点头,暗道:莫怪那戏文里唱的将军马上战沙场,原来竟是这般感觉……不知道何时能真的上一回沙场。 裴谨对上赵卿诺盈着星光的眸子,心跳倏地漏跳了一拍,片刻后颔首一笑。 “裴谨,你刚才往外洒的是什么?毒药吗?”赵卿诺好奇地问道。 听出她语气中只有单纯的好奇,裴谨心底一松,摇了摇头:“只是些润肠的药粉,不过药效大些。” 这药是他给师哥王靖风配的,那家伙做起画来,动都不动一下,吃喝杂乱下,总要闹些梗阻的毛病。 他出来的急,乱七八糟的药各带了一些,这药是顺手抓的。 至于毒药,他不是没有,不过城里还有无辜百姓,不适合用。 第233章 在下风平昭 夜色渐深,山路坎坷崎岖,赵卿诺三人不得不下马而行。 她夜视极好,又是在外跑习惯的,走起来虽然慢了些,倒也没什么问题,因而走在最前头。 中间的是花枞,他走的深一脚浅一脚,时不时“哎呦”两声。 裴谨落在最后,时刻注意着后方是否有追兵出现。 折腾到天色渐明,一行人终于到了杏云书院的山脚下。 赵卿诺望着连绵的石阶,以及两侧分布均匀的,燃着火焰,用来照明的火把,以及那半山腰穿着短褐,裹着暗红色头巾,持刀而立的了两个人。 这副打扮,不正是常见的土匪装扮吗? 她眨了眨眼睛,转头看向裴谨,满脸震惊:“杏云书院是个土匪窝?”说话的声调上扬,甚至拐了调。 裴谨张了张嘴,很想否认,可看着眼前的景象,又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那边的一方大吏要造反,这边传道授业的书院成了土匪窝,若说哪天有人自立为帝,我都不带奇怪的,这也太乱了吧。” 赵卿诺摇着头吐槽,眼睛却注意着那两个土匪的动作,见其中一人点了一个烟花,脸色严肃起来,“他们叫人了。” 裴谨往前一步,站在她的身边,皱眉望着朝他们走过来的另一人,低声说道:“他们在这的时候不短,分工明确——一个报信警惕,一个下山询问,显然是受过训练的。” 听了裴谨的话,赵卿诺赞同的点了点头:“既然到了这里,睢阳县暂时回不去,那便先看看情况再说。” 花枞站在后边,手往后腰探,握着自己的杀猪刀,暗自警惕。 “你们是什么人?”来人距离三人一箭之遥时停了下来,平举着大刀,问道。 “我等是来寻人的,蔡百经蔡先生可在?”裴谨说完,顿了一下,跟着又报了几个人名,皆是在杏云书院任教的先生。 来人举刀的动作一滞,回想了下,印象中好像听说过那个蔡百经的人。 他收了手,凶巴巴地说道:“你们在下头等着,我回去禀报……别想着耍花招,否则莫怪我手里的大刀送你们去见阎王。” 那人朝着三人比划了一个砍下的动作,赵卿诺配合着往裴谨身后缩了下,随即看到那人露出了一个得意又满足的表情。 等他往台阶上去寻同伴时,裴谨侧脸后瞥,唇角挂着一抹笑,嗓音低缓:“心情怎么这么好?” 赵卿诺“啊”的一声,想起自己还穿着他的外袍,一边脱下外袍,一边笑道:“咱们从京城出发到现在,碰到的事都在能解决的范围内,这般顺利,心情自然是好的。” 顺利? 裴谨怔了一下,忍不住转了下身子,很想去看看少女的表情。 可他才刚转过去,怀里一沉,下意识伸手抱住,低头一看,是那件满是尘土的外袍。 赵卿诺看他抱着衣服发呆,想起裴谨可能有些小洁癖,尴尬的摸了摸鼻侧,又把袍子拿了回来,伸长胳膊抖了几下,复又塞了回去。 “能穿了!尘土什么的抖抖就干净了,别嫌弃呀!” 裴谨点点头,把外袍穿回身上:“没嫌弃。” 这三个字说的声音极低,就连离得很近的赵卿诺都没听清,不由凑近了去问:“你说什么?” 裴谨突然耳根一热,后撤一步,转回身去:“人来了。”看似正常的人,那微微发颤的尾音暴露他的异常。 抬头看去,就见最上头走下来两个人,其中一人不是别人正是姜一平。 姜一平脖子上挂了一根深色布条,穿着短褐,看到三人脚步一顿,跟着急急地走了下来。 “你妹夫?”赵卿诺转头去看花枞,语气诧异。 “啊……我妹夫。”花枞大吃一惊,望着认出自己一伙人,加快步子跑来的姜一平,愣了一愣,猛地压低声音,“我妹夫成了土匪?那我家招喜咋办?嫁猪随猪,嫁匪随匪吗?” 想到花招喜的性格,花枞觉得这种可能性不低。 赵卿诺听得脑袋木了一下,好像有什么不太对啊? “应该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吧……算了,这个不重要。”她将被花枞带偏的注意力拉回来,看向已经到了两人跟前的姜一平,先是打了声招呼,接着说道:“你果然没事,花娘子不用改嫁了。” 姜一平板着脸,耷拉着嘴角点点头,看了一圈:“郎君,姑娘……五哥。” 没有姓氏,故意模糊了三人的身份。 心中一动,赵卿诺和裴谨不动声色地对视一眼,视线投向慢了一段距离,落在后头的男子身上。 姜一平的目光在花枞的身上停了片刻,把后者看的缩了下脖子。 等到那男子到了跟前,才对着几人介绍道,“三当家的,这几位都是我的朋友,身份上没有问题……这位是寨子里的三当家。” 后面一句话是对着赵卿诺三人说的。 姜一平口中的三当家瞧着约莫三十来岁,面容白净,穿着一身元色直裰,手中还拿着一个白纸扇,缓缓摇着,一副斯文模样。 三当家的视线在三人身上一一略过,目光在赵卿诺的身上留得久了一些。 姜一平到了这山寨几日,已经了解到这位三当家的做派,虽是土匪,做派却像极了孟府的那位家主孟松云。 古板老派的作风下藏着投机取巧的心,且还是个好色之徒。 山寨里,这位三当家不仅有妻,还有妾,规矩还大,端的是一副高门大户的做派。 三当家眼里的意味过于明显,裴谨挡在赵卿诺身前,身后的花枞也一步跨了过来,目露警惕。 赵卿诺虽不喜他的目光,倒也能忍受,她走了多少年的镖,什么样的目光没有感受过。 只是他们是来寻人的,被这人盯上了,确实也是个恶心人的。 她眸子一转,戳了戳裴谨,在他背后划下几个字——换名,你为先。 隔着衣服,后背仿佛有蚂蚁啃噬一般,生出许多痒意,他反手握住赵卿诺的手,将人挡的更加严实了几分,颔首道:“在下风平昭,见过三当家。” 风平昭的名字一出,当即惊得赵卿诺呆了一下,一息之后,她用空闲的那只手捂着嘴,躲在裴谨身后无声地笑了起来…… 第234章 甘氏一一 三当家的把目光挪到裴谨的身上,点了点头,却仍未开口,而是冲着他点了一下下巴,示意他做一下介绍。 裴谨眯起了眼睛,倏地感觉到后背再次痒了一下,抿了抿嘴,沉声道:“甘氏,女子闺名不便告知阁下,还望见谅。” 三当家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白纸扇“唰”的一下合了起来:“李争,寨子里的三当家。听下头来报,阁下是来寻蔡百经先生的?” 裴谨点了点头:“风某曾遂蔡先生读过几日书,正巧路过,便想来此处拜会一番……哪曾想,哎……光是入城就费了好大一番劲。” “正想相问,那县城早已戒严,风郎君是如何过来的?”李争问道,眼神打量,语气怀疑。 裴谨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 “进城时花光了身上的银钱……可那些人收了钱不说,还想抢人……好在我家这长随有些拳脚在身上,风某也能武上几招,加上两匹快马,倒也逃了出来。” 几句话就换了主子的花枞,瞥了眼自己的马,在心底“呵呵”两声。 三当家李争听了这话,心中暗暗点了下头。 对于裴谨的说词,他虽未全信,却也信了大半。 信是因为三人的一身气质。 风平昭虽然穿着一身粗布袍衫,但往那一站,身姿挺拔如松柏,举止得体,说话不卑不亢,一看便出身良好。 而他身后的女子,胆小羞怯,亦是正常。 再看那长随,方才听姜一平喊过人,应是他的亲戚,憨实中带着几分傻气,做个长随也是够得。 至于不信则是他们来着的目的,在李争看来,什么路过拜会是假的,寻人投奔才是真的。 他的视线在裴谨和赵卿诺身上又转了两圈,眼里透出几分不屑,暗忖道:又是一个为了姑娘背弃家族私奔的人。 李争在心里把三人评价了个遍,“唰”的一下又把那白纸扇打开摇了起来。 姜一平注意到他的动作,暗自松了口气,平着声音说道:“三当家的,是否需要带他们去见大当家?” 李争“嗯”一声,说道:“实不相瞒,风郎君要寻的人这会儿不在寨子里,但你既然来了此处,一时半刻也无法离去,倒不如去山上坐坐。” 裴谨颔首道:“如此,叨扰了。” 他这般说着仍未松开拉着赵卿诺的手,反而侧头放柔了声音,“石阶有些多,你慢些走,若是走不动了,只管与我说,我背你上去。” 赵卿诺忍笑垂头,抖着肩膀点了点头,掐着嗓子细细地回了一声:“一一劳郎君惦念了。” 二人你来我往的一句话,把那痴情郎君和娇羞小娘子的模样表现了个淋漓尽致,直叫旁边三人看了个目瞪口呆。 花枞是没想到他家主子既扮得了缺德混小子,又扮得了娇滴滴的小娘子。 而姜一平则是震惊二人的关系进展,他隐约记得自家伯爷,在这事上好像不太瞧得上裴家三郎。 只是他历来没什么表情,震不震惊得也没人能看的出来。 至于那三当家李争,看着二人互动,越发觉得自己猜的没错,看向裴谨的目光不屑中带上了几分嫉恨:有一个好的出身却沉迷女色…… 旁边裴谨听到赵卿诺自称“一一”,刹那间将这名字和风怀远身边的护卫对上了号。 “咳咳……”他嘴角抽搐,眉眼微弯,忍笑忍得有些难受,声音发颤,“辛苦‘一一’随我吃苦受累了。” 李争见他感性痴情到了快要哭出来的地步,愈发瞧不起他来。 “先进寨子吧。”他一面说着,一面取出几根蒙眼的布条,“不是不信任你们,但是安全起见,诸位还是暂时委屈一下。” 裴谨点了点头:“我们的马匹该如何安置?” 李争粗粗扫了一眼,招了一个人来,命他将马匹带到书院里去。 赵卿诺担心跑得快不配合,暗中安抚地摸了摸。跑得快这才慢腾腾地跟着人走了。 一旁的裴谨注意到李争拿着布条往赵卿诺身边靠拢,连忙取过一根,亲自为赵卿诺系上:“等下我会牵着你,莫怕。” “是。” 赵卿诺心底一动,察觉到这话中有话,低低应了一声。 轮到裴谨和花枞,二人便只能由这三当家亲自来绑。 绑完两人后,李争靠近了赵卿诺,在她眼前挥手试探,见人没有反应才叫了两个人过来,一人牵着裴谨,一人领着花枞人往上走。 李争看向姜一平,笑道:“一平兄弟,如来时一般,我们也跟上去吧。” 姜一平面无表情地的耷拉着嘴,解开脖子上的布条递给李争,后者给他蒙上眼睛后,合上白纸扇,把一端递到他的手里,牵着人跟了上去。 …… 另一边的京城,忙碌了一夜的风怀远才办完封阳驿的案子,揉着额角往书房去,那里有一篮子鲜花,还有一个人。 才走到门口,风怀远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他蹙着眉头,想了下热伤风的症状——咽痛有痰,咳嗽鼻塞。 放心了,他未生病。 想法才出,便听到身旁的甘一跟着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风怀远往旁边躲了一下,说道:“甘一,等下让甘双给我们配些药吃,你治病,我预防……啊——嚏!” “防”字音未落,便忍不住又打了一声喷嚏。 “主子,我没病。”甘一回想了下听过的说法,开口说道,“一个喷嚏是思念,两个喷嚏是被骂,我是有人想了,主子是被骂了。” 风怀远拿帕子擦鼻子的手一顿,掀起眼皮,眸子上翻,斜着横了他一眼,片刻后开了口,“甘一闭嘴,关于喷嚏的话以后都不许说。” 甘一闭上嘴巴,眨了眨眼。 风怀远整理下衣服,手搭在门上,轻轻用力,推开门走了进去。 进入房间的一瞬间,再次看到那一篮子鲜艳欲滴的花朵,风怀远脚下一滞,心底暗暗的骂了裴谨几句,并准备在接下来的几日,每日都要骂上他一回,定要他喷嚏打翻天。 冯西看到来人,立马从椅子上弹了起来,虽然已经知道这位新上任的京兆尹格外年轻,离近了看,仍忍不住感叹一声。 风怀远打了个眼色,叫甘一留在外头,眨完了眼,才想起那是个不懂眼色的家伙,不得不出声说道:“甘一在门口便好。” 第235章 郸暨县之事 甘一跟着进屋的步子一停,一脚跨在门里,一脚留在门外。 他的目光落在仍旧站着的冯西身上,最后干脆维持着这个姿势,抱剑而立。 风怀远眼中闪过一丝无奈,也不再纠正他,随他去了。 甩了下袍袖,在桌案后坐下,朝着冯西做出请坐的手势,待后者抱拳坐回椅子上后,才开口说道:“封阳驿的事已经了了……经查证,那驿丞身份没错,只是驿卒是假的。 原来的驿卒寻机逃了,他怕上头责难,便寻了自家兄弟假冒……渐渐做起了偷窃之事。他二人以投宿的百姓为目标,初时只是挑选些胆小之人偷些财物,后来叫于梁一伙人撞见,被撺掇着,一块儿做了杀人劫财的事。 那原本的驿卒,我已上报,会发下海捕文书,且将封阳驿的事写了奏折上禀,以此为例,加强对各驿站的监管。” 说完这一番话,风怀远停了几息,扫了眼那一篮子鲜花,问道:“冯西,你家大人饶过上官,命你辗转入京,可是上头有所不妥?” 冯西绷着脸,想起自家大人的话,下意识站了起来:“回禀大人,我家大人推测,遂州知州应是有些问题的。” 风怀远眉头微蹙,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冯西斟酌了一会儿,便决定从头说起:“这事还要从我家大人上任的时候开始说……我家大人自踏进郸暨县的第一天起,便不断遇到刺杀,及至今日,已经数不清碰到了多少回。 去年税收之后,因是我家大人上任后的头一遭,便格外上心……临送往遂州的时候,就又清点了一遍,这一点便点出了事……布匹、粮食、银钱全部少了近三成。” 风怀远听得大吃一惊,克制着自己不去打断发问,眉心拧紧,默默听着。 冯西想起当日情节,脸色阴沉地厉害:“丢失税银是死罪,我家大人自然心慌,先是在衙门里查了几遍,实在查不出来,不得不往上报。 那知州先是发了一通火,接着便是安抚,并且亲自派下人来……后来查出来是户房的一个胥吏和壮班看管仓库的衙役做的。说是他二人染了赌,偷了东西去卖钱。” 讲到此处,冯西忍不住嗤笑一声:“这样的结果,莫说大人不会信,便连那街头玩耍的孩童都不会相信。” 风怀远赞同地点了点头,闭了眼睛,捋了一遍,复又睁开了眼睛,取过一张白纸,握着笔,写下几个关键点,沉声道:“你继续说……” 注意到他的动作,冯西心下稍定,晓得眼前之人有认真听自己的话,便放缓了语速:“知州大人亲自定了案子,可丢的东西无法找回……那胥吏和衙役早在发现时便因拒捕,被乱箭射死。 我家大人觉得蹊跷,便自己私下查探,同时命我在暗处盯着县丞和主簿,许是那胥吏和衙役死的凄惨,惊了二人……在他们密会时,得知主簿手上有一本册子…… 我们费尽拿到这个册子,却是一本名册,还未来得及向主簿发问,那主簿便自缢身亡了……我们只能一面盯紧了县丞,一面去寻名册上的人……后来才发现,那名册的人全都是郸暨县历年失踪之人。 而且,还有一事,自打那次税收一事后,我家大人受到的遇刺越来越多,所来之人身手一次好过一次……最近几次以受到过几致命伤。 为了不叫这些事被遮掩下去,我们便往外头递消息,可无一例外石沉大海……几个月前,我家大人散尽家财,连夫人的嫁妆都填了进去,换了银钱,乔装打扮,命我去遂州内的各镖局请镖师护送。 我去的路上也碰到过几次截杀……我家大人趁着他们将目光放到我这边时,带着几个可靠之人去了隔壁安林县,一是请镖师,二是探查安林县是否也有这些事……可惜……” 想到那些可靠之人已经殒命,冯西不由眼眶发红。 风怀远听得心头发沉,垂目看着纸上的墨迹。 一滴墨水自笔尖落下,他忙不迭地拿手去接:“风某猜测,那些镖师不过是用来迷惑暗处的,而你才是那个真正递送消息的人吧。” “是!”冯西眨了眨眼睛,抬手抹了把脸,哽着声音说道,“那些镖师出发后,我寻着机会从遂州逃出来……一路辗转才入了京。” 风怀远唇角拉得笔直,眼底燃起怒火:“偷盗税收,刺杀朝廷命官,拦杀官差,当真是嚣张至极。” 他努力平复着翻滚的怒意,脑海中却不受控制的将这些事与那位昭王殿下联系到一起。 片刻后,风怀远摇了摇头:不能因为昭王身边围的人多,便排除平王褚恒与襄王褚忺,那个位置少有皇子不动心的。 “冯西,你所言之事可有还有其他证据?我一并向上承报。” 闻言,冯西心下有些犹豫,不知是否该彻底交托信任。 风怀远如何不知他的担忧,也不催促,容他慢慢考虑。 他放下手中的笔,起身命人送上茶水点心,放在冯西身旁的桌几上。 过了半晌,冯西面上闪过一抹坚定与决绝:“风大人若能带小的一起,小的会当场递上证据,若是不能,今日一事,还望您看在那位郎君的面上,只当小的从未来过,放小的离去。” 说着,冯西抱拳跪下,垂着头,拳头举到额头前方,闭眼等着。 风怀远望着跪在地上的人,并不想冒险带他去见人。 邓州之事,遂州郸暨县之事,可操作的空间极大。而且他手上还压着一桩逃兵进京告状的案子。 那两个逃兵,他早前得了消息,在二人进京后,命甘双盯着,待这两人从京兆府出来后,想法子带到他面前。 却没想到,两人才出了京兆府,便碰到暗杀,慌不择路下进了董文川的府邸,也就是赵卿诺参加添妆宴那日。 风怀远没抓到那两个逃兵,只拣了个死尸——一个乔装后的内侍。 时间一点点过去,他思索着强取证据的可能性,但这念头才起,想起裴谨和赵卿诺,又压了回去。 他们才合作,不能因着这事坏了关系。 把个方都想了一遍后才出声说道:“好!给本官几日准备时间。” 冯西渐渐绝望地时候,听到这话,猛地抬头,似乎是不敢相信一般,片刻之后,“砰砰”两声的磕头声:“多谢大人。” ilwxs.com 第236章 进寨 “起来吧……冯西,你离开了,现在是谁在你家大人身边保护?”风怀远亲自将人扶起,随口问道。 “现在是我大哥,他叫冯东,原是安林县源盛镖局的镖师。” 听了冯西的话,风怀远心里一咯噔,旋即松了口气,暗道:还好没硬来,否则赵卿诺那家伙又要来搞偷袭了。 直到现在,回想起那日的窘迫,他仍觉得身上疼,脸上也疼。 …… 另一边的杏云书院,赵卿诺蒙着眼,被裴谨牵着往前走。 是上坡的台阶,她一面走,一面用脚试探,心中默默记下台阶的数量。 行了百十来个台阶,手上传来拉扯的感觉,身体被拉着往侧边去。 旋即,手上一坠,耳畔传来“哗啦、哗啦”两声水声。 感觉到裴谨似乎差点摔倒,赵卿诺连忙出声:“郎君,出了何事?” 同时,空着的那只手往前胡乱地摸去,手指抚过,一面光滑,另一面叶脉清晰,摸起来带着点毛毛的触感:是树叶…… 赵卿诺记得从山下望上看时,那石阶宽约一丈,不应该伸手便能碰到树叶才对。 “这里有一处深坑,过来时,步子迈地大一些。”裴谨说道。他似乎仍有些不放心,干脆停了下来,单臂发力,叫赵卿诺借着力往前跳,“我扶着你,莫怕。” 他的声音低醇温柔,虽知道是在做戏,可赵卿诺还是不受控制的耳朵发烫发热。 拉着裴谨的人,见他不走,?了两下,以示催促。 后面的人自然听到两人的对话,三当家李争轻笑出声,语调轻浮:“风郎君当真是怜香惜玉啊……” 裴谨不喜他的语气,也不回话,只是扯了扯唇角。 停下的步子再次动了起来。 李争讨了个没趣,心底生出一股恼意,望着裴谨的背影眼神不善,目光时不时往赵卿诺的身上转。 赵卿诺虽不在意,可次数多了,仍有些火的,准备探查清楚后,好好教训这个李争一顿。 走了大约十来步,忽的感觉一凉,同时一股潮湿的气味围了上来,夹杂着一丝丝烟油味钻入鼻腔内。 赵卿诺凭着经验推测,他们应该是进了山洞。 偶尔水滴滴溅的声音,愈发证实了她的猜测。 在里头东拐西绕的走了一个时辰,空气瞬间清新,伴着鸟儿的鸣叫声,他们终于从那个山洞里走了出来。 接着又在林子里转了一阵子,便听李争说道:“可以取下布条了。” 几人依言而行…… 乍然见光,赵卿诺睁眼的瞬间,又立即不适地把眼睛闭了起来,缓了几息才慢慢再次睁眼。 眼前是一面笔直而上的崖壁,上头布满了错落的凹槽,看着像是落脚的地方。 崖壁上还垂挂着一个吊篮,那大小,估摸只能坐下一个人。 顺着绳子往上看,最上面守了三个人。 李争扭头瞅了一眼赵卿诺,眼睛登时一亮。前头天色暗,他未曾看清楚,此时天光大亮,自然看的清楚明白。 少女虽穿着一身男装,脸上脏兮兮的模样,可那一对杏眸却分外明亮。 凭他阅女的经验,跟前的女子若是换上一身女装,洗漱一番,必定是个佳人、妙人。 “要进山寨,需得攀上崖壁……姑娘一介弱女子,可愿与我同乘?” 他的意思很明显,要么和他一块挤在吊篮里,要么自己爬上去。 众人听了这话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那吊篮仅能乘下一个人,两人同乘,必要贴到一起。 李争让赵卿诺同坐,打的便是趁机占便宜的主意。 裴谨目光森然地盯着李争,脑中盘算着该如何取了这人的性命。 姜一平皱起眉头,正要开口,却听少女突然出声:“多谢三当家好意,郎君会带我上去。” 拒绝了李争,赵卿诺看向裴谨,偏了偏头,娇柔轻笑:“郎君,可愿背我上去?” “本就该由我带你。” 裴谨转身背对着赵卿诺,等她俯身爬到自己背上后,手臂后伸,自她的腿窝穿过,把腿一勾,背着人直起身来。 李争的视线在裴谨身上转了一圈,在心底冷哼一声:这些富家子弟,惯爱逞能,爬到一半就该呼救了……如此也好,叫那小娘子看清他那窝囊样,回头收起来才更容易。 “提醒风郎君一句,崖壁险陡,定要抓牢了才是。” 说罢,他朝着姜一平拱手抱拳,踏入了吊篮里,坐稳后,打了一个响哨,那吊篮便被缓缓拉了着往上去。 而花枞自始至终都没能得到他一个眼神,显然李争自持身份不屑与一个“下人”说话。 姜一平走到花枞了跟前,问道:“五哥,你能爬上去吗?若不成,我背你。” 花枞望着已经背着赵卿诺攀岩而上的裴谨,想象了一番自己被姜一平背着的样子,赶紧摇头,摆摆手拒绝了这个妹夫的好意,拍着胸脯表示自己可以,自己能行。 姜一平见状就和他交代了两句技巧方法,抬头瞄了眼已经升到一半的李争,压低声了音:“五哥,此处情况有些复杂,千万莫暴露了姑娘和郎君的身份。” “我晓得轻重。”花枞神色严肃地点了点头。 姜一平也不敢与他说的太多,赶紧走到崖底,抬手扣住崖壁上的凹槽,动作利落的往上爬。 花枞龇牙咧嘴的望着几人,做了几次深呼吸,学着姜一平的动作开始攀岩。 上头,赵卿诺攀住裴谨的脖子,观察了一会儿,看他游刃有余,便放下心来。 “裴谨,那个三当家看样子是个轻视女子的,不确定这寨子是不是都如他一般……我先藏好身份,回头也好方便行事。” 她说话的声音特别小,又离得极近,气息喷到脖颈处,带起一层痒意。 裴谨哑着嗓音低低应了一声,让自己将注意集中在赵卿诺的话上:“书院成了土匪窝,确实蹊跷……姜一平看样子也未得到信任,需得寻个机会和他问问情况……到时再商量如何应对。” 眼看距离崖顶越来越近,二人停了说话的声音。 已经先一步到达的李争,看到裴谨当真背着赵卿诺攀了上来,吃惊的同时,眼里透出诡异的寒芒…… 第237章 大人和天王 李争在心底暗自评估着裴谨的实力,猜测着他的身份。 他曾听过,那些世家子弟虽行事天真,不识民间疾苦,但皆是文武双全之人。 一想到这些人受着祖辈的福荫,那心底的嫉恨宛如压不住的烈马一般,奔腾撒野,心里的念头也愈发坚定。 谁都不是生来便在高处,不过是赶了好时候。此时有那逆天改命的机会,他李争自然也要争上一番。 …… 待花枞也上来后,赵卿诺几人跟在李争身后往寨子里走。 进了寨子,便看到不少人,男女老少皆有,其中女子的衣着明显比男子差了许多。 这些人都朝着一个方向去,看到打头的三当家,有些年轻的女子明显瑟缩了一下,慌慌张张的低头望地。 三当家李争走在最前方,挺胸腆肚,手摇白纸扇,分外得意的模样。 那些人便立马调换了位置,男子站在最前头,女子落在后头,全部两手叠放,举过头顶,一起齐声问安:“给三大人请安。” “免礼,你们去用朝食吧。”李争一面叫起,一面拿眼去瞥赵卿诺,想叫她见识下自己的“威势”。 却不想赵卿诺此刻正缩在裴谨身边,垂着头,并未接受到他的视线。 李争低低地“哼”一声,脸色阴沉。 赵卿诺蹙着眉心,有点无语,暗暗自忖:这睢阳县是什么风水,一个要造反的知州,一个要起义的山寨……知州?等等,睢阳县的县令呢? 她猛地抬头,杏眸中浮现浓浓的困惑。 察觉到她的目光,裴谨往侧偏了偏头,嘴唇几乎不动的轻声说道:“一步一步来……” 赵卿诺眨了眨眼,表示明白。 她佯装好奇,四下探看,对上其他人的视线,便抿着嘴羞怯一笑。 接下来的路是缓缓的上坡,越往上道路越发平坦宽阔。 待到脚下出现石板铺设的路面时,一座木质的高大屋舍出现在眼前,上头挂着一个新制的匾额,写着“承天殿”三个大字,正门处还站了两个年轻汉子。 这二人打扮相同,皆是着一身短褐,头顶戴着暗红色头巾,腰间系着赤色腰带。 赵卿诺望着“承天殿”,觉得荒唐又好笑,这才哪儿到哪儿,这些人便已经开始称王受礼了。 距离那承天殿还有不足百步时,三当家李争停了脚步,众人跟着停了下来。 李争“啪”的一下合拢白纸扇,转身端着肩膀,仰着下巴:“你们留在此处,待我禀报,得了召见后,再行见礼。” 说罢,便立在那里,一双眼睛瞧着赵卿诺和裴谨。 两人头一次觉得有些迷茫,不明白这位“三大人”不说话也不走,要做什么。 最后还是姜一平看不下去这“眼对眼”的尴尬场面,主动站了出来,两手叠在一起,手心朝上,举过头顶,折腰前拜:“劳三大人在天王面前,替我等美言一二,给他们一个栖身之地。” 三大人?天王? 注意到姜一平唤了称呼,赵卿诺心头一动。 李争虽仍有些不满,但一想到这“风平昭”和“甘氏”才到此地,还不懂规矩,便忍了一下来,冲着姜一平点了点头:“你一贯是个好的,天王晓得你的忠心,我会好好替尔等美言几句的。” 赵卿诺牙疼地看着这一幕,视线跟着李争往承天殿走,就看到殿外的两人朝他行礼后,跪在地上,膝行着去开门。 那李争感受到落在身上的目光,回头挑眉看了赵卿诺一眼,迈着八字官步走了进去。 赵卿诺被他那表情动作弄得浑身直起鸡皮疙瘩,一面拍着胳膊,一面小声嘀咕:“他是不是有病!他那天灵盖地下塞得是啥?这里什么鬼……那个礼仪该不会是自创的吧。” 她转头去看姜一平,希望只是自己见识短浅,能得到否定的答案。 可惜,后者面无表情的点头,击碎了她的幻想。 “三大人的称呼是不是表示加入这个寨子?”裴谨低声问道。 姜一平飞快地扫了一眼承天殿,看到人还没出来,语速极快的解释道:“来的人都要加入,三大人是寨内的叫法……今日里头的人不会见你们,需得过了三天的‘结义期’,通过了,才可以面见‘天王’,由他赐下‘效忠酒’,才算是正式入寨。” 他话刚说完,那李争便走了出来,笑道:“天王政务繁忙,这会儿不得空,你们先去用早饭,歇息一番,待天王空暇下来,再行召见。 一平兄弟,便由你带他们去用饭,也和他们说些寨里的规矩。我还有事,就不陪着诸位了。” 李争说完再次站在那里不动弹。 众人已经知道他的目的,虽觉得无语,却仍配合的行了那新创的礼仪。 李争收了礼,朝姜一平投去一个赞赏的眼神,接着便心满意足地返身回了承天殿。 …… 吃饭的地方位置比较远,几人跟着姜一平一路下坡的往那边走。 裴谨观察着四周的地形环境——房舍皆是木质的,一眼就能看出是新建的。而且每家每户都没有院子,从那敞开的大门望去,里面几乎没什么家伙什。 他的心底渐渐生出几分猜想来。 …… 到了地方,才发现吃饭的地方竟是在一处山泉旁。 山泉不大,细细的水流自上而下,在下方形成了一个水洼,旁边还站了一个拿着木瓢的汉子。 他的旁边还有一个大汉,身边支了一口大锅,里头煮了些杂七杂八的东西,想来便是这一日的早饭了。 山泉旁边开了一片空地出来,粗壮的木墩做了饭桌,没有坐的地方。有的木墩旁已经坐了人,正在吸溜吸溜的吃着饭。 而那些吃上饭的人,正拿着木碗排队打饭。 赵卿诺看了一圈想来,发现已经吃饭的都是男子,而那排队的全都是女子。 姜一平领了碗筷分给几人,带着他们去排队。 那原本排在前头的女子们看到他们,主动让出三个位置给姜一平、裴谨和花枞。 花枞刚要拒绝,姜一平摇了摇头,率先走了上去。 裴谨看花枞还不明白,推了他一把,把人推到自己前头去打饭,旋即朝赵卿诺看去。 后者冲着他扬了扬下巴,抿嘴一笑,让他去打饭,自己则走到队伍的最末位站好。 那些女子见她没有仗势插队,下意识松了口气,眼睛紧紧盯着大锅,那里的汤饭越来越少了。 …… 赵卿诺端了碗走到裴谨他们占据的木墩,放下碗的时候,不由愣了一愣…… 第238章 水饱也不行 望着裴谨三人碗里比自己多出将近一倍的汤饭,赵卿诺忍不住惊叹出声:“这也太夸张了吧。” 裴谨看了她的碗一眼,将自己的碗放到赵卿诺的面前,并把她的碗端到自己跟前:“没动过……你昨夜折腾的累了,应当饿了,吃吧。” 这个寨子如此歧视女子,他已经想到了这一幕,只是当真看到还是忍不住叹息。 听到这话,姜一平不由看了过去,视线在二人之间游移。 花枞喝了一口汤,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做人家长随的应该先问问主子才对。 他低头看了眼自己的饭,再看一眼赵卿诺,纠结着该不该把饭推过去尽一尽长随的本分——以主子为先……可是他的已经用过了啊。 察觉到花枞的犹豫,赵卿诺忙不迭的拒绝:“你自己吃吧。” 说着,拿勺子在碗中搅了两下,望着那几乎透亮如水的汤饭,瞬间无语笑了,“这还真是灌个水饱。” 此话一出,姜一平吃饭的手一顿,瞟了一眼那个站在泉水边的汉子,小声说道:“水饱也不行的……寨子里没有水,吃用全靠这个泉水和下雨的时候接水存下来一些。 我听说这里最近一次下雨已经是半个月前了……除了三个当家的不限量,每人每日只能领上这一碗的水” 他这边说着话,那边便已经有人去泉水边领水了。 三人大吃一惊,连话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裴谨抬手捏了捏眉心。 他知道邓州一行不太容易,但从未料到竟难在如此奇葩的地方。 裴谨拧着眉心,沉声道:“有安全之地可以谈话吗?” “只能等夜里了。”姜一平点点头,“你们今日才来,不必劳作,三日后饮了‘效忠酒’才会安排活计……这里男子练兵、巡逻,女子织布裁衣…… 吃过饭,我带你们去住的地方……这睢阳县吃食正是紧缺的时候,天王和三大人仁慈,愿为我等提供一个息身之地,又有饭吃,简直如再生父母一般。” 姜一平话说一半,见有人靠近,赶紧换了说词,提高了声音。 看着他那张面无表情地脸,耷拉着嘴角说出一串拍马之言,赵卿诺忍不住学着裴谨的模样扶额,喃喃道:“我宁可去和人打一架……至少不用在这里承受这些。” …… 一行人用过了饭,领了水,往住的地方去。 他们的住处是最末尾的两栋木屋,屋内除了一张硬板床,一床硬如铁皮的被子,再没有别的东西。 姜一平还需去参加训练,交代了两句便走了。 裴谨打量了屋子一番,视线定在那床“铁”被子上。 看了一会儿,他蹙着眉头,屏住呼吸,凑近了仔细观察了一番,发现缝线的地方露出深色的棉絮,两唇压紧,嘴角拉直。 赵卿诺好奇的凑了过去,也不嫌弃,直接用手捻了捻:“虽然有点硬,但料子挺细滑的……” 裴谨看到她说着话就要去摸那露出的棉絮,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微微张了张嘴,叹息一声:“不要拿手碰……那料子瞧着像细麻缎子的,露出的棉絮染了血……应当是他们去抢了哪个富户家的。” 大魏有棉花,只是百姓更喜欢用那不要钱的芦花、杨柳絮和茅草做被胎。 裴谨一手拉着赵卿诺来到门外,一手端着个木碗,碗口微微倾斜,细细地水流自碗口落下:“只能将近着冲洗下……我身上这件外袍给你铺盖,虽有些尘土,倒底好上一些。” 赵卿诺歪头望着他的侧颜,鼓着脸颊,眼神发直。 裴谨没听到她的回音,不禁转头去看,视线倏地碰撞到了一起,他忽地怔住,片刻后,待碗中的水倒尽了,才渐渐回神,唇角微微上弯,牵出眸底星星点点的笑意。 跟着掏出一方棉帕,轻轻为少女擦拭着手上的水珠,“最多三日……” 赵卿诺不明白什么三日,可对裴谨她一贯是信任的,低低“嗯”了一声,笑着应下。 原本在门外警戒的花枞,看着二人互动,只觉的胃里渐渐被什么填饱,不仅不饿了,还有点撑,撑的同时又有点想自己媳妇卢采薇了。 不知道他家媳妇现在在干嘛,在作坊里做的顺不顺利…… 京城桃花村的作坊里,被惦记的卢采薇不仅做的极好,还忙碌到压根记不起来自己还有个相公的事。 “卢管事,叶娘子她们到了!”艾蒿抱着个册子,额头满是汗珠,急急地往里跑,“各色布匹都清点过了,做好的样衣放在最上头……这是乔先生画好的花册。” 她口中的乔先生不是大儒乔安广,而是乔明雪。 乔明雪应村长所求,在桃花村里开设学堂,每个男孩只需花上三十文便可去读书认字。 但是有个条件,那就是家中女孩必须一道跟着进学堂读书,否则是不收这一家的男孩的。 而去学堂的女孩,则不需要任何束修。 如今桃花村渐渐好转,一家子人都有进项,男的种地之余做些零工,女的则靠着作坊的收入渐渐直起了腰杆。 勤快一些,谁家也不差那几十文钱。 再者那学堂也不是把人全天都绑在里头,空余时间也能去割些麻草补了这些开销。 对比外头那些动辄几两银子的束修,稍稍有些见识的人家又如何会不愿意呢。 …… 听到艾蒿的话,从里面走出来的卢采薇看见人,朝她伸手,接过那本画册,一边低头翻看,一边往外走,嘴里一件一件事情的念叨着: “严婶子已经过去了,掌柜的今日坐镇后方,梦鱼那里的晚宴订好了……对了,中郎将府上和那位户部员外郎李大人家,都把请柬送过去了吧?” 她脚步猛地一停,白着脸看向艾蒿。 后者连连点头:“请柬早几日就送过去了,两家也给了回信,回来观礼……嬷嬷说来应是这几次和咱们打交道的管事……您别太紧张了。” 卢采薇松了口气,接着往外走:“哪能不紧张,咱们那铺子今日开张,若是出了纰漏……呸呸……佛祖保佑、玉皇大帝保佑、各方神君、圣母娘娘保佑,万事顺利,生意兴隆、日进斗金……” 艾蒿看她那神叨叨的模样,老城无奈的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第239章 丰衣 卢采薇自打进了作坊,做事积极卖力。 又因为自家男人成了赵卿诺的长随,她便觉得自己夫妻算是赵卿诺的人,虽然仍旧是自由身,可该有的觉悟得有。 沈欢颜看卢采薇做事认真勤快,本身也是个有本事的,观察了几日,便与严嬷嬷商量打算提她做个管事。 正巧外城的铺子谈了下来,卢采薇在花样配色上头格外出色,又是个能说会道的,便准备把她分配在那里,接待客人,招揽生意。 …… 艾蒿和卢采薇走到外头,入目便是两个做妇人打扮的女子。 其中一人,素净着一张脸,乌发用麻布束着,着一件月白色的褙子,配着青白色的合围裙,看到出来的两人,歉意地屈膝行礼,浅浅一笑:“莲心见过卢管事、艾蒿姑娘。” 另一个女子跟着行礼:“盼盼见过卢管事、艾蒿姑娘。” 与打扮素净的叶莲心不同,周盼儿穿着莲青色短款褙子,下着水鸭色的六幅百褶裙,头顶的发髻用一块同色头巾包着,嘴唇点了一抹淡红色的口脂。 卢采薇和艾蒿赶紧回礼。 “今日怎得这般多礼,倒显得生分。”卢采薇上前携了叶莲心的手,语气带着点嗔怪。 “前头便算了,今天是铺子开张的大好日子,我在孝期,本不该登门的……” 叶莲心话才说一半,就被卢采薇忙不迭地打断:“说的什么话……谁没个遇事的时候,又不是那些官大人酸书生,没那些讲究。 二则你我都是给姑娘郎君做事的,这有了生意,不想着你们梦鱼,难不成还便宜了别家去!我们掌柜的定了你们梦鱼,那就放下心来,好好做,趁着这一回,把咱们得名气都打出去。” 艾蒿和周盼儿听得连连点头,表示赞同。 “叶姐姐便放下那些顾虑,咱们好好的露一手,把事做好比什么都强。” 叶莲心看看跟着一块劝人的周盼儿,又看了看艾蒿和卢采薇,含笑应了下来。 “我这边要赶着进城,这村里的席面就交给你们和艾蒿了……我们掌柜的在村长家商量垦荒种麻的事,若要寻人,只管去。” 卢采薇嘱咐着,走到那驴车前,探头看了眼满车的灶具,点了点头,望着立在旁边的梦鱼伙计,问道:“小哥怎么称呼?” 伙计忙弯腰问好:“管事娘子叫我小二就成。” 卢采薇摸出十来个铜子塞给他:“辛苦您特意跟着跑一趟,等会来的客人,劳您招呼的时候,再给咱们作坊铺子打打名声。” 小二还是头次收到这么多赏钱,心道:那位赵姑娘可真是梦鱼的福星,不仅带去了花娘子那般的好汉,还送了大生意,回头自己高低得给她立个长明灯去。 他心里想着,同时声音洪亮的咧着嘴应了下来:“管事娘子放心,不把嗓子喊得说不出话来,这钱给您退回来。” 卢采薇听得忍不住笑了起来:“不愧是郎君店里的人,就是实在。” 说罢,她走到一旁的驴车检查了下要带进城的东西,见没有问题,便向众人告辞,坐上驴车,催着车夫出发。 那车夫是个半大小子,名叫吴顺生,是桃花村的吴姓族人,因为作坊的事渐渐多了起来,常常需要用到车马送货,便买了驴车,从村子里选了个老实的做这活。 也因着这一举动,无形中消除了一些老辈儿对作坊的不满。 留下的叶莲心仨人,抬头看了眼天色,招呼着周盼儿和小二搭灶架锅,她自己则绑了襻膊挽了袖子处理食材。 艾蒿则跑来跑去的搭手帮忙。 …… 裴谨离京前曾回过一趟梦鱼,将探查的消息告诉了这些女子。 有些女子想了想,仍旧选择回家,而无家可归的叶莲心和不愿回去的周盼儿则选择留下。 一同留下的还有三名女子,分别是徐秋儿、李富儿、宁文心。 裴谨急着出门,干脆暂时留她们在梦鱼做事。 五人和梦鱼的小二还有火师傅商量一番后,打了个投奔亲戚的名头留下帮工。 叶莲心原就会些家常的菜式,便跟着火师傅学起了灶上的功夫,周盼儿等人则负责配菜和跑堂。 乔夫人沈欢颜从王靖风处得知这事后,与人谈生意时,就会选择去梦鱼宴请。 一来二去,叶莲心等人渐渐与作坊里的人熟络起来,待得知那是赵卿诺的作坊时,更添了几分亲近。 …… 那边卢采薇到了铺子外,双脚往下一踩,跳到地上,抬头望向正中间新制的匾额。 那匾额上头只有“丰衣”两个大字,是沈欢颜让夫君乔安广写的。 “管事,东西搬去哪?”吴顺生怀里抱着布匹,走到她身边问道。 卢采薇走到店里环视一圈: 不大的铺子进门便是一整排到底的柜台,柜台对面是分类摆放的各式布匹,布匹两侧则是展示的样衣。 卢采薇说道:“布匹放到那边,样衣我自己来挂。” 吴顺生“哎”了一声,往里搬东西。 在二楼的严嬷嬷听到动静,走了下来,看到两人脸上露出一个极浅的笑容:“画册都做好了。” “婶子!”卢采薇看到人唤了一声,手掌轻轻抚顺样衣的折痕后,才取出画册递了过去,嘴里连连赞叹,“这同为女子,怎得乔先生就那般聪慧,心思巧得的嘞,让人羡慕。” 严嬷嬷一面翻着画册,一面回道:“你这是连自己都夸了进去……这花样纹饰是你跟着一道想的,配色也是你们一块选的……这么看你的心思也‘巧得的嘞,让人羡慕’。” 卢采薇愣了愣,大吃一惊:“婶子,您竟然还会说笑!” 严嬷嬷横了她一眼,将画册选了个大富大贵的吉祥图案,摊开摆在柜台上:“说笑而已,我如何不会!” 卢采薇张了张嘴,很想回一句:大家还真就这么以为的。 然而她缩了缩,并不敢这么说,她可不想被严嬷嬷教规矩。 整个作坊里的……不对,应该是整个桃花村的人都以为严嬷嬷是个死板严厉之人。 有些人家管教自家不听话的熊孩子,便会拿严嬷嬷出来吓唬人,说什么再淘气就给严嬷嬷送去。 “快到时辰了,把炮竹摆出来吧。”严嬷嬷看了下铺子角落样式精美的漏刻说道。 ilwxs.com 那漏刻是裴谨自己做的,做好后没了兴趣便放在梦鱼库房的吃灰。 王靖风知道她们开了铺子,干脆翻了出来个给他们用,还能当个景。 至于原主人同不同意的问题,他暗暗嗤笑一声:那位赵姑娘开个口,他那个师弟自己都能站那当报时器…… 眼看吉时已到,铺子前除了过往行人,邀请的宾客竟无一人到场,吴顺生稚气的脸上闪过焦急无措,握着火折子的手不知该怎么办,转头看向卢采薇。 后者额头泛起细密的汗珠,视线往四处飘着,时不时抬手整理衣襟。 “镇定。”严嬷嬷余光瞥到二人的样子,低声说道,“来不来人,咱们的铺子都要开。” 她又瞅了一眼漏刻,待到了正时辰,扬声道:“顺生,点炮……” “她婶子!咱们来迟了!”一个高亢的声音传来,花招喜的母亲苏氏和花屠户打头,手里提着贺礼,身后跟着一大家子,皆着新衣,乌泱泱地走了过来。 “娘!大嫂!”卢采薇眼睛一亮,忙不迭的迎了上去,“家里人竟然都来了?三嫂也来了!” 花家三郎的媳妇姓薛,被唤做五娘。因前头生了孩子,一直在坐月子,这会儿出了月子便也一道跟了过来。 薛五娘带了些文气,娇娇弱弱的模样,上下打量了卢采薇一番,笑道:“娘说你当了管事,以后再不能喊五郎媳妇了,要叫卢管事了。” 说罢,花家众人俱都笑了起来。 严嬷嬷也走到众人前,打了招呼,寒暄道:“竟拖得您一大家子抽空过来,感激不尽。” 苏氏一把搭上严嬷嬷的手臂:“我家得你家姑娘多少照顾……该是我们感激不尽才是……我那小闺女呢?” 她四下探看也没看到花招喜的人影,不免疑惑。 “村里那边设了席面,便让她带着孩子在那头忙活,我家掌柜的也在那……趁机再给作坊铺子打一回名气,好让十里八乡都晓得不是。”严嬷嬷说道。 苏氏听了心头一松。 “老姐妹,我们没来晚吧。” 熟悉的声音传来,严嬷嬷微微诧异的看向来人,竟是葛嬷嬷以及孟氏身边的张嬷嬷。 苏氏见来了贵客,叫她去忙,自己去寻卢采薇说话。 “这是我家姑娘托我带来的。”葛嬷嬷将一个锦盒送上,端详了一番,感慨道,“你这老货老了老了,倒是越过越有个人样了,日子精彩的让人羡慕。” “这话说的,我看你才是越过越自在了。” 严嬷嬷听她这话说的,怕张嬷嬷多心,到底还要在宁远伯府讨生活,这话说不得就得罪了主家,遂赶紧打圆场。 张嬷嬷如何看不出来,因着心底的打算,如何会将这话放在心上。 她笑容满面地捧出一个红漆描金的锦盒:“这是我家夫人的,生意兴隆,财源广进。” 严嬷嬷道谢收下,锦盒入手的瞬间,只觉得手腕往下坠,眉头一跳,朝着张嬷嬷看去。 张嬷嬷眨了下眼,面上笑容带出些讨好,眼神祈求。 严嬷嬷心里一咯噔,猜测她有事来求,可自己一个老太婆如何能帮得了伯府夫人身边的嬷嬷,还不是冲着她家姑娘来的。 正要把理寻个由头退回去,便听到卢采薇声音:“婶……婶子……你快看……” 那打颤磕巴的声音里透出明晃晃的震惊。 严嬷嬷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只见打头的是一身锦袍的中年人,不是别人,正是威武侯府的二管事。 那二管事名叫王忠,是威武侯放在内宅听用的管事。 张嬷嬷见状忙催着她去迎客,自己立马扯了葛嬷嬷退到人群里。 葛嬷嬷自然察觉了两人的异常,若有所思的望了张嬷嬷一眼,想到如今的宁远伯府,心底叹了口气。 严嬷嬷特意带了卢采薇去迎客,叫她在旁观摩学习。 “生意兴隆,客似云来!”王忠说道,“我家世子夫人差我来给您捧个场,道几句吉祥话。” 他声音不小,意在叫别人都听到。 严嬷嬷心中微暖:威武侯的世子夫人还是认她家姑娘做姐妹的。 “承您吉言!” 王忠之后是中郎将孙府的管家,再后头竟然还有永嘉侯的管家,以及源盛镖局的人,就连是施老大大夫都带着徒弟过来了…… 正当严嬷嬷以为不会再来人时,一对衣着光鲜亮丽的少男少女走了过来。 李素玉探头寻找:“你家姑娘呢?上次用马球欺负我,我大度,不计较,特来瞧瞧。” 还是那个娇弱的语气,只是找了半天也,没见到人,有些失望,眼里的光暗了许多。 严嬷嬷没想到户部员外郎家的姑娘郎君会亲自过来,恍惚了一瞬,连忙回道:“见过李姑娘,我家姑娘外出未归。” 李素玉“哦”了一声,瞬间失了开口的兴趣。 他身边李固锦听到那个杏眸明媚的姑娘没在这里,一双眼睛倏地黯淡下来,叹息着低头看了看身上的锦袍。 那是一身软烟色的暗花鹤羽袍衫,低调奢华中透出儒雅之气,宛如皎然明月。 他撑着笑,命长随送上贺礼。 严嬷嬷又等了一会儿,见再无人来,便叫吴顺生点上炮竹。 噼里啪啦的鞭炮炸响,严嬷嬷望着眼前这热闹的景象不禁感慨,若是她家姑娘在,必定是极高兴的。 铺子对面的酒楼上,风怀远站在窗边望着下头欢闹的景象,扫了眼隐在暗处的高大汉子: “谁能想到,一个江湖上讨生活的姑娘,进京不过几日,竟把这么多人牵到了一块,抛开宁远伯府不谈,威武侯府、源盛镖局、中郎将府,还有户部员外郎李梦鹏的一双儿女……文臣武将,江湖势力……可真是了不得呀!” 户部员外郎李梦鹏虽职位不高,却是负责国用和军储这一块的。 顾宗兴哼笑一声,嘲讽道:“若不如此,怎会让你这般在意算计。” 他这几年心态平和了许多,对人对事都甚少生出厌恶之感,可对着风怀远却无论如何也欣赏不起来,虽能理解他如此做事的原因,仍旧忍不住生出几分不喜厌恶。 若不是为了太子,他是绝对不会与此人打交道的。 风怀远并不在意,反而点了点头:“风某的眼光向来不错,与赵姑娘初见便觉得她甚是与众不同……那里新晋了一个妃子,听闻甚是受宠,你可见过?” 他话锋一转问了一句…… 第241章 丫头片子怎么了 顾宗兴听得一头雾水,眼珠转动,把注意力转移到风怀远的身上:“那里的女人你好奇什么?朝堂之事莫要牵扯无辜。”后面半句带着浓浓警告。 无辜? 风怀远觉得这位永嘉侯天真的好笑,朝堂与后宫从来没有分开过,若不然那些人费尽心思往里塞女人做什么? 他眯起眼睛,望着那抱着锦盒朝着“丰衣”铺子哒哒跑着的小丫头,悠悠地说道:“那女子说来长了一张你我都不陌生的脸,倒也不是十成十的相似,不过也像了个六七分。” 语气莫测,表情诡异,一身温润的气质里掺杂了些阴冷。 顾宗兴心下一颤,生出几分猜测来。 那猜测让他的脸色骤变,眼底迸出冲天怒火。 风怀远瞥了眼气的眉毛都要竖起来的永嘉侯,再次开口: “说来也是,他们那些人所求不过权色财,生杀予夺的大权是上等,风情万种的美人为次等,享之不尽的富贵则为下等。 这下等的有了,便总想着往上去看看,故以钱买权者现之; 上头亦如此,故以权弄钱、色奉之……那坐于顶峰者,初时还记得天下百姓,民重君轻,过了些年头,阿谀奉承听得多了,便也觉得君为重,自己辛劳至今,不过享用一美人而已……人之常情……人之常情。” 风怀远说话的声音近乎于自言自语,可顾宗兴还是听清楚了。 顿了许久,顾宗兴才冷着脸沉声道:“那些钱、权、色的我不感兴趣,你我之间也非可交心知己。若不是其他三人入不了你的眼,你也不会与我在此处…… 我之所求甚小,只要我那外甥活着就成,而你求得却是这褚家的天下太平……既如此,少在此做妇人之态……可还有旁的事要说,不说我便走了。” 风怀远被他噎的一滞,片刻后收起了浑身的感慨,暗道:这人对自己还真是冷血,真假参半的肺腑之言都不能得他一句好话,引他共鸣…… 他摇了摇头,重新变回那个温润如玉的风大人:“两件事,你寻个理由将殿下引到你府上,见个人……你府上被那位安排了人盯着……这般更好,莫叫他的人发现了,还能替咱们做个证。 另一件事,裴谨离京之前说的事,你办的如何了?” 提到这事,顾宗兴就有些烦闷:“把人家儿子往边疆塞,那裴玮回头不得找我打一架?” 风怀远却不体谅他的难处,反正挨打的也不是他,催促道:“他是想要军功、要权了……那么个五城兵马司的副指挥可护不住他想护着的人…… 实打实的军功便是上头也没理由压,拿身份说事,不怕寒了边关将士的心?你尽快吧,我估计他和赵卿诺快回来了,他们回来,这朝堂必要起好大的风波,到时正好让他趁乱离去……若实在没地方塞,那褒国公的边军倒是个不错的去处。” 顾宗兴眼神倏地变得锐利,直直地刺向对面之人,许久之后才一字一句的说道:“风怀远,你又在算计什么?那裴谨再如何,也是威武侯的儿子。” “我知道,威武侯曾是大魏的军神,如今虽退了下来,可那威名仍在……裴谨若能在边军混出了名堂,也算是‘子承父业’了。” 风怀远笑的如清风朗月一般,手指轻轻地点在窗框上,“我还知道,那边军自打褒国公卫长龄接替裴玮至今,再没换过人,卫家子弟皆在其中……再如此下去,只怕整个边军只认他卫家而不识今上了。” 今上不是没动过换人的念头,可每次才露出些口风,边境便起战事。 战前换帅乃兵家大忌。 在之后哪怕唤了人,也会战败,到最后不得已再请褒国公府的人领军出战。 其中的猫腻不是猜不到,可一没有证据,二则无人可用。 至于再请裴玮担任边境统帅,今上拉不下面子,过不去自己心里那一关。而后者也曾笑谈中表明态度,比起马革裹尸,他更愿意牡丹花下眠。 “我再想想……”顾宗兴说罢,再不肯多待,起身离去。 甘一看了一眼远去的背影,凑近问道:“主子,甘兕的仇还报吗?” 风怀远望着底下笑嘻嘻的小丫头,眼神渐渐涣散:“平天下,日明也。” 怀远、平昭都是那位殿下亲赐与他的名、字。 …… “嬷嬷,嬷嬷……这是我家娘子让我送来的。”桃笙趁着严嬷嬷身边没什么人的时候,探头唤人。 严嬷嬷看到是方娘子身边的人,尽量柔和了表情:“你家娘子呢?” “娘子说晚上的宴席她便不去了,有表演。”桃笙一面说着,一面往铺子里张望。 严嬷嬷见她好奇,便让她进来。 桃笙摇了摇头,嘟着嘴:“翻过年吧,等那会儿我们离了荷桂坊,娘子说身份上也方便些……我还得回去,祝铺子财源广进,发大财。” 说罢,小丫头也不再留,急匆匆的来,又急匆匆的走了。 严嬷嬷眼睁睁看着桃笙眨眼间便跑了个没人,只得捧着锦盒返回了铺子,叹息着:方娘子她们也是不容易…… 另一边的桃花村,办的席面不仅宴请村子里的人,每家每户还给了两个可以邀请外村亲戚亲家的名额,宣扬作坊和铺子。 有人看桃花村短短时日变化这么大,就连学堂都办了起来,虽说是女先生,可只要能教家里娃娃认上几个字,别和他们一样做个睁眼瞎,管他是男是女呢。 一个个的一面大口吃着菜,一面拐弯抹角的打听。 吴斩秋领着桃花村的女孩子们单独开了两大桌,村长家的孙子吴守有则带着男孩子们另开了桌吃着。 那外村的人瞧了吃惊的不行,压低了声音问道:“你们村可真是有钱了烧的……那小子们便算了,丫头片子怎得还单开……那菜瞧着可和咱们吃的一样呐。” 被她问的妇人不是别人,正是金玉莲。 她心里听得不痛快,看了眼那妇人,特意提高了声音: “为甚不能和咱们吃一样的,我们村的丫头们,那可是个顶个的能干,挣起钱来可不比大老爷们儿差……再说了,你自己也是丫头片子长起来的,恁的能嫌弃自己呢!” 那妇人被怼了没趣,心里骂了两句,但到底吃人嘴短,讪讪地住了嘴,闷头吃饭,只心里却盘算起来。 …… ilwxs.com 第242章 奇怪 而远离京城的邓州,夜深人静,万籁俱寂之时,裴谨和姜一平俱都躲在赵卿诺的破屋子里,而花枞则趴在房顶,盯梢警戒。 他望着偶尔举着火把走过的巡逻之人,感慨着:这跟着出来半个多月的时间,倒比他在前二十来年的日子过得还要精彩刺激。 屋子里,赵卿诺把洗干净的木碗装了两碗茶水递给二人,说道:“喝吧,虽说只是茶叶碎末,但这可是实打实的山泉水呢。” 姜一平借着月光看了一圈屋子,原本只有一个硬板床的屋子,此刻有了房间的模样。 角落里坐了一个水桶,上头盖了个木盖子。 靠窗的位置,则是一张小石板,加上四摞石头做成的桌子,上头竟还放了一个分外粗糙的石块搭起来的小灶,上个配着一个豁嘴壶。 而他手里的那碗热茶便是从这里烧出来的。 “姑娘,这些都是你白日弄来的?”姜一平的语气少见的出现波动。 赵卿诺点了点头,笑道:“放心,这些来路都正,这么看来才显得咱们是真心留在这里的……水桶和里面的水是趁着泉水附近没人的时候,和那个看水的大哥买的,壶也是……他们早前下山抢了不少东西,自己留了好的,这个用不到,能换个钱,自然是愿意的。 至于碎茶叶,则是花枞出去和人聊天套近乎的时候,人家白送了一捻……” 姜一平沉默了,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废。 明明比三人来的早了几日,却“一贫如洗”,混的人缘还比不上上自家内兄。 与他一同想法的还有屋子里另一个端着碗发呆的人。 裴谨似叹息似感慨一般的说道:“不愧是阿诺,在何处都可以过好……我白日出去,只探清了那大当家每日必去的地方……惭愧。” 听了这话,姜一平倏地转头去看,月色下,那说着“惭愧”的男子确实耷拉着眉眼,稍显挫败。 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都不配当他家伯爷的得力干将。 “你这个厉害!”赵卿诺语气真挚的说道,“时间有限,我们需得尽快弄清处境,这里的情况可不是久留之地……姜一平,你这边可探到过什么消息。” 一个地方将要闹起两拨造反的,等朝廷得了信儿,必要派兵讨伐平乱。 二人赞同的点了点头。 姜一平沉吟片刻,理了便思绪缓缓说道:“这个睢阳县整体都让人觉得诡异……初到之时,县城还不似如今这般,外头的人能进,不过进了之后,便不许再离开……城里白日也没什么人走动,花了不少银钱才从客栈老板口中探听了些消息。” 说到此他那本就耷拉的嘴角愈发往下撇,“这里自打头一场春雨后,再没下过一次雨,平日里全靠河里井里存的那些水……水没了,就只能顾着人。 眼看熬到夏收的时候,原本想着收一点算一点,结果一场雹突然落下来,颗粒无收。 听那老板说,下雹抢收那夜,砸死了不少人,后头又饿死不少……杏云书院的一帮学子便进城请命,要官府开仓放粮。 只是粮仓没开,人也被捉了进去……书院里的师长得知消息去要人,不知怎得起了混乱,也被捉了进去。 那剩下的几个学子眼看同窗、师长被捕,如何肯罢休,纠集着要入京告状……山长老迈,拦不住血气方刚的少年郎,只得陪着……一行人,连接城门都未出,便被安了个反贼的名头,当街射杀。” “范先生死了?”裴谨大吃一惊,手一颤,带着余温的水自碗中翻出。 赵卿诺疑惑望去:“那是何人?” “帝师范无名,卸任之后来杏云书院做了山长……范先生虽是帝师,实际却是永平康大长公主的启蒙授业恩师……听有传言,今上对这位大长公主格外看重在意……” 而,这位范先生同时也是他那没有正形的师傅唯一的好友。 裴谨语气幽幽,神色黯然,月光自他身上缓缓走开,给他片刻的独处。 这一刻那老者的身形仿佛在眼前汇聚:行之,这路便是有平坦,亦有起伏,慢慢行着,自有你觉得坦途的时候。 彼时,他烦透了所有人与事,满心黑暗,如何听得进旁人的劝言…… 赵卿诺望着那隐在黑暗里的男子,似乎看到他不停地眨着眼睛。 她知道裴谨是不受宠的庶子,也知道他有一个善画的师哥,一个大儒师兄。 他精通医理,他会制作精巧之物,他极聪慧……可他还是会被抽的满身是伤。 裴谨并未沉寂太久,虽然说话间仍带着点点颤音。 “范先生是真的有教无类,曾提过女子应如男子般科举参政,他曾言‘天下虽有男女之别,但无男女之分,男子可为之事,女子亦可为之’。 范先生若是见了阿诺,必是极欢喜的,说不得要为你取‘字’,他那人最大的爱好便是给人取名取字了。” 他语气熟稔,满是怀念,惹得姜一平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郎君说的不错,那位山长确实是帝师……那些死去的学子里,我打听过了,没有蕴哥儿,应是被关在牢里。 那日这寨子进城,一为救人报仇,二则是抢些吃食……因此,我便寻了个理由投奔这里,想要等他们再次进城的时候,趁机救人。” “这寨子去救人报仇?”赵卿诺听得一愣,不由问道,“那些学子里有他们的亲人?” “这个暂时无法确定,但寨子里的这些人原先是难民,被山长收留在此。”姜一平说道。 赵卿诺想起那“承天殿”的牌匾,这才多久,那些人便生了鸠占鹊巢的念头,并付之于行动。 “这里的二当家和大当家是什么样的人?”裴谨出声问道。 姜一平顿了一顿,回道:“二当家是个女子,名叫张苔花,上次进城的时候被抓了……大当家寨子里称呼他‘天王’……为人,我见得不多,除了那次赐酒,只远远的看过几次。” “天王?承天之意,自立为王?”裴谨好笑的摇了摇头,对这人心底大约有了一些猜想,剩下的待见了面,聊上几句便也能摸出几分深浅。 “你可见过这睢阳县的县令?”赵卿诺想起自己一直的疑惑不由问道。 ilwxs.com 第243章 巴掌扇起来 姜一平摇头:“这便是另外一处让人觉得怪异的地方,听说那县令只在闹灾的初期露过一面,之后再也没有出现过,就连他家的下人都没有出过府门……有传言,县令已经带着一家老小跑了。” “这……因为天灾便弃官而逃,这也太不正常了!”赵卿诺满脸诧异。 裴谨皱着眉点头赞同。 “奇怪的地方太多了……这样一来,下次攻城时,我们必须加入进去,救人,解惑。”赵卿诺继续说道。 话音一落,发现姜一平猛地转头看向自己。 他张了张嘴,片刻后才找回自己声音:“攻城?姑娘,我等的身份……” “我等什么身份……我是甘一一,他是风平昭,到时候你和花枞人群躲好了,不要紧的。”赵卿诺安抚道。 裴谨配合着点点头:“以睢阳县如今的戒备,说攻城也不算错……‘一一’说的极是。” 姜一平想劝二人别掺和,只管趁乱救人。 可转念一想,寨子里的这帮人上次都败了,如今只会更糟,说不得连睢阳县都进去,到时侯更没法子救人。 罢了罢了,他便听他们的吧,左右他也没旁的办法。 …… 翌日晌午刚过,赵卿诺一脸茫然地望着眼前的两个人,一个小丫鬟和一个妇人。 小丫鬟手上托着一个漆盘,上头摆着一个蓝色包髻,一件半旧的团衫,并一块粉色的绣花手帕。 那妇人生的骨瘦如柴,皮肤黝黑,却套了一件半新的正红色对襟素缎棉袄。 这不合季节的衣裳瞧着这极不合身,仿佛偷穿了别人的衣服似的。 赵卿诺想起屋里的“铁”被子,对这衣服的来历有了些猜想。 抬头望了望天,再次把目光落到这妇人的身上,她在心底忍不住发出一声呐喊: 虽说是进了七月中下旬,虽说是在山里,虽然眼瞅着太阳就要落山,可这再如何,也没到了要穿棉袄的时候吧! 不能因为这件衣裳好就不分季节时候的穿吧…… 赵卿诺木楞愣的看着汗珠如水一般自那妇人头脸上滚滚落下,生怕这人下一息就热死在自己门口,不由赶紧出声问道:“您可是有事?若有,只管说,也好早些回去……” 那妇人却不理她,然而侧了侧身子,仰着头,拿眼角打量着她,跟着“哼”了一声…… 这一声“哼”仿佛是戏曲开唱的铜锣一般,赵卿诺还没反应过来,就看到那个小丫鬟把胳膊朝着自己举了举。 “这些你收下,收拾收拾东西便与我家夫人回去……今日来不及了,只能通知下寨子里的叔伯兄弟们……但你放心,我家夫人是个大度贤惠的,该给你的礼数都会给,你听话……” 小丫鬟说到这里卡住了,支支吾吾地,眼珠子东瞟一下西瞟一下,愣是想不起来提前背好的台词。 赵卿诺刚开始不知道这两人是来做什么的,这会儿也弄清楚了。 她冷了脸,双臂环抱,准备听听这“主仆”两人好能说出什么来。 那妇人等了半晌没听到剩下的话,旋即伸手,用指尖在小丫鬟腰间狠狠掐了一下子,把人推了个趔趄,趾高气昂地开了口: “你听话便叫夫君摆上几桌,把你的身份定下来,做个正经妾室,待诞下一儿半女的,提个贵妾也不是不行……好了,这天热死个人,你尽快收下这些东西,进屋拿上你带来的衣物与我回去……若是东西破烂便扔了,府里不差这些。” 这妇人一面说着,一面扯了扯衣领,心道:为了这正室的身份,特意寻了这么一件衣裳,可热死她奶奶的了……都怪眼前的这个小妖精,看她以后怎么给她立规矩。 与此同时,她探着脑袋望屋里瞧,看到那简陋的石桌万分嫌弃的皱着眉头,撇了撇嘴。然而,待看到那水桶的时候,一张脸立马嫉恨的皱成一团。 妇人察觉到对面之人只是抿着嘴不动弹,旋即拧眉瞪目的,双手一叉腰,脖子一抻,脑袋后仰,浑黄的眼睛直视着赵卿诺,尖声道: “怎得!你莫不是还打着,哄了夫君另置个院舍与你做一个外室夫人的主意!做你的春秋大美梦! 小小年纪不学好,才到寨子就勾着爷们一颗心往你身上扑,才要了一桶水,回府里又翻箱倒柜的寻摸衣料、首饰的要往你这送……老娘今儿把话撂这——你若是个聪明识相的,便乖乖与我回去,还能得个妾室的位置。 你若不识好歹……老娘当众扒了你的衣裳,给这寨子里的爷们好好瞧瞧,看你还如何仗着身子脸蛋去勾引人……前头才有个扒了衣裳,丢脸吊死了,不听话就送你去与她作……” “啪”的一声脆响,一个巴掌呼到了妇人的脸蛋子上,直接打断了她叫嚣的话。 赵卿诺蹙着眉,看了眼沾了汗水的手掌,鼓着脸颊甩了甩,视线从妇人的身上,移到那小丫鬟的身上,正要开口询问,便听到一声尖锐的喊叫声,跟着一个黑红的人影扑了过来。 那声音好似尖尖的指甲在铁板上划过,刺的人耳膜难受,心里膈应。 赵卿诺一面往旁侧挪了下脚步,一面抬手,“啪”的又一声脆响,一个巴掌落在了那妇人的另一边脸上,跟着手掌翻飞,带着残影,接连不断的巴掌声响了起来。 她向来怜惜此间女子不易,故而格外包容些,一些言语挑衅只当过耳如烟,甚少有这般不留情面的时候。 可这妇人张口妾室,闭口扒人衣服的,话里话外都是才收拾了一个的模样。 赵卿诺暗道:果真是同性才晓得往哪里下手最能取人命门。 巴掌声停了,妇人的脸整整大了一圈,一眼看去倒是与衣服配了几分。 “你……” “你闭嘴,我不想听你说话,若不然我就扒了你的衣裳,让寨子里的老少爷们都来瞧瞧,看你还有什么脸面!” 赵卿诺一声怒喝,吓得人倏地攥紧了自己的衣领,往后退了老远。 第244章 羞辱(1) 她复又看向那个看起来正常些的小丫鬟,问道“我问,你来说,废话别说,我这人没耐心……你们是那个三当家李争家的?他让你们来下聘,让我给他做妾?” 那“做妾”几乎是咬着牙,硬生生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小丫鬟捧着漆盘的胳膊直打颤,吞了一口口水,连连点头,紧接着又摇了摇头,看了眼恶狠狠盯着这边的李争媳妇,带着哭音说道: “大人回府后让……让夫人寻些好的衣裳首饰给您送过来,没说让您当妾的话……可……可往常那些人都会成了大人的妾室。” 赵卿诺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时人重声誉,这李夫人这么来一场,那女子别管主动与否,落在旁人眼里就与这李争扯上了关系,后果自然是要么成了他的妾室,要么被唾沫星子淹死。 以女子声誉为算计,当真是可恶至极! 她看向李夫人,眼角余光瞥到外面,原本零星的几个看客,渐渐多了起来,那些都是下工后陆陆续续回来的人。 “嚯!三大人这是又要纳新了?”一个汉子语调怪异地说道,“他睡的过来吗?隔几日就新纳一个,那旧的不用了,倒是分给咱们啊。” “是啊,我们可不嫌弃的,有个婆娘陪着,总比打着光棍强。”另一个附和着。 “做你们的美梦,他就是撂烂了,也不带送人的!” …… 汉子们趁着人不在,叽里呱啦地过着嘴瘾。 女子们则或同情、或不屑、或艳羡地看着。 赵卿诺脸色愈发冷,正想着干脆动手揍人时,一声惨叫,那头一个说话的汉子捂着嘴弯腰蹲到了地上,血水混着口水从指缝流了出来。 跟着第二声、第三声惨叫响了起来…… 那些调笑的汉子们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挨了打。 花枞骑在一个人身上打着,姜一平也拎着个短棍一个又一个的狠狠敲着人。 赵卿诺无论如何都是他家主子的女儿,怎能叫这帮夯汉调笑! 裴谨收回手指,脸色如冰,眼底杀意阵阵:“天王,你手底下的人若都是如此,那你我的合作便就此作罢。” 说罢,他走到赵卿诺身边,表情愧疚中带着说不出的心疼:“不该把你自己留在房间的。” 白日里他带着花枞出去,一是探探地形情况,二是寻个机会,越过李争直接去见这寨子的大当家。 赵卿诺闲着无事,便留在房里好好休整一番,哪成想来了这么个奇葩。 “不过几句话……”她想起自己的人设,想要硬逼出些泪来,可憋了好一会儿也不见一滴泪珠子,一面感叹着泪到用时方恨少,一面垂头做出难过的模样。 回忆了一番李素玉哭泣的做派,赵卿诺抬起手背,学着她那娇娇弱弱的声音说道:“郎君可算回来了,若再晚些,一一便要被这人扒了衣服吊死在树上了 ……她们还说什么妾啊,外室的话……一一如何肯受辱,气不过打了她两巴掌……我的手都红了。” 赵卿诺刻意装出的哭音,配着那腻腻的音调,三言两语便说明了事情的原委。 “委屈你了,我带了消肿化瘀的药膏,这便给你用上。” 裴谨捧着她的手,自袖袋里摸出一个形似贝壳的瓷盒,取了一指,旋即涂抹在她的掌心。 他的动作轻柔,好似对着一块最嫩最软的豆腐一般。 酥酥麻麻的痒意混着药膏的清凉自掌心一点点渗透进心里。 赵卿诺忙把自己的注意力转移开,盯着那仿佛百宝袋的袖口,猜测着里面到底有多大,又藏了多少东西。 打完人,回护到二人身前的花枞听到她说手红,下意识转头去看,看到那连个色都没变的手掌,跟着把目光投向那位李夫人。 待见到那红黑汗亮的一张肿脸的时候,沉默着转头看向别处…… 承天王望了眼那捂着嘴满口鲜血,掉了一颗牙的汉子,视线落在地上,寻了片刻也没找到“凶器”。 刚才他与这个叫“风平昭”年轻人一道过来,恰好听到那些人的荤言荤语,还未来得及喝止,只觉眼前残影闪过,那人便掉了一颗门牙。 想起刚才二人所言所谈,承天王愈发觉得这人不一般,那将人留下的念头也越发坚定。 承天王名叫秦志英,原是屡试不中的书生,会些拳脚,略懂些星象测算。 一日观星,他见帝星不稳,似有太白欲起,紫薇旁落之势。 一连测算几次,不得天机,只心里却生出了一个念头。 都道“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可他为何非要执着那帝王家? 那个位置姓氏常换,如何姓不得秦? 他自己做了“东家”,不比那“做工领钱”的强上许多。 定了心思的秦志英暗自蛰伏,伺机而动。 恰逢杏云书院与官府起了冲突,他便趁乱打着为范先生报仇的名号拉起了一伙人。 同时,秦志英想的长远,待到以后势大,天下大乱之际,他为范先生报仇之事传了出去,也能称得上是仁义之师了。 到了那时,必会引人来投。 …… 旁边秦志英还在畅想,这边裴谨已经为赵卿诺涂好药膏。 他轻轻放下捧着的手,抬头的瞬间,目光落在那小丫鬟捧着的东西上,才缓和的表情倏地阴沉了下去:“她们拿这个羞辱你?” 语气森然,几乎择人而噬。 包髻、团衫和绣花手帕,这是前朝遗留下的旧礼——凡家中纳妾者,备此三样由媒人送至女方,这算是男方给妾室的聘礼。 只是这旧礼在大魏早已渐渐不用,他也只在《风物志》中扫过一眼,却不想竟然在此处见到了。 “羞辱?那位穿棉袄的夫人说是三大人让送来的。”赵卿诺伸出手指指着李夫人,跟着平平的移向李争。 后者正站在秦志英身后距离一步的位置上,手里的白纸扇摇个不停,半侧低着头。 还未靠近他便看到自家媳妇的样子,盖因那身衣服太过显眼,想要装作瞧不见都不行。 李争确实给了他媳妇孙氏暗示,打着让孙氏来此闹上一场,别管这“甘一一”同不同意,都不要紧。 第245章 羞辱(2) 流言蜚语、胡思乱想不仅能毁掉一段感情,亦能逼死一个“节妇”。 待到事态严重,这“甘一一”失了依靠,又坏了名声时,他“偶然”得知这事,紧跟着出面安慰一番,并提出一个办法,那就愿意照顾她,直到她有了去处时,再送她离去。 到时候不仅能抱得美人归,还能得了美人心。 要知道女子可最是念情的,一旦动了心,任旁人出身长相如何,都抵不上她心系之人。 李争后院里有两个女子便是用的这个招数,其余之人则是为了那能吃饱喝饱的诱惑。 只是他设想的不错,却漏算了“甘一一”的性子,没想到她竟是个会装的,性子泼辣到一言不合便动手打人。 更加没想到“风平昭”另寻了路子,自己搭上了秦志英,不过几句话说下来,一跃成了“天王”跟前的红人,大有取自己而代之的架势。 一时间倒让他陷入困境…… 这李争能得秦志英青睐,仰仗的不过是会使些阴司手段,只他这些手段,谋算些孤苦无靠的妇孺老弱尚可,真到了大事正事上便没了什么效果。 上次进睢阳县救人,不仅折了许多兄弟,就连二当家也落了进去。 他虽瞧不上张苔花以一个女子之身位居自己之上,可秦志英却是把人放在心上的。 因为这事他已经惹了秦志英的不满,若不是回寨时,他带人抢了几个富户,带了些吃用回来,说不得这三当家的位置就坐不了了。 如今又惹了事,只怕更遭嫌弃。 待听到赵卿诺的指控,李争手里的纸扇摇的愈发快,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一面急急地寻找应对之策。 眼角余光瞥到孙氏身上的正红棉袄,脑中倏地一亮,手里的折扇“啪”的一声合上。 眼看着裴谨朝着自己一步步走来,对上那双幽暗泛着杀意的眼睛,李争瑟缩了一下。 突然,他猛地奔向媳妇孙氏:“夫人,你怎的又犯了癔症!”语气担忧心疼,眼神却满是警告。 原本又热又臊的孙氏正要告状,让李争好好瞧一瞧那小妖精的真面目,刚一张口,话还未出音,便感到手上一痛。 她朝自家夫君看去,就见那熟悉的脸上一只眼睛半眯着,颧骨肌肉微微抽搐,腮帮子鼓动。 孙氏蓦地浑身一愣,一股寒意顺着脊背窜到了脖颈,原本的热汗瞬间变成了冷汗。 她点了点头,磕磕巴巴的说道:“我……我……癔症……癔症又犯了?” “是啊,夫人,可是因着药吃完了……哎!是为夫没有能耐,累的夫人犯了病。待下次下山,定为你多备些药物。”李争说着,抬手空着的那只手,用掌根按了按眼睛。 孙氏心里一松,知道自己接对了话:“夫君,我刚刚可是做了什么失礼之事?没有给你惹祸吧。” 李争松开攥着孙氏的手,把手放在衣袍上,抓了两下,似乎是想要把手上沾染的汗湿尽快擦去。 他动作嫌弃,但说话的语气完全相反,透着无奈与宽慰:“哎……你又提了那事,绵延子嗣急不来的……罢了,到底事出有因,你是病人,他们都是讲理宽厚之人,好好与他们赔罪,必不会与你计较的。” 李争这一番话,既摘清了自己,又为孙氏的行为寻了个理由,还给赵卿诺和裴谨扣了一顶道德的帽子。 孙氏只是急于给李家开枝散叶,患了癔症,并不是有心冒犯,他们不能和病人计较,若是计较了便是不讲理,不宽厚。 那孙氏果然与李争是夫妻,立马顺杆爬起。 她走到裴谨面前低头便拜:“这位郎君莫恼,我方才犯病说了错话,还望您宽恕。” 说着这一番话时,孙氏暗自打量眼前的男子,见他五官分明、星眸剑眉,身姿清隽挺拔,远胜李争,放心的同时,不由暗骂一句:有这么个男人,却还来招惹她家夫君,当真是个水性杨花、不安分的。 可转念一想,如今的睢阳县可不是生的好看便有用的,能叫家里女人吃饱穿暖才是好的。 如此想着对只有一张脸能看的裴谨又生出几分不屑鄙夷。 裴谨望着这窜过来的妇人,眉心蹙起。 待那浓烈的汗味传来,他毫不犹豫的后退了几大步,嫌弃的态度只要有眼之人便能看的出来。 “夫人莫要拜我,风某既非苦主,也非送子娘娘,你拜我无用……另有一言相劝,有时没有子嗣,非为女子之过……一些男子瞧着与常人无异,实际却如那阉人一般……风某所言皆有医书为证。 自然,想来夫人不识字,这也不打紧,寨子里兄弟瞧着不少,看身形皆是龙精虎猛之辈。夫人只管随意选上几个试试,对比之后便可晓得风某所言不虚。 另外,三大人是个识字有学问的,回头挑上几本医书读上一读……只是此事虽让人难以接受,但万万莫要讳疾忌医,须知早知道,早治疗,早痊愈…… 当然,如若实在治不好,风某曾听闻一件奇事:前朝有一富户,家中娶妻纳妾不下十数人,却无一人诞下子嗣,请医问药无果,便想了个主意。 他与家中妻妾商量,要她们与家中下人相合,带到生下子嗣,去父留子……这般生下的孩子是他心爱的妻妾所诞,感情、心理都好接受许多,还有人继承家业,他也能得享天伦之乐,简直一举两得。 风某先前苦思冥想也无法理解,直到如今与三大人相遇,才知道,万事皆有定数。 那则奇事让风某看到,必是上天让在下辗转告知与你……三大人是性情通达之人,莫要将那事挂在心上……当然,也不必与我道谢,不过是提个醒,小事尔。” 裴谨说罢还点点头,表情真诚又大度,一副施恩不求报的高大模样。 听了他的话,众人皆是一愣,鸦雀无声。 片刻后,反应齐刷刷的往李争的腰腹一下望去,表情怪异中带着几分恍然大悟。 第246章 天子,诸公,诸侯 李争下意识伸手去捂,脸色刹那间变得铁青。 心头大恨:这个风平昭既怂恿孙氏给他戴绿帽子,又公然说他不行,还叫他养别人的孩子,当真该死! 越想越气,当即便不管不顾的要让人拿下“风平昭”,当场斩杀,除之而后快。 可那仅存的最后一丝理智让他知道,有秦志英在场的情况下,莫说杀人,不叫自己亲自赔罪都是好的。 他转头去看秦志英,眼神可怜隐忍,一副求人做主的样子。 原本准备打圆场的秦志英刚张开嘴巴,听了那些话,立马把要出口的话咽了回去。心道: 礼贤下士嘛,便该拿出几分诚意。 再者,这让苦主出口气,过过嘴瘾不疼不痒的,都算不上事。 因此,当李争把求助的视线投向秦志英的时候,后者回了一个复杂的眼神。 仿佛再说:兄弟,忍耐一下,自己惹得祸,终究要自己扛,大丈夫便该无惧一切。 当然,如果他的目光没有落在李争的“小兄弟”上,也许更有说服力。 赵卿诺原本只是默默地看着李争和孙氏演戏,此刻瞧见裴谨“我为你好,不必感谢”的模样,险些笑出来。 许久未听到裴谨的毒舌,险些忘了此人有“多会说话”。 这话挑明了说李争“不行”,还公开鼓励人家媳妇去寻新欢,太损了! 赵卿诺觉得,该是自己上场的时候了。 她忍着笑,颤抖着肩膀,走到裴谨身前,掐着嗓子娇滴滴开了口: “夫人离我家郎君远些……”一面说着,一面特意仰起头,垂着眼帘去打量人,“啧啧”两声,“我家可不是你听话便能入得!你去问问那些人,他们不挑的。”说罢,还软软的“哼”了一声。 那动作神态将孙氏方才的模样学了个十足。 孙氏原本就憋着气,此时这般嘲笑羞辱,只觉的又羞又臊,身上热的很,连带着头都起昏来。 她眼珠子转来转去,旋即往上一翻,“噗通”一声,晕了过去。 “咦!她这肯定是中暍了!大热天穿棉袄……与我们可不相干,那个小丫鬟,好不赶紧送你家夫人回去把衣服扒了晾晾,晚了可是会死人的!” 赵卿诺甚至好心提醒了一句,同时拉着裴谨连连后撤,一副撇清干系的模样。 小丫鬟觑了眼脸色阴森的李争,包着泪,费劲的去扶孙氏起来。 秦志英看她半天也弄不起来,招呼了两个妇人上去帮忙,这才把人弄走。 他抬头看了眼天色,估摸着差不多,便出面打圆场:“好了好了,都是自家兄弟,这天何时都能聊……我出来时命人备了酒菜,咱们边吃边谈……弟妹可要一道过去?” 他的视线顺势往赵卿诺那里看,可惜后者一个转身躲到裴谨身后,好像一只狸奴,有主人撑腰便敢大着胆子出来惹是生非。闯了祸,遇见了生人,就立马躲藏起来。 赵卿诺听他把这争执往聊天上靠,不得不佩服一句,果然是个当首领的,已经会睁眼说瞎话了。 裴谨仿佛听不出他的客套一般,反手握住身后之人的手,说道:“如此,多谢天王。” 秦志英一顿,说出的话却不好收回,只得领着人往承天殿走。 裴谨甚是有礼的朝李争比了一个“先行”的手势,后者好似毒蛇一般,眼神阴冷的看了他片刻,“刷”的一下展开白纸扇跟了上去。 裴谨浑不在意,对着四周看热闹的颔首后,才带着赵卿诺飘然离去。 花枞与姜一平对视一眼,也跟了上去。 到了承天殿,他二人被拦在外头,只能目送赵卿诺和裴谨进了大殿。 走入殿内的瞬间,入目便是一把铺了虎皮的太师椅,太师椅下方则放了两把圈椅。 太师椅有着官职的含义,是权利和地位的体现。 秦志英率先走到太师椅坐下,高声说道:“坐!来人,给风兄弟端把椅子过来。” 不多时,一个人端了一把椅子进来,那是一把平常人家都可以看到的灯挂椅,木料老旧。 黑着脸的李争看到椅子的样式,脸色稍缓,瞥向裴谨的目光里带着明晃晃地不屑与得意。 他手臂一扬,动作极大的撩袍坐下,白纸扇再次摇晃了起来。 裴谨转头看了一眼身边之人,赵卿诺借着袖子的遮挡戳了戳的他的胳膊,催促他快去坐下,没看到那个天王已经在看他了嘛。 “这椅子染过血,没擦干净。”裴谨俯身垂首,用只有两个人听得到的声音说道,语气里似乎带了些不易察觉的委屈。 赵卿诺飞快的瞄了一眼,椅子接缝处确实有暗红的血迹,接着以同样的声音回道:“不要‘娇气’,快点……”并再次拿手指戳了戳他,要他快点去坐下。 裴谨无奈,只得听话的朝着灯挂椅走了过去…… 秦志英静静的旁观二人,见那“风平昭”与他身边的女子低声耳语了一番,后者抿唇浅笑之后,才走到灯挂椅旁,搭边坐下。 他暗暗自忖:有才智,守礼数,却是个“情种”,可用之。 如此想着,秦志英不着痕迹地扫了李争一眼,看到他屁股实墩墩地坐满整个椅子,心头闪过一抹厌烦。 对比之下,这个同样沉迷女色的李争,便对自己失了几分恭敬。 你来我往的说了几句场面话后,秦志英叫人搬了三个长条桌子并酒菜上来。 赵卿诺看到那三个长条桌子瞬间,险些破功笑了出来。 看的出来,这位天王在努力摆出“为王者”该有的场面,只是无奈条件有限,许是当日下山抢劫时并未抢全,只能凑活。 那是三张书桌被分别置于三人面前,秦志英面前的桌子上摆了二十六道菜;李争的桌子上摆的是十六道菜,而裴谨的则是十二道。 裴谨不动声色地看了一圈,眸底划过一抹暗芒,不由觉得讽刺又好笑。 天子之豆二十六,诸公十六,诸侯十二……这秦志英还未建寸功守寸土,便已经急不可耐得称帝为王了。 第247章 等级 而他身边的赵卿诺望着这荤素皆有的丰富菜式,不期然想起那限量的泉水,以及大锅里男女不对等的汤饭,一时间再也生不出好笑的心来。 这里的每一件事都在提醒她,这是一个等级森严,男女极度不平等的社会,是一个男人向往权利,女人受到压迫,只能依附男人生存的地方。 而她是何其有幸得祖父教养长大,习得一身自保的本事,不必如这世间的其他女子一般,似无根浮萍,凭水而依。 待酒菜上齐之后,秦志英又扬声吩咐另外置办一个小桌放到偏殿,跟着便不再言语,也不发令开席,只望着眼前的酒菜,眼神空洞,好似在发呆。 有了昨日殿外的经历,裴谨和赵卿诺如何不懂他的意思,只是心里愈发不耐烦他们的做派。 “多谢天王赐菜。”裴谨起身,冲着上首拱手致谢,跟着转头轻声说道,“你去偏殿,莫要饮酒,待我用过饭后,与你一道回去。” 他的音量适度,恰好能叫李争和秦志英听到。 再次将自己是个“情种”的人设巩固了几分,同时也表明对身边女子的看重。 赵卿诺顺从的点了点头,对着裴谨福了一福,接着走到大堂正中,低眉颔首的朝秦志英屈膝行礼,最终后退了几步,才转身出了承天殿。 那李争正不屑裴谨对一女子这般上心,看到赵卿诺的告退礼,面皮一僵,旋即有些惊讶。 上首的秦志英既看重裴谨的“痴情”,却也觉得他太过儿女情长,又在这女子上过于防备他们了,心中有些鄙夷不快。 他这大殿除了二当家张苔花,可再没有旁的女子进来过。 若不是看重他“风平昭”,那女子如何能“登堂上殿”。 然而,待受了一礼后,心里那一股闷气倒舒坦了不少。 秦志英率先举杯:“今日能与风兄弟相遇,实乃天赐良材……有风兄弟相助,必能救回书院的先生及一众学子……” …… 那边,赵卿诺出了承天殿,看到守在殿外空地的花枞,问道:“姜一平呢?” “今夜轮到他巡逻,被人叫走了……郎君还在里头?” 花枞进不去不免有些担心二人,被驱赶了几次,也不肯离开。 那些人无法,便只得让他在空地待着。 赵卿诺点了点头:“他在里头用饭,你随我去偏殿一道用些。” 此言一出,惹得那守在外头的两个人拿眼看了过来。 赵卿诺只做不知,花枞遂她一路奔袭,吃不好睡不好的,身体如何吃的消,自然要抓住机会好好吃上一顿,若是把人累出了毛病,她如何对得起花屠户和苏氏的托付。 带着人走到偏殿,二人一时间有些发懵,所谓的偏殿不过是从承天殿延出来的小木屋,说是柴房都不为过。 赵卿诺凭着自己的耳力甚至能听到承天殿内的说话声。 小小的屋子里摆了一个炕桌,上头放了几道大菜,有荤有素。 屋子太小,燃着一柄豆大的烛灯。 好在外头月色正好,赵卿诺索性把炕桌搬到门口,将蒲团扔给花枞,自己席地而坐,筷子一掰两半,递了过去。 “吃吧。”她一面说道,一面侧耳去听承天殿内的谈话。 察觉到那守卫的目光,赵卿诺刻意对花枞说道:“你是郎君的长随,回头在郎君面前常常为我说些好话,也成替我提防那些个花啊草啊的。” 花枞往嘴里塞了一口肉,好几日没吃过一口正经饭的他险些哭了出来。 正吃着,听了这话好悬没把自己噎死,连连抻脖子往下噎。 那守卫听了她的话,轻蔑地“哼”了一声,翻了个白眼,移开目光,不再关心。 看到赵卿诺不怎么动筷子,疑惑的望了过去。 后者正在侧耳倾听隔壁关于进入睢阳县救人的计策商讨,察觉到花枞的视线,示意他只管吃,不必在意自己。 只听那李争言语尖刻的说道:“那县城外建了养马墙,又增了重兵,我等该如何入城?阁下既得天王收留厚恩,便该献策,助我们入城才是。” 随着李争话音一落,秦志英的目光跟着投了过来。 这二人一个打着为难的主意,一个揣着试探的心思,裴谨怎会不知。 他放下手中的酒盏,似笑非笑地睨了李争一眼,转而去看秦志英,缓缓问道:“敢问天王,重兵的数量是多少?进了睢阳县,救了人,可还要回这山寨?” 听了这直白的问题,秦志英一时间顿在那里。 他虽有了称帝的心思,也认下了这“天王”的称呼,可一想到手下不足百余人,其中男丁不过半数,不免生出些许尴尬。 裴谨似乎才察觉到他的窘迫一般,恍然起身,施礼赔罪:“天王见谅,风某并无他意,只是真心相问。 三大人说城内有重兵,又问入城之法……此法甚多,只天王需得言明想法,风某才好言之。” 秦志英一听此话,顾不得尴尬,立即问道:“风兄弟请说,回寨如何,不回寨又当如何?” “回寨,自然不必考虑城墙破损,城中百姓如何……如今天干物燥,火攻为上,大火烧之,浓烟熏呛,城可破,亦费不了多少兵力……此一计,于寨子而言,最为合适。” 裴谨才刚说完,李争“啪”的一下撂下酒盏,怒道:“竖子小儿,怎生如此歹毒!天王乃承天命,救民于水火……如此恶毒之法,视人命如草芥,实在有伤天和,传扬出去,叫人如何看待天王!” 骂完人,李争转头去看秦志英,“天王,此人心思不纯,欲陷天王于不仁不义,万万莫要信之。” 他情绪激动,似乎下一刻便要命人拿下裴谨杀之。 秦志英抬手下压,做出一个“稍安勿躁”的手势,眼神审视地望着裴谨:“风兄弟,我以诚相待,还望你能给出一个解释。” 裴谨淡然一笑:“三大人问了入城法,天王要听,风某自然要以寨中人的身份来谋算,万事以天王与寨子为先。至于旁人死活,那与我何干……如此才算是效忠。” 他这话不仅表了忠心,还给李争上了眼药。 一句话听的秦志英顿时身心舒坦,宛如炎炎夏日冲了一个冷水澡一般。 他暗暗咂嘛了那“效忠”二字,越品越是心喜,看着裴谨的目光瞬间和善起来。 第248章 定计 “我明白风兄弟的心意,只这一法子实在是有伤天和,万万不可再提……可还有其他的法子,俱都说来听听……是了,方才是我误会了兄弟,愚兄敬兄弟一杯,以作赔罪。” 秦志英当即举杯遥砰,仰头喝下,接着将酒盏在半空倒转,一滴酒也未落下。 “天王言重了,是风某未事先言明,惹了三大人相疑……风某自罚两杯。”裴谨再次扯上了李争。 李争看到秦志英再次被哄了过去,甚至连“愚兄”都冒了出来,气的咬紧牙关,望向裴谨的眼神,透出浓烈的杀意,恨不得生啖其肉。 可他也明白,除非自己能提出更好的计谋,助秦志英入城,否则便只能忍着。 两盏酒过,裴谨继续说道:“天王仁义,火攻既不可用,那其他有伤天法子风某便不再提了。 睢阳县土地松软,可使人偷偷挖地开路,待人入城后,便可开城门迎众兄弟入内……然而入城之人需得与里面的卫军相抗……若是失败,必要身死……此计耗费最少,却需要一队悍不畏死,身手极好之人。” 他顿了一下,待秦志英思索明白,朝自己示意后,继续说道:“另一计,便是强攻。 各地城墙高度,朝廷早有规定,京城与边城,城高十二丈,州高八丈,如睢阳县一般的,城高不过三丈……对了,风某忘记问了,寨中可用之人有多少?” 此言一出,秦志英与李争俱都沉默下来。 片刻后,裴谨得不到回应,试探着开口:“可有百人?” 二人摇头不语。 “那可有武艺高强善战者?” 二人垂头看向旁处。 裴谨倒吸一口气,面上现出几分诧异之色:“这般条件如何攻城?天王上次是如何进的城?” 秦志英并未回答,向李争递了个眼色命其开口。 李争斟酌了一番语言之后,才说道:“彼时寨子里人更多些,可用者约有百余人……睢阳县白日里是许进不许出的,我们分了几日入城,待到时机成熟时,聚众救人……如今那狗官畏惧,已不需人进出。” 裴谨正眼看向李争,不禁叹服:能将失败说的如此清新脱俗,这李争于溜须拍马上,也是个人才。 “说来惭愧,我来时,那睢阳县外,夜里正大开城门垒筑养马墙……如今怕是已经不会再开城门了……那狗官确实胆小了些。” 说罢,裴谨只默默喝酒吃菜,留给二人慢慢去琢磨。 看了眼大堂的蜡烛燃至一半,裴谨便起身告辞。 秦志英也不留客,命李争送至承天殿外。 裴谨到了外面,看到月色下,赵卿诺由花枞陪伴等在空地上,对上那一双弯弯杏眸,忍不住唇角上牵,眉眼跟着一道下弯,舒朗的笑容跃然于脸上。 “辛苦了,我们回去。”赵卿诺笑道。 李争望着三人离去的背影,眉头拧成一个死结,眼神突然变得阴毒狠辣。 他冷笑一声,转身再次进入承天殿,在心底恨恨地说道:风平昭,你既然要效忠,那就拿命来效忠吧。 …… 回去的路上,赵卿诺三人遇到在他们住处附近巡逻的姜一平,彼此打了个眼色,也不做交谈,各自返回屋内。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时间,三道黑影闪到屋内,不是旁人,正是裴谨、花枞还有姜一平。 裴谨率先开口:“我提了挖地开路的法子,以李争对我的憎恨,必会劝谏秦志英接受此法,到时侯应该会将我们三个塞入打头阵的队伍,阿诺那时乔装打扮混进来…… 城门的动静必定会吸引里面的卫军往那里聚集,县衙守备空虚……待城门大开时,大乱之际,留他们与卫军缠斗,我们寻机会救人,救人之后直接出城。” 睢阳县情况诡异,至今仍未彻底弄清,倒不如先救人立刻,回京后让那愿意操心的人来管,平了叛乱,抓了人,自然能敲开嘴问清楚了。 四人简单商量了一番,各自散开。 翌日才喝过清水汤饭,裴谨便被叫去了承天殿,不出所料,那李争果真劝着秦志英采纳了那个挖地开路的办法,并将裴谨三人塞进了先锋小队,时间定的也急,便在第二日夜里。 既然已经定下了夜袭睢阳县的事,那白日里便要做些准备。 尽管还没有经过“效忠酒”,但因为裴谨如今在寨子里的地位,赵卿诺与花枞自然而然的也被算做了寨子里的人。 与别人一般,二人也要准备兵器。 说是兵器,也不过是些棍棒之物,有些人会在棍棒的一端绑上石头或者菜刀、小刀等利刃。 这些有的是在上次抢劫时顺手拿的,有的则是逃难时随手带的。 而什么都没有的人,便只能眼巴巴的看着。 花枞跟在姜一平身边,赵卿诺则转了一圈,抱着满怀的稻草吭哧吭哧地走了回来。 她看了眼正扬了一半手臂,喊她过去的花枞,脚尖一转,朝稍远处走去。 那里坐了两个年轻媳妇,此刻正满脸愁容,脑袋挨着脑袋在说些什么。 花枞收回手,抓了抓后脑勺,表情疑惑地凑近了姜一平,压低声音问道:“她怎么去那里了?” 姜一平闻言抬头看去,便看到两张略有些熟悉的脸,以及不远处两个形状猥琐的汉子时,眼底闪过一抹诧异。 那两个年轻媳妇,因长相还算不错,曾被李争媳妇拿话刺过,寨子里亦有不少汉子对着她们讨些嘴上的便宜。 两人家里的男人在上次去睢阳县救人的时候被捉,失了倚仗,遇事就只能忍气吞声。 也因为这样,寨子里的几个皮赖汉子愈发得寸进尺,从一开始的言语调戏,变成动手动脚。 家里没有男人,失去庇护便会如此…… 他在心底叹了口气,面上却一如既往,开口催促:“快点干活。” 花枞被这话一噎,顿了一下,接着听话的低头干活,只小声嘀咕道:“不知道的还真以为你是这寨子里的人呢。” 而那两个猥琐汉子手里拿着东西,正准备趁着干活上去占些便宜时,走到一半,瞧见抱着稻草的赵卿诺,想起她是有人护着的,啐了一口,骂骂咧咧地转身走了。 第249章 蒋绍通 赵卿诺拿眼角余光瞥了眼离去的二人,抱着稻草走到那两个年轻媳妇身边,出声问道:“两位嫂子,我能在这吗?” 这两人正要拒绝,抬头一看认出是昨日那个扇了李争媳妇孙氏巴掌的姑娘。 此时的赵卿诺正伸长了脖子,脑袋费劲的从稻草后探出来,露出几分讨好的笑容,声音绵软的又问了一遍: “嫂子,我能和你们一道儿吗?别的地方不要我。”语气里透出几分委屈。 二人对视一眼,点点头,其中一个还往一旁挪了挪,给她腾出些地方。 “你来吧。”开口的是个头发散乱,脸色蜡黄的女子。 赵卿诺甜甜一笑,道了声谢,扔了些稻草垫在地上,接着便直接坐了上去。 她曲起腿,取了几缕稻草,一边搓麻绳,一边状似不经意地闲聊:“我姓甘,嫂子们怎么称呼?” 脸色蜡黄的女子看了眼她熟练搓麻绳的动作,犹豫片刻,嘴唇嚅动:“我夫家姓罗,她夫家姓韩。” “罗大嫂、韩大嫂。”赵卿诺立即顺杆儿爬着喊人。 两人点了点头,不再言语,低头干活。 赵卿诺轻轻叹了口气:“说实话,我这心里啊有些慌,我家郎君明日夜里就要去救人,我怎么想怎么心里不踏实。” 她说着话,同时不动声色的瞄了二人一眼,看她们手上动作渐渐慢了下来,便继续说道,“这里过得太难了,吃不饱就算了,人也……” 话说一半,但有着相同经历的二人立即明白她话里的未尽之意,脸上不禁显出几分同病相怜的哀伤与难堪。 “你男人还在,总比我们好些。”罗嫂子忍不住说道。 赵卿诺再次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明日之后就不好说了……若是……这里可如何待得下去。” “其实……其实原来二当家在的时候不是这样的。” 听到韩嫂子说的话,赵卿诺心头微动:二当家?不是二大人? “听说是女子?这里也能让女子做那个……大人吗?”赵卿诺往外探了探身子,抻着脖子好奇地去问。 韩嫂子被她那有些孩子气的动作逗得浅浅一笑,在看她面相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暗暗叹了口气。 “二当家人很好,她在时我们吃的虽是汤饭,但里面米是能看得见的,喝水也不限制……也没人敢对我们不规矩……二当家会写字作诗,还会算账,可惜……” “竟是这般厉害的人?嫂子放心,等明日就能救二当家回来了。”赵卿诺安慰道,一面思索着:能写会算的女子,还能做到二当家的位置,应该不是平常人家出身。 …… 不远处的花枞拿了根棍子发愣,思索着要不要将杀猪刀绑在棍子上。 自从见过了赵卿诺的长枪,他可是羡慕不已,并对“一寸长,一寸强”的话开始深信不疑。 这般想着,便转头看向旁处的赵卿诺。 后者离着自己十步之遥的赵卿诺已经与那两个年轻媳妇聊得火热,叹服道:“她可真厉害,和谁都能说上话。” 姜一平望了眼赵卿诺,又眼神晦涩地瞟了眼自己的五舅哥,压低嗓子沉声道: “做他们那一行的,对什么人说什么话,赔得了笑脸,弯得下腰,否则可是吃不了这一行饭的。 能说会道不是喜好天性,是他们糊口过活的本事……这一行最看重的从来不是身手,吃苦耐劳是其一,有一把软的下又立得起来的骨头是其二。” 姜一平了解自家这个五舅哥,一门心思的想出来闯下一番事业,但人却被家里养的憨实天真了些。 花枞听得一呆,旋即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目光落在那一堆已经搓好的麻绳上。 那边赵卿诺?了?麻绳,满意的点点头,估摸着长度够了,便停了手。 抬头看到朝着这边走来的裴谨,转头对着两人笑道:“我家郎君来了,改日在与嫂子聊。” “你快去吧。” 罗大嫂和韩大嫂顺着赵卿诺离去的背影望去,看到停在远处的年轻男子时,不由微微一愣,齐齐叹了口气:“这般年纪,正是感情好的时候。” 说罢,二人加快了手上的动作,心底闪过一抹坚定。 裴谨伸手接过她抱着的麻绳,领着人走到花枞边坐下,轻声道:“定好了,日落便出发。” 与此同时,睢阳县县大牢一个才受了刑,浑身是血的女子被扔了回来…… 睢阳县县衙内宅,一个男子正在书房内来来回回地走着。 他长了一张圆盘大脸,两鬓与下巴冒出一寸来长的胡须,嘴唇上一半结了血痂,另一半是红亮的水泡,浑身上下散发着慌乱无措的焦灼与暴躁。 听到脚步声,蒋绍通停下几乎走的发疼的脚,看向来人。 来人名唤梁昱,是一个脸色略显苍白的年轻男子,眼底还残留着施虐后的兴奋。 蒋绍通瞥了眼他身上的血迹,皱着眉头说道:“怎么说?” 梁昱摇了摇头:“那贱人嘴硬的很,死活不开口,问不出来册子的下落……大人,看她的样子也不会与咱们合作,是不是换个人?” 闻言,蒋绍通心火腾的一下就冒了出来:“你打算让换谁?你们当时下手的时候怎么不看清楚,范无名他们不认识,你也不认识?!” 他嘴巴张得太大,嘴唇上的血痂撕裂,痛的他嘶嘶吸着气,缓了一会才继续说道: “杜冠清连带着他的家里人都死了个干净,就逃出来了这么一个妾室……本官不是要她背锅,是想让她身后的那些刁民背下这些事,……罢了,既然用刑行不通,那就换个法……” 话说一半,他猛地收声,朝梁昱使了个眼色,让他退到一旁,看向门外,那里不知何时站了一个冷脸青年。 想起这人的身份,蒋绍通当即吓出了一身冷汗,粗喘了几波,原本下意识脱口而出的喝骂,立马换成了别的:“严郎君怎得过来了?可是有事吩咐。” 严岳,邓州折冲都尉,同时也是褒国公的义子,而这一身份,蒋绍通是在睢阳县出事后才知道的。 所以,他才会称呼严岳为郎君,而不都尉。 第250章 偏离 严岳眼神冰冷看了眼已经缩到角落里的梁昱,旋即把目光落到蒋绍通的身上: “蒋大人,左右已经到了这般田地,再挣扎已是无用,倒不如听义父的话,说不得还能逃过一劫。”意有所指的话里含着几分告诫。 蒋绍通心里一咯噔,垂下眼帘,不与他对视:“严郎君只管放心,国公的意思我会照办,那些刁民再来救人时,我便会佯装不敌,带人弃城而逃……等入了京,我……自会按照国公的意思办。” “那蒋大人到时可要跑的快一些,否则严某的兵杀红了眼,可不会认得什么知州大人,免得到时候再连累了旁的什么人。” 严岳森寒阴郁的声音一字一句的灌入蒋绍通的耳朵,惊得后者寒毛直竖。 眼看这人准备转身离去,蒋绍通忍着惧意把人唤住:“我若按国公的意思办,我家那些妻儿老小可否放他们一条生路?” 严岳停住步子,侧头用眼角余光瞥了他一眼,想起已经魂归地下的那些人点了点头。 “自然,不仅如此,还会送他们金银细软,忠仆华宅……你是跟着义父的老人了,应该晓得,他那人最是守信……你想荣华富贵,义父便提你做了武将;你想由文转武,一家老小安定团聚,义父就送了你这邓州知州的位置……所以你好好办事,义父说过的话都会一一兑现。” 许久之后,梁昱看严岳彻底离去,才小心翼翼地走到蒋绍通身边,低声道:“大人,那事还要继续吗?” 蒋绍通慢慢闭上眼睛,许久之后才哑着嗓子说道:“不用了,不按照他的意思办,死的便不止我一个了。” “可进了京,大人一样没有活路啊。”梁昱急切地说道。 蒋绍通没有回答,回忆着这如脱缰野马般的一堆事。 先是杜冠清偷盗税收被发现,他上报给自己的老主子褒国公。 接着杜冠清一家被杀,整个睢阳县粮仓里的粮食不翼而飞。 他来此处理,被严岳带人与那些来睢阳县的百姓一起困在城里。 跟着便是民乱……一桩桩一件件好似按着写好的话本一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身份职责。 而他蒋绍通的身份就是一个逃出生天,拼死入京,以命上告睢阳县民乱的忠义之官,且还被安排了一个轰轰烈烈的死法。 而被全部屠杀的睢阳县百姓,便是民乱的铁证。 他想不明白,折腾这一场,褒国公他们究竟想干嘛? 许久之后,蒋绍通突然睁开眼睛,牢牢握住梁昱的手:“我知道你爱慕轩娘,我把女儿嫁给你……到时候出了城,你便趁乱逃走,若是有朝一日得了机会,你要替我报仇。” 说罢,他亲自写了一张许婚书,和自己的贴身信物一并交给梁昱。 一想到自己被褒国公坑到如此地步,他如何肯甘心,既然活着的时候无法讨回公道,那便死了之后讨。 梁昱一怔,旋即大喜,接过那信物与婚书,细细地看了一遍,贴身收好,“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岳父在上,请受小婿一拜……今日起,我定会尽心竭力地照顾好轩娘与岳母她们……且您只管放心,只要我梁昱还有一口气在,必定办好您交代的事。” 蒋绍通艰难的扯了扯嘴角,亲自扶他起来,口唤:“贤婿。” …… 此时的赵卿诺和裴谨,尚不知道自己的猜测出了错误,仍旧在为明晚的夜袭做着准备。 “我明日是偷混进去的,必然骑不了跑得快,姜一平……”赵卿诺说到一半,想起他与跑得快不熟,转而看向花枞。 后者察觉到她的想法,不等人开口便连连摆手:“那个马大爷我可不要,我的马就挺好,不用换。” “我来吧,我的马给姜一平。”裴谨主动开口。 “那好,明日你们出发,我肯定要去送一送,给众人做个样子,到时正好安抚跑得快。”赵卿诺说道。 裴谨点点头:“可以,我们虽做了准备,但对那边的情况全凭他人言语猜测,到了地方随机应变……秦志英要我随他去各处搜寻吃的,不管这个理由真假,他必会盯紧了我,还有李争。 到了那时,花枞和姜一平跟着阿诺,如果情况不对,你们只管带着人直接跑,不要顾忌我……你们放心,我会想法子出去的。若是可以,还请带上蔡先生,他是我师兄的好友。” 三人一愣,旋即沉默下来。 姜一平来睢阳县的目的就是为了姜蕴,无论如何,只要他不死,就必然是要带姜蕴回京的。 花枞则是自家晓得自家事,若是情况不对,他不成为那个拖后腿的就不错了。 二人下意识把目光落在另一人的身上。他们不是傻子,自然看出裴谨和赵卿诺的关系不一般,所以到时候如何,关键还在赵卿诺的身上。 “你那些奇奇怪怪的药还有多少?” 赵卿诺嘴里问着问题,也不抬头看人,反而取出那柄自进寨后便藏起来的长枪。 床底尘土大,银白长枪沾了灰,她拿着一方布帕仔细擦拭着。 裴谨看到那长枪的瞬间,眼角不自觉带着一抹温柔:“能用的还有一包蒙汗药。” “好,秦志英若是拦你,你就都塞到他嘴里。” 枪尖擦干净了,泛起的寒芒好似少女话里的寒意。 “好。”裴谨唇角稍稍勾起,低低应了一声,“记得,若情况不对,所有计划作废,自保为上,立即出场。” 说这话的时候,他眼睛一直看着赵卿诺,希望她能明白自己的意思。 …… 翌日,饱餐一顿的众人一个接一个从崖壁上被送了下去,赵卿诺耍了一波撒娇垂泪,要死要活的跟了下去。 她和裴谨走到跑得快跟前,主动拉住缰绳,交到裴谨手里,一面与他道别,一面抚摸着跑得快的大马脸。 前头如帝王般坐在马上与先行之人一一送别的秦志英望了眼“儿女情长”的两个人,笑道:“弟妹放心,人怎么去的,必定是怎么回来的,进了城风兄弟会一直跟在我身边,你只管把心放到肚子里。” 这话一出,其余之人不禁艳羡的看了过来。 赵卿诺垂着头朝着他屈膝福了一福:“劳天王厚待,我家郎君便托付给您了。” 第251章 睢阳县——入城 秦志英哈哈一笑,连声应下。 西垂的太阳逐渐变得又大又红,刺眼的光芒换成了更加柔和的橘红,而那变得斗大的夕阳则化作了血红。当那被染红的云彩渐渐被浅紫灰的暗夜浸染时,裴谨、姜一平和花枞出发了。 他们的小队不过十人,选的皆是寨子里会骑马的壮汉。 一刻钟后,秦志英才带着李争一行人出发,他们这一队只有他们两人有马,其余步行,行程自然慢了许多。 赵卿诺望着队伍末位那两个略显熟悉的背影,叹息着摇了摇头。 待天空的灰色渐渐变深,皓月攀升之时,赵卿诺钻到一旁的密林中,换了寨子那统一的服饰,腰间缠着麻绳,开始发力狂奔…… 到了睢阳县附近,裴谨抬手叫停,望着县城的方向蹙起了眉心。 花枞学着裴谨的模样去看,除了城墙上来回走动的人影,什么都没看到,遂出声问道:“郎君,是有什么问题吗?” 裴谨耳尖微动,瞥了眼一旁刚刚晃动了一下的草丛,轻声应了一句。 趴伏着躲在草丛里赵卿诺自然也发现了睢阳县的异常。 和他们曾推测的一样,城门紧闭,外头是修了一半,便扔在那里的养马墙。 然而那城墙上的巡逻卫军数量明显比那夜少了许多,偶尔走动的也不过一两人,态度肉眼可见的散漫。 经过前头寨子偷袭,以及他们三个夜闯之事,论理应该更加警戒才是。 可他们如今的样子,倒像是完全不在意的感觉。 能做到一州之长的人,赵卿诺可不相信会是个蠢得,那边只有一种可能…… 有诈。 二人同时想到。 然而即使猜测到对方有诈,他们也必须夜袭。 一则,需要尽快救人离开,事情不能继续拖下去,越拖只会越被动,甚至错失良机。 二则,寨子里已经没有多余的粮食了。 既然如此,那也就不必费力挖地开路,给对方徒增看料。 “换策略,强攻城门。” 裴谨话一出口,众人愣了一下,旋即互相对望一眼,紧跟着全都把视线投向前头的一个汉子身上。 这汉子是最早跟着秦志英的伙人,因而有些威望:“郎君,天王说要挖地开路偷偷进去,强攻我们打不过的……” “是啊!” “你这样和直接让我们去送死有什么区别!” …… 众人纷纷附和。 裴谨由着他们去嚷嚷,声音渐大也不制止,甚至听到里面辱骂他的话,也不理睬,只是一言不发的听着。 花枞刚要张口喝止,就见裴谨朝着自己摇了摇头,示意他随着这些人去嚷嚷。 那些人本就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小白脸看不顺眼,此时见他不管,骂的愈发起劲儿,你一句我一句的声音越来越大,约么半盏茶的功夫,才逐渐回过味来,声音慢慢变小,直到恢复安静。 裴谨看他们终于说够了,抬手指着城墙面朝这边的人影:“如今好了,你们声音太大,也不必谈什么悄悄的话了……对方发现我们了。 去不去攻城随你们,但天王过来时,我会直接告诉他你们‘通敌’,故吵闹吸引对方。” 说罢,不再与这些人多费口舌,倏地一马当先往城门的方向飞驰而去。 与此同时,一道黑影从旁边的草丛里突然跳出,朝着奔跑的大黑马冲去。 众人只觉眼前黑影晃过,一个娇小的身影落在了裴谨的背后。 “天王最多再过一个时辰就到了,你们在此慢慢等吧。”姜一平突然出声说道,“五哥,我们走。” 花枞应了一声,驱马追撵上去。 留下的众人不由面面相觑,犹豫着到底要不要追上去。 “走,老子也是带把的汉子,还比不过一个小白脸?二当家可还陷在里头呢,别管生死,咱们都不能撂下不管。”人群里不知是谁扯着嗓子喊了一句, 听了这话,几人陆陆续续的骑马奔了起来,只是速度比来时慢了许多。 最前方,裴谨看了眼没什么动作的卫军,心里愈发笃定。 他握着缰绳的手猛地收紧,沉声说道:“抱歉阿诺,是我想错了……恐怕有一场恶战,对方应该是故意诱我们入城。” “这有什么,谁都说不清睢阳县的消息,如何能怨你……既然如此,那就去看看,我其实对这睢阳县的事好奇得很。”赵卿诺笑道,“憋屈了几日,也正好撒撒欢。” 她一面说着,一面单手解下围在腰间的麻绳,只见麻绳的一端绑了一块石头。 二人离城门越来越近的时候,那看过来的卫军终于动了起来。 只听“咚咚”几声鼓响,接着便自城内传出一声绵长的钟声。 城墙上忽然出现一排人,俱都身穿藤甲,手持弓箭…… 赵卿诺望着那些对准下方的箭头,撇了撇唇:“一、二、三……十二个人?啧啧,这人数可比那晚闯城的时候少了些啊…… 这么近了都不放箭,戏演有点假啊……干脆打开城门迎我们进去好了,也省的打起来损坏了什么东西。” 吐槽的话一出,裴谨脑中倏地一亮,似有什么念头闪过。 可他还来不及细细思索,注意力便被那扶在肩膀的手吸引了过去。 裴谨回头匆匆一瞥,发现赵卿诺已经扶着自己的肩膀站了起来。 她双脚踏立在马背上,另只手里正握着那根麻绳。 坠着石头的绳子飞速旋转,发出“呼呼”的风声。 察觉到少女的意图,裴谨忙不迭出声:“你要去城墙上?” “毕竟我搓了好一会儿呢,总要用一用……” 带着重音的“用”字才刚出口,石头如流星般冲着一个卫军飞了过去,一同跳起的还有那握住麻绳尾端的赵卿诺。 只见那石头带着绳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人,“唰”的一下缠在了那个卫军的脖子上,最后又在绳子上饶了两圈才停下。 就在这时,战鼓声再次响起,一支又一支的箭矢朝着下方飞去 赵卿诺一手拉着麻绳借力,另一只手则取下别在腰后的长枪,也不拼接合二为一,而是握住一半,挥动手臂,被铁锁连接的另一半飞舞转动着击开袭来的箭矢。 第252章 睢阳县——战(1) 因为坠着人,那麻绳绷得笔直,拽着被绑的卫军往前走。 这卫军他脸色涨的发红发紫,下意识丢弃手中的弓箭,双手去扒扯脖子上的麻绳。 然而不等他解开绕在脖子上的绳子,一个人影瞬间出现在了城墙上。 赵卿诺松开手上的麻绳,“咔哒”一声长枪合并,旋即横扫向侧面袭来利刃。 只听“锵”的一声脆响,星火乍现,紧跟着便响起了连续紧凑的武器碰撞的声音。 那脖子上缠了麻绳的卫军才刚松了一口气,正要抽刀斩断时,那无力的麻绳忽然再次绷紧,“哒哒”急速攀城的脚步声紧随而来。 一个身穿布衣的年轻男子几息之间攀到了城墙上,一道寒芒闪过,那卫军连声音都来不及发出,滚烫的鲜血从喉咙那破洞的地方喷了出来。 裴谨眼角余光看到少女的动作,出声说道:“藤甲坚硬,攻击脖子与头……”。 闻言,赵卿诺那原本落在卫军胸口的枪尖抵着藤甲往上滑,直接刺穿了那人的脖颈。 这人死的惨烈,一时间骇的余下之人立在原地不敢上前。 …… 远处,严岳身穿甲胄站在钟楼上,手持窥筩望着城墙上的情景:“四息?五息?那些乌合之众里何时出了这样两个人物?……用枪的还是个女子,这大魏的女人不都被压在家里,竟然还能跑出来闹事?那男子瞧着也有些面善啊,是在何处见过?” 他一面说着,一面转动窥筩的前端,让自己看的更清楚些,“是谁呢?是京里来的熟人?” 严岳记得前头夜闯睢阳县的三个人正是从京城方向来的,这男子也许就是那三人之一吧。 “攻进来比我预计的快了些……敲钟两声。”他话锋一转突然说道。 “是,都尉。” 跟在严岳身边的别将秦大力应声而去,随着钟杵与大钟的碰撞,悠长的钟声朝四面八方扩去。 不一会,二十个身着藤甲,手持大刀的卫军自钟楼奔向城门。 “咚咚咚”的脚步声穿街而过,那被钟声吵醒的百姓,偷偷扒着窗户缝往外瞧,待看到那跑过的卫军时,只觉得心慌气短,仿佛有什么事要发生一般…… 赵卿诺和裴谨自然也听到了那两声钟鸣,尤其是在钟声过后,城墙上的几个卫军气势陡然一变,似乎有了靠山一般,再次扑了上来。 二人对视一眼,赵卿诺抽里战圈,将人俱都交给裴谨,自己朝着城墙内的登城台阶冲去。 有那察觉到她动作的卫军想要阻拦,全部被裴谨或拦或杀挡了下来。 赵卿诺冲到最后一个台阶的时候,迎面出现一把短柄刀,照着她的面门劈了过来。 长枪格挡,赵卿诺同时起脚就踹了出去。 “砰”的一声闷响,脚落在藤制的盾牌上,不仅那人被踹得仰倒在地,她自己也后落了几步。 趁着那人正挣扎着起身时,以枪撑地,跳起至半空,落下时双手握枪,大喝一声,照着那人就刺了下去。 长枪以破竹之势刺穿盾牌,连带着刺破藤甲,插入心脏。 “这些卫军去哪选的,怎么都是这么高壮的人。”赵卿诺嘀咕了一句,一面拎着长枪跑去开城门。 城门打开的瞬间,姜一平和花枞当先冲了进来,赵卿诺忙拉住跑得快,看向跟在后面的人。 紧随其后的是那些寨子里的人,而出人意料的,秦志英和李争竟然带人提前赶到了。 两人看到赵卿诺大吃一惊,秦志英不由问道:“你如何在这里?” 那李争看了一圈不见裴谨,忙不迭说道:“天王,这些人果然有异,还请速速斩杀,以绝后患。” 此话一出,姜一平和花枞立即跑到赵卿诺身边。 “天王,我等来此是为救人,隐瞒之事还望见谅。”姜一平拱手说道,“如今情况有变,还望天王与我等共度此难关。” 赵卿诺并未理会李争的话,而是一直蹙眉望着主街的方向,耳尖微动。 “你们还在这里做什么……救人也罢,寻找吃的也罢,不趁着这时候留在这里寻死吗?”裴谨身上沾着血迹从城墙上奔了下来。 与他一同出现的还有一连串的钟鸣声,“铛——铛——铛”,肃穆悲壮的声音如波浪般绵延而至,好似打开地狱之门的号令。 …… 钟楼上,严岳放下手中的黄铜色窥筩。 手掌抵在窥筩两端,按压着将它折叠起来,收入怀里。 “大力,可以开始了……咱们的知州大人也该负伤逃命了。” 说罢,严岳取过立在一旁的双刃钩戟,眼前闪过那个手持长枪的身影,单侧唇角上弯,笑容里透出浓浓的战意。 钟声过后,不足百人的队伍分散成零散小队走入城内一条又一条的街道,扑向那些躲在房屋里的百姓。 同时,邓州知州蒋绍通和梁昱带着人从县衙里跑了出来。 他们离开没多久,县衙内就传出凄厉的喊叫声。 …… 而此时的城门处,李争带着人把赵卿诺、裴谨四人围在中间,语气诚恳地说道:“天王,莫要听这风平昭危言耸听……待把他们杀了,我等再去救人,寻找粮食也来得及……天……额……” 那说话的表情和动作仿佛是一个痛心疾首规劝君王的忠臣一般,全然不记得自己之前还打过赵卿诺的主意。 只是他话还未说完,便觉得肩膀一痛,温热的血自肩头喷出。 剑尖刺在李争的左肩上,顺着剑刃看去,对上的是一张平静的脸,以及一双泛起杀意的眸子。 裴谨面上闪过一抹遗憾,为着自己不能刺中李争的心脏而遗憾。 他明白,若是此刻杀了李争,秦志英为了面子也要与他们对上。 赵卿诺放下准备刺出的长枪,瞥了眼裴谨刚刚收回的长剑,暗暗松了口气:还好没把人杀了,否则还要和这几人先打上一场。 李争惨叫一声,冷汗刷的一下就冒了出来。 他再不敢说什么“就地斩杀”的话,而是捂着肩膀往秦志英的身后躲…… 第253章 睢阳县——战(2) “咚咚咚”的脚步声传来,所有人都朝来人望了过去——二十个卫军一手持刀,一手持盾出现在主街上。 这些人看到堵在城门口的一群人,立即停下了脚步,摆出备战的姿势。 裴谨看到这些人过于高大肥壮的身姿,不禁怔了一下,接着眉心皱起,视线在这些人的面上游移。 同时,四面八方骤然响起凄厉的哀嚎与绝望的呼救声,那声音如密密地渔网一般扑洒下来,将众人一点点包裹勒住…… 赵卿诺听得杏眸怒睁,双唇紧紧抿着,怒腾而起的血液在体内奔散折腾,四处寻找着倾泻口。 那握着长枪的手一点一点的收紧,颤抖的手臂带着长枪跟着发出共鸣。 “这些人竟然屠杀普通百姓?”秦志英惊得声音都变了调子,语气里满是不可置信,“他们不是邓州卫军吗?如何……” 说了一半,他说不下去了,将军带着兵卒杀良冒功并不少见,但是屠城的这种还是第一次看到。 “他们真的是我大魏之人吗?”裴谨仔细打量后,才开口说道,“北境疏月族,长相虽与我族相似,但额头突出,身形肥壮高大,勇猛善战。” 随着他的话音一落,那二十个身着藤甲的卫军突然发起了进攻,而同时出手的还有赵卿诺。 只见少女如离弦之箭一般,挺枪迎上,飞走如风。 裴谨、姜一平和花枞等人当即不再理会秦志英,跟着冲杀了进去。 赵卿诺持枪前刺,枪尖戳到藤甲上,她借力起跳,身体横飞而起,双脚照着旁侧之人连环踏踹…… 穿着玄色布靴的脚,一下又一下如急骤之雨一般,落在那人的鼻子上,最后一脚更是直接踏断了他的鼻梁。 与此同时,借着脚下的踏力,双手握着枪杆,身体旋转,那刺在藤甲上的枪尖跟着旋转…… 只听“咔嚓”一声,枪尖刺破藤甲,连带着把藤甲下的人刺了个透心凉。 风驰电掣间已经一人受伤,一人死亡。 赵卿诺瞥见那个断了鼻梁的“卫军”正好倒在花枞身边,大喝一声:“补刀!” 花枞来不及多想,手随声落,“噗嗤”一下,尖利的杀猪刀刺进那人的两眉之间。 不到两息,对方亡魂再添一人。 而裴谨那边也正打得火热。 只见他单手握剑,另一只手拔了一根燃火的路杖,双臂挥舞,飕飕飞转的路杖,火光四迸,星火乱飞。 火苗落在身旁“卫军”的藤甲上,以星火之势逐渐燃烧起来,火越燃越旺,烧的人发出痛苦的哀嚎声,不由的去扑打自己身上的火焰。 有些人干脆往地上一躺,打起滚来。 趁此时机,裴谨手中长剑寒光划过,一个连着一个的收割了这些“火人”的性命。 “藤甲畏火,用火攻。”他一面打,一面对他们说道。 赵卿诺看了眼不过才死在自己手上的两个人,从善如流的采纳了裴谨的提议,顺手拔出一根路杖,朝打的吃力的花枞喊道:“花枞,跟在我身后补刀。” 说罢,一手长枪,一手路杖,再次冲进了敌方。 花枞跟在她后头,拿着杀猪刀把那倒在地上的“卫军”一个送了一刀,补刀补得那叫一个欢快。 一旁的姜一平见状,和裴谨对视一眼,干脆利落地学着花枞的样子,缀在他的身后补刀。 …… 秦志英等人满目骇然的望着不过眨眼间便一面倒的局势,吃惊的说不出话来。 他猜测到那个叫“风平昭”的人不简单,却没想到竟这般厉害。 还有那个“甘氏”,一个姑娘怎得这般凶残,杀人的手法利落,单论身手说不定还在那“风平昭”之上。 “天王,完……完了……”李争扯了扯他,哆嗦着嘴唇说道。 秦志英回神后才发现,不知何时那二十来个“卫军”皆已毙命。 而那四人浑身血气的正朝着这边走来。 李争看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两个煞星,想起自己打的主意,吓得扑通一下跪在地上,顾不得维持的身份体面,“咚咚”的磕起头来。 秦志英刹那间脑子里过了许多念头:他的心思这二人必然晓得,若是宣扬了出去……他此时势单力薄,如何与朝廷大军相抗衡。 可留人的话…… 打不过,又无财势,靠着几碗清水汤饭吗? 不知道把寨子第二、第三把交椅让给他们行不行的通…… 正不知如何是好得时候,突然听到“风平昭”的声音:“借一匹马。” 话才出口,他也不管那主人同不同意,径自牵走了李争的马匹。 那一匹马是寨子里唯二的好马,另一匹则是天王的坐骑。 得知他只是要一匹马,秦志英心底立时松了一口气:“不过一匹马,风兄弟自便即可。” “多谢。” 裴谨道了声谢,与赵卿诺对视一眼,旋即翻身上马。 赵卿诺坐在马上,将要离开时,忍不住回头望向秦志英:“天王若起了那份心,倒不如去救一救这睢阳县的百姓。” 说罢,两腿一夹马腹,领头往城内跑去。 裴谨看了眼情绪沉郁的赵卿诺,问道:“阿诺,秦志英才刚拉起那点人马,必舍不得拿自己的人来救这城中百姓。” 赵卿诺没有说话,咬着下唇,出手愈发狠辣,手起枪落便收走一条人命。 她的性子裴谨早已了解,能为了毫不相干的女子,孤身一人夜袭爆竹作坊,如今又怎会对这满城百姓坐视不理。 “你若想救人,我陪你……” 话未说完,迎面一个高大汉子闯入视野。 这人并未穿那一身藤甲,但身形与先前的二十人一般无二,此时正桀桀笑着,拿着短柄刀正在追撵着一个半大孩童。 赵卿诺勒了勒缰绳,提枪前刺,长枪自这人后心抽出,带起艳红的血花,随着“噗通”一声,倒地身亡,露出被他追杀孩童。 “去逃命……” “吧”尚未出口便消失。 孩童转身回望,一张仓皇怔愣脸刺地赵卿诺心底、喉咙里蓦地泛起闷痛的感觉。 那疼痛来势汹汹,窜进口中逼得她咬紧了后槽牙,紧跟着钻入眸子里,引得她眼眶发酸。 不大的睢阳县四面八方都是哭嚎与死亡,能往哪里去逃? 似乎感受到了她内心无处宣泄的怒火,跑得快奔腾的步子渐渐慢了下来,停在孩童跟前,一同停下来的还有裴谨三人。 他们望着少女,似乎在等着她做最后的决定。 第254章 睢阳县——战(3) 与此同时,听到赵卿诺的话,秦志英不过在心头掠了一遍,就扔到一旁。 他只有这些人,身手又不似他们几人,遇到这些假卫军只有白送的份。 见那两个煞星带着人走了,李争立马从地上爬起来,虽又羞又痛,却忍不住发问:“天王,咱们是回去,还是……” 李争盘算着,若是秦志英受了“蛊惑”要救这睢阳县的百姓,他便寻个机会逃了,也免得在此丢了性命。 秦志英的视线扫了过去,只把人看的忐忑不安时,倏地一笑: “我们来此一来救人,二则是弄些吃食回寨子……两件事都未做,如何好回去……我们先搜寻吃食,运回寨子后,再回此救人。尔等随我一道,若遇受袭百姓,也好搭救一二。” 说着话,一只手打在李争的手腕上,带着人朝那已经没了惨叫呼救声,变得异常安静的巷子走去…… 而赵卿诺这一边,一个拿着刀的汉子刚刚杀了人,转头看到赵卿诺几人,丢下手上的尸体长啸一声,召集旁边的同伴,狞笑着冲几人砍去…… 眼见那个孩童将要沦为刀下亡魂,赵卿诺再不犹豫:“救人!” 说着,一面从马上飞跃而下,抡起长枪一个格挡,拦下落下的刀刃,“锵”的脆响,兵器相撞。 她将那吓得连声都不敢出的孩童单臂揽入怀里,抱着他转身,枪杆擦着刀刃,星火迸发。 与此同时,一把短柄刀旋转着飞了过来,直接斩断了那汉子握着刀的手臂。 带着一截小臂的手和刀一同落下,这人刚要哀嚎出声,长剑从他的脖颈穿过,取走了他的性命。 裴谨接过赵卿诺抱着的孩童,将他送到花枞身前,顺手解决掉砍过了的大汉,嘱咐道:“花枞,你来护着他……自己抓紧缰绳。”后一句是对着那个孩童说的。 花枞身手差一些,又缺了经验,对上善战之人,没过几招便落了下风。 若不是姜一平在他身边,只怕就不是受伤那么一回事了。 赵卿诺望了一圈,街道上已经躺了许多百姓,一摊一摊的血水从那没了呼吸的身下流出,汇聚成一个个血洼。 “裴谨,直接去县衙。” “沿着主街往北,那里应该没有多少人守着。” 裴谨立即明白赵卿诺的打算,姜蕴那些人应该被关在县城大牢,夺下县衙,不仅能救人,还能将百姓安置在那。 而此时的县衙应该没有多少守卫,正是拿下的最佳时机。 二人返回马背上,赵卿诺打头,姜一平和花枞在中间,裴谨最后,二人一前一后负责清理砍杀过来的人。 看到县衙大门外仅仅站了两个持刀之人时,赵卿诺不由松了一口气,她是真不想在这耗费太多力气。 两腿轻轻磕了磕跑得快,合作多年的老伙计立马明白了她的意思,嘶鸣一声,猛然加快了速度。 赵卿诺一手提枪,另一只手松开缰绳,手指弹动,一抹寒光自袖口探出。 门口守着的人,听到动静刚要反应,握刀的手臂还未抬起,便感觉胸口一凉,歪死过去。 而他对面的那个守卫也未得了生机,眉心处正插着一柄小小的刀刃。 没了障碍,赵卿诺直接骑着马闯进了县衙内。 衙内安静如鸡,地上已经躺了七八人,有男有女,地上散落着行囊细软。 显然是逃命是被人用刀砍杀。 翻身下马,她回头看了眼已经跟进来的三人,和裴谨目光相碰,后者点点头,同时将刚刚拾取的大刀递给她:“牢里空间窄小,用刀方便些。” 赵卿诺瞥了眼花枞和姜一平,二人手里的兵器已经替换成了大刀。 她将长枪别回后腰,握着刀柄往县衙左侧走去。 那里正是大牢所在的地方。 过了外监,便听到自大牢内传出的喝骂呼喊声。 几人加快脚步,方一进入大牢,浓郁的血腥味直直地顺着鼻腔窜入,两个大汉正拿刀挥砍着关在牢里的人。 最外侧的两间大牢里已经叠趴了不知道几人,而那两个大汉此时正在砍杀另外两间牢房里的人,一人一间分工明确。 都是些手无寸铁之人,如何与善战高壮的持刀大汉相抗。 赵卿诺抿嘴咬着下唇,冲着那举刀的大汉冲了过去。 握着刀柄的手臂猛地灌注全身力气,肌肉绷起,暴喝一声,挥刀朝着他拦腰斩去。 对面的牢房,裴谨也已经解决了另一个大汉,察觉到大牢突然变得格外安静,他回头去看,就看到变成两截的身体以及微微踢动的腿脚。 视线上移,正巧看到赵卿诺肃着一张脸,微微俯着身子,伸出的手落了个空。 那刚刚险些被杀的年轻男子张着双臂,看到朝自己伸过来的手,哆嗦着,本能地缩了一下,却未躲开,似乎在护着什么人。 赵卿诺便沾染了血迹的脸上闪过一丝茫然,不过一息,便反应过来,这人是在惧怕自己。 她收回手,挺直腰背,转身出了牢房,见牢内再无危机,只有一双双满是惧意的眼睛,沉声道:“你们救人,我出去歇口气。” 说罢,抬步往外走。 裴谨收回搜寻的视线,深深地看了那人一眼,一言不发的追了出去。 大牢外,得了片刻歇息的赵卿诺目光落在几乎染成血色的手上,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自嘲地笑了笑:“都快把自己杀成女魔头了。” “阿诺。” 听到呼唤,赵卿诺抬头看了过去。 裴谨微蹙着眉心,大步流星地往这边走,对上她的视线,倏地放缓了速度,身姿挺拔,步伐沉稳,蹙着的眉头也松弛下来,只眼里掩着浓浓的担忧。 “可是累了?”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轻柔。 赵卿诺蓦地轻松了几分,笑道:“还成,找到那位蔡先生了?” 裴谨摇了摇头:“刚粗粗看了一圈,没瞧见人。” “说不准在别处……待把这县衙翻过一遍,便出去救人。”赵卿诺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同去。”简简单单的两个字表明了他的态度。 …… 第255章 睢阳县——救人 那边赵卿诺和裴谨在查探县衙的时候,这边的大牢内,留下的两人已经开始救人。 花枞让那孩童抓着自己的衣摆,寻了钥匙去给其余的牢房开锁。 路过那个被绑着青年时,重重地“哼”了一声。 姜一平走到他的身边,解开绑着人的布条,接着行礼喊人:“蕴哥儿,家里让我来接你回去。” 因牢里人多杂乱,他依旧未透露姜蕴的身份。 走了一半的花枞听到这话,如何不知道这人就是姜蕴,猛地停住脚步,回头好好的打量了一遍,紧接着忒了一口,嘀咕道:“若不是为了救你,咱们怎得会来这睢阳县……哪有你这般做人兄长的!” 姜蕴被他说的丈二摸不着头脑,沙哑着嗓子开口问道:“阁下这话是何含义?还请言明。” 花枞却理都不理他,只管开锁救人。 姜一平知道自家这位主子的性格,生怕他要与人辩个分明,忙道:“蕴哥儿,此时情况危急,之后必让您知晓内情。” 姜蕴此时却顾不得那个:“先生受了伤,起了高热……你与我搭把手,需得尽快寻医问药。” 他一面说着,一面移开步子,露出了一直被自己护在身后的先生蔡百经。 姜一平是见过人的,看到人的瞬间,不由大吃一惊:“怎会如此!” 此时的蔡百经昏迷着,面上泛着病气,嘴唇爆皮,不过四十多岁的年纪,却满头灰发。 姜一平将人背在背上,微微弯腰往外走。 姜蕴在旁边护着,抬步时打了个踉跄,旋即一只手扶了过来。 转头去看,是书院的三位同窗:“书院……只剩我们了……” 又低又轻的声音砸入姜一平耳中,他脚步一滞,紧了紧背人的手臂。 …… 牢房外,赵卿诺把寻到的几把牛尾刀扔到地上,看了眼放在一旁的数根水火棍,以及乱七八糟的东西,说道:“只有这些了。” “足够了……那些人既然以邓州卫的身份出现,必然不会来的太多。加之此刻正分散在城内各处……便是他们回到此地,只要守好大门,必能撑到你我赶回来。” 裴谨才刚说完,就看到花枞带着一众人从牢里互相搀扶着走了出来。 赵卿诺巡视一圈,目光在姜一平的身旁微微顿了顿,暗道:原来那人就是姜蕴。 裴谨视线落在蔡百经面上,立即走上前去:“将人平放,我来看看。” 那边裴谨在救人,赵卿诺环视一圈,目光在人群中一一划过,最后落在一个浑身是血,受过大刑的女子身上:“可是寨子里的二当家?” “你是……”张苔花望着来到自己身前的少女,暗自警惕。 “赵卿诺,镖师……我这有些外伤药,二当家只管放心用。” 察觉到女子的戒备,赵卿诺将伤药留下,回到方才的位置,只是心底升起些疑惑:这些人里,受伤的不少,但被用刑的为何却只有这位二当家? 裴谨救治过后,蹙着眉走到她身边。 赵卿诺看了眼天色,沉声说道:“没有受伤的,自动出来。” 话音落下,人群里走出了八个人,有男有女,其中一人便有姜蕴。 赵卿诺暗自点头,这几人正是她方才看了一圈后发现的,能主动站出来,至少人品能有一定保证。 “这些刀与棍子你们自己分了,大门内守两个人,剩下的分散到院墙……看到有人要硬闯,只管照头砍打……若不然,死的只能是你们…… 其余的,伤势不重的自己寻了器物做武器……锅碗瓢盆可以砸人,腰带麻绳可以勒人,筷子发簪可以戳人眼……这般时候,放下那些礼仪道德,活命为首。” 言罢,赵卿诺不再理会这些人的反应,而是转头看向花枞,余光瞥见那紧紧攥着他衣摆的孩童,缓了脸色:“花枞,我和裴谨出去救人,你和姜一平守在县衙,如果这里遇袭,只管闹出动静,我们会赶过来的。” “主子只管放心,我等定会守好这里。” 赵卿诺点点头,与裴谨一起往衙门外走。 走到一半,她突然停了下来,唰的一下把自己手里的那把刀一扔,只见那还滴着血迹的刀刃斜戳到地上,说话的声音仿佛淬着冰渣一般:“花枞,若有惹事、挑事之人,用这把刀直接斩了。” 人心隔肚皮,乱世戾气重。 为了一口吃食杀人的赵卿诺也见过不少。所以越是这种时候,越要威慑,吓得那些人不敢生事,不敢不听话。 有那打算抢了刀逃出去的人,听了这话立马老实起来。 毕竟那被腰斩的人这会儿还没凉透呢! 赵卿诺和裴谨出了衙门,身后的木门旋即发出沉闷的声音,最后“咣”的一声碰到一起,彻底闭合。 二人对视一眼,原本紧绷阴沉的脸色似乎都和缓了几分。 “裴谨,别受伤。” “阿诺,保重。” 两人异口同声地说道。 说罢,俱都勾了勾唇角,不再多言,各自选了一个方向,一头扎进街巷里。 …… 睢阳县城内,严岳身边跟着自己的别将秦大力,正缓缓走在街道上。 地上一只手,手掌向上,与他的主人一般,仰面躺在血泊中。 仿佛没有看到一般,穿着玄色方头靴的脚直接踩了上去。 秦大力扫了一眼倒在地上的高壮大汉,心里估算了下至今见过的尸体数量,低声禀道:“都尉,我们带来的卫军没剩几个了。” “哦?这些人倒是出乎意料的能干……也是他们这些年在大魏待得太安逸了。”严岳说话的语气平淡,只是脚步却一点一点慢了下来, “回去后,属下会加强对他们的训练。” 当再一次看到倒在地上的“卫军”时,严岳的脸色陡然阴沉下来: “鸣哨,让剩下的人到东城门集合……再分散下去,让人杀光了……他们既然救了人,出逃的时候只有东城门一个选择,直接在那堵人。” “是!”秦大力自怀里掏出一个笛哨,一短两长的尖锐笛音旋即向四面八方传去。 …… 第256章 睢阳县——准备 正在往县衙送人的赵卿诺和裴谨自然也听了这个笛音。 “这笛声是要做什么?” 赵卿诺一面问道,一面将马上的人交给花枞,让他把人带进去。 一同跟进去的还有寨子里的罗、韩两位嫂子。 这两人是她在城内奔袭救人时带回来的。 他们乔装打扮偷偷混在秦志英的队伍里跟了过来,趁乱脱离,在县城里无头苍蝇般四处寻找着自家男人。 若不是赵卿诺碰巧去了那条巷子,只怕二人也如那睢阳县的百姓一般,魂归黄泉。 听到赵卿诺的问题,裴谨眉心紧皱:“恐怕在召集人手。” 他翻身下马,拧了一把被血浸湿的衣袖,一滴连着一滴的血水被挤了出来。尽量忽略那浓郁到让人犯恶心的铁锈味,继续说道,“我那边没有人了。” 没有人了,不是没人,而是没有需要带回来的百姓了…… 赵卿诺瞬间明白他未挑明的话,停了片刻,开了口:“我那边也是……歇一会,最好能吃些东西,要有一场恶战了。” 他们这边没有几个能打的,奔袭至今,都只是凡人之身自然也会疲累。 裴谨低低应了一声:“确实一场恶战。” 目光停在少女肩头,那划破的衣服处是暗红的血迹。 心头一跳,连忙问道:“你受伤了?” 他一面问着,一面去探摸袖袋里的上药。 赵卿诺见他双眉压得极低,低声说道:“伤到不重,只是被划破了一层表皮。” 可即便如此,裴谨还是给她敷了一层止血药。 县衙内,众人萎靡的坐在地上,脸上满是绝望。 赵卿诺望了一圈,看到寨子里的罗嫂子和韩嫂子,冲着二人点点头,后者眨了眨湿润的眼睛,各自抱紧了自家男人的手臂。 她清了清嗓子,双臂环抱,豪气冲天,一双杏眸熠熠生辉,高声道:“整个睢阳县如今只剩你们了,与那些长眠于此的百姓而言,尔等是何等幸运,为何做这般萎靡丧气的模样! 天就要亮了,日出之时,便是我们杀出去的时候!出了睢阳县,你们想换个地方生活也好,入京鸣冤也罢,皆可随心。 如今,让我们拿起刀剑,杀出城去,对于这些人不必心软,杀刮皆成。” 这里大部分都是安分守己的百姓,和曾经有着一腔报国热血的书生学子。 赵卿诺顿了顿,双眼与众人对视,不避不让,语气真诚:“我们会带你们杀出去,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必将带你们杀出去。” 那铿锵有力的话说了出来,直把众人震懵了。 他们呆呆地望着那个立在门口的姑娘,以及那在她身后半步的男子。 二人几乎穿了一身血衣,镇定自若,满脸自信,一双眸子里只有坚定。 这份坚定将他们那想要反驳泼冷水的话全部堵在口中。 赵卿诺目光与这些人一一对视,片刻后忽地一笑:“有没有能会做饭的人,劳驾去做些吃食。” 罗大嫂看了眼一旁的韩大嫂,接着又与自家男人对视一眼,抬起手腕,蹭了蹭眼角的泪珠,和韩大嫂一并站了起来:“我们去吧。” 赵卿诺道了声谢:“小厨房在后头,里面有多少食材都用了……还有哪一位过去搭把手,人多动作快些,我实在是有些饿了。” 话才刚出口,便又有几个妇人站了出来:“我……我们也去帮忙。” 赵卿诺点点头,目送几人离去,旋即看向留下得人——这些人虽不再萎靡,脸上却还是带着慌乱无措。 “花枞,你带几个人去外头捡些能用的兵器回来,分给大家,能抬胳膊,能坐起来的,每人都要有。” “是,主子。”花枞应了一声,转头挑了几个身形比旁人健壮的,领着人出了县衙大门。 赵卿诺望向姜一平与姜蕴,沉吟片刻,继续说道:“你们两个带人去寻些能用的车马过来……不拘马匹,牛、驴皆可。” 想起姜蓉曾说姜蕴为人死板,生怕他执着在马匹上,赵卿诺赶紧补了一句。 二人颔首。 姜蕴看向身畔的同窗:“元知兄,你留下照顾先生可好?” 陆元知伤了一条腿,此刻无法顺利行走。 “如此,辛苦诸位了。” 那些学子虽然狼狈,但是站立行走时脊背仍旧挺拔如松。 他们从赵卿诺身边经过,一一向她行礼。 姜蕴嘴唇蠕动,对着她躬腰而拜:“三妹妹,方才是为兄不对,待脱险后必向妹妹负荆请罪。” 说罢,走了出去。 姜一平方才已将赵卿诺的身份告知了姜蕴,后者立即明白花枞先前之言,不禁心生愧疚。 赵卿诺不明白怎么出来个“负荆请罪”,满脸迷茫:“他在说什么?” “他在为刚才躲开你的事道歉。”裴谨几年前曾与姜蕴接触过,对他的性子有些了解。 想到他说的请罪,便补了一句:“回京后,他也许真得会向你‘负荆请罪’……还有,那位老太太恐怕要头疼了。” 性子死板的读书人,除了信奉圣人言,还格外的认理,在他们眼中,这个世道非黑即白,对便是对,错就是错。 犯了就该受罚,触犯了律法自然也该送官法办。 “多大点事,换做我,一个才杀了人的向我靠近,我也会躲,这是本能。”赵卿诺说着,一面寻了个地方走了过去。 她直接席地而坐,张嘴打了个哈欠,“我眯一会儿。” 话音还未落下,少女已经合上眼睛睡了过去。 看到她睡得这般快,裴谨无奈的摇了摇头,却轻手轻脚的往外移了一段距离。 他曾听闻,那些常年在外行走的人,外出时会对周遭时刻保持警惕,尤其是在睡觉时。 离得过近不仅会打扰到他们休息,还会为自己招来杀身之祸,这是他们的本能。 果不其然,身边空下来的那一刻,赵卿诺的呼吸似乎都变得绵长。 裴谨自己也累的很,停了思绪靠在一旁浅睡过去。 二人睡去后,罗、韩两位大嫂的男人走到附近,对上那双倏地睁开的眼睛,心下一骇,忙不迭低声解释:“郎君只管歇息,我们兄弟为您警戒。” 裴谨看了一眼已经醒来却未睁眼的赵卿诺,说道:“多谢……劳烦再退出一些距离。” 罗肃和韩云山点了点头,悄悄后退几步。 …… 第257章 睢阳县——出城(1) 旭日东升,天光大亮,赵卿诺在一片嘈杂声中睁开了眼睛。 她眨了眨眼,看到大门口一群人正在忙碌着。 裴谨弯腰把最后一把刀绑在马车上,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便知道人醒了。 “吵醒你了?”他拎着一个提篮走到少女身边,将里面的饭菜端了出来——足足有半脸大的瓷碗、冒尖的饭菜。 “睡饱了。”赵卿诺接过尚有余温的碗,扒拉了一口饭,吞咽下去的瞬间,似乎整个人得到了缓解,“你们用过了?” “全都吃过了,与你吃的一般。”裴谨直接在她身边坐下,看着她吃的香甜,缓缓说道, “伤重的坐马车,姜一平和姜蕴负责赶车。其余受伤不能走的,坐大板车,让他们各自拿着一把刀,凡是靠近的直接砍。 花枞和几个人负责赶车……只是要委屈跑得快暂时拉车了。” “也是没法子的是,回去了弄些上等的草料哄哄我们,它爱吃甘荀,你要弄来些。”赵卿诺笑道,笑容里带着几分占便宜的小算计。 裴谨自然顺着她的意思说:“这是自然,辛苦跑了这么一趟,总要好好犒劳一番……把你的枪给我。” 赵卿诺反手取下别在腰间的长枪递给他,接着就见裴谨用一块布,蘸取了一些水状药膏,小心翼翼的涂抹在枪尖: “这是那些蒙汗药,混水后涂抹在刀刃上,看到人也能起些麻痹的作用。” 赵卿诺怔愣地眨了眨眼,望向那些刀刃,片刻后称赞道:“人才啊!你的药是不是效果都特别好?” “尚可。” “瓶子里还有吗?有的话剩下的都给我。” “不多了。”裴谨将药瓶封好,放到她的手上,叮嘱道,“莫要去闻。” 赵卿诺嘿嘿笑着点头,极珍惜地把瓶子收好。 “你若喜欢,回去给你多配一些。” “那自然好。” …… 二人闲聊了几句全做大战前的放松,赵卿诺看了眼已经准备好的众人,端正脸色,走到跑得快身边,亲自把马车的绳子扣到它身上。 “你最厉害了……回头开了城门,我一吹哨子你就跑,就和过去一般。” 跑得快歪了歪脑袋,大大的马脸贴在她的额角,低低地嘶鸣一声。 赵卿诺抚摸着它的脖子上马鬃,附到它耳边轻声耳语:“跑快点,别受伤,我忙完了,就去追你。” 说罢,她后退两步,环视一圈…… 原本还算宽敞的县衙,此刻显得格外拥挤。 甬道及两侧站满了人,这些人中有的是书生学子,有的是商贩,有的是后宅妇人…… 他们虽衣裳破烂脏污,狼狈不堪,但每人手中俱都握着一柄刀,神情肃穆,宛如真正的战士,时刻准备应敌。 板车上坐着的人,手里也都拿着刀棍。这些人坐在最外围,将没有战力之人围护在中间。 马车里面是昏迷的蔡百经与孩童,外面坐着姜一平和姜蕴,姜蕴负责赶车,姜一平负责护卫。 马车后面捆了几把刀,刀刃朝外,防止有敌人从后面靠近。 “诸位!让我们杀出城去!”赵卿诺提举着长枪喊道。 “杀出去!” “杀出去!” …… 呼呼喝喝的声音冲天而起,向四面八方宣告他们的决心——人为刀俎,我非鱼肉! 秦志英正带着人在城内趁机寻找吃食,听到这喊声,心头一震,下意识抬头望天,旭日升空,太白星耀。 “天王?”李争见他站着不动,靠近几步。 秦志英却未回应他,而是提刀在地上直接测算起来…… …… 从县衙出来,整个城内肃然无声,比深夜子时还要寂静,连每日清晨的鸟鸣都消失不可闻。 赵卿诺和裴谨合力推着一车干柴,走在最前头。 这车干柴此刻正冒着滚滚浓烟,火势渐渐变大。 看到拦在城门前的一众人,二人对视一眼:“不到三十个,看来昨晚杀了不少。” “领头之人应该是邓州的折冲都尉和他的别将,阿诺别大意。”裴谨说道。 赵卿诺点点头,目光落的那为首之人的身上。 那人身形傲然伟岸,穿着一身亮色甲胄,五官硬朗浓眉大眼,看上去英武气概。 不由暗叹了一句:嚯!头次看到这么好看的武将!啧啧,可惜了…… 对面的严岳自然也看到了二人,尤其对上裴谨的那张冷脸,先头的疑问突然得到解惑,暗道:这张脸在长些年岁倒是与那威武侯裴玮像了八分。 二人与他目光遥遥相撞,身上气势陡然暴涨。 “备战。”严岳突然扬手说道。 赵卿诺脱口而出喊了一个字“冲”。 “冲”字出口的瞬间,赵卿诺和裴谨推着越烧越旺的板车飞奔了起来。 只见那板车好似一个火麒麟,直接朝着那些“卫军”撞了过去,慌得众人连忙四散开来。 二人也不停歇,憋着气,手臂发力,推着燃火的板车撞到木制的城门上,“咚”的一声巨响,仿佛重锤落鼓,火舌直接添上了城门。 紧接着,跟在赵卿诺和裴谨身后的人与那些“卫军”瞬间战成一团。 然而,尽管在人数上胜于对方,可对上骁勇善战的“卫军”,这些才拿起刀柄的人自然不是对手,需要两三人合力才能牵制一个。 赵卿诺手臂斜伸,一枪刺中一个“卫军”的心窝,救下一人,不待收回胳膊,忽然感的眉心寒痒,猛地后跳。 落地的瞬间,就听“叮”的一声脆响,双刃钩戟的弯曲尖刃直接砍在自己方才站立的地方。 她蹙眉看了眼裂开的地面,若不是自己方才躲得快,只怕人都要被劈成两半了。 她眼珠转动,瞥了眼旁处,那边裴谨正被那位手持双斧的别将缠着。 那别将双臂平直内夹,双斧几次擦着他的颈而过。 裴谨矮了矮身,一脚踹上别将秦大力的膝盖,一手撑地,另一手挥刀往他手腕处斩。 那别将慌忙往上抬高手臂,突然感觉有什么东西朝自己面门洒来,本能的闭眼后撤。 连斗了四十余合的二人,不分胜负,暂时拉开了距离…… 第258章 睢阳县——出城(2) 秦大力拿袖子抹了把脸,看到袖子上暗红的血迹,“呸”了一口:“卑鄙小人,竟然使阴招!” 对他的谩骂,裴谨丝毫不放在心上,眼角余光瞄了眼赵卿诺,朝她略一颔首,微微喘了口气,再次提刀攻了上去。 “他身手尚可,只缺了经验,要赢秦大力可难了。”严岳看了那两人的对战,便一句点明了裴谨的弱点。 权贵人家的郎君既没有上过战场,也未曾踏足过江湖,自然没有那么多的应敌经验。 赵卿诺又看了眼陷入苦战的其他人,收回注意力,杏眸紧紧的锁牢对面之人。 她嘴唇抿成一条线,握着长枪的手倏地收紧,杀意节节攀升。 严岳察觉到少女气势的变化,竖着拄在地上的双刃钩戟,提至身前。 二人谁都没有先出手,各自评估着对方的实力,寻找合适的时机…… 旁边的巷子里,秦志英带人暗暗窥探。 方才一番测算,他的什么都算不出来,可总有一种自己不该就此离去的感觉。 踌躇纠结许久,到底带人来了这处。 望着那厮杀的众人,尤其看到几个妇人都在奋勇杀敌时,心底蓦地生出一股莫名其妙的豪气:“上,一帮外族人杀我族人,我等怎能连个娘们都不如!” 说罢,举刀带人冲了上去。 李争偷瞄了一眼赵卿诺,心道:我们其实不如个娘们也没什么。 只他的心声无人知晓,他那不想上阵杀敌的想法也无人在意,因为他的“天王”在自己冲出去的时候,还死死拉住了他的胳膊…… 突然出现的喊杀声引得众人去看,待看到是熟人,罗肃和韩云山等寨子里的人,全都惊喜地喊了一声“天王”。 这一声“天王”众人头一次喊得这般情真意切。 秦志英等人的出现刹那间缓解了己方的压力,让疲惫的众人不仅得了喘息,心中亦生出几分底气,连带着气势再起。 就在这时,赵卿诺趁着严岳注意力分散的那一刻,挺枪刺了过去。 “铛”的一声,严岳仗着身高优势,戟刃直接往下挥斩。 赵卿诺猛地身体后仰,长枪杵地,两手紧握枪杆,枪尖斜斜地抵住戟刃,借力往上踢,落脚的位置正是对方的胯部。 察觉到少女的意图,严岳不得不连忙后退,同时双刃钩戟倒转,对着她的小腿切了过去。 接着便听到一声脆响,少女如陀螺一般被打的飞了出去。 旋即传出“砰”的重重的落地声…… 赵卿诺立即从地上翻身跳起,眨了眨眼,呼出一口气,万幸被砍的这条小腿她绑了一把匕首,否则,这条腿就留在这里了。 可腿虽然没断,但那痛楚却是实打实的,仿佛整个骨头都被砸裂了似的。 疼的她倒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重新握紧了长枪,目不转睛地望着对面的人。 虽然只过了几招,可赵卿诺清楚的认识到这人比她厉害。 身高、力气皆胜于她,生死对战的经验也不比她少。 更重要是,瞧他的年纪,这人还比自己多活了十来年,正直巅峰。 啧啧,可别害得别人陪自己一起交代在这啊…… 看到少女的模样,严岳眉峰一挑,稍显诧异:年纪不大,招式老辣,手段更是层出不穷,不由起了几分爱才之心。 “我是严岳,你是何人?可愿投我麾下,金银珠宝,绫罗绸缎,享之不尽……自然也可如男儿般建功立业。” 他们疏月国女子亦可参政,如今国主虽为男子,但实际掌权之人却是疏月大公主拔里灼真。 赵卿诺也不理他,直接飕飕地挥起长枪,脚下奔袭踏地,“铛”一声枪尖撞在戟刃上。 严岳手臂猛地发力,肌肉绷紧,往上一扬,钩戟的利刃径直对着被甩入半空的少女。 眼看自己要落到戟刃上,赵卿诺在空中扭转身体,手中长枪一起翻转,手指弹动,小小的刀片自袖口飞下,对着严岳的眼睛射了过去。 严岳急忙闪避,往侧偏头,躲开刀刃。 赵卿诺趁机踏了一下戟刃,忍着脚底突然袭来的钻心剧痛,一枪戳到他的腋下,旋即顺着枪杆贴近,一膝盖顶到严岳的肋骨处,迫使人吃痛下张开的嘴巴。 严岳被她这不要命的打法冲击的往后倒,一面伸出一只手去抓人。 仿佛铁钳夹住一般,赵卿诺咬紧后槽牙,忍着似乎要被掐断的剧痛,半眯着眼睛,用整个人的重量把人压住。 她明白自己压不了这个人多久,只要几息即可…… 赵卿诺从衣服里摸出那个装了蒙汗药的瓷瓶,大拇指挑开瓶塞,对着严岳的嘴里灌了进去。 与此同时,另一手取下小腿上的匕首,就要往严岳脑袋上扎。 严岳立即放手,抬臂格挡,曲腿前踹。 赵卿诺丢了药瓶,握住枪杆,鼓着脸颊,眉头紧皱,压着他的胳膊往下刺。 就在这时,忽然传来一声巨响,城门破了! 跑得快前腿腾空,长声嘶鸣,落地的时候直接撞倒了拦在自己前方的“卫军”,一蹄子踏了上去,带头冲了出去。 “拦下!”严岳大怒,被压的左手臂一转,直接握住赵卿诺的手腕,把人固定住,右手握住双刃钩戟的前端,抬臂内砍。 “阿诺——” 裴谨察觉到赵卿诺的危机,当即弃了秦大力,转头拼尽全力冲了上去。 秦大力如何肯放他过去,挥手就是一斧子,寒芒白刃自上而下滑过,刹那间变了颜色。 裴谨身形稍滞,听到后面追来的脚步声,大喝了一声“滚开”,一面反手甩出了满是缺口的大刀,一面步子不停往前奔。 眼瞅那戟刃就要挨到少女的后背,他身体前扑,竟是扑了过去一把抱住严岳的手臂,不知哪里来的来的力气,把人直接抽拽出来,往旁边抡去。 赵卿诺握着匕首转了方向,扎到攥着自己的手背上。 疼痛之下,严岳本能地手指张开,加之蒙汗药的药效起了效果,整个人晕晕沉沉地砸到秦大力身上。 “裴谨!”赵卿诺看到裴谨那几乎被劈开的后背,惊怒之下,双目通红…… 第259章 睢阳县——逃出 恰在这时,斜旁砍来一条银光,一个来偷袭的“卫军”。 赵卿诺一抖手腕,匕首直射到那人的脑袋上。 旋即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紧接着啪叽一下摔进血泊中。 她瞥了眼已经逃出去的同伴,一手扶住裴谨,单手持枪,护在身前,一步一步往城门的方向撤。 “阿诺……跑……”裴谨缓缓扔出三个字,额上的汗珠滚入眼内,痛的他用力的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时,眼中一派肃然。 他强撑着站稳,横跨一步,想要挡在赵卿诺身前,“你自……” 话才出口,便被身边之人打断。 “裴谨,我肋骨断了……只能一起……”赵卿诺一枪拨开上前的一个“卫军”,紧跟着挑起地上大刀,递给裴谨,“杀出去!” 说罢,手中长枪径直冲着裴谨身后刺去…… 而裴谨握住刀的同时,也一并斩向赵卿诺的后方…… “噗通” “咕噜噜” 两个偷袭的“卫军”倒在地上,一个胸前被开了一个洞,一个没有了脑袋。 那“卫军”本就被杀得只剩下三五个残兵,为这二人的凶残所震慑,又看到自家主将人事不省地倒在别将秦大力身上,一时间竟无人敢上前再战。 赵卿诺和裴谨得了喘息,也不恋战,登时往城门外发力狂奔而去…… 另一边,那些人出了睢阳县,也不知闷头跑了多久,直到感觉后面无人追来,才渐渐停下步子。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原本乌泱泱的一群人只剩下十几,刹那间悲从中来,呜呜咽咽地又哭又笑了起来。 笑他们逃出生天,哭那些留下的伙伴。 花枞巡视一圈,不见那两个与自己同来之人,抬手捂着发烫的眼眶。 秦志英狼狈地看着自己这边两只手数的过来的人数,更是憋屈堵心。 冲昏头脑的热血褪去后,只有后悔。 他看了眼同样凄惨,但却活了下来的李争,心底叹了口气。 勉强做出一番大气豪迈的模样,说道:“我等便护送诸位到处,那寨子里还有许多妇孺,不可弃置不理,需得寻了机会回去接出来另谋他地。” 他一面说着,一面在人群里搜寻,没看到那个熟悉的人影,暗叹:这里不见苔花……也许是……罢了,终是有缘无分。 马车里,张苔花听到秦志英的声音,一动不动的倚靠在马车上,躲得严实,连声音都不发出一声。 姜一平点点头,正要说话,却听姜蕴突然开口说道:“我与你们一道,舍妹还在后头,这般时候还未赶来,我有些不放心。” “蕴……”姜一平刚要张口阻拦,便被直接打断。 “既是自家妹妹,父亲与母亲认了,那上不上族谱并不重要,至于让妹妹回府住的事,回去后我自会与祖母去说。”说着,姜蕴把目光投向花枞,“你是妹妹的人吧,既如此,便与我一道回去。” 花枞本就心动,当下连连点头,抹了把眼睛说道: “兄弟们,大伙能不能挤挤,给我匀出来一辆马车,我去接我家姑娘和郎君。” 此话一出,众人忙不迭应和,更有人嚷嚷着要同去。 一番折腾,定下来花枞和姜一平、姜蕴、并罗肃夫妇回去接人,其余人原地等候,过两个时辰,几人不回来,便自行离去。 …… 睢阳县内,只剩残兵几个的秦大力,扶着已经昏迷的严岳,连声大骂卑鄙,气的连疏月话都彪了出来。 想要让人去追,可已无旁的兵力,剩下的也不是那两人的对手。 气了片刻,当机立断带严岳离开,返回驻地,准备给褒国公送信,对那些人进行截杀。 …… 花枞等人返回去寻人时,走了一半,远远瞧见地上倒了两个人,忙不迭奔上去。 到了近前,看到二人那出气多进气少的模样,尤其是看到裴谨那几乎被劈开的后背,好悬一口气没上来吓死在当场。 “郎君衣服里有药!”花枞急急忙忙地在裴谨身上翻转,最后在他袖袋里摸出一瓶,直接往伤口上倒。 “这位姑娘怎么办?”罗大嫂问道。 “她好像肋骨断了……” “先抬上马车!动作轻些!” 吵吵嚷嚷里,一个趴着,一个平躺着被送到了马车上。 一众人告别了秦志英等人,又急吼吼的往回赶。 与那些人汇合后,直接朝京城跑。 若不是赵卿诺中间醒了一回,只怕不等遇到截杀的人,他们两个先死在半路上了。 凭着记忆,指了方向,寻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镇子。 为防止引人注目,所有人停在镇子外,又让花枞去请大夫出诊,同时给大家买些成衣与吃食。 休整了两日,将板车全部置换成更舒服些的马车后,准备出发时,有些人不愿意同行了,想留在这里。 经历过生死,才会愈发珍惜生命。 此去京城,一切都是未知数,亲人的惨死固然让人悲痛愤怒,可活人的日子才更加重要。 而且他们不去京城,其他人也会去的,到时候一样能将睢阳县的事大白于天下,还他们一个公道。 如果……那只能是天下乌鸦一般黑,他们就好好过好活人的日子。 赵卿诺理解他们的想法,也不强求,也不问他们是否真的要留在此地,只是拿了些钱分给他们,带着愿意上京的人绕道安林县,从安林县往京城去。 如此一来,他们既能得些喘息养伤,也能避开可能会来的追杀。 …… 马车晃晃悠悠地往安林县的方向走着,赵卿诺肋骨处缠绕了一圈木片已做固定。 她看了眼趴伏着的裴谨,叹了口气,偷偷摸摸地侧了侧身子。 裴谨此刻耳根残留着淡淡的粉红,听到旁边的动静,闷声闷气地说道:“阿诺莫要乱动,那断骨虽未刺破腹脏,可若想好得快,还需静养上一段日子。” 他这几日都是与赵卿诺同处一辆马车上,每次换药后都要害羞上好一会儿。 赵卿诺余光扫了眼他后背再次渗出的暗红色,暗自发愁:马车晃的厉害,裴谨的伤口一直无法彻底愈合…… 第260章 安林县 想到这里,赵卿诺不由再次叹了口气:“我晓得,就是躺累了……按照这个速度到安林县恐怕要到明日夜里了。” 外头的花枞听到里面二人的说话声,瞥了眼隔壁马车上的姜蕴。 发现后者一双眼睛已经朝这边看了过来,赶紧咳嗽一声:“姑娘郎君可是疼的厉害,这还剩些乌头散,要不要再用上一些?” 乌头散是在上个小镇配的药,为赵卿诺治疗断骨所用,也是二人约定的暗号——只要姜蕴有过来的意图,便问要不要用上一些。 赵卿诺听到这话,立刻咳嗽两声,压着嗓子回道:“拿进来吧,我这肋骨疼的厉害。”语气里透出几分虚弱。 姜蕴听得面上愧疚更浓,却也知道此时不能过去打扰,只得安下心思让她静养。 他们这个马车坐的是姜蕴的先生蔡百经以及三个同窗,陆元知、汤远铎和刘秉庆,再没有旁人。 姜蕴目光落在蔡百经那一头花白的头发上,陆元知三人对视后,不禁愈发愁闷。 蔡百经自打路上醒来,得知逃出睢阳县的经过,便一直闭目沉思,整个人的精气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往下耗。 几人看的心惊,却又无计可施。 在后面一辆马车则是罗肃和韩云山夫妇四人,最后面一辆,便是赶车的姜一平和二当家张苔花以及一个老媪李婆婆。 张苔花在赵卿诺醒来时只说过一句话,那就是要不发要跟着一块进京,其余时候如蔡百经一般沉默。 而那李婆婆如今已是的孤身,整个人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上京告状,为一家老小报仇。 …… 赵卿诺接过花枞递过来的乌头散,也不用,顺手放到一旁,轻声说道:“那位蔡先生这才几日,头发都灰白了,他这般可别……” “可别”什么,未尽之言二人都懂,可懂也不知该如何劝。 身病易治,心病难医…… 敬重的山长亡故了,用心教导的学生也只剩下这四个,名满天下的杏云书院没了,还被扣了个乱贼的名头,这让本就视气节、声誉重于性命的人如何能够接受。 “待到了京城让师兄去劝劝吧,他二人一向亲近,互为知己,也许能有用些,若是能撑到的话……” 这话裴谨说的毫无底气,可他也确实没有办法,“姜蕴你打算一直避着不见?” 提到姜蕴,赵卿诺不禁有点犯愁:“不避开能怎么办,你要听他‘念经’吗?他可太能说了,死板又能念叨,一个让我和他回宁远伯府的事能说上好几天……若不是看在蓉姐在镖局付了巨款的份上,保准打晕他。” 想起姜蕴那股子执着,还有他那本事——一句话翻来覆去的说,连个字都不会换一个,裴谨是瞬间萎靡了。 许久之后,他才幽幽地开了口:“还是避着吧……伤的有些重,不想在添了头晕的毛病。” …… 赵卿诺估计的不错,他们到安林县的时候,恰好踩着城门关闭的那一刻。 守门的兵卒正要阻拦,她从马车里探出半个身子,笑嘻嘻地打招呼:“汪大哥,许久不见。” 兵卒名叫汪光奇,在安林县做了多年的守城兵。 看到那张熟悉的脸,汪光奇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笑着走上前:“小赵?怎得回来了,听说你去京里享福了?” 赵卿诺打了个哈哈:“回来瞧瞧,路上没估算好时间……这是我们这一伙子的入城钱……你家娃娃是不是都满月了?” 她一面说着,一面把钱递了过去,“满月礼一道给了,汪大哥晓得我不懂那些,便偷个懒。” 汪光奇感觉到入手的铜钱里带了一张薄薄的纸,愣了片刻,反应过来那是银票时,就开口退回去。 察觉到他的意图,赵卿诺忙不迭催着花枞赶车:“我先入城了,你也瞧见了,一大伙子人呢,就不去你家叨扰了,待我自个儿时,再去你家讨杯酒吃。” 汪光奇知道她的性子,纠结片刻,应了下来,大手一挥,把人放了过去。 望着那几辆马车,颇生感慨:“小赵这是发达了啊……” “小赵发不发达的,咱们不晓得,但哥哥今日应是发达了……兄弟们也不贪多,就分个吃酒钱。” 关了城门,几个兵卒把人围在中间,笑嘻嘻的摊着手。 “分……只是要去换个钱。”汪光奇说着话就领着人往城里走。 “这几日也不知财神爷爷是不是终于记得咱们几个了,前头才收了好大一笔入场费,今日又送回来了小赵。” 几人说说笑笑的簇拥着汪光奇走远了。 …… 安林县是个比睢阳县小上许多的县城,拢共三四条大街,到了这个时候,街上几乎看不到行人,却能闻得到饭菜的香味。 没一会儿,到了地方,赵卿诺下了马车,正要叫众人下来时,突然抬手:“先别下来,我家好像来人了……” 大门上虽然挂着锁,可上头没有灰尘,门后还多出了一股气息。 她手搭在大门上,正静静地听着,突然一个妇人大着嗓门喊道:“阿诺?你回来了!” 转头去看,是安林县李总镖头的媳妇,夏氏。 她嘴上还带着一层油光,显然出来前正在家里吃晚饭。 “婶子。”赵卿诺立马换了表情,甜甜的唤了一声,“我和朋友出来,顺道看看我家这小院如何了。” 赵家母女去京城享福的事早就传遍了整个镖局,此刻看到那一排马车,夏氏眼珠子一转,噌的一下凑到了赵卿诺的跟前。 眉毛一挑,呶着嘴,压低声音开了口:“里头的那些……该不会都是你那个爹的儿女吧……要我说这高门大宅的是吃穿不愁,可人多事杂,到底不比小家小户的自在……。” 赵卿诺唇角噙着笑,听着夏氏的话,间或点头配合,一面静静听着门后的呼吸声。 那人一开始是警惕的,等听到夏氏的声音,陡然放松下来,甚至刻意加重了呼吸,好让自己听的清楚…… ilwxs.com “阿诺……阿诺,你怎么想?”夏氏搓着手有些羞赧,犹豫着伸手比出了一个数,“我也不是白占你便宜,每个月给……给你这个数…… 这房子你借我家狗娃子和他媳妇住上一段日子……等买到合适的新院子,我们就给你腾出来……你放心,保管给你拾掇得干干净净。” 赵卿诺看了眼夏氏手指几番变幻后给出的赁资,咧了咧嘴角,无奈一笑,暗叹:十五个铜子儿,这婶子在钱上头还是一如既往地抠门。 可这样的抠门她也是能理解的。 家里的钱都是拿命挣得,除了吃穿,旁的一概能省则省,若是哪日家里男人跑不动镖了,凭着这些积累,晚年也能过得舒坦些。 “您既然说了只是住些日子,也算是给我家看房了……二则,我和我娘平日了可没少得您照顾,提钱不是外道了,只管去住……说来,狗娃子竟然成亲了?” 说到这事,夏氏便眉开眼笑:“从京场一回来就成亲了,取的是我娘家哥哥的小女儿,与我向来亲厚……也过了族谱,改了姓…… 我和他爹你李叔商量着,家里这些年也攒了些,索性那跑镖的活计便辞了,以后帮着带徒弟,虽说挣得少了些,但不用提心吊胆……等回头再有了孙孙,我也算是有了盼头。” “这可是天大的喜事,您也算是苦尽甘来了。”赵卿诺赞同地点了点头,替他们夫妻二人高兴。 夏氏看了眼绷着脸的“车夫”们,以及那自始至终都未露面的车里人,拉着赵卿诺走远了些: “你别怪婶子说话不好听……你和你娘去的晚,你又惯是个要强的,比起前头的孩子们肯定要吃亏……听婶子一句劝,这长辈们都喜欢听话嘴甜会来事的,你万事忍一忍,讨了人欢喜,得一门好亲事才是要紧的。” 赵卿诺哭笑不得连连应是:“婶子的话我记下了……您可是还在吃着饭,快些回去吧,莫叫李叔久等。” 夏氏夫妻两个感情深厚,但凡李总镖头在家,必要一道用饭。 “你这孩子,就会调理人……那婶子就回去了,婶子刚刚和你说的话要放心上。”夏氏得了自己想要的话,知道她忙,便一步三回头的往家去了。 待人彻底走了,赵卿诺才回到门前,轻轻叩了叩门:“东叔?” 这称呼一出,里头的呼吸声伴随着脚步声,远了一些。 赵卿诺开了门,果然看到冯东站在大门后头。 鼻尖微微耸动,闻到他身上若有似无得血腥味,蹙着眉头无奈地笑了一下:“东叔,这碰面也不知道咱俩谁倒霉。” 冯东视线越过赵卿诺,望向她的身后——马车上陆陆续续下来了不少人,每个人或多或少带了些伤,便是有那没受伤的,也一副精神萎靡,大受打击的模样。 他收回视线,看着眼前身量似乎有些长高的少女,叹了口气:“当日还不如拦着你,不叫你进京呢。” 冯东虽不知道赵卿诺在京了遇了何事,可看她此刻身形狼狈,带着一伙子伤患,里头又看不到赵明秀的身影,便猜到她过得没想象得那么好。 待对上少女一如既往地笑容,心底不禁泛起阵阵苦涩:这孩子几乎是他看着长大的,怎么感觉苦似乎吃不完了似的。 “先进来说话……我这惹了麻烦,只能到你家躲上两日。” 一行人陆陆续续进了小院,赵卿诺等在最后,和花枞一块搀扶裴谨下车,只是略用了些力气,裴谨后背的伤口便裂开了一些,血红从衣服下面渗了出来。 冯东看到他们这凄惨模样,皱眉摇了摇头:“怎么伤成这样。” “干了票大的呗。”赵卿诺玩笑了一句,返身去解开套在跑得快身上的绳索,一边和其他马匹嘀咕道,“你们别嫌我偏心啊,我家这个是打小跟着我的……等一会儿子出来给你们送草料。” …… 赵卿诺在安林县的房子是一个不大的平正院落,没有倒座房,也没有影壁,只有正北的三间屋子,用来待客住人,东边一间灶房挨着一间仓房,西屋则整个改成了跑得快的房间。 一众人进了北边的堂屋,燃起烛火,看到一对年轻夫妻和手臂带伤的年轻人,以及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甘双。 一屋子的伤患,大眼瞪小眼的看着彼此,谁也没有掀开口说话。 赵卿诺瞥了众人一眼,径自扶着裴谨到内室换了药,让他趴在床榻上,走到门口探出半个身子:“要不要进来谈,我这边的伤患不方便久坐。” “我这边”三个大字落入耳中,裴谨控制不住地耳根发热,半垂的眼帘遮挡住眼底涌出的悸动,微微颤动的眼睫,却又泄露了他的心动。 听了这话,那一对年轻夫妇下意识看向甘双。 后者冲着那对年轻夫妇点了点头,自己率先走了进去。 余下之人,思量片刻,也跟了上去。 …… 另一边,在赵卿诺一行人慢慢悠悠到达安林县的时候,蒋绍通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到了京城。 他浑身是血的从马上跌落下来,自怀里掏出鱼符,冲着守城的人喊道:“我乃邓州知州蒋绍通,睢阳暴乱,杏云书院亦参与其中,县令杜冠清为叛民所杀……我乃……” 蒋绍通举着鱼符,一遍遍的喊着。 如此喊了一会儿,头一歪,人再也支撑不住,晕死过去。 守城的兵卒对视一眼,忙不迭去向上官禀报,得到指令后,小心翼翼地靠近那倒在地上,胸膛几乎不见起伏的人…… 入夜,安林县,赵家小院内。 赵卿诺坐在床边,环视一圈,见谁都不开口,暗自摇了摇头,沉声说道: “我们是从睢阳县绕道过来的,严岳带了一批疏月族人,冒充卫军,屠杀百姓,睢阳县令一直未露面,估计是凶多吉少。” 说着,她眼珠微转,扫了眼张苔花,只见后者嘴唇颤抖,脸上露出一个似哭非哭的表情。 短短一句话,惊得甘双那一伙人齐齐地看了过来。 不等他们反应过来,赵卿诺的视线从那张苔花移到那对年轻夫妇身上,确切的说是那位男子身上。 第262章 张苔花 “您可是郸暨县县令,我们去睢阳县时,在封阳驿救了您身边的冯西,推荐他去寻……那位京兆尹风大人,而这位甘双姑娘在此,想来人你们应是见到了才对。” 赵卿诺这话意在表明自己一行人身份是可信的。 众人便又顺着她的视线看了过去。 “甘姑娘,你为何并未将此事告知我们?”冯东往自家县令身边走了几步,站在一个进可攻退可守的位置上,神色警惕。 甘双却未回答他的问题,反而将注意力落在裴谨和赵卿诺的身上,几息之后,开了口:“我家主子倒是未曾料到会在此处遇到你们。” 言外之意竟是若是提前晓得会碰到二人,便会提前告知冯东他们此事了。 赵卿诺闻言挑了挑眉,风怀远那人一向心眼子多,谁知道他又在打什么主意。 眼看气氛略有僵硬,郸暨县令摆了摆手,说道: “冯东,不必纠结此事,我们只要能离开郸暨县到得了京城即可” 说罢,复又转身对着赵卿诺行了谢礼,“……在下展川松,这是我夫人齐书云,多谢姑娘义举。” 赵卿诺侧开身子避开:“我说这事既不是挑拨你们的关系,也不是要施恩图报,是想表明一个可被信任的态度,我们之间此刻没有冲突……” 她话音微微一顿,再次深深地看了张苔花一眼,方才继续说道, “展大人所在的郸暨县屡屡遭受暗杀,那睢阳县县令下落不明,更遇屠城一事,说不定二者之间有所关联,还望诸位能据实以告各自所知之事,互通消息,也许赢面更大。” 说罢,她道了声失陪,留给他们考虑的时间,自己走出屋子,去灶房烧了一壶热水,又翻出家里的杯、碗,回了房间,放在桌子上,让大家自便。 “我扶你起来,用一些。”赵卿诺动作小心的扶裴谨坐起,看他煞白着一张脸,眸底闪过一丝忧虑。 只有止血药还不行,需得配着汤剂,静养才能好得快些。 可他们又不能熬药,散出去味道,引来麻烦就糟了。 “你脚底的伤也没好透,尽量少走动,有事让花枞去办。”裴谨接过她手中的杯子,浅浅吃了一口,热水入腹,五脏六腑似乎都舒服了起来。 失血过多,他除了嗜睡,亦会感到寒冷,整个人其实都在强撑着。 “好。”赵卿诺点了点头,转而看向那些仍旧沉默的人,无奈的同时又有些气恼,“不说便不说吧,我们也不想管你们那些事,我是领了镖的,只要把人安全送回京城就成……回去的路上若是遇了什么,大家各自顾好各自吧。” 展川松看了看妻子,又看了眼冯东,二人对他点了点头。 甘双则一直沉默着立在一旁,不在意自己被怀疑,也不在意展川松是否将郸暨县的事,说与旁人听。 “此事还有从展某发现税收被盗说起……” 张苔花听到展川松的话,愕然抬头,神色震惊。 她的表现太反常,众人若有所思的望着她,许久之后才听张苔花闭着眼睛,缓缓说道:“我父亲是睢阳县县丞张实,偶然间发现粮仓还有税收的数量都不对……心慌害怕之下,把我送给杜县令为妾。 父亲一面想着,若是哪一日事发,杜县令能看在与我的情分上,不要推他出去做替死鬼。 一面怀疑,粮食、税收丢失一事与杜县令有关,叫我暗中搜集证据给他…… 只是,夫人恨我夺了宠爱,一怒之下将杜县令偷窃粮食和税收的事,告诉了知州蒋绍通……可没等来杜县令被革职查办的事,只等来了满府的杀身之祸。 整个衙门,县令一家和以及那些当值的属官胥吏,包括他们的家人,无一幸免。 而我,是夫……是大人在得知夫人所行之事后,偷偷送出府的……后来,遇到秦志英等人,上了杏云书院…… 我……我想着,以杏云书院的声望,若是逼他们开仓赈灾,便可让那些事大白于天下……我……是我对不住书院,怂恿着那些学子去了睢阳县。” 一直的沉默蔡百经,转头看向已经跪在地上的张苔花,嘴巴开合了几次,才从喉咙里挤出干哑的声音。 “与你无关……”吐出这几个字,他步履蹒跚的出了屋子,独自一人坐到空荡荡的院子里。 怎么能怨怪得了别人呢?要怪也是他这个先生的错。 是他教他们要为国为民,是他教导他们凡遇不平,当为其鸣。 姜蕴绷着脸看了眼张苔花,闷声说道:“我们不是受姑娘怂恿才去的睢阳县。入书院之初,我等便学习践行君子之道……既学圣人言,当效圣人行,以国为家,以民为亲,以仁爱待天下。” 扔下这话,他便扶着陆元知和其他两位同窗,一起出了房间,陪坐在蔡百经的身旁。 屋子里,再次陷入安静。 罗大嫂看了眼跪在地上的二当家,犹豫着要不要扶她起来时,那一直坐在床榻边的少女突然说道:“罗大嫂、韩大嫂,那灶房里还有些米面,劳您去做些吃食…… 花枞,姜一平,你们带着人去整理下屋子……一堆人,总该有个躺下睡觉的地儿……李婆婆,您跟着赶路一直没歇息好,隔壁屋子是我娘的原来住过的,您去歪一歪,莫要累病了。” 赵卿诺几句话交代下来,屋子里的人瞬间少了一半,只剩下展川松一行人,以及跪在地上的张苔花。 她肃着脸静静的望着那跪在地上的女子,嘴唇翕动,片刻后,一字一句地问道:“你是愿意我称呼你为张姑娘,二当家还是杜夫人?” 张苔花一颤,低着头不回答她的问题。 赵卿诺闭着眼突出一口浊气,看了眼合着眼似睡非睡的裴谨,耐心有些耗尽:“我这个人其实耐心不好,若是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你就忍着。 杜夫人,我姑且就这般唤你……你说你是被父亲张实送给杜冠清为妾室的,正八品的县丞放在睢阳县也是个人物,你一个官家小姐做了妾室,怎么一点怨言也没有? 反倒说起那位杜县令倒带着几分情谊。再则,你的年龄是不是有些大了?” 第263章 杜夫人 没有女人愿意接受年华老去,红颜不在,哪怕她的话里没有出现那个刺耳的“老”字。 看到张苔花下意识抬手摸脸,手指将将触碰到面颊,猛地收了回来。 赵卿诺心底猜测得了肯定,继续说道: “并非指夫人年老,而是嫁给杜县令的年纪不太对……依你之言,你父是在发现税收不妥后,才将你送与杜县令做妾。按理,你的年龄不该……” 她话音一顿,众人蓦地反应过来,目光聚集在张苔花的脸上。 县丞好歹也是有品级的正经官身,他家的女儿,在睢阳县是不愁嫁的…… “杜夫人,还要我继续说下去吗?”赵卿诺沉声问道。 张苔花呼出一口气,抬起头,目光直直地望向坐在那里的少女。 对上那沉静的眸子,她不由愣了一息,回过神来,视线移向旁处。 “姑娘说话怎么算得上难听,话语里可是处处为我留了颜面……你说的不错,只是我娘家亦姓张,苔花是夫君为我娶的小字。 那县丞使计送了女儿给夫君做妾,张氏嫉恨受冷落,得了个无关紧要的证据便急吼吼地传了出去……夫君发现后,便偷偷把我送了出来……” 到了此刻,再隐瞒下去已经没有任何必要,她一面说着,一面以手撑地,动作艰难的想要站起来,可试了几次都失败了。 齐书云看不下去,走到她跟前俯身去扶,可手才将将伸出,便被张苔花一把扣住,顺势一扯拉到自己身前,紧跟着便被锁住喉咙。 “杜夫人!放开我夫人。”展川松大惊失色,忙不迭伸手,想要抢人。 “你们离我远一点。” 张苔花扣着人起身,慢慢倒退到隔壁堂屋,带着人走到桌子旁,取过一只瓷碗,扬手磕在桌边,“啪”的一声脆响,瓷碗磕了个粉碎。 她拿着碎瓷片抵在齐书云的脖子上,微微用力,在软嫩的肌肤上压出一点血红:“我和你们一起入京,但入京之后,你们要放我离开,而且……” 张苔花话说一半,黑白分明的眼睛直直地看向仍旧留在内室的女子。 院子里的人听到堂屋里的动静,俱都转身冲了进来。 看到这一幕,脸上露出茫然的神色。 赵卿诺目光穿过几人,与张苔花的视线在空中相对,挑了挑眉:“而且什么?杜夫人只管说。” “你是镖师,你昏迷她们为你换衣服时我看到了那块牌子……到了京城后,我给你钱,你替我做事。”张苔花表情狰狞地说道。 到了京城? 赵卿诺注意到她话中的意思,心底思量着:“杜夫人也说了我是镖师,不是帮闲的……不过你要离开,我不会拦你…… 从安林到京城,还要些日子,夫人此时发难,不太明智。而以夫人才智,我不信您会不知道这一点,所以……夫人到底想要什么尽管直说,莫要再绕来绕去。” 张苔花视线漂移,皱着眉头斟酌了半晌,语气犹豫:“我……若是,你帮我救个人。” “何人?” “他是一位贵人……”张苔花话还没说完,身子一软,倒了下去。 李婆婆手里拿着个枕头把人砸晕了。 看到齐书云没了挟持,展川松一把把人揽入怀里,低声安慰。 赵卿诺看了眼李婆婆手里的软枕,挑眉忍笑,看着人把张苔花捆着拉走,也算是给彼此一个台阶下。 又劝了李婆婆继续去休息,让众人散去忙自己的事,望着裴谨同样忍笑的模样,赵卿诺再也忍不住吐槽起来。 “我今天才晓得,我家那软塌塌的枕头还能把人打晕,果然呐,这晕不晕的全看个人想不想晕。” 以冯东等人的身手自然也看出张苔花装晕的事,只是满头雾水,不明白她为何要这么做。 “她应该是发现与我们不是一路人。” 裴谨趴得累,胳膊刚动,便被一双手扶住,表情瞬间柔和了几分。 道了声谢,借着她的力气坐了起来,“那位杜大人与展大人做法完全相反,她察觉到不对,自然要演上一出。” 赵卿诺赞同的点点头:“除了她的名字‘苔花’两个字,我觉得其他都不可信。” “那么那位贵人……”齐书云迟疑着开口,见几人没有呵斥她,略松了口气,“是我的一个感觉,她说起那位贵人的样子,似乎带了些情愫。” “夫人说的有道理。”展川松并未听出那贵人有什么情愫的,但这不妨碍他对妻子的支持认同,“我夫人心思细腻,常常能察觉到旁人察觉不到的情绪,在断案时,助我良多。” “可京里能算的上贵人的也太多了。” 在冯东看来,京里随便哪一个拉出来都有可能是贵人,仅凭“贵人”二字,如何寻找。 赵卿诺和裴谨对视一眼,没有再就那“贵人”的话题谈论下去,转而说起别的。 “饭好像做好了,先用饭吧,累了几日,休整两天,该回京了。”赵卿诺笑道。 “阿诺,许久没见了,正好趁着吃饭的功夫,咱爷俩唠唠吧。” 冯东冲展川松点了点,离开前瞥了眼裴谨,走了出去。 赵卿诺咧嘴吸了口气:“东叔又要生气了。”语气里尽是无奈以及一点点难以让人察觉的欢喜。 望着离去的人,裴谨疲倦地抬手捏了捏额角,暗道:阿诺看似坚强,也习惯了一个人,可对旁人的关心极为受用,在亲近之人面前也会带出少见的孩子气。 赵卿诺出了屋子,看到姜蕴正端着一碗粥递给蔡百经。 “三妹妹……”姜蕴脸上再次浮出现那愧疚的表情,“那些事,姜一平都与我说了,错在祖母,妹妹并未做错,但长辈有过,小辈应柔声以谏,一次无用,便该复谏,一日多次,日日谏之,必能规劝其改之。” 赵卿诺脚步一顿,看向姜蕴的目光仿佛在看什么丧心病狂之人。 想象一下,若是她日日黏在老夫人周氏耳边规劝,不知道他俩谁先疯。 而且那什么“改之”,难道不是被逼烦了,主动认错求个清净吗? “三妹妹,你……” 第264章 晕倒 眼看姜蕴再次开口,赵卿诺忙指了指已经等在角落里的冯东,说道:“蓉姐她哥啊,东叔有事寻我,那个谏言的事,改日再谈。” 说完,仿佛狗撵一般“嗖”的一下窜了出去。 蓉姐他哥? 头一次被这般称呼的姜蕴呆若木鸡。 “致斋,那姑娘是你父亲的亲女,是个镖师?”蔡百经看了眼和冯东站在角落里说话的少女。 只见二人站姿相同,俱都双臂环抱,一副刚劲挺拔模样。 “是,家父当年失踪时,在外做了赘婿,三妹妹是那位赵姨的女儿。”姜蕴再次羞红了脸。 在他看来,赵明秀与姜世年是正经夫妻,不论缘由是何,救命之恩是真,拜了天地也是真,做个平妻也是该得的。 “三妹妹一事,是我家理亏,回府后,我会去劝谏的,不能再苛待了三妹妹。”姜蕴这话说的掷地有声,亦是他的承诺。 蔡百经望着这个与自己性子几乎一样的弟子,叹息着摇了摇头,摸了摸他的发顶: “致斋,劝告家人便可,莫要去强求你这妹妹回府……为师观她是个独立有主见的,你的心意到了即可…… 致斋啊,以后遇事要多看多思少言,言之当以自身为先……人命只有一条,你们还这般年轻,慢慢走,慢慢看,一生里,能为之事为之,量力而行……你们也要明白这个道理。” 蔡百经深深地望着仅剩的四个弟子,眼眶渐渐泛红,第一次教给他们“退让”这个道理。 姜蕴想要反驳,这与以往所学不同。 可陆元知却将人拽住,微微摇了摇头,带着汤远铎和刘秉庆一起起身行礼:“谢先生教诲。” 他们三人是睢阳县本地人,出身贫寒,穷困潦倒之时,看到的尽是人心之恶。 所以“退让”的道理,一直都懂,势比人强,莫要硬刚。 …… 旁边,冯东听完赵卿诺简简单单的几句话,气的差点崩裂了伤口,却无可奈何: “罢了,待这些事了,我与你一道留在京城的镖局里头……说来说去,还不是欺你无人可依……你也是,对人怎得那般好性儿,世人历来如此,忒你一口,你不反击,他们便觉得能踩你几脚……” 赵卿诺被训也不反驳,只嘿嘿摸着鼻侧傻笑。 冯东骂了一会儿,看她这样也没了脾气,转而提起屋里的裴谨,瓮声瓮气地问道:“那个趴着的小子怎么回事?” “他叫裴谨,生的好看不?为了救我受伤的。”赵卿诺眨着那双杏眼,仰着头,嬉皮笑脸的说道。 “生的不错,男人也不能只看脸……还有你这见人好看就走不动道儿的毛病什么时候改改。” “我哪有走不动路。” 赵卿诺嘟囔着,眼见冯东好要训个不停,忙几口吃完饭,说道,“我去李叔家问问,能不能在他家熬点药,我脚底受伤,伤口总是开裂,还是配个汤药好的快些。” 冯东无奈叹了口气,如何放她离去,那药哪里是给她自己熬得,还不是为了屋里趴着的那个小子。 …… 与安林县暂时的安逸放松不同,此刻京城炸开了锅。 邓州知州蒋绍通入了京,得了特令,被抬着往皇宫去,可没等见到永庆帝,便脑袋一歪,断了气,只留下那句“睢阳暴乱……县令为乱民所杀”的话。 永庆帝惊怒交加,直接砸了手中的茶盏,大怒道:“严岳是做什么吃的!朕要他这个邓州折冲都尉是做摆设的不成?来人……” 然而还不等他下旨,一份来自邓州的急脚递和一份遂州的八百里加急,冲进了京城。 永庆帝看完两份急报,只觉得头晕眼花,“砰”的一下歪在龙椅上,两眼紧闭晕了过去。 吴安德慌得忙不迭上前,口中呼喊着让人去唤太医,眼睛却控制不住地飘到那两份急报上。 只见上头写着两件事: 一件是睢阳县被屠,折冲都尉严岳负伤昏迷。 而另一件则是郸暨县县令私盗税收,如今已带着家眷不知去向。 他看的浑身发冷,赶紧收回视线,再不敢多瞟一眼。 永庆帝晕倒的消息传到后宫,才刚躺下似睡非睡的陈皇后悚然惊醒,猛地弹坐了起来。 佟嬷嬷捧着一件常服,一面服侍她穿衣,一面凑到她耳边小声问道:“娘娘,可要给昭王殿下去消息。” 陈皇后一把挥开她的手,望着佟嬷嬷的眼神冰冷如寒铁,沉声道:“嬷嬷,你是谁的人?” 佟嬷嬷身子一颤,“扑通”一声,膝盖触地,额头贴地:“奴自然是娘娘的人,奴随娘娘入宫,忠心可鉴啊……只是那个位置亲子坐了,娘娘才能安稳啊。” “亲子?嬷嬷是不是忘了莫眠的腿是如何瘸的?” 陈皇后撂下这句话直接越过佟嬷嬷,走到殿外,吩咐道:“明忠,你带人去把各宫看劳了,有往外私递消息者,直接拿下,连她的主子也给我绑了,万事有我在。” 年明忠是陈皇后的心腹,也是中宫首领太监。 年明忠应诺一声,领着人去了。 陈皇后看向另一人,招了招手:“子安,你是我陈家人,若要合族无恙,便去把褚惇给看牢了……你带着懿旨去,那个逆子若敢妄动,便把他绑了。” “是,娘娘。”陈子安领旨而去。 “蔓菁,你去东宫知会一声,让太子去陛下寝宫。” 陈皇后吩咐完,扫了眼仍旧跪地的佟嬷嬷,领着人往蓬莱殿去。 蓬莱殿是这几年永庆帝常驻的寝殿,也是距离勤政殿最近的寝殿。 陈皇后到的时候,太医院的太医俱都围在那里,而一座华丽精美的云母屏风后躲着一位丽人——容妃。 那位永庆帝亲赐小字“宜安”的女子,也是后宫近来的新宠,不到一个月,便从容嫔晋升容妃。 看到这个屏风的瞬间,陈皇后脚步一滞,恨不得转身回去,可这到底是不可能的。 她忍着恶心,深呼吸,端着礼仪低声吩咐:“送容妃回宫,她年纪小,莫要吓到了。” 容妃听到这话,含着一包眼泪小跑了出来:“谢娘娘体恤。” 她穿了一身样式老旧的束腰常服,绛紫色的宽大腰封,又配了一根明黄丝绦。 第265章 云母屏风 陈皇后被这衣服刺的眼睛痛,重重地闭了闭眼睛,摆摆手,让人带她出去。 狠狠地掐了下虎口,按下起伏的心情,磨磨蹭蹭地挪到永庆帝床榻边,望着那闭目平躺的枕边人,对他的感情只剩下厌恶。 陈皇后倏地把头偏到旁侧,视线里纳入一片水蓝色的衣角,目光缓缓上移:“是太子啊……你来了。” 她忙忙地让开位置,语气里、表情都露出一丝浅浅的解脱。 太子褚惟捕捉到陈皇后面上残留的厌恶,心底微动。 他面上仍端着焦急关切,冲着陈皇后匆匆行了一礼,口称“母后”,得了免礼后急走到床榻前,直直地跪在永庆帝跟前,问道:“父皇如何了?” 被问的太医额头、鼻尖布满细密的汗珠,犹犹豫豫地低声吐出两个字:“恐是中风之象。” 褚惟呼吸一滞,表情茫然中带着几分不可置信,望了一眼躺在那里的永庆帝,声音怔然:“怎会……我阿爹才这般年纪……” 失措之下,竟是带出了幼年在潜邸时的称呼。 他的目光落在永庆帝的鬓发处,显眼的银白与灰黑的头发掺杂,恍然惊觉——他们都在一步步走向衰亡。 “太子莫忧,所幸发现及时……配着针灸用药,可慢慢好转……只是之后莫要动气。” 太医也知道自己说的是废话,但凡是人,哪有不生气的。 “你先诊治吧。” 太子退到一旁,转身对上那座云母屏风,愣了一愣:姑祖母最喜爱的这座屏风何时摆到这里来了…… 永庆帝的姑姑们并不少,只是能被太子褚惟唤一声“姑祖母”的,便只有那位已故的永平康大长公主。 思及得到的消息,褚惟觉得愤怒、荒唐却又无可奈何。 只能劝着自己接受:他的父皇只是找了一个容貌与姑祖母有六七分相似的女子罢了…… “陛下……您可醒了。” 吴安德的一声泣音,引得太子和陈皇后围了上来。 永庆帝眼珠缓缓转动,目光从陈皇后身上艰难地移到落后几步的太子身上,抖着嘴唇,费劲力气地唤道:“惟……” 他的声音太低了,低到似乎,只有他自己能够听到,最后还是吴安德出声提醒,太子褚惟才意识到永庆帝在唤他。 褚惟望着床榻上的老者,眼眶蓦地泛红,近前再次跪在榻前,让永庆帝能够看的更加方便,哽着声音说道:“父皇,您莫急,太医说配着针灸汤药,慢慢就能调养好。” 永庆帝手指微微颤动,转着眼珠看了眼吴安德,复又看向褚惟:“口……谕……太……子……监……国……” 吴安德复述道:“陛下口谕,命太子监国。” 永庆帝眨了眨眼,继续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蹦:“赐……婚……昭……王……” 众人听着,眼睛渐渐睁大,心底震惊。 …… 翌日一早,陛下养病,太子监国的消息从宫里传了出去,一道传出的还有四道圣旨。 其中三道是赐婚的旨意: 礼部尚书梅明理之女梅氏,为昭王褚惇正妃。 翰林学士许伯玉长女,为平王褚恒正妃。 司天监监正袁维之女袁氏九娘,为襄王褚忺正妃。 而第四道圣旨则是命这三位王爷大婚之后立即去封地就番。 旨意一出,几家欢喜,几家忧。 昭王殿内,褚惇捧着圣旨,仍旧维持着跪地接旨的姿势,直到传旨太监离开,也未起身。 做太监打扮的陈博松,打了一个手势,让殿内侍候的人全部退了下去,殿门关上的瞬间,褚惇猛地跳起,把手中的圣旨砸到地上。 这一瞬间,褚惇心里的暴虐达到了顶峰。 他双眼充血,紧咬着牙齿,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突然,褚惇朝着陈博松看去,眼神似阴冷的毒蛇一般: “本王还是比老三、老四强的,一个酸腐书生的女儿,一个破算命的女儿。至少本王的正妃是礼部尚书家的姑娘……可是,本王要一个掌管礼仪之人作甚! 成亲之后便去封地,他是有多怕我们这些兄弟对褚惟动手,急不可耐的把我们撵的远远的……” 陈博松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昭王暴怒发疯,直到他骂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才上前捡起那明黄的圣旨,制止他继续谩骂下去。 “殿下,现在紧要的是信国公那边,你递了消息要请旨赐婚,这会儿却突然换了人,只怕要惹的那边心生猜忌了。” 褚惇再一次喷吐了一口气,语气烦躁:“你拿着本王的信物,去递个信,不过一个礼部尚书家的姑娘,碍不了事,前头做的承诺不变,要他耐心等着,本王会展现出自己的诚意与实力。” 陈博松点头应下,近了几步,小声说道:“皇后娘娘那边您再用心哄哄,亲母子哪里有什么仇怨的……昨夜之事便能看出,皇后娘娘在这宫里的地位稳妥的很,若是当真走到那一步,得她相助必能成大事。” “本王晓得了,你去吧。” 褚惇解下玉牌递给他,等人走了,原本已经平静的表情再起波澜:“母后!为了陈莫眠那事,你还有怨怪多久!我不是你的亲子吗?” 埋怨的语气里透着丝丝委屈。 与昭王的狂怒不同,平王褚恒对这个妻子还算满意。 大魏的翰林学士虽不似前朝地位一般超然,有“预备”宰相之说,但在文人学子眼中是不同的。 至于去封地的事,拖着便可。 成了亲便能出宫建府,再借着侍疾的名头拖下去,可操作的空间便大了许多。 要知道不是每一个太子都能登基,监国太子也是太子……毕竟他们的父皇就没做过太子。 若说昭王和平王是一个暴怒,一个无所谓的话,那襄王便是满心欢喜了。 襄王褚忺捧着圣旨,躲在床榻里看个不停,嘴角的弧度压都压不下去。 袁维虽然只是个司天监监正,可他却是袁氏之人,其胞兄便是袁氏现今的掌权人袁纶。 只是如今的袁氏到底不比当年,但对他来说却是极其合适的。 他的封地襄州与汝州毗邻,而那里他早已做好部署,只等大婚就番。 第266章 母子隔阂 褚忺两手按在脸上,自上而下按着滑下,复又重重的揉搓了一番,赤脚踩在光刻照人的地砖上,走到门口,扬声唤人: “来人,去使人问问,本王可否去给父皇问安侍疾,先去请示太子兄长,若太子忙着,便去请示母后,莫要弄错了顺序。” …… 另一边,在蓬莱殿守了一夜的陈皇后,拖着疲惫的身躯回了中宫。 看到大殿内,仍旧跪着的佟嬷嬷,她长长的叹了口气。 裙摆从佟嬷嬷身边拖曳而过,陈皇后径直进了寝殿,侧身歪在软榻上,声音惫懒的说道: “嬷嬷起来吧,你我主仆多年,该知道我的性子,也了解那孩子的脾性,我们母子之间做不来那母慈子孝的样子…… 他若老老实实地成亲去封地,乖乖做个闲王,凭太子的性子,保他到老没什么难的。可如果……那我也只能顾着我陈氏一族了。” 佟嬷嬷磕头起身,步子微晃,走到陈皇后跟前:“奴明白娘娘的意思,只是心疼您。” “别站着了。”陈皇后指了指软榻旁的矮凳,慢慢闭上了眼睛,“我有什么好值得心疼的,后宫花团锦簇,太子是个仁孝的…… 待到那一日,我便将手里的这点子破事全都扔给太子妃,咱们也不住那宁寿宫,我带着你们和我的那些花花草草,搬去西边的永阳宫,再不理这些破事……如果瑶仙姐姐还在便好了。” 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带着怀念与遗憾沉沉睡去。 佟嬷嬷叹息着轻轻拭去陈皇后眼角的泪珠,取了一床薄薄的丝被,轻手轻脚地为她盖上,无声地退到了外殿。 念及那位已逝的元后顾瑶仙,不免再次低低地叹息一声:那样一个真正慈善贤惠的人,怎么就得急症去了呢? 若是元后尚在,这宫里该是另一番景象才是,而自家主子和唯一的儿子也不会走到这一步。 当年昭王不过十来岁便懂得拉帮结伙,笼络权臣之子。 那年,为了拉拢威武侯的儿子裴谏,他带着陈莫眠和一帮人围堵威武侯家的庶子,几乎把人打死。 眼看出了大事,昭王褚惇把事一股脑推到陈莫眠的身上,将自己撇了个一干二净。 陈家看在陈皇后的面子上,生生捏着鼻子认下,为了赔罪,打断了自己独孙的一条腿,然而接腿的时候出了岔子,人便成了个瘸子。 其实内里如何,大家都明白,只是错在自家,只能不了了之。 陈家唯一的小辈废了,莫说陈家,便是陈皇后都是极为心痛的,尤其那个孩子还是个能文善武,素有宏愿的。 陈皇后本就厌恶褚惇虚伪懦弱的性子,出了那事,当时更是气得狠了。 若不是佟嬷嬷救的及时,褚惇几乎被她活活掐死,母子俩自此生了隔阂,日益渐深。 …… 这边陈皇后与佟嬷嬷回忆过往之事,太子褚惟已经将勤政殿偏殿命人收拾出来。 “三位弟弟的婚期已交由司天监测算,其余的皆交由礼部去办,只是婚事定的匆忙,王府尚未建好…… 孤记得兴福坊那里有三座挨连的王府,保存尚好,稍加修缮便可入住,不若将弟弟们的住处定在那里,离着皇宫也近些。” 偏殿内,太子将安排一条条说与吴安德听,见他嘴角微勾,便知自己的安排是合了永庆帝的心思的。 “殿下与陛下想到一处了,只是陛下方才传了意思出来,婚期越早越好,若是不犯什么忌讳,倒不如一起办了,也好更热闹些,他也能借着喜事冲冲病。” 吴安德的话,惊得褚惟差点没绷住,想问问这真是自己父皇的意思? 可他也知道,吴安德不会假传圣意,没有必要,也犯不着。 “孤这便让人去办……另一事,睢阳县和郸暨县的事,父皇可有示下。”太子翻出那两份急报,问道。 “陛下说这事让您去办,万事有他在。”吴安德敛了笑,垂首回道。 “孤明白了……累父皇病中还要忧心挂念。” “陛下的爱子之心殿下能明白体谅便好……若没旁的吩咐,老奴便去回去伺候了。” 太子送走吴安德,望着那两份急报,片刻后下了决断。 他是晓得郸暨县之事的,那睢阳县的事说不得也存了异常,正好趁着这次严查各地税收。 半个时辰后,太子召集重臣偏殿议事,一同叫进宫的还有翰林编修王靖风。 太子命他如实记录偏殿众人所做所言。 而兵部尚书陈洪已经上书请辞,是以便由兵部左侍郎史廷武暂时统管。 几番讨论争执之后,派中郎将孙炎武和永嘉侯带兵去抚民平乱。 既生民乱,必是百姓有冤难平有苦难言,若不然谁会吃饱了没事暴乱。 是以抚民为主,镇压为辅。 当褒国公卫长龄得知派去人里,竟有永嘉侯顾宗兴时,不得不叹一句:“人算不如天算。” 谁能料到永庆帝在此关头竟然病倒了。 睢阳县一事若是由永庆帝出面,必是派重兵镇压,到时邓州必将大乱,此时疏月趁机发难,必能占得便宜。 可惜了……太子过于仁厚,由他来办这事,除非那些乱民把派去的人全杀了,否则很难乱起来。 而“乱民”本就不存在,他们也不过是借着杜冠清盗取税收、米粮,布局起乱罢了。 如今,这一计策也只得作废。 也不知何时能再有这般好事…… 几番斟酌取舍之后,为了不让严岳身份暴露,褒国公命心腹快马加鞭,定要赶在顾宗兴到达之前,将信件送给严岳。 让他立即假死脱身,返回疏月,以免事情败露,落到顾宗兴的手里。 至于其他则加派人手,寻找截杀那群从睢阳县逃脱之人。 …… 另一边的安林县,赵卿诺等人休整了一些日子,待裴谨伤口不会轻易裂开,赵卿诺卸了肋骨处的夹板后,便决定出发返京。 临走前将家中钥匙交给夏氏,再次回望这个她一手置办下来的小院,一行人如来时一般,踏上归途。 回京之路还算顺利,既没有遇到追杀郸暨县县令展川松的人,也没有遇见来自严岳的截杀。 如此这般走了十来日,看到骑马带着人在京城外晃悠的威武侯裴玮时,众人心头的疑惑瞬间消散。 第267章 旧友 裴玮骑着马,身后跟着一辆马车,看到他们,甩着马鞭哒哒地走到近前。 他逼停领头的跑得快,视线在花枞身上打了个转,也不言语,直接用马鞭拨开车帘,瞥了眼坐着说话的二人: “姜世年家的小丫头,你爹哭天抹泪托了我来接应,绕了数日才将你等回来。” 旋即马鞭一点,落在裴谨面前。 赵卿诺见状,裴谨离京时身上的伤痕浮现在记忆里,身随心动,下意识伸手挡在他前头。 眼前的手并非纤细白嫩的纤纤玉指,反倒骨节分明,手指修长有力。 裴谨脸上有一瞬的茫然,意识到这是她的维护后,瞳孔骤然一缩,忍不住转头去看身畔的少女。 紧跟着极快地眨了眨眼睛,半垂下眼帘,遮去眸子里泛起的波澜。 威武侯自然也察觉到赵卿诺表明的态度,饶有兴致的看着浑身戒备,但却笑脸相迎的人。 赵卿诺脆生生的打了声招呼:“见过侯爷。” 威武侯眯着眼,表情莫测,片刻后倏地一笑,说话的语气里透出几分赞赏: “赵卿诺?甚少有人敢拦我……你爹为了你,可许了我不少宝贝,。我家三郎可不能和你一道进城,他以养伤的借口躲了两个月,可不是去了睢阳。” 说着,再看向裴谨时便收了笑,“下来换车。” 说罢,放下车帘。 赵卿诺偏头去看裴谨,后者感受到她的视线,抬眼回望,唇角弯弯:“阿诺。” 他声音低哑,似叹似喜。 赵卿诺心弦微颤,收回手,清了清嗓子,凑近了小声问道:“我送你回家?他若是再打你,我便带你走?对了,你爹身手怎么样?” 裴玮耳朵微动,听到少女的话,面上露出一个转瞬即逝的笑容:“呵,本侯身手不怎么样,但是收拾一个带伤的你还是绰绰有余。” 赵卿诺摸了摸鼻侧,闷头从车里钻了出去,站稳后,转身伸出手去扶裴谨。 裴谨看到那再次伸向自己的手,自然而然地抬手搭了上去,面上不由带出一抹浅笑,周身的气息愈发柔和,握着她的手从车里下来。 裴玮目光落在那交握的双手上,有点可惜姜世年那老小子不在场,若不然可以好好看看他跳脚的模样。 “阿诺!” 一个熟悉的声音自威武侯身后的马车传出,转身去看,竟是许久不见的张宜。 赵卿诺惊得张大了嘴,杏眸圆睁:“阿宜!” 立即明白威武侯竟是打着带张宜游玩的名头,来接应自己一行人。 她咧着嘴松开了手,转而去扶正要从马车上下来的女子。 此时的张宜已不是曾经的打扮,穿着印金浅秋色襦裙,外罩一件海棠纹纱罗半臂,臂弯里搭着一条雨过天青色的纱罗披帛,腰间配着杏黄色丝绦。 乌发盘做小髻,只簪了一直碧玉插梳,额间围着一圈小珠帘,带着对如意耳坠。 眉目间不见丝毫郁气,整个人显得灵动又柔媚。 赵卿诺望着这样的张宜,一时间似乎有许多话要说,又仿佛不知道该不该说,嘴唇翕动,只说出了一句话:“许久未见了。” “是啊,不过几个月,仿佛隔了数年一般。” 张宜端详片刻,视线在那玄色绣花仙鹤祥云腰封上,见那祥云都染成了暗红色,鼻头一酸,再开口时已经带了泣音: “我的日子越过越好了,倒是你,怎得弄得这般狼狈,本就没多少肉的脸,只剩个巴掌大了。” 她一哭,赵卿诺吓了一跳,张着手不知该如何哄人:“还好……我回头吃上几日,睡饱了人就胖回来了。” “又来哄人,哪有那么快吃胖的。”张宜倏地又笑了起来。 见她这情绪变化的这般快,赵卿诺下意识看向她的小腹:“有了?” 张宜脸颊绯红一片,羞涩地点了点头:“月份还浅,看不出来……希望是个女儿,到时候便求侯爷教她些武艺,如阿诺一般,做个坚毅的姑娘。” 赵卿诺听她提起威武侯时语气里带着些情谊,便知那人对她是不错的。 一旁的裴谨低头看了眼自己空荡荡的手,抿着唇,有些低落委屈,暗道:回了京城,果然花花草草多了起来。 威武侯嗤笑一声,略挺直了腰背。 见那二人聊得差不多,便与裴谨说起京里的形势,他的声音并未压低,似乎刻意叫赵卿诺听到一般。 “蒋绍通以死报信,睢阳暴乱……郸暨县县令擅离职守……今上中风,如今虽能拄杖缓行,但到底大不如前,依旧是太子监国…… 邓州折冲都尉严岳重伤不治已身死,你们这一趟睢阳行虽然离京不过两月,倒几乎让十来年未变过的朝堂好一番惊变。” “严岳重伤不治死了?”赵卿诺一愣,下意识反问道,“是亲眼看着他死的吗?” “并未,消息是邓州卫军传出来的,永嘉侯到的时候,已经下葬……可是不对?” 裴玮见二人面色不对,立即意识到这里出了问题,“是邓州卫军有问题?” 赵卿诺蹙着眉心沉声将那日之事描述了一遍。 “……那严岳还让我去他麾下做女将军……而且我并未怎么伤到他,全靠裴谨给的蒙汗药,说人重伤不治必然是假的,说不得是担心身份暴露提前跑回疏月了。” 闻言,裴玮眉心一跳,他虽不愿再理会褚家的事,可疏月不同,那是外族,如何能放任不管。 “疏月啊……如此看来,褒国公卫长龄确实有问题了……好了,你该回去宁远伯府去看看了,你爹添了个小儿子,过几日都该办满月宴了。” 赵卿诺心里一咯噔,直觉不好,捻指一算,她娘赵明秀才怀胎七个多月,怎得就早产了。 “我娘……”她忍不住追问一句。 “你娘?他姜世年的妾室本侯如何知道?”裴玮也不骑马了,领头钻进马车,却伸出一只手留在车帘外。 “阿诺,我先回去了,改日再会。”张宜搭着威武侯的手,浅笑着登上马车。 裴谨知道她的担忧,瞥了眼落下的车帘,说道:“你娘应是无事……你回去养伤,我直接去伯府打听消息……”。 第268章 四散 “你去做什么?真给人做上门女婿?她娘没事,若有事,姜世年那老小子还不得哭瞎了。”裴玮没好气地扔出这句话,只觉得这儿子一如既往的讨厌。 得了准话,赵卿诺放下心来,撇了撇嘴:“你爹说话一直这样?” “不,他可能‘老蚌含珠’太高兴,以至于失了神志。”裴谨的毒舌在自家老子身上同样适用。 二人说话的声音并未遮掩,登时气的威武侯眯起了眼睛:“你上车,回去便去上衙,若再不出现,外头还道我把你打死了。” 裴谨不再言语点点头,走到蔡百经的马车旁低声问道:“蔡先生,您之后欲往何处去?师兄住处未变,可要送您过去。” “你随你父亲回府吧,我自有去处。”蔡百经回道,却是连车帘都不肯拉开。 裴谨深深地看了眼马车,知道他心意已决,不免叹息一声:“谨拜别先生。” 说罢俯身而拜。 他又不放心的嘱咐了赵卿诺两句才登上威武侯的马车。 车轮转动,马车绝尘而去,直到瞧不见了,其他人才露面。 方才威武侯在的时候,马车的车帘挡的严严实实,里面的人没一个愿意露面。 赵卿诺的目光落在姜一平和姜蕴身上,说道:“姜一平,你送姜蕴回府吧,回头记得去桃花村接你媳妇……姜蕴,听蓉姐说夫人病的有些重,你尽快回去。” 姜蕴面色一白,忙不迭转头去看马车内的人:“先生,元知兄,远铎兄,秉庆兄,暂且先随我回府吧。” 蔡百经见三人垂头不语,摇了摇头:“致斋自己回去吧,为师有事……莫要做此小儿姿态,令堂忧思致病,你需得尽孝侍疾。” 说罢,带头下了马车。 蔡百经下车后,陆元知、汤远铎和刘秉庆陆陆续续跟了下来,面向姜蕴抱拳致谢。 “好意谢过,待得伯母病体痊愈,我等再上门拜访。” “回去吧,百善孝为先,亲在师之上,莫让为师失望。” “先生……” 姜蕴还要再劝,蔡百经便催着姜一平带他离去。 姜一平看了众人一眼,点点头一扬马鞭奔了出去。 四人目送着姜蕴离去,直至看不到身影才收回目光。 蔡百经看向一旁的少女,躬身行礼:“姑娘,得您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却不得不厚着脸皮再求一事……我这三个学生,虽未考取功名,但学问是够得,也懂些经济之事。 听您身边的长随说您有个村子作坊,不知可否收下他们,做个账房也是使得的。” “先生,我们与致斋不同,如今已无牵挂,愿与先生一道。” “是啊!先生!莫要丢下学生。” “先生!” “住口!谁说你们无牵无挂,我杏云书院只剩你们三人,自当由尔等传承下去,院中训言可还记得?”蔡百经当即大喝出声。 “敬天爱人,正心为本,修身为基,以道致远。”陆元知说道。 “那山长之言可还记得?”蔡百经再问。 “敬天爱人,己为先;修身立德,命为首。”汤远铎回忆起那个和善的长者,忍了一路的泪,到底落了下来。 “秉庆,那日我在安林县说的话可还记得?”蔡百经望着那垂首不语,浑身颤抖,哭的不能自抑的学生。 刘秉庆低头颔首,随着他的动作,豆大的泪珠砸到地上。 “你们三人的字,至今未取,如今便一道取了吧。” 蔡百经依次拍了拍陆元知、汤远铎和刘秉庆的肩膀,缓缓说道:“启道、泓载、延实……姑娘,我这三个学生……” “若他们愿意,自然可……” 赵卿诺话说一半,便看到这位大儒一人送了一脚,“被体罚”的三个学生乖乖跪在地上。 “他们自然是愿意的……你们到了那边莫要堕了书院之名,至于功名一事,待心正气顺了再说。” “是……谨遵先生教诲。” 三人哽咽着叩拜师恩: 一拜书院收留,允他们读书明理。 二拜师长爱护,授他们立命之本。 三拜先生恩重,平他们心中悲恨。 “走吧……” 蔡百经闭上双目,嘴唇哆嗦得厉害,费力吐出两个字,让他们尽快离去。 “既如此,你们上马车,随花枞去桃花村。”赵卿诺眨了眨眼,压散眼眶泛出的湿意,沉声说道,“花枞,回了村子,你和严嬷嬷说一声,我去过镖局便回去。” 花枞点头应下,将三人一一拉起扶上马车,随后驾着马车离去。 马蹄哒哒,伴着车轮辘辘的声音响起,蔡百经这才睁开眼睛,眯着眼睛望着渐渐远去的车马,那带着他的学生离去的车马。 赵卿诺也不打扰,留他独自安静地站在那里,默默走到韩、罗两家的马车上,低声询问:“你们有什么打算?” 罗肃与韩云山对望一眼,前者抱拳说道:“我等准备随展大人一道……承姑娘救命之恩,又得姑娘一路照应,此恩我等铭记于心,来日必相报。” 随展川松,那便是去风怀远那里,想起那仍旧被压着彭三通一案,赵卿诺心底轻叹:只怕风怀远在利用这些人时,能顾及他们的安全。 她复又将目光投向马车最里面的李婆婆:“婆婆也与他们一道?” 李婆婆点了点头:“老婆想让那位大人做主……姑娘的大恩,老婆子这辈子也不晓得还报得成不……” “如何报不成……我就住在桃花村,待事情了了,婆婆让那位大人送你过来就成。”赵卿诺接话接的极其自然,仿佛真的施恩图报似得。 “我那里缺人手,婆婆到时记得来。” 李婆婆已是孤家寡人,事情了结又能去何处,倒不如让她心里记挂个事,到桃花村安享晚年。 那里人多热闹,总比她独自一人胡思乱想地好。 李婆婆被赵卿诺说的一怔,反应过来刚要说话,少女已经朝着另一辆马车走去。 “东叔,你送他们到了地方后,有何打算?”赵卿诺视线在那几乎被捆成粽子的张苔花身上掠过,说道。 冯东哈哈一笑:“自是待事情结束后去桃花村寻你,说了要与你一道走镖。” 赵卿诺后退让开,两手抱拳:“如此……保重。” 第269章 大儒蔡百经 所有的人都离开了,她复又走回那位大儒身边,望着衣裳空荡的先生,再开口时,声音里透着无法言语的沉重:“先生决定了?” “自然……我心再难静,意亦平不得,便以这残破之心,让我的学生心静意平……传道、授业、解惑,前二者,我做的不好,愧受师名,后一个,总要做到的。” 蔡百经一面说着,一面伸手整理起了衣袍。 他用手仔仔细细地扯平衣服上的褶皱,似乎在填埋那沟壑纵横的过往,又仿佛在抚平学生未来的道路。 “那便由在下送先生。”说罢,赵卿诺后撤一步,让其先行。 入城的瞬间,正撞见得了消息匆匆赶来的二顺。 望着二人肃穆的表情,二顺奔跑的脚步渐渐慢了下来,张了张嘴巴,猛地深吸一口气,眼睁睁看着二人从自己身边经过。 赵卿诺看到他,点了点头,继续跟在蔡百经身后。 二顺认得蔡百经,看到两人表情,心里一紧,涌起一股不祥的感觉。 他“呀”了一声,把腿就往宁远伯府跑…… 二人一步一步朝着宫门的方向走去,途径一家名叫“丰衣”的布庄,蔡百经脚步微顿,复又继续前行。 注意到他的动作,赵卿诺略一思量,转身进了那家布庄,看到里面那熟悉的面孔,蓦地一愣。 站在柜台后的严嬷嬷看到将近两月未见的人,忙不迭绕到柜台外头:“姑娘……” 赵卿诺指着那挂着的样衣——那是一件青色儒袍。 “嬷嬷,那衣服我要了,可否再帮我打一盆清水,一个梳子。”语气焦急。 另一边正在招呼客人的卢采薇告了声“失陪”,也不问缘由,直接用竹竿挑下,手脚利索的递了过去:“姑娘去忙,我打了水去追您。” “多谢。” 赵卿诺捧着衣服出了铺子,跑到大儒跟前,出声说道:“先生,只有一件用做展示的样衣,胜在整洁,请您更衣。” 蔡百经望着那捧到自己跟前的洁净衣裳,忽觉心中一暖。 他抖着手在身上擦了又擦,眼中泪光跳动,颤声道了一句“失礼”。 旋即接过赵卿诺手中的衣裳,当街褪下外袍,换上新衣。 端着一盆清水追来的卢采薇与严嬷嬷看到这一幕,安静的立在一旁。 赵卿诺将那身换下的衣袍平整地铺在地上,取过已经浸湿拧干的布巾,奉到蔡百经的面前:“先生请洁面……在下为先生梳发。” 行人看着这奇怪的举动,不由驻足观看,更有那学子认出蔡百经的身份,不禁纳罕议论。 蔡百经洗漱罢,对着赵卿诺深深一拜:“谢姑娘全我体面……剩下的路是我和书院的,莫要再送了。” 说完这话,提步继续前行。 宽大的袍袖走动间随风而扬,好像牵着整个杏云书院的师生一般。 蔡百经一步步远去,赵卿诺留在原地,身边的看客一个又一个离去,有的觉得无趣,回归原途,有的来了兴致,追撵着那位先生而去,最后只剩下陪着她的严嬷嬷与卢采薇。 严嬷嬷望着唇角下压的少女,轻轻拉起她垂在身边的手。 “姑娘累了吧,随嬷嬷进去歇歇,那是咱自家的铺子……五郎媳妇升了管事,那作坊又多了不少织锦娘,有些是外村的…… 村子里开了学堂,那些女娃娃也能进去读书了,如今添了不少孩子,便分设的女班……村子里才又新中桃树……” 那满是生活气息,充满生机的话一点点钻进赵卿诺的耳中,将她从深切的忿闷中一寸寸的拉了出来。 再次跨入那家名为“丰衣”的铺子,涣散的眼神渐渐聚焦,目露吃惊:“你们好厉害。” 得了这一声赞,卢采薇面上、眼里显出欢喜。 “是掌柜的功劳,作坊前前后后来了不少定货的人,掌柜便干脆在城里赁个铺子,来往也方便,还能再都出些名气……那日开张您没在,来了好些大人…… 有孙将军家的,李大人家的、源盛镖局的……还有永嘉侯府和威武侯府呢!伯府也来了……” 她掰着手指一个一个的数着,好似又回到当日盛景。 “卢娘子,我要这匹布,你们家不是有个花样册子,你与我看看。”店里一位妇人扯着一匹布扬声问道。 卢采薇一拍脑袋,忙不迭告罪:“撂您自己在那,是我的罪过……这布您是自用还是给家里挑的?可要帮您画出样式裁剪出来?” 她抱着画册并纸笔,走到那妇人跟前,一面询问,一面在纸上做登记。 赵卿诺看着神采飞扬的女子,拿着布在那妇人身上比划,似乎割裂一般,一边是人命填满的血红,一面是生活铺织的暖黄。 恍惚间,嗅到一抹清香,低头去看,手上多了一杯热茶。 “这是莲子心茶,姑娘走了那么远的路,歇一歇再去忙别的。” 严嬷嬷看着似乎又长大了一些的少女,在心底长长的叹了口气。 善良心软的人,总是比旁人累上许多……这样的人啊,她见不得这世间的苦难。 “多谢嬷嬷。” 赵卿诺双手捧茶浅浅吃了一口,微苦的茶水漫入口中,不等细品,远远地传来震耳欲聋的鼓声。 “哪里来的鼓声?”有人不禁问道。 “好像是从内城传来的。” “是登闻鼓!有人去敲了宫门口的登闻鼓!” “登闻鼓响,或伸冤,或上谏,你们说这人是伸冤还是上谏啊?”有那好事之人与同伴嬉笑猜测。 “去看看不就晓得了,我活了这么多年,头一回听到宫门口的登闻鼓响。” “莫说你了,你爹都没听过!” 一众人挤挤挨挨的往内城奔去,更有甚者小跑起来,似乎生怕错过这一桩奇事。 “是伸冤也是上谏……”赵卿诺喃喃自语。 片刻后,她仰头一口饮尽莲子心茶,将茶杯放到柜台上:“嬷嬷,我去镖局把活交了。” 严嬷嬷正在理账,听到声音,再抬头已经瞧不见少女身影。 她摇了摇头,望了一眼皇宫的方向,叹息道:“要变天了……” 与此同时,威武侯府,外院书房。 裴玮坐在上首,裴谦坐在左侧下首,裴谨站在屋子中间。 第270章 三问 裴谦听了裴谨的话,看了眼闭目靠在椅子上的威武侯,沉思良久,才开口问道:“永嘉侯递了话,说你要去边境?” “是。”裴谨毫不避讳的认了下来。 “想好去哪了?” “卫家军。” “哪个卫?镇守西北边境的魏家军,还是……”裴玮突然出声,意有所指。 “褒国公的卫家军。” 睢阳县的事不会这么轻易了了。 “不可!”裴谦皱眉反对,“那严岳既已认出你的身份,卫长龄必定也晓得,你去了如何还有命。如今在京里,我们没有证据,他顾忌暴露不敢如何,双方暂能安稳,你若离京……” “咚咚咚——” 登闻鼓的声音传来,房内瞬间安静,直到鼓声散去。 裴玮才开口,语气复杂:“范无名死了,杏云书院没了,蔡百经便钻了牛角尖。” “不是钻牛角尖。”出乎意料的裴谨突然出声反驳道。 “文人死谏那一套如何不是?”威武侯望着这个第一次反驳自己的儿子,嗤笑一声,“老子是个武人,只知道谁活到最后,谁就是赢家。” …… 京兆府内,风怀远问过详情后,便让众人去休息。 桌案上摆了一份又一份的卷宗,以及最外侧墨迹未干的睢阳之事,思索着该如何串联利用,最好能趁着这一波把朝政蛀虫清理掉,换上有志之士。 “咚——咚——” 登闻鼓? 风怀远猛然惊醒,转头看向一旁:“杏云书院的人没跟着过来?” “蔡先生的学生一个回了宁远伯府,另外三个去了桃花村,属下带人回来时,赵姑娘正陪着那位先生。”甘双回道。 风怀远闻言一惊,手掌啪的一下落在桌案上,面色焦急:“糟了!若是……甘双,你去寻宁忠,隐蔽些。” …… 皇宫内,正在处理政务的太子褚惟自然也听到了这登闻鼓的声音。 他面色大变,一面使人去查探情况,一面命人唤了太医去蓬莱殿外候着,自己也带着人往蓬莱殿赶。 到了殿外,不期然撞见那位宠妃容妃。 见她穿着样式老旧的宫装,那本就与姑祖母像了六分得容貌,配着这身衣服,乍看之下,再添两分相似,只余下两分差在气质。 褚惟侧身避开,知道人走了,才踏入殿下,心头莫名一丝疑问:父皇的心思,母亲知道吗? 然而这个问题无人为他解答。 殿内,本已好转的永庆帝再次躺在床榻上,这一次病情来势汹汹,面上隐隐显出青色。 永庆帝看到出现在床榻边的太子,猛地扯住他的衣袍:“外……头……” 褚惟矮下身子,低声相劝:“父皇莫要担忧,一切事儿臣都会去处理。” 永庆帝抓着他衣袍的手微微收紧,眼珠颤动,支支吾吾的说出一句话。 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自牙缝蹦出来的字,却依旧含糊不清。 太子又离近几分,但仍听不清楚,只得把目光投向一旁的吴安德。 “陛下让您把事情说与他听。”吴安德跪地回道。 太子复又看向永庆帝,后者费力的眨了眨眼睛,憋出一个“说”字。 “是登闻鼓响了,儿臣已经派人去查看,这便让他们直接来此回事。” 永庆帝再次眨眼,褚惟无法,心底长叹一声,只得命人来报,同时给候在一旁的太医使了一个眼色,让他们备药急救。 ……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太子身边的宁忠才喘息着跪在大殿。 他的脸上罩着惊惶的表情,趴俯在地上,呐呐了半晌,才找回自己声音:“敲登闻鼓的是……杏云书院的蔡百经……” “蔡先生可是为了书院之事击鼓?我也不信书院的学子会与暴乱一事有关,已派人去查……罢了,你去请他入宫,我与他亲谈。” 太子褚惟说着话,眼角余光瞥见永庆帝渐渐舒缓的表情,提着的心也落下几分。 可这放松并未持续太久,不过一息之后,对上宁忠蓦地变得苍白的脸色时,才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 “陛下……殿下……蔡先生击鼓后便一头砰死在了鼓架子上,死前在鼓面上留了血书以及三句话……” “宁忠!”太子眉心一跳,下意识出声喝止。 与此同时,一个“说”字从永庆帝的牙缝中挤了出来。 “父皇,儿臣会去处理,您只管用心养病……” 永庆帝却根本听不进太子的劝言,视线越过他,落在宁忠身上,脸上肌肉抖动:“说——” “蔡……蔡先生三问陛下,一问‘何以任官’,二问‘何以待民’,三问……三问‘何以居帝位’。” 宁忠壮着胆子,磕磕绊绊地说完,汗珠一个接一个的跌碎在地上,整个人如水洗一般,静静等待即将到来的命运。 然而此刻无人顾得上他,永庆帝一口气没上来昏死了过去。 …… 那厢,赵卿诺出了铺子,并未直接去源盛镖局,而是隐在人群里,变着声音点明蔡百经的身份,说明杏云书院的义举,又揭开睢阳县暴乱的真相。 几次事件下来,她隐隐了解到永庆帝的行事作风,看似多方衡量后的处理手段,带着瞻前顾后的优柔寡断。 而那位太子,听说是个仁孝的,那么他必然不会在永庆帝病重时大动干戈。 朝堂上的每一个人都有着自己的思量顾忌,说什么,做什么都要经过一番“权衡利弊”。 既如此,那便由她来做。 反正只是个没什么见识、又小心眼的女子。 为此,赵卿诺甚至还去国子监晃了一圈。 眼看越来越多的人聚集着往皇宫的方向走去,她头也不回的往镖局走去。 …… 镖局内,高南青亲自托着一个漆盘放到赵卿诺身边的桌几上,紧接着便在她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态度比之前亲近了不少。 “某就知道,阿诺姑娘是回得来的。” 他一面说着,一面暗自观察着少女的表情,想要在她面上寻出伤感,可只看到一片坦然。 没有看到自己想要的,高南青心底便有些在意。 第271章 东家 赵卿诺眼眸微动,仿佛未察觉到他话中透出的别意与打量,径自拎起漆盘上鼓囊囊钱袋子,抛弃又落入手心,颠了颠,银子在里头发出清脆又拥挤的碰撞声。 竟然不是更方便的银票?还是碎银? 不论心底作何猜想,她面上表情不变,甚至扯了扯唇角: “咱们走镖的,走的就是一个“信”字,客人信任,高掌柜看重,我便是爬也得爬着把人带回来不是。” 高南青被这话噎了一下,万没想到赵卿诺会回了这么一句话,吃不准她这是开玩笑,还是有别的意思在里头。 眼看拿了钱的赵卿诺就要起身离开,他恍然想起原本的打算,忙道:“姑娘,另有一事,有一批货要往西北送,到时需得劳姑娘跑一趟……钱得话会出发前会提前付给姑娘。” 赵卿诺停下动作,转头看向坐在一旁的高南青,视线下移,落在那他那从不离手的算盘上。 片刻后,她再次坐回椅子上,换了更舒服的坐姿,幽幽道:“我肋骨断了,身上还有别的伤,恐要养上一段时间。” 言外之意,若是那西北的活赶得急,她是去不了的。 她们这一行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若一趟镖风险极高,走之前便会吧镖师们应得的工钱提前给了,而且只多不少。 高南青狐疑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除了狼狈些,看不出她有伤的样子。 “还有些东西没凑齐,出发快则这个月底,慢则下月中旬……这个时间,姑娘觉得可够养伤?”一个清朗纯净的男声从内室的方向飘来。 赵卿诺揣着手臂,抬眸望去,只见从内室走出来一个约莫二十七八芝兰玉树的年轻郎君,穿着件玉色绣兰花常服,头发用兰花冠束着,身材修长。 从长相到气质,都给人一种毫无攻击力的感觉。 高南路看到来人,立即站了起来,恭恭敬敬地唤了一声:“东家。” “我来与赵姑娘谈,你自去忙吧。”待高南青应诺离去,男子在赵卿诺对面落座,笑道,“袁憬,是这家镖局的东家。” 温文尔雅,平易近人 看到这人的姿态,赵卿诺脑海中下意识跳出这两个词。 经过严嬷嬷教导的少女,立即意识到,这样的做派可不一般人家能养出来的。 结合他的姓氏,这人的出身似乎并不难猜——汝州袁氏。 “东家。”赵卿诺掩下心思,抱拳行礼。 听到她的称呼,袁憬唇角微扬,对她的知趣很是满意。 “实不相瞒,这一批送到西北的东西多是药材和御寒之物,格外重要,路上容不得丁点闪失,是以到时候除了姑娘,还会有别的镖师一起。” 跑一趟镖,除了镖头、镖师,还要有趟子手。 袁憬口中“别的镖师”自然不是指镖局里的一般人,说不定还有外头的人。 赵卿诺略一沉吟,应了下来:“成,您这边定好了人只管通知我……说来,铺子那里还多谢您照应了。” 袁憬微微一怔,有些吃惊她会提这事,旋即明白她话里的含义,竟是个如此记恩之人。 他眼中笑意加深:“姑娘客气了,镖局总要订衣服的,谁家不是买,更何况,姑娘的铺子确实比别家实惠许多。” 赵卿诺并不清楚严嬷嬷她们给的价格有多优惠,所以并没接这话,转而提出告辞。 袁憬念及她才回京,也不留客,起身相送,直把人送到门口才止住脚步:“姑娘算是我镖局的人,今后若有需要,只管开口。” 闻言,赵卿诺玩笑道:“我是个脸皮厚的,东家这么说我便当真了,以后说不得要麻烦您嘞。” 袁憬仍旧站在房门内,儒雅如兰,声音温和,不紧不慢地的开口: “憬之言,虽算不上一诺千金,但言出必行,姑娘遇事只管来寻,不论是打听消息,还是需要人手,憬必不推辞。” 赵卿诺大吃一惊,原本带着试探的玩笑竟然得了这么一句承诺,一时间拿不准袁憬的目的。 然而,略一琢磨便不再纠结,她一没钱,二没势的,人家能算计她什么。 身后传来两个人的脚步声,赵卿诺抱拳告辞,转身的时候便看到高南青,以及他在身后的瘸腿郎君。 她走了两步,倏地想起一事,停下脚步:“高掌柜,花枞不适合吃镖师这行饭,我便做主让他回家去了。” “姑娘是带他的师傅,自然做得了这个主,这也是咱们这行的老规矩了。”高南青说道。 他并不在意一个花枞,当初答应让花枞进镖局,不过是为了试探。 如今目的达到,人是走是留都无所谓。 “多谢。” 赵卿诺道了声谢,背着手,步履轻盈的走了出去。 袁憬看到陈莫眠注意力都随人走了,嘴角的弧度不由扩大: “人都走没影了,还要看到看到何时?进来吧……” 言罢,他也不等人,自顾自地转身回了内室。 陈莫眠收回视线,只是心底浮起一丝疑惑,这疑惑直到进了屋子也未消散。 袁憬见状,单眉轻挑,一面让高南青一同落座,一面出声问道:“你这是又陷入到哪个念头里了,说与我听听,说不得能为你解惑。” 陈莫眠脸上困惑之色退去,只在心里浅浅记上一笔,旋即蹙眉道:“没什么,只是看着那位姑娘似有所识……对了! 那位大儒击鼓三问,又撞死在鼓架上……我过来的时候,宫外已聚集了不少百姓,其中有学子都跑去凑热闹,嚷嚷着要陛下给个说法。” 说到此处,他摇了摇头,不免觉得好笑,“这是打着法不责众的主意……也不知是谁使了这煽动百姓的手段,以天子之民迫君,初看只觉得这手段粗糙的很,回头细品,却不得不赞一声。 若如平时一般,说不得这事又要拖到何时,总归死伤的不过一小城百姓,挨不到那些个大人的事……如今这一逼,怕是有不少大人要难过了……啧啧!”语气里带着几分幸灾乐祸。 袁憬一听此言,脑海中下意识浮现方才离去的少女,紧跟着又觉得自己的猜测有些荒唐:“许是那位京兆尹吧……大魏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从三品,能用出这手段不足为奇。” 第272章 铺子来人 陈莫眠却觉得不是风怀远。 风怀远那人,早年曾见过几面,观其行事,是个谋而后动,追求利益最大化的人。 这煽动百姓迫君之事,倒更像是临时起意。 罢了,说不定那人如今换了性格,这事与他们关系不大。 “刚得了消息,原本计划给西北的棉衣数量减了,我们恐怕还要想法子赶紧再弄一些。” 袁憬大惊:“为何会减,原本就不够分的……” 陈莫眠心里憋气,语气不禁低沉了几分。 “原话是‘各处都紧张,西北这几年没什么大的战事,分批给也不打紧’……但你我都晓得,这分批的结果就是分着分着就不知道分到何时何地去了…… 祖父原在的时候,还能勉强压着,只他如今退了……” 袁憬叹了口气:“那些人打的好主意,这样连上禀都不需要,毕竟他们只是‘分批给’,而不是不给……好在,我们得了消息也能尽快准备。” “偏那偷东西的蛀虫如今也找不到人……”陈莫眠说着,脸色一沉,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惊得茶盏溅出水花。 几年前,镇守西北边境的魏璘魏老将军往宫里递消息,希望能多分些军备,每年拿到手的东西都不够下头兵士分的。 为这事,永庆帝特意派了户部的人去调查了西北军的在编人数,得到的结果却是军备与人数相符。 更有人上谏,魏璘言不够分,恐有养私兵之嫌。 若不是太子等人拼死劝谏,魏璘说不定便要被连夜召回京城,捉拿下狱。 最后的结果就是,永庆帝派了王环去做督军。 之后不仅西北军多了一个督军之人,各军队渐渐也都多了这么个人物。 到了此时,众人才明白,永庆帝不一定怀疑魏璘的忠心,他只是趁此时机,加强对军权的掌控罢了。 西北苦寒,本就条件恶劣,又因督军一事得罪了同僚,过得愈发艰难。 四处游历的陈莫眠得知西北军的窘境,便拉着好友私下收集物资供给西北军。 袁憬又为他蓄了一杯茶,便留他自去生气,转头问道:“去西北的人手定下来了?” 高南青点了点头,接着面露难色:“东家,那个赵姑娘要不要再考虑一番……瞧着像是个冷心的。” “为何这般说?这人还是你最早推荐的。” “那位蔡先生到底与她一路行来……” 听到高南青的话,袁憬瞬间明白他的顾忌:“你是觉得,赵姑娘看着蔡先生去赴死,她自己也未见难过,便生出如此想法来。” 见高南青颔首,他轻叹一声,继续说道:“有些人,死意太盛,拦不住的,此为一; 二则,蒋绍通以命来告,在此时便要有一个同等重量的人来以命相应……当然,若是那位范无名先生还在,自不必如此。说来说去,不过是在掌权者的眼里,分量不够。 至于这位赵姑娘,她带回了人,对镖局是尽了本分;主动上门应下去邓州睢阳的事,对宁远伯府是情;在睢阳县,拼杀带人出城则是义。 本分、情义都顾全了,如何会是心冷之人?高掌柜,若赵姑娘是个男子,这番姿态,你还会觉得她心冷吗?你着相了…… 回头去看,宁远伯府对她只有一个生恩,在那个府上时也是受尽了委屈,即便如此她仍旧不移本性,对人对事心怀仁善,此一项便胜过天下多少人。” 高南青面红耳赤,忙忙地道了一声歉。 旁边的陈莫眠已经散了火气,少见好友如此评价一人,不禁生出几分好奇:“你对她评价倒是高,胜过天下多少人?是否有些言过其实。” “不过是调查过这个人之后有些感慨罢了,她是个有恩必报的性子,我等不需担心,只管抓紧时间把东西备齐才是…… 大魏如何乱,我们管不得,但外族不行,若是让他们冲了进来,才真的是视人如果腹之物。” 那边赵卿诺离了镖局,并未乱走,径直回了铺子。 才刚一踏进去,就听到一声问安:“给姑娘请安。”是孟氏身边的张嬷嬷。 赵卿诺她惊讶地看了张嬷嬷一眼,对她的到来颇感意外,随即换上笑容,打了声招呼:“嬷嬷,许久未见。” 张嬷嬷无视一旁严嬷嬷的冷脸,强撑着笑脸往前蹭了几步,恭恭敬敬地再次福了一福,声音恭敬中透出几分讨好: “是有些日子未曾见过姑娘了,今日听说姑娘回来了,便赶紧过来给您请安。” 赵卿诺见此,便明白这张嬷嬷是有急事来寻自己,若不然,不会撂下才回府的姜蕴急匆匆赶来这边。 她向严嬷嬷笑着摇了摇头,扫视一圈,看了眼还在忙活的卢采薇,和张嬷嬷低声说道: “这里不是个寒暄的地方,正巧我还未用饭,嬷嬷若不嫌弃,便和我一道吧。” 说罢,脚尖一转,便出了铺子。 眼见自己姑娘连坐下休息的功夫都没有,严嬷嬷心里有些不痛快,便嘱咐了一句:“姑娘,城里行了宵禁,早些回来,我们还要回村子。” 这话看似是在说与赵卿诺听的,但却是在点那不请自来的张嬷嬷。 后者面上果然显出几分尴尬,对着严嬷嬷低声赔了一句不是,急急地追撵了上去。 赵嬷嬷也是真的没了法子,孟氏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多少年的情分摆在那里,她如何能眼睁睁地看着人去死。 更何况还有姜蓉,那一桩丑事如果爆了出来,死的又何止孟氏一人……就连已经出嫁的姜芙和姜蕴都要受牵连。 察觉到身后之人的急切,赵卿诺偏头低声安慰:“嬷嬷别急,很快便到地方了。” 她并未领着人去什么饭庄酒楼,而是路边顺手买了几个肉包子,带着人直接去了河边,选了一处开阔的地方,停下脚步。 “嬷嬷有什么事坐下慢慢说,这里视野开阔,一眼便能瞧见周围。” 赵卿诺扶着人坐到树荫下的石头上,自己则站在她旁边,一双杏眸往四周看了一圈。 “在这?”张嬷嬷看了一圈,实在不觉得此处是个适合谈话的地方,一时间犹豫的不想开口。 第273章 求助 赵卿诺理解她的顾虑,只是经验告诉她,房间内的密谈,有时候并不安全。 “嬷嬷是要与我说什么隐事吧,这里虽开阔,但没什么人,若是有人靠近,我一眼就能瞧见,其实比那密闭的屋子要强上些……毕竟隔墙有耳。 嬷嬷若是仍不放心,只管声音小些,我耳力尚可,听得清楚。” 话都说到此,张嬷嬷再如何也不好挑拣,只得一面四下张望,一面压低嗓子开了口: “这事论理不该与姑娘说,只是实在没办法……是夫人,还有二姑娘。” 想起赵卿诺与姜蓉的关系,张嬷嬷连忙把人扯上,也是希望她念着二人的情分,莫要拒绝自己。 “嬷嬷请讲。” 赵卿诺大口啃着包子,心底有一种这事终于要揭开的落地感。 当初听到孟氏病重,她初时也以为是担忧姜蕴,可后面细想总觉得有些说不上来的怪异。 她与孟氏相处了一段日子,并不觉那是一个会因为一些不确定的担忧而病倒起不来床的人。 张嬷嬷得了话,忍着不适,缓缓道出事情的原委…… 赵卿诺听着诧然,指尖突然一痛。 低头一看,才察觉到包子已经啃完了,指腹上留下两个红里泛白的牙印。 听了这些内情,她暗叹了一口气:若是因着这事,孟氏的做法倒也能理解。 “嬷嬷与我说这事应是背着夫人来的吧,所以,目的是什么?”赵卿诺也不绕弯子,开门见山的问道。 张嬷嬷一怔,原本准备的感情牌尽数噎回了肚子里:“姑娘……” “嬷嬷应该晓得我的性子,有话直说吧……”赵卿诺擦了擦嘴,顺势打了个小小的哈欠,语气里透出淡淡的疲惫。 张嬷嬷抬头望向身旁的少女,后知后觉地发现,少女的衣服落着远途而归的尘土,整个人虽站的笔直,却不如往日精神,眼中的疲乏几乎要溢出来。 这一刻,浓浓的愧疚感自心底升起,刹那间理解了严嬷嬷对自己的埋怨: 身为宁远伯府的正经姑娘,却不曾享受过伯府的福荫,反倒为生活所迫,四处奔波。 赵卿诺见她没了声音,挑眉疑惑看过去:“嬷嬷?” “是我们对不起您,若是老夫人晓得这些往事,必定不会如此待您。”张嬷嬷红着眼眶垂头落泪。 想起宁远伯府的那位老太太,赵卿诺摇了摇头。 “她不喜我与这事无关,是我的性子……我的性子并不符合她对家族女子的期待要求。” 语气不见喜怒,说起老夫人周氏仿佛在说别人一般。 赵卿诺看的分明,老夫人周氏觉得她是异类,是会为家族带来祸患的女子,因而才会不喜。 初时也想过改造她,只是没有成功,便换了手段想法。 张嬷嬷缓了片刻,低声说道:“伯爷对姑娘除了喜爱,更有愧疚之情,加之蕴哥儿的事,更添几分感激,所以……所以……能不能求姑娘去与伯爷说说,帮着把这事了了。” 话一出口,张嬷嬷立即羞臊的恨不得挖个地缝把自己埋进去。 赵卿诺没有接话,只是静静的望着河对岸。 那里一个男子正与一个半大孩童下棋,旁边观棋的亦是一个半大小子。 那观棋的人急的抓耳挠腮,却仍旧死死闭着嘴巴。 赵卿诺突然说道:“这事是他们二人的事,我们都不该插手……嬷嬷,我娘早产的事是因为什么?”话音一转,陡然说起旁的事情。 张嬷嬷一时都没来得及恳求,下意识回答道:“那日早起出院子的时候在门槛摔了一跤,好在艾叶反应及时,把自己垫在下头,这才有惊无险。姑娘……” “是意外?” “应该是的,前一日夜里才下过了一场雨。姑娘,我家……”张嬷嬷才一张口,又被打断了话。 “我及笄时,偷放齐长丰入府的人查到了吗?”赵卿诺不给她说话的机会,紧跟着再次抛出一个问题。 张嬷嬷一愣,支支吾吾了好一会才出声:“是……若烟。” 赵卿诺细想之后,也不记得这是哪一位:“若烟是谁?” “是老夫人拨给段嬷嬷使唤的小丫头……您离府后,伯爷亲自审出来的,段嬷嬷怕您瞧不上齐家的亲事,才出了那个主意……如今,段嬷嬷一家被收了差事,全家撵到庄子上去了。” 张嬷嬷说着,小心翼翼地去瞧她的脸色。 赵卿诺不置可否的点点头:“嬷嬷回去吧,你说的事我知道了,只是你该先与夫人说过,得了同意再来寻我。” 扔下这话,她看了眼天色,揣着手往铺子走。 “姑娘……”张嬷嬷见人走了,急的连声呼喊,抬脚去追。 以赵卿诺的身手,若不是有意放慢速度,如何会她撵上。 所以不过眨眼的功夫,便连个人影都瞧不见了。 张嬷嬷又急又慌,又不敢太过纠缠,抹着眼泪连连叹气,哭了一会儿,只得往宁远伯府去,心里却想着明日再登门,再诚心的求上一求。 那边回了铺子,坐了没一会儿,严嬷嬷她们便准备关门。 临上走前,赵卿诺从钱袋子里取了一半银子交给卢采薇,寻了一个借口说道: “卢娘子,你家五郎他性子活泛了些,不适合吃镖局那一碗饭……这是他这一趟的工钱。” 卢采薇收了钱,听到镖局不要花枞,忍不住松了口气,欢喜地笑了起来: “这无妨,左右我如今挣得够家里吃用……便叫他在家操持,我也好彻底从家事脱身出来……虽说我们还未分家,但自己屋里头杂事也是不少的。 这里多谢姑娘对我家五郎的照应,改日我亲自下厨,请您来家里用饭。” 赵卿诺望着洒脱利索颇有些女强人风范的卢采薇,微微一笑:“卢娘子看着好生威风。” “这一家子里头,历来是养家的腰杆子硬,说话底气足,又好使,天长日久的气势便也就起来了。”严嬷嬷抬手理了理她耳边的碎发,“姑娘清瘦了,回来了可要好好歇歇。” 赵卿诺点着头,与严嬷嬷一路慢悠悠地往城门走去。 第274章 闲适 到了那,便看到一个赶着驴车的半大小子,候在城门外。 “这是村子里的顺生,做个送货的活计……是个勤快孩子。”严嬷嬷介绍道,“他白日里出去送货,到时候了便在外头等着接我们回村里。” “姑娘。”吴顺生扶住驴子,拘谨的打了声招呼,就急慌慌地垂头去看地。 赵卿诺看他这般内向便只应了一声,扶着严嬷嬷坐到板车上,自己跟着跳了上去。 吴顺生见二人已经坐稳,搭边坐在车上,鞭子在空中打了一个响,吆喝一声,驴子便踏着四蹄哒哒往前走。 才一踏进桃花村的小院,便闻到饭菜的香气。 得了消息守在院子里的吴斩秋,才一看到人便张着双臂扑了上来:“姑娘可算回来了,怎么去了这么久。” 赵卿诺摸了摸小姑娘毛糙糙的发顶,抱了一下,把人从自己怀里拉出来,在自己身前比了一下:“斩秋,你比我走时高了许多。” 眼泪汪汪的吴斩秋还没来得及掉下思念的泪珠子,注意力立即被转移到了别处。 她学着赵卿诺的动作,小手从头顶平移着与身边的少女作对比,口里念叨着:“我长个子了?没感觉出来啊!”声音里满是不可置信。 “姑娘我还会骗你不成,长了好多!”赵卿诺夸张的抬手比划着她口中的“好多”是多少。 把小姑娘彻底带偏,心底默默松了口气,对上严嬷嬷了然的目光,无声地笑了笑:小丫头哭起来可不好哄,能不哭,还是不要哭了。 吴斩秋蓦地想起白日花枞的交代,赶紧说道:“对啦,姑娘,五叔带了三个人回来,那会儿嬷嬷没在,就把人送去村长家了。” “姑娘!沐浴的热水已经备好了,温度正好,也能解解乏。” 艾蒿从屋子里迎了出来,恭恭敬敬行了一礼,站直的瞬间,暗戳戳的瞥了一眼只会撒娇的吴斩秋,“换洗的衣物都备下了,都是新做的,用的是咱们作坊自己织的布。” 一面说着,一面自以为隐蔽的挤开吴斩秋,扶着赵卿诺往屋里走。 “那布的颜色是我选的!”吴斩秋呆了片刻,一见自己地位被抢,连忙嚷嚷道,“是城里如今时兴的颜色。” “衣服是嬷嬷给姑娘做的,花样子是卢管事亲自为您绣的……只一双鞋子是我做的,才新学的,姑娘莫嫌弃。” 长了几岁的艾蒿,历练了一段时间后,“争宠”的手段明显高了不少,几句话下来,便分了胜负。 赵卿诺无奈地一人摸了一下脑袋,夸奖一句,哄着二人“停战”,说道:“我先去村长家看看,他们是睢阳一道回来的学子。” 听了这话,联想蔡百经的事,严嬷嬷立时明白这三人的身份,连忙把人拦下。 “姑娘去休息,我去安置他们……正巧村里学堂需要先生,便先把他们安置到那里,如此,乔姑娘也能轻省些。” “嬷嬷想的周到……只一点,若要教书,太过迂腐的东西还是莫要传授给那些孩子了。” 赵卿诺意有所指的话,严嬷嬷立即明白了里面的含义。 这一点她也是赞同的,干脆趁着还有时间往村长家去了。 艾蒿两人知道她累了,陪了一会儿便去灶上帮忙。 赵卿诺进屋后,褪下衣物,把整个人浸入水里,挂在脸上的笑一点点消失。 仰头闭眼靠在浴桶沿上,舒缓这紧绷的神经,暗暗梳理着那些看似杂乱无章的事…… 另一边的乔家,得了消息归家的沈欢颜,望着那投在书房门窗上的身影,半晌之后,转身回了屋子,再出来时手里捧着一件儒袍,并一套洁面的东西。 “娘……”乔明雪看到她手里东西,脸色一白,“爹他……” 沈欢颜平静的注视着自己的女儿,面色和缓: “你这些日子一直在学堂做先生,可有什么收获,可能理解东家当日为何请你教那些女子读书识字?” 乔明雪眨了一下眼睛,正色道:“读书明理。” 沈欢颜点点头,又摇摇头: “赵姑娘当日先说能让她们看得懂文书,后算得明白账……我初时也只以为她的目的是让那些女子能写会算后多一项傍身的本事,可到了今日,渐渐能理解她的做法了。 文书是与那些女子切身相关的,第一件事便要认得自己的名姓,知道那文书是做什么用的……人者皆有其名,非某某氏,女子亦如男子般,非其附庸,乃独立之人。 算账,不仅仅是着眼于跟前财物,要算的长远,如做生意一般,我要算的是整个作坊甚至是整个桃花村的今后……而那些女子,算的则是自己往后的路。 二则,读书之人,对人对事皆有自己的想法,认同则身心愉悦。或不认同,则抑郁寡欢。苦痛之下便去寻找出路,认知觉醒,才会努力去改变。” 说到这里,她转过身,望着那伫立在门后的男子,略提高声音:“‘世人皆醉我独醒’的痛苦你我皆懂,既已心生犹疑,倒不如遵从本心,莫做他想……夫君,你我这把年纪,不至于连个姑娘都不如。” 说罢,整个乔家小院沉入安静。 许久之后,才看到乔安广打开房门,对着妻女深深一拜:“恐要连累你们了。” 沈欢颜淡然一笑:“夫君身为大儒,若此事不现身,才是连累了我们。” 乔安广嘴角哆嗦着微微上弯,一字一句开口说道:“得妻如此,夫复何求……劳夫人为我梳发,正衣冠。” …… 夜幕降临之时,桃花村小院,用过晚饭的众人正围坐在院子里你一句我一句的闲聊。 赵卿诺懒洋洋地靠躺在椅子上,扫了眼在院角歇息的跑得快,听着耳边的闲聊声,浮躁的心渐渐平静下来。 转头去看正在逗弄吴忧说话的花招喜,不由问道:“花娘子,你家姜一平回来了,明日可要归家?” 花招喜咧嘴哈哈一笑,圆白的脸上笑的见牙不见眼:“明日回去瞧瞧,住上两日,我再回来,姑娘这住的舒坦,感觉自己好似又圆了一些。” 她捏了捏自己肚子上的软肉,语气听不出丁点犯难,一点身材焦虑也没有。 ilwxs.com 坐在她腿上的吴忧水萌萌的眸子随着她的动作转,“啊”的一声,短胖的小手“啪”的一下,拍在了花招喜的肚子上。 软软的触感,喜得小家伙“啊”个不停,还不住回头去招呼吴斩秋,邀她一同玩耍。 吴斩秋摇头拒绝:“姑娘说我长个子了,那我就是大人了,才不贪玩呢。” 众人本来只是浅笑,听到这话,再一瞧她依偎在赵卿诺身边的模样,登时笑出声来。 院子里正热闹着,瞧见突然出现在院外的人,赵卿诺笑容一滞,拍了拍吴斩秋的小脑袋:“明日还要去学堂吧,回屋温习下功课,早点睡。” 说罢,起身朝外迎去。 众人随着望去,看到外头的宁远伯,一个个连忙起身问安。 “姑娘。”伴在宁远伯身后的姜一平行礼后,朝花招喜走去。 进了院子,姜一平自然而然地把吴忧接到自己怀里,与众人打过招呼后,偏头去看花招喜,夫妻二人凑在一起低低地说起话来。 赵卿诺收回视线,目光落在宁远伯的脸上,看到他眼底的浮肿,缓缓开口:“您头次来吧,要不要出去走走?” 姜世年并不是第一次来桃花村,在赵卿诺搬到这里后,他隔几日便会过来瞧瞧,却从未靠近过小院。 只是这话他并未说明,反而点点头。 见他同意,赵卿诺走了两步,返身又去灶房拎了两小坛酒。 父女俩先是去了最近的作坊,里面又添了几台织机,外头摆着一缸缸不同颜色的染料。 从作坊出来,复又不紧不慢地在村子里走了一圈,看到村子中间那间小学堂时,赵卿诺心底忽的生出几分激动。 “这是村子里的学堂,嬷嬷说这里还分办了女学!在桃花村,女娃娃也可以读书习字!不是学那些《女四书》。” 姜世年头一次见她这般高兴,尤其是在经历了睢阳县的事情后。 他不明白,女子读书习字这一件小事为何会让他这个女儿如此高兴,高兴中似乎又夹杂着怀念与期待。 “读书明理这是好事。”宁远伯想了想,挑选了自觉合宜话符合。 “是好事!” 离开学堂,赵卿诺最后把人领到村外的一处高地,递了一坛子酒过去。 她跺了跺脚,接着又指向前方:“这个地方是我第一次来桃花村时站的地方……前头的那片田便是我娘的……再过一阵子村子里会重新再种桃树,还会种麻草……” 宁远伯默默听着她的话,脑海里一点点浮现桃花村未来的盛景,嘴角不由露出浅浅的微笑。 说罢,赵卿诺双手背在身后,转身去看站在树下的宁远伯。 那个初见时满脸笑呵呵,被自己打了也不发火,费尽心思哄自己换称呼喊爹的男子,此刻身上透着说不出的疲累,甚至显出几分老态。 她叹了口气,拍了一下酒坛,“砰”的一声,启封的酒散发出浓浓的酒香。 “您酒量差,少喝些。”赵卿诺当先仰头灌了一口,看到宁远伯的动作,赶紧嘱咐一句。 “这一坛酒你爹我还是吃得住的。”姜世年这么说着,喝酒的动作却慢了下来。 赵卿诺见他有分寸,遂放下心,转而说起旁的:“威武侯说您许了他不少好处,都是些什么?” 提到这事,姜世年单手捂上心口,一脸肉疼的说道:“哎,阿诺你不晓得,他那人看着人模人样的,忒心黑了,我训好的那些鸟被他要去一半,还有我的那几匹宝马……它们虽然比不上你的跑得快,可也是少见的名驹啊!” “嚯!损失惨重啊!”赵卿诺睁大眼睛,做出一副极度吃惊的模样,旋即杏眼一弯,“不过谢谢爹你让他出现,否则说不定我这会儿就得留在外头哪块地上了。” 她说的轻松,宁远伯却听得心惊肉跳:“呸呸呸!童言无忌,你才多大的年纪,说这种话!阿诺,你祖父走后,你……可怨怪我?” 他话锋一转,问出一直萦绕在心头的问题。 赵卿诺仰头灌了一口酒,忍不住笑了起来。 “那会您在我们心里早就……走了,我娘甚至还许愿您来世投个好人家呢……哪里会有怨怪一说。若是因着前阵子的事,您不必往心里去,那不重要。 祖父离世那年,家里失了唯一的男子,村子里平日只敢背后说闲话的人,开始当面说。就连那些与家里关系不错的人也变了脸……我自来知道人心险恶,却不曾想到能恶到那般地步。” 回想起当年,她笑着摇了摇头,“您不知道,那会儿我可是打遍全村无敌手……后来我带着我娘一步一步走到现在,如今我还在继续往前走……我祖父那人您还记得吗?” 姜世年忆起自己那位岳父,笑叹了一声:“他话不多,也不爱笑,极宠你母亲,初看有些凶,但却是个好打抱不平得的……” “路遇不平,力有所逮,必尽所能……所以,您有什么事亦可与我说。”赵卿诺接着他的话继续说道。 抛开血缘,单凭姜世年对待自己的那份心,若真有事,她不会置之不理。 姜世年望着那站在夜幕下的女儿,身姿笔直,浑身上下都是生机,说着如今天下男儿都甚少说出的话,是那般的豪气。 听着那自父亲去世后再也没听到过得话,眼眶一热,下意识脱口而出:“阿诺,你要不要做家主?” “啊?”赵卿诺脑子一懵,不明白他如何会蹦出来这么一句话,“女子也能继承爵位?” “这倒是不能……”姜世年乱跑的思绪回归,窘迫的笑了下,“府上能有什么事,蕴哥儿回来,孟氏的病也该好了,你放心。” 听了这话,赵卿诺观察他的神色,发现他确实没将孟氏生病的事与旁的联系到一起,这说明那人仍旧隐藏在暗处。 而且她娘赵明秀突然摔倒早产的事,她总觉得没那么简单。 她心里琢磨着:若是二者确实有关,只怕来者不善。 赵卿诺站的久了,受过伤的脚心生出一种撕开的感觉。 她干脆盘腿坐在地上,拄着下巴,歪头说道:“哦,那您大晚上不在城里好好当值,跑来桃花村做什么?” 第276章 天地君亲师 “裴谨回来了,晚上让他当值,我来看看你……再者,这不你弟弟出生了,来和你报个喜,你要不要去瞧瞧……出嫁女生子,娘家人本就该登门探望。” 姜世年说到后面语气变得小心翼翼,似乎生怕她拒绝,又连忙补上一句。 赵卿诺嘴角抽搐,觉得她这便宜爹还是一如既往的不靠谱。 报喜是给娘家长辈,哪有给她这个女儿报的。 罢了,她原本只打算让人送些礼的,只是如今还是亲自去瞧一瞧才安心。 赵卿诺点了点头:“成啊……我听说福明寺的香火挺好,你要不要让蓉姐陪着老夫人去吃斋念佛住上一些日子?” 姜世表情茫然:“为何?” 他顿了顿,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你是怕她生气吗?” “不是啊,她生气又能怎么样,还能打我不成?”赵卿诺咧开嘴哈哈笑了起来,“你不怕把她气个好歹出来,我也无所谓哒。” 姜世年被她那故作可爱淘气模样怼的哽了一下,无奈叹息:“你说得对,我明日回去就安排,借口便是蕴哥儿平安归来,去还愿。” “既如此,那就让姜蕴跟着一道去,求神拜佛的,还是自己去心诚些。”赵卿诺想起姜蕴的性子忙不迭提醒。 她可不想去了后,被姜蕴追着念叨。 提起姜蕴,姜世年有些心累。 睢阳县和蔡百经的事对他打击太大,信念崩塌,也不知何时才能恢复。 “也好,他下晌跑出府跟着那些人一道在宫门前跪谏……如今事多,让他一道去,离了这些事,心情也许会好些。” 赵卿诺笑容一滞,嘴角缓缓收回,许久后,才出声说道:“他在杏云书院的事许多人都晓得,蔡先生是他恩师,去其实是应该。” 姜世年怎会不知,只是满府老小加上仆人,多少条人命挂在那,他如何敢拿这些人命去赌上头的心思。 “把人带回府后,我已经上过了请罪折子……从情理上,蕴哥儿无论如何都该去一趟,但在礼法上,只要我还在这朝堂上,便该老老实实地的请罪。天地君亲师,君在亲之前。” 赵卿诺闻言一愣,天地君亲师,蔡先生劝姜蕴回去的时候,用的也是这一句。 天地之下君为先吗? 宁远伯见她表情莫测,有些后悔去提这事。 察觉到他的惴惴不安,赵卿诺忙掩下心绪,笑道:“爹,你往日那么不着调,原来都是装的,大智若愚说的就是您吧。” 头一次被人用这词夸奖,姜世年颇有些羞赧,咳嗽一声,端起姿态:“你爹我好歹也做了这许多年的官,为官之道还是懂的。” 赵卿诺极为捧场地又夸了几句,直把姜世年夸的晕头转向。 父女二人东聊西侃的又说了许久,直到星光渐暗,二人才起身往村子。 到了小院外,姜世年止了步子,与等在外头姜一平汇合后,往郊外庄子去住上一宿。 赵卿诺的院子太小,又都是女眷,他留下不合适。 路上,姜一平看到身边之人眉眼挂笑,遂问道:“主子心情较之来时好上许多,姑娘愿意和您回府吗?” “阿诺答应上门看看……一平,我虽诸事不如父亲,但在一件事上,比他幸运……” 姜世年停顿片刻,特意卖了个关子,在姜一平疑惑的眼神缓缓说道,“那便是我的几个孩子都是极好的,阿诺更是如此。 论心胸气度、身手才智……我家阿诺假若是个男儿身,必是我姜家麒麟儿,是这京城小一辈里的头一个!如果父亲还在,见到阿诺定然是极欢喜珍爱的。” 姜一平听得无语,心道老主子如果在世,恐怕要先收拾主子一顿。 只他性格摆在那里,做不出吐槽自家主子的事,便安静听着姜世年幻想,假如赵卿诺是个男子,府上该是何等荣光,京中女郎该是如何芳心暗许。 姜一平看了眼前头出现的庄子,默默松了口,暗道:能睡觉了,梦里什么都有。 …… 翌日,赵卿诺再次来到村里的学堂,透过敞开的窗户,一眼就能看到站在最前方乔明雪。 她今日穿了一身素色的衣裳,一脸严肃地诵着一首诗词。 陆元知看到站在院子里的人,上前低声说道:“赵姑娘,‘定心广志,余何畏惧兮’……乔姑娘吟诵的是屈子的《怀沙》……” 赵卿诺转头看到他眼底的青黑,带着人走到旁处,斟酌了半晌,也寻不到一个伤害最轻的说法,重重地叹了口气:“蔡先生昨日敲了登闻鼓,是……死谏。” “是,乔姑娘已经告知……”陆元知垂头,声音沙哑,“乔先生今朝已经去了宫门外……跪谏。” 赵卿诺见他脸色苍白,满脸悲泣,再看向走来的另外两人,几乎一般表情。 三人好似失怙的孩童,哀伤迷茫又要强作坚强。 她抿了抿唇,说话的声音又低又轻:“你们可要去?” 三人眼中光芒乍现,复又暗了下去,想起先生的教诲,忍痛摇了摇头。 “你们放心,这事不会拖太久,到时便可正大光明出现在人前为先生送行。”赵卿诺语气肯定的说道。 陆元知点了点头:“姑娘,学堂并无名字,不知道可否唤做杏云……自然是在事了之后。” 说罢,三人俱都忐忑地望着面前的少女。 赵卿诺垂眸沉思:“可以,我去定做牌匾,你们有什么要写的,比如训言一类的,一道写给我……只是,隔壁的女学也要一道归进杏云书院。” 陆元知三人本未抱希望,此时见她同意,自然千般万般的愿意。 三人中属刘秉庆书法最佳,是以陆元知铺纸,汤远铎研墨,刘秉庆负责写字。 待墨迹干后,赵卿诺问清细节,拿着书院名以及院训往京城去。 到了京城她也没去别处,而是径直去了京兆府。 未走正门,翻墙而入,寻到正在写埋头苦写的风怀远时,把后者吓了一跳。 “赵卿诺!不对,甘一一,这个时候你过来能不能让人通报一声。” ilwxs.com 风怀远一面说着,一面放下手中的笔,目光落在赵卿诺的手上,见她没有带那有味道的麻袋,默默松了口气,旋即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横了一眼。 甘一嘴巴紧闭,表情透出一点委屈,用眼神表达自己被禁言的无辜。 风怀远对着赵卿诺实在摆不出来那温润如玉的气质,叹了口气:“甘一去换一壶新茶过来……赵姑娘随意吧……风某……本官将剩下的这些写完。” 风某二字一出,裴谨和赵卿诺在睢阳县冒充的事,便不由自主地在脑中浮现,怎么说怎么觉得别扭,干脆唤了自称。 赵卿诺也不吵他,听话地坐在一旁,待甘一端着茶水回来,便给自己倒了一杯,安安静静地喝着,只一双杏眸好奇地四处打量。 京兆府的书房与县衙时瞧着差不多,不过大了许多。 那多出来的地方堆满了卷宗,似乎是做了分类,有的叠摞的有半人高,有的只有一手厚。 卷宗对面的墙上依旧是一张舆图,只是上头多了一些标记。 赵卿诺凝目去瞧,便见那做了标记的地方分别写着兖州、襄州以及涿州的字样。 视线下意识落在兖州上,她记得裴谨曾说过那里是钱家的地盘。 风怀远写完最后一笔,轻轻吹了吹,将奏折放于一旁,抬头就看到她好奇又乖巧的模样,温声说道: “那是三位王爷的封地……三州皆是富裕之地……倒是一片慈父心肠。” 放在平时,他说这话,赵卿诺并不觉得如何,说不定还会跟着附和一场。 老父都中风了,还惦记着儿子们的婚事前程,不是慈父之心是什么。 可今日,她只感觉刺耳。 赵卿诺收回视线,神色依如来时一般。 风怀远目光在她面上细细地打量了一番,看不出任何表情变化,眼帘微垂,眸子一暗:心思比过去难猜了,睢阳一行长进了许多啊。 “怎得突然过来了?”他敛神轻笑,态度如常。 “你忙好了?”赵卿诺拎着茶壶亲自为他斟茶,浅浅一笑,“我有事寻你。” 前头把人打了,如今有事相求,态度自然要好些。 风怀远喝茶的动作一顿,想了想把茶又放回远处,手指轻点桌案,把这段日子的事情在心头过了一遍,才望着分外友善的少女,缓缓说道: “那位大儒被太子命人暂用冰棺收敛……今朝乔安广带头于宫外讨要说法……太子定了明日朝会请他与睢阳县来的几人一同上朝……郸暨县县令也会去……这折子是我明日所奏之事,你看看。” 风怀远也不隐瞒,将与她有关的事情细说了一遍,说罢,将自己写好的奏折推到她面前。 认识这几个月来,头一次看到他这么敞亮,赵卿诺竟有些无法适应。 她眨了眨眼,偏头去看风怀远。 后者坦然地与她对视:“这是要递上去的,不会作假。” “我又没说什么。” 赵卿诺轻声嘟囔了一句,摸了摸鼻侧,垂头去看,入目便是一列小字: 臣闻求国之安者,必固民心,如木之根本,水之源头……民如水木,固其根,浚其源……文章取士,授于四海,以固根、浚源,定民心……然董文川、吴相梅……便是伐根塞源之流也…… 赵卿诺看着奏折里密密麻麻的人名,不禁倒吸了一口气:“你这是把满朝文武都给弹劾了?你不会被当庭打死吧。” 风怀远很想翻个白眼,却硬生生克制住,收回她手中的奏折,与一旁厚厚的一册纸放到一起: “彭三通的案子、烟波桥塌、睢阳县和郸暨县的事,以及其他旧案……本官皆以理清,正好趁此时机一并处理……若放在平时,说不得又要轻拿轻放。” “那爆竹作坊呢?钱元身上的人命呢?”赵卿诺听了一遍,没有听到这两个案子,下意识问道。 此话一出,房间内倏地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风怀远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解释: “爆竹作坊的案子已经了了,那是今上亲定,与其他不同……至于钱元,钱家得了旧案重查的消息,已提前做了封口,如今没人愿意上告。” 赵卿诺垂着头,表情莫测,一时间叫人看不懂她的情绪。 许久之后,少女才低低地“哦”了一声,调子拖得又长又沉,听得风怀远心脏忽地提了起来。 他偏了偏头,看过去的眼神透着警惕,语带试探:“那你还有事吗?既然无事,那便……” “有的,我寻你是旁的事。”赵卿诺立即说道。 “那便先回去吧。”风怀远尚未反应过来,一面说着,一面起身送客。 身子起了一半,陡然回过神来,动作戛然而止,猛地抬头:“你还有事?” 话才一出口,意识到自己此时的动作极为不雅,忙站直,理了理衣袍,和声问道:“是何事?” 赵卿诺鼓着脸颊看他这副做派,暗自撇了撇嘴,脸上却挤出笑容,将“杏云书院”和那院训放到桌案上。 “这个能让那位殿下亲赐吗?” 风怀远展开,瞧见里面写的内容,心头猛地一跳,眼神锋利如刀。 然而这眼神稍纵即逝,再抬头看向赵卿诺的时候,已经换成了温和。 “杏云书院的匾额……姑娘如何想要这个?这一趟睢阳行,是可以得些别的赏赐的。” 他语气里的试探,赵卿诺只做不知,脸上露出几分惊喜:“有赏赐?是银子吗?” 紧接着语气又变得有几分纠结,语气迟疑地问道,“不能都要吗?我们这一趟险些没了命……我的肋骨现在还没好透……” 风怀远看她故意做出一副可怜巴巴的小模样,思及她的性格,又怀疑自己是否多心。 他倏地一笑:“我帮你去提,但有一个条件……你得答应下来。” 赵卿诺稍一犹豫,点了点头:“什么条件” “以后不许在我沐浴之时套我麻袋。”风怀远说罢,又有些不放心,补充道,“是以后都不能套我麻袋……若有事,只管与我好好分说。” 第278章 传言 “好吧。”赵卿诺不太情愿的应下,心道:不套麻袋就不套吧,又不是只有这一个方法。 风怀远看到她抿唇绷脸的模样,与一本正经的宁远伯像了个十足,正感慨着女肖父时,忽的想起一桩事,遂开口问道: “赵姑娘,令尊十几年前打杀处置了不少仆从,这事你可知晓?” 赵卿诺闻言心下一动,对他口中的时间有些在意,摇头笑道:“你也说了是十几年前的旧事,我那时还未出生,如何会知道……只如今翻说这事作甚?” 风怀远端起茶盏正要喝,才发现茶水已经空了,把杯子往前送了送。 “你才回来,还未来得及听说……外头起了一些传言,宁远伯宠妾灭妻,不孝生母,把府里伺候了多少年的老人都撵了……” 他一面说着,一面觑了眼,看到那仍旧空荡荡的茶盏,无奈地叹了口,自己拎着茶壶斟了一杯。 赵卿诺微曾注意他的动作,听得眉头紧皱,垂眸深思,忽地出声:“这事是何时开始传的?” “月余了吧……我也是无意间听说的。” 说罢,风怀远见她皱着一张脸,想她自幼在外长大,恐怕不懂这后宅的弯弯绕绕,便出声提醒。 “这种事,能传到外头来,多是后宅妇人的手段……听说你娘才产下一子,这毕竟是宁远伯唯二的儿子。” 意有所指的话落入赵卿诺的耳中,稍稍琢磨了一下,便被她否了。 她抬起眸子看向对面:“假如这些罪名都成立的话,会如何?” 宠妾灭妻,便是冷落嫡妻吧,这个罪名的范围有多宽,她不太清楚。 但却记得董文川身上便挂了宠妾灭妻的罪名,似乎也没怎么样。 不孝的罪名倒是有些麻烦……时人注重孝道,不孝是要受刑的。 《大魏刑统》里不孝的罪名与谋反、谋逆并列。 为官者若犯此罪,轻则免官,罢黜永不录用,重则充军死刑。 若亲族有知而不报者,受连坐之刑。 与不孝的罪名相比,宠妾灭妻就是一个小罪。 而撵走伺候的老人,只能算得上是品性有瑕,最大的影响也不过是名声差些。 这一点对于宁远伯而言,甚至都算不得事。 风怀远对上那双满是担忧的杏眸,怔了一下,略一思索,便明白她为何如此。 他手指落在桌案的奏折上,不急不缓地点了两下:“姑娘方才看了这奏折,可看出些什么?” 赵卿诺微微一愣,回想了一遍前头看过的内容,试探着开口: “那些官员的罪名落到最后似乎都一样?谋危社稷?”语气里透出几分不确定。 “哦?你竟晓得这个?”风怀远双眼一亮,唇角微微上翘,生出几分教导的兴致。 赵卿诺点了点头:“我曾在裴谨的书上看到过……他有一本律法书,上面做了注解。” 风怀远微一颔首,神色了然:“天下有才之士甚多,文臣武将哪一个拿出来都能得一个俊杰的称赞……可是为何满朝之中得用者不过了了。” 赵卿诺已经听明白他话里的意思,沉声回道:“忠心……对今上的忠心。” 风怀远看向她的眼中露出一丝赞赏,面上笑意愈浓:“若这朝堂里的人都如姑娘一般一点即透,倒是省心了……所以只要宁远伯的忠心没有问题,那便无事……至于不孝的罪名……” 他顿了顿,再开口的声音里带着淡淡的讽刺,“不孝需得父母亲眷上告……伯府的那位老夫人也要舍得才行。” 赵卿诺听罢,细细品着他话里信息,心底略有了些方向,抱拳说道:“多谢相告……若蔡先生的事了了,麻烦知会一声,我们……来接他。” 提起那位大儒,风怀远不禁叹了一口气,语气惆怅:“其实大可不必如此……何必呢。” 赵卿诺抿了抿嘴唇,过了许久才开口,语气幽幽:“风大人……睢阳县和杏云书院的事,在你我看来,有许多处理办法。但是对于蔡先生而言,这是他唯一能走的一条路。” 风怀远怔住,想起听说过得他们从睢阳县逃出时的情景,只是听着便觉得惨烈,更遑论他们这些亲历之人。 他动了动嘴唇,半晌后才吐出一句:“你莫要学了他那才是。” 赵卿诺不明所以地望了他一眼,旋即恍然说道:“你高看我了,我如何能与先生比……若由我去撞登闻鼓,便是撞烂了,他们也不会理我……这点子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 眼瞅这事情办妥,想起那一脑门子的事,也不多留,告辞离去。 风怀远将人送到门口,眼睁睁看着她翻墙跑了,好笑又无奈地摇了摇头:“何时染上了这翻墙的毛病。” 正要回屋,方一转身,恰对上甘一怪异的眼神,瞬间哽住。 他默默的将视线移开,只做不见,坐回桌案后整理明日上朝要用的东西,可翻了两下,又管不住自己的好奇心,随即问道:“甘一,你要说什么……允你开口说话。” “主子,听说裴谨是赵姑娘的先生,你要和他抢人吗?”甘一说着,面上带出几分担忧,“当赵姑娘的先生恐有生命之忧……不如再考虑一番?” 风怀远吸了口气,挤出一抹假笑:“甘一,你可以继续闭嘴了。” 说罢,垂下眼帘,再次提笔写了起来。 另一边,被甘一提起的裴谨正坐在一处茶摊上,身边围坐着几名五城兵马司的兵卒,听着他们七嘴八舌的谈论着自己“养伤”期间京城里的闲事。 待听到宁远伯的闲话时,眉心一跳:“宠妾灭妻?这话从何谈起?” 那兵卒听他问起,想起宁远伯府与威武侯府亲家的关系,略有些不自在,怨怪自己说秃噜了嘴,打着哈哈遮掩过去。 “啥子宠妾灭妻,这些大人们后院但凡多一只母蝇子,外头都得传上这么一句。” 裴谨见他们不说,也不勉强,只暗暗记在心里,准备回头去打听一番。 与此同时,赵卿诺抱臂信步走着,一抬头,便见面前堵了两个人。 第279章 碰面 “你低着头做什么,地上还有金子让你捡不成?” 赵卿诺正在仔细琢磨那传言的事,听到这娇娇弱弱的说话声,抬头的时候,思绪还未拉回。 望着那穿了一身湘妃色软纱裙的少女,眼神茫然。 李素玉脸上的柔笑立时有些维持不住,细眉微蹙,再开口,语气里带了几分哀怨: “怎得,赵姑娘出去跑了一趟便连我这‘仇人’都认不得了?是不是的给你个马球才能记起来。” 如泣如诉的埋怨飘入耳中,赵卿诺方才回神,对着李素玉展颜一笑:“李姑娘。” 李素玉抿嘴淡笑,柔柔说道:“不错……倒是记得我姓什么,还道你出去一趟,把这京里的人和事都忘了个干净。” 她这话里怨气太足,赵卿诺摸了摸鼻侧,不知如何接话,便把目光落到她身畔的男子身上,笑着打了声招呼:“李郎君。” 看到这笑容,李固锦心头一热,看着身着劲装的女子,眼睛亮了几分,暗赞一声:英气十足,娇俏可爱。 这般想着,面上泛起浅浅的绯红,有些担忧自己只穿了一身常服是否太过普通。 李素玉看了看自家兄长,又看了眼赵卿诺,眼珠一转,伸手挽住赵卿诺的胳膊:“一道用个午膳……我正有事寻你。” 赵卿诺本要拒绝,听她有事,便仍由李素玉拖着进了一旁的食福斋。 此时正是饭点,甫一踏入,便被鼎沸的人声冲了一脸。 伙计拿着纸笔迎上,先是行礼问安,再出声问道:“郎君、姑娘可有提前定了位置?” 李固锦搜寻一圈,看不到一个空位,皱了皱眉:“不曾……可是没位置了?” 伙计面泛难色:“如今是没了,可愿等等?” “赵卿诺。”一个略有些熟悉的声音自东廊传来。 三人循声望去,便看到穿着官服的裴谦:“世子。” 裴谦扫了几人一眼,沉声说道:“带他们来这边……我们用好了。” 那是一个包间,桌上摆着没怎么动过的菜肴,屋里站着个几个年轻男子,看到他们,善意的点了点头,鱼贯而出。 伙计忙召唤人收拾包间,李素玉看了眼落在最后的男子,面上一红,连忙躲到赵卿诺身后。 察觉到她的异样,赵卿诺眼神疑惑的看了过去,却只瞧见一个背影。 正待询问,全听裴谦说道:“他们的开销,记我账上。” 李固锦正要拒绝,不想却被裴谦抬手打断。 裴谦绷着脸看向赵卿诺,沉声道:“过来,有事与你谈。”说罢,当先往食福斋后院走去。 他这般态度,明眼人都能看出他心里的不痛快。 眼瞅着身边人要跟着出去,李素玉一把将人拉住,低低地唤了一声:“阿诺……” 赵卿诺拍拍她落在自己小臂上的手:“无事,你们先点菜。” 并朝着李固锦点了点头,朝裴谦离开的方向撵去。 李素玉担忧地望着离去的背影,转头朝旁边看去,却见自己兄长神色落寞,心底一个激灵,想了想试探着开口:“哥哥,你……当真起了心思?” 李固锦并未回答,只叹了一口气,暗道:当不当真的又能如何,赵姑娘眼里只怕都未曾瞧见过自己。 食福斋里兄妹二人的心思赵卿诺自然不晓得,她倚靠在廊下的柱子上,蹙眉听着裴谦的话。 许久之后才偏头问道:“世子的意思是想让我劝裴谨换个地方去?” “他要去的原因,你我皆知,旁人劝不得,你必能劝得动他。” 裴谦说完这话,半眯着眼睛打量了赵卿诺一眼,见她仍旧一身江湖匪气,全无半点贵女风范,心底不禁生出些许疑惑: 三郎的眼睛是不是该请擅长眼疾的太医来瞧瞧,怎得喜好与旁人差异这般大? 历来女子当以幽娴贞静为美,哪怕容貌差些,性格也该柔婉贤淑,安于后宅,此方为正妻之品性。 哪能如赵卿诺一般成日里舞刀弄枪,四处奔波,如何能做好当家主母,辅助夫君。 想起方才李固锦落在少女身上的眼神,其心中所思昭然若揭。 裴谦想了想,把脸一沉,正色道:“三郎对你之心,赵姑娘应当有数……莫要做那招花引蝶之事。” 话音才落,便拂袖离开。 赵卿诺听他说的莫名其妙,看了眼离去的背影,旋即苦恼的抓了抓头发:裴谨竟然要去卫家军!找场子也不是这么找的啊! 她一面寻思着回头去寻人问上一问,一面要往包间走,才一抬头,恰看到对面二楼猛地缩回去一个脑袋。 只是那人躲得匆忙,还露了半只花钗立在外头。 定睛去细看,便见那花钗顶端坐着一朵半开未开的红色荷花。 赵卿诺细细回想一番,她与裴谦说话时都压低了声音,按照这个距离,应是听不到二人所谈内容。 只是那女子是谁? 心底疑惑的同时,忽地想起原先撞见董芷嫣和裴谏那事,暗道:可别又撞到了什么奇怪的事。 这般想着,她抿了抿嘴,赶紧走人。 二楼的女子探头偷偷摸摸地往外看,只瞧见一个看似慌张的背影。 待人走了,她站直了身子,愤愤地啐了一口:“呸!小贱人!亏我家夫人不嫌弃你的出身,拿你当做姐妹,你竟勾引世子!” “姑娘,您要的罨生软羊面好了……就这么放在食盒里闷着,待您回府便能用了。”伙计的声音突然在门口响起。 女子点点头,付了银子,气鼓鼓的拎着食盒下楼,走到一半,略一思索,转头从侧门出了食福斋。 那边赵卿诺回了包间,径直走到李素玉身边,拉开凳子坐了下去,好奇地看着桌上仅用几粒红碳温着的一个锅子,问道:“这是什么?” 李固锦见她做的离自己那般远,眼底闪过失望,暗自叹息了一声,重新打起精神,笑着出声解释: “这是食福斋的特色,名叫罨生软羊面,满京城能做这道菜的店不少,但能做得好的只此一家。” 赵卿诺微微颔首,转头朝李素玉问道:“倒是头次听说这个吃食……你说有事寻我,是何事?” 李固锦正待和她解说这罨生软羊面的做法,却见人已经去和自家妹妹说起话来,一颗心泛起难言的酸涩。 第280章 误会 李素玉与李固锦自幼关系亲密,如何看不出兄长的失落。 她觑了一眼赵卿诺,后者表情如常,一副只等着自己谈事情的模样。 这般模样,着实有些让人拿不准,不确定她是没看出来自家兄长的心思,还是看出了但是有意避开。 各种猜测在心头滚了几遍,直到耳边再次想起赵卿诺的询问声,回过神来,往前凑了凑,压低声音说道:“是那时我被绑去爆竹作坊的事。” 赵卿诺闻言立时严肃起来:“可是弄清楚了?” “我回去问了我爹娘,他们说平王曾使人去我家递过话……” 毕竟是未出嫁的姑娘,提起亲事李素玉不免有些害羞,脸颊泛起淡红,声音愈发小,“破天荒的许了……许了侧妃的位置。” 说到这里,她忙忙掀起眼皮睃了赵卿诺一眼,见她未露出异色,稍稍松了口气,“只是我爹娘心疼我,舍不得我去看大妇的脸色,便婉拒了。那阵子,宫里正给几个成年的皇子选正妃,各家都使了力气表现。 而那日我被绑走前才赴过信国公大姑娘的诗社,席间略出了些风头……我的性子你也晓得,若说真与谁有怨,也只是你和你那个二姐姜蓉。 对了……那日的事情,信国公的大姑娘季舒窈勉强算上一个……你便算了,以姜蓉的脑子和能耐也做不出来绑人的事。至于季舒窈……” 赵卿诺见她面露迟疑,挑眉问道:“她怎么了?” 李素玉轻轻“哎呀”了一嗓子,抬手掩唇: “我这可不是学那些长舌妇背后嚼人……季舒窈已逾摽梅,都说是打着做王妃的主意……但是如今三位皇子在上月底俱都成亲,不论季舒窈,还有姜蓉,谁都没做成王妃。” “蓉姐做王妃?”赵卿诺听得倒吸一口气,惊道,“这是什么说法?” 李素玉眨了眨眼,才发现自己说得起兴,把姜蓉的事抖落出来了。 对上赵卿诺震惊担忧的眸子,期期艾艾地的说道:“就是姜蓉对昭王有些不太一样……年初时,我们在外头踏春,正好遇到昭王殿下,姜蓉就骑马追了一段。” 说着,瞄了眼赵卿诺,见她表情复杂,连忙伸手比划了一下,“她就追了一小段,真的就一小段……” 赵卿诺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晓得,旋即揉了揉眉心,暗道:今年是捅了事窝子不成,一个连着一个,这会又蹦出来个昭王……看来最应该去福明寺拜拜的是自己呀。 “咚咚咚”的敲门声响起,李素玉收了声音,身姿端正。 “上菜吧。”李固锦扬声说道。 他的目光从李素玉移到赵卿诺的身上,定定地看了片刻,见她只是捻着茶盏边沿,垂眸盯着杯盏中的茶汤,动了动嘴唇,视线移到桌上一盘盘的菜肴上,最后落在离赵卿诺最近的一道菜上。 “赵姑娘试试这道鱼兜子,选五斤重的鳜鱼,柳叶切,配着羊脂、猪膘做了馅……” “多谢。”赵卿诺头也不抬的道了声谢,语气客气又疏离。 …… 另一边,那女子拎着装了罨生软羊面的食盒,七拐八拐的的到了威武侯府外,绕过大门外的石狮子,走到角门前,敲开门,随手给了守门婆子一把铜子,拧着腰往东院走。 方一踏进院子,便被同屋的夏莺瞧见。 夏莺四下看了一圈,见没什么人在,略略松了口气,连忙把人拉到院子角,低声说道:“春燕,让你给夫人去买个罨生软羊面回来,怎得耷拉着脸,让杜鹃瞧见了,你怕是又得挨训!” 春燕与夏莺都是姜芙的陪嫁丫鬟,一同陪嫁过来还有金雀和白鹭。 而杜鹃则是侯府的家生子,自小伺候裴谦,成亲前做了教导人事的通房丫鬟,只是不知为何,如今仍未提做姨娘。 听夏莺提到杜鹃,春燕愈发气闷,噘着嘴嘟嘟囔囔地: “她一贯仗着是这侯府的家生子,便对咱们颐指气使,不过一个通房,偏摆出一副姨奶奶的做派……夫人这次有孕,不照样进了新人,她又没提上来……自己心里不痛快,便什么都瞧不得了!” 夏莺看她越说越不成样子,一把夺过她手里的食盒,白细的手指戳到她脑门子上:“快闭嘴!还嫌事情不够多了!又来裹乱!” “哪里是我裹乱!你都不晓得,方才世子在外头做了什么!”春燕压低的声音又细又尖,“那个姨娘的女儿约了世子在食福斋里头……那边才生了儿子,这边就趁着夫人有孕使出这种手段……也太……” 话还未说完,嘴上便盖了一只手。 夏莺都快吓死了,一双眼睛瞪得又圆又大,手牢牢地捂住春燕的嘴巴,一双眼睛瞟了一圈,见没什么人注意到她们,忙不迭扯着人往住的屋子走。 途径正屋时,把手里的食盒递给在门口的金雀,笑着轻声道: “金雀姐姐,这罨生软羊面买回来了,春燕这丫头回来的路上不当心,磕了一下,我带她回去上个药膏子……若夫人醒了,问起来,帮她告个假。” 金雀年纪比她们大一些,正捧着针线筐在忙活。 闻言,立马放下手里的活计,一面接过食盒,一面关切的看着春燕:“怎得这般粗心……伤在哪里了?先看看如何,若是磕的重了,便去寻府医讨上两贴药。” “磕在腰侧了……姐姐忙,我带她回去了。”夏莺攥着春燕的手用了些力气,不叫她开口说话,替她含含糊糊的说了两句,便领着人走了。 回了屋子,夏莺猛地撒开手,把门窗都关上,回身见春燕仍怒着一张脸立在那,推着人去了床榻上,把人按着坐下,自己扯了个杌子坐在她对面。 夏莺皱眉定定地看了春燕片刻,小声问道:“怎么回事……你只管把你说看到的事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推测一概别说。” 春燕被她这后半句话噎的憋闷,却还是开了口,将自己瞧见裴谦与赵卿诺说话的情景描述了一遍: “你不晓得,二人离得极近,一个低头,一个仰头的……哎呀!说起来就生气,她怎得这般不知廉耻……” 第281章 来请 夏莺皱起眉头,自动忽略春燕后头的评价,揪着二人的距离问:“离得极近是多近?” 春燕一顿,支支吾吾地说不出来。 待对上夏莺怀疑的眼神,怒气愈盛,登时提高了声音: “你还想要多近!两人几乎挨在一起了!她可是夫人的庶妹!做妹妹的勾搭姐夫这事还少见了不成!” “作死的!你这么大声是要把人招来吗?!再如何这也是主子们的事!你巴巴气成这样,莫不是还惦记着那事!”夏莺再次捂上了春燕的嘴巴,压着声音训斥。 春燕被揭了心事,身子一僵,旋即两手扒拉下捂着自己嘴的那只手,再开口,颇有几分恼羞成怒的意味。 “她做都做了,还不许人说!再者,我们本来便是姑娘的陪嫁,姑娘有孕,就该替姑娘伺……伺候世子,也省的后院一个一个的进人,分了宠还威胁姑娘与小世子的地位。” 夏莺听她这冠冕堂皇的理由,心头也起了火气,唰的一下站了起来,居高临下的瞪着春燕: “别拉上我们,那是你一个人的想法……咱们自小伴着夫人长大,旁人愿意做通房妾室,那是她们,咱们不行!情分在那摆着,如何能戳夫人的心窝子! 今日这事不论真假你都给我忘了,要是让夫人知道动了胎气,不说别人,我第一个撕了你!” “你……” 春燕正要骂回去,这时一个娇脆的声音突然从外头插了进来:“粉蝶,你瞧瞧是不是这个花样子?” “啊?是……就是这个……我先回去了,改日请你吃茶。”粉蝶强作镇定地说道。 争吵的二人立即收声,对视一眼,心脏砰砰地狂跳,仿佛要从胸腔直接撞出来似的。 夏莺额上瞬间冒出细密的汗珠子,咬着下唇,眼珠瞟动。 春燕死死扯住夏莺的衣角,脸上的汗水扑索嗦的往下淌,整个人怕的打起了摆子,一双眼睛锁着面前的姐妹:“夏莺……怎么办……怎么办……是木姨娘那边的人!” 夏莺想甩开她的手,可对上那一张涕泗横流的脸,叹了口气,闭了闭眼,复又睁开眼:“如今只能去与夫人说了,若是让先那边闹出来,事情更糟……木姨娘的性子……哎!” 说着,复又横了春燕一眼,语气里尽是恨铁不成钢,“原先还好好的,你何时对世子起了那样的心思……罢了,如今说这些又有什么用,走吧,去夫人那。” …… 威武侯府陡生的事故暂且不提,那厢赵卿诺与李素玉、李固锦分别后,一面漫无目的地走着,一面疏理着乱成一团的事情。 突然,哒哒的马蹄声与车轮辘辘的声音传入耳中,一同飘来的还有一股温香。 赵卿诺看着在自己身边缓缓驶过的马车,目光滑过信国公牌子,最后落在车顶边缘,那里竟然挂着一只镂空雕刻的香球,香味正是从这香球里散发出来的。 赵卿诺看的惊奇,正感慨这京城的人就是会玩的时候,一条鞭子当头抽了过来,伴着一声怒喝:“贱民!看什么!” 少女眼疾手快地往旁边一闪,抿着唇没有说话,杏眸穿过纱制的车帘看向车内的女子,只见她正捧着一册旧书细细品读着,侧面坐着一个婢女。 二人对车夫的举动恍若未闻,丁点儿反应也无。 赵卿诺站在原地,目送马车远去,许久后摇头轻笑,浅浅地叹息一声:“贱民?” 失了再走的兴致,便朝“丰衣”铺子走去。 …… 赵卿诺才刚走到铺子外,便被等在门口的卢采薇拦在外头,悄声禀道:“姑娘,您怎得才来?” “有事?”赵卿诺探头往里瞥了一眼,铺子里面一个客人也没有,严嬷嬷陪立在一位面熟的妇人身边。 是威武侯夫人身边的徐嬷嬷。 里面的人自然也注意到了来人,徐嬷嬷冷着脸站起:“你家姑娘既然回来了,那便与我走一趟……闹出了那样的事,阖府的人都在等着呢。” 赵卿诺听得满头雾水,她闹出了什么事? 莫不是裴谨去卫家军的事?难不成又威武侯打了?可他背上的伤还没好透…… 这想法一旦冒了出来,赵卿诺的一颗心不受控制地提了起来:“劳您久等,我这便与您一道过去。” 她这副焦急模样,落在徐嬷嬷眼中便被当做身份将要转正的急不可耐,心道:果真是小门小户长起来的,眼皮子浅……还借着长姐往上爬……她们威武侯付如何干让这样的女子进门,便是做妾也不成。 徐嬷嬷嗤笑一声:“姑娘既然这般急,那边随我走吧。” 一旁的严嬷嬷看着眉头紧皱,中间的竖纹因两眉的挤压愈发明显:“姑娘,我随您一道去……” 赵卿诺见她担忧,宽慰道:“不会有什么事,那里也是芙姐家……嬷嬷与卢娘子只管忙活铺子就成。” 这话听到徐嬷嬷耳朵里,越发觉得自己的猜测没错,一面猜测着赵卿诺与自家世子到了何等地步,一面准备给她个厉害瞧瞧,也好让她知晓,便是最后进了威武侯府,日子也不会好过。 她脚下步子加快,登上马车,吩咐车夫尽快回府。 赵卿诺与严嬷嬷说了两句,再出门时,便看到徐嬷嬷已经登上马车,车夫扬鞭驱车而去。 她看的微微一愣:这般急?莫不是裴谨快被威武侯打死了? 当下也顾不得深思,拔足狂奔。 她脚程快,没一会儿便追撵上马车,与徐嬷嬷前后脚到了威武侯府的大门外。 徐嬷嬷下车时见到等在那里的赵卿诺,不禁大吃一惊,踩在马凳上的脚一软,身子往旁侧倒去…… 赵卿诺看得心惊肉跳,这把年纪这么摔一下,说不得便要摔出个好歹来。 当即闪身过去,把人扶住,带到平地上,语带关切:“脚上是什么感觉,可还能走动?” 听到她的询问,徐嬷嬷浑身一僵,旋即把扶着自己的手挣开,面上有些发窘,绷着脸说道:“无事,姑娘随我进府吧。” 说罢,率先绕到一旁的角门,打头把人领了进去。 第282章 奇葩绯闻 从角门进了威武侯府,赵卿诺跟在徐嬷嬷身后,先是延着南北甬道往北走了一段,接着向右穿过一个垂花门,入目便见门内停了一顶朴素的小轿。 小轿一前一后各站了两个粗使婆子,旁边站着一个二十出头的妇人,穿了身靛蓝色的衣裳,头发梳的齐整锃亮。 “嬷嬷可辛苦了,夫人特意吩咐了咱们在这等着……夫人心疼您这般年纪了还亲自办差事……快快上轿……” 妇人说着话上前去扶徐嬷嬷,一双眼睛把赵卿诺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接着“哎呀”一声: “这便是那位……您瞧我办差也不是个灵巧的,只带了一顶小轿子,这偏夫人那边还催得急……姑娘……” 妇人垂头盯着赵卿诺脚上的玄色布靴,眼底划过一抹不屑,“听说你是在外头跑惯了的,又是正俏的年纪,便劳你跟着走上一段了路。” “陶晃家的,都嫁人做人媳妇了,如今也是个管事的,怎得做事还这般粗心……罚你半个月的月钱。” 徐嬷嬷先是拍了拍那妇人的手背,笑骂了一句,继而转头对赵卿诺说道,“主子们正等着,只得要您跟着走了……也是赶巧,若不是我这脚疼,这小轿便换给姑娘坐了。” 若说一开始赵卿诺还不清楚,那此刻二人这一番唱做已经表明的很清楚了,这一趟侯府行恐怕与裴谨无关,目标是自己呢。 下马威吗? 赵卿诺望了眼轿顶上残留的灰尘,勾了勾唇角:“无妨,有些人年龄越大,脑子腿脚就越不好使……我这个优点一堆,其中一项便是敬老,你上去坐吧。” 说罢,背手而立,面容冷淡,冲着她们抬了抬下巴,“快些,不是说你家主子在等着……这才多一会儿便忘了?啧啧……这般以后可如何当差……还是去瞧瞧大夫,看看脑子的好。” 徐嬷嬷和陶晃家的被她讽的一愣,都是府里有头有脸的下人,何时被人这般当面说过,脸色瞬间铁青。 好在想到等会自有人收拾她,这才按下心头燃起的火苗,没有当场发作。 徐嬷嬷甩开轿帘钻了进去,待她坐稳后两个粗使婆子抬起轿子,陶晃家的狠狠地刮了赵卿诺一眼:“走快些,主子忙活得紧,哪有那么多时间在这种小事上浪费。” 两个粗使婆子得了令,当即甩开步子往正院走去。 赵卿诺望着那抬得几乎快跳起来的轿子,不觉有些好笑,为了给自己点颜色看看,竟用这种法子。 轿子里的徐嬷嬷这会说不定都快被颠吐了吧。 她想的没错,徐嬷嬷坚持了一会儿,便不住的拍打轿子,让她们稍稍放慢一些速度,别没把人怎么找呢,倒先搭上自己一条老命。 落在后头的赵卿诺看到渐渐慢下来的轿子,笑着摇了摇头。 她也不急,反正知道自己是主角了,且对方来者不善,那便没必要着急进去与她们掰扯,慢悠悠地走着就是了。 这些人总不能费劲扒拉的把自己请来,不等自己到便开戏吧。 她走的不急不缓,步子悠闲,仿佛在逛园子一般,东看看西瞧瞧,间或自言自语用她那贫瘠的语言点评一番。 该说不愧是侯府,下人多,景色也好…… 一路赏景观人的走着,待看到那一脸焦急,被称作陶家的妇人时,赵卿诺拉下脸,嗔怪道: “你们走的也忒快了,我紧赶慢跑地才追了上来……罢了,你们也是办差心切,我便宽宏大量的不与尔等计较了。” 陶晃家的被她这话气了个倒仰,骂人的脏话刹那间滚到嘴边,正要好一顿输出时,不想被人打断。 “姑娘好厉害的嘴皮子,只是要在这府里立足可不是光靠嘴皮子的。”徐嬷嬷扔下这话,转身进了正院。 赵卿诺闻言心头微动,扫了眼四周,目光落在院门的台阶上,砌得齐整的台阶上立着一个五寸高的门槛。 提步跨过这比旁处都高的门槛,走在正院的甬道,一步一步朝着正屋走去。 赵卿诺看到那站在正屋门外,穿着宽松的女子,肃着的脸重新挂上笑容,唤了一声“芙姐”。 由丫鬟金雀扶着的姜芙听到这声“芙姐”,再看比上次见面时清瘦长大许多的少女,想起已经回到娘家的姜蕴,鼻头一酸,眼泪突然涌了上来。 她急急地走下台阶,近乎小跑着来到赵卿诺身前,猛地把人搂进怀里,摸了摸她略有些干枯的发顶:“怎么瘦成这般……这是吃了多大的苦呀!” 感受到怀中之人的单薄,那蓄积在眼中的泪珠,“吧嗒”一下掉了下来。 赵卿诺怕碰到她的肚子,忙不迭往后撤了撤脚,动作怪异的被她搂着,低声安慰道:“哪里吃苦了,都是走惯的……再说,我正在抽条长个子,瘦些是正常的……芙姐,这里把我叫来做什么?” 她的小动作被金雀看在眼中,暗道:这般体贴小心瞧着不像是会做出那等丑事的人。 姜芙把人放开,又把端量了一遍,拿帕子轻轻擦去脸上的泪水: “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些起子心大又吃饱了没事做的小人攀扯了你些事……是大姐没能耐,拦不住她们去叫你……不过你放心,今日只要大姐还有口气在,断不会让你受辱。” 赵卿诺听得眉心一跳,瞥了眼满目忧色的金雀,只当听不出姜芙出语气里的决绝。 “芙姐倒把我说迷糊了,是什么事?” “夫人,帘子打起来了。”金雀注意到正屋的催促,低声劝道。 紧跟着对着赵卿诺屈膝行礼,“奴婢金雀,见过姑娘……这事要从今日食福斋的罨生软养面说起……” 金雀说的又急又快,几乎不喘气地把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夏莺与春燕正在屋里和夫人说这事,那边木姨娘便在院子里嚷嚷开了……最后惊动了这边。” 赵卿诺一贯相信人类的想象力,可这不能乱想象吧……她和裴谦?就说了几句话便惹出了这事? 第283章 欺人 这般匪夷所思的流言,赵卿诺甚至都被气笑了。 她摇了摇头,颇为无语地笑了起来,待看到那掀帘子的丫鬟不住投过来的催促眼神时,伸手扶住姜芙:“进去吧,说清楚便好了……对了,裴谦在里头吗?” 主仆二人微微一愣,不明白为何要问起自家世子…… 看到她们脸上的表情,赵卿诺就晓得裴谦不在里头,遂沉声说道:“他不在,那便去把人寻来……对了,把你家侯爷一并请过来。” 金雀茫然又惊恐地望着她,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劝道:“姑娘,这后宅里的事男子是不好掺和的……更何况去叫侯爷过来……” “哎?传言与我有染的不是裴谦吗?作为另一个当事人,他如何能不现身?”赵卿诺偏头去看,语气晦暗不明,“威武侯毕竟是一家之主,出了这事又怎么能不来……还是说,你要我亲自喊人?” 她一面说着,一面想着自己站在这里应该用多大的声音去喊,才能让威武侯听到。 “夫人……”金雀无措的看向姜芙。 姜芙略一沉吟,果断说道:“阿诺说的不错,你去叫人……快去!” 自家主子都发了话,金雀便是再觉得不应该把两个男主子牵扯进来,也不能违背,只得应声而去…… “小心台阶。” 赵卿诺扶着姜芙慢慢走进屋子,才一进去,便对上一张冰脸,是威武侯夫人袁氏。 与福明寺初见相比,袁氏近乎断崖式的衰老以及那浑身透出的阴寒气质,让她好一番吃惊,暗道:这是遇了何事?怎得成了这副模样…… 袁氏坐在最上首,地上跪着三个人,两个穿着与金雀相似的衣裳,便是夏莺与春燕。 另一个则做妇人打扮,想来应是那位木姨娘。 赵卿诺视线在春燕发间簪着的花钗上打了个转,旋即落到左侧上首的董芷嫣身上,对上她那幸灾乐祸的表情,眉尾轻挑,暗道:还是这副性子,完全不吃教训呀。 “母亲。”姜芙敛裙行礼,“这便是阿诺妹妹,她为人最是正气……这事里应有什么误会,应是儿媳那丫鬟弄错了。” 袁氏却不理她,冰刀似的目光瞧着赵卿诺,见她只是对自己行了抱拳礼,脸色冷的几乎滴水成冰。 她那眼角余光扫了眼抱着肚子坐在那里准备看好戏,死活不肯走的董芷嫣,心头恨意愈浓。 若不是谏哥儿只有这一个子嗣,她无论如何都不会放董芷嫣出来……如今倒好,竟被她用肚子里的孩子拿捏住……实在可恨。 她已经在谏哥儿身上犯了错,长子身上再不允许这事发生,如果这女子还是完璧之身,倒也不是不能留她做个妾室,若无媒苟合……用清白甚至身孕拿捏……断不能留…… 念头一闪,袁氏扬声说道:“来人,带她下去验身子!” 这话一出,姜芙大惊失色,她不明白袁氏为何这般狠辣,今日这事,不论真假,只要这身子验了,赵卿诺那里还有声誉可言! 加之董芷嫣在这里,到时候必会四处宣扬…… “母亲!事情还是查问清楚的好,阿诺到底是我亲妹。”姜芙挺着肚子拦在赵卿诺身前,吓得那些婆子一时间不敢近前。 董芷嫣抱着肚子坐直了身子,看过来的眼神满是恶意: “大嫂怎可如此与母亲说话……母亲也是好意,有还是没有,再没有比验身更有说服力的法子了……大嫂还是让开的好,也免得为了个庶妹再把自己伤了……如果一不小碰到肚子里的孩子……那就不好了。” 一想到自己当初在福明寺被徐嬷嬷那般折辱,董芷嫣恨意上涌,把“不好”二字,咬的格外重,目光森森地落在姜芙的肚子。 忽的眼波一转,她转而看着赵卿诺的腰腹,“这般遮掩,莫不是……哎呦呦,瞧我这嘴……若真是……你们姐妹二人也能效仿娥皇女英。” 这意有所指的一番话,落在众人耳中立时明白她的含义。 那位跪着的木姨娘猛地转头与众人一道看向少女平坦的腰腹,眼神悲泣又愤怒! 姜芙对上众人异样的眼神,张开手臂将赵卿诺挡在自己身后:“放肆!” “姜氏你才是放肆!退下!”袁氏见姜芙不肯移开,一拍桌子,指着人厉声呵斥,“姜氏,你敢忤逆不成!来人!你们都是死人不成,把世子夫人请到一边去!” 话音方落,又凑上来几个丫鬟。 只是到底顾忌姜芙的身份以及她肚子里的孩子,一伙子人只敢往前蹭了两步,摊着手试探着去碰人。 跪在地上的夏莺见状,再顾不得规矩,立即站起来护在姜芙身畔:“你们做什么!我们夫人可怀着世子的孩子呢!一个个的命都不想要了!” 袁氏看那些人畏畏缩缩的模样,再一听夏莺的话,只觉得姜芙挤夺了她在这府里的权威,气的心里眼里的火苗几乎化作实质。 “徐嬷嬷!你去给她们立立规矩……一个个的,连我这个侯夫人都指使不动了……把人都记下来,但凡不听话的,全家提脚卖了!” 此话一出,那些本来划水的下人们,当即认真起来,直接伸手去扯姜芙。 赵卿诺叹了口气,仿佛看到了初入宁远伯府的情景。 这位侯夫人不过是欺自己没什么身份背景,所以手段粗糙霸道至此…… 这般想着,她脚尖一转,五指并拢,用手侧砍在众人的肋骨处,不过片刻,地上便倒了一圈人。 这些人一个个的捂着痛处,低声哀嚎着,连大气都不敢喘。 这副场景瞬间骇的袁氏一个激灵,空张着嘴发不出声来,怔愣在那里。 董芷嫣没想到在威武侯府赵卿诺都敢动手,想起她的手段,登时唬了一跳,肚子隐隐坠疼起来。 “阿诺……”姜芙白着脸看了眼躺在地上的人,心脏扑通通的狂跳起来。 赵卿诺见她神色不好,扶着人,手指探在姜芙手腕处,感受到她杂乱的脉搏,忙不迭说道:“只是让他们痛的失了行动,再加岔气,不碍事的……你是夏莺吧。” 安慰过姜芙,转头看向护在一旁的丫鬟,吩咐道:“今日的事与你们夫人关系不大,你扶她回院子休息,再请府医看看,有没有受到惊吓。” “不行……怎么能再把你自己留在这。”姜芙反手抓住扶着自己的手臂,摇头反驳,“那时若我不去躺着,如何会让事情落到那个地步……你被逐出家门是我未尽到长姐的……责任。” 第284章 威武侯的打算(1) 赵卿诺听得一愣,如今才晓得及笄那日的事竟被姜芙揽到自己身上。 “哪里就与芙姐有关了……罢了,不走便不走吧。” 赵卿诺见她坚持,便也不强迫,扶着人到一旁坐下,旋即自己也挨着她坐下。 金雀虽仍旧怕的厉害,却还是顶着袁氏杀人的目光为二人各斟了一杯茶。 “放肆!你当这是哪里!来人……来人……”袁氏朝外头喊了半晌也没看进来一个护卫,倒喊进来一个意想不之人。 赵卿诺偏头看着龙行虎步走进来的男子,单手抱拳打了声招呼:“侯爷,不成想咱们又见面了。” 威武侯看了眼地上躺着的人,又看了看跪着两人,表情微讶,继而笑出声来:“姜世年家的小姑娘,你来我这闹什么?”说到后面,笑容倏地收敛,声硬如铁。 他这副样子,直把一众吓得恨不得缩起来,就连董芷嫣也捧着肚子老老实实坐正,只是她下腹胀痛的感觉愈发明显,一坠一坠的伴着阵痛。 赵卿诺端起茶吃了一口,待空出口来,才声音平淡地说道:“我叫赵卿诺,你可以唤我赵姑娘,还有,我不是宁远伯府的人,我是赵家的家主。” 此话一出,姜芙猛地转头去看她,念及那日之事,又垂头不语。 听话听音,裴玮立即明白她的意思,这是把自己今日做的事与宁远伯府撇清呢。 他嗤笑一声,从善如流地问道:“那么小赵姑娘,你今日来我府上是做什么?” 赵卿诺也不计较那个“小”字,毕竟不论是从年龄还是家族规模来看,她确实“小”了些。 “你媳妇把我请来的,至于事情的原委,等另一个当事人回来再说,也省的到时候再说一遍。” 话音一落,另一个当事人回来了。 赵卿诺看到跟在裴谦身后的裴谨,眼角一跳,想到她与裴谦的流言,不知为何竟然生出几分不自在,尴尬的咧了咧嘴。 兄弟二人在来时的路上已经听金雀说了一遍,可看到满屋子的狼藉,仍是眉心蹙起。 裴谨只朝威武侯行了一礼,抿着嘴唇,继而大步流星地朝坐在一旁的赵卿诺走去,凝望着少女:“肋骨可痛?” 本有些尴尬的赵卿诺听到这话,瞬间释然,整个人放松下来。 她眉眼微弯,唇角上勾,低低笑道:“连动手都算不上……你别杵在我前头,先坐下,待把这事了了,我正有事寻你。” 说着,伸手拽着他的衣袖,把人往身边的椅子上拉。 裴谨略一犹豫,顺着她的动作坐下:“你想怎么处理?” 赵卿诺听得好笑,下意识回了一句:“能怎么处理?难不成还能把人杀了不成?” 她看了眼仍旧跪在地上的两个人,复又看向独自站在那里的裴谦,正要说话,忽听耳边传来一个“可”字。 裴谨的声音不小,满屋子的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赵卿诺猛地转头去看,却与裴谨看过来的视线正好对上,那一向晦涩难懂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认真。 裴谨看着她明澈透亮的眼睛,那双杏眸一如初见,便如她这个人一般。 想到自己过两日便要离京,此一行生死难料,成了,旁人再不能小瞧侮辱了她,不成,那便更不能让她在这里受辱。 这些人,说到底不过是欺辱赵卿诺没什么身份。 左右他原就没什么上进的心,从前只想缩在梦鱼后头摆弄那些个小玩意,直到把生命耗尽…… 如今……他的那份上进也只是想护着眼前之人,达成她心中所愿罢了。 心中想法渐渐清晰,裴谨视线一一经过地上春燕、木姨娘、董芷嫣,甚至是袁氏,最后直直地对上肃着一张脸的威武侯,一字一句的对赵卿诺说道: “欺辱你的人本就不该活着……不过是仗着你宽和,什么人都敢蹦跶两下,什么污水都敢泼……” 他语气阴森,仿佛下一秒便会有人身首异处。 府里的女眷何时见过这般模样的裴谨,有那胆子小的当即吓软了身子。 赵卿诺察觉到他当真动了杀心,在他将要起身的刹那,直接伸手压在他的手背上,稍稍用了些力气,放低声音:“你别用力,胳膊牵扯的我肋骨痛。” 此话一出,手下的抗力蓦地消失。 旁边,回过神来的袁氏更是又惊又怒,当即指着裴谨大骂出声: “你竟敢说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话,莫不是早打了这样的主意!让这小贱人勾引了世子,寻机会好把我们除了个干净,这爵位、家资也好尽数落到你们手里…… 呵呵,没想到吧,事情败露了,当真是老天有眼……侯爷,你看看他……幼时便敢跟谏哥儿还手,如今大了,便敢在府里喊打喊杀的……如此不孝不悌,狼心狗……” “啪”的一声瓷器炸开的声音,袁氏尖利的声音瞬间消失,捂着嘴看向落在自己身前的碎片。 紧跟着她朝赵卿诺看去,只见后者扔了茶盏后并不看她,而是半眯着眼睛望着对面的威武侯。 赵卿诺静静的看着对她这一番动作视若无睹的威武侯裴玮,一颗心一点点掉了下去。 她克制着不去看裴谨,眨了眨眼,压下涌上来的心疼酸涩,缓缓吐出一口气,一同吐出的还有腾的一下烧起来的怒火。 既如此,那便随了他的心,闹大了走人,这么个乌烟瘴气的地方不待也罢。 “裴谨,侯夫人说你谋夺威武侯府的家产爵位,你怎么说?” 裴谨偏头看了眼身边的少女,平淡地说道:“不稀罕,没兴趣。” 赵卿诺看他那丝毫不在意的模样,便晓得他是真的不把侯府的爵位和家产放在心上,说不得还不如梦鱼后头的那些小玩意来的重要。 她面上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扬声说道: “侯夫人可听到了?你惦记的东西,裴谨不稀罕也没兴趣……再者,来府上好一会儿了,我这人向来没什么耐心,又是个随性惯得,侯夫人莫要再歪扯旁的,还是先把眼前之事处理了。” 袁氏冷笑一声:“他说的?空口白牙的,能做什么数……还有你,失了教养的玩意儿,凭什么在这儿与我这般说话?” 第285章 威武侯的打算(2) “凭什么啊……”赵卿诺点了点下巴,“你凭的是夫家荣耀,一品的诰命夫人……至于我?大概是凭的自己这双手吧。” 话音一落,裴谨便感到手上的温热突然消失,转头看去,赵卿诺已经站在袁氏跟前,一只手正从袁氏的下巴上离开。 赵卿诺返身看向要靠近的裴谦,挑了挑眉:“世子,我这条命没什么值钱的,可你娘这条命便不一定了。” 裴谦脚步一停,看了眼仍旧置之不理的父亲,拧眉说道:“赵姑娘,你想怎么样?” “阿诺,别冲动……”姜芙惊得睁大眼睛,忙不迭出声阻拦。 赵卿诺按着被卸了下巴无法说话的袁氏坐回椅子上,轻笑道: “芙姐放心,不会如何,只想尽快把这些事了了……这位侯夫人许是脑子受了刺激,总是这般吵嚷,拖着事也说不下去…… 至于我动手这事,无妨,待这里的事情了了,我亲自带着侯夫人去见京兆尹大人,到时候侯夫人告我勾引世子、殴打诰命夫人,或是旁的什么罪名都行。 反正我只是个跑江湖的,前头也才去过一趟县衙,一回生二回熟的。” 说完这话,她也不走,径自抱臂倚靠在桌子边,一副破罐子破摔你能奈我何的架势。 头一次见到她如泼皮无赖一般的样子,裴谦一时间无言以对,旋即把目光投向裴谨,希望他能劝告一番:“三郎。” 裴谨看了眼狼狈的袁氏,曾经雍容有度的妇人,如今也像大部分后宅不得宠的女子一般。 记忆里,幼时的正院时不时便会传出悦耳的琴声,只是随着威武侯后院的女子越来越多,那琴声少有响起,再到后来的彻底消失。 “世子放心,阿诺有分寸,不会伤到侯夫人的。” 裴谨话里的称呼听得裴谦心惊肉跳,想到某种可能,立时失了往日的沉稳。 不过一个流言,说清便是,如何闹到这般地步。 裴谦不可置信地看向威武侯,嘴唇翕动,好一会儿才嘴里的话才艰难地挤出口:“父亲,你定要如此吗?” 威武侯眼见差不多了,旋即出声:“谁来说说,今日到底是怎么回事?” “父亲!”裴谦见他不理自己,复又提高了声音去问,“定要如此吗?” 裴玮却只瞥了他一眼,抬手遥点了夏莺一下:“你来说,从头到尾原原本本的,一字不落的说清楚。” 夏莺被吓得直打哆嗦,扑通一下跪到地上,垂着脑袋磕磕绊绊的说了起来,待说道赵卿诺要被拉去验身时,本就僵冷的气氛,又低了几度…… 赵卿诺浑不在意,等全都说完了,老神在在地用脚尖点了两下地: “那个想当妾室的春燕,还有那个已经当了妾室一看就不受宠的木姨娘,你二人如今还觉得我盯上你家世子了吗?” 说着,她转而看向坐在那里无声落泪的袁氏,叹了口气,俯身弯腰,语气和缓了一些: “侯夫人,今日这事其实可以避免的……你但凡忍到世子下衙回府先晚问上一句,都不会弄到如此地步。 我理解你因着前事对这些无媒苟合的事分外憎恶……可是,在当今世道,男女之事上,吃亏的从来不是男子。” “无媒苟合”一词从她嘴里出来,董芷嫣面皮抽跳,嘶嘶地倒吸着冷气,脸撇到一旁,又痛又气,却惧于裴谦和威武侯不敢发作。 而一旁的威武侯听到赵卿诺的话也不适地挑了下眉。 他后院妾室众多,但能和他用上这一词的只有裴谨的生母柳姨娘。 赵卿诺背对大家,看不到众人的表情,一面出手给袁氏接上下巴,一面继续说道: “这事说清楚了,我还有些别的事,您要是准备去告我,那便等上一会儿……只是再此之前,您恐怕得先顾着您那不省心的二儿媳妇……我瞧她一直捧着肚子,脸色也不好。” 说完这话,赵卿诺就后退几步。 袁氏听得一怔,回过神来,立马转头去看董芷嫣,后者果真抱着肚子直冒冷汗。 她一激灵,猛地意识到什么,忙不迭颤着声音:“侯爷!董氏恐要生了!” 一句话直接在堂屋炸开了锅。 “你带二郎媳妇下去生产。”威武侯扫了董芷嫣一眼,出声说道。 有了他发话,一屋子的丫鬟婆子立时忙活起来。 姜芙是长嫂,又是世子夫人,听到这事不得不出面帮忙,急急地招呼婆子们去抬人,想了想又命人去请大夫候着。 乌泱泱的一伙子人闹剧似的聚集到一起,又闹剧似的散了场,整个屋子最后只剩下威武侯与裴谦,赵卿诺和裴谨,以及跪在地上的春燕和木姨娘。 “大郎,都是你院子里的人,你看着处理了吧。” 这话一出,春燕哆嗦着嘴唇直勾勾望向裴谦,眼里溢出悲凉的爱慕,整个人木愣愣地。 木姨娘突然跪行到裴谦跟前,撕心裂肺地哭道: “世子饶命……婢妾是因着太爱慕您才昏了头脑……求您看在婢妾对您一片真心的份上,饶了婢妾吧!” 她哭饶的声音极大,嗓子破了音,死死攥着裴谦的衣袍,见人不为所动,愈发崩溃。 “世子啊,我是侯夫人特意为了您的子嗣特意聘来的……您便是不看情分,看在……看在泓哥儿……看在世子夫人肚子里孩子的份上饶我一命吧……” 泓哥儿便是姜芙与裴谦长子的小名。 “我从来不觉得泓哥儿的出生与你有任何关系……只是母亲因我成亲日久不见子嗣,这才寻人算命,想拿你的八字冲冲…… 若你当真这般旺夫旺子,如何不见有孕?旁的妾室要用避子汤,你可是自打进府便被母亲特允了的……我愿意留你,不过是不愿意违逆母亲,只是多个人吃饭的事……罢了,与你说这般多作甚。” 裴谦提高了声音,唤人进来把春燕和木姨娘堵了嘴带下去处理了。 赵卿诺听他说了木姨娘成为妾室的原因,心底忽地泛上一股恶心,那恍若养了只猫狗般的语气说词,直接引起了她的生理不适。 再不愿意在这里多留一会儿,她直接看向裴谨,便看到后者温和一笑,笑容里是从未有过的释然放松。 赵卿诺抿了抿嘴唇,不再多言,将主场交给他们父子。 第286章 除宗 裴谨起身,一步一步走到威武侯跟前,撩衣跪地,双手交叠,缓缓叩在地上,停了一息,才抬起头,望着眼前如往昔般威严的父亲:“如父亲所愿,谨自请除宗。” “三郎!”裴谦出口的声音又惊又怒。 他走到裴谨身畔,径自跪在威武侯面前:“父亲,三郎不过是赌气之言,还望您莫要当真。” 裴玮面无表情的看着面前的两兄弟,一个神色平静,一个满目恳求。 许久后,他叹息一声:“三郎还是一如既往地的聪慧,幼时你与二郎一道读书,先生不止一次夸奖,更是向我谏言,要为父为你单独请一名师,以免自己耽误了你,二郎拖累你。 只是这话叫二郎听到了,自那日起他便不停地找你麻烦……偏你也是个倔强的,拼着挨打也不服软,也不肯藏拙……倒是有我裴氏儿郎的血性……三个儿子里,你其实最像年轻时的我。” 从小到大想得到的一声肯定,如今终于从威武侯口中说出,可裴谨却没有一丝激动,整个人平静地仿佛冰面一般,慢条斯理地说道: “可是我的聪慧父亲不需要,我的血性父亲也不喜欢……您屡次放任他们那般待我,不过是要敲断我的脊骨,要我听话学乖罢了…… 对父亲的顾虑我已经明白……得您一场生养之恩,自然该为父亲分忧解难。” 闻言,威武侯倏地一笑,看着裴谨的眼神慈爱中透着惋惜:“你随我去祠堂吧。”说罢,起身离去。 “父亲!不可除宗!”裴谦猛地起身,伸手便要去拽威武侯,只是伸出的手被另一只手拦了下来,“三郎……” 裴谨拦下裴谦,唇角弯起浅浅的弧度,态度一扫往日的客气疏离:“兄长,这些年多谢兄长看护。”一面说着,一面俯身下拜。 裴谦静静望着自己这个庶弟,只觉得手臂重若千斤,怎么抬也抬不起来,只能眼睁睁看着人随着威武侯离去。 一直敛眉不语的赵卿诺看到他这副模样,叹了口气:“世子不会看不出来,又何必强求……今日之事不过偶然,但侯爷不愧是武将,不放过任何一个时机,兵法谋略更是随处可用…… 那位木姨娘吵嚷的那般厉害,侯爷不会不知……他放任侯夫人去寻我,结果会如何,侯爷必然也能猜到…… 到后面,裴谨说杀人的时候,他没管,我砸茶盏的时候,他也没管,就连我伤了侯府主母,他亦无动于衷……您还要我继续挑明吗?” 裴谦重重地闭上了眼睛,整个人仿佛泄气了一般。 他如何看不出来,父亲是逼着二人闹大,给他自己递一个理由……可是为何? …… 裴谨从祠堂出来时,便看到等在外头的赵卿诺。 少女对他盈盈一笑,带着让人说不出的心安:“可有要收拾的东西?” 裴谨摇了摇头:“没有。” 他惯用的东西原先都放在梦鱼,后来梦鱼没了地方,便挪到了师哥王靖风处,留在侯府的不过是些不重要的东西罢了。 “那我们走吧。” 赵卿诺等着裴谨走到自己身边,二人对着威武侯行礼拜别,一道往外走去,就如那日离开宁远伯府时,裴谨陪在她身边一样,一步步踏出威武侯府,踏上他们自己的道路…… 裴玮望着两人离去的背影,脸上一直挂着的笑一点点的消失不见,转头看向长子裴谦,张了张嘴,话到嘴边换了说词: “你去请个太医……对外宣称我病了,把三郎被除宗的消息传出去,以后他所作所为皆与我威武侯府无关。” 裴谦闻言却一动不动,眉头紧蹙,回忆起那个对自己虽然疏离,但却从不拒绝自己要求的庶弟,哑声问道: “父亲,为何容不下三郎……若是这般,当初为何让三郎出生?我不相信您看不出来三郎无意爵位,为何不……善待他。” 威武侯眼神晦涩,表情复杂的看了眼长子,意有所指地说道:“若是哪一日你与三郎兵戎相见,便会明白。” 说罢,便亲自吩咐长随拿着名帖去请太医。 威武侯看得清楚,裴谨和赵卿诺这般折腾的目的绝对不是权势地位那般简单,未免到时连累家族,倒不如把人分出去,如此裴谨也能放开了手脚。 …… 另一边,赵卿诺与裴谨离了威武侯府,先去“丰衣”与严嬷嬷打了声招呼,之后便往梦鱼去。 期间赵卿诺时不时拿眼角偷偷瞥上一眼,见裴谨不喜不悲,心里搜肠刮肚的寻着合适的话,然而话到嘴边,却又觉得不合适,只得咽回去重新组织。 裴谨察觉到身边之人的小心翼翼,眼底闪过一丝暖意,又实在看不得她那纠结模样,转头清浅一笑: “阿诺放心,我无事……今日之事看似突然,实则早有预兆,不要紧的……如今的我也并不是孤身一人,所以,我无事的……” 赵卿诺听他强调似的话,心底一叹: 被家人这般对待,再是如何心里也是要难受的……只这事只能自己看开…… 这般想着,她顺着裴谨的话点了点头,出口的声音分外认真:“我不会离开的……” 裴谨浑身一僵,怔愣在原地…… 赵卿诺走了两步,见他不动,回头去看,却对上一双盛满震惊、悲伤却又夹杂着庆幸欢喜的眼睛。 裴谨猛地转身,背对着少女,出口的声音暗哑低声,带着努力克制的颤抖:“阿诺……等我……片刻……” “不急,我正好看一看京城的落日。”赵卿诺一面说着,一面背过身,仰头望着暖和的太阳,只觉得今日的余晖格外刺眼…… 二人背对着背,静静的站了半刻钟,踩着余晖的尾巴走到梦鱼门口,一瞧里头情景,登时唬了一跳。 只见原本空荡荡的屋子,此刻坐满了人。 伙计小二的嘴角几乎咧到了耳朵根,如花蝴蝶般满场窜着,一会儿这里上个菜,一会儿那里添个茶,一会儿又跑到客人旁说两句逗趣的话…… 期间有两个女子帮忙,一个唤李富儿,鹅蛋脸,丰唇新月眉,名;另一个叫做宁文心,身量纤细,鼻侧落着一点痣,衬得人活泼俏丽。 赵卿诺与裴谨对视一眼,看到彼此眼中的震惊。 “倒是听说梦鱼生意比过去好,只没想到能好成这样……”说话的语气满是不可置信,“不过出了一趟远门,怎么感觉走了十年八载似的。” 裴谨望着人声鼎沸的梦鱼,眨了眨眼,莫名生出一种逃离的冲动:太热闹了……这样的热闹他的梦鱼从未拥有过。 然而不待他有所行动,眼尖的伙计立马发现站在门外的两人。 “三郎来了……哎呦,我的姑娘竟也跟着来了!托您的福,咱们梦鱼是一日好过一日了!” 伙计在赵卿诺跟前打了个揖,笑得谄媚又讨好,“火师傅又新琢磨了几个菜,您尝尝?” 赵卿诺一头雾水的由伙计引着往店里进,走了两步回头见裴谨仍旧留在原地,返身回去,一把拉住他的手: “虽然和打算的不太一样,但既然来了,就顺道用了晚饭。” 二人原本是打算在梦鱼讨个清静聊些事情,如今只能另寻地方了。 裴谨望着牵着自己的那只手视线缓缓上移,落在赵卿诺的侧脸上,嘴唇翕动,轻轻地唤了一声“阿诺”。 正与伙计闲聊的赵卿诺立时转头去看:“怎么了?” 见裴谨只是轻笑摇头,她忽地记起这人不爱吃肉,忙不迭对着报了一串肉菜的伙计说道: “来几个素的,做的清淡些,你家郎君口味淡。” 正说得欢快的伙计瞬间消了声音,看向裴谨的眼神带了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三郎,您得多用些……男子身子太单薄了不好。” “去上菜……”裴谨耳根一红,踹了伙计一脚。 “得了……二楼的老地方一直为您留着。”伙计丢下一句话,笑嘻嘻地顺势离去。 二人到了二楼,便看到裴谨常坐的地方用屏风做了隔断。 绕过屏风,便瞧见一个胡子拉碴的男子坐在那里…… 第287章 不见 裴谨看到王靖风眼皮浮肿,眼底青黑,下巴上青须丛生,再一瞧他手上还沾着的墨迹,抿着唇顿了一下。 “你坐这边,离他远些,说不得几日未曾沐浴过了。”裴谨把离王靖风最远的椅子拉开,按着赵卿诺坐下。 “喂,咱们好歹两个来月没见了,要不要嘴巴这么毒。”王靖风横了他一眼,头一偏,笑着朝坐在斜对角的少的打了声招呼,“弟……小赵姑娘,近来可好?” 赵卿诺唇角弯弯,笑道:“王大人,您这是又熬了几个晚上作画?” “若是作画倒还好了,昨日一早进去的,今日才被放出来……明日师兄要庭辩,我还得去上朝……你说说,怎么闹成了这样!” 王靖风说着便苦恼得抓了抓头发,看到手上的几缕落发,哀嚎一声。 “我还是个青春少年郎,竟累至不胜簪的地步……罢了罢了,这些事了了,我还是辞官吧。” 他这边正嚎着,一个脆如银铃的声音突然响起: “辞官?那您先把在这赊的饭钱付了。”说话的正是那位叫宁文心的姑娘。 她的身边还跟着同样端了菜的李富儿。 二人将菜肴放到桌子上,冲着赵卿诺和裴谨齐齐地屈膝行礼。 “方才就瞧见姑娘随小二哥进来了,只手头上还有活,姑娘莫怪。”宁文心一面说着,一面为她筛了一杯酒。 李富儿则为裴谨斟了一杯。 赵卿诺道了声谢,端起酒杯浅浅吃了一口:“你忙就好,我们就来吃个饭……倒是没想到你们将这梦鱼打理的这般好。” “火师傅手艺好,不过是位置偏些……我们出去接活的时候便顺道宣传一二,再加上沈掌柜照顾,一来二去也吸引了不少人来。” 说着,宁文心又为她夹了一筷子菜,“姑娘尝尝这个……您进来也看到了,来这吃饭的多是平常人家,咱们菜量大,价格实惠,渐渐地留下一些老客。” 赵卿诺细细地去看,奶白色的好似面条一般,放入口中,劲道弹牙,味道鲜美:“好像是鱼肉做的,但怎么这么劲道……裴谨你尝尝。” 说话间,换了公筷为裴谨夹了一些。 “姑娘好灵的舌头,这是莲心姐姐自己琢磨出来的……咱们凭着这道菜被好多大户人家邀去了府上……就连那个海棠苑也特请了莲心姐姐去做厨娘嘞。” 宁文心昂着下巴,语气里是满满的骄傲。 赵卿诺却听得心里一动,不由问道:“出去接活是指谁家有宴席,便请了有拿手菜的厨娘在那日上门做菜吗?” 李富儿看出她的在意,细声细语地说道:“姑娘放心,我们只在后厨,不去前头。” 赵卿诺点了点头:“这里的生意不错……回头村子那里也预备建个饭堂,到时你们也可分两个人过去,付工钱的。” 这是她临时想到的,李富儿她们都是女子,长得又好看,出入高门,难免会碰到些不规矩的人,为了安全着想,还是不去做那份差事的好。 只赵卿诺不好明说这话,这些女子凭自己劳动挣钱,她又如何能泼冷水。 宁文心听到这话,惊诧道:“姑娘又要开饭庄?在村子里会不会人少了些?” 她蹙着眉头,有些担忧。 赵卿诺立即调动自己好久不琢磨挣钱的脑子,变相边说: “算不上饭庄,建在村口,一来村里自家或待客用,二来,也给往来的行人提供一顿饭……就是个大致的想法,具体的还要和沈掌柜商量……你们有什么想法也可以提出来。” 宁文心捂着嘴笑出声来:“嘻嘻,姑娘说笑了,我们哪会这个……就连出去接活也是莲心姐姐想出来的……等我们名气再大点……” “文心,该去忙了……姑娘见谅,这个时候正是饭点,我们去忙,也好替了别的姐妹来见您。”李富儿突然打断宁文心的话,嗓音柔柔地说道。 赵卿诺视线落在李富儿身上,静静地看了她片刻,倏地挑眉一笑:“好,你们去忙。” “哎?这就走了,好久没看到姑娘了……对了!”宁文心突然回头冲王靖风喊道,“您今日说什么也得把饭钱付了,秋儿姐姐都问了两遍了……凭什么旁的时候您到老老实实付钱,到了我这就记账。” 王靖风本想回几句逗逗认,才一开口注意到赵卿诺和裴谨看过来的目光,忽地一怂,缩了缩脖子:“吃完这顿就付。” 宁文心这才心满意足地随李富儿离开。 赵卿诺待二人下楼,提起酒壶为王靖风斟了一杯酒,幽幽地说道: “说来有些好奇,您若觉得冒犯可以不回答我……王大人这般年纪,可有成亲的想法?” “成亲?多束缚人呐。” 王靖风吓了一跳,他不过是看宁文心性子好玩,忍不住逗弄了一下,如何就扯到成亲上。 听到王靖风的回答,赵卿诺神色冷了下来,再开口的声音多了几分强硬: “这般啊……那劳烦您离这些姑娘远一些,旁人如何我管不着,但她们不是让你拿来消遣的。” “阿诺莫气,他便是如此性子,当初玉娘子便是他自己招惹来的,又酒后胡乱许诺了婚约。” 裴谨先是安抚了赵卿诺一番,接着话锋一转,对着王靖风说道,“师哥若实在无趣,我可以请师兄和大嫂为你向玉娘子提亲,这婚事拖了许久,也该办了。” 此言一出,王靖风立马消停了下来,低着头默默吃饭,再不敢多说一个字。 到底人多耳杂,也不是个说正事的地方,三人吃过饭便准备离去,直到出了梦鱼大门,赵卿诺也没看到叶莲心她们出来。 她忍不住叹了口气,这避而不见的态度不免让人担心。 “去我那破庐吧,等会宵禁了,别的地方也该关门了。”王靖风领着人往自家走。 赵卿诺收回视线,跟了上去。 梦鱼后厨,徐秋儿走到里面,小声说道:“姑娘和郎君走了……我们这般,恐会惹得姑娘起疑心。” 周盼儿瞥了眼低头切菜的叶莲心:“可若是上去,姑娘问起了要说谎不成……倒不如这样不见,就当咱们是个良心狗肺,不记恩的。” 叶莲心停了手上的活,拿手背蹭去额头上的汗珠:“那事是我一个人的,你们何苦掺和进来。” 周盼儿听她又把自己摘出去,登时气的捶了她一拳: “你又说这样的话,咱们姐妹一场,如何能坐视不理!都走到这一步了我是万不会退出去的……若是……那便来世给姑娘当牛做马以报恩情。” ilwxs.com 三人擦着宵禁的边到了王靖风家。 赵卿诺是头一次来,看到这与众不同的院子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当瞧见那破了一个大洞的屋顶时,脑海里猛地跳出了一个人。 望着端了茶过来坐下的王靖风,鬼使神差般地喊道: “破庐居士?” 这称呼一出,王靖风下意识应了一句。 他一应声,气氛刹那间陷入尴尬。 知道破庐居士的,几乎都是看过《采风集》的人,而知道他是破庐居士的人只有裴谨和帮忙卖书的牙人。 旁的人虽知道他擅画,却不会把正经官员和一个画“美男”像的人联系到一起。 “阿诺可是看过《采风集》?我在里面是什么样子?” 裴谨凝望着赵卿诺,问话的表情格外认真。 他这副表情与《采风集》里的神色几乎一样,那本已经模糊的小像再次变得清晰,赵卿诺心头涌出一丝异样的感觉。 “呵呵……挺好……好看的……是上了色的人物小像……其实也没什么,一个穿衣服的,一张泡温泉的……” 她摸着鼻侧磕磕绊绊的说着,顺道安慰了一下。 王靖风一听是彩色的,一拍大腿,怪叫出声: “哎呀!那是唯一一本珍藏版,里头的画与别的都不太一样,竟落到你手里了!想当初那本可卖了十金呢!” 裴谨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突然起身,扯着王靖风的后衣领便往屋里走,一面拖人,一面忍着不自在对赵卿诺说道: “你先喝会茶,我与他谈些事,很快回来。” 赵卿诺眨了眨眼,乖巧地应了一声,心道:谈事?用拳头吗? 果不其然,在房门关上的瞬间,赵卿诺便听到一声质问。 “王靖风,你何时又画了新的!” “就年初开始画的……里头又不是只有你一人,那个风怀远也在呢…… 嗷!你有能耐打脸啊,我也好请个假,休息两天……哎哟……” 一番拳脚呼痛的声音结束,房门打开,最先走出来是看似云淡风轻,但压根不敢和赵卿诺对视的裴谨。 而王靖风则揉着挨揍的地方,一瘸一拐的跟在后头。 看到裴谨假装若无其事样子,赵卿诺使劲憋着笑,轻咳两声: “说正事吧……陆元知他们现在在桃花村的学堂做先生……今日我去寻风怀远,请那位殿下赐字做个杏云书院的牌子,他答应帮忙……如此看来明日乔先生的庭辩应当顺利。” 裴谨颔首,沉思片刻,朝王靖风问道: “师哥,那幅画可献上去了?” 王靖风暗暗瞪了他一眼:有事是就是师哥,惹到人了就是连名带姓的喊。 “画赶着三位王爷大婚时献的,为此我还得了不少赏赐……只是这有什么用呢?” “明日朝会结束,杏云书院和蔡先生的事便会有结果,他们说不定会提重建杏云书院的事…… 到时你便提一句桃花村,那里本就有杏云书院的三个弟子,加上前头的事,若无意外,就可以把新书院建在桃花村。” 王靖风点了点头,满脸疑惑: “提一句倒是没问题,只是你为什么想把杏云书院留在桃花村……那里到底不像个读书人会待的地方。” 说话时,他还悄悄地扫了赵卿诺一眼,见后者没有不快,立即松了口气。 裴谨看了眼同样一脸茫然的赵卿诺,倒了一些茶水在桌子上,继而用手指蘸了一些缓缓写下“民心”二字,低声说道: “阿诺没有世家贵女的身份,如今也不似男儿般能出将入相,那便只能自己造势…… 桃花村的事、睢阳县的事还有阿诺这些年救过的人,这便是民心。 而带着人从睢阳县破城而出,送杏云书院的蔡先生到京城,这些便是义…… 而杏云书院留在桃花村便是要个名。 我知道你初衷不是为了这些,但既然做了,得些该得的也是应当应分的…… 我过些日子就要离京,你自己在这里能依靠的人不多,总要留些护身的手段。 我们虽与风怀远合作,但他那人算计太深,如果与他理念相悖,说不定会成为向我们挥刀之人…… 但太子仁厚,今上要名……这便是我们的一张牌。” 他一句一句的解释着,似乎是怕赵卿诺不愿意,轻柔地声音里带着几分劝哄。 赵卿诺见他一言略过自己去卫家军的事,说起那些也用的“我们”,但她如何不知,裴谨做这些全都是为了她。 没认识她之前,那些麻烦压根不会与裴谨扯上关系,他只要安静的待在梦鱼后面过他的小日子即可…… 这般想着,赵卿诺幽幽地叹了口气: “我又不是什么清高的人,按你说的做……你放心,你去卫家军的时候我会老老实实地,不惹事…… 而且过阵子我就出去走镖了,自然不会再得罪京里的那些贵人。” 裴谨对上那盈盈如水的眸子,飘荡的心忽地安稳了下来。 他唇角上弯,潋潋星光在眸底涌动,目之所及只看得到眼前之人,语速悠悠: “不是惹事……这世间便是因着阿诺才叫人觉得还有几分生机。” 这话如流星般忽地砸了下来,直把赵卿诺砸了个头晕脑热,脑中不由自主地蹦出那日母亲赵明秀说的话: 你为何不能听话些……非要找事。 握着茶杯的手顿时一颤,杯底磕在桌子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一颗心脏“哐哐”地垂着心门,恨不得跳出来洗个冷水澡。 王靖风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仰头看了下偷偷摸摸爬到半空的月亮,翻了个白眼,呵呵一笑: 这两人还真是不管自己死活啊! 赵卿诺被裴谨看的浑身不自在,目光四处乱躲,注意到王靖风的表情,猛地想起这还有个“外人”,摸着鼻侧,垂着头说道: “说……说……继续说正事!” “好。”裴谨低低应了一声,只面上挂着浅笑,“宁远伯府最近出了些传言……我觉得不像是后宅手段,但是还没来得及去查……” 他看了眼宁远伯府所在的方向,意有所指地继续说道: “那位老夫人一辈子算得上是顺风顺水,伯爷看似不着调,但其实是个即孝顺的人…… 你如果要去伯府,只管让姜蕴去应付老夫人……他性子死板,又是嫡孙,老夫人拿他没办法的。” 第289章 朝会 赵卿诺听话地点了点头: “我也觉得这事没那么简单,倘若换到别人家说是后宅争斗倒也可能…… 只伯府里,从孟夫人到慧姨娘都不像是会使出这种手段的人…… 至于我娘,她一颗心扑在我爹身上,哪里会去考虑那些……这事我会看着办,倒是你去北境的事,可有什么章程。” 那事到底是孟氏与姜世年的隐私,便是为了姜世年的面子,赵卿诺也不会让裴谨掺和进来。 听音知意,裴谨立时明白这里恐有旁的内情不好让旁人知道,也不强求,从善如流地换了话题: “我已问明了北境卫家军里各将领出身,趁着这几段时间再打听些,剩下的到了那里慢慢看……阿诺放心,我会顾惜性命的。” 赵卿诺知道他是个有成算的,可还是心生担忧,思来想去自己能做的便只有一样: “这样吧,自明日起,我晚间来这里与你对练武艺……睢阳对敌时,你旁的还好,只经验少了些…… 我的武艺是祖父传的,又在外头摸索了些野路子,旁的不提,胜在灵活。” 裴谨见她愿意与自己一块练武,心中欢喜,哪有不应的道理:“那便辛苦阿诺了。” 王靖风瞥了见自家师弟脸上的笑容,又见二人自说自话的把自家变作了演武场,连忙说道: “为何来我这,桃花村不成吗?威武侯府不成吗?我这一院子的文雅君子竹如何见得了这打打杀杀的!” “桃花村人太多了,到时候都成了看杂耍的了。”赵卿诺笑着回道,“我会小心些的……实在不行,你给那些竹子用布盖上。” “那威武侯府呢!你家那么大的练武场用不得吗?”王靖风不死心地转而看向裴谨,想为自己的宝贝做最后争取。 “我被除宗了,如今无家可归,师哥若不愿意,师弟只能另想办法了。” 裴谨说的云淡风轻,只把那“无家可归”和“师哥、师弟”咬的格外清晰。 王靖风听得目瞪口呆,一对眼珠子几乎掉出来,旋即“嗷”一嗓子嚎着跳了起来,又怕叫人听见,着急忙慌得的缩坐会凳子上。 他指着裴谨“你……你……”了好一会儿也寻不到一句合适的话,最后,叹一口气趴在桌子上,摆摆手: “我也不问你原因了,你家那狗屁倒灶的事,实在让人懒得说…… 离就离了吧,你还有我和师兄,咱们虽无血缘,但如手足兄弟一般。” 三人又杂七杂八的说了些事,直到月上中天才散了场。 因着宵禁,赵卿诺便去唯一的客房暂住一宿,裴谨略歇了歇出去换班巡夜,只是在路过乔家时,进去略坐了片刻…… …… 翌日一大早,赵卿诺离开破庐小院,才从小巷子里一脚踏上主街,便被眼前的景象震的愣在原地。 只见一个又一个学子一脸正色,身着青色儒袍,头戴儒冠,俱都朝着一个方向行去,那里是他们向往之所,是天下学子的圣地。 如今他们踏着蔡百经走过的路,亦步亦趋,不停不歇…… 都道书生无用,有志难伸……可赵卿诺今日所见,只觉受其感染,心中正气顿生: 人立于天地间,上有日月星辰,下有厚土河岳,当行己道,伸己志。 心正神明之下,赵卿诺整理衣冠,掸去衣摆浮尘,迈步走进学子明志的队伍,肃然随行。 …… 朝堂上,帝位空置,太子褚惟只在龙椅左下首放了一把椅子,身边站着永庆帝的心腹吴安德。 吴安德注意到小黄门朝着自己频频使眼色,告了声罪去问明情况。 片刻后,回到太子身边,垂目耳语。 “只有学子吗?” 褚惟低声询问,同时扫了一圈下头垂目而立的朝臣们,只见他们眼观鼻,鼻观口,站的好似老僧入定,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见此,嘴角略略往下压了一些。 “来禀的人说还有不少百姓……他们不吵不闹,只静静地坐在宫门外头。” 吴安德不加任何个人看法,只将得到的消息原封不动的禀告给太子。 虽说现在是太子监国,但他时刻记得自己永庆帝的人,只要永庆帝在一天,他便不会有任何另换主子的想法。 褚惟沉吟半晌,果断开口: “黄门侍郎,你带人将今日朝堂所言逐字逐句告知宫门外的学子百姓。” 众人听得一愣,下意识抬头朝太子看去,一息后纷纷出言阻止,原本安静的朝堂顿时吵如闹事。 这些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说个不停,一面暗中观察吴安德表情。 见他面无表情,不见任何行动,便知今日朝会陛下不会为太子掠阵,所以说的愈发激烈。 太子也不阻止,只默默地看着,眼神锐利,似乎要把那些出言阻止的人全部记在心里。 然而事实也确实如此,角落里,负责记录的王靖风按照太子的吩咐,把这些大人的官职名讳,还有说的话一个个分毫不差的记录在书册上。 他写的又急又快,手中的毛笔几乎写出了火星子,时不时抬头看向众人的目光,露出诡异的狂热。 有人注意到王靖风的动作,想起他的德行,立即闭上了嘴巴,暗道: 最近乱七八糟的事太多,又是太子监国,自己前头与昭王走的近,还是老实些吧。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整个朝堂才渐渐安静下来。 吴安德觑了一眼太子,暗自叹口气:太子还是太过仁厚,才纵的这些人敢在朝会喧哗,若是陛下在…… 褚惟看向缩在人群里的黄门侍郎,眼底闪过一缕怒火,再开口的语气里含着警告: “窦卿,孤所言你可听到?” 窦恭一脸为难地走到中间,眼珠子东转西撇,支支吾吾地说不清楚。 永嘉侯看了眼太子,又和宋国公邓良胜打了个眼色,后者缓缓眨了眨眼,表示知道。 宋国公邓良胜,兼任太子太师,年逾六十,太子被禁于东宫时,称病不出,太子监国方才“病愈”上朝。 褚惟见他好像口吃了一般,脸色陡然阴了下来:“窦恭,你何时患了口疾!” 窦恭眼睛一亮,正要借坡下驴时,一旁的宋国公似乎年老不济,动了动腿脚…… 第290章 广而告之 与宋国公一同动了动腿脚的,还有站在他身后的永嘉侯顾宗兴…… 只见窦恭点头的动作一顿,只觉的屁股一痛,整个人“啊”的一声,往前扑了过去。 旋即便听到“啪叽”一声,一颗白色自他口中弹出,在地上发出两声清脆的“哒哒”声,最后稳稳的躺在那里。 整个朝堂顿时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回过神来众臣目瞪口呆地看着已经收回脚,老老实实站好的永嘉侯顾宗兴,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们向来主张动口不动手,宁可说的口干舌燥把人说死,也决不能图省事把人一拳打死,说死是站了道义,打死只能算得上是“杀人灭口”。 可这会儿子,他顾宗兴偏偏不按常理出牌,竟在朝堂之上公然动手,实在是……有辱斯文! 纵观前朝至今,有哪一个敢如他一般…… 想到这里,众人一个激灵,不约而同地想起那位被众臣打死在朝会上的前朝官员,再一瞧老神在在,浑然不惧的顾宗兴,瞬间萎靡老实了…… 窦恭被打是因他对太子不敬,人家顾宗兴是为自己外甥出气,再来一个杀鸡儆猴,他们若是如窦恭一般,说不得便是下一只被杀的鸡。 这边众人心思百转,旁边窦恭一脸茫然的从地上爬起,跪坐在那里,无措的看着躺在那里的牙齿,一滴殷红从鼻子下,一滴连着一滴的落在官袍上。 他抬手摸了一把鼻子,红艳艳的血液瞬间沾了一手,转头往后看,只见同僚们垂头望地,无一人为他出言,顿时气得眼一翻晕了过去。 顾宗兴“嚯”了一声,扬声道:“殿下,窦大人应是口疾犯了,望您恕他殿前失仪之罪,允他回乡,以得荣养。” 众人看了看躺在地上晕的任人宰割的窦恭,想到他不过五十来岁便要“荣养”,垂着的脑袋越来越低,生怕殃及自身。 太子无奈又感激的望着为自己撑场面的小舅舅,点了点头,说道: “窦卿有疾,自该允其‘告老还乡’……孤会对父皇言明实情……来人,送窦卿下去,请太医看看,口疾是否可治。” 话音一落,便立即进来两个侍卫,拖着窦恭出了大殿,只留下一颗牙齿,孤零零的躺在那里。 太子满意地看了看已老实的诸人,视线落在风怀远的身上,神色略有缓和: “风爱卿,这事便劳你来做……卿原是县令,今又为京兆尹,是百姓所熟悉之人,沟通起来也算便宜。” 风怀远下拜领命。 眼看拖到这个时候,太子暗暗叹了口气,重整神色,命人暄乔安广上殿。 一声又一声的口令传下去,早已等待多时的乔安广抬头望了眼无云的蓝天,暗道:蔡兄,今日天清无遮…… 他提步踏上一级又一级的踏跺,迎着众人的目光,来到大殿内,撩袍而拜:“草民乔安广,叩拜太子殿下。” …… 另一边的宫门外,风怀远站在登闻鼓前,仰头看了看鼓面上的谏言三问,暗红色的字迹已经渗入鼓面,心中暗自摇头: 是他忽略了杏云书院的事,以至于闹到这般地步。 乌泱泱的人群,由那些学子打头,后面跟着听闻睢阳县被屠的百姓们。 许是兔死狐悲,这些早就被苦日子磨得麻木的百姓,破天荒的聚集在一起…… 风怀远望着坐于人后的赵卿诺,一时间百感交集。 他只是希望借着赵卿诺的手把大魏官场搅动一番,露出里面暗藏的“病根”,却未曾料到她竟把百姓一起搅和起来。 赵卿诺却是不知他心中所想,见他人站在那里,只当是看到一个熟人一般,微微点了点头。 突然,一个内侍急惶惶的从宫门内跑到风怀远的跟前,递给他一张纸条。 风怀远展开看了一眼,手持鼓槌,“咚”的一声鼓响,继而高声说道: “蒙圣恩,太子殿下将朝会所言命本官,尽数说与诸位听…… 乔先生上殿,刑部尚书谈及杏云书院学子逼迫睢阳县县令杜冠清开仓放粮一事…… 乔先生对曰‘非为逼迫,手无寸铁,行读书人之责……那些学生不过是多读了些圣人书,便揣了一份报国志,自然生出一颗忧民心’…… 太子对乔先生之言,杏云学子之行,深以为意…… 言睢阳县县令杜冠清玩忽职守,瞒报灾情……其虽已身死,但仍要下诏言明其罪,罚没家产,用于睢阳县重建,且将其行传至家乡祖籍,宣扬其罪…… 邓州知州蒋绍通罪同上。” 话音一停,齐声叫好,高呼“圣明”。 赵卿诺垂下眼睑,暗自沉思: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风怀远似乎在强化太子在百姓心中的地位; 二则,这一番话,将睢阳县的事全都推到两个已死之人身上,虽然这二人并不无辜。 但这能抛开“死者为大”的认知,把身后名也算计进去的手段瞧着便像是出自风怀远之手…… 好在杏云书院得以正名。 前头,略停了一会儿,又一内侍传出一张纸条。 风怀远接过,垂眸扫了一眼,再次击鼓而念: “乔先生问曰‘以护民之军行杀民之事,至百姓惨死曝尸荒野,帝师范无名老无善终,以何安魂……睢阳一事,生者当置于何处?’” 念到这里,风怀远心中一沉,在人群中寻找裴谨的身影,见他站在五城兵马司一众兵卒之前,面无表情的望着自己,猜测得到证实,只能暗自苦笑。 这般刁钻的角度,跳过原因凶手只问安抚手段,便是不许他们如第一个一般含糊过去,同时也是在开条件。 他瞥了眼赵卿诺,暗道裴谨好算计,死人的名,活人的利竟全都要讨出来。 而以他对太子的了解,对这些要求一定会全部满足。 待看到下面,心道:果然如此…… “陛下闻睢阳一事,深感痛心,直言为奸佞所蒙蔽,识人不清…… 对邓州卫军已派人清查,凡有杀民欺民者,必将严办,论罪处置…… 名士蔡百经,赠上国柱,追封靖远侯,谥号“文贞”。 帝师范无名,赠上国柱,追封睢阳王,谥号“文忠”。 于睢阳杏云修建‘醒帝陵’,凡因睢阳之事无辜枉死者,皆葬于此,树碑立传以警后人。 睢阳县重建后,凡有愿迁居此地者,可分田,免赋税劳役五载,学子过院试者,可得六年资助…… 另睢阳遗民及有功绩者,得殿下亲召,按功行赏,必厚待之……” 第291章 谏疏 风怀远一字一句念得极慢,怕百姓不懂还特意做了一番解释,态度亲和,俨然一副父母官的模样。 这两张纸条的到来,让原本肃穆沉重的气氛放松许多,有些人脸上甚至带出几分羡慕向往,能够树碑立传,名传千古,是多少文人穷其一生而不可得之事。 更有那无恒产或日子过不下去的穷苦之人听到睢阳县的厚待,顿时起了迁居的心思。 赵卿诺见状,心生敬佩:这位太子也是个厉害的,想出这样的法子,不仅安抚了众人,还刷了一波好感度。 正待众人议论纷纷之时,迟了一个时辰的第三张纸条姗姗来迟,而来送的不是旁人,是太子亲信,东宫大太监宁忠。 说是纸条,展开却是一篇文章。 风怀远看到那上头的内容,脸色蓦地一变,又立即恢复如常,压低声音询问:“这上头的内容……陛下可知?” 宁忠唇角下压,稍稍摇了摇头,以近乎耳语的声音快速说道: “殿下心意已决,让您如实宣读,陛下那里待身体好些,他自会请罪……再者,殿下让奴告诉大人,您所奏之人之罪他允了,要您忙完这边便立即回大殿,他会把人扣下,直接下狱法办。” 风怀远再次看了眼纸上的内容,便知道太子改变主意是这谏疏之故,点点头应下此事。 待宁忠退下后,他连敲了三声登闻鼓,每一下都落在鼓面的“三问”上。 见众人安静下来,环视一圈,语速缓慢,声音洪亮的说道:“第三张纸写的是乔先生对陛下的谏疏,请诸位一听。 ‘吾乔安广谨奏;为言天下事,以正君道,明为官之职,求百姓之生活: 为君者,天下之主也,位尊任重。凡天下一有所忽易,此将行错,致民于疾苦,是为不称也。 而君只一人,天下千万民生,故分责于臣工,使其尽为官职焉。臣工尽责,则君称矣。 然吾闻蔡先生之三问,有感于心,亦冒死以谏。 常闻朝中朋党之盛,蒙君蔽贤……虽朋党自古有之,然官之朋党者,当以国利、民利为朋,而非以同利为朋…… 吾愚见,以己利为先者是为伪官,重百姓者,为真也……纵观前朝,国衰先起于朋党……结党营私,杀贤臣名士,遮民声于陛下之耳外,甚者站队图从龙之功…… 毁千秋之基业,以致民乱,则内忧起而外患生……睢阳一事,盖因谋私利,结党以谋高位所致,是为人祸,是陛下之过矣。 故为君者,当弃伪官,视民重于己,此方得民心进而得天佑之,此基业长存之道矣。’” 风怀远读罢,望着鸦雀无声的众人,对乔安广既赞且叹,赞他有如此胆量,一心为民,叹大魏让有才之士心凉隐居。 若不是蔡百经一事,只怕这位大儒仍缩在那小小的一方院子里不问世事。 他将谏疏仔细收好,连忙往宫里去,如此好的时机,万不可错失,定要将那些是揣着魍魉心思,弄得朝堂乌烟瘴气之人收拾了。 赵卿诺听到这份宣读于众的谏疏,便知道乔安广不会有事,既如此,杏云书院一事,便只差为蔡先生送行,重建书院了。 心头的憋闷似乎轻了一些,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赵卿诺起身,朝裴谨笑着打了声招呼:“今日何时下衙?我去寻你?” 她说的自然,熟稔的态度惹得五城兵马司的兵卒对着裴谨露出打趣的笑容。 “你们在此稍候。”裴谨对那些兵卒说完,拉着赵卿诺往旁边走了一段距离,“今日我与他们吃酒,明日起便会闲下来。” 赵卿诺脸上的笑容一滞:“这么快就要离开五城兵马司了吗?” 裴谨含笑说道:“本就是要离开的,不过早晚的事……他那边递了话,我便顺势而为,之后再去那里也更方便,那些人只会当我怨恨侯府,想混出头来打侯府的脸。” 赵卿诺没想到威武侯会做的这般绝,直接递了话撤了裴谨的官职。 那些捧高踩低之人说不定便会来嘲讽讥笑他。 赵卿诺“啊”了一声,往前凑近一些,仰着头小声说道: “如果有人在你跟前说了什么让你不痛快的话,你记下来回头告诉我,等你走了,我去套他麻袋……这样隔了些日子,你又不在京城,那人肯定想不出来是谁。” 说到一半,她把胸膛拍的“砰砰”响,一脸自信地继续说道,“你放心,这方面我是专业的,从来没有失过手。” 裴谨听到这话,垂眸看着眼前要为自己出头的赵卿诺,眸色一暗,眼角眉梢染上浓浓的喜色。 他手指摩挲,扫了眼偷偷摸摸看着这边的兵卒们,直到把人看的背过身去,才抬起手来。 温热的手掌落在赵卿诺的发顶,轻轻拍了拍,旋即又快速的收回来,藏在身后:“阿诺说的我记下了,回头便准备个册子把人都记下来。” “额……人有这么多吗?”赵卿诺大吃一惊,眨了眨杏眼,吸了口气,下定决心似的说道,“你记下吧,我会一个个收拾过去的……就是说不定会弄出一个京城怪谈,麻袋妖怪。” 说完,自己忍不住嘻嘻哈哈的笑了起来。 裴谨看到她此刻的笑的欢快,提着的心终于回到原位。 自睢阳县开始,看着与往日没什么差别的赵卿诺,却总让他有一种说不出的担忧,眼前之人太过心软,对人对事有一套不符合现实的,自己的想法。 他是真的担心睢阳屠城一事成了她心里的执念…… 赵卿诺朝着那些兵卒拱了拱手,说道:“好了,那些人一直朝这边看,你去忙,我回去了。” “好。” 裴谨微微笑着,目送少女离去,望着她挺得笔直的脊背,洒脱不羁的背影,摇了摇了:这般模样让那位严嬷嬷瞧见,又要念叨一番了…… 赵卿诺离开后,路过荷桂坊,想着这个时辰方娘子和桃笙应是空闲的,便准备去看看二人…… 第292章 上门求问 “姑娘有些日子没瞧见了……是来寻方娘子的?”门口的伙计认得赵卿诺,见到她笑着说道,“可不赶巧了,娘子才带着小桃笙出去。” 赵卿诺自腰间摸出一角银,递了过去: “我回了趟老家,今日才回来……许久没见,原想着寻她们一道吃个饭……若她们回来,可否请小哥告诉方娘子一声,我来寻过她们。” 不过是递个话的事,伙计收了银子,也不拿乔,干脆利落的应了下来。 离开荷桂坊,赵卿诺想了一圈,发现一时间没什么事做,便回了丰衣铺子。 铺子已经开门,卢娘子正在里面忙活,严嬷嬷则站在门口张望着,一眼就瞧见甩着手慢悠悠往这边晃荡的赵卿诺。 两眉间的竖纹展开了一些,扬声道:“姑娘紧走两步,虽已入秋,日头仍有些大,再晒黑了。”说着,便往前迎了上去。 赵卿诺脆脆地应了一声,三两步蹦跳过去,扬起脸凑过去:“嬷嬷瞧瞧,是否该给我涂些变白的膏子。” 严嬷嬷看她那作怪的模样,嘴角勾起一个几不可见的笑容,当真打量起来,煞有介事的说道: “姑娘和裴郎君一道出的门,怎得比裴郎君黑上这么多?” 想起裴谨那张几乎晒不黑的脸,赵卿诺默了片刻,摸着自己的脸,做出苦恼的样子: “我猜裴郎君应是研制出了什么秘药自用,他那人向来揣着一堆瓶瓶罐罐……回头我去讨一些来分给大家用。” “又浑说……就打量裴郎君对你好脾气,莫要欺负人家……” 严嬷嬷听她说起裴谨态度随意里透出几分亲昵,又试探了一句,见她神色自然,心底便有了些数,原想问上两句,可转念一想,赵卿诺是个有成算的,还是顺其自然的好。 两人有闲聊了两句,赵卿诺恍若不经意般的问道: “听说叶姑娘她们常受邀去各家帮厨,昨日去了梦鱼,手艺确实挺好,若不然在村子里建个饭堂,请她们过来做帮厨,也能多份收入,二则大家伙也省些事?” 严嬷嬷把账本推到她面前:“姑娘想问什么只管问,你若是有什么担心只管与我说……别的上头我帮不了什么,这妇人、后宅上头的还是能给您分忧。” 赵卿诺浅浅一笑:“什么也瞒不过嬷嬷。” “姑娘看似是个爱管闲事的,但做事极有分寸,轻易不会插手旁人私事,您这么说必是里头有什么事。” 严嬷嬷与她相处几个月,早把赵卿诺的性子摸得透透,晓得她做一件事必有内因,不会想一出是一出。 赵卿诺翻着账本,回答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高门大宅的是非多,叶姑娘她们又都是女子,进进出出总觉得不太安全。” 那些姑娘的事不好与严嬷嬷细说,倒不是信不过,只是那样的事能不提便不提。 严嬷嬷见她避而不谈,念头一转便猜到几分,心想:那位叶姑娘曾说过自家姑娘对她们有恩,虽未细说,但也能猜到一二。 她叹息一声:“饭堂的事倒是有这么个想法……回头我与沈掌柜商量一下,看看怎么弄。” “辛苦嬷嬷了。”赵卿诺将账本翻了一遍,递还给严嬷嬷,一抬头,便看到门口侧立个女子。 那女子穿了一身鹅黄纱裙,盈盈一握的细腰绑着一根丝绦。 她正在收伞,素白玉指拂过伞面上的鱼戏荷花图,好似搅动一池春水,勾的人心神荡漾。 赵卿诺张着嘴,望着那女子,怔在原地。 她倒不是震惊这人的美貌,只是吃惊不过离京两月,这柳辨明怎么越来越柔媚了。 尤其是那身气质,柔媚中带着几分清雅的书卷气,笑容中又透出几分清冷孤傲,眉宇间总是含着轻愁。 赵卿诺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倒吸了一口气,对上柳辨明的笑脸,一手捂在眼睛上:“你让我缓缓……” “奴远远就瞧见姑娘往这来了,进来一瞧果然……” 柳辨明一开口,清冷的声音,和缓的语速,以及那拉长的尾音,软糯的尾音让声音里的清冷,霎时多了几分别样的滋味,让人恨不得把所有的好东西碰到他面前。 “那个……你对我可以不用这样说话,我没什么钱,也没法子给你提供灵感。”赵卿诺克制住想要掏钱给他买买买的冲动,低头说道。 严嬷嬷看两人这般,便晓得是相识之人,笑着避让到一旁。 柳辨明微微一笑,颔首道谢,待人离开后,轻声说道:“姑娘是与蔡先生一起回来的?” 赵卿诺不明白他为何忽地说起这事:“有什么不对吗?” 柳辨明直视着少女的眼睛,见里面只有单纯的疑惑,旋即摇了摇头:“没旁的事,只是想听姑娘亲口说一句。” 他今日实在奇怪,赵卿诺偏头看了柳辨明一会儿,点了点头:“是。” “那睢阳县可有百姓存活?”柳辨明再次提问的语气里带着几分忐忑。 那小小翼翼地模样,仿佛在害怕些什么,又似乎在期待些什么…… 赵卿诺眉心浅蹙,定定地看着柳辨明:“有,只是不多……活下来的大部分人在路上就分开了,还有几个来了京城。” 听到她肯定得回答,一直秉着呼吸的柳辨明猛然深吸一口气,再大口大口的呼出,捂着心口,半趴在柜台上,断断续续的声音从里面传出: “如果……早些认识……认识姑娘便好了……” 赵卿诺被他这突然倒下的动作吓了一跳,两声询问,准备招呼人去请大夫时,柳辨明摆了摆手,动作缓慢地挺直上身: “无……无事,吓到姑娘了。” 赵卿诺眼也不敢眨一下望着他泛白的唇色,说话的声音都小了几度:“你是不是有心疾?真不需要请个大夫吗?” 柳辨明勉强一笑,表情歉疚:“吓到姑娘了……只是一时差了气,缓一缓便无事了。” 他转头视线在铺子里转了一圈,点了两匹颜色秀丽的布匹,“这是姑娘的铺子吧……买两匹布,换季该置办几身新衣,说不定什么时候便要穿了。” 赵卿诺看他转了话题,也不刨根问底,只让卢采薇来为他推荐花样子…… 望着撑着遮阳伞,拎着几匹布离开的柳辨明,她暗自感慨:这也是个有秘密的…… 第293章 猜测 翌日,天气照旧晴朗无云,只是炎炎烈日高悬在头顶上,烤的人如被架在火把上的肉片一般,滋滋冒汗。 破庐小院里“铿锵”声不断,兵器碰撞发出清脆的鸣响,炸开点点星火。 裴谨偏头,险险躲过擦着额角而过的枪尖,脸上的汗珠滴下,落在地上,顷刻间消失不见。 赵卿诺看到他的动作,枪尖沿着裴谨偏头的方向横拍过去……眼看要打在他太阳穴的位置上时,立即控制着枪尖停了下来。 “我输了……不愧是阿诺……”裴谨瞥了眼脸侧的枪尖,毫无心理负担的再次认输,“这若是在战场上,只怕我已经没命了。” 这一上午,自二人对打开始,这已经是他第三次认输。 眼前的少女出手果决刁钻,招式变换灵活,几乎没什么规律可循,实在不好应付…… 赵卿诺收了长枪,顺手递给裴谨一方素色软帕让他擦汗,自己拿着袖子胡乱摸了一下,走到一旁的小桌坐下,“咕嘟咕嘟”狠狠地灌了几口水,这才开口: “我这是练出来了,你去外头跑上几年,什么人都见一见,过过手,慢慢就好了,而且真打起来,你不是还有那药吗?都时候都用上。” 她先是安慰了一句,才指出刚才二人对练的问题。 “裴谨,你刚才躲的时候不应该往往旁侧偏头……如果是矮身,同时再出手攻击下三路,直接斩在膝盖上,不仅能躲开我后续的攻击,还能趁机让对方失去行动力…… 咱们打架的,不能有那么多心里负担,什么招式都能用。” 赵卿诺说完这话,忽然想起眼前这人可是会做各种药,极为放得开的家伙。 裴谨看到赵卿诺突然变得怪异的表情,立时明白她心中所想,无奈浅笑:“阿诺说的事,两方对战活着才是最重要的……这话你也应当记住。” 眼前之人平时都好,只有时会迸出一腔孤勇,为着心里那份坚持而变得死板。 这一点,从爆竹作坊便能看出。 赵卿诺其实与那位蔡先生是一种人…… 也因此,裴谨时常担心,倘若再出了爆竹作坊那样的事……永嘉侯护不住、宁远伯护不了,而自己也不在,眼前的少女该怎么办。 他暗暗摇了摇头,将心底那份不安压下,将桌上的苏记糕饼推到少女跟前:“今朝新出锅的,还买了一条鱼,中午做与你吃。” 裴谨说着,便为她斟了杯温茶。 赵卿诺一听有鱼吃,喜得眉眼弯弯,捡了一块糕饼放进嘴里,咬下一口,咸甜的奶味瞬间在嘴里爆开,夹杂着清淡的花香。 她愣了一下,低头去看,乳白色的馅儿料里夹着粉红的花瓣碎。 这款苏记糕饼每日只出一锅,而且是开火的头一锅,她从来没抢到过。 心跳猛地停了一下,继而如脱缰的野马般“踏踏”地四处乱蹦,毫无节奏可言…… 裴谨见她吃了一口不再吃,只是低头发呆,有些疑惑:“在安林县还听你念叨过一次,如今换了口味?还是他家今日做的失了水准?” “没有!只是没想到你竟买来了这个,特别好吃!”赵卿诺连忙又咬了一口糕饼,同时一眼不错的盯着裴谨。 “做什么这么盯着我?眼神和那见了鱼的小狸奴一般,莫不是饿了?”裴谨笑着打趣她,自己耳根却渐渐红了起来。 赵卿诺嘴唇翕动,正要问些什么时,只听“哐当”一声巨响,王靖风衣摆压在腰封,如风似的冲了进来。 他冲了一半,蓦地返身跑回去关门,便又是“哐当”一声巨响。 王靖风“噔噔噔”地走到桌旁坐下,看到桌上苏记糕饼眼睛一亮,当即伸手抓了一个:“这天儿是怎么回事,热的好似要返夏了一般!” 他一面说着,一面咬了一口,“哇”的一下吐到地上,“呸呸”两声,表情扭曲地嚷嚷起来:“怎么一股子奶味,最腻烦这股味道了。” 赵卿诺心疼的看了眼被浪费的糕饼,蹙着眉把整份拉到自己跟前: “你该先问问这是什么馅儿料的。” 那不满的语气太过明显,王靖风登时反应过来,觑了眼身边的师弟,果然看到裴谨半眯着眼警告自己。 他尴尬的打了个哈哈,为转移二人注意力,急急地开口说道:“去屋里谈,我这有大事和你们说。” 赵卿诺和裴谨对视一眼,顺着他的话起身随他进了屋子。 王靖风等他二人坐稳,才出声: “昨日太子弄了那么一场,配合着风怀远手里的罪证,十来个大人当场下了天牢,另有一些位高权重、年老体弱的也被勒令回家闭门思过…… 这不今儿那里头就闹起来了,今上都被抬着出来上朝了,若不是他还不能动,说不定能见识一场当朝打儿子的景儿,那才叫别开生面呢! 这不,我出来时,那些个命妇正搁宫里哭呢,老的搬出祖上一起打江山的情分对着今上哭,年轻的去后宫对着皇后哭。 偏还不能不见,要不然阖府老小就跪死在宫门外头……多招笑儿啊!我决定了,等看完这一波戏我再辞官。” 王靖风说的眉飞色舞,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几乎打出来残影: “哦……对了,原来那个传言是真的,开国时,真有几家被赐了丹书铁券!定国公家的老太太就给捧出来了。” “能免生死的那个?”赵卿诺鼓着脸颊问道。 裴谨摇了摇头,开口为她解释: “不能。传闻太祖初时势弱,为招揽大族豪绅曾许诺若定天下,富贵同享…… 这丹书铁券其实是对那些人功绩的证明,同时也算得上是一种盟约凭证。 传言太祖秘密赐下三块丹书铁券,定国公前朝时是兴州豪族,举全州之力相助……若三块传言是真,另外两家身份便能推测出来。” “盟约?”赵卿诺立即抓住这个敏感词,“盟约便是盟友的意思,曾经是盟友,如今虽是下臣,那是不是也是不同于旁人的?” 此言一出,气氛顿时一僵。 看到裴谨和王靖风都沉默不语,想起永庆帝格外在乎名声的属性,赵卿诺便猜到了答案,再开口时带着几分不解:“做到这个份上是不是太憋屈了?” 第294章 女子的背影 王靖风抓了抓头发,皱着脸苦恼地说道: “其实前面几代不是这样,今上初登之时也不是这般,只是后头出了些事,便忍了几年……再回头便成了这般……哎!这里内情太过复杂,我也是一知半解,罢了罢了,不说这事,换别的。” 宫里是秘密最多的地方,老一辈的也许能知道,只是他们不会去谈。 “还有什么事?”赵卿诺顺着他的意思问道。 裴谨看了眼王靖风,见他脸上挤出贱嗖嗖的笑容,直接开了口: “是那三位王爷吧……回来虽只有两日,但听五城兵马司的人说起过,那位昭王大婚第二日,进宫谢恩后便领着新妇去了皇觉寺,说是要为父祈福七七四十九日…… 至于三皇子平王则是不知何处寻来了一张药方子,自挖心头血为父治病,其孝心被好一番宣扬,这会应该是在府里闭门养伤吧。 倒是那位襄王,对比两位兄长着实有些太老实了,没听说又什么花样……师哥这般模样,该是这位襄王露头了?” “又被你猜到了。”王靖风收起作怪的表情,说道,“他上了请求就藩的折子,陛下允了,太子自然顺着陛下来,这会儿同意的诏书和赏赐都已经送到襄王府了。” “这个时候就番?”赵卿诺问道。 就好似贼有钱的一个大家族,亲爹病着,长子惹怒了老子说不定又要被关,身为儿子的既不关心亲爹身子,也不在乎家产的感觉。 这怎么想怎么觉得奇怪…… 王靖风点点头: “我那时正要在太子处,吴公公来传的口谕……你说昭王和平王都想尽办法留下,偏他要走,难不成真是个一点想法都没有的听话孩子?” 这话一出,赵卿诺心里陡然冒出一个想法,下意识脱口而出:“会不会是因为出去了更自由?” 说完自己愣了一愣,先头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渐渐连在一起,脸上的表情渐渐严肃,转头去看裴谨:“我有一个猜想……先说好只是个人猜想。” “阿诺稍等片刻。”裴谨起身,取了一套纸笔放于桌上,提笔悬于纸上,“可以说了,有什么想法随意说,我来记。” 看到他的举动,心中的担忧渐渐落下,赵卿诺心道:是了,有裴谨在,她只管放心说就是了。 想清楚后,语速缓缓说道: “昭王和平王他们不想离京,是担心自己离得远了,万一有个什么,千里之外回京入宫,到底不如留在京城更方便,消息也更灵通。 襄王排行第四,上头有三个兄长,一个一个斗倒也不是不行,只是太麻烦,而且……而且有风险。” 赵卿诺声音微微一顿,寻了个合适的词,眉心拧紧,继续说道,“如果放在别的时候,他若是有那个想法,便只能和上头两位王爷一般想尽办法留在京城,毕竟……” “毕竟,往前看,还没有造反成功的藩王。”裴谨接着她的话说道,“开辟先河的事,胜负难料,不逼到没有退路,不会去尝试。” 赵卿诺连连点头:“就是这个词,‘胜负难料’。可那是平常时候,若是放在如今的大魏……那就不一定了。” 王靖风也听明白了赵卿诺的话,一拍桌子,恍然大悟般说道: “天子病体老迈,太子因前头被幽禁的那几年,在朝堂里早就失了威信,无力管束朝臣……就连昨日朝会,还要永嘉侯帮忙掠阵。 若是襄王去了属地,招兵买马,以外头如今的境况都也不是不能成事。” 王靖风说着再次点了点头,愈发觉得有道理。 赵卿诺却忽地想起税收被盗一事,看向裴谨,后者略一颔首,显然与她想到一块儿。 “但这事只是猜测,光是拉拢官员便要费上许多功夫,又怎么能做到藏到今日不露风声呢?” 听到赵卿诺的疑问,裴谨沉思片刻,另取出一张空白纸,写下“杜冠清”三个字,复又在下面写下他的信息。 写罢,又在旁处写下郸暨县县令展川松的信息。 准备放下笔时,忽地在旁边写下张苔花的名字。 写完这三个字,裴谨才停笔,抬头望着赵卿诺,一字一句地说道: “下午去寻那位京兆尹大人,有些事可以和他谈一谈。” “好,我与你一起。” 王靖风看了看这个,又看了看那个,瞧着二人都没带自己一道的意思,撇撇嘴,敲了敲桌子边缘:“我饿了!” 裴谨起身,抬手落在王靖风的肩膀上,抓着人就往外扯:“你来切菜。” “小赵姑娘呢?她个姑娘家的,让她去……”王靖风扒着桌子不肯离去,嘴里喊个不停。 这天热死个人,烟熏火燎的,他才不愿意去呢。 赵卿诺也不是个坐着等吃的性格,无所谓地挑了下眉:“成啊。” 裴谨用空着的手按着赵卿诺坐回去,笑道:“阿诺坐着休息,你肋骨尚未长好,弯不了腰,歇着就成。” 王靖风张大嘴巴,仰头去看自己“重色轻兄”的师弟,松开抓桌子的手,做出西子捧心的动作,夸张地叹了口气: “行之啊!你是不是病情又重了,怎得还添了这睁眼说瞎话的毛病……你们上午不还对练来着!嗷——” 一声惨叫,结束了他的胡言乱语。 赵卿诺却听得心里一动,暗暗记下这病情一事,准备回头问问。 …… 用过午饭,王靖风缩在屋子里作画,裴谨将所写之物重新整理一遍后,便轻轻唤醒午歇的少女一起出门。 二人出了门,沿着巷子不紧不慢地的走着,临到巷子口,赵卿诺步子忽地一顿。 裴谨注意到身边之人的异常,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只见前头是一个妙龄女子的背影,那人穿了件缠枝花小衫,下配青罗三涧裙,转过巷子角,立时不见了踪迹。 “可要追上去看看?” 赵卿诺摇了摇头:“先去寻风怀远。” 这般说着,她回头望向斜后方,那片院落正是宁远伯府…… 第295章 不好就换 京兆府。 “这里离他书房最近……”话音未落,赵卿诺已经动作利索的翻墙而入。 裴谨眉尾轻挑,眼中浮现浅笑,随着她一道翻了进去…… 穿着一身官袍回到院子的风怀远,看到抱臂倚在廊下的赵卿诺,视线移向负手而立站在少女身畔的裴谨,接着又瞥了眼不远处的院墙,闭了闭眼睛,停了几息才睁开。 对着老神在在的二人,重重地叹了口气,开口吩咐: “甘一去煮茶……再洗几个果子。” 甘一看了眼二人一眼,想到大家现在关系亲密,听话的应诺而去。 “二位一道过来,为蔡先生之事?”风怀远一边开门,一边心里猜测是哪里露了消息。 要知道这事是太子才遣了人来通知他,还未正式下旨。 “哎?可以接蔡先生回家了?”赵卿诺闻言一惊,忙不迭的出声询问。 “你不是为了蔡先生来寻我的?”风怀远脚下一顿,步子赶步子险些打了个绊子。 站稳后,转头看向裴谨,对上那张挂着亲善笑容的脸,心头一哽,暗道:这么累的情况下,真不想应付这两个家伙…… 似乎察觉到风怀远对二人的嫌弃,裴谨笑容扩大,连带着眉眼底都挂上了笑意: “来寻大人自然是有正事……” 他取出那几张纸,在风怀远眼前晃过,“里头有一些东西,大人也许会感兴趣。” 赵卿诺配合着点点头,证明裴谨说的是实话:“真的,我们今日分析推理出来的,你肯定想知道。” 风怀远被这二人一唱一和的配合,噎得无语,又见裴谨不肯交给给自己,便知这人是想与自己谈些条件,无奈一笑。 又想到今日听到的传言,心底叹息:这人也是可怜…… 他走到桌案上,拿起一册书递给裴谨: “这是卫家军里能寻到的在册人员,你这边若没什么问题,三日之后便出发,往北时走赵州那一条路,永嘉侯安排了旧部与你一道入营……你我既已效力于太子,自当相助。” 裴谨见他这种时候都要试探一番,也是佩服这人的执着。 他看了眼坐在一旁的赵卿诺,后者因为这突然出现的离别时间眉心下意识蹙紧,但并未出言打断。 裴谨收回视线,看向风怀远,将那几张纸交给风怀远,意有所指地说道: “自然……那我离京之后,剩下的便劳风大人多费些心思了。” 风怀远听出他话里意思,瞥了眼抿着嘴不说话的赵卿诺,颔首应下:“……蔡先生和范老先生的日子定在九月十二,宜行丧……到时会由返回睢阳县的永嘉侯护送,沿途宣扬二人之功绩。” 九月十二,便是五日后…… 赵卿诺将日子记下,准备回去告诉陆元知三人。 又想着睢阳的事算是暂时了了,便出言询问关于李婆婆的事情:“那位和展大人一道来此李婆婆可有什么说法?” 风怀远瞥了眼写的密密麻麻的几张纸,说道: “明日太子会亲自召见,到时看她自己选择……至于其他人,因还有郸暨县的事,便被安置在一隐蔽处……你放心,都被好吃好喝的照顾着。” 赵卿诺得了这话,连忙道谢。 风怀远见二人怎是没有别的问题,便低头去看,心中好奇: 到底是什么事能让二人特意跑一趟…… 甘一端着漆盘进来,见屋里气氛和睦,自家主子丁点伤没有,越发觉得大家关系亲密。 他见果盘放到桌几上,又为裴谨和赵卿诺各自斟了一盏茶。 裴谨看到那两拳大小石榴,顺手拿起一个剥了起来…… 那边风怀远越看心里越惊,尤其是看到他们怀疑税收丢失一事与襄王有关时,脸色大变: “你竟然怀疑永庆十三年之后的所有外派官员?” 微颤的声音透出满满的不可置信。 裴谨将一把红艳艳的石榴果肉,拿石榴皮托着,送到赵卿诺面前,一面回答: “不是所有,只是杜冠清是永庆十三的进士,同年任睢阳县令,而遂州知州马方游也是永庆十三年自请外派…… 这二人与税收丢失有关,不得不让人怀疑其他地方是不是也会有此问题,” “那你知不知道,自永庆十三年起,有多少官员外派,又有多少新上任的县令……就算大魏有连任的习惯,那数量也不是……”风怀远声音陡然提高了一些,语气莫名急躁起来。 裴谨突然出声打断了他: “风怀远,你在怕什么?是怕这大魏官员尽是虫蚁?还是怕这大魏已经救不回来了?你谋算满朝之人时,怎么不怕……天下学子千千万,有才有志之人何其多,一个不好,便换一个,一百个不好,就换一百个……直至换到满意的为止。” 说罢,便不去理会风怀远,反而抬了抬手臂,手中红如宝石的石榴被抬高了一些:“你吃,这个是老树结的,会比别的甜一些。” 赵卿诺望着陷入沉思的风怀远,总觉得自己在人家破防的时候吃东西有些太无情了。 可转念一想,他们好像也没什么情分可言。 说服了自己后,便就着裴谨的手,一粒一粒的往嘴里送:“真挺甜!” 想清楚的风怀远一抬头看到二人的样子,幼时听到过的描述,时隔多年突然在面前化作现实,一时间怔愣在那里。 赵卿诺在他那直勾勾的目光瞪视下,动作渐渐慢了下来,偏头看了眼裴谨,小声说道:“他是不是受刺激太大了?” 裴谨却朝甘一的方向抬了抬下巴:“他那护卫都没动,人就是没事。” 风怀远翻了个白眼,好好的气氛被这两人毁了个干净,他如今一点紧迫感都提不起来。 “后厨还有不少石榴,今年那老树破天荒结了许多,给你们走时带上一些,回去慢慢剥。” 他语气熟稔,态度自然,仿佛面对的是多年的老友一般。 “连吃带拿的也太……如此多谢了!” 赵卿诺起初还有些不好意思,想起村里学堂的孩子们,话锋一转接了下来,“等村里桃子下来了,我给你送来一筐。” 她拍着胸脯保证,话虽这么说,但想想那才种下的小树苗,恐怕要许久才能吃上了。 插科打诨了几句,风怀远心态逐渐平稳,思路渐渐清明。 他起身走到舆图前,手指落在襄州二字上…… 第296章 功不可没 风怀远手指轻点,缓缓说道: “让人去襄王封地查一查……他若当真有不臣之心,行窃国之事,必囤了许多粮草军备……另外,我想办法去查永庆十三年后外派官员的事……这恐怕不是短时能查清楚的。” 裴谨听了他的办法,先是赞同的点点头,复又摇了摇头: “襄州可去,但满大魏的去查没这个必要……你可以先劝太子寻个理由把人留在京城,同时从工部下手。 烟波桥建造偷工减料,被偷渐的去了何何处……这样的手法细细想来与税收一案如出一辙,如家鼠盗粮一般。 而京城这几年不少地方都做了改建,宫里更新建了一处宫殿。你想想,他们能偷烟波桥的东西,能不能偷别的地方? 还有每年分发到各军的军备物资,那些折损与不合格的,是不是真的折损不合格? 这里面可才操作的地方太多了,你做过地方县令,与那些世代小吏打过交道,应该知道他们的手段。 换个思路想,那样的手段如何用不到京里。” 裴谨说到这里停顿一会儿,给风怀远消化的时间,待后者点头后继续说道,“至于那些散落各地的官员,并不难查…… 近几年既没有升,也没有贬,在任上做到现在的,挑几个出来查一查,总能有所收获。 剩下的那些人没了上头的主子,便也成不了事,留着他们干活。 政绩好的继续干,政绩不好的直接扯掉,凡连任两届而无大功者,便是庸人,直接罢官。 如此,正好把位置给那些侯官的人腾出来……如今的大魏什么都缺,最不缺的便是为官之人。” 赵卿诺安静地听着,并在心底分析着裴谨的话。 裴谨这一番话,初听让人诧然,可细想之后又深以为然。 如今破如烂布的大魏要的不是忠心为先的官员,而是肯做实事之人。 但是,为天下为百姓者,不见得会忠于如今的帝王…… 风怀远闻言无奈苦笑,回到桌案后坐下:“你说的轻巧,今上如何会愿意……” “今上如今的意见还重要吗?太子愿意便可行。”裴谨压低声音,仅用屋内之人可听到声音一字一句地说道。 风怀远脸色刹那间阴了下来,眸光幽暗,一言不发地盯着裴谨。 裴谨神态自若的喝了一口茶,放下茶盏,掀起眼皮看向甘一。 后者睁着大眼一脸茫然地与他对视,显然对自家主子以外之人的生死半点兴趣也没有。 裴谨笑了一下,视线移向风怀远: “昨日之事,太子既没有如多年前一般被禁足,也没有被收回权利,由此可见今上身体已经差到何种地步。 而三位王爷如此仓促的大婚,又被催着去封地,可以推断两点…… 其一,他怕自己之后,太子登基,三人起了逼宫的心思。 二则,他也怕太子对三个弟弟下手……毕竟人心最不可赌。 今上猜忌心重,偏为名所累,以至于对人对事的处理总是有种隔靴搔痒之感……大魏陷入如今局势,今上‘功不可没’。” 随着裴谨的话一点点说出口,风怀远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半眯着眼睛牢牢盯着眼前之人,心中波澜骤起,暗道: 裴谨这人回京这才几日,不过从几件事便推测出这样的结果,又没个忠心可言,实在让人不得不防……好在这人如今有软肋在,又算是太子的人,否则无论如何也留不得了。 风怀远心思几转,叹了口气:“裴行之,有些事猜到了不说出口是为自己好。” 近乎告诫的话落在裴谨耳中只是淡淡一笑:“无妨,风大人是自己人,谨如今信得过。” 如今吗? 风怀远眉心不着痕迹地的浅蹙了一下,唇角上弯:“能得行之信任,是某之幸,以茶代酒,愿你我之间往后日日似‘如今’。” 旁边的甘一听到这话,脸一下子皱了起来,视线投到自家主子身上,接着又从风怀远移向赵卿诺和裴谨,嘴唇张了又张,欲言又止。 风怀远看到他这个模样,凭借多年的经验,当即出口说道:“甘一,你去前头吩咐人到食福斋定份席面回来……快去,有信之与赵姑娘在,安全不必操心。” 甘一点头应下,喃喃自语地的出了屋子。 赵卿诺看他们二人打完机锋,示意自己有话说: “我是方才裴谨说话的时候,突然想到的……你们说从工部查,烟波桥的案子和齐志澄有没有关系? 他吸食五石散必然花费不菲……还有那个钱家,他家靠着一个御史,一些资助过的官员,便是有那下五石散的茶叶也过于嚣张了些。 而且他家天南海北的贩茶,运送粮食一类的不要太方便了……所以也可以派人去钱家的老窝瞧瞧。 再者,风大人前头说钱家提早得了旧案重查的消息,提前封口,那是谁给的消息……会不会钱家早就投靠了哪一位……还有张苔花,她有供出来什么吗?” 此言一出,二人微微一愣。 心念一转不无可能…… 风怀远还想到太子禁足后朝堂人心浮动,没什么远见又急于往上爬到的立即换了灶烧。 也是,毕竟堂堂太子于东宫禁足多年,落在旁人眼中便是不废而废。 如果不是永嘉侯顾宗兴回京,说不定什么时候才能被放出来。 倘若没有那几年的禁足,太子在朝臣中也不会如此毫无威信可言。 想到这里,风怀远捏了捏眉心,不得不承认自永平大长公主离世后,永庆帝真是昏招频出…… “张苔花闭口不言,用刑对她无用。”提起那个满是秘密的女子,风怀远又觉得头疼。 赵卿诺想起展川松夫人齐书云的话以及她的能耐,便出言提醒: “安林县时,展夫人曾言张苔花对那位贵人似有别样情愫,风大人不如问一问展大人可否请展夫人帮忙……展夫人对旁人情绪格外敏感。” 风怀远立即明白了赵卿诺的意思,点头应下。 要说的都已说完,二人也不久留,谢绝风怀远留饭,拎着他送的石榴,如来时一般,翻墙而去。 第297章 熟脍面 离开京兆府,二人慢悠悠地一前一后地往铺子走…… 赵卿诺视线一滞,瞧见前头一个面摊,看到那熟悉的煮面阿婆,缓缓停下了脚步。 她转头看向落后一步的裴谨,指着面摊说道:“去吃熟脍面吧。” 说罢,不等裴谨同意,直接拉起他朝那里走去。 选了个树荫下的位置,赵卿诺学着裴谨第一次带她来时的样子,扬声喊道: “婆婆,来两碗熟脍面,再添两张辣菜饼!” 阿婆应了一声,动作利索忙活起来。 裴谨见她还记得那时情景,温和浅笑:“倒是没想到时间会来的这般快。” 赵卿诺抿唇不语,沉默的望着饭桌上一个指尖大小的坑儿。 她伸出右手中指,指腹在上头蹭来蹭去,出声问道:“王大人说病是怎么一回事?” 裴谨闻言一怔,随即眉眼弯弯,笑的欢喜又畅快。 “问你生病的事,你笑什么!”赵卿诺看他不说话,只知道傻笑,便嘟囔了一句。 话才出口,对上裴谨望过来含笑又专注的眼神,自己也莫名其妙的笑了起来。 面煮好了,裴谨接过阿婆端来面放到赵卿诺面前,又取了一双竹筷递给她,这才不紧不慢地的开口: “不是什么严重的病,不过早年无法入睡,便是睡后也常常梦魇,便配了些药吃,如今已经不必依靠它入眠了。” 听他三言两语说的简单,赵卿诺却能想象那时的裴谨过得有多难熬,心间涌起一股子涩疼…… 之后二人闷头吃面,安静却又默契。 用过饭后,赵卿诺拒绝了裴谨相送,自己一个人往回走。 走出一段距离,回头去看,却见那人仍旧站在原地,以目相送。 她抬臂摇了摇手,再次告别,提步离去。 裴谨望着渐渐缩小的背影,直到看不到人了才往转动脚尖往乔家的方向走去。 他要离京的事总要和师兄乔安广说一声,也顺道问问师兄后续的打算。 …… 赵卿诺回到铺子,便瞧见花枞捂着脸垂头坐在铺子几步开外的地方。 她看了眼正忙活的卢娘子和严嬷嬷,想着自己也不懂,便不进去添乱了。 赵卿诺走到花枞身边坐下,看到他半张脸上的大巴掌印,故作吃惊的低呼出声: “呦,你这脸是如今京城里新时兴的装造吗?” 花枞撇着嘴,满腹委屈的看了赵卿诺一眼,闷闷地说道: “被我娘扇了,说我连我媳妇都不如,跟您出了趟门,净扯后腿添乱了…… 不过您放心,我已经和我妹夫请教过了,下回定不会给您添乱……所以您让我回来上工吧。 我媳妇现在在家里说话爹娘大嫂都会好好听,还常常觉得她说的极为有理…… 倒是我,只第一日回家被他们关心了一番,后头都不怎么理我,虽说原来也不怎么听我说话就是了。” 花枞越说越委屈,到了后面几乎要当街表演个“男儿有泪怎么弹”的节目。 赵卿诺立时明白他委屈的不是挨揍,而是巨大的落差感。 花枞和卢采薇在家都是没什么资格说话定事的人,一来是年纪小。 二来便是花枞一事无成,不像上头几个哥哥早早地随着花屠户收猪、杀猪,能帮衬着家里。 如今从睢阳回来,一转眼,自家娘子事业有成,在家里都得家人高看一眼,比衬着自己愈发没个地位了。 赵卿诺哈哈一笑: “我还以为是因着杀猪刀的事才挨揍的……原也没说不要你,毕竟出了趟远门,想让你在家歇一阵子……” 正说着,就瞧见卢采薇笑容满面的送了一位妇人出门: “这时候是该回家做饭了……您家娃娃多大了?可能跑着出门打酱汁了?” 那妇人掩唇轻笑:“都是十几岁的儿郎了,年后新妇便要进门了,只下头还有个总角小丫头。” 卢采薇忙不迭笑着自打了一下嘴巴, “哎呀呀,还道您与我年纪差不多,一直唤您阿姐,倒是我失礼了,您稍等……” 她急急忙忙地跑回铺子里,再出来时,手里拿了一根缀着绢花的头绳,一只少年用的头巾。 将头绳与头巾塞到妇人手里:“这是才新出的,您拿回去给孩子们带着玩。” 她的声音又脆又利,任谁听了都心生欢喜。 那妇人看着手里的东西,见它们那精致样,一时间舍不得还回去。 思来想去干脆收了下来,开口说道: “你家布料织的好,纹样也好看……这样好了,我明日还是这个时候过来,我家新妇下聘用的布料便在你家买了。” 卢采薇立即嘴甜地道了两声谢: “那我提早备下糖水果子等您,到时也带着家里的小姑娘一道过来玩耍。” 那妇人听到这话,眼睛明亮了一个度,忙不迭点头应下。 赵卿诺眨巴着眼睛看了全程,抚掌大赞: “花枞,你媳妇这样,在哪都能混的好,来我这是我占便宜了!”语气里满是佩服。 “啊……”花枞张了张嘴巴,只能发出一声喟叹。 他知道自己媳妇嘴皮子厉害,但没想到竟这般能耐。 对着半脸皱纹的妇人喊阿姐,他是喊不出来的,所以说活该人家挣钱当管事。 这般想着,他突然一激灵,苦着脸去看赵卿诺: “主子,我今日就回来上工,做什么都行,哪怕……哪怕去车夫也行。” 不挣钱不行了啊,这般下去,他家采薇说不得哪一日就嫌弃他了…… “你又给姑娘出什么难题呢!”卢采薇走到二人跟前,一人递了一杯莲心茶,“姑娘莫理他,才回来,好好歇一歇才是正经。” 她一面说着,一面掏出帕子给花枞按了按脸上的汗珠子,看到他面上的巴掌印,面上全是心疼,语气嗔怪: “往日那般机灵,今日怎得不躲了。” 花枞当即忘了委屈,嘿嘿傻笑: “我也觉得我自己该狠狠地挨上一顿揍……以前心浮气躁,让你跟着我受委屈了…… 你放心,我不会吃软饭的,你的钱你存好了,我能挣钱养活你。” 赵卿诺看他们这样,赶紧有眼色的避开,去寻屋里的严嬷嬷,准备一道回桃花村。 锁好铺子回到村子,赵卿诺先去学堂寻陆元知三人…… 第298章 离京(1) “你们想送蔡先生回睢阳县吗?”赵卿诺将事情告知三人,说罢便等着三人回话。 “我们可以送恩师?”刘秉庆看向两位同窗,激动地扯着汤远铎的衣袖。 汤远铎面上也露出意动的表情,紧咬着下唇望向陆元知。 后者紧紧攥着拳头,身体微颤。 陆元知缓了缓澎湃的心绪,拱手问道:“谢姑娘告知,只是我等若是送恩师回去,可会给您添麻烦?” 赵卿诺望着三人苦哈哈的脸,心底长叹一声: “没什么麻烦的,回去的路上有永嘉侯的队伍护送,你们只管放心,想去便去。” “姑娘不想让我们回来了?”刘秉庆大惊失色。 这话一出,本就苦哈哈的三个人,顿时如旱地里的菜苗苗,被抽离了最后一点生气。 赵卿诺见状,连忙出声打断三人的胡思乱想: “不会,你们送过蔡先生,便回来,毕竟学堂缺不得先生……且新的杏云书院不久便要重建,你们如何能不在?” 三人得了准话,纷纷松了口气,又听杏云书院会重建,更添几分兴奋。 情绪更外露的刘秉庆更是红了眼眶。 他呼吸急促,拿袖子擦了擦眼角,哽着声音说道: “如此就劳烦姑娘了,我等送完恩师便立即回来。” 赵卿诺点了点头:“那我明日去镖局请两个人护送你们往返,这般你们回来时也更安全些。” 三人闻言心中再添感激,俯身道谢。 赵卿诺侧身避开,看向学堂门口:“孩子们下学了……先生们这几日养好身体,回睢阳的路恐会赶一些。” 陆元知三人晓得她话里的意思,如今虽已入秋,但白日天热,尸身不可久放,便是有冰块保存,也需要尽快下葬。 下学的吴斩秋一出学堂门便看到大门口的赵卿诺,欢呼一声奔了过去: “姑娘、姑娘!你怎么在这?” 赵卿诺把人接住,理了理小丫头耳边乱蓬蓬的碎发,又弯腰抚了抚她坐皱的裙摆,笑道: “我来寻陆先生说些话,顺道接你回家。” “接我回家?”吴斩秋忽略前半句话,只听自己想听的,咧着嘴欢喜的笑了起来。 “姑娘。”一个怯生生的女童声音在旁边响起。 赵卿诺转头去看,女童身边还跟着一个年纪稍小一些的小童。 她略一思索,立即认出这孩子的身份: “你是韩娘子家的吴叶,这是你妹妹吴草吧……小吴花呢?” 吴叶没想到她竟能叫出自己姐妹的名字,猛地抬头去看,复又想起阿娘的交代,忙红着小脸低下头去,笨拙的屈膝行礼: “回……回姑娘的话,三妹年纪太小,还不到来学堂的年纪,便跟着祖母采麻……我们等下回家也会去帮忙。” 赵卿诺见她这般懂事,心中怜爱顿生,赶紧把人扶稳: “下次见了我不必行礼。” 说罢,便感觉到身上落了许多目光。 她抬头去看,便见从学堂里出来的孩童们,全都眼冒亮光的望着自己。 “姑娘来了。”乔明雪拿着一卷书走到她面前打了声招呼,转而看着自己的学生,“姑娘恐怕还不知道,您在这些孩子心中可是豪侠一般的存在。” “这也太夸张了。”赵卿诺被一众孩童看的浑身不自在,不好意思地摸着鼻侧。 又见他们眼巴巴的不肯离去,其中更有几个男娃娃交头接耳,似乎准备和她打听“豪侠”的事迹。 赵卿诺想起自己荷包里才置办的鸡头穰,干脆接下荷包和石榴一起交给乔明雪。 麻烦她分给孩子们,又对众人道了声再会,抱起吴斩秋拔腿就跑。 “姑娘不喜欢小孩子吗?”吴斩秋何时见过逃跑的“姑娘”,好奇地问道。 “这倒不是……只是我可没什么故事给他们讲。” 她速度快,一边与村里人打招呼,一边脚步不停地往小院赶。 有人瞧见她竟抱着吴斩秋走,惊叹不已:这小姑娘竟然这般得这位姑娘的欢心……可真是好命。 只是这样的感慨放在几个月前,谁人不叹她一声命苦…… 旁边的人听了她的话,忍不住附和,旋即想想如今村里的女娃娃们,亦生感喟: “别说她命好了,现在咱们村的女娃娃,旁人谁不叹一句好命……就连别村的姑娘都想往咱们村子里嫁呢!” 另一边,赵卿诺带着吴斩秋回了小院,忙活完便歇下。 第二日天才亮,她为跑得快添了草料,又带着它撒欢跑了几圈,便与严嬷嬷一道进城。 入城后,先去源盛镖局定下两个身手好的镖师,接着跑了趟铁铺,花重金请铁匠加急打造了一套武器之后,才去破庐小院寻裴谨对练。 如此又过了两日,便到了裴谨离京的日子。 …… 京城外,王靖风扯着裴谨的包袱哭哭唧唧地说个不停: “行之啊!那北境苦寒,你咋恁的想不开去那吃苦受罪……若想做官,去考个功名,若要富贵,师哥我新画几本《采风集》也就有了!” 乔安广见他说得不像样子,呵斥了一句,转而对裴谨温和着声音问道:“伤药和日常用药都带足了?” 说着,便要去查看他的包袱。 “师兄放心,都带足了……便是用完了也能再配制。”裴谨提了提包袱,里面的瓶瓶罐罐发出碰撞的声音。 三人正说着话,就听到“哒哒”疾驰而来的马蹄声。 王靖风抹着眼泪,闷闷地说道:“是不是我那弟妹来……”了字还未出口,就憋在嘴里。 他望着奔至跟前,从马上跳下来的裴谦,打了个哭嗝,“不是弟妹,是你哥。” “王大人,乔先生。”裴谦匆匆行了一礼,行至裴谨身前。 “世子。”乔安广回了一礼,拉着王靖风避到一旁。 “兄长。”裴谨笑望着眼前之人,郑重道谢,“谢兄长前来。” 裴谨叹息一声:“还道你不认我这个兄长了……回头去看,我确实未尽到兄长之责……罢了,如今再提这些又有何用。” 他摇了摇头,面上现出一丝郁闷,继而从怀里掏出两册书籍,直接塞到裴谨的包袱里…… 第299章 离京(2) 裴谦一面顺手翻了翻包袱里的东西,见只有几件衣物,手一顿,一面又自袖袋里取出一叠银票夹进书里,再开口的声音又低沉了几分: “这钱是我私房……这两本书是我自父亲书房寻了过往文书整理所得,一本讲了北境地貌风俗,包括疏月国的。 一本是父亲行军打仗的经验……你自小聪慧,定能学会吃透。” 裴谨正要拒绝,可对上裴谦带了几分恳求的目光,微微一怔,旋即抱拳致谢: “劳兄长费心至此,是谨之过。” 裴谦两手扶在他的手臂上,用了些力气把人扶起: “你性子虽孤僻,但不是个惹事的,为人处世心里更是清楚,为兄没什么好担心的…… 只到底有睢阳一事,对卫家人要时时警惕,战场上更要多留心思……二郎那里,他性子被母亲娇养歪了,如今也算是得了教训。 过去的事便都过去吧,柳姨娘那边,你大嫂会搭手照顾,你不必操心。” 裴谦一句一句地嘱咐着,他都未曾想到自己竟然是个多话的人。 裴谨一一应下。 他对裴谏谈不上什么记恨,对于往事,曾经的他也只是执着于威武侯的态度罢了。 “裴谨——”一个等了许久的声音远远传来,裴谨抬头远望,便看到赵卿诺骑马冲了过来,后背还背着个大箱笼。 “去吧。”裴谦注意到他眼睛都亮了一度,说话的语气里带着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大丈夫何患无妻,他实在不明白自家这个三郎到底看上了赵卿诺哪里! 赵卿诺扽了下缰绳,从马背上翻身下来:“我都怕你走了,若是真走了,我只能去追撵了。”庆幸的语气里透着认真。 裴谨看她面上带着一层薄汗,脸颊绯红,可见是着急赶来的。 “我知道你回来,自然会等你,以后不必这般急。” 赵卿诺抹了把汗,取下背上的箱笼,放到地上,弯腰从里面取出一件用黑布包裹着的东西,咧嘴一乐:“伸胳膊。” 裴谨望着她水润润的眸子,听话的把胳膊伸到她面前:“给我做了护身武器?” 赵卿诺点了点头,解开黑布,取出一只袖箭,垂头为他绑上: “才做好的……这袖箭与我用的不同,我那个适合近身下黑手,你这个射程约四十步…… 箱笼里还有备用的,你记得回头都抹上药。还有这个……” 她又取出一个普通皮子做的腰封,裴谨低头去看,便见到腰封内侧,排列着许多指长的小兜,里面已经藏了新制的细薄刀片。 赵卿诺为他演示了一下该如何用,便亲自给他替换上: “这个也是给你护身用的,藏在指缝中,手速快一些,对着眼睛、脖颈直接划过去。 箱笼里还有过冬御寒的衣物被子,我都用绳子捆压好了……还有这个……” 她一面说着,一面自腰间解下一个用黑布罩着的方形小物。 掀开黑布,露出里头一手大小的特制鸟笼,而鸟笼里关了一只常见的雀鸟。 “我去寻我爹要的,他说你知道这小家伙怎么用,回头可以用它递消息回来,只是别叫人吃了就成。 还有那匹马,看着与一般的马差别不大,但脚力耐力都是极好的,是我爹亲自挑的,你骑这个去,不扎眼。” 赵卿诺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从对敌招式,说到衣食住行。 期间,裴谨只是默默地注视着她,似乎想把眼前之人深深地刻进心底…… 赵卿诺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她抬头看了眼天空,抿了抿唇,再开口便是告别: “该走了,这个时候出发,天黑前便能到驿站。” “是,阿诺,我要走了……你在京城也要照顾好自己……”裴谨说到这里,俯身凑到少女耳畔,悄声说道,“如果有谁欺负你,不必忍,打回去便是……风怀远他会处理好,不必忧心旁的。” 说罢,裴谨抬起手臂,虚虚的环绕在赵卿诺身侧,似抱非抱的停了一息。 他昨夜悄悄潜入京兆府,与风怀远达成交易,他替太子拿下北境军权,他们必须护好赵卿诺与她身边的人。 裴谨站直身体,微微一笑,眼底溢出浅浅的欢喜,对着赵卿诺无声地说了一句话。 不待人反应,转身朝着乔安广、王靖风和裴谦行礼道别,接着走到那匹马身边,翻身上马。 赵卿诺目瞪口呆地望着他,仿佛被点了穴位一般,定在那里。 裴谨坐在马上,垂头深深地看了一眼仰头望着自己的少女,双腿一夹马腹,扬鞭疾驰而去。 赵卿诺望着离去的一人一马,一直端着的笑脸落了下来。 王靖风一面唤着“行之”,一面跳到赵卿诺身边,吸着鼻子带着哭音开口问道:“小赵姑娘,我家行之与你说了什么?” 听到他发问,本要骑马离开的裴谦立即放缓了上马的速度,就连一本正经的乔安广也暗暗支棱起了耳朵。 赵卿诺耳目聪灵,瞬间察觉到二人透过来的注意力。 她张了张嘴,话到嘴边却突然不想说与他们听,摇了摇头,才开口便是告辞:“在下还有旁的事情,改日再会。” “哎?别走啊!” 王靖风伸手唤了半天,见赵卿诺越走越快,到后面干脆跑了起来,才歇了追问的心…… 赵卿诺回了铺子,思来想去一时无事,便窝在柜台后帮忙记账。 严嬷嬷和卢采薇知道她是去裴谨了,此刻见她安安静静地模样,彼此对望一眼,互相打了个眼色。 卢采薇眼珠一转,瞥见新上的布匹,心中有了主意:有了事做,转移了注意力,慢慢也就好了…… 她取下布匹,放到桌子上,朝柜台的方向扬声喊道:“姑娘,可否过来帮个忙。” 赵卿诺闻言,合上账本:“就来……是要搬东西吗?” 吴顺生出去送货了,此时没在铺子,遇上重物,严嬷嬷和卢采薇便只能暂时堆放在角落里。 卢采薇看到她挽起袖子,一副准备开干的模样,嘴角微抽,连忙出声解释: “没东西要搬……是新进了几个新样式,给您量一量尺寸,做个样衣摆在铺子里,等回头不用了,您也能穿。” 第300章 先生,一路走好 卢采薇看到赵卿诺盯着那匹布细细的瞧着,便扯开一段让她看的更仔细些: “这是最近时兴的花纹,只是这料子贵了些,一般的平常人家可穿不起…… 咱们铺子每样买了两匹,一套拿去作坊,让韩娘子学了交给姐妹,到时织在麻布上,价格略比素色的贵一些,但寻常人家也是用得起的。 剩下的这套制了样衣,回头来人若想买,再去订货就成……您放心,这是和那家布庄说好定了文书的,不会有什么麻烦。” 赵卿诺抬手轻轻摸着布料上的缠枝花,将它与那一日瞧见的衣裳作对比,确定是一模一样的布料花色后,开口说道: “卢娘子,另一匹布是不是青罗的?” “正是!姑娘是不是见哪家姑娘穿了?”卢采薇将另一匹取下来递给她,笑道,“如今时兴三涧裙……回头那缠枝花的做了小衫,青罗的做成三涧裙,保管姑娘穿了人比花俏!” “这一套衣裳做下来大约要多少钱?”赵卿诺放下布料,若有所思地问道。 卢采薇起手在赵卿诺身上粗粗比量了一下,心里算了一下,大致得出了一个数: “按您的身量来,一身只布料钱便要将近五两银子……也是如今时兴的缘故,过些时候,价格便会降下来。” 赵卿诺点点头,暗道: 一身衣服五两银子,这笔钱可不是个小数目。 要知道蓉姐的月钱也不过二两银子,若要自己掏腰包买这衣服还得攒上两个多月,更不谈一个丫鬟,还是二等丫鬟。 虽然这般想着,但她也不想仅凭一身衣服便断定人有问题,是以还需得去查探一番才是。 事情有了方向,赵卿诺便开始着手探查。 她花了一日乔装打扮成卖货的小贩,围着宁远伯府所在的巷子转了一日,到时瞧见几个可疑之人,只是没有日穿着缠枝花小衫的丫鬟。 回到村子,赵卿诺卸下伪装,叹了口气,准备过了明日再说。 明日便是九月十二日,也是蔡百经出殡的日子。 蔡百经只身赴死时,未曾料到身后之事,彼时的他只想洗去书院的污蔑,保存仅剩的几个学生。 如今杏云书院事了,大义传至天下,那仅剩的几个学子就成了宝贝疙瘩。 陆元知三人提前两日被礼部请去,就连宁远伯府的姜蕴也被请了过去。 四人虽不是蔡百经的子嗣后辈,但师徒如父子,亦可行子嗣之责。 翌日一早,城门才开,早早等在城门外的赵卿诺与严嬷嬷便进了城。 赵卿诺穿了一件浅色无花小衫,下配素色罗裙,一头乌发盘成单髻,用同色发带固定。 铺子外设了香案,放着供品、香烛冥纸。 眼看一切妥帖,赵卿诺迈步出了铺子门,在香案之后站定。 “姑娘怎得出来这般早?”花枞送媳妇卢采薇过来,便看到赵卿诺站在那里。 赵卿诺与二人打了声招呼,视线在夫妻俩衣服扫过,见他们穿的都是素净衣裳,暗自点头。 “无事,便出来站一站。” 花枞四处看了一圈,就看到各家铺子门口才开始布置路祭用的东西。 他张了张嘴,想说一句他们心不诚,可自己也明白,那些人并未没做错什么。 花枞看了眼赵卿诺,后者肃着一张脸,站的仿佛青竹一般,目视前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抓了抓后脑勺,憋回去所有想说的话,学着她的模样后退一步站好。 …… 等了许久,才听到丧乐由远及近地缓缓飘来,悲壮的乐音撞开耳膜,噗通一下砸到心里。 赵卿诺似乎回到了那一夜的睢阳县,不值钱的人命倒在地上,有他们这一边的,也有地方的。 她转动发僵的脖子,看向主街,那里浩浩荡荡行来的一众人,绵延不见尾。 打头的是拿着灵幡的陆元知,他身边跟着姜蕴、刘秉庆和汤远铎。 视线在姜蕴的身上打了个转,只见他整个人瘦的颧骨凸起,双目无光,浑身的精气神好似被抽离了一般。 就像……到达安林县前的蔡先生。 这念头才起,赵卿诺忙不迭的甩出脑袋。 她只听说姜蕴状态极差,却没想到竟到了这般地步,这分明是郁结于心,整个人钻了牛角尖的样子…… 一般路祭,主家会停棺回拜,只如今由皇家来办,规矩自然略有不同。 再者,一条街的路祭,便是想停也停不过来。 好在送殡的队伍走得慢,倒也不耽误众人行礼。 赵卿诺叹了气,将香案上的香烛点燃,走到一旁,待队伍靠近时,屈膝跪拜。 她的目光越过送殡的人群,落在巨大的棺椁上,想起那瘦弱到撑不起衣裳的大儒,结结实实地以头叩地。 先生,一路走好…… 抗举着灵幡的陆元知看到跪在街边的熟悉人影,毫不犹豫地朝那边走去。 刘秉庆几人看到他的动作,立即跟了上去。 姜蕴看到跪拜的赵卿诺,转了转死寂茫然的眼珠子,亦步亦趋的走了过去。 陆元知以幡拄地,亦叩头回礼: 姑娘之恩义,身卑力弱,如今只能借此时之名稍作回报……我等愿以薄名护您一二。 四周原本谈论的旁观者顿时安静下来。 他们透过洒落的冥纸望着五人,更有人认出赵卿诺正是那日为蔡先生奉衣束发之人。 更有人猜测着赵卿诺的身份…… 送殡的队伍渐渐离去,再次回道队伍的四人顶着飞扬飘落的冥纸越走越远…… 赵卿诺带着花枞撤了香案,回到铺子里便头疼的揉着眉心。 严嬷嬷见状,稍稍一想便晓得她在烦恼什么。 那姜蕴的样子她也看到了,若是放任不管可不是长寿之相。 “姑娘莫忧,说不得出去一趟,把事了了,再回来心里也就放开了。” “嬷嬷说的在理。”赵卿诺闻言点了点头,瞥见跟在卢采薇身边晃悠的花枞,想起一事,扬声说道,“花枞,随我我出去一趟。” 听到这话,花枞眼睛一亮,忙不迭跟了上去。 “花枞,你曾说过你在外城有个神腿五郎的威名?这名号是怎么得来的?” 第301章 烂巷 花枞听到问话,尴尬的把手在衣服上蹭了又蹭: “姑娘莫要笑话我了,什么名号,那……那都是兄弟们闹着玩的……几个兄弟里头,我脚程快些,家里又行五,便得了那么个戏称。” 赵卿诺脚步忽地一停:“你们有多少人,平日都做些什么?” “这个……算上我不过六人,大家都没什么正经营生,平日里做做帮闲混口饭吃,姑娘可是需要人手?” “不一定……你这几日可听到过什么传言?” “传……传言……” 花枞立时想起那些关于宁远伯府的闲话,视线飘忽,口里支支吾吾地。 看到他那别扭模样,赵卿诺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那就是听说过了……是从姜一平那边还是你那些兄弟那里?” “我妹夫那个性子说不定都不知道这事……是前些日子与那些兄弟碰面时听来的……姑娘别往心里去……谁家还不出点子闲话,不碍事的。” 赵卿诺心底生出一股说不上来的诡异感觉,总觉得那传言传的有些莫名其妙…… 她这几日在外,有留心过坊间闲言,却从未亲耳听到过关于宁远伯府的闲话。 风怀远是无意间听说的,而花枞则是从那些帮闲的兄弟嘴里听说的…… 赵卿诺两手十指交握,沉思起来。 花枞看她眉头微蹙,安静的等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喘,生怕打断她的思绪。 赵卿诺目光落向旁处,那边的树荫下窝着几个胡诌的闲汉,聚在一起闲磕牙吹牛。 她心中一动,忽地开口:“花枞,你那些兄弟经常帮闲的地方应该不是普通地儿吧。” 能与花枞称兄道弟之人,年龄性格相差不会太大。 观花枞便知,做事少了份踏实耐心,又带了几分江湖义气。 而这满京城能满足他们的地方,除了镖局,便只剩下两处,一处是赌坊,一处则是青楼楚馆。 花枞听到这问题,面上愈发尴尬,脚尖下意识在地上搓蹭,连头都垂了下去,吭哧半天才憋出话来: “那地儿我只去过一次,什么都没干,就是开开眼,长长见识。” 赵卿诺见他急着撇清自己,点点头表示相信: “如果只是进去看看那不要紧,我也进去过,什么都没干……不对,是只做了一件事……那个不重要,你继续说。” 花枞被这话瞬间噎在原地,张着个大嘴,面上一片空白。 不是,一个姑娘家去那地方,还只干了一件事,这事本身就很让人在意啊! 这是一个特别重要的事呢! 可想想对面之人的身手和身份,花枞的好奇心,非常识时务的缩了回去。 “我有一个兄弟专在百花阁帮嫖贴食,某一日听嫖客说的。” “嫖客?是个男子?” 赵卿诺听得一愣,嫖客和院里的姑娘说后宅的闲话? “可否带我去寻你那兄弟,我问些事情。” 花枞稍稍犹豫的一下,便点头应了下来: “这个时候,我那兄弟正在补觉……只他那人住的地方有些腌臜,姑娘莫嫌弃。” “无妨,你只管带我去就好。” …… 外城最外缘有一条巷子,没什么正经名字,俗称烂巷。 住在烂巷里的人,连破落户都算不上,没有正经营生,也懒得有正经营生。 花枞领着人到了地方,在巷子口几丈开外的地方停了下来。 他抬起袖子掩住口鼻,闷闷地声音透衣而出: “主子,要不然您在这等等,我把人叫出来……里头实在有些不堪。” 赵卿诺也被那冲鼻而来的腐臭呛地鼻子疼,适应了好一会儿才能开口说话: “不必,求人问事而来,哪能端着姿态……那人是做什么的?” 她话锋一转忽地问道。 花枞顺着赵卿诺的视线看去,只见巷子口坐了个独眼老汉。 那老汉肤色黝黑发亮,穿了件无袖的凉衫,下边的裤子瞧着发硬,露脚趾的破鞋趿拉在脚上。 他一条腿横在膝盖上,仅用好使的那只眼盯着二人猛瞧。 “那是看巷子的人,里头乱,人来人往的常有事发生。不拘是官家来走个个过场查案,还是谁来打听消息,给几个铜钱就成。” 说罢,二人一前一后进了巷子。 烂巷狭窄昏暗,仅容一人通过,污渍遍地,味道浓郁了几倍, 花枞压紧口鼻,减少呼吸,就连眼睛都半闭着。 赵卿诺用手背掩住鼻子,放缓呼吸的频率…… 二人谁都不说话,只有急不可闻的脚步声。 直着走了大约半盏茶的时间,花枞脚尖一转右拐进了一处更窄的小路。 小路尽头挤着两扇一人高的窄破木门,就连墙板也是木头做的,发黑潮湿的木板上冒出几朵不知名的蘑菇。 赵卿诺目光落在那几朵生机盎然的蘑菇上,旋即注意到蘑菇旁被按死的蚂蚁,唇角倏地一弯,暗道: 该让那位王大人来看看这真正意义上的破庐…… 略靠前的花枞回头看了眼赵卿诺,朝木屋扬声高唤起来: “三哥!三哥!我带了人来寻你!你快些起来……主子,咱们在这等会,给我那兄弟一个拾掇的时间。” 话音一落,便听到木屋里“哎呦”一声,紧接着便是一阵窸窸窣窣的穿衣声…… 赵卿诺的注意力被旁边的木屋吸引,里面传出费力的呼吸声。 “吱噶——”,拖长的开门声,露出一个不胖不瘦的圆脸汉子。 这汉子瞧着与裴谦年纪相仿,生的一对宽眉,露出全貌后,只给人一种感觉——憨厚老实。 可是想起那被按死在木板上的蚂蚁,以及这人帮闲的地方,赵卿诺便知道这人绝对不如表面看起来的这样。 希来侯看到面色平淡地赵卿诺,眼底精光一闪,瞥了眼花枞,对来人的身份有了猜测。 “我是希来侯,姑娘让我这兄弟带着来寻我何事?” 赵卿诺拱手行礼:“有事想和您打听,这会恰是用午饭的时间,您若有空,咱们边吃边谈。” 希来侯见她对自己这般客气,并未如那些贵人一般狗眼看人低,态度立马转了个弯。 他摸了摸后脖颈,哈哈一笑,憨厚之气更浓: “如此到占姑娘一回便宜了……我知道个地方,饭菜做的不错,地方也幽静。” 第302章 那个奇怪姑娘找来了 希来侯转身轻轻关上木门,继而又敲了敲隔壁屋门,说话的声音又轻又缓: “小妹,哥哥出去一趟,你把门顶好。” 话音才落,里头传出“咚咚”敲击墙壁的声音,算作回应。 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以及重物拖拽的声音后,希来侯抬手推了推门,见推不动,这才放心离开。 赵卿诺望了眼紧闭的木门,当先退回巷子,朝外走去。 花枞用手肘碰了碰希来侯的胳膊,悄声问道:“小妹的伤怎么样了?可有请大夫瞧瞧?” 希来侯叹了口气,摇摇头:“拖得久,打的又太重,连看了几个大夫都不成,如今只能这么拖着。” 花枞闻言,眉头紧皱,从身上摸出一块银子塞进他手里:“去内城请个好的瞧瞧……再者,你这住处也不是个养伤的地方。” 希来侯连忙把银子往回推,“才从你那借了一笔银子,如何再好要!你也是要养家糊口的……” 花枞见他不收,不由分说地塞进他怀里: “三哥只管拿着,这钱是我随主子外出睢阳挣下的,也告知了我媳妇用处…… 且我们夫妻如今都能挣钱,日子也没碰到什么大事,没有急用的,你只管拿去使,先把这难关渡了再说。 出去这一趟,我花枞算是晓得了,这人命比什么都重要。” 希来侯掏钱的动作一顿,想起小妹的伤势,只得把钱收下: “我希来侯能得你们当兄弟,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你放心,这钱无论如何都会还你的。” 二人在后头一番拉扯,自以为声音压得低,却被赵卿诺听了个一清二楚。 她面上神色不变,出了巷子便等着二人。 希来侯看到背手而立等着自己的赵卿诺,望着那一身坦荡气势,不禁心生感慨: 如果自己小妹没有被卖到别人家做使唤丫头,是不是也能长得这般好。 然而这世间最缺的就是如果…… 他收敛发散的心思,露出笑容:“那地离得不远,往前头拐过几个路口就到了。” “劳您带路。”赵卿诺伸手示意希来侯前头带路。 三人穿街过巷,最后停在一处小院。 小院门未关,门口守着个身形结实的女子。 那女子打扮如男子,身着短褐,长胳膊长腿,大手大脚,一瞧就是个练家子 “田姑娘,往里招呼一声,就说来客了,问问大娘今日有什么好菜,只管都端上来,和过去一样。” 希来侯一面说着,一面把人往里带。 田香香上下打量了希来侯一番,又瞥了眼跟在他后头的赵卿诺,单眉一挑,转身往里走。 感受到她那好似看冤大头一样的眼神,赵卿诺笑着摸了摸鼻侧,暗道: 自己竟然也有被当做人傻钱多的这一天。 进了小院,绕过彩画的影壁,便是一个又宽又大的院落。 院落只有北面一排房间,东边只有一间屋子,做了灶房,灶房旁边的堆放着满登登的柴火。 西边则是搭了一处凉棚,里面摆了桌凳。 希来侯领着人径直朝凉棚走去,嘴里噼里啪啦的说个不停: “咱们坐外头,通风又敞亮……这饭铺是一对婆媳开的,不兴点菜,有什么做什么,只姑娘放心,吃的不亏。” 赵卿诺随意选了个凳子坐下,看到端着酒水和果盘过来的人,忍不住心生感叹: 这天下小的四处碰熟人呀! “方家娘子,时隔两个月,倒不曾想再次见到了。” 她态度和善的笑着打了声招呼。 这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去睢阳县遇到的那位曾阿婆的儿媳,方易的娘子,安娘。 安娘显然也记得赵卿诺,登时面色煞白,惊慌之下把端着的酒水朝赵卿诺砸了过去,跟着就躲到田香香的身后: “娘!那个奇怪姑娘找来了!” 当然,她也记得自家收了饭钱,却连口饭都没让人吃的事。 “奇怪?方家娘子这般说有些失礼了。”赵卿诺一面说着话,一面起身避开洒落的酒水。 随着酒壶清脆的碎裂声,曾阿婆举着菜刀“唰”的一下冲了过来。 她一把将安娘拉到身后,紧接着自己也躲在田香香后头,又把菜刀往前一递,喝道: “你……你来作甚!我告诉你,我儿一会儿就回来了!识相的快点走!” 田香香接过菜刀,明晃晃的刀刃朝前比划,配合着曾阿婆的话做出威吓的动作。 花枞记不清安娘的样子,但对曾阿婆印象深刻。 他想起那些银子,心脏蓦地一抽,再次肉痛起来。 花枞起身跳到赵卿诺跟前,瞅了眼田香香,心里一个咯噔,怎么好似瞧见自家大嫂子。 他横着蹭了一步,躲开田香香的菜刀,探出半个身子去瞧曾阿婆: “你这老阿婆好不讲理,当初昧下我们的银钱,别说饭菜,连口汤水都没喝上。 如今凑巧来你家饭铺吃个饭,又拿着个刀在这比划,是仗着年老欺负我们好脾气不成!” 赵卿诺视线在院子里转了一圈,没发现任何男子生活过的痕迹,心头转起几番思量,对方易二人的去处有了些猜测。 念头到此,她拍了拍花枞的肩膀让他退下,接着一只手从田香香面前掠过。 田香香只觉得手肘一麻,握刀的手瞬间失了力气,低头去看,手中菜刀已经换了主人。 望着反对着自己的刀刃,田香香心中大骇,张开手臂,护着人往后退:“干娘,你和大嫂往外……” “跑”字还未出口,便被递到眼前的刀柄怼了回去。 赵卿诺微微一笑,眉宇间一派坦荡: “阿婆误会了,今日过来确实是凑巧,只是随希兄弟过来用个饭,到不成想得遇故人……抱歉,吓到你们了。” 她解释着,同时捏着刀背,把刀往前又送了一送。 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弄得愣在那里的希来侯听到这里,立即出面解释: “确实如此,当真是赶巧了……我就想着您这清净,饭菜也好吃,便把人带了过来…… 你家开了月余的饭铺,我隔上几日便来一趟,介绍了多少生意,如何会给你们带来祸事!” 如此一番解释,曾阿婆才渐渐放下心来。 赵卿诺拿帕子拭去凳子上的水,跟着便坐了回去,屈指敲了敲桌面: “劳烦重上一壶酒水,饭菜若是可以,也尽快上来吧……您放心,钱照付。” 第303章 奇怪的恩客 希来侯对着曾阿婆解释完,又作了个揖。 后者看了看仍旧气呼呼的花枞,又看了看镇定自若的赵卿诺,垂头深思: 易儿他们早已离京,如今外头也不太平,她们实在无处可去,只能留在这里。 想到此处,曾阿婆心中一叹,从田香香身后走出,屈膝行礼,陪笑道: “是我老婆子误会了,姑娘大人有大量,莫与我们计较。”语气尽是讨好。 赵卿诺看她这般年纪对着自己低三下四的的模样,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自己不过占了个势比人强的便宜。 她起身将曾阿婆扶起,语气轻柔: “您放心,我们今日不是来找麻烦的,以后也不会来找麻烦……当然,若您家饭菜烧的好吃,我自然还得来。” 曾阿婆听她说的情真意切,渐渐放下心来:“哎!我去给姑娘做饭……安娘,你去重新打一壶酒送来。” 说罢,扯了儿媳安娘,取回菜刀,钻进灶房,自去忙活。 田香香见双方无事,深深地看了赵卿诺一眼,继续回到院子门口守着。 …… 待酒菜上齐,无人打扰之后,赵卿诺为希来侯斟了一杯酒,低声说道: “今日打扰,是为了一则流言,听说有一位恩客去百花阁说了些关于宁远伯府的闲话,便想问问关于那位恩客的事……您挑方便说的告诉我就成。” 听到这话,希来侯立即知道这事是花枞告诉赵卿诺的。 他嘬了一口酒,爽快地说道:“哪有什么不能说的,姑娘开口问了,那自然全都能说。” “多谢。” 赵卿诺要为他再次斟酒时,想起自己身份的花枞连忙抢过酒壶给两人各倒了一杯酒。 希来侯拍了拍花枞的肩膀,继续说道: “那恩客名叫祝子纯,原来是百花阁请来替姑娘们代写诗词的……您也知道,去楼里的恩客百千杨,碰到那好这一口的,姑娘们得有点货才行。 一个多月前,他忽地辞了那写诗词的活计,成了上门吃花酒的恩客,只偶尔还会再做上一两首诗。 听百花妈妈说,这几首诗做的你前头强了许多,一句‘妾有伴君意,君无怜妾心’,被那些姑娘翻来覆去的念叨。 说来这人也是个有意思,每次来都点不一样的姑娘,先是让她们把自己做的诗词陪着琴乐唱诵一边,接着便说起宁远伯府的闲事。 他那人哪能攀上那样的富贵人家,说不定连人家大门朝哪开都闹不明白…… 是以听了闲话的姑娘,也只当他是胡咧咧的,回头做了笑话说给姐妹们听。 前阵子这事让百花妈妈听到了,怕惹来祸事,私底下给姑娘们下了闭口令,不许她们往外传,也不许再说给自己的恩客听。 不仅如此,那祝子纯再上门是,便被请去了单独的小院。昨日他又去了,还带了新的话……” 说到这里,他猛地停了下来,面上显出几分尴尬,陡然记起赵卿诺的另一层身份,心说: 当着人家姑娘的面说人家老子坏话,实在是有些欺负人的感觉。 赵卿诺见状,立时猜出这次的传言恐怕有些不好听,可却又不能不听。 “您说吧,不妨事。” 希来侯觑了眼花枞,见后者对他点了点头,只得无奈开口: “是说宁远伯作为京城里出了名的老纨绔,秦楼楚馆从来见不到他的身影…… 整日里不是折腾宝马名驹,就是跟五城兵马司的兵痞子混在一块,说不定有点……有点别的什么……癖好。 还说宁远伯府上多少年没见孩子出生了,那孩子说不定…… 祝子纯每次只说宁远伯府,谁也不是傻子,说是没有点恩怨都不会有人信。”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说话的时候全程不敢抬头看对面之人。 赵卿诺抿着唇,垂头不语,沉思起来: 祝子纯特意跑到百花阁说这些,总觉得是特意选的……从宠妾灭妻到孩子的身世上,孩子…… “那祝子纯多大年纪?家在何处?” 希来侯被她问的一愣:“二十出头,具体住何处不清楚,但应是附近村子的。” “他不是为姑娘们写诗词的吗?你们不知道他的住处,怎么找人?”说话是花枞。 “又不是只有他一个!百花妈妈那么精明的一个人,怎么会只让一个人写,让他坐地起价吗? 都是写好了自己带到百花阁去让妈妈挑,好一点能卖百八十文,废诗一律十文。 但是能到百花阁这个地方卖诗的,都不是有真才实学的人,真有那文采人家早考到功名了。” 赵卿诺听明白了,也就是说这位祝子纯没钱也没什么文采。 可这人最近却突然富了起来,而这突然富起来方式说不定便是揪着宁远伯府不放。 百花阁、祝子纯…… 赵卿诺摩挲着杯子边沿,心里渐渐有了几分猜测,只有些事还得去问问孟氏。 想到这里,她放下心思,对着希来侯举杯道谢…… 之后的时间,三人又扯了闲话,听希来侯说说往事,话语间偶尔透出几分苦闷。 一顿饭结束,赵卿诺付了饭钱,临分别时,将花枞叫到一旁,低声说了几句话,接着与希来侯告别离去。 望着赵卿诺离去的背影,希来侯抬起手臂搭在花枞的肩膀上: “五郎,你跟的这个主子脾气也太好了些,对着我这样的人也能用敬语……‘您’!可够我给他们吹一阵子了!” 花枞点点头,又摇摇:“主子对人一贯如此,只若你觉得她脾气好便能随意欺负……当心被抹了脖子!” 他手指在自己脖子横着比划了一下,旋即脑袋往旁处一歪,小声说道,“我们出去这一趟几乎是一路杀着去的,全程杀了多人我都数不过来……兄弟我啊也是见过血的人了。” 最后一句话,花枞神色不免带出几分得意。 如今的他早已经不是昔日的花五郎,乃是见过大场面的花枞是也。 “你不是早见过血了,也不知道是谁,头次看杀猪的时候还吐了!”希来侯笑道。 第304章 生分 糗事被翻,花枞直接送上一个肘击,紧跟着倏地正色道: “三哥,内城有个老大夫姓施,为人心善,医术也高,等下我与你一道把小妹送去瞧瞧,那样的外伤可不能拖着。 然后我陪你换个新的住处……你原来要攒钱给小妹赎身,如今不需要了,总不能再住在那里了。 下晌去找找,或买或赁都成……钱你不用担心,我这有……以后慢慢还就是了。” 希来侯听得彻底怔愣在那里,忽地明白过来,那姑娘将花枞叫到一旁,竟然是为了这事。 “你家姑娘莫不是个人傻钱多的?”这话下意识脱口而出,话一出口,希来侯立即自打嘴巴,连声道歉。 “五郎莫恼,兄弟只是头次碰到这样的人,一时傻了。” 花枞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三哥以后不能再这么说,主子只是怜惜人活不易。” 二人说着话,往烂巷走,准备送希小妹去施老大夫那。 …… 另一边,赵卿诺先绕道去了趟施老大夫的医馆,提前打了声招呼,接着便去寻宁远伯姜世年。 得了消息的姜世年出了大门,便瞧见双臂环抱倚靠在石狮子上的赵卿诺。 他对着看门的兵卒指了指人,疲惫的脸上浮起笑容,语气骄傲的说道:“这是我闺女!” 那兵卒赔笑着夸了两句,喜得宁远伯当即赏他一一块银子。 “诺丫头,还准备使人去给你送消息,到不成想你竟来了这里。” 再次听到这声“诺丫头”,赵卿诺抖了抖肩膀: “阿诺,下次再叫这个我是不会应的……老夫人和蓉姐走了?” “哎!蕴哥儿走了,便送她去福明寺了,你蓉姐陪着,让她们在那多待一些日子,也散散心。” 赵卿诺点点头:“那好,我等下就去伯府。” 伯府的事不能再拖了,过些日子她还要出门,必须得在离开时把事情解决了。 “这么急?”姜世年一面说着,一面回去交代了一句,便跟赵卿诺一道往宁远伯去。 父女俩中间还跑了一趟集市,买了一篮子鸡蛋,两只肥胖的老母鸡。 来不及染红鸡蛋,赵卿诺想了想,干脆买了一小块红布盖在上头,又要了两段红布条,在鸡脖子上打了漂亮的蝴蝶结。 姜世年抽着嘴角和两只梳洗打扮过老母鸡对视了一会,嘴唇嚅动,低声劝道: “阿诺,其实不带这些东西也成的,你能回去看看,我和秀娘都是欢喜的。” 赵卿诺掖了掖盖在鸡蛋上的红布,又掂了掂两只母鸡,对那坠手的重量极为满意: “既然是娘家人上门瞧孩子,总不好空手吧……我打听过,像我这样的人家,送这礼就成。” 哪样人家? 姜世年一脑门子问号,却又不敢开口发问。 二人到了宁远伯府大门外,守门的仍旧是那个叫栓柱的门房。 栓柱看到赵卿诺,极有眼色的行礼问安,开了大门。 一路上,姜世年亲自陪着赵卿诺走到榴花院。 进了院子瞧见大开的房门,以及门口候着的丫鬟婆子,便知道赵明秀正带着孩子玩耍。 他扯开嗓门便嚷嚷了起来:“秀娘,你瞧瞧,谁回来了!” 赵卿诺跨过院门,垂眸瞥了眼台阶,看到上头铺了防滑的地毯,用脚试探着压了一下,不厚不薄。 她也不进屋子,只站在院子里。 注意到姜世年话里再次出现的“回”字,暗暗叹了口气。 “年哥,你这么大声……阿诺!” 赵明秀抱着孩子走到门口,看到拎着东西站在院子里的赵卿诺,顿时没了声音。 “姑娘!”艾叶惊呼一声,忙忙地上去请安。 “艾叶,许久不见。” 赵卿诺对她点了点头,转而看向愣在那里的赵明秀,抬了抬手臂,“听说您生了,我来走礼。” 赵明秀蓦地回过神来,抱着孩子便走了上去。 然而她才走出几步,一个胖胖年轻媳妇立马拦了下来:“姨娘,哥儿体弱,不好离那母鸡太近。” 此话一出,原本和谐的气氛猛地一僵。 姜世年眼刀如风的丢了过去,正要开口喝骂,赵明秀突然说道: “是我忘了这事,多谢你提醒……” 她把孩子交给乳母抱着,走到赵卿诺面前,偏头看了一遍,笑着点点头: “一如既往的精神,娘就晓得你是个能耐的,在哪都能把自己照顾好。” 那乳母察觉到自己说错了话,抱着孩子缩到赵明秀身后,心里一时间有些忐忑。 赵卿诺不动声色扫了那乳母一眼,往后退了一步,面上笑容不变:“您别离我太近,我穿着这身衣服在外头跑了大半日。” 艾叶看她仍旧提着东西,闷头凑了上去:“姑娘这母鸡挑的好,瞧着就养人。” 赵卿诺看了看艾叶,笑容里少了几分客套: “艾蒿在桃花村,你哪里休假提前往丰衣铺子递个消息,我到时候送她来寻你玩。” 说话的同时,把手里的东西递给她,又压了压手,悄悄打了个眼色。 艾叶立时懂了她的意思,心领神会的点了点头。 姜世年看着生分的母女,在心里长长的叹了口气,不得不出口打圆场: “进屋说,进屋说……去挑些姑娘爱吃的蜜饯果子端上来……秀娘,你不是总念叨着想阿诺?” 姜世年看了看不知所措的赵明秀,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以作提醒。 赵明秀张了张嘴,顿了一顿,才连忙颔首附和: “是……娘想出去看你来着,只是身子笨重……对了阿诺,这是你弟弟。” 赵卿诺顺着她的话朝孩子那边看去,小小的婴孩缩在襁褓里,不哭也不闹:“可有取了名字?看着挺精神。” “乳名舒哥儿,大名是你祖母起的,一个‘藉’字,从‘借’音。 你祖母说,这孩子虽早产,但运气算好,便用了这个字,一来藏拙,二来跟老天爷再借点子福气。 你今日来的不凑巧,你祖母带着二姑娘去福明寺祈福去了。” 赵卿诺听出她话里的欢喜,便知道因着这个孩子,老夫人周氏与赵明秀的关系缓和了许多。 但是对她话里的“祖母”,一丁点反应也不给,对于赵明秀的话也不应声,只随她一个去说。 第305章 我生的 气氛再次陷入尴尬,赵卿诺看了看努力为母女二人找话题的宁远伯,又瞥了眼被乳母抱在怀里好似小鸡仔儿般的弟弟,心里泛起一股难言的怅然之情。 虽然有些愧对祖父,但她问心无愧,对赵明秀的生养之恩确实已经还清了……如今便是最后一回 眼看再留下去只剩尴尬,赵卿诺便起身告辞: “见您和孩子都好,我这就放心了……回头给祖父上香时说与他听,他定是极欢喜的。 时候也不早了,我去给夫人问个安便先回去……如今行了宵禁,晚了有些麻烦。” 赵明秀正要挽留,听到“祖父”,猛地一激灵,反应过来,她的儿子姓姜。 愧疚之下又生出几分埋怨,觉得赵卿诺身为女儿不该点她: “既然如此,谷雨,你去送送姑娘。”语气里带出几分不快。 姜世年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重重地叹了口气:“也罢,你去看看孟氏吧,她身子不大好,见了你会高兴许多。” 出了屋子,赵卿诺用眼角余光瞥了眼跟在自己侧后方的谷雨,冷不丁儿出声问道: “谷雨,你不是家生子吧?家里还有什么人?” 谷雨一惊,下意识抬头看了赵卿诺一眼,反应过来,赶紧低头: “爹娘早逝,我是跟着哥嫂长大的。” 出了院门,赵卿诺停下脚步,抬手拨弄着一旁的绿叶,漫不经心地的问道:“是京城本地人?” “回姑娘,我家是……城外十里村的。” 赵卿诺目光落在谷雨露出的耳垂上,那里多了一个新打的耳洞,正用细细地软金耳钉养着。 视线下移,望了眼她的鞋面,绣着的缠枝花随着鞋内的脚趾而动。 “到比我住的桃花村近了不少……好了,你回去伺候吧,去正院的路我认识。” 谷雨提着心屈了屈膝盖,退回榴花院,偷偷望着赵卿诺离去的背影心底暗暗下了主意。 …… 正屋内,姜世年挥了下手,让屋里伺候的人都下去。 乳母抱着姜藉看了眼赵明秀,后者点点头,才惴惴不安的退了出去。 屋里只剩下二人时,忍了许久的姜世年直接开了口:“秀娘,那乳母对阿诺不敬,你为何拦着我呵斥她。” 赵明秀不可置信地望着姜世年,本就如水似雾的眸子刹那间蓄满泪水: “年哥你为何这么说!舒哥儿早产体弱,乳母不过一片赤诚之心,哪里来的不敬之说! 再者,若任由年哥发作了乳母,让难得上一次门的阿诺如何自处。 她一来府上就惹得大家不安宁,到时候传出去对她名声也不好。 年哥,我生的女儿我知道,阿诺大度,断然不会在这些小事上计较,若不然也不会去救蕴哥儿回来……可见她还是愿意回来的。” 赵明秀在那一句“我生的女儿”上加重了语气,似乎在强调着什么。 姜世年闻言瞪大了眼睛,满脸震惊:“秀娘你……” 他话音一滞,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或者能说些什么。 那厢赵卿诺离开榴花院,朝正院走去,行到一半,便遇见匆匆而来的张嬷嬷。 张嬷嬷得了赵卿诺上门的消息,生怕人走了,急急忙忙地的往榴花院去请人,却不想半路竟然遇到了人。 她立即明白赵卿诺准备去看孟氏,面上又惊又喜,规规矩矩地行礼请安: “得知姑娘来了,夫人心里惦记,忙让老奴来请您。” 赵卿诺把人扶起来,意有所指地说道: “夫人的身体如何了,听说有恙,我来瞧瞧。” 张嬷嬷摇了摇头,一脸愁苦之色:“若不是挂心蕴哥儿……只怕……” 赵卿诺一踏入正院,便感觉到一阵压抑。 明明是白日,整个院子却毫无生气,书韵墨香苦着脸守在房门口,瞧见赵卿诺,眼睛一亮,忙不迭上前请安:“姑娘!” “我来看看夫人。” 两个丫鬟忙忙地把人往里请。 进了内室,赵卿诺一眼望见瘦到脱相,昏睡在榻上的妇人。 她静静地看了片刻,轻手轻脚地走到跟前:“夫人,我是阿诺,来看您了。” 张嬷嬷抹了抹眼泪,带着人退出房间,让书韵墨香下去熬些参汤端来,自己亲自守在门口。 孟氏听到赵卿诺的声音,眼珠颤动,吃力地睁开眼睛,涣散的视线渐渐聚拢: “是……是阿诺呀……蕴哥儿的事,多谢你了。” 她撑着手肘,想从床上坐起来,可试了几次都是徒劳。 赵卿诺弯腰扶她坐起,取了软枕垫在她身后,语气又轻又缓:“您这是何必呢。” 孟氏身子一顿,凄惨一笑:“是嬷嬷与你说的吧……这事是我当时猪油蒙了心,扯你进来做什么。” 赵卿诺看到一旁的桌几上摆了一米粥,并两碟小菜。 用手试了试粥碗的温度,温凉的触感正好入口。 她端起粥,捏着瓷勺,盛了一勺送到孟氏嘴边: “阿诺性子如何,夫人是晓得的,有些话便直说了…… 用的时间可能长一些,您略用一点,要是我说到一半您睡着了,那我还得另寻了日子再来一趟。 您不晓得,为了上这门,我让伯爷把老夫人和蓉姐都送去福明寺了。” 说到后面,她故意做出一副苦恼又俏皮的模样。 孟氏无奈的叹了口气,就着她的手慢慢吃了起来。 赵卿诺见她肯吃便耐心地喂了一些,估么着差不多了,便把碗放回原处,旋即压低声音说了起来: “我前阵子去了趟威武侯府,芙姐身体还算好,只您也知道,妇人怀孕是多辛苦的一件事,更不要提她上头有个难伺候的婆婆,一个挑事的妯娌,夫君还有一堆妾室。 姜蕴因着睢阳县和蔡先生的事,观念受了冲击,状态也不好……如今随着送殡的队伍回了睢阳,到底如何,还要看他回来时的样子。 至于蓉姐,您也晓得她的性子……恐怕也是为了他们,您才拖到今日。” 赵卿诺看到孟氏缓缓闭上眼,眼角流出眼泪,微微停了一下,复又继续说道: “那事我原也不想管,毕竟是你们二人的事,只这事如今看来恐怕没那么简单……我怀疑,当年那人回来目的是整个伯府……如此,我便不能坐视不理。” 第306章 玉珠 接着赵卿诺将流言以及自己的猜测细细地说与孟氏听。 孟氏听得浑身一震,整个人仿佛被冻住了一般,过了好一会儿才语无伦次地说道: “这……他……我以为他是来寻我报仇的……这事错的是我们,和旁人无关啊……我为了保住蓉儿的身份,便想着以死保全这事,也平了他的恨意。他怎么能……” 赵卿诺怕孟氏激动之下晕了过去,忙轻声安抚了几句,待人平静下来后才发问。 “夫人,还希望您将那人之事尽数告知。” “哎……他叫陈博松,幼时在我家跟随父亲一道读书,与我算是青梅竹马……他回家乡赴考,父亲替我定了伯府的婚事,待他回京已经是六年之后…… 彼时我与伯爷因丫鬟爬床的事争执了几句,一气之下跑去了庄子……也是我那时年轻气盛,心里总是憋着一口气……换做如今,哪里会起争执。 再后来,出了那事没多久,伯爷便失了踪迹,我又惊又怕,忙着四处找人,一日晕倒不想被诊出了身孕……老夫人欢喜,撑着病体盼着…… 加之我也舍不得这个孩子,便将错就错的留了下来……不满你说,寻了几个月我还以为伯爷不会再回来了。” 孟氏一点点回忆着往事,赵卿诺仔仔细细地的听着。 待她彻底说完后,才出声询问:“夫人,他如今是如何与您联系的?可曾见过面?” 孟氏摇了摇头:“是玉珠送来的书信……玉珠和慧姨娘一样,都是伯爷身边的大丫鬟,嫁给了府上的家生子。” “书信?可方便让我看看。”赵卿诺问道。 “那书信没什么正经内容,已经被我烧了……不怕你笑话,里头不过是些在诗词,都是在孟府时我们一块合作的。” 赵卿诺心里一咯噔:只有诗词? 她蹙眉想了一下,凑近了悄声说道:“听说,他被废了……那蓉姐的身世那人知道吗?” “那次之后,我再没有见过他,应是不知道的。” “夫人,我多嘴问一句,若是抓了人,您打算怎么处置?当然,我只是问问,具体如何还要看他到底都做了什么。” 在赵卿诺看来,陈博松既然回来报复,那便不该再留,以绝后患。 赵卿诺的意思孟氏立马明白过来,若要保全蓉儿,不让她的芙儿、蕴哥儿受到影响,那最好办法就是把人处理了…… 她闭着眼睛思量许久,再睁开眼睛时,脸上闪过一抹狠绝: “我手上没什么可用的人,都是些后宅的丫鬟婆子,辛苦阿诺帮我把人抓了,到时候我自己处置。” 得了准话,赵卿诺点头应下: “这般还请夫人尽快好起来……我在外头盯了一日,这伯府出了不少牛鬼蛇神……榴花院那头以后劳您多盯着些安全。” 孟氏听出她话里的意思,费力伸手去拉人:“阿诺……这事了了,你是不是再不会回来了?” 赵卿诺侧身而立,没有回答孟氏的话。 她的目光落在一旁的炕桌上,那上面摆了一个小小的长寿花桌屏,落脚绣着“女儿姜蓉”的字样。 张嬷嬷听到孟氏陡然提高的声音,克制着探头去看的冲动,一颗心急乱的跳了起来,怕二人起了争执,又怕赵卿诺不愿帮忙。 毕竟榴花院那位生了儿子,不理睬孟氏的事,待那赵氏被扶正,赵卿诺便是嫡女…… 张嬷嬷在外面胡思乱想的时候,屋里的孟氏等了许久才试探着唤了一声:“阿诺?” 赵卿诺嘴唇开合,留下几个字出了屋子。 张嬷嬷看到人出来,忙忙地走上前,屈了屈膝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她的脸色:“姑娘……” 赵卿诺浅浅一笑:“嬷嬷放心……对了,问个事,嬷嬷可知道玉珠家在哪?” “玉珠?姑娘问她作甚?她嫁了府上的陈山,住在后街,老奴让人把她唤来?”张嬷嬷说道。 赵卿诺闻言,眉尾轻挑,心道:原来夫人没有把玉珠送信的事告诉张嬷嬷啊。 想到这里,她有些无语,不明白在掌家理事上头精明的孟氏,怎么一到别的事情上就有些拎不清了。 “不必,嬷嬷将住处告诉我就好……嬷嬷之后也别去寻她,只做不知道这事。” 赵卿诺怕张嬷嬷打草惊蛇,连忙嘱咐了一句。 这话一出,张嬷嬷立即意识到玉珠与那事有关。 她脸色刹那间阴了下来,原本和善的面孔变得杀气腾腾: “那个玉珠原来就是个心歪的,趁着夫人怀大姑娘的时候,赶出偷偷爬床的事。 夫人大度,给了她一条生路,不知恩图报便算了,反倒赶出了背主的事! 姑娘,我这就随您去把人抓了……” 赵卿诺抬手把人拦下:“这事没那么简单,我娘这次早产应该也与此事有关。” 张嬷嬷听得大吃一惊:“不是意外?” 赵卿诺点了点头:“嬷嬷,玉珠的住处还没告诉我。” “哎呀,一时气忘了……姑娘稍等,我去取了花名册来翻翻。” 张嬷嬷说着便转身去了一旁的耳房,没一会儿拿着一本有些年头的花名册出来。 她翻到玉珠婆家所在的那一页,手指贴在书页上,凑近了,眯着眼睛,逐字逐句的去寻: “在这……她家不在府里,后街胡同走到头右转第二个门就是她家……是与林家一道住的,那林家也是府里的家生子。 伯府规矩,不在府里伺候,在外跑腿或是在铺子里做活的家生子都住在后街……府里有个角门连着后街,我让书韵带您过去。” 说罢,扬声唤了一个小丫鬟出来,让她去小厨房寻书韵过来。 书韵过来时,手里端着熬好的参汤,得知要带赵卿诺去那直通后街的角门,忙不迭把参汤递到张嬷嬷手上: “姑娘随我来。” 张嬷嬷望着二人离去的背影,捧着参汤进了屋子。 “夫人,这事阿诺姑娘愿意帮忙,可真是太好了。” 她一面说着,一面观察着孟氏的神色,轻声问道,“夫人,刚刚您可是与姑娘说了什么?” 第307章 角门 孟氏看到她那小心谨慎的模样,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嬷嬷,以后再不能去打扰阿诺了,什么事都不行,府里的事也不许去。” 张嬷嬷皱紧了眉,压低声音劝道: “夫人,如今事多,姑娘又是个担得起事的……一来二去的,也就加深了与府里的联系,您在老夫人那再劝劝,说不得就能允姑娘回来,总比在外头讨活容易。” 孟氏摇了摇头:“阿诺不喜欢这里,而且她说‘还清了’……你去打听下,是不是阿诺进府的时候府里下人说了什么。” “这参汤……” “拿给我吧。” 见孟氏起来活着的心思,张嬷嬷喜得眼中蓄泪: “哎!夫人想开了就好,等会再请个太医来瞧瞧。” 孟氏低头望着碗里的参汤,淡如琥珀颜色映出狼狈的自己: “是我想差了,竟连个孩子也不如……也不必去请什么太医了,养上一阵子就好了。” “听您的,都听您的!”张嬷嬷连连应和。 …… 那一边书韵落在赵卿诺后头,一面问候严嬷嬷等人的近况,一面时不时出声提醒该往哪处走。 不多会儿,便到了地方,门口处还有一个守门婆子。 那婆子倚在门口,歪头睡得喷香。 看到这角门,赵卿诺眉心浅拧。 这门是她在伯府住着时,每次去给老夫人请安路过的,只是当时门开着,也没这个守门婆子。 书韵看到这一幕,俏脸漫上一股子怒气,正要上去把人摇醒,却被一只手拦住。 赵卿诺稍稍摇了摇头,从守门婆子面前走过,推开门走了出去,回头招了招手:“从她跟前走过来。” 书韵愣了一愣,却还是听话照做。 “睡得这般死,还是换个人吧……行了,你回去吧。” 赵卿诺说完便朝玉珠家走去。 书韵看着睡如死猪一般的婆子,气恼地走到她面前,用力把人弄醒: “郑婆子,夫人怜惜你老迈无依,给了你这个轻省的活计,你不好好做,拿这儿当你自家炕头呢……我这就去禀了夫人,这活你别做了!” 原本迷迷糊糊的郑婆子听了这话,当即吓得一激灵,连忙去拦人。 不提书韵和郑婆子的拉扯,那边赵卿诺寻到玉珠家,四下张望了一下,动作灵活的攀上了倒座房的房顶上。 她趴在房顶上,借着正脊的遮掩,往院子里探看: 院子正中,一个与慧姨娘年纪相仿的妇人正在洗衣服。 她穿了一件碧青色的窄袖衫,下着茜色百褶合围,露出的消瘦侧脸显出几分疲惫的柔媚,细白的手腕上挂着一个小指粗的金镯子。 单就容貌而言,这个玉珠远胜慧姨娘和孟氏,可也因着这份美貌,选通房妾室之时,定会被第一个排除。 赵卿诺正想着,就见自灶房里钻出一个年纪稍长的女子。 她瞥了眼正在洗衣服的人,眼神满是嫉恨,出口的声音尖利刻薄: “呦!这不是玉珠,成日里穿金戴银的,吃的也是大鱼大肉,怎得还亲自洗衣裳…… 要我说,合该让你家陈山给你买两个丫鬟伺候……不过这做下人的,就是有了人伺候,也还是下人…… 不过这下人和下人也是有分别的,不像某人管不住自己的两条腿,谁家炕上都想躺一躺。” 这话一出,北屋立即传出剧烈的咳嗽声,接连不断地咳嗽声,仿佛要被肺管子咳断似的。 那妇人听到这咳嗽声,又见玉珠连眼皮子都不抬一下,只闷头洗衣服,心头的妒火立马燃了起来。 她两手一叉腰,扭着脸朝北屋开骂: “咳咳咳,咳什么咳!做得出那丢人献丑的事,还不让人说了不成!” 骂完了自家男人,转而又指着玉珠继续骂,“你个狐媚命硬的,眼瞅着要把自家男人克死了,又惦记上别人家的……” “啪”的一声,打断了妇人的辱骂。 妇人怔愣的抹了把脸上的水珠子,低头看了眼地上的月事带,回过神来,“啊”的一嗓子奔了过去。 “你个贱人!竟然敢拿你那污秽玩意砸我!老娘我抓花你的脸,让你再勾引男人!” 玉珠看到张牙舞爪冲过来的妇人,拎起一旁的洗衣锤,朝人抡了过去…… 一个有武器,一个赤手空拳,不消片刻,胜负立分。 玉珠拿洗衣锤抵在妇人的脑门子上,语气阴森地说道:“再咒我男人一个死字,我就锤爆你的头!” 说罢转身进了屋子。 赵卿诺见状,瞥了眼北屋从门后偷看的男子,又看了眼坐在地上的妇人。 那妇人仍旧哭闹辱骂个不停,却再不敢提玉珠男人一句。 北屋的男人等了一会儿,见再没人出来,“唰”的一下跑了出来,拽着妇人往屋里拖: “你又闹什么!丢人现眼的玩意儿!” “我丢人,也比不上你偷人……你偷闻那贱人晾晒的肚兜,梦里都喊她的名字……说不定趁我不在家你俩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你又再浑说什么!” 夫妻二人越吵越厉害,紧接着北屋发出哭嚎打斗的声音…… 赵卿诺轻手轻脚地移到西屋房顶,趴俯下去,揭开一片瓦,率先闻到的是一股子浓郁的药味,紧接着一个浑身浮肿的虚弱男人纳入眼中。 玉珠擦干净手,端着一碗黑乎乎的药汤子走到炕边: “当家的,药好了,这回又换了一个大夫,用了不少好药材。” “何必……再浪费……等我去了……留给你做……做嫁妆。” 陈山说的磕磕绊绊,短短一句话花了好一会才说完。 玉珠将药放到一旁的炕桌上,半搂半拖的把陈山扶坐起来,再次端起药碗,轻轻搅动,等陈山把话说完才递到他嘴边: “当家的,家里有的是钱,你只要有一口气我就给你治,当然,你若没了,我就给你守一年,再多了可不成!” 说着这话,玉珠自己就笑了起来,手腕上的金镯子碰到碗,发出一声闷响。 赵卿诺听到这个碰撞声,眼底闪过一抹诧异,这声音听着可不像纯金的…… 注意到陈山看向手腕的眼神,玉珠连忙把镯子往衣袖里藏了藏,掩饰着心地的慌乱,急急地说道: “这金镯子是你娘留给我的,看这个作甚!怎得,打量我没给你陈家留后,便要要回去不成!” 第308章 别说谎 玉珠说着就举着药碗又催了一边:“当家的快把这药喝了……这回的药有些苦,你一口闷了。” “又说这话,孩子这事上怎能怪你” 说着陈山接过碗,药到嘴边又停了下来,“媳妇儿,这药闻着也太苦了……辛苦你帮我去烧一碗甜水,我喝完了含着压压口。” 玉珠对上陈山祈求的目光,低低应了一声,转身的瞬间抬手擦了擦眼睛。 待玉珠拿了糖出了屋子,陈山低头看了汤药一眼,吞了一口,含在嘴里一会儿,又吐回了碗中。 他费力的爬到炕的另一头,探出半个身子掀开恭桶的盖子,把药全都倒了进去。 忙活完这事,他又气喘吁吁地回到原位…… 玉珠端着糖水进来时,看到空了的药碗,又瞅了一眼陈山的嘴唇,看到上面残留的药汁子,心底松了一口气。 赵卿诺将瓦片轻轻放回原来的位置,从房顶跳了下去。 她想了一下,就直接改了主意,整理了下衣服,走到正门,起手敲了敲门,三声过后等了一会儿,便见玉珠出来应门。 “谁呀——” 玉珠开门看到赵卿诺的瞬间,怔愣了一下,旋即面上闪过一丝震惊和慌乱,回头望了眼西屋,嘴巴张了又张,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玉珠,你认得我,看你样子似乎也料想到了这一天。”赵卿诺看到她个样子,心下明了,指了指西屋,说道,“和我走,还是去你家谈一谈。” 玉珠闻言,惊恐地看向赵卿诺,连连摇头讨饶: “姑娘,对那些事陈山一点都不知道,他身体不好,管不了我的……姑娘我就送个信,别的一概不知,真的!” 她的手死死地扒着门框,似乎是怕赵卿诺会强拉她走一般。 赵卿诺静静地看了玉珠许久,沉声说道:“谁让你送的信?” 玉珠飞快的抬头睃了她一眼,摇了摇头:“从未见过人,每次都是把信放到门槛下。” 听到这话,赵卿诺顺着她的手指方向低头往下看,就看到一个两指宽的门槛。 这种门槛都是可以拆卸的,倒也能藏下一张折叠的纸条。 “最开始怎么拿到的信?”赵卿诺忽地出声问道。 “我出去买菜,回到家在菜篮子里发现的。” 玉珠见她只是问自己问题,不强让自己离去,提着的心渐渐落下,一面留心着北屋仍在争吵的夫妻俩,一面打起了别的主意。 听说这位姑娘是个心软的,不知道能不能趁机要些银钱。 赵卿诺扫了眼她扒着大门的手指,原本因用力而泛白的指尖,此刻渐渐回了血色。 她直接伸手扣住玉珠的手腕,拇指指尖压在她的脉搏上,再开口的声音里透出森然杀意: “玉珠,你应该听说过我的出身……在我还愿意问的时候,你就该好好回答,否则……” 赵卿诺话说一半,点到为止,只视线却朝着西屋飘去。 玉珠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望见投在窗户上的人影,心脏顿时如重锤擂鼓一般跳了起来。 她咽了咽口水:“不敢欺瞒姑娘,头一回信确实买菜时被人扔到菜篮子里的。 那人与我约定会把信藏在门槛下,我只要把信送去给夫人便能得十两银票。银票会和下一封信一道送来。” 她顿了一下,看了眼仍被赵卿诺扣住的手腕,复又回望了印在窗户纸上的人影,咬着下唇犹豫片刻,继续说道: “我曽偷偷隔着门缝儿偷看过……放信的是个女子,说话的声音尖细阴柔……嘴里嘀咕着什么。” 说到这里,玉珠停了下来,偷偷瞄着赵卿诺,等着她发问。 赵卿诺压着脉搏的手指微动,心道:这个年纪的果然不如谷雨那么容易吓唬。 她掀起眼帘直直地望了过去:“玉珠,别说谎……” 平静地声音没有一丝起伏,只是空着的那只手露出指长的利刃。 仿佛一阵轻风拂过,一缕乌发飘了下去。 玉珠低头看到散躺在地上的头发,一个激灵,寒气噌的一下窜到后背上。 她立即收起旁的心思,颤声道: “姑娘……我……我没看到人,只听到了声音。 我偷看的时候她整个人都藏在披风下,离开时嘴里还念叨着一首词…… 好像是什么‘君有怜惜意,妾无应君心,从此人间黄泉各悄然,朝阳照我云掩卿。’ 我原来在伯爷身边伺候,也识得些字,读过一些诗。” 怕眼前少女不信,玉珠忙又解释了一句。 赵卿诺听到这一句诗,猛然想起希来侯顺嘴提过的那句“妾有伴君意,君无怜妾心”。 她记得希来侯说过,这祝子纯的诗最近才变好,说不定就是从玉珠念得这一句诗里化出来的。 眼见玉珠这里已经问不出来什么,赵卿诺松了手,自身上掏出两张银票递了过去: “玉珠,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应该不用我教你吧。” “姑……姑娘……”玉珠呆呆地望着自己打了半天主意的银票,有些不知所措。 回过神来,看到将要离去的少女,鬼使神差地开口:“若是那人再来,可要去通知您?” “不必了,那人不会再来了。” 毕竟连诀别诗都做好了……在那个人心里孟氏已经是必死之人。 赵卿诺蹙着眉出了胡同,思索着这人的身份。 听说这一回给孟氏看病的都是太医,而太医的脉诊可不是谁都能看到的…… 被废的人,尖细的声音,那人莫不是去做了太监? 这个念头一起,赵卿诺越想越觉得自己猜对了方向。 可这人如果真是太监,那抓起来可就有些麻烦了。 赵卿诺边走边想,路过角门的时候,不想却看到艾叶抱着一团牙白色衣服等在那里。 “姑娘!您果然在这!” 艾叶看到人惊喜地往前奔了两步,忽地又停了下来,她警惕的四下张望,显然是避着人的。 赵卿诺诧异道:“怎么来这寻我?还以为你明日才会去铺子里呢。” 说着话,便伸手拉着艾叶从角门又回了伯府,才一踏进便看到书韵守在那。 书韵对着赵卿诺行了一礼: “郑婆子不好好做差事,被嬷嬷留下受罚,一时寻不到人便让我先来等着,待您回来就把门锁了,赶巧艾叶来寻您,便一道领了过来。” ilwxs.com 赵卿诺道了声谢,转头看向艾叶怀里的一团衣服:“这是……” 话说一半,她倏地顿住,鼻尖耸动:“这衣服怎得闻起来又腥又苦,一股子……山豆根的味道。” 赵卿诺想了一会儿才记起这股子熟悉又陌生的味道是什么。 她生怕自己闻错了,复又俯身凑近了衣服去闻,旋即肯定的点点头:“这股苦兮兮夹杂着豆腥味……没错确实是山豆根。” 山豆根是一种常用药,苦味超过黄连,具有清热解毒的功效。 但同时也带有毒性,超过用量便会引起头晕腹泻,心悸、痉挛,大脑损伤,严重会导致呼吸衰竭而死。 “衣服是谁的?用山豆根的药水泡过了?这东西不能乱用,需得大夫看过才成。” 赵卿诺一连串的话砸了出来,惹得艾叶频频地看向书韵。 书韵立时明白艾叶的意思,寻了个借口避远了一些,一是避免听到什么不该听得话,二来则是帮着望风,以免旁人靠近。 艾叶感激的看了书韵一眼,待人一走,急忙凑近,小声说道: “这衣服是姨娘和哥儿的,因哥儿胎里带了热毒,稍有不对身上便发疹子,谷雨便特意做了这染药的百家衣来,说是听来的偏方,能去胎毒……” 艾叶说着翻开牙白色的衣裳,露出里面各色布料拼成的百家衣。 没了包裹,百家衣上山豆根的味道更加浓郁。 百家衣,顾名思义就是向亲戚友邻讨碎布拼缝一件小孩衣服,寓意纳百家之福,使小儿辟邪去灾,祈愿孩子健康成长。 赵卿诺拎出那件百家衣,抖开查看。 小小的花衣裳做的极为精细,外面是不同颜色的布料,贴身的是舒适的棉料,带着包手的小手衣,就连襟扣也做成双蝠抱珠的样子,精巧可爱。 赵卿诺捏了捏那布做的珠子,接着手指用力一拽扯了下来。 她摊开手掌,散开的布里面是棕黄色粉末。 接着她又捏了捏小手衣的位置,撕拉一声撕开,露出的衣料里面仍旧是那薄薄的棕黄色粉末。 看到这些粉末,赵卿诺脸色蓦地一变,阴沉如冰,泛起森森杀意:“是山豆根粉末。” 小孩子本就喜欢啃咬手指,倘若把这些混着口水吞入腹里,后果不堪设想,轻则过敏腹泻,重则会造成脑损伤甚至死亡。 然而对于一个早产儿来说,过敏腹泻都能要了他的命。 当真是其心可诛! 艾叶大吃一惊:“这衣服果然有问题!我是还怕自己多心,这才想法子偷了出来……还好来让您瞧瞧。”语气里透出几分庆幸。 赵卿诺将百家衣搭在胳膊上,朝着那件牙白色的衣服抬了抬下巴:“这件衣服是不是也有问题?” 艾叶点点头,拿起那件牙白色的衣裳,抖落开,是一件牙白罗纱裙,只是染了暗红的血色。 她拎着裙子给赵卿诺看,手指指着裙摆处: “这件是姨娘那日摔跤时穿的……本来以为是一场意外,可我在就觉得这裙子有些古怪…… 您是知道我的,在这针线上头勉强能拿得出手……我便拿了旧衣比对,裙长比原来长了将近半尺,长这么多,上台阶必定是会被踩到的。” 赵卿诺拧紧眉头,语气低沉里透出一抹肃杀:“这衣裳是谷雨做的?你可有告诉你们姨娘?” 艾叶未曾注意到赵卿诺对赵明秀的称呼,只是点了点头,再开口语气里带了几分委屈: “我和姨娘说了,姨娘说是她让谷雨把衣裳做的大了些,也好遮掩孕肚,还说我是看谷雨近来做事越来越有样子,心里不是滋味,让我把心思放开些。” “谷雨提了大丫鬟?” 赵卿诺立即抓到艾叶话里的隐藏的信息,而且那个谷雨能越过针线活更好的艾叶替赵明秀做衣服,显然比艾叶更得赵明秀欢心。 艾叶道了声“是”稍稍犹豫了一下,才说道: “姨娘做主提的……谷雨嘴甜,姨娘孕里心情不好时,却能被她哄开心,这上头我确实是不如她…… 要说一点嫉妒都没有,那是不可能的,只我晓得,嫉妒没用,倒不如踏实做事,用心伺候主子。” 说到这里,艾叶脸上露出明晃晃地怒意: “那丫头自打当了大丫鬟便浮躁起来,院子里得罪了不少人,偷懒耍混,又时常请假,多亏姨娘护着…… 她今日突然献了还有这百家衣上来,讨了姨娘欢心,刚刚还趁机提了赎身的事,说是给相看了人家,要回去嫁人。 姨娘不仅应,还赏了不少东西,允她把前头的赏赐全都带走。 呸!真是狼心狗肺的玩意儿!枉费姨娘待她那么好!” 艾叶越说越气,说到后面气的狠狠跺了跺脚。 赵卿诺听得无语,对赵明秀不知道该怎么评价。 一个不好好做事,惹得众怒的丫鬟不敲打反而护着,岂不是让下头的人心寒?这难不成真是一孕傻三年? 她在心里叹了口气,拍了拍艾叶的肩膀,露出一抹浅笑:“这事你做的不错,伯爷还在吗?” 艾叶眨了眨眼睛:“在的,这会儿应该在前院,听说是准备用了晚膳再去巡夜。” “你将这事私底下告诉伯爷,并说剩下的我会去处理……至于这衣服,一并交给他。 谷雨那边,我去寻她,她还牵扯了别的事,她既然已经赎身了,以后如何,那你就不必再理会她的事……回去吧。” 赵卿诺一面说着,一面取出一块手帕,弄了些山豆根粉末包起来收好,接着把衣服还给艾叶,再次拍了拍她的肩膀。 “把你做的事都与伯爷说清楚……我记得你爹娘也都是这府里的老人,他会安排的。” 艾叶听得心头一跳,又喜又忧。 喜得是依着赵卿诺的话去做,宁远伯必然会给她爹娘一份前程。 忧的便是谷雨的下场……毕竟历来背主的下人都不得善终。 可艾叶心里也清楚,谷雨这事怨不得别人,完全是她自己咎由自取,她只能在心里告诫自己引以为戒。 艾叶离开后,赵卿诺和书韵打了声招呼便出了宁远伯府。 她也没回铺子,而是在宁远伯府大门外藏了起来,等着已经赎身的谷雨。 等了约莫一柱香的时间,谷雨从大门旁侧的一处角门走了出来…… 第310章 谷雨 谷雨仍旧穿了那套缠枝花小衫和青罗三涧裙,肩上背着大大的包袱,一只手臂上还挎着一个包袱。 她时不时摸一摸耳朵上的金镶玉耳坠,然后轻轻晃动脑袋,感受到那玉坠拍在面颊上的温润触感,发出美滋滋的笑声。 赵卿诺看到谷雨出来,往树后又掩了掩身形,看到她那一身打扮,眯起眼睛,唇角绷直,待人走到稍远之后才抬脚跟了上去。 她就这么一路不远不近的跟着,接着便看到谷雨进了车马行,选了一辆马车钻了上去:“去祝家村,路上快一些。”说罢放下车帘缩回车内。 车夫吆喝一声,马鞭在空中甩了个空饷,紧跟着马车缓缓动了起来。 赵卿诺等着马车行至跟前,手一攀,动作敏捷地跳上了马车。 那车夫看到突然上来的人,急忙喝止:“下去下去,这车被人包了……” 赵卿诺顺手扔给他一角碎银:“车钱,我与车里的是熟人。”说着撩开车帘钻了进去。 车夫捏着那一角碎银,隔着帘子听到短促的惊呼声,紧跟着便听到先上车的女子低低唤了一声“姑娘”。 见二人果真认识,车夫立即收起车钱,停下来的马车再次动了起来。 至于那呼声里的惊恐慌乱,他全然不放在心上,只一门心思催着马儿快跑。 马车里,赵卿诺自上车后就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 她双手环抱于胸前,一条腿伸直搭在对面的车座上。 “姑……姑娘,我今日赎身了,带着这些东西是姨娘……姨娘同意了的。”谷雨磕磕绊绊地说着,但抱着包袱的手臂却紧了紧。 赵卿诺掀起眼皮,淡淡地瞥了眼那因为被勒得太紧,有些散开的包袱,片刻后又阖上眼皮。 谷雨低头一看,只见包袱里露出一角蜜色的布料。 是那件蜜色的水纱裙! 她心里一乱,慌里慌张地把裙子往里塞,颤着声音辩解道: “这件水纱裙是……是姨娘赏给奴婢的,说您……您也不穿了,放着可惜……” 赵卿诺仍旧闭着眼睛,一动不动,连个回声也没,仿佛睡着了似的。 谷雨看了眼挡在身前的长腿,咬住下唇,急得鼻尖冒汗。 “姑娘,您是不是要回桃花村,我让车夫送您?” 她偷偷觑了眼赵卿诺,见她面无表情,浑似听不到一般,便想开口让车夫停车,好让自己下车。 然而,她的嘴才张开,却突然听到赵卿诺开口说话的声音: “谷雨,你有一路思考的时间,过长的裙子、百家衣、山豆根以及……祝子纯……想好了,告诉我答案。” 赵卿诺每报出一件事,谷雨脸色就变白一分,待听到祝子纯的名字时,脑子里轰的一声巨响:被发现了! 今日赵卿诺说得那些话让她心中有感觉,所以才提前赎身离开。 她存了一丝侥幸,只希望能给她离开的时间,只要和祝子纯离了京城,哪怕被发现他们做的那些事,也拿他们没了办法。 可如今…… 谷雨心中大骇,浑身哆嗦发软,从座位上滑跪下去,张了张嘴,可是打颤的牙齿却连一个字都挤不出来。 马车渐渐变得颠簸,出了城门车速明显提升起来,车夫哼唱着不知道哪里听来的小调,反反复复的哼唱着…… 车夫敲了敲车壁扬声问道:“客人,祝家村到了,可要给你们送进去?” 听到这话,谷雨抖动愈发厉害,冷汗一滴一滴的往下落,惨白的嘴唇被她咬破,添了一抹血色。 赵卿诺睁开眼睛,冷冷地扫了谷雨一眼,隔着帘子对车夫说道:“劳您打听一下祝子纯家,把我们直接送过去。” 此言一出,谷雨立即发出一声哀嚎:“姑娘,事情都是我做下的,与他无关,求您不要牵连无辜。” 车夫被这声哀嚎吓得一愣,旋即反应过来,自己恐怕是碰到什么隐秘私事。 他略一踌躇,立即说道:“姑娘稍等,我这就去问个路。” 晃动的马车停了下来,赵卿诺偏了偏头看向谷雨,沉声道: “谷雨,这就是你的答案?你在宁远伯府做的时间不算短,该知道,真要做什么事其实不需要什么罪名。” 谷雨闻言,猛地抬头望向坐着的少女,面上惊恐,随即立即低头,放在膝盖上的手攥皱了裙子,眼中闪过一抹坚定。 “姑娘,您是大善人,必定不会做牵连旁人的事……举头三尺有神明,奴婢愿意发誓,若这些事和祝子纯让奴婢不得好死,尸身被乱葬岗的野狗噬咬。” 赵卿诺听到这誓言,忍不住嗤笑出声,不再搭理谷雨,而是掀开车帘的一角,对着问路回来的车夫说道: “既然已经打听到了住处,就驾车吧,也不耽误你回家用晚饭。” 车夫面上闪过一丝诧异,他回来时刻意放轻了脚步,又在离车十步开外的地方停了下来,却没想道仍旧被发现了。 这姑娘是个练家子。 他心里暗暗嘀咕了一句,一边应着小跑回了:“那户人家离得不远,村西打头一户就是他家……附近没什么人。” 鬼使神差地,车夫下意识又补了一句。 “多谢。” 赵卿诺似笑非笑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道了声谢,放下车帘。 车夫无声地龇了龇牙,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巴,暗骂一句“多嘴”,驾着马车往村西走去…… 村里的路不好走,马车摇摇晃晃的到了地方,赵卿诺也懒得和谷雨废话,揪着她就下了马车。 车夫看了二人一眼,识相的驾车跑了。 赵卿诺揪着谷雨望了眼面前黑漆大门,视线顺着一人高的院墙左右看了一下,只见左边是一片菜地,右边则是一条约莫丈宽的小溪,附近确实不见什么人家。 她满意地点了点头,意有所指地说道:“是个好地方。” 听到这话,谷雨红通通的眼睛滚出泪珠,反手抱住赵卿诺的胳膊,哀求道: “姑娘,求您别伤害子纯哥,奴婢愿意以死谢罪。” 赵卿诺充耳不闻,目光落在墙角处:“出来吧。” 第311章 必要治你之罪 话音方落,两个人推推搡搡地从墙角走了出来。 花枞抓了抓后脑勺,露出一副傻笑脸:“主子,您也过来了……那小子正好在家。” 希来侯面上闪过一丝不自在,看了眼哭哭啼啼的谷雨,对着赵卿诺抱拳行礼:“希来侯见过姑娘。” 这一次见面,态度比上一回恭敬了许多。 赵卿诺抱拳回礼:“多谢二位来帮我探查……只我需要进去处理些私事,可否劳二位帮我守住门口?” “自然。”希来侯颔首应下,拍了下花枞的肩膀,说道,“五郎,为兄去这院子的后门,这里就交给你了。” 他走了两步,想了想,复又停下,转身再次出声语气坚定: “原想探明消息,再回禀姑娘,不成想您亲自来了……我小妹的事多亏了您,大恩当报,以后有事,姑娘只管知会一声,我希来侯必不推辞。” 说罢,这才往院子后门走去。 花枞也连忙去院门口站定:“主子,有事您记得唤我。” 赵卿诺点了点头,扯着谷雨走到大门处。 她观察了一下门缝,注意到透光的中间有一段黑影,便知这大门从内用门闩锁了。 赵卿诺眼角余光瞥到谷雨发间的簪子,顺手拔了下来,接着把簪子探进门缝,将门闩慢慢拨开。 没了门闩的固定,大门轻轻一推就朝内打开,没有影壁的遮挡,小院的全貌露在眼前,一并露出来的还有树荫下的一对男女。 那男子面上残留着胭脂,脖子上也又点点淡红,一只手搂着那女子,另一只手横在女子的胸前。 二人俱都衣襟散乱,搂抱着挤在躺椅上睡得香甜。 “啧啧,这是你的子纯哥?睡得这么死,看样子累的不轻。” 赵卿诺话里的弦外之音谷雨一下子就明白了过来。 她虽未经人事,可该懂的也都懂,不用赵卿诺点出来,只看这二人的模样,也晓得方才发生了何事。 谷雨只觉得一记重拳捶打在自己头上,胸闷气短,甚至无法呼吸,如离水的鱼般,只能徒劳的张大嘴巴。 赵卿诺斜睨了她一眼,提脚落在祝子纯的膝盖处,紧接着用力踏碾。 沉浸在旖旎之梦里的祝子纯只觉得钻心的刺痛自膝盖传至心尖,刹那间睁开了眼睛。 他眼神迷茫的望着立在身边的两个女子,就看到表情完全相反的两张脸。 一张哀泣悲怨,是那被他哄得一颗心全挂在自己身上的谷雨。 而另一张陌生的脸,则是笑颜如花,只是看着自己的眼神寒如凉冰。 祝子纯彻底清醒过来,匆匆坐起,慌乱间那还睡着的女子直接被挤落到地上。 到了此时,一段春情终是苏醒。 那女子不明所以望了望祝子纯,正要撒娇埋怨,猛然听到一声女子的轻咳。 蓦地一愣,反应过来连忙抱头护脸缩成一团: “夫人莫打奴,奴就是拿钱办事的,不会与您争抢郎君的。” 赵卿诺望着女子一气呵成的动作,听着她熟练的讨饶声,不由轻轻地笑了起来。 “娘子误会了,只是恐怕有些对不住娘子,娘子的生意恐怕要终止了,我与这人有些仇怨,特来向他算算账。” 听到这话,女子大大的松了一口气,放下手臂,转头去看和自己说话的人,待瞧见那一张脸,忽地愣了一愣,脱口而出:“是你!” “娘子认得我?”赵卿诺望着她的脸,细细想了一遍,确定自己并未见过这人。 女子点了点头,红唇翕动,犹豫片刻还是想说出自己的身份: “奴是南街的,那夜曾在门后偷偷见过姑娘,奴唤梦娘。” 那“南街”二字被她说的又轻又快,几乎不出声一掠而过。 赵卿诺立即明白了梦娘的身份,冲着祝子纯的方向抬了抬下巴:“钱可结算清了?” 梦娘摇了摇头:“这人好生小气,包了奴三日,却只肯最后一日结账……而且还总是擅自把零头抹了,其他姐妹都不爱接他的客,奴是被妈妈逼着来的。” 声音委屈,带着几分告状的意味。 赵卿诺闻言,看向祝子纯的眼神里尽是鄙夷。 她用脚尖踢了踢面色涨红,拢着衣襟的男子,沉声说道:“把钱给她结了,前头欠的也都还了。” 祝子纯梗着脖子,低头看向衣服上的鞋印,巨大的屈辱感自心底升起,抬头冲着赵卿诺吼道: “你到底是谁!如此无礼,待我赴任为官,必要治你之罪!” 赵卿诺心里倏地一动,转头对着梦娘微微一笑: “他这般穿着,身上恐怕也没地方能够放钱,你自己去屋里翻找吧,取了应拿的钱,我让人送你回去……对了,是三日的钱,也免得回去挨了训斥。” “哎!奴谢姑娘!”梦娘听得心头一喜,拎着裙摆就往屋里奔去。 “贱人,你敢!”祝子纯暴喝一声,立时就要起身去追。 然而不等他从躺椅上下来,便是一声脆响,“啪”的一记耳光飞来,左脸刹那间浮现红彤彤的巴掌印。 赵卿诺收回手,看向祝子纯的眼神毫无波澜,出口的声音平静沉缓: “你安静些,回忆一下你做过的事,组织一番语言,稍后我会允你开口。” 这般平静模样,祝子纯却只觉得心惊肉跳,对赵卿诺的身份瞬间有了猜测。 然而这种猜测才是最要命的,他不过秀才之身,私下偷偷摸摸地做事是一回事,真的搬到明面上,他如何敢招惹宁远伯府。 虽然有那位大人保他,可眼下如何是好…… 梦娘翻找了一会儿,拿着银子走了出来。 她的衣裳已经穿戴整齐,杂乱的乌发也重新梳好,摊开手指: “这些钱就是奴算好后取的,郎君看看,可有多拿……奴身上也没有偷藏。” 为了证明所言非虚,梦娘又转了一圈,原地蹦了两下。 祝子纯此刻性命攸关之际,哪里还有心思管梦娘,胡乱的点了点头,看向赵卿诺,又看了眼魂游天外的谷雨,欲言又止。 赵卿诺走到屋外,高声对外唤道:“希兄可在外头……可否劳您送这位娘子回京。” “自无不可。”希来侯的声音隔着院墙传了过来。 第312章 承诺 “梦娘,外头的希来侯是我朋友,他会送你回去……今日抱歉,改日向你赔罪。”赵卿诺说道。 “姑娘言重了,若不是您,奴还拿不了这些钱……如此奴便就此告辞。”梦娘屈膝福了一下,款款的离去。 待人离去,赵卿诺再次踢了祝子纯一脚: “你是自己说,还是我问你答?只是有话要提前和你说清楚,我就一个粗人,问话时若不小心让你断了胳膊腿,莫要怨怪。” 赵卿诺说罢,手指弹动,指间突然多了一个小小的刀片。 “你说你要做官,我记得好像有个什么规定,为官者不可颜面有损,你是读书人,应该知道这一条吧。” 说着手上的刀片一点点靠近,眼看刀尖将要抵在祝子纯的脸颊上时,他急急地讨饶: “姑娘刀下留情,子纯定知无不言!” 赵卿诺唰的一下收回手,后退几步,冷声道:“去书房,连说带写。” 祝子纯“啊”了一声,对上少女立刻皱起的眉头,连滚带爬的往书房冲去。 赵卿诺转头看向谷雨,后者自进了院子,除了落泪,便一言不发的萎靡在一旁。 “谷雨,进屋。” 谷雨不再反抗,如提线木偶一般进了书房。 进了屋子,赵卿诺随手扯过凳子坐在门口,手指隔空点了一下:“开始吧……谷雨仔细听着。” 祝子纯嘴角抽动,研墨提笔,笔尖悬于纸上,许久之后小声说道:“姑……姑娘可否抛砖引玉,学生一时间不知如何下笔。” 赵卿诺听他唤了自称,轻嗤一声:“从你第一次说宁远伯府的闲话开始,说了几次,又是如何与陈博松来往的,事无巨细地交代清楚。” 陈博松的名字落入耳中,祝子纯手一抖,墨珠自笔尖跌落,在泛黄的宣纸上绽开一朵破碎的墨花,一如他杂乱的心绪。 “日落之时,若你还未将事情交代清楚,那也就不必说了……我没那个好耐心等你灵感迸发。” 听到赵卿诺的这声威胁,祝子纯被吓得浑身一哆嗦,连忙重新铺了一张纸,用袖子蹭了蹭眼皮上的汗珠子,一面写一面说了起来。 “第一次说那些话是在百花楼外的小食摊子上,那日我做的诗没有卖出去,心中郁愤,便去那里点了些浊酒喝,邻桌的夯汉在说荤话,我便拿宁远伯府的事凑活了几句。 陈兄,不……陈博松便是那时结识的……他说……说宁远伯与他有仇,托我帮忙宣扬宁远伯府的事,还会送我一些诗词。 只是我这人哪有什么地方可去说,原想拒绝,但他说也不为难我,与我银钱去百花阁说说即可。 于是我就应了下来……前阵子陈博松又来寻我,说他得了消息,那位伯爷早几年就废了身子,又好男风,还有些别的……别的癖好,那宠妾的孩子是他命那妾室与下人生的。 也因着那些荒唐事,府里的主母都被气的病入膏肓,已到了弥留之际。所以我气愤之下,答应再帮他一次。” 话说完了,祝子纯将笔放回原位,惴惴不安的看向全程一言不发的少女。 “气愤?帮忙?说的这般正义,心里不虚吗?”赵卿诺勾了勾唇角,嘲讽一笑,“那般荒诞的话你都信,莫不是个傻子?” 说到此处,她摇了摇头,“啧啧”两声,“你如何会是个傻子呢,不过说上几句话既能得了嫖资,又能得了才名,简直是无本的买卖。 至于最后一次帮忙,陈博松是不是许诺了你官职?去哪里?你们平时如何碰面?” 祝子纯飞快的睃了她一眼,神色诧异,跟着又立即垂下头,指甲在桌案边无意识地扣个不停。 “怎得,你莫不是还打着外出为官的主意?告身和敕黄拿到了?” 赵卿诺说着视线在屋里四下环顾,似乎在寻找那两样东西,最后手指灵活的转起了刀片,“东西交出来。” 祝子纯急急摇了摇头:“没有,没有!每次都是陈博松来找我……他说我只要到了地方就行,其余他会打点妥当。” 赵卿诺闻言,脑中忽地闪出一抹灵光,想起一件事来。 记得裴谨曾教过她,大魏藩王虽无官员任免之权,但对于属地官员的任用有举荐之权,而对于属地七品以下官员的任用,吏部可直接决定。 想到这里,赵卿诺眼神晦暗地瞥了一眼谷雨,眸色微暗,旋即眨了眨眼睛,悠悠道: “祝子纯,宁远伯府的事可是谷雨最先说与你听的?如此算来,你也是无辜的,倒也不能怪你被陈博松利用” 祝子纯怔了一下,随即眼中炸开一抹亮光,急急地点头: “姑娘说的是,都怪这女子……她嫉妒自己侍候的妾室出身卑微,却享尽荣华,又得独宠,心中不忿,便出来与我胡编乱造了些有的没的。” 一直沉默不语的谷雨听到这话,猛地抬起头,怒瞪向祝子纯: “是!我与你念叨过几次姨娘是如何得宠的,可其他的我从不曾说过!倒是你,借着表兄的身份,拉进与我的关系,惹得我心系于你后,哄走我不少银钱,去还赌债! 若不是你欠了那许多钱,我如何会答应百家衣之事!” 谷雨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膝行至赵卿诺跟前,额头一下连着一下磕在地上,“姑娘,是奴婢猪油蒙了心,是奴婢该死! 祝子纯一日说漏了口风,说他这个月便会随那姓陈的去襄州,所以奴婢才会赎身,原想随他一道过去,哪成想,这人竟是中山狼! 姑娘啊,谷雨知道错了!” 襄州? 襄王的封地! 赵卿诺双眉微蹙,心道那陈博松果真有了靠山。 她伸手止住仍在磕头的谷雨,食指点在她的眉心:“安静,你的事稍后再说。” 谷雨灰黄的脸上满是泪水,对上赵卿诺安抚的眼神,咬着下唇点了点头。 赵卿诺收回手指,提高声音朝外喊道:“花枞!进来!” 听到声音,花枞瞬间打起精神,噔噔噔地跑了进来:“主子何事?” 赵卿诺冲着祝子纯的方向抬了抬下巴:“把他嘴巴堵了,绑了扔到别的房间,你去看着。” 第313章 一封信 “是!”花枞搓了搓手,双眼放光,张牙舞爪的扑了过去。 祝子纯被他扭着手臂,大声嚷嚷:“姑娘!我都据实以告,您也说了我是无辜的!” 赵卿诺挑了下眉:“啊,忘了和你说,我这人有时候喜欢说话不算话……堵上嘴,这人声音忒难听了。” 花枞随手扯出自己的汗巾子,直接塞进祝子纯的嘴里,只留下一串呜咽之声。 待花枞领着人离开后,赵卿诺再次看向谷雨,沉声发问:“谷雨,百家衣和山豆根的事是谁让你做的?” 谷雨闻言,凄惨一笑:“瞒不过姑娘,也幸而有姑娘在,否则谷雨就要铸下大错。” 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抬起掌根擦净面上的泪水,“百家衣的布料和山豆根粉是夫人娘家嫂子孟夫人给我的,一并给的还有五十两定金……她说,只要我做成了这事便会再给我一百两。” “一百五十两啊……放在平常人家确实不是个小数目,只是若你将孟夫人的事告诉伯爷,得的又何止一百五十两……谷雨你实在是太糊涂了!” 赵卿诺摇了摇头,不再与她多言,而是寻了一根绳子,打算把谷雨也捆绑起来。 “姑娘,那件水杉裙是奴婢偷拿的,因为实在是喜欢的紧……”谷雨想起那件衣裳,面上闪过一丝犹豫,到底闭着眼睛说出实情。 “无妨,不过一件衣服。” 赵卿诺浑不在意,动作不停地把人绑牢,又堵了嘴巴,将祝子纯写好的东西扫了两眼收入怀中,接着把谷雨一并送到花枞处。 “如今天色已黑,城门早已关了,只能在这讲究一晚,明日赶早,你将这两人送到宁远伯府,点名给伯夫人身边的张嬷嬷。 若是问起我,你只说事情还未处理完,剩下的事情让她不必担忧。” 花枞颔首应下。 一夜无事,第二日天光未亮,趁着路上无人,赵卿诺和花枞押着谷雨、祝子纯往京城去。 负责看城门的兵卒看到被绑的二人,待要发问,正好瞧见赵卿诺的脸。 “又是姑娘啊!这是又接了什么活?赏金几何?” 兵卒一面说着,一面去瞧贴在城墙上的通缉令。 赵卿诺捏了一角银子不动声色地的递到兵卒手中,低声道:“逃奴偷了主家的财物,我帮着追回来,混些赏钱。” 说着就把谷雨的行李给兵卒看了一眼。 兵卒看到里面的金银细软,瞪大了眼睛,吞了吞口水,接着“呸”了一声:“真是可恶……过去吧,路上走快些,莫要引百姓围观。” 赵卿诺连声答应。 本想求救的祝子纯接触到兵卒的鄙夷嫌弃,眼中的希望之火瞬间熄灭,如霜打的茄子一般蔫了下去。 走了一段路,二人分别,花枞带人往宁远伯府的方向去,赵卿诺则去了孟府。 到了孟府院墙外,赵卿诺趁着四下无人,三两步跑跳而起,翻墙而入。 进去后,偌大的府邸仍旧在沉睡,只零星几个婆子在做洒扫。 她凭着记忆,避着人寻到正院孟夫人洛氏的住处,闪身进了屋子。 守夜的丫鬟才刚起,正在轻手轻脚的低头整理衣裳,只觉得面前一暗,还未来得及抬头看清来人,便觉得脖子一痛,眼珠上翻,身子一软就晕了过去。 赵卿诺收回手刀,接住晕倒的丫鬟,把人轻轻放到地上,返身把门从内闩好,背着手大摇大摆地进了内室。 她掀开遮挡的床幔,露出里面闭着眼睛睡觉的洛氏,想了想,拎起被子的一角,直接捂在了她的脸上。 无法呼吸的洛氏顿时手脚扑腾起来…… 赵卿诺心中默数,估摸差不多了,便松开了手。 没了禁锢,洛氏猛地睁开眼睛,侧身而起,捂着胸口大口大口的喘气,眼角挂着因痛苦而不受控制流出的眼泪。 “夫人,好久不见呀!”赵卿诺打了声招呼,顺势在床榻边坐下。 洛氏身子一僵,转头便瞧见一张笑容灿烂的脸。 她“啊”一声惊叫,同时腿脚蹬在床榻上,刹那间躲进最内侧:“赵……赵卿诺!你怎么在这?” 说着扫了眼躺在地上的人事不省丫鬟,整个人哆嗦了一下,心中却不由自主地的猜测着: 谷雨得手了?暴露了? 赵卿诺半眯着眼睛打量着她的表情,视线缓缓下移,眉尾轻扬,吹了个口哨: “哇哦!夫人这般年纪还有此情趣,倒是出乎意料……只是你家那位孟大人似乎没在你院子里住呢?” 洛氏穿了一件紧身半透明的合欢襟,重要部位绣了戏水鸳鸯的纹样,胸前的两颗襟扣散开…… 注意到赵卿诺的视线,洛氏又是一声低呼,拥着被子挡在身前:“你……你……你来干什么?” 她想放声呼救,可念着自己做的那些事又不敢,一时间又气又悔,不该受了撺掇便去做下百家衣的事。 赵卿诺看着洛氏的面容,低低的“嘶”了一声。 她身子往前探去,偏头仔细观察,半晌后确定,这洛氏看着那比初见时状态好了许多,眉眼之间带着一丝风情,心头掠过一抹猜测。 没有夫君宠爱,女儿被逼外嫁,儿子又是个不成器的……这才多久便已经调整好了前头十几年都没调整好的心态? 事出反常必有妖…… 想到某种可能,赵卿诺环顾一圈,目光落在一旁的镜台上。 她起身走了过去,一面翻找,一面说道:“我为何来此夫人应该知道,谷雨和山豆根,不用再详细解释了吧。” 洛氏心里一咯噔,可还来不及想出解决之法,看到赵卿诺翻找的动作,脸色苍白,猛地跳下床榻,连鞋都来不及穿,慌乱失措地冲了过去。 她惊怖地骂了一声:“滚开!”伸手便去推人。 赵卿诺单手把人挥开,另一只手反手摸着抽屉上方,探摸了两下,抽出一封信来。 趴倒在地上的洛氏看到她手里的东西,脸上覆上一层恐怖的表情,瞪得几乎脱框而出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那封信:“别看……” 第314章 威胁 洛氏发出的声音几乎听不见,似乎是怕吵醒仍在昏迷的丫鬟一般。 赵卿诺扫了一眼惊怕之下已经缩成一团的洛氏,自顾自地展开那封信。 信的纸张有些老旧,瞧着有些年头,折痕处有几处破损,背面用了纸条粘补。 种种迹象表明,主人不仅爱惜,还时常拿出来翻看。 赵卿诺原想将信的内容读出,可余光瞥见洛氏惊惧绝望的模样,便将这念头收了起来,只迅速扫了一遍。 见信如晤……柳叶新发,别经数载,拳念殊殷。 吾离京之时闻兄苛待于汝,不能慰之,心痛难忍……每每思及,亦辗转难捱……偶闻汝一举得男,心下替汝欢喜,然兄再添美妾,又心忧汝之境遇,叹相识已晚,若光阴回转…… 赵卿诺看了下来,忍不住感慨写信之人的手段高超。 写信之人表明自己对洛氏的爱慕思念,感叹二人有缘无分,又承诺若是自己出头,如果洛氏和离,他便娶其为妻。 若洛氏仍愿留在孟家,他也愿意默默守护。 整个信件通篇都在写明自己对洛氏付出以及未来的承诺,只在最后提了一句自己科考艰难,无人可依,不知考官文章喜好,无法如别人一般提前准备。 这样一封信,放在平时恐怕不会让人如何,可假若收信的女子正处于痛苦脆弱之时呢? 试想一下,一个女子才生产完,夫君就纳了美妾,平日对自己又不好。 最脆弱的时候,有一个男子不远千里来信,惦记关心自己,甚至愿意娶自己为妻,如何能不叫人感动之下,再倾心相付呢? 至于别有用心,身心破损的女子哪里还有心思去管这个,她只想抓住这一份“温暖”。 赵卿诺叹息一声,将信折叠好,看向洛氏说道:“写信的是陈博松吧。” 她特意注意了一下落款时间,是姜蓉出生的四年前,结合孟氏曾经说的时间,便能推测出,陈博松给洛氏写这封信的目的,是希望她为自己打听那年乡试考官的消息。 还真是卑劣啊…… 洛氏没想到赵卿诺会知道陈博松,大吃一惊:“你如何知道?” 赵卿诺走到她面前蹲下,把信当着洛氏的面收了起来:“孟夫人,我说你听,若是有哪里说的不对,你稍后补充。” 洛氏眼睁睁看着信被收走,瞥了眼还在昏迷的丫鬟,听到外面院子里洒扫的声音,神色焦急的低声厉斥: “赵卿诺!我是诰命夫人,莫给自己惹祸!” “多谢您的担心,夫人要不要再大些声音喊,我是无所谓的……不喊的话就安静听我说。”赵卿诺两手一摊,干脆席地而坐。 她等了一会儿,见洛氏并未喊人,扯了扯嘴角再次开口:“过去的事我就不讲了,只说近些日子的。 你恨我害得孟元娘远嫁,便想出了山豆根和百家衣的法子对才出生的孩子动手…… 可是以你的脑子,这法子应该是陈博松教你的,若不然,你家那个庶子也不会活到今日……孟夫人,陈博松在哪?”话锋一转,突然问道。 “在……”洛氏下意识回答,话到嘴边反应过来,连忙闭嘴截断。 她抬头对上赵卿诺看过来的视线,眉心一跳,心里生出一个猜测:也许陈博松才是她的目标? 这般想着,她试探着开口:“那封信还给我。” “可以,你先说地方,是你能寻到他的地方。”赵卿诺举着信在洛氏面前晃儿一下。 洛氏一把揪住信的一端,扯了两下扯不出来,恨恨地说道:“他如今在昭王府,是昭王幕僚。” “昭王?” 赵卿诺眼中闪过一抹诧异,竟然不是襄王府? “对!就是昭王!他如今很得昭王看重,你有能耐只管去昭王府寻他!”洛氏恶意满满的笑了一下,说着又去拽那封信,可仍旧拽不动。 她略一用力,便听到“嚓”的一声,信件一分为二,一半在洛氏手中,一半赵卿诺手里。 赵卿诺展开剩下的一半,故作放心的拍了拍胸口,笑道:“还好,最动人的几句情话在我这半张。” “赵!卿!诺!”洛氏惊怒攻心,咬牙切齿地念出眼前之人的名字,恨不得把人生撕活剥了。 赵卿诺瞬间收起笑容,冷冷地看着已是困兽仍不死心的洛氏,缓缓说道: “孟夫人,你当我是傻子吗?我问的是你在何处与陈博松碰面……若不然,你穿成这样给谁看? 还是说,你二人是在昭王府幽会……要真是这样,昭王人还怪好的嘞!” 说罢,见洛氏抿着嘴不回答,赵卿诺眸子一转,凑近了几分: “夫人对他这般维护,是不是他很会讨你欢心?可是不对呀?我听说他被废了呀?这不能人道如何行那事?” 她做出一副疑惑不解的模样,暗暗观察洛氏的表情。 洛氏下意识反驳:“胡说!他对我……”话说一半,突然停了下来。 她愕然的望着对面的少女,脑中嗡嗡作响,张口结舌的说不出话来,那些被她忽略的异常此刻在脑海中放大,一个声音在心底不停的说着话: 她说的是真的,否则那人为何在自己情浓之时,从不与她真的行那夫妻之事…… 赵卿诺看到洛氏身子摇晃,生怕她晕了过去,急忙取出昨日收集的山豆根,放到洛氏的鼻子前:“夫人,如今可能告知你们二人碰面的地方?” 苦腥的味道顺着呼吸钻入体内,激得洛氏瞬间清醒过来: “外城念佛巷王家,约了今日巳初时分见面……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为何揪着陈博松不放!” 赵卿诺把手里的半截信还给洛氏,念头一转,拍了下手: “你不说我差点忘了,我是来找你算账的……至于陈博松,他出的主意,我要找他算账不是很正常的吗?” 她伸手掐住洛氏脸颊,将山豆根粉全都倒进了她的嘴里,随即威胁道: “我也不要你的命,等我走后你就可以去看大夫,只是……” 声音一顿,再出声时变得阴森低沉,“以后但凡我娘和那个小家伙出了问题,别管是不是你做的,我都会算到你头上。 到了那时候,别怪我将你丑事宣扬得四处皆知,就连孟元娘的婆家我也会通知到位。” 洛氏正扣着嗓子往外干呕,听到这话一脸惊恐的摇着头,慌忙地伸手去拉赵卿诺:“不……你不能如此……这事和元娘无关啊!” “那你我的恩怨和一个刚出生的孩子又有什么关系?” 说罢,赵卿诺起身后退,躲开她攀过来的手臂,头也不回地出了屋子,如来时一般,悄悄出了孟府。 第315章 诈 赵卿诺出了孟府,走在去念佛巷王家的路上,琢磨着陈博松这个人。 想想为了乡试便勾搭洛氏,那为了会试去接近孟氏也是极有可能的。 毕竟这两个人是那时的陈博松,能接触到的身份最高的人…… 想到这里,对这个人愈发鄙夷:不想着努力,只想靠着女人往上爬,真是让人瞧不起! 七拐八绕的走了许久,又问了两回路,才找到念佛巷。 还未到洛氏与陈博松约定的时辰,赵卿诺望着门牌上的“王家”,瞥了眼挂着铜锁的黑漆大门,思索片刻,唇角勾起一抹笑意,翻进院子,藏于门后…… 临近巳时,一个身穿枣褐色儒袍的男子慢腾腾地走进了念佛巷。 陈博松表情烦闷,两眉皱成了八字,眼中满是嫌弃。 他紧闭着嘴巴,走到王家大门外,深吸了两口气,从袖袋取出钥匙,开锁推门而入。 转身关门之际,陈博松便感到后脖颈一凉,一柄刀刃贴了上来。 赵卿诺粗着嗓子,声音又低又沉,手上微微用力,刀刃在皮肤上压出一道血线: “主子让我来问你,你和祭酒夫人是怎么回事?可有泄露主子之事?” 陈博松双手扶着紧闭的大门,僵着身子动也不敢动一下,听到问话,心头刹那间升起数个猜测。 他一直跟在昭王褚惇身边,深知昭王能耐,这人应该不是昭王派来的。 倒是那位主子历来是个心思深沉,颇有谋算之人,手底下有些暗卫也是正常。 一番猜想,陈博松自觉明了身后之人的身份,便想拉近些关系。 可才要转头,脖子痛楚立即加重,生怕下一刻脑袋滚落,连忙停下动作。 “大人手下留情,我对那妇人不过虚与委蛇,为的是替主子……替主子探寻人才……对!探寻人才!” “不过一妇人尔,你莫不是在诓骗我?”这般说着,赵卿诺略略松了松手上的力气。 陈博松感觉到脖颈上的刀刃稍稍抬了一下,长长地舒了口气,再开口声音多了几分镇定: “大人容禀,主子将要离京就番,自然该为主子笼络一些人才,这般到了属地,手头也能多些可用之人……那妇人夫君乃国子监祭酒,手上必有属地及附近州县贡生名单。 这些贡生可与那些高门贵子不同,乃是有真才实学,品行兼优之辈……这些人不拘是投效主子,还是留在京城或去往各地为官,都是一大助力。” 赵卿诺闻言,已经确定陈博松真正主子,眯了眯眼睛,心中冷笑此人果真是个小人。 她再次开口,语气淡漠里夹杂着明显地杀意: “陈博松,照你所言,你对主子乃一片忠心,可为何又要去招惹宁远伯府? 主子离京在即,最忌属下生事……你是不是还有什么事隐而未报? 想清楚了再回答,依主子之能,自会验证你话中真假。” 感觉到温热的血液沿着脖颈浸入衣领,浓浓的血腥味提醒着陈博松小命此刻正握在他人手中。 他咽了一口口水,眼皮快速眨动,眼珠转动,寻着可信又有用的借口。 “大……大人明鉴!听我细说!”陈博松着急忙慌地说道,“那位孟夫人与伯府有怨,我便以昭王幕僚的身份哄她对宁远伯才得的小儿子下手…… 待得手后,那姜世年必会追查此事,到时候由主子出面透露真凶,不但能拉拢了人,还能给昭王添些麻烦。 您也晓得,自太子监国后,昭王便有些疯魔,如今虽身在皇觉寺,却暗中拉拢了一些武将……大人,剩下之事太过隐秘,我需当面向主子呈禀。” 说到关键之处,陈博松猝然停下,再不肯透露半分。 赵卿诺眼神冰冷,暗道此人竟如此狡诈,便是此时都没有说出自己与宁远伯府的恩怨,反倒借机表忠心,往上爬。 眼看再套不出什么话,她抬手击打在陈博松的后脑勺上, 正等着回话的陈博松只觉得脑袋一痛,瞬间没了意识,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赵卿诺蹲下身子,刀尖在这人眉心比划了一下,接着叹了口气,这样的小人合该直接杀了才是。 只是她答应了孟氏把人交给她处理,又不好食言。 而这人还涉及昭王和襄王…… 有些麻烦啊! 赵卿诺收起刀子,拄着下巴盯着人看了一会儿,眼眸蓦地一亮,生出一个主意来。 她把人堵了嘴巴捆绑结实后,翻出院门的钥匙,拉着人到屋子里藏好,跟着锁了门直奔宁远伯府。 一个时辰之后,一辆极为普通的马车,载着一位穿戴朴素的妇人在念佛巷外停了下来。 赵卿诺动作轻巧的从马车上跳下来,扶着隐在帷帽内的孟氏下车,朝赶车的花枞打了个手势,让他将马车驾得远一些,半包半扶地带着孟氏进了院子。 屋子里,孟氏虚弱地倚坐在椅子上,静静打量着大嫂洛氏与陈博松幽会的地方。 赵卿诺已将洛氏和陈博松的事情尽数告知于她,包括自己对当年之事的猜测。 孟氏闻言出乎意料的平静,只提出要见一见这人,了结旧事。 赵卿诺把藏着的人拖出来,看到陈博松波领口处的血迹,摸了摸鼻侧,开口解释: “人没事,伤口也不深,我只是吓唬吓唬他……可要把人弄醒问问那些事?” 孟氏摇了摇头:“我信你说的话,不必再问。” 她费力的往前探了探身子,低头端详陈博松的脸,半晌之后重新倚靠回去,自嘲一笑: “我这人自诩为聪明人,却总是困于情爱,读了几篇文章,便向往着如里面的夫妻一般,曾经尤羡司马相如与卓文君——‘愿得一心人’。 回首去看,年少时的青梅竹马之情,成亲后的夫妻之情……现今想来,我似乎也只是向往那一份独一无二的真心,那份特殊罢了……简直是个笑话。” 赵卿诺恐她打击之下再出了事情,连忙出声安慰: “女子较之男子历来多了一份柔情感性,想得一人心也并无错……事已至此,夫人当向前看才是。 再者,司马相如想要纳妾的,他和卓文君的故事在我看来,并不美好。” 孟氏望着努力安慰自己的少女,突然对赵明秀生出几分羡慕,有一个这般心性的女儿,夫复何求。 她嘴唇翕动,将这声感慨咽了回去。 接着自怀里掏出一瓶药,撑着扶手起身,来到陈博松身边,取下他口中的布巾,将瓶子里的药,一股脑倒了进去…… 第316章 交易 ilwxs.com 赵卿诺看到孟氏晃了晃瓶子,将最后一滴药水喂进陈博松嘴里,愣了一下,出声询问:“夫人,这药是?” “哑药,可叫他一辈子发不出一点声音。” 孟氏语气轻松地笑道,“听你之言,他身上应还有别的事……只是蓉儿的事不能让府外之人知道,所以只能毒哑了……如此,这人也才话叫你拿去用。” 赵卿诺没想到她会将人交给自己,思及另一件事,点头收下:“这人确实还有些用处,我便收下了,夫人放心,我会处理妥当的。” 说着翻出刀子,当着孟氏的面,“刷刷刷刷”四下,手起刀落,深红的血便自陈博松手腕、脚腕流出——手筋脚筋全部被挑断。 紧接着,赵卿诺撕下他的衣摆,为他敷上止血药,用布条将伤口包扎好,免得失血而亡,一面头也不抬说道:“这般他便连字都写不了……保险一些。” 话音才落,她复又钻进内室,扯了床被子把人裹住,忙活完了才朝孟氏伸出手:“我先送您回府。” 孟氏瞅了眼被裹成个筒子的陈博松,不知为何想要发笑。 如此想着,她便直接笑了出来,伸手搭着赵卿诺的手说道:“辛苦阿诺了。” 赵卿诺一手扶着孟氏,一手扯着被筒子,慢腾腾地出了院子。 …… 将孟氏送回宁远伯府后,赵卿诺让花枞驾着马车把她送到京兆府的院墙外,留他看着已经转醒的陈博松,独自一人进了京兆府。 里面,才处理完一个案子的风怀远出了大堂,见旁边只有一个甘一,抬手松了松领口,叹了口气: “果然世间百人百事,无奇不有……若是一妙龄女子,尚且能理解,可一个年过半百的妇人,竟然惹得两个弱冠之年的男子争娶,可真是……让人大开眼界啊!” 甘一附和着点点头,想起那两个男子对着妇人吟诵露骨情诗的场景,不禁打了个寒颤,接着目露疑惑: “都说情人眼里出西施,兴许那妇人便是他们眼中的西施吧……我与主子理解不了许是未曾发现那妇人的可爱之处…… 倘若能就近观察,假以时日说不定便如那二人一般……只是咱们不会吟诗,恐被那妇人瞧不上。” 他越说越觉得有道理,到了后面语气里竟生出几分感慨遗憾。 听到他那惊世骇俗的话,风怀远当即被震在原地,惊奇地望着“口出恶言”的护卫。 甘一走了两步,见自家主子没有跟上来,一脸困惑:“主子?” 风怀远看到他这副憨傻模样,想到某种可能,一脸凝重地走了过去: “甘一,不许去观察方才那位妇人,是命令。” 一听是命令,甘一立刻换上严肃的表情,郑重的点了点头。 风怀远见他没有问为什么不能去,暗暗舒了一口气:“去后面吃饭吧,甘双做了面条……你近日是不是又看了什么奇怪的书?” “不是怪书,书店老板说是破庐居士亲作,是与以往不同风格……主子,真的特别好看” 甘一说着,反手抽出别在后腰的书册,递给风怀远,推荐之意格外明显。 风怀远听说过破庐居士的名头,只是从来没看过他的东西。 此刻看到甘一如此力荐,倒是生出几分好奇来。 接过他手中的书册,只见封面写着“卿行传”三个大字。 这书名,让人完全猜不到其中的内容,就话本而言,不是个好名字。 如此想着,风怀远一边走,一边翻开封面,入目便是一句话: 世间之人皆有其可爱之处,其中女子尤甚,而女子之中尤以苏卿卿为最——陆行叙。 苏卿卿?陆行?这是话本里的主角吗? 甘一何时爱看这种才子佳人的故事了? 风怀远翻过这一页,接着便看到一副送别图——少女立于马旁,仰头望着马上的男子,男子戴着面具,低头回望。 那少女越看越让人觉得熟悉,可又说不上来哪里熟悉。 风怀远眉心轻蹙,连翻了几页寻找少女的正颜,才刚翻到,蓦地听到一个声音: “风大人,可叫我好等,阿诺今日又喜事相报。” 他望着书页上少女的那张脸,抬头又看了看赵卿诺的脸,豁然开朗: 书中少女的长相,虽然只有一双相似的杏眸与赵卿诺,但那神态举止像了六七分。 风怀远唰的一下合上书页,鬼使神差地把书纳入袖中,对上赵卿诺明媚的笑容,陡然升起一阵心虚。 “咳……赵姑娘,你怎得又来了!” 此声一出,甘一立即转头看了他一眼。 赵卿诺狐疑地望着突然变得奇怪的风怀远,想到他这人一贯不太正常,遂也撂开不管,再次扬起笑脸说道: “说了我来报喜的,对你来说天大的好事,你肯定喜欢听!” 风怀远见她话说一半便不肯再说,暗道此人都与裴谨学坏了,竟也学会了谈条件。 他似笑非笑地瞧了瞧赵卿诺:“本官尚未用午饭,下晌还有事,边吃边说可好?” “听风大人的。”赵卿诺极好说话的点点头,笑眯眯地跟了上来。 她这般好的态度,看的风怀远心里直打鼓,思索着这人到底会说什么事。 一面想着一面把人领到灶房,那里摆了三个木凳子,便已经盛好的三碗面。 灶房内的甘双看到跟在自家主子身边的赵卿诺,眸光青闪,连忙又盛了一碗。 “一道用些,你这个时辰来,想来还没吃饭。”风怀远当先坐下,指了指身旁的凳子。 赵卿诺鼓着脸颊看着香喷喷的面,有些犯难,纠结片刻拒绝了好意: “多谢风大人……我直接说事情便好。” “赵姑娘,你莫不是怕等会风某会和你算这碗面的价钱?”风怀远无奈地摇了摇头,把面往她的方向推了一推,取了双筷子递过去,“吃吧,我还没那般小气。” 望着面前的竹筷,赵卿诺再不好推辞,道了声谢接了过来。 甘一看了眼一圈,端起自己的碗,默默走出灶房去,去廊下坐着吃。 赵卿诺先赞了一声面做的好吃,接着才开口说起正事: “我这有一个人,他知道不少事,特别有用,我能拿他跟你做个交易吗?” 才吃了一口面的风怀远眨了眨眼,待口中饭尽数吞下才出声:“你先说什么交易,本官估估价。” 第317章 旧事了结 赵卿诺听他自称又换回了“本官”,抿了抿唇,低声说了一句:“你能重审钱元旧案吗?” 似乎是怕风怀远不同意,急急地补充道,“我手上的这个人真的很有用!” 风怀远执筷的手一顿,叹息着放下筷子: “钱元之事,钱家已经摆平,如今已无人来告……且观你行事,以你的性格,必然早已经对钱元动了杀心,为何执着于让其受审伏法?” 赵卿诺闻言,垂眸沉默,许久之后才抬头直视风怀远,一直挂着的笑容收敛不见,肃声说道: “没有摆平,有些人家尽数死绝,如何能来上告?而那些还活着的人不是不告,是知道求告无门。 我可以只杀钱元一人,但钱家有罪者,绝不止钱元一个……再者,就算我屠尽钱家,可意义终究不一样。 《大魏刑统》规定,用银钱赎罪,只适用于轻罪,重罪不得赎买。 钱元手上人命不知凡几,属于重罪。 风大人,钱家必然还犯了别的事,查审钱元绝对会有大收获。” 风怀远对上那双明亮清澈的眼眸,从里面瞧出一抹执拗的……天真。 修长的手指轻轻点在饭桌上,眼帘半遮,眼睫轻颤,似乎在斟酌估量这一笔“买卖”能获利几何。 半晌之后,风怀远倏地一笑:“你身边是不是有人受过钱家迫害?” 赵卿诺嘴唇紧闭,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眼中期盼的光芒一点点暗了下去。 本以为有陈博松在手,钱元一事应是十拿九稳的,可风怀远好像一点也不感兴趣。 可她心里又清楚,哪怕风怀远不答应,她最后也会把陈博松交出来。 毕竟总不好看着襄王和昭王做大造反吧。 风怀远望着瞬间无精打采的少女,仿佛看到了一只丢了肉骨头的小犬。 “罢了,若你手上的人确实有那个价值,钱元之事我会去办。” “哎?真的?”赵卿诺猛然抬头,眼中迸出惊喜的光芒。 风怀远点了点头。 “风大人英明,你绝对不会后悔的。” 赵卿诺咧嘴一乐,随即将陈博松的事详尽地说了出来,只略过他和孟氏之事。 风怀远越听眉头皱的越紧,到了后面,几乎打成了一个死结: “赵!卿!诺!你把人弄哑了,又废了双手,如何得知有哪些人参与其中?” 看到他咬牙切齿的模样,赵卿诺无辜的眨了眨眼睛,嗖的一下,拽着凳子往旁边躲去: “有哪些人会参与谋反,那两位王爷怎么会真的让他知道……我把人带来,只是想让你和太子处置他们的时候有个人证指认。 说不了话,写不了字,但不妨碍他点头、抬胳膊指人呀……陈博松卑劣狡诈,不会有什么忠心可言,为了活命,必然会反咬一口,到时候你们可操作的空间反而更大。 所以,钱元的事你答应了就不能反悔!” 风怀远注意到她的动作,心累地叹了口气,重重地闭了闭眼睛,再开口透出几分无力:“把陈博松交给我,钱元的事我会去办。” 得了风怀远肯定的话,赵卿诺这才彻底欢喜起来:“陈博松在外头的马车上,由花枞在看着。” “甘一、甘双,去把人带去书房……你也和我一道去书房。” 风怀远说着起身领着赵卿诺往书房走去。 甘一甘双领命而去,不多会儿抬着陈博松进了书房。 花枞缀在二人身后,一脸忐忑,看到赵卿诺的瞬间松了口气,向风怀远见礼后,嗖的一下窜到赵卿诺身后站好。 风怀远看了眼有些憨实的花枞,示意甘双将被子解开,待看到呜呜啊啊的陈博松时,目光一凝。 这人确实是昭王身边的内侍,他上昭王府贺喜时曾见过一面。 只是被弄成这口不能言手不能写的模样,恐怕是为了隐藏一些不可告人之事。 算了,如今局势已经够乱了,与朝局无关之事,便放到一旁。 躺在地上的陈博松看到京兆尹风怀远,歪着脑袋去看坐在一旁的赵卿诺,充血的眼睛里满是森森杀意。 若不是被断了脚筋,必要起来与此女同归于尽。 陈博松心里的想法赵卿诺不关心,淡漠地瞥了他一眼,转而看向风怀远:“风大人,若是没什么问题,我先走了。” 风怀远连忙把要走的人唤住: “有一事,杏云书院匾额的事殿下已经答应,不过需得年后赐下……不过书院重建一事已经提上日程,待那几个学子回来,便会去桃花村选址重建。 到那时,重生的杏云书院有朝廷扶持,必会成为天下之首,也能为大魏培育更多的人才。” 赵卿诺听他这意味深长的话,眨了眨眼睛,心底咀嚼这“年后”二字,眼中划过一抹诧异: “我明白大人的意思,大人放心,我们不会乱来……告辞。” 花枞听着这如同打哑谜的对话,抓了抓后脑勺,跟着行了一礼告退离去。 出了京兆府,赵卿诺站在街边长长地叹了口气,一直维持的精神散去,露出几分疲态。 花枞坐在马车上,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瓮声瓮气地问道:“主子上车,接下来去哪?” 赵卿诺看他困倦的样子,恍然想起花枞自昨日起便随着自己忙活到现在,不禁生出些许歉疚: “辛苦了,你先回去休息……我去见个朋友。” 花枞点了点头,驾车离去。 赵卿诺回头望了一眼大门敞开的京兆府衙门,想着那权衡利弊交易后得来的承诺,心情复杂地摇了摇头,提步往梦鱼走去。 钱元的事既然有了着落,那便该去与叶莲心打声招呼,也好让她绝了那念头。 …… 过了饭点的梦鱼比上次安静了许多,伙计小二歪在椅子上休息,徐秋儿立在柜台后面噼里啪啦地拨着算盘珠子。 浅浅的酣声伴着清脆的算账声,让梦鱼有别于曾经没有生意时的冷清。 赵卿诺看了眼门口招聘账房和伙计的告示,手指抚平卷起的一角,接着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 徐秋儿感觉到光线一暗,抬头去看,惊喜一笑:“姑娘这般时候过来,可用过饭了?” 赵卿诺想起那用了一口的面条,毫不心虚地“嗯”一声,轻声说道:“叶姑娘在吗?我寻她有事。” 第318章 鱼生 徐秋儿笑容一滞,眼神微闪,张了张嘴,刚想说不在,就听小二带着睡意声音传来:“这会儿应该在后厨处理鱼肉……姑娘坐,小的给您上茶。” “不必,你继续休息,我去后厨寻她。”赵卿诺眼神晦涩的看了一眼徐秋儿,往后厨走去…… 掀开门帘,赵卿诺踏入后厨时,便看到一个麻布束发的清瘦背影独自在案前忙活。 麻布束发,有孝在身…… 赵卿诺低低地叹了口气,加重脚步声,以防吓到正握着刀柄的女子。 叶莲心听到声音,放下菜刀:“账算好了?我这边……”转身看到赵卿诺的瞬间,所有的话停在口中,顷刻间换成了一声“姑娘。” 赵卿诺两手背在身后,笑着走到叶莲心身边,侧身探头看去——清洗的不见一点血丝的鱼肉静静地铺在案板上,莹白如玉。 “在做鱼生?”她笑着问了一句。 “是……在练习刀工。”叶莲心见她没有问起外出做厨娘的事,提着的心缓缓落下,忙忙地撑起笑容,说道“还没练好,切得厚薄不一,倒是苦了火师傅他们,这几日顿顿吃鱼。” 赵卿诺假装不曾察觉她的紧张,凑到一旁去看水缸里游动的鱼。 看了一会儿,她好似顽皮的孩童一般,把手伸进去沿着鱼儿游动的方向转圈,语气幽幽: “方才在外闲逛时,碰到了那位京兆尹大人。听他说要旧案重审,到时候,那个欺男霸女,视人命如儿戏的钱元也会被查……” 说到此处,她停下拨水的手指,渐渐平静的水面映出呆呆地站在后面的叶莲心。 话锋一转,赵卿诺抽出手,一面甩着手上的水滴,一面再次说起了鱼生: “鱼生这道吃食,刀工确实重要,但首要关键还是放血,没有鱼腥味才能入口……这一点你已经做到,至于刀工,天长日久地慢慢练习,总有一日能把肉切得薄如蝉翼。” 说罢,她转身看了眼楞坷坷看着鱼肉出神的叶莲心,拍了拍她的肩膀出了后厨。 一直等在门口的徐秋儿看到出来的赵卿诺,急急地迎了上去,惴惴不安地喊了一声:“姑娘”,便说不出剩下的话来。 赵卿诺笑着指了指身后: “你们晚上要继续吃鱼了……桃花村饭堂的事已经和严嬷嬷说了,待她和沈掌柜商量好,定下章程,你们记得分一个厨艺好的给我。” “啊?好……到时候我们姐妹轮着过去,您觉得哪个做得好,便留哪个。”徐秋儿赶忙调整好状态,跟着凑趣道。 赵卿诺挑眉点头,一副极为赞同的表情。 接着二人又说笑了两句,赵卿诺看了眼天色,告辞离去。 徐秋儿屈膝相送,待人一走,急忙钻进后厨,扑到叶莲心身边:“莲心姐姐,姑娘是不是发现我们的打算,来阻止的?” 叶莲心摇了摇头:“姑娘说京兆尹要查钱元旧案,还说刀工可以慢慢练……” “这……我们要等等看吗?莲心姐姐,要不等等?” “要等等……吗?” …… 另一边,了却两件大事的赵卿诺心情甚好的回了铺子,才一进门就看到笑的如花一般的卢采薇,就连严嬷嬷一贯严肃的脸上都努力挂着堪称热情的笑容。 赵卿诺满是好奇地探身往里看,一边笑着问道:“嬷嬷你们怎得这般高兴,可是有了大单子——” 说话的声音对上另一张脸,直接拐了一个弯,瞥着嘴唇,眨了眨眼睛:“高掌柜,你是掐着时候来的吗?我这边才忙完。” 高南青哈哈大笑两声,抱着算盘拱手问礼: “我来贵铺再进一些布料,正巧与姑娘说声出发的时间……日子定在五日之后,时间赶了些,您这边可有什么缺的,东家交代了,只管说一声,镖局都会替您办好。” 赵卿诺双眉上挑,心底生出几分无力之感。 尽管在看到高南青的时候便已经有所猜测,可当真听到出发的时间,还是忍不住感慨一句,自己也许真该去拜拜,怎么一件事连着一件事。 虽这般想着,她还是满口应下:“多谢东家挂念,我这里样样齐备,不缺什么。” “既如此,五日之后,未时末,在安盛门五里外汇合。”高南青说道。 赵卿诺听到汇合的时辰地点,心里一咯噔,半眯着眼睛看向高南青,右手做掌,按在左拳之上,至于腰腹之前。 高南青看到她的手势,瞥了眼一旁已经在帮着搬布匹的几人,微微颔首。 赵卿诺见他肯定这一趟镖恐有性命之忧,点头致意,声音平静地说道:“我记下了,您放心,到时候会准时出现。” 高南青得了准话,脸上的笑容愈发真切,见东西装好,便领着人离去。 “姑娘又要出去走镖?可要带着五郎?往哪去?大约多久,我也好估摸着给五郎准备行囊。”卢采薇见人一走,忙不迭的凑到赵卿诺身边,连声询问。 赵卿诺见卢采薇脸上满是焦急担忧之色,赶紧出声解释: “卢娘子放心,这次我自己去,花枞如今不算镖局的人,是不能跟着跑镖的。” 卢采薇听到这话,无意识地松了口气:“这便好”。 话一出口,反应过来自己说得不合适,尴尬地笑了笑,“姑娘别误会,我没旁的意思,就是顺嘴瞎说的……五郎既是姑娘长随,姑娘去哪便该跟着去哪,还是让他跟着的好。” 赵卿诺摆摆手,全然不将她方才的话放在心上: “无妨,跑镖本就是辛苦活,这趟也确实不适合带他,便留他在家,一来帮忙,二来也能护着家里安全。” 卢采薇悄悄地观察了一下她的脸色,见赵卿诺当真不在意自己的失言,也确实不打算带花枞,彻底放下心来: “姑娘放心,我定会告诉他您这一番话……您只管安心出门,家里人都交给他来保护,必定一根寒毛也不会少。” 赵卿诺笑着附和两句,见时辰差不多了,便招呼几人锁门回家。 第319章 荷桂坊的贵人 路上,严嬷嬷叹息着看了她许久,低声嘱咐:“一大堆人靠着您呢……出门在外的,定要以自身为先,若不然,一屋子妇孺去依靠谁?” “让嬷嬷担心了待这次事了,还清了人情,便不会再出去跑镖了,到时候我便留在村子里,也过过清闲日子。” 既已定下出发的日子,赵卿诺便趁着还有些时间,先跑了一趟荷桂坊。 到了地方便看到桃笙蹲在院子里,嘴里发出“喵喵喵”的叫声。 赵卿诺视线穿过大开的房门,看了眼空无一人的房间,目光在那挂着的帷帽上停了一瞬,转而看向桃笙——小姑娘正低头逗弄着一只三花小猫。 她走近了几步,俯身笑道:“桃笙,这是哪里来的小奶猫?”说着,伸出手指轻轻点了一下小猫额头上的黑白竖纹。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小姑娘“呀”的一声后仰着脑袋,睁着水灵灵的大眼睛望向来人,惊喜地唤了一声:“姑娘!” 接着又抱起地上的小猫,一脸笑容地介绍道,“它叫花花,浆洗的哑婆婆送的。” “好名字!听着与这小家伙甚是般配。”赵卿诺笑赞了一句,将半路买的吃食递给小姑娘,指了指屋子里的帷帽,“好吃的……你家娘子又去练舞吗?” 桃笙摇了摇头:“娘子被贵人请去跳舞了,不在这里。” 说话的时候,忍不住低头看向赵卿诺给她的纸袋。 才一打开,甜香的味道引得一人一猫俱都耸了耸鼻尖:“是花花糖!” “贵人?”赵卿诺重复了一句,想起上次来时也未曾见到人,心中一动,凑近了小声问道,“你们上次也是去给贵人跳舞吗?” 桃笙点点头,学着赵卿诺的样子,用一般大小的声音回道:“是的,之前贵人都是夜里才来……可从上个月开始,便常常邀娘子出去跳舞。” 说到这里,小姑娘皱起一张脸,四处望了一下,凑到赵卿诺耳畔,近乎气音地说道,“姑娘,我和你说哦。 那个贵人特别讨厌,每次娘子跳舞的时候都会作诗……如果他做不出来,就不许娘子停,要一直跳…… 而且那个贵人家规矩好多,上次出去的时候,我和娘子说话时没有行礼,就被一个老阿婆训斥了。 她说我不懂规矩,若不是娘子求情,还要打我手心……娘子担心我再受罚,这次便没再带我……真希望快点过年,过完年我们就可以离开这里了。” 说到此处,桃笙扯了扯赵卿诺的衣裳:“姑娘,离开荷桂坊我们还能去你那吧,我现在能浆洗衣裳,花花可以抓小老鼠……” 赵卿诺察觉到她的忐忑紧张,对上桃笙满是期待的眼眸,笑着弹了小姑娘一个脑瓜崩:“来了就要去学堂读书,但花花不能去学堂,要留在小院里。” “读书?我也能去?”桃笙激动地蹦了一下,仰着小脸再次确定道。 “自然,今日来这便是与你家娘子商量你读书的事,前头不是说过要去女学……方娘子何时回来?”赵卿诺问道。 “不晓得,娘子昨日下晌走的……每次去那个贵人家都要在那留上些日子,有时三两日,有时十来日,这次也不晓得要多久呢。”桃笙摇头回道。 赵卿诺听得眉心一跳,心里顿时生出几分担忧,既担忧去了贵人那里的方娘子,也不放心桃笙独自一人在荷桂坊——要知道,有些人最喜欢这半大不大的小姑娘。 她掩下心里的担忧,捏了捏桃笙头顶的丫髻,笑着问道: “那你要不要带着花花随我回村子,我们给娘子留封信,再托门口的伙计带句话…… 到了村子你便能去学堂,那里有斩秋,还有许多与你年岁相仿的小姑娘。到时候,一起读书一块玩耍。” 桃笙抿着小嘴,面上露出几分意动,又有些犹豫:“会不会给姑娘添麻烦?” 赵卿诺听了这话,感叹一句小姑娘的贴心,揽着人往屋里走: “从来没有添麻烦这一说……你收拾一下换洗衣服,我给娘子留封信。” 她推着小姑娘站在衣柜前面,催着她快点收拾,自己寻了桃笙练字的笔墨纸砚,斟酌了一番,低头写了起来。 桃笙侧身看了眼已经在写信的赵卿诺,蹭了蹭小猫,将它放到一旁,手脚麻利的收拾起来…… 赵卿诺对着写好的信轻轻吹了几下,对着桃笙招招手:“你来添上一句话,让你家娘子晓得你是真的跟我回去桃花村了。” 桃笙“哒哒哒”地小跑到她身边,接过递来的毛笔,拄着小脸想了一下,落笔写下一句话,最后又画了一只小猫脸,完成了这一封留言。 将信放在方娘子的妆奁上,关好房门,又托伙计带了话,赵卿诺一手拎着桃笙的小包袱,一手牵着人,带着小猫花花一起回了桃花村。 回村的路上,赵卿诺旁敲侧击地向桃笙打听着那位贵人的消息。 小姑娘一问三不知,只说每次都是坐着马车去一个漂亮的大院子里,到了地方只是让方娘子跳舞,旁的地方不许他们去,其他时间只能在房内休息。 赵卿诺反复确认只是跳舞后,提着的心微微放松了一些,心里暗暗嘀咕:也许那位贵人有什么特殊癖好,比如只有看人跳舞的时候才能作诗一类的…… 回到桃花村,赵卿诺先带念叨了一路的桃笙去了学堂,确定她第二日便正式入学后,才领着人回了小院…… 之后日子便为远行做些准备,如此一般,捻指便到了出发的日子。 这一日,赵卿诺如往日一般早起,起床的头一件事就是带着跑得快出去撒欢疯跑了一场,一人一马直跑了个过瘾才往回走。 往刚进小院,就见严嬷嬷一手抱着一件墨色斗篷,一手拎着包袱从她的房间急急走了出来。 严嬷嬷额上挂着薄汗,看到赵卿诺立即迎了上去:“院子里没瞧见跑的快,还以为改了时辰,姑娘已经骑马走了,正要想法子去追呢!” 赵卿诺拍了拍身边的跑得快:“这不是要出门了嘛,带它出去松快松快……嬷嬷寻我可是有事?” 严嬷嬷听得心里一咯噔,扫了一眼跑得快,见它背上的马鞍子都被卸了下来,急急问道:“这次跑得快不去吗?” 第320章 离京 “留它在家……此去一路自有车马,带着跑得快多有不便。”赵卿诺偏头看着跑得快,动作轻柔的摸了摸它的脖子。 对她这一次外出,严嬷嬷本就有些担心,此刻见跑得快都被留在家中,心里再添一份忐忑。 那劝阻的话到了嘴边,想到赵卿诺曾说过还人情的事,出口的话就换成了另一句: “这是才做好的斗篷,姑娘一并带着……见您备了冬衣,想来这一去再回来恐要到了雪落时节,那时候天寒地冻地,只穿冬衣可不成。” 赵卿诺笑着接过斗篷,触到内衬里的绒毛,低头去看,却见斗篷的内衬竟然全是兔毛: “自打嬷嬷来了身边,我这日子过得极为舒心……劳嬷嬷费心,有这么一件多冷都不怕的。”语气里满是感激。 严嬷嬷见她拿手背不住地蹭着毛茸茸的内衬,面上带着欢喜,心底地怜爱泛入眼中: “这是去杂货铺买的兔子皮,毛色都不一样,姑娘先将就着穿……” 正说着话,便听到花枞的声音从院子外传来,伴着匆匆而至的脚步声:“主子——”看到一旁的严嬷嬷,连忙打了声招呼,问道:“我媳妇带话说您寻我?” 严嬷嬷看他们有事要谈,忙出声说道:“我替姑娘将斗篷收进包袱里。” 赵卿诺道了声谢,把斗篷递了过去,转而对花枞说道:“记得你前头提过外城的几个兄弟,他们如今可有空?” 花枞一听,脸上登时露出惊喜之色: “除了希三哥,其余几个都是做着一日有一日没的活计……姑娘可是要寻他们做事?”语气期待。 赵卿诺颔首应道:“近日城外多了不少流民,听说已经出了几桩抢劫偷盗的事……临近年底,这一类事只会更多,城内尚且有五城兵马司看护,城外便会差上许多。 桃花村如今名声在外,却没什么自保之力,作坊学堂又多是妇孺,需得招些可靠之人护卫。” 花枞听到这话,立即把胸膛拍得“砰砰”作响,连声保证: “这您可找对人了!再没有比我那几个弟兄可靠的,他们又都会些拳脚,做这事再合适不过了……您放心,有我们在,定不会让人和作坊出一丁点事。” “如此,我便把人都交给你了。”说着赵卿诺取出提前备下的荷包,交给花枞,“这笔钱你留着用,家里的安全交给你了。” 放着银票的荷包几乎没什么重量,却裹着赵卿诺的信任重重地落在花枞的手上、心上。 他收起脸上的笑容,表情变得分外认真,抱拳肃声应下。 “是,主子!” 赵卿诺拍了拍他的肩膀,不再另做叮嘱,接过重新封好的包袱,与二人告别后,腰后别着两截长枪,大步流星的出了院子。 …… 离开桃花村,赵卿诺掏了几个铜钱搭了个牛车,往约定的地方去。 牛车晃晃荡荡的走着,赵卿诺坐在车沿上,两条腿搭在车边外,随着颠簸一晃一晃地,有一搭没一搭的和车夫聊着,似乎颇为闲适…… 正当这时,沉闷的隆隆声自牛车前方传来,连带着本就颠簸的路跟着颤了起来。 “老伯,前头来人了,避让一下。” 赵卿诺说话的同时收回腿,坐直上身转头去看,视线尽头是一队黑影。 那黑影渐行渐近,露出全貌——一队近百人的队伍,护着十数辆马车疾驰而来。 那些护卫虽未着甲胄,可观其身姿一眼就能认出皆是训练有素的行伍之人。 车夫也瞧见了这声势浩大的一群人,赶忙甩了一记鞭子,扯着缰绳把牛赶到一边。 路才刚让出来,这些人便已经到了身前,眨眼间又疾驰而去,扬起漫天尘土。 赵卿诺抬袖掩住口鼻,眯着眼睛,视线落在那最后一辆马车悬挂的金铃上,思绪随着马车行远而一道被拉了出来。 过了一会儿,她才记起那金铃只有大魏王府才可悬挂,是身份的象征。 看那一队人走的又是往南的官道,如今京城肯出城就番的王爷只有襄王,又走的这般急,似乎生怕慢了一步便不能离开似的…… 想到这里,赵卿诺拍了拍身上落着的尘土,心里嘀咕着:风怀远和那位太子在干嘛,这人都明摆着有问题了,为何还要放他离京。 另一边,被她念叨的风怀远正带着甘一,领着京兆府的衙役,强行闯进了钱家。 他铁青着一张脸,一贯示人的温润气质尽数收起,浑身散发着凛冽骇人的气势: “钱元何在!经查明其身负人命数十条……随本官回衙受审……甘一,凡阻拦者,一律拿下,一并带走。” “是!” 甘一感受到风怀远的怒火,走在前方开路,凡是上前询问的下人全部视作阻拦,直接把人抓了扔给身后的衙役绑上。 风怀远是真的愤怒,他已经将襄王褚忺的异常上禀,可太子却觉得没有证据,仅凭陈博松一人实在无法证明襄王的不臣之心。 ,那些下狱的官员已经惹得永庆帝大怒病情加重,如今便不想在襄王就藩之事上违逆今上,遂顺着永庆帝的意思把人放出了京城。 风怀远明白太子想法,可在他看来,这一举动无异于放虎归山,等有了证据再想把人召回京城简直是痴人说梦。 头一次,他后悔了自己的想法,太子太过仁孝,又缺少杀伐果断之心。 这般性子若放在太平年间,不失为一位明君,可如今风雨飘摇的大魏需要的是一位铁腕君王,力挽狂澜,而不是为了一时的孝顺把整个王朝推向极有可能出现的战火中。 风怀远看着满头银发冲向自己的钱老夫人,眼神坚定,既然已经跑了襄王,那钱家无论如何都要拿下,不论他背后之人是谁…… 往襄州而去的马车里,襄王褚忺握着细长锦匣,心潮澎湃。 想到临行前与永庆帝告别时的事,他几乎克制不住颤动。 有了那锦匣内的两道密旨,来日他便不会为天下所唾弃…… 那厢,赵卿诺赶在未时二刻到了约定的地方,本以为自己来的算早,待看到已经等在那里的人,眼中浮现一丝诧异…… 第321章 祸害人 约定的地方有一座短亭,尖尖的亭子顶缺了一个尖,透光漏雨的破洞下立着一个身穿短褐的男子。 赵卿诺视线在亭子内的坐着的陈莫眠身上打了个转,接着移到一旁,落在镖车上。 那里停着五辆特制的镖车,似马车一般的车厢,却比一般车厢更大,没有棚顶,凸起的顶部罩着厚厚的油布。 每辆镖车配了两头结实健壮的黄牛,没有马匹…… 抱着算盘的高南青指挥着人把油布再捆结实些,转头看到走近的赵卿诺,板着的脸立刻挂上笑容: “姑娘来了!且先去停中暂歇片刻,待人齐后就能出发。” 赵卿诺笑着应下,不动声色地瞥了那些干活的人一眼,脚步不停地直接进了亭子。 陈莫眠望着款款而来的赵卿诺,也未起身,伸展手臂指着对面,做了个请坐的姿势,姿态如在自家一般。 “我是陈莫眠。” 他语气神态似乎笃定报出名字,对面之人便该知道他一般。 赵卿诺眨了眨眼,不明白这男子怎得如此态度,跟着学着便陈莫眠的样子开了口:“我是赵卿诺……你肯定知道我,但我不晓得你。” 说着话,她转头看了一眼高南青,指着人问道,“所以……你是高掌柜的亲戚?” 陈莫眠闻言,细细打量着她,旋即皱起眉头:“你没听说过我?裴谨未曾和你提到过我?” 赵卿诺摇摇头:“你与裴谨是好友?” 陈莫眠被她问的一噎,嘴角抽动,万分嫌弃的出声否认:“他那样阴郁诡诈的性子,我怎会与他是好友!” 赵卿诺看他这般模样,心底便有些不快,也不遮掩,再出口的话便带了出来: “你这样的性子,裴谨当然不会与你为友,自然也就不会和我提起你。” 说罢便冷着脸,转头看向旁处。 陈莫眠身子一顿,低头望向自己的瘸腿,一时间有些出神:听说那人被威武侯除宗,如今已经去北境挣军功寻一份出路了。 他与裴谨因当年旧事,一个落下残疾,一个性格阴沉如今更是流浪在外,生死难料,一时间说不上来谁更惨一些。 陈莫眠叹了口气,按下心中腾起的感慨,朝对面拱手致歉: “抱歉,是我言谈不当,还道以姑娘与裴谨的关系,他会将旧事与你谈起……是我想当然了,当年之事原来只有我一人困在其中。” 赵卿诺注意到他落在腿上的手渐渐收紧又猛地松开,眸色微暗,生出一份猜测。 又听他言辞恳切,略略缓和了脸色,只是出口的话仍旧带着几分冷硬: “裴谨甚少提起从前,他虽内敛但从不是阴郁诡诈之人,还望陈郎君以后莫要在我面前说他不好之言……我这人心眼小,又是个粗野的,若是一个因此动了手,彼此面上都不好看。” 陈莫眠听得一愣,多少年没再见到一个女子这般维护一个男子了,想想她的身手,倒也有底气说出这话。 “姑娘这一番话,不禁让我想起一位长辈,那位长辈年轻时也如姑娘一般对自家夫君极是维护……” “夫……夫……夫君?”赵卿诺刷的一下红了脸,连连摆手,“不……不是这个关系。” “嗯?”陈莫眠见她仿佛踏入油锅被烫了一般,面红耳赤、手足无措的模样,忍不住笑了起来,“我明白,你二人还未过礼定下,自然不是夫君。” “不是这样……” 赵卿诺喃喃两声,想要解释,可又不知道该如何去说,一时间红着脸僵在那里,心下也不由琢磨起她与裴谨的关系。 他们之间从来不曾明确说过什么,但似乎也不需要再特意去说些…… 时辰渐渐接近未时末的时候,另有一队人驾着牛车从京城的方向走来。 领头的是个年约五十的老汉,穿着一身簇新的衣裳,腰间别着一把弯刀,酱色的大方脸上只有一侧左耳,脸上长了一个蒜头鼻子,鼻梁短小,鼻头圆扩,好像是额外安上去的一般。 赵卿诺看到这人,目光下意识落在这老汉腰间的弯刀上。 她认识这人,还知道这人的那柄弯刀刀背做了刀刃,刀身有一条血槽。 老汉姓霍,人送绰号“祸害人”,只要钱到位,什么活都接。 三年前,赵卿诺与这人交过手,若不是己方人多,只怕便栽在这老汉手里。 那一次她伤的颇重,肋侧手长的刀疤,便是这人送的。 只不过这个“祸害人”也不是全身而退,走时被赵卿诺留下了他一只右耳。 霍老汉显然也记得这个让自己吃了大亏的姑娘,看到赵卿诺的瞬间,手便按在刀柄上,鹰隼般的锐利眼神朝着人扔了过去。 微妙的气氛在二人之间扩散漫开…… 赵卿诺盯着两丈开外的霍老汉,一面暗中警惕,一面顺势扫向他的身后。 霍老汉身后有三辆特制镖车,仍旧用牛拉扯,每车两头,另跟了十余人。 这些人看出二人之间隐藏的剑拔弩张,却只是留在原地看着,并未有一人上前说和或帮腔。 赵卿诺心中明了,这些人应该就是源盛镖局东家袁憬请来的“镖师”,和霍老汉一般都是江湖人。 高南青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视线在二人之间转了一圈又一圈,不知该先劝说哪一个。 劝说赵卿诺退让一步,可她是东家看重的。 如果劝霍老汉退让一步,这一路却还要多多仰仗这位老江湖,不能把人得罪了。 纠结半晌,最后把目光投到陈莫眠的身上,眼神期待。 陈莫眠朝赵卿诺这一边打了个眼色,高南青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脚步一抬,正要上前时,忽见赵卿诺率先笑这拱手行礼: “霍老,多年未见,风采依旧。” 她礼行得到位,一副晚辈拜见前辈的模样,谦逊诚恳。 霍老汉紧紧地盯着面前的少女,也不出声,只是按在刀柄上的手稍稍放松了一些力气。 赵卿诺也不恼,维持着见礼的姿势,过了几息才听到霍老的声音: “原来是你这女娃娃,几载未见,倒是让老汉想了许久才记起。” 第322章 结伴 赵卿诺收手起身,面上笑容依旧:“您老江湖威名依旧,晚辈混了多少年都没个名号,没想到您竟然还记得。” 霍老汉“哼”了一声,彻底松开握着刀柄的手: “多少年才碰到你这么一位,看着有礼好欺,却是个心黑手辣的。” 至此,僵冷的气氛这才消除…… 待霍老汉去寻陈莫眠说话时,高南青上前道谢:“姑娘大度,高某感激不尽。” “不过小事……我本就是晚辈,论理本就该尊敬前辈,率先行礼。”赵卿诺摆摆手,一点也不放在心上。 许多江湖人都为了争一口气打的你死我活,赵卿诺没这个习惯。 在她看来,别管为了什么出来走这一趟的,都该给主家一个面子。 二则,真到了那个地位,不需去争,旁人自然心甘情愿的退让敬重。 旁边,陈莫眠与霍老汉低声商量后,走到近前,视线在众人身上一一滑过,清了清嗓子说道: “诸位,此行路远道艰,为防意外,与以往不同,两人负责一辆车,车在人在,人不在,车也要在!高掌柜,将钱付给大家。” 听到吩咐,高南青应了一声“是”,接着走到一个镖师面前,手伸到怀里,借着宽大衣袖的遮挡,将手里的银钱递了过去:“望您尽心。” 如此这般,过了好一会儿才轮到赵卿诺。 因她是女子,高南青伸手给钱的时候先道了一声:“姑娘,得罪了。”接着才将手里的银钱递了过去。 “无妨。” 赵卿诺面不改色地将手探进他宽大的衣袖,手掌朝上,接着指圈大小的四个圆饼依次落入掌中。 收回手的瞬间,她垂眸瞄了一眼,是四个金饼。 一块金饼等于二十五两白银,四块便是一百两,好高的报酬! 看来这一趟确实不好走…… 她在心里暗暗嘀咕了一句,眼角余光扫向其余诸人,只见他们或面无表情,或笑容满面,或脸色凝重。 高南青分完钱后,回到原位站定。 陈莫眠等了片刻,待众人平静后,继续说道:“这是诸位的报酬,待到目的地后,镖车无损者可再得报酬的一半作为奖金。” 此话一出,原本安静的众人突然发出一声低呼,连方才面无表情的那些人也都露出惊诧的表情。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这些人为了拿些奖金,必然会拼死护镖。 赵卿诺叹了口气,果然钱难挣,人情债难还呐。 陈莫眠拍了拍手,唤回众人的注意力,沉声道: “好了,闲话休叙,诸位是自行结伴,还是由在下来分?若有熟人者,亦可先结成一组,余者再由我来分。” 众人闻言,静默片刻,紧接着环视一圈,朝自己了解或听说过名号的人走去…… 这些人里面,赵卿诺认识的只有“祸害人”霍老汉,可那位显然是这一次的领头人,不会与旁人组队。 而她自己也没什么响亮名号,自然也不会有人来寻她组队。 所以当众人寻人组队之时,她独自一人抱臂站在一旁,等着由陈莫眠分一个搭子过来。 正旁观等待之际,一个瞧着二十出头的青年踱步走了过来。 青年生的白净,墨眉星目下是高挺的鼻梁,配着较之一般男子略显红艳的的嘴唇,做游方道士打扮,腰间缠着一条不匹配的绳状腰带,背上挂着一个帷帽,浑身上下透出似女儿般的娇气。 青年在距离赵卿诺五步开外的地方站定,抱拳拱手:“在下昌华,不知可与姑娘结伴否?” 他说话的语速稍慢,尾音拖长,结束时轻轻地拐了一个音,听起来怪异极了。 赵卿诺望着昌华片刻,视线下移,落在他的腰带上,认出那是一条九节鞭。 在她看来,用鞭子做武器的人,要么是耍着玩的,要么是杀着玩的。 而能被源盛镖局高价请来的人,绝对不是个只有花把势。 赵卿诺回了一礼,笑道:“赵卿诺,乐意之至……只是昌兄回头莫嫌弃我拖了后腿才是。” 昌华哈哈一笑,笑声冲淡了身上的女气,往前走了几步: “能被霍老那般态度对待的,又怎么会是个拖后腿的!” …… 过了一会儿,众人都有了搭子后,陈莫眠又分配了镖车,待众人上车后,翻身上马,一声令下,一队人沿着官道而去。 留在原地的高南青望着渐行渐远的车队,躬身相送。 赵卿诺坐到镖车前侧,伸手握住缰绳。 昌华随后跳上车,在旁侧坐下。 赵卿诺待他坐稳后,蹬了蹬缰绳,随着前面镖车开始走动,他们这一辆也缓缓动了起来。 昌华抬头看了眼天,接着将背后的帷帽扣在头上,放下帷帽上的轻纱,把自己遮挡得严严实实。 注意到赵卿诺看过来的目光,他笑着解释道: “一路餐风露宿,若不好生防护保养,一趟下来要老个七八岁……赵姑娘也该备个帷帽,莫要仗着年岁还轻便不当一回事……如今出来只能防护大于保养了。” 说话的时候又翻出一副手衣带在手上。 赵卿诺看的暗自咂舌,笑着应了一声,附和地赞了一句:“昌兄说的极是。” 昌华闻言,立即撩开轻纱,转头看向身边的少女。 他看得极为认真,似乎想要从赵卿诺的脸上看出点什么来。 赵卿诺眉眼弯弯,笑容里尽是善意,心里却忍不住犯嘀咕:莫不是自己方才的话说的有什么不对?还是显得太过敷衍客套? “昌兄?” 昌华挑了挑眉,收回拨挡轻纱的手:“你这人不错,不似那些人,竟没嘲笑于我。” 说到此处,他轻轻敲了敲车厢,几不可闻的“咚咚”声传入赵卿诺耳中,一并传来的还有他刻意压低的声音: “你知不知道这里装的是什么,我怎么闻到一股子胭脂水粉的香味,好像还有点别的……是茶叶?” 语调上扬,带着几分不确定性。 那浓郁的胭脂水粉的味道,赵卿诺在靠近镖车的瞬间就已经闻到了。 一同闻到的还有淡淡的茶叶香,以及更浅淡的药香。 不光如此,在昌华跳上车的瞬间,她还听到细微的金属碰撞声,那是兵器的声音…… 第323章 贪心的下场 只是这些,赵卿诺全都当做不知道,目视前方,眼角余光留意着四周的环境。 “赵姑娘,你说这一车会不会比你我的报酬要高的多?”昌华见赵卿诺不理自己,便又再次出声发问,“会不会有人不要之后的奖金,抢了一车货就走……哎,这车到底运的什么,可真叫人好奇。” 听到昌华的话,赵卿诺头也不转,只杏眸往旁边淡淡地扫了一眼:“我不知道,你也不该打听,这是规矩。” 昌华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显然不太相信他的话,不过却也知趣的不再追问,眯着眼睛靠在车厢闭目养神。 赵卿诺听到身旁均匀的呼吸声,无奈的摇摇头,叹一声心大,便专心驾车…… 一行人沿着官道而行,路上走走歇歇,待到一更天的时候,才在一处废旧驿站停了下来。 霍老汉擎着火把,独自一人进去转了一圈,出来冲着陈莫眠点了点头:“郎君,里头无人,可做休息之处。” 陈莫眠翻身下马,转头对众人吆喝一声:“进驿站,停车休息,人不离车!” 众人闻言,依次驱着黄牛进入废弃驿站,跟着从镖车上跳了下来,一个个在自己负责的镖车旁活动活动僵硬的手脚。 赵卿诺灌了口水,以手掩口打了一个哈欠。 昌华卸下头顶的帷帽,手臂伸展,伸了伸懒腰,神清气爽: “劳姑娘驾车,我休息的极好,夜里我来守夜看车,明日便由姑娘继续驾车可好?” 赵卿诺并不在意这个分工,低低“嗯”了一声: “辛苦昌兄,夜里若是困倦了只管喊我起来替换。” 二人正说着话,只见霍老汉拎着一包干粮走了过来。 “吃什么?”昌华好奇地问了一句,一边就要把手伸进布包里。 然而手还未靠近,半途便被一只枯瘦老手挡了下来。 霍老汉掀起眼皮,斜睨了昌华一眼,声音阴郁:“不能碰,只能由我分发。”旋即从布包里掏出两个厚实的油饼递了过来。 昌华望着他那满是褶皱的干手,挑了挑眉,面上闪过一丝嫌弃,不情不愿地接了过来。 赵卿诺见此,便知是为了防止有人趁机往里下药。 由此来看,除了霍老汉,陈莫眠并不信任这些“镖师”。 正想着,两张油饼出现在自己面前。 赵卿诺道了声谢,接过油饼,倚靠在车厢上,就着水囊吃了起来。 “有些干,打些野味来烤着吃吗?做镖师还真是艰辛,以后再不接这种活了。”昌华小声嘟囔了一句,没什么胃口的勉强吃着。 赵卿诺闻言,望了眼他身上的道袍,虽有些好奇这人之前是做什么的,但却懂规矩的没有开口打听。 昌华没有话搭子,自言自语地说了两句便安静下来。 用过饭,赵卿诺三两下攀到镖车顶上,对昌华道了声“辛苦”,面朝星空,仰面躺了下去。 昌华见她这不讲究的模样,无语地摇摇头,垂头看了眼剩下的半张饼,把它随手扔到一旁,倚靠在镖车上。 时辰到了亥时,人定时分,说话声渐渐变小,最后寂静无声,只余此起彼伏的鼾声。 陈莫眠举着火把,一个镖车一个镖车的查看,看货、看人,还仔仔细细地摸了摸拉车的老黄牛。 一切无恙后,便又举着火把悄悄离去…… 四更天,夜色渐至最黑,众人熟睡之际,靠在最外侧的一辆牛车缓缓而动,两个暗影驾着牛车悄悄离去。 守夜之人看到那二人的动作,瞥了一眼不做理会,于他们而言,只要守好自己的镖车即可。 赵卿诺本就浅眠,听到牛车的动静翻身盘腿坐起,眯着眼睛瞅着离去的二人一车,嘴唇抿紧成一条直线。 昌华仰头上望,中指擦着拇指打了一个响:“不去管管?” 说话间一个人影持刀纵马奔了出去,刀刃反映出银亮的刀光,拉开这一趟镖的第一场杀机…… 赵卿诺复又躺了回去,轻声回道:“霍老去了。” “我知道霍老去了,我的意思是你不去救他们一命?”昌华再次敲了敲车厢。 赵卿诺意话里有话,沉声回道:“不守规矩,动了贪心,便该晓得自己的下场。” 说罢不论昌华再如何折腾,都不再理他,同时心里对这人暗暗留意起来…… 一炷香后,哒哒的马蹄声夹杂着慢腾腾车轮声一起回来了。 霍老骑在马上,手里握着缰绳,领着两头黄牛,拉着完好无损的镖车进了废弃驿站。 他当着众人的面,甩了甩刀背上挂着的碎肉,也不擦净上头残留的血液,径直套上刀鞘。 整个过程中,没有任何警告,然而这一套动作下来,顷刻间按下所有异心。 剩下的时间无人再敢生事端,安安静静地的到了天亮。 赵卿诺睡饱起身,动作利索地一跃而下,冲着昌华打了声招呼,就看到陈莫眠端着一摞碗筷,身后跟着拎桶的霍老汉,笑容满面地走了过来。 “诸位昨夜辛苦,这朝食是我亲手所做,手艺有限,还望莫要嫌弃。” 陈莫眠一面说着,一面将碗筷分给诸人,跟着的霍老汉随即舀上一勺饭。 肉菜饭混在一起扣在碗里,虽不美观,但也散发出原汁原味的香气,比之昨夜的油饼好吃了许多。 赵卿诺是个不挑食的,埋头吃的喷香。 一旁的昌华再次现出嫌弃的表情,低声叹息道:“哎,世道之艰,挣钱不易啊……这般饭食如今竟也能端到我的面前了……罢了,权当体验一回。” 赵卿诺扒拉饭的手一顿,看看自己碗里的饭,又转头看了看他那慢条斯理拈着筷子吃饭的模样,咽下口中的饭,蹙眉说道: “昌兄,接下来路程还不知要花上多少时日,你若顿顿如此,恐怕……” “恐怕如何?哎!我知你在关心我的身体,赵姑娘放心,在下会坚持下去的。”昌华打断赵卿诺的话,自顾自地接了下去,面上尽是感动。 赵卿诺翻了个白眼,摇了摇头:“不是,你再这般影响我的胃口,莫怪我让你尝尝我的拳头。” 第324章 綦镇 “何……何至于此……”昌华脸色一僵,抱着碗往旁侧挪了挪,不再刺激自己的小搭档,开始默默地闷头吃饭。 身边得了安静,赵卿诺吃过饭,修整一番,便坐在镖车上,等着出发。 半个时辰后,陈莫眠下令离开,这一次,他们没有再走官道,而是沿着小路往西南方向的綦镇而去…… 离了废弃驿站,初时路还算好走,行了几日,道路渐窄,路上杂草渐生,树木茂密,越是往前越是难走…… 又行了一段日子,小路变得愈发难行,赵卿诺不得不跳下镖车,走到两头黄牛的前头,拨开从旁侧伸出的枝叶,清理掉地面稍大些的石头,以免牛不小心踩到,伤了蹄子。 睡在车上的昌华,颠簸中掀开眼皮,挑眉凝望前面的背影,片刻后点了点头,脸上挂上一抹淡笑。 如此又行了许久,半途又歇了一炷香的时间,穿过一片林子,赶在申时到了綦镇地界。 甫一离开山林,一大片平整整的庄稼地蓦然闯入眼中——茂硕的麦子结成看不到边沿的金海,里头是弯腰收割的庄户…… 车队贴着田边的小路而行,一个半大小子看到来人,停了干活的手,握着镰刀就往镇子里冲。 赵卿诺正在感慨綦镇收成不错,看到少年的动作,瞥了眼前头坐在马上的陈莫眠和霍老汉,见二人没有任何反应,对来这綦镇的目的,心里有了答案——买粮。 …… 没多久,这猜测便得了证实。 一个与陈莫眠年纪相仿的青年走到他面前,行礼而拜: “主子,粮食已经买好,潘镇令正带着人往这边运,小的先行,来向您回禀。” 陈莫眠从马上跳下,亲自上前扶起丁衷,又拍了拍他的肩膀:“辛苦你了。” 接着转身与霍老汉打了声招呼,命众人停车休息,自己随着丁衷去迎…… 再回来时,身后跟着六辆粮车,却未用牛,而是用马拉车,押车共有十余人,穿着一样的衣裳,赶马驾车汇入车队。 一同而来还另有一伙,手里拿着刀棍,腰间系着同色腰带,跟在一个紫脸大汉身后。 那大汉不是旁人,正是这綦镇镇令潘千顷。 他面上无须,身材挺阔,走起路来气宇轩昂,威势十足,与陈莫眠说笑时,右脸便会凹出一弯酒窝。 “此番得潘兄相帮,陈某铭感五内,今日初见,却志趣相投,奈右杂事缠身,待此间事了,定来寻潘兄痛饮一场。”陈莫眠说着话,一边拱手相拜。 潘千顷托着陈莫眠的手,感慨道:“说什么铭感五内的话,老潘我就不爱听,又不是没收你的钱……若不用养活这一镇子的人,为着那样的事,合该白送你也才是。” 二人在那里依依话别,昌华不动声色地的扫向潘千顷身后之人,眸色微暗,眼珠一转,往赵卿诺身边凑近了一些。 他压低声音,用只有两个人听得到的声音说道: “赵姑娘,你对这位镇令如何看待?私养乡兵,广蓄良田,俨然自成一地之主……你向来讲规矩,看到此番景象,心中有何感触?” 听他声音里带着几分试探,赵卿诺反手背到身后,抽出两截长枪抵在昌华腰侧,出口的声音带着警告: “没有什么感想,我倒是对你生出几分好奇,若不然谈谈你的身份,说不定我能生出许多许多的感想。” 那“身份”二字被她咬的极重,听得昌华眯眼笑了起来: “呀!这个暂时不能告知于你,等跑完了这一趟,你我挑个时间详谈。” “不必。” 赵卿诺冷声拒绝,并决定跑完这一趟立刻离这个人远远的。 江湖里看着正常其实不正常的人太多了,谁知道这个家伙会不会拉自己加入什么奇怪的组织…… 这般想着,赵卿诺往外侧挪了挪,免得被他传染。 大魏境内,似潘千顷一般的豪强并不少。 势大者霸一州府,次弱者霸一县,最弱者则霸一乡镇。 这些人家中有财有势,并不将地方官员放在眼中,吞并土地,压榨百姓,霸据一方,百姓苦不堪言,出逃家乡成为流民。 但是这潘千顷似乎与往日所见豪强不同。 赵卿诺注意到,那些在田间劳作的人,衣无破漏,面颊饱满,虽辛劳,但神采奕奕,显然生活的不错…… 旁边,潘千顷亲自扶着陈莫眠上马,又拉过自己身后的青年说道: “前头便是倒马山,不论是走大路还是抄近路都需通过蹄缘关。此关如今被一对张姓兄弟带人占了,哥哥名叫张大雨,弟弟名唤张小雨,是个专门看人下菜的。 兄弟带着这许多东西,让我儿潘谈护送你们过关……为兄在他们那还有些薄面,也能少些事端。” 说罢又转头叮嘱潘谈,让其务必把人好好的送过蹄缘关再回来,并派了一队人护送。 车队再次启程,晃晃悠悠的行进中,一个视线时不时落在赵卿诺身上,暗中观察,引得昌华嘻嘻地窃笑个不停,一对眼睛八卦地打量着两人。 当那视线再次过来时,赵卿诺转头看向护在车旁的年轻男子,笑道:“你一直看我,可是有事?” 她问的直白,惊得昌华连忙出声:“你怎能如此不矜持,先开口莫吓跑了恋慕你的少年郎——啊!” “郎”字的音调拐了一半,突然换成了呼痛声。 他一面揉着被长枪怼痛的侧腰,一面挪远了一些。 那男子脸红地摇头又摆手,磕磕巴巴的解释着: “郎君误会了……误会了……我原是睢阳人,幸得姑娘相救。” 说到这里,他转而望向赵卿诺,语气激动地说道:“姑娘,我是洪大牛,不过得镇令赐名,如今叫洪辽,您可还记得我?” 赵卿诺细细的看了他片刻,才隐约记起这人:“你瞧着变化甚大……怎得到了綦镇?” 洪辽憨笑着摸了摸脸,羞赧道: “吃胖了不少,整个脸都撑了起来……那日在镇子与姑娘分别后,想起我在綦镇还有一个远亲,是伯祖父那一脉的,便来此投奔。 幸得镇令看重,在镇子里做个乡兵,吃穿住皆包,日子竟远胜从前。” 第325章 蹄缘关 得知始末,赵卿诺亦为洪辽感到高兴,时人愿望简单,吃饱穿暖已是人生大幸。 眼看靠近蹄缘关,几人停了话头,表情渐渐变得严肃…… 蹄缘关位于倒马山山体最薄处,也是整个山岬最窄处,仅容一辆车马通过。 山岬两侧草木丛生,山壁陡斜而上,虽不险峻,却难行走久留。 赵卿诺环视一圈,注意到两侧抖动的树叶,朝昌华打了眼色,抽出长枪,握在手中…… 与此同时,潘谈放声高呼:“綦镇潘千顷之子潘谈在此,送友人过关,还望诸位行个方便。” 他接连喊了几遍,打头领着人往前走,直到半山腰冲跑下一个矮瘦似猴的男子才停了声音。 潘谈看到来人,当即抬头朝两侧抱拳扬声道:“给张大当家见礼了!” 晃了两下手臂,随即看向拦在前方的矮瘦男子,“玉郎,你家主人可有甚吩咐?” “潘大朗安,我家大爹说了,你这一趟走的人多货也多,让过关钱再翻上一倍。” 玉郎说话的同时,从后腰掏出两面小旗子,旗色一红一黑,俱都举到半空。 赵卿诺听这玉郎唤自家主人为大爹,心中忽地一动,暗道: 这般称呼,她只在青谷县听过,那边卖了身的下人习惯称呼男主人为爹,女主人为娘,不论年纪大小。 只是青谷县位于郁州,在大魏东南方,那里的人怎得跑到这里来行打劫之事? 正当赵卿诺心里犯嘀咕时,陈莫眠看到那两面棋子,双眉倏地皱紧。 他走南闯北多少年,也碰到过不少盗匪,可这用旗语的还是头一回见。 旗语只在军中使用,红色前进,黑色撤退……这占了蹄缘关的人莫不是军户出身? 正当众人心思各异之时,玉郎等的不耐烦,举着红色旗子的手在头顶饶了两圈,催促道: “潘大郎,成还是不成,您倒是给句话,我也好回去复命。” 话音方落,挥动的旗子停了下来,重新立在空中,山岬两侧冒出三十多号人来,一手攀树,一手持刀,虎视眈眈地盯着下方。 潘谈将这一幕看入眼中,脸上的笑再也维持不下去,神色冷了下去。 他在綦镇也是个说一不二的人物,出门在外何人不称一句大郎君或是少镇令。 偏这玉郎,不过一介奴仆,竟也跟给他来这一出。 再开口,声音里已是万分不快: “平日送人过关,一人五钱银子,另有好酒好肉送上,这半年下来你们也从我綦镇上也挣了不少,今日开口便要翻倍,是拿我当冤大头吗?” 此言一出,綦镇来的护卫刷的一下亮出刀剑,只待一声令下,立即开战。 綦镇有自己训练供养的乡兵,这些山匪人数近百,两方彼此忌惮,为防交战损失过大,干脆达成协议: 凡綦镇护送之人,一人收五钱银子,不抢货物,不伤人命,其余行商旅客,生死如何綦镇不插手,也不会外传。 潘谈本就不喜这交易,可奈何父命难违,只能照办,如今对方先行毁约,立时恼了起来! 陈莫眠见状,立即朝后打了个迎战的手势。 霍老汉抽出弯刀,转了个刀花,阴恻恻地望着玉郎。 护着镖车的人得了手令,抽刀的抽刀,拔剑的拔剑…… 赵卿诺把缰绳交给昌华,双手握着长枪的两截,“咔哒”一声,合二为一,翻身跳上车顶,持枪而立。 他们这一拨人都是在江湖上见血杀惯了的,有些甚至都不是什么正道角色,面对山匪打劫,从来没有怕的。 一时间己方气势大开,虽未开战,但浑身的杀意尽数释放,腾腾杀气冲着两侧山匪奔腾而去。 那玉郎被冲的面色刹那间失了血色,握着小旗的手臂直打哆嗦。 以往都是旅人商户,便是有护卫也不过寻常身手,何时见过这般阵仗。 心里七上八下,想退下又怕差事办砸,回去受罚。 正当局势一触即发之时,一个下巴上蓄了一撮短须,看着三十岁上下的黄脸汉子从更高处跳了出来,他一手攀着树干,一手指着下头的玉郎,喊话道: “玉郎浑说什么!我大哥何时说过这话!莫不是你与他们吃酒赌输了钱便想出这么个主意来赚上一笔!” 吼完了玉郎,这人又转头对着潘谈拱手陪笑,“大郎君莫恼,胡咧咧的,你们只管过去,过关钱照旧……玉郎,还不给大郎君赔罪!” 那玉郎听了张小雨的话,愣了一下,回过神来,立即收了小旗,脸上挤出一抹谄笑,连声赔罪:“二爹说的是,是小的贪心,随口胡诌地,大郎君莫要与小的一般见识。” 说着话,两只手噼里啪啦地自扇嘴巴,清脆的巴掌声回荡在山岬内。 潘谈脸色稍霁,朝陈莫眠看了一眼,解下腰间的荷包抛给玉郎: “这是这一回的过关钱,家父大方,另添了一些做个整数,给你,收下后,放他们过关。” 玉郎捡起地上的荷包,数了一遍,抬头望向上面的张小雨,点了点头。 张小雨两指对接,含在口中吹出一声响哨,紧接着两侧的人立马缩了回去,拦在前头的玉郎也赶紧退开,把路让出来。 停滞的车马再次缓缓而动,然而赵卿诺却仍未从车顶下来,一双杏眸紧紧盯着两侧,没有丝毫放松…… 山壁林间,张大雨借着树丛遮掩,暗中窥视着下面缓缓而行的车队,对身边的张小雨说道: “小弟,你不是说要这次货多,要多要一些,怎得原价放他们过去了?” “大哥,便是多收一倍才多几个钱!更得了消息,那几匹马拉的全都是粮食……再看那些货,若是得了这些,换了钱财,我们再招些人手,到时那綦镇亦能拿下……你我兄弟有人有地,又占据此关,也学学那折城土皇帝。”张小雨说着面上露出几分向往之色。 张大雨听得也有些心动,可望着那些煞气绕身的“镖师”,一时间又有些犹豫: “这……那些人看着可不太好惹呀。” 张小雨“哎呀”一声,急急劝道: “不好惹又如何!咱们占据地利,人数又比他们多了不知多少,俗话说‘乱拳打死老师傅’,我们十个杀一个,还怕拿不下来吗?” 第326章 厮杀 张小雨看了一眼下头过了一半的车队,推了推张大雨的手臂: “大哥!眼下正是最好时机,错过了,你我只能如鼠蚁继续窝在这里!这般窝囊,你我兄弟为何还要逃至此地啊!” 最后一句话出来,张大雨想起在郁州的憋屈日子,咬紧牙关挤出一个“干”字。 听到这话,张小雨立时眉开眼笑:“我回去召集人手,大哥先带着人把他们留在关内。” …… 山岬内,镖车一辆排着一辆缓缓而行,待最后一辆车进入蹄缘关的瞬间,忽然响起连绵的吼叫声。 那吼声自上方传来,回荡在山岬内,轰隆隆震的耳膜脾脏一并颤了起来。 牛马受了惊扰,顿时混乱起来,昌华不得不攥紧缰绳,尽全力控制乱跑的黄牛。 赵卿诺在吼声响起的那一刻,已摆出应战姿势。 领头的陈莫眠大吼一声:“稳住!加速过关!” 潘谈见此,当即大怒,双眼瞪得浑圆,举刀冲天,大怒道:“尔敢动手!不怕我父寻你们报仇吗!” 然而,出口的话落了空,张家兄弟无一人应答。 与此同时,箭矢伴着碎石从空中砸落而下,哀鸣顿生。 赵卿诺紧皱眉头,嘴唇抿成一条直线,长枪遂臂挥动,快速飞转,带出道道残影,形成一片枪幕,将落下的箭矢、石块尽数击飞…… “咕噜咕噜”滚动声,粗壮的树干自上方滚落下来,“噔”的一声巨响,砸在地上。 陈莫眠及时勒马停下,一手拉紧缰绳,一手持剑,冷脸望着前面挡住主去路的树干。 就在这时,又是“噔”的一声,另一个粗壮树干横在来路。 退路与去路皆被堵死,箭矢消失,鼓声停歇,山岬内刹那间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众人握紧手中兵器,时刻准备着接下来的厮杀…… 赵卿诺绷着脸,扫了眼取下帷帽的昌华,低声道:“你保护牛,我护着镖车。” 昌华解下腰间缠着的九节鞭,目光复杂的望了车顶的少女一眼,心中波浪骤起。 就在方才,他没有出手,赵卿诺竟将落石箭矢全部打落,莫说人没事,就连两头黄牛都没伤了皮毛。 昌华抖了抖手腕,九节鞭随之而动,紧接着鞭上的倒刺倏地绽开: “我说赵姑娘,都这时候,能活着都不错了,你还管什么镖车和牛呀!” 赵卿诺也不看他,声音平淡地开了口:“拿钱办事,人在车在,人不在车也要在,牛也是镖车的一部分。” 昌华勾唇一笑,相处至今日,头一次笑得真心实意:“姑娘说的对,拿钱办事,咱们得讲信用。” 山上,张家兄弟看到箭矢和落石对下面的人没用,冷哼一声,手臂前挥:“杀!杀一个人赏一两银子!” 此话一出,一众山匪大笑着纷纷响应,怪叫一声举刀冲了下去。 镖局这边看到奔过来的山匪,丝毫不惧,众人提着兵器迎战上去。 赵卿诺与昌华没有像旁人一般离开镖车上去杀敌,而是站在车顶,像一棵大树一般,两脚踩实,长枪绕身而转,枪杆咯噔劈砍过来的利刃,枪尖突突直刺一时间长枪舞动的风声卷着山匪“啊啊”的惨叫声连成一片…… 前面昌华挥着九节鞭,鞭身宛如游蛇,抽在山匪身上带起一道血肉,且他落鞭的角度刁钻,专挑着头颈去。 九节鞭缠上脖子,握鞭的手腕一抖,反旋的拉力,“咔嚓”一声拧断了山匪的脖子。 更有几个被抽的脑花绽放,死状可怖…… 他打了几个回合,脸便耷拉下来,朝立在车上的少女吼道:“赵卿诺换位置,这两头牛忒害事,每回挥鞭还要避开这两大爷。” “好!” 随着这一声“好”落地,赵卿诺跳起,下落的同时,长枪在手中旋转,凛冽的煞气咄咄而出,寒芒四射,逼得山匪不敢近前…… 昌华在她跳下去的同时便一个翻身落在车顶。 可施展的空间更大后,九节鞭挥动地更加自由,手起鞭响风生,呼呼直响…… 赵卿诺将斩向黄牛的利刃全部格挡住,昌华则负责挥鞭杀人,虽是头一回共同御敌,但二人竟配合毫无破绽,天衣无缝…… 没一会儿,他们这一辆镖车周围如血花绽开一般,躺了一圈山匪,且各个满身红血,了无生息。 那边张家兄弟在下山的时候便已经锁定目标,二人也不管旁的,直奔着领头的潘谈和陈莫眠冲去。 张大雨举着大刀,胸膛鼓着气,临近跟前,一跺脚,平地起跳,刀身横扫,刀刃朝着陈莫眠的腰切去。 陈莫眠反手竖剑格挡,虽抵住了腰斩之劫,但整个人被重力逼得从马上跌下。 他腿有残疾,与张大雨对了几招便落了下风,只能勉强支应…… 旁边的潘谈也比他好不了多少,他平日虽有练习武艺,但到底比不上靠打家劫舍过活的张小雨,没两下便也只剩下格挡防守的份…… 霍老汉要护着那一辆半夜寻回的镖车,眼看这二人要支撑不住,举目四望,突然眼中一亮,高喊道:“女娃娃,过来帮忙,你那留那个使鞭子的就成。” 赵卿诺听到这话,没有任何犹豫,口中说着“交给你”,脚下已经动了起来。 手中长枪重新分成两截,握着一截,手腕翻动,把枪做双节棍使用,锁链拉着另一截抽打,啪的一下抽到拦路的山匪额侧。 另一只手则随手拣了一把刀,挥刀劈砍…… 她动作不停,脚下疾驰,一手抽,一手砍,冲到陈莫眠身边时,身后已经开出一条血河。 赵卿诺手中枪尖甩到张大雨的刀面上,“锵”的一声脆响,眼看要落陈莫眠身上的刀眨眼间被击偏。 与此同时,手中大刀甩手而出,刀刃上血珠横飞在空中,刀尖朝着张小雨扎去。 张家兄弟一个急急后撤,一个忙忙侧躲…… 张小雨偏头看了眼刺进地里,刀柄晃动的大刀,后背蓦地生出一抹冷汗。 方才如果不是他躲地快,这一会儿只怕前半个脑袋就没了! 第327章 用刷子刷 潘谈也不是个傻的,眼看得了生机,趁着张小雨后怕分神之际,当头劈下一剑,紧接着转身朝霍老汉的位置跑去。 他想的明白,论身手他无法独当一面,倒不如帮忙掠阵。 张小雨再次后退躲开潘谈这一剑,眼看人跑了啐了一口,恨恨地瞪了他一眼,转身去给自家大哥帮忙。 赵卿诺拦下张大雨砍向陈莫眠的刀刃后,直接挤入战区,把陈莫眠护在身后。 “呸!你娘的,哪来的小娘皮不在家生孩子,跑这来瞎掺和!”张大雨骂了一声,刀柄在掌心转了个圈。 接着他又猛地踏了一下地,挺直身子,比赵卿诺高出一头,高墙似的立在少女前头,举刀下劈…… 赵卿诺再次把两截长枪合二为一,双手握枪横枪格挡。 忽然耳侧传来脚步声,以及呼呼的刀刃破空声…… 她眼角余光内陡然多了一个人,不是旁人,正是张小雨。 张小雨看到赵卿诺两手和兵器都被大哥控住,瞅准时机,朝她的头削去:“给爷爷我去死——” 陈莫眠看到冲过来的张小雨,当即便要提剑去拦。 正在这时,旁侧猛地闪出一个山匪,出刀拦剑,直接把人拦了下来。 陈莫眠眼看赵卿诺又挨上这一刀,命丧当场,登时目眦欲裂:“赵卿诺——” 赵卿诺面无表情,感受到那当头罩下的杀意,握着长枪的手倏地拉开间距,同时左手内拉,带着张大雨的刀刃擦着枪杆下滑。 而在同一时刻,右手外推,右臂发力,斜上的枪尖压在张大雨的肩头。 不等他反应,借力起跳,侧踢,一脚踹到张小雨的刀面,另一只脚立即跟上,照着他的正脸猛地一踹。 只听“啊”的一声哀嚎,张小雨直接往后倒飞而去,啪叽一声砸到地上,后脑磕在石头上,眼珠颤抖,旋即白眼一翻晕了过去。 “小弟——”张大雨看到弟弟不辨死活的躺在那里,大喊一声,“贱人!我要杀了你!” 他脸色怒极爆红,眼珠努的几乎跳出眼眶,胸膛再次鼓起,整个人浑似蟾蜍一般。 张大雨收回手臂,大刀靠身,接着使出浑身解数对着赵卿诺连削带砍了起来…… 赵卿诺长枪一摆,枪杆在手中转动,枪尖搅着刀刃失了力气,跟着一起转动,直把张大雨震得刀柄自手中脱落,打着旋儿飞了出去。 紧接着长枪往前一刺,穿胸而过,直接取了他的性命。 她抽出长枪,来到昏迷的张小雨面前,直接又补了一枪,确定张家两兄弟都没了生息后,这才大声说道:“贼首已死!” 如此大喊三声,一众山匪失了领头人,片刻间失了再战的心思,整个山岬渐渐安静下来。 赵卿诺拖着张小雨扔到张大雨身边,陈莫眠大喘着气,拖着腿走到跟前,用剑拨了两下,见二人确实死透,跟着开口: “把剩下的人绑了,清点损失。” 说罢,朝赵卿诺深深一拜,语带感激:“今日多亏了姑娘,若不是姑娘在,我怕是要交代在这里了。” “陈郎君客气了,不过分内之事。”赵卿诺摇了摇头,指着他身上的伤:“倒是您的伤口,还需尽快处理包扎。” 陈莫眠点点头:“有劳姑娘……” “了”字还未出口,便被伸到面前的伤药堵了回来。 他茫然的顺着送药的手臂看去,只见赵卿诺挑眉诧异地瞅着自己,忽地反应过来,自己误会了。 陈莫眠单侧脸颊一抽,强撑出一抹笑容遮掩住自己的尴尬:“多谢……陈某带了药。” 赵卿诺听他自己有药,刷的一下收回手,痛快的把药揣回怀里,道了声:“我回车子了,陈郎君自便。” 还以为自己在对方不好意思上药的少女极为贴心的告辞离去,独留陈莫眠再次尴尬的僵在原地。 霍老汉忙完,走到近前,看了眼离去的赵卿诺,嗤笑一声: “早就和郎君说了,那女娃娃是个心黑手辣的,杀人从来不眨眼……郎君还是让我给你上药吧。” 他腔调奇怪引得陈莫眠愈发觉得不自在,踢开脚边的一个块石头,瓮声瓮气的说道: “我也没想让她上药,你上就你上,说这些做什么。” 霍老汉一点面子也不给他留,直接戳破: “你我认识多少年了,郎君这容易误会爱多想的毛病,我还是知道的。” 听到这话,陈莫眠磨了磨牙,声音从牙缝挤出:“闭嘴!”语气颇有几分恼羞成怒的意味…… 那边赵卿诺拎着枪往回走的时候,视线在人群中搜寻,待看到洪辽只是受了轻伤,遂放下心来。 到了镖车旁,便见昌华正半蹲在地上,拿着水囊冲洗九节鞭上挂着的碎肉。 有些碎肉嵌得有些深,便只能拿小木棍往外抠,看的人直觉反胃。 赵卿诺移开目光,看向别处,叹了口气: “你这样不行啊!清理不干净会臭的,就是那个臭猪肉的味道……身上没带个刷子什么的?放到河水里,刷刷几下,像刷鞋一样不就干净了?” 昌华清理九节鞭的手一顿,半晌后皱着脸扭头看向一侧的少女,发出一声干呕,开口的表情痛苦又嫌弃: “赵卿诺你怎么这么恶心残忍!什么叫臭猪肉?还河里拿刷子刷?你说这话考虑一下别人的感受……哕——” 说到一半又是一声干呕。 赵卿诺龇牙咧嘴的往一边躲了躲:“你才恶心,弄这么个武器,肯定会卡肉的呀!不对……你该不会从来没好好刷洗过吧!” 这个念头一起,她也想发出一声干呕,万分嫌弃的又挪了几步,离得更远一些。 “怎么说话呢!”昌华狠狠地瞪了赵卿诺几眼。 两个人在这一刻对彼此都格外看不上。 许是才说过昌华,赵卿诺拿出一块方帕,仔仔细细的擦拭清理着自己的长枪,心中暗道一定不能发臭! 过了一会儿,闲不嘴又格外好事的昌华蹭到赵卿诺身边,扬了扬下巴,小声说道:“哎!搭档,你说会怎么处理他们?” 赵卿诺扫了眼正在向山匪问话的陈莫眠,想到这一趟的目的,掀起眼皮斜看了昌华一眼:“反正不是你的。” 第328章 意外收获 昌华“哎”了一声,绕到另一侧坐上镖车:“这话就不对了……有个词叫‘见者有份’……‘见者’,你、我也,懂否?” “不懂!”赵卿诺敷衍的回了一句,继续低头忙活。 昌华碰了冷脸也不在意,弯腰凑近一些,说话的声音压得更低: “这些山匪肯定存了不少货,说不定还有马匹兵器,这可是好东西呀……还有这剩下的二三十号人,一个个年轻力壮,正是能干的时候,谁看了不心动……人、财、地这三样,少时为富,多时为强,盛时则为……霸。” 赵卿诺被他说的烦躁,见长枪已经清理干净,重新收回腰后,眯眼看向昌华,沉声说道: “你是不是打着主意让我去开口分一杯羹,为了剩下的路程,陈郎君便只能同意,还得分给众人,到时候你也能得一份? 算的这么美,你是算盘精吗?不许再跟我扯有的没有,否则先你把你身上的钱抢走!” 得了一顿威胁,心满意足的昌华也嘚瑟够了,又生怕把人惹恼了自己挨揍,眨了眨眼,利索地扣上帷帽安静下来…… 赵卿诺见身边人老实了,环视一圈,视线最后停在那个玉郎身上。 只见后者谄媚地说了一番话,陈莫眠与霍老汉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如此便辛苦您带人跑一趟,我们这边正好趁着时间把路通了。” 霍老汉略一颔首,回头点了那些穿着一样衣裳的人同他一起跑一趟。 赵卿诺看的分明,这些人穿着打扮一样,行动间进退有度,对陈莫眠又格外恭敬,不像霍老汉这样的江湖人士,也不像镖局的那些汉子,看着倒像是训练有素的兵卒。 霍老汉带人走后,陈莫眠命山匪将前后堵路的树干挪开。 潘谈数了数自己带来的人,叹了口气,对陈莫眠说道:“家父本想让您顺顺当当地过了这蹄缘关,没成想……哎——多亏您带的这些人武艺高强……” 陈莫眠笑道:“那二人能在此地行抢劫之事,便可知乃贪婪狡诈之徒,又如何会一直遵守约定……少镇令不必将此事放在心上。 道路既已疏通,我等便就此分别,待归来之日,你我痛饮一场,不醉不休。” 潘谈听到这话,又注意到两端拦路之物已被清理干净,虽遗憾不能再多相处一些时间,却也知他们急着赶路,只叮嘱要再来綦镇。 陈莫眠满口应承,招呼着众人出发赶路。 赵卿诺看了看闭目养神的昌华,拉起缰绳,扽了几次,才受过惊吓的两头牛不情不愿地抬起蹄子,“哒哒哒”地走了起来。 路过洪辽身边的时候,她抬起手臂,摇了摇:“保重!” 后者见少女仍旧如初见时不过短暂相聚,便又再次离开,回想当日离开睢阳的惨烈,突然大声喊道:“姑娘……此去定要平安归来啊!” 赵卿诺笑着点点头,道了一声“好”。 …… 潘谈记得洪辽这人,虽才加入乡兵,但是胆色过人,颇有一股悍勇之志,平日训练也甚是刻苦,颇得父亲看重。 “洪辽,那位姑娘便是你口中带着你们杀出睢阳县的人?” “回少镇令,她叫赵卿诺,当时还有一位裴郎君。”洪辽朗声回道。 “看着年纪不大,瞧着不过比寻常女子多了几分爽利,竟有这般身手……你与再细细的说上一遍。” “是……” 一伙子人一面往綦镇走,一面听洪辽讲起睢阳之事,时不时发出阵阵呼声…… 那厢,赵卿诺等人走了大半日才出了蹄缘关的关口。 刚一出来,便碰到正赶着马车下山的霍老汉。 “郎君,可有不老少的东西,马匹、吃的、穿的,兵器棍棒都有,还有一大车茶叶,也不晓得是抢了哪个倒霉蛋儿的东西。” 霍老汉甚是高兴,指着后头的东西,一张老脸笑的如盛放的猪笼草一般,格外吓人。 熟悉他的江湖之人,看到那一脸褶子堆叠露出一口黄牙的样子,只觉得眼疼。 昌华低低地发出一声怪叫,直叹此行不亏:“能在有生之年看到这老东西笑成这样,也是够本了。” 陈莫眠没有在意霍老汉的笑容,他整个人的目光被那些东西拽走,激动地顾不得身上的伤势,急急地从马背上跳下来,扑了过去。 “竟然有这么多!虽已经猜到会有所收获,但这也太出人意料……只马便有二十多匹……” 他一个一个的看过去,语气惊喜。 “这简直就是白日拣金啊!”昌华也顾不得吐槽霍老汉,瞪大了眼睛望着那些东西。 赵卿诺赞同的点点头,这些东西对此时的陈莫眠来说要比黄金值钱。 如此想着,她的视线落在那些被绑着的山匪身上,心说:这些人也是值钱的,年轻力壮的最适合干苦力活了。 陈莫眠激动了一会儿,平静后环视一圈,目光落在赵卿诺身上,大步流星地走到近前,抱拳而拜: “赵姑娘,昌郎君,可否劳烦二位行在最后?” 赵卿诺和昌华的镖车在中间位置,倘若调到最后不仅要行压阵之职,还要盯着前头的新加进来的一批货,以及那些山匪。 昌华闻言,眼珠子咕噜咕噜转的格外明显,嘴巴张了合,合了张的,就是不出声。 只要眼不瞎,都能看出他这是提条件的意思。 陈莫眠无奈的叹口气,这人是临行前自己找上门来的,身手好,却不知底细,他其实是不愿意地。 奈何袁憬那家伙一口答应下来,旁的也不说,只道这人可信。 其实这次寻这些江湖人做镖师他就不太赞同,这些人随性惯了,真正讲诚信的又能有几个。 奈何去年跑这一趟镖,不仅死了大半镖师,还损失了过半的货物,这才不得不接受请江湖人护镖这个办法。 而为了保险,他特地请了还算有些交情的霍老汉来帮忙。 正当陈莫眠盘算着手上还剩下的银钱,琢磨着该给多少才能让二人答应的时候,昌华突然出声了。 他手一伸,嘻嘻笑着:“我也不难为郎君,让我加入你们镖局,和这个家伙一样就成。” 他口中的那家伙不是旁人,正是赵卿诺…… 第329章 招揽 说着,昌华还特意用另一只手隔空指了指赵卿诺,继续说道, “听说你们镖局的人会给一个身份令牌,我做过许多行当,只当镖师还是头次一,似乎挺有意思的……也不用什么特殊身份,和我这个搭档分到一处就行。” 陈莫眠愣了一愣,看了眼面无表情的赵卿诺,复又看向昌华: “严格算来,我不是镖局的人……昌郎君如果想加入,镖局的东家在前头,郎君可自行与他说……另,你想与赵姑娘一块,这我更做不了主。 赵姑娘只是镖局的镖头,不是下属,也不是奴仆,如何都由她自己说了算,陈某做不了主。” 昌华见他不答应,笑脸倏地收了起来,嘀咕道: “那你能做什么主?好歹也是前兵部尚书的孙子,当今皇后的内侄,这也不成,那也不成,好没魄力,都对不起你这身份。” 陈莫眠见他如此阴晴不定,又突然掀出自己身份,脸色也跟着冷了下来。 猜测这人到底是什么底细,如何会知道他的身份。 赵卿诺瞥了眼昌华,直接开口说道:“郎君的话我应下了,既已接了这活,便该按命行事,人之行事便该讲规矩道义,若不然也不要在江湖混了。” 这一番句话,她特意提高了声音,说得气势十足,颇有几分不服来干的意味。 在赵卿诺看来,不论身份是什么,既然领了报酬,就该听从安排,这是走江湖最基本的规矩。 拿人钱财,与人消灾,事之常理也。 陈莫眠猛地看向赵卿诺,诧然之色跃于面上,他以为这人一直不开口,也打了趁机多要些钱的主意,没成想竟突然开口应下:“这……” 赵卿诺做了个请的动作,笑道:“您只管去忙,我二人之事我们自己商量。” 说是“商量”,语气到了后面已经带上几分肃杀之意。 陈莫眠看了看挂着假笑的赵卿诺,又看了看挑着眉嬉皮笑脸,跃跃欲试的昌华,沉默片刻,忽地点头一笑:“如此……多谢姑娘体谅。” 说罢,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赵卿诺待人一走,脸上笑容立即消失,紧绷着脸,望向已经再次嬉笑起来的昌华,缓缓说道: “昌华,自搭档之日起,你便多次谈起货价,又故意透露出自己身份不同……初时我只以为你不过是话多,现在看来却是在试探我……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话音一顿,她的脸色愈发阴沉,眼中愠色渐浓,声音都透出几分冷意,那表情仿佛再说没有到一个合理的答案,便要直接动手。 昌华眨了眨眼,收起脸上的嬉闹之色,点了点头: “姑娘不仅重义,竟还如此聪慧,我不过说了那么几次,便叫你察觉出异样了,果然不错!甚是不错!” 旁边的车马渐渐走动,一个接着一个出发。 那些山匪全被塞到一辆车上,挤挤挨挨的,好似一筐鸡崽子,在赵卿诺他们之前出发。 赵卿诺握着缰绳,一面驾车而行,一面再次开口:“你既然承认,那便直说吧,目的或者说寻我何事?” “洛昌华,折县洛家,至于身份……”洛昌华沉吟片刻,蓦地偏头冲着身边之人一笑,“与那位潘镇令一样吧。” “是那个折城吗?”赵卿诺的语气里有几分不太确定。 洛昌华听罢,哈哈一笑,摆了摆手:“对,你们都习惯这么叫它,但它其实就是个县而已……你应该没去过吧。” 赵卿诺点点头。 折县没有镖局,听说折县的商户但凡外出进货走商,只要上报便会由县里派人护送。 听说凡是在折县任县令的官员,政绩全优,十有九升。 而折县之所以被称为折城,听说是因为它比州城还要繁华,更有江湖人暗中称呼它为小京城。 而之所以都是听说,是因为赵卿诺没去,这几个听说也只是在走镖时听过路人说的。 “所以呢?你这样身份的人寻我这样身份的人做什么?” 赵卿诺这拗口的话听得洛昌华再次笑了起来,他盘起腿,手臂拄在腿上,支着下巴,目光落在牛尾巴尖上,视线随着那尾巴尖移来移去。 “搭档不要这样妄自菲薄呀,我这身份是投了个好胎,你这身份是自己闯出来的……孤身救了一众被囚禁的女子,去睢阳跑个镖,能弄出来个破城战。 我实在好奇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又恰好在京城,便特意来瞧瞧……不错,这趟镖跑完了要不要和我回折县?你的那个什么桃花村也一并搬过去。” 赵卿诺听他说起爆竹作坊的事,身子一僵,接着便放松下来,以这人的身份能查到那事并不奇怪。 她淡淡地瞥了洛昌华一眼,平静地说道:“不去。” 干脆利落的两个字砸了过去,洛昌华一愣,眨了眨眼,满脸都是不可置信: “我在招揽你哎!传说中的‘折城土皇帝’的亲自招揽呀……虽然这称号实在是难听了一些。” 赵卿诺配合着点点头:“是难听,所以我拒绝了。” 洛昌华被噎的一时无语,哽了半天,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语气幽怨:“不来就不来,说的就不能委婉些?” “不能,你这人一看就是个厚脸皮的,委婉会被你当做答应,还是直白点好。” 赵卿诺说着话的时候瞥到前头一个山匪肩膀微动,也不停车,弯腰拣了几块石子,顺手丢了一块过去。 “啪”的一声,石子砸在那个山匪的脑袋上,惊痛之下抬头望向后头的镖车。 只见少女单手抛着石子,动作闲适,看过来的眼神带着几分警告。 这人立即想起这少女正是杀了他们老大的人,赶紧缩着脖子老实起来。 洛昌华看到赵卿诺如此尽职尽责的样子,越发想把人招揽进洛家,有一个这样性格的左右手,能省多少心。 然而他才被拒绝了,倒也不急,路程还长,他慢慢磨就是,只要自己心够诚,必能说动这人。 打定主意,洛昌华觑了赵卿诺一眼,说道:“看样子不出了这倒马山是不会休息了,你赶车吧,我睡了,天亮换我。” 赵卿诺轻轻“嗯”的一声…… 如此行了一夜,第二日仍在山中,念着牛马的用处,陈莫眠虽急着出山,却不得不停下休息。 如此走走停停,慢腾腾地挪了几日,车队才终于出了倒马山。 第330章 靠女子上位的大将军 一踏出倒马山的瞬间,一大片平坦坦的绿原猛地撞入眼中,空阔又辽远,看的人心神一松,胸中蓦地生出一股子坦荡豪情。 陈莫眠打了个手势,高喊一声:“下马休整!” 话音一落,众人全都呼了一口气。 在黑黢黢的山里闷头走了一夜,还是时刻警惕着暗处的危机,便是这些老江湖也有些疲累。 赵卿诺跳下车,伸了个懒腰,又活动了一下酸麻的胳膊腿,极目远望,估算着日子裴谨这会儿应该已经到了地方,只是不知如今境况如何。 旁边,如前头一般,陈莫眠与霍老汉亲自准备饭食,其他人则趁着这个时间休整一番…… 正当吃饭的时候,就见前方一人打马而来,看到镖局众人,忙又加快些速度,到了跟前勒马停下,说道: “郎君,可算是瞧见你们了,主子见您没按约定的时间到,特意让我寻寻。” 陈莫眠将手中分饭的活交给霍老汉,笑着回道: “是岱安呀,前头出了些事,慢了一些……袁憬按时到了,可见事情办的顺利。” 岱安闻言垂目摇头: “那些人家毁了约,主子并未买到东西,只去散户买了一些,药材东拼西凑装了一车,粮食堪堪凑了两车。” 陈莫眠大吃一惊,眉毛都扬了起来: “怎得只有这些,前头约定好的量都没拿到?那些人素来讲信用,怎会做出这自毁招牌的事!” 一提起这事,岱安仍旧有些来火,出口的话又气又无奈: “他们说是被强行征买走了,是都尉亲自带人买的,那些商户不敢不卖。” 陈莫眠听得眉头渐渐皱起,嘴角缓缓耷拉下来,原本惊讶的面容瞬间变得铁青,说话的声音好似铁疙瘩一般,又冷又硬: “都尉?季绍亲自带人征买?给钱了吗?廖实甫又在搞什么玩意,不想着练兵御敌,整理的心思都搁在这上头!也不怕脑子用多了死得快。” 出口的话刻薄,可见对这人已经厌恶到极致。 这话陈莫眠说的,但岱安身为袁憬下人却接不得,只能在心里附和两句,跟着一块骂一骂。 那季绍虽然只是一个都尉,但却是信国公季牧如今唯一的嫡子,又是个有能耐的,明眼人都看的出来,这人会是下一任信国公。 而廖实甫身为大将军,更不是他一介仆从能够评说的。 他不能给自家主子惹祸树敌。 赵卿诺正在大口炫饭,当听到“季绍”两个字,注意力立时被吸引了过去。 因着李素玉怀疑信国公府的大姑娘季舒窈可能是绑她的人,赵卿诺还曾特意去打听过信国公府的事情。 信国公共有四子一女,长子与三子皆为嫡出,二子和四子是庶出。 多年嫡长子意外身亡,如今唯一的嫡子便叫季绍,任职军中。 正想着这些人的关系,捧着碗的洛昌华贼兮兮的蹭了过来,压着声音怪模怪样的说道: “喂,搭档,你知不知道廖实甫?”语气里全是暗戳戳的兴奋。 赵卿诺鼓着脸转头看向他,见他一脸“快来问”的表情,嘴角抽了两下,配合着摇了摇头:“不知道,他是谁?” 洛昌华清了清嗓子,声音变得更小:“廖实甫是仗着自己长得好看,靠讨好女人才当上大将军的。” 赵卿诺嘴里的饭猛地一口噎了下去,噎的她哽着脖子捶胸。 关键时刻,洛昌华赶紧递把水囊递了过去,这才避免了一场被饭噎死的惨剧发生。 赵卿诺前所未有的震惊,不仅仅是洛昌华的话,还有这件事本身——靠女人当上大将军,这也太荒唐了。 可她晓得,有些事越荒诞越有可能是真的。 赵卿诺连灌了两口水缓过劲儿来,眨着眼低声感慨道: “靠陪女人睡觉当上大将军吗?那得卖力成什么样啊!” 洛昌华听得一愣,片刻后明白过来她话里的意思,“噗嗤”一声喷笑了出来。 先是克制地闷笑,渐渐地竟连肩膀都抖了起来,好像筛子上要脱壳的稻米一般,颤个不停。 赵卿诺看他这般,蓦地有些尴尬,摸了摸鼻侧,嘀咕了一句:“你不是这个意思?” 洛昌华笑着点头:“是我说的,但没你说的这么……嗯……露骨。在我看来,也确实是这么回事。” 他顿了顿,似乎在想着该从何处说起,看了眼仍旧怒气冲冲的陈莫眠,挑眉一笑,再次开了口: “这算是个不算秘密的秘密……廖实甫原是魏家军的一个小小兵卒,虽有些能力,但军中有能力者不知凡几,他若想出头得到猴年马月。 好在他比那些军中糙汉多了一张俊脸,又能说会道,哄得魏老将军的独女招他为婿。 有了这一层身份,又有魏老将军的教导,他自然挣了些军功。 可魏老将军那人性子实在固执,便是自己的亲女婿也不肯行一星半点的方便。 眼见升迁太慢,廖实甫又看上了另一位贵人,一番精心伺候后,得了个归德将军。 只这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怀着身孕的妻子正好撞见自家夫君如青楼女子一般伺候人,哪里受得了这个,当即早产一尸两命,魏老将军与廖实甫自此结下仇怨。 听说啊,廖实甫伺候的那位贵人早几年去了,没了后台,便被扔到这凉州玉阳做个的大将军。 虽是大将军,可凉州哪有京城富裕,以廖实甫的性子想来是不愿意的吧。” 赵卿诺听得唏嘘不已,却也从洛昌华的话里提取出一些消息。 她记得裴谨曾说过魏璘老将军驻守在穗安城,穗安城外不足五十里便是羊头关,大魏御敌的第一道防线。 羊头关外就是柔桓一族,每逢冬季必有犯关之举,只多年来从未冲破羊头关。 而穗安城距离玉阳不过五百里,快马疾行,只需一日。 安排与魏璘有怨的廖实甫在此地驻扎,实在不是明智之举,除非…… 想到此处,赵卿诺心里一动,抬手掩在唇边,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问道:“那位包养廖实甫的贵人是不是皇室之人?” 第331章 缺钱 “嘶——” 洛昌华倒吸了一口气,接着如小鸡啄米一般连连点头: “聪明啊,莫不是同道中人……我这人极爱探听这些风月之事,奈何碰不到志同道合,又有慧根之人。 你来我折县,平日也不必守在那,我俩探遍大魏所有风流秘闻,再编成书册,以供后人传阅,实乃大功德一件。” 赵卿诺咧着嘴,万分嫌弃地横了他一眼: “我福薄命浅,这种功德容易把我压得魂飞魄散,还是你自己独享吧……那贵人身份你可知道?” 话锋一转,把话题再次拉回正道。 洛昌华被拒绝了也不恼,耸了耸肩膀痛痛快快地吐出了一句话: “听说是最上头那一位的妹妹……这位贵人可比廖实甫大了十来岁呢……啧啧,真乃勇士也。” 想法得了证实,赵卿诺对永庆帝蓦地生出几分无语,自家人做了错事,不说想法子平了臣子心中之怨,怎得还行这种猜忌戒备之道。 一面仰仗着魏老将军抵御柔桓一族,一面让廖实甫行戒备打压之法,真是让人想骂上几句。 赵卿诺正在心里嘀咕着,又听到洛昌华的感慨之言,便顺嘴接了句话: “你出身好,自然不晓得对于那些一门心思想往上爬,又不想努力的人来说,年长的姐姐究竟有多好……我去睡了,等下你赶车。” 说罢,翻身跳上镖车,径直躺下睡了过去。 “啊?啊?啊?” 洛昌华茫然的望着已经躺平的少女,连“啊”了三声,实在是不能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想上去追问,可又觉得,得到的答案,必定会颠覆自己受过的教育认知。 歇了大约两个时辰,众人再次出发。 晃晃悠悠的镖车顶上,赵卿诺睁开眼睛望着不见一朵浮云的天空,思绪渐渐飘远,捻指一数,离京已经快一个月…… 此时的京城皇宫内,风怀远看着手中的书信,聚在眉宇间犯愁倏地一散,轻笑出声: “不愧是裴谨,他早已算到卫邗会刁难他,借着刁难正好募集人手……让裴谨行募兵之事,卫邗真是好算计…… 我朝自太祖平定天下起,虽未正式废除募兵,但从设立军户之日起,边军之兵皆出自军户之家。 现让裴谨募兵,强行征兵必生民怨,可若招不来兵,又会落得个办事不力的名头…… 当真是阴险,这主意瞧着像是卫长龄的手段,以卫邗那鲁莽性子可想不出这一招。 好在裴谨已提前预料到,做了准备,但愿他万事顺利。” 坐在风怀远对面的太子褚忺点了点头,语气感慨: “也幸得平昭招揽此人,若不然,北境之事还不知要拖到何时……剩下的便等他的好消息吧。” 说到裴谨,太子忽地想起另一人,他话锋一转,问道,“那位赵姑娘托你之事如何了?钱元已经抓了好些日子,以平昭之能必定有所收获。” 谈及此事,风怀远脸上的笑容淡了下来,眉宇间的愁闷再次聚拢: “钱家老夫人透露了一些事,来换钱元不过堂受审,不受大刑……钱家趁运茶之际,替襄王偷运各地税收,以及百姓。 同时,她说手里还有一份名单,想用这名单换钱元一条生路……殿下,虽再言已知晚矣,可您真不该放襄王离京!” 太子并不后悔放走襄王褚忺,却从风怀远的话里察觉出他心中的纠结: “父皇时日无多,我又如何忍心违逆他的心愿……哎,希望四弟顾惜百姓,莫行兵革之事……倒是钱元,你可是动了与钱老夫人交易的心思?” 风怀远沉默不语,盯着信纸落款处的“裴谨”二字。 思索着若是反悔,会有什么后果。 他并不担心裴谨,裴谨如今行事件件挂在赵卿诺身上,是以只要安抚住了赵卿诺,他们的合作就不会有问题…… 太子看到风怀远的眉头几乎要拧成一个死疙瘩,出声劝道: “平昭,孤知晓你心中所想,只是你既然答应了那位赵姑娘,又怎可食言。” 风怀远垂目叹息,突然问道:“前日听殿下说国库空虚,可有解决之道?” 太子苦笑着摇了摇头:“不过两日,哪里能寻到解决之法,睢阳重建要钱……临近冬日,将士们的军饷冬衣也要钱…… 宁远伯来报,京中又多了许多流民,这些人的安置、返乡,冻灾的储备应对,还有其他各处,样样件件皆少不了那些黄白之物。而国库的钱……不提也罢。” 当年,永庆帝不满意永平康大长公主的园寝,力排众议在自己陵寝旁另添一墓以葬之。 因着时间仓促,所耗人力物力,数额惊人。 不仅掏尽了永庆帝的私库,还挪用了国库,征夫万人,耗时两年才改建完成。 加之后头一件又一件的事,国库进的不如出的多,如今已经所剩无几。 想起永庆帝办的几件糟心事,太子和风怀远不由得连连摇头叹气。 “可大长公主根本不愿葬回京城,只想留在陈先生家乡……为了一己私欲,劳民伤财,是非公主所愿。”风怀远的声音里已经带了几分指责。 他本是孤儿,得永平康大长公主收养教导长大,却无法让她按着自己的心意葬在陈元知的故乡,实在是愧对养育之恩。 风怀远握着信的手指微微收紧,对永庆帝厌恶不可抑制的再次冒了出来, “殿下,银钱之事也好解决,前头抓的那些大人们,各个家资丰厚,多抄上几家,或者干脆全抄了,应能得不少…… 另外,钱家那边,凭他家做下的事,满门抄斩,都是轻的,只有一份名单可不成,……殿下莫要忧心银钱的事,微臣会为您寻来……” 说着将手中的信已经放回了说案,心中已经有了决断。 太子听得心里一咯噔,急急开口: “平昭要作何?父皇没有几日了,孤不想在此时惹他不快烦忧。 再者那些人是可恶,可并未到了抄家灭族的地步……况且,你不是答应了那位赵姑娘,如何好食言!” 第332章 看开点 风怀远平静地看向太子,一阵无力感从心底涌出,随着血液流向四肢百骸。 褚忺温厚仁孝,重信守诺,却少了杀伐果断之心,适合做一个贤王,却不适合当一位帝王。 风怀远静静地望着太子,看到他眼下的青黑,目光凝落在那一头乌发上,里面藏了几根银丝,心头又现出几分不忍。 “殿下辛苦了,您放心,万事也不差这几天……只是昭王和平王那边劳您再派人盯紧些,陈博松指认的几个内侍宫婢也需要处理了。 至于钱家那边臣会见机行事,便是……赵卿诺那边臣自会向其赔罪,另做补偿……不知殿下还有旁的吩咐没有,若如,臣先退下了。” “你……罢了罢了,你退下吧。”太子还想再劝,可也明白风怀远都是为了大魏,没有半点私心。 也因着这个原因,他无法用太子的身份去命令制止他的做法。 …… 风怀远回到京兆府衙门口,正要进门,眼角余光瞥到一个身影往这边来的身影,提起的脚步顿在半空,脚尖往旁侧稍稍转了一下,停了一息又转回原来的方向,随即落下。 他跨过衙门高高地门槛,走得又急又快,嘴里的吩咐也一下子砸了出来: “你去和她说,钱元的案子没那么快判,让她莫要再来打听。” 门子呆愣愣地望着似鬼撵一般走的不见影的大人,怔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是在与他说话。 “衙差大哥,那钱元的案子可有结果了?”周盼儿陪着笑脸问道,一边将准备好的铜钱往门子手里送。 “你怎的又来了!钱元的案子没那么快出结果,我家大人说了让你莫要再来打听。”门子看都不看那铜钱,有些不耐烦的说道。 周盼儿一愣,不明白怎得就不让来打听了,她前头来时可都没这么说呀。 轻轻咬了咬下唇,周盼儿自袖袋取出一角碎银,再次扬起笑脸递了过去: “大哥,这钱元自打抓了进来,就没开堂审理,便是有多少事拖了这么久也该出个结果了。 我伯父一家被他害没了,我们心里急的吃不下说不着……您能否给透点子消息……” 她说着说着,眼中已经蓄上了泪水,要落不落的泪珠,配着讨好的笑容,看的人心里发酸。 门子看了看塞到自己手里的碎银子,四下看了一圈,招了招手,命周盼儿低头附耳来听: “我也当了这么些年差了,看了多少事,有些事光起个头便晓得结果……你那伯父的事听大哥一句劝,就这么过去吧,人死了就死了,咱们活着的人总要往前看不是?” 周盼儿微微张着嘴,无措地望着门子,眼中的泪珠咕噜一下滚了出来:“就只能这样了吗?” 门子单手搓了搓手里的碎银子,回头往衙门里瞧了一眼,紧接着手往怀里一塞,催着周盼儿尽快离去: “不这样还能咋样,你年纪小,经的事少,慢慢就晓得了。 这世间事啊,没有哪一样比活着更重要,看开点,日子也就好过了……回去吧,也劝劝你家里人,莫再来了。” 周盼儿失魂落魄的离了京兆府衙门,走了没两步眼泪便如决堤一般扑簌簌的流了下来。 想到自打钱元被抓那日起,叶莲心整个人都明媚开朗了起来,每日里笑呵呵的,就盼着钱元能被判刑斩首。 可如今希望又没了,这比之前还要让人难受。 越想越难过,脚沉的就像绑了一个铁链子一般,走不动也迈不开,到了后面干脆停下步子哭了起来…… 一辆马车从她身边经过,马车里突然传出一个柔媚婉转的女声:“停车。” 她喊了一声,马车速度不变,车夫连头都没转一下。 接着这个声音略提高了几分,多了一丝威严: “嬷嬷,你既然奉命来接我入府,又说了王妃不会亏待我,如今我却连一个车夫都指使不我,这样的诚意是不是有些虚呀。” 话音一落,一个沙哑冷硬的妇人声音隔着车帘传了出来:“停车。” 车夫低低应了一声,车轮渐渐停了下来,旋即一个穿着素雅的女子掀开车帘,直接跳了下来,朝周盼儿跑去。 留在车里的嬷嬷跟着探出头来,视线随着那女子的背影而行,眼神阴鸷。 “可是梦鱼的盼盼姑娘?” 周盼儿听到有人唤自己,赶紧拿袖子胡乱地蹭去脸上的泪水,肿着一对眼睛看向来人,不禁有些惊讶:“你是那日在丰衣铺子里见过方娘子?” 方娘子点了点头,蓦地握住了她的手,关切地问道:“姑娘怎得在这哭泣,可是出了什么事?” 周盼儿微微一怔,她们才堪堪见过一面,因着赵卿诺的缘故,少了一些生分,可也并未熟络到拉手的地步。 正有些不自在的时候,突然感觉掌心多了一件东西。 她看向对面之人,就见方娘子面上闪过一丝焦急祈求。 周盼儿越过方娘子,看了眼那一直掀着车帘盯着这边的中年妇人,倏地明白这位方娘子怕是遇到麻烦了。 她收回视线,往前探了探身子:“娘子可是遇到事了,我去报官……不行,他们都是不作为的,我去寻……” 想了一圈也想不出来该找谁帮忙。 官府信不过,赵卿诺又不在京里,她们竟连个求助的人都没有! 急乱之下,才止住的眼泪又冒了出来。 方娘子摇了摇头,拿帕子替她擦了擦眼泪,低声道: “谢您好意,只是不必了……可否将这信帮我交给姑娘,若是姑娘问起,便说我去富贵人家享福了。” 周盼儿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听闻此话立时晓得是怎么一回事。 反手拽住方娘子的衣袖,急急说道:“是哪个人家,回头姑娘问起了,我总要说出来一个地方的呀。” 正说着话,那嬷嬷突然出声:“方娘子,遇到熟人闲聊两句便可,莫误了入府的吉时。” 说罢,便命车夫放下马凳,要往这边来。 第333章 剪鬃束尾 方娘子面上闪过一丝犹豫,可一想到那人的身份,便将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她朝着周盼儿屈膝福了一福,转身往马车那边走去。 才从车上下来的嬷嬷见她回来,斜睨了周盼儿一眼,冷着脸,踏着马凳又回到车上: “虽说是人便该有一两个交好,只王府不似旁处,以娘子的身份入了王府,就该洁身自好,前头认识的人都该舍弃了才是……娘子一颗心好好侍候王妃王爷,也好早日提为侍妾。” 方娘子听到她将“王妃”特意放到王爷前面,知道这嬷嬷在告诫自己,进了王府别拜错了菩萨。 她默然不语,面无表情地上了马车,只藏在袖子里的手攥的死紧,指甲压进掌心,尽是不甘…… 周盼儿看着马车再次动了起来,急得不行,方娘子一看便不愿去什么贵人府里,都是女子,却能无力看着。 眼见马车渐渐走远,她跺了跺脚,再顾不得哭泣,提心吊胆地悄悄坠在后头。 好在马车行的不快,她一路小跑,看着马车畅通无阻的进了兴福坊,坊外有兵卒把守,她跟不进去,急的跺了跺脚,复又往回跑。 而远在千里之外的赵卿诺不知道风怀远已经起了毁约的心思,也不晓得方娘子被带进了王府…… 与袁憬的小厮岱安相遇后,众人又行了三日,出了草原便是一片沙漠。 眼看要到了与袁憬约定的汇合之地时,忽然听到前方喊声大震,嘲笑声,怪叫声,厮杀声…… “又是粮食,又是药材的,这一趟倒是不白跑!” “可惜差了几个娇婆娘,这鸟不拉屎的破地方,风大,地差,连婆娘也都皮糙得很,夜里睡起来,喊声倒是大,就是缺了点娇媚!” “我说你们这些走商的,怎得就不带几个娘们随车……都说饱暖思淫欲,咱兄弟们吃饱穿暖了也好松泛松泛不是?” “哈哈哈,说的有理,不过没女人就没女人,那领头的长得白净,瞧着不比女人差,听说那京城里的贵人都好这口,今日咱们也尝尝贵人的口味……” 这些污言秽语传入耳中,众人听得脸色一变,岱安更是急了起来: “郎君,是我家主子,怕是碰到沙匪了!”说着便打马冲了出去。 陈莫眠正要跟着岱安冲过去时,突然被霍老汉拦了下来: “郎君你身上还有伤,我点人过去救援。” 话音一落,霍老汉点了三个人,又朝赵卿诺喊道:“女娃娃过来,与我一道过去救人,还有那个耍鞭子的,一起来!” 赵卿诺道了一声“好”,合枪下车,将镖车交与陈莫眠照看,返身上马,随着一并冲了上去。 洛昌华扬了扬眉,不似前头一般多话歪扯,痛痛快快地的追撵过去。 到了近处,便见十余人骑在马上,将袁憬一伙人围在中间,而先头冲过去的岱安捂着肩膀倒在地上,又急又恨地望着马上的沙匪。 这些沙匪脸上戴着图案不同的面具,面具上绘的皆是凶禽猛兽,手持弯刀,好似戏耍猎物一般逗弄着袁憬等人。 赵卿诺目光落在沙匪身下的马匹上,清一色的高头大马,每一匹马都养的膘肥体壮,马尾毛带着点卷曲,而两耳间的马鬃则修剪得格外齐整。 再看那些沙匪,腰背挺直,举手投足间自带一种约束之感,远不是那些被抓的山匪可比。 她两腿一夹马腹,提速追上霍老汉,低声说道:“霍老,这些人瞧着像军中的,马匹剪鬃束尾,在我朝只有军马才这样做。” 霍老汉定睛一瞧,果然如赵卿诺所说,眼神蓦地一凉,连带着出口的声音都染上了杀意: “管他是谁,只要干了拦路抢劫的勾当,就是匪,匪就当杀——” 拖长的音调,消散的同时,扬臂挥刀,一颗戴着面具的人头腾空飞起,划出一道圆润的弧线,砸到地上。 一半个面具陷在沙子里,一半露在外面,而那留在马背上的身体晃动了两下,歪斜着摔到沙地上。 与此同时,赵卿诺手中的长枪从一个沙匪后背穿胸而过,不待这沙匪反应过来,手臂发力,把人挑飞扔了出去。 眨眼间已经有二人毙命,沙匪立即挥刀迎战,两方相交,数刀并举,瞬间厮杀混战起来。 兵刃齐鸣,沙匪一面喊杀,一面三人成阵,一人斜刀下砍马腿,另两人专盯着马上之人的要害攻击。 而在三人之外,还有一人戴着虎王面具,手持弯刀,专盯着落马之人砍杀。 这些沙匪训练有素,三人之中只要有一人被杀,便会有人补上,无法成阵之时便立即撤退,行游走骚扰之术。 赵卿诺看着他们这般,愈发坚定这些人都是军中之人。 旁侧一名同伴跌落到地上,眼看就要殒命在弯刀之下,赵卿诺手中长枪斜伸,格挡住那斩落的刀刃。 可就在她持枪救人之际,另一柄弯刀当头罩下。 千钧一发之际,“铛”的一声脆响,一条九节鞭临空而来,鞭子缠在刀刃上,洛昌华扯着人便往旁侧拽,二人随即战成一团。 “多谢。” 赵卿诺道了声谢,同时转动手中枪杆,急速飞转的长枪震得压在长枪上的弯刀抖个不停,逼得那戴虎王面具的人不得不抬臂收刀。 压在长枪上的力量一消失,赵卿诺手里的枪杆斜上挑起,枪尖直奔着那虎王面具的沙匪而去,目标正是他的喉头…… 这人也不慌乱,微微偏了偏上身,躲过枪尖,同时一手去抓枪杆,另一只手握着刀横着砍向少女腋下。 赵卿诺被他抓住长枪,又见挥来的刀刃,咬紧牙关,松开腿,借着对方抓枪的阻力,突然跳起…… 她两手握压在枪上,倒立在空中,紧接着朝虎王沙匪侧翻落下,脚的方向正是这人的脑袋。 “砰”的一声,一脚砸到头上,只把人砸的眼冒金星跌下马去…… 而那借力的长枪也失了支撑,带着少女一块落到沙地上。 甫一落地,不待站稳,赵卿诺提枪便朝要起身的虎王沙匪刺了过去…… 第334章 隐忧 虎王沙匪不曾想到她竟然以这样的方式化守为攻,更没想到她的攻势竟这般急猛,一时间被逼得只能在地上翻滚。 眼看将要刺中之时,背后呼呼刀风刮来,赵卿诺矮身一躲,同时收枪回档。 “叮”的一声,刀枪相击,巨力震得她后退几步。 一匹马从赵卿诺面前掠过,马背上的沙匪探身拉起地上的虎王沙匪,又见他面具上带了血,情急之下,一声“都尉”脱口而出。 这都尉拉住来人的手,翻身上马,回头看了眼被杀得只剩下三四人的下属,喊道:“撤!” 得了命令,拼命坚持的几人立即打马撤退,追撵上去。 都尉离开时,盯着持枪而立的少女,似乎要把她的样子记住一般。 赵卿诺见人跑了也不去追,返身回到人群。 而陈莫眠在远远地瞧见厮杀已经接近尾声时,便带着人往这边赶,此时正好赶到。 看到袁憬身上带伤,连忙取出止血的伤药上去帮他处理伤口。 赵卿诺走到二人身边,说道:“刚才救人的沙匪喊那个戴虎王面具的人‘都尉’”。 袁憬疼的直冒冷汗,又急着让人查看岱安的状况,听到这话,猛地转头看向赵卿诺:“什么?” “里面有个都尉。”赵卿诺以为袁憬没有听清楚,便又重复了一遍。 “可有弄错……嘶——” 袁憬话说一半,痛的倒吸一口气,转而看向为自己上药的陈莫眠,见他耷拉着脸,苦笑着提醒道,“陈莫眠,好歹看清楚眼前的人是谁再下死手啊。” 陈莫眠猛地回过神来,看到药瓶压在袁憬的伤口上,忙不迭抬手:“抱歉,我……” 袁憬摇摇头:“无事……赵姑娘,你确定那人喊得是都尉,而不是旁的?” 赵卿诺不着痕迹地瞥了陈莫眠一眼,点点头,正要开口时,洛昌华拎着岱安来到旁边,随意的把人往地上一扔: “袁憬,你家小厮还活着,不过伤的重了些……你们在说什么带我一个。” 三人一起低头看向被他扔在地上的岱安,后者虽然已经上了药,但身上的包扎显得有些敷衍。 洛昌华注意到他们的动作,晃了晃肩膀:“死不了……我保证。” “多谢昌华兄。”袁憬笑着道了声谢。 赵卿诺收回视线,继续说道:“喊得确实是都尉,马匹是军马,三人成阵的战术,配合有素,绝对不是沙匪。” 洛昌华呶着嘴摩挲着下巴,片刻后两手一拍,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哎呀呀,这么说来,能在这个地界干出来抢劫之事的都尉那就只有……季绍了!在自己负责的地界,打劫过路的行商旅客,这也算得上是雇贼看门了。” 阴阳怪气的语调,拖长的尾音,显出浓浓的嘲讽之意。 赵卿诺听得满头雾水,贼是季绍,那雇贼的不就是永庆帝? 洛昌华和永庆帝有仇? 注意到赵卿诺若有所思的表情,洛昌华蓦地笑出声来:“搭档,你肯定再想我一介白身,怎得配和那位有仇。” 被他点名,赵卿诺也没觉得尴尬,反而直接说道:“倒没什么配不配的,而是觉得奇怪。” 洛昌华垂下眼睑,脸上虽仍挂着笑容,说话的声音透出几分哀戚: “确切说来,与那位有仇的不仅仅是我,而是整个折县……早几年他征调民夫修建陵寝,那时的折县县令为了功绩,强征了半数男丁送去…… 结果,回来的不足一成,听说都是活活累死的,一家只发了十两抚恤银,说什么格外恩赏。” 说到这里,洛昌华微微一顿,似笑非笑的看了眼袁憬。 朝他扬了扬下巴,继续说道,“那位县令正是出自袁家旁支,可惜的是,凭着为主分忧的那份功绩倒是得了一个好职位,可惜命薄,赴任路上被跌落的山石砸死了,像个肉泥一般。” 说罢,他再次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 “打那之后,凡是到折县的官员都是做实事的好官呐……特别的知情识趣,视百姓如亲子,可惜都做不长,不等任期满便高升别处了。” 赵卿诺却只觉得心沉,男丁半数出县,回来不到一成,那岂不是要家家挂白! 而那些后来上任的县令在殒命的威胁和升官的诱惑下,哪怕不是好官也必须做个好官了。 袁憬的表情也变得沉重:“那人确实出自我袁家,全家皆被除宗……且从那人起,家父对旁支管束严苛起来,凡出仕者,都遣了监督陪在身边。” 洛昌华撇了撇嘴,轻哼一声。 陈莫眠望着洛昌华,忽然反应过来,惊呼出声:“你是折城洛家的!怪不得你晓得我的身份。” 几人说话的功夫,霍老汉那边已经忙完,走到近处说道: “郎君,破损镖车上的货已经分挪到别的车上,伤患也令安排一辆车安置,只死去的兄弟都是在江湖飘荡惯得,也不知道家乡住处,只能就地掩埋。” 陈莫眠看向袁憬,示意他来处理,毕竟袁憬才是盛源镖局的东家。 袁憬略一沉吟,点点头:“也没别的办法,记下姓名,待之后递了话出去,让他们的亲友到镖局领抚恤金。” 赵卿诺见没什么事,便回到自己负责的镖车上。 洛昌华四下望了一圈,抬手拍了拍拉车的两头牛: “碰到我俩也不知道你是运气好还是不好,说好吧,一路拉货到了地方就成了别人肚里的肉。说不好吧,又能多活上一阵子,毕竟活着就有转机不是?” 赵卿诺听他嘀嘀咕咕地扯了一堆,敲了敲车板:“你要心疼你替它们拉车。” “那还是算了,我这细皮嫩肉的,可做不来这粗活。” 洛昌华摇头晃脑地回到车上,眼睛盯着前头渐渐动起来镖车,突然小声说道: “赵卿诺,季绍那人怕是盯上你了……他虽在此地,可信国公在京城,你要小心了,他们家可不是什么讲理的人家,一贯的小心眼,又爱迁怒。” 赵卿诺拉着缰绳的手一紧,她记得李素玉怀疑的人中便有一个季舒窈,一个为了婚事会把别人送去点天灯的姑娘。 第335章 到达 倘若信国公一家都是这样的性格,那严嬷嬷她们…… 赵卿诺这么一想,整颗心呼啦啦沉了下去,沉声问道:“洛兄,不知对那信国公府可有所了解?” “洛兄?” 洛昌华掐着嗓子提着音调学了一遍,接着盘起腿来,歪头看着身旁认真赶车的赵卿诺。 他半眯着眼睛盯了片刻,随即拍着大腿笑了起来: “你也太识时务了,有求于人就立马换了称呼态度,太合我心了,给我来当长随吧,工钱随你开。” 赵卿诺侧脸斜睃了他一眼,露齿一笑:“我拒绝。” “这样……”洛昌华头一扭,下巴一抬,“那我就不能告诉你了,毕竟那些消息也不是白得了,真金白银养了探子得来的。” 赵卿诺看到他那傲娇模样,声音平淡地“哦”了一声,不再多问。 洛昌华等了一会儿见,见她没再出声,挫败的皱了皱鼻子…… …… 另一边,逃回都尉府的季绍怒气冲冲地在椅子上坐下,揉了揉被踢痛的脑袋,大手“啪”地一下砸到桌子上: “袁憬!本来只想吓唬一他下,抢了货便罢,他们竟敢对我下死手!” 立在一旁的亲兵闻言一惊:“都尉,您是说他们知道您的身份?” 季绍点头“嗯”了一声: “袁憬可不是个傻的,便是他一时没猜到,后面不还有个陈莫眠?这两人向来形影不离……哼!早就听闻魏璘年年都会搞一批粮食,没想到竟是从袁憬陈莫眠那弄得……” 提起陈莫眠,便觉得头更疼了。 他闭上眼睛,眉头皱紧再次用手去揉脑袋,稍稍平复的怒火复又窜了上来。 亲兵见此,快步出了屋子吩咐下人去请府医,接着回到季绍身边,低声说道:“既如此,要不要……”说着,手刀下划,做了一个斩杀的动作。 季绍霍然睁眼,目光冷冷地瞪了他一眼: “杀了袁氏嫡支和陈家唯一的子嗣?然后惹得袁氏和陈家大怒,举全族之力来寻仇?说话也不过过脑子!” “可您的身份暴露了!”亲兵急急说道。 季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无妨,袁氏嫡支不涉政事,如今京里局势紧张,他更不会在这种时候掺和进去。” “可是那个陈莫眠,他素来与您不合,若是回去说了什么……” “你也说了他素来与我不合,有那一桩旧事在,便是说了也不会有人信。” 季绍勾起一侧嘴角,冷笑一声。 “倒是那个小娘们,本都尉还从未在女人身上吃过这种亏……他们是从京城过来的……你去传消息,,让人到镖局查查那小娘们的身份。” “是,都尉。”亲兵领命,正要离去,便见外头又来一人。 那人立在门口,手里捧着一封书信,躬身下拜:“三郎君,国公来信。” “送进来。” 季绍撕开蜡封,取出里面的信纸,逐字逐句的看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他收起信件,沉吟片刻,吩咐道:“让人收拾东西,我去见大将军,调令下来了,提前回京。” “是!” …… 穿过玉阳地界,赵卿诺等人复又行了三日,极目远望一座城池倏地跳入眼中。 穗安城终于到了。 袁憬命人将一路都未曾展开的镖旗取出,立在最前方的镖车上。 镖旗迎风而展,源盛二字向城墙城的守城兵表明来人身份。 兵卒看到那熟悉的字样,惊喜的欢呼一声:“人来了!” 他激动了蹦了一下,连跑带跳的下去禀报…… 片刻后,一小队人马扬着旗帜纵马奔了过来。 赵卿诺眯着眼睛望去,就见那旗帜上写着一个大大的“魏”字,暗道一声:这一批物资果真是给魏家军送的。 打头的是个年约三十的男子,未着甲胄,仅穿深色长衣,头上绕了一圈染血的黄布。 未等马停稳,这人便直接跳了下来,奔到近前,拱手行礼。 “末将杜良,给两位郎君请安!” 话音未落,又举高了手,朝着整个镖队摇了摇手臂,提高了声音,“西北军魏璘帐下校尉杜良,拜谢诸位。”说罢,复又躬身而拜。 众人一愣,未曾想到会得此一拜,回过神来忙七嘴八舌的回礼。 赵卿诺视线落在杜良的衣服上,只见那长衣软薄无形,衣角还打了个同色的补丁。 她在心里默默地叹了口气:那衣服一瞧就晓得有不少年头了,不知道穿洗了多少回才能把有些发硬的布料洗成这副样子。 “哎呀呀,早就听说西北军过得艰难,还以为只是传闻,今日一见才晓得,哪里是‘艰难’二字能形容的。” 洛昌华悄悄指了指杜良的脑袋,语气唏嘘,“搭档,你看他头上,包扎用的布都洗的泛黄,这得穷成什么样啊!太不容易了。” 赵卿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赞同的点点头,叹了口气:“确实不容易。” …… 镖车缓缓接近穗安城,穿过养马墙,来到瓮城,城门俱已大开,两侧立着守城兵。 马车经过三层城门,沿着主街往内城去行。 城内百姓看到一长串载得满登登的镖车,初时还有些疑惑,待看到领头的杜良,以及那镖旗时,忽地意识到是今年的东西到了。 一时间都兴奋起来,一个又一个挤在街边,探着头瞅个不停 赵卿诺勒紧缰绳,免得惊了拉车的两头牛。 走了大约小半个时辰,穿过内城城门,在主街东侧大备仓停了下来。 袁憬与杜良安排人卸货入仓,陈莫眠则由霍老汉陪着召集众人结算报酬。 虽然有言在先,镖车无损者才可得奖金,但陈莫眠仍旧将付了个人报酬的一半。 待霍老汉将钱分完后,他抱拳相拜: “到了此时此地,想来诸位已经明白,这一趟所运货物皆是送给这穗安城边防将士的,边疆苦寒,我等不过是想尽些绵薄之力,又恐小人乱进谗言……一路艰难险阻,陈莫眠在此拜谢。” 众人对视一眼,晓得他话里的意思,应声回道: “郎君放心,我们懂规矩,拿钱办事,其他一概不知,更不会出去乱说。” 第336章 不能喝 “如此,多谢体谅。”陈莫眠笑道。 交易已经完成,众人领了钱四散而去。 赵卿诺正想着寻住处修整两日便返回京城的时候,陈莫眠走上前,把人唤住: “赵姑娘留步,我和袁憬准备三日后回京,可要同行……你未曾骑马,倒不如与我们一道乘马车回去,一路也好有个照应。” 赵卿诺闻言,沉思片刻,想到那有可能会在半路截杀的季绍,点了点头:“有劳。” 一直在旁边看着的洛昌华见状立即跳了出来:“我也去京城,一道走,一道走!” 陈莫眠自无不可,颔首应下,领着二人回到大备仓门口,望着一箱箱货物的被抬进仓库,说道:“粮食还是少了些呀。” 杜良看着那些一大包的粮食,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能有这些,再加上上面送来的能挺上两个月了……这还都是新米,想想就香甜。” 说道这里他不由叹了口气,“你们不晓得,我们现在吃的米都是积年的旧米,一股子怪味……而且从今年三月份开始,上头传话让我们每个月去玉阳领粮,一次只肯给一个月的量。” 赵卿诺听得心头一动,瞬间反应过来这是上面在提防着魏家军,没有存粮,便不能造反,可是魏家军做了什么让上面忌惮的事? “怎会到了这个地步?”袁憬脱口而出。 陈莫眠冷嗤一声:“定是那个督军又往上头报了些胡编乱造的玩意儿。实在不行那种人就出个意外好了……” 杜良赞同的点点头,复又摇了摇头,笑道:“算了不提那些个糟心事了……那一车帮着的人是路上打劫的?” “是,照老方法处置就成,手上都是有人命的。”袁憬说道。 “这样那我用起来可不留手了,全都修城墙去。”杜良哈哈一笑,“方才看到一车上不仅有腌制过的咸肉,还有许多茶叶,这可是个好东西。” 正当这时,一箱子茶叶从赵卿诺面前经过。 看到那箱子上的“茶”字,赵卿诺突然出声:“停下。” 抬着箱子的兵卒被她喊停,不明所以的看向自家校尉,后者看了看赵卿诺,接着又看向陈莫眠,低声询问:“这姑娘是……” “这是镖局的镖头,赵卿诺,莫看是女子,身手极好,一路行来多有仰仗。” 陈莫眠解释了一句,跟着走到箱子旁,瞧了片刻,也没看出来个所以然,便出声问道,“赵姑娘,可是这茶有什么问题?” 赵卿诺皱起双眉,指着那个“茶”子,伸出食指在描摹着草字头上过横穿人的竖,确定心中猜想后点了点头: “这是钱家的茶叶,他家的茶叶里面添了五石散,喝不得。” 几人闻言大吃一惊,有的人吃惊钱家在茶叶里放五石散,有的人则震惊赵卿诺竟然知道这个消息。 袁憬盯着那个“茶”字看了片刻,认出这确实是钱家茶叶的标志。 “开箱!” 箱子一打开,浓郁的茶香扑鼻而来,众人探头去看,只见里面挤挤挨挨塞满了茶叶包。 袁憬随手取出一包,拆开包装,凑近细细闻嗅,又捻起一撮放入口中,旋即吐出: “确实是钱家的茶叶……这茶叶从何而来?” 霍老汉出声回话:“这便是蹄缘关那些山匪处得来的,想来应是抢来的。” 袁憬想起陈莫眠提过一嘴,那时急着赶路,并未细问具体都有些什么。 “那就说喝不了了?”杜良可惜地望着那箱子茶叶,随即脑中灵光一现,“把这样的茶都单独放一处,回头重盘镇开集的时候带去暗市换些能用的东西回来。” 说罢,对上众人看来的目光,他尴尬地抓了抓后脑勺,解释道: “重盘镇其实不算镇子,每年六月、十二月月中开集十天……这期间各地行商会到此地聚集,白日正常的交易买卖,夜里就只能以物易物。 这茶我听说挺贵的,换些粮食、布匹或者别的什么,也好过浪费了……反正一时也喝不死人。” 这话如果换了人说,这几箱子茶叶说不定立刻就被毁了,只是说的人是魏家军,是哪怕再难再苦都一门心思守关御敌于外的魏家军。 众人只当没听到杜良要卖茶的话,任由他指挥着士兵把茶叶堆放到仓库一角。 忙完之后,杜良带着几人去客舍休息。 所谓的客舍是位于内城的一处民居,石块和着土垒砌出一圈院墙,进了大门没有影壁的遮挡,一眼便瞧见北边三间土坯屋子,右边院墙下堆了一小摞柴火。 杜良指着那三间屋子说道: “这院子是你们往常来住的,还是老样子,先睡觉,待我家将军回来给你们接风。” 说完,看到袁憬和陈莫眠都没动,倒是那个叫洛昌华的蹦跶着去挑屋子,一拍大腿想起还有一个姑娘。 他连声告饶,转身对赵卿诺说道: “实在是对不住……赵姑娘我带你去另寻一个住处。” 杜良顿了一下,想了想抬手指向隔壁,“你看给你安排到旁边赖婶子家成不?赖婶子家这会就她和她闺女,也方便些。” 赵卿诺道了声“好”,随着杜良去了隔壁。 敲开赖家大门,杜良和赖婶子交代了两句,便去忙活。 赖婶子是一位个子瘦高的中年妇人,穿了一身暗青色粗布衣裳,头发梳的齐整,脑后的矮髻簪了一根细木棍。 “这是我闺女的屋子,姑娘住这屋,让她和我睡两天……左边屋子是灶房,回头我给姑娘温上热水,您渴了只管去倒,别客气。” 赖婶子一面说着话,一边收拾东西。 她动作利索,没一会儿便换了一套干净的被褥铺在炕上。 赵卿诺望着赖婶子发髻上的细木棍,普普通通的木料,却打磨得光滑不见一点毛刺。 耳边听着她絮絮叨叨地嘱咐,唇角不知不觉翘起,表情变得柔和,仿佛回到了桃花村的小院,可严嬷嬷她们不是这样唠叨的人。 又好似回到了安林县的家,可赵明秀也不会这样说话。 说不上来什么感觉,可赵卿诺知道她很喜欢这样的唠叨。 “辛苦婶子。” 赖婶子拍了拍被子,转身对上盈盈甜笑的少女,笑道: “辛苦啥,你大老远来了咱们穗安,可得好好招待……就是咱们这条件实在差了些,姑娘别嫌弃就成。” 第337章 赖家 赵卿诺摇了摇头:“我家也是这样的,但我收拾的屋子没这里干净,一看就知道婶子闺女是个勤快利索的。” 环视一圈,屋子里只有一个炕和一个老旧木桌,收拾的却干净,不见一点尘土,所以这话她说的真心实意。 当娘的谁不喜欢人家夸自家孩子,赖婶子听了赵卿诺的话上扬的嘴角压都压不下去: “姑娘好眼力,我家芽儿不仅人勤快,还烧的一手好菜,在魏老将军那做厨娘……还有我家树儿,今年才十九,就已经是火长,领着十个人呢……我啊现在就在家待着,早早地享上儿女福了。” 赵卿诺配合着赞道:“婶子好福气,儿女教养的也好。” 此话一出,赖婶子笑的愈发见牙不见眼,又拉着赵卿诺聊了好一会家常。 直到听到“咚咚”的敲门声,才反应过来自己竟是聊起兴了,而这姑娘倒也是好脾气的陪着,自己真是太失礼了。 忙让赵卿诺休息,自己迈着步子去应门。 来人是负责他们这一条街的郭家媳妇岳双双,男人郭铁在军里是个队长。 “婶子,这是上头发下来的布匹,这是你家要做的衣裳尺寸,价钱还和过去一样,做好了要换吃的还是用的,你报给我就成。”岳双双把布匹交到赖婶子手上,用指甲在自己手上的册子压了一个指甲印做标记。 “晓得了。” …… 屋子里,赵卿诺四下寻了一圈,在角落里寻到一个木盆,又打了一点水,简单擦洗一番,换了身干净的劲装,才和衣躺下,闭眼睡去…… 天色渐暗,关着门的被慢慢推开,极轻的脚步声“哒——哒——”地落在地上,一点一点向躺在床上的少女靠近。 门被推开的瞬间,赵卿诺瞬间惊醒,仍旧闭眼装睡,听着那蹑手蹑脚的步子声越来越近…… 待人靠近的那一刹那,猛地睁开眼睛,眼神锐利地看向来人。 与此同时,手已经探出牢牢地锁住要靠近自己的手腕,随即便听到一声尖叫的呼痛声: “啊——疼疼疼!你快放手——痛死我了!” 来人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一头乌发编成辫子挽了个发髻顶在头上,细长的眼睛已经蓄上泪水,缩着脖子嚷嚷着。 意识到来人身份,赵卿诺立即松开手:“抱歉。” 赖芽儿捧着手腕直呼气,一面横了她一眼,带着哭腔说道:“你这人怎么回事,住我屋子还打人!” 她低头看见发红的手腕,微微一动,更觉得疼,彻底哭出声来:“娘啊!娘啊!我的手断了!” 她哭的格外声势浩大,坐在炕边,仰着头,嘴巴咧的老大,呜呜哇哇的哭声伴着告状声响彻整个小院。 赵卿诺头一次见这么大的姑娘像个孩子一般哭泣,无措地轻抿着嘴唇,接着翻出一瓶伤药递过去: “你的手没断,我有控制力气……这药你拿去擦两日就好了。” 赖芽儿却不理她,仍旧闭着眼睛仰头哭嚎。 正在做饭的赖婶子听到动静,手里还拿着锅铲就冲进屋子。 待看见递药的赵卿诺和哭嚎的闺女,再一联想赖芽儿回来的时间,一下子就明白过来怎么回事。 她走到跟前,一把揪住赖芽儿耳朵,随即拧了一圈: “臭丫头,这个点回来闹什么!别以为你心里那点子弯弯绕绕老娘不晓得,痛快憋回去,要不然拿锅铲呼你。” 吼完了赖芽儿,转头对赵卿诺换上一副笑脸,“姑娘继续睡,这死丫头又欠收拾了……你继续睡啊。” 说着,揪着赖芽儿的耳朵把人往外扯。 “娘啊!娘啊!快放手,耳朵要掉了!” 赖芽儿一手护着耳朵,一手去扒拉赖婶子的无情铁手,随着人一块儿去了灶房。 赵卿诺眨了眨眼,无奈一笑,把手中的药放到一旁的桌子上,被这一闹腾,睡意全消,是再睡不着了。 她正想着要不要在犯懒再躺一会儿时,隔着土坯墙,传来赖婶子母女低低地交谈声。 “这个时辰你不在那边做饭,跑家来干嘛?” “我听说咱家来客了,我回来给你帮忙。” “呸,死丫头,连你老娘也哄……是不是听说人是杜校尉送来的,你就着急忙慌得的冲回来看看……娘和你说过多少回了,杜校尉老家有娘子,你趁早死了那份心…… 再说了,你去当小,想没想过你哥,他在杜校尉下头,以后往上升的时候,让人怎么想?说他卖妹妹走关系?” “我不当小,他们说杜校尉老家娘子和人跑了……而且,魏老将军下头的人才不会这么说!” “行,会不会那是以后得事……就说现在,你拖到这个年纪不嫁人,如果杜校尉有心思早上门来提了,人家提都不提就是没那个想法! 上赶着不是买卖,晓得不?娘看那方小子人就不错,和你哥一样是火长,门当户对,家里就他一个人,又稀罕你,你嫁过去保准过得舒心。” …… 听到母女二人这一番谈话,赵卿诺有些尴尬,赶紧歇了再睡的心思,将两截枪别在腰后,出了屋子,准备在院子里转悠转悠。 “搭档,出来去吃饭!” 洛昌华的声音从大门外突然传进来的时候,赵卿诺头一次觉得这人出现的这么是时候,忙不迭朝灶房的方向打了声招呼,便急急出了赖家。 灶房里,赖婶子听到院门开了又关的声音,一指头戳到赖芽儿额角: “你看看你,闹得什么事,那姑娘是跟着镖局一块来送东西的,杜校尉说是镖师,让咱家好好招待……你可真是不省心。” 赖芽儿知道自己搞错了,理亏之下也不顶嘴,吐了吐舌头老实挨骂…… 另一边,赵卿诺跟着袁憬几人往内城中间走,看了一圈,没见到霍老汉,不由出声问道:“霍老不去吗?” “霍老不爱参加这种场合,留在屋子里补觉。”陈莫眠说道。 赵卿诺点了点头。 一路无话,到了地方,就看见杜良已经换了一身常服等在门口,见到四人连忙笑着请人入府。 第338章 督军高自泰 穗安的将军府与别处不同,没有华屋阁楼,也没有花草园林,只有一览无遗的平地上坐落着一处旧屋,旧屋前头立着一位头发银白的老将。 只见这老将须发皆白,肤色黝黑,脸上皱纹交错,白眉下的一双眼睛看人时,目光如炬。 他穿着一身甲胄,胡须杂乱,身上带着尘土,显然是才匆匆赶回穗安。 “拜见大将军。”四人齐声下拜见礼。 魏璘摆着手让他们起身,瓮声瓮气地说道: “今年又得了你们不少东西,让你们破费了,没别的能报答,但我魏家军记得你们的恩情。” “大将军言重了,我等受您庇护,本就该出一份力气,哪里谈得上恩情一说。”袁憬神色郑重地说道。 “你还是这个样子,算了算了,进屋吃饭,和你扯又要扯个没完没了,我自己晓得就是了。” 魏璘一面说着,一面挨个人拍了拍肩膀。 轮到赵卿诺的时候,他的手一顿,“咦”了一声,惊诧道: “竟是个女娃娃,方才还以为自己老眼昏花已经到了认错男女的地步,没想到竟然真是个女娃娃呀!” 赵卿诺颔首施礼:“晚辈赵卿诺,是源盛镖局的镖头,见过大将军。” “嚯!竟还是个镖头,不错不错!” 魏璘赞叹一句,顿在半空的手落到赵卿诺的肩膀上,向对待袁憬三人时拍了拍…… 几人依次落座,桌子上只有几道家常菜,用大盘子盛着,没有酒水,只有茶叶碎冲泡的茶水。 魏璘没什么架子,率先端起茶杯:“以茶代酒,敬诸位扶助之恩。” 众人忙举杯相陪…… 正寒暄说笑时,外头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杜良道了声“失陪”,起身离席而出,问话的声音传入屋里: “这般毛毛躁躁想什么样子!什么事” 那兵卒先是请了一声罪,接着气愤的说道:“那个高督军说是去要军备,可咱们陪着他跑了一趟,毛都没领着一根。” 外头说话的声音传入屋里,几人手中的筷子渐渐慢了下来。 赵卿诺嘴里包着一口饭,正鼓着脸颊咀嚼,感觉到有人在踢自己的脚,那个方向不用看就知道是坐在旁边的洛昌华。 踢着自己的脚逐渐用力,赵卿诺咽下口中的饭,往旁边斜瞥了一眼。 就看到洛昌华半垂着头挤眉弄眼,一副奇怪模样。 正当这时,外头的兵卒越说越激动,声音里的怒火也越来越旺: “没领到粮就算了,那个高督军还带着……带着阮将军他们去了……去了花楼,在里头足足泡了七日才肯出来!” “阮古通也去了花楼?你没提醒他们军规吗?凡我西北军之人,不得饮酒嫖妓,都忘了不成?”是杜良的声音。 “说了,那些人哪里会听咱们话,还把咱们几个锁在住处里,让人看着……大将军不许兵卒间私斗,咱们又不敢动手,嚷了两句便挨了一回打……” 兵卒气愤又委屈的声音再次响起。 “啪”的一声巨响,蒲扇似的大手落在饭桌上,震得桌子上的碗碟一并跳起,落回桌面时发出杂乱的脆响。 当洛昌华的脚再次踢过来的时候,赵卿诺蹙着眉,抬起脚,横着踢回去…… 低低地闷哼一声,洛昌华只觉得骨头都疼,捂着小腿立即老实下来。 此时外头的对话还在继续,赵卿诺的视线越过桌面落到魏璘的手背上。 只见那手背上满是如树根一般的皱纹,带着老人才有的斑点。 暗紫色的指甲和粗肿的骨节,显示出这位老人的手每逢冬季必会经历冻伤之苦,年复一年…… 就在这时,一个男子的声音突然呼呼喝喝地传来进来: “没领到军备,又怨不得本官!不过一个没品没级的兵士,在背后编排上官,没规矩!来人!把他拉下去打二十军棍!” “是!” 魏璘听到此处,白眉倒竖,两只眼睛圆睁,脸上泛起发怒的红色。 紧接着,老将军霍然起身,朝着门外走去,人还未出门,声音已经先冲了出去:“高自泰!老子的兵何时用的找你来管教!” 高自泰没想到魏璘这会儿竟在府里,登时愣了一下,心里叹了一声不妙…… 魏璘这人最是护短,除了用兵打仗,其他事情上为人冷硬,又不识趣不知变通,一言不合便会动手。 想他才来穗安时,因在军里喝酒,便被他罚了二十军棍,险些没去了一条命…… 这下正好撞上,倒霉催的,不是明日才换防,怎得今日就提前回来了……他今日可带了几个宝贝回来,可别叫这老东西发现了才是。 外头气氛僵硬时,屋里洛昌华收回揉着小腿的手,埋怨的瞪了赵卿诺一眼,随即又挤眉溜眼贼兮兮地笑了起来,指着外面小声说道: “那个高自泰和你爹,也就是宁远伯还扯出过一桩事呢,风!流!韵!事!” 那故作神秘的语气,一瞧就打着引人询问的主意。 赵卿诺抿唇不问,转过头,平静地的看了他一会儿,复又收回目光,转而望向外面。 院子里站了一伙子人,打头的是个矮胖的中年男子。 一眼望去,似乎看不到他的脖子,整个人挤在一件花红色的锦袍里,皮肤倒是挺白,只下巴、鼻头长了几颗红亮亮的大疙瘩。 “这人就是高自泰,领了督军的职务,却是个贪吃好色的……若是见了避着他一些,这人是个女子都要沾一沾。” 出声的是陈莫眠,嫌恶态度没有丝毫掩饰。 赵卿诺点点头,低声道了声谢,表示自己知道。 高自泰眼珠子咕噜噜转了两圈,打了个哈哈,让自己这边的人退下,笑道: “方才回来听外头说今年买的粮到了,那可太好了……正巧上头说没粮呢……我本来还发愁,想着要不要寻个路子搞一些,如今可是解了燃眉之急。” 魏璘原本正要依规处置,此刻听到没粮,当即大怒:“为什么没粮!我穗安无法耕种,没有粮,让满城的人吃什么!喝风吗!” 第339章 父债女偿 高自泰被他吼得缩了缩脖子,又见魏璘一副要吃人的模样,后退几步,吞了口口水,壮着胆子说道: “这事……这事说来还是大将军前头惹下的……你前头说什么‘自己护的是身后的百姓,不是今上一家’。 况且今年各地本就没筹备到多少军备,加之上头送来的也不多,这不就只能先紧着……紧着护着今上的人来……反正那柔桓连关口都没挨到过,大伙熬熬也就……” 对上魏璘发红的眼睛,高自泰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到了后面几乎听不到声音。 “那帮子人没破关是这些将士拿命填的!不是凭你一句话熬一熬就成的!怂贼娘的!备马,老子亲自带人去要!” 魏璘吼完这一嗓子,怒气冲冲往外走去…… 杜良见他气成这样,既怕他气坏了身体,又怕他与玉阳那边起了冲突。 如若是吵上了头,再动起手来,那才要出大事。 他正要去追人,蓦地想起留在屋子里的四个人,急急地跑了回去,说道: “今日失礼,诸位只管自便,我去安排几个人跟着我家将军,回头再向诸位赔罪。”说罢,复又跑了出去。 那厢祸水东引的高自泰见自己安然无恙,还把魏璘支了出去,重新挺直身板,背着手就要往自己的住处走。 他的住处也在这将军府里,穗安没有督军府,魏璘也不许他新建一座可心的宅子,逼着他必须住在这里。 美其名曰督军就该在将军府时刻盯着才是。 高自泰走了两步,突然想起方才杜良的动作,脚下方向一转,朝着宴客的屋子走了过去。 陈莫眠和袁憬透过大开的房门看到朝这边而来的高自泰,二人对视一眼,起身站到赵卿诺身前,加上一旁坐着的洛昌华,正好把人挡了个严实。 赵卿诺眸光微闪,心中一暖。 高自泰腆着肚子摇摇摆摆地进了屋子,觑着眼睛上上下下的将三人打量了两遍,不屑地撇了撇嘴,端着腔调问道: “你们是哪家商行的,魏璘年年在你们那买粮花多少钱?除了粮食有没有买过什么不该买的?” 他来了这几年,这还是头一回撞见来送东西的人,正好打听打听,回头给魏璘再添一个私蓄军备的罪名。 陈莫眠垂着头不接话,一副不想和高自泰打交道的样子。 而洛昌华的性格都不指望他会什么正经话,所以袁憬接了话头回道:“回大人话,咱们几个是镖局的,送的都是些吃食。” “镖局的?那魏璘请你们吃什么饭?”高自泰哼了一声,一脸不信。 他的视线从洛昌华头顶越过,瞧了眼桌子上的菜,脸上露出不屑的表情,“吃的什么破玩意!” 接着他又提起脚尖朝洛昌华的方向抬了一抬,又冲着袁憬和陈莫眠扬了扬下巴,“你!还有你俩后头那个,见了本官为何还安坐不动!” 此话一出,袁憬瞬间眉头皱起,与身边的陈莫眠交换了一下眼色。 洛昌华眼神一闪,慢腾腾站起来的同时,手已经扣在了腰带上。 他打定主意,只要这个狗督军敢说什么难听话,就动手宰了他,大不了回头费些功夫,弄个意外的样子。 赵卿诺站了起来,迎上高自泰端量的眼神,面色平静。 高自泰眼中倏地一亮,好似猫儿见了鱼,拨开挡在跟前的袁憬和陈莫眠,耸着鼻头凑了过去,涎着脸唤道:“可是世年兄的女儿?世侄女!我是你父好友!” 陈莫眠腿脚本就不便,没提防被他推了一下,差点摔倒在地上。 袁憬连忙伸手把人扶住,看向高自泰的眼中已经燃起怒火,心中起了杀意。 而后者却丝毫没感觉到两边的杀意,一门心思扑到面前的少女身上。 前阵子才得了老对头宁远伯找回了小妾女儿的消息,后面又得知他那女儿被赶出府。 彼时高自泰还笑话姜世年是不是认错了女儿,给自己找了一顶绿色的帽子戴。 然而好奇之下想法子弄到赵卿诺的画像后,那笑话的心思去了个干净。 两人长着一模一样的大杏眼,脸型五官也像了六七分,说不是父女都不会有人相信。 此刻老对头不要的女儿出现在自己面前,他心中的恶念一起窜了出来。 高自泰先是编了一痛自己与姜世年如何的要好,关系亲近,实乃的过命交情,接着带着刻意的哭腔说道: “世侄女,世伯自打听说了你的事就格外心疼,又听你被逐出家门流落在外这一个心啊,格外的挂念!到了着穗安就当回了家,我让人收拾个房间出来,你就留下……让世伯好好瞧瞧,可吃了大苦呦!” 说着话,一面把手往前伸。 高自泰心里想的清楚,如果赵卿诺不晓得他和姜世年的事,那就把人哄住留下,夜里再使些手段,把人弄到炕上。 倘若赵卿诺知道他们二人的仇怨,有了戒心,那就回头带上几个人偷偷绑回来。 女人嘛,尤其是没什么见识的,等到失了身子,自己再拿珠宝首饰哄一哄,也就认命听话了。 到了那时候他就领着做了妾室的赵卿诺去姜世年面前好好羞辱他一顿,以报当年羞辱之仇。 总之一句话,父债女偿! 此时的高自泰压根没把赵卿诺往镖师的身份上想,在他眼中,女子只分两种: 一种是嫡妻,娶回去是传宗接代,主持中馈。 另一种则是供人玩乐之物。 所以,和袁憬一起的赵卿诺被他习惯性当成后者。 赵卿诺后撤一步,避开朝自己胸部伸来的短胖手指,顺手拿起桌子上的茶杯: “到没想到大人与家父是这般好的关系,头次见面理应奉茶。” 高自泰低头看向被少女捏在手中的茶杯,脸上笑容扩大:“世侄女懂事!” 正要去接茶,就看到茶杯“啪”的一声在少女手中碎成几瓣。 “一时紧张,手上力气大了些,大人稍等,我再倒一杯。” 赵卿诺甩了甩手上的茶水,四散的水珠飞了这位督军大人一脸。 第340章 捏死 高自泰愣了一愣,脑袋还没转过弯来,就见面前又出现了一杯茶。 赵卿诺单手握着茶杯往前送了送,笑眯眯地催促道:“大人用茶!” 高自泰回过神来,看了看浮着茶叶碎末的茶水,又抬起头看了看笑如春花的少女。 美色当前,报仇的执着冲昏头脑,他下意识忽略方才的异常,张着短胖的手指便要去接茶。 只听“啪”的一声,第二杯茶再次碎裂。 这一次茶杯碎片四下飞散,更有一片擦着他的虎口飞了出去,留下一道划痕,一息后划痕渗出艳红的血珠串子。 “哎呀!这杯怎得也碎了!大人威仪太重,吓得我又失了力道。” 赵卿诺掩着嘴惊呼一声,拍了拍手,将手中残留的碎渣清理干净,“我再为大人倒一杯,大人放心,今日这茶呀,无论如何都要让大人喝到。” 说着话的同时,第三次拿起了一个茶杯。 只是这茶杯不等倒入茶水,顷刻间再次成了碎片…… 赵卿诺脸上的笑容蓦地一收,抬起手,眯着眼睛盯着掌心阴恻恻地说道:“几日没捏死人,手痒了……”说完复又转头一笑,声如鬼魅,“大人放心,我从不在白日捏死人的。” 她这好似杀人狂魔一般的样子吓得高自泰一个激灵,眼中在看不到如花少女,只剩红粉恶鬼,心里报仇的念头顷刻间推了个干干净净。 他“嗖”的一下退到门外,结结巴巴地说道:“世……世侄女,我……我突然想起来等下要去羊头关换防,就……就不留你了。” 说罢,连滚带爬地逃了出去,生怕慢了一步,便被捏死在这里。 看着高自泰狼狈模样,赵卿诺撇了撇嘴:“这副胆子还敢来打我的主意?” 看了一出好戏的洛昌华放下按在腰间的手,抚掌哈哈大笑:“赵卿诺,你这人可太有意思了,咱俩结拜为兄弟如何?” 赵卿诺闻言,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满脸疑问地看向洛昌华:“结拜为兄弟”? “对,你既不愿意来做长随,我又实在稀罕你的性格,那便委屈些,和你结拜算了。”洛昌华咧嘴嘿嘿一笑。 赵卿诺撇撇嘴,她就多余问这一句。 洛昌华见她表情变来变去,挑眉眨了下眼睛:“如何?” “不如何,前头我有一好友想和我结拜为父女,家里所有都留给我继承呢,你这太没诚意了。” 赵卿诺回的这句话,当即把洛昌华弄懵在原地,脑子里回荡着“结拜为父女”几个大字! 父女还能结拜吗? 旁边看到洛昌华再次铩羽而归的陈莫眠不由乐了起来:“听你拉人拉了一路,知道你一直不成功,我这心情不知为何就是说不出的好呀!” 笑话了洛昌华一句,他转而对赵卿诺说道,“姑娘好法子,此番一吓,那高自泰想必不会再敢打姑娘的主意了。” 袁憬赞同地点了点头:“方才还道要动手,若是在此地杀了那人,还是有些麻烦的。” 言外之意便是换个地方就成。 赵卿诺想起魏家军如今处境,叹了口气:“此处毕竟是魏大将军的地方,不好让本就艰难的魏家军再添风霜。” 几人正说着话,杜良一脑门子汗的冲了进来,看到赵卿诺安然无事,又未在屋里看到血迹尸体,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院子里留的人说高自泰进了屋子,万幸无事……这是早就备下的银钱,晓得这些绝对不够买那些东西,就……就当做回程的路资。” 他说着话的时候,取出一个袋子递给袁憬,脸上泛起羞赧尴尬的红色。 袁憬看着那比去年又小了许多的钱袋子,立即猜到西北军今年的军饷恐怕都发的艰难,这些钱说不定是杜良和魏老将军想尽法子凑出来的。 一时间心中百感千回,面上的表情却是不变。 他伸手接过钱袋子,笑道:“回程只我们几人可花不了这些,剩下的便当做明年的定金。” 杜良闻言眼底划过一抹感动,唇角抖动,想说些感激之言,可一堆的话,出口时全都化作颤着声音的“多谢”二字。 赵卿诺看的眉心挤出一道竖纹,守关的将士难到这个地步,永庆帝是吃准了魏璘舍不下身后的百姓,还是已经另做了安排? 一番左思右想,实在想不明白便只能暂时将心底的疑惑暂时压下。 “我家将军带人去要粮食了,没个三五日回不来,望诸位莫怪。”杜良再次开口。 众人自是理解,言说无妨。 又寒暄了两句,见门外一个兵卒探头探脑,一副焦急模样,几人忙不迭告辞离去。 杜良将四人送到门口,回身问话。 “校尉,高督军这会儿就要随阮将军一起去羊头关换防,还命人开了备仓去拿东西。” 听到兵卒的话,杜良烦躁的按了按眉心,不明白那位督军又在弄什么幺蛾子: “不是明日才是换防的时间?算了,我去看看……”杜良烦躁地抹了把脸,便又急匆匆的往大备仓赶。 受身份所限,高自泰不会听他的话,他过去也不过是盯着人别把新到的东西搬空了。 如此想着,心里忍不住庆幸,还好那些布匹已经分到各家女眷,让他们帮忙赶制冬衣,而兵器也已经发给自己这一方的将士兵卒,大备仓里只剩下些旧物和吃食…… 杜良与兵卒的对话远远地飘入耳中,赵卿诺耳尖微动,回头看了眼两人的背影,轻声问道: “那位督军虽是上面派来的,可天高皇帝远,西北军里都是魏大将军的人,为何不能把人架空,晾在一旁?” 袁憬闻言偏头看向身边一脸疑惑的少女,想了想还是将西北军的情况告诉了她。 “那是曾经的西北军……高自泰那人虽然贪吃好色,可在拉拢人心上有一套自己的法子……自他来了后,西北军渐渐分成两派,一派是跟着魏大将军的老人,另一派则是由他提拔上来的新人。 我朝从未有过督军一职,而今上设制督军是为了辖制各地……姑娘可知道督军职责?” 第341章 好茶、美人、佳酿 赵卿诺鼓着脸点了点头,缓缓开口:“监督、统帅指挥,情况特殊时可行大将军之权……一个家里都只能有一个管事的人,如果出现两个声音,必会造成分裂之势…… 一个被上面冷落,跟着他的人别说升官,就连吃饭穿衣都成问题,却还要守着严格的规矩拿命去打仗。反之,跟着另一个,不仅能喝酒睡女人,还能升官发财,封妻荫子,换成我也知道该怎么选。” “你连这些也知道呀!”陈莫眠有些吃惊,不禁发出一声感叹,“你说你舞刀弄枪就算了,怎得连这个也感兴趣,不像个女子!” “莫眠!”袁憬立即出言喝止。 洛昌华听到这话,颔首赞同,甚至特意换到陈莫眠身边,用肩膀撞了撞人:“你也这么认为?与我一般聪明!” 陈莫眠对着洛昌华就是一个手肘回击,接着朝看着自己的少女赔不是:“抱歉,我并无别的意思,一时顺嘴。” 赵卿诺摇了摇头,肃着脸一字一句地说道: “世间之事在我看来没什么男女之分……有青楼,也有象姑馆;有女子对镜理妆,也有男子涂粉簪花。 教书育人的不是只有男子,养家糊口的亦有女子……为官做宰,出将入相不是女子做不得,而是现今的天下不许女子去做。” 她说话的声音不大,却如响鼓重锤一般砸入耳中,敲得三人心神俱荡。 陈莫眠怔怔地望着面前的少女,忽地想起曾经因腿瘸而自卑的自己,蓦地一震,低低地叹息了一声: 身体有残的自己,落在健全之人眼中,何尝不是“女子”尔。 他停下脚步,拱手作揖:“姑娘说的极对,是莫眠狭隘,受男女之别所困,竟也生出了那等想法,今幸得姑娘点醒,不胜感激。” “三人行必有我师,圣人之言不虚,憬亦拜谢姑娘。”袁憬跟着拜谢。 洛昌华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无奈地抱拳拱手:“我从未有瞧不起女子的想法,只是真心觉得你不像个女子罢了。” 赵卿诺抿了抿嘴,提起一脚踹到他的大腿上:“没事,我也才来没有看不起男子的念头,只是一直觉得你不像个男子也不像个女子而已!” 洛昌华一面嗷嗷叫着,一面揉着被踹痛的大腿,跳到一旁。 他这一副山里野猴的模样,看得三人俱都哈哈大笑起来…… …… 另一边,杜良到达大备仓的时候,高自泰已经拿着东西和阮古通打马出了穗安城门,往羊头关跑去。 他进去大备仓转了一圈,没看出具体少了什么,出门朝守在门口的兵卒问道:“督军都拿了些什么?” 兵卒将记下的清单递给杜良:“禀报校尉,属下已经按着账册核对过,都是些吃食,全都记录在册。” 杜良迅速地扫了一眼,见到数量与阮古通所领兵数相配,松口气的同时又有些疑惑,这次竟然没有作妖? …… 那厢出了穗安城的高自泰见身后没人追过来,抬手示意队伍慢下来: “那魏璘竟然买了这般好茶,若不是本官心血来潮进去看看,怕是就要错过了。” “茶?是什么茶能叫大人这么推崇?回头给您多弄些。”阮古通赔笑着说道。 阮古通是由高自泰一手提拔起来的,身家财富俱都系在他一人身上。 他还想着高自泰回京时也能把他调入京中,不用再留在这穗安城吃沙喝风,所以对高自泰一贯是言听计从,百般讨好。 高自泰觑了他一眼,摇头晃脑地说道: “这茶是皇商钱家独有的……想本官在京里倒是常喝,自打到了这破地方,喝的少了,叫我是抓心挠肝地想个不停…… 如今好茶、美人、佳酿具有,这羊头关倒也能舒服一些了……那杜良甚是可恶,万事都盯着本官,事事皆告诉魏璘,当真是该死!” 他本想再将军府里睡上一夜好好歇歇,第二日再去羊头关,因着那个女煞星心里后怕,又实在厌烦杜良的盯视,便干脆叫阮古通提前出发。 阮古通听到他的话,想起那乔装打扮藏在箱子的美人,忍不住心猿意马: 那几个据说是瘦马的女子当真不是本地女子可比,那皮肤嫩的呦,碰一下就红,掐一下就紫,红红紫紫的一身,可真叫人有成就感…… “大人若看那杜良不入眼,属下回头使个法子就是,保管您以后眼里清清静静,亮亮堂堂。” “有理!”高自泰笑着点点头,看向阮古通的眼神满是赞赏,“到了地方,那茶和酒由你拿下去分给大伙……只要是跟着本官的人,都能过上想过的日子。” 阮古通知道这是高自泰给自己机会收拢人心,顿时欢喜地脸泛红光,笑的嘴角咧到了耳朵根:“多谢大人抬爱!” 而跟在二人身后的一个兵卒,听到他们的谈话,眼神晦暗不明地看了过去…… 穗安的天黑得晚,戌正时分才渐渐暗了下来,整个老城缓缓陷入苍凉的灰暗中。 赵卿诺回到赖婶子家,就见母女二人就着一盏灯在做着针线活。 看到她回来,赖婶子收了针线,指着灶房笑道:“锅里给姑娘留了热水,咱们这夜里寒凉,可不能用冷水洗漱。” 说罢拍了拍自家闺女后背,朝着灶房的方向努了努嘴。 赖芽儿低着头,手指微动,捻了捻两指间的细针,接着把手中的活计往赖婶子怀里一塞,咳嗽一声,匆匆看了赵卿诺一眼,急急地走进灶房: “你来,给你留了东西。” “死丫头,看都不看一眼,拿针把你老娘扎死算了!”赖婶子笑骂了一句,把针线仔细收好。 “姑娘去瞧瞧,这死丫头最是好脸……前头闹了误会,这是要给你赔罪呢,也不知道藏了什么好东西,我问她也不肯说。” “是我吓到赖姑娘才是,既是误会何来赔罪一说。”赵卿诺说话的声音里透出浅浅的笑意。 赖芽儿从灶房内探出半个身子,掐着腰喊道:“那你来不来!不来算了!” 嘴里说着“算了”,一张带着两团晒红的脸已经耷拉下来。 第342章 冲突(1) 眼看下一刻便会从尴尬变成恼怒,赵卿诺应了一声,进了灶房。 甫一踏进,怀里便被塞进一个小小的酒囊,耳边传来赖芽儿的声音:“这是我自己酿的,给你尝尝。” 话音未落,人已经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 赵卿诺扒开塞子,浓郁的酒香瞬间飘了出来,里面夹杂着特有的酸味和果味。 是葡萄酒,这可是个稀罕东西。 赵卿诺仰头浅浅喝了一口,将塞子按回去,准备留着慢慢喝。 穗安城里并没瞧见葡萄树,也不知道赖芽儿是从什么地方弄了这葡萄酿出来的。 她一边想着,一边出了灶房,此时的院子里已经彻底黑了下来,赖家母女也回了屋子。 母女俩的交谈声伴着摇晃的油灯随着微弱的亮光一起传了出来。 “你把那葡萄酒送出去赔罪不心疼啊!那么一棵野葡萄树藏着掖着的才得了这么一点,怎么一下子这么大方!” “娘怎么能偷看!还有我啥时候小气过!” “你不小气,娘闻闻味你都不叫!” “那是没酿好呢!再说了,是我先起了误会,扰了她睡觉……而且,她留的那药一抹上就不怎么疼了,是好东西,我想留给哥哥用…… 酒等以后再酿,可药就不好得了……也不知道她还有没有别的药,能不能买一些,最好是治伤的。” 母女二人絮絮叨叨的又说了一会子话,灭了油灯后,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赵卿诺仰头望着深蓝色的夜空中那满天星网,看着一条星河穿网而过,心中生出几分安逸平静。 她忍不住又喝了一口葡萄酒,一面感慨着酒好喝,景色好看,一面打定主意离去时,要把伤药都留下。 夜色中,整个穗安城陷入沉睡,只有内城和外城的城墙上,巡逻的兵卒尽职尽责的守备着…… 而此时的羊头关内,剑拔弩张的气氛,令兵卒感到不安。 甲胄挂身的庞万基脸色铁青,额角青筋暴起,望着阮古通的眼睛里几乎射出火花,怒喝道: “大将军明令禁止喝酒嫖妓,你等明知故犯,竟还敢将女子和酒水带入军中……这几日柔桓频频犯关,尔等如此行事,是何居心!” 阮古通未着甲胄,满脸潮红,浑身散发着浓浓的酒气和脂粉香,整个人仿佛踩在云上一般,飘飘欲仙。 他半眯着眼睛,歪着脑袋瞧了片刻,哼笑一声: “少拿这个名头吓唬人!柔桓弱如鸡仔,哪一次不是在关外啄上几下,连大门都没碰到过的玩意儿,倒是把你吓得够呛…… 行了行了,既然都换防了,你庞将军还留在这作甚!” 扔下这话,便要转身回营帐,他还惦记着里面喝了一半的茶水呢。 该说不愧是贵人喝的好东西,一个茶叶竟然比那佳酿美人还要勾人…… 庞万基气的鼻孔扩大,一把扣住阮古通的肩膀: “阮古通,你将帐内的女子和酒交出来,带着喝了酒的人去后面堡里休息,这事我便只当不知道,不会和大将军告发你……但是,只此一回,下不为……” 阮古通闻言,“唰”的一下转回身,一手打开庞万基的胳膊,想起往日仇怨,一直压着的心里话,全都说了出来: “去你娘的庞万基,你在这里装什么好人!这会儿子说什么不告发我,当年怎得不这么想! 一面与我称兄道弟,说什么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一面暗地里去魏璘那里挑拨是非!若不是你,老子早八百年坐到现在这个位置了!” 多年前,彼时还只是个校尉的阮古通,见下属身死,便冒领了他的杀敌之数,被庞万基告到魏璘处。 不仅当众受罚丢了军职不说,还被魏璘丢去了火头军。 如果不是高自泰,他现在说不定还在和那些锅碗瓢盆打交道。 庞万基没想到当年之事被他记到现在,震惊失望的同时,心里怒火更盛: “你还有脸提那事,那潘饼是家里独子,父母妻孩都靠他一个,家里失了顶梁柱,有了那些军功赏赐也好过活…… 你倒好,抢了他的功劳,让一家子老小只靠那点子抚恤银怎么活!你是抢功吗?你是夺了他全家的命!” 吃了酒又受了五石散刺激的阮古通,被他当着众兵卒的面把旧事揭了个明明白白,登时恼羞成怒,“啊”的一声大喊,握拳朝庞万基挥了过去…… 庞万基侧身避开,拳头攥的死紧,却仍谨记不得私斗的军规,没有动手。 阮古通失了目标,又收不住力气,“噗通”一声直接摔在地上,只觉得鼻子一阵刺痛,紧接着湿热的液体从两个鼻孔流出来。 “将军!” 跟着他的兵卒见状连忙上前去扶,同时另有几人冲了上前抽刀护在一旁。 庞万基这一方的兵士亦抽刀而出。 两方兵刃相向,内乱一触即发…… 阮古通抬手抹了一下口鼻,在跳动的火光映射下,只见手上一片血红。 “庞万基,我要杀了你这小人!” 他瞬间跳起,夺过兵卒手中的长刀,举刀劈去…… 铛—— 庞万基握住身边兵卒的手腕,横刀格挡,厉声呵斥:“阮古通!你莫要得寸进尺,真当我怕了你不成!” 眼看两方将要打起,在帐子里听够了热闹的高自泰,见情况不妙,也怕真的闹出事来,便掀开帘子走了出来。 “这是作甚!此地是尔等逞凶斗狠之所吗!还不把兵刃收来!阮将军!” 阮古通狠狠地瞪了庞万基一眼,率先收刀归鞘。 庞万基视线在高自泰身上扫了一圈,看到他脖颈处的红痕,脸色由青转黑,浑身散发出阴沉可怖的气势。 他努力压住噌噌往上涌的怒意,沉声道:“督军,军营重地,不得饮酒,不得近色……望督军以身作则,交出所有酒水,送里面的女子离去。” “浑说!本官帐里何时有女子了!”高自泰闻言立时沉下脸,指着阮古通,对庞万基呵斥道,“原本不想与你追究,你们的大将军既已规定不得私斗,你为何还将同僚伤成这样!” 第343章 冲突(2) 颠倒黑白的话说出口,激得庞万基一方个个面色发红,更有甚者气的脱口而出: “督军怎可如此冤枉我们将军!明明是他阮古通自己摔的,我们都看到了!” “没错!咱们都瞧见了!” “是他阮古通先动手的,我们将军只是躲开了!” …… 高自泰阴着脸,目光冰冷地瞧着,只觉的这些人在眼中全都变得拉长扭曲,脑子一懵,突然大声道:“不敬上官,扰乱军营,一人二十军棍!” “督军!不可!”庞万基大惊失色,连忙阻拦,“怎可乱扣罪名,滥用职权!如此一来,督军如何向大将军交代!” “交代?本官与他同级,何须给他交代!倒是你们!仗着魏璘从不将本官放在眼里,屡次以下犯上,今日本官必要教教你们对上官该是个什么态度……还不快些行刑,别漏了庞将军!” 听到这话,阮古通勾唇冷笑,打了个手势:“督军发话了,你们还傻站着做什么!也要吃军棍不成!” 他身边的兵卒对视一眼,眼中闪过无奈,却还是朝那几个方才说话的兵士扑了过去。 都是有血性的汉子,自然不愿因平白受这种委屈,当即还手反抗! 这般你来我往之下,双方不知不觉打了起来。 其他兵卒见状也往里冲,不打就算了,既然动了手,那就不能输。 如此一来,加入战局的人渐渐变多,局面愈发混乱,到了后面,竟成了主将与主将对战,兵卒和兵卒打作一团。 尤其是在见血后,双方俱都杀红了眼…… 而一名兵卒见状眼中一亮,趁人不注意悄悄退了出去,朝外头跑去,一面跑,一面做出一副惊慌无措的样子,见到阮古通帐下的兵卒便急急喊道: “咱们将军和庞将军打起来了!都见血了!将军让我来叫人,快去帮忙!” 他喊得声音极大,确保附近之人都能听见。 庞万基下属兵卒闻言当即也跟了过去,阮古通都叫人了,他们怎能看着自家将军吃亏。 上去干,必定要打的阮古通那孙子以后再不敢挑事!早就忍够了! 那兵卒见过去的人越来越多,眼底闪过一丝得意,继续去喊人…… 而此时的营帐前,不知何时被卷入战局的高自泰抱着脑袋在人群里躲来躲去。 胳膊上一痛,他“啊”的惨叫一声,清醒过来的脑子里全是后悔! 他当时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心里的憋屈火气不受控制的全都发了出来,如今惹下这么大祸,魏璘回来定会杀了他! 不行,他不能坐以待毙,他要回京! 只要回了京城,抢了先机,凭他在陛下那里的信任,怎么说还不是全看他的心情! 这般想着,高自泰寻着机会偷偷摸摸往人群外头挤…… 而羊头关的混乱穗安城的人一无所知,这里天黑得晚,亮得也晚,城里的人依旧在酣睡。 平旦时分,响亮而急促的梆子声从一条街传到另一条街,将所有人从睡梦中强制拽了出来。 “羊头关破了!柔桓打来了!” 和衣而睡的赵卿诺瞬间惊醒,翻身下炕,手下意识抓起放在身边的长枪。 “哐!哐!哐!”外头响起急促的拍门声。 “赖婶子!赖婶子!柔桓打来了,快起来!” 带着哭音的呼喊声,是那位岳双双。 赵卿诺出了屋子,正要去应门,就看赖婶子披着衣裳慌里慌张地冲了出来。 “咋就突然打过来了!那羊头关的人……”赖婶子拉开大门,看到院门外的岳双双突然闭上嘴巴。 “双双嫂子的男人正随着庞将军在羊头关值防。” 听赖芽儿这么说,赵卿诺一下子就明白过来,能让柔桓打到城下,羊头关的将士只怕凶多吉少…… “婶子起来了,就照早前演练的那般……我还要去叫别家。”岳双双嘴角抽动,说话的声音里鼻音十分浓重。 “成,我们自己过去,你……”赖婶子想说几句安慰的话,可话到嘴边又顿住。 她想起芽儿爹的事,那时候听到芽儿爹死在战场上时,所有人的安慰却都像刀一般割着自己。 “婶子带芽儿妹子快去吧,我走了。”岳双双说着朝那些没起的人家跑去。 赖婶子叹了口气,回身让赖芽儿去灶房把家伙什拿上,看到提着枪的赵卿诺微微一愣: “到忘了姑娘是镖师……你快与你那些同伴去寻杜校尉,你们不是穗安城的人,看看有没有法子送你们出城。” 赵卿诺看到赖芽儿拿着两把柴刀从灶房出来,开口问道:“婶子和芽儿姑娘要做什么?” “虽说羊头关从来没出过事,可老将军说什么居安思危,早早做了安排……咱们虽不能打仗杀敌,但搬石头砸人还是能做的。” 赖婶子说着话,一面将衣服穿好,接着从赖芽儿手里拿过一把砍刀,就要往外走。 “娘!你的小木牌呢?”赖芽儿把人扯住,皱眉问道。 赖婶子一拍脑门,又急急巴巴往屋里走:“那玩意儿睡觉戴着硌得慌,就给摘了。” 再从屋里出来时,脖子上挂了个细绳,上头坠着一个拇指大小的木牌。 赖婶子把木牌塞进衣裳里,拍了拍,拉着闺女往外走,嘴里嘱咐着:“姑娘快去!” 赵卿诺提着枪跟在二人身后走出院门,望着她们牵着手奔跑的背影,嘴唇抿了一下。 此时家家户户大开了院门,像赖家母女一般,去做自己能做的。 赵卿诺手指收紧,眼中闪过一抹坚定,提步便要去追时,忽然听到旁边的开门声。 “搭档,看来你与我想到一块儿了!”说话的是穿了一身劲装,腰间的九节鞭已经拿在手中。 “赵姑娘。”是握着长剑的袁憬,他仍旧是初见时的温雅如兰,好似只是去赴一场雅事一般。 陈莫眠抬了抬手臂,将手中长剑展示给赵卿诺看:“我因腿疾一直无法实现征战沙场的心意,如今有此机会,自然不能错过。” 霍老汉哼了一声,挽了一个刀花:“老夫杀了一辈子的人,还从来没杀过柔桓人,今日就再刷新一下战绩!” 羊头关破得突然蹊跷,柔桓更是来势汹汹,此一战生死难料,仅凭他们五人不见得能起到什么作用,可却无一人有退逃之心…… 第344章 兵临城下 赵卿诺的视线在四人面上一一滑过,勾唇浅笑:“有幸能与诸位一同御敌,是阿诺之幸。” “杜校尉此刻应在北城门,我等即可过去,好尽些绵薄之力。” 袁憬说罢,打头领路,带着四人往北城门走去。 …… 北城墙上,杜良站在城楼最高处,举目远望——那些骑着高头大马,手持大弯刀的,不是别人,正是他们的老对手柔桓兵。 “是柔桓骑兵,估计……”陆良面色凝重,估算了一下看到人数,缓缓说道,“估计有四千人。” “多少人!”身边的徐闻达听到这个数字心里一咯噔,不可置信地反问道。 “四千……而按照柔桓的用兵习惯,后面应该还有至少一半数量的精兵……此刻没看到,只怕是在羊头关……” 精兵在羊头关干什么,不必杜良明说大家已经心知肚明。 柔桓骑兵能闯到这里,羊头关必破无疑,而那些人历来有斩头的习惯…… 徐闻达啐了一口,红着眼睛骂了句娘: “有庞将军守着,不该成此局面,必是那个狗督军惹出来的祸事……那皇帝老儿在京里享着清福就算了,偏看咱们西北军不顺眼,弄来这么个事包子……还守什么城,干脆投了柔桓一道打进京算了!” “徐闻达!大敌当前说什么浑话!扰乱了军心,信不信我一刀斩了你!” 杜良脸色大变,喝骂了一句,转头看向其他人。 见众人表情难看,他立即大声说道: “还记得大将军说过什么吗!我们护的是身后的万千百姓,是如我们父老妻儿一般的人……想想那一年年费尽心思送到穗安的物资……不为了别的,只为了咱们身上的衣,腹中的饭也该奋勇杀敌才是!” 正当这时,有兵卒来报:“校尉,城中妇人已经就位……还有那些镖局的人来了,说要与咱们一起迎敌。” 此言一出,城楼上的众人一怔,接着露出几分不自在。 徐闻达“啪”的一巴掌扇到自己脸上:“是我老徐不会说话,待打完了这一场,我自己去找大将军领罚。” “校尉放心,咱们晓得轻重,只如今形势危急,该如何,还要请您定夺。” 杜良看了眼已经靠近穗安城,开始分兵而围的柔桓骑兵,想了想说道: “将烽火燃上,你们各点二百人于各城墙上防守……徐闻达你带着剩下的人随机应变…… 兄弟们,虽说敌众我寡,但我西北军本就擅长防守,又占据地利,只要坚持到天亮,待玉阳来了援兵,到时候定让那些柔桓人有来无回。” “是!”几人领命离去。 待人离开后,杜良朝一旁的兵卒吩咐道:“下去将袁郎君等人请上来。” 兵卒应了一声,跑下城去请人…… “校尉,听闻柔桓来犯,我等特来相助。”袁憬领头见礼,“除了我们五人,另有同来的镖师,共二十五人已在城下集合等候。” 杜良点点头,走近几步,低声说道: “多谢……如诸位所见,城下有柔桓骑兵约四千人,后面应该还有至少两千精兵……而我穗安城内兵丁不足两千人,其中约有六百人年纪在五十五以上,另有伤兵二百余人……” 大魏兵制规定,凡年过五十者,可止兵役。 然而这一条规定对于边军来说并不适用,尤其是西北军。 军中新兵一年比一年少,只能留用老兵。 也因为这个原因,魏璘才托袁憬等人来送东西的路上顺便抓些匪寇,填补穗安的用人窟窿。 赵卿诺瞥了眼城下静待攻城号令的柔桓骑兵,明白杜良话中的意思,沉声道: “校尉,依你之言,这穗安并不好守,可又不得不守……一来从此地到玉阳快马加鞭只需一日,若穗安城破,以此地为据点,柔桓便可以直攻玉阳,到时大魏危矣。 二来,此时守城也是拖延之策,让玉阳得了消息,发兵来援……可是杜校尉,你确定玉阳那边会发兵码? 以魏大将军与那廖实甫的关系,与其寄托于大将军半路看到这里的情况后去强逼,倒不如让有分量的人去威逼。” 杜良闻言大吃一惊,没想到自己的想法和穗安的重要性竟被面前的女子一语道破。 他叹了口气,转头看向已经拉弓搭箭对准城外的兵卒们,沉声说道: “姑娘所言我亦想到,可先不说如何出城,便是那威逼的人我都不知道上哪去寻。” 赵卿诺看向身边的陈莫眠和袁憬,挑了挑眉。 陈莫眠转头望向袁憬,点了点头,随即对杜良抱拳说道: “我祖父乃前兵部尚书陈洪,姑母是当今皇后……隐瞒身份不过是为了方便行走,还望见谅。” 不等杜良回过神来,袁憬接着说道:“家父袁纶。” 简单的四个字,其震撼程度不亚于陈莫眠的介绍。 而他口中的袁纶不是旁人,正是袁氏一族的族长 “我留此地,让莫眠去玉阳。” 袁憬说着,见陈莫眠一脸不赞同,抬手止住他的话,“时间紧急,莫要与我争抢,对那廖实甫而言,你的身份比我有用,而对你来说,我这友人在这里,定会让你把援兵带来。” 陈莫眠凝视着袁憬,重重地点了下头:“你放心,我一定会把援兵带来,一定会的。” 既已有了人选,那便只剩下如何出城。 城下,柔桓领头的将官用蹩脚的话喊了几声,见城上之人不为所动,又用柔桓话骂了一声,便下令攻城。 随着号角响起,穗安城墙上的兵卒也敲响了战鼓。 连绵的鼓声中,众人张弓搭箭,勾着弦的手指一松,一簇簇箭矢如急雨落地般射向柔桓军…… 一波箭飞了出去,兵卒立即蹲下,换另一拨人顶上……两组人如此交替反复,猛烈地箭雨逼得柔桓军无法前进,只能举盾抵挡。 然而形势并未因此变好,望着城下调整队形,将盾牌拼成倒扣的蛋壳状的骑兵们,赵卿诺脸色愈发凝重。 箭矢的数量有限,终有耗空的时候,到了那时他们便非常被动。 正当这时,赵卿诺的视线蓦地被远方的火光吸引,待看清是什么时,瞳孔骤缩…… 第345章 穗安之役(1) “需要尽快送陈兄出城,对方的援军到了,带了攻城器械,瞧着像井阑和云梯。”赵卿诺指着远处说道。 “不可能!井阑为我朝独有,柔桓无人会造此器械!” 杜良下意识反驳,可当他沿着赵卿诺手指方向看去时,眼中的惊愕几乎化作实质,“怎会……” 就在此时,自城下飞来一只通体涂黑的利箭,直冲杜良额心而来…… 一旁的霍老汉察觉到不对,立即挥刀阻挡,洛昌华同时伸手扯着杜良退到自己身后。 “叮”的一声短音,被拦下的箭矢落到地上。 “这帮柔桓贼精如此狡诈,借着夜色遮掩,暗下毒手!” 霍老汉骂道,一面弯腰拾起黑色箭矢,盯着城下,寻机掷了回去。 “一声”惨叫,一个柔桓骑兵从马背上斜栽到地上,倒扣的“蛋壳”中间立即少了一块。 “往缺口处射箭!”杜良见状连忙下令。 话音未落,百箭齐发,箭矢全都朝着那缺口飞去。 柔桓骑兵被逼地散开阵型,分散挡箭…… 看到倒在地上的几名柔桓骑兵,杜良哈哈一笑,大喊出声:“都别停,放箭,一鼓作气射死这帮贼子。” “校尉,没有箭了!”一个兵卒回道。 杜良闻言表情愕然,四下看去,只看得见空弦,看不到箭。 城墙下的柔桓骑兵发现箭雨已停,一手持盾,一手拿着弯刀敲击盾牌,嘴里发出奇怪的嚎叫声。 杜良看着城下那仿佛群魔乱舞的景象,又望了眼越来越近的柔桓精兵,啐骂了一声:“送石头和木棍上来,预备木檑和狼牙拍……去各城门探看情况来报” “是!”传令兵卒领命而去。 没一会儿,比头大的石头由妇人们一筐筐地抬了上来。 她们将石头依次放到兵卒身边,浸过桐油的尖长木棍斜靠在城墙上。 另有一伙子健壮妇人正在架起高大的滑轮,而滑轮上的绳索正由一名老兵牵着拴绑在一面满是铁钉的老旧木板的四角上。 正当这时,那去各方城门探查情况的兵卒回来禀报: “校尉,各处城外柔桓骑兵数量都差不多,而且箭矢都已经耗光了……他们让来问问可要出城杀敌?” 赵卿诺收回落在狼牙拍上的视线,望着推着井阑、云梯往这边来的柔桓精兵,心底默算,沉声说道: “杜校尉,后面的精兵大约在一个时辰后到达城下,到时候定会攻城。” 几人闻言眼神复杂的看向少女,却也知道此刻不是深究她为何懂这些事的时候。 “也就是说,咱们需要在这个时间送陈莫眠出城?”洛昌华说道。 袁憬颔首赞同:“不仅如此,还要在这一段时间内尽可能多的清理一些柔桓骑兵。” “我点人送你们从南门出城……叶林,你去点……二十个身手好的。”杜良咬牙说道。 二十个身手好的兵卒已经是他们现在能出的最多人数,而且杜良心里也明白,护送陈莫眠出城,这二十人肯定是有去无回…… “校尉不必,城下有护镖而来的‘镖师’,只是为了防止他们增援拦截,正好趁此机会出城斩杀一批。”陈莫眠皱眉说道。 杜良知道他说的有道理,可是以城中兵卒情况哪里是外面那些人的对手。 如此想着,他面上露出几分焦灼无奈,不知该如何是好。 赵卿诺见状也明白他的难处,穗安无可用之将,又无御敌之兵,却还要守城,确实很难。 她与袁憬对视一眼,又看向洛昌华,见二人对自己点了点头,出声说道: “若校尉信任,我三人愿意各领一队下城迎敌。” 杜良大吃一惊,下意识脱口而出:“不可……若就此出去,可是要……我怎能让你们出去送命……再想想别的法子。” “我有一法,校尉听听行不行。”赵卿诺说着将抬头看向已经架好的滑轮,招手让几人围拢靠近,“杜校尉,不知城里可有飞钩?” 飞钩顾名思义,铁锁一端是四角弯钩,另一端用麻绳绑缚,是守城器械的一种。 “有,只是那东西用起来需要些力气技巧,咱们都已经不用,另换了吊槔……可那吊槔都在羊头关,这会儿……恐怕已经落到柔桓的手里。” “无事,有飞钩便可。” 赵卿诺说道,“洛兄擅使九节鞭,我也会用一些,将我二人以麻绳束腰,借滑轮拉动,送到城下,于半空中抡钩抓人…… 到时候,柔桓骑兵应会挥刀放箭,在城墙边沿挂箭靶,亦可收集一些箭矢。 这样一来,只需几名兵卒拉绳子,另外安排一些人及时更换箭靶取箭即可……只一点,行此法时需得避开箭矢,否则只能以身做靶了。” 听了赵卿诺的话,众人陷入沉思,设想此法是否可用。 片刻后袁憬目露赞赏:“我觉得这主意可行,扰军借箭,一举两得……只是我不擅用鞭类,恐怕……” “郎君莫忧,我‘祸害人’虽惯用弯刀,但各类武器都能用一用,便由我来绑了绳子下城勾人。”霍老汉说道。 杜良想了想,作出决定:“如此,已有三处城门,至于另一个城门,便让我杜良来。” “那我为杜校尉掠阵。”袁憬接话道。 既已定下计策,众人便依计而行。 杜良差人将所有箭靶和飞钩取来,箭靶绑上绳子后分给各处兵卒,又安排了力大行事沉稳的兵卒负责拉绳子…… 赵卿诺负责北门,霍老汉去东边,杜良和袁憬则是城西,剩下的南边则交给鞭法最好的洛昌华。 而陈莫眠则与一众镖师提早等在瓮城,待城外大乱时趁机出城。 几人分头行事,洛昌华看了眼远处,复又看向赵卿诺,见她正往腰间绑绳子,走近几步低声说道: “赵卿诺,那些精兵恐怕会集中精力进攻北城门,你别死了啊。” 赵卿诺“呸呸”两声,随手给了他一拳:“别咒我……倒是你,动手的时候用心些。” 洛昌华揉了揉肩膀,撇撇嘴嘟囔两句,转身就走…… 第346章 穗安之役(2) 赵卿诺抬头望天,卯初时分的穗安天空仍旧处在夜晚,将随身的长枪放在一旁。 接着飞钩末端在右臂上缠绕两圈,左手拎着靠近钩子的锁链,转头看向身边的兵卒:“不要急着扔箭靶,待下方搭弓时趁乱扔下。” “姑娘放心,我等明白。”兵卒回道。 赵卿诺朝身后拉着自己的兵卒点点头,没有一丝犹豫纵身跳下城墙…… 耳边风声呼啸,发丝向上飞立,守在城下的柔桓骑兵在视野中渐渐放大。 她一面下落,一面估计着两者之间的距离,在进入飞钩攻击范围后,左手中的飞钩转了几圈后朝着斜侧方的柔桓骑兵砸了过去…… 柔桓骑兵见脑袋顶突然跳下来一个人,连忙举盾布阵。 只听“哐”的一声巨响,飞钩砸落在盾牌上,发出震耳的撞击声。 巨大的撞击力冲的那一名柔桓骑兵后仰着从马背上如倒栽的葱一般摔了下去。 身边的柔桓骑兵见状立即挥刀上砍…… 赵卿诺一脚踏在一个柔桓兵的盾牌上,借力起跳,靠着腰间麻绳得拉扯,两只脚在城墙上踏来跳去,同时手臂发力,抡着飞钩又是砸人,又是勾人。 而那些柔桓骑兵哪怕骑在高头大马上,身高也远远高于大魏人,举着弯刀却无论如何也砍不到吊在半空中像个猴子一样跳来跳去的赵卿诺。 一时间,惨叫声、怒骂声此起彼伏,却又拿她无可奈何。 就在赵卿诺骚扰柔桓骑兵的时候,城墙上的兵卒已经趁乱将箭靶悄悄放了下去。 一声听不懂的柔桓语之后,那些柔桓骑兵收到回鞘,将盾牌挂在马侧,全部从身后取下弓箭,张弓搭箭对准吊在半空的少女。 赵卿诺眼睛也不眨一下,只是抿了抿嘴唇,集中全部注意力,她知道这种情况下,稍有不慎,她就会变成一个人形刺猬。 “嗖嗖嗖……” 一支支箭矢逆空而上,带着致命的危机飞向目标…… 赵卿诺大气都不敢喘,秉着一口气再次飞快的跳了起来。 与此同时,她手中的飞钩转成残影,在身前形成一张盾牌。 正当这时,三支强力的箭矢划破空气,目标便是少女的背心窝。 三支之后又是三支箭,连续不间断的三支冲着她身体各处飞来。 赵卿诺立即闪身躲避,只是那箭射的角度刁钻,几乎避无可避…… 电光火石间,她立刻做出决断,避开飞向脚踝的箭矢,让过致命处……而大腿、手臂和腰侧全部中箭。 她一边忍痛躲闪着要命的箭矢,一边引着箭矢的高度,确保箭矢尽可能多地落在箭靶上。 而城墙上的兵卒感受着手中绳子重量地变化,估计着箭靶上的情况,及时更换…… 如此过了几波,一个柔桓将官突然大声喊停,而这人正是方才射伤她的人。 他已经发现了半空中的箭靶,唾骂一声,命众兵收了弓箭。 赵卿诺虽然听不懂,可看到他们的动作,也知道用靶子“借”箭的计策不能用了。 她?了?腰间的绳子,上面拉着绳子的兵卒立即将她拽回城墙上。 “找人帮我包扎。”赵卿诺上去的第一句便是这个。 兵卒听得一愣,待看到她身上箭矢更是大惊失色,急急道:“姑娘不要拔剑,我去寻李老来。” 李老名叫李思,是军医,也是跟着魏璘的老人。 赵卿诺低低“嗯”了一声,坐在地上闭目休息。 过了一会儿,急匆匆的脚步声在面前停下,她睁开眼睛,就看到面前蹲了没有留胡子的老人,他的身边还跟着被临时抓来帮忙的赖芽儿。 看到赵卿诺的样子,赖芽儿惊呼出声:“怎么是你!” 李思已经从兵卒那得知赵卿诺的身份和情况,此时看到她身上的箭伤,微微松了口气: “没有致命伤……女娃娃忍着,我来拔箭,赖家丫头你来给她敷药包扎。” 箭头带着倒刺,老大夫皱着眉,飞快地取下箭矢,看了眼流出来的鲜红血液,放下心来:“没有毒……这药你给她敷上……你们这还有没有谁受伤?” “没有了,只有赵姑娘一人。”兵卒立刻回道。 “那成,老夫还要回城西,有事再去寻我。”李思说完便背着药箱匆匆离去。 “你怎么没逃出城?” 赖芽儿说着话,把止血的伤药倒在布条上,接着将带药的布条落在伤处,包扎的动作极为熟练,一看便是常做此事。 “外面都是柔桓兵,跑不出。”赵卿诺擦去额头鼻尖冒出的汗珠子,眉心轻蹙,“你和赖婶子在哪里?是在城西帮忙吗?” 药落在伤口时引起火辣辣的刺痛,疼的她不得不说话转移注意力。 “嗯,我们那一条街都在那边。”赖芽儿头也不抬,说话的声音闷闷地,“给你包好伤口我还要回去。” 赵卿诺点点头,开口嘱咐她要注意安全,视线却移到一旁数箭矢数量的兵卒身上,见那兵卒面露喜色,便晓得收获不错。 赖芽儿将最后一处伤口包好,忽然出声问道: “你叫什么?我只晓得你姓赵……你是外头来的,没有身份牌,可你跟我们一块守城了,那我得知道你的名字,还得告诉其他人……大将军说了,每一个守边的人,不论男女,都该被铭记,是英雄。” 她从衣领内掏出那个拇指大小的木牌,指着上头的三个字给赵卿诺看。 “这是我的,赖芽儿,大将军那里还有名册,我们所有人的名字都在上面,这是大将军亲手刻的……如果谁没了,就会寻了这木牌回收到大将军那……大将军认识所有穗安城的人。” 赵卿诺怔了一怔,目光落在那木牌上,心里涌起浓浓的感动: “赵卿诺,客卿的卿,诺言的诺。” “哎?怎么会起这个名字?感觉好奇怪。”赖芽儿疑惑道,“我哥哥叫树,娘说树根扎的深,容易活,活的还久,而我叫芽儿,是嫩嫩的小苗,我娘说别看咱们穗安地贫难耕,可能长出来的都是最好的苗。” 赵卿诺闻言眨了眨眼睛,忽地记起一事…… 第347章 穗安之役(3) 那是裴谨离京前,二人谈起北境卫家军时,顺便说起另一个同音却不同字的魏家军。 魏家军只是早年的叫法,现在多以西北军称呼,主要原因是魏家只剩下魏璘一人了。 赵卿诺记得裴谨曾解释过: “羊头关是西北门户,穗安城就如驿站一般,可此地最贫瘠,军饷又是最少,男无法耕,女无法织,全民皆兵,赖转饷以活…… 虽受朝廷苛待,但西北军仍坚守不退,御敌于羊头关外……然今上只因几句负气之言便对起猜忌防备之心,终是亏负西北军矣。” 飘远的思绪渐渐回笼,赵卿诺看向眼前歪头看着的少女,想到她自出生起便在此地,没有看过南方的温柔水乡,也没有见过京城的繁华,只有苍凉的天地和难以熟睡的夜空,心底蓦地一软: “我的名字是祖父所起,虽未说明,大约是盼着我能成为一个有担当的人吧。” “那你做到了!”赖芽儿点了点头,看着受伤的少女收了笑容,一字一句地说道,“赵卿诺,我会把你的名字告诉我们穗安城的所有人的,你也是大将军口中的英雄。” 赵卿诺望着赖芽儿离去的背影,片刻后笑了起来,活了这许多年,头一次被人唤“英雄”。 别说,心里头还真是挺高兴的。 “赵姑娘,柔桓精兵到了。”兵卒看到城下的情况,立即出声禀报。 赵卿诺闻言,立即起身去看,只见那推着云梯、井阑的柔桓精兵密密麻麻的立在城下。 紧跟着,那蹩脚的大魏话再次响起: “我乃柔桓王族磨夷贺,你们只要大开城门,投降不杀……我柔桓族善待降者,凡归顺我族者,与柔桓之民无异。” 奇怪的音调,别别扭扭的话术,却听得兵卒面色大变:“听说这人是柔桓下一任首领,竟然会亲自带兵来攻城?我需得去寻我家校尉……” 说罢,兵卒转身就跑。 赵卿诺盯着那喊话的磨夷贺,认出他就是那位可以同时搭弓射出三支箭的人。 此时天空渐渐泛起了鱼肚白,不需要借用火把,众人也能看得清楚。 磨夷贺又喊了几遍,见西北军没有任何反应,朝着身后打了一个手势,五颜六色的柔桓旗帜立在空中。 紧跟着,一个柔桓兵将两个包裹捧到磨夷贺身前,后者扫了一眼,点了点头。 那柔桓兵便解开包裹,露出里面的东西,不是旁的,正是两颗人头。 他将两颗人头绑在一根长木棍上,转动方向,让人脸对着城墙的方向。 “我听闻你们西北军将士最是勇猛,原本一直心生向往,可现在我才知道什么叫耳听为虚,西北军都是只会窝里横的孬种!是不敢出城迎战的怂货!” “那是庞将军和阮将军!”赶来的杜良看到那人头,顿时惊怒,瞪大的眼睛瞬间充血变红,脸颊上的肌肉抖动,声音里满是恨意,“可恶的柔桓狗贼,竟敢如此!实在该杀!” 他握紧拳头激动地砸在女墙上,才包扎好的伤口,立时裂开,再次流血。 赵卿诺冷脸看了那被举高的人头一眼,沉声说道: “不要失了理智,他们这样做就是想要逼着你激动下出城……观那磨夷贺的行事,应该想要一个完好无损的穗安城,如此一来,我们稳扎稳打,是有胜算的……如果再操作得当,说不定能把此人拿下。” 杜良听到这安慰的话,深吸几口气,努力压下烧心的怒火: “姑娘放心,我明白……方才得到消息,陈郎君带着人已经冲了出去,只是失去了一半镖师……若是顺利,咱们只要坚守两日,便可等来援军。” 两日…… 赵卿诺听到这话,心里一咯噔,望着下头乌压压的一群人,双眉几乎拧成了一个死疙瘩。 看柔桓兵的架势应该是要集中兵力攻打北城门,可他们并未叫回东、西、南三个方向的骑兵,所以此三处亦要留人防守。 御敌之兵不够用的问题同样困扰着杜良,望着地下的云梯和井阑,杜良烦躁的走来走去。 看到柔桓旗帜样子,赵卿诺脑中灵光一闪: “杜校尉,可将大备仓里的茶叶全部取来……此时无风,那茶叶里含有五石散。 五石散内含有硫磺,硫磺经火提炼后可制成砒霜……而五石散中除了硫磺还有成分,如若猜测不错,燃烧后产生的气味可以使人致幻。” 杜良听得浑身一震,望着身边侃侃而谈的少女张了张嘴,片刻后才找回自己声音:“倘若行此方法,我军亦会受那毒烟影响……赵姑娘,这办法恐怕有些不太合适。” 赵卿诺摇了摇头:“校尉放心,此法有药可解,可寻李老配药,用浸了药汁子的布巾覆在口鼻上……而且毒烟升到城墙的高度时,已经稀散。” 说到此处,她顾不得杜良脸上震惊的表情,指了指下头的柔桓旗帜。 “此时无风,便是有风也不要紧,穗安这个时节多是西风或者西南风,五石散所燃之气对城中之人无恙…… 等他们架上云梯攻城之时,咱们一面防守应对,一面往下投放,待出现症状后,咱们用浸了解药的布巾遮掩口鼻,出去杀一波,顺道用火毁了那井阑,速去速回……只是这法子略有些卑劣,不知校尉可能过得去心里那一关?” 井阑虽然是攻城利器,但行动缓慢,无法近身御敌,极易被破坏。 她观杜良等人都是光明磊落的性子,不知愿不愿意采用此法。 杜良只犹豫了一息,便吩咐人去大备仓把所有茶叶取来。 他怒视着城墙下方的磨夷贺,用力咬紧后槽牙,报仇的火焰在心底燃烧…… 当孤独的太阳从天边跳出来的那一刻,随着号角吹响,柔桓精兵正式发起攻城战。 高高架起的井阑车上箭如骤雨,密密麻麻地射向城墙。 与此同时,另有一波柔桓精兵费力立起云梯往城墙上靠。 每当云梯将要靠在女墙上时,杜良便立即指挥着兵卒将云梯推开,而其余兵卒则将一块块石头城下抛…… 第348章 穗安之役(4) 就在这时,一兵卒伸手去推云梯的时候,只觉得心窝一凉,大喊一声“校尉”,接着便扑倒在女墙上。 杜良回头,就见那兵卒的背心处露出一个带血的箭头:“上木檑!狼牙拍!点火!” 破音的吼叫声响彻四方,紧接着带有铁钉的粗大木桩沿着云梯往下滚。 那些顺着云梯往上爬的柔桓精兵被木檑砸中,一个接一个从云梯上摔了下去…… 旁边滑轮吊起巨大厚重的狼牙拍,“嗖”的一下自空中落下…… 城墙下,正在撞击城门的柔桓兵突然感觉一暗,抬头望去,就见一个布满铁钉的四方大木块在视线中越变越大,不等反应,“啪叽”一下,把人砸成肉泥。 狼牙拍由榆木制成,长宽约五尺,厚度接近半手长,重达一千六百斤。 负责了望的兵卒见狼牙拍一击即中,立刻通知拉着绳子的兵卒将它提起。 粘稠的血肉自出木三寸的铁钉滴落,掉回血肉泥滩的同时,也滴落在其余柔桓兵的心上。 他们骇然地望着这一幕,脸色瞬间惨白如纸,两股颤颤,不敢在靠近城门…… 就在这时,“火雨”自空中落下,燃烧着的茶叶包带着奇怪的香味落在柔桓兵中。 磨夷贺正要点燃箭矢朝吊着狼牙拍的麻绳射去,看到这“火雨”,虽不知是什么,却连忙躲避…… 外面喊杀冲天,血液飞溅的时候,赵卿诺却领着十来个兵卒骑马候在瓮城中,四周高处的箭窗里弓箭手也已经张弓搭箭做着准备。 进城的大门已经关闭,一众人口鼻蒙着浸了药汁的布巾,静静等着出城的信号。 而那箭窗后的弓箭手则是在他们返回时,一旦身后追着的柔桓兵冲进瓮城,就直接射箭,不论下方还有谁…… 瓮城大门旁站着两名兵卒,他二人两手扶着门闩,脖颈后的汗水将衣领浸透。 突然两声急促的鼓响,二人对视一眼,动作利索地把城门开了一个只容一人骑马通过的门缝:“诸位,保重。” 赵卿诺点点头,一手握紧缰绳,一手持枪当先出城。 后面的兵卒跟着鱼贯而出,脸上表情严肃,眼神坚定,没有一丝慌乱。 最后两名兵卒手里则未握刀,反而各举着一根火把,燃烧的火把冒出一缕缕黑烟…… 从城门出来的那一刻,赵卿诺两腿轻磕,猛地加速,撞开离得最近的几名柔桓,手中横着刺扫出去。 已经中了毒烟的柔桓兵动作迟缓,格挡的手都没来的及抬起,便倒了下去。 “磨夷贺来受死——” 少女大喝一声,找准磨夷贺的位置径直冲了过去。 赵卿诺手持长枪,出枪的动作又快又急,虚实结合,以虚惑敌,以实杀之。 长枪闪转,呼呼风起,一路行去。带起一路血雨。 “铿”的一声鸣响,长枪刺在一柄弯刀上。 磨夷贺咬破舌尖,针扎一般的疼痛让他从眩晕混沌中努力保持清醒。 他手握弯刀,皱眉望着眼前只露出半张脸的人:“你是谁?大魏的女将吗?” 赵卿诺也不回答,手臂发力,枪尖抵着刀身朝着刀柄的方向划割,直指那握刀的手。 兵器摩擦的声音尖锐刺耳,令人浑身难受。 磨夷贺被这声音吵得面颊肌肉抽动,后脖颈寒毛直竖,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察觉到赵卿诺这一招式的目的,立即收臂抽刀,更加刺耳的划鸣声,逼得磨夷贺再次清明了几分。 当刀身摆脱枪尖的那一瞬,磨夷贺手腕内转,弯刀斜着朝少女小臂砍去: “大魏阴损奸猾……不敢与我柔桓光明正大的战上一场,只会使下作手段,卑鄙……” 他一面口中不停咄咄骂着,一面挥刀劈砍,引着赵卿诺往外走,打算离开毒烟的位置。 有那精兵见自家王子与人战成一团,立即涌过去相帮。 赵卿诺抿着嘴一言不回,由他引着往外去,看到两人身边渐渐围拢的柔桓兵也不回身逃跑,似乎一门心思要取了磨夷贺的性命一般。 后边跟着一并出城的兵卒看到她已经与磨夷贺战成一团,又吸引了许多柔桓兵,立即按计划行事。 提刀的兵卒去砍杀中了毒烟的柔桓兵,举着火把的两名兵卒则闷头朝着井阑车冲去…… 两人不过几个呼吸便骑马跑到井阑车下,遇到守车的柔桓精兵也不管,任由弯刀挥向自己。 只一门心思将手中的火把扔到井阑车底盘上,跟着取下挂在腰后灌了油的水囊,扒下塞子,也扔到底盘上。 干燥的木头碰到油、火的瞬间,“轰”的一下燃烧起来。 而此刻这两名兵卒身上已满是刀口,其中更有一人在抛完油后,直接从马上栽倒下去。 剩下的那个人看到没了声息的同伴,顾不得悲泣伤心,大吼一声,拔刀朝中了毒烟的柔桓兵冲去 那边的包围圈中,赵卿诺忽然注意到磨夷贺头上的长尾羽毛数次朝东弯去,心底一叹,来风了。 眼角余光瞥了眼已经烧起来的井阑车,她浑身气势顿时一变,从之前的攻守皆宜的招式变成只攻不守,再出手时便如疾风骤雨一般,枪尖带着残影刺了出。 赵卿诺不等对方反应,长枪横向扫了一圈,所过之处柔桓兵的脖颈就多了一道口子,血喷如注。 柔桓兵看了眼倒在地上的一圈人,复又看向宛如血人的少女,一时间心下大骇。 “咕咚”一下,吞了一口口水,握着弯刀的手臂就像犯了羊癫疯一样,抖个不停。 他们想要继续上前拼杀,可两只脚好似被木钉钉在地上,无法挪动分毫。 磨夷贺看这人用枪如臂使指一般,不禁心生佩服,但杀心更浓。 西北军有一个魏璘就够了,无论如何都不能再多一名悍将,纵是女子也不行。 想到心中的柔桓大业,磨夷贺大喝一声,举刀朝人再次杀了过去。 赵卿诺此时却不与他硬拼,趁着柔桓兵害怕不敢近身之时,驱马往外冲。 她单手提枪格挡,另一只手从怀里抓出一物朝磨夷贺扔了过去…… 第349章 穗安之役(5) 那一物离手的瞬间就在空中散开,旋即棕黄色的粉末四处飘散,紧接着,一个连一个的喷嚏声响了起来,就连柔桓兵坐下马匹都打起了喷子。 赵卿诺扔的是石胡荽,俗名鹅不食草,气味闻之可使人喷嚏不断,可治疗风寒、鼻塞和疮痈肿毒。 这药粉是临出城时,她去寻李思老军医要的。 趁此机会,赵卿诺一下子撞开挡在自己身前的柔桓兵,打马冲出包围圈。 一直关注着下方情况的兵卒,看到她突围撤退的动作,立即让鼓手击鼓传令开门。 “咚咚咚”三声急响,瓮城内等待的兵卒赶紧拉开城门,与出去时一样,城外的兵卒衔尾相随,往瓮城里冲…… 赵卿诺是最后一个,一面阻拦追在身后的柔桓兵,一面铛下远处射来的箭矢。 正当这时,斜前突然杀出一柄弯刀,直直地朝前一个人斩去,而自己的身后则传来箭矢破空的声音…… 手中长枪本能地往前一送,拨开弯刀的同时,身体朝右侧歪去,想要避开致命伤…… 左侧锁骨突然一痛,强大的冲击力让赵卿诺差点从马上摔下去。 她咬紧牙关,死死攥紧缰绳,听到后面的马蹄声,也不回头,枪尖打了一个旋,反手刺中斜后方的马脖子…… 顿时大马疼痛嘶鸣乱跳,转眼间就把坠在后面的柔桓兵冲得人仰马翻。 就在这混乱之时,狼牙拍再次从天而降,“啪叽”一下,城门口又多了一滩肉泥…… “哐”的一声,城门关闭。 听到关门的声音松了一口气的赵卿诺再也支撑不住,,满身血红的从马上滑落下去,一直握在手中的长枪“铛”的一声掉在地上。 而一旁的几名兵卒也和她一样,再也支撑不住,全都从马上栽了下来。 守门的兵卒望着几乎成了血人几人,眼圈倏地变红,泛白的嘴唇哆嗦个不停。 出城十余人,留了半数在外头,而回来的这一半能救活的还不知道有几人。 他抹了一把脸,顾不上难过,跑去“哐哐”拍着北城门:“开门!他们回来了,快点救人,快点救人啊!” 在沙哑破裂的呼喊中,城门应声而开,几名妇人忙不迭地把人抬到担架上。 “洪家嫂子,这姑娘身上插了个箭,咋往架子上放呦!” 洪家嫂子望着垂头昏迷的少女,看到那透骨而出的箭头,面上泛起难色: 一身血呼啦的,具体哪里受伤都看不出来,不能躺,也不能趴得,连个下手的地儿都没有,可怎么往回搬啊。 就在这时,一个严肃的声音忽然出声说道: “让这姑娘坐在架子上,洪家的你把人扶好了……赶紧抬到后头包扎,别耽误了!” 说罢,这妇人和洪家嫂子动作轻柔地将赵卿诺放到架子上…… 而此时的城墙之上,众人看到计策成功,欢呼声起,士气大振。 城墙下,磨夷贺铁青着脸抬头望向城墙上气势更盛的西北军,复又转头看了一圈。 便见己方一众灰头土脸如丧家之犬一般,士气全无。 眼下继续强攻也不只是徒劳无功,倒不如先暂停下来,恢复了士气,另寻他法,再行攻城。 心中主意既定,磨夷贺下令收兵,在穗安城外一里外驻扎。 杜良眯眼瞧着柔桓兵的动作,暗暗琢磨: 大将军曾用“狡、诡”二字评价磨夷贺,说与其对战时要处处留心,多思后行,用兵既要稳要有活。 他们能打得对方一个措手不及,全赖换了作战的风格,取巧罢了。 而对方此刻停战,应是在想攻城之策,待再次进攻时,必势如奔雷,不会再像前头那般好对付了。 想到接下来要面对的局面,杜良背着手在马道上踱来踱去,回想方才一连串的应敌之策,脚步一停,让兵卒去将袁憬、霍老汉和洛昌华寻来…… 昏迷中,赵卿诺被一阵欢呼声唤醒。 睫毛抖动,她费力睁开双眼,入眼便是一个陌生的妇人。 这妇人麦色皮肤,满经风霜的椭圆脸孔上嵌着一对浓眉大眼。 “姑娘醒了,你先别动,等我给你包扎好……”妇人抬了下头,旋即又低头继续手上的活计,“我叫姚桂英,你放心,我平日里常给李老打下手,虽然不会治病,但上药包扎还是没问题的。” 赵卿诺观她年纪,轻轻唤了声“婶子”,接着便四下寻找,看到自己的长枪被放在一臂之外时,才放下心来。 “婶子,外头怎么听不到动静了?” 姚桂英将最后一处包好,取过一件干净布衣,帮赵卿诺穿上,一边说道:“外头的柔桓贼退了。” “退兵?”赵卿诺微微一愣,声音里满是震惊。 “那哪能!那柔桓贼多少年了,好不容易打到这儿,他们哪会那么容易就退走,不死绝了,绝不会离开。”姚桂英“呸”的一声,恨恨地说道。 赵卿诺听得眉头蹙起:“婶子,现在什么时辰?” “巳时末。”姚桂英随口应了一句,起身往外头走,“前头校尉使人传话,让姑娘安心在这歇着……我外头还有别的人要包扎,若有事自己别动弹,只管喊一嗓子就成。” 话音未落,便已撩开帘子走了出去。 “才到巳时末……”赵卿诺轻轻叹了口气,觉得时间过得太慢了。 她低头看了左锁骨的位置,左手手指收拢,可每动一下便牵的伤口痛。 赵卿诺松开手指,心里反反复复地想着接下来该如何应对。 假设她是磨夷贺,如果要在援兵到达之前拿下穗安城,该怎么做…… 要是能知道柔桓内部情况就好了。 想到这里,赵卿诺霍然起身,拿起长枪朝城门走去。 可每走一步,便觉得剧痛难忍,疼得她似乎连心脏也跟着痛了起来。 停下步子,抬手按住胸膛,喘着气,用枪拄地,略停了一会儿,紧跟着大口吸气,再慢慢吐出,好不容易才平复心口的痛楚。 赵卿诺渐渐适应了身上的疼痛,再迈步子时,已能行走如常。 走到一半,便碰见往回走的杜良,立即将人拦下:“杜校尉!” 第350章 穗安之役(6) 杜良一见到本该躺在屋里的赵卿诺,满脸诧异:“赵姑娘怎得在这?听李老说你伤的不轻,该在屋里休息才是。” 赵卿诺对跟在杜良身边的袁憬打了声招呼,说道: “已经上了药……校尉,有些事想问。” 杜良上下打量了她一遍,见她瞧着状态还成,应了一声道: “边走边说,我带袁憬兄弟去看城防图,姑娘正好一并瞧瞧,也能出些主意。” 赵卿诺点点头,提步跟在二人身边:“校尉可知晓柔桓内部情况?” “好歹和他们打了这么多年,倒是知道一些。” 杜良随口答道,“外头的磨夷贺是柔桓王的长子,下头还有十来个兄弟,各领一军,而军队的组成一般是他们母族和妻族所属部落,以及主动效忠的部族…… 而柔桓王位一般是能者居之,而这个磨夷贺是其中的佼佼者,不论兵力还是能力,都远超其他王子。” “也就是说,凡是柔桓王的儿子都有继承权,彼此都是竞争者……” 赵卿诺闻言,心中有了计较。 “这般看,磨夷贺带来攻城之兵应是他所能动用所有兵力,毕竟还要留人防备其他兄弟……他身后自然也不会再有增兵” “是,柔桓从无增兵、援兵一说,这也是他们这些年从未攻破羊头关的原因之一……要知道我西北军兵力最大时也不过两万七千余人,这些年更是不到两万人。” 杜良说着脚步一停,推开议事厅大门,领着两人入内,走到偏厅取出城防图,指着上面西北角的位置继续说道,“这是咱们现在的位置。” 赵卿诺低头去看,只见图上清晰地标画出整个穗安城的建筑,内城墨色陈旧,图纸黄色更浓。 而外城墨色较新,图纸有贴补扩大之痕迹,一看便是近年所绘。 “内城竟然只有一个城门?”袁憬面露震惊,手指悬空指着城防图问道,“这三处原来可是城门?” 听到这话,赵卿诺顺势看去,小小的内城墙上,只有一个南门,而其余三面城门皆用墨色填满。 杜良点了点头:“袁憬兄弟看的不错,内城除了南门,剩下三个被大将军命人填土石封死,又加高加固了内城墙…… 平日里,内城南门从来不关,一旦柔桓兵冲入内城,则门落不开,我西北军一众,不论男女老幼誓与其同归于尽。 只要我们穗安还有一人活着,就不能让那些柔桓贼入我大魏,伤我百姓——我们将是穗安最后一道防线。” 他语气自然又平常,好似只是说了一件吃饭喝水的事。 可赵卿诺却听得心头大震,嗓子哽的发痛。 “内城城墙有多高?内城之中最高处是哪里?”袁憬目不转睛地盯着城防图,头也不抬的问道。 “内城高十五丈,比外城多了三丈,最高处是这里。” 杜良指了指在内城墙东南角的位置,那里有一处角楼,是整个城防图的最高处,也是中心处。 袁憬手指虚点在角楼上: “憬有一计,二位听听,看可行否。”“待柔桓兵再次发动进攻时,所有人退入内城,落下南门……诱其入城,到时候他们必定会集中兵力攻击南门……我们内城为防守点,与其进行守城战。” 话才出口,赵卿诺便点头赞同: “我觉得此计可行,以现在的兵力守一个城门要比守四个容易。二则,城墙高十五丈,纵有云梯也无用,他们若想攻入内城,只有南门一条路走…… 且玉阳援军来时,便可将他们反围在外城……只是需得先将各家吃食送进内城。” 袁憬听她道破自己这一计的因由目的,目露赞赏:“姑娘所言亦是憬心中所想。” 杜良听到要主动请柔桓兵入城,心中一时犹豫不决:“这……” 就在此时,一兵卒慌里慌张地跑来禀报:“校尉,柔桓兵把城围了!” 杜良一时没明白过来:“围城?” “对,就是把整座城围了!”兵卒急急道。 “那计策稍后再议,先去看看!”杜良说着朝外跑去。 赵卿诺与袁憬对视一眼,连忙跟上。 …… 登上北城城墙,就见磨夷贺召集所有柔桓兵由骑兵打头,排成一列,在离城墙三丈左右绕城跑圈。 他们奔跑的速度不紧不慢,一面跑,一面往城下扔着什么东西。 磨夷贺在最前方,仍旧操着一口蹩脚的官话说着他如何打破羊头关: “你们那督军就是个废物,我们就派了一个细作,趁着他们内斗打的昏天黑地的时候轻轻松松的进了关…… 那羊头关的大门都没有一道划痕,回头用起来,连修都不用……在营地公然狎妓、喝酒,还有脸说什么军纪严明……笑掉我等大牙了! 再好心告诉你们一句,这些人头有一半是死在你们自己人手里! 魏璘呢?是不是趴在那个女人身上下不来了!听说你们有个死法,叫什么‘马上风’,那魏璘不会是……哈哈哈!” 众人大怒,望着那被扔到城下的首级,那都是他们亲如手足的同袍啊! 他们愤怒于西北军将士死的憋屈,又怒磨夷贺对大将军魏璘的侮辱,一个个赤红的眼睛几乎原地爆炸:“不许侮辱我们大将军!” 说着,便有人克制不住地朝下方射出一箭,紧接着一个个石头往城下砸去…… 就连杜良都下令再放狼牙拍。 沉重的狼牙拍“砰”的一声砸到地上,除了将城下的肉泥捶的更粘稠之外,没有碰到任何一个柔桓兵。 就连那扔出去的石头和飞射而出的箭矢也不过是让本就不够的武器更是捉襟见肘。 赵卿诺见状,忍住想要打人的冲动,忙不迭大声喊道:“杜校尉,敌方在行激怒之法,莫要中计!” 洛昌华更是干脆利落,直接上去就是一巴掌,怒斥道:“此刻身为城中最高将官,怎能如此心性不稳,易受撩拨!” 杜良愣了一愣,脸颊上火辣辣的痛感换回了他的理智:“我……对不住。” 袁憬面色严肃:“能理解,只是如今还是让众人停下才是。” 他看着所剩无几的箭矢和石块,不禁叹了口气:杜良虽为校尉,却无领军之才,又无决断之力,这一仗将会更加难打了…… 正想着,突然听到一阵惊呼:“西城门破了——” 第351章 穗安之役(7) “城门怎么会破!” “是不是柔桓贼的奸计!” “定是奸计,那边守城的可是徐闻达,他的英武可是大将军都赞过得!” …… 众人七嘴八舌的说着,看似震惊,实则军心已乱,士气大跌。 赵卿诺见此,当即大喝一声:“杜良听令,立即带人返回内城,落下城门!” 嘈杂的人群蓦地一静,呆愣愣地望着突然发号施令的少女。 “是!”杜良下意识领命,话一出口便反应过来,“赵姑娘,你……” 赵卿诺抬手打断他的话,沉着脸,厉声说道: “下头的柔桓兵已经往西城门跑去,身为将官便该审时度势……现在立即带人返回内城,若你没有应敌之策,就听袁憬的……快点!要全城之人都一起死吗!” 陡然提高的声音骇的杜良仿佛看到了自家大将军一般。 不敢再有一丝犹豫懈怠,立即让妇人们先往内城跑,他自己则带人将狼牙拍卸下。 赵卿诺见人都动了起来,另唤了两人去通知东、南两侧: “让一半兵卒与女子一起回内城守门,剩下一半让人去往城西与我们汇合。” 因着前面的计策,赵卿诺在这些兵卒中已建立了一些威信,此刻看到自家校尉都听令行事,自然满口应下。 安排完这些,她转而看向袁憬:“你可会旗语?” 袁憬表情诧异地点点头:“略懂一些。” “好,你来和我们说下旗语,霍老、洛昌华一并听好。” 赵卿诺把二人叫到身边,三人凑做一堆,目光炯然的望着袁憬。 袁憬呼吸一滞,脑袋略略后靠,低声将旗语的用法告知三人。 言罢,确定三人都记住后,他肃声问道:“你可是要我在角楼指挥?” 赵卿诺点了点头,听到西边传来的喊杀声,快速回道: “是,以内城为守城一计未来得及提前部署……柔桓兵既已入城,便要加上别的法子…… 我和霍老、洛昌华各自领着一队人,分散在外城巷子里,借着巷子的遮掩,把柔桓兵分开。到时候要速战速决,打完就跑,吊着人在巷子里跑,直到把他们杀光。 霍老和洛昌华你们二人身手好,而西北军熟悉外城地形,协调配合力更高,二者相结合对上柔桓兵必能占得先机……记住一定把人分散开,化多为散。” 二人对视一眼,出声应下。 赵卿诺复又看向袁憬:“你在角楼最高处,注意观察柔桓兵的动向,及时挥旗联络。” 她看了眼才将狼牙拍弄上车子的杜良,抿了抿唇:“杜校尉,你们尽快将狼牙拍运回内城……在此之前,我等会尽力将柔桓兵挡在城西那一片。” 该说的都已说完,三人不再耽搁,拎着兵器往城西冲去。 …… 这时候的城西正喊杀冲天,不论是兵卒,还是女子,皆手持利刃,作人墙抵在城门处。 弯刀落下时,无一人后退躲避,一个人打不过,便两个人,两个人不成,就三个人。 女子身手力气比不得男子,那就三人围一个。 一人抱着柔桓兵的腰,一个去扯那举着弯刀的胳膊,第三个人则拿出浑身力气往握着刀往下剁…… 而碰到那坐在高头大马上的骑兵,便扑过去抱着腿往下扯,扯不下来,就合力去推马匹。 磨夷贺望着挡在前面的人,惊怒交加: 这些穗安城的人是疯子不成!明明大魏的皇帝待他们不好,为什么还要如此拼命! 胳膊被砍断了就用嘴撕咬,腿断了趴在地上也要死死抱着他们柔桓兵的腿,穗安城的人简直就是疯子!是疯子! 三人到达时见到的便是这样一番场景,地上血流成河,断臂残肢飘在血河上,死去的人中,五个里面才看到一个柔桓兵。 而正是这五换一的拼杀方法才把柔桓兵生生拖留在这里。 赵卿诺胸膛鼓动,耸动的鼻翼里全是血腥味浓郁的空气,黏腻的几乎无法呼吸。 突然,刀光在眼前闪过,转眸看去就见赖婶子和赖芽儿合力拖着一个柔桓精兵,而那精兵身后,则是两手握刀的岳双双。 “噗呲” “铿” 刀刃穿过脖颈的声音和兵刃相撞的声音一并响起,岳双双转头去看,悲怆的眸子里映出少女提枪格挡的身影。 赵卿诺手腕一动,枪尖划过一个柔桓兵的脖颈,同时抬脚踢到另一个柔桓兵的下体,待人痛得弯腰捂胯下时,枪尖倒转,直直地穿过他的背心窝。 “赖芽儿和赖婶子怎么样了?”她一面拦下扑过来的人,一面问道。 岳双双上前查看后摇了摇头,怕少女看不到,颤声道:“没了!人没了!” 赵卿诺手一顿,蓦地想起那个说自己是“英雄”的少女,那个没有出过穗安城的少女,只觉得心再次绞痛起来。 她手上的动作越来越快,长枪所过必带走一人…… 也不知战了多久,忽听一声:“赵卿诺,人到了!”是洛昌华的声音。 赵卿诺余光瞥了眼带兵跑来的几名将官,紧接着看向内城东南角楼,此刻那里已经立了一个人。 见袁憬手中拿着三面颜色不同旗帜站在那里,便知他们已经进入内城,且城门已经落下。 又看到他手中旗帜一起向后卧倒,赵卿诺立即大喊一声:“散——” “散”字一出,众人当即兵分三路,各自带着救下来的女子往城内巷子退去。 赵卿诺望了眼留在原地的赖家母女,死死咬着下唇钻到一个窄巷子里。 而那磨夷贺看到人,分成四路兵马,自己带了一路去追赵卿诺,剩下三路,一路朝内城去,两路去追洛昌华和霍老汉…… 赵卿诺这一队的将官名叫陈江,是个沉默寡言面带刀疤的青年汉子。 他对穗安城格外熟悉,哪里是通的,哪里是死胡同,记得一清二楚。 陈江带着人在巷子里转来转去,时不时躲起来,让柔桓兵看不到身影,趁他们不注意时,又突然从队尾冒出来,趁其不备杀上几人就立即撤退再次躲了起来。 如此反复几次,气的磨夷贺愈发恼怒,对赵卿诺的杀心更浓。 他将身后的兵马分成两队,一队正常追撵,一队离得远一些,跟在后面,准备队伍末尾之人再遇到偷袭时,后一队立马上前围杀…… 第352章 穗安之役(8) 时间一点点过去,街道、巷子里的拼杀声时高时低,连续不断。 角楼上袁憬手臂就没有停下来过,他不断变换手中旗子的颜色、风向,眼都不敢眨一下,生怕漏看的柔桓兵的位置,让在外城奋勇杀敌的将士们反落入敌军的包围圈…… 内城门的城墙上,杜良与众人拉着绳子,让狼牙拍不停地砸落又升起…… 而手腕粗细的绳子上浸染了一层又一层的血色…… 站在高处的众人偶尔远眺,就看到原本暗处老旧的街巷渐渐染上最红的色彩。 此时的穗安城内,几乎每一条街巷都流着或大或小的血河,倒在地上的人有柔桓兵也有西北军的将士。 陈江等人躲在一个巷子的拐角处,身边的陈江伸出手臂,由岳双双帮他包扎伤口。 “劳驾用布条把刀柄和我的手绑紧。”陈江说着,单手从衣摆扯下一条布。 岳双双看了眼浑身是伤的汉子,沉默地接过布条,将湿粘的布条一圈一圈地缠在握着刀柄的手上。 旁边,赵卿诺灌了一口水,抹了把脸,数了数还剩下的人数,见只剩下十余人,抿紧的嘴唇压成一条直线。 “姑娘,我帮你包扎。”岳双双走到少女身边,望着她脖子上流血的伤口,捏着布条的手指微微颤抖。 方才与遇到了一波柔桓兵,正拼杀时,磨夷贺带人挥刀砍了过来。 若不是赵卿诺躲得及时,脖子上的脑袋便要被摘去了。 “多谢。”赵卿诺哑声说道,“嫂子,现在是什么时辰?” 岳双双看了眼天色:“刚入酉时。”一面轻柔地为她包扎。 赵卿诺低低地叹了一声:穗安的太阳落得比别处晚,第二日来的似乎也慢…… “走吧,趁着天亮,再送几个柔桓兵‘睡觉’去。”说罢,再次提起长枪起身。 众人听音而动,行动间尽可能的不发出任何声音,如鬼魅一般悄悄游走在巷子里…… 另一边,两队人马也在负伤而战。 洛昌华的九节鞭已经断掉,此时正握着一柄弯刀在厮杀。 隔了几道街的霍老汉双手握刀架住头顶的两柄弯刀,提脚踹上一个柔桓兵的心窝…… 而已经弃马走路磨夷贺冷着脸,眼底凶光毕露,一手捂着腰间的伤,一手握刀,四处搜寻。 轻而易举的拿下羊头关,本以为攻下穗安城也费不了多少事,没想到竟然会狼狈至此。 他不知道自己好剩下多少兵,也不想知道。 磨夷贺只晓得,若是拿不下穗安,不说别人,便是跟着他的几个部族首领都能生吞活剥了他。 与此同时,一队人已经到达了穗安城外。 这伙人约有五十来人,头上戴着动物皮毛制成的护额,手上兵器各式,一副沙匪模样。 “兄弟们,进了这穗安城的城门,生死难料,若有想走的,我方易也不拦着。”方易调转马匹,望着跟在自己身后的兄弟们。 “我罗奉玄定是要去的,好容易又有杀敌的事,杀得还是犯我大魏的柔桓贼,怎能不去杀个痛快。”罗奉玄当即举刀响应。 “就是!咱们如今虽是沙匪的身份,可杀得也都是沙匪……咱们可是正义之士,如何能不进去杀柔桓贼!” “就是!当初说了跟着大哥,自然是大哥去哪,兄弟们就去哪!” “进城!咱们可是救兵,让他魏璘前头不收咱们,这回好好的打一打他的脸!” 一伙人大笑着你一言我一嘴的说了几句,每个人的脸上看不见一丝惧意和退意。 “那好,咱们进城!”方易看了眼三弟罗奉玄,领头冲了进去…… 外城内一个十字巷子口,仅剩五人的霍老汉一队遇到了磨夷贺等人。 眼见不敌之时,赵卿诺带人赶了过来。 有道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磨夷贺立即丢了霍老汉,返身朝赵卿诺杀去,二人一枪一刀立即战成一团。 正打的激烈时,突然听到一阵中气十足的喊杀声:“西北军援军到了,柔桓贼给爷爷们出来受死!” 众人俱都一怔,旋即士气大振,本已经耗尽的力气再次涌了出来! 赵卿诺手臂一抖,被砍得满是坑洼的枪杆跟着一转,枪尖直奔走神的磨夷贺而去。 磨夷贺矮身后撤,躲开枪尖的同时,吼了一嗓子,旋即转身就跑。 那些与众人打的难舍难分的柔桓兵立刻跟着一并撤退。 一众人转身去追…… 另一边,陈莫眠与魏璘汇合后,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到了玉阳城。 陈莫眠亮出身份,又有魏璘助阵,一番威逼之下,廖实甫才愿意出兵。 兵分两路,一路由廖实甫麾下将军庞彪带领,直接往羊头关去,另一路则由其帐下另一位将军李权带兵随魏璘等人一起返回穗安城。 返回的途中,魏璘正撞见独自一人的高自泰。 高自泰衣衫褴褛,脸上身上还挂着伤,连一双鞋子也没有,耷拉着脑袋徒步走在沙子上。 听到动静,抬头望去,见到魏璘的时候,如见鬼魅一般,煞白着脸,抱头就跑。 “高自泰,你给老子站住!”魏璘怒目圆睁,大声吼着打马追了上去。 “啪”一鞭子甩了过去,吱哇乱叫的哭嚎声从高自泰嘴里发出。 他抱着头蜷缩在地上,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不住地求饶。 魏璘命人把高自泰绑了,大头朝下扔到自己的马背上,随即翻身上马,继续赶路,一边拿着鞭子抽人逼问: “说!到底怎么回事!敢有一句谎话,老子就把你挂在马后拖回穗安!” 高自泰怕死,更怕被这么折磨死,闭着眼睛,哭唧唧地将原由倒了个干净,就连自己逃跑后被一伙子沙匪抢了个干净的事都抖落出来。 …… 而此时穗安城,有了方易等人的加入,众人信心倍增,反倒是柔桓兵见久攻不下,又不断损兵折将,被打的士气全无,除了磨夷贺,其余之人已经生了退意。 他们都是部族里的好手,有些更是下一任族长,即使离了磨夷贺,他们也可带领族人另投他人,前提是只要能活着离开。 这般想着,有些柔桓兵便悄悄往城门的方向跑去。 赵卿诺见状,连忙下令让人把几个城门全部守候,带着人围追堵截。 一时间城中局势转换,变成了他们追,柔桓兵四处逃的局面。 袁憬看到这一幕,斟酌片刻,急忙跑去寻杜良,让他再启内城南门,带人增援…… 第353章 剩下五十二人 “怎么这么安静?”李权望着城下七横八竖的尸体,喃喃说道,“若城破为何不见柔桓军旗?” 是啊,怎得这般安静…… 奔袭一整夜,擦着天光抵达的一众人看着寂静无声的穗安城也不禁发出疑问。 魏璘驱马奔到南城门下:“吾乃大将军魏璘,城中可还有人——” 那洪亮却又颤抖的声音喊了不知道多少遍,可是无人应答。 目光落在城墙根下一个个头颅上,老将军颤颤巍巍地从马背上滑下,踉踉跄跄地在城下人群中翻找。 “这是刘四平,今年二十有三,未娶妻……这是徐雷,去岁娶妻方月,这个是郭铁,她媳妇岳双双写能会算……这是康冲、张世传、黄承祖……” 魏璘颤抖着手把一个又一个趴在地上兵卒翻过来,只一眼便能认出他麾下的孩子们。 他就想去要些粮食,怎么才离家,就出事了呢! 陈莫眠也慌慌张张地四处寻找,他甚至骑马绕着整个穗安城转了一圈,呼喊之声响彻云霄:“袁憬——赵卿诺——霍老——” 死光了吗? 是和柔桓兵同归于尽了吗? 不是说要等我回来的? 陈莫眠不死心地继续大喊,终于在城墙上探出一个脑袋。 那是一个头上裹着布,瞎了一只眼的兵卒。 兵卒听到连续不断的呼喊声,从睡梦中惊醒,伸头探查,忽地高声大喊:“回来了!大将军回来了!” 安静的穗安城随着这一声欢呼,渐渐苏醒过来——说话声,奔跑的脚步声,哭声、笑声在城门大开的时候一股脑的冲了出来。 “大将军,我们守住了!” “大将军,我们活捉了柔桓大王子磨夷贺!” “大将军,我们共擒柔桓贼一千二百八十三人!” “大将军,我们就剩五十二人了!” “大将军……” 嘈杂的声音中,魏璘环视一圈,目光落在一个个带伤挂血的脸上,从来没有弯下去的腰背,此时此刻却怎么也直不起来。 突然,一个人跌跌撞撞的扑了过来。 来人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头一下又一下砸在地上: “大将军,徐闻达前来请罪了……是我没忍住,冲动之下带兵出城,这才让……让柔桓贼闯进城来……” 魏璘低头,望着断了一臂的徐闻达,魏璘张了张嘴,却没办法发出来一点声音。 他艰难地迈开步子,越过跪着的徐闻达,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血水中往内城走去。 陈莫眠看了一圈,没有瞧见袁憬等人,白着脸抓住一个兵卒急急问道:“那些镖局的人呢?他们在哪?” 兵卒看他双目赤红连忙指着,“他们受了重伤,这会儿应在休息,就在……在内城……” 话说一半,便见方才还抓着自己问话男子,瘸着腿但如风一般的飞奔而去…… 漫长的激战,让赵卿诺等人早已疲惫不堪,全凭一口气硬撑着。 待合力斩断柔桓旗帜,活捉磨夷贺之后,再也撑不住,昏睡过去。 陈莫眠甫一踏进院子,就看到满地伤患,有穗安城的,也有沙匪模样的,而袁憬、赵卿诺等人则包扎后,闭着眼睛晕的人事不知。 提着的心倏地一下落回原处,腿一软啪叽一下坐在地上。 他挣扎了两下,撑着膝盖站起身来,高一脚低一脚,慢腾腾地挪了过去。 袁憬衣袍被血浸染成了红色,血腥味混着药味呛的陈莫眠鼻头发酸。 印象中,他这好友从来一副芝兰玉树模样,这般狼狈倒还是头一次看到。 他得牢牢记下,回头定要好好嘲笑一番。 袁憬的旁边,一步之外便是霍老汉。 原本瘦小的老头,包扎后几乎胖了两圈,只是脸还是那个皱巴巴的样子,瞧着滑稽又叫人心疼。 陈莫眠心道霍老其实特别好面子,若是晓得自己这副样子,怕是要跳起来杀人灭口吧。 而霍老汉下边则是洛昌华。 他的额头受了伤,胳膊腿也裹了一圈,这会儿正瞪着眼睛望着头顶的天空出神。 头顶一暗,洛昌华看不到天空,只能对上陈莫眠的那一张脸,撇撇嘴:“眼泪别滴我脸上,否则待我好起来,定要还你一鞭子。” “瞧你说话还是这么招人烦,就晓得你伤的不重。”陈莫眠扯了扯嘴角说道。 “呵……和那个家伙相比,在场的每一个重伤。” 洛昌华“呵”了一声,转头看向不远处的少女,语气感慨,“那家伙若不是她那长枪挡了一下,这会儿子就和那帮子‘鬼雄’躺一块了……” 陈莫眠顺着洛昌华的视线望去,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那柄长枪。 少女从不离身的长枪,此刻已经断成两截,连接枪杆的锁链耷拉着,枪杆上坑坑洼洼全是刀痕…… 而长枪的主人几乎被裹成了一个粽子,几乎看不到胸膛起伏,一颗脑袋也缠了布条,只露出一张脸。 “还能活吗?”陈莫眠盯了一会儿,看到赵卿诺进气少出气多的样子,下意识脱口而出。 “你死了,这家伙都能活得好好的!”洛昌华翻了个白眼。 陈莫眠蓦然一笑,赞同的点点头:“你说的对,这般人物,便是天下皆亡,她也该好好活着。” …… 众人这伤养的一养便养了整整一个月,赵卿诺伤的最重,自然也躺得最久。 进了十一月头,李思老大夫才允许她下地走动,只是告诫其三个月内不许与人动手。 也因着这个原因,赵卿诺只能眼睁睁看着洛昌华在自己身边蹦跶。 “四妹,回头要不要和我一道回折县过年?”洛昌华闷了一口药,贱嗖嗖的说道。 “不去,待李老同意后,我就要回京。” 赵卿诺望着眼前黑如墨汁的药汤子,随口应了一句,默默在心底哄着自己: 也不知道李老配了些什么药材,又苦又腥,入口的瞬间便已经开始反胃,让人几乎咽不下去。 “哎呦,你应了!”洛昌华一拍手,对走进来的陈莫眠和袁憬说道,“两位兄长,她应了!” 赵卿诺捏着鼻子,仰头一口闷完所有汤药,接着捂着嘴防止药往上翻。 听到洛昌华的话,心底泛起阵阵无奈。 这三人趁她昏迷之际,自说自话拉着她一起结拜为异姓兄妹,还扯着方易一伙子人做见证,以至于现在所有人都晓得他们四人的关系。 二人走到桌边坐下,忽听袁憬开口说道:“京里来消息了……” 第354章 回京 赵卿诺闻言,放下捂着嘴的手,两眉微蹙,望向袁憬:“可有降罪?” 那日魏璘大将军回城,并未处罚徐闻达,在看过众人,向杜良询问了整个事情的经过后,写了请罪折子上报朝廷。 也是自那日起,魏璘不再过问羊头关和穗安城的军政之事,只每日里和大家一起重建破损的民居。 至于羊头关和穗安城的军政之事尽数由廖实甫麾下李权和庞彪暂时接管。 听到赵卿诺的问题,袁憬摇了摇头:“并未,新帝命魏大将军入京献俘……” “新帝?”赵卿诺和洛昌华异口同声的惊诧道。 “是上个月发生的事。” 说话的是陈莫眠,他脸色并不太好,倒不是说陈家投了哪位皇子,只是担心在皇宫里的姑母陈皇后。 太子登基,这意味着那位昭王的谋算全部落空。 可陈莫眠了解这一位,知道他绝对不会轻易罢手,若是兵行险着…… 想到这里,他脸上的表情愈发凝重:“我明日要回京,你们可要同行?” “一起走,到京正好该过年了。”赵卿诺点了点头。 这一次出来的时间太久,她现在又不是过去,一堆人在家里等着惦记着呢。 洛昌华摆手拒绝:“我该回折县了,新帝登基,说不定会闹出什么幺蛾子,我得回去盯着。” 三人去处已经,一起转头看向袁憬,等着他的回答。 “家中堂妹嫁与襄王为正妃,加之新帝一事,我也需回族里与父亲商议。” 袁憬唇角挂着淡笑,眼眸却是一暗,心中忧虑渐重。 襄王正妃是其堂妹,赐婚后襄王便使人来接近拉拢过他,只是被他以袁氏嫡支不涉政为由拒绝了。 但是袁憬知道,襄王并未就此放弃,反而暗中接触袁氏旁支,更在大婚后命人敲锣打鼓的送了认亲礼去汝州祖宅。 赵卿诺看着三人表情肃然的样子,挑了挑眉,暗叹一声:身份贵重也有身份贵重的烦恼呀。 翌日天色未亮,一行人便牵着马悄悄往城门的方向走去。 才出了城门,就看到一伙人静静地等在那里。 “方易?”赵卿诺停下脚步:“你们这是……” “赵姑娘可要回京?正好我们兄弟也要回去过年,一道走路上也好有个照应。”方易解释道。 因方易等人援救有功,正值新君登基大赦天下,便免了方易等人身上的罪责。 赵卿诺笑道:“多谢!” 她暂时不能动武,而霍老汉要护送袁憬回汝州,只她与陈莫眠回京,路上确实会多上许多麻烦。 “你们不是要从军,怎么又要回京了?”洛昌华探头笑嘻嘻瞅着方易。 “没了魏老将军的西北军也不过如其他人一般,我兄弟便是从军也再不会加入现在的西北军……尤其是廖实甫统率的西北军。”罗奉玄肃着脸回道。 几月前,方易和罗奉玄离开小村庄,带着路上收拢的一队人马来投奔穗安。 可魏璘在得知二人是逃兵之后,哪怕知晓另有隐情,也不愿接受身为逃兵的兄弟二人。 却也并未抓拿二人,只是让他们离去。 “出发吧……”赵卿诺说罢,一马当先奔了出去。 众人紧随其后,驱马而行…… 城墙上,杜良陪着魏璘望着渐渐远去的众人,叹了口气: “这些人怎得走的这般急,连个告别也没有,李老回头抓不到人吃药又要骂人了……”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聚散离合才是常事,有分别才有相聚,不必不舍……去准备入京献俘的事,早些到了,也能再见到他们。” 魏璘收回目光,拍了拍杜良的肩膀,“等这些杂事了了,咱们回我的家乡,耕种经商,都能过些舒坦日子。” “是!”杜良满心欢喜地高声应下。 等京城献俘结束后,他们所有人都会和魏璘一起回家乡。 他们愿意保家卫国,可他们只愿意跟着他们的大将军一块保家卫国。 …… 就在赵卿诺等人踏上返京之路时,此时的北境才刚刚打完一场仗,一连数日鏖战,裴谨以少胜多,逼得疏月兵一口气退到十几里外。 而与疏月将战之多,裴谨已经数不清有多少场了。 裴谨带着一队人马回到营中,甫一踏入营帐,就见一人正满脸欢喜的等在那里。 “任命下来了?”裴谨卸下盔甲,摸了摸下巴上寸长的胡须,神色平静。 “是,将军所料不错,兄弟们皆有官职。” 说话的人叫左敏博,出自兴锦左家。 左家乃当地豪族,除兴锦外,是周边三县的实际掌控人。 裴谨初到卫家军,虽然没有暗箭,却有明枪。 卫邗命他去募兵,可附近哪有可募之兵,便是有也由周边地方豪族把持,怎会轻易让他“抢人”。 然宝州、昌州、平洲一带豪族对朝廷不满已久,尤恨太祖平定天下后对他们的苛待。 论功行赏后,封王拜相中,三州无一人入选,理由不过是加入太晚,爵位不够分了,只能封国公、侯爵等。 这些传至今日也早已成了平民。 而更令其愤恨的一点是朝堂内位高权重者竟无没有一人是出自三州,便是有为官者也多是闲职,或在贫瘠之地。 裴谨便是利用这一点,将计就计,如此一来,三州豪族可走军中的路子晋升高位掌实权。 毕竟以大魏如今的形势,有兵的武将可比高坐于京的文臣更有优势。 二则,他也留了一个心眼,朝堂上能让新帝褚惟放心用且堪用的武将屈指可数,而这边境统帅的位置要么回到威武侯手中,要么从新晋升的人中选。 相较而言,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如果最后新帝和风怀远反悔,过河拆桥,这一支便是他和赵卿诺的一份保障。 裴谨听左敏博唤自己将军,眉头下压,心里不由生出几分猜测: 都说武将晋升快,以他最近斩敌之功,便是有新帝和风怀远那一层关系也不该封将军才是。 除非京里出了什么事,而这个事他们担心会让自己生出异心,这才破例给了将军一职,以作安抚。 想到某种可能,裴谨低声吩咐:“左敏博,你给族里去个信,问问们把京中这段时间都有些什么事,大事小事全都问。” 左敏博立即领命离去。 正在这时,一个青年匆匆进入营帐:“将军,你说的人来了!” 第355章 权衡取舍 裴谨闻言,立即命他上前回话:“可看清了长相?” “看清楚了,与您形容的一模一样……而且是大将军亲自出营去接的。”来人回道。 “除了那人,可还有旁人?”裴谨再问。 “还真有一个……是个与大将军像了六七分的青年……因他要吃现做的炙肉,喊了李大手去帐里。” 这人口中的李大手刀工了得,片的肉厚薄均匀,做的炙肉更是一绝。 “郎君,咱们可要动手?”这人一面低声询问,一面做了个抓人的动作。 裴谨沉吟片刻摇摇头: “先不急,等得了京里的消息再看……余江,你让李大手掩好身份,接下来不必传任何消息回来,卫家人都喜事炙肉,便是用他,也必会派人盯着。” “是。” 就在裴谨等着消息时,京城中一处安静了许久的宅子再次热闹起来。 风怀远站在酒楼上,背手而立望着钱家大门口,车马络绎不绝地在门前停下,似乎在欢呼庆贺钱家的“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也似乎在嘲讽他的无能。 “主子,展川松携夫人来告别,得知您未在府里,便只留了一封信。”甘双忽然不知从哪冒出来递上一封信。 风怀远垂眸看着递到自己面前的那封信,许久之后才抬手接过:“他们回乡了?可有将提前准备的路资奉上?”声音平淡中又带着几分期待。 “路资他们没要,那几位跟在他身边的人也一并离开了,冯东和冯西兄弟护送。” 甘双说罢飞快地瞥了自家主子一眼,见其虽然表情平静,可她能感觉到,风怀远此时的心情并不好。 确切地说,自打定下以金银赎罪的法子后,风怀远的心情就变得格外沉郁。 而这份沉郁在展川松拒任京城县令,反而辞官返乡后几乎化作实质。 风怀远犹豫片刻,还是将信展开,一段墨迹清晰却字形飞扬的话映入眼中: 吾曾闻前朝冤嫌久讼,历政所不断,或断之不公者,皆寻王公…… 凡有所来者,无不曲尽情诈,压塞群疑,使冤平,令怨消……然王公之后再无此为民者,遂怨起而乱生,以致国亡…… 将赎买之法扩至官员朝堂,亦如“拆了东墙补西墙”,终有顾此失彼之时,必悔之晚矣…… 为官者、为君者皆当以民为先,以民之事为首,如此如水之民,方能不覆如舟之君…… 风怀远目光被“国亡”二字深深的绞住,手中的信件颤如雷震,薄重于千斤,让人几乎拿不住。 甘双察觉到他的异样,扫了眼像个柱子杵在那的甘一,眼角余光看到下头的一对夫妻低声劝道: “武相显对他媳妇可真好,就连下车都亲自扶着……听说这位御史大人得钱家资助时,曾经许诺对钱氏一心一意,不纳妾,不蓄通房,不去青楼楚馆……也因着他做到了这一点,钱家视其如亲子,主子……” 话说一半,几乎化成柱子的甘一突然出声: “甘二说的对,对钱家守信,算是这人唯一可取之处……也不对,为什么他不能对其夫人是真爱、纯爱呢? 《异恋杂说》里就有一人弃美人不选,偏只爱上了自家耕地的老牛,不顾伦理纲常,非要娶那老牛为妻,连他是头公牛都不在意……说书先生说了,这是真爱、是纯爱!” “闭嘴!你又在胡说什么!”甘双看风怀远脸色僵硬,低喝一声,给了甘一一个肘击。 甘一歪着头眨了眨眼睛,他不明白,不是在说武相显和钱氏的事情吗?为什么甘二要说他胡说。 然而此刻的甘双顾不得理会甘一的疑惑,轻声道:“主子莫理会甘一口中的话,属下说这话的意思是……” “我明,事有轻重缓急,权衡取舍……那时的武相显要有饭吃,有钱读书,才能活着、科考,至于女色,于他而言,无足轻重甚至无用。” 风怀远说着话,一边将信收入袖袋,再次看了眼钱家大门,“甘双,将今日到钱家的人全部记下,待得了钱家的《寻矿技法》,一个一个与他们算账……” “是,主子。” 就在风怀远让甘双盯着钱家时,送完客的钱家老夫人也正与女婿说起这位京兆尹大人。 武相显看了眼窗户外正叉腰训斥钱元的钱氏,目光温柔,怕她说的嘴干忙命下人去煮些果茶送过去。 钱老夫人看着女婿对女儿这般上心,心中满意:“相显,事情可办成了?” 武相显听到问话,忙不迭起身回话: “回禀母亲,《寻矿技法》的消息已经按您的意思私下告诉了昭王和平王,就连襄王那边也已经派人去送信了。 只是这般做可是得罪了今上,他虽是仁厚性子,可那风怀远不是个善茬……若是因此挑拨,咱家恐要有……”说到后面,恐钱老夫人动怒,渐渐没了声音。 钱老夫人望着窗外训完钱元,又把人揽在怀里如待婴儿般哄着的女儿,眼底微微泛红: “你是想说灭门之祸吧……全部家产,与咱家、与襄王有关的人员名单不过才换了元哥儿一条命,若不是我扯出《寻矿技法》,此刻的元哥儿已踏上流放之路……他们可从未想过放咱们一条生路啊。” 一想到钱元会死在流放的路上,两团眼泪自眼眶里滚了出来。 钱老夫人也不擦,仍由泪水滑至嘴角,咸涩的味道在口中蔓延,待泪水停了,才继续说道: “坐下说话吧,我视你如亲子,家里的事也从来没瞒过你,你也听话,自打入了官场便装成那副浅薄狭隘的性子,让你受委屈了。” 武相显刚要坐下,闻言忙躬身请罪: “母亲这般说便是折煞我了……我只记得是您在我将要饿死时给了我一条活路,也是您听我想做官,为我出了主意,若不然以我的能力,只能去偏院小县做个不入流的小官。 更别提您愿意将掌上明珠许给我这出身卑贱之人,在我心中,亦视您为亲母。” 钱老夫人起身,走到武相显面前亲自扶他起来,低声嘱咐…… 第356章 路上 “我知道你是个好的……今日来的人日后与你走动不必理会,这些人虽得咱家资助,但都是锦上添花之徒…… 另昭王和平王得了《寻矿技法》的消息必会邀你,你不必都去,三次去一次即可,吊着他们……有他们在,这些日子你们也能安生些。 我记得你与那宁远伯有些旧怨,这几日可去寻他麻烦,回头再趁着过年休沐时犯一次宵禁,到时会受些皮肉之苦,趁着停职养伤之际,襄王会派人来接你们出京,以后元哥儿就交给你们了。” 说到此处,钱老夫人眼泪再次落了下来。 钱元听得大惊失色,急急问道:“那您呢?” “元哥儿祖父的冥诞快到了,我去皇觉寺为他做一场冥庆,上个月是元哥儿爹娘的忌日,也没过上,正好问问寺里的师父,若要补办可有什么讲究。” 钱老夫人说话的同时从怀里取出一本薄薄的册子,塞到武相显怀里,“法事做好了,地下的人高兴,才会用心护佑子孙后代,老婆子我再求求神佛,让你们过个安生年,以后的路就需你带着他们走了。” 武相显木呆呆地抱着怀里的书册,望着钱老夫人的脸,听着那意味深长的话,只觉得脑袋里乱成了一团浆糊,说不出话来。 钱老夫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将书册塞进他的衣襟内藏好: “这是咱家几代人积累下来的,你不懂就多看看……实在看不懂也不打紧,襄王能看懂一半,剩下的一半得等你们日子安稳了,可让元哥儿给他剩下的一半。 钱袤祖上便跟着咱家,那孩子虽不会说话,但是个忠心的,有他在,你们在哪都能过好,走时务必带上……行了,回去吧,记住我说的话。” 武相显似懂非懂,一脸茫然地被钱老夫人送到院子里,又在她的催促下带着钱氏告辞离开。 临走前,满头珠翠的钱氏走到钱老夫人跟前,从怀里取出一叠银票: “虽说咱家不比往日,可院里伺候的人也太少了,这些钱是女儿和女婿孝敬娘的…… 还有元哥儿院子里的丫头,元哥儿既不喜欢那便重新买些回来,也免得他看着家里的不好看,再跑去外头贪玩。 过去的事过去都过去了,您命人打了他的后背便算罚过了,可不能再对他动手了,咱家可就这一个后辈。” 钱老夫人看着女儿性子一如既往,一面叹息女婿将她保护的太好,一面笑着点头应下,直到两人离去后才让钱元扶着自己回房: “元哥儿,祖母让人刻在你背后的东西你要藏好了,不许饮酒知道吗?” 钱元虽不愿意,但不想惹祖母不快,敷衍的点点头。 钱老夫人忧心地望着这唯一的孙儿,无奈中又后悔对他过于溺爱,每每想到早逝的儿子儿媳,便狠不下心来管教。 她轻轻拍了拍钱元的手背: “祖母明日便去皇觉寺,不在家的时候你不许出门,要听话。” “知道了,你都说了多少遍了。”钱元不耐烦的回了一句,想起得到的消息,一颗心飘了出去。 另一边,新帝褚惟批阅奏折的手不停,扫了眼跪在大殿上的齐志澄,闷咳一声。 在一旁侍候的宁忠立即走到齐志澄跟前: “陛下仁厚,念你有才,允你戴罪立功,该怎么回报陛下,你心里得有个数,做事的时候想想家里的娘子和爱子…… 到了皇觉寺,拿到手里的东西好好看,莫再出了岔子……行了,跪安吧,外头有人和你一道过去。” “谢陛下圣恩!” 齐志澄磕头跪安,出了勤政殿立即拿手遮住外头的光亮。 在牢里关的久了,他才发现现在的天光竟然这般刺眼。 想到被京兆尹抓回来的妻子和儿子,不禁忧心忡忡: 也不晓得他们能不能适应那天牢里的日子,他需得尽快立功,接他们出来才行…… …… 京里一切赵卿诺一概不知,返回的路上,碰到大雪封路,待路通出发时已到了小寒。 罗奉玄搓了搓手,一只手缩在袖子里,一只手握着缰绳,看着少女身上斗篷满是艳羡: “大哥,阿诺妹子身上的斗篷好,回去了使人给大嫂和干娘也做上几件。” “那是自然,咱们那些皮子,一个也不卖,全做成衣裳。” 想起等在家的媳妇老娘,方易只恨不得立刻飞回去,奈何天寒地冻,路实在难行,一路走走停停,到现在还没到家。 “阿诺妹子,你买的那些首饰再匀我些,那许多,你家便是女眷多也带不完的。” 方易说的首饰是众人被困在一处小镇时,赵卿诺和走货的行商买的。 因身上有钱,又见东西精致新奇,她便一口气全都买了下来,从头到脚样样齐全。 待方易得知后,费尽口舌才从她那里买出两套。 “我家女子真的很多,有一村子呢,不信你可以问陈莫眠。” 赵卿诺再次心冷如冰地拒绝了,并在心里默默地做着分配: 坠了琉璃珠子的披帛给方娘子,几个挂了银铃的小簪子分给艾蒿几个小丫头,那个书卷形状的小发冠适合乔姑娘,梦鱼的姑娘们是缀珠帘梳子…… 作坊里的娘子们、书院里的孩子、花娘子家…… 盘算一圈下来,每人才能得一个,如此一来,真的不多。 赵卿诺的话方易一伙子人都不信,七嘴八舌说起玩笑话。 “阿诺妹子是住在百花园不成,家里有那许多仙女姐妹们……” “大哥别和她要了,等夜里睡着时,兄弟们替你偷抢出来,反正阿诺妹子如今不能动手,咱不怕啊!” 这人说的声音声音极大,挤眉弄眼生怕赵卿诺听不到他的打算。 “阿诺家里确实有许多女眷,整个桃花村都是阿诺的……那一包首饰你们还是别打主意了,真要买,京里年底也会来许多走商的,到时我亲自带你们去逛。” 陈莫眠的身份在那摆着,他一开口,众人震惊不已,有那活泛的光棍汉子立即换了立场: “那就是大哥不对了,怎么能抢小姑娘的东西,阿诺妹子放心,我定看好你的东西,不叫他们偷拿了去,等到了京里亲自护送你回家。” “呸!李大通,你算盘珠子都打到咱们脸上了!阿诺妹子别理他,我送你回去!” 众人心情放松地扯着闲话,回京的距离越来越近。 …… 腊月二十八,平王包下整座海棠苑,设宴邀请已经调任回京的季绍。 酒过三巡,季绍望着亭中翩翩起舞的女子忽然出声: “听说王爷府上养了一舞姬,跳舞之时如仙女下凡,我在玉阳吃了几年风沙,都不晓得仙女的模样了,不知可否观之。” 第357章 醇碧 平王面色一僵,心里咯噔一跳,筷子上的菜掉回盘子里,强撑起笑脸: “哪里是什么舞姬,不过是本王那王妃抬起来的一个侍妾罢了,说是让本王作诗时多些灵感……三哥也晓得我的心意,自成亲起,我便卧床养伤。” 听他换了称呼,又暗示自己为了季舒窈冷落王妃,季绍挑眉,笑声从口中溢出: “如此一来,倒叫人更加好奇……都道‘百室之醅,醇碧惟师’,喝过才知此言不虚。” 一面手指勾着酒杯在桌案上打着转,碧色的酒水四处飞散,星星点点在桌面上跳落,一如场中旋转跳跃的舞姬一般。 旁边侍候的婢女见他酒盏已空,忙为其斟酒,然而才刚靠近,便被一巴掌扇到一旁。 季绍嫌弃地将酒壶酒盏全部推到地上: “这般庸脂俗粉连我军中妓子也不如……王爷,咱们说到哪了?哦,对了仙女……说来也是凑巧,舍妹历来又京城仙珠的雅称,若让她晓得您府上有一位仙子,必要生出几分好奇。” 平王楚恒见他如此喜怒无常,又听他话中敲打,心中大怒,可又舍不下信国公府在军中的势力,忍得脸颊抽搐,心肺惧疼。 一番斟酌后,他心里做出选择,笑道:“三哥是英雄丈夫,自该饮佳酿,稍后醇碧自会送入府中。” …… 与此同时,钱家花厅内亦是声乐不断,歌舞不停。 钱元揽着新得美娇娘,斜歪在软榻上,瞧见翻来覆去就那几个动作的舞姬们,愈发想念现在见不着更吃不到的方娘子。 正在这时,一溜婢女端着新制的菜肴上前。 “元郎,你尝尝这个,听说是用鱼肉制成的,嫩滑爽口却无一丝腥味。” 美娇娘夹了一筷子送到钱元嘴边,后者尝了一口,目中一亮:“咱家厨子何时会做这个了,赏!” 一旁伺候的扫红瞥了眼美娇娘露在外面如鱼肉般嫩白的酥胸,舔了舔唇: “主子,做这个可不是什么厨子,是五个个厨仙子,各个漂亮。” 钱元立即来了兴致,松开揽着美娇娘的手,伸出五根手指比划了一下:“五个!有多漂亮,比之方娘子如何?” “各有千秋!”扫红肯定的说道。 “来人,将后厨那些美人带来……这个给你玩了!”钱元一把扯过美娇娘推到扫红怀里。 “主子大恩!”扫红顺手摸了一把垂涎许久的酥胸,不理会美娇娘的反抗,拖着人下去了。 后厨,叶莲心几人摸了摸藏在身上的小刀,彼此对望一眼,点点头随着来人往花厅走去…… 十二月初八,三九天,滴水成冰的日子,“咚咚咚”登闻鼓声惊碎了京兆府的寒冰。 被领进府衙的梦鱼小二急惶惶地表明身份,求京兆尹大人寻五个一夜未归的厨娘。 “你说梦鱼的五个厨娘去桃花村饭堂帮着准备腊八宴,然后失踪了?”风怀远不可置信的又问了一遍。 “是,因我家郎君和赵姑娘是熟人,叶姑娘她们又常去,昨日我就没去送,哪成想就出事了!” 小二抹了把泪,哭道,“今早我去丰衣铺子问过严婶子了,她说前阵子倒是提过让她们去参加腊八宴的事,只叶姑娘说已经接了别家的活……大人,求您看在我家郎君和赵姑娘的面子上帮着找找吧!” 风怀远听得眉心一跳:“姓叶?叶莲心?” 小二连连点头:“大人英明,竟连名字都晓得!” 猜测得到证实,风怀远忽觉头痛,扶额叹息: 叶莲心的父母、妹妹皆为钱元所害,而那卷宗还是他亲手整理出来交给赵卿诺的。 再一想到钱元的好色,他只觉得头痛之外又添胸闷。 风怀远不信鬼神,但这一刻他希望钱元被鬼附身,改了性子。 同时他又希望叶莲心几人当真是接了别的活计,没去钱家。 “甘一,点上人马,随我去钱家……甘双,你去皇觉寺,亲自盯着她,不许任何人与她接触,” “是,主子。” 然而,事实往往与期望相反,风怀远带着衙役到钱家要人时,直接被下人拦在大门外。 正要硬闯,钱家管事从院里出来,身后是抬着五个破席子的小厮。 “小的给大人请安,昭王和昭王妃正在府里,我家姑奶奶和姑爷正陪着说话,郎君受了伤这会儿子才吃了药睡下,实在空不出人手接待,只能劳烦您换个时间再来了。” 钱家管事陪着笑,打了个手势,让身后的小厮将被破席子裹着的人抬到大门外放到地上,继续说道,“我家姑爷说了,府上进了流民,伤了主人,劳您查查是哪里来的,也好给个交代,否则便只能劳烦昭王殿下了。” 说着,不等风怀远反应,再次行礼,紧跟着命人关上大门。 风怀远闻言,微微一怔,竟然没想到昭王也掺和进这事了,难不成也是为了那本《寻矿技法》? 昭王近来虽动作频频,但今上始终无法下决断之心,非要待太上皇升天之后再处理。 他低头看向露在席子外的脚和乱发,伸出手臂,手指将要碰到席子的瞬间,猛地收了回来:“小二,你来看看,可是梦鱼的厨娘?” …… 与此同时,外城一处民居,希来侯前脚离开,院门后脚便响了起来。 希绿玉警惕的打开院门,看到来人,立即换上惊喜之色:“干娘怎得来了!这大冷天的……快进屋暖和暖和。” 说着忙让开身子请人进来。 那妇人进了院子,先是细细打量了希绿玉一番,见她虽有些瘦弱,但面颊红润,旋即一张圆脸的一对细眉弯出几分笑意来。 这妇人名叫王红英,是信国公府的管事嬷嬷。 她看了眼不大的小院,院中落雪还在,只北屋到院门扫出了一条小路,沿着小路往前望,屋檐下堆着一摞摞干柴。 希绿玉扶着王红英往屋里走,笑道: “昨夜雪下的又急又大,哥哥要去上工,只来的及扫出这一条路,说剩下的晚上回来再收拾……我说我能干,偏哥哥不许,说若是得了风寒又要花钱吃药……干娘坐这,这暖和。” 希绿玉一面请王红英在脱了鞋往炕上坐,一面去端了一壶果茶回来,“干娘尝尝这个,家里没什么好茶,喝那些次的刮口,倒不如喝这个。” 第358章 到京 王红英低头尝了一口,果茶是用干果泡制的,香甜回甘: “你这日子可比在府里时好多了,当初你哥哥能在那般境况下替你赎身,便知是个好的。 哎……因果这个说法我是信的,幼时你能自卖自身换钱为他治病,又养着他活到自食其力的年纪,这才有他后来为你赎身救命。” 希绿玉见她颇为感叹,不禁问道: “干娘这是怎了?您是好人,若不是您私下偷偷照应,又去通知哥哥,我也活不到如今…… 便是有那因果报应也与您无关,您只管放开心思,多思伤身,这道理还是您教我的。” 王红英拍了拍她的手背:“莫担心,就是心里憋屈,又没地儿说,便来你这絮叨两句。” 希绿玉毕竟在信国公府待过,自然晓得那里是个什么样子。 在信国公府时,听涓秋说大姑娘盯上了荷桂坊的舞姬,因知道大姑娘的手段,她不过低声叹了句“可怜”,不想反被涓秋告了一状。 大姑娘季舒窈就直接命人扒了她的裤子,让她当众受杖刑,若不是哥哥和干娘她就真的死了。 现在见王红英这般,只怕是又有哪位遭了殃。 “可有我能做的?是外头买的,我去寻寻那姑娘的家人,若是成的话,凑个银钱给她赎出来?” 王红英听得一愣,诧异地望着眼前之人。 这才发现,希绿玉眼中没有了从前的哀愁彷徨,只剩下坦荡明媚: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老话说的对,你的好日子真的来了……心境比之多少大家贵女都舒朗开阔。” “哪有您说的那样的好,只是认识了一些人,这世道待女子太过苛刻,咱们合该互助才是。”希绿玉红着脸说道。 “这话说的好……只那娘子是个苦命的,舞姬出身,孤身在京,哪有什么亲朋。” 想到那女子的惨状,王红英鼻头一酸。 “昨日不知谁送给三郎君的,三郎君转头把人送给了大姑娘……就逼的那舞姬光着脚在雪地里生生跳了一夜……地上雪里都是血,人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活了。” 舞姬送给大姑娘? 希绿玉心里一咯噔,急急道:“可是荷桂坊的方娘子?” 王红英看她脸色大变,直觉不好:“听说是这个姓……怎得,是你认识的人?” 希绿玉白着脸点点头: “说来也是凑巧,我出来后才晓得那方娘子是我哥哥主家好友,只听说入了王府做了侍妾,怎得又落到……” 说话的声音一顿,她忽地记起一事,听涓秋说平王殿下曾为大姑娘作诗百首…… “干娘,方娘子的事求您帮着探探情况,我去寻哥哥,看看有没有法子把人赎出来。” “成,我回去打听打听,赎人这事恐怕不太好办,你哥哥主家是什么人,或者识得什么贵人,有些事咱们不好办,但上头的不一样。”王红英说道。 “主家外出未归……我去寻哥哥,他原先混的地方杂乱,说不定能有认识什么贵人。” 说罢,希绿玉送了王红英出门,便火急火燎地叫了辆马车往桃花村跑去。 …… “你说方娘子落在信国公府,恐有性命之忧?” 花枞闻言大吃一惊,忙不迭转头看向一旁的几个兄弟,目光最后落在希来侯身上。 “三哥,我不是不信小妹,只是这事怎么想都不太可能,一个国公府的千金贵女,一个是荷桂坊的舞姬,身份天差地别,两人犯不着啊!” 希来侯让他稍安勿躁,望着希绿玉沉声说道: “小妹,哥哥知道你不愿说人是非,但这事不比旁的,你需得将其中原委细细说来,我们才好判断。” 希绿玉念着与季舒窈主仆一场,本不愿意将她隐私透露出来,如今没了法子,只能遮遮掩掩说了内情。 几人都是在外头讨生活的,各行各业都做过,什么人也都见过,一天就晓得事情要糟。 嫉妒之心最容易惹出乱子,更不要提一个贵女想要收拾一个舞姬,简直如碾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嘶——”花枞烦恼的揉了揉脑袋,指甲刮到头发,痛的他倒吸了一口气,“如果方娘子真出了事,主子回来能活刮了那个信国公府的大姑娘,那可是方娘子啊!” “那是以后得事,咱们兄弟既然接了看家护院的活,方娘子哪怕不住在这儿,但只要是主子的人,那就不能不管,就得把人救出来!” 说话的是个光头方脸大汉,名叫鲁禾,也是花枞的结义大哥,如今领着其他几个兄弟一道在桃花村做着护院的活计。 除了行三的希来侯和行五的花枞,剩下三人分别是排行第二的易长田、第四的庄唯,以及最小的冯大鹏。 众兄弟听了鲁禾的话纷纷响应:“咱们拿了钱就得把活做好,否则也不要出来混了。” 希来侯想了想说道: “五郎你去寻你那妹夫,小妹我跟你一道回去,把你那干娘约出来再问问情况……方娘子这事咱们还得知会严婶子一声,她老人家见多识广,说不得能有什么好法子……实在不成,咱们就去把人偷出来!” “三郎说的在理,咱们救人,可也不能给主子招惹祸事。” 鲁禾最后敲定,众人分头行动…… 腊月十二,彤云密布,瑞雪霏霏。 赵卿诺抬头望天,只见漫天大雪似乱舞梨花一般,簌簌飘落,天地间诸色皆无,只余纯白。 少女转头看了众人一眼,满脸欢喜地指着前面的城门说道:“诸位,我就不进城了,直接回桃花村,过两日再去城里寻你们吃酒!” 她的手臂穿过雪幕指着桃花村的方向,不过两息,胳膊上便挂满银粟。 众人见她归心似箭也不挽留,约定了再聚的时间,便放她离开。 陈莫眠望着那渐渐消失在大雪中的身影,无奈地摇了摇头: “也就这般时候能带些孩子气……方兄,咱们也别耽搁了,尽快入城吧。” 第359章 京城骑马 临近桃花村,雪越下越大,地上、树上、桃花村没有一处不挂白。 赵卿诺驱马望着尽在眼前的小院,想着众人见到自己的惊喜,想着带着小丫头们一起堆雪人打雪仗的热闹,忽略了掩在雪下的丧幡,也没在意不远处临时出现的木棚。 然而些被她忽略的一切,在踏进小院后以另外一种方式闯入眼中。 时高时低,却又连续不断的哭声…… 桃笙、艾蒿、斩秋怎么在哭? 与穗安一样的悲泣哭声怎么在家里出现了? 浓浓的血腥味,钻进鼻孔里的药味…… 是谁受伤了? 赵卿诺被这些异常按在院子中央,黏在雪地里。 “姑……姑娘?” 花招喜的声音从灶房的位置传来,惊得少女猛然打了一个哆嗦。 “真是姑娘回来了!”花招喜单手端着一壶药奔到赵卿诺面前,一开口便带上了哭音,“您可算是回来了!” 赵卿诺视线顺着她往下掉的眼泪落在药壶上,哑着嗓子小声试探:“是小丫头她们雪天淘气摔到了?” 花招喜摇了摇头,闷声闷气回道:“是我五哥他们……” 赵卿诺忽地抬头,望着从屋子里挤出来却又没有靠近自己的众人。 有花家人、乔安广一家、带着徒弟们的施老大夫、村长,就连梦鱼的伙计小二和火师傅都在…… 这么多人却没有那几个女子。 每一个人都红着眼眶,望着自己,或悲伤、或无奈、或叹息…… 突然,一个身影朝自己一头撞了过来,同时发出震天的哭嚎声: “姑娘!姑娘!姑娘!去救我家娘子!” 桃笙一面哭喊着,一面就要扯着赵卿诺往外跑。 赵卿诺被她撞了一个趔趄,忽觉胸口疼得厉害,仰头呼吸正看到挂在屋檐上的白布。 她头一次知道原来办丧事的白布竟然比雪白。 一把扣住哭闹不休的小姑娘,赵卿诺俯身直视着她的眼睛: “乖,我会把方娘子带回来,但是我得先问些事……斩秋,艾蒿,你们带桃笙回屋。” “是,姑娘。”二人上前拉着桃笙低声往屋里哄。 接着,赵卿诺径直走进血腥味最浓的屋子,进屋的瞬间便瞧见躺在炕上的六个人。 六个人每个人都有伤,而希来侯的左手更是消失不见,身旁立着一个眼生的少女,十七八岁的样子,一双眼睛哭的肿成了核桃。 赵卿诺默默地立了片刻,朝着希绿玉点了点头,转身出了屋子。 回到正屋,就近在门口的椅子上坐下,赵卿诺将整个后背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说道:“小二,你来说叶姑娘她们的事。” “姑娘,让我来说吧,小二嗓子喊伤了,暂时发不了声。”火师傅拧了把鼻子说道。 少女点点头。 火师傅便将叶莲心她们如何瞒着众人去钱家做厨娘报仇的事说了个一清二楚,末了他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 “是我不好,和她们说什么厨子得对得起手上的食材,否则她们下毒毒死那钱家,哪能把自己搭进去!” 赵卿诺闻言没有言语,只是又往椅背上靠得更紧了些。 “方娘子的事,谁来讲。” “我来说吧。”严嬷嬷走到她身边,取出一封信递了过去,“这是前些时候方娘子被逼入王府时托盼……盼盼姑娘给您的信,我们为了知晓她具体去处,便拆开看了。” 赵卿诺睁开眼睛,展开信件,快速扫了一遍,全篇除了托自己收养桃笙,再没提过别的。 严嬷嬷看了少女一眼,叹了口气,把方娘子以及花枞六人救人的事全都详细地说与她听: “寻了一圈,也寻不到愿意帮忙的,伯府倒是出面帮忙了,可信国公的人一口咬死没人,对伯夫人和蓉姑娘好一顿讥讽…… 没了法子,又实在拖不得,便只能夜里潜入,想寻了人悄悄带出来……没成想人没寻到,碰到了季三郎,若不是碰到巡夜的伯爷,怕是都要折在那了。” “知道了,你们留在村子里,外面雪大,我出去一趟。” 说罢,赵卿诺起身离开。 外面,雪下的更大了,风也渐渐大了起来,风裹着棉絮般的雪片,斜斜地往人身上砸,不疼,但却有头骨之寒。 少女牵着马在地上踏出一个连着一个雪坑,雪坑再被飘落的雪花慢慢填满。 路过木棚时,齐齐整整的摆着五口棺材,新制的棺材。 每一个棺材前都立着一个牌位,字是乔安广写的,风骨昭昭。 角落里,一个人影蹲缩在那,脑袋埋在两膝之间。 赵卿诺走进木棚,没有上香,只是挨个棺材摸了一圈,接着走到那人跟前蹲下:“王靖风,你还辞官吗?” 听到许久未曾听到的声音,王靖风猛然抬头:“辞!” “好,那收拾好东西搬来小院吧。” 丢下这一句话,赵卿诺起身,再次望向整齐排放的棺材,片刻之后,走了出去。 马蹄声响,王靖风追撵出来,看着消失在大雪中的少女,欲言又止…… 城门口,正在收入城费的守门兵卒突然听到急急地马蹄声,看着疾驰而来一人一马,高呼:“城中禁止骑马,下来下来!” 一面喊着,一面抽刀阻拦。 然而那马上的少女没有丝毫停下来的意思,就连速度都不没有减缓。 眼看要撞到自己,兵卒立即避让。 赵卿诺骑着马闷头冲进大门,径直朝着信国公府的方向奔去。 “他奶奶的,敢不听老子的话,连入场费都不给,看老子不叫人抓你!”兵卒骂骂咧咧的就要去寻人捉拿。 对面的兵卒连忙出声制止: “不要命了,也不看看她去的哪一片,那一块住的都是你我招惹不起的贵人,就连里头的下人都能让咱们不好过,算了算了!” 而旁边看到赵卿诺入京,一个卖糖葫芦的汉子转身朝京兆府的方向跑去。 …… 那边赵卿诺到了信国公府,抬手便拍。 “哐” “哐” “哐” “哐” 一连敲了四声便停下等一会儿,跟着再敲四声…… 门房听到这敲门声,怒气冲冲地大开门:“大过年的鬼叫魂呢!” “我找季绍。”赵卿诺推开门房也不进去,只是又重复了一遍,“我来找季绍!” 第360章 要人 门房被弄得一懵,反应过来赶紧出声: “哎哎!你这人怎么回事!我家三郎君的名讳也是你能叫的!……哪里来的疯婆子,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是你能耍混的地方吗!赶紧滚出去,若不然让你有来无回” 说着就去推人。 可手还没碰到,只感觉眼前景物连连后退,紧接着屁股一痛,“啪叽”一下,结结实实地摔在才扫干净的地上。 赵卿诺低头望着他,冷声道: “我不为难你,你去叫季绍出来,就说西北来的人找他,他会出来见我的。” 门房听到这话,立刻歇了喊人的心思,眼珠子一转,上上下下打量起眼前之人,心里生出几分猜测: 莫不是三郎君在西北时候的风流债,瞧这风尘仆仆的模样,莫不是一路从西北追过来的? 想到此处,门房一个鲤鱼打挺翻身站起,态度也掉了个个儿: “姑娘说是从西北来寻我家三郎君的,可有什么凭证?” “没有,你和他说,他戴着老虎面具时碰到的那个人,他自然知道我的身份。”赵卿诺双臂在胸前环抱,克制着自己动手的冲动。 门房心里“哎呦”一声,感叹三郎君玩的花样多,一边让少女等着,自己“啪嗒啪嗒”跑去禀报。 他想的明白,不过多跑一趟的事,如果这女子真是三郎君的人,以季绍的性格,怎么也不会不理,定会让自己把人领进府里。 到时候既能得一份赏钱,还能结个善缘,往后在府里还能多个帮自己吹枕边风的人。 如果不是,或不得看重,不过是浪费几步路的事。 门房想到许多可能,唯一没想到的是季绍竟然会亲自去大门口。 …… 赵卿诺看着立自己面前,威势十足的男子,没有出声。 季绍眼中闪过一抹震惊,那日匆忙打斗间并未注意到,眼前女子竟这般年轻,不禁生出几分兴致: “你叫什么?是陈莫眠告诉你我的身份?” “赵卿诺,那爆竹作坊是我毁的,薛元义是我杀的”赵卿诺迎着他的目光不避不让,一字一句地说道。 果然,话才说完,季绍脸色倏地大变,眼中戾气聚拢:“你来做什么?势威?” 赵卿诺点了点头,一脸坦荡:“对,我来告诉你一声,我夜闯信国公府的能力。” 季绍微微一怔,头次见到这么实诚的人,甚至都被气笑了:“你信不信我能现在杀了你!”说话间,浑身杀气暴涨。 “你不能,风怀远不会让你动手!” 赵卿诺伸手一指,就见风怀远穿着一身官袍,带着甘一匆匆赶来。 “风怀远,你站那。” 此话一出,想要提步上台阶的京兆尹大人蓦地停下脚步。 他看着不喜不怒的少女,一颗心坠了下去,薛元义被杀的那一幕忽地出现在脑海中。 季绍半眯起眼睛,视线在两人之间游移,最后定格在赵卿诺身上:“你来做什么?” “平王送给你的舞姬。”赵卿诺沉声道,“或者我夜里来朝你妹妹要。” 季绍目光落在她面无表情的脸上,对上那平静无波的眸子,眉尾下压,扬声吩咐:“来人,去大姑娘那把人要来。” …… 方娘子是被两个粗使婆子抬出来的,一身单薄的舞衣,脸色泛出病弱的潮红。 她的脸上没有伤,身上也没伤,只一双脚血肉模糊,甚至能瞧见露出来的白骨。 两个婆子每走一步,每一次颠簸都痛的她眉头蹙起。 赵卿诺解下身上的斗篷,把人紧紧裹住。 带着热度的斗篷落在身上,方娘子挣扎着睁开眼睛:“姑娘,您来了。” 几不可闻的声音从微微牵起唇角的口中溢出。 “我来接你回家。” 赵卿诺把人打横抱起,转头就走,从风怀远身边经过时,连眼神都没给一个,好似看不见一般。 风怀远望着骑马离开的两人,脸色越来越凝重,他猜想过赵卿诺的反应,却还是低估了那几人在她心里的地位。 然而如今再谈什么都于事无补,先想法子把她心里的怒火消了吧。 “京兆尹大人,我回京至今,屡闻大名,只无缘一见,不如趁着今日这场缘分来府中一叙?”季绍笑着邀请。 风怀远想着得到的消息,又思及朝堂可用的将领,点头应邀: “相请不如偶遇,将军有邀,本官又怎会拒绝。” 将军、本官,点出二人朝堂上的身份,也表明他是以新天子一脉的身份与他相交。 季绍自小的信国公亲自教养,又在玉阳多年,闻言知意,立时明白风怀远的暗示,笑道: “你我虽一个文官一个武将,但同朝为官,便都是为了大魏。” 季绍和父亲的想法一样,他们既不投靠昭王,也不会为平王办事,包括襄王和现在的新天子。 信国公府的所有人只有一个想法,谁能让信国公府长长久久的荣华下去,他们就是谁的人。 带着方娘子离开的赵卿诺马不停蹄地回到了桃花村。 甫一进院子,施老大夫便领着田细辛和韩茯苓冲了过来:“去西屋……那里已经提前收拾好了……细辛去把熬煮好的汤药端来。” 赵卿诺听着他的指挥把人送去西屋,才将人放到床榻上,便听到“哇”的一声大哭。 桃笙穿过人群挤进屋子,哭着扑到方娘子身边哭喊:“娘子!娘子!” 田细辛手中正端着汤药,出声说道:“斩秋,你把桃笙带出去,娘和师父师姐要为方娘子医治。” 吴斩秋应声上前,拉着桃笙往外走: “桃笙,方娘子一定会安然无恙,你留在这会只会碍事,咱们去隔壁屋子,有什么动静,立马就能听到。” 赵卿诺跟着拍了拍桃笙的发顶:“去吧。”说罢,冲着三人拱手施礼。 施老大夫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瓮声瓮气地说道: “灶上的药应该还有,那是吊命的,自己盛上一碗喝了……你要还想活,喝完药就立刻睡觉去,老夫救完这个可没力气再救你……也不知道干嘛去了,折了半条命在外头。” 第361章 打算 众人闻言大惊,这才注意到少女惨白的面容下隐隐透出的青灰。 艾蒿“啊”的惊呼一声,转身就往灶房跑:“我去给姑娘端药。” 花招喜紧随其后:“我去铺床。”一面心里琢磨着给姜一平递个信儿,伯爷那边可一直在等姑娘回来呢。 “姑娘……” 严嬷嬷颤颤地走到她跟前,牵起少女的手,只见手背上还留着粉嫩的痕迹,那是伤口才刚长好。 她抹了把眼睛,轻声劝道:“您先听施老大夫的话,等缓过劲来再说。” 赵卿诺点点头:“嬷嬷放心,我心里有数。” 在去信国公府要人的路上,她想了许多,董文川说的对,权势二字可不如写的那般简单…… 吃过药,赵卿诺便回屋睡去,等再睁开眼时已经是第二日。 均匀的呼吸声自床榻边传来,不知守了多久的艾蒿正趴在床榻边,眼睫上挂着要落不落的泪珠。 赵卿诺正要起身,就见艾蒿突然打了一个哆嗦,紧接着猛地坐直,表情惊恐。 “别怕。” “姑娘,我梦到……”艾蒿话说一半,想起梦中再次见到的叶莲心等人的惨状,立即收声。 听说,叶姐姐她们是被活活打死的……嬷嬷叮嘱过,不能将这事告诉姑娘。 这般想着,却还是忍不住反手去摸的后背,仿佛自己也被打的皮开肉绽似的。 这时,一阵踩着厚雪的马蹄声远远地传了过来,到达院门口时,忽然停住: “赵卿诺赵姑娘可在,小人田三月,自平州而来。” 平州,是裴谨! 赵卿诺起身更衣,出门说道:“我便是。” 田三月走到她面前,突然磕头跪拜: “给姑娘请安,我家主子尊姓裴,这是主子命小人交给姑娘的。” 赵卿诺接过他双手奉上的信件,看向闻声而来的严嬷嬷:“起来吧……嬷嬷,带他去休息。” 田三月微微一愣,旋即麻溜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雪:“姑娘怎不问小人话。” “裴谨不会让你带话……你还回平州吗?”赵卿诺话锋一转问道。 “姑娘猜的一点没错,主子还真没让我带话,也不用我回平州,暂时跟在姑娘身边留用。”田三月摸着后脑勺回道。 赵卿诺听他说话,一会“小人”,一会“我”,动作随意,显然是寻常百姓出身。 又听裴谨让田三月留在京里,心底生出几分猜想。 “艾蒿,你去请村长、沈掌柜、乔先生、希姑娘……再瞧瞧花家人在不在,若是都在,便请到堂屋,我有事说。” 艾蒿到了声“是”,随即就跑了出去。 赵卿诺摩挲着信封,犹豫一瞬,撕开将信取出。 薄薄的一张信上只有一句话——阿诺,顺心即可。 她叹了口气,看来远在平州的裴谨已经晓得这些事了……如此,恐怕要不了多久便能见到他了。 赵卿诺将信收好,转身去了方娘子所在的屋子。 到的时候,田细辛正在给方娘子换药,桃笙在一旁打下手。 厚厚的药膏抹在布条上,再一圈一圈的缠裹到看不出样子的脚上。 赵卿诺凑近俯身看了看方娘子,见她仍在昏睡,转头低声询问:“如何了?” 田细辛换完药,引着赵卿诺往外头去说话: “师父熬得药里添了安神药,说娘子现在睡着要比醒着好……只是脚上骨头磨损……以后跳舞是不成了,至于走路,还要看恢复的如何……方娘子求生之念极强,若不然也坚持不了这么些日子。” 叹服的语气里是浓浓的心疼。 这世间的苦难似乎总爱往女子身上堆叠,一层又一层,直到把人压地断了气,没了,然后再换另一人。 赵卿诺望了眼木棚的方向,开口说道: “娘子一贯是个坚强的……田娘子,我有些事要说,若你这会有空,可一道来听一听。” “这会儿子无事……只是一个时辰后需得给方娘子喂药。”田细辛回道,不由猜想会是什么事,和外头的那五位姑娘是不是有关。 田细辛和叶莲心她们不熟,只在桃花村偶尔见上几面。 红颜薄命…… 暖和的堂屋里,赵卿诺坐在正位,视线在众人脸上一一滑过,最后定格在王靖风的身上。 看着没精打采,胡子拉碴的王靖风,不知怎得想起了那位太平坊的玉娘子。 “自入京至今日,我遇到许多人,经历许多事,也晓得了一些道理……那些道理对也好,不对也罢,都让我对‘世事维艰’这四个字理解的更加深刻。” 她停顿片刻,望着满屋数量过半的女子,看到变得生机坚韧的田细辛,想起留在木棚里的五人,再开口提高了声音。 “我打算离开京城,诸位若愿同行,我便安排人来接你们出京,去折县……当然,也可以选择留下,一切生活如旧,不会有人会因我之事来打扰你们。” “我跟着姑娘走,姑娘说过不会不要我的。” 艾蒿第一个开口,语气急切,恨不得立即跳到赵卿诺身边。 严嬷嬷按住艾蒿的肩膀,望向坐地笔直的少女,跟着说道: “我以教养嬷嬷的身份到了姑娘身边,又跟着姑娘离府……我大半辈子过得小心谨慎,也就到了姑娘身边才过上安稳日子。 能够像旁人家的老妪一般,被人称一声‘婶子’,被村里娃娃唤一声‘阿婆’,只要姑娘不嫌我老婆子年纪大,今后去哪便都带着我吧。” “怎会嫌弃嬷嬷,都道‘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有嬷嬷在身边,我心安。” 说罢,赵卿诺转而看向严嬷嬷身边急出眼泪的艾蒿,“艾蒿自然也要跟我……只是,我得说清楚,跟在我身边往后不见得能有多少安生日子,说不得要日日在刀尖上滚着了。” 一直垂着头的王靖风闻言霍然抬头,旋即走到少女面前,表情认真肃穆: “你和裴谨一直谋算的便是这个?带上我,成或败我都会一一记录下来。” 赵卿诺点头应下:“可以……随你去画去写,只要如实记录便可。” 第362章 选择 吴斩秋扯了扯田细辛的衣裳,瞪着黑黝黝的眼睛望了片刻,接着走到赵卿诺面前,挺胸抬头,高声说道: “我在识字,虽不如艾蒿姐姐认得多,但以后定能追上……我也有跟花五叔他们学武艺,鲁伯伯说,只要坚持,寒暑不辍,定能变得和他一般厉害……姑娘带上我,还有妹妹,我们会是姑娘最好的护卫。” 赵卿诺听得微微一怔,她知道吴斩秋聪慧,却没想到她竟然听懂了自己的意思。 抬手摸了摸吴斩秋的小脸,颔首道:“好。” 田细辛长叹一声,朝着赵卿诺屈膝福了一福: “我们母女三人得姑娘所救,自该跟随,只我没什么能耐,才师父学了些医术,旁的做不得,但包扎熬药还是能行的,望姑娘莫嫌弃。” “怎会,田娘子能随行,阿诺只有欢迎。” 赵卿诺复又看向其他人,缓缓说道,“诸位且回去与家人商量,三天后给我答复即可或者告诉严嬷嬷也成……我还有别的事,去趟城里。” 她明白,有些人不想离京,但又顾忌前头的情分,不好意思和自己说的话,换成严嬷嬷会更容易开口。 “姑娘,那五位姑娘的丧事何时办?”村长见她要走,忙不迭出声询问。 将要跨过门槛的脚步一顿,赵卿诺浑身一滞,许久后才开口: “事不了,魂不安。” 门帘子掀开,少女跨过门槛,寒风卷着雪花趁机偷偷钻了进来,可才碰到屋子的热气,便换成了水珠。 “哎——也不知道这大雪要下到什么时候。”老村长拄着拐杖起身,“迁村是大事,我得回去和大家伙商量商量。” 花招喜的母亲朱氏看了眼花屠户,抢在自家男人前出声说道: “我家人多,大郎和二郎他们也没在这儿,我们也回去和孩子们说说……五郎媳妇,你留在这照顾着。” 对卢采薇说完这一番话,朱氏伸手在花屠户腰间掐了一把,又冲严嬷嬷他们笑了笑,扯着花招喜朝外走去。 被婆母独自留下的卢采薇,张了张嘴,表情尴尬,可转念一想,她男人花枞是赵卿诺的长随,她也是主动寻上门,于情于理她们夫妻俩都是赵卿诺的人,自然要跟着一道儿去折县的。 总不能见好处的时候上,这要用人了,拍拍屁股跑人了,那成什么了! 她卢采薇虽不是英雄豪杰,可道理还是晓得的。 想明白后,脸上的那点子尴尬立马消失不见。 卢采薇望着严嬷嬷认真说道:“嬷嬷,我们两口子是要跟着去的,只是还未分家,待我家五郎缓过劲,便寻爹娘去说道说道。” 严嬷嬷点了点头,浑身气势一变,那宫中掌事嬷嬷的气势再次出现: “姑娘是个心善讲理的,若是不成也不打紧,无事的。” 她已经明白赵卿诺想做的事,知道那一条路走起来必将千难万难,也明白跟着的人越多越好。 可越是如此,身边的人就越要忠心,不是心甘情愿跟着的,宁可不留。 沈欢颜看了眼女儿乔明雪,见她咬着下唇眼睫颤动,叹息着摇了摇头: “嬷嬷,我家夫君前头才领了官职,若是跟着姑娘离京,恐没那么容易,我们回去与他商量商量,定个章程出来。” “沈掌柜说得是,还是那句话,姑娘不是个难为人的人。”严嬷嬷肃声说道。 人一个一个离去,屋子渐渐空了下来,待人都走了之后,严嬷嬷让艾蒿把门关上,命她自现在起,只做一件事,那就是看好赵卿诺的房间,不能再像前头一般,任人进出。 她见过太多事了,人心是最不能赌的。 严嬷嬷又拉着吴斩秋低声嘱咐: “斩秋,你这几日穿上最厚实的袄子,嬷嬷给你做的兔毛斗篷也罩上,还有那个小手炉也揣在怀里,还有那些个吃食带着去寻村里娃娃们一道玩耍,探探消息。” 小孩子藏不住话,又爱翻腾东西,大人们说话不晓得避讳,或者家里多了什么那些孩子是最清楚的。 吴斩秋年纪小,小孩子便是大雪天也要出去跑闹玩耍,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不会让人起疑心的。 吴斩秋绷着小脸,表情郑重的保证道:“嬷嬷放心,我明白。” “王大人,您……” 严嬷嬷才开口,就被王靖风打断: “嬷嬷的意思我晓得,除了师兄师弟,我在京里也没什么好友,不会出去乱说的。 其实您不必如此担忧,赵姑娘既然会说出来,便晓得那些人不敢出去乱说……而且她并没有说什么,毕竟现在这个世道有安生日子的的人可不多。” …… 另一边,离开的赵卿诺先去了一趟源盛镖局,让往折县方向的镖师顺便带封信,接着便朝南走去。 风雪太大,街上没什么人,除了零星几个挑着柴火或推着炭车,沿街叫卖的汉子,其他的摊贩都缩在家里不出来,毕竟若是染了风寒,还不知要费去多少汤药钱。 赵卿诺探头看了眼堆着积雪的招牌,房檐下挂着几根亮晶晶的冰柱子,其中有几根柱子是半截。 不知是被大风吹断的,还是叫人折断的。 这般想着,赵卿诺抬手会断所有冰柱,随即响起一连串的“嘎嘣”声,那是冰柱断裂的脆响。 她敲了敲门,掀起厚重的门帘子走了进去。 甫一进门,暖烘烘的热气围了过来,不似夏日的炎热,冬季的铁匠铺温度正好。 “我来修东西。” 把锤子抡得呼呼作响的铁匠听到声音,抬头看去,呆愣了一下,转头朝屋子喊道: “翠翠!你瞧瞧谁来了!” 一边喊着,一边停了手中的活计,顾不上招待客人,往里屋迎去。 走到一半,就见一个妇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庞翠翠穿着件半新的花布袄子,嘴里嘀咕着: “我爹咋又来了,就几步路的功夫,我……姑娘!您怎得过来了!快坐,坐……坐这儿!” 庞翠翠寻摸一圈,选了个离路子不远不近的位置请赵卿诺坐下——那个位置放了一个厚实的软垫子 赵卿诺依言坐下:“我的武器断了,来看看能不能修。” 铁匠见状,忙不迭跑了里屋一趟,再出来时,手上多了一个厚垫子。 第363章 修不了 铁匠把手中的厚垫子放到旁边的凳子上,让庞翠翠坐下,把温在一个小炉子上的茶壶提到二人面前,接着又端了一盘蜜饯果子过来,一通忙活才开口说话: “姑娘武器是什么,可带在身上?” 赵卿诺取出两截长枪递过去,将锁链的断裂处指给他看: “这里被砍断了,其他几环也出了裂痕……还有枪杆上的砍痕,能修吗?” 铁匠拿起长枪的一截,细细看去,就见枪杆上纵横交错的全是兵刃砍击的痕迹,伸手摸上去,密密麻麻的凹陷比肉眼所见更让人震撼。 至于那锁链,说是砍断,倒不如说是砸断。 乱七八糟的刀痕,或深或浅地分布在锁链上,几乎每一个锁链都有,看那样子,即使现在没断,用不了多久也会断的。 这姑娘莫不是日日在与人打架? 他抬头看了眼一脸平静的少女,心里直犯嘀咕,瞧都不像逞凶斗狠之徒,怎得能打成这副样子。 不过这武器做的实在是太好了,那几环锁链没有接口,也不知是怎么打造出来的。 铁匠把两截长枪拼在一起,如欣赏美人一般,痴迷地望着。 庞翠翠见他又犯了痴病,拈起一颗瓜子丢了过去: “能不能修,到时给句痛快话……他就是这个性子,碰到好东西了便要发发痴病……姑娘这武器想来是极好的。” 庞翠翠训完自家男人,转头又替他找补。 “无事。”赵卿诺勾了勾唇角。 庞翠翠打小儿跟着自家老爹在杂货铺,帮着理货招客,见得人多了,练出了一番察言观色的本事。 尽管赵卿诺说话时脸上挂着浅笑,可庞翠翠能看出来,那笑都没往眼里去。 也不知道碰到啥事了,自家能不能帮得上忙。 庞翠翠满腹心思的时候,铁匠恋恋不舍地收回黏在长枪上的视线,把长枪放回台子上,往外推了推: “我技艺不到家,修不了。”语气里尽是遗憾。 “这样啊……”赵卿诺起身走到台子前,望着长枪沉吟片刻,重新收起,开口道,“无妨,我再想想别的法子……今日还有事,告辞。” 庞翠翠见赵卿诺要走,忙起身追撵:“姑娘,回头我们夫妻去给您拜年?” “不必了,过几日我就走了……便提早给你们拜个年吧。”赵卿诺停下脚步,忽地一笑,“愿来年诸事如意。” 说罢,掀开帘子走了出去。 庞翠翠待要再追,铁匠一把将人拉住,摇了摇头: “翠翠别去追了,那位姑娘的事不是咱们能帮的,还是莫要过去裹乱了。” 庞翠翠知道铁匠说的在理,可心里还是闷得慌:“也不知道出了啥事,这大过年的……哎!” “回屋吧,今日过完,咱们也闭店休息,等年后再开。” …… 赵卿诺离了铁匠铺,牵着马在街上发了一会儿呆,正打算回桃花村时,一辆驴车突然在面她前停下。 赶车的是个带着风帽的中年汉子,蒙着脸,只露出一对眼睛,厚厚的袄子外又披着一件蓑衣。 车夫转头看向牵着马的少女,“啊啊”两声,指了指她身后的马匹,又反手指了指自己。 这人不会说话…… 赵卿诺看了眼拉车的驴子,对着车夫摇摇头:“我不坐车,也不卖马。” 车夫张着嘴“啊”了一声,随即连连摆手。 “赵姑娘,东哥的意思是让你上车,马给他带着。” 带着笑意的娇媚声音隔着车帘传了出来,紧接着从帘子里探出一只葱白玉手。 豆蔻色的指尖掐成一朵兰花,轻柔的拨开车帘,露出一张魅惑的美人脸,好似曼陀罗花妖,勾得人呼吸困难,浑身麻痹。 身着女装,脸上带着两朵红色的柳辨明轻扬下巴:“姑娘上车嘛——” 故意拖长的尾音,七转八拧的调子,似乎在挑衅少女的底线。 赵卿诺把缰绳递给车夫,钻入车里。 浓浓的酒气钻进鼻腔,引得少女不适的蹙了蹙眉。 柳辨明倚靠在车壁上,额角抵在窗框上,半睁着眼看向坐在对面。 随着驴车缓缓启动,摇晃的车厢让他的脑袋一下又一下地磕在车壁上。 “咚咚咚”的声音像敲击的鼓乐。 赵卿诺静静地望着好像在发酒疯的柳辨明,听着他“咯咯”的娇笑声,一言不发。 半晌后,玩够了的柳辨明叹了口气,换回男声: “这世道可真难,我一个以才闻名的清倌,如今为了贵人还要学着跳舞,可我又不是那位方娘子,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入得了那位贵人的眼。” 听着他意有所指的话,赵卿诺眼眸微暗。 正当这时,驴车停了,随即传来敲击车厢的声音。 “我家到了,今日请你吃古董羹,暖暖的热锅子和这种天儿是最般配的。” 柳辨明说着话,一边下了车子,转头对车夫吩咐了一声,便招呼着赵卿诺往院子里进。 赵卿诺从驴车上下来,入眼便是一座寺庙。 这是一座又小又旧,墙垣破损的寺庙,挤在民居中间,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穿过庙门,一个老和尚正顶着大雪蹲在角落里。 赵卿诺打眼看去,就见那里缩盘着一只野猫。 老和尚抱着猫走到二人跟前,先是朝赵卿诺念了声佛号,接着把怀里的猫抱给柳辨明看: “这狸奴记仇,前头被外头的小犬吠叫惊跑了抓下的老鼠,便就此结下仇怨,日日记着寻仇的事…… 看这身上的伤,想来是去寻那小犬了,只不知是胜了还是败了,可不论胜败自己都受了伤。” 说完这话,老和尚又念了句佛号,抱着猫离去。 “不必在意,这寺里只剩他一个了,成日里喜欢说些有的没的,我这般人物又不可能出家。”柳辨明指了指配殿,“我住那里,过去谈。” 赵卿诺看了眼老和尚离去的方向,想了想从怀里掏出角银子投到破旧的功德箱中,旋即往配殿走去。 银子掉入功德箱的声音惊得柳辨明回头去看: “箱子破了,你要给还不如直接给老和尚,也省得他再拣一回了。” “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最后都要到那老和尚手里。” 赵卿诺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解释,移步进了配殿。 第364章 祁州柳家 配殿里三间屋子连通,正中没有供奉神像,只有一张空荡荡的大案桌。左边挂了厚重的帘子,想来是主人坐卧之处。 “来这边,虽说……”柳辨明话音一顿,转头看了北侧一眼,“倒也胜在热闹。” 赵卿诺转头看去,忽地瞪大了双眼,只见靠北墙的位置上,放置着密密麻麻数不清的牌位。 那些牌位上没有刻逝者的名字身份,也没有写明阳上人是谁,却不合规矩的将去世时间写在左侧,那里原本应该是上扬人的位置。 赵卿诺目光落在牌位左侧的小字上——永庆十六年十二月二十日。 没有时辰,而且所有人都死在同一天。 “这是……” “是我家里人,三百七十四人。”柳辨明笑着解释了一句,转头对着那些牌位介绍道,“这是赵卿诺,是我的……朋友。” 说到“朋友”二字时,他偏头看向站在自己身后的少女,眼神里露出征求之意。 赵卿诺望着那些牌位,恭恭敬敬地行了晚辈礼: “晚辈赵卿诺,是柳辨明之友,给诸位长辈见礼。” 东哥一手提着锅子,另一手拎着一个矮桌进来,恰好看到这一幕,一下子便被定在原地。 柳辨明接过他手中的矮桌,放在屋子正中,见东哥仍旧蒙着脸,又取过他手中的锅子:“阿诺不是旁人,东哥露出脸吧。” 赵卿诺听他换了称呼,淡淡地扫了他一眼,没有纠正。 东哥犹豫片刻,旋即摘下手衣,接着取下蒙在脸上的布巾。 赵卿诺目光下意识落在他的手上,只见手背皮肤隆起,泛着浅淡的红色。 随着东哥的动作,赵卿诺的视线也跟着往上移动,随即便看到一张面目全非的脸。 那是被烈火烧伤后的面容,凸起的疤痕或成片皱缩,或交错纵横。 赵卿诺看到东哥的脸,又瞥了眼旁边的牌位,却一点也不想知道内中缘由。 东哥没有听到惊叫声,稍稍松了口气,脸上疤痕鼓动,似乎在努力扯出一个微笑。 “啊啊啊……” 他指了指锅子,又指了指外面,“哒哒哒”的走了出去。 再回来,手上多了一个漆盘。 将菜布置好,东哥再次比划一番,朝赵卿诺行了一礼退了出去。 “你是真狠心啊,到了这般境地都能忍住不问。” 柳辨明唉声叹气地摇了摇头,一面将菜整盘倒进锅里。 才沸腾的水瞬间冷静下来。 “我问不问,你还不是都要说。”赵卿诺调转筷子,拨弄着锅底的炭火,“说吧,我这儿也不差你这一把火了。” 柳辨明闻言,脸上的笑容再也维持不住。 叶莲心她们的事他是瞧见了,正因为了解到事情的始末才换了心思。 他怕送了命还报不了仇。 “我出身祁州建陵,家里自祖辈起便以种植药材为生,几代经营下来也攒下一些家业……家父得知魏家军缺少药材,便主动将每年半数产量送到穗安,也因此惹下一桩祸事。 永庆十六年,不知何处走漏了消息,平王派人来招揽,并要求以后所有药材由他处置分配……别管是借此拉拢人心,还是谋求别的事,我柳家都不想掺和。 十二月二十日是族会之日,家父会在这一日起直到除夕,在乡下祖宅给族人、佃户以及各药铺掌柜发赏钱……家父仁善,常说凡给我家做事的,都算是家人,都该厚待。 所以二十日那一天,一般都会拖家带口的来,大伙热热闹闹的在村子里松泛几日,再会自己家。” 说到此处,柳辨明忽然说不下去,再次沸腾的锅子咕嘟咕嘟的冒出烫人的热气。 赵卿诺透过雾蒙蒙的热气,看到对面陡然泛红的眼睛,心里燃着的火焰火势又大了一分。 柳辨明眨了眨眼,再开口声音里多了几分沙哑: “那日夜里,到祁州奉命平乱的季绍忽然到了村子……我因外出会友,迟了一日回村,整个村子只有东哥一人存活,只是嗓子被熏坏了,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季绍平乱有功,去了玉阳,再回京便成了云麾将军。” 赵卿诺瞥了见候在外头的东哥,沉声问道:“所以你要我做什么。” “听说姑娘从信国公府带走了一位娘子……请姑娘帮我报仇,从今日起,我愿奉姑娘为主。” 说罢,柳辨明自桌后起身,走到赵卿诺面前,稽首下拜。 一直听着动静的东哥见状立即冲进屋里,在柳辨明身后跟着跪下。 “姑娘,我实在没有办法了,装了三年女人,可还是够不到那位……而季绍不好女色,我更是无从下手……求姑娘帮我。” 柳辨明悲泣的声音挤入赵卿诺的耳朵里,脑海中蓦地响起其他人的声音。 “奴想活得像个人一样……” “姑娘,我姓叶,闺名莲心……” “徐秋儿,姑娘要记得我的名字……” “以后都喊我盼盼……” “我姓李,出生在我爹最有钱的时候,他说起个‘富’字聚聚才,我便叫了李富儿。” “我是宁文心,以文言心……” 赵卿诺闭上眼睛,两息之后睁眼看向跪着的两人: “柳辨明,你可会种药材?若会便收拾东西去桃花村,那里比这里安全……过些日子一道去折县。” 柳辨明闻言先是一喜,紧接着露出震惊之色:“姑娘是说有人在盯着你?” 就在这时,外头响起了敲门声,随即响起风怀远和老和尚谈话的声音。 “施主来找谁?” “我来访友,可否帮忙唤她出来。” 赵卿诺夹了一筷子菜放入口中:“冬日果然就该吃古董羹……多谢款待,我走了。” 说着放下手中的筷子起身往外走。 移步到院子里,看了眼同时出现的甘双甘一,解下拴在旁侧的缰绳:“去哪?” 风怀远见她肯和自己说话,心下微松:“回京兆府,有些东西给你看。” 赵卿诺知道他现在对自己这么客气,主要是顾忌在北境的裴谨,而自己又何尝不是在借此机会做部署呢。 心里想着,便依旧沉着脸,点了点头。 第365章 对症之药 京兆府书房内,风怀远将桌案上的几封奏折递给赵卿诺。 少女看了眼奏折,复又抬头望向风怀远,没有伸手: “这个是我能看的吗?” “一般不能,虽说这玩意儿中间过了不知道多少人的手,但论理确实不能给你看。” 风怀远把奏折又往前送了送,“我向今上特意求来的,也禀明了此事,所以无碍。” 赵卿诺认真打量着面前的男子,脸上虽挂着笑容,却总是给人一种试探的感觉。 “我不看,你直接说吧……我身上有伤,不能在外面太久。” 风怀远眸光微闪,身子前倾,细细端详少女的脸色,白中透青,不见往日的健康红润。 他记得是赵卿诺是出去跑商了…… “甘双去取一盆炭火过来……这里书卷太多,从没有放置炭火的习惯,只是你身体有恙,便破例一回。” 他说着“破例一回”时,手上的奏折便收了回去,状似不经意问道,“这次去了哪,凭你的身手怎得伤的这般重。” “镖局的规矩,不能说……我每次跑商都会受伤,只是轻重不同。” 赵卿诺看了眼甘双放到自己身边的炭火,没有一丝烟气,甚至带着一缕暖香。 风怀远叹了口气,脸上的笑容带了几分苦涩: “你若心里不痛快,便和那次一样,打我一顿出出气……钱家的事是我背信,只内里确实有不得已的苦衷。 穗安起了战事,平州北境我朝与疏月摩擦不断,不过两月已经打了大大小小十几场,虽都取胜,可军备要补充,军饷要发,战死的将士抚恤金也要给。 阡州冬日下雹,百姓受灾,民多冻死,而昙州地动……赵……阿诺,国库空虚,样样件件都需白花花的银子……恰逢新帝登基,大赦天下……阿诺可能不知,为了这天灾人祸,新帝才登基,头一件事便是下罪己诏,以平天怒” 赵卿诺眸子微动,抿直了唇角,心底却忍不住发寒。 这就是上位者吗?抓住她心软的性子,利用百姓的疾苦去遮掩真正的目的。 缺钱得银子的办法很多,可钱家绝对不是唯一选择,里面必然还有自己不知道的隐情。 尽管心情百转,思绪万千,可她仍旧给出风怀远想要的反应: “就是有这些事情在,可你还是做的不对。” “对,待钱家给了最后一笔赎罪银子,我会寻旁的罪名,以违禁之物牟利,实行毁民之法,是动摇我大魏根基,当严惩不赦,以正国法。” 风怀远笑道,“阿诺脸色实在差的厉害,甘双懂些医术,府里谁受了伤都是她瞧好的……让她给你瞧瞧。” 一直侍候在旁边的甘双闻言当即走到赵卿诺面前,躬身行礼: “姑娘是习武之人,定然晓得有些伤若是不及时根治,是会损了根基留下暗疾的。” 赵卿诺扫了眼风怀远,见他神色坦荡,面上的关切真心实意,想了想将手臂伸了出去。 “失礼。” 甘双说着一面将赵卿诺腕间的袖子往上折了两折,露出消瘦的手腕。 微热的指尖落到微凉的肌肤上,才一搭脉甘双登时皱紧眉头,看了眼面色如常的少女,又暗中瞥了眼自家主子。 甘双抬起手,替赵卿诺整好袖口,轻声说道: “劳烦姑娘再将另一只手递来。” 赵卿诺听话的把另一个胳膊伸了出去。 这一次,甘双把脉的时间比上一次更久,将近一盏茶的功夫,才抬起手指。 “姑娘这回伤的有些重,短时间内不能与人动手,若是可以,最好调养上一年半载。” 叮嘱完赵卿诺,甘双转而看向风怀远,“主子,我去给姑娘配药。” 听到甘双的话,风怀远下意识松了口气,短时间内不能动手,便是说钱元暂无性命之忧。 只要钱老夫人默写完了《寻矿技法》,到时候把钱元送给赵卿诺杀了泄愤也没什么不行。 心中隐忧暂去,再看向赵卿诺时,目光里的试探消失不见。 一想到她的年纪,反倒多了几分怜惜: “你既然有伤,怎得还在这样的天气里出来乱跑,等下让人驾车送你回去。” “不必,我的武器断了,今日来是想寻个铁匠铺修修,只是修不了。”赵卿诺摇头拒绝。 过了一会儿,甘双提了两提药回来:“姑娘,这是七日的量,回头您吃完了再来寻我即可。” 赵卿诺转头看向站在自己身边的风怀远,后者神态自然,脸上的表情也是恰到好处的关心。 少女收回视线,道了声“多谢”,接过药走了出去。 带赵卿诺离开后,风怀远一直端着的笑容垮了下来,眼神锐利的盯着甘双: “药里没有添些什么不该添的吧。” “主子放心,都是对症下药,赵姑娘气血两亏,又心思重,便多添了些安神的药材。” 风怀远稍稍愣了一下,随即叹了口气:“安神啊……” 另一边,离开京兆府,赵卿诺一路急行回到桃花村,路过木棚时,转头看去:再等等…… “姑娘回来了!”穿成球似的吴斩秋乍着胳膊奔到跟前,“施老大夫前头还寻您,这会儿正在灶房熬药……五叔他们也都醒了。” 赵卿诺摸了摸她头上的暖帽,脚步一转钻进灶房:“您寻我?” 灶房里添了几个小炉子,每一个上头都放了一个药壶,带着苦涩药味的热气从壶嘴里冒了出来,逸散到整个屋子。 施老大夫看到她手上提着的药包,轻哼一声: “顶风冒雪的出去看大夫,是信不过老夫还是嫌弃自己身体不够差。” “劳您看看这些药可对症?”赵卿诺说着便把拆开一包药递了过去。 施老大夫托着淡黄色的桑皮纸,伸出食指拨弄着堆在纸上的药材,又低头嗅了嗅,旋即皱紧了眉头: “对症倒是对症,让老夫来开差不多也是这个方子,只是……” 话说一半,生怕自己弄错了似的,复又取出几样放到嘴里嚼了两下,再开口声音里带了几分火气。 第366章 盒子 “这是哪家医馆这般……粗心,把这跑了药性的药材掺了进来,虽说不多可确实不该是医者所为。” 施老大夫虽爱看热闹,却是个仁厚的,见不得这种挣钱的挣钱的行径。 赵卿诺目光落在那堆药上,沉声问道:“失了药性可会有什么影响?” 施老大夫在药材里挑挑拣拣,将药效差的挑拣出来: “影响倒是不大,搀的也不多,只是用量不够,效果便差些,好的也慢些……可这大夫怎得又添了过量的百合和远志,休息的好,身体便也能自我调节。 姑娘可留了方子,我瞧瞧,这药配的实在是蹊跷,好似拖着病人多看病似的……医馆以此法牟利实在不该,有违医德。” 百合和远志都有安神的功效,而远志催眠的效果极好。 而睡得多,好的慢,自然没功夫去外头“寻仇”。 只是不知道这是药材的事是风怀远授意,还是甘双擅自而为。 不论是哪一种,对他们需得再添防备。 “没有方子,是个才学医的朋友拿我练练手……您放心,这药我不会吃的,随您处置。” 施老大夫脸色稍霁: “那你回头可告诉你那朋友,不可再给人开方子,还有他那辨识药材的功夫还得好好练练,平头百姓看个病不容易,能快点把人治好,让人少花冤枉钱才是医者本分。 你要是想快点好,这阵子好好吃药调养,再配上针灸,用不了太久。” 赵卿诺忙不迭点头应下,话锋一转问道:“斩秋说您有事寻我。” 施老大夫闻言长长地叹了口气,垂头望着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的药壶: “我儿子升麻,原本也随我一道学医,只他性子浮躁,不是干这一行的料而,平时闲游浪荡,在外认识了些人,变得愈发浮浪。 又怨我收他媳妇为徒,成日里不是泡在赌坊便是和妓子厮混……我才晓得他在外借了印子钱,又把茯苓抵给了人家抵债。 我也是才晓得这事,今朝回去替子休妻,以后茯苓便是自由人,又把医馆给他拿去抵债,如此一来我也不欠那逆子什么了。” 赵卿诺渐渐明白施老大夫的意思,也知道他不好意思开口求人,便替他将剩下的话说了出来: “您想让韩娘子一道去折县?您可知道我要做的事?” 施老大夫苦笑一声: “猜到一些,可京里是待不下去了,外头也不好过,出去了能不能活都是个问题,倒不如让他们跟着姑娘,说不定……说不定能有条活路。” “他们?”赵卿诺眉心蹙起,“施升麻染了赌瘾,这个轻易戒不掉,我是不能带着他的。” “姑娘放心,祖传的家业都给他抵账了,我也再不想管他。” 施老大夫点了点头。 “除了茯苓,还有老夫那大徒弟胡荽,还有小徒弟卜介……家里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只有这本医书,是先父在世时总结,传给老夫后便由老夫续写修改。” 说着从怀里取出那本医书。 “那您呢?一家子总不好再缺了您……药好了,哪个是我的?” 赵卿诺耸了耸鼻尖,闻不出来。 施老大夫愣了片刻,回过神来“哎”了一声,指着最里头的药壶:“那个是你的,喝完睡觉去,晚上还有一壶,喝完了再行针。” 赵卿诺灌了一肚子汤药,晕晕乎乎的回了房间。 …… 而此时回京的路上,一小队人马正从北境往京里赶,而每一匹马上都挂着一个脑袋大小的木盒,盒子里渗出的血水结成寸长的冰柱子。 “十一哥,前头驿站咱们也不停吗?” 左敏博转头看了眼族弟左思博,又看向其他几位军中的弟兄,迎着众人期待的目光点了点头: “成,到哪吃口热乎饭,再把马换了,睡一个时辰再赶路。” 左思博弯到一半的眉毛刷的一下拧了起来: “十一哥,咱们出来五日,除了吃饭,连如厕你都掐着时辰,就是再赶也不差这一天两天的啊。” 左敏博瞥了眼侧方的木盒,那里装了一个人的脑袋,而怀里也藏着一封信。 “郎主有交代,让咱们必须赶在除夕前到,若是耽误时辰出了事,祖父责罚你来领吗?” “郎主”的称呼便表明左氏一族已认裴谨为主,日后便算裴谨家臣。 左思博见族兄将祖父都搬了出来,立时消声不再嚷嚷。 虽然不明白祖父为何要让族人效忠裴谨,可他不是不懂事的孩子,不明白不代表不听话。 左敏博见族弟安静下来,转而对其他人说道: “诸位兄弟辛苦些,此次进京绝对是大功一件……且我家将军早有交代,不会亏待诸位。” “大人客气了,这传信的事本来就是咱们的活,如果不是裴将军,谁拿咱们兄弟当回事……那冬衣吃食一车车的往下分,就连家里人都考虑到了。” “就是……咱们也不求别的,能让家里人吃饱穿暖就成……我家那小崽子从出生起就拣旧衣穿,今年头一回穿上新衣,简直美出屁来。” 卫家把持着镇北军时,传令兵形同虚设,只做些照看伤患的活计。 不能上战场便没有军功,不能来往送信就没有赏钱,日子过得比灾民好不了多少。 有些家计艰难的,妇人们不得不出来做事。 浆洗缝补做的人多了,衣裳都不够分,有些人便做起了暗门子的生意,一次挣个十来文,倒也能凑出两日饭钱。 镇北军中如他们一般的人不在少数,这些人只做些杂七杂八的事,事多到连训练都没空也不必参加。 而这些人还有一个别的用处,那就是送人头。 每当今上又动了替换卫家的心思时,疏月族必会在北境骚扰。 上头指派的将领指挥不动卫家军,就只能带着这些兵卒迎战。 吃了败仗,丢了命,却又因军户的身份不得不继续留在镇北军中。 裴谨到后,一面拉拢豪族,一面收拢这些兵卒,形成可以与卫家军相抗衡的势力。 就在裴谨派人往京里狂奔时,另有一伙人到了桃花村小院。 第367章 拒请 堂屋里,坐在上首的赵卿诺望着立在下头的孔嬷嬷,不由得挑了下眉:“嬷嬷怎得突然来了我这小院?” 孔嬷嬷面上闪过一丝尴尬,扯了扯嘴角,想起老夫人周氏的交代,弯着的腰背又低了一寸: “给姑娘请安,府里得了消息姑娘从外头回来了,老夫人一听,便催着老奴来请,这会儿正眼巴巴在府里等着…… 谁家祖母不惦记着孙辈呢!打从知道姑娘外出跑镖,老夫人心就没落下来过,隔几日便要问上一嘴。” 听到这话,艾蒿故意看了眼外头的天,乌云压顶,瞧不见太阳,可想也知道,绝不是打西边升起,东边落下:“可惜看不到日头” 她嘴里嘀咕的声音不小,在场的都是人精,立时便懂了她话中所指,随孔嬷嬷来的人头垂头望地,只觉得好似一只无形大手抽打到面皮上——脸疼。 她们不明白,当初那般对人家,闹得那么僵,如今却又让来请,难不成真是老糊涂了! 可做下人的,主子有吩咐,自己再不愿意也得听命行事。 这些都是松鹤堂的人,原先没少跟着段嬷嬷给赵卿诺软刀子吃,现在却不得不顶风冒雪,丢了脸面来请人。 赵卿诺没打算难为她们,可也不想难为自己,沉声道:“嬷嬷回去吧,天色渐晚,又行宵禁,莫要误了入城的时间。” 艾蒿听到这话,立即走上撵人: “你们也不瞧瞧这天儿,我家姑娘才回来,身上还带着伤呢,哪能随着你们颠簸……嬷嬷们赶紧回去吧,院子小屋子少,留不了客。” 想到赵卿诺在松鹤堂吃的白眼受的气,艾蒿心里就好不痛快。 她如今可不是那个只会掉眼泪的小丫鬟了,出来这些日子也算长进不少,动手不一定打得过这些人,但动嘴肯定不会输。 “别家祖母可能会,但我家的肯定不会……毕竟姑娘姓赵。” 艾蒿这一句看似自言自语,可说话声音一点也没收着。 孔嬷嬷吃了软刀子,脸色有些难看,却撑着笑脸陪笑: “艾蒿姑娘瞧着比在府里大了许多,姑娘身边果然养人。” 说着一面绕开艾蒿,又往前蹭了几步,“姑娘,当初的事老夫人知道误会委屈了您,心里也不痛快……今儿原本是想亲自来的,奈何身体不适,伯爷姨娘给拦了下来。” 赵卿诺掀起半阖的眼皮看向孔嬷嬷,眉头皱起。 伯爷和姨娘拦着,没有提夫人……只怕那事儿还是让老夫人晓得了。 “嬷嬷,我身体也不舒坦,马上过年了,自家事多忙乱,实在不方便出门。” 孔嬷嬷微微一愣,她以为点出赵明秀现在在老夫人跟前得脸的事,赵卿诺定然会回去,没成想竟被再次拒绝。 要知道榴花院的那位才得了几日好脸色,赵卿诺身为女儿难道不怕因此连累亲母吃挂落吗? 是不是没明白自己的意思? 如此一想,孔嬷嬷陪着笑脸再次开口:“姑娘,赵姨娘……” 话说一半,突然闯进来一个脆生生的嗓音: “姑娘,药好了,师爷让您趁热喝了,他要给您施针。” 吴斩秋手里端着一碗药,拿脑袋顶开厚厚的门帘子一头扎进屋里,嘴里不住地嚷嚷,“让一让,我这端着药呢,洒了还得重新熬……姑娘快趁热喝。” 孔嬷嬷等人连忙避让。 赵卿诺看着艾蒿对自己挤眉弄眼的模样,无奈地摇了摇头。 抬手摸了下碗边,端起来一口饮尽。 碗才一放到桌子上,艾蒿便伸手拉着人往外走:“姑娘快点,师爷说了,喝完药立马行针效果最好。” 赵卿诺随着她的动作往外走,艾蒿紧随其后。 一眨眼的功夫,屋里就只剩下孔嬷嬷一行人。 几个婆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就全把目光投向孔嬷嬷: “老姐姐,你看这事……要不在这儿等等?都说姑娘是个心善的,说不定再说些软话……” 严嬷嬷掀开帘子走了进来,看着几人肃着脸说道:“再说多少软话都没用……说来说去还是欺我家姑娘好性……当时但凡顾念一丝血缘情分,后头来瞧瞧问问,何至于……” 话说一半,突然被一个长了一对吊梢眉的婆子打断: “老姐姐这话说的……再如何也是长辈,况到底是连着血脉的亲祖孙,长辈递了台阶,按着孝道就该痛痛快快回去…… 再说了,便是没有养恩,也有生恩在呢……既然担了教养嬷嬷的名头,合该好好规劝才是,哪能由着姑娘的性子来。” 闻言,严嬷嬷瞥了眼孔嬷嬷,见后者撇开脸,任由吊梢眉把话说完,心下一沉: 她不晓得宁远伯府发生了什么,竟能让那位老夫人放下身段过来请人,可不过稍稍试探了一下,松鹤堂的下人又露出原来的态度,可见请姑娘回府的心不诚。 严嬷嬷也失了再说话的心思,脸色彻底冷了下来: “你们愿意留就留在这吧,只不许去我家姑娘眼前晃悠,惹了姑娘心烦,莫怪老婆子领人打你们出村。” 说罢,掀帘子走了出去。 “呸!神气什么!”吊梢眉啐了一口,小声骂了一句,“这人真是忘本……原就是大姑奶奶给请的,闹不明白主家是谁吗?” “莫说了,人家原就与咱们不同。”另一个婆子低声劝道。 孔嬷嬷长长地叹了口气:“先回府复命吧。” 一直探听情况的吴斩秋见孔嬷嬷几人上了马车,“嗖”的一下钻进赵卿诺房里,蹲到床榻边,歪着小脑袋说道: “姑娘,人走了!艾蒿姐姐说她们欺负过姑娘,下次再不让她们进门。” 赵卿诺趴在榻上,后背顶着一排银针,伸手摸了摸吴斩秋的发顶: “你帮我去看看方娘子,陪陪桃笙,好不好?” 桃笙看了眼一旁的严嬷嬷,眼珠滴溜溜转了一圈,应了一声。 “老夫去花枞那屋给他们换药,稍后回来给姑娘拔针。” 待施老大夫也离开后,赵卿诺才开口说话: “嬷嬷,村长请您过去可是是谈去折县的事?” 第368章 争执 “姑娘猜的不错……”严嬷嬷点了点头,“只有几户人家愿意……村长对外说词是咱们到折县准备再置办些产业,寻人过去帮忙。” 赵卿诺闻言并不觉得奇怪,不到万不得已,时人轻易不会离开故土,更何况如今的桃花村日子过得越来越好,村里人自然更不愿意离开。 “无事……为了作坊和铺子村长不会乱说的……那些跟着过去的人家,嬷嬷了解下情况。” 严嬷嬷颔首应下: “姑娘放心……作坊开的时间太短,其实并未真的留下什么大客户,就连那几家也多是看在姑娘和沈掌柜的面子上,铺子那头多是散客…… 桃花村想养活整个村子是不可能的……姑娘,花家那边……恐怕只有花枞夫妻俩跟着了。” “花家人多,纵使疼爱小儿子,也不能不顾其他,不打紧。”赵卿诺动了动手臂,沉声说道,“嬷嬷有话直说,你我之间不必见外。” 严嬷嬷叹息着摇了摇头:“姑娘还是这般敏锐……嬷嬷只想问姑娘一句,当真决定了?” 赵卿诺两手交叠,下巴压在手背上点了点头: “这个世道我虽不喜欢,但也能活,可还是想换一种,一个让女子不需要武力也能立得住活的起的世道……我不知道自己能走多远,说不定连京城都出不去,但就是想试试。” 严嬷嬷怜惜地摸了摸她的发顶: “嬷嬷知道了,姑娘若下定决心那就去试试吧……宁远伯府那边,您走前要不要再过去一趟,不为别的,伯爷那边总要做个告别。” 赵卿诺“嗯”了一声,声音又低又闷,想起那个格外看重家族荣誉名声的少女,心情愈发沉郁。 如果身世暴露,姜蓉又该如何自处。 …… 宁远伯府内。 姜蓉手握成拳“哐哐哐”地砸着房门,红通通的眼睛里尽是癫狂:“凭什么关着我!” 喊了许久,直到喊得声音嘶哑仍旧无人应答。 姜蓉想不明白,不过是去信国公府帮阿诺要了一回人,回府后便被老夫人周氏下令关了起来。 祖母难道就厌恶阿诺到了这种地步? 可明明阿诺也是父亲的血脉,是豁出性命救哥哥回来的人,为什么呢? “砰”的一声闷响,紧接着便是香兰扒着门缝说话的声音: “姑娘,您怎么样了?” “香兰?”姜蓉抹了把脸上的泪水,“你不是被撵回家去了?” “姑娘忘了,我爹娘都是家生子,便是回家也还在府里……姑娘往后退退,我把门开开。” 话音才落,锁了几日的房门终于被打开了。 “香梅?她怎么躺在这?”姜蓉呆愣愣的望着昏迷在廊下的女子,“她不是被送去庄子……祖母竟特意把她调回来看着我!” 语气里满是震惊。 “我把她砸晕了。”香兰说着直接冲进屋里随手扯出一块布,把姜蓉的冬衣首饰一股脑往里塞。 收拾好包袱,又翻出一件斗篷裹到姜蓉身上,急急地说道: “张嬷嬷传话出来,让我和葛嬷嬷带着您赶紧出城,去阿诺姑娘那边避一避,还说除了夫人,谁去寻您都不能跟着回来。” 姜蓉被她扯着走了两步,猛地回过神来,停住脚步: “为何要出去避一避?我犯了什么大错吗?” 香兰茫然地望着姜蓉摇了摇头,又回头看了眼在院子外望风的葛嬷嬷: “我也不晓得,只是来传话的书韵姐姐特别急,好似晚了一步就要命似的。” 葛嬷嬷看到二人不赶紧出来,还傻乎乎站在院子里说话,心塞地走上前去:“有什么路上说,马车在角门外等着,先出府。” 她虽不知道具体是何事,可也能凭着经验猜到一二,而这一二便已经让她心惊肉跳。 从平头百姓到高门大户,最忌讳的便是奸生子。 一旦出了这事,死的可不是一个两个,但凡知道丁点儿消息的人都会被处理掉。 葛嬷嬷不清楚姜蓉是如何留下来又活到这么大的,可如今事发,她又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个实心眼儿的孩子去死。 可送姜蓉去桃花村,又有些不能理解。 然而转念一想又明白过来,除了赵卿诺那里,姜蓉没有地方可去。 姜蓉随着二人出了院子,走到一半突然甩开二人往松鹤堂冲去:“我定要去问问祖母,我究竟犯了什么错!” “那我陪姑娘过去。”香兰想也没想掉头追了过去。 葛嬷嬷看的心头大骇,这么过去说不定会激得老夫人连那点子情分都不念,但眼下又该寻谁救命啊! 松鹤堂内,老夫人周氏病殃殃地歪在炕上,身上还盖着厚衾。 看到垂头立在炕边的宁远伯,抄起一旁的枕头朝人砸了过去: “咳咳咳……这么大的事你都敢瞒着我,姜世年,你心里可还当我是你娘,把祖宗礼法放到何处!” 填了药材的枕头“砰”的一下砸到姜世年身上,“啪”的一下又落回炕边。 “多少年前的事了,母亲这会儿翻出来,是嫌我还不够丢人吗!”宁远伯攥紧拳头,梗着脖子回道。 “丢人?你知道丢人为何不处理……咳咳咳……留着那孽种!”老夫人周氏越说越气,原本苍白病态的脸上浮起一层怒红。 姜世年翻了个白眼: “母亲能不能讲些道理……那会儿你病着,我在我老丈人家靠脸吃饭,这事能怨我! 行了行了,这么多年都安生过下来了……孟氏管家没出过错,几个孩子里头蓉儿对你最孝顺贴心,日子就这么稀里糊涂的过得了…… 母亲好好养着身体,不该操心的别操心,儿子还得出去当值,年底事多,秀娘要管孩子,没空管家,还是尽快把孟氏放出来才是。” 说完转身就要往外走。 “砰”又是一个药枕砸到姜世年背上,老夫人周氏怒道: “什么叫‘不该操心的别操心’!我姜家血脉怎能混淆,你爹、还有那些祖宗在地下如何安心!” “他们不满意让他们诈尸来寻我!”姜世年大怒,最后一点耐心耗尽,“血脉真那般重要,为何阿诺回来时你不愿意接受,明里暗里给她眼色看!现在又让人去喊她回来做什么!受气吗?” 第369章 铲雪挖坑 “说来说去,你还是因为那个孩子怨上了我!”老夫人周氏伸手摸了个空,炕上已经没有可以用来砸人的枕头了,“姜世年,我是你亲娘,你……” “蓉儿?” 姜世年绕过屏风,忽然撞见白着一张脸的姜蓉以及跟在她身后的香兰。 二人也不知在外头听了多久,又听了多少,看她们的样子想来也没什么瞒着的必要了。 “父……” 出口的称呼一滞,姜蓉觉得自己是个笑话。 她突然想起赵卿诺第一次进府时的场景,回头再看,恨不得掐死那时候的自己。 如此想着胸腔里的心脏开始慌乱地跳了起来,连带着呼吸都变得急促困难。 同时耳边忽然响起连续不断的嗡鸣声,声音越来越大,整个人似乎都被这嗡鸣带着旋转起来。 院子里明明没有人,下人们早就被遣了下去,但她就是看到一堆人指着她的鼻子骂。 “奸生子……奸生子……奸生子……” “轰”的一声巨响在脑中炸开,姜蓉眼前景象陡然模糊,看不清姜世年的表情,也看不清熟悉的松鹤堂,只觉得头重脚轻,旋即整个人直挺挺地往后倒去。 “姑娘!” “蓉儿!”姜世年脸色一变。 香兰连忙把人接住,揽抱在怀里,警惕又惧怕地望向宁远伯。 追撵过来的葛嬷嬷见姜蓉脸色发青,大惊失色,忙不迭去掐她的人中。 连掐了几次看都没有效果,祈求地看向姜世年:“伯爷,姑娘闭气了,求您给请个大夫。” 姜世年摆摆手,一把捞起人往旁边的屋子送:“去……去……赶紧去!” 葛嬷嬷闻言立即明了宁远伯对姜蓉的态度,暗暗松了一口气,推了香兰一把:“去请大夫,姑娘这里有我!” 老夫人周氏听到动静,下意识支起身子探头去看,可一想到她的身份,又忍不住心生隔阂,复又躺回炕上…… 宁远伯府一夜忙乱,而桃花村的小院却早早安静,沉入夜色。 翌日大雪方停,收拾妥当的柳辨明便带着东哥一大早赶着驴车到了小院。 看到仍旧停放在木棚里的五口棺材,叹了口气,下车上香。 赵卿诺拎着铁锹走出小院时,看到的便是这一幕:“柳辨明,你来了。” “姑娘。”柳辨明躬身见礼,随即上前欲接过她手中铁锹,一面问道,“可请先生选了地方,何时发丧?” 叶莲心等人没有家人,也未曾嫁人,属孤魂,入不得祖坟,论理要葬在乱葬岗。 “我自己来。”赵卿诺看了眼拎着行囊的东哥,指向最东边的一间小屋,“昨夜已和嬷嬷提过……屋子虽小,但砌了火炕,胜在暖和,便先委屈你二人挤上一段日子。” 柳辨明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让东哥自去收拾,自己另寻了一把扫帚追着赵卿诺朝小院后面走去。 赵卿诺站在阳光照射的地方,看了眼远处的风景,点点头,拖着铁锹在雪中划出位置。 雪厚土硬,铁锹穿透暄软的雪层,磕到硬实的土地上。 赵卿诺一锹又一锹将雪抛到远处,时不时碰到坚硬的地面:“看着绵软可欺,倒还真够硬实的。” 顺着足迹趟过来的柳辨明听到这话,不由看向鼻尖冒汗的少女,有些好奇那是单纯指着雪下的这片土地,还是大雪覆盖下的整个皇城亦或是某一类。 念头在心里翻了个儿,又被他压了回去,别管指的是什么,他跟着就是。 二人一个铲,一个扫,不一会儿便清理出一大块空地来。 赵卿诺歇口气,手臂发力,一锹戳进土里,却只有寸长的深度,单脚踩在上头,一并用力才铲起来一点…… 柳辨明看了片刻,返身回去,再出来时,身后跟着东哥、希绿玉等人,有男有女,每人手里都拿着一件农具。 众人唤了声“姑娘”,各自选了一个位置干起活来…… 人多力量大,尽管费力,土坑还是肉眼可见的变大变深。 就在此时,严嬷嬷走了过来:“姑娘,伯爷带着蓉姑娘来了。” 赵卿诺动作一滞,旋即从坑里跳出来,将铁锹放到一旁走了出去。 宁远伯站在木棚外,目不转睛地望着牌位,他的身后站着姜一平,再远一些才是葛嬷嬷和香兰,二人一左一右站在姜蓉身边。 赵卿诺望着那将自己整个缩在斗篷下的少女,浑身散发着自卑、厌世的气息,心里一沉:果然还是让她知道了…… 她唇瓣抿紧径直走到姜蓉跟前,抬起手臂,手掌落到姜蓉头上,隔着帽子重重地按了按:“蓉姐。” 姜蓉仿佛被火烫了一下,飞快的抬头看了她一眼,紧跟着垂头往后缩了缩,似乎要离少女远一些。 看到她的反应,赵卿诺眉心一跳,心里隐隐生出一种不妙的感觉。 一个家族荣誉感极强的人,如果有一天发现自己不是这个家族的人,那恐怕是要命的打击。 赵卿诺再次伸出手,动作轻柔却不容拒绝地拍了拍她的发顶: “嬷嬷带蓉姐去我房里休息……你们也一并进去陪着吧。” 葛嬷嬷和香兰朝她福了一福,跟随严嬷嬷一起离去。 姜世年一脸疲惫地望向赵卿诺,脸上露出苦笑: “阿诺,孟氏已经把事情都说了,是我当初行事欠缺考虑,以至于留下祸患……竟要你帮着收拾烂摊子。” 赵卿诺看了眼姜一平,后者垂头立在那里,却没有离开的打算。 “换个地方说吧。”说罢领头朝外走去。 还是那处高地,只不过这一次换了季节,不再有酒。 姜一平留在下面,望着宁远伯跟在赵卿诺身后慢慢走到最高处,忽然有些认同自家主子那夜说过的话——倘若是个男儿就好了。 再一想想赵卿诺做的那些事,忽然发现是男是女其实也没那么重要。 赵卿诺等了许久也不见姜世年开口说话,便主动出声询问: “这里没人,说话方便些……我毕竟不是伯府的人,便不多问,只想知道夫人和蓉姐您准备怎么办?” 第370章 姜蓉 姜世年被她问得一愣,紧接着重重地叹了一声: “那年记忆恢复,回京的路上我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母亲病故、孟氏丢下芙儿和蕴哥儿离府而去。 等回到府里,看到虽有恙却仍健在的母亲,健康活泼的孩子,对孟氏的厌恨忽然就消散了许多,甚至是有些感激的。 能在那般境地护住一家老小,让伯府一切如常……不过一顶绿帽子,我认下蓉儿算是还孟氏于危难之际不离不弃的恩情…… 蓉儿其实是个好孩子,只是为父到底碍着那事忍不住冷待于她……昨夜若不是发现及时,她就……明明是长辈的事,却要她来担着最重的伤害。” 说完又是一声长叹。 赵卿诺闻言怔愣片刻,她没想到姜世年会说出这番话,更没想到他会有这样的心胸气度。 不论内情如何,姜蓉的存在对于宁远伯而言确实是一份羞辱。 “爹的意思我明白了,如果蓉姐愿意便让她跟着我一起去折县。”赵卿诺主动开口说道,“夫人那边您与她知会一声,我就不过去告别了……至于我娘您对她说我回安林县即可,别的不必多言。” 对于姜蓉来说,离开宁远伯府,离开京城才是最好的。 看看外面的天空,经历些事,多认识些人,慢慢也就能想开了。 姜世年听她连赵明秀都不去见,也不让她知道自己的去,欲张嘴劝上一劝,可想起她上次去府中受的委屈,便歇了心思,转而开口问道: “你去折县是走镖还是想要在那安家?看你这边多了不少人,如果安家倒不如去赤阳县,那是咱家祖籍,与折县相邻。” 说到此处,他忽然想起另一事,自怀里取出一块血玉牌子再次递送到赵卿诺面前: “这块牌子是你让姜一平还回来的,但思来想去还是交给你最合适……折县是洛家的地方,寄人篱下诸事不便…… 赤阳县虽不如折县富裕,但你祖父亲兵大多在那,全家老小皆由咱家供养……下辖上墩村更是咱家祖籍。 赤阳县县令任太平受为父大恩……在那你想做什么,都方便自在。” 赵卿诺低头望着那送到眼前的牌子,心神俱震,只觉得喉咙间哽得疼。 她这便宜爹平时看似不靠谱,也有诸多缺点,可却在尽自己所能以自己的方式默默地保护着他的每一个孩子。 他猜到自己想做的事,没有点破,只是把宁远伯最后的退路给了自己 赵卿诺张了张嘴,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快速地眨了眨眼睛,摇了摇头。 姜世年见她拒绝,直接把牌子塞到她的手中: “拿着吧……芙儿出嫁带走半数家产做陪嫁,蕴哥儿有爵位,为父的私库准备留给藉哥儿,就连蓉儿为父也给她留了足以傍身的银钱…… 几个孩子里面你吃的苦最多,受的委屈也最多,偏偏还是最懂事让人省心的那一个……” 姜世年说到后面嗓子变得沙哑,忽然顿了一下,偏过头去摆摆手,再开口声音哽咽。 “姜一平以后就跟着你了,大冷天的,回去了……回去了……对了,孟氏你告诉蓉儿不必担心,一切还和过去一样。” 说罢,便深一脚浅一脚的踩着雪往回走,路过姜一平身边的时候停了片刻:“保护好姑娘,以后只听姑娘的话即可。” “是。”姜一平领命拜送,旋即又向跟在宁远伯身后的少女见礼,“属下姜一平拜见主子。” 赵卿诺红着眼睛颔首应下,看到姜世年突然打了个趔趄,急忙把人扶住: “女儿扶着您……雪下路不平,我扶着您好走些……以后有事您只管让人给我递消息,倘若有一日不想在京里了,送了信儿来,女儿亲自来接。” 宁远伯浑身一怔,半晌后点了点头…… 那日之后,老夫人周氏没在派人过来,只有孟氏身边的张嬷嬷来了一趟。 她将孟氏变卖嫁妆所得银钱一半给了姜蓉,一半交给赵卿诺,而姜蓉便带着葛嬷嬷和香兰在小院住了下来。 捻指过了十来日,赵卿诺喝完药,伸出手指戳了戳枯坐如木的姜蓉:“蓉姐,今日祭灶节,嬷嬷她们都在堂屋做灶糖,要不要过去和她们一起?” 姜蓉自打来了小院,整日闷在房中,即使出屋也躲着人。 赵卿诺怕她再寻短见,便让艾蒿带着吴斩秋与葛嬷嬷她们轮流看着。 姜蓉闻言,垂头看了眼不停瞅着自己胳膊的手指,接着视线上移,望着对面的少女。 听说外面的五口棺材是她的朋友。 听说方娘子吃了极大的苦头,以后能不能走路还是未知数。 听说…… 姜蓉听说了许多事,有赵卿诺的,也有别人的。 葛嬷嬷说:世事无常,但只要活着人就该往前看,迈过了那道槛儿,回头去看,其实没什么。 张嬷嬷说她母亲已经被放出来了,一切还与过去一样。 姐姐怀着身孕,打理着威武侯府的事务。 哥哥姜蕴已传信回来,会和两位同窗为师守孝一年。 那自己呢? 她会随阿诺一起离京,然后要永远躲在这个没有血缘的妹妹身后由她照顾吗? 姜蓉暗自摇了摇头,突然出声:“阿诺,你能不能教我……”话说一半卡在那里。 她不知道该学些什么…… 赵卿诺立时明白,随即点头应下: “蓉姐如果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可以跟在我身边慢慢看慢慢想,说不定见得多了也就知道了。” “好。” 听到姜蓉的一声“好”,葛嬷嬷和香兰险些没哭出来。 “姑娘,那咱们去堂屋吧,前头艾蒿来传话,方娘子和绿玉他们也在那。”香兰立即凑到姜蓉跟前要拉着人出门。 方娘子已经醒来,身体暂时无碍,只一双脚还在养着,等着血肉重新长出来。 花枞六人伤都好的七七八八,就连少了一只手的希来侯也在不断练习适应单手活动。 “姑娘去吧,以后要长长久久地相处,总该认认人。”葛嬷嬷跟着劝道。 就在这时,外头忽然响起一个熟悉声音。 第371章 民乱 “赵卿诺!我来接人——” 洛昌华拐着调的声音隔着木门传进屋里。 赵卿诺眼底闪过一丝惊喜,对姜蓉说道:“蓉姐和嬷嬷、香兰去堂屋,我先失陪。”说着一面掀帘子推门走了出去,“洛昌华,怎得这么快就到了?” “你就不能喊声兄长?亏我得了信儿撂下手中事务就往这赶,忒没良心了。” 洛昌华笑骂了一句才解释,“你让源盛镖局送信,不就是往二哥那递消息……他另寻了人快马加鞭送来的。” 四人结拜,袁憬年纪最大,居长,陈莫眠次之。 洛昌华口中的二哥指的便是陈莫眠。 赵卿诺在信中并未说明具体事由,只说应下洛昌华去折县的事,不过需要他派人来京里接一下人。 凭着二人同生共死的交情,她知道洛昌华会应下这事,但却没想到他会亲自来。 此刻见了人,心底涌上浓浓暖意,一声“三哥”脱口而出。 听她唤人,洛昌华不由一愣,他不过随口一说逗逗人,没成想真得了一声。 他脸上笑容扩大几分,视线在堂屋探出的人脸上转了一圈,旋即正色道:“何时出发?” 赵卿诺闻言心中一动,转头看了眼陪着姜蓉撵出来的葛嬷嬷,后者心领神会地点点头,对姜蓉说道:“姑娘,咱们去堂屋和艾蒿他们一起做灶糖。” 姜蓉用眼睛余光瞥了眼洛昌华,便见他身后约有二十余人,木着脸不苟言笑,皆着青衣,透出几分肃杀之气。 赵卿诺出门的瞬间就注意到了那些人,此时注意到姜蓉的动作,走到她身边低声说道: “洛昌华是我义兄,蓉姐先去堂屋,我稍后带人过去向大家介绍。” 姜蓉咬着下唇,点点头,由葛嬷嬷和香兰陪着离去。 “住所狭小,委屈三哥去我屋里说话。” 赵卿诺说完,正要伸手掀起帘子,横向突然窜出一人躬身将帘子打起。 “姑娘,嬷嬷让小的和艾蒿出来听候。”田三月笑的分外谄媚,一双眼睛还偷偷瞄着洛昌华。 而艾蒿则鼓起腮帮子端着茶立在他身后,感受到赵卿诺和洛昌华看过来的目光立即立即屈膝行礼:“主子,郎君。” 自从姜一平来了小院后,严嬷嬷、艾蒿对赵卿诺的称呼慢慢换成了“主子”。 “放下茶即可,外头天冷回堂屋去吧。”赵卿诺说罢打头进了屋子。 洛昌华一面跟着她往里走,一面朝众人笑嘻嘻地扬了扬手:“我是你家姑娘的义兄。” 屋子不大,只在中间摆放了一张方桌。 洛昌华扫了一眼屋子,在桌子一边坐下。 待艾蒿和田三月退下后,赵卿诺压低声音问道:“三哥来的路上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 “能不能迟钝些,又是哪里让你猜出来了?” 洛昌华浅浅地吃了口茶,眉梢上扬,接着仰头饮尽,“这茶里面竟然放了牛乳,热乎乎的,倒是舒服。” 赵卿诺见他喜欢,拎起茶壶又给他斟了一杯:“才折县到京城快马加鞭走官道也需半月,可你今日便到了,只能是走了别的路。” 她倒了点茶水在桌子上,手指蘸着茶水在桌面上画出一条直线。 “今年雪大天寒,三哥必是带人冒险从河上踏冰而过,再从山里直行……能让你以身犯险选这样一条路,那只能说官道更险。” 洛昌华无奈地点点头:“阿诺,女子太过聪明可是会找不到婆家的。” 吐槽了一句,紧跟着话锋一转肃声说道,“北吕遭了冻灾,得到消息是已经发生民乱,具体到了何种地步尚不得知……但来时见了不少流民往那边赶。” 赵卿诺闻言脸色未变,北吕属于安州,在丰州和京城之间,距离京城车马也只需十来日。 “冻灾是指在北吕,还是安州?” 这问题一出口,赵卿诺便摇了摇头。 “是我糊涂了,前阵子京城大雪不断,北吕遭灾,没道理安州其他各县无事……阡州也受了冬灾,昙州地动……前有睢阳之事,穗安也需重建……” 少女每说一处,以指为笔便在桌子上划出一个小方块…… 没一会儿一幅简易的大魏地域图在桌面上呈现出来。 “内忧外患呀……”赵卿诺点着中间的位置,幽幽地叹息一声。 洛昌华却看着桌子上的“地图”心中大惊,不由抬头看向单手撑着下巴的少女。 “三哥,尚曲是什么情况?”赵卿诺忽然想起一个地方,手指移动到北吕旁边,添了一个小圆圈,“尚曲和北吕同属于安州,两地相邻,且互通嫁娶,关系密切……” 洛昌华听得倒吸了一口气,瞳孔骤缩:“你的意思是尚曲也会发生民乱?” “八九不离十,两地本就地贫,换亲风气由来已久,多是姻亲故旧……且民风彪悍。”赵卿诺缓缓说道,一边思索着。 地贫、民风彪悍也可以说是“穷山恶水出刁民”,而这样的地方乡亲也比其他地方的人更团结。 赵卿诺心中定好主意,坚定地说道: “三哥,我今日召集人手,最晚后日随你离京……越到年关越容易出事……这样的民乱可不是安抚两句、开仓放粮就能平息解决的,况且……国库没钱也没多少粮了。” 赵卿诺不清楚国库空成什么样子,可能叫风怀远干出把赎罪之事扩大到朝堂官员身上,必然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洛昌华立时明白她话中含义,再晚出京,待京里得了消息派兵镇压,他们一大帮人只怕更难离开。 二人敲定主意便去堂屋安排…… 赵卿诺引着众人互相认识,并简单说明情况。 她一面让严嬷嬷去联系桃花村跟着离开的村民,一面让花招喜去询问花家可做好决定。 接着另安排姜一平去悄悄购置车辆马匹,又让王靖风去乔家问问情况。 安排完,转头看到姜蓉无措地缩在角落里,想了想对她说道: “蓉姐,你带着葛嬷嬷、艾蒿她们把东西收拾出来,另安排人做些干粮吃食备着路上吃……再给这些人腾出来一间暖和的屋子休息。” 说完直接叫了洛昌华出去…… 第372章 出发离京 姜蓉一脸慌乱,想要叫住赵卿诺,可话还没出口,就见门帘子晃动,人已经出了屋子。 “姑娘原来也跟着学了管家,慢慢来,嬷嬷帮着你。”葛嬷嬷出声说道。 方娘子也跟着开了口:“蓉姑娘别担心,我在这儿住了些日子,也能帮一点忙。” “是啊是啊,蓉姑娘只管开口吩咐,我们都听你的。”艾蒿立马出声应和。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每一个人都在努力释放自己的善意,想要安抚这个惊慌失措的姑娘。 姜蓉咬着下唇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迟疑着点了点头,怯生生地说道: “那我试试?如果哪里做的不对,你们一定要说出来。” 认识她的人,此时见她这般模样不由心中叹息。 …… 另一边,二人单独出了屋子,走到木棚处,洛昌华朝着牌位的方向抬了抬下巴,突然说道: “你自己处理还是要我帮忙?” 赵卿诺离开穗安城时并不同意起事,可才一回京便使人递了消息,必然是出了大事。 而眼前这五条人命恐怕就是原因…… “给我留一把刀,三哥帮我护着其他人安全离京。”赵卿诺沉声说道,“留在京里的人他们不会动,但跟我走的便不一定了。” 宁远伯算是两朝元老,管着五城兵马司,又与威武侯府是姻亲。 风怀远只要不傻就不会打宁远伯府的主意。 乔安广如今是文人之首,有蔡百经的例子在先,他们不会去动他挑衅天下学子。 至于桃花村,没有动的意义。 严格说来,是赵卿诺对他们有恩,而他们没有随着一道离开其实已经是背义之举。 但是花家,有花枞夫妻和花招喜的关系在,和赵卿诺牵扯太深,就看他们能不能想明白了。 赵卿诺一脸认真地望着洛昌华出声说道:“三哥,有一事想问,还望恕我唐突。” “但说无妨,你我之间一切皆可直言。”洛昌华颔首说道。 “你家可是你一人说了算?你能做主吗?” 听到赵卿诺的话,洛昌华“啧啧”两声,旋即俯身抓了一团雪,团了个雪球朝不远处的一棵树砸了过去: “阿诺,我再说一遍,这么聪明可是要嫁不出去的……还有说话这么直会得罪人的。” 赵卿诺翻了个白眼:“我用了问句……所以你做不了主。” “有些事能做主,有些不成……带你们回折县安置没问题。”洛昌华撇撇嘴实话实说,“我家老爷子健在,还剩下几个兄弟以后会和我一道争家主之位。” 一个“剩”字,表明洛家内部的不安生,为了家主之争,已经有人死去。 赵卿诺看向洛昌华,跟着团了一个更大的雪球: “家父祖籍在赤阳县墩村,到时让他们直接去赤阳吧,我不能让跟着我的人陷入到无意义的争夺中……你家是谁活到最后谁就是赢家吗?还是谁的势力大谁说了算?” 意有所指的话似乎在暗示什么。 洛昌华脸上笑容渐渐收敛,静静地望着团着雪球玩的少女。 冰凉的雪球在有温度的手中转来转去,表层渐渐形成一层冰皮,晶莹明亮。 他心中不由升起一股好奇,好奇那棺材里躺着的究竟是谁,怎得能让少女变化如此之大。 赵卿诺没有听到洛昌华的回答,抬头不避不让地对上他探究的眼神: “你家要起事的恐怕是令尊吧……而三哥去趟这一滩浑水,一来是身为洛家人避无可避,二则恐怕是不想折县百姓受苦枉死。” 这样的说话风格,言辞直白又犀利,让洛昌华微微有些不适应。 可转念一想,也许这才是真正的赵卿诺。 身为女子,小小年纪混迹江湖,绝不是平和、处事圆滑、重情重义就能做到的。 没有杀伐果断保驾护航,前面的品质只会让她沦为谁都可以欺负的软柿子。 “原本是我要招揽你,现在倒是换了……我会直接送他们去赤阳,至于旁的,回去再看,若尚曲也发生民乱,我当心家父会趁机起事。” 赵卿诺没指望洛昌华答应自己,她只是想确定折县适不适合他们留下。 这会儿得了答案,便接下来的事才知晓该作何安排。 到了下晌,王靖风带回消息乔安广一家留在京城,而花家则是在第二日随着花招喜大包小包地到了桃花村小院。 诸事准备妥当后,赵卿诺让人帮她将棺材抬到后院大坑,又热热闹闹的吃了一顿饭,赶早送众人离京。 “姑娘,你什么时候追来?”吴斩秋抱着她的手臂眼泪汪汪的问道,“能一起过年吗?” “恐怕不行,但我会尽量赶在上元节过去。”赵卿诺压了压她头上的帽子,随即弯腰抱起送到马车上,“路上听话,不要独自下车。” 一面叮嘱着,一面看向严嬷嬷,后者郑重说道:“主子放心,我会照顾好他们。” “辛苦嬷嬷了。”赵卿诺又看了眼姜蓉和方娘子,倏地一笑,“你们也要好好的,等我回去陪你们过上元节。” “姑娘从来不食言,那我和蓉姑娘可要做些好看的花灯等着您。”方娘子揽着姜蓉出声说道。 姜蓉点了点头:“等你过来,不许晚了,不许再受伤。” 赵卿诺抿着嘴,抬手摸了摸鼻侧,随即放下车帘,高声道:“出发吧。” 洛昌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赵卿诺,别死了!” 这样一句话,好似又回了穗安的守城战。 赵卿诺亦如那时一般“呸呸”两声,举刀比划了一下:“快走,走慢了砍你。” 姜一平牵马来到她身边,不放心地说道:“主子,我还是留下吧。” “不必,你跟着去我放心……到了赤阳别急着联系旧部,先探探情况。”赵卿诺说道。 姜一平张了张嘴,欲言又止,终究没有再劝。 乌泱泱的一群人渐渐走远,化作黑点最后消失在白茫茫的天地间。 赵卿诺站了一会儿,返身回了小院。 少女走进跑得快专属的小马棚,摸了摸它脖颈处的马鬃:“又把你留下陪着我了,等把事了了,咱们就追过去。” 跑得快蹭了蹭她,打了个响鼻。 与此同时,左思博带着人日夜兼程,马不停蹄地的到了皇宫外…… 第373章 人选 皇宫勤政殿内,新帝褚惟屏退内侍,指着放在大殿中央的一排木盒问道: “平昭,褒国公虽有携子私自离京,通敌叛国之罪,依律也当押送回京受审,裴谨就这般把人杀了,实在是有违律法。” 风怀远盯着褒国公卫长龄及其子卫邗、卫合的人头,双眉几乎拧成一个死扣,待听到褚惟的话,忧虑烦躁一股脑涌了上来。 他重重地比了下眼睛,努力克制心头的烦躁,半晌后睁开眼望向新帝,行礼说道: “陛下,褒国公和裴谨所犯之罪此刻并不是最重要的……大将军卫邗被杀,镇北军发生兵变,京里没有得到任何消息,换言之派去盯着裴谨的人要么叛变,要么被处理了。” 新帝恍然回神,面色倏地一变: “赵姑娘的事他是不是已经知道了?那北境防线……” 风怀远皱眉思考片刻,摇了摇头: “裴谨为人不会牵连无辜百姓,北境无碍,只是需得派人去接替他……说不定他已经在回京的路上……” 倘若捷报无误,那几场大仗下来,疏月一族今冬暂时无力再战。 毕竟在他们虎视眈眈地盯着大魏之时,与其接壤的柔桓、羌朔也在暗暗窥伺着疏月。 而以裴谨对赵卿诺的在乎程度,绝对不会在双方合作实际破裂后还留她一人在京。 “陛下,需重新选人去担任镇北大将军。”风怀远出声说道,“平州、宝州原有褒国公一脉把持,又有宁、余、左三家豪族分据,此刻卫长龄身死,正好趁此机会将两州重新收拢到手中。” “依之前所谈,原准备让威武侯去,只没想到裴谨这般大胆……如此一来,便不好再让威武侯去统率镇北军。” 新帝褚惟说着不由瞥了眼褒国公一家,只见后者眼角流出红色的血泪。 虽然知道那是因为大殿温度升高融化所致,可还是忍不住心里发寒,只看了一眼便移开了视线。 风怀远注意到他的动作,心里不由叹了口气,仁慈到有些软弱的地步对于如今的大魏可不是什么幸事。 “陛下所言甚是,只朝中能御边的武将……” 未尽之言皆懂其意。 新帝褚惟叹了口气:“西北军也需尽快定下统军之人,廖实甫恐怕担不起御边之责。” 风怀远觑了褚惟一眼,见他满脸忧愁,想了想提议道: “可让威武侯去穗安,永嘉侯去镇北军。” 褚惟闻言立时冷下脸,肃声拒绝: “不可,外祖家只剩下小舅舅一人,朕如何能再遣他去边关遇险……而柔桓与疏月情况不同,威武侯一直称病,恐怕会以病拒之。” 风怀远没想到新帝会张口拒绝,俯身再拜: “陛下!裴谨回京,以他所能镇北军统帅人选只有威武侯和永嘉侯,威武侯到底是他生父,永嘉侯与赵卿诺关系亲近,此二人谁去都不会出事…… 但换了旁人,裴谨如何肯?那毕竟是他费心筹谋拿到的镇北军……永嘉侯任镇北大将军,只要能立得住,以他之才花些时日必能将镇北军彻底掌握。 让威武侯去穗安,将他调离京城,裴谨也能失了一个助力……陛下直接下旨,威武侯不会抗旨的。” 风怀远看的明白,威武侯裴玮看似桀骜,性格与当年的定南侯颇为相似,可却不会像定南侯一样生出谋反之心。 “以威势迫臣子岂是仁君所为!”新帝褚惟再次否决,“这事平昭莫要再提,回头让吏部、兵部合拟一份名单出来,再挑人选。” 风怀远隐藏在袖子里的手渐渐收紧,脸色难看。 他已将原因三说明,却没想到新帝仍旧不听。 回头派了人去,说不定才入平州地界便出个“意外”折在哪个犄角旮旯里。 风怀远在心里长叹了一口气,不得不换了话题: “陛下,来送信儿的人里有两个出自左家,其余皆是镇北军下兵卒……赏赐一事还需陛下拟定。” 褚惟见他不再揪着永嘉侯顾宗兴去镇北军的事,不由松了口气,当即换上笑脸: “平昭特意提起他们的出身,朕想来应该厚赏才是。” 风怀远出声解释道: “陛下英明……镇北军久不闻圣音,此番厚赏那些人回了军中与人谈论时必能让其他人知道陛下是惦念着他们的……左家豪族,不缺金银,但族中已多年未出高位。” 闻弦知意,褚惟立即懂了他的意思,斟酌片刻,开口说道: “左家子弟授忠武、宣威将军……” 正四品上的忠武将军和从四品上的宣威将军都是散官,有地位、声誉却无实职,对于左家而言倒也算合适。 …… 旨意下到一行人落脚的官舍,左敏博领头跪拜谢恩,又听了许多“皇恩浩荡”的话,才把传旨的内侍送走。 待人一走,一个兵卒便迫不及待地抓了一块金饼送到嘴里: “这是金饼,纯金的!比银子和铜钱软和。” 另一人看到金饼上的牙印,哈哈一笑: “你快把嘴长大点,让咱瞧瞧牙上沾了金沫子没?使恁大的劲儿,莫不是要往牙缝里藏私房钱,不叫家里媳妇知道?” “呸!这损招儿也就你使的出来。” …… 几个兵卒你一言我一语的互相打趣,一面小心翼翼地的收起赏赐,一面寻思着去买点东西给家里人带回去。 如果没有意外,家里的人一辈子也上不了京城一趟,带些京里的玩意儿回过去,能叫他们显摆念叨一辈子。 左思博得封宣威将军,嘴角不受控制的往耳朵根咧,一双眼睛更是亮如灯芯:“十一哥,郎主说的没错,咱们果然得了赏赐。” 左敏博却不似族弟那般欢喜,脸上挂着笑,心中却不由冷哼:有名无实两个低阶将军可不是左家想要的。 不论心里作何感想,左敏博仍旧维持着笑脸: “京里现在行了宵禁,趁着还有空去置办些年货,虽说等咱们回家年都过完了,可该备的不能少……十四郎你陪着大伙一块去。” 说着,一面解下腰间的素色荷包抛了过去,“这钱是来京前裴将军给的,嘱咐咱们不必替他省……只是赌坊花楼不许去,都是拿命挣来的钱,没道理花到别人身上去。” 左思博接住,茫然的望着族兄,片刻后回过味来,连连点头: “十一哥放心,保准给花的干干净净。” 其余人正要拒绝,还没等开口便被左思博推着朝外走。 左敏博等了一会儿,换了身常服,戴上风帽出了官舍…… 第374章 上钱家 除夕前一日,随着宵禁的钟声敲响时,原本热闹的街道渐渐变得安静。 宁远伯姜世年穿着官袍,裹着厚重的披风,打头领着一队兵卒走在大街上,队伍的最后几人没有拿刀,反而拿着大扫帚和铁锹。 姜世年指着不远处的一片地说道: “那的雪铲成一堆留着,明儿除夕,又暂时开放宵禁,到时候放烟花若起了火苗直接拿雪扑灭。” “伯爷说的是!要不说咱五城兵马司离不了您呢!打从您做了这指挥使,逢年过节再没闹过火龙的。” 兵卒奉承了一句,领着人拿了扫帚铁锹去干活。 另一人跟着说道: “咱们五城兵马司过去那是什么名称,走在路上人嫌狗厌……再瞧这几年,可在没让那些摊贩背后嚼过舌根,让做啥也都配合的很……这都是咱们伯爷教导的好。” 姜世年得了奉承哈哈大笑: “咱们和他们都是出来讨生活的,在理又不叫他们吃亏的事,谁也不会逆着来……行了,都好好干活,开年给你们发大红包。” 众人闻言顿时乐得合不拢嘴,干起活来愈发卖力。 他们当兵的一个月领不了三瓜俩枣的兵饷,过去主要收入都是从摊贩那收些“孝敬”。 自打姜世年到了五城兵马司便明令禁止,而为了安抚众人,多是寻了由头自掏腰包贴补。 好在五城兵马司没多少人,宁远伯府家大业大,否则早就供不起了。 一阵寒风吹过,冷风顺着衣领往里钻,冻的众人直缩脖子。 夜空遮着月光的灰云被吹得跑到别处,露出银光洒铺洒下来。 赵卿诺隐在暗处,听着姜世年与众人渐行渐远地声音,待声音彻底听不到后,才从巷子里闪身而出。 少女走在暗处,偶尔暴露在月光下时,手中长刀反射出森森寒芒。 …… 赵卿诺低头看了眼脚下的路,可两匹马车并行的街道,与旁的街道不同,铺的是青石砖,一路延伸到钱家大门外。 街道一侧是一面一人多高的院墙,抬起头,视线越过院墙,能看到月光下的瓦脊,却看不到院子里的景色。 赵卿诺左右看了看,一个起跳,翻进了院子。 脚步落下,入目便是一棵挂雪的冬青树,石灯里的烛火若隐若现,散发着微弱的亮光。 四下无人,只前头不远处两个身影头挨头的蹲在一起,地上放着一个烧火的铜盆,印了铜钱图案的冥币被二人投入火盆中,一张又一张,嘴里念念有词: “姑娘们,‘冤有头债有主’,是姑奶奶让咱们动的手,要找就去寻她,姑奶奶就在府里,你们找得也不费事。” “我们给人当下人的,肯定是主家说啥就做啥……” “我们也不容易,求求你们别再来了……我婆子这把年纪了,好歹让我瞧见小孙孙出生。” 二人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没注意那渐渐靠近的身影。 赵卿诺站在二人身后,听了一会儿,突然出声问道:“你说的姑奶奶还有钱元住在哪?” 没有任何起伏的声音陡然在背后响起,惊得二人呼吸一顿,捏在手中的冥币“啪”的一声全都落到火盆里。 不算旺盛的火苗被压得瞬间熄灭,面前的暖意消失,只剩下阵阵阴寒。 一个婆子浑身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吓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另一个婆子一脸惊恐,牙齿发出“咯咯咯”的打颤声,回答从牙缝里哆哆嗦嗦地挤出: “郎君在……在主院,姑奶奶……奶奶在朝霞院。” 赵卿诺得了答案,目光落在两人的脖颈处,一息、两息、三息…… 随着时间的流逝,握着刀柄的手越收越紧。 就在这时,铜盆中的冥币蓦地燃烧起来,点点火星变成跳跃的火苗。 少女闭了闭眼,手指稍稍放松,脚步微动,如来时一般,没有发出任何声响悄悄离开…… “那女鬼走了吗?” “走……走了吧……我这脖子好像不……不凉了……” “瞧瞧?” “瞧瞧!” 二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微微侧了下脑袋,用眼角余光瞄了一下,没见着人影,旋即扑通一屁股坐到地上大口大口的往外呼气。 “老姐姐,你说是不是那几个姑娘的冤魂来寻仇了?”一人问道。 另一人“呸”了一口:“冤什么魂!不过寻仇倒是有可能!” “那要不要去通禀一声?” 被问的人看着跳动不停地火苗,许久后一按脑袋: “哎呀,我这头疼的毛病又犯了,不行了,得赶紧回去躺着……府里不让私下烧纸,咱俩在这坏了规矩,小心被打。” 说着故作挣扎地从地上爬起来,摇摇晃晃的往家走去。 留下的婆子呆愣愣地望着走远的人影,复又看了看地上的火盆,捂着喉咙:“怎么突然嗓子疼……咳咳……” 一面拿小木棍拨弄铜盆里的冥币,让它烧的更快一些,待彻底烧完后端着盆着急忙慌得的往家跑。 …… 另一边,在院子里绕过一处满是太湖石的花园,又在回廊里转了几圈,才寻到钱元所住的主院。 院子没有落锁,连个守门的婆子都瞧不见。 赵卿诺环视一圈,却见拐角处露出一抹昏黄的灯光,偶尔可以听到划拳吃酒的声音。 轻轻推了下门,见院子安静,紧接着侧身闪了进去…… 哭泣声伴随着调戏声从正房传出,外头守门的婆子听得连连摇头,又见几个婢女低着头面露悲泣难堪,想起她们的遭遇,低声叹了口气: “郎君一会儿说不得要叫热水,你们两个去准备……再去灶上做道滋补的药膳,给郎君补补……你去瞧瞧地龙烧的可暖和,郎君有伤在身,可受不得凉……” 一个个吩咐下来,婢女们得了命令忙不得行礼告退。 她们都是钱元院子里的人,也都是他沾手后又腻歪的人。 不是没幻想过做个通房妾室,等到生下儿子后再母凭子贵当个贵妾,可到后面才晓得,钱元对府里的婢女不过是过一回手玩玩。 玩过了,转头就赏给贴身的小厮扫红,或是送给旁人,更有甚者被带去宴会伺候的,像这些留在院子里伺候的反倒成了好事。 赵卿诺见众人退去,无声无息地来到婆子背后…… 第375章 尖叫 那婆子突然感觉到身后多了一个人影,正待回头,便觉脑后一痛,接着就没了知觉。 赵卿诺收回按在风池穴的手指,拖着人轻轻靠在墙上,跟着一把将门推开。 “啊——”尖叫声自屋内传出,满脸泪水的姑娘拢住身前的最后一点破布,瑟缩着躲到床帐后面。 钱元正在兴头上,猛地被人打断当即大怒: “活腻了不成!饶了你爷爷的兴致直接送到馆子里去……还不快……” 转身看到拿着刀的少女,突然消声。 紧接着又是一声震耳欲聋的尖叫声。 赵卿诺挡住那姑娘的视线,挂着血的长刀反手藏到背后。 她没有去看已经没了声息倒在地上的钱元,反而目光柔和的望着几乎被吓崩溃的姑娘: “抱歉……你是这府里的丫鬟还是外头的?” 温和的语气里透出几分歉意,又带着明显的安抚。 那姑娘浸满泪水的眸子微微颤动,视线不由自主绕过眼前之人往下看,却只看到一双未穿袜子的脚。 赵卿诺见她不再惊喊,再次出声询问:“若你是这府里的,我将你打晕,若不是……” “我不是!我叫苏暖,是陪着祖父出来卖炭被他强掳进来了。”苏暖气也不喘地急急说道。 赵卿诺瞥了眼地上破碎的粗布裙袄,说道:“好,我知道了。” 说着弯腰捡起地上的一件男式冬衣,想了想又从怀里取出一角银子连带着衣服一块放到苏暖面前。 “你穿上衣服去院门后躲着,等乱起来后,自己寻机会离开……来时的路还记得吗?” 苏暖眨着眼睛,点了点头:“记得。” “很好,你现在穿好衣服立刻出门,快一点。”说完这话,赵卿诺转过身。 苏暖望了眼面前的背影,咬紧下唇,抹了把泪开始穿衣服。 赵卿诺一面注意着外头的动静,一面去看趴在地上的钱元。 钱元后背上有一个指宽的疤痕,肩膀的位置也有一处。 她伸出脚把人翻了个个儿,正面朝上后又在钱元胸口正中间发现一处,左肩窝发现一处。 除了这四处,还有一处疤痕稍长,瞧着却更浅,是从耳根滑到锁骨。 赵卿诺抿唇望着那道伤疤,不由咬紧牙关。 杀人和做饭是不一样的,做鱼生的刀法练得再好,真到了实际还是会出错。 背后悉悉索索穿衣服的声音停了下来,旋即苏暖头也不回地往外跑去。 赵卿诺等了片刻,刀刃落在钱元的脖颈处,手臂发力下压,没有任何犹豫斩了下去…… 等离开屋子时,她的手上提了一个包袱。 圆滚滚地包袱滴答滴答的往下滴着粘稠的液体。 苏暖看到她手中的东西,立即明白那是何物,下意识惊呼一声,紧接着转身干呕起来。 她怕呕吐声把人引来,只能攥紧拳头堵住嘴巴…… 赵卿诺偷偷跟在护院身后,根据他们巡逻时的态度——有些地方分外认真,有些则连看都不看一眼,最后寻到了朝霞院。 与钱元的住处不同,朝霞院里下人们进进出出,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就在这时,赵卿诺看到一个丫鬟提着个食盒走了过来。 那丫鬟手臂伸得笔直,撇嘴皱眉,一副嫌恶又害怕的模样。 一个穿着草绿比甲的丫鬟提着灯从院门出来,正好瞧见这一幕:“你这是什么样子!叫姑奶奶瞧见了小心吃板子。” 提着食盒的丫鬟想起前阵子那五个被扒了衣服活活打死的姑娘,不由打了个哆嗦,想把胳膊收回来,可心里又实在膈应的紧,压低声音说道: “玛瑙姐姐,今日的这个和往常不太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不都是……那种东西。”提到食盒里的东西玛瑙也忍不住皱起眉,“难道没处理好,带着血不成?” 隐在树后的赵卿诺听着二人对话,心里生出几分好奇。 瞧着像吃食,可又带着血,是什么可以生食的东西吗? “不是……我怎么敢带没处理好的回来,又不是活腻歪了。” 玛瑙见她半天说不出个原因,脸瞬间耷拉下来,一把将食盒夺了过来: “姑奶奶还在里头等着呢,惹恼了她,要害我受罚吗!” 丫鬟手上没了食盒,不禁松了口气,急急辩解: “哎呀!我那会安了那种心思!今日的紫河车一直下不来,怕误了服用的时辰,王婆子便伸手去剥……那家妇人大出血没了。” 说到后面,声音越来越小,几不可闻。 紫河车便是胎盘,有补肾养血之功,亦有助孕的功效。 但食其违背伦理,二则其内毒素对人体有害,三则为了那最后一个功效,不少孕妇都成了谋利的工具。 玛瑙闻言,回院子的脚步一顿,下意识将食盒拎的远了一些,可再一想到钱氏的脾气,咬了咬牙低声道: “姑奶奶为了要个孩子,试了多少法子……那神婆说这紫河车需得吃上七七四十九日,中间断不得……晚些我给你拿些钱,你给那妇人家里送去……这事就忘了吧。” 说完就回了院子。 赵卿诺趁着无人的间隙翻进朝霞院,看到那玛瑙提着食盒候在房门外,等了片刻便见房门从内侧打开,暖黄的烛光顺势流淌出来。 “东西给我,你去小厨房瞧瞧,助孕的补药熬好了吗?好了就端过来。” 婆子说着话的同时伸手去接食盒。 赵卿诺听到这话,眉梢轻扬,当即决定动手。 她从暗处闪了出来,“嗖”地一下飞窜进屋子,直奔内室,一眼就看到钱氏和武相显。 此时钱氏正坐在铜镜前,武相显站在她背后,拿着梳子动作轻柔地为她梳理长发。 二人透过铜镜只看到背后突然出现一个人影,紧接着便感觉到脖子一凉,随即滚烫的鲜血从伤口喷涌而出…… 扑通! 扑通! 是两人接连倒地的声音。 赵卿诺看了眼微微抽搐,瞳孔渐渐放大的两人,转头看向门口呆愣愣瞧着这一幕的婆子和玛瑙,沉声道:“可以放声尖叫了。” 说罢,抬腿就往外跑。 几息之后,两声尖叫划破夜空,震碎了整个钱家…… 赵卿诺从钱家翻出来时,就看到角门偷偷摸摸跑出一个身影,不是旁人,正是那个叫苏暖的姑娘。 她悄无声息地跟在苏暖身后,见她七拐八拐躲进一户民居这才放心离去,朝京兆府的方向走去…… 第376章 权出于战 一夜过后,随着天空渐亮,繁星一批一批隐去,便到了一年的最后一日——除夕。 京兆府内,甘双端着一盆热水停在房门外,侧耳倾听,见风怀远已经起身,推门而入。 才一进屋,一眼瞧见窝在椅子上擦剑的甘一:“一大早的又擦它作甚!” 自打赵卿诺离开京兆府的那日起,甘一便赖在风怀远房里,日日擦着已经许久未动过的长剑。 风怀远穿戴整齐,一面挽袖洗漱,一面无奈看了眼用脚关门的甘双,无奈又无语, 他的手才探入水中,忽然听到门子的呼喊声: “大人……大人……大人啊!” 门子惊恐慌乱的声音穿门而过,越来越近,夹杂着时不时摔跤跌倒的“啪叽”声。 风怀远听到这呼喊声,不知为何突然有一种心惊肉跳的感觉。 “甘一,去看看。” 话才出口,“锵”的一声,长剑归鞘的同时,甘一已如离弦之箭弹了出去。 房门打开的瞬间,门子扑了进来: “大人!出……出事了!钱元的脑袋被不知被谁放在登闻鼓上,而且鼓面上留了血书。” “哐当”一声,水盆打翻在地。 风怀远闻言脸色倏地大变,顾不上渐湿的衣摆,风一般地跑了出去…… 大门外登闻鼓处,府衙内众人连带着已经外出的百姓全都围聚在一起,望着只有一颗脑袋的钱元,寂静无声。 风怀远却看都不看那颗头颅,视线落在登闻鼓上。 清晨的日光照射下,鼓面上的一列血字清晰可见——“权出于战,不出于中人”。 “这是什么意思?”一个衙役出声问道。 府判看了眼脸色冷若寒冰的京兆尹大人,紧闭双唇,克制着出声解释的冲动。 “权出于战……是故杀人安人,杀之可也。”风怀远喃喃出声,心中掀起惊涛骇浪,“甘一随我去钱家,你带人去信国公府……” 府判闻言一愣,连忙出声:“大人,犯人可是信国公府之人?这咱们可要进去抓人吗?”语气里透出不安。 那可是国公府,他一个小小府判去国公府抓人岂不是老寿星上吊,活得不耐烦了! 风怀远摇头否决: “不是,她既然动手,以她的性格绝不会只有钱元一个……你去信国公府看看,如果没出事就不必打扰,派人守在外头即可。 如果出了事……也不必进府,带人回来,我来处理。” 想到赵卿诺曾经为了素不相识的一众女子就敢斩杀薛元义,自然不可能忍下叶莲心五人被活活杖杀之事。 风怀远心中懊悔,只觉失策,一面提步下了台阶,领着甘一甘双往钱家去。 走了片刻,沉声道: “甘双,你去桃花村瞧瞧,看看那里的人在不在。” 他推测那个小院恐怕已经成了空屋,却还是抱着最后一丝奢望。 只要那里的人还在,他和赵卿诺之间也许还有缓和的余地。 “大人……”府判伸出挽留之手,连个衣角都没碰到,眼睁睁看着风怀远越走越远。 “府判,这脑袋咋办?”衙役小心翼翼瞄了眼铁青着脸的府判问道,接着又看了一圈虎视眈眈盯着脑袋的一众百姓。 府判心中恼火,口气便差了起来: “怎么办,我还能给钱元安回去不成!让仵作把脑袋搬回衙门里去……你、你还有你们几个跟我去信国公府……真是晦气!” 被点名的几名衙役脸上表情一僵,对视一眼,心里跟着骂了声晦气。 可不是晦气嘛,除夕这天发生命案,瞧大人那模样说不定还不只一起。 然而再不愿意,只要他们还想吃这一口官家饭,那就得干活。 围了一圈的百姓眼睁睁看着仵作把那颗孤零零的头颅搬进京兆府内,可惜的叹了口气,紧跟着欢呼起来。 “那祸害让人杀了!” “这真是大喜事啊!” “可不是,日日夜夜的盼,可见菩萨是听到咱们发愿的……明儿大年初一可得去庙里还愿。” “那色胚但凡有点姿色的都不放过,吓得我呦,一年到头不敢在外多待……青天白日的连路都走的战战兢兢……如今可好了。” “哈哈哈,莫婶子你都这把年纪了还怕这个,那色胚再饥不择食也不会寻你的。” “呸!老娘风韵犹存……不怕万一就怕一万!”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兴高采烈,压不住的笑声渐渐传远。 府判僵着脸望着几乎手舞足蹈的百姓,冷声呵斥: “府衙门口,怎能大呼小叫,赶紧散去。” 众人撇撇嘴:“我再去买些烟花炮竹,这大好的日子,夜里可得多放些。” “是这个理儿……那可得快点,去晚了可别被买光了。” 府判望着一股脑跑了个精光,瞬间冷清下来的大门口,咬着后槽牙骂了一声“刁民”。 …… 另一边,赵卿诺在王靖风的破庐睡了一夜,睁眼瞧了瞧天色,浅浅的打了个哈欠挑起早已备好的担子,出门往兴福坊的方向去。 大街上猫了几日的摊贩再次出摊,杂耍舞狮的也敲锣打鼓拉开了架势。 京城除夕这一日白天会有驱鬼迎神的驱傩活动,夜里暂停宵禁可以赏灯游玩。 待到新旧交际之时,允许百姓放一个时辰的烟花炮仗。 赵卿诺一副少年的打扮,粗眉大眼,脸颊上还生了不少雀儿斑。 她单肩挑着担子,一手搭在扁担上,一手挥开时不时探过来的手臂,粗声粗气地说道: “起开起开,里面不过是些野味,不买别碰啊!谁碰了,谁就给咱包圆儿了!……卖野味!卖野味!才打的保管新鲜!” 她一面吆喝,一面往前走,没一会儿就挤出一头汗。 似乎是走不动了,赵卿诺从人群中挤出来,走到街边巷子口,将担子往地上一撂,没骨头似的斜靠在墙壁上,呼出一口热气暖暖冻得通红的手指,继续喊道。 喊几声歇一会,待瞧见两个汉子推着一车青菜靠近时,吆喝地愈发卖力。 一个圆脸汉子伸手拍了拍身边的人:“是野味!正发愁不知道上哪弄这玩意呢,赶巧碰到了。” “瞧瞧去!”另一人眼睛一亮说道。 第377章 进王府 赵卿诺看到这二人靠近,故意探头瞅了眼他们车子上绿油油的青菜,眼珠滴溜溜转了一圈,谄笑道: “我爹才打的野味,可要买只尝尝。” 说着掀开盖子,露出里头绑了腿脚翅膀的雉鸡。 圆脸汉子弯腰去瞧,正对上三对精神十足的小豆眼:“呦!还是活的,怎么卖?” 赵卿诺闻言,再次转了转眼珠,伸出两根手指:“一只二钱银子。” “嚯!你怎么不去抢!”圆脸汉子说完就走,转过身后凑到另一人跟前小声说道,“这小子看咱俩一车青菜,打着吃肥羊的主意,等会儿……一、二、三。” 话音才落,就听到身后喊人的声音。 “大哥!能谈的!你多要几只我便宜些,回家也好和我爹交代。” 圆脸汉子笑着扬了扬下巴,转头的瞬间板起了脸: “你这小子不诚心啊……过年了,都去买那肥猪吃,哪个会买你这野味……到底多少钱,再不老实真就不买了!” 赵卿诺被他训的缩了缩脖子,抿了抿唇,脸上闪过一丝犹豫,怯生生地说道: “我爹说了单买一钱银子……” “一钱银子!家养的大肥鸡这时候才八十文,你这瘦巴巴的不过做个下酒菜!嗦个味罢了。” 圆脸汉子说着拿脚尖踢了踢落地的编筐,惊得里面的雉鸡发出“咯咯咯”的慌乱叫声。 “别踢!别踢!”赵卿诺急地伸手去挡,“这些雉鸡是我爹蹲了好几日才捉到的,吓死了我爹回头可要打人的!” 圆脸汉子见她一脸焦急害怕的模样“哈哈”大笑两声,又抬脚踢了两下,编筐被踢的往里凹陷正好提在一只雉鸡的脖子上。 那只倒霉的雉鸡当即脑袋一歪,豆眼合上没了动静。 赵卿诺气的连连跺脚,隔着编筐去拽人: “赔我的雉鸡!都叫你别踢了!其他几只也都蔫耷耷的,这让我还咋卖!赔钱!” 圆脸汉子眼中闪过一丝得意,却摆出一副嫌弃模样,挑挑拣拣,又伸手捏着编筐边缘晃个不停: “我瞧瞧有多少,一只、两只……” “一共八只,别晃了!”少年打扮的赵卿诺气的脸都红了,处于变声期的年纪急躁之下,嗓子变得沙哑难听。 圆脸汉子身边的男子看着差不多了,一把按住晃着编筐的胳膊: “七十五文一只,给你六钱银子,我们都要了。” 一听这数,“少年”哪能愿意,脸红脖子粗的吼道:“不成!我爹说了……” “闭嘴!声音难听死了!”圆脸汉子脸上横肉顿显,“你瞅瞅你站的是哪?往里走就是咱家王府,几只半死不活的鸡崽子花钱买是爷爷心善,否则告你图谋不轨,抓你下大牢!” “你们!你们这不是欺负人嘛!” 赵卿诺满脸慌乱,声音带了几分哭腔,眼睛不住往看热闹的人身上瞥,似乎希望有人能来帮帮他。 围观之人本想帮着说上几句话,一听“王府”二字,立马缩回脖子,连热闹也不敢再看,生怕惹祸上身。 “得了,赶紧的,大人还等着咱兄弟送菜入府呢!挑上你那破鸡崽子痛痛快快地跟着走,六钱银子少不了你的。”圆脸汉子说道。 “我不去!雉鸡拴到你那车上不行吗!”赵卿诺连连摇头。 “那是给贵人吃的青菜,一斤交钱顶你一条命!”圆脸汉子眼睛一瞪,粗眉倒竖,“赶紧的!” 赵卿诺似是被吓唬住了,听话的挑起担子,噘着嘴要哭不哭地跟在两人身后。 二人推着车转弯进了巷子。 说是巷子宽度却可以让四匹马并行,地面干净得不见一点落雪,中间还铺了防滑的毡子,一直延伸到两个石狮子处。 推着车的汉子日日都要往平王府送菜,守在巷子里的兵卒早已混了个面熟。 瞅了眼车上翠绿的蔬菜,又掀开盖子看了眼筐里的雉鸡,摆摆手放行。 赵卿诺弓背塌腰,低头望地,路过兵卒时,还缩了缩脖子,一副胆小怕事没什么见识的模样。 两人推着车一直走到巷子尽头,接着往左转,拐进一条更窄的小巷子。 这小巷子是个断头巷,最里头有一处角门。 二人到了门口,将车停下,把车上的一筐筐青菜往下搬,搬完最后一筐正要起身忽觉脖子一痛,砰的一下砸到地上。 赵卿诺将两人放倒,解了二人腰带,把人捆结实,又拿帕子堵了嘴藏到板车底下,呼了口气,理了理衣裳大大方方地的上前敲门。 她前几日一直在暗处盯着,选了好几个目标,最后定下这每日送菜的兄弟俩。 二人姓张,家传的种菜手艺,别家冬日的蔬菜种出来偏黄,只他家颜色翠绿可人,这才得了往平王府送菜的活计。 又偷听到他们要抓雉鸡送礼的事,这才早早从猎户手里收了几只雉鸡预备着。 “咚咚咚” 敲完门,赵卿诺等了一会儿,角门打开,露出一张老脸。 婆子瞧了一圈,看到板车和一筐筐青菜,最后将视线落在眼前的少年身上: “你是谁?” 赵卿诺乖巧地问了声好,旋即指着装雉鸡的编筐说道: “我爹叫张季青,他跟二叔昨日抓雉鸡摔倒伤了腰,今日让我来送菜。” 说着从筐里拎出一只雉鸡递了过去,“我爹说您前头提过这个,还说这一年多亏您照顾,这只给您下酒吃,炒的收了汤汁,可比那肥鸡过嘴瘾。” 婆子立马咧嘴笑了起来,接过雉鸡,掂了掂重量,心中满意: “不过是开门关门的活计,哪有什么照顾一说……偏你爹是个实在人,我老婆子不过提了一句就记在心里了……行了,赶紧进来吧,知道往哪送吗?” 赵卿诺一筐筐菜往门里搬,嘿嘿笑着:“劳嬷嬷指个路,我头回来这,路上一激动给忘了。” 婆子仔细看了看筐里的青菜,见颜色没问题,往里头扬了扬下巴: “往里穿过这个小门把菜放空地上就成……别乱走,放完菜赶紧出来。” 第378章 人在哪 “晓得了。”赵卿诺把最后一筐菜拖进角门,抹了把额头上的汗,紧接着“哎呀”一声,“我爹让我把雉鸡送给谁,我忘了!” 那婆子还道什么事,瞧了眼筐里的雉鸡,心中一动,笑道: “你爹送的还不是往日和他碰头的那几个,你给我,我替你送过去。” 赵卿诺听了这话立时换上笑脸,点头哈腰的拜谢: “多亏嬷嬷,否则我过年说不定得挨一顿收拾。” “多大点事!”婆子把角门从内锁好,钥匙挂回腰间,挑起担子就走。 赵卿诺吭哧吭哧地往婆子说的空地挪菜,等了一会儿,见没人过来,不再藏拙,一手一个菜筐拎到空地,没两趟就运完了。 空地往里是一个拱形院门,阵阵香味从内里飘了出来。 是灶房的位置。 赵卿诺对自己所在的地方大致有了判断——在外院的东南方向,按照中轴线往北走,定能寻到平王所在的位置。 而今日是除夕,以平王的身份定要参加未时开始的宫宴,此刻说不定正在寝殿沐浴更衣。 她一个闪身躲到院子里的门海后面,一面听着灶房里忙乱说话的声音,一面接着一口口门海的遮掩往里走。 出了灶房,走了了十来步忽然一片梅林,中间则立着许多奇形怪状的石头,条石铺成的园路转着弯到了中间的一处假山。 赵卿诺耳尖微动,踏着园路几步奔到假山下的山洞中,几息之后,一个内侍探头探脑的走了过来。 看到内侍也往山洞里来,赵卿诺屏住呼吸往里挪了挪,正犹豫要不要动手的时候,那内侍在洞口停了下来。 内侍站在洞口不停地跺着脚,时不时往外伸脖子瞅瞅,口中念念有词:“咋还没过来呢……” 正念叨着,从灶房的方向走来一个穿着宫装的婢子。 那婢子走的飞快,一双眼睛四下查看,见到洞口的内侍眸子一亮,小跑过去:“晋承,到了多久,冷不冷?” 婢子嘴里问着,放下手中的食盒,两手拉起内侍的手捂着手中揉搓。 “才到一会儿,不冷。”晋承脸颊微微泛红,“咱俩对食儿的事,你禀报过王妃了吗?” “说了说了!主子自然应下,说等办完这事就给咱俩挑日子。”婢女松开手,转而拎起食盒塞到晋承怀里,“这补汤熬好了,是主子亲自吩咐的,你盯着王爷用了。” 晋承点点头,低头看了眼食盒,面上露出几分迟疑,轻声问道: “这里添什么东西吧?” “你怎么能这么想!不过是些滋补肝肾,益精血的东西,不信你瞅瞅。” 婢女推开食盒,掀开汤盅的盖子晋承看,“都是王爷常用的东西,只添了一味肉苁蓉……主子听说王爷今日夜不能寐,起了内火,特意问过太医能不能用的。” 晋承闻到汤盅里熟悉的味道,又听婢女大大方方地说出肉苁蓉的名头,放下心来,笑道:“你放心,主子用补汤的时候,我会替王妃多多美言的。” 婢女娇笑出声:“谢谢晋承哥哥……两个主子好了,咱俩的事才能十拿九稳。” 晋承被一句“哥哥”喊得心猿意马,忙不迭点头赞同,扯着婢女说了几句情话 赵卿诺听得面露尴尬,尤其是听到那补汤里有肉苁蓉时,不由抬手摸了摸鼻侧。 肉苁蓉确实是个好东西,不仅有润肠通便的功效,还有助阳的作用,深得某个群体的人心。 二人说了一会儿子话,婢女便先行离去,晋承又留了片刻,估摸着差不多了往回走。 赵卿诺小心翼翼地跟在晋承身后,借着山石树木的遮掩,或远或近的跟着…… 与此同时,风怀远带着人从钱家出来,脸色冷沉,眼睛里的怒火几乎烧了出来。 他站在大街上,望着热闹的街道,突然一声短促的欢呼冲进耳朵: “听说了嘛!钱家那个色痞死了,头都让人砍了!” “这可是大好事,我说你怎么买这么些个烟花炮仗,感情是庆祝啊!” “那是自然!也不知道是哪个豪侠做的,可算是为民除害了。” 跟在风怀远身边寸步不离的甘一听到两人的讨论,出声说道: “主子,赵姑娘成豪侠了。” 风怀远闻言心里的怒气猛地泄了个干净,无力感渐渐升起: “嗯,她倒是痛快了,也不知道这会儿躲到哪去了。” “主子要通缉她吗?像彭三通那样?” 风怀远没有回答,正琢磨着赵卿诺能去哪,听到“彭三通”的名字,脑中一亮: “去齐府……万幸齐长丰在牢里。” 就在风怀远寻找赵卿诺的时候,魏璘领着人紧赶慢赶,踏着新帝封笔的日子进了京城皇宫。 新帝褚惟望着满头白发面容消瘦的老人,走到他跟前,亲自俯身把人扶起,一边吩咐人看座。 宁忠接过小太监搬来的椅子,恭恭敬敬地送到魏璘身边。 “臣有罪,险些丢了穗安,让大魏百姓受柔桓之危。”魏璘说着便要下跪请罪。 褚惟忙把人拦住,扶着他坐到椅子上: “老将军苦守边关,一生都在为我大魏,今又俘虏柔桓王子,实乃有功之臣,何来有罪一说……只是信里所言不够详尽,还望您能说说具体如何,提到的义士又是何人?” 魏璘晓得陈莫眠身份敏感,斟酌片刻,挑挑拣拣说了起来。 当褚惟听到赵卿诺的名字时,心里一咯噔,又得知穗安守城战与其指挥脱不开关系时,心中更添感叹…… 待魏璘说完,褚惟便让他暂去偏殿歇息,不必出宫,好直接参加下晌的宫宴。 紧跟着让宁忠去将穗安之事通知风怀远。 …… 另一边,赵卿诺随着晋承寻到了平王所在。 她望了眼敞开的窗户,蒸腾的水汽顺着窗户往外飘,瞬间明白这位殿下此刻正在沐浴。 晋承通禀后开门入内,只是不过片刻便听到呵斥声。 呵斥声消失的同时,晋承顶着一头汤水倒退了出来,显然那加了肉苁蓉的补汤尽数扣在了这位内侍的头上。 跟着一并被赶出来的还有一位幽怨的婢女。 那婢女领口散乱,脸上浮现两坨潮红,恨恨地瞪了晋承一眼,怨他坏了自己的好事,低声道: “晋承公公莫不是望了该往哪烧香?也不晓得那位给了你什么好处,巴巴地替她说好话。” 赵卿诺瞥了眼门口的两人,摸了摸藏在腰间的小葫芦,直接顺着窗户翻了进去…… 第379章 火 “谁!” 惹了一肚子气平王才披上中衣,听到动静立即转头,紧跟着便要呼救。 可话到嘴边,泛着寒光的刀尖几乎抵到他的嘴唇上,让他瞬间消声。 赵卿诺拿眼角余光瞥了眼旁边冒着热气的汤池,又看了眼屋子。 虽是白日,但屋子里仍旧燃了不少宫灯照明,一缕缕清香从特制的宫灯里飘散而出。 赵卿诺鼻尖微动,倏地想起这香味与那日在街上闻的味道一样。 而她记得那辆马车里坐的是信国公府的大姑娘季舒窈。 少女一手持刀,一手从腰后取下挂着的小葫芦,单手扒下塞子,拿着小葫芦在平王鼻子前过了一遍,随即倒在平王褚恒身上。 黄色的桐油当头浇下,顺着脸蔓延到身上。 小葫芦不大,自然也装不了多少桐油,没一会儿便倒了个干净。 赵卿诺将小葫芦扔到地上,又从腰间摸出一个火折子,吹了两下,猩红的火苗腾的一下跳跃起来,缓缓开口问道: “问你两个事,第一件,你可记得祁州柳家?” 平王闻言,瞳孔骤缩,下意识看向赵卿诺。 视线移到一半,又赶紧撇开,面上闪过一抹惊慌,眼珠微颤,旋即看向抵在唇畔的刀尖,示意少女挪开刀尖自己好回答问题。 赵卿诺紧紧盯着他,看到他脸上表情变化,冷着脸收起匕首,只留火折子紧跟着手臂前推了一寸,眯起眼睛再次发问: “季绍屠杀柳家,杀良冒功和你有没有关系?” 平王褚恒闻到那股桐油特有的陈旧味道,看到离自己半臂之远的火苗,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就连吸气都变得轻缓,生怕吸得太猛引了火苗飘到身上。 听到赵卿诺的话,忍不住呼吸一乱,想要后退呼救,又怕对方不管不顾的把火折子扔到自己身上。 毕竟桐油这玩意儿遇火即燃…… 平王一面想着对策,一面勉强挤出笑容,尽量稳着声音开了口: “什么祁州柳家,本王从未去过祁州,今岁才成婚出宫建府……” 双眼盯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火苗,平王说话的声音微微一顿,只觉得手抖腿软,咽了一口口水,映在眼睛里的火苗随着眼珠得颤抖而晃动。 “小郎……小郎君是不是被……什么人误导了……季绍放火屠村,本王又能得什么好处?” 赵卿诺听到他的回答脸色愈冷,仿若外头的寒霜一般。 平王褚恒见她脸色不对,立刻闭上嘴巴,去回想自己哪里说错。 放火屠村!! 眼前之人没有提这事! 赵卿诺听到门外忽然响起脚步声,声音渐渐靠近,最后在门口停下。 心下一动,问出了第二个问题:“第二件事,为何要把强带进府的方娘子转送给季绍?” 平王还以为赵卿诺要对自己动手,没成想话题一转问起了方娘子,一时间拿不准这人的身份,瞧着她的神色说道: “方娘子……方娘子是王妃自作主张请进府里的……本王一直一直以礼相待,可王妃嫉妒心重,屡有难为,本王怜惜方娘子过得艰难,这才送去信国公府,只盼其脱离苦海。” 平王前头说的还磕磕绊绊,到了后面越说越顺,似乎真是这个原因一般。 赵卿诺面上闪过一抹讥笑,听到门外忽然传来粗重的呼吸声,紧跟着来人“啪”的一下重重地推开房门,怒斥道: “王爷说的是什么话!臣妾见你隔几日便偷偷去一趟荷桂坊,或是请了人去别院,这才干脆把人请回王府,不计较她的出身愿意给一个名分…… 是你把人晾在一边,如今倒好,竟说成是因臣妾嫉妒……自打成婚以来臣妾仍旧是完璧之身,王爷便是要羞辱人也该有个限度,难不成非逼死臣妾才肯罢休吗!” 平王妃许氏说着说着突然感觉有些不对劲,目光落在平王和那背对自己的少年郎身上,猛地想起身边奶嬷嬷的猜测——有些男子爱花又爱草,有些则只爱草不爱花。 望着仅穿了一件中衣的夫君,平王妃只觉得羞辱难当,她是不如那位方娘子美艳娇媚,又不如季舒窈出身高贵,可也比不知打哪来的小子强吧。 又羞又怒之下,平王妃双眼含泪朝那始终不回头的少年郎扑打了过去。 赵卿诺听到身后的动静,身子一矮,同时脚下用力侧蹬,“蹭”的一下往旁闪去。 没了她的遮挡,平王妃直接扑到平王褚恒身上,“咚”的一声,把人撞翻在地上。 留在门外的晋承和婢女瞧见这一幕,急急忙忙冲了进来,一个去拉平王妃,一个嘴里呼喊着“刺客”,一边去抓赵卿诺。 赵卿诺看着莫名其妙和平王扭打在一起的平王妃,“啧啧”一声,收起火折子,看了眼越来越多涌进浴室的下人们,抿着嘴准备暂时撤退,改日再来。 只是方才跳出窗户,忽听屋里惊慌失措的呼救声,转头去看,只见扭打的二人不知何时撞倒了屋子里的宫灯,火舌直接舔上二人。 她原本是打算以柳家的方式了结平王,却并不打算殃及旁人。 少女没有犹豫,复又跳回屋子,一脚踢开反过来抓住平王妃的褚恒,同时伸手剥下平王妃身上将将起火的华裳扔到一旁,大喝一声:“跑!” 说完这话,自己再次跳窗而出。 平王妃微微一愣,望了眼已经跑的没影儿的少年郎,回过神来已经由下人们护送着退出屋子。 “快救火!快救火!王爷啊!” 内侍们咬咬牙,忍着恐惧去拿水泼。 可几盆水浇了下去,火势不见小反倒有愈演愈烈的架势。 一个老嬷嬷反应过来,大声喊道:“用浸了水的厚被子盖上去!” 众人闻言又忙不迭的去寻被子。 好在隔壁就是平王暂时歇脚的地方,不一会儿就搬了过来…… 赵卿诺隐在暗处望着烧成重伤,容貌尽毁的平王,抿了抿唇趁乱离去。 从来事的角门翻墙而出,将张家兄弟从车底下掏出来,扔到板车上,自己一溜烟的跑了…… 另一边,找人找得焦头烂额的风怀远才回到京兆府,就接到彻查平王遇刺的旨意。 他看了眼宁忠让小太监送来的消息,又看了眼亲自出来传旨的宁忠,脑海里突然浮现赵卿诺的样子…… 第380章 布福 风怀远摇摇头,将赵卿诺的样子从脑海中剔除,暗笑自己胡思乱想。 那人与平王没有仇怨,怎么会跑到平王府去闹事。 “平王殿下可还好?” 听到问话,宁忠瞥了眼两侧,引着风怀远走到无人处,凑近了小声说道: “人还在昏迷,太医说命是保住了,只是浑身烧伤,那处又受了撞伤,恐是废了。” 意味深长的话落入耳中,风怀远眉心一跳,下意识询问道:“于子嗣有碍?” 说完就看道宁忠眨了眨眼,二人旋即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以平王如今的状态想要那个位置也不可能了,哪怕他一辈子不去封地留在京城,对新帝也不会造成没什么威胁。 “今上是什么想法?”风怀远想到那刺客也算是阴差阳错帮了自己这一边,不由想探探新帝褚惟的想法。 宁忠立即明白他的弦外之音,轻叹一声: “奴说与大人,您莫外传……平王妃说那不是什么刺客,是平王殿下招来的小倌……只是贤太妃坚持要查,这会儿正在太后娘娘那哭求……对了,陛下让瞒着太上皇,想让他熬过这个年关。” 风怀远点了点头: “了解……劳公公回去说一声,下官晓得该怎么做,定会全了皇家颜面,又让太妃娘娘心里消了怨气。” 说到此处,他心里倏地一动,想要借机摸摸都有那些人投了平王,随即继续说道,“只是查案需得去现场瞧瞧,下官只带甘一一人,不会声张的。” 宁忠颔首,面上露出一丝浅笑: “辛苦大人了,那几个有关之人被扣押在了平王府,该怎么问都随您……奴这就先回去复命,下晌的宫宴还得跟在陛下身边伺候,这到底是登基后的头一场,可不能出了错。” 风怀远这边送了宁忠离开,转头就领着甘一直奔平王府。 然而一番问话下来,越发觉得众人口中的少年郎像极了赵卿诺,尤其是那回头救人的做法。 可平王何时与赵卿诺有了仇怨?还是与她身边的某人? 风怀远问完话,对着张氏兄弟训诫一番,便放他们家去。 二人不过平头百姓,贪心欺弱虽可恶,却罪不至死。 风怀远看了眼坐在一侧低声哭泣的平王妃,又看了看仍在昏迷由太医照顾的平王,不动声色地退出房间,领着甘一直奔书房。 平王府的下人因先太妃震怒全都挨了板子,新调来的内侍宫婢都在正房伺候,以至于进入书房时连个拦门的人没有。 二人东翻西找,最后在软榻下的暗格里找到了一本账簿。 风怀远来不及细看,收起账簿便回了京兆府…… 另一边,赵卿诺回到破庐,将身上的衣服脱下,另换了一身裙袄,半新的淡红布袄,下配一条杏色夹裙,头上带着一顶厚厚的暖帽,手上捏着个小荷包,兴冲冲地去了街上。 大街上她一步两蹦,东瞅瞅西看看,碰到新奇的玩意还要伸手摸上两下。 被摊主呵斥也只撇撇嘴,笑嘻嘻地换到下一个摊子,俨然一副头次进京的乡巴佬模样。 前面忽然传来敲锣打鼓的声音,好奇的少女立马踮着脚伸长脖子去瞧。 有那妇人瞧见她这模样不禁笑了起来: “头次来京?你在这看可不成……去前头,现在只是舞龙游街,等下还有贵人布福。” “那是啥?”少女歪着脑袋,水盈盈的杏眸里满是好奇。 妇人见她可爱指了指河边各色架高的棚子:“就是贵人们在那撒铜钱、糖果子,说是与民同乐。” “还有钱!那我得去瞧瞧,谢谢婶子。”赵卿诺听得满脸放光,道了声谢钻进人群。 那架高的棚子一共两层,下头是护卫,上头则是各家主子,主子们隐在垂落的帐子里,等到了时辰便布福。 这活动原本是各家趁着过年给家里积福,顺便得些好名声,久而久之便成了各家贵女比拼的环节。 信国公府的棚子在最前头,赵卿诺从人群里挤出来,还没靠近,便被护卫撵到一旁。 她跺了跺脚,又气又怕的缩到第二排。 上面帐子里的季舒窈左手边摆着一盆冒尖的铜钱,脚下踏着暖脚炉子,低头看着那册读了不知多少遍的旧书。 季绍打了个手势,帐子里伺候的下人纷纷退了出去。 待人彻底退干净后,他才开口说道: “这本《相术》你看了这许多年,便是倒背如流都没什么问题,怎得还拿在手中。” “三哥哥说笑了,这书精妙,合该细细品读,反复琢磨才是。”季舒窈头也不抬的说道,“倒是哥哥,连这布福也要跟来,还真怕那姑娘来报复我呀。” 季绍闻言叹了口,压低声音劝道: “褚恒那人实非良配,妹妹还是换个人吧……若想当那最尊贵的女人,也不是不成,总比等褚恒爬到那个位置现实……再者妹妹日日看着书,也该看的出来,褚恒没那个面相。” 季舒窈翻页的手一顿,语气幽幽: “我又不是为了这个,人心隔肚皮,学了这《相术》才不能让人骗去……像母亲一样。” 季绍听她再次提起亡母,心中无奈: “我知你怨怪父亲拿母亲当替身,可女子本就要出嫁,母亲在世时,该有的权利体面父亲哪一样也没少了她,原先还好,怎得得知真相就拧上劲儿了! 你设计让褚恒倾心你,不就是想替母亲出口气!父亲就算惦念贤太妃又如何,娶的还不是母亲!” 他是真的想不通,为了这么一个事,母亲郁郁而终,唯一的妹妹又和褚恒较上劲,似乎非要利用贤太妃的儿子报复回去似的。 “三哥哥是男子,自然不能理解共情女子……罢了,我的事哥哥莫管。” 季舒窈眉宇间闪过一抹戾气,胸中的恶气沸腾起来,那想要打人罚人的冲动一并涌了出来。 季绍烦躁的扯了扯领口,正要再劝,忽听帐子外下人来报:“三郎君,出事了,国公让您立即回府。” 第381章 我的脚 “知道了。”应了一声,季绍转而看向季舒窈,想要让她随自己一同回府,“布福之事让你身边的婢女来做,你随我回府……” 然而话说一半,便被季舒窈出声打断:“三哥哥自己回去吧,有护卫在,能出什么事,我布福结束就回。” 语气里透出几分不耐厌烦。 季绍注意到她隐隐抽动的脸颊,接着视线落到季舒窈放在左腿上攥紧的拳头,生怕再说下去刺激的她在这样的场合犯了“疯病”,急忙嘱咐了一句,下了棚子。 赵卿诺躲在人群只用眼角余光瞥了离开的季绍一眼,旋即一脸期盼的等着布福。 过了约莫一刻钟的功夫,随着一声锣响,一把把的铜子从半空撒了下来。 一直等在下头的百姓瞬间沸腾起来,众人伸长了手臂跳起来去抢那些落下的铜钱,虽拥挤却默契的不去推挤护卫们搭起来的防线。 赵卿诺准备布福结束后,等那位国公府的大姑娘下来会一会人,所以也不着急,反倒跟着跳起凑热闹。 她手疾眼快,没一会儿就抢了满手铜钱,紧跟着将抢到的铜钱转手塞到旁边一个穿着单衣,冻得直淌鼻涕的半大孩子手里。 那孩子呆愣愣的望着身边跳的欢快的少女,欲言又止的捧着铜钱不知道该怎么办。 赵卿诺又抢了一把铜钱,笑嘻嘻地再次塞到他的手里,小声说道: “赶紧收起来,别等会儿让人再抢走了……快点呀!” 就在这时,人群突然哄闹起来,原本的热闹跳抢变成了争夺,拥挤中陡然出现一声欢呼: “我的!我抢到了!” 赵卿诺听这声音不对,抬头去看,就见一块金饼从棚子里扔了出来。 金饼与铜钱不同,是多少百姓一辈子都不曾见过的东西,若是抢到一块,家里多少年不用愁! 推搡、争夺、吵闹……众人瞬间变得暴躁,看谁都像是要抢夺自己财物的人。 季舒窈掀开帐子,唇角上弯,面上带笑,眼神冰冷却又痛快地望着下面的“热闹”、疯狂。 这么下去要出事! 念头才起便出现哭喊和呼痛哀嚎的声音。 “别挤——有人跌倒了!” 赵卿诺皱紧眉头,一把抱起身边的孩子,将人紧紧护在身前,如泥鳅一般瞅着缝隙,踏步把人送出人群: “去喊五城兵马司的人来救人!” 说罢,自己又返回人群。 那孩子吓的脸色煞白,却记着少女的嘱托,脸上滚着泪水,一边喊一边往外跑: “五城兵马司救人——五城兵马司来救人——” 人群中,赵卿诺一面呼喊维持秩序,一面将扔在争抢金饼的人往外踹,顺手拉起倒地的人,送到安全之地…… 如此几趟,却是杯水车薪,仍有越来越多的人受伤。 惨烈的哀嚎声潮水似的往耳中灌,而那棚子上看的欢快的贵女伪善地让婢女出声维持秩序,手中的金饼却不断地往外抛。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财帛之前人命贱如草芥。 赵卿诺望着季舒窈的眼底泛出森森寒意,抿着嘴,直接朝棚子冲了过去。 下头的护卫只觉得眼前一道人影飘过,手中握着的长刀已经被夺取。 赵卿诺持刀逼退守在台阶处的护卫,三两步跳到上面,不等众人反应过来,拽着季舒窈朝人群抛去。 婢女、护卫面色陡然惊变,再也不能像没事人一般站在一旁看热闹,慌慌张张的扑进人群去救人。 隔壁几个棚子里的贵人瞧见季舒窈被扔下去的过程,对上赵卿诺看过来的眼神,浑身一颤,立时乖觉的命护卫去帮忙。 有了这些人的帮忙,拥挤渐渐停止,尤其是五城兵马司的到来,让混乱彻底结束。 只是那些倒在地上的百姓,不知伤亡如何。 宁远伯望着一地狼藉,头大如斗,忙不迭指挥着兵卒去请大夫,一面让剩下的人把所有贵人留下,出了这么大的乱子,总得有人跟他一块进宫去领罪挨骂。 就在他领着人忙活的时候,一声穿破耳膜的啼嚎突然从一个倒地的女子口中发出。 众人望去,只见季舒窈两只脚踝处流出鲜红的血液。 血液流过旁边的金饼,金黄澄亮的颜色配着最正的血色诡异至极。 赵卿诺手指间寒光一闪,沾血的刀片瞬间消失,一同消失的还有少女的身影。 与此同时,左敏博正站在城门外不停张望,左思博看了眼族兄,又沿着官道远望,小声问道: “十一哥,郎主今日真的能到?北境怎么办?” “疏月此时没那个精力,守边从来不是靠一个人,还有其他将军在,各司其职便不会有事。”左敏博回道。 左思博“嗨呀”一声,环视一圈,见身旁无人,这才放心:“我是说,好不容易拿下来的镇北军,就这么拱手让人了?” “你以为爹和叔伯他们是吃素的吗?拱手让人?”左敏博轻笑一声,偏头靠近族弟,用只有二人能听到的声音解释道,“能被派去镇北军的绝不是无能之辈,这样的人被锁在北境御敌可就管不了别的事,若是……” 若是什么他没再细说,只面上笑容带着几分势在必得。 他们左家离权势的圈子太远了,家乡的百姓过得也太苦了,这天下的格局是时候该变一变了。 …… 另一边风怀远将自己关在书房仔细看着那本从平王府得到的账簿,越看心越惊,一股怒火从心底升起,游走到四肢百骸。 “啪啦”一声脆响,桌案上的茶盏被他愤怒之下砸了出去,落在地上跌的粉碎。 回来复命的甘双看了眼甘一,眼中露出询问之色。 后者瞪大了眼睛回望过去,一片茫然无辜,好似在说“不是我惹得”。 甘双被他这无辜的模样噎了一下,叹了口气,另唤了一盏茶送了过去: “主子,气大伤身,万事皆有解决之法,保重身体才是。” 风怀远将账簿扔回桌案,望着上头密密麻麻地文字,重重地吐出一口浊气…… 第382章 味道 “平王完全是咎由自取,没死已经是走了大运,就是死了也是罪有应得!” 甘双微微一怔,她跟随风怀远多年,头一次听到这样刻薄的话从他口中说出,说的还是皇室褚家之人。 “主子……可是平王犯了忌讳?” 风怀远再次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指着账簿说道: “祁州柳家、烟波桥,还有京中的青楼楚馆……零零散散,哪一样都和这位平王殿下脱不了干系…… 更可恨的是他竟然借着贤太妃娘家人笼络的一些地皮流氓在外城横行霸道,向百姓收取‘清净钱’,甚至贩卖人口…… 太上皇当真是生的好儿子……一个暗地里勾连武将筹谋逼宫,一个偷盗赋税,今上又一堆顾忌,优柔寡断……真是……真是辜负了她的心血。” 风怀远闭上眼睛,眼皮下眼珠颤动,心中替那人感到不值。 永平大长公主抛下自己想要的生活,委曲求全安抚定南侯,想要褚家江山稳固,想要百姓不受战乱之苦,却没想到整个皇族正将大魏一点点推向绝路。 “大人!出事了!河边布福出了拥挤踩踏……”门子再次急惶惶地跑了过来,“五城兵马司把信国公府的大姑娘抓了过来,说她枉顾人命……而且……而且那位大姑娘的脚筋被人挑断了。” 风怀远睁开眼,“唰”的一下站了起来,大吃一惊:“脚筋被挑断了?!” 说着话脑海中猛地出现赵卿诺去信国公府要人的场景,他记得那位方娘子似乎浑身上下只有脚受伤了。 “断了,人是抬过来的……说是扔金饼惹出事故,因争抢金饼出现踩踏。” 门子表情唏嘘,暗道今年的年底不太平,也不知道犯了哪路神仙的忌讳。 风怀远收起账簿,起身往外走,出声问道:“伤亡可严重?” 门子小跑着撵在后面:“有死有伤,具体数量多少,暂时不知道……但那位伯爷脸色不好。” 甘双和甘一也不放心的追在后面…… 风怀远到大堂的时候,正看到宁远伯脸红脖子粗地和得了消息匆匆赶来的季绍在争吵,若不是身边的兵卒拦着,只怕已经挥拳打了上去。 宁远伯指着已经痛昏了过去的季舒窈怒道: “别人家布福都是铜钱,季舒窈扔金饼打的什么主意!再如何,穷苦百姓的命也是命,不是让你们拿来去了玩耍的…… 你去瞧瞧,大过年的多少人躺在地上……草菅人命到这个地步,王子犯法尚且与庶民同罪!真当你信国公府一手遮天啊!” 才从信国公那里得知平王之事的季绍看了眼季舒窈的脚踝,眼中闪过一抹心痛,沉声道: “家妹只是心善,如何晓得会出事,宁远伯你莫要胡乱拉扯……至于那些百姓,我信国公府自认倒霉,伤的会出钱医治,死的我们出钱埋,他们家中也会去送钱安抚……” 姜世年听到这轻飘飘的话,气地当场跳了起来,并朝季绍啐了一口: “呸!真他娘的叫人生气,又这么欺负人的嘛!……照你这意思感情那些人是故意讹人!” 他一年到头兢兢业业的领着兵卒巡逻,起初只是想坐好这个位置。 可一年又一年下来,即使别人笑话他万年不挪坑,姜世年也认认真真地做着这一份差事,就想让那些过得艰辛的百姓能过得稍微容易一点。 久而久之,在百姓里的名声反倒要比别的圈子好上不少,碰上脸熟的还会唠上几句。 说句托大的话,那些人也算是他宁远伯的治下之民了。 今日这事,姜世年知道不好掰扯,如果信国公府一口咬死好心办坏事,无非就是挨一顿训斥,赔钱了事。 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季舒窈就是故意的,又不是头一回布福,怎么会犯这种错误! 季绍后退一步,拉开与宁远伯的距离,皱了皱眉: “宁远伯,我敬你是长辈,这才忍让,你莫要自找不痛快……来人,抬姑娘回府。” 手一扬,跟在他身后的亲兵立马上去抢人。 宁远伯也带着兵卒上前阻拦:“犯法就该受审,尔等休想带她走。” 他闺女及笄之日受了委屈,依照律法让官府做主,他一个当老子的,不能连自己闺女都不如呀。 而且他们五城兵马司本就有维持秩序,护卫百姓的职责。 风怀远望着宁远伯,心道不愧是父女,一样的轴儿。 眼看双方要起冲突,他急忙上前拦下: “既到了这里,便先随我进去,季大姑娘也该让大夫瞧瞧……我这属下是女子又懂医理,先给季大姑娘止血上药才是。” 季绍看了眼宁远伯,眼见那群人摆出一副拼命架势拦在中间,皱着眉开口:“如此,直接去后堂。” “伯爷?”风怀远走到姜世年身前,凑到他耳边低声劝道,“阿诺姑娘恐怕和这伤脱不了干系……您看?” 姜世年脸色大变,一巴掌拍到风怀远的肩膀上: “你这小辈可不能乱说,她早就离京了,别乱冤枉人……而且这事必须得按规矩来,一码归一码,不能搅浆糊一般糊弄过去,我会写折子上报陛下。” 说着,一面让人把季舒窈抬去后堂。 风怀远有些无语:提到赵卿诺伤人,自己就是小辈,换成季舒窈伤人,就让自己按着规矩来,这宁远伯做事还真是随心啊。 姜世年见他眼神莫名的望着自己,往后稍稍退了两步,又开口说了一遍。 风怀远表情无奈地点了点头:“自然,某身为京兆尹自然该依律而办,伯爷放心。” …… 另一边,赵卿诺抬头望着那写着“梦鱼”二字的牌匾,片刻后开门走了进去。 小二和火师傅跟着一起离开,整个酒楼只剩下倒扣在桌子上的板凳,浅浅的一层浮灰落在上面,清冷寂静。 少女叹了口气,正要放下一张凳子休息,忽然听到一阵食物落入油锅的声音。 滋啦…… 紧接着炸鱼的香味飘了出来。 这个味道…… 赵卿诺杏眸一亮,朝灶房的方向跑去…… 第383章 我在 越是靠近,那酥鱼的味道就越是香浓。 同时“梆梆梆”的剁菜声隔着帘子传了出来,杂乱的声音一听便知道是新手。 然而虽然是新手,却也凑出几分过年的热闹。 赵卿诺听着里面的动静,紧绷的情绪舒缓了几分…… 这时一个爽朗的声音突然从灶房的里传了出来:“郎主竟还有这般手艺,咱们兄弟倒是有口福了。”是个二十出头青年男子的声音。 紧跟着便是另一个声线稍粗的男子的声音: “十四郎,不会做菜还不会烧火吗?去院子里再捡些柴进来,多捡一些,放在火边烤干了再用,省的再烧出黑烟来呛人。” 二人说话时里面剁菜的声音不停,仍旧是梆梆梆的剁着。 赵卿诺不禁有些好奇,这声音……是在拿石头砸菜吗? 脑中思绪乱飘,脚步慢慢放缓,最后帘子外停了下来。 她伸手掀开灶房的门帘子,正好对上鼓着脸颊往外走的左思博。 看到突然出现在外面的少女,左思博微微一愣,旋即后退一步,双手置于身前,露出警惕防备的姿态:“你是谁?来做什么?” 此话一出,低头炸鱼的裴谨和捏着刀剁菜的左敏博全都停下了手上的动作,转身抬头朝门口的方向看去。 裴谨转头的瞬间,蓦然撞进一双明亮清透的眼睛里。 他怔愣地看向与自己一丈之遥的少女,还未回神,便已经提步朝人走了过去…… 赵卿诺望着越走越近的裴谨,目光落在他的脸上,只见那原本白皙俊秀的脸上添了些许沧桑,身上的气质也变得粗犷,行动间带出几分金戈铁马的气势。 裴谨三两步走到赵卿诺面前,猛地停下脚步,手臂将将抬起,却又猛地收回,嘴唇微动,片刻后才能发出声音: “阿诺,我回来了。” 站在二人中间的左思博听到自家郎主不同以往的声音,浑身一哆嗦,旋即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正要说话,忽然被一只手揪着衣袍拖拽着往外走。 “郎主,我们出去砍些柴。”左敏博说着一面朝赵卿诺颔首行礼。 赵卿诺侧了侧身,让二人过去,待灶房只剩下两人时,偏着头复又望向站的笔直的男子,低声轻唤: “裴谨……” “在。” “裴谨……” “我在。” “裴谨……” “阿诺,我在。” 少女每唤一声,裴谨便应下一声,声音认真,没有一丝敷衍。 赵卿诺抿了抿唇,一步步靠近,背着手,额头抵靠在他的胸前,扑通扑通的心跳声混着酥鱼的香味把自己环住。 裴谨身子一僵,接着便感觉到胸前衣料被眼泪浸湿,那眼泪似乎化作尖刀刺的心脏闷痛。 他叹了口气,抬起双臂动作温柔地将人环住,一手轻轻地抚拍着少女的后背,另一手包握住那背在身后的一双手: “阿诺,我回来了,我在……” 仁善通透的少女,对这世间总是带着一份少见的仁心,却也将因为这些承受着清醒孤独的痛苦。 裴谨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语言去抚平这个世道对少女的伤害——那种精神上的压抑与苦闷,只能低声告诉怀中之人自己的存在…… 时间一点点过去,也不知过了多久,久到一股焦糊的味道飘满整个灶房。 赵卿诺“啊”的一声惊呼,抬起头侧着身子望去,就看到一股股黑烟从锅里升起。 她焦急地指着锅跳脚:“裴谨!鱼!” “你在这,我去处理。”裴谨收回手,动作自然地拍了拍她头上的暖帽,转身走到灶台边处理炸成黑色的酥鱼。 赵卿诺从他身后出头,拿竹筷戳了一下,看着一碰就碎的鱼,语气可惜: “吃不了了……裴谨,你怎么在这?” “过年要吃团圆饭。”裴谨垂头看了眼不停戳鱼的少女,眉眼微弯,“团圆饭要和阿诺一起吃。” 赵卿诺握着筷子的手一顿,小声嘀咕:“谁问你这个了……” 裴谨清理干净锅子,从一旁的篮子里又拿出一条鱼,去鳞剖腹,动作一气呵成: “小院没有人,师哥的破庐也没有人,唯一能想到的只有梦鱼……便来这里等着阿诺……接下来的计划是什么?” “季绍。” 赵卿诺没有隐瞒,将柳家的事,自己去穗安的事以及这两日的所作所为,每一件都详细地告诉了裴谨…… 帘子外,左思博看了眼堆成小山的柴火,小声说道: “十一哥,这女子好……凶残,竟然亲自动手杀人!” 左敏博看了眼满脸震惊的族弟,欲言又止。 祖父说族弟有些天真,需要出来历练,如今看来祖父是对的。 想了片刻,考虑到屋里那女子以后的身份,左敏博低声说道: “十四郎,亲自动手杀人和指使他人动手有什么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 左思博稍稍提高了声音,反应过来立马降低音量。 “她是女子啊!女子当娴静温婉,当家主母更应该大度和善,怎么能动辄喊打喊杀!” 左敏博长长地叹了口气: “原来祖父也有出错的时候……十四郎你缺的不是历练,而是娶妻纳妾,后宅添了女子,很多道理自然而然就懂了。” “长幼有序,十一哥都未成家,我又怎好在你之前娶妻!” 左思博的话听得左敏博连连摇头,不想再多说什么,只想给祖父写信,若族中子弟都像十四郎一般,他们还是继续留在老家吧。 一帘之隔的灶房里,裴谨将处理好的鱼放入油锅,扬声唤左家兄弟进屋干活。 “阿诺,这是左敏博和左思博。” 裴谨说完并没有介绍向二人介绍赵卿诺的意思,只是冷冷地瞥了眼左思博。 左敏博愣了一下,意识到他与族弟的谈话惹得裴谨不快,同时也因这份不快而心惊。 他们与旁的随从不同,他们出身左家,是家臣,不是下仆。 而仅仅只是那样的一句话就能让裴谨心生不悦,只能说这女子对他的重要性超过了左氏一族。 念头闪过,左敏博立即做出决定,一把拉过族弟向赵卿诺行礼问安: “左氏敏博、思博见过姑娘。” 第384章 代天保民 “赵卿诺。” 没有前缀,没有家族父兄,只是一个名字。 左思博头一回听到这样的自我介绍,那独立于天地间的气势也是头一回看到。 一个女子哪里来的底气? 她是个女子啊! 这世间就连男子都要与家族捆绑生存,一个女子…… 这般想着,心里的震撼却一点也没减少。 左敏博看了眼发傻的族弟,把人按到灶火前,又抱了一堆柴放到族弟脚边:“烧火。”说完掐了一把菜忙活起来。 “阿诺,今夜可要对季绍出手?”裴谨拦下一旁伸出的手臂,另塞了一包蜜饯过去,“我在,这种小事不必阿诺费心思。” 咚! 左思博添进灶里的柴火猛地戳到锅底,发出一声闷响。 他扫了眼抱着蜜饯吃的坦然的少女,眼角余光瞥向族兄,张了张嘴却没有说话,低下头老老实实添柴烧火。 “有这个打算,但在信国公府似乎不太好办……”赵卿诺含着蜜饯点了点头,久违的味道让她弯起了唇角。 裴谨颔首赞同,见火候差不多,取出炸好的酥鱼放到一旁控晾,转而看向赵卿诺肃声说道: “信国公府是不太好,那就在街上……既然大魏的律法无法做到一视同仁,不能替死者伸冤,那就让百姓知道这世道还有一人愿意为了他们的公道豁出性命,将他们的苦难放在心上。” “郎主,不可。”左敏博立即出声阻拦,“我们未带足人手,若是……只怕无法让郎主与姑娘安全脱身。” “十一郎说的有道理,但阿诺不一样。” 裴谨专注地望着一脸沉思的赵卿诺,“魏璘老将军带人入京了……穗安守城、睢阳救人,还有其他许多……按照阿诺的性子,这些年不知帮了多少人,这样的功劳是时候该叫那些人知道了……阿诺,火焰除了做饭取暖,还会灼烧所有轻视她们的人。” “好。” 赵卿诺神色平静又坚决…… “先吃饭,之后的事情我来安排,阿诺去休息。”裴谨缓缓说道,“泾州裕云爆发民乱,首领岳广,自称‘代天保民大将军’,队伍叫做‘保民军’……这人领了一路人马冲破县衙,斩杀富户,并将所得钱粮均分给跟着自己的人。” 赵卿诺闻言皱起了眉头:“裕云也发生民乱?似乎还组建了队伍?” 一个“也”字落入耳中,裴谨心中一动,将处理好的菜倒入锅中翻炒,开口问道:“还有别处?” 赵卿诺点了点头:“北吕因冻灾发生民乱……至于规模如何,现在不得而知。” “北吕的话,尚曲应会响应。” 裴谨拿着锅铲的手微微一顿,思索片刻,手中的锅铲再次翻动起来。 “倘若北吕之乱也如裕云一般成了规模,两方一起往京而来,京城危矣……虽然这般讲不太君子,但形势对我们而言是有利的。” 赵卿诺抿着唇颔首赞同,对裕云之事生出几分猜测: “裕云民乱可是与睢阳、北吕之乱相似?灾情未及时上报,又无赈灾之粮,若再添杂税,没了活路,乱象必生……许多人其实连温饱都不求,只要能活着就行,饿不死冻不死的挣扎着活。” 裴谨想起一路见闻,亦觉沉痛,纵观历朝历代,每一个走到末路的王朝尽管原因不同,百姓的苦难却都相同。 左敏博望着那抱着蜜饯却谈论着天下之事的少女,心中震惊。 族中姐妹这个年纪在做什么?是针织女红、衣裳首饰?还是婚事婆家? 不论是什么总之不会是这些…… 饭毕,裴谨为赵卿诺诊脉熬药,待她睡下后,让左敏博去通知玉娘子,让她将人分散到京城各处,随时待命。 …… 赵卿诺这一觉睡得格外安稳,睁开眼时,外面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转头看去,裴谨独自坐在烛火旁摆弄着那一杆合不到一起的长枪。 “锁链断了。”赵卿诺从榻上坐起,出口的声音带着些刚睡醒的沙哑。 裴谨放下长枪,倒了一杯茶水递了过去:“不要紧,待安稳下来,重新为你打造一杆。” 赵卿诺接过茶杯,一口饮尽,看到他身上新换的一身衣裳,沉默了一瞬开口询问:“要进宫了吗?” “是……宫宴酉时结束,亥时末开始燃放烟花,倘若所谋顺利,我与阿诺还来得及一同看烟花。” 裴谨说着抬手理了理赵卿诺睡得有些散乱的头发,接着将一旁的暖帽叩到她的头上,嘴角自始至终都挂着浅笑,似乎不知道入宫的危险一般。 赵卿诺垂头望着烛火下二人交叠的影子,许久之后才说道: “历来人心最是叵测难算,你只身入宫与他们周旋,莫要强来……风怀远为了褚家的江山几乎什么都做的出来。 二则,你我都不了解这位新帝,不清楚他是真宽厚,还是假仁义,若是……保命为先,咱们来日方长。” 裴谨听得双眼发亮,唇角的笑意加深: “阿诺放心,我会小心应对……今日季舒窈出事,季绍必会来接信国公回府,你可在信国公府到皇宫的那条路上截杀……你旧伤未愈,对上季绍当速战速决。” “郎主,该入宫了。”门外传来左思博提醒的声音。 裴谨应了一声起身,走了两步突然停下脚步,转头对上少女看来的目光: “阿诺,新年贺礼晚些时候送你。”说完这句话推门离去。 赵卿诺听着那渐行渐远的脚步声,起身收拾整齐,披上斗篷,将刀藏在斗篷内,离开梦鱼往信国公府的方向走去…… …… 皇宫内,宫宴结束,新帝褚惟强撑着笑脸送太上皇回寝宫,跟着便急匆匆的往勤政殿赶,路上吩咐宁忠全权负责各府赐菜之事。 勤政殿偏殿内,风怀远望着坐在自己对面的裴谨,眼神晦暗中带着一丝探究: “行之这个时候无诏进京,弃镇北军于不顾,是否太过胡闹?” 裴谨双手拢在袖子里,表情似笑非笑: “有些罪名总要担的,主动递上和被动扣到头上的还是有些区别的,这样一来,风大人手上的筹码也能多些。” 第385章 过年好 风怀远被这话噎得片刻无语,再开口时脸上露出几分无奈: “行之,你知我不是那个意思……你我之间的约定仍旧有效,若不然凭阿诺做的那些事,她如何安然无恙。” 裴谨挑眉看了他一眼,将最后四个字重复了一遍,弯了弯唇角: “我才回来,许多事尚不清楚,不若大人说与我听……只是阿诺的秉性如何,凡是识她之人皆有所知,那是真正的人善宽厚,便是自家小娃被人算计的丢了,她拼着性命救回,气怒之下也不过是套上麻袋把人打一顿罢了。” 风怀远扫了眼裴谨手边的茶水: “裴谨,你定要如此说话吗?阿诺是女子不懂朝堂局势,做事不管不顾,凭着性子来,你总该晓得,事有轻重缓急……那几个女子已经死了,便该以大局为重,待事情了解再报私仇。” 裴谨不置可否的扯了扯唇角,不再出声,手指摩挲。 风怀远见此眯了眯眼睛,心中一沉。 与坦荡的赵卿诺相比,他其实更忌惮裴谨,一则他拿不准对面之人的心思,二则裴谨是男子,却不像赵卿诺一般心系百姓。 没有赵卿诺之前,裴谨这人恐怕什么都不在乎,不在乎他人生死,也不在乎自己的生死…… 若是今日谈不拢,这人是断断不能留了…… 与此同时,宁远伯到了魏璘落脚的住处。 参加完宫宴的乔安广去而复返,求见新帝褚惟。 左思博带着桃花村的村长、族老顶着夜色离村,沿着主街往内城赶。 被放出来的孟氏则穿着伯夫人的诰命服,站在李府大门外。 跟在她身边的张嬷嬷焦急心疼的扶着人: “夫人,李夫人不愿放人出来,咱们要不要再另寻办法……哪个当娘的愿意让自家闺女出面作证啊!” 孟氏摇了摇头:“阿诺于我有大恩……裴谨说了,李家姑娘至关重要,无论如何我都得将这事办成……嬷嬷你再去叩门。” 另一边,一队人马护着三辆马车赶到了京城,检查了身份,交了入城费踏上主街,直直地往前赶。 后宫佟嬷嬷从内侍陈子安手里接过一张纸条,回到殿内,恭恭敬敬地呈了上去: “娘娘,府里递了消息来。” 已经成为太后的陈皇后听得一愣:“府里?是莫眠?”说着一边接过展开纸条。 佟嬷嬷见陈皇太后表情渐渐变得严肃,一颗心提了起来,试探着开口: “娘娘,可是府里出了事?要不要奴婢明日使人去瞧瞧?” 陈皇太后将纸条投入一旁的暖炉里,望着燃烧后的灰烬,斟酌许久才说道: “嬷嬷,你去将贤太妃……还有柔太妃请来。” 那厢,陈莫眠派人往宫里递了消息,自己领着从镖局点的人手去了外城石头巷。 他望着王婆子的大门,说道:“一半人去后头守着,跳窗逃跑的人直接打断胳膊腿,留口气能说话就成。” “是。” 等人就位后,陈莫眠手一挥:“踹门抓人。” 砰砰! 两声踹门的声音,随即“砰——”一声巨响,厚实的木门被彻底踹倒。 紧接着王婆子叫骂着从屋里冲了出来:“大过年的,哪里来的寻死鬼……” 还不等人冲到陈莫眠跟前,便有一个汉子上前把人反手拿下。 而伴随着屋里后窗破裂的声音,一声惊叫哀嚎穿墙而来。 没一会儿,几个汉子拖着一人走了过来:“郎君,常天化抓到了。” 陈莫眠借着院子里灯笼的照明,看了看那人点头说道: “是这人没错……再劳诸位辛苦一番,随我把人送到一个地方。” “不过抓一个罢了,哪里辛苦的。”汉子笑道。 余下众人纷纷应和,跟在陈莫眠身后拖着人大大咧咧的走在主街上。 宋国公府,国公夫人看向宋国公邓良胜,语气有些不快: “才从宫里回来,这家宴还没吃两口,怎得又要进宫,这个时辰……” “自是有事,你们在家正常吃,家宴……改日再寻个时间补上一席。”邓良胜注意到几个眼巴巴瞅着自己的小辈,环视一圈,目光最后落在长孙邓惕守身上,“冬日天寒,便是要读书也不必起太早,身体要紧。” 长得有些单薄十六七的少年闻言立即站起,恭恭敬敬地行礼回话: “孙儿晓得,每日卯时末起,起后也有按时吃那养身的丸子,用过朝食会走上小半个时辰再开始读书。” 邓良胜笑着点点头,又抬手摸了摸小孙子的脑袋: “好孩子……祖父活了这把年纪,就想看着你们都平平安安,无病无灾的……行了,都坐下吃饭吧。” 说罢,提步往外走去,只是转身的瞬间脸上的笑容消失,想起方才收到的信儿,叹了口气: 欠了的人情总要还的,现在人家徒弟寻来,也不过想要自己出面说句公道话,于情于理都该走这一趟。 就在各方行动之时,赵卿诺在宣泰坊北坊门的位置拦下了季绍。 宣泰坊地段极好,坊里住的达官贵人,坊外挨着主街。 这会儿城里还算热闹,有那留京的外乡人闲着无事,出来凑个热闹,也有京中百姓用过团圆饭,携着一家老少出来玩耍。 街道两侧是各色灯笼,照得整个街市五颜六色,提着灯笼的小童在街上窜来跑去,好不热闹。 街边每隔一段距离站着一个兵卒,一个个脸上挂着笑,被玩闹的孩童碰撞到也只是把人扶正,没有训斥。 季绍在看到少女的那一刻脸色陡然覆上一层寒霜,目光阴森。 “季都尉……不对,如今该叫将军。”赵卿诺歪着头咧嘴一笑,打了个招呼,“季将军,过年好啊。” 季绍看着那笑脸,嘴角微抽,眯着眼上下打量一番:“姑娘当真觉得本将军过年好吗?” 赵卿诺一拍手,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笑得愈发开心: “对哦,令妹脚筋被我挑断了,以后应该走不了路了……还有那个什么平王殿下,也是我干的哦……这么一说,我这个年过得真的挺好。不过……” 她说音一顿,收敛笑容,继续说道,“不过这个年我还想过得更好些,所以来向将军讨一笔债。” 第386章 讨债 “讨债?”季绍冷笑一声,“姑娘是否昏了头,你伤家妹在先,若是讨债,也该是我向你。” “我这人什么都不好,唯独一样,那就是记性好。” 赵卿诺说着,反手掏出隐在斗篷下的长刀,挽了一个刀花,高声道,“赵卿诺替祁州药商柳家三百七十四人前来向信国公府季绍讨命!” 少女声音洪亮,带着一往无前毫不退却的决心。 季绍面无表情地望着她:“找死!” 这一声“找死”从咬紧的牙缝中挤出,似乎想要生撕了少女一般。 这话一出,跟在他身边的两个亲兵“铿”的一声抽出佩刀,刀尖朝前,只等一声令下,便要挥砍上去。 旁边路过的孩童扯了扯母亲的衣袍,指着对峙的两方喊道: “娘,他们拿着刀……” 妇人一把捂住孩童的嘴,抱起人就跑。 其余之人注意到这一幕,也跟着往旁边的铺子下躲,一面又好奇,舍不得这少见的热闹。 “药商柳家和国公府有什么关系?”一男子小声嘀咕道。 他身边的男子立即接话: “你连柳家都不知道!那可是出了名的大善人,原来活着的时候,每年往西北军无偿捐赠药材,无偿!知道不!可惜那样好的人家一夜之间死光了。” “死……死光了?!咋死的?” “不知道,不过你没听那姑娘说来讨命的,说不得……” 说不得什么,这男子没有说,可也不需要去特意说明。 “呸!这些个人从来没拿咱们的命当过命,那哪是命啊,是他们升官发财的功绩!”又一人愤愤出声。 “那这姑娘是谁?柳家的?” “我瞅瞅,瞧着有些面善……”一个商户打扮的男子扒着同伴的肩膀垫着脚探头去看,“哎呦!我还真知道这人……我不是走商的嘛,正好晓得这人,我跟你们说啊……” 这男子手舞足蹈地讲着赵卿诺如何救睢阳百姓破城而出,如何坚守穗安城抵御柔桓…… 众人闻言时不时发出惊叹声:“竟是这般人物!这是不是就是说书先生讲的那什么急公好义。” “不止这些,白日里布福出事的时候就是这个姐姐让我去寻得的五城兵马司救人。” …… 玉娘子倚在酒楼的窗子上往下看,看到分散在人群里的几人已经开始行动,抬头望了眼皇城的方向,复又低头去瞧那街道孤零零站着的少女。 而那些五城兵马司巡逻执勤的兵卒只是看了一眼,扬声问道: “季将军,可要我等帮忙?你们!都别堵在这,要看热闹去酒楼里,堵在路上算什么事!白日里才发生踩踏,都忘了吗!” 这人不等季绍回答,话锋一转带着同伴驱散围观者。 看热闹的人闻言,立即笑嘻嘻的往旁边的酒楼饭庄去,心道这些大人今日可真是善解人意,高处确实看的更清楚些。 季绍见状,想起赵卿诺和宁远伯的关系,心中冷笑,暗道: 也罢,既然这女子自寻死路,便是在此把人杀了,替妹妹报了仇,那宁远伯也说不了什么。 “杀了。”冰冷的话脱口而出,季绍抽出腰间佩刀,挥刀砍了过去。 两个护卫紧随其后,一左一右为其掠阵。 赵卿诺向后跃仰,抬刀格挡,另一只手扯下斗篷朝旁侧抽打过去。 “砰”的一声,斗篷卷在一个亲兵的小腿上,直接把人抽倒在地。 紧接着,握着斗篷的手按在地上,以手为支撑,一个旋转,两腿在半空旋踢,“砰砰”两声,踢得季绍和剩下的那名亲兵往后倒退。 赵卿诺甫一站稳,脚下发力,不给对方喘息的机会,矮身砍向季绍下盘。 “锵”的一声脆响,挥过去的刀被挡下,身后响起利刃破空的声音。 是那名被抽倒的亲兵。 少女抿唇侧倒,滑刀内收,身后斩下来的刀正好落在靠近刀柄的位置上。 就在这时,季绍手中的刀当头而来,赵卿诺神情不变,脚下蹬地,整个人往外窜了出去。 紧接着,少女拔地而起,绕到偷袭的亲兵身后,一手举刀劈向季绍,另一只手推着这名亲兵的手肘往前。 “噗呲”一下,眼看刀尖要刺近刺中季绍时,另一名亲兵突然被扯了过来。 这一刀,正中他的肋下。 亲兵一愣,还没反应过来,直接被身后的少女打晕扔了出去。 从动手到现在,不过一会儿的功夫,两名亲兵就失去了战斗力。 众人看的眼花缭乱,几乎忘了呼吸。 二楼一处雅间,威武侯裴玮望着下方,举杯吃了一口酒,笑道: “季绍原本就不是她的对手,此刻失了两个帮手,必输无疑……姜世年家的小姑娘身手当真是漂亮,看的我都有些手痒。” 坐在他对面的裴谦看了眼威武侯,随即皱眉看向下面: “季绍身为武将,武艺却不敌一女子……若军中都是这般水平,还怎么御敌守边。” 裴玮斜睨了眼似乎话里有话的长子,将视线投向皇城: “如果季绍被当众斩杀,信国公恐怕也无法活着离开皇宫……而姜世年家的这个小姑娘身份应该要变一变了……” 说到这里,街上忽然爆发出一阵欢呼声,这声音冲天而起,传向四面八方。 威武侯看着已经倒在地上,声息全无的季绍,又看向拄刀而立的赵卿诺,跟着笑了起来: “养个这样的小姑娘确实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回府,明早应会有圣旨到,你回去和你媳妇说,让她抽空回趟娘家,问问姜世年那老小子有没有什么打算。” “是,父亲。”裴谨应道。 而当威武侯从他身边经过时,听到裴玮的低语,不由睁大了眼睛。 “三郎好算计。” 街上,五城兵马司的兵卒看到倒地死去的季绍,围到赵卿诺身边: “姑娘,虽说事出有因,可死的毕竟是我朝将军,还是出身信国公府,只能劳烦您跟咱们走一趟了。” 赵卿诺认得这几个人,这些人是跟在宁远伯身边的,虽不知道叫什么,却也都混了脸熟。 裴谨当初在五城兵马司时,也常常请他们喝酒吃饭。 她点了点头:“好。” 兵卒做了个请的动作,又抬着季绍的尸身往宫门的方向走去…… 第387章 废止律法 皇宫勤政殿内,风怀远眼神复杂的看着毕恭毕敬行礼的裴谨,心中叹息。 他是真的不明白,裴谨为何对赵卿诺如此执着,仅仅只是男女之情吗? “两位爱卿快快请起,赐座。”新帝褚惟同样感慨的望着裴谨,他是真的惜才,从看到那份烟波楼的图纸开始便对裴谨极有好感。 “裴卿此去数月便收拢镇北军,让疏月不敢进犯,平州的百姓今年能过个安生年了,裴卿大功,当赏。” 裴谨谢恩:“得陛下圣威护佑,此战能够获胜全赖平州军民一心,非谨一人之功。” 褚惟看着守礼恭敬的裴谨,不知为何,总觉得被这话听着有些噎人。 正当这时,宁忠小步走入殿内禀报: “陛下,魏大将军、宋国公、乔大人、信国公求见……”说到这里瞥了眼坐得坦然的裴谨,“宫外还来了些百姓……里面还有户部员外郎李大人家的姑娘,说是有冤……太后带着两位太妃在殿外,恐怕是为了平王之事。” 大殿安静,宁忠的声音清晰的传入风怀远耳中。 他惊讶地睁大眼睛,旋即双眉紧皱看向裴谨,各种猜测涌上心头,一时间吃不准他的目的是什么。 “裴行之这些人是你请来的?”殿中没有外人,风怀远干脆直接问出口,“你想作甚?为了一个赵卿诺你竟要做到这个地步?” 裴谨斜瞥了他一眼,起身俯身下拜: “陛下,您一直在宫里对诸事有所闻却不知其内里,如今各方相聚,倒不如说个明白……还请陛下召见,让诸事大白于天下。” 他虽说的是请,可在场之人都知道,这些人不得不见。 “那就见吧。”褚惟坐回龙椅,脸上善意淡了几分,“宁忠,在屏风后添座,让母后她们在后面,那位李姑娘也请过去……那些百姓一并带去偏殿。” “是,陛下。”宁忠应声去办。 …… 片刻后,诸人立在大殿中,行礼后互相看了一眼,随即各自垂目不语。 “众卿这会儿来此想来必是有事,既如此便直接说吧。” 褚惟说完两手撑在面前的桌案上,面无表情地望着众人。 宁忠眼珠转动,飞快地扫了一眼这个才登基月余的年轻帝王,瞧见他眼底的冷淡,心里不由一哆嗦,那一瞬好似看到了永庆帝,如今的太上皇。 对于新帝的隐怒,宁忠能够理解。 就是寻常百姓在除夕这样的日子被这般逼迫也是要发怒的,更何况是新帝,再是仁厚的性子,那也是帝王,是立于万人之上的帝王。 众人垂手立在殿中,对于褚惟的变化,皆有所感,有人平淡无所谓,有人暗自欣喜,有人再添忧虑…… “陛下,臣有……” “陛下,臣有所奏!” 信国公才开口,便听见一个更加响亮的声音压过自己,转头去看,不是旁人,正是那位破格任命的太保——乔安广。 大魏自立朝以来,太保一职只在太祖时由开国之臣韩寻担任,有监护、辅弼之责,其后皆是空职。 直到睢阳之乱后,破格提拔乔安广任此一职,明面上是请这位大儒监、辅国君,实则是平息天下学子的怒意。 平日里从不曾见乔安广出声露头,以至于大家都快忘了朝堂里还多了这么一号人物。 却没想到竟在此时出头,果然是咬人的狗不叫。 信国公想着,一面紧随其后:“陛下,臣亦有所奏……乔大人,是我先开的口,还请收些规矩,懂些先来后到。” “先来后到”四个字咬音极重,告诫之意明显。 乔安广连个眼神都没给,悠悠说道: “信国公,你我二人同时开口,自己舌钝嘴慢,便拿‘先来后到’压人……依你之言,出生早年岁大就占理,那你我皆该退出此地,让那位吴大人立在这才是。” 信国公听到乔安广拿那位前京兆尹吴相梅说事,面皮一紧,气的胡须发颤。 那吴相梅是出了名的“废物老好人”,那般恐有年岁的蠢货怎配站在自己头上。 信国公如何生气,乔安广都不理会,甩了下袖子俯身再拜: “陛下,臣要奏《大魏刑统》老旧不适用,当废止,另编新法。” “乔安广,你好大的胆子,《大魏刑统》乃太祖亲定,你怎敢说废便废,视其为儿戏,藐视皇威!”信国公立即跳出来,“陛下,臣请治乔安广大不敬之罪。” 信国公心里急的不行,若不是得到季绍被人当街拦截的消息,他如何会再进宫。 他不相信有人敢当街斩杀他的儿子,可却急需借此探明宫里的态度。 平王已废,昭王不是明智之选。 而原本有所联系的襄王,在离京之后,态度也变得暧昧起来,他似乎只剩下新帝一个选择。 可当初新帝被禁东宫,他也是出了一份力的。 风怀远看了眼老神在在的裴谨,没有出言附和。 只要大魏还在,《大魏刑统》就不会被废,这么多年以来连修订都被视作对太祖的不敬,更不提被废止。 尽管里面已有许多不适用的地方,可它就是原封不动的存在着,维护着这些人的利益。 这位大儒做事风格如何风怀远尚不能摸得准,但却知道身为裴谨的师兄,此人绝不是泛泛之辈,废止《大魏刑统》绝对不是他们的目的。 褚惟抬手示意信国公稍安勿躁,转而看向乔安广,语气浅淡: “太祖之功,利在千秋,福泽万民……若先生说不出合适的原因,朕不得不忍痛治罪了。” 说到治罪的时候,裴谨只是瞥了眼放在角落里的更漏,随即再次笼着袖子立在那里,似乎一点也不担心乔安广的安危。 “陛下容禀,太祖平定天下,明礼导民,定律绳顽……欲使民畏而不犯,使民知以趋避。 然今有钱元、季绍之流,倚仗财物、身份视律法于无物,为官者不依律而行,纵违法害命者逍遥法外…… 臣求问陛下《大魏刑统》的意义在何处?百姓仅有的倚仗在何处?当不公只能忍耐,冤屈只能含恨时,天下真能安定吗? 陛下,前朝旧事教训犹在,水覆龙舟之势已尽在眼前,裕云民乱就是警示……但生民乱便派兵镇压,朝中有多少可用之兵,天下又有多少可压之民!” 第388章 真正的目的 乔安广说完,只听“砰”的一声,新帝褚惟一拳砸在桌案上: “放肆!朕尊你为先生,竟敢……竟敢如此诅咒我大魏……” “陛下息怒,太保所言皆可查证……钱元所犯罪行早有卷宗,民怨不平才会再生祸端。” 裴谨无视褚惟铁青的脸色继续说道,“信国公以爆竹作坊为遮掩,偷掠女子供人取乐,结党营私,亦有人证…… 平王借贤太妃母族招揽地痞混子,买卖人口,强收‘清净钱’,有常天化、王婆等人为证。 平王和季绍为一己之私,屠杀祁州柳家……襄王为敛财,偷盗税收、钱粮,使各地遇灾无粮可用,而西北军更是靠着义士接济。 而这些义士中就有柳家,平王季绍明知柳家义举却仍旧下手杀人……被赵卿诺捉拿归案的彭三通就是因为冤无可诉才行偏激之法。 陛下,有这样的一群苛待百姓的宗亲高官在位,乔大人之言恐怕要成事实了。” “陛下,裴谨所言皆是污蔑,是私愤……全因一个叫赵卿诺的顽劣女子与小女有怨…… 那女子是宁远伯逐出家门的,人品低劣,且因会些武艺,便枉顾人命律法肆意杀人……陛下,臣的小女便是被她所害,求您为臣做主啊!” 信国公跪地喊冤的同时,忽觉周身一冷,感觉有几道森冷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斜瞟去寻,除了宋国公邓良胜,大殿之中,余下之人竟然都在看他。 就连大太监宁忠也偷瞄过来,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信国公心里一咯噔,觉得自己漏了什么。 在他看来,赵卿诺不过是个江湖孤女,凭着姿色手段笼络了裴谨罢了。 “陛下,祁州柳家每年都会送药材给西北军,且分文不取。”这一次说话的是魏璘。 他看向信国公,沉声道: “穗安一战能俘获磨夷贺,守城成功,你口中的顽劣女子功不可没,若不是她与其他义士合力,此刻的我等恐怕没这个安生年过……所以你家女儿与赵卿诺有怨,那必然是你家女儿有错。” 说完这一番话,魏璘抬头望向坐在上首的新帝褚惟,眼神复杂认真,片刻后,一撩衣摆跪在地上: “陛下,魏家自祖辈便为大魏效力,从亡父起更是阖家守在穗安,死完一代又一代,直到剩下老臣一人……陛下,臣今日才知,我大魏之敌在内不在外……臣恳求……恳求陛下允许我这把老骨头辞官回乡。” 褚惟以为魏璘会逼迫自己给西北军、魏家一个说法,却没想到他竟然再次提起辞官之事。 他是不是让这位老将寒心失望了…… 裴谨看向这位再次心软的帝王,再次出声: “不止如此,当那些女子陷入爆竹作坊时,是赵卿诺孤身一人奋战一夜救出来的,睢阳百姓绝望之际,也是她带人破城而出…… 天子脚下京郊百姓吃不上饭活不下去时,亦是她花钱出力,这些也都有桃花村族老为证。” 说到此处,他转身向宋国公行了一礼,“太傅大人,您是三朝元老,这样的女子比之那些受万民供养的皇室宗亲、做着高官,领着厚禄的人如何?” 说罢,裴谨不再多说,今日要说的皆已说完,剩下的便是等待。 对于上首的这位帝王,他要做的便是将事实、百姓的苦难冤屈送到他面前,毕竟旁人转述的悲苦从来道不出亲历者的一成。 至于一直隐而不动的风怀远,形势所迫比其余一切都有用。 从进了勤政殿便安静旁观的宋国公邓良胜叹了口气: “平心而论,这样的人,纵使只是一个小小女子,老夫自愧弗如……实不相瞒,爆竹作坊一事,臣曾有所耳闻,然碍于种种原因只做不知……陛下,臣愧对圣恩,甘领失职渎职之罪。” 说着,邓良胜撑着腿颤颤巍巍地跪了下去,就跪在魏璘身边。 褚惟见他动作艰难,膝盖落地时面露痛苦之色,忆起往日时光,面露不忍: “太傅!那时朕为太子,禁足于东宫,而太傅受朕牵连如何能管得了爆竹作坊。” 邓良胜苦笑着摇了摇头: “陛下,那只身救人的姑娘除了一身武艺,没有任何倚仗,她能拿命去救与自己毫不相干之人,而我等身为天下百姓的父母官,却对他们的苦难装聋作哑,这便是有罪” 风怀远看了眼满脸愧疚的褚惟,暗自叹了口气。 到了这会儿,裴谨的打算已经明了——他在为赵卿诺正名、要赏,什么平王、信国公从来都不是他的目的。 就是不知道他用这么大的阵仗想要什么赏赐。 “咚咚咚” 屏风后传来敲击的声音。 褚惟忙起身询问:“母后,可是有话要说。” “后宫不得干政,但此事到底涉及皇家,太上皇身体有恙,哀家便做主请陛下彻查,还百姓一个公道……不论是哪一位王爷牵涉其中,陛下只管处置便是。” 陈太后的声音透过屏风传到整个大殿,掷地有声,坚定决绝。 褚惟长叹一叹:“既如此,那便查吧……那些证人都在偏殿,一个一个叫来问话。” …… 皇宫外,赵卿诺披着斗篷站在宫门口,身边围着几个五城兵马司的人。 她不知道里面情况如何,眉心紧皱,抿直的唇角泄露心中的忧虑。 “委屈姑娘在这皇城外等着,若不是三郎和伯爷交代说此处最安全,其实请姑娘去五城兵马司坐着也不是不行,那还暖和些。”兵卒说道。 赵卿诺摇了摇头,笑道:“连累诸位陪我在这一块受冻,是我之过。”说着一面扫了眼不远处的甘一和甘双。 甘一抱剑而立,闭目养神。 而甘双则一直盯着赵卿诺的方向,眼底杀意渐浓。 “你要在这动手杀她?”甘一睁开眼睛,抬头望天,“主子没说要杀她,你动手的话,主子会生气,很生气的那种。” “可主子也没说不能杀,主子动过心思的……她现在身上有伤,是最容易得手的时候。”甘双摸向腰间挂着的短剑,蠢蠢欲动。 第389章 新年贺礼 赵卿诺视线越过身前的兵卒,望向甘双,感受到她身上渐渐浓重的杀意,暗暗警惕起来。 和季绍动手之后,她旧伤发作,此刻站着都是勉强撑着的结果,若甘双现在动手…… 而且暗中似乎还有人,她如今感知不如以往敏锐,无法分辨那些人是敌是友。 正想着应敌之法时,忽然听到一阵杂乱拖沓的脚步声,转头看去,就看到宁远伯顶着一个乌青眼圈,带着一队人跑了过来。 到了跟前还不等站稳,姜世年便把一个暖炉和一个油纸包塞到赵卿诺手中,同时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站的位置正好阻挡了甘双的视线: “阿诺,冷不冷?饿不饿?裴谨那小子说什么让你在这,还叫为父正常去巡逻,倒把你自己扔在这里了。” 他一面说着一面急急慌慌的打量着人,见赵卿诺身上没有血迹,大大地舒了口气。 对面的甘双看到这一幕,不得不遗憾地放下按在短剑上的手:“可惜了……” “甘二,你说赵姑娘为啥顶着寒风站在这?”甘一拿肩膀撞了一下身边的人,朝着不远处的树下扬了扬下巴。 甘双懒得纠正他的称呼,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这才发现那片暗处隐着几个收敛了气息的汉子。 所以不论宁远伯来不来,他们都动不了赵卿诺,自然也就没什么可惜一说。 油纸包里装了两个热乎乎的肉包子。 赵卿诺一手暖炉,一手热包子,温暖才手心往全身游走。 “爹的眼睛是怎么弄得?”她一面仔细查看,一面出声询问,“眼睛痛还是眼眶痛?可去瞧了大夫?” 宁远伯想起方才的囧事,尴尬的咧了咧嘴角: “不碍事,不碍事……碰到两个纨绔痞子聚众斗殴,这会儿都扔到五城兵马司的大牢里了,让老头随便审审,让他们老子来交钱领人。” 他实在没脸说自己脚滑了一下,一头撞到对方的拳头上,这才得了个乌眼青。 正说着这事,一人着急忙慌得跑了过来: “伯爷!伯爷!那两纨绔说了了不得事,您快回去瞧瞧。” 姜世年享受着闺女的关心,不以为意: “什么事?要是那些狗屁倒灶的小心伯爷踹你。” 那人急的满头大汗,表情慌张害怕,手指微微颤抖,凑到宁远伯耳边低声禀报。 姜世年旋即大惊失色:“阿诺你在这等裴谨,你们几个护好我闺女……你们正常巡逻,等会到了燃放烟花炮竹的时辰盯牢些,别走了水。” 他语速飞快的嘱咐了一句,转身撒丫子就往五城兵马司跑。 赵卿诺注视着那渐渐消失的背影,心中不由一沉。 方才虽未听全,但“昭王、起兵”的字样还是飘入耳中。 眼见时辰差不多,五城兵马司留下几人,其余诸人沿街分散巡逻。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紧闭的宫门缓缓打开…… 赵卿诺转头去看,就见裴谨拢着袖子款款走了出来。 看到立在那里裹着斗篷的赵卿诺,他眼中一亮,脚步加快,片刻间到了跟前。 “阿诺。”轻唤一声,一手扶住人,另一只手搭在少女手腕间,眉心微微一蹙,“我们回家。” “好。” 赵卿诺在看到人的那一瞬,整个人彻底放松下来,只觉得浑身无力,一股眩晕的感觉从脚底升起。 裴谨察觉到她的状态,将人轻轻揽住,正要开口说话,就见落后几步跟着出来的风怀远来到二人面前。 风怀远一贯的温和已经消失不见,连那几乎刻在脸上的笑容也收了起来:“我们殊途同归,不该走到这一步。”语气感慨又无奈。 赵卿诺不确定他这话是对自己说,还是对裴谨说的,嘴唇抿紧只当没听到。 “道不同不相为谋,没有殊途同归一说……风怀远,你费尽手段要保大魏江山长存,可实际情况如何,你心知肚明……世间诸事是有‘不破不立’一说,但‘破而后立’的从来不是腐旧的存在。” 说完这一番话,裴谨感觉到怀中之人往下坠的力道,转到少女身前,两腿微曲,矮下身子:“阿诺,我来背你。” 赵卿诺瞥了眼旁侧的人,抿了嘴唇,带着几分羞赧趴到他的脊背上,温暖袭来的同时伴着一股淡淡的药香。 紧接着便感觉到一双手臂穿过自己的腿窝,视线上移,整个人已经被他背了起来。 “好累啊,裴谨。”带着几分撒娇的低语下意识脱口而出。 裴谨听到少女的声音,心尖不由打颤,心疼地说道:“回去就能休息了。” 风怀远望着那交付全部信任的少女,心里漫上一股说不清的复杂之感:“阿诺,恭喜……还有,新年好。” 赵卿诺转头回望,就见风怀远表情惆怅,眼神复杂的望着自己,想到接下来的计划,再见面恐怕不会这般和平。 她点了点头:“风大人新年好。” “嗖——” “嘭!” 烟花腾空而炸,绽放出五颜六色的火花,眼前一片绚烂。 有了一个便有第二个……越来越多,数不清的烟花飞入夜空,各色光芒驱散黑暗。 赵卿诺瞥了眼跟在二人身后的几人,见他们态度恭敬,便知是自己人,遂放心不管。 想起风怀远方才没头没脑的话,出声问道:“他为什么要对我说恭喜?” 裴谨闻言脚步一顿,单手从怀里取出一卷明黄的圣旨,递给赵卿诺,手臂回到原位,背着人继续往梦鱼的方向走: “阿诺从此刻起便是县主——长风县主,食邑千户,邑士四十人。” 赵卿诺呆愣愣地看了眼圣旨,旋即面露惊喜:“实打实的封地!” 能有多少食邑,能养多少邑士,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封地。 “对,你的封地,长丰县与赤阳县中间只隔了一个云谷。”裴谨察觉到她声音里的喜悦,轻轻地笑了起来,手臂稍稍用力,把人往上托了托,“勉强算是新年贺礼。” “那个长丰有什么不一样?你肯定不会随便要一个地方做封地。”赵卿诺顺着他的动作往前凑了凑,拉近距离,低声道,“是位置还是别的?” 第390章 雪落满头 温热的气息扑到耳边,裴谨脚步微滞,旋即放缓步子,以同样的音量回道: “长丰县内有一山名曰南芜,与翠萝山相连……靠江一侧凌空绝壁,山高水险,是天然屏障……同时那里还有一处矿脉,是铁矿,暂未被发现。” 赵卿诺有一瞬间的沉默,感慨一声:“风怀远知道这个会哭的。” 想象了一下那人当真哭起来的样子,裴谨忍不住轻笑出声:“哭倒不会,说不定他会后悔吧……阿诺可知他为何毁约?” 不必赵卿诺接话,他便说出了答案: “为了钱家一样东西——《寻矿技法》,这样的东西不过是前人经验总结,再结合工具寻到一处矿脉不过是费些时间人力的事。” 赵卿诺点点头,接着又摇摇头,裴谨说的容易,在她那个时代有先进的仪器确实不是难事,可在这个连手艺都不外传的古代,那就太难了。 “你怎么知道?难道你会那个什么技法?”语气惊奇又佩服。 裴谨被她这语气弄得噎了一下: “恐叫阿诺失望了,这个我真的不会……长丰县的铁矿还是幼时随着先生四处游历时,听他说的。” 赵卿诺再次听他提起“先生”,想到乔安广、王靖风和裴谨三人迥异的性格,好奇道: “那先生是什么的人,感觉他什么都会,很厉害的样子。” 裴谨闻言面上露出一抹怀念之情,旋即想起那老头的行事风格,摇头笑了起来: “父……威武侯寻他来救我时,看到先生的第一眼,他便已经须发皆白,是个穿着邋遢的出家人打扮……后来才知道那头发是他为了躲债,假扮方外之人自己剃的,衣服也是偷的。 用他自己的话说,出家和死了一样,人死债消……他还假扮过道士,还装过死人……有时没钱了,便逼我‘卖身葬太翁’,得了钱再让我偷跑出来……可他明明什么都会,星象医理、诗文丹青…… 说来好笑,我因着这张脸还被象姑馆买去过,足足二十两银子,那是所有卖身里得的最高身价……当时为了逃跑,可费了一番功夫。 我跟着他去过许多地方,为了躲债换过不少名头……挨冻受饿更是家常便饭,即便偶尔有了钱也是立刻就花个干净…… 人说‘天下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四者难并’,回想过去,到了如今,我竟然有幸集齐,何其有幸,先生说的对上天厚待我。” 随着裴谨的讲述,赵卿诺仿佛看到一个愁眉苦脸的少年跟着一个嬉笑胡闹的老者四处逃窜、观山涉水的场景,不禁心生向往。 “真想见见这样的人物啊!” 那向往的语气惹得裴谨再次笑了起来: “我也想带阿诺去见见他……只是那人离开时藏得严实,我都不知该去哪里寻。” 哽着的喉咙,发颤的声音,迟来的思念如大潮一般汹涌扑来。 二人不再说话,静静地听着“嘭嘭嘭”不断地烟花声…… 就在这场热闹逐渐接近尾声的时候,铜钱大小的雪花飘落下来,粘在裴谨的头发上,紧接着一片又一片,连绵不断。 不过片刻二人便已满头挂雪…… 赵卿诺看到他发髻上的雪白,玩心顿起,手指戳着每一片才落下的雪花,过了一会儿低呼一声: “差点忘了,昭王这几日恐怕就要行动。”随即将在宫门外听到的话告诉裴谨。 裴谨点了点头:“伯爷恐怕要升官了……” 翌日一早,赵卿诺梳洗完毕,甫一开门便瞧见裴谨背手立在廊下,院子里左家兄弟正带着人收拾东西。 裴谨听到动静,转身回看,看到少女的打扮,唇角轻弯勾出一抹浅笑:“像毛茸茸的兔子。” 赵卿诺低头看了眼裙边、袖口处的白色绒毛,笑了笑:“别说这衣裳是你做的。” “阿诺高看我了,女红绣活没个年头可练不出来。”裴谨说着递出一个红包,“新年好。” 赵卿诺好奇地瞧着那鼓囊囊的红纸包:“你放了多少,怎得这么厚?” “从疏月所得,不方便带回来,全部换了银票……”裴谨轻描淡写地说道。 赵卿诺打开瞄了一眼,随即倒吸了一口冷气:“这还真是……” 话说到一半,抬头的一瞬间,视线撞到裴谨分外认真的眼神,怔愣片刻,接着大大方方收了起来:“给我了,就不给退啦。” “阿诺以后莫要短了我的吃喝。”裴谨一本正经的开着玩笑。 左思博眼神古怪的偷偷瞧着廊下相视而笑的两人,悄悄蹭到族兄身边: “十一哥,郎主把所有身家都交出去了!” “看到了。”左敏博指了指箱子的另一边,“这里装的都是书籍,你和我一起抬出去。” 左思博应了一声: “十一哥你都不晓得,我听他们说那个姑娘昨夜一对三杀了季绍,大庭广众之下,一点犹豫都没有!” 左敏博“嗯”了一声,从听说的事情来看,那女子身手确实极好。 “十一哥,那样的身手当了主母,郎主万一打不过……” 左敏博瞥了眼忧心忡忡的族弟,露出一副牙痛的表情:“他们为什么要打架啊……而且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和……十四郎,你最近少吃点饭。” “为什么?我并未……十一哥,你是在说我吃饱了撑的吗?”反应过来的左敏博一脸气愤。 正要与族兄好好说道时,巷子里传来一阵车马的声音。 打头的是挂着宁远伯府标识的马车,后面跟着的是户部员外郎家李府。 张嬷嬷从马车上下来,让人把带来的东西搬下来,自己则抱着一个包袱进了院子。 李家的马车上,李固锦下车后,等在车旁。 李素玉掀帘子出来时看到满脸紧张的兄长,暗自叹了口气: “哥哥是随我一道进去,还是在外头等?” 李固锦朝院子里看了一眼,却只看到来往搬着东西的人:“我等在外面。” “哥哥确定?”李素玉拧眉说道,“阿诺姑娘这一离京,再见不知何时,哥哥当真不随我进去?” 第391章 护城将军 院子里,赵卿诺瞧见张嬷嬷,笑着道了声“新年好”,随即请人去屋里坐。 张嬷嬷将怀里的包袱放到一旁,恭恭敬敬地行礼问安: “姑娘新年好……知道您要离京,伯爷夫人怕误了时辰便催着老奴过来给您送些东西。”说着打开包袱露出里面的东西。 “这锦盒是伯爷交代给姑娘的,今朝宫门才开,便有内侍来府上传旨,伯爷加封为护城将军,这会儿需得入宫谢恩,若不然必要亲自过来一趟的。” 赵卿诺闻言不由看向裴谨,心道还真如他所言,只是这护城将军恐怕看中的不是她爹宁远伯的能力,而是身份。 心中这般想着,面上却笑道:“大年初一便得了这喜事,倒是个好的开头。” 张嬷嬷连连点头,眉眼弯弯: “府里多少年没出过这样的喜事了,喜得老夫人要亲自给祖宗上香,谢祖宗保佑……这个是夫人特意为姑娘求的平安符,请了高僧开光,嘱咐您诸事当以平安为主,另一个劳姑娘给蓉姑娘带过去。” 自从姜蓉身份暴露,了解内情的人都唤了称呼,从二姑娘变成了蓉姑娘。 赵卿诺将给自己的那道平安符贴身带上,又把另一个平安符塞进荷包里。 紧接着目光落在包袱里剩下的两样东西上,那是一件蜜色绣花夹袄和一双同色冬靴。 张嬷嬷拿起那夹袄送到赵卿诺面前:“新年要穿新衣,这身衣裳冬靴是姨娘早前让人给姑娘做的……” 赵卿诺收回视线,笑道:“我又不是小孩子……倒是让府上费心,劳嬷嬷回去替我道声谢,我们今日就出发,便不过去了。” 张嬷嬷见她既没有试衣服的打算,也没有问起赵明秀的事,心里叹息一声,撂开不提,又寒暄了几句告辞离开。 赵卿诺送她到门口,正要再送,便被拦了下来: “姑娘莫要再送了,外头天冷……蓉姑娘那边劳您多多照顾些。” 赵卿诺颔首应下,小声嘱咐一番,随即目送张嬷嬷离去…… 院门外,李素玉裹着斗篷见自家兄长犹豫又磨叽的模样,瞥见从院子里出来的张嬷嬷,一跺脚低声怒道: “哥哥爱去不去,我自己进去了。” 张嬷嬷瞧见仍旧等在外面的李素玉,只道李家教养好,屈膝福了一福:“李姑娘。” 李素玉连忙侧了侧身子,隐去怒气,换了笑容:“嬷嬷这便要回去了?” “姑娘今日就要离京,里头正忙着,老奴留着也帮不上什么忙,倒不如赶紧回去复命。” 张嬷嬷回话的同时不着痕迹地扫了眼李固锦,只一眼便将那遮不住的心思看了个明白。 暗自摇了摇头,李家郎君瞧着不错,只是不适合,无关出身长相,性子不匹配。 院子里,等了片刻,不见李家兄妹进来,想了想正准备去寻时,李素玉提着裙摆走了进来。 落后几步的李固锦看到赵卿诺的瞬间,好似被踩了尾巴的狸奴一般,惊慌无措。 然而这份惊慌无措,对上少女坦然的表情时,又变成了黯然苦涩。 他看了眼赵卿诺,复又看向裴谨,逼着自己冷静下来:“李固锦见过将军……赵姑娘,新……新年好。” 遮掩的苦涩到底还是从这一声停顿中泄露出来。 李素玉忙后撤到兄长身后,敛眉垂目,轻声细语:“小女见过将军。” 赵卿诺见她一息间性格切换自如,不由勾着唇角笑了起来: “李郎君新年好,素玉姑娘新年好……昨夜多谢。” 裴谨看到赵卿诺脸上的笑容,冷淡的脸色带上几分和善:“李郎君,李姑娘。” “屋里坐。”赵卿诺见李素玉被裴谨吓得缩着脖子不敢动,伸手拉着人往屋里走,“之后的事情怎么说?” 李素玉挤在赵卿诺身边,轻轻松了口气: “我是苦主,太后娘娘赏了许多东西,金银首饰、绫罗绸缎自不用提,娘娘还说了,过些日子,寻个合适的由头唤我入宫陪伴几日……阿诺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赵卿诺看到她眉飞色舞的样子,跟着一并笑了起来:“你发达了……别的影响呢?” 李素玉立时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心下一暖: “阿诺放心,这事只有那几位大人在,娘娘说了,外头但凡传出一点风声,那些大人家中的女儿们也别想得了好…… 而且我已经定亲了,是壮武将军家的嫡次子……他叫史燧,是知晓那事的,因着有惊无险,是以并不放在心上。” 赵卿诺心念一转,猜测道:“就是那日在食福斋时与威武侯世子一道,最后离开的男子吗?” “啊!这都被你看出来了。” 李素玉惊呼一声,旋即悄悄瞥了眼与自家兄长坐在屋子另一端安静喝茶的裴谨,朝赵卿诺招招手,低声说道, “才得了消息,威武侯领着西北大将军的职务,而永嘉侯则是镇北大将军……我阿爹嘱咐我来时告诉你一声。” 其实他爹的原话是让哥哥将这话告诉裴谨,只是瞧哥哥那小媳妇模样,想来是没胆子说了。 赵卿诺闻言,心中一动,瞬间明白宁远伯姜世年为何会被封为护城将军——牵制。 众人皆知姜世年没有领兵之才,也不需要他有。 他侧存在好似质子一般,倘若某一日京城有危,不论这危机是来自哪一方,自己和裴谨定然不会坐视不理。 而能使出这个法子的,想来只有风怀远。 如此也好,有这一层原因在,宁远伯府在京中的安危就不用担心。 说完正事,李素玉突然想起一事,扯了扯赵卿诺的袖子:“董芷嫣那人,阿诺还记得吗?” 赵卿诺听到这话无奈地点了点头:“我的年纪还没到那么健忘的程度……她怎么了?” “只是觉得阿诺不会把许多人放在心上。” 李素玉转头看了兄长一眼,意有所指的说道,旋即观察着赵卿诺的神色变化。 只可惜,少女的脸上不仅没有出现她想要的反应,就连眼眸都没有一丝颤动。 为兄长哀叹一声,旋即一脸兴致勃勃地开了口…… 第392章 董芷嫣的结局 “前几个董芷嫣早产,月份太小,孩子生下来没留住,自己也不能有孕……那位侯夫人也是荒唐,转头就闹着要替儿子休妻,另取新妇…… 那位朱姨娘也是个狠人,拼着不要命去威武侯府大门口闹腾了一场,把这些事,连带着裴谏不能人道,然后转头喜好男风的事抖落出来,然后带着董芷嫣离京回了娘家。” 说到这里,李素玉忍不住笑出声,紧跟着想起裴谨与威武侯府的关系,急忙捂住嘴。 赵卿诺大吃一惊,她知道每个人对性别都有自己的喜好,却不知道这个还能半途另换。 再一想到裴谏身体问题,不由倒吸了一口气,下意识脱口而出:“男风……那他不是在下……” 话说一半,立马闭上嘴巴。 李素玉唰的一下脸色爆红:“我听说……听说是的。” “果然世事无常啊……”赵卿诺突然生出一阵感慨。 李素玉极为赞同地点了点头: “谁说不是呢,董芷嫣那时候多骄傲呀,一个庶女过得比大部分嫡女都要好…… 董大人羁押候审,董夫人闹着要和离,听我爹说那为朱姨娘为了疏通关系,花了数不清的银子,连京城里的铺子都卖了。 没有钱财傍身,又带着只剩半条命的女儿,回了娘家那日子能好过?” “若是独女还好些,否则……”赵卿诺摇了摇头。 一大家子总有人心里不舒坦,回头不必做些什么,只几个白眼,以董芷嫣的性子都能把自己憋屈死…… 裴谨静静地望着少女,看到她那少见的活泼,唇边笑意渐浓。 李固锦挫败地叹了口气,想要说些什么,又不知道能说什么,便只能不停地喝茶,一杯接着一杯。 眼看一壶茶被喝到见底的时候,左敏博来禀:“郎主,已经收拾妥当。” 李素玉闻言,忙不迭起身告辞,泪眼朦胧的拉着赵卿诺的袖子不撒手: “也不知道何时能再见,原想着成亲时能邀你来观礼,偏我哥哥是个不争气的,到了这会连个亲事都没定下来,拖累了我的日子……倘若到时你不在场,到底是有些遗憾。” 一旁本来在暗自神伤的李固锦听了妹妹的话,嘴角抽动,很想问问这还是不是亲妹,然话到嘴边又实在没脸陪着她一块“胡言乱语”。 赵卿诺笑着安慰:“长丰县虽远了些,但也不是天涯海角,定了日子你便差人送信过来。” 李素玉点点头,转念一想自己成了亲便可让夫君陪着出门,纵使山远水长也有相见的时候。 目送李家兄妹登上马车离开,赵卿诺回头看了眼被半空的小院,恍惚间瞧见那些姑娘站在屋子里朝自己笑的样子。 裴谨的看了眼窗边的空荡荡的位置,与先生分别回到京城后,他大半的时间坐在那里,不是在看书,便是做些乱七八糟的玩意。 赵卿诺深吸一口气,主动牵住身边的手: “走吧,先去车马行接寄存在那里的跑得快,再去趟小院和叶姑娘她们说一声,咱们就南下去长丰。” 裴谨手指收紧,笑着道了声“好”。 …… 大年初一这一日,岳广带领的保民军攻陷泾州,击败镇压军的消息传入京城。 北吕、尚曲聚集数千民众,在林谒、王尚天的带领下,揭竿而起,号称正道军,意为“正天之道”,传檄诸州,斥责朝廷腐败,赋役繁重,视人命如草芥。 天下苦于苛征暴敛的百姓,争先投奔保民军和正道军,原本隐在暗处的混乱全都露出水面,呈巨浪之势席卷各地。 而这一日,年号正式改元延平,似乎期望以此来延长大魏国运。 本该封闭休沐的延平帝褚惟急召文臣武将商议,以寻应对之法。 文官奏言当务之急,应先下罪己诏以平民怨,再将害民长官就地处置,并寻善言之人去抚民平怒。 武将则完全想法,言说“陛下若下罪己诏便是承认那些罪名”,是给反贼送去把柄,又言各州卫军懈怠疏于练兵,当务之急应从京中点将派兵镇压。 文官反驳既已生乱当安抚为主,再者行军打仗是要钱的,如今哪有那些财物可用。 一时间两方吵得不可开交,甚至伸手指着对方鼻子问候家中祖辈。 更有那暴脾气的文官,若不是同僚拦着,只怕要冲进武将圈子好好地战上一场。 头一回正式上朝的宁远伯看得目瞪口呆。 他是正经武将世家出身,如今担着护城将军名头,手底下又有兵,想到某种可能,往后缩了缩,生怕上头点了自己出去平乱。 他家阿诺离开前可是让张嬷嬷带了话回来,他只需要和过去一样做好五城兵马司的差事,其他的不用理会。 然而京里发生的一切都与赵卿诺无关,离开小院的众人踏上了去长丰的路。 …… 行了近半月,一行人才踏入安州地界。 马车上,赵卿诺掀开帘子呼了口气,探头看到趾高气昂走在前头的跑得快,再一瞧见围着它打转的左思博,轻笑出声。 这左思博在看到跑得快的第一眼便深深地拜倒在它的马腿之下,成日里献殷勤,希望能拉近距离,哪一日让他骑骑。 奈何跑得快甚是高冷,连碰都不许他碰一下。 赵卿诺透了会气,瞥了眼阴沉沉的天空,放下帘子: “今年的雪怎得这么多,好似就没停过,便是停也不过半日、一日。” 裴谨听出她心中忧虑,落笔停手:“这几日路上迎面碰到一些流民,数量比之前多了不少,前头恐怕不太平。” 赵卿诺听得眉心皱起: “这也是我觉得奇怪的地方,得到的消息不是说北吕、曲尚出了正道军,这些流民为何不去投奔? 还有一事,那些往北逃的人家所带的孩童瞧着多是幼童,而这些人虽是流民瞧着却不像贫苦百姓,反倒出身不错的样子。” 裴谨回想那些人虽然衣衫褴褛,却是冬衣,且女子与孩童露在外头的皮肤白嫩,绝不是在田地间劳作的人能有的。 第393章 再遇 赵卿诺鼓着脸颊,心头升起一些猜测,但那猜测太过糟糕,她甚至都不想告诉裴谨,就怕一语成谶。 裴谨看她脸色不好,转念一想便明白原因。 他拎起一旁的小炉,斟了一盏茶放到少女手中:“若苦难无法避免,那就尽快让它消亡。” 赵卿诺两手捧着热茶,点了点头,转而看向小桌上的宣纸,正要开口,左敏博的声音隔着车帘子传了进来: “郎主,县主,前头有不少人往这边来。” “停车。”裴谨出声的同时收起桌案上写好的东西,掀开帘子朝前方望去,“阿诺,里面有一个老熟人。” 紧接着下了马车,转身伸手去扶要下车的少女。 “我伤势好的差不多了。” 赵卿诺嘴里说着这话,手却自然而然地搭了上去,举目远眺,果然看到一个老熟人。 不是旁人,正是睢阳县的那位天王秦志英。 只是天王大人这会瞧着颇为狼狈,身上挂着血,拿着刀混在百姓中,一面抵挡身后的追兵,一面逃命。 而他身后的追兵着装并不统一,只在头上绑着黄色头巾,举着刀一边砍人,一边口中高呼:“诛邪佞,正天道。” 赵卿诺目光落在秦志英身上,见他竟背着一个婴孩,护着妇孺逃命时,当即大喝: “裴谨,救人。” 说话的时候,人已经抽出左思博腰间佩剑,翻身上马,与跑得快一并冲了过去。 裴谨急忙带着人跟上。 左思博没了兵刃,便想去抢别人的:“你的给我,你留下看东西。” 都是男子,又是武者,哪里愿意,一个个避开他伸过来的手,嗷嗷喊着挥刀离去。 “你留下看东西。”左敏博扔下这句话,不理族弟憋屈的样子,打马冲进战圈…… 秦志英要避开砍过来刀刃,又要保护那些跟着他的人,左挡右拦,慌乱之下再听到身后本来的马蹄声,还以为撞见了另一拨正道军。 心下分神,眼见挂着血的刀刃要落在身上时,忽见天空落下一剑,紧跟着一个少女从天而降。 秦志英只觉得眼前剑光闪过,血花绽放。 认出来人后,他大大地松了口气,随即嘴角抽动,心道这姑娘还是一如既往地生猛。 “你带着人退出去,莫伤了孩子。”赵卿诺头也不回地说道。 秦志英看到带人加入的裴谨,点了点头,赶紧招呼人往安全的地方撤退,以免再被误伤 不提赵卿诺的身手,但跟着裴谨的那些护卫都是他特意挑选的好手,没多久,这些正道军便被收拾妥当,捆绑在一起。 赵卿诺让人给受到惊吓的百姓弄些吃食,又喊了秦志英到一旁询问情况。 秦志英把背上的孩子解下来交给一道的妇人,这才走了过去。 “这是怎么一回事,正道军为何会追杀百姓?”赵卿诺看了眼那些人,确定他们只是普通农户后,不由满腹疑问。 “呸,什么正道军,不过是一伙打家劫舍的匪盗。”秦志英啐了一口,满脸怒气,“咱们打过交道,也就不装着了……我自知不是什么好人,可也没到了那地步。” 说到这里,他气的脸都红了起来,呼哧呼哧的直喘粗气。 “那个什么正道军听着不错,真去了才晓得都是些什么人……凡是加入他们的人,可以不用缴纳金银粮食,但必须拖家带口,烧家毁业才行,说什么以示正天决心。” “毁家毁业?” 赵卿诺闻言看了眼裴谨,后者皱着眉头开了口:“天王离开睢阳可是又创下了一份家业?” 秦志英被刺的噎了一下,晓得他在讽刺自己狡占杏云书院的事,苦笑着摇了摇头: “过去那事是我做的不地道……与二位分别后,我带着兄弟们以往南下,也占过几处地,可惜都不长久,后来辗转加入正道军……我自己是孤家寡人,可兄弟们都有家小。” 赵卿诺听到这里,瞬间反应过来,转头看去,那已经捧着米汤吸溜吸溜喝着人里竟然没有一个熟面孔。 她心里一咯噔,试探着问道:“那些人呢?” 秦志英手臂轻颤,沉默片刻缓缓开口: “死了……李争媳妇多,才一加入便被强制分给那些没媳妇打光棍的……还有其他人,家中姐妹也被抢走分了,都是有血性的汉子,再如何也不能忍下这种窝囊气……后来就这样了。” 他朝着不远处的百姓扬了扬下巴,继续说道: “我是被村里富户从死人堆了救回来的,养伤的时候碰到这帮畜生来村里征兵抢粮食……下河村是个富裕村子,何公为人善良侠义,村中百姓在他带领下过得不愁温饱,自然不愿意去。 再者还有那上河村的例子摆在那,那些个正道军强抢民女就算了,还逼着十来岁的孩童出去打仗。 不止这些,像何公这样的富裕人家在他们眼中都是‘窃天之财’的人,是邪佞,是要阖家处死以平天怒的。 下河村因着不顺从,当天夜里就来了这么些人,烧杀掳掠……结果就逃出来这点子人,若不是遇到你们,只怕都要交代在这儿了……正道,呵!” 赵卿诺听得心里不是滋味,想到那些被强迫的女子,心中腾的一下冒出火来,别管是什么群体,女子在他们眼中都是物品一般的存在。 “安州如今情况具体如何,除了北吕、尚曲别的地方可有被正道军占领?” “他们倒是想去攻占别的地方,只是和安州卫军碰了几次,死伤不少,如今仗着人多守着北吕和尚曲……时不时偷偷派一队人出来征兵。”秦志英说道。 赵卿诺颔首:“你如今有何打算,我们要去长丰县,你若愿意可以带着那些人一起。” 秦志英正在发愁下一步该怎么,此刻听到这话如听天籁,连声应下。 “你也去用些吃的,我让人腾出一辆车来。”赵卿诺说道。 秦志英道了声:“多谢”。 说罢看了眼裴谨,见他全程都没反对,任由赵卿诺做主,心中微动。 第394章 薨 赵卿诺望着那些满面愁容的百姓,心中难受: “南边春耕早,一般二月下旬到三月中便要开始,纵使今冬轿往年冷些,最迟三月末也该耕种,这么一闹腾看样子是要耽误了……还有那已经种下的” 耽误种地,便会影响收成,看天吃饭的活计,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安州之乱多是人祸,以此来看,上半年的耕种怕是废了。” 裴谨话锋一转,低声说道,“原本还在犹豫是否需要绕行,现在看来还是走官道,沿途也可救些难民……如果任由他们不知情况地四下逃窜,只怕凶多吉少,倒不如收拢了带走。” 赵卿诺思索片刻,缓缓说道:“那便直接去赤阳……长丰县真实情况如何尚不得知,赤阳那里我已提前让姜一平过去……若赤阳安稳,你我再带些人去折县,等这两处安定下来最后去长丰,我们需要稳定的后方。” 裴谨记得赵卿诺提过折县洛家家主生了起事的心思,倘若在此时生乱,于他们而言可不是什么好事。 二人定下行程,待下河村村民用过饭后,收拾东西,再次出发。 之后的路程果然如他们推测一般,三不五时的便会撞上一批难民,有的是被正道军所迫,有的是被其他贼寇所扰。 随着救人的数量不断增多,整个队伍的速度慢了下来。 赵卿诺见状感慨了一声:“上元节是赶不回去了。” 就在她感慨不能陪着吴斩秋过上元节的时候,京城的上元节也破天慌的不见一点热闹,就连那些各色灯笼,各家都没敢点亮。 皇宫内,延平帝褚惟站在殿外垂目而望,就见一个个内侍哆嗦着将地上的人拖走,紧跟着便有其他内侍宫婢拿着水桶扫把清扫地上成河的血迹。 他们先是将水泼洒到地上,接着拿扫把扫,扫不干净的再用刷子大力地刷……一遍又一遍,直到清理干净,不见一丝血红。 延平帝的眼前再次浮现昨夜的惊险,昭王崩溃的样子在脑海中不停回放。 他质问陈太后为何偏帮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人,他怒骂永远对他平平淡淡的太上皇。 “风怀远,一定要走到这一步吗?”延平帝转过身,目光平静又疲惫的看着衣袍染血的男子。 “你让太后身边的佟嬷嬷亲自哄骗昭王,让其以为有机可乘,行逼宫之事,再将其诱杀……可明明只要徐徐图之将那些附和之人剪除,便可避免,为何非要将他比如绝境!你将太后、将朕置于何地!” 风怀远闻言撩袍下跪,膝盖触到如冰的地面,沉声道: “陛下,如今天下人心思乱,群贼蜂起,我们没有徐徐图之的时间,您也需要以此来立威,太后大义,大局为重,百姓为先,是吾辈之楷模。况且……” 他顿了一下,转头看向得到消息从睢阳县匆匆归来的顾宗兴,“永嘉侯为您再次陷入朝堂之事,之后便要去镇北军,陛下若掌控不了朝堂,难道要他孤立无援吗?” 说到此处,风怀远以头触地,语气沉痛: “陛下,我风怀远是为了大魏,可永嘉侯只是为了与您的那份血脉之情……若陛下心中怨怪,待事了之后,臣任凭处置。” 顾宗兴做到踏跺前停下脚步,恭恭敬敬地行礼问安:“陛下,可有受伤?” 延平帝对上那双满是关切的眼睛,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无措和委屈,待看到顾宗兴甲胄上的血迹,那无措、委屈尽数化作自责。 他扯了扯嘴角,亲自走下踏跺:“我无事,小舅舅可有伤到哪里?” 顾宗兴想抬手拍拍这个仅比自己小上几岁的外甥,可想到他如今的身份,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回来路上碰到了几波流寇烧杀抢劫,顺手料理了……这事风怀远其实并未做错。”说着瞥了那仍旧跪在地上的身影。 他虽不喜这人行事作风,可昭王这件事上与他想法是一致的。 延平帝慨然长叹:“风卿请起……朕明白,只是昭王毕竟是父皇的儿子,也是朕的兄弟……此事,父皇那里恐怕……” 正说着,就见吴安德神色匆匆的跑了过来:“陛下,太上皇……” 延平帝看到他的样子,不等吴安德将话说完,拔腿就往德寿宫跑。 待延平帝离开,顾宗兴走到风怀远身边,目光沉沉地望着人,许久之后低声道:“你将消息递到德寿宫的?”疑问的音调却是那肯定的语气。 风怀远苦笑一声:“侯爷看到了吗?这本该森严的宫闱,现在人心浮动,只要一点点利益便能驱使那些内侍……陛下看不到、皇后管束不了,太后退避深宫……这大魏从内到外一团乱。” 顾宗兴沉默一瞬,忽然问道:“是不是还有别的事?” “前两日得了消息,太上皇给过襄王一份密诏,我怀疑那份上头的内容与这皇位有关。” 风怀远的声音里透出浓浓的疲惫之感,“若推测没出错,襄王偷盗赋税、粮仓一事,太上皇应是知道的……他那人历来有些小聪明,但一到大事上就出昏招。” 襄王之举虽不是根本原因,却是导火索,加速引燃了整个天下的乱象。 顾宗兴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所以你想用太上皇的死召襄王入京,然后对其行行昭王之法?” “是,他与那些民乱不同。”风怀远点了点头,“自然他一定不会入京,那就逼他反,成为众矢之的……大魏内乱,外族必定会虎视眈眈,伺机而动,劳侯爷守住边境,不叫异族趁虚而入。” “此话不消你说,我老顾分得清轻重。”顾宗兴冷着脸开口,“风怀远,我老顾原以为你和裴家三郎是一路人,一样的喜欢谋算人心。 可今日却不得不承认,他与你不同,他的手段比你要干净……可造势、可借势,但不该对弱者下手。 现在的你和当年那个在受百姓爱戴赞扬的父母官相去甚远……也许你就不该入京。” 说罢,顾宗兴转身离去。 延平元年,正月十五上元节,永庆帝崩于德寿宫。 帝王薨,本该天下挂白,然而除了真正悲痛的延平帝褚惟,不知前路在哪的太妃们,没有人在意,也顾不上在意。 …… 赵卿诺带着人停在赤阳县外,回头看了眼身后跟着的数百人,让人去通知赤阳县令。 这乌泱泱的一群人可别被当做了正道军…… 第395章 到达赤阳 赤阳县县令任太平与宁远伯年纪相仿,一身书生之气,身着官袍,领着县衙里的人亲自到城门来迎接。 任太平瞧见打头的少女,又见跟在她身边落后一步的清俊男子,立时对上二人身份,继而瞧见赵卿诺挂着腰间的血玉牌子,目光微凝:“县主,裴将军。” “任大人。”双方见礼,寒暄几句,才在任太平的引领下往县衙走去。 赤阳县不算大算,但粗瞧下来,倒是比安林县大上不少。 穿过城门,眼前一条大街直通县衙,两侧是民居商铺。 走到一半,瞧见姜一平带着田三月迎了过来,上前向众人施礼。 “主子,郎君。” “主子,姑娘。” 左思博笑着出声纠正:“如今该尊称县主才是,长丰县主,享食邑,可养邑士。” 姜一平微微一怔,随即再拜道喜。 “那是该叫县主娘娘!”田三月随着姜一平重新下拜。 赵卿诺看着过分活泼的田三月,下意识瞥了眼裴谨,心说主仆二人的性子当真是南辕北辙。 “严嬷嬷和花娘子他们可到了赤阳,有落脚之处吗?” 姜一平听到赵卿诺问话,看了眼她身后跟着的一群人,心里默默估算一番: “都来了,先去了折县第二日便转来了赤阳……与县衙隔了一条街的永义坊都是府上的地方,可做落脚之处。” 第二日就从折县到了赤阳? 赵卿诺心下一沉,面上却不显:“你带着人去安置,让严嬷嬷和花娘子一家辛苦些。” 姜一平视线在那些人身上转了一圈,心里有了成算,虽是难民,可真正本性如何尚不得知。 若碰上市井泼皮,严嬷嬷不见得能应付得来,需得他丈人一家配合,软硬兼施。 “左思博,你带着人一起过去帮忙。”裴谨的吩咐又添了一层保障。 二人应声领命带着人离去,田三月留下听用。 赵卿诺和裴谨随着县令任太平进了县衙,接见内眷。 任家后宅简单,任母包氏,妻燕氏,无妾室通房。 夫妻俩生有一对子女,长子任明己,才及弱冠,女儿任知年岁与赵卿诺一般。 赵卿诺和裴谨略坐片刻,叙了些家常,由任太平引着二人转去书房,又留田三月和左敏博守在门外,双方依礼入座。 任太平虽已从姜一平口中得知这位长丰县主之事,又有恩公姜世年玉牌为证,却因两方是头一回见面,不好直接发问,便拿旧事做引开口。 “下官能有如今,全赖伯爷所救,不知伯爷可与县主说过那些往事?” 赵卿诺眉心微动,立时明白对方这是在借事拉进彼此关系,笑道: “您与家父是故交,只管唤我‘阿诺’……家父只提了一句与您是旧相识,倒是未曾言明其他。” 任太平闻言暗自松了口气,不是恃才傲物之人: “礼不可废……我与伯爷相识之时,尚未中举,正逢父丧,族老逼母改嫁,又要将我过继到其名下,言之为我们母子好,实则是为了家父留下的家产罢了……恰逢伯爷送老伯爷回归故里,我与母亲这才得救。 其后入仕为官,初时在偏远之地,只是故土难离,思归心切,便又拖了伯爷帮忙得以回乡为官,在族老临终之际相送一程,了却多年夙愿……为今之计,只想在这乱世护住一城百姓罢了。” 赵卿诺听得心中佩服,暗道在语言这一道上任太平修的极好。 故土难离是想回乡报仇,思归心切是怕自己回来晚了,族老已经死了。 最后一句便是在表明自己的立场,要他们护赤阳之安。 不得不说,这位县令大人当真是个妙人。 赵卿诺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借以掩饰嘴角的弧度。 裴谨见她一口几乎喝完了一盏茶,无奈一笑,再次给她斟了一盏。 任太平注意到裴谨看人时那柔和的眼神,对二人关系了然于心。 赵卿诺放下茶盏:“大人放心,虽赤阳不是我治下之民,但既受皇恩便会竭尽全力护卫大魏子民……若有扰城之贼,只管交给我等,大人一切如常即可。” 闻一知二,任太平立马懂了她话中隐含之义。 赵卿诺这一番话一来暗示她虽有收下赤阳之心,却无另换他人之意;二来则表明暂时不会起事。 任太平也想得明白,乱世既来,那谁有兵谁能打谁就说了算,自己能做好一县之长,却做不来那领兵打仗之事。 至于指望丰州卫军,瞧瞧安州便知结果如何,倒不如抓紧眼前之人,左右他只要赤阳无事。 “实不相瞒,这阵子城外有不少眼生之人,亦有几个村子遭了灾祸,下官正准备组建乡兵,抵御流寇,只是具体如何还没定下章程。” 裴谨出声说道,“不才曾在镇北军任职,若大人放心,可将此事交由谨来办。” “下官正发愁这事,有将军相帮,定能练出神勇之兵。”任太平眼笑眉舒,一副欢喜模样,“稍后整理出本县黄册尽数交县主和将军。” 两方谈妥,赵卿诺和裴谨离开县衙时手上拿着任太平交送的黄册。 二人来到落脚的院子,才一踏进大门,就瞧见吴斩秋独自一人等在门口。 “姑……县主!”吴斩秋喊到一半,连忙改口。 “您可算回来了……嬷嬷她们都去安置人了,要裁衣、要熬药、要给他们做吃食,桃笙、方娘子和艾蒿姐姐要给他们写什么花名册…… 对了,方娘子的脚恢复的不错,师爷说虽不能再跳舞,但养好了走路是无碍的,只是跑跳也要尽量避免……五叔他们的伤也都好了。” 小姑娘挤到赵卿诺身边小嘴噼里啪啦地说个不停,时不时瞥一眼与赵卿诺挨得极近的裴谨,眼珠子滴溜溜转个不停。 赵卿诺揽着人含笑听着,一面由田三月引着往住处走。 裴谨察觉到吴斩秋自以为隐蔽的目光,唇角含笑,面上一派坦荡,只是不着痕迹地缩短了与赵卿诺的距离,几乎手臂相贴。 感觉到身边渐浓的药香味,赵卿诺偏头看了他一眼,笑着抬手挽住了裴谨的胳膊。 第396章 女子为何不可 一行人穿过几道门和回廊,才到了地方。 “这屋是县主的,郎君的院子在隔壁。”吴斩秋指着旁边的院子说道,“嬷嬷和艾蒿姐姐领着人都收拾过了,连被褥都是新做的。” 进了屋子,赵卿诺直奔内室,将自己毫无形象的扔到坐榻上,随即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可惜没有暖炕。”语气遗憾。 “确实是,炭盆到底不如炕暖和。”吴斩秋煞有介事的说道。 那老气横秋的样子逗得赵卿诺笑出声来,伸手送出一个没什么声音的脑瓜崩。 裴谨看到赵卿诺卸下端着的姿态,一派慵懒模样,只觉心里好似住进了一只狸奴,抓的人心中泛起阵阵痒意。 他走到赵卿诺对面坐下,将几本黄册放到二人之间的几案上: “你的身份,在这些人面前可自在放松些。” “我晓得,可我到底年龄小了些,老成持重那些人心中才能觉得安稳些……而且,我们现在需要一个好名声。” 因着她女子的身份,本就会受到诸多歧视质疑,前期若想引人来投,名声实力缺一不可。 赵卿诺说着,坐直了身子拿起一本黄册翻看。 她还是头一次看到这古代版的户口登记簿,上面详细记录了赤阳县及下辖所有人员信息,包括田宅、资产以及户籍类型。 “这位县令大人是个尽职的。”裴谨将一本写着“副本”字样的册子递了过去,“你手里那本应是归档,而这一本想来是他自用。” 赵卿诺探头去瞧,只见一样的文字后面用小字做了注解,哪家名声不好,哪家有人犯过案子,哪家极为困难等等。 “这些墨迹有新有旧,显然是时时更新。” 裴谨赞同的点了点头:“阿诺翻到下一页,那里写了解决、扶助之策。” 赵卿诺依言而行,果如裴谨所说,有的用竖线划去,有的另用红色墨迹做了总结,写着“此法可行,可在与其情况相似之家推行”。 “这般看来,赤阳县我们只需抓牢兵权一块即可。” 正说着,外头传来田三月的声音:“主子们用饭了。”带着他特有的活泼音调。 得了应允后,一阵香气扑鼻而来,他端着两碗面送了进来:“想着主子还未用饭,小的便自作主张下了两碗面。” 他将一碗放到裴谨面前,正要端第二碗给赵卿诺时,却看到裴谨将自己的面送到了少女面前:“之后诸事以县主为先。” 田三月愣了一下,旋即笑着应下:“小的记住了,今后绝不再犯。” 赵卿诺大吃一惊,张了张嘴,对上裴谨递来的眼色,便又咽回了想说的话。 裴谨这话并未压低声音,传到门外,恰好让过来的人听了个正着。 众人皆是脚步一顿,满脸震惊之色,而左思博则悄悄戳了戳族兄的手臂,面露焦急。 左敏博察觉到旁边看过来的视线,回给族弟一个警告的眼神,要他稍安勿躁。 姜一平收回视线,提高了声音:“主子,来人皆已安顿妥当,我等特来回禀。” 赵卿诺看了眼热气腾腾的面条,三两口便吃了个精光,擦了擦嘴说道:“进来吧。” 裴谨见状叹口气,只得拿出在镇北军中吃饭的速度。 众人进了屋子,只在堂屋站定。 赵卿诺环视一圈,便看到花家人、姜蓉带着香兰、柳辨明以及希来侯等几个结义兄弟,不见严嬷嬷等人,问道:“嬷嬷她们呢?” “回县主,孩子娘……我媳妇……拙荆和严嬷嬷她们几个留在那边照顾着,让我们……我等先来回话。” 花屠户说的磕磕绊绊,显然不太适应文绉绉的用词,一连挑了好几个。 他这模样惹得身后的儿子们忍笑忍得肩膀抖动,花枞更是“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后果自然是接到自家老爹丢过来的眼刀子,以及一个稍后算账的表情。 “大家只管还如过去一般即可,若不然我也要把严嬷嬷找来重新学了礼仪才成……蓉姐是晓得的,我们姐妹俩那时苦的呦……当时就期待一件事,便是一道练字的时候说说彼此的惨样,知道对方过的更不好便舒坦些了。” 赵卿诺笑着说起当初学规矩的惨样,听得众人放松下来,知道还是那位姑娘。 姜蓉听到赵卿诺说着“我们姐妹俩”,又提起过去,眼底闪过一丝错愕,一直紧绷尴尬的情绪舒缓了许多。 一直默默关注着她的赵卿诺见状微微松了口气,蓉姐还有漫长的一生要走,不能被困在过去非她之过的事情里。 “正巧有些事想与诸位说,时间恐怕会长一些,还是坐下说吧……各位有什么想法一会儿也可直接开口。” 赵卿诺说完这一句,转而对姜蓉单独说道,“蓉姐,劳你拿纸笔记下稍后所言。” 吴斩秋立刻机灵地寻了笔墨纸砚铺到旁边的桌案上,香兰极有眼色地研磨。 姜蓉怔了一下,对上赵卿诺认真的眼神,咬着下唇点了点头:“是每个人都记吗?” “是的……咱们今后或个人有什么打算都可以畅所欲言,记录下来只是避免混乱忘记,有时候只是一句话,说不定都是极有用的。”赵卿诺怕众人放不开,鼓励道,“倘若以后入了史册,也能指着这个给后辈炫耀一番。” 谁没做过英雄梦,谁不想走时在这世间留下自己存在过的痕迹,此刻有这样一个机会,哪怕只是微乎及微的可能性,到了这一步,他们也想试试。 眼看气氛烘托的差不多,赵卿诺先让他们汇报那些跟来的难民具体情况,接着让众人说一说自己的想法,最后说了自己与裴谨的打算。 “既然诸位也想建功立业,那赤阳便是咱们得第一步,裴将军会组织乡兵,负责练兵之事,诸位皆可加入,” 话音才落,就听到一个脆生生的声音问道:“咱们女子也能参加吗?”是香兰。 见众人全都看了过来,香兰缩了下脖子,旋即挺胸抬头,扬起下巴:“县主说了‘诸位’,那就是女子也行的。” 看似镇定,手中的墨条却被她重重地压在砚台上。 左思博闻言正要反驳,忽听赵卿诺肯定的声音, “自然,女子为何不可?只是训练辛苦,战场残酷,既已打定主意,我是不许你们退出的。” 第397章 安排(1) 赵卿诺说话的同时,视线在众人面上划过,有人激动欢喜,有人恍然大悟,有人面露不满。 与族兄左敏博的平静不同,左思博眼中满是愤怒,若不是族兄压着,只怕已经跳了出来。 豪族子弟出身摆在那里,纵使没落也自有一份骄傲,更不提正处于一个谁都不服的年纪。 左思博仍是少年郎的心性,直白简单,受自幼所学影响,却又带着慕强的天性。 赵卿诺并觉得他会有什么影响,初时不还是觉得自己身为女子不该喊打喊杀的,如今一路过来,也老实听令。 她比较在意左敏博,这人想法遮掩的极好,几乎很难察觉他心中真实想法,又是左家下一辈中的佼佼者,若是以此影响了和左家的关系…… 然而无论如何,她的想法都不会改变。 裴谨注意到少女落在左敏博身上的视线,淡淡道:“无事,我早已和左家家主暗示过……目的能达到即可。” 赵卿诺瞬间反应过来。 是了,对于这样的家族而言,家族的利益胜于一切。 之后又谈论许久,定下基本章程,赵卿诺点了几人留下,其他人便各自散去。 她将一本黄册递给姜蓉,笑道: “蓉姐,那些人你照着这这本黄册做一份花名册……了解下他们的打算,有哪些人想走,有哪些人愿意留下,留下的人写明都会些什么,至于那些要走的人,你和严嬷嬷、葛嬷嬷她们商量着办。” 姜蓉低头看了一眼,表情郑重地应了下来,随即带着香兰离开,主仆二人走的又急又快,气势汹汹,瞧着不像是去做人口登记,倒像是要去灭门。 赵卿诺望二人离去的背影笑着摇了摇头:“倒也不必如此着急……吓人。” 说着将平安符从荷包里取出交给吴斩秋,“帮我去给蓉姐送过去。” 小姑娘又轻又快地应了一声,捧着平安符追了出去。 赵卿诺看向苏氏,肃声道:“大嫂子统计一下想要参军的女子,将她们的出身姓名、身高体型记录清楚,姓什么,叫什么需得写的明明白白,若是没有名字,让她们自己取一个,这是头一件事。” 苏氏没想到会将这事教给自己办,但她历来是个利索胆大的,平日里也随公爹丈夫杀过猪,摊子上算过账,不过统计个人,这有什么难的,当下痛痛快快应下。 至于男子那边,赵卿诺看了眼裴谨,眉眼弯弯笑了起来: “男子那头就劳烦裴将军自己办了,只是回头可别输给了我们女兵才是。” 她明明说的是正事,可那一声“裴将军”落入耳中,便好似有一根羽毛在耳廓上拨扰,叫裴谨只觉得整个耳朵又痒又热。 他手指隐在衣袖下的摩挲,面上却神色如常。 “末将领命,定不叫县主失望……左敏博,左思博你二人负责男子征兵之事。”话锋一转对左家兄弟吩咐道。 左思博闻言心中大喜,咧着嘴回道:“将军放心,我和十一哥定会办好这事,咱们男儿哪能比不过女子嘞。” 他口中的十一哥听到族弟这一番“自信心膨胀”的话,想起赵卿诺的身手,接着偷偷斜瞄了眼苏氏。 待看到苏氏那一个顶两个族弟的身材,只希望到时候族弟莫要当众哭出来。 然而不论左敏博心里怎么想,脸上表情都没什么变化。 他已经摸清裴谨的态度和打算,他与祖父的想法一样,左家需要的是实打实的好处,让家族重现荣光,长存不衰。 所以他们才会跟着裴谨来赤阳,而不是像余、宁两家一般还在观望,有时候晚一步便会事事晚。 有同样想法的还有姜一平,他眼神隐晦地打量了左思博片刻,准备回头带着媳妇看热闹去。 苏氏和左家兄弟领命离去,屋子里便只剩下姜一平和柳辨明。 赵卿诺将平王和季绍的下场告诉柳辨明,后者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打了个措手不及。 他以为会在诸事安定之后,那应该是许多年之后,却没想到这么快。 一时间无数个念头冒了出来,又仿佛什么想法都没有,过了许久才渐渐平静下来。 赵卿诺看到柳辨明脸上表情变幻不断,一会儿悲,一会儿笑,最后归于平静,生怕他受刺激太大再生出别的心理问题,下意识转头看向身边之人。 她记得裴谨好像有舒缓情绪,镇静安神的药来着。 “无事,缓一缓就好了。”裴谨轻声说道。 一个能为了报仇把自己打扮比女子还像女子的男人,心里没那么脆弱。 话音方落,柳辨明已经收拾好情绪,俯身拜谢,继而开口说道:“主子留下我可是想问药材一事。” 赵卿诺点了点头:“既然已经决定屯兵起事,药材就要准备。” 柳辨明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 “柳家过去到有不少生意伙伴,只是多年不联系,不知如今如何,稍后我写信探探情况…… 二则,药材种植上面,虽说不如家父,但也能种的活,回头领了人去探探土质环境,看看种些什么合适。” 这正是赵卿诺想说的,药材要求土质与粮食不同,若能自己种植生产便会少一大掣肘。 她想了想说道:“你去寻希来侯兄弟,再点上护卫去办这事……赤阳、折县、长丰还有云谷县,先在这几个地方选。” 说着取了银钱交给柳辨明,让他尽快去办,别误了种植时间。 一件事交代完,赵卿诺复又看向姜一平,第一件事便是问起王靖风的情况。 姜一平有一瞬间的沉默,斟酌着用词缓缓说道: “王大人被洛家郎君、娘子奉为座上宾,为了两方交好暂时留在了折县,二来是想帮着三郎君。” 赵卿诺一脸茫然,她没听太听明白,洛家的情况王靖风要怎么帮洛昌华。 裴谨想起师哥在京城凭借自身气质和姿色被一众世家子弟奉为座上宾的事,脸上露出一言难尽地的表情。 只希望洛家那些人不要为了争夺他而打起来。 第398章 安排(2) 裴谨按了按额角:“师哥那边暂时无事,待理顺了赤阳的我们尽快去折县。” 又是暂时,又是尽快,赵卿诺听得眉心一跳,愈发觉得奇怪。 不过裴谨既然说无事,那便先放置一边。 这般想着,她转而问起宁远伯府旧部和墩村之事。 “回禀主子,那些人依旧留在赤阳,算上家中后辈,约有五十余人……因着平日里有伯府资助,听闻主子来此,询问何时上门拜见。”姜一平有一瞬的迟疑,“墩村那边,族老态度不明,只说等您来了再说。” “等我来了再说?”赵卿诺扯着单侧唇角笑了一下,“那些族老是不是和老夫人辈分一般大?” 姜一平飞快地睃了她一眼,垂目回了一声“是”。 赵卿诺想了想忽然问道,“往年伯府对他们的态度是什么样?” “老伯爷让他们哪凉快哪待着……伯爷说路途遥远,车马颠簸让他们在村子里好生养着,只是每年会给族里送些银子多少视情况而定,但隔几年便会差我回来置办些族田。”姜一平如实回道。 族田包括义田、祭田和学田,收入用于供养族人。 《大魏刑统》中有所规定,祖茔及其附属田地屋舍属于祭祀之产,遇抄家之罪不入官,不得买卖。 宁远伯此举是在给整个家族子弟留一条后路。 听完姜一平的话,赵卿诺猜想那些族老应该是担心自己打那些族田的主意,同时又想着拿捏自己。 她低头看了眼腰间的血玉牌子:“这牌子除了召集旧部,是不是还有别的用处?” “还是姜家一族族长的信物。”姜一平说着话的时候,头垂得更低了。 我就知道没那么简单,赵卿诺抿了抿唇。 “墩村族老那边暂且放着,你差人去盯着,若有流寇或正道军靠近,命人回报,如果只是小打小闹,只要没有人员伤亡,便不必理会。 这里可有大的花厅或待客之地,若有的话你去递消息,后日设宴招待那些旧部……至于宴席之事,你去寻严嬷嬷,再让花大娘搭把手……三月,你去跑腿帮忙。” 田三月眼睛一亮:“县主怎知晓小的已经把这赤阳跑熟了……这活可太适合小的了。” “既然适合那你就跟着严嬷嬷好好学,做的好了往后这样的事都交给你。” 赵卿诺交代完,放姜一平和田三月离开,转而看向裴谨,“许多事说得简单,真做起来才知道有多难,好在有你和大家伙,否则只会比如今难上千万倍……营地……” 听到她这话,裴谨笑了下,突然倾身靠近,眼看碰到她时,又停了下来,动作轻柔的揉了揉她的发顶,目光专注: “连日奔波,又忙到这个时候,你该休息了……剩下的事情明日再谈。” 说罢,起身收手,手臂收回的时候,指尖若有似无得在少女的耳尖擦过。 “轰”的一下,心底炸出一朵烟花,噼里啪啦震得心脏乱跳。 赵卿诺捂着耳朵望向落下的门帘,双唇微抿,绯红的脸上露出一抹无措…… 一夜好眠,翌日醒来赵卿诺穿戴整齐,出了屋子也没瞧见一个人,整个院子静悄悄的。 穿过回廊,出了院子才听到“嘿嘿哈哈”的声音。 循声找去,就见吴斩秋和桃笙正在一处空地拿着一根短棍像模像样的舞着。 不远处方娘子和抱着吴忧的田细辛坐在廊下,望着两个小姑娘说笑聊天。 赵卿诺走到二人身边,弯腰逗弄了下咿咿呀呀说个不停的小吴忧,从那仅有的几个含糊的音调推测她在说些什么。 “姑娘……不对,是县主。”方娘子和田细辛笑着和她打招呼。 赵卿诺被二人这一声县主叫的有些不好意思,摸了摸鼻侧:“随便叫,不用非得叫这个。” “那不成,嬷嬷昨儿就交代了,有了身份就得叫身份,知道您不在意这个,可咱们叫县主是叫给外头人听得。”田细辛解释道。 方娘子点头附和,随即笑道:“县主怎得不多睡会,知道你觉轻,我们便没进院子。” “睡饱了便起来了。”赵卿诺注意到方娘子手中拿着本《本草经》,“娘子要学医?” “花家嫂子们要从军,严嬷嬷她们也有着自己的事情做,我便想着认认药材,回头帮细辛她们抓药熬药。” 方娘子说这话时神情平和自然,浑身透出一种松泛踏实的感觉,过去隐藏的不安、急切彻底消失不见。 赵卿诺想起在穗安城时仅有的一个老军医,便将自己的想法说给二人听: “回头办个医药学堂,想学医的便去学医,大夫多一些,伤患便能得到及时的医治。” 田细辛极为赞同:“大夫是要多些……昨日那些人受伤的、生病的,差不多身体都不太康健,师父他们忙活到夜里才看完,可是累得很了。” 说到一半,便见裴谨走了过来。 想起今日之事,赵卿诺与她们告别,走了过去。 两人用过早饭出了住处往县衙走去。 县衙外的告示牌上已经贴出征兵的告示,旁边站了一个衙役负责宣读解释。 两人站在一旁看了一会儿,方才进入县衙内。 县令任太平再次引着二人去了书房: “这是赤阳及附近的舆图,只是有些年头,县主和将军看看可还能用……下官不善此道,县里也没能制图之人,以致于仍是旧图,实在惭愧。” “舆图本就有专人专职负责,大人不必挂心。” 赵卿诺说着接过舆图查看,只见画在纸笺的线条粗糙简陋,仔细分辨才能看出哪里是城池、哪里是山川河流。 依图所示,赤阳城外北侧有大河,西侧和南侧为连绵之山。 她不确定这样的舆图能不能用,抬头看向裴谨,后者眉心轻蹙,目光落在城池的位置上。 “山川河流位置不会有什么变化,谨带着这份舆图去亲自走上一遍,若有错处订正便是。” 裴谨手指隔空点在纸上——那里是城门外的一处空地,缓缓说道: “赤阳防御过于单薄,仅有护城河与城楼,若有战事,没有足够御敌之所……因此谨想在此处增建瓮城和羊马城。” 第399章 舆图 任太平闻言转头看向旁边的赵卿诺,语气迟疑:“县主,这……” “大人有何想法尽管直言。”赵卿诺说道。 “若能在赤阳城外建立御敌护城之所自然是好,只是春耕在即,征兵、建城,本县并无足够人手。” 任太平说到这里顿了一下,见赵卿诺没有面露不快,这才继续说道,“再者,还有建城所需耗材、米钱这一块……” “大人的顾虑,我明白,建城所需不会从赤阳取,毕竟百姓安稳才是头等大事。” 赵卿诺想起与裴谨在路上商量定下的策略,挑拣了几项与赤阳相关的告诉任太平。 她和裴谨准备将赤阳当做大后方,一来地形优势,二来此地百姓安定。 而长丰县位于赤阳的西南方位,受地形所限,可做扼守之地,却不适合屯兵发展。 他们需要一个稳定的后方,同时以这个后方为基本点向外发展。 而在这一点上赤阳比长丰更合适。 至于建城用的人和钱,如今外面难民流寇成千上万,难民可参军、可开垦荒地。 而流寇可效仿穗安城,按罪名轻重去服役。 任太平见二人已有成算,又不会影响惊扰百姓,自然赞同。 说白了,御敌护城最大受益方其实是赤阳的百姓们。 定下建城之事,赵卿诺又向任太平打听周边县城、村镇的情况。 如今他们人少,只能了解情况后徐徐图之。 …… 赵卿诺和裴谨人回到住处,远远地瞧见秦志英守在自己院子外,严嬷嬷和艾蒿则陪立在旁。 她加快步子,走到跟前与三人打了声招呼,又见严嬷嬷要带着艾蒿下跪见礼,忙把人拦住: “嬷嬷和艾蒿不是仆从,不必如此……可是有事?”说着一面领着人往院子走。 裴谨落后半步,跟在赵卿诺后面。 秦志英看到这一幕,目光微闪,愈发确定心中猜想。 进屋落座,严嬷嬷将拟定的菜单交给赵卿诺: “这是明日宴请用的,和姜一平打听了些旧事,里面添了两道老伯爷爱吃的菜……因折县习俗,见面头一顿饭都会拖家带口地过来,便想问问明日女眷可要分席?座次怎么安排。” 严嬷嬷知道这次宴席的重要性,不敢完全按照旧例规矩来,生招待不周,让自家姑娘失礼。 赵卿诺看了眼写的密密麻麻的菜单,什么冷盘、热炒、禽肉鱼的上菜顺序看得人发懵。 裴谨察觉到她逐渐发直的眼神,笑着取走菜单:“我来吧。” “好,正好你在军中待过。”赵卿诺解脱一般地松了口气。 裴谨扫了一遍,将菜单递还给严嬷嬷: “菜没什么问题,只是不必分什么上菜顺序,规矩讲究太多,反倒会吓到他们……至于座次……” 裴谨沉吟一瞬,瞥了眼一副完全交给自己安排的赵卿诺,浅笑着摇了摇头,“不用分什么座次,让他们自己坐,只是把女客和孩童另置席面,不用设屏风分隔。” 严嬷嬷点头应下。 接着便是艾蒿,她将手中的账单双手递上,端着姿态,一板一眼地禀道: “这是我和卢管事根据赤阳物价拟算的花销,留下的人要添置衣物用具……县主瞧瞧可还妥当。” 赵卿诺看她一副“严嬷嬷二代”的模样,只觉得可爱,便也跟着故作正色,瞧着账单点了点头:“做的详细认真,字也比原来好了许多……” 一番夸奖下来,艾蒿挺胸抬头,小脸红扑扑的。 二人说完事,便离去忙活,现在人少事多,一个人恨不得分成了两个人。 “县主和将军虽才到赤阳,便已经事有条理,心有成算,开个好头,打牢基础,稳扎稳打之后才能诸事顺利。” 秦志英语气感慨地说道,“某见县主和将军征兵,可见是有雄心的……某虽不才,但懂些星象、风水之术,愿投二位,效犬马之劳。” 话音方落,便单膝跪地,俯首抱拳。 放在曾经,秦志英都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跪在一个女子面前,向她主动投诚效忠。 可经历了几次狼狈逃亡,拉起的队伍没了,人也差点死了,许多事情倒也没那么执着。 过年前观星所得,帝星垂落已成定局,太白经天,天下战事起,然新的帝星虽蒙昧不清,他却有预感将起于东南方。 彼时恰逢北吕、尚曲建立正道军立旗反魏,方位也在东南,他便带着人大老远地跑到了安州。 如今看来,说不得应在这二人的身上…… 对于秦志英这人,放在睢阳之役前,赵卿诺是完全否定的。 但经过睢阳和下河村的事,她对这人稍有改观,能留能用,却要讲究用的方法。 稍作沉思,赵卿诺起身扶起秦志英:“先生愿意相助,不因我是女子而心生轻蔑,阿诺又怎能拒绝。” “先生”二字落入耳中,秦志英便明白自己在赵卿诺这里的定位——谋士。 他不动声色地瞄了眼含笑淡然的裴谨,叹息的同时又有些放松。 谋略、打仗他都不如裴谨,做个谋士也算合适,而自己也不想再直面死亡的威胁,这般也好。 “先生既然懂星象山水,可会制地域图?”赵卿诺问道。 秦志英稍稍挺直腰背:“略懂一二。” 他说的谦虚,但面上不自觉带出的傲气,赵卿诺和裴谨俱都看在眼中。 两人对视一眼,赵卿诺便将绘制地舆图事交由秦志英来办。 “如今世道乱,自不能让先生独自出门,回头寻些可靠之人护送先生。” 秦志英见安全有保障,又将绘制舆图这样重要的事交给自己来办,心满意足地应下离去。 赵卿诺往后倚靠在椅背上,偏着头看向裴谨: “回头让你身边的三月跟着秦志英一块去绘图,三月嘴甜会哄人,最适合不过了……再派些身手的跟着,这样一来你就不必亲自跑一趟了…… 只是人手还是不够,修筑瓮城的时候也需得你来办,图纸这一块旁人就做不了……练兵这块我也不懂,还要跟着学……能者多劳,便辛苦裴将军了。” 第400章 宴席上的心思 裴谨还以为能听些心疼自己的话,谁知话锋一转来了个“能者多劳”。 正要揶揄打趣少女两句,可才一对上那双笑弯的杏眸,出口的话就换成了叮嘱教导。 “你为主,不需要事必躬亲,知人善任即可……但却需要学的更多,不必亲自做但都要明白,不能让旁人糊弄了去。 知天文,察人事,识地理,你有仁爱之心,也有让旁人信服之义,却还是要把兵权牢牢握在自己手中,这一点即便是我,你也不能退让。” 赵卿诺脸上笑容渐渐收敛,一双杏眸牢牢锁住面前之人,沉默不语,许久之后缓缓开口: “那你呢?你想要什么?” 裴谨心头一颤,怔然地望着又一次问出这个问题的少女。 要什么? 当初他是怎么回答的? 少女的眸子一如当初,一眼望到底的清澈坦荡,看人的时候总是带着特有的温和,就像她这个人一样,有一种说不出的……慈悲。 “我想要的不多,阿诺所求便是我所求。” 低醇清缓的嗓音飘入耳中,赵卿诺蓦地笑了起来:“我就知道……好吧,我应下了。” 微扬的下巴,如喝了佳酿般微醺的脸颊惹得裴谨目光愈发柔和。 …… 翌日,整个府里一大早便忙活起来。 姜一平领着田三月在大门处迎接来客,严嬷嬷和花家娘子们负责整个宴席,姜蓉则负责招待女客……众人忙中有序,把来人一波又一波地引到宴席处。 赵卿诺乌发高高挽起,用一只小冠束着,虽着一身男装,却不会让人一眼认错。 裴谨落后半步陪在她身边,穿着颜色相近的衣裳。 二人站在宴客的院子门口,来人口称县主,抱拳见礼。 对于年老者,赵卿诺侧了侧身子,只受半礼,笑着请人入内随意坐。 花了将近半个时辰,人才算到齐。 赵卿诺笑着吩咐开席,一面静静地观察着。 男客那边,有两桌没有坐满,一桌只坐了四名老者,花白的头发,新裁的冬衣,瞧着是应是老宁远伯那一辈的人,也就是老宁远伯的亲兵旧部。 另一桌只坐了五个年轻人和一个少年。 那五人瞧着二十五六的年纪,穿着旧衣,袖口打着补丁,显见家里条件差了些。 她看了眼裴谨,后者同样若有所思地看着那五个年轻人。 与男客那边不同,女客那里每一桌都坐满了人,其中几个妇人穿着簇新的布袄,穿金戴银,高声谈笑,每一句话都有人响应附和,在一众女眷中分外显眼。 姜蓉望着那些人眉心微蹙,身边跟着的香兰也撅起嘴巴,小声嘀咕着: “这些人怎么可以谈论姑娘和县主……真没规矩。” 姜一平自然也注意到这些人轻慢的态度,扫了眼那四位老者,走到赵卿诺面前低声请示: “主子,可要我去点一点他们。” “不用,既是宴请吃饭就让他们自由些,到底是跟过老伯人的人,多年来守在这儿,就这么一回罢了,随他们去。”赵卿诺淡笑着,脸上不见一丝不快,话锋一转低声问道,“那一桌上的人可认识?” 姜一平沿着她的视线看去:“是孙、杨、温三家的后辈,家中长辈已经故去。” 赵卿诺点了点头,没在继续问下去,反而拍了拍姜蓉的手: “蓉姐先吃饭,这一桌菜嬷嬷她们费了不少心思。” 姜蓉偏头瞅了她一会儿,旋即鼓着脸说道:“我不懂,你是不是又在打什么主意?” “回头告诉你,先吃,先看。” 赵卿诺不动声色地瞥了眼那几桌已经在吃酒划拳的妇人,扯了扯嘴角。 吃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赵卿诺起身离席回了自己的院子,裴谨、姜蓉跟着离去,宴席上只留下严嬷嬷和姜一平等人照应。 香兰眼珠滴溜溜一转,没有跟着姜蓉离去,反倒留了下来。 那四位老者看到赵卿诺离席,脸色立时难看起来。 其中一人冷哼一声: “咱们也是跟着老伯爷真刀真枪战场上拼杀出来的,便是伯爷见了都要敬称一声叔伯……两个女娃娃以为揣着个牌子,就能对着咱们几个老东西呼来喝去的了?真是愈发没规矩了。” “那位可是县主……” “什么县主,作威作福去她的长丰县,赤阳是伯府的。” “行了,吃饭吧,大冷天来这一趟咱们也算是给了老伯爷、伯爷面子了,以后有事还是要帮衬着些的,到底是姑娘家。” 姜一平暗暗听着,眼神变冷,这些人仗着与老伯爷的情分,又得伯府供养多年便渐渐忘了自己身份…… 另一边,回到院子才一落座,江蓉便迫不及待地问了起来:“阿诺为何不让姜一平呵斥他们?平白受着一顿气。” “倒没什么可值得生气的,早有预料,毕竟倚老卖老也是一部分人的天性。” 赵卿诺看着气呼呼的姜蓉,挑眉轻笑。 “前日裴谨让他们不分座次,只分男女设席便是存了试探的心思……这种情况下,他们会下意识和关系亲近,或利益相同的人坐在一起。 而那几个妇人敢那么说话,无非是家中长辈授意,一来探探咱们得底,二来是告诫一番…… 若是你我当场发作,他们便会拿女眷口舌是非说事,到时候再训斥上两句,这事就过去了。 倘若咱们抓着不放,在众人面前既显得小气,又落得个不敬先辈的名声。” 一番解释,姜蓉恍然大悟,随即愈发生气:“这和后宅里的弯弯绕绕也不差什么了,可真是叫人心里不痛快。” 赵卿诺继续说道:“蓉姐不必不痛快,这样的人我也不打算用……姜一平说伯府给每家的银子是不同的,家里有老一辈在世的人家银子便多些,今日只有四个,想来其他皆以故去…… 对于这些人来说,银钱固然重要,可跟宁远伯府的人情来往才是关键,没了纽带的人家,自然要向还有纽带的人家靠拢,说到底不过是利益罢了。” 而还有一句话她没有说出口,那就是如果今日拿着玉牌设宴的是姜蕴,那结果便是不同的。 说到底,还是男女的地位、认知差异。 正在这时,香兰的声音隔着帘子传了进来:“县主,有客来拜。” 第401章 山贼 来客是孙、杨、温三家的后辈。 得了允许,六人一脸忐忑的跟在气鼓鼓的香兰身后,尤其是那少年躲在两位兄长身后,看着香兰的眼神透出几分敬畏。 适才那几个妇人谈论赵卿诺和裴谨,言语失了分寸,让香兰明嘲暗讽弄得好一顿没脸。 偏她性子泼辣,又是姜蓉身边的大丫鬟,那些人理亏在先,除了撇嘴忍气也拿她没有办法。 毕竟真闹僵起来,凭她们说的话,免不了吃罪受罚。 六人做了自我介绍,分别是孙家兄弟守义、守忠,温家三兄弟伯宗、仲宗和叔宗,以及杨家独子杨益。 六人目的明确,那就是想做赵卿诺的亲兵。 赵卿诺自然欣然应下,又问了家中情况,便让他们搬到府里来,又唤了艾蒿过来,交代她带着六人去量尺寸裁衣服。 宴席结束后,忙碌了几日,第一个小队组建而成。 小队只有二十人,花屠户领着花家兄弟,孙杨温六人,剩下的八人则是从留下的难民中挑选而出。 至于其他人,则需要养身体、锻炼。 裴谨一面画图纸,一面练兵,程老大夫则带着徒弟们选了一处小院做学堂,开始正式授课。 严嬷嬷也没闲着,领着艾蒿和卢采薇管着杂事的同时,还要抽空教大家认字。 所有人都忙得恨不得脚下生风,多长出几双胳膊来。 一日,秦志英揣着一张画了一半的舆图,迈着八字步寻到赵卿诺,一双眼睛锃亮:“县主,有大好事!” 赵卿诺放下手中的兵书,精神一震,天知道她看这书看的头昏脑涨,正需要别的事松烦松烦。 “能让先生这般兴奋的事,想来不是一般的好事。” 秦志英环视一圈,没在屋里瞧见裴谨,转念一想便知道不是在练兵,就是在忙活筑城的事。 他将舆图展开,指着一处说道: “这山里应有寨子,某在附近制图时与乡民交谈,听说有几个山脚下的村子受了匪灾……” 话才说到一半,赵卿诺立即明白他的意思:“走,出去巡逻剿匪。” 秦志英看着已经摩拳擦掌迫不及待往外走的少女,瞥了眼桌案上翻开的书页,瞧见那上头密密麻麻的小字,下意识打了个哆嗦,心中不由腹诽: 裴将军当真是心仪这位吗? 对了,听说裴将军还亲自写了字帖给县主练字用,每日必须教上三张大字,六张小字…… 这抓功课的程度怎么像教书先生? 已经走到外面的赵卿诺让姜一平去通知人集合,又特意吩咐多带些麻绳捆人。 她声音又响又脆,不像是要去剿匪,倒像是去进货。 然而对于缺人又缺钱的赵卿诺来说,去剿匪就是去进货。 点人、抄家伙,二十来号人在秦志英的带领下朝着目标进发。 等裴谨得到消息赶来的时候,一群人已经走了个没影。 他默然地望着空荡荡的院子,旋即笑着摇了摇头,不过几个匪寇,让他们去松泛松泛好了。 …… 赵卿诺带着人到了秦志英说的地方,山脚下零星散落着几个老旧的小屋,屋子里有血迹但不见尸体。 “这屋子不是正常民居,应是看林子的人和猎户临时住的。”赵卿诺转了一圈,盯着地上深浅不一的血迹说道。 冬季山中野物较多,村民会趁着猫冬的空闲时候上山冬狩。 春季则是万物繁衍的季节,律法有明确规定不得在此时捕猎,因而官府会雇人看护山林,一来放火、救火,二来巡逻禁止打猎。 而从地上的血迹来看,有几处颜色明显较鲜艳,显然是才发生没多久。 “瞧这个出血量,那些山贼把人弄伤带走了……若是有尸体留在屋子里,后面的人瞧见屋里有死人,就是再大的胆子也不可能源源不断地往这儿送。” 赵卿诺向众人说着自己的猜测,“以任县令的负责程度,不可能不知道这事……只能说乡民是听说闲聊,却也没真的当回事……不过这些山贼还挺克制。” 说罢,她把视线投向秦志英,笑道:“劳先生带路寻一下位置。” 那模样似乎笃定秦志英能找到那些人的位置。 而事实确如赵卿诺所想,秦志英辨别着雪上的痕迹,带着一行人在天黑后寻到了地方。 这一批山贼将山寨的位置选在了山后一处相对平缓的地方,随意搭建的屋子表明他们并没有在这里长待的打算。 赵卿诺躲在暗处,默数了下人数,只有十来号人,围着火堆坐在一起吃吃喝喝。 离着几步远的地方,绑着五六个农家汉子,身上带伤,望着吃饭的山贼不停地吞咽着口水。 “大哥,咱们在这躲了十来天才抓了这么几个,要不要干脆下山抢个村子算了。” “是啊,抓的少,还得管这么几个人的吃喝拉撒,太耽误挣钱了……倒不如抢个村子,男的卖给那些个征兵的,女的卖窑子里去,便宜点就便宜点,总比为了挑个好的在这空耗强。” “大哥,全子说的有道理,咱多卖点人,挣得也不少。” 被唤做大哥的是个嘴角带疤的粗胖汉子,头上扣着个皮帽子,被火光映红的面皮或明或暗。 粗胖汉子沉思片刻,瞥了眼被绑着的几人,狠声说道: “成,今儿睡饱了,明日挑个人少的村子,摸黑下手,抢完了立即走人,别回头被那衙门里帮子官儿狗闻着味儿给咱们咬了。” 一伙子山贼见大哥同意,纷纷笑了起来,又聊了会儿荤话添了柴火三三两两的挤到破木屋子睡下。 等了约莫半个时辰,待鼾声四起,赵卿诺才低声说道: “咱们人多,尽量捉活的,城里正缺苦力……叔宗你跟着我。” 温叔宗就是那个少年,他年纪最小,赵卿诺怕他鲁莽再伤了自己。 做好安排,一行人悄悄摸了过去…… 粗胖汉子睡得迷迷糊糊地时候,忽听到“咯吱咯吱”的踩雪声。 初时还以为是哪个兄弟起夜,正要翻身再睡,却猛然回过味来:不对,有人摸过来了。 睁开眼睛的时候,手已经摸上了身边的刀柄,大喝一声:“谁!” 同时挥刀起身砍了过去…… 第402章 折县异常 “锵”的一声,赵卿诺抬刀格挡的同时,一脚踹出,把起来一半的粗胖汉子又踹倒回去。 踹出去的脚也没有收回,直接踏在汉子的胸口处,刀尖抵在他的额头上…… 这些山贼身手并不好,打起来毫无章法,没一会儿就被一行人拿下,绑了个结实扔到一块。 赵卿诺环视一圈,见没人受伤,一面吩咐人仔细搜索,财物、吃的全部都要,一边走到粗胖汉子跟前,踢了踢人,恶声恶气地开了口: “老实点,否则劈了你……说说为何来老子地盘绑人,懂不懂规矩,什么人指使的!” 温叔宗看了眼自称“老子”的少女,极有眼色的把刀架在粗胖汉子的正正脑袋上,那架势只等着一声令下就要劈刀砍人。 感觉到头顶上的杀机,粗胖汉子连声求饶: “女大王饶命,咱们不知道这是您的地盘……兄弟们就绑了几个人,没做别的,咱们不过是日子过不下去,出来讨口饭吃,更别提受人指使了。” 赵卿诺不过是随口吓唬诈一下,就挣些人的身手也就欺负欺负手无寸铁的平头百姓。 “讨口饭吃?说得好听,不就是人口贩子,说绑这些人卖给谁?” “折县的人牙子出钱收些身强体健,会些身手的,咱们兄弟得了消息来出来绑几个整点活命钱……女大王,咱说的都是实话,除了绑人的时候伤了人,一条人命都没害过。” 折县? 赵卿诺闻言心中一动,瞥了眼被搜刮出来的几个冻肉和一些个干粮,确实不像是正经山贼。 “带着他们下山。” 从山上下来到了城门地下时正是后半夜,远远地便瞧见人披着大氅,身边跟着田三月提灯等在那里。 赵卿诺笑着扬了扬手臂,走到近前,指了指身后的山贼们:“战利品。” 尽管这伙子山贼人少身手差,可也算得上是“首战告捷”。 一行人兴奋地七嘴八舌地说了一路。 裴谨朝众人打了声招呼,将搭在胳膊上的斗篷为赵卿诺披上,一边吩咐人开门,送那些被解救的村民和山贼去县衙。 赵卿诺将折县人牙子买人的事说与他听: “……原本想各处妥当后再去折县,如今看来是不能拖了,明日我带几个人去折县,这边交给你……再组织几个巡逻小队,与任县令说声,让他每队派一个衙役,到下头村子巡逻,免得再出现这种事。” 裴谨看着才歇了一段日子又要奔波的少女,叹息着点头应下: “你放心,等你从折县回来,赤阳必然已经理顺……到了那边入口的东西尽量小心,解毒的药带上,再把田三月和那位卢管事带上,他二人机灵、会来事,能打听不少事。” 赵卿诺点了点头。 翌日一早,赵卿诺和众人打过招呼,领着田三月和卢采薇往折县赶去。 折县位于赤阳县的东南方,骑马沿着官道急行一日,擦着落日时分便可到达。 三人转过一个弯,比赤阳高大气派的城门闯入眼中。 折县城门处已有瓮城,曲面开门,城外是一圈才新建好的羊马城,接着便是护城河,而过河的吊桥仍旧平搭在河岸上。 赵卿诺望着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被热血融化的雪堆,两眉紧皱。 卢采薇脸色瞬间苍白:“这……莫不是什么正道军来了?” 田三月在平州没少见这种场面,面色如常地指着地上的人说道: “这哪是什么正道军,五嫂瞧仔细,穿的衣裳都不一样……他们穿的衣服和咱们在洛家时见过的一样。” 卢采薇稳住心神去看,低呼一声:“姑娘,这是洛家二郎和洛家九娘人……腰间系着蓝色腰带的是洛二郎的人,红色的是洛九娘的人。” 洛家二郎名家洛显华,是洛昌华同父异母的兄弟。 而洛九娘闺名洛晓,丧夫后带着夫家的财物回到娘家。 赵卿诺翻身下马,伸手摸了摸地上之人的脖颈,尸身尚未完全僵硬,也就是说这场火拼结束时间没有超过一个时辰。 血迹尸身在到达吊桥的时候消失,仿佛有着什么结界一般。 城门口也没有守城兵,只城墙上有几个人,探头探脑地往下看,对上赵卿诺抬头看过的眼神,脑袋一缩,藏了回去。 三人走过吊桥,畅通无阻地穿过城门,就看到空荡荡的街道,两侧连个摊位都没有,整个折县杀然无声,让人待得心慌。 “县主,这里太奇怪了,我们前头来时这折县可,要不……” 田三月话还没说完,就看到一队跑了过来。 这队人与城外那些人穿着一样的衣服,只腰间系着杏黄色的腰带,腰间佩刀。 赵卿诺停下脚步,看到打头的洛昌华,暗自松了口气。 她是真的担心这家伙折在这里。 洛昌华自然也瞧见大大咧咧站在路中间的赵卿诺三人,哈哈一笑: “我还琢磨你这家伙什么时候来,到时在这儿瞧见了……你们去外头处理干净。” 那些系着杏黄色腰带的人齐齐地应了一声“是”,径直跑出城去处理外面的血迹和尸体。 赵卿诺瞧着他们那熟练的样子,显然这样的事已经不是头一次发生。 “这是怎么回事?” “回去再说。” 洛昌华说着瞥了眼城墙上的人,带着三人往自己的住处走…… 折县分内外两城,内城城门外也有一条护城河,外城是后来新建的,只从外城到内城的街道距离,便抵得上赤阳整个县的长度。 洛家占着内城风水最好的位置,大门口请高人做了藏风聚财的风水局。 洛昌华特意指着檐角下,努努嘴: “瞧见那块浑圆的黑石头了吗?我家老老爷子请大师设的,为的就是把一脉单传改成多子多孙……老老爷子那一辈没实现,老爷子这一辈倒是实现了。老爷子说大师灵验,又寻了大师再添了些东西…… 要我说,老老爷子要像他似的纳一堆妾室,早灵验了……这个东西四妹可认识?” 洛昌华话锋一转指着黑石头侧方问道。 赵卿诺凑近的去瞧,就看到屋檐上有水滴落下,慢到几乎静止的速度,一滴又一滴的砸在石头上,砸进水滴石穿的石坑里,水再从坑里冒出。 石头的侧边则雕刻着一个似蛇非蛇的动物。 流出的水冲刷着这动物的脑袋,又沿着雕刻的痕迹流过身体…… 第403章 混乱的洛家 “是大蛇化蛟?”赵卿诺声音里透出几分不确定,“传说大蛇入水化蛟……” “对,你说的不错,坊间故事连几岁的还听说过的,偏我家老爷子深信不疑……咱们往前头去,我如今不住在这。” 洛昌华提步继续往前走,并没有带着几人进入洛家。 赵卿诺扫了眼洛家大门口几个护卫,瞧着那些人的警惕模样,小声说道: “你们家抢家主的架势,倒比那京城里抢皇位的热闹多了。” “整个大魏自建朝以来,能似我家杀成这样的也只有在那位大长公主主导下的宫变了……那场宫变能继承皇位的皇子们可只剩下永庆帝一个。” 洛昌华自嘲地笑道,一面领着三人进了一处五进的大宅子。 几人没走正门,穿过角门,一路沿着甬道直奔最里头的堂楼。 赵卿诺转头看了眼进了宅子就变得神色凝重的洛昌华,脚步匆匆地随着他上了阁楼。 阁楼内布置得十分雅致,侧面大开的圆窗正对着外头的花园,一眼看去便能瞧见里面人来人往。 那些人皆是年轻力壮的汉子,借着烛火照明,由一个头领带着呼呼喝喝的耍着拳脚。 “王靖风呢?”赵卿诺直接临窗而坐。 洛昌华毫无形象的摊在软榻上,两指捏着眉心: “不知道,我也在找他……不过你放心,他的安全没什么问题,就是……” 他猛地弹坐起来,一言难尽地望着赵卿诺,“他怎么是这么个性子……早知道会到这个地步,当时说什么都该给他送去赤阳。” 含着怒火的声音里透出浓浓的无奈疲惫。 赵卿诺怔了一下,随即想起裴谨的话,尽量摆出一副茫然又无辜的表情: “怎么回事?他那人性子和你有些相似,还道你们能成为知己好友……是不是他画了什么不该画的东西?” 说到后面的时候,语气里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赵卿诺暗暗祈祷,王靖风可别手痒乱画,他们现在可是要名声的。 “只是画了些风景小像……但他那一张嘴可太能哄人了!” 洛昌华叹了口气,再次把自己扔回榻上,“城外的那波动静就是九娘和为他闹出来的。 九娘丧夫归家,和他说了几回话便要与他成亲……二郎与他碰了几次面,便引以为知己……如今他人不知道藏到何处去,双方都觉得是对方把人藏起来了…… 城外那个,已经是第三回了……两方势力倒是折损不少,可要早知道他是用这么个办法,我说什么都不会同意的。” 赵卿诺心虚地看向别处,虽然事不是自己做下的,可人却是自己交给洛昌华的。 眼下王靖风惹出这么大的乱子,她实在没脸把自己摘出去。 “你现在什么打算……招了这么些人是准备动手吗?对其他人还是……你家老爷子。” 洛昌华闻言垂眸望着搭在身上双手,兄弟姐妹别管如何闹腾,可他从来没有下过死手。 而如今为了这么个家主之位,让仅剩的几个血脉同胞兵戎相见。 “我家老爷子想称王,九娘被嫁出去联姻,没多久她夫婿全家死于老爷子之手,老爷子顺势吞食了亲家的势力…… 我还有三个妹妹,都如九娘一般……她们有的疯了,有的遁入空门,只有九娘,憋着口气拿自己的嫁妆招兵买马,要和兄弟们一样。 城里的商户都说父亲心善,可在父亲眼中那都是他的钱袋子,自然要好好护着他们。” 赵卿诺听明白了,洛昌华觉得他们兄弟相争根源在他父亲身上,可到了今日这种境地,那些人是不会罢手的。 而这个道理洛昌华不会不懂,只是对于自己的血脉亲人还残留着一丝幻想罢了。 她沉默片刻,抬眸直直地望向对面,缓缓说道: “昨夜我在赤阳城外的后山里抓了十来个山贼,与其说是山贼倒不如说是人贩子,专门挑些年轻力壮的男子绑……审问后得知,折县有人向人牙子出钱买人。” 洛昌华闻言猛地扭头看向赵卿诺,瞳孔颤动:“我只……”才吐出两个字,脸色唰的一下阴了下来。 “我早前从人牙子那买过一批自卖自身的难民,其中有几个身体还算康健的汉子要价不低……只是整个折县敢做出能做出这事的只有我那几个兄弟们。” “你原本怎么打算的?”赵卿诺问道。 “本来想先寻到王靖风,不清楚他混在哪里,又怕动手时误伤了他……如今你既然来了,便可以换个法子。” 洛昌华眯眼上下打量了赵卿诺一番,一字一句地的开口说道,“县主,你的邑士有找落了吗?” 赵卿诺看着恢复如常的洛昌华:“你想怎么做?” 洛昌华扯着单侧嘴角嘿嘿一笑: “不做什么啊……不过是想见见将近一年未曾见过的老父亲……若是可以还想和我那几个兄弟姐妹吃个家常便饭。” …… 正当洛昌华和赵卿诺商量着如何把折县拿到自己手中的时候,外城一处偏僻破旧的民居里传出一连串的咳嗽声。 “咳咳咳……” 王靖风乌黑着一张脸,从灶房里闷头冲了出来,紧随其后的还有一个青年。 这人面上干净无灰,五官与洛昌华有些相似,只年龄稍大一些,气质更加沉稳。 他瞧着王靖风的狼狈模样,掸去袖口处的黑灰,轻笑出声:“王大人,这连火都烧不好,在下何时才能吃上你口中的酥鱼?莫不是说了大话,其实……并不会?” “会”字的音调被他拖得极长,收尾时带着几分意犹未尽的感觉。 王靖风瞥见他掸衣服的动作,两臂后甩,宽大的衣袖扬起,仰着下巴保持住自己的名士之风: “洛昙华,我说我会做就是会做,何来大话一说……若不是柴火潮湿,哪会这般乌烟瘴气的……说来说去还是你心不诚,刻意寻来这湿柴,让我做不成酥鱼,你也不必履行诺言。” “王大人这话说的不对……在下只是想尝尝被你推崇的酥鱼,又让你给舍弟画一册《采风集》,便愿意与你们合作,你两样都没做到,如今倒打一耙,可见你才是那个心不诚的人。” 洛昙华说罢,看到出现在院门处的小厮问道,“何事?” 第404章 洛昙华 那小厮先行了一礼,再起身垂头回话:“回主子,方才外头来了三人,打头的是一位年轻姑娘,跟着郎君回了住处。” “是赵卿诺来了?”王靖风双眸乍亮,手上比划着,“那我师弟有没有一起过来……我师弟和我年纪差不多,生得极为俊朗,貌胜潘宋,往那一站旁人都是鸡崽子。” 小厮被他这无法想象的描述弄得一愣,想起自家主子对这位的另眼相待,忙露出笑脸躬身答话: “回大人,里头倒是有一位小郎,是前几日来过的田小哥。” “三月啊……我想我师弟了。”王靖风一下子如霜打的茄子一般,整个人耷拉着蹲了下去,再不见一点。 洛昙华抬了抬手,待小厮退下后走到王靖风身边,两手背在身后,倾身笑道: “这个什么赵姑娘来了,你说舍弟会怎么做……只有三个人好像用处不大呀。” 王靖风侧歪着头,抬眸上下打量着眼睛几乎笑成一条缝的男子,长叹一声: “洛昙华,我瞧着你对洛昌华极为上心,就是这性格太过招人烦,改改性子,说不定回头就能立马来个抵足谈心。” 说着他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回去睡觉了……我告诉你啊,明日我就要出了这个小院去寻我弟媳妇,你若再敢拦我,让她收拾你。” 扔下一句狠话,王靖风大摇大摆的回屋子去睡觉,至于灶房那条鱼,他不做了! 靠山都来了,还谈什么合作,直接武力压过去算了! 洛昙华望着那关上的房门发了会儿呆,旋即笑出声来:“酥鱼做不了画册还是要的……” 房里已经倒在床上的王靖风听到他的话,哼了一声: “都是铁骨铮铮的男儿郎,成日里拿着弟弟尿炕的事笑话人,眼见不好使了,又打算换个……就这样,关系能好就奇了怪了!” 嘀咕完又嘶嘶两声,冷的他连头到脚缩到被子里,把自己团成一团…… 夜色散尽,晨光方至,洛昌华领着田三月和卢采薇出了宅院大门。 在跨过大门的那一刻,三人脸上露出各式笑容。 田三月仰着脑袋,得意洋洋地往外走,从洛家大宅经过的时候还对着门口的护卫哼了一声,往折县其他几个大姓人家走去…… 卢采薇则拿出在京招待那些妇人的笑容,直接往外城集市去。 而洛昌华则去了与二人完全相反的方向——折县县衙。 被留在宅子里端身份的赵卿诺瞧着丫鬟送来的请帖,径直从她身边走过到桌边坐下,待饮了一盏茶后,才出声: “你叫什么来着?昨夜你家主子让你到我身边的时候怎么说的?” 那丫鬟穿着一件腊梅绣花袄,配着杏黄比甲和银红裙,穿着打扮如殷实富户家的姑娘一般。 丫鬟听到赵卿诺的问话,下意识抬头,面上露出一丝恼怒:“我叫寒月,是郎君亲赐。” 后面半句意有所指。 赵卿诺敷衍得点了点头,拿起小银勺瞧了一眼,接着搅动着面前的粥碗: “寒月,洛昌华亲赐?瞧着倒把你家主子放在心上,可为何不听话?你家主子离开时交代过,让你把所有送上门的拜帖直接拦在门外,不许忘我跟前递,怎得又巴巴送了过来?”语气里带着点漫不经心。 见小银勺没有变黑,赵卿诺放心的端起碗吃了起来,至于旁边的早点她是一块都没动。 寒月看了看手上的请帖,又见那坐着吃饭的少女连个眼角余光都不给自己,张了张嘴,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咬着下唇转身就走。 没一会儿就传来“噔噔噔”的下楼声,可见那步子落的有多重。 赵卿诺摇了摇头,这和洛昌华口中的贴心又懂事的婢女差的有点远了呀。 这位寒月恐怕是将自己当成了潜在的竞争者,真是让人无语又好笑。 巳时初,洛昌华回来了,单手托着一个包袱上了阁楼,转过紫檀木雕花腊梅屏风,瞧见倚在窗边的少女,顺手将包袱扔了过去。 “虽说年已经过完了,但小姑娘家家的谁还不穿件好衣裳。” 说着话的功夫人就坐到了桌边,紧跟着翻杯倒了一盏茶,举着茶杯就往嘴里送。 自打他进屋便摆出一副委屈表情的寒月见状忙不迭出声阻拦:“主子……” 可到底还是晚了一步,眼睁睁看着洛昌华一口喝了个精光。 “嘶……这茶加冰了?大冬天的喝冰茶,咋回事……是嫌屋里太热了?” 他打了个哆嗦,扫了眼一旁的暖炉,只留余温的炭火上是烧完的灰烬。 寒月见洛昌华目光落在暖炉上,脸色倏地一白:“主……主子,前头忙忘了,奴婢这就去取新炭来。” 洛昌华瞥了眼拆了包袱瞧衣裳的赵卿诺,突然拉着屁股下的圆凳凑到她跟前: “瞧着如何,这是我铺子里最好的料子,晚上宴请就穿这一身。” 说完这话不等赵卿诺有回应,面上紧绷,转头对抬着暖炉往外走的寒月说道,“连伺候人都不明白,就去灶房好好学学怎么烧火煮茶。” “哐当”一声巨响,暖炉跌落到地上,里面的碳灰倾洒了一地。 寒月直挺挺地跪在地上求饶:“主子,寒月错了,寒月再也不敢了……” “去灶房或者去炭坊。”洛昌华的声音彻底冷了下来。 炭坊在城外山里,砍树烧制都是苦力活,在那干活的却都是贫家子,除了做饭的老厨娘,哪有女子会去。 寒月不可置信地望着洛昌华,可有知道他的脾气,又悔又怕,不该存了心思去给赵卿诺下马威。 如今被罚已成定局,倒不如顺势表明心意,让主子知晓,倘若能就此得他惦记,倒也是因祸得福。 这般想着,她转了转膝盖朝赵卿诺“咚咚咚”连磕三个响头: “今日之事是寒月的错,与我家主子不相干的,是寒月见主子待姑娘这般上心,心中酸涩,恍惚间怠慢了姑娘……是寒月非分之想,姑娘莫怪主子。” 说罢,额头贴在地板上一动不动。 第405章 宴请 赵卿诺放下手中的衣服,饶有兴致地瞥了寒月一眼,转而对洛昌华笑道: “你这丫鬟倒是个厉害的……脑子转的快,就是心思没放正……晚上宴请在哪办?” 话锋一转忽地问起宴请的事。 “滚出去。” 冷冷地声音直接砸了过来,寒月觑了眼面无表情的洛昌华,悚然一惊,稳着脸上的表情又重重地磕了一下,这才起身倒退离去。 只是离开前跪在地上两手一点点的搂起炭灰捧回暖炉里,末了又拿裙摆蹭了蹭地。 一套动作下来,只叫看的人觉得心生怜惜。 赵卿诺瞧着愈发觉得这丫鬟有心眼,早上的帖子是下马威拿捏,若是自己接了帖子,那就违背了洛昌华的意思。 至于帖子是谁给的,只有两个人,全看谁在洛昌华心里重要了。 可偏偏赵卿诺没上当,这才了冷茶和炭火的怠慢,只是没估摸准洛昌华回来的这么快,有不过往日伺候照顾的情分。 等寒月退下后,赵卿诺给了洛昌华一脚。 后者立马往后一跳,龇牙咧嘴的嚎了一嗓子: “关我什么事!谁惹你你收拾谁去!赵卿诺我早就发现了,你对那些女子格外容忍,太不公了!” “你是源头!”赵卿诺说道,“说正事,宴请在哪办?” 洛昌华撇撇嘴,坐回原位:“县衙。” “也就是说县令同意合作?”赵卿诺眉心轻蹙,语气怀疑,“这么容易?” 洛昌华不以为然的耸了耸肩,摸着缠在腰上的九节鞭,说道: “姜山达惯来是个胆小怕事的,年岁又大,他要求保他一家老小性命无忧……再者咱们只是要他一个态度,你是朝廷亲封的县主,别管实际情况如何,他都要设宴招待,再请本县富户大族作陪也在情理之中。 而且你要在更富裕人口更多的折县招邑士,对他们来说可是好事……别多心,折县的这个县令不是什么问题,咱们要小心的是老爷子他们…… 你这可是摆明了来分他们的利益,当心咱们前脚出了县衙大门,后脚就被不知道谁的人围着当街打死。” 赵卿诺还是觉得心里不踏实,可又说不出哪里有问题,只能将这异样暂时压到心底。 午饭时分,田三月一脸春风得意地回来了。 他怀里抱着比自己还高的东西,还没等放下东西,声音便先传了出来: “县主,小的回来了……小的就在洛郎君说的那几家铺子里专挑贵地买,买的时候又挑三拣四把您来折县和招邑士的消息透了出去……有几个铺子里的伙计当场就跑了……肯定是向主家禀报去了” 赵卿诺点点头,道了声辛苦,让田三月去用饭休息。 晚些时候,走得额角出汗的卢采薇回来了。 赵卿诺看她嘴唇发干的样子,便递了一杯温茶过去,等人缓过劲儿来才开口问道:“可有遇到麻烦?” 卢采薇道了声谢,接过水一口喝了个干净: “倒是有几个人一直盯着我,但没往跟前来,索性也就不管他们了……我把外城的几条街都跑了一遍,借着说话的功夫把您要招护卫的事说了,有不少人家打听,还有人牙子上来问呢…… 只是我在一道胡同见到了王大人,他正开门拿吃的,一面高声骂着什么昙华。” 说到这里小心翼翼地瞥了眼洛昌华,“我怕被瞧见,便没敢上前。” 洛昌华在听到“昙华”两字的那一刻,脸色蓦然一变,注意到赵卿诺看过来的目光,沉声说道: “洛昙华是我胞兄……他那人惯是狡诈阴险,使些卑劣手段拿捏人……那胡同在哪,我去把王靖风带回来。” 卢采薇说了胡同名字和位置,话音才落便看到洛昌华阴着脸急走离去。 “县主,咱们要去帮忙吗?” 赵卿诺想了想,摇头说道:“亲兄弟的事,我等外人就不要过问了……灶上留了饭,去用饭休息吧。” “是” …… 直到深夜,洛昌华才领着王靖风回来,赵卿诺细细地打量了二人一会儿,见都二人身体无恙,指了指放在桌子上的请帖: “县令差人送来的……我去睡了,明日说不定有一场硬仗要打。” 王靖风望着打着哈欠去睡觉的少女,满脸的不可置信: “就这么走了?我在折县担惊受怕、吃苦受罪的为了谁?她……她……没有心啊!师弟!” 洛昌华本就因为胞兄的事心烦气躁,此刻听到耳边的哭嚎更觉头疼: “你的脸比离京时胖了两圈都不止,连腰都变粗了,吃苦受累什么的说笑话呢……行了,屋子一堆,自己找间睡。” 王靖风哭嚎的声音一顿,下意识捏了捏自己的脸,接着又两手掐腰,比划了半天表情瞬间崩溃。 …… 翌日,赵卿诺穿戴整齐,满头珠翠破天荒地坐了一回暖轿。 田三月和卢采薇也换了一身新衣跟在轿子旁,后头跟着一队洛昌华安排的护卫。 而洛昌华和王靖风则骑马护在一旁,只是一个气宇轩昂,一个无精打采。 折县县令领着人等在县衙门口,见了一行人忙让暖轿直接抬进衙门,一直到了东侧的会客堂才落轿请人下来。 县令打头带着折县几个排得上数的家族低头请安:“给县主请安。” 赵卿诺端着身段淡淡地“嗯”了一声,搭着卢采薇的手下轿进屋。 洛昌华见她行动间姿态自然,环佩未响,一副雍容华贵的模样,满意地点了点头,眼角斜瞥到王靖风肩膀抖动的样子,当即狠狠撵在他的脚上,仅用口型警告:“老实点。”一面心里后悔不该心软带这家伙出来。 王靖风抬起袖子遮挡住龇牙咧嘴的面容,把难过的事都想了一遍,这才渐渐止笑。 赵卿诺察觉到二人的小动作,一人飞去一个眼刀子,由卢采薇扶着绕到屏风后面的餐桌落座。 而其他人则在屏风外分席而坐。 一番客套寒暄后,折县县令请示开宴,待赵卿诺同意端着菜的婢女们鱼贯而入。 “听说县主想来折县招邑士,可有什么要求?”坐在洛昌华下首的一位老者问道。 第406章 计谋 赵卿诺没有回答,卢采薇屈膝行礼: “我家县主是有食邑和封地的县主,与旁的不同,邑士不仅要出入随行,还得统领其他护卫,可不是什么歪瓜裂枣都能担任的。” 那人闻言大吃一惊,不由看向其他人,只见他们面上的表情与自己一般,正要开口再问,却不想被对面之人抢了先机。 “嬷嬷是说邑士之下会有兵?”语气激动。 卢采薇头一次被人称呼嬷嬷,下意识看向赵卿诺,反应过来忙又福了一福,肃声纠正:“是护卫。” 那人面上露出喜色,是护卫还是兵只是叫法不同。 如今世道乱,能光明正大的养兵便是一份安稳。 虽说折县有洛家的护卫,可到底靠人不如靠自己,有些东西握在自己手里才最稳妥。 如今有县主领头,便是洛家也挑不出礼来。 怎得,他还能不让县主招邑士不成?! 这位县主纵使身份不一样,也仍旧是个女子,后宅妇人说到底靠的还是男人。 倘若有谁能得了她另眼相待,做个仪宾,说话主事还能是个后宅妇人不成? 几个族长暗自交换眼色,斜睨洛昌华一眼,凭着多年在洛家手下讨生活的默契,只一个眼色便达成协议。 甚者有人已经在心里扒拉着自家后辈,哪个是有长相又有脑子还会说话哄人的…… 这一顿饭吃了足足两个时辰才结束,也愈发让他们自以为摸清了这位县主的性格,有身份,没什么主见,诸事不是交给身边的嬷嬷就是那位王大人。 而这位王大人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就只能转托给洛昌华。 宴席散场,一伙子人恭送赵卿诺离开,转头火急火燎的往家跑,势必要在家族里挑出几个“三有”郎,人多机会就多,务必把县主拿下。 那可是有封地享食邑能养兵的人啊! 经营的好说不定能让长丰成为第二个“折城”! 而他的家族就是第二个洛家! …… 回到院子的阁楼上,赵卿诺直接歪在榻上,手脚摊在那里,一副和人打了三天三夜的模样。 王靖风彻底笑出声来,一连串的“哈哈哈”显示出他看热闹看得有多欢乐: “县主,你可得坚持住啊,咱们还有两场戏呢,演的好了可就能带着人马回赤阳……暴露了把人吓跑了,可就白辛苦了。” 赵卿诺有气无力地“哼”了一声,闭上眼不想看他。 他们在宴席上吃吃喝喝,她不要端着姿态,还要做出一副嫌弃模样,每个菜只吃一口,饿着肚子陪着,如今回来还要被王靖风笑话,太没天理了。 洛昌华自己提了个食盒进来,放到桌子上招呼她过来吃饭,一边不放心地叮嘱: “你千万忍住了,回头老爷子他们真动起手来你也不能出手……在这折县里不行,那些人打的什么主意你也晓得,等咱们把人、钱都带出去了,到了赤阳你亲自领兵上阵都没人管。” “知道!”赵卿诺应了一声闷头吃饭,“外头有没有什么新的消息?正道军还在安州活动吗?” 洛昌华闻言叹了口气,在旁边坐下: “永庆帝薨了……襄王抗旨不入京服丧,反而说死因有异,另拿出了一份密诏,如今已经打着为父报仇的旗号自立为帝,连年号都有了——延光…… 京城里已经下旨称襄王为反贼,命马慈带兵征讨……这天下是真的乱起来了。”语气感慨。 赵卿诺听得一愣,忙咽下口中的饭,震惊道: “密诏?让襄王登基的密诏……他是不是脑子有什么不正常,若属意襄王,为何不一开始让他坐皇帝,以太子的性格除了把自己难过死也不会造反。” “这……倒也不必这么说今上。” 王靖风与褚惟有所接触,每次碰面都都对自己格外礼遇,纵使辞官也未曾难为,反倒从自己私库赐了不少金银。 可是又不得不承认赵卿诺说得是对的,以那位的性子会难过伤心,会甘愿赴死,都不会起兵造反。 “密诏的事已经不重要了,纵使没有这份密诏,襄王也早有反心,不过早晚得事。”赵卿诺放下碗筷,擦了擦嘴,“如此一来我们这边需得加快,襄州离这儿可不算远……再者旁边还有个乱来的正道军呢。” 他们人少力量小,才刚起步,可不能折在开头。 …… 过了一日,那些家族便选出族中最受重视的后辈子弟,紧跟着便借为县主分忧的名头揽去了征召护卫的事。 起初还顾忌着洛家,可再一听说洛昌华也在招人,几个家主生怕慢一步失了先机,干脆放开了手脚,大张旗鼓地招人。 洛昌华再次看了眼递上门的帖子,冷冷一笑,随手扔到一旁的桌案上——那里已经摆了几份请帖。 “真稀罕,都没想到有一天还能收到我那些兄弟姐妹们的帖子。” 赵卿诺正在看裴谨派人送来的书,顺手拿起扔过来的帖子扫了一眼,见署名是洛九娘,眉峰轻扬: “现在就差你家老爷子的请帖了,到现在都没反应,要不要再换个法子逼一逼?” 王靖风拿着一把小银汤勺搅着面前的茶水,瞧见变黑的勺子长长地叹了口气: “快点吧,在这么下去咱们几个不被毒死,也会被饿死渴死的……这都是今日的第几趟了!灶房没问题,路上也没经人手,这毒到底哪来的? 昨夜县主的榻上出现了一条毒蛇,今早喝的粥,这会儿的茶水,都不重样……万幸那条毒蛇实在县主床上,在我那,我师弟都来不及救我!哎呀,我想我师弟了!” 赵卿诺把书抬得高了一点,挡住自己的脸,并且心虚的侧了侧身子。 毒蛇是她和洛昌华商量后自己放的,为的就是逼一逼洛家人——县主被毒蛇吓到了,需要护卫立刻到岗,催各家族加快招人的进程。 只是没想到前脚自己这边放了毒蛇,后脚就有人开始下毒了。 也到了这会儿洛昌华才晓得府里有奸细…… 第407章 洛老家主 正当三人商量着要不要再逼一逼洛家老爷子的时候,洛家主宅的请帖送来了,是三份,每一份上写了一个人名…… 赵卿诺取过写着自己名字的请帖,指着宴请的地方问道:“逢喜斋是哪里?听着不像是待客的地方……不过给自家儿子下请帖也是头一回见。” 洛昌华脸色古怪,眼神复杂,沉默许久才缓缓说道:“是我娘在世时的住处……自打她过世后,便封了院子。” 王靖风把自己的那份请帖伸到赵卿诺面前: “你在逢喜斋?没弄错吧,我的怎么是藏月楼?听得跟青楼似的……藏月楼这是什么地方?” 洛昌华听到这里忙拿起被自己扔到一旁的请帖,翻开一看,只见上头写着“观武堂”三个大字。 王靖风见他半天没有动静,探头去瞧:“观武堂?你这不像是能吃饭的地方啊。” “是我和兄弟们自幼习武之所。” 洛昌华惆怅的声音听得二人一怔,对视一眼,有些不知所措。 赵卿诺思忖半晌,也想不出来,开口说道:“三个人三个地方,你家老爷子在打什么主意?” 洛昌华摇了摇头:“他那个人一日一个想法,谁知道现在又在想什么……明日夜里赴宴,我和四妹过去,你留在院子里。” “我不去能行吗?”王靖风迟疑地问道,“都点明要我去了……难不成这藏月楼是什么凶险之地?” 赵卿诺也好奇地望着洛昌华,等着他的答案。 后者稍稍犹豫的一下,一脸凝重地点了点头: “那处极为凶险,我们兄弟不得允许从来不许靠近,你还是别去了……再者他主要目标是我和四妹,你又不会武艺,若是陷在里头,倒让我二人分心,受掣肘。” 赵卿诺看到王靖风欲言又止,跟着劝道: “他说的在理……我们去赴宴的时候,你带着田三月和卢管事去县衙,正好观察下那位县令的反应……我对那人还是不太放心。” 王靖风知道他们说得对,长叹了口气: “你们放心……你们若是瞧着不对也赶紧出来,大不了不要这折县了,回头打回来也是一样的。” “打仗伤亡太大,劳民伤财,宁可费些功夫也不要拿人命来死磕。”赵卿诺声音沉重。 三人商量妥当,王靖风带着田三月和卢采薇以及一队足以护他们周全的护卫去了县衙。 赵卿诺和洛昌华则让人回信会按时赴宴…… 到了时辰,临去洛家主宅前,她将一瓶粉末状的药递给洛昌华: “这是裴谨特制的迷药,若是你们动起手来,你又不想伤人只管把一瓶子药撒出去就成。” “裴谨?王靖风的师弟,听说是你的小郎君?”洛昌华饶有兴致地转着瓶子,甚至想扒开瓶塞瞧瞧。 小郎君? 这是什么鬼称呼? 赵卿诺不自在地摸了摸鼻侧:“你别乱试,这玩意儿效果特别快,还有副作用的。” 洛昌华手一哆嗦,忙不迭收好:“什么副作用,我可不想要那几个人的命。” “听说每个人反应不太一样,有的中了药就昏睡,有的会闭着眼睛说胡话,但对身体没什么损伤,这一点你可以放心……对了,这个没解药,你用的时候捂好口鼻,别把自己带进去了。” 说完,赵卿诺打头往洛家主宅走去…… …… “县主,家主在里面等您。”领路的婢女在逢喜斋院门外停下。 赵卿诺看了眼荒凉破败的院落,若有所思地提起裙摆,跨过门槛走了进去。 院里积雪没有打扫,连路径上的雪都没有扫去,只有一排脚印直直地通向正房。 少女低头看了眼地上的脚印,发现有的脚印里套着大小两圈鞋印,有的则在脚尖的位置多出一个鞋尖…… 没有过多的犹豫,她一脚踏进原有的足迹,一步步靠近了正房。 到了廊下,赵卿诺淡去裙摆沾上的雪花后才掀开厚厚的帘子走了进去。 甫一进屋,便看到一位老者,雪白的胡须、头发,脸上长着老年人特有的老人斑,脸色灰黄,只一双陷进去的眼珠子还残留着一点光芒。 这人快死了…… 这是赵卿诺看到他的第一个念头,紧跟着第二个念头便冒了出来: 洛昌华知道吗? 眼角余光瞥见分散在各处的护卫时,第三个念头紧随其后: 打到最后,要拿洛昌华他爹怎么办? 就在赵卿诺思索的时候,洛老家主也在观察着。 与那些连内情都不打听清楚就想着占便宜的家主们不同,他对这人了解比对自家几个女儿了解的都多。 一个破跑镖的混成了县主,怎么看都不是一般人物,这样的人想占她的便宜,别最后子孙、家当都贴进去了。 而昌华那小崽子也是个蠢得,要么想法子娶回家添一份助力,要么就除了,偏哪样都不选,认了个什么鬼义妹,还带到折县来分一杯羹,蠢货! 洛老家主念头一个接一个的闪过,最后才全到打住化成了一句话: “赵卿诺,久闻大名。” “老家主。”赵卿诺站在门口没动弹,隔空拱了拱手。 洛老家主看到她的动作眯起眼睛,将仅剩的光芒遮住,整个人显得阴沉恐怖。 “县主不进来怎么用餐,莫不是嫌弃寒舍简陋?” 赵卿诺仍旧未动,唇角轻勾: “怎会,折城洛家谁人不知?只是这到底是洛昌华母亲故居,若再里面动起手来,磕了碰了再渐染上别的什么岂不是对亡者不敬。” 洛老家主沉默不语,许久之后摆摆手,那些持刀的护卫收刀入鞘。 赵卿诺见状这才往里走去,随意选了一把椅子落坐。 “你们打什么主意老夫晓得,不就是看上了我的折县!”洛老家主一掌拍在桌子上,惊得茶盏跳动发出脆响。 赵卿诺毫不迟疑地大方承认:“我是看上了折县……老家主既然知道外头的消息,想来也能明白,看上折县的不会只有我一人,而能让洛家继续存在的却只有我一个。” 第408章 不在意 折县多商户,钱财自不必说,而其又是产粮大县,生活富裕安定的情况下百姓数量也更多。 钱、粮、人都有的情况下,怎能不惹人心动。 如今没人直接过来,不过是还没腾出手来。 赵卿诺说的话洛老家主都懂,可他奋斗了大半辈子就是想换个身份。 世人讲究门当户对,他若自立为王,是不是…… 赵卿诺注意到他眼神发直,显然是陷入某种回忆,一时间不知要不要出声打断,听说有的老人发呆可以发上一整天,她总不能干等着吧。 好在这个烦恼没有维持太久,从回忆中抽离的洛老家主再次回到了那副阴沉沉的状态。 他目光森然地注视着泰然安坐的少女,搭在桌子上的手渐渐靠近茶盏。 赵卿诺嘴唇轻轻抿了一下,暗自警惕起来. 突然,瓷器破碎的声音在屋子里陡然炸响,紧跟着响起刀刃出鞘的声音。 与此同时,赵卿诺抡起椅子砸向最近的护卫。 “砰”的一声,椅子砸的那个护卫倒在地上。 她再次抡起椅子在周围抡扫出一片空地,一面捡起护卫掉落的兵器。 洛家护卫用的是牛尾刀,刀身宽薄,重量较轻,是适合近身使用的一种刀。 赵卿诺拿在手中试了试手感,刀柄一转刀刃便掉了个方向。 洛老家主毕竟是洛昌华的父亲,她不准备对一个老人做什么,至于这些护卫,都是有武艺傍身的,倒不如扔到队伍里,可不能浪费在这种地方。 她抬臂格挡,同时起脚前踹,另一只手拽着护卫的胳膊,“嘎嘣”一下,直接把人拽脱臼后,旋身飞踢,又是一声“砰”的巨响,这人直接砸到角落…… 赵卿诺一边打,一边看向仍旧坐在那里的洛老家主,扬声说道: “老家主,他们不是我的对手……你想称王,可是以如今的局势,必会成为众矢之的……连正道军和保民军的首领也只是自称大将军,洛家纵使有养护卫私兵,数量上也比不上他们,更不提与早已做了不知多少年准备的襄王相抗……若是一意孤行,恐怕会给折县带来塌天之祸。” “那又如何!老夫庇护他们十几载,也是时候回报了。”洛老家主完全不为所动,“来人!” 声音才落,院子里便响起杂乱的脚步声…… 赵卿诺再次踢晕了一个:“那洛家呢?洛昌华他们生死你也不在乎?” “一帮逆子!老夫不过放出了要挑家主的风声,一个个便都按捺不住跳出来……我还没死呢!”洛老家主冷哼一声,“我就是要称王,自己的才是实实在在的!” “唰”的一声,厚重的门帘子被割断,一群人涌进狭小的屋子。 “杀了她!所有觊觎我的折县的人都该死!”洛老家主一声令下,那些人举刀砍了上来。 赵卿诺瞥了眼冲进来的人,刀柄一转,刀刃回正。 她唇角绷直,脸色彻底冷了下来: “所以你其实一点都不在意你的子女们,你也不在意折县的百姓。” 洛老家主沉默片刻,突然阴森森的笑了起来: “人活一世自该为了自己,老夫生养他们是为了能为我拼来身份地位,护着那些人也是如此…… 如今我要称王他们就该毫不犹豫地为我冲锋陷阵,若不然要他们有什么用!哼!一个个不是沉迷美色,就是打着自己的主意,要他们何用!” 赵卿诺见此什么都不想说了,她认可人当为了自己而活,可她不认可为了私欲去生孩子,毕竟每一个孩子的出生都没有自主选择权。 此时此刻,她特别庆幸洛昌华没在这里。 既然说不通,那就打吧…… 就在赵卿诺这边动起手来的时候,站在观武堂的洛昌华目光沉沉地望着分散而站的兄弟姐妹们。 观武堂空间极大,四面放置着各式武器,中间的空地则是众人习武练武的地方。 而如今,如过去一般,每一个武器架前都站着人,虽然人数少了一些。 洛昌华环视一圈,目光最后落在胞兄洛昙华身上,后者仍是那副笑眯眯地样子,看起来就让人不爽。 “嗤!早就猜到老爷子没安什么好心……这样也挺好,咱们几个打出来结果,省的在城外约架,浪费!” 他抽出缠在腰间的九节鞭,“啪”的甩了一下,刺耳的响声让几人脸色瞬间难看。 “洛昌华,风郎是不是在你那!”洛九娘厉声说道。 “洛九娘你是不是脑子有病,仲瞻兄不过是为你画了一幅小像,开导了几句,你就死活缠着不放……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你配的上仲瞻兄吗!”洛显华大声喝道。 王靖风字仲瞻。 洛昌华一言难尽地看了二人一眼,只想说这两人都有病。 若说洛九娘的倾心还有迹可循,那洛显华完全让人摸不到头脑。 就因为王靖风那所谓的名士风流气质就把人引以为知己,不是有病是什么? 偏洛昙华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当即插嘴说道: “哎?找你二人这说词,王大人应该最看重我,前些日子他可都在我那,还琢磨着要做酥鱼给我吃。” 此话一出,立时惹来所有人的注视。 实力弱小的几个兄弟则一言不发的看热闹。 洛昌华默默翻了个白眼:“别废话了,和过去一样,一起动手,谁站在最后谁就是赢家。” “成,也该是出个结果的时候了。”洛昙华第一个响应,说话的时候从武器架上取下一根狼牙棒,握在手中抡了一圈。 众人脸色难看地瞅了他一眼,却还是依言从武器架上取下自己趁手的兵器。 洛昌华一鞭子砸在地上,“啪”的一声鞭响,众人直接冲了上去。 他刻意慢了一步,暗自拿出赵卿诺送他的迷药,趁着众人缠斗的时候,高高跃起的同时把迷药扬了出去。 为了让里面的人充分吸收,洛昌华屏住呼吸将每一个想往外跑的人抽打回去。 一息、两息、三息……噗通、噗通…… 一个接一个全都倒了下去…… 第409章 意外 洛昌华看到没一会儿人便全都倒在地上,震惊地连连眨眼,心道: 这迷药效果也太好了,回头和那个小郎君再多要几瓶子……就是不知道会不会有人起副作用…… 他一面念叨着,一面寻了绳子绑人,正绑的起劲儿,就见胞兄洛昙华突然翻身坐起。 洛昌华吓了一跳,正犹豫要不要给他来个非药理性昏迷的时候,却发现洛昙华的眼睛仍旧闭着,口中念念有词。 只见洛昙华一只手臂伸长,另一只手在袖袋里摸来摸去,摸了一会儿手上捏着空气往前递: “昌弟,这是你要的弹弓……避着些父亲,莫让他发现了,免得你再受罚。” 洛昌华怔愣了一下,望着他手上虚托的空气,忽然想起当年的旧事。 他与众兄弟一道习武读书,因着功课好,父亲对他格外严厉,却也因这份另眼相待被众人孤立霸凌,只能眼巴巴的看着他们拿着小弹弓玩耍。 可是他并没有收到洛昙华送的弹弓,只记得有一段时间胞兄总是摸着袖子往自己身边凑。 原来是想送我弹弓吗? 心中微暖,正打算以后对他态度好些,就看到洛昙华动作一变,两手直接摸向腰带,嘴里嘀咕着: “昌弟别怕,尿裤子不是什么大事,我的裤子换给你,别哭了……” 洛昌华脸色僵硬,才升起的感动去了个干净,若不提他都快忘记二人交恶的原因了。 他因罚站憋不住尿了裤子,哭的正难过的时候得洛昙华搭救,二人互换裤子。 哪曾想回住处的路上,洛昙华笑得一脸得意,向每一个人展示自己身上的湿裤子,宣告那是洛昌华尿的,而他们兄弟二人关系好到了穿一条裤子的地步,以至于他不仅被嘲笑尿裤子,还被其他人说是胆小鬼,是个没担当的孬种。 后来照顾洛昌华的嬷嬷问他为什么不差小厮回来取衣服的时候,他只觉得自己是个傻瓜。 想起旧事,心里的火气腾的一下冒了出来。 洛昌华一把抓住洛昙华的手,咬牙切齿地把人绑了个结实…… “三哥,你这是怎么了?”赵卿诺到的时候就瞧见他一脸狰狞的样子,语气惊诧。 “没事,这边搞定了,你……” 洛昌华说着抹了把脸抬头看去,待瞧见被绑坐在椅子上堵着嘴一路拖过来的洛老家主时,眼睛瞪成了铜铃,再一瞧见赵卿诺带血的手臂,神情一肃,“动手了?” 赵卿诺“嗯”了一声:“谈不拢……你家老爷子把这些护卫送我了,还会给我一箱子钱和五车粮食。” 洛昌华扫了眼自家老子缺了一半,切口整齐的胡须,接着瞥了眼鼻青脸肿几乎人人刮伤的护卫们,极有眼色的没有询问这些东西是怎么“送”的。 “先处理伤口,如今……” 话说一半,突然听到两道急急靠近的脚步声,放眼看去,就见洛家管家领着田三月匆匆跑了过来。 管家走到跟前,看到被绑在椅子上的老家主,以及躺了一地的郎君娘子们们,识时务地朝着洛昌华行了一礼: “郎君,县令和城里各家家主带着人把宅子围了,说让……让咱们交出县主,认罪伏法。” 赵卿诺看向一脸焦灼愧疚的田三月,出声问道:“三月,具体是怎么回事?” 田三月抬起手背蹭了蹭眼睛,哑声回道: “王大人带着我们去了县衙,才说了您到洛家赴宴的事,县令大人便觉得不妥当,怕您遭遇不测,正巧几个家主来说招人的事,听说了这事便嚷嚷着要来救人……王大人拦不住,只能跟着一块过来。” 赵卿诺闻言双眉紧皱,面露深思:“是谁提出来洛家救人的?” “是纪家的。”田三月说道。 洛昌华跟着解释:“纪家是城里最大的油坊,我家在里面参股两成。” 赵卿诺点了点头:“他们带了多少人来?” “是各家要做邑士的郎君,还有一些护卫,估摸着有六七十号人……如今都拥在大门口,在晚可就要破门而入了。”说话的是洛家管家。 洛昌华嗤笑一声:“四妹,他们这是打着‘英雄救美’的主意呢……受难的县主被俏郎君相救,一见钟情,再见倾心,三见许嫁……啧啧! 顺道再看看能不能挖我洛家一块肉吃,挖到了便是赚到了,挖不倒也没什么损失,毕竟他们已经另谋高枝了……你这是装的太好,让他们以为能拿捏……现在怎么办,你这么出去可就露馅了?” “带去的护卫跟着你们一起来了吗?” 听到赵卿诺的问话,田三月急急答道:“来了,这会儿和王大人、卢管事在一块。” “三哥,府上后门通向哪?”赵卿诺转而朝洛昌华问道,“可能指使得动这里的护卫。” “后门外是一条窄巷,至于护卫……”洛昌华走到洛老家主跟前蹲下,嬉皮笑脸地“嘿嘿”两声,直接伸手去他袖子里掏,三两下摸出一块黑色牌子,“有老爷子的令牌就成。” 赵卿诺瞥了眼气成猪肝色的洛老家主,只低声吩咐洛家管家去把府医请来,至于别的她没有管,各家父子有各家父子的相处之道,洛昌华这样的性格也是洛老家主自己养出来的。 管家看向洛昌华,后者随意地点了点头:“听我四妹的。” 他没打算让老爷子死,甚至准备让他在院子里好好养身体。 “三哥,你带着人从后门出去,把进来的路拦了。”赵卿诺看向手中沾血的牛尾刀,“别管他们是揣着什么心思来的,既然来了就没那么容易走。” “成吧,那就不装了,本来想省点事,再要个好名声……自动送来的和自己要来的,到底前者好听些,不过也无所谓。” 洛昌华将令牌高高抛起,单手接住,大步流星地往外走去。 赵卿诺留下田三月看着观武堂里的人,拎着牛尾刀,环视一圈,带着那些鼻青脸肿的护卫朝正门走去…… 第410章 折县定 “那可是今上亲封县主!望洛老家主三思而行……县主若有个好歹对洛家、折县都不好。” 赵卿诺才一靠近,就听见折县县令的声音穿过厚重的大门传了进来。 “大人,县主都进去这么久了,别是出了什么事!要不直接破门而入吧,早一刻进去,县主也能少一分危险。” “洛老家主性子不定,若是伤了县主可如何是好……大不了回头重新陪他家一扇大门就是。” “那叫三月的小厮独自一人进不去,谁知道是不是肉包子打狗……” …… 一时间众人纷纷附和,催促着县令破门而入,可说了半天却无一人愿意打头阵,显然是想把这个“出头鸟”的机会让给县令。 折县县令自认不是个傻的,如何看不出他们的打算,嘴角微抽,却不接话。 赵卿诺听够了外头的谈话,看向门房:“开门吧。” 门房偷瞄了一眼狼狈的护卫们,尽管一脑袋雾水,还是听话的开了大门。 赵卿诺发现洛家的下人真是谁都能使唤得动,想着回头给洛昌华提个醒,要么重新选一批人,要么管的再严一些。 随着厚重的大门缓缓打开,外面说话的声音蓦地消失,一个个目不转睛地盯着大门。 当看到身上带血,手中提刀的县主时,全都张大嘴巴,满脸的不敢置信。 震惊过后,一个个回过味来,都是经年的老商人,发热的头脑冷静下来,便立马想明白。 他们看上了人家的身份封地,人家自然也看上了他们的人和财。 可这又能怪谁呢? 只能怨自己贪心,又因她是个年岁不大的女子便生出几分轻视。 一伙子人把目光落在刀刃上,心里琢磨着该怎么撤回当初的承诺。 是随便出几个家奴和一点银钱,还是仗着人多势众干脆撕破脸? 可想想这位县主从洛家出来的样子,显然洛家已经妥协了。 要不然多出些银钱,毕竟钱没了能再挣,可优秀的小辈不一定能再有。 然而不等他们想出个所以然来,就听到“砰砰砰”的脚步声从巷子口传了过来。 是洛昌华带着人到了。 乌泱泱的一群人立马里三层外三层的把众家主带来的人,包饺子一般包了个严实,让原本宽敞的巷子立即显得逼仄拥挤。 近在咫尺的刀刃,看得人心惊胆寒,后背在这大冷天的日子里冒出一层冷汗。 似乎生怕赵卿诺丧心病狂地命人直接砍了他们,更有甚者有人积极地推销起自家小辈。 毕竟与自己的性命相比,优秀的后辈花些功夫也不是培养不出来。 “县主,这……这是何意?我等只是担心县主安危,这才来此护卫……这些是我家中最出色的儿郎,特带来给您瞧瞧……另已经招到护卫二十余人,正在家中等候……待给他们收拾妥当便给您送来。” “县主,这是我家儿郎,能文能武……” “县主,我家招了近四十人……” 赵卿诺一言不发,唇角牵起一抹淡笑,暗自观察着他们。 游移的视线在折县县令身上顿了一顿,看到他那见自己无事而松了一口气的模样,赵卿诺眉头不着痕迹地动了一下。 这个人给她一个奇怪的违和感,可哪里奇怪自己又说不上来。 可偏偏这人的身份没有任何问题,自上任以来也既有眼色的做到了诸事不管。 赵卿诺收起心思,只把那感觉当做自己的错觉。 过了半晌,嘈杂的人群渐渐安静下来,直到没有一人说话,她才清清嗓子扬声笑道: “多谢诸位,正巧我准备回赤阳,诸位郎君既来此正好一块离开……至于招来的护卫,将名单住址交给我义兄洛昌华即可,外面兵荒马乱的,折县养些护县义兵也能安心些…… 置于诸位郎君的行囊,每家出一个人回去通知一下,着家人派人拉来,各家富裕的都多给多带些,路途虽说不远不近,但有马匹代步也能快一些…… 义兄,伯父送我的粮草可差人装车了,伯父送的人,加上邑士,正好一并护送回去,路上也能稳妥些。” 被她打的鼻青脸肿的护卫们听到“伯父”二字,下意识抬头看了少女一眼,想起洛老家主被绑在椅子上往观武堂拖着走的样子,赶紧低头缩了缩脖子。 众人都是实打实的生意人,不说别的,察言观色、听话听音的本事是有的,如何听不懂她的暗示。 每家只让出一人,剩下的人就是质子。 什么行囊需要拉,粮草!还“各家富裕的”,不就是让他们根据自己家的买卖出东西嘛! 诸人想要破口大骂,可瞥到后侧明晃晃的刀刃,又怂了,这会儿又势比人强,只能咬着后槽牙认栽。 在心里不停地安慰自己,再如何也比被儿子撵下家主之位的洛老家主强。 众家主认命地拉过一个小辈嘱咐一番,又拿了自己的印信,命他回去取东西。 在此期间,赵卿诺让人取了纸笔过来,让每一个跟着她离开的人都立下字据,并签名按手印。 王靖风还贴心的,在每张字据的空白处挥笔画下小像。 如此一来,有字据,有画像,还知道老家在哪,自然不怕人跑了。 将事情交给王靖风和卢采薇,赵卿诺将洛昌华喊到一旁,低声问道:“你的那些兄弟姐妹要怎么办?” 洛昌华懂赵卿诺的意思,如释重负地笑着叹了口气: “把他们手上的人和钱全都收起来,然后和过去一般都养在这宅子里,只要不闹事,随他们去吧……他们虽然都不太正常,但向来说话算话……再者,我胞兄那人只要我愿意忍他,诸事都好办。” 赵卿诺不了解洛家人,但她相信洛昌华,闻言点了点头: “折县练兵的事交给你了,政务上头……还是不要交还给县令,一切照旧……永庆帝薨逝,我需得回去把赤阳杂事理清,接着赶去长丰……对了,折县附近村镇记得定期巡逻清缴流寇……咱们屯粮养兵修城墙,慢慢来。” 洛昌华见她说的井井有条,笑着一一应下:“……你放心,我们慢慢来,现在这个时候,早出头不一定就有优势。” 事情敲定,待各家东西送来,赵卿诺便领着人拉着粮草踏上了回赤阳的路…… 第411章 墩村来人 赵卿诺骑在马上,远远地望见赤阳城外忙碌的人群,面上露出喜色:“这么快就动工了!裴谨还是一如既往地的厉害。”说着一面去寻熟悉的人影。 就见一堆埋头干活的人里立着一个裹着厚袄,拿着纸笔的姑娘。 艾蒿一手执笔,一手拿着她那自制的小册子在人群里走来走去,时不时记上两笔。 一旁做监工的希来侯看到有人偷懒不干活,上去先是警告,若是再不听则会让艾蒿记上一笔,三次不听才会打一鞭子。 赵卿诺看了一会,驱马靠近:“天气尚冷,冻土可能挖的动?” 二人听到这笑意的熟悉声音,抬头看去,俱是一愣,紧接着惊喜地迎上前去。 “县主!您回来了!” 艾蒿跑到跟前下意识想屈膝行礼,腿弯到一半,又立即改成了抱拳礼,看到后面跟着的人和东西,“这都是您带回来的?太厉害了。” “这些是折县各家最出色的儿郎,是邑士。” 赵卿诺说的情真意切,满是真诚的声音传到后面,听得那些人稍稍一怔,随即面颊飘粉,却不由案首挺胸,腰背挺直。 他们以为自己到了这里会成为她的面首或奴仆,没想到竟然真的是邑士。 一时间情绪翻转,心里的怨气消了大半。 艾蒿听到这话,向他们投去羡慕钦佩的目光,心道:邑士的话以后是不是能成为县主的亲兵? 等在一旁的希来侯等到艾蒿说完话才近前行礼: “县主,温度虽低,但地下已经回暖,如今正是好挖的时候……裴将军说,要赶在雨季前将护城河挖出来。” 赵卿诺点了点头:“这些做活的都是什么人?” “他们有的是折县里的犯人,有的是裴将军出去捉回来的流寇盗贼,还有一些正道军……将军和县令按他们罪行轻重罚他们在此做苦役。” 希来侯说道,“我们兄弟几个随柳郎君办差路上,看了几处地方,倒是碰到不少流民和盗匪,稳妥起见便先回来……裴将军这几日正带着人四处剿匪平乱。” 听了希来侯的话,赵卿诺明白为何多了这么多的人。 又和二人说了一会儿话,便带着人往城里走。 赤阳虽然不大,可进城的瞬间就让人有一种安心的感觉。 赵卿诺没有回住处,反而领着人去了县衙。 让卢采薇和县令任太平造册登记将粮草银钱入库后,才回了住处。 院子里意外的安静,一问之下才知道,严嬷嬷和花家婶子朱氏寻了一处作坊为兵士赶制战服,其他人则在外头训练……每一个人都在忙着手头上的事情。 …… 日入时分,裴谨面上带笑,脚步匆匆地进了院子。 赵卿诺立在廊下瞧见他满身风霜,衣服沾血的样子,忙不迭把人按到暖炉旁坐下,接着倒了一杯热茶送到他手上:“辛苦了。” 不过几日,整个赤阳便已经如机器一般运转起来,这其中耗费的心力赵卿诺如何不知。 裴谨看向在自己身边坐下的少女,唇角牵起,目光柔和专注:“尚可……折县如何?” “洛昌华已经接管洛家,那里不必筑城,将中心放在练兵和常务上即可。……只是听说永庆帝薨了,长丰那边需得尽快过去。” 赵卿诺说话的声音都变得轻缓,自在,如唠家常一般。 裴谨道了一声“好”:“再等两日……待墩村的事情办完,腾出手来,我和你一道去长丰。” 二人才提到“墩村”,就有人来报,村里姜世清来了。 裴谨面上没有一丝惊讶,笑着对赵卿诺解释道: “来的倒是挺快……姜世清是伯爷的族弟,如今是墩村村长……这几日村子外多了不少人,丢了些粮食衣物,受了些骚扰……前头让下面的小辈来找了两回,我没见,今日许是知道你回来,找了个辈分稍高的人过来。” 赵卿诺杏眸眨动,看到裴谨的表情,立时晓得那些人有些蹊跷。 说不定是见其他地方查的的严,而墩村没人巡逻便一股脑的往那跑。 她沉思片刻,出声询问:“他可说了来做什么?” “回县主,说是来城里办事,顺道看望家中小辈。” 赵卿诺“噗嗤”一下笑出声来:“看望小辈啊……你领着人去送去前院花厅,置办上一桌家常酒菜,找了姜一平回来陪侍,再去问问蓉姐可要见人。” 来人领命离去。 裴谨闻言也跟着低笑出声:“你这有些促狭了,不过并未做错……前头仗着长辈的身份想拿捏人,这回又拿了长辈的身份来让人办事……长辈的身份不是这么用的……若是人人都仗着与你的亲近关系,以后事情怎么做。” “他若直接说这事,那我便直接带人去抓人,本就是应当应分的,又不会收费。” 赵卿诺说道,“如今难民和流寇可是宝贝,可不能在外‘流离失所’,可也不好再拖下去,今日这一顿家常便饭姜一平会和他说清楚,明早我带人去把墩村附近清理干净。” “……帝薨,长丰那边需得赶在公文正式下来时过去,别管有什么打算,咱们不能授人以柄”裴谨跟着说道。 二人又说了些练兵建城的事,一道用过饭后,裴谨便回了自己院子。 夜里,赵卿诺正在翻阅桌案上的文卷时,姜蓉带着香兰来了。 “就知道你好没睡,才从外头回来,也不知道早些休息。” 姜蓉语气责备,却让香兰将一盅鸡汤放到桌案的空位上,又把自己抱着的锦盒放到赵卿诺面前。 “先吃些东西,也不差这一会儿……这里人越来越多,就差吸口气都要钱了……这个给你用,我也就这点子东西能拿得出手。” 说罢,自嘲地笑了笑。 赵卿诺认得那个锦盒,那是离京前孟氏让张嬷嬷送到小院给姜蓉的,一模一样的盒子自己也有一份。 她趁着喝汤的间隙斜看了姜蓉一眼,见其神情虽仍有郁色,但已不似之前厌世,心下一松,知道她这会儿应是打消了寻死的念头。 第412章 营地 赵卿诺略一思忖,抽出一张干净白纸,放下汤匙,提笔写下一张借据,绕过姜蓉递给香兰,笑着说道: “这钱算是我和蓉姐借的……香兰,给你家姑娘收好,若是那一日我赖账了,就贴到外面城墙上。” 香兰原本还有些心疼自己姑娘把傍身的银子送出去,这会儿见着借据忙不迭接过收进怀里,有借就有还,那还能有些保障。 “你这是做什么!”姜蓉柳眉倒竖,“香兰,借据撕……” 话还没说完,突然被赵卿诺打断:“蓉姐,那位村长可回去了?”说着一面朝香兰打了个眼色。 香兰捂着胸口松了口气,接收到赵卿诺的眼神,匆匆福了一福,转身往外走去。 她得把借据藏好,旁的事能倚仗姑娘来,这件事可不行,有钱才能有保障。 提起姜世清,姜蓉脸色难看: “还喝着呢,已经在前院收拾了客房给他住……我过去请安,略说了会儿话就出来了,姜一平一直陪着……你放心,他是父……亲随,不算失礼。” 赵卿诺观其神色便知道那请安的过程必然不太愉快,遂也不再多问,转而说起旁的事。 姜蓉将自己这些日子做的事和她说了一遍,又问了几个疑惑之处,二人一说便说到了烛火将尽…… …… 第二日,赵卿诺先见了姜一平,询问过姜世清的情况后,得知他醉酒未醒,便由裴谨陪着去了营地。 营地设在靠山近水的地方,虽然不大,却已有雏形。 营帐、箭靶、已经在训练的兵卒,无一不在表明她们的军队在一点点组建强大起来。 赵卿诺走在最前面,裴谨落后一步,神色恭敬。 认识她的人一面高呼“县主”,一面抱拳行礼,有那不认识的在听了同伴的解释后也跟着行礼高呼。 这些人不是不在意压在自己头上的是男是女,只是他们见过赵卿诺的实力,又知道真正让他们吃饱穿暖的人是谁,这才心甘情愿的低下头颅。 女兵们的营地另开辟了一块空地,离得不远不近。 “她们才刚起步,力量胆量都需要锻炼,和这些人分开也是对她们的保护。”裴谨低声说道。 赵卿诺晓得他话里未挑明的意思,在没有足够能力自保前,凑在一起容易出事,只有实力起来,摆脱性别之见,才能得到他们的认可尊重。 这一点在前世就是,职场上同样的工作,女人就是要比男人付出更多努力才行。 赵卿诺到达女兵营地的时候,就看到姜蓉、香兰、艾蒿以及花家的女眷们都在跟着训练。 每人肩上背着一包沙土,跑的大汗淋漓。 “她们体力差些,只能从基础开始,若不然到了战场连人都砍不动……花家女眷都有些底子在身上,力气足够,增加些耐力,多练些招式,要不了便能跟着上阵杀敌。” 听到裴谨的话,赵卿诺目光落在花家女眷的身上,与其他人相比,她们确实显得更轻松。 转了一圈,点了一队人朝墩村赶去…… 因着之前派人盯着,那些难民和流寇并不难找,没费多少功夫就把人抓了回来。 等众人回到县里时,姜世清才宿醉醒来。 待听说人已抓到,自觉是自己长辈的身份好使,叫了人送自己回村向族老复命…… 晚了一步得到消息的姜氏族老姜绚望着沾沾自喜的族人,叹息地摇了摇头: “你们还在这里高兴!早都劝过你们不要仗着亲缘辈分去拿捏人,如今倒好人家连村里都没踏进一步……还有你,去就去,一身酒气像什么样子!” 姜世清自认是有功劳了,闻言当即有些不太高兴: “五叔,这酒是县主设宴款待的……再说了,那些个骚扰村子的人不是都被抓了,不来村子不是更好……两个女娃娃,还有一个都不跟着咱家姓,不必放在心上。” “啪!”的一个巴掌声突然在屋子里响起。 姜绚抬手要闪进第二巴掌时,姜世清朝自家老子委屈地喊道:“爹——” 姜续立马将儿子护在身后,大喝一声:“五弟!我还活着呢!便是教导也该由我这个老子教导!” “四十来岁的人了,遇事不是仗着身份逞威风,就是找你告状,我姜氏一族如何能有这样的村长、代族长……你能对我说出那样的话,就知道你在县主那边也是个口无遮拦,不知分寸的!”姜绚指着躲在姜续身后的姜世清骂道。 骂完了姜世清,又指着姜续怒道,“那两个孩子别管是男是女,姓什么,都是伯爷的孩子,来到赤阳,咱们合该照顾帮扶……你们舍不得那些出息,又想摆着长辈的谱,传到京城让伯爷怎么想!更别提里面还有一个县主,那样的身份是你们能拿捏得!简直不知所谓!” “你说什么!”姜续气的吹胡子瞪眼,恨不得给他一拳。 他这一脉一直做着姜氏一族的代族长,管束族人,历来只有被捧着的份,偏这个五弟整日说什么要谨慎、要谨记自己的身份。 其余人看到两人都吵上了头,生怕动起手来,忙不迭上去劝说。 “大哥消消气,五哥也是为了族里,可能想差了,咱们好好和他说道说道,都是同宗兄弟……” “五哥这话确实过了,前头你也不同意咱们晾着那个县主,这不亲自带人把那些人抓走了……世清那话说的确实欠妥,县主听了自然会生气……回头趁着大哥大寿给那边送个帖子,算是递了台阶……” “我都没见着那个赵卿诺!就见了姜蓉,那丫头是个失礼的,就请安说了两句话便走了,是姜一平侍候我吃的饭。”姜世清听他们说自己得罪县主,又委屈又生气。 屋子里瞬间一静,许久之后姜续惊诧道:“你没见到人?” “没啊!所以别再说我得罪什么县主了。”姜世清憋屈的声音里透出几分不以为意。 “哼!看看!早就劝过你们!”姜绚冷笑一声,“我早让人出去打听过了,那个裴将军每日出城巡逻,附近村子全都走了个遍,偏咱们村子没来…… 今朝县主领了一队人没一会儿就把人了个干净,却连村子都没进……是她亲自带的兵!整个赤阳谁不咱们和宁远伯府的关系,因着这层关系,县令给了多少方便?外头都成什么样了!到现在还看不清,不是不知所谓是什么?” 第413章 慈幼院 不提墩村姜氏族老如何分析讨论,这边赵卿诺为着去长丰县做着准备。 赤阳县才刚刚步入正轨,自然不能带着人离开,以免打乱它的进程。 与裴谨反复商议后定下带去长丰的人选——姜蓉和香兰,花招喜夫妇,以及希来侯兄妹。 赵卿诺丢下手中的笔,手肘支在桌案上,撑着下巴,皱着脸苦恼道: “还是人太少了,严嬷嬷她们要准备战服,花枞夫妇一个要理账,一个要跟在任县令身边,艾蒿倒合适,只是如今管着建城之事,真没想到这小丫头竟在这上头有天赋,挑个日子给你正式行拜师礼呀,裴先生——” 说到后面语气带着几分淘气认真。 裴谨瞥了眼自己都没大上几岁,却管人家叫小姑娘的少女,不觉有些好笑: “可以,忙过这阵子挑个好日子……你确定只带她们几个先过去?”话锋一转倏地问道。 赵卿诺点了点头:“长丰县令空缺,那里必然有别的势力……我们这个组合一看就极好欺负,去了那里才好探清楚情况……再者,你只是迟上两三日,到时候一次处理也省的麻烦。” 裴谨知道劝不了她,也明白她说的对,不得不同意: “如此,那我便带人把周围清理一遍,长丰地处偏僻,进出只有一条正经路……带回来那些邑士,有几个性子尚可,其他需要磨磨性子。” 赵卿诺稍一思索便晓得裴谨说的是谁: “可是廖家和梁家的人?回来的路上,我暗中观察过他们,这两家的人比其他人家更踏实……我记得廖家是制糖作坊,听卢管事说家中子弟都要去作坊劳作的。” 她一面说着一面去翻一旁的花名册,特制的加厚册子上密密麻麻地记录着人员信息,“梁家是……” “是酒坊……和廖家一样,都需得学习酿酒,族里不分家,作坊里做工的也多是自家人。” 裴谨笑着补充道,“卢管事给他们量尺寸闲聊时我听到了……卢管事倒是个刺探情报的好手,几句话就能让人放下戒心…… 阿诺身边的人都各有本事……吴斩秋笼络了一批县里的孩子,把人组织到一块,每日带着他们上午读书,下午习武,开始前还要向他们宣扬阿诺的英武事迹…… 倒是比营地那边更像回事……照这样下去,过不了两年,阿诺便会得一批忠心耿耿的少年将军了。” 赵卿诺听得震惊不已,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都没发现……她也太厉害了!只是谁叫他们读书习武?” “他们做的隐秘,凡是参与的人都被要求保密,方娘子教他们读书习字,我便是他们武艺师傅。” 裴谨起身从旁侧的多宝阁的一个锦盒里取出一本册子,“这是那小丫头自己学着自制的花名册……偷偷藏在这便是想叫你发现,好给你一个惊喜。” 赵卿诺恍然大悟,她还奇怪怎么那小丫头这两日看到自己都要悄悄打量自己半晌,问又不说,原来是为了这事。 翻看那带着稚气的笔迹,心里升起的暖意流向四肢百骸:“明日你去教授武艺的时候带我一道吧。” 裴谨对上少女泛起湿亮的眸子笑着点了点头:“那些小家伙只怕要无心上课了。” …… 吴斩秋他们的小营地在城西的慈幼院,裴谨给了不少钱让院长同意吴斩秋他们在此,并给出条件,若慈幼院的孩子跟着一道学习,那以后慈幼院的开销便由他负责。 慈幼院虽有官府资助补贴,但生活仍旧拮据,被遗弃的多是女童,即使有男婴也是身子不好,吃穿要钱、看病吃药也要钱,不过是勉强度日。 在这里,大一点的孩子便要外出做活挣钱,挣得钱有一半要交回慈幼院,用来养育其他的孩子,可因为什么都不会自然也找不到好的活计,挣些苦力钱,一日得不了几个铜板。 如今有这样的好事落在头上,院长怎么会不同意,至于以后上战场打仗,那都是长大之后的事,眼前没有什么比健康长大更重要了。 慈幼院独占了一块空地,因着这里发生过火灾,几家子都被烧死,旁人嫌弃风水不好,就空置下来。 任太平便拿来建了慈幼院。 赵卿诺和裴谨掩在门外,透过缝隙瞧着里面的景象,脚边放了两个大大的背筐。 大大的院子里,一半围上篱笆用来种菜,才放过的土地,表明主人想要种菜的急切心情。 另一半平整的空地上整整齐齐的站着三十六个孩子,有男孩,也有女孩,与她年纪差不多。 旁边屋子门口坐着一排年纪更小的孩子们,方娘子和院长走在最角落,正慈爱的看着他们。 院长是个比严嬷嬷年纪稍大的老妇人,一身打着补丁却干净整洁的衣裳,怀里抱着一个一岁左右的孩童。 “这是县主让我带来了,里面加了糖,一人一个。” 吴斩秋说罢打开桃笙提着的大食盒,冒着热气的糖包子一下子暴露在孩子们的眼中。 掺着白面的杂粮糖包子对这些孩子具有极大地吸引力,一个个伸着脖子看,却极有规矩的没有上去争抢。 吴斩秋将糖包子挨个分下去,每分一人,都要提一句:“县主心疼咱们,自己掏腰包给咱们弄吃的。” 拿到糖包子的孩子连连点头:“县主是大好人,斩秋大姐放心,咱们都是讲恩义的汉子。” 分完了这些站着的孩子,吴斩秋和桃笙又去分给那些坐在门口的孩子们: “你们年纪太小,没办法参加训练,这些不是白给你们吃的,要记得县主的好。” “斩秋大姐,咱们……咱们也是讲恩义的汉子。”一个扎着两个揪揪的小丫头奶声奶气的保证道。 吴斩秋被她口中的“汉子”噎的半天没说出话来,好一会儿才出声纠正:“汉子是男的,你是女娃。” 赵卿诺在外面看的吃惊,哭笑不得:“是谁教她的,这是在替我收买人心?” “那小丫头敢带着妹妹自卖自身,便是个有主意胆子大的,只这两点就胜了不知道多少人……进去吧。” 裴谨说完这话抬手叩门,待得了允许,一手拎着一个背筐,和赵卿诺走进院子…… 第414章 长丰县 二人进入的瞬间整个院子瞬间安静,几息之后吴斩秋惊喜地喊了一声“县主”。 众人回神,方娘子扶着院长起身行礼:“民妇王张氏,给县主见礼。” 然而还未等膝盖弯下去,便被赵卿诺一把拦住,托了起来: “今日得空,就来这边瞧瞧,筐里是些吃食,晚些时候让人来给孩子裁制衣裳。” “你就是县主吗?”说话的是那个称自己是个“汉子”的小丫头。 赵卿诺低头捏了捏她头上的小揪揪,对上那忽闪忽闪的眼睛,心里软成一滩水:“我家赵卿诺,是你口中的县主。” “县主,我以后当汉子……筐里有肉吗?”小丫头耸着鼻头,一眼又一眼地瞄着两个大背筐。 “妞妞,不能这么问。”院长立即低声呵斥,“县主,孩子……” 赵卿诺摆摆手,笑道:“左边的筐里是一整筐的肉,另一个里面是粮食……灶房在哪,我把东西送过去。” “在那!”另一个孩子指着南侧屋子最西侧一个黑漆漆的小屋说道。 不待赵卿诺动作,裴谨便提了过去。 方娘子察觉到院长的忐忑,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 “您放宽心,只是一些吃食,孩子们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该多吃些好的……若不然您随我去做饭吧,那么些肉,炼些猪油出来,忙活一会儿就该到吃晚饭的时候了。” “您去吧,也该给孩子们上课了。”赵卿诺见她实在紧张得厉害,便跟着劝道。 院长看到一个个眼巴巴望着自己的孩子们,暗自叹了口气:“那我和你们方先生去做饭,要听话知礼。” 待二人一走,赵卿诺面上带着浅笑,两手后背:“听你们裴师傅说已经练了几日,先将所学演示一番……稍后我教你们一套棍法。” 一众孩子闻言,原本的拘谨一扫而空,有肉吃,还能学棍法,兴奋地直接围了上来…… 赵卿诺去了慈幼院后,那些孩子便过到了明面上,一应吃穿正式由赵卿诺这一方接手。 接着又在赤阳县留了一日,次日一早赵卿诺带人出发,往长丰赶去。 而就在几人往长丰赶的 马车里,姜蓉翻看着一本薄薄的旧卷宗,那是任县令翻找出后送来的。 她越看眉头拧地越紧,抬头看向一旁闭目养神的赵卿诺: “阿诺,这长丰县自打上一任县令亡故后,便没有委任过新的县令,就连这卷宗上的几桩案子都是告了一半就撤诉,这两年更是连告状的都没有了,难不成那里已经成了‘夜不闭户’的地方?太奇怪了。” 长丰县位置偏僻,上一任县令是下村访查时落崖而亡,在没有县令的情况下,案子暂由赤阳受理。 两年前尚有长丰县人到赤阳告状,多是争地纠纷,只是才受理没多久,状告人便撤诉不再告。 民不举官不究,又是隔县的事,任太平自然不会多管。 赵卿诺睁眼坐直,笑着看向姜蓉:“所以咱们才先去探探深浅……有钱的姑娘,漂亮的丫鬟,还没几个护卫,这送上门的大胖鱼,哪有不捞的道理。” “按姑娘这话,我和香兰就是漂亮丫鬟,奴婢谢姑娘夸奖。” 希绿玉笑着戳了戳香兰,后者也一并跟着道谢,说完还不忘补上一句:“我家姑娘有钱,但长得也好看。” 那副随时随地都要护主的样子惹得众人笑出声来…… 一行人说说笑笑,临近午时到了长丰县。 长丰县城门办开,门口坐着两个守门的兵卒,守着一个火盆先聊着。 “兵大哥,我们进城。”希来侯手上拖着一角碎银,陪笑道。 守城兵卒看了眼银子,接着瞥了眼希来侯的穿着,目光随即落到马车上: “几个人?来咱们长丰是做什么的?走亲戚还是做买卖?” “统共七个人,车里坐的是主家姑娘,家在安州,因闹了乱,姑娘们去上香躲过一劫,只是家没了,本想投奔亲戚,谁知……哎,没了法子便想找处僻静的地方安置下来,躲过这阵子再说。” 希来侯拖着银子的手又往前送了送,说到后面眼眶微红,表情哀泣。 守城兵一听又是来躲祸的,放下心来,朝着马车扬了扬下巴: “下车下车,咱得验验不是,万一什么逃犯盗匪的……这些日子倒是来了几拨人,和你们原因一样,外头真就乱成了那样?逼得你们往咱们这穷乡僻壤跑?”语气好奇。 希来侯重重地叹了口气:“何止是乱啊,那些人走过的地方都找不出一片完整的瓦……有田有钱的就更……哎!不能提,几辈人攒下来的基业啊!” 说罢摇了摇头,走到马车旁,弯腰请示,“姑娘,兵大哥要验一下身份……您看……” 紧跟着里面响起轻柔的劝说声。 过了好一会儿,那两个守城兵就看到一只葱白纤细的手从马车里探了出来,紧跟着掀起帘子,露出一张含愁强笑的脸。 希绿玉先搭着自家兄长的手下马车,紧跟着花招喜跳了下来。 她生的胖,跳下来的时候引得马车晃动,惊得正要下车的香兰紧紧地抱住车框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还不赶紧把马车扶稳了,伤了姑娘怎么办!” 希来侯和姜一平立即做出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一个牵马,一个扶车。 这二人竟然还不是主子? 两个守城兵对视一眼,满脸震惊。 “姑娘,奴婢扶您下车。” 香兰下车后与希绿玉一左一右地站在马车旁,手臂前伸。 车里赵卿诺抬袖掩住上扬的唇角,忍不住腹诽:演的太用力啦!! 这般想着,和姜蓉一前一后下了马车。 姐妹俩穿着素色衣裳,发髻上簪着玉钗,以袖遮面,瑟缩地站在那里,浑身上下透出一股子羞恼的感觉。 “兵大哥?”希来侯走到跟前,“您看?” “啊?啊!进进……天儿冷,可别……别给姑娘冻着了。”二人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四个妙龄少女,头一次恨爹娘少生了两只眼。 第415章 谭爷 希来侯把银子塞进一个守城兵的手里,作揖陪笑:“兵大哥,你看这城门……” 手里的银子唤回了二人的理智,忙不迭把城门打开。 希来侯趁机上前套近乎,打听消息:“兵大哥,城里哪家客栈好些,我家姑娘喜净,若有那不错可能推荐一番。” “咱这儿没客栈,拢共两条大街,就这么些人,往常也没个做买卖的来,开了也没人住啊!” 守城兵说着话,眼睛却飘到了马车那边,争取在她们上车前再看两眼。 “这……那可牙行在哪个方位,天色不早了,我们赶紧置办一处宅子,好有个落脚的地。”希来侯苦恼地说道。 车帘子落下来,赵卿诺她们全部回到车里,没了能看的美景,守城兵一脸可惜:“牙行?那玩意咱这儿也没有……你要想买宅子……” 他沉吟片刻,一拍手说道:“你们沿着这条街走,走到岔口继续直着走,最大那处宅子……去那问问,这种事找谭爷就行,不过你们身上得有钱。” 得了话,希来侯正要再打听些别别的消息,感受到另一名守城兵审视的目光赶紧止住话头,道谢离去。 这名守城兵盯着希来侯的手臂,突然出声:“你家主人倒是心善,连个残疾都用……手怎么没得?能护着你家主人来着,练家子?” 希来侯眸色微暗,旋即笑着露出已经长好缠着布的手腕: “早些年在街上混口饭吃,跟人抢东西的时候被砍了一刀,幸得主家相救……救命之恩,自当涌泉相报。” 那守城兵点了点头:“倒是个讲义气的……行了,进城吧,别看咱们长丰小,但也是讲究规矩的,别乱跑。” “哎!多谢多谢。”希来侯点头哈腰的连声道谢。 目送马车离去,这名守城兵蓦地朝另一人说道:“大山,你在这看着,我回去跟主人说一声。” 说罢不等大山同意,拔腿朝城东跑去。 大山愣了一下,随即面露怒色:“呸!显着你了,仗着自己在外头混过几年,一副老大模样……要你去和主人禀报!谭爷见着人自然会去……” 另一边,赵卿诺掀开车窗帘子的一角,暗暗打量着沿街景象。 街道干净整洁,连个乞儿都没有,长长的街道没有一家商铺,偶尔瞥见几个拿着扫帚扫大街的人,各个都是一副麻木呆滞的表情。 太奇怪…… 赵卿诺两眉拉紧,双臂环抱,心里生出浓浓的怪异感。 “姑娘,这竟然连个猪肉摊子都没有,完了,这长丰县莫不是个全县吃素的?”花招喜的声音里是满满的不可置信和崩溃。 姜一平和希来侯坐在外头赶车,看的更清楚一些,侧头低声道: “这城拢共就两条主街,南北向和东西向的,粗看下来竟然没有青楼和暗巷,这地儿太不正常了!” 希来侯在京城时就靠着在青楼楚馆帮闲过活挣钱,城里有没有做皮肉生意的,一眼就能看出来。 “哥哥又在姑娘跟前胡说什么!”希绿玉红着脸嗔怒道,“没有那地不是更好!有那个才不正常呢!也能少些女子受罪遭殃。” 被妹妹一提醒,希来侯忙不迭出声赔罪。 赵卿诺垂眸深思,虽未出声,可心里是赞同希来侯的说法的。 她在外跑镖多年,去过的地方有大有小,有富裕之所,也有贫瘠之地,可不论是什么地方,都会有这种地方存在,不论自愿还是强迫,皮肉生意都是一门买卖。 说句难听的,就连一些村子里都藏着暗门子生意,长丰县这么“不合群”,自然奇怪。 没有铺子,没有青楼,难不成这里的人都靠种地为生? 但这里可不是什么耕地多的地方,田地分散,还是说那铁矿已经被发现了? 想到这里心里一紧,随即暗暗摇头,毕竟是许多年前发现的事,先看看情况…… 正想着,马车一停,随即姜一平的声音传了进来:“姑娘,到了。” 希绿玉掀开帘子,赵卿诺探身朝外看去,映入眼前的是一条踏跺,共有六层台阶。 往上是一对小石狮子,护着后面新亮的金柱大门,视线上移,就见偌大的牌匾上写着“谭府”二字。 姜一平看到这些逾制的东西,脸色微冷: “姑娘,这谭家也不知道不懂规矩还是个胆大的,我去叩门探探。” “去吧。” 赵卿诺看着姜一平上了台阶,起手一轻二重连敲三下,等了许久也无人应门。 姜一平想了想,另换了一个敲门的法子——连续急促的敲门声响到一半,大门开了。 “敲敲敲,催命呢!” 开门的是个凸嘴巴的矮胖汉子,下巴上生着几颗酒刺,说话时露出一对龅牙。 龅牙汉子骂完了人,仰头看着立在自己面前的姜一平,细细地打量着他的穿着,见他气度不错,再开口语气和缓了几分:“外乡人?来干嘛的?” 姜一平将对守门兵的说词说了一遍,话才落地,就见那龅牙汉子一脸的嫌弃不耐烦: “下去下去,谁让你站我家门口的,什么身份,也配登我家台阶……让你家主人出来说话。”说着一面把人往下推。 希来侯连忙扶住姜一平,侧身拦在他身前,摸出一角银子奉上: “大哥别急,我们才进城,还不懂这的规矩……我们就想买一处院子,住上些日子,待外头安稳了再出去。” 龅牙汉子见他连讨好自己给的都是银子,又听主家只有两个姑娘,心道这回来的是“肥羊”。 他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马车,目光恨不得穿透车帘子看看里面的景色: “买房子是大事,那也得你家主人出来说话……赶紧的。”语气里尽是别有所图的意味。 眼看姜一平他们怎么说都没用,马车里赵卿诺拍了拍姜蓉的手臂:“蓉姐没事,我带着绿玉下去。” “我……我和你一起,以后要面对的人多了,我是姐……比你大总要适应,不能都让你来,我能帮上忙。”姜蓉说罢一马当先掀开帘子跳了下去。 第416章 异常 赵卿诺看着紧随其后跟着跳下去的香兰,笑着摇了摇头,这两人这段时日动不动就给人一种要去打死谁的感觉。 “花娘子护着些蓉姐和香兰。” 花招喜点了点头,下车后站在姜蓉和香兰的侧前方。 几人下车往那一站,还未开口,就见龅牙汉子目光呆了一呆,随即眼珠子一转,让众人稍等片刻,抱着肚子回府去通知。 “他们怎么跟没见过女子似的!”希绿玉凑近赵卿诺轻声耳语,“便是咱们生的好看,也不该这副样子啊。” 赵卿诺再次嘱咐她们不要离开自己视线,诸事小心。 龅牙汉子看着她们的眼神虽然带着几分色欲,更多的却是惊喜,仿佛寻到了什么治病方子似的。 算算时间,裴谨带着人应该已经到了附近,纵使有什么情况也能应对。 过了大约半个时辰,那龅牙汉子才姗姗来迟,身后跟着一个美貌老妇。 看到这老妇人的瞬间,希来侯脸色未变,往后退了退,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道:“姑娘,那人和我原来营生的老板娘是一类人。” 一类人?那就是说那老妇应是楼里的妈妈了? 赵卿诺杏眸轻转,感受到落在身上的目光,想了想抬头对上老妇探究的眼神,对她浅浅一笑。 老妇又扫了眼姜蓉,看着她的样子眼底露出几分满意,转眸看了眼香兰和希绿玉,绷着的唇角都松了两分。 然而当她那目光落在花招喜的身上时,嫌恶的表情一闪而逝。 看了一圈后视线再次回到赵卿诺身上:“奴家姓程,是这谭府的嬷嬷,因着您是女客,家主不便相见,顾差奴前来伺候。” “燕氏女,家中行七,这是我五姐。” 赵卿诺话音一顿,紧咬下唇,面上露出一丝难堪,紧跟着似乎下定某种决心一般,朝着程嬷嬷稍稍弯了下膝盖,“我和五姐想买一处宅子,望您帮忙。” 程嬷嬷将她这迫于现实不得不屈服的样子尽收眼底,又听她张口就是买宅子,一副不知世事的模样,心下一松: 性子单纯,还能低头弯腰,不是个难搞的。 “姑娘是头一次独自出来吧……买宅子说的简单,实际可没那么容易的,光手续就不是一时两刻能办下来的。” “可守城的人说找谭爷就……”姜蓉急急地开口。 “五姑娘莫急,这城里的事是寻谭爷没错,可也得按规矩来……所以才吩咐了奴家来帮着。”程嬷嬷安抚地笑了笑,“城里没甚空宅子,只城西还有一处,谭爷做主赁给你们住,也免得离开时再处理宅子。” “这样……也成吧?”姜蓉迟疑地看向赵卿诺,得了肯定后才敲定下来,“如此便多谢了。” 程嬷嬷见状表情不变,视线倾斜扫了赵卿诺一眼,引着几人往城西去…… 把人送到地方后,略说了一会儿子话,正要离去,忽然被花招喜叫住: “程嬷嬷,城里哪里能买些锅具,食材……我去买些来,人总要吃饭不是?” 程嬷嬷如梦初醒:“哎呀,奴家还说忘了什么,感情是这事……只是咱这城里没有那买菜的地方,这样好了,奴家回去和家主说一声,以后这饭菜一日三顿给这边送过来。” “这哪成,太过麻烦了。”花招喜说道。 程嬷嬷不明白她口中的“麻烦”是送饭的麻烦,还是吃饭的嫌麻烦,但看花招喜的神色,她更倾斜于后者。 看了眼默不作声的赵卿诺,叹了口气解释道: “你们来这应该也瞧见了,县里没有铺子,也没其他营生……原来倒也有几家,只是没有县令,家主受托暂管长丰县事务,中间闹过几回乱子,这才暂时关停了铺子……您这边要是过意不去,只管付些银钱,拿咱家当那食铺。” 话都说到这份上,再纠缠下去便有些不知好歹,赵卿诺出声应下,让花招喜拿银子付钱:“付上半个……不,先付三日的吧。” 话说一半又临时改口,面上做出一副另有安排的表情。 程嬷嬷心中一动,笑着收下银子,转身出了院子。 希来侯跟着送到门口,关门时留了一条缝,看到有人拿着笤帚走到街上时,轻轻关门上闩,步履匆匆地往屋子里走。 “姑娘,那程嬷嬷前脚走,后脚就来了一个扫大街的。” “盯梢的这就安排过来了!要不绑进来问问?” 花招喜说话的同时,“唰”的一下抽出藏在裙子下的杀猪刀,崭新的刀具泛起阵阵寒芒。 她不就丰腴了一些,至于那种眼神看自己吗! 赵卿诺示意她稍安勿躁:“饭钱从一个月换成三日就是在告诉她,我们改变主意了,时间变短,她若真打着什么主意,一会有动作。”说着目光不经意间落在旁边的桌子上。 一道痕迹从桌边向中心蔓延,整齐的切口,从深到浅。 是刀痕…… 赵卿诺取出一个小刀片,轻轻刮去一层,露出渗着暗红色的木纹。 “姜一平,希来侯,把整个院子查一遍,仔细些。” 她没有细说,神情肃穆,语气郑重。 二人心领神会的点了点头,领命分头行动…… …… 城外,比赵卿诺他们晚了半日出发的裴谨在靠近长丰县的时候便领人上了山,隐在山中,望着那些翻地的乡民。 花四郎眯眼远望,只见每块地旁边都守着一个拿刀的强壮汉子。 天色渐晚,那汉子吆喝一声,乡民便停了手,主动走到汉子跟前将手上的农具递交过去。 “将军,他们这是在干嘛?”花四郎低声发问。 “应是防止生乱。” 裴谨望着下头排着队被赶着离开的乡民,眉头下压,心里生出几分猜测。 “花四郎,你带着几个去山里寻一寻,看看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注意隐蔽。” “是,将军。” …… 那头,回到谭府的程嬷嬷一边交代人给赵卿诺他们送饭,一边扭着腰肢往屋里走。 刚一进屋,迎头便是一句“怎么样”。 程嬷嬷对上那一脸的麻子,登时皱紧眉头:“谭高离老娘远点!” 谭高讪笑着退后两步,搓着手问道: “是那个什么县主吗?大人让人通知说长丰给了什么县主,莫不是今日到的就是?” 程嬷嬷扯出帕子在面前挥了挥,语带嫌弃: “不是,气质倒是过得去眼,可比那些贵女们差的远了……就是两个败落单纯的姑娘想来这避难……对了,你不是总嚷嚷缺个拿的出的‘女儿’,那两倒合适,连那两个贴身的丫鬟都是好货。” 第417章 以城为宅 “你确定没事?”谭高还是有些不放心,“万一是那个县主怎么办?” “哎呀,我这双眼睛看过的女子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县主那样的人物也不是没见过……” 程嬷嬷拍着胸脯打包票,“那可是四个黄花大闺女,其中一个一瞧就是好生养的,你不是总嫌弃李桥压你一头吗? 把这几个往送那一送,父子俩一人两个,还不把人哄得心花怒放, 你想要什么没有……我这个都是为了你好,咱俩是一条船上,能坑你吗?” “别说什么为了我,明明是你送过去的姑娘不争气没抢过李桥闺女,又想让我出面和李桥对上罢了。” 谭高不傻,知道程嬷嬷有着自己的打算,可他也确实在这破地方待够了,纵使这里有着千金万银,什么都摸不着,也花不出去,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思来想去,谭高心一横决定冒一回险:“你说没问题,那我就信你一回。” “那你可要快点,李桥这会儿说不定已经得了消息,若是抢在前头动了手……你知道的,破了瓜的身子,纵使生的再美,那父子俩也是不要的。” 程嬷嬷见他下定决心,心中一喜,“再者,那几人恐怕要改主意离开,你可得快点动手。” “离开?到了这里的,哪个走的成了!”谭高冷笑一声,随即又苦着脸犯起难,“那县主到底什么时候来,大人只说他来处理,咋处理嘛?” 瞧见他那没出息的模样,程嬷嬷恨铁不成钢的挪开了眼睛,干脆来个眼不见心静。 比不上李桥的果决心狠,还怨人家压自己一头! 如果不是没有别的人,她是绝不会和这人合作的。 ********** 赵卿诺几人燃了烛火挤在灶房,这里是整个院子唯一没有发现刀痕血迹的地方。 担心姜蓉她们害怕,便将说话的地方选到了这里。 希来侯提着一个大食盒进了灶房,一面将里面的饭菜取出,一面说道: “姑娘,大门外扫地的人走了,但多了一队巡逻的,一队十个人,各个拿着大刀, 大约半个时辰来一趟。” 赵卿诺沉吟片刻:“巡逻间隔半个时辰,按照长丰县的大小,应该需要四队。” 希绿玉看看兄长,又转头看向赵卿诺,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绿玉,可是有什么想法?”赵卿诺问道,“任何想法都可以说,无妨。” “姑娘,这长丰县瞧着像不像一座宅院,所以没有铺子,不许独自开火,有负责洒扫的人,到了夜里还有护院巡逻。”希绿玉轻声说道,语气里带着些许忐忑,“谭府就像主院正房,管着中馈一般。” “绿玉这么一说还真是这么回事!”香兰跟着出声附和。 姜蓉闻言,脑中忽然灵光一闪: “这么点出来,确实是这种感觉。阿……七妹,你说有人管中馈,是不是还有人管着外头的事?毕竟吃穿用不可能凭空冒出来。” “多亏绿玉提醒,五姐说的也有这个可能。”赵卿诺朝二人赞赏地点了点头,“这样,夜里我和希来侯去去探探情况,花招喜和姜一平你们留在这里保护她们三人。” 三人应声领命。 “那这饭菜还吃吗?会不会下迷药?”问话的是花招喜,她胃口好,一顿不吃就饿的难受。 “咱们还有带了些饼子,将就一下吧”希绿玉说着去翻出自带的干粮挨个分上一个。 夜深人静时,两道身影翻墙而出,赵卿诺冲着希来侯打了个小心地手势,往城东跑去。 两人这一次探查的目标主要是民居,为避免打草惊蛇,暂时不会去谭府。 夜里的长丰县格外安静,没有一户人家点灯熬夜。 唯二的光源除了高悬夜空的朦胧月光,就只有偶尔提着灯笼经过的巡逻队。 赵卿诺身穿夜行衣,一户挨着一户的探查,走完几条胡同就发现这些人家中不止没有菜刀、斧头这一类带有一定杀伤力的工具,就连稍长的木棍都没有。 不仅如此,家中没有什么年轻人,不论男女,多是些上了岁数的中老年人。 有些人家干脆就空无一人,家具上的厚灰显示这里至少有一年未曾有人入住。 赵卿诺如此又查了几条巷子后,见到了一处与众不同的院子。 这院子的不同不在于它有多么豪华别致,而是因为有一抹亮光隐隐透出。 门外没有守门的护卫,但院子里稳健的脚步声表明里面有不少人。 赵卿诺记下位置,趁着巡逻队到来前离开…… 回到院子,希来侯尚未归来,等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人才回来。 众人看着他那惊怒的表情,一时间谁都没敢开口问他发现了什么。 赵卿诺想了想,取出一个巴掌大的葫芦递了过去:“喝点。” 希来侯怔了一下,道谢接过。 塞子取下的瞬间,浓烈的酒香飘了出来,一口入腹,让他脸色稍缓: “姑娘,进城时那两个守城兵说前头来了几户逃难的,我在城西都瞧见了。只有三户人家,听他们谈话,是过来投奔亲戚的……” 话说一半,声音顿住,又灌了一口酒才继续说道,“里头几个年轻人,全被割了舌头,明早就会被带走……” “啊!” 香兰和姜蓉下意识捂住嘴巴,只觉得嘴里的舌头也跟着痛了起来。 赵卿诺脸色铁青,年轻男子被割了舌头? “那伙人人里有没有女子,似我差不多年纪的。” “有两个,年岁瞧着与我小妹一般。”希来侯回道。 赵卿诺“嗯”了一声,抿紧的唇角绷成一条直线。 希来侯和姜一平对视一眼,试探道:“那两位姑娘是不是也有危险?” 赵卿诺将城东看到的情况说了一遍,并将心中所想告知几人:“那些年轻人许是被送去挖矿,至于女子恐怕被卖了。” 此言一出,三个年轻姑娘脸色倏地一白,这世道女子能被卖到哪去?无非就是那些腌臜地方。 “这得有多少人?没人管吗?”姜蓉话才出口,立即反应过来这里没有县令,“那县丞和主簿呢?” 第418章 矿石 “那恐怕就要问问管着一州之事的知州大人了。”赵卿诺沉声说道。 还有一句话她没有说出口,长丰县这样的事不可能一点风声都透不出去,离此地最近的云谷县,当真一点风声都没有听到? 还有赤阳县的任太平,那么精明的一个人会察觉不出异样? 若说一点没有,赵卿诺是不相信的,她更倾向任太平在明哲保身,顺便试探。 离天亮还有两个时辰,赵卿诺让花招喜带着姜蓉她们去马车上将就休息一下,自己则和姜一平、希来侯商量下一步要怎么走。 “要不直接带兵捉人?把人捉了,什么问不出来。”希来侯提议道。 姜一平看了眼赵卿诺,出声否定: “两千多人听着多,可大部分都是普通百姓出身,真正能用的不过百十来人。而这边不知具体人数情况,真碰上了,拿数量硬填?” 希来侯叹了口气: “那怎么办?这是县主的封地,那些人都是县主的子民,难不成撂着不管?” 他本急公好义,遇事便有些莽,前头因着丢了一只手的原因,做事稳重了许多,可如今见了这不平事,又没什么好法子,忍不住急躁起来。 “姜一平,给外面递消息,让裴谨想法子弄出动静,把城里的护卫往外调,到时候见机行事。”赵卿诺下定主意,一字一句说道。 姜一平颔首应下,去马车上取出缩在笼子里睡觉的雀鸟,为了些吃食,又用手指安抚逗弄了一番,最后才将写好的小纸条绑在它的腿上,放飞离去。 希来侯望着在夜色中渐渐消失的雀鸟,低声感慨: “裴将军这雀鸟可比传书鸽要隐蔽……不知能不能多驯养一些,人手一只,传递消息便会快上许多。” “若想训练雀鸟为飞奴,只能请我家伯爷来,旁人可不会这等手艺。”姜一平语气骄傲,“裴将军的这只雀鸟是去北境前县主送的,万幸能养到今日。” 希来侯大吃一惊,没想到这雀鸟竟是出自宁远伯之手,一时间又惊又叹,又有几分可惜。 赵卿诺也生了将宁远伯府接出京城的打算,倒不是为了训练飞奴,而是忧心他们的安危。 听说保民军放话要挥师北上,打入京城,那些人对于京城里的官宦世家,豪门贵族可没什么好感。 倘若真有一日到了京城,只怕凶多吉少,只是该怎么把人接出来呢? *********** 山上,裴谨带着人隐在林子里,正在听花四郎禀报: “刚开始没寻对地方,还是秦先生指点才寻着踪迹找到地方。将军,那里是一处银矿,这是他们往外运送银矿时趁机捡的。” 花四郎将一块拇指大小矿石交给裴谨,神色激动,“这地方是咱们县主的封地,那银矿也就是咱们县主的。” 有银矿就能炼银,有银子就能买粮草军备。 想到此处,众人皆面露喜色。 裴谨吹亮火折子,极快的扫了眼矿石,灰白色的矿石静静地躺在自己手掌中。 秦志英掏出一把扇子,手腕轻摇: “县主果然得天之宠,得了封地,便有银矿送上门来……诸位可知,银矿的矿洞中常有铜矿共生,或是在同一范围内有其他矿石伴生。” “铜哪里有银值钱。”一人笑着说道。 “那若是金矿或者铁矿呢?”秦志英再次说道,“县主仁善福厚,得天看重,不论是哪一种都是天赐,是天佑县主。” 众人连连点头赞同:“先生说的即是,天佑县主!” “天佑县主!” 裴谨并未制止他们,只是看向秦志英的眼神含着几分意味深长。 待众人情绪平息后,裴谨命他们原地休息,独自朝旁边走去。 秦志英略一犹豫还是跟了上去:“将军,可是怪某自作主张?” “怎会,先生一心为县主,谨铭感于心。” 裴谨说着感激的话,却语气平淡,让人听不出喜怒真假,惊得秦志英愈发心颤。 相较于赵卿诺,秦志英更惧怕裴谨,前者坦荡,后者总让他觉得捉摸不定。 裴谨斜睨了他一眼,倏地轻笑出声: “只知道先生通晓星象,能画舆图,却不知先生竟然还身怀探山寻矿之技……如此看来,县主得先生辅助确实得天之佑。” 秦志英苦笑着摇摇头: “将军实在是高看某了,若某真有那能耐哪里能混到在睢阳县做山大王的地步。某喜看杂书,看的多了,便什么都会一点,但却样样都不精通。” 他声音微微一顿,真诚坚定地说道,“将军放心,某在绘制舆图时会竭尽所能为县主探寻矿脉。” 裴谨颔首,笑容中透出几分真意。 就在这时,一只雀鸟飞了过来。 它盘旋片刻,确定目标后一头扎了过去,嘴里发出叽叽喳喳欢快的叫声。 裴谨认出这小东西,连忙伸手接住,另一只手从袖袋中取出一粒特制鸟食送入雀鸟口中,跟着从它小爪子上取下纸条。 看过内容后,沉思片刻,开口问道:“先生可会制作火药?” 秦志英正好奇地看着他手中吃东西的雀鸟,闻言微微一愣:“这倒没什么难的,将军要作何用?” 见秦志英连火药都会制作,裴谨看着他的眼神愈发满意,将纸条递过去说道: “弄出声响即可,让城里的那些人以为矿塌了……我让花家兄弟护送先生回赤阳,所用之物让任太平给你弄,快一些。” 秦志英肃声应“是”,随裴谨回去后,带着花家三郎和四郎两兄弟离去。 待几人离去后,裴谨又安排人去长丰县出现的路上守着,若碰到载人的马车,偷偷跟着看看往哪去。 ************* 天空泛白,日出月沉,赵卿诺将马车上的姜蓉几人唤醒,让她们洗漱另换一身衣服,做出一夜好眠的样子。 几人虽然睡了一觉,可坐着睡实在是难受得紧,不得不在院子跑跑跳跳活动一番,让自己看起来精神些。 然而活动之后,肚子发出一连串的轰鸣声。 姜蓉红着脸揉了揉肚子,尴尬的笑了笑:“饿了。” “咱们还有些饼子,姑娘填填肚子。”香兰说着将仅剩的几个饼子分给众人。 发面饼子,即使隔夜仍旧暄软,只是凉了一些,一个饼子下肚,五脏庙暂时安静下来。 “这都辰时末了,那边怎得还没来送吃食,会不会露了痕迹?” 希来侯有些担心,正要在说话时,忽然听到了敲门声…… 第419章 试探 赵卿诺听到敲门声,朝姜蓉她们打了个眼色,领着人回到正堂,扬声吩咐:“快去开门,是不是程嬷嬷差人送的朝食到了?”。 大门打开,赵卿诺瞧见程嬷嬷忙急急地往外迎:“嬷嬷怎得亲自过来了,这位是……” 话说一半,目光落在她身后,看清是个中年男子,忙抬袖遮面,一副想要避嫌的模样。 跟在她后面的姜蓉更是低呼一声,忙不迭退到花招喜身后。 “这是我家主人,受上命暂管长丰事务。你们以后既然要在长丰久住,便算是长丰百姓,我家主人今朝过来便是想问些事,也好登记上册。”程嬷嬷笑着解释。 赵卿诺一脸似懂非懂的点点头,抬眸飞快地瞧了谭高一眼,福了福:“民女见过谭大人。” 众人见状紧随其后,一时间院子里响起问安见礼的声音。 谭高因不放心,说什么也要跟着过来亲眼确定一下,此刻耳中听着“大人”两个字,眼中看着矮身行礼的一众人,忐忑的心终于安定下来,随即升起一股子飘然之感。 “起身,本……本官就是来看看你们,问问家中情况,有什么不方便的也可说与本官听。” 程嬷嬷见他竟不知分寸的自称本官,暗中翻了个白眼,提了提手中的食盒: “家主,他们还未用朝食,不若先请他们用过朝食再问不迟?” “如何好让大人久等,将大人撂在一旁,我和妹妹去用饭,此等失礼之举,实在愧对家中教导,朝食可稍后再用。”说话的是从花招喜身后出来的姜蓉。 她垂头走到赵卿诺身边,声音微颤,一副壮着胆子的模样,“大人若有什么话只管问民女就是。” 谭高看到姜蓉胆小又重情的样子心里愈发踏实满意: “虽说老夫年纪与你父亲一般,到底男女有别,让你家下仆来回话就成……你们姐妹只管随程嬷嬷去用饭。” 说着朝程嬷嬷递了个眼神,让她好好把人劝哄到心甘情愿的地步,毕竟到了那个地方,心甘情愿的才会帮得上忙。 “五姑娘,七姑娘,这边请。” 程嬷嬷提着食盒引着赵卿诺和姜蓉往旁的屋子去,横了眼没有眼力不知道把食盒接过去的花招喜,腹诽道: 这样肥壮的女子干脆送去矿山干活算了,卖出去别再砸了自己的招牌。 推门进屋,程嬷嬷扫视一圈,见桌面上擦得水亮干净,床榻上放了一套被褥,暗暗点头。 赵卿诺注意到她的动作庆幸昨晚熬夜打扫屋子的举动。 随手将食盒放到桌子上,拉着姜蓉的挨着自己坐下: “五姑娘今年多大了?原在家时日常做些什么?” 姜蓉一一作答。 程嬷嬷又问了许多,二人一问一答中渐渐熟络,姜蓉面上的生分褪去,偶尔露出一丝浅笑。 赵卿诺静静的陪坐在一旁,偶尔插上几句嘴,不着痕迹地打听着谭高和长丰县的事。 希绿玉和香兰侍立在二人身后,花招喜则站在门口,几缕日光从仅剩的缝隙投入房中,影影绰绰。 程嬷嬷估摸着差不多了,表情蓦地一变,怜爱叹息的看着姜蓉: “五姑娘和七姑娘这样的品貌,没了家中庇护,往后该怎么办啊!”说话的同时,泪珠从眼中垂落,仿佛真的在为姐妹二人担忧。 姜蓉见状,急急开口劝说:“嬷嬷别哭,我和妹妹有忠仆相护,不会有什么事的。再者,又有银钱傍身,饿不到冷不到的,慢慢就会好起来了。” “就是,我们回头就往南边投奔亲戚去……” 香兰插嘴说到一半,便被赵卿诺出声喝止:“香兰!” 她看向脸上染怒的赵卿诺,对上她警告的眼神,缩了缩脖子,小步往外蹭了蹭,垂头不语。 赵卿诺勉强扯着嘴角露出一抹笑容,张了张嘴,最后还是选择闭嘴不言,只是脸上的怒容又添五分愁意。 屋里的气氛一事有些尴尬,程嬷嬷眼珠转动环视一圈,拿帕子按了按脸,长叹一声: “七姑娘别嫌我话多,我年岁摆在这,经历的比你们多。家中富裕,父母双全,亲戚才是亲戚,没了依靠,那亲戚比陌生人还不如的,带着傍身银子的你们就是他们眼中的羔羊。 咱们女人啊,未出嫁前靠父母,出嫁靠夫婿,老了靠儿子,这世上能让咱们依靠的就这三类人……哎!我和你们说这个作甚!罢了罢了,你们也快用饭,我也该回去了,至于说的话就当过耳风吧。” 说罢,她又一次重重的叹了口气,起身从花招喜身边挤了出去。 花招喜等程嬷嬷一出门,立即开口:“姑娘别听她瞎说,非亲非故的哪有劝人成亲的,也不知安的什么心。” 她刻意提高声音,生怕外面的人听不到。 “花嬷嬷住嘴,程嬷嬷帮着咱们安排住处,还顿顿送饭,是实打实的好人……南边的表叔是个什么人咱们也都知道,为何一开始宁可来长丰也不去他那,不就因为他那好财贪婪的性子!” 姜蓉的声音透过屋子传到外面,让刻意放慢脚步的程嬷嬷听了个正好。 赵卿诺沉声说道:“那五姐的打算是要嫁人?” “嗯,仔细想想程嬷嬷说的在理……只是嫁人就要高嫁,我嫁的好,就能护住你。”姜蓉语气起初还有些迟疑,到了后面变得坚定。 程嬷嬷闻言上扬的嘴角压都压不下去,一脸喜色地去寻谭高。 堂屋里,谭高问了些关于主家生意的问题,姜一平都答得天衣无缝。 他是宁远伯身边的长随,经常处理这些事,言之有物,口中的生意经说的头头是道。 这让谭高愈发觉得他们是商户出身,心中更觉稳妥。 转眼看到等在门外的程嬷嬷,摆了摆手,示意到此结束,起身离去。 两人甫一出了大门,俱都笑了起来。 “我这边差不多了,再劝上两回就成……没经历过什么的小姑娘,还不手拿把掐。”程嬷嬷笑道,“到时候保管让她们欢欢喜喜地入府。” “既然没什么问题那就准备准备,到时候亲自送过去……有了这两个女子,总能换个富裕点的地方了。”谭高说道,“李桥那边……” 第420章 李桥 “随他去,咱们与他不合的事早就摆到明面上了,也不差这一件事。”程嬷嬷不以为然。 “也对,还真不差这一件事了。”谭高想想也是,反正他要高升离开长丰。 ********* 赵卿诺几人回到堂屋,香兰将程嬷嬷的话学了一遍,听得姜一平和希来侯眉心紧皱。 二人对视一眼,说起与谭高的对话,并将自己的猜测说出: “他们应是想拿姑娘还前程,我们觉得,长丰县的事恐怕和那位知州脱不了干系。” 赵卿诺点头赞同:“如今只能虚与委蛇,等裴谨那边把城里护卫引出去,到时候直接抓人审问。” 她按了按眉尾的太阳穴,一开始只以为是豪强,想着探探人品,若是綦镇潘家那般,想法子收编,若是为祸乡邻的恶霸,便扔去挖矿,哪成想竟有扯到知州。 莫不是王朝衰亡之际,贪官恶吏便会打窝子一般一起涌出来? 就是不知道城东的那一处民居里住着什么人。 此时被赵卿诺惦记的城东那一户人家此刻也正在谈论着他们。 李桥坐在上首,双目闭合,手上捏着一个双葫芦玛瑙鼻烟壶,放在鼻子下轻轻嗅着。 他有鼻窒之症,自家闺女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寻了个方子,配上一副药放在鼻烟壶里,时不时嗅上一嗅,才能正常呼吸。 “谭高让你暂时不动那些人?” 下头跪着的人听到那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立时挨了矮身子:“谭爷说来人身份不明,观察几日,确定没问题再动手。” 李桥哼笑一声:“他和程美娘搅合到一块儿为的是什么,真就拿别人当傻子吗?不动就不动,上头让他管着这长丰俗事,这份面子我要给的…… 你点两队人盯着,只要那几个女子出城,就把人处理了,女的你们领回去玩,男的照旧割了舌头送矿上去。” “那谭爷和程妈妈那怎么交代呢?” “成日里打打杀杀的也不好,偶尔该做些积德行善的事。”李桥睁开眼,盯着鼻烟壶莹润的壶身缓缓说道,“将割下来的舌头做成包子送他们做朝食。” “是。” 跪着的人正要退下,腿伸到一半,忽听李桥再次出声说道:“程美娘那个蠢货,真当我不敢动她?夜里砍……” 话未说完,突然传来一声巨响。 李桥一把攥紧手中的鼻烟壶,霍然起身,面露惊骇,拔腿朝外跑。 跑到一半忽地停下脚步,沉声吩咐:“你带人去矿山看看情况。” 得了命令,这人知道事情的严重性,飞一般冲了出去,片刻后,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李桥脸色发青,背着手在屋子里走来走去,那样的巨响除了矿洞塌了,不做他想。 挖矿把洞挖塌虽说是在正常不过的事,可上头不会管,怨他做事不利是小事,若是牵连了闺女,害她受埋怨失宠…… 等了许久不见,李桥扬声吩咐:“来人,把城里的男丁全部召集起来,带人去矿山。”说罢,自己也往外走去。 ********** 赵卿诺他们在院子里也听到这震耳欲聋的巨响,面上一喜。 “裴将军行动了!县主,咱们现在去谭府?”希来侯问道。 赵卿诺点了点头:“等一会儿。” 她侧耳倾听,街道上响起杂乱的马蹄声,待声音渐渐消失后,领着几人出了院门往城北去。 一路畅通无阻的到了谭家,院门半开,谭高和程美娘拉扯争执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程美娘,矿上出事了,李桥把人都带去清理塌陷的矿洞,你竟然要撇下我跑路,你以为你跑得了吗?” “矿上的事和我有什么关系!大人命你二人管着长丰县和银矿,我不过来瞧瞧有没有资质好的女子。”程美娘语气焦急,“放手!谭高你有拉着我的功夫倒不如赶紧去矿上帮忙……” “你这是让我去送死!那里头能进人吗!”谭高两手死死拉着程美娘的胳膊,语带哀求,“矿上的事都是李桥管着,大人问罪的时候,你得帮我作证——除了县里的事,那边我一点都没沾手。” “行行行!我会帮你作证,你先松手!” “不松!” 赵卿诺听了一会儿,推门而入:“把人绑了。” 话音才落,就看到花招喜以不符合身材的灵活劲儿扑了过去。 她早就看这个什么程嬷嬷不顺眼了,上去对着人脸就是一拳,跟着一脚踹到谭高小腿上,直接被人踹翻倒地:“香兰,绿玉,拿绳子!” 姜一平正要上去给媳妇帮忙,听到这话默默地收回迈出一半的脚,并将手中的绳子递给两人。 程美娘抬头,用力眨了眨眼睛,忍着眩晕感出声:“你们是什么人?” “你猜我们是什么人?”香兰把绳子捆紧,熟练地打了猪蹄扣:“想要诱哄我家姑娘嫁人,竟连身份都不知道,嬷嬷看人的眼力也不成啊,是不是年老色衰,耷拉的眼皮看不清了……花娘子,这扣子我打的可对。” 花招喜弯腰瞧了一眼:“打猪蹄扣这块出师了……绿玉也出师了!” 二人得了肯定立时眉眼弯弯笑了起来。 “县主,这二人怎么处置。”香兰声音脆亮,说话的时候还偷偷踢了程美娘一脚。 听到香兰的称呼,谭高慌乱抬头,旋即一脑袋朝旁边的程美娘撞去:“这就是你说的保准没错?坑死我了!” 撞完了人,又拱着身子往前蹭,“县主,这是误会,误会!” 赵卿诺吩咐姜一平和希来侯把谭府搜一遍,并不理会谭高,径直走到程美娘身边: “程美娘?长丰县那些年轻姑娘可是经你之手卖出去的?” 程美娘没有开口,反倒是谭高急急发声: “是她,就是她!买卖良家女子这事都是她做的!和我没有一点关系。” 程美娘对着谭高啐了一口,仰起头,细细打量站在自己身前的少女——十五六的年纪,县主的身份,不出意外,挑个高门夫婿,下半辈子衣食无忧。 “真是好命呀!县主这样的尊贵人儿问那些人做什么,若要救人这会儿也都晚了,那些姑娘们啊,早就成了千人骑万人枕的玩意儿了。”语气嚣张中带着几分解恨的猖狂。 第421章 银子和铜钱 似曾相识的话陡然在耳畔炸响,赵卿诺恍惚片刻,旋即半眯着眼睛俯看表情有些癫狂的程美娘,仿佛看到了孟家三姑娘。 孟三娘和程美娘她们是一类人,没有好好地问得必要了。 “花招喜,堵了她的嘴,回头用刑审问吧。” 赵卿诺表情平淡,转而看向谭高淡淡道,“在用刑之前,你有时间好好回忆下自己做过的,能交代的事……蓉姐,他们二人的口供交给你,问出那些姑娘的下落,别的……不重要,能做吗?” 说完这话,她不动声色的扫了谭高和程美娘一眼,希望二人能明白该怎么选。 姜蓉听出她话里的停顿,咬紧牙根点了点头:“你放心,我一定把消息一字不落的拿到手。” “可以让严嬷嬷和葛嬷嬷帮忙。”赵卿诺沉声说道。 “我明白,乱世当用重典,阿诺,我明白。”姜蓉肃声回道。 这一刻的姜蓉像极了管家理事的孟氏,更添了几分杀伐果决。 “县主,宅子里剩下的人已经都绑过来了” 姜一平和希来侯牵着一溜人回来,里面有男有女,是谭府的女眷和下人。 赵卿诺看了一圈,让姜一平他们留下,叫上希来侯随自己去城东。 *********** 城外,长丰县出城上山的必经之路,裴谨带着人隐蔽在暗处,每个人的脸上戴着一方沾了药汁的面巾。 一缕缕青烟顺风而飘,若有似无的清香飘散向远处急行而来的第二波人。 “爹,你用些力,这批人多,动作慢了人都跑过去了。”花三郎说着把剩下的药一股脑扔到跟前的火堆上。 砂砾一般的药粉全部覆盖到火上,压得火苗瞬间喘不过气来。 花三郎“哎呀”一声低呼,手忙脚乱的去拨弄火堆,情急之下忍不住扯下面巾“呼呼”吹气助燃。 一呼一吸之间,烧起的烟雾钻入鼻孔,只来得及喊了一声“爹”,便往前倒栽葱倒去。 花屠户看到他杵着脑袋往火堆上栽,来不及思考,下意识踹出一脚:“将军再三交代不能除下面巾,不长脑子的玩意。” 嘴里骂着,又伸脚把儿子往旁边踢了踢,让花三郎离火堆更远一些,紧跟着加速挥动手臂,杀猪练就的臂力挥出残影,带着药香的烟气一股一股地往外冒。 裴谨抬头瞥了眼冒烟的地方,心中记下这一款药燃烧会产生烟雾,有待改进。 收回视线看向来路,发现那些马奔跑的速度渐渐放慢,同时马背上的人开始出现眩晕的症状。 “噗通”一声,最瘦的一个人从马背上摔了下来,紧跟着便是第二个、第三个,距离越近,晕倒的人越多,到最后就连马都歪倒在地上。 裴谨身边的传令兵站起挥动红色小旗,隐在暗处的兵卒见令而动,现身朝李桥等人冲去。 ******** 城里,赵卿诺和希来侯将李桥府里搜了一遍,在书房和内室的暗格翻出两套账本、一箱子银锭以及一箱子铜钱。 “县主,每一锭银子都是五十两,上面没有图案和吉祥铭文,也没有铸造时间和地点,应是私自铸造。”希来侯检查后说道,“铜钱的样子不太对,瞧着像是铲了别的东西。”说着,一面将铜钱递了过去。 赵卿诺放下账本,手指捻着铜钱,又从荷包里取出一枚,二者对比后,希来侯递过来的铜钱质地、成色明显差上一个档次,重量似乎也对不上。 “回头寻个称,称一称重量。” “是。”希来侯应声答道。 与此同时,街上突然传来洪亮的吆喝声:“贼首被俘!” 没有旁的说明,只有“贼手被俘”四个字,一声又一声,在整个长丰县回荡。 “是裴将军!”希来侯正在发愁怎么把这一箱子银子和铜钱运出去,听到声音双眼蓦地一亮。 赵卿诺也没想到裴谨的动作这么快,抱起账本就往外走。 希来侯咧嘴笑着跟在后头,一只脚踏出大门,嘴里朝吆喝的兵卒喊道:“兄弟,去叫几个人来帮忙抬东西。” 那兵卒听到声音回头,看到赵卿诺立马见礼:“县主。” 紧跟着朝同伴招手,“来一队力气大的。” 花家兄弟闻言,立马跳了出来。 赵卿诺走到街上,便看到裴谨的马尾巴后拖拽着一个中年汉子,这汉子衣裳破损,头脸带血,一双眼睛似醒非醒地睁着。 另有二十来个兵卒持刀跟在两侧,看到赵卿诺的一刹那,脸上露出笑容,齐声高呼:“拜见县主!”气势十足,振聋发聩。 赵卿诺虽不明白他们为何这般激动,但面上保持镇定,微笑回应:“诸位辛苦,之后当论功行赏。” 随即安排一队人去谭府接人,靠近裴谨轻声询问:“可有伤亡?” “县主放心,无一人受伤。”裴谨行礼回话,“因人、马数量太多,不方便带回,已差人看守,矿洞里的人也安排人去救援,今日上午在城外拦下一辆马车,车上被绑女子已救回。” 赵卿诺微微一愣,旋即反应过来:“裴将军辛苦。”说着两手托着裴谨胳膊把人扶起。 扶起后,她并未将手收回,动作自然地掸去他衣服上的脏污,“直接去县衙。” 长丰县县衙离得并不远,与谭府隔了一座奉圣祠。 脱漆的大门,失去一只耳朵的石狮,斑驳的墙壁……每一处似乎都在诉说着这里曾经的遭遇。 经过奉圣祠就是县衙,如果说奉圣祠是破旧,那县衙就是凄凉。 推开大门的那一刻,一股说不出的阴寒扑面而来,所有人瞬间噤声。 赵卿诺低头看了眼地上深浅不一的地面,沉默着提步跨过门槛,一步一步往里走去。 长丰县地偏人少,连带着县衙都比旁的县城小上一些,穿过仪门左边是大牢、库房以及典吏上衙的地方,右手边则是县丞和主簿的住处,绕过大堂,经过二堂,后面便是县令及家眷的住处。 赵卿诺扫视一圈,目之所及,皆带着血迹砍痕。 第422章 安抚 “看来我们这位知州大人还真是一个狠人。”秦志英四处看了一遍,想寻一把能坐人的椅子都寻不到,叹息着摇了摇头,“听说那是个明白人……人呐,果然复杂。” 赵卿诺闻言转头看去:“先生认识那位知州?” “县主真是高看某了,那可是一州之主,某如何有那能耐认识。”秦志英说到,“某在正道军时听说的,这位知州名叫黄久荣,听说与丰阳本地世家豪族关系颇为融洽,政令畅通,百姓安稳。” 丰阳是丰州州城,聚集着丰州大小世家豪族十余宗,能与这些人相处融洽,稳坐知州之位,便可知黄久荣的能耐。 赵卿诺想起那奇怪的铜钱,心中一动。 时人交通不便,大部分百姓终其一生都很难离开家乡,凡有出门皆需提前计算好行程,备下干粮。 这也使得他们钱财的赚取多发生在本地。 倘若把劣质铜钱和正常铜钱混用,以此来购买百姓所售卖之物。 初时上位者收拢财富,百姓畏与强权敢怒不敢言,长此以往,当积蓄缩水,劣币驱逐良币,必将引起动乱。 赵卿诺脸色铁青,却不得不按下所有推测,先处理眼前之事。 她将账本和听到的事情尽数告诉裴谨和秦志英:“……当务之急,矿洞中的百姓要救治,这里缺医少药,派人去接施老大夫他们过来。 第二件事,那些被卖女子要找回来,待拿到口供就派人去做,顺便探探整个丰州的消息,人手不过去折县调用,长丰县绝对不是个例。 至于矿洞……” 裴谨沉声说道:“矿还要继续挖,兵器要打造,养人要花钱,人选便用那些被抓的护卫,就像他们对待长丰县百姓一样,割了舌头扔去挖矿,但凡有人逃跑便穿了锁骨,做的事终归要自己尝过痛了才会知晓自己罪孽深重。” 秦志英闻言下意识抬手摸了摸锁骨,却并未出言反驳,反而出声附和。 赵卿诺沉吟片刻,点头同意:“将这惩罚写了告示贴到城中墙上,寻人诵读告知百姓,要做便大大方方地做。” 姜蓉带人进了县衙,见她们在厅中议事,想了想,让姜一平把谭高等人送去关押看守,跟着吩咐希绿玉和花招喜去寻食材做些吃食,接着又安排人打扫县衙,自己则领着香兰朝档房走去。 与此同时,矿洞中的百姓由兵卒护送归家。 “咱们是长丰县主的人,奉命送你家男人回家,晚些时候,会有大夫上门治伤,吃的用的也会送来,你们安全了。”兵卒敲了敲门,不等门开,和善地说道,“家中可有丢失的女儿,若有可去县衙报案,说清楚容貌特征,县主会派人去寻。” 说完这一番话,转身就走。 他们都已经提前得了吩咐,把人送到家门口,不必强制敲开大门,以免惊扰百姓。 过了一会儿,大门稍稍欠了一条缝,紧跟着露出一张脸。 妇人在看到自家男人时,木然地望了片刻,旋即拉开大门,朝人扑去:“当家的!”尖利到扭曲的声音里满是失而复得的惊喜。 这一幕正发生在长丰县的每一处。 第二日,施老大夫便带着徒弟们赶了过来,另有几名赤阳县大夫被县令任太平派来帮忙。 朱氏带着四个儿媳送来吃食,因各家暂时没有菜刀、柴火,干脆支起几口大锅在主街上做起了饭。 王靖风也一并跟了过来,瞧见长丰县惨状,叹息地搭手帮忙。 赵卿诺没有靠近,远远地望着那些排队打饭的人,与裴谨低声商量着该如何恢复长丰县。 “日用所需可从赤阳和折县大批采买,贴出告示,想继续做生意的可来县衙向官府借钱,不收取利钱,购买农具、种子免费发给农户。 告示上再增加一条,若有人想搬离此地,迁居别处,定下地方,我们出人护送,并出钱在迁居地置办与在长丰县一样大小的宅舍。” “县主,此事不妥,钱财花销暂且不提,没了人以后该如何发展。”在街上转了一圈回来的秦志英闻言立即出声劝谏,“此为其一,二则长丰县的事情宣扬出去打草惊蛇不说,还会让外面惧怕此地,没有来往,长丰恐会成为一座孤城。” 赵卿诺目光落在一对夫妻身上——男子锁骨有伤,肩膀胳膊无法抬起,吃饭只能靠妻子一口一口的喂食: “先生所言皆是为我考虑,阿诺心领。只是不是所有人都能心无芥蒂地继续在苦难之地生活下去,哪怕那个地方已经改变。与其将他们强留此地,倒不如送他们离开。 没人愿意来在长丰,那不是前面的问题,是我们没有做好,若是做的好,何愁长丰无人。” 掷地有声的话砸得秦志伟怔了一怔,旋即躬身而拜:“县主所言极是,是某狭隘,某这便去写告示。” 裴谨眸光专注地望向身边之人,面容柔和,唇角微弯:“丰阳那边有何打算?” 赵卿诺一字一句地说道:“让人给黄久荣送信,只说我到长丰了,别的都不用提,看看丰阳谁最先冒头找打。”那浑身散发的杀意显然要拿“出头鸟”开刀。 “如今有了材料,阿诺的武器可以重新铸造了,待我将长枪铸好,阿诺便可带兵将四周清理出来,道路畅通无阻,来往才更方便。”裴谨意有所指。 察觉到身后有人靠近,二人谈话暂停转身看去,就见姜蓉、严嬷嬷以及葛嬷嬷表情严肃的站在那里。 赵卿诺察觉到姜蓉努力克制地愤怒,低声问道:“口供拿到了?” 姜蓉点点头,紧跟着又摇了摇头: “口供是从谭高那拿到,但没什么用处,还不如黄册上的信息详尽。至于程美娘,她说杀猪的从来不记得猪长什么样。” “不记得?那总该记得自己的‘恩客’是谁吧?”赵卿诺说道。 “嬷嬷亲自动手上刑,她不开口。” 姜蓉有些挫败,难道那么多姑娘就真就一个都找不回来了? ilwxs.com 第423章 复苏 “既然她不说,那就不必说了,拔了舌头,废了手脚。”裴谨语气森然,“蓉姑娘去寻我师哥,让他根据各家描述画一幅小像,写上姓名年龄,将画像和那个程氏一并交给秦先生,让他给黄久荣送去。” 姜蓉被他话里的寒意吓得心里一哆嗦,下意识出声问道:“他能把人找回来吗?” “找不回来,那我就只能找个好日子亲自过去要人了。”赵卿诺音调微扬,似乎含着一分笑意。 接下来的日子里,长丰县仿佛一座老旧的机器,随处可见修理忙碌的人影。 赵卿诺白日里带兵出城剿匪,确保长丰、赤阳以及折县三城之间的道路畅通无阻,抓回来的人按照罪责分配去处,挖矿的,修城的。 秦志英在山上连着转了几日后,终于发现铁矿的位置,采矿之事暂时由花屠户带着儿子们负责。 希来侯的几个结义兄弟已经护送柳辨明去购买药材种子,长丰县后山下的一片土地将会被开辟为药田。 裴谨则在带着人将谭府改在为军器所,带着花四郎的媳妇耿月娘并其他招来的几名铁匠在里面没日没夜的忙碌着。 赵卿诺去看时,就见耿月娘抡着比旁人都大的铁锤哐哐一顿砸。 尤其是她脸上还挂着满足的微笑,看得人瘆得慌。 姜蓉被赶鸭子上架,在严嬷嬷和葛嬷嬷的教导下处理长丰县内务杂事。 每个人都忙的脚后跟打后脑勺,一个人恨不得分成两个用。 至于牢里的李桥和谭高似乎已经被人遗忘,一日一餐饿不死的养在那里。 当确定三城之间没有流寇敢出现后,赵卿诺又带人向外扩散清理,此时日子既快也慢地到了绿草新生之时。 随她出兵的人越来越多,队伍里渐渐出现女子的身影,她们穿着与男兵一样的战服,只外罩的衣袍是热烈的红色,是戎装亦是红妆。 她们跟随在赵卿诺身边,每一次对战都冲在最前方,挥刀的动作果决狠辣,每一刀都让那些看不起她们的男子闭嘴、接受、敬佩。 就连意见最大的左思博被苏氏一个过肩摔按在地上后,也改变了态度想法,开始正视女子,反思自己曾经固有的偏见。 赵卿诺领兵剿匪的时候并不去碰其他县城,仅帮助那些受到流寇侵扰的村落恢复安宁,只不过会时不时带兵过去转悠转悠。 即便如此,也将那些县令吓得不轻,一个两个纷纷给上官送消息。 这期间赵卿诺没有去惊扰长丰县百姓,给他们留足了自我疗愈的时间。 贴在城中的告示墨迹褪色了,破损了便重新写一份贴上去。 大牢里,谭高呆滞地看着空荡荡的隔壁,时不时打个哆嗦,那里原本住着他唯一的狱友李桥。 与此同时,一辆马车在城门关闭的前一刻到达丰阳城…… *************** 清明节前一日,赵卿诺带着人跑去云谷县城外,折了满满两车的柳条运回长丰县,跟着气都不喘得连夜将嫩绿的柳条插在每一户的大门上。 做完这事,不等天亮便带兵出城,这一次他们的目的地是安州与丰州的交界处。 长丰县,一个妇人打开院门,突然发出一声惊呼。 汉子听到妻子的声音,一面发出“啊啊”的询问声,一面焦急地往外跑,期间顺手抄起一根柴火。 “啊——啊——” 他死死攥着柴火,红着眼眶正要和那些虚伪的贼人拼命,不想猛地看到一抹绿色。 捆绑整齐的柳条安安静静地立在门框边上,生机勃勃的绿色让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自家门口凭空生出一棵柳树来。 夫妻俩转头看向旁侧,整个巷子每个院门口都立着一捆柳条。 汉子看的目瞪口呆,旋即朝妻子伸出一根手指,接着又指了指柳条,两手指尖相对合成一个圆,复又指了指县衙的方向,笑着摇了摇头。 “往年都是一根柳条,县主弄这么一捆,也不知道砍了哪里的柳树。”妇人一边说,一边笑,眼中的泪珠子连成串的往下落。 清明节门口插柳枝有辟邪祈福的寓意。 “当家的,你说咱是离开长丰去别的地,还是留在这里做些别的。” 听到妇人的话,汉子想了想,跺了跺脚,“啊”了一声,拉着妻子往县衙的方向去。 “哎!那就留下,若是闺女回来了,找不到咱们咋办。” 像这对夫妻一样,长丰县的百姓越来越多地走出家,朝县衙走去…… ************* 然而长丰县的生机并未感染到临县,云谷县令刀仁正在堂屋急得坐立难安。 县令夫人梅氏穿着一身簇新春装,抚了抚发间新打的鎏金花头簪,瞥了眼再次站起走了一圈又坐下的云谷县令,没好气地说道: “让你跟着一块去踏青你不肯去,这会儿子倒在屋里勤快上了,不过是折了些柳枝子,能有什么事,瞧把你吓得,恨不得把个子磨短一截藏土里去。” “哎呀!你懂什么!那是折柳枝子的事吗!”云谷县令停下脚步,瞧着不以为然的梅氏,“那县主怎得不去折别处的柳枝子,偏来折我云谷县的?” 梅氏一脸狐疑地歪头盯着他瞧,过了好一会儿突然走上前,伸手揪住自家夫君的耳朵,极为熟练地转了一圈,压低嗓子说道: “刀仁,你给老娘痛快交代,你是不是干了什么丧良心的事!还记不记得老娘当初改嫁给你的时候就说的话? 不是图你的官位,就图你肯接纳我那一对儿女,老娘娘家有的是钱,你只管老老实实当你的官就行,不能往上升不要紧,回头不当官了也不要紧,老娘养的起你。 只有一条不许干丧良心的事,若是报应到了儿女身上,老娘活吞了你!你别忘了,俩孩子可是改宗换姓跟了你姓刀啊!” 刀仁痛得踮起脚尖,龇牙咧嘴地哀求道:“夫人快快松手,为夫耳朵都要掉了,那些话日日在耳如何敢忘!” 第424章 新的长枪 “那你究竟怕什么!咱们一不偷,二没贪,还专门养了一堆能干的幕僚做事,没有积压案子,也没判了冤假错案,纵使她是县主咱们也不虚。”梅氏松了手,动作轻柔地揉着被自己拧红的耳朵。 刀仁将梅氏另一只手拢在两手中,望着那白如玉笋的手指,强压着心里的慌乱笑道: “夫人说的在理,只是我头次碰见那样品级的贵人,生怕哪里做的不对回头牵连了你和孩子们。” 梅氏目光紧紧地盯着刀仁左耳,看到耳尖未动,心里一松,眼中怀疑退去: “这有什么好怕的,她是长丰县主,纵使有些不同也是长丰县的事,与咱们云谷不相干……你若心里忐忑,我让父兄寻些稀罕精致玩意儿给她送去,礼多人不怪嘛…… 你呀,把心放肚子里,回头我举办一场宴会,递帖子请她过来玩,一来二去就好了,十几岁的姑娘能有多难弄。” 刀仁赞同地连连点头,看了眼天色催促道:“不是说要去踏青,这个时辰了再不出门当心占不到好位置,赏不到荆桃。” “我昨儿就派人去占位置了,只是应景的糕点还要登上一会儿,这才晚出门片刻。”梅氏笑着收回手,“行了,我带孩子们出去玩了,你不去就不去吧。” “莫玩太久,午歇记得设上挡风的围帐。”刀仁把人送到门口,叮嘱道。 梅氏摆摆手,一副嫌弃他唠叨的样子。 眼看人走得瞧不见影儿了,面上的镇定顷刻间塌了下去。 刀仁搓手垂头,在屋子里再次转起圈来。 他是个懦弱没主见的,打有记忆起做过最大胆、最有主意的事就是求娶丧夫携子归家的梅家大姑娘。 旁人笑他畏妻如虎,可他刀仁就稀罕梅氏那爽利,事事都能拿主意的干脆利落劲。 然而一想到妻弟放到库房里放着的几箱子铜钱,心就突突跳得发疼。 …… 正当云谷县令心慌意乱之时,知州黄久荣的心情也分外不好,可以说是糟糕透了。 前阵子那个长丰县主送来的信和寻人的画像,清明节当日又收到她送来的“节礼”——李桥的尸体。 想起才李桥怀里发现的那封信,黄久荣骂娘的话在心里翻来覆去的滚动个不停。 那李桥只是他宠妾的父亲,算哪门子“祖宗”。 “大人,消息传到后院,侧夫人动了胎气,恐怕要生了。” 黄久荣提脚踹到下人的肩膀上,将跪着的人踹了一个跟头:“废物,不是让你们把消息瞒住了!谁泄露的,拉出去埋。”说罢提脚就要往后院去。 “是夫人房里的人。”长随急忙开口。 黄久荣脚步一顿,磨着后槽牙没有出声,只是脚下的步子几乎走出了火气。 正来寻他的幕僚望着那火急火燎离去的背影,无奈地摇头叹气。 这位大人什么都好,就是在女人上头陷得太深。 “发生何事?”幕僚低声问道,“我是大人幕僚,若是外头的事你不能瞒我,若是后宅之事那就罢了。” 长随想到黄久荣对这人的倚重,凑近说道:“侧夫人的父亲被那位县主差人送来了。”说到这里,他在自己脖子上比划了一下,“侧夫人受不得打击,早产了。” 幕僚脸色大变:“竟是这般强硬霸道的性子!派来的人在何处,可有用心招待?” “没见着人!”长随白着脸回道,“人就摆在正房门口,也不知道怎么躲过护卫送进来的,大夫人身边的嬷嬷当场吓晕了。” 幕僚闻言心里一咯噔,突然想起前些日子赵卿诺差人送来的信,以及那些让他们寻人的画像。 长丰县那些姑娘早不知道被卖到何处,如今如今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卖人的钱也被各家瓜分干净,是以众人只将那要求当做笑话谈论一番,完全没放在心上,就连信和画像也不知道丢到何处。 如今看来,恐怕要重新对待寻人之事,否则谁知道会发生什么。 …… 另一边,赵卿诺领兵赶路,身边跟着秦志英,裴谨坐镇留守后方。 行到岔路时,就看到洛昌华带着数百兵卒等在那里。 兵卒着装统一,手持牛尾刀,表情严肃,身姿挺拔。 他未带头盔,用银冠束发,身着一套银色铠甲,手臂上缠着那条从不离身的九节鞭,坐下一匹高头白马,就那般拦在路口,英姿勃勃却又一副纨绔浪荡模样。 “属下见过县主。”一本正经的表情下,说话仍旧带着那特有的音调。 感受到赵卿诺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得意的扬起下巴:“才做好的,英武否?” 赵卿诺点了点,沉吟片刻,突然问道:“是你胞兄洛昙华置办的吗?” 只这一句话就让仰着头的洛昌华瞬间蔫了下来,旋即冷哼一声:“你那个小郎君怎得连套铠甲都没给你置办,这‘贤内助’做的可不合格。” 洛昌华没有见过裴谨,却从王靖风那里听了不少事,每每对着赵卿诺提起,都喜欢称呼他为“小郎君”。 赵卿诺无奈挑眉,再一次纠正:“他叫裴谨,前头在帮我铸枪,铠甲还要过些时候。” 洛昌华闻言,把目光投向那柄换了模样的长枪。 光滑的枪杆上,一端顶头做瓜型,两拳大小,模样可爱。 另一端则是黑金色的枪尖,打磨得细腻锋利的枪刃却在暖阳下散发出阵阵寒芒。 洛昌华盯着那枪尖,朗目圆睁,表情震惊:“这是乌金枪?” 赵卿诺颔首,手腕翻转,打了个枪花:“裴谨说这乌金要更结实耐用,小金瓜方便我砸人。” 说到“砸人”,不由眉眼弯弯,笑了起来。 洛昌华愣了一下,随即跟着笑出声:“说的不错,这小金瓜砸人保准一砸就倒。” 二人驱马前行,寒暄过后说起正事。 “朝廷派去平乱的马慈被岳广斩杀,脑袋绑在旗杆上,以至各州士气大损,保民军如今势如破竹,所到之地无有不胜。”洛昌华低声说道。 第425章 捐借 赵卿诺点了点头:“半年时间已攻破十余州,破而不占,他们目标很明确,就是一路北上,照此下去,攻入京城只是时间问题。” 也因为保民军的目的,他们并未在别的地方浪费时间,倒让其他地方的人松了口气。 洛昌华哼笑一声: “他们该不会以为抢占京城,这天下就是他们的……如今各地势力渐起,连县城里的混混抢地盘都知道拿着棍棒说话,真以为坐上那个位置就能万邦朝拜了?那位代天保民大将军做决策的时候是不是脑子只用一半,顾头不顾尾。” 岳广带领保民军走哪打哪,一路上吸纳百姓,杀官吏豪族,杀完了人抢了东西继续往前打。 流动作战,没有稳固的后方,粮草供给全靠抢,不仅难以持久,还易惹恼各方势力,招致围杀。 而这也是赵卿诺这一次带兵出城的原因。 前面派出去探查消息的人回报,正道军久久拿不下安州,向岳广求援,后者派侄子岳宣德带兵相助,两方正式结成同盟。 岳宣德率军所到之处,充分发扬保民军的行事作风,杀权贵,掠资财,凡遇百姓不分老幼,全部强征入伍。 不看其他,只谈人数,行军月余,人数已扩至数万。 这般行事下,已犯众怒。 “要打吗?”洛昌华转头看了眼身后,“训练时间还是短了些,不过当兵的哪有不上战场的。” “不踏入丰州地界就不动手,至于安州,等他们知州的态度。” 这次要不要和保民军对上,赵卿诺在出发前已和众人商量过,只要保民军踏入丰州地界,就不能离开。 这些兵卒将身家性命托付,她不会送他们上无意义的战场。 和保民军开战,不仅仅是护卫丰州,还是威慑。 “成吧,那些人纵使人数多也没什么好怕的,没有训练,连武器都不一定齐备,照柔桓精兵差远了。” 洛昌华说完这话,忽然想起几人在穗安一役的事,心生感慨,“也不知大哥他们近况如何?也不知何时能再并肩而战。” 赵卿诺离京前得陈莫眠相助,走的匆忙,没来得及面辞。 昭王逼宫使得陈家人身份尴尬,想来境况不会太好。 至于袁憬…… “临行前收到大哥来信,襄王已经派人上门招揽,袁家族老已生分歧,一方认为,汝州与襄州毗邻,为了家族安危,当向襄王投诚效忠。 另有几名族老称襄王为反贼,袁氏不可与贼为伍。还有人想借机起事,争一争,剩下的态度不清。” 赵卿诺将得到的消息说与洛昌华听。 “袁氏大族,只姻亲故旧便不可小觑,襄王绝不会放过……大哥什么想法?”洛昌华问完这一句话,看向赵卿诺补上一句,“你有怎么想?” 赵卿诺目视前方:“你是问我想不想要袁氏?” “是,你想要袁氏吗?人或是累世家资?”洛昌华再次发问。 养兵打仗是个费钱费人的事,纵使有一座银矿和一座铁矿,也没人会嫌弃钱多。 “都不需要……袁家看似危机,实在安稳的很。但襄王不会动他们,一旦要动袁家,那他便要与汝州开战,到时候襄州必成各方眼中熟肉,做好的一锅炖肉,谁会舍得不动筷。” 赵卿诺眼中含笑,“大哥说让咱们不必担心,他正好借机清理一番心思不正的族人。” “行吧,咱们如今弱小的连口汤都不一定能抢到,只能相信他了。” …… 安州与丰州相交处是一大片耕地,听说大魏初定之时,两州曾因争抢这片耕地的归属权闹得不可开交,甚至发生县战。 最后由太祖亲自裁定划分,才算消停。 赵卿诺望着杂草丛生无人耕种的田地,心情复杂。 属于安州的片地没人耕种,而丰州这边是无人敢种。 “县主,新卢县令邓沧、扶余县令郭树求见,他们带了粮草和乡兵。”秦志英说到后面,手里的扇子摇的更快了一些,心情喜悦。 赵卿诺闻言微讶,新卢县与安州萍潭县相邻,邓沧于情于理都该出面。 若不然,解决完这里的事,她调头就带人去新卢。 可扶余县令来做什么? “把人请去营帐。” 营地采用立枪营法,止为营,行为阵,其内军容规整,各就其位,虽未迎敌,但仍旧处于警戒之中。 主帐在营地中央,帐外时不时有巡逻兵经过。 赵卿诺甫一踏入营帐,就看到左侧坐着两人,俱是弱冠之年,身着官袍,浑身上下透出尚未脱去的书生气,眼神清澈。 脚步微滞,不着痕迹地瞥了眼早来一步的洛昌华,只见后者眼底残留着一抹茫然。 “下官新卢县令邓沧,见过县主。” “下官扶余县令郭树,见过县主。” 二人上前见礼,赵卿诺摆摆手让他们落座,笑道:“听说二位送来粮草和乡兵?” 邓沧看了眼郭树,起身回话: “禀县主,县主带兵来护卫百姓安危,我等身为父母官自该出一份力,奈何手无缚鸡之力,只能送些粮草过来。 县主放心,那些粮草由县中富户捐借,来路正当。乡兵自清白人家选出,皆是自愿,军饷军备亦由县里出,只愿县主带他们上阵杀敌,保护家乡。” 听到这话,赵卿诺眼角余光瞥见洛昌华嘴巴微张,一脸震惊地望着邓沧。 “咳咳,”她轻咳两声以示提醒,开口问道:“不知何为捐借?邓县令坐下说。” 邓沧坐下后正要开口,想起什么似的,再次起身道谢,之后才坐回位置:“这法子是郭兄提出,可否让郭兄向县主解释。” “自然。”赵卿诺将视线移向郭树,眼神好奇。 郭树正襟危坐,一板一眼地说道: “捐借便是由官府出面筹集粮草,只用于抵御外敌,保护两县百姓不受匪寇侵扰,如果用于他处,需原数退还。”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县主,这是我扶余县的捐借文书,您收了粮草可否在上面签字署名,下官要留作凭证。” 第426章 初心 “下官……下官也要。”邓沧见状,忙不迭从怀里掏出捐借文书伸直手臂往前递。 此时外面传来兵士的训练声,呼呼喝喝的声波几乎将帐幔震起。 洛昌华震惊中又带着几分茫然,这两人真的清楚自己在什么地方吗? 外面是手持兵戈的兵士,这两个县令再让他们的主将签承诺书? 什么捐借文书,在他看来就是承诺书,要赵卿诺承诺会保护两县。 震惊之后,他忽地嗤笑出声,“啪”的一声,拍在面前的小案上,语带讽刺: “两位大人可知,原本来这里的该是丰州卫军,若不是我家县主仁厚,哪个管你们死活?反正那些个保民军又不杀平头百姓,不过就是绑了人去打仗而已,但和咱们有什么关系!几车粮食就想叫咱们豁出性命保护,拿谁当傻子呢!” 后一句对上赵卿诺看过来的眼神声音渐渐变小。 两位年轻县令被他说得面红耳赤,他们确实用这个话劝说那些富户捐粮的。 如今被洛昌华挑明,哪怕知道自己最初是为了两城百姓,可还是有些气短理亏。 他们也知道论理该是丰州卫军来此驻守,可连送了几回消息知州都没回信,这才效仿赤阳县组建乡兵。 但他们也明白,自建的乡兵抵挡不了保民军和正道军,这才在听说长丰县主带兵来此后忙不迭上门。 又是送粮草又是送人,就是希望这位长丰县主能看在了粮草和人的面子上多尽些心。 秦志英觑了眼上首,看到赵卿诺仍旧面容挂笑,不见丝毫恼怒之色,跟着又瞄了一眼面上怒意分明的洛昌华,心中一动,上前接过两份捐借文书送到上首的桌案上。 赵卿诺飞快的看了一遍,两份文书写的内容一样,都是要她保证在收下粮草后要护卫两县。 她并未直接签字,手指点在落款处的官印上,光明正大地打量着邓沧和郭树,蓦地问道: “扶余县今岁有多少新生儿?长寿者有多少?县里什么店铺最多?城中富户主要做些什么?” “啊?”郭树怔了一下,回过神来急急行礼答话:“回先……县主,扶余今岁开年至本月来新上籍者不足千人,过耳顺之年者百余人……店铺多以布庄、饭铺为主,扶余以养蚕纺织为生……” 赵卿诺点了点,视线移到旁边。 邓沧此刻正如被先生抽查背书的学生,努力回忆新卢今岁境况,心里默默组织答题话术。 赵卿诺明眸微动:“邓县令,旁边荒废耕地今年为何没种?” “新卢今年新出生婴孩上籍仅有七百……” 听到赵卿诺的话,邓沧下意识开口,说到一半猛地反应过来,震惊地望了过去,脸上的表情似乎在控诉为何要换了问题。 “去岁收粮,这里受到流民、匪寇偷抢,加之安州之乱离得太近,稳妥起见,这里春耕暂停……县主放心,下官已经向上官陈明实情,这部分税收会从各家剔除,损失由下官俸禄填补……毕竟诸事都不如人命重要。” 秦志英听到这话不由朝上首看去,只见浓浓的笑意从少女眼底流出。 赵卿诺提笔在捐赠文书上大大方方签下名字,按了手印: “等这边事了,那些乡兵便跟着我吧,回头等他们历练出来,再叫他们回来……你们如果愿意可以再回去多招人送来,只是上战场难免有受伤死亡,要想清楚。 平日里有什么不懂可以向赤阳县的任太平送信请教,他在任多年,经验多些。若受流寇侵扰,只管给我来信,就像邓大人说的,人命最重要,百姓的事是头等大事。 两位大人任父母官,不管过程如何,手段如何,但都是为了治下之民。愿二人不忘初心,一直站在百姓这边。” 这句话她也默默送给自己,莫管权势如何迷人眼,当初心不改。 二人闻言大吃一惊。 他们出身贫寒,请不起幕僚,送不起冰炭孝敬,不懂官场规矩,自上任起碰了不知多少壁。 除了做几篇锦绣文章,便只能凭着一颗本心为民办事,指挥不动经年老吏,只能亲自带着几个嫩生下去,跌跌撞撞,走的艰难。 那么一大片耕地,扔在那里不种他们也心疼,可也不能让百姓为此丢了性命…… 二人眼眶微红,起身躬身郑重行礼:“谢县主帮扶。” 秦志英看着二人敬服的样子,心中对赵卿诺叹服不已,几句话的功夫,不动兵戈的拿下了新卢、扶余两县。 而从新卢、扶余到长丰,沿途所经,只要走上一趟,便可收入囊中。 如此一来,丰阳孤立无依,丰州到手指日可待。 想法一个接一个从心里滚过,一时间心潮澎湃。 秦志英面上尽量保持淡定,接过捐赠文书递还给两人,又笑着送二人出营,甚者寻了一小队兵士护送他们回县衙。 等二人走远后,洛昌华脸上的怒容再也装不下去,“噗嗤”一下笑出声: “这二人是怎么做到这般清澈愚……天真的,真是少见的宝贝。你未来时,我与他们交谈,简直是问什么说什么,这样的性子,没叫那些老狐狸坑了也是难得。” “这二人当官没多久,平日里做的事也没触及那些人的利益,就连这捐赠的粮草也是顺水推舟的事,名正言顺得到保护,还能让官府欠下一份人情,一举两得的事。” 赵卿诺取出一卷着的地舆图,笑道,“那些人现在可舍不得这两个县令,没了他们,万一来个贪得或者厉害的,那才叫麻烦。” “是这个道理。”洛昌华搬着矮凳挪到她对面,换了话题,“探子回报,正道军调了一队人往萍潭县来,萍潭县令已经带着家小跑了,城里能跑的都跑了,留下的多是没地方去的贫苦百姓。” 赵卿诺目光落在舆图上,低声说道: “萍潭县他们不要的话,那就给咱们吧……三哥,你夜里带人过去把剩下的百姓全部带出来,不能让他们落到正道军手里。” 第427章 宣庆来人 地舆图是秦志英根据探子描述绘制,萍潭距离安州州城宣庆并不远,车马近三日的路程。 洛昌华注意到赵卿诺一直盯着宣庆:“你该不会是想要安州吧?什么时候起的想法?” “来这里后。”赵卿诺不仅没有否认,还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安州与丰州相邻,早晚都要弄到手,与其后面从不知道谁手里抢,倒不如趁着这一回光明正大的占下来。” 洛昌华知道她不是胡来的性子,遂端正态度耐心询问:“怎么想的?” 赵卿诺缓缓说道:“这条江横穿安州,正道军发家在江北的尚曲、北吕,既然响应保民军,便该北上入京,但他们专门跨江攻打位于江南的宣庆,为的是什么?” 洛昌华努力回想这两日得到的消息,眼眸突然一亮: “他们的目标是城里的大备仓!这就说得通了,宣庆被困这么久,必然是有足够的储备支撑,只是过了这么长时间应该不剩什么了。” “粮食没了,还有人,有军械,而此时正是绝佳时机。”赵卿诺手指围着宣庆画圈,“没有吃食,卫军打的所剩无几,朝廷又无援兵,里面的知州大人、世家豪族们又不想死,若是听说附近有兵,且这波兵极有可能出手救援,三哥说会如何?” “必会求救。” 赵卿诺身上的温和一扫而去,取而代之的是霸道与威严,气势十足: “丰州附近不能有别的势力,他们能依靠的只有我们,也只能是我们……安州被正道军清理的差不多了,看似严峻,其实局势简单。” 洛昌华沉思片刻,颔首赞同:“要怎么做?人数上我们不占优势。” “挑拨离间。”赵卿诺一字一句说道,“安州去年受灾,手上粮食全靠抢,他们又与保民军不同,只在安州境内活动,如今恐怕已经是山穷水尽。 正道军本就有两个首领,一个队伍两个声音,涉及到权利命令,林谒和王尚天不可能一点矛盾都没有,现在不得已向保民军求援,说是同盟,实际是投诚,心不甘情不愿,屈居人下怎会和谐。” 她端起茶盏一口饮尽,随意的抹了一把嘴,继续说道,“此为一,二则还是粮草问题,保民军一路行来,只管抓人扩军,粮草供给应无富余,自己都精打细算,还要养正道军,就算岳宣德愿意,下头跟着的人能愿意?” “所以你是想在他们汇合后让人假扮正道军偷盗保民军粮草?”洛昌华问道。 “三哥这词用的不对,怎么能是‘偷’呢,这是收取应得之利。” 赵卿诺摆了摆手,眼中含笑,“保民军那些被胁迫的百姓,家乡被毁,自然需要一个落脚地,萍潭无人,也许填充百姓,哪怕是暂时的,只要有人就行。” “这样的话……”洛昌华思索片刻,说出自己的建议,“把萍潭百姓接出来,让咱们自己人假扮萍潭百姓,随后加入保民军,待他们围攻宣庆时出手偷粮,煽动闹事,务必要保民军和正道军打起来。” 赵卿诺蹙眉思忖,点点头:“可行,这几日让兵士拉长训练痕迹,多竖旗帜,总之怎么留下的痕迹多就怎么练。” “疑兵之计……我这就交代下去,真有些迫不及待想要他们过来了呢!”洛昌华坏笑起身往帐外走,走到一半突然停下脚步回头,“假扮萍潭百姓我要跟着一块去。” “那你记得把自己弄得像一点,皮肉白嫩的模样哪像是日子过得艰难的人。”赵卿诺玩笑似的说道。 …… 赵卿诺把声势闹得格外大,呼呼喝喝的训练声喊得震天响,如此过了几日,安州知州的人到了。 赵卿诺正与众兵士一道训练,瞥见等在远处左思博,让众人继续训练,走了过去:“人到了?” “到了,两男一女,男的叫李章,说是知州幕僚,剩下一男一女出自安州梁、谢梁家,是旁支,每人只带了一个包袱”左思博特意点明两人出身,语气透出几分不满,“但他们事可真多,竟然要热水洗漱更衣,秦先生让人烧了热水,又把自己帐子借他们用,苏大姐带人在外头看着。” 赵卿诺脚步微顿,点了点头,表示知道。 二人回到营地时,李章三人已经洗漱完毕,光鲜亮丽地站在主帐外面。 秦志英满脸笑意的陪在一旁,看到来人,忙不得出声介绍:“这便是我家县主。” 三人微微一愣,依次上前行礼。 “知州幕僚见过县主。” “梁冠见过县主。” “谢氏女,贞贞拜见县主。” 左思博看到三人下拜时鼻头耸动,面色微冷。小声嘀咕:“真不知礼,用了主人家的热水,倒显得自己干净!” 看似自言自语,音量却正好让人听到。 李章是个中年文人,头戴方巾,一副文人打扮。 与他并排而站的便是梁冠,二十来岁,模样俊美,看人时眉目之中显出几分温柔敦厚,举手投足间又带着潇洒风流,给人一种人畜无害的感觉。 另一个是做男儿打扮的姑娘,十六七的年纪,柳眉秀目,神凝秋水,静静地立在那里时却如随风而动的流云,吸着人的目光,却又让人抓不到。 左思博的话让三人脸上微红,连忙俯身再拜:“县主恕罪……逃出城时,污了衣裳,恐失礼,有碍观瞻,这才冒昧借水洗漱。” 赵卿诺瞥了眼梁冠和谢贞贞,沉声道:“无妨……进帐说话。” 不等帘子放下,得了消息的洛昌华匆匆跑来:“一起,一起。”说话的时候一双眼睛仔仔细细瞧着梁冠。 入内后,赵卿诺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扫了眼谢贞贞,旋即向李章开口问道:“冯大人差你们过来,可是有事?” 洛昌华见她明知故问,闷笑一声,没有说话,仍旧一眼不眨地望着梁冠。 赵卿诺不动声色地瞥了眼一旁闷笑的洛昌华,挑了挑眉,没有说话。 第428章 美人计 秦志英看了眼洛昌华,又觑了眼不辨喜怒的赵卿诺,犹豫片刻,没有出声。 李章是知州冯荃的幕僚,此次费尽千辛万苦带着梁冠和谢贞贞过来,打定主意要求得长丰县主援兵解困。 可到了这里,瞧见那些兵士数量,一颗心便扑落落的坠了下去。 按照营帐数量估计,几千兵士,怎么和那些人打? 可都到了这儿,又不可能掉头就走,只能硬着头皮上。 然而李章并不晓得,那些营帐有将近一半疑兵之用。 入了主帐,待赵卿诺落座后,李章开口说道: “大人得知县主在此,原想亲自前来问安,奈何受困于宣庆,便只能命某带着梁家郎君和谢家女辗转而来……这有我家大人书信,劳县主垂阅。” 说罢,就见跟在他身后的梁冠自袖袋中取出一封信,近前几步,躬身送上。 梁冠站的位置距离赵卿诺不远不近,展臂而举的书信让她伸手就能够到,守礼的同时还能近距离接触这位美男子。 洛昌华见此连忙以袖遮唇,只一双眼睛兴致勃勃地瞧着,上弯的唇角挤得脸颊鼓起。 “秦先生。” 秦志英听到赵卿诺的声音赶上前取下书信送到桌案上。 “知州大人忙碌辛劳,问安乃俗礼小事,便是不来也无事……秦先生,让灶上备两个好菜,请三位下去用膳歇息” 赵卿诺话锋一转,挥手让秦志英带他们下去安置。 李章心里一咯噔,有些后悔拿请安做开头,还要再说什么,却感受到身边的拉扯感,低头看向谢贞贞,后者对着他摇了摇头…… 而那梁冠听到可以离去,明显松了一口气。 三人这般反应落入赵卿诺和洛昌华眼中,惹得后者几乎笑出声来。 几人前脚离开,后脚洛昌华的笑声就再也抑制不住,一连串的笑声从口中溢出: “这算不算是美人计?还一次带了两个,这是怕你是个空架子,准备个女的送我的呢……不过美男似乎有些不愿意呢!” 赵卿诺没有接话,把看过的信递到他面前:“世人送礼不外乎财、权、色,他们出身大家,不愿意才是正常,这没什么好笑的。” “美人计见得多了,美男计我还是头次见,还是用到你身上,我不得好好笑一笑,就是不知道他家长辈知不知道自家子弟来这是这么个样子……求人还敢嫌弃,欠收拾!”洛昌华说着一边低头看信。 赵卿诺浑不在意,愿不愿意的,她又不会收下这人。 “嗤!”洛昌华语气不善,“这冯荃以为他送来的是什么天仙人物不成,两个人就想叫咱们出兵?”手一扬,盖着大红官印的书信便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 “我们本来就要出兵的。”赵卿诺没有在意那满是空话的一张纸,“冯荃不傻,都到了这个地步,他没必要小气……那包袱里只有替换的衣服,想想就不太正常。” “一身狼狈来拜见既失礼,又不能显出那两人美貌,带上锦衣华……” 洛昌华“服”字还未说完,猛地反应过来,“你是怀疑他们藏了冯荃让他们送的东西?为什么?” 不等赵卿诺回答,他便自问自答道:“莫不是觉得咱们兵少不配?” 就在这时,秦志英回来了:“县主,那位谢姑娘私下拉着某说冯大人诚意十足,想单独见您?” “竟然不是见我?”洛昌华故作吃惊,外头朝赵卿诺玩笑道,“我虽然不好女色,可按照常理,那女子不是应该来寻我吗?三妹见人时可要怜香惜玉,那是个美人呢。” 阴阳怪气的语气惹得秦志英一头雾水,搞不懂这位郎君又闹哪出。 “三哥今夜就要去萍潭,等下我和你对练异常,顺便替你上妆,狼狈一点,才不容易暴露身份。” 赵卿诺恶意满满地比划了一下拳头,见洛昌华终于老实下来,转而对秦志英说道,“不见,留他们歇一夜,若没什么要说的就送他们出营。” 两人听到赵卿诺的话俱都一愣,他们以为按照她往日对女子的优待必会见那女子。 “是送他们回宣庆吗?”秦志英试探着问道。 “送出营地即可,随他们想去哪里都行。”赵卿诺说完注意到他略显茫然的表情,解释道,“能送来的人绝对不是空有美貌的花瓶,这位谢姑娘在帐中不说话,反而要私下单独见面,打的能是什么主意? 美貌是武器也是原罪,没有人喜欢被当做物件送人,见到了营中女兵,你说跟在我身边好还是靠美色陪侍在男子身边好?” “容颜易老,天下美人何其多,与其赌男子的心,倒不如跟在县主身边做一番事业。”秦志英有感而发,语气唏嘘,“她想利用县主同为女子的身份,为自己谋划一份安稳,一个机遇,在这样的境地仍不放弃,心智坚韧,可敬可佩。” 赵卿诺点了点头,两眉轻蹙: “这位谢姑娘可以直接向先生求救,只要她开口,我可以让人送她去赤阳或折县,一份安稳必能保证。 但她选择了另一条路……放在过去,我不介意助她一臂之力,只如今不行,我不是孤家寡人,身后多少条性命系于一身,我不能赌她会不会滋生的野心。” “那县主是不管她了吗?”秦志英语气遗憾可惜。 这样的女子总能触动他心中的柔软,就像当初的二当家张苔花,现在的谢贞贞。 洛昌华闻言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秦先生这般怜香惜玉,可别栽到女子手里……她今日可以迫于形势单独寻县主说话,焉知明日不能为了别的寻旁人私下谈事呢。” “某晓得郎君所言,郎君放心,只是怜其不易罢了。”秦志英叹道。 洛昌华撇撇嘴没说话,心下腹诽: 外头多少姑娘泥地里摔打训练,也没见他心疼,说来说去还不是看人家长得不错,倘若那谢姑娘长得像苏氏一样人高马大,又怎么生的出怜惜。 “等他们换了态度再回来时,如果谢贞贞愿意,可以将她留下。”赵卿诺看到秦志英明显松了口气的样子,无奈摇头。 她没有明确说留在何处,也不打算和秦志英细说。 习武之人五感敏锐,谢贞贞在帐子里自以为隐秘的打量评估实在让人无法放心…… 第429章 疑兵 翌日,赵卿诺晨练归来,就看到左思博和苏氏拦在主帐外。 李章抱着一个包袱神色焦急,离他几步之遥的谢贞贞垂目落泪,惹得过往兵士纷纷侧目。 再远一些的梁冠则面含悲色,脊背挺拔,一副英勇赴死的模样。 “军营重地,岂容你等喧哗。”左敏博大喝出声,“十四郎,身为县主亲卫,怎能容这些人在此捣乱。” 左思博面露不忿:“这三人死活不肯离开,尤其是那女的,碰一下就叫个不停,好似咱们把她怎么样了似的。” 李章闻言立即转身回望,看到正主急急上前,跪下行了个稽首礼: “县主,昨日是某想差了,还望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救我家大人一命。”说着将手中紧紧抱着的包袱举过头顶,“这是我家大人交代的,另有一封书信交与您。” 此言一出,不论是“遗世独立”的梁冠,还是梨花带雨的谢贞贞全都朝李章看去,满脸震惊。 赵卿诺看向二人,吩咐道:“秦先生,左敏博,将这二人带下去休息。” 左敏博接受到她递过来的眼神,点了点头,走到梁冠身边,拉着人就往自己的帐子走去。 秦志英想起昨日之言,请苏氏陪同,一并带谢贞贞下去谈话。 李章见赵卿诺把二人遣走,不由心跳加速,捧着包袱的手微微发颤。 也不知跪了多久,久到膝盖隐隐发麻,手上突然一轻,包袱被左思博拿走:“进去,今日再不老实,直接丢你们出去。” 李章连滚带爬地跟了进去。 赵卿诺扫了眼放到桌案上的包袱和信件,漫不经心地开了口: “信我就先不看了,你家大人什么意思你直接说吧。” “大人说只要能护满府性命无忧,他愿迎县主入主安州,那包袱里放的是知州大印。”李章如实说道。 “只需护你家知州一府安危,别家呢?比如梁、谢两家,我以为你们是同盟。”赵卿诺意味深长地说道。 “县主容禀……”紧跟着,李章将冯荃如何被架空,州务由梁、谢两大世家把持,致使民乱爆发一事尽数倒出,“……县主,安州卫军已经被打没了,如今只剩下城中组织的义兵在苦苦支撑。” “你说的事我会去查证,若有虚假之处,莫怪我不信守承诺……左思博,带他下去,不得在军中乱走。” 待人离去后,赵卿诺才将包袱打开,露出里面专用锦盒,盒内是黄色绢布包裹的银制官印。 一州之长将权柄送出谋求生路,赵卿诺心上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之感。 …… 过了几日,探子来报,保民军还有一日路程便可抵达,而正道军已于昨日进入萍潭县城内。 赵卿诺骑在马上,领着一队人照常巡逻,只要有正道军过界靠近,便命人拿下。 这一波正道军领头之人名叫孙望飞,几次试探后知道厉害,不得不暂歇抢夺之心,只待岳宣德到后再做打算。 过了一日,保民军终于在夜里赶到了萍潭县外。 岳宣德才命人将门叫开,忽听后方鼓声震天,锣声四起,惊得他险些从马背上跌落:“这是怎么回事!”一面瞪大了眼睛回头去看。 奈何月色朦胧,瞧不分明,仅能凭感觉推断似乎是站了许多人。 “天娘嘞,你这不是坑咱嘛!这都让朝廷狗给包围了!”岳宣德握紧缰绳掉转马头就想跑。 孙望飞连忙把人拦下,急忙劝道: “那是丰州卫军和义兵,只要不踏入丰州地界,他们不会动手的……再者,你我加起来有两万余人,对方估摸也就一万来人,打起来敌寡我众,定能取胜。” 岳宣德看了眼他身后的三瓜两枣,脸色难看: “两万人是我的兵,你就占了个零头……占便宜也没这么占的啊!大将军让我带人来助你家首领拿下宣庆,可没说要去打丰州!要打你自己去,我这便带人回去。” “对面有兵器,有粮食,还有那么多人,难道眼睁睁放过到嘴边的肉?” 孙望飞仍旧不死心,他主要是觉得憋屈,这几日吃了不少亏,损了人手,心里咽不下那口气。 岳宣德有些意动,可转头一想岳广交代的事情——趁机吞并正道军,忙将念头打住:“不去就是不去,再多言我就带人回去了。” 孙望飞扯着缰绳说道:“将军莫恼,我只是随口说说,自然该以正事为先……将军一路奔波辛劳,还请带人入城歇息,明日一早咱们便出发。” 远处赵卿诺望着乌泱泱的一群人涌进萍潭县,让人停了敲锣打鼓的声音,只留旗帜和草人,待夜色退去之际,才将草人收起。 过了大半日,又命探子入城探查,确定整个县城空无一人后便让人收拾东西,准备拔营出发。 李章在看到那些草人时,心里便直犯嘀咕,待看到分给众兵士的干粮后,彻底反应过来。 这位长丰县主只怕早对安州起了心思,草人、干粮都需提前准备,而自己的到来更是给了对方一个名正言顺的借口。 想到这里,他苦笑着摇了摇头,如今知道又能如何,还是只能倚仗人家去解宣庆之围。 注意到旁边的梁冠和谢贞贞面色复杂,想到三人好歹也算得上是共患难的“生死之交”,好心提醒道: “不论是你们家中长辈的交代,还是你们自己的想法都聊到一旁吧,那样的人有怎是你们能拿捏算计的。” 梁冠点了点头:“多谢先生提醒,冠明白,归家后会与家中长辈说明。” 他彻底放松下来,对于媚女之事他本就抵触,碍于家族养育之恩不得不应下,如今算是彻底解脱,回去也能有所交代。 谢贞贞弯膝道谢,垂目敛去眼底晦涩。 兵士入城,赵卿诺并未久留,黄昏之际再次出发,路上挖灶造饭,也不安营扎寨,昼伏夜出,一直保持大半日的路程悄悄跟在正道军和保民军队伍后面。 花二郎媳妇连秀儿瞧见被毁村庄,啐了一口,怒骂道:“这些人不是自称保民正道吗?烧屋毁地的,怎得比那土匪还招人恨!” “二嫂再忍忍,马上就能收拾他们了。”花三郎媳妇薛五娘低声劝道。 第430章 入宣庆 宣庆城外有两大湖泊,护城河与两湖连接挖通,形成天然屏障,只余西、北两城门。 赵卿诺命人去探,确定正道军和保民军已经在西城门聚集后,下令加速前进…… 宣庆西城门外,洛昌华衣服破烂,脚上的草鞋勉强搭在脚趾头上,披头散发,一脸脏污。 看了眼燃着火把的城墙,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便出声嚷嚷: “这马上就要攻城了,说不得下一刻就死了,死前不得吃顿饱饭啊!” 分散在队伍里,假扮萍潭的兵卒听到声音连忙附和: “不让吃饱饭哪里来的力气打仗,把咱们强绑了过来,莫不是让咱们做肉盾吧!” “让咱们打头替他们挡刀?不能吧,将军说了,打完仗要给咱们论功行赏的。” “那为啥不给咱们饭吃?不吃饱怎么杀敌!” “说不定就是肉盾!” 保民军中大部分人本就是被强征入队,没有训练,没有战术,随手塞一把武器就上去胡乱拼杀,心中怨气越积越高,此刻听了这些话,再也忍不住,跟着叫嚣起来。 岳宣德此时正与正道军首领林谒和王尚天商讨攻城之事,听到动静不由脸上发烫,觉得丢脸,当即拿了鞭子出去抽打训斥。 一通打骂下来,不仅不见奏效,反倒逼得众人情绪愈发激动,更有几人壮着胆子推搡起来。 林谒想到下头人也许久没吃饱过,又眼馋岳宣德手下兵数,眼珠一转凑近低语: “咱们本就没剩多少粮食,倒不如趁此时机出面,一来让咱们的人跟着一块吃顿饱饭,二则得个顺水人情。” 王尚天早对岳宣德的傲慢态度不满,闻言略一思索便同意。 外面岳宣德被架在那里正不知如何处理时,听了二人提议,虽不甘心,但对上满是怒火的保民军却不得不点头答应。 洛昌华朝几人打了个眼色,后者慢慢朝负责做饭的人挪去…… 王尚天和林谒另有小灶,便邀请岳宣德入内饮酒用饭,才将酒筛好,忽听外面再起风波,不等起身,便听到一声惊喊: “孙将军让保民军的人杀了!”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岳宣德“噌”的一下窜了出去。 王尚天和林谒慢了半拍,立时脸色大变:“岳广小人,说什么帮忙攻城,竟是冲着我正道军而来!” 说罢抄起家伙就冲了出去。 城墙上的宣庆守卫满头雾水地看着下面突然莫名其妙打起来的两拨人,犹豫着要不要趁机出城收一波人头。 一合计,派人回去禀报。 过了一会儿,城门开了一条缝,一队人从里面悄悄出来,加入混战的人群。 远处隐在暗处的赵卿诺望着想要捡漏的宣庆守卫,沉默片刻,出声说道: “城里指挥的是谁,这个时候不在上面观战,下来凑什么热闹,是觉得自己人多耗得起吗?不想要可以给我呀!” 李章想起在梁谢梁家指挥下打光的安州卫军,又想起如今负责守城的换成了自家知州大人,默默缩了缩,让趴俯的身子更低了几分。 左思博看了眼一片一片往地上倒的人,低声问道:“县主,咱们现在可要出去。” 赵卿诺抬头望天:“等那片云将月亮遮住,咱们就冲,冲的时候喊声大些,下面多是普通百姓,注意分寸。” “是。” 两侧之人将她的话小声传递给其他兵士。 夜空的云朵一点点靠近月亮,将清冷月光缓缓吞噬。 当最后一丝光芒被吞入云朵腹中时,突然响起喊杀之声,声音冲入天际,如倾巢之蜂一般朝混战中的人群围了过去。 赵卿诺早已定准林谒和王尚天的位置,提枪直奔而去,路上遇到其他人,直接用小金瓜敲晕。 那厢林谒、王尚天正合力攻击岳宣德,听到震天喊声心知不对,想要撤离,奈何打红眼的岳宣德宁可拼着受伤也要把人留下,一时间慢了一步。 赵卿诺来到三人附近,提枪前送。 林谒只听到耳后呼呼风声,不待转身,便觉胸口一凉,紧跟着就看到一枚乌金枪头穿胸而过。 与此同时,赵卿诺并未收手回枪,以此为借力点,起跳侧踹。 脚底落在家林谒握着刀的手臂上,手臂横砍,刀尖划开岳宣德胸前衣襟,逼得人慌忙后退。 王尚天看到林谒顷刻间殒命,当机立断掉头就跑,却不想一头扎进苏氏带领着女兵之中,还未看清情况,便已身中数刀,毙命倒地。 岳宣德见状哪还敢恋战留下,打红的眼睛瞬间恢复正常,正想讨命时,脖子一痛,眼前景色翻滚倒转,扑通一声砸到地上。 左思博慢了一步,眼睁睁看着功劳落入族兄手中,叹了口气,旋即扯开嗓门高呼: “贼首已伏诛,缴械不杀!” “王尚天、林谒已死,正道军投降不杀!” “岳宣德已身首异处,保民军投降不杀!” 一声连着一声,声音传向四面八方。 本就赶鸭子上架临时组成的保民军和正道军,听到首领已死,再生不起抵抗之心,一个个放下手中兵器,投降认输。 城里得了消息的冯荃立马让人大开城门,迎军入城。 趁热打铁,赵卿诺在入城的同时,不给对方任何反应的机会,直接命左氏兄弟和苏氏等人带兵围了梁、谢两家,又请了两家家主到城门说话。 冯荃呆愣愣地看着这一幕,回过神来连忙上前见礼: “……县主,这梁、谢两家可是得罪了您?” 说着一面悄悄去寻找梁冠和谢贞贞,还没瞧见二人便对上苦着脸的幕僚李章。 后者正对着自己挤眉弄眼,不知道想表达些什么。 赵卿诺听到冯荃的问题,朝他投去诧异的目光:“没想到知州大人与梁、谢两家关系这般亲密。” 那可以咬中的“知州”两字,意有所指。 冯荃一时语塞,他与梁谢两家关系怎会“亲密”,只是对比头次见面的长丰县主,自然是相处两年的人关系更近一些。 可他也知道自己不能这么回答,否则下一息家宅被围的便是自己。 李章觑了眼赵卿诺的脸色,蹭到冯荃身边,看她表情未变,心下稍安,忙不迭把自家大人请到一边说话。 等了约莫一刻钟,便见城中行来两辆马车…… 第431章 安州府署 前面的马车是梁家的,家主名叫梁琚,年近花甲。 后面的则是谢家,家主谢蔼,四十出头的年纪,蓄着美髯。 马车还未停稳,梁冠便已经提前候在那里。 赵卿诺瞥了眼蹭到自己身后的谢贞贞,没有出声。 谢贞贞暗暗松了口气,面上忐忑退去,换上坦然。 她生的美貌,却出身旁支,早已明白自己的命运,可还是不甘心,如今有了这个机会,无论如何都要抓稳了踩实了,曾经的讥讽嘲笑她的姐妹必将匍匐在她脚下。 梁琚看了眼候在马车旁的梁冠,扫了眼站在赵卿诺身后的谢贞贞,眼神一暗,跟着伸手拍了拍梁冠肩膀,语气慈爱: “好孩子,搬来救兵,解家族之危,你是我梁家功臣……扶我去叩谢县主大恩。” 梁冠心中激动,忙不迭躬身扶住家主,朝赵卿诺走去。 谢蔼下车看到谢贞贞,眼中闪过一丝惊讶,旋即提着的心彻底落地。 暗道:别管伺候的是男人还是女人,搭上关系就成。 谢蔼走上前正要俯身下拜,却瞧见梁琚膝盖慢慢弯曲,竟然跪了下去,苍老的声音随即响起:“梁琚叩谢县主救我阖族一命。”。 谢蔼面颊肌肉抖动,却不得不跟着行了稽首之礼:“多谢县主解宣庆之危,救百姓于水火。” 赵卿诺饶有兴致地望着两人,一个定自己的举动定为“救命之恩”,另一个则把账分摊到整个宣庆头上,该不会以为自己让他过来是平等和谈吧。 就在她打量这两人时,谢贞贞突然从身后闪了出来,福了一福,柔声说道: “堂叔此言差矣,县主擒杀贼首,何止救了宣庆,更是救了整个安州,使安州重归平静。” 此话一出,全场鸦雀无声,谢蔼和梁琚陡然陷入莫名的尴尬中。 左思博嘴角抽动,若不是族兄掐了自己一把,只怕当场就能笑出声来。 而洛昌华则没有这个顾忌,嗤笑一声没有说话。 赵卿诺看向谢贞贞,唇角上扬,笑了笑,转而让梁谢两位家主起身。 梁琚撑着梁冠手臂站起来时,意味不明的看了谢贞贞一眼。 而谢蔼则干脆甩出一记眼刀。 谢贞贞不明白自己哪里说错了,但几人的反应让她心慌,下意识看了眼秦志英,脸色微白,轻咬下唇退回原位。 “如今已是三更天,人困马乏不若先歇息,睡上一觉,明日我在府中设宴,为县主庆功。” 谢蔼说着一面看向知州冯荃,后者低头,回了一个脑袋顶。 正被架在那里时,赵卿诺开了口:“谢家主所言有理,劳冯大人为我这些兵士寻个舒服安全的住处,让他们解解乏。至于这些百姓,他们为保民军胁迫被逼离家乡,也一并安置了。” 冯荃连忙应声,苦着脸寻思该把人往哪里安置。 梁琚见状主动出声让梁冠去帮忙。 赵卿诺继续说道:“两位家主可知道州府衙门在何处?可否带路?” 冯荃闻言,正要出声,却被幕僚李章拉住,劝他专心忙手头上的活,那边三个人的事莫要上手。 梁琚暗暗叹了口气,心有有所猜测,开头说道:“老朽失礼,在前头为县主带路。”说罢由车夫扶上马车。 赵卿诺翻身上马,看向谢蔼:“谢家主一起吧。” 正要离去时,看到谢贞贞仍旧跟在身边,转而对左敏博说道。“你给她寻一匹马。” 谢贞贞面上惊喜,忙不迭屈膝道谢。 …… 赵卿诺到了州府衙门,并未直接进去,扫了眼睡眼惺忪的衙役,旋即望向大门上悬挂的牌匾,只见上面写着“安州府署”四个大字。 她静静看了一会儿,突然问道:“府衙内各处如何安排布置?” 听到这话,梁琚心中猜想落定,一时间没有接话。 “谢家主可知道?”赵卿诺再次发问。 “大门后左右两侧为牢狱、膳馆和衙役所在,过了二重大门,便是六房、公廨……” 谢蔼介绍时,遇到赵卿诺的提问,虽有不喜,却仍旧做了解释。 一来二去,心中烦躁渐消,冷静下来开始猜测她的目的。 赵卿诺听他声音发飘,突然问道:“你们两家处理州务是在府衙还是在自家?” 解说的声音倏地停下,谢蔼皱眉望向笑意吟吟的少女。 而自己身后蓦地响起兵戈出鞘的声音。 谢蔼没有否认,脸色铁青,眼神莫测。 赵卿诺浑不在意,伸手随意点了一名衙役:“你叫什么?” 那名衙役偷瞄了眼谢蔼,低声道:“小吏……小吏名叫谢志才。” 赵卿诺笑着点了点头,手指移向下一个:“你呢?” “我叫……叫梁厚” 赵卿诺将剩下的衙役挨个点了一遍,发现衙役不是姓梁就是姓谢,随即挑眉望向梁谢两位家主: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我学文不好,若用词不对,只能让家主忍着了。” 梁琚闭了闭眼,心中做出取舍:“账册等物容老朽回府收拾出来,明日送来。” “可,左敏博你送梁家主回去,明日将账册护送过来。”赵卿诺颔首放人。 “属下领命。” 留下的谢蔼还有什么不懂,心中气怒,几代人才将安州把持在手中,如何肯轻易送出。 看他僵在哪里,赵卿诺也不急,好整以暇的看着血迹未擦的长枪,语气悠悠: “谢家主养过花吗?当然,以谢家财力必有仆人操持养护,谢家主只需扫一眼开出的花朵即可……‘骤夜雨飘红’,落在地上的花没人在乎它是怎么成长开放的,碰到心善之人也不过得两句唏嘘之言罢了……家主可懂我的意思?” 谢蔼咬紧牙关,后槽牙磨得咯吱作响,片刻后,攥紧的拳头忽然松开,俯身下拜:“劳县主给些时间,我这便归家清点。” “明日日落之前,一样不能少。”赵卿诺话锋一转,“听说谢家奴仆千众,不知此事真假?” “我明白县主的意思,明日回家家中名册一并奉上。” “家主大方,左思博,你亲送家主归家,对了,府外守卫的兄弟们辛苦些,再护上一夜。”赵卿诺声音里透出笑意,心满意足地的说道。 “县主放心,属下连一只飞虫都不会放进去,免得打扰了谢家主干活。”左思博两眼放光,拍着胸脯保证。 第432章 缺人 正事忙完,赵卿诺问清府衙吏舍无人居住后,让洛昌华几人去吏舍休息,接着带着谢贞贞在吏舍前的公廨随意选了一间房做休息之处。 这房间不知是哪一位的办公之处,架子上只有几本卷宗,上头覆了一层厚厚的灰尘,桌案上乱七八糟地铺着一堆话本。 谢贞贞见此便要上前收拾。 “不用管,明日让主人来认领即可。”赵卿诺指了指对面的椅子,让她坐下,笑道,“秦先生应该和姑娘聊过,姑娘仍要与我一谈可是有别的事情?” 谢贞贞悄悄打量着坐在对面的少女,见她面含微笑,姿态随意,脑中回想这几日从那些兵士口中探听到的消息。 这位县主出身贫寒,后来认祖归家,是伯府庶女,但又为家族所弃。 因与贵人相识,费了番功夫才谋得县主之位,想来应是不喜那些贵女、娇女做派。 不若将自己处境说的凄惨一些,应能得到县主共鸣,达成心中所求。 谢贞贞定下主意,再开口时已面覆哀容: “贞贞虽出身谢氏,但身为旁支,自不能与嫡支相比,又因着这一张脸为家中姐妹排斥,父母家族也只将贞贞当做工具……然贞贞亦有自己追求,不愿做那媚人的玩物,想如县主一般闯出一番成就。” 说到此处,谢贞贞起身下拜,“贞贞自幼读书,通礼仪,晓诗书,愿随侍在县主左右。” 赵卿诺望着那屈膝行礼的女子,缓缓说道: “我不需要人侍候,你若想留下,明日去寻苏凤娇。谢姑娘,各处有各处的规矩,在我这里有事不明可直接发问,能不能说视情况而定,不要随意打探,留下就要守规矩,懂吗?” 苏凤娇便是花家大儿媳苏氏,因身形与名字差异太大,平日里她甚少谈起。 谢贞贞心底的喜悦才冒头,便被后面的话下了一个激灵,膝盖弯得更深:“贞贞明白。” “望你真的明白,去歇息吧。” 赵卿诺说罢往椅背上靠了靠,一手握着长枪,一手搭在腿上,闭上眼睛。 谢贞贞看她就这般坐着睡下,转头看了眼靠墙的小榻,福了一福:“多谢县主。”跟着轻手轻脚上榻和衣而睡。 …… 似睡非睡间,谢贞贞感觉到有人起身,猛地翻身坐起,正瞧见赵卿诺开门离去的背影。 自己也就睡了一个时辰,要这么早就起来吗? 这般想着,却不敢赖床急忙起身追撵上去,踏出屋子正好瞧见赵卿诺与洛昌华在低头说话。 二人听到动静止住话音,看了过来。 赵卿诺说道:“你既然醒了可先回家中收拾衣物,跟着去寻苏金凤,然后和她们一起出发去萍潭县。” 谢贞贞微微一愣,垂首答了声“是”,朝外走去,跨过门槛时偏头看了眼再次低头说话的两个人。 洛昌华眉头皱起:“怎得又把人留下了……不喜送回谢家就是,又没对她做什么,咱们不理亏。” “送她回去,那谢家转头就能把她送到别处,她既然想做一番事,一个机会而已,我还给得起。送去萍潭,正巧那里缺人,她能读会写,跟着做些文书处理岂不正好。”赵卿诺笑道。 “偏你心善,你给她主簿之实,人家也要能看得上才是。”洛昌华没什么怜香惜玉的心,谢贞贞几次动作已经让他不喜。 “总不能每一个人都挑合眼缘的吧,能做事就成……如今正是用人之际,萍潭不涉其他,只让她处理县内杂物,若能靠得住,再改了窥视的毛病,再谈其他。” 赵卿诺敲定谢贞贞之事,转而继续刚才的话题,“三哥回去后,还与之前一般,从折县向外清理,确保附近没有难民流寇,若遇到……” “遇到不识趣的县令、豪绅分化蚕食,咱们的兵都是宝贝,我明白,你只管放心。”洛昌华接过话头,“丰州十二县,如今已有半数到手,剩下的只要不是傻子不会与咱们硬碰硬……倒是安州这里,你要诸事小心。” “三哥放心,我已给裴谨去信,他安排好手上之事会带兵来助……三哥记得探访贤良,人真的不够用啊。”赵卿诺笑着叮嘱。 “知道了。” 提到此事,洛昌华也头大烦恼。 可靠可信的就那么几个,赵卿诺从京城带出来的人已经全部上阵,现学现用,白日做事,晚上还要读书学习,日子充实到想让人把睡觉的时间都省下来干活。 洛昌华带人返回折县,花家媳妇们则领着人去了萍潭。 为保证萍潭安稳,让那些回归百姓身份的人不闹事,赵卿诺分出一半人马随行,领着剩下的一半人留在宣庆。 下午,梁琚亲自带人送来账册,一并送来的还有十个梁家子弟并一众护院。 赵卿诺尽数收下,像对待折县那些富家子弟一般,让他们立下字据签字按手印。 让梁家子弟自成一队,护院则收下身契后打散分到各个小队里。 等到谢家送人来的时候也是一样操作,甚至还将谢家子弟和梁家子弟编入一个队伍,统一交给左思博管理训练。 左思博在单纯,和他们出身是差不多的,又有族兄在旁帮忙,没几日便让这些人老实下来,什么念头都兴不起来,每一日只着想比自己的死对头厉害一些,能早点完成训练多睡一会儿。 赵卿诺带着人处理宣庆事务,安抚百姓,恢复农耕,一番忙碌便到了五月下旬。 裴谨带人到达宣庆时,就看到赵卿诺撸起袖子亲自带人修复破损的城墙,整个人比离开长丰时黑瘦了不少。 齐书云震惊的望着那“哐哐”夯土的人:“赵姑娘……县主,怎得在做这事?” 展川松看了眼在远处水田中劳作的农户,接着看向其他修城之人,低声解释: “许是人不够用,夫人看那些人虽穿着普通,但瞧一身气质应出自富裕之家。” 他一面说着,一面静静观察着赵卿诺的动作,熟练又卖力,绝不是摆样子,心中犹豫去了几分。 第433章 礼 裴谨的到来让赵卿诺从一大堆繁琐之事中解脱而出,更重要的是他请来了前郸暨县县令展川松夫妇。 二人皆是有才之人,又曾治理过郸暨县,在宣庆考察之后,便应下招揽,接过宣庆之事。 展川松望着摆在自己桌案上的知州大印,心情复杂:“当年还曾幻想过何时能做到一州之长,却没想到辞官之后竟拿到这权柄。” 齐书云看到夫君满脸怅惘苦笑,稍一思量便明白介怀之事,柔声劝道: “夫君可是觉得名不正言不顺?若能为百姓做一番实事,让安州尽快恢复平静,又何必在乎为谁效力,毕竟夫君效忠的从来不是这些权利或某一个人,而是天下万千百姓,是夫君那一刻为民之心。” “夫人之言为夫皆懂,只是心生感慨。”展川松叹了口气,看到妻子不同以往的装束,生出几分好奇,“夫人这身侠女打扮要去何处?” 齐书云展开手臂转了一圈,笑道: “哪里是什么侠女,只是为了方便换下那身繁琐裙赏而已。在长丰县时看到那里的慈幼院,便想在宣庆也办上一家,虽说宣庆原就有,只是内里如何不提也罢…… 今日约了城中几大家的夫人姑娘,又特请县主派一队兵士护送我们到附近宣讲,一是为了慈幼院的事,二是开办女学之事,三嘛便是顺道‘体察民情’,招揽些可用之人……” 展川松见妻子眼眸明亮,神采飞扬,不觉跟着欢喜。 在这里她不是那个只能站在自己身后的展夫人,而是可以站在自己身边,甚至独自站在人前的齐书云。 也许到宣庆来是个不错的选择。 与展川松的想法不同,其他几家看着不在后宅反要往外跑的妻子,不免有些不满,可想到家主交代又不得不捏着鼻子忍下,只在心里咒骂着始作俑者。 而被骂的赵卿诺已经带兵出城。 她和裴谨各带一队人马,一面分头清理安州残留的正道军和其他流寇,一面收拢难民,忙碌间日子进入七月。 赵卿诺回到宣庆府衙,望着堆在桌案上的一大摞公文,长叹一声,认命的提笔蘸墨批阅。 裴谨将温水放到桌案后出声说道:“安州乱象平息,剩下的便是休养生息,这个急不得,只能慢慢来。” 赵卿诺点点头:“再留几日看看,左家是不是快到了?” 许是看势头不错,左家家主又送了几名子弟过来。 裴谨将宁远伯的书信递给赵卿诺,压低嗓音: “按照路程推测应是后日,不仅如此,伯爷送信过来,让姜蕴他们从睢阳直接到赤阳,东叔他们来信安林县的那些人已经松口答应,两方应该会一起过来,为防意外我已派人去接。” 赵卿诺停笔看信,片刻后皱眉问道:“京城是不是没有能够守城之将?” “有,但不见得能放开手脚,而且也不一定会倾力而为。”裴谨想起那些人的做派,说道,“留在京城里的武将说话没什么用处,能指挥他们的人太多。” “所以到了那一日京城会守不住。”赵卿诺沉吟片刻,“风怀远不会坐以待毙,他也不会放我爹他们离开……看样子咱们得快点拿下整个丰州了。” 裴谨表情赞同:“外面襄王已将附近州县收入囊中,岳广带领保民军继续北上,另有几处势力以竖旗自立为王,其中便有郁州都尉,旗下郁州卫军恐怕远超规定数量。” 岳宣德之死并未引来岳广的报复,他执念一般的领兵往京城的方向打,一条直线的往前杀。 赵卿诺听到郁州二字,忽然想起当初去穗安时在蹄缘关遇到那一拨山贼,她记得那个娘娘腔玉郎用词和口音好像就是郁州的。 她将自己的猜测告诉裴谨,并让他派人乔装打扮去郁州探探情况: “对了,让人把谭高送到丰阳去,还是夜里送,不用送到内宅了,就……就挂在府衙大门上吧,记得选七月十五那一日。” 裴谨闻言轻笑出声:“阿诺这节礼送的好,必能让他们印象深刻。” “我不仅会送他们节礼,八月还会带着我长丰百姓过去过节。”赵卿诺语气森然。 二人正说着话,忽听门外传来齐书云的声音:“谢姑娘又来了?” “展夫人,听说县主回来,我来请安。”是谢贞贞的声音,“贞贞见过展大人。” 赵卿诺扬声让三人进屋:“何事?” 展川松率先开口:“县主命在下拟定重选府衙官吏章程一事,在下心有疑问,还望县主解惑。” “展大人请讲,有疑便可问。”赵卿诺将笔放到一旁,端正身姿,目光平和。 “第一问,县主可有对外称王之意?”展川松肃声问道。 “暂无,大人可讲第二问。” 展川松继续说道:“既无称王之意,怎可另选府衙官吏,官吏不同衙役,于县主名声有碍,留着前面的人。” “展大人,安州知州冯荃冯大人这些日子在做些什么?” 听到赵卿诺的问题,展川松微微一愣,如实说道:“因无政事挂身,便领着家眷在别院避暑。” 赵卿诺颔首:“其他官吏在做什么?据我所知,除了最初之时装了两天样子,这段日子又恢复如初了吧,尸位素餐的人我不留……名声很重要,但对我来说不重要。 展大人为安州尽心尽力,便该得应得之名,然既为知州,自该有匹配的班底,二则州务繁忙,虽说能者多劳,可也不能都堆到你一人身上。你放心,最迟明年,做实事的人都将‘名正言顺’。” 三人闻言齐齐一怔,猜测着她口中的“名正言顺”,又恐是自己胡思乱想。 毕竟男子为官天经地义,可女子…… 展川松满脸动容,自己在宣庆虽然能一展抱负,可读书人的气节让他仍旧心有所憾,偶尔流露,却不想被县主察觉。 他起身下拜,眼眶微红:“得遇明主,是某之幸,愿竭尽所能为县主效力。” 赵卿诺上前将其扶起:“能得大人相助亦是幸事。” 第434章 回长丰 齐书云待二人说完后,方才开口: “县主,宣庆之中有不少女子参与重建事宜,不知功劳该如何计算?出嫁女子是尽数算到夫家头上,还是娘家亦可分得一部分? 因《礼记》有言,‘妇人,从人者也,幼从父兄,嫁从夫,夫死从子。’那这功劳可要遵从先贤之言?” “城中可是有人说了什么?”赵卿诺没有回答,反问道。 齐书云回道:“是有几家说话。” 不必说名字,赵卿诺都能猜到是哪几家,挑眉轻笑: “若我所记不错这话起初是关于祭礼和丧礼的吧……传令下去,我治下之民,不论男女老少,凡有所劳,必有所得,得之归己身,处置凭己心……谁再多言便让他来和我分说。” 展川松和齐书云说完事相携离去,只剩下谢贞贞一人。 赵卿诺将视线落到她身上:“谢姑娘今日来可是有事?” 谢贞贞想到方才听到的“名正言顺”,轻咬下唇下定决心:“贞贞想到县主身边做事。” 赵卿诺收敛笑意,目光盯着她看了许久,缓缓摇头:“你不适合,若萍潭县不想待下去,我可放谢姑娘归家。” 谢贞贞听到这话,下意识抬头直直看了过去,撞上赵卿诺洞察的目光,心头一跳,回过神来飞速低头。 她不想回谢家,出来了再回去,只怕受到的白眼嘲笑更盛,若是那样,还不如死了算了。 可她又不想死,她想站在高处,想要看到那些曾经低看自己的人匍匐在脚下的样子。 心念百转间,猛然想起赵卿诺曾说过“可直接发问”的话,咬了咬牙,说道:“县主说贞贞不合适,可能明说缘由?” 赵卿诺闻言,眸光微闪: “当日让你随苏金凤等人一并去萍潭,到了萍潭后你做了什么?苏金凤让你将愿意留在萍潭的百姓登记造册,你只写了姓名年纪,而这还是你让其他人去办的。 其后让你丈量土地,将无主之地重新分给百姓,你倒聪明,去档房寻了旧卷宗……至于其他,不论哪一件事,你都没有亲自去看一看,问一问。所以我才让人将萍潭内务托给新卢县令邓沧。” 谢贞贞面色微白,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 “在萍潭之时,你几乎不与旁人相交,却与秦志英常有书信往来,旁敲侧击的打听事情……听说你曾说花家媳妇们粗鄙?”赵卿诺沉声说道,“可对比她们的尽心尽力,我倒觉得敷衍了事的谢姑娘才是落了下乘。” 谢贞贞确实是瞧不上连字都认不全的花家媳妇们,尤其是在得知她们是杀猪出身后更觉粗鄙。 那日因被连秀儿挤兑了两句,忍不住私下说了一句,却不想隔墙有耳被人听去。 如今被赵卿诺点出,只觉得又羞臊又绝望,心乱如麻。 她离开谢家,虽然在萍潭做事,可哪一次回来碰到家中姐妹都能感受到她们羡慕嫉妒的眼神。 若是回去,回到从前的日子,这落差怎能受得了。 赵卿诺看她脸色惨白,额间冒汗,估计差不多了,问道:“姑娘想清楚,是回谢家还是留在萍潭县。” 谢贞贞正绝望时,突然听到自己还能继续留在萍潭县,眼中惊喜绽放:“我不回谢家,求县主再给我一次机会。” 不再自称“贞贞”,就连说话的声音都变得干脆利落。 “这是最后一次机会,该怎么做你自己选。”说罢,赵卿诺挥手示意她退下。 全程当做隐形人的裴谨在谢贞贞离开后出声说道:“阿诺看好她?” 赵卿诺换了个舒服的坐姿,点点头:“谢贞贞一开始我是不想留的,可她做的一手好账,板一板性子,若是能改就留下,这样你我也能轻松些。” 那厢谢贞贞回到萍潭一番思量后,亲自置办一桌宴席邀请花家媳妇们,跟着向邓沧请教询问过后,将前头所办之事重做一遍…… 另一边宣庆城内,赵卿诺在安置好左家子弟后,带人回返。 仍旧先在赤阳县落脚,墩村姜家族老在经历了几个月的冷待之后,终于换了态度。 赵卿诺看着送过来的账本地契,思忖之后又退还回去,只提出从墩村买粮一事。 姜家祭田不必交税,名下耕地近千亩,村中储粮数量巨大。 消息传回村子,族老商量后决定以低于市面的价格卖粮给赵卿诺。 赤阳县一切如常,赵卿诺便带人回了长丰。 与离开时的死寂沉沉不同,整个县城处于井然有序地忙碌着。 曾经关闭的商铺重新开门,田地上种着草药,有些杂乱的街道上飘散着饭菜的香气。 得知赵卿诺带兵归来,家家户户院门大开,长丰县民停下手中之事,挤在街道两旁,目光热切的望着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少女。 有那已经寻回女儿的人家,妇人大着胆子开口喊上一声“县主”,道谢的话一句连着一句从口中说出,无法开口的男人则是不停地磕头叩谢。 在这个经历了相同苦难的地方,没有人会对那些受难归来的少女们指指点点,于他们而言,能够活着回来已是人生之幸。 而那些没有找回女儿的人家,仍旧会揣着希望等待团圆。 …… 长丰县衙内,姜蓉看着低头扒饭的赵卿诺,眼底闪过一抹心疼。 她将桌上唯二的两道肉菜推到赵卿诺面前,数落道: “吃那么快做什么!吃的这般急,两口就饱了,能吃多少东西到肚子里,细嚼慢咽才能吃得多。” 说着拿了公筷夹了两块油亮的红烧肉放到赵卿诺的碗里,“这是葛嬷嬷做的,得了信儿早早儿拿小火炖着,入口软糯,不腻人的……再吃块鱼肉,是艾蒿和香兰去捉来严嬷嬷做的,多吃些。” 一面将挑好鱼刺的鱼肉再次送入赵卿诺的碗中。 赵卿诺偏头看向姜蓉,几个月的历练,已经可以独当一面的少女像极了孟氏和姜芙,成熟、干练、周全却又多了几分两人没有的泼辣。 可赵卿诺心里蓦地涌上一股子说不清的难受滋味。 要养的人有些多,纵使守着银矿铁矿,他们也不敢奢侈浪费,桌上仅有两道肉菜,和一大盆蔬菜豆腐,而这样的一餐饭对于如今的他们来说已经算的上的极好的伙食。 第435章 梅氏 “蓉姐,想不想吃三十六两一碟子的牛乳玫瑰糕?” 姜蓉怔了一下,想起二人初见面时的闹腾,当即啪的一声拍在桌子上,绣眉倒竖:“吃饭!” 裴谨看了眼被震得微晃的白瓷碗,沉默几息,说道:“莹莹白玉一点红。” 赵卿诺重复一遍,眉眼弯弯,笑出声来。 姜蓉看到两人唇角上弯的样子,回忆起当初的少不更事,强撑的怒容散去,感叹道: “明明没多久的事,怎得好似过去了许多年一般,放在那时,怎么也想到会和你们两个凑到一起……阿诺,我想他们了。” 大半年的时间过去,她终于能正视曾经,与过去与自己和解。 “再等等,会接他们过来的。”赵卿诺低声说道。 旁边守着的香兰抹了抹眼睛,对上艾蒿看过来的视线,扬起下巴“哼”了一声。 严嬷嬷和葛嬷嬷相视一笑。 正在这时,田三月的声音从外面传了进来: “县主,将军,云谷县县令夫人又来了,这会儿正等在城外,带了比上回更多的东西,足足有六辆马车。” “她每个月都来一趟,指明了要见你。”姜蓉把梅氏几次来时的样子形容了一下,结束时说道,“她应该特别有钱。” 赵卿诺被她这掉进钱眼儿的样子逗得发笑,一面起身让田三月把人请去前院。 裴谨则往矿山走去。 葛嬷嬷望着一前一后离开的两波人,碰了碰严嬷嬷,小声询问:“县主的婚事可有什么说道?” 严嬷嬷摇了摇:“你家姑娘呢?那洛家郎君每次来取军械总爱往蓉姑娘跟前凑,可有什么想法?” 葛嬷嬷闻言叹了口:“长辈不在身边,这人生大事也没人张罗,眼瞅着又大上一岁,女子不比男子,拖久了可不好。” “再等等看,实在不行回头寻个合适的时机探探口风。”严嬷嬷说道。 赵卿诺和姜蓉还不晓得两位嬷嬷的忧愁,正和姜蓉谈论关于云谷县的想法。 “柳辨明说云谷县的土质天气极适合种植王不留行和蒺藜,若是能拿下云谷县,便可在那里大面积种植这两种药材。” 王不留行战场上的常用药,可止血止痛,治疗外伤;而蒺藜则具有增长肌肉,轻身明目,消炎的功效。 另一边,云谷县令夫人梅氏转头看了眼身后的两辆马车,心中忐忑。 六辆马车,其中四辆装着梅氏一族送来的财物,剩下两辆马车则是阖族在这段日子寻回来的被卖女子,只有九人。 可当梅氏看到这位长丰县主竟然亲自出迎那些女子时,脑中一亮,她知道自己该从哪里下手了。 赵卿诺让严嬷嬷和葛嬷嬷送那些女子归家,无家可归的暂时留在衙门。 书房内,赵卿诺看向梅氏,声音和煦:“听家姐说夫人来过几次,不知所为何事?” “我是商户出身,性子粗鄙,说话习惯直来直往,望县主莫要怪罪。” 梅氏心念微转,收起那些客套,直白说道,“我是出嫁女,是二嫁之身,整日里只守着自个儿的一双儿女,想起来了才问问夫君,给他紧紧皮子。 长丰县的事,不瞒您说,听到点风声,只是没往心里去,各家日子各家过,咱不搭手害人,也没想当那活菩萨救人……却没成想这事到底还是和自家挨上了边……县主放心,人命上头我家没沾手,是那些铜钱。” 梅氏长长地叹了口气,神情萧瑟,直挺挺往地上一跪,继续说道: “我娘家弟弟给了夫君两箱子铜钱,想叫他在云谷县用,一来多揽些钱财,二则也是为了自家一家老小的安危…… 我娘家是靠着手艺起家的,大到盖房修院子,小到雕刻珍玩,一代靠着一代起来的,在丰州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知州大人和几大家寻了我爹私下仿制钱范,我爹胆小又贪心,就应下这活。我那窝囊夫君胆子更小,平日里缩在县里几不敢和同僚来往,也不敢去拍知州马屁……不过窝囊胆小也有他的好处,他收了铜钱,一枚也没敢碰…… 我今日来就想跟您讨一条活路,您放我娘家和夫君一马,从今往后咱们给您当牛做马,我家在各处都有铺子,会帮着一块寻找那些姑娘,多个人多份力不是?” 赵卿诺眉宇间笑意收敛,目光沉沉地望着跪在那里的梅氏,沉声说道: “夫人所求我已知晓,但仅凭你一人之言不足为信,我会派人去查证,若梅家手上沾了我长丰县民之血……” 梅氏神色郑重:“那我梅家人就该拿命赔,是杀是剐都是自找的。” “夫人请起……今日天色已晚,是归家还是在此暂留一夜?”赵卿诺问道。 梅氏神色微松,不消香兰去扶,自己动作麻利地起身坐回位置上: “若是方便我就住上几日,整日里围着夫君孩子,实在是烦闷的紧……不瞒您说,从云谷来长丰的路可太难走了,颠的我屁股疼,让我养上几日再说。” “自然是方便的。” 姜蓉看了眼赵卿诺,笑着应下,一面吩咐人去收拾房间,一面要差人给云谷县令刀仁送信。 “不用送,不用送,我夫君是个糊涂蛋,正好让他急上一急,长长记性。”梅氏忙把人拦下。 香兰看向姜蓉,后者点点头。 梅氏是个有分寸的,进了安排好的住处,连门都不出,把态度表达的明明白白,将自己当做人质留在这里。 赵卿诺便趁此时机派人出去暗中查探,待梅氏所言被证实后,再次提出送她归家之事。 梅氏看到赵卿诺脸上不加掩饰的善意笑容,提着的心彻彻底底落回原处。 她虽相信家人所言,可就怕出了那么一点万一,如今尘埃落定,整个人肉眼可见的放松下来。 “我今日回去便给家里去信,您看是让我爹他们到云谷,还是来这给您见礼?” “不必过来,让他们一切照旧,中秋之时我会带人去丰阳,到时再见不迟。”赵卿诺让人将尚未找回的女子画像交给梅氏,“这些人便托你帮忙了,若是有别的消息,也可来报。” 梅氏立时明白,自家不仅要寻人,还要探听各处消息,一时间喜忧参半。 可想想这位长丰县主的为人处世,又放开了心思,天下都乱起来了,跟着一个仁厚之主也没什么不好,万一得了造化呢? 第436章 丰阳中秋 丰阳是一座与折县大小相似,却不如折县年轻热闹的府城。 老旧斑驳的城墙外是一条浑浊的护城河,架在护城河上的悬索桥露出岁月侵蚀的痕迹,似乎下一刻就会从中断裂,所有从上而过的人都下意识加快步子。 赵卿诺摸了摸跑得快黑亮的马鬃,转头看向身边的裴谨: “瞧这模样,之后的工作量可不少,也不晓得抓的人够不够修城的。” “够了,一人当成两人用,日夜不停,全部新建都够用。”裴谨神色认真,显然是真的这么想,也准备这么做。 洛昌华“噗嗤”一下大笑出声:“那你可要看牢她,若是等下杀上了瘾,一个人当三个用都不够你拿来修城的。” 守城门的兵卒看到骑在马上的三个人,视线后移,只见他们身后跟着两列士气高昂,战意勃发的兵士们。 而在这两列兵士中间则是一架架马车,头尾相接,一眼望不到头。 兵卒对上那些见过血的眼睛,当即吓得腿肚子直打转。 “今日可有丰州下辖县令过来?都有谁?”洛昌华甩了下九节鞭,“啪”的一声脆响,长鞭在地上留下一条寸深的土缝。 兵卒咽了一口口水,浑身都成了筛子,结结巴巴的将所来之人尽数报出。 “呦!这感情好,都是平日瞧不上咱们的那些人。”洛昌华收回长鞭,转而说道,“既然人都齐了,那马球应是开始了,咱们也赶紧过去。”话音未落,已经一马当先冲了出去。 赵卿诺下令让一队兵士跟上洛昌华,一面嘱咐众人收拢佩刀,莫要惊吓到城中百姓,自己与裴谨带着一长溜马车,不紧不慢地朝马球场走去。 马球场位于外城西北角的广岁山下,每逢中秋,城中世家便会组织马球赛。 而能够收到邀请的,除了那些已经加入他们的人家,就是被他们瞧中想要拉拢的人。 赵卿诺看到前面的马球场,耳边充斥着马蹄奔跑的响声,伴随着此起彼伏的欢呼声。 马球场不对外开放,确切说是不对平头百姓开放,高墙之内豪富贵族欣赏着锦绣少年郎的表演,高墙之外普通百姓则驻足旁听,想象着里面的热闹盛况。 洛昌华到达后让兵士将各处进出口封锁,接着拎着九节鞭亲自守在正门,瞧见赵卿诺贱兮兮地笑道: “方才探头瞧了一眼,连带家眷全都在呢,一个也跑不了。” 赵卿诺坐于马背之上,手臂高举,提高声音说道:“下车,进去过节。” 此话一出,马车帘子掀起,长丰县民鱼贯下车,尽管眼中燃着仇恨的怒火,却没人擅自行动,等着领头之人的口令。 赵卿诺再次高声说道:“诸位将士,跨过这道大门,凡有辱我长丰县民者,允尔等长刀出鞘……现在,随我入内。” 旁边看到这“来者不善”的一群人害怕又好奇,更有那胆大的偷偷坠在最后,准备得到第一手消息。 他相信,今日所见必能让他吹嘘好几年。 马球场内,正北的方向是一座高台,台上彩幔轻纱飘扬,帷幔后人影幢幢。 其余三面则是看棚,做的是受邀家的旁支或得力手下。 与此同时,丰州知州黄久荣脸色有些难看,垂头望地,耳边传来的欢呼中夹着一道刺耳的训斥声。 尽管高大屏风能够隔绝外面的窥探,可其他几人落在身上的目光却叫他觉得狼狈不堪,颜面扫地。 坐在最上首的戴泓杰扫了眼黄久荣,环视一圈说道:“对那个什么长丰县主你们有什么想法?” “她要人,不过是为了面子争一口气,咱们不如送些绫罗绸缎,金银首饰,哄她高兴算了。”说话的是定山县新任县令王世雄。 戴泓杰骂道:“蠢货!你当她是你养的那些玩意儿?你去打听打听,安州如今已是她囊中之物,她缺你那些玩意!” “她要人,谁知道那些人被买去了哪里,若不然让李将军带兵过去走一趟?”韩志光提议道,“咱们总不能因为两个死人就吓破了胆,听说她身边跟着一个裴姓将军,说不定那安州是他拿下的,咱们送他几个貌美女子,枕边风一吹什么事不能谈。” 他是韩家家主,韩家在城中势力仅次于戴家。 其他人闻言,点头附和。 戴泓杰却不这般认为,他戴家在安州也有生意,从得到的消息看,那位长丰县主绝不是泛泛之辈。 他转头看向左手边的李骏,问道:“若是两方动手,你有几分把握。” 李骏管着丰州卫军,闻言稍一思索说道:“同等兵力下,必胜。” “她可是带兵平了正道军,你确定?”戴泓杰拧眉发问。 “正道军不过是一堆乌合之众,安州将士惫懒,疏于练兵,败是正常的。”李骏昂着头语气轻蔑。 戴泓杰点了点头,正要再开口时,忽听下人来报:“家主,那长丰县主带着人杀上来了!” 余音未消,外面陡然响起女眷们的尖叫声,声音刺耳,惊得人心乱跳。 屏风内的一众人这才惊觉不知何时外面的马蹄声和欢呼声已经消失不见。 “怎么不打了?我长丰县民可没看过这热闹玩意儿,来来来,都驱马跑起来。”带着笑意的女声响起,跟着是利刃出鞘的声音。 戴泓杰霍然起身,急步而出,甫一绕过屏风就看到坐在主位上的少女,以及一左一右的两个年轻人。 其中一人他有些印象,记得是折县洛家的小子,另一位应该就是那位裴将军。 裴姓……不知与那位威武侯是什么关系? 他的视线在三人身上游移,最后落在赵卿诺的身上,眉心一跳,这身气势没经历过大风大雨,可历练不出来。 环视一圈,看到那些挺拔如松的兵士们,不妙的感觉越来越强。 “长……” 戴泓杰才说出一个字,便被赵卿诺挥手打断:“丰州知州黄久荣何在?” 她的无视让戴泓杰脸色一沉,朝李骏打了个眼色,后者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悄悄退后。 只是脚下才动,便被几个大汉拦去退路。 “你是丰州知州?”希来侯厉声喝道,“我家县主唤你,为何不应!竟敢藐视我主!” 说话的同时,刀光闪过,滚烫的热血自脖颈喷涌而出,喷溅轻纱帷幔上。 咚! 咕噜咕噜…… 李骏头颅落地,滚了两圈停在一众女眷脚前。 “啊——”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冲天而上,听得人心惊胆寒,听得人畅快淋漓…… 第437章 你敢! “长丰县主!那是丰州将军李骏,你敢擅杀,眼中可还有王法!”戴泓杰对上李骏死不瞑目的双眼,颤声质问。 “不是黄久荣?”赵卿诺故作惊讶,旋即长叹一声,笑着摇头,“无所谓,反正下一个要找的就是他,换个顺序而已,不碍事。” 众人被这话噎的一口气憋在喉咙里,浓浓的血腥味一阵又一阵往鼻腔挤,似乎吸引着他们的血液一起往外涌,两股战战,几乎站不住。 戴泓杰稍稍挪动两步,避开流过来的鲜血,声音阴沉:“长丰县主,你明火执仗,究竟意欲何为!” 赵卿诺偏头看向:“你是黄久荣?” 说话的同时,希来侯领着结义兄弟提刀凑了过去,眼神期待。 感受到几人目光中的不怀好意,戴泓杰忍着后脖颈瞬间升起的寒意,吐出两个字:“不是。” “那你想当黄久荣吗?”洛昌华怪声怪调地说道,不等戴泓杰回答,脸色突然一沉,“再多话就送你下去给你家老祖请安……黄久荣出来!” 说着朝缩在后面的丰州知州看去。 黄久荣眼看躲不下去,慢吞吞地蹭到前面:“丰州知州见过县主。”刻意点出自己的官职,希望赵卿诺能看在朝廷的面子上有所顾忌,一面后悔为何不带护卫过来。 其余之人与他想法一样,打定主意以后去哪都带一队人马,免得再沦落到任人宰割的地步。 “想见一见知州大人实在是不容易,连着送了三次礼都没得了一句话,没办法,我便只能亲自跑一趟了,正巧和黄大人……并诸位一道过节。”赵卿诺笑道。 “过节”二字听得黄久荣心里一咯噔,过节是过得中秋佳节,还是有仇有冤的那个过节? 有谭高和李桥的例子在前头摆着,他自然不会天真的以为是前者。 长丰县的事其余诸县都有,不同的是绑人卖人的事不会集中发生在一个地方,毕竟丰州那么大,村镇上千个,没必要集中在一个地方。 只有长丰县,他和戴泓杰商量后决定,男的弄哑了送去挖矿,水灵灵的黄花大闺女一个一个往外卖,就连那些妇人也寻好了去处。 然而不凑巧的是,双方正谈价时,长丰县主到了。 “黄大人,我有个心愿,希望你能满足一下。”赵卿诺看了眼桌子上的果盘,挑了个石榴一上一下地抛着玩,“外面的马球打的还不够热闹,烦请黄大人领着……你、你、还有你们几个一并下场玩玩。” 被点中的不是旁人,正是那几个县令。 “县主,我等这般年纪,如何玩得动这个,不若请那些少年郎君们给您赛上一场,也好养养眼。”灵水县令王文义瞧了眼戴泓杰,小心翼翼地陪笑说道。 “这有什么玩不动的,我可听家兄说过,黄大人和王大人‘擅御’呢。”洛昌华单眉挑了一下,意味深长地拐着音调。 听他当众开荤,裴谨眼风横扫。 赵卿诺扬声吩咐: “来人,给诸位大人剥下官袍,挑几根球杖,再把各家的少年郎君全部请去……就像王大人说的,给我长丰县民养养眼,再去外头吆喝一声,让想看马球的人都进来看,看台那么大,有的是地方,与民同乐嘛。” 得了命令,众兵士朝那些县令和郎君狞笑着扑了过去。 “放肆!本官乃是朝廷命官!尔等……啊!为何要剥我里衣!” “对不住,大人你挣扎的太厉害,一时没控制住!” “诸位大人莫要扭动挣扎,咱兄弟都是粗人,您们细皮嫩肉一碰就红的,配合着也能少受点罪不是?”希来侯故意操着油腻的声音说道。 “呲啦”一声,布料撕破的声音,花枞撇撇嘴:“大人不实在,我好心服侍您更衣,怎好弄坏官袍攀扯我,我可什么都没做,不负责的。” 黄久荣一手揪着合不拢的衣襟,一手挡在胸前:“戴家主!戴家主!” 裴谨看了眼目瞪口呆的戴泓杰,冷声说道: “戴家主皱皮老脸便不必下场了,莫伤了百姓的眼睛,毕竟眼疾难医……动作快些,早点结束,不要耽误了夜间游灯会” 说着站起身解下佩剑,随手取过一根球杖,一面往外走一面继续说道,“不配合就剥了衣裳栓到马后拖着。” 听到这话,原本挣扎的人全都老实下来,穿着衣裳坐在马背上和光着身子拖在马屁股后面是个人都知道该怎么选。 洛昌华看的开心,脱下外袍扔给希来侯,拿过他手中球杖:“我也去凑个热闹。” 一声锣响,裴谨和洛昌华领着拿着球杖兵士,朝小球冲去。 戴泓杰看到独自坐在上首的少女,眸色晦暗:“县主到底只是长丰县主,纵使得了后山矿脉,总有其他上头缺失……戴家在丰州累世经营,县主若是……” “戴家主,那些女子在哪,不仅仅是长丰的人,你们这些年经手的所有人?”赵卿诺毫不客气地打断,肃声发问,“只怕你们并不记得自己卖了多少人,当然也不在意。” 戴泓杰沉默几瞬,表情惊讶:“你竟真的为了那些人?为了那些贱民与丰州世家豪族为敌?” 说到后面,他甚至笑了起来,笑眼前之人短视,笑她妇人之仁,笑她终究只是一女子。 赵卿诺以手支颐,好整以暇地望着戴泓杰,另一只手指了指外面:“你听!” “好球!” “啊——” 叫好声、惨叫声、呼救声……杂乱无章的声音冲入耳中。 “能听清吗?”赵卿诺面无表情,声音平静无波。 戴泓杰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耳中充斥着妇人哭喊“恒毅”的声音。 “噌”的一下扭头看向外面,只见一个衣着华贵的少年郎被抬下场。 那人双目紧闭,额角带血,不是旁人正是他的小儿子戴恒毅。 “毅哥儿!”戴泓杰抬脚就往台下冲,才跑出两步,便被拦下。 明晃晃的刀刃横在他的脖子前,往前一步便会步上李骏的后尘。 “赵!卿!诺!你敢!”愤怒的声音从牙缝中一点点挤出…… 第438章 处置 “我为什么不敢?” 赵卿诺起身走到台子边上,看向旁边的高台,看着那些眼中含泪,张嘴嘶吼的长丰县民,无声的、有声的…… 球场上裴谨握着球杖反手一抽,被击打的小球朝着一人旋飞而去。 “啊!” 又是一声惨叫,这一次从马上跌落的是那位灵水县令王文义。 王文义落地后,兵士立刻上前将人抬离,同时逼着另一人上马 若说裴谨是用球打人,那洛昌华便是直接把人当球打,一杖一个,杖杖不落空。 倒下去的有县令官吏,亦有各家子弟,一个被抬下场,另一个人立即被逼补上,凡有不从者,便会立刻挨上一刀。 戴泓杰看得分明,这是拿他们当做玩物供那些看台上的贱民取乐呢! 赵卿诺无视他气得扭曲的老脸,偏头扫了眼旁边挤在一起惊慌哭泣的贵妇们,缓缓问道: “家主觉得如何?这般热闹的中秋想必平生未曾经历过吧。” 戴泓杰怒目圆睁,心头的怒火如笼中狂躁的野兽一般:“长丰县主,你是不是忘了丰州卫军?当真要与我硬碰硬不成?” “你说的丰州卫军可是在城外大香山脚下,汝河河畔?”赵卿诺说着“啧啧”两声,咧嘴一笑,“昨夜在他们饭食中下了点药,你放心,到底是我丰州卫军,昏迷上一日,不会伤了他们性命。” 戴泓杰面上怒容一滞,脸色青红交加,过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恢复正常,压着火气,放缓了语气: “县主要的人实在是交不出来,若不嫌弃,因其所得尽数献于县主,丰州世家愿与县主结盟交好。” “不行。”赵卿诺摇了摇头,目光落在下方的少年身上,十二三岁的年纪,锦袍玉衣,头戴东珠宝冠。 “你……” “琮哥儿!” 戴泓杰才出声便被一个妇人的惊叫声打断: “公爹,那是琮哥儿!求公爹救他!求县主开恩!求县主开恩!” 戴泓杰闻言猛地转头望去,正好看到嫡长孙被带到马旁,立时惊怒交加: “长丰县主!稚子无辜!他只是个孩子,从未插手过家中之事!你放我孙儿一条生路,我愿意出钱抵买那些人!一人百两!” 话才出口,看到嫡长孙被推到马背上时,急急改口,“我愿用族中……族中一半家财抵买!求县主放他下马,那孩子孝顺知礼,从没干过一件坏事!” 赵卿诺无动于衷,静静地望着那个惊慌无措的少年,在他的身后陆陆续续替换上不少年纪相仿的少年。 这表明比他们年长的已经倒下…… “县主!”戴泓杰看着躺在一旁不辨生死的儿子们,又看了眼孙子,一撩衣摆,屈膝跪地,俯身叩首,“县主开恩!” 高台上的妇人们见状跟着下跪磕头:“求县主高抬贵手,放无辜稚子一条生路!” “无辜吗?他们身上穿的用的,不是家中所供?”赵卿诺厉声质问,“那些被割了舌头的男子不无辜吗?你们求我高抬贵手,那些被卖的姑娘哭求之时,你们的父兄长辈可有高抬贵手!我过去信奉祸不及家人,但现在看来有些事施行连坐没什么不好。” 看台上的呐喊声渐渐消失,众人望着高台上的场景,百感交集。 “县主,我愿以命抵命,可否饶我儿一命” “我也愿意!我不知道长辈卖了多少女子,但我愿去烟花之地,若那女子无法寻回,便以命相尝。” “县主,我们一人抵一人,求您放我小弟一马!” 场上奔跑的马匹停下脚步,所有人望着那负手而立的少女,在等待她最后的决断。 赵卿诺闭上眼睛,片刻后做出决断:“所有直接参与者斩首示众,其余族人,男丁割舌上锁链带回长丰县,女眷……罚入作坊劳作。” 那些原本做了最坏打算的女子们闻言下意识松了口气,旋即落泪啼哭。 马背上的少年们被兵士带走,一个个的家主被推到场地中央。 戴泓杰面如死灰,被拖到最前方。 手起刀落,一个个人头滚落在地,红色的血液几乎铺满整个马球场。 …… 赵卿诺带人将各家账册整理出来,家中财物,一部分分给所有受害家属,一部分留存作为那些女子归来后的傍身之财。 忙活完了这些事,又马不停蹄地的将各县走上一遍,定下“新县令”,清除霸凌百姓的乡绅大族。 练兵、剿匪、寻人、收拢难民,日子在众人忙碌中到了年底。 营帐中,赵卿诺和裴谨几人围在舆图前,说着郁州兵乱的事。 “郁州兵乱,我们可要趁机将其拿下?”秦志英问道。 郁州附近局势复杂,除赵卿诺之外,另有沛州丁醒、阡州全异生和庆州杨兴祖。 其中丁醒和全异生皆为盟友。 郁州兵乱,三方必将虎视眈眈,想要收入囊中。 而阡州以西便是祁州、襄州。 如今襄王正与祁州打的火热,然几次下来,祁州已经从一开始的互有胜负到现在的输多胜少。 若是动手抢夺郁州,极容易陷入漫长的征战之中,损耗兵力,有些得不偿失。 而那边保民军已经到达沂州,赵卿诺想借着保民军对京城的威胁接宁远伯他们离京,同时还想跟延平帝要些好处。 裴谨沉思许久,虚空点在阡州上:“不打郁州,趁着他们抢夺郁州之时,从沛州轻装简行,绕到阡州,装作丁醒部下抢夺粮食和军械。” 众人闻言微微一怔,思忖后点头赞同。 “此计可行,丁醒和全异生关系破裂,四州局势越混乱对咱们越有利……只是万一走漏了风声,对县主的名声只怕影响不好,二则到时候恐怕会招致沛州和阡州的合力报复。” “打仗能赢就行,名声小事尔。”赵卿诺笑道,“便是安州和丰州私下骂我牝鸡司晨的人也不是没有,若受名声所累,我等也不会聚在此地。” 第439章 并村 赵卿诺将这些话当做听过耳之风,用性别当做武器的攻讦之言不会让她有丝毫犹豫退缩,只会坚定她改天换日的决心。 “让探子盯牢了沛州,丁醒出兵去郁州时,我会带人往郁州靠近,做佯攻之举,到时候裴将军选带一队好手去阡州,得手后速归。” 定下郁州之事,外面忽然来报,姜蕴、冯东等人到达,此时已经被迎进赤阳县衙。 赵卿诺闻言面露喜色,让人去给长丰县的姜蓉送消息,一面驱马归城…… 甫一踏入堂屋,便瞧见冯东坐在靠门的位置上,惊喜唤道:“东叔!” 冯东听到脆亮的嗓音立马回头:“阿诺!不对,该称县主!真是出息了!”语气欣慰。 赵卿诺哈哈一笑,微仰下巴,神情露出几分傲娇之色:“东叔可高兴?” 她这模样让冯东不禁想起在镖局中的事情,两人每次对练过招之后,赵卿诺都会露出这样的表情:“我比上一次多接了两招!再过些时候,我便能比东叔厉害了!” 冯东飞快的眨了眨眼睛,伸手比划了一下:“个子长高了许多,不是当年的小矮豆子了,时间过得也太快了。”声音里带着几分自家孩子长大的感慨叹息。 其余之人静静地等在旁边,待二人叙旧之后才上前见礼。 赵卿诺环视一圈,视线从陆元知、汤远铎和刘秉庆等人身上一一滑过:“三位先生面容疏朗,想来收获颇丰。” “只是偶有所感,‘以思,无益’,‘知行合一’方是正道。”陆元知拱手再拜,“当日受县主之恩,学生不才,愿以忠心、性命报之,留于县主身边,以供驱策,” 汤远铎和刘秉庆对视一眼,躬身下拜:“学生亦有此心。” “我武艺不如兄长,也识不得几个字,愿为马前卒,誓死效忠,望县主收留。”冯西见状趁机说道。 赵卿诺连声颔首,欣喜应下。 赤阳县令任太平一面笑着恭喜赵卿诺得良才美玉,随即嚷嚷着要设宴,一为接风,二为庆贺,一面吩咐人收拾客房让几人洗漱休息。 几人看了眼姜蕴,极有眼色的随任太平告退离去,给二人留下谈话的空间。 “三……县主。”姜蕴方才唤了一声,便立即改口。 他张了张嘴,话到嘴边化作感激之言,“父亲和母亲已将往事告知,多谢县主救命之恩,收留之义。” 赵卿诺望着几乎深深作揖的姜蕴,不由微微恍惚,似乎看到了那位身穿青色儒袍的大儒。 依旧瘦弱的姜蕴,在这一刻像极了他的恩师。 收拢发散的思绪,赵卿诺并未侧身避开他的大礼,轻笑出声:“怎得不叫我三妹妹了?” 姜蕴张了张嘴,许久后低声说道:“我未曾尽过为兄之责。” 他心中愧疚,无法也无颜自称兄长。 赵卿诺暗叹一声,不去多劝,话锋一转说起姜蓉在长丰县的事: “……蓉姐前头忙完秋收的事,便带人忙活整合村子的事……长丰县下辖村落过于分散,有几个村落不过二三十户人家,位置多在山里,偏僻不便,常受灾祸之扰,便想着将一些村子化零为整,一来便于管理,二来农户生活也更好些。” 姜蕴听得渐渐入迷,不由顺着赵卿诺的话思索,皱眉道:“这事只怕并不好办,耕地、院舍……一个弄不好,只怕会好心办坏事,生出民怨来。” “确实如此,所以要仔细小心处理,因着这事蓉姐可是愁掉许多头发。” 赵卿诺倒了两盏茶,将其中一杯顺手放到姜蕴面前,润了润嘴,继续说道,“头一件便是不能强制,出于自愿,耕地尽量等量等质补换。屋舍由官府出资统一修建,增加火墙。 除此之外,一户会分配两个免费上县学读书的名额,这个名额分一男一女,年龄适用于六到十五岁,至于家中无适龄孩童的,可出一人去学门手艺,账房、木工、医药,或是其他,视资质选择。” 姜蕴听得连连点头:“百姓所求不过是日子稳当,倘若能一日好过一日,便觉‘上天保佑’,如此一来,应有许多人愿意搬离旧居吧……二妹妹做的极好。”语气感慨钦佩中露出一丝艳羡。 “致君饶舜上,再使民俗淳。” 这是恐怕是所有学子、文臣的心愿向往吧。 倘若先生他们还在世,一定会来此亲自观摩学习。 赵卿诺注意到姜蕴眼神发散,停了一会儿,待其回神方才出声: “恰逢中秋杂事,幸得百姓信任,推行之后倒比想象中容易许多,已有不少落报名登记。 加之州内世家豪族放出许多田地,之后会趁着年节百姓在家之时,各县会走访登记现有人口,重新分地。你若愿意可和陆先生他们一并观正学习,待熟悉后便来帮我可好?” 姜蕴怔愣地看向赵卿诺,表情惊讶,张了张嘴,斟酌道: “我无功名,又不似启道他们曾在桃花村任教,凭空而降,你我之间又有那一层关系在,易招人非议,与你名声有碍。” “不需这般小心,蓉姐、严嬷嬷、葛嬷嬷,艾蒿和香兰她们都是出自宁远伯府,亦是我亲近之人,如今也是各领要职,好好做事即可。” 赵卿诺想到接下来的打算,放低声音: “过阵子我会接爹他们过来,京城早晚要乱。二来,说句私心话,我想让爹帮忙育马,再训练一批飞奴。就连夫人,也要劳她帮忙做事,我需要一个可信的理账之人。 你一路行来想必也看到外面的混乱,两州看似安稳平静,可因我让女子参政理事惹得许多人不满……之后我要长时间带兵在外,后方必须托付给完全可靠信任之人,你们配合严嬷嬷他们,我才能后顾无忧。” 姜蕴不曾想到她会将宁远伯府归于可信任的一方,心中蓦地涌起感动愧疚,表情郑重地承诺道:“你放心,我定会用心学习,尽快上手。” 赵卿诺又略提了两句墩村之事,便在任太平来请赴宴时,收了话头和姜蕴一并往花厅走去。 捻指过了十来日,在探子回报沛州丁醒和阡州全异生组成联盟军发兵郁州后,赵卿诺领兵出发。 另一边,裴谨乔装打扮后带着花四郎和耿月娘,希来侯并其几个结义兄弟,以及一队兵士往沛州方向去。 第440章 郁州平宁 郁州境内多山地丘陵,期间平原盆地交错,为减少耗用,走平宁,南经济昌,直取郁阳;或是从益南,过青谷县,再取郁阳。 当然,若是条件允许,两路并行钳击,更能万无一失。 丰州在郁州北,自然选择去平宁县,而位于西侧的丁醒和全异生亦选择平宁作为突破口。 旌旗迎风而展,龙飞凤舞的“赵”字飘在空中,刺得丁醒和全异生眼珠子疼。 他们晚了两日才到,看着已经占好位置的赵家军怒气上翻。 “一介女子,也想与我们争抢不成!”丁醒眼中鄙夷,脸色铁青,口出恶言,“不过伺候人的玩意,也不知道功夫好到什么地步,招了这些个裙下废物,真拿自己当个东西!呸!” 全异生听到这些粗鄙之言,眼底闪过一抹隐晦的嫌弃,若不是己方兵少,他才不会与此等蠢货合作。 那长丰县主怎么拿下的安州,他早已有所耳闻,纵使身边有智囊相辅,她自己也绝等闲之辈。 女子惯来心眼小,若是闻得丁醒之言转头来打,岂不是平添麻烦。 “丁兄慎言,不如差人先去探探情况。”全异生说着,却并不开口吩咐,显然在等丁醒出人。 “有什么可查探的,安营扎寨的还能来郊游的不成!”丁醒嘴上说着却还是点了亲兵过去。 另一边,赵卿诺只让兵士把旌旗立好,除了站岗轮值之人,其余诸人行动随意,一面让花家大郎、二郎他们杀猪宰羊。 丁醒派来的探子到时,正好瞧见众人围着吃烤肉的场景。 “族兄,咱们吃完了是不是该出去攻城了,那边又来一伙子人,不快点下手让他们抢了先机怎么办?”左思博抹了把吃的油亮的嘴巴,高声说道。 左敏博抬手一巴掌拍到他的脑袋上,口中训斥:“嚷嚷什么,万一外头派了探子过来岂不是将县主的计策听了去!” 左思博“嘿嘿”两声,告了声饶:“那我多吃点,免得夜里没了力气。” 探子躲在暗处偷听到“夜里”二字,默默记在心里,接着又瞧了一圈,眼神闪烁,悄悄离开。 在他离开后,一个人影朝主帐走去。 “县主,探子离开了。” 赵卿诺点了点头,看向一旁的秦志英和花屠户:“天一黑,你们便带人去城下,假做攻城。” 两人出声应下。 那厢探子回去后将所听所见尽数上报。 丁醒听罢点了点头:“他们今夜动手,咱们到时候可以来个黄雀在后!也好让那小娘们知道,打仗可不是绣花。” 全异生没有出声应和,拧着眉头想了一会儿,转头朝探子问道:“除了那些兵士,可有看到那位县主?” “没,但主帐传出说笑声。这大冷天儿的县主那样的身份不得窝在帐子里啊。” “辎重可多?”全异生再问。 “多!粮草和被服可不少。”探子舔了舔嘴唇,“那大猪可肥了,烤的滋滋冒油!-喷香喷香的。” 全异生闻言扬声笑道:“不过一头猪,等会儿忙活完我让人杀上几头给大伙。” 丁醒这边兵卒听到忍不住欢呼出声,高呼“多谢将军”。 丁醒不觉有异,只觉得自己占了便宜,心里格外高兴。 “丁兄,那边只怕做了长久打算,恐怕是打定主意要和咱们争抢郁州,你我在粮草上不适合久耗,需得抢在她前头攻下平宁才是。”全异生低声建议,“抢下平宁,凭你我经验,守城逼她退兵不是难事。” “不能先把人解决了?”丁醒不满地说道。 全异生暗暗翻了白眼,面上仍旧带笑,耐心细说。 与此同时,赵卿诺也在帐子里与众人谈论着丁醒和全异生。 秦志英将探听到的消息说与众人听: “全异生出自阡州巨商全家,能以庶子身份坐掌全氏,绝对不容易对付,倒是丁醒此人,原是闲游浪荡子,为人莽撞,又会些拳脚,是个招风惹草的性子。” “按照咱的经验,这样的人说不定会先朝咱们下手,当初在外城占摊位时,没少碰到这种人。”花屠户瓮声瓮气地说道,“旁的时候还好,若是夜里在后头堵咱咋办?” 他们要做的是佯攻拖延,而丁醒和全异生才是拖延的真正目标,若是三方在平宁城外打起来那才是闹了天大的笑话。 赵卿诺:“放心,只要他们出发,我便会带人跟在他们身后。” 夕阳甫一落山,花屠户和秦志英领着人马,声势浩大的朝平宁走去。 得了消息的丁醒大声嗤笑: “这是生怕人家不知道他们要去攻城啊!娘们就是娘们,是个阴损手段凑巧得了安州,就以为自己会带兵打仗了!点人,老子今儿就免费教她一回。” 一旁的文士见他要点兵偷袭,忙不迭上前说道: “沛王,全将军不是说先瞧瞧情况,让他们彼此耗费些兵力,也好趁机摸清深浅,到时候再一鼓作气拿下平宁吗?” 丁醒在竖旗反魏之时,便自立为“沛王” “既然是消耗兵力,那便把这队人留在平宁就是,军师放心,本王自有分寸。”说着推开挡在跟前的军师往外走去。 二人同处一座大营,丁醒的动作全异生怎会不知。 正要出去拦人时,突然停下脚步,不若趁此看看那位县主的反应。 若是按兵不动,那就任由丁醒灭了那一队人,三方都有损耗,对于自己才是最有利的。 倘若怒而增兵,杀了丁醒,那自己顺手接收丁醒剩下的兵马,也省了以后的功夫。 如果幸运些,死的是那位县主…… 全异生脸上瞬间爬上狰狞的笑容,那他费点功夫亲自动手杀了丁醒,有了人,和那些辎重,再拿下郁州,到时候沛、阡、郁三州在手,只需休生养息两年,他就能吞下安、丰、庆三州。 占据六州,便是与那位襄王也有一战之力! 一直让人盯着丁醒那边的赵卿诺听到丁醒出兵的消息,问清全异生的动作后,思忖片刻,便让希绿玉换上自己的衣服,领着苏金凤、左思博带人跟上丁醒。 “……你们就大大方方地缀在丁醒后面,他对咱们的人出手,那你们就直接动手,如果不动手,就不必理会。” 接着转而对左敏博下令,让他给全异生递消息,双方私下谈一谈…… 第441章 全异生 与此同时,刚刚离开沛州地界的裴谨正要选择地方落脚休息,忽然听到一阵放水声,连忙打手势让众人保持不动,静默无声。 屏声静息,两个汉子的对话声飘入耳中。 “也不知道还要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猫多久,日日啃那些梆硬的干粮,也不让人生火做饭,嘴里淡出个鸟来!” “可不是嘛,跋山涉水绕来这里,啥都没有,憋死老子了,还不如和我兄弟一样,死就死吧,死前还能痛快点!” “你说的兄弟是不是在张将军队伍里的那个?听说每打胜一场,便会给每队赏赐一个祁州女?真的假的?” “自然是真的,那腿又白又长,小腰贼软,声音娇细得跟猫崽子似的!” “呸!听你说,你又没睡过!” “我没睡过,但我兄弟睡过啊!” …… 裴谨闻言心中一动,听这二人对话可知是襄王下面的兵卒,而那个张将军应该便是率兵攻打祁州的武将张宣。 张宣原是威武侯部下,因劫掠女子受罚被赶出军营,后投奔襄王。 裴谨蹙眉忍着那些污言秽语,直到二人离开,让众人原地等候,接着点了希来侯随自己偷偷跟在二人身后回到驻地。 裴谨和希来侯停在半山腰,借着树干和夜色的遮掩静静地望着下面的驻地。 下面只造了一口土灶,上头的大锅里煮着一锅热水。 兵卒们人手一张大饼,吃口饼,喝口水,整个队伍鸦雀无声。 窥望一圈,朦朦胧胧的夜色下看不出具体兵力,估摸着数量不少,领头的是三个汉子,站在大锅边上,正在啃着干硬的大饼说话。 其中两人身着铠甲,张着大口啃饼,嚼不了两口便咽下去,没两下便炫完了一张饼。 余下一人吃的斯文,做文士打扮,身材瘦长,穿着儒袍,蓄着短须,腿边放着一个箱笼。 裴谨目光落在其中一名武将身上,那人名叫刘塘,曾上侯府寻过威武侯裴玮,因撞破裴谏与府中仆妇于花园中调笑,害得威武侯追打儿子时磕伤了腿,只是尴尬离去。 这刘塘竟然也是襄王的人! 哒哒哒…… 突然传来一阵马蹄急行的声音。 来人喘着粗气禀报道:“将军,丁贼和全贼已经带兵离去。” 刘塘将剩下的大饼随手塞进文士手中:“收拾东西,半柱香后出发!”一面朝那些兵卒走去,看到动作拖沓的,提脚便踹。 另一名武将罗本升笑道:“项先生莫恼,刘塘就是那样的性子,劳先生帮他收后,下顿让他泡到饭汤里吃了。” 项至垂目扫了眼手中还剩大半的饼子,取出一方布帕包好,弯腰塞进箱笼中,一面说道: “刘将军真性情,粮食来之不易,自该珍惜……虽说丁贼带兵离去,剩下兵将不足为惧,为防万一,将军还是多多规劝刘将军才是。” 罗本升笑着应下:“……先生放心,出发前陛下交代了,怎么打如何打都听先生指挥。” 裴谨和希来侯等到下方兵卒彻底离开后才起身。 “裴将军,他们是不是要趁丁醒不在,拿下沛州?”希来侯低声问道。 裴谨颔首,思量许久,定下一计:“稍后我写一封信,你给县主送去。” 希来侯道了声“诺”。 …… 高地上,赵卿诺负手而立,望着远处的平宁城墙,耳中充斥着喊杀声。 全异生扫了眼两侧的女兵,眸光闪动,挥手让身边亲兵留在原地,独自上前:“长丰县主?” 赵卿诺闻声转身,含笑点头:“全将军。”说着抬了抬手,让两侧女兵退远一些,“今时今地不便设宴相待,望将军见谅。” “无妨,酒宴一事可另寻他日,深夜寒冬吃的也是冷菜冷酒。”全异生说着这番话,借着一旁的路杖火光打量着眼前之人。 十六七岁的少女,只着甲身甲裙,未带兵器,神态从容,意外的年轻! 听说长丰县主这号人物时,还以为是风情妇人。 紧跟着他的目光再次回到那身铠甲上,认出那竟是乌金所制,全异生不由心中火热,猛地生出一个念头。 来时他便注意过,赵家军说配刀剑多是新制,若不有稳定购买路子,便是守着一座可以制造的军器所。 这两个不论是哪一个对他而言都是极大地诱惑。 全异生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面前的少女,倏地露出一抹淡笑,往前一步停在月光下:“县主寻我前来可是想谈一谈郁州或是平宁之事?” 没想到他会主动提这事,这样的示好只怕有别的图谋。 赵卿诺眨了下眼,遮去眸中思量,轻笑反问:“谈郁州怎么谈,平宁又怎么谈?” “县主若要郁州,以如今兵力,要的守不得,不仅守不得,恐怕还会拖累丰州和安州。” 全异生说话的同时,目光直直地落在赵卿诺的脸上,见其表情不变,心中有数,徐徐说道: “倘若只要平宁,拿下平宁后我与丁兄拱手相送,毕竟平宁离丰州更近些,我等占下平宁,只怕县主心中忧虑。” 赵卿诺眉心轻拢,下意识点了下头,旋即好似想起什么似的,忙不迭微扬下巴,语气略显急促: “那我当三岁孩童一般好哄吗?先不说丁醒会不会同意,辛辛苦苦打下的平宁白送给我,你说出来你自己信吗?” “县主聪慧,怎么有人觉得您好骗,平宁自然不是白送,有条件。” 全异生观其模样,便知自己猜对了,对方不一定不想要郁州,只是明白自家情况,退而求其次目标是靠近丰州的平宁。 “实不相瞒,阡州弱势,受祁州、庆州所威,为求自保不得不与丁醒结盟互助,然丁醒以势压人,常常逼用我军粮草,以至于连仗还没打,吃用已经快要见底。” 全异生愁眉叹息,侧了侧身,清冷月色下更添萧瑟。 只听他继续说道:“今夜他独自出兵,便是不想遵从盟约。所以,我想与县主结盟,购买粮草、兵器,二则,若有一日丁醒背信,还望县主出兵相助。” 全异生并不怕赵卿诺派人查探,毕竟他和丁醒结盟后,确实给对方兵卒送了不少吃用,区别只在于是主动,还是被动。 第442章 各怀心思 赵卿诺听得抿紧嘴唇,生怕自己笑出声来,心中叹其狡诈,一面做出严肃又有些气愤的表情: “既是盟约便该遵守,平等待之,怎能恃强凌弱,只是……倘若丁醒没有对你动手,那平宁我该怎么到手呢? “我又怎么相信你二人不会掉转头来合谋打我呢?毕竟我手上的安州和丰州可比郁州富裕多了!” 全异生苦笑着摇了摇头:“我二人合力之兵也只能趁着郁州生乱时来争上一争,哪里是县主的对手。” 说完这话,他顿了一顿,看到赵卿诺面上隐隐露出得意之色,眼底划过一抹暗芒:“至于平宁,县主只管放心。” 赵卿诺沉吟许久,面露迟疑:“结盟之事我需得回去好好想想,再做定夺。” 全异生应了声“好”,随即不经意问道:“还未问县主寻我来此作何?” 赵卿诺轻哼一声:“丁醒带人跟在我的部下后面打的什么主意,是想摘桃子还是另有所图?别管哪一个都不是什么好玩意,自然要给他一些教训,上上一课。”语带怒气。 全异生听她这带着几分少年意气的话,配合问道:“所以我便是那个要受教训的人?” 赵卿诺坦然点头:“你们是盟友,将你叫到这里,省的你带人援救他,再者便是打你一顿出出气,也好叫你们晓得我的能耐……本县主有兵,自己也会武,有的是手段和力气,莫要看我是女子便小瞧算计我!” 说着还挥了挥拳头,一副孔武有力的样子。 全异生哑然失笑:“县主这般可有些不公,我有劝说丁兄,奈何人微言轻” 赵卿诺撇撇嘴,望了眼平宁方向:“你说的事我会考虑,时候差不多了,我要回营地了。” 说罢,起脚便要离开。 全异生下意识把人唤住,鬼使神差地开了口:“姑娘姓氏非宗室,因何得了这县主之位?” 赵卿诺落脚站定,挑眉回望:“怎得?和你有关?” “县主莫恼,我只是心生好奇,若是不方便说那便算了。”全异生讪讪道。 赵卿诺眼眸一转,想起他的出身——商贾庶子,旋即唇角上弯,刻意压低了声音,表情认真,一字一句: “我认识太子……不对,现在该称呼为延平帝……身边的一位亲信大人,他帮我要来的,又指点我来丰州。” 她并未说谎,裴谨当时确实算得上是延平帝身边为数不多的可用可信之人,而这县主之位也确实是他周旋而来的。 可以说的是坦荡又诚恳。 全异生见她不似说谎,心中微动,为赵卿诺在一年之内拿下丰州和安州找了借口,必是背后之人的指点和扶助。 至于原因,恐怕是那位贵人做的两手准备,在最后之时成就霸业。 如此一来,与长丰县主的合作看样子必须促成才行——弱小之时,寻一棵大树靠一靠,待到时机成熟,再砍树伐木。 …… 平宁县城墙上,守城的兵卒搭弓射箭的胳膊举得酸痛,看了眼下头扯着嗓门嚷嚷却又躲在射程外的赵家军,接着又瞄向跟着赵家军后的丁醒部队,跟着便是明晃晃坠在最后面的一队人马。 三队串串似的站在城下,诡异又和平 “娘的!这帮玩意儿到底打不打!不打滚回去睡觉,打就痛快儿打啊!”守城兵啐了一口,骂骂咧咧。 “说的什么胡话!能耗一夜是一夜,待援兵到了打也不怕。” 旁边的上官说着朝守城兵的后脑勺就是一巴掌,打得人手上劲儿一松,箭矢“嗖”的一声离弦而去,“笃”的一声不偏不倚正中盾牌。 气氛蓦地一僵,陷入尴尬之中。 城上的守城兵怕下面真的发起攻击,按照这个样子,怕是会有一番苦战。 城下的花屠户偏头看了大儿子盾牌上箭羽颤抖的箭矢,转头向秦志英投去询问的目光。 秦志英接受到“咋办”的信号,陷入沉默,过了半晌抬头看天,大庭广众之下闭上眼睛,举起了胳膊,举高的手指在半空掐指狂算…… 离得不远的丁醒皱起眉头:“那人干什么呢!”嘟囔完又转头看着扮做赵卿诺的希绿玉,“这长丰县主是不是有病!要么上去帮忙叫阵攻城,要么滚回去睡觉,跟在老子后头作甚!” 军师叹了口气,出声提醒:“沛王,后边是冲咱们来的,恐怕是担心您对前面那一伙人动手,‘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丁醒沉默几瞬,突然骂了声娘:“敢情儿是拿我当螳螂了!便是螳螂也能砍死黄雀。” 军师点点头,先是奉承附和几句,旋即劝道:“沛王,前后两方都是赵家军,不如我方先撤……回营,这般空耗下去,与我军不利。” 丁醒磨牙恨恨地瞪了眼瞧了一晚上热闹的平宁守城兵,不甘不愿的开口撤兵回营。 后面的希绿玉听到这话,起手让人将路让出来,好让丁醒部队通过。 丁醒路过希绿玉时突然勒马停步,眯着眼睛看向希绿玉,上下打量一番后,抬了抬下巴:“长丰县主?” “沛王?”希绿玉稳着心神笑道,“日后若想攻城提前让人打声招呼就是,我们不急,可以晚两日。” 此话一出,丁醒本就难看的脸色愈发阴沉,浑身散发出骇人的杀气。 军师生怕这位主儿不管不顾的动起手来,又不好出言提醒,只能暗自打手势让人戒备,真动起手来,先护着沛王回营。 希绿玉见过的场面多了,那日丰阳马场掉了多少脑袋,不过放个杀气,又怎么可能吓到她,更不提花屠户他们已经驱马带兵围过来了。 “花将军,怎得带兵回转?” “秦先生说稍后会有大雨,冬日下雨不利于攻城,便让我等暂且回营。”花屠户拱手禀道。 丁醒环视一圈,冷哼一声,一鞭子抽在马屁股上,飞奔离去。 待人走后,众人神色一松,露出笑容。 “辛苦一夜,回去补觉,什么时候天好了咱们再来。”希绿玉模仿着赵卿诺的样子提高声音,“打仗最是讲究个天时、地利、人和,急不得!” “是个理儿,冷了一夜,回去能喝一碗热乎汤就好了。” “有,早就吩咐人煮了羊汤,暖身养人!” 一众人嘻嘻哈哈的往营地走,气氛欢乐…… 第443章 对比 花屠户一伙人前脚进入营地,大雨后脚便至。 众人坐在暖和的主帐中一面喝着热乎乎的羊汤,一面说起昨夜之事。 “若不是县主让绿玉姑娘带着人马过来,丁醒那个小人还真会动手。”花大郎说道,“那个什么全异生既然提出结盟,咱们干脆答应下来,联手把丁醒收拾了。” 不待赵卿诺开口,花屠户顾不得嘴里未咽下去的羊肉,转头开喷: “收拾完丁醒,然后呢?和全异生联合拿下郁州?猪没收上来,摊子到先打下来了!” 花大郎被喷的一头口水残渣,也不敢吱声,用手挡在碗边,往外挪了挪位置。 苏金凤怕公爹骂个没完,为了夫君的面子,连忙转了话题: “这冬天下雨可真是浑身难受,阴冷阴冷,刺的人骨头疼,不似京里,冬日都是干冷……秦先生真是厉害,连下不下雨都能算到,简直是赛神仙。” “某只是略懂一些占侯术,当不得赛神仙之称。”秦志英笑的谦虚又得意,注意到赵卿诺的沉默,转而唤道,“县主?” 赵卿诺摩挲着碗边,开口说道:“我在想要不要趁着郁州生乱弄些兵,现有兵量要护着安州和丰州,能动用的其实并不多。” 希绿玉注意到她用的字是“弄”而不是征,念头一转,出声试探道:“县主是想收编那些人?” “收编?” 众人闻言皆是一愣,收编就意味着要和某一波势力对上。 其他队伍都是收留难民和强征百姓入伍。 前一个赵卿诺他们正在做,后一个他们从没想过,便是难民也是自愿入伍,并不强制,也因此整个队伍的忠诚度自不必说。 然而丰州、安州如今,免受战乱之苦,又增设了许多作坊,家中男女除了务农,亦可出来做活,这日子安稳,生活有了盼头,除了那些想出人头地闯出一番名堂的人,真正自愿入伍的人便越来越少。 他们不可能永远守着安、丰两州,外面的人也不会看着这一块大肥肉不眼馋,倒不如趁此时机壮大自己的同时,削弱别的势力。 只是这个“收编”该怎么实施,才能不把自己拖耗在郁州乱战之中。 赵卿诺将自己的想法说与众人,一番讨论无果,只得暂时搁置。 一大锅羊汤见底,事情也谈的差不多,她便让众人回去歇息…… …… 另一边,回到营帐中的丁醒踹翻了摆在帐子中央的矮几,口中骂骂咧咧,气得直转圈。 军师知道他的脾气,不把火气消下去是不会消停的,任由他去折腾,一面思索对策。 昨夜一行,不仅目的没达到,还惹恼了那位长丰县主,简直是猴子吃核桃——全砸。 正想着,忽听帐外响起说话声。 “昨夜忙活了一整晚,这会儿正下大雨,怎得还是你当值?衣裳都湿透了。”是全异生的声音。 “不……不碍事,将军可是来寻王爷?小的为您通报,王爷这会儿正在帐内,尚未歇息。”兵卒恭敬道。 “我让人准备了热米汤,你下值了直接过去,再让后厨煮上一碗姜汤,若是惹了风寒,可没法子护卫你家沛王了!”全异生声音里全是关心。。 军师在帐内听得眉心一跳,看了眼仍旧气呼呼的丁醒,叹了口气,不等兵卒出声通报,急急地走了过去,掀开帘子笑道: “全将军请进,沛王正在里面等您。”说完这话,转头对门口的兵卒说道,“你去下去用饭歇息,换昨夜为跟着出去的人过来,让灶上熬上一大锅肉汤,你们跟着出去的都分上一碗。” 看到兵卒面露犹豫,略一思索便明白原因,安抚的拍了拍兵卒的肩膀,“弟兄们都是跟着沛王打天下的,沛王一贯那你们当自己人,这点子肉又怎会舍不得,去吧,若灶上不肯,只管再来寻。” 说罢,暗自叹息摇头。 沛王这般小气,对手下的兵将亦是如此,若无全异生在旁比着便算了,有这么一个故作大方的主在,如今又添了赵家军作比对,只怕会动摇军心啊。 这般想着,军师飞快的瞥了一眼全异生,准备向丁醒旁敲侧击的提个醒。 全异生好似没有察觉到军师的警惕一般,一脸关切的进了营帐,看到安然无恙的丁醒长长地舒了口气: “丁兄无事便可,听说长丰县主派人去围堵丁兄,我便心忧,好在丁兄无恙……丁兄下午务必通知我一声,你我既为盟友,便该守望相助,如何能只身涉险。” 听全异生说起昨夜之事,丁醒又羞又怒,一脚蹬出,将本就翻到在地的矮几踹得翻了个个儿: “呸!那个小贱人,领着人明晃晃的跟在老子后头,还说什么日后可以在我攻城后晚上两日动手!捡便宜捡到老子头上了!早晚干死她!” 全异生注意到他话中所言,眼底闪过一抹异色,讶然道: “长丰县主竟然是亲自带人过去的?这倒是让人稀奇,她那样的身份竟然会亲自上战场,是什么样子的女子?” 为了防止丁醒生疑,忙不迭又补上一句。 “二十来岁的样子,瞧着还怪温柔的,就是一开口忒气人了!” 丁醒想起“长丰县主”的样子,心中生气的同时,还带出几分臆想,说来他还没睡过这种娘们呢,也不知道啥滋味。 全异生闻言心中确定,丁醒看到的和自己见得的不是同一人。 至于谁是真的谁是假的,他更倾向于自己见到的是真正的长丰县主。 可是她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全兄弟,你来寻我何事?”丁醒火气发的差不多了,开口问起正事。 “我来看看丁兄可有受伤,见丁兄英姿依旧,显然我这瓶金疮药是又不上了。”全异生笑着晃了晃手上的药瓶,继续说道,“二则,想与丁兄商量下攻城之事,你我粮草有限,不好空耗。” 丁醒看了眼金疮药,向全异生说起攻城的打算。 二人小声交谈,遇到疑惑难以决定这事,转而问一问旁听的军师文士…… 大雨下了整整两日,待到第三日天空虽未放晴,但雨势却小了许多,等得不耐烦的丁醒当即下令出兵…… 第444章 攻城吗? “县主, 丁醒和全异生带兵出发了。”花二郎搓着手,目光期待地望着上首之人,“咱们可要点兵?” 赵卿诺颔首笑道:“到地方了照旧叫阵,佯装攻城,然后对丁醒的部队进行干扰,让他们打都打的不安心。” “全异生那边呢?”希绿玉问道,“是一点不动,还是骂上几句?” “要当他们不存在,给他们一种咱们记仇小心眼的感觉, 同时要让全异生觉得合作有望。”赵卿诺眉宇间笑意满满,唇角上弯,“丁醒心胸狭隘,脾气暴躁,回头察觉到咱们对全异生的‘特殊对待’,可又碍于局势不得不压着火气……这时候再传出阡州丢了军备一事,你们说会是谁做的?” 几人恍然大悟。 “绿玉,这一次你仍旧穿我的衣服,我会换身战服藏在随行队伍里。”赵卿诺环视一圈,目光落在秦志英身上,“营地这里交给先生。” 众人领命而动。 …… 平宁城墙上,守城武将望着城下乌泱泱的一群人,看到那几架云梯、木幔车和攻城锤,心里直叹气。 援兵未至,紧靠城中这些人只怕不好守。 一种想要放弃投降的念头蓦地涌上心头,然而想到留在郁阳的家小,忙有甩了甩头,吩咐兵卒预备。 丁醒看到从垛口、射口探出的箭矢,抹了把脸上的雨珠子:“娘的!这雨也不见停,这帮人就不能直接投降迎老子进去!”说着抬起手臂,看向全异生。 待后者点头后,手一挥,金锣声响,喊杀声起。 推着木幔车的兵卒打头,攻城锤和云梯随后而动。 城墙上的守城兵在下方行动的同时,手指松开弓弦,箭矢穿过细密雨幕飞射而出,目标便是那些推着攻城器械的兵卒们。 一个兵卒倒地,便另有兵卒替补上去。 地上湿滑,不等上面的守城兵动手,云梯竖起几次,便滑倒几次。 丁醒看的心头火起,训骂几声就要亲自上阵厮杀。 就在此时,忽然从后方传来号角的声音,紧接着更大的喊杀声朝着这边扑杀过来。 一时间鼓角齐鸣,呐喊震地,似有天崩地塌之祸。 攻城的,守城的,全都被震的愣了一愣。 丁醒看到那些人的穿着,当即心头“万骂奔腾”,口中将所会骂人之言秃噜了个遍。 全异生下意识在冲过来的赵家军中寻找那人的身影,空寻一圈不见人影,便将目光移到领头之人身上。 那女子身着戎装,手持长剑,一副好修养的模样,仿若高门出身。 可他就觉得少了几分气势,因而更加肯定,那日夜里见到的才是长丰县主本人。 希绿玉带着一队人马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停下,花屠户则没有任何停顿地带人朝着丁醒冲了过去。 直把丁醒吓得骂到一半另换了话:“作甚!作甚!你们要作甚!” 众兵士在丁醒十米开外的地方停了下来,对着平宁守兵高声呼喊: “咱们县主说了优待俘虏!你们痛痛快快地把城门打开迎咱们进去,也免得咱费劲,反正城早晚都要破了!何必徒劳!” 赵卿诺穿着一身女兵战服,混在花屠户的队伍里,手上举着长刀扯着嗓子跟着嚷嚷。 丁醒看到他们虽然说的是平宁守兵,但兵刃却是朝着自己这一边比划,气的青筋暴起,几乎咬碎了后槽牙。 “全兄弟,这贱人是记恨上了,这是冲着老子来的!”说话的时候死死瞪向远处的假扮长丰县主的希绿玉。 全异生注意到那握着刀对丁醒比比划划的异常活跃的身影,微微一愣,旋即抬手遮唇,掩住上扬的嘴角:竟是这般小心眼儿的性子! 转念一想她的身份——十六七岁的少女,背靠大山,手握两州,又怎会容忍其他人轻视、算计,小气才符合。 城墙上的平宁守兵原本还担心后来的部队是援兵,此刻见他们不是一伙的,心里微微松了口气。 上官忙让兵卒只拉弓莫放箭,能省一点便是一点。 “王爷,现在怎么办?”部下武将出声询问,“还继续攻城吗?” “攻个屁!”丁醒竖眉怒骂,“打完了让那贱人来摘桃子?” 部下被骂的缩了缩脖子,察觉到旁边看过来的异样眼神,眼底闪过一丝羞恼,紧闭嘴巴不再多言。 不能攻城怕为她人做嫁衣,直接撤退又觉得失了面子,要不直接换个目标打? 就是不知道全异生愿不愿意…… 全异生看到丁醒脸上表情变来变去,在他开口之前主动说道: “丁兄,不若先撤兵回营,雨势渐大,冬雨寒凉,若是让兄弟们染上病可不是小事。” 递了台阶,又能落个“爱兵”的名头,丁醒想了想顺势应下,打手势让人退兵。 看到丁醒退兵,赵家军也不阻拦,痛痛快快地把退路让开。 赵卿诺在人都离开后,让众兵士对着平宁守兵态度友好地扬手打了声招呼,便也撤军回营。 守城武将一头雾水地望着如流水一般撤去的大军,喃喃道:“他们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上官,咱们怎么办?”守城兵卒一脸茫然地问道。 “怎么办?”武将望着已经归营的人影,确定对方不会去而复返后吩咐道,“留几个人值防,再派人开城门把能用的兵器捡回来,其他人回去休息吧……对了,让人也熬一锅姜汤分分,在要军医配些药,别染了病。” 兵卒表情空白又震惊,回过神来忙不迭出声答应。 …… 赵家军营地主帐内,已经换了干净衣裳的一众人分坐两侧。 希绿玉率先开口说道:“县主,丁醒只怕是彻底嫉恨上咱们了,恐要多多提防此人。” 赵卿诺“嗯”了一声,两手捧着热乎乎的杯盏,神情舒缓:“无事不要出军营,让人多注意粮草安全。” 接着,话锋一转说起全异生和丁醒的反应,“你们注意到了吗?丁醒没有对绿玉的身份产生怀疑。” “这个全异生定是想要算计盟友,真是小人。”花二郎说道,“你们听他说的话,不知道在丁醒下属面前做了多少回好人。” 第445章 茶味 赵卿诺想起全异生在丁醒部下前的样子,只觉得他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子茶味,不由笑道: “他想吞下丁醒,也要看能吞得下才成……明日起,练兵时带人往平宁城墙下去,顺便和那些城墙上的守兵‘聊聊天’。” 听话听音,秦志英稍一思索便明白赵卿诺的意思,恍然一笑:“县主想要平宁城里的那些兵?” “不止是兵,除了城不要,剩下的全都要。”赵卿诺放下水杯,目光落到地舆图上。 “平宁早晚要被打下来,按照现在的情况,至多再拖上十来日,今日这一招用不了几次了。若是任由丁醒和全异生拿下平宁,里面的兵卒、百姓恐要遭殃。” “县主打算怎么做?”秦志英问道,“若是在他们之前攻下平宁,只怕不太可能,等他们先攻城,也不现实,只会再次陷入僵局,如果逼得丁醒不管不顾先朝咱们动手……” 赵卿诺沉吟片刻,斟酌道:“那就像全异生与丁醒结盟一般,应下全异生的合作之说……像今日这么折腾几趟,‘识大体、善心’的全将军应会出面说和,待三方会谈之时,顺势应下合作,这般丁醒不会怀疑,全异生也觉得自己是主导。” “如此一来,既拖了时间,让郁州不至于尽快落入一方之手,又能增加我方兵力,一举两得,某看此法可一试。”秦志英点头赞同。 旁人无异议,出于对赵卿诺的信任了解,自然是怎么说便怎么做。 接下来的日子,平宁城墙下常常出现奇怪的景象。 赵家军常常带人跑到城外的空地上训练,呼呼喝喝的训练声听得平宁守兵听得心脏狂跳。 尽管赵家军每次都态度极好的和他们打招呼,可守兵们只觉得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而得知赵家军消息的丁醒因下不去那口气,只觉得长丰县主狡诈,以练兵之名作掩护,实则是趁机攻城,干脆带兵过去围观。 以至于让部下听到许多赵家军的消息,什么军饷给的多,不仅吃好穿暖,就连家小在城中都安排住处活计,女人能去作坊上工挣钱,娃娃能进学堂读书……一时间听得人心浮动。 对比之下,愈发觉得自己跟错了人。 …… 入夜,平宁城墙下再次热闹起来,守城兵百无聊赖的瞧着下头再次对峙起来的两拨人,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这都第几回了,他们还没玩够?我都看的腻歪了,能不能换个新的。” “什么新不新的,给你来场真的你就不嫌弃了!还不赶快去向上官禀报,他们又来了!” “是是是!也不知道咱们的援兵还来不来,等来了人说啥要出去好好打他们一顿!” 援兵? 另一名守城兵心中苦笑,这么长时间没来,那就是不可能来了。 上官使人去催了不知道多少次,次次都是再等等。 可那些报信的人回来说,庆州杨兴祖亲自带兵,已经攻下了益南县,下一个便是青谷县。 如此一来,哪有功夫理会他们这边玩闹般的攻城。 丁醒瞪着坐在马背上的希绿玉,攥着缰绳的一只手,手指渐渐收紧,指节泛白,另一只摸在腰间的佩刀上,杀心顿起。 全异生知道他忍到了极限,空耗的日子不仅消耗粮食,还消磨了兵卒的士气。 他扫了眼抽出半截的刀刃,抬起手臂拦在丁醒跟前,低声道: “丁兄,莫忘了咱们的主要目标,按照商量好的,拿下郁州,待你我缓口气后,慢慢蚕食丰州,莫争一时之气。” 丁醒目光在赵家军战服和兵器上游移,闭上眼睛重重地喘了口气,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 “你去说,我过去只怕克制不住想要直接结果了那个贱人。” 全异生自然愿意,他本就在等这个机会,如今丁醒主动开口,岂有不应之理。 环视一圈,没有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知道她这次并未跟来全异生一时间有些在意。 他接下佩刀交给身边亲兵,扬起笑容,驱马朝希绿玉缓缓走去…… 与此同时,赵卿诺在主帐中仔细看完裴谨送来的信件,抬头看向风尘仆仆的希来侯,转而望着地舆图上沛州的位置沉思良久,一字一句斟酌道: “襄王意取沛州,只怕他还存了拿下阡州的心思,毕竟这会两州的主要兵力在这里。到时候祁州受到夹击,攻下不过是时间问题,而郁州和庆州战力耗的差不多了,转头再拿下两州费不了多大事,到时候怕就要轮到我丰州了。” 希来侯连灌了几碗温水,擦了擦嘴,方才觉得解渴:“裴将军也是这么分析的。” 赵卿诺视线再次回到信件上,裴谨的想法是在襄王部下攻打沛州的时候,把消息放给丁醒,将襄王拖进来。 再让丁醒和全异生的结盟破裂,使襄州、沛州、阡州、郁州、庆州和祁州全部陷入大混战,安丰两州趁机屯兵发展,时机成熟吞沛、阡、郁和庆四州。 至于祁州,它是东南各州的门户,绝不可让给襄王。 而裴谨他们会趁机搜集各方消息,挑拨各州关系,让他们绝无合作联盟的可能。 “裴谨还有没有别的交代,需要我这边做什么,可要派人去接应他们?” 希来侯摇了摇头,旋即嘿嘿一乐:“裴将军说他怎么带人去的,便会怎么回来,让您不要挂心。” 赵卿诺闻言想起信件最后面的一列小字: 阿诺,战场上刀剑无眼,万望珍重,一时得失不要紧,我们图谋的是长久。 少女面上一热,清了清嗓子让希来侯下去休息,待人走后将信件收进一旁的小匣子中。 帐外出来众人归营的声音,紧跟着帐外出来求见声。 希绿玉与花屠户等人全都面上带笑进了主帐,显然事情进展的很顺利。 “县主,全异生和丁醒提出合作!” “您没瞧见,丁醒得知自己弄错了身份,那眉毛气的都快从脑门飞出去了!” 第446章 合作 翌日,深浅不一的灰色浮云飘满空中,阴冷的寒气透骨逼心。 平宁守城兵望着城外空荡荡的地面,有点懵:“都这个时辰了,赵家军今日不来练兵了?看不着那帮人,心里咋还有点不得劲儿呢!” “可不是,日日过来,这冷的丁儿不来了,还真有点儿不习惯。”另一人附和道。 巡视一圈的武将浓眉深锁,看向风雨欲来的天空,接着摸了摸老旧的城墙,咬牙下定决心,开口吩咐: “通知下去,打开城门,放百姓离开,情况恐怕不妙。” 属下闻言一愣,明白他的意思,惊道:“上官,若是上面怪罪下来……” “没有援兵,这城守不住,倒不如趁这会儿外面没人,放那些无辜百姓离开。”武将苦笑一声,“听说丰州各县待民如子,纵使难民也一视同仁,你告诉……告诉我平宁百姓,实在无处可去,便去丰州吧。” 那属下张了张嘴,想劝武将干脆投降算了,可想到那些留在郁阳的家小,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长叹一声,抱拳领命。 …… 主帐内,赵卿诺身着赭石色暗纹冬袍,披了件玄色织锦斗篷,方才踏出帐子,就见探子急忙来报: “县主,平宁城门开了,里面有不少百姓推着行李往外出逃,其中一半人往咱们丰州方向去。” 听到这话,赵卿诺脚步一顿,想了想转头对花三郎夫妇说道:“你们带一队人马悄悄出营,到两州交界处接应下,护送那些人去定山县,让陆元知和东叔看着安排。” 前定山县令王世雄被斩杀后,由陆元知暂管定山县一事,冯东和冯西兄弟负责守备。 说罢,领着希绿玉和秦志英带着一队人马,出营往约定的地方去。 …… 碰面的地方定在两营之间的一处空地,规定了两方所带兵马人数。 到了地方,便看到地上铺了毡子,上头摆了三把坐凳并一张方桌。 全异生和丁醒已经就坐,前者嘴角挂着虚笑,后者脸上挂着怒容。 赵卿诺将身边人留下,独自走上前,扫了眼桌上的菜肴,撩袍坐下。 丁醒看到少女脸上的刺眼笑容,想起弄错人的羞辱,冷哼一声: “长丰县主好大的架子,若这么见不得人,不如回后宅生娃耍去,。” 此话一出,全异生眉心微跳,心说“不好”。 然而还未等他开口打圆场,便听“啪”的一声脆响,一只酒杯朝丁醒砸去。 若不是丁醒躲了快,只怕已经肿上一只眼睛了。 瞥了眼地上碎裂的酒杯,转头看向已经拍桌而起的丁醒,全异生磨了磨后槽牙,暗骂一句“蠢货”。 紧跟着起身把手臂搭在丁醒肩膀上,打着眼色让他坐下,一面吩咐人重新送上一套酒具。 他亲自为两人筛酒,拿起酒杯笑道:“县主休怪,丁兄历来是个直爽性子,千好万好,只说话一事上略有些不讲究,其实并无他意。” 接着转而看向丁醒:“丁兄这心直口快的毛病也需注意一下,县主娇娇女儿家,不是咱们兄弟,哪能口无遮拦。 “二位,给我一个薄面,饮罢这一杯酒,咱们揭过前事,共谋大业。” 说罢,仰头一饮而尽,放下酒杯时,借着袖子的遮挡朝赵卿诺连连使眼色。 “伸手不打笑脸人……我这人也没别的毛病,就一个手快,听不顺耳了,顺手砸个杯子罢了。” 赵卿诺拿起酒杯,勾唇一笑,接着将杯中酒水一口闷了个干净,随即酒杯倒转,一滴不落。 全异生眼底闪过一抹惊讶,这酒是丁醒故意选的烈酒,入喉辛辣,却不想这位县主竟然没有任何犹豫怀疑满口饮尽,且饮后面不改色。 是胸有成竹,还是对自己的信任…… 赵卿诺不理会全异生渐渐怪异的眼神,挑衅地拿着酒杯看向丁醒。 后者赌气般的一饮而尽,瓮声瓮气道:“我二人欲邀你一同攻城,事成之后,再分平宁。” “分平宁?”赵卿诺把玩着酒杯,重复了一遍,笑着摇头,“怎么分?就一座城,总不能分成三份吧……还有后面其他县城,到时候再耗上半个月然后一起打一起分?二位,莫要看我是女子便打着合作的幌子诓骗我帮你们攻城。” “县主多虑,我二人诚心诚意地合作,怎可用诓骗一词。”全异生笑着再次为她斟了一杯酒,“从平宁起,所有皆是三分,城池、粮草、银钱。各取所需,县主以为如何?” 赵卿诺斜睨了眼虽仍旧怒气冲冲,却露出几分忐忑期待的丁醒,似笑非笑地看向全异生:“成啊,各取所需这个好,可要写下凭证立下字据?” 全异生无所谓的道了声“好”,一份字据而已,认不认得全凭个人。 他正要让人会送纸笔时,忽听丁醒说道:“作甚那么麻烦,我三人互为见证,还能出尔反尔不成!” 丁醒不喜欢写字,一来认得不多。二来,他如今好歹是“沛王”,留份明显要反悔的字据在别人手里,太伤颜面。 “这……”全异生询问地看向赵卿诺。 赵卿诺挑了挑眉:“不写就不写,我这人是个说话算话的,别人在我这自然也只能说话。” 意味深长的话落入耳中,全异生心里一咯噔,猛地升起一股说不上来的感觉,生怕自己的算计被人识破,强撑着笑容附和:“自然,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三人各怀心思谈妥了合作之事,又约定攻城时间,便散场离去。 …… 赵卿诺回到营地,甫一入帐,长长地舒了口气: “真是演完全程啊!真假掺半的话,说的人舌头疼。” 希绿玉听她说的有趣,笑着上前解下斗篷,一旁的连秀儿忙将早就泡好的热茶奉上: “辛苦县主了,快喝口茶犒劳犒劳咱得舌头,这假话说的让它受委屈了。” “怎么听着怪怪的,本县主觉得你在打趣我!罚你再倒一盏茶来!” “这算什么惩罚,县主干脆赏我做个奉茶丫头,说不得惹多少人羡慕呢。” 想起那些围在赵卿诺身边的老少姑娘们,众人俱都笑出声来。 第447章 攻城(1) 笑闹了一会儿,各自落座,赵卿诺与众人说起攻城之事。 “诸位,攻打平宁的时间定在明日酉时,望诸位同心协力,按令行事。” 众人闻言,昂首挺胸,齐声应“是”。 赵卿诺环视一圈,视线从众人脸上一一滑过,高声喝令:“花梁、花樟、苏金凤听令!你三人为主将、副将领一千兵士,持皂色旌旗。” 花屠户并花大郎和苏氏起身道:“末将领命!” 赵卿诺目光移向旁侧,又传命令:“左敏博、左思博、希绿玉听令。” “在!” 三人应声站起,抱拳接令。 “左敏博为主将,你二人为副将,带一千兵士,持碧色旌旗。” “遵命!” “花榕、连秀儿。”赵卿诺视线投向花二郎夫妇,接着看向坐在后面的人,说道,“吴顺生,你三人随我领一千兵士,持黄色旌旗。” 吴顺生微微一愣,旋即咧开了嘴,随花二郎夫妇大声应下。 安排完攻城之人,赵卿诺最后看向秦志英:“先生带着身下的人留守后方,按计行事。” 秦志英颔首接令。 分派完部队所属,赵卿诺让众人围拢在桌案前,执笔在纸上画出攻城阵型: “咱们负责攻破城门,到时候持特制盾牌,黄旗在中前方为先锋,冲车随黄旗而行,皂旗和碧旗呈鱼鳞状分布两侧……若遇箭雨或木檑等,按平日训练应对……” 说着,手中的毛笔在宣纸上画出各式线条、箭头,上面标识出各方所在位置,以及应对走位。 “这是咱们真正意义的第一场大战,遇事莫慌,听令而行即可。” 担心众人紧张,赵卿诺笑着安慰。 “县主放心,咱们平日里那次训练都没敢懈怠,早就等着这一日了!”花家二郎花榕摩拳擦掌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 三郎花檀看向花二郎,语气羡慕:“二哥别说的好听,回头上阵再吓软了腿,你可是先锋军啊!” “三郎这话听得酸牙,莫忘了留守之人的职责,你们可不是一般的留守人员!”连秀儿笑道,“可不能因为留在营地就懈怠。” 感受到自家老爹的死亡凝视,花三郎立马换成一本正经的表情:“你们放心,我一定拿出和爹出去逮猪时的劲头!” 三郎媳妇薛五娘伸手在他腰间拧了一把,嗔道: “你要说严阵以待,让你多看看书,就是不肯。”说完了花三郎,转头对众人笑道,“我家三郎和爹出去收猪时特别认真卖力。” 那副护着夫君的模样,惹得一伙子人哈哈大笑。 诸事料理完毕,赵卿诺让众人各自回去休息准备,又让炊子做些硬菜,只是不需饮酒。 众人散去,她出声叫住吴顺生:“明日跟在我身后,握紧刀只管挥砍便是,别的不要怕。” 桃花村跟来的几户人家多是选择留在辎重营,负责后勤保障。 只有几个父母早逝,又未娶亲的青年,想要搏一搏,主动加入战斗军,其中吴顺生学习进步最快,趁着郁州之乱,带出来让他练练手。 吴顺生点了点头,满脸严肃的保证道:“县主放心,我跟着裴将军出去清理流寇之时砍过人,不怕血。” “那便好,这次立功,给你升官,回去吧。” …… 第二日,兵士集合,将官在帐外候令。 赵卿诺身着乌金铠甲,立于军前,点名过卯后,一马当先,领军出发。 花二郎和连秀儿神情肃穆,跟在两侧。 三人身后,兵马紧紧跟随,如落山之水一般,涌向平宁。 来到城门外的空地上,左右两处空地已经立刻两支队伍,丁醒和全异生骑马站在队伍后方,而队伍正前方则是盾兵与推着云梯的队伍。 二人看到一身戎装的赵卿诺,愣了一愣,旋即目光被她身后的冲车和护盾吸引。 常见的冲车是木车上悬挂撞木,铁皮包裹撞木前端,车轮八尺高,由兵士推行,两侧派精兵持强弩、长矛和戟作为护翼。 而赵家军所推冲车,削尖的撞木头为纯铁所制作,整根撞木由铁皮包裹与前端连为一体。 加大的车篷四边加上的可垂落的护盾,若遇到攻击,放下护盾,里面的兵士可以继续推车撞门,不必担心箭雨、刀刃来袭。 而赵家军所持盾牌均为铁制,其形为长方形,盾面打磨的光滑如镜,若是在晴空白日,可晃人眼,使目不能视。 盾牌中间位置有一弯钩突出,可用于勾拉对手。 两人看的心中震撼,眼中满是忍不住的火热,只恨不得抢来给自家兵卒使用。 察觉到两人目中贪婪,赵卿诺也不在意,打了声招呼,两腿轻磕跑得快,朝前走去。 全异生看到她从身边经过,不仅没有停下,反倒拿着长枪继续上前,显然是要亲自上阵,怔了一息,急忙出声: “县主!自可让先锋兵冲杀,为主将者当稳于军中,发号施令。” “哼!一个娘……女子真以为穿上那身衣裳便可与男人一般!别到时候还要人护着你!” 丁醒本想说“娘们”,说到一半想起赵卿诺的性格,为了不让她当众闹起来,立时换了说法。 待看到她队伍里近半数的兵士都是女兵时,脸色一沉,铁青着脸,怒声说道: “你带着这些个娘们是来打仗还是来拉郎配的!要说媒保帐回你的地盘刷去,在这混闹,你们身死是小事,别耽误了老子的正事!” 大战在即,赵卿诺并未意气用事,只是单手挽了一个枪花从丁醒面前扫过,带起的凛冽寒风刮偏了他头上的冠羽。 “沛王,城破之后记得守诺,别的那是我的事,你若是吃的太撑只管出去跑两圈。” 说罢,继续驱马往前。 城门外已经放置好拒马枪,挖了陷马坑,坑中设竹签,只是挖的匆忙,未达到应有深度。 城墙上原本要换防用饭的守城兵看到城下乌泱泱的一大群人,白着脸敲响铜锣。 早已有所准备的平宁守兵闻声而动,尽管知道这一战艰难,但仍旧尽忠职守,弯弓搭箭,预备迎敌。 时辰一到,鸣锣敲鼓…… 第448章 攻城(2) 攻城的信号一响,赵卿诺高声传令:“诸位,冲!” 一声令下,刹那间喊声惊天而起,各路将官率领人马朝前冲去。 与此同时,城墙上的守兵待下方敌军经过羊马墙时,猛地松开拉着弓弦的的手指,箭矢离弦而去。 嗖!嗖!嗖…… 箭头落下,惨叫嘶鸣的声音中,夹杂着“叮叮当当”的声音。 赵家军举盾而行,箭头击打在盾牌上,除了留下清脆声与划痕,再无其他。 若遇到急骤箭雨,兵士便按照曾经训练的一般,十人一组,持盾组合成半圆形,叩地缓行,急中有序,有伤无亡。 赵卿诺转动长枪,手起风生,呼呼的响声中形成一盘残影,将飞箭弹开。 冲车已经放下护盾,里面的兵士不受干扰一步一步朝城门走去。 旁边全异生的部队负责以云梯攻城,行进间亦有阵型安排。 与二人相比,丁醒部下冲杀虽悍勇无畏,但过于杂乱,为了躲避箭雨,慌乱间不少人掉入坑中,为竹签所伤…… 没有援军,双方兵力悬殊,正如众人所料,平宁城并不难打,攻城至二更时分,经历了不知道多少撞击的老旧城门再也承受不住,“咚”的一声巨响,城门破开。 门后,早已准备好的平宁守兵正要持刀上前拼杀,突然听到一个女声,高喊道: “我乃长丰县主,诸位放下兵刃投降,我保证,凡入城之兵,不伤百姓分毫……诸位,既已城破,莫要再做无谓牺牲!” “不伤百姓分毫!投降!投降!投降!” 众兵士连声高呼,保证劝降之音如海浪一般往城里涌。 那些原本没处可去,在家中绝望等死的百姓眼中倏地燃起希望,或将窗子打开一道缝儿,或是扒着院墙,偷偷往外瞧。 长丰县主的名头他们前两日才听说过,将军放他们出城离开时说过,实在没地方去可以去丰州。 那些略有些家资的人家能走的都走了,只有他们,没钱没亲戚,离开故土去了外地都不知道能不能活下去。 既然都是死,那他们也想死在自家屋头里。 可如果不用死…… 盾兵持盾站在最前方,警惕地望着前面的平宁守兵,等着他们做出决定。 赵卿诺驱马上前,看着城内武将,抱拳道: “在下赵卿诺,长丰县主,将军该看得清楚形势,既然可以预见结果,不若跳过经过……我可以保证,城中百姓、兵卒,只要投降,便不会再受到伤害。 当然,若将军坚持,为表敬佩,我和我的部下将奋勇迎战,不叫将军有遗憾。” 城门被赵家军堵得水泄不通,丁醒和全异生只能听到里面的喊声,看不到具体形势,焦急地喊着让赵家军让路。 兵士充耳不闻,等着自家县主作出指示。 平宁守兵听到赵卿诺的话,不由纷纷转头回看,显然已经失了殊死一战的决心。 前阵子,他们日日看着赵家军在城外练兵,虽辛苦但每个人脸上都挂着笑脸,不仅能听到他们大声讨论猜测当日饭食,偶尔还能听到他们说起家中之事。 家中的小子丫头都去读书了,媳妇、小妹进了作坊做工,工钱按时结算,也没人敢欺辱调戏。 而他们不但无法拿到军饷,就连吃食也无法保证。 这并不是他们的将军贪墨吃独食,而是上面没有发钱。 穿着自备的旧冬衣,用着旧兵器,心里怎么能没有怨气。 守城武将在看到兵卒回头的那一瞬间便知道,这战已经打完了,他的兵卒失了士气。 他们不像他,家小被扣留在郁阳,这些人多是本地或附近强征来的民丁。 郁州都尉公然反魏后,便成了兵卒,留在平宁守城。 如果可以活,没人愿意死,更不要提他们的家人也会平安无事。 他苦笑一声,手中长剑回鞘,上前道:“我是平宁守将冯士光,久闻县主之名,望县主入城后能信守诺言。” 说罢,单膝跪地,俯首投降。 那些兵卒看到自家将军的动作,跟着下拜投降。 平宁攻城战至此结束。 躲在家中的百姓看到这一幕,想了想纷纷走出家门,立于街道旁,神情忐忑。 赵卿诺返身下马,扶起冯士光: “将军为了跟着自己的兵士,为了百姓而降,我心中佩服,冯将军当为上宾,不是战俘……诸位都是守护一城百姓的英雄,还请起身。” 赵家军闻声而动,收起兵戈纷纷上前拉起平宁守兵。 “你叫什么?我在城下练兵时常常碰到你值岗……对了,我叫庞大红。” “你们箭法挺准啊,咱们严防死守还是被射伤了!” …… 感受到赵家军的热情、友善,平宁守兵愣了一愣,与同伴对视一眼,拘谨地笑了笑: “我们箭矢不多,便只能把准头练好,免得……免得浪费了。” 对着射箭的目标说“浪费”,实在是人生头一趟,平宁守兵神情中添了几分尴尬。 就在此时,城门拥堵消失,带兵挤进来的丁醒怒气冲冲地吼道:“赵卿诺!你在干嘛!” 和谐的气氛被这喝声瞬间冲散,刚刚放松下来的平宁守兵和百姓心脏再次提起。 冯士光抬手落在剑柄上,姿态戒备,神色紧张。 他这才想起,眼前之人与丁醒、全异生结盟了。 赵卿诺往前跨了一步,提枪站在冯士光前方,朝己方兵士打了个眼色,只见方才和平宁守兵套近乎说话的赵家军持盾、握刀,站在平宁守兵和百姓身前,面上放松,实则已是戒备迎战的姿势。 被护在身后的这些人突然反应过来,不知何时,赵家军已经分散在自己身边。 “沛王吼叫什么?”赵卿诺见众兵士已经站好,笑着看向怒火中烧的丁醒,“我们有约在先,破城之后各取所需……平宁城破,我赵家军为首功,自然要先选。” 跟在丁醒身后进来的全异生眯眼环视一圈,目光最后落到坦然自若的少女身上,看到她铠甲上沾落的血迹,喉结滚动,片刻后说道:“那么县主选什么?” 第449章 约定和选择 丁醒听到全异生询问赵卿诺的话,自然不肯,大声说道:“如果没有我这边牵制,你怎么可能破得了城门?” 此话一出,全异生不由瞥了他一眼,纵使自己是个脸皮厚的,也实在说不出这样的话。 外面城墙上的痕迹尚在,上面的兵卒的身体尚有余温,平宁城破到底是谁的功劳一眼分明。 这一刻,全异生第一次对自己的这位“丁兄”生出几分敬佩之情,这份厚颜他不及矣。 赵卿诺懒得与丁醒浪费口舌,嗤笑一声,转头看向全异生,朝后者轻轻勾了勾唇角,平淡地吐出两个字——约定。 火把顶端火苗跳跃,火光晃动间,在少女身上投下或明或暗的光线,让铠甲上的血液仿佛再次温热了起来。 当“约定”二字飘入耳中时,全异生有片刻的恍惚,接着想起二人第一次见面时的对话。 只是没想到二人的约定在这一刻正式成立。 平宁要给她吗? 全异生环视着那些满是恐慌的百姓,没有富户,显然那些人早在苗头不对时便拖家带口的跑了。 老弱贫穷的百姓、伤残的兵卒,破旧的城墙…… 抛开平宁本身的地理位置不谈,留着这样一座城,实在是个累赘,倒不如暂时让给这位“喜欢”修城养民的县主。 心中主意定下,全异生笑着点了一下头,走到丁醒身边,附耳低语。 后者随着他的话,眯眼打量,心里念头翻转,正犹豫间,突然被全异生的一句话打动: “……不要和她撕破脸,将她的兵力拖留一部分在此地,哄着她随咱们往下打,那些冲车和盾牌……慢慢消耗她的兵力,待时机何时,吞下的都会回到咱们手中,还能白得不少军械。” 丁醒听着这些话,沉思许久,点头同意,只是意味深长地瞥了全异生一眼,暗暗对他生出警惕之心。 全异生并未察觉,面带笑容朝赵卿诺走去,两人之间的距离渐渐缩短。 当还有一丈之时,赵卿诺忽然抬臂,长枪在地上划出一道线:“全将军停步,我耳力尚且不错,听得到。” 全异生垂眸扫了眼那道线,笑道:“我与丁兄已经商量好,县主既是首功,就该先选,之后是丁兄,我排最后。” “本王奉劝县主一句,好好想想怎么选,不要选完了再后悔,到时候哭闹纠缠起来,有失身份。”丁醒在旁边出声说道。 “我家县主虽是女子,但守信重诺远胜一般男子。”左思博大声反驳。 赵家军闻言颔首附和,呛的丁醒脸色涨红。 赵卿诺抬手,四周刹那间安静下来。 平宁百姓和守城兵望着火光下的少女,心中忐忑。 “城,我要平宁县城。”一字一句,声音清晰洪亮。 丁醒提着的心落地,脸色稍缓,粗声粗气地说道:“既如此,那我粮食。”说着便领兵往县衙的方向走去,同时分出两队人马去各家各户搜刮。 “那我便要银钱吧。”全异生紧随其后,临走前看向赵卿诺,“县主放心,拿到钱后,我会带人退出平宁。” “请便。”赵卿诺并不阻止,任由两人带兵行动。 穿着不同战袍的兵卒在城中穿梭,犹如过境蝗虫,不放过一粒米、银。 “没了粮食,我们怎么办?”稚童的声音蓦地响起,惊得众人朝她看去。 那是一个六七岁的孩童,被母亲牵着手站在人群中。 稚童的母亲连忙捂住孩子的嘴,吓得浑身颤抖,忙不迭出声道歉求饶。 赵卿诺目光落在那些神情认同,却敢怒不敢言的百姓面上,心中叹息。 看着那位惊惧到落泪的母亲,她提步朝母子两走去,没有任何犹豫,单膝落地,在稚童面前蹲下,接着放下手中长枪,将沾血的手在衣服上擦了又擦,随后笑着伸出手: “认识一下,我叫赵卿诺,是这些人的……老大。” 想了想,选择了一个孩子更容易理解的说词。 “老大?我叫宣娘,林宣娘。”赵宣说着抬头看了眼母亲,随即再次看向赵卿诺,把自己小手放在大手中,乌黑的眸子里写满认真,“老大,他们把粮食和钱都拿走了,我们会饿死,熬不过这个冬天的。” “不会,老大和你保证,会吃饱,能暖和度过每一个冬天,还会有钱、有新衣服。” 赵卿诺握着那柔软的小手轻轻摇了摇,神色郑重地许下承诺。 不大的声音却钻进在场之人的耳朵里。 冯士光望着这一幕,心中忽地生出一股冲动,武将就为这样的明主、为了她话里的承诺拼杀,他手中的刀刃,不该为了某个人的愿景挥动,应该为了自己、为了所有人的愿景努力。 赵卿诺起身,吩咐众兵士帮百姓规整被翻乱的屋舍,并让花屠户和左敏博将兵士分散到各家院子里,在丁醒和全异生的队伍没有撤出平宁时,保护百姓不受侵扰。 跟着让人给留在营中的秦志英等人送信,拔营入城。 又留花二郎夫妇和吴顺生带人守在城门处,下令道: “他们离开时可以带走粮食和财物,但不可以带走平宁县城的任何一个人,兵卒不行、官吏也不行,百姓更不行!” “遵命。” 赵卿诺交代完事情,便领了一小队人马,亲自在城中巡视。 这里有一个奇怪但却约定俗成的现象,对于那些被攻破而又不打算占领的城池,城中百姓会沦为部队的资源。 将官会按照队伍的亲属之分,军职高低,兵卒功劳大小进行分配——屠城。 而所谓的屠城并不指屠杀城中百姓,多以凌辱女子、抢劫财物,强征入伍为主。 这也是那些将官、兵卒的油水所在。 从第一轮有组织的进行到后面的混乱无序,受尽折磨的百姓极少有存活下来的机会。 这也是赵卿诺在承诺不伤害百姓后,平宁迅速投降的原因之一。 当劫掠结束,修整完毕后,将官便会组织兵卒封刀撤离,赶往下一处。 如果要占据城池,则会在完成“屠城”后,将死亡百姓集中处理,避免瘟疫的发生。 第450章 动手 当百姓面对战火时,真正能够逃亡生存的地方其实特别少。 距离的远近、安全的地方愿不愿意接收他们……更多的情况下只能盲目逃窜,最后不知埋骨在何处。 赵卿诺骑马在平宁县城内不停穿梭,一面回忆着以往所知,战争对于普通人而言,更直观的死亡,是“仅存遗孤”,或是“竟绝后者”。 她带着人在街巷间穿梭,偶尔飘出的说话声在听到哒哒的马蹄声后倏地停止。 平宁县街巷不似丰州和安州的那般规整,约莫半个时辰才走到县衙。 与别处的安静不同,此刻的平宁县衙就像闹市,刺耳的笑声、嚣张的呼喝声,以及尖叫哭声。 哭声? 轻轻勒了下缰绳,跑得快停下步子,赵卿诺下马领着身后的兵士径直朝衙门里走去。 无事县衙里正在翻抢之人,手持长枪寻着声音一路往里冲。 手中拿着地舆图的全异生看到赵卿诺,微微一愣,正要开口唤人,注意到她眉宇间的杀意,陡然记起下面人的行事作风,心里一咯噔,觉得事情要遭,忙不迭带着人追撵上去。 声音是从衙内官舍传出,那些来此搜刮的兵卒看到女眷,当即起了心思,上前调戏逗弄。 他们已经知道外面的百姓不能碰,但这种敌官内眷想来应该无事。 平宁县令带着下面的官吏一直在外面帮着安抚百姓,尚未归家。 这些孤立无援的后宅女眷,拼命躲着攀到身上的脏手,其中一人心生绝望之下便要拔簪自尽。 千钧一发之际,突然听到一声暴喝:“滚开!” 紧接着就看到那伏在自己身上的兵卒胸前冒出一乌金枪尖,随即那兵卒便被挑飞扔了出去。 不等看清来人,只听“嘶啦”一声,一块布飘落而下,盖在衣裳破损的身上。 那是房里垂挂的帐幔…… 赵卿诺匆匆看了眼女子,看到她握在手中的发簪,眸色一暗,转而看向那些已经被控制住的兵卒,有丁醒的人,也有全异生的人。 她瞥了眼已经走到廊下的全异生,声音森寒:“杀了。” “长丰县主,刀下留人。”全异生急急地出声阻止。 与此同时,兵士得令应“是”,一面将手中长刀刺入,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眨眼间,那些人便倒在了地上。 赵卿诺持枪走到门口,望着冷脸的全异生,以及得了消息匆匆赶来的丁醒,肃着脸先发制人:“为何毁约?” 丁醒尚未看到屋中情形,闻言破口大骂:“放你娘的屁!老子啥时候毁约了!”说着抽出腰间佩刀,一跺脚,举刀朝前劈砍,“你屡屡找事,真当老子怕你不成!” 赵卿诺提枪横摆,“铛”的一声,刀枪碰撞,刀刃被长枪拨开,且去势不减,枪尖破开空气,直冲丁醒而去。 丁醒曲腰闪躲,收臂横刀,蹲跳旋转,手起风响,削砍劈拨…… 顷刻间,双方已经打上数个回合。 然而不论是被打的丁醒,还是观战的全异生,心中生骇。 对比一直进攻,游刃有余的赵卿诺,丁醒渐渐陷入颓势,手忙脚乱,铠甲下露在外面的布料已经被长枪刺破,越打越狼狈。 丁醒被打的熄了火气,连连朝全异生打眼色,后者斟酌片刻,瞥了眼屋里倒在地上的几名兵卒,开口打圆场: “长丰县主!此事是我和丁兄之过,为及时约束手下,惊扰女眷,还望县主喜怒。” 听到全异生的话,丁醒这才明白过来发生何事,一面在心里狂骂坑他的兵卒,一面出声附和。 赵卿诺手中枪尖打了一个旋儿,曲腿前踢,将丁醒一脚踹出之后,收枪落地,冷声道: “两位还是约束好下头,若再有骚扰这平宁县民的,我只当他想去下面给阎王添个人口……如果收拾好东西了,那就出城吧。” 说罢持枪立在原地,显然是要亲自“送”他们离开。 全异生见她怒容依旧,也知此时不是谈事的好时机,勉强撑起笑脸:“不管如何,约定仍在,待修整两日,再来看望县主。” 接着一面让部下集合离开,一面去扶丁醒。 对上丁醒阴恻恻的眼神,赵卿诺不躲不退,盯着二人带兵离去,直到人走的看不到人影了,方才收起长枪,转头对兵士吩咐道: “去寻几个女兵过来照顾,再寻军医来给她们瞧瞧……传令下去,让各处都守好了,咱们的军队里我不希望发生类似之事,否则莫怪我亲手处决了他。” “是!” …… 第二日是少见的晴天,守在城墙上的兵士看到写着“赵”字的大旗,踏着日光走来时,忙叫人开城门迎他们进来。 秦志英带着所剩部队和粮草入驻平宁县,问清楚情况后,便朝赵卿诺所在位置走去。 “县主,已经按照您的吩咐,拨了一些粮食给平宁县令,由他带人分给城中所剩县民,花三郎领人跟着。” 赵卿诺低低“嗯”了一声,说道: “这两日全异生应会上门谈继续合作攻城的事。应下后,我仍旧带着这些人跟他们往前走,你趁着这段时间将平宁县民安排人护送去丰州,随后留一队人马再次,佯装有人,待收到裴将军消息后,立即撤空。” 秦志英点了点头:“方才来时问过了,城中现有不足千户,这些人安排到何处,是和前面的人一样,还是另做安排?” “安排他们去折县,那里需要人手,让我三哥安排他们做活,工钱与折县县民一样”赵卿诺回道,“你让他们放心,待郁州安定下来后,他们可以返回平宁。” “县主仁善,若无县主,这些人恐怕很难熬过这个冬天。”秦志英感慨叹息。 正说着,外头忽然来报:“冯将军求见。” 秦志英闻言看向赵卿诺,笑道:“可是平宁守将?如此提前祝县主再得议员忠义之将。” 赵卿诺却摇了摇头:“只怕是来辞行的。”说罢,让人请冯士光入内。 第451章 年俗 正如赵卿诺所料,冯士光进屋见礼后,双手交握,嘴唇嚅动,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 “正要去寻将军,困于此地半月有余,想来惦念家中久矣。我已命人备下程仪,快马和干粮,供将军路上耗用。只是……” 赵卿诺话音一顿,笑意收敛,缓声说道,“将军未曾守住平宁,只怕回去会要受罚……来日若有需要,只管来寻我。” 冯士光没想到对方会先开口,甚至还为自己备下程仪,心底长叹一声,只恨当初未曾早遇明主。 “某一介败军之将,不战而降,本该身死已报旧主,却得县主礼遇,亦该投诚已报,只是家中老小尚在郁阳,为人子、为人夫、为人父实在不能置之不理,弃于不顾,只能做个背信无义的小人了。” “若将军是小人,那这世间的小人只怕要重新定义了。”赵卿诺说道,“将军审时度势,为护兵卒、百姓而舍才放弃迎战,也让我军免受损伤。 “我等受父母生养之恩,结夫妻恩爱,负教养之责,对家人不离不弃才是人之常理。” 说罢,让人奉上程仪,嘱咐冯士光路上小心。 旁观全程,没有说话的秦志英,目送冯士光离去,长叹出声: “听说郁州都尉曾茂是个心胸狭隘之人,其下逃兵众多。冯将军此时归去恐怕免不了一顿重罚,好在郁州战事吃紧,曾茂还需用人,性命应该无碍。” 平宁县再次恢复平静,原有县令官吏不变,一切照旧。 对于所有人而言,除了不能出城,县里多了新的驻军,生活似乎没有改变。 如此过了三日,全异生遣人送来书信,要与赵卿诺约谈,地点定在城外。 赵卿诺如约而至,看到全异生身边簇拥的一圈兵卒,怔愣了一下,旋即明白,这是担心自己对他动手特意带的“护卫”? 这般想着,她提起长枪单手打了一个枪花,在全异生的目光中交给身边人。 全异生看到她孤身一人不带武器上前,立时晓得赵卿诺今日态度,略一犹豫,让身边人散到一丈之外。 待来人在对面落座后,全异生提壶筛酒:“未免入城扰民,只能约县主来此,酒水减薄,万莫嫌弃。”倒完酒,率先举杯仰头饮尽。 赵卿诺看了眼他展示给自己的见底酒杯,拿起酒杯一口闷了个干净,笑道:“沛王没来?” 这般说着目光越过全异生,落在他身后的文士身上。 她记得这人一直跟在丁醒身边,看样子应该是他的军师。 文士察觉到她看过来了然的眼神,上前见礼:“在下马信,是沛王幕宾,王爷旧伤复发在帐中休养。” 赵卿诺弯了弯唇角:“先生可是代表沛王而来?若是,亦可上座。” 马信未曾想到她对自己这般客气,想了想,再行一礼,依言落座。 自家王爷不肯出面,又不可都托赖给全异生,这才派了自己出面。 一来是听听二人所谈可与前面有变;二来,则是担心全异生从中使诈。 他一面欣慰沛王对全异生终于生出警惕,一面叹息沛王行事太过随心,不是成大事的性子。 眼前二人,一个商贾出身,能屈能伸,放下脸皮,恨不得打了右脸送左脸,做事只看目的结果。 另一个虽是女子,但行事大气,军纪分明,不卑不亢。 与这二人相比,自家沛王却是落了下乘。 片刻间,脑中思绪翻滚,发现自己除了叹息规劝,别无他法,马信愈发心塞。 “你约我来此,可是谈攻打济昌一事?”赵卿诺直截了当地开口问道。 “是攻城之事,但不是济昌,是石留县。” 全异生说着一面仔细观察赵卿诺的神色变化,见她面露迷惑,笑着为她再斟了一杯酒,“我和丁兄计划先绕道去石留县,接着再去郁阳。” 赵卿诺闻言眉心皱起:“石留县在平宁县东南方,不是要地,攻取石留没什么实际意义。” 全异生先是点点头,接着摇了摇头: “县主说的没错,从战局上来看,石留县却是用处不大,可有一点,它是上县,我们的部队不像县主有安、丰两州供养,需得随时补给。若县主愿意,条件与前面相同,只有一点,以入城顺序定先后选择权。” 听到这话,马信瞥了他一眼,欲言又止,却终究没有开口说话。 赵卿诺手指轻敲桌面,做沉思模样,许久之后,方才开口说道: “可以,但是我有一个要求,入城后,不得伤害投降百姓,不得侵犯女子,若是能答应这一点,石留县、济昌县,都可以合作攻下。” 全异生听她只有这一点无关痛痒的要求,当即颔首答应:“县主仁善,我等所谋之事,本就与百姓有关,自然该爱惜。” “没什么仁善的,身为女子不喜同类受此折磨而已。”赵卿诺面容平淡,好似真的只有这一个原因一样。 紧接着,她转头看向马信:“先生可能代沛王做主?还是要回去请示?” 马信想派人回去请示,话到嘴边,想起丁醒的性子,需得他亲自劝说,再开口便换了说词:“容县主、将军在此稍后,在下骑马速去速回。” 离开前朝带来的兵卒使了个眼色,方才匆匆离去。 全异生自然不会傻到在此和赵卿诺谈论二人私下合作一事,命人再温一壶热酒送来,转而说起旁的: “看县主身手极好,是家传武艺还是师承大家?恕我眼拙,看不出是哪一路枪法? “招式虚中有实,是花枪?不对,招招相连,灵动飘逸,到有几分六合枪的精髓?出枪如蛟龙探海,收枪又如猛虎归山,枪枪攻要害,攻守兼备……实在是猜不出来,县主可能满足我这一番好奇?” “是祖父传授,离家后又和几位长辈学了旁的,不过是招式庞杂,占了个出其不意的便宜。”赵卿诺笑了笑,随口应付着。 全异生眼底闪过一抹异色,忽地说起自己曾经外出跑商见过的各地风俗: “……还有几日便要过年了,今年这个年只怕要在外头过了。听县主口音是北方,你们那里初一可也有不动荤腥的年俗?” 第452章 围三缺一 赵卿诺似笑非笑地歪头看去:“那是大户人家才有的讲究,初一吃斋茹素,让下界的神仙觉得是积善之家,以得天佑。 “对于平常人家来说,辛劳了一年就等过年时吃些好的,不说孩子忍不忍得住,便是大人也是馋的。” 她提起才送来的热酒,倒了一杯,先是浅酌一口,随即一饮而尽,继续说道。 “全将军新换的酒是在北方跑江湖里流行的烧刀子,便宜、辛辣味浓,寒冬腊月灌上一口,提神暖身。 “但是它还有一个名字,更好听的,只在镖师里流行,叫做‘顺风行’,取‘一帆风顺’的意思,但凡出行,没有阻碍,诸事顺利。 “全将军要想探问我的出身直接问就好,又没什么不能见人的……我祖父是猎户,我曾是镖师,接过赏金的活,我凭的就是这一身武艺讨生活,所以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全异生怔怔的望着对面的少女,调查推测所知都不如当事人亲口承认来的震撼,良久之后化作一声“抱歉”: “我是商人出身,习惯了调查清楚,县主实在让人觉得违和,这才……是我失礼。” “无妨,人之常情。”赵卿诺摆摆手,浑不在意。 全异生看她如此大度坦荡,心中一动,想要再谈些别的,奈何场合不对,只能遗憾作罢,另寻机会。 大约一个时辰,马信驱马归来: “县主,全将军久等,回去时恰逢我家沛王饮药入睡,将人唤醒才耽误了一些时间……县主所言条件,沛王已经应下,会约束部下,不会再发生平宁县衙里的事情。” 三方既然已经说定,留出一日做准备,待到第三日便整军朝石留县出发。 秦志英等了大半日,确定丁醒和全异生的人全部撤离干净后,忙不迭和花三郎、连秀儿等人分头行动。 他们带着平宁县官吏挨家挨户劝说百姓撤离,向他们做出保证,去到折县后不会受到任何伤害,承诺待郁州安定后再送他们回平宁。 众人虽仍有疑虑,却又不得不相信,依言而行,收拾仅剩的几件破衣。 好在有前几日的相处做基础,并未发生冲突,一批又一批的百姓被送离平宁。 至于原有平宁守兵,在询问过后,收编入伍。 这些兵卒重新换了战袍,领了新武器,与赵家军一同留守平宁县。 就在赵卿诺领兵去石留县的时候,裴谨等人已经脱下沛州兵的衣服,另换了阡州兵的战服,领着一队人马,拉着辎重沿着沛州和郁州的交界,光明正大的往平宁县方向走。 路上遇到盘查,便掏出偷盗的令牌,大大方方地展示给对方:“我乃全将军部下,受命护送粮草过去,这是令牌和手谕,尽可查看。” 守兵知道沛王正与全异生合作攻打郁州,看到令牌,和手谕上盖的红色大印,便痛快放行。 裴谨带着人就这么一路畅通无阻的往前行进,反倒是丢了粮草军械的日榆县一番查探后将目标锁定到沛州兵身上。 气怒之下,一面继续追查,一面派人给自家将军送信。 与此同时,在探明情况后,襄王部下刘塘和罗本升与军师项至商讨后,选择在半夜子时对沛州当湖县正式发起攻击。 围三缺一的打法,截断当湖县对外报信求援,同时迫敌出逃,由提前安置的伏兵将其歼灭。 当湖县守将是丁醒多年旧友,两人脾性相投,便一同起事,不通兵法,又是个狂妄不听劝勉的。 偏要带兵从缺口出逃,才一出城,行了不到二里地便中了埋伏殒命。 没有守将的当湖县,强撑了两日,就城破败亡。 大军入城,按照惯例抢夺清理一番,休整几日,一边派人回襄州报信,一边留下一些人马后,继续往沛州深入。 …… 而此刻的丁醒并不知道老巢出事,只脸红脖子粗的瞪着对面的赵卿诺,若不是自己打不过,定要抽刀砍了这人。 “石留县地处空旷,直接派兵围困,吓唬一番,不能进出,逼得他们投降,节省了兵力和军械,难道不好!你非得让咱们停在这十里之外,拦下去石留县的人,又发的那门子菩萨心!” 对比之前的语气,挨了一顿打的丁醒说话时规矩了不少。 站在丁醒身后的军师看向自家沛王,欲言又止,想了想还是小声提醒:“王爷,兵贵神速。” 全异生没有赞同,也没有反驳,抬头看向站在地舆图前垂头深思的少女,问道:“县主可是有攻城良策,还望指教告知。” 赵卿诺瞥了眼马信,知道石留县不能再像平宁县一般拖着,思索片刻点了点头,沉声说道: “诚如马先生所言,兵贵神速,用兵最忌讳‘久则钝兵挫锐’,沛王没听说过?既然没有占城之心,便该速战速决。 “沛王要围困石留县,准备围上多久,三日、五日还是十天半月?进攻作战本就好用极大,莫要围到最后耗死了自己。” 听到这番说词,丁醒几乎气晕过去:“平宁浪费那些时间怪谁!” “此一时彼一时,若沛王未曾与我结盟,这会儿仍旧只能耗在平宁县外。”赵卿诺毫不示弱的怼回去。 “啪”的一声巨响,丁醒收回拍桌子的手,紫红着脸怒道:“真是女人和小人难养……马信你和他们说,老子要出去散散火气。” 说罢拂袖而去。 把人气走了,赵卿诺耸肩轻笑:“马先生,你家沛王该多看看书了……文不成武不就的,这可如何是好呐!” 那语气神态仿佛在说自家不上进的小辈一般,惹得全异生忍俊不禁,也让马信面露窘色,连忙开口转移话题: “县主既有攻城之法,可否说出,也好探讨一番,群策群力,方能万无一失。” “自然。”赵卿诺说道,“利用围三缺一的办法,只是这‘围’的方法要改一下,改成提前埋伏,趁夜里正热闹的时候,急攻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再让队伍埋伏在缺口,截伏出城逃兵。” 第453章 石留县 “依你之言,是要在除夕之夜攻城?”全异生表情复杂的看着她,“这般作风,倒是突破我等对县主的认知。” 什么认知他没有细说,却也不必说明,左不过是妇人之仁一类的话。 类似的话,赵卿诺这两日没少听,她不在意,也懒得理会。 “挑选性子沉稳的去做先锋埋伏,急色、贪婪之辈不适合。”赵卿诺这话是对马信所说。 马信自然知道轻重,颔首应“是”:“县主放心,在下会和沛王认真挑选。” 三人又约定以新旧交替之时的第一声撞钟为号,便各自散去回帐准备。 …… 主帐内,赵卿诺发布军令,看了眼花屠户,指着地舆图上的一条路说道: “花梁,你带人埋伏在这条路上,待石留县守城兵往这个方向出逃时,带兵拦截……不必太卖力,和丁醒部下一般即可,倘若有人突围而出,做个追撵拦截的样子就行。” 后一句她压低了声音,特意叮嘱。 花屠户立刻意会领命。 “剩下的人随我一同攻城。” 赵卿诺再次下令,众人人齐声道了一声“遵命”。 夜色最浓之时,三军人马分头朝着石留县悄悄围去。 而此时的石留县正沉浸在将要过年的欢闹中,不知危机正在靠近。 …… 大年夜,钟楼上负责撞钟的更夫紧紧盯着漏刻,新旧交替的那一刻来临时,手臂发力,钟杵前推,碰到大钟的那一刻,绵长又响亮的钟声自钟楼向四面八方传去。 与此同时,城中烟花爆竹同时点亮升空。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彻云霄的爆竹烟花声,以及那震耳欲聋的钟声,都在预示着延平元年结束,新的一年到来。 而城外埋伏了一整日的军队,在第一声钟响时便朝自己负责的城门一点点挪了过去…… 城墙上,石留守兵抬头望着天空五颜六色的烟花,和同伴念叨个不停。 “……等会我定要多吃几个圆子,若不是那些个‘乱臣贼子’这会儿我应该在家搂着我媳妇吃年饭。” “听说平宁县被打下来了,将军说那伙子人可能会直接去济昌。” “哪还叫咱们来,和过去一般让那些个看大门的盯着就是了……这大过年的,别人在屋里头吃酒热闹,倒让咱们在这喝冷风。” “喂!你们瞧下头是不是有什么玩意儿往这边来了?” “能是什么?是不是那些难民又往这儿逃了?”守兵一面不耐烦地说着,一面顺着同伴手指的方向看去,大吃一惊,猛地喊道,“敌袭!” 铛!铛!铛! 随即响起一连串的锣声。 “去敲梆子,去寻将军!娘的,这钟声和炮声怎得这么久!娘的,这帮贼子真是阴险!” “头儿,撞钟要撞够一百零八下。” “老子知道,回你位置去!” “那帮人在撞城门,跟我下去顶住!弓箭手,不放箭留着射鸟玩!” “木檑呢?石头呢!给老子往下砸,砸死这帮子不让人过年的玩意儿!” 一连串的命令脱口吼出,唤醒慌乱的守兵,众人听令行事,各就各位,朝着城下攻击。 赵卿诺指挥着众人后退,避开落下的石头和木檑,紧跟着让人燃火泼油,烧断绑着木檑的绳索。 赵家军并不急于攻破城门,一边举盾抵御箭雨,一边避开木檑和落石的攻击范围。 直到将落石耗尽,木檑绳索烧断,才再次带人冲锋。 “这帮人真他娘的狡诈!再去搬个木檑过来!再灌两个水袋扔下去,灭了他们的火!” “头儿,木檑没了!” “头儿!寻不到将军,好像是带着人从北门出去了!” “跑了?!”被唤做头儿的汉子神情惊愕,出口的声音都变了调子,“北门没有贼人?” “没!头儿要不咱们也撤吧!” “现在撤了,城里的百姓咋办?老子不当那个软蛋!” “葛大忠,你就是个兵头子,那帮当官的都跑了,你守着有啥用!你要守,你自己守,老子不奉陪了!” 说罢,转身就跑。 逃跑之事,有了第一个打头,便有第二个出现,第三个、第四个……越来越多的守兵弃城而逃。 赵卿诺望着城墙上陡然出现的变故,让左敏博他们继续攻城,目光却落在那仅剩的十余名守城兵身上,开口说道:“留下那些人,别伤他们性命。” …… 石留县城破得出乎意料的快,从正式发动攻城,到破门而入,只用了不到两个时辰。 兵士冲进城门的那一瞬间,便看到葛大忠领着仅剩的十来个兄弟排成一排,堵在城门口,以身为墙,横刀在身前。 他们在看到赵家军的那一刻,怒吼着冲了上来。 早已得令的兵士,举盾格挡,一个负责控人,另有三个人拿着盾牌围堵,四人成口字型把人挤在中间动弹不得。 葛大忠无法挥刀,气的嘶吼怒骂:“没种的,是爷们就和老子真刀真剑的拼杀,以多欺少算个鸟!” 赵卿诺看到他这副模样,上前问道:“你叫什么?” 葛大忠扭着身子在包围圈里挣扎,看到一人铠甲的人,啐了一口:“你老子我叫葛大忠!” 赵卿诺避开迎面而来的口水,挑了挑眉,咧嘴一笑:“不对,我老子姓姜……堵了嘴,绑结实了。” “是,县主!”左思博立即带人跳出来,嘿嘿坏笑着去绑人,“葛大忠?你完了!” 紧跟着便是一阵吱哇乱叫的呼喊声,没一会儿这声音就变得含糊不清。 赵卿诺看着空荡荡的街道,弯腰捡起掉在地上已经熄灭的鲤鱼灯,取出火折子重新点燃,拎在手里。 她望着晃动的火苗,笑意收敛,缓声道: “十人一队,挨个街巷探查,若有百姓躲在家中,和平宁县一般,留人看护。碰到骚扰百姓之人,直接杀了……若是不敌,记得发信号叫人。” 众兵士应了声是分队后,依次进入街巷…… 葛大忠听得大眼圆睁,一脸震惊,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被前面的钟声和爆竹声炸出毛病了。 头一次见到这事,不屠城反而保护? 听错了,肯定是耳朵给震劈叉,听错了! 就在这时,从城外进来两个人…… 第454章 不同的态度 这二人一人穿着赵家军的衣服,一人则身着粗布冬衣,一副寻常百姓打扮。 两人走到赵卿诺身边,穿着粗布冬衣的人先开口禀报:“县主,那些从北城门出逃的百姓,已经按计划由咱们得人引导着往平宁县逃去。” 赵卿诺点了点头:“辛苦了,外面再有难民往石留县来,仍旧是把人引走,接下来的日子想办法不要再让难民往这边靠近。” “县主放心,兄弟们会努力把人引去安全的地方。” 待这人离去后,等在一旁的兵士才上前:“禀县主,第一个入城的是全将军,第二个是沛王……他们已经带人去备仓了。” “好,带路。” 赵卿诺说罢,提着鲤鱼灯跟着兵士朝备仓的方向走去。 …… 赵卿诺甫一靠近,就看到丁醒一把合上马信手上的册子,把臂长的册子卷起来就往马信袖袋里塞。 “沛王,再多用一些力气,马先生的衣袖就能被你扯下来了。”赵卿诺面带笑容一步步靠近,“不过是一本账册,沛王这般遮掩,莫不是上面藏了什么好东西?” “哪有……哪有什么,就是一本……一本……”丁醒磕磕巴巴半晌,猛地反应过来,怒道,“你又不是头一个入城的,和你有什么关系!” “问问,这不是怕沛王没想明白就做出选择,到时候后悔,哭闹纠缠起来,有失身份呀!” 少女那刻意拖长的调子,让原本淡忘的众人再次想起平宁城破时丁醒所说的话。 全异生瞥了眼再次暴怒的丁醒,心中一动:这位长丰县主从见面开始就在激怒丁醒。 诚然最初是丁醒先惹得这位县主,可接触下来,总觉得赵卿诺不该是这种揪着不放的性格。 为什么呢? 怪异的感觉一旦出现,便盘旋在心头不肯离去,一点点放大,尤其是有了对比之后。 全异生看着对自己微笑的少女,耳边听着她的询问,那股子怪异感原来越重。 “全将军,你想好选择什么了吗?城?钱?粮?” 堪称友善的笑容,就好像他们是什么好友一般。 “粮食。” 听到全异生的选择,赵卿诺点了点头,眼神飘向丁醒,抬了抬下巴:“沛王?” 态度鲜明的对比,就连丁醒都下意识瞥了全异生一眼,视线在两人之间游移,怒容中多了几分戒备: “我要钱,里面的军械不能吃,也不是活物,要归算到银钱里面。” 赵卿诺颔首接受:“可,那石留县仍旧归我,沛王拿去财物时,莫扰了我的人。” “我的人”三个字被她一字一句咬着重音说出口,警告之意不言而喻。 丁醒冷哼一声,将人分作两拨,一拨去备仓搬东西,另一拨则去民居搜刮。 待丁醒部下尽数离去后,全异生方才走近两步,目光落在她手中的鲤鱼灯上,视线缓缓上移,对上那双坦荡杏眸,凝视许久,重重地叹了口气:“县主在挑拨我和丁兄关系。”语气肯定。 “你们关系很好吗?” 赵卿诺抬起手臂,暖黄的烛光穿过灯纸变成艳红色,横在两人之间,遮掩伪装,隔绝试探。 全异生没有回答,脸色微沉,几息之后退回原位。 赵卿诺待全异生和丁醒带人撤离石留县后,让人将葛大忠带到面前:“先不给你松绑了,你话太多了……时间有限,我说你听,能做到就点头,做不到我另寻人来办。” 被左思博压在地上的葛大忠抬起头,一脸茫然。 “为防止离开后有人再来攻城,会有人来石留组织百姓撤离到安全地方避难,待郁州安定后会放他们回来。” 赵卿诺说完原因,停了一会儿,待葛大忠消化接受后,才继续说道。 “一会儿左思博会带人跟着你挨家挨户走一遍,统计石留县现有住户、姓名,和他们说明情况,最迟后日,便会撤军离城。 “我会尽量拖延时间,但不会太久,如果你不想他们被屠杀或者被强征入伍,你需要配合我的人带着石留县民尽可能地走远一些。” 葛大忠嘴里发出“呜呜”声。 左思博征求的看向上首,得到许可后,摘下葛大忠口中堵嘴的布巾。 一得到释放,葛大忠迫不及待地张嘴发问:“为什么!” “没有什么为什么,我又不是什么杀人狂魔。”赵卿诺说着抬了抬手,示意他起身,“你是这石留县的人,有你陪同,城中百姓会更容易接受,能做吗?如果你因为敌我身份……” “能!老子是保护石留县的兵,不是那帮子软蛋的兵!”不等赵卿诺说完,葛大忠急忙开口。 “和谁老子老子呢!”左思博抬手一巴掌拍在他的后脑勺上,“这是长丰县主,规矩点!” 葛大忠不知道什么长丰县主,只要这些人能保证不伤害城里百姓,让他干什么都成! …… 城墙上守兵再次出现,只不过这一次换成了赵家军的人。 城内兵士轮流梳理登记现有人口,灯火通明的大年夜再次以另一种方式热闹起来,而在这样的热闹中众人进入新的一年。 这一次,只休整三日,大军再次出发,目标正是济昌。 赵卿诺将受伤的兵士留在城里,带着剩下的人去城外汇合。 丁醒望着明显变少的队伍,视线所在冲车上,见冲车“安然无恙”,放心的同时,不着痕迹地扫了眼全异生,眼神危险。 全异生对于落在自己身上的眼神只做不知,面上表情不变,心中暗自警惕。 赵卿诺看到丁醒队伍里出现的一群难民,眉心微蹙。 那些难民穿着破损的衣裳,灰头土脸,神色绝望走着。 两侧是拿着长鞭的兵卒们,只要看到掉队的人,抬手就是一鞭子。 另一边,在大军离开后,秦志英和花三郎带人入城,与平宁县一般,将石留县民护送去丰州。 与此同时,裴谨带人距离平宁县越来越近…… 第455章 怎么打 平宁县城墙上的兵士望着城外过来的一队人马,大声说道: “那是不是沛州兵?他们不是跟咱们县主去攻打石留了?咋个来这了?” “我瞅瞅!还真是!快去通知李旗头!别是掉头来打咱们的!” 被喊来的李旗头是原平宁守兵提上来的,看到拉着辎重的乌泱泱的一圈人,粗略估算了下,得有二百多人,急忙说道: “弓箭手,搭弓、鸣锣警告,喊话让他们停下,否则将视为攻城!” “是!” “通知花校尉了吗?” “已经派人去了。” 城外裴谨听到动静,望着城墙上守兵的应对,暗自点头,一面抬手示意队伍停下。 花四郎驱马上前,仰头高喊:“我乃花家四郎,城上何人?” 李旗头听到他的名字,猜测应是花家儿郎,可却因那身沛州兵的衣裳,有些犯难,不知道该不该应话。 “四郎!”匆匆赶来的花檀看到城下之人,凝重的表情瞬间转为欢喜:“将军回来了!”说着带人去迎。 “校尉这将军……”李旗头望着那个打头的男子,表情疑惑。 “那是咱们裴谨裴将军,出去……买粮食去了!”花檀寻了个好听的说词。 裴谨等人被迎进平宁,让人带那些入伍的难民去安置,沐浴更衣后问起情况: “……阿诺他们现在到哪里了?” “属下昨日才从石留县回来,县主他们这会应该已经到济昌了。”花檀回道。 济昌啊…… 裴谨闭上眼睛,捏了捏鼻根,济昌四周无高山深谷,但四周有付丘环绕,且河流分布其中,单就地形而言,不适合强攻。 拖上些日子,他们可以撤兵回守丰州了。 到那时,阡州和沛州的消息也该传到全异生和丁醒耳中了。 “带来的那些粮食你让人分出来一半,撤离平宁时带走,剩下的我带着去寻县主。” 花檀点了点头:“将军,装粮食袋子要不要一并换了?” 裴谨睁开眼睛,轻轻摇头:“不用换,上面盖上一层毡子做遮掩,再去挑一队人出来,明早跟我出发,其余人你带着全部撤离。” “明早就走?”花檀微微一愣,对上裴谨带着红血丝的眼睛,斟酌着劝道,“将军一路辛劳,不若休息一日再过去?” 裴谨沉声说道:“无事,时间有些紧,你们撤离时也要加快行军,附近郁、沛、阡、庆马上会陷入四州混战。” 花檀闻言大吃一惊,虽然已经提前知道这个结果,可没想到会这么快。 只是去偷了些粮草,就能让沛州和阡州翻脸对立……待四州兵力耗的差不多了,拿下四州不过是时间问题。 待花檀离去后,裴谨又做了一番梳理,确定没什么遗漏后,方才去休息。 …… 另一边,赵卿诺等人一路急行后,在距离济昌二里的地方扎营。 全异生看到丁醒队伍中越来越多的难民,想起路上丁醒以各种借口让兵卒来“借”粮的事情,命属下另扎一营,不再与丁醒合营。 三个营地中间还有一个小小的营帐,专供三方谈事所用。 这一日,赵卿诺应邀入帐谈事,掀脸看到已经等在里面的丁醒和全异生,让其他人留在帐外,只带着希绿玉入内。 花屠户带人巡视一圈,在营帐外右侧站定,与他相对而站的是丁醒的部下,至于全异生的人则是绕着营帐巡逻。 “咚” 捶桌子的声音再一次传到帐外,众人都已经见怪不怪,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站岗的继续站岗,巡逻的继续巡逻。 这样的声音,在他们到达济昌后,每次会谈不响个十来声那才是不正常的。 赵卿诺坐在矮凳上,捧着热茶吃了一口: “沛王如果次次都是这般,那就不要再叫我过来了……捶桌子吼人的,我又不是你的部下,作甚看你脸色。” 马信见丁醒要开口,忙抢在他之前说话: “县主莫恼,我家王爷脾气躁了些。来此多日,仍无好的攻城之法,如此空耗下去,实在是有些吃不消。” 从石留到济昌,丁醒收拢沿途难民,如今已有千余人。 这些人每日供食一餐,加之原有兵卒消耗,负担加重,不尽快拿下济昌,只能把自己耗死。 除非向赵卿诺和全异生买粮,或是去别处抢一波不济。 对于下面的兵卒来说,给谁打仗不是打,能吃饱吃好的,和饿肚子的相比,傻子都知道该怎么选。 想起听到的怨言,马信心中焦急,只面上强装淡定。 丁醒在马信的提醒下,勉强按住怒火,瓮声瓮气地说道:“前面说攻城要速战速决的是你,这会儿拖拖拉拉的,你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沛王这话可冤枉人了。”赵卿诺将茶杯放回桌子上,表情无辜,“到这的第一日,你说要打济昌一个措手不及,我是不是二话不说就带兵跟着你上了,结果呢?” 她叹了口气,捧着心口,一副肉疼心疼的样子: “我的冲车陷进泥潭里,好容易才捞回来,两翼都断了,轮子还丢了一个……就连那几个下去捞车的兵昨夜才退了高热。 “我不似沛王你家大业大将多兵广,还能善心大发养难民……我就这点家当,这点兵,没了就没了。 再说了,我不心疼空耗的粮食吗?没有个稳妥的攻城办法,废点粮食,总比损兵折将的好。” 丁醒被这一堆话噎的一时无语,过了一会儿,方才开口:“我已经想好法子了,让我新得那些兵做死士,到时候咱们三军趁机合力攻城。” 听到丁醒的话,全异生眉心一跳,下意识将目光投向赵卿诺。 只见斜对面的少女垂眸望地,看不出喜怒。 丁醒注意到全异生的样子,眼中暗芒闪过,眯了眯眼,提高嗓门大声道: “……只是那些兵这些日子都是我在养,攻城的军械我也可以提供,但你们需要将他们吃的米粮补给我,如何?” 赵卿诺没有回答,反而转头对上全异生的视线,微勾唇角…… 第456章 狼来了 丁醒暗哼一声,心底骂了句“狗男女”,显然已经认定二人“关系匪浅”。 他一面想着,一面直接发问:“长丰县主这样看着全兄弟,想来是以全兄弟马首是瞻……不知兄弟觉得为兄的计策可行?” 军师马信听到自家将军用上所知不多的成语,便知道他已经怒到心生杀意,扫了眼浑然不觉的全异生和赵卿诺,心情复杂。 全异生眼神一沉,收回视线将目光移向丁醒,表情坦荡地说了句“丁兄误会了”,接着说起攻城之事。 “丁兄之策可行,只是损耗太大,纵使有那些死士在,以济昌地形来看,强攻实乃下策。” 看到丁醒猛地阴下来的脸色,全异生转而看向马信: “先生博学,当知兵圣有言‘城在渒泽之中……雄城也,不可攻也’。济昌便可算做‘雄城’,此为一。 “二则,损兵太多,将会妨碍到后面的行程……丁兄,莫忘了你我结盟的初衷。” 马信点头赞同,劝道:“沛王,强攻确实不是个好法子,伤筋动骨,根基不稳。” 丁醒再次给了桌子一拳,语气烦躁:“这不行,那不行的,要么你们说个法子,要么干脆收拾收拾回老家算了!” 赵卿诺双臂环抱:“马先生或是全将军说吧,否则让沛王误会我别有用心就不好了。” “县主多虑。”马信嘴上这么说着,却看着全异生,“全将军可有良策?” 全异生点了点头:“这两日倒是琢磨出来一个——扰,每日夜里,在人困入睡之时,带人去城下骚扰,做佯攻之举,不仅能够耗用他们的箭矢兵器,还能让其疲乏。 “如此一来,不需几日,便可让他们放松迟钝,从一开始的警惕到后面的松懈。” 赵卿诺闻言,立刻明白全异生的这一招和“狼来了”的故事类似,他们在这里面扮演的角色便是说谎的孩童和“狼”。 丁醒没太懂,在马信附耳解释后方才明白:“这法子听着好呀!但是他们不能睡,咱们也不能睡,一样累到没力气攻城。” “可分批骚扰。”赵卿诺不好再继续装作不参与,沉思片刻,补充道,“一日去一拨人,倘若今夜全将军带兵去骚扰攻城,后日就换成我或者沛王去…… “既然是要他们疲乏,那咱们就一军围上一日一夜,似站岗换防一般,不空人,让他们一点睡觉的时间都没有。” 丁醒想象了一下不能睡觉的痛苦,眼底浮现骇然之色,脱口而出:“果然最毒妇人心。” 全异生怕赵卿诺当场炸毛出手,立时喝道:“丁兄!” “王爷!”马信同时说道。 赵卿诺“呵呵”冷笑两声:“今夜我第一去,没别的事我就回去了。” “县主!县主!”全异生喊了两声,见她不肯停留,叹息一声,“丁兄不该如此说,原还想借那冲车看看如何制作,如今只怕是不肯了……”说罢,摇摇头跟着告辞离开。 等人走后,丁醒阴沉着脸吩咐道:“让人暗中盯着这对狗男女,说不定他们已经私下结盟,还不知道要怎么谋害本王呢!” 马信颔首应“是”,跟着说起粮食一事:“沛王,下面已有人生怨,若再让他们吃不饱,恐怕要生兵乱……不如去向长丰县主和全将军暂买一些粮食,抵过这阵子再说。” “不行!朝那个小贱人开口买粮,岂不是把笑柄往她手上递!全异生那边……你去问问,前面都愿意白给了吃,这会儿到是小气了,果然是和那个小贱人有关!” 眼见丁醒说着说着又怒了起来,马信心累叹气。 夜里,赵卿诺按照约定只在营地留下驻守的兵士,然后带人直奔济昌城下。 到了地方,战鼓敲得震天响,冲锋的号角也比往日更绵长刺耳,众兵士扯着嗓子喊杀。 受到惊吓的济昌守兵连忙应敌…… 如此折腾了一夜一日,赵卿诺和全异生交接换岗,领着嗓子冒烟的兵士回营。 赵卿诺刚一踏入营地,就发现比走时多了些人,怔了几瞬,看到主帐外的花四郎和耿月娘夫妻俩,杏眸倏地一亮,迈开步子就往里面冲。 甫一入帐,便撞入一个玄色怀抱,熟悉的药草香率先飘入鼻腔,嗅觉领着视觉抬头,眼神碰撞,幽深的瞳孔里已经映出一个缩小的自己。 “裴谨!你回来了!” 感受到搂在腰间的手臂,裴谨目光牢牢地锁在少女身上,眼中思念、情意翻腾。 过了许久,他才低头,下巴落在赵卿诺发顶,克制又小心地蹭了蹭,连日奔波已经发哑的嗓子低低的“嗯”了一声,“阿诺,许久未见。” 甚是想念…… 花屠户看到归来的儿子儿媳,又朝一旁的希来侯几兄弟点头打了声招呼,便让众兵士下去用饭休息。 希绿玉凑到哥哥身边,挨个问候一遍,指了指主帐,小声问道:“裴将军?” 冯大鹏连连点头,咧着嘴无声而笑。 希来侯看他们一副好事模样,叫上妹妹走远些说话,不要站在主帐外,实在是有听墙角的嫌疑。 与此同时,丁醒派来的探子注意到那送来的粮草,心中一动,忙回营禀报。 …… “你说赵家军新送来了一批粮草?” 丁醒听到消息心动不已,挥挥手让探子退下,转而对马信说道,“军师,正好缺粮,不如趁赵卿诺后日带兵去围城的时候……弄来!”说着做了个偷抢的手势。 马信不赞同的摇了摇头:“不妥,粮草是大事,若是丢了岂有不找之理……到时候,只怕会与长丰县主彻底交恶。” “早就交恶了!打从第一次见面,本王就看她不顺眼,一个娘们掺和爷们的事!” 丁醒不以为然,“军师放心,等把粮食偷盗手,和咱们得粮草混到一块,她怀疑又有什么用!总不能每一粒米上还写着她‘赵家军’三个字吧。咬死了不承认,她能奈何!” “沛王不可!偷取盟友粮草实在是非君子所为,于名声亦有损毁,实在是不智之举……” 马信生怕他做出这样的,连声劝说,直把丁醒劝得捂耳朵承诺“不去做”才住嘴收声。 第457章 炖肉 当丁醒在打那批粮草的主意时,赵卿诺也正与裴谨说着此事。 “要想法子让这些粮草出现在丁醒的营地才行……距离太近不太好操作呀。” 裴谨目光落在赵卿诺托着下巴的手指上,看到上面细小的伤痕,唇角绷直,旋即响起一声轻叹: “手伸过来……依照你前面所说,丁醒不会看着这些粮草无动于衷的,说不得正计划来偷抢。” 说着话的同时,自袖袋取出一小盒药膏,中指挑了一点,涂在在伤痕处,指尖打着圈轻轻涂抹。 酥麻的痒意随着药力的渗透一点点往心缝儿里挤,又随着心跳四窜。 赵卿诺不适的缩了缩手指,抬起空余的那只手摸了摸后脖颈,想要驱散跑到那里的痒意。 裴谨似乎没有察觉她的异常,一面涂药,一面继续说道: “这两日让火头军做些味道大的吃食,肉炖的香一些,再做些干饭,让他们吃饭的时候随意,可在营地里吃,也可以端着碗去外面,只要让外面知道他们吃的好、吃得香即可。” 赵卿诺听得一愣,随即唇角上弯,露出的笑容牵着眉眼往下弯:“有阵子没听到你出主意了,果然……” 她话音稍顿,凑近了些,表情带着几分淘气,“还是一如既往的朝人心窝子捅啊!被这几顿饭一激,丁醒要不想发生兵乱,就得给他们弄吃的……到时候他不动手都不行。” 裴谨侧首对上那双发亮的杏眸,跟着轻笑点头:“这方法能让你开心便好……全异生这人,你觉得怎么样?” 赵卿诺想了想,斟酌着用词:“说不好,感觉是个逼到绝路都不会低头认输得,就算认输了,也要时刻防备他反咬一口……怎得,你想招揽他?” 裴谨蹙眉摇头:“这样性子的人,现在不适合……据探子传回来的消息,襄王部下刘塘和罗本升在沛州已经连着攻下三座城池,丁醒绝对不是这二人的对手。” 城池与一般城邑不同,它拥有护城河、城墙等军事防御建筑,本身就具有军事意义,地理位置也至关重要。 赵卿诺立时明白他的意思,沉吟道: “全异生兵力有限,只他自己的话只能拖上一段时日……而祁州那边应该也快要坚持不住了……这两人若是合作……夏宝宇现在是谁的人?” 夏宝宇,祁州守将,原是平王褚恒的人。 只是平王已废,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经另投他人。 裴谨目望着一点即透的少女,眼中是毫不遮掩的欣赏。 他浅笑着在赵卿诺掌心缓缓写下一个“风”字,低声说道: “平王出后,手中势力被风怀远和永嘉侯接收,多是已被调离原职,只有这夏宝宇并未动地方,祁州距离京城太远是一个原因,二则是他们手中可用之人不多,留着此人暂做牵制襄王之用。 “然而,风怀远并未料到安州会发生民乱,加之保民军的事,如今已经无力管控夏宝宇,只怕这位守将离再次变节不远了。” “可夏宝宇要变节早就变了,何必打到现在兵都快打没了才生出变节念头?不对……” 赵卿诺说到一半,突然想起风怀远身边的甘一和甘双,生出一种猜测,“按照风怀远的作风,夏宝宇不是不想变而是不能变,现在话……是不是身边的掣肘没了?” “有这种可能,让柳辨明带人去一趟祁州,整个祁州受过柳家恩情的人不少,只是打听些消息,应该不是什么难事。”裴谨说道,“若是可以,再想法子给夏宝宇递个话,他知道该怎么选怎么做。” 赵卿诺道了声“好”,一面起身去写信,一面笑道: “夏宝宇要是主动提出与全异生合作,既不会引起他的怀疑警惕,又能牵制襄王的军队,给咱们留出来时间,若是顺利……” 若是顺利,待兵足粮够,四州尽可入手。 话虽然并未说出口,心中却已经在盘算该如何调整布局了。 裴谨垂眸看了眼空荡荡的手,收起心中失落,望着自信的少女,一字一句地说道:“阿诺所想定能实现,时间不会太久的。” …… “娘的,那头炖的啥玩意,咋那么香嘞!” “炖啥!炖的大肥猪肉呗!还能炖人不成!”兵卒说着话的同时,还吸了吸鼻子,炖的喷香的肉味飘进鼻子里,馋的人直流口水。 “瞅瞅人家吃的什么,咱们吃的又是个啥!老子提头卖命的给他打仗就给咱们吃这玩意!他自己到躲在……” “别说了!”另一个兵卒看到马信,登时吓得脸色惨白,忙不迭拿胳膊肘怼了下身边发牢骚的同伴。 马信只当自己没听到,原本要去盛饭的步子一顿,脚尖方向转动,直奔主帐而去。 甫一入帐,浓郁的肉香混着酒香扑鼻而来。 看到那一桌子酒菜,他脸色瞬间变得极为难看,出口的语气不自觉带上几分责备: “沛王,身为主帅纵使不和部下吃用一般无二,也不该有如此大的差距,惹得众人离心。” 丁醒见他进账才要叫他一起同食,还未来得及开口,便听了一顿说教,脸立即耷拉下来: “前两日都陪着他们吃了几顿一模一样的饭了,若不是赵卿诺那个混蛋,本王也不会如此……再者,这年头能吃上饭都不错了,他们还敢有意见!想跟本王吃一样的饭,也不看看自己配不配!” 马信晓得丁醒是个顺毛捋的脾气,暗道自己心急,连忙开口告罪赔礼,待他脸色稍缓后出声提议道: “不若去长丰县主那边买些肉回来,偶尔吃上一顿也好给下面的兵卒解解馋。” 丁醒吃了一口酒,脸上尽是不愿:“本王再想想。” 他嘴上这般说着,可心里却打定主意绝不向赵卿诺伸手买东西,否则便是认输低头。 和一个女人认输低头,简直就是要他的命。 可下面人的呼声确实不好撂开不理…… 如此想着,那偷粮草的想法再次钻了出来。 如此过了一整日,当丁醒带兵去济昌城下玩“狼来了”的时候,赵卿诺命人去请全异生过营一叙。 尽管全异生心中疑惑,却还是应邀而至。 他看到军营内架在火上的几只烤全羊,心中生出一丝猜测:这位县主不会请自己来吃烤羊吧。 想到这个可能,他觉得自己好笑的同时,又忍不住生出几分警惕。 “我家县主在主帐里面等您,这几位大哥不若和咱们一道去吃烤羊?”花四郎笑着邀请。 全异生看了眼这个有些面生的年轻人,朝部下暗中打了个眼色,放他们跟着一并过去,自己掀帘子入帐。 营帐里,案几撤到最边上,腾出来的空地中间架着的羊肉已经被烤得滋滋冒油。 赵卿诺拿着个刷子往上刷着调好的调料,希绿玉正在旁边筛酒。 “全将军站在那里作甚,近前来,待我刷完这一遍再烤上一会儿就能吃了。” 赵卿诺笑着招呼全异生近前,一面朝空位抬了抬下巴,“那柄小刀是用来吃肉的,都是洗干净的,自便别客气啊!” 全异生看她那一副食肆老板娘揽客的样子,不动声色地环视一圈,确定帐子里只有赵卿诺和希绿玉两人后,顺着她的话上前坐下: “县主邀我前来,该不会就为了吃这一顿烤全羊吧。” 赵卿诺转动穿羊的铁叉子,点了点头:“就是请你来吃的,我亲自烤的,旁人身份上不匹配,可吃不得。” 说完这话,她眉头皱了一下,又补充了一句,“嘴巴不干净的,纵使身份匹配也不能吃。” 后一句指的是谁,不需指名道姓,全异生也知道说的是谁。 “全将军请用酒。”希绿玉将一碗酒水送到他面前,掩唇轻笑,“我家县主有些贪玩,望您见谅。” “整日里打仗确实枯燥了一些,偶尔放松玩闹也没什么不可。”全异生嘴上说着这话,心中的警惕一直没有放下。 他不相信这位县主是个贪玩的,也不相信这一举动没有其他含义。 可思来想去,除了让丁醒心生不快,对自己隔阂加深之外,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用。 赵卿诺一直盯着火堆上的烤羊,估计差不多了,切下一条羊腿,让希绿玉送出去给外头分分,让他们都尝尝她的手艺,一边催着全异生动手吃肉。 一顿烤肉,吃了一个多时辰,期间除了骂两句丁醒之外,便是和他打听阡州民俗风情,仿佛真的是吃肉玩耍似的。 全异生揣着一肚子的疑惑来,吃了一肚子的羊肉顶着满脑袋的雾水离开,想破头也没想明白怎么回事。 和下属打听与赵家军相处情形,除了热情好客,饭食好吃,就没有别的。 无奈之下,他只能吩咐众人加强戒备。 而另一边,负责盯着赵卿诺和全异生的探子已将此事尽数禀报给了丁醒…… 当再一次轮到赵卿诺带着赵家军去济昌城下时,留在营地里的裴谨吩咐仅剩的几名留守兵士暗中收拾行囊,放松巡逻,给丁醒创造偷东西的机会。 黑漆漆的主帐内,裴谨透过缝隙望着身着夜行衣的偷偷溜进来的一对人人,表情有些无语:这么蠢真的能偷走吗? 蹑手蹑脚带人来偷粮草的丁醒,根据探子探明的情报,直奔存放粮草的营帐,留下两人警惕,催着兵卒尽快搬粮食走,而他自己则领着两个人冲向拴在一旁的两只小羊…… 待这一伙子贼人离去,裴谨带着留守兵士撤退离开。 一队人与早已等在外面的赵卿诺汇合后驱马急行,朝着丰州的方向马不停蹄地的狂奔而去…… 如此过了一日,全异生正要整兵去替换赵家军时,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今日怎得没有闻到肉香?” 部下吸了吸鼻子,有些不以为然:“许是吃光了没肉可炖了吧。” 与此同时,一个兵卒火急火燎地跑上前来:“将军,沛王的部下偷了咱咱们得粮食!伙头兵说他们装粮食的麻袋有咱们得标识!” 话音未落,营地突然冲进来一名传送兵:“报——将军,沛王让人去日榆偷了存在那里的粮草!临走前还烧了军械库!” 全异生听得眼前一黑,身形晃了一下。 日榆是他发家之地,那里皆是他可信旧部,粮草军械俱都存在那里。 “可能确定是沛王麾下之人?” 传令兵重重地点了点头,肯定道:“不会错的。” “点人,去问问沛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全异生面上带着愠色,咬牙切齿地的说道。 那厢,沛王丁醒正因为偷了粮食而心生愉悦,大方的让伙头兵做顿好的。 可还没高兴完,就见马信带着沛州传信兵走进主帐。 “沛王,襄王派人袭击,当湖失守……” 丁醒大吃一惊,正要发问,又听帐外来报: “王爷,那批粮食有全家军的标志!” “什么粮食?”马信闻言怔了一息,旋即转头看向丁醒,“沛王带人去偷了长丰县主的粮草?!” “不是长丰县主的,是全将军的!”伙头兵哭丧着脸纠正道。 别看他是个做饭的厨子,可他也知道这事有多糟糕,偷了盟友的粮食,这可真是把人往死里得罪,而且太丢人了! 然而事情还不到最糟,丁醒都还没反应过来时,外面又来一人,再报: “王爷!全将军带着人马把营地围了!” 丁醒恍然回神,想起赵卿诺待全异生的不同,想起那一个多时辰的烤全羊,“砰”的一脚踹翻了面前的桌案,眼里凶光毕露,顺手抽出大刀,喘着粗气往外冲去: “狗男女,竟然敢算计老子!老子杀了你们!” 骑在马上的全异生看到煞气腾腾的丁醒,不需问便断定日榆一事就是丁醒动的手,沉声道:“沛王实乃小人矣!” 说着,抬起手臂,手臂下挥时,身后的部队刀剑出鞘,发起进攻。 眨眼之间,两方已经厮杀在了一起。 马信看着莫名其妙打成一团的两拨人,突然想起了赵家军…… 第458章 再入郁州 马信躲过械斗的两拨人,拔腿就往赵家军的营地冲。 他呆愣愣地望着人去帐空的营地,脑中浮现赵卿诺对自家沛王的挑衅激怒,以及对全异生的友善,心中悔恨交加。 他既恨赵卿诺狡诈奸邪,又悔自己未能尽到军师辅臣之责,让丁醒落入圈套。 只是木已成舟,只能先解决眼下之事,再谈其他。 另一边,赵卿诺和裴谨带人用最快的速度回到丰州,分兵部署防御,以免战火烧到丰州。 各州乱战的同时,安州和丰州远离战火,百姓安居乐业,不受到外面腥风血雨的侵扰。 随着“世外桃源”的名声越传越广,除了流离失所的百姓来此寻求庇护之外,更有不少零散势力前来投靠。 赵卿诺、裴谨和从折县调来的洛昌华,三人各带一路人马,以丰州边界为起点,一点点缓慢向外推进。 当丁醒败亡,全异生和祁州夏宝宇结盟抵御襄王的消息传来时,已到了下半年的秋收时节。 对比其他势力的筋疲力尽,此刻的赵家军兵精粮足,军民一心,那些来自四州投身军伍之人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到家乡,平息战火,希望自己的故土能成为像丰州、安州一样的地方。 主帐之中,赵卿诺坐在上首,裴谨和洛昌华分坐两旁。 站在帐子口的希绿玉看向赵卿诺,待后者点头示意后,唤花屠户一家入帐。 花屠户在帐中站定,身后两侧跟着五个儿子和儿媳妇,身着同色铠甲,精神振奋。 赵卿诺视线从花屠户身上依次看过去,看到表情肃然,努力挺胸抬头的花枞夫妇时,不由莞尔一笑,紧接着笑容一收,开口道:“裴谨听令!” 坐在一旁的裴谨立即应声而起:“在!” 赵卿诺说道:“我给你三千军兵,带花梁、花樟、苏金凤、花榕、连秀儿、花檀、薛五娘、花柯领兵去沛州,花枞、卢采薇、耿月娘负责粮草辎重……你们需要截断所有襄州援兵,让在沛州的襄州军孤立无援。” “末将领命!”几人齐声应下。 裴谨接过令牌,带着花屠户一家出帐离去。 希绿玉待人走后,在赵卿诺的指示下再传人入帐,这一次进来的是柳辨明、秦志英、姜一平和花招喜并希来侯几个结义兄弟。 赵卿诺朝几人微笑着点了下头: “秦志英、姜一平、花招喜,你们领两千军卒入阡州,隐在暗处,围捕所有战后残兵。 “柳辨明和希来侯,你二人带着鲁禾、易长田、庄唯、冯大鹏另率领两千兵士入祁州,助夏宝宇抵御襄王部下张宣。 “张宣此人用兵极为谨慎,又擅治兵,鼓舞士气,你们对上他当小心为上,以牵制为主。” “是!”众人领命离去。 三条线路已经分配妥当,赵卿诺转头看向洛昌华:“三哥,明日我便带人出发去郁州,这一去恐要数月,这里便由你坐镇了。” 洛昌华翻了个白眼:“身为主将应该坐镇军中指挥大局,你倒好,偏要亲自领兵去打,到把我锢在这坐着。” 赵卿诺抿嘴轻笑:“如今又没到了要我坐镇军中的地步,再者,他们将性命交与我手,我又怎能独遣他们出去拼杀,说到底,这头儿是我引起来的。” “行了行了,不和你掰扯了。”洛昌华摆摆手,话音倏地一变,“你要亲自上阵我不拦你,但是要诸事小心,郁州能留到这个时候的都不是什么简单人物。 庆州杨兴祖擅长行兵布阵,实在不敌也不要难受,咱们徐徐图之……应该让裴谨去的,他那人坏主意多,破阵应该没问题。” 说到后面,洛昌华心中还是有点不太爽。 可他也知道,自己就是说说而已。 后入伍的人几乎都是冲着长丰县主的名头而来,加之平宁和济昌之事在前,对比其他人,这些人更信赖赵卿诺。 由赵卿诺带着那些出身郁州的兵士,打回郁州,不仅可以增加他们的忠心认同感,更有利于后续的稳定。 而裴谨领兵去沛州,也并不是什么轻松的活。 他们那一队人马,不会有后续援兵,只能仗着地形熟悉,以及对襄王部下的了解进行游击截杀。 因为襄王部下里有不少人曾在朝中为将,相较于赵卿诺,裴谨更熟悉这些人的秉性和作战风格,应对起来自然也更稳妥。 第459章 攻下济昌 为了这次大战,赵卿诺早在半月前,已经将内政事务托付给展川松和陆元知,又让姜蕴、严嬷嬷、艾蒿等人从旁辅助,各县亦有亲选县令治理。 半个月观察下来,并未出什么乱子。 至于守着两座矿脉的长丰县,则尽数交给姜蓉。 赵卿诺给她留了一千守兵,加上长丰县全部县民,以及吴斩秋带领的少年兵,安全上面不必担心。 诸事安排妥当,第二日一早,赵卿诺领着先锋部队往郁州去。 他们的第一站便是平宁县。 时隔大半年,再次回到平宁县的本地人望着满城萧条,暴尸在街道上的难民和散兵,痛心感慨的同时,又无比庆幸当日的离开。 赵卿诺并未立刻带人入城,先派了一支小队护送军医部队入城撒药、做清理,待处理干净后方才率军进入。 平宁县会作为后续军队集合、粮草供应的地方。 休整一夜,留下平宁县民和守兵,部队继续,这一次的目的地是当初围而未攻的济昌。 经历过战火洗礼的济昌城早已不复当初, 城墙外的养马墙只剩下断壁残垣,形同虚设,摇摇欲坠的望楼上仍旧站着观敌了哨的守兵,而被烟火熏黑的城墙是带伤坚持的济昌守兵。 赵卿诺骑在马上,与城墙上的守将李恪隔空对视,片刻后抱拳见礼: “我乃赵卿诺,久慕将军大名,叹服将军护民之志,只要将军开门投诚,必以礼相待……将军放心,入城后,我赵家军绝不会行一丝扰民之事。” 李恪视线落在写着“赵”字的大旗上,又看向赵卿诺身后气宇轩昂的兵士们,心生犹疑…… 自从赵家军不伤百姓不扰民的名声传出后,许多流寇散兵冒充赵家军祸害了不少城镇,所以李恪不确定城外的这一波人是不是真的。 尽管他们看起来像真的,可万一判断错,整个济昌将陷于万劫不复的境地。 “不论你是谁,退离济昌,否则莫要怪我等手中刀剑无情。” 赵卿诺预料到没有那么容易拿下济昌,只是心存侥幸,不死心地还想试试罢了。 毕竟能不打仗就不打仗…… “按计划行事。”赵卿诺转头看向东叔,开口道:“冯东,你带一队人去南城门,冯西你去东城门,吴顺生北城门,放上拒马枪、撒上蒺藜之后便守在那里,防止他们出城。” “是!”三人带人分头行动。 “左敏博、左思博。”赵卿诺出声唤道,“你二人领着已经挑选出来的人,去后面做准备,待我夜里领军攻城吸引火力时,你二人带人用火炮攻城,注意距离和用量,只要破开城墙即可。” 这火炮是裴谨听了赵卿诺的想法后,结合原有技术,重新改造的。 由于时间有限,改造后的火炮射程只能暂时从原来的二百步增加到六百步,而这一次出战便是它头一次亮相。 左思博听到要用大炮,嘴角不受控制地往后咧,几乎咧到了耳朵根。 就连一贯稳重的左敏博都目露兴奋,跃跃欲试。 生怕二人用起来没轻没重,赵卿诺再次出声叮嘱:“记住,只是轰上几炮吓唬一下就行,郁州以后也是咱们得地,不能造的太狠。” “县主放心,咱们知道分寸。”说罢,左思博迫不及待地的扯着族兄离去。 安排完围城、攻城之法后,赵卿诺挑出几名出身济昌附近的兵士,让他们用郁州话轮流对着城墙上喊话,劝降,一面说着自己在赵家军的待遇,以及普通百姓在丰州过得生活。 城墙上的守城兵听着下方的乡音,不知不觉听得入迷。 李恪察觉到部下的变化,立即出声告诫,让他们想一想听说过的消息,假赵家军入城后,城中百姓的下场。 “将军,可是他们瞧着就像真的啊!听说赵家军的统帅就是个女的。” “那女的我好像有点印象……过年那会儿,围在外头叫阵的就是她和那个什么沛王,后来他们不是发生兵乱就散了嘛。” “那这么说她果然是假的!” “呸!还好没相信。” “就是,将军英明。” 李恪听着属下的夸奖,望着坐在马上淡然却又威严的少女,心中反倒生出几分相信: 听说长丰县主是个妙龄少女,若城外不是长丰县主,那她那身气势该怎么解释? …… 夜里,赵卿诺望着城墙上撑了一整日也没有换防的济昌守兵,估摸着时辰差不多,提起手中长枪,高声喊道:“诸位,随我攻城!” 一声令下,顷刻间喊杀冲天,战鼓震地,身后的兵士在少女的带领下朝济昌城门冲去。 李恪看到那如大潮奔涌而来的人群,沉声道:“弓箭手!” 声音方落,守兵张弓搭箭,箭矢如急骤大雨,一波连着一波往下飞。 赵卿诺在看到他们松开弓弦的同时,大声下令:“举盾分开!” 众众兵士得令立即朝两侧横让,箭雨落空,只有零星箭矢伤了一些人。 李恪见状,面色冷沉。 他们满城只有八百多兵丁,其中三百人是自愿加入的民夫,因此只能集中兵力护住城门。 与此同时,左敏博听到攻城的喊杀声,不由催促炮兵推着火炮往前靠。 他们这一队穿着与夜色一样的战服,推着乌黑的火炮,借着夜色的遮掩一步一步的朝城墙的方向走。 “距离可以了,在这打,炮弹正好在城墙根儿爆炸。” 左敏博才一说完,左思博立即让炮兵停下步子,掏出火折子就要点炮,一面说道:“族兄让我先来,后头还有好几个。” 说着,拿着火折子的手已经靠近火绳孔…… “嘣”的一声巨响,仿佛惊雷在耳边炸响,又好似地龙翻身。 激战双方俱都停下手来,不自觉抬手揉了揉耳朵。 赵家军知道火炮,也曾远远听过测试时的响声,只是如此近距离的感受,仍不免心悸。 济昌守兵则是面露骇然之色,还以为是来了天罚,逃离之心顿起。 然而不等他们有所行动,“天罚”之声再起。 轰隆!轰隆!轰隆…… 连续不断地隆隆炮声,震动着在场的每个人,地颤,腿颤,心颤。 赵卿诺知道,以现在的火炮威力要想破开城墙,至少需要六七十个炮弹,费时又费力。 所以今晚的炮声只是威吓,逼李恪投降。 “李将军,这声音便是我赵家军攻城利器所发,我只让他们在外使用,目的就是不想伤害你们。”赵卿诺半真半假地说道,“你们能在如此境况下坚守济昌,保护城中百姓,我赵卿诺敬佩不已……还是那句话,开门投诚,我们不会侵扰城中一人!” 赵卿诺说话的时候,李恪没有再听到“天罚”声,低声吩咐人去了望查看。 而此时停火的左敏博等人,为了让上面的守兵更清楚的看到自己,特意燃起火把。 当济昌守兵看到停在最前方的火炮时,吓得脸色一白,急急忙忙回去禀报。 李恪闻言,沉默几瞬,方才出声说道:“你当真是长丰县主赵卿诺?” 他晓得此刻这话问得多余,可还是忍不住想要确定。 赵卿诺朝一旁的兵士伸手要了一只火把,举在半空中:“没办法证明,但我确实是赵卿诺。” 火光跳动下,少女坦荡的表情里带了点无奈,没有身份凭证的情况下,怎么证明“我是我”确实是个难题。 “你如果实在担忧,只管将城门打开出一条缝,我下马,不带兵器只身入城。” “县主!不可!”旁边的兵士连忙出声阻拦,跟着仰头喊话,“李将军,我家县主身份无疑……当别处视我等如草芥之时,只有我家县主一视同仁,真心以待。她说不会侵扰百姓,我等便不会。” “就是!你要信不过,咱们也愿意替县主入城!” 李恪无声地望着城下情绪激动的一众兵士,沉思许久,扬声道:“开门,迎长丰县主入城!” 第460章 郁阳 济昌城破是意料之中的事,而破城的方式却让赵卿诺有些意外。 既不是强攻后损兵折将的惨胜,也不是慑于火炮的威力,只是因为她的兵士愿意替她冒险。 赵卿诺心中感动,也更加坚定自己要坚守本心的想法。 拿下济昌后,部队将在此地停留五日,清理周边流寇散兵的同时,等待后续部队和粮草的到来,一面稳定人心。 李恪既已投诚,守将身份不变,其下兵卒尽数收编,仍由其统帅。 另安排左家子弟左明博、冯西领两个营的兵士留守济昌。 这些兵士一半是郁州出身,一半则是四处流浪,无家可归而投军的难民。 待诸事妥当后,赵卿诺带上赶来的兵士,再次出发,直奔郁阳。 郁阳作为郁州府城,曾由曾茂占领,以郁阳为中心统管郁州。 四月踏春郊游,曾茂借着醉酒奸淫部下妻女,于醉梦中被卓豹斩首。 因卓豹要向庆州杨兴祖投降,和杨兴祖打的你死我活的其他人自然不肯,所以在一个夜黑风高的晚上,上官冲和路子烈合谋发生兵乱。 上位不足两月的卓豹在兵乱中,被二人领着部下乱刀砍死,头颅被吊在城墙上。 上官冲更是喊话杨兴祖:“郁州皆是悍勇之士,没有投降的孬种,谁再提投降之事,卓豹就是他的下场。” 赵卿诺听说此事时还感慨了一句“有骨气”,然而音犹在耳,不过半月,上官冲和路子烈便因为争权分道扬镳。 一场不知内情的战斗后,喊过话的上官冲离开郁阳,逃离郁州,转头就投入了庆州杨兴祖的怀抱。 杨兴祖不仅没有斩了上官冲替他实现自己的诺言,还极为大度的委以重任,给他兵马,让他再次杀回郁阳。 几番拉扯之后,路子烈兵败身死,上官冲再次占领郁阳。 正当他昭告郁州收拢曾茂旧部时,被隐在暗处默默发展壮大的董平魏给摘了桃子。 赵卿诺作为曾经参与过郁州之乱,甚至还出了一小把力的人,看热闹看的眼花缭乱,还要替已经死去的上官冲感慨人生无常,一面让探子去查一查这个董平魏。 董平魏原名董平,原是郁州民夫,趁曾茂举旗反魏时,趁乱召集了同伴,偷偷发育,以“推翻大魏,同享富贵”为目标。 他的军队从上到下,只收“穷人”。 而董平魏对“穷人”的定义便是没有田地、娶不起媳妇、卖过妻儿的人。 …… 郁阳城外,赵卿诺望着竖立在城墙上的两面大旗,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王靖风盯着旗上的字,大声念了出来:“打死大魏狗!吃喝都不愁!” 紧跟着他先是沉默片刻,旋即看向赵卿诺,“嘿嘿”两声,“你现在顶着长丰县主的头衔,也算的上是……”语气里透出几分幸灾乐祸。 赵卿诺看着偷偷跟着后续部队跑来的王靖风,有些头大: “你又不会武艺,不是在教各县重做县志吗?跑来前线作甚!若是想记录战况,传信兵会传消息回去。” “这如何能一样!”王靖风收敛笑容,表情认真,“只有亲历亲看,才能如实记录。县志一事已经交给我收的那些徒弟,不需我再盯着。放心,你要真那啥了,我骑着跑得快就逃,保证没人能撵得上。” 他拍了拍挂在身上的布包,跟着从里面掏出一根洗干净的甘荀,一对桃花眼笑的分外得意:“有这个在,再加上平日讨好相处,跑得快肯定不会给我脸子看。” 赵卿诺无语地望着举着甘荀的王靖风,在这一刻仿佛看到了那不着调的老爹宁远伯,认命道:“随你吧,我要回帐子商讨攻城之事,你可要来?” “你先去,我把这郁阳城和那两面大旗画完就过去。”王靖风说着话将甘荀塞回布包里,取了随身带的画具出来。 他也不挑剔,随地一蹲,笔杆子“唰唰”动了起来。 赵卿诺一言难尽的看了眼他那仿佛在做什么不雅之事的蹲姿,留下两人保护,提步往主帐走去。 …… 营帐内,众人正在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攻城的办法,赵卿诺坐在上首静静听着,手中毛笔飞快地做着记录。 “那些人也不知道有多少支箭,咱们一靠近就往下射,火箭下的跟那雹子似的,逼得人一步也不能往前走……实在不行干脆拿炮轰吧,把城门直接轰开!” 开口说话的是吴春,只比吴顺生年长几岁,却大了一辈儿。 吴顺生嘴唇微动,犹豫着要不要开口反驳长辈。 左思博直接说道:“不行,你没看到垛口探出来的床弩吗?按照火炮的射程,不等咱们推到地方,床弩就能把咱们射成筛子。” “不行让人绕城骂阵,骂的难听些,堂堂七尺男儿怎么受得了侮辱之言。” 梁城说这话时下意识看了眼一直没有说话的梁冠,神色有些紧张。 他是安州梁家嫡支,进入赵家军前祖父曾嘱咐他遇事多与梁冠商量,不要仗着嫡支的身份便颐指气使。 而梁家现在有资格入帐参与议事的只有他和梁冠,凭的是他们在这一年多的军功。 如今阖族的富贵前程系在身上,他自然担忧自己说错话,惹恼了长丰县主,又怕所献计谋不对,为人耻笑,心中暗暗生出悔意。 赵卿诺察觉到梁城的紧张,开口说道:“梁城所言是个法子,只是这办法对郁阳并不适用。 “听其言,观其行,探其性……董平魏民夫出身,在各方混乱中,暗中发展势力,必然是极坚韧之人,不会在意几句谩骂。” “城明白。”梁城声音不由有些低沉。 赵卿诺看他面上露出几分失落,笑道:“兵法计策说到底谋的是人心,你的计策对董平魏无用,不代表它不好,而是没用对人。若是……” 声音稍顿,想了想,继续说道:“若是用到杨兴祖身上,说不定会有奇效。” 杨兴祖出身庆州杨氏,嫡支嫡长子,说一句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也不为过。 自出生起便受家族看重,本身便有才华,一路顺风顺水被捧到现在。 梁城听得若有所思,旋即起身:“城多谢县主教导。” 第461章 郁州定 旁边的梁冠扫了眼已经沉下心来的梁城,脑中反复思量赵卿诺说的话,蓦地想起曾经偶然看过的一句话——行者心之表。 “可否用烟?裴将军曾利用风向抓了原本祸乱丰州的那些人。”希绿玉两手交握,缓声说道,“郁阳太大,利用迷药只怕收效甚微,可以把迷药换成浓烟。 “将湿草覆盖在柴火上,在上风处点燃,产生的浓烟可以熏逐守兵。这个季节正好是东南风向,寻一处距离最近的高地,起风时浓烟便能吹到郁阳城。” 说完后眼神期待的望向上首。 赵卿诺觉得此法可行,众人商讨后纷纷点头赞同。 她低头望着纸上的几个攻城方法,拧眉深思,良久之后开了口。 “收集柴火和湿草的事便就给你来做。”赵卿诺对希绿玉说道,待后者领命之后,转而看向东叔,“冯东,待燃火生烟之时,由你带着一队盾兵在旁护卫。” 冯东抱拳应“是”。 赵卿诺接着看向温伯宗几人: “今夜开始,你们带人去郁阳城墙下挖洞,洞往城墙底下挖……左敏博,他们挖洞的时候,你带这梁冠、梁城领兵弄些动静出来,把郁阳守军的注意力吸引到你这边,必要的时候轰几炮。 左思博,清点一下火药数量,待洞挖好后,放到洞里……城墙上的守兵被浓烟熏逐后,便将火药点燃炸城。 所有攻城兵士准备一副遮掩口鼻的布巾……行了,去准备吧,就绪之后,便攻城。” “属下遵命!” 这种攻城方法,需要大量炸药破开城墙,只要能入城,以赵将军的勇猛,必能拿下郁阳城,而且不会出现太多伤亡。 过了两日,准备就绪。 希绿玉在东南方位选了几处高地,将柴火和湿草在高地堆放好。 另一边,大剂量的火药被堆放在挖好的洞里,上面覆盖了一层干草,细长的火绳隐藏其中。 温伯宗和杨益死死的贴墙而站,身上特意换了一身与城墙颜色相近的衣裳。 与此同时,左敏博带着一百来人一面躲避落下的火箭雨,一面坚持不懈的往城墙靠近,好似敢死队一般,。 叮叮当当的箭头落在盾牌上,灼热逼得众人进两步退一步。 赵卿诺领着另一队人,推着云梯跟在后面,大声喊杀,努力寻找机会将云梯靠近城墙。 轰! 突然出现的一声炮响,让郁阳守兵射箭的动作微微一滞,还不待继续弯弓搭箭,就看到城墙下的赵家军一个又一个将挂在脖子上的面巾带上。 没一会儿,便见一股浓烟被东南风吹了过来。 浓烟飘上城墙,眨眼间便将守兵裹住,紧跟着响起一连串的咳嗽声。 轰! 又是一声炮响。 得了信儿的温伯宗看向杨益,后者点了点头,掏出火折子吹醒火苗,一边往外跑,一边把燃烧的火折子扔到干草上。 噗! 被点燃的干草将火苗沾到火绳,两息之后,响起惊天动地的爆炸声,巨大的冲力冲得两人飞了出去,落在远处的泥潭上。 被炸的晕乎乎的温伯宗回头看去,只见厚实的城墙破了一个大洞。 杨益呆愣愣地望着大洞,木然道:“修这个洞只怕要费不少功夫和银钱,县主肯定会心疼的。” 温伯宗下意识点了点头,跟着摇了摇头:“赶紧起来跑!没见里面来人了!”说着拉起杨益连滚带爬的起身逃跑。 同样被炸的晕头转向,又一脸乌黑的郁阳守卫摇摇晃晃地从洞里追了出来。 然而才走了两步,就看到早已躲在暗处的赵家军如大潮一般涌了过来。 打头的是一小队骑兵,身后是持刀握盾的步兵,再后面便是骑马带人赶来的赵卿诺等人。 炸开的大洞在众人往里进时,显得拥挤又狭小…… 赵家军高喊着“投降不杀”的口号在城中乱窜,趁着郁阳守兵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仗着人多势众,一个时辰就把人俘虏绑了起来。 趁乱要逃的董平魏被后面赶来的冯东和希绿玉抓了个正着,为二人的军功添了好大一笔。 郁阳城因着几经易主,城中百姓已经所剩无几,纵使活着的人,因为不符合董平魏的“穷人”标准,沦为仆役。 赵卿诺命左敏博审问后,从知州府救出被囚禁强抢的女子,在城中将董平魏斩首示众。 其下兵卒凡是参与迫害百姓者,罪行严重行绞刑,罪名轻的去修城墙。 赵家军攻下郁州府城,又有火炮、炸药做威慑,其余势力权衡利弊后,不得不认命归降。 赵卿诺坐镇郁阳,命传信兵给后方送去捷报,同时让各将领带兵分头把郁州清扫一遍,一边昭告全州所有流亡在外的百姓可以回家了。 到了十一月末,郁州的混乱彻底平息,接下来就像当初的长丰县一般,百废待兴,忙碌而又充满期待。 后方得到消息,早已做好准备的各大商户,带着自己东西,驱马驾车往郁州去。 战后的郁州需要休生养息,百姓要生活,这便是他们的机会,也是赵卿诺给他们的照顾。 所有事情处理妥当,赵卿诺将郁州政务交给调过来的刘秉庆,军务托给冯东和左思博,带着军队往庆州赶去。 …… 另一边,裴谨隐在山上望着下面的营地,那里襄王的军队正在排队打饭。 他拿出一面小铜镜,朝几个方向晃了晃,反射的阳光向藏在暗处的几个小队传递出行动的信号。 没一会儿,一股子恶臭伴着黑烟,朝营地飘去。 花屠户脸上带着浸了药汁的布巾,领着兵士将干粪燃烧的浓烟拿着特制大扇子疯狂的扇。 佩服裴谨的同时,忍不住在心底感慨这法子实在太缺德了——趁着别人吃饭的时候火烧大粪。 不仅如此,这大粪里还被裴谨下了料,可以让闻到的人好几日升不起一点吃饭的想法,保管让下面那些人好好歇上一阵子…… 第462章 名声 山上众兵士停下扇风扇得想要离家出走的胳膊,看了眼已经燃烧殆尽的干粪堆,接着眼神复杂的望着下方的襄州军。 只见那些人上至将官,下到兵卒,全部倒在地上,闭着眼睛呕吐不止。 众人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尽管知道不该对敌人产生同情之心,可还是忍不住替他们叹了口气,并祈祷自己千万不要得罪裴将军。 待下方烟雾彻底散去,又等了一炷香的时间,裴谨才下令让众人拿着绳子下去捆人: “不要取下面巾……留下营帐、锅具等物,扒了他们的战服扔在每个人躺着的位置,只把人带走……动作轻一点,不要留下拖拽痕迹…… “苏金凤、连秀儿、薛五娘,你们带着女兵将调制好的药水涂抹到军械上,卢采薇把这些药粉混到粮食里……不要挪动,尽量伪装成没有人动过的样子,耿月娘你带人收尾,清扫一切异常痕迹。” “末将领命!” 花枞听到裴谨的话,扒衣服的手一顿,看向裴谨的眼神震惊又恐惧,心说:裴将军是打算弄出什么恐怖传说吗? 他记得,后面好似还有一批襄州军,因带的都是攻城器具,脚程不免慢了一些。 若是来到此地…… “五郎,发什么呆呢?”花檀走到跟前,推了花枞一把,“把衣服扔下,搭把手,把这人扶我肩膀上,快点!” “啊?好!”花枞回神,忙不迭把衣服扔到地上,上去帮忙,一面压低声音说道,“三哥,咱们又是下药,又是烧大粪的,要是传出去,总感觉会不太好……我知道打仗名声没啥用,可万一管咱们叫什么烧粪大军,这也太难听丢脸了!” 花檀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沉默几息,低声说道:“名声难听点,总比死人强!对……丢脸总比丢命强!没错!” 花枞看着嘴上说着不在意,但表情有些崩溃的花檀,张了张嘴,最后闭嘴噤声干活。 算了,别说了,差点忘了三哥是几个兄弟里最在乎面子的人,万一把人说毛了,挨收拾的还是自己。 不提裴谨那边越来越突破下限的打法,此时远在郁州的赵家军,名声逐渐两极分化。 在百姓口中,赵家军是从古至今少见的仁善、正义之师。 可在其他势力看来,赵家军的打仗方式堪称不要脸。 他们从不强攻,夜里火炮轰的震天响,白天敲锣打鼓不是骂阵就是唱曲,主打一个任何时辰别想睡觉。 用浓烟熏逐,挖洞炸墙,开着特制冲车哐哐撞大门……将所有能想到的骚扰方式尽数用上一遍。 有些人被折腾的撑不住,打开城门出去拼命,可才露头,就被将勇兵强的赵家军仗着人多势众“群殴”了。 打又打不过,忍不忍不下,倒不如痛痛快快地的投降认输,说不定定罪的时候罪名轻一点,还能分个相对轻松些的活干。 甚至有人戏称赵家军是没有生意的花楼里年老色衰多少年没见过男人的老姑娘,碰到人了就使出浑身解数勾搭骚扰,直到把人榨干。 就连榨干后的尸体都不放过,都要物尽其用。 赵卿诺第一次听到这个形容的时候都没有明白是什么意思,还是左思博特意解释了一番才明白。 因为她总是喜欢把侵扰百姓的俘虏押去修城墙、挖沟渠,甚至还被当做老牛去耕地,而她的这些举动便被外面的人称为“榨尸”。 “这怎么能叫‘榨尸’呢!这是劳动改造!” 然而她的纠正无人理会,在烧粪大军的称号还未流行时,“榨尸”大军便已经逐渐流传开,并且越传越远。 王靖风甚至将此记录在册,要与后人共赏。 …… 临近冬至,阴冷的寒风已经粗鲁地刮了起来。 益南大营,赵卿诺带人在营内巡视一圈,确定各营帐内御寒之物充足后便出了营地,往南而去。 行了几百步,登上高地朝南望,能清楚的看到“文廉”两个大字。 城上兵卒驻守,十几名民夫在上面走来走去,忙个不停。 王靖风嗤笑一声:“还没坐上那个位置呢,排场倒是先摆上了!回头大雪一下,擦得再干净又能有什么用。”语气这话里带着几分不爽。 希绿玉赞同地点了点头:“不仅排场大,这人也太不可一世了,竟然要拿咱们立威,也不怕噎到自己。” 赵卿诺环视俯瞰,突然开口说道:“绿玉,你回营之后去和伙头兵要些鸡肠子、猪肚、还有剃了猪脸的猪头,煮熟后装入锦盒。 “再寻几个骂人厉害的兵士,写一封恭贺信与锦盒一起送到文廉县外,到时候大喊几遍,说这是长丰县主送与庆王的贺礼……虽说晚了一些日子,但态度还是要表示一番的,锦盒记得选个好看的,郑重一点。” 第463章 阵型 十二月初一,杨兴祖在庆州广兴建都,称庆王,国号大盛,以乾佑为纪年。 而杨兴祖称王后的一件事便是派人向赵卿诺下战书,扬言要在益南与文廉之间的空地上布阵斩杀“妖女”长丰县主,解救三州受困百姓。 显然是要拿赵卿诺做杀鸡儆猴的那只鸡。 希绿玉闻言稍稍一愣,旋即反应过来,掩唇轻笑:“县主真是促狭,这么做那个什么庆王岂不是要气死了。” “我倒没指望凭着这个把他气死,能气的他‘御驾亲征’才好……冻土坚硬挖不了坑,他若是能主动来这倒也省了咱们的事。” 赵卿诺话锋一转,指着下面的空地问道,“那里空荡荡的,怎么布阵?” 希绿玉摇了摇头,她不懂阵法。 左敏博说道:“在北境时,多用方阵和圆阵,裴将军曾将疏阵与数阵改良结合后使用,重创疏月。 “兵士、金鼓、旗帜甚至火把都可做布阵之用,再结合地形的话,以少胜多也是常事。” 赵卿诺点了点头,准备回去就翻一翻裴谨让她随身带着那一箱子书。 提到裴谨,她蓦地想起另一人,转头看向望天不语的王靖风,清了清嗓子:“师哥?” 王靖风不由浑身一哆嗦,往旁侧挪了几步,搓着手臂说道: “阵法一事我只是略懂一二,也就能看得懂阵图的水平……你别想着到时候让我去破阵!当初学这玩意的时候差点要了我半条命!” 赵卿诺本来也没打算让他去,只是想问问罢了,哪想到他这么大的反应。 如此过了几日,当庆王杨兴祖真的御驾亲征,率领大军到达文廉县时,赵卿诺在王靖风的指导下,才弄明白几个基本阵法应该怎么摆阵怎么变化。 几人合计一番,决定不摆阵只破阵,免得因为不擅长而弄巧成拙。 一日,了望台上值守的兵士看到不远处突然出现的大军,连忙上报。 得了消息的赵卿诺立即登高远望,只见空地上站满了人,写着“庆”字的大旗立在阵中。 “这是什么阵法?”赵卿诺皱眉问道。 王靖风探长脖子仔细看了许久,语气里带了几分不确定:“瞧着像螃蟹……螃蟹群?等我描下来看看。”说着掏出随身携带的纸笔开始在上面点墨点。 墨点点完,又将它们连接起来,提笔后,一只一只的小螃蟹落在纸上。 “还真是螃蟹阵!只是做了变动。” 赵卿诺闻言想起在书中看过的螃蟹阵,三队平行作战,中间的队伍人数最多,是螃蟹的身子,两侧人数少,是螃蟹腿。 这一阵法的优点便是灵活,视敌情做变化,仅用几个大旗手便可指挥上万大军。 而庆州军的螃蟹阵做了改良后变成了“群蟹阵”,每一只螃蟹以一厢为单位,重步兵做蟹钳,负责正面攻防作战,轻步兵做蟹腿,骚扰追击敌军。 蟹身内部设弓箭手,外面包了一圈刀盾兵,作为蟹壳。 一只又一只的“螃蟹”有条不紊的组合而成,以看似杂乱却又乱中有序的方式排列着,一点点列出一条长蛇阵。 阵的最中央坐着一个身着全套黄金龙鳞甲的男子,看不清面容长相,只那一身金色铠甲看的人沉默又心动。 赵卿诺收起想要熔甲做金饼的冲动,沉声说道: “螃蟹阵加上长蛇阵……长蛇阵一旦运转,便似巨蟒捕食,组成蛇神的螃蟹伺机钳击……这两个镇组合在一起,火炮也有些麻烦了。” 说罢,她指向长蛇阵外两侧骑兵,继续说道:“只怕这些骑兵就是用来对付火炮的……开战之时,不计生死冲到火炮最小射程内,火炮灵活性太差,到时候只有挨打的份……召集人手,帐中议事。” 两人刚从了望台上下来,就看到营地外站了两人。 王靖风看到这两人,“嗖”的一下藏到赵卿诺身后,片刻后似是觉得有些不雅,忙有迈着四方步从她身后走路出来,一手置于身前,一手背于身后,清了清嗓子:“洛二郎君,洛九娘子,许久未见,近来可好?” 洛显华和洛晓看到他俱是眼中一亮,旋即想起此番来意,急忙上前抱拳见礼。 “洛显华见过县主。” “九娘见过县主……洛昌华那小子给家中去信,洛昙华请我二人来助县主破阵,望县主莫要嫌弃。” 洛晓提到洛昌华和洛昙华时仍旧是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 赵卿诺察觉到二人落在王靖风身上热切的眼神,顿了顿,唇角上扬:“正要召人商讨破阵一事,有二位相帮实在是太好了!” 说罢,请他们一同入帐。 洛显华路过王靖风的时候,笑的满面春风,小声说道:“仲瞻兄,待此间事了,你我在抵足夜谈。” 相较于洛显华的矜持有礼,洛晓则格外大气。 只见她扬起手臂,“啪”的一下拍在王靖风的屁股上,瞬间拍散了那撑起来不足片刻的名士风流气质,娇笑道: “风郎,你放心,九娘定会护你周全,不叫杨兴祖那厮碰你一根儿头发丝。” 说话的同时,还在王靖风的脸上摸了一把,随即“咯咯咯”的笑个不停。 赵卿诺耳尖微动,将后面的动静尽数收于耳中,紧紧抿着嘴唇,脚步加快往主帐的方向走。 诸事有因就有果,王靖风那随时随地都要招惹些人的毛病也确实该有人治一治他了。 王靖风脸色涨红,又羞又气,捂着屁股悲愤的望着不讲义气的赵卿诺。 温叔宗学着王靖风的姿势,一脸好奇地歪头发问:“王大人?您这是……” 话还没说完,就被二哥温仲宗一把捂住了嘴巴,讪笑道:“王大人快点入帐吧,绿玉姑娘在点人了。” 王靖风淡淡地“嗯”了一声:“我方才在思索破阵之法。”说罢,重新端起名士风范,提步离去。 那掩耳盗铃一般的解释,听得一旁站岗的兵士抖着肩膀拼命忍笑。 …… 主帐内,众人纷纷进言献策,一番讨论后定下破阵的办法。 赵卿诺让王靖风重新画了一张“群蟹长蛇阵”图,悬挂在上首,让众人看的更清楚些。 “长蛇阵由首、身、尾三部分组成,蛇尾和蛇首互为守护,两处共同守护蛇身,旁边两侧骑兵既可以攻击火炮,又起到护阵的作用,所以破长蛇阵的话,首先需要步兵牵制骑兵,然后斩首尾,冲散蛇身,把长蛇阵扰乱后再‘杀螃蟹’。” 吃螃蟹麻烦,蒸煮、剥壳、拆肉,耗时又费力。 但如果只杀不吃,就是一根筷子的事。 用一根筷子对着蟹嘴一捅,只需两息即可。 当洛晓说出这杀螃蟹的方法时,众人听得不由微愣,随即一想此法确实合适。 既已商定方法,便是迎敌破阵。 按照螃蟹的数量,布置同等数量的圆阵,每个圆阵配备使用长矛的重骑兵作为“筷子”,再将所有小圆阵组成大圆阵,由持盾刀的骑兵在最外围。 赵卿诺神色肃穆,沉声说道:“冲入螃蟹阵后,先斩旗,去蟹钳……我会率领一队人马入阵擒拿杨兴祖……诸位,这一仗,我们必胜!” “我们必胜!” “必胜!” 第464章 破阵 两军对垒,庆州军盘蛇横蟹,凶气逼人。对比之下,赵家军好似送上门的肉丸子。 杨兴祖眯眼远望,视线越过众人落在赵卿诺身上,看到她手握长枪,冷嗤一声,抬了抬手。 一旁的侍卫将军气沉丹田,扬声大喊: “赵氏妖女!媚上惑下!扰乱天道秩序!企图颠倒阴阳,毁人伦纲常……今得天之令,奉令承教,诛杀妖女,救万民于水火……若有幡然悔悟者,念其受妖女蛊惑,降而不杀!” 赵卿诺听完这话,也不用旁人帮自己喊话,清了清嗓子:“没断奶的杨氏老儿!姑奶奶今天就解救你脱离人世苦海。” 听到“没断奶”三个字,杨兴祖脸色倏地一下子阴沉下来,看人的眼神像刀子一般,恨不得生剐了所有听到三个字的人。 以人乳养生在权贵豪富之家是常有之事,许多杂谈、药典之中都有记载,宫中太医亦会开含有此物的方子用于养生调理。 只是这样的事到底不适合宣扬得人尽皆知。 如此正经的养生,落到这“妖女”口中,反而有些见不得人。 杨兴祖越想越气,恨不得亲手杀了赵卿诺,将她做了骨灯。 感受到庆王的愤怒,旁边的侍卫将军屏气敛声,缩着脖子,恨不得自己没长耳朵。 没有再听到对方喊话,赵卿诺“啧啧”两声:“打人要打脸,骂人要揭短,扯那些有的没的干什么!菜!” 杨兴祖有个不为外人知道的癖好,那就是喜欢生产完奶水充足的妇人。 这消息是梅家探查来的,夹杂在其他消息里面一并报了上来。 赵卿诺原本只当是个乐子、风流趣事看看,甚至怀疑这个癖好的真实性。 这会儿看到杨兴祖的反应,恐怕确有其事了。 她不禁觉得有些好笑,这杨兴祖还真是个伪君子,敢做不敢认。 赵卿诺笑着再次开口,这一次却是对着庆州军喊话:“庆州的将士们!待我收编你们后,好好给你们说道说道你们庆王的风、花、雪、月!” 喊完这句,话锋一转,对赵家军高声下令,“诸位,冲——” 一声令下,刹那间战鼓齐擂,喊杀声惊天震地,众兵士在各自将官的带领下向“群蟹长蛇阵”冲去。 圆阵往运行起来的“群蟹长蛇阵”上冲撞,在将要撞上的那一刻,左敏博和洛显华各领一队盾刀骑兵朝两侧骑兵拦了过去。 一部分兵士跟着将官斩断长蛇阵的蛇首和蛇尾,另一部分则冲散蛇身。 长蛇阵破后,一个个小圆阵对上散开的螃蟹阵,骑兵提着长矛笔直的冲入螃蟹阵的最中间。 队形被一分为二,庆州军正要向蟹钳蟹腿的位置分散时,又被负责砍断“蟹钳”和“蟹腿”的赵家军截断。 一时间两方打成一团,兵对兵,将对将……每当斩断一杆大旗时,赵家军都会敲一下金锣,当灭掉一个螃蟹阵的时候,便会击鼓三声。 赵卿诺带着一队人马,提枪直冲阵中的杨兴祖杀去。 洛晓手持钺戟领带一队在旁掠阵,一砍一刺之间,滚烫的血液离体变凉。 杨兴祖看到离自己越来越近的人,抽出随身佩剑准备迎敌,同时一直护在他两侧的侍卫将军朝赵卿诺持刀砍去。 赵卿诺身子侧歪,提枪横扫。 紧接着便响起兵戈碰撞的声音,脆响伴着炸开的火花。 杨兴祖见侍卫将军把人夹击住,连忙举起重剑趁机往前挥,目标便是赵卿诺的脖颈。 赵卿诺往后仰躺,手中长枪内撤,格挡住落下的剑刃,紧跟着耍了一个枪花。 吱—— 长枪朝斜旋转,枪花绞着剑刃一并翻转,发出刺耳难听的摩擦声。 另一端的乌金小瓜直直地奔着杨兴祖颈侧砸去…… 与此同时,洛晓挥着钺戟打开砍向赵卿诺的兵刃…… “啊——”杨兴祖痛苦嚎叫。 生死之际,他往旁侧躲闪,只来得及避开这致命一击,但还是被乌金小瓜打在肩膀上,直接砸的铠甲凹陷,整个人被这力道打得一歪,几乎从马上跌落到地上。 “妖女!” 杨兴祖咬牙切齿的咒骂一句,眼看打不过就想往外逃。 两方混战中,他一面躲闪,一面寻找合适的机会,耳中听到赵家军连续不断地锣鼓声,又急又慌,干脆调转方向御马朝外跑。 赵卿诺看到这一幕,两腿一夹马腹,身子前俯,追撵的同时举起手臂,猛然发力,乌金枪似离弦的箭一般朝着杨兴祖的背心处扎去…… “啊”的一声惨叫,紧接着便是“砰”的一声,杨兴祖带着透胸而过的长枪倒在地上。 “咔嚓” 大纛旗杆被一刀砍断,随即便是高声大喊:“杨兴祖死了!你们的庆王死了!还不快快投降!” “杨兴祖死了!” “庆王死了!” 杨兴祖死了,带来的将士凡是自愿归降的人,归入庆州大营,由左敏博、吴顺生暂管。 其余不愿归降、不想再打仗的人,赵卿诺想了想,就安排这些人修路。 从庆州文廉县往丰州、安州的方向修,修完就可以各自归乡,每日管两餐饭食,另有十文钱。 工钱平时不发,只做登记,待他们归家的时候,再统一发放。 虽说杨兴祖已死,庆州没有可以与赵家军抗衡的人,为了稳妥,赵卿诺仍旧率领五千人马从文廉为起点,把庆州犁了一遍。 当到达庆州府城庆阳时,就看到一群人等在城门外。 赵卿诺坐在马背上,垂目俯看——她的面前正跪着一群或清秀、或温雅、或俊逸的少年郎们。 在少年郎的身后则是一众女子,有妙龄少女,亦有风韵妇人。 然而不论是身着华服锦袍,敷粉簪花的男子,还是穿着清凉,浓妆艳抹的女子,他们的双手都被绑在身后,嘴上勒着防止咬舌自尽的布条,面上的神情绝望又无助。 赵卿诺只是静静地望着,不发一言。 两侧立着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推举出一位最年长者上前说话…… 第465章 入城 “老拙,孟淦拜见长丰县主。” 赵卿诺视线移到孟淦身上,躬身行礼的老者头戴暖帽,身穿儒袍,外罩一件绣了竹林四友的披风。 耳边没有传来叫起声,孟淦等了许久,又往下弯了弯腰:“ 孟氏族长孟淦,携族人拜见长丰县主!” 话音刚落,人群中的几个孟氏族人跟着行礼。 赵卿诺淡淡的“嗯”了一声,朝那些跪着的人扬了扬下巴:“他们是谁?” 孟淦飞快的看了她一眼,对她明知故问的话有些拿不准,回禀道:“是杨贼家眷,除了这些人,剩下的人都关押在府衙大牢内。” “这些人是送我的?”赵卿诺将“送”字咬的格外重。 孟淦很想应一声“是”,把这个功劳占了,可他也知道身后的其他家族不会允许他这么做。 “县主斩杀杨贼,救庆州百姓于水火,我等自该为主分忧。” 一句话不仅踩了旧主,同时向新主投诚表忠心,顺道拍一波马屁。 赵卿诺听完这一句话,脸上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抬了下手:“收下。” 站在孟淦后面的一群人听到这两个字,俱都松了口气,挂在脸上的笑容少了几分忐忑。 希绿玉看到这些人的样子,在心底为他们点了一根蜡烛,上前将跪着的杨家人带回队伍里。 孟淦看到那些被赵卿诺收下,塌着的腰背不由挺直,笑道: “城中已备好酒宴,还请县主与众位将军入城赴宴……杨贼早前奢靡浪费,在城里修建宫殿……我等已将宫殿打扫清洗干净,可供县主落脚歇息。” 赵卿诺点了点头:“带路。” 孟淦得了允许,连忙让人前来马匹,告了声罪,由下人扶上马,行在赵卿诺的侧前方。 城门大开,主街上铺着大红地衣,两侧站着庆阳百姓,看到赵卿诺的瞬间,呼啦啦跪了下去,口呼:“县主千岁!县主千岁!” 一声又一声的齐声呼唤似声浪一般拍在赵卿诺的脸上,好似面皮被抽了一巴掌,生疼。 寒冬腊月,庆阳城的百姓就这么直接跪在地上,在一个中年汉子的指挥下不停地磕头。 孟淦与其他世家豪族的掌权者看着这一幕不禁面露得意之色。 赵卿诺握着缰绳的手渐渐收紧,指节泛白。 跑得快停下马蹄,打了一个鼻响,呼出的热气在空气中变成白雾。 赵卿诺翻身下马,扬声说道:“都起来吧,这大冷天的赶紧回家。” 说完话,庆阳百姓并未起身,转头看向那个中年汉子,而后者却将目光投向了孟淦。 孟淦微微一愣,旋即笑道:“县主仁善爱民,是庆阳之福,是百姓之福。”说着,朝中年汉子使了个眼色,一面暗怪他不会做事。 中年汉子得了指令开口后,跪在地上的百姓才敢起身。 赵卿诺站在红色地衣上,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静静地望着两侧人群散去。 身后的赵家军同样从马背上下来,两脚落地的同时,右手已经按在随身的兵器上。 如此一来,孟淦等人再不好坐在马上,只能跟着下马。 他们拿不准哪里惹得这位县主不悦,思来想去,只怕是不满意那句让百姓起身归家的话没人听从惹得祸。 一时间气氛冷到了极点…… 过了好一会儿,等到街上百姓尽数散去,赵卿诺突然出声:“洛晓、洛显华、希绿玉、吴顺生近前。”待四人走到跟前后,低声吩咐。 她声音压得极低,孟淦等人努力支棱着耳朵也没听出一点声音,只能看着四人各领了一队人马往旁边的街巷走了进去。 四人离开后,赵卿诺转而看向孟淦,笑道: “孟族长,那宫殿若是不远不如走过去,我也好瞧瞧在诸位治理下的庆阳城是何等繁荣盛景,劳孟族长辛苦下,费些口舌与我介绍一下。” “本就是分内之事,如何担得起县主的辛苦二字。” 赵卿诺虽然说的客气,但孟淦听得出来,不论自己愿不愿意,都要陪她一路走到宫殿去。 “这‘食在天’是庆阳最大的饭庄,厨子烧的一手好鱼……沿着这条街往东走,种了一整条街的桂树,府学便在最里面,都是些模样俊秀的好儿郎……” 孟淦说话期间暗中打量身边之人,见她神色和缓,提着的心渐渐落下,说话便更加自在。 赵卿诺一边走,一边听着他的介绍,偶尔点头附和,说上几句家常:“…… 想来家中子弟也都是读书习武,人中龙凤了?” “哪里当得起人中龙凤一次,只老拙那孙儿平日里好舞文弄墨,做些华而不实的锦绣文章罢了。”孟淦说的谦逊,可提起孙子时,面上闪过一抹自豪。 说完,又觉得有些不对劲,连忙补上一句,“那孩子性子跳脱的很,上月给他娶了媳妇,想着有人能管管压压他的性子。” 之后的一段路,孟淦再不敢提什么儿郎,生怕再惹出了别的事。 一群人走了一个时辰才到了杨兴祖修建的宫殿。 赵卿诺扫了眼御道旁站着的侍从,在孟淦的引领下走了进去。 “县主,宴席设在敬天殿,只是宫室到底比不得其他地方,只能劳各位将士去偏殿……您放心,各处都已经提前半月燃炭暖屋,酒菜皆与敬天殿一样。”孟淦说着一面招手让侍从上前。 赵卿诺点了点头,将官带着自己的兵士跟随侍从离去。 …… 酒过三巡,便有人提出叫些歌舞侍婢上殿助兴。 赵卿诺单手支颐,偏头看了过去:“你是……” “这是劳家家主,劳竟思,劳家族长缠绵病榻,还望县主恕罪。”孟淦出声说道。 他这一副为劳家族长求情的说词,当即惹得劳竟思面上闪过一丝愠怒。 赵卿诺颔首表示无事,转而笑着说道:“劳家主说的是,也不必另叫人了,我这有一批人正合适。” 话音刚落,拍了拍手,便见一群人被洛晓、洛显华、希绿玉和吴顺生带着兵士押入殿内…… 第466章 九族的惩罚 入殿的这一群人有男有女,皆着盛装,面带忐忑。 看到自家妻儿老小时,坐在殿中的各家族长、家主纷纷一愣 当最后一人踏入大殿之时,原本应该在别处用餐的赵家军瞬间出现在外面,刀剑出鞘,只要一声令下便会入殿挥刀。 乌泱泱的一群人瞬间把大殿挤满,就连光线都暗了几分。 “祖父——” “爹——” “夫君——” …… 原本酒意正浓,笑待歌舞的众人被这一声声呼唤惊得瞬间酒醒。 “县主,这……”孟淦看到自家孙子脸上的脂粉,头顶的簪花时,脸色倏地一变,干巴褶皱的脸上勉强扯起一抹陪笑,“县主,我家老妻有心疾,稚儿年幼易受惊厥……若是我等哪里招待不周,老拙向您告罪。” 说罢,便颤颤巍巍地离席,拨开儿子上前搀扶的手,踉踉跄跄地走到殿中,摇晃着身子跪了下去。 其他人看到这一幕,连忙起身相随。 他们的家眷见状一面高呼“县主恕罪”,一面跟着下跪。 赵卿诺只是淡淡地扫了一眼,便随他们去跪着,朝希绿玉打了个眼色,后者朗声说道: “县主,末将四人已经带着杨府主母、杨兴祖之子去各家查探过,在各家库房发现杨家财物。如今财物已带回,正由杨家人在查验。” 赵卿诺斜睨了眼已经安静下来的众人,手指在杯口摩挲:“可还有别的事?” “有!”希绿玉声音提高了一度,继续禀道,“他们去争抢杨府时,造成百余人死伤,另有孟毅恒逼死杨府嫡女。” 孟毅恒便是孟淦为之骄傲的孙子。 赵卿诺点点头:“回头去查查这个孟毅恒,看看他身上是不是还有别的案子。” 此话一出,就看到人群里一个年轻男子一下子哆嗦了起来,额上汗水密布,厚敷的脂粉没一会儿便和了泥浆。 赵卿诺重重地看了他一眼,接着转向洛显华,问道:“如何?” 洛显华抱拳行礼回话:“时间不够,只来得及走访了报善坊、宁人坊和西市,据商铺和坊中百姓所言,城中几大世家曾于月前在孟氏的牵头下征收‘保寿税’、‘免丁税’、‘原住税’、‘留城税’。 “他们说只要缴纳这几种税便可在咱们入城后,留他们在城里,现有商铺、居所仍归他们所有,不受咱们侵扰、不会被强征。” 洛晓听完这话,“呵呵”怪笑两声,手中钺戟挑起桌几上的酒壶朝着那些跪着的人咋了过去: “这是晓得咱们赵家军的规矩,拿咱们当敛财的由头呢!好大的狗胆,也不瞧瞧自己有几条命,九奶奶我当初为了得了夫家的家当人手也还顶了一年未亡人的名头,再……” “咳咳……”生怕她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洛显华咳嗽两声,截过话头,“县主,这些人晓得咱们优待主动投诚的人,就以为自己也能和其他地方一般维持原样,这般欺瞒实在胆大,倒不如推出去杀了省事。” 此言一出,大殿中立即响起哭泣讨饶声。 “县主饶命!我等只是想筹措些粮草献于县主!绝无二心!” “县主明察,那些税收名目是庆王……不,是杨贼在位时拟……拟定的,说是为了……为了与魏廷割离,凡庆州军所在之地皆行新税目!” “对对对!就是杨贼定的,因对县主有利,我等才这么做,这般大军入城时就能……能节省些时间。” “县主明察啊!我等乃是一片丹心!” …… 赵卿诺静静地听着这些人的哭喊,听到“丹心”二字,忍不住笑出声来。 突兀的笑声惹得众人一惊,哭嚎声停止,只剩下女子的低泣声。 赵卿诺颔首笑道:“原是我的人误会了你们,正巧我有一事要找人做,你们既然怀有一片丹心,那便交给你们来做,如此我才放心。 “我一路走来,颇感行路不易,庆州二十一个县,官道难行,就由你们带着自家子弟把路修出来吧,既能表了‘丹心’,还能积些功德。 “对了,那个什么保寿四税,其实弄得挺好的……洛晓、希绿玉,你们带人将在场之人筛一遍,按照他们的九族来收,记得把大魏原有的赋税一并收了,说到底我头上还顶着一个长丰县主的名头呢。” 说完这话,赵卿诺转而看向下方,对上那些惊恐震颤的眼神,一字一句缓缓说道: “凡十岁及其以下孩童,不论男女送去丰阳,每季允他们归家探亲七日;女子年过五旬者不必修路,但需去劳作改造,开荒、纺织。 “服役时间,就按照修路的时间来,什么时候修完了路,什么时候结束。” “这方法好,一点都不浪费,要是死了还得花力气挖坑掩埋……让他们多干点活,忙点累点也就没工夫在那‘劳心劳力’的瞎琢磨了!”洛晓拍着手叫好。 “我愿奉上全部家资,求县主开恩!”孟淦白着脸颤声说道。 赵卿诺闻言点了点头,极为痛快的答应下来:“可以,待孟族长交完九族的赋税,若还有剩下的钱,便可以一两银子一个人的价格赎买。” 什么是九族,由自己这一辈开始算,往上四代、往下四代。 他的九族,族、从兄弟姐妹的九族,甚至这些人九族的九族……端看赵卿诺怎么算,若是狠心些,攀扯不停,那人数将要有千余人了! 如此人数,榨干了孟氏一族也掏不出来这些钱。 孟淦想要钻个空子,却没想到赵卿诺不仅不上钩,甚至还拿出了“赎买”一词! 他孟氏一族自祖上起便是庆州世家,怎能受“赎买”的侮辱。 孟淦不可置信地抬头朝赵卿诺看了过去,嘴巴张了又张,发出沙哑的“嗬嗬”声,一对眼珠急速颤动,紧跟着“扑通”一声,白眼一翻晕倒在地。 其余族长、家主也想明白这事,恨不得当场冲上去与赵卿诺拼命。 可看到那些横在面前的刀刃,出走的理智猛地回归,不得不暗自安慰自己“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一边诅咒战场之上,刀剑长眼全往赵卿诺身上砍。 第467章 跑了 将孟淦等人带离大殿后,赵卿诺便下令搬离宫殿,与王靖风带人入驻庆阳府衙理事,其余将士则到城外安营扎寨。 接下来的日子,一面着手安排人将“四税”奉还给庆阳百姓,一面重理庆阳内政。 洛显华率领一队人马送庆州世家子弟和杨府众人去丰州,后者几经思量后决定送去赤阳县交由任太平监管。 杨府众人除了需要劳作上工和不能离开赤阳县城外,其余待遇与赤阳县民无异。 忙碌月余,庆阳完成平稳过渡后,赵卿诺先率领六千骑兵朝祁州赶去,剩下人马待军械、粮草筹备齐全后再行出发…… 与此同时,祁州的战局不容乐观,在襄州军的攻势下,已经连失三城。 初时,因赵家军的加入,祁州军作战风格突换,与襄州军对战时胜多输少,逐渐扭转战局。 可是自上月起,襄州军好似突然换了领兵之人,用兵谨慎之余又添狡诈,逼得夏宝宇不得不弃城后撤。 祁州卫彰县内,柳辨明望着负伤的鲁禾与易长田,沉思许久,对一旁的希来侯开口说道: “给县主去信,再这般下去,卫彰也要守不住了……失了卫彰,襄州军便可长驱直入,而以如今兵力,到时候想要守住祁阳就是个笑话。” 希来侯脸上闪过一丝迟疑,待看到躺在床榻上胸口渗血的两个结义兄弟时,重重地点了点头:“写!” 柳辨明将纸笔准备好,正要落笔时,冯大鹏火急火燎地冲了进来: “三哥,夏宝宇把他那个爱妾偷偷送出城了!” 易长田闻言一怔,语气震惊:“那个他走哪就带到哪的乔氏?会不会看错了?” 冯大鹏“嗯”了一声,指着自己的眉心说道:“那女子眉心生了一颗痣,又日日跟在夏宝宇身边,咱们谁没见过!” 柳辨明脸色凝重,肃声问道:“大鹏,他们走的哪个门?将你看到的情景说一下。” “走的东门……我去方便的时候撞见的。”冯大鹏语速飞快的说道,“她身边带了十几个人,全都穿的是不起眼的粗布衣裳,要不是那个乔氏说话时掀开帷帽露出大半张脸,我也认不出来。” 柳辨明越听脸色越差,一颗心直愣愣地往下掉。 希来侯听得心里直犯嘀咕,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夏宝宇把乔氏都宝贝成命根子了,竟然舍得她穿粗布衣裳?太不对劲了……不过也不好说,爱的时候又是宝又是心肝,不爱的时候连路边的枯草都不如,这事见得太多了!” 柳辨明点点头,跟着又摇了摇头,指着外面的天色: “东门是夏宝宇负责,就算是失宠也不会在马上要天黑的时候被赶出城,再者,都失宠了还需要十几个人保护? “我先给县主写信,大鹏让兄弟们警醒些,再派两人盯着……盯着夏安贤,夏宝宇太过警惕,盯着他容易暴露。” 夏安贤是夏宝宇的独子,颇得其看重,常常带在身边亲自教导。 冯大鹏道了声“是”,声音还留在屋里,人却已经跑到屋外去了。 柳辨明将写好的信给希来侯看过,确定没什么需要修改补充之后,才差人踏着夜色,快马加鞭给赵卿诺送去。 …… 过了两日,夏安贤一切如常,不见丝毫异常。 冯大鹏前脚才念叨了句会不会猜错了,后脚就出事了。 “校尉,巡逻的兄弟说东门的守兵不见了。” 冯大鹏呆愣了一下,下意识来了句:“什么叫不见了?” “就是夏将军那边的人没在值防,我留了五个人在那看着,已经让马平去寻了。”来人说道。 “娘的!那边脑子让猪啃了?值防都敢偷懒,拿军规当儿戏!”冯大鹏不由大骂出声。 “六弟,嚷嚷什么呢!”从敌台下来的庄唯听到冯大鹏的声音,驱步上前。 冯大鹏喊了声“四哥”,接着将东门的事说了一遍:“……这种时候擅离职守,等把那几个人揪出来必须按照军法处置!” 庄唯听完当即面色大变,顾不得说话,返身就朝敌台上的楼橹奔去。 “四哥别去叫三哥他们,才刚换防,这会儿说不得就睡了。”冯大鹏喊道。 庄唯充耳不闻,步子越跑越快,三两下就爬完梯子:“三哥、柳大人,夏宝宇可能跑了!” 此言一出,席地而躺的两人腾的一下惊坐起来…… 当三人来到马道时,正好听到去寻人的兵士回禀,而这兵士的身边还跟着一脸茫然的夏安贤。 夏宝宇跑了,带着大半兵马,提前送走爱妾,却扔下唯一的儿子跑了。 查探过后,柳辨明长叹了一口气:“马蹄上过了干草,又选了巡逻的间隙……夏小将军,令尊所行你当真一点都不知道?” 夏安贤苦笑着摇了摇头: “不瞒柳大人,晏集堡失守后,家父曾提过一句想要离开卫彰,我那时只当他吃了败仗心里难受,并未当真,只是劝了两句。” 柳辨明不说信,也不说不信,只是微微眯着眼睛打量着夏安贤,片刻后开口问道:“夏小将军有什么打算?可要回祁阳?” 虽是问句,却是陈述的语气,语速平和、缓慢。 夏安贤听出他的意思——柳辨明没有提那些被留下的一千兵卒,也没有说去追撵夏宝宇的事,便晓得自己其实只有一个不是选择的选择。 …… “就这么放他走了?”冯大鹏望着只带了十个亲兵出城的夏安贤,不满地嘟囔了一句。 庄唯拍了拍他的肩膀,解释道: “不放他走难不成还把人留在卫彰?外面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打来的襄州军,城里再有个不知道靠不靠得住的但领着还有一千人的夏安贤,你还敢闭眼睛睡觉吗? “柳大人说了,现在形势严峻,与其花精力在这上头,倒不如把夏安贤放了,他回不回祁阳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些失了将官、被‘遗弃’的祁州军是咱们的人了!” 庄唯着重强调了“遗弃”二字,便是在告诉冯大鹏,当事情发生后,与其出气泄愤,倒不如在现有困境中寻求能够让利益最大化的解决办法。 第468章 卫彰 城外,夏安贤坐在马背上回望隐在黑暗中的卫彰,与夜色融为一体的城墙上立着一排排照明的火把,一时间百感交集。 他与父亲夏宝宇不同,他一直希望能得一明主,一展抱负,哪怕马革裹尸战死沙场亦无所惧,所以对父亲遇事就变节的行为极不赞同。 只是身为人子,得生养大恩,不得不屈从听命。 当初知道夏宝宇投靠长丰县主时,他是暗自松了口气的。 相比于曾茂之流,赵卿诺女子的身份在夏安贤这里也算不得什么了。 只是没想到,他还未拜见新主,便已经失了资格。 “将军,我们去哪里?”亲兵问道。 夏安贤举目四望,调转马头:“我要回祁阳,你们自去谋一条生路吧。” 然而才跑了小半个时辰,夏安贤便停马落地,紧跟着趴下,侧耳贴地,几息之后,脸色惊变:“掉头回去,有大军往卫彰的方向去,定是张宣无疑!” 亲兵才要阻拦,话还没来得及出口,就见自家将军已经骑马跑没影了。 无奈地叹了口气,只得认命跟上,喊道:“我们自小跟着将军长大,又不会别的,出去都能把自己饿死了……左右都是死,战死总比饿死好听。” …… 夏安贤去而复返,几番保证后,柳辨明和希来侯才放他进城,虽仍有存疑,但本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想法,立即调整布防。 临近四更天,眼力极好的冯大鹏骂了声“天娘老子”,一面用力敲响了金锣,扯着嗓子大喊:“张宣真他娘的来了!全都起来迎敌!” 喊声伴随着锣声,朝四面八方传开,惊醒了卫彰城内的所有人。 急促的梆子声在街上奔走相告。 “来了多少人?”希来侯望着地下密密麻麻地人头,默数了几遍愣是没数明白。 “一万”夏安贤沉声说道。 简简单单两个字,听得希来侯几人脸色大变。 “咱们是不是才三千人?”冯大鹏目光投向下方,眼神发直,自问自答,“没有三千,把咱们都算上也只有两千八百多人。” 这人数是前面调整布防时柳辨明重新统计的的,其中还要算上被夏宝宇留下的祁州军以及夏安贤等十一人。 “和张宣打到现在,他出兵数量从未超过五千。”夏安贤望着在城下率先到达的襄州骑兵,沉声说道,“今晚一战只怕是决定祁州的生死战了……你们可有将此地军情上报给长丰县主?” 希来侯扫了眼柳辨明,见他没有阻止,方才开口:“送了信……两日前”后面三个字音量猛地降了下去。 来不及的…… 夏安贤在心底摇了摇头,却没有说出口——如此境况下,何必再影响士气。 就在众人发愁怎么打的时候,一直沉默的柳辨明突然出声:“去将剩下的火药都搬过来,焦油和干草柴火也全部取过来……让军医把大戟、草乌全部送过来。” 大戟捣烂后可用于治疗疮疡肿毒,草乌则有麻醉止痛的作用,是军中常备药材。 然而这两种药材燃烧后的烟雾含有剧毒。大戟中毒表现为呕吐、腹痛,而草乌则会造成全身麻木、头晕眼花、呼吸困难。 “兵在精不在多,将在勇不在谋……你们可知穗安一战,城内只有不到两千的老弱伤兵,而他们面对的是柔桓四千精兵……不仅守住了穗安、还俘虏了柔桓王子磨夷贺。” 柳辨明看着面前的兵士们,一字一句扬声说道,“你们皆是精勇之兵,依城而战,占据地利,莫说他来的是一万,就是五万、十万,咱们也敢一战!” …… 此时,一路急行的传信兵刚过祁阳便碰上了赵卿诺率领的赵家军。 将信件飞速看了一遍,赵卿诺心里一咯噔,原本要休整一夜的念头立即打消,以最快的速度朝卫彰赶去…… 与此同时,另有一队人马距离卫彰只有不到三十里的距离。 “这天儿可越来越妖了,满天的星星还打上雷了!”花招喜往嘴里塞了一小块肉干,靠在姜一平的身上,抬头望天。 “不是雷声。”姜一平唇角下拉,声音低沉,“是爆炸声。” 话才出口,又是一阵轰鸣,这一次声音更大,震得脚下的土地都轻轻震颤起来。 确认声源后,秦志英脸色一变,眉目肃然,思忖片刻,转头朝侧方看去:“全将军,是卫彰方向,我等要加速行军过去援助,将军是同行还是另换一个去处?” 有些狼狈的全异生看了一圈,自嘲地扯了扯嘴角: “我如今就是一个孤家寡人,去哪里又有什么区别?不过是再受些折辱罢了?成王败寇,为何不杀了我!” 半月前的日榆一战,襄州军和阡州军打的两败俱伤,等不到补给援兵的襄州军,和几乎打了两年筋疲力尽的阡州军被裴谨和秦志英等人捡了一个大便宜。 沿原路撤回的刘塘和罗本升正好撞入裴谨提早设下的陷阱,而全异生则落到秦志英手里。 阡州事定,在请示过裴谨后,秦志英一行人带着全异生援助祁州。 听了全异生的话,秦志英起身上前:“何来成王败寇一说……将军与我家县主结盟,盟约未破便是盟友,既是盟友,那就应该互帮互助。 “郁州、庆州已定,我家县主会来祁州,将军不想见一见我家县主吗?如今正是用人之际,以将军之才……” 话还没说完,就被全异生冷淡的声音截断:“你们会信我?赵卿诺那个人面虎狼心的会放心用我?” 秦志英扶全异生起来的手稍稍一顿,很想发笑。 虽然头一次听到有人这么形容自家县主,但想想当初自己被她和裴谨坑的傻样,竟然觉得“人面虎狼心”用的非常合适。 “今时不同往日,人的想法都会变的。”秦志英忍着笑说完这一句话,转头让姜一平和花招喜召集人手准备出发。 全异生沉默许久,蓦地问道:“你们口中的裴将军是谁?” 第469章 全异生的选择 “裴谨。”姜一平驱马走到全异生身旁,耷拉着那副讨债脸,“如果不想去卫彰,那就让我媳妇带人送你去裴将军那里。” 裴谨…… 果然是他,一个与他境地相似的人。 全异生跃上马背,表情认真的望向姜一平,缓缓开口:“我随你们去卫彰,也可投靠长丰县主,但我要去裴将军帐下。” “我做不得主,你自去与县主和裴将军说。”姜一平面无表情地说道。 花招喜扯了扯缰绳,凑到姜一平身边,表情复杂: “这位全将军有什么想不开的,在县主帐下总比去烧粪扇风强吧……听说爹和兄长他们身上的屎味儿半个月了都没散干净。” “人各有志,全将军追求的境界不是咱们能懂得。”姜一平看先花招喜的时候,努力往上扬了扬唇角,“走吧。” 夫妻俩相视一笑,打马朝前冲去。 秦志英听得脸皮直抽抽,头一次见识到“人各有志”的用法。 全异生的心思他大概能够了解,不过是觉得自己被心有好感的女子算计,面子里子都过不去。 至于裴谨为何改了主意决定用他,归根到底还是落在了一个“钱”字上。 打仗养兵、建城修路哪一样不要钱,偏他和赵卿诺都是个不善经营的。 不能仗着一个银矿,便在那里坐吃山空。 而全异生出身商贾大族,天赋耳濡目染下练就了一身旁人少有的挣钱本事。 他的阡州军缺什么都没有缺过钱,手底下的将兵吃、穿、用从没受过亏待。 …… 卫彰城五里之外的一处坡地上,秦志英与姜一平商量后决定暂时不过去。 一则,现在还没到决战时刻。 二则,此时靠近卫彰,不仅没什么用,还会引得柳辨明等人攻击时畏手畏脚,倒不如先耗一耗张宣的兵数,等到双方肉搏之时再出现。 花招喜望着急如骤雨的火箭,听到那时不时响起的爆炸声,哈哈大笑:“守的漂亮!” “卫彰的兵力加上咱们这两千多人,等到最后城战的时,前后夹击,吃下这一波襄州军应该没什么问题。”秦志英说道。 旁听的全异生“嗤”的笑出了声,收回盯着卫彰看的视线: “没什么问题?眼神不好,又这么天真,长丰县主也放心让你们出来!你们就没瞧出什么问题?” 他伸出手臂,指着城墙说道,“如此大战,主将不在前线督战,难不成还在后面搂着他那爱妾困觉?夏宝宇那个人我虽然只接触过几次,但也看的分明,那才是个‘识时务的’。 “若不是那个什么襄王不收变节之人,夏宝宇怎么会老老实实守着祁州,不过是暂时没有寻到新的靠山罢了。”语气尖利又难听。 也许是换了身份,全异生露出他性格中隐藏的刻薄。 姜一平的性格和秦志英的精力让二人自动忽略让人听了不舒服的话,只捡着重要的信息接收。 二人闻言,眼神再次投向卫彰,努力辨认城墙上的人影。 柳辨明张弓射箭的胳膊就没停下来过,一支支点燃的箭矢离弦而出。 希来侯守在城墙上,正面对上即将靠近的云梯。 他单手举着木枪,手臂几乎挥出了残影,一刻不停的往前刺。 浸了焦油裹着火焰的枪尖,随着希来侯的动作,每一下都会逼得一名襄州兵卒从云梯上跌落。 另有一个陌生青年防守着另一架云梯。 他手持长柄钩,用弯钩牢牢地勾住云梯。 与此同时,旁边的亲兵则抱着一根粗木,把靠近的云梯死死地抵在一丈之外。 一勾、一抵之间,云梯被固定住,另有一个亲兵把一桶油朝云梯上的襄州军泼了过去,紧跟着便是一只火箭飞了过来。 轰的一下,火焰冲天而起,惨烈的嚎叫声响彻云霄。 变成火人的襄州军一个接一个往下掉…… 而此时,爆炸声已经消失,只剩下火光和惨叫。 鲁禾、庄唯、冯大鹏……不论是认识的,还是不认识,每个人都在奋勇杀敌。 可这些人中确实没有夏宝宇…… 秦志英皱紧眉头,脸色凝重:“他们的炸药用光了……即使算上我们这些人,兵力也太过悬殊了。” 更不要提他们这两千多人里有一半是在阡州招募的新兵…… 这般想着,秦志英看向姜一平和全异生:“你们有什么想法?” “拖。” 两人异口同声地说出了这一个字。 全异生见姜一平没了下文,也不拿乔,继续说道: “你既然说赵卿诺会来祁州,按照她对你们的宝贝程度,料理完庆州的事应该就会过来,此时说不定已经在路上,拖得越久越有可能。 再者,此法消耗襄州军兵量和士气的同时,还能极大的鼓舞我方士气……最重要的一点,出了这个法子,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姜一平赞同地点了点头:“在此期间,咱们想法子把一部分襄州军出来诱出来做掉。” 全异生看着他用平淡的语气,面无表情的样子说要把襄州军“做掉”,一时无语。 而旁边的花招喜在姜一平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已经拿起了自己的杀猪刀。 秦志英点了点头,认同姜一平的说法,沉思许久开口说道:“距离天彻底黑下来大约还有一个时辰,待天黑透之后……” “柳辨明让人把什么东西洒下去了!”花招喜突然低呼出声。 几人忙转头去看,就见城墙上的兵士遮掩着口鼻将竹筐里的东西往外倾倒。 秦志英和姜一平瞬间联想到极爱用药的裴谨,立时反应过来柳辨明他们的打算——他们准备趁襄州军中毒虚弱的时候出来死战。 “花招喜,你带二百人偷袭张宣的营地,方法随便,让他们乱起来。”秦志英说完,转头看向全异生,表情认真,“全将军作何打算?” 全异生抽出腰间佩剑,踏上脚蹬坐在马背上:“让长丰县主给我奉茶赔礼……酒也可以,但是要好酒、烈酒。” 说完这话他自己不由摇头失笑。 奉茶的意思就是他还活着,他要凭此役成为长丰县主的宾席。 而酒便是祭酒,是他死后爱荣。 全异生想得明白,左右已经到了这一步,不如再赌一把。 第470章 沉甸甸的木匣 夜幕低垂,月色笼盖着急速前进的马群。 打头的少女两唇抿成了一条直线,一双杏眸紧紧盯着前方。 近了……能听到厮杀声…… 紧闭的城门内,鲁禾手里握着一根没有点燃的火折子,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城门,耳中听着外面的厮杀,脚边堆放着最后一筐火药,身后堆放着一排已经泼了了焦油的桌椅板凳,而这些家具上面也洒了燃烧后可以释放毒气的药材。 只要城门一破,鲁禾就会点燃火折子,送那些进来的襄州军归西。 他们几个兄弟原本只是京里的东家做活西家出力的混混,平日里实在过不下了也会干些偷鸡摸狗的事。 跟着赵卿诺不过是想有个稳定的挣钱路子,攒些钱,娶个媳妇,再生个大胖小子,哪有什么雄心壮志。 可是一路到了丰州,看着绝望的百姓在自己的帮助下重获新生,日子越过越好,自豪的同时又生出了莫名其妙的壮志——外面的战火不能再烧到已经熄火的地方…… 城门之外,柳辨明不停地挥着手中的大刀,刀刃上粘稠的血液随着他的动作在半空中变成血滴四散。 他的身边有赵家军的兵士,也有襄州军的人,或是躺倒在地,或是带伤拼杀。 与他隔了不知多少人的厮杀圈里,秦志英和希来侯汇合。 两人背靠着背,握着砍得缺口卷刃的长刀,打着配合厮杀。 冯大鹏一面砍杀着挡在身前的襄州军,一面努力朝快要支撑不住的庄唯身边赶去:“四哥!四哥!” 撕心裂肺的吼叫声越过人群撞进庄唯的耳朵里,唤醒了他的意识,身子一侧,险险避开擦着耳朵刮过的刀风,转身的瞬间,目眦欲裂,扯破嗓子怒声大喊:“六弟!跑!跑——” 冯大鹏怔了一息,一股子诡异的寒冷噌的一下窜上脖颈,紧跟着便是空气被破开的呼声。 “六弟——” 砰! 一只脚猛地从旁边踹了过来,踹得冯大鹏往旁侧闪去。 紧接着便是“铛”的一声,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去帮你四哥!”赵卿诺头也不回的说道。 “县主!”冯大鹏惊喜地喊了一声,“兄弟们,县主到了!援兵到了!” 此话一出,赵家军好似被重新注入了生机,挥动的大刀再次灵活了起来。 张宣察觉到赵家军再次燃起甚至变得更加高涨的士气,眯眼打量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少女:“长丰县主赵卿诺?” 赵卿诺冷脸望着张宣,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厌恶:“张宣,每攻下一座城,便将所得财物尽数赏赐给部下,还会选出城中貌美女子,分赏给功劳最大的兵卒,最后屠城,是不是你?” “县主竟然知道咱……听说长丰县主‘爱民如子’,那县主知不知道,晏集堡被提前送走的百姓被咱找到了,就在来卫彰之前……那些人啊,跑都不知都跑远点,躲在村镇有什么用? “对了,里头还有不少卫彰人,足足三千多人,全部活、着、火、葬!” 在大魏,火葬是带有羞辱含义的,而活人被火葬是虐杀、是羞辱。 张宣在说话激怒赵卿诺的同时,拎着紫金锤的手臂肌肉瞬间暴涨,朝着对面的少女砸了过去。 赵卿诺往旁侧闪避,手中乌金枪同时从斜侧方冲着张宣的脖子刺去。 咚! 一只紫金锤落在地上,另一只紫金锤又朝人擂了过去。 赵卿诺脚下猛地一蹬,起跳之后在紫金锤上飞速的踏了一下,猛然变重的紫金锤带着张宣往前坠了一个趔趄。 趁他不稳,赵卿诺跳起来对着张宣后背就是一脚,握在手中的长枪转着枪花朝人劈了过去。 枪尖自张宣后脖颈往下划,转回空中的时候,另一端的小金瓜顺势砸下…… 一圈、两圈、三圈…… 乌金枪的残影下,只见张宣仿佛变身成了啄虫吃米的大公鸡,脑袋点个不停,额头磕到冷硬的土地上不断发出“砰砰”声。 “臭娘们……” 一连串的咒骂从他口中传出,赵卿诺抿着唇,杏眸里闪着怒火,对张宣的谩骂充耳不闻。 手腕交替间,长枪翻转,每当张宣想要抡着紫金锤反手往后砸的时候,都会被踹上一脚。 周围不论是襄州军还是赵家军都惊骇地自发后撤,生怕圈进这凶残的单杀局。 “咔嚓”,断骨的声音传出,手中的紫金锤跌落在地,张宣的咒骂声越来越低,直到彻底消失。 赵卿诺停下手臂,残留着杀意的眼神扫了一圈:“张宣死了。” 苦战了一天两夜的襄州军早已疲惫不堪,此刻失了主将更是战意全无,纷纷弃甲投戈…… “赢了?”冯大鹏望着倒戈卸甲,拜服于地的襄州军,表情有一瞬间的呆愣茫然,紧接着一巴掌扇在自己脸上,“嘶——”痛得他倒吸一口冷气,旋即大声喊了起来,“我们赢了!我们赢了!兄弟们,咱们守住了卫彰!兄弟们……” 到了后面,声音里已经染上了哭腔。 卫彰一役虽然胜了,却是惨胜,是赵家军自组建之日起最惨烈的一战。 屋里躺着伤号,军医们忙的脚不沾地,外面则是再也无法睁开眼睛的兵士。 赵卿诺低着头,走到每一个兵士身边。 他们双目紧闭,脸上的血迹已经被清理干净,一套自己在军中的被褥铺盖在身,耳畔放着一块巴掌大的木牌。 就像魏老将军的部下一般,每一个赵家军在入伍时都会有一块身份牌,一面刻着自己的姓名、住处,一面写着自己的心愿。 赵卿诺一言不发地收走每一个身份牌,一块又一块…… 当收走最后一块身份牌的时候,怀里抱着的木匣已经堆满,沉甸甸的,几乎让人抱不住。 后面躺着就是夏安贤的部下们…… 赵卿诺停下脚步,看着跪在前面的夏安贤,将目光投向一旁的军医。 一脸焦急的小军医看到自家县主,又急又委屈的出声告状:“县主,这人不让我上药包扎,也不肯回去躺着……师傅等会瞧见要骂我了!” 第471章 送兵 赵卿诺的视线落在夏安贤身后,那里静静地躺着已经收拾整洁的祁州兵士。 将目光再次移到夏安贤身上,看到他那自额角划到腮帮处的刀伤,低声问道:“夏将军准备如何安置这些人?是就地掩埋安葬还是送他们回家?” 夏安贤怔了一息,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部下:“按照习俗,战死之人会葬在战死之地,待战事结束后会送把他们的遗物和抚恤银送还家乡。只是……” 他顿了顿,垂头望地,放在膝盖上的手指渐渐收紧,“只是,去年到今年死的人太多了……” 赵卿诺明白他的未尽之言——死的人太多了,抚恤银不够了,遗物也没有足够的人手去做这一件事。 “春耕前,祁州的事情便会了结,之后的休养生息……可有读过书?” 问题落在耳旁,夏安贤又是一愣,虽然不明白赵卿诺为什么这么问,却还是点了点头:“自幼跟随舅父读书习字,也曾下场科考,只是家父不喜……所以才由文转武。” 赵卿诺注意到他话中的停顿,看到他脸上的落寞,叹了口气,接受血缘上的不爱还真是许多人都逃不过的一堂课。 话锋一转,回到前面的话题,“之后的休养生息便由你主导,当然我这边自然会派人协助,祁州各县官吏往年政绩、县志整理出来让人送到这里。正好趁着养伤做不了别的,你写一份祁州弊病交上来……跟我进屋说。” 说着一面从夏安贤身边走过,径直朝前面的屋子走去。 赵卿诺语气太过自然,那布置功课的的样子好似先生,以至于夏安贤下意识恭恭敬敬地应了一声,起身跟着走了两步才反应过来。 “夏宝宇是夏宝宇,你是你……坐下吧,让军医给你先把药伤了,伤势加重了苦恼的还是军医。” 夏安贤脸色微红,忙不迭对军医小声致歉,乖乖坐在那里由他处理伤口。 没有想到夏宝宇那样的人竟然会养出这样性子的儿子…… 赵卿诺收敛发散的思绪,瞥了一眼微微晃动的帷幔,继续说道: “祁州位置关键,既是东南各州的门户,又与襄州毗邻,到年底前,内部必须稳定下来。” “县主放心,我会带着剩下的人尽数归降……如果觉得不合适可以让他们去耕地开荒,或者去修城墙、挖沟渠。”夏安贤急忙说道,“还请县主给他们一条活路。” 对于被俘虏的兵卒,不是杀了立威,就是把他们当做奴仆,即使收编也是作为敢死队。 而被遗弃的祁州军,因为夏宝宇的所作所为地位比那些俘虏还要尴尬。 “夏将军误会了。”赵卿诺摆摆手,示意他不要激动,“我的意思是你需要将州内流民安置妥当,清除流窜匪寇……待祁州恢复后,拖欠的抚恤银便可和兵将们的遗物一并补发送还。” 夏安贤闻言松了口气,连忙出声请罪。 正在此时,吊着一条胳膊的花招喜站在门外,探头探脑地往里瞧。 赵卿诺朝她点了点头,嘱咐他尽快养伤,一面起身往外走。 等军医给夏安贤处理好伤口离开后,躲在帷幔后的两个大汉彼此搀扶着往外挪。 “将军,咱们是不是没事了?命都保下了?” “何止保下了,你们没听出来吗?这个什么县主要重用咱们将军呢!是有实权的那种,和前面当个摆设的吉祥物不一样呢!” 话才出口,猛地反应过来,讪讪的住了嘴。 …… 另一边,赵卿诺由花招喜陪着正往城门的方向走。 “县主,就是这人。”花招喜指着城门口的一个儒雅中年汉子说道,“他说夏将军的舅父,还带了一队人来,我没让他们进来,这会儿都等在城门外头。” 那汉子双手在身前交握,站姿如松,脸上是克制的焦急。 看到二人的时候,眼中一亮,徐趋上前,俯身下拜:“祁州王彦冲拜见长丰县主。” “请起。”赵卿诺打量着眼前之人。 她听说过王彦冲的名字,乃是前任祁州知州的儿子,夏宝宇的军饷筹措全靠此人。 王彦冲起身后,不由扫了眼赵卿诺身后,没看到想见之人,眼底闪过失望、担忧。 赵卿诺视线穿过大开的城门,望向未免身姿挺拔,英姿勃发的兵卒,眉峰微动: “夏将军虽受重伤,但性命无忧,先生稍后随时都可前去探望……有道是财不外露,先生特意将自己训练的私兵带来展示,想来还有些别的打算……有什么话只管说,我先听听。” 王彦冲听到这话,不由露出一抹苦笑。 他原本想着赵卿诺见了这些兵之后主动朝自己开口,到时候不论是要兵还是要练兵的人,自己都是主导方。 现在对方直白挑明,倒让自己失了先机。 毕竟别人要和自己主动送,完全是两个概念。 然而别管心中如何做想,王彦冲的语气依旧平和: “实不相瞒,这些人原是替我那外甥招募训练的,为的就是防备他那个宠妾灭妻,不顾人伦亲情的父亲。 “那孩子被我教养的太过正直实诚,只怕我才将人给了他,夏宝宇寻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就能把人从他手里要走。思来想去,倒不如将这些人献给县主,也好能为安贤求个庇护。 “听闻县主急着往卫彰来,我担心出事,便连忙带人赶了过来……多少是一份战力。” 赵卿诺弯了弯唇角,不说收也不说不收,走出城门,近距离端详这一支只需看一眼便晓得勇武的队伍。 笔直的站姿,几乎连眼睛都不眨一下,一只手扶在刀柄上,时刻处于备战状态。 赵卿诺看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问道:“王先生,他们都是祁州人吗?可还有亲眷家人?” 王彦冲怔松了片刻,如实回答:“这些都是祁州本地人,家中兄弟姊妹众多,不是独子。” 赵卿诺点了点头,转身往回走:“祁州的好儿郎自然该守卫着祁州……你去看夏安贤吧。” 王彦冲望着走远的背影,在原地站了许久,直到守门的兵士提醒方才带人进城。 第472章 项至 细雪轻扬,雪花落地即化,不过片刻便让院落染上一层暗色。 赵卿诺提着一个竹篮,拾阶而上。 “县主。”门外看守的兵士抱拳见礼,“这人好不自知,不是嫌弃被子薄,就是嫌弃水淡无味,非得要什么唇齿留香。” 唇齿留香是卫彰特产红茶。因为饮用之后,香味在口舌之间持久不散而得名。 听到兵士话,赵卿诺“嗯”的一声,开口说道:“你下去用饭吧,这里有我。” 兵士晓得自家县主的性格,憨笑着退了下去。 赵卿诺抬手推门,门开的瞬间,就看到一个身着儒袍背对着自己的男子。 她环视一圈,将竹篮放在仅有的一个凳子上:“摆姿态也不顶饱,还是先吃饭吧。” 男子的背影微微一颤,过了几息,一面转身,一面出声说道:“县主虽然是女儿身,但所作所为不输男子,在至看来,乃当世豪杰,心中倾……” 看到赵卿诺的那一刻,“慕”字直接停在喉咙里,大吃一惊,很快恢复正常,笑道: “村中一别,倒不曾想到会以这样的方式相逢……在下项至,姑娘别来无恙。” 是曾阿婆口中的项先生,也是在封阳驿打劫的那伙子人的军师。 赵卿诺眼中的惊诧一闪而过,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托你家主子的福,用不得别来无恙这个词。” 身份被道破,项至立即意识到眼前这人与刘塘、罗本升这种莽撞武将不同,而她的身份经历又不能将她与后宅妇人一般看待,稍一思忖便换了策略。 “姑娘何时发现的?” 赵卿诺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把人上下打量了一遍,突然问道: “你在襄王那应该值不少钱吧?不要急着否认……襄王困于皇宫时,能将宫外之事放心托给你,想来你在他心中分量极重,就像……就像延平帝和永嘉侯似的。 “你能跟着刘塘他们攻打沛州,又能让张宣换了作战方法,除了你本身的能力外,便是你的地位。” 项至听到她把永嘉侯搬了出来,脸上的淡笑消失,眼神警惕。 襄州军里,除了褚忺贴身亲信,便是刘塘和罗本升都不晓得他的真实身份。 此刻听了赵卿诺的话,心中忍不住猜测会不会是褚忺亲信里出了细作。 项至是襄王外祖家收养的义子,与其生母柔妃乃是青梅竹马。 后因柔妃入宫,他伤心之下游历天下,直到被柔妃派人寻到,请他助襄王一臂之力。 “于情于理他都该唤你一声‘舅父’,若不是造化弄人,又怎么会有前头的那一个字。” 项至回忆起柔妃信中所言,不禁露出思念的表情:宫门重重,他们已经有二十余年未曾见过面了。 再等等,只要打回京城,他就能夺回他心爱的女人。 这般想着,项至稳住心神,重新撑起笑容:“项某的身价如何需要看姑娘想换些什么。” 赵卿诺还不知道自己误打误撞的举例让项至疑窦丛生。 她拖长调子“哦”了一声,伸手点了下竹篮的提手:“你用饭吧。” 话音一落,转身就要朝外走。 项至出声留人,再次问道:“姑娘何时发现的?” 赵卿诺停下脚步,缓声说道:“称呼,你在认出我之后立即换了称呼,如果是近日才投奔襄王,叫我县主还是姑娘对你没有什么区别……只是因为你不承认延平帝,所以你也不接受他封的县主,在你的心中。” 说完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屋子。 …… 三日之后,赵卿诺将受伤的兵将和卫彰交由投诚归顺的王彦冲领兵驻守,带领先锋骑兵朝晏集堡杀去。 她要趁着襄州军援兵未到,将祁州被占城池尽数夺回。 张宣和项至谁都没有料到,兵力悬殊,气势正盛的襄州军不仅没有拿下卫彰,还把自己陷了进去。 晏集堡守兵不多,只有三百余人。 这些人在得知统帅兵败身死,军师被俘后,战意顿失。 攻下晏集堡后,赵卿诺沿着襄州军进攻路线,趁热打铁,一路打了回去。 花费了大半个月的时间,赵卿诺将被占的城池全部夺回。 …… 襄州襄王府外。 褚忺扶着袁九娘登上马车,表情柔和,声音低柔:“慢一些,仔细脚下。” 袁九娘垂眸娇羞一笑: “陛下身份贵重,妾由清露扶着就行,倒是柳妹妹那里,陛下再去瞧一瞧,妹妹怀有身孕,这是陛下的长子,要更上心些。” “柳氏那里自有仆从照顾,太医也日日把脉,若连个孩子也还不好,倒是辜负了皇后对她的看重。”褚忺提到柳氏的语气瞬间冷了下去,面上的温柔好似都淡了几分。 袁九娘脸上的娇笑刹那间换成了忐忑,不知所措的抬头看向褚忺,张了张嘴,不晓得该说什么。 正在这时,一封急报送来。 褚忺接过急报匆匆扫了一遍,脸色铁青,转头对袁九娘勉强一笑: “这一次回娘家,朕暂时无法送你了,九娘放心,带你回来的时候,朕亲自去袁家接你……国舅那边你多费心思,你我夫妻一体,来日自然也要与我共分天下。” 袁九娘听得心中讽刺顿生,她父母皆在京城,汝州与她最亲的只有伯父一家。 若不是伯父托人筹谋,留在京城的父母只怕在襄王自立为帝的时候就没了性命。 然而不论心中如何厌恶眼前之人,袁九娘都不显露分毫,一如既往地的体贴小意。 “陛下当以正事为重,妾有陛下安排的护卫兵保护,自然安全无虞,倒是您,莫忙的忘了吃饭,妾已经将您每日食用的补汤方子交给了下头,您记得喝……” 她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直到褚忺眼中的不耐快要克制不住时方才落下马车的帘子。 褚忺在帘子落下的那一刻,面上的温柔退了个干净,眼底的烦躁涌了上来:“去书房。” …… 马车上,清露望向没了笑容,眉头轻蹙袁九娘,犹豫半晌,小声劝道: “娘娘不要忧心,奴婢听说儿女什么时候来都是有定数的,到了时候,说不得就是三年抱俩……那边纵使先有孕也不见得能一举得男。 “娘娘心善,可子嗣上头不该让步的,就该把陛下牢牢拢在身边生下几个嫡子才是。” 第473章 襄州 袁九娘朝她笑了笑,没有说话,往后靠了靠,合眼休息。 后院里面谁生了褚忺的孩子,她并不在意,只要自己不生就成。 她巴不得褚忺永远不要进她的房,毕竟那避孕的药丸子用的多了到底对身体不好。 她只要耐心忍上些时日,堂兄会想办法接她回家。 堂兄的义妹是那位长丰县主,听说在长丰县主那里,女子可为官、可上阵杀敌、可在书院里面做先生。 她没别的心愿,就想像父亲一样做个阴阳历官,观察天象,预测天气。 而不是在这后宅和几个女人抢着一个男人,伏低做小,喔咿嚅唲。 …… 书房内,褚忺脸色阴沉地望着站在下面的将官、谋士们:“赵氏让人送来的信都给你们看过了,怎么说?” 武将何弄锦抱拳开口: “一个项至就想换回所有祁州被俘百姓,赵氏是不是以为咱们都是不会算账的莽夫!陛下,末将愿领兵前去祁州,取下赵氏头颅献于陛下。” 有了何弄锦出头,其余武将纷纷开口附和。 “陛下,张将军带兵攻打祁州,日久兵乏,战败是因他懈怠使了谨慎,而不是败于赵氏之威,还请陛下下令,此次发兵,定能一鼓作气夺下祁州,杀了赵氏,到时候莫说祁州、就连她赵氏打下的地盘都是咱们的。” 此言一出,褚忺眼中蓦地一亮,生出几分心动。 只要杀了赵卿诺,她所占领的七州都会归于自己。 才安定下来的五州暂且不提,只安州和丰州的百姓数量和粮食税收便已经让自己眼馋许久。 谋士陶高端详褚忺表情,暗道一声不好,连忙出声: “陛下不可!那赵氏既能在如此短的时间拿下七州,必定有其过人之处,说不得身边亦有高人指点,贸然出战,只怕胜算不大。” 说着一面朝褚忺不停地打着眼色,想要与他私下交谈。 褚忺还未变晴的脸色再次阴沉下来,两手撑在桌案上,望向陶高的眼神幽暗阴森。 看到褚忺的眼神,书房瞬间安静下来。 陶高走到中间空地,一揖到底: “陛下自来到襄州之日起,便执着于祁州,张宣将军最早带了五千兵马出发,后面陆陆续续增派援兵,前前后后便已超三万多人。 “再算上刘塘将军带走的兵将,以及派去增援却失联折损的兵卒,总数已超四万……还有粮草军械的损耗…… “陛下!您登基之前的积累已经耗用的差不多了,如今实在不是对上赵氏的时机。” 褚忺眯了眯眼睛,良久之后挥了挥手:“陶先生留下,你们暂去歇息。” 众人自然不敢多言,听话退下。 房门关上的那一刻,褚忺起身走到陶高身边,伸手将人扶起:“幸而先生点醒,我差点铸成大错。”说着将陶高扶到一旁坐下,亲自斟茶奉茶。 陶高心中悄悄松了口气:“陛下英明,今日只是被张宣将军和一众兵士的败亡激起了怒火,想要为将军报仇罢了。” 台阶搭好,褚忺顺势就着台阶说道: “张将军在朕微末之时便为朕效力,虽是臣,亦是兄。他为妇人奸计所杀,朕若不能为其报仇,枉为人君。”语气悲痛叹息 陶高语重心长的劝谏道: “仇要报,只是要过些时日,当务之急应是练兵、屯粮……听闻那赵氏鼓励百姓垦荒种粮,就连女子妇人也让其外出做工。 “此举虽有违礼法,但干活的人多了,挣得钱多了,税收、粮产自然也就上来了。陛下可借鉴一二,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待以后天下一统,再让她们归家便是。 “将那些祁州人还给她,换了项先生回来,既能体现陛下对部下的爱重,又能少些麻烦——祁州来的那些刁民隔几日便会闹上一场,倒不如趁此脱手。” 能活着被带到襄州的都是些高壮汉子,被张宣俘虏挑选之后送到襄州做苦力。 为了防止这些人逃跑,一日只给一顿饭,不许他们吃饱,安排他们干最繁重活,没多久便出了乱子。 初时还能杀鸡儆猴,到了后面这一招已经没用了。 褚忺浮于表面的笑容随着陶高的话渐渐化作沉思。 当初对祁州用兵,项至曾私下劝阻过他。 他没听,觉得自己多年积累实力已经足够,一个祁州而已,不出半年便能拿下,事实却是兵将反倒被套在里面。 此时项至劝他撤兵,放弃祁州,向西攻打兴州、蜀州,拿下两州后,顺势夺下泾州,再从泾州往南,拿下昙州后,再攻打祁州,到时候两方夹击,拿下祁州便如探囊取物一般容易。 褚忺仍旧没有听从,一来放不下颜面,他已经不是那个藏在宫里隐忍的皇子了,十余年的忍耐早就耗空了他所有的耐心。 加之汝州袁氏模棱两可的态度,让他觉得自己受到了轻视,说什么都要拿下祁州威慑所有不愿意归顺他的人。 二则,兴州贫瘠,蜀州偏远多瘴气,泾州被保民军祸害的不成样子,褚忺不想在三州浪费兵力、财力。 这才有了从汝州借道出兵沛州的事。 如今褚忺不得不承认自己的错判,也明白陶高说的对,现在最重要的是休养生息,待恢复后向兴州用兵。 一番挣扎后,大局为重,褚忺当即修书一封,命陶高为使者,送那些祁州人回去,同时要他将项至完好无损的带回来。 把项至还给褚忺,而能活着回到家乡的祁州人只剩下不到一千,而且每一个都浑身是伤。 陶高带着项至离开时,感受到赵卿诺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只觉得一颗心脏几乎快要跳碎。 打死他都没想到,褚忺会用这种方式羞辱赵卿诺。 陶高不知道那个长丰县主有没有感受到羞辱,他只晓得自己差一点就要去侍奉先祖了。 “哎!这也一次看来与这位长丰县主结成死仇了。” 这一声感叹落在耳中,项至心里一咯噔,不是为了结仇之事,而是因为陶高对赵卿诺的称呼。 隐晦的瞥了一眼陶高,项至只希望一切都是自己多心,这位襄王身边的老人不会是那个细作。 第474章 唇齿留香 战事暂停,沛州、阡州、祁州,三州百废待兴,不仅百姓需要修复因战乱受到的伤害,赵家军也需休整。 这一日,天朗气清,冯大鹏扯着全异生就往营地走: “全将军,你不是想去咱们裴将军麾下?人今日就到了,县主让咱来请您。” 冯大鹏性子直爽,又因为自小经历,脸皮练的比旁人厚实,对全异生的冷淡一点没当一回事。 在冯大鹏看来,别管前头是什么身份关系,只要进了赵家军那就是一家人。 更何况,全异生可是和他们一起守过卫彰的人,是生死与共的兄弟! 全异生左手衣袖被冯大鹏扯着,为防不雅,不得不用右手笼着衣襟:“放手,我可以自己走。” “将军走的太讲究了,咱拽着你能快些。” 冯大鹏不仅没松手,反而拽得更紧了。 二人就这般拉拉扯扯进了营地。 全异生甫一踏入,就看到赵卿诺仰头和身旁的男子说着话,眼角挂笑,表情舒朗。 裴谨微微弯腰,耐心地听着,时不时点头或开口回应,偶尔还会露出一丝无奈。 二人正说着裴谨火烧大粪的损招儿,察觉到看过了的视线便停下话题。 “这位就是全异生全将军……全将军,他便是裴谨。”赵卿诺笑着为二人做介绍。 裴谨顺着赵卿诺的话,笑道: “今后裴某会总管沛州、阡州和祁州之事,全将军出身阡州,又有走商的经历,得全将军与诸位相助,想必三州将很快恢复如出。” 全异生目光在二人身上游移,看到他们之间仅有一拳之距,对赵卿诺和裴谨的关系有了猜测。 他想了想,干脆直接表明:“县主、裴将军放心,我既已归顺效忠,便不会再生出二心。” 说着话,柳辨明、希来侯等人陆陆续续走了过来。 姜一平端着漆盘来到赵卿诺身边:“县主,在库房里寻到了最后一点唇齿留香。” 赵卿诺点了点头,提起茶壶,淡红色的茶汤落入纯白瓷盏。 用指腹碰了碰杯壁,水温适宜,两手捧起茶盏走到全异生面前,俯身下拜: “此为是为前事赔罪,这一拜是谢将军救我部下之恩,请全将军用茶。” 众目睽睽之下,少女放下身段,表情自然,不见丝毫扭捏,捧着茶的手臂伸得又直又稳。 全异生环视一圈,新加入的兵将脸上满是震惊,而那些跟着赵卿诺的老人不仅露出吃惊的表情,反而神情感慨。 “姑娘的性子还是与在京城时一样。”花招喜低声感叹。 姑娘是他们这些京城来的人私下对赵卿诺的称呼,谈起旧事,他们仍旧喜欢称呼她为姑娘。 全异生两手接过茶盏,一饮而尽,茶如其名,确实唇齿留香。 将茶盏放回漆盘后,他一撩衣袍,单膝跪地,双手举过头顶,扬声道:“全异生愿为县主效犬马之劳。” …… 春色将离之时,严嬷嬷、艾蒿和姜蕴顶着如帘小雨到了祁州,一并到来的还有赤阳县令任太平。 严嬷嬷一如既往地肃着一张脸,看到赵卿诺时候,表情变的柔和,眼中满是慈爱。 艾蒿穿了一身草色劲装,腰间别着短棒,身上斜挂着一个小布包,面上含笑,神态与赵卿诺有几分相似。 经过历练色姜蕴褪去曾经的忧郁迷茫,添了几分成熟干练。 赵卿诺与三人叙旧之后,便说起正事。 三人留在祁州,除了帮助祁州恢复生产,还要与昙州及其以南的各州接触。 赵卿诺与众人商量后认为,昙州等地不一定非要用打仗的方式拿下来。 毕竟对于这些偏远贫瘠之地来说,吃饱过好这件事比头上的掌权人是谁更值得他们关心在意。 任太平待几人说完,方才开口:“县主,京里派了天使来下旨,请您入京保皇,下官怕他们乱跑,将人留在县衙里,派了几个机灵的侍从伺候。” 赵卿诺闻言微愣:“圣旨里指明了要我入京?” “下官并未看见圣旨,天使见您不在传的是口谕。”任太平回道。 赵卿诺拧眉沉思,半晌之后开口问道:“来人是谁?是宫里的内侍还是京兆府的人?” “传旨的是个内侍,但他身边只跟了一个姑娘。”任太平回忆着二人的样子描述了一遍,“……那姑娘长得极为普通,但应该是个练家子。” 是甘双,风怀远身边的那个女护卫。 来的人是甘双,那让自己入京的主意应该就是风怀远出的,就是不知道除了自己是不是还有别人。 倘若还有别人,这入京保皇恐怕不止击退保民军这一个目的…… 任太平见赵卿诺没有说话,觑了眼她脸上的表情,斟酌着开口: “此次下旨,县主若是入京既能得了平乱之功,又能趁机接伯爷他们回来,免得今后受到掣肘。” 赵卿诺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你放心,京城自然要去的,我爹他们确实也该离开京城了。” 任太平闻言下意识舒了一口气,虽然晓得以赵卿诺的为人不会不管宁远伯府的死活,可人总是会变得,尤其是经过权利的浸染后。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宁远伯府对赵卿诺只有生恩而没有养恩。 任太平不敢赌人心,不得不放下县衙之事亲自跑这一趟。 如今得了准话,心里担忧尽数散去。 “任大人,不管因为什么,你在为我做事。”赵卿诺语气幽幽地说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以后若有什么想法可以直接说。 “你回去吧,让那位天使和甘双在仙台马驿等我,我会带兵走官道直接过去。” 被赵卿诺点了一下,任太平呼吸一顿,随即应声离去。 京城里现有的武将兵力拦不下保民军,这一点赵卿诺与裴谨早有预料,只是没想到会打的这么快。 既然答应了要入京保皇,那便需要尽快动身,不仅要赶在保民军前面到,还要比其他人到的都早…… 第475章 再上京城 仙台马驿。 甘双抬起头,视线穿过绵绵细雨望向赵卿诺。 似乎是掀起头上的斗笠阻碍了视线,起手摘下,细细端详片刻。 赵卿诺未着铠甲,穿了一身玄色劲装,头上的单髻仅用一根同色发带扎着,杏眸明亮,眼底依旧坦荡,勾唇轻笑:“甘双,许久未见。” 甘双只觉得被那眼神烫了一下,立即抬手将斗笠扣回头上:“长丰县主,主子让我给您的。” 说着自怀中摸出一件油纸封包的东西递了过去,“主子还说,这一次入京绝不让您白跑一趟,这是定金。” 油纸包着的是一封圣旨,上面将丰州和安州赐给赵卿诺做封地,而她的封号从长丰县主变成了安丰郡主。 赵卿诺扫了眼甘双身边表情忐忑的内侍,将圣旨卷吧卷吧塞到自己怀里,慢悠悠地说道: “风怀远还是一如既往地会做‘生意’,这算什么定金,我瞧着是个憨憨吗?” 此话一出,内侍脸色一白,不等甘双开口急忙说道: “县……县主勿恼,您虽拿下了丰州和安州,但名不正言不顺,有了这圣旨,行事才……才能更加便宜,不受诟病。” 话音未落,便听到利刃出鞘的声音。 内侍骇然地望着突然对准自己的刀刃,哆嗦着嘴唇不敢再多说一句话。 赵卿诺摆摆手:“这个定金我是肯定不接受的,不过我不和你谈,我自己去找你家主子谈……上马走吧,去晚了也就不用谈了。” “甘姑娘……”内侍凑近甘双小声问道,“可不要前门拒狼,后门进虎?” 甘双淡淡的看了他一眼,翻身上马,扬鞭追撵上去。 现在的大魏,谁不是虎豹豺狼? 环伺之下,他们只能选一个胃口小一点、自己更了解的老虎进门罢了。 内侍没有得到回应,唉声叹气地跟在后面。 …… 京城。 温热的夏风吹入京城的同时,新任平乱大将军败亡的消息也送到了京城。 常固堡失守,岳广带领保民军杀入涿阳城,入城后将城中官吏、世家大户挖眼杖杀,强征男丁入伍,逼迫百姓献粮。 更有传言,保民军兵粮不足,岳广将俘获的官吏和世家女眷、孩童充作肉粮。 不论这一传言是真是假,都足以让京中各家惶恐不安,甚至有些人家已经在收拾行囊准备逃出京城。 延平帝褚惟望着大殿上少了将近一半的官员,叹了口气,起身离去。 “退朝——” 宁忠扬声喊罢,忙不迭追撵过去。 风怀远看了眼匆匆离去的众位同僚,一面猜测明天还能剩下几个人,一面提步朝勤政殿走去。 延平帝看到风怀远入殿摆了摆手:“风爱卿不必跪了,一日见上几趟,看你跪拜,看的朕眼晕……坐下说吧。” 风怀远略一犹豫,顺着延平帝的动作,在他对面坐下,鼻尖耸动,目光落在案几上的小香炉上。 宁忠朝两侧侍从打了一个眼色,让他们退下,亲自端了一盏茶送到风怀远面前。 延平帝注意到他的动作,对宁忠吩咐道:“把这香撤了,闻得人犯困。” 闻言,宁忠低声劝道:“陛下,太医说这香需得时时燃着,再配上汤药才能见效快。” “不差这一两个时辰,撤了吧。”延平帝无奈一笑,“是朕不寐的毛病犯了,原来吃些汤药就成,这次却又添了这玩意。” 宁忠看到延平帝微微蹙起的眉头,低头应了一声“诺”,端着香炉退了出去。 风怀远看到延平帝眼底下的青黑,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来宽慰他。 因为现在说出口的宽慰之言只是一场拙劣的欺骗…… “风爱卿,朕打算放那些后妃离宫。” 延平帝淡淡地一句话,炸的风怀远险些跳了起来。 他不明白这位帝王又要发哪门子的善心! 风怀远勉强克制住骂人的冲动,皱眉说道: “陛下是担心岳广攻入京城,让娘娘们受辱?如果是这个原因,陛下可以放心……” 延平帝笑着打断了他的话: “平昭,真到了那一日你要想得开……大魏走到如今这一步,和我、父皇,甚至每一位宗室都脱不了干系,但是和你是没有关系的……你尽力了,我也尽力了,我们还能做的就是让这京城不受战争之苦,少牵扯些人进来。” 风怀远喑哑无言,垂头盯着面前的茶盏,淡黄色的茶汤里漾起细细的水纹。 他下意识伸手按住桌沿,想要茶汤里的水纹消失,可越是用力,水纹就越明显。 延平帝见状长长地叹了口气,暗道一声:太痴了。 宁忠轻手轻脚地走到延平帝身边,行礼上前:“陛下,去丰州的人回来来了,长丰县主带军在城外落脚,等您传唤。” “请县主……” 风怀远猛地把手收回,抢言道:“陛下,不如先让甘双进来回话。” 延平帝点了点头:“去吧……平昭,要问什么你自己问,朕听着就行。” 风怀远趁着宁忠出去的时候,语速飞快地说道: “陛下,我们还有希望,只要想办法将赵卿诺留在京中,有她在,裴谨和赵家军就会过来。” 延平帝淡淡地“嗯”的一声。 风怀远察觉到他的放弃之心,不禁又急又怒,却又无可奈何。 自从知道先帝给了襄王密旨的那一日开始,延平帝似乎就失去了振兴大魏的雄心壮志。 每次上朝,听到襄州的消息时,延平帝都觉得自己是个笑话,是父皇为了四弟立起来的一个靶子。 …… 与此同时,远在沛州的裴谨接到了袁氏族长差人送来的信件。 裴谨将看过的信件放到一旁,端详着站在厅堂中央的老汉。 标志的蒜头鼻,只有一只左耳,腰间别着把弯刀,满身的江湖气。 霍老汉迎着裴谨的目光,看了一圈,自顾自到一旁的椅子坐下,毫不见外的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连着灌了一壶,砸吧着嘴说道: “你这的茶不好,怎得不让女娃娃多拨些银子置办点好茶……你不用这么看我,我姓霍,和赵家的女娃娃、洛昌华一起从穗安活下来的。” 第476章 诗词 裴谨闻言唤了声“霍老”,让人再上一壶新茶和一些吃食: “这信虽然是以袁公的名义送来,但落款却是阿诺义兄,谨有些不懂,这信的目的是什么?” “你看不明白?”霍老汉惊讶地看了过去:“憬郎君没说,袁家主也没说,老汉还以为你们这些玩心眼子的人一看就明白,也就没问,难不成还要老汉再往返跑一趟?” 裴谨被他那句“玩心眼子的人”噎的半晌没说出来话。 他没接触过袁憬父子,对袁憬的了解也只是来自赵卿诺的只言片语,怎么可能仅凭一首诗就猜出袁憬父子的想法。 而最让他想不通的是明明可以让霍老送口信,却为何要写一首诗。 思忖半晌无果后,裴谨再次拿起那封信,手指一寸一寸地从纸上滑过。 确定纸张没有问题后,不得不将目光落在诗句上面: 夜雨送春离,芸薹落满地。 来岁新居起,尺土用生计。 芸薹是兴州特产,兴州…… 裴谨沉思良久,看到霍老汉吃完了一大碗面后,出声问道:“霍老,襄王妃回娘家回得勤吗?” “最近不常回了。”霍老汉擦了擦嘴,“老汉明日就要走了,将军就是有什么话给憬郎君,也不用想着让老汉带了。” 裴谨嘴角轻抽,一面让亲兵带霍老汉去歇息:“……去将全异生、柳辨明请来。” “将军。” “你二人去做一件事。”裴谨说道,“你们去军医那里借两个学徒,再带上几个护卫,扮做药商,走昙州、襄州,去兴州。 “两个目的,第一个襄州是否在筹集军备征兵。第二个兴州如今形势如何。” 全异生立时明白过来,面上闪过一丝惊讶:“将军是觉得襄王会对兴州用兵?” “兴州贫瘠,他才损兵折将,此时对兴州用兵是不是不太明智?”柳辨明说道。 “去查查,顺道和兴州现有势力联络联络感情。”裴谨弯了弯唇角,语气意味深长。 待二人离去后,又叫了左敏博入内,让他乔装打扮去趟汝州。 …… 京城桃花村。 空置的小院外种了几圈桃树,花期才过,还没有到挂果的时候,宽长的绿叶给安静的院子添了几分生机。 赵卿诺穿过桃林,就看到坟茔前有两个身影,是余氏和刘四娘。 两人正弯腰拔着手长的嫩草,一面嘴巴不停地说着什么。 赵卿诺特意加重了脚步:“吴嫂子,刘婶子。” 两人怔愣了一下,转身回看,不可置信地低呼一声: “姑娘?” “娘嘞!姑娘回来了!” 说罢就朝赵卿诺奔去。 临到跟前,想起手上还握着杂草,连忙撒手扔了,又把手在衣服上蹭了蹭,激动又拘谨。 “您回来了?严婶子和艾蒿姑娘也回来了吗?”刘四娘一边问着,一边探头往赵卿诺身后瞧去。 赵卿诺笑着摇了摇头:“这次进京有事,所以并没有带她们回来。”说着将带来的香烛贡品摆放在坟茔前,望着石碑上的名字有些出神。 “这石碑是公爹临终前交代换的,木材的用不了两年就看不清上头的字了。”刘四娘说道,“公爹还交代我们记得来上香除草,莫让几位姑娘在下头短了花销。” “老村长他……”赵卿诺烧纸的手一顿,“什么时候的事?” “去年才刚入冬那会儿染了风寒,换了几副药也没什么用,熬到过年,初三走的。” 刘四娘抬袖子蹭了蹭眼角,瞅了眼木讷不语,眼眶微红的余氏,哽着嗓子继续说道,“去年冬天村里走了不少老人,她公爹也是那时候没得……好日子还没过上多久……哎——” “带我去上炷香吧。” 吴老村长和吴老汉没有葬入祖坟,而是选择安葬在村西边的大沟旁边。 得了消息的吴秀青和余氏的丈夫吴百钱急匆匆赶了过来。 赵卿诺朝二人打了声招呼,上过香后便要离去。 刘四娘看到人要走,急得怼了吴秀青一拳,低声催促: “前儿不喊嚷嚷着不知道怎么办,正巧姑娘回来了,为啥不开口!凭咱们自己能找到什么安全的地方落脚!想想孩子们!” 当初赵卿诺问他们要不要一起的时候,只有吴顺生那几户人家跟着,剩下人舍不得家里的地,又惦记着作坊铺子的收益不愿意离开。 如今生乱,害怕遭了兵祸,反倒又想起了人家。 吴秀青被媳妇催着,想起亡父的交代和族里的孩子们,羞红了一张脸,支支吾吾地开口说道: “姑……姑娘,您这次离京,能不能带村里人一块儿走?听说京里要乱起来了,村子有几户人家已经收拾东西逃难去了,我们……我们没什么地方能去,能不能跟您去丰州?” 说到后面声音越来越低,低头望地,两耳通红。 看着夫妻二人一个羞愧难当,一个赔笑讨好,赵卿诺点了点头: “要离京的人,后日入夜前带去南城门外,花枞会安排的……到时候你们先走,我会晚些时候离京。” 嘱咐完吴秀青,转而对余氏和吴百钱说道,“宁远伯府也会跟着一并离开,若想走可以跟刘婶子他们一起。” 夫妻俩听到这话立时放下心来,连声道谢。 他们是宁远伯府的佃户,加之赵卿诺和宁远伯府对他们有恩,自然做不出偷跑的事。 …… 离开桃花村回到营地,召赵卿诺入宫的内侍已经到了。 来请人是延平帝身边的大太监宁忠,看到赵卿诺,忙不迭笑着上前:“县主,宫里已经备下酒宴,请您入宫赴宴。” 说话间,一旁的宫婢捧着县主的宝冠章服上前,屈膝行礼:“县主,奴婢服侍您更衣。” 按照规定,受封次日,赵卿诺应当穿这身县主章服入宫谢恩。 只是她的县主之位是裴谨博弈后要来的,第二日便匆匆离京,自然没有入宫谢恩一说。 赵卿诺的视线落在宝冠章服上,扫了眼宁忠:“我进去更衣。” 宫婢无措地看向宁忠,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跟进去。 宁忠脸色微沉,摆摆手。 赵卿诺拒绝了县主章服,是不是也就拒绝了俯首称臣,倘若真是如此,只怕还要另寻一人来压制她…… 第477章 猜忌 临近落钥,坐着软轿的赵卿诺才被慢慢悠悠地抬到宫门处。 早已等在这里的风怀远不动声色地瞥了眼宁忠,迈步上前接人:“赵姑娘、阿诺还是唤你县主?” “随你。” 赵卿诺唇角微微上弯,笑得平静又淡然。 她这好似老友相见的态度落在风怀远和宁忠眼里,不由生出两种截然不同的感受想法。 风怀远叹了口气,明白她的意思——任何称呼都没办法改变他们的关系,合作破裂就是破裂,失去的信任也不会再建立。 既然如此,那只能放弃打感情牌了。 宁忠则眼神晦涩的打量着风怀远和赵卿诺,心里蓦地浮现一丝猜想。 风怀远往旁侧让了一步,声音清润:“我带你去勤……” “风大人,按照规矩,县主该先去给皇后娘娘请安,等待陛下召见。”宁忠突然出声打断,“直接去面圣不仅于理不合,而且有损县主声誉。” 赵卿诺两人的话,立即落脚停在原地,两臂环抱,目光炯炯,一副看热闹的样子。 风怀远没想到宁忠会突然来这么一句,看过去的眼神带着几分诧异:“今上召见长丰县主,此刻正等在勤政殿。” “县主是奉命而来,可依照规矩就应该先去觐见皇后娘娘。”宁忠对风怀远说完,转而看向赵卿诺,“长丰县主,为了您的声誉和陛下的声誉,您该先去中宫……您放心,只是走个过场,待下旨后便召您面圣,这样方才名正言顺。” 亲眼看到内讧,赵卿诺忍不住笑了起来,笑得畅快极了。 她瞥一眼风怀远,语中含笑: “风大人,你们让人请我入京,难不成没有提前商量好怎么招待我?让我直接去面圣,还是让我去见皇后,结果可是不一样的。” 宁忠听到这话,表情一僵,嘴唇嚅动。 不等他说话,风怀远警告地看了他一眼,旋即语气温和地对赵卿诺说道:“我带你去勤政殿,宫里不好留宿。” 赵卿诺无所谓的道了声“好”,随手把玩着腰间环佩,路过宁忠身边的时候突然开口: “风大人,勤政殿是能宴请吃酒的地方吗?” 风怀远脚步微滞,怔愣一瞬,眼角余光扫向宁忠,心念电转:为了防止赵卿诺多心,他们并没有准备宴席。 而所谓的酒宴只怕是宁忠和中宫那位弄出来的。 想到这里,风怀远再次升起一股熟悉的无力感。 延平帝不好女色,自登基之日起,内忧外患不断,没有纳新充盈后宫,是以宫妃仍旧是东宫时的那些人。 陈太后更是在封后当日将后宫诸事尽数交与韩皇后之后,自己带着太妃们避居别处,轻易不会露面。 自己手握权柄,又没有宠妃争宠,一朝得势的韩皇后空闲之下不禁关注起了朝堂之事。 尤其是在听说了赵卿诺的事情后,渐渐生出些别的心思。 权力过大的内侍、太过“上进”的皇后、破拐子破摔,几乎快要修炼成圣父的皇帝。 风怀远光是想想就觉得心累窒息,恨不得找太医配点药吃。 赵卿诺察觉到他佯装平静下隐藏的烦躁,挑了挑眉。 宁忠盯着二人渐渐走远的背影,让宫婢去向韩皇后回禀,一面抬脚跟了上去。 他与皇帝一并长大,是伴着延平帝一路熬过来的,所以他必须守护好自己的君王。 进入勤政殿的时候,天色彻底黑了下来。 殿内明烛高照, 烛火摇晃间带动着殿里的黑影跟着一并晃动。 赵卿诺率先看到的不是延平帝,而是他被拉长的身影,视线上移,第一次见到了这位帝王。 疲惫,这是第一个感觉。 都说外甥像舅,可老顾的外甥和他一点也不像。 生的太羸弱了…… “赵卿诺参见陛下,恭请圣安。” 看到赵卿诺要见礼的动作,延平帝立即出声免礼:“长丰县主不必跪拜……朕曾听小舅舅说起过你,只是一直无缘相见。” 提起顾宗兴,赵卿诺面上的笑容带了几分真挚:“老顾是我好友。” 风怀远闻言不由转头看了过去,有些拿不准赵卿诺这话的意思。 “也不知小舅舅如何了,他原来还说要带我去跑江湖,只怕……”延平帝叹息着摇了摇头,话锋一转说道,“赵卿诺,可愿击退岳广,护佑京城百姓,只要你能助京城渡过此劫,任何条件都可以提,朕都允了。” 说罢,眼中露出几分期待。 “陛下!”宁忠大惊失色,连忙上前低声阻拦,“为臣者便该为陛下分忧,若提条件岂不是让县主难做……陛下,今儿上午得了信,归德大将军再有三五日就该进京了。” 归德大将军陆事翁占据涿州和弘州,号称拥兵十万。 赵卿诺耳尖微动,偏头看向风怀远,无声的吐出两个字,成功地看到他变了脸色。 归德。 认出这两个字后,风怀远脸上挂着的温和再也维持不下去。 在大魏,“归德”二字只授予归顺之臣,所以有着这一身份的陆事翁绝对不可能被邀请入京。 陆事翁无诏入京,视同谋反,如果是奉旨入京,奉的又是谁的旨? 他可不记得延平帝有下过这样的圣旨。 宦官、后宫干政。 风怀远脸上露出一丝苦笑,自己费尽心力想方设法的延续大魏基业,却没想到会被宁忠和韩皇后猜忌,从而干出引狼入室的蠢事来。 赵卿诺面无表情,旁观大殿内的人心变动。 正在这时,殿外传来禀报声,皇后到了。 赵卿诺蓦地扯了扯唇角,皮笑肉不笑地低声发问:“风大人,可曾想到会有这一日?” 风怀远无言以对,对着入殿的女子低头下拜。 韩皇后长得端庄正派,身上罩着一件朱红色绣翟鸟纹的大衫,头上龙凤珠翠簪,披帛拖地,停在脚步,向延平帝请安后,侧脸打量着赵卿诺。 这些日子,她听得最多的就是这位长丰县主。 赵卿诺抱拳见礼:“参见皇后娘娘。” 韩皇后目光落在赵卿诺挺直的膝盖上,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免礼”。 第478章 谋算 “陛下常常提起县主,如此不让须眉的女子,臣妾倾慕已久,奈何缘悭一面。”韩皇后笑着去拉赵卿诺的手,一面说道,“本宫已在清风万里设下酒宴,县主既然入了宫,可要给本宫好好讲讲你的事,也好让一众姐妹都学学。” 染着豆蔻的手距离自己还有一寸时,赵卿诺往后撤了一步,眼睛眯了眯,视线越过韩皇后落在风怀远身上,看到他皱起的眉头,就知道自己没有想错。 “陛下,今日只怕不适合谈论正事,待有了结果再传我入宫。”说完,转身出了勤政殿。 风怀远心中大呼不妙,又厌恶韩皇后的打算,朝延平帝稽首行礼:“陛下,臣去劝劝,万不可让长丰县主带兵离京。” 延平帝点了点头,待风怀远离去后,沉声道:“宁忠退下。” 宁忠垂首,觑了眼韩皇后,应声告退。 “为什么?” 平静地声音在耳边炸响,韩皇后心里一哆嗦,用力地咬了咬下唇,直到要出血色,颤声回道: “臣妾心疼陛下,心疼您整夜整夜的睡不着,心疼您向臣子、向一个粗野女子低头。” “所以你就以朕的名义偷下圣旨让陆事翁进京?为的就是压制赵卿诺?”延平帝面容严肃地望着跪伏在地上的韩皇后,眼底满是失望,“皇后,你辜负了朕的信任,自今日起,不许再踏进勤政殿半步,出去!” 韩皇后抬头,一脸得不可置信:“陛下……” “出去。”延平帝偏头,闭上眼睛不去看她。 “臣妾告退。” 韩皇后以手遮面,红着眼眶退出勤政殿。 候在外面的宁忠见状连忙上前:“娘娘仔细脚下台阶。” 韩皇后一把抓住宁忠衣袖,小声说道: “陛下虽然不理解本宫的良苦用心,但事还得做……等长丰县主再进宫,趁她与陛下在勤政殿议事时,你把……春闺绕给他们用上。” 她声音一顿,面上露出痛苦的神色。 “待长丰县主成了陛下的人,她的势力、兵马也都是陛下的……到时候自然会为了陛下的江山筹谋,我也会……也会善待她,请陛下封她为贵妃。” 永平大长公主当年中的就是春闺绕,只要中了这药的女子,任性子如何泼辣强硬,都会成为“绕指柔”。 “娘娘,这药是禁药,若是陛下追究起来……” 宁忠有些犹豫。 对于韩皇后的计划他是认同的,有了赵卿诺的兵马,大魏危机可解,他的主子便能稳坐帝位。 “万事自有本宫顶着,为了陛下,哪怕将本宫逐入冷宫,本宫也认了。” “娘娘对陛下如此真心,是陛下之福,是大魏之福……您放心,奴定将此事办好。” …… 另一边,风怀远在宫门处追上了赵卿诺,取出一块牌子在侍卫面前晃了晃,就见已经落锁的宫门再次打开。 “城门关了,赵姑娘若不嫌弃去京兆府用些饭,讲究一晚吧。” 赵卿诺歪头“哼”了一声:“京兆尹大人不会下药把我往宫里送吧?” 嘴上这么说着,脚步一转朝京兆府衙门的方向走去。 风怀远松了口气,无奈轻笑:“我还没有弑君的想法……今晚把你算计进去,明早我就可以去给他们收尸了。” 赵卿诺翻了白眼没有说话。 二人沉默地走了一段路,风怀远还是忍不住问出心中问题:“赵姑娘,为何不愿去赴宴?” “我身边有个严嬷嬷,是宫里出来的。”赵卿诺淡淡道,“我虽然没有进过宫,但听嬷嬷大致说过一些……嬷嬷说,清风万里是宫里夏日举办家宴的地方。二则,一个皇后对我姐姐妹妹的,不觉得很奇怪吗?” 风怀远听她没有怀疑自己,不禁露出释然之色,叹了口气。 …… 与此同时,宁远伯府正安静的忙碌着。 姜世年一面和孟氏盯着下人收拾行囊,一面向姜一平问起赵卿诺的安排。 “……阿诺的意思是让我们先走,那她呢?难不成真要替他们去击退那什么保民军?” “县主这次进京就是借着保皇的名义接大家离京,至于要不要对上保民军,县主说要看他们能出什么价。”姜一平凑近几步,小声回道,“县主还说,请各方势力入京保皇就是个昏招,京里早晚要大乱,上面压不住的。” “嘶——”姜世年倒吸了一口气,“那阿诺什么时候离京?” 姜一平摇了摇头。 “年哥,阿诺怎么没回家?”说话的是匆匆赶到正院的赵明秀,身后跟着抱着姜藉的艾叶, “县主这两日子都不方便上门,姨娘若想见县主,只怕要到赤阳县才成。”姜一平垂首行礼。 赵明秀神色尴尬:“这孩子莫不是还堵着气,你与她说那乳娘已经被赶出府了,她是我的女儿,孰轻孰重我这个当娘的心里有数。” 姜一平没有接话,依旧低头望地。 慧姨娘顶着一脸汗小跑过来:“伯爷,老夫人不愿意离府,您去劝劝吧。” “孟氏,你看顾好秀娘和舒哥儿,我去松鹤堂。”姜世年话音未落,人便已经撩袍子冲了出去。 “姜一平,阿诺离京后过得如何?你们什么时候到的?”赵卿诺问道。 姜一平有问必答,语言简洁:“县主过得挺好,到京有两日了。” 看到赵明秀还要再问,孟氏忙不迭把人拉到自己身边: “阿诺事忙,如今情形不好,待到了赤阳安全了就能见到了……你院子里的东西可都收拾好了?别的不要紧,舒哥儿的东西可要带全。” 赵明秀笑着点了点头:“有张嬷嬷过来帮衬都已经拾掇好了。” “那便好,今夜辛苦些,明儿城门一开咱们就出城。”孟氏抬手理了理赵明秀发间的金簪,“趁着还有时辰,你带着哥儿去我屋里歪歪。” 赵明秀“哎”了一声,领着艾叶进了屋子。 晚了几步的张嬷嬷拿着登记好的册子上前回话:“夫人,榴花院都收拾好了,姨娘的东西、哥儿的东西都装好车罩上防水的毡子了。” 孟氏点点头,道了声辛苦。 张嬷嬷望着忙忙碌碌的院子,感慨万千:“这一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好在去了丰州就能见到蓉姑娘和蕴哥儿了。” 提起一双儿女,孟氏眼中露出期待之色:“可惜芙儿他们跟着侯爷去了穗安,若不然便能跟着一起去丰州了。” 威武侯裴玮领命驻守穗安,离开时将一家老小尽数带走。 像宁远伯一样趁着夜色忙碌的,还有几家。 花家的姻亲们、太平坊的玉娘子、乔家…… 就连得了消息的李素玉都特意回了趟娘家,劝家人离京…… 第479章 趁势 京城的初夏,清晨的空气中仍旧残留着几分春末的凉意,嫩绿的柳丝从外面探入京兆府的院墙。 风怀远从屋里出来时,就看到一个人影擦着柳丝翻墙而入。 赵卿诺脚步轻盈地落在地上,对上风怀远看过来的视线,扬了扬手上提着的食盒:“连着吃了三日的馄饨,不想再吃了……买了四碗熟脍面,我请客。” 说着熟门熟路的进了旁边的小花厅。 赵卿诺端出一碗,道了声“自便”,就埋头呼噜呼噜地吃了起来。 行军打仗练就的吃饭速度,没一会儿一碗熟脍面便见了地。 风怀远见状挑了挑眉,朝甘一和甘双点了点头,在她身边坐下,拿着筷子慢条斯理地吃着:“还当你走了不会再回来。” 赵卿诺端碗将最后一口面汤喝了个干净,拿出帕子擦了擦嘴: “我留下,你放他们离开,我以为是心照不宣的约定。” 风怀远瞥见吃的干净的碗底,嘴角微抽: “可你不会久待,算起来这笔买卖还是我吃亏……你若喜欢吃面,晌午让甘一做面,他力气大,做的面劲道。” 赵卿诺扫了眼对着碗发呆的甘一,扭头看向身边:“问你个事……” “留到陆事翁入京。”风怀远突然打断她的话,放下筷子,表情认真,“如果陆事翁入京了,你帮忙压制。” 赵卿诺撇了撇嘴:“我只是问个事,你这价要的太高了……陆事翁可是佣兵十万的人,我才带了几千人入京,想我死你可以直接说。” “他只是号称佣兵十万,阿诺姑娘定然晓得这里面的弯弯绕绕。” 风怀远语气平淡,脸上重新挂上温润的笑容,“今上毕竟是永嘉侯的亲外甥,也是永嘉侯唯一的亲人,真到了那一步,他不会看着今上不管的。” “你的意思是,我不压制陆事翁你就要让老顾回来?”赵卿诺冷笑一声,“今上摆明了不让老顾掺和进这趟浑水,你擅自做主,难怪会被猜忌。保民军你打算怎么办?你自己带兵去打?” “惭愧,风某不会行军打仗,却了解陆事翁。”风怀远说道,“岳广会成为他入京的第一把刀。” “所以你担心陆事翁入京之后,会趁势谋利,甚至逼迫今上让位。”赵卿诺直接挑明,笑容坦荡地说道,“我能得到什么好处?先说好,我问你的事不算,差价太大了。” 风怀远迎上赵卿诺的目光:“阿诺姑娘想要什么?我去与今上说。” “风大人为了你的小命还是让今上自己和我说吧……当心那位皇后和忠仆将你当作窃国者。”赵卿诺话锋一转,问道,“陈莫眠和源盛镖局的人呢?” 风怀远愣了一下,没想到她会问这个问题,想了想,轻声说道: “离京归乡了……昭王死后,今上怜惜陈太后,允其离宫,陈莫眠便带着源盛镖局的人护送太后返乡。而宫里对外宣称‘陈太后’沉疴难起,再过些时日便会‘病故’。” 他观察着赵卿诺的神色,一面说道,“若不是先帝弄出来的乱摊子,以今上之才,做不得开拓之君,却能当好一位守成仁君。” “不可能,这话你连你自己都哄不了,还来哄我?”赵卿诺不留情面开口戳破,“他压不住朝臣,诸事靠你筹谋,却又管不住枕边人和所谓的忠仆,只靠一个‘仁’? “下旨让我入京‘保皇’,别管内情如何,我来了,就是应了这个身份,那内侍和皇后却还要趁机拿捏甚至得寸进尺,若换成陆事翁只怕他二人会血洒当场……风怀远,你想过自己的下场吗? “若大魏渡过这一次动乱,他们会怀疑你,忌惮你,到时候你就是太平后的第一个祭刀人。 如果没有渡过,以你的所作所为,会被推出做个各方平息怒火的缓冲剂,为这大魏再争取最后一点时间。” 少女的杏眸依旧明亮,与那日清晨斩杀薛元义的时候一模一样——坚定,任谁都不能让她动摇。 风怀远知道自己劝不动赵卿诺,也晓得她说服不了自己,只能移开视线,看向屋外微微晃动的柳丝,沉默不语。 赵卿诺说的那些话他都明白,可是那又如何。 他只记得一件事,如果没有永平大长公主,他早就死了,也许是饿死,也是冻死,任何死法都有可能,但就是不可能活着,像个人一样活着。 所以真得了那样的下场,他也算得上是死得其所。 自那日不算愉快的谈话之后,赵卿诺依旧留在京城,不是在营中练兵,就是在城中闲逛,颇有几分乐不思蜀的样子。 其间韩皇后派人来请,赵卿诺直接没见,她空有封号的后宅女眷,想要拿捏算计,也要看看自己有没有那个能耐。 如此过了十来日,迟迟没有进京的陆事翁派人送来了保民军将领的人头。 每日一颗,掐着时间,在大朝会的前一日,岳广的人头在早朝时被送上大殿。 退朝之后,重臣至勤政殿议事,一番激烈的争吵之后,延平帝连发两道圣旨。 第一道圣旨是风怀远改任兵部尚书兼权行军大总管,都督各州兵马。 而第二道则是调任孙炎武回京城,擢升为护城将军。 而赵卿诺则在风怀远的陪同下,再次入宫。 这一次,延平帝在殿外亲迎…… 第480章 用药 勤政殿侧内,延平帝屏退左右,让赵卿诺案几对面坐下,静静地看着她许久,突然问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 “长丰县主,当你发现自己在令堂心中无足轻重时,你是什么想法?” 赵卿诺“啊”了一声,稍一思索便明白他的意思。 她瞥了眼案几上的香炉,眉心微蹙,取出随身携带的醒脑药丸,借着掩住口鼻的动作顺手塞入口中,紧跟着端起面前的茶盏浇了下去。 直到药丸化开,口中一片清凉才开口说话:“陛下恕罪,我是习武之人,闻不惯这东西。” “无妨,这是太医院配的养神之物,闻了让人有些混沌。”延平帝随意地解释了一句,随即眼神期待的望着对面,等着她的答案。 “没什么想法,任何想法都不会改变既定的事实。”赵卿诺沉声说道,“陛下今日让我入宫不是要谈归德大将军的事吗?” “对对,谈正事。”延平帝面上泛红,情绪渐渐变得激动,“平昭对我说了,县主想要什么?” 赵卿诺的目光在茶盏和香炉之间来回扫了几次,缓缓说道: “我想和陛下要几个地方,只要陛下肯下旨,陆事翁在京城一日,我赵卿诺就在京城一日,不让陛下为之困扰。” 延平帝听着这又远又近的声音,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点了点头,声音飘忽:“你要哪里?” 赵卿诺款款说道:“昙州、汝州,还有襄州。” 听到“襄州”二字,延平帝发昏的脑袋被震得清明了片刻: “襄州是四弟的封地……罢了,你要就给你,只是能不能拿到手就在你了……” 延平三年夏初,赵卿诺被晋升为镇南大将军,都督下辖诸军事。 …… 勤政殿外,风怀远站在殿门口,笑着看向身旁的大太监宁忠,警告道:“宁忠,不要招惹她。” “风大人放心,为了陛下,我知道该怎么做。”说罢,宁忠转身朝来人行礼,“皇后娘娘。” “本宫听说长丰县主入宫了,连着请了几回都见不到人,今日可要把人留下用膳……县主进去多久了,今让他们做了道耗功夫的菜,也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听到韩皇后意有所指的问话,宁忠低头回话:“县主才进去一盏茶的时间,恐怕还要一些时候。” 话才出口,就听到殿门打开的声音。 赵卿诺一手拿着香炉,一手握着圣旨。 圣旨的轴柄是玉制的,顶级的蚕丝织染出七色绫锦,祥云瑞鹤,展示出它的等级和权威。 韩皇后看到她衣裙整洁,不见一丝褶乱,视线下意识上移,恰好对上一双冰冷锐利的杏眸,感受到那扑面而来似乎带出血腥气杀意,脸色蓦地一白,声音憋在喉咙里。 气氛骤然变得僵冷。 “阿诺!”风怀远立即上前,挡住赵卿诺森然的眼神,神情关切,低声询问,“出了何事?” 赵卿诺后退一步,拉开两人的距离,声音平淡: “皇后,话不能乱说,药也不能乱用,这个道理不用我教你吧。”说着绕过风怀远,将未燃烬的药、混着茶水的香灰一并泼到了韩皇后的脸上。 “啊——”韩皇后惊恐地尖叫起来,一面不停地蹭着脸上的脏污,“唤太医!唤太医!” “娘娘!” 众人惊慌失措地围了上去,一旁侍卫将目光投向风怀远,不知道要不要上去捉人。 风怀远震惊地望着这混乱的一幕,脑海中蓦地冒出来一个名字——春闺绕。 赵卿诺眯了眯眼,松开手指,香炉自手中跌落,发出“当”的一声脆响:“明日见。” 说完干脆利落地转而离去。 风怀远目送赵卿诺走远,冷声下令:“拿下宁忠,唤太医。”眼角余光斜睨了韩皇后一眼,转身走进勤政殿。 大殿内,延平帝趴俯在桌案上,面色潮红,手中还握着御笔。 太医匆匆赶来,低头弯腰缩着脖子进了大殿。 “陛下和娘娘恐是用错了香料,老臣开个泻火的方子,再喝两日镇静安神的汤药……只是房事上恐怕要禁上一阵子,待火彻底泻了,免得伤了身子。” 太医哆哆嗦嗦地说完,小心翼翼地觑了风怀远一眼,跟着偷偷瞄了眼被押着跪在地上的宁忠,心里直呼倒霉,偏让他碰到这隐秘。 “陛下何时会醒?”风怀远问道。 “喝过泻火的汤药,一个时辰之后就会醒。” …… 另一边,赵卿诺回到城外营地,就看到站在姜一平和花招喜身边的方易和罗奉玄,向四人笑着打了声招呼:“稍后,我回屋换身衣裳。” 将家人托付给南下回丰州的队伍后,方易和义弟罗奉玄便留在赵卿诺身边效力。 赵卿诺换好衣裳出来,将圣旨的事情说了一遍,跟着说起明日大朝会的安排:“……明日花招喜、方易随我进城,你二人留在营中。” 花招喜眼睛一亮:“县主,不对得叫大将军……大将军,我们也能进宫上朝?” 赵卿诺点了点头。 花招喜立即欢喜地碰了碰姜一平,挺胸抬头:“可惜爹娘他们护送大家回丰州了,让我没处显摆了。” “你先和我显摆,待回了丰州再和爹娘他们显摆,这样便是两回。”姜一平肃着一张脸一本正经地说道。 离二人最近的罗奉玄往旁侧挪了挪脚,离远了一些,看着上首张了张嘴。 赵卿诺注意到他的欲言又止,扬了扬下巴:“何事,但说无妨。” “大将军,要昙州就算了,为何还要汝州和襄州?襄州是襄王的封地,要的话肯定要开战,既然都要打,还不如要些别的?”罗奉玄问道。 “国库空虚,要少了没意思,要多了他们拿不出来。”赵卿诺解释道,“他们如今唯一能给的就是名誉上的权利……至于为什么要这三处,一则汝州、昙州和沛州、祁州相邻,二则便是‘师出有名’。 “名义、理由这玩意重要又不重要……在实力不够的情况下,它能让文臣闭嘴,兵士打的理直气壮,投靠来的百姓安心。” 第481章 威慑 听了赵卿诺的解释,罗奉玄恍然大悟:“如果有一日县主对襄州出兵,那便是占着理,是诛杀逆贼。” “今上是什么意思?就这么甘心给了?”方易皱眉发问。 想起延平帝的状态,赵卿诺语气复杂:“大约是躺又躺不平,起又起不来吧。” 她相信,如果不是众人逼着,加上心里的那点子不甘,这位被父亲伤透了心的帝王只怕会将皇位直接让给襄王褚忺。 …… 翌日大朝会,众臣拖着脚步不情不愿地的往大殿走去。 他们不是不想告假缺席,而是不得不来。 前一日,陆事翁已经派人挨家挨户的通知了,告假缺席的人,可以彻底休息长睡不醒。 而在这些人中,有一人精神格外亢奋,年迈的身体走出了少年人的意气风发。 丁御史高昂着下巴,身上的官袍整洁如新,腰间挂着一根麻布条,走动间布条飞扬。 众人惊悚的看着他,恨不得掉头就跑,远离这个疯子。 丁御史自当官之日起便为了一个目标而奋斗,那就是名留青史。 参权臣,告勋贵,谏君王。 他努力了大半辈子,也没弄出来个名堂,如今好不容易碰到了陆事翁,自然要把握机会,弄一套“文死谏”出来。 丁御史坚信,陆事翁就是他名留青史的踏板,后世提起忠臣名士必定有他一席之地。 想到此处,干枯蜡黄的老脸泛起一坨红润。 “哒哒”而来的马蹄声打断了丁御史的幻想。 众人顺着声音看去,就见一个英武老者骑着高头大马,马蹄踏在御路上,朝着大殿疾驰而去。 老者身后还跟着两列亲兵,领头是两个中年汉子,身着铠甲,腰配长刀 是陆事翁和他的两个儿子,亲子陆潜渊,义子胡德忠。 亲兵后面儿还跟着一队抬箱子的兵卒。 一个个的实木大箱子不知作何用,直看的众大臣心脏狂跳,大呼不妙。 陆事翁进入大殿后,陆潜渊站在殿门口看到众人驻足不前,高声道:“诸位还是走快些,莫让我爹久等。”说着晃了晃腰间的佩刀。 紧跟着便有兵卒朝众人走去,一副不自己走进去,就要被架入大殿的样子。 丁御史重重地冷哼一声,一甩袍袖气势十足地走入大殿。 鸣哨刚响一声,陆事翁出声喝断:“陛下,臣有要事禀报。” “陛下,臣有所奏!”丁御史的声音同时响起。 延平帝昨日被那春闺绕折腾的不轻,往日勉强能睡上两个时辰觉,昨夜连一个时辰也没睡够。 即使喝了泻火、安神的汤药,也觉得心火烧得难受,翻来覆去,口鼻干燥。 这会儿瞥见丁御史腰间的麻布条,苍白的脸上不由泛起铁青色:“陆卿有何事要禀?” 陆事翁拍了拍手,清脆的巴掌在大殿中回荡,接着就看到兵卒抬着箱子进了大殿。 “打开。” 随着话音落下,一股子浓郁的血腥味从巷子里扑了出来,瞬间涌满整个大殿。 只看了一眼,众大臣便被那里面的血肉骇得大惊失色,克制不住的呕吐声在殿上此起彼伏。 风怀远冷冷地看着这一幕,克制着动手的冲动。 陆事翁不屑地瞥了众人一眼,旋即摆出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 “陛下该唤臣入京的,若是臣早些到,如何能叫岳广小贼欺辱陛下至此……还有那些弃官外逃的胆小鼠辈,竟然敢弃陛下于不顾……陛下放心,臣已下令追杀那些逃官,这箱子的都是他们的亲朋,先杀了给陛下解气。”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环视一圈,语气沉痛,“诸位都是侍奉过先帝的老臣,放任大魏到这个地步,实在是罪过……要我说,就该送你们去跟先帝请罪……” “陆事翁!”反应过来的丁御史高声打断陆事翁的话,胳膊一抡将手中的笏板朝着人砸了过去,“披甲持刀,抬血尸上殿,你要行谋逆之事不成!陛下,陆事翁狼子野心,老臣请命当朝击杀此贼,正朝纲,扬君威。” 此话一出,大殿上瞬间响起利刃出鞘的声音。 陆潜渊和胡德忠持刀站在陆事翁身边,带来的兵卒则将刀刃对上满堂手无寸铁的朝臣。 大臣们双目圆睁,瞪着坑自己的丁御史,吓得两股战战,不敢说话,只能在心中不停大骂: 他们都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拿什么杀陆事翁,把脖子凑上去让人家一刀一个,然后把他活活累死吗! 延平帝气的心绪翻滚,看向风怀远。 风怀远冷怒的表情突然平静下来,好整以暇的望着众人。 这一刻他很好奇,除了丁御史,这大殿之中可还有风骨尚存的官员们。 宋国公邓良胜扫了眼风怀远,拉着儿子挪了挪位置,准备在陆事翁动手行刺时,站出来拖延一番,好让延平帝有逃跑的时间。 陆事翁正愁没有理由动手,此刻有丁御史送上门,心中暗喜,面上悲痛: “陛下,这是见岳贼已死,便要对臣行‘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之举吗?” 他甚至抬手擦了擦眼角不存在的眼泪,“都到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可臣得替先帝守着这大魏江山,所以……” “好热闹啊!这就是大朝会吗?”带着笑意的清朗声音在殿门口响起,截住陆事翁的话。 赵卿诺迈入大殿,摆了摆手,花招喜和罗奉玄带着兵士分散而站,位置恰好卡住陆事翁的人,形势瞬间调转。 她往前走了两步,一拍手“呀”了一声,旋即开口告罪: “陛下恕罪,我头一回参加大朝会,不熟悉规矩,竟带了兵刃入殿。” “无妨,爱卿奉召入京勤王护驾,自然该兵刃随身。”延平帝脸色稍霁,配合着说道。 “陛下圣恩。”赵卿诺笑着往殿前走,路过装着血肉尸身的木箱时,手中长枪微晃,“砰”的一声连着一声,箱盖回落,遮盖住里面的血腥。 待走到陆事翁对面的时候,手腕翻转,又响起两道倒吸气的声音。 陆潜渊和胡德忠没等看清楚赵卿诺的动作,握着刀柄的手背骤然一痛,“哐当”两声,长刀掉落在地上,手背痛的直打颤。 她仿佛没有看到一般,又往前走了两步,站在风怀远的斜前方,延平帝的正前方,眉眼弯弯,一脸笑容的和陆事翁打招呼:“归德大将军,幸会!” 第482章 卖父求荣 陆事翁侧身斜眼看向赵卿诺,用鼻子哼了一声。 陆潜渊立即意会,高声呵斥:“后宫不得干政,陛下怎可让宫婢登……” 啪! 清脆地巴掌声在大殿回荡,陆潜渊嘴角带血,脸上多了一个巴掌印。 赵卿诺掏出帕子擦了擦手,望着陆事翁又说了一遍:“归德大将军,幸会!” 众人下意识抬手捂脸,只觉得面皮抽痛。 “贱人!你敢!” 陆潜渊大怒,看了一圈,弯腰伸手去捡自己的佩刀。 手刚碰到,一只乌皮靴毫无顾忌地踩了上去。 赵卿诺垫了垫脚,无视陆潜渊的呼喊怒骂: “归德大将军不愧有异族血脉,子嗣的手都比一般人厚实……也对,不厚实怎么能一代托着一代来到这儿呢。” 大殿里猛地响起倒吸气的声音,低呼她可真敢说。 满大魏谁不知道陆事翁是献祭了自家老子才得了个归德大将军的。 古往今来,卖主、卖女求荣者不知凡几,“卖父求荣”者也不是没有。 可这种事能做不能说,更不能在人家位高权重的时候当众扯出来说,这和大人家嘴巴子有什么区别。 其实也没区别,毕竟陆事翁的亲儿子还被踩在脚底下呢。 而赵卿诺的话不仅是揭短,更是暗示——暗示陆事翁会被他儿子“卖”了。 一直怒骂的陆潜渊忽然闭上了嘴,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后脖颈,那里戳了一把刀片。 “放肆!”胡德忠暴喝一声,握着拳头就朝赵卿诺挥去,才迈出一只脚,便被面前的刀阻在原地。 罗奉玄手臂肌肉鼓起,目光冷峻,只要对方敢动一下,手中的刀就敢把人穿个透心凉。 陆事翁大怒,手伸向佩刀,想要拔刀砍人。 赵卿诺拿着刀片的手微微用力,紧接着响起杀猪一般的惨叫声,另一只手滑过枪杆,靠近枪尖,同时逼近陆事翁。 大殿之上气氛再次僵持起来,众大臣小步蹭着往后退,生怕他们动手的时候把自己卷进去。 宋国公世子拽着老父亲邓良胜一起往后退,小声劝说:“爹你别添乱。” 风怀远清了清嗓子,殿外人影走动,传来铠甲、兵器的声音。 陆事翁听到殿外的动静,表情变换,视线在赵卿诺和风怀远之间游移。 斟酌权衡后,艰难地扯出一抹假笑:“镇南大将军,幸会。” 赵卿诺挑了挑眉,笑着收回手臂,退后一步,放陆潜渊自由。 宋国公邓良胜心里失望,他希望赵卿诺和陆事翁在大殿上打起来,双方两败俱伤后,他们才能渔翁得利,而且得的名正言顺。 可惜,二人都不是鲁莽无脑之辈。 接下来的日子,只要陆事翁出现的地方,就会有赵卿诺的身影,就连青楼妓馆也不例外。 陆事翁恨透了对方那副“我比你官阶高,但你年龄大,我要多学多看”的死样,恨不得拿刀把人砍碎了喂狗。 可他又知道他做不了,他只要敢对赵卿诺动手,风怀远就能把自己一锅端了。 如此过了十来日,孙炎武带兵入京。 紧跟着风怀远突然设宴,单独邀请赵卿诺。 宴席设在风怀远的新府邸,御赐的宅院亭台楼阁远胜京兆府的住所。 宴席上的菜不是甘一和甘二做的,而是从食福斋请的大厨,中间摆着食福斋的特色罨生软羊面。 赵卿诺望着这一桌子美酒佳肴,心里直打鼓,干笑着开口:“这莫不是什么鸿门宴?” “阿诺怎会如此想,陆事翁尚在京城,你我合作依旧,此时摆鸿门宴岂不是自掘坟墓。”风怀远起身为赵卿诺斟了一杯酒,笑道,“是今上命我设宴招待,一为道谢,二为道歉……皇后被禁足闭门思过,宁忠贬去掖庭劳作。” 赵卿诺抬眸瞅了眼笑得风光霁月的风怀远,盯着面前的酒杯沉默片刻,接着端起一饮而尽:“下药的仇我当场就报了,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见她还是这样一副直来直往的性子,忽然想起与她在董府初见时的情形。 不过数载,当初找她麻烦的人皆已消失,而眼前的少女却没有丝毫变化。 风怀远浅酌一口,缓缓说道:“齐志澄父子死了,钱家消失了,董府败落了,我替今上问一句……阿诺,如果封你为辅国大将军,给你权势地位,你可愿留在京城,助大魏渡过这一劫? “只要过了这一关,封侯拜相,甚者封王都可以……不止是你,宁远伯升爵,世袭罔替,你的亲弟弟也会又爵位,不会和姜蕴争抢。阿诺,你可愿意?” 赵卿诺心里咯噔一下,蓦地想起一件事,她有几日没看见甘双了。 按下心底的猜测,她淡淡一笑,摇了摇头:“你知道我不是为了这些……菜肴很好,只是夏日本就炎热,再食羊肉,只怕要上火了……风大人告辞。” 甘一望着急走离去的背影,走到桌旁坐下,叹了口气: “主子,求亲不是这么求的,要先寻媒人探探口风,对方有意向的话再正式登门……再者,您把自己的私房摆出来也比摆一桌子菜来的好。 “忘了,您的钱全都捐给国库了……没钱是不能娶媳妇的。” 风怀远神情怅惘,听到甘一的话霍然起身,唇角绷直,过了好一会儿才语气木然地开口:“甘一,三日不许开口说话。” 正在这时,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甘双拧眉看了被罚的甘一一眼,转而对风怀远说道:“主子,胡德忠答应了。” 风怀远微微一愣,问道:“怎得突然答应了?” “陆潜渊醉酒进错了院子,把胡德忠妻妹睡了。”甘双灌了一口茶,继续说道,“他妻妹爱慕姐夫,偷偷跟来的,颇得胡德忠的疼爱。” 酷爱看话本子的甘一一下子听出了其中的关键,一双眼睛亮如火烛。 “所以胡德忠把陆潜渊杀了?”风怀远猜测道。 甘双摇了摇头:“陆潜渊被打伤后,属下悄悄潜入把人废了。” 说着做了个手起刀落的动作,“胡德忠以为是自己下手太重造成的,害怕陆事翁处置他,主动答应合作。但他有个要求,他要做归德大将军。” 此言一出,风怀远猛然想起赵卿诺在大朝会说的话。 另一边,赵卿诺回到营地立即让众兵士悄悄收拾行囊,时机合适的时候离京回去…… ilwxs.com 赵卿诺才吩咐众人收拾行李,那边藏在京里的探子回报:“大将军,陆事翁把胡德忠当众打了,还纳了他身边的一个女子。” “陆事翁纳了胡德忠身边的女子?”赵卿诺眨了眨眼,语调上扬,露出意外又迷茫的表情,“陆事翁老糊涂了?可还有别的事?” 不是老糊涂怎么会干出当众殴打义子,抢了义子女人的事。 探子老实回道:“不像是老糊涂了……里面好像还牵扯到陆潜渊,具体消息暂时没查到。” “没查到就不用查了。”赵卿诺思索片刻,沉声道,“你们盯着孙炎武,将他每日行程报上来。” 探子领命离去。 方易问道:“大将军是觉得孙炎武会对陆事翁动手?” 赵卿诺摇了摇头:“是风怀远和朝堂上的那些人要对陆事翁下手了……满京城里这家连着那家,随便拉出来一个都是沾亲带故的。 “陆事翁把人虐杀了装箱子里抬到大殿上,骄横跋扈,藐视皇威,风怀远不会容他的,那些受了惊吓反过劲儿来的诸位大人也不会甘心忍下这口气,威胁还是要早日除掉才安心。 “现成的理由,现成的帮手,还有咱们在这儿掠阵,此时不动手,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那咱们要趁机捡漏吗?”花招喜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捡不了,风怀远他们头一次这么齐心协力,又有胡德忠合作,说不定转头就朝咱们下手了。” 赵卿诺想起风怀远酒宴上说的话,觉得这种可能性极大。 说话间外面来报:“永嘉侯府的老管家求见大将军。” 赵卿诺沉默几瞬,开口说道:“请他进来吧。” 方易见状极有眼色的扯着罗奉玄告退,花招喜和姜一平也跟着离开。 老管家进屋后,一面说着:“拜见大将军。”一面就要下拜见礼。 赵卿诺把人拦住,笑着说道:“我和老顾是多少年的老交情,若让他知道我受了你的礼,只怕要扯着我打上一架了。” 老管家细细地打量着跟前的少女,见她确实和自家侯爷说的一般性子,想了想从袖袋里摸出一封信递了过去: “这信是侯爷离京前留下的,交代老奴寻个合适的机会给您。” 赵卿诺闻言心里一顿,什么是合适的机会,是她入京之时,还是她肯施以援手之后? 叹息着打开看了一遍,她走回桌案提笔回了一封:“事我应下来……这信劳您给老顾送去,是我的承诺。” 老管家没想到会她真的会答应下来,震惊之后不免叹息,颤颤巍巍地将回信贴身收好,红着眼睛长揖下拜。 …… 酷暑难捱的盛夏,赵卿诺应邀入宫赴宴。 陆事翁在身边女子的撺掇下再次发难,吵吵嚷嚷要将宴席改到清风万里,还要众臣携带家眷,后宫嫔妃一同参加,就连被禁足的韩皇后都被唤来作陪。 众臣与陆事翁小小的掰扯了一番,不得不低头妥协,由陆事翁派人将家中女眷接来。 赵卿诺全程旁观,暗暗警醒戒备。 酒过三巡,陆事翁推了他身边的女子出来献舞,待一舞结束又扯着嗓子说什么要见识见识京中贵女的风采,当即吓哭一众女子。 眼中含泪的女子眼含期待地望着父兄夫君,却见他们纷纷避开了自己的视线,心中漫起无尽的绝望。 喝的脸颊驼红的陆事翁,满是恶意的视线穿过大厅落在对面,舌头打着结说道:“长丰县主……不对,是镇南大将军,不如一起?” 镇南大将军是朝臣,长丰县主是贵女。 罗奉玄和花招喜听到陆事翁的话,怒目而视,手扶刀柄。 赵卿诺扫了眼风怀远,意有所指,接着对陆事翁发出邀请: “只女子跳有什么意思,软绵绵地早就看得腻歪了……听说蛮族有混战摔跤的玩法,不如你我、还有诸位大人一同下场比试一番……都是习过君子六艺的,想来定会这个。” 说着,起身往中间的空地走去,路过花招喜的时候在她耳边仅用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飞快地的说了一句话。 赵卿诺环视一圈,视线最后定在陆事翁身上,目光挑衅,“归德大将军,我未带兵器,成王败寇,输的滚蛋离京怎么样?当然,大将军若胆怯不玩也没什么。” 说这话的时候手掌上翻,表明自己赤手空拳,没有任何武器在身。 陆事翁看着一脸嚣张的赵卿诺,这段时日的怨怒顺着酒气一股脑冲上头,起身走了过去,指节掰得咔咔响。 众臣面色难堪,却不得不跟着上场。 他们不觉得自己有上场比试的资格,只觉得是送上去挨揍的沙包。 风怀远望着赵卿诺无奈苦笑,他原本的计划是将陆事翁被杀的事推到赵卿诺的身上,再由胡德忠打着为义父报仇的旗号清理了赵家军,扣留赵卿诺。 如今被逼上场,恐怕这计划要作废,只能再另寻一个时机动手了。 “风某只会些粗浅招式,还望大将军手下留情。” “好说好说。”赵卿诺笑呵呵地转着手腕,眼神四处乱飘,似乎在寻找第一个挨揍的目标。 众大臣哭丧着脸,想着该怎么才能挨最少得揍,留最多的脸面。 陆事翁半眯着醉眼目光锁定赵卿诺,冷哼一声:“你自己找揍,被打死了也怨不得别人。” 说话间,挥拳朝人砸了过去。 “归德大将军说得严重了,不过是”赵卿诺脚下横撤,侧身闪开的同时,顺手拉过一个倒霉蛋怼了上去。 “啊”的一声惨叫,带着血的牙齿从空中飞过。 见人一拳即晕,赵卿诺撇撇嘴把人扔出战圈,重新选择目标。 她一边引着陆事翁在人群里游走,一边不轻不重的打出去几招——或是在众臣脸上扇上一巴掌,或是在陆事翁身上落下一拳,偶尔在风怀远衣袍上落下几个脚印子。 看到赵卿诺的表现,风怀远便知他们用女眷宫妃做耳的事彻底惹恼了她,所以才逼他们上场亲身体验一下被羞辱的感受。 一番折腾下,众人被打的克制不住火气,开始趁乱还手,整个大厅彻底陷入混战。 有的不敢对两位大将军出手,便寻上那素日不对付的同僚开干。 有的则在赵卿诺还手打陆事翁的时候,暗戳戳的偷袭上几拳,想着不论打到谁他心里都痛快…… 第484章 没那么难 坐在最上首的延平帝看着这自大魏建立起从未有过的一幕,耳边听着赵卿诺刺激陆事翁的话,目瞪口呆,许久之后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皇后,以后离镇南大将军远一些吧,朕怕到时候护不住你。” 韩皇后木愣愣地点了点头,心有余悸,瞥见花招喜的动作,斜着身子靠近延平帝,轻声说道:“陛下,镇南大将军的亲兵在做什么?” 延平帝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就看到花招喜正趁乱招呼殿内的女子往外走。 心里一动,移开视线只做不见:“观战吧……也不知道赢得是谁。” 韩皇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望着混乱的人群,说道:“赢得只能是两位大将军……至于风大人,能少挨几下就不算输了。” 延平帝闻言轻笑出声: “平昭确实该好好练一练了,不需他像镇南大将军一般,但也要在这帮子文臣里占个头名吧……要不然这行军大总管的名头可是要被人诟病的。” 说话间,帝后就看到赵卿诺趁乱站在了风怀远的身后,右手搭在他的胳膊上…… 韩皇后下意识瞄了眼延平帝,见他只有吃惊,不觉松了口气: “说来风大人早该娶妻了,镇南大将军也正是好年纪,男未婚女未嫁,一文一武,若成就良缘,也是一段佳话,更是社稷之福。” 延平帝眼神怪异的看着韩皇后,好一会儿才开口:“皇后,平昭的忠心不须怀疑,真想让他死可以用别的法子,这种……太残酷了。” 听到这话,韩皇后瞬间茫然,连辩解都忘了。 人群中,风怀远感到身后有人,正要躲避时,一只手搭在自己胳膊上。 那只手比男子的手要小,却不似女子的柔软细嫩,骨节分明的手背上还才留着细细地伤疤。 注意力不由被吸引过去,看着这只手沿着手臂往下,引导着自己的手臂抬起靠近陆事翁。 耳边响起熟悉的声音:“风大人,杀人没那么麻烦,看在咱俩的关系上,我再帮你一把。” 话音未消,风怀远就看到自己的手碰了一下陆事翁的胸口,而隐在自己手掌下方的小手送出一道银光。 是一根指长的银针。 银针从赵卿诺手中脱离,以刁钻的角度寻着铠甲的缝隙刺入,全部没入陆事翁的心窝里。 赵卿诺飞速撤离,钻回人群,偏头朝上首的帝后勾唇轻笑,似乎并不在意他们看到整个过程。 延平帝和韩皇后就这么看着她东钻西窜的脱离了人群,就像她一直做的那样。 人群中央打红眼的陆事翁只看到赵卿诺从自己面前一闪而过,挥舞的拳头突然停在半空,高大的身子晃了一下,接着往后倒去,正好落在一个官员身上。 突如其来的重量压得这个官员踉跄着一并倒下:“大将军?” 众人纷纷停下,围上前去:“大将军莫不是醉酒睡着了?” “谁家睡觉是睁着眼睛睡的?” “大将军好像死了……呼吸都没了……” 七嘴八舌的众人瞬间闭嘴,几息之后如碰到火堆的蚁群一般往后退去。 陆事翁死了,死在一场可笑的宛如闹剧一般的混战里。 被提溜出来的太医们看完后得出的结论是心脏骤停。 至于引起的原因,太医们支支吾吾半晌,咬文嚼字的扯了一堆,最后在陆潜渊拿刀架着脖子的逼迫下说出最丢脸的可能性死因——纵欲过度。 谁不知道陆事翁进京后睡遍了各坊楼里的花魁,说一句夜夜做新郎都不为过。 偏他年事已高,为了“做新郎”的执念,纵使服药也得上。 高龄、纵欲、饮酒,加上情绪激动,一下子就过去了。 陆潜渊不信,在京城寻了仵作大夫再做检查,结论依旧不变。 即使有人注意到陆事翁心口处的异常,也明白按照现在的形势,纵欲过度是对京城最有利的说法。 他们是京城的百姓,自然知道该怎么选怎么做。 这样的死法怨不得别人,可陆潜渊不甘心,一面给留守大本营的兄长去信,一面要寻人偿命为父报仇。 夏日炎炎,尸体不耐放,纵使有冰块,也挺不了多久。 延平帝极为大度的要厚葬陆事翁,以亲王之礼下葬。 就在下葬当日,胡德忠发动兵乱,斩杀了陆潜渊,夺回妻妹,归顺延平帝,成为新的归德大将军。 而此时的赵卿诺已经带兵跑出京城,踏上回丰州的道路。 …… 而此时的汝州袁氏也正陷入一场混乱中。 襄王褚忺眼看游说不动袁氏家主袁纶,便在众幕僚的提议下,借兵给袁氏旁支袁缚,重新换个家主,换一个投靠归顺他的家主。 袁缚是袁纶庶弟,怨恨嫡庶的不公,在得到襄王的扶持后,于端午佳节阖族盛会之时,趁机生乱。 袁憬和父亲袁纶虽早有准备,却低估了袁缚的狠心,中毒后又中了一刀,幸有裴谨派来的探子搭救,否则就要命殒当场。 汝州府衙,霍老汉领着找来的兄弟们和扮做袁氏家仆的赵家军抵抗着围在外面的襄州军。 衙门内,一并赶来的陈莫眠一脸焦急地拖着腿,在长长的回廊上一瘸一拐的跑着。 跟在他身后的高南青看了眼跑到气喘吁吁地施老大夫,道了声“失礼”,不等对方反应,一把将人扛起甩开步子狂奔而去。 背着药箱的卜芥见状,咬紧牙关,抓着衣袍,也开始冲。 回廊尽头连着一处小门,穿过去就是一处小院。 小院内外站着扮做袁氏家仆的赵家军,同样打扮的洛昌华站在院子里等着众人。 “人在屋里,现有的药材也都放在屋子里,救人要紧。” 高南青点了点头,脚步不停扛着人就进了屋子。 第485章 回到赤阳 陈莫眠满头大汗的冲到门口,猛地停住脚步,浓郁刺鼻的血腥味顺着鼻孔直冲大脑。 他看不到袁憬具体的样子,只能看到一双染血的靴子底。 “卜芥,袁家主交给你了。” 交代完,施老大夫走到袁憬身侧,诊脉后,取出银针开始下针。 洛昌华走到陈莫眠身边,看到他颤抖的腿,伸手把人扶到廊下坐着:“暂时没别的大夫,你别再倒下了。” “多谢。”陈莫眠的声音沙哑、颤抖。 “是裴谨察觉到异常,先是派了探子,又调了我过来,若不然……” 洛昌华有些愤怒,愤怒于襄王的所作所为,又气袁憬不早早据实相告。 感受到身边之人的怒火,陈莫眠闷声闷气地说道: “你们走到这一步不容易,沛州、阡州和祁州尚未彻底安稳,就是和襄王也是不得不碍于形势暂时安稳……若因袁家之事提早对上,四妹又没在,倘若再起内乱,只怕要糟。” “我知道他的想法,可咱们不是结义了吗?”洛昌华冷着脸,“穗安那般凶险都闯过来,还怕这个!待他好了,再把他打得躺上三五日才解气!” “到时候随你动手,我就瞧着。”陈莫眠话锋一转说道,“现在要怎么做?要撤离汝州吗?” 洛昌华听着外面的厮杀声,不紧不慢地说道: “不撤……京里传来消息,汝州已经是四妹的地盘了,我们只要暂时瞒住身份,守住州府衙门,把那些人引到这附近,裴谨会安排人过来送他们归西。” 说到这里,他看了眼已经开始配药的施老大夫,摸着腰间的九节鞭,“那些参与其中的袁家人应该保不住了,裴谨手黑,汝州的这些人会直接被处死,用于震慑心思不纯的人。” 陈莫眠点了点头:“这事我来和袁憬说,袁伯父那里,他去处理会更好。” 袁纶重视袁氏族人,对于犯错的族人多是处罚后冷待,若不然也不会被算计的这么惨。 倘若知道裴谨下手杀了那么多袁氏族人,只怕心里要落下隔阂。 正说着,外面忽然响起更大的喊杀声,这声音持续了大约半个时辰,外面彻底安静下来。 没一会儿,霍老汉带着一个年轻人来到小院,开口禀报: “郎君,各地镖局的兄弟都到了,所有作乱的匪寇已经被就地诛杀,和匪寇勾结的袁缚也被杀了。” “什么兄弟?” 镖局带来的人只有十几个,还都是京城镖局的那伙子人,哪有什么各地。 陈莫眠愣了一下,一下子反应过来,这些兄弟是赵家军假扮的,而所谓的匪寇就是襄州军。 镖师是袁憬的人,他的人处理袁缚和匪寇,这就是袁氏自家的事,不涉及到襄王,也不涉及到赵卿诺。 除非襄王不要脸地挑明了自己派兵帮助旁支夺权,那他们也没办法。 只是管他行事,想来还是要些脸面名声的。 想明白这一点,陈莫眠不得不佩服裴谨。 跟着霍老汉到来的年轻人走近洛昌华低声禀报: “家主,大郎君说您身边的寒月有些不妥当,差小的来问问能不能动?” 洛昌华拧紧眉心,烦躁地“啧”了一声: “他又犯病了?这种事情值得跑一趟?是不是还有别的事?” 年轻人缩了缩脖子,小心翼翼地瞧着他的脸色,咽了口口水,用更小的声音答道:“大郎君说……说有一年没见到您了,让您忙完了抽空回去一趟。” 洛昌华闻言愈发烦躁,正要开口骂人,立即住嘴。 他那个大哥虽然脑子不正常,但做事上面从没出过错,更不会在正事上胡闹。 既然这么说,想来还有别的事不方便或者不能带话。 思忖片刻,出声说道:“你回去和他说,待这里事了,我便回去。” 年轻人应了一声,回去复命。 两日之后,熬得头发都掉了一大把的施老大夫终于把袁憬从鬼门关拽了回来。 正当几人松了一口气的时候,陈莫眠语不惊人死不休地说道: “我姑母和几个无家可归的太妃,跟着一块儿过来了,没进城,安置在了城外西山的庄子上……除了她们,柔太妃也在。” 柔太妃是襄王生母。 “啊?”袁憬脸上一片空白,失了血色的嘴唇张了又张,过了好一会儿才找回丢失的声音:“陈莫眠,我是个差点死了的重伤患,施老大夫交代了,要静、养。” “静养”二字被他着重强调了一遍。 言外之意,他是个伤号,他现在动不了脑子。 “她们怎么在这?”洛昌华一脑袋雾水,“二哥是拐带太妃们出逃吗?若是这样,打今儿起,你就是兄弟最最佩服的人。” 陈莫眠当即给了他一记肘击,将延平帝放太妃出宫的事说了一遍: “本想先去寻我祖父的,路上碰到霍老,一时情急就直接过来了。” “你可是在发愁如何安置柔太妃。”袁憬开口挑明。 他们是赵卿诺的结拜义兄,又因袁缚夺权一事与襄王成为死仇,柔太妃在手其实是一件好事,可以用来辖制襄王。 可是袁憬知道,陈莫眠不想这么做。 陈莫眠点了点头,欲言又止。 “我与襄王的仇怨是我们的事,与柔太妃不相干。”袁憬转而看向洛昌华,问道,“但四妹与我不同,不如派人去问问有何打算?” 洛昌华颔首应下:“她应该快回来了,先留那个太妃在庄子上住些日子……,按照她的性子,说不定会把人还回去,具体如何等人回来再说。” …… 赤阳县守着城门的兵士抬头看了雾气一般的蒙蒙密雨,重重地吐出一口浊气,语气烦躁: “这雨也不知道啥时候能停,下的人闷火,衣裳都一股子霉味。” “再有十来日雨季就过去,哪年不是这么过来的。”另一个兵士说着话拿起斗笠扣到头上,“时辰差不多了,去把拒马摆上,回来关城门。” “等回家让我媳妇热点酒喝,发发潮气……” 手刚搭到拒马枪上,突然听到一阵马蹄声,声音越来越近。 两人抬头看去,就见赵卿诺骑马跑在最前头,身后跟着一众兵将。 赵卿诺朝两人笑了笑,稍稍放慢了些速度,直奔住处。 守城兵士惊喜过后愣了一下:“你有没有闻到一股血腥味?” “出去大战回来的,哪个身上不沾血,赶紧来关城门。” “说的有道理。” 第486章 伏击 到了住处,花招喜不等马停直接蹦下来朝赵卿诺跑去,半扶半抱地带着人往院子走。 姜一平则转身就去寻大夫。 方易和罗奉玄则负责封锁赵卿诺受伤的消息。 姜世年听到动静,连忙起身,看到赵卿诺腰间晕染的暗色,大惊失色:“这是怎么了!请大夫了吗?止血药?把止血的药都搬过来……”说着脚步不停就要跟着往屋里进。 眼看要跟进内室时,被赶来的孟氏一把拉住:“伯爷让大夫先看。” 姜世年反应过来,看了眼拎着药箱的韩茯苓和田细辛忙不迭让到一旁:“快点快点,我闺女流了好多血。” 将人都赶出去只留下花招喜,韩茯苓剪开衣裳看到腰腹的伤口倒吸了一口气: “伤了几日,怎得没用药,伤口有些宽!这要先把腐肉刮掉才行……师妹拿刀……姑娘你别看,恐怕有些痛的。” “用了药的,可也不知怎么回事,伤口没法子愈合,血也止不住。”花招喜急忙说道,“路上的时候军医已经刮过腐肉了,可过了一日又变成这样” 赵卿诺惨白着脸扯了扯唇角,语带颤音: “刀刃上应该抹了让伤口溃烂、不容易愈合的药……你给我用些麻沸散,这伤口不仅痛还特别痒,让我昏睡过去你再动手。” 几人闻言微微一愣。 “我去准备。”田细辛忙不迭应了一声,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 赵卿诺看她们表情震惊,好笑地弯了弯唇角:“我也是人,自然也是怕疼的。” 韩茯苓注意到她额头鼻尖上细密的汗珠子,抿了抿唇,柔声问道:“除了痛痒可还有别的感觉?” “还会感到灼痛,别的没有了。” 韩茯苓点了点头,心里发沉,面上努力保持镇定。 待赵卿诺服下麻沸散晕过去后,深色沉重的开口: “应该是中毒了,若是如此,便是割了腐肉还会继续溃烂……我师父现在汝州……去长丰县请裴将军回来吧,听说他在军器所,把毒解了才能继续医治。” “我这就去。”姜一平转身往外冲。 姜世年听到又是刮肉又是中毒的,急得直跺脚:“怎么就弄成这样了?” “我们在仙台马驿站遇到埋伏了,身手都不是军中人。”开口的是方易,他身上也带着伤。 “江湖上的人?”姜世年皱眉问道。 方易摇摇头:“不像……他们目标明确,就是要取大将军的命。” “说不定是宫里的人。”罗奉玄怒道,“枉费大将军帮他们杀了陆事翁,过河拆桥也没有这么快的。” “阿诺杀了陆事翁!”姜世年大惊,“难不成是陆家人派人动的手?” “不太可能,大将军把这事嫁祸到风怀远头上了,对外宣称是纵欲过度。” 听到这个回答,不管是姜世年还是孟氏都沉默了。 姜世年尴尬地咳嗽两声:“阿诺还是一如既往地能耐,就……就挺厉害的。” …… 梆子敲过两更天的时候,裴谨到了。 几人只感觉到一阵潮湿的风从自己面前刮过,人便已经出现在床榻边。 裴谨问过症状,诊脉之后,提笔写下两个药方: “含有甘草的这个方子是喝的,待阿诺醒了再用……另一张按药浴的方法熬,温烫的时候冲洗伤口。” 田细辛和韩茯苓连忙拿着方子去熬药。 冲洗伤口的药送来后,裴谨将处理过得刀子贴着腐肉一点点的刮下去,每刮下去一层,便用药冲一遍。 待将所有腐肉刮去后,另换了一把刀,将贴着腐肉的那层新肉替去,反复冲洗后敷上特制的止血药粉。 “可以了,你们给阿诺换身衣服,便去休息吧,我来守着。” 裴谨深深地看了眼仍旧昏睡的少女,出了内室,向等在外面的二人打了声招呼:“伯爷,伯夫人,阿诺无事了。” 宁远伯吐出一口浊气:“没事就成,没事就成。” “阿诺一时半刻醒不过来,不若先去歇息,待阿诺醒了再过来。”裴谨尽量温和地说道,“我要问些事。” 原本想等在这里的姜世年不得不点头同意:“我去隔壁院子,阿诺醒了就差人唤我……孟氏你去看看阿诺,。” 裴谨颔首:“多谢伯爷。” 姜世年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孟氏见赵卿诺仍旧在沉睡,摸了摸额头,见没有发热,方才退了出去。 裴谨浓眉紧蹙:“将你们入京到遇袭的事仔细说一遍。” 他虽不知道赵卿诺中的毒是什么名字,但看中毒后的表现也能猜测一二。 这种一时半刻要不了命,却极为折磨人的毒多用作泄愤,或者刑讯逼供,是宫里常用的手段。 既然是宫里的东西,那襄王和风怀远他们便都有可能。 姜一平道了声“是”,将他们入京后的事一件件详细说给他听:“埋伏咱们的人身手极好,悍不畏死,只盯着大将军一人攻击,而且他们嘴里都藏了毒药,一旦被抓立即咬破自尽……做派像是死士。” “也就是说在仙台马驿伏击你们的人全部死了?” 裴谨见姜一平点头,垂首沉思,片刻后吩咐道: “天一亮就放出消息,对外宣称阿诺毫发无损地回到赤阳县……倘若有人向你们打听阿诺的情况,要做到面有忧色的同时,咬死人一点伤都没受。将这些人记下来,派人盯牢了,不要打草惊蛇。” 姜一平稍一思忖便晓得裴谨的目的,立时领命应下:“将军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办。” 裴谨点了点头:“你们去休息吧,记得将遇难兄弟的名字报上来。” 众人依言离去。 方易和罗奉玄出了院子,问清家人所在后,直接回家。 花招喜扯了扯姜一平的袖子,低声发问:“裴将军是什么意思?怎么又是没受伤,又让咱们做样子的?” “派来刺杀姑娘的人没有得到消息,必然会派人来探听消息,让来人相信姑娘伤得极重,才好引出下一步。” 花招喜恍然大悟,旋即皱紧眉头,附耳低语:“派人来?是觉得咱们身边混了细作?” 姜一平几不可闻的“嗯”的一声。 第487章 将计就计 清晨的鸟鸣穿过敞开的窗子,随着雨声一道飘入内室。 一夜未睡的裴谨注意到赵卿诺眼皮微颤,朝斜对面的田细辛低声吩咐:“去把药端来。” 田细辛正似睡非睡地点着脑袋,意识瞬间清醒,忙不迭往外走。 赵卿诺眼睫轻颤,腰腹间的痛感将她唤醒。 朦胧间,苦涩的药味钻进鼻子,她猛地睁开眼:“裴谨?”声音干哑。 赵卿诺对上那双泛红的眼睛,怔愣了一瞬,随即彻底清醒:“守了我一夜?又不是什么致命的伤,下次不……” “我担心。”裴谨打断她的话,两额相触,手臂虚虚地撑在两侧“阿诺,我会担心。”声音又轻又柔,带着从未有过的后怕。 如果用的不是这样折磨人的毒,而是见血封喉的毒…… 赵卿诺愣了一下,苦涩的药味混着几不可闻的血腥嗅得她心跳加速。 轻轻地叹息了一声,抬起手臂回抱环住:“我知道了。” 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声音一顿,接着变成刻意加重的踏步声,田细辛的声音紧随其后:“裴将军,药来了。” 裴谨顺势扶住赵卿诺,让她倚靠在引枕上,接过药碗:“这药需饭前吃,待用过药后再吃些药膳。” 赵卿诺朝田细辛打了声招呼,视线落在近乎黑色的汤药,咽了口口水,伸手要道:“给我,长痛不如短痛。” 看到她一副破釜沉舟的架势,裴谨低笑出声:“阿诺威武。” 赵卿诺横了他一眼,屏住呼吸,一口闷了下去。 闭着眼睛等了片刻,轻轻“咦”了一声,没有苦到反胃,反而带着点甘甜:“竟然不苦?” “还是苦的。”裴谨取回空掉的药碗,另递了一杯温水,“漱漱口,嘴里便没那么苦了。” 赵卿诺依言而行,跟着说起这次的事:“……那些人全部死了,没人回去送信,下手的人应该会想办法探查我的情况。” 田细辛见两人说起正事,忙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裴谨点了点头,将夜里安排说了一遍,又说了自己的推测: “用这样的毒,不会只是出于私怨泄愤的原因……你若出事,襄王得了消息,想必会再次出兵,到那时候安稳下来的地方会再次陷入战乱。 “而你的伤一直不好,我必然没什么心思放在战事上……兵力不足的襄州军和群龙无首的赵家军,不管谁赢都只会是惨胜,无力统一南边。” “这么说来,你也觉得是京城里的人?”赵卿诺问道。 一个“也”字表明了她的态度。 “是”裴谨扫了眼她腰腹间的伤口处,见没有红色渗出,方才继续说道,“我猜测对你下手的人想要让赵家军牵制襄王,同时达到削弱的目的,趁此时机再利用胡德忠手上的兵马平乱,将所有对朝廷有威胁的势力一个个消灭干净……能够用出这种手段的人定是知道你、我和了解襄王的人。 “因为知道你的身手,所以死士围攻时只盯着你一个人攻击。又晓得我对你的心思,用你的安危将我牵制住,无心他顾……最重要的一点是这个人了解襄王,他知道襄王一定会趁机出兵。” “会是风怀远吗?”赵卿诺眨了眨眼,神色平淡。 裴谨微愣,旋即摇头失笑:“对你用这样的毒他做不出来。”语气莫测。 赵卿诺能想到只有风怀远,其实动手的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接下来该怎么做。 她想了想,说道:“其实我也不希望他们有时间发展,不如将计就计。” 裴谨立即明白她的打算,眉尾轻扬,唇角上弯: “可以……正巧有一事还未来得及告诉你,襄王派人暗助袁氏旁支生乱,我已派洛昌华过去。袁憬虽然受伤,但有施老大夫在,如今已无大碍。我们隐在暗处,让汝州和襄州碰一碰。而且……” 声音停顿,裴谨凑近耳语,“陈莫眠带着陈太后和几个太妃归家路上转道汝州,而襄王生母柔太妃亦在其中。” 赵卿诺听到表情变换,从皱眉担忧到杏眸圆睁,震惊不已:“陈二哥厉害了啊!” 裴谨赞同点头:“柔太妃看你想怎么用,是打一半仗再敲锣打鼓的给襄王送过去,让他从此在道义上低你一等,还是悄悄地用来换城换人都可以。” “还有呢?”赵卿诺戳了戳裴谨的手臂,表情期待,“我离开这段时间,你肯定还做了别的,快说!” 两人挨得紧,温热的气息喷到裴谨颈侧,瞬间染红了耳朵。 裴谨后撤了一下,紧跟着又回到原位,忍着杂乱的心跳说道: “昙州知州已经暗中归顺,又有圣旨,派兵进驻昙州更是名正言顺,有伯爷在,养马场可以筹建起来。 “兴州莫千江为人豪爽忠厚,全异生和柳辨明已经与他接触,只要能善待他的乡民,他愿投诚……除此之外,我已派人带着陈莫眠的手信去宜州綦镇接触潘千顷。 “此行若成,一则粮食上再添保障,二则我们的势力可以向北渗透,为以后做准备……我已将大炮做了调整,变得更加灵活,射程也能更远,试用后便可正式使用……阿诺既然不喜欢打仗,那么就要想法尽快结束。” 赵卿诺听得呆住了,望着裴谨出神,心里蓦地生出一股酸麻的感觉。 如果没有自己的出现,裴谨会安安稳稳的当他的侯府郎君,他不在意外界,只要缩在梦鱼的小院子里摆弄那些做出来的玩意即可。 “裴谨。”赵卿诺轻唤道。 裴谨偏头看去,眼神专注又温柔:“何事?” “我……” “阿诺,爹的阿诺啊!”宁远伯姜世年的嚎声打断了赵卿诺的话,也驱散了两人之间的暧昧温情。 姜世年一眨眼的功夫就窜进了屋子:“阿诺呀,伤口还疼不?”一面问着,一面挤开裴谨。 “阿诺。”赵明秀眼眶通红,捏着帕子掩唇低泣。 裴谨无奈起身,将地方让给二人,又朝旁边的孟氏行礼问安,回头看了赵卿诺一眼,见她正一一回答着姜世年的问题,便悄悄退了出去。 环视一圈,另调了一些女兵过来护卫,做出赵卿诺重伤难愈的样子。 第488章 身份和内乱 夜色浓重,滂沱大雨噼里啪啦地落在院子里。 方易和罗奉玄押着一个人穿过雨幕进来屋子,姜一平手里提着一个包袱跟在三人后面,花招喜拖着一个丰腴妇人紧随其后。 进了屋子,将两人摔倒在堂屋中间,花招喜抹了把脸上的雨伞:“大将军,人抓来了,东西也一并带来了。”说着推着姜一平把包袱放到一旁的桌子上。 包袱打开,露出里面的明珠宝玉,其中更有一整套红珊瑚首饰,在烛火的照耀下夺目吸睛。 赵卿诺扫了眼包袱,目光落到半趴在地上的妇人身上,余光扫到另一人,轻笑出声: “都是女子用的,头次知道村长还是个情种,这位娘子该怎么称呼,总不能是村长夫人吧。” 妇人旁边的姜世清感受到落在身上嘲讽的目光,将妇人半搂在怀里,怒道: “论理我也该得你一声叔父,哪家的小辈明火执仗跑到长辈房里喊打喊杀!你父亲呢?让姜世年出来说话!” 姜世清越说越气,扶着妇人站起,怒气冲冲地嚷嚷开: “目无尊长,以下犯上,牝鸡司晨,实在是给祖宗抹黑,今日这事你若不三跪九叩向我赔罪,便是你爹都要吃家法!” 赵卿诺嗤笑一声:“我还说怎得突然又冒头了,原是打量我爹到了赤阳,就以为有了拿捏我的法子。 “成,到底是姜家事,姜一平你去把我爹请来,再去把他爹和他媳妇请来,等人都到齐了再说事。” 姜一平看了眼姜世清,不由暗暗叹气。 自从伯府众人到了赤阳县后,留在村子里的族人便有些浮躁。 而这浮躁在姜藉回村上了族谱之后,变成成了底气。 那些跟着姜世清的人开始上下跳腾,想要实权,想得实惠。 这些人觉得自己是姜家人,就该水涨船高,去做一县之长,去当一州之主。 等着人来的时间,赵卿诺饶有兴致地望着垂头躲在姜世清怀里的妇人,笑道:“娘子今年贵庚?” 听到她用的是“贵庚”一词,花招喜好奇地弯腰探头。 “郎主,奴怕。” 娇滴滴的声音传到耳鼓里,姜世清把人搂的更紧了,安抚地拍着怀里的妇人,随即对着赵卿诺怒目相向: “当真是无礼至极,柔娘是我的人,便也是你的长辈,没有教养的玩……” “混账!你说谁没有教养!” 一声暴喝,姜世年疾步如飞地进了屋子,一脚踹向姜世清,瞬间把人踹得摔倒在地。 柔娘尖叫着扑上去查看姜世清的情况,一面哭喊着: “莫打郎主,是奴的错,万事都是奴的错!伯爷要动手只管朝着奴来,莫要打我家郎主。” 姜世年走上前,对着柔娘抬起了脚:“以为老子不打女人吗!什么玩意,敢算计到我闺女头上来了!” 柔娘“啊”的一声惨叫,摔倒在一旁,伏在地上低声哭泣,声音幽怨凄惨。 姜世清看到柔娘被打,“嗷”的一嗓子跳起来朝姜世年扑了过去。 姜世年正皱眉看了眼自己的脚,没来得及躲开,被扑了个正着,两人当即扭打在一处。 赵卿诺朝姜一平递了个眼色,姜一平心领神会,和二顺上去拉住姜世清,好让自家伯爷打得更顺手些。 慢了两步进来的老夫人周氏呆了片刻,忙不迭催促道:“拉开!拉开!这把年纪打成一团成何体统!” 两方被一左一右的分开了,柔娘看到鼻青脸肿的姜世清,眼泪汪汪地捻着帕子小心翼翼地擦着他鼻子下挂着的两条鼻血。 另一边姜世年揉着被打红的眼眶,一边听着赵明秀的关心。 赵卿诺歪头朝裴谨感叹了一句姜世年的战力,转而朝姜一平问道:“去看看人到了没。” 正说着,听到外面来报,姜续,姜世清妻子吴氏,以及赤阳县令任太平到了。 赵卿诺闻言皱眉:“任太平?他来做什么?” “大将军,可要让他先回去?”罗奉玄低声问道。 “来都来了,就看看他有什么目的吧。”赵卿诺声音平静地说道。 当初长丰县一事,她并未追究,不论任太平是真的不知道内情,还是瞒而不报她都不在意,解决了就解决了。 赵卿诺对任太平就一点要求,管理好赤阳县就行。 如今看来只怕也是生出别的心思来了。 三人依次进屋,赵卿诺静静地看着他们的动作。 任太平进屋后先向姜世年行礼问安,跟着是老夫人周氏,最后才是坐在上首的赵卿诺和裴谨。 见此,赵卿诺勾唇轻笑,任太平不是个蠢人,不会不知道自己见礼的顺序,这般做不过是在表明自己的态度。 自己到赤阳时,对上姜氏宗族,任太平支持的是姜世年的女儿。 而如今,涉及到权利时,他支持的便是姜世年,即使姜世年并不需要。 姜续进屋后看了眼鼻青脸肿的儿子,跟着扫了眼坐在一旁气呼呼的姜世年,冷哼一声,走到老夫人周氏面前毕恭毕敬地清理问安: “嫂子,我也是才知道世清在城里还养了一个外室,但这到底是自家事,又是长辈房里事,一个未出嫁的女儿直接插手实在是打我的脸啊。” 老夫人周氏看到满屋子的人,面上闪过一抹不自然,勉强笑了笑: “这事是我家女孩做的不对,她自小长在外头,礼节教导差了一些,你别与她一般……回头我老婆子亲自设宴,都是血脉亲戚,又都聚到一起,合该更亲密些才是。” 赵卿诺只当听不到老夫人周氏的话,手指拨弄着茶盏,开口说道:“人到齐了就说正事吧。” “都是自家事,让外人出去。”老夫人周氏看着裴谨说道。 “娘,这和你没关系,来这儿添什么乱,你身体不好,赶紧回去休息。”姜世年语气烦躁,“秀娘,你扶娘回去,你也不用再过来了。” 老夫人周氏把拐杖敲得咚咚响:“你那是什么态度!我是你亲娘,家里出了事我连问问都不行!” 姜世年正要反驳,却听赵卿诺说道:“裴谨不是外人,他是我的人。”声音一顿,提高音量,“今天没有家事……方易,你将事情先和大家说一遍,有什么问题、或者什么事想说的,排在后面,一件一件来。” 方易应了一声,把事情一字一句分毫不落的说了一遍:“……跟了几日发现姜世清罪责如下,私下探听大将军消息,买通侍从偷取药渣,以及来路不明的珠宝首饰。” 说着将包袱展示给众人观看。 第489章 不论亲眷 赵卿诺注意到姜续看到那包东西时一脸震惊,跟着又瞥了眼姜续的妻子吴氏。 吴氏自进屋后便格外安静,安静的行礼,安静的站在一旁,只有在看到那包首饰时眼神出现波动。 “只是一些首饰罢了,凭我家的条件,我儿又外出做了些营生,这些……这些也不是置办不起。”姜续目光闪烁,恳求的看向老夫人周氏,“嫂子……” 老夫人周氏看着那一套红珊瑚首饰,张了张嘴,移开视线,没有说话。 这种东西不是花钱就能得到的。 “姜世清,我只问你一遍。”赵卿诺沉声说道,“你探听我的消息做什么?” 姜世清环视一圈,面上尴尬,搓着手没有回话。 “方易、罗奉玄让他开口……带去隔壁。”赵卿诺不耐烦地摆摆手,“花招喜,这个柔娘交给你。” 这话一出,姜世清不敢置信的盯着赵卿诺,看到罗奉玄来拉扯自己的时候,连忙求救:“爹!救我!伯母救我!” 姜续上前阻拦:“嫂子,世清能有什么坏心思,不过是关心一下自家侄女……” “呸!你见谁家关心是偷药渣子关心的!”姜世年不解恨的蹦起来朝着姜世清又是一脚,“要真关心就递帖子带了东西上门探望!打量谁是傻子不成!” 姜续见他当着自己的面打人,全然不把自己这个长辈放在眼里,心中不悦,却不得不忍下,低声陪笑: “阿诺自打到了赤阳便跟族里疏远,世清好面子的性子谁不知道……嫂子!他年岁也不轻了,让一个小辈给用刑这不是把他往死路上逼吗?” 说着朝老夫人周氏连连拱手。 姜续晓得自家儿子,这里面必然是有什么事的,用了刑,姜世清肯定会吐个干净。 可招认了,那他家以后要怎么在族里待下去? 老夫人周氏如何看明白了,姜世清必然是做了什么的,可到底是一族人,她也不能不管,坐视赵卿诺真给人上刑,到时候打的就是她和伯府的脸面了。 历来大家族别管里子如何烂,面上得光,得过得去。 沉默片刻,她叹了口气,看向赵卿诺软下语气:“阿诺,你这叔爷说得在理,你这叔叔使错了法子,不懂事,你……” “娘!”姜世年眼看亲娘要和稀泥,气得直跳脚,“他就比我小一岁,什么不懂事!这么明显的是非你也要不分!” “闭嘴!咳咳咳……你要气死我不成!”一连串的咳嗽自老夫人周氏口中溢出,呼吸粗重急促。 赵明秀见状连忙扯了扯姜世年,对他摇了摇头,随即看向赵卿诺,嘴唇翕动。 赵卿诺看到她欲言又止的样子,极轻的叹了口气,淡笑道: “我说了,今日不论亲眷,谁都不必开口求情……爹,昙州马场已经选好地方,待过两日雨停了,您便带人过去吧,到了那马场一应事务都由您做主,自在不少。” 众人闻言,面色微变。 姜世年愣了一下,看了看赵卿诺,又看了看老夫人周氏,眼眶一酸,带着鼻音爽快应下: “也不用等雨停,回头收拾好东西我就走,愿意跟我走的就一道出发,不愿意舍不得的就留下,爱咋咋地,反正我说话也不好使,我不管了。” 从回到赤阳的那一刻他就安生过,上门攀关系要职务、要好处的就没消停过。 左一句血缘,右一句规矩,拿死去的老伯爷压他,又请了老夫人周氏压他,说白了就是要权利,要金银。 他算是看明白了,自己在这就是给他们一个蹬鼻子上脸的机会,一个说话的由头。 既然如此,走了干净。 赵明秀脸色一白,飞快的看了女儿一眼,对上那平静的眼神,哆嗦着嘴唇垂头落泪。 姜世清和柔娘被待下去了,几声凄厉的惨叫过后,姜世清先被送了回来。 罗奉玄把人一扔,拍了拍手:“大将军这人太废了,折了条胳膊就吃不住了。” “儿子!”姜续痛心地看着姜世清翻折的胳膊,张着手不知如何是好。 赵卿诺面色平静如水:“姜世清,能开口了吗?” 姜世清缩着脖子,磕磕绊绊地说道。“探听消息,偷买药渣是想……想知道你伤到什么地步,姜世年或者姜蕴有没有上位的可能,如果有我也好提前打好关系。” “提前打好关系?”赵卿诺语气莫测,“难道不是推拥他们其中一个上位吗?” 姜世清面目骇然,声音震惊:“你……你听到了?我们就是说一说,并没有做什么。” 赵卿诺不置可否的“嗯”了一声,再次问道:“那包东西哪里来的?” “是柔娘,那是柔娘给我的,她说男儿都有鸿鹄志,安能雌伏于……” 姜世清飞快地抬头觑了赵卿诺一眼,“柔娘给了我这包东西,让我找路子给送给伯夫人和赵氏,让她们吹吹枕边风给我弄个好位置。 “二来,给她要个方便,她想走商,可办不下通州令……就这些,我没把这些事往外说,出了柔娘,连我爹都没说过了。” 通州令是颁给下辖商户的凭证,有此令可在下辖各州通行,不必逢城卸货检查,只需要接受抽查即可。 而没有通州令的商队许下卸货检查,但不论是卸货还是装货,只要是检查造成的都由官府雇佣的民夫来做。 “通州令?姜世清你也四十好几的人了,怎么这么天真?”赵卿诺嗤笑一声,“通州令并不难办,一年内检查没有出问的商户会就能得到,连钱都不用花……或者说你也不是天真,白得的女人,白得的财物,不过是装傻充愣又有什么损失呢?” 被赵卿诺毫不留情的拆穿,姜世清脸色青红交加。 赵卿诺看了眼脸色灰白的老夫人周氏,吩咐道:“姜一平,稍后问出所有参与者,把他们都送去修路吧,也省得整日里吃饱了琢磨不劳而获的事。” “是,大将军。”姜一平说道。 花招喜依旧在审问柔娘没有回来,赵卿诺也不急,扫了眼任太平,饶有兴致的看向吴氏:“吴氏,你有没有什么想说的?” 吴氏微微一愣,一脸茫然:“我也要去修路吗?” 第490章 碰撞 “你又没犯错,自然不用去。”赵卿诺语气亲和,嘴角含笑,“姜世清去修路了,你以后的日子要怎么过?或者我换个问法,你还想跟他过日子吗?” 吴氏还没反应过来,老夫人周氏立即明白她的意图,出声阻拦:“大将军!这是他家私事,大将军不能插手!” 赵卿诺偏头朝着老夫人周氏咧嘴一笑,笑得顽劣霸道:“老夫人,我能!” 她起身走到屋子中间,经过一脸惊恐的姜世清,路过神色莫名的任太平,走过老夫人周氏,来到靠近门口的吴氏身边,视线越过吴氏看向外面渐渐亮起来的天空,一字一句地说道: “天子统御三公、节制卿大夫,治理士族百姓,是因他是男子?还是因为普天之下皆王臣? “任太平,身为赤阳县的父母官是因为你是男子,还是因为你能科举入仕?” 任太平浑身一震,作揖行礼: “下官因是男子才能科举入仕……但是……大将军,天尊地卑,乾坤定矣,男女终有别,当各司其位。” 赵卿诺看到俯身长拜的任太平,听到他的话,没有丝毫意外: “天地?乾坤?任太平,你不能一边踩着让你站稳的地,一边嫌弃它,这和那个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有什么区别?更何况,你手里的碗可从来都没有放下过。 “传令下去,自今日起,凡我治下之地,女子与男子地位相等、权利相当。男子可出妻,女子亦可出夫。” “大将军不可!”任太平一撩衣袍,,满脸焦急地跪在地上,“此令一出,礼制崩坏,民心不稳,大将军切不可意气用事!” “任太平,这话你说晚了,我来丰州近四载至今,已有女子坐诊治病、参政理事、教书育人、亦有女子领兵打仗。 你口中的礼制崩坏之事,在在各州已经是稀松平常之事。与其关心你说的天地乾坤,倒不如多挣些钱,顿顿有肉吃,季季裁新衣来的重要。” 赵卿诺无视他的跪拜,让人呈上纸笔,“行了,你嫌弃我是女子,不愿为我所用我也不强求,这么点子事耗上一夜,也没意思,不如办些正事的好。” 说罢转而看向近乎呆傻的吴氏,扬起笑容: “你还想和姜世清一起过下去吗?离了姜世清你可以外出做工,挣得钱是你的,不会被姜世清拿去吃酒招妓; “地契、房契上的署名也是你的,不用一边干活一边被嫌弃,你可以上桌吃饭,你的女儿也可以……吴书言,如果你不想过了,我会为你写义绝书。” 书言是吴氏的闺名。 听到赵卿诺叫出自己的名字,吴书言猛地抬头,她已经有许多年没有听到过这个名字了。 她原本是读书人家的女儿,虽做不了锦绣文章,却也能识文断字,不是只能困于尺寸天地,被丈夫嫌弃,因而被儿子轻视。 姜世清看到吴书言眼底泪光闪烁,心头蓦地一慌:“吴氏!你敢!你不能!” 吴书言看向赵卿诺,后者回以一个鼓励的微笑。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重重地吐出,转头望着狼狈的姜世清: “我能!我要休夫,不是和离!我要带走我的女儿!”声音洪亮,字字掷地有声。 “贱妇!贱妇!你敢羞辱我!我要打死你!”姜世清疯了一般大吼大叫。 “把嘴堵了,恶意威胁,送姜世清去……就去汝州修路。” 赵卿诺奋笔疾书,随后将写好的义绝书送到吴书言手中,宛如打了胜仗的将军一般。 “我让人陪你回去收拾东西,带着孩子出来,住处也给你安排好,想做什么,能做什么你只管说,待你稳妥之后去留全凭你自己……罗奉玄,你和田大夫陪着吴娘子跑一趟。” “属下领命!”罗奉玄喊得又脆又响。 吴书言将义绝书看了一遍又一遍,颤着手塞进怀里,紧紧捂着衣襟,道谢之后随罗奉玄离去。 忙完这事,仍不见花招喜回来,赵卿诺正要让姜一平去看看的时候,裴谨拂袖起身:“那位柔娘怕不是一般人,我去审吧。” 赵卿诺微微颔首:“好,辛苦了。” 有那熟悉裴谨作风的人看到他一手探进袖袋摸索,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直呼柔娘想不开。 赵卿诺看了看留在屋里不愿离开的人,无所谓的挑了挑眉,坐回位置捧着一盏茶慢悠悠的喝着等人。 大约小半个时辰后,裴谨擦着手回来了,身后跟着一脸诡异的花招喜。 “猜的不错,专门培养的探子,特意哄了姜世清,为的就是探查消息,挑拨离间。” 说着,裴谨手掌翻转,确定看不到一丝血迹后,偷偷瞥了眼赵卿诺,暗暗放松下来。 “姜世清死心了吧,诸位都回去……爹你们也熬了一夜了,带着我娘回去歇息吧。” 说完这话,赵卿诺立即唤了院子里的护卫送众人离开,看到老夫人周氏脸色灰败,叹息一声,让人抬了软轿送她回去。 众人走后,裴谨低声说道:“柔娘是京里人,是宋国公邓良胜培养出来的探子。 “她平日并不与宋国公直接联系,而是便将消息传给折县县令后,由他上报……你重伤难愈,内部争权的消息已经传回去了。” “好快的动作,这才几日!”赵卿诺低呼一声,旋即轻笑起来,“动作快也好,消息传完了,人就让三哥看着关哪吧。” 裴谨点了点头,跟着扔出一个消息:“洛昌华身边的婢女是襄王的人,我推测与张苔花一样的人,只是洛家情况复杂,洛昌华又常年不回家,以至于没有用武之地。” 睢阳县的张苔花,秦志英的三当家。 赵卿诺无奈地摇了摇头: “让三哥他们把折县好好查一遍吧,说不定还隐藏了什么人物呢,再给各县递个消息,多警醒些。 折县有宋国公的人,想来襄王身边也应该有人才对……只怕用不了几日,襄王就要有动作了。” 裴谨颔首道:“我会去信儿和他说的,襄王的事已经做了安排,只要有动静,汝州便会借前事发难,不会大动干戈,小打小闹的骚扰着。 “你伤势未愈,去躺着睡会……让他们将公文送到这里,我先看一遍,待你睡醒了再过一遍也能轻省些。” 说罢,便要扶赵卿诺去休息,手伸到一半,想起手上方才染了血,就又收了回来。 赵卿诺注意到他的动作,稍一思索就明白过来,抬手戳了戳人,笑道:“我也满手鲜血,咱俩谁都别嫌弃谁。” 裴谨闻言,偏头看去,眼波流转,勾唇浅笑。 赵卿诺躺倒在床榻上,打着哈欠:“若柔娘是宋国公的人,那刺杀我的那些死士也应该是宋国公派来的……你说他能刺杀我,会不会派人刺杀襄王?肯定会的……”说着话困意上涌,眼神渐渐迷离。 “知道你的身手,了解你我的关系,熟悉襄王的性格,应该是他了。”裴谨帮她放下头侧的床幔,语气温柔,“睡吧。” 第491章 芸薹夫人 赵卿诺借着养伤不再露面,裴谨不是留在赤阳便是在长丰的军器所,偶尔乔装打扮出趟门。 在此期间,风怀远和宋国公一面利用胡德忠的人马以京城为中心向外平乱,一面让孙炎武趁机征兵,想要重新组建一支军队。 陆事翁和陆潜渊死后,剩下的势力被瓜分。 除了赵卿诺和襄王褚忺所占地方,其余各处乱成了一锅粥,几乎州州起战火,处处躺尸骸。 与此同时,袁憬和陈莫眠动手了。 汝州发文谴责襄王,将襄王的军队牵扯到了汝州和襄州的交界处,隔三差五地打上几场无关痛痒却格外闹心的小仗,逼得襄王撤也不行,进攻也不成。 眼看要把人逼急,集结大军攻打汝州的时候,再次发文昭告天下,并提出和谈。 袁憬先是表明自己宽宏大度,跟着推出了柔太妃,担下襄王生母救命恩人的名号,同时提出接襄王妃袁九娘归家。 亲娘还在别人手上,别管如何怄火,襄王都只得同意用襄王妃换亲娘。 哪曾想汝州消停了,与襄州挨着的兴州又闹了起来。 襄王派去兴州接触各方势力的使者,因醉酒调戏了一位柳姓女子被斩杀。 这女子不仅是莫千江的义妹,还是大商行荃家的主母,而荃家垄断了兴州的芸薹生意,并直言不再向襄州提供一棵芸薹。 芸薹花籽可以榨油,种子和茎叶又是常用药物,襄州没了兴州供应,不得不花大价钱从别处弄到,一时间弄得民怨沸腾。 一波才平一波又起,襄王焦头烂额,暴躁如雷 而被调戏的柳姓女子成为大魏混乱后的一个红颜祸水,被人称为芸薹夫人 …… 赤阳县衙书房 “你说那个芸薹夫人是柳辨明!”赵卿诺惊得眉毛飞起,杏眼圆睁,“那么荃家商行就是全异生办的了?这么说柳辨明和全异生假扮夫妻?莫千江知道吗?” 裴谨听到她一连串的发问,颔首轻笑:“他知道,莫千江听说了芸薹夫人的叫法后甚至还想插一脚,弄个霸主争妻的戏码,也好有借口对其他势力动手。” 赵卿诺张了张嘴,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他们三个别玩脱了就行,咱们赵家军还是要脸的。” 说完想起自己和裴谨打仗时候的操作,脸颊抽动:“算了,玩脱了也不要紧,反正名声也就那样了。” 裴谨看到她一副放弃治疗的模样,笑出声来:“你既然没意见,我便给他们去信,让他们开始行动。” “让他们别冒进,注意安全。”说完这事,赵卿诺转而说起改良火炮的事,“按照现在的速度,一年能造一千多门,倒也暂时够用,配上猛火油柜,打仗时应该能威吓到敌军。” 猛火油柜是一种喷火武器,以猛火油为燃料,对战时可以喷火灼烧敌军及军械。 “猛火油难得,暂时只能用在攻城上。”裴谨有些可惜地说道,“我已经组织了一支匠作队专门造火炮和猛火油柜,另安排两队制作瓷球火蒺藜。 裴谨说着从一旁的竹篓里取出一个瓷球火蒺藜递给赵卿诺,“这种火蒺藜可以让兵将们随身携带,外留引火绳,用时燃火丢出去即可,虽然范围威力不如火炮,但不用耗用铁材,二则目标更明确。” 拳头大小的瓷球外套了一层防止碰撞的草套子,套子和引火绳编织在一起,点火时只需点燃套子即可。 赵卿诺佩服的望向裴谨,双眼灼灼:“你还有什么是不会的!裴谨,你可太厉害了!遇到你简直是我的福气!” 裴谨听到最后一句,跳动的心脏蓦地一滞,心底的羞热趁机窜到了耳朵上。 “我……咳……阿……阿诺也……” “大将军,史家二夫人拜见。”亲兵突然出现打断了裴谨的话。 史家? 赵卿诺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李素玉。 她嫁给了壮武将军史茂的嫡次子史燧,如今已成了史家二夫人。 “将人请去花厅。”赵卿诺将瓷球放回竹篓,歪着头笑嘻嘻地说道,“劳你将今年收上来的粮食算算,我先过去了。” 裴谨点了点头,看着她取过架子上的锦盒转身离去,长长地叹了口气,自己也不是个害羞的,怎得连句话也说不全了。 …… “大将军。”李素玉看到来人,起身行礼。 “你我之间不讲究这些虚礼。”赵卿诺直接把人拦下,顺手将锦盒塞到她的怀里,“迟到的添妆。” 李素玉怔了一息,旋即掩唇轻笑:“阿诺这添妆确实够晚的,若再晚上个几年怕是只能给我家女儿了。” 赵卿诺哈哈一笑,顺势在李素玉旁边的椅子坐下:“那等你女儿以后说好婆家,我再给她一份就是。” 李素玉看她待自己一如过去,原本忐忑的心放了下来。 “阿诺,我也不与你虚言,我今日过来是有事相问。” “何事?”赵卿诺端正坐姿,表情认真。 “是关于我爹和哥哥的事。”李素玉斟酌着开口,“我娘说爹领了军器所的差事,哥哥也被安排观政……我们毕竟有着一层逃臣的身份,只怕影响不好。我爹说做上官的最忌讳任人唯亲,怕你看在与我的关系上……” 说到后面,她声音渐渐变小,有些不好意思。 赵卿诺了然,单手撑着下巴解释道:“说没有你的关系自然是不可能的,毕竟从你这儿能大致了解到你父兄的为人。” 李素玉蓦地转头看了过去,表情震惊,旋即脸颊通红。 赵卿诺看到李素玉的样子,笑着让她放心: “李大人原本就有经验,且做得极好,裴将军和李大人聊过,对他可是赞不绝口……长丰的军器所一直缺一个这样的人物,如今得李大人相助,说来还是我占了便宜。” “至于令兄,只是观政学习,回头需要经过考核才能上任……逃臣什么的又有什么关系,照这种说法,我还是他们眼中的乱臣贼子呢。” 李素玉松了口气:“不论如何,还是要与你道声谢。” 赵卿诺突然想起另一事,思索片刻开口问道:“我方便问下史将军在京时,因何受到冷待弃用吗?” 第492章 惊变 李素玉惊讶道:“阿诺你想……” 她想问的赵卿诺是不是打算用史茂为将,却又怕猜错,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问出口。 赵卿诺点了点头,肯定了李素玉才猜想。 史茂曾在蜀州驻守,蜀州与泾州相邻,两地环境地形相似,却又与其他地方不同。 若有熟悉地形的将军领兵,拿下两州会容易许多。 “我公爹是因为得罪了上官……也不能这么说。”李素玉想了想,重新说道,“威武侯当年被先帝下旨申饬,公爹酒后替威武侯喊了两声冤……阿诺也晓得上面最忌讳这个。” 赵卿诺微微颔首:“史将军平日在家做些什么?” 听到这话,李素玉面上闪过一丝不自在: “公爹是个闲不住的,便扯着下面的小辈和护院玩闹,让他们分阵营对打,婆母为这事没少念叨他。” 赵卿诺了然,转而说起另一件事: “乔大儒一家会去昙州游学,到时候会带些匠人一些,你若想去可以一起……接你们到丰州,只是想让你们避开之后的兵祸,并不需要留在这里,不用弄得和禁足一般。” 跟着来到丰州的京城人,尤其是官宦世家,大部分窝缩在住处。 赵卿诺推测他们因为自己出身,行事有所顾忌,便借李素玉的口向他们表明自己的态度。 李素玉晓得她的意思,笑道: “我就说了阿诺是个坦荡大方的,偏她们顾忌这顾忌那的……你放心,回头我寻个日子设宴喊她们热闹一回,她们就放开了。 “至于去昙州,明雪也来和我提过,只我到底嫁人了,又才新到这里,不比她自由……过些时候吧。” 赵卿诺了解她话里的意思,对于李家和史家来说,李素玉是一条纽带。 二人又闲聊了一回,眼见出来时间不短,李素玉告辞离开。 …… 接下来的日子,各处就像一个配好零件,组装起来的机器一般,有条不紊的运行着。 日子眨眼到了过年,众人正沉浸在过年的气氛中时,探子急报。 胡德忠攻打弘州时,与陆事翁旧部勾结,反手攻向常固堡,活埋三千守城兵,一路攻进京城。 京城众人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加之兵力悬殊,只守了四五日便兵败城破。 延平四年丁未,宫门破,延平帝下落不明,一同消失的还有象征着皇权的玉玺。 次日,胡德忠拥护陆明渊登基为新帝,改国号为顺,年号天定,原有四品以下官员全部罢用,驱逐出京,而四品以上官员满门处死。 陆明渊是陆事翁长子,原本留守弘州。 陆事翁出事后,无力约束手下,在忠仆旧部的保护下弃城逃离。 “胡德忠让陆明渊当皇帝,他自己仍旧当着归德大将军?”赵卿诺眉头紧皱,“他对陆事翁感情这么深的吗?总不能玩那种失去后才发觉最重要那一套吧。” 裴谨无奈浅笑:“你没见过陆明渊,我曾与此人见过一面……” 想起陆明渊,话音停滞,斟酌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道,“陆明渊痴傻暴躁,心智不全。” 赵卿诺恍然:“他莫不是想立个傀儡皇帝,引着众人攻打,然后把来人一网打尽?也不对……” 她起身来到大魏舆图前,一点点梳理:“守着边境的威武侯和老顾他们不能动,大家也心照不宣的不去惹他们……自陆事翁死后,打到现在也多是些零散势力,经过这大半年的梳理,也收拾的差不多了……” 赵卿诺边说边将特制的各色小旗子插在舆图上,裴谨的视线随着她的动作移动,时不时补充几句。 一番梳理之后,红、黄、绿三种颜色的小旗子几乎将舆图。 红色代表赵卿诺的势力分布,绿色是襄王,黄色是胡德忠。 此刻视觉的冲击比言语更为震撼,赵卿诺语气惊叹:“咱们已经有这么多地盘了?” 话才出口,瞳孔蓦地一颤,“胡德忠的目标是襄王和我……” 裴谨两眉拧成一团,手指敲击着桌面,许久之后才开口说道:“阿诺,我有一个猜测,仅做猜测。” 他少有的不确定,只觉得若猜测属实,风怀远他们就是疯了。 可又不得不承认人心的恐怖,尤其是上位者在对待下位者的时候。 裴谨对上赵卿诺疑惑的眼神,张了张嘴,一字一句缓缓说道: “我怀疑这是风怀远和宋国公联合胡德忠部下的陷阱,引你和襄王上钩。” “不可能!”赵卿诺下意识反驳,“胡德忠可是把四品以上的官员及其家眷杀了个精光,还有那些被活埋的三千兵卒,他们原本就没有多少人马,怎么可能舍得这么浪费……” 说到后面,渐渐说不下去,脸色也跟着阴沉下来。 依旧留在京城的四品以上的官员大部分是文臣。 而发现在京压制陆事翁的那几日,赵卿诺这些人并不在乎坐在上面的人是谁。 这些人依然留在京城,一则舍不得现有的权势地位。 二则便是笃定,不论最后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是谁,都不会对文官下手,除非他不想要名声了。 只要开国之帝还想要一个名留青史的圣名,就不能也不敢对这些文臣下手。 可风怀远明显已经忍受够了这些人。 由“陆明渊”动手,延平帝不必背上骂名,又能清理蛀虫,同时还能引人上钩,来个瓮中捉鳖。 至于被活埋的那三千人,谁说穿了战袍的就一定是兵卒。 有爆竹作坊的例子在前,风怀远他们也不是做不出来这样的事。 赵卿诺重重地叹了口气,坐回原位: “按照你的猜测来,也就解释得通了……襄王不会放弃京城,应该会趁着‘陆明渊’没有站稳脚跟动手。 “而我……想来他们觉得我能勤王一次,就能有第二次吧。” 裴谨看到赵卿诺兴致不高,抬手摸了摸她的发顶: “当然可以有第二次……只是他们既然离开京城,那就不用再回去了……不论这是不是他们的计谋,我们都可以行动了。” 赵卿诺颔首赞同:“让人盯紧了襄王,汝州那边打一场差不多的仗顺势撤离,把上京的路给他不着痕迹地扯出来。 “如果猜的不错,襄王行动后,他们就该差人来找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