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鸟与残火之歌》 第1章 我、任务、勘察队 我庆幸且感激父母将我生在天上,而非野蛮又原始的地面。 在刚抵达时,我确实不太喜欢这个地方。最起码这儿的空气就不太讨喜,里面含有太多水分。长久处于这种潮湿中,我的翅膀会变得湿漉漉的。随着身体每天暴露在空气里的时间越来越多,后背就愈发沉重起来。 胸口更是会时常发闷,可能是陌生的地面会带给外来者一种独有的压迫。我猛然意识到自己已经算是个外来者了。轻轻扇动翅膀,看着水珠从羽毛间抖落,不禁感到有一种晕眩突然出现在眼前。 在晕眩感还未消失之际,书本上的一行行文字出现在眼前,飘忽不定,扰乱视线。那上面常写人类对土地有着难以割舍的归属感,即便我们在天空中进化出了曾经梦寐以求的翅膀,能够不再借助任何笨重的机器就能在云海间自由地翱翔,可悬空的双脚却始终在寻找着一种依托。 土地。晕眩感使我不得不跪在地上,脑海里不断闪烁着同一个词语。 晕眩感终于消失,我又找回了独自判断的能力——我与大多数年轻人一样,对书本里写的东西嗤之以鼻。如今更是如此,我来到地面上已有三天,却未找到半点所谓的归属感。相反,虽然双脚真切地踩在坚实的地面上,可大多时候却只能感受到一种虚幻,如正站在流动的水面上,不安稳的摇摇欲坠,仿佛一不小心就会跌入万丈虚无。 我艰难地站起身,心里庆幸没有被医生看到刚刚虚弱的状态,不然肯定免不了一系列的繁琐检查。 在地面生病是件很麻烦的事情,我深感如此。 头顶上的白光亮得刺眼,却无法让我湿漉的翅膀感到一丝舒适,恰巧一阵风吹过,又在我美丽的翅膀上掀起一阵凉意。我打了个哆嗦,连忙将翅膀收起,心里继续为在这儿不能自由自在地伸展翅膀而厌烦。 果然!这里根本不会给人什么归属感,四周的一切都让我感到心神不宁。这里太陌生了——陌生的环境、陌生的生活方式,我对此一无所知,毫无经验。 但我的任务必须在这里完成,为了它,我只能迫使自己尽快适应。 在心里发完牢骚,我也收拾好了行囊准备按原路返回。逃离此地让我终于能松上一口气,也可以在路上利用空暇时间来谈一谈自己了。 我的外貌并不重要,至于名字,在我的家乡也不过是种代号而已。重要的是我为何而来,来到这里的目的又是什么。 我曾尝试过写作,也许是因为自己并不擅长于此,也有可能是文学在家乡并不盛行。总之,独辟蹊径的我在人生道路上不断重复着跌倒与爬起两个动作,曾几度靠政府补贴度日。 突然有一天,破败的房门忽然响起一阵令人胆颤的敲击声。开门之后,我看到了几个身穿高档西服的人,而他们看到的,一定是个落魄、颓废的家伙。 我这种形象似乎十分符合他们心中的要求,于是对方开门见山,表示想要提供给我一个工作机会,并许诺丰厚的报酬。这笔报酬很多,多到单是定金就足以让我在富人区肆意潇洒整整五年,若是拿到全部,就足够让我摇身一变,成为一位赫赫有名的大作家。 这笔钱足以让我义无反顾地来到陌生的地面,并学会忍耐。 至于交代给我的任务,听上去并无难度:跟随一支勘察队来到地面上的某个指定区域,按照指定路线进行探索勘察,然后由我将队伍中几位专家所获得的信息进行整理。据说这是由政府发起的一项调查任务,会有成百上千支勘察队伍降落至地面上的各个区域。目的是收集区域内的一切信息,重新编写一部新世界百科全书,帮助人们了解被自然攻陷后的地面所发生的变化。 我将随勘察队在这片区域勘察几个星期或者是几个月,甚至几年也有可能。毕竟周围一切都太过陌生,不可定因素太多,无法把控。 不过勘察时间倒是应该不会长达几年,毕竟给我们划分的这一区域并不太大。 来路上横断在我和营地中央的那条小溪出现在面前,溪水在阳光的照耀下变得透明,周围的树木大多拥有无比粗壮的树干,毋庸置疑,它们在此地茁壮生长。繁茂的枝叶在小溪旁投下一片又一片的阴影。我从一片阴影里走了出来,一脚踏入浅浅的小溪,溪水刚好没过脚腕,带给我一丝清凉。走过小溪,听到后面传来一阵鸟鸣,像是有什么东西惊扰了它们。我没有回头,因为就算看到那群飞鸟也无法辨识出它们的种类——这种问题要去询问队伍里的那名动物学家。 顺着记号原路返回时,我害怕把视线投入到其他不相关的事情上,担心稍有疏忽就会误闯入尚未勘察的区域。我们才抵达这里不久,虽然还没有遇到什么危险,但在陌生的地界,未知的危险恐怕依旧在耐心蛰伏。而我既没有像勘测员一样经受过专业的野外生存训练,又不像动物学家和生物学家拥有丰富的自然知识储备。如此看来,在陌生的野外,我似乎是最脆弱的一个。 虽说如此,我仍旧得到了一幅地图,在收集物资之余可以拿着这幅地图在营地附近简单走走,按照自己的兴趣去观察,也可以顺便采集一些木材和饮用水。我大概能猜测到他们的用意——大抵是想让我对这里有所认识,以便能用更贴切的文字去描绘。 越过一方青石,又与一只站在宽厚树叶上的树蛙擦肩而过,我偶然间发现了它那以灰色为主的后背,而它也显然发现了我这个庞然大物,瞪圆了眼睛盯着我,从它的眼神里我并未觉察到半点儿恐惧。 随即我收回目光,才发现营地就在面前。 因为任务不同,白天一般就只有我会在营地工作,四周基本只有翠绿的草丛树林作伴。一旦工作完成,无聊会在一瞬间包裹住我。于是为了消遣,即便我不喜欢这个地方,但还是决定一有空闲就出去走走。利用这几天里的空闲时间,我还是去过了较多地方,反复比对着手中那副来自卫星自动测绘的复杂地图。 我从那副地图上大概得知,这是一块沿海区域。我们正处于一片沿海森林的边缘,森林会在更深处向沼泽过渡。离沼泽较远处还会有一小片空地,村庄恰好建造在此处,里面居住的是和我们构造不同的原住民。原住民都是当年那些没有选择逃入天空,又侥幸生存下来的人类,其大多数保留了原始人类的特征。 勘察队要在几天后到达那座村庄去进行休整,随后再向四周扩展勘察任务。 地图上标识出会有一条曲折的河流从村庄附近通向海洋,我们可以顺着这条河流来完成勘察任务,它会带领我们穿越一段黑松林和一片湿地,最终来到沙滩看见海洋。海洋就是我们的目的地,到达那里,就相当于任务成功结束。整个路程看上去并不复杂,可我们仍然需要一名称职的导游带领我们沿着河流穿越这些陌生的地带。自然已经成为了我们的梦魇,留给我们的创伤无法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愈合。我看了眼在地图上被模糊标识出来的海洋,想到还会有另一支勘察队在沙滩与我们汇合,据说那支队伍的任务是探索海洋。 等到两支队伍汇合,我们便能向家乡发送信号,会有人来接我们回家。等回到家乡,再将整理好的资料以及几位科学家的手稿全部上交给地面勘察局后,任务才算全部完成。 收起地图,一只脚踏入营地领域,我将采集到的一些木柴和饮用水放到一边,随后气喘吁吁地来到营地一角休息。要知道采集过程并不轻松——自从人类进化出翅膀之后,我们的骨骼开始变轻,再加上空中缺少各种含有微量元素的食品,我们的身体也开始变得羸弱起来。 身体纤瘦,四肢细长。这大概就是我们身体的特征。 而我算是我们当中体力比较好的了,看着脸色苍白的生物学家,我想他一定非常后悔来到这里。 我伸开翅膀,想让它接受阳光的沐浴,当下闲来无事,开始打量起队伍里的那些人。恰巧此时,大家都在。 生物学家就在我眼前,脸色苍白得像糊了一层面粉,我们称呼他为艾文,沉迷研究,不善言辞,但非常认真,做起事来一丝不苟;动物学家叫做高颖,是队伍里唯一一位“原亚洲”女性,体力较好,估计因为和我同是“原亚洲”人的原因,我们两个相较于其他人也更为熟络一些;队伍里最后一名女性来自政府外交部,负责与村庄里的原始人类沟通,同时兼具地形勘测的工作,我们都知道她叫安娜。至于他们为什么接受这份工作,无一例外都是想得到那份丰厚的报酬。丰厚的报酬可以支持艾文和高颖完成自己的实验,而安娜或许可以贿赂到一两位官员,好让她在仕途上一帆风顺。 最后一人正在通讯设备前反复查看着地图,制定接下来的计划。他也是我们当中唯一一个没有拥有姓名的人,我也不清楚他是因为何种原因才会来到这里。“指挥官”这个称呼会一直伴随着他,直到勘察任务结束。指挥官是我们当中唯一有权与上级保持联络的人,勘察队伍要严格遵循指挥官的一切指示,于是他经常把“这是命令”挂在嘴边。他还是我们队伍中的医生,无论是医治身体还是心理,据说都能胜任。 指挥官脸上专注的神情提醒我应该继续工作,恰好高颖走过来递给我一小本文件资料,想必上面记载的全部都是她今天所观察到的。我伸手接过这些资料,然后像往常一样听到她说:“先熟悉一下,然后再进行整理。” 把一切信息罗列整齐是高颖的习惯,因此我也最喜欢处理这位动物学家所带给我的资料。翻开第一页,我便能大致了解到高颖今天的动向与成果:她在营地南边的探测区域活动并观察到了三种鸟类、浣熊、水獭以及警惕性极高的豚鼠。在第一页最后,我发现了高颖用红色水笔书写上的醒目字体。 可能存在大型爬行动物,具有攻击性。 我皱了皱眉,下意识看向高颖,果然发现她正在与指挥官交谈,或许正是在汇报这一发现。我把地图展开,试图找到所谓的大型爬行动物可能藏身的地点,以便避免闯入它的领地。 它们应该藏身于沼泽,也可能在远处的湿地行动,但不管怎么说,我突然感觉到危险正慢慢靠近,像是地面终于向我们伸出魔爪。我无意间看到指挥官脸上浮现出一抹凝重的神色,他沉默不语,指节有节奏地叩击膝盖。 可能还会有其他野兽,只是我们运气较好尚未碰到。几个世纪前,整个自然界一起发了疯,植物疯狂生长,动物紧跟着露出獠牙,一同将人类无情地驱赶出去,兴奋地迎来没有人类的新家园。它们占据此处,固守领地。而最凶狠的野兽在暗处悄悄观察,随着时间的推移,迫不及待地暴露出恐怖獠牙,带着恶臭与死亡的气息,向猎物一步步的逼近! 人类过往的痛苦经历让我对这里怀有恐惧,危机感又偷偷在我心底扎了根,挥之不去。我不得已带着这种恐惧、担忧的情感投入到工作之中,直到黄昏悄然降临。 第2章 哀鸣 “在一块青色岩石底下有发现甲虫的存在,其中最大一只的体型能达到巴掌大小,与曾经甲虫中体型最大的天牛相比,这种甲虫的大小简直令人匪夷所思……在树木繁茂枝叶之间还会出现毒蛇,它们盘踞在古老却又充满生命力的枝干上,静静凝视着我们,我可以将它们吐出的红信当成危险的警示……” 第三天傍晚,我通过他们所递交的资料发现,整个队伍似乎正开始接触到越来越多始料未及的异常。不过这里的大多事物仍旧披着伪装,但我们的任务就是剥去这些伪装,总有一天会让地面上发生的一切变化清晰展现在视野之下。我们无需着急,这只是时间问题。 黄昏一眨眼就从指尖溜走,夜色犹如一块黑墨沉入水底晕染开来,浓稠漆黑。天上的星星像前几天一样,依旧黯淡无光,只因他们惧怕这片土地,只能躲藏起来。而月亮胆子稍大一些,但也被吓丢了魂,苍白可怜的光芒投进溪水里,随水流悄然逝去。 昆虫在今晚夜色降下之后活跃起来,伴随着微弱的风声,一阵又一阵美妙悦耳的啾鸣让黑夜显得静谧动人。然而我们都没有被这份难得的静谧所打动,我们围绕在篝火旁,故作轻松地等待着安娜准备好今日的晚饭,心底却严阵以待。 前几个夜晚它从未缺席,今晚如此动人,就更没有理由错过…… 一声沉闷的哀鸣声后,紧跟着一阵凄厉的咆哮。 这声音像重度支气管炎患者有气无力的呻吟,又像深夜街道上传来的刺耳金属擦刮声。 这种鬼哭狼嚎大概是从沼泽深处传来,每个夜晚都会如期而至,或许是求救,或许是威胁,无论它是什么,都难听至极。声音会间断,却从不会停下,它一定要持续到深夜才肯放弃。哀鸣声迫使刚才活跃的昆虫保持沉默,我们似乎可以感受到远方树木的枝叶在颤抖,林间飞鸟因胆怯不敢离巢逃散。万物都被困在哀鸣里惶惶无助。 总之,这样的声音让我们几乎丧失了专注能力,甚至在逐步逼疯所有人。这或许是我们来到地面后所必须面对的第一道考验。我也幻想过,如果——我是说如果可以在地面上动用武力,那我渴求找到并清除掉这个发声物种。 食物的香气暂时掩盖了从沼泽那面传来的咸湿气息,军用铝锅与铁勺发出的碰撞声也使那阵哀鸣不再是这片森林里的唯一声响。安娜此时简直就像个救世主,把每个人的思维从怪声所带来的干扰中解救出来。我们匆忙吃完晚饭,随后紧忙回到各自的帐篷里寻求躲避,以求能获得足以独立思考的安宁时间。篝火之下,唯有指挥官脸上没有如释重负的神情——他要率先守夜,还要与这不堪入耳的叫声独处一段时间。 我钻进睡袋里,紧忙举起未整理完的资料翻看。最上面是艾文提交的资料,他习惯于用手写的方式去记录一切,然而艾文的字体非常潦草,其中又夹带着许多令我不明白的特殊符号。若是以往,我不会在工作以外的时间去阅读这样一份资料,但今天不同,其中的一条记录勾起了我的兴趣,让我足以在耳边徘徊着哀鸣声的同时还能阅读下这么潦草的字体: “今天走得更远,森林向沼泽过渡的痕迹更加明显,第一次在森林边缘发现果树。本想去采摘几颗野果用来研究,却发现这种高挂在树上的野果是一种青蓝色的草莓,这也许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新品种,是陆地变迁过后的新产物。在安全措施下采摘果实,并进行简易分析,发现果实似乎同时含有苹果与草莓两种基因——两种基因以一种难以理解的方式杂糅在一起。在确定无毒无害的情况下进行食用试验,品尝后发现果实在留有草莓的口感的同时拥有着苹果的香气。” 在家乡,草莓与苹果都算得上是奢侈品,我只有在新年之际才能靠着政府补贴购买几颗。两者截然不同的味道与口感都烙印在我的脑海里,这是一种定性思维与记忆,因此很难想象出一个新品种会如何在具备草莓的口感的同时还拥有着苹果的香气。 我直勾勾地盯住艾文提交上来的彩色照片。青白色果实的样貌占据了整个瞳孔,我似乎能嗅到它的香气,幻想着自己正细细地品尝它,咬碎它鲜嫩多汁的躯体。随着汁液在口中迸发,耳边的哀鸣则成了无关紧要的东西,胃里掀起一阵波涛,粗陋的晚饭正翻江倒海。 等我回过神来,虚弱蔓延至全身,我被这一颗小小的果实搞得神志不清,甚至开始嫉妒起那个生物学家……我翻过这页资料,打算寻找其他异常的东西来分散我的注意力。 我的猜测果然没错——随着勘测的进行,勘察队所发现的异常越来越多。高颖提及的甲虫仅仅是其中之一,大量异常情况在艾文和安娜今日的资料里被提及,仿佛预示着我们在地面即将触碰到工作中的关键。 除了那颗新奇的果实之外,艾文还发现了一种奇怪的橡树,它只有两米高,却拥有着直径可达一米的粗壮树干,并饰以巨大的树冠,从整体来看显得十分臃肿,艾文更是从其繁盛的树叶当中发现了几片异类——隐藏在繁密枝叶间的柳条;在森林的某处阴暗角落里,还生长着一种由一个菌柄支撑着数个菌盖的蘑菇,艾文除了对此进行拍摄之外还采集了几个作为样本;在森林深处的溪水边发现了正茁壮生长的仙人掌群落,它们本不该出现在这种“恶劣环境”之下,可如今却牢牢占据了大片土地。 仿佛我们之前所认知的一切都在这片森林以某种难以置信的方式肆意杂糅在一起。 混乱。还未往深处前行,我便已经嗅到了来自沼泽的混乱气息。 我放下艾文提交的资料,拿起另一份,这份来自兼具外交与勘测两种职能的安娜。 安娜主要负责的是有关地形的勘测,她习惯独行,有时会走到很远的地方,有时就在临近找一块土地,摆弄着复杂仪器。对于异常地形,安娜提到有三处的地势十分奇怪。一个是在营地北部,那里有一处地方地势上下起伏较大,甚至是连续起伏,在那片土地上行走就像在走楼梯,但是据安娜所说,她一直顺着楼梯向上爬去,在迈上最后一节台阶后,本以为自己所处的位置会比起点地势略高,可是后头看去,却发现与起点仍在一个平面。在这段记录后面还有一些文字,但都被黑色墨水涂抹到看不清楚了,看样子是安娜关于这段地势的一些看法,或是这一现象成因的猜测,不过最终因为不太肯定,安娜先自我否定了。 另一处是在营地西北侧,与那处连续起伏的地势相距不远,那边的土地光秃秃的,没有一点植被加以修饰,上面还布满了龟裂的纹路,可这里空气湿润,泥土也是潮湿的。这片土地面积不大,周边的地方倒是植被茂盛如常。安娜的记录提到了“害怕”一词,她认为周边的植被是在害怕那片龟裂的土地,才会对此避之不及。 除此以外,安娜还发现了一处温热的泉水,水质清澈见底,水面不断泛起小气泡,并伴随着“咕嘟咕嘟”的声音。随着时间的推移,太阳越升越高,地面的温度也越来越高,就连泉水的温度似乎都在攀升,白色的水汽越冒越多,开始向四周弥漫,并渐渐将周围的所有都吞入腹中。 水汽越来越多,一切都变得白茫茫的。安娜不由得有些害怕,连忙退了出来。然后,退出来的安娜透过一层又一层的白雾,模模糊糊得看到了几只青蛙钻了出来。它们安静地趴在泉水周边的石块上,腮帮子一鼓一鼓的,贪婪地呼吸着从水里冒出来的白汽。 当然,安娜只是简单提了一句好像看到过青蛙,隔着那些白雾,她肯定是看不到那些青蛙正在做什么的。是我猜测它们应该对那些水汽非常感兴趣,不然那会儿正是中午,它们非要在睡觉时间钻出来干什么呢? 安娜绕着白雾边缘走了一圈,她在温泉的另一方向发现了一些破败的铁丝网。大部分都陷在泥土里,偶有裸露出来的部分也几乎被苔藓侵蚀,最后剩下的那丁点部分也全被褐色的铁锈覆盖。在铁丝网旁边,一块警示牌斜靠在一棵大树旁,牌子上布满了污泥,但上面的红色字体仍未褪去。 安娜认得这片区域上的原始语言,上面写着“私人领域,禁止入内”。 “按照总部给出的区域信息,这片土地不具备温泉形成的条件。这处温泉应该是在很久以前人工建成的,出于某种原因,为温泉服务的设备仍在运行。” “什么设备过了几百年还会运行?”我嘟囔了一句,不太相信安娜最后记录的这句话是真的。不过我还是对这段记录做了重点标记,若真有还可以应用的机械设备,将它们带回去,说不定能挣上一笔。 希望指挥官和我想的一样,能同意我们去那附近仔细搜寻,哪怕倒卖设备的价钱由队伍里的几个平分也好。去那地方搜寻,还能顺便享受下温泉。我从以前的书里读到过泡温泉是什么感受,但在现实中,那东西怕是家乡的几位顶级富豪也没享受过,如果能让我有机会享受一番,那么我会减少一分对地面的厌恶。 然而耳边的哀鸣越来越吵,甚至也越来越近。 在深夜,当一切只剩下自己的思维时,哀鸣会更加肆无忌惮。这声音会继续折磨我多久,我又该怎么避免?我心里不安烦躁,又一头雾水。 我实在没办法再专注下去,就连美好的幻想也不能继续。我把资料随意地塞进背包里,然后躲进睡袋,紧闭双眼,祈祷着困意能赶快将哀鸣从我大脑里驱赶出去,好让我捱过又一个难熬的夜晚…… 第3章 消失的回应 一觉醒来鼻腔里全是湿的。 这是没办法的事情,只能怪自己倒霉,谁让自己被分到这个地方,我又没有选择的余地。 不过这儿再不讨喜,那也比戈壁沙漠或是热带雨林里待得舒服。更别说那些被分配到探索海洋的勘察队了,恐怕他们这段时日都要待在船上,要忍受一天到晚的“摇摇晃晃”。 我简单把帐篷里收拾了一下,最主要的是安顿好昨夜被我随意塞进背包的资料。整理好一切后,我伸手拉开拉链,探身钻了出去。外面没人,我是第一个出来的,也并未多想,只顾着揉着鼻子,在连续打了好几个喷嚏后,我终于觉得鼻子舒服了一些,环顾下四周,发现位于营地中央的篝火还未完全熄灭。我走了过去,往里面添了些木柴,想为过会儿做饭省去重新烧火的时间。 火刚一烧旺,安娜从帐篷里出来了。 “早啊。”她说,然后坐到了我旁边。 我往旁边让了点位置,回道:“早上好。” 安娜重新整理了一下已经搭建在篝火上的支架,又从我手上接过去一盆已经接好水的铝锅,并把铝锅固定在了支架上。此时此刻,安娜正式从我手上接过了篝火与铝锅的使用权。 队伍里只有安娜做出来的东西好吃,其余人会轮流为她打下手,做些递东西的简单工作。 我在一边认真看着安娜操作,可根本看不出来什么,觉得她的每一个动作都毫无逻辑可言。 不得不承认,我对于做饭简直是一窍不通。 可能与我就从未在现实里见过像样的厨具有关吧。毕竟在家乡,并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或者说是有权利去做饭。因为物资短缺,新鲜蔬菜肉蛋的价格飞速上涨,购买新鲜食材亲自做饭的成本太大,在底层城市只有个别有了孩子的父母,才愿意为孩子承担多出来的这部分负担。我宁愿选择它的替代品,好省下点酒钱。 像我这种穷人,最常吃的便是政府统一制造的可直接食用的口粮,一种用不新鲜的蔬菜蛋肉与面粉混合制成的食品,味道一般,口感极差,不过能满足所有人一天所需的各种营养。 常有人称赞这是科学进步的产物。 位于城市底层的饭馆会卖不一样的东西,大多是从上层城市流通下来的肉蛋,鲜有蔬菜。那些肉蛋都被冷冻得不成样子了,饭馆会把它们和一点面粉混在一起炒,最后成为一盘又黑又黏的东西。不过确实要比口粮好吃些,口味的选择也更多。 在饭馆吃饭并不会花太多钱,我可以用省下的钱去酒馆里支付一杯劣酒,那种酒就叫这个名字,又被称为隔夜酒,是由上层城市剩下的粮食酿造而成的。 这种酒很烈,运气不好的话,还会点到有股酸味的酒。不过也就前一两口能尝出来,再往后,辛辣会湮没一切。 “把盐递给我。” 我应了一声拿起递了过去,看着安娜轻轻捻起一小撮撒在了锅里。 “给,已经好了。”安娜盛出一碗递给我。 我接了过去,笑着感谢:“谢谢,味道真的很好。” 我们每天吃的都是临行前由政府提供的,除了易储存携带的压缩食品之外,还有些风干的肉类与新鲜的豆子。 安娜会把肉和豆子放在一起煮,是我之前从未吃过的美味。早饭和午饭是我一天中最开心的时候,晚饭不是,因为那会儿总要伴随着哀鸣。 安娜说道:“希望等往后熟悉了这里,我们能被允许打猎,行囊里的肉和谷子也够我们吃不了太久。” “要是能打猎就太棒了,真的,除了吃的我不知道还有什么能支撑我继续待在这里。”我咽下去一大口。 “应该会的,村子里的原住民肯定也要打猎,我们说不定还会从他们那里学到打猎技巧。” “如果真能吃上刚打回来的肉,那在家乡吃的东西可真不叫人吃的东西了。”我满怀期待的说着,又忍不住跟安娜提起来,“对了,艾文发现了一种果子,我昨天从他的报告里看到的。说是有草莓的外形与口感,吃起来却像是苹果。” 安娜说道:“那可比家乡的任何一种水果都稀奇,要是能引进家乡,肯定会大卖,这或许是商机。” 我有些心动,但脑子还是清醒的:“这轮不到我们,这种商机从来就只属于政府或是那些有关系的大商户。我只是非常想尝一尝,更何况现在是免费的。” 安娜笑道:“你可以问艾文要一两个尝尝。” 我摇摇头,说道:“我敢打赌,他肯定只留了一两颗来做实验,其余的早就被他吃光了。” 安娜耸耸肩,回道:“的确,我都能想到他那狼吞虎咽的样子!” 天上飞过两行不可名状的鸟类。每天早上总会有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在我们头顶飞过,我一只也认不出来。 高颖和艾文恰巧在此时出来了,我向两人问了声好,随后好奇地单独问高颖:“每天从我们头顶飞过去的鸟是什么品种啊?” “应该是大雁。” “大雁?”我从书上看到过大雁的图片,觉得不太像。 高颖继续说道:“声音肯定是大雁没错,外形好像是有些不同,个头都快赶上秃鹫了.不过太远了,实在是看不清楚。说不定与我们认知中的相比也发生了一些变化,要是能捉下来一只就好了,这么远看实在是看不清。” 艾文吃东西的速度一直很快,这与他经常蜗居在实验室的习惯有关。在安娜都还只吃到一半时,他就已经吃完了。一边盘着腿,一边揉着脖子问道:“我们什么时候能出发去那座村庄?帐篷睡起来实在不舒服,本来这里空气就潮湿,还必须得睡在不透气的睡袋里,这简直太难受了。” “我劝你也别把村子想的太好,地上的一切都很原始,村子也好不到哪去。”安娜向艾文泼了冷水。 艾文并不在意:“只要别再睡睡袋就行。” “我也想离开,从村子到沼泽是不是比这地方到沼泽要远?没准儿到了村子就听不到那该死的哀鸣了。”高颖说道。 我回道:“距离好像差不多。” 高颖伸手拍着额头,郁闷道:“差不多?可恶,那岂不是还得忍受那怪叫!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在鬼叫,跟哭丧一样,是那种女人的哭声又混着呻吟。每次听见,我都能想起来那常年卧病在床的可怜外婆。她好像是关节有点问题,每根关节都疼得要命。” “我听着很像是使劲用指甲挠墙壁的声音,那感觉,一听就立马起一层鸡皮。”安娜说道。 艾文说道:“啥?为啥我觉得像是野猫发春的声音,那肯定是只大猫在叫春,哇哇的,还有呕吐音,一直不间断,声音与我实验室附近的野猫如出一辙,真是折磨人。” 高颖回道:“不可能是野猫,如果是,那得是只多大的猫?老虎的叫声都不一定传那么远。” 我插话道:“别管是什么声音,总之很折磨人就对了。不过我觉得村子的情况肯定比这儿好,他们起码有屋子,隔音效果肯定比帐篷好。” “也是,不然的话他们怎么能天天忍受这声音?” 高颖继续说:“说实话,我昨天难得睡得还不错。前几天因为那声音每天夜里都要被吵醒好几次,昨晚倒是睡得安稳。” “我也没被声音吵醒,不会是已经习惯了吧?”我苦笑道,“不过如果我们真习惯了那种声音,那也是够厉害的。” “听你们这么说,我好像也没被声音吵醒,我在前几天也是要醒好几次的,但是……说到这儿——昨天我都没被人叫醒……”艾文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说话声音越来越小,说到最后停顿了几秒,才继续缓缓说出最后一句,“没人叫我守夜。” 因为被禁止使用闹钟,守夜轮换都是由正在守夜的人主动叫醒下一个。 艾文还未说完,我就猛然意识到自己也没守夜。我一一看向高颖和安娜,从她们的表情上不难看出一个信息——谁都一样,没人守夜。 “指挥官呢?”安娜慢慢问道。 我们交谈了这么久,却始终没见指挥官。他昨天最先守夜,却没有叫醒任何人替换,外面也不见他的影子。 所有人一齐看向指挥官的帐篷。那顶帐篷并无特殊,和我们的一样:纤维材质,墨绿色,能够容纳一个人并可以腾出一些工作的地方,这种军用帐篷非常牢固,可以阻挡强风以及暴雨。此时,帐篷双门紧闭,默默无声,一半裸露在阳光里,一半躲藏在树叶阴影下。它就那么安静地伫立在不远处,像是偷听我们说话,悄悄偷听了许久。 不过现在,它被发现了。 我们朝帐篷缓缓走了过去,安娜小心翼翼的蹲在门前,轻声询问:“指挥官,你在里面吗?” 声音很轻,像是生怕会惊动什么。 帐篷继续故作沉默。 “指挥官,如果你在里面,请回答,我们要出发了。”我也来到门前,声音稍稍提高了些。 高颖问道:“昨晚各自回到帐篷后,还有人见过指挥官吗?” “没有。”我们异口同声。 安娜看着连接着帐篷两扇门的拉链缝隙,皱眉说道:“他在里面,拉链是从里面拉上的。” 听安娜这么说,我也仔细看了下那条缝隙,发现外层拉链确实是打开的,而内层拉链则紧紧咬合在一起。 安娜放大音量,朝着帐篷喊道:“指挥官,请你打开帐篷。” 里面并无回应,我能嗅到有寂静顺着帐篷的缝隙弥散开来。 “指挥官,我最后说一次,请你打开帐篷,我们需要确保你是否安全。”安娜一边说一边用手拍打单薄的帐篷墙壁,重新仔细确认这顶帐篷确实无法从外部打开。然而从里面传来的依旧只有寂静,我们越来越不安,甚至担心跳动的心脏会在不安中戛然而止。 高颖递过来一把匕首,朝我说:“估计我们只能自己打开了。” 我点点头,快速接过匕首。安娜此刻也躬起身,从脚腕间掏出匕首,摆出防备姿态,仿佛是我在强行打开帐篷的一瞬间,会有恐怖的东西涌出。 可能真的会有恐怖的东西涌出。随着手中的匕首越来越靠近帐篷,我心底也开始跟着打怵。我害怕在强行打开帐篷的一瞬间,就会撞上扑面而来的恶臭,发现指挥官已经死了至少三天,死状凄惨,可能是被野蛮地碎尸;也可能死得较为优雅,身体扭曲至疯狂形态;亦或是身体完好无损,只是头颅不翼而飞…… 不知不觉,我那拿着匕首的手悬停在了半空中…… 第4章 血腥交易 安娜看出了我的顾虑,在我身后安慰:“没事的,我已经准备好了,什么情况都能应对,打开吧。” 她将刀尖冲前,让我相信任凭里面藏匿的是何种恐怖,在冲出的一瞬间,都只会撞在安娜的刀尖上。 我深呼口气,语气坚定:“我要打开它了。” 尖刀狠狠撕扯着帐篷纤维,想要把藏匿在帐篷里的真相用力扯出来。可什么都没被扯出来,当我强行撕开帐篷的一瞬间,在我脑海里上演过无数遍的各种情景全都没有上演。我壮大胆子掀开一角朝里望去,里面空无一人,甚至行囊都被收拾整齐。狭窄的空间里聚集着来自各个人的目光,里面根本无处躲藏。我们仍旧确认了多遍,直到我抬起略微感到酸痛的后背,所有人才敢放心确认——里面确实没人。 “他去哪了?”时间过了良久,沉寂才被一道声音打破。没人开口,这是从我们心底一同冒出的发问。 “帐篷是从里面被反锁上的,他不可能就这样凭空消失。”声音从最后面传来,听起来很陌生,又带着一些颤抖。我敏锐地偏过头,只看到艾文不知何时,浑身上下已被恐惧支配,惨白的脸上布满了冷汗。 “东西都在,包括通讯设备。”安娜钻进帐篷里,对里面的所有东西一一进行检查,“没有通讯设备他就不可能与上级取得联络,那他就不可能是逃跑。” 我表示同意:“他是队伍里唯一一名训练有素的军人,不大可能做出把队员扔在这里,独自逃回家乡的事情。更何况他也没有理由去做个逃兵。” 安娜从帐篷里探出身来:“里面没有什么其他的东西,连张字条都没有。昨晚也没听到什么动静,应该是他自己离开的。” “他会去哪?” “不知道。但我们还是得找到他。”安娜无奈地叹了口气,“真是该死,他是队伍的指挥官,怎么能做出这种事儿来?” “要我说就应该直接向上级报告这里的情况,然后立刻中断任务,让他们派人来找指挥官。而且他们还应该给予我们补偿,毕竟是他们内部的人导致了任务失败,不能怪我们。这耽误了咱的时间,让大家在这里受苦!”艾文伸手擦着额头的汗。在打开帐篷后,他的面色正在慢慢恢复。 安娜耸了耸肩,解释道:“要知道使用通讯设备需要安全密码,只有指挥官知道密码。” “那他确实该死!”艾文听后轻啐了一口。 高颖表情紧张,问:“这么说,没有指挥官就没人能联系到上级?那如果我们找不到他,我们怎么回家?” 安娜回道:“如果真找不到他,我们就只能将希望寄托于那支要在沙滩与我们会合的勘察队。” 我说:“这可真不是个好消息。” 坏消息突如其来,现在明明阳光正好,可阴云还是不讲道理的要向我们压来。 “我不想一辈子都待在这里。”艾文的脸又变得煞白。 安娜安慰道:“我们不会在这里待一辈子的。别想太多,现在当务之急是找到指挥官,一个大活人不会就这么凭空消失。他要离开营地,一定会在周围留下痕迹。” 高颖说道:“这么多天过去了,周围布满了我们的脚印。我们没接受过正规训练,分不清哪种痕迹是最新鲜的。” “那咱们都努力想想,他到底会去哪里?”安娜的语气愈发焦急。 如果仅凭着急就能催出答案的话,那脸颊正滴落豆大汗珠的艾文,恐怕早就能想到答案。 原本头上的阴云已经在逼迫我们,在营地里忽然爆发的沉默又成了最可恶的帮凶。它帮着阴云扼住所有人的咽喉,势必让我们呼吸不得。 不知过了多久,我最先打破沉默:“沼泽。” “沼泽。他去那儿干嘛?”高颖问,“你想到了什么吗?” “指挥官是每天第一个要在外面独自忍受哀嚎的人,而且他的守夜时间比任何人都要久一些,万一他突然忍受不了这种哀嚎了怎么办,他会不会直接去找那个发出哀嚎的怪物拼命?”我缓缓说道,“我们都知道那哀鸣能让人有多烦躁、多愤怒。并且他还是个崇尚武力的士兵,他有独自去杀死怪物的勇气,也有这种莽撞,或许也有这个能力。” “我只能说确实有这个可能性。”安娜说道。 “除此之外,我实在想不到他还能去哪。”我说。 “那我们要去沼泽吗,要是他不在沼泽怎么办?”艾文问。 安娜说道:“我们就去沼泽找指挥官,如果他不在,我们还能折返去村子,在那里我们可以获得食物补给和狩猎工具,然后出发去沙滩,一边等待另外一支勘察队与我们会合,一边沿着周围看看能不能找到指挥官的活动踪迹。” “我觉得可行。”我附和道,“我们总得试试看,不能干等着,况且安娜说的这条路线是很合理的。” 高颖看了眼艾文:“你觉得呢?” 艾文回道:“也只能这么办了,希望老天保佑,能让我们找到他。” “那就准备出发吧。”高颖语气轻松说道,看上去她已经消化了这场突发事件。 做出决定后,压在营地上空的阴云也在不知不觉间退去。我站在阳光下面朝沼泽方向,总觉得那边有些漆黑,怕不是仅仅在来到地面的第四天,我就已经在这片森林里看不到一点出路。 不给我多想的时间,安娜便叫住了正在发呆的我,喊我一起帮忙收拾指挥官留下的行囊。其中,重要的通讯设备由安娜暂时保管,其他行李则由我背负。 我们在上午十时左右启程,朝海洋的方向行进,打算前往沼泽寻找指挥官或是他的尸体。中途大概下午一点左右抵达一条小溪,向远处望去,小溪另一边的树木已经开始变得稀松,植被也逐渐混乱起来,看样子是就要抵达森林与沼泽过渡的地带。 我们在准备穿越小溪之前获得了十五分钟休整的时间,我放下两份行囊,身体呈大字躺在地上,眼睛直视着蔚蓝的天空。我没有发现云彩,天空就这样赤裸裸地暴露在眼前,蔚蓝之下似乎带着些不真切的彩色光晕。光晕像水面扩散的涟漪,推动天空拉近与我的距离,仿佛太阳也离我并不遥远。 这带给了我一种想要展翅翱翔的冲动,忍不住一跃而起,扶摇直上。可我不能这么做。禁止飞行的指令在最后关头冲进我的大脑里,打碎掉从我脑海里涌出的危险冲动。 要知道人类刚拥有翅膀之初,就经常有人尝试从家乡只凭借翅膀飞向地面,但这种人总会沦为猛禽的食物,无一例外,鲜有生还。所以不光是地面,就连在家乡,我们也经常被教育在飞行时不要离地面太近。并且在后来,政府开始禁止人们飞离家乡太远。 肆无忌惮的飞行,对管理者来说也是一种麻烦。 在面对我们这些妄图于地面周围展翅飞翔的人,不同种类的猛禽似乎总能达成一致,就好像我们代表着威胁。 压制住飞翔的冲动,我专心利用最后一点时间休息,调配体力。安娜与艾文也都坐在一边沉默不语,只有高颖看上去精力充沛,蹲在河边研究小溪里的鱼虾。一只啄木鸟站在不远处的一枝树梢上,另一面,知更鸟在地上觅食,偶尔还传来一声声啼鸣。 最后一声啼鸣仿佛在提醒我们时间已到,我们继续上路,穿越小溪。小溪的另一边生长着一些灌木丛,我们惊动了一只正在休憩的刺猬,它害怕地蜷缩成一团,又露出一只漆黑的眼睛去审视在它面前的几个庞然大物。仙人掌静立在不远处,高颖和安娜对这个仙人掌群落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我则将注意力转移到周围零星的树木上,试图去寻找那种能生长出草莓的苹果树。然而这四周并没有那样的树木,我的脸上第一次露出失望的神情,先其他人一步来到森林最边缘。 在高颖与安娜还在对那些仙人掌进行研究的时候,我把注意力放在了面前的沼泽上:整个沼泽视野十分开阔,芦苇与茂密的杂草代替了高大的树木,部分积水区中生长了大片荷花,其宽大的叶子下肯定掩藏着复杂的生态系统。我还看到了好几种鸟类,但我能辨别出来的只有白鹭与鹤,它们在水洼边徘徊,混杂在一起。 “就像个乐园。”不知何时,高颖走到了我身边,“没发现吗,数种鸟类相聚在一起,共同分享着这片区域。这还只是我们能看见的,在那些蒿草间,肯定还有更多。这让我想到了家乡,不同种族、不同肤色的人共同分享着同一空间。” “没觉得——”我尴尬一笑,但是实话实说,“我只看到了混乱。若是管理起来,想必一定很繁琐。” “为什么要管理呢?这样的状态很好呀。” 我耸耸肩,承认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不知道,只是觉得。” “看来不同的人的确会有不同的看法。”高颖走到前面招呼我们,“大家都小心一点,可能会有危险。”危险也许来自那只徘徊在沼泽的怪物,也有可能来自某种大型动物。 所有人都在进入沼泽时怀揣着警惕。我起先还以为稍有不慎就会被沼泽牢牢吸住,因此每一步都尽量放轻,害怕沦为食物。后来被安娜告知这片沼泽并不具备那种吃人的特性,才逐渐放下心来,敢于安心的把脚掌紧贴于地面。 暂时尚未发现危险,不过我们尽量远离水洼,高颖认为那里可能会有鳄鱼出没。安娜的右手一直摆放在腰间,那里有一把手枪,她与指挥官拥有可以动用枪支的条件,其余人则在有必要的情况下才可以使用。她还背着一个箱子,里面装着的正是在必要情况下才能动用的备用枪支。 水獭从我们眼前钻入泥土里,后面还跟着一只狡猾的狐狸。灌木丛里有几只像是老鼠的东西,聚在一只矮胖浣熊面前翘首以盼,像是在聆听一场演讲,然而浣熊能给它们带来的只有粗重的呼噜声。我们拍摄下了这一奇怪的会议,随即继续赶路。还发现了几只青蛙,正鼓着腮帮遥望着那些在水面上嬉戏的鸟类,眼睛里充满了羡艳。一只飞虫缓缓飞过,青蛙倏忽间吐出舌头将飞虫捕获,羡艳的眼神也在一瞬间填满了满足。 还有种种,不过我们不具备研究与记录的时间,高颖只能将它们暂时拍摄下来,打算日后再折回研究。 绕过一片高大茂盛的芦苇荡,视野再次开阔起来,忽然发现不远处矗立着一棵矮松树,它十分倔强又很孤独地矗立在一片水洼边上。树下站立着两只十分怪异的梅花鹿——硕大的角,身体近乎透明,又带着些许荧光特质,除了猩红色的斑点外,还有许多暗红色细线好似在体内纵横交错。 正低头从地上寻捡的它们突然意识到了我们的存在,抬起那看起来愚蠢的脑袋,用呆滞的目光看向我们。 我们不动,它们也不动,就这样静悄悄地相互对视着。 我想它们应该是从森林里误闯到这里,然后在这里迷路……它们来回寻觅,却在沼泽地里越陷越深,最终只能迫不得已的将一棵低矮的松树当做在森林里的家的标志。 高颖忍不住举起相机。相机响起“咔”的一声,将这两只样貌奇怪的梅花鹿记录在镜头里,同时也记录下了波动的水面:一双眼睛浮出水面,充满着来自捕食者的杀意。 巨大的头颅破水而出,然后是壮硕的身子。 这头河马简直是庞然大物!当它一只脚踏上地面时,整个大地似乎都在颤抖。 可是背对着河马的两只鹿并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在死亡来临之际,它们仍旧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们,就好像我们浑身上下都充满了能牢牢抓住它们全部视线与注意的特质。 然而河马可不会有善心继续等待它们,它已经张开了倾盆大口,嘴里全是代表着恐怖的血腥殷红。它伸长脖子,用大嘴将其中一头梅花鹿包围——高颖忍不住叫出了声,其余人的脸色在这尖锐的喊声中也变得分外煞白,但在这场短暂却尖锐的叫声中,其他动物却表现得无动于衷。 其中就包括那头已经被死亡裹挟的梅花鹿。 鲜血飞溅,骨骼被牙齿碾碎的声音响彻天际,那是一阵阵令人恶寒胆颤的酥脆声。河马进食吞吐的声音无情地敲击着我们的心弦,它甚至将自己的嘴角微微上扬以表示美味,最后仰头一口吞下整头鹿,抖动巨硕庞然的身躯来向我们传达满足。 直到一滴飞溅的鲜血扎进另一头梅花鹿的眼里,它才后知后觉地有所反应。先是蹬开四肢向一侧逃窜,然后又发了疯似的绕了一个圈,最后竟直直地朝那棵矮松树冲去。 就好像是精确计算过。当沦为食物的梅花鹿被河马吞进肚子里的同时,另一头鹿则以以殉情的姿态,用尽浑身力气一头撞向矮松树! 水畔,矮松树旁又添了一笔鲜血。折断犄角的鹿坚持了一会儿,然后才摇摇晃晃地跌倒在地,它的头碎了一地,周围全是鲜血与碎片。 河马不屑地看了眼忽然发疯自杀的梅花鹿,从始至终将我们无视,悠然地潜入水底。 地上的鲜血一部分缓慢地流进黑黝黝的水面,一部分渗入地下,直达矮松树根部。 一场恐怖的闹剧默默收场。而我在刹那间发现,那棵松树貌似变得高大了一分。 一场荒唐而诡谲的交易。我心底笃定。 第5章 深夜哀鸣的动物 想要让大脑过滤掉这一切并不容易,我们不可能把切实发生在眼前的暴力事件当做没发生过一般……事实上,就算是我们的大脑和视觉能受到欺骗,嗅觉依旧会还原真相——这片沼泽此时此刻弥漫着血腥味,无时无刻不提醒着我们就在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 两头呆滞愚蠢又迷了路的怪异梅花鹿;一头潜藏在平静的积水区里的恐怖河马;一头梅花鹿被本是食草的河马捕食,身体被獠牙拦腰斩断;另一头则发了疯,一头撞死在孤独的矮松树上…… 天空忽然飘起了小雨,沼泽地更加泥泞,躲藏在这里的动物被雨水惊动,随后露出欣喜的表情,从四面八方发出雀跃的声响,开始迎接这场雨水。一道道涟漪出现在积水区原本安静的水面上,可怖的眼睛浮出水面,想要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值得这片地方如此欢愉。 我仅仅是在路上偶然回头,就再次看到了那双河马的眼睛。漆黑而空洞,为了瞪大双眼不惜撕裂眼眶,幸好它只是浮出水面一刻,并对这场雨表现出很不感兴趣的样子。 当我回过神时发现自己已经掉队,小跑着跟上队伍,刻意保持着冷静——与队伍里其他人一样。 突如其来的血腥事件打乱了我们的计划——尽量远离水畔,活动束手束脚,惊悚充斥在我们内心,行动的目的由搜寻变成逃离。我们的目光变得死板警惕,路程变得单一,仿佛一切都只是为了穿越沼泽而进行。 大概三十分钟之后,我们得到了自今早以来的第一件好消息:发现了人类活动的踪迹。 一小块儿尚未被雨水洗刷干净的泥土上印有一只脚印,通过印记我们可以判断出这来自于我们所统一配备的制式军靴。因我们是第一次到达沼泽,所以这种印记只有可能是指挥官一人留下的。这代表我们没有找错方向。 大家欣喜若狂,连忙在周围寻找相同的踪迹,并确定了脚印主人的行进方向。 之后的一切较为简单——我们顺着踪迹寻找,直到踪迹最后消失的地方。 一面由高大芦苇组成的墙壁挡在我们面前,我们看不到墙壁另一面的景象。仿佛这面墙一下子将世界分割成两半:一半是我们所在的已知世界,一半则是神秘的未知世界。墙壁的另一面很可能存在着危险,也许正是那头在夜晚发出哀鸣的怪物所设下的陷阱。 我向身旁两侧看去,而芦苇墙一直延伸到视野尽头,若是打算绕过这面墙壁定要耗费许久,说不定还会因此丧失掉最后一点指挥官留下的踪迹。 太阳不知不觉也来到了侧面,不知每天如此还只是偶然,阳光恰好洒在了芦苇墙上。墙面闪耀着金色光芒,在众人面前铺开一条金色大道。阳光将所有人的影子拉长,长到延伸至视野尽头,令我们无法捕捉。 黄昏即将降临,太阳尽情倾泻着余晖。 我们眼前出现了暖黄的光。 我们互相对视,最终由我和安娜一同来打开通往前方未知的路。在两人的双手触碰到墙壁时,芦苇变得柔软顺服,向两侧倾倒,并没耗费我们多大气力,它们本身就已经让出了道路。 指挥官就躺在墙的另一侧,胸前摆放着一把突击步枪,周围并没有发现任何打斗的痕迹……我们连忙赶往指挥官身边,安娜俯下身确定他的状况,其余人警惕地盯着四周。 “他死了吗?”我问。 “没。”这也是个好消息,安娜转过头看向我,“只是晕过去了。”说完管我要了指挥官的行囊,从里面翻寻出一个带有喷口的小仪器,她摆弄了一会儿,然后把喷口小心翼翼地伸入指挥官鼻孔。 高颖有些不放心地问道:“这是什么?” 安娜回答:“军用急救仪,我接受特训的时候被要求使用过这东西,里面装的液体能够快速唤醒昏迷的人。当然,也只是有概率快速唤醒。我如果记得的话,就应该还会用。” 安娜一边说着一边按下了仪器上面的按钮。然后我听到有气体轻轻喷出的声响。 一下、两下…… 等到第三下,指挥官忽然发出一阵剧烈咳嗽。看上去成功了,我感觉到安娜凝重的表情也有些放松下来。 “感觉怎么样?”随着指挥官刚睁开眼睛,安娜就已经迅速发问。 指挥官迷离的目光依次扫过所有人的脸,他没有回答安娜的问题,眼里也没有半点儿因获救而产生侥幸与感激的神情,似乎只有惊讶——惊讶于我们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安娜又问了一遍:“你没问题了,是吗?回答我,说句话,或是点头摇头都可以!” 指挥官的目光定格在安娜脸上,我感觉他似乎对我们有些不满:“当然,我一直都很好。” “一直”这两个字被他刻意加重了。 安娜也听出来了指挥官的意思,表情瞬间变得十分不悦,质问道:“你为什么私自离队?你是指挥官,这么做对整个队伍,整个任务都是极其不负责任的。” 然而指挥官却反问道:“我想这不是你对上级应有的语气。” 安娜更加愤怒,不甘示弱道:“去你妈的语气,你到底听不听得懂我说的话,为什么不正面回答我?” 指挥官从地上站了起来,他身姿高大,在家乡都鲜少有像他这么魁梧高大的人,就连他背后的羽翼都要比我们任何人的丰满,站在我们面前极具压迫感。 他说道:“你无权责问我的行动,我也没有义务必须向你们说明,‘我不对你们负责,只对上级负责’,来此之前想必就已经有人告知过你们了。” 安娜也跟着站了起来,与指挥官面对面,仰头瞪视着面前的高大男人。高颖趁着安娜继续爆发前将她向后拉了一步,然后抢先问道:“你提到了只对上级负责,那你突然离队也是上级给出的命令吗?” 大概是高颖的态度令指挥官十分满意,他的语气也不再过于强硬,点头说道:“是的,是上级突然下达的紧急命令,命令我去沼泽寻找产生哀鸣的原因。你们并不是军人,人多反而会碍事,所以上级命我独自前往。” 在安娜看来这个回答依旧敷衍,她不满的摆摆手,说道:“如何证实?我们没法直接与上级取得联系,根本不会知道你说的到底是真还是假。” 指挥官再次看向安娜,说道:“相互信任利于队伍团结,我们应该学会信任彼此,当然这不是我对你们觊觎的希望,这是命令,信任是十分重要的,尤其是我们独自在一片未知的领域。” 周围暖黄色的光好像暗淡了一下,又在刹那间恢复正常。 我并没有注意到光影的闪烁,只是忽然同意他的看法。我想其他人也是同意指挥官的看法的,信任确实是我们在这片陌生地域里十分必要的东西。就连安娜也点点头,表示认同,脸上的愤怒也在一瞬间消退下去。她开始变得安静,不再发问。 艾文突然问道:“那指挥官,你找到产生哀鸣的原因了吗?” 指挥官点点头,说道:“是的。” 高颖问道:“哀鸣究竟是怎么产生的?” “哀鸣来自于一种动物。”他停顿了一下,继续道,“不过当时的视线非常不好,我并没有看得太清。” 他指向不远处的芦苇墙,我们顺着手指的方向看去,发现那面芦苇墙纷纷倒向一侧,仿佛确实被什么东西压倒过。 “那时候天色太黑,我遇到它时只能依稀感觉到那个地方有一团黑影。它应该也发现了我,我们两个谁都不敢轻举妄动,僵持了很久。” “你确定就是那团黑影发出的哀鸣吗?” 指挥官坚定地点头说道:“十分确定,在最后的对峙中,那个东西先忍不住朝我发出了声音,声音就是我们听到的哀鸣。相信我,如此近距离听到的这声哀鸣要比平时听到的痛苦百倍。” “它在第二次发出哀鸣的同时我把探灯的亮度调到了最大,想看看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但灯光刺激到了它,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它撞倒,我感觉到它的身体柔软,又有些粘稠。” 我注意到高颖皱着眉,看上去她也未能理解发出哀鸣的怪物究竟是什么。 “等我举起枪,那东西恰好跳进了一道芦苇墙里。”指挥官给我们指了另一面墙,“不过我还是开了枪,我想我打到它了,枪响后它发出了更凄厉的叫声。” “你真的开枪了吗?这附近没有发现弹壳。”打在安娜脸上的暖黄色灯光变得有些黯淡,“请让我检查下你的弹夹。” “你越界了,安娜。”指挥官盯着安娜,用那种压抑着怒火的语气说,“我相信如果扩大搜索区域,你肯定可以找到。不过我想这很浪费时间,天就要黑了,我们是时候离开这里了。”又故意冲着安娜强调:“这是命令!” 非常神奇,安娜很听话的不再发问。不过我还是打算说出自己的疑问:“那你又怎么晕倒在这儿了?” “朝那东西开枪用尽了我最后的力气。”指挥官嘴角微微上扬,又伸手轻轻揉着胸口,“相信我,那东西虽然很软,但力气却十分大,即使是现在我的胸口还有些疼。” 我说道:“如果我们没有找到你的话,在这里晕倒是很危险的,不知道还会不会有其他野兽。” 指挥官这次并没反驳,点头说道:“你说得对,但在我看来,你们还是不应该来找我。你们不熟悉这条路,很可能还没找到我反而自己陷入危险,安娜的手枪不一定能应付这里的危险。如果只按照既定路线赶快抵达村庄,风险就要小的多” 事实上确实如此,能够打开武器存放箱的钥匙从来都是由指挥官保管的,也就只有安娜有资格随时佩戴一把手枪。指挥官说得不无道理,我们在出发前确实忽略了盲目寻找中潜藏的风险。 “如果下次再发生这种来不及通知大家的紧急行动,我希望你们能优先考虑自身的安全,尽量待在安全的地方或者继续已经定下的任务。这是命令。”指挥官站在大家面前,边说边伸手指着村庄的方向,“那个村子离我们现在的位置应该不远,我们也是时候前往那里了。尽快抵达,这是命令。” 于是我们在把通讯设备等装备交给指挥官后立刻出发,目的地就是那个在地图上标出的孤独村落。 黑夜就要真正降临,没人愿意在空旷的沼泽里,在水畔边留宿。我们逐渐加快步伐,打算在黑夜来临前抵达那座孤僻的村庄。 第6章 村落 在不确定怪物是否死亡的情况下,我们还是害怕身后忽然传来哀鸣,因此紧张一直伴随着左右。 当那头奇怪的野猪与我们相遇时,紧张在我们之间彻底爆发。它站在较远处凝视着我们,皮毛在大地残留的太阳余晖下依旧熠熠生辉。我们停下脚步,用望远镜警惕地观察它。 按照常理来说,野猪的差视力不允许它在那么远的地方凝视打量着我们,它更多的依靠的是嗅觉,而非视力。但我可以确定,它的眼神一定带有凝视的意味。它看得见我们,并十分清楚。 我放下望远镜,祈祷一切都是我通过镜片所取得的幻视。 然而事非人愿,野猪獠牙上所带有的杀戮气味已经从远处飘了过来,刺激着我们的神经。当它开始冲刺时,我们心中的侥幸心理被彻底打破。它卷起一阵妖风,四周草木都要为其低头。 指挥官大步向前端起自己手中的突击步枪,面色凝重,不过他并没有下令命我们打开武器箱,我们只能自顾自的向后退却。安娜的反应令人出乎意料,只与我们退了两小步就停了下来,在离指挥官稍后一点的位置站定。她手中只有一把手枪,我认定这把手枪所配备的小口径子弹一定连那头野猪的皮毛都无法穿透,同时又将希望寄托在那把手枪上。 野猪一路狂奔,距离我们越来越近,我已经看到了它近乎扭曲的面庞,但那好像并不是因为愤怒而扭曲,而是因为有种难以忍耐的痛苦一直在折磨着它。 一定有什么东西在使它煎熬,促使它奔跑冲刺的原因只是为了去缓解这种极端的痛苦。 从野猪嘴中撕裂出一声惨叫,似乎是那东西彻底爆发,在一瞬间摧毁了这头野猪巨硕的身躯。它的瞳孔向里急速收缩至一点,紧接着又急剧向四周扩散,四肢虽然还处于奔跑状态,但步伐已经开始软弱无力,根本没有刚才那种锐不可当的气势。当它合眼的那一刻,我就知道这头凶猛的野猪就要完了…… 果然,它一个踉跄跌倒在地,在柔软的泥土里滑行了一段路程,四周全是被溅起的沙土与尘埃,直到距离指挥官大概十步左右的距离时才慢慢停下。 它死了吗?每个人心底都有这样一个疑问,也同时对这个疑问有所解答。是的,它死了。继那两头梅花鹿之后,又有一只动物死在我们面前,并以同样莫名其妙的方式。 我看着眼前那条凌乱的小道,不禁有些出神。 接下来的时间里,我们浪费了五分钟才意识到黑暗已经在身后追赶我们,我们又即刻启程离开这里,前往村庄。至于这具尸体,我们打算将它暂时遗忘,等到明天早上再折回研究,起码要找到是什么东西杀死了这头野猪。 联想到先前的那只梅花鹿,我开始怀疑这里是不是蔓延了一种污染,可以侵入动物的神经,逼它们发疯,逼它们自寻死路?随即也有些担忧。如果真有这种污染,我们是否也被这种污染所侵入? 我已经将野猪所遗忘,却一直未曾遗忘担忧。 我几乎一路上都是以这种失魂落魄的状态去逃离黑暗的追杀,直到那座村庄出现在我眼前。 它正如我想的那般,屹立在被遗忘的土地上,带着忧郁孤独的气质。 我仔细打量这座孤僻的村落。若不是提前有所了解,我一定会认为这里只是一个无人居住的废弃村庄,其破败程度让人难以置信。 村庄躲在一片阴影里,藏在一片洼地中。四周地形突然深陷,在较高的边缘处围了一圈看上去十分脆弱的篱笆。若真把这些无用的篱笆当做障碍,那只有我们脚下的小径才能通向洼地中央。村庄就在那里。小径会在一座破旧木屋前岔开,随后大抵是通向村庄内部,分出更多的岔路。四周围绕着很多低矮的树丛,盛开着从不属于这个季节的花朵。 据我目测,村庄里大概有着二三十栋房屋,或许更少,且仅有不到一半还保持着相对完整的样貌,在阴影里都静默的呈现出同一种状态——残破。像是上千年沉淀下来的古物,饱经岁月的侵蚀,在一片混乱的气息中留下破砖烂瓦。那栋矗立在最前方的木屋只剩一副躯骸,恐怕每天都要在惶恐中度日,希冀着风雨始终能晚来一天,好能在安稳的岁月里度过风蚀残年。我的视线绕过木屋,继续往后。鲜少能看到仍旧矗立着的外墙,大多数墙壁都已坍塌,腐烂的木材散落四周,深陷在泥地里……而后这片土地又被灰色的地衣所侵占,大片苔藓组成旗帜,宣示着它们的主权。 在我们停下脚步打量村庄的几秒钟内,黑暗一下子就将我们捕获,眼前的村庄也没能幸免于难。关于村庄的样貌,我在短时间内只记下来这么多,余下的时间,我大多数都是带着怀疑,在黑暗里努力辨别清那些模糊的轮廓。 黑暗让一切都沉寂下来,我们在沉默中忽然感觉到有什么像手一样的东西抚摸着脊背,蔓延开一阵冰冷,如冰锥刺入脊骨。这双无形的手吓得我们魂飞魄散,紧忙挪动脚步,原地已无法停留。 紧张慌乱的脚步从四面八方乱纷纷地涌了进来,这座沉睡已久的村庄终于肯睁开惺忪的双眼。木板间传来刺耳的咯吱声,房门一开一合,如两排参差不齐的焦黄牙齿上下磨动,四面黑夜里的低语声如鬼魂诉说,不知不觉将队伍包围…… 然而我不停地打量四周,可能看见的却只有黑暗……黑暗!无边的黑夜里,我看不到那些低语的人,站在我面前的老旧木屋,张大嘴巴,露出倒立着的木质的尖牙,等待着我迈进去的那一刹。 过了半晌,嘈杂的低语在同一时间选择静默,取而代之的是来自一个男人的洪亮声音。然而我并不能理解其中意思。 男人的话音一落下,安娜紧接着给予回应,火光也在这儿之后突然亮起,刺眼的光芒令我羞愧地低下了头。事后想起,大概是那时候不想让这群原住民看到我们狼狈的样子。 这里终于不再是死一样的寂静,嘈杂的脚步声滋润着干涩的双耳。他们举着火把将我们包围起来,周边温度一下子升高,如身在烈焰。该死!这帮野蛮的家伙无法抑制住他们心中的好奇心,正故意把火焰对准我们的翅膀,用一种无知又痴迷的眼光上下打量。我尽力躲闪,样子肯定像极了在笼子里供人娱乐戏谑的金丝雀。飞溅的火星会灼烧我们脆弱的翅膀,发出“呲”的一声,便在羽毛上留下一个冒着黑烟的洞。而这时,这帮野人会对着这个冒烟的黑洞发出一阵惊叹! 野蛮!我用自己的亲身经历证明了他们如书上所说的那般都是些未曾受过开化的野人。为了获得些许的安全,所有人背靠背聚拢成一个圈。也是此时,我一不小心看到了这帮原住民的样子,并再也难以移开目光……安娜提高音量再次发声,痴迷于原住民身体的我猛然回神,终于听清从她嘴里发出的是一种未经融合的原生语言。 在地面陷落之后,不同种族、肤色的人类逃离至天空,他们在最开始的岁月里说着不同的语言。经过长时间的自然融合与语言学家们的推动,不同的语种被融合成一种,便是现在家乡通用的新语言。也只有在原始的地面,我们才能接触到这种原生语言,生活在在这里的人还保留着之前那些不同的语言。 我们现在所用的语言虽然也与原生语言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但安娜所说的我并不明白。只见那些野人忽然全部安静下来,随后整齐的让开一条道路。这时,所有人的目光全部聚焦在人群最后方的一位老者身上。 老人身上穿着粗布麻衣,肩上还披着一小块兽皮,浑身气质有着与旁边的那些野人说不出的不同。最后,我被老人的双眼所吸引,那是一双充满睿智的眼睛,被文学与哲学填满。我曾在史书里读到过关于文学也曾在地面上繁荣的记载,更对生活在那个时代充满了憧憬,然而我还是不敢相信,即便倏忽间数百年转瞬,却仍然能在一个地面人的眼眸里看到属于文学的辉煌。 我开始感觉一切都变得不同,在那种我听不懂的语言里,我慢慢听出了最为优雅的表达。我逐渐不再将他们视为未开化的野人,而将他们平等看待。理解他们所做出的一切野蛮行为都事出有因——也许他们只是装作无知,为了融入进自然,为了生存…… 更多的村民聚拢了过来,更明亮的火光将我们包围。安娜与那位老者相互交谈的时间并不算长,看上去一切都早有安排似的。等到安娜转身走回,她对我们点头示意,叫大家安心。然后那帮原住民为我们让开了道路,一个男人站在道路中央,随后十分耐心地将勘察队里的每一个人分别带往各自的房间。 说是房间,其实不过是一间简陋且四面漏风的小屋。四面墙壁多有破损处,有些缺口被人用腐木随意填补上,还有几个仍就那么孤零零的摆放在那里。这些漏洞有两处大概有拳头那么大,一个在我床位的侧面,只要我稍一侧身或是偏头就能看见,另外一个则在我正上方,不偏不倚,正好对准我的双眼。 我能通过侧面的漏洞看到屋外的火光,火光渐弱直至完全消失,外面也逐渐安静下来,只能听见虫鸣。我又翻过身平躺在床上,顺着眼前的漏洞能看见三颗星辰,它们没有一个比家乡的光更为耀眼…… 当晚,我没有再听见从沼泽那边传来的低沉哀鸣,今后的日子也一样,那阵阵哀鸣好像已经离我远去,只存在回忆里。 ———— 我打了个喷嚏,迷迷糊糊地盘腿坐在床上,发现已经是第二天清晨。带着咸湿味的空气从外面飘了进来,里面又夹带着一种花香。 然而此刻,花香并不能缓解我的忧虑。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被压抑在胸口,我目光呆滞地看着墙壁,视线来来回回地在墙壁上那些裂开的纹路间飘忽不定,那些如蛛网般的裂纹像是活过来了一样,似蛆虫一样在灰白色的墙面上扭动爬行。 这样昏沉的感觉,很可能是凶残的河马与暴毙的野猪一同带来的阴影所致。 第7章 食物 走出村庄,心情感觉稍微好了一些。 大家轻装简行,只带上必要的东西。队伍里迎来了一名新成员.他只是个十四五岁的孩子,却要作为队伍的向导,带领我们“参观”危险的地面。值得一提的是他是队伍之中,除了指挥官外第二位没有公开姓名的人。原因是地面人有种根深蒂固的思想,认为只要天空人得到了自己的名字,就会被勾走的魂魄。 一路上,入眼而来的皆是绿色,林里一片葱郁,空气清新舒畅。这山林之间一定隐藏着某种惬意,可能是今天太阳悬挂的位置刚刚好。白天与黑夜有着泾渭分明的区别,在阳光下,在惠风里,大改昨夜弥漫在空气里的恐怖与紧张。 好天气保全了我们在昨天黄昏时所留下的痕迹,我们沿着这些痕迹原路返回,重新找寻那头暴毙的野猪。 一片昨天未曾被注意到的灌木丛出现在队伍面前。灌木丛周围有着被破坏,含有凌乱意味的痕迹。高颖从队伍最后走到前面,指挥官放慢脚步,指着不远处一簇被连根拔起的灌木丛。“看样子就快到了。”他说,率先跨过了挡在面前的灌木丛。 灌木丛的另一边完全就是另一副样子,只有完全越过,身在其中,才能体会到这片土地是多么的狼狈不堪。一条道路横铺在我们面前,带有像是被车轮或是更大、更有力的东西反复且暴力碾压蹂躏过所留下的压痕……表面上全是混乱的新鲜土壤,正呼吸着新鲜空气,享受温暖的阳光。这边的所有植被几乎被破坏殆尽,那些折断的枝叶树干正努力朝地下钻去,祈求尽早化作养分,迎接来生。 我瞪大眼睛环视四周,并未料想到那头野猪仅是做了个短暂冲刺就展现出如此巨大的破坏力。内心惊愕的同时,心底也生出一阵后怕。 “这边。”高颖大喊,她才没有表露出什么后怕之类的神情。作为动物学家,她的确对动物有着浓厚的好奇心。 高颖矫健地越过路上的那些树枝藤蔓,小跑地赶往这条被破坏的道路的尽头。当她在我们的视线范围内停下来时,其余人正在以走的方式跟在后面,偶尔拍摄下关于周围的一些照片。 我逐渐与高颖的距离拉近,忽然意识到高颖似乎并不是单纯的站在原地——她一定是看到了什么恐怖的事情,才使自己的身体保持着一种奇怪的僵直,双脚无法动弹,颤抖又逐渐蔓延全身。我连忙赶过去,瞪着那片土地:被碾压粉碎的青草,平整又带着些龟裂的细痕。 而我整个人则呈现出与高颖相同的状态。 “这不可能。”指挥官吃惊道,“就是这里没错。” 突如其来的声音把我的身体从僵直中拯救出来,我才发现自己周围已经聚齐了所有人。 不见了。空荡荡的土地摆在我们面前,承载着诡异的现实,这里没有那头野猪的尸体。 但这肯定就是野猪跌倒的位置,从地上那些痕迹就能看出曾经有什么庞大的东西在这里躺了很久;我也敢肯定野猪在昨天确实已经死亡。 “我确定那头野猪已经死了。”安娜斩钉截铁的说道。 除了安娜,指挥官当然也检查过那头野猪,他没有说话,证明他的判断同安娜是一样的。 “但现在尸体不见了。”高颖补充道,“会不会是被某种动物吃掉了。”说完她立刻摇了摇头,自顾自的回答道:“不应该,周围没有其他动物活动的痕迹,也没有残渣血迹之类的。” 野猪的尸体就好像凭空消失了那般。 瞪视着空荡荡的土地让我感觉浑身不自在,我不得不把目光挪开,偶然间看到艾文躲在安娜与高颖身后,而他身边的那个孩子,都有着足以让艾文感到羞愧的勇气。 也正是看到了他身上的勇气,我不禁蹲下身,使自己尽量和那孩子一般高,好奇问道:“你看上去为什么一点也不惊讶?”刚问完,我就觉得这个问题着实有些没必要。因为这个孩子根本不知道我们在讨论什么,惊讶又从何而来?我马上对着安娜摇摇头,示意她没必要翻译这个愚蠢的问题。 “你们是在疑惑为什么尸体会突然消失吗?如果真是的话,那这并不奇怪,很常见。”向导却突然开口,还是用的新语言。 “什么?”我惊讶地问道。既惊讶于这个孩子会说新语言,也惊讶于他所说的话。野猪尸体消失这种事情在地面很常见吗? 向导耸耸肩,重复道:“尸体消失这种事情很常见,没什么大惊小怪的。”他表现出与年纪不相符合的成熟,让我觉得他才是成年人,而我则是那个孩子。 指挥官显得淡定许多,他先问道“你会说新语言?” “会,村长教给我的,他说在文明最辉煌的时代,小孩子除了要会说自己的母语以外,还要学习一门其他语言。” “那你说的尸体消失这种事情很常见,是什么意思?具体一点。” “如果把新打的猎物放在野外的土地上,第二天就会消失,所以打好的猎物要及时带回去处理,挂起来不能沾到地面。你们没有询问过这件事情,我也只知道要带你们往沼泽那边走,不然就不用来这里白跑一趟了。” 指挥官问:“那刚才你为什么不主动告诉我们?” 向导回道:“村长嘱咐过我,你们如果没问,我就不要说话,怕我说错话造成不必要的麻烦。” 指挥官点点头,环视四周,继续问:“那尸体去哪了?” 向导思考了一会儿,然后跺跺脚,说:“长辈们都说是去了地下。” “地下?”这听上去匪夷所思。 “嗯。”向导用力点了点头,看样子并不像是在说谎,“长辈们说所有东西在死后都要归于大地,那些尸体就是被大地当做食物吃掉了,大地只吃已经死去的生物。” 这句话充满了迷信,我们当中没人会相信,可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迷信色彩又铿锵有力。 指挥官不解问道:“你们有人亲眼看到过吗?” 向导偏头想了想,回道:“应该没有,没人敢去看得。” “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可能真的找不到野猪尸体了。”高颖向指挥官问道。 “其实找不找得到尸体都无所谓。我们设备不够,就算找到了尸体可能也找不出那头野猪到底出了什么毛病。”安娜攥起一抔泥土,在手里揉搓着,同时慢慢皱起眉头,“这些泥土没什么特别的,又不是沼泽,怎么会把东西吃下去呢?” “你还真信这种话?要我看,就是有动物把尸体拖走了而已。那么大的野猪,对很多动物来说都是一顿,甚至是几顿美味的饱餐。”艾文说完看了眼向导,发现向导并不像艾文想的那样出言反驳他。这个孩子只是安静的站在一边,看上去对我们不问的事情,他是会绝对闭口不言的。 安娜却反驳道:“对啊,那么大的野猪,把它拖走却没留下任何痕迹。”她站起身,指着面前凌乱的土地,“你面前的这片土地是被野猪破坏过的,如果它真被拖走了,那么在这些破坏的痕迹之上还应该有拖拽的痕迹。”说着,安娜慢慢移动伸出来的手指,从近到远,随后继续说:“起码会留下一条跟小道差不多大小的痕迹,明白吗?” “如果尸体是被扛走的呢,也有可能被抱走,或是抬走。”艾文还在喋喋不休,“也许是几只猩猩把那只野猪抬走的呢?” “你是傻子吗?”安娜翻了个白眼给艾文,旋即把脸扭到一边,一副不再想搭理艾文的样子。 “行了!”指挥官出言呵斥了还想得寸进尺的艾文,“安娜说的没错,那个尸体到底去哪了没那么重要。不管那头野猪了,大家可以自由活动,继续各自的勘察任务,不过我们才来这里,先不要走得太远。”说完,他又对向导说道:“带我去看看那条在村子附近的河,我需要知道通往沙滩的确切方向。” 随着指挥官和向导的离去,其他人也向四周分散,和往常一样进行着日常勘察。我并没有返回村子,而是随意找了个方向徘徊而去,我也想多看看这里,一切都亲眼所见对完成本职工作也有不少的帮助。 这附近有些东西我曾经在其他人的报告上见到过,有些东西则非常陌生。陌生的东西大多是些奇形怪状的树木,树干纤细且有油脂覆盖在上,看上去油亮光滑。它们还顶着我难以描绘的巨大树冠,叶子遮天蔽日,只有稀少的阳光能从叶子之间的缝隙中穿进来。但这里并不黑,反而有点亮得刺眼。这都要归功于这些油亮的树干,它们能反射阳光,让透进来的稀薄阳光在来来回回的反射之间不断壮大力量。 在来到这里之前我并没见过长成这样的树。 我看到了几只松鼠,它们站在树杈上瞪大眼睛打量我,我也停下来用目光回应它们。我发现地面上的动物大多数并不惧怕人类,它们会经常与你对视,从那些小巧的黑眼睛里你能读出许多好奇。 这几只松鼠的皮毛多为红色,在绿叶中显得十分扎眼。它们迷你的倒三角型脑袋最是古灵精怪,其中一只探出头,身子整个向前倾,同时把手伸了出来。在它小小的手心里,安静的躺着一个松子。 “给我的是吗?”我笑着问道,声音尽可能放低,以免吓到它们。又忽然犹豫这几只松鼠是否听得懂天上的语言。 那只松鼠没有发出任何一点声音,只是继续把手向前伸了一点。 我觉得有些好笑,可正当我伸手去接的时候,那只松鼠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手收回,将松子牢牢地抱在怀中。这时,其他几只松鼠则发出“咯吱咯吱”的笑声。那只戏弄的我的松鼠再次探出头,这次是向我龇牙咧嘴,嘴角勾起一抹诡异的弧度。 被几只松鼠戏弄嘲笑只是一件无足轻重的事情,在我离开那几只烦人的松鼠后,意外的发现了那棵果树。 这里是一片草地,在草地中央,只伫立着它一棵果树。 但它不像那棵生长在沼泽水畔边的矮松树一样,给人一种孤独忧郁的气质。这棵果树显得十分标志,亭亭玉立,就像是一位曼妙的女郎,单单立在那里便能引得所有人垂涎。 我走上前去,一眼就在无数的绿叶中发现了令我魂牵梦萦的美味。 那几颗挂在树梢上的青白色草莓比从照片里看上去更加诱人,才站在树下就已经嗅到了香气。面对这些果实,就好比面对几个正站在我面前实施勾引,慢慢褪下身上少得可怜的遮羞布的妖艳舞女,我又怎能抵挡这样的诱惑? 我借助翅膀的帮助,小心翼翼地使自己悬浮起来,然后伸手摘下一颗。大功告成之后,我紧忙回到地上,把果实捧在手心里,眼睛警惕地盯着四周。 还好,看来刚才那个高度还不算是危险,我轻轻松了口气。 接下来,我便有时间和这颗果实独处,静静享受它给我带来的欢欣…… “如果我是你,就不会乱吃。”正当我张开嘴打算一尝甘甜时,一道稚嫩的声音打断了我。此时我的嘴巴大大张开,牙齿即将触碰到果实,只要我愿意,就可以无视这句话,只管享受饱满的汁水。 但我不知为何将果实放下,偏过头看着向导。 “如果你想吃,我也可以给你摘一个下来。”我说,然后想了想,补充道,“这是无毒的,已经检测过了。” “不要乱吃东西。”向导十分认真地重复了一句。 我皱了皱眉,仔细回想了一下艾文检测报告上的内容,笃定这是无毒的,心里疑惑向导为什么阻止我食用。 “这不是天上,是地面。”向导见我仍有疑虑,再次强调,“在地面如果想活着,就不要乱吃东西。” 向导说完这句话就转身离开了,我在后面默默盯着他的背影。他还只是个小孩,个子都还没长高,短胳膊短腿,我自己走一步可以顶他走两步!他这么小,能分得清地面和天上的区别吗? 虽是这么想着,内心却已经动摇。 “在地面如果想活着,就别乱吃东西。” 不得不承认,这短短一句话确实让我心生芥蒂,如一团阴影笼罩在我与那枚诱人的果实之间,挣脱不开。这感觉十分不好,就像是有几位妖艳动人的脱衣舞女脱到最后,忽然发现她们在某些地方的结构上与自己一样时,不光是扫兴,更有些害怕。 我最终还是屈服于这种担忧,将果实扔在地上,为了抑制住弯腰捡起的冲动,我紧忙离开。 我努力摆正脑袋,不回头去看一眼,也只是这样,我才永远无法看到那枚果实被土地吞噬的全过程。 一点一点,直到完全埋没进土壤,如深陷沼泽。 第8章 渐变 这附近的确没有野猪的尸体,也没有一点大型动物活动的痕迹,似乎真就如那孩子所言,尸体早已沦为了大地的食物。为了不让自己无功而返,我们在附近展开勘测。 过后几天,队伍暂时以村庄为大本营,并以此为中心对附近进行勘察。指挥官禁止队伍里的任何一人擅自闯入沼泽,我们的活动范围被大部分被约束在村庄以南,至于距我们更远的黑松林,更是远远超越了我们的活动范围。 值得一说的是,指挥官并不知道我们在穿越沼泽时看到了什么,经历那场血腥事件的人不约而同对此选择了遗忘。 为了找寻创作灵感,工作之余,我喜欢在小村庄里闲逛,看着那些破旧的房屋,凌乱的街道,我的大脑喜欢自我补充这里曾发生过的事件。我经常会出神地盯着一栋没了房顶的屋子看上良久,仿佛这里的往事历历在目。但看了这么多,出现在我眼前的往事却少有欢喜,大多都伴随着流血,大抵经历着一次又一次的抗争。 原住民们的日常生活也是我喜欢观察的事物之一,原本我就打算在书和报告里写点有关民俗生活的东西进去,想在那本将由众多人书写而成的百科全书里单独开创一章,那个章节将会是全书里最具有生活气的章节。 村庄的东南边有片小耕地,全村三十多位原住民就靠着这片耕地自给自足,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狩猎总是会在周三举行,村庄里为数不多的年轻村民都会参与。狩猎是不分男女的,所有的参与者都是重要的一员。 有一次,我披上用于伪装的外衣,跟在几位健壮的原住民后面观察他们即将展开的狩猎。当他们嗅到猎物的气味时,紧张就一下子蔓延至我全身。树林在瞬间变得万分安静,原本应在树梢上高歌的鸟儿也在一股肃杀氛围的包裹下选择静默不语。我胆怯地跟在他们身后,同时又瞪大眼睛不愿错过一丝细节;我大气都不敢出,在尽量把脚步放到最轻的同时又要注意避免踩上细碎的树枝;我紧紧将背后的翅膀蜷缩在一起,生怕这刺眼的白色会惊动猎物…… 一队幽灵悄无声息地接近了一头正低头在地上挑拣的麋鹿,微风之下,它并不知道在一堆灌木丛的遮掩下,死亡的光已经璀璨夺目。 箭矢从我眼前飞速划过,破空之音于我耳畔处徘徊。箭矢在半空中掠过一道优美的弧线,因为太过完美,空气都不愿让这道痕迹快速的消逝掉。在弧线尽头,箭矢毫不留情地插进麋鹿的脖子,鲜血还来不及飞溅,它就已经倒在地上,以不完美的方式结束了一生。 然后是队伍里的两位女人飞速从掩体下窜出,来到麋鹿尸体旁,手法娴熟地为这头鹿褪去皮毛。之后就是男人们的事情了,他们架上尸体,即刻返回。 我们在返回途中用的时间十分短暂,一方面是因为我们不用再放慢放轻脚步地去寻找,而另一方面则是让我最为奇怪的——我们一直在跑,其实准确的描绘是,我们在逃。 理所当然的,我是最后一个气喘吁吁回到村庄的家伙。剧烈运动对本就体力不行的天空人来说简直是一件崩溃的事情。在家乡,我们都是用飞行代替翅膀,我们高速飞行,比地面人的奔跑更快,又不会感觉疲惫。 善于用刀的原住民会在第一时间将尸体分割,留出一部分作为即食,剩下的用特殊手段保存起来。烧烤是人类最原始的烹调方式,而原住民却将这种烹调发挥到极致。他们喜欢直接将大块的肉食搬上烧烤架,外层油脂在炭火的炙烤之下逐渐变得金黄酥脆,浓郁的炭香抹杀掉了鹿肉本身特有的腥膻味儿。围绕在烤架前,最为享受的便是在静谧中聆听油脂在火焰中奏响欢愉的乐曲,享受萦绕在鼻腔左右的阵阵香气。 这时,等待总是美好的,也是放松的。 他们总能把肉恰巧烤到外焦里嫩的程度,好像是让肉自己做到了肥而不腻。再配上地面上琳琅满目的香料,你不需多做什么,只要回味——回味味蕾是如何绽放,享受肉香于你口中肆意妄为。 狩猎那天是全村三十多人聚会的日子,然而不论当天晚上是多么的愉悦,只要第二天的太阳刚升起,村民们就要重新找回自我,继续一日复一日的生活。 原住民们每天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生存。他们摒弃了除交流与最微末的情感之外的一切东西,这么做,一切都是为了生存。 有一天,我像往常一样在村庄里闲逛,正盯着一排篱笆出神,与我擦肩而过的村长忽然跟我打了招呼,用的是新语言。我十分惊讶,也显得有些惊慌。这样的见面开场确实有些尴尬,但我们就是以这样的方式为开场,逐渐熟络起来的。 村长为人健谈,新语言也十分熟练。我从他那里得知,为了显示尊重,安娜才一直用原生语言与他交谈。在知道我来此之前是专门从事写作之后,村长变得十分激动,兴致勃勃的跟我聊起来了地面沦陷之前的世界文学着作,又问起我家乡的文学。 “家乡文学衰落很久了,文学性的书籍根本没人读,那些东西没法转化成生产力,对家乡一点用都没有。”我苦涩地笑了笑,“不瞒您说,我是在家乡生活不下去了,为了钱才来到这里执行任务的。” 村庄眼里像星辰一样闪亮的光突然黯淡下去,这样让我想起了在家乡时看到的流星也是这样,似乎耀眼的光永远不会持续太长时间。 “我其实早就猜到会是这样了,我也能理解,在这种时候,社会的各方各面都能退步,唯独取得生存的手段不能退步。” 村长对灾难发生前的各种文学名着如数家珍,除此以外,随着交谈的深入,我发现即便是属于家乡的最晦涩、最新颖的科学技术,村长也能说上一二。 这时我才知道,原来地面人的行为和生活方式或许是原始的,但他们的知识与认知从不原始。 和家乡一样,有的人目不识丁,有的人博学多识。 我在孩子当中还算是比较受欢迎的,每天中午一过,村里的那几个小孩就会跑过来找我。但日子久了,我想他们喜欢我的翅膀胜过于喜欢我这个人。他们对翅膀保持着消磨不掉的好奇心,喜欢用双手去抚摸它,甚至还会忍不住将整个小脸埋进羽毛里。我对此并不反感恼怒,只是偶尔会觉得有些痒,不得不笑着把这些孩子推开。 每当我翻阅完资料,脑海中对接下来要写的东西有足够丰满的框架时,我就会独自离开。 我会坐在房屋门前写作到黄昏,光线昏暗时抬头就能看见外出劳作的村民与勘察队里的其余人归来。当他们偶尔赶到一块儿,走在一起时,两类相差甚大的同一人种首先会在视觉上带给我冲击。我会不由自主地观察他们,亦或是我们之间的区别。 高大,健壮,魁梧。这些都是原住民们的代名词。让我想起图本里古希腊人的雕塑,原住民们就拥有着像雕塑一样完美的身材比例,展现在眼前的仿佛不是人,而是一件艺术品,诠释着属于曾经那个世界关于人体的美。 也诠释着即便新旧世界早已更替,但对于美的看法,依旧未变。 看久了,我会眼红,心生羡慕。那些优雅的肌肉线条印刻在我脑海里,牢牢锁住我的思想,又在恍惚间将那些线条,在朦胧中赋予给自己。 至于女人,原住民中的女性与家乡女性所具备的骨感不同,她们全都与丰满这个词汇相挂钩,感觉充满了活力。想必将她们其中一个拥入怀中一定非常舒服,她们有一片柔软芬芳的温柔乡,沉睡于此,一定会在舒适的温度与软绵绵的身体里永远沉醉。 若我留在这里,能否找一个地面女子结婚? 不会。我的身体在她们眼里也许连老掉的原住民都不如,从我单薄的身躯里,她们得不到满足。或许也会。毕竟我有翅膀,这是她们所不能拥有的,每个人都渴望拥有所不能拥有的东西。 当微风吹醒我的时候,我会审视自身:身体羸弱、单薄,四肢细长,看上去毫不协调,不具有任何美感。但我们这种人有翅膀,我们能飞翔。我会这么对自己说,算是一种安慰,尽量忽略这道安慰背后的声音。 我们能飞翔。可被束缚。 黄昏会带来太多落寞,我会尽量避开它。一旦拿到今天的相关记录便再也不见。 夜幕不会给黄昏让出太多时间,它会突然降下,涌入森林,笼罩一切。夜幕笼罩下的村庄是寂静的,坑洼小路上不会再出现任何一个人的身影。唯有狩猎日那天,村民们才会稍晚一些返回家中,但聚会时间也不会拖得太久,大概在八点左右就会结束。 “我们不应该打扰森林休憩,不然会触怒森林。我们应该与森林一同沉睡,一同苏醒。”在一次闲谈中,村长偶然跟我提起过,“大地有许多规矩,我们只是借住在这里的客人,要无条件服从。” 在这个时代,地面人对大地和森林充满了太多敬畏与迷信,我将从村长那里听到的禁忌写进书里。每每想起,总会觉得地面人将自己想得太过渺小,妄自菲薄的特性已经根深蒂固。而那些被我记录下的禁忌也从未被自己熟记过,只是保留着最浅显的印象而已。 原住民已经习惯了这种天黑就休息的作息规律,但我们这些从天上来的外来者却从不具备这样的生活习惯。家乡是一座悬浮在天空中的不夜城,深夜凌晨,只是夜生活开始的标志而已。 我们算是做到了入乡随俗,牢牢遵守村庄的规矩,从不在深夜随意外出。至少自己在天黑之后从未出去过,大多数时间都是盘腿坐在床边,将今天取得的资料放在腿上,一页一页阅读。直到全部读完,我才会安心躺下,看着天花板上那个有拳头那么大的窟窿,来来回回数着仅能看见的三颗星星。 觉得今天的辰光依旧没有家乡的亮。 这样的日子大概持续了两个月,就在我渐渐适应了之后,突然接到了前往黑松林的命令。 第9章 前往黑松林 我想地面人在与我们就一件事情交涉时,是处于绝对劣势的。 因为在得知我们要前往很松林时,村长脸上就一直挂着迟疑与担忧——他不想我们带着那个孩子去那里。无可奈何之下,村长也曾做出过抵抗。但我只见指挥官将他与那孩子带去一间小屋,过了一会儿,就只有指挥官带着孩子从屋里走出。 从此,我们的队伍里真正多了位向导。 村长是在我们即将出发前才出现的,也只有他一个人目送我们离开。回想起挂在村长脸上的担忧,我心底逐渐升起一丝不好的预感:黑松林会不会比别处更危险? “为什么不找其他人,非要带个孩子?”路上,高颖看着被强行带离的孩子,无论从哪方面讲都有些于心不忍。 “和我们去那么远的地方是很危险的,没人愿意自己或家人冒险,但这孩子是个孤儿。除了村长,其他人可都乐意他跟我们走。除此以外他也会新语言,方便许多。”安娜回答道。 “可带个孩子会不会很不方便?” “他是在地面上长大的孩子,可不能小瞧了他,我相信他能带我们走上安全的道路。”感受到向导的目光,安娜低下头,回了个信任的笑容。 “我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向导突然附和。他的眼睛清澈通透,我可以在他的黑眼珠里清晰的看到自己的样子。 “家乡和地面之间还一直保持联系吗?为什么地面人会收留我们,甚至为我们提供向导?”高颖继续问道。正好我也想听听。现在还没到黑松林,附近又都是我们去过的地方,得找点事情打发掉路上的时间。 安娜回道:“往来当然一直都有,不然家乡这座天空城也没法一直悬浮在天上。” 高颖说道:“地面人为我们提供飞行燃料吗,那我们又用什么来交换?” 安娜列举道:“食物、衣服、工具等等都能交换。其实为我们开采地上资源的地面人是不需要狩猎的,我们为他们提供水、食物甚至是衣物,他们只需要开采资源就行。又像是我们现在居住的村庄是没有与我们保持长期合作关系的,所以我们用食物和工具换来了帮助,特别是工具,地面人很需要得力的工具。” 高颖继续追问:“但光凭食物和工具恐怕不足以要求他们为我们提供向导吧?我感觉村长不是个会随意把他人生命置于危险中的人,更何况一个孩子。” 安娜看了眼指挥官,见走在队伍外侧的指挥官并没理会我们之间的闲谈,她才压低声音继续说道:“所以为达目的,我们也经常凭借这个。”说完,她毫无避讳地轻轻拍了拍腰间的手枪。 我们恍然。高颖回道:“这有些压迫的意味了。” 安娜点点头,继续用最小的声音回道:“我们在进步,他们在倒退,理所当然是我们主导谈判。” 高颖说道:“其实自始至终就没有公平过,之所以会有地面人和天空人之分,不就是因为在最开始,家乡就没让那些没能力购买‘船票’的人上来吗?” 我插话进来:“听说后面就算是进入了家乡,但没有进化出翅膀的人也被强制驱逐了。” 安娜咧了咧嘴角,说道:“归根结底还是因为钱不够多才会被驱逐,没有翅膀但有钱的在家乡也大有人在。” 家乡是一座常年悬浮在空中的天空城,城里高楼林立,与人类历史上出现过得最繁华的城市别无二致。但也有不同,家乡的那些高楼间自下而上每隔几十米就会出现一个又一个的广阔平台,这些平台横断在每一栋高楼之间,把大厦切成了好几节,把天空城切成了好几节。 一想到生活在最高层的有钱人们,我就气不打一处来,狠狠说道:“世界都变成这个鬼样子了,却总有人想把社会变得更糟!” “你要这么想——世界都成了这副鬼样子,还能有社会存在就不错了。”安娜抬头看了眼天空,觉得天的颜色都和地面一样,都是单调乏味的绿,“不过还好,再怎么样,咱们也是生活在天上的人。” 我看了眼那孩子,没再继续搭话。 这段谈话只是漫长路途中的一个小插曲,当我们抵达扎营地的时候已经到了日落时间。扎营地点被我们选在了黑松林边缘的过渡地带上,只要我们抬头向北看,就会有大片黑松涌入视线。 月色下的黑松林会陷入诡异的氛围,密密麻麻的锋利松针反射着清冷的月光,那些针芒会隔着遥远刺痛我们的肌肤。这似乎是一种预警,黑松林正在用它独有的手段抗拒着我们前进的脚步。 第10章 咄咄怪事 我想在清晨看到一缕炊烟从远方升起,而等待双眼的却只有单一的针叶。我们迈步走入黑松林,发现这片森林比我们之前所遇到过的更为古老,就连空气里都蕴含着一股陈旧的味道。 大概到了中午,我们在黑松林内确定下了今天的扎营地,随后简单吃过午饭,大家开始陆续进行勘察任务。我也是如此,一边作着记号,一边小心翼翼地向松林深处走去。 林中有很多黑松并不像我所想象的那样。我并没走太远太久,就看到了许多造型奇特甚至是怪异的黑松。比如,你肯定没有见过螺旋生长的树木。刚一看到那棵松树时,我还以为自己是看到了一条巨大的黑色麻花。它的躯干像是一条基因链,然而树冠上的松叶却与其他黑松的并无太大区别。 继续往前,怪异的黑松就越来越多。有一片区域的黑松全部趴在地上,以匍匐的姿态茂盛生长着。铺满地面的松针如地衣一般,令我根本找不到落脚点,因此无法近距离观察它们,只能绕过那片区域。还有一片地域生长着迷你的黑松,那里的黑松最高也只能达到与灌木丛平齐的高度,然而那片区域里的其他东西却很巨大,像是几根大概有两米多高的花径,每一根都顶着一株尚未绽放的火红的花骨朵。然而这么巨大的花朵并不具备任何美感,它只能带给我忌惮。在潜意识里生怕它对我做出什么危险的事情,于是我十分慌乱地逃离这片区域。 时间飞逝而去,看着渐晚的天色,我开始踏上归途。路上遇到几棵枯木抱团似的伫立在一起,躯干近乎紧挨。我注意到它们暴露在地表上的根茎竟然被一些周边树木的根茎所覆盖侵蚀,我出神地盯着观察了好一会儿,自己都没意识到眼里已经流露出恐惧——周围的黑松正在吞噬这几棵枯木仅存的生命力。 回到营地,我发现里面只有艾文一个人。他的脸色依旧惨白,表情还有些慌张,衣衫也被汗水浸湿。看到我回来,艾文明显松了口气,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我确定艾文也看到了某些诡异,且让他十分恐惧的事情。 过了一会儿,艾文主动凑到我身边,将他今天的记录递给我,并以一种神秘兮兮的样子对我说:“这里很不一样。”然后用他自己的小眼睛左右看了看,见周围没有什么风吹草动,再次像平常那样把脑袋缩到两个肩膀之间,夹着头回到了帐篷里。 在他转头的那一刹那,我忽然发现他的眼角处有些细小、新鲜的伤疤。 这是今天我最后一次见到艾文,晚饭时他隔着帐篷对我们说自己有些困倦,就再也没有出来。 晚饭是两只山鸡,是高颖在观察完一群山鸡后顺手打回来的。据高颖所说,这些山鸡十分好斗,相互争斗时喜欢扯着嗓子叫喊,但声音并不嘹亮高亢,相反十分的沙哑。 晚饭之后我一直坐在帐篷外面阅读今天的记录,因为没了哀鸣的困扰,坐在外面享受晚风倒成了勘察队里大部分人的喜好。 记录里出现的东西的确越来越古怪,甚至可以说没有一个正常的。 我相信你一定没有看到过由玫瑰、月季、牡丹三种花瓣杂糅成一朵的鲜花。高颖发现它时,立刻就被这个混合物给吸引住了。当她忍不住触碰它时,花朵又像含羞草一样迅速收拢。但高颖也发现周围的蜜蜂似乎并不喜欢这朵鲜花,全部对它退避三舍。为此高颖大费周折地捕捉了一只蜜蜂,然后将蜜蜂移动到那朵混合鲜花旁边。 随着蜜蜂与混合鲜花之间的距离逐渐接近,蜜蜂肯定预感到了什么,表现得十分躁动不安,强烈反抗着想要挣脱束缚。然而当蜜蜂被转移到混合花朵的正上方时,虽然蜜蜂的挣扎达到了一种疯狂的境地,可并未发生什么奇怪的事情。高颖释放了蜜蜂,蜜蜂扇动翅膀仓皇逃离此处,恰在此时,本来含羞收缩的花朵突然绽放,从花蕊处吐出一条长舌。如闪电般击中蜜蜂,旋即暴力牵扯它返回花蕊。 高颖亲眼看见蜜蜂被混合鲜花吞入腹中,甚至能看见花径处有微微鼓起的地方,或许就是被“收入囊中”的蜜蜂。 至于记录上所书写的伪装成岩石,经常沉睡许久的乌龟,即便它的龟甲上早已布满灰色地衣,但都没有那朵鲜花更让人感兴趣。 或许能与鲜花的发现相媲美的就只有那几只海豚了。在高颖发现乌龟之后,她在旁边的浅水里发现了几只仅有鲤鱼般大小的海豚。海豚浮出水面,空洞的黑色眼球一动不动。从它们眼里发散出带有凝视意味的目光让高颖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头野猪,海豚盯得高颖心里发毛,她忍不住赶走了它们,然后逃离浅水边。 安娜的记录里只提到了一口自然生成的井,被一群黑松包围,躲藏在浅草之下,十分隐秘和危险。安娜朝里面扔了一颗石子下去,迟迟没有等到石子坠地的声音。还有一股腐臭味从井下传来,简直是臭气熏天。至于这口井的深度还需要精密的仪器才能测量,她已经把一些设备留在了那里,关于这口井的用途,如果有必要了解的话还需研究。 我放下安娜的报告,最后将艾文的拿起来,叹了口气,硬着头皮翻开了它。 我以为自己会从艾文的文字里看到他今日所见的那些恐怖事情,结果我看到的只有一些怪异的话,并且大多字体潦草,不成语句。只在最后,艾文一笔一划清楚得写了一行字,我从未见过他如此认真、工整地去书写一行字: “大地是我们的父亲,他早已厌恶了肩上的压力,愤怒地将我们这些曾骑在他肩头的孩子狠心摔落……这还不够,还不够,他还要补上几脚,彻底杀死所有人!” 我快速合上记录册,抬眼盯着那顶黑漆漆的帐篷。我拿着这本每页都在胡言乱语,潦草涂抹的记录册,心里认定艾文疯了!我看了眼指挥官的帐篷,犹豫一会儿,居然打消了告诉指挥官的念头。 我想最起码先等等看,如果明天艾文仍旧是那种状态,再告诉也不迟。 我用力眨了眨眼,困倦突然袭击了我的大脑,但今天轮到我第一个守夜,我还不能立刻返回帐篷。 篝火散发出的昏暗光芒已不足以供我继续阅读下去,此刻帐篷外又只剩下我一人,闲来无事只能盯着面前那团火焰在微风中摇曳。 我早已习惯于自我沉浸在这种无聊的时刻,只等身体开始变得僵硬,才渐渐恢复思想,从无聊的火焰中自拔出来。 我站起身,打算在篝火足以笼罩的范围内活动下身体。背后隐约传来一阵窸窣声,大概是某种小动物快速在草地里爬行,可我又担心会是某种毒蛇,于是把目光投了过去,打量起那块草地。 我没在眼前这片区域发现些什么,而是在更黑更远的地方,在黑松林深处那片火光根本无法触及的地方,看到一团跳跃的火焰。明灭可见。 与鬼火相似,散发着渗人的幽绿光芒,还有种说不上来的晶莹剔透。它如具有生命,于草木深处来回徘徊。行踪看似漫无目的,不可察觉,可它却在视野里不断放大,向我接近! 我艰难地发现这一事实,心里立刻一紧,身体却对森林深处突然出现的未知危险无动于衷。在它快速逼近的过程中,我就呆立在原地,活生生的一个手无足措的傻子。 来自幽冥的鬼火在篝火散发出的昏黄光焰边缘处停下,但我并未对此松上一口气——那团鬼火不知在何时分裂成两团,随即以它为中心,爆炸般的涌现出一团又一团的鬼火。它们摇曳着,靠拢着。 密密麻麻的鬼火在瞬间攻陷了整个密林,我感觉这些一团又一团的鬼火竟像是一双双眼睛。 它们在盯着我——我莫名生出这种感觉。 这种感觉几乎在瞬间就让我头皮炸开,汗毛倒立,并让呆若木鸡的我彻底失去了向其他人做出任何示警的能力。 好在它们最终未再向前一步,只停留在原地,始终不肯逾越过那道昏黄界限。 风歇,虫鸣停奏。 鬼火的确化作了成百上千道目光,我自己则成了所有目光发泄的焦点,无形中承受着一种残忍的捶打。 煎熬。我在煎熬里缓慢度过一分一秒,绿色光芒开始带给我晕眩。它们牢牢禁锢住了我,使我全身能动的,只有心脏和血液。 “你在看什么?”一道声音突然蛮横地闯入耳朵里。 指挥官?这一定是幻听,鬼火不允许我听到任何声音。 “喂!” 我感觉到汗珠从脸颊滑落,我十分想扭头去看一眼究竟有没有人在叫我。 “你怎么了?” 我感到有人从背后用力推了我一把,却正好把我拉回现实。 “指挥官?”谢天谢地,我终于能够摆脱刚才那种诡异的禁锢,同时只微微侧过头,看清了推我的人。 我有些疑惑指挥官为什么会突然出现,随即恍然,想必是到了轮换守夜的时间。我们在这里不被允许使用闹钟,守夜轮换全靠当前守夜人主动叫醒,但指挥官从来不用,他总会在轮换时间到来前准时出现,无论多晚。 这可以算是他独有的技能。 “看什么呢?”语气是指挥官惯用的,但只有在质问时才用。 我伸出手去给他指,可手刚一伸出就悬在了半路,伸直的手指也不自觉的往回缩了一下,嘴里疑惑地小声道:“那儿?” “那里可什么都没有。”指挥官变得警觉起来,“你生病了吗?” “不是——没有,我是说……那儿刚刚有几只萤火虫来着,但现在好像不见了。”我赶忙想了个理由搪塞过去,不知为何,我就是不想告诉指挥官实情。 说完,我再次仔细看了眼那处松林。那里当然没有萤火虫,更没有鬼火和目光。 可能是自己太累眼花了,那里本就什么都没有,也说不定就真实一些萤火虫,这种东西出现在森林里并不奇怪。为了避免麻烦,我没必要什么都跟指挥官说——对,我不告诉他只是怕麻烦而已。我找了个理由说服了自己。 于是我再次看向指挥官,露出微笑,故作轻松地说道:“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萤火虫,之前只是在书上看见过,它们可没法在家乡见到。” “你确定你没有事吗?”指挥官再次询问。 “当然。”我耸了下肩膀,笑道,“我要是真感觉不舒服,没必要不跟你说。如果我生了病,我也肯定想让自己快点好受起来。” “你没事就好,在这里生病是件很麻烦的事情。”指挥官仍旧狐疑地看着我,不过话里已经没了盘问的意味,看上去我圆了回来。 我没有避讳他的目光,旋即又听他说道:“该我守夜了,你去休息吧。” “好。”我不紧不慢地点点头,但心里却想尽快离开他。 刚准备向帐篷走去,指挥官突然伸出手掌拍向我的肩膀,他力气很大,手像石板一样。 我以为他最终还是发现了不对的地方。 然而指挥官却只是认真地向我发问:“对于艾文你有什么了解的吗,我觉得他的状态有些不对。” 我松了口气,接着思忖之后,还是决定先不告诉他关于艾文在资料上的胡言乱语。 我摇摇头,说道:“可能只是有些不舒服吧,这里湿气很重,对我们的身体并不友好。今晚我可以替他守夜,让艾文好好休息一晚,等明天一早就看看他的情况,如果精神还是不好的话,应该立刻为他诊断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指挥官同意道:“可以。不过还是我来替他守夜,毕竟我是你们的指挥官,有这个义务。” 我并没有坚持非要替艾文守夜。回到帐篷后也不愿再去想艾文的满纸“胡言乱语”,大概只过了一小会儿就沉沉睡了过去。 第11章 绿色海浪 好似久违的晨光让我有些开心,疲惫也在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我爬出帐篷,第一眼就看见艾文正在收拾背包。他今天可是起了个大早,脸色看上去也比昨天好了很多,嘴里一直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嘴角也跟着微微上扬。 他看上去很高兴,昨天颓废怪异的样子一点都在他脸上看不出来。 指挥官就在艾文旁边,正准备为艾文做一些简单的检查。检查持续到早餐开始,而指挥官手上的结果也显示艾文并没有什么问题。 看来艾文确实可能只是在疲惫时又被湿气浸湿了头脑。我打消了要将他的古怪行为告诉给指挥官的念头。 早餐过后,安娜率先背上双肩包踏上今天的研究旅程,手里拿着不少勘测仪器,应该与那个自然形成的井有关。 我走到篝火前,从架在上面的军用铝锅里舀了一勺早饭到自己碗里,对着身边的高颖随便说道:“早啊,今天心情不错。” “是啊。难得的好心情,一起来就这样,也不知道为什么。”高颖笑着回答。 “今天要去哪?”我问。 “继续去北边的浅水滩,昨天那几只海豚吓到我了,但我觉得还是应该回去多收集一些资料,它们可是这里的变异物种,不该被忽略。” “确实,需要一起吗?”说完我停顿了一会儿后,补充了一句,“有人陪着,或许就不会被吓到。” “不用。”高颖看上去十分自信,委婉地拒绝了我,“今天我不会被吓到。” 看来她是胸有成竹的,我便也不再继续下去。正当我思考今天的行动时,高颖打理好一切并离开营地,过了一会儿,她的背影消失在北边的树林深处。 艾文在我吃早饭时就已经离开了,我记得他小跑着往西边去了。指挥官不知道又带着向导去了哪里,所以营地只剩下了我一个人。在收拾好火堆之后,我先是看了眼物资,确定还很充足之后在周围随意捡了一些树枝。靠近营地的一处松林的土地上有很多嫩绿的小草,像是昨天一夜之间生长出的那般。草地上还有许多被踩踏过的痕迹,小草杂乱地匍匐着,留下一个又一个小脚印似的东西。 我转头看了眼营地,忽然发现这里就是昨晚鬼火出现的地方。 难道不是萤火虫? 我如今根本不确定昨晚发生的事情是否真切,但为了保持舒畅的心情,我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不要去思考这些。 回到营地,我开始了自己的书写工作,一直持续到正午。此时,除了高颖其他人都已经回来了。 我们等了很久才看到高颖从北面赶回,匆忙慌张的身影一直在树林里闪动,她冲进营地,不小心踢乱了我摆好的树枝,十分焦急地对我们大声喊道:“你们应该来看看这个!” 这道慌乱焦急的声音使所有人心里一沉。 好心情是注定会被扼杀掉的,这里具有某种特质,总喜欢把氛围营造得压抑。 高颖的面容上带着明显的恐慌,眼神从不在一个位置上多做停留。她是个胆大的女人,尽管会受到惊吓,但从未害怕直面自己的恐惧。即便是面对凶残的河马或是向我们发起进攻的野猪,她都从没把这种大喊大叫的状态呈现给我们。 每个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高颖身上,没有人贸然发出声音,全都静静的等待着她不顾形象地喘着粗气。与此同时,嘴里还不断重复着,声音一遍比一遍小。最后一声小得几乎听不见。 “我在北面发现了……一定要过去看看,一定要!” 她看上去就快虚脱了,却伸手推开安娜,拒绝搀扶,倔强地抬起头,等待回应。 若是平常,应该先仔细询问,然后让高颖立即休息才对。可这次,任何人都无法逃过高颖的眼神,我们只是简单地交换了一下目光,就立刻起身跟着高颖前往北边。 半路上,我看到了高颖曾提到过的浅水滩。清澈见底,在几块岩石的缝隙里还有涓涓细流不断冒出。 水里并没有任何生物出现在我的视线里,更不知道高颖是否已经再次直面过那几只海豚。浅水滩在此时只是需要跨过的障碍,与周围景色一样,极为普通。 高颖带我们去了松林更深的地方,带我们去以惊愕的眼神,仰视一堵高墙,或是一个奇观。 面前的一切,我敢肯定是完全出自大自然的手笔,也只有大自然才具有这样的能力去创造出这骇人的一幕。我在看见它第一眼时,大脑里飞速闪过上千个词语,却找不到最为恰当、最为合适的那个,去为它赋予最恰当的描绘。 我只找到,最为苍白的解释。 倘若你曾去过大海,乘一叶扁舟寻找滔天巨浪,于死亡边缘抬头仰望百丈海水,你便有能力去赋予想象。此时此刻立在我面前的,就是一堵百丈巨浪,只不过构成这种滔天巨浪的蔚蓝色海水变成了细密嫩叶,只不过它一直静立着,没有像海浪一样无情地砸下。 “这是——墙?叶子组成的高墙?”安娜颤抖地说出属于她自己的描绘,“这是一棵大树吗,这么高?这得有好几十米了吧!” “我觉得像是海浪。”我说了自己的比喻。 “这么高,都和以前的高楼一样高了吧?会不会这原本就是高楼,只表面不过爬满了类似爬山虎的植物?这些叶子挨得可真紧,看不到里面到底是什么。”艾文惊叹地自言自语,并不自觉地开始绕着“海浪”打量,等他走到海浪侧面,再次惊讶道,“后面还有!” 我们听闻也紧忙绕到“海浪”侧面,果然发现后面全是连片出现的“海浪”。它们都由绿叶组成,一个接一个的排队站好,用庞大恐怖的身子带给在场人所有人无比强烈的压迫感。 “奇观。”稚嫩的声音夹杂着太多崇拜的语气。 向导身子小,跑得慢,来的时候被心急的我们甩在了后面。他一到现场便突然跪下,脑门紧跟重重地砸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浑身止不住地颤抖,嘴里念念有词,“饶恕我,饶恕我们!” 有时,我们可以理解地面人的信仰——这种信仰,生成于恐惧之下。但此时,这个孩子所信仰的东西正试图摧毁我们的心理防线,放大我们的恐惧,让我们同化。这道声音出现在这儿,太不合时宜。 “这是什么?”感觉指挥官像是在凭空发问,然而最该给出答案的向导却仍然对着高墙叩拜,嘴里念念有词。 当你迫切想知道一个答案,而唯一知道那个答案的人又一直支支吾吾地不肯正面回答,这确实很让人恼火。尤其是在这样一个氛围里,人们的情绪很容易被放大。特别是指挥官作为队伍的领导人,其本身就可能承担着我们看不到的压力。 这应该是指挥官第一次把情感无所顾忌的释放出来,他就直接在其他人的注视下,一把拽住向导的衣领,将他暴力地从地上揪起来,大声吼道:“这是什么?” 事后想起,当时确实没有人去制止指挥官的野蛮行为,原因会有很多,就不一一赘述。 不过再怎么说,向导还只是个孩子。他被指挥官彻底吓呆,张大了嘴巴却一个音也发不出来。 指挥官可能也意识到这样做可能对快点得到答案并无帮助,于是他把向导扔回地上,语气也变得平和了些:“这到底是什么?我们还是第一次见到。” “奇……奇观。”向导哆哆嗦嗦地重复了一遍。 “说点有用的,我保证你要是再敢提一声奇观,我就把你的舌头拔掉!”指挥官蹲下身子,与向导保持一个高度,然后用低沉的语气对向导说。 指挥官并没有进一步逼迫向导,他给了这个孩子足够多的时间去整理要说的内容。 “就是奇……村长只告诉我这种东西叫这个,代表着大地的愤怒,就是这个东西,将当年的那些城市一座接一座的吞没摧毁!”向导吞咽了一下口水,继续道,“村长只跟我提过一次,说这东西几乎是一下子顶破地面冲上来的,能轻松推倒那些由钢筋混凝土打造的建筑。” “天崩、地裂,大海愤怒的咆哮。灾难之中,植被疯狂生长,以摧枯拉朽的力量顷刻间摧毁城市。”每个人都曾在史书里阅读过这段记录,可所有人都认为植被不可逆的疯狂生长有着一个漫长且恐怖过程,书中所用的修饰“顷刻间”只不过是在夸大其词。但眼前所见彻底颠覆了这种认知,若是每一座城市都曾承受过这种植被海浪的敲打,在顷刻间被摧毁,则是史学家说过的最诚实的话。 指挥官面色凝重的站起身,旋即打开了他的卫星地图。地图上对于这片区域描绘的十分模糊,尤其是黑松林以北的地方在卫星地图上更是一片空白。 “北方是什么?”指挥官问道。 “我没去过,就连黑松林内部我都很少去。只是村长说过,奇观会大量出现在城市遗址附近,也是一种预警,那里是禁区,十分危险,没有人会去那边。” “这么说北面有城市?”指挥官若有所思的想了一会儿,然后对我们说道,“我认为应该去那边看看,城市可能比野外的勘察价值更高。” 我心中一惊,其他人的表情也微微有了些变化,都惊讶指挥官会忽略向导提到的危险。 “不,不能去!”向导突然起来大喊,连忙阻止,“远离城市,一定要远离城市!”其实不光是向导,我们其他人也不太认可这个决定。这个决定有点太突然。 “闭嘴!”指挥官十分讨厌别人反对命令,他可能也受够了耳边的叽叽喳喳。 但似乎没用,这个孩子竟破天荒地发起反抗,依然大叫着,“城市是当初的重点进攻区,里面全是危险,全是死亡!” “我说——闭嘴!”说着,他再也无法忍受这种聒噪,竟在所有人的惊讶目光中用枪抵住了小孩儿的额头。勘察队成员之间相识不长,也互不知晓他人过去。但以这段时间的简单相处来看,指挥官并不拥有蛮横暴躁的性格,况且就常理而言,指挥官的人选起码都应该具备冷静这一共同特性。 但他竟在几分钟内一连两次将冷静置之脑后,此刻,更是肆无忌惮地去威胁一个孩子。 没有人见过指挥官如此疯狂的举动。此时,他双目赤红,变得分外陌生。 孩子再次被吓到了,比刚才更害怕,身子都在忍不住地发抖,看来他很清楚抵在他脑门上的东西代表了什么。我们也被吓到了,我发誓自己真的很想劝指挥官冷静,但话就刚好卡在干燥的喉咙里,怎么也发不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还是安娜率先开口:“指挥官,请你先放下枪,我们之间的一切事情都能靠商量解决,并不需要你手上那东西。” “是啊,先放下枪,我们好好说。”高颖也开口劝道。 “我们要去城市。”指挥官扫了眼我们,语气不容置疑,“这是命令。” 又是这句话。刚抵达这里的时候,他总是把这句话挂在嘴边。 比如“禁止使用闹钟,这是命令。”“如果你不想死的话,就不要飞翔,这是命令。”“禁止夜晚擅自离开营地,这是命令。”“不要在未经检测的情况下食用任何来自地面的东西,包括水,这是命令。”等等。 倒是最近没有听到过这句话。说实话,刚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心里莫名产生了一种夹杂着厌恶情绪的抵触感,但这种感觉一瞬即逝。 “当然,我们会去城市,我喜欢探险。”艾文没有犹豫,率先同意。不过他才不喜欢探险,他只喜欢窝在实验室里。 高颖紧随其后,说道:“可能那边会出现更多新奇的动物,我同意去看看。” “我估计那里的地质没什么可勘测的,但如果大家同意,我没意见。”安娜也点头同意。 最后轮到我了。除了指挥官,向导离我最近,我最能清晰地感受到来自向导的炽热目光。但我很自然地忽略了这道恳求的目光,仍旧同意了指挥官的提议,说道:“我想只要我们小心点,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危险。毕竟我们也在地面生活了这么多天了,还没遇到什么威胁。” 每个人的回答都令指挥官满意。他收起枪,最后低头看了眼向导,然后说道:“全票通过,行动路线暂时改变,准备往城市方向勘察。当然,我肯定会向上级汇报这一决定,我相信上级会同意的,并有可能付给我们一份额外的报酬。” 额外的报酬?这很可能会成为一个好消息。 指挥官下令离开了这里,这也是我所愿意的,生怕从巨浪里出现什么恐怖的风吹草动。 第12章 幻视 到了下午,我被指挥官特别吩咐要去陪安娜收拾好那些还留在外面的勘测仪器。 于是乎由安娜带路,我跟在旁边。 “你觉得我们应不应该去城市?”路上,安娜突然问我,“我是说城市已经偏离了原定路线,不属于任务的一部分。” 这不是已经定下来的事情了吗,为什么还要讨论?不过我并没有把心里的疑惑表现出来,说道:“如果大家都同意去城市的话,我没问题。” “但感觉并不是所有人都想去城市。”安娜继续说,“向导反复强调那地方很危险,我也突然有点担心,脑子里反复想着上午发生的事情——向导不断强调危险,我从没见过那孩子这么紧张,你也清楚他平常有多勇敢的。就连指挥官也有点问题,他怎么能那么冲动暴躁,这不像他。所以我现在更怀疑他是不是在冲动中做出了错误决定?” 我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虽然指挥官的做法的确欠妥,但我心里还是觉得已经确定下来的任务也没有继续纠结的必要。 安娜看起来也并没有期待我的答案,她继续说着:“向导不想去那边是毋庸置疑的,我也很纠结,艾伦是完全服从命令要去城市的,高颖和你我不清楚。所以我想问清楚你俩,如果你们也像我一样纠结的话,那这件事情就有再进一步讨论的必要。” 这次我必须给出答案了:“我认为去城市的决定是可行的,只要我们小心,不见得会有危险,毕竟我们也走了挺远的了,并未遇到什么危险。” “万一城市的形势的确和这边不同呢?” “也很有可能相同。”我说道,“去城市还有额外的报酬。” 安娜问:“所以你同意去城市?” 我回道:“是的。” “这样啊!”她小声回了句,接着又立刻把声音提高,“看,我们到了!” 视野在前方变得开阔起来,这样的空地在茂盛的松林里很是少见。空地中央摆放着许多勘测仪器,周围生长着足以没过脚踝的野草。 “跟着我走,那个井深不见底,如果掉下去——”安娜看了我一眼,耸耸肩,开了个玩笑,“如果掉下去,就只能掉下去了。” 我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安娜在前面说着:“有的仪器我今天上午刚摆好,结果下午就要收回,要是早知道会这样,我就不大费周折了。还得麻烦你跟着过来跑一趟,真是不好意思。” “不用在意,都是小事情。”我没想到安娜竟然会跟我道谢,略微有些出神,都没有注意安娜已经停了下来。 “小心!”安娜大叫一声,伸手猛地把我向后拉了一步,看我回神并稳住身形后才松了口气,指责道,“不是让你跟紧我吗?你看看你面前的地上有什么!” 我低下头,静静看着围成一个圆圈的黑网。 安娜好像以为我是被吓住了,才开口安慰道:“吓一跳吧,我最开始也被它吓了一跳,差点儿掉下去。我昨天做了些防范措施,但还是需要注意。” 而后我还在盯着它看,安娜则到一边去收拾器械,边收拾边说:“这口井,再加上今天看到的那堵墙,你说说大自然这些年在这里都创造了什么东西出来?那堵墙是用来毁灭我们的,那这口井是用来干什么的?” 她停了下来,沉思良久,“那孩子说土地会进食,那你说这口井会不会是什么用来呼吸的地方?就比如说土地也有跟人一样的鼻孔,或是肚脐?我的意思是,它要是真能吃东西的话,呼吸应该也能?”说完,安娜看向我,嗤笑挂在我脸上的表情,“怎么,吓到了?别多想,我只是随口一说。” 我确实被吓到了,但不是被安娜说的这些推论吓到了,也不是刚才险些掉下去的后怕。而是……我偏头看着安娜,伸手指着她嘴里的那口井所在的位置,问道:“这就是你说的那口井?” “不然呢?你怎么反应这么慢!”安娜盯着我,从眼神里,我能感觉得到她并未说谎。 “没什么,只是觉得确实奇怪。”我随口搪塞。 “你好奇怪,别愣着了,赶紧来帮忙,咱们尽早回去。这儿总有一股臭味,臭得要死。” “等等,你拍照了吗?我想对于这口深不见底的井而言,用文字去描述它远没有几张照片来得实在。”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不发生明显的变化。 安娜也没察觉到我的异样,她点头说道:“当然,晚上我会附在我的资料里一起给你。” 我僵硬地点了头。其实我根本没有闻到什么恶臭,也并没有看到那口井。在安娜所指的地方,我只看到一圈简易的防护措施。在措施的保护里,是平整的,光秃秃的土地。 仅此而已。 没有井,如果我的眼睛没有受到欺骗,我敢发誓,绝对没有井! 所以我才想通过照片再确认一下,我和安娜,到底谁有问题。 不知怎的,我又想起艾文的“胡言乱语”,我突然有些害怕,开始担心起或许看似正常的队伍,看似正常的队员,很可能早就出现了问题。 一切,似乎正在往错误的方向走。而我们竟对为什么会导致这种结果茫然无知。 我是跟着安娜回来的吗,我该现在就告诉指挥官或是其他人吗?我看着自己的双手,黄昏洒在上面像沾满了鲜血。 安娜走了过来,把她今天所记录的一切交给了我。但里面没有照片,只有几张写满空洞文字的纸件。 “安娜。”我叫住了正往回走的安娜。 安娜回头问道:“怎么了?” “额……”我犹豫了下,“你是不是忘记给我照片了?关于那口井的照片,我没在你的资料里找到,你下午说过要给我的。” “啊,我没说过吧?”安娜露出一副疑惑的表情,神情自然,看上去根本不像是装的。 “好吧,那可能是我记错了。”我顺着她的话说,“那照片呢,我想对于那口井而言,照片的描绘比文字更清晰可观。” “哎呀,实在不好意思,我忘记拍照了。我原本打算下午去拍的,但可能是上午被吓到了,和你一起收拾仪器的时候就没想起来。等回来我再去拍照吧,咱们大概率是要原路返回的,我也给那个地方做好记号了。” “嗯,好,这样也行。”我低下头不敢再去看安娜。 果然,安娜的精神真的有问题! 但转念一想,如果真的是我的问题呢?如果安娜的所作所为,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呢?突然之间,奇怪且疯狂的念头不顾一切地闯进我的大脑——若是真的有井在那里,其他人都能看见,唯独我看不到呢?如果下午我真的没问过安娜要照片,那些对话全都是我臆想出来的呢? 该死,我应该考虑到会出现这种情况的。我当时应该趁安娜不注意用手或脚小心验证一下的! 我感觉自己快疯了…… 那么既然我当时没有验证,现在也没有照片,就不能确定出问题的是安娜还是我。我的大脑飞快运转,尽全力说服自己,试图摆脱这种令人烦躁抑郁的状态。 我悄悄看向正在通讯设备前的指挥官,仔细思忖半晌后,心里最终拿定了主意——既然没有足够的证据,那只由我一人知道最好,反正只是看错了东西,又没有产生别的影响。若是以后真的因为这件事产生了负面影响,或者再发现类似的不正常情况,到时候再反应想来也不迟。 当我把目光再次投向安娜的时候,我决定像上次对待艾文的手稿那样,再一次将今天发生的事情压在心底。 安娜似乎也察觉到了我的目光,她不再捣弄那些仪器,也将目光投向我。我们两人谁都没有说话,就那么默默对视着,仿佛在悄然间达成了某种共识。 “只是为了避免不必要麻烦,在地面生病是件麻烦事儿……” 我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又感觉安娜也在做着相同的事情。 时间悄然又迅速地流逝了,我对此没有一点察觉。 大概过了十分钟,太阳彻底消失在了地平线之下。指挥官向大家宣布了上级的最终决定:“上级对勘察城市的行动给出了高度重视,命令我们明日清晨就前往城市,务必对城市进行彻底勘察。” 我很开心能够听见别人说话,这会让我感觉好受点儿。我和安娜的目光终于分开,一起看向指挥官。 艾文凑得近了些,蠕动的嘴唇表示他想要询问下我们是否会得到额外的报酬。但声音还未来得及发出,却见那孩子从一边冲了上来,他用颤抖的声音祈求着指挥官:“不能去城市,请不要去城市。” 指挥官依旧没有理会向导的请求,用不容置疑的语气继续说道:“上级命令已经下达,我不希望任何人存在违抗的想法,这是命令。” “求你了,远离城市,那周围全是危险!” “自然袭击城市是几个世纪之前的事情,那时候或许会存在我们根本意料不到的危险,但现在一切早已沉寂,只是一个森林而已。”指挥官放大音量,“就像我们现在所在的这片森林,有什么危险是我们无法战胜的?” 孩子颤抖的哀求声已经夹带了哭腔,我能清楚地看见眼泪从他脸颊上滑落:“那让我走吧,求求你,我从来没有进入过城市,根本不认识那里。” 孩子大声痛哭,我已经好久没有听到过这种撕心裂肺的哭声。泪水从每一寸肌肤里涌出,他无力地拽住指挥官的袖口,又拼命摇晃着。 “有人有异议吗?”指挥官是在问关于城市的问题。 此时此刻,我的内心本就被困惑、烦乱、恐惧等诸多情绪裹挟,而向导不止不休的哭声又不断刺激着我的良心。也许我是真的同情这个孩子,也许我只是已经被外界嘈杂吵闹的声音冲昏了头脑,我最终再也忍受不住,竟然大胆站起冲着指挥官,指着那孩子说道:“村长跟我说过,地面人把城市当做禁地,这孩子一定没去过,他对我们已经没有用了,让他走又能怎么样?” 指挥官直接忽略了我,他蹲下身,盯着孩子,脸上露出一抹微笑,这一定是世界上最可怖的微笑:“你跟我们去。” “不要,请不要,我不能去,他说的对,我对你们已经没有用了。”孩子仍在摇头,试图拒绝,想必禁地这个概念也对他进行过洗脑。 我又想到村长对我不错,于是继续努力尝试:“指挥官,让他走吧!” “他要和我们去,这是命令!”指挥官站起身冲我说道,“即便他不熟悉路线,但我仍需要他的生存经验,那些经验能帮助我们规避风险。” 见我不再说话,指挥官继续蹲下冲向导说道:“你有用。你是没有去过那边,但你能用地面人的直觉帮我们避开危险。你选的路线、扎营地点,我都很满意。” 他故意顿了顿,扭头看了我们每个人一眼,然后继续对向导说道:“我可不相信这深山老林里没什么吃肉的野兽,没什么吸血的虫子。不然所有人嘴里不断重复的危险全都在哪?我们是依靠好运才平安抵达的村庄,而你是用经验带我们平安到达了这里,不是吗?”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指挥官打断向导,“我答应了村长要好好照顾你,所以放心,只要你在我旁边,我就会一直保护你的安全。但如果你独自返回——” 说着,指挥官看了看远处漆黑的树林,然后又盯着向导,继续道:“路上危险多,我又不在你身边,没办法照顾你的。如果你出了事情,我没法和村长交代” 指挥官又伸出双手拍了拍向导胳膊,最后说道:“今天的一切就当没发生过,注意休息,整理好心情,明早和我们一起去城市。” 看来一切已经成了定数。向导心里是清楚的,他在指挥官的“劝说”与“安慰”下点了头。而我也坐回到原位,心里带着一丝不悦。但没有办法,我深感自己改变不了什么,更何况有些事情一旦妥协,便再没勇气继续。 第13章 生死一线 那是一个艰难的夜晚。 一切之后,我有幸存活下来,能够在回忆里找回一些熟悉的面孔,能够把一切经历诉诸笔墨。 那天凌晨,我们被颤抖的空气惊醒。篝火向上蹿跃,火堆里传出杂乱的噼里啪啦声,为还未发现危险的我们发出尖叫。 一阵妖异的风忽然盘旋在松林深处,松针沙沙作响。随着怪风逐渐强烈,不仅是松林深处,就连靠近火光的几棵黑松都开始向四周胡乱摆动。松针在一个不起眼的瞬间全部掉落,林间下了一场松针雨。 在松针落地后,怪风包围了我们,其中夹带着一股恶臭。 “危险!”指挥官最先嗅到危险,“去拿武器!” 与此同时,咆哮声如惊雷落地,炸响整座黑松林。 “熊!” 我们已经都能感觉到有什么庞然大物正从松林深处的黑暗里,拔山倒树朝营地奔袭而来。我能模糊看到在远方,粗壮的黑松一棵又一棵,接二连三地被生生掀翻! 这是场不可能被阻止的灾难,站在即将断裂的地壳上,我的大脑只会发出嗡鸣。 时间变得很慢,慢得能清楚地感受到,大地所带来的震动,每一次夹带着死亡的颤抖。 突然一阵耳鸣。我的余光能看见突击步枪喷吐出的火舌,黄色的闪电朝松林激射而去。 木屑,泥土,石块。我所能看到的都印刻在脑海里。我能听见指挥官的怒吼,能感受到从安娜身上喷薄而出的高昂斗志。我逐渐恢复思维,接过安娜递给我的一把手枪,对准那头庞然大物冲过来的方向,并拼命回忆起一切关于武器训练的内容。 它掀翻了最后几棵松木,那些松树在它手里不过算是玩具。 这只发狂的黑熊能有四五米高,比我从书本里看过的任何黑熊都要高大强壮,凶残无比。它的双眼因愤怒而变得血红,怒吼时,还要炫耀它锋利的獠牙。我胆怯地看着它挥舞着自己的爪子,怯生生地认为,它一定能把那头藏在泥沼里的河马轻易撕碎。 子弹打到它身上如触碰到铁板,就算枪声再大,也根本不能在它强壮的身躯上留下半点伤痕。 “熄灭篝火!”向导大声喊叫,然而他稚嫩的声音早已被枪声和怒吼声淹没。 扣下扳机是最后的抵抗。一切似乎已经尘埃落定,死亡定格在所有人头上。 黑熊冲进了营地,在这里无所顾忌地肆虐。我们的帐篷被他轻易摧毁,随意一巴掌就能将柴火堆掀飞到深林里。庞大的身躯将平整的土地蹂躏得体无完肤。我不小心被绊倒在地,它注意到了我这个蝼蚁,直立站在我面前,冲着我大声宣告死亡。 我扭动着向后逃窜,妄想拉开一段距离。黑熊毫不犹豫地拍下魔爪。刹那间,浑身接近瘫软的我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迅速往侧面翻滚了一下。但爪子依旧撕裂了我的臂膀,从伤口处传出的血腥味更刺激了黑熊。 我慌乱逃窜,凛冽的寒风将我掀翻,偶然间再次躲过一击。而黑熊误打误撞地将最后一点残余的篝火碾碎。光芒一下子从眼前消失。为了避免误伤,愤怒的火舌也不得不暂时将怒火压抑在胸口。 于是黑暗成为了漫长时间的主宰。 我看到两颗红色的眼睛漂浮在半空,黑熊在黑暗降临后仿佛安静下来。我狼狈地在地上匍匐爬行,想要逃离这里,可僵硬的手指阻止了一切行动。我死死盯着稍远处的一团鬼火,看着鬼火越来越多,任由自己暴露在无数道目光之下。 我浑噩地站起身,身体完全不属于自己。我感受不到从肩膀处传来的痛楚,感受不到空气的温度。 不知过了多久,这片寂静的山林里再次传出轰鸣的枪声,枪声又被黑熊的吼叫声所淹没。在纷乱的声音中,我依旧站在原地。 一声焦急的叫喊,一个滚烫的东西与我脸颊擦过,什么东西溅到了我脸上,又有什么东西重重撞到了我身上。我被撞得在地上翻滚了一段路程,也在翻滚过程中,逐渐失去了意识。 第14章 继续 那是炊烟吗? 不。那只是熄灭的篝火。 我还以为自己看见了炊烟,更以为自己已经死了。身边一片狼藉,我尝试着坐起来,随后感受到了从肩膀处传来的疼痛。发现伤口已经被包扎好了,也并不影响活动。 “你醒了?”耳边传来高颖的声音,我才发现她把一点食物递到我面前。 肚子里确实传来一阵空虚,我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根本不顾及所谓的形象。边吃边看着周围的一切,确信我们应该是死里逃生,躲过一劫。 “你的手臂和肩膀受了伤,被黑熊撕扯出了很大的口子,指挥官给你往里面填充了医用冷凝剂,伤口愈合速度还可以,大概后天就能完全恢复。”高颖说,“你脸颊上也有擦伤,看起来像是子弹。真幸运,再偏一点点脑袋可就不保了。” 我讪讪笑着,下意识摸了下脸:“昨天真以为自己要死了,吓得魂都没了,对这些根本没什么印象。只记得最后好像是被什么撞了下,应该是个人,然后就昏过去了。” 高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缓缓说道:“应该是那孩子。” “向导?”我从高颖脸上读出了一些不好的消息,“那他现在怎么样?” “不知道,我们借着微薄的光线看到他被那头黑熊叼走了。估计……已经成了夜宵或者早餐了吧。” 向导的死讯十分意外,但接受死讯似乎并不是一件难事,我只是恍惚了一下,然后随意问了句:“如果昨天同意向导离开我们,那他是不是不会死?” 高颖露出了安慰的眼神,伸手轻轻搭在我的肩膀上:“就算同意向导离队,那他也得等到天亮再走呀,所以他还是会和我们一样遇到袭击。” 我只沉默了一会儿,就顺利接受现实,转而继续问道:“其他人呢?” “其他人没事,他们出去搜集一些有用的物资,待会儿就回来。” “我们要启程回去了吗?”我问,毕竟失去了向导等于继续前进的风险急剧增加。 “回去?”高颖有些错愕。 “我们失去了向导,从这儿到城市的路上就没人帮助我们观察四周,躲避危险了。”我说,“这有些危险。” 高颖摇摇头,回道:“指挥官认为靠我们自己也能行,总不能所有行动都只依靠地面人。在你昏迷的时候,指挥官向上级汇报了昨晚的情况,上级的意思是支持我们继续前往城市,并承诺额外多付一份报酬。” “他们居然同意了。”我说道。不过既然有额外报酬,那我也没什么理由拒绝。 高颖微笑道:“据说多出来的那一份也相当可观。” “那可能值得冒险,再者说了,我们还有枪呢,只要别再遇到什么熊之类的大家伙就行。”我试着安慰自己。 高风险,高回报。如果能有更多的报酬,那么冒险就不亏。我缓缓舒了一口气,伸手轻轻触碰了一下伤口。伤口处覆盖了一层冰霜质地的东西,冷的刺骨。 “嘿,你醒了!”艾文的声音突然在耳边想起,“你可是把大家吓坏了。但也怨不得你,被那么大的熊撞了一下,任谁都得睡上好一会儿。不过也怨不得你,还好你晕过去了,不然就所有人都看到我最后大叫的样子了。” 他微微弯腰,看着坐在地上的我,笑得把五官都堆在了一起:“兄弟,你都想象不到,我当时叫得像个娘儿们!不,不对,我叫起来,声音比安娜和高颖还高,还尖。” “行了艾文,你是被吓傻了吗?”高颖生气打断道,“你无论是叫得像爷儿们还是像娘儿们,都没什么好炫耀的。真不知道你到底怎么想的!” 艾文挺直了身子,冲高颖不停地摆手说道:“别生气,我也只是想逗一逗他嘛。他可是被一只大熊给撞飞了,他肯定吓得够呛,需要欢乐——好吗?” 说实话,我很不喜欢艾文这样说话,他以前不这样。我更讨厌他现在笑起来的方式,把五官都堆在一起的夸张大笑十分丑陋。我忽然觉得他不再像是一位科学家,更像一个在家乡阴暗角落里靠乞讨、打劫和拉皮条为生的混蛋。 “撞飞我的不是熊,是向导。”我沉着脸对艾文说,“高颖说得对,没什么好笑的。尤其是一个孩子因我们死了,更不好笑。” 艾文努力装作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但任谁都看得出来,那只是表面功夫。最后,他很无所谓的,气定神闲地随意说道:“向导的死是个悲剧,我也很悲伤。不过他的死不能归咎于我们,应该去怪那头疯熊——好吗?” 我不想再搭理艾文,他今天精神不太正常,前些日子的艾文不会这么说话,更不会做一些欠揍的表情。即便他胆小又不太会说话,但他也是个科学家,在家乡算是个人才,有着应有的风度。 也许他也被吓坏了,想利用被他曲解了的幽默来掩饰心底的恐惧。 高颖和我想的一样,她白了艾文一眼之后就走到了一边。艾文见状在原地待了半分钟左右后,也去做自己的事情了。我在心底感谢了下他的识趣。 安娜和指挥官前后脚返回的营地,我抬起头,刚好与指挥官对视。 “感觉怎么样?” 我活动了一下胳膊,说道:“还行。” “我想高颖告诉你我们仍要前往城市了吧?” 我回道:“还说会有一份额外的报酬。” “当然。”我忽然感觉指挥官十分满意我这样回答。 “我跟大家说实话——这些天我们没遇到危险,确实归功于向导,他依靠自己的经验帮我们确定路线,选定扎营地点,一路上帮助我们规避了不少风险。但我们已经失去了向导,没有人能帮助我们继续规避路上的风险了。”指挥官严肃的说道,“所以我希望大家打起精神,也祝愿我们能顺利抵达城市。” “没问题,我觉得我们肯定会顺利抵达城市的。”艾文表现得十分兴奋,“我们在城市肯定会发现十分有意思的东西,我希望到时候上级会认为我们干得不错,再给我们点额外的奖励。” 艾文平常说起话来慢条斯理的,很少见他像今天这样,说起话来语速很快,语气兴奋。 不过也没人会去多想,我也认为艾文是对那些额外的报酬感到开心。毕竟只要有了钱,就代表他最在乎的实验可以长久进行下去。 我们开始整理行李,带上还能用的物资,往城市行去。 再次看见那个绿色海浪时恰好是在正午,它浑身上下都洒满了金黄色的阳光,如同本身散发出的光芒。然而事实上,每一片嫩叶又似乎都透着一股晶莹的光芒。我鼓起勇气把脸凑了过去,近距离观察它。 组成海浪的叶子都是同一种:椭圆形,细长,叶片有些厚度,上面带着我从未见过的纹理。这些纹理纷繁错综,如同迷宫建立在细叶上,我来回观察每一片叶子上的纹理,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每一片细叶的边缘都十分锋利,若稍不留神,皮肤定然能被轻易划破。细叶紧挨在一起,十分密集,根本不留出任何一点缝隙。我看不到海浪的内部结构,那些隐藏在细叶之中的根茎枝干成了最神秘的存在。 艾文摘取了几片叶子作为样本,在把样本收好之后,他竟然对我们说:“我应该把这些东西烧掉。”并且跃跃欲试。 我瞥了眼这个突然发癫的家伙,觉得他有点过于亢奋了。 我们当然不会同意艾文疯到真的把海浪点燃,指挥官再次强调让所有人都老实点,旋即带头走到了海浪的另一侧。 海浪背后还是海浪,循环往复,它们层叠不穷,铺天盖地的从北方涌来。我们如坠大海,海水倒灌进咽喉,我们在绿色的汪洋里不断挣扎,却惊不起一丝浪花。 在海浪的包围之下,时间变成了可有可无的东西。当我们走出海浪时,还能看见夕阳在天边最后一丁点的身影。 黑松在海浪之后就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海浪背后的这片区域重新回到一般森林的样貌,有些像我们最初降落的地点。筋疲力尽的众人在夜幕完全降下之前找到了一个原自旧世界的建筑,从外面看上去相当宏伟。 “好像是个动物园。”安娜找到了一块标识牌,上面写着几行原生语言。在标识牌旁边的墙上还画着一些卡通动物,不知为何,这面墙并没有被藤蔓所覆盖。 动物园的铁门已经生锈,推动时发出尖锐刺耳的摩擦声。里面有股霉味,非常刺鼻难闻,地上铺满了腐烂的泥土,在一些阴暗的角落里还能看见发黑变质的野果。 如果不是我们的帐篷已经成了一团齑粉,我打死都不愿意在这里过夜。 “大家分成两组去检查一下这里的建筑,让我们找个还算干净的地方休息。”指挥官又让安娜交给我一把手枪,“小心些,遇到危险先撤出来。要是遇到猛兽之类的,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开枪,以免激怒对方。” 指挥官在村庄时教会过我们如何使用手枪,当那头黑熊袭击营地时,我完成了人生第一次实战。 我接过手枪别在腰间,与艾文、高颖一组,指挥官同安娜一组,开始分开探索这座动物园。 第15章 涌入的疯狂 动物园周边的护栏大多都已残破不堪,无力地瘫软在地上。地衣与苔藓一起顺着倒地的护栏肆意攀爬,模糊了动物园与外面的界限。 里面和外面的景象并无太大区别,只不过多了几道围墙、几栋低矮的建筑。这些围墙和建筑全都隐藏在各种样式绿植里,被植物与泥土夺去了往日的神采。 我们三人穿过一段回廊,看到不远处有一个铁笼,里面摆放着一座高大的石山。在铁笼旁边的标识牌上画着一只猴子,旁边模糊不清的文字我一个都不认识。 “看来这里面曾关着一些猴子。” 我点头说道:“猴山。” “你说它们怎么样了?” “不太确定。”我指着铁笼上的一处缺口,看上去像是被故意破坏出来的,“应该逃出去了吧,周围全是森林,够它们生存了。” “我在这里还没有见过猴子,真想看看它们变成什么样了。”高颖满怀憧憬地说道。我则咧了下嘴,心里一向觉得猴子是种很让人讨厌的动物。 “我想看大熊猫,我只从书里看到过。”艾文突然嚷嚷起来,“它们这么笨,要是自己生存,铁定得灭绝。” “事实上所有的熊猫在当年都和人类一起逃到家乡去了,那可是珍稀动物,怎么能将它们随意丢在这里。”高颖回道。 这倒是扫了艾文的兴,这点我倒是与艾文一样,也觉得可惜。来到这里的穷光蛋都只从书里才看到过熊猫,它们被圈养在城市环境最好的地方,需要花一大笔钱才能隔着玻璃看它们几眼。 我叹了口气,心想这么个鬼地方来都来了,居然还都不能看见几只真正可爱的动物。 除了可怕的河马,就是不招人待见的松鼠。奥,差点忘了,还有一只差点儿要了我命的食人熊。 猴山后面是一座现代建筑,在夜幕下,又被藤蔓紧紧包裹住,早已看不出当年的模样。我和高颖一起把那扇两人多高的大门推开,顿时更浓的霉味从建筑里面涌了出来。 我用手试图把这些不新鲜的空气赶走,先高颖一步走了进去。面前是一个空旷的大厅,两侧是用玻璃隔开的环形空间,空间被墙体逐个隔开成一个个小房间。我擦掉一小块儿玻璃上的灰尘,看见里面躺着一具尸骨。 不用说,原来被放在这里展览的动物早就成为了一堆白骨。我再次环视了一遍房间,发现其中两扇玻璃已经破碎,碎片掉落在窗户外侧位置,上面落满了灰尘。 艾文看着那些玻璃碎片,念叨了句:“看来之前有幸运儿跑出来了,聪明的家伙。” 我不想搭理艾文。 “我们走吧,这里太阴森了。”高颖打了个寒颤。 我看了下通往二楼的楼梯,心想上面应该也是差不多的情景,“走吧,我也不想和一堆尸体睡在一起。” 这里看上去就是一楼的终点,再往里已经无路可去。准确的说,当年肯定会有道路通向别处,但如今建筑四周全是藤蔓,根本看不见半点能供人通过的道路。 我们只好按原路退出去。 等我们三人无功而返时,被告知已经找到了可以临时休息的地方。 这是一栋办公用楼,虽然外墙依旧爬满了藤蔓,但好在内部相对完好,也没有尸体。我们选了一间宽敞的屋子,作为休息地。 接下来的时间里,我和高颖在对今天的行程做些简短的记录,安娜在准备晚饭,指挥官前往楼上想要完全排除危险,至于艾文,他终于安静下来了,独自一人在角落里摆弄那些叶子标本。 “看来我们运气不错,这栋楼很安全。”指挥官刚一回来就对我们说道。 “指挥官,你应该来看看这个。”艾文突然大声朝指挥官叫嚷。不过他应该是只有所发现,我看到他那张在显微镜旁的肥脸上充满了震惊。 指挥官盯着艾文递给的资料看了好一会儿,才缓缓说道:“你的意思是?” “这些叶子,无论是它们的形状大小、表面纹理还是内部结构,都丝毫不差。”艾文激动地说出了让所有人都能震惊的话,“也就是说,组成海浪的每一片叶子都是一模一样的,无论内在还是外表,都是一样的。” 每片叶子都是相同的。我也终于想到在观察叶子时,那种说不出的感觉到底是什么。 “克隆?” “应该是复制。” “怎么会,这不会违背自然规则吗?” “但这就是自然。” 没人能体会得到我们在发现自然秘密的冰山一角时,怀有着何种心情。月光透过玻璃照了进来,将每个人的表情,无论何种,都照耀得惨白。今晚的月色格外的好,皎洁的月光让我错以为挂在今晚天边的,并不是平常的那个月亮。 “将资料简单整理一下就休息吧,也不要多想。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是总部该考虑的。”指挥官将资料交还给艾文,“不要太好奇,记住,我们只是来收集资料的。探究解密这种工作,自会有其他人来做。” “在我们之后,总部还会派遣专业队伍下来吗?”高颖问。 “或许。”指挥官随口答了一句,“我也只是个小角色,接触不到上级的想法。” 艾文还想说话,却被指挥官挥手制止。他走回原位,拿出通讯仪器还是什么东西开始摆弄。 我看向窗外,外面的草木好似银装素裹,心里笃定总会有人不安于现状,不满足家乡的狭窄土地,始终觊觎着广袤的大地。 自然与人类的战争自几个世纪前就开始,并一直持续着。 窗外的月光看多了会引起一丝倦意,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理,都在不可描述的瞬间受到影响。我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合上的双眼,只觉得这一觉睡得很沉很长…… 有什么东西正在推我,摇晃我的身体。我迷迷糊糊睁开眼,猛然发现有一团黑影飘忽在面前,刚想张开嘴尖叫大喊,嘴巴就被一张根本没有温度的大手死死捂住,只有嗓子才能发出低沉的呜咽。 “嘘——” 长长、轻轻的嘘声给我打了一针镇定剂,我冷静下来,借着月光发现那团黑影是指挥官。他没有说话,用手指了指窗外。 我顺着看去,发现外面更亮了一些,投下的月光彻底变成苍白色。 “怎?”我还没说完,剩下的音节就全都被卡在嗓子里,生生咽了回去。 窗外,倒映在月光下的树影如一根根瘦骨嶙峋的鬼爪,踩踏在这些鬼爪上的,是几只眼冒绿光的饿狼。 它们当中最小的都有猎豹般大小,个头最大的那只在体型上可以堪比老虎。凭借惨白的月光,可以看到从嘴里流下来的唾液,它们轻轻抽动着鼻子,在充满霉味的空气里嗅着什么——很可能是猎物身上的味道。 “动作轻一点,我们上楼。”指挥官指了指楼上,我发现这里就还剩下我们两人。我点点头,蹑手蹑脚地往门外靠去。 就在我们两人刚要走出房间时,一声声狼嚎从我们背后响起。我和指挥官都下意识地回了头,也都后悔做出这一决定。 “你看见了吗?”我跑到了三楼,已经是这栋建筑的顶楼,刚一躲进房间,就听见安娜和高颖正在轻声交谈。 高颖愣了好几秒钟,才点着头肯定地回答:“看到了,那是狼人吗,它怎么会直立行走?” “我一定是花了眼,狼人是哄骗小孩子的东西。”安娜低声骂着,“该死的,一定是在做梦!” 如果这是梦的话,那想必我也正在哪张床上呼呼大睡着。 “这不是梦。”指挥官来到窗前,小声说着。 “红色皮毛的狼人。”我补充道,“还有两只我以为是豹子,结果只是皮毛看上去差不多。” “这支狼群可能也发生了某种变异。” “它们好像有动静。”高颖提醒道。聚集在楼下的狼忽然扭头跑进树林里。 “它们走了?” “看上去是。”我悬着的心总算落了下来,后背倚着墙壁慢慢坐了下来,“我的老天,现在几点了?” “大概凌晨三点。” 凌晨三点,时间还早,我疲倦地合上眼,一面希望着能够多睡一会儿,一面又盼着晨光能尽快照耀进房间。 大概过了十分钟,我尽管疲惫却还没有入睡,突然听见窗户那边传来“咚”的一声,吓得我一下子把眼睛睁开,一连串的事情让我的精神过于紧绷,导致脑海中最后的那丁点困意也彻底消失不见。 我看到高颖半蹲在玻璃窗前,伸着手像是逗弄着什么。在窗户外面,模模糊糊能看到一团黑乎乎的轮廓。 “你在做什么?” “我想我发现了地面上的猴子。”高颖笑道。我们聚拢过去,果然看见一只猴子站在窗户外面的狭窄窗台上。 不过这只猴子并没有一张教科书式的猴脸,而是青面獠牙,看上去十分狰狞。它站在窗户外面手舞足蹈着,样子非常兴奋,时不时冲我们咧嘴傻笑,不过在我看来,这家伙分明是在扮鬼脸吓唬我们。 “这东西真丑。”我露出厌恶的表情,“它在外面做什么?” 没想到高颖真的去开口询问那只猴子在做什么,“嘿,小家伙,你在外面做什么?”她还把手指来回在窗户上转圈,外面那只猴子看上去是想抓住高颖的手指,双手来回在玻璃上摸索,甚至还把脸凑了过去,试图越过那层无形的障碍。可每次都只会撞到自己的鼻子。 高颖认为这很有趣,一直在隔着窗户逗弄着这只猴子。 过了会儿,猴子似乎也发现了不对,它开始停下来观察,摆出一种冥思苦想的神态。大约过了五分钟,猴子突然蹦起来,兴奋地伸手指着窗户里侧的把手,嘴里发出沙哑的怪叫。看一眼窗户把手,再看一眼我们,脸上带着得意的笑容。 尽管它笑起来十分丑陋。 “看到了吗,它想进来,它很聪明。”高颖表现得十分兴奋。 “我可不想让它进来,它太丑了。”艾文率先发出反对的声音。 “喂,别那么带有偏见好吗?这可是第一只向我们主动示好的动物,非常重要!” 我也摇摇头,想到了那只想要递给我松子的松鼠。 “我其实也不想它进来。”安娜说,“它自身是否具有攻击性先不考虑,万一它身上带有某种病毒呢?” “的确,贸然放它进来的确不符合安全。”指挥官也同意了。 高颖无奈地做出妥协,冲着猴子做出伤心的表情,“小猴子,看来他们不想让你进来。” 那只猴子跟听懂了一般,安静地坐了下来,脸上也露出难过的神情。不过我必须承认,它伤心起来看着还有些顺眼。它颓废地耷拉脑袋,一只绵软的小手一遍遍轻轻拍打着窗户。 “可怜的小家伙,你的家在哪?”高颖凑得更近。 “吱——”猴子突然叫了一声。 谁知那只猴子突然把脑袋狠狠往窗上砸去,面对面突如其来的重击声,高颖被吓得往后一仰坐到了地上。 第二下撞击声接踵而至,并伴随着更加尖锐刺耳的嚎叫。 这只猴子也发了疯,就像那只发疯寻死的鹿,用脸一遍又一遍地撞击玻璃。 玻璃纹丝不动,猴子却早就鼻青脸肿,近乎面目全非,窗户上全是渗人的血迹。 “它怎么了?”安娜慌张地问道,一边的艾文蜷缩进角落里。 “停下,请停下。”高颖再次凑了过去,尽量克服恐惧与惊吓,用柔和得声音劝导。看上去奏效,猴子真的消停了下来,摸着自己受伤的小脸,低声抽泣起来。 “它需要治疗。”高颖的意思很明显。 指挥官摇头拒绝,坚决不让步,“你看到它刚才的样子了,万一它进来后发了疯,抓伤我们怎么办?” “它只是一只猴子。” “想都别想!我们得提防它身上可能携带的病菌。” 就像是真听懂了我们谈话那般,窗外的猴子突然再次尖叫起来,叫声相较之前更加恐怖,并开始用双臂疯狂地敲打玻璃,仿佛正在肆意宣泄着内心的不满。它在报复我们,玻璃虽然纹丝不动,可弄出的声响越来越大!接着,它又停了下来,竟在我们紧张的注视下转过身,朝着楼下的树林撕扯起嗓子大声嚎叫,然后对着我们,微笑着露出血淋淋的牙齿! 林间有动静,我们敏锐地察觉到。旋即,一声声狼嚎证明了我们的直觉,似乎也是在回应猴子的尖叫。 嚎叫根本不停下来,敲打一次比一次疯狂,它开始用整个身体撞击玻璃!林间几道黑影飞快冲出,眨眼间便到了我们的视线盲区,无迹可寻。 一楼有动静,有什么东西破门而入! 指挥官和安娜连忙取出武器,前者占据门口盯紧楼梯口,后者则固守后方。 走廊里静悄悄的,我能清楚地听到楼梯那边有脚步声传来,越来越近,应该已经到了二楼。半缕月光突然照射到楼梯口,一道黑影被突然打在洁白的墙壁上。 我看到指挥官已经将枪口对准了楼梯口,可黑影却一直停在原地,之前的脚步声也消失不见。稍过片刻,身后房间又传出了猴子的怪叫,黑影也终于有所动作,不到片刻就冲出来一个巨大的东西。 枪声震耳欲聋,走廊尽头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 子弹应该是伤到了它们,我长舒口气,心想此刻面对的终于不再是那种刀枪不入的巨型怪物。 “让那只猴子闭嘴!”指挥官朝房间里大声喊道。高颖此时也回过神来,可对于那只猴子也是无可奈何,试过劝阻,试过威胁,也不敢打开窗真的对它做些什么。最后是在慌乱之中一把将窗帘拉上。说起来也奇怪,那只猴子一看不见我们就立刻停止了大喊大叫。 越来越多黑乎乎的东西涌了进来,我根本看不清它们究竟是什么。指挥官只有一把突击步枪根本难以抵挡,趁着换弹之余拉住我撤回屋里,他锁上大门,又和我一起把所有可以移动的东西全都挡在门口。 在这些障碍之后,是几把枪支组成的最后防线。 整间屋子都回荡着粗重的喘息声。 出人意料的是,在大门被重重关上之后,门外似乎也安静了下来,我们等了好久,等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外面始终没传来任何动静,直到我们的警惕心松懈,都再无危险发生。 高颖悄悄掀开窗帘一角,站在窗户边的猴子也不知去向。 一笼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钻了进来,正好与我的左手相遇,冷得如冰块一样从我肌肤上滑过。 没事了,安全了,大门外静悄悄的,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终于泄了气,身体一下子瘫软下来。看到旁边的安娜把枪扣上保险,像是已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我仰头盯着天花板,晕眩感涌了上来,天花板不停地旋转,直到自己彻底进入恍惚状态。 第16章 抵达城市 每天都能看做一个新的开始。 当我睁开眼时,只有高颖从睡梦中醒了过来。我看到她如昨晚那样蹲在窗边,扯着窗帘一角,出神地看着外面的景色。我跟着看了一眼,外面是一片延绵千里的森林。绿色的海洋,蕴含着无穷且旺盛的生命力。 隔了一会儿,高颖发现了我正盯着她看,在朝我微微一笑后,继续把目光投向窗外。我最后欣赏了一下天空,蓝天白云,有一排大雁飞向南边。 大雁的呼喊叫醒了其余人,简单的调整过后,我们吃了一顿十分简单的早餐。 之后是要继续行程,即便大家依旧身心俱疲。 我和指挥官把挡在门前的障碍扫清搬空,小心翼翼地开门,探出头去观察走廊。走廊里十分清净,带着些清晨的露水味儿。 “安全。”指挥官回头对我们说道,带头走了出去。我跟在后面,一直看着他的背影。 走廊尽头的墙壁上布满了弹痕,看上去满目疮痍,到处都有烧焦的痕迹。但我们没有找到任何野兽的尸体,就连受伤后留下的血迹也没有——这里除了被枪弹肆虐过得痕迹之外什么也没有,干净得像是被特意冲洗过。 不该如此的。 这是一种非常诡异的情形,每个人疲惫的内心都再也承受不住如此玩弄。我们飞快地下了楼,头也不回的逃了出去。又在离开之际,在楼下的柏油地上发现了昨晚那只鬼脸猴的尸体。 鬼脸猴仰面朝天的躺在血泊里,面目全非,已经看不出什么狰狞的表情。它大抵上是从上面直直摔落下来的,我看向三楼,觉得正上方的那扇窗户,正是昨晚我们暂时居住的那间。 它可能是自己跳下来的。 “又死了。”不知道是谁说了一句。一边的我心情忽然一沉。 不知不觉,度过每一天、每一个夜晚成了件十分艰难的事情。 离开动物园,辨别出方向后继续往北行去,为了缓解队伍中沉重的气氛,大家决定在路途中以较为放松的形式去自由观察这片区域。只是为了转移注意力,做些消遣来娱乐心情。观察什么全凭自己的爱好来决断,不过还是得将自己所观察到的写入繁琐的记录当中。 我最喜欢一只长着三条尾巴的狐狸。我刚发现它时,它正躲在繁密的杂草里,一察觉到我正盯着它看,就吓得把那张三角脸埋到了拥有厚实皮毛的尾巴里。等过了一会儿,应该是见我没什么动作,它又大摇大摆地站起身,瞅了我一眼之后,昂首挺胸地向一边走去。 闲来无事,我还摧毁了一支组成浩荡队伍的蚂蚁,轻轻松松就用脚把数不清的蚂蚁碾碎。我也说不上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看着那一地黑色尸体,感觉心里也并未得到什么。 勘察队一直在向前推进,我们没有停下来准备午餐,每个人都只是简单食用了一点压缩食品来补充能量。在我正啃着一块饼干时,发现一只啄木鸟也正在享用着它的午餐,看起来它吃得东西要比我手里的美味多了。于是我故意弄出点动静来打扰安心享受的啄木鸟,使它每啄三下就要扭头看我一眼。 大约在下午四点,我们走进了一片枫树林,很难想象在这个季节,枫树枝头就已经挂满了火红的枫叶。不过这确实让我们眼前一亮,至少我是如此,看多了绿色就觉得非常乏味。 占据这片枫林的是一些鹦鹉,它们是天生的演说家,总能发现一只或两只在某个梢头高谈阔论。也不知是谁教会了它们说话,其中几只竟然能大声说出一些原生语言。类似“你好”,“下午好”,“今天怎么样”,“看上去不错”等等,也会有些像是“滚出去,快滚”这样的粗鄙词语,这些全都是安娜为我们翻译的。 如果可以,我真的想在这火红色的枫林中度过一晚,来调节乏味的绿色带给我的沉重心情。然而枫林很小,我们走出枫林,只用了一个小时。 枫林之外,迎来的是另一个世界。我第一次在这里看到了开阔的原野,没有任何一棵高大树木矗立,开阔的土地上有的也只是一些花草。我的视线可以在这里尽情奔跑,跑到尽头,就遇到了林立的摩天大厦。 城市,我们终于要到了。 ———— 我们沿着一条没有被植被侵蚀的公路走向城市,公路两侧生长着一簇簇野花野草,还能看见一片金黄色的薰衣草,从远方看去,那与稻田极为相似。 我们与枫林渐行渐远。眼前,渺小虚幻的城市轮廓在我们眼中逐渐变得真实,我们的身影也在城市的注视下开始变得清晰。 一个巨大的广告牌可以被看做是这个城市的门户,上面的内容因被腐蚀的太过严重而无法看清,我猜那些断断续续的字体有写出城市曾经的名字。一株巨大的藤蔓无时无刻不试图把它拉入怀抱,可百年已过,广告牌仍旧伫立在这片土地上,代表着这座城市最后的尊严。 然而每与城市接近一步,天空就会多一分阴沉,扑面而来的,是来自百年前的腐朽气息。荒凉为这座死城笼罩上阴郁的灰色,废弃的摩天大厦如枯朽老人站在末日最后的风景下。各种各样的植被腐蚀着一切躯壳,在灰色的空间里,绿色突兀的穿插其中。 一片生长在荒凉中的绿色。 我吃惊地看着一栋栋沉浸在藤蔓怀抱里的高楼,很难想象在这座被自然攻陷的城市里,是否还会有我们这群人的容身之所。 找到一栋有勇气拒绝埋进藤蔓怀抱的建筑是非常不容易的,在夜幕降临的最后关头,是夕阳留在城市里留下的最后一丁点光芒带着我找到了它。在我看来,常年于此的它有着和我们这些外来人相似的特质——孤独。 这是一栋写字楼,内部还算宽敞整洁,即便是阴暗的角落里也鲜少能发现什么植物之类的东西。借着巨大的玻璃落地窗可以看见外面空荡荡的街道,一些被粗壮的藤蔓挤压得变形的城市公共建筑,还有不少已经无法辨别的残骸,看上去像是经历过一场又一场的爆炸。 晚风袭来,像是有许多幽灵游荡正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游荡,它们相互之间窃窃私语,装作不经意地扫视这栋孤独的高楼。 最终,风声消失了,午夜下的城市静悄悄的。看来,它们已经商讨好要如何来处置我们了…… 第17章 别墅区惨状 长满苔藓的城市标识在藤蔓的纠缠下隐约可见,在它不远处还有一个公交站牌,上面布满了灰色的树叶,这些树叶拖着长长的尾巴,一直拖到十字路口的斑马线才算结束。红绿灯看上去已经损毁好多年了,不过在一座死城里,留着它们也并无用处,一些红绿灯支架以疯狂的角度扭曲着,仿佛承受过一种暴力的发泄。 太阳挂在远方,可天空却淅淅沥沥的飘起了小雨,阳光暗淡无力,这里阴霾更甚,湿气重重。一座废弃的购物中心有一半沦陷成一堆废墟,逃过一劫的奢侈品精品店也全无往日的光鲜亮丽,只能在一边默默目睹——废墟里正有几根小树苗茁壮成长着。 树根延伸到马路上,把一部分柏油地面撑裂,碎片又被埋没在树叶与泥头之下。小雨下了一会儿,在坑坑洼洼的地面上汇聚了一点积水,流到白桦林公园里。公园里盘旋着一股阴气,那些白桦树扎根在黑黝黝的浅水里,惨白的树干直挺挺的立着,就像是死掉被随意埋进土里的家伙向土地外伸出来的僵硬手臂。 黝黑的水面也显得有些诡异,上面覆盖了一层水草似的漂浮物,水中升起一团气泡,几只眼睛跟着浮出水面。应该是浅水里潜伏着一些蛙类或是别的水生动物,不知道每个夜晚,它们会在那些死人手臂下干些什么勾当。 我们没有在白桦林公园外多停留一会儿,那些死人手臂着实让人心底发颤,脆弱的神经已经不能承受这些折磨。我们回到街上,继续着自己的游荡。曾经车水马龙的街道如今已经没了半点生气,无数交通工具沦为废铁,被灰绿色的植被掩埋。地铁口堆满了各种植物,密密麻麻的嫩叶填充在地下。 太阳离我们越来越近,灰蒙蒙的城市终于开始有了些阳光明媚的样子,我们看上去也来到了富人区。 道路两侧是整齐的白色栅栏,新鲜的色泽像是昨天刚漆上去一样。这片区域的确有所不同,简单看上一眼,就觉得十分整齐干净,也没有多余的植被出现在视野里。若是仔细打量,不难发现庭院里的草木花卉严格控制着分寸,分明是受到过人为修剪的一般。 匪夷所思的一幕,似乎代表着死城里仍有鲜活的部分。 目光转移到整齐漂亮的花园别墅上,光洁的窗户反射着金黄璀璨的阳光,秋千来回荡漾着。应该再摆出一台烧烤架,举行一场家庭聚会,一副惬意午后的模样。我看着那些紧闭的门窗,心里不禁有了些期盼,想看到有人推开窗、走出门,伸一伸懒腰,任凭阳光温柔地抚摸脸颊,再打上一个哈欠。 然而这一切只停留在幻想里,一排排漂亮别墅始终默契地紧闭房门。独有一栋,虚掩的房门不断摇摆,一开一合,发出“咯吱咯吱”令人心底发痒的摩擦声。 它在不远处勾引着我们。 大家站在外面看了良久,每个人都在犹豫是否要进去。就在问题迟迟得不到解决的时候,指挥官突然说了声:“进去看看。” 他带着我们直接走了进去,有些冒失,但当时谁都没有察觉。 指挥官推开门,只听一阵兴奋的叫喊从门轴处发了出来,我下意识地去打开灯,忘记了这里已经许久没有过电源供应。不过阳光在此刻充满了整间客厅,足够明亮,但这并不代表着光明与温暖,亦或是存在于幻想里的惬意可以抹去眼前的惨状。 我们绝不能忽视眼前令人作呕的一幕: 在金色阳光覆盖下的是一片血腥,花白墙壁被泼满了血液。血液在漫长岁月里凝固成黑色,却从未褪去它的恐怖。一层不容易被察觉的透明粘膜把沙发裹住,里面还躺着一具被撕裂成两半的尸体,大概墙上的“油漆”就曾来自于这里。 被撕裂的尸体血肉模糊,可经历百年摧残之后,它并未化作尘埃,甚至能看清内部的鲜红。 楼上还有三具尸体,死状各不相同。一具尸体的脑袋嵌入墙壁之中,黄色与白色交织的液体流了一地,渗透进地板和墙壁里;一具是上吊自杀,眼睛暴突,舌头夸张地伸长;最后一具死在床上,是最不恐怖的死法,这个人完好地躺在床上,双手合十放在胸上,面带微笑。所有尸体的表面,都包裹着一层透明粘膜。 艾文受不了眼前的一切,他想逃到别处,可误打误撞地跌入到地下室。似乎是天意如此,他并未逃脱过血腥的折磨……我们听到声响赶到地下室,发现跌倒在地的艾文面前直直竖起一根藤蔓,藤蔓上还挂着一个男人,他张大嘴巴看着天花板。 从我这个角度看,藤蔓的另一节是被他“吐”出来的。 这条将男人贯穿的藤蔓吓得艾文蜷缩到墙壁一角,借着从上面投下来的一丝阳光,我们看见那面墙壁与天花板上挂满了黢黑的人类残肢。那上面依旧覆盖着一层薄膜,维持着不腐,把杀戮拿出来展览。 艾文尖叫一声连滚带爬地逃出地下室,其余人也无法忍受这种惊吓,连忙退出这栋别墅。可艾文站在门口堵住了去路,堵住了从外面照射进来的阳光。 “艾文!”安娜叫了一声,并未得到回应,我站在后面紧张地咽着口水。指挥官推了他一下,艾文转过他苍白的面庞,哆哆嗦嗦的伸出手指给我们看——其他别墅原本紧闭的房门忽然打开,又重重关上,不断重复着一开一合的动作。 整个街道都充斥着刺耳的摩擦声…… 我们得离开这儿! 这个念头野蛮地闯进我的脑海,从其他人眼里,我读出了同样的想法。 “离开这儿!”指挥官一把拽住站住发愣的艾文,剩下的人紧随其后。 我们狼狈地在这条有幽灵出没的街道上逃窜,如老鼠一般。 不过好在所见的恐怖景象只停留在别墅区内,平复了惊吓后,我们继续探索直至夜幕降临。 一天下来,我们没有发现一个活物,城里安静得诡异,安静到足够让所有人以为这里只有我们。 蕴含生命活力的植物遍布城市里每一个角落,这里明明生机勃勃,却也死气沉沉。 第18章 信号塔 第二天上午,阳光明媚。 我们普遍都没什么精神。 特别是我,一想到昨天在别墅区的经历,心中不免后怕。 反倒是艾文看上去精力充沛,脸色也变得不错,他大胆地走在队伍的前面。我看了眼指挥官,不知道艾文的变化是否和他有关。 “我们今天去哪?”我一边帮着安娜准备早饭一边随口问道。 “分开探索这座城市,着重记录下已经发生异变的东西。”站在窗前的指挥官说道,“我们没有这座城市的地图,所以要时刻记住做好记号,千万不要迷路也不要走太远。” 说罢,指挥官朝安娜打了个手势,继续说道:“把多余的枪分给他们。” 每个人都得到了一把手枪,十二发子弹,沉甸甸的。 指挥官继续嘱咐我们:“遇到事情量力而行,别冒险。如果生命受到威胁就开枪,同时,所有人一旦听到枪响,就立刻朝枪声方向靠拢。” 我把枪别在腰间,心里承认这个东西会给我带来更多的安全感,更祈祷用不上它。早饭过后大家陆续离开,开始进行关于自己擅长领域的勘察工作。 即便城市里大部分区域都是一派森林模样,但仍旧难以找到动物活动出没的踪迹,就好像动物还会厌恶这里。鉴于此,高颖便放弃了她的本职工作,在大家散开之后,她只是在各个空旷的街道上闲逛,就像平时的我那样。大概过了一个小时,我与她在一个破旧的十字路口巧遇,道路一侧有个未完工的建筑工地,里面杂草丛生,一眼竟看不到头。 高颖还是对白桦树公园保留着一些好奇心的,她考虑过去那里看看,认为会在公园里观察到新的水生动物。不过她是不敢独自一个人去的,所以才说给我听,想让我陪她。 毋庸置疑,我当然是拒绝的。没等她说完,我就拼命摇起头来:“不要!那里看起来有种不祥,比昨天的别墅区还要渗人。” 高颖仿佛早就知道了答案,看起来并没有把失望之类的表情挂在脸上。 我或许应该陪她去?我发愣似地看着高颖,心里觉得如果陪她去一趟白桦林公园就能进一步拉近我俩之间距离的话,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不过这种杂乱的想法并没在摇晃中的脑袋里停留太久。我最终没有改变想法,并且好奇地问她:“你不害怕吗?昨天才在别墅区经历诡异的情景,今天又要去白桦林,我可觉得白桦林看起来比别墅区还阴森。” “当然害怕。但我也觉得那些东西只是看上去恐怖,好像并不会威胁到我们。”高颖做了个摊手的动作,“凡事不能只看表面,万一那里只是看起来恐怖,其实却非常安静祥和呢。” “那也不该去白桦林。从外面一看,那里就一幅活人免进的样子。”我边说边打了个寒颤。 高颖很无语地戳了下我胳膊,带着嘲笑的语气笑道:“少在这儿自己吓自己了!走吧,我们去别处逛逛,一起看看这地方还有什么恐怖的。” “只要别去看上去就很阴森的地方就行。”我说道。 “行行行。我们跟着太阳走,太阳去哪我们就去哪,专挑阳光最足的街道转悠。” 不知道是不是巧合,在走过了几个路口后,我们又遇到了安娜。 当我和高颖看见安娜的时候,安娜正在注视着一间教堂。那是栋典型的哥特式建筑,这种建筑在家乡只存在于书本里。 “想进去?”高颖与安娜并排站在一起,我则在后面打量这座建筑,顺便听听她们的谈话内容。 “对,我母亲是名宗教徒,但她从来没去过真正的教堂。”安娜点头承认,“虽然我不信教,但还是多多少少受到了母亲的影响,对里面是什么样子非常好奇。” 家乡没有一座宗教建筑,那儿可没有各位神明的容身之处。宗教徒也是少的可怜,毕竟每个人都明白一个道理——没有一个神救过我们。 “那就进去吧,我也从没见到过宗教建筑,也有点好奇里面是什么样子。”高颖提议道,“你呢,想进去吗?” 我点头回道:“当然可以。” 我先高颖和安娜一步走到教堂门前,几根粗壮的藤蔓护住大门,我费了好大力气才用匕首切断它们。大门失去了保护,被我们三人轻易推开。 里面弥漫着一股阳光特有的芳香,阳光给了这里最后一点的温暖。墙上的壁画在岁月的打磨中保存了下来,甚至仍旧栩栩如生,我选择了一个还算干净的长椅坐下休息,顺便打量起这些壁画,尽力去从里面读出一些宗教故事。 安娜一直向前走去,直到站在最中央的那个雕像前才停下脚步。乳白色的雕像上面沾染着一些苔藓,不过全部生长在身体上一些无关紧要的地方,藤蔓也只是将雕像底座占满。雕像旁边摆放着一些残留下来的白蜡,不知还要过多长时间,这些白蜡才能全部消逝。 正当我陶醉地欣赏教堂里的一切时,高颖忽然拍了拍我肩膀。我扭过头,看见她示意我轻声跟过来。我跟着她来到窗边,阳光使我半眯起双眼,透过窗户,我知道了高颖过来叫我看些什么。 窗户外面竖立起一面高墙,有些人被永久地留在墙上,睁着眼睛,与我俩对视。他们是被做成壁画的人,刻印在墙壁上,样子像是油画里在地狱中受难的人,正张牙舞爪,惊吼嚎叫。整面墙连同他们的身体都包裹着苔藓、嫩叶、藤蔓这类东西。如果把他们看做成林艺,当做艺术品而不是尸体,接受下来似乎能轻松一些。 我微微皱起眉,觉得从这些人身上能找出熟悉的东西。 “走吧。”高颖打断了我的思绪,并小声嘱咐,“别告诉安娜。” 我点点头,看着做起了祷告的安娜,也认为应该让安娜对教堂一直保有一个还算美好的印象。 一等到安娜做完祷告,我俩就拉着她离开了教堂。 在逾行逾远的路上,安娜跟我们说她学着母亲祷告时的样子,为我们祈求了平安,希望我们能顺利返回家乡。 而高颖则紧忙做了个嘘声的手势,笑着说道:“愿望不能说出来,不然就不灵了。” 在她俩对话时,我忽然记起教堂窗外墙壁上的真人“壁画”,似乎与教堂屋顶上的一幅壁画相仿。 我大概知道为什么会觉得那些瘆人的壁画有些熟悉了。又想起别墅里的那几具尸体,没准儿他们也是某件作品。 看来在很早以前,自然也像人类一样,发掘出了艺术。 分开勘察只持续了两天,到了第四天就被突然掐断。等到太阳完全升起,勘察队里的所有人又一同行进。 我们在城市中心发现了一座高塔,可能曾是城市电视台的中心信号塔,是这座城市的标志性建筑。我们站在它的脚下,看着这个高耸入云的庞然大物全然被植被所覆盖,它现在更像一棵直入云霄的参天大树,而非是什么信号塔。它根本没有了一点人造痕迹,完全是一派自然产物的模样。高塔周围一圈耸立着不少由细叶构成的海浪,地上留下一片废墟,全是被它们替代的摩天大厦所留下的残骸。我们在远处看到的那些耸立在城市中心的高楼,原来只是这些海浪给我们带来的幻视。 我们慢慢向那棵直入云霄的参天大树靠近,请允许我这么称呼它,毕竟它在我眼里绝对不会是什么信号塔。大树枝干上长满了宽大厚重的叶子,在叶片的掩盖下,藏着无数颗有着成人拳头大小的果实。这些果实看上去像荔枝,只不过果皮上的尖刺更加突出。 “这真的很像荔枝,我只有在实验成功时才能考虑买几颗来庆祝。”艾文很莽撞地随意把手伸入到那些叶片里,轻轻抚摸其中一枚果实,大概是终于考虑到了会有风险,才忍住冲动没有摘下一枚,“我们应该多在地面上寻找一些野果子,上次那个草莓吃起来,味道真不错。” “最好不要随便吃东西。”我想起来向导曾对我说过的话,也想着提醒一下其他人,“向导……那个孩子曾经跟我说过,最好别乱吃东西。” “当然不能乱吃,但检查过的就不一样了。我确定那东西没毒,而且确实美味。我那里还有几个,都是路上遇到就随手摘的,还没坏,你要不要来一个?” 我承认艾文又勾起了我心中的欲望,可只要一想到青白色的草莓,向导那张认真的脸就会挡在眼前,无论怎么挣扎都挥之不去。最后只好摇头拒绝。 我不得不承认自己有些害怕。 “真可惜。”艾文看上去为我感到惋惜。我并不在意这些,只为向导消失在眼前而感到些许的开心。 “我们要采集一些样本回去,恐怕这些叶子又都是同一个。“复制”,真是令人意想不到。”指挥官看着面前的高塔认真凝重,可语气听起来又带着些——陶醉? 恐怕是我又在瞎想了。我收起奇怪的心思,小心翼翼地向前移动了两步,想更近些地观察下,来满足我的好奇心。 采集样本的主要工作由艾文负责,安娜和高颖仅能为他做些辅助性的帮助。至于我这个什么都不会的人相对自由,在艾文确定这棵大树不存在什么危险后,我也过去观察了两个临近的叶子。 肉眼看来这些叶子确实都长得一样。不过仅凭肉眼又能知道些什么? 我继续扒开几片叶子,认真观察一枚果实,然而我发现有什么东西从果实背后嗖得一下穿过,它还触碰到了我中指关节。我紧忙抽回手臂,发现手指上有一道划过的白色痕迹,不过并没有划破。 我紧忙对他们说道:“里面好像有东西,会不会有蛇或者其他动物?” “发现什么了?”指挥官问道,同时提醒旁边的艾文也赶紧放下手里的工作。 我边说边给他们看我手指上的划痕:“我好像看到有什么东西从紧里面飞快过去了,还和我手指擦了一下,不过没破皮。” “都先退后。”指挥官命令道。 “是不是你碰到里面的树枝了?”艾文站起身对我说,他不太相信我说的,“那里面枝叶这么茂密,什么动物会生活在里面?” 艾文好像没听见指挥官的命令,我注意到他只是把手从那些藤蔓和绿叶中间缩了回来,身子却依旧站在原地没有动弹。 我总觉得艾文靠的太近了—— “我看到有东西窜过去了,虽然快但我能确定。”我皱眉说道,又看向高颖,同时发现其他人也一同看向了她。 “可能是会有一些小动物。不过里面的空间太狭窄了,确实只能供一些体型非常娇小的动物活动。”这种时候,高颖不得不说点什么,“总之小心一点比较好。” 艾文看样子很不同意这种说法,嘴巴不高兴地翘起,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不过他还是听了高颖的建议,又把手伸回了里面,动作比刚开始的时候小心了许多。我也往后退了两步,不再与那座高塔亦或是大树离得很近。 “收工!”他突然兴奋地喊了一声,眉飞色舞道,“我希望是荔枝!” 我注意到在他没拿工具的手上,此时多了一颗拳头大小的果实。确实很像荔枝,不过比荔枝大上许多。 但艾文没注意身边的树叶倏忽间瑟瑟抖动了一下,一边的安娜替他察觉到了,冲他大喊:“小心!” 第19章 果腹 艾文后知后觉的缩回手掌,此时,一根绵软,长得像是藤蔓的东西已经抢先一步搭在了艾文手上。安娜想替艾文去挣脱,却被艾文拦住回绝,而那根绵软的藤蔓也没有再做出什么出格的动作。 我们紧紧盯着那个藤蔓,忽然它小幅度向上甩了一下,然后又慢慢飘落,像落叶一样,却准确无误地落在了艾文手上。 “嘿嘿!”艾文被这一幕给逗笑了,他偏头对我们说,“凉凉的,还很滑。”话音刚落,那根藤蔓又动了一下,艾文摊开手心,让藤蔓踮起最前端,在上面欢悦地舞蹈。 “它真的会动!”艾文十分激动,“这是什么东西?” 高颖也好奇地伸出手指碰了一下,谁知那根藤蔓根本不喜欢高颖,忽然弹开表示抗拒。 “他不喜欢你,只喜欢我,是不是啊小家伙?”艾文一笑起来就会看不见眼睛,他勾起手指反复逗弄着藤蔓,让我想起了高颖前几天逗弄那只猴子。 “小心点,可能有危险,会动的藤蔓还没有见过。”指挥官提醒道。 “它应该没有危险,它很友善。”艾文已经蹲下了身子,方便找个更舒适的姿势与藤蔓“交流”。 藤蔓表面有几根微微鼓起,像是青筋一样的东西,淡蓝色,带有些荧光效果。那里面似乎在流动,艾文也注意到了这些,他眯起已经没有的眼睛,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抚摸,笑眯眯地问:“这是什么?” 藤蔓尽管会动,但它当然不会说话,它用摩挲代替了在艾文掌心里跳舞,而后慢慢向上,缓慢螺旋,看上去已经把艾文缠住一样。 我忍不住说上一句:“小心!” 艾文直接忽略我的提醒,用另一只手勾住藤蔓,“它真的很棒,还会按摩,缠在我手上时,用的力度一下轻一下重,非常舒服。” 不多时,从树里竟然伸出来了另一根藤蔓,与第一根一样,攀上艾文左手,慢慢缠住。他已经完全被束缚住了,然而本人还未发觉,仍旧满脸欢欣,时不时瞥一眼我们几个,满脸炫耀神情。 指挥官面容凝重,走到艾文身边,把一只手搭在艾文肩上,严肃说道:“艾文,放开他。” 应该是让藤蔓放开艾文! 艾文确实是站起来了,但根本没有要挣脱开的意思。 “艾文,听命令,放开它!” 艾文仍旧无动于衷。 是挣脱!我拼命在心底喊着。 此时,在我眼里,呆立的艾文竟变成一簇火苗,四周也暗了下来,只有火苗在发出微弱的光。围绕着火苗的,则是一缕又一缕诙谐幽默的风。 我回过神来,大叫着想拽住艾文的衣领,然而却只触碰到一角。粗糙的衣角迅速从我指尖溜走,给我的指尖带来割裂的痛楚,可我只顾着凝视眼前慢动作化的情景推移。 如果要我回想当时从脑海中飘过的想法,那大概是模模糊糊,又强烈渴望这一切从来没发生过;再者是以旁观者的身份,能把眼前确实发生过的,只当做听到过的一些风声鹤唳的传说,也好过亲身经历所有。 指挥官在我被吓呆的短时间内箭步冲到树前,怒视那些紧紧簇拥着的树枝树叶,双手毫不犹豫地伸进去,卖力地在那堆恐怖里翻找艾文的身影。 时间流速终于变得正常,女人惊恐的尖叫声在瞬间迸发出来,我挣脱开时间给予我的束缚,却没有赶上前去帮忙。因为事情已经非常明了——艾文不在里面,里面除了相互紧连的宽厚树叶,就只有杂乱的枝条以及包裹着尖刺外壳的果实。 指挥官继续去做一些不痛不痒的谩骂与揪扯,在他身边洒落一地枝条树叶。而从地面一直延伸到天空的参天大树,只摆出一副我行我素的冷漠姿态。 “没了,没了……”指挥官终于放弃寻找,跌坐在地上,嘴里喃喃重复一遍又一遍。至于其余站在外面的人,没有一个敢喊上一声“艾文”,因我们怕始终得不到回应,更惧怕里面还存在着回应。 缠绕在艾文手上的藤蔓就在我眼前把艾文迅速拖进巨树内部,直到他消失在我视线里的前一秒,我都死死注视着他的表情。 艾文来得及反抗吗?艾文想过要反抗吗? 问题与回忆一同挤压着我的大脑,我感到头痛欲裂。 “我们应该先远离这个地方,那些藤蔓很可能还会回来。”安娜断断续续地提议道,“如果我们也被拖进去,就真的一切都完了。” 她说得对,估计高颖也会认可。 我冲安娜点点头,深吸口气,想走到指挥官边上,把他从地上拖起来。至少要先离那棵树远点,谁知道拖走艾文的藤蔓是不是还会回来? 我变得小心翼翼的,指挥官距我不远,可我每走一小步都在谨慎拿捏分寸。就在我只要弯腰就能够到指挥官肩膀时,繁盛的树叶里传来声响,那一片片簇拥在一起的树叶一齐抖动。 接着,在场的每个人都看到艾文浑身是血地从里面爬出半边身子。 “救我,救命!”艾文拼命呼救,声音微弱而沙哑。我和指挥官一下子反应过来,几乎同时冲到艾文身边,一人抓住一只手腕。 与此同时,艾文抬起头,我看到了一张渴望生存的脸。 “撑住!”指挥官大喊。两人同时用力,艾文纹丝不动——有另一股力在往反方向进行着拉扯。我注意到艾文的脚踝被两根更粗壮的藤蔓死死缠住。 “救我,救我,我不想死!”眼泪和血水已经模糊了他的脸。 安娜和高颖此时也反应了过来,高颖与我们一起参与到争夺艾文的斗争里,安娜则是掏出手枪毫不犹豫的朝那几条缠住艾文脚踝的藤蔓射击。但根本是毫无作用——一条藤蔓被打断,紧接着就会有另一条藤蔓代替,继续死死缠住。 “我们会的,你不会死,我们会救你的!” 徒劳的安慰。我从他那双眼睛里读出了这层意味。 “用力,用力!我不想进去,我不想进去!” 我发誓,我在用我全部的力量拯救艾文,可仿若一切都是无可奈何的结局,无论我们用多大的力气,总会有比我们更大一点的力量从后面传来,把艾文一点、一点,重新拖回那堆腐烂的枝叶里! “啊!”艾文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吼叫,用尽全力,急促叫嚷着,“它在咬我,它在咬我!滚开,滚开,别把我拖回去!” 谁在咬他,里面藏了什么东西? “艾文,千万别松手!”说出这句话时,几乎是绝望的时候。我们每个人都筋疲力尽了,而对方那股力量却还在不断攀升。 再这样下去,所有人都会与艾文一起被拖进那里面的。 “滚开,求你了,别吃我。求求你们,救救我!” 艾文的意识开始变得模糊,嘶喊声逐渐变得有气无力,挣扎的幅度也越来越小。 “艾文,千万别松手。”他应该还能听见我们说话,也如我们所期盼的,他死死抓住我和指挥官的手,身子却一动不动。 我能听见关节错位的声音,看见艾文脸上出现狰狞的表情,可他的身体仍旧绵软无力,毫无反应。 谁都不知道这种僵持持续了多久,直到再次听到艾文的声音,这种僵持才变得有些意义。“我们不该来的,不该来的。” “马上就能救你出去了。” “不可能的,它在吸我血,我死定了……”艾文用极小的音量说完上一句,旋即他又突然抬头,瞠目欲裂,大声嘶吼,“我们会被吃掉,我们都是食物!都是食物!” 艾文突如其来的发狂吓得我有些恍惚,而对方的力量突然爆发至一个极点。 措手不及的情况使指挥官脱手,高颖和安娜跟着被甩了出去,只剩下我一人在苦苦坚持。 他们还没来得及再抓住艾文,一道血箭窜向半空。几滴血水滴落在我眼角,我怔怔地拿着一只胳膊,看着艾文被生生拖走,地上留下一道血印。 艾文的手还有些余热,涌出的鲜血也在冒着热气。 我像个失败者一样盯着那条胳膊,或许那条胳膊所汇聚的还会有其他人的目光。 死一样的寂静之下,氛围就在死亡里凝固。 我忘了艾文的胳膊被我放在了哪。也许是找了个地方埋起来,又象征似的做了个墓碑,举行了一个小葬礼,至于是否哀悼,我也记不起来;也有可能被我用来愤怒地抽打那棵吃人的树,最后就连这最后一条胳膊都被硬生生夺去;也说不定艾文的胳膊只是被我随手扔在了满是沧桑的垃圾桶里,过不了多久应该就会腐烂。 究竟是怎么样的,我实在是记不清了,但我还记得在吞噬掉艾文之后,那棵参天大树忽然整个扭转,纠缠。紧密相连的树叶带着恐怖渗人的绿色。 太阳开始坠落,火红与白光混淆了天空与城市。 我们不得不离开,在返回时,我感受到身后传来一道目光,像刀一样划过我后背,迫使我鬼使神差地扭过头去:我看到在那些厚重的叶片之下,又暴露出一颗颗人头大小的果实。它们表面雕刻着类人的五官,栩栩如生。我有种强烈的预感,猜测那些人头生前全都如艾文那样被当做食物,填入腹中。 果然,我在那些人头之中看到了艾文,他用空洞的目光注视着我们的离去。 他不会保佑我们,他会睁大眼睛好好看着我们被地面一点一点的吞噬。 第20章 撤离决定 夜幕降临,曾以为宽阔的屋子突然变得狭窄,这间屋子又没有空气流通,每个人都感觉浑身不自在。 “我们去楼顶吧,应该会比这里舒服点。”安娜捂着胸口,脸色十分不好。我们把不多的行李物件搬运到天台上,我找了个靠近边缘的位置坐下,只要稍稍向前伸一下腰,就能看见下方空荡漆黑的街道。 幽灵在今晚没有出现,大概是艾文用血肉填满了它们饥肠辘辘的胃。 “看!”高颖突然热切地说。 她用手指着头顶的一片天空。我顺着看去,发现在那片密云翻卷的天空之上,约莫是在我的视线尽头,有一抹静止不动的亮光。 “家乡飞到这片区域了。” 那处亮光确实是家乡,从这里看,家乡是鹅黄色的。 那处静止不动的光芒什么都不用做,就仿佛已经穿过一望无际的冰冷云层,带给我们最后一点稀薄的温暖与慰藉。 “它会离我们越来越近,对吧?”高颖期盼地问道。 安娜回道:“不一定,也许它会绕过我们,也许它会在原位待上一段时间。” 我吃掉手里最后一口肉干,竟然觉得索然无味。我甚至开始怀念我家附近酒吧售卖的黏糊糊的速食,怀念起劣酒那股辛辣又带着点儿酸味;也有点想念我的领导了,虽然他喜欢喋喋不休,又吝啬贪婪,但和他女儿偷偷约会还是很刺激的;我又想起我居住的那个社区的一条排水管道,它从城市中层蜿蜒而下,一直会延伸到社区内部,到了那里,排水管道就变成了那种开放式的排水渠,水渠顺着街道,绕过各种各样的老旧建筑,直到城市最边缘,最终,一根黑色的管子会伸出城市好远,那些已经循环利用过好多次以至于无法再净化的污水会在特定的时候从那里倾斜而下。 我会想到那条排水管道,是觉得它看上去和地面上蜿蜒流淌的小溪也没什么区别。它们都歪歪扭扭,又绵延好几里。唯一的区别无非是一个清澈,一个浑浊。 所以说在家乡,底层人也有属于自己的小溪。 我深吸一口气,承认自己确实是想回去了。 我开了个头,悲伤且麻木地说:“艾文死了,不明不白的死了。” 我想我的话很有分量,应该在每个人胸口都打上了一记重拳。 沉默半晌后,高颖接过了我的话,也说出了我的想法:“我们结束任务吧,你们觉得呢。艾文就那么突然的死了,我觉得这个地方不能再待下去了。” 安娜的声音很低,听上去无比沮丧:“死亡一旦发生,就会接二连三的发生。” 很恐怖,十分不吉利的一句话,不过我同意。 我同意道:“我也同意,就算拿不到钱,我也要离开这个鬼地方。当初来这里可没人跟我说过会就这么莫名其妙的死掉!” “钱拿不到?凭什么拿不到。我们来这里可是出了力的,一天也没闲着,更不是度假来的!更何况出现这种局面,艾文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掉是谁造成的?是上级造成的,都是因为他们对城市的判断失误!”我忽然发现安娜不知何时已经变得头发凌乱,面容憔悴,眼神却格外凶狠,大改上一秒钟垂头丧气的模样。 高颖表示赞同,并专门对指挥官说:“没错。我们虽然没把这片区域所有的变化都记录下来,但现有的资料足够证明大家一天都没有懈怠。何况完成任务的条件本就模糊,我真的认为我们现在的成果足够交差了。除此以外,来之前我们可是有约定,生命安全务必大于任务,这都写在了合同里。现在队伍已经出现了伤亡,更是以这种我们难以理解和想象的状况出现,我们有权利选择终止任务。并且——”高颖故意停顿了一下,见指挥官仍旧沉默,继续说道:“属于我们的一分都不能少,至少合同是支持这么做的!至于艾文那份,我没兴趣,你们看着办吧。” 说完,高颖便向一旁挪动了身子,背对其他人。 我等着高颖彻底背过身,才对指挥官说:“是这个道理,指挥官,也为自己想想吧。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哪怕你为你的上级做出再多的贡献,甚至无私地奉献出生命,最终功劳也都是你的上级的,和你没有任何关系。” 沉默了一会儿,指挥官缓缓点头,郑重回道:“我明白。一会儿我就会与上级联络,报告发生的一切,并请求暂时返回村庄。至于艾文那份报酬,我会向上级提议,直接给到艾文的家人,包括抚恤金。” 安娜接着开口,她的情绪十分不稳定,甚至在说话中一再挥舞着双臂:“暂时返回村庄我没意见,那等到了村庄之后呢,如果他们还要求我们继续勘察怎么办?来之前我确实做好了在地面待上一两年的准备,但现在情况不同了,我们队伍之中有人死了,不明不白地被突然袭击了,我们甚至根本不知道是什么袭击了他!任务决不能继续了,我们要把安全放在首位,我们需要回家。” 我也插话道:“为什么不直接从这里去沙滩,这片区域并不大,我们能到那里。还有,如果上级连返回村庄都不同意呢,那我们要怎么做?” “冷静,你们要冷静,这是命令。”指挥官沉声说道,“首先,无论上级明天允不允许我们返回村庄,我们都会回去。其次,我们也必须先回到村庄,我们需要补给、帐篷、甚至是另一位向导,不然的话一路上我们睡在哪,食物万一不够了我们吃什么,没有向导我们又遇到该死的野兽该怎么办?不可能就这么直接从这里出发去海滩。”说完,他看向安娜,“最后,一到村庄我就会联系上级,向他们说明任务终止,要求他们派遣飞行器来接我们,不然的话,他们也得不到他们想要的。然后,我们就出发去沙滩。” 我下意识伸手摸了下背包,随后问道:“他们很可能不会纵容我们抗命。他们完全可以再派遣一支勘察队下来,不是非得需要我们的资料。” “不,他们肯定不会这么干。”指挥官斩钉截铁道,“我们还在这片区域呢,如果他们抛弃我们,那他们就需要担心我们会不会对新来的勘察队造成麻烦。这会影响计划进度,他们不会为自己埋下这么一个潜在风险,也没必要这么做。” “还有一点很重要的原因。”安娜补充道,“如果抛弃勘察队的消息走漏了,那么就别再想招募第二批勘察队了。甚至是整个地面勘察局都会被政府问责。” “没错。” “这么说的话,我认为倒是可行,也只能先这么做了。”我摊手说道,心里也有了些底气,“走一步看一步吧,希望我们运气没那么差。” 安娜表示赞同,背过身去的高颖也扭过头“嗯”了一声,然后和安娜一起找了个清净地方休息去了。看来今天艾文的死确实冲击了两位女士的神经。 指挥官则在一边小声念叨了句:“运气肯定不会太差的。” 而我全当他是在自我安慰。 第21章 污言秽语 自打一回到枫树林,眼前的一切似乎都变得明亮起来。脚下声音清脆,前几天还裸露的土地今天就已经铺满了落叶。约莫是树梢上的枫叶趁早落了一批,又紧接着换上一件新衣。 就在要走出枫林的时候,一棵平平无奇的枫树梢头迎来了一只演说家。我无意间向它投去目光,发现这只站在梢头的鹦鹉正有模有样地盯着我看,黑色的眼睛看上去有种空灵感,我能感觉到那双瞳孔里,除了我的身影之外就再无他物。 我不禁暂时停下脚步,想要好好打量一下它。 这只鹦鹉长得并不好看,没有与它同类那般艳丽的羽毛,相反,色泽属实暗淡,还有一些深灰色夹杂在其中。要不是它那张大嘴巴,我一定会以为它是一只飞上枝头的山鸡。 为了看得清楚,我打算走得更近一些,起码要到树下那个位置才行。谁知我刚一走动,那只鹦鹉很灵性地探出身子和脑袋,似乎和我一样,都是为了看清对方。我偏了下头,它跟着做了相同的动作。当我立正站直,那只鹦鹉同样昂起胸膛。 我忍不住跟它说了句:“你好。” “你好。”它立刻回了句,不过是原生语。 “感觉怎么样?”我想了一会儿,继续问。 “感觉怎么样?”还是一句原生语,我猜测这只鹦鹉是在重复我所说的。正当我思索接下来该说些什么的时候,其余人回到了我身边,看样子都有些埋怨我突然掉队。 “你在干什么?”指挥官来到我身边,语气听上去有些不太友好。 我指着那只鹦鹉,说:“这只鹦鹉在模仿我的动作,好像也在重复我说话,不过我听不懂,只是猜测。”说完,又转过头跟鹦鹉说:“遇见你很高兴。” “遇见你很高兴。” 我看向安娜,示意她能否翻译一下。 “它和你说的确实一样。”安娜点点头,“不过鹦鹉学舌,大多数都是重复别人所说。” “可我说的是新语言,它说的是原生语。”新语言与多数原生语都有相通的地方,但根本上讲,还是不一样的语言。 “我认为我们现在的目的是赶紧回到村庄,然后去沙滩等待人接我们返回,而不是继续研究什么奇怪的东西。”安娜说。 我耸耸肩,回道:“好吧,你说得对。”而后与鹦鹉说了最后一句,算是做个告别。 “再见。” “再见,再见。”它重复了两遍。 然而我们还没走出去十米远,就听见身后又传来两道相仿的声音。安娜停下脚步转身望去,脸上带着疑惑的表情。我看到那只鹦鹉扇动翅膀飞离树梢,压抑不住心中好奇,就问安娜:“它又说什么了?” “你们要死了,你们要死了,四个蠢货!” “什么?”我再次回头看,那里只有一片又一片的红叶。 “嗯——说了两遍,都是同一句。”安娜使劲点头,随后又愤愤嘟囔道,“什么时候连鹦鹉都会诅咒人了,也不知道是从哪学来的?” 我沉默不语。 高颖露出十分担忧的神情:“可是艾文也说我们会被吃掉,不是吗?我们会死吧。” “开玩笑,一只没脑子的鹦鹉还会预言了不成?算它跑得快,不然我肯定用石头把它打下来!”安娜故作凶狠的朝远处挥了挥拳头,也不知道那只晦气的鹦鹉能不能看到。 “它只是只鹦鹉,说不定是哪个地面人吃饱了撑的对它说了这句话,又被它记住学了去。”指挥官也停下脚步,回头冲我们说道,“继续走吧,赶紧离开这个晦气的地方。” 那只该死鹦鹉的胡言乱语让我想起了艾文临死前的样子。我总是看见艾文那张脸,他死前狰狞的面庞无时无刻不在纠缠着我。 我能想到当时艾文有多希望我能救他,但我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手里攥着他留给我的“礼物”。 也许是记恨我,他才会在最后对我大吼大叫。我一直记得从他嘴里飘出的那股血味儿。 我心情烦闷,越来越后悔同意前往城市的命令,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就算给更多的报酬我也不会同意。现在这里死了人,事情就变得与以往大不相同。 “走吧。”安娜从旁边轻轻推了我一把,小声说道,“先快点离开这里,离城市越远越好。” 安娜说得没错,当务之急是远离城市,其他的事情可以等到了安全的地方再谈。 “嗯。”我深吸口气,轻声回道,伸手提了下背包,开始跟在安娜后面。高颖也在我旁边,她的脸色有些缓和了,我也希望她别真的对那只鹦鹉发疯的胡话上心。 按照正常来说,我们可以在第三天赶回村庄,如果运气好再加上速度足够快,这个时间或许可以压缩到两天以内。队伍一直在往南走,就在十分钟前,我们抵达森林。熟悉的绿色再次代替枫林独有的火红色,这种颜色让人心里发慌,更何况我一直觉得有股难闻的气味飘荡在附近。 我们顺着流水发出的声响找到了一条小溪,水面清澈见底,透着丝丝凉意。水底生活着几种颜色各不相同的鲤鱼,其中有种红色鲤鱼,看上去异常肥美。 大家意见一致,都认为应该先在这里稍作休息。于是我在水边找了个地方坐下,随意扒开身旁低矮茂密的杂草,在里面发现了几只青蛙,它们站好队,齐齐看着我这个非常不礼貌的家伙。 随着时间推移,阳光愈来充沛。我凭空想到末日,朝北面望去,视线跨越一整座枫树林,又在高速公路上奔跑了许久,当把金黄色薰衣草抛在后面时,也就又回到了那位枯朽老人身边。 “你经历过末日吗?”我如是问他。 他看起来很迷茫,像是不知道我在说些什么。等待了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仿若来自遥远:“末日是什么?” “炽烈的光,坠落的太阳,天空与大地混沌为一体。” 他摇摇头,对我慢慢说:“好像没有。” “那你经历过什么?” “震颤的大地,绿色的狂风,席卷与熄灭一切。” “那你还好吗?” “不好。”他的脸上写满了沧桑,“在震颤中,我的牙齿碎了,骨骼化作齑粉,颓废的倒下,吐出鲜血与胆汁。最后的最后,却还要在风霜中孤独地站到最后。” 那么在当年那个时候,在自然还没有发怒到袭击人类的岁月里,是否有人会做上一个梦或是产生一个幻觉,看到过文明的毁灭,大地的颠覆? 这种胡思乱想会常常在我无事可做的时候伴随着我,非常消耗精力,可我又不具备驱散走它们的能力。在大多数时候,怪异的思绪会突然涌起,我会在不经意间顷刻沦陷。 我需要等思绪一遍遍在脑海里走完,或是有人与我说话才能从中挣脱。 “我们要在夜晚降临之前到达之前的那座动物园,需要加快行程,有人有意见吗?”指挥官刚吃完一小块压缩食品。 “那座动物园不像个能居住的地方。”在安娜脸上出现厌恶。 指挥官回答道:“如果上次那群狼是在这附近活动的话,有一栋建筑供我们居住总比住在野外要好。我们没了向导,难免会与那群狼再次相遇。更何况我们也没帐篷了。” “我只是有些担心那地方。”安娜说。 “这能理解。”指挥官又看向我和高颖,“你俩呢?” 我说道:“除了那里,恐怕也没地方可以去了。不过那里面一直有股霉味,害我鼻子很不舒服。” “我没意见。”高颖最后回答道。 第22章 题外话 尽管每个人心里都对那座动物园有一定的抗拒,但指挥官说的没错,我们需要一栋建筑来取得安全。队伍行进的速度突然加快,又为了让队伍里的气氛不那么紧张,我们选择聊上几句题外话。 大多都是关于自己在家乡的生活。 “我父母都是政府官员,他们同样希望我也是。”安娜说起她自己非常简单,就跟说起一个她满不在乎的人一样,“父母的敌对党派掌权之后我的好日子算是到了头,数不清的麻烦接踵而来。为了让自己还能有周旋的余地,我不得不来这里。” 我想我们聊的,应该尽量与地面无关才对。 “你呢指挥官,现役军人为什么会来这里?”安娜问道,“在家乡有军籍是件好事,你完全可以找个安稳位置,等着升职就行。” “硬性任务,酬金足够多。”指挥官淡淡说了句。 “倒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安娜点点头,又问高颖,“你呢?” “每个动物学家都会嫌家乡的动物种类太少,我敢打赌,大部分来到地面的动物学家心底都十分愿意,无关酬金的多少。”高颖仰起头,发现了一只正在酣睡的树懒,示意我们禁声,用相机小心翼翼地记录下来。她简单看了两眼,接着迅速跟上队伍。 “那来到之后,感觉怎么样?” “好坏参半吧。不得不承认确实恐怖,但我也同样记录下了许多在家乡看不见的动物,观察了它们的行为,我很知足。”高颖举起相机,仿佛在向我们炫耀成果。 “这很好。”安娜将目光最后投给我。 “我啊——当然是酬金。”我认真想了一会儿,又决定说点别的,“指挥官,大家是因为改道去城市才遇到危险的,艾文更是死了,我想你已经告诉了你的上级,他们应该好好解决这件事。” “我明白你的意思。”指挥官平静的语气让我有点吃惊,“我昨天向上级提出返回请求时已经全都说了,就算不为你们考虑,难道我不为自己考虑吗?” 的确如此,说不定指挥官还添油加醋了。 我继续问道:“那上级是什么意思?” “他同意了我们立即返回村庄,至于后续的方案他们也需要再研究。”指挥官回道,“你知道的,我的上级也有他的上级。撤离地面的事情他需要去请示,不过他向我保证会给我一个满意的方案。” “他们这么说也只是要稳住我们而已。” “我想我之前跟你说过,要给予他们足够的信任,这是命令。”指挥官淡淡说道。 不得不承认这句话是有用的,我想起了这个快被遗忘的约定,于是打算再遵守一次约定。 我不再多说。随着时间的推移,队伍慢慢又回到了先前的状态,指挥官在队伍最前面,仔细寻找来时做的记号,他从不用我们帮忙,好像那样会使他分心。安娜和高颖相互谈论着在家乡的工作,一起抱怨那些不招人待见的领导,他俩现在就像是多年的好姐妹一样。我后面就没有在意他们的谈话内容了,思绪又慢慢的落在自己以前的经历上。 我在家乡居住的那间破旧房子是祖母留给我的,早已上了年头,不过在我这种阶层,有一间房子居住俨然是一件幸事。房子门口就是一间酒吧,每到深夜,那里就会吵闹个不停。不过即使是吵闹庸俗,也仍旧为我行了个方便,在每个睡不着的夜里,我乐意出没在这种灯红酒绿的地方。 形形色色的人在那里徘徊,当然,他们与我一样,都是一些社会底层。纵使有富贵的人出现,那也是很少见的,不是为了来体验生活就是也遇到了什么坎坷。我知道有几张面孔是酒吧里的常客,不过我并不熟悉,我来到酒吧里经常就只是一个人喝酒,看着时钟,捱到让我足以躺下就昏睡过去的分量。 酒吧里还有一个常驻乐团,最擅长伤感慢歌和激烈摇滚,驾驭着两种截然不同的曲风。我不喜欢他们唱的那些哀伤深沉的歌曲,因为没有一首能契合我的心境。那些歌曲都是描绘各不相同的苦涩恋人。恋爱恰恰是我最不发愁的——虽然我经常是独自一人,但偶有来了兴致,也会凭借自己的花言巧语轻松钓到一些闷闷不乐,想要寻找一夜激情的女子。能满足我的生理需求就大抵上足够了,剩下的时间就全能留给我和我自己的小说。不过那些歌曲,没有一首是写事业上的不得意的。 酒吧的酒保大概是最了解我的人了,他是个身材消瘦的年轻人,就连背后的翅膀都带着一抹深灰色。等到我喝多了,往往会跟他吐露一点心声,他脸上露出的表情让我拥有继续说下去的欲望,觉得他能懂上一些。有时更会想,他会不会和我是一样的人? 而常坐在吧台前,留着山羊胡的中年人就不能理解,虽然他会主动与我说上好多,但总喜欢对我进行说教,然后把话题强行转到他自己身上。我不喜欢与他说话,更不喜欢听他抱怨。这位中年人是有家室的,通常会很早离开。一旦他离开,在我旁边经过的人就会多了起来。正如前面所说,他们是各不相同,形形色色的人,身上的穿着,仿佛就是专门为了出入这种场所。 看到动物园如宏伟废墟那般的身影时,我忽然想到自己曾问过一名舞女一个问题:如果可以,你想做什么? 她会先开玩笑地说上一句:“我想让有钱人在我面前跳脱衣舞!”然后自顾自地笑起来,眼里充满了愉悦的憧憬。等到笑够了,看到我仍在期盼着回答,她就会认真想上一会儿,缓缓对我说:“我想离开这里,还能有饭吃。” 在她的音容相貌于我脑海里消失时,其他人也结束了闲聊,我完全没在意到他们说了些什么,现在也没了机会。横断在每个人面前的生锈铁栏,硬生生掐断了一切交流与思绪。 第23章 陷阱 大家期盼今晚仍能在一栋相对干净的高层建筑里休息,但一定不要是之前那栋。好在时间尚早,下午的阳光才刚刚开始黯淡下来,我们于是从动物园的另一侧开始分头探索,试图找到一个适合居住一晚的地方。 我路过的许多建筑都是之前被用作展览的,如今荒废的房间里臭气熏天,还弥漫着一缕缕肉眼可见的丝状白雾。我并不清楚这些雾气究竟是什么,但为了以防万一,一看到它们我就尽可能地避而远之,从不主动招惹。 一个相当壮观的球型废弃建筑在无数恐怖的绿色植被里奋力挣扎,我站在不远处以事不关己的态度打量它,猜测它会在何时沦陷为一颗真正的仙人球。 那座废弃的球型建筑曾经应该是个宏伟的海洋馆,大概常常人满为患,挤满了大量的海洋动物爱好者与带着孩子前来娱乐休闲的人。建筑大门早已塌陷,里面漆黑一片,常年盘踞于此的黑暗足够强大,能把透进来的一切光芒吞噬。 借着手电微弱的光芒,我慢慢走进大厅,不知不觉来到了一扇敞开的大门前。大门另一侧看上去像是一座用玻璃打造的环形甬道,四面八方全是透明的玻璃,深不见底。 手电光昏昏沉沉,十分无力地为我面前十米左右的距离带来微弱的白光。这些勉强未被黑暗淹没的光轻轻附在四周玻璃上,白色的光倏忽间变成绿色,显得更加低沉昏暗。 这些玻璃、这些绿色的光、这些可怖的黑暗全都令我恐惧,我的心脏跳的极快,却鬼使神差地往前挪了两步。我并没发现只需再迈一步,就能完全进入甬道。 离近了,我才真正看清这些玻璃后面的样貌。 那后面装满了上了年头,却从未干涸,早已浑浊不清的幽绿海水。海水鼓动翻涌,富有节奏,时而缓和,时而紧迫。 有什么东西撞了一下玻璃,连续发出清脆和沉闷两种声响。当我移动手电光找到声音来源时,脸色在一瞬间被吓得惨白. 浑浊海水里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副身形庞大的动物骸骨,它正在用苍白的头骨轻轻触碰着玻璃,一下轻,一下重,似是在向来访的人问好。 我猛然意识到躲藏在玻璃背后的全是这样的海水;这抹幽绿之下是积堆如山的骸骨。 我逃离这栋球型建筑很远,直到跑到了一个足够空旷的地方才慢慢停下。我弯下腰喘着粗气,脸颊憋得发紫,肺里也有种快要爆炸了的感觉。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阳光直直的打在脸上,我情不自禁地伸展翅膀,后背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我闭上双眼,一边等着急促的喘息慢慢平缓,一边努力抑制内心的惊吓。 这周围无比的安静,慢慢的,只有我逐渐趋于平缓的呼吸声…… 天,我竟然忘记了时间! 我紧忙睁开眼,发现太阳只是稍微下降了一丁点后,才长舒口气。与此同时,我也偶然间发现自己面前正是一座高塔。 高塔全身都用铁架搭建而成,底部缠绕着一点植被,顶端反射着暖黄色的太阳光,不知因为何种原因躲过了植被的疯狂侵蚀。我自己突发奇想,忽地想要到塔顶去。 如果遇到猛禽,楼梯两侧的铁架刚好可以保护我的安全,反而是铁塔本身好似久经风霜,铁板搭建而成的台阶显得有些不太安稳。越到高处,每走一步都能引起一阵晃动,我牢牢抓住两边的扶手,缓慢上行。当我站在塔顶时,我已经能俯视整座森林。 我能看见刚刚穿过的绿色森林,能看见像火一样熊熊燃烧的枫林,能看见蜿蜒曲折、金黄色薰衣草点缀左右的高速公路,能看见孤独地伫立在远方的城市。夕阳悄然来到城市上空,降临下一阵古铜色的光亮。天空色泽渐变,从昏黄到浅绿,再至深蓝,让我仿佛处于虚幻与现实的夹缝里。 风从极远的地方吹来,推得高塔轻微抖动,也带给我一阵颤抖。我该走了,脑海里突然生出这样的念头,把目光从无数色彩混杂在一起的晕眩中收回。我用比攀登时更慢的速度去走下每一节台阶,就连后背的翅膀都忍不住开始待命,生怕一不留神就会踉跄跌落。 在我试图与高塔保持同一频率晃动时,余光偶然间收纳进一座建筑。简单、干净、洒满阳光,也带来一种安稳,是我在高塔上未曾感受到的。 那座建筑正用尽浑身解数来向我传达一个信息——我们应该在它那里度过今晚。 结果如我所愿,勘察队最后将我选择的那座四层建筑作为休息地。 里面如从外面看上去的那般整洁干燥,空气也较为新鲜,让我们可以暂时躲避那股难闻的霉味。除了宽阔的主要楼梯之外,我们还在一道隐蔽的门后发现了另一条较为狭窄的楼梯,纵使我们再不幸受到袭击,等到实在无法抵抗的时候,还能够从这条楼梯内撤离。 检查完整栋建筑之后,所有人直接来到了四层里的一个宽阔房间内。此时此刻,月升日落,我借着月光看到最后一批飞鸟在空中盘旋,最终回归森林。 为了确保安全,指挥官把所有窗帘都拉得严严实实,这间屋子失去了最后一点光亮。我顺着一面墙壁安静坐下,侧面不远处是高颖,安娜与指挥官不知道正在低声交谈些什么。在视觉逐渐适应了黑暗之后,我依稀看见高颖从口袋里掏出什么,攥在手里把玩。 高颖应该是在摸索和打量它,旋即抬起头,正好与我的目光在黑暗里相对:“想看看吗?我随手捡到的。”说完,也不由得我同不同意,她直接把那东西递了过来。 把那东西攥在手里,我才感觉到它十分轻巧。这是一个长条方块,拥有一定的厚度,正面是一块玻璃,侧面还带着几个按键。无论我怎么去按,这个方块都没有任何反应。 我看了半天也不知道这是个什么东西,摇摇头,把它递还回去:“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与军用通讯设备很像,但更加轻巧,也许是旧世界的民用设备。”高颖解释道。我们的谈话,或者是高颖手里的东西吸引了安娜的注意,她离开指挥官向我们凑了过来,接过高颖手里的东西,仔细打量一番。 “手机。”安娜敲了敲玻璃屏幕,我才想起一本科普杂志或者是某本教科书上好像提到过这个词汇,“曾经世界通用的通讯设备,现在也有,不过各个方面都比这个小家伙差远了。而且都是富人的玩意儿。” “富人的东西。”我咂吧下嘴,“那我没见过就不足为奇了。” “要是你想,回去之后你也可以弄一个玩玩。不过通讯就得了,很可能你混迹的圈子里就你有这东西。” 我混迹的圈子?我想了下那间酒吧,自己最喜欢的酒保和最讨厌的山羊胡大叔看样子都不像是有这种东西的家伙,其他在深夜里往来的醉汉与小姐更没可能拥有。 “那你用过吗?”高颖问安娜。 安娜坐在高颖身边,只用足够我们几个听见的音量说话:“曾经用过,政府给相对重要的人员都会配备。不过这东西实在是不好用,常常没信号,不是打不通就是会突然中断。” 看样子安娜还想再解释下什么是“信号”,不过被高颖抢先一步回道:“经常这样的话感觉一定会很气愤。” 我虽然没用过任何需要“信号”的东西,但大概也能理解。 “没错,听说住在富人区的家伙都人手一个这玩意儿,就算打不通也要装模作样。按他们的话说,这是身份的象征。”安娜嘴巴一张一合,然后换了个语气开始讽刺道,然后又把问题回到要不要为自己专门配备一个手机上面,“这次酬金不少,够我们跻身富人行列了。你们说到时候到底要不要为自己配备一个啊?” 高颖毫不犹豫地回道:“我看我自己就不必了,实在没什么必要,还省得自己被那点破信号逼疯。” “我也是。”我把头往墙上一靠,发出咚的一声,在房间里扩散,“我可不想要什么手机,就想现在好好睡个觉,更希望上次那群野狼不会来打扰。” 也许是我的声音足够响亮,竟能产生回声,不过这声音有些刺耳,又像一张陌生的大手,紧紧扣住心弦与咽喉。 我松了松领口,给脖子足够放松的空间。 刺耳的回音渐渐消失,不适感也消失不见。 我闭上眼睛,身心全部放松下来。 房间里很温暖,再加上密闭的环境,足以带给人足够的安全感。 也正是在这种安全感的包裹下,我产生了今夜会平安度过的错觉。 然而,在我侥幸生还后回忆起今晚,才发现一切关于安全的感知,不过是自己天真的一厢情愿。 第24章 看不见的捕手 不知过了多久,我被一阵细小微妙,类似撞击某种障碍所发出的声音吵醒。这声音逐渐加剧,我立即警觉地坐了起来,发现其他人也听到了这阵声音。 我们一齐看向窗帘,窗帘边缘的缝隙闪烁着足够明亮的月光。 “怎么回事?” “不知道,好像是从窗外传来的。” “安静,安静。不管是什么,希望不是冲我们来的。” “可别发现咱们。” “这是折断树枝弄出来的动静吧。” “不对吧,是有什么在飞吧?我好像听到了扇动翅膀发出的声音。” 我未发一言,呆愣的看着从窗帘边缘溜进来的苍白月光。从我心底涌起一阵疲惫与麻木,惊骇也不会缺席,它一旦现身,便会压过所有情绪的锋芒。 变数接踵而来。我感觉喘不上气儿。 难道这片森林真的要如此折磨我们,将我们逼上绝路吗? 渐渐地,我内心的恐惧有一部分开始转化为愤怒。 指挥官快速站起,掀开窗帘一角,月光映照在他面无血色的脸上。我不知道他看见了什么,只听见轰隆声在耳边越来越响——有什么凶煞正从远处赶来,越来越近,将所有挡路碍事的树干树枝纷纷斩断。 “有东西来了,我看不清。”指挥官瞪大布满血丝的双眼,嘴巴微张,脸皮微微颤抖。 我紧贴着墙面,强撑着站了起来,对指挥官问道:“什么来了,你在说什么?” 指挥官无动于衷。我迫切的想知道是什么东西正在朝我们袭来。是什么东西如此疯狂残暴,声势浩大。 “我快疯了!”安娜的声音夹杂着疲惫与焦躁,“指挥官,到底怎么了?” 然而指挥官依旧毫无反应,我注意到他的双腿好像有些颤抖,整个人的身形变得飘忽不定。 看着这个呆立的家伙,突然感觉有一股恼火从我心底窜了上来,甚至压制住了占据我大脑的恐惧与疲惫。 正当我想冲到指挥官旁边时,刺眼的光亮突然从被掀开的窗帘那里涌了进来,一下子抱住了指挥官。 随后从天花板上传来一声巨响。这声音于我们头顶的一点炸开,并快速向四周扩散,力量之大竟使房屋跟着颤动起来。 被光亮吞没的指挥官像是被狠狠推了一把似得,一个踉跄从窗前向后跌落,后背结结实实的砸在了地上。然而他只是抽搐了下嘴角,旋即便迅速翻身,不停地在地上快速摸索。 等到再次站起来时,他已经将枪口对准了窗户。 他好像突然恢复了清明,一扫先前呆若木鸡的样子。 第二声响动迟迟没有传来,就好像那个庞然大物忽然失了兴致,转身放弃。 先前躁动的窗帘逐渐变得安分,安安静静地挡住窗户,平滑顺从,看不到一丝褶皱。 闪烁的光亮从缝隙里消失不见,窗外的一切声音都如同石沉大海,听不到虫鸣风响,只有死一样的寂静。 无声,无光。 静悄悄,静悄悄的…… 突然! “嘭!哗啦!” 电光火石之间,窗户玻璃炸裂破碎。碎片从我眼前划过,溅出几滴血珠。 “跑!”与此同时,指挥官大吼一声,枪火瞬间笼罩了整间屋子。 我们没看见敌人,我们夺门而逃。 子弹迎向飞溅的玻璃碎片,一同将窗帘撕碎。 我回头看到大量黑色飞鸟疯狂涌入。 指挥官紧随我身后,一把将房门重重关上。房门玻璃上布满了鲜血与肉糜,这些黑鸟用血肉换来了玻璃上一道又一道的裂痕。 这道门坚持不了多久。 我们只能继续逃,走廊里充斥着凌乱慌张的脚步,而我却只能听见房间里令人毛骨悚然的翅膀扑腾声。向下的楼梯近在眼前,看着月光留下的影子,我却忽然停下脚步。 “别去那儿,这里!” 我想我是对的。有什么东西正在顺着楼梯爬上来,速度很快,在它完全暴露出声响的时候已经到了第二层。天花板与地板同时颤栗,我闻到了咸湿刺鼻的海水味儿,仿佛从楼下涌上来的是在风暴搅乱下的海水。 我们立马调转方向奔逃,打算楼道另一边的楼梯处。 的确有什么东西上来了,它愤怒地怒吼。指挥官同样在怒吼,手中的突击步枪散发出一阵青烟。除了海水味儿,还有一股烧焦刺鼻的味道。我疯狂奔跑不敢停下,直到拐角处才打算呼喊正在孤军奋战的指挥官。 然而我忽然借着火光与月光,看到尽头的楼梯口有着一大滩明显老旧的烧焦痕迹,在墙壁上密密麻麻的分布着许多弹孔。 但此时,恐惧一直催促着我不要多想,我高声大吼:“走!” 若是丢掉步枪肯定能跑得快些,可那是我们最大的依仗。指挥官不愿丢掉,因此跑起来显得笨重扭捏。而他身后的东西则动作矫健,速度飞快,带着强有力的冲击疯狂追逐。 走廊侧边的房门被轰然撞开,密密麻麻的黑色飞鸟一股脑儿的撞在对面那堵墙壁上,迸裂出滚烫的血水,一下子扑在指挥官后背。飞鸟与那团带着海水味儿的黑暗撞在一起,一齐跌落在走廊上。 指挥官一个箭步从我面前擦过,我飞快关上大门。门后传来难以令人忍受的吼叫声,悲痛而哀绝。 一楼地板上铺着一层黑色油脂,一股浓郁的腥臭味扑鼻而来。道路尽头的走廊仿若褶皱扭曲,带着曲折的琉璃色。我们不敢停留片刻,直接从窗口逃走。然而半堵墙壁忽然炸裂开来,我被甩出去一段很远的距离,在一片土地上不停翻滚,身体还不断承受着尘埃与碎屑。 我终于停下,全身上下竟然没有传来半点撕裂的痛楚,只是大脑有些发懵,眼前一片模糊,看不清其他。 “起来,我们快走!” 这是在跟我说话吗?我愣愣地躺在地上,看见大楼顶层的玻璃全然碎裂,黑色飞鸟从大楼里向四方涌去,发出惊天动地的鸟鸣。接着是第三层、第二层,成千上万只黑鸟争相涌出。 玻璃碎片从高空坠落,恰好扎进我眼里,然而我仍旧无痛无感,也没有看见飞溅出来的鲜血,只是眼前更加模糊,耳畔响起轰鸣。那是黑鸟扇动翅膀带来的轰鸣。 我感觉到自己正在被人扶起。 “你在发什么呆,想死吗?”那个声音听上去很愤怒。 我一只手依靠着一个人的手臂,踉跄站起,另一只手在四处摸索,寻找其他可供支撑的东西。我找到了一个坚实平滑的依靠,总觉得像是一堵墙。 我能够平稳地站起来了,也看得清每个人的面庞,只是仍旧看不清那栋建筑。不过这是件好事,毕竟那个怪物现在还在大楼里。 我们朝着大门逃去,恰巧路过那栋废弃的海洋馆。敞开着的大门里一直向外吹着一股阴风,里面夹杂着熟悉的腥臭海水味儿。天空闪过一道耀眼的紫色闪电,惊雷随之炸响。 海洋馆里的海水翻涌而出,泛起幽绿色的光芒。光芒之下,躲藏起来的骸骨发出咯咯的冷笑。 如死人梦呓。 一直有东西在身后追赶我们,我能感受到它的存在。即便我们跑出动物园,逃进森林;纵使我们逃得再快,它都一直在追赶,锲而不舍。 它撞倒大楼,跳进海水,追出铁门。在我们身后散发出耀眼的紫光,晕眩的光芒于黑暗中张牙舞爪,向周围延展,具有张力。土地如流沙般向后陷去,景色带着黑暗向我们涌来……它更近了,我们拼命逃跑。 鬼火在两侧的树林里闪烁跳动,山鸟看不见踪影,只在隐秘处发出急促嘶哑的啼鸣,有些地方混乱成一团,只等我投去目光,又骤然铺平。 我的双腿机械般地快速运动着,呼吸完全跟不上身体所需,大脑一片空白。许多东西跳出视野,又像是在视野里未曾移动半步。有东西在我脑子里使劲摇晃,我的肺快要炸开了!大片的血丝疯狂爬上双眼。 然而它还在后面,粗重的呼吸打在我脖子上,湿润,还有根本无法抹去的海味儿。 我们发了疯,时间也跟着发疯。 太阳竟然从左边升起,温暖的阳光照亮我半边侧脸,也熄灭跳动的鬼火。云层倏忽向后退去,黑暗一下子无迹可寻,最多只有树木投下的阴影。像极了斗转星移,一切变得愈发不可控制。 对于时间,我变得麻木;对于我正在经历的,更是感到无比沮丧。它仍然在后面追逐,除了已经消散的紫色的光,并没有其他值得欣慰庆幸的。我仍能感受到它的气息,只要稍一停下脚步,就会被柔软的躯壳或是咸湿的海水吞没。 我不行了……已经呼吸不上来什么,眼前更是模糊一片,肺里又开始了新一轮的爆炸。 有什么能让我在逃离时也能休息一下自己破烂不堪的肺? 我可能已经失去了意识,只感觉自己慢了下来,有绵软的东西扶住了我肩膀,把我向后拖着。 “我受不了了!” 我听到来自安娜的尖叫,余光里有一团黑影飞跃而起,我愣了两秒,起初还以为又是哪个跳出视线的景色。 等我回过神来,安娜已经飞过了树梢。蔚蓝色的天空非常刺眼,以我看来,安娜跳进了蓝火里。我几乎下意识脱口而出:“不要!” 可看到安娜洋溢着幸福舒适的面庞,我的呼喊显得软弱无力,甚至自己也有些动摇——飞翔不需要我们付出什么,还可以缓解我就要垮掉的内脏。 有个声音不断在我耳边低语:“看啊!飞翔就是那种既能逃跑,又很轻松的方式。” 安娜尽情地伸展翅膀,融入进那片蓝天,她还能投下一片阴影,模糊掉景色。 如果用飞的方式,它一定追不上我。这快是我仅有的思维了,也是那声低语告诉我的事实。 “飞吧,飞吧。只要张开翅膀你就能轻松逃走。” 不,不行!我的心怦然跳动,嗓子有点儿甘甜。而在远方,一阵急促的长啼鸣像是在呼应我。森林刮起了一阵风,我的听力随着力气的消失殆尽而减弱许多,但我仍听到树叶发出沙沙声。 这种声音分明是为了掩盖什么,一定有什么从四周景色里突然跳出,又受到森林的竭力伪装。 “快下来,猛禽!是猛禽!” 猛禽。我听到高颖的喊叫声,心弦一颤,猛然想起我们被禁止飞翔的原因。 正在飞翔的安娜有些惊慌,两只美丽的翅膀明显正在风中打颤,乱了节奏。我看得出来她想降落,然而一切发生的太快,任谁都来不及反应。 一道利箭突然从一边冲出,几根白色的羽毛从空中落下,染着殷红的鲜血。 指挥官在第一时间举起枪,但安娜与猛禽纠缠在一起,他根本无法瞄准。他把枪举起又把枪放下,再举起再放下,眼睛里透露出绝望。 安娜在高声尖叫,在呼救,在挣扎。 我们无能为力,只能漠视。 又有几只黑色的猛禽张开利爪扑向了她,鲜血不断从空中洒落,惨叫声不绝于耳。它们已经撕碎了安娜的一只翅膀,她本应该坠落,然而两只猛禽死死钳住她另一半身体——它们在分尸、分食。 安娜依旧在尖叫,依旧在呼救,依旧在挣扎。 我们无能为力,能闭上眼睛却无法关紧耳朵。攥紧拳头,继续奔跑。为什么消逝的气力没有夺取我最后一丝意识与听力? 一滴血珠滴落在我唇边,同时散发着甘甜与腥味。 安娜还想继续尖叫,继续呼救,继续挣扎。但声音越来越小,挣扎越来越微弱。 我在最后一刻睁开眼睛,就像在水里闭气很久。 安娜的尸体碎片从空中坠落,恰巧落在我们面前,淋满鲜血的肉块与泥土混在一起,一点一点下渗。 四周树木花草同时打了个颤,似乎整座森林在都为之兴奋。 我再也忍不住放声喊叫出来,脚下被突然出现在地上的树根绊了一下,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抬起头,我看见属于安娜的半张脸…… 第25章 要将死亡拒之门外 安娜死了。 我睁开眼睛后,一遍又一遍地在大脑里仔细确认。 安娜死了,我告诉自己,同时又问,自己死了吗? 我记不太清最后发生的事情,大脑里一片模糊,除了属于安娜的半张脸之外,眼睛也并未看见什么。我在疑问里反复徘徊,直到一缕阳光透过树叶照到眼睛,刺痛才让我真正醒来。 我发现自己正躺在地上,周围全是茂密的杂草,还有灌木丛几乎和我紧贴。这里仅有非常狭窄的地方供我移动,在尝试翻动身体之后,我才察觉到这是一个土坡背面,坡度缓和可以使我不至于滑落,眼前还生长着几株牵牛花。 我刚想用手把它们拨开,却突然感觉到有一双手忽然搭在了自己肩膀。吓得我急忙扭头去看,动作幅度略大,惊得灌木丛颤抖了两下。 “别动,千万别动。”声音极其微弱,而且异常紧张。不过我听出这是高颖的声音。 我顺从的把头慢慢扭过去,看见高颖正虚弱地匍匐在我旁边,脸色惨白,因为杂草遮挡了一部分视线,我没法确认高颖是否受伤。 她对我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直接打消了我想要询问的念头,又指了指那些牵牛花,示意我小心拨开它们。 我如实照做,小心翼翼地拨开牵牛花,感觉自己像是躲在一个隐蔽的角落里,正偷窥着外边。 然而外边并没什么特殊的,绿地平铺在眼前,十分安静乖巧。继续往远处看去,我发现了一堵由绿叶组成的高墙的一角。 海浪?我眉头紧锁,心中疑惑自己怎么突然回到松树林了? 除此之外并无其他,还是一如往常那般,像我熟悉的那样——不,我改变了想法,我从来没有熟悉过它。 我松开手,看了眼高颖,她将眼睛紧紧闭上,脸上带有痛苦的表情。看来暂时没法与她说话,即便是想要关心都做不到。于是我把目光投向另一侧。那边除了杂草与灌木丛外什么都没有,没有一点我想看到的东西。 但我又想看到什么,我在思索着,心里并没有相关的答案。 忽然从牵牛花外边传出了一些细微的动静,我再次轻轻拨开它们,看见外边不知何时多了只悄然造访的兔子。 肥硕安静。它有着一双绿色的眼睛,很像鬼火的颜色。 它不再低头吃草,而是抬起脑袋打量着我。 于是,我们一人一兔,进行着一场诡异的对视。 直到飞来了几只飞鸟才把那只野兔赶走,飞鸟落在地上,两只纤细的小腿蹦跳着移动轻巧的身体,嘴里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时不时还会伸展一下翅膀,让金色的阳光洒在漂亮羽毛上。 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它们一直在那片绿地上徘徊,迟迟不肯离去。 过了会儿,我注意到一边草丛晃动了几下,从里面悄悄走出一只狸猫来。狸猫向那几只落在地上的飞鸟慢慢靠近,走在地上未曾发出半点能够被察觉的声响。狸猫迫不及待地露出獠牙利爪,但面对已经几乎唾手可得的猎物,它依旧小心谨慎。 狸猫箭步飞扑,两只前爪分别按倒一只飞鸟,獠牙又将另一只飞鸟迅速咬碎。它发出一声兴奋的吼叫,迅速扔下已经一命呜呼的三只飞鸟,转而去袭击其他。被惊动的飞鸟立刻扇动翅膀想要夺命而逃,但狸猫速度更快,抬起利爪将一只才起飞的飞鸟生生拍下,直接碾死在泥土里。最后向半空中猛然一跃,天生作为捕食者的它,将最后一只落荒而逃的飞鸟死死咬住。 狸猫矫健地落在地上,昂首挺胸,在它周围摆放着这次捕食的战利品。几具尸体,一滩血迹。它并没有立刻享用,而是向我看来,两只眼睛放着光彩,如同在炫耀一般。 我深吸口气,一定程度上认为这只凶猛的狸猫会向我发起进攻。 然而它没有,只是突然嘶吼一声便跑进树林里,连自己的战利品都丢下不要。 我还来不及疑惑,原因就已经摆在面前:一只巨大的虎爪踩踏在方才的战场上,虎啸震颤整个松林,几乎要把我的耳膜撕裂。我不得不捂住双耳,在吼叫声消失之后,我又紧忙捂住嘴巴,生怕自己一不小心惊叫出来。 我全身都在颤抖,感觉死亡已经来到眼前…… “它走了。” 高颖的气色恢复了些。 我睁大双眼,近乎将眼眶撕裂,血丝也一定已经遍布整个眼白。 高颖在我发呆的时候把铺在身上的灌木丛清理到一边,左右看了许久之后,才向我伸出一只手。我用了很长一段时间去试图理解这一动作,当我意识到时也并未把手伸过去,而是自己踉跄站起。 此时,我的双腿可能已经发麻,也可能一直在颤抖。 高颖在我仍旧有点神志不清时提醒道:“我们也要走了,快。” 我目光呆滞:“去哪?” “当然是回村庄。” “发生了什么?”我仍在恍惚,感觉头晕目眩,还有点恶心。 高颖并没有理我。 我看了眼四周,这儿只有我们两个。艾文死了,安娜也死了……那指挥官去哪了?我向四周张望寻找,不放过任何一处角落,一个灌木丛下。 见我并没有迈步离开的意思,高颖不得不问道:“你在找什么?” 我试图让自己冷静,先问了句:“我昏迷了多久?” “两天。” 我满脸震惊。我居然昏迷了这么久,我刚才还以为就一会儿的功夫而已。两天,够发生很多事情了。 “指挥官呢?”我继续问,但没有得到答复,等了会儿见高颖的表情带着些犹豫,于是换了个问法:“他和我们两个走散了吗?” 准确的说应该是和高颖走散了吗,毕竟这两天我一直被别人带着。 “死了。”高颖无动于衷地说,“被刚刚那东西咬死了。” “死了?”我有点儿天旋地转的感觉,我想我的脸应该变得更白了,短时间根本找不到接受事实的办法,“和刚才那只老虎有关?” “应该是老虎吧,我不确定。” “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一字一顿地问道。 高颖无可奈何:“你摔倒后就昏过去了,追我们的东西抢走了安娜的尸体,然后消失不见了。至于之后,指挥官背着你……”说着,高颖使劲摇着头,“我实在不想回忆了,你也别问了。” “那当时到底是什么在追我们,你看清了吗?”我还是想问,因为我有太多太多的疑惑了。 安娜摇摇头:“不知道,真的看不清,我——” 先前那只绿眼兔子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打断了高颖的叙说。我并未在意这只兔子,只是高颖竟突然冲上去揪住它的后腿,根本没有丝毫犹豫,就把它往地上狠狠砸去。 才第一下,兔子在碰到坚实的地面时就已经头破血流,等到高颖松开手,那只兔子已经皮开肉绽。 这还不算完。她又举起了兔子,一下、一下、又一下。 高颖狠狠地砸着,像是在发泄心中的愤懑。 她的暴力举动也把我吓得呆立在原地,不敢发出一丝声音。 高颖看上去像是发泄完了,脸上的怒气也消散了一些,慢慢停止了暴力,挥手将尸体扔在一边,想必明天它就会被大地吞食。我再次看了眼那具尸体,发现它那幽绿色的眼睛仍旧瞪视着我,像极了黑夜里的鬼火。 我强迫自己收回目光,瞅准机会问道:“怎么回事,你还好吗?” “没什么,只是被压抑的太久了。”高颖长舒一口气,随后指着那只兔子说,“我和指挥官无意间发现这种兔子一直跟着我们移动,只要它一出现,用不了多久我们就会遇到危险。所以我们猜测是它们一直在监视我们的动向,然后传达给捕食者。”接着又补充道:“捕食者指的是所有想要杀我们的东西,包括动物园的怪物和刚才那只‘老虎’。在你昏过去后,指挥官这么称他们。” “但这?兔子去传递信息,这不合常理!”我惊讶道。 “这地方不合常理的还少吗?如果这里什么都合乎情理的话,其他人就不会死了。”高颖凄惨一笑,“想不通?这很简单,兔子让这些捕食者吃饱喝足,那自己就不用被吃了。当然我也是猜测。” “这太离谱了,它们怎么会有这种脑子?” “不知道。不过我劝想你还是别想了,这地方太危险,咱们还是快走吧,越早回到村子越安全。” “你说得对。”我点点头,很听话地没有继续询问高颖任何事情,只是默默跟在身后,面前娇小的背影带给我一种不能名状的感觉。 我又莫名想到那只鹦鹉,不过只是单纯想起它的话,内心却毫无波澜。 的确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能看见海浪,就说明我们还在黑松林深处。脚下没有任何小径给我们提供返回的路线,只能踩在潮湿的土地上,硬着头皮一直往南走。偶尔会出现一些标记供我们参考,我和安娜一直在努力,尽可能的按着来时的路途返程。 除去路途的艰辛与迷茫之外,我对于时间仍旧麻木。金色耀眼的阳光变得深沉,染上青铜色彩。我总觉得这一过程非常迅速,有时甚至根本来不及我去反应。 不过勘察队如今就剩下我们两人,我和高颖也没必要严格遵守准确的时间。即便是夜晚,我们也可能正在黑暗里穿梭,又或者在阳光明媚的午后,正靠着一棵粗壮的树干,安心休憩。总之,累了就停下来休息一会儿,饿了就随便吃点什么。 我俩走得越远越久,心里想的越多越乱,也就开始变得漫不经心。不知不觉,我们好像不再紧张从身后扑来捕食者,倒是有点儿生死度外的意思。 天空迎来一场毫无征兆的暴雨,阴冷的雨水如针尖一般刺入肌肤,狂风吹得我们头晕目眩,泥泞的土地困住双脚,把我们拖进无底深渊……高颖面目血色地倒在地上,她的呼吸越来越慢,全身无比滚烫。 我瘫坐在她身边,手足无措,忽然又想起那只鹦鹉,麻木地想着它的预言即将要实现了,却又在绝望中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可笑——居然相信鹦鹉能够预言未来。 想想高颖是怎么救得你,一个瘦弱的女人拼死把你从虎口里拖出来,现在她倒在了你身边,你又怎能把她抛下?我一遍又一遍地质问自己。 去他妈的该死的鹦鹉!必须带高颖回到村庄。我发了狠,一把抹去脸上的雨水。 我把高颖从泥土里扶起,抱在怀里,又张开翅膀,尽量去为她挡住一些阴冷的雨水。艰难地迈出脚步,身后留下的每一步脚印深深烙印在泥土里,即便是暴雨都无法冲刷干净。 我捱到了太阳出现在眼前的那一刹那,但也仅此而已。疼痛粗鲁造访了我的身体,泥坑里的雨水倒灌进肺里,一下子夺取我最后的意识。 第26章 幸存之人的约定告别 “你醒了?” 僵硬的脖子使我只能盯着天花板上的那个拳头大小的漏洞,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可我又想不起来是谁的声音,也记不清自己又在哪里看见过这面屋顶。 “幸好今天是狩猎日,村长又让狩猎队往黑松林那边去看看,改了狩猎地点,这才能碰巧把你们带回来。” 我们? 我和高颖。高颖怎么样了? 我蠕动喉咙,发现咽喉如干涸的河床。 声音还在继续:“虽然这里没有你们那边的奇怪东西,但村长的医术很高明,草药也很管用,所幸把你们都救回来了。不过还需要静养几天,不然容易留下病根。” 高颖没事。我把憋在胸口里的浊气吐了出来,浊气掠过我的喉咙,像刀割一样的疼。 “你身上没有什么外伤,不过耗尽了体力,村长说剧烈运动很容易让住在天上的人丢掉性命。再加上暴雨,你的身体被彻底摧垮了。”我听到那个人移动到了我身边,在床沿坐下,“不过好在都过去了,你和那位姐姐现在都很安全,可以安心休息。把药喝了,这会让你感觉好受些,有助你恢复。” 有一股暖热的液体顺着我的嘴唇流进口腔,我慢慢吞咽,让这股暖流温润干涸的喉咙,最后暖流到达胃里,热气蔓延至全身。这感觉让我非常舒服,情不自禁地闭上双眼。 “还有一点。”那个人好奇的问道,“村长说这个药对我们这些没有生病的人来说会很苦,但你尝起来会是甘甜的,是这样吗?” 我缓缓点头回应,继续沉浸在这股温暖之中,暴雨带给我的凉意和恐惧渐渐消退,被遗忘的一干二净。 这人的声音真熟悉,我一定在哪里听到过。我并没有忘记,然而也不再着急马上寻求答案,我徜徉在暖流里静静地想着,把在地面上遇到的所有人的面孔不慌不忙地勾勒出来。 艾文脸色苍白,声音带着胆怯,这声音一定不会属于他。我听到的是男声,安娜和高颖也不符合。指挥官声音低沉,这道声音却是清脆。村长的声音带着沧桑的岁月感,而这道声音却是稚嫩的。 应该是个孩子……少年的声音。 我在记忆里挖掘,寻找我之前看到的,听到的。 村口有个常在逗弄孙子的老婆婆,但不对,那个小孩的声音又太过奶声奶气。至于那些常来找我玩的孩子,我在脑海里将场景一一还原,回忆他们每个人的声音。 “你要好好休息,我就先走了。”那声音跟我道别。 也没有,这声音不曾出现在那群孩子里。但我确定感到熟悉,开始努力回忆,这声音曾跟我说过些什么。 我一遍又一遍,仔细地在记忆中寻找。 “如果我是你,就不会随意乱吃东西。” 他提醒过我,还警告过我。 “这不是在天上,这是地面,稍不注意,会死!” 一个身影安静地站在我脑海里,盯着我,用一双本该死去的眼睛。 我睁大眼睛,本想转过身体,却发现浑身上下竟没有一丝力量可以供我使用。我所能做的,就只是移动眼球,把它用力移动到最边缘的位置。我开始感到头晕眼花,视线在余光尽头极为模糊。 暖流消失,我想要发声,迎来的又是一阵割裂的痛楚。 我只看到一个少年的身影站在门口,阳光从外面涌进,把他的轮廓勾勒的虚幻模糊。他没有回头,一步迈出门槛,随手把门带上。 “砰”的一声,大门紧紧关闭,一下子把我的眼球拉回正常位置。 眼前闪烁着星芒,一片黑一片红得交杂在一起。我不得不闭上眼睛,调整呼吸,感受着汗水浸湿衣衫,又渗回肌肤。 只要我一睁眼,就能透过漏洞,看见几缕稀薄的云彩。 ———— 我人生记事是从父母的相继离世开始的,从此,我便和祖母居住在一起,算的上是相依为命。大概在才上小学的时候,我喜欢一放学就跑去学校附近的废旧机械处理厂,从小山般的废弃机械垃圾里寻找我喜欢的物件。我会把自认为样子具有艺术感的物件带回家,用来装点屋子里那几面空荡荡的白墙,希望在我每天离家后,祖母能够从这些“装饰品”里得到一些陪伴。 在那堆挂在墙上的破旧零件里,我最喜欢一个合不拢嘴的机器人脑袋。古铜色,大眼睛并且带着一些荧光质感。只可惜在我找到他时身体就已经残缺不全,无法像正常机器人那样行走说话。我并没有给他赋予名字,却一直将他当做一名家庭成员来看待,作为我为数不多的朋友或是亲人。直到祖母离世,本以为我会和它相依为命,却不曾料想过会一直把它遗忘在角落。 自始至终,无论我怎么看待它,它始终都摆脱不了一个小孩子的玩具的命运,时间久了,或有了新欢,自然而然会被遗忘。 等我将它遗忘之后,我就开始喜欢在下雨天坐在窗前,借着窗外酒吧纷乱的灯光,凝视被雨水浇透的夜空。其实我住在城市的最底层,抬头看去,看到最多的是连通高楼之间的铁路与公园。就算是雨水,也全是从城市中层顺流,剩下来的而已。 顺流而下的雨水沐浴在灯光里,五彩斑斓,晶莹剔透。如同眼前倾泻的光,汇聚成瀑布,倒挂银川。 ———— 三天后,我终于摆脱虚弱,迫不及待地走出房间,去呼吸清晨的第一缕新鲜空气。如往常一样,空气有些潮湿,混合着泥土与青草的气息。村庄散发着熟悉的味道,这股味道大概会从春日弥漫到冬天,一年又一年,陈久不变。 一老一少站在略显空荡的村口,远望通向这里的蜿蜒小径。我远远打量他们,犹豫片刻后,迈开脚步缓缓走了过去,眼睛一直紧紧盯着那位少年的背影。 他们两人好像先有察觉,在我还距离他们仍有一段路程时就率先转过头来看向我。我吃了一惊,脚步微微一顿。 村长朝我微微点头,身边那张熟悉的面孔也带着微笑:“看到你能这么快恢复真的太好了,感觉怎么样?”熟悉的声音让我彻底怔在原地,等我回过神的时候,估计已经是好几分钟之后。 “还好。”我吞咽着口水,对他也说了句,“看到你没事,真的很高兴。” 向导笑得更加灿烂:“不必为我担心,我没有对这里做什么出格的事情,那只熊就不会伤害我。我与它是朋友,它只是想帮我。” “对不起。”我明白了向导的意思,又想起我们的所作所为。强权与暴力,回想起来并不好受。 “没关系。”向导继续说,“当时的情况也不是你能决定的。” 我想起指挥官,那个一意孤行想要去往城市的人。对于他,我的内心是复杂纠结的,我现在开始认为艾文与安娜的死是指挥官间接造成的——至少可以归罪于他的判断不当,但又为他的死感到遗憾抱歉。 村长走到我面前,皱纹几乎遍布他整张老脸,就连眼睛也被一大摊下坠的眼皮所遮盖住:“你很幸运。” “是啊。”我叹了口气。 “介意给我讲讲你们的经历吗,我想听一听。在地面我们需要了解更多的危险以确保自身的安全。” 既然我的讲述对村民们来说如此重要,那就没有拒绝的理由。于是我让自己沉住气,尽量把痛苦的表情掩盖住,也以此来麻痹自己,自以为所经历的一切痛苦与恐怖都已经被克服。等准备好了,我开始向村长讲述一切,黑暗的文字从嘴中飘出,嘴里满是血腥的味道。 仅仅是讲述经历,回忆所带来的痛苦就几乎将我击垮,我皱着眉,皱纹化作苦难的深渊。村长露出冥思苦想的神情,身边的向导也沉默不语,至于我,还在努力驱散心中的阴霾。 “对不起,我想回忆对你来说一定是件很痛苦的事情。”村长的声音变得低沉,向我问道,“不过话说回来,既然指挥官死了,你和那位女士今后打算怎么办?” “估计我和她现在都只想回家。”说着,我看向天空,可那边没有家乡的身影。一定是被云层挡住了。 “没有指挥官你们还能回去吗?” “不知道,至少得试试看” 村长摸着下巴,那里并没有胡子,只有皱纹,刻得更深的皱纹:“如果,我是说如果你们无法回去,你们可以先在这里住下,再想办法。你读过很多书,我想咱们两个会有很多共同话题,平日里就算不常聊,也足够打发时间。你还会写书,若是能把在这里的经历写成故事,应该也会很有意思。” 我苦笑着摇头拒绝:“谢谢,不过能回去的话是最好的。” “那是自然。我就先不打扰你了,你随意转转,就当散散心,要是想找那位女士,去她之前的房间就行。”说完,村长笑着离开。 向导安静地跟在后面,走了两步忽然回头,用十分肯定的语气对我说道:“你那位叫艾文的朋友一定贪吃了这里的某种果子。”只有向导停了下来,村长继续向前走着。 “我们平时吃的东西是一样的,但他确实比我们都多吃了一种。”我尝试蠕动突然变得干涸的喉咙,“就是上回你阻止我吃的那个。” “有些看上去美味诱人的果子吃了就会留下气味——食物的气味,这是捕食者抛下的陷阱。” 我还想多问一点,可村长恰在此时招呼了一声向导。于是这孩子没再给我追问的机会,转身就小跑着跟上村长。 除了阳光与微风就只有我还留在村口。这次换我注视着村外那条小径,上面泥土滚着落叶,偶有几只肥硕的田鼠快速穿过。 就在不久之前,有五个人顺着这条小径来到这里;也是不久之前,来到这里的五个人突然离开;到了现在,只有一个人还在凝视这条小径。 艾文吃了来自这里的果子,我也曾把那种果子放到过唇边,那香甜的气味仍旧记忆犹新。 云层挡住太阳,投下一片阴影。我感觉有些冷,有些后怕…… 高颖的气色看起来比我还要好上一些。当我来找她的时候,她正坐在门前往土地上随意掷着石子。 “你来了。”看起来她并不感到意外。 我在高颖身边随意找了个空地坐了下来,面朝向她,说:“看起来你恢复的不错。” 高颖笑道:“的确,这里的药出奇的好用。”又小声嘀咕了句:“家乡会喜欢的。” “什么?” 我没听清。 她回道:“没什么,不重要。” 我点了点头,接着直截了当地问她:“打算什么时候离开这里?我们得回家。” 高颖说道:“指挥官死了,也丢了通讯设备,我们恐怕没办法和上面取得联系。” “或许能。”我凑近了些,“不是说还会有一支从海上返回的队伍会在沙滩与我们汇合吗?我们或许能去找他们,也许他们早就到了,正在沙滩等我们呢。” “但也有可能他们还没到,我们又没法和他们取得联系,总不能一直守在海滩等他们。我们吃什么,喝什么?况且我们也不确定海滩是否安全。”高颖说,“也有可能他们早就到了,在无法与我们取得联系后就先撤回了。” “我觉得他们应该还没到,至少还没返回家乡。你知道把我们送过来的飞行器发出的声音能有多响。我们离沙滩并不远,如果那个铁箱子到的话,那动静我们肯定能听见。”我劝说道,“去海滩是我们回去的唯一办法,我们总得试试,起码先过去看看情况。” “但总得试试。”高颖小声嘟囔一句。 “没错。”我兴奋地打了个响指,“那就这么定下来了?” “好,不过我们必须把物资准备妥当。”高颖抬头看着我说道,“压缩食品只能供我们再吃三天的了,若是想多待几天,就需要向村民们借点东西,但不确定他们会不会提供。” “你说的没错,最好要一些已经风干的食物,保存的时间会长些。” “如果能要来两样捕猎工具就最好了,我们有了工具,食物就彻底不成问题了。” “食物没问题,我们可以拿东西与村民交换,我这里有点儿纽扣,有些女人很喜欢这种小玩意儿。至于工具,我想就不是能交换来的了,或许我可以去找村长聊聊看,但也不确定一定可以。” “看来你与村长相处的不错。”高颖笑道。 “只是聊过几句而已。实在不行的话,我就拿纸和笔跟他交换,这样的话他应该会同意。”我站起身,拍掉屁股上的灰尘,“三天后,不管要没要到物资,咱们都出发。” “好。”高颖也站了起来,伸出一只拳头摆在我面前。我想起来小时候也与人配合做过类似的动作,相当于一个约定。 我伸出拳头,小心翼翼地与高颖碰了一下。 我们做了个简单的约定。 或许也是个相依为命的约定。 第27章 墓碑 一过中午我就去找了村长,将想法告诉他后,很快就得到了几样工具。他并没有要我的纸和笔,而是让我留着,说不定还会有用。 高颖也得到了一些干粮,目前我和高颖手里有的物资够我们在沙滩撑一段时间了。但我还嫌不够,想着明天再去和村里的几名猎户交换一些风干鹿肉,并请教一下打猎的技巧。抵达沙滩后可能会有较长的空闲时间,我和高颖可以按照这些技巧尝试打猎。 一眨眼就到了晚上,时间对于我来说还是那样的快。 今天夜里非常安静,门外蛰伏的小虫似乎是在前几天唱得太过卖力,哑了嗓子。 我坐在床上,开始整理前段时间的记录。我忘记是从哪天开始断了记录,也并不想重新翻阅追寻,于是只把它们折好后放进背包里,其中艾伦和安娜的手稿引出我万千思绪,我最后还是把他俩的手稿放进背包最底层,再拉上拉锁,不再见到。 在我做完一切准备休息时,突然响起几声敲门声。这是第一次有人在夜里敲响我的房门,我疑惑地看向那扇单薄的木板,身子也慢慢向那边移动。 敲门声第二遍响起,依旧很轻,小心翼翼的。 此时,我也来到了门前,突然感觉到有一股紧张的感觉从屋外穿透过木门传来。 “谁?”我同样小心翼翼的低声问道。 “我,高颖。” “高颖?” 确实是高颖的声音,我放心地开了门。刚一开门,就有一个娇小的黑色身影钻了进来。 我问道:“怎么了?” 高颖先环视了一下我的房间,最后将目光定格在讨要到的物资上。 “怎么了?”我又问了一遍,我觉得高颖有些怪怪的。 “没什么。”高颖回过神来对我说道,“你要到物资了,很顺利吗?” 我点点头,说道:“村长人很好。我还想明天去看看能不能借到一些打猎用具,我们可以自己尝试打猎,或许可以在沙滩待得更久一点。” “没有时间了,我想今晚就走。”高颖摇摇头,“也许就差这一两天的时间,我们就会与那支勘察队错过。” “但现有的物资还是不足以支撑我们在沙滩生活太长时间。” “没关系,有了工具就够了,我们还可以制作些简单的陷阱,能捕猎到兔子之类的动物就行。沙滩在每次退潮后也可能会留下一些小螃蟹之类的东西,我们可以每天都去收集。” “我认为至少等到明天,再多一点儿食物更保险。我们不知道要尝试多久才能猎到动物。”我回道。 然而高颖依旧坚持:“不,现在就走。” “你为什么执意要现在走?给我个理由。” “预感,强烈的预感。相信我,我们要现在走才能正好与那支勘察队汇合。” “如果现在不走的话,你的预感会告诉你,我们会刚好与那支勘察队错过。” “对,就是这个意思。我们得分秒必争。” “预感这东西太扯了,这根本不能算理由!” “是真的,你难道就没有过有某种感觉特别强烈的时候吗?这叫做第六感,人偶尔就是会有这种感觉,这种感觉非常非常的准。” 我还是觉得很扯,拒绝道:“我们不会与他们错过的,没有充足的食物,我们在沙滩待不了太久。” “怎么不会错过?他们很可能已经在沙滩等了有几天了,可能早就联系了总部,明天一早就会有飞行器来接他们回去了。如果飞行器明早到的话,你能确定我们能追上它吗?” “我的意思是,如果准备妥当的话,现在出发完全没问题,但关键的是——” “没什么好担心的。”高颖打断道,“如果我们食物不够了,再回来就好了。” “但要是我们回去的时候他们来了呢,这就错过了。” “那我们可以分开行动,一个人留在沙滩,一个人回村庄拿补给。” “这太危险了,我们应该一起行动。”我再次否定。 高颖开始表现得生气,愤愤地冲我低声吼道:“你担心这儿,担心那儿。说到底不就是认为我所谓的预感是在鬼扯,不愿意和我现在出发吗?既然如此,那我就自己走,你大可以准备的妥妥当当之后再慢悠悠地出发。但如果我先见到了那支勘察队,你知道我会做什么吗?我会恳求他们等着你,无论多久,因为我,不会丢下自己的同伴!” 听到高颖如此说,我深深地叹了口气,妥协道:“那也要知会村长一声吧,不辞而别可不太好。” “真没时间留给我们了,如果你同意的话,那就让我们快走吧!”高颖的声音有些颤抖。 我见高颖如此坚决,犹豫了一会儿之后,缓缓点了头表示同意。 “谢谢。”高颖整个人迅速放松下来,又重复了刚才的话,“我一直觉得如果今晚不出发,我们就会与那支勘察队刚好擦肩错过。我总有这种预感,就像有人一直在耳边提醒我。” “你太紧张了,免不了胡思乱想,要尝试放松,放松下来就会好很多。”我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安慰道,“那你先回去准备下,我也收拾收拾,把能带的都带上。” “好的,我现在就回去拿背包,咱们在村口集合。”高颖走时还不忘嘱咐,“给村长留张纸条吧,希望他能理解我们的不辞而别。”说完,高颖就已经消失在屋外的黑暗中。 今天的夜晚不仅安静,还要比往常更漆黑。我注意到天上蒙了一大片乌云,捂得月亮透不过气来,家乡的强光也被乌云掠夺了去。 在高颖离开后,我尽快收拾好行李,给村长留下一张关于辞别的纸条后,悄然闪进黑夜里。借着漆黑的夜色,我如鬼魅在安静的村庄里闪烁着,期间或许是因为害怕黑暗,我一直觉得四面的屋子像长了眼睛,一直在盯着我。 我后背汗毛耸立,终于到了村口,而高颖还没有到。我找了一棵老树在旁边站着,身后是一片低矮的灌木丛,仔细盯着小径与村口。 等了有一会儿,我还没看见高颖的身影出现在视野里。心里渐渐生出些着急,又过了会儿,焦急彻底在心底爆发。 高颖那么坚定地劝说我现在出发,怎么到了关键时候,她自己又这么磨叽? 难道是遇到危险了? 我立刻站起身回到小径上,却突然发现高颖的身影才出现在村口。 “你干嘛去了?” 在夜里不自觉的放低说话音量可能是个习惯,不过压低声音说话非常别扭,让我的语气显得暴躁。当然,我确实也有点不耐烦,但我真的不想表现出来,我不想再给她压力。 “我去准备了点东西。” 好在高颖应该没察觉到我的语气有什么问题,她对我亮了亮她那塞得满满的背包。 “走吧。”我点点头,以为她又从几户关系不错的人家那儿要到了物资。 我们顺着小径一路在黑暗里穿行,这让我想起了前几天,高颖拉着我在黑暗里一头撞进黑松林。落叶被踩在脚下,发出清脆的沙沙声,泥土越来越松软。小溪似乎就在前面,我听到了流水声,等到再近一点,即便夜色深沉黑暗,我也看见了一丁点波光。 来到小溪旁,高颖停下脚步看着一旁树梢上的猫头鹰,我也将目光投过去。其实在今天如此黑暗的夜里,我都几乎无法捕捉到那只猫头鹰的轮廓,但那只猫头鹰的眼睛又散发着让人难以忽视的亮光,整个眼神看起来内敛而深邃。 我们害怕这只猫头鹰也会对我们不怀好意,于是不约而同的放轻脚步,尽量不引起它的注意。 突然,猫头鹰窜下树梢,这吓了我们一跳,基本上与猫头鹰振动翅膀是同一时间,我们就已经本能地迈步朝前逃去。然而事实证明猫头鹰对我们没兴趣,它的目的地是另一边的草丛,可能只是朝一只在夜里活动的田鼠扑去。 虚惊一场,看来被黑夜裹挟的两人的神经太过紧绷。 我们沿着小溪继续前行,随着时间的推移,可以明显感觉出脚下的泥土越来越泥泞。等到了天明前,东方开始有些蒙蒙亮起的时候,我们抵达了黑松林向湿地过渡的地带。我们在此地休息到太阳高高挂起,然后继续前行。用不了多久,湿地就完全展现在我们眼前。 又是一片绿色摆在开阔的视野里,我仍未习惯这种绿色,看在眼里,依旧带着厌恶的情绪。 这段路程更加泥泞难行,沿着水道,稍有不慎就会一只脚滑落进小溪里。周围有许多低矮树木或是杂草扎根在黝黑的水面里,水面并不安静,有些一直在冒着气泡,而有些则不断散开,形成一圈又一圈的涟漪。河道仿佛知道我们的想法,十分友善地将我们带到远离积水的地方。 一处地势开始抬高,我们大抵上已经来到了湿地中部。白鹭占据了大片积水,空气变得吵闹起来。等到地势再次开始下降,湿地就即将要被我们抛在身后。日光温暖了溪水,从里面冒出几只灰黑色的脑袋,在用圆溜溜的黑眼球看了我们一下之后又迅速隐没。 高颖告诉我这是江豚。 一片低矮的柏树浸泡在积水里,水面纹丝不动,漂浮在水面上的落叶和树枝也保持着一种诡异的静止。柏树林里没有虫鸣,没有鸟啼,没有某种水生动物咕哝出的水泡,与在湿地中嬉戏的白鹭相比,这片土地宁静祥和。 阳光正好,微风不燥。这种舒适让我误认为这里不是地面。 从这里眺望,就已经能远远看见海面。那边风平浪静,一派祥和。金色沙滩与深蓝色海洋相互冲突,似乎都在做着某种无声的抵抗。 水面惊起一个浪花,几滴水珠溅到脸上。打破这份安宁的是一颗浸满鲜血的子弹,一股脑地钻进安静的水面里。 我低头打量自己的胸口——衣衫凌乱还带着一块又一块泥土污渍,随着呼吸上下起伏。 忽然感觉高颖柔软的身体倒向了我,我莫名其妙地把她紧紧搂在怀里,张大嘴巴,想喊却怎么也喊不出声。 眼泪啪嗒啪嗒止不住地滴了下来,与她胸前的鲜血混合在一起。她的双眼已经失去了神采,只有嘴巴还有些急促而又轻微的呼吸,不过很快就被泉涌的鲜血堵住,胸口也不再起伏。 “不……不……”我终于发出了点声音。 “我做到了,我终于做到了!”指挥官不知从哪里疯喊着跳出来,面目可憎,从头到尾肮脏不堪,浑身散发着一股腥臭味。我注意到他少了一只翅膀,伤口处的血液已经凝结。 我彻底缓了过来,一边抱着高颖一边鼓起勇气向他咆哮:“你他妈在干什么!” 指挥官一直朝我“嘿嘿嘿”地笑着,端起枪,用黑漆漆的枪口指着我,嘴里还在不断念叨:“任务,任务,我完成了,我做到了!该你了,该你了,该你了,放过我——像你答应我的那样!” “打死我,混蛋,你他妈有种就朝我脑袋开上一枪!”我已经完全不管不顾,高颖身体上不断流失的温度让我觉得害怕,也让我觉得愤怒。我不知道指挥官为什么没死,更不知道他究竟怎么了。但他开枪打死高颖是事实——他彻头彻尾发了疯! “啊——啊!混蛋,该你履行承诺了,放过我!” 指挥官撕破了嗓子发出怪叫,扣住扳机的食指不停的颤抖,脸上密布的狰狞皱纹表明着他正做着痛苦的挣扎。他哭了起来,近乎嚎啕大哭,枪口也在剧烈抖动,晃动不停。 肯定发生了什么事情摧毁了他的神经,让他临近崩溃。 指挥官怪叫一声,声音像是一只发情的沸沸。他把枪举起,没了瞄准器的遮挡,我能清楚看到在他脸上是一种怎样的状态:眼泪和鼻涕混着泥巴糊在脸上,与纵横交错的皱纹和伤口一起,书写崩溃与狰狞。 他转过头纵身跳进黝黑的水面里,一直把枪举过头顶,疯着跑掉。就算他的身影已经被水面所吞没,可我仍能听见他撕心裂肺的哭喊。 那阵哭喊,那些鲜血……我根本搞不清状况,突如其来发生的一切都令我感觉到自己正处于虚幻中,强烈的日光更是加重了这种感觉……我还能思考的,脑子里所能拥有的就只有为什么——各种为什么。高颖的头无力地埋在我怀里,我瞪大眼睛抱着她前后摇摆,一边试图从不真切中挣脱出来,一边还幻想用体温弥补回高颖身上失去的温度。 我根本难以从悲伤中走出,期盼她能活过来,别让我孤身一人待在这里。然而时间过得越久,高颖死去的事实就越不能被遮掩。我最后紧紧拥抱了她一下,然后站起身,打算把她带去其他地方。 高颖肯定不喜欢这些柏树,我不能将她就这么留在这里。 我找了块阴凉而又平整的土地,对死人来说,这里会少有阳光来打扰。我将她放在一边,用手刨开松软的泥土,嘴里还不断胡乱说上一些祝福祈求。 我为我死去的队友挖了第一个坟墓,把躺在一边的高颖再次抱起,轻轻放了进去。我再次有些不舍,高颖身上仍旧柔软温热的肌肤,让我难以放手。 我让她双手合十摆在小腹前,摆正面庞,尽量看上去美丽端庄一些。事实上我并不需要做些什么,她面庞平静,姿态优美,已经看上去非常好了。若不是胸前的红色太过扎眼,我根本找不到把她留在这里的理由。 话说我的胸前也染上了鲜血,是不是也要一同躺进去? 我站起身,到不远处为她摘了朵艳丽的花朵,放在她胸前。又想了想,最终伸手摘下了一直挂在高颖脖子上的相机。 开机,聚焦,按下快门。 我给高颖拍了张照片。 就这样了,我对自己说,最后打量了她一番。 等我把土填埋上的时候已经接近黄昏,我来到小溪边,清洗掉脸上的泥土与泪水后,再去拿高颖的背包。 她的背包很沉,比我的沉了两倍不止,难怪看上去高颖肩上的压力如此沉重。但这里面装的究竟是些什么?我一边思考,一边把拉链打开。 拉链拉开的那一刹那,我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该后悔——映入眼帘的是一层黑色的石头,每一块都有手掌般大小。我一点一点把它们取出,直到背包里空无一物。 我盯着这些石头,仿佛它们全都压在我心上。 最后,我做了一个让我自己都无法理解的举动:我把石头重新装回带到高颖坟墓前,再把石头取出垒砌起来,让背包压在石头最底层…… 我盯着自己的杰作,心想远远望去,一定很像一块墓碑。 第28章 新生 离开村庄的第三天,我赶在黄昏降临前抵达了沙滩,亦或是沙滩在黄昏前捉住了我。 眼前是一排排此起彼伏的沙丘,沙粒里夹杂着某种玻璃似的颗粒,反射着太阳光,闪烁的样子就像是落在地上的星星。正如先前所说那般,沙丘如向海洋翻滚的金色波浪,与白色的浪花一直在做着某种对抗。 最后一丁点绿色也消失在余光里,此刻,眼前就只有沙滩、海洋与落日。 我来到一个小沙丘的顶点,在这里伫立能够获得最开阔的视野。从海洋涌向陆地的只有浪花,根本没有任何勘察队的身影。 许久未闻的哀鸣声与落日的余晖一起降临,海浪不再是沙滩上的独奏。面对再次响起的这道曾在深夜令我们胆颤的哀鸣时,我的心弦只是微微一紧,就立刻恢复正常。我顺着声音投去目光,发现哀鸣源自另一个沙丘背后。 我慢慢从侧面绕了过去,沙丘背后的阴影逐渐暴露在眼前,紧接着我看到了一双被怪异扭曲的腿。我微微一怔,但并未放弃探索真相。 随着逐渐接近,怪物也终于暴露在我眼前。那是一张我十分熟悉的面孔,伤疤与皱纹密布,整张脸被扭曲得不成人样。 指挥官瘫软地倚靠在沙丘上,以我没有料想过得姿态重新出现在我面前。 “你还在吗?”我平静地问道。 “谁,亨利吗?”他喘着气问道,连带着吐出一口血水。 我不知道亨利是谁,很可能是他的儿子。我没有发现那柄突击步枪,再加上指挥官现在的状态,我逐渐放下戒备,蹲在他身前,清楚地说道:“亨利不在这里,是我。” “是你?”在他脸上出现了思索的神色,看起来他在努力回忆,然而回忆却好像变成了一堆难以拼凑起的碎片,“噢,我想起来了。我不是故意认错的,只是眼睛基本看不见了,剩下的听觉也不太多了。”他咳嗽两声,我可以听见血水在他嗓子里咕哝的声音。随后,他补充道:“你还活着?” 我面无表情地回道:“托你的福,只杀了高颖,留我一命。” “是的,我想起来了。”他嘿嘿笑了两声,笑声悚然,“我没有杀你……没有杀你。” “你后悔吗?” 他没说话,脑袋没有动,但我认为他倔强地把头扭向一边。 “你受伤了?”我想把话题转向别处。 这是显而易见的。 指挥官十分不耐烦地用虚弱的语气勉强说了句:“别问了,我想要安静,这是命令。” 命令?我皱眉看着他。眼里的这个疯子亲手开枪打死了高颖,他根本算不上一个指挥官。 “是那只老虎弄的吗?”我不依不饶继续追问,这次并没有听从他的话。也可以看出他的脸上闪过一丝疑惑,随后又有点释然出现在脸上。 这两种情绪都在指挥官脸上一闪而过,他像是失忆一样,根本不知道我在说些什么:“什么老虎?” “那你的伤是怎么弄得?” 我换了个问法。 “这个啊……很早以前就有了,我自以为可以撑住,但还是快不行了。”这个男人现在的样子比之前要平静很多,“我的身体还是没法容纳它。” 我瞪视着他,联想到吸引我过来的哀鸣声,迫切想要了解一切:“容纳谁?那只在最开始发出哀鸣的怪物吗?” 因为吸引我过来的那阵哀鸣,我率先想到沼泽里的怪物。并且面前这个男人也可能是唯一与那只怪物有过接触的人。我不禁回想起那天的场景,心中冒出一个又一个的疑问。 “你从一开始就没跟我们说实话,对吗?”我迫切的想要知道答案,“你没有打伤怪物,怪物也并没有逃走,而是——钻进了你的身体里。” 村长曾经对我说过,大地有着吞噬一切的能力。 等了一会儿,他才答非所问的说了句:“也许我们才是怪物。” “它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控制你的?”我继续问,“你现在还在被它控制吗?” 我有种感觉,怪物已经离开了它。 “可能是在村庄的某一天吧,我不太记得了。”他缓缓说道,“它刚刚离开了,就在你到来之后走的,我目前的身体状况已经不足以给它提供养分了。” “什么?那为什么我没有看见它?”我觉得十分不可思议。 他带着些许嘲笑说道:“你以为它体型很大吗?它只有拇指那么大,像只没壳的蜗牛。” “这么小怎么能发出那么大声响的哀鸣?” 这次他没有回答,估计他也不知道。 “正因如此,你才袭击了高颖?”刚说完我便想起件事情,继续补充道,“坚持前往城市,也是它做的决定?” “是的,只要我杀掉高颖,它就能停止折磨我。去城市也是它控制我做出的决定。它说城里有东西饿了,我们有食物,需要去喂那东西。” “感觉饿的就是那棵大树吧,然后食物是艾文。向导也说过艾文私自吃了草莓,体内有了食物的味道。” “是吗?具体的原因我就不知道了。不过安娜的死跟我无关,那场袭击可不在我的计划之内,或许森林里存在着多种竞争关系。”指挥官顿了顿,“体内的那个家伙让我觉得那时的袭击是冲它来的……它当时在蜷缩在我体内最深处,它很害怕。安娜的死是意料之外的。” 我沉默了一小会儿,尽量去消化这句话。不过好像没用,于是便放弃了,转而继续问道:“艾文的死我能理解,但究竟为什么要杀高颖?” “不,你不了解。其实咱们都可以活,唯独高颖和艾文必须死,或者准确来讲,是队伍里的动物和生物学家都得死。所以艾文无论如何都得死,吃了不该吃的东西只是凑巧。” 我大概有些明白了,问道:“因为研究吗?” “也可以这么说。现在大地还只是想抹杀掉从事科学研究的学者,说不定可能再过个几年,它就会把重返地面的天空人全部杀死,不分学者还是孩童。”一下子说了很多,看上去这让指挥官非常痛苦,他咳嗽了几声,最后咳出一团血块出来。 “我们被彻底抛弃了。”我有些感慨。 “大地或者是自然还是在天上给我们留了一隅之地的,只要我们克制住贪欲,不再觊觎更多。”他沙哑着声音说。 “你来这里做什么?”他突然向我发问,然后又自问自答,“来海滩,找那支勘察队吗?” “是,我想回家。”我实话实说。 “回家?”他反问,仿佛我说的话非常好笑,“没有什么勘察队了,那支队伍早在我们前往城市之前就失去联系了。他们在登上了一艘在海上漂泊的游轮后,就没再有过任何信息。除此之外,失去联络的勘察队有很多,我们算坚持的久的。” “有了你,倒也不需要什么别的勘察队了。”我一边说一边检查起摆放在指挥官身边的通讯设备。通讯设备操作起来并不难,大概半分钟后我就搞明白了该如何使用这东西。 设备还可以启动,我继续说:“告诉我通讯密码,我去联系人接我们回去。” “你还真以为他们会来接你?” 我不懂这是什么意思。自顾自地说着:“家乡离我们不远,你还能撑住,给我密码,也给自己一个机会。” “给自己一个机会?”又是那种怪异的笑声,咳出的血水都无法阻止他发笑,我很明确他在嘲笑我,“不,不会有人来的。”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真想揪住他的衣领,但我又害怕这样的做法会迫使他浑身散架。 他转头朝向我,我才发现他已经没了瞳孔:“他们算准了我们会死。既从我们这里收到了消息,又不用付出什么。更主要的是还可以减轻家乡的人口负担。” 他的样子让我有些害怕,但恐惧一定程度上被怒火与疑问淹没。 “这不可能!”我摇着头根本不愿相信,认定这全都是他的谎言。这个家伙就算要死了,也要编造谎言欺骗我。 “我没理由相信你,家乡还没有收到我整理好的资料。” “我每天晚上都会把其他人交上的资料传送给上级,原封不动。我手里可不只有通讯设备。”他不假思索地平静说着,像是都已经知道我将要说的每一句话,他把我还没有问的也告诉了我,“艾文和高颖的研究是无意义的,没必要再继续浪费家乡资源了。安娜——我还真不清楚,可能是个政治上的弃子吧?至于你,你能给自己一个清晰的定位吧,兄弟。” 当然可以,我这个人鲜有优点,有自知之明算得上其中一个。一个自大、贪婪,整日混吃等死的家伙。相较于其他人,我才是权贵们眼中最应该死在这里的社会蛀虫。 “那你早就知道这一切,你为什么还?” “我需要他们给我儿子治病,如果我不来,我儿子现在就不可能躺在手术台上。”这时突如其来的疼痛让他冷哼一声。 理由很简单。 “那别的勘察队呢,其他的指挥官也会这么做?” 他只是轻轻说了句:“家乡有很多处境相同的人。” 他又像是故意的,以表达对我仍旧怀揣疑惑的不屑,“信不信由你,不过在临死前我仍要劝你,别想着回去了,就留在这儿吧,努力当个地面人,自然肯定会对你网开一面的。况且这儿不好吗,没有摩登时代的肮脏与矛盾,没有家乡的喧嚣与疲态,多美啊——” 他把脑袋摆正,没有瞳孔的眼睛看向天边,脸上也没了痛苦的狰狞,只有向往,看上去十分惬意舒服。 “我讨厌这里的绿色。”我说。 他淡淡一笑,对我轻声说:“这个理由很有趣。密码给你,你走吧,我快要不行了,想去哪里都随你的愿,只让我安静待上一会儿就行。” 在告诉我通讯密码之后,他就再也没说过一句话。我猜他已经死了。我顺从了他的心愿,让他安静地待在这里,自己则远远离开。 海水没过了脚踝,带给我一丝清凉,让在夕阳底下昏昏欲睡的自己变得清醒。我坐在沙滩上,双腿高高屈起,手臂环绕着膝盖。 眼前是金色的海洋和半轮落日。 天之将熄,沧海吞日。 ———— 不知怎得,“飞鸟”这个词突然冲进我脑海里。也许是看到了那些晚归家乡的候鸟,想起来家乡上拥有大面积的栖息地,一片接着一片。我们一样拥有翅膀,却没有相似的安身之地。 想来,我没有办法回家了。 当这个想法第一次冒出来时,我就已经清楚自己相信了那个人所说的一切。 我的视线一刻都未离开过天边,双眼饱受着太阳的烧灼。而灯塔躲在落日背后,呼唤我的强光变得阴森冰冷。我用同样冰冷的目光去回应它,目光会替我跨越遥不可及的距离。 太阳终于沉下海底,海风迎面撞来拍打在脸上,让我无比清醒。我很清楚自己做了什么决定,很清楚自己拥有多大的决心。 我平躺下来,双手合十放在小腹上,最后看了眼星空,然后缓缓合上双眼。我的心情沉静,享受沙滩带来的柔软。 我打算今夜就在这里,一动不动,放下所有戒备,来使自己暴露在黑夜里。若是自己没能醒来,自当是一切烟消云散;若是自己仍能迎接明日的太阳,就将开始新的旅程。 我静静躺着,感受着身边的一切。 我听见虫鸣,听见脚步,听见风吹草动,听见怪物哀鸣,听见沙粒对我窃窃私语。 在海风下,我抑制住想要跳起的冲动,迫使自己双眼紧闭,扼住颤抖——我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一遍又一遍地舔舐着自己的面庞,一个软绵绵的,清凉湿润的东西,在我脸颊上来回游走。 潮水漫了上来,先是涉过双腿,再是没过胸膛,最后攀上脖颈……海水顺着鼻腔涌了进来,倒灌进胸腔……我的精神高度紧张起来,窒息使大脑沦陷,我却不允许自己挣扎,仿佛亲手扼住咽喉,让自己沉入深渊。 我的意识飘飘荡荡,已经感觉不到海水的咸湿,灵魂仿若站起,面朝大海。艾文站在海面上,海风令他瑟瑟发抖;安娜和指挥官在一边交流些什么,发现我的目光之后,转过身来向我露出微笑;高颖也在,她离我最近,脚下踢着浪花,嘴里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所有人都站在那边,飘在海面上,身体散发着淡蓝色的荧光。天上忽然飘起雪花,海面结了一层霜。 高颖对我说,这里冷,不要过来。安娜和艾文附和着点头。指挥官不断重复着,这是命令。 …… 今天的阳光格外的温暖,海水与沙滩因为阳光才达成了共识,消散了冲突。我慢慢坐起,发现鞋子莫名其妙的不见了,一只小螃蟹正倒挂在大拇指上,它是个迷路的水手。 我把小螃蟹放回水里,自己背对着海洋,光脚走向内陆。 离开沙滩前,我最后远远看了眼指挥官所处的那处沙丘,此时此刻我也大概明白些他为什么不将我杀死了。 而我也打算回到村庄去,去跟村长说:“我想我能真正留下来了。” 第29章 第一卷尾声·啼鸣 我的故乡在天上,我是五年前和四位同伴一起来到地面的。我的同伴都死了,只剩下我一直在地面生活。 在经历了一个诡异的夜晚之后,我没再怀念过故乡,没再看到过故乡的身影,没再听到过飞行器的轰鸣,没再遇到过一个来自天上的人。 它走了,消失了,关于它的一切都消失的无影无踪。 在地面行走的时间长了,我仿佛忘记了如何使用翅膀,它越来越像华而不实的装饰品,而我在悄然间沉醉于行走与奔跑,体会那种酣畅淋漓的快感游遍全身。 我虽然经常锻炼,但体质的问题并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解决的。拖着这样一副羸弱的身体,我很难赢得一位优秀女子的芳心。因此,我只能另辟他径,就比如用我华而不实的翅膀来哄骗她们。 我把翅膀伸展开,展示给她们看,并引以为傲地说:“我能飞翔。” 这时,我就能从她们之中听到惊叹,并得到羡艳的目光。 除此之外,我做的饭也很好吃,这也是我追求女孩子的技能之一。 渐渐地,我找到了自己爱慕的人。我追求她,以翅膀作为诱饵。 然而在我对她说 “你看,我的翅膀漂亮吗?”的时候,她却露出狐疑的眼神,一边沉醉地爱抚我美丽的翅膀,一边提出质疑:“漂亮是漂亮,但你真的能飞吗?我从没见过你飞。” 她很麻烦,也因此与众不同,让我着迷。 我单独约她来到一片安全的树林,向她表明爱意。然而她还是问我:“你真的能飞翔吗,那我怎么没见你飞过?” “我当然可以飞翔,在曾经作为天空人的那段时间里,我会天天使用自己的翅膀,在楼与楼之间穿梭。”我不断向她吹嘘,又担心她不明白“楼”这个字眼,继续补充:“在蓝天下,在白云间飞翔。” 我从她的眼神里看出了向往,那双眼睛晶莹剔透,我从中看到了蓝天和白云。 “那你可以带我一起飞翔吗?” “这……”我犹豫不决,为了掩盖自己的心虚,打算找个借口搪塞掉,“我从没带过人一起飞翔。不过和我在一起,你每天晚上都可以把我的羽毛当做被子,非常柔软舒适。” “可我想要飞翔,你如果答应带我飞上天空,我就答应嫁给你。”她突然提出了一个让我心动的理由。 我的心跳开始加速,但心里的阴影仍然让我保留一丝理智:“我真的没有带过人一起飞翔,很可能会掉下来的,太危险了。” “那你先带我稍微飞起来一点嘛,如果可以就就继续往上,如果太过吃力就再下来嘛,好不好?” 这似乎也不是不可能——我只飞起来一点,就像那次采摘果实那样的高度,然后再找借口放她下来就是了。我故意多思考了一会儿,好掩盖自己的心急,并问:“要是没法带你飞翔,你还会嫁给我吗?” “那我得考虑考虑。”她的嘴角扬得很高。 我高兴地答应下来,上前搂住她丰盈的腰肢,那柔软又温暖的触感,让我立刻心猿意马。为了掩盖异样,我只好全神贯注到飞翔当中,轻轻扇动翅膀,去感受久违的飞翔。 双脚已经离了地,她突然兴奋地叫了起来,脸颊升起艳丽的红色,煞是动人。 我们越飞越高,我也并未感觉到有任何吃力,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先前飞到的高度。 见我停了下来,她凑到我耳边,紧紧抱着我,口吐香兰,小声问:“怎么了?” 我能闻见她身上的芳香,胸前感受到的柔软更是让我沉醉。我的心跳得不能再快了,大脑更是一片火热。 “没……没什么。”我结结巴巴地回答道。 “那你还能继续吗,我想离近一点看看蓝天。”她用恳求的语气对我说,一种我根本无法拒绝的,让人忍不住怜惜的语气。 我麻木地点点头,将之前所担心的一切都抛到九霄云外去。 我们越来越高,地面在眼下都已经变得渺小,白云仿佛触手可及。我们好似听到了来自地面的呼喊声,全都是羡慕的呼喊,我开始怀疑带我们飞向天空的不再是翅膀,而是这一声声的呼喊将我们捧了起来。 她突然把脸埋在我胸膛,娇声说道:“我一定会成为最幸福的女人。” 我早已激动不已,低头看着她,她也含情脉脉地看向我,眼眸里烟波流转,动情动人。我们相互之间能感受到来自对方的温润呼吸,我再也忍不住,对着那一抹粉红印了下去。 我们激烈地吻在一起。 这一吻,天旋地转,姹紫嫣红。 即便是从远方急促传来的长啼鸣都无法将我们分割。 (第一卷 死鸟 完) 第30章 开端 又是一个工作日,平常的一天。 陈思源今天起了个大早,原因是妻子昨晚值班,所以他得负责给六岁的女儿做早饭,并送孩子上学。陈思源在厨房里捣鼓了好一阵,成功准备出两份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早餐。 随后,成就感满满的他先去了女儿的房间,催促过还在赖床的女儿,然后又折回厨房,端着一杯热茶走出屋子。 一走出屋子,早晨的爽朗气息便扑面而来。 今天天气不错,和刚过去的周末一样风和日丽。 昨天,陈思源放弃了为数不多的休息时间,专门花了好大力气为院子重新铺了草坪。他这回可是下定决心要把院子翻新一遍,并且下了血本,买的是最近风头正热的四季青天然草皮。据说这种草皮四季常青,生长定型,上面的小草长不高、长不杂,永远整齐好打理。除此以外,它们还会呼吸,对净化房子周围的空气都有着不错的效果。 陈思源一边喝着热茶,一边骄傲地欣赏自己的劳动成果。那一片小草托起金色的晨光,也让自身的颜色愈发的鲜亮。 他的脸上挂着微笑,心里洋洋得意的想着“这附近没有一家的草坪有我的好看。” “爸爸,爸爸。我准备好了。”女儿兴奋的喊声从陈思源背后突然传来。 小姑娘想趁爸爸不注意快速冲到院子里去。 但陈思源挡在门口,所以她失败了,一把被陈思源抱了起来。 小女孩一直想挣脱父亲的怀抱,一边扭动身子,一边咯咯地笑着。笑起来眼睛眯成两道月牙,脸颊肉嘟嘟的,煞是可爱。 陈思源被女儿挠了痒痒肉,不得已把她放了下来,但没给小女孩逃掉的机会,蹲在女儿面前先笑着说道:“还没吃早饭对不对?桌子上有,先去吃掉。” “但我不饿。”女儿小声说道,“而且爸爸做的早饭没有妈妈好吃。” 陈思源无奈地撇撇嘴,“那也要吃掉。听话,你正在长身体,不吃早饭怎么长高高?” “不要。”女儿倔强道。 “如果妈妈知道了你不吃早饭,那咱俩都得倒霉。” 小女孩仔细思考了一小会儿,十分温柔的回道:“好吧,但我这是为了爸爸好。” 陈思源笑得更开心了,他觉得有一个女儿简直是件天大的好事。 “奥,谢谢你!”陈思源伸手揉了揉女儿头顶,语气温柔,眼睛里充满了宠爱,“爸爸是为了你好。” “还是我为爸爸好更多一点。”女儿笑着跑开了。 陈思源希望女儿能喜欢自己做的早餐。但这几乎是不可能的,所以他其实也不抱太大希望。 欣赏完这些美丽的草皮,陈思源把茶杯放回水槽里,拿起先前放在水槽旁的手机,开始飞快地浏览起新闻。 新闻同昨日一样,依旧平淡且无聊。国内没有自己感兴趣的,国际也无大事发生。当然,那几个打得有来有回的国家继续互相扔导弹已经算不上大事,再有几个国家参加进这几场战争也算不上大事。要是有朝一日这些国家握手言和,肯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谈谈互惠共赢、协同发展的问题,那才叫大事。 女儿吃完了早餐,陈思源也收起手机。等他准备好要出门的时候,女儿早已先他一步跑了出去。陈思源不禁感叹小孩子的朝气蓬勃,不像他自己,能走路绝不跑步,能不动绝不走路。 陈思源把车子开出车库,看到女儿正蹲在紧挨着院子的便道上,不知正对什么东西看得出奇。他按了两下喇叭,都没能拉回女儿的注意力。 陈思源看了眼时间,发现时间还早。于是他下了车,来到女儿身边。 “可儿,看什么呢?”陈思源来到女儿身边,一同蹲下。 女儿伸出小手指向前面的柏油地,十分惊奇地对陈思源说道:“爸爸看,有一棵小草从石头下面钻出来了。” 顺着女儿指尖的位置,陈思源看到有一棵小草顶破了坚硬的柏油地面,一抹翠绿十分孤傲地立在一片灰色之中。 “这棵小草很坚强是不是?它的根茎那么软,却能顶开十分坚硬的地面。它的周围一点土壤都没有,一个同伴也看不见,但它仍旧坚强地生活着。” “坚韧不拔。”女儿补充道,“这是老师上周教给我们的成语,可儿记下来了。” 陈思源非常高兴女儿已经能灵活运用一个刚学会的成语,他决定晚上见到妻子一定要详细描述一下女儿的优异表现。 “对,就是坚韧不拔。”陈思源笑得合不拢嘴,“可儿喜不喜欢这棵坚韧不拔的小草?” “喜欢。” “喜欢这棵小草的坚强吗?” 女儿轻轻“嗯”了一声,眼睛没有离开小草片刻,陈思源不确定女儿是不是在听他说话。 但陈思源继续问道:“那可儿是不是要向它学习,像它一样坚强?”他从书上看过,教育孩子要学会引导,从身边的一点一滴开始加以引导。 “当然,可儿会像小草一样坚强。”女儿坚定道。 陈思源很满意,他认为这是一段成功的教育,应该被写进每一本教育书中,当做十分典型的成功教育案例。他很乐意再陪女儿看上一会儿这棵小草,但时间不允许。女儿要上学,他要上班。 “好了可儿,再不走你上学该迟到了。”陈思源站起身说道,“走吧,晚上回来再来看这棵小草还在不在。” “它还会不见吗?”女儿在跳进车前这么问陈思源。 “呃……”陈思源磕巴了一下,他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犹豫了片刻后他选择先搪塞过去,“不,亲爱的,它当然会在。” 他现在开始认为这段教育是有瑕疵的,至少现在是的。他只能寄希望于那棵小草会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中挺住,起码要挺到女儿忘记它为止。 陈思源工作的环境科学研究院与女儿陈可琳的学校是在相反的方向,不过他们住的地方不是市中心,路上车辆较少,预留出的时间还是比较富裕的。 一路上,女儿对着车窗外的景色叽叽喳喳地不停,一会儿跟小鸟打个招呼,一会儿又对着鲜花说“你好漂亮呀!”。陈思源认为女儿的性格应该是随了妈妈,都非常活泼开朗。 大约二十多分钟的车程后,陈思源把女儿送到了学校,自己也到了研究院门口。同时,他在路上也想好了关于未来某天,小草不见了的说辞。 到时候,他会再进行一场引导教育,如果成功,那么这整个教育确实是完美无瑕的。必须被各大幼儿教育书纳为典型。 ‘我应该去当个教育家,而非在研究院里守着一堆花花草草,关心各种枯燥无聊的环境检测数据。’陈思源一边幻想一边按下电梯按键,他陶醉于自己的幻想中,就连同事跟他打招呼聊天,他都只是敷衍应对,根本没在听对方正说些什么。 等陈思源到了私人办公室,他在幻想中已经出了几本教育着作,马上就要登台领奖了。领的奖是教育界年度最佳风云人物。 办公桌上的一摞数据报表以及闪烁着白光的电脑屏幕还是把陈思源拉回了现实,这个现实让陈思源很头疼。他和大多数人一样,做着擅长但不喜欢的工作。 还没等他真正开始工作,一阵敲门声毫无征兆的响起。陈思源说了声“请进”,办公室房门缓缓打开,走进来的人是和他关系要好的朋友,也是他的大学舍友,王欣。 对于王欣的到来,陈思源还是有点惊讶的。虽然他俩关系不错,但王欣负责数据观测,平日里在离研究院更远一点儿的观测站工作。因此二人在工作时间大多通过网络联系,唯有周末偶尔会抽时间聚一下。 “呦,什么风把您老给吹来了?”陈思源连忙站起身,笑呵呵地打趣道。他喜欢有朋友在工作时间拜访自己,这样可以把他从无聊的工作中稍微拯救出来一会儿。 王欣摆摆手,很随意地找了个椅子坐了下来,见陈思源要去准备茶水,连忙说:“不用麻烦了,估计咱俩喝不上水就得去开会了。” “开会,开什么会?没人通知我要开会啊。” “我这不是通知你来了吗?紧急会议,范围不大。” “发生什么事了需要开紧急会议?还让你从观测站亲自过来,连个视频会议不就解决了。” 还在说着,陈思源发现王欣的脸色越来越不对,“到底怎么了,你犯错误了?大哥,有什么话就赶紧说吧,别装深沉了。咱俩这关系不需要藏着掖着,有什么需要我的地方直接开口就是了。” “嗨,不是我,跟我没关系,只是这事情想起来就让人悲伤。”王欣回道,“你还记得我那个同事李敏林吗?就咱们一块儿吃过饭,把咱俩都喝倒了的那个女的。” “哦,敏林姐啊,当然记得。好像快成你领导了吧。她女儿之前和可琳一个幼儿园,小学就不一样了。” “嗯,对。”王欣点点头,随后沉声说道,“她死了。” “死了?”陈思源大叫了一声,旋即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抬眼往办公室玻璃隔断墙外看了一眼后,压低声音问,“怎么死的,今天要开的会和她的死有关?” “应该是说这事儿。她是昨天晚上出的事故,当时正在从观测站来这儿的路上。”王欣伸出右手食指点着椅子护手。 还没说完,就被陈思源紧忙打断:“什么,她要来我办公室?她来这儿干嘛,我可不知道啊,跟我没关系!” “什么来你办公室!”王欣没忍住一下子跳了起来,“来这儿,来这儿!来研究院懂吗,不是来你办公室!” “奥奥,懂了懂了。抱歉,抱歉,她去世的消息吓到我了,脑子一下子没转过来。你赶紧坐下,快坐下,注意形象,你也吓到我了。”陈思源连忙示意王欣赶快坐下。 王欣坐回座位,继续说:“她是在过盘山公路的时候出的意外,整个车子都冲下了山,人当场就没了。” “哎,好可惜,马上就要晋升了,结果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儿,看来一切都是命啊。”陈思源感慨道,“那车子为什么会冲下山,车子失控了?” “不知道,警察的调查结果昨晚没出来,不知道一会儿在会上会不会说。” “不管啥结果,人已经没了。只希望能尽早查清,还她家人一个真相吧。” “对,可怜了她家人了,尤其是她孩子,还那么小。” “没错。”我同意道,心中为敏林姐的意外感到惋惜,“咱单位需要赔偿吧?” “那是肯定的,毕竟人家是为单位加班,从一个工作地点去另一个工作地点的路上出的事故,肯定要赔偿的。希望大领导们这回能当个人,多照顾照顾人家。” “你说得对,要是连给赔偿都抠抠搜搜的,那就太没良心了。不过敏琳姐的事故跟我有什么关系,为什么开会还要叫上我?我平常和敏林姐也没啥交集,如果是车子失灵,又是人为造成的,最有动机这么做的人应该是你吧。” “你一个人当着我面嘀嘀咕咕地胡说些什么呢?”王欣随手拿起摆在面前的笔朝陈思源扔了过去。 陈思源也不躲,而是继续认真地说道:“我是认真的,如果是他杀的话你的嫌疑最大。毕竟人家虽然比你大,但入职比你晚,却又晋升的比你快。你想想,敏琳姐去世了,晋升这件美事不就落你小子头上了?你看看到时候谁会不怀疑是你做的手脚。” “陈思源啊陈思源,我真的想给你一脚,你是不是悬疑小说看魔怔了。” “啧,你还想在我办公室里揍我?” “你能不能正经点儿?” “好啦好啦,开个玩笑。听到这么让人悲伤又紧张的消息,我需要开几个玩笑来缓解下心情。不过我真的很好奇,为什么要叫我去开这个会?” “不知道。”王欣双手一摊,摇头道,“好像是因为一组数据。我也不确定,昨晚通知我的时候没跟我说那么详细,就说让我第二天早上来叫上你一起开会。” “数据?” “我们负责数据观测,你负责数据分析。如果敏林姐那里还有什么数据是在出事前没有分配下去的话,可能要你接手吧!” 陈思源痛苦地揉了揉太阳穴,悲痛道:“你传给我的那些数据都还没看完呢!” “别卖惨。你要是工作真饱和的话,就不会和我在这里闲扯了,早就把我晾一边忙去了。” “谢谢你细致入微的分析。” “不客气,亲爱的。” “几点开会,我还要和你这个讨厌的家伙独自待多久?” 王欣看了眼手表,眯着眼对陈思源笑道:“九点半开会,你还能和我这个帅气的朋友愉快地相处十分钟。” 第31章 数据 陈思源和王欣是最先到会议室的。会议室里面闷热又潮湿,厚重的深色窗帘紧闭,可能是昨晚开过会的人忘记把它重新拉开。这是常有的事儿。陈思源借着从门外飘进来的阳光,小心翼翼地绕开几把横在过道上的椅子,来到窗前,一把将窗帘拉开。 迫不及待涌入的白光并没有想象中的刺眼,陈思源看得清在阳光照射下漂浮的灰尘。恰巧此时,王欣打开了空调。在出风口吐出的白色冷气中,挂在墙上的世界地图和名人名言显得有些虚晃。 他俩找了两张靠窗的椅子坐下,如果有人进来,进来的人能与他们在第一时间互相看到。 大概等了十五分钟,研究院的一把手张鹏跃阴沉着脸走了进来,并用充满憎恨的目光看着会议室里的一切。身后跟着的是研究院副书记程诚,还有一位生面孔。那人穿着一身警服,估计是负责调查李敏林死因的警察。 张书记没理会陈思源和王欣的问好,随便找了个椅子就坐在了他们两人的对面。陈思源发现张书记眼里布满了血丝,脸色也不是太好,只是被阴沉的表情遮住了大半。估计因为李敏林的意外,一晚上都没睡好。 “这位是房泽,房警官。他负责调查李敏林的事故。”张书记介绍道,并收起了那副满怀憎恨的表情。其他人听得出来,张书记已经尽力调控自己的情绪了。 这位警察有着一张圆脸,身形强壮,可以隔着身上的那件警服看到他结实的肌肉,目光如炬,他的样子很符合陈思源对警察这一职业的刻板印象。尤其是房泽的那双眼睛,与陈思源对视的那一瞬,陈思源便感觉只要这个男人想,就能随时把自己看穿。 陈思源与王欣分别和房泽问了好。 “小陈,我想小王应该已经跟你说了李敏林的事故了吧,你和敏林熟悉吗?” “刚刚告诉我了个大概,但具体的情况王欣也不太清楚。我和李敏林算得上认识,但并不熟悉,只一起吃过一顿饭。” “你的工作,一般都是和小王对接是吧。敏林负责的那些监测数据有没有看过?” “没有。”陈思源如实回道,“敏林姐的工作一般都是由二部的黄涛负责。” 副书记程诚也补充道:“小陈先前主要负责的是水质分析。自从半年前咱们院开始和市政管理局合作之后,小陈也开始兼职研究绿化花草,提出的好几种绿植都被市里采纳了,效果很好。” 张书记对陈思源的工作表示了赞许:“小陈的工作做的很到位,和自己本职工作跨度这么大,还取得这么大的成效,很不错。” “谢谢书记夸奖。” “敏林出事故前把一组数据传回了院里,所以——”张书记顿了顿,陈思源也明白要开始步入正题了,“我希望你能暂时接替下黄涛的工作,分析分析。那组数据” “额……黄涛呢?”陈思源问道。 “黄涛前几天请假回老家了,他父亲过世了。”程诚说道,“分析这组数据挺着急的,恐怕等不到黄涛回来。” 房泽突然解释道:“因为李敏林出事前刚好上传了那组监测数据,从她和当天值班人员的聊天来看,她离开观测站前往研究院的目的也是为了对这组数据进行分析。” “这不对吧。”王欣说,“敏林姐的工作是观测和记录数据,至于分析,不应该她做啊?” “可能通过这组数据李敏林发现了什么很紧急的事情,她等不到黄涛回来,于是想当晚亲自进行分析。所以我们认为这组数据比较重要,很可能也和她的死亡有直接关系。” “我不明白,一个数据而已,有多重要能和她的事故直接挂钩。”王欣表示不解。 “不需要你明白,找出真相是警察的事情,你们要做的就是配合好警察,把自己的本职工作做到位。” “那敏林姐的事故原因有初步的结果了吗?”陈思源问完又补充了一句,“如果这是可以透露的话。” “这没什么,说实话,现在并没有什么进展。”房泽一一说道,“我们只知道她的车子右前轮应该是撞到了什么东西,再加上当时速度过快,才导致了车子失控,以及后续的事故发生。但至于撞到了什么东西,我们还没有找到。以及事故发生时有没有第二人在场,撞到东西是否是人为设计的等等,都还没有结论。所以我才想调查下那组数据,看看能不能找出什么新的切入点。” “那意思是不排除他杀?可能有人故意设计了这场事故?” “小陈,问的太多了。” “啊,不好意思房警官。” “没关系。不过我们这边很需要陈老师的协助,希望您能答应为我们对这组数据进行详细的分析。” “当然,是我应该做的,我也很想知道敏林姐的事故是否和这组数据有关。”陈思源应承了下来,又试探性地问张书记,“书记,那市政局绿化那边的工作能不能先放一下,我怕自己做不过来。” “年轻人不要怕工作多,要勇于给自己加加担子啊!”张书记还没说话,王欣先跳了出来,眉飞色舞地对陈思源说道。陈思源扭过头瞪了一眼王欣,心里非常想把这家伙的嘴给缝上! 程书记突然笑了,对在一边幸灾乐祸的王欣说道:“小王说得对,年轻人要勇于给自己加担子,要有压力才有前进的动力。” “没错。”王欣坚定地不停点头。 “小王,敏林那边的工作就暂时先由你接手吧。” 王欣吃惊地“啊”了一声。 没给王欣反驳的机会,张书记又说:“市政局的工作也就差个收尾了,我会再安排其他人去做。至于小陈,你就先配合房警官,赶紧分析数据,越快越好。” “好的。” 这回轮到陈思源得意地看着王欣了。 “小王。” “哎?” “小陈那边你也得好好配合啊。” “好的。” 陈思源觉得王欣热切的声音在一瞬间变得冷淡。 会后,房泽在与陈思源交换了联系方式后便离开了。王欣没有回他的监测站,而是跟着陈思源来到了办公室,找了个椅子搬到角落自己坐着,赖着不走。 “你没有工作要忙吗?”陈思源问。 “我是配合你的,你要什么我去给你提供什么,你还没管我要,我干嘛去瞎忙活。”王欣一边玩着手机,一边无所谓的说道。 陈思源便也不再管他。虽然王欣经常没个正形,但真到要做事的时候也绝不会含糊。反正从陈思源认识王欣到现在,王欣就没办砸过一件事。 李敏林传回研究院的数据已经被陈思源下载下来了。这组数据是对城市北边的一片风沙防护林进行植被监测而得到的。研究院的分析人员一直不算很充裕,各部门的人互相帮忙支援也是常有的事情,因此陈思源对黄涛负责的森林监测工作也了解个大概。 分析这组数据并不难,约莫花费了一下午的时间,下班之前陈思源得出了结论。 第32章 生长 “这组数据没什么特别的。” “你确定?” 王欣放下手机,语气听上去挺失望的。 陈思源点点头,回道:“没什么特别的,而且数据很漂亮,各项指标都是优秀。” 王欣走到陈思源身边,接过陈思源手里的那些纸质数据,仔细看了一会儿:“还真没啥问题。” “那敏林姐为啥因为这组数据这么着急?” 王欣撇了下嘴角,回道:“你问我?一个成天见面的人突然没了,警察还说有可能是他杀,我可比你想知道是因为啥。” “没办法,只能静静等着警察的消息了。” “真是的,我还是不太能接受怎么会出这样的事情。那你要现在告诉房警官你的结论吗?” “还是再等个一两天吧,等我再仔细看几遍的,确保自己的结论真的没错。” “我同意。明天我去观测站好好翻翻敏林姐之前的资料之类的,看看能不能找出点什么东西。” “警察没拿走吗?” “没有,很多都是密件,警察可以在站上工作人员的陪同下查看,但也不太好直接拿走。” “有什么消息就赶紧告诉我。”陈思源看了眼手表,发现已经到了下班点,于是开始收拾起东西来,“下班喝点去?我请你。” “今天恐怕不行。”王欣此刻换了一副愁眉苦脸的表情,“我爸给我安排了一场相亲,不去不行,父命难违啊!” “又相亲?这回是哪家的大小姐啊?” “不知道,不感兴趣。”王欣一边摆手一边往办公室外走去,“我先去赴约了,就不等你了,回见。” 王欣走后,陈思源给妻子打了个电话,询问今天需不需要他去接女儿放学。得到的结果是妻子已经带女儿回了家,于是陈思源也拿上自己的东西,赶紧开车回家。 路上有些堵车。平常陈思源下班回家的那条路几乎没发生过堵车,所以他到家的时间要比以往晚了大约半个小时。 进门前,陈思源故意看了眼早上的小草。发现那棵小草还在,除此以外,它周围的路面出现了些淡淡的龟裂纹路。在陈思源的印象里,这些纹路在早上的时候还没有。 回到家,妻子正躺在沙发上看着电视,一边的手机还外放着小说。她并不在乎电视里演的是什么,亦或是小说讲的是个什么故事,她这么做只是为了放空自己。按照妻子的话来讲,看电视和听小说同时进行,属于双管齐下,大脑放空效果加倍。 女儿正在二楼的浴室洗澡。最近她学会了自己洗澡,就不愿意让妈妈帮忙了。 “今天要晚啊,加班了?”林佳问。 “没,堵车了。可能是出什么事故了,平常下班的那条路不会堵车的。” “啊,说到堵车可真是气死我了!”林佳坐了起来,愤愤道,“今天市里也大堵车,堵了好久好久。说是好几条主路全在施工,好像是昨天一夜之间路面全被毁了。” “被毁了,咋回事?” “我在市政管理局的闺蜜白天跟我吐槽来着,她说是因为道路两旁人行道上的杨树导致的。不知道为什么,好几棵树的树根长到了马路上,把路面都给顶破了。” “啊?这可从来没发生过。” “看来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林佳关掉了有声小说,但依旧开着电视,上面正放着某部动画片,“我闺蜜还托我问你,有什么办法可以解决那些长到道路上的树根,又不让那些树受伤的办法吗?” “我不知道啊,我是分析环境数据的,又不是园丁。这种事情是要咨询专业从事园林护理工作的人吧?” “是吗?我闺蜜说你们研究院应该有办法。对啊,你们研究院不就是研究花花草草之类的吗,为啥你还不懂这个。” “我在环境科学研究院工作,主要工作对大气、土壤、水、生物植被等东西进行经常性监测。”陈思源换好了一身干净的睡衣,一屁股坐在林佳身边,一脸无语地问,“咱俩结婚都六年了,你不知道我干嘛的?” “都是环境植物之类的嘛,那么复杂,谁分得清。” “很简单啊!” “不简单!”林佳佯怒。 陈思源立马举手表示妥协。他很喜欢看妻子假装要生气的样子,总觉得这个时候的妻子非常可爱。 他很想与妻子进一步亲昵,但一个陌生的号码突然打了进来。 “您好。” 电话对面说话的是一个男中音,声音富有磁性:“您好,请问是陈思源先生吗?” “对,是我。请问你是?” “啊,是这样的。我在网上看到了贵公司刊登的信息,想咨询您一下有关除草剂的事情,我们小区的绿化草坪长得实在太快了,有没有什么能抑制它们生长呢?因为这个,小区业主都投诉我们好多次了。” “我不是卖除草剂的。”陈思源毫无耐心地说道,“而且作为一个环保人士,我想告诉你,我个人不建议你使用任何除草剂,有可能对土壤产生副作用,对环境没半点好处。如果你嫌草长得太快,那让人割草的频率高一点就好了!” 没等对方回复,陈思源就立即挂断了电话,并很熟练地将对方拉黑了。这已经是他今天接过的第五个陌生电话了,下午的时候接了三个,还有一通是在他开会的时候打进来的。 全都是物业公司来询问除草剂的事情。他们都说他们小区的绿化草坪生长的太快,有些甚至夸张地说,刚割完的草坪能在几天内就长得没过了脚掌。 “我的信息是怎么泄露的,为什么都以为我是卖除草剂的?” “上周你们单位不是给一家化学药品公司做了认证吗,证明他们的产品对环境没有影响,会不会是他们弄得?”林佳问。 陈思源一拍脑门,恍然道:“我想起来了。他们肯定是为了证明认证的真实性,把我们单位的信息挂出来了,然后不知道是哪个大聪明在单位联系人上写上了我的信息。” “那他们应该看错了,以为你是卖那个化学药品公司的员工。”林佳又问,“可是那家公司的除草剂真的会对土壤产生副作用吗,为什么你们单位还会给他们做无污染认证?” “从数据上看没任何问题,我们完全是秉公办事而已。不过就我个人认为,凡事都不能只看表面的数据。” 说到草坪,陈思源想起来了自家院子里的新草坪。他起身走到窗户旁,看着外面的草坪,心里希望这些绿油油的小家伙能真如商家宣传的那般,不会胡乱生长。 第33章 葬礼 陈思源在拿到监测数据的第三天,将分析结果分别告诉了张书记和房泽警官。与他猜测的一致,这组数据并没有满足警察或是领导们的期待。 又过去一天,警察在盘山公路的某一段,找到一截早已被车轮碾压得不成样子的老树根。恰巧在李敏林出事的那段路上,有一处柏油路面碎开约莫一拳大的面积。警察截取老树根相对完整的根部,同那块碎裂的路面进行比对,两者的直径差不多是吻合的。 要是放在以前,没人会把树根与车祸联想在一起。一个树根突然破土而出,然后击中正在高速行驶的汽车的轮胎上。这听上去太过于荒谬。 但最近市里的路面接连不断地遭受着树根的破坏,几乎所有的主干道都一定程度上的受到破损。那些树根就是毫无征兆的,又在眨眼间突破路面坚硬的防御。这几日市里车祸频繁,市政局没法在第一时间封闭所有被树根破坏的道路,又难免会有车主分心,压到钻上来的树根,一个不留神便引发车祸。 因此警察们也不得不考虑树根与李敏林车祸的关联性。 只是一场意外。这是警察给李敏林车祸的定性。 从意外发生到现在,一周过去了。陈思源要和王欣一起,一同去参加李敏林的葬礼。 葬礼在城市北边的一个墓园里举办,他们二人都住在城市靠南的地方,如果要去到墓园,就要穿过一整个拥挤不堪的城市。所以两人起了个大早,相约一同开一辆车共同前往。 陈思源刚出门,发现离得比较近的几位邻居比他更早地离开了舒适的床铺,全都在低头忙着整理草坪。他们的草坪这两天跟发了疯一样,小草疯狂地向上窜,只要一天不整理,整个草坪就会变得异常凌乱。 陈思源开始暗自庆幸自己提前换上新草坪,也把自己买的这款推给了几位邻居,不过在到货之前,几位邻居估计还要忍上几天他们发了疯的老旧草坪。 市里的市政依旧混乱,塞车严重。政府已经出动了能出动的一切,但毫无作用。每天都会有一两条新的路段被封锁,就连穿着最崭新铠甲的路段也难逃一劫。人们对此抱怨不断。 市里被汽车填满,鸣笛声热火朝天,吵闹刺耳。独自驾驶的司机一边拍着方向盘一边大声咒骂,神情焦躁不安;结伴出行的人们愉快地聊着天,心里不慌不忙。 政府里的领导们正为这些破损的街道、残忍的树根,接二连三地开会。会议室里烟雾缭绕,气氛火热,人们焦头烂额,拍烂了桌子。所有的事情都是因为这些混账树根导致的。大家工作迟到,吃不上外卖。遇到突发情况,消防车、救护车寸步难行。政府门口每天聚满了人,又有更多人整日盯着政府的新闻发布会。 路上,陈思源和王欣听到了政府正在呼吁人们再忍受两天,已经有大批的专家正在从省会马不停蹄地赶来,只要他们一到,所有的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但这并不能改变现状,甚至激发起更多的怒火。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厉声质问“还要等两天,那之前都在做些什么,事情刚一发生就该请专家过来,为什么不请?” 即便专家正在赶来,领导们的眉间依旧愁云不减。他们一直担心如果专家也束手无策该怎么办?是不是就得清除掉城市里所有树木。否则照这种情况一直发展下去,终有一日,整座城市的所有道路都会被树根盘踞。 …… 找陈思源来买除草剂的骚扰电话直到昨天才彻底消失不见,可能他们真的听取了陈思源的建议,增加了除草的频率。 大概三个小时后,陈思源和王欣在九点前赶到了墓园。要是在没有堵车的往日,从他们家到墓园用不了四十分钟。 墓园占地面积非常广,这是本市相对高端的一座墓园,隐藏在一丛丛的矮树里,环境静谧。穿过这些矮树要走上五分钟左右,随后才能看到墓园的正门。门里是墓园主路,位于正中心,横穿整座墓园。主路东西两侧分区域的伫立着一排又一排的石碑,阳光无力地趴在上面。 葬礼很小,只邀请了与林敏林家关系最近的亲戚,和与她本人关系最好的朋友、同事。来的人加起来也不过三十来个。要是按照王欣他们老家的习惯,一场白事儿不邀请到一二百人来参加,那这个人走的是不体面的。 葬礼同样非常简单,没有锣鼓,没有礼炮,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就已经是这场葬礼全部。葬礼对陈思源而言是很虚幻的事情,从小到大这是他第一次参加葬礼。他站在人群的最后,看着李敏林孩子的背影,不知道当他要亲自送走自己所爱之人时,自己能不能和这个小女孩一样坚强。 考虑到墓园太过偏僻,这里是提供午饭的。陈思源和王欣在吃过饭后小心问候了李敏林的家人,随后一同离去。他们要去李敏林负责的那片防护林看看,这是陈思源坚持的。 “敏林姐如此着急地去分析这组数据,肯定是想要告诉我们什么。”陈思源并没有完全放下那组数据,“我们得去那片防护林看看。” 他们驱车继续往北走去,因为郊区还没有遭受到树根的肆意破坏,大概十五分钟后,他们就来到了防护林。 道路两侧布满了灌木丛,繁密的枝叶犹如一堵城墙,把里侧的乔木林围得严严实实。王欣把车停在了一个巨大的广告牌底下,随后带着陈思源下了车,先没有着急跨过灌木丛,而是靠着车门,仔细打量着面前这些粗壮的乔木。 两人从没在市里见过长得如此之好的树木。树体高大,树叶茂盛,一个接一个地整齐排列,直到视线尽头。 “比我上次来的时候气派多了。” 王欣不由得有些感慨。他上次来已经是三年前的事情了,那个时候这片防护林才刚建成,运过来的大部分乔木还都是半大不大的树苗样子,让人看了便会担心这些单薄的躯干究竟能不能挡住来自北方荒漠呼啸的风沙。 如今一见,这种忧虑自然是荡然无存。 “看来老王功不可没啊!”王欣赞许道。 “老王?” “这片的护林人,大家都管他叫老王,不知道他到底叫什么。老王和他夫人一起做了一辈子的护林人,好几个省市的好些个林子都受过他的照料。” “那咱们是不是得去拜访他一下?” “那是当然的了,来都来了,正好也能让他给咱们介绍介绍这片林子最近的情况。他对林子门清,听他讲比咱俩瞎逛要好。” 与外界的炎热不同,刚踏入乔木林的一瞬间,两人就感到有一股清凉穿透衣服蔓延至全身。前天城市北边刚下过一场雨,泥土还未完全干透,依旧松软湿润。陈思源还发现了一些落叶,与黑褐色的泥土搅在一起。可能也是因为雨水的作用,这里才会一直弥漫着一股木头、树叶与泥土的混合味道。 越往里走,乔木也就变得愈加高大粗壮,他们两个人甚至看到了几棵橡木,不知为何会突兀地穿插在一片乔木林里。 王欣很疑惑地说道:“奇怪,之前没听过还往这里运过橡木啊。” 陈思源回道:“可能是运错了,为了减少退回的运输成本就给放在了里边,想着糊弄过去吧。” “也可能。” “老王到底住在哪里啊,我们啥时候能到?”陈思源已经感觉在乔木林里走了十多分钟了,但连一栋房屋的影子都看不到。 “快了快了,再走个十来分钟就行。还记得咱们停车的地方有个广告牌吗,老王家就是顺着那个广告牌一直往北走。”王欣说,“他住的那个地方挨着一个小湖,之前我来的时候那个湖都快干了。后来听敏林姐说林子建好以后,湖水又慢慢涨回来了,里面的鱼也多了起来,老王没事儿就在那儿钓鱼。反正咱们请了两天假,要我说,今晚就在老王家住得了,明早起来和他一块儿钓钓鱼。” “我都行。不过你不会是为了逃今晚的相亲,才不想回去的吧?” “你怎么知道我今晚相亲?”王欣诧异问道。 “我不小心看到你手机信息了。” “你咋干偷看这种事儿?” “大哥,是你开车的时候把手机放在支架上的,还非得开车的时候回消息。那手机支架就跟在我面前也没啥区别,想不看见都难。” “这无所谓,看了就看了。”王欣扶着一棵乔木停了下来,示意陈思源稍微休息会儿,“不过我不是不想相亲才不回去,我是真觉得这里空气好,环境好,不想回去了。” “得了得了,我还不知道你?不过这里空气确实是好。” “是吧?”王欣见陈思源主动岔开话题,立马很乐意地接了下去,“这才几年啊,环境能改造成这样?你能相信再早些年这块儿还有个重污染的工厂吗?” “还有个工厂?” “对啊,你不知道正常,那时候你还读博呢。那个工厂是在我研究生毕业后来院里工作的第二年被拆走的,就是因为污染太大,搞得整座城市乌烟瘴气的。你刚来院里工作的时候老咳嗽,还记得吗,多半就是因为那个工厂留下的后遗症。工厂在的时候,每年得呼吸道疾病的人更多。” “原来以前污染这么严重。” “对啊,没想到现在这里居然能治理的这么好,好到能发展旅游业了。” 陈思源示意王欣继续赶路,王欣很不乐意地让后背与乔木分开,然后继续说:“不过仔细一想,好像这几年的空气质量也不是每年都好。我去年还犯鼻炎了呢,就是因为空气不好引起的。” “我去年年底的时候读过咱们单位的年终总结,去年空气只能说一般,没有太好,就连在敏林姐的总结数据中,这片林子的空气质量也只能说是一般偏上,够不上太优秀。” “那今年还挺意外的,前几天看你分析的敏林姐的那篇数据,那数值简直好到离谱!” 听到王欣这么讲,陈思源突然停下了脚步,默不作声地站在原地。 “怎么了?” 陈思源抬眼看向王欣,问:“那篇数据是不是有点太好了?” “那怎么了?” “空气质量恢复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不应该在很短时间内有太大的跨度才对。”陈思源回道,“去年的空气质量要想达到那篇数据的质量,起码还得用两三年的时间吧,这还不到半年。除此以外还有水源、土壤等等,怎么不到半年变化如此之大?” “按理说,你说得对,短时间内跨度确实有点儿大。” “这有点儿奇怪。上周的环境数据什么时候能出来?” “已经一周了,估计明天就没问题,不过明天咱们请假了。” “那就不请了,我想看到新的数据,还有其他区域的最新数据,以及以前的数据,我都想看看。” “明天不是说好了去钓鱼吗?” “要是你明天给我找来这些数据,我就想办法帮你推掉两次相亲。” “那没问题。”王欣非常爽快地应承下来,“数据我帮你去要,推掉两次相亲,你也得说到做到。” 然而陈思源并没搭理王欣,而是又突然停住了脚步,一动不动。 “你干嘛,不会是想反悔吧?” “你看。”陈思源向前扬了扬下巴,示意王欣向前看去。 原本应该继续延伸下去的乔木林却在不远处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突兀的圆形空地,在空地正中央,一棵巨大无比的橡树拔地而起。 两人加快了脚步走了过去,走近后才发现那根本不是一棵橡树。而是几棵橡树紧紧环抱在一起,整个躯干拧成了一根麻花,原本应该出现在枝干最上方的树冠也没有出现,整个树干上面空无一物。 “这是什么东西,橡树怎么长成了这样?”王欣皱着眉问道,“它们怎么像蛇一样缠在一起,还光秃秃的,树叶都去哪了?” “不知道,一会儿问问老王吧。”陈思源朝那几棵怪异的橡树走近了些,伸出手掌轻轻按在了树干上,“这几棵树还是活得,没死。” “管它活得还是死得呢,咱们先走吧,我看这玩意儿有点恶心。我最怕蛇了。” 离开了那几棵诡异的橡树,陈思源又跟着王欣走了十几分钟,终于见到了一汪湖泊。在湖泊边摆放着一栋二层木质小楼,白色纯木外墙吸引了阳光的全部目光,显得熠熠生辉。 王欣边走边朝小楼大喊了两声“老王”。但是没有回应,在他们两人的视野范围之内,也没有看见老王或是其他人的身影。 这里只有这栋纯白色的小楼,像婴儿一样,亲昵地蜷缩在一片碧绿之中。它十分安静乖巧,不哭不闹,似乎是睡着了,又可能是醒着的,如这周围的一切一样,全都默不作声。 这里什么声音都没有,其实从最开始便没有过声音。树叶没有发出过声音,动物没有发出过声音,湖水还是没有发出过声音。整个乔木林都是静谧无声的。 从始至终,就只有他们两人的声音而已。 第34章 木屋 湖面悄无声息地泛着粼粼波光,偶有几朵青白色浪花突然绽开,吸引走周围一切事物的全部注意。 一条小径从白色纯木小楼蜿蜒至湖泊,在尽头摆放着一把椅子和一个蓝色的塑料桶。一小片鲜花簇拥在小径的北侧,其中的牵牛花最具辨识度。最接近湖泊的位置,几株娇艳欲滴的美人蕉昂首挺立,在这个没有风的下午微微摆头。 当陈思源和王欣走近,他们觉得这栋小楼更白了,白的一尘不染,白的像一张圣母的脸,带着笑意,用最圣洁的目光注视着他们。 小楼给人一种不像是有人的感觉。前面的泥土被翻动过,一把老旧的尖头铁锹插在一旁,木柄上刷着一层扎眼的红棕色油漆,上面还隐隐散发着一股刺鼻的腥臭味。在这片被翻动的泥土上,纵横交错的同一种鞋印清晰可见。 两人谁都没有看铁锹第二眼,也没有踏入被翻动的泥土上。他们互相看了一眼,不约而同地选择先绕小楼一周,最后才来到屋外门厅的三层台阶前。树木、鲜花、泥土在四周安安静静,这里除去人什么都有,却依旧空荡荡的。 白色小楼的窗户都是黑色的,被人从里侧贴满了纯黑色贴纸。贴纸又在暗淡的阳光的照射下,显露出带着透明质感的黑紫色,几丝费尽力气透过黑纸的阳光又被厚重的窗帘无情拒绝。 看来这栋房子,目前是坚决拒绝阳光造访的。 三层略高的木质台阶的中间那层折断,陈思源和王欣不得不抬脚跨过,木地板也因为突如其来的重量闷哼了两声。 王欣先走到门前,在门上轻轻敲了三下。他的力度很轻,轻到让人怀疑即便屋里有人,也难以听见这三下敲门声。 果然,屋内没有传来一点动静。 等了一会儿,王欣发现门框边有一个门铃按键,于是伸手连续按了三下。木屋用的还是老式电门铃,声音沙哑刺耳,却足够洪亮,大到足以惊动乔木林里的飞鸟。 天空安静地飘过几缕稀薄的云彩。 门没锁,在铃声响完后,伴随着“吱呀”一声,它自己缓缓地敞开了。似乎是有一位名叫“白房子”的鬼魂对访客轻轻说了声。 “请进。” 一股闷热夹杂着腐烂发酵的气息从房子里涌了出来,还有大片的灰尘被开门时带进来的空气激起。总之,屋子里面一片混沌,根本不像是住过人的样子。 “老王这是在做什么?”王欣喃喃自语。 窗户失去应有的作用,电灯也毫无反应,跟他们一起进来的阳光成了唯一光源,却不足以和整间屋子的黑暗对抗。眼前是昏暗的,照明停留在勉强的程度。 正对屋门,距离大约六七米的位置是一排窄窄的通往二层的楼梯。屋门左侧看上去像是一间小客厅,沙发、木桌、地毯和一个老式电视填满了整个空间。屋门右手边是一堵墙,向前延伸了两米左右便出现了一个门洞,按照常规的房屋布局,门洞里面应该是厨房所在。 “老王,老王?”王欣冲着楼梯大喊,双脚定在了原地,看上去打定主意只要没人回应,自己绝不进去。 “进去看看。”陈思源越过王欣,先来到了客厅。 “我看老王不在,我还是管院里问问有没有老王电话,给他打个电话问问吧。”王欣急忙掏出手机,却发现手机根本没信号,“没信号。这里不像是还有人住的,要不咱先去外面找找?” “这里像是很久都没人住了。老王为什么不回来?” “可能他忘了怎么回来?他老了,林子又这么大。” “像你说的,林子那么大,即便老王在林子里,我们又能上哪找他?我们得先在这里找找有没有什么线索。” “我们也可以先回到车上报警,说老王失踪了。” “那他妻子为什么也不在?进来看看能不能有什么发现,窗户莫名被封的严严实实,门又不关,简直太匪夷所思。” “大哥,你怎么好奇心这么重?” 陈思源没再搭理王欣,说话的时候,他已经来到了客厅中央。 王欣还在后面叫着:“哎哎,你别进去,别破坏了现场,耽误警察办案。” 灰尘撒满了目之所及的一切地方,每在地毯上走上一步,就有更多藏在地毯里的灰尘冒出来,向客人问好。 一股发霉的味道充斥着整个房间,当陈思源抬头看向天花板时,他可能知道自己找到了霉味儿的源头。 他打开手机手电筒功能,发现一层灰绿色的霉菌布满了客厅吊灯的表面。不止如此,陈思源俯下身,借着手电筒充足的灯光看到了在沙发底部的缝隙处,那里同样生长着这些灰绿色的霉菌。一部分甚至从沙发底部一直延伸到电视柜上,又继续向上攀爬,直到占据整个电视为止。 这台老旧的电视有着两支天线,一缕一缕的菌丝缠绕住天线,比天线多出来的部分轻轻垂下,像是天牛的两根触角。 “王欣,王欣。”陈思源回过神,朝王欣叫了两声。 但客厅外并没有传来王欣的回应,刚想去找王欣,又被挂在电视背景墙上的几个相框吸引了注意。 这几个相框周围凭空点缀了一圈细小鲜嫩的椭圆形绿叶,如同专门为相框编织好的花环。 陈思源对此感到奇怪,把手机伸了过去,轻轻拨开那些环状绿叶。他发现那些绿叶后面连接着许多纤细的枝条,如较短的柳条那般,从后面的实木墙壁延伸出来。 陈思源皱着眉,非常不理解现在看到的东西。 “啊!” 王欣的大叫声打断了陈思源的思绪,他迅速冲出客厅,看到王欣正捂着嘴巴站在厨房门外。 “怎么了。”陈思源快步赶到王欣身边。 王欣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指,指向厨房,陈思源顺着投去灯光和目光,在看到那东西的一瞬间,心脏怦然加快。 陶瓷水池碎裂了一地,三株巨大的美人蕉在黑暗中紧挨在一起,正是罪魁祸首。它们身型硕大,比成年人还要高,几乎顶到天花板,底下粗壮的根茎野蛮地塞进狭小的下水口,撑得周围的地板也碎裂开来。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它们宽厚的叶片一直在轻轻浮动,犹如某人正向你勾勾手指。 陈思源也惊的头皮发麻,忍不住后退一步。 天花板渗下水来,滴落在地板上。与客厅相比,厨房天花板的霉菌更多,几乎遍布整个厨房房顶。陈思源能听到自己的心跳,他也开始打起退堂鼓,觉得这里面过分诡异,应该立刻出去才对。 但他们两个当下没有一个敢开口说话,也不敢移开目光,更不敢挪动双脚。他们一直死死盯着这三株美人蕉,仿佛对方也在死死盯着他们一般。 过了许久,王欣站得脚都有些发麻,再也忍不住地问道:“老陈啊,咱们是不是该出去了。” 陈思源咽了口唾沫,汗珠顺着脸颊滑落:“你敢跑吗?” “不敢。”王欣疯狂摇头,略带哭腔,“我感觉只要我一跑,它们就会追出来。它们怎么这么大啊!” “它们不会追出来,怎么会追出来。长得再大,也就是植物。还是花,花应该很漂亮才对,很漂亮的。”陈思源试图自我安慰。 王欣咬牙道:“那它们好看吗?” 陈思源压低声音,好像生怕那三株美人蕉听见,哆哆嗦嗦地说:“不好看,好可怕……” “谁啊?”从屋子二楼突兀地传来一声来自第三人的问候。这声音沙哑低沉,像是嗓子里含着一口浓痰在说话。 突如其来的声音给陈思源吓得够呛,心脏几乎都要跳了出来。 王欣听见这个声音微微一怔,把声音尽量放到最低,疑惑道:“老王?” 陈思源扭头与王欣对视在一起,这是自从看到美人蕉以来,两人第一次将视线挪开。陈思源对王欣挤弄眉毛,试图告诉他不要说话。忽然感觉到什么风吹草动,两人又迅速把目光回归原位。 美人蕉并没有像想象中那样移动位置。但还没等两人松口气,楼上的声音又传了下来。 “谁啊?我听到有人。” …… “到底是谁啊,我听到声音了。” “有人么,有人的话快回话。” “快回话。” 沙哑的声音一遍遍地催促着。 “是我——我,王欣。” 陈思源讶异地看了眼王欣,眼睛里充满了不理解。王欣用懊悔和无奈的表情回复陈思源。 “王欣?”楼上的声音充满疑问。 王欣此时却不回答了,直到陈思源用胳膊肘怼了他一下,他才继续说:“啊,老王,是我啊,王欣。环境科学研究院的,三年前和您一起在这儿待了俩月呢,您忘了吗?李敏林是我同事,两个月前她来看过您,我还托她向您问好呢?” “奥,小王啊,我想起来了,想起来了。”老王的声音变得有些激动,“敏林呢,她也来了吗?” “没,没,就我和一个朋友来的。正好来这边办事,想着顺道来看看您。” “好啊,那上来吧,也跟我介绍介绍你朋友。” “好……好。”王欣犹豫再三,还是决定问道,“那个老王啊,你厨房的美人蕉是怎么回事?我怎么感觉——怎么感觉它们不欢迎我俩?” “不欢迎你们?别闹了,它们欢迎任何人。”老王自问自答,“这是个新品种,我一个人没事儿干的时候,就喜欢捣鼓捣鼓这些东西。” 声音停顿了一下,又听见老王的催促与嘱咐:“快上来吧。我最近眼睛不太舒服,见不了阳光,上楼的时候小心点儿,不要摔倒。” “好。”王欣朝楼上大声嚷嚷着,“怎么办,上不上去?”说完,他又看了眼美人蕉,他总是觉得若是违抗老王,这几株美人蕉就会愤怒地把他撕碎。 他一直有这种恐怖的感觉,并认为陈思源也这么觉得。 陈思源说:“上去吧。” 王欣轻轻晃了下陈思源胳膊:“那你先上。” 陈思源答应了下来,他们来到楼梯前,开始向上走。楼梯原本并不窄,但靠墙的那侧堆满了废弃的纸箱子,因此只留下一个人的通行宽度。 也只好陈思源打头,他们小心地慢慢向上移动。楼上的腐败气息更浓,暴力地钻入鼻腔直冲天灵盖,继而污染整个颅内。 一定有什么东西发酵了,再混合着那些喜欢潮湿的霉菌,才能造就出这股味道。 “小心。”陈思源在前面嘱咐道。有一片挂在天花板上的霉菌垂下来几条长长的菌丝,稍有不注意,上楼的人很容易与它来撞个面对面。 两人侧过身躲开了那些菌丝,再向上走过几级台阶,终于来到了小楼二层。刚一上到二层,陈思源就踩到了一块儿被浸湿了的地毯,地毯底下想必全是大片的霉菌。应该比天花板上的霉菌还要大,占据整张地毯,整块地板。 “你们上来了?”老王问,“向前走,我在最里面的房间,原谅我一把老骨头,没法去接你们。” 二层的走廊并不长,就快要走到最里面的房间的时候,陈思源停下了脚步。 “咋了,老陈?” 陈思源吐出一口浊气,又晃了晃脑袋,轻声道:“没事儿。” 他们最终还是来到了门前,门没关。 黑黢黢的房间,充满腐臭的房间。再次回到这里遇到的一切,都让王欣感到陌生。 他们看不清里面,陈思源也不敢举起手机灯光直直往里照去,只敢将光源对准地面,一点点地向房间里挪去。房间终于从漆黑变成了昏暗,他们也看到了老王正躺在一个摇椅上,侧对着房门。 陈思源停下了移动手机,他不敢再过分地更近一步了。 “老……老王。”王欣不停吞咽着口水,“你生病了吗?” “没有,为什么这么讲,我好得很。给我介绍介绍你的朋友吧,我很久没认识新朋友了。” “他叫陈思源,我朋友,也是同事。我们来附近办点儿事,办完了就想着来看看您。”王欣又看向陈思源,开始了不过大脑地乱编,“老陈,这就是我老跟你提起的老王,老王钓鱼可有一手,你可以和他请教请教。外面正好有座湖,你们可以——” “那个湖禁止钓鱼!” 老王突然大吼起来,沙哑的音色像是喉咙里塞满了刀片。 王欣被这一声吓得怔在了原地。愣神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到现在,其实还没真正地见过老王。准确的说是清楚地看见老王的脸或身子,或身体上的任何一个部位。 躺在摇椅上的老王用一张巨大的毛毯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甚至盖过了头顶。毛毯非常大,大到有一大部分拖到地上,其中一角被手电光点亮。 王欣无意间发现,那一角毛毯湿哒哒的,浸泡在一个小水洼里。过了一会儿,摇椅忽然发出一阵咯吱咯吱的声响,让人听得汗毛乍起。毛毯随着摇椅的晃动,轻轻地在水洼里来回搅弄,搅起黑色的泥泞。 老王抽泣的声音随后响起,充满了悲伤,也同样令人毛骨悚然…… 第35章 怪物 没有人看得见薄薄的白雾正逐渐将整座乔木林笼罩起来。 屋子里氛围恐怖,天花板上不断滴落的水珠仿佛是因为气氛冰冷凝结而成。但屋里闷热躁动的空气又在不停翻滚,形成热浪。无形中,潮湿的霉味、发酵的腐臭随着时间的推移和温度的上升,愈来愈浓。 老王一直将自己蒙在毛毯里里低声抽泣,抽泣声透过毛毯传出来时,变得异常沉闷,仿佛屋内的热气也对声音如此要求。 他时不时地用极度悲伤的语气对着空气道歉,听得出来是发自肺腑,极具虔诚。 “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不想这样对你们……对不起,请原谅我。” 可他每哭着道歉过一次后,又立刻开始转变话锋。 “难道你们就没错吗?如果不是你们想偷走它,我也不会这样对你们。” 说完,老王便继续开始窸窸窣窣地抽泣,嘴里一直念念有词,不过声音太小,根本听不清。等到再次说出别人能够听到的话时,大概是哭着小声嘀咕了十来句之后。 “对不起,你们对我怎样都无所谓,但你们千不该万不该——”老王加重了语气,“偷走我的林子。” “谁都别想偷走我的林子,谁都别想拿走任何一物,谁都别想!” 老王突然发了狠,闷热的空气打了个寒颤,听得陈思源和王欣同样心头一紧。 陈思源担心老王精神不正常,会做出出格的举动,于是十分小心地劝说:“您消消气,冷静。没人要偷走您的林子,林子一直在这儿,房子周围都是。” “那只是你这么认为!”老王的手在毛毯下面愤怒地拍着摇椅把手,“你没见过他们,你根本不知道。他们能偷走一切,他们也正是这么想的!” “那他们是谁?” “一些自以为疏通了关系,就能随意拿走这片林子的混蛋!”老王哑着嗓音却尖声叫道,“他们拿着拿着电锯走了进来,他们不该拿的,他们以为这里是他们家?我的孩子害怕电锯,不欢迎他们。” “政府请的人?”王欣贴近陈思源小声说道,确保不会被老王听见,“还是偷盗木材的。” 陈思源摇了摇头,他自然也一头雾水。 老王继续讲着,并发出断断续续地哀嚎:“他们打掉了我的下巴,我的下巴……好疼,现在都还疼。” “您受伤了?”陈思源关切地问道,“是不是还没有去医院,咱们应该去医院看看,我可以带您去。” “站住,不要靠近我。” 陈思源顺从的站住,又觉得还不够,慢慢退回了原位。双手摆放在胸前,解释道:“您别生气。我只是想带您去医院,医生会治好您,让您好受点儿,就没那么疼了。” “不用,我好得很,我感觉非常好!” “好,好。那咱们来说说那些打了您的小偷吧,您知道他们还在林子里吗?” 老王没有说话。 陈思源继续说:“咱们可以报警,让他们去抓那些偷东西的。” “不需要,我已经摆平他们了。” “您怎么摆平的?”陈思源非常讶异地下意识发问。 但他迎来的又是一阵沉默。 王欣又贴了过来,小声说:“老陈,咱们得想个理由离开,我感觉不太舒服。” “你以为我舒服?你也想想啊,咱们以什么理由离开?” “下巴,他不是说他下巴疼吗?” “你是没听见吗?他说他不去医院。” “没说让他去医院,他可能只是身体不舒服不想离开那张椅子。咱们可以出去请医生过来,顺便报警,这里太诡异了。” 王欣最后的声音稍大了一点儿,老王肯定听到动静了。 “你们在那里嘀嘀咕咕地做什么?”老王先是用平缓地语气问着第一个问题,刚一问完,语调却陡然上升,问出第二个问题,“你们不会是在不怀好意地谋划什么吧!你们也想偷走我的林子?” “哪有,哪有。老王,我们可是你朋友。”王欣讪讪笑着解释。 “对啊,老王。”陈思源也附和道,“我们刚才是在讨论,要不要由我们去请个医生过来,您刚才不是说下巴疼吗,咱们还是检查一下比较稳妥。” “我说过了,我好得很!我才不会去看医生,更不会让那些冰冷的机器对我动手动脚!它们都有辐射,辐射会杀死我们!” “用不到机器,也不用您去。医生会过来,然后用手轻轻摸摸您的下巴,十分简单的检查。” “拿开你们的脏手,我说了不用!,要我说多少遍,你们不相信我吗?你们不信任我,那我就证明给你看。”他彻底停下了抽泣,躺在摇椅上的身体开始不停蛄蛹,看样子真的在为起身做着准备。 “不用证明,当然不用证明,我们很相信您。”陈思源毫不犹豫地紧忙回道。 “老王,你不必过来,我们只是关心你,也当然相信你。”王欣连连附和。 然而已经晚了,摇椅比之前更急促的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老王正笨拙地从摇椅上起来,自始至终不让毛毯离开他的肌肤一刻。也正是因为如此,他的动作过分迟缓,用黏黏糊糊、拖泥带水来形容也不为过。 但当披着毛毯的老王完全站起来后,陈思源和王欣彻底呆住了。他俩从没见过这么高大的人,即便佝偻着后背,头顶的毛毯仍旧顶到了天花板。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天花板太矮,老王才不得不佝偻着身子。除了高,老王同样魁梧,他那藏在毛毯里的肩膀看上去有成年人两个甚至是两个半那么宽。 老王慢慢地向前移动,感觉上像是在拖动身体,看不出他做了迈腿的动作。这可能是由于步伐较小,再加上那张恶心的毛毯阻挡了视线共同导致的。但不管他是如何移动,他确实正在一步步的逼近陈思源和王欣,即便每次移动的幅度都非常小,可每靠近一分,压迫感便成倍的增加,死死地钳住两人的咽喉,直至彻底窒息。 这个如怪物一样的老王移动到了门口,陈思源和王欣一直退到后背紧贴墙壁,退无可退。 两人面对着越来越近的怪物,这种感觉就像是有一张黑色的大网在面前张开,马上就会死死地裹挟住他们。 他们也想立刻逃走,可双腿就像是灌满了铅,谁也迈不动一步。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儿,汗水早已把整个人浸透。此时此刻,两人闻到了一股血腥味儿,这股味道甚至盖过了充斥着整间屋子的恶臭。 老王离得很近了,毛毯像斗篷一样被他披在身上,只在脸部露出一个洞。但那个洞和房间一样黑黢黢的,无论怎么,也看不到老王的脸。 没有人知道老王到底怎么了。 “我们看得出来您很好了,感觉——感觉得到您的身体十分硬朗。”陈思源用尽浑身力气才最终能发出声来,“请您不要再过来了,这里不太富余,真的不宽敞,请您别再靠近了。” 谢天谢地,老王似乎同意了陈思源的祈求。也有可能是老天终于听到了王欣的祈祷。 “你觉得我的木屋小吗?我应该多用些木材才对。”更浓的腥臭味从那个洞里传了出来。 老王没再急着说下一句话,他很耐心地等着陈思源给出回答。 陈思源大脑飞快运转,努力想着最好的答案。最终,他勉强挤出一点笑容,回答道:“您的房子十分温馨,两个人住的话已经很宽敞了。” “但对于更多人的话,还是太拥挤了对吧?”老王说道,“我确实应该多用些木材的。但这的确是我能拿的全部了,你不知道,光拿这些木材,就已经让我遭受了足够严重的惩罚。” “您是护林员。” 陈思源注意到老王的身形颤抖了一下。 “您被允许住在这里,需要有房子住。建个木屋,谁会惩罚您?” 老王没有回答陈思源,而是自顾自地说着:“答应我,千万别去钓鱼。自然里的一切都是平等的,在大自然眼中,你们和鱼没什么区别,你们没权力玩弄它们。当然,也不要去玩弄任何东西,或是将它们带走,这里的一切,都是属于大自然的。” “当……当然,我们明白。”陈思源结巴地回道,“我们都听您的。不过请您先回去吧,回去休息,对身体也好。” 老王真的回去了,没发生别的,陈思源和王欣终于可以松上口气。看上去老王来这里,就只是为了展示他很好,并进行一段说教。 老王返回的速度依旧很慢,回去的路上一直在小声嘀咕。 陈思源努力听到了一些。 他说:“我和这些木头也是一样的,不该为了自己就砍下它们。但好在我没把它们带出去,不然就惨了。” 陈思源没敢多问老王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他依旧贴着墙壁站着,安静地等着老王回到摇椅上。期间,大气不敢出,如果可以,他甚至想让心脏跳动的声音都小一些。 “您夫人呢?”等到老王回到摇椅,陈思源向老王发问,他这么问也是想找个理由离开这里,“是还在乔木林里工作吗?我们去打个招呼,也看看有什么可以帮上忙的。” “我夫人,我夫人?”老王好像真的想不起来了,“啊——是莉莉,对,莉莉呢?感觉很久没见到她了,很久没和她说过话了。” 老王想着想着,又开始抽泣了起来,嘴里断断续续地念叨着:“她从来没有离开我这么久,从来没有过这么久不和我说一句话……我想她,我很想她。我们没分开过,为了和她在一起,叫我怎样都行。” “我们可以帮您去找找,我相信她就在不远处,一会儿就能找到。” “对啊,嫂子不会走很远的。” “不不,你这个混账别想继续蒙骗我了。我知道莉莉已经离我很远了,我感受不到她的体温。” “他在骂我?”王欣在陈思源耳边小声问道。 “安静。”老王闷声狂喊,“为什么阻止我想她?” “老王,没人阻止你。你也不必这样,我们会去帮你找她,你只要……你只要再等上一会儿就好了。”陈思源微弱的声音回答着。 “你们骗我!你们根本没想去找她!”摇椅上的老王大声嘶叫,若不是行动不便,他肯定会跳起来的,“你们只是对我这个老不死的感到厌烦了对不对,你们也想离开我!” “我们没想离开您,我们只是去帮您找到您夫人,一会儿就会回来。”陈思源深吸一口气,心中不停地告诉自己一定要撑住,“我们是您的朋友,我们相信您,作为朋友,您也要相信我们,对吗?” “莉莉早就死了,你们上哪去找?你还说不是在骗我,让我怎么相信你!” 老王的妻子死了? 陈思源和王欣大惊失色。他们不知道怪物般的老王说的到底是真是假。不仅如此,他们连老王究竟是不是怪物,这个世界上究竟有没有怪物都不知道。 “您夫人?”陈思源的声音都在颤抖。王欣在一边脸色煞白,黑暗都隐藏不住。 “你们就是要离开我。”老王突然不再嘶喊,而是换了一种声音,这个声音低沉、粘稠、怪异,嗓子里像是散漫了什么黏糊糊的恶心东西,一直在咕哝着。 老王现在的声音,也只是勉强可以听清。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让你们都离开我。你们是,莉莉也是,为什么要离开我?我不过是想保住几棵树——但你们为什么也责怪我,怪我没保护好你们,还是怪我和你们并不一样,我始终是个可恨的人类?” “可我不再是了,你们为什么仍对我不满?” “你在说什么老王?我们没有责怪你,没有——”陈思源顿住了,他忽然觉得老王真的不再是个人了,他也觉得老王嘴里的“你们”,不单单是指自己和王欣。 老王没了动静,静得可怕、恐怖、骇人…… 一股无形的能量波动在房间里轻轻激荡开来,仿佛凭空起风。 这是危险来临前的信号,陈思源敏锐地注意到了 陈思源吐出一个字,声音虽小,但铿锵有力。 “跑。” 王欣早就想这么干了,但事到临头,还是没反应过来。陈思源用力推了他一把,王欣才彻底回过神来。与此同时,陈思源又上前一步,一把关上了门。 房门关闭的声音在走廊里激荡。 王欣窜了出去,仅一眨眼的功夫就到了楼梯口。陈思源紧随其后,但双腿许久未动,早就悄悄发麻,一个踉跄跌倒在一个小水洼里。起身时,陈思源回头所见,终生难忘。 房门如木纸片般扭曲变形,一下子被撞在墙壁上。从房间里冲出来的东西不再披着毛毯,那绝不是人。 那东西只是有着人的特征而已,除此以外,毫不相干。它没了眼睛,原先眼睛的位置被几块覆在肌肤上的霉菌代替,嘴巴已经没了皮肉,露出为数不多的泛黄的牙齿。牙齿上挂着透明的黏液,在它冲撞的过程中,黏液洒得到处都是。四肢上大部分都是血红色的皮肉,在惨白的手电灯光的照耀下胡乱挥舞,尤其是怪物的双脚,那可能早就不是脚了——与脚蹼类似,霉菌覆盖在上面,又裹满了黑色的黏液。衣服好像是镶嵌在皮肤里的,无论那东西做出何种夸张的动作,衣服始终紧贴肌肤,不露出一丝空隙。胸口的位置零星分布着几个窟窿,黑色的液体从里面止不住地流出来。 血腥、肮脏、野蛮、疯狂,陈思源为它找不到最贴切的形容词。他有点儿被吓傻了,大脑一片空白,不停地想着一个问题。 世界上真有怪物? 王欣从楼梯口折了回来,一把抄起摔倒在地的陈思源。陈思源在王欣的大叫中回了神,同王欣一起逃到楼梯口。两人只用了两三步就从狭窄的楼梯上跳了下来,怪物紧随其后来到楼梯口,但楼梯口太过狭窄,阻挡了去路。 “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骗我?” 怪物发出的已经不是老王的声音了,可以说连人的声音都算不上。 怪物一边伸出双臂愤怒地拍打撕扯着拦住去路的纸箱,一边急切地向下移动。一只裹满黏液的脚蹼踩到一级台阶上的一滩水洼,意外发生了打滑,整个身子直直地载了下去。 怪物的身体在楼梯上滚动,发出一连串的巨大声响。堆积在楼梯边的纸箱被撞得漫天飞舞,当他最终掉到一楼地毯上的时候,许许多多的纸箱没有因为他是屋子的主人,便放弃落井下石。 就在怪物坠到地面,被纸箱彻底掩埋的时候,陈思源和王欣跳出了门庭台阶,一齐扎进了白雾之中。 第36章 时差 头顶的树叶无风自动,发出此起彼伏的沙沙声,凑热闹般地催促他俩赶紧逃跑,越快越好。幸好雾气不太浓,视线足够充裕,否则,陈思源和王欣决不被允许跑得飞快。 “老王怎么了,那是个什么东西?”王欣卖力地摆动双臂,嘴里毫无节奏地一呼一吸。 “不知道。” “那肯定不是老王,老王他不这样。”王欣觉得呼吸越来越困难,嗓子也感觉非常的火辣。但他控制不自己,情况越是紧张,处境越是艰难,他就越想说话。即使此刻说话会消耗体力,会引起岔气…… “那是个怪物,对吧?都不是人!” “你看到它那样子了吗,你听到它说话了吗?” “这都是电影里才会有的东西吧,我们是在拍电影吗?就像是误闯了片场那样,摄影机藏在暗处,导演将错就错,没喊‘卡’。” “你不累吗?”陈思源好不容易憋出了一句话,越来越重的呼吸令他感到头晕。 “累啊——”王欣带着哭腔地说道,“但我控制不住自己,怎么办?” “如果我不让我说话,我肯定立马就跑不动了。” “那你说吧,我就不回你了,我快不行了。”陈思源吐字困难,舌头都有些打结。 “那你别说了,我们得赶紧跑,不能停,说不定它就在后面。” “你看到它胸口的几个窟窿了吗?那是什么,里面好像还流着血吧?” “那到底是什么?” “它还在追吗?” “我们在哪?” 越到后面,王欣说的话就越短。终于,他再也跑不动了,扶着一棵一人抱的树干停了下来,弯着腰,贪婪地呼吸着空气。 “老陈……老陈,我不行了,跑不动了,你继续跑吧。”王欣朝陈思源挥着手,“我留下还能给你争取时间,你跑吧,你还有家庭,可儿和林佳还在等你……” 陈思源并没有继续跑,而是一屁股坐在了王欣脚边,又觉得不够,干脆躺在地上,浑身瘫软。身子压到了一些树叶树枝,发出清脆的声响。 头顶的树叶还在起哄,但两人实在没力气搭理它们。 “不跑了,我早就跑不动了,你以为我一个成天坐办公室的很能跑?”陈思源觉得胸口不再有想要爆炸的感觉了,而是开始变得暖暖的,舒服极了,“要不是你一直跑,我早就停下来了。那头怪物好像没追上来,后面没声音。” “啊?”王欣吃惊道,“没追上来。” 陈思源轻轻“嗯”了一声。王欣也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后背靠着树干:“早知道没追上来,咱还拼了命地跑这么远干嘛?要了老命。” “保险起见嘛。”陈思源说,“我也不是百分百肯定。” “不管了,就算追上来了,大不了跟它拼了!那东西那么笨重,咱们又很灵活,不见得拼不过。” “你为什么觉得它很笨重?” “它从摇椅上下来朝咱俩走来的时候,走得多慢!” “那你想想它从房间里冲出来的速度有多快。”陈思源用胳膊微微撑起自己一点儿,看着王欣说,“你又凭什么觉得咱俩很灵活?两个缺乏锻炼的中年人。” 王欣失望地“哦”了一声,不满道:“老陈,你这是杀自家威风。” “我这是帮你认清事实,别自我洗脑。”陈思源站了起来,说,“咱们硬拼不过,还是赶紧离开这里比较好。” “这是自然,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嘛。”王欣也跟着站起,环顾四周,发现四下全是一样的乔木,根本辨别不出位置,“老陈,咱好像光顾着跑,一不小心迷路了。” 在偌大的乔木林里迷路是件麻烦事。 陈思源打开手机里的指南针,跟王欣说道:“木屋是坐北朝南的,咱们一出来没拐弯,就直直地朝南跑了。就算中途咱跑偏了,应该也不会偏太多。我觉得一直往南走,应该就能到国道上去。” “你说的有理,咱们赶紧走吧,越快找到国道越好。” 两人走了二十多分钟左右,透过薄雾,仍未看到半点国道的影子,看来刚才他们逃跑的时候,跑偏比较严重。 和刚来的时候相比,时间已经过去很多了,就连太阳也有了即将下山的预兆。薄雾仍旧在林间飘着,看样子是要持续到明天早上才能散去。 “老陈,你饿了吗?” “当然,早就饿得不行了。” “那等咱回去,一块儿去吃烧烤吧,我现在馋得不行。”王欣正在试图活跃气氛,他向来不是个喜欢安静的人,尤其在这种诡异静谧的山林里。 陈思源回道:“等出去,咱得先报警,等到警察来了,调查完,再跟他们回局里做好笔录,还不知道得几点了。” “咱们直接给房警官打电话吧,有个熟人,说不定后面的程序能简单点。”王欣说,“正好房警官之前是负责敏林姐事故的。老王又——又变得那么奇怪,两者之间可能还会有联系。总之直接叫房警官过来吧,我是感觉这样做比较好。” “我也同意。咱俩本来也是因为数据的问题才来的这里,跟房警官这么说,也好解释。”陈思源同意地回答,“对了,你之前见过老王的妻子吗?” “见过。”王欣点点头,“是个很和蔼的大姨,人非常好。真不敢相信老王说的是真的。” “说不定她也像咱们一样逃出去,她看到老王变成了怪物,自己就先跑了,然后躲了起来。” “那为什么不报警?” 陈思源摇摇头:“可能因为对象是她爱人吧,也可能她觉得警察不能相信她说的。” “但愿如此。”王欣叹了口气。 手机时间已经到了七点,太阳在进行最后的苦撑。陈思源和王欣心中有些庆幸现在不是冬天,不然这周围早就该漆黑一片了。 忽然,似乎有一阵歌声从不远处隐隐约约地传来。给人的感觉应该从一台老式留声机里发出来的,音质一般,夹着杂音,偶尔还会出现断断续续的情况。留声机放的应该也是一首年代久远的老歌,曲调舒缓悠长,充满了年代感。 不过即便歌声再好听,但出现在一片老树林里,显然是不合时宜的。 两人互相看了一眼,看来他们都听到了。 “这怎么还有歌啊!”王欣的声音带着恐惧,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 “过去看看。” “你在想什么,这荒郊野岭的有人唱歌,够吓人的了,你怎么还想过去看看?”王欣紧张地看向陈思源,眼里还带着不解。 陈思源解释道:“首先,这应该不是人唱的,而是从留声机里传出来的。其次,咱们就算跑得再偏,一直往南走了这么久,也早该出去了。但到现在,咱们连国道的影儿都没看见,非常奇怪。现在有了声音传出来,当然要过去看看是怎么回事,说不定就能找到咱俩为什么走不出去的原因。” “你是说咱们可能遇到鬼打墙了?不过就算遇到了我也不去。”王欣一下子偏过头,拒绝道,“要去你去,万一是老王在听歌,勾引咱俩过去呢?” “怎么可能是老王。他那双手黏黏糊糊的连手指都看不到了,他拿什么放留声机?” “爱谁谁,反正我不去!”王欣的语气十分坚定。 陈思源也不强求,只是说道:“那你在这儿等我,我去看看,一会儿来找你。”陈思源的胆子还是要比王欣大上许多,说完便开始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王欣一见陈思源真的要把自己一个人留下,嘴里连“哎”三声,声调一个比一个高。 “哎哎哎——你还真就要把我留这?” “我不担心你,你自己会跟上来的。” “你可真够意思。”王欣咬牙切齿地恨恨说着。 没走多远,一间大院出现在两人面前,院子里有一栋低矮的二层木楼,造型像极了古时候的酒馆。 “这里怎么还有个这种地方?”王欣用手擦擦眼睛,“见鬼了?” “别瞎说!” 陈思源壮着胆子走了进了院子。他注意到此刻天已经完全黑了,酒馆的门框上挂着一些灯笼,给院子提供了基础照明。 “咱这是穿越了。”王欣感慨道,“还是说咱已经被死了,这是地府,这儿就是报道的地方,黑白无常在里面等咱呢?” 陈思源没搭理身边的这个家伙,来到酒馆门前,发现房门是虚掩着的,便直接推开,里面的景象也随之映入眼帘。 酒馆里的装饰与电视上演的那些古装剧里的酒馆一模一样,木质的长凳和桌子占据了一层的大部分面积,还有一处专门供人聚在一起烤火的地方,但如今是初夏,用不到那里。前台没人,摆放着好些黑褐色的酒坛子,上面封着红泥。酒馆里一直飘着一股酒香,有一部分估计就是从这里传来的。 里面只有一些家具,没有人。 歌声还在持续,是从二楼传下来的,曲调带着非常强烈的民国风格。 陈思源穿过几张桌椅,来到楼梯处,慢慢走了上去。楼梯很结实,踩上去没有任何多余的声响。 寻着声音,陈思源来到了一间房间门外。房间里不像外面那样古色古香的,而是墙壁贴着鲜花样式的壁纸,一张床摆放房间中央靠里的位置,上面铺着碎花床单,除此以外,一个衣柜、一个斗柜和一张梳妆台靠墙依次摆放,都是浅棕色的。 留声机就放在斗柜上面,大喇叭里传出的歌声不知何时换了一个。 梳妆台正对房门口,那里也坐着一个人,一个女人。 她正对着镜子梳头发,背对着门,一头黑色的长发正好挡住了镜子,让站在门口的两人看不见女人样貌。露出的一角镜子是黄色的,应该用的是铜镜。 十分诡异的场景。 王欣此刻极其后悔今天陪陈思源来这里。不,自己就不该来参加葬礼,甚至是今天就不该出门!王欣心想。 “您好,请问这里是哪?”陈思源问。 女人没有回话,像是没听见般,仍旧梳着头发。 陈思源看了眼王欣,王欣则露出一副,别看我,是你自己要来的表情。 不得已,陈思源敲了敲房门,继续问:“不好意思,我们在找去国道上的路,您知道怎么走吗?” 这回女人终于停下了梳头,把梳子放下,却没有把头转过来,更没有说话。 王欣是典型的又菜又爱玩的代表,他不敢说话,却非要把头探进去,找个位置,想从铜镜里对女人的面貌一探究竟。 留声机里的声音戛然而止,王欣也成功地找好了位置。 在看到女人面貌的一刹那,他瞬间瞪大了双眼,瞳孔随之放到最大。 “老陈,她她……她、她、她没有脸。”王欣牙齿止不住地打颤,腿也开始发抖。 还没等陈思源发问,那个女人有了动作,开始慢悠悠地把头转了过来。 王欣大叫一声拔腿就跑,根本不敢等女人完全转过头。陈思源还在一旁满头雾水,他的胆大可能也来自于自己的反应迟钝。 就在王欣冲下了一楼地时候,女人完全转了过来,陈思源也明白了王欣的意思。 她还真没有脸。原本脸的位置一片混沌,就只有黄色的肌肤,至于其他五官,一概没有。 陈思源紧随其后冲出了酒馆大门,边跑边对前面的王欣大喊:“往南跑,往南跑!” “南,南!哪里是南?” “就是你现在跑的方向,别拐弯!” “见鬼了,真是见鬼了。”王欣念念有词,一不留神,“砰”的一下,硬生生地撞到了一棵大树。撞得他捂着脑门连续后退好几步,在此之前,他根本没看见那棵树。 陈思源同样如此,在距离王欣不远处的地方撞到了另一棵树,一人抱的大树都被撞的直晃,树叶缓缓飘落几片。 陈思源吃痛,疼得他蹲了下去,听到王欣的哀嚎在很近的地方传来。 “你嚎什么?”陈思源没看见王欣也撞到了树干。 “撞树上了,疼死我了。”王欣哭丧道,“明明没看见有树啊!” “我也没看见,也撞上了。”陈思源忍着痛,一手按着脑门,一手扶着树干缓缓站起。他一直惦记着刚才遇到的那个女人,并不敢在这里多耽误时间。 于是心里想赶快离开,即便自己被撞得头昏眼花。 陈思源睁开眼,先是向后退了一步,然后绕过被自己撞上的那棵树,想着继续跑路。 然而当他仔细一瞧,才发现一条黑色柏油马路赫然出现在自己眼前。 不知不觉,他们竟出来了。 “阿欣,阿欣。”陈思源喊道,“别嚎了,咱出来了。” “啊,出来哪了?”王欣哭哭啼啼地问。 “咱们回到国道上了。” “回来了?怎么就莫名其妙的回来了?”王欣也看到了,满脸的不可置信。 “不知道,但管他呢!赶紧找那个广告牌,然后回车上给房警官打电话!” 陈思源一脚跨过灌木丛,迫不及待地站在坚实的柏油马路上。广告牌的身影出现在西边,估计得有两公里远。说来奇怪,薄雾只笼罩了南北两侧的乔木林,而国道上光线明亮,视野清明,一缕雾气都看不到。 分界线清晰明朗,就像是约定好了那样,雾气从不踏足马路一寸。 “老陈,天怎么又亮了?”王欣问。 经王欣提醒,陈思源才后知后觉。掏出手机一看,发现时间差六分钟七点。 现在是初夏,不到七点,就不到日落的时候。 第37章 支援 缓慢的时针终于走到了数字8的位置。 让我们走出表盘,把视角拉高至空中,用俯视的角度来看整座防护林。借着星光,透过云层,我们能看到巨大的黑影盘踞在地面,那是在雾气笼罩下的乔木林,一条蜿蜒绵长的公路将它拦腰斩断,生生分成南北两截。公路上有一枚芝麻大小的光点,这也是在接近万亩的防护林中,唯一能找到的光亮。 锁定住光点,请将处于空中的视角迅速拉低,直直的,快速地,不要有任何犹豫。视角急速下坠,像坐跳楼机那样,你会感觉到刺激的失重感。在即将触碰到地面的一刹那,请你及时停下,确保自己离地面还能保持五公分左右的安全距离,我的目的可不是让你的身体嵌进地面。 好了。你现在可以变换视角,由俯视变为平视。这时,你会发现公路上唯一的一枚光亮,原来是来自于一辆汽车车灯。车灯开的是远光,可以照到很远的地方,但在很远的更远仍是模糊的黑。 一个巨大的广告标牌竖立在汽车旁边,陈思源和王欣坐在车里吞云吐雾,焦急地等待着方泽的到来。 他们在四十分钟前拨通了房泽的电话,用自以为最平静,逻辑最清晰的语言将情况说明,并告知地址。然后挂断了电话,就一直坐在车里等着,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前面,捏着香烟的手指和嘴唇完成机械般的配合。 陈思源在林佳怀孕的时候就戒烟成功了,但现在,他选择来上一根,用来遗忘恐怖的经历。 住在车载收音机里的一男一女一直被各种各样的冷笑话逗得哈哈大笑。我应该趁早买个带有大屏幕的车的,这样,我现在就能看电视,让眼睛也像耳朵一样能够放松,王欣默默想着,这次他选择了把话憋在脑子里,实在不想再开口说话了。 车里的电子表告诉他们已经八点零五了,终于有一束灯光从车后打了过来,两人一齐偏着头,用后视镜看着。 房泽终于到了。 对视一眼后,两人下了车,迎着来车走了过去,那是一辆白色警车。 警车慢慢在路边停稳,从上面下来了四个身穿警服的人。房泽和其他三个生面孔,其中房泽的年龄看上去最大,其他三个相仿,应该都是二十来岁的年轻警察。 “如果不是因为私人交情,我都能以报假警的名义将你俩抓起来!”房泽走过其他三个警察,厉声对面前的两人说道。 陈思源和王欣尴尬地笑了笑,脸上挂着一副感激的表情。其实他们明白,自己哪里和房泽有过什么交情,大概是因为研究院的原因,房泽才愿意给单位卖个人情,顺便和他们两人交个朋友。 警车的橙黄色车灯打在陈思源和王欣脸上,把他们照的面色惨白。房泽是个老警察,他看得出来对方不像是在开玩笑。 于是他的语气也缓和了下来,问道:“那间屋子在哪,带我们去看看。” 王欣抬手指着北边,说:“顺着这个方向一直向北走,不拐弯,快的话大概二十分钟后能看到一个小湖,老王的房子就在那儿。” 王欣告诉了房泽,不过看他那意思,似乎并不打算亲自带房泽去那边。一边的陈思源也是,完全没有挪动脚步的意思。 “怎么,要我们自己去找?” “房警官,我们不会再回去了。即便是你会以报假警的名义逮捕我俩,我俩也不会回去。”陈思源十分坚定地说。 王欣在一边狠狠点头又摇头:“没错,没错,不回去,绝对不回去。” 房泽心里明白,他俩脸上的表情一定没有骗人。叹了口气,最终妥协的回道:“好吧,你俩在车里待着,我们自己去看看。”又转头对其他人说,“小刘,你留下看着他俩,其他人跟我进去看看。” 说完,其中一名警察从车里拿下来了三把手电筒,分别递给要进乔木林的人。房泽接过手电,就在要进去的时候,突然被陈思源叫住了。 “房警官,那个——注意安全,千万小心。”陈思源关心道。 房泽转过身冲陈思源点了点头,因为陈思源和王欣的表现,也让他自己的面色变得逐渐凝重起来。 一队人进了乔木林,不出一会儿,手电筒的灯光便消失不见。 王欣看向留下来的那位刘警官,点头笑着打了个招呼,只是笑容充满了惊惧与疲惫:“刘警官,辛苦了。” 刘警官看着这两个人心中也非常疑惑,再加上年纪尚小,好奇心更重些,便直言不讳地说道:“没事儿,应该的。不过你们看见啥了,怎么吓成这个样子。” 一听到这句话,王欣立马收起了笑容,脸色在霎时间变得更加惨白,一句话也不说,转头就回到了车上。 陈思源看着王欣进了车,不好意思地朝刘警官赔笑,说道:“不好意思啊刘警官,我兄弟应该是被吓坏了。” 刘警官毕竟年纪轻,见到两个比他大的人也没什么脾气,礼貌地回道:“没关系,我理解,很多人在遇见不好的事情时,都不愿意回忆。” “谢谢理解,我其实也是。”陈思源温和地回应,“我先回车上了,在这么黑的外面,还是有点儿不适应,有点怕……” 陈思源回到了副驾上,他想再来一根香烟,帮助自己放松神经、缓和情绪、忘掉恐惧,然后耐心地等房泽回来,给自己一个笑容,告诉自己。 “一切都解决了。” …… 乔木林里,房泽突然感觉到一阵困意袭来。他很想现在就去床上美美的睡上一觉,恍惚间甚至感觉自己已经回到了家,换好了鞋子,脱去身上衣物,推开卧室门,一张柔软舒适的大床出现在面前。 大脑中有个声音告诉自己可以放空自我,什么都不去想,直接瘫倒在床上,就这么睡去,想睡多久就睡多久。 房泽经验丰富,专业素养自然是毋庸置疑的,在他的大脑里还有另一个声音正不断呼唤自己,要自己醒来,要自己不要睡去。 多年来形成的本能扼制住了蔓延的困意。 房泽突然间瞪大双眼,伸出手狠狠给了自己两巴掌,一下子就把自己扇醒。他大口喘着粗气,衬衫被汗水打湿。他对此感到惊恐,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差一点就没有抗住睡意,还是在行走时涌上的睡意。 若是自己不是在走路,而是坐在地上,是不是早就抵抗不住? 只涌出这一个感觉,房泽便警惕地认为,这里似乎真的有点儿不太对劲。 附近出奇的安静,连踩在泥土树叶上的脚步声都只有自己的。房泽意识到不对,连忙摆头向四周看去,手电筒的灯光随着视线的偏移晃来晃去。然而四周什么都没有,随行的两位同伴早已不知去向。 房泽紧紧皱着眉,有些心慌。明明上一秒自己还在和他俩说话,怎么自己突然瞌睡了两下后,人就不见了? “喂!”房泽大喊,“小吕,小许,你们人呢?喂!” 声音传了出去,连回音都没有,被黑暗吃得一干二净。房泽思忖半晌,选择继续向南,他加快脚步,同时仔细观察左右,希望能看见其他人的身影。 已经是初夏,在这偌大的林子里连个蝉鸣都听不见。 姓许的警官也是这么想的,他刚想跟老大提一嘴这个诡异之处,却发现自己正在一间酒吧的门口。七彩斑斓的灯兴奋地闪烁着,一名门童打扮的人跑了过来,热切地说:“欢迎光临!” 他不受控制地走进了酒吧。嘈杂的音乐,漫天的彩带,拥挤的舞池,人与人之间推杯换盏,肆意狂笑,整间屋子处处写满了尽情狂欢。 许警官也受到感染。想到自从自己加入了警察,出入酒吧时的身份就改变了。以前来这里是客人,现在到这来被视为瘟神。没有朋友喜欢带自己来这种地方,就好像自己是让大家扫兴的那个人一样。 但现在这里不同,这儿的所有人都期待他的加入。看啊,当自己踏入这里时,这儿的狂欢更热烈了…… 这是自己需要的放松,为了犒劳自己的兢兢业业。 “晚上好!”调酒师热情地打招呼,“要点儿什么?” “不了,我公务在身,什么都要不了。” “来到这里的人没有带着工作进来的。大家都是为了解乏,都是来放松的。”调酒师语气轻柔,带着一股催眠的魔力,“你也一样,也没有公务,至少现在没有。只有享乐,至少现在是的。” “你说的对,我十分同意。”许警官沦陷在温柔的语句里。 “那我再问一遍,您要点什么?”调酒师的声音柔和极了。 “什么都行,只要能让我快乐起来就好。”许警官笑着回应,“工作太累,人生太烦。” “及时行乐。”调酒师补充道。 许警官哈哈大笑,觉得这家伙有点儿意思。 一杯蓝色的酒被调酒师推到许警官面前,许警官一饮而尽。周围的人为他喝彩,许警官高兴极了,他沉迷于别人的欢呼中。 一杯又一杯的酒被推了过来,许警官来者不拒,只要旁边的人一直鼓掌,让他一直喝都没问题! 聚到吧台的客人越来越多了,都是因为我,许警官晕晕乎乎地想着。他觉得自己是明星,万众瞩目,在聚光灯下的明星。 调酒师同时为八九个客人服务着,触手从吧台底下,准确的说应该是从调酒师衬衫底下伸了出来。那些触手十分灵活,它们能熟练地完成任何高难度调酒动作。 许警官依旧笑着,眼神迷乱地看着那些触手。他没有感觉到不对劲,只会赞叹这里的氛围简直不要太好,这里的酒是他喝过最好喝的,这位调酒师是全世界最厉害的调酒师! 酒杯在无数支触手间抛来抛去,划出无数道优美的抛物线,里面的诱人饮料没有一滴洒出来的。许警官的眼球随半空中的酒杯来回动着,充满了渴望。 酒杯越抛越高,其中一杯被抛到了有史以来最高的高度。无数个声音在说他肯定是接不住的,就连许警官也这么以为。当一只触手出人意料地完美接住那杯酒时,全场瞬间变得鸦雀无声。整间酒吧就这么静默着、静默着,时间一秒一秒地走着,不知从哪个角落传来一道掌声,紧接着,全场刹那间沸腾,无数支彩带礼炮冲天发射,满堂宾客齐声欢呼。 “好!” 许警官一下子站起来,他为调酒师喝彩,不停地拍着手,即便手掌通红也无知无觉。 娱乐至死。许警官满脑子都在想这一个事情。 “好什么好!” 一道呵斥声不合时宜的响起。还没等许警官来得及反应,突然感觉后脑勺传来一阵刺痛。 “谁啊,敢打老子?” 许警官愤怒地转过头,还没看清楚,突然又感觉有人抽了自己一巴掌,然后另外半边脸也挨了一下。火辣辣的疼。 “睁开眼睛看看我是谁?” 呵斥声再次响起,声音无比熟悉。 他这时候看清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房队长出现在了自己面前,正满脸怒火地盯着自己。许警官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实在不敢看对方。不过心里也疑惑,自己不是在酒吧吗,怎么又回到防护林里了?音乐呢,聚光灯呢,调酒师呢,那些把自己捧在手心里好朋友呢? 不对,不对。许警官连连摇晃脑袋,应该是自己本来就在防护林里,怎么会突然到了酒吧? 他想明白了。 然而一道刚猛的掌风疾驰而来,吓得许警官连连后退,慌忙摆手求饶:“够了老大,够了。我已经醒了。” 房泽收回了手掌,阴沉着脸,问:“你看到什么了?” “我看到我在酒吧里,里面正在狂欢,还有个长满触手的调酒师,我还很喜欢他。”许警官简单解释了下,一想到自己很爱喝那些触手调出来的酒,胃里就一阵翻涌。 “小吕呢?” “不知道啊。”许警官回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就出现幻觉了,在酒吧我也没看见有他。” 房泽看了眼身后,他心里有种预感,而他选择接受这种预感:“继续走,我感觉他会在前面。” 吕警官躺在靠近湖边小径旁的花丛里,上半边身子压到了一些牵牛花,双腿直直地露了出来,旁边还有几株美人蕉,在黑夜里像几个小孩站在花丛里,分外渗人。不过要不是那几株美人蕉吸引了目光,房泽也不会把手电往那边照去,也就不会太轻易地就找到吕警官。 房泽和许警官一起把吕警官拖了出来,在确定他只是昏过去了之后,决定先把他放在这里,由他和许警官先去房子那边一探究竟。 黑夜,白色的小楼反射着月光,不再像个圣母那样,反而变得阴冷冷的。大门敞开着,像是一张嘴巴大张的惨白人脸。手电灯光从远处照了进去,可以看见有很多纸箱子堆积胡乱在地板上。 房泽没有先走进屋子,而是被那柄铁锹吸引了注意。在铁锹木柄上有一种令房泽十分熟悉的味道。他蹲下身,攥起一抔被翻动过的泥土,凑到鼻子前仔细闻了闻,用把手电光对准铲尖,仔细看了会儿。 “用手电照着这些土。”房泽说道,“也注意好四周,打起精神。” 许警官顿时神经紧张。 房泽戴上手套,在许警官疑惑地目光下开始刨土。他不用旁边的那柄铁铲,就只用手。越往下土壤散发出的腥臭就越浓,刨了大概得有五分钟,房泽有所发现。 他把那东西拿到眼前,在手电光的照射下可以清楚地看到,这是一截发黑的手指。 房泽掏出手机,发现没有信号。手机上的时间显示晚上九点,房泽皱着眉,不愿意相信自己已经进来了一个小时。 “用无线电呼叫小刘,让他呼叫支援赶紧过来。”房泽沉声说道,抬头顺着房门看向漆黑的屋内,他有种不好的预感,很不好,“对了,也让他跟局长请示,把疾控中心找来。” …… 乔木林外。 坐在车里的王欣突然说了句:“雾散了。” 雾不知何时悄悄散了,莫名其妙的来,又莫名其妙的走了。 他们已经等了房泽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然而房泽没有等来,却等来了其他车辆。 五辆警车与两辆疾控中心的专车依次停好,红蓝灯光点亮了这一片,一下子让周围热闹了起来。陈思源和王欣下了车,不明所以。 他俩看到从车子里下来的二十来名警察在车门前的空地上列队整齐,从中出来了一名向刘警官招了招手,只见刘警官小跑过去,两人互相说了什么。 随后,从疾控中心的专车上下来了好几名身穿白色防护服的人,他们给那些警察每人一个防毒面具。 队伍向北进发,乔木林又迎来了一批新客人。 同一时间,车载收音机在空无一人的车内自动切换了新节目,《晚间新闻》,即将开始。 第38章 亢奋 房泽的脸上平静而沉默,他就站在一边,默默地望着那个死人坑。坑里总共九具尸体,赤身裸体,紧紧抱成一团,四肢诡异的扭曲,凌乱地缠绕在一起。 房泽向旁边闪了闪身子,为前去把尸体打捞上来的警察让出位置。二十来个人里,仅有三个警察在面对这团尸体时能忍住不吐出来,他们花了好大力气才将所有的尸体分开。尸体已经开始腐烂,大面积的黑色腐肉遍布全身,胸口处皮开肉绽,白花花的骨头都清晰可见。 房泽猜测这些人的死因全都是遭到钝器击打,凶器正是立在一边的铁锹。 其余的警察和疾控中心的工作人员在白色小楼里进进出出,有一名技术人员修好了小楼的发电机。小楼通了电,电灯开始工作,屋内终于亮了起来。 在灯光的作用下,随处可见的霉菌不再蕴藏恐怖,如今只剩下了恶心。值得一提的是楼梯下边的地板确实堆满了纸箱,但是下面却空无一物。没有陈思源和王欣口中的老王,只有一滩黑色的粘液,这滩黑色粘液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一直顺着楼梯拖上二楼,又走过狭小的走廊,直至卧室。 卧室床上躺着一具女性尸体,腐烂得更加严重。胸口上没有规律的散布着四颗硬币大小的小孔,黑色的血痂凝结在周围。房泽只看了一眼便确定那是弹孔,他没从这具尸体上看到其他伤势,估计她的死因不同于楼下那几位。 整间房子都是木头堆砌而成的,只有卫生间和厨房贴了瓷砖。卫生间躲过了霉菌的侵蚀,但无论是地上还是墙上的瓷砖都被一些褐色的植物根茎顶开了,它们在瓷砖底下的水泥里生根发芽,茁壮成长。 要说整间屋子里令人最感到生理不适的,还是那三株比人还要高大的美人蕉。几乎每个人都会对它们产生恐惧,不敢进入到厨房。 在那九具尸体被彻底安顿好后,房泽走进了屋子,叫了几名胆大的警察,打算一起用带来的铁锹把那三株诡异的美人蕉给铲了。 铁锹用力地砍进了美人蕉的根茎,绿色的汁液立刻涌出,不到片刻便流了一地,给人的感觉,就像是有人正在止不住地流血。房泽越看越觉得诡异,心中最后一丝犹豫也消失不见,只想着赶紧把面前的东西彻底消灭。 三株美人蕉没做出任何反抗,最终无助地倒在一起。房泽与其他人把美人蕉分开,刻意避开鲜艳的花骨朵,只拽着根茎,一人拖着一珠,奋力将它们拖出门外。 美人蕉被扔在距离小径不远的地方,并排摆放着,远远看去,一定会以为是三个巨人的尸体。 小楼里的黑色粘液在小径上出现了,花丛边缘的绿叶上也沾染了一些。粘液有拖动的痕迹,一直拖到湖边才消失不见。湖边摆放着一个塑料桶,装在桶里的水早已变质,长满了绿毛。 当警察这么多年,这是房泽经历的最诡异的一次案件。被霉菌吞噬的房子,黑色的粘液,巨大的鲜花,诡异死亡的尸体……房泽看着波光粼粼的湖面,心里想不明白这里究竟发生过什么。 在乔木林外的人没有等到房泽他们出来,而是又等来了几辆厢式车。从车上下来了一大群身穿白色大褂的人,清一色的戴着防毒面具,两人一组抬着一个担架。陈思源数了数,总共是十个担架。 白大褂一进一出乔木林,就已经过去了三十多分钟,出来时每个担架上好像都装了东西。 房泽跟在这些白大褂后面终于出来了,他看到了已经下了车的陈思源和王欣,快步走了过去。 还没等房泽站定,陈思源就迫不及待地问道:“怎么样?” 房泽叹了口气,问:“有烟吗?” 王欣递了一根给房泽,又帮他把火点上。没有催促看上去疲惫不堪的房泽,等他静静吸着。 两口之后,房泽开口了:“没有发现老王,如果真的有你们说的老王的话,那他消失不见了。林子那么大,不好找。” “当然有老王,我们没说假的。” 房泽点点头,问:“你们说老王看起来浑身都黏糊糊的?” “对。”陈思源回道,“好像是一种黑色的粘液,或者是天花板滴下来的水把他弄湿了也说不定,当时太黑了,看不清。” “如果他身上真的有黑色粘液的话,我们在屋子里确实发现了,然后是在小径上,顺着小径一直延伸到湖边,然后就没有了。” “你的意思是老王跳湖了?”王欣讶异问道。 “我不知道。”房泽实话实说,“说实话,今天这个情况也是我这么多年遇到过的最诡异的情况。” “我们哥俩可不会骗你。”王欣的话里还带着点沾沾自喜的感觉。 “房警官,那些担架是怎么回事?” 房泽将最后一口烟抽完,把烟屁股扔在地上,用脚狠狠地捻了捻:“我们在那边发现了十具尸体。” “什么?尸体,还是十具!”王欣惊讶地喊了出来。 “你小点儿声,大晚上的,别一惊一乍的。” “对对,不好意思房警官,我克制下。你继续讲,我不说话了。” “九具在小楼前面,就是那个铁锹旁边有一块儿被翻动过的地方,我想你们也注意到了。”房泽顿了顿,见陈思源点了点头后,才继续说,“还有一具在卧室床上。” “有摇椅那间?”陈思源问。 房泽点头回道:“对。” “当时老王就躺在那张摇椅上,没想到床上还有具尸体。”王欣朝陈思源说道,“老陈,幸好咱当时没进去,不然看见那具尸体不得把咱俩吓死?” “咱俩没进去也快被吓死了。”陈思源淡淡回道,然后继续问房泽,“房警官,他们都是怎么死的,能透露下吗?” “楼下的九具尸体应该是被那把铁锹拍死的,骨头都被打的露出来了。楼上那具女尸,应该是被枪打死的,胸前有弹孔。当然,这都是我的初步判断,真正死因是什么,还得经过法医判断。” “楼上的是具女尸?”陈思源问,还没等房泽回答,他又继续问,“会不会是老王的妻子?老王说他很久没见过他的妻子了。” 房泽摇摇头,说:“那得做过dna检测才行。” “老王还提过有一伙人要来偷他的乔木林,他说这帮人还打了老王。不过当我们要帮他报警的时候,却被他拦住了,他跟我们说他已经摆平那帮人了。会不会就是这九个人?” “只能说有可能,后续我们会根据你们提供的线索去调查。” 陈思源本还想再和房泽聊上几句,但是一名警官走了过来。陈思源觉得如果自己没有记错,那么这名警官应该姓许。 的确是先前在自己的幻觉里狂欢的许警官,他走过来对房泽说道:“老大,吕哥醒了,人没事儿,就是还有些迷糊,已经被送去医院了。其余的都准备好了,咱们可以出发了。” 房泽回了句“知道了”,然后对陈思源和王欣说:“走吧,咱们得去……” “去局里做笔录是吧。”王欣打断道。 但王欣猜错了,房泽是要带他们去疾控中心。 “疾控中心?”王欣不解地问,“去那里干什么?” “疾控中心的专家怀疑那些霉菌当中或许存在某种细菌或是病毒,可能也正是这个原因,才让你们见到的那个老王发了疯。”房泽耐心地解释着,“我们进去的时候还产生了幻觉,可能也是这个原因。” 陈思源承认道:“这么说的话,我们好像也产生幻觉了,还以为是真见鬼了。” 房泽郑重其事地说道:“那让我们先去做个检查吧,确保自己没事儿。至于笔录,我可以帮你们开个后门,就在疾控中心一块儿做了。” 王欣说的果然没错,找个熟人,能为他们提供许多方便。 疾控中心的灯光十分明亮,白的刺眼。但陈思源和王欣此时却觉得这种过于明亮的灯光会带给人十分安心的感觉。 等到所有事情做完,时间已经一点多了。林佳风风火火地从外面赶了进来,脸上还带着泪渍,看上去来的路上一直在哭。 “老婆,你咋来了?不是,我没跟你说我在这儿啊!”陈思源疑惑地问道,一把抱住了跑来的林佳,伸手为她擦了擦眼角。就在两人拥抱的时候,陈思源瞥了眼王欣。 王欣耸耸肩,十分无辜地说道:“没办法,如果我不告诉你老婆咱俩在哪,她就非得跟我爸妈说,要给我介绍几个相亲对象。” 陈思源丢给了王欣一个一会儿再找你算账的眼神后,继续安慰林佳:“好啦,你看我啥事儿没有,这是检查结果,各项指标全都正常。” “我不看,不管怎么样我就是担心你。”林佳在陈思源怀里说道,“本来说好了只去参加个葬礼,怎么还叫了警察,最后都来疾控中心?” “哎。”一旁的王欣叹了口气,替陈思源回复,“这个就说来话长了。” “意外,谁都想不到会这样。” “没错,我们今天经历了好几个小说里才会有的剧情。”王欣非要不识趣地在一边附和。 没人选择搭理王欣,陈思源看着怀里的林佳,问:“可儿呢,睡了吗?” “九点多就睡着了,不过从七点多就闹着要找爸爸,一直闹到睡着。”林佳温柔地埋怨着。 陈思源认错道:“是我不好。这周末咱们去水族馆玩玩,可儿一直想要去。” 疾控中心的专家今天都是为陈思源他们几个单独来加的班,见所有人的检测数据都没问题,便连忙把他们请了出去。 几人互相道了别,各自返回家中。临走前,陈思源还不忘嘱咐王欣明天记得把自己要的数据加快上传。王欣愁苦着脸应了下来,心里后悔随随便便就答应了陈思源。 东方升起一抹鱼肚白,新的一天终于来临。阳光是非常重要的,它能给人希望,治愈伤痛,抚平惊惧。 正如在阳光明媚的清晨,呼吸着新鲜空气的陈思源那般,他在看到阳光的一瞬间,就忘记了昨日令人恐惧的经历。 有一家邻居的新草坪昨天到了,今天特意请了假,为自家院子更换新衣。 研究院大半号人都已经听说了陈思源昨天的经历,一上午陆续有人过来嘘寒问暖。当然,老王的变化与离奇失踪在研究院里越传越离谱,几乎每个人都能说出不一样的版本。 下午刚到,王欣将收集好的数据传了过来。 陈思源把所有的数据贴在办公室的一面空墙上,拿着笔和本,一边仔细比对着各种数据,一边在本上迅速记录。 下班前,陈思源给王欣打去电话。 “阿欣,我找到了。”陈思源平静说道。 “你找到啥了?”王欣正在收拾着桌上的东西,只等时间一到,就要立马冲出单位大门。他一定要当第一个离开单位的,坚持每天都让领导看到他拒绝加班的决心。 “那些数据的特别之处。” 听到陈思源这么说,王欣愣了一秒,随后坐回办公桌前,说道:“你说。” “不止是空气质量,就连土壤、水源等等一切的质量,都在呈飞速递增趋势。这些质量数据是从去年冬天开始突然猛增的。” “简单而言,就是在其他条件没有变的前提下,环境自己在突然之间开始迅速变好?”王欣问。 陈思源很肯定地回答:“对。乔木林的数据要明显好于市里,但即便是在市里,环境向好转变的速度都令人咋舌。” 王欣向后仰着,轻松道:“那这个是好事儿啊,咱们为治理环境费了多大力气。现在环境自己变好了,何乐而不为。不过——这是为什么?” “我想是因为植物。”陈思源说,“你知道的,大自然有自我净化的能力,这部分能力大部分来自于植物。打个比方,大自然是个公司,植物是这间公司的打工人,它们工作,帮助公司解决问题,让公司越来越好。从去年冬天开始,这些打工人突然提升了工作效率,并开始疯狂加班,为公司带来了丰厚的效益。” “我理解,这些植物在向咱们学习。”电话另一边传来了王欣狡黠的笑声,“不过这的确是好事儿,它们其实是在替我们加班。” “我不知道。”陈思源叹了口气,“既然是一件好事儿,那为什么敏林姐如此着急,非要在大晚上从观测站去单位?” “不知道,可能这是个重大发现,敏林姐看到了诺贝尔奖的影子。”王欣吃起了零食,把脚搭在了桌子上,“不过我有个疑问,环境治理那么大的工程,即便是乔木林或是市里这么一小片区域,要在短时间内提高效益到现在的水平,光靠加班就能完成?” “对,你说的对,我举得例子有点问题。”陈思源更正道,“它们不止是加班,而是嗑了药,异常的亢奋,然后带着这股亢奋再去疯狂工作,不眠不休。它们在狂欢,为了工作狂欢。” “像打了兴奋剂?” 陈思源沉默了一会儿,方才缓缓说道:“对,像打了兴奋剂。” 第39章 周末 艰辛的一周终于快捱到了头。 陈思源在本周五跟张书记汇报了情况,张书记又与省局联系,把全市上半年的监测数据提前传了过去。不过令人意外的是,省局对这一发现并不惊讶。 “在你们之前,已经有好几个市报告过这种情况了。而且我还听到风声,除了咱们,其他省也有类似的情况发生。最近国家总院那边要开个大会,好像就是要讨论这个事情。” 省领导挂断了电话,陈思源刚好就在旁边,听得一清二楚。 他很沮丧,有种努力白费了的感觉,好像自己历经生死取得结果,却是一文不值。 不过归根结底这还是工作,陈思源与王欣这点类似,从不会对工作上的事情太往心里去。可能这一性格是受到了王欣的传染,毕竟在一整个大四时光,他就常常在寝室里表达以后工作时一定要日常摸鱼的决心。 一团漆黑的积雨云在城市上空停了好长一段时间,终于在今天决定好发挥作用了。于是从凌晨开始,天空就一直飘着小雨,小雨看样子要持续一两天,霸占掉整个周末。 今天是陈思源一家三口约好要去海洋馆的日子。天气越来越热,海洋馆里的游客一天比一天多了起来。其中大多数都是像陈思源那样,由父母带着孩子来消遣周末,少有几对情侣成双出入。 陈思源看到不禁想起了自己和林佳的第一次约会,那是在高中毕业还没上大学的那个暑假,他和林佳一起去了海洋馆,完成了二人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约会。 时隔多年再次回到这里,心中涌出万千感慨。 一天下来,林佳和可儿几乎将整间场馆逛了个遍。进去才一个多小时便已经精疲力尽的陈思源只磨磨蹭蹭地逛了大概一半的场馆,他大多数时间都是坐在海豹表演的观众席上,等着那几只鼓得跟气球一样的海豹来上一段拿手的顶球表演。 但直到陈思源离开,那几只海豹都没有满足他的期待,它们这次也没卖给饲养员面子,任凭饲养员拿出什么引诱,海豹们都无动于衷,就懒洋洋地趴在地上,偶尔想伸展一下筋骨,就去水里游上一圈。 场馆里的人越来越少,最终,就只留下两名一头雾水又十分尴尬的饲养员。 今天肯定是他俩职业生涯中的滑铁卢,陈思源默默想着。 回去的路上由林佳开车,半路上,陈思源接了一个王欣的电话。 “老陈,今晚有没有时间,整点儿烧烤去?”王欣开门见山。 “今晚?行啊——啊,不行,今晚不行。”陈思源下意识地刚想答应,就感受到了一道凌厉的目光,吓得他赶紧改了口,“我们一家三口刚从海洋馆回来,还在路上,晚上要一起享受一顿奢华的‘晚宴’。”说完,陈思源不忘扭动半边身子,对坐在后排的可儿笑着说:“可儿,是干爹,跟干爹打个招呼。” “干爹,可儿想你啦!”可儿欢快地对着手机打招呼。 手机另一边,王欣的嘴角已经咧得压不住了,不过他也没打算压:“干爹也想可儿了!等干爹下次去,给你买最新款的洋娃娃!” “好耶!”可儿开心地鼓着掌。 陈思源收回了手机,继续说道:“要不你今晚就来我家?咱俩可以在家里简单聚聚,算是惊心动魄后的难兄难弟见面会。” 开车的林佳翻了个白眼,可能是做夫妻久了就是会心有灵犀,一旁的陈思源打了个冷颤,随后意识到自己又说错话了。 林佳不喜欢陈思源提起那一晚。 王欣却在另一边拒绝道:“我主要是好还想叫上房警官,他帮了咱们那么大的忙,得感谢一下才对。我估摸着以房警官的性格,烧烤啤酒对他来说就是最好的感谢方式。” “我觉得也是。”陈思源同意道,小心瞄了眼林佳后,想了想说道,“你先问问房警官明天有没有时间,有的话就定明天,我明天有空。” “成,我问问他,如果他可以的话,咱就明天晚上。别跟林佳说是和我出来,不然你万一喝多了,林佳又得跟我爸妈提给我介绍对象的事儿。” 陈思源挂断了电话,他一直觉得王欣有的时候脑袋里缺了根筋,这一现象可以体现在方方面面。 不过陈思源来不及思考王欣是从人生的哪一阶段开始变傻的,他在当下有更紧急的事情要做。 陈思源扭头望着林佳,露出一副讨好的面容,讪讪笑道:“那个……老婆,还有两周就到咱们的结婚纪念日了,到时候是给你转账还是代付,又或者今年要不让我自己给你准备礼物吧,保你满意。” “去。”林佳没搭腔,只是简单说了一个字。 “你误会我了,我就是刚才突然想起来这个事儿了,得请示一下。”陈思源把脸伸的更近了,满是讨好。 “去吧去吧,让你去。”林佳被陈思源做的鬼脸逗笑了,“不过别喝太多,要是喝多了找不到家门,我可不去找你。” “保证不喝多!”陈思源拍着胸脯保证。 “还有。”林佳的嘴角向上扬了扬,说,“今年我就不告诉你我想要什么了,你自己去给我准备礼物,要是不合我心意,你看我不收拾你!”说完,林佳还不忘伸出一个拳头,在空中比划两下。 陈思源笑着答应:“老婆放心,包你满意!” “爸爸,可儿也想要礼物。”坐在后排的可儿插话道。 “可儿不要,可儿已经过完生日,收到生日礼物了。” “那妈妈把可儿生下来就没有个纪念日吗?” “妈妈生可儿的纪念日,就是可儿的生日啊。” 可儿没再说话,开始低头拨弄自己肉乎乎的小手指,估计是在努力弄清楚这几个纪念日的含义。 市里还是非常拥挤,专家到来后情况并没有好转。现在是周末晚上七点,一些被围挡拦起来的主干路上仍有工人在施工作业。市政管理部门所在大楼灯火通明,里面的人无不是在为了破损的街道焦头烂额。 房警官把吃饭地点选在了距离市政管理部门大楼不远处的一个烧烤店,从这里能直接看到那座大楼。 小雨一直下到周日下午才渐渐停下,地面上的水洼随处可见,天气变得凉爽起来。烧烤店外面专门摆放了许多矮桌,他们三个随便找了一个围桌坐下,点了些烤串和啤酒,打算将今晚的精力全部放在这些食物上。 “敬房警官一杯,感谢房警官及时来救我俩。”王欣举起酒杯说道。 房警官端着酒杯与陈思源和王欣分别碰了一下,说道:“哪里算得上我救你们,我到之前你俩不就已经跑出来了吗?说到底还得是我谢你们才对,让我能发现这么一个大案子。” 三人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算是开始了这顿饭局。 王欣嘴巴即便在撸着串也不闲着,含含糊糊地说:“那案子怎么样了,有什么眉目了吗?” 房泽摇摇头,回道:“这案子诡异的很,一点进展也没有。不过那些尸体的身份都确认了,那名女尸正是老王的结发妻子,楼下的九名男尸是一个偷盗木材的团伙,专门用伪造的政府批文欺骗护林员,偷采木头。护林员基本都没什么文化,有些也不愿费时间去询问林业局,这帮人的成功率还蛮高的。” 三人又一起干了一杯酒,房泽继续说:“老王妻子的致命伤是枪伤,由土枪造成的。剩下的人都是被铁锹打死的,生前就已经被打的皮开肉绽了。和我当时判断的基本一致,对了,枪也找到了,和那九具尸体埋在一起,在更下面一点的位置,枪上的指纹是其中一具尸体的。” “看来是老王应该是和那个偷盗团伙起了冲突,然后偷盗团伙开枪打死了老王妻子,最后老王拿铁锹杀了那帮人。”王欣分析道。 “应该是,但还有很多疑点。”房泽说,“比如老王去哪了?如果那些黑色粘液是他移动时留下的痕迹,那他应该是跳河了,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一个老头,如何能单凭一把铁锹打死九个身形魁梧成年男子?” “嚯!”王欣突然笑了,自己喝了一杯,说道,“那是你没看见老王那样子,你要是看见了,你都能相信他可以徒手就把那九个家伙给撕碎。” “那么厉害?”几杯酒下肚,房泽也就不那么严肃了。 “你以为?” “不过老王究竟为什么会变成那样子。”陈思源不解地问。 “疾控中心说那里的霉菌可能带有某种病毒,或许是病毒侵蚀了他的神经,让他神志不清了,变得疯狂。”房泽和陈思源单独喝了一杯,“我们要去现场都得戴防毒面具,担心出什么岔子。” “他不止变得疯狂,还变得像个野兽。我之前见得老王没那么魁梧,就是普通老头。” “对,非常——巨大?”陈思源不确定地念出了个形容词。 房泽也表示不清楚:“疾控中心也不确定长期处于那种环境中会产生什么变化。可能巨大化就是其中一个变化,就像厨房里的美人蕉,花朵变得那么大,我都觉得瘆得慌。” “好家伙,别提了。你不知道我和老陈当时有多害怕。当时可就我们两个,那里面还很黑,我一直害怕自己被花吃掉。” 三个人又一齐喝了一杯,陈思源这杯下肚后,感觉身上已经开始发热了。 房泽好奇地问:“听说你们找到那组数据的特别之处了?” 陈思源摆摆手,尴尬地笑着:“找到了,但根本算不上特别,有好几个县市区早就发现了监测数据的变化,我们算反应慢的了。” 房泽感兴趣地“哦”了一声,往嘴里塞了个毛豆,继续说:“讲讲,我也挺好奇的。” “简单来讲就是那组数据显示出的环境指标太好了,好到没继续开展个两三年的环境治理都达不到这个标准。如果在人类不干预的情况下,光靠自然的自我净化,估计得花费十年。但是突然之间,大自然就自己完成了这个庞大的工作。速度之快,令所有人意外。” 王欣也说道:“为此老陈举了个例子,我觉得还挺形象的。” 陈思源点点头,说:“我认为大自然是家公司,环境净化是其中一项主营业务,植物就是负责打工完成这一任务的。现在这帮打工的完全是打了兴奋剂在没日没夜的加班,所以才超额完成了任务。” 王欣补充道:“打了兴奋剂是我想出来的,老陈一开始想的是磕了药。” “对,还是打兴奋剂更贴合。嗑药后根本没法工作,是吧房警官?”陈思源感觉自己有点儿晕了。 “那植物长得很快和它们吃了兴奋剂有没有关系?”房泽的提问让另外两人沉默了,他俩同时放下了酒杯,仔细听房泽说着,“我媳妇儿就是市政管理部门的,所以我才选在这里吃饭,吃完了还能接她下班。” 房泽伸手指了指那栋大楼,然后继续说:“我媳妇儿跟我说不光是咱们市,其他市县区,甚至是很多外省都出现了这种情况。植物长得越来越快,怎么清都清不掉。会不会和他们打了兴奋剂有关?副作用,或者是它们为了工作能快点儿完成,就多长出一些……‘部位’,为工作补充人手?” “有意思的想法。”陈思源嘟囔着。 “干杯干杯。”王欣再次把酒杯举了起来,催促着另外两人,“这就是植物学家该干的事情了,不在咱的理解范畴。” “没错,我现在就希望赶紧能想出扼制它们生长的办法,好让我媳妇儿别天天加班了。她现在加班的次数比我还要多,脾气变得比我还要大,我可惨死了。”房泽抱怨道。 “啧啧啧。”王欣在一旁幸灾乐祸道,“已婚男士的痛我不懂啊。” “相亲男士的快乐我也体验不到了。”陈思源还了一句。 王欣朝陈思源翻了个大大白眼,然后醉醺醺地卖了个关子:“老陈,你知道我发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吗?” “有屁快放。”陈思源没好气地回道。 王欣努努嘴,说:“我发现敏林姐可能上个月就知道环境突然变好了,她上个月和一个记者去采访过老王,然后这个记者现在也失踪了。” 陈思源听闻瞪大眼睛看着房泽,好像是在说:“你一个警察为什么没调查出来?” 房泽则耸耸肩膀,给了个“关我什么事”的表情。 “仔细讲讲。” “也没啥,就是你不是告诉我环境变好了嘛,我就找到了敏林姐的社交账号,在视频搜索栏里输入了环境、变好、自我净化之类的关键词,就找了一个视频,是上个月敏林姐和一个记者对老王的专门采访,没什么特别的,就是问了问老王的治林经验。” “那听上去确实没啥。” “不过!”王欣大喊一声,然后提高了语调继续讲:“我后面又去看了记者的视频号,你们猜我发现了什么?” “有屁快放。”这次是房泽说的。 王欣幽怨地看了眼两人,没好气地说:“那个记者除了提到了环境正在迅速变好之外,还提到了乔木林的白雾,说是去年年冬就有了,之前没咋有过,还说什么在白雾里会产生幻觉,在里面时间也是错的之类的。老陈你想想咱们那天遇到的事儿,在白雾里的时候明明七点多了,天都黑了,可一出来,天居然是亮的,时间也还没到七点。” “的确,时间确实错了点儿,不过既然视频很久出来了,那为什么没有其他人看到之后去调查?” “这我就不知道了,可能大家都认为这是故弄玄虚引流的,也就没引起什么社会反响。” “幻觉吧,你们不是在霉菌里待了很久”房泽说,“或者是白雾也能让人产生幻觉。我以及其他两个人都是在到达小楼前产生的幻觉” “那个记者失踪了?”陈思源突然想到。 “对,失踪了,也是在不久前。” “好奇怪啊。房警官,既然提到了,你还不查查?” “我是警察,又不是私家侦探,想查哪个查哪个?失踪不归我管,我有自己的工作要做。” “那你是不是认识负责失踪人口的科室?给我个联系方式,我给他们提供些线索。”陈思源刚才还晕晕乎乎的,现在突然打了精神。 房泽并没有给陈思源联系方式,而是说:“收起你的好奇心,别继续调查了,和你的工作或生活都没关系。就算是我,我见过那么多案子,也只有分到我手里的那些才和我有关。” “我同意。老陈你就是好奇心重,还有点儿爱多管闲事,其实这些都和你有啥关系。”王欣不停地点着头:“别回头再废了好大力气白忙活,竹篮打水一场空。就算会有结果,你也得考虑一下需要付出什么代价才能得到这个结果吧?你不是自己一个,你有家庭,有林佳和可儿,代价太重的话,你给的起吗?” 从王欣嘴里听到林佳和可儿,一下子让陈思源彻底酒醒了。他端起酒杯,敬了另外两人。 陈思源知道自己的量到了,再喝,就是自作自受,回家找骂了。 第40章 海湾 “这可能是自然界自我进化所产生的结果。当然,这种结果并不是一蹴而就的,它一定会有一个相当漫长的过程,就是所谓的量变引起质变。只不过我们观察不到这一过程,看不到在不同阶段被积累起来的量,我们能观察到的只有它们突然为我们展示出的结果而已,也就是质变。请大家放心,从目前的观测来看,自然界的此种变化对我们有百利而无一害。” “它们的力量变强了,这是一种向好的进化。所有的生物都经历过进化,只是时间漫长而久远,没被我们亲眼所见。如今,这一代的生物进化正切切实实的发生在我们眼前,这是见证历史的一幕!” “请大家千万千万不要惊慌,这是非常值得庆贺的喜事,可能成为人类发展历史的转折点。” “如今网上盛传世界末日言论,请大家仔细辨别,切勿相信,更不要去加入,否则可能涉及到散布谣言,情节严重的将负刑事责任。” 电视上、网络上,类似的专家说着类似的话,试图解释最近在全球范围内发生的相同变化——所有植物不约而同地加快了生长速度,增强了净化能力。当各大媒体公布了这一现象时,还附带公布了一系列因这场变化而带来的影响。 空气质量提升,二氧化碳浓度降低,温室效应减弱,沙漠面积缩减,海洋垃圾不知去向,甚至就连遭受严重污染破坏的土壤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自然动态平衡。不可思议的事情在悄无声息中持续发生着,这个惨遭蹂躏的星球没有依赖它的施暴者,而是只凭自己,坚强地变回之前那个美丽的湛蓝色星球。 一名负责交通管理的工作人员在午休时打开了新闻,没看一会儿便气愤地关掉了手机。和同事一起吐槽:“什么百利无一害,现在不是苦了咱们?又会有什么区别,之前的额那种日子不是挺好吗?” 无独有偶,放弃汽车改换单车或是步行的人,每当上下班时也都憋了一肚子火,他们受够了太阳的折磨,宁愿环境越来越差,也不愿在炎炎烈日下多走一步。 环境好了点儿或是差了点儿,又甚至是好了很多或差了很多,并不直接作用于普通人的身上,但交通拥挤、生活不便、工作增加,却实打实地落在了他们身上。 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些发狂的植物想要的越来越多,一些城市的交通基本上算是瘫痪了。这些城市大多分布在那些气候相对适宜,人口又少的地区。那里管理市政道路的人手严重不足,最后索性自暴自弃,任由城市向森林发展。 妻子看着树根盘踞的马路,抱怨道:“它们抢占了我们的地方,我要到市场买菜都快无路可走了!” 丈夫则一边看着报纸一边喝着咖啡,悠闲地回道:“亲爱的,我们的情况还算好的。想想威尼斯,水路上长满了水草,尽管他们的政府没日没夜的清理,依旧寸步难行。” …… 杜丁湾是一个景色美丽的海湾,拥有金色的沙滩,清澈的海水,适宜的阳光。杜丁湾说是海湾,其实面积并不大。简单来讲,就是一个临海小镇守着一块月牙状的海湾,海水不深,几道长长的木桥延伸到海面,被当做海湾码头。水浅,码头小,稍大一点的船都进不来杜丁湾,只有几只游艇停放在码头左右。站在码头上向北看,视野开阔充足,可以看到一个造型奇特的建筑,一半在岸上,一半在海里。这是杜丁湾小镇的一个潮汐发电站,小镇百分之八十的用电都来自于这个发电站。 然而在此之前,杜丁湾也曾受到过污染。就在十年前,杜丁湾想要快速发展,便引进了几家重工业企业,为这个美丽的海湾带来了污染。人们后知后觉,重新重视环保,取缔污染企业,开始了环境治理的漫漫长路。然而长久下来却一直不见成效,海湾再也回不到之前的美丽模样,镇上的旅游业也从此一蹶不振。 情况一直持续到去年冬天才有所好转。 去年冬天的雾比往年来的都要频繁。几乎是每隔几天,大雾就会从海上飘来,并带来海水咸湿的气息。然而大雾过后,杜丁湾的环境似乎都会肉眼可见的比先前好上一些。一整个冬天过去后,杜丁湾政府花费了好几年心血都没能挽救回来的优美环境,竟然在一个季节后,奇迹般地恢复如初。 金色、绿色、蓝色等等,曾经离杜丁湾远去的颜色都回来了,甚至更甚,初到此地的游客会觉得杜丁湾的一切都凭空带着一层滤镜,像是画里的颜色,带着一种不真切的美 美丽景色的天然优势,再加上政府宣传、明星代言和网红推广,杜丁湾的旅游业被救回来了。 七月初,来到这里的游客络绎不绝,杜丁湾迎来了属于它的狂欢。 恰巧今天是七月的第一个休息日,晚上八点,正是杜丁湾一年一度的游客欢迎派对开始的时间。 温蒂虽然是本地人,但也和朋友们约好了要去参加这场派对。杜丁湾曾经因为旅游业萧条的原因,已经四年没有举办过欢迎派对了,这次政府重启派对,想必会成为未来五年规模最大的一次欢迎派对。 无论如何,这场派对都不容错过。 温蒂闯进了弟弟克里斯的房间,兴奋地催促道:“快点儿收拾好准备出发,我们就要迟到了。” “我才不要去,我和朋友约好了打副本。”克里斯扫兴地大声回应,“你要去就自己去那个无聊的派对。” 温蒂朝克里斯翻了个白眼,回道:“爱去不去。” 温蒂小跑地出了门,她可不会因为一个小屁孩儿就不去派对。此时,温蒂的朋友莫妮卡已经开着她父亲的跑车在房子对面的街道上等着了。 “快走快走,我们快错过开场了!”温蒂尖声催促,她难以抑制自己内心的激动。 “不用担心,你只需要坐稳,这家伙快得很!”莫妮卡大笑道。一脚油门下去,跑车一骑绝尘,片刻的功夫就在这条街道上消失的无影无踪。 从小镇通往海边的道路只有一条,路上看不到几个人影,嘈杂的喧闹声从更远处传来,想必大家都已经去到了海边派对。 傍晚,海水到了退潮的时间,没有了白天时的喧嚣,只变得安静沉寂,继续疲惫地重复着一来一回的动作,与旁边纵情疯狂的人群形成鲜明对比。 温蒂和莫妮卡刚到,一声礼花巨响就在平地炸开,看来是派对刚刚开始。她俩顾不得锁车,飞快地向沙滩正中央的巨大舞台处跑去。然而人群早已将舞台围得水泄不通,两个女孩子根本挤不去,只能在人群后方翘首以盼。 十七八岁的女孩儿对周围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与悸动,即便她们根本看不清舞台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只要人群开始尖叫呐喊,她们也跟着尖叫呐喊,一上一下兴奋地跳着,浑身有用不完的力气与激情。 “温蒂!”一个帅气的男孩儿朝温蒂大喊了一声,快步走来,旁边还跟着另一个,看上去两人是朋友。 “汤姆斯!”温蒂高兴地回应。朝温蒂走来地男孩儿是她的暗恋对象,温蒂觉得汤姆斯也对自己有好感,不过她不敢说破,一直想等着对方先表白。 “莫妮卡。你们都在,好巧。”汤姆斯也对莫妮卡打了招呼,笑容一直挂在他脸上,让汤姆斯显得阳光自信。和汤姆斯一起来的男孩儿叫丹,是汤姆斯的远房表弟,因为听说杜丁湾环境重新变好了,所以才想着来汤姆斯家里玩上几天。 “这里太棒了,对不对?”汤姆斯问。 “当然,我爱杜丁湾!”温蒂大声回应。 “我们也爱杜丁湾!”不知道是哪个在人群里的人跟着起哄,随后有更多的人跟着嚷嚷,“我们更爱你,你是我的缪斯女神!” 这群起哄的人逗得温蒂笑得直不起腰,也算是帮助这四位刚来的小青年真正地融入进了这个大派对。 温蒂与汤姆斯,莫妮卡和丹两两一组,他们跟在人群后面,在嘈杂的欢呼声与重金属音乐的碰撞声下聊得火热,人群欢呼,他们就跟着欢呼,人群鼓掌,他们也跟着鼓掌。 舞台上,换了位女摇滚手上了台。她的音乐充满激情,把台下观众的情绪调动到了制高点。 “我爱你,我爱你,当我女朋友,嫁给我,求你了!”有狂热的粉丝在人群中疯狂地嘶喊。但没人听得清他在说什么,人们都沉浸在这火热的氛围中。 “派对结束,你有什么安排吗?”汤姆斯认真地询问。 温蒂装作漫不经心地回道:“不知道,我可能要回家照顾我弟弟,不过他已经十二岁了,我想他暂时离开他姐姐一晚上,也没什么。” 汤姆斯笑了,害得温蒂不好意思看他:“那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小镇上的酒吧吗,咱俩都已经满十八岁了,可以去了。我还没去过,你呢?” “我也没有,或许咱俩可以试试,应该会很好玩。”温蒂抿着嘴,认为这会是她人生中最开心的一天。 音乐的节奏又加快了,音调又升高了,全场的氛围又火热了。烟花、焰火、礼炮全都用上了,把半边天点的通红。人群乱蹦乱跳,仰面大叫,兴奋的呼喊能从海边一直传到小镇。 派对一直持续到晚上十一点,人群在海边足足狂欢了三个小时。大家哑了嗓子,却感觉不到半点儿疲惫,内心在心满意足与意犹未尽之间不停动摇着。 十一点半,人群全部离去,舞台熄了灯,海边归于往日的平静。白色的浪花涌上沙滩,把人们留下的垃圾卷入大海,发出低沉的叹息,向空气倾诉着不满。 尤加利树遍布在漆黑的道路两侧,在海风下缓慢摇摆,树上的蝉消停了下来,仿佛知晓有事即将发生。 树下,低矮的冬青球忽然有了动作,借着月光仔细去看,模模糊糊的发现有东西借着细叶的隐藏快速游动,在一大片茂密的冬青球上形成此起彼伏的波浪。不到半个时辰后,也就是在第二天凌晨即将来临前,潮汐发电站周围悄然出现了许许多多之前没在这儿附近出现过的绿色灌木。 它们不怀好意地盯着这栋奇怪建筑,越看越觉得奇怪,越看越觉得愤怒,越看越觉得可怜,看着看着,也就起了歹心。 酒吧里,汤姆斯为温蒂递过了一杯酒。这是温蒂第一次喝酒,小心尝试了一口,辛辣的味道让她忍不住地做起了鬼脸。 汤姆斯笑着问:“不适应?” “我想我这辈子都不会适应了。”温蒂把手里的酒杯塞给了汤姆斯,“你替我喝了吧,我实在是不喜欢。” “乐意效劳。”汤姆斯十分绅士地说。 好了,这回不用喝酒我也会醉了,温蒂看着汤姆斯那张帅气的脸庞暗自想着。 “你愿意做我女朋友吗?”汤姆斯忽然开口,他终于对温蒂表白了。其实这件事也压在汤姆斯心里许久了,他一直在等待着,在等一个特别的日子。当政府宣布重启派对时,汤姆斯欣喜若狂,也是在那一刻就下定决心,要在今天表白。 温蒂如愿以偿,不过她还没谈过恋爱,即便这一刻自己已经幻想过无数次了,但当它真正来临时,仍会手足无措。 “对了,莫妮卡呢?” 说完温蒂就后悔了,她觉得这肯定是有史以来最尴尬的回应。 “额——”汤姆斯也愣住了,不过他是绅士,他仍然愿意回答自己喜欢的姑娘的问题,他主动向四周张望,寻找着那两个人的身影,“她和丹出去了,不知道去哪了。” 温蒂大概已经猜到他俩会出去做些什么了。她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不断告诉自己,要学着像莫妮卡一样大胆。 “汤姆斯。”温蒂慌张地叫了一声。 “嗯?”汤姆斯停下张望,看向温蒂。 他先是看见了温蒂白皙美丽的脸庞,看到了她像星星一样美丽的眼睛,接着看见她柔软的嘴唇。汤姆斯愣住了,红了脸,直到温蒂主动把嘴唇印了上去。 像自己想的那样舒适温暖。汤姆斯想着,同时略显生疏的给予回应。 直到从酒吧外传来的一声爆裂声才将两人分开。他们红着脸,腼腆地注视着对方。 酒吧里有很多人都注意到了刚刚的爆裂声,不过没人在意,还以为是哪个队派对意犹未尽的家伙弄的礼花,想重温下刚刚的激情。 直到一个人慌张地冲了进来,用尽力气地扯着喉咙,向整座酒吧叫喊:“不好了,水电站爆炸了!” 与此同时,色彩斑斓的灯光突然熄灭,音乐戛然而止,应急灯随之亮起。 应急灯下,全场鸦雀无声。 汤姆斯紧紧握着温蒂的手,好像做好了时刻保护她的准备。 第41章 倾吞 克里斯疯狂敲动键盘,眼里几乎迸出火花,紧张、激动、焦躁等等情感在他大脑里相互交织,乱成一团。 他狠狠咬着牙,面目狰狞,手指敲击的节奏更快了……不停地告诉自己不要出错,绝不能让别人超过自己,绝不能。 然而,就在这场游戏最为关键的一刹那,电脑与台灯却倏忽关闭。在黑暗里彻底呆住的克里斯停下了手指,眼睛里的火被冷水一下子浇灭了,流露出不敢置信的神情。 片刻后,一声巨大而痛苦的哀嚎从房子里传了出来,一直传到临街。不过那些在街上慌忙跑动的人没一个注意到这道声音,他们神色匆匆,全都朝着一个方向跑去。 潮汐发电站的方向。 克里斯察觉到了来自街上的动静,他愤怒地站起身起身打开窗户,向外看去。这时他才发现整座杜丁湾小镇都停电了,只有街上的路灯因为备用电源的原因还亮着。 一群人刚好路过克里斯家楼下,他从中看到了自己的同学,扯着嗓子大声询问:“嘿,马克!发生什么事了,派对还没结束吗?” 马克并没停下脚步,但他还是朝克里斯挥了挥手,用同样分贝的声音回道:“是发电站,发电站爆炸了,整个杜丁湾都停电了!” 克里斯听闻探出半边身子,视野里并没有出现火光。张望了一会儿后,他收回了身子,回身拿起桌上的一瓶可乐,随后继续站在窗前,看着向潮汐发电站匆忙赶路的人群。 在人群里,有的人是要去帮忙,有的人是想凑过去看热闹,克里斯不想做任何一类人。他更乐意在房间里,看这些人的热闹。 汤姆斯一直紧紧拉着温蒂的手,他俩也在人群里,算得上第一批赶到潮汐发电站的人。人群在距离潮汐发电站还有五十米左右的路段上停了下来,后面的人不知道原因,讨论声由低变高,最后变成了喧哗。 镇长欧文面色铁青地注视着横在面前的蕨类植物,它们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越了界,十分放肆地把通往发电站的去路死死拦住,后面还有些红柳在为它们撑腰,伸长的纤细枝条勾连在一起,形成了一道天然屏障。 “怎么回事,白天还没这样啊?”能看到这些植物的人相互低声议论着,他们在不经意间偷瞄着镇长,心思各异。 欧文攥紧了拳头,坚定地向身边的几名警察下了命令:“和我一起踏过去,我们要快点儿赶过去。” 最前面的人开始踏入这一小段如丛林般的路段,里面比他们想象中的还要密,针形的树叶扎得他们叫苦不迭,歪歪扭扭地在丛林之间穿梭着。 前面的人走后,聚在后面的人群看到了这一大片不守规矩的植物。那些想凑热闹的人打了退堂鼓,摇着头不肯走过去。几名真心想要帮忙的本地人走上前去,打算用手将这段路慢慢清理出来。 道路尽头,两侧的路灯就不再亮了,黑暗与光明划出了一道分界线。潮汐发电站的铁门出现在欧文等人眼前,那里照旧没什么特别的,但奇怪的是铁门后面,好像凭空多长出了一些粗壮的树木,它们巍然高耸,从门外看去,茂密的树冠如一座座连绵不绝的小山丘。 天太黑,欧文看不清楚那些到底是什么树,他扭头叫来发电站负责人,问:“这些是什么树,什么时候种在这里的?”在欧文的印象里,发电站周围应该没有任何树木。 “我们没种过呀。”负责人对于这些树木的出现同样吃惊,“我也不知道,上午还没有的。” “不管了,先把门打开。”欧文吩咐道。 铁门上有一个巨大的老式门锁,负责人拿起钥匙对着锁孔插了进去,中途他的手碰到了铁门,觉得十分湿润,像是布满了白天的露水。门里也是湿漉漉的,脚下的泥土和树叶,身边的树干和树根,包括呼吸的空气和身上的衣服。 大树整齐地排列成两排,似乎特意为中间留出来一段通道。立在左右两侧的树干与灌木相互配合,紧密勾连,头顶的高大树冠密不透风,挡住了整座星空,只留出前后一个出路。 通道一直通向潮汐发电站,而如今的潮汐发电站早已面目全非。 整个潮汐发电站不知被何种力量一分为二,建设在水面上的那一半已经完全坍塌,几个泡在海水里的残破钢架在浮力的作用下一上一下,与来人做着最后的告别。无数支藤蔓覆盖在剩下的那一半建筑上,苔藓从台阶开始向上遍布,像是魔鬼用手将发电站缓缓托起。 “怎么会这样?”欧文浑身战栗,他不能理解眼前的一幕,觉得自己肯定是在梦里。 一些窸窸窣窣的声音传进了来人的耳朵里,他们打着手电向四下看去,却什么也没发现。但声音又一直都在,就在不远处,就在那些茂密的灌木丛里。 欧文魂不守舍地向前走去,他走到台阶上,伸手抚摸这栋冰冷的建筑。他为这栋造福于民的发电站感到惋惜,也为自己的前程感到惋惜。 欧文忽然觉得手心里痒痒的,于是缩回手,借着手电的灯光仔细打量起手心。他看到一些灰色的苔藓粘黏在皮肤上,用力在衣服上摩擦了几下,却发现这些苔藓似乎格外难缠。 不知是否是星光带给人的幻视,欧文总觉得这些苔藓在动,从手心蔓延至手腕,从手腕蔓延又蔓延至手臂。 欧文安静地站在原地,手掌举到半空,手心放在眼前。时间慢慢过去,他只保持着这一个姿势。 并在心里不断提问:“这些苔藓是在移动吗?” 这位镇长现在只思考这一个问题,只在乎这一个问题。 有个东西轻轻落在了发电站负责人的肩上,他偏头去看,发现肩上出现了一个红点。又一滴落了下来,落到临近的位置,被负责人抓个正着。于是他仰起头,想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这么调皮。 树冠上枝叶繁密,但负责人仍能依稀看到似乎有个东西藏在上面。他把手电灯光移了过去,一张血淋淋、面目全非的脸出现在惨白的灯光下,一身保安制服破烂不堪,露出皮开肉绽的粉红色肉体。 他的脚踝处缠绕着藤蔓,被倒挂在树上。嘴里的血珠更加频繁地滴了下来,几乎连成串,形成一道血柱。 “啊!” 站在负责人身边的女秘书也发现了挂在树上的保安,先负责人一步惊叫了出来。 女秘书的叫声震惊了在场的所有人,就连聚在远处的人群都因为这一声惨叫停止了喧哗。当然,那群藏在隐秘处,起了歹心的家伙们也听见了。 尖叫令它们兴奋,如同猎物变成了猎人那般激动。 电光火石间,藤蔓借着黑暗悄然攀上了四五个人的脚踝,等到一齐发力,被缠住的人在刹那间已经知道了答案。 “完了。” 几名身穿警服的高大男子瞬间就被藤蔓拖到了树冠上。悲惨嚎叫声,骨头碎裂声,血肉分离声不绝于耳。 有人想跑,一根飞来的粗壮树根迎面打来,一下就打碎了那人的脸。 女秘书被吓得面色惨白,瘫软在地,身体止不住地发抖,她很想继续尖叫,却怎么都发不出声音。她忽然感觉有人在轻轻拍着她的肩膀,这为她带来了一丁点的安心,她才敢扭头去看。却看到搭在自己肩膀上的哪里是人的手,分明是一根绿色藤蔓。 女秘书再也忍不住尖叫起来,藤蔓抓住空档,瞄准张大的嘴巴,准确又迅速的钻了进去…… 幸存的人开始拼了命的往外跑,可逃出生天无异于痴人说梦。 树冠拍了下来,将一个人拍的血肉模糊;另一个树冠低垂横扫,枝叶将一人死死裹挟;两条藤蔓追上即将逃脱的两人,毫不留情地将他们拽回死亡的深渊。 屠戮不紧不慢地进行着,而欧文却依旧保持着先前的姿势,心里反复问着:“这些苔藓是在移动吗?” 铁门外的道路上,死一样的寂静在人群中蔓延。 血腥味儿从由树木组成的漆黑的洞口里飘来,刺激着每一个人的神经。里面的惨叫声仍未停止,折磨着所有人的心神。 克里斯从前面退了回来,找到了人群里的温蒂,两人拉着手,紧张地看着洞口。 消防车到了,人群为它让出一条路来。当消防车从克里斯面前经过时,克里斯上前拦了下来,对摇下车窗的消防队长说道:“里面好像出意外了,一直有惨叫声传出来。” 然而此刻惨叫声已经停了,队长仔细听了一会儿,皱着眉,开始认定克里斯是在妨碍公务。 就在队长要发怒的时候,越来越多的人站了出来,都说里面发生了些不好的事情,惨叫声持续了大概有七八分钟之久。 “准备好水枪,我们进去。”队长摆出如临大敌的样子,冲着后面的队员嘱咐道。 “收到!”队员爬到了车顶,打开了水枪的安全栓。 “慢点开,注意四周。” 消防车缓缓出发,穿过了人群,进入到漆黑的大门里。消防车的红色车身在黑暗中分外醒目,它承载着所有人的目光,甚至是希望。 好像吹了一阵风,又或者是有什么东西在人们眼前飘过。 在车顶控制水枪的消防员消失了,在众多人的眼皮子底下,没被任何察觉的消失了。站在黑暗外的人还没来得及惊呼,却见一股怪力突然硬生生地将消防车碾得粉碎。血液连同着碎玻璃一起从消防车里溅了出来,而那股怪力并不打算就此放过,它继续抓住消防车的两侧,轻而易举地将车子扯成两半,将残骸随手扔进更深的黑暗里。 大海怒了,止不住地低声咆哮,甩出浪花用力拍打海岸。 尖叫声还是抑制不住地从人群中爆发了出来,骚乱随之而来,不受控制,大家全部向家的方向跑去,想要寻求庇护。 然而更大更恐怖的声响从小镇的方向传了过来,每一个人都停下了脚步,眼中流露出恐惧,不敢置信地看着一个庞然大物拔地而起,直冲云霄。 耸立在远方的庞然大物披着一层黑色的面纱,看不清全貌,它的诞生为大地带来了震颤。 又一个庞然大物从地底下撞破了原本属于发电站的土地,它摇晃着大地,撕裂了天空,人们从它的身上只能看到毁灭。 汤姆斯带着温蒂混迹在尖叫的人群中疯狂逃跑,他们超过了一些人,又被另一些超过,看到一些人摔倒在地,只有个别能成功爬起。 比前两个更加庞大的黑影撕裂了道路左侧的红柳地,强大的冲击力掀翻了附近的所有人。掉落的手电在地上来回翻滚,定格的灯光打在巨物一角,让倒地的人们能够看清它的冰山一角。 绿色的细叶紧密的衔成一片,组成一道密不透风的高墙,它无边无际,无坚不摧。 “走,走!”汤姆斯用大声呼喊掩盖内心的恐惧,他拉起温蒂,再次在道路上奔跑。 小镇近在咫尺,像母亲一样对所有人敞开拥抱。 然而却有怪物对慈祥的母亲施以暴力,一拳将她打得口吐鲜血,面目全非。 高墙一个接一个地拔地而起,将脆弱的土地接连撕得粉碎。很快就轮到了小镇,一栋二层建筑被瞬间碾碎,取而代之的是高耸入云的,由细叶组成的坚固高墙。 火焰不知从何处率先冒了出来,先把几栋房子吞没,再无情地烧死一些可怜的家伙,滚滚浓烟向四方弥漫,逼迫每爱哭鬼去寻找死亡。终于,撕裂的大地、高耸的巨物、愤怒的火焰、刺鼻的浓烟、恐惧的哀嚎,小镇总算有了点儿末日的意味。 克里斯带着温蒂回到家门口,看到克里斯正傻傻地站在窗口,目不转睛地盯着不远处的地狱。 “你在干什么克里斯?快点儿去叫醒爸妈,快下来,快跑?” 温蒂看不到爸妈已经慌张地推开了克里斯的房门,所以克里斯没等温蒂说完,而是先转过身子,看到了满脸惊恐的父母。 “妈?” 这是克里斯说出的最后一个词。 房子被凭空出现的高墙顷刻吞没,不留一丝残骸。在温蒂痛苦地尖叫声中,又如海浪一般向一旁重重砸下,烟尘四起,狂风呼啸,无数间房屋沦为齑粉,无数条生命化为灰烬。 温蒂感觉自己快窒息了,有人正死死掐着自己的喉咙,他想要杀了自己,他更想逼疯自己。 “走吧,走吧。”汤姆斯奋力拉着温蒂,他看到了莫妮卡和丹,那两个人正开着跑车从另一条街道冲出。 “嘿,丹,莫妮卡!帮帮我们!”汤姆斯大声呼救,可是整个小镇太过纷乱,莫妮卡和丹并不能听见汤姆斯的声音。 跑车疾驰而去,扬起一阵烟尘。汤姆斯忽然发现,就在跑车后面不远处,正有什么东西从地下飞速追赶。那东西的目标肯定是跑车,它的速度比跑车还快,强大的冲击力在地面撕扯出一道将近一米宽的裂痕。 它果然追上了跑车,那是一根粗壮的老树根,当着汤姆斯的面破土而出,又狠狠地插进车子底盘。汤姆斯好像能听见莫妮卡和丹的呼救,他能感觉得到两人对于生命的渴望,然而自己爱莫能助。 老树根刺穿了跑车,又将它高高举起,等到再次落下时,车子成了废铁,爆炸吞没了一切。另一辆车子冲进了街边杂货店,不知从哪来的两道藤蔓朝它重重砸了下去,车子被砸的粉碎,里面的乘客与车身融为一体。 小镇里,所有的车子都成了废铁,所有的房子都沦为废墟,所有的人也注定变成尸体。 汤姆斯觉得世界疯了,一定是众神发了怒。 高墙仍未停止穿破大地,那一定是因为众神不允许。 “走啊,走啊!”汤姆斯用尽浑身力气拖动着温蒂,两人踉踉跄跄地穿过着火的房屋,穿过破碎的街道。 只有一条路连着小镇与外界,逃命的人在小镇里经历过生死后,又聚到了一起。 他们已经能看到了路标了,路标金灿灿的,铸满了希望。 直到两只干枯的手从道路两侧的怪柳地里伸出来,露出血肉与白骨。 魔鬼将双手交叉在一起,关上了唯一的出路。 众人看着被关上的路,眼里没了希望,面如死灰。 人群中,克里斯和温蒂的手依然紧紧抓着,但哪怕他们抓的再紧,死亡都会把他们分离。 月落日升。杜丁湾迎来了新一天的黎明。 白雾从海面漫了上来,把杜丁湾连同小镇一口倾吞。 从此以后,杜丁湾没了白天黑夜,它在白雾的笼罩下,永远都会是一个色彩。 第42章 循序 世界沉浸在环境变好的喜悦中,即使环境的改变还带来了一些麻烦,但从长远来讲,都不值一提。 …… 下午,林佳刚接完可儿放学。 炎热的夏日,空调和沙发永远是绝配,如果再加上电视,那就是锦上添花,还有冰激凌或是冰镇西瓜会让一切变得无可挑剔。 电视刚一打开就蹦出一条新闻转播,记者正乘坐着直升飞机,将镜头对准一片浓雾。据新闻介绍,国外一座滨海小镇在两天前与外界失去了联系,白雾如天穹一般笼罩在小镇之上,信息传入小镇如同石沉大海,得不到一丝回应。没人知道小镇发生了什么,通往小镇的唯一道路被看似无边无际的荆棘阻挡,无人机一进雾里就立刻失去联系…… 林佳果断换了台,新闻不是她感兴趣的节目。 除了那些肉麻入骨的电视剧,她最喜欢教人做饭的节目,她是一个享受厨房时光的妻子,把为丈夫和女儿准备丰盛的饭菜当做快乐。 可儿在院子里玩,她最近总喜欢观察那棵顶破了柏油马路的小草。小草依旧生命旺盛,比最开始的时候高大了许多,也更绿了,给人一种它会永远屹立在此的感觉。 陈思源在太阳下班前回到了家。他现在选择骑车出行,速度比开车还要快上许多。 “可儿。”陈思源大老远地就和女儿打了招呼。 女儿在小草旁蹦跳着起身,开心地回道:“爸爸回来了,爸爸回来了。” 陈思源停好车,也看到了那棵茁壮生长的小草,露出一副思考的表情。可儿猜到了爸爸在想些什么,一把抱住陈思源大腿,抬起头,露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央求道:“爸爸别把小草拔掉。” “当然不拔掉,爸爸喜欢它,从没想过把它赶走。”陈思源撒谎了,他一点儿都不喜欢这棵越长越高的杂草。它已经没过了脚踝,与自己美丽的草坪格格不入。 陈思源进了屋,此时林佳正在厨房备菜。 “还不叫可儿进来吗,都快七点了。”林佳的声音从厨房里传了出来。 “不用,让她多玩会儿吧,等吃饭的时候再叫她。现在空气变好了,多在外面呼吸些新鲜空气也挺好。” “变好很多吗?我看很多人都在讨论。” “当然。以全球的平均数据来看,照此速度发展下去,大概再过一个月,世界环境就能恢复到工业革命以前的水平,甚至还要好,那会儿的环境还没遭人类破坏过。”陈思源回道,紧接着又带着些担心的期盼道,“希望一些国家能珍惜现在的变化,不要因为环境变好了就更肆无忌惮,蹬鼻子上脸,把以前不敢排放的污染统统排放出来。” “没办法,他们要不想装了,谁也干预不了,世界永远无法阻止一个混蛋铁了心干一件事。不过也没必要杞人忧天,就现在来看不还挺好吗?过阵子咱们可以多出去郊游,想想就很舒服。” “好啊。”陈思源答应了下来。 “这次变化究竟是为什么产生的你清楚吗,你们单位在这方面的消息会不会很灵通?”林佳问,“我不太感兴趣,但周围的朋友又都好奇,全都托我仔细向你打听打听。” “我们只负责监测和分析,至于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结果,就不知道了。这应该是那些植物学家的工作,或是别的什么科学家。” “那就当老天开了眼,打算奖赏我们。” 陈思源笑着回道:“你这么想挺聪明,对我们普通人而言,相信老天开眼还真就比相信植物进化这一套说法更容易。” “我本来就聪明。”林佳有些洋洋得意,“这周末我们别去动物园了吧,最近老是爆出来动物园发生动物伤人的新闻,我担心意外会发生在咱们头上。” “你说得对。不过你平常不是不看新闻吗,咋这个事情你知道的比我还早?” “我是宝妈啊,关于安全类的还是要多了解的。更何况我周围还有一群宝妈,大家等孩子放学的时候围一块儿,不知道的也都知道了。” “好家伙,那你这消息真灵通。”陈思源走进厨房,帮着洗了些水果出来,放在了餐桌上。 “那必须是非常灵通。动物伤人的事情就是阿君妈妈跟我说的,她一听我们要去动物园,立马告诉我了。我后面一查,发现还真的挺严重。”林佳忧心忡忡地跟陈思源讲,“你一定要去看流出来的视频,那些动物跟发疯了一样,没有半点儿以前温顺的样子。” “这么严重?”听语气,陈思源知道林佳没有夸大,“一会儿我就去查查。对了,既然咱们不去动物园,那周末就把可儿送她奶奶那儿去吧,也到了咱俩结婚纪念日了,过个二人世界怎么样?” “这主意不错!”林佳十分迅速地同意,“怎么,计划好咱俩怎么过这个来之不易的二人世界了吗?” “大概?”陈思源笑着说,“在我脑子里初具雏形。” 陈思源打开了电视,从第一个频道开始看起,翻到新闻台的时候停了下来。 杜丁湾小镇。 陈思源光看名字,就觉得这个度假小镇的一定拥有十分美丽的海滩。 但此时的杜丁湾小镇白雾缭绕,所有人都被挡在白雾之外,被荆棘组成的城墙拦住了去路。 救援人员开始商讨如何强行突破荆棘,直接冲到小镇里展开救援。这么做虽然很莽撞,但似乎是当下唯一的办法。总要有人冒险进去,并用生命来把情况带出来。 电视里的记者表示,当局政府认为这是一起恐怖袭击,不过截至目前,还没有任何一个恐怖组织表示会对此事负责。 电视前的陈思源看着杜丁湾的白雾陷入了沉思,不禁想到在乔木林的那个夜晚。 后怕,是陈思源从未消失的感觉。 下一条新闻是关于战争的,多个处于战争状态的国家表示,环境变化并不会对战争产生任何影响。 陈思源掏出手机,耳朵听着电视,眼睛和手的注意力却投到了手机上。他打开一个视频,那是林佳说的动物伤人的视频。 野蛮和疯狂充斥着整段录像。在视频里,动物再无半点儿温顺,它们将最本能的野性毫无保留地爆发出来。 “我在看动物伤人的视频。”陈思源朝厨房里说,“真可怕。” “阿君妈妈给我看的时候,我都吓坏了,当场就决定先不去动物园了。”林佳端着刚炒好的一盘青菜走了出来,“那些动物就跟疯了一样。” “可能是某种病毒在动物身上爆发了,就像狂犬病。”陈思源猜测道,“又或许只是个意外,这种事情之前就发生过。” “以前是隔很久才会出现一个个例,但这回是很多动物园同时在最近发生了很多起,肯定不是意外这么简单。”林佳露出凝重的表情,“会不会真如你说的是个类似狂犬病的新病毒,不会在人类之中传播吧?自从上次的全球疫情之后,我总觉得病毒太可怕,生命太脆弱。” “应该不会,如果真是病毒,又能在人类之间传播的话,不就成丧尸了?那是电影里才有的桥段。”陈思源摇摇头。一条视频播放完,他接着点开了另一个。 视频来自一家自动化牧场的监控。奶牛棚里,数台巨大的风扇排列整齐,挂在离地三四米的位置,正为了给奶牛降温而辛苦地工作着。一群奶牛聚在风扇底下,它们对着风扇翘首以盼,漆黑的眼球闪着狡黠的光芒,它们的目的似乎不单是为了乘凉那么简单。 一阵不好的预感从陈思源的心里涌出,他等不及了,于是开始慢慢拖动进度条,直到视频的一半才停下。陈思源瞪大眼睛,嘴巴没意识的微微张开。周围变得寂寂无声,他完全被视频里不可思议地一幕深深吸引。 聚在一起的奶牛开始躁动不安,几头在风扇正底下的奶牛先是蹲了下来,而后旁边的奶牛开始踩到这几头蹲下的大家伙的背上,等到完全上去,蹲下的奶牛再慢慢站起,像搭梯子一样,奶牛越站越高。最终,巨大的扇叶与站在最高处的那头奶牛近在咫尺。 “不要。” 陈思源在心中不自觉地默念了一声。 如果奶牛不这么做的话,这条视频当然也没必要传上来了。 最上面的奶牛把自己的脑袋朝着飞速旋转的扇叶伸了过去,扇叶在高速运转下早就成了锋利的尖刀,瞬间削平了奶牛硕大的脑袋。一大片血雾爆出,奶牛的尸体重重滚落到地面。 随后另一头奶牛补了上去,如此反复,前仆后继地把脑袋朝旋转的扇叶勇敢地伸过去。 每台风扇前都有奶牛如此做着,时间久了,牛棚被染得血红,成了炼狱。 自杀就要接近尾声,已经没有多余的奶牛可以当做踏板了。然而还活着的几头奶牛并不甘愿放弃,没了活着的同伴做踏板,它们就用脑袋顶开同伴的尸体,把尸体堆在一起,然后排好队伍,井然有序的用同样的动作走向被血浸透的扇叶。 扇叶削到最后已经有些钝了,不再是削铁如泥。轮到最后几头奶牛时,扇叶并没有一下子削掉它们的脑袋。它们的脑袋和身体之间还留有几条肉丝藕断丝连,大脑依旧保有意识,鼻子重重地喘着粗气,已经不再相连的肚子依旧十分配合的一鼓一瘪。它们在煎熬地等待着死亡的降临,不吭一声。 让陈思源感到最渗人的还是那些奶牛的眼睛。他注意到所有的奶牛在死后,都像商量好的那般统一面向摄像头的方向。成群的奶牛倒在地上,瞪圆了眼睛,眼球湿漉漉的,漆黑的瞳孔几乎占据了全部。它们齐齐地看向摄像头,盯着正在看视频的人。 仿佛在说,我们是在为你们去死。 陈思源咽了口唾沫,在炎热的夏季竟然有种如坠冰窖的感觉。 “就要吃饭了,去叫下可儿吧。”林佳端上来了最后一道菜,又转身回了厨房去拿碗筷。回来后见陈思源还在沙发上一动未动,不禁有些不满,“你在干嘛呢,去叫可儿呀!” “啊?”陈思源慌张地应了句,“走神了,我去叫她。” “你怎么了,看上去很害怕的样子?” “没什么。”陈思源擦了把额头上的汗水,“可能是被发疯的动物吓到了,确实可怕。” “你胆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小了?”林佳饶挡在陈思源面前,有兴致地看着他,“你不是看恐怖片都没感觉了吗,怎么看个发疯的动物就被吓到了?我都没被吓到好嘛!” “少来,我当然不害怕,就只是吃惊。”陈思源撇撇嘴,从林佳身边绕了过去。 “嘿,可是你刚才说的自己被吓到了,你那个样子一看就是被吓到了,还不承认。” “瞎说,我没有。”陈思源拒不承认,打开门,朝可儿喊道,“可儿,吃饭了!” 可儿应声兴高采烈地跑了回来,迫不及待地想要把自己的发现告诉陈思源和林佳:“爸爸妈妈,我刚才看到了一只兔子。” “兔子?”陈思源疑惑道,“咱们这里怎么会有兔子?” “是狗吗,小萨摩耶之类的,白白的?”林佳说。 “不是,就是兔子。可儿分得清狗狗和兔子,就是兔子。” “那可能是谁家的宠物兔跑出来了吧。” “好了,快点儿洗手吃饭,一会儿饭菜都该凉了。” 刷碗的工作一直是陈思源负责,为了避免无聊,他专门买了个手机支架贴在了洗菜池里侧的墙上。这样他就能边看手机边洗碗,能让这份家务变得愉快一点。 手机屏幕顶部弹出来了个消息,是一则新闻。 写着:欧洲多座城市遭巨物袭击,大量建筑沦为废墟,数千人伤亡,民众恐慌。 陈思源记住了这条新闻。等他刷完碗,找到刚才那条消息提示再点进去的时候,却发现新闻被删了。按照相关关键词去搜索,全网都一无所获。 “奇怪。”陈思源念叨了一句,“就算是违禁,也没这么快就下架的吧?” 不仅是这条新闻,发狂的动物、自杀的奶牛,陈思源刚才看过的这两类视频全部被下架了。 从明面上看,互联网一直在竭力维持着它的整洁与和谐。 第43章 渐进 课间,阿君拿出自己刚收到的生日礼物给可儿看,却被摔坏了。那是爸爸送他的一个特制棱镜,他喜欢用这个棱镜去观察蚂蚁。可是现在,棱镜被摔成了几片大小不一的碎片,阿君看着这些碎片,很是沮丧。 不过沮丧归沮丧,阿君是不会责怪可儿的。在阿君眼里,自己将来是要娶可儿做媳妇儿的,自然不能去责怪可儿。 可儿也觉得对不起阿君,她蹲下身,想要把地上的碎片都捡起来,一会儿拿给妈妈看,让妈妈再给买个一模一样的。 却被阿君拦了下来,阿君觉得这样太危险,很容易划破手指。阿君让可儿别太自责,他说棱镜碎了就碎了,可儿不要伤心。又觉得碎片放在地面上不管的话太危险,于是自己小心翼翼地将它们捡了起来。 碎片摞在一起,侧面形成了一个凹凸不平的面。阿君突然想知道用这个面来观察蓝天会看到什么?于是他举起碎片,用侧面对准天空。 仿佛是在水里看向天空。 青蓝色的天空出现水流那样的波动,白云向镜面的中心涌去,挤在一起,汇聚成一点,又向四周扩散。蓝白色如染料那般混在一起,模糊成一团不聚焦的光晕。阿君慢慢移动位置,太阳离棱镜越来越近。有绚丽的彩光跳了出来,彩光像缓慢燃烧的火焰一样舞动,在镜面中飘来飘去。 阿君觉得神奇,让可儿也来看看。 这是个有趣的发现,阿君不再伤心,他想把这个发现告诉妈妈。 是老师阻止了阿君这么做。老师担心碎片会伤到阿君或是其他人,于是阿君不情愿地丢掉了碎片。不过他和可儿已经看过了这种奇怪的光,在阿君的世界里,这就够了。 …… 有一片天空被无形的力量扭曲了,至于扭曲成了什么样,谁也看不到。这是一种无法被认知的,不可名状的扭曲。 这片天空下,昨日夜里下了一场暴雨。暴雨过后,一家动物园里死了几只孔雀。这几个傻瓜把自己的脑袋塞进泥潭,不出一会儿就窒息了。周围没有一点儿混乱的痕迹,它们是自愿这么做的,又忍住了窒息带来的痛苦。 两名工作人员负责抬走孔雀的尸体,他们会按照流程清理尸体。 漫山遍野的爬山虎和浓密的蓟草在动物园里几乎成灾,堵住动物园内部的一些道路,处理尸体的工作人员想要到达目的地,需要绕上一大圈。也是这些爬山虎和蓟草惹得动物园苦不堪言,逼迫园长不得不关闭一些受灾严重的展区。而今天,园里突然死了许多动物,于是整个园区只好宣布停业一天。 事实上,最近常有动物死亡。前几天,只是在关闭的展区内会出现死亡,直到今天,死亡蔓延到整个园区。 比如说自己敲碎了自己脑袋的猴子,故意冲撞墙壁折断犄角的犀牛,给自己脖子打了个结的丹顶鹤…… 工作人员来到鳄鱼馆,黑黢黢的池塘里布满了各种各样的低矮植被,其中传出一股臭味。几只鳄鱼躲藏在泥潭里,露出一双眼睛盯着突然造访的客人。工作人员互相使了个眼色,开始把死掉的孔雀用力丢下去。食物落到泥潭成功吸引了饥肠辘辘的鳄鱼,它们不再慵懒,带着贪婪走向孔雀,开始大快朵颐。 “走吧,咱们还得去处理那几条死去的海豚。” “照这么下去,园里的动物迟早死光,咱们早晚得失业。” “前几天都是那些被关掉的展区才会有动物死掉,怎么今天连海豚都死了?” “不知道,据说是脑死亡。” “看来等到彻底关园的那天,园里的动物一个都活不了。” 他们来到海豚馆,巨大的饲养池已经抽干了水。饲养池将近五米深,三条海豚尸体围成一个圈,摆在最底下。 “咱们一趟只能搬一条,彻底清理完恐怕要花上很大的功夫了。” “没办法。除此以外咱们还得去登记呢,这种昂贵的动物死了最麻烦。” 他俩搬着海豚尸体往外走,海洋馆的通道里空无一人,周围全是透明的玻璃,玻璃背后是深蓝色的冰冷海水。 白鲸游到了玻璃旁边,鼻尖碰到了玻璃,发出“砰”的一声。然后它就再无动作,只是静静的飘在海水里,饶有兴致地打量起在外边来来回回的工作人员。 饭菜的香气从食堂里飘了出来。清理海豚尸体的工作人员终于完成了登记,结束了一上午的工作。 “出去吃还是在食堂吃?”其中一位问道。 “在食堂吃吧,也不知道还能吃几次食堂。”另一人垂头丧气的回道。 从登记处到食堂有一个近路,需要穿过地球两极馆,两人像之前那样走这条路去食堂。北极熊同往日一样趴在靠近门口的玻璃窗内,懒得抬头看一眼两手空空的人。 在北极熊展示区旁边的是海豹,两人走到这里的时候停了下来。 原本应该在里面的两只海豹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群企鹅。海豹展示区的侧面墙壁破了一个大洞,洞口通向的地方正是企鹅展示区。 两人慌张地向前跑了两步,来到企鹅展示区前。在这里,它们看到了已经死去的两只海豹。 两只海豹全被开膛破肚,是企鹅用它们尖锐的喙干的。在两具尸体前还站着几只企鹅,正在啄着海豹血红色的内脏。 其中一名工作人员感觉胃里一阵翻腾,快步跑出展馆。另一人机械般的拨通了园长的电话,支支吾吾地告诉了园长这个绝望的消息。 要是在以前,夜晚下的动物园也绝不会是静谧无声的,这里会成为某些夜行动物的天堂,它们有的在展馆里,有的在展馆外。可自从死亡笼罩了这里,所有东西都学会了闭嘴。 今夜的天空呈深蓝色,没有月亮或是星星,但黑夜不知怎么就是没有降下来。 有两个黑影在明亮的夜里动了动,它们来到灯光下,盯着昏暗的黄光看了许久。鹅黄色的暖光淡化了它们想要怒吼的冲动,它们围着护栏悠闲地散步,像新生儿那样用充满好奇的眼睛打量着这里的一切。 长颈鹿把脖子伸出棚屋,发现了这两个只会散步的家伙,但它太高了,没有脖子的家伙发现不了它的眼睛;站在更远处树杈上的猫头鹰能看到这里发生的全部,但一向谨慎的它会选择默不作声;那就只剩下能在外肆意游离的昆虫了,其中一只甲虫扇动翅膀朝那两个家伙飞了过去,在它们耳边驻足了一会儿。 接着,那两个家伙停下了散步,一齐看向紧紧关闭的铁门。 铁门上孤零零的挂着一把铁锁,苔藓为铁锁盖了一层被子,偶有露出来的部分,都是些红色的铁锈。这把锁已经不堪用了,它在怪力面前显得无比的脆弱,最后的结局只能是在泥土里经历千万年的腐蚀。 那两个黑影走了出去,没有受到任何的阻拦。它们合力打开了这片区域里所有的锁,不管这些锁是用来干什么的,只管将它们一分为二。 两个黑影越走越远,不大会儿就来到了两极馆。它们从馆外搬来了石头,将石头朝着玻璃重重砸去,不放过任何一片玻璃。做完这一切,黑影继续来到隔壁展馆。老虎和狮子站了起来,用渴望的眼神盯着黑影,而黑影没有让它们失望。在有的一些展馆里,黑影并没有帮上忙。那些原本被困在玻璃里的动物自己跑了出来,不知道用了何种办法,当然这也不是黑影所感兴趣的。 海洋馆是它们最后到来的地方,但它们对这些依赖海水的家伙表示爱莫能助。 做完了所有,黑影来到一处露天看台,随便找个座位并排坐下,目光呆滞地盯着下方的舞台。 它们还不能理解今晚所做的一切,世界的变幻对它们而言太过奇妙,它们能做的就只有顺从,以及享受有悖常理的现实。 飞鸟从看台上空掠过,不急不忙地徘徊着,如同看客一般,欣赏着远处城市的陷落——今晚的市中心,一切都是黑色的。黑色的背景下,林立的高楼如无数根筷子插在地上,泥土终有松软的那刻,到了这一时刻,高楼再也坚持不住,先是缓缓倾斜,最后彻底坍塌。 动物园的线路出了问题,所有的灯在突然间都亮了,整座动物园此刻亮如白昼。坐在看台上的原来是两只黑猩猩,身形魁梧,极具力量。白光仅仅持续了三秒左右,就再次变成了昏暗的暖黄色。 看台之外,动物园里一片混乱。几乎所有的动物都跑了出来,它们正在封闭着的动物园里来回打转。 那道声音又在两只猩猩的耳边响起。 “我会帮你往前迈上一步,但前提是,你现在要帮我。” 本能告诉猩猩,它们应该听从这道声音。它们从看台下来,跟随着声音来到一个蓄水池,里面装满漆黑的水,这曾经是海豚或是海豹的表演舞台。 三名安保人员被困在蓄水池旁,困住他们的是各种各样,皆来自这座动物园里的动物。 猩猩走到最前面,它们仔细打量着面前的东西。这几个东西的身体一直发抖,泪水从眼角里滑落。可猩猩还是不能理解,为什么对方会觉得害怕? 恐惧,难道不是独属于我们的吗?猩猩在思考,它的头已经隐隐作痛,它还不能接受太多。 “求求你,放过我。”一名保安苦苦哀求。 猩猩满脸漠然,因为不懂,所以也没有怜悯。那名保安吓得双腿发软,再也忍不住跪下了。也是因为这一跪,猩猩有了点儿别样的感觉。 这种感觉不错,看上去它开始理解眼前这三个东西在以前享受的感觉了。 其中一只猩猩的嘴角勾出一抹弧度,不经意地挺直了腰。 它顺从那道声音,指了指保安腰间的钥匙。保安明白了,立刻摘下钥匙双手呈了上去。毕恭毕敬的样子再次让猩猩心情愉悦,它走近到这三个东西面前,居高临下的看着对方瑟瑟发抖。 随后,它偏头看了眼蓄水池,脑子里闪出了一个好玩儿的点子。 其中一名保安似乎知道了什么,小声央求道:“求求你,不要。” 那就你了,猩猩心想。它伸出大手,一把就将那人提了起来。猩猩在狂笑,手中的东西在惊恐地尖叫,尖叫声凄厉哀婉,放弃了一切做为人的尊严。 猩猩忽略了那个东西的尖叫,松手丢了下去。叫声向下坠落,最后以水花爆裂的声音收尾。这只猩猩感觉更好了,它开始做到了安心享受这个有悖常理的现实。 另外两名保安哀啼着求猩猩放过自己,他们的眼中流下了泪,渐渐地,声音也因绝望而破裂。 猩猩又扔下去了一个,可这次得到的愉悦却少了很多。它有些不满,不满足手里的玩具不知反抗。 不过看上去剩下的最后一个玩具也只会痛苦,根本不懂反抗。 猩猩腻了,正好,脑子里的声音也开始催促他了。 第三声落水声盖过了从市中心传来的爆裂声。 猩猩跟随两只鹈鹕来到了动物园的铁门前,声音说一句,它们照着做一遍。不大会儿,动物园的大门缓缓打开。 困在这里的动物们涌了出去,它们不担心自己无处可去,因为有一道声音以不同的方式进入了它们的脑子,告诉他们:今晚过后,何处都可去。 鲜血从猩猩鼻子里流了出来,滴落在控制台上。 猩猩对声音为自己介绍的死亡一知半解,不过不管怎样,它们都能坦然接受。大脑传来的刺痛几乎剥夺了猩猩的意识,它们跌倒在地,慢慢的,感觉开始变得麻木,困倦涌上大脑赶走了疼痛。 距离太远,城市的破碎与它们无关;时间太短,文明的毁灭与它们无关。 它们从动物园飘荡到半空,伴随不知从何处吹来的风,开始盘旋……它们看到许多冰蓝色的光影飘了过来,或是它们朝着冰蓝色的光影飘了过去。离近了才发现,冰蓝色的光影是从远方各地聚来的同伴,它们在同一晚,跟随同一道声音做了相同的事。 它们聚在一起,忽然急坠,忽然飞升,忽然掠向湖面,忽然穿越丛林…… 至于今晚到底为什么做这些,究竟有没有声音,它们都不得而知。它们只是猩猩,理解不了。 能做的,就只有享受有悖常理的现实,随波逐流。 第44章 难料 浪漫的音乐,旋转的舞厅,精美的餐具,肆意的欢笑,佳肴美馔,甜言蜜语,在烛灯下共同编织成一个美妙的夜晚。 林佳从未想过今夜能如此动人,她本会时常忧心时间冲淡了夫妻之间的激情,但丈夫用自己的真心和惊喜打消了她的疑虑。 “还满意吗?”陈思源在后面看着林佳开心地跳下餐厅前的台阶,明知故问的问道。 林佳故意做出一副犹豫的表情,慢慢点点头,回道:“还可以。” “还可以?那就是非常满意咯?” “还可以就是还可以,和非常满意哪里挨边了?” “在我这里,还可以就是非常满意的意思。” 林佳轻轻拍了一下丈夫的肩膀,把声音拉长,故作嗔怒道:“在我这里不是——那我不满意,一点儿也不!” “我不信。”三个字快速从陈思源嘴里蹦了出来。 “哼!”林佳扭过头去,然后小跑几步到了前面,一边跑一边转圈,从后边看样子有些滑稽,“其实我上大学前是想当一名舞者的,在聚光灯下翩翩起舞,是我的梦想。” 陈思源倒觉得林佳像一只不停转圈的鸭子,不过多年来养成的求生欲让他把这个想法咽进肚子里。但他还是会不留情面地说上一句。 “舞者?小心别闪到老腰。” “你看不起谁呢?我没跟你提过我小时候跳舞可好了,也喜欢跳舞。要不是我妈死活不同意,我真会报名舞蹈学院,如果真那样,你也就遇不到你的妻子了,说不定现在还会是光棍一个。” “那我下次得好好感谢下我亲爱的丈母娘,为了送给我一位妻子,却亲手扼杀了一个尚在摇篮里的舞蹈家。”陈思源打趣道。 “你不用谢她,谢我就行,最后还是我做的决定。” 林佳说完突然就不转了,身子有些虚晃,被陈思源一把扶住。 陈思源故意问:“怎么不跳了?” “没有聚光灯,没意思。”林佳撩起眼前的碎头发,故作轻松道。 “不是发晕?” “当然不是。” “那我松手了?” “别,你的手还挺暖和,挺舒服的。”林佳拽住了陈思源的手,在三十度的夜晚一本正经的说道。 坐落于市中心的公园不同以往,隐藏在茂密景观树下的生态系统似乎更加活跃。充当公园门面的巨大石碑被一群厥草簇拥着,多了点儿原始的意味,广袤的中心湖像面光滑的镜子,最近才出现的高大芦苇打破了完整的镜面,倒映下来的月亮也被芦苇打散。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爱上破坏的树根放过了公园的石板路面,陈思源和林佳在上面悠闲地散步,看到草地里藏着一些光亮,那全都是被植被遮掩住的探照灯。几棵水松生长在湖边,它们稀疏的枝条里似乎藏着许多夏蝉,而它们的背后是横跨整座湖面的栈道。许多芦苇顺着栈道自由生长,陈思源和林佳走上栈道,脚下发出“咚咚”的敲门声。住在芦苇里的青蛙听到声音,十分抗拒地大声嘶喊。 “我们该回去了,时间不早了。”林佳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屏幕亮起的那一刹那,青蛙叫的更欢了,仿佛亮光真的会打扰到它们。 “我们正在回去。”陈思源伸手指着前方,“穿过公园,那里会有共享单车,咱们骑车回去。” “骑车?” 陈思源耸耸肩,回道:“现在还在堵车,你想像咱俩出发去吃晚饭前那样被困在出租车上吗?况且咱们有多长时间没一起骑过车了,上次一起骑车还是在大学刚毕业那会儿吧?那阵子咱俩还没钱买车。” “主意不错,听你这么说,我也想骑车了。”林佳笑道。 跨过中心湖,迎面而来的是两排银杏树。黄色的小果掉的满地都是,许多都难逃被踩烂的命运,汁水从果子里飞溅出去,散发出一股酸臭味儿。 湖的另一面有一个广阔的平台,跳广场舞的大爷大妈,跑来跑去的孩子,聚在一起聊家常的父母,日复一日的待在属于各自的空间里,互不打扰。他们没有因为植被的侵占就放弃自己日常的生活。 陈思源看到了一个父亲正拉着一个儿童学步车,孩子坐在学步车上开心的大笑。 陈思源指着那个学步车,说:“可儿小时候也有一个,记得吗?” “当然,她的一次生日礼物,具体是什么时候送的就记不清了。”林佳想起来这个学步车也不禁感慨时间过得真快,“可儿没玩多久就不喜欢了,后面好像是送给谁了吧?” “我同事家的小男孩儿,小男孩儿更喜欢骑车这东西瞎跑。”陈思源说,“我小时候没玩过这个。” “你没玩过?不可能,你肯定是忘了而已。”林佳用怀疑的眼神看着陈思源。 “真的没玩过,当时可儿收到那个学步车的时候,我可想玩了。”陈思源反驳道。 “你可是算了,别再把车子压坏了。” “以后咱买个大点的学步车,出去散步的时候你坐在上面,我拉着你,省的你没走几步就说自己累了。”陈思源突发奇想道。 林佳笑着摇头拒绝:“不要,好丢脸,这样是会被小孩子嘲笑的!” “哪里丢脸了,我觉得画面很美好啊。”陈思源坚持道,他打定主意要让林佳坐在上面,“等你老了走不动的时候,你就坐在上面,想去哪我都拉着你。” “那你老了怎么办?我再给你买个大号的,我拉着你?”林佳反问道。 陈思源早就想好了似的,快速回道:“我坐电动轮椅,你个小老太太可拉不动我。” 陈思源和林佳对此事争论不休,直到骑上车也没达成共识。 沉浸在欢乐里的两人把从远处传来的爆裂声当成了礼花,直到大地开始震颤,人们开始惊呼。还在堵车的人陆续打开车门,木讷地走下。 地震。是率先出现在大多数人脑子里的词语。摩天大厦顷刻坍塌,巨大建筑碎片砸毁街道,掀起的沙尘裹挟着热浪向四方呼啸。当另一个庞然大物将摩天大厦取而代之的时候,旁观的人们方才意识到,这绝不是一场单纯的地震。 “跑,跑!”陈思源和林佳骑上车。在马路上堵车的人也反应了过来,开始弃车而逃,占据了仅剩的道路上的全部空间。 尖叫声、怒骂声、哀啼声、痛哭声响与楼宇的坍塌声,地面的爆裂声同心协力,共同响彻云霄。 藤蔓与爬山虎就近寻找着楼宇作为目标,它们用奔跑的速度覆盖住每一栋高楼。它们堵住门,封好窗,困死楼里一切生命。 一处路面突然炸开,老树根疯狂窜出,但它们似乎并不满足如今的破坏速度,于是代表毁灭的庞然大物破土而出。离陈思源最近的巨物不过隔着一个街道的距离,他看到绿色的阔叶遍布巨物全身。从天而降的建筑碎片砸在巨物身上,那些阔叶就像是张开嘴巴,把碎片一口吞下。不只是碎片,阔叶来者不拒,汽车、路灯、砖瓦甚至是人,它都会张大嘴巴,等着填饱肚子。 街上的人越聚越多,四面八方都有巨物,人们不知道向哪去跑。陈思源和林佳也不得不放弃自行车,随着人群跑进一座小区。死亡暂时没有跟来,陈思源终于有机会掏出手机。 “喂,妈!你在哪?你和爸快带着可儿跑,快跑!去我家,咱们在我家集合!” “我和你爸带着可儿出来了,怎么回事啊,是地震吗?” 周围打电话的人很多,陈思源竭力在嘈杂的环境里听清电话里的声音。 “我也不知道,总之快跑,目前好像只是最靠近市中心的位置有事。带着可儿,能开车就开车走,如果路上堵车严重,别犹豫,直接下车走!” “行……我知……你和林佳……我……什……?” “喂,我听不清。”陈思源大声嚷嚷着,他拉着林佳往侧面挤了挤,想找个人少的地方。 “我说……你们……哪……?”电话里的声音依旧断断续续,直至消失不见,传出一阵滴声。 所有人几乎同时拿下了手机。 “怎么了?”林佳焦急的问。 “没信号了。”陈思源皱着眉说,“趁着那东西没来,先离开这儿。” 每路过一个单元口,都能看到从楼里新下来的人。大多衣衫不整,脸上挂着疑惑和惊慌。 陈思源带着林佳出了小区,看到几个年轻人还在拿手机冲着不远处录视频,其中一个还大声惊呼:“快看,那是什么?” 不少人都做不到忽略这句话,陈思源也是如此,好奇心驱使他把目光投了过去。 那个年轻人说的是市中心的地标建筑,电视台和信号塔的所在。 从远处看去,信号塔的外墙正蔓延着一种绿色植被,它们从底部开始向上爬,直至爬到塔顶,将整座信号塔完全包裹。 此时此刻,信号塔内还有本地电视台的工作人员。一些人在明亮的演播室里捂着嘴巴,惊恐地看着大片的椭圆形叶片一点一点的将玻璃完全遮住,还有一些人冲向大门,想要夺门而逃。 电视台的大门的确是敞开的,然而在门的外面还有另一道门紧挨着。那是由叶片组成的门,一扇紧闭的门。 宽厚的叶片将塔内塔外分成两个世界。塔外的人仍有机会四处逃命,而塔内的人已经无处可逃。大家或是抱团取暖,或是来回踱步。不多时,叶片有了下步动作。藤蔓开始绷直缩紧,强大的力量震碎了玻璃,吓得几名主持人惊叫不断。紧接着,从密集的叶片里释放出黄色的雾气,雾气附着得到处都是,黄色代替白色成了演播室的主色调。 困在塔里的人吸了这种雾气,意识变得恍惚,身体开始不受控制。他们走到叶片面前,各自找好位置,然后伸出手扒开叶片,他们借着被扒开的洞口看到塔外的世界。 这不是他们与世界的最后一眼告别。 这些人把脑袋伸了过去,不大不小,正好填补上被扒开的空间。叶片与塔融为一体,塔又接纳了人,消除了相互之间的隔阂。 陈思源和李佳模糊了时间与疲惫,他们竭尽全力逃出市区,逃回家。一路上,他们拒绝了旁人的求助,他们的搭车求助也同样被拒绝,他们只能走着,直到遇到了一对好心的老夫妇。 坐在车里,林佳显得惊魂未定,她一直回头看着陷落的市中心,仍然能听见人们绝望破裂的尖叫。 “放心,可儿他们会没事的。”陈思源攥着林佳的手。 “那是什么东西?”可儿抬起头,露出布满血丝的双眼。 陈思源摇摇头,面对那些东西,他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一直在开车的男主人忽然开口说道:“有人叫他们死墙,死亡高墙的简称,也有人叫他们海浪,它们完全站立的时候就像是百米高的巨浪,那些叶子就是溅出去的浪花。” “有人?” “我儿子是做信息方面工作的,他经常浏览国外的网址。他跟我说过国外有很多地方都已经遭受过这些东西的袭击了,只不过消息都被封锁了。之前我还不信,以为都是合成视频用来制造恐慌的,直到亲眼所见。” 副驾驶的老妇人回身对林佳说道:“要热水吗,或许能帮助你镇定些。” “不用了,谢谢。”林佳拒绝了老妇人的好意,“谢谢您肯捎我们一段,不然的话,我们还不知道得几点才能回家。” “不用放在心上,我们正好顺路。我劝你们回家收拾东西后也赶紧离开吧,我儿子说这些东西一旦出现在某个地方,不把那个地方彻底摧毁是不会罢休的。我可怜的家乡啊,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 老妇人忍不住抽泣起来,男主人欲言又止,最后只是把手搭在他妻子的肩膀上。两人似乎心意相通,老妇人握住了丈夫的手掌,慢慢停止了抽泣。 “为什么不公开这个事情,让大家做好防范?”陈思源问。 “防范?面对这东西拿什么防范,你不知道它会出现在哪,会何时出现,甚至不知道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不告诉民众是好的,起码能避免前期的恐慌和骚乱。”男主人解释道,“那些东西最先出现在欧洲,然后是北美洲和南美洲,亚洲还没有,估计今晚就有了。我儿子还以为舆论发酵会比这些东西先出现在国内,没想到却是这些东西先来了。” “外国已经开始对这些东西的研究了,采集的样本表示就是普通的植物,但至于为什么会这样,根本没人知道。”老妇人补充道,“简直太疯狂了。还好我一直相信我儿子发的那些信息,提前把行李准备好了,晚上睡觉也不敢睡死,不然也没法这么快逃出来。” “咱们回家也赶紧收拾东西吧,最好在天亮前就出发。幸好今天咱们没开车出来,不然很可能逃走都没有车可以用。” 老妇人也跟着附和,对陈思源说道:“小伙子,听姑娘的话,带着孩子赶紧走吧。” “当然。”陈思源郑重地点头,“天亮前一定出发,咱们到家给你爸妈打个电话,如果他们那边没事,咱们就先去找他们。” 陈思源和林佳在家对面的路边下了车。一下车,发现家里的灯亮着,父母的汽车正停在门口。林佳悬着的心终于落下,飞快地朝家跑去。 第45章 逃离 暴雨骤至,逃命的人忧心忡忡。 陈思源驾车疾驰在高速公路上,雨点对着车顶狂砸一通,劈啪作响,黑色的树影不断在视野里跳进跃出。不多时,薄雾慢慢涌起,也可能是蒸腾的水雾,覆在玻璃和车灯上,用尽力气制造麻烦。 林佳坐在后座,紧紧地把可儿抱在怀里。她忍不住回头去看,顺着来时的方向,只看见冲天的火光,在火光里,好似有一只怪物把城市勒死在怀里。 林佳面如死灰,她不敢相信生活了一辈子的家乡竟会在一夜之间付之一炬。到底是怎么了?她在心里默默问着,不知不觉间泣不成声,搂着可儿的双臂也渐渐加重力气。 “会没事的。”林佳的婆婆安慰着,把可儿接过自己的怀里,想让林佳自己静静。 收音机里传出杂乱的声音,手机依旧没有信号。就像一直强调的那样,谁也不知突如其来的到底是什么。 经过前一个路口,高速公路上的汽车多了起来。陈思源看到有几处火光从较远的地方传来,火光都是分散的,应该是附近的几座城市也遭受了毁灭。 将近黎明时分,初升的太阳被雾气遮住光芒。此时,路上的汽车越来越多,车速也只能随之降低。柳树与杂草开始出现在路边,在雾气里像是张牙舞爪的鬼手。 一只狐狸借着薄雾,突然从一旁的草丛里跳上车窗,它朝着陈思源龇牙咧嘴,并发出“嘶嘶”的哈气。 “该死的!”陈思源怒骂一句,在死亡的威胁与压抑下,一部分恐惧悄然化作了愤怒。好像是察觉到了陈思源的愤怒,那只狐狸意外识趣地收回牙齿,夹着尾巴跳下车跑没了影。 “思源,可儿还在。”母亲斥责道。 “抱歉,我会注意。” “路看上去堵死了。”陈思源的父亲坐下副驾驶,他在狐狸走后摇下了车窗,把头伸出去努力向前方张望,“应该是有车祸。” “不能就这么堵着,谁也不知道那东西什么时候会追上来。等它追上,咱们在这个鬼地方跑都没地方跑,只能等死。”陈思源回道。 “等车再走走,前面不远的地方有个出口,从那里下去,不走高速走下道。走下道,起码等那东西追上来,咱们也可以下车跑。” 陈思源心中很烦躁,他非常想用力按住喇叭不放。但看到可儿已经睡着了,陈思源还是抑制住这股冲动。 陈思源简单算了下,汽车开出五百米的距离大概用了二十来分钟,但好在他们成功开出了高速,毁灭城市的东西也没在这附近出没。 大概有十余辆汽车组成一个车队,选择驶出高速,一齐开进了一座小镇。与高速路上不同,小镇里已经雨停,薄雾或是水汽也消散不见。小镇看上去破烂不堪,像是废弃许久的样子,这给人一种空间与时间上的错觉。陈思源怎么也不愿相信,这座小镇竟然与他们来的地方处于同一个时空。 车队在主路上慢慢行驶,很多狭窄的支路上满是泥泞,杂草几乎随处可见,还有些枯死的杨树,它们意外的不像外界的树木那样具有旺盛的生命力。 外界。陈思源觉得这个词语有点儿刺耳与不合时宜,不应该想到。 路边的建筑由低矮的砖瓦房过渡到混凝土堆砌而成的小楼,都是一样的古老与破旧。几栋商户上的牌匾布满了藤蔓,麻雀在上面筑巢,对于它们而言,这是一处十分绝佳的天然筑巢点。几乎所有建筑的玻璃都已破裂,有些建筑的外墙还有烧焦的痕迹,像是起过一场大火,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震碎了全部玻璃。 建筑尽头是一片废墟,面积大概有两三个足球场那么大。陈思源觉得这里之前肯定也全是住宅或者商户,或许还有几间被称为当地支柱企业的厂房,这里曾经肯定也是熙熙攘攘,状况与现在相比,肯定是截然不同。 建筑到了尽头,主路还没有。车队继续往前走着,灌木和野花出现在视野里,后面的大片空地满是杂草。这周围没有树木,几乎全是些低矮的植被。 “这里应该是农田。”父亲说,“这里怎么感觉怪怪的,像是很久以前就荒废了。可袭击不是晚上才出现吗?” 陈思源摇摇头,其实父亲是说出了他想说的。 “这周围好像没有那东西的影子。”陈思源说。 “好像是,这里视野开阔,看不到那东西的影子了。” “安全了吗?” 父亲摇摇头,不确定的说:“别大意,安心开车吧。” 再往前,周边的环境不知从哪里再次悄然变化。宁静,和谐成了这儿的代名词,就像书中的世外桃源,与死亡和毁灭毫不相干。这里是未受打扰的地方,没有人类行动的痕迹,也看不见植物肆虐的暴行。 汽车开着外循环,车外的空气伴随着冷气吹了进来,带着一股香甜。这是水果与花草混合在一起的香味,像是会来自秋天的味道,不应该在闷热的夏日出现。 汽车再往前开,果然出现了果树与整齐的草坪。美丽的景色环绕四周,同时彰显出井然有序才会带给人的舒适感,而不是用混乱扰乱视听。 “这是哪?”陈思源不禁问道,他对这里感到陌生。 “看来这里躲过了灾难。”父亲说道,“住在这儿的人太幸运了。” 然而车内的所有人都忘记了,废弃的小镇离他们这里并不远,一路上,没有看到一个人影,甚至是没有发现人类最近活动的痕迹。 “林佳,睡会儿吧,等到了我会叫你。”陈思源通过后视镜注意到林家满脸憔悴,尽显疲态。 “我打不通我爸妈的电话,一直都打不通。”为了可儿,林佳尽力压制住想要嚎啕大哭的冲动。 “你看看周围,这里多美,咱们也很久没有看到那东西在附近出没了。这说明爸妈大概率是安全的,并没有遇到毁掉咱们城市的那东西。”陈思源温声劝说道。 政府在陈思源和林佳所居住地城市的南边新建了一个专门用来养老的村庄,林佳的父母退休后就在那里买了套房子,两地相距大概一百五十公里左右。 林佳捂住脸摇着头,低声抽泣道:“我不知道。” 林佳的婆婆伸手轻轻拍着林佳的后背,动作幅度也不敢太大,怕吵醒可儿。 大概走了三十多公里,混乱突兀地插了进来。蓝天白云开始向灰蒙蒙的天空过渡,两侧整齐的果树也开始变得虚幻,杂草在果树之间冒了出来,藤蔓越来越多,尽显凌乱。看来桃花源的尽头要到了。 此时此刻,天空也开始发生细微的颤抖。在平静无风的空中,白云经常忽然破碎,像是撞到什么东西,撞得七零八落。 陈思源的父亲看见了这一幕,他觉得是自己太累了,眼睛有些昏花。 环境完成了变换,不过好在天上没有下起雨来,只是太阳略有精疲力尽,显得天色暗沉。 名叫柳河的度假村出现在众人眼中,门口的石碑散发着熠熠光辉,几座漂亮的别墅穿戴整齐,欢迎客人的到来。 街道上虽然行人不多,但也让林家松了口气,起码知道这座度假村没有卷入平白无故的灭顶之灾中。一条人工挖掘的小河贯穿整座度假村,垂柳依水而立,在路上投下一大片阴影。 在陈思源记忆里,林佳的父母家离村口并不远,只要先顺着小河走过两公里,再拐过路口,就能看见几栋依水而建的红瓦别墅,其中一栋就是他们要找的。 拐过路口,他们刚好看见林佳父母,两人一副十分着急想要出门的样子,正在往汽车后备箱里塞着行李。 林佳父母也注意到了驶来的汽车,脸上的忧虑也逐渐消失不见。 “林佳?”林母迫不及待地喊出名字。 车子刚一停好,林佳就跑了出去,她与父母抱在一起,终于有几滴泪水从眼角滑落。 “爸,妈!” 复杂的情绪充斥在林佳的抽泣声中,其中有确认父母平安无事后的心安,也有对全家人死里逃生的庆幸与后怕。 “姥姥,姥爷!”可儿见到许久未见的姥姥姥爷显得十分开心,她从奶奶的怀里跳了下来,直冲姥姥而去。 “可儿。”林母的眼睛里也带着泪水。 “姥姥怎么哭了?” “好久没见到可儿,高兴的,喜极而泣这叫。” “可儿听过这个成语,原来是这么用的。” “对,我家可儿聪明,一下子就理解是怎么用的了。”林母擦掉眼泪,又赶紧对着其他人说,“快进来吧,看到大家都没事,真的太开心了。” 众人进到家里,久违的温暖与安全一下子包裹住了陈思源一家。陈母带着可儿进了房间,其他人在客厅里。 “我和你妈一大早就看到新闻了,给你打电话也打不通,正想去找你呢!”林父刚一坐到沙发上就说。 “新闻怎么说的?”陈思源问,“我们的手机一路上都没信号。” “我猜到你们的手机大概率是没信号,不应该是出意外了,但还是不放心。”林父回道,“新闻也没说清袭击城市的到底是什么东西,但是给出画面了,我们看到从地底钻出来的那东西了,简直太可怕了。”说着,林父打开了电视。现在几乎所有的频道都在报道这场灾难,不过电视里只有灾难发生时的各种录像片段,几乎听不到什么解说的声音。 “新闻说目前只有市中心的地方受到了袭击,郊区和乡镇要好得多,基本上没受到攻击。所以我才觉得你们是没信号,不是出意外了。” 林母捂着胸口,对林父说道:“把电视小点声,我害怕这声音,这些遇难的人太可怜了。” 电视里的惨叫与哀嚎声不断,的确让人耳膜刺疼,内心绞痛。 陈思源叹了口气,说道:“昨天是我和林佳的结婚纪念日,灾难发生的时候,我俩也正在市里呢,的确是九死一生的逃出来了。” 林母听闻立马搂住女儿,她不敢想象当时林佳遇到了什么。 “我刚才看手机,现在网上有人说灾难其实在几天前就在国外发生过了,但是不知道是什么,不知道怎么预防,国家就选择了封锁消息,防止出现恐慌。” “这个我们知道了,开车载我俩逃出市里的是一对老夫妇,他们的儿子是做信息工作的,对外网的新闻比较了解。” 林母真诚地说道:“他们是个好人,也希望他们平安。” 林父继续说:“至于原因,根本没有确切答案。有说是生化研究造成的,有说这种巨大化可能是自然进化中的某个阶段,也有说是上帝的惩罚。前两个我信。最后一个纯属扯淡,我们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了吗,就要惩罚我们?” “我觉得前段时间发生的环境变化肯定和这场灾难有关系。”陈思源捏着太阳穴说,他想到敏林姐,想到老王,想到树林白雾和那一摞敏林姐留下的数据,如今这些刚变成过往云烟,毁灭城市的巨物又突然破土而出。 陈思源觉得最近所发生的一切当中,一定有一个最终的,一样的缘由。但至于这个缘由是什么,陈思源深感自己的无知和渺小,根本接触不到真相的冰山一角。 林佳忽然说:“学校班级群里老师在统计逃出去的人数,一大半家长都没回消息。” “别担心,可能是大家还在路上没有信号。”陈思源安慰道,忽然他想到了王欣,想着去给王欣打个电话。 电话里的滴声一下一下的响着,十分针扎一般磨人。 “快接,快接,快接!”陈思源心里默念。终于,电话通了,陈思源随之松了口气。 “老陈,我正想给你打电话呢,你们都还好吧?”王欣的声音从电话里传了出来。 “都好,你呢,现在在哪?” “我和我爸妈也逃出来了,目前一切安好,放心。” “好,那就好,带我跟叔叔阿姨问好,咱俩也常联系。”陈思源说,“你先和叔叔阿姨找落脚的地方吧,实在不行来找我,我在我老丈人这里呢,这里目前没有问题,我把位置给你。” “不用,我和我爸妈先回老家,后面看情况,如果政府有任务的话,我估计我爸还得回去。” “回去?”陈思源诧异道,“辛辛苦苦跑回来,还得回去?” “我也不理解,但我爸对此很支持,可能这就是老干部与普通人的区别吧。”王欣叹气道。 “就是觉悟高。” “行了,他开车呢,你夸他他也听不见,先不跟你说了,等我到老家再跟你联系。”王欣笑道。 陈思源挂断电话,没有融入到其他几人的聊天里去。而是拿起遥控器,不停地更换电视台。 其中有一则新闻说,多国领导要针对最近发生的全球性灾难事件举行会谈。 希望能有成果。陈思源希冀如此,他想去楼上看看可儿,想悄悄的抱一抱她。 第46章 巫清华 一间豪华的阶梯会议室里,巫清华在努力扮演一名旁观者的角色,他不愿意听任何人讲话,只想安心待在角落,天马行空地去思考事情发生的原因,并在大脑里用夸张的手法理清全部思绪。 然而几名国家代表的声音还是太吵,惹得巫清华难以专注。那几名代表正在相互争执,唇枪舌战,几乎就要拍桌暴起,已经完全撕破脸,不顾风范。 巫清华揉捏着太阳穴,这些无意义,且十分聒噪的声音让他倍感头疼。 巫清华在心底愤愤地埋怨,世界末日已经摆在人类眼前,他去不了保龄球馆,却还得参加这种吵闹又无聊的会议。他觉得那帮所谓的代表正在争吵和讨论的已经完全偏离了会议主题,又是白白被浪费掉的两个小时。 他记得父亲曾经说过:“在生死存亡面前,人类总能众志成城,化解危难。”现在看来,巫清华可以肯定父亲有点儿太乐观了,就像每次打保龄球前,父亲都觉得自己一定会赢那样。 “有头绪吗,巫博士?”道格趁旁人不注意换了位置,坐到了巫清华旁边,“这种无聊的政治会议是在浪费我们的时间对吧?已经到了真正的危机关头,我们连那东西到底是什么都不知道,更别说为什么究竟是什么导致的!” 巫清华轻扬下巴,打趣道:“这些人不是说那些东西是人为搞出来的嘛?恐怖袭击,世界大战。” 话里充满了讥讽的意味。 道格也跟着笑了,他最喜欢这位朋友的大胆:“底下那帮人懂个屁。说什么人为研究的就会放屁,咱们不是已经告诉他们那东西身上的叶子都是同一个了吗?复制、复制的我跟他们强调了很多遍,他们怎么还会愚蠢的认为那东西是人类能够研究出来的呢?” “政治。”巫清华用手指轻轻叩击桌面,“老兄,你是位科学家,不是政客,你的脑子不懂政治不怪你。” “为了获取样本,两支勘探队在一个小时之内全军覆没。可因为他们的狗屁政治,让这些人的牺牲毫无价值。”道格咬牙回道,他的眼中充满怒火。 “牺牲是必然的,他们是英雄。因为他的牺牲,可能有数百万的人因此活下来。” 道格奇怪的看着巫清华。 巫清华咧嘴笑了,解释道:“我是在学那帮人。说说你的结论,我刚下飞机没多久,还没来得及了解。” “你学的一点儿都不像。”道格没好气地回道,他盯着那些政客,继续说,“不同区域生长出来的——巨物,姑且叫它们巨物,会带有本地区的特色。例如,从阔叶林地区生长出的巨物,组成它们的叶子就全都是阔叶,从针叶林地区生长出的,组成的叶子就变成了针叶。而在同一地区,构成巨物的叶子都是相同的,我想这个你已经清楚了,那些叶子的基因序列、细胞、外观……一切的一切全都相同,就像是复制。” “对,这个我知道,下面的人也都知道。”巫清华点点头,又问,“不过我有个问题,为什么你认为叶子是复制,不是克隆?” “它们都聚在一起,就像是用鼠标和键盘复制粘贴出来的一样。” “这样。” “你有什么想法吗?” 巫清华实话实说:“一头雾水。不过可以肯定,以人类现有的科技做不到,一个都做不到,更别提让它们在全世界范围疯狂生长。” 此时,会议室中央的显示屏上出现了一组数据。这组数据是今早统计完成的,数据表明,当前全世界百分之六十以上的城市都遭受到袭击,其中,那些被广为熟知的繁华都市全部被毁。 道格看完数据,叹气道:“我也不相信这是自然灾害。” “但就目前来看,就是场自然灾害。” 巫清华觉得口干舌燥,但面前连瓶水都看不到。 “那东西的内部是什么,有样本吗?” 道格摇摇头,说:“没有。里面能看到的部分全是叶子,等到勘探队拿出电锯等工具,想要向里面再进一步时,他们就遭到巨物的攻击了。你听过有些人将那东西比喻成海浪吧?” “听过,没有拍下来的海浪。” “当勘探队想要锯开巨物表面的时候,那东西拍下来了。”道格用双手做了个挤压的动作,“啪,一下子全没了。” “自我保护?” “谁知道。”道格双手摊开,“走吧,我带你去看下你的工作地点,我可不想再忍受这场浪费生命的会议了。” 作为一名植物学家,巫清华喜欢他暂时工作的地方。这里是曾经一座繁华都市的边缘,如今的繁华都市已经不在,被植被与废墟残忍替代。杂草在废墟的缝隙中肆意生长,还有零星的野花点缀其中,好像它们正努力掩盖杀戮在不久前留下的痕迹,并让这片废墟重焕生机。 临时搭建的环境勘测站就建立在废墟最边缘的一处空地上,被绿色包裹。就像前面所说,植被替代城市的砖瓦,让周围的生态系统十分完善,对于乐于研究的植物学家而言,这无疑是个地理位置优越的工作地。 巨物就伫立在稍远些的位置,那里是市中心。从目前来看,巨物大多只会在市中心出现,就好像城市边缘的地方还不配让它出手。巫清华站在观测站外墙的铁质楼梯上,观望那个奇观。 它的确像个绿色海浪,百丈高的身形,威武、恐怖,为周边的所有带来强烈的压迫感。 “怎么样?”道格问,“那东西还挺壮观的吧?但就是这东西,害得无数人家庭破碎,无家可归。” 巫清华沉默良久,才缓缓说道:“希望我们能找出原因,并终结它。” 猴子常来偷观测站的补给,它们无比狡猾,令人防不胜防。城市稍远的地方不知什么原因起了场大火,窜天的浓烟冒了三天三夜,但离观测站的距离太远,没有必要去理会。 在巫清华来到这儿的一周内,外界再次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许多地方的海浪开始由城市向四周推移,不断挤占幸存者的土地。不得已,国家选择派出军队,向海浪倾泻炮火,轰炸原本属于自己的土地。然而当尘烟散去,人们绝望的发现海浪依旧伫立在那里。 岿然不动。 面对人类的回击,它也不愤怒,只是按照原定计划那样,悠哉游哉地继续在这片土地上漫游。 这种消息会让所有人绝望。巫清华也不例外,更何况工作毫无进展,越研究就越发现根本没有头绪可言。 这还是被人熟知的那个地球上的植物吗,究竟为什么会这样? 这些问题不断在巫清华的大脑里碰撞,但并没有火花出现。仅仅一周,巫清华整个人变得蓬头垢面,精神憔悴。 “清华,你应该去休息。”道格说,“你这个样子没有办法再继续研究。” “我必须要找到原因和解决方法,时间不多了。”巫清华木讷地回答,又质问道格,“你看新闻了吗?现在的难民越来越多,可供生存的土地越来越少。如果再找不到解决方法,食物、水源、石油甚至是御寒的衣物,都会成为人类自相残杀的导火索!” 巫清华几乎是嘶吼着说出这些话的,他面容狰狞,又忽然像泄气的气球,摇摇头,喃喃自语:“这是社会问题,这才叫世界末日。与之相比,窗外的海浪又算得了什么?毁灭人类的,向来只有人类自己。” 道格说不出话来,他看向窗外,凝视远处的绿色海浪。面对这些突兀耸立在大地上的庞然大物,道格虽不像巫清华那般癫狂,但也充满了恨意与疑问。 道格不理解,所有人都不理解,仿佛海浪存在的意义就是毁灭。 …… “那东西是上帝之手。”有一天晚上,道格醉醺醺的说道。 巫清华摇摇头,无力地反驳道:“我不相信有上帝。” “我也不,我是个科学家。”道格说,指着窗外的一个海浪说,“它离我太远了,我走不过去,不然我肯定会烧了它。”说完,道格扬了扬手里的酒瓶。 “你得带一箱酒才能烧光它,但是你搬不动一箱。” “所以我说它离我太远了。”道格说,“我们应该全力酿酒,可以解忧,也可以帮我们烧光它们。混蛋!” “那就太扯了——一箱酒才能烧光一个,那得多少箱酒才能烧光所有?”巫清华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走到桌子前拿到电视遥控器,“我要看电视,我需要和外界保持联系。这会让我知道自己不是孤立无援的,我有同伴,有后盾。” “老兄,你不需要看电视了解。你当然有同伴,我就是你的同伴……也是后盾。” “醉鬼可当不了我的后盾。”巫清华忽然看到猴子的身影,他打开窗,挥舞着酒瓶和遥控器,大声怒吼,“滚开,恶毒的小偷!” “那些猴子想要活下去,不还是得靠我们?” 巫清华没接话,他打开电视,为了看清画面上的内容,还专门把眼镜擦干净。 如今只剩下个位数的电视台还在苦苦支撑,播放的内容都是单调乏味的世界新闻。 “好消息,海浪不再前进,它们把一部分土地留给我们,看上去没对人类赶尽杀绝。”道格总结道,“坏消息,真正的战争开始了。你说得对,任何资源都会成为战争的导火索。” 巫清华摆摆手,做了个炫耀的表情,仿佛他无所不知:“社会问题,人类的劣根性,就像我强调的那样。” 海浪不再前进,可能是因为它想看着人类自相残杀。 新闻里只有关于战争的信息,没有任何关于研究取得突破的消息。不止电视上没有,内部通讯设备里也从没传来过任何对研究有价值的消息。关于海浪,这些被看做是世界上最聪明的人相互之间,没有交流,没有讨论。因为没有进展,没有意义。 只有道格和巫清华的小型观测站内,就真的只有他们两人。 “还有必要继续吗?”道格露出迷惘的表情。 “永远不要放弃,老兄,不然我们又要去做什么来打发时间呢?”巫清华灌了口酒,“至少这里没有战争,我们还有时间。” 第二天,巫清华醒了酒,想要去城市里转转。 路上,巫清华对道格说:“海浪会把繁华的都市碾得粉碎,但对于那些三四线的小城市,海浪仿佛就只起到配合作用,配合植被把人类赶出去就好了。” 道格开玩笑的说道:“可能海浪也是打工人,痛恨大城市压力大,房价高。” “你一个外国人也要担心房价太高?” “外国人?在我眼里你也是外国人。大都市的房价都能压死人,这是众所周知的。” “没在外国买过房,我都是住酒店。” 两人一路上看到许多鸟类,但他们只认识其中一种,就是拥有黑白色羽毛的喜鹊。 “抬头见喜。”巫清华相信它们的出现会为今天带来好兆头。 城市深处,昆虫十分活跃。巫清华和道格两人今天走到了更远的地方,他们发现开始有刺猬之类的小型动物在废墟里穿梭,更大的动物还未见过,两人猜测它们有能力跑到更远的地方,应该是逃离了废墟,进入周边的树林里延续生存。 曾经无比辉煌的历史博物馆出现在二人眼前。巫清华率先停住脚步,不停地上下打量着这座宏伟的建筑。 即便一半已经成为废墟,它虽不再辉煌,但仍旧宏伟。 一种黑色的物质从博物馆大门顺着台阶流淌下去,聚集在巫清华脚前。巫清华蹲下身子,用戴着手套的右手抹了一把这种物质。 “焦油。”巫清华说道。 “怎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道格不解,又发现博物馆的大门似乎有古怪,“你看那扇玻璃门,好像玻璃有点儿不一样。” 的确有些奇怪。现在是晴朗的白天,太阳正高高挂起。玻璃门在阳光的照耀下不应该反射出黑色的光,它要么透明,为来客展示出内部的全貌,要么反光,为面前的一切做出镜像。 巫清华迈上台阶走到门前,离近看,他才发现黑色的焦油并不是从门与地面的缝隙间流出来的,而是从玻璃上流下来的。 简而言之,玻璃变成了黑色的焦油,正往下淌着,又仿佛焦油永远都流不尽。 “什么情况?”道格觉得十分诡异,他大胆的伸出手,轻轻推向关闭着的大门。 门开了,里面并不是漆黑一片。高高的大厅顶部用玻璃打造,这些玻璃是正常的,阳光透过这些玻璃一缕一缕的照进来。 巫清华来到门后面,发现背后与前面一样,焦油被困在门框里,只不过这些黑色液体没有从后面流出。 想不通。沉默的两人的脸上挂起困惑的表情。 稍后,他们转过身,看向博物馆大厅。尚未成为废墟的大厅显得有些整齐,与城市里散发出的混乱气息截然不同。好像这里从来就无事发生,它正等待时间一到,便开门迎客。 第47章 空躯壳 巫清华来到前台,这里几乎一尘不染,他发现纸质版的工作日志还在照常记录,似乎出自幽灵手笔。 巫清华好奇地拿起工作日志仔细查看,发现除了日期,每篇工作日志中的内容相同,字迹一样。 复制。有什么东西在每天复制同一篇工作日志,然后写上不同的日期,最上面那篇工作日志的日期刚好是今天。这里还有人吗,他为什么要如此?是为了缅怀曾经的这里吗? 巫清华放下日志,他被阳光带来的暖意所吸引。他想去二楼看看,潜意识也正在催着他前往二楼。 “我想去二楼看看。”巫清华说。 道格点头答应道:“好,那我先在一楼看看,最后还在这里集合。” 老旧的红色地毯铺在十分豪华的旋转楼梯上,楼梯一侧的墙壁贴着这座城市的历史,从古至今,连成一条线。花费在楼梯上的时间给人一种很漫长的错觉,感觉像是过了几个世纪,巫清华才踏上了二楼的地板。他离阳光更近了,温暖轻柔地抱住他,令他格外舒适。 二楼的展厅有三个,潜意识帮助巫清华选择了从外面看,阳光最为充足的那间。走进去,安放在玻璃罩里的文物知道今天有人来访,于是一个个立定站好,挺胸抬头,打起十足的精神来迎接访客的审阅。 巫清华从文物里穿过,这里的一切足以让他忘记外面的世界末日。就好像是在另一个空间,吃人的末日尚未光顾这个世界;或是时间出了差错,他在不经意间回到过去,回到一个平常的,博物馆休息闭馆的日子。 房间的尽头摆着一面镜子,镜面平整光滑,但镜子里的巫清华却变得扭曲褶皱。这是哈哈镜才能显现出的效果,这面镜子肯定在哪里出现问题。 当巫清华走近,才发现这个镜面似乎并不像从远处看上去那般简单。 其表面具有令人难以理解的厚度,并散发出模糊暗淡的银色亮光,在银色亮光的影响下,镜子里面的反射物蕴含混沌的效果。除此以外,巫清华还注意到离镜子越远,在镜子里的成像就越清楚,靠近镜子反而会达到相反的效果。 巫清华向镜面伸出手,镜子里模糊的自己当然也做着相同的动作,直到两只手的指尖触碰到一起。 坚硬与柔软两个意义相反的词语同时出现在巫清华的大脑里,他的触感试图说服自己,这两个词语确实同时作用于面前这片亮银色镜面上。他的内心十分惊讶,逐渐意识到这似乎会是一种令他无法理解的材质。 突然,一圈涟漪以指尖为中心向四周绽放。巫清华猛然收回手,却见镜子里的自己仍旧保持先前的姿势,一动未动。 巫清华被这个古怪的景象吓得连连后退,直到后背贴到一个玻璃展示柜才堪堪停住。巫清华看着镜子里那个古怪的自己,心跳急剧加速,他不敢呼吸,怕镜子里的东西察觉到自己的存在。 事与愿违,镜子未能如巫清华所愿一直甘于平静。 镜面变成粘稠的液体开始在镜框里流动,最终形成一个旋涡,旋涡中心依旧是指尖的位置。大概过了五分钟,流动的镜面趋于平静,然而液体的厚度似乎已经超过了镜框。 接着,巫清华看到了更为恐怖的一幕。 镜子里的指尖动了,它向前戳破了镜面,从粘稠的液体里慢慢冒出。不光是指尖,镜子里的身影的其他部位也开始行动。它就像人那样行走,先是一只脚迈出镜面,然后是整根大腿,胸膛,另一条大腿,直到完全走出镜面。 一个拥有人形的怪物平静地站在巫清华面前不远处。它全身光滑,皮肤覆盖着亮银色的液体,液体在它的躯干上不断流动,却从不越界。它没有五官,没有头发,除了整个身体,没有任何与人类相关的地方。然而它会微微偏头,虽然没有眼睛,但会让人觉得它正饶有兴致地打量你。 巫清华想大叫,想逃跑,但一定是面前的这个东西对他施了魔法,把巫清华牢牢困在原地,动弹不得。 一簇火焰从那个东西的头顶窜出,片刻间遍布全身。那东西被烈焰烧得焦黑,脆壳在身体表面慢慢形成。随后火势逐渐减小,脆壳开始逐层脱落。巫清华看到了在脆壳之下,是属于人类的肌肤。 面部的脆壳才脱落一半,巫清华就已经知道那是一张怎样的脸了——火焰完全熄灭,另一个巫清华全身赤裸的背对着站在镜子前。 面前这个与巫清华一模一样的东西具有恐怖的压力,不断挤压巫清华的胸腔,令他几近窒息。巫清华感觉自己的身体绵软无力,他不知道该如何去做,不知道面前的东西会如何去做。 不多时,另一个巫清华给出了答案。 它移动身体,有些踉跄,跟刚学会走路的孩子没什么两样。它踉踉跄跄的一直走到巫清华面前,四目相对,巫清华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求知的渴望。 那东西伸出手,在巫清华惊恐的目光中,从他的脸上摘走了眼镜。眼镜刚好合适,那东西会心一笑。 巫清华看着对方的样子,忍不住去想,“再换上衣服,它就能够变成我。” “你是谁?”巫清华努力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他本以为这个像是他复制体的东西也会跟着重复,但对方只有沉默 它不会说话,巫清华注意到那东西的脸上带着迷茫困惑,它不理解语言。 “你是什么东西?”巫清华继续问。 那东西张了张嘴巴,却没有发出声。它可能只是徒有其表,披了一身伪装。它不是任何东西,即便它露出求知的眼神,迷惑的表情,但也只是为了掩盖它是一副干瘪的躯壳而已。想到这儿,巫清华心里的恐惧退去了大半,最主要的是,他的身体不再被禁锢。只是躯壳,肯定不会是生命。即便从外表看来,它拥有人的精妙、独特、复杂和无与伦比,但它始终没有灵魂,甚至连血液或是器官都没有,它更没有经历过人的成长,没有感受过喜怒哀乐,组成它的不过是一些亮银色的液体,液体不能赋予它内在,非生命体不能诞生出生命体。 巫清华大喝一声:“退后!” 那东西拥有听力,但肯定不能理解。它还站在原地,脸上的表情从未动过。 巫清华认为面前的东西依旧是危险的,即便它没有内在,但感受到危险的潜意识一直刺激着自己的神经。我必须再进一步才行,巫清华思忖着,并伸出手狠狠推向对方。 双手轻而易举的进入到对方的胸膛,柔滑平顺,几乎没遇到什么阻力,犹如伸进了一滩较为粘稠的液体里。给人的感觉像是沙滩上的泥浆。 紧接着,另一个巫清华瞬间没了支撑力,彻底化成液体砸在地板上。巫清华的眼镜也随之掉落,好在那滩液体带有厚度与柔软性,才让镜片没被摔得粉碎。 巫清华喘着粗气,悬停在半空中的双手捧着一个金属匣子。而他并不清楚这个匣子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自己手中的。 第48章 金属匣 闷热的夏日,观测站没开空调。趴在桌子上的巫清华被热醒,他戴上眼镜,伸手摸向后脑勺,那里全是汗水。 “怎么没开空调啊?”巫清华抱怨道,立刻找到遥控器打开。随后,他把遥控器丢到一边,遥控器在桌子上滑行一段距离,撞上了一个金属匣,发出清脆的声响。 巫清华注意到这个金属匣,拿起来的一瞬间,被遗忘的记忆疯狂涌进大脑。巫清华捂住脑袋,眉头拧在一起,脸上露出痛苦的神情。 “清华,你怎么了?”道格刚好从外面回来,一进来就看见巫清华痛苦的模样,立刻跑了过来。 半晌,疼痛感消失不见。巫清华摇摇头,说道:“没事,就是突然有点儿头疼,现在好多了。” “没什么大碍吧?如果身体承受不住就得立刻说,身体千万不能垮了。” “没事,就是突然疼了一下。”巫清华缓缓说道,他在刚刚涌现出的回忆里仔细翻找,他记得博物馆,记得奇怪的玻璃和工作日志,甚至还记得那个跟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东西——但唯独不记得那东西化成一滩液体后发生的事情。 巫清华指着那个金属匣,问道:“这个东西你还记得吗?” “记得啊。”道格说,“昨天你从二楼下来,手里拿着这玩意呢!我问你是什么,你也不告诉我。” “我从二楼下来?”巫清华迷茫道,“咱们昨天怎么离开的?” “像平常一样,没什么特别的啊?”道格被巫清华的问题搞得晕头转向,“你怎么了?” “我不记得昨天返程时发生的事情了。” “不记得?”道格讶异问,“是不是没睡好?” “不知道,昨天什么时候开始返程的?” “就在你从二楼下来后,你提出的。”道格不假思索的回道。 “我提出的?我对那个时候的记忆就很模糊了。对了,返回途中有发生什么奇怪的事情吗?” “没啊,非常顺利。回来后你还吃了晚饭,不过昨晚你没工作,就在研究这个金属匣。”道格说,“这里面装的什么东西?”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昨天你盯着看了那么久,就没打开看看?” “可能打开了,但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巫清华把金属匣拿在手里来回查验。这就是一个非常普通的金属匣,表面布满磨痕,颜色也失去了原有的金属光泽,看上去暗沉发旧。 金属匣没有锁,巫清华稍微一拨动匣子上的铁片,将盖子轻而易举的打开了一道缝隙。巫清华看向道格,旋即收回目光,用双手拇指将盖子彻底打开。 一个棱镜安静的躺在其中,除此以外,并无其他。 “棱镜?”道格诧异道,“看上去没什么特别的。” 巫清华把棱镜拿在手里,用一只眼睛瞄准棱镜,透过镜片去打量四周。并无特别,于是巫清华冲道格摇了摇头。 “你不记得为什么拿这个东西了?”道格问。 “不记得。”巫清华低头说道,他没说实话,只是因为觉得自己遇到的事情太过匪夷所思,说出来并不具备多少的可信度。 “那可能只是你一时兴起吧。”道格说,“你应该多休息,短暂的失忆可能是大脑给你的提醒,你太累了。” “谢谢,我会休息的。” 道格点了点头,转身走回了自己的研究室。 巫清华还在盯着手里的棱镜,他认为既然这个东西是从那具躯壳的内部拿到的,那应该具有它的意义。即便那具躯壳毫无意义。 理不清头绪,巫清华感到烦躁,打算到勘测站周围转转,只看看每天都能见到的花草树木就好。 曾经,巫清华在烦躁的时候喜欢幻想自己一个人处于空荡荡的环境里。如今他不必这么再这么做,不需要自己幻想,周围就已经变得空荡。杂草和野花比前几天更加茂盛,低矮的树丛逐渐沦为陪衬。巫清华在这里能找到平静,他沿着植被与空地之间的界线散步,昆虫发现了他的存在,对他给予注视,并用啾鸣声互相交流,警惕眼前的这个大家伙不要唐突地发动破坏。 “希望我们能够找到解决办法。”这是来这里的第一天,他说给道格听的。不得不承认,那时候的他信心满满,而如今却陷在即将失去希望的沼泽里。 他曾认为自己是个乐观的人,也因此有着不错的人缘。如今他也觉得自己错了,所谓的乐观不过是还没有遇到真正绝望的事情——绿色的海浪对人类围追堵截,逼迫人类暴露天性,从内部瓦解;自己被困在这个小地方,每天为了毫无头绪的答案绞尽脑汁,内部通讯设备里从未传出过声音,想来被困在其他地方的同袍也是束手无策。 他们是否会同样感觉到绝望和孤独? 巫清华在一簇灌木丛里发现了曾经人类留下的痕迹,一些被打开的罐头和包装袋,蚂蚁早已将里面的残渣搬空,现在只留下这些铝制品在泥土里生锈腐烂。巫清华觉得自己也必将生锈腐烂,如果末日肯留他一命,那么最先生锈腐烂的一定是他曾经引以为傲的大脑。他甚至有些怀念上级的声音,希望回到勘测站便能听到上级的催促命令,这会在一定程度上延缓自己生锈腐烂的速度的。然而上级同样保持缄默,他们是否已经绝望,还是把心思放在别处? “在危难面前,人类总能众志成城,度过难关。”已经去世多年的父亲说的话又出现在耳边。 巫清华心中有些遗憾,遗憾当年没能耐心听完父亲的教诲。 不知不觉,巫清华已经走完了一周。他站在城市废墟的面前,独自面对坍塌的文明。他心知肚明,这仅仅只是坍塌的一角。 他不敢去想城市曾经面貌,但总会想到。在那片废墟里,曾有欢声笑语,曾有苦难哀痛,有人把这里当成家,当成跳板,当成梦想,当成囚笼……而耸立的海浪会站在废墟里,用最温柔的方式告诉你,这里空空如也。 现如今,这种地方在全世界比比皆是。 独自站了许久,巫清华把脚边的石子踢向远方,但还未到废墟。 他想回去喝一瓶冰啤酒,然后再看看那个金属匣与棱镜。他还不想整个世界全部化为废墟,至少在证明匣子与棱镜全都没用之前,还不愿这么想。 第49章 风向标 “跟我来,我将告诉你如何延续文明。” 你在睡梦中听见的是一道足够摄人心魄的声音,你不会怀疑它在骗你,你只想快速找到它,抓住它。所以你照做了,你往声音发出的方向去寻找。你向前迈出一步,便来到夜空当中,你在云间行走,日月星辰散落在脚边,你随声音一同坠落。你并没有体验到失重感,你并不害怕坠落,但身边掠过的云层里显现出过往累积的伤疤,你从中看到伤害,心有不安。 你仿佛坠落了许久,久到足够回顾一生。最终,你随声音坠落在一座无边无际的城里,坚实的地面消散了你内心的不安。你站稳身姿,开始打量四周,你发现这座城漫无目的地飘荡在夜空里,云霄依旧环绕身侧,高楼寰宇沐浴其中。 你问这是哪。那个声音说,这是人类在未来的庇护所。 你不肯相信,你开始奔跑,带着轻飘飘的感觉一直跑到城边。你向下望去,城外漆黑一片,但你竟能看清所有。你看得到森林、河流、沙漠、海洋和废墟,它们皆在你脚下很远很远的地方。 魅惑众生的声音跟了过来,在你耳边轻语。 “想要看看它的全貌吗?” 没等你回答,你感觉到有人推了你一把。你继续坠落,但很快就会停下,因为你学会了飞翔。你开始从外围环顾这座庞大的城,试图窥视它的全貌。你看到坚实的城垛,厚实的壁垒;你看到高耸的楼宇,广阔的平台横穿其中;你看到上百米直径的透明软管从城市底部直插汪洋,黑色的海水旋转而上,虹吸入城。 在你觉得天方夜谭的时候,声音又出现在你的耳边。 “植被会沉寂五年,留给你们逃命的时间,你们可以修建几座这样的城市,从地面迁徙至天空。” 你说不可能,这是不可能做到的,绝对不可能。 声音这样回答你:“我可以帮你完成这个伟大的作品。” 你感觉到头疼,就像是有东西强行钻进大脑。这是被撕裂的疼,难以忍受。然而你发不出半点声音,只能捂住脑袋蹲下,痛苦的咧着嘴。 痛感持续了一刻钟,感觉像是过了几个世纪。你已经大汗淋漓,却有种充实的满足感,就好像获得了什么,是知识吗?你还没来得及查看,声音又对你说:“现在就开始,倾注全部力量,五年的时间足够你们求生。否则,只有被绿色与红色交织的龙卷吞灭的结局。” 声音向你展示了一幅画面,你看到沉睡的大地再次震颤,绿色的风暴、红色的火焰、黑色的海啸目标一致,势必吞没整个世界,全世界只有天空蔚蓝平静,没有一丝裂纹。它说那是五年后的世界,你对此深信不疑。 “你是谁,为什么要帮我?”你问,这是每个人都会问的问题。 “把我看作灯塔。”声音如是回答,“我是引航的光。” 你还想继续发问,但被声音打断:“最后给你忠告,一定要倾注全部力量,否则时间必定来不及。” 声音越来越远,你知道它走了。 你的身形也开始变得飘忽不定,你想回到云间,可四散的星辰却离你远去。你想回到城市,可走遍整个天空都寻它不见。你回到大地,心中感到不舍,你不愿相信这是人类的命运,你流下眼泪,滴落在大地上。大地却因为你的眼泪而发怒,它用怒吼把你吓跑。你跳进海水里,你在溺水,海水漫进胸腔,夺走你的意识。 你醒来了,原来只是一场梦,一场跨越空间,忽略时差的梦。 你的确感觉到大脑里多了点儿什么,你去寻找,惊讶的发现一张图纸清晰地在你脑海里徐徐展开。 如果你是孩子,请尽量无忧无虑的成长;如果你是老人,请放心让年轻人处理;如果你看得懂图纸,那么你会迫不及待地验证它,与同行分享交流;如果你是领导层,你会召开会议,讨论这个看似荒唐却无比真实的梦境,并为文明走向定下风向标;但如果你只是个普通人,也看不懂图纸,坚定地相信一切,是你唯一能做的。 请不要相信自己被催眠,你见过有哪个力量能够催眠整个世界? …… 林佳从商场回家的路上看到几辆陌生的汽车从她身边驶过,估计又是些无家可归的人,他们的目的地大多数是度假村里的医院,那里被政府设置成了救助点。不过照目前的情况来看,医院再过两三天就会人满为患,政府必须要考虑新的救助点,才能帮助到更多的人。 刚进家门,林佳发现除了可儿外,所有人都聚在客厅。电视没有打开,看大家的样子是有事情要商量。于是她把从商场买回来的物资放到厨房,快步回到客厅。 “我有事情想对大家说。”陈思源等林佳坐下后,开口说道,“我和林佳之前所住的那个社区目前是安全的,政府想在那里设置救助点,把附近的难民转移过去一些。” “会征用咱们的房子吗?”林佳问。 陈思源点点头,说道:“刚接到了通知,政府说现在是战时状态,需要征用那些房子。不过政府还说,幸存的业主也可以住进去,只把一楼开放给难民使用,二楼还是业主的,同时业主对自己的房子继续享有管理权。” “其实和强征没什么区别了。”陈父说。 “特殊时期特殊方法嘛,没办法,如果回去,政府就只征用一楼,还为业主保留了管理权,也蛮不错的。”陈母回道。 林佳问陈思源:“你怎么想的?” “我想回去,我认为把管理权攥在手里很重要,如果后面物资匮乏的话,政府说不定会对我们多加照拂。”陈思源停顿一下,随后继续说,“除此以外,我不想让陌生人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住进我的房子,那里面可全是我们的私人物品。” “这点我同意,我可以让出一部分空间,但我必须要看得见他们在我家都干了什么。”林佳附和道,“咱们可以回去,然后把一楼的重要物品收拾到二楼。” “你不必回去,你和可儿继续待在这儿,我自己一个人没问题。” “我想和你回去,那是我家。”林佳坚持道,“况且也没有危险了,政府不是证实了下次发生灾难是在五年后吗?” “他们只是证实了建造天空城的图纸是可行的,还没有任何办法可以证明灾难下次爆发一定是在五年后,有可能那只是一场荒唐的梦,说不定那些海浪过几天就会再次行动。” “如果只是梦的话,全世界的人就不会在同一时间做同一个梦,梦里的图纸更不可能是真的。”林佳反驳道,“我相信这个梦。所以可儿留下,我要和你一起回家去,等再过些阵子,说不定也可以把可儿接过来。” “我同意后面可以把你们接回来,但是现在太危险。”陈思源依旧不肯退步,“图纸的真实性也不过才验证了几天,也说不定过几天就会出现反转。” 林佳有些气愤:“你要是回去我就得回去,没得商量,要不然谁都别回去。” 陈思源还想继续反驳,却被林佳的母亲阻止:“你就让她跟你回去吧,这么多年了就没分开过,更何况是这么危险的时候,你自己出去她肯定更不放心。” 林佳的父亲也微微点头,说道:“一起去吧,可儿和你爸妈留下来,我们没事,你俩放心回去,多注意安全。” 在林佳父母地劝说下,陈思源思忖半晌,方才缓缓点头:“好,我会照顾好林佳。” 他们准备明天上午出发,路况好的话当天晚上就能到家。再留出两天收拾物品的时间,第四天应该就可以去应急管理局做好备案。 等回到卧室,林佳见陈思源的脸上仍旧挂着忧心。 “还在担心?” “对,不光是回家的事情,还有别的。比如现在的大环境——我们在逐步恢复秩序,一切看似有条不紊的进行着,但国外并没有,国外的形势迟早会影响到我们。” “你是说战争?” “对,谁都不清楚人性会驱使人干出怎样荒唐的事情。还有天空城,会顺利建成吗?建成后怎么办,咱们真的要去天上生存?这可是个大改变。”陈思源叹气道,“哎,好端端的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几个月前大家还沉浸在环境变好的喜悦中,怎么突然就发生这种事儿了?” “这是没办法的事情,天灾人祸嘛,谁都没法预料。别想那么远,走一步看一步,如果梦是真的,灾难不是五年后的事情吗?咱们先把这五年过好的。” 陈思源看着林佳淡然一笑,说道:“就是咱们没法去露营了。” 林佳回道:“看看周围,我们每天都在露营。” 社区并未遭受破坏,设施全都保存的较为完好,不过是周遭的植被变得更为密集,让人感觉这片社区是建立在一片丛林之上。陈思源自己的家相对干净整洁,之前更换的草坪不负众望,只长高了一点。几名社区工作人员正在组织先回到这里的难民清理街道和医院等公共区域,起码也要把胡乱生长的杂草和灌木清理干净。 到家后的第二天,陈思源在回来后,第一次听到了敲门声。 王欣站在门外,看见陈思源后立马露出了喜出望外的表情。他还是老样子,只不过眉宇之间也多了些憔悴。 “你动作好快,昨天才跟你说我回家了,没想到今天上午你就来了。”陈思源看到王欣有些惊奇,缓过神后赶紧邀请王欣进来说话,“这些天去哪了?感觉你有些疲惫啊。” “我正好在这边,比你们提前一个星期回来的吧,大概是设计图被证实后的第一天。”王欣回道,“我家老爷子非得回来,他认为这片区域迟早会成为援助点,想提前来看看,提前做些准备工作。” “你爸这觉悟确实不是一般人比得了的。我回来,就只想守住房屋的管理权而已,也不想让陌生人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住进我家,用我们的东西。” “谁不是呢?”王欣靠在沙发上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如果你不想让别人住进来的话,我可以帮你打声招呼。” “这倒没必要,非常时期,大家都不容易,我也乐意帮助需要帮助的人。”陈思源笑道,“不过毕竟是陌生人,我不能随便就让他们进来。所以我和林佳回来收拾下一楼,把重要的私人物品都放二楼去。” “林佳也回来了?” “对。”林佳的声音从二楼传了下来,“我在收拾屋子,就不下去看你了!” “你忙你的。”王欣冲着楼上嚷嚷,然后对陈思源压低了声音说,“政府决定要建造天空城了。” “定下来了,这么快?距离拿到图纸还不到两个星期吧,居然就定下来了这么重大的事情?”陈思源估算了下时间,感觉十分诧异,“这是关乎人类文明的大事,也太快就做出决定了吧。最主要的是,这还是一个以梦境为基础做出的决定,听上去就非常——” “荒唐。我感觉也是。”王欣说出了陈思源想说的,“听我父亲讲,国家层面的大领导对那个梦深信不疑,有关天空城的事情都通过的特别快。看这个架势是要孤注一掷了。” “那就要放弃找出这场灾害的原因了吗?这不是从亚洲搬到北极的事情,这可是从地面搬迁至天空啊!” “听说到现在,那些探寻研究的科学家们都绝望了一大半,面对这场灾难根本没有一丝头绪。更何况领导们可能还认为即便找到了原因,也大概率阻止不了,还不如省下资源去找条后路。” “怎么就变成这样了?”陈思源用力拍了下大腿,“我到现在都不敢相信,不久前咱们还一块去找老王,和房警官喝酒呢!” “谁说不是。不过我现在相信你了,你之前在意的敏林姐、老王、数据、甚至还有白雾,确实都不正常,很可能就是这场灾难的预兆。” “你说如果我当时坚持寻找线索,是不是能预见这场灾难,甚至是阻止它?” “你这就有点儿异想天开了。全世界那么多天才科学家对这场灾难都是一点头绪都没有,怎么就偏偏你可以发现关键线索,甚至阻止灾难发生?”王欣摇头苦笑,“你以为你是天选之子,以一己之力拯救世界?这不是电影,这是残酷的现实。” “幻想嘛,我知道这不可能。即便我真猜对了敏林姐和老王发生的这类事情有联系,又能上哪去找线索,即便真让我找到了线索,你说我得找到什么样的线索,才能推断出来这是世界末日啊!” “你明白就好——打住,说跑题了,我来找你是和你商量正事来的。” “啥事?”陈思源有些好奇,能让王欣认为是正事的事,那得有多正经? “想不想和我一起去支援建设天空城?”王欣一边朝陈思源眨着眼,一边一本正经地询问。 第50章 志愿者 “咱们这个专业,对修建天空城帮不上什么忙吧?”陈思源起身去厨房拿刚烧好的茶水。 “专业的帮不上,但是文件整理,数据传输之类的工作还是没问题的。招志愿者的事情就是我家老爷子负责,还得过几天才会公开,我是提前来问问你,如果我不来,过几天政府的人也会来问你,毕竟你也是带编制的嘛。但从他们那里报名就麻烦多了,手续很复杂,从我这里的话,只需要我打个招呼。” “能拒绝吗?”陈思源问,“我是说,如果别人来问我,我有拒绝的权利吗?” “当然,不是强制的。毕竟都世界末日了,编制身份的限制力也没那么大了。这种时候,没什么东西是能真正限制一个人的。” 陈思源点点头,继续问;“那有报酬吗?” “管吃管喝,也会保障家里人的物资。钱的话——战时状态嘛,那东西已经没啥用了。然后就是荣誉,等局势好点儿了,对咱往后的晋升会有好处,不过这个你肯定也不在意。” “对了,在此之前,我有个问题想先问你,关于天空城的,但不是志愿者这个事情。不知道你是否清楚。”陈思源突然降低了声音。 王欣感觉到陈思源的表情不太对,也把身子坐正,向陈思源凑近了些,问:“你说。” “天空城到底能容纳多少人,它肯定不能把所有人都装下,所以到时候进入天空城的名额会怎么分配?”陈思源说出了他这些天比较关心的一个问题,“政府还没公开,但我猜已经有了大概的计划了吧,你清楚吗?” 王欣把杯子里的水一饮而尽,低声回道:“你千万别跟别人说,我也不太确定。”还没等陈思源向他保证,王欣就继续说:“整个亚洲打算修建三个天空城,其中咱们国家自己修两个,联合其他国家修一个。” “三个?五年的时间能修好三个吗?”陈思源脑子里也有天空城的图纸,他虽然看不懂,但多少能明白这是个跨世纪的工程。 “这是最好的情况,不过上面对此很有信心,信心爆棚那种。但是就目前来看,情况确实很顺利,非常顺利。”王欣慢慢加重语气,“这一切太顺利了,有点儿跟做梦一样。我是指从灾难发生到现在遇到的所有事,都跟做梦似的。”王欣又要了一杯水,然后继续说,“环境突然变好,本以为是好事,结果植物突然疯狂生长,开始世界末日了。之前我都不敢想,一些藤蔓花草竟然能把混凝土的高楼推倒。再然后,就当大家以为人类就要彻底毁灭的时候,植物突然没了动静,随后所有人都做了同一个梦,梦里我们看到了未来,得到了天空城的技术图纸,很多人对这么荒唐的事情深信不疑。最后,修建天空城这么一个陌生又困难的事情进行的也十分顺利,没遇到任何阻碍。所有事情给人一种又顺又不顺的感觉。” “你也常这么想?” “我觉得是个人都应该这么想,但就是没人这么想!我跟我家老爷子讲,他立马就说我是脑子不用在正地方上。”王欣的情绪突然激动起来,“你也认为这很奇怪?” “当然,但和你遇到的一样,其他人也是觉得我在胡思乱想。”陈思源耸耸肩,说道,“虽然从梦里得到的图纸是正确的,但对梦境的事情深信不疑,无论怎么讲都是很荒唐的举动。” “老陈。”王欣长舒口气,“我觉得这可能超出咱们的认知范围了,背后可能藏着咱怎么想都想不到的原因。” “头疼,以前的日子和现在比起来,那简直就是无忧无虑。” “我也好想回到以前,照现在的情况来看,马上连冰啤酒都喝不上了。”王欣泄了气,又变成瘫软地靠在沙发上的样子。 “谁不是。你还没说完呢,修建三个天空城,能装多少人?” 王欣又再次坐正,小声说:“我不是专业的,具体多少人不知道。但是咱们国家将近得有三分之一到一半的人没法去天空城,只能留在地面。” 陈思源听完,心中涌起一阵的惊涛骇浪。三分之一到一半,这可不是个小数字。 “这么多人去不了?那岂不是被判了死刑,到时候在地面还有存活的可能吗?” “据说是留出了一定的安全空间,极限容载量应该能盛下四分三的幸存者。”王欣继续说着,“名额获取,八九不离十是抽签,所有人都抽签,把一切交给命运,更公正。” “抽签。”陈思源重复了一遍,“这个方式真的可靠吗?” “应该是目前来讲最公平的吧,到时候肯定有办法做到全部公正公开的,做不了假。听说别的地方的天空城名额可以花钱买,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这么搞不得乱套?” “钱还有用吗?” “那肯定是代称呀,类似于钱的东西。黄金珠宝、技术武器、粮食水源等等。我认为这么整会出问题,跟儿戏一样。” 陈思源继续问:“去当志愿者,在抽签上会有照顾吗?比如说我不参与抽签,把机会给可儿。” “如果你自己本身有名额的话可以,但你本身没名额,只靠志愿者身份的话,那不行。就连我家老爷子的领导也做不到,这件事情关系重大,万一没做好是会引起暴乱的。” “就是说志愿者在抽签这个事情上没有捷径可走?” “没,志愿者就是会在生存资源上得到帮助,能让家人吃得饱穿得暖。” “这样啊,那对我而言也没有值得去的地方了。”陈思源缓缓点头,“我们会把一楼借出去,政府已经会保证我们一家三口的生存物资。林佳爸妈那边也能让出空地方来换取物资,不需要我们担心。更何况我还有家庭,我要是不在林佳和可儿身边,心里总会不踏实。” “不意外。我走后你有需要就给我打电话,这片区域的负责人是我家老爷子曾经的下属,我可以和他打声招呼,多帮帮忙。” 陈思源笑道:“这倒不用,等我收拾完屋子,就在附近当个志愿者,应该也遇不到啥事情。” “反正有需要就找我,别含糊。”王欣忽然拍住陈思源肩膀,“你们注意安全,也务必要把我干女儿照顾好了,不然我饶不了你!” 第51章 冰雪天 漫天飞雪淹没了断壁残垣,把城市身上的污垢洗的干干净净。绿色已经在这片土地上消失不见,清澈透明的冰晶随处可见。等到风雪过后,阳光洒落,在冰晶的配合下,光亮感会在城市中出现,能在一定程度上淡化掉城中死寂的氛围。 观测站藏在一片银装素裹里,周围布满了有深有浅的脚印,还有一条车辙印从远处延伸至此。一辆小型巴士停在观测站门口,从车上下来三名身穿防雪服的人。两男一女,都戴着防风面具,看不出样貌。 为首的男子身形高大魁梧,他敲响了观测站的大门。这是几个月以来,第一次有人敲响这扇铁门。 “你好。”道格打开门,风雪钻了进来。 “道格博士?”男子的声音很粗。 “是我。”道格回答,“你们是来接我们撤离的?” “对。”男子点头。 道格让开身子,快速说道:“进来说,外面雪太大了。” 等所有人都进到观测站里,为首的男子摘下了面罩和手套,这是位中年男人,看上去和道格的岁数差不多。他把手伸到道格面前,自我介绍道:“道格博士,久仰。我叫程昱,负责来接您和巫清华博士撤离这里。” “道格。”道格与男人握了手,目光偏移到其他两人身上。那两个人也摘下了面罩,岁数看上去都要比程昱年轻不少,大概都还不到三十。 “这两位是我的助手,小刘和平平。”程昱向道格分别介绍。 “道格博士您好。”被叫做小刘的男助手率先与道格握了手,随后是女助手平平。道格对他们三人的初次印象不错,按这里的说法来讲,就是面相不错。 “巫清华博士在吗?” “在。跟我来,他还在做研究。”道格把他们引到了一个关闭着的房间前,随后转身对其他人笑了笑,“巫清华他一直想找到这场灾难的原因和解决办法,为此他可以说是废寝忘食,但进展不多,所以他的情绪可能会不太好,请你们多担待。不过我可以证明,他是个很好的人,就是快被这场灾难折磨疯了。” “我们理解,我们也见过几个想要得到真相,却被真相所困的学者。他们的心情,所有人都能理解。” 道格点点头,小声回道:“他们都是想拯救人类才变成这样。” 道格先敲了敲门,没等门里有所回应,就擅自打开房门。门里的一切被站在后面的程昱收在眼底,他的目光最后定格在那个正伏案书写的男人身上。他见过巫清华的照片,但此时的巫清华与照片上的相比,简直是判若两人。 “清华,接咱们撤离的人已经到了。”道格说,“你跟他们打个招呼?” “没必要。”巫清华连头都没抬,“你们忙你们的,我会在撤离日前把自己的东西收拾好。” 撤离日在三天后,是半个月前由政府定下的。为了节省资源,政府收紧了几乎所有的研究,以支持天空城的建设。 “行,那你先忙,一定要注意休息。”道格像往常一样嘱咐道。 巫清华“嗯”了一声便不再回答,就如往常一样。 其他人来到观测站的接待室,屋子不大,四个人在这里刚刚好。刚从外面进来的人脱下厚重的防雪服,挂在墙上。 程昱问:“道格博士,巫清华博士这么痴迷于研究,会不会不配合?我们遇见过类似的情况,如果您觉得会的话,我想我应该和总部联系一下。” 道格摇头笑着,说:“不会,这里的啤酒已经喝完了,他早就想离开这儿了。” 程昱接过道格递来的热水,回道:“离开也好,回去散散心,不用整天面对孤寂的废墟。我想巫清华博士好好休息几天后,他的精神和情绪应该就会有所好转。” “我认为也是。”道格说完沉默了一会儿后才继续问,“刚刚听你的意思,你们已经帮助过一些研究人员撤离了?” “对,他们和你们一样,都是研究这场灾难的。不过距离总部比较近,按照优先原则,就先帮助他们撤离了。你们是我们帮助的第三批。” “那他们有没有跟你聊过研究的事情,类似于什么发现、进展之类的?” “没有,都是一筹莫展。”程昱的话让道格非常失望。 “几个月了,连突破口都没发现。”道格满脸愁容,“看来政府的确是对的,找到灾难原因不是出路,天空城才是。” “巫清华博士或许不这么认为吧,我之前见过的那几名对研究充满执念的学者都不这么认为。” “他们只是想救更多的人。”道格说。 夜幕降临,雪花仍在空中飞舞,落在地面,呈现出一种淡淡的紫色。城市里,白色的海浪在夜幕下和高楼难以分辨。程昱站在露天平台上眺望远方的城市,肩上已经落满了雪花。 “有心事?”道格从程昱身后出现,平台上的雪很厚,他走的小心翼翼的,“栏杆上结冰了,离它稍微远点儿,以防出现意外。” 程昱向道格道谢,随后指着城市中的一座从中间截断的高楼说:“那之前就是我住的公寓。” “死里逃生?” “死里逃生。”程昱点了点头。 “家人还好吗?”道格大概猜到了答案。 “父母在前几年就都去世了,妻子为了保护我跟孩子被藤蔓卷走了。一开始接受不了,但慢慢也就接受了,只是再看到曾经的家,还是有些伤感”白气在程昱面前形成一团白雾。 道格问:“孩子多大了?” “八岁。” “正是可爱的时候,再过几年就该叛逆了。”道格笑着说。 提到孩子,程昱的心里也好受了些。 “你们会在天空城建起一个新家的。” “谢谢。” “别在这儿站着了,进来喝点儿热水,希望这雪明天能停,不要耽误撤离,孤独的日子总是不好过的。” 第52章 撤离点 撤离日前天夜里,突如其来的暴风雪打断了计划。 次日清晨,观测站外,暴雪未减。 狂风永不停歇地卷起漫天飞雪,在这片孤独的天地之间疯狂肆虐。仅仅一夜,公路就被大雪彻底掩埋,于是撤退受阻,众人只好龟缩在观测站内,期盼暴雪尽快过去。 然而祸不单行,观测站的制暖系统在狂风和暴雪的双重摧残下终于坚持不住。没有暖气,观测站就只是一个被铁皮包裹起来的空壳,迟早会变成比外面还要冷的冰窖。除此以外,屋外的大巴也无法启动,可能是雪堵住了发动机进气口。 “总部应该早点儿发出撤离决定的,早一天甚至是一夜都不会遇到现在这种该死的情况!”程昱阴沉着脸,盯着窗外的大片雪花,心里不停地盘算着该如何去做。 “我估计不用等到傍晚,观测站里面的温度就会比外面还低。”小刘站在饮水机前说,“我把剩下的热水装进了保温壶里,现在已经没热水了。” 程昱转过身对平平说:“平平,你和道格博士继续整理数据和仪器,重点整理数据,仪器可以来年开春再来回收。小刘,你去收拾下观测站里剩余的全部食品,记住,一定是全部。大家整理完成后等待我的命令,我先去和总部联系。” 就在程昱与总部联系交流的这段时间,把自己关在实验室里的巫清华已经把自己要带走的东西全部准备妥当。 道格推门进来,面色凝重。巫清华知道道格想要说什么,于是他抢先说道:“东西我都已经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出发。”说完,巫清华还向道格亮了亮手里的背包。 道格看着巫清华凌乱的桌子,问:“仪器和数据你不打算带走吗?” “这么大的风雪,车肯定走不了了,若是总部会派直升机来接我们,那仪器肯定不好带走。锁好门窗,仪器来年可以再来回收,留在这里也不会坏。”巫清华的想法和程昱一样,“至于数据——那都是没用的东西,成堆的数据,没一点儿有用的。” “你说的对,走吧。”道格招呼道,“出来帮帮忙,你也该从那该死的实验室出来了。” 巫清华的情绪看上去比前些天好了很多,他语气轻松地回道:“你要是有啤酒放在招待室,我肯定会出去的。” 出门之前,巫清华忽然涌起一股芒刺在背的感觉,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身后试图吸引他的注意。巫清华转过身,几乎完全是下意识地盯住那个被自己遗弃在桌子上的金属匣。 几个月以来,巫清华把那枚棱镜几乎用在了所有可以适配的仪器上,可无论他怎么观察研究,仍旧毫无发现。仿佛他从那个恐怖的复制品体内取出的金属匣,里面装着的就只是枚最为普通的棱镜而已。 来自一个和自己长相相同的怪物的体内,就是它最大的特点,除此以外,和普通的棱镜分毫不差。巫清华时常不甘地想着。 “好吧,既然你这么想离开这里,那我就带你走。”巫清华再也忍受不了金属匣投给自己的渴望目光。他愤愤地自言自语,然后快步走到桌前,一把拿起金属匣,又十分暴力地扯开背包,把金属匣塞在最底部。 “希望你老实点儿,直到撤离结束,我都不想见到你!”巫清华把自己的不满发泄到实验室房门上,心中默默盘算着找个机会把金属匣埋在雪地里。 程昱在中午十二点之前告诉了大家他与总部沟通后的结果。 “现在风雪太大,直升机过不来。预计后天风雪会变小,到时候总部会派直升机来接我们撤离。” “要是在平常,多等两天没问题,但我们失去了供暖系统。在这个温度下,两天足够冻死我们了。”道格忧心忡忡的说道。 程昱来到窗前,指着城市的方向,说:“我们带上足够的食品,去城市里找个没被毁坏的大楼。楼体外墙都有保温层,撑两天的话应该没问题。道格博士,你们对城市比较熟悉,里面有相对完好的大楼吗?” “有,有一栋公寓。”道格点头,“离这里不远,因为靠近边缘,所以躲过了一截。我记得位置,但直升机怎么办,他们知道我们去了哪吗?” “我和总部联系,告诉他们大致的方位。直升机来之前我们转移到楼顶去,城市里完好的高楼不多,他们用不了多久就会发现我们。” “看来没别的办法了。”一直沉默的巫清华突然开口说话,他刚吃完一罐罐头食品,“大家先吃饭,等补充好热量后再出发吧。那栋公寓虽说不远,但要想在这种鬼天气里步行到那边,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出发时间是下午一点半,众人全副武装,用力推开被积雪堵住的大门。即便带着防雪面罩,众人也感觉怒号的风声几乎快要扯破他们的耳膜,积雪没过脚踝,一堵沉重的风墙死死顶在他们面前。 四周尽是无边无际清清冷冷的白。 渺小的队伍在寂静的白纸上艰难前行,他们必须庆幸是厚实的防雪衣物救了自己的命,不然一旦让冷空气有机可乘侵入肺腑,必然会在体内残忍肆虐。 几栋破碎的大楼伫立在道路两侧,形成一个风口。使得队伍越接近城市,所要承受的风雪也就越大。路几乎就要看不到,道格在队伍最前方,只凭记忆赋给自己的直觉去寻找他们要去的那栋公寓。忽然道格一个踉跄半跪在雪地上,他低下头大口喘气,左胳膊传来别人搀扶的感觉。 道格被身后的程昱拖到一块儿大牌子后面,暂时安顿下来后,他抬头看了眼,觉得这应该是个公交站牌。 “休息会!”程昱大声嚷嚷。道格勉强能听见,他没有说话,只是点点头,身子蜷缩起来,尽量让自己暖和一些。大概过了十分钟,道格示意程昱可以继续前进。刚想起身,却被程昱一把拽住。 “还得多久,看得清路吗?”程昱大声询问。 道格扯着嗓子回道:“放心,快到了,我走过很多遍,记得路!” “什么?”程昱听不清,风声几乎湮没了一切,他摘下护耳,凑到道格面前。 道格同样摘下面罩,大片的雪花如刀削般从他脸上划过。道格忍着疼,对着程昱的耳朵大声喊:“快到了,我记得路,走过很多遍。”说完就立马戴上面罩,只是片刻,道格脸就被雪花打得通红。他伸手示意程昱跟上,率先走了出去。 大雪如扬起的尘沙,遮天蔽日。道格就在这场风暴里摸索前行,又艰难地走出去两三百米,他看到一个地铁站入口。入口已经被大雪封闭,想必在开春冰雪消融之前,地底的一切都会沉眠于寒雪之下。地铁站入口被混凝土矮墙包围起来,道格躲在矮墙后面,示意身后的程昱靠着矮墙停下来。又由程昱告诉他身后的那人,以此类推。 “绕过地铁站,再穿过一条街道就到了。”道格大声告诉程昱,风雪被矮墙阻挡了大半,这次他不用摘下面罩,也能让程昱听清他说的内容,“但是要小心,这条街已经被树根和杂草破坏的面无全非。现在街道上面虽然覆盖着大雪,但肯定不会太坚固,得提醒大家小心踩空崴脚。” 程昱比了个手势表示了解,他转过身,亲自一个一个地告诉了所有人,等做完这一切,他又回到道格身边,大声说:“可以走了!” 道格顺着矮墙绕过地铁站,在来到街上后,他变得更加小心翼翼,伸出脚后先小心试探,随后才会放心落脚。走在后面的人学着前人的动作缓慢前行,不过大风不允许有活物挑战自己的尊严,它无情的朝众人的面部狠狠砸去,竭尽全力去剥夺所有人呼吸的权利。 窒息感几近成功剥夺他们的意识,所有人是在拼尽全力后,依靠意志力才得以穿过街道。来到街道对面,忽然感觉风一下子小了许多,被寒风扼住的咽喉也终于得以松上口气。就在此时,道格的身影不知何时消失在茫茫飞雪里。站在道格身后的程昱微微一怔,却还来不及大声呼喊,就被人用力拉进了一个漆黑的洞口。 “别愣着,快帮忙。”说话的是消失的道格,他正使劲将巫清华拉进门里。 程昱也回过神来,赶紧上前帮忙。先是接过巫清华,又单独把平平拉到身边,最后配合道格将小刘拽进门里。 “到了。”道格长舒口气,靠着墙面瘫坐下来,“这就是那栋侥幸躲过一劫的公寓,我和清华之前来探索过,每层楼的墙面基本上都是完好的。” “喝点水,暖和暖和。”巫清华将暖水壶递给道格。后者简单喝了一小口后,还了回去。 程昱打开手电筒,凝神打量起公寓内部。第一层没有什么,都是一些公共空间,他们需要往上走才行,最好能去到一间曾经有人居住的房间,那里面应该会有其他保暖物品,比如说棉被,他们需要用棉被盖住所有窗户。 “小刘,先让博士和平平在一楼休息,你和我上楼看看。”程昱吩咐着,“你先去看看有没有哪间屋子的门是开着的,我去顶楼,看看能不能上天台。希望能上去,不然咱们后天还得转移。” “不用,我没事。”巫清华接话道,“我也去找找,如果没有开着门的房间,咱们就只能想办法破门了,想要撑过两天,怎么着也得去到屋子里才行。” 平平也自告奋勇道:“我也能行,已经休息好了。” “一起去吧,不差这一会儿,等找到地方后再好好休息。”道格站起身,又对道格说,“你也别单独去顶楼了,为了安全起见,还是一起搜寻比较好。” 程昱接受了建议,点头道:“好,先一起找个地方,然后我和小刘两个人去天台看看。” 公寓不过十二层,并不算很高。每层楼都是同样的凌乱,敞开的房门不在少数,看样子这些住户在逃离这里的时候根本顾不得其他。 “和咱们上次来差不多,我就记得有许多房间都是敞着门的。”巫清华轻声说道,“灾难发生的时候,大家只顾逃命,哪里还顾得上关门?” 众人在六层找到了一间装修温馨的屋子当做临时落脚点,房间的装修风格是以暖色调为主的原木风,与其他房间的装修相比,这里单是看上去就能让人觉得更温暖一些。 “小刘,和我去天台看看。”确定好落脚点后,程昱拉着小刘继续去查看天台。 “我感觉自己快散架了。”巫清华坐在沙发上,摘下防雪面罩放到一边。茶几上摆放着几本杂志,他胡乱的翻看两眼后又放了回去,然后起身想去其他房间看看。 平平先是来到厨房,她在橱柜和冰箱里翻找吃的和水,她认为在现在这种情况下,随时收集物资是十分必要的。 大概十五分钟后,程昱和小刘带来了好消息。 “从顶楼可以直接上到天台,我们在那里就能乘坐直升机撤离。” “好消息。”巫清华从主卧走了出来,“我实在不想再换地方了。” “后天的天气状况真的会允许直升机来接我们吗?”道格不放心地问。 程昱没有丝毫犹豫地回答:“刚刚在天台我把大致位置告诉了总部,并再次确认过,总部很肯定,直升飞机后天一定会来。后天上午总部会联系我,咱们只需要上到天台就好。” “能来就好。”道格看着窗外白色的画面,“我很担心风雪不会减弱。” “说实话,之前我在这座城里生活这么久,还没遇到过这么大的雪。”程昱说。从程昱出生到现在,这是他第一次在这座城市里遇到暴风雪。其实程昱也很焦虑,特别是他时不时会涌出一种感觉,总觉得暴风雪的出现,让本就空荡的城市弥漫出一股死寂的气息。这或许是大面积的单一白色带给人的忧虑,若是在百色上面添上些其他颜色,会显得活跃许多。 “自然灾害嘛,还没大到能毁灭人类文明的程度。”巫清华不知道是在开玩笑,还是在自暴自弃。 平平的声音突然从主卧里传出来,声音带着惊喜,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居然还有花!” “花?”巫清华疑惑地反问,“我刚去主卧怎么没看见?” 平平从卧室走了出来,手里端着一个棕色的花盆,里面生长着一株蓝色水仙花。 巫清华皱眉盯着那个花盆,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古怪。 但其他人没有这种感觉,他们的目光里只有诧异与惊奇。 “居然还活着?”小刘说,“这得有好几个月没人管它了吧。就在这样的一个小花盆里,能独自活几个月?” “我在主卧的阳台窗边发现的,窗户还开着,可能是偶尔飘进来的雨水养活了它吧?”平平将花盆放在淡黄色的原木茶几上。这株水仙花一来,便成了整间客厅最鲜艳的颜色。 小刘把脸凑过去,他对这盆水仙花很好奇,在他细致的观察下,发现好像有一层冰霜似的东西覆盖在花瓣上。他伸出手指,在一片花瓣上轻轻擦过,觉得指尖有些湿润,又放在自己的鼻子前仔细地闻了闻。 有股淡淡的香味,他对着花朵伸手一弹,花瓣上的冰霜纷纷飘散,如突然炸裂的孢子弥漫在空气中。 “别动,干嘛呢?”平平伸手拍了下小刘的手背。 “它上面好像有一层透明的冰霜。” “刚才开着窗户呢,上面有雪都正常。” 小刘觉得有理,便没再去管,又看到茶几上的杂志,拿过来自顾自地看了起来。 站在窗前的巫清华始终皱着眉,试探性地问道格:“你觉得那个花开得怎么样?” “挺好啊。”道格随意答着,“怎么这么问?” “没事,随便问问。”巫清华扭过头,下定决心不再看向那个花盆。 第53章 打鼾声 第二日清晨,巫清华从沙发上醒来,感觉脸上糊了一层冰霜。由于太过寒冷,他这一晚睡得并不安稳,但醒来后却发现精神意外的好,昨天在暴风雪里步行到此处而造成的身体的疲惫与肌肉的酸痛感也消失不见。他拿起背包小心站起身,尽量不吵醒其他人。随后伸个懒腰,骨头发出清脆的声响,但这感觉好极了,仿佛所有的筋骨全都活络起来。最后,他蹑手蹑脚的来到落地窗前坐下。 昨天,他们用棉被将窗户玻璃全部盖住,把每一丝缝隙都细致封起来。巫清华掀起棉被一角,想看看是否会有阳光照进来。 天空灰蒙蒙的,雪花还在楼宇之间飘荡,不过看上去飞舞的幅度小了许多,但依旧没有表现出要停下的迹象。 巫清华感觉到自己变得有些不同,尤其是眼神变得比以往更加清明。他能清晰的看清每一片雪花的构造,他也能透过皑皑雪雾,看清对面大楼的棕色外墙,凹凸不平的墙面,因年久而裸露的外墙皮,他能将一切细节收入眼底。 这种变化是突然的,还是已经持续了很久?巫清华摘下眼镜,揉搓双眼。他把自己关进实验室太久,根本不清楚这几个月有什么变化发生在自己身上。 有变化是正常的,他静静思考着,在孤独的绿色中,在疯狂的世界,发生任何事都是正常的。 “巫博士,您醒了?”平平的声音忽然响起,她打开睡袋,从里面钻了出来。昨天那个花盆被平平放到睡袋旁边,巫清华不愿意往那边看,仿佛对他而言,那个花盆是个非常恐怖的东西。 “嗯,对,刚醒。”因为紧张,巫清华下意识地抱紧背包。里面传出碰撞的声音,是金属匣因为晃动而发出的。 它又在诱导我对它投去注意力。巫清华是这么想的,他本想把背包扔到一边,可刚要这么做,又转念想到,反正现在闲来无事,看看它也不会有什么。 就当打发时间。巫清华说服了自己。 他打开背包,把压在最底下的金属匣取出。轻轻打开匣子,把棱镜拿在手里。 巫清华用棱镜对准窗外的飞雪,依旧没什么特别。他在此之前用棱镜观察过很多东西,但得到的结果都是一样。 “又是那个棱镜?”道格刚醒来就看到巫清华又在摆弄那个棱镜,“它就只是个棱镜,你要想明白。” “可刚好是我失忆那天,它出现了。”巫清华说。 “就只是个巧合,也许你在失忆前发现它,当时只是想着当做某个仪器的备用件而已。” “我不知道,我总感觉不会这么简单。” 道格叹了口气,没再说话。 “简直太冷了,我们也许可以生个火堆,能让屋子里更暖和。”等到大家都睡醒后,小刘一边搓着手心一边提议道,“生个火堆,然后我们可以把大门敞开,这样也不用担心有中毒的风险。” “用什么生活?”平平问。 “纸、衣服、棉被,不行,都不耐烧,或者是——”小刘把目光聚焦在屋子里的原木家具上,“那些家具是木头的吧,咱们拆开,拿它们做木柴。” “可以试试。”程昱说,“我有打火机,只要有木柴就好说。” 得到程昱的同意,小刘立马行动起来。他拆了几根凳子腿儿出来,又绑上扯下来的窗帘,接过程昱递给自己的打火机,朝窗帘点了火。 火焰蹿的很高,带给众人久违的温暖。 “太好了,终于能舒服点了。”小刘雀跃道,“怎么昨天没想到?” “还是缺乏求生常识。”程昱说。他们三人之前都是每天坐办公室的人,平日里甚至连饭都不会做。 程昱打开门,保持屋内通风,然后和小刘继续制作火把,制作好的火把则由平平找到合适的地方安置。一切看似变得井井有条起来。 然而,众人的行动很快被一阵连续且沉闷的敲击声打断。 那好像是有人在地板上奔跑时发出的脚步声,刚好在他们正上方响起。 除了巫清华,其他人都看向天花板,没人说话,都在静静地等待着脚步声再次响起。 咚咚咚。 声音再次响起,肯定是脚步声! 发出脚步声的东西从客厅一侧跑到另一侧,隔了一会儿,声音再次传来,是那东西又顺着原路跑了回去! 恐惧在众人心底不断增强,发挥其特有的魔力,扼制住其他所有的情感。 那东西来回奔跑,踩在天花板,犹如用力在众人心上狠狠跺脚。 “有人?”小刘颤颤巍巍地小声问道,生怕头顶上的东西也发现他们的存在。 “不可能有人。”道格斩钉截铁道,“我和清华待了这么久,没在城里遇到过任何人。” “有可能是前些天刚来,还没和你们撞上过。” 程昱问:“昨天楼上检查过了吗?” 小刘疯狂摇头,答道:“没,昨天到这里后就只和你去看了看天台,没去过其他楼层查看。” 道格咽了咽口水,问:“咱们应该要去看看吗?” “不了吧,咱们不理会就好了,还有一天,安静的撑过去就可以撤离了。”平平怯声说着,她面色惨白, 情绪显得有些不稳定。 道格看向平平,说:“万一也是幸存者呢?” “幸存者为什么不去救助点?”小刘也提出疑问,“我们还没被真正毁灭,通讯还有,交通也有,如果是幸存者,他们应该早就听从政府安排前往救助点了。” “可能是有人不想离开自己的家,他之前没考虑太多,以为靠着在城里搜刮物资也能活下去,但现在突然来了暴风雪,情况不再是他想的那样,他很可能被冻死或是饿死。” “博士,你之前说你和巫博士从没遇到过幸存者不是吗?那这个所谓的想要守住自己家的人是哪来的?” “或许是——” “上去查看真的很危险。”小刘语气沉重的说道。 “你们在说什么?” 巫清华的声音在客厅里突兀响起,打断二人的争吵。他的脸上带着茫然的神情,声音也没刻意放低,好像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小点儿声。”道格朝巫清华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为什么?”巫清华表示不解,他站起身,就在窗户旁边。火把发出的光照不到那么远,从侧面看去,巫清华与其他几人对立而站。窗外的白光只照得到巫清华,而其余几人身上,则洒落着橙黄色的火光。 程昱伸手指着天花板,轻声道:“上面有东西。” 脚步声恰好再次响起,可窗前的巫清华就跟没听见一样,脸上依旧挂着疑惑。 “脚步声。”道格说。他感觉这次的脚步声更响更沉闷了,几乎都能感觉到天花板上一定有某种东西飞快奔跑。 “没声音啊。”巫清华没听见什么脚步声,不过也学着其他人那样压低音量。而其他几人则面面相觑,搞不懂为什么巫清华非要说上面没有声音。 “你听不到?” “听不到。” “我是在做梦吗?”小刘不自信地问。 程昱选择不去理会行为奇怪的巫清华,他为听得到声音的几人做出了决定:“保持警戒,上去看看。”然后瞪了一眼想要反驳的小刘,继续道:“要搞清楚,万一真的是幸存者呢。即便不是幸存者,而是某种动物,咱们赶紧关门逃跑就好。” 道格立刻点头表示同意,小刘和平平则相互看着,沉默片刻后终于也是选择服从命令。 出发前,程昱拿了根火把,剩下的人一只手拿着手电,另一只手则拿着从厨房里找到的菜刀用来防身。 道格走在最后,临出门前回身跟巫清华说:“我们上去看看,清华你自己小心。” 巫清华还在翻来覆去地摆弄手里的棱镜,微微点点头,心不在焉地说了句:“去吧,门不用关。” 程昱走在最前面,带队率先来到七楼。他在倚着楼梯口的墙壁,警惕地快速打量七楼楼道。确定没有危险后,伸手招呼站在身后的其他人。 七楼楼道的情况与六楼大致相同,许多房门都敞开着,只有个别处于紧闭状态,地面上凌乱地堆放着各种东西,几乎占据整间楼道。他们缓慢地前行,每穿过一个敞开的房门,看过一间漆黑的房间,步伐都会变得沉重,神情更加紧张。 程昱的眼睛一一扫过房门上的门牌号,最终在一间关闭着的防盗门前停住。他伸手指了指这间,示意他们到了。 “我先敲门,你负责警戒,打起精神。”程昱对小刘说。后者深吸口气,试图摆个防御的架势,当一切准备妥当,才慢慢点头。 敲门声在楼道里回荡,声音与时间狼狈为奸,煎熬着在场的所有人。 房间里无人回应。 程昱稍微加大些力气,再缓缓敲了三下。依旧无人,里面也没有任何动静传出来。 “我会试着转动门把手。”程昱说。他把手搭在门把上,稍微用力,只听门锁发出“咔嚓”一声,程昱脸色微变,他没想到能打开。 “门没锁。”程昱低语。即便按照常理来讲,这种防盗门一旦关闭,就会自动上锁。 他缓缓推开门,一丝光亮从门缝里钻了出来。门越开越大,光亮感却没有随之增加。直到房间门被完全打开,屋子里的一切尽收眼底。光亮感是窗外的飞雪带来的,因为阳光并不充足,所以屋子略显昏暗。客厅的布置并不考究,看上去之前住在这儿的只是个普通家庭。除了些常出现在家里的东西之外,程昱没看到别的。 这里没有人或其他任何活物,也就不知道脚步声是如何传出的。 “没人?”小刘略微松上口气,“没找错房间吧。” 不光是程昱,其他人也再次确认了下房间号,的确是刚才所在房间的正上方那间。 “没错。”道格说。 程昱静立思考片刻,接着再三把客厅里的一切仔细打量清楚。然后他轻轻迈步走进去,小心翼翼地摸到卧室门前。他在外面张望一小会儿后,大步走了进去。 “空的,什么也没有。”程昱说。 “难道真的没有脚步声?” “或许不是我们的正上方。” “左右两侧的屋子都是开着门的,刚才我们经过也没发现里面有什么。”程昱最后将厕所检查完,可以确定每个房间都平平无奇,“这样吧,小刘和平平在这里搜集下我们可能需要的物资,比如矿泉水,或者窗帘木椅之类可以做成火把的东西,然后搬回楼下。我和道格博士去附近看看,如果最后没发现那些脚步声来自于哪里,大家就当做是幻听,忘了它。” “我同意。”平平率先回答。她是最不想去理会脚步声的人。 当程昱和道格离开后,小刘把椅子搬到窗前,站在上面用力将窗帘撤下。“这好像不是布的,能行吗?”小刘把窗帘递给平平。 “不清楚,我之前也没烧过窗帘。赶紧收集完赶紧走吧,我总感觉这里很冷。” “哪里不冷?” “你不懂,这是种阴冷,会让人有种很心慌的感觉。” “好吧,我马上,你再等我会儿。对了,厨房你看过了吗?” “能拿的都拿了,就等你了。”平平催促道。 “好啦,我下来了。”小刘跳下椅子,可能是脚被冻得有些僵硬,一下子竟没站稳,踉跄的贴在了墙上。 “小心。” 平平想去扶他,却见小刘伸手阻拦,并示意自己不要出声。 小刘表情古怪,他把耳朵贴在墙壁上,似乎想努力听清什么。他也确实听到动静,不过这些响动令他难以理解。像什么呢?小刘想着。半晌后,他的瞳孔突然收缩,看来他想到从墙里传出来的细微响动究竟是什么了。 “打鼾声。”小刘轻轻说了句。 “什么?”平平并非没有听清。她很害怕,她觉得小刘行为古怪,觉得周围无比阴森。 小刘示意平平也把耳朵贴在墙上。他向平平解释:“墙里有打鼾声传出来。” “有人在墙里打鼾,你在说什么?”虽然不情愿,但是平平依旧照小刘的意思去做。 “不是有人在打鼾,是这座墙在打鼾。” 小刘的脸上闪过扑朔迷离的光,他在恍惚间感觉墙壁变得柔软,富有弹性,原本光滑的表面也逐渐变得黏稠。他看着自己的手陷进墙内,又随着墙壁一起一伏,被轻轻弹了出来。没错,这座墙壁肯定是活了过来,它在呼吸,并且睡得很熟,鼾声非常清晰。 “没声音,什么都没有。”平平没听到任何声音,她赶紧把耳朵挪开冰凉坚硬的墙壁,又惊恐地发现一抹诡异的表情慢慢从小刘脸上浮现。 那是种痴傻、沉醉相互杂糅的表情。 “小刘,你怎么了?”平平慌张地询问。在她脸上,阴影占据大片面积,遮住惨白的表情。 “有声音的,呼吸声,打鼾声,熟睡的感觉,是个美梦。”小刘痴痴地念着,“咱们都小声点儿,别吵到她。” “求你了,别吓我,你很奇怪,我害怕。”平平的声音夹带哭腔,她逼迫被恐慌胁迫的自己慢慢向后退,试图悄悄地远离墙壁和小刘。 小刘没去理会平平,他仍听得入迷。除去鼾声,他还听到心跳的声音,器官运作的声音,以及血液流动的声音。这全部都是生命的声音,尽数孕育在一个柔软的身体里。不知不觉,小刘由陶醉变为沉醉,他已听不见外界的声音,眼前能看到的,也只有纹路密布的柔嫩肌肤。 “我去找程组长,你待在这儿,哪也别去!”平平终于退到门口,带着颤栗闪身跳进门外的黑暗。 而小刘则用只能自己听见的声音,温柔回道:“我哪里也不会去。” 第54章 血腥场 众人走后不久,巫清华把盖在窗户上的棉被全部扯下。窗户冰凉,外侧有些地方还结上一层薄冰。巫清华后退两步,通过手里的棱镜观察窗户以及外面的飞雪。接着,他缓缓移动步伐,慢慢与窗户靠近,直到不能再进。于是他开始移动拿着镜片右手,最后将棱镜与玻璃紧贴在一起。 他还是没有任何收获。巫清华叹口气,像个小孩一样在玻璃上随意滑动棱镜。当棱镜快速划过外侧结冰的部分时,巫清华忽然怀疑是不是自己眼花,他好像看到不太相同的东西。 他屏住呼吸,心跳不自觉的加快,心中涌起一种即将发现谜底前的激动。希望我不是眼花,巫清华默默祈祷,慢慢将棱镜移动了回去。 棱镜与外侧结冰的玻璃重合的一瞬间,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透过棱镜,他看到的并不只有飞雪,还有夹杂在飞雪之间五彩斑斓的光。 这是什么?巫清华感到不解。他偏头看了眼窗外,外面只是白茫茫一片。需要棱镜、玻璃和冰三者结合,才能看到不一样的东西?那这些彩光又是什么?问题涌进大脑,这让巫清华感到异常的兴奋,好像比早晨起来的时候再次精神许多。他激动地回身寻找,桌面上的灰尘、掀开一角的墙纸、躲在角落的纽扣、装饰画上的细小落款,他能看清更多的细节,但都不是他现在想要看到的。 最终,巫清华把目光定格在一把摇椅上。他连忙把摇椅搬到窗户前,打开窗,狂风与飞雪一下子涌进,瞬间熄灭了屋内的几个火把。但他不去理会,继续卸下纱窗,然后踩着摇椅爬上窗户,不顾危险地探出半边身子。 巫清华的目标是房檐上的几个粗壮冰锥,他伸手摘下几个,全然没注意到潜伏在脚下的危险。 好在有惊无险,巫清华成功退回到屋里,把窗户重重关紧。他拿起一根冰锥看了看,又把棱镜放了上去,然后通过棱镜去观察。 不需要玻璃。巫清华再次看到五彩斑斓的光,他移动棱镜、冰锥以及自己的目光,细致地观察周围。 客厅里也有彩光,而发出彩光的,正是那盆水仙花。原本在巫清华眼中枯死的花朵,竟在棱镜与光锥的配合下重新焕发活力。 “我看到的果真和他们不一样?还有他们说的脚步声,到底我和他们哪个才是正确的?”巫清华收回目光,反复看着手里的东西和不远处枯死的花朵。心里涌起一种古怪的情绪,那是种在重重疑团面前孤寂渺小的感觉,尤其是背靠无边无际的白色风雪,就像是背靠一面坚不可摧的高墙,更是会让这种感觉无限放大。 巫清华将他的发现记录下来,又再次站起,继续用棱镜和冰锥观察雪里的彩光。高耸的海浪出现在视野里,它比周围的断壁残垣更具压迫感,它身上的彩光也更加耀眼,好像是从其内部发散出来的,透过无数叶片间的细小缝隙,汇聚成一团巨大的光影。海浪内部究竟是什么,依旧没有答案。巫清华和道格在此地那么久,因为恐惧,也从未靠近过海浪。 巫清华因此失神,以至于忘记时间。不知过去多久,出现在巫清华视野里的并不只是单一的海浪。视野悄然变幻,恍惚间,他好似看到天空的折叠,他看到城市与山林重叠,看到风雪与晴日重叠,他好像看到上海、莫斯科、纽约或是冰岛。他不在任何一个地方,但目之所及的事实告诉巫清华,只要他想,他便可以在任何一个地方。 巫清华想要把看到的和感觉到的一切全部记录下来,想要给予录音笔一段言语激动的冗长诉说。但他又不想停下,他害怕一旦停下便会失去再次体验这种奇妙感觉的机会。他从未停下思考,从莫名出现的奇妙感觉,到棱镜出现的现实意义,再到应该在何时停下何时记录……他分身乏术,精疲力竭。不安、兴奋、惊惧、好奇、激动……种种状况乱成一团,他根本分不清现实与虚幻。眼里的彩光用不可思议的力量带巫清华突破空间的枷锁,他同样感觉这些彩光想要带领自己领略时间的魅力,只不过自己太过渺小愚昧,撕裂的疼痛难以忍受,无情地掐断巫清华的意识。 恰巧此时此刻,已经被大雪掩埋的一楼大门被蛮力打开。有东西踏着沉重的步伐迈了进来,它抖落困在毛发间的雪花,用黄色的眸子仔细打量着通向上层的楼梯。 …… 另一边,平平在黑暗的楼道里疯狂奔跑。她边跑边大声呼喊,然而回应她的却只有自己的回音。 她来到楼梯口,先往下跑。她不知道程昱现在在哪,所以想先回去找巫清华帮忙,然后再去寻程昱。然而她觉得自己跑了很久,却也只是反复路过楼梯。时间在无数次的重复之中变得毫无意义,她越来越慌,最终只能选择放弃。她不知道第多少次回到楼梯口,看向楼梯,觉得楼梯像是等待好了那般。 只能往上走。平平木讷地思考,她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向上走去,轻而易举地回到七楼。 “小刘,你还好吗?”平平冲黑暗里大喊,当然不会得到回应。她选择返回,路上一直在喊:“小刘,你还在吗?” 小刘还在,小刘会一直在。平平看到小刘面朝墙壁跪在地上,双臂大大张开呈一字型,与整面墙壁紧紧拥抱。数道藤蔓似的东西从小刘身体里延伸出来,穿破小刘身上厚重的防雪服,一直延伸至墙壁里。那些藤蔓是蓝色的,呈现出透明质感,看上去和冰块相似。一道一道,像极了墙壁的血管。 小刘看来已经与墙壁和地板融为一体。 平平没有叫喊,她安静地转身走了出去。忽然听见程昱的呼喊声从楼上传来,这让她产生些许激动,继续小跑起来,朝着声音的方向寻找。 “程组长,道格博士。”平平的声音空洞无力。她找过七楼以上的每一层,却始终未发现其他人的身影。 “平平,你在哪?” “程组长,程组长是你吗?我在这儿,我看不到您”平平的声音里没了感情。她从顶楼走向天台,觉得程昱的声音是从天台上传来的。 “程组长,你们是在天台吗?小刘好像很奇怪,我需要你们去看看。” 程昱没有回答,平平推开了通往天台的大门。 外面的暴风雪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春天才有的万物复苏。天台上长满花草树木,生机盎然。平平没有感觉有什么不同,她走到门外,走进花草里。忽然一阵风吹过,吹落了一地的桃花。 “程组长,我来了,你们在哪?小刘有些奇怪,我需要您帮忙。” 平平的声音不再显得空洞,而是带着些空灵的感觉。像是森林里的百灵鸟,十分适合这里。 程昱从树后走了出来,面带微笑,对平平笑着说:“小刘很好,小刘感觉很幸福。你看到他脸上的表情了吗?那就是幸福的表情。。” “可是他有些奇怪。” “他并不奇怪,只是你还理解不了。你理解不了是因为自己的无知,而不是对方奇怪。” “无知?”平平问。 “这不怪你,我们都很无知。”程昱说,“话说,你不热吗,为什么在夏天穿这么多?” 烈日炎炎,夏天潮湿闷热的风迎面吹来。 平平回道:“很热,我都出汗了。” 程昱用带有魔力的声音说:“那就脱掉吧。” 平平点点头,将厚重的防雪服从身上褪去,果然凉爽了一些。对面的程昱面带微笑,满意地看着平平。平平还觉得不够,防雪服下面还有很多毛衣和保暖内衣,这些东西与夏天水火不容。 “你继续脱吧,不用担心我,我不会偷看。”程昱说完就转过身,走回树后。 平平见程昱已经消失,便再也没了顾虑。毛衣、保暖内衣、贴身内衣,一一褪去,直至一丝不挂,平平始终面色平静,心静如水。 …… 程昱和道格正站在有脚步声传来的那间屋子的门口,由程昱拧动门把手。 “门锁了。”程昱打不开门,对身后的道格说。 道格回道:“可能是回去了吧。” 程昱有些疑惑:“为什么这次门关上后就直接锁上了,咱们第一次来的时候却没有?” “可能上次是大家在逃跑的时候没有关好吧,力气用小了。这次小刘和平平关门的时候,力气用的正合适。”道格边说边做了个用力关门的动作。 “或许。”程昱说,“咱们也回去吧。” 还是程昱举着火把走在前面,火光在狭窄的楼梯上能照得很远。 “巫博士怎么把门关上了?”程昱举着火把,隔着很远就看到他们那间屋子的门好像被关上了。 道格说:“估计是冷吧,走之前他还让我别关门呢。啊——对,小刘和平平不是回来了吗?可能是回来的时候顺手关的门。” 说话间,他们已经来到门前。程昱转动把手向外一拉,门却纹丝未动。 “锁了,锁门干嘛?”程昱嘀咕一句,“里面点着火把,有些危险啊。”随即用力敲门大喊,“小刘,平平,开门!” 然而等了会儿,里面却一直没有声音传出。 “你俩干嘛呢,开门!”程昱开始砸门,但依旧没人应答。 道格凑上前去,用更大的力气砸门:“清华,你在吗?开门!” 不该出现的安静会让人产生不好的预感。 正当程昱准备撞门的时候,道格把手电筒对准了门框上的门牌号,急忙说:“程组长,你看看这个,咱们不是在六楼。” “三楼?”程昱诧异地叫出声,“咱们怎么到三楼来了?” “没事儿,走错了而已。”道格安慰道,“楼梯又窄又黑,一不小心走错也是可能得,咱们再上去就好。” “您说的对。”程昱也没多想,跟在道格后面开始折回。 “暴风雪看上去小点儿了,估计真的像总部说的那样,明天会停吧。”道格说。 程昱在后面说:“应该没问题。暴风雪出现在这里已经够奇怪的了,不可能还要持续很久。即便没停您也放心,我在总部有朋友,他说如果直升机去不了的话,就调铲雪车去,就是得多等上两三天了。” 道格笑了笑,说:“两三天也没问题,咱们有吃的,现在也会生火,能捱过去。就是苦了平平了,一个小女孩跟着在这里受苦。” “害,她没事,她——” 程昱突然拉长了音,旋即戛然而止。 道格立马察觉到不对,片刻间便将手电筒对准身后。但身后早已空空如也,哪里还有程昱的身影。 “程组长?”道格喊道。 从楼梯下传来的只有寂静,死一样的寂静。 面前的黑暗将恐惧推给道格,他的身体开始打颤,忍不住吞了口唾沫,发出沉重的声响,他的呼吸声同样很重,里面承载着太多的惊悚。 “程组长?”道格尝试向下走去,花了好大力气,他才走下来一级台阶。 “跑,跑!”满脸是血的程昱从黑暗里突然冲出,与道格撞个满怀,道格身形不稳,一下子跌坐在台阶上,而程昱又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瞬间扯回黑暗里。从黑暗里传出程昱的惨叫声与野兽的嘶吼声,声音还未停歇,腥臭的血味就从黑暗里弥漫出来。 程昱的声音刚停,道格就感受到爪子与地板摩擦的声音。他赶紧手忙脚乱地从台阶上爬起,大步流星地向上逃窜。野兽的嘶吼紧接响起,死亡的响动在道格身后穷追不舍。 五楼的标志出现在道格眼前,但偏偏双腿从此刻开始突然发软。道格没站稳,膝盖重重地磕在台阶上。 “啊!”道格发出痛苦的喊叫,身后黑暗里的野兽还以为这是挑衅的声音,回应一声嘶吼。 道格忍着剧痛,拖着受伤的腿爬上楼梯。来到五楼后,扶着楼梯护栏艰难站起,他感受到身后的野兽越来越近,近的足以闻见嘴里的腥臭。 他用一条腿站起身,跳进楼道里,想就近找到一间开着的房门躲进去。然而刚跳进去,他就发现整个五楼竟没有一个房间为他敞开大门。道格心如死灰,绝望之际,不远处的电梯门忽然开了,里面亮起的白光似乎正是属于他的希望之光。道格一蹦一跳的进入电梯,在电梯门合上的一瞬间,握在手里的手电筒光正好将灯光打在了野兽脸上。 “猞猁。”道格大口喘着粗气。但是电梯却忽然运行,超过顶楼,直达天台。 门开后,暴风雪几乎完全过去,只剩零星的雪花还在天上飘飘转转。道格看到灰色的月亮挂在不远处的天空上,似乎有薄雾从天空降临,像个大张的巨口,想要一口吞掉整个世界。 半晌,道格才模模糊糊地发现天台上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为了看清,他不得不走出电梯。 “平平?” 道格惊讶地发现平平正浑身赤裸地站在空荡荡的天台上,双肩盖着厚厚的一层白雪,整个身体呈现出被冻僵后的深蓝色。他走到平平正面,发现平平的脸上并没显露出痛苦的表情。 “天啊,发生什么了?” 道格捂住嘴巴,难以面对发生的一切。 直升机螺旋桨发出的噪音将道格从失魂状态里生生拉回,产生的巨大气流令他不得不低下头来。 直升机舱门打开,飞行员从里面探出头,冲着道格大声喊道:“道格博士,我们是来接您的!” 话音刚落,救援梯被扔了下来,正好落在道格脚边。道格弯腰捡起,终于把憋在心里的一口浊气吐了出来。 …… 公寓里,失去目标的猞猁并不恼火。本来它的目标就不是刚才碰到的那两个家伙,解决他们不过是顺手而已。 猞猁爬上六楼,然后来到一处房门前。 黄色瞳孔里出现了一道人影,猞猁偏着头,用充满玩味的目光轻轻盯着。 第55章 好消息 陈思源原本居住的地方,是个偏僻、人口相对稀疏的郊区,但五年的时间,足以让这里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简易棚房和帐篷堆满每片草坪,首尾相连;小径上横七竖八地摆放着挂满衣服的晾衣杆;甚至是屋顶也被用来堆放不常用的杂物,物尽其用算是完美贯彻,不过缺点就是总要注意在下雨前铺上防水罩。 五年的时间足够长,能够让人们适应这里的生活。人们不再抗拒每日住在帐篷或是棚房里,尤其是帐篷在小孩子之间格外受欢迎;人们觉得晾衣杆就该摆放在空地上,哪里有位置就摆在哪,衣服干的总要比住在楼房时快;人们习惯于在屋子前放把梯子,将爬上爬下当成家庭便饭,偶尔还可以在屋顶上轮流看看星星,消磨没什么娱乐节目的时光。 五年的时间足够长,长到足以逼疯某些人,好在人数并不多,在荒唐的年代可以接受。疯了的人大多数都是孤身一人,又不擅长社交,喜欢把自己封闭起来的家伙。他们对植物和建筑说话的次数比人多,例如,人们经常会发现这种人蹲在马路边,对着不知道什么时候从缝隙里长出来小草说些鼓励的话;他们也可能对着一棵大树站一个下午,嘴里不断询问着,你多大年纪了,觉得最近天气怎么样;也可能是在坍塌的废墟前见到他们,他们会关心一些还没有完全坍塌的建筑,盯着墙壁上的巨大裂口,露出伤心遗憾的表情,如果这个时候他们发现有其他人在看自己,他们就会对旁观的人说,‘这些建筑太疼了,不如趁早推平’,但哪有人手去管这些破烂事情;最后,他们或许是出现在城市附近,周围全都是半人高的杂草,他们会嘴角挂着笑容,在杂草之间快速奔跑,他们会一直跑到城市里去,最后,再也不出现在人们眼前。 他们的结局怎么样很少人有兴趣,大多数人只是祈祷自己或是家人不要变成那样。 人们认为即将迎来的新年会是最后一个在地面上度过的新年,极具意义,尚存的社会也在年底变得比过去四年更加喜庆热闹。住的比较近的人开始谋划年夜饭的事情,他们想聚在一起,把吃饭地点从家里放到马路上,摆上一条长龙一样的桌子。桌子上的饭菜可以随意些,但一定要有饺子和美酒,每家每户分工不同,一起庆祝。 陈思源对在哪吃年夜饭并不感冒,他和住在自己家一楼的蒋先生坐在外面的台阶上,一起看着太阳余晖在这片土地上慢慢消失。 “可儿该上初中了?” 陈思源点头回道:“对,今年刚好六年级。上初中得是去天空城以后得事情了,希望城里会有学校。” “学校怎么可能没有。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那上面也是个社会,任何设施,一应俱全。”蒋先生属于向往天空城生活的那批人,他乐观积极,觉得未来一定会比现在好。 人类不可能越发展越差。这是蒋先生常挂在嘴边的。 陈思源耸耸肩,说:“能不能进入天空城,总归是要担心的吧。” 蒋先生笑道:“这确实,不过你总想这些问题太悲观了。” “没办法,总是挥之不去。”陈思源苦笑,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前几年过得还不错,就没再想过,可现在离梦里说的时间越来越近,于是又开始想了。” “不要害怕,你可是即将经历历史转折点的家伙。”蒋先生笑着为陈思源打气道,“等你老了,你可有的和子孙们吹嘘的。到时候你的孙子孙女会聚在你的床前,缠着要你讲这时候发生的事情,讲灾难、讲海浪、讲天空城,讲你如何带着妈妈绝处逢生,最终迎来又一个幸福的生活。” “打住打住。”陈思源笑着打断道,“蒋先生,我还没问你,你曾经的工作是什么。” “我是个会计。” “不可能。”陈思源不相信,“会计怎么会口才这么好?你肯定是个主持人,或者是个讲师之类的,对不对?” “我真是个会计,现在能说是因为之前工作忙没机会说话,憋得。”蒋会计摸着下巴说道,“现在要是有瓶啤酒就好了,喝着啤酒看着日落,说实话,这是我以前不敢想的生活。” 今天是周末,社区学校放假。临进屋前,陈思源为可儿检查了家庭作业,并询问今天都有去哪里玩。听可儿说的地名都是人多并且远离城市的地方,陈思源才放心地回到自己的卧室。 “可儿已经长大了,不该再这么详细地——盘问她了。”林佳在整理过年需要准备的物品清单,她想丈夫不要总是神经敏感。 陈思源说:“我只是想用这种方式提醒她远离城市。” “可儿是个听话懂事的孩子,她肯定早就牢牢记住了。” “可儿听话,但她的朋友不听话。我希望当她朋友怂恿她去城市探险的时候,她会想起我这张严肃的脸,然后严词拒绝。”陈思源故意做出一副严肃的表情,还略带有一丝怒气。 林佳伸手轻轻打了下陈思源,笑骂:“你做出这副表情好像个智障。等到那时候,可儿会想起你的表情,但只会在脑子里不停重复——我爸表情好傻,我爸表情好傻。” “只有你会这么觉得,可儿才不,她最喜欢我。” “喔——”林佳露出宠溺的表情,抱过陈思源,“我的确最喜欢你这个听话的小傻瓜。” 陈思源轻轻推开林佳,抱怨道:“你好烦,这件事我不会让步。后面我可以不问她到底去了哪里,但一定会跟她重复强调——” 林佳抢话道:“不要去城市,如果你的朋友要你一起去城市,你一定要拒绝,并且立刻回家告诉爸爸。我都记住了,可儿每天被你念肯定也会记住,放心。” “这不怪我,城市真的会吃人。要是说是什么原因让我如此神经质,那肯定怪王欣,是他先经常跟我念叨城市会吃人的。”陈思源把锅甩给不在场的人,“还有那些消失的疯子,他们的路线很统一,最后都去了城市,再也没出来过。他们去哪了?肯定是被吃掉了。藤蔓、海浪都会吃人,当时你也看到过。可能它们不再进行光合作用,就是单纯靠吃人来补充能量。” “如果只吃人的话,五年不得把所有人都吃了才行?总过才消失了几个疯子,如果我是那么大个的海浪,早就被饿瘪了。被饿的细胳膊细腿,人畜无害。” “如果你是海浪,还非常饿,你会吃我吗?”陈思源躺在床上问道。 “不吃不吃,你臭死了,谁要吃你?快洗澡去。”林佳走到旁边一把拍在陈思源肚子上,生拉硬拽地把陈思源赶下了床。 “每人一周只能洗两次,我这周的次数用完了,洗不了。”陈思源还想直接躺回床上,却被林佳拼命阻拦。 “用我的次数,我下周再洗,你今天怎么这么臭!” “你不是每天都说这句话吗?”陈思源笑呵呵地回道。 第二天清晨,时间尚早,陈思源就被一阵电话声吵醒。接通电话,听到王欣的声音从里面传出。 王欣从电话另一边大声叫喊:“怎么样老陈,没去城市吧!”声音又响又吵,吓得陈思源赶紧把手机拿远了些。 “大哥,现在才几点?” “我这边比较辛苦,没有周六日,早上很早就得起来,这都是为了全国人民的幸福未来啊。”王欣继续大声嚷嚷,“怎么样,没去城市吧?” “我要是去城市了,现在还能接你电话吗?” “我哪知道,万一你命大呢!可儿呢,也没去城市吧,你有没有继续跟她说城市很吓人?” “说啦说啦。”陈思源翻个身,把声音尽量压低,“你能不能小点声音,我怕把林佳吵醒。” “我声音这么大吗?可能是习惯了,我在建设现场啊,工作的时候机器声音太大了,和人交流全靠喊!”王欣的声音丝毫未减。 “你现在又没工作,小点儿声啊,林佳还没醒呢。我都把音量调到最低了,你这声音还是非常有穿透力。” “已经醒了。”林佳突然叹气道。 陈思源打了个冷颤,翻身朝林佳讪讪地笑了笑。 “谁,林佳醒了吗,我听见她的声音了。” “醒了,托您的福。” “哎呀,早睡早起身体好嘛。我在这边这么辛苦,就是因为早睡早起,所以觉得精气神十足啊!” “是吗,恭喜你。”陈思源皮笑肉不笑地回着,“可我精气神不是很足,大哥你能不能挑重点的说,好让我睡个回笼觉?” “没问题。我想告诉你我今年能回去啦,年底有三天假,咱们能一起过年。你回柳河吗,还是就在你家啊。” “我十五才去柳河,不过你等会儿。”陈思源也清醒了些,连忙问道,“你怎么有假期了,天空城建好了?” “现在不叫天空城,叫方舟,方舟计划。”王欣非要纠正。 “爱叫啥叫啥,不都是一个东西吗?我是问你怎么能放假了,不赶工期啦?” “天空城是梦里的叫法,我们把它变成了现实,现实叫方舟。现在是第一阶段,也就是方舟的底座基本建成。方舟只要完成底座后面就好说,简单而言,底座就是相当于把一大块陆地托着飞起来,这时候就已经可以承载人类飞到空中躲避地面上的灾难。至于后面的城市田地什么的,再在底座上慢慢建就可以。”王欣说,“关于我为啥能放假,是因为今年这次新年可能是在地面上过的最后一个,所以上面就说给放个假,在保证建设进度的基础上,大家轮流回去过年。我运气比较好,刚好是大年三十那几天休息,一直休息到初五!” “我的妈,真修好了?”陈思源捏了捏自己的脸,确认这不是在做梦,“我当然知道是先把底座建起来,我也是知道图纸的,不过图纸真的是真的啊!” “当然是真的啊,不然费这么大劲干什么?”王欣浑然忘记自己先去也不太相信。 “我的意思是——算了,不重要。”陈思源欲言又止,“我的妈,我好像现在都能看见眼前有一座城市在飞。” “是吧,不过那城市里的房子目前还挺矮的,不高不豪华,也就是勉强能住那种。得等以后,才能真正变成一座飞在空中的大都市”王欣也在电话另一边笑着。 “怎么还在打电话啊?”林佳嘟囔了一句。 “是王欣,王欣他年底回来过年。还有,天空城的底座快竣工了,那是天空城的根基,他们真把那玩意儿建起来了,才用五年——五年!建了三个,你敢信?”陈思源激动道。 “我们都相信,也就你不信。”林佳翻过去背对陈思源,“还有和你打电话的大嗓门傻子,也就你俩不信。” “好了好了,小点儿声。”陈思源走下床,尽量离林佳远点儿,并再次嘱咐王欣,“那怎么进去天空城,有小道消息吗?” “大概率咱们这边就是抽签,不过抽签的形式还没确定,不过可以肯定是公平的。除此以外,不参与抽签的,就只有最高领导班子、顶尖学者以及极少数的方舟操作工程师,其余人全部参与,包括那些领导和学者们的家属。放心,生死存亡面前,上面有手段,保证不会弄虚作假,要是没抽中,即便再有钱再有权,那也进不去。所以国内许多有钱人都跑去国外买名额了,国外有两三座方舟的名额是可以买的,当然,名额是天价。” “这无所谓,和咱们普通人没关系。”陈思源说,“抽签的话,按照年龄来讲,有什么特殊待遇吗?” “这个还在研究,目前是有几种方案还在讨论,我知道的有两个。一个是十四岁以下的孩子不参与抽签直接进入,顺便可以有一位监护人一同进入,剩余的人参与抽签;第二个是降低六十五岁以上的老人抽中的概率,或者干脆不给七十岁以上的老人抽签机会。都还在研究呢,全部不确定,不过肯定会保证下一代入住方舟的权利。” “这就足够了,能让可儿进去,我和林佳就心满意足了。”陈思源长舒口气,“如果我们家只有可儿进去了,你要是也在天空城里,你帮我个忙……” “老陈,如果孩子能进去,父母肯定也会进去一个。”王欣打断道,“至于你说的,我都懂,你也放心,我也把可儿当成亲女儿看待。” 第56章 年关底 临近年关,各家各户张灯结彩,就连临时搭建的帐篷与棚屋都换上新衣,还有人自发地折出些红灯笼挂在路灯上,费尽心思为这个小社区打扮一番。 天气不冷,桌子连成一条龙摆放在道路中央,小孩儿喜欢绕着长桌跑来跑去,大人则在空地上置办各种过年时需要用到的物件。要说是否喜庆,陈思源看着面前热火朝天的情景,心里觉得很有意思,甚至比灾难发生前的几次春节还要有意思。有点儿回到了小时候的感觉,那会儿过春节,同个小区或是大院里的人几乎是都要走下楼,聚在一起放炮仗烟花的,那时的热闹劲和新鲜感,是长大后过得那些春节所比不了的。不过这回过年可没有炮仗烟花可以放,为了让大年三十年夜饭那会儿热闹起来,蒋先生不知道从哪淘回来一个金锣,敲起来发出的声音不比炮仗声音小。其余邻居见状,也把在家里吃灰的乐器搬到空地上,尤其是鼓、唢呐和萨克斯这些音量高的乐器,必须精心清理一下才行,它们可是替代烟花爆竹的主力军。 王欣是在大年三十当天回来的,刚见他时,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林佳笑称他不是支援天空城回来的,更像是逃荒来的。王欣则是猛喝一大口水,说:“我没想到会一下子这么久回不了家,衣服没带几件,硬撑到现在。我跟我家老爷子打招呼,他还骂我矫情。” 陈思源上楼给王欣找了一套自己的衣服换上,然后带着他来到院子,让他帮忙给几位负责包饺子的太太打下手。 “为啥让我帮忙包饺子,我没包过?”王欣问,用下巴指了指围着桌子乱跑的小孩儿,说,“要不我去看孩子吧,他们绕着桌子跑,很容易发生磕碰。” 陈思源一把按住想要起身的王欣,说:“要想吃饺子就得帮忙,要么帮着包饺子,要么去后院铲草,否则就没得吃,你选哪个?”说完,陈思源也换上围裙,十分熟练地开始擀饺子皮。 王欣盯着陈思源娴熟地手法,惊讶的下巴都快掉地上:“老陈,你啥时候学会包饺子了?还这么熟练。以前你不是和我一样,只会煮泡面吗?” “大惊小怪。现在也不用上班,每天就是在社区里铲草、做饭、协调邻里矛盾,偶尔还要下地。”陈思源平淡道,“现在我除了上班,啥都会干。” 王欣学着陈思源的样子帮着擀饺子皮,手笨眼拙在王欣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费尽了功夫,擀出来的饺子皮却是歪歪扭扭,薄厚不一,还总是被陈思源嘲笑还没有可儿擀出来的饺子皮漂亮。 “我擀出来的我吃。”王欣硬着头皮丢下一句,随后就摘下围裙,跑去后院帮忙除草。 放在以往,各家各户吃年夜饭的时间各不相同,基本上分成七八点吃饭和凌晨十二点吃饭两种。为了统一,大家干脆就八点吃饭,吃完后饭菜也不收拾,等到临近十二点再一起出来跨年。 饭桌上,参与过天空城建设的王欣端着酒杯,对附近的人夸夸其谈,尽量去满足旁人对天空城的一切幻想。等到全都介绍完,王欣也醉了,瘫坐在椅子上连连摆手:“你们喝,我喝不动了,多了,实在是多了。” 又抓起陈思源的手,感慨道:“老陈,今天我是真开心。不过咱们能有今天的好日子,还得感谢政府……说真的,不感谢确实不行……那不叫人。” 陈思源点着头,把酒杯拿起来,喊道:“感谢政府,干杯!” 众人大声附和,唯独王欣脑袋摇的跟拨浪鼓似得,回道:“我放在心里感谢就行了……不喝了,真的不喝了。” 等陈思源放下酒杯,王欣继续醉醺醺地感慨:“我是真没想到,外面到处都在打仗,咱们居然还能聚在一起欢庆新年。看看这一大桌子饺子,如果出了国,到哪去找这样的情景?” 陈思源讶异道:“外面还在打仗,这个时候不应该同舟共济吗?” 最近两年通信不好,新闻停了大半,手机上的娱乐软件也基本上全都作废,大家的消息普遍比较闭塞,最常听到的就只有关于天空城的消息。 王欣嗤笑一声:“哪啊,越来越厉害。有几个大国之间组成集团国,他们倒是能同舟共济,为了修建方舟齐心协力地去掠夺资源。为达目的,把许多实力较弱的小国家都灭了哩。还有的国家内部不停地冒出武装组织,专干烧杀抢掠的事情。因为现在民间信息闭塞的原因,你们是不知道,这几年因为打仗死的人,都比被海浪吃掉的多!” “这么夸张?联合国呢,联合国不管?”王欣旁边地人插话问道。 “管个屁。联合国总部都被海浪吞了,名存实亡。毕竟都快世界末日了,谁还听你联合国的?现在大家都只有精力管自家的事情。”王欣迷迷糊糊地往自己嘴里塞了个饺子,继续说,“实力较弱,没能力自己修建方舟的国家也联合起来,对大国的方舟虎视眈眈,只等方舟建好后找准机会,全都抢过来。”王欣伸直手臂攥紧拳头,做了个抢夺的动作。 “抢得过吗?”有人不信。 王欣“嘿”了一声,说道:“可别小瞧了饿狼。” “那也会有别的国家来抢咱们的?” “应该没有。”王欣摇摇头,“咱们不是帮周边的国家也建了一个方舟吗?够有人道主义精神的了。” 凌晨十二点刚到,敲锣打鼓声就从四面八方一股脑儿的响起,没了爆竹,却也比爆竹更热闹喜庆。人们一齐站起来互相碰杯,喝醉了的王欣也坚持着踉跄起身,和其他人一样,咧着嘴哈哈大笑,还不停说着拜年的吉祥话。 在互相客套推辞里,王欣喝下了最后一杯酒。 送走王欣已经是正月初五。走的时候,可儿看着王欣满脸不舍,眼里饱含泪花。小孩子喜欢谁的理由很简单,无非是看这人给不给他买玩具,带不带他玩,让不让他写作业。而王欣,恰巧是小孩子最喜欢的那种叔叔。 不过为了不耽误可儿写作业,陈思源还是非常绝情地关上了自家大门。 欢乐热闹的气氛还在延续,一直持续到正月十五,直到海浪复苏。海浪无情地给了所有人当头一棒,用最残酷的方式告诉那些脸上洋溢着幸福神色的人“现在,是末日时间。” 第58章 坏消息 在可儿的记忆里,自己是在同一天失去爷爷奶奶和姥姥姥爷的。那时候的可儿已经六年级,知道死亡的概念,也清楚当薄雾散去,横断在自己眼前的废墟以及睥睨一切的绿色高墙意味着什么。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慈祥的面孔会在可儿的记忆里渐渐模糊,但这个小姑娘会一直仇恨绿色,憎恨正月十五这个本该一家人团聚的日子。 大家在哭泣,大地却在笑。 这是可儿对那段记忆的感觉和描绘。身边的人流下痛苦哀求的泪水,跪在地上向大地和世界乞怜,大地却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阴笑,笑到最后也流下了泪,那是残忍的泪水。 父亲悲痛欲绝的眼神,与母亲恋恋不舍的分别,即便经年已过,可每当可儿独自俯视大地时,那段时间的记忆总会浮上心头,尘封在那段记忆里每个人的表情总是历历在目。 大地伤害了无数像可儿这样的孩子,大地背叛了所有爱它的人。 …… 陈思源从王欣那里得知,美洲的其中一座方舟已经易主。一些武装组织趁美洲大地发怒的时候发动攻击,夺取了方舟的控制权。不过他们声称此举只是想要让像他们一样弱小的国家的子民也有机会前往天空避难,并扬言可以和当局政府就方舟名额问题协商,但如果当局政府选择武力夺取控制权,他们将引爆方舟上的炸药,与方舟同归于尽。 “这根本是强盗,他们在开始的时候既没出人也没出钱,到最后凭什么登上方舟?还冠冕堂皇地说这是为了他们的人民。”陈思源知道后跟林佳吐槽,“想得到方舟名额,那就帮忙建造啊!都是有图纸的,没钱还可以出力呢!为了他们的利益,去挤压别人的生存空间,就是强盗而已。” “他们这么做的确是强盗没错。但他们可能也被掠夺了资源,或者从刚开始就被大国制定的建造计划拒之门外,不得已才如此的吧。”林佳回道。 陈思源说:“你说的也有可能,可能两边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嘴上说出来的漂亮话,表达的意思都只有一个——自私的公平。” “我不关心别人,我只希望咱们这边平安无事。”林佳看向陈思源,“爸妈已经走了,我们不能再失去彼此。” 冬去春来,天气回暖,但没有人为迎来又一个万物复苏的春天而庆贺。动荡的局势让人心生不安,随春天而来的坏消息让这个季节变得了无生气。 未到五年,海浪比梦里预计的得稍早一些。震颤的大地摧毁了一个属于亚洲的天空城,这对全亚洲甚至是全世界而言,都是一个噩耗。 抽签规则被迫更改,政策不再向儿童倾斜,五十五岁以上的所有人全部被剥夺抽签资格。抽签规则变得更简单,也更残忍。人们通过手机或是其他方式参与,政府会解决大部分人的问题,尽量保证最后的公平。 尽管会有人抗议,但实事如此,规则已定,容不得别人抗议。 夜空明朗,又一个美妙的夜晚,却也是寂静的。路灯上还挂着过年时的红灯笼,灯笼上蒙了一层灰尘,预示着过年时的喜庆氛围已经默默远去。 本周六就会公布结果,每个人的心中都很忐忑。 “当时填的信息确定都准确无误吧?”林佳担心地向陈思源确认。 “放心,我当时确认过好几遍,肯定没问题。”陈思源抱住林佳,“咱们一家三口一定会一直在一起。” 林佳在陈思源怀里小声抽泣:“就是希望可儿一定要成功抽到,她才刚上六年级,还那么小。” “放心,别哭,别让可儿听见。”陈思源为林佳擦去泪水,“咱们三个人三次机会,肯定能保可儿进天空城。” 林佳没有回话,她和陈思源紧紧依偎在一起。那天晚上很长,但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过一句话,他们也不用说话,彼此之间心意相通,都知道对方心里在想什么。他们默默地听着对方平静的心跳,等着第一缕阳光造访房间。 三天,两天,一天……时间的沙漏不慌不忙,它享受玩弄焦灼的心。 结果即将出来前,整个亚洲陷入死一般沉寂,就连怒号的绿色龙卷也为之停歇。抽签结果戏剧性地从手机或其他地方跳了出来,结局当然是有人欢喜有人悲,整座大陆都被复杂的情感扯得四分五裂。 在此之前,陈思源同其他人一样窝在床边瞪视着屏幕,心砰砰直跳,嘴唇发干。 “可儿中了!”陈思源突然大喊一声,兴奋地从床上一下子跳起,“我——我也中了,不可思议。林佳,你的呢?”陈思源转身看向林佳,只看到林佳的背影,陈思源便有了不好的预感。 夫妻之间的预感向来很准,林佳还没说话,陈思源已经知道了答案。 “你说可儿中了?”林佳装作若无其事地样子,一把抱住自己的丈夫,将头埋在对方怀里,“太好了,咱俩的愿望实现了。” “没完全实现。”陈思源眼眶发红,面色发白,他感受到从胸口处传来的湿润,那里有着火焰般的温度。 恰巧此刻,手机铃声响起,是王欣。 “老陈,可儿中了吗,你俩中了吗?”电话刚接通,王欣焦急的声音就传了过来。 “可儿过了……我也,林佳没有。”陈思源说起话来有气无力。 电话那边沉默了好久,方才听王欣说:“老陈,你让林佳别害怕,说不定另一座天空城还能修好,还有机会。” “王欣。”这是陈思源第二次叫王欣全名,上一回还是两人初次相识,“你能不能帮我问问你爸,有没有机会让林佳也上去?无论什么代价,我都付!” 王欣缓缓说道:“老陈,我爸也上不去。” 答案明了,陈思源第一次感到绝望。这时候的陈思源的心,比柳河在他眼前消失的时候还要疼。他无力地坐在地板上,一言不发。林佳坐在旁边,将这个自己爱了一辈子的男人紧紧抱住,嘴里一直在重复“没关系”。林佳心知肚明,此刻的陈思源一定会比自己更伤心。如果互换身份,林佳也会是这种感觉。 说到最后,陈思源忽然抱住林佳的肩膀,说出了一句换成是林佳也会说出的话。 “当然还有机会!很简单,我和你互换资格就好了,你陪可儿去天空城!” 第59章 陈思源 陈思源爱林佳胜过一切。他认定老天也是拿准了这点,才会丢给自己这样的结果。这是住在天上的老混蛋向他开的无聊玩笑,为的就是从中取乐。 在等待电话的过程中,陈思源一直紧攥手机,瞪视着面前的空气,根本不听林佳说话,也坚决不让林佳碰自己的手机。陈思源在等王欣的电话,他坚持要求王欣帮他这个忙。他看似表面平静,其实早已心乱如麻,手足无措……和林佳在一起的时光如幻灯片那样在脑海里不停放映,曾经的美好对他窃窃私语,告诉他现实的残酷。 电话终于响起,陈思源立马站起身,本想出去接电话,却被旁边的林佳紧紧拽住,他站在原地,没有选择去看妻子的眼睛。 林佳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挂断电话,不要继续固执,我留在这里,你去陪可儿长大。” 陈思源总会听妻子的话,他认为林佳比自己聪明,做出的决定总会比自己正确。但这次他觉得林佳简直是在瞎扯,什么都不懂,他非常生气地甩开对方,甚至当着林佳的面接通电话,并打开免提。 “你说,我们都在听。” “王欣,你替我告诉他不要再犯傻了,没有什么方法能改变结果。”林佳抢先说道。 “王欣,你要还当我是朋友,就实话实说。否则的话,我也有其他办法打听到,到时候如果我知道你在骗我,我肯定和你绝交!” 王欣沉默了好久,才缓缓说道:“你们两口子的事情我不想掺和,你们自己商量。至于在这件事情上,我也是最后一次帮你,成不成你后面也别再找我。” “王欣!”林佳大叫道,她伸出手想把手机抢过来,“陈思源,你给我挂掉电话!” 陈思源躲过林佳的纠缠,快速说:“你别管,你赶紧告诉我该怎么做!” “哎呀,老陈,你们两个真是!”王欣焦急的声音传出,“你去社区管理处找负责人李冰问问,我已经给你打好招呼了!”话音刚落,王欣便立刻挂断电话。 “陈思源!你给我待在家里,那也不准去!”林佳冲陈思源大叫,“我已经够烦的了,你为什么还要火上浇油?” “我火上浇油?我是在救你,我要让你活下去。” “可你的方法是用你的命换我的命,你这是在逼我杀了你!”林佳的嘶喊声里已经带有哭腔。 陈思源盯着林佳,心中刺痛,但还是反驳道:“如果你杀了我就能活下来,我也甘愿如此!”林佳还想冲上去阻拦,却被陈思源一把推到床上。他大步冲出房门,可打开门的一瞬间,却看见可儿站在门口。 父女俩四目相对,陈思源觉得可儿一定已经在门口站了很久,她想必全都听见了,争吵的内容,争吵的缘由,父亲的怒吼,母亲的哭声。 陈思源看着女儿清澈的眼睛,心中有些忐忑。 “爸爸。”可儿突然说,“妈妈在哭。” 陈思源本不想这么回答,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看好你妈妈,别让她出家门。” 陈思源觉得自己不该这么说的,一定有更好的回答方式。他带着这样的想法跑下楼,冲出家门。在门厅,陈思源遇到了蒋先生一家,看样子他们是准备离开。 蒋先生的脸色同样不好,他们一家三口的运气更不好,没有一个人抽中前往天空城的名额。蒋先生见到陈思源,先是淡淡一笑,随后叫妻子带着他们年仅十岁的儿子去房间等会儿。 “我们要走了,去离海浪更远的地方。这两天我看外面的海浪,总觉得它们越来越近,就快到眼前了。”蒋先生率先开口。海浪没有脚,不会移动,只会突然从地底下冒出新的。 陈思源伸手与蒋先生握了握,问:“不去天空城那边看看吗?说不定到时候还会有空余的位置,可以尝试挤上去。” 蒋先生摇摇头,说:“肯定会非常挤的,就不去凑这个热闹了。不如去个安静的地方待待,起码清净。等到了日子,能活就活,不能活,一家子也是在一起,啥都能面对。” “挺好,坦然、舒心。”陈思源笑道。 蒋先生问:“我听到你们吵架了,你是要去……?” “对,想试一试,我觉得应该能成,换一下名额听上去不是个太难的事情。” “看得出来,你很爱你夫人。”蒋先生说话的时候看了眼房间,门没关,能看到妻子的背影,“去吧陈先生,不耽误你了,祝你得偿所愿。” “有缘再见。”陈思源点头道别。 “有缘再见。”蒋先生笑着回道。 走在通往社区管理处的路上,陈思源依旧难以集中精神,他总是不自觉地去幻想可能出现的各种情形,在大脑里不停地有另一些自己跳出来,互相对话,相互争执,甚至大打出手。 道路两侧的草坪仍旧摆放着无穷无尽的帐篷与棚屋,它们比几个月前更加苍老,生活垃圾无序地堆放在房屋之间的缝隙中,苍蝇聚在上面兴奋地盘旋。从前天开始,也没有人会去继续清理周围的杂草,杂草又长到成年人小腿那么高,上面散落着各种各样的包装袋,黑的红的白的,绘成一幅平淡无味的油画。灯笼半掉不掉的挂在路灯上,门上的福字无力耷拉着,鹅卵石小径已经没了鹅卵石,居民社区快要没了居民。估计后天,所有居民都会启程,去哪里的都有,总归不会留在这里,等人都走光,杂草和灌木会在此地延绵不绝,爬山虎会覆盖住所有房屋,一起把四周变得死气沉沉,狼藉一片。 社区管理处也是由几个临时搭建的棚屋组成,大门敞开,外面聚着人群,乱哄哄的。陈思源走上前,在嘈杂的声音里听了个大概。人群里大部分人的目的和陈思源差不多,基本上都是为了孩子。 “兄弟,名额卖吗?”突然有人拦住了陈思源,“我有钱,你开个价,要多少我都给。” 陈思源被吓了一跳,连连摇头,下意识说:“我也是来买的。” 那人兴致全无,闪身又去找上其他人。 陈思源钻过人群,挤到棚屋里,从另外两名女士手里抢过一个工作人员便问:“李冰呢,我找李冰,他朋友王欣介绍来的。” 工作人员是个小年轻,被许多人扯来扯去,根本来不及回答陈思源的问题。陈思源只能继续向前挤,边挤边大喊:“李冰,李冰,王欣叫我来的,你在吗?” 陈思源摇摇晃晃,被人群挤到角落,他感觉自己已经达到支离破碎的边缘。 “陈思源?”有人在叫他,“这里,你在哪?” 陈思源赶紧把手举高,大喊:“我在这儿,我在这儿!”透过人与人之间的缝隙,陈思源看到了那个叫他的人。应该就是李冰,有了目标,陈思源也不管是否斯文,只管用尽全力挤到李冰身边。最终,李冰抓住了他的手,两人一起用力,把陈思源从人群里救出。 这简直是出了火海。陈思源回身看着疯狂的人群,目光在无数张狰狞的面孔上一一扫过。 “这边。现在肯留下的工作人员,全都是抽中名额的幸运儿。那些没抽中的,早走了。所以人手不够,根本应付不过来那么多人。”李冰带陈思源来到更里面的房间,“我听王欣说了,你决定好了?” “当然。”陈思源不假思索道,“需要我怎么做?” “你填写信息,你和你夫人的。”李冰为陈思源打开一个电脑界面,“然后我会替你上传系统,大概两个小时后就能审核通过。” 陈思源大概扫了一眼,在确定没有问题后,刚想敲动键盘,却被李冰拦下。 “怎么了?”陈思源不解的问。 “你可想好,一旦提交就改不了了。”李冰说,“我是王欣父亲提拔上来的,和王欣关系也不错。他托我多问问你,是否真的决定好了。” 陈思源想也没想就点了头,用坚定的语气说:“不会后悔。” 李冰拿开手,笑道:“我没结婚,也没孩子,还真不理解你这样做。” 陈思源耸耸肩,没有说话,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不过有时候,老天就是要存心要把厄运带给某些人。或许这就是命运,是随机的,是从出生的时候就已经决定好的,根本无法更改。 黑色屏幕倒映出陈思源沧桑的脸,他和李冰一同呆住。天花板传来轻微颤动,紧接着是地板,大有塌陷的架势。屋外的嘈杂声变为骚乱,并伴有撕心裂肺的尖叫。 有人大喊:“地震,植物回来了!” 陈思源和李冰顿感大事不好。 “林佳,可儿。” 陈思不管不顾地朝门外跑去,可突然出现的绿色高墙堵住去路。密密麻麻、紧密相接的绿叶高墙如出洞的蟒蛇,就在陈思源眼前将整个管理处撕成两半,原本还在外屋挤来挤去的人群,片刻后却迎来尸骨无存的结局。 陈思源身后地铁皮墙面变得扭曲,下一秒,李冰连同墙面一同被藤蔓扯飞出去,只留下惊恐的嚎叫。震耳欲聋的声音从脚下传来,不给人反应时间,声音变成怪力,把剩一半的棚屋生生掀飞。 破碎的管理处在大地上翻滚,直到撞到另一栋别墅才堪堪停下,激起大片砖瓦灰尘。浑身是血的陈思源从废墟里艰难爬出,他跌跌撞撞地站起来,看到周围全是断裂的墙壁、扯碎的帐篷、破败的瓦砾……什么都有,就是不见地面。废墟像大雪一样掩盖一切,灰尘如薄雾那般遮天蔽日。 陈思源被鲜血和泥土模糊掉双眼,但他依旧毅然决然地在废墟里行走、爬行,他听到哀嚎声、听到求救声、听到痛苦声,人影从他身边跑过,还会将他撞倒,但他从不会气恼,只是再次站起或干脆在废墟中攀爬,世界与他无关,任何事情都不必思考与理会,脑海里的声音会湮灭掉所有,告诉他最想要的答案——回家。 然而家也成了废墟,与帐篷和棚屋的残骸混在一起,不远处的地面下陷出一个大洞,不知道填埋进多少具死状凄惨的尸体。蒋先生一家死在另一边,手牵着手,整整齐齐。看样子,他们生前已经在竭力逃跑。 陈思源徒手奋力刨着变成废墟的家,直到太阳羞愧地躲到地平线下,直到大地不再发怒,直到周围不再躁动,只剩伤悲。 黑暗里,有人叫住陈思源,但陈思源全没听见,不回应,不停止。直到那人走上前拽住陈思源,陈思源慌张地回过头,才发现对方是自己的邻居。 “陈思源,你也是来找物资的?”那人问,“我在逃难的人里没看见你啊,你去哪了?” 陈思源激动地反问:“林佳和可儿,你有没有看到,有没有看到啊!”他的双手用力抓住面前那人的双臂,生怕对方跑掉不回答自己。 “你夫人和孩子不是在临时医院吗,你没去那里?”那人回答,不过看陈思源满脸惊慌,心里也猜出了大概,“放心,他们在临时医院呢,没在房子底下。” 陈思源双眼闪着亮光:“临时医院,他们在临时医院?他们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那人面露难色,回道:“可儿没事,但是林佳受伤了,情况不知道怎么样,就在临时医院,你赶紧去看看吧。” “好,好,我现在就去,现在就去。” 陈思源念叨着从废墟里爬出,但双脚忽然没力,一个没站稳直接从废墟上跌落,一路滚下去,重重砸在地上。他脸上全是灰,灰尘底下则是肿起来的青紫色皮肤,身体上裸露在外的肌肤也都被细小的石块割裂。从他身上淌出血更多了,不过他并未就此停下,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似的立即起身,朝临时医院的方向跑去。 那天晚上,在临时医院的所有人都记得有个浑身是血的男人冲了进来。男人在找他的妻子和女儿,他在人群之中来回穿梭,又用带着哭腔的沙哑嗓音拼了命的大喊,一刻不停,祈求好心人能给他想要的答案。 男人最终找到了妻子,他的妻子仍然处于昏迷当中,他被医生告知妻子已经双腿瘫痪。他形同朽木般跪在床前,握紧妻子的手,嘴里不停说着:“对不起,我不该出去,我应该陪在你们身边。”言语里尽是懊悔。说着说着,便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他用尽所有力气去痛哭,直到自己也昏死在冰冷的地板上。 第60章 你,可儿 一觉醒来,你被母亲告知她再也站不来了。你不知道母亲是什么意思,直到看见父亲亲自把她搬上轮椅,你才完全明白。你想哭,也想安慰母亲,可母亲先安慰了你,她告诉你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她想你和父亲肯定会给予她无微不至的照顾。 你答应带母亲去任何她想去的地方,永远不会离开她。母亲面带微笑地看着你,温柔地抚摸你的头发,夸你懂事。你会把母亲的笑容永远记在心里,让这一幕能够经受住时间的考验。 你察觉到父亲像是变了个人,他的眼眶通红,面容憔悴,一举一动不再像之前那样稳重,举手投足之间写满了焦虑和慌张。你觉得父亲需要休息,甚至需要和母亲好好谈谈,因为你还发现父亲看向母亲的目光里充满歉意与愧疚。他不敢再看母亲,仿佛母亲变成这样都是他的错。 所以父亲在和母亲说话的时候,目光一直放在你身上。你记得父亲当时在说你们必须尽快离开,要往南走,去一个你听不明白的地方。他说的话对现在的你而言大多晦涩难懂,你担心父亲会在错误的状态下做出错误的决定。不过你见到母亲连连点头,便知道父亲的决定肯定没错。 父亲不知道从哪里找来辆你从来没见过的汽车,他把你放在后座,让你和一堆干面包与火腿肠挤在一起,并嘱咐你一路上都要安静听话。你点头答应并承诺一定会做到,随后你看到父亲把母亲搬到前座,又把轮椅塞进后备箱里。 汽车摇摇晃晃的启动,你询问父亲可不可以吃根火腿肠,父亲却说你们的食物不多,应该等到真正需要的时候再吃。你还不懂什么叫做真正需要的时候,不过母亲也转过头温柔的与你解释。至于解释的内容你完全没听进去,只是心疼眼前那张受伤的脸。 这曾经是一张多么漂亮的脸啊,岁月从不忍心在母亲的脸蛋上留下痕迹。可是为了救你,母亲选择放弃美丽与行走的权利。所以你更要听话,不要让母亲担忧或是伤心,不要为你再受伤害。 起先,排列在一起的汽车很多,在道路边缘慢慢走路的行人也有很多,你看到背着大包小包的男男女女全都匆匆赶路。有不少人想要乘车,但都被父亲拒绝。按照父亲的意思是人心险恶,他看过类似的电影,知道电影里会怎么去拍这类桥段。你没看过那些电影,想象不出相关的画面,你隔着窗户上的黑色遮阳膜盯着一位怀里抱着婴儿的妈妈,心里好奇她会有什么样的险恶。不过母亲还是摇下车窗,塞给那位妈妈一包面包和火腿肠,并说这是你们能拿出的全部。 继续往前走,同行的人越来越少,不知从哪里发出的巨大轰鸣声也在耳边越来越吵。你透过车窗,有时会看到人们掉进突然开裂的地缝,他们消失之前会拼命挣扎,发出绝望的求救声,声音偶尔会盖过你耳边的轰鸣;你偶尔会看到走在前面的行人忽然变得行动木讷,不光是你,所有人都不能理解这些人的身体上为什么会开花结果,他们最终会变成道路两旁的景观,这种别样的景观让你连续做了好一阵子的噩梦;越往前,你越常看到人群争抢一块面包或一小瓶纯净水,他们会为此大打出手,相互撕咬,你会看到流血与死亡。母亲让你不要看,但你还是会偷偷瞄上两眼,偷看得多了,你便不再避讳,眼睛像照相机一样记录下全部画面,母亲也慢慢不再管你。 随着时间的推移,父亲变得越来越警觉。你觉得他像动画片里的猎狗,认真守护你和母亲。他总是睡觉不多,偶尔你从半夜醒来,会看到父亲警惕地察看车外的风吹草动。父亲这时候会发现你,他会温柔地捏捏你的脸蛋,会让你觉得周围的一切从未改变,你仍然在家里,在温暖舒适的床上等待父亲在睡前与你道声晚安。不过这种幻觉只会存在一刹那,当父亲抽回手的时候就会消失,接着父亲会催促你继续睡觉,然后他又用鹰的眼睛和狗的鼻子来看家护院。 通常情况下,你们只有上厕所的时候才会离开汽车。此时是父亲最为紧张的时候,他会攥紧拳头围着你们打转,集中注意找出周边潜在的危险。但是即便如此,有一次还是发生了意外。你每每想起,都会浑身颤抖。 一个面相凶狠的男人不知道从哪里冲出来将父亲撞倒在地,接着亮出明晃晃的刀子对准你和母亲,威胁父亲交出车钥匙。即便男人不停地强调只要父亲交出钥匙,他就不会伤害你和母亲。可他凶狠的样貌和暴力的举动还是把你吓哭,你大叫起来,想去搀扶父亲,又想护在母亲面前。 男人承诺的可能是真的,在此之前他或许只是个胆小怕事的普通人,连只鸡或条鱼都不敢杀,不过长相凶狠了一些。但这次他被你刺耳的哭声惹烦了,也担心会引起路人的注意,鬼使神差的,他选择对你动粗,以便进一步逼迫父亲尽快交出钥匙。 父亲怒吼着朝他冲过去,两人扭打在一起,混乱中,你看到父亲把匕首刺入男人的胸膛。灾难造就了你的早熟,你清楚父亲对那人的所作所为以及喷出的鲜红意味着什么,不过也庆幸争斗发生在当下,同样为父亲的胜利松了口气。接下来,父亲抱着母亲,你跟在后面一起回到车上,你们继续向目的地前去,留下还未死透的男人在荒郊等死。 命该如此。你萌生出不属于你这个年龄段的想法。 路上,父亲又开始自责,他认为你和母亲遇到危险错全在他。因为他没能察觉到那个突然出现的男人,没能在男人亮出刀子恐吓你们前将其打倒。父亲说自己是个反应迟钝的人,这次意外如此,之前的事情同样如此,他说若不是因为自己的迟钝,你们早该提前上路,甚至应该在爷爷他们死后就赶紧离开。这样或许母亲就不会遭受伤害,更不会经历这场意外;也不用去超市抢夺食品和水,不用去加油站抢夺汽油,不用担心被抢,不用让母亲为他担惊受怕。 慢慢的你听懂了,父亲是在埋怨自己从不会有先见之明,只会随波逐流。这两个成语你学过,明白是什么意思。 不知过了多久,但时间足够久。你吃腻了各种口味的面包和火腿肠,你开始幻想一座甜点屋,里面点着温馨的暖光,诱人的香味从里面飘出,害得你口水直流。有一回,当天空飘下薄雾,你真的看到一座精美的小屋,漂亮阿姨站在门前的石子小径上冲你招手。你认识她,是家附近的面包房的女主人,说起话来十分温柔。你想下车,可父亲全然没听到,他的注意力全在薄雾上面,父亲说你们已经走了很久,但就是逃不过这片雾气。 母亲说,可能是附近很大的区域都在下雾。父亲摇摇头,说现在的季节,下雾本就是不太正常的事情,特别还是这么大片的雾。 你觉得父亲和你一样,大概是难以忍受看不到路的感觉,受不了白雾剥夺了你们唯一能用来打发时间的窗外景色。好在还有母亲在旁边,她笑着与你们聊天,让你和父亲感到温暖平静。你觉得母亲温柔睿智,是之前没有感受到的。 直到看见几个胆怯的人影,你们才从雾里走出。你注意到他们神色慌张,神情迷乱,你好奇他们刚刚经历过什么。 你注意到时间不过过去半个小时,可却感觉像是有好几个钟头那样漫长。或许是没有参照物的原因,你聪明的以为。然而父亲不这么想,他跟母亲说,时间不对,又是错乱的。父亲再次提起几年前和干爹在乔木林的那天,那天也有薄雾,时间同样混乱。父亲说到最后开始强调,时间不对这个事情非常诡异,肯定蕴含某种含义。 你想不到会有什么含义,只是认为是参照物在作祟。母亲同样如此,你们心有灵犀。她劝说父亲不要多想,这次是没有参照物的原因,在乔木林的那天也是如此,或许还有沼气之类的气体会造成幻觉的因素暗藏其中。但父亲不信,他说一位警官曾告诉他,乔木林里没有检测出有害气体。越说情况越失控,为了终止这个话题,母亲只能说父亲需要休息,再这么想下去会逼疯自己,更会吓到你,除此以外,父亲一路上的种种不稳重的行为都会对你产生影响。 父亲听母亲的话,也爱你,他回过头朝你笑了笑,又宠溺地看向母亲,并答应不再乱想。 你相信父亲会说到做到的,对吗? 你也知道母亲错了,因为你已经长大,不会再因为一点事情就受到影响,对吗? 你会听话,健康成长,满足父母的期待,对吗? 临近目的地,父亲与母亲之间的对话忽然变少了,你也有点儿担心,担心你们一家会分离。 你在睡梦中迷迷糊糊地听到父亲说你们已经到达目的地,你睁开惺忪的双眼望向窗外,最先看见的是横立在不远处的一排黑影,像是连绵不绝的山丘。 而到达目的地后,父亲便不敢再向前,他是最怕失去母亲的,担心永远见不到自己最爱的人。 除了那些山峰,来到此地,你更有种重回城市的感觉。你看到许多人,许多帐篷和棚屋,你听到与来路上不一样的声音,你觉得这里不像外边那样死气沉沉,鲜有令人生厌的绿色。 同时,你感觉到最大的不同是这里井然有序。你对母亲这样说,炫耀你的成语储备。母亲夸你,但父亲没有,父亲想让你提前做好接受未来的准备。 于是他说,秩序犹如溃烂的墙皮,每天剥落一些,很快就会掉光。 母亲并没反驳,看来让你做好心理准备的确是应该做的。 你们找到个空位原地停留半天,第二日,父亲带你和母亲去到一间光线明亮的房间。刚进门,入眼的便是个白色的接待处,从接待处里走出个漂亮姐姐,热情地和你们打招呼。父亲要你与那位姐姐一起待上一小会儿,也不等你同意,就推着母亲往更里面走去。你在姐姐的看管下打量房间,这里的白光比太阳还要亮,却不刺眼,四面摆着各种电子屏幕,小的比手机还小,大的却比家里的电视还要大上两圈,上面跳动着各种难以理解的数字和画面,你觉得新奇,追着问那位姐姐这些都是什么。可她却回答不知道,她只负责接待客人,对复杂数字的了解和你差不了多少。 等到父亲推着母亲回来,已经到了中午。他们之间还是不说话,拉着你就要往外走。你注意到父亲的表情异常怪异,仿佛是受了极大的委屈,忍受着难以想象得痛苦。 到了很晚的时候,他们以为你已经睡熟,互相才终于开口,一定是忍了一天了吧。 但你其实是在装睡,因为你早就猜到他们会在你睡着后商量事情。他们还是会把你当成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做什么都要把你蒙在鼓里。你讨厌这种感觉,但又不知道怎么告诉他们。 于是你选择装睡偷听,并努力保持克制,确保无论听到什么消息,都能保持相同的呼吸节奏。 你从对话里听出,你们最终要去的地方叫做天空城,一座会飞的城,不过天空城如今还在地上等待它的客人,那些连绵不绝的山峰就是天空城,今早的第一眼你便看到了它。那座城是用来保护人们的,进了就不能出去,也不是所有人都可以进去,是有名额限制的。你还不太懂名额是什么意思,姑且理解成人数的意思。 父亲说,有名额的先进去,全部进完后空余的位置在没有名额的人里挑选,按照年龄由小到大的顺序排列,从婴儿排到五十五岁为止,等这些人都进完,才能轮到残疾人,也就是母亲这种人。不过听父亲的意思,天空城没有那么大的地方,许多没有名额的中年人都进不去,根本不会轮到母亲这类人。并且那些管理人员不允许父亲和母亲更换名额,他们认为健壮的高知识男人能为天空城创造更大价值,而残疾人不行。 听到这里,你不自觉地加快呼吸,身体轻轻颤抖,甚至差一点叫了出来。还好你憋住了,你努力平复心情,避免被他们发现。 父亲的话语带着哽咽,他后悔那天离开家里,否则海浪袭击的时候,他能用生命确保我和母亲不会受伤。他同样认为这一切的灾祸都是他的原因,他总会将先前发现的端倪与灾难联系在一起,不停地设想如果自己继续研究,或许能预防末日,他不求能救其他人,只求救到他爱的人。 你知道母亲会怎么说,她会说父亲只是个普通人,过于渺小,世界不会因他一个人没去做什么而改变。等母亲说完,父亲开始发呆沉默。再后来,他让母亲去睡觉,母亲握住父亲的手,命令他也去休息。父亲点头答应,但你眯着眼睛悄悄看到了一切,你知道父亲少有的欺骗了母亲,你也知道他几乎是一夜未眠,一直默默看着进入梦乡的妻子。 父亲几乎每夜如此,等母亲睡着,他就在黑暗里默默注视着母亲。你经常猜测父亲在想什么,小时候时你会认为父亲或许只是想多看爱人两眼,多陪爱人一刻;长大后的你会觉得父亲是在思考关于生命的哲学,不过他想不通,一辈子都想不通为什么好端端的日子忽然会变成这样。 进城前的最后一晚,你们都没睡。你们坐在车里一起看向夜空,母亲陪你数星星,父亲则自拍了很多张你们的照片。 嘈杂的人群在看到那座人类史上最伟大的建筑时会下意识地保持安静,并顶礼膜拜。你看不清它的全貌,只知道从远处看到的那些山峰,不过是它的高大围墙而已。 父亲拉着你的手向城里走去,你一直回头看着母亲,生怕一个不注意便寻不到母亲的身影。进城前的最后一步,你和父亲停了下来,身边还有不少人也跟着停下脚步。 你和父亲一同注视着母亲,其他人则各自注视着各自的亲人。 母亲始终保持微笑,看不到一丝愁容,你知道,母亲是想让你记住她最美好的样子。你也学着不哭,也朝母亲笑,朝母亲挥手告别,仿佛在说我们还会相见。 终于,更多的人还是涌了上来。他们把你和父亲挤进城里,即便你们再怎么挣扎也无济于事。 你看着母亲消失在视线里,母亲看着你被人群淹没。 第61章 听我诉说 我体型庞大,遮天蔽日。 我居无定所,跨过七大洲和四大洋,见过山川森林和湖海荒漠,尝过风雨和尘埃。我被许多生物称之为家,但我也知道,我并不是他们想要的、最初的家。他们喜欢我吗,我曾自问自答,我想答案是否定的。因为当这些生物登上我的脊背时,没有一个对我露出过微笑,他们总是愁眉苦脸,即便在脊背上安了家,这种愁怨也仍未消退。 是我害得吗?我的造物主回答不是,是疯狂的大地和贪婪的战火铸就了一切。造物主也并不恨我,他们看我的目光中只是带有嫌弃,他们嫌我不够完美,没法与辽阔而美丽的大地相比。大地,那是他们曾经的家。 我俯视大地,看到绿色和红色的大火相互纠缠,蔓延至每个角落。我听见与造物主相同的生物在大火里挣扎哀嚎,从早到晚,不眠不休,直到世界寂静无声。 我本以为生命的旅途将会长久以往的在这种寂静中悄然度过,然而某天我刚一睁眼,竟发现有访客光临。他们与造物主面貌相同,正排成一排与我隔云相望。我本想张开双臂给予他们热切的欢迎,可造物主却指责他们是毁灭秩序的敌人,不是客人。 我不懂,他们明明看起来一样,为什么要自相残杀? 等到飞舞的烟花在我身上炸开,我才大梦初醒。我也发了怒,用独有的手段在敌人身上宣泄怒火。天上燃起火焰,白云化为灰烬,天空裂成碎片,溃败是他们应有的结局,但我也伤痕累累。一处被造物主称为档案馆的地方燃起熊熊烈火,据说葬身在这场火海里的是造物主们珍视的历史,里面记录了造物主从出生到现在的一切痕迹。 “看来生在下个时代的孩子将失去知晓人类历史的权利。”一名造物主用惆怅的语调对天空说。我也是从这个时候,才知道造物主是一种自称为“人类”的生物。 人类一刻不停地在我身上大兴土木,他们需要更多的地方去容纳更多的同胞,以及供养更多的同胞,例如耕地、房屋、自来水厂以、食品加工厂甚至是公园……他们把我脊背上的混凝土山丘越建越高,又用广阔的平面将山丘分成几段。我并不是在抱怨自己背上的重量太过沉重,只是觉得随着时间推移和空间的变幻,我会逐渐变成一个大水缸——我读过人类历史,知道水缸的作用,他们把井水放在水缸里,用不了多久,泥沙下沉,清水在上,两者泾渭分明。 某天,我从人类口中得到我还有几个兄弟姐妹的消息:最初有十六个,现在还剩下九个还是十个。人类发出的语言里夹杂太多杂音,我听不太清,又忽然想起之前听到人类提起过“方舟”“敌人击落”“坠毁”等字眼,现在想来,大概“方舟”就是人类对于我们的称呼。我与其他兄弟姐妹分别漂泊在世界各处,从未互相见过。当人类提到我们即将相见时,我承认自己很兴奋。在此之前,我的左翼的一部分一直有种空落落的感觉,现如今,那里却兴奋地发抖,我想那个地方就是我与兄弟姐妹们在未来可以紧紧相拥的关键。 从那以后,我有了目标,飞行不再是漫无目的。我跨过深蓝色的海洋,越过红绿相间的陆地,期待令时间变得漫长,所幸努力皆有回报,我终于见到自己的兄弟姐妹。 我们不像造物主那样各怀心思,我们之间有的只有真诚。或许是我们用真诚打动了造物主,期盼终于有所回应,他们准许我们相互拥抱。此时此刻,我在紧张与兴奋中体验到了家的温暖,初次拥抱后,我们便不分彼此。 “第二阶段完成,还算顺利。”大大小小的人类都松了口气。他们也开始拥抱,开始庆祝,仿佛彼此之间从未有过怀疑。 接下来,躲藏在我的庇护下的造物主向世界大喊。 “人类的新历史就此开始。” 我用悲悯的眼神俯视着仍在大地上挣扎的造物主,心想他们是否已经被自己的历史所抛弃。 第二阶段结束后,人类迎来了第三阶段,他们想在我身上重现往日的辉煌。也是此时,改革这个词语第一次进入我的脑海,我看着造物主们每时每刻都在进行着大刀阔斧的改革。他们想要更好的生存下去,可更好的生活首先带来的,就是争斗与流血。 他们用刀斧利剑在我身上刻下伤疤,又用烈火灼烧我的皮肤。我痛苦地哀嚎,想要人类听见我的大声呼喊。然而他们能听见风声雨声雪声,四季的声音,甚至是云彩的声音,可偏偏听不到我求救的声音。正如他们也听不到受苦受难的同胞们的声音。 人类完成改革的时候,我已将嗓子喊到沙哑,我再也发不出声音,不过还可以用耳朵去聆听未来岁月里的声音。 改革结束,但是第三阶段仍未完成。当人类中的当权者终于紧握权力时,他们开始寻找其他的道路。所幸当权者们学会了倾听,他们开始发现许多人类并不适应飞在天上的生活。缺氧、寒冷折磨着大部分的人,把所有人困在拥有氧气加压装置的房间里。 病恹恹的人可无法成为历史的推动者。于是有学者提出既然无法完全改变环境,那就强迫自身适应环境。 基因改造的浪潮席卷我的里里外外。我冷眼旁观,并分别数了数对此计划的支持者和反对者,两边的人数都差不多。为了获得更多的支持,他们在各个阶层用昂贵的木料搭起高台,在上面进行无休无止的演说与争吵。他们还把自己经过的地方装扮的具有艺术气息,仿佛都在用华丽的涂鸦与吊灯来彰显自己比对方更富有智慧。 在双方争吵最凶的时候,只有我注意到了一个一言不发的人类。从这个人的举止谈吐,我看得出他曾受到过良好的教育,想必这个沧桑单薄的身影在以前也有过文质彬彬的气质。不过现如今他非常的疲惫,这是因为他几乎不去休息,为了他那生病的孩子,他只能选择用不停地工作来换取微薄的薪水。也正因如此,他放弃了孩子需要的陪伴。鱼和熊掌不可兼得,这是很久以前的人类便已经总结出的经验 我觉得他或许算得上一个英雄,又或许只是想在风口浪尖中大出风头,以此牟利的骗子,我为此好奇,并在脑海里翻阅起他的历史——他带着悲伤来到这里,在第二阶段时沉默不语,在改革过程中籍籍无名,我继续探究真相,终于发现“父亲”这个词语。 等到我最终弄懂这个词语的含义后,我方才理解他当时的心境。 第62章 勘察总局1 狗叫声没能打断王欣的思绪,这里是富人区,干净无瑕,洁白明亮,可能会出现任何声音。此时的他正带着氧气面罩,刚顺着一条美丽的鹅卵石小径穿过一座新建成的公园,说是公园并被冠以艺术两字,其实不过是五六片永远长不高的四季青草地,然后有几条鹅卵石小径穿插其中,在无聊的草地上摆放着一些生硬死板的石头雕塑和几栋说是可以随意涂鸦的白墙。限制太多,这里的公园将永远没法与地面上的相比。 王欣本来在思考工作上的事情,穿过公园后思绪就慢慢跑偏,到了现在,他开始尝试回忆自己有多长时间没有在单位以外的地方见过除了四季青以外的其他植被。 两年还是三年,甚至是五年?生活太过单调无趣,记清日子变得没有必要。 富人区的阳光很充足,在白色地板和墙面的配合下,可以晃得人睁不开眼。王欣很讨厌路过这里,所以即便自己已经很累,但他仍旧不想停下休息,只想赶紧到达阶梯,然后一路向下直达中层,彻底逃离这个令无数傻瓜趋之若鹜的上流阶层。若不是需要汇报工作,他一辈子都不想再来这里。 这里让王欣觉得不自在。 阶梯建设在每个阶层的最边缘,造型很像是以前的露天电动扶梯,一条阶梯连通三个不同的阶层,中间会拐几个弯,每个阶层与阶梯的连接处会有一个广袤的平台作为支撑。平台被一家安保公司承揽下来,设置了多个保安亭和卡口,按联合政府要求对此地严防死守,若没有证件任何人不准通过。 王欣出示了自己的证件,踏上阶梯,慢慢等待它将自己送往目的地。阶梯在平台的边缘处,在平台更外侧的地方是一栋高大的黑色城墙,因此人们在城市最边缘的位置只能遇到一座黑墙,看不到更外面的广袤天空以及被黑墙撞得七零八落的云彩。 王欣并不恐高,甚至在高处胆子还会大一些。阶梯上的人不多,但基本上所有人全都不自主地远离外侧扶手,脸上也露出紧张的神情。唯有王欣喜欢倚着扶手,要么打量黑墙,要么试图一眼望到最底层,还经常感慨方舟内部的变化之快。 大概方舟的变化是唯一能让王欣感觉到时间在向前推移的存在。 阶层越往下越与阳光无关,不过除了阳光的颜色以外,其他颜色也多了起来。因为这点原因,王欣最喜欢他目前所在的中层,虽然阳光少了些,但也不只有单调的白色,最下层也不行,那里的阳光少得可怜,全凭人造暖光。除此以外,生活压抑,杂乱无章,不绝于耳的噪音也几乎是最底层的代名词。 到了中层,顺着平台边缘又走过两个街区,王欣终于回到了单位,一栋圆环建筑——不久前新成立的地面勘察总局。 两个月前,王欣被任命为地面勘察总局第一任局长,他本人也是重返地面计划的坚定拥护者。原因很简单,他认为找出灾难原因从而改变地貌重返大地,比改变人类基因听上去更靠谱。 圆环建筑占地很广却不高,显得有些矮胖,中间镂空部分种满了当初从地面移植上来的各类植物,衫科和景天科植物占据大部分面积,其余则被百合科与松科植物瓜分。大楼崭新,还未被糟糕的时间和风雨所侵蚀,混凝土与玻璃在边角的位置滑出优美圆润的弧度,比更多糟糕的雕塑更具有艺术手笔。 不过王欣还是觉得这样的设计寓意不好,肯定是外国人设计的,没有参考寓意或者风水等任何一项。圆环象征着画地为牢,固步自封,甚至是原地转圈。当然,也可以理解为完整,圆满,有始有终。 王欣看着单位叹了口气,他始终没法从好的方面去想这栋建筑。这是先入为主的第一印象,很难改变。 圆环的周围是光秃秃的柏油地面,鲜有装饰。王欣没有在外面多做停留,他径直走进大门,在前往办公室的路上遇到许多行色匆匆的工作人员。他们看到王欣只是客套的问好,然后继续行色匆匆的离开。 这符合王欣对科研人员的刻板印象——专注与死板。他也不在意别人把他捧到多高的位置合适。 办公桌上摆着两幅照片,一幅是王欣的全家福,里面只有他自己登上方舟。他的目光在照片上停留了一会儿后平移到另一张,是王欣与好友陈思源一家的合照。照片里的林佳已经不在,因为信号的问题,几年来渺无音讯。王欣希望父亲能按照计划成功与林佳汇合,只有这样,林佳的生还希望才能大些。林佳怀里的可儿也是王欣目前最挂念的人,可怜的小姑娘与其他小孩子一样,自方舟运行后就出现严重的缺氧状况,即便有氧气面罩也难以在中层生活。陈思源只能带着可儿回到底层,那里在空中处于略低的位置,可儿唯独在那里能勉强行动。 沉浸半晌后,王欣强迫自己收起伤感。 不只是地面勘察总局,整个方舟的通讯都变得非常差。王欣在办公室里起码呼叫了七次新来的助手珍妮丝,对方才有所回应。十五分钟后,珍妮丝才按照王欣的要求姗姗来迟,这让王欣不得不怀疑珍妮丝是否存在故意无视自己呼叫的嫌疑。 珍妮丝有什么理由对自己存在敌意?王欣看着面前的这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女士暗自思忖,她的脾气本来如此,还是因为自己抢了她的局长位置,又或许她是基因计划支持者,来到这里也是受人安排,搅乱我的工作。 “你来自哪里?欧洲,还是北美?我猜是北美吧,我看得出来。”王欣坐在椅子上随意问道。 珍妮丝用奇怪的眼神看着王欣,说道:“北美长官,具体哪个地方需要告诉你吗?” “这倒不用。”王欣微微颔首。看来珍妮丝是基因计划支持者的概率更大,在方舟里的北美人大多支持基因计划,亚洲人则想要重返地面,至于其他地方的人则处于中立位置。 看来上级给自己调来了个掣肘,还是离自己最近的助手。王欣无奈,心想自己在这里的工作或许将是举步维艰。 “你是我的助手吧,珍妮丝。”王欣笑着说,他知道一切还都只是自己的猜测,打好关系仍旧是最关键的第一步,“熟悉过工作了吗?我知道让你第一天就熟悉工作有些不近人情,但现在总局人手不多,大部分还都是科研人员,研究院子里那些植物的。也就是说我其实能依赖的行政人员其实就只有你,珍妮丝。”王欣突然停顿,旋即伸手指着椅子做出邀请,“不好意思,忘了让你坐下,你请坐,咱俩坐下再聊。” “谢谢。”珍妮丝坐到了王欣面前,“我昨晚对自己工作已经有了大概的了解。” “非常好。”王欣称赞道,“那咱们接下来的主要任务也清楚吧?” “当然,挑选一支勘察队和一块重点区域进行探索。” “在你之前,我的上一任助手是个姓朴的家伙,我想你已经和他进行过工作交接。他干工作很墨迹,被咱们的上级发现后就给调走了,不过他在临走前还是把选定勘察人员的工作都完成了,名单在你那里吗?” “是的。”珍妮丝点点头。目前她的态度不冷不热,算是个好兆头。 “我需要你联系下名单里的候选人,把他们叫过来,咱们一起进行谈话筛选。谈话过程记得录音,这很重要。” “时间呢?” “你什么时候能联系完?” “打电话很简单,不过还得看信号的好坏。”珍妮丝思考片刻后给出答复,“情况好的话中午之前,差的话今天应该也能完成。” “可以。”王欣点头答应,“在此之前,你先把名单和这些人的背调发我一份——”王欣顿了顿,尴尬笑道,“不好意思,我忘记咱们目前没有电脑。帮我复印份纸质版吧,然后再去联系他们,尽量在明天上班前完成,谈话越早进行越好。” 重新回归纸质化办公叫王欣有点不习惯,特别是纸张和墨水还得节省着用就让工作更不方便。王欣用了一天的时间去阅读候选人员的档案,其中大多数人都让他感到不满意,有种滥竽充数的感觉,只有两三个符合他的预期。 下班之前,珍妮丝为王欣带来了好消息。谈话明天上午即可进行,她还安排好人员顺序和每人的谈话时间,为王欣省去不少麻烦。珍妮丝并未像王欣想的那样,对自己的工作处处阻挠,相反,这个女人有着一种不属于她这个年纪应有的朝气与冲劲。 王欣满意如此,却也忧虑珍妮丝积极的背后是否有其他阴谋。 第二天,王欣和珍妮丝来到地面勘察总局的审讯室。审讯室里装潢简单,平平无奇的蓝色墙壁,吊在天花板上的电灯泡,三把椅子和一张桌子以及一台录音录像设备组成审讯室的全部。被审讯者背对大门面向王欣和珍妮丝,灯泡发出来的光亮恰好能把三个人全部笼罩。 “你对地面勘察计划怎么看?”王欣问,“你是否相信我们能重返地面?” 王欣将这段话作为每一场谈话的开场白。 令人惊讶的是前四个人的回答都是否定,王欣脸色略显难看,正极力压制怒气。没有人会选择对计划持否定观点或是态度消极的人前往地面,可上级有要求,他们不得不对每个人都进行全面详细的盘问,所以因为那个姓朴的混蛋对工作的敷衍,害王欣和珍妮丝浪费了一上午的时间。 “看来你之前那个助手还是有些本领的。”珍妮丝用欢快的语气说,“不动声色的就浪费了两个大忙人一上午的时间。” 王欣脸皮抽搐,一想起那个混蛋,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怒气又在心里蒸腾起来:“别让我再见到那个混蛋,否则我肯定饶不了他!” “您呢,长官,是否对重返地面充满信心?”珍妮丝突然问。 “我?”王欣稍有迟疑,他担心对方的问题含有试探的可能,没有选择正面回答,“我会尽全力做好自己的工作。” “实话实说,我并不确定自己的立场是否坚定。”王欣惊讶于珍妮丝会这么说,“目前摆在人类面前的两条道路都很不切实际,难以选择。不过在此之前,谁又能想到世界末日会真的发生?” “听上去不像你的风格。” “我什么风格?” “雷厉风行,我想。”王欣缓缓说道,“你看起来很积极,不像是个迷茫的人。” “做事积极可能是习惯了,我向来如此,也是按部就班。” “那希望你能继续按部就班的配合我工作。”王欣笑道,“我记得下午要与一位军人进行谈话吧?我比较期待他。” “我也是。”珍妮丝点头道,“前四个人有三名作家和一位艺术家,他们不像是意志坚定又积极向上的人。” 王欣胡乱回了句:“都是写悲痛文学的好手,不知道那个混蛋上哪找的人。” 情况到了下午终于有所改变,最起码前两个人没有一上来就给予王欣否定的回答。不过那两个人也没有让王欣满意,透过昏黄的灯光,王欣看得出来他俩是刻意回答审讯官想要的答案。 第二个人走后,王欣冲珍妮丝摇摇头,后者心领神会。 “他们的回答不是真心实意。” 王欣无奈道:“下一个吧。” “下一个就是那名军人。”珍妮丝把他们需要的档案摆在面前,“关涛,和长官你来自同一个地方。” “我不会因为他和我是老乡就有所偏袒。”王欣故意开了个玩笑,又担心同声传译耳机翻译的不准确,于是自己又用英语跟珍妮丝解释了一遍。 不过珍妮丝还是没理解,王欣讪讪的笑了笑,并示意让对方继续。 “他的档案很完美,参加过灾难前救援行动,志愿方舟建设行动,方舟对接行动以及不久前的体制改革。很丰富的履历,他的领导也专门为他写了推荐信。” “让他进来吧,希望会给我们带来惊喜。” 关涛个子不高,皮肤黝黑,结实的肌肉在衬衫底下若隐若现。这都是表面,最吸引王欣的还是关涛的眼睛,王欣从对方的眼神里能看出坚毅。 “关涛?” “到。”关涛立定回答,声音短促有力,受到指示后才坐到王欣面前,身板挺得笔直。 王欣也不禁正了正身子,问出了老一套的开场白:“对于地面勘察计划怎么看,你觉得人类是否能重回地面。” “长官,地面是我的家,人总是要回家的。”关涛回道,“我是一名军人,我会无条件地执行长官制定的一切计划。” 王欣很满意关涛的前半段回答,至于后半段,他也有些不确定:“说说自己的看法,不用太官方。” “这不是官方长官。我的意思是,如果我去执行,我会尽最大努力确保任务完成。” 王欣点点头,在关涛的档案上打了个对勾,接下来他和珍妮丝分别问了一些问题,大多集中在关涛的对档案以及任务经历的细节和感受。无一例外,王欣和珍妮丝对他都十分满意。 结束前,王欣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关涛,你想回地面吗?” “当然长官,您一开始就问过了,我很确定。” “不。”王欣摇摇头,回道,“我一开始问的是能不能,现在问的是想不想,你想回地面吗?” “想。”关涛不假思索地回答,“非常想,无时无刻不想。” “为什么想?” “因为我相信我的父母和妻子都还在地面。” 王欣略微停顿,半晌后继续道:“你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报名的吗?” “是的。”关涛语气平静,没有说谎。 “但你要理解,如果你成为勘察队的一员,你们要降落的地方可能与自己的家人相隔很远,甚至不在一个大洲,或者你很幸运,你降落在了他们所在的区域,但世事无常,你们相见的机率仍旧非常渺小。” “我清楚长官,很清楚。即使如此,我也想去。” “为什么?” “我会觉得我与家人的距离更近了。” “如果你知道你和他们在一个区域,你会擅自离队去寻找他们吗?” “不会。”关涛坚定道,那种坚定并不是装出来的,而是使命感赋予的,“在任务面前,我是军人,我会坚定地服从命令。任务之外,我才是父母的孩子,妻子的丈夫。 关涛走后,王欣偏头对珍妮丝说:“也算是有收获,明天有什么值得期待的人选吗?” “有一个,巫清华。”珍妮丝把档案放在王欣面前,“植物学博士,曾是相关学界赫赫有名的人物。” 王欣觉得这个名字听起来耳熟,可看着档案上的照片又一时之间想不来是谁。 “巫清华?”王欣喃喃自语,轻轻挠着头,努力的在脑海里搜寻线索,却始终没有找到答案。“怎么感觉我听过他?” “您认识他?”珍妮丝听到了王欣的小声嘟囔。 “应该不。”王欣摇摇头,试图摆脱这种困扰。 “这是个罕见的姓氏,我如果认识的话应该不会忘记”王欣对珍妮丝解释,“不过我很好奇这样一个人物为什么后面没继续为组织效力,现在却主动报名勘察地面的行动?” “他的有些事情应该没写进档案里。”珍妮丝说,“我在联系他的时候就产生了和你相同的疑惑,所以就在电话里开门见山的问了。不过——他没立即回答,只说会当场向我们解释。” 王欣在巫清华的档案上打了个问号,对巫清华充满了期待。 第63章 勘察总局2 地面勘察总局的前身是灾难研究院,也是圆环大楼最初的主人。在介绍这个灾难研究院之前,必须先要强调一点:要把地面勘察总局的中央花园看成实验品,而不是真正的花园。 对于灾难研究院而言,中央花园是个极具特殊的重要存在,因为这里的所有工作基本都是围绕中央花园展开的。没人知道最初是哪个或者哪些人下令把地面上的植物搬迁到方舟上的,即便研究院为此做出了严密的防护措施,但世上从来没有万无一失的事情。 所以外界关于灾难研究院的传闻十分丰富,披着神秘面纱,危险致命。不少人将研究院归为一切的罪魁祸首,这类人认定席卷全球的灾难源自于一种可以在空气中传播至整个世界,并让植物具有吃人喜好的病毒,而这个病毒正是从这里泄露出去的。当然,“这里”指的是在地面时的灾难研究院或是其前身。 在知情者眼里,灾难研究院是个非常简单的存在,没有太多歪心思和花花肠子,它在微薄的财政的支持下,致力于找出症结,提出解决方案。自灾难开始,因为生活和死亡的冲突,研究院的科研人员也更换了几批,不过研究仍在继续,在低谷与高峰之间反复徘徊。 在研究院工作的科研人员也会担心这些植物所具备的潜在风险,不过为了薪水,他们还是把这里的每一株植物都照顾的很好,经历几年的发展,研究没有进程,但中央公园出人意料地长成了一个迷你森林。只不过里面没有动物,安静是这座公园的特质。 可能是因为研究迟迟没有进展,再加上预算等多种问题的影响,随着地面勘察总局成立,灾难研究院沦为总局最大的部门,不过自治权力相当大,他们的工作依旧围绕中央公园里的花草树木,就算是局长也插手不进他们的工作。 王欣看着眼前厚厚一叠纸质材料,不禁感受到文明的退步。他只能吃力地在纸张里来回翻找,慢慢适应这个时代的繁琐。 档案里写的巫清华的年龄五十二岁,比王欣大十四岁,但他真实看上去却像个六七十岁的干瘦老头,浑身上下透着营养不良的瘦削和苍白。巫清华身穿一件非常不合身的宽大衬衫西服,但西服的做工很好,一定是地面时期的产物。 “巫清华教授,您好。”王欣笑着朝面前的人打招呼。 “你们好。”巫清华清了清嗓子。王欣刚想问出开场问题,却被巫清华抢先:“冒昧的问一下,大楼镂空地方的植物是怎么回事?” 王欣看了眼身旁的珍妮丝,回答道:“这栋大楼以前的主人是灾难研究院,研究院将这些植物用作研究,想找出植物疯狂生长和袭击人的原因。” “它们在这里没有像在地面时那样吗?” “没有。” “可能是生态链不完整。” “什么?”王欣有些不明白,他也感觉谈话内容有点偏离,不像是询问谈话,更像是课堂。 “那里不是自然,只有植物、土壤,其他应该在自然里的东西却没有,比如说动物——虫子、田鼠、蛇什么的,都没有。”巫清华说,“发疯的不是植物,是自然和大地。灾难爆发后,动物也开始攻击人类,地震更是频发,不光是植物在对我们进行伤害,其他的也不该被忽视。不过是植物攻击人的事情最先爆发,并且是攻击我们的主要手段,所以大众只认为是植物在发疯。” 王欣和珍妮丝没有说话,巫清华似乎是不满意两人的沉默,后续的语调变得更加激动:“要不然为什么植物在这里没有发疯,就是因为他们不在大地上,不在自然里啊。” “等等博士,我有点晕。如果按照您的说法,我们要逃离的是自然而不是植物,可天空不也是自然吗。如果是自然要针对人类,我们能逃去哪里?” “你在听我说话吗?”巫清华突然用力拍响桌子,几乎要把桌子拍散,盛怒的外表下全然没有半分营养不良造成的虚弱假象,“我一直有在强调大地的作用啊,很可能是大地和自然相互配合,配合懂吗!” “他们又不是人,怎么配合?”珍妮丝倒抽一口凉气,问道。 可巫清华却开始沉默,眼睛直勾勾的盯着两人。 过了半晌,王欣小心翼翼的询问:“博士,您还好吗?” “我很好,不好意思,是我的言语激动了。”巫清华又是在突然间回过神,话锋一转,“这不是这场谈话该有的内容吧,不好意思耽误你们的时间。” “没……没关系。”王欣把领口的领带松了松,“教授,你的观点从未被采纳吗?以你在学术界的地位,没人认可吗?我想了想你说的动物奇怪的举动和无处不在的地震,光是植物出问题,确实有点过于单薄。” 巫清华轻声回答:“其他人有其他人的考量,我也没有根本性证据。大地和自然的说辞太过泛泛,再加上按照循序渐进的想法来看,首先攻克植物这一问题确实是首要的,起码植物还有基因序列,但自然和大地你要怎么研究?请把我的话当成疯老头的胡言乱语,继续你们的问题吧,我想这个话题只是代表了我个人的学术观点,与你们的计划关系不大。” 王欣和珍妮丝对视一眼,决定正式开始谈话。 “巫清华教授,你对该项计划怎么看,是否对人类重返地面抱有信心?” “怎么看?我觉得是正确的,起码比那个改变人类基因的鬼计划实际的多。”巫清华直白道,“至于是否有信心——我想说如果我没有信心的话,干嘛报名这个计划,闲得无聊?难道来这儿的人里,还真有没信心的?” “额——没有。”王欣搪塞道,尽量不把自己的尴尬表现出来。 “那不就结了,很没必要的问题,只会浪费时间。” “这是固定问题,都要问的。”王欣赶紧继续下个问题,“您为什么要去地面?” “我是个植物学家,我也想搞清楚这一切究竟为何。”巫清华回答,“但你看看这里,哪还有植物?在方舟上我只能对着空气研究。” “听您的语气,您迫切地希望解决这场灾难,是吗?” “是的,越快越好。” “为什么?”珍妮丝的话语或许有点大胆,“您的状态看上去不是很好,我觉得您最需要的是休息,而不是继续研究。” 巫清华低头打量了下自己的身体,宽大的西服穿在这么瘦削的身体里显得有点滑稽。巫清华也发现了这点,忍不住笑道:“我以前的身材不错,经常健身。但我不能停下研究,甚至是每位科研人员都不应该停下。你们没发现吗,我们自己把自己关在囚笼里。” “囚笼,您是指把我们包围起来的围墙吗?那是为了——” “我当然知道那是为了什么,我的意思是。”巫清华没有耐心地打断珍妮丝,解释道,“人口过剩,社会结构病态,文明倒退等等问题,迟早会在这个小笼子里爆发。病态的社会结构在我们想在有限的地方容纳更多的人时开始就已经决定了,我们按照梦里的图纸分级建设天空城,就是为此打下基底。不过为了保留人类残存的火种,我们不得不这么做。但继续安于现状,其他问题必定接踵而至。” “您说的有道理。”珍妮丝表示同意。 “不过这是社会学问题,不是我们该考虑的范畴。” “那就继续下个问题吧,反正社会问题大多数都十分无聊。” “下个问题是,您如果想继续研究,为什么不在一开始就到灾难研究院就职?” “观点不同。”巫清华顿了顿,“他们只研究发疯的植物,但我还想研究其他,所以这几年我找了份空闲的工作,虽然薪水微薄,但有时间让我自学动物学和地质学的相关知识。” “不仅如此吧。”王欣笑着说。 惊讶的表情在巫清华脸上一闪而逝,“还能有什么?” “如果答案这么简单,昨天您为什么不干脆在电话里就回答珍妮丝的问题?我想您当时不知道怎么回答,所以才先拒绝,挂断电话后再想了个看似合理的理由。” 巫清华微微侧目,问王欣:“你比刚才看上去聪明些。” “我就当您是在夸我。所以,真的是还有其他的原因?” 巫清华点点头,用右手把西服的左袖子卷了起来。巫清华的左边空空如也,他没有左臂。 “您?” “我最初也想去灾难研究院继续从事研究行业,但研究院不会要我,这是从一开始就定好的。不好意思,我可以抽根烟吗?” 王欣环顾下四周,见这里并没有禁止吸烟的标识,又与珍妮丝确认后,回答道:“可以。” 巫清华从兜里掏出根香烟,点火后跟王欣说:“抱歉,香烟现在是稀罕东西,我出门就只舍得带这一根。” “我理解,您可以继续说吗,为什么研究院不同意您进入?” “那时还在地面,方舟计划刚刚开始。为了节省资金,各项研究都被叫停。撤离那天赶上了暴风雪,我和我的同事道格,还有政府派来接我俩撤离的三个组员都被困住在了临时研究所。我们的运气不好,十分不好,制暖设备坏了,没了制暖设备临时研究所就是个铁皮屋子,没有任何御寒措施,为了不被冻死,我们只能去城市,找个还算完整的大楼碰碰运气。” 巫清华深吸一大口,烟雾一下子挡住他的脸:“我们找到了一个不错的公寓,政府也说三天后暴风雪就会过去,他们会派直升机来楼顶接我们。我们还在公寓里简单制作了几个火把,仿佛我们的运气变好了,让所有人都误以为我们能平安回去。” “所以出意外了?”王欣问。 巫清华重重地点头,说道:“第二天,其他人都听到楼上有脚步声传来,只有我没听到。他们就出门查看,我则继续干自己的事情。直到——”巫清华脸上为数不多的肉全都挤到眉间,“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时间,我被一只猞猁袭击了。争斗中,我用火把杀了它,它则夺走了我的一条胳膊。” “之后呢?” 巫清华示意王欣别急,等他抽完最后一口烟,才继续说;“我昏过去了,再醒来就感觉有很多人在给我止血,抬我。” “你的同伴吗?” “不是,是从救援直升机上下来的人。”巫清华说,“我康复后被告知,我的同伴都死了。” “死了?”王欣和珍妮丝异口同声道。 “对,死了,医生说我在没有止血措施的情况下能活过来,简直就是奇迹。” “你的同伴也是被猞猁杀死的吗,这和不让你进入研究院有什么关系?” “他们不是被猞猁杀死的。直升机来的时候在楼顶发现了两个人,一个是撤离组也是我们之中唯一的女性平平,另一个是我的同事道格。他们被发现的时候浑身赤裸,站着冻死在楼顶,不过也是因为他俩,直升机才能找到我这栋大楼,并惊讶于他们诡异的死法,才有继续搜寻整栋大楼的想法,不然我肯定就被遗忘在那个房间里了。还有一个年轻的男同志被发现在我楼上,也就是他们怀疑有脚步声传出来的屋子里,据说整个人与墙壁融为一体,浑身长满菌群之类的东西,非常恶心。” “匪夷所思。”王欣不自觉地说道,“另一个呢,您不是说撤离组有三个人吗?” “另外一个是撤离组组长,我记得他叫程昱。”巫清华思索道,“没找到他的尸体,他失踪了。” “程昱。”王欣从巫清华嘴里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也终于想起来自己是在哪里听到过巫清华的名字。 巫清华和珍妮丝一齐看向王欣,“你认识?” “我们是在支援方舟建设的时候认识的,在他执行最后一个任务之前,我俩一起聚过。大概在那个时候,他跟我提过您的名字。我在看到您的名字时就一直觉得有印象,但就是想不到从哪听过。” “那咱俩还算有缘。” “他失踪了?我后来确实就没见过他,还以为被调走了。” “失踪了,后面同时去了两组搜查队,结果是整个大楼都找不到。” “然后呢?” “然后就是有些人觉得我疯了,应该休息,不适合继续工作,便拒绝我进入灾难研究院的请求。”巫清华说,“我跟他们说一只猞猁袭击了我,但它们没找到那只猞猁的尸体。整间屋子全都是血,但就是没有猞猁的尸体。” “猞猁没死?” “我很确定它死了,倒在我旁边一动不动,没有呼吸。我坚持自己的说法,却被人说成是我与那两个自愿脱掉衣服活活冻死的人一样,脑子都坏掉了。他们说我产生了幻觉,在臆想中自己砍掉了自己的胳膊,认为我和冻死的两人一样,都是想自杀的,只不过我运气好没死而已。” “不过你应该清楚,砍掉胳膊需要工具对吧。但我没有工具,调查人员也表示在那间屋子里没有可以供我使用的工具。不过为了防止我是真的脑子坏掉了,他们还是得拒绝我的请求。” “我担心我的过往会让你们产生疑虑,像当初的灾难研究院那样以我脑子坏掉拒绝我,所以我才隐瞒——我是说在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后,我可能确实会有一点疯癫,但我敢保证,我的脑子绝对没坏。” “我热爱我的工作,也想为子女甚至是全人类做出贡献。没有证据就说我脑子不好很荒谬对吧?” “我为对你们隐瞒经历表示抱歉,但我用的理由也有一半是事实。我确实自学了动物学和地质学的知识,你们可以叫几位相关的学者与我对话,我想他们可以证明我的专业性。” 对话持续很久,甚至挤占了今天第二位候选人的时间。不过对话是有必要的,或许能让如今的局面有所好转。 第64章 勘察总局3 “你认为巫清华怎么样?”珍妮丝把问题亮了出来。 单从档案来看,巫清华是个毋庸置疑的天才,确实是这次任务最适合的人选。不过他之前经历的种种匪夷所思的事件,让王欣他们不得不提防其精神是否真的出了问题。 “我们需要像他这样的植物学家,专业人士。如果没有比他更专业的人报名的话,我想我们不得不同意让他加入。”王欣回答。 “他的精神状态呢,如果他真如当时案件调查员认定的那样,那他的加入会为勘察队带来危险。” “我们可以对他进行心理测试,这是必要的。测谎呢,我可以动动关系,看从哪里找来一台测谎仪。” “我猜几年前调查员就已经对他进行过心理测试了,不过心理测试还是免不了的,除了巫清华,其他被选定的人也需要通过这项测试。”珍妮丝把桌子上散乱的档案整理好,“至于测谎仪,我认为没有必要。” “精神有问题的人意识不到自己的错误,所以他说的肯定是实话。” 珍妮丝点点头:“是这个意思。” “我会去找几个老家伙,问问他们能不能帮忙联系到当时的案件调查员,听听他们说的和巫清华的自诉是否有出入,比如那间屋子里是否真的不存在切掉胳膊的工具。这个案件很诡异,他们应该印象深刻。” “如果没出入呢?” “那我更倾向于巫清华说的是真的。”王欣说,“我无法相信一个人在出现某种幻觉的情况下,不借助工具就扯掉自己的一条胳膊。” “我认为巫清华如果最后真的加入进来,为保险起见,对他本人的心理和精神检测一定要比其他人的更复杂精密。” “这是必要的,若非情况窘迫,我也不会允许队伍里出现这么一个不稳定因素。”王欣对此十分头疼。 珍妮丝安慰道:“往好处想想,巫清华能大难不死,说不定正是为这场勘察准备的。” “你信上帝吗,或者其他神明?”王欣没有接话,而是问了另外一个问题。 “神明继续无视祈祷,把我们留在这个小地方等死,我不再信了。” “但还是有人说这是诺亚方舟的翻版。” “这种说法很蠢。”珍妮丝冷冰冰地回道,“如果真是,那神明引起灾难害我们家破人亡。怎么,我还要感激他所降下的惩戒还是感谢他的不杀之恩?” “你这么讲,不还是相信有神明存在?不过是神明从庇护我们的一方变成了刽子手。” “并不是。”珍妮丝否定道,“与其相信以前的信仰是杀人凶手,不如干脆认为自己的信仰并不存在。” “这样啊。”王欣抬眼看着头顶的灯泡,“后面的人呢,帮我看看还有没有与植物相关的学者。” “没有。”珍妮丝说出的不是好消息,“但有两位动物学家和一位语言学家。” “动物学家还有用,我们要语言学家去地面做什么?他应该留在方舟,一起去捣鼓那个语言融合研究。”王欣说。 “那语言学家直接取消?” 王欣想了想,同意道:“取消吧,我认为语言学家去地面帮不了什么忙。他是语言学家,但也不代表什么语言都会说。翻译问题等我们确定好探索区域后,找个本地人或者能说当地语言的人就行。”随后,王欣又想到他们没有植物学家作为备用的现实,心里的无名火难以压制,他大手一挥,指着外面骂道,“这栋大楼里有那么多植物学家,为什么没一个报名的?该死的,他们天天就知道围着中央公园的那几株植物惺惺作态,我不信能在巴掌大的蠢地方找到拯救世界的方法!” “我想和资金不是很充足有关。如果酬金到位,我相信外面的那群人会为仅有的一个名额争得头破血流。” “好吧。”王欣说,“让后面的人进来吧,我们速战速决,不要耽误吃饭。” 中午,王欣的身影在食堂里一闪而过。他胡乱对付了两口,然后要去装备库找管理员。 装备管理员罗斯年纪不大,却是这个单位的老人,从灾难研究院刚成立的时候就在,负责各类装备出入库管理和安保工作,算是个清闲岗位,平常只要打起精神就好。 装备库在一楼南侧,不过环形建筑没有参照物,很容易走过。王欣在大楼南侧转悠了两圈才终于找到一个隐蔽的通道,走到头便看见挂有装备库标识的大门。 “罗斯。”王欣边喊边敲门,他听到屋里有动静,片刻后大门打开一条缝隙,一双眼睛从缝隙处探了出来。 “我,你王局。”王欣指着自己的耳朵,示意罗斯带好翻译器。 罗斯点点头,回道:“稍等,我这就把门打开。”门后传来窸窸窣窣的金属碰撞声。 罗斯打开门,侧身请王欣进去。罗斯身穿浅蓝色棉质衬衫,高个偏瘦,蓝眼睛金头发,脸上看不出一丝褶皱,看上去大概还没到三十岁。 “这么多锁,你不怕麻烦?” “以防万一,都是改革的时候留下的习惯,没改过来索性就不改了,我这里面危险的东西很多。”罗斯说。 王欣首先来到的是装备库外侧的房间,这里没有装备,而是摆放着一张床、一个衣柜、一张桌子和几把椅子。 “我之前那两次见你都是在我办公室,还是第一次来你这里。你住在这儿?”王欣问。 “对,我自己一个人刚刚好。”罗斯指着另一个房间说,“那里是卫生间,除了吃饭,我其他的生活都可以在这里完成。” “平常不出去转转?” “周末才会,周末整个单位都关门,无人出入加上多一层保障,我才放心离开。”罗斯邀请王欣坐在椅子上,随后拿来纸和笔,“这次来是要检查装备吗?” “不是,检查的事情可以先放放,我有更重要的。” “您说。” “勘察局最近要往地面派遣一支勘察队,进行人类逃入天空后的第一次尝试性探索。勘察队肯定是需要各类装备的,要从你这里调走。” “都需要什么?”罗斯拿起笔准备记录。 “武器要有,需要防身。”王欣说,“而且要有能对付大型动物的武器,比如熊或是野猪。” “几人的队伍?” “六到七个。” “按照规定,这样一个探索队伍最多可以获得三把微型冲锋枪。” “三把微冲和一把霰弹枪。”王欣开始谈判。 罗斯摇摇头,拒绝道:“不行,持枪人数过半了,不符合规定。” “这次是去未知的地面,很危险,走特殊申请。你来办,我签字。” 罗斯还是有点犹豫,表情开始变得严肃:“局长,武器培训合格证必须要有,这是一定的,否则肯定办不下来。还有……霰弹枪威力太大,我觉得还是慎重。” “我们队伍里有军人,霰弹枪交给他应该没问题。” “大概。”罗斯用不确定的语气回道,“还有其他的吗?” “其他的都好说,无非是帐篷、绳索和简易的锅碗瓢盆之类的。你按照七个人的标准去打申请,直接交给我。” “您得告诉我是按照什么类型的勘察装备去置办。比如山地、沙漠、丛林之类的。” “丛林或是雨林。”王欣把问题抛给罗斯,“综合一下,要具备两者的长处。” “您可太为难我了。” “我知道你工作精细认真,人很聪明,一定有办法。”王欣站起身,“你照我意思去办,顺便替我想想有什么我没有想到的地方,我还得去处理一下勘察队的保险问题。” “等等,局长。”罗斯忽然叫住王欣,“局长,我可以去地面吗?” 王欣回过身上下打量起罗斯,问道:“你多大?” “二十八岁,局长。”罗斯说。 “恐怕不行,未满三十五岁进入不了勘察队。” “特殊申请呢?” “这次是去未知的地面,很危险,年龄这个是原则问题。” 王欣对下午的谈话人选不太感兴趣,而且有录像,他可以放心的把事情交代给珍妮丝去办。他从办公室拿了个氧气加压滤芯,步行走到阶梯,他准备去第一层找陈思源。 顺着阶梯往下,王欣感觉阳光离自己越来越远。 人们每次在踏入第一层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向上望,人人如此,每次如此。 如蛛网那般纵横交错的主次干道于半空中安静悬浮,在无数个坚固稳定的三角架的帮衬下为楼与楼牵线搭桥。这些互相交叉缠绕的黑色网线将天空分割成许多碎块,人们无法在这里看到完整的天空。 太阳被黑墙拒之门外,高大建筑扔下的阴影向下砸落,占领整个一层。这里昏暗嘈杂,各处都是拥挤的人群,临时房屋歪歪扭扭地贴着每一栋直入云霄的高楼搭建,像是参天大树粗壮繁杂的树根暴露在泥土之上。不过好在这里的卫生环境并不算差,勉强能让末日背景下的人类获得安居的体验。 陈思源家住在一栋黑色塔楼的一层,要去到那里还需要穿过几座棚屋。 王欣敲了敲门,开门的是可儿。 “干爹?”可儿穿着校服,脸色不是太好。 “又长高了?”王欣讶异道,“精神不错,是不是交男朋友了?” “我才初中,不早恋。” “你怎么在家,你爸不在?” “我刚从学校回来,又是缺氧,胸口难受。”可儿坐到氧气加压装置前,仿佛只有坐在那里才会好受,“我爸工作去了,他换了个会计的工作,赚的比之前多,离我学校也更近,但也更忙了。” “可我真看你精神不错。” “与您相比,精神确实还行。”可儿问,“您怎么突然来了?” 王欣扬了扬手里的滤芯,说:“这是新产品,别人送我的,给你拿来试试。” “您不是刚给我换了个新的?” “那个我拿走,你用这个,这个好。” “不用。您在第二层,更需要这个东西。” “我一般都在单位,单位的都用最好的,够用。”王欣自顾自地蹲到加压装置旁边,开始动手更换。 “您也找我爸有事吧?” “对。” “关于地面勘察的事情?” “你怎么知道这个事情?”王欣疑惑地看向可儿。 “你们的宣传做的挺多的。” “但是没啥人报名。” “给的太少了,仨瓜俩枣就想让别人替你们卖命。我一个初中生都懂的道理,比我大那么多的人会不懂?” “没辙,资金就那么点。”王欣愁眉苦脸地说道,“你别用带有敌意的眼神看我,我可没想让你爸去队伍里充数,我是想让他来勘察局帮我忙,分担我平常的工作。” 可儿表示无辜,“我哪里用带着敌意的眼光看您了?” 王欣撇着嘴,换好了滤芯:“我有这个感觉。” “对了干爹,我问您个事儿。”可儿换了种语气,不知道是不是新滤芯的作用,脸色也变得红润起来。 王欣大概猜到了,说:“你想问我们能不能去找找你妈妈?”王欣觉得先由他说出来,比可儿说出来更好一些。 “嗯。”可儿点点头,她很懂事,从王欣的脸上就能得到答案,那就没必要让王欣困难地回答自己,自问自答更轻松容易些,“不能是吧,或是您也决定不了。” “谢谢理解。”王欣如释重负。 “不客气,我知道您也挺难的。” “何以见得?” “白头发。”可儿指了指王欣的头顶,“您的白头发又多了一片。” “没办法,岁月不饶人啊。” “干爹,我爸好像打算去参加那个基因改造计划。” “嗯?”王欣的表情变得凝重起来,“你怎么知道的?” “我前天偶然间听到他和一个我不认识的叔叔聊天,那个叔叔很详细的为我爸介绍了那个计划,最后还说有兴趣的话就联系他。我觉得我爸感兴趣,不然他不会收下那人的名片。”可儿说,“那个计划很危险对吧?” “你别管了,我会和你爸好好谈谈。”王欣没有回答可儿。 王欣知道陈思源在想什么。如今基因改造计划和地面勘察计划的境遇相同,都没什么志愿者参加,没有志愿者,计划就没办法正常进行,人类想要克服缺氧带来的严峻挑战,就只能依靠漫长的时间来自我适应,直至进化。但陈思源肯定等不了,他想让可儿像以前一样欢快的在屋外奔跑。 王欣不太确定这是种什么心理——陈思源是在为无法把林佳带回可儿身边,无法给予可儿如以前一样的生活而自责吗?或者说他在无数个夜晚的自我折磨之中,逐渐接受自己抗争不了灾难和命运的现实,但依旧会将女儿无法自由行动归结为自己的无能。恐怕陈思源在这件事情上不会让步,这是底线。他一定无数次默念,连让女儿自由奔走这种简单事情都做不到,算得上什么父亲。 可这真的简单吗?那可是改变基因,是人类历史上从未有过的大事。成了,陈思源不光会送给女儿一份名叫“自由”的礼物,更会把这份礼物带给全人类。但如果失败呢,失败是大概率的,恐怕不止会死,最令人担心的莫过于生不如死。那时候,他女儿要怎么办。陈思源会不会太钻牛角尖了,他有没有思考全面是王欣一直担心的。 所以究竟要如何做?才能让陈思源明白?王欣觉得自己这个唯一的好友开始变得越来越陌生,恐怕是灾难改变了他,曾经的陈思源从不偏执。他现在就像是躲藏在黑暗山洞里,用黑色面布条裹全身的木乃伊,拒绝让别人看透。孤僻、隐秘、藏匿……拒绝别人的帮助,将帮助看做不需要的施舍。而他又拒绝回到棺材里去,怀揣野心,拒绝安分守己。 王欣双手合十,两个大拇指忍不住地转圈。 “你爸会什么时候回来?” “他会六点回来给我做饭,即便我跟他说我自己能搞定吃的,但他仍坚持。他很固执,看见我做饭会骂我。” “你爸是爱你,担心你在做饭的时候会窒息,这很危险。吃完饭后,他还要走?” “他还有夜班,不过我不知道他夜班是去做什么,希望不是那个基因改造计划,我不希望他为我涉险。” 王欣看了眼手表,时针停留在五的下侧一点,分针马上走到九的位置。可儿在家,那家里就不是个适合说话的地方。 于是王欣站起身,对可儿说:“我出去透透气。” 可儿没吭声,她知道王欣是要去做什么。 第65章 思维游荡 在楼下等待的短暂时间里,王欣根本没在心里停下谋划。 地点的选择需要考虑清楚,为达研究目的,应当选定在植物多样性丰富的区域,地貌种类也要尽可能的多,动物多样性可以暂时不纳入考虑范畴。不必考虑动物,一方面是因为本次研究对象主要以植被为主,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植被丰富的区域其动物种类必定不会过于单一。 气候也应该纳入考虑范围,亚热带季风最好,气候适宜舒适,有利于开展工作;但是热带雨林气候似乎与多样的植被相挂钩,要谨慎做出取舍;最后是地中海气候,似乎可以作为备选。 生活物资和医疗物资是重中之重,务必考虑清楚勘察队应携带多少天的生活物资前往地面,需要为随行的医务人员配备何种医用装备和药品。想清楚一切之后就该考虑最麻烦的事情,或者应当先把最麻烦的解决掉——后续物资投放的问题。后勤保障小组和直升机能完成该项任务,但需要审批,还要动用些关系。 除此以外,投放地点呢?问题又回到勘察区域的选择上——最终选定的那片区域最好有适合作为大本营的地方,最起码能有足够大的空地让直升机降落,最不济也要保障物资可以直接从天空扔到地上,而不会被各种烦人的树杈挡住。那在地点的选择上还需要卫星图片,又要找找熟人,晚上就得打几个电话,能确保如今为数不多的卫星有功夫为总局服务…… 无数的想法从王欣的脑子里冒出来,于表面停留一会儿后再渗透回去,要抓住所有问题需要强大的脑容量与意志力,解决掉所有问题更要有强大的意志力作为支撑。至于后续计划的成功与否,除了所有人的意志力,还要看他们的运气加起来够不够包揽往返天空的机票。 究竟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你在做任何事情时都要吊着一口气,不到最后完成的那一刻绝不吐出。”王欣想起父亲的说教,从小到大,从父亲嘴里听到的说教仿佛只有这一句话,父亲从不对他打骂,每当来到教育的时刻,就只有这一句话来回重复。 王欣听的耳朵快要起茧子,如今也算是终于应验,他正无比真切的经历所有。 他闭上眼,试图用描绘父亲的样貌来迫使自己停下对工作的思考。父亲脸上从没有过皱纹,大概是时间刻下的刀痕全都被工作与思维填平,白头发也很少,若是等到退休是否依旧如此,等到不用再思考工作,脸上不再挂着严肃,为了工作含在嘴里的精气神被一口吐出的时候,是否会变得让身边的人感到陌生? 王欣不想让工作再从脑子里跳出来,他继续回忆自己所知道的父亲的经历。父亲从基层干起,一路向上谨小慎微地努力攀爬,对待工作认真苛刻,比对待自己这个儿子还要认真,如果是同等的待遇,怕不是自己的整个人生轨迹都会改变。 但王欣庆幸事实不是如此。 个性不同,他无法卸下伪装真正成为像父亲那样的人,即便他现在的职位应该比父亲还要高,不过他深知这是自己依靠了多少父亲打下的基础才获得的结果。当然,更重要的还有这场灾难,任何一次变故都充满机缘。父亲很有先见之明的看到这点,才会要求他尽全力支持政府每一项决定。 王欣忽然发现父亲在这场生态灾难发生后对自己的要求一下子多了起来,恐怕这是父亲为自己定下的保险。一份父亲离去后才会生效的保险。 “集思广益。当灵感枯竭的时候,一场头脑风暴模式的会议是个很不错的选择。”王欣中断了回忆,他分不清突然冒出来的想法是不是也来自于父亲的影响。如果是,这属于什么? 已死或濒死者对生者的指引与拯救吗? 王欣厌恶开会,但他确实需要一场会议来拯救自己。 “我看你很痛苦,需要快乐下吗?”一个青年模样的人鬼鬼祟祟地摸到王欣身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着。青年打断了王欣的思考,其不具边界感的打扰行为从某种程度上也算得上帮助。 王欣瞅了眼那个家伙,后者则神秘地拉开自己的风衣,向他展示风衣内衬的样子。只见一个又一个的透明样式的小包装袋挂在风衣里面,袋子里有的装着白色粉末,有的装着七彩斑斓的小药丸。 见王欣不说话,青年继续说道:“我看你表情很痛苦,这些东西能帮助你忘记烦恼。便宜卖你,不过包装袋不能给你,我还要重复利用,在这个世道,包装袋都成了稀罕物件。” 王欣依旧不说话,他也拉开风衣,向青年亮了亮别在腰带上的徽章。地面勘察总局的工作徽章而已,但那又怎么样,那也是徽章。地面勘察总局成立不久,谁知道长什么样子,和那些专门抓人的专案组的徽章有什么不同?只要运用的好,唬住一个半大的孩子轻轻松松。 在王欣亮出徽章后,青年当即不敢说话了,脸上的表情开始风云变幻,至于自己的风衣,合上也不是,继续敞开同样不行。 “干多久了?”王欣故意用沙哑的嗓音问。 “一天。”青年哆哆嗦嗦地回答,鬼才相信他娴熟的样子是干一天就能表现出来的。 陈思源的身影在背景板里越来越浓。 王欣伸手在青年后脑勺上重重拍了一下,呵斥道:“留下风衣赶紧滚,老子还有更重要的任务,下次再让我碰见你卖这玩意儿,就送你去做基因实验!” 青年没有丝毫犹豫,立刻脱下风衣塞到王欣怀里,用劫后余生才有的语气说:“肯定不会,不会!”说完拔腿就跑。王欣也没再看他,陈思源此时也走到了他身边。 “那是谁?”陈思源问。他的眼睛充满疲惫,全是红血丝,眼神浑浊迷糊,脸也皱巴巴的,好像被抽走全部水分,给王欣一种他很久没有好好睡过觉的感觉。 “一个卖毒品的混混,都跑到天空来了,还有种毒品的混蛋!”王欣骂道,他打算回去的时候把毒品交给房泽,顺便卖个人情。房泽也侥幸抽到了居住名额,在第一层继续做着老本行。 “去家里说。”陈思源边说边掏钥匙,“可儿在家,你怎么不去家里?” “哎,等会儿。”王欣拦住陈思源,“我已经去过了,给可儿换了个新滤芯。我有重要的事儿找你,家里说话不方便。” 陈思源看上去在思考,又感觉他的思绪飘在别的地方。他的语气也很呆,告诉王欣:“可我还得给可儿做饭,最近又找了个晚班,吃完饭就得赶过去,要不改天?” “你和我谈谈,然后直接去工作,我替你去给可儿做饭。”王欣没给陈思源拒绝地机会,直接问,“附近有什么方便说话的地方吗?” “不知道。”陈思源给人一副快要睡着的样子,“这儿没咖啡厅了。” “我以前就喝不了那玩意儿。”王欣说,“我记得你家附近有小吃摊,咱们找个边吃边说。” 两人找了个地方坐好,王欣问老板要了菜单上仅有的两份菜——不新鲜的蔬菜和不新鲜的鸡肉。 “找我什么事?” 王欣答非所问:“你需要休息,瞧瞧你现在的样子。如果你累倒了,要让可儿来照顾你?听我一句劝,至少把晚上睡觉的时间空出来。” “我会考虑。”陈思源低头回道。 王欣才步入正题:“我们最近有个计划,要派遣第一支勘察队对地面进行探索。” “听说了。”陈思源回答,“你要我加入?” “怎么会,你能去地面做什么?”王欣说,“我是想让你来总局帮我,目前真正在处理总局事务的人很少。” “你们人很少吗,上面不是应该很重视你这个总局吗?” “思想重视和切实支持是两码事。目前我只有一个助手可以帮我,叫珍妮丝,我还有些不放心她——你知道的,基因计划和我们要抢夺财政支持,政治上会互相攻击和渗透。” “你也不容易,什么时候大家才能始终做到一条心啊!”当下的氛围十分适合感慨。 “所以要来帮我吗?”王欣带着期盼的语气问。 “不去,你们薪水太低。”陈思源没有任何犹豫地拒绝。 王欣快速回道:“但我能保证你会比现在轻松,有我在,你的自由时间会很多,可以多陪陪可儿。” “但也离可儿的学校也太远,如果可儿在学校里出了什么事情,我不能第一时间赶回去。”陈思源顿了顿,“不过——要我去也不是不可以。” “你说,你的要求我会尽可能满足。” “能不能把勘察地点选在咱们老家?” 王欣能感觉到陈思源的精气神回来了,他目光如炬,用充满渴望的眼神盯着自己。王欣微微一怔,面露难色,脸上流露出的表情自然会被对方捕捉到。 “这不是我一个人可以决定的,勘察地点要有价值。”王欣说。 “乔木林会有价值,还记得变成怪物的老王吗?它就值得继续搜寻,它可能是第一个因为环境变化发生变异的人!”陈思源大声叫喊,叫喊声湮没在周边的嘈杂声音里,如同掉落大海的石子,掀不起一丁点的浪花。 看着王欣的表情陈思源就能知道答案,于是刚从他身上冒出来的精气神又很快散去,再次变成之前无精打采的样子。 “对不起。” “说这个干嘛?如果能派去,估计你也会争着抢着去当队伍里的一员吧?”陈思源岔开话题,“说到这,队伍成员选定的怎么样了?” “不太好,报名的人很少,符合要求的寥寥无几。” “钱太少,而且勘察地点大概率不会定到自己的家乡,对很多人而言都没意义和诱惑力。” “你说得对。”但王欣不想话题被岔开,他继续追问,“好好想想,再给我个肯定的答复吧。” “真不用了,我会调整自己的状态,尽量能赚到钱也不会累垮自己。”陈思源夹了口菜放在嘴里,如今这种味道的餐馆若是放到以前,恐怕会倒闭八百回,但当下只有这种味道的餐馆供人选择。 “好吧。”王欣点点头,“下个问题,我听可儿说基因改造计划的那帮人找过你?” 陈思源抬起头盯着王欣。 “你别这么看我,可儿都多大了,小姑娘又聪明,就凭你还想瞒着她?”王欣伸手在陈思源眼前挥了挥,试图打散飘过来的目光,“我知道你想的是什么,但我有必要再提醒你,可别把这个计划的危险性不当回事。我向你保证,基因计划的危险性要比地面勘察计划的危险性高得多的多!” “我没有同意。” “但你留了名片,你有这个想法。” “留名片是出于礼貌。” “咱俩认识大半辈子了,你还想骗我?”王欣放下筷子盯着陈思源。 陈思源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默不作声低头吃饭。 “我们招来的志愿者是少,并不是没有。但那帮人呢?整个计划声势浩大,但一个肯报名的志愿者都没找到!就连他们内部的科研人员也对此闭口不提。所以他们才会找你这样的人——需要很多钱的同时,儿女又有严重的缺氧症状。可即便这样,志愿者仍旧没有,这足以证明这个计划就是在扯淡!改变基因?你问问他们自己信不信!” “情绪不要激动,我不是没去吗?” “想都不要想。”王欣用命令的语气说,“你如果再冒出来这个疯狂的想法,请你冷静,并再三思考你为什么会想起它,想起它会对你有什么作用,你如果报名可儿该怎么办!” 陈思源看着火冒三丈的王欣,说道:“阿欣,你小声点,怎么也是个当红部门的局长,咋咋呼呼的算什么?” “我……”王欣把筷子一扔,向后依靠着椅背,不耐烦道,“你不是还得上班呢吗,快吃,吃完赶紧走。” “我已经饱了。”陈思源用手随意擦擦嘴角,“那我就先走了,你记得去给可儿做饭。” 陈思源站起身,恰巧此时天空传来一声惊雷。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空中的原因,从方舟听到的雷声要比在地面听到的更加震耳欲聋,每当此时,人们都会有耳膜炸裂的感觉。紫色的闪电点亮一块天空,比太阳更耀眼,即便是在第一层也能一睹风采。雨水落地的声音随后而至,声音从上空传来,等上一小会儿后,才会轮到第一层迎接雨水。等到雨水足够多了,它们会顺着地面上的一条一条狭窄沟壑汇成河流,一直流向水源处理厂。 可儿打开门,看见只有王欣自己,问道:“我爸呢?” “我俩刚才找了个小摊边吃边聊,吃完你爸就直接回去工作了。”王欣说,“我回来给你做饭,我用替他给你做饭的承诺交换了他和我聊天的时间。” “我爸谱怎么这么大,堂堂地面勘察总局的局长请他吃饭,他还不情不愿上了。”可儿开了个玩笑。 王欣欣然附和:“就是——我找他吃饭,他还不乐意了。” “不过干爹,我咋没听说你会做饭,你以前来我家不都是蹭饭吗?我妈还跟我说过你平常不是去蹭饭就是点外卖,还教育我不要和你一样,说经常蹭饭需要厚脸皮,女孩子不能学,更不能经常吃外卖,对身体不好。” “去去去,你妈净知道诋毁我,你妈就是嫌我没邀请你们在我家吃过饭。去饭店吃怎么了?口味好,还省事!”王欣一边狡辩一边把手里的袋子放到桌子上,然后将里面的东西一一拿出,可儿看到那全是些包装简单的速食。 可儿无语地看着王欣,一旁的地面勘察总局局长还不自知,仍旧边拿边说:“泡面可以吗,我买了海鲜和香辣的,不喜欢还有自热米饭……这么看我干嘛,这东西如今可不便宜,且吃且珍惜,谁知道以后还会不会有?” 第66章 集体会议 第二天清晨,王欣无视那些无趣又胆小的植物学家,径直走进办公室。他看到办公桌上摆放着一厚沓资料,资料上贴着一张便签:暂定动物学家与医生一名,珍妮丝。 他没有立刻翻阅,而是先为自己准备了一杯热茶,然后才坐到桌子前慢慢翻阅资料。手里的每张纸都是双面打印,但其背后的内容与他想要了解的毫不相关,这么做只是为了节约用纸。一切办公用品需要循环利用被写在工作手册中,哪怕会让工作变得繁琐,也必须改掉曾经的习惯努力适应。 资料明显是珍妮丝使用过的,她大概没有专门另准备一份复印件。纷乱的笔记和勾勾画画的标注于字里行间之中到处都是,一座文字构成的迷宫就此建成,蕴含加密性质。珍妮丝如此去做或许有她自己的用意,她为王欣标注好一切,后者只需要阅读勾画出的部分就好。 王欣不担心资料被造假,因为这么做不够隐秘,甚至略显愚蠢,但他还是需要提防这些笔记与记录——被勾画出的部分或许是重中之重,或许无关紧要。为避免其中含有引诱的风险,王欣决定亲自阅读每一个文字,同时,他也在大脑里策划第一次集体会议的事情。他想要尽可能多的人参与进来,甚至包括不问世事的灾难研究院院长以及职级最小的装备管理员罗斯。他的办公室是第一次会议的最佳地点,做为一个新任局长,他需要尽全力保证自己的权威,尤其是在研究院院长面前。 阅读完资料,王欣下达了将这两个人纳入勘察队候选人的决定,接着他拟定好一份名单交给珍妮丝,要珍妮丝务必让名单上的人在下午三点的时候准时来到他的办公室。而王欣则开始对办公室进行简单的收拾,他把堆积在椅子上无关紧要的书籍和杂物挪到书柜或者角落里,将五把椅子面向办公桌摆放好,又把角落里原有的一块可移动白板挪了出来,将一幅巨大的世界地图挂在上面,同时准备好仅有的三支笔。 下午三点,珍妮丝应王欣要求,把灾难研究院院长怀特、样品科科长徐汇、中央花园研究项目负责人简和装备管理员罗斯带进了办公室。王欣没理会来者的目光和表情,邀请所有人坐好,随即示意珍妮丝向大家简单介绍本次会议需要讨论的内容。期间,王欣走到地图旁边,用红色水笔在地图上圈出了三个位置。 “先讨论勘察地点,我想的地方有三个。”王欣说,“亚马逊流域、刚果丛林以及中国的大兴安岭。” “在此之前我想打断一下。”说话的是灾难研究院院长怀特,一名资历很老的植物学家,被人称为老怀特。老怀特个子中等,身型微胖,啤酒肚十分明显明显,几乎要撑破衬衫,手背上带着些白斑。他的抬头纹绝对能吸引大部分人的目光,王欣对他的印象就是脸上的皱纹全部集中在了额头——眼睛以下四十岁,眼睛以上七十岁。 王欣微微颔首,示意老怀特继续。 “选定勘察地点是地面勘察总局需要做的事情,找我和简过来干什么?我们只负责植物研究的工作,甚至是徐科长都不必来,你们看着决定就好。” “什么叫看着决定?”王欣盯着老怀特的眼睛问。 老怀特故意做出眼神飘忽的状态,随意敷衍道:“就是你们总局的人决定就好,投票或者直接决断什么的,都无所谓,反正是你们——” 王欣打断道:“首先,灾难研究院已经被纳入地面勘察总局,你们也是总局的人,请不要妄自菲薄。其次,叫你们来不是单纯为了耽误你们的工作,你和简研究员是专业人士,我需要你们这样懂植物的人为我提出具有勘察意义的地点建议。最后,这栋建筑里的所有植物学家应该都知道,只盯着中央花园里的那几株植物就想找到灾难发生的原因简直是痴人说梦,所以我还认为这栋建筑的植物学家应该成为勘察计划的中流砥柱,如果最后前往地面的植物学家没有合适人选,我想您能帮我从您所熟知的植物学家中推荐出一个合适的人选。” “所以说这么多天过去了,勘察队里最重要的植物学家的人选还没确定下来?” “我只想说您很走运,我们如今有个合适的对象正在考察当中。”王欣笑着回答,又看向简和徐汇,说道,“我本来想在会议结束前提出的,但既然会议的开场被打断了,我就现在先说,请简研究员和徐科长记一下。” “您说。”徐科长点点头,简没有说话,但也做好了准备。 “自从上任后我就一直在处理手续与勘察人选的事情,还没顾得上查看样品室,所以我需要徐科长在明天下班前为我准备好样品室现有样品的资料,过几天我也会亲自去看一下,我听说里面收集了部分奇奇怪怪的变异植物,可能对最终的地点决定会有帮助。”王欣说完看向简,“我需要简研究员为我准备好中央花园研究项目的最新研究报告,我要考虑一下为什么植物在地面会疯狂生长,但在高空却能稳定。” “也是会对勘察地点的确定有帮助?”老怀特没好气地说,“研究报告你会看得懂?” “当然会对地点选择有很大的帮助。”王欣不甘示弱,“至于我看不看得懂报告不重要,我的植物学家候选人看得懂就好了。” 简与老怀特对视一眼,像是从老家伙的眼睛里得到了什么指示,问道:“报告没问题,但我需要您是否会向谁报告。对内和对外的报告会有所出入……您应该明白。” “我不需要向任何人报告。”王欣眉头微蹙,他似乎明白了老怀特对自己怀有敌意的原因。 过了片刻,简很可能是在等老怀特的信息,但后者一直没说话,“我会在明天下班前给您一份对内的研究报告,但也请您说到做到,您真的不用向任何人报告——不然整个研究都会变得很麻烦。” “我可以保证,我也可以向你承诺从地面带回的植被样品会继续交于灾难研究院研究。”王欣说,他看到老怀特额头上的抬头纹少了几道,“这次是第一次集体会议,只进行初步讨论,不代表最终结果。先进行地点选定的初步讨论,我的想法是这次讨论先不把灾难这个因素考虑进去,只考虑最基本的问题,比如气候、植被多样性等等。” “先按照最基本的因素进行初步筛选,在第二次筛选时添加灾难因素。”珍妮丝总结道。 “对。”王欣指着地图上被圈出来的几个地点说,“这几个地方是我暂时考虑到的。丛林或者雨林比较多,植被和动物多样性都很丰富。” “刚果丛林恐怕不太好,非洲是受到灾难最少得地方,方舟起飞后,大批难民涌入,后面又爆发了混战,据说是被炸了个干干净净。”珍妮丝说。 罗斯附和道:“好像是,继承了原国家政府的先进武装很多都去了非洲,为了抢地盘大开杀戒,听说当时那边最强大的武装势力还和一艘漂浮在附近的方舟开战,最终那个武装势力被全部消灭,不过方舟也坠毁了,引起的大火把周边的一切烧得干干净净后才停下。” “刚果丛林排除。”王欣在地图上打了个叉,“亚马逊丛林呢,可不可以?” “我想问下勘察队的人选都有什么样的人?”老怀特言语冷漠地问,他是为了新鲜的地面样品才肯说话。 “勘察队预计6到7人,由军人、植物学家、动物学家、医生、通讯员和记录员组成,其中最好有个选定区域的本地人,可以充当向导以及翻译,翻译是为了防止遇到当地的生还者。” “没有熟悉亚马逊雨林的人领头,蟒蛇、子弹蚁、鳄鱼等等凶神恶煞便足以要了你这支队伍所有人的命。这还是灾难前的雨林,灾难后,再加上各种吃人的植物,你认为他们的生还机率会有多少?” “院长,人迹罕至的地方发狂的植物并不多。”简小声提醒。 老怀特拍了下脑门,大声道:“不小心给忘了。但即便没有发狂的植物,不熟悉亚马逊的人也绝对活不下去,太危险。再加上简刚才提醒的,这场生态灾难对人迹罕至的地方不太感兴趣,所以——大兴安岭也不合适,没有什么研究价值。” 王欣耸耸肩,无奈地接受现实:“好吧,全军覆没。所以再考虑的话,也要把人类的足迹考虑进去。” “这场灾难不喜欢没人的地方吗,只追着人类?”罗斯语调上扬,他虽然在这里的时间久,但很少与在旁人眼里行为奇怪的植物学家交谈。 “从目前的调查来看,是的。”简回答道。她有着浓密的黑色长发,像一棵茂盛的树一样,让人不太好看清她的脸。 “天,这一定是一场针对人类的阴谋。”罗斯不敢置信地大声叫嚷,“难道自然界的一切都活了,植物和动物联起手来要把我们赶出去?” “看样子是的。”老怀特火上浇油,他在拿这个不淡定的年轻人打趣。 王欣开始阻止试探进一步发展,“好了好了,保持稳定,这是迷信。” “或许不是,毕竟到现在也无法解释导致这种变化的原因。”老怀特咯咯笑着,他喜欢看年轻人被吓到的样子。他应该是那种喜欢给小孩子讲恐怖故事,故意吓得他们哇哇大哭的怪老头,肯定不招小孩子们喜欢。 “怀特院长,请不要再刺激他了,让我们继续。”王欣冲着怀特摇摇头,然后把目光移到罗斯身上,“罗斯请你冷静点,你还在开会,我需要你能尽可能弄清需要给勘察队准备哪些装备物资。” “抱歉长官,我只是才知道……” “我和珍妮丝也是才知道,这种研究结论又没有公开,但没人像你一样胡乱尖叫。” “抱歉局长,我会保持克制。” “没错,把你的恐惧留到独自一人的时候。”老怀特不依不饶。 “注意注意!”王欣把单薄的地图敲得嘎吱作响,“那大家有什么好的建议吗?举几个例子出来。” “佛罗里达应该可以。”珍妮丝率先说道。 王欣看向怀特和简。 老怀特努着嘴,慢吞吞地回道:“或许可以。环境不错,气候适宜,植被和动物多样性够用,同时也有人类生存痕迹,至少在灾难前是个不错的地方。灾难后嘛……还要有卫星图片做参考才行。” “卫星图片会有。”王欣把佛罗里达圈了出来。 “云南?或者是广西。”徐汇提议道,“我只在国内转过,知道的不是很多。听说北京也可以,有很多生态区。” “南美洲,巴西,我去过那里,树林一片接着一片。”罗斯的情绪逐渐稳定下来,“印度尼西亚好像也可以,这是我之前从手机上看到的。” “但印度尼西亚岛屿太多了。”怀特摇头否定。 “本来勘察队能走到的区域也不算大,可以就选择其中一座岛屿进行探索,大小正合适的岛屿。”罗斯坚持道。 “可以作为备选。”王欣将上面的地点圈出来,“如果确定要选择的话,也必须选在首都等稍大一些的城市附近,必须具备探索价值。” “经济发达并且具备丰富的生态多样性的大城市,这种其实不太好选。” “小城市其实也行,但一定要有受灾后的异常痕迹,如果没什么异常,去那里干嘛?” “这点已经反复说过了。” “所以我认为还是等卫星图片,必须是全球卫星图片,肉眼看比我们猜测要准确的多。”怀特说,“这场会议意义不大。” “这场会议能帮我们可以做到初步筛选,就没必要索取全球图片。卫星很少,全球范围的卫星图片很难搞,而且也能帮我们节省看图片的时间——要大家把全世界都看一遍,这也是很折磨的事情。” “也不能去受灾过于严重得区域吧?把勘察队往那些地方送,难道不是意味着让他们去送死吗?” 这句令人不安的话出自罗斯,他自己还没意识到这句话的力量。他让在座的其他人都忽然意识到,自己今天说过的话可能关乎人命,哪怕那句话可能只是无意间从口中蹦出来的。于是没有人再开口,大家沉默地盯着地图,像面对狼群呆住等死的绵羊,错愕茫然。 第67章 异常样品 大约一小时后,会议再无进展。 散会后,徐汇故意装作磨磨蹭蹭的样子,走出办公室后又迅速折返,并当着王欣的面摘下了翻译器。 “徐科长,还有别的事?”王欣看着徐汇面露疑惑。站在门口的徐汇个子不高,身材敦实,长得像个从地里刚挖出来的土豆。王欣对徐汇的印象不错,毕竟长得像土豆的人看上去就老实敦厚。 “王局,关于样本的报告,有件事情我想您需要知道……”徐汇支支吾吾地说道,“这并不是说我不想去写报告,我会按时交给您的,只是……有两件事情我认为很重要,应该当面和您说,而不是写在报告里。您知道,官方文字性的描述有时候并不贴切,也容易被忽略。” “直说就好。”王欣站起身,示意徐汇关上门,“你要说的事情,以前灾难研究院的人知道吗?” “当然,那两个怪异的样本就是他们发现的,我只负责保存。”徐汇的西北口音很浓,“这不是推卸责任,而是事实就是如此,我负责保管样本,样本保管处——职责就是这么的简单。”他的神情看上去不太好,把内心难安的状态表现在表面。 “你在汇报之前先告诉我你怎么了,怎么表现这么奇怪,不舒服吗?”王欣问,下意识看了眼屋内的氧气加压装置,仪表盘的数值正常,不存在会让人的缺氧的可能。 “我有些不安。”徐汇不得不承认,“王局,我们所做的决定上级会再次审核吗?” 王欣大致明白了徐汇的担忧,他没有隐瞒,直言道:“不会,勘察总局目前虽然人少规模小,但它的自治度很高。” “所以说我们所做出的决定确实会关乎那些人的性命?” “对,但你无须紧张,这次计划的一切责任由我全权承担。” “虽然这么说,但还是让我感到压力很大,一想到我的行为会关乎人命,我就有点上不来气。”徐汇捂着胸口说道,“要知道我以前只是个乡镇偏远岗位上的小公务员,处理的不过是些谁占了谁的地,或是在审批上盖盖章的事情,没见过——” “徐科长,放轻松,过去如何咱们没必要再去想,你要做的就是帮我找出应该注意的风险点,然后由我把这些风险点告诉给勘察队,最大程度地保证他们的安全。你也不要有太大的心理负担,你把知道的全告诉我就好,只需要做到问心无愧。至于其他的,那是我的事情,勘察队的安危也由我全权负责。” “问心无愧。”徐汇重复道。 “对,做到问心无愧就好。”若不是为了整个计划着想,王欣才不愿意去哄这个幼稚的土豆。他有点太过烦人,王欣希望他不要哭出来才好,土豆泪流满面并不是一场有趣的话剧。 “在你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可能关乎他人性命之前,你对此事并不上心对吧,因为和你自身无关,你想的无非是只要像以前那样把工作糊弄过去,随便给我一份报告就好,对不对?”王欣甚至觉得自己也可以去给勘察队当领队,他能充当一位心理医生的角色,为每个来到地面后想家的爱哭鬼做心理辅导,“你无需否认,我也不会因为此事批评你。相反,我还要表扬你,因为你的思想转变了,你想要提醒我真正的风险点在哪,尽力去帮助那些即将前往地面的同伴,这就是你做到问心无愧的过程。” 说完,王欣用带有真诚的眼神注视着徐汇,心里却万分期盼对方能赶紧略过这段矫情的对话,继续到下一个话题。该死的土豆,随便说一句话就好,只要别再矫情,任何话都行。甚至你可以骂我是个愚蠢的骗子。 “您说的对。”徐汇说,“我的确是这么想的。” 王欣面对微笑点点头,心里在想你是怎么想的并不重要,只要不在我面前矫情,不耽误我的工作就好。 “所以咱们继续吧,我注意到你刚才提到了两个异常的样本,什么样子?”王欣半坐到办公桌上,双手环抱在胸前,用脸上感兴趣的神情来催促徐汇尽快进入状态。 “很难描绘。”这不是王欣想听到的,但谢天谢地,也算是进入正题,“其中一个样本很混乱,研究院为此提出了一个词语叫自然嫁接,但我觉得解释不通,更像是杂糅或者是重叠。” 徐汇一定是没有思考就让这些奇怪的话从自己大脑里凭空冒了出来,又没有进行严密的审核就交给了嘴巴。 他在说什么?王欣有点抓狂。 “我有点不明白,你能说得再明白些吗——还有咱们不得不加快速度,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他要再去处理一下保险的事情,还要去审核生活物资以及投放的事宜,最主要的还得去找几个熟人,让他们想办法搞点地面的照片过来。 徐汇拽了拽自己的衬衫,让衣服与皮肤贴平。 “您还是和我去样本室看一下吧,看到实物后您就能明白我说的是什么意思。” 但愿如此。王欣记得样本室大致在圆环建筑的哪个方位,但他还没进去过。 样本室有着一扇与装备室相同的防爆门,进入门后,一股福尔马林混合着消毒水的刺激气味传入鼻腔。室内被一排排的铁架子占据,铁架子上安静地摆放着各种样式的玻璃瓶和玻璃罩。 “所有样本都要用到福尔马林?”王欣问。 “不是所有,只有大部分动物样本需要,至于植物样本则没必要,把它们用玻璃罩密封起来就好。” “植物样本——那些不应该在中央花园吗?”王欣对这方面的事情了解不多,他在上任后将大部分注意力集中在总局成立和勘察计划审批手续上,最近才把目光移回到本职工作上面,又被人员选定牵制了大部分精力。 “大部分是在中央花园,像是断掉的树枝树叶,或者是一小截藤蔓之类的样本则被保存在这里。”徐汇带着王欣来到一根藤蔓面前。这一小根藤蔓大概二十厘米左右,被盘起来摆放在一个玻璃罩内,藤蔓颜色翠绿,如同刚收集起来那般。 “玻璃罩里还有别的吗?我是说某种气体之类,用来保证它们不会枯萎。” “没有那种东西。从地面搬上来的植被不需要,它们就是会一直保持鲜活。” “你在说笑吧。”王欣盯着藤蔓仔细打量。 “当然不是。它们也不生长,就是会一直保持鲜活。” “所有的都是?那中央花园的那些植物呢,也不会腐败吗?” “样本室里的都这样。中央花园的不是,它们很正常,会经历一套花开花落的流程,简单来讲就是这样。” “研究院的解释呢?” “他们说这些植被的细胞有某种自我更新的能力,每死去一个细胞,就会立刻相应的多出一个新细胞,循环往复,生生不息。不过它们的细胞数量总是保持不变,我不知道研究院是怎么数出来细胞到底有多少的,但他们就是说是因为这个原因,那些植物才会只更新而不继续生长。” “这里面有氧气吗?” “没有,真空状态,它们不再进行光合作用,没有二氧化碳和氧气的吸入与呼出,只进行更新过程。也有人猜测它们这种状态类似于动物的冬眠,将仅有的能量全都用来进行更新,并不是完全没消耗,只是消耗量极其小,不易察觉,可能再过个一百年就能观察出来。” “听上去不符合能量守恒。”王欣说。 “当然不符合,研究院也搞不清楚,他们认为植被肯定是进化出了某种人类目前还无法认知新机能,才得以维持此种状态,几乎接近永生。”维徐汇回道,“就跟灾难爆发前所有植被的气体净化能力突然变强类似,都是新技能,可能还属于同一种。” “那有人试过把它们切割吗,它们会死掉吗?” “试过,它们仍旧不会死去,会变成相互独立的个体。” “用火烧呢?” “不太容易点燃,但还是能烧成灰。灰烬我这里没有保留,我想那就只是普通的灰烬。” “还是可以被杀死的。” “在神话里神是永生的,但也能被杀掉,找准方法和武器就行。”徐汇沉浸在自己熟知的领域,慢慢为王欣介绍,原本在他脸上出现的不安的神情也消失不见。 “这是你要给我看的异常样本之一吗?”王欣问,他虽然对这些东西很感兴趣,但并不认为永生的植物会对勘察队的安全造成威胁。 “不是,这些都是很正常的样本,奇怪的还在后面。”徐汇朝王欣招招手,带头往样本室更深处走去。 路上,王欣注意到过道两侧的架子分门别类得摆放着一些动物样本,他看到熟悉的猫、兔子、老鼠、鸟类等日常生物样本,还有些没见过的奇怪物种,他叫不上名字。 “这些动物样本里有发生异常的吗?” “没有,动物还是动物,没什么变化。有些动物样本虽然长相奇怪,但是在灾难发生前就存在。不过——我听说有些动物学家观察到部分动物变聪明了一些,还有的寿命缩短了,不知道是不是正常的。不过可以作为研究的动物非常少,毕竟养动物的成本可比养几棵大树的成本高多了,所以大部分动物学家都快失业了。” 王欣还想继续接话,却听见徐汇说:“到了。” 徐汇指着面前架子上的一个透明玻璃罐子,说道:“就是这个东西。” 王欣的目光顺着徐汇手指的方向看到了罐子,目光透过罐子没入罐子里装着的液体,并在底部发现半颗手心大小的果实。 王欣不解地问:“这是什么?” 徐汇看着王欣,王欣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罐子上,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回应徐汇的目光。这也符合徐汇的心意,这回让他觉得自己处于抵达问心无愧的过程中。 “芒果。” “别想骗我,我喜欢芒果,我可太清楚那东西长什么样子。” 泡在液体里的果实没有半点芒果的样子,形状不像,表皮不像,颜色也不像。 “说起来这东西还是老怀特发现的,当时他正赶往方舟,路过一片芒果林,在一棵平平无奇的芒果树发现了这东西。那棵树上其他的果实都是普通的芒果,具体品种我忘了,但肯定是芒果的一种,只有这玩意长得不一样。” “为什么长得不一样,那它还真的是芒果吗?” “老怀特切掉一半做了检验,检验结果表明,这东西从内在性质上来讲确实是和芒果一模一样。”徐汇解释道,“它就是芒果家族的一员,不过长相上出了问题。外形和颜色不一样,也没有表皮。你吃芒果是不是需要剥皮?吃它不用,你可以洗一洗后直接吃。除此以外我想想……有了,它也没有芒果应有的巨大果核,代替果核的是无数颗可以食用的小籽。” “这么讲它应该不是芒果才对。” “无所谓啦,我也不是科研人员,搞不懂这些。” “那它为什么被放在这里,这个东西不应该被拿出去研究吗?” “研究过了。研究院的结论就是我在办公室说的,他们为此取了个新词,叫做自然嫁接,就是没有人为干预的嫁接。芒果和一种叫……对,一种叫芭乐的水果进行的嫁接。在我老家芭乐很少,没吃过几次。” “我知道芭乐,芭乐的籽的确是小小的,也可以吃,很脆。”王欣凑得更近,“我记得你说你不认可他们的词——自然嫁接?” “对啊。嫁接需要把两种东西安插在一起才能实现,但那棵芒果树就是芒果树而已,没有发现其他的东西在上面。我觉得更像是杂糅,基因上的杂糅,或者是凭空出现的重叠与替换。”徐汇做出两手交叉的动作,说道,“两种果实凭空重叠,取长补短。芒果有皮和果核,不方便吃,芭乐味道差点,两者一结合,就成了这玩意。当然,我也只是猜测。” “大胆的想法。”王欣点点头,“老怀特尝过吗?” “当然没,这玩意是灾难后的产物,即便检测没毒,那也不敢轻易尝试啊!这就是我给你看这个东西的目的,让你提醒勘察队,他们到地面后如果发现一些变得和之前不同的果子,可千万别轻易尝试。他们可以带回来,但别往嘴里去塞。” 王欣在心里默默记下,准备回去后立刻写在笔记本上。 “另一个异常样本呢?” “这边。”徐汇扭动脖子用来招呼王欣。 他们继续往里走,越过两个展架后,徐汇停下了脚步。摆放在徐汇面前的是一棵隐匿在玻璃罩子里的蓝色水仙花。王欣注意到蓝色水仙花上面覆盖着一层冰霜似的东西,他感到奇怪,因为以现在温度,结霜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 “也是真空,也没死?” “对,奇怪不?” 王欣后退到与徐汇平齐的位置,说:“讲讲这个。” “这东西的背后可是有一个恐怖故事。这盆水仙花是在方舟计划刚定下的那个冬天,被一队搜救队发现的。搜救队原本是要在一个暴风雪刚过去的清晨,到一栋公寓的楼顶去接几名科学家的。但他们来到后在屋顶看到的并不是活人,而是两具已经被活活冻死的尸体!诡异的是两具尸体全部浑身赤裸,保持站立姿势,脸上还挂着微笑呢。” 王欣觉得这个故事有些熟悉,打断道:“搜救队在大楼里是不是还发现了一具尸体,和墙壁融为一体的尸体?然后还有一个幸存者,以及一个失踪的人?” 徐汇转过头露出惊喜的神色,诧异道:“您也听过这个故事?” “算是吧。”王欣敷衍道,“你继续,简单说。” “好。这盆水仙花就是在那个幸存者所在的房间里发现的,救援队觉得一株不光没被冻死,还正在绽放的花很奇怪,就给带回来了。后面就交给了当时还在地面的灾难管理局,经过研究后发现花瓣上类似冰霜的东西其实是一种孢子,吸入后会对神经有损害。”徐汇敲了敲玻璃罩,说道,“致幻,和吸毒一样,甚至药效更强。那两个冻死在顶楼的人估计就是因为吸入了孢子才会做出那么诡异的事情来,可能他们临死前还感觉十分幸福呢,不然为什么要笑?至于那名幸存者——据说是个很厉害的植物学家,谁知道他有没有吸入孢子,反正研究院最后是坚决拒绝他的加入。” 这是个好问题,应该问一问巫清华有关水仙花的事情。 “幸存者有提到过水仙花吗?” “没有。研究院也没跟他提过,他们担心提起这盆水仙花有可能会激起那个人反常的行为。这都是老怀特跟我说过,我那时候还没来,他喜欢跟人讲这些样本的故事。” “那个和墙壁融为一体的尸体是怎么回事,老怀特说过吗?” “没,他也不知道。毕竟那东西太诡异,搜救队里没人敢碰,就没带样本回来。” “搜救队的人也碰了这盆花,他们为什么没事?” “这就是我要提醒的第二点。”徐汇声音不大,但十分热切,“因为太冷,搜救队的人带了很厚的面罩,把嘴和鼻子捂得严严实实,没把孢子吸进去。出现幻觉的那几个,碰那盆的花的时候肯定没带面罩或者其他东西。” “所以勘察队需要防毒面具。”王欣了然。 “为了安全,这是必须的。”徐汇倾斜身子对王欣低语,“如您所见,如今的地面可能充满混乱,而在这些混乱中,要人命的东西会以我们想象不到的方式出现,我们做足准备,但依旧可能防不胜防。” 第68章 二次会议 又一天清晨,巫清华再次回到王欣面前。王欣看着巫清华,觉得那张苍老的脸和前几天相比肯定又发生了些变化,但是这种变化十分细小,不易察觉。是更加干瘪了吗,就像干涸开裂的土地表面?王欣一边在回忆里寻找不同,一边等待珍妮丝把测谎设备为巫清华连上。 为得到最真实的答案,王欣还是去要了两台测谎仪,一台被拿出来使用,另一台放在装备库里小心保管。 “这种设备不需要更专业的人士操作吗?”巫清华平静地说,“我曾经也被使用过这种设备,那阵子我几乎天天都被许多心理学家包围,他们都是这方面的专业人士。” 珍妮丝用抱歉地语气回道:“我们部门还没有心理学家,我想以后肯定会有,这类人对我们这个地方很重要。还有这个设备马上就好,再给我两分钟就行。” 巫清华回以微笑,笑容像是两根缺水的树枝向上扬起:“我没有其他意思,就是想起了以前的日子。设备应该不难,你第二次使用的时候应该就能做到轻车熟路,那些专业人士第一次用这东西的时候肯定和你大差不差。” 王欣一直注视着巫清华,他想要记住巫清华全部状态下的所有样子,以及过去和现在,甚至是未来可能变成的样子。只有这样,他才能获得最贴切的答案。这关乎一切,以及任务的成功与否。 “你的助手都已经弄好了,你还要盯着我看到什么时候?”巫清华朝王欣挥挥手,“可以开始询问了吗?我还有工作,不能出来太长时间。” “你现在在做什么?” “老师,教初中。高中事情太多,小学生也听不懂,初中勉勉强强合适。” “为什么不考虑大学?” “第一层没大学。” “不好意思,我忘记了。” 巫清华回了一个“没关系”的表情。 珍妮丝警惕地盯着测谎仪的成像,目前成像平稳,无意外发生。 “谈话正式开始,这次叫您来是我们得知了一些关于您的新消息,需要和你核实。” “请讲。对于我这种经历过异常事件的人,多几次谈话是正常的。” “您说您当时和队伍在一间公寓的房间里躲避风雪,等待救援,对吗?” “是的。” “屋子你们都检查过了吗?” “他们检查的,我当时一直在思考关于灾难成因的事情,对于现实世界的大部分事情都不感兴趣。状态就和……就和封闭了五感一样。” “过度的沉浸?” “应该就是那种状态,我的好友道格很担心我。测谎仪成像依然照旧。” “房子里有什么特殊的东西吗?” “我想没有——我记不清了,有什么提示吗?” 王欣沉思了一会儿,他最终还是决定尝试问出当初所有调查员都没问过的问题,无论这个词会对巫清华产生什么样的影响:“水仙花。” “水仙花?”巫清华眉头微蹙,看上去正在努力回忆。 在此之前,王欣设想过巫清华可能会表现出的多种举动——调查员认为怪异的水仙花可能会是个开关,只要按下,巫清华就会重回幻觉世界,或者暴跳如雷,或者大吼大叫,甚至做出自残杀戮等可怕行为。为确保安全,当初没有人愿意在巫清华面前提起这个词。 然而几年后王欣说了,但巫清华表情平静,除了露出回忆的神情以外,再也看不出其他。测谎仪毫无反应,心电图成像平稳。 “蓝色的吗?”巫清华试探问道。 “对,蓝色的!”王欣后知后觉自己过于激动。 “我有印象,我貌似并不喜欢那珠花,我觉得很——怪异。” 王欣看向心电图和测谎仪,依旧没有变化。 “怎么怪异?” “我也不知道。”但巫清华清楚自己为什么不喜欢那盆水仙花,所以测谎仪响了。 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在场所有人一跳。 “好吧,那盆花是平平在卧室发现的,但我刚去的时候并没有发现,这就让我觉得很奇怪。但最奇怪的是——”巫清华顿住了。此时测谎仪再次归于平静。 “最奇怪的是什么?”只要测谎仪不响,王欣就会一直追问。 巫清华犹豫再三,最终妥协道:“所有人看到的都是一盆鲜活的、蓝色的水仙花,但在我眼里那东西是死的,褐色枝干的最上方只挂着几瓣枯死的花朵。” 测谎仪安安静静。 “那株水仙花如今就被保管在这栋建筑里,我看到过,也是鲜活的。” “这不可能,已经过去了那么久,即便当初确实是鲜活的,也绝不可能活到现在!它不过是一株花而已。” 测谎仪没响,这也确实代表了普遍认知。 “许多被移动到这里的地面植被样本都不会死,它们被保存在真空玻璃罩内,可体内的细胞却依旧进行着某种不会间断的自我更新。新细胞生出替换掉老细胞,细胞总量又不变。关于这点研究我日后也会跟我的队员说清。” “为什么,有结果吗?” 王欣摇头回道:“它们进化出了某种无法被我们认知的自我更新机制吧,谁知道呢?” 随着巫清华将头低下,审讯室迎来一阵沉默。 半晌后,巫清华将头抬起,看着王欣倔强道:“我确实看到那株水仙花死了。” 巫清华说的是实话,这里的意思是他认知里的实话。 “不必纠结这个,我下面的问题才重要。”王欣继续问,“还记得他们找到水仙花后都做了什么吗?” “做了什么?”巫清华重复了一遍问题,简单思考后不解地问道,“我不明白。” “水仙花放在哪里,他们动它的时候戴口罩了吗,有人有故意去闻他吗?” “茶几上,如果我记得没错的话。没人戴口罩或者是其他东西,进来后所有人都摘了,为了透口气。平平和那个年轻一点的同志应该是闻了,我很肯定。道格和程组长我不确定,没看到过。” “你当时在哪,离水仙花近吗?” “窗边。不算近,因为我觉得很诡异。” “你有和其他人说过花枯萎的事情吗?” “没,我怕大家觉得我疯了,我那时候也确实很疯癫,因为在钻牛角尖,睡眠很少。” “道格博士和程昱离那株花近吗?” “他们没有避讳,有时候应该不远。” 鲜花还是枯死,一对反义词同时出现在不同的人的眼中。 王欣付了钱,超市店员没有因为他肩上的徽章就给他打折。他把珍妮丝想要的东西递给对方,两人背靠玻璃,坐在超市外的长凳上享用午餐。地面勘察总局的建筑轮廓就在面前,巨大身影里承载了太多的压力与谜团。 珍妮丝轻声说:“我认为或许应该让巫清华加入。” “为什么?”食物味同嚼蜡,只能填饱肚子,无法让人开心,“可不要说因为他多年前大难不死,就是为了首期勘察计划。这是宿命论,不可信。” 珍妮丝笑着说道:“危险的东西常常会伪装自己,如果巫清华偏偏能透过伪装看到本质呢?” 王欣略微挑眉,这是个新的思路。 “但也只是猜测。” 不过凭什么他能? “现在做的哪一件事不是猜测?”珍妮丝说,“可以再为巫清华准备几场谈话和测试。” 在现实面前,王欣不得不同意:“后面会有心理学家参与,或许总局的每个关键角色都该在场。” 卫星图片不算清晰,这是最头疼的问题。但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他们只能集中精力,同时寄托运气会站在他们一方。王欣将图片挂在可移动白板上,又用白炽灯对准,尽量展示出全部细节。 “卫星图片到了,我已经看过几遍,现在请各位仔细看清每一处细节。”王欣的话语显得有些无力,全都是因为无数个问题和选择堆积在大脑里,折磨得他无法好好休息。 “那些黑点是什么?”简问。 “海浪。”王欣说,“可以看得出来,越靠近城市的地方,海浪最多。” “它们是从城市涌出来的,还是从外面涌进城市?”罗斯的问题总会略带清奇。 “你没经历过灾难?”徐汇问。 “我并不在城市里住,也不常关注讯息,不太清楚。” “从城市涌出来的,它们最先出现在城市。”徐汇说,“所以人迹罕至的偏远地区没什么海浪。” “我们能不能从偏远地区入手?简单些。”罗斯问。 老怀特否定道:“不行,没出现异常的地方有什么勘察价值?” “很多难民也涌入了偏远地区,所以那些地方现如今冲突不断,并不安全。”简补充道。 徐汇指着其中一张拍自非洲上空的卫星图片,图片里花白一片,和其他几张图片都不相同。他说道:“冲突引起的大火。” 王欣起身将那张图片摘掉,“看来这个地方没有意义。” “难民聚集的地方往后会遭受自然的打击吗?”罗斯的问题很多,像个孩子。 “大概,毕竟情况走势一直如此。” “这么说的话,先受灾的地方岂不是比没有受灾的地方安全?自然已经袭击过,就不会再袭击了吧?” “海浪或许不会再次袭击,但被自然吞没的地方,不会缺少杀人的藤蔓和有毒的荆棘。” “我怎么感觉哪里都不行。”罗斯懊恼地说,“要不再等等,等灾难彻底沉睡后再派出勘察队。” “现在派遣勘察队或许可以救更多的人。”王欣在地图上圈出几个地方,“这些地方可还有大量的幸存者。” “政府想救他们?” 罗斯的问题让其他人没法回答,他们不算是实打实的政客,猜不透狐狸的本意。 “看看地方吧,各位。”王欣提醒道。 “中国云贵地区可以,物种丰富,人类活动痕迹也不少。”简提议。 “英国或许也行,还有法国、罗马尼亚等等。”珍妮丝说,“但直觉告诉我,佛罗里达是个不错的地方。” “相比云贵地区,佛罗里达确实不错。”附和的人是老怀特,他很少附和,“云贵地区不临海,全是山林和平原的话有些单调。佛罗里达地势、气候、地貌都满足要求,勘察队可以从沙滩登录,看图片,沙滩很空旷,没有被植被占据。以那地方为基点进而扩大探索面积是个不错的选择,物资也能投放到沙滩上。” “佛罗里达。” “优先考虑临海,拥有广袤沙滩的地方?”徐汇问,“这种地方很多。” “生态多样性不要忘记。” “我们需要在第几次会议上确定结论?” 王欣则回答:“保证进度的同时也要选出最适合的区域。” 老怀特干笑两声,他是在嘲笑王欣的答非所问。 “澳大利亚呢,也不错。” “确实。它的中部地区也很空旷,植被暂时没有向那地方蔓延,我们可以从悉尼等地方登陆,绕过海浪众多的区域,沿海岸线前行或向里推进。如果遇到危险,就去中部和西部地区呼叫撤离。” “但中部和西部都有幸存者集聚地,保不准他们会回到东部寻找物资。” “这是劣势。如果让他们知道勘察队是方舟派来的,估计会很麻烦。”王欣单手托着下巴思考,“尽量不与地面幸存者接触。” 珍妮丝说:“我们也应该考虑当地语种问题,最好探索区域能以中文或是英语这类的大语种为主,这样翻译的问题就可以由队伍内部解决。不必单独寻找翻译,能为人员选择减少掉很大的麻烦。” “为什么要翻译?遇到幸存者,给他们翻译器就好了。” 珍妮丝看向罗斯说:“不用翻译器还可以隐藏身份。” 罗斯做了个恍然的表情:“欺骗对方我们也只是来搜寻物资的普通人,不对,勘察队的服装和装备是特定的,那可以欺骗对方我们是幸存的军方派出的物资搜寻队。看到军方,那帮人如果想找麻烦就更得掂量掂量。” “不是欺骗,是很必要的保证安全的手段。” 罗斯不停地抛出问题,容易给人造成一种有备而来的错觉。但作为一名装备管理员,不在专业领域的他提出的问题大多幼稚,毫无疑问,这会拖慢会议的进度。 但王欣并未阻止,罗斯能活跃氛围。他提出,就会有人解答,强迫每个人的大脑跟着动起来,这也是会议的本意——集思广益,共同去寻找隐藏在无尽的未知里最容易让人忽视的部分。 第69章 勘察总局4 闪电张牙舞爪地恐吓天空,雷声躲在乌云里振振有词地与之辩驳。 “换个话题,今天要定个目的出来。”会议地点依旧选择在王欣的办公室,他坐在办公桌后,目光从访客们的脸上一一扫过。 “你的上级没告诉你?或许这应该是你应该最先确定下来的东西。”老怀特提出问题。如以前一样,他的发问总给人一种故意找茬的感觉。 顶着一个筋疲力尽的脑袋就已经够痛苦得了,王欣实在不想再与老怀特在语气上较真。如果老怀特想知道,那其他人应该也有疑惑,自己就有必要多说几句。 “采集新鲜样品是必要的,我的意思是能否还有其他目的。顺带可以完成的,也很重要,但不是必要。” “举个例子,佛罗里达州在灾难爆发后和方舟计划确定前的这段时间内,曾设置过很多临时的环境研究所。研究计划被取消后,许多高科技设备来不及随人员一同撤离,于是就被荒废在了那里。如果勘察队去佛罗里达探索,那么就能顺带回收以前的设备。”珍妮丝补充道,“这就是王局长之前和我讨论过的——其他目的性,也可以理解为第二目的。” 王欣向珍妮丝表达了谢意。 “这样说就好理解了,你可以在一开始就说清。”老怀特说,“不过你的上级知道你提出的第二目的吗?多一个目的,那最终的计划方案肯定会和最初的有所不同,你的上级是否会允许?” “是我们的上级。”王欣纠正道,老怀特则露出无所谓的表情,“没有最初计划,我们的上级并没有给出明确的指示。一切都由我决定,这是独属于总局的高度自治。” “这样做是不是太冒险?”简问。 王欣苦笑两声说:“对我而言冒险,但对更上边的人而言是保护自己的手段。如果总局做出的问题出了差错,那他们就可以对外宣称不知情,最终的后果都由我这个局长承担。” “这是狗屁高度自治,你也能同意?”老怀特用带着打抱不平的语气骂道。他就是个怪老头,做事和说话风格非常矛盾。 “这就是场赌注。若是失败,我自然会受到惩罚,成为替罪羊。但如果成功,我就能抓住机遇,让勘察总局彻底拥有高度自治权,此次以后,总局的事情总局解决,其他人别想插手。我想研究院也受够了被屁都不懂的家伙胡乱叫停研究的事情随意发生。” 老怀特盯着王欣,忽然咧嘴笑了,上扬的白胡子快与眼睛相接:“既然如此,我倒是十分希望你能成功。正如你所说,研究不能被满脑子都是浆糊的混蛋随意插手。”语气带着认同感。 “谢谢。请继续吧,开始我们的第三次还是第四次讨论。” 略过满屋子嘈杂无聊的讨论声音,时间来到傍晚。 王欣少说用了二十多分钟往返于总局和便利店之间,这还是由于他在返程时用奔跑代替了行走。至于他为什么奔跑,全是因为运气不佳——当他返回的时候,不巧赶上闪电和惊雷互相动起手来,暴力地宣泄积攒了一天的怒火。肯定至少有一方受了伤,疼得大哭特哭,不然天上也不会降下瓢泼大雨。 回到总局时,王欣已经被雨水淋透,好在怀里的食物没事。 回办公室的途中会路过珍妮丝的办公室,王欣见那里大门敞开,灯还亮着,便想过去看看。离近后他听到有其他人的声音从办公室里传出,好像是罗斯的声音,说的内容听上去也有点熟悉。 珍妮丝在听今天会议的录音,刚好听到罗斯提问的环节。 事实证明王欣的想法没错,罗斯为他们提出了很多有趣的问题。 “局长?”珍妮丝发现了王欣。 “还没走?” “雨太大,等小点再走。” 王欣把从便利店买的一半东西递给珍妮丝,说道:“填填肚子。” “谢谢,但您也没吃晚饭呢。” “一人一半,这是给加班者的奖励。”王欣笑道,并把东西放在了珍妮丝的桌子上,“罗斯有几个问题提的不错,当然,废话也很多。” “为了考虑全面,听他废话还是值得的。”珍妮丝边说边继续打开录音,她在拖动进度条,想要找到罗斯提出的几点需要大家重点考虑的问题。 ‘男女有限制吗?全是男性,还是男女都行?’ “这句是废话。”珍妮丝笑道,手指继续拖动,“找到了,这个问题我觉得不错。” ‘除去通讯设备和武器,其他高科技产品应不应该携带?’ 对此的回答是‘以防万一,不应该携带。’试探是从无到有的过程,而不应该相反。 以防万一。 人们默默接受这个词,但都不明白其具体是防止什么,连提出的人都不知道。如例行公事,不问原因。 由此冒出其他观点‘可以允许第二期勘察队携带高科技设备,以此观察高科技设备是否会受到排斥。’ 王欣又想到他在会上走神时思考的问题——现在是第一期,如果成功势必会有第二期、第三期,甚至更多……一直要持续到什么时候,最终的结论可能只有两种,一种是人类已经返回大地,另一种是人类确定自己再也回不去。 “以单纯的方式思考问题,我的想法不过是携带太多的高科技产品并无作用。”珍妮丝把王欣从回忆里拉了回来。勘察队应该有清晰的自我定位,他们的任务是采集,不是研究。 “你说的对,一些试管和采集工具就可以了,显微镜带一个吧,一个也不沉。”王欣回道。应该由谁保存这些东西,是专业的植物学家和动物学家,还是体力较好的军人,还应再做选择。选择总是太多,比任何时候都多,每走一步都要细致考量。 ‘是否允许队员携带一两件自己的物品,以缓解焦虑。’ “你认为呢?” “可以考虑让队员携带照片或者一两本小说之类的东西,有时候还真得靠这种东西来缓解焦虑。” “可以同意。”王欣点点头,把一团类似面包的软乎乎的东西塞进嘴里。口感干涩,味道也只能尝出淡淡的咸味。 “这是关于选定区域的情况汇总。”等吃过东西,珍妮丝递给王欣新的材料。 王欣翻看了两页,随意问道:“你觉得哪里比较好。” “我倾向于佛罗里达。”说着,珍妮丝坐到了王欣旁边,这是两人第一次离这么近,“这是关于佛罗里达的情况说明和地图,我们可以选定这个区域。”珍妮丝伸手指向地图上的一个小黑点,这是她不久前做好的记号。珍妮丝的手指白皙修长,与她的实际年龄不符。 “迈阿密?”王欣心跳略有加速,他能闻到来自珍妮丝衣领的香水味。香水在当下算得上是真正的奢侈品,王欣已经忘了自己有多久没有闻到过类似的味道。 “对,我们可以从迈阿密海滩登陆,先去城市探索一番,然后顺着海岸线一路向南,到这里,大沼泽地国家公园,勘察队在那里一定能获得丰富的植被样本。” 为避免发生误会,王欣往旁边微微挪动身子:“我记得大沼泽地国家公园是有鳄鱼的吧,会不会有些危险。” “注意沼泽就好,队员们手里也有武器,只要小心提防,保证安全是肯定没问题的。”珍妮丝没带眼镜,因此需要伏低身子才能看清地图上的内容。王欣也在这时候第一次仔细观察珍妮丝的侧脸:清晰的下颚,高挺的鼻梁,略薄一些的嘴唇,蓝宝石色的眼睛。与第一次见面时的素颜不同,珍妮丝此时施以淡妆,给人年龄上的错觉。 见王欣没有回答,珍妮丝轻轻撩起垂下来的金色卷飞,略微偏头,用一双晶莹剔透的眼睛看向王欣,把对方失魂落魄的样子尽收眼底。珍妮丝没点破,继续说:“如果您还不放心,大可以让他们远离沼泽,只沿着以前游客们的观光路线推进。” 王欣被珍妮丝用美丽的眼睛发现后,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回道:“气候呢?” “只要避开雨季,公园会是完美的勘察地点。我大致推算了一下勘察队的动身时间,应该恰好不在雨季。” “看来的确很合适。”王欣故意起身踱步至办公桌旁,拿起桌上的红笔在资料第一页写上大沼泽地国家公园。 “说到勘察队,您是否已经同意让黛西和维斯特加入?”黛西是动物学家,维斯特是医生,两人通过和专业和心理测验,在没有更多的候选人的情况下,他们两个就是最优解。 “两人很不错。”王欣不敢看珍妮丝。珍妮丝则毫无顾忌地翘起腿,身材在工装的包裹下仍旧突显出一条优美的曲线。 “暂定?” “暂定。”王欣肯定道。 “巫清华博士呢?” “我明天会给你几个心理学家的联系方式,都是我的朋友介绍来的。明天你和他们沟通好,开始给巫清华安排一系列的心理检测。顺便把黛西叫过来,让他们交流一下关于动物的事情,测验这个事情还是做全比较好。” “事情交给我就好。”珍妮丝的声音似乎都变了,这肯定只是错觉而已,“如果巫清华那边顺利,那咱们就有四个人了,看起来还算顺利。” 王欣点点头,回道:“通讯员的人选还没定,除此以外,我认为还要再招募一个队选定地点比较熟悉,并且具备一定野外生存经验的人充当向导,感觉会比招募个科学家更难。不过地点还没确认,这个人选也急不得。” “如果是去佛罗里达的话,我倒有个朋友,她是土生土长的迈阿密人。说实话,这也是我比较倾向佛罗里达的原因之一。”珍妮丝缓缓开口,“如果需要,我也可以和他先沟通。” “不会麻烦吗?毕竟咱们的地点还都没确认,万一你朋友同意了,咱们却没有选择那里,岂不是会让你很尴尬?”王欣问。站起身后,他觉得自己的神智清晰了很多,也为刚才没有发生令人羞愧的事情感到庆幸。 “不麻烦,我们很熟,是很多年的朋友。他本人也很喜欢探险,我觉得他大概率会接受。他没有报名这个计划,可能和他不是学者有关——咱们一开始的宣传里只考虑到了学者和军人,没给向导留出空位。” “那是姓朴的混蛋做的,他没脑子,考虑不全的。”王欣出言嘲讽,效果不错,珍妮丝跟着笑了起来。 “对了王局,我有个私人问题问您。” “知无不言。还有,咱们年龄相仿,私下叫我王欣就行,我的朋友也叫我阿欣。除了王局,怎么称呼都可以,王局听上去太生硬。” “好的,‘欣’可以吗?我不太晓得‘阿欣’怎么讲。” 王欣这才意识到他们是在依靠翻译器来进行交流,虽然绝大部分都很准确,但语言上的差异单凭机器还是无法完全填平。 “可以。”王欣点点头。 “您一直没有结婚吗?不单是我,有的同事也很好奇。” “啊?”王欣感到诧异,珍妮丝的确问了个他没有想到的问题,“额……没有。不过,还有谁好奇这件事,罗斯吗?” “他算是其中之一吧,剩下的就是——”珍妮丝顿了顿,做了个夸张的嘲讽表情后,继续说,“剩下的就是某些奇怪的植物学家。植物学家的好奇心本来就很重,更何况他们的工作枯燥无聊,下班后也没有社交,只能用八卦进行娱乐。” “啊——那很正常,我上大学的时候也喜欢八卦。和朋友一边喝啤酒,一边讨论路过的哪个女生长得好看。”王欣摇头笑着,想起了之前的日子,“那你呢,也没结婚吧。结了婚的人不可能这个时间还不愿意回家。” “结过,后来我们两人无法处理好工作与家庭的关系,就分开了。”珍妮丝认真答道,“这都是灾难前的事情了,那会儿我们都很忙,比现在还忙。也很久没联系过了,我都不知道他有没有登上方舟。” “那和我很不同。我在灾难前几乎每天都要去相亲,‘相亲’就是去和父母介绍的相处对象一起吃饭了解,你能理解吗?”见珍妮丝点了头,王欣才继续说,“那时候我每天的生活都有一套固定的流程,上班、下班、和相亲对象吃饭,印象不好的就吃完饭各回各家,映象好点的外加看个电影,然后回到家后感觉这一天很累,觉得还是单身好。” “第二天就不再联系?”珍妮丝狡黠地看着王欣。 王欣耸耸肩,承认道:“不再联系。” “那我想你父母不会放过你。” “对,你知道他们怎么惩罚我吗?” “用另一场让你痛苦的相亲。” “对!”王欣和珍妮丝一同大笑起来,旋即喝了口水,继续说道:“和你聊天还挺愉快的。” 长相漂亮,身材凹凸有致,性格开朗,工作积极的女助手,确实很不错。不过王欣没有夸出口,有些事情在心里想一下就好。 “我也一样,觉得你没有看上去那样严肃。” “严肃?没有那回事,曾经的我很幽默。”王欣看了眼手表,对着珍妮丝用手指轻点表盘,“我还有几个文件要处理,先回去了,下次再聊。对了,明天我想见一下关涛,帮我约个时间好吗?” “好的。选他当领队吗?” 珍妮丝能看穿王欣。 王欣也不隐瞒:“为了队伍的稳定性,军人是领队的合适人选。” 第70章 勘察总局5 守时是王欣比较看重的一点。在为数不多的报名者中,充斥着许多浑水摸鱼的家伙,通常都不具备时间观念。 王欣开门见山地问:“你觉得领队应该具备什么样的能力和品格?” 关涛则回答:“你在考虑让我当领队?”一点也不拐弯抹角。 “没错,有此打算,还很强烈。”王欣换了个问题,“你认为自己适合吗?” “我会尽全力。”没有否定,也没有肯定,模棱两可的回答不会加分。就像上学时老师问学生,‘你认为自己适合当班长吗?’老师等待的回答可不是‘我会努力。’也像经常发生在情侣之间的对话——女生问男生‘你会娶我吗?’男生则回答‘我会尽全力。’这不是承诺,而是在逃避问题, 关涛继续说:“以前在执行危险任务的时候,我每次都坚定地相信自己能够成功。但这次不同,具体有多么不同我相信您比我更清楚,除此以外,队伍成员大多都是一些科学家,即便会有专业的训练,但我对他们能获得的训练成效仍持保留看法。所以综合考量下来,我没法给出肯定的答复。” 他一定是从王欣脸上的表情看出了一些不同,但王欣觉得头顶的灯泡亮度不够,光线越来越昏暗,以致于他难以看清对面人的表情。 “提醒我结束后给罗斯打个电话,让他把这个灯泡换下。”王欣用力眨着眼睛,对珍妮丝说,“太暗了,看得我眼睛疼。” “我去给他打电话就行。”一晚过去,珍妮丝变回了原来的样子,工作时候的样子。 王欣摆摆手,随意说道:“打个电话而已。你的工作也很忙,专业工作。”然后又对关涛说,“我确实想要你当这个领队。与其他学者相比,一名训练有素的军人更适合做一支即将深入险境的勘察队的领队。” “如果我是领队,那我在队伍里的权力有多大?我需要确保所有人都能认真执行我的命令,就像真正的军人那样。” “会的,我们会确保这点。勘察队降落地面之后,你和一名通讯员有直接和我们联系的权利,不过宣布决策的人只有你一个,这里的决策也包括总局的直接命令。” “但通讯员也有权对我监视?” “肯定是要相互制衡的,都是为了民主,” “我能理解。通讯员也会是军人吗?” “不会。不过通讯员的人品与专业性你大可放心,我们会严格挑选。” “这就好。”关涛点点头,“他是我的副手吗?或者我有其他副手吗?” “他不是副手,副手我建议你选择对植物更熟悉的植物学家,或者是对当地地形更熟悉的向导。” “我更倾向于植物学家。” “好选择。”王欣说,“不过植物学家的年纪可能会很大。”他本来想告诉关涛巫清华的具体年龄的,但一时之间竟没想起来。脑海里飘过巫清华的样貌:棕色的干瘪皮肤里像是失去了最后一滴水分。这个人的样貌与实际年龄之间存在太大的落差,更让王欣记不起来。 “比我还大。”王欣只能这么解释。 关涛问:“您担心他倚老卖老,我压制不住?” “确实有风险,而且学者的思想和我们也有所不同,他们有时候会很执拗。” “这么看的话,无论他是不是副队长,该执拗的时候他依旧会执拗。不过您放心,我有信心和他处好关系。” “那就好。” 时间总会戏弄人,从不如常人期盼那样的行走。 王欣还在等待有关保险的消息,应该大差不差,不必担心。还有生活和医药物资需要考虑,食物占据生活物资的主要部分,用腌制和灌装食物等符合标准的东西填满就好,很好解决,其他考虑不到的地方尽量就地取材或是等下次的物资投运。 医药物资同样按照标准配备,其实不止如此,还有很多东西都是按照标准配备,就连地点、人选、目的等等不断商讨的问题,都是基于所谓的标准进行的。但标准一词很难界定,在王欣看来这是个流动的词语,曾经的标准或许早已不适合当下的世界。但这个词代表的所有都需要人为探寻实验,尽管这栋大楼里的多数人都想确保勘察队的安全,不容否认的是,首期勘察队同样是个小白鼠,用来探索部分标准。如果会有以后,那么后续的勘察队都会带有小白鼠的含义,他们是总局投入到地面的实验品,用来排除所有风险。 王欣每天都要告诫自己需要做好准备,做好杀人的准备。如今离自己亲自操刀的那天越来越近,他却逐渐感受不到压力和紧张,随之而来的是麻木。就像领队的人员确定下来,罗斯也将装备准备妥当,问题正在一个接一个地被解决,可他并不像刚开始预想的那样,会体验到压力从心里消失的快感。他常常有不真切的感觉,觉得这个世界是一场被人为编织好的梦境,在梦里每个人所为之努力的东西都不过是一两句笑话。 王欣走到总局顶楼,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对锻炼嗤之以鼻,一口气走上来也能面不改色。他很少到顶楼来,这里目前没有任何部门。他来到中央玻璃前,俯视镂空处的中央花园。 不多时,一名头戴鸭舌帽的男子走到王欣身边。他叫麦伯森,是王欣预定的勘察队通讯员,就连珍妮丝都不知道麦伯森的存在。 “下次会议我会向大家公布通讯员的人选。” “没有面试会合适吗?”麦伯森问,“会不会引起异议?” “我会向大家介绍你是政府后勤小组的成员,本职工作就是负责通讯。”王欣说,“后勤小组的组长是我们的人,为你伪造一个身份不是难事。” “如此就好。为保险起见,我需要单独的武器,任何人都不知道的武器,越隐蔽越好。” “可以,但不到特殊时刻不能使用。你知道什么时候是特殊时刻吧?” “队伍不稳定的时候。” “重申你的任务。”王欣语气严肃。 “隐蔽身份,维持队伍稳定,剔除不稳定因素。” “我有预感,大家会同意将勘察地点定在迈阿密和大沼泽地国家公园。” “会不会是珍妮丝故意把你们的想法往国家公园上面牵引?不过我们调查过她,也确实没查到什么。” “作为助手,她做得非常好,无可挑剔。但如果她不止是助手的话……”王欣思考了一会儿后,继续说,“希望她只是我的助手。” “但她又提到一个凭空出来的朋友可以作为向导,是不是有点太巧了?”麦伯森说,“你是怎么想的?” “没什么想法。” 麦伯森愣了一下,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压低声音质问道:“你没在开玩笑吧,情况不好的话,他们可能隶属于某个保密级别很高的部门。” “只要不影响勘察计划,我们就没必要理会。从目前来看,珍妮丝没有要阻止的计划实施的意思,她看上去比我还想完成这个任务。” “她想的可能是到地面再给予你致命一击。”麦伯森厉声道,“就靠她那位迈阿密朋友。如果勘察队真要去迈阿密,那个家伙还真是个来自迈阿密的街头混混,那么他一定会成为队伍的向导,我们不认识其他迈阿密人。” “若是真如你所说,拜托我的朋友,请你盯紧他,不让他破坏计划就可以,其余的随他们去。” 麦伯森没好气地回道:“所以你是把问题统统都丢给我了?” 王欣拍着麦伯森肩膀,丢给他一个类似于肯定的眼神:“别这么说朋友,我会给予你空中支援的。” 麦伯森打掉王欣的手,说出憋在心里很久的话,在王欣听来,有点像是告别时才会用到的话术,“等我回来,你要请我喝酒。”还没等王欣回答,麦伯森转身就走,只留王欣怔在原地。 在第六次会议上,勘察地点最终被选定在佛罗里达州——迈阿密和大沼泽地中央公园。的确是珍妮丝用丰富的对比数据说服了众人。王欣对此默认,他可以怀疑珍妮丝的用意,但不能否认数据。 “地点有了,最终人员呢?”徐汇的身子向前微倾,摆出一副好学生认真听讲的样子。 “应该先来确定目的吧?”老怀特打断道。 王欣说:“不急,一个一个来。先说人员吧,大部分都已经确定好了。”然后从手中的材料里抽出一张纸,开始为其他人介绍,“勘察队总共六个人。领队名叫关涛,曾是军人,履历丰富,野外生存经验十足,并且心理素质和领导能力的考察评分和队伍里的其他人相比,都是最高的。” “由军人领队,我不反对。学识再渊博的科学家也当不了领队,他们需要的是在领队的带领下认真工作。” 众人意见一致。 “植物学家巫清华,曾是——” “巫清华?”老怀特打断道,“我认识他,那个家伙是个疯子!” “巫清华博士的心理测验没有任何问题。我们还对他进行过专业的学术检验,每个考官对他的学术评价几乎都是满分。并且除了植物以外,他对动物的了解也非常多,是个非常合适的人选。” “但他曾经出现过很严重的幻觉,他自己砍掉了自己的胳膊!”老怀特争执道。 王欣出言反驳:“怀特院长,到目前为止,仍旧没有任何证据证明那次的经历是巫清华博士的幻觉。” “你知道样品室的水仙花吧?我想徐科长对此应该十分了解。” “和水仙花有什么关系?”徐汇问道。 王欣解释道:“怀特院长的意思是巫清华博士曾经与水仙花共处一室,肯定也吸入了孢子,产生过幻觉。” 徐汇惊讶道:“那个故事里的幸存者就是这位巫清华。” “所以你应该清楚咱们的王局长为勘察队找来了一个什么大名鼎鼎的人物。” “巫清华博士说过他没有近距离接触过那盆水仙花,这点也确实通过了测谎仪的检验。” “他不知道自己吸入过孢子,那自然也没有说谎的必要。” “巫清华博士很正常,我们已经对他进行了许多次心理测验。并且他十分想要继续从事研究工作,他的工作热情也是勘察队所需要的。” “勘察队的工作热情不会被一个疯子感染,相反他们的神智可能会受到侵蚀。” “我也与巫清华博士相处了半个月之久,足以证明没有任何问题。” “让他加入就已经说明你的神智受到了侵蚀。” 王欣露出无奈的神色,嘴里也跟着重重叹了口气。老怀特一直是灾难研究院的院长,巫清华之前又遭受过研究院的拒绝。所以两人相识的事情不用问就能猜到,再加上老怀特倔强的脾气,王欣早就预料到会出现如今的僵持局面。 “我可以保证巫清华博士没有任何问题,并且会为这次勘察任务做出巨大的贡献。”王欣说完又把事情挑明,“如果巫清华博士不能参加,那么我们将缺少最重要的植物学家,勘察任务将无法进行。到时候,恐怕需要从研究院强制抽调人选。” “你!”老怀特拍案而起。 “我也不愿意由您向研究院的植物学家们公布这个残忍的现实。” “你这是剥夺人权的行为。”老怀特恨不得冲上去把王欣撕碎。 王欣毫无示弱道:“他们既然拿政府的钱,关键时刻自然需要挺身而出,否则就不要赚这份薪水。”不过王欣也给了老怀特台阶下,老怀特不过是个思想执拗的老学究,并且在研究院里威望十足,没必要和他闹僵,“这样吧怀特博士,咱们这是个民主的会议。举手表决怎么样?少数服从多数。” “我不同意巫清华博士加入。”简说,她没等怀特同意就先回答了王欣。算是个聪明的做法,两边都没得罪。她站起身搀扶着老怀特回到座位上,在此过程中,没有第二道声音出现支持老怀特。 “怀特博士,我想答案不言而喻。”王欣又对珍妮丝说,“珍妮丝,把我的这句话写到会议记录里。我在此表态,同意巫清华加入勘察队为我个人决定,我愿意对此负全部责任。” “我也全程参与了此事。”珍妮丝坚定道。 王欣则笑着摇摇头,说:“我是局长,应该我来承担。” 等珍妮丝记录完,他又相继为大家介绍了动物学家黛西和医生维斯特,面对两人的档案资料,其他人没有什么好反驳的。 “通讯员名叫麦柏森,他是现任政府后勤小组成员,有他在,勘察队就无需为后勤问题担忧。” “没有经过面试?”珍妮丝。她表面平静,但或许只是伪装,故意让人看不出她对此项绕过她的决定心有不满。 王欣引导大家翻动档案,说道:“后勤小组会尽全力确保勘察队的物资供应链充足,条件就是由他们自己人担任勘察队的通讯员。这也争得了麦柏森本人的意见,他表示愿意加入。” 珍妮丝继续问:“目的是什么?后勤小组没必要插手勘查局的事情。” “那帮人才懒得理会,他们这么做无非是想保证他们自己人和运输设备的安全。由后勤小组的人员担任勘察队通讯员,就能确保勘察队只有在确实急需物资,以及投放地周围环境百分百安全的情况下才会发送请求。节省成本,降低风险,这是他们组长给我的理由——很简单,但很烦。” 老怀特很不高兴:“瞎扯,他们把我们的勘察队想成什么了?勘察队的成员都是高素质的科研人员,他们才不会随意发送需求信号,把后勤小组当做消遣娱乐。” “没到地面,我们不能保证每个人的意志都如我们预想的那样。” 罗斯站出来打圆场:“既然这样,那就同意麦柏森加入吧。我看了下他的档案,确实不错。而且有他在,我们大可以完全放心后勤小组不会拖欠勘察队的生活物资。” 老怀特沉默不语,他虽然性格执拗顽固,但绝对不是个喜欢自讨没趣的人。 珍妮丝也不再说些什么,至于徐汇和简更不会发表更多意见。 “珍妮丝,你的那位朋友是否愿意做队伍的向导?” “我和他聊过,他很愿意。” “那就为他办手续吧,我相信你的眼光。”王欣说,“他叫什么?” “叫他约翰就行。” “大众名字,挺好,好记。”王欣在文件上写下名字。接着,他故作轻松道:“人员通过。珍妮丝,请你尽快安排人员进行培训,重点在于心理建设和野外生存训练。采取封闭模式吧,麻烦会比较小。至于怎样的授课方式,是内部培训还是聘请三方机构,都由你负责。我的要求就是在保密的前提下,进展越快越好,现在刚进六月,我需要他们在十一月初满足投放标准。” 又是标准这个流动的词。王欣将它写下来,并围着它圈了个圈。 “初步定在今年的十二月八日,星期六,向地面投放首期勘察队。勘察队投放信息要向大众保密,要让大众普遍觉得我们没有志愿者,计划还没开始就已经失败。” “明白。”珍妮丝一一记下。 王欣将底下的文件拿到最上面,咬着嘴唇说道:“下面来说明第二目的。根据卫星图片还有一些大撤离前的资料来看,大沼泽地公园有三所临时研究站,分别位于公园的东北部、中西部以及南部,基本上可以连城一条线。”他走到悬挂在白板上的地图前,将三所研究站的位置在地图上标注下来。 “勘察队从迈阿密勘探登陆,顺着海岸线向南,走到大沼泽地国家公园,抵达后用不了多久就会到达东北部研究站,姑且按照数字称呼,把这里称为第一研究站。以此为基点向周围进行探索,探索完成后他们可以向西南方向前进,前往中西部的第二研究站。最后向南出发,抵达第三研究站,也是最后的撤离地点。” “研究站会有设备之类的东西吗?” 王欣点头说道:“非常多,这也是他们的第二目的,回收实验设备。回收时间由麦柏森和后勤小组联系,尽量让他们一趟完成物资投放和回收设备两项工作。” “太会节省了。”罗斯边说边发出“嘶”的一声。 “研究站之间可能会有大片沼泽地,那里比较危险。”珍妮丝提醒道,“但是如果绕路,路程会远上许多。” “游客中心可能会有游船还可以用。”简说,“在船上或许也没那么危险。” 罗斯发出嘲笑的声音:“你不知道鳄鱼能长到多大。”他伸平两只手掌开始比划,用右手去撞击左手,右手指尖触碰到左手侧面的一瞬间,原本手背朝上的左手立刻翻转,变成手心向上。 “就像这样,一下就能把船掀翻。并且武器也没用,鳄鱼可是潜伏高手。” 徐汇插话道:“不过这些问题不应该是后续野外训练中的问题吗?我们没必要现在考虑清楚吧,毕竟在座的各位大多数只会研究,对野外生存这件事并不专业。” 徐汇刚说完,简和罗斯就停下了争吵。他们确实没必要因此多说,这是生存培训的内容,本来就不在他们的专业领域,没必要为自己不用担责的事情多费口舌。 “而且现场的分析也非常重要。”只有珍妮丝接过话题,才没让会议的气氛冷下去。 接着是老怀特不冷不热地说:“那就需要王欣局长把通讯做好,可以及时对地面上的决策予以回应和指导。” 恰在此时,办公室的氧气加压装置亮起红光,并发出刺耳的声响。王欣挥手结束会议,众人如释重负。王欣走到装置旁边,开始怀念起地面的舒适空气。 第71章 神秘身份 十月初的时候还能在总局宽敞空荡的圆形建筑里听到各种声音,等到十一月刚来声音一下子全没了。人和人不再公开交谈,常被抱怨噪音太大的各类仪器也对身上的各种大小零件展开训话,责令它们学会闭嘴。 王欣盯着手里的资料,里面的数据一变再变,是好是坏谁也说不清楚。他不是个喜欢变化的人,他曾迫使自己适应总局,适应从零开始的勘察队以及他们在这里的生活,当他适应好一切,又快到了勘察队即将出发的日子。那天一到,甚至不用等到那天,就又要迫使自己适应新的生活。 到了晚上,王欣破天荒地想去酒吧里喝上一杯。他从位于偏僻角落里的总局一路走到主街,混迹在人群中来到灯红酒绿的娱乐场,随意挑选个酒吧钻了进去。吵闹的氛围与在地面时大差不大,不过酒水的味道却差了很多。王欣觉得面前的这杯红色液体实在无法下咽,便示意酒保拿走,留下自己一个在吧台前忍受刺耳的重金属音乐。 他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这样去做,明明有更好的去处,能帮助自己安静思考的场所。比如说羽毛球,不行,他在心里即刻否定——找个羽毛球场不算困难,但找一个陪自己打球的恐怕要费上一番功夫。那就去保龄球馆,自己一个人就能在那里消遣娱乐,不远处应该就有一家,旁边还有个迷你高尔夫球场,本来想着等可儿身体好些带她来这里转转的。 也不着急这一时,无论是保龄球馆还是迷你高尔夫球场,甚至是需要两个人的羽毛球场都肯定不会倒闭。自人们的生活安定之后,第二层的人就很喜欢光顾这些娱乐场所,即便他们可能也并无太多存款。 总归不要发展成娱乐至死的时代为好。王欣抬头呆滞地看着舞池里肆意扭动的人群,天马行空地思考一切。可想着想着,思绪总会回到那栋圆形建筑上。就如王欣对它的第一印象那样,它代表着禁锢,一定是它把自己的思绪牢牢囚禁。王欣觉得自己现在肯定是一具行尸走肉,身体僵硬地坐在吧台前,思想却留在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他认为这是自己无法融入其中的原因。 “来一杯,我请客。” 熟悉的声音温柔地跃进王欣的耳朵里,他向旁边投去目光,看到打扮得性感火辣的珍妮丝坐到了自己旁边。 王欣没有不识趣地说出那句“你跟踪我?”而是眯着眼,轻轻笑着问好:“这么巧?” 珍妮丝从酒保那里接过一杯盗版到劣质的龙舌兰,然后塞到王欣手里,大声笑着:“我通常会在压力大的时候选择来这里放松一下,你呢,我从没在这里见过你,第一次来?还是每一次咱们都错过了?就像是——有缘无分。”她的声音很大,也只有尽可能地大声欢笑,忘记烦恼和需要保守的秘密,才能真正融入这里。她的语调又很清晰,上扬和下坠分得一清二楚,最后一句一定带有挑逗的意味……这么讲也许不太好,那就是调情,把魅力放在话语里。 王欣举起酒杯与珍妮丝碰在一起,“第一次,想来排解压力,但我大概不适合这个地方。太吵了,吵的我无法思考。” “为什么要思考?这个地方就是让人不要思考的!”珍妮丝大声回应,“这儿的酒没有味道好的,但都很容易让人醉过去,是消愁的好饮料。” “看起来你经验丰富。” 珍妮丝没回答王欣,又招呼酒保要了两杯酒,照样一人一杯。 “多喝两杯,喝醉后就能融入进这里。我请客,带你忘掉烦恼!” 王欣推辞不掉,只好跟着珍妮丝把一小杯酒一饮而尽,真如对方所说,这里的酒味道不好但能轻易让人醉倒。他感觉有点迷糊,说话声音也变大了:“你平常来这里除了喝酒,还会做什么?我还是不懂这里有什么好玩的。” “那你觉得什么好玩?”珍妮丝感兴趣地问。 “保龄球或是高尔夫,我喜欢得分。” “我可以陪你去打。”珍妮丝说,“但是去之前,你确定不请我喝一杯?只让我请客可不太绅士。” “没问题。”王欣要了同样的酒,“不过打球就没必要了,我有点醉了,肯定一个球都进不了,丢人。” “你还当真了?”珍妮丝反问,她看着满脸错愕的王欣,笑得比喝酒的时候还要开心,“那种无聊的运动我才不会去玩。” 王欣并不气恼,而是追问道:“那你除了用喝酒缓解压力还会怎么做?” 珍妮丝用美丽的蓝宝石眼睛环顾四周,对王欣说:“和这里的相处感觉不错,大多数人说话都很好听。他们会跟我讲自己的经历,有时候还能从中获得工作上的灵感。”说着,她用拳头轻轻敲了敲自己的脑袋,“不过喝得太醉了,第二天醒来就会把所有灵感忘得一干二净。” “和人聊天有什么好玩的?” 珍妮丝示意王欣把目光投向一个中年男人,并凑到王欣耳边小声问:“那个秃顶的中年男人看到了吗?” “看到了。”王欣能感受到珍妮丝的气息,这令他整个人变得迟钝木讷。绝不是酒精的作用,王欣还没醉到分不清所有的程度。 “他之前和我搭讪过,用的是很俗套的手法。先是装深情,和我说他悲惨的妻子没法登上方舟,他是多么地痛苦,然后痛苦到一定程度就想钻到我怀里哭。他以为我是母性随意的老妈妈吗?再者说,我也看不上他这个又老又丑的孩子啊!”珍妮丝不经意间把手搭在吧台上,与王欣的手掌几乎紧贴,“不过看他拙劣的表演十分有趣,想哭又哭不出来的样子让我想起来幼儿园小孩上台表演话剧。除了有表演可以看之外,还能喝到免费的酒。” “小心点不要喝醉,那种人可能不是靠表演来打动人,而是靠酒精迷惑人。” 珍妮丝微微一怔,随后表情很自然地过度,又笑了起来:“他们想占我便宜,还是太嫩了一些。” “看来这位猎人从不失手。”王欣打趣道。 珍妮丝妩媚地看了眼王欣,顺势往下说:“不知道今天,我会不会让猎物跑掉。” 王欣有点紧张,又管酒保要了两杯,通过喝酒转移话题:“除了看那家伙表演话剧呢?那家伙就算再笨,也只会表演一次吧?” “那你小瞧了他的毅力,他足足演了三回,不过好在他也知道什么叫事不过三。”珍妮丝没纠结王欣的举动,也不纠缠,继续说,“那个女孩看到了吗?舞池里跳舞最好的那个,身材不错,脸差点。” “她也和你搭讪?” “她不是,她的取向正常。她是个语言学家,很年轻对吧?却是货真价实的新语言计划的研究员之一,我从她那里能听到许多关于新语言计划的事情,不过都是些不保密的事情,但也足够有趣。我尤其听她抱怨愚蠢的领导和三观不合的同事,这会让我想到来到方舟以前的工作,大概也是因为我能感同身受,我俩相处的不错。” “你和他说咱们得计划了吗?”王欣警觉地问。 “不要那么紧张,我嘴巴很严的,而且我一直和她吐槽这个计划招募不到志愿者。在她眼里,我是个在工作上举步维艰,又受领导压榨的可怜女人。” “是计划本身的问题,我又没有做错什么,为什么总把事情怪罪于我!”珍妮丝一边做着夸张地动作一边尖声叫喊,她在模仿当时说话的语气,“哦对了,在我的叙述里,你不是个好东西,经常欺负我。” “演戏嘛,没关系,这样挺好。”王欣装出一副被吓了一大跳的样子,捂着胸口说道,“我差点以为你会毁掉这个美好的夜晚。” 珍妮丝不着痕迹地勾起嘴角。 “我虽然来这里喝酒消遣过几次,但作为一个猎手的话,还真没成功过。”珍妮丝愁眉苦脸道,“我是个挑食的猎手,而猎物恰恰总是让我不满意。起码从这些里,我连一个不奇葩的家伙都找不到。” “还有比拙劣演员更离谱的?” “那个演员只是个小角色。看到远处和一个身穿粉色上衣的女孩子调情的那个帅哥了吗?衣冠楚楚,长相不赖。” “还好吧。”王欣嘟囔道。 “我敢打赌他又在用鬼神学说糊弄女孩子。” “他是个牧师还是个神棍?” “他是个疯子。”珍妮丝没好气地说道,“上次他用两杯酒,让我听了将近两个小时的鬼魂传言。他认为人类被从地面驱逐出去,都是因为地下的鬼魂太多,没有地方待了的缘故。” “鬼魂为了更多的生存空间,从而驱赶人类,扩张地盘?”王欣撅着嘴不停地点头,“思路确实独到。” “他的证据是那些发狂的动物,比如钻进电扇里的奶牛,无缘无故咬掉同伴尾巴的山羊,不同种族之间胡乱交配的山鸡和孔雀,都是被鬼附身导致的。” “起码他思考了。不过为什么鬼魂要附身动物,并做出这么奇怪的举动?” “鬼魂想要吃肉,但另一个世界没有那么多牛肉羊肉,就附身它们自杀,好让自己吃到。至于山鸡和孔雀,纯粹是某些鬼魂的好奇心作祟。” “额……”王欣憋了半天才说了句,“他的确思考了。” “他真是个白痴,不知道我是做什么的就算了,也不好好看看我像是这么好骗的人?” “你说得对,我现在相信你是个失败的猎手了。不过你做的很对,猎手再落魄,也不能吃腐烂的动物。” 王欣和珍妮丝一直聊到很晚,重金属音乐变换成轻柔浪漫的慢节奏情歌,快速闪烁的彩色灯光不再急促热烈。随着舒缓的氛围悄然漫延,疲倦与困意仿佛也夹杂在氛围里,麻痹两人的大脑。他们看着人群慢慢稀疏,大家成双成对地离开,同时陷入了沉默。 这回是王欣先开口:“走吗,出去转转?” 珍妮丝点头同意,站起身后步伐迷醉,不得已靠在了王欣肩膀,手臂跟着悄悄挽住,柔软的身体顺势轻轻贴了上去。王欣没拒绝,搀扶着珍妮丝走到外面。 昏黄的路灯悬在头顶,微风带走寂静,只把浪漫留下。 他们能去的地方不多,没有正确与错误。 日历翻过整整七页,距离勘察队启程的那页不剩几张。 麦伯森来到王欣办公室,他是来询问局长与助手珍妮丝的事情。但麦伯森进来后没有直接问,而是先在办公室各处翻找,等到什么都没发现才把注意力集中到座椅上的局长。 王欣说:“我每天来办公室的第一件事就是检查窃听器和我藏起来的针孔摄像头里的内容。” “英雄难过美人关。我怕你沉迷温柔乡,忘记这些细枝末节,被人趁虚而入。” “目前来看珍妮丝不错,如果她真的对我们没有威胁的话,那她或许是个合适的结婚对象。”王欣加重语气继续说,“但是,这一切的前提都是她对勘察计划以及勘察总局没有威胁。” “她一定在隐瞒些什么,她是有目的性的。” “是什么呢?”王欣若有所思道,“如果她真有秘密,从她推荐约翰成为向导可以推断出,她或她的组织对地面很感兴趣。政府里面还有哪个派别对地面感兴趣?” “据我所知,没有。”麦伯森在屋子里来回踱步,他喜欢在思考问题的时候走来走去,“如果他们隶属于政府,无论哪个派别,我都能打听到。但——没有,一点消息都没有。” “支持基因计划的资本家?如果人类真的可以重返地面,那意味着基因计划就是个笑话,到时候引起的一系列连锁反应肯定会让这些资本家们破产。他们不会支持勘察计划,甚至从中作梗。”王欣说。 “资本家的斤两你我都清楚,不可能什么蛛丝马迹都查不出来。” “如此推断就只剩两个可能性。要么是情报处的间谍,要么是保密级别很高的军方人员。” “如果真是这两个地方的人,那咱们查不出来很正常。不过他们为什么对地面感兴趣,这两个地方的工作重点与地面毫不相关啊。”麦伯森十分不解。 “但他们不是我们的敌人,是吧?珍妮丝目前的行为也是如此,没有施加任何阻碍,甚至全力推动整个计划。” “明面上是这样。”麦伯森说,“若是他们想扩大权力就说不定了。你也清楚,总局就是块肥肉,谁都盯着呢。至于珍妮丝的行为,或许是迷惑我们的烟雾弹。” “没办法,咱们也查不出来什么,只能兵来将挡。”王欣看向麦伯森,好奇问道,“等你回来后,想不想当副局长?” “副局长?”麦伯森停下脚步,疑惑地看着王欣,“为什么这么说?你不用向我承诺什么,我都会尽全力帮你完成计划。” “你误会我了,我要是想收买你,我早就跟你提了。”王欣笑道,“只是你确实是最佳人选。工作负责,有原则,更何况你还参与过勘察计划。” “秘书长那边应该有更合适的人选。”麦伯森没有立刻答应,看着王欣的表情,忽然意识到了他的意思,“你也想把秘书长踢出去?” “没那么严重,我还是会向他汇报工作的。但对于某些关键的问题,比如说植被的研究,我不希望有外部的人能随意干涉我们。” “你要想好,如果这样,他肯定会很不高兴,你的位置恐怕……” “所以我才需要一个可以信得过的人当这个副局长。”王欣说,“推选你的话,秘书长没有理由拒绝。” “那也得等我能活着回来再考虑。” “等你凯旋,如果你同意,我会把你包装成英雄,在组织内广泛传播你的英勇事迹。” 麦伯森做了个“随你”的表情,然后问道:“勘察队即将出发,你是不是得为我们饯行?” “肯定的,我都安排好了。” 麦伯森用失落的语气说:“可惜走之前也不能和你痛快地喝上一顿。” “回来的接风酒我肯定为你备好,到时候咱们去第一层,去陈思源家里喝去。你俩还是老同学呢,不得有好几年没见了?” “非常久没见过了。他还好吗?” 王欣思索了一会儿,给出个不太确定的答复。 “凑凑活活。” “活着就好。”麦伯森则这样回复。 第72章 天旋地转 星期六,王欣出门后发现提前准备好的卫星电话居然没带,于是只好折回家去拿。往返的过程很浪费时间,而恰巧是今天,容不得他随意挥霍。 王欣再次离开家门,匆忙融入进城市背景板的颜色中。形色匆忙的他不禁有种不好的预感——他肯定是某类失败者,喜欢在关键时候出岔子,一团乱麻的工作与生活更代表了一切……他不停地问自己勘察队是否已经做好充分的准备,然而几乎所有人都不知道什么样的准备才算做充分。王欣继续思考,在思想里,他回溯到计划最开始的时候,他甚至认为一切的过错都要从时论起,比如整件计划应该全过程实行最高机密,人员的选择必须伴有强制手段,局长应该由熟知一切的最佳人选担任…… 恍惚间,他来到圆形建筑面前。看着这栋坐落于偏僻角落里的宏伟建筑,忽然有个声音从大脑里的某个不知名角落冒了出来,声势浩大,把其他思绪销毁得一干二净。这声音一直在大喊大叫,叫喊的是巫清华曾说过的话,但声音并不来自于巫清华。那道声音叫喊的是:“我们困在囚笼里。” 不太美丽的晨光里,他穿过第一道牢门,越过保安室,没听到有人向他问好,走过楼前没有意义的空地,推开第二道玻璃门进入大楼,中央花园映入眼帘,如平常一样生机勃勃。充足的氧气让他好受了些,头脑也变得清明很多。他没有听到声音,这是正常的,因为这是个普通的休息日。 普通之下通常藏有秘密。对王欣来说,这是个秘密的休息日,也是值得纪念的休息日。他踏入漫长的走廊,影子从脚下直接延伸至尽头,给这段路程增添一抹虚幻的色彩。餐厅的标牌出现在他的身侧,他仍记得昨天在这里发生过一场近乎疯狂,极度不合规则的饯行晚宴。他绞尽脑汁地回想起每个人喝醉后的样子,可率先冒出来的是他们喝醉后的出发感言。感言并不感人,甚至没有一个人说在正题上,当时他被各种各样的笑话逗得哈哈大笑,但现在回想起来那段记忆似乎带有不同的意义:大家在逃避即将涉入危险河流的现实。 王欣还是没记起他们的样貌,倒是记起了麦伯森趁其他人不注意时对他说的话:领导对他不应该存在的野心很生气。王欣将此视作警告,他相信麦伯森不会出卖自己,那就代表除了自己,领导在总局里还有另一双眼睛,另一双躲在暗处,专门盯着自己的眼睛。 是珍妮丝吗?一定程度上也能解释他们为何查不到有关珍妮丝的关键信息。 他在刚得知的时候确实有过后悔,后悔将野心表现得太过明显。但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如果当初的自己不尽早表明立场,其他人至少是老怀特肯定不会配合自己。 王欣无奈地摇摇头,只能庆幸勘察队即将出发。他看了眼手表,大概还有两个小时,运送勘察队的飞机就会起飞,如果过程顺利,再过两个小时左右的时间就能抵达目的地,然后开启属于他们的旅程。 一晚过后,疯狂的地方变回平常。氧气从头顶的出风口狂躁涌出,轰隆作响。 王欣把关于昨晚的回忆搁到一旁,继续向通讯室走去。他在那里约了珍妮丝他们,所有熟知这项任务的人会一起在那里等待勘察队降落的消息。 步行上楼,拐过几个弯,来到通讯室门前。他没从里面听到声音,于是下意识看向手表,对停留在表盘上的九点感到困惑。 他带着困惑去开门,门一下没开,仿佛被什么东西从门后抵住。 再一次,他打开了门,却发现门后是一堵墙,由无数块反射光线的玻璃砖块构成,变幻出万花筒里盘旋的光影。他鬼使神差地伸手摸过去,指尖却化成一缕光彩夺目的散沙,在四周弥散。他立马将手抽回,刹那间,弥散的散沙重新聚拢,再次变回原本的指尖。 王欣不由自主地想要远离墙体,没后退两步就感觉后背撞到了什么。疑惑地回头,发现身后是一棵柏树粗壮的灰色树干,周边一地的蕨类植物向上扬起绿叶,锯齿似的叶片一开一合,犹如节足动物不安的步足。身后的墙体也消失不见,原来的位置变换成同样的植被。 王欣惊觉自己正处在中央公园里。 视线顺着地面平铺开来,越过各种此起彼伏的低矮绿植,原本平整的土地开始下陷,露出一方原本不属于这里的,黑色的,静止不动的玻璃镜面。 王欣伸手摸了下树干,又弯腰抚摸脚边蕨草,真实触感让他无法怀疑现实。他的目光最终被那方镜面吸引,于是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随着距离的减少,黑色的镜面变成深蓝色,又由深转浅,最终变成透明。 中央花园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个池塘,池水清澈见底,王欣的倒影在里面露出微笑,随着晃动的池水逐渐颠倒方向。在惊讶的目光中,影子真的颠倒过来,仿佛有另一个王欣站在池水表面,也低头看着池水。 王欣吓了一跳,慌忙抬头,并向后连退两步。然而池水之上什么也没有,池水尽头也只是又一些相同的绿色。 他看到通向外界的玻璃门就在不远处,急忙向那边小跑过去。还未来得及触碰到门把手,玻璃墙面毫无征兆地突然炸裂开来,强大的冲击力将他掀倒在蕨草与泥土之中,玻璃碎片随之而来,如泼在身上的一盆水,压得他抬不起头来。裸露在外的肌肤上出现一道道红色裂纹,飞溅的鲜血染到绿色上,像刚被艺术家创作出的抽象画。 王欣忍痛站起,尝试呼喊却无人应答。没断干净的玻璃碎片仍有半人多高,它们向上竖立着,犹如鲨鱼锋利的牙齿,昭示着生人勿近。从上攀爬肯定不行,他只好捂着流血的耳朵,拖着受伤左腿踉踉跄跄地再次来到断成半截的玻璃门前。头部的痛感越来越强,和恐惧一起湮没了多余的思考能力,只能思考如何离开。 他扭动门把手,玻璃门却纹丝不动,于是决定撞门。 一下,两下,再一个一下,两下。 身后传来响动,似乎来自池塘,类似于水烧开后发出的咕哝声。王欣停下撞门,带着惊惧僵硬地转过头。鲜血和汗水模糊掉视线,不能确定不远处的池塘是否正在冒泡。 冰冷的时间会给出答案。池塘肯定在冒泡。 因为王欣已经看到从池塘里冒出的东西:高大魁梧、缠着毛毯、带着腐臭。他认得那东西,正是多年前消失在乔木林里的老王,也是时常出现在自己梦中的怪物。 怪物从池塘里迈出带水的双脚,用长满青苔的脚心踏上陆地,在池塘边的绿色里留下黑色。王欣不敢再看,开始发狂地扭动门把,不顾疼痛一遍又一遍地撞击大门。玻璃门开始产生震动,但仍旧打不开。 “该死,该死!”王欣大叫着,“有没有人,珍妮丝,罗斯,徐汇!” 没人回答。以前总会给出答复的珍妮丝也选择不去打破大楼里的寂静和诡异。 来自地衣的陈腐气味越来越浓,代表着怪物越来越浓。 谢天谢地,门框与门锁终于松动。又一个冲撞,王欣和玻璃门一起飞了出去,玻璃门砸在地上纷纷碎裂,后者倒在碎玻璃上,衬衫已经被鲜血染红。他来不及为伤口哀恸,尽全力冲刺到总局大门前,可刚才还打开着的玻璃门不知道为何上了锁。 王欣低声骂咒骂,放弃继续撞门的想法,朝侧面跑去,跑到楼梯口继续向上。一层又一层,无论跑到哪里,怪物都紧追不舍。 顶楼一片死寂,王欣在最后一段路上停下脚步。 因为他看到身穿白大褂的简站在道路尽头,即便隔着很远,他也能从简的身影上感受到死人的气息。这是十分诡异的一幕,一旁欢悦的氧气出风口见证着一切。 在王欣停下脚步的片刻之后,怪物便出现在身后。他看向怪物,发现怪物身上的毛毯消失不见,露出不属于人的躯壳。躯壳表面覆盖着一层淡黄色的粘膜,粘膜之下,能看到仍然活着的老王在里面痛苦的挣扎,老王竭尽全力想要撕开粘膜,但似乎任何的努力都只是无济于事的徒劳。老王不会成功,而倔强的挣扎只会带来痛苦。 喘息之际,王欣目光下移,看到怪物脚下的地板变成一大滩柔软的肉块,血管如散落的毛线肆意洒落。 身后的简开始穿越阳光,径直朝王欣走来。 王欣放弃注视老王,用模糊且鲜红的视线打量简,她一定不是真实,所有都不会是真实,都是虚幻的恶魔使出的夺命手段。然而他再也无处可逃,前有迷惑的魔鬼,后有散发腐臭的怪物,应该向哪里跑去?他注意到侧面化为齑粉的玻璃,整个中央花园的玻璃从顶部一直碎裂,只在底部留下一排高大的锯齿。所以能跨过护栏,从不再存在玻璃的空白跳下去,直接跃入中央花园。 然而这里是五楼,如果运气不好——不是会摔死在树上,任由一根尖锐的松树枝穿透脆弱的肉体;就是会直接砸在地上,等待断掉的肋骨刺入心脏;也许还有第三种可能,那就是掉入冰冷的池塘,变成和老王一样的存在。如果运气好呢,王欣蠕动喉咙,他确信自己的运气不会很差,繁密的树枝可能会帮助自己卸掉大部分的力,让自己能安全落地,骨头应该还是要断上几根,没准会残疾,但不会刺入心脏。 那之后该怎么办?老王和简还是会追下来。王欣非常后悔自己跑到这么高的地方,是自己害的自己无路可逃。但他更应该后悔自己的犹豫不决,这是由源自内心的恐惧造成的。简的身影虚晃一闪便来到王欣眼前,现在他更笃定对方是个鬼魂。王欣被简扑倒,这一过程轻而易举,彰显了他的无力。接着,拳头在眼前落了下来,王欣感觉到自己的鼻梁被打断,鲜血止不住地向外冒。 他有种即将溺死的感觉,眼前由红转黑,失去所有感知。 不知过了多久,王欣又有感觉传来。他感觉到世界的晃动,思想变得和世界一样疯狂。他是无数只蚂蚁中的一只,被许许多多和自己长相相同的同类踩来踩去。他是在蛛网上挣扎的飞虫,孱弱的翅膀经受着来自八只眼睛的炽热灼烧。他是冻死在冬天里的迷路麻雀,尸体从树枝掉到冰面进行无休止地滑行。 没错,他感觉自己正在滑行,或是……被拖动。 被谁拖动?他用尽力气睁开眼,看到身穿白大褂的简正拽着自己的裤脚,拼命拖动。王欣能看到汗水从简的脸颊上滑落,滴在地上,又被王欣用身体涂抹均匀。 他再次昏死过去。 恍惚里,他看到老王。不过不是怪物,而是自己熟知的那个老王。 王欣看到老王在森林里迷失,把异常藏进体内带回家中。他一直在与一种无形的存在做着某种困难地对抗,自我与迷失这两种力量长久以来不分上下,直到一伙带着凶恶的人闯入乔木林。他们先是开枪打死老王的妻子,狞笑着从痛苦的老王身上汲取欢乐,等他们感到腻了,又往老王肚子上连开三枪。这三枪不会让老王立刻死去,他们要在老王身上榨干最后一点价值。 但令所有人意外的事情突然而至,老王没有死,他不明所以地接受了不死的现实,又用铁锹把所有凶恶之人的脑袋一个又一个敲爆,发泄掉属于人的最后一丝情感。 老王选择了迷失,王欣得知了真相。 然而这是真相吗?自己为什么现在会知道,自己又在哪里?总局消失的人在哪,炸裂的玻璃和突然出现的池塘又是怎么一回事? 哪里是虚幻,哪里是现实,怎么区分两者,怎么证明自己不是灵魂是实体,怎么证明自己有或是没有灵魂? 王欣的视角疯狂宣传,就像困在万花筒里,光晕和光影代替了一切。 等王欣停下,他看到浑身是血,表情木讷的老王正用铁锹铲着土,泥土从铁锹上洒落,在王欣的眼里越来越大。他感受着新鲜泥土的触感与气味,与此同时,还有一股血腥味。 疯狂的想法涌入王欣的大脑:我带人闯了进来,杀了老王和老王的妻子,又被老王反杀? 那灾难呢,方舟呢,陈思源和可儿以及珍妮丝呢,后面的一切一切呢? 难道只是自己临死前的臆想吗…… 还有到底是谁在拖动我,是身穿白大褂的简吗,还是只是我逐渐深陷泥土的触感。 第73章 困难重重 玻璃破碎时发出的声音是毛骨悚然的。它碎了,倒也没碎得那么彻底;它当然也不是完好无缺,起码圆环建筑中央的玻璃顶就碎裂出一个大洞,这也是第一次,中央花园里的空气与外界的空气直接接触。 外界的空气拯救了整栋建筑腐坏的内里,拯救了受害者迷惘的内心。 几只来自外界的黑色的鸟顺着玻璃洞口飞进中央花园,正好被路过的简看在眼里,她停下脚步,一边用白色袖口擦着脑门上的汗,一边在心里猜测那些黑鸟来自哪里。大概是某处实验室的鸟,要么是偷溜出来的,要么是被和基因学家密谋的动物学家故意放出来的——他们喜欢把整座方舟当做实验场地。 为了昏死之人的安危,简没给自己多留出几秒的放松时间,她的目的地是医护室。一路上,她拖着两具沉重的身体,一具来自自己,另一具来自她的上司。 她不是专家,在各种药品之间反复纠结,最后选择了最普通的药和最寻常的方式。她先用一杯肯定干净的水给王欣喂下去几颗白药片,然后把杯子里剩下的水用力泼在王欣脸上,旋即又给王欣套上一副防毒面具。 泼水比药片好使,王欣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含糊不清地小声说道:“老王?” 简不知道王欣嘴里的老王是谁,伸手来回摇晃着王欣的肩膀,大声呼喊:“王局醒醒,醒醒!” 王欣逐渐清醒,当看清眼前那张带着防毒面具的脸后,张口问道:“哪里是现实?” “你中毒了。”简告诉王欣。后者没有说话,把两只眼睛眯成一条线,盯着天花板,想从柔软的顶板上找出虚假与现实的衔接处。 门外响起鸟鸣,鸟鸣并不尖锐高亢,相反是低沉沙哑的,但能从嗓音里听出兴奋,它们属于树梢,热爱中央花园,厌恶白色的实验室和冰冷的黑色鸟笼。 中央花园的生态系统此刻变得更加完整,盘旋的空气时时刻刻搅动着里面愉悦的氛围。 简悄悄摸到医护室门前,透过门上的小玻璃窗偷偷往外看。走廊依旧是空荡荡的,白炽灯的光芒盖不过正午的阳光,便偷起懒来,表现出昏昏欲睡的样子。 简松了口气,回过头发现王欣正直直坐在地上。这吓了她一跳,右手紧张地搭在门把上,做好随时开门逃跑的准备。 医护室的墙壁上挂满了应急管理措施,写字板上白纸黑字洋洋洒洒地估计写了万余字,可谓是面面俱到。但从来没人看过,作为应急措施,它是不合格的,作为背景板,它是乏味枯燥的。 “局长?”简的声音很小,如掉落在医护室地板上的银针发出的声音。 王欣扭过头,因为面具上镜片的缘故,眼神并不对外开放。在简看不到的情况下,王欣移动目光到门把手上,然后再把目光移回到站立的白大褂上。 “简?”王欣一说话就觉得头部昏昏沉沉的。 “局长,是我,不是别人。”简给予对方需要的回应,她伸手指了指自己脸上的面具,解释道,“请带好防毒面具不要摘下,目前整栋大楼的空气里都有毒。” 随着理智的逐渐恢复,下陷和溺水的感觉逐渐消失不见,但王欣还是能感受到一种凝视,这种凝视似乎来自于窗外,又似乎藏在墙上的字里行间,仿佛有成百上千只眼睛在虚无里紧盯着你。这种凝视并不恐怖,却会让你感到浑身不自在,冷汗从身上的每一处毛孔里向外渗出。 他觉得有些冷,于是蜷缩起来,用双手摸索手臂。 “你刚才有发烧的迹象,已经给你吃过药。开始会有点冷,过一会应该问题不大。”简像是感同身受,知道王欣一切动作的含义。 简除去时不时会为王欣解释一两句之外,再也没有其他多余的动作,并且一直与王欣保持着相对安全的距离。这令王欣感到十分安心,等到凝视的目光在时间的消磨下减弱到一定程度,他开始回忆,开始审视虚幻与现实的每一处细节,直到接受现实的含义。 “毒?”王欣彻底抛去老王给予自己的阴影,开始反问,并且正在尝试站起来,即便他的双腿还是有些发软,但已经能感受到地板带给人的坚实。 简仍旧保持着警惕,没走上去帮忙,慢慢说出三个字:“水仙花。” 王欣抬头看向出风口,猜测道:“有人把水仙花放到进风口,让它的孢子污染了整个通风管道?” “对。徐汇做的。” “徐汇?”王欣不敢置信,以至于再三确认,“你怎么确定?” “当时我在中央花园,大概因为植被阻挡的缘故,他没发现我。我亲眼看到他抱着水仙花跑了出去,戴着防毒面具,动作诡异。水仙花的叶子和花朵都消失不见了,但我认得那个花盆,只有水仙花用的是那个花盆,它是独一无二的。”简习惯于早晨抵达总局后,先在中央花里花上一个小时左右的时间,用来观察植被在一夜之间发生的变化。即便简从未发现过什么重大变化,但习惯一旦被坚持地保留下来,便难以改掉。 王欣知道简有这个习惯,这也不是个秘密,几乎总局里的所有人都知道。值得一提的是中央花园与办公区域所用的是两个截然不同的通风系统,大概也是因为简的习惯,才让她免于水仙花孢子的折磨。 “为什么他要这么做?”这次轮到简发问,她希望面前的局长具有为此解释的能力。 私人目的或是政治斗争,无非是这两种,但都过于宽泛。受到昨天晚上麦伯森的告诫的影响,王欣更偏向于政治斗争。源自于秘书长因自己的背叛而产生的怒火。 “不清楚。”一切都是猜测,王欣不敢妄下结论,只好让简失望。 “那下一步该怎么做?”简问。 “徐汇呢?” “出去后就没回来,至少没听见回来的动静。” “他跑不了。”王欣说,“除了你和我,还有其他人在这里吗?” “罗斯和怀特博士都在。” 王欣来到门前,站到简的旁边。这个冒然的举动令简感到不安,同时又察觉到对方的目光正聚焦在自己的右手,准确的说应该是右手底下的门把。两人的意识在门把处有个短暂的交锋,交锋最终以简的失败而告终。她放弃了对门把的控制权,这是失败的代价。 王欣代替了简原来所站的位置,像简之前那样透过玻璃窗向外打量。他注意到中央花园的玻璃并未完全碎裂,能看到屋顶貌似破了个洞,其余的地方因为视野的原因看不清全貌。 简站在后面,在王欣将注意力大部分投入到屋外的时候,说出了一个不好的消息。 “怀特博士死了。” “什么?” 王欣装作没听清,实际上是不想接受现实。 简继续说:“他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用刀割开了喉咙。” 王欣再次看向通风口,直到视线模糊,虚晃间,通风口喷出的无色氧气变成了蓝色,里面混合了太多死亡的味道。 “罗斯呢,你也看到他了吧?”王欣回过神继续问,而通风口那里依旧是普普通通的样子。 “当我看到徐汇的样子时,心里就有种不好的预感。于是从花园出来后,先去找罗斯拿防毒面具和武器。进去的时候罗斯就已经出现幻觉,但不太严重,戴上防毒面具后情况就变好了,目前应该还在装备库里休息。”简向前一步,示意王欣去看屋顶上的破洞,“罗斯情况变好后,我回到中央花园,用枪打碎了屋顶和侧面的几处玻璃,用来通风稀释空气中的孢子。全部做完后我赶去怀特博士办公室,很遗憾,博士当时在办公室里,并且没抵挡住幻觉。” 怀特年老,大概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没能多撑一会儿。王欣心想。又问简:“你什么时候发现的我,我当时在做什么?” 简详细回答:“从博士的办公室出来后,我听到顶楼有玻璃碎掉的声音,于是跑上楼查看,赶到的时候发现是您打碎得玻璃,并正准备往下跳。” “我记得我当时确实有过跳下去的冲动,也正是你突然出现阻止了我。” “我把您打昏了,但我没有相关的经验,下手有点不准。”简承认道。 “没事。” 王欣随口说道,尽力让自己保持镇定,但最终放弃独自承担这份来自心底的不安。他需要借助外力,并给予实践,他在药品柜里翻找具有镇定功效的药片,找到后没有用水,而是直接放到嘴里吞了下去。 药片还没发挥作用,但王欣在翻找的过程中,已经对下一步的做法有了思路。 “先不管怀特博士,尸体在此刻起不到任何作用。我们要汇聚有生力量,先去装备库找罗斯。” “好,我同意。” 尽管是简拯救了王欣和罗斯的性命,但王欣看得出来这位女士的精神即将到达极点,她的大脑无法再为其提供思考,她需要一个主心骨来带领自己度过今天。 “找到罗斯后回通讯室去,我们需要与勘察队保持联系。如果徐汇的目的是破坏勘察计划,那绝对不能让他得逞。”王欣率先走出医护室,先走楼梯到达第一层,再朝装备库的方向行进。 “我们不应该报警吗?”简在路上的时候问。 王欣笃定道:“警察管不了徐汇。不过我不会放他不管,他会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他会死吗?”简的问题有些幼稚,让王欣找不到合适的答案,“他杀了博士,甚至差点杀了我们……我敢打赌他是想杀死所有人的,但……他真的会死吗?” 王欣没有回答简的问题,而是反问道:“珍妮丝看到了吗?” “没有,我去找博士的时候会路过她的办公室,门是敞开的,但里面没人。” “她离开的时候都会关门,这是她的习惯。” “产生幻觉后就不会随手关门。”简顺着王欣的话联想到珍妮丝的境况,她可能正蜷缩在这栋大楼里的某个角落,肉体逐渐变得冰冷,身体完成向尸体的过渡过程。她打了个寒颤,不敢继续想下去,也期盼王欣不要再提起。 但事与愿违,王欣还是说道:“我们需要分头行动,你和罗斯去搜索整栋大楼,我一个人去通讯室。” 简没吱声,她知道等见到罗斯之后,王欣还会再重复一遍要求。 沉默的途中,他们路过总控室,王欣顺手关掉了全部通风系统。大楼将通风这项工作交给自然,迎来净化一切的风。 罗斯状态不错,甚至比王欣还要好点。他对徐汇的所作所为表现得十分气愤,一小部分气愤徐汇的背叛,大部分气愤徐汇不留情面的大开杀戒。 “他肯定把整个水仙花都磨成粉,然后散在通风系统里。”罗斯愤怒道,“单是花朵上的孢子就能让人在一天之内离奇死亡,他把水仙花全部磨成粉是想在短时间内杀死整栋大楼里的所有人!” 王欣纠正道:“今天是休息日,他想杀的只有我们。”或者说是只有自己,其他人都是无所谓的陪葬。 “我想我们太相信彼此了。”罗斯的话不太中听,“我想说的是,我们三个人之间,能彼此信任吗?” “当然,我们同样是受害者。” “但有人不是。”罗斯看向简。 简表现出怒色,声音都处于破声的边缘:“你什么意思?可是我救了你!” “你完全可以通过这种办法来盗取我们的信任!为什么出事的时候你偏偏能在中央花园里躲过一劫?谁都知道你来总局后习惯先去中央花园,为什么徐汇在投毒的时候能把这点忽略?” “鬼知道他当时在想什么!我为什么要故意这么做,明明能直接杀掉你,却还要先救活你?” “你可能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秘密,所以用救命这种事情来获取信任。等拿到秘密后,你还会把我们杀掉!” “局长可以怀疑我,但你凭什么,你有什么秘密值得我如此大费周折?” “那你来解释一下徐汇为什么会忽略你?” “够了!”王欣愤怒呵止,“现在不是争吵的时候,罗斯,不要把你的想象力放在没有证据的怀疑上。” “长官,我也是想考虑全面。” “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但你的猜测站不住脚。我专门调查过徐汇,他的真档案没有一点问题,应该是被人收买,才会中途选择背叛总局。我了解他,他不是杀人的料子,做这件事情的时候肯定非常紧张,我甚至怀疑要不是肾上腺素的帮忙,他甚至都撑不下来,高血压和心脏会先要了他的命!如此紧张害怕,出现手忙脚乱和思考不周的状况简直不要太正常,不可能不把藏在花园的简忽略。有时候不需要想太多,答案可能很简单。” “想简单点,走狗屎运罢了。”简冲着罗斯阴阳怪气道。 “行了!”王欣再次出言阻止二人即将发生的二次争吵,“还有正事要办,还有人要找。要吵等找到珍妮丝,等勘察队平稳落地后再吵。到时候有什么气什么怨,我也奉陪到底!但是现在,你们俩给我老老实实地去找珍妮丝,搜遍整座大楼后,再来通讯室找我!” 王欣来到空荡的屋子里,坐在冰凉的椅子上,面对复杂的仪器和简单的听筒与话筒。此时此刻,药效彻底发作,当不安归于沉寂,怒火涌了上来。那些令他生厌的人一一浮现在眼前,此时的他恨不得将他们全部碎尸万段,然后把数不尽的骸骨从高空扔下。 冰冷的金属扶手协助王欣浇灭了心中的火焰,椅子像是体力不支,突然开始咯吱咯吱得响个不停。通讯室没有一扇窗户,再加上防毒面具的原因,王欣觉得很闷。 等待了一会,通讯系统传来回应。是关涛的声音,正在询问总局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到现在才与他们联系。 王欣佯装调试信号耗费了大量时间,随即让关涛即刻报告队伍情况。除了关涛的声音外,王欣还能听到来自其他人的嬉笑声。重返地面的确也是令人激动的,所以王欣没有扼杀掉队伍里的这股氛围。 汇报中途,罗斯和简来到通讯室。他们一见到王欣就轻轻摇头,默默示意他没有找到珍妮丝。王欣没有打断关涛汇报,一边听汇报一边拿出电话,晃着电话和简比划口型。而简则指着电话先是点头,然后摇头。 意思是电话打了,但没有打通。王欣无奈地摇摇头,电话被他垂头丧气地扔在桌子上。 珍妮丝不在大楼里,电话打不通,在关键节点人间蒸发。 但很快他们就知道了珍妮丝的确切位置,这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没等王欣来得及质问,一则讯息传到他的手机里。他没想立刻查看回复,但余光还是瞥到了。 讯息来自可儿,里面的内容让王欣如遭晴天霹雳。 构成世界的是无数个巧合。 这位地面勘察总局的局长非常同意这点。体内的药效稍纵即逝,他有种灵魂出窍的感觉,站在不远处的半空中,看着自己的背影……一个转瞬,看到屋顶破碎、毒气弥漫的勘察局……再一次,看见即将出发到未知的勘察队……最后,他看到毅然决然的陈思源。 局长看着一地鸡毛的破烂事,不知道该从何入手。 第74章 第一日:新旅程 我自认为处于乐观主义和悲观主义中间的位置,这一位置十分宽泛,不好听的解释就是容易来回摇摆。但请不要用墙头草来形容我,这只关乎最基本的处世态度,与不同阶段所处环境下的道德水准相关。 要论影响,顶多会让人对我感到捉摸不透。神秘感、飘忽不定,甚至是有关不好相处的词语一直伴随着我,从小学到大学毕业,年年都是我的标签。 话说回来,我还是因为这种性格才得以被军方的军情部门看中,也是在工作中,我学会不让自己继续表现出一副不好相处的样子。但因为工作的特殊性质,在例如家人、朋友(工作以外)、邻居、同学等旁人眼中,依旧披着一层面纱。 保持神秘,对干我们这行的人来说不是个坏事。 我在这个部门兢兢业业工作到当下的每分每秒。如今,我已年近四十,经历与时间联手教会我成熟做事与坚定立场。我的朋友约翰觉得我在加入地面勘察总局之后,变得不如之前成熟与坚定。这大概是因为和上司发生感情和临时加入勘察队的决定,一起影响了他的判断。 我猜大概率是因为性事的原因,毕竟所谓的朋友也不会过多担心我的安危。他担心的无非是我的立场会不会发生改变,我的加入会不会影响他顺利完成任务。 为此,我虽然还没有机会向他说明,但我会先在心里给予保证——他的所有想法都是多余的。我将工作视为责任,责任是生活的必需,而情爱则是放松时的必需,关键时刻情爱或许应该为责任服务。 请不要质疑我的想法,我的处世观点受到工作环境的道德水准的影响,或高或低,我都不会过于纠结。 除了性格上挂有独树一帜的旗帜外,我还有大部分现代人都没有的爱好。 写日记。 第一次写日记的时候是在初中。那天,我被一群比我高大很多的坏女孩逼到墙角,只因为我在考试的时候没有同意旁边女孩想要“借鉴”的提议,她就在考试之后去自己的帮派里抱怨哭诉,让人给她出气,活像个找不到妈妈的白痴雏鸡。 我天真地把这个比喻告诉了围堵我的坏女孩们,果不其然引起了她们的哄笑。但好巧不巧,雏鸡是帮派老大的妹妹,老大不在乎妹妹是否是个雏鸡,但他很在意“找不到妈妈”这句话。 大概是因为单亲家庭的缘故,这句话很伤人,我后知后觉。 也是自己活该,他们对我的谩骂终于在我的作死下演变成毒打,我无力招架,被打得鼻青脸肿。 回家以后,我把自己关进房间独自生闷气。我拒绝吃晚饭,拒绝与父母讲话,拒绝看到夕阳,但我又想把心中的想法宣泄出来。于是也算自然而然的,我把想法写进笔记本里。我把对我拳打脚踢的少女们描绘成恶魔,并对他们的行为标注成白人与有色人种之间最亲密的合作。 在此声明,我并不是种族主义者。至于为什么要冠以这种标注,很可能是电视上有关种族言论的新闻影响了我。不过站在种族主义之外的立场来看,主导那次联合作战的姑娘,与周边的某些狂热分子相比确实足够大度。 结束回忆,重新回到正题,不管怎样,我开始写日记,并记录下如今发生的一切。所以读到这句话的人应该也能猜到,这是一篇日记。我用了新笔记本来记录即将开启的地面之旅,希望崭新的东西能为我们带来好运,好让我能亲自为大家朗读勘察队在地面经历的一切,而不是三五个调查员装模作样的调查真相。 如果翻开这篇日记的你是一名调查员,请认真做好本职工作,温柔对待我的笔记本里的每一页纸张,千万不要边读日记边吃三明治,更不要随意撕扯一张空白纸来擦嘴。如若不然,我诅咒你会成为基因计划失败的实验品。 真的回到正题,开始陈述今天一早的经历。 停机坪与我以前见过的那些相比小上许多,两架军用直升机各自停在左右两侧,表现得互不相识,互有派别。 勘察队成员之间的关系没有如此僵硬,几个月的培训生活让大家对彼此有了初步的了解,默契也在心底生根发芽。可时间毕竟太短,我仍然不认为可以用亲密无间这个词来形容我们。 互有派别……我必须承认勘察队在这点上与两架直升机相似。 显而易见,关涛肯定站在局长那边。约翰的立场只有我清楚,而我们之间相识的关系也会暴露我的立场。至于其他人,他们大概站在学术那边,希望他们单纯的想法不要惹来麻烦。 除了那个叫做麦伯森的男人。 我的目光落在麦伯森身上,这位年纪看上去比我小很多的白种男人让我很是怀疑,他年纪不大,两只耳朵起码带了四五个耳钉和耳环——比我盛装出席的时候都多,这是什么打扮,后勤小组如此前卫吗?我猜要不是成员必须身穿统一的制式服装,他选择的衣服肯定会很丰富多彩。从远处打量,我甚至感觉他还画了烟熏妆,也有可能那只是很明显的黑眼圈。 他的出现在我的意料之外,但年龄的差距和个性的大相径庭让我认为他不适合与局长做可以互相帮助的老朋友。 此时——请允许我在写日记的时候不喜欢用“那个时候”等具有提示写作时间的词语,我认为忽略写作时间,把日记里的内容描绘成实时经历能让阅读更加连贯,就想是你亲身经历,而不会时不时提醒自己正在阅读一篇日记。 重新来讲。 此时,麦伯森正与后勤小组成员相谈甚欢,确实很像多年的好友。 没错,犹豫再三之后,我还是决定用“像”这个词语。他的档案无懈可击,表演不出纰漏,他很不错,与真正的后勤小组成员之间的密切互动让他看上去也是其中一员。 但他的互动太过频繁,如果真的是成天混在一起的同事,尤其是男同事们,才不会无休无止地谈论,即便是对方即将深入险境,也无非只会拥抱一两下,然后说上几句回来一起潇洒快乐之类的告别话。他们只是同事,又不是父子或是同生共死的手足。 更何况男人们才不会在上班时间聚在一起唠家常,他们的交谈只存在于下班后的个人空间里,围绕游戏、啤酒、性感的女人、娱乐场所……展开话题,仿佛只有借助这些,这些家伙才能敞开心扉。 我敏锐的直觉不仅仅发现了这个,我还留意到他的眼神似乎总在我身上有意无意地瞟来瞟去,很隐晦,几乎不可察觉。这种怀有目的的隐秘观察并不带有邪念,混迹过酒吧等娱乐场所的我知道被怀有颜色的眼神打量时的感觉,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 我相信直觉带给自己的判断,毕竟它从未出错。 直觉的锻炼也来自于我的职业生涯,经历过一段从早到晚、无休无息、死伤相随的时间后,我的感官变得异常灵敏。后来又经历过无数次的验证,我可以放心地把对人或事情的判断交给直觉,我很信赖它,它也从未让我失望。 所以——我该小心麦伯森,若是他是局长的眼睛的话还好说,我无心破坏局长的计划,甚至对这个上司的确有点喜欢,我想帮他;但它如果是其他派别藏进来的眼睛,那的确要小心。目前,军方和政客之间有着隔阂,若是被其他人知道我们前往地面的真实目的,不搅得天下大乱誓不罢休的政客们一定会揪住军方的这条小尾巴,拼命攻击。 勘察队要在停机坪停留一个半小时左右的时间,在这段时间里,方舟会小心翼翼地做上一个俯冲下降,这并不是为我们开启的特权,而是经常都会有动作。等到达适宜直升机起飞的高度后,我们会整装出发。一段时间后,直升机会把我们送到目的地,届时,我们的旅程才算正式开始。 而我是队伍里的第七位成员,本不该存在的成员。 因此在等待的时间里,我需要想好应付局长隔空审问的理由和措辞——虽然木已成舟,他无法将我踢出队伍,但解释清楚总归有益于任务展开,也能让疲倦的局长稍稍舒心。我也想过实在不行就对局长开诚布公,当然是在私下,只对他一个人坦言。毕竟我和长官已经确认,局长会是个可靠的朋友,坦诚也许是最有力的武器。 不过总局貌似出了状况,关涛花了好久才与局长取得联系。通讯设备传来一阵杂音,随后趋于平静,局长的回复终于传来,因为他的授意,关涛并没有回避旁人。 随后,关涛先询问联系不上总局的原因,局长在通讯设备中给出的答复是信号调试。在我看来这是很敷衍的搪塞,信号都是早已调试好的,每日早晚测试两次,从无问题,怎么可能会偏偏在这个时候出现状况。 关涛是名军人,以他的风格定然不会反驳,也没有理会其他人脸上的表情,直接开始按照局长的命令汇报当前进展。在重复已到成员姓名的时候,关涛把我的名字放在最后,事实证明这么做是别有用意。 听到我的名字后,通讯设备的另一边迎来一阵沉默。 片刻的沉默过后,局长的声音再次传出:“你带她到方便说话的地方,我有问题问她。” 早有预料,我冲关涛点点头,后者得到示意后立刻拿起通讯设备,对我做了个请的手势。 我们一前一后远离人群来到角落,关涛首先做的便是环顾四周,确认没人能听到我们即将要说的内容。 “局长,您可以问了。” 电磁声响了两秒左右,而后传来局长的声音,听上去悠远且疲惫。 “我想我能猜到你属于哪里。” “我属于勘察总局,长官。”我认为这是个不错的回答。 “你确定吗?”对方的态度同样出乎我的意料。 我在之前准备好的说辞和理由看来是用不上了,短暂的斟酌过后,我用十分诚恳的语气对总局说道:“十分确定,并且我向总局的所有人保证,我也会全力确保勘察计划的顺利完成。” 这是我斟酌过后的用词,特地用了“也”这个字眼,我相信局长能听出来。 或许真如我想的那样,真诚是最有力的武器。现在,射出去的真诚发挥作用,我被允许参与行动。 “注意安全。” 这句话是局长留给我们最后的嘱咐。 回去以后,大家看我的眼神有些不对。 “总局并没有告诉我们你也要去。”维斯特率先站出来质疑,他担心我这个副局长怀有与友善相反的心思。 我以副局长的语气回复他:“这是我一手主导的项目,是我的心血,我有必要和你们一同前去。留在总局,待在办公室里,我不愿意承受这种煎熬。” “恐怕这并不符合流程。”这次说话的是约翰,从他的眼神里我可以看出,他也是在演戏。 我回答道:“局长已经准许。” “那你是以什么身份参加,还是局长助手吗?” “不会。”我摇摇头,顺势转变身份,“我只是成员,和你们一样,听命于领队和总局。” “我没意见,多一个人或许多一个帮手。”黛西向我表达出足够的友善,我想她也很希望有另一名女性加入进来。 “那我无所谓,反正我们认识很久,我相信她。”约翰说道。 巫清华博士是最不喜欢理会这种事情的人,他无时无刻不在翻看书籍和资料,即使是现在说话的时候,眼睛都没有从手中的资料里移开。 “无所谓。”他轻轻回答。 维斯特与麦伯森也没有意见,但我感觉到从麦伯森的眼神里传出来的监视意味更浓。我则尽力装作毫不知情,在心里打定主意先约束好自己的行为,在确定对方是敌是友之前,把自己藏在伪装之下。 监视与反监视是我的老本行。 我的问题暂时解决,但关于总局,其他人自然会产生疑问。 先发问的还是维斯特,我把他定义成一个既聪明又愚蠢的人,聪明是源于其自身的职业,愚蠢则是因为这种沉不住气的性格。 “总局出问题了吗?信号都是调试好的,每天都有测验,不可能在这个关键时候出现问题。” “就你知道。”若是在平常,我肯定会翻个白眼,在心底骂上两句。 紧张与恐惧一直存在,只不过被装作兴奋的我们极力掩盖。但这种装模作样的伪装是不牢靠的,只需要一点点不合时宜的东西就能把藏在心底的情绪全部勾引出来。 显然,跳出来的维斯特就是这个不该出现的人,嘴里说出来的就是不合时宜的问题。 与此同时,我开始考虑心理学家在队伍中的作用,以及催眠和镇定物品的合理应用。 关涛并没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反问:“怎么,你想退出?”听得出来,关涛对维斯特的问题感到不满。 表现最明显的当属黛西,她已经脸色惨白,似乎已经预见到自己的悲剧结尾。我走到黛西身侧,轻轻拍着这位姑娘的肩膀,并温柔地多说一些带有安慰目的的话语。 “我并不是想退出,但我认为大家需要一个牢靠的后方作为保障。” “总局很牢靠,可以和我以及通讯员麦伯森保持稳定的联系。” “但信号的事情明显存在问题,为什么不告诉我们?” “为了让我们专注于各自的任务。总局的事情局长以及其他人员会负责,不需要我们多做考量。”关涛走到维斯特面前,他比维斯特矮很多,可爆发出来的气场会让旁人感觉他才是那个巨人,“医生,如果你想离队,你还有机会抓住这个耻辱。如果不想,那就专注自己的事情,确保每个成员的身体健康。” 维斯特故意与关涛拉开距离,用手推了推眼镜,低下头,不甘地说道:“我和总局签过合约,现在已经退出不了。” 评估与实际的差距会很大。作为旁观者的我默默记下这一事实。 “那就专注任务,只要专注,任务并无难度。” 只要专注,任务并无难度。我觉得这句话可以作为一句催眠口令,可惜的是队伍里没有会催眠的人。 心理学的重要性逐渐体现,我也开始在此时认为第二支勘察队应该要有心理学家的参与。若是没有合适的人选,去设计几个催眠口令,由最为稳定的领队掌控,也不失为一种良好的备用选择。 我在此时化身为观察员,思绪全被心理和催眠这类词语抓走。从嘴里蹦出来的安慰话语在这种无意识的情况下变得来回重复、杂乱无章,的确,我逐渐忘记了旁边的黛西仍旧被紧张困扰。 可以将直升机螺旋桨发出的轰鸣声当成提示音,在这种提示音之下,每个人的各种心思都能被拉回。 我们陆续登机,在摇摇晃晃的失重感的包裹下离开停机坪,伴随着巨大的嘈杂声驶离方舟。如离巢的飞鸟,飞向未知的远方。 中途有过一小段的堪称剧烈颠簸,驾驶员告诉我们是一群黑色的大雁所导致的,它们似乎想要阻挡我们向下飞行,但又惧怕螺旋桨携带的恐怖,一直未敢采取更加危险但却有效的措施。 心惊肉跳的飞行接近尾声,接下来,恐怕会是另一段惊心动魄的旅程。 由衷地希望我们能够撑得足够久,也但愿可以拨开雾霭,得以窥见一点新世界的光。 第75章 没入白沙 舱门打开,来自地面明晃晃的白光迎面扑来。适应之后,我率先跳出舱门。沙地柔软,却比任何甲板都要坚实。即便身穿军靴,仍能透过皮革感受到来自沙粒的灼热。 海面吹来带着咸湿气息的风,我的目光被风吸引,想要看清它的轨迹。海风会一直吹到城市边缘,直到遇上一排排的棕榈树才肯停下。没有连廊和黑墙的骚扰,天空很是直爽地为大家展示一切。我得以再次见识到它的广阔,没有过多的形容词,只想说它仍然和记忆中的一样,是以前随时抬头都能看到的样子。 延绵数公里的海岸线上,青蓝色的浪花缓缓翻涌,同欲拒还迎的白色细沙浪漫调情。海鸥于天空中盘旋,等到兴致盎然便会来到沙滩,以第三者的目光凝视浪花,宣誓主权。沙滩是懒散的,不愿理会海鸥与浪花的争斗,它也是妩媚的,因自己而生的争风吃醋恰能满足妖冶的内心。 有几只海鸥看上了一把废弃的遮阳伞,它们大度地把沙滩塞回海浪的怀里,转而挺起胸膛,站在暴露在空气下的龙骨上谈天论地。 这片美丽的海滩依旧被失落的色彩笼罩,来自旧世界的度假用具在更南边的沙滩上随意散落,在雨水、海浪、空气的共同摧残下,破碎成一堆无用的垃圾。几块灯光牌匾半掩埋在白沙之下,旁边就是早已无人光顾的沙滩烧烤摊,仔细去看的话还能发现几个绿色的酒瓶,其中一个脱离了大部队,滚落到公共厕所门前。酒水与厕所,也算是亲如兄弟。 现代建筑伫立在不远处的西方,隐藏在代表自然的绿色里,几栋学会保持安静的建筑躲过皮肉之苦,在荆棘的拥抱下死一样地睡去。 “还不错,没有骨头,没有海浪。”约翰在某些时刻说出来的话令人厌烦,对此,我已经习惯,见我没有回应,他继续开些十分无趣的玩笑,“我们应该带上点遮阳伞和椅子来的,还有冲浪板,这可是难得的度假。” 没人愿意理会约翰,几乎所有人都在用不同的目光去审视这片沙滩。 “我之前也以为会在这里看到许多尸体,但好像并没有。”黛西的脸上不再带有紧张,“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可怕。” “说不定都在沙子底下,一会儿走路的时候多多注意,可别一不小心就把死者的头盖骨给踩碎了。” “少说两句,约翰。”我出言提醒。实话实说,虽然我与约翰相识很久,也算的上是朋友关系,但我十分讨厌这种哗众取宠的行为,他自认为幽默的玩笑很容易让紧张在队伍中扩大。更何况约翰肩负任务,如此看来,我更不能理解他的轻佻。 所幸约翰还算识趣,轻哼一声之后索性闭嘴。几个月的相处,估计也让黛西习惯了约翰的行为,这位动物学家没让调节好的心态再次沦陷,并对沙滩上的海鸥表现出浓厚的兴趣。她开始拍照记录,成为我们当中最先投入工作的人。 我想去帮年迈瘦削的巫清华分担行李,却被他笑着拒绝了我的好意,“还没老到这种程度。”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看着巫清华的脸,我竟觉得这副干瘪的面容相较于以前有了细微的不同。看上去不再过分干瘪,更多了一丝丰润。 我没再坚持,同时也到了关涛重复计划与纪律的时间。 我们在原地休整了半个小时,时间一到准时出发。至于行进路线,大概是要先沿着海岸线向南前进,随后横穿海滩市抵达跨海大桥,我们今晚会在桥边休整。第二天清晨通过跨海大桥抵达迈阿密城市边缘,顺着边缘行进,预估会耗费很久,期间约翰需要多次微调方向,以确保勘察队能尽快进入大沼泽地国家公园。 在对人类不再友好的土地上前行,估计不会是一段轻松愉快的旅程。 在沙滩上前行两个小时后,一座长宽在十米左右的组合滑梯出现在沙滩同草坪的交界位置。滑梯外面趴着几只毛发潦草的野狗,我们这些路过的外来者明显打断了它们的日光浴。它们站起身来,用充满迷惑的眼睛打量着我们。 我也同样在思考。 它们得有多久没有看到我们这种物种了,是否想过这种曾经的遍地可见的物种为何会突然消失? 其中几只看上去拥有品种的狗应该是有过主人的,与我们对视一段时间后开始欢快地摇起尾巴,舌头也从嘴里伸出来,哈赤哈赤地不断呼气,摆出一副憨厚老实的模样。 不知不觉,我们的脸上露出微笑。 只有约翰笑出声来,他还向前挪动脚步,似乎想和它们来场亲密接触。但他的贸然举动引起了另外几只的不满,它们发出示威性的吠叫,强壮的四肢在沙地上略显不安。 “喔喔喔,坏狗狗!”约翰停下脚步,双手放在胸前,摆出防备姿势,“别叫,别叫。” “约翰,回来,我们继续赶路。”我并不担心约翰会受伤,他能轻而易举地扭断所有狗的脖子,但我也不想因为几只狗浪费时间。 “我认为可以驯服一两只,有它们当伙伴,说不定能帮我们预知风险。” “我们有狂犬疫苗吗?”关涛问维斯特,“破伤风?” “都有。” “那可以试试看,这是不错的想法。”关涛说道,并拿出微型冲锋枪对准前方。 关涛的允许让约翰来了兴致,他狞笑两声,又发出一阵兴奋的低吟,像是一只猩猩,不像是个情报人员。无奈之下,我也只能端起冲锋枪。 狗吠声越来越大,我能清晰地看到从它们嘴里飞溅出来的唾液,就连曾经作为宠物狗生活过的那几只也开始发出不安的呜咽。我有些担忧,小声说道:“要不算了,别惹麻烦。” “它们算什么麻烦?”约翰信心十足,已经摩拳擦掌。 滑梯上突然出现三道黑色的身影,打断了有序的脚步以及疯狂的犬吠。那是两只罗威纳犬和一只边牧,有着油亮的毛色,壮硕的肌肉以及炯炯有神的双眸。它们居高临下打量着我们,脚下的一群野狗恭顺得像是它们的臣民。 “它们看上去很有组织性。”黛西说道,“像是狼群。” “这不奇怪,它们的祖先也是狼,被我们的祖先驯化后才变成了狗,如今地面上没了人类,它们退化也不是不可能。” “但速度不可能这么快。” 面前的滑梯成了一座城堡,站在上面的是国王、军师与骑士,下面的是拱卫城堡的卫兵与接受统治的平民。 为首的罗宾纳犬展现出不属于这个品种的冷静和沉稳,它在与我们对视的过程中逐渐亮出獠牙,用低沉的呜咽宣誓不可侵犯的主权,并将一股无形的压力推到我们身上。 这股压力所要表达的讯息在我心里昭然若揭——我们肯定会赢,但会有一两个人受伤。这样的结果令我无法接受,我想不通在面对一群普通的野狗时,有三把微冲和一把霰弹枪作为底气,凭什么会出现这种不切实际的感觉。 “约翰,回来吧。”我不清楚关涛是否和我一样得到讯息,“那家伙看上去不太好惹。” 约翰没听,依旧目光紧盯,用放肆的对视来挑战那头首领的威严。 “回来,这是命令。”关涛沉声呵斥,“情况有点不对。” 约翰的直觉不逊于我,肯定也嗅到了危险的味道,不过任谁会甘愿向比自己低等的畜生妥协。 “领队,只要我们开枪,它们都得死。” “我们是勘察队,不是精于屠杀的刽子手。”关涛立刻否定,“慢慢退回来,我会看住它们。” “只是一群畜生而已。” “不值得在他们身上浪费子弹和药品。” “用不了多少子弹,也根本不会用到药品。” “我有不好的预感,你赶紧退回来,你想整个队伍因你受到连累吗?”我十分愤怒,却又不得不压低嗓音。 “约翰,你要服从命令,退回来!”关涛再次呵斥。 我想约翰肯定在心里做了一番思想斗争,最终,争强好胜的那方败下阵来。他妥协道:“可以,我会慢慢向后退。如果它们不纠缠,咱们就走吧,也节省些子弹,为了这群畜生不值得浪费子弹。”他一说完就开始向后退,动作很轻很慢,黑漆漆的枪口始终对准前方。 直到约翰退回队伍,意外都没有发生,我也感觉身上的压力一下子轻了几分。 我吐出一口浊气,问关涛:“接下来呢?” “你带着巫清华和黛西先走,约翰和维斯特随后,我最后。”关涛说道,“我现在的感觉没有刚才那么紧张,但也不能放松警惕。” 我们开始有序撤退,我甚至在心底庆幸那头首领能够保持冷静。我将此视作一次高等生物向低等生物的妥协,不能否认其中也许有丁点道德的作用,至于究竟占比多少,我无法给出答案。 约翰向地上啐了一口,口水与沙粒混在一起,形成一道旋涡:“我们为什么要怕一群畜生?我们有枪,即便没有枪,应该感到害怕的也是它们。” “你不是狗,怎么知道它们不害怕?”我没好气地回应,“你能不能安静一些,别让我为把你拉进队里而感到后悔。” 约翰不再出声,但免不了朝我冷笑。我也是突然有的预感——约翰的反常举动可能是表达对我的不满,用的是我无法理解的另类的方式。 我发誓自己之前和约翰一起合作过许多次,他没有一次扮演成小丑。 “还没问过,你以前做什么工作的,登上方舟以前?”麦伯森和约翰并肩走着,开始有意地闲聊。 “货车司机。” “货车司机胆子这么大?” “我是佛罗里达人,在我老家,每个人的胆子都不小。我还是货车司机,经常跑夜路,胆子要更大。” “你很懂怎么对付狗?” “我之前养过一只用来看家护院的狗,深棕色,眼睛像鹰一样,非常神气。”约翰顿了顿,忽然咧嘴笑着问麦伯森,“你知道这么一只威武的狗最怕什么吗?” “枪?”隔了一会儿,麦伯森回道。 “是我的拖鞋。”约翰故意发出很大的笑声。 不爱说话的巫清华总是手拿一枚样式特殊的棱镜,对着四周的环境照来照去,仿佛不用那枚棱镜,他就看不穿眼前的世界。 “巫博士。”我礼貌地向他问好,“这是什么?” “就是一枚棱镜。”巫清华把棱镜递给我,“方舟计划启动前,我还在临时勘测站,有一天去城市里的博物馆,在那儿发现的。” “有什么特殊含义吗?” “有时候会有,有时候没有。”巫清华接过我递还的棱镜,“在棱镜前面放上冰块一起观察,会看见发光的东西。” “发光?” “就是在原本的东西上盖着一层光,还有点褶皱的纹理。”巫清华十分耐心,“为了研究原因,到方舟之后我还专门买了个制冰机,很老也不好用,就这还花了我半年的工资。” “那您知道原因了吗?” “不知道,钱白花了。”巫清华双手一摊,笑出声来。 黛西有些期待退潮后的大海,不用下水,她就能观察到足够多的水生动物。从她向我表达的意思来看,其对水生动物,尤其是海洋动物的兴趣明显比陆地动物更加浓烈。 “有什么区别吗?”我不是很理解。在我眼里动物们都差不多,只有长得好看与难看,聪明与愚蠢之分。 “海洋很神秘,也难以接触,我们对陆地动物的了解比海洋动物要多得多。”这是黛西给我答复,“我以前的博士导师就是专门研究海洋动物的,我的博士论文也是关于海洋动物,相比较陆地动物,海洋动物才是我所热爱的。但毕业后,我却主要从事的是陆地动物的研究。因为我的家乡在内陆,如果继续选择研究海洋动物,就需要离开家去很远的地方,但家里人却只想要我留在他们身边。” “如果能回到过去,你会选择违背家里人的意愿吗?” 如果能够回到过去——我一直将此视为一道哲学问题,与人交谈的时候随口问上一句,或许能改变你对这个人的固有看法。 “大概率会的,我喜欢海洋。”黛西答道,“既然世界都要灭亡,不如在此之前去义无反顾地追寻自己的爱好。否则等真到了天上的那天,再想回到海里简直是天方夜谭。” “难道不想要多在家人身边陪陪他们吗?” 黛西坚定地说道:“不,我已经陪过他们一次了。下一次,我要去做我热爱的事情。” 浅显的哲学话题言尽于此。 然而当我们遇到那只搁浅的海豚时,黛西的坚定又有些动摇。 第76章 搁浅 难吃的罐头和熏制食品填满了我们的胃,食物与大海有着相同的味道,咸到难以下咽。 我不想太勉强自己,于是把手中剩下的最后一小块烟熏肉干扔了出去,飞在半空中的肉干被一只眼疾手快的海鸥用黄色的嘴一下衔住。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它又把肉干吐了出来,正好掉落在脚边。 看着那块被嫌弃的肉干,我无奈地笑了笑。接着把目光放到波光粼粼的无边海面,感受海风轻轻拂过面庞,安静地享受舒适的休息时光。 再次启程是半个小时以后,空旷的海滩上几乎只存在各类被遗弃的垃圾,并不具备研究价值,所以勘察队的推进速度很快,大概在下午一点之前就抵达了海滩上的转折点。根据卫星地图带给我们的提示,队伍需要从此处转变方向,向西南前行横穿海滩进入海滩市,再走过几个街区后便能看到那座跨海大桥。 也是在此处,我们发现了那条搁浅在沙滩上的海豚。 一直观察大海的黛西最先发现了一块略大的黑色阴影在海岸线上高高隆起,它被困在泥沙里一动不动,无形中蓝色的浪花成了它最自然的伪装。黛西本以为只是块突兀的岩石,但在好奇心地驱使下,她还是决定前去查看。阴影离黛西不过四五十步的距离,等她走近才发现发现那并不是岩石,而是一条白色的海豚,正侧趟在海岸线的浅水滩里,半张脸连同半边身子陷入泥沙制造的困境,喙部微张,露出排列整齐的牙齿,呼吸微弱,眼神涣散,跟着节奏在岸边跳上跳下的浪花成了它最后的依靠。 “我们得救它。”当其他人赶到时,黛西对大家说,“它还有救,我们得把它从泥沙里抬出来,放回海里。” “它肯定没救了。”维斯特盯着海豚扩散的瞳孔,给出相反的答案。 我也盯着那只眼睛,如漆黑的凌晨,表面浮着一层单薄的清水,我分不清那是存留的海水还是面对死亡时渗出的眼泪。 “它为什么会在这里?”巫清华蹲下身提出疑问,仔细打量这只海豚,“它的表面没有受到污染或是伤害,证明体内的声呐系统是完好的,不太可能到这里搁浅。” “博士,现在绝对不是研究的时候。”黛西焦急地说道,“关队长,现在救它还来得及。”她紧接着蹲下身,捧起双手舀起海水,竭力为海豚的身体保持湿润。 关涛问黛西:“该怎么做?”他不是那种冷酷无情的人,无论是黛西还是海豚本身,都足以令他动容。 黛西抓住了救命稻草,回话的语速很快,争分夺秒:“我们一起把它抬起来,然后放到水深的地方就行。” 深水区不算太远,我们的服装和军靴属于特质,防水是最基本的功能。 “不是什么难事,来吧,大家都帮帮忙。”关涛没用命令的语气。 我小的时候去过一次海洋公园,在那里与海豚互动过,十美元一次,可以喂它两条鱼,并轻轻抚摸它凸起的额头,旁边的饲养员聒噪地向我提起海豚的身体构造,尾巴、背鳍、呼吸孔、短小的喙、高隆的额隆……我还记得那种触感,光滑湿润,比沾了水的玻璃还要滑,像是没有阻力一样。但这次的触感不像我记忆中的那样,这只海豚的皮肤摸起来不像看上去那样光滑,而是有点粗糙。 这与它搁浅在这里是没有关系的,当我触摸它时,其表面依旧覆有充足的水分,但就是粗糙,甚至带着些浮毛才会有的触感,而我又在其表面找不到任何浮毛,毛发不会是透明的,如果真的存在,就绝对逃不过我的审视。这种感觉很怪异,就好像抬着的并不是一条海豚,甚至连水生动物都算不上,我敢笃定没有一种水生动物会有这样的触感。 这种触感让人感觉恶心,恰巧我抬的位置又是头部,双手拖住的正是其肥厚的额隆。我甚至能感觉到一大块厚重的脂肪在手里来回游动,像是在捏一大块充满韧劲的果冻。倏忽间,这种感觉游遍全身,我仿佛置身于一大块柔软且沾满粘液的恶心肉壁里,被不知名的,仍在蠕动的大块鲜肉来回挤压。它们甚至想要堵住我即将发出尖叫的嘴巴,然后顺着鼻孔或是耳道进入我的身体。 “珍妮丝,珍妮丝!”关涛看出了我的不对劲,他正努力呼喊我。我摆脱窒息的感觉,游离的意识正逐渐回到正轨。 “我没事,可能有点低血糖。”我不着痕迹地移动双手,尽量把手放在远离额隆的位置。我也试图不去注视它的眼睛,因为我开始从那只漆黑的眼珠里看到疑惑的神情。 它似乎对我莫名产生的臆想表示不解与不满。 我最终屏住呼吸,摒弃一切杂念,随其他人走完煎熬的路程。我们把海豚放回海水较深的位置,它似乎真的重获新生,尾巴有力地拍打水面,表达对生命的热切。而我依旧不想再多看它一眼,那股令人恶寒的触感仍未消退,我做出环抱的姿势抱紧自己,尝试压倒胳膊上倒立的汗毛,头也不回地回到岸边。 黛西跟在我身后,她表情凝重,没有达成心愿的喜悦。 “怎么了?”我问,下意识觉得能从黛西口中得到情感上的认同。其他人还在后面,我有时间与黛西进行一场私密的对话。 黛西摇摇头,说出一段倒人胃口的话:“那不是海豚的触感,更像是人的,我感觉自己在抬一个赤裸裸的人。” 我吓了一跳,没有想到黛西的比喻如此大胆。我忽然感觉胃里翻江倒海,跪在地上干呕起来,嘴里散发出烂肉的腐臭,全然没有一名局长助理应有的沉稳。 我没有吐出来,海滩还是没有一块腐肉,我也不相信能从沙粒底下挖出一具白骨。这里干净得只像荒废,根本不像有死亡经过。这种空荡与干净带给我未有的寒意,疯狂地敲击我的思想,不断提醒自己要思考清楚,究竟是什么洗净了海滩上的鲜血。 无数个名词在我大脑里飘荡,无数个问题随之一闪而过。是海浪所为,还是沙滩的自我清洁,也许要归功于饥饿的海鸥野狗,亦或是真正要感谢的是失去自我的海豚。 有一道力量强行把我的脸扭过去,我看到那只海豚安静地躲藏在闪着白光的海面下,露出一双与海水一个颜色的眼睛。 那双眼睛带着向往,不是对生命的向往。 它一定还会重复这一过程,等我们走后,等到夜晚或是明早,重新搁浅在这片沙滩上。 它终究是要死在这片沙滩上的,正如人要死在自己的家乡。 它要去哪,究竟为了什么而执着,真正向往的到底是什么? 我不想去探究这一行为背后的目的,但注视着那双眼睛,思想却不尽于此…… 化成废墟的街道什么都不用做就能干扰既定的计划,绕行耗费了我们大量的时间与精力,因此几乎整个下午,勘察队都在为成功穿过海滩市的街区而努力。 除了废墟,城市里的其他模样与我们设想的相同,堆满木屑、落叶和垃圾的道路,荒无人烟的废弃商铺,被爬山虎霸占的公用设施,像是被海风吹得歪歪扭扭的电线杆和路灯。这是现代与原始重叠而成的场景,在这里待久了,会产生一种割裂感,让你迷失方向,不仅仅是迷失现实里的方向,更会迷失自我,不清楚身处何地。 黛西的积极性一直不高,挂在脖子上的照相机始终没有打开,不愿用镜头记录在废墟里流窜的野猫,更不愿亲手扒开那些繁密的绿叶,去找一找有没有其他小动物活动的痕迹。 我在勘察总局时所要处理的事情纷繁复杂,其中一项很重要的工作就是与每个成员进行对谈活动,几乎是每天进行。在一次次的例行公事中,只有与黛西的对谈会让我产生只是在进行一场普通聊天的感觉。 这位年纪比我大概小十岁的姑娘性格开朗,待人平实,并对工作保持长久的热情。说起感兴趣的内容就会滔滔不绝,谈到自己未知的领域时会立刻转为倾听与学习,我本以为她的性格来源于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 但我错了,她曾亲口告诉我自己的童年并不幸福。 那是一场普通的对谈,在我和维斯特的交谈之后。 我每次使用的开场白都不同,从开场白上能猜测出这场对谈的核心内容:“和我讲讲你的童年,它怎么样?” “不怎么样。”黛西简短地回答,没有前几次的滔滔不绝。她神情落寞,不像在说话,也并没有隐瞒的必要。 我向她展示出安慰性的笑容,又担心她认为我的笑容含有虚情假意,冷漠无情的成分。为了将谈话顺利地继续下去,我仔细斟酌:“以我对你的了解,你是个乐观开朗的人,童年似乎没有对你产生不好的影响。” “我并不坚强,如果你想说是我的坚强帮助我平安度过了童年的话。” “你或许比你想象中的要坚强许多,否则也不会选择加入这项危险的计划。” “我只是试图让自己坚强起来,但真的不坚强。”黛西坚持道。 我记得当时的我在珍妮丝的性格资料上圈了个圆圈,意思是有待商榷。 “能仔细讲讲你的童年吗?” “你手中的档案资料里没有吗?” “太远的资料并不齐全,这是灾难带给我们的影响之一。” “这样的话我完全可以随便乱说,反正你也发现不了。” “我能发现。”我微笑着回答,“请谈一谈吧,你也可以当做一次倾诉。” 黛西同意回忆,我很乐于看到她能露出这种表情。 “一开始很幸福,我想比大部分人都幸福。大概从十二岁那年开始有所改变,那时我有上初中吗?我的母亲是名律师,能力很强的那种律师,但同样的,能力越强压力就越大。在一次外出办案的过程中,她被工作压力逼疯了——当时是在高铁上,一起外出的同事们聚在一起讨论案情,然后就开始听到她疯狂地大叫。我想起来了,那个时候我是上初中,刚上初中。” “你母亲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插话问道。 “她是属于干什么都能成功的那种人,能力非常强,比周围人都要聪明。也很乐观开朗,喜欢与人相处,也让所有人都喜欢和她聊天。邻居对她的评价就是,和她相处很舒服,也会感觉时间过得飞快。” “很抱歉,看来她的压力真的很大。”我的眼神柔和,即便说的是真话,也要在表情上能让人看出来我的安慰是由衷发出。 “看来她还不够乐观,不然也不会把自己逼成那样。我们的生活条件很好,她完全没必要给自己这么大压力。” “性格使然。有的人做事秉承糊弄原则,但有的人就是一定要做好每一件事。”我说。 “所以我对事情并不强求,工作也是投我所好,我喜欢动物,所以去研究它们。不过家里并不支持,因为做这行并不赚钱。” 我边点头边记录,从中感觉到不幸中的万幸——她单纯靠自己从一场意外中收获到另一种积极的人生观。 “因为母亲出事后,家里比之前更需要钱了吗?”我继续问。 “对。”她一直都表现的很平静,现在想来,她可能无数次回忆过这段历史,让自己变得麻木,好让这段历史每次被重新提及时,都不会对自己产生额外的伤害。 “母亲疯了,全家只靠父亲一个人支持,要应付母亲、我、工作、银行、税务等等问题,生活变得很困难。所以从十二岁以后,我没有过关于游乐场或是动物园的一切记忆。” “但你却对动物很感兴趣,并成了动物学家。” “那一定和我家附近的流浪猫和流浪狗有关。”黛西笑道,“搬家后那附近还有一小块荒废的池塘,一下雨里面的青蛙就异常兴奋,一叫就是一整晚,声音甚至像鸭子。” “你和亲戚的关系如何,他们是否有帮忙?” “很普通的关系,至于是否有过帮忙……我不知道,父亲不会让我知道那么多。” 我大致能了解这种普通的关系,普通到一年甚至几年见不到一两回,普通到对方不清楚你的年纪,更不用提是否已婚。我也一样,记不清他们的长相,分不清我与他、他与他之间的关系,至于姓名,他们的姓名比课本里的长篇大论还要难记。 “你究竟有多热爱动物?” “非常爱,我可以聊它们聊上几天几夜。” “那倒不用,我们时间有限。” “我可以提一个问题吗?”得到我肯定的答复后,她继续说,“你应该多问问我专业性的问题,你还没怎么问过呢!” “专业的东西看学历就可以,太深奥的我也不懂。” 黛西“哦”了一声,并说按照我的思路来进行谈话。 我问出那场对谈的最后一个问题:“你认为你对家庭给予最多的是什么?” 黛西对这个问题仔细思考了一会,然后认真地回答:“陪伴。” 当时的我对这个答案算得上是比较满意,但说不上非常满意,换句话说并不是标准答案。直到知晓黛西为家庭放弃研究海洋动物的理想后,我才转变了观念——人生的答案没有最正确的,只有最贴合的。 所以我对黛西的萎靡状态并不担心,并认定她只是需要好好休息,最晚到明天清晨,她就能重新找回状态,甚至比之前还要好。她是个可以一直进步的人,能比任何人走得都要远。 任何人里也包括我,因为直到我们选定好扎营地点,那种滑腻腻的触感仍未在我的手上消失。前进途中,我时不时地就要把手放在衣服上来回擦拭,甚至在路过几辆落满尘埃的汽车时,还曾伸手触摸它们冰凉的外壳。 但都无济于事,我一直无法将这种恶心的触感驱逐出我的大脑与双手。 我用触摸过生脂肪的双手吃过晚饭,期间强忍住一阵又一阵连续作呕的感觉。 又在帐篷里捱到午夜,这个时候是约翰值勤,等时间差不多了,我先是把脑袋钻出帐篷,在确保每一间帐篷都处于紧闭状态后,才轻轻来到约翰身边。 “来这边。”我轻声说道。 约翰跟我来到距离营地稍远的地方,找到一处斜坡,我们站在斜坡以下,既能看到营地,又能借助斜坡隐藏行踪。狭长的跨海大桥在我们斜前方,躲藏在黑夜里,显得神秘而幽邃。桥底下是恐怖的黑色海水,时而沉寂无声,时而低沉哀嚎。 “怎么了?”约翰脸上露出一丝不快,他明知故问,知道我为什么冒着危险叫他出来。 “白天你在发什么神经?”我质问道,“就不能像以前那样当个透明人吗,为什么非要跳出来?” “勘察局的人又不是傻子,他们都知道我有问题,那还需要我表演什么,不如干脆活跃起来,表现点不一样的给他们看,说不定还能让他们放松对我的监视。你会每天去监视一个白痴吗?还有,说到暴露这点还得归功于你,要不是你突然出现,他们对我的怀疑或许还没这么重。” “可你根本不需要这么做,只要保持沉默,然后等到地方后去完成任务就可以,这是最稳妥的方式。” “我无非是多说了两句话,对谁都没有影响。”约翰耸着肩膀,装作满脸无辜。 “你想要屠杀那群野狗,不是吗?”我瞪视着约翰,“你心里清楚那群野狗和平常的不一样对吧?但你还是执意要这么做,甚至想违抗命令,把伤亡带到队伍里!” “我是想为队伍增添点帮手,好心而已。”他的话让我感到恶心,他从未有过这种言行。 “你还在狡辩,还在胡扯!你是怎么了,咱们合作过无数次了,你没有这样过。” “我的做法全是为了任务着想,我要去的地方和勘察队去的地方可不在一起,到时候我或者咱们两个需要单独行动。找几条狗来帮我们有什么不对?就像祖先做的那样。” “祖先也知道要驯化对他们没有敌意的狼,而那群野狗对我们充满敌意!” “你和我又不会因此受伤,受伤的顶多会是那两个学者或是那个医生,大概率是那个老头。用他们的受伤来换咱俩的帮手,很划算啊。”约翰无所谓地说道。 “上局要我们完成任务,但没要我们阻止勘察局完成任务。” 透过黑暗,我能看到约翰露出一种很下贱的目光看着我:“你既然来了,就要确保完成我们的任务,而不是勘察局的任务。你这么维护勘察局,不会真把自己当成勘察局的人了吧?假戏真做,是因为那个局长吗?” 我后退一步,第一次在约翰身上感到陌生:“你什么意思?” “你是不是早把自己的身份,我的身份,甚至是我们的目的告诉他了?” “你在胡言乱语什么?” 约翰打断道:“冷静点,听我说完,我还没说到重点呢,没必要就这么激动。你肯定都说了吧?那个局长许诺你什么了,还是单纯因为他的床上功夫?” “原来这就是你想的。”我恍然大悟,但同样因为这个可笑的理由怒火中烧,“约翰,收起自己的龌龊,你过于放肆了!” “是你先越的界!” “我并没有过任何背叛的行为,我没有告诉他你我的身份,更没有告诉他我们的计划!”我反驳道,这场交锋已经在黑暗里悄悄地爆发到极点,“勘察总局也不是我们的敌人,甚至可能成为我们的盟友。收起你的妒忌心,不要再做出格的事情。” “是不是盟友并不是你说的算。” “我说的是不算,所以我只是按照上局的意思行事!” “上局只是你编造出的谎言。”约翰不信我说的话。 “是吗?”我冷笑道,“你可以等到回去后亲口问问他。但我警告你,在地面的这些天给我老实做人,不要因为自己的愚蠢和妒忌破坏了任何一方的计划,否则到时候我想保都保不了你!” “你威胁我?”约翰突然向我逼近,手臂也跟着做出动作,看上去是要伸手夹住我的脖子。 但我没有因此后退半步,我清楚约翰就是要我感到害怕。我直面他的威胁,怒冲冲地低声嘶吼:“是我为你争取的这次机会,可别让我后悔。” 听到这句话,约翰堪堪停下了脚步。他的一只脚悬在半空,嘴里发出咬碎牙齿的声音,一股炽热的火焰在眼里愤怒地燃烧着,尽管如此,也终究没再向前一步。 我没再继续理会他,转身向营地走去。 半路,我的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婊子”,这是一声饱含怒火的咒骂。不过我依旧没有停下脚步,只觉得自己看错了人,从未想到自以为熟知的朋友竟然是个被嫉妒心填满,又无比愚蠢,自以为是的恶心混蛋。 我钻回帐篷,为约翰的行为感到不耻,为自己的愚蠢感到懊悔,为这段因变质而搁浅的友谊感到气愤。但也是因为愤怒,消散了纠缠在手上的触感。 第77章 感同身受 伫立在海岸线断崖上的废弃灯塔依旧高大,时隔多年,它再次睁开眼睛。它在这个如浓墨般漆黑的夜晚为船只点亮引航的光,可惜无论耀眼的白光走过多远,走到哪里,都再也找不到任何船只,这里不再有船只,在它沉睡的日子里,整个世界于悄然间变得如此陌生。 灯塔有些失落,激动的眼神因为失落变得涣散,光亮在整个海面铺开,黑色的海水被这抹经久未见的光亮点燃。白色火焰在翻滚的海面上闪烁,又被踊跃的波涛带往海岸线,无穷无尽的海岸线像是火药引线那样被点燃,在深夜勾勒出整座大陆的轮廓。 我一边躲在海水里窥视,一边任凭海水涌入我的呼吸孔,如舒适的暖流缓缓注入。我如鱼得水,亦或是我正是一条深海里的鱼。 我被来自海岸线的火光吸引,不过并没有着急动身,而是继续保持缄默。作为一只鱼,我没有时间的概念,我只会沉浸在自己的简单世界里,默默等待。 白色的火焰疯狂舞动,从海岸线涌入内陆,点燃每一寸土地,成千上万棵树木与鳞次栉比的建筑因此打上花火,表面浮起亮晶晶的闪粉,通过看不到的通道涌上天空,那是白色的灰烬,也像是无数升天的灵魂。 是时候了,我怀揣着莫名的肯定。我向前游去,速度飞快,毫无阻力可言,因为我如鱼得水,我即是鱼。我迫切地想要抵达海岸线,更想跃出海岸线,跃入曾经熟悉的内陆,去寻找以前留在那里的记忆。 我虽然是鱼,记忆短促,又无用处,但总要有记忆,无论前世今生以及往生,哪怕只是碎片也是要有的。因为没有记忆就等于没有灵魂,没有灵魂是不完整的,如同有形无神躯壳,如同浑浑噩噩的行尸走肉,会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 世上万物都有灵魂,丢了灵魂是迷惘的,丢了灵魂是破碎的,丢了灵魂是失败的,会迷失于暗无天日的深海。深海是生命的起源,却不是生命的最终归宿,进化一直存在于虚无缥缈的时间里,道路曲折,但过程始终指向前方。 我知道自己现在就陷入到一种曲折当中。为了过程的完整,为了结局的完美,也为了找回自我的夙愿,我必须听从内心的声音。 我一往无前,冲入海岸线,跃上白色的沙滩,想再进一步,只需要再进一步,我就能重新拾回一点记忆的碎片。但这里干燥难耐,粗粝的沙子堵住了呼吸孔,灼热、窒息、虚弱蔓延全身。看似悲惨的结局,却也不是毫无收获,我已经能在此处嗅到记忆的味道,已经有过往的画面在我脑海中闪回。 我有点闹不清楚应不应该将这些画面称之为前世……我没经历过死亡,只是向后走了几步而已,按理说算不上前世,但我现在的形态又与曾经不同,继续称为今世也不太妥当。 白色的火焰也没给我答案,想必它们是懒得理会我的。它们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那是我还不能理解的事情,要用到一种未知的手段,去达到某种未知的目的。 我还未逝去,用渗出泪水的眼睛注视整座内陆尽数化成上升的白色闪粉,点亮一片深蓝色的天空。真希望意外没有发生在自己身上,不然我肯定会想出最贴切的语句去描绘这个亮闪闪的世界。 我从黑暗中醒来,心里冒出一股燥热,浑身大汗淋漓,就好像梦中的火焰真有温度。 第78章 第二日:公路 我并未醒来太久,脑袋有些发懵,可能是不安定的梦带来影响。我在黑暗中摸索到迷你台灯,把亮度调到最低,借着昏暗的光亮又迷迷糊糊地从背包里掏出日记本,把梦到情形勾勒出个大概,做完后又沉沉睡去。 再次苏醒时已经是清晨,可脑袋依旧有种昏昏沉沉的感觉,并感觉有种古怪的情绪伴随着我。大概是在这种情绪的影响下,自己会隐约感到有点烦躁,还想一直往前走,走过大桥,走出城市,走进沼泽,途中一句话都不说,就专注在单调乏味的路程上。 然而事实上,队伍里的所有人都很专注。我们很快穿过大桥,从岛屿登上大陆,从一个海岸线转移到另一个海岸线上。我们一直在城市最边缘沿着海岸线旁的公路上行走,这是一条挤满废弃汽车的黑色公路,每一辆汽车都代表着一个在灾难来临时苦苦挣扎的家庭,一路上的残骸、碎石、杂草、藤蔓各具历史,它们是这座城市衰亡史的参与者,有些甚至还是缔造者。 要在这样一条废弃的公路上前行并不轻松,想通过就必须在各种障碍物之间见缝插针,有时还需要用到攀爬,在各类阻碍之间跳来跳去。 不过这里视野开阔,最大的遮挡物莫过于一些体型稍大的废铁。我们只需要爬到一辆大巴车的顶部,就可以顺着蜿蜒的公路一下子看到很远。 顺带一提,大家在选择攀爬对象上的眼光并不太好,爬到一半才注意看清车里的情景:顾客的骸骨与座位上的皮革融为一体,灰色的骨头上大面积地遍布杂乱的被子植物,几条形似管道的藤蔓组成了某种新式地毯,从车头一直延伸至车尾,这些藤蔓从地下钻进车身,将头尾贯穿之后,又从车尾钻回地面。 巫清华博士远比我想得要更敬业,更大胆,也更灵活。他在争得关涛的同意后,从破碎的前挡风玻璃爬进藏身于大巴内部的自然世界,对脚底的藤蔓以及生长在骨头上的植物进行取样。我注意到他神情自若,仿佛身边的植物并不携带任何诡异和恐怖。 他从复杂的绿色植物里翻找出一株酷似花瓶的植物,瓶身呈淡淡的黄绿色,许多红色的线条有序地从瓶内延伸至瓶外,像是一件精心烧制的瓷器,表达出世界对艺术的最自然的理解。 据他的转述,这个红色花瓶是一种十分常见的红瓶猪笼草。发现它时,跟随巫清华而来的几只黑色飞虫恰巧被其瓶盖释放出的香气引诱,巫清华没有打断这一自然过程,默默看着飞虫从瓶口滑入瓶身。当瓶盖缓缓合上后,飞虫的悲惨结局不言而喻。 等到猪笼草的进食大概完成,巫清华才着手对它进行取样,可冰凉的刮刀刚碰到外壁时,整个瓶身忽然收缩了一下,就像受到刺激而紧张收缩的肌肉,也可以理解成被触碰的含羞草。关于已经变得未知的地面,你可以赋予千万种不同的想象,无论简单与复杂,无论贴切与偏离。 巫清华一定是愣了一下,并被关涛敏锐地捕捉。 “怎么了?”关涛问。 “这株猪笼草刚刚收缩了一下。”巫清华没有隐瞒。 “它不应该这样吗?”关涛想要确认答案。 巫清华看得出神,还是黛西帮忙解释:“猪笼草只有在捕食小虫子的时候,叶片才会合拢,如果触碰它的外壁,一般不会有回应。看博士的反应,应该是没干扰它进食。” “巫博士,停止采样。”关涛警惕地说道,“拍下照片,然后用文字记录,以免发生意外。” 巫清华应了一声,听上去有点敷衍,不过并未展现出抗命的举动。他按照关涛的命令停止采样,只用相机记录一切。 等巫清华出来后,约翰也完成了对路况的观察,他从车顶跳下来,用简短的语言向关涛汇报,语调正常,没有夹带遮掩的意图,也没有昨日的高调与猥琐。我尽量把昨晚发生的事情遗忘干净,确保我们之间的冲突不会影响任务的实施,而古怪的情绪也悄悄告诉我,约翰的想法同我一样。 好了,除了要时刻谨记遗忘冲突以外,我还要保持情绪上的克制。 自打来到地面,麦伯森就表现得十分安静,除了向总局进行二次汇报之外,他像个十分彻底的局外人。情绪又在涌动,叫我没必要理会他,我也知道它说的很对,但青少年时都未曾有过的逆反心理忽然冒了出来,或许也是我保持克制的副作用。 穿行于公路中,我会忍不住观摩起北方的建筑。与其说这是一座陷落的城市,我更愿意称之为一部老旧的黑白电影,画面断断续续,干扰清晰的线段时隐时现。 在道路南侧护栏还要以南,将近靠近海岸线的位置,不该出现的针叶林不请自来,虽然针叶泛黄,精神萎靡,但也确实在为生存苦苦支撑。巫清华给不出它们为何会突然对潮湿产生爱慕的答案,我们到那边也需要跨越护栏再走上一段距离,为了节省时间,他再次选择用相机记录下这一奇怪的现象。 肥硕的灰色老鼠们聚在翘起的石板下或是汽车的阴影里交头接耳,俨然帮派聚会的模样,正吱吱呀呀地大声密谋今晚该如何抵御邪恶的肥猫们的攻击。黛西害怕老鼠,同样,老鼠也害怕她这个庞然大物。在黛西的尖叫声中,老鼠四散而逃,从此以后,它们眼中最恐怖的东西不再是那一只只花色艳丽的大猫,而是我们这些两脚撑地的巨大邪物。 不过野猫常见,我们不再常见。 北侧的沿路建筑逐渐增高,在最繁华的位置出现了几幅庞大的布制画报,它们是特殊的广告牌,从楼顶向下舒展,每一幅都有半栋建筑那么庞大。画报上用红色的液体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符,组成起来,就成了圣经里的祈祷词,出现最多的当属“阿门”,其次便是“救赎”与“赎罪”。它们是特殊的大字报,被赋予了神圣,被寄托了希望。 面对教徒里狂热分子们的诚挚祈求,上帝没有给予回应,他带给追随者的只有失望与痛苦。没有上帝的庇佑,恶魔的绿色魔爪也就肆无忌惮,它们把没被画报覆盖的每一面墙统统据为己有,独独留下那几幅画报,甚至伸出无数条骨瘦嶙峋的邪恶手指来为画报遮风挡雨,让那上面红色的字体能够永远存在,永远鲜活。 这是对神明最棒的亵渎,对上帝最完美的嘲笑。 北方惊起一群飞鸟,它们冲上高空,没入云层。我们正经过一段抖动的特殊路段。 这段公路上非常干净,倒是前后两端异常拥挤,有许多汽车撞在一起,铁与铁,钢与钢之间相互交错,组成别样的荆棘。这样的情况大概就是因为这段公路无时无刻的抖动,上下抖动。抖动微小却真实存在,正是它抖动把路面上的杂物推向四周,为柏油路面贴上龟裂的外膜。 踩在柏油路上有点像踩到海面上,或踩在泥巴里,抖动又让我觉得是在冲浪。不过比冲浪简单很多,我在上大学时学过冲浪,一段时间后初有成效,已经能调动起全身各个部位来掌握平衡,随着翻涌的海浪上下浮动,心中升腾起征服大海的快感。但自从工作以后,繁忙的生活使我遗忘了此项技能,在一个得之不易的假期里,我想重拾该项活动,却无论怎样努力都无法再次掌握。 所以我会觉得走在这段不安分的路段上,会比在大海中冲浪简单很多。它令我们减缓速度,却无力阻挡我们前进的步伐。 异常地形这个词第一次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我是在此时开始发现人类除了要对陌生的生物进行了解以外,还要对陌生的地形有个重新且系统的认识。经过认真的思考后,我决定把从事地形勘察这一职位的人员纳入后期勘察队成员的选用范围,如果我能活着回去,或你们能顺利看到这段文字,请千万不要忽视。 只了解植物是片面的,是不准确的。我们须全面探索,系统探索。 这是我重回地面后的感悟,也是不断试错后产生的感悟。 希望所有的错误都由我一人尝试,后者只需按照我的笔记谨言慎行。 第79章 转变航向 午饭时间并不愉快,全都要归功于难吃的罐头。不到万不得已,我们不被允许食用任何来自地面的食物,即便是饮用水也要在有限的条件下经过一系列复杂的检测与加工。 有关食物,这无疑是一道折磨人的禁令,说来也好笑,这道禁令还是我在总局时定下的,几个月后,我也算自食其果。 我在考虑是否应该把这道禁令放宽——可以使用以前便存在并经过必要检测的食物,例如那些曾经的家畜,以及平日里最常见的瓜果蔬菜。 想到此处,我略微停顿,渐渐意识到对探索地面的思考已经超过对原本任务的考虑。这与承诺有关,至于其他理由,我觉得自己与它的关系也有点像母亲与孩子。我并未有过孩子,不清楚这种感觉是否相似。 我现在不想讨论自己以及为什么没有孩子,因此我将注意力更多地放在北方的城市,而做出此种举动,任由视野越过一栋栋高矮不同的城市建筑,到最后尽管再不情愿,也必然无法忽视掉岿然屹立的海浪。我已经很久没再见过这个大家伙,它们的样子还是印象中的那样令人厌恶,我用审问恶人的目光审视着它们。 饭后,关涛提醒麦伯森注意每天清点物资。话音未落,一边的巫清华走到关涛面前,他向大家提议应该暂时前往城市更深处探索。 关涛直言拒绝了这份提议:“我们的任务是去森林公园,并不是探索城市。” “我们需要采集生长在城市的植物样本。”这是巫清华的理由,“方便日后与森林公园的样本进行比对,说不定能找出十分关键的差异性。” 有关差异性的理由听上去不无道理。 我可以把这个词汇记录在笔记本里,但也不太赞成贸然走入那个堕落之地,原因全在海浪身上,它们的绿色身体从空中垂落,组成了垂直的天空,叶片如鱼鳞般密集,内里隐藏的秘密全是关于死亡。 城市被这样的天空笼罩着,掠夺着,扞卫着,它们是一部黑白电影里的不和谐部分,不仅因为扎眼的色彩,也因为它们比周边的一切都要高大,都要完整,都要亮丽。 如果不是它们,我肯定会毫不犹豫地同意。但正因为现实并不如想象中的美好,我才要顾虑许多。 两地的样本是否会有不同,我们所要付出的代价与所收获的成果是否相当。我发现自从来到地面,需要做出的抉择变得更多,我们好像都是精明的商人,勘察变成了生意,总要思忖这笔买卖是赔是赚。 唯有巫清华秉持学者的身份,始终用研究的角度看待事物,他打定主意要说服所有人:“我们来这里的目的不就是要把样本尽可能多得,尽可能丰富的带回去吗?如果不去城市,那还算是丰富全面吗?” 学者们的想法往往类似,黛西最轻易地被说服:“我们来这里就已经做好了面对危险的准备,若是害怕风险,那我们还下来做什么?” 科学家们说话的分量很重,他们是聪明的学者,是任务得以继续进行的核心,其他人更多充当的是护送者的角色。约翰是第三个加入他们的人,小团队已然成型,就会继续扩大。 关涛不是个独裁者,他会尊重多数人的意见,但前提是要和总局汇报。他和麦伯森分别进行汇报,一前一后,从不遮掩,互不干扰。最终属于学者的团体取得了胜利,勘察队因此要临时转变方向。 约翰挑选了一条熟悉的路,我们约定好只勘察到市中心,期间如果遇到任何一点危险的讯号,所有人都要无条件地立即结束任务。 原先的混凝土建筑大多沦为废墟,滚落的石块不讲道理地占据原属于道路的空间,导致许多本应该宽阔的路面却成了小径。地衣和苔藓在杂草的带领下攀上废石堆,越往深处,这种组合也就越少,逐渐过渡为属于当地特色的棕榈树林。树干不高,顶部的叶片多繁茂巨大,挂满绿叶的叶柄向天空伸展,阳光被树叶下了逐客令,小径变得晦暗幽深。向两侧看去,顺着树干之间的缝隙,还能看到曾经开在街道两边的精品商店,雍柔华贵的门面早已面目全非,五颜六色的鲜花开在柜台上,把玻璃当做肥料。 这是现代向原始的过渡,方向是从外向内的,与诺干年前刚好反了过来。 面对这种充满惊觉与错愕的过渡,我越来越想逃离这里,哪怕是到真正的森林里去,沦为野兽饱腹的食物,也总比陷在这种原始与现代的混乱中,逐渐被分割成无数块碎片要来得痛快。 小径有意无意地把我们带到一片空地,一座用白玉雕成的圆形喷泉出现在视野里,站在它的中央的是某个伟人的雕塑,如今断成两截,上半截掉在黑色的池水里,下半截仍旧坚守岗位。 以喷泉为圆心,其周边的土地呈现出烧焦的状态,灰黑色的灰烬随处可见,最厚的地方能没过人的脚踝,最薄的地方也和鞋跟的厚度大致相当。 我蹲下身,用冲锋枪的枪口扒拉着地上的灰烬。 “有些很新,像是昨晚刚形成的。”关涛说。 “昨晚,是人做的吗?某些幸存者,难民。”不知道是谁问了一句。 说实话,在夜晚穿过条寂静到死寂的晦暗小径,我不太相信有人会有这样的闲情雅致。 “这是老鼠。”黛西戴着手套,又不知道从哪撕扯下一块布料垫在手里,从地上的灰烬里拣出一个被烧焦的东西。那东西像干枯的小树枝,一端还向上翘着,表达对世界的鄙夷。 “这好像是老鼠尾巴。”黛西说。 巫清华凑了过去,仔细看过后附和道:“确实是老鼠尾巴。”随后,他俩又在灰烬里找到了更多属于老鼠的残骸,各个部位都有,甚至有它们的半张脸和两段牙齿。 若这是焚烧老鼠才能获得的灰烬,那葬身此处火海的应该有成千上万只。 好了,奇怪的事情再次发生,即便现在是陈述时间,但一回忆起那堆灰烬生前属于成千上万只老鼠,我仍然忍不住头皮发麻。更别提脑补出它们临死前的模样——它们被某种东西吸引聚集在喷泉周边,或许连喷泉里面都是,我有理由怀疑黑色的水同样来自于老鼠。它们在这片土地上拥挤踩踏,蜷缩成一团又一团,形成无数道黑色的旋风,每只嘴里都在发出吱吱得细碎声响,合在一起变成了一曲毛骨悚然的交响乐。然后有东西在它们身上点了一把火,火焰将它们全部吞没,但老鼠非但没有向四周逃窜,反而更加兴奋,兴奋到要去啃断雕塑的身躯,以此彰显烈焰带给族群的欢乐。 想到此刻,身后的叶柄无风自动,发出莎莎、莎莎的声音,我回过头,看到枝条缓缓摇曳,若将它们强行比作手臂,那我的面前肯定伫立着许多人,一排接着一排,疯狂地挥舞双臂,用尽全部的热切来向我招手。 第80章 幸存者 “如果我的感觉没出问题,现在是没有风的,对吧?”维斯特脸色苍白,硬着头皮问我们。从他身上我可以得出结论——这同样是我观察反思的结果:总局的选人系统不完善,培训机制和验收标准也存在很大的漏洞。 “大胆点维斯特,那只是树而已,瞧瞧黛西多么的冷静,你要好好向人家学学。”约翰嘲笑道。 “他们是树没错,但世界现在也是他们的,对吧?”维斯特继续问。 约翰对维斯特的回应感到不满,质问道:“你到底在搞什么,胆小鬼!” “提醒你认清事实。”维斯特出人意料地继续回应。 “都安静点!”关涛发出低吼,同时将枪口对准那片棕榈树,我注意到他打开了保险。 “可能是某种藏在树叶里的小动物所为。”黛西说。 “小动物会有这么大力量?”麦柏森问,同样端起了枪,并将子弹上膛。 “壮硕的蜥蜴,某只猴子的玩笑……”黛西也编不下去,看来自我安慰这条路行不通,只能认清现实。 说话间,叶柄抖动的幅度越来越大,频率越来越高,如急性痉挛带来的狂躁抽搐。近圆形的茂密叶片发出的声响也逐渐加大,似乎形成了某种尖锐而冗长的鸟鸣,充满攻击性,并带有示威的意图。鸟鸣的发出不会是没有来由,在圆柱形的树干顶部,一定遍布鸟的巢穴。 叫声带来的还有压力,再加上不断凭空抓挠的枝条所携带的压迫感,将近半分钟内,我们都感觉无法呼吸。 “领队,我想不管怎样,都该走了。”叫声稍一减弱,我便深吸口气,大声提议道。我的声音很大,因为我也想让藏树林里的某种未知的存在知道我们并无恶意叨扰,擅自闯入只是个意外。 “原路走不通了,约翰,找另一条路。”关涛吩咐道。谁也不想回到原路,去直面诡异。 “这边。”约翰很快找到一条路,“这边通向美术馆。” “我们不要继续深入,任务结束了伙计们,我们要回到海岸线去。”关涛没有同意约翰的选择。 约翰在几条路之间来回观察,略显慌张,最后的答案还是去海湾公园:“其他的路要么绕远,要么会走回头路。美术馆那里交通不错,肯定有合适的路帮助我们回到海岸线。” “那就走!你走前面,其他人跟上,麦柏森和我垫后。” 我们迈开颤抖的腿逃离此处,地衣和苔藓把泥土变得湿润松软,导致我们跑得跌跌撞撞。所幸鸟鸣没有追来,路边的枝条不再颤抖,等我回过头,焦土和温泉早已消失不见。棕榈树向梧桐树的转变是毫无过渡可言的,两者之间有一条非常明显的分界线,使得改变显得分外僵硬。 走出棕榈树林,压在心上的石头几乎是在一瞬间松动掉落,先前的紧张感消失得无影无踪,就算是仔细回想刚才的情景,都不觉得恐惧曾经来过。 没有后怕是件好事,但发生在此刻,却多了分怪异的色彩。 道路两侧的梧桐树慢慢变得稀疏,城市建筑再次回到视野里。我们在两三公里的路上,完成从原始到现代的回归。 我不是个具有艺术细胞的人,从小就是个呆板的家伙。当别的小朋友在沙坑里堆砌城堡时,我想做的就只有一脚上去。捏橡皮泥时也是如此,身边的同龄人大多心灵手巧,又富有想象力,橡皮泥能在他们手中变成各种各样的动物,而我就只会团成球,一个不够,还要把所有颜色的橡皮泥都混在一起团成球。 小学的画报我只会用白纸黑字来完成,从不关注任何明星。初中和高中阶段时,我连音乐都不听,同学常会聚在一起互相谈论喜欢的乐队,我插不上一句话,也不感兴趣,全当是自己把自己孤立。 大学的时候我暂时舍弃对艺术的唾弃加入了艺术社团,只因我喜欢的男生也在其中。这个男生日后会成为我的丈夫,但不要露出羡慕的表情,因为现在回忆起来,那不是多么甜蜜的恋爱。 我俩刚在一起时感情很好,几乎是整天腻在一起,互相之间有说不完的话。但他有一阵子突然开始莫名其妙的不搭理我,那是某个假期之后的事情,明明昨天还好好的,过了一晚后就开始一句话也不和我说。明明两人走在一起,我在兴高采烈地和他说话,他就只是满脸严肃,摆出副认真听讲的样子,偶尔会简短的应付几个字。 你能体会到那种失落感吗?我每天向他持续不断地献殷勤,而他始终满脸冷淡。 我曾有过怀疑他是不喜欢我了,但同样疑惑既然不喜欢,为什么不和我说清楚选择分开呢? 这种僵硬的状态每天如此,几乎持续了半个多学期。半个学期后的某个夜晚他给我打电话,说明了一切。原因是他怕我会耽误他完成学业,所以才会用这种方式逼我跟他说分手。直到一位朋友跟他说我真的很喜欢他之后,他才大彻大悟,最终不顾我对他的“影响”,同意和我重归于好。 这算什么,会消除掉他的愧疚感吗? 但我那时候很傻,真的傻,当时竟然会满心欢喜,满脑子想的都是他还喜欢我……我是个白痴,我在日记里回忆并且大发牢骚给不知道某个会看到的陌生人,的确是白痴举动。 我很想删掉这堆话,但可惜我用的不是铅笔,擦不下去,也不想胡乱涂抹或是直接撕掉,那会让我的日记变得凌乱且不完美。 至于我为什么在这个笔记本里大篇幅的去回忆我的经历,有两个原因。第一个当然是这是我的日记,我想怎么写就怎么写,我在用生命去思考重回地面应该考虑的风险,发一发牢骚又算的上什么?还有一点,也是最重要的,我想在今天结束的时候再说,免得你直接略过,而且我保证,这很重要。 那是个我最不像我的时间段,把二十年来从未有过的愚蠢全部补足。如果时间能回到过去,我肯定要先去抽前夫,然后再好好教育一顿自己。 不过话虽如此,我也羞愧于自己的愚蠢。但事实证明,有时候心思单纯的孩子是最有先见之明的,我的确耽误了他。 日后,他在前途和生活上会为我多做考虑。因为我的工作原因,他跟着我来到了一个隐蔽的小城市,这里机会不多,前景不好,存在的意义似乎就只是为我的部门做些遮掩。 后面的事情不用多说,总归是我确实影响到了他施展梦想,再加上工作时间的不确定,两个人渐行渐远。我在回忆时会反思,认为自己应该早早结束这段感情,或许在大学时,或许在刚工作时,或许在某次争吵时,或许在他第一次谈到我影响到他实现梦想时。 不合适的人不该在一起。 是我们的懦弱,耽误了两个人的青春。 艺术馆并不让我们感到惊讶,即便再加上鲜花和绿叶的点缀,也比不上那个站在门前的小女孩带给我们的惊愕。 当我们发现她时,她就站在艺术馆的玻璃门前,直勾勾地盯着我们,像是已经看了很久。小女孩穿着颜色暗淡的红裙子,皮肤偏棕,看上去有着印第安血统,脸上有点土,灰蒙蒙的。 约翰不敢置信地说:“我的天,还真有幸存者。” “但他看上去很怪。”维斯特说。 “你看什么都觉得怪。”约翰不满地回道,“你这么胆小,当初为什么要报名?” “我本来胆子还可以。”维斯特的语气夹杂着不服气。 “警戒。”关涛说,“很可能有其他人在附近,他们手中或许有武器。” 我们无法估量人的良心在末日边缘的重量。要知道当初灾难爆发,毁于植被的城市有多少,亡于战争的国家又有多少…… “麦柏森,和他交流下。”关涛不会英语,小女孩的耳朵上自然也没有翻译器,自然需要有人充当翻译。 “你好。”麦柏森小心地往前挪动脚步,朝小女孩友好地挥挥手,“就你一个吗,你的父母呢?” 一阵风轻轻吹过,撩起小女孩乌黑的头发。然而这里只有微弱的风声。小女孩不说话,也不尖叫着跑掉,仍旧在原地一动不动。 麦柏森回头看了眼我们,得到关涛的示意后,再次用温柔的语气问道:“你听得懂英语吧,就你一个人在这里吗?” “有吃的吗?”我问,“要好吃点的,不是那些恶心的罐头。” “我有巧克力。”黛西回答,“在总局的时候带下来的。” 我接过黛西的巧克力,走到比麦柏森还要靠前一点的位置,当着小女孩的面打开包装,笑着说道:“巧克力,很好吃的。”说完,又亲自掰下来一块放到自己嘴里,并做出享受的表情。不过这种表情也不全是装的,的确很好吃,我已经很久没有享受过这种美味了——将近两天五顿饭。 小孩子都很好奇,穿红衣服的小女孩也不例外。我的举措初见成效,小女孩开始慢慢向我靠近,等距离足够近的时候,伸手把巧克力接了过去。 看着她把巧克力放到嘴里,我继续轻轻问:“好吃吗?” 小女孩点了点头,证明她听得懂。 我近距离打量她,觉得她七八岁左右的样子,有着令人羡慕的高鼻梁。 “就你一个人吗?”我问。 零食可以俘获小孩子的内心,这句话一点也不假。 “不是,还有我爸爸和哥哥姐姐。”她的声音很小,但足以让我身后的那群人也听见。 我回头看了眼他们,又转过头问:“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找吃的。”小女孩轻轻说着,眼睛一直在盯着手里的包装袋,“我说我想画画,爸爸就带我来这里了,但我们进不去。” “那你爸爸人呢?” “在后面,他在想办法让我们进去。” “领队,我想他们就是普通的——” “离我女儿远点!” 一道充满威胁力量的声音打断了平静,与此同时,关涛的枪口也对准了声音的来源。 我看到一个背着背包和箭袋的男人,正站在一处墙角的位置,用手里的复合弓对准我们。弓箭与枪的碰撞,倒是很符合这里的总基调。 我站起身,把双手举过头顶,向那男子呼喊:“我们只是路过,没有恶意,请放下武器。”我还看到在男人身后,似乎还跟着两个孩子,个头比穿红裙子的小女孩稍高点,应该就是小女孩口中的哥哥和姐姐。 “让我女儿过来,咱们再说别的。” “没问题。”我说,“我给了她巧克力,她很喜欢,我想你女儿也喜欢我。” “但我不喜欢你。” “我也一样。”我笑着回应。 小女孩朝男人快步跑去,先是抱住了男人的大腿,然后又被后面的哥哥姐姐拉了过去。 “可以放下武器了吗?”我问,“我们刚来这里,不太熟悉这儿,我有很多问题想问。” “我为什么要为你解答?”男人的态度虽说依旧不好,但也放下了弓箭。与此同时,关涛他们也收回了枪。 “我们可以交换,你需要什么?” 男人没有立即回答,而是仔细想了半晌,问了别的问题:“你们是谁,为什么有枪?” “我们是来自北方的军人,也是幸存者,来这里搜索物资。”我为勘察队编造了个身份。 “你们不是军人。”男人说,又指向关涛,继续道,“他是,你们都不是。你们来自方舟,对不对?” 我愣住了,没想到对方能这么轻而易举地把我们看穿。 “他说什么?”关涛问我。 “他知道我们来自方舟。”我回到关涛身边,小声说道。 “是不是在诈我们?” “看他的表情,应该不像。”我摇摇头。 “那就直说吧,瞒不住,告诉他也不会怎么样。” 我点点头,冲耐心等待的男人说:“没错,我们是来自方舟。” 我原以为男人会对我们的身份产生厌恶和抗拒,却没想到对方仅仅思索了不到半分钟,便朝我们挥手,语气也平缓了许多:“进来吧,里面还算干净,可以坐坐。” “他邀请我们进去。”我跟关涛说,“我也很意外,咱们去还是不去?” 黛西担忧地说:“我们还是离开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关涛不敢妄下结论,思忖良久后方才缓缓说道:“咱们两个先进去看看,其余人在外边待命,注意警戒。” 第81章 围炉夜话 常把自己关在仓库的罗斯是总局的那帮家伙里最具艺术感的,还记得临出发前的聚会,罗斯端着浅绿色透明的鸡尾酒,游走于各个女研究员之间,搭讪的手段就是靠谈论各时期的画家。 他还想搭讪我,但我直接用白眼回绝了他。他完全就是在广撒网,不过我相信任凭这张网再大,他也不可能成功。他没看清原因——作为研究员,没人在乎艺术;作为女人,更不要跟女人谈论艺术。 如果一个家伙在约会时,侃侃而谈那些手拿画笔或是锤子,并且死了不知道多久的家伙,那这个家伙不是个真正的白痴就是想大肆炫耀。如果我不幸成为他的约会对象,那我听到的就只有巴拉巴拉……巴拉巴拉。 等我走进美术馆,映入眼帘的就是一个空旷的大厅,一面两侧楼高的红色墙壁上挂着与其大小相匹配的画框,大厅没有受到植物的侵扰,在末日的氛围下保持着难得的干净整洁。再向里走几步,一条顶部是用玻璃打造的走廊出现在眼前,植物打破玻璃向下延伸,为色彩丰富的艺术墙壁披上一层绿色斗篷,为这栋现代建筑附上古老的气息。 陌生男人坐在落地窗前,摆出一副主人模样,小女孩与哥哥姐姐坐在另一面高墙前,手里攥着不知道从哪找来的画笔与颜料,正在墙面上认真涂鸦。那面墙上还挂着幅名贵画作,独自承担着被其他颜料污染的风险。 可能是听到了我的脚步,小女孩回过头朝我吐了下舌头,随后继续加入到自己的游戏里。 “放轻松,这里很干净,你们要是愿意,我们可以分享这个地方,共同在这里度过夜晚。”落地窗外的景色不知在何时换成了夕阳的余晖。 “你怎么知道我们来自方舟?”关涛问,由于没有翻译器,需要由我为他翻译。 “直觉。” “你觉得我们会相信吗?” “好吧,我这么说只是想炫耀一下我的直觉,说实话,我认为自己的直觉越来越好了,比如说只需要看眼太阳我就能知道时间,站在某个街道口就能知道这个街区有没有我需要的东西。”男人说,“猜测你们来自方舟,抛开直觉的影响,我当然也会仔细观察你们。你们的装备、服装都不太脏,长期生活在地面上的人可不会像你们这么干净,你们刚来没多久对吧,你刚才也说了你们刚到。” “两天。”我没有隐瞒,“你的观察力不错。” “从站姿还有端枪的姿势上就能看出来这位男士与其他人不同,所以我猜只有他才是军人。更何况你们的队伍里还有老人,他应该是个科学家吧,文质彬彬的样子。”男人说,“忘了自我介绍,我叫斯科特,之前是名法官,所以看人还挺准。” 我曾经也这么认为。 “我叫珍妮丝,这位是我们的领队关涛,你猜的大致都对。”我回答斯科特。 “你们不用紧张,可以随意点,这栋建筑又不是我家。”斯科特笑道,“你们是没想到地面上还有活人,还是担心幸存者会仇视方舟?” “后者。”我说。 “我也偏向于后者。你放心,我绝对不仇视方舟,没抽中就是没抽中,命运使然,很公平。”斯科特的语气确实很真诚。 我相信他,把刚才有过的对话向关涛翻译。 “问问他从哪来?” “北部的佛罗里达,几乎要到州界线了。” “还有其他幸存者吗?” “三四年前还有聚集地,最多的聚集地会有上万人,和一个小社会差不多,我和那几个孩子曾经就在一个这样的聚集地里生活。” “他们不全是你的孩子?” “只有刚才和你在一起的是,其他都是逃难时救下来的。” 关涛要我翻译:“问问他聚集地发生了什么。” “还是海浪,那是我最后见到突然冒出的海浪。除了海浪还有别的……”我看得出来回忆令斯科特感到痛苦,但他没有停下,依旧为我们说明情况,“和最初的情况不同,海浪和它带来的地震只是摧毁了我们的建筑,没有继续得寸进尺,真正要我们命的是涌进来植物和动物。” 看样子灾难发生了变化。 “我记得有一天我们在一场很浓的大雾里拼了命的逃跑,但我想不起来当时是在逃什么,吃人的动物还是植物……但不重要,总归是它们在追我们。我们当时有自己的护卫队,有热武器,但根本没用。大雾降下来什么都看不清,只能听到惨叫,然后会飘来浓郁的血腥味。我知道肯定有什么东西把那些坐在装甲车里的士兵抓走了,我知道——”斯科特顿了顿,继续加重语气,“我就是知道。” “你们看不到是哪种动物袭击的你们?” “海浪会先来,随后是大雾,什么都看不清。”斯科特想了想,忽然又说,“但有一次飞鸟袭击我们的时候没有下雾,那是个晴天。” “飞鸟?”我疑惑问道。 “对,黑色的飞鸟,遮天蔽日。”斯科特点头说道,“它们向我们俯冲,用尖锐的喙去啄大家,我还记得它们撕咬别人眼珠时的情景,十分恶心。当时有士兵在,但手里只有枪,根本没作用。那个时候如果有个喷火器就好了,我们肯定会活下来更多的人。” “刚开始的时候没有动物会袭击我们。”我说,“它们顶多是集体自杀,还以为是灾难带给它们的焦虑所致。” “它们才不会焦虑,它们和自然都是一伙的。”斯科特没好气地说道,“自然越来越讨厌人类了。你们刚来,还没去过森林吧?” “没有。” “如果你们要去森林,一定要小心那些长相怪异的东西。总之,以前没有出现的都要小心,说不定哪个就会要了你们的命。” 我很重视斯科特的提醒,追问道:“可以举例子吗,我们很需要你的忠告。” 斯科特看了眼画画的女儿,问:“能为我们提供食物吗?我们收集来的物资消耗得差不多了,还没来得及再去超市的废墟里翻找。” 我先是询问关涛,得到答案后回道:“可以,不过有点难吃……好吧,是很难吃。” “能填饱肚子就好。”斯科特笑了笑,换了个坐姿,看上去没那么像这里的主人,“有一种树十分危险,我对植物种类不了解,没法告诉你们品种。但它很好辨认——体型巨大,比你见过的任何一棵都要大,大概有六层楼那么高,树干需要七八个人才能完全抱住,在它周围不会其他植物,因为它吃的太多了,把周围所有的东西都吃了个精光。” “它会吃人吗?”我不太相信,把这段话翻译给关涛后,他明显也露出怀疑的表情。 “吃人?”斯科特看着我俩的表情冷笑道,“别怪我没提醒你们,那棵树可不止会吃人!它最喜欢的便是把食物吊起来,如果食物多到能恰好围成一大圈,那它就会发出兴奋的战栗!” 这让我联想到疯狂抽动的棕榈树,心想大概是同种姿态。 “你们可以把其他人也叫进来。”斯科特指着站在窗外等待的其他人,“天要黑了,留在外面不太好。叫他们进来,刚好也能一起听。” 大概在半小时后,关涛向其他人介绍了斯科特,并大概说明了我们在刚才的交谈中所提及的内容。所有人都同意在美术馆里休息一晚,休息在四面都有围墙的建筑里总比在空旷的野外更具安全感。 我们围坐在一起,又把孩子们招呼过来一起吃过罐头,等到晚饭结束,窗外的天色完全黑了下来。我们在美术馆里升起一个火盆,等待斯科特的讲述,来开启一场特殊的围炉夜话。 窗外并不是漆黑一片,附着在废墟和泥土上的植被苔藓显现出某种荧光质感,闪烁出微弱的蓝色光芒。不常见的萤火虫也会出现,它们身上冒出的颜色比以往更加丰富。这座城市到了夜晚便从老旧电影的黑白色调中挣脱出来,仿佛是另一个世界,充斥着各种奇异。 我猜测植物会发光的原因可能是其表面依附着一层磷粉,但斯科特否定了我,他说植物表面没有任何东西,光亮来自于植物内部,以某种不为人知的方式发出。 除了吃人的树,斯科特还为我们细致介绍了可以和毒蛇一较高下的蜜蜂,十分好斗且乐衷于挑衅的红头啄木鸟、某种甲虫与乌龟的结合产物、潜伏在沼泽地里的大型鳄鱼以及从动物园里跑出去并茁壮成长的狼群。 尤其警告我们如果遇到形似僧帽水母的绿叶植物,一定不要轻易触碰其表面,即便是做好安全措施也尽可能地不要尝试。原因在于这种绿叶植物不仅传承了水母的外表,还继承了毒性。它用藤条来支撑顶部的伞状体,而毒素就产生于在这些藤条之中,并通过叶脉输送到每一片轮廓锋利的叶子。划伤即死,这是他们过来人的经验。 从斯科特的讲述中我还得出自然似乎具备了某种模仿能力,像是在迈阿密北部的原野上,有一块巨大的天然国际象棋棋盘。将近两三个个篮球场那么大,墨绿色的苔藓和橙色的孢子植物展现出惊人的约束力,完美取代了原本的黑白方块。听上去像是藤本植物的东西在别样的方块里向上生长,形成棋子,摆出两军对垒的架势,其按照棋子职位的不同也在形态上展现出一定的区分:每个士兵只由几根随意扭曲的灰色藤条组成,随着级别提升,构成棋子的藤条逐渐变多,颜色由灰变绿,形态也更为复杂,组成皇后和国王的藤条更会开满硬币般大小的鲜花,等级在这座特殊的棋盘上一目了然。 棋盘不具有攻击性,棋子也不会在夜里悄悄移动。它们似乎只是摆件,一件被自然模仿出来的奇异摆件,创造于自然里某种未知的存在或力量。至于往后是否会有其他不可想象的生物拿起其中一枚棋子,我便不得而知,也不敢想象。 “斯科特,这座城市里只有你们吗?”关涛托我翻译。 “我们来这里一个星期了,没看见其他人。”小女孩侧躺在斯科特的大腿上,他一边轻轻拍着女孩肩膀,一边小声问道,“为什么这么问?” “我们发现了一个喷泉,周围有火烧的痕迹,是你做的吗?” “那个啊,是我做的,用来烧老鼠。”斯科特说,“这座城市鼠患严重,刚来的时候给我们添了不少麻烦,粮食不够就是拜它们所赐。” “你烧了多少老鼠?”我问。 斯科特摇头答道:“不知道,太多了,但肯定也没烧光,那些东西除不掉,不过我的举动倒是可以对它们产生威慑,后面几天就没再找过我们麻烦。” “威慑?它们只是老鼠,懂这些吗?” 斯科特说:“懂,它们也不再是以前那样的蠢货了。还记得我提过的吗,动物除了变危险还变聪明了。聪明的动物更聪明,例如狗、野猪等等,愚蠢的动物变得稍微聪明一些,老鼠、浣熊还有山羊之类的。至于昆虫,它们似乎本来就没脑子,因此还那样。” 我开玩笑地说道:“你这是歧视。” 斯科特笑着回答:“歧视就歧视了,谁会在乎?” 枕着大腿的女孩儿忽然说道:“爸爸,歧视不好。” 斯科特更开心地笑了,用手指轻轻点着女孩儿鼻子:“好,露西说得对,歧视不好。” 我才知道小女孩的名字。 “那你是用什么方法把它们引到那里的?”这是关涛的问题,“一下子吸引那么多只,怎么做到的?” “靠直觉。”斯科特只说了三个字。 我们还想追问,斯科特却说露西困了,要抱她去休息,我们没有得到确切的答案。 靠直觉。 如果让我放弃压制那股古怪的情绪,直觉会牵引我联想到那个断成两截的雕塑,上半身倒在地上,头部紧贴着湿润的泥土。我仍记得雕塑的脸,它在我的记忆中凝视着我,两道黑色的泪水从白色的眼睛里缓缓流下。 不知是否可以将此视作某种暗示。 第82章 第三日:纪念照 黛西的惊叫声为幽静的美术馆带来了一次不小的冲击,紧接的第二次冲击来自于一座古老的时钟所发出的午夜的钟声,沉睡在名作上的幽灵被声音唤醒,拾回了久违的活力,兴奋地在漫长的走廊和空荡的房间里乱窜奔跑。 第一个找到黛西的是关涛,当我匆忙赶到时,恰好看到他正把黛西从一间房间里拖出来,随后重重地将房门关上。 “怎么了?”等我赶到两人旁边时,他们俩已经背靠房门对面的墙壁坐下,眼睛紧盯着那个深棕色的木门。门的背后应该是个展厅,并没有其他可怕的动静从门外传来。 在我疑惑的时候,其他人也陆续赶到了现场,就连斯科特也带着三个孩子站在最后面,他用身体把孩子们护住,露出忧心忡忡地表情,目光在其他人和木门之间来回飘动。 “里面有很多孢子植物。”关涛跟其他人解释。 巫清华最先反应过来:“水仙花?你们有没有感觉到吸进去什么?” “更诡异,见到第一眼我就屏住呼吸了,应该没事。”关涛看向黛西,“黛西,你感觉怎么样?” “我没有离它们太近。”黛西不确定地回答。 “保险起见,还是做个检查。”关涛回道。 “好。”估计是水仙花这个词的作用,黛西的面色变得比我刚见到她时要白上一些。 “维斯特,你去给黛西做个检查。”关涛说,“麦伯森,把防毒面具拿来,咱们进去看看。” 据黛西后面所说,她是在寻找卫生间的途中因为好奇才随手进的那个房间。为了确保安全我们需要对那个房间进行检查,后面所看到的东西也与黛西见到的基本一致。 从陈设上而言,它与其他普通的房间拥有同样的布局,都是在中央摆着几个移动展架,篇幅较大的艺术画作挂在上面,其余体量较小的画则挂在四周的墙壁上,全都一尘不染,颜色鲜艳。 关涛和黛西所说的孢子植物出现在四周的墙壁上,就在画与画中间的空当处,颜色各异、形态各异的孢子植物模仿着旁边的画作,组成了一幅幅由其自身亲自构成的仿品。 我把这种画称之为孢子艺术。 我们没见过斯科特口中的棋盘,但眼前的孢子艺术正实打实地在为面前的观众展示出自自然的模仿能力。 巫清华要对不同颜色和形态的孢子进行分别取样,我提醒他在取样时一定要万分谨慎。然后又在大脑里检查自己是否有直接接触过孢子,没有吧,哪怕是不经意间……我不太确定……应该没有……仔细思索后,我确定没有。 等到再次回到我在落地窗前的铺位,已经是凌晨一点左右。临睡前,我才听到猫头鹰和夜莺的啼鸣,由远及近,像一张缓缓铺开的地毯,昆虫的啾鸣随之而来,在废石堆与杂草丛里此起彼伏。属于夜晚的声音都比以往来得晚,那些声音的主人要么是变懒了,要么就是刚从森林赶到这里。 夜晚的声音忽小忽大,富有节奏,意义不明的蓝光随着节奏忽明忽暗。那些蓝光一定会点亮我的脸,那会是一张怎样的脸?我在意识模糊之际猛然冒出这样的念头,又意识到自己貌似好久没有见过她了——我很好奇,尝试打起精神看向玻璃,想通过玻璃上的模糊倒影打量她,然而看了许久,却什么也看不到…… 我又做了个奇怪的梦,在梦里我依旧是一条鱼,一条从沙滩上返回到大海里的鱼。我沿着海岸线仔细搜寻,经过一段时间后找到入海口,从那里继续向里游入一条乳白色的河流,逆流而上直抵内陆。 矗立在河道两侧的是排列整齐的高大乔木,我游到哪里,哪里的乔木就会跟着燃烧起白色的流火,从树根蔓延至树冠,纯白色的闪粉会从树冠上继续飘出,如一缕缕澄澈纯净的白烟。 那些白烟代表了谁的灵魂得以进了天堂,进了天堂以后,他们还在这个世界吗? 紧接着,深蓝色的滚滚云层也变白了,与一缕一缕的灵魂慢慢融合,整个世界都被点燃了,被一缕一缕的灵魂慢慢点燃。整个世界都入了天堂,天堂降临在整个世界之上。 我在梦里确实有看到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与我们的世界大致相仿,同样有花草树木和鱼鸟走兽,那个世界的影子和我们的世界重合在一起,它拥有的一切和我们拥有的一切全都重叠起来,把我们的世界变得虚幻晃荡,又让一切开始破碎,让一切开始重组。 自从回到地面,我的睡眠开始变轻,时间也比在方舟时短上许多,可精神却依旧十足,甚至比以往更好,我怀疑可能与地面上浓郁的氧气有关。 小女孩露西正在不远处盯着我看,意识到自己被我发现后,开心地笑了笑。斯科特在收拾背包,整理妥当后开始为最小的女儿简单洗漱,大概就是拿湿毛巾擦擦脸,着重擦了擦眼角,露西露出一副舒服的表情。 我对斯科特的印象不错,他有着大多数人都没有的边界感,他从没试图打听过我们“回来”的原因,即便是不经意间也没有。我递给斯科特几个罐头,算是作为交换,我问了他一个昨晚没有问的问题。 “你是怎么活下来的,有什么经验没有?” 斯科特认真思考了很久,看得出来他很重视这个问题,说不定自己也当成一种反思。时间慢慢过去,我并没有催促,良久后他缓缓回道:“学会顺从。” 我另起一页单独记录这句话,并在下方标注上斯科特与我的理解。 学会顺从,遵守自然规则。 我在遵守自然规则的后面打了个问号。现在的规则斯科特也说不清,他猜测或许与回归原始有关,放弃现代技术,放弃现代人的生活方式,甚至放弃现代人的思维方式,像真正的动物那样生存……但他相信再过段时间,总会有规则被总结出来,编写成手册之类的东西,在这个世界广为流传。 我也希望如此。 离开美术馆之前,我提议勘察队在美术馆这里留下张合影,算是为出行前的合照进行补拍,带有纪念意义。我选了个景色和阳光都还不错的地方,请斯科特帮忙,为我们按下相机快门。 勘察队被记录在这张相片里,没有旗帜,也没有标语,线条简单粗犷的通讯设备与美术馆优美的建筑外形格格不入,我们与这座开满鲜花草木的废墟格格不入。 与斯科特分别后,我们往南方行进,约莫半个多小时后找到了返回海岸线的路,沿着海岸线继续往西南,还是不可避免地走了一段小小的回头路。途中,写满祈祷文的巨大画报再次出现,我忽然会认为若干天后,会有各异各色的孢子植物攀上墙壁,模仿起画报上的字迹,书写出属于自然的祈祷文章。 来到新的路段,城市里许多辉煌的建筑都只剩下了大概的框架,大量拥有圆状叶子的植物在这些生着红锈的框架下面茂盛生长。因为纬度原因,十二月的迈阿密已经拥有足够凶狠的太阳,太阳把我晒得有点发懵,头脑里古怪的情绪会在此时变得活跃,它的话很多,说得最多的便是来来回回地告诉我,“如果肯去那些植物底下挖掘,总归会找到几具尚未完全分解的尸体,它们能保持完整不是因为时间宽恕,而是土地已经吃饱。” 古怪情绪带给我的感觉与某种焦虑症结的状况很相似。我在步入工作的第三年,高强度的工作压力与失衡的日常生活使我患上轻度抑郁症,患病之初,我只有在停下思考时才会在头脑里听到另一个声音,然而随着时间推移,我的病情似乎逐渐严重,几乎是随时都能听到那个不属于我的声音。我也会与之对话,类似于自说自话,这么做的目的都是让那个声音消停下来。 比如我在开车时,它会让我踩油门超车或者大骂某个不讲规矩的司机,而我会以另一种口吻说些“我知道,不用你提醒”或是“行了行了,消消气”之类的话;工作的时候更过分,它总要摆出一副好为人师的样子,叫我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该怎么做不该怎么做,我会忍不住吼出来,叫它立即闭嘴;它在睡觉前是活跃的,絮絮叨叨地和我唠家常,想把我介绍给它的亲戚朋友认识,说我是它的朋友,亲密无间的朋友。 而我只想把它赶出我的头脑。 古怪的情绪让我体会到了当年的感觉,不过还没那么严重,它只会在我放松的时候跳出来,有时对我嬉皮笑脸,有时则严肃认真,不过在讲到地面上的东西的时候,它往往都是不苟言笑的,仿佛在极力向我表现——它没开玩笑。 而我则展现出非同寻常的固执,坚持把它当做自己在无聊时的胡思乱想。 巫清华的声音把我从沉思中拽了回来,我没听清,反问一句:“什么?” 我感到所有人的目光都向我投来,又似乎不止这么点目光。他们的目光带着来自审讯的压迫感,让我感到很不自在,于是立刻解释道:“我刚走神了,不好意思。” “需要休息吗?”关涛问。 “不需要。”我拒绝道。 但额头上的汗珠出卖了我,关涛还是命令队伍停下休息一会儿。巫清华指着几栋位于斜前方的建筑之间,重复道:“我眼神不太好,那应该是松树吧?” 顺着巫清华手指的方向,我发现了几棵呈倒立雨伞状的松树。 “它们颠倒了过来。”维斯特不确定地说。 “要去采样吗?”约翰问。 巫清华回道:“你们先休息,我自己去就行。”我还记得刚见到巫清华时,他的脸瘪的就像是一个泄了气的气球,黝黑的皮肤表面还布满了深浅不一的皱纹。但如今他的面色又红润了些,脸上的皱纹也被填平许多。 “巫博士,您的气色不错。”我笑着说。 “可能是氧气充足的原因,胸口也不闷了,比在方舟时舒坦多了。”巫清华回答。 等他回来,我们再次启程。我爬上过一辆大巴车,站在车顶向远处眺望,余下的公路依旧一眼望不到头。从车顶跳下来的时候,我忍不住朝车窗内再次看了一眼,和先前的景象一样,车内座位上堆满了被白骨贯穿的白骨。 队伍在下午的时候抵达了迈阿密海湾公园,若不是约翰提醒,我们还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 应该是在我工作的第六年,我曾来到过迈阿密出差,为了调查一家跨国公司是否有出卖国家重要信息的嫌疑。工作结束后,当地的朋友带我来到过海湾公园,我至今仍记得当时眼睛见到的海湾美景,耳朵听到的来自于露天剧场的摇滚乐和疯狂的呐喊。 今时不同往昔——我只有这一个感悟,我在无数的废墟中看不到半点属于海湾公园曾经的影子。如小山般此起彼伏的废墟曾是临海的高楼大厦和奢华酒店,壮观的广场花园里一片死寂,原本终日热闹的庆祝场所如今空无一人,死气沉沉。 勘察队被布满杂草的废墟荒野团团包围,同时包围我们的还有无边的寂寥。 我们需要在太阳落山前穿越这片废墟,并找到扎营场地。这一过程极其漫长无聊,为了打发时间,回忆于我而言是不错的选择。 我喜欢在废石堆与枯木枝上跳来跳去,也曾在初中的时候参加过社区组织的越野比赛,我是那场比赛里的唯一的女孩,这估计也是我被其他女生视作怪咖的原因之一。因为性别差异,我的体力与其他选手相比差了一大截,在比赛中被每一个超过我的男孩子回头嘲讽。我好像是最后一个抵达终点的,我才刚到,已经分派别聚在一堆儿的男孩子们就发出一阵哄笑。我仍记得那些幼稚的脸,那些脸上有嘲笑,有疑惑,有同情,有不屑。 但我依旧是这场比赛的常客,每年如此,直到大学毕业离开家乡。如我先前所说,我是个在乐观主义与悲观主义之间摇摆不定的人。现在还要再补充一句,我是个不太在乎他人看法的女人,也会常常把倔强与执拗的差别弄得模糊不清。 第83章 第十五日:交互 乱七八糟的梦越来越多,古怪的情绪倒没有进一步蔓延的打算,这是个好消息。另外说明,我不会把梦里的画面当成预言,那样太过荒唐,即便是多年前的那场有关方舟图纸的集体梦魇,我也不信,并坚定那肯定是某个欺骗人的把戏。 距离我们回到地面刚好过去了半个月,十五天里无事发生,弥漫在队伍里的紧张情绪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安然无事后的平和感。 勘察队目前已经离开了市中心,正在迈阿密到肯德尔的漫长快速路段上,大概再有两三天队伍就可以抵达肯德尔。到时候,队伍会再次改变航向,变成向西行进,直抵国家公园。情况顺利的话,队伍能在一月初抵达,若是大家能适应森林里的生活,我们可以在公园里待到三月底,然后于四月初准时开启返回的旅程,恰巧能避开这里的雨季。 沿快速公路的两侧一片狼藉,远方荒废的标志性建筑强撑起孤傲的身姿远眺着队伍。即便在我们眼里,高大的建筑身影尚且模模糊糊,所以我会怀疑它们究竟能否看清我们——看清几只蚂蚁。约翰一路上边走边指着建筑虚影甚至是绿色的废墟,向其他人介绍哪个是博物馆,哪个是酒店或是商场,为了打发时间,他还会给我们介绍邮局原本长什么样子,餐厅又建在哪里都卖些什么食物,特别指着某个地方大声说那里曾是国家历史遗址。 我觉得他不应该用“曾经”这个词语。它之前是遗址,现在也是,周围能看到的一切废墟都应该是历史遗址才对。就连走在这条孤寂道路上的七个人都与历史相关。 一路以来,虚幻与现实,原始与现代以更加热切的方式杂糅在一起。对我而言,由此产生的割裂感也越来越强,恍惚间甚至会让自己忘记回到这里的目的,这就是我为什么要不断回忆的原因——回忆能让自己牢记自我,记清过往才能不忘记自己。 我是在两天前发现自己的十个指甲有点泛黄,似乎有亮闪闪的粉末堆积在指甲缝里。我试过用清水冲洗,不过无济于事。起初我并未把它们放在心上,也没有记录在日记里——它们没带给我任何痛感或是其他不适。 但在今天早上仔细观察后,我说不好泛黄的痕迹是否有蔓延的迹象——它们占据着甲板表面白色的角质层的一小半,两天前似乎就这么多,但又好像朝一半的位置多延伸了一些。我特别注意了一下,只有我和黛西的指甲缝里有泛黄的痕迹,而黛西看上去并未注意到这点。 我正在考虑是否要把指甲的问题告诉关涛和维斯特,可是现在又没有任何不好的迹象,万一只是缺少某种微量元素呢,队伍好不容易将紧张的情绪驱赶出去,我这样大惊小怪是否会让队伍再次陷进紧张的旋涡里? 我必须谨慎行事,也要做好准备——最好有面对现实的准备,再不济也起码要把应有的勇气准备好。 白头鹰在蓝天底下盘旋飞翔,朝海面而去,它放眼四野,尖锐的目光能把藏匿猎物的每个缝隙看得一清二楚。身型娇小的海鸥和野鸭就能让它饱餐一顿,最理想的美食是肥美的鳟鱼,它十分期待猎到一条,迫不及待地想要大饱口福。 长尾巴的黑色老鼠被这道目光吓得不敢动弹,然而白头鹰根本没兴趣理会这些肮脏之物。等到猎手离开,老鼠又开始在石板底下大声喧哗。看来斯科特并没有杀掉全部老鼠,也许他的确烧掉了大部分,但以这个物种的繁育速度来讲,恐怕过不了多长时间就又能建立起一个繁华的王国。 而这些肮脏又邪恶的东西的确是个麻烦,我们都没有主动招惹它们,却有好几个晚上,它们竟胆大包天地妄图闯入队伍驻扎的营地(几个帐篷而已)。所幸关涛反应灵敏,才使大家得以扼杀它们妄想大肆劫掠的意图。 在公路围栏上发现一只放弃伪装的蜥蜴是可遇不可求的事情,这个狂妄的家伙胆敢把鲜艳的红绿相间的皮肤放肆地亮出来,挑衅自己的每一个天敌。 像犀牛这种魁梧强壮的动物却比蜥蜴还要谨小慎微,它们通常只会紧贴着废墟缓慢移动。与混凝土颜色相近的皮肤上零星分布着斑点般的苔藓,足以成为城市如今的缩影。 麻雀也在进食,在地上蹦蹦跳跳,挑挑拣拣,摆出出一副挑食的模样。它们在野猫的菜单上,不过此时要吃它们的是几只红色的狐狸。这些狐狸拥有厚实的火红色的皮毛以及一双明察秋毫的眼睛,它们的动作比猫还要轻柔敏捷,都没留给麻雀反应的机会,修长且尖锐的爪子就已经把猎物死死按住。麻雀的整个头部都被按进泥土里,翅膀还在不死心的扑腾着,直到狐狸的指尖开始把连着表皮的羽毛一一剥离,它们才肯放心地去死。 我一直坐在不远处观看狐狸享受美食,我也在吃午餐,但没法像狐狸那样露出心满意足的表情。 午餐是一块脱水面包,有的人则称他们为干馍,配两小块腌制的鸡胸肉和一碗用凉水泡开的干菜汤,和前几天大差不差。听上去还不错是吧?但如我每天都会抱怨的那样,这几样东西难吃的要命。 约翰更是直接把抱怨大声地说出来,倾泻对象自然是来自后勤小组的麦伯森。约翰这是在明显地找事,估计是过于无聊,也可能是对麦伯森可疑身份的试探。我有时还会认为约翰是在用此种方式来自娱自乐,以消磨冗长的地面时间。 麦伯森才不会理会约翰,他一定在心里已经把约翰认定成白痴,甚至也把我和我的部门全都认作为相同的白痴。他正拿着面包与关涛交谈,商量两天后的补给投放地点。新的补给估计够支撑我们找到第一研究所,按照卫星图片显示,研究所的周围尚且仍是一片空地,后续的补给投放以及转运设备等工作都可以在空地上进行,方便许多。 我被生硬的肉干噎了一下,喝了一大口干菜汤才把卡在嗓子眼儿的硬物顺进胃里。我的胃随即发来一阵抗议,它看上去不愿意去消化这么干硬难吃的东西。我好不容易安慰好味觉,现在又要去说服矫揉做作的胃。 不远处伫立着一家餐厅的招牌,招牌上蒙了一层厚厚的灰尘,但还是可以依稀看出灰尘底下的图案。在红色的背景下画着一头黄色的牛,还有几个字母看不清楚,我猜它曾是一家牛排店,曾有宽敞的大厅和整洁的桌布,明亮的餐具里装着色泽红润诱人的三分熟牛排、柔软的面包和鲜甜的果酱。甜品不着急上来,先等我享用完正餐再说——我试图催眠自己的胃。 巫清华正用捏着肉干蹲在公路边,目不转睛地盯着公路外面的植被看。我认得大部分植被,以连成片的冬青球与大面积的禾草为主,至于几棵开紫色花蕊的树我则叫不出名字,只猜测它们曾被当做观赏用。 “大家。”沉默中突然响起黛西的声音,声音里带着些紧张与兴奋,“那边有几只猴子在看我们。” 我顺着黛西手指的方向投去目光,看到几乎是在视线尽头的位置上确实有几个黑点。我把望远镜拿出来,透过镜片,确认了黛西所言非虚。 “它们也在观察我们。”我说。那几只猴子离我们有点远,看不清它们脸上的表情,但从它们的站姿以及观望的方向来看,能够判断它们有很大概率是在观察我们。 “我看看。”巫清华说,从我手中接过了望远镜。 “它们要干嘛?”维斯特问,“黛西,你知道吗?” “太远了,看不太清,但感觉它们对我们很好奇。”黛西答道,“种类看着像猕猴,但要确定的话,还需要再离近一点。” “离近不安全。”关涛说。 “它们可能携带病毒,被抓伤会很麻烦。”说话的是约翰。这令我惊讶,我还以为他会说“就几只蠢猴子而已,有什么不安全的?” “你有注意到它们从哪冒出来的吗?”关涛问。 黛西说:“没注意,看到的时候它们就已经在那儿了。” 我放下望远镜观察四周,寻找它们可能藏身的地方。最终的结论是可能藏身的地方不要太多,某几棵茂密的大树(随便一望就能看到好多),某个混凝土或是凸起的柏油路组成的洞穴,甚至是某间无人居住的废弃房屋(大多都伴有坍塌,但找到间完好无损的房子也不是不可能。) “佛罗里达有野生的猴子吗?我从没听说过。”约翰也放下望远镜。 黛西看着他说道:“外来物种,或是从动物园里跑出来的。野生动物园离咱们不算远吧?它们很可能从那里逃了出来,一路游荡到这里。” “它们好像开始移动了。”维斯特的提醒打断了两人的交谈。 我再次把望远镜举起来,看到那几只猴子果然在朝着我们所在的方向缓慢移动,大概是走三四步就要停下来观察一会,样子像是在确认我们有没有做出什么危险的举动。 “警戒。”关涛吩咐道。我们把枪拿了起来,与此同时,那几只猴子再次停下。这次它们停的时间比刚才加起来的都要长,似乎是我们手里的枪起了作用。 “它们不动了。”我刚说出口,却见那几只猴子又开始动起来,向前走了两步,比之前任何一次移动的距离都要短,速度都要缓慢。 “是猕猴。”黛西说,猴子离我们的距离已经足够看清,“不是本土物种。” “这种事情多见不怪了。”我忘记是谁随意敷衍了一句,可能是我。 从镜头里看,它们似乎只是普通的猕猴,顽皮的猴子的一种。人类不会怕猴子,这可能是与生俱来的勇气,也可能要归功于某些影视形象或动物宣传片。也因此随着它们越来越近,我们并没有感觉到任何的紧张。 “它们手里好像有东西。”我注意到它们的小手始终紧紧攥着,手心里肯定是有什么,才会做出这样的动作,“石头吗?” 它们与我们的距离已经大大缩短,我们不必借助望远镜就能看清那一张张红脸。它们较小的身型不具备任何威胁的气息,又始终弓着身子,保持着近乎谦卑的姿态。我注意到走在最前面的那只的身躯是最粗壮的,长长的尾巴竖得最高,其余几只的尾巴都略短,竖得也没有第一只高。 但为了安全起见,关涛还是端起了霰弹枪。以现在的距离和视角而言,恐怕枪口都要比它们的脑袋要大。 为首的那只一定认得我们手里的黑棍子意味着什么,当关涛刚一端起,它就停了下来,其他的也跟着停住,用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人畜无害地盯着我们。 “它们手里的好像不是石子。”黛西说。 黛西的话音刚落,为首的那只就不可思议地为我们展示起手心里的东西。我不敢相信地看看那只猴子,又看了看它手心里的东西。那的确不是石子,而是黄里透红的果子。 见我们看到了它手里的东西,它紧接着开始皱眉呲牙,并发出欢快的叫声,都是猴子用来表示友好的行为。 “大家,你们敢相信吗?”黛西一字一顿地问道,“它们怎么如此聪明了?” “这算什么?”约翰问。 黛西没有回答,而是在我们的注视中向前走去。 “黛西。”关涛叫她。而黛西则示意没事,继续向前走到猕猴对面,然后缓缓蹲下。每个动作都尽量地轻柔缓慢,以防止吓到它们。 “给我的吗?”黛西轻轻问道。 猕猴往前伸了伸手,示意黛西说的没错。随后,黛西小心翼翼地把果子接了过去。 这估计是人们逃到天空后与地面动物的第一次交互,代表着我们与地面仍有联系,我有感而发,十分愿意将此用单独的一段话特别说明。如果往后人们要编写方舟的历史,若是这次由公开临时转为秘密而进行的任务在往后的某天能被公开,请把黛西与这只猕猴记录进去。因为情况特殊,我没有相应的照片作为佐证,只有文字记录。这是遗憾,不过不必纠结,我相信未来某时我们一定能够重回地面,等到那时,这幅画面的有或没有将毫无意义。 第84章 猕猴与绵羊 黛西虽然把果子接了过去,但并没有吃。猕猴在她的脸上发现了迟疑的表情,竟开始做起示范,把手心里的其中一个果子塞进嘴里,清脆的声响从它的嘴巴里传了出来。 我必须承认,那个果子听上去就香甜多汁。 猕猴只用了几秒钟就把一颗小果子全部吞进了肚子里,随后还不忘冲我们张开嘴,用手指不断指向嘴里,示意它的确把果子吞了下去。 关涛提醒道:“黛西,千万不要吃。” “应该没事吧,它都吃了?”黛西不确定地说,“如果我不吃的话,会不会不礼貌?” 见黛西仍旧犹豫,那只猴子果然露出了失望的神情,眼皮完全搭了下去,流传着光亮的眼睛忽然变得色彩黯淡,嘴角也向下咧着,时不时还伤心地抽动一下。后面的几只猴子也是如此,全都原地蹲坐下来,把攥紧的双手搭在膝盖上,一个个默不作声,发愣似得盯着最前面的那只猕猴的背部。 “走吧,理会它们做什么?”约翰催促道,“既然它们不是要攻击我们,为什么还要在它们身上浪费时间?” “再等等,我想和它们多交流交流,这对帮助我们理解地面动物发生的变化很有意义。”黛西不愿离开,这很正常,她是位动物学家,爱好就是与动物打交道,就像是巫清华的爱好是对着植物看来看去一样。普通人无法理解这样的爱好,也正如他们无法理解普通人的爱好就是躺在床上刷视频一样——以前的爱好,现在这个爱好被剥夺了。 “黛西说得对,这几只猴子的确有点意思。”巫清华出了个主意,“你可以试试拿咱们的食物与它们交换。” “它们会懂得什么叫做礼尚往来吗?”约翰不屑地嘲弄着,他觉得无聊,在一旁找了块石块坐下。 黛西没有任何犹豫地接受了巫清华的建议,她慢慢取下背包,当着猕猴的面轻轻拉开拉链。猕猴脸上的表情由失望转为好奇,它情不自禁地瞪大眼睛,嘴巴微微张开显得有点新奇也有点吃惊,脖子随着拉链的全部拉开缓缓伸长,想要对背包里面神秘的空间一窥究竟。 黛西从里面拿出来了一个鸡肉罐头,猕猴的目光被罐头牢牢牵引,罐头移动到哪,它就往哪看去。黛西打开了罐头,卡扣处发出了一声闷响,惊的猕猴也发出一声短促的叫声。 “这么难吃的东西它们会吃吗?”我问。 “这是我们最好的食物了。”巫清华说,“希望它们没吃过鸡肉,新鲜感能让它们觉得这玩意好吃。” 我耸耸肩,不置可否。 黛西拿出一条肉干递给猕猴,后者用细小的爪子接过,先是放在鼻子前闻了闻,然后盯着黛西。黛西咬了一口肉干,又把咀嚼和吞咽的动作做的很夸张,最后学着猕猴的模样把嘴巴张到最大。猕猴把眼睛凑近些仔细看了看,确定她的嘴里什么都没有后,咬了一小段肉干。 令我没想到的是,猕猴还真对肉干挺感兴趣,一边嚼一边兴奋地小声叫喊,忍不住招呼起身后的猕猴。剩下的猕猴一拥而上,为首的那只把手里剩下的肉干掰成碎块,一个个分了下去。其他猴子吃了后也发出兴奋地叫喊,并手舞足蹈着。相对而言,为首的那只表现得就比较冷静,它转过身,目光在黛西和她手里的罐头之间来回踱步。 黛西笑着把罐头放在地上,有几只就要上前来拿,却被为首的那只龇牙咧嘴地呵斥了回去。而为首那只也没直接去拿罐头,而是先把剩下的果子放到黛西面前,随后才把罐头死死地抱在怀里,像是害怕黛西反悔。 那只猕猴抱着罐头向后退了两步,后面的猕猴也蹦跳着向前,把手里的果子全都摆在黛西面前。全部做完后,才转身跑到为首的那只身边,不吵不闹,安静地蹲坐着等待为首的猕猴为它们依次分享肉干。 黛西收好果子退了回来,对巫清华说:“博士,太不可思议了。我认为这不单单是交换,而是交易!它们在和我们做交易!” “从它们尝试接近我们到完成交易的整个过程来看,的确很令人吃惊。” 约翰站起身,打断道:“我打断一下两位,以猴子的智商,在以前就懂得交换吧?” 黛西解释道:“猴子的野性很大,通常先抢夺再进行交换,其实就是掠夺。在没有接受过训练的情况下进行这样公平的交易,足以称之为不可思议。” “它们是从动物园跑出来的,之前肯定被人教过。”约翰继续反驳。 黛西没再理会约翰,而是继续和巫清华说:“博士,我认为我们有必要和这种变得聪明的动物多待一会儿,甚至单独拿出几天的时间进行交流研究。” “的确是个发现。”巫清华点点头,但也没有明确表明自己同意在这里多留几天。 “相信我,这种野猴子是在耍花样,目的就是要我们对它们好奇,然后逐渐放下戒备。一旦有机会,肯定会把队伍里的物资统统偷走。”约翰没好气地说道。 “关队长,我们能否空出一两天的时间多观察一下它们?”黛西继续忽视约翰。 关涛想了想,说道:“我们还是要尽快抵达研究所比较好。”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约翰再次打断,“我觉得你实在有点过于大惊小怪了。” “你这个人怎么话这么多?我是在和关队长说话,请你注意礼貌。”黛西愤怒地对约翰说道。 约翰摆摆手,讪笑道:“不要着急,我也只是提出自己的见解。作为向导,我觉得在行程的事情我有话语权。”然后他又问关涛,“关队长,我可以对行程提出见解吧?毕竟我的任务也是把大家尽快且安全地带到研究所,如果出了什么事情,我虽然不需要负主责,但良心上也会过不去。” 黛西冷哼一声。 关涛说:“你可以发表意见,每个人都可以。王局长在总局的时候就说过,这是个民主的队伍。” “那就好。”约翰顿了顿,“别的不说,单说扎营的问题就不可能允许我们留在这里观察他们,这附近除了碎石堆就是藤蔓杂草,要大家把帐篷扎在哪里。如果跟着它们走,谁知道又要走到哪里,恐怕真耽误起来,就不是一两天的问题。还是先去研究所比较好,有个据点,起码能安心地对周围探索。” “关队长,我觉得我们应该向总局汇报这个事情,听下总局的意思。” 我注意到约翰正悄悄对我使眼色,我明白他的意思。趁着关涛还在沉默的时候,我发表了看法:“我认为不应该停下来。公园那边的生态系统肯定更丰富,我们若是因为这件事情耽误行程,从而错过对更多奇异动植物的研究,那肯定是得不偿失的。既定任务是赶到研究所,然后在那边进行真正的勘察。从沙滩到研究所的这段路算是真正投入勘察前的过渡,对大多数东西只进行简单采样和拍照就好。” 我和约翰还有其他任务,确实无法耽误不必要的时间。 “我也不赞成在空旷的地方研究猴子。万一它们会在夜里偷袭我们呢?被抓伤这个事情可能大也可能小,但还是不要冒险比较好。”维斯特谨慎地发表言论。 麦伯森说:“这里信号不好,联系总局并不轻松。若是真的要等很久的话,我们没法在这附近扎营。” 黛西的目光最后还是投给了巫清华,但现在的结果已经很明显,巫清华也没说话,只是朝她摇了摇头。 “我们确实不应该在路上花费更多时间。”关涛说话了,算是最后的定音。 约翰还不忘补一句:“走吧,公园里的动物一大堆,你不用发愁无事可做。”我当时狠狠瞪了他一眼。 黛西是个成熟的研究人员,这点我很确定。所以这件事情的结果被确定下来以后,她也没再执拗于非要留下来。不过心情肯定会不好,我看着她失落地将果子放进背包里,又最后看了眼身后的猕猴。 它们还在陶醉于美食中。 “走吧。”我对黛西说,“果子最好不要吃,在总局的时候咱们约定好的。” 黛西没有说话,背上背包向前走去。 我在队伍最后,临走前也看了眼贪吃的猕猴。 但与黛西看到的不同,当我看向猕猴的时候,它们似乎有所察觉,竟一齐放下了手里的肉干,全部面向我,把身子站得很直,几乎是像人一样挺直了腰板,又全都把右臂高高举起,整齐划一地左右摇动。 它们在和我告别,用拟人的模样和近乎机械的方式,和我挥手告别。 我很清楚地记得当时有一阵风吹过,那些猴子像开玩笑一样随着风吹的方向齐齐倒下,就像金色的稻田。然而等我在几秒钟后回过神,那些猴子却还在原地挥手,哪里有倒下的稻田。 风很暖很柔和,我却因此打了个冷战。我恍惚了——大概。 与猕猴告别后,大概又往前走了三四公里,碎石堆逐渐消失不见,路面由破碎转为平坦。事实上自从队伍远离市中心,路面的状态经常会在这种平坦与破碎之间来回转换。 总之,柏油马路再次从自然手里夺回了对于自己的控制权,把禾草、藤蔓等乱七八糟的绿色东西统统赶到两侧。下午的阳光非常充足,在太阳的重点关照下,好动的小动物不得已消停下来,尽量在草丛里找个阴凉的地方一动不动。除了微风,还没有什么可以让禾草再次飘荡起来。 让我想想——我们大概是在下午三点左右发现的那片草场。约翰也说不上来这个乡下地方之前是什么,大概率是座农场,但是又离主路太近,或许是个有钱人家专门饲养赛马的场地,因为我们真在那里看到了几匹马。 在我的记忆里,那几匹马没什么特别的。它们也没像猕猴那样对我们表现出浓厚的兴趣,从始至终都在广袤的草地间低头寻觅。倒是有五六只落单的绵羊举动诡异,不过既然有绵羊存在,那里就显然不会是专门饲养赛马的场地。 视线里某个地方被一大片灰白相间的棉花填满,由于距离并不太远,因此我们看到的那几只绵羊大概率不会是迷路,应该是动了动脑筋,在半人高的栅栏上找到个缺口,从族群里偷跑出来。 它们在队伍正前方十米左右的必经之路上,面朝我们,与以前相同的是依旧用四条腿撑着地,不同的是它们异常陌生的眼睛。 这是我一天中第二次从动物的眼睛里看到思想,看着它们的黑色眼珠,我就感觉这些家伙一定是在不大的脑子里搜索有限的词汇,用来定义我们这些陌生的闯入者。 而维斯特问出的问题证明了有此种感觉的并不只有我一个。他问:“领队……大家,我怎么感觉它们不光是在看我们,似乎还在……思考我们是什么?绵羊有想法吗,它们难道不是一种很呆的动物吗?” “我也有这种感觉。”我承认道,又下意识地把枪柄握在手里,此种时刻,这种冰凉的触感能给予内心想要的安定。 “往前走几步,它们应该就会跑吧?”黛西迟疑了会儿,开始说道,“绵羊很胆小的。” “那是几年前,现在可没准。”维斯特战战兢兢地说,“它们看得我有点发毛。” “一起往前走几步看看吧。”关涛说。我们像几个小时前猴子靠近我们那样地缓慢接近那几只绵羊,绵羊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它们若有所思地注视着你,带给我们紧张和压迫的从来都是违背认知的诡异。 我们向前走,脚踩在枯树枝上连续发出“咔嚓”的声响,这声音在紧张的氛围里震耳欲聋。绵羊也被声音吸引,几乎是同时转移目光,从我们的脸上转到发出动静的靴子,随后在我们小幅度倒换的脚上左右摆头。它们一定要把摆头的幅度做得很大才算满意,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大声告诉我们“我们很诡异,我们很诡异,我们都是不正常的家伙!” 约翰无法继续忍受绵羊怪异地举动,说实话,它们连续不停地摆头也让我感到恶心。即便我们已经停下脚步,可它们仍未停止,就像故障的机器,像卡住的磁带,反反复复重复同一个恶心的动作! 约翰举起了枪,不再压低声音:“领队,如果你同意我开枪,我保证会很感激你。” 然而这句话却让绵羊反应了过来,它们立即停下摆头,定格一瞬后,迅速齐刷刷地看向约翰。 “妈的。”约翰咒骂一声,他也察觉到了绵羊的针对,当即就把端起瞄准。 几乎是与此同时,我也不清楚是巧合还是绵羊对我们的动作和时间有着精准的把控。总之,就在约翰瞄准的那一刻,几只绵羊飞快地低下头,朝两边散去,直到紧贴着道路围栏才排列整齐地停下,彻底把道路中央全部空了出来。 “搞什么?”约翰说完跟着补了句意大利语,这是他少有会说的意大利语,一句有关问候的话。 “它们……它们让出了一条路?”黛西断断续续地说。 退到两侧的绵羊没有一只发出过一声咩叫,但肯定用了其他我们发现不了的方式做着隐秘的交流。它们的动作始终整齐,整齐的就如同一个整体共有同个大脑、神经甚至是肌肉,最后做出跪拜的动作——前肢弯曲,只用后肢撑地,也都是几只同时进行。我特意仔细观察过,确认它们的做动作的时间和速度不存在任何差异,至少不存在肉眼能够找到的差异。 现在回忆起来,我甚至觉得它们的样子都是相同,就连羊毛上脏掉的污渍都呈现着诡异的一致性。 但我当时来不及纠结于此,对于它们样貌相同的看法也可能是大脑加工的结果。 我记得那时候黛西问巫清华是否听说过动物有过整体性还是什么同步性的动作行为,我记不太清她提到过的专有名词,但尚且记得巫清华给出了否定的答案。 “它们是在让我们过去吗?”在当时,维斯特的问题才属于关键问题。 关涛回了句:“我先走。” 我目送关涛慢慢从中央穿过那几只绵羊,手指一直搭在扳机上,呼吸变得很粗,目光更是灼热。 我们一直目送着他成功穿过,随后相互看了看,身份陡然转变,开始变成我们怀揣着紧张穿越那条只有不到五米长的路,关涛则举起霰弹枪紧盯着跪在两边的绵羊。 晚风把清凉带来,我缩在帐篷里,能清晰地闻到随风飘来的泥土、花粉、青草、木头等等来自于自然里的气味。可在这些复杂的味道之下,那股被我从外面带进来的羊膻混合着粪臭的气息始终在鼻前挥之不去。 第85章 第二十五日:回顾 勘察队正在向西行进,据估算,距离大沼泽地国家公园的边界线还有三天左右的路程。我们已经能远眺到那条灰绿色的边界线,它在我们眼里更像一堵悠长的高墙,白天时呈现出模糊的绿色,把湛蓝的天空与灰黄的大地隔离开来,等到天色变暗,天空或是大地投下的阴影也无法把它完全遮住。 它是一条孤寂的风景线,与它作伴的只有几支向上伸展的高压电线塔,它们颜色相同,处境相同。 我除了时常会关注边界在眼中的变化外,也基本上以每天两次的频率关注着指甲缝隙的变化,泛黄痕迹虽仍未消退,但它们也确实没有再度蔓延。我也曾尝试过从缝隙里取些样本下来观察,但我毕竟不是专业人士,连续几个晚上的尝试都未能成功。 今天早些的时候,我们路过了当地的体育场,一座残破的半圆形建筑。当然,据约翰介绍,它在刚建成时是个毋庸置疑的圆形,曾连续两年被当地居民评为新晋地标性建筑。然而这样的辉煌身姿就维持了两年,等到第三年便毁灭于自然之手。 看到体育场,不爱闲聊的维斯特用半开玩笑的语气跟我们说他曾经差点成为一名橄榄球运动员,而不是一名医生。约翰看着维斯特眼睛前的厚镜片,咧起嘴角耸耸肩表示不信。 我是第二次听到维斯特提起这件事。跟随他的声音,我把注意力从体育场转移到这位“错失梦想”先生的身上。 他状态还算不错,没再像前几天那样被惊恐或是慌张抢夺过思考的主动权——让维斯特感到害怕的罪魁祸首是那几名行为诡异的绵羊,那天之后,他一连几个晚上都在做噩梦,偶尔还会说些梦话,声音虽不足以把睡着的人吵醒,但也够守夜的人听得一清二楚。 这足够让我在笔记里再多写下几条有关心理学家和心理催眠重要性的言论。 说起维斯特,我与他的初次谈话是在总局审讯室,当时屋内只有我们两个人,屋外还有三名候选人排队,黛西也在其中。维斯特是所有候选人中唯一的医生,我在简历上看到了他优秀的学历和丰富的经验,又根据他在手术中临危不乱的表现判断出其具备处事冷静这一关键要素。 当前阶段的事实证明。这是判断失误。 第二次谈话的地点有点特别,因为维斯特临时被安排了一场很重要的手术,我们需要把谈话地点改到他所工作的医院。那天我和局长两人到访,我们到时,维斯特还在手术室里没有出来。 我们被护士安排在他的办公室里等待,局长坐在椅子上来回翻看资料,而我特意站到透明落地窗前向,打量起医院周围的环境。与总局的荒凉抑郁恰恰相反,医院地处最繁华的地段,类似于一个浓缩的地面小城,我能看到公寓、工厂、写字楼、娱乐设施等等,各类样式、各类功能的建筑挤在一起,人群在建筑间冰冷的街道上熙熙攘攘。 那天天色阴沉压抑,斜上方的乌云预示着一场暴风雨的到来,路上的人因此加快了脚步,整个街道像是一部被调快倍速的电影画面。 我还来不及有所感悟,局长忽然问我:“你觉得在这世道里,谁最先撑不下去?” “什么?”我想确认下问题。 局长耐心地重复:“楼下那些人里,准确的说应该是各行各业,形形色色的人里,那种人会在如今的生活中最先撑不下去?”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问这个问题,但我没有提出疑问,而是仔细想了想,就像下属对待领导的工作询问一样。 “第一层的人,他们的生活环境会不断恶化,许许多多的社会问题会随着时间逐一加剧。” “不是。”局长摇摇头,目光还在维斯特的档案上没有挪开,“越是活在困境里的人,越会拼命的活着。如果未来我们需要英雄来拯救,我相信英雄会在第一层发迹。” “第三层?”我再次回答,“维系一个新社会,他们要承受的压力是我无法想象的,会首先撑不住这样的压力。” “我不这么认为。” “你认为我们最先撑不住,第二层?”我不太认同,我会认为不均衡的社会结构会导致革命,革命最直接的目标永远会是社会的最上方,“为什么?” “因为我们是社会关系桥梁的中间部分,社会发展的中流砥柱。而桥梁的中间部分最容易坍塌,中流砥柱也最容易被蛀虫腐蚀。” 话音刚落,维斯特便推门走了进来。他还戴着口罩,穿着手术服。见到我们,他一边摘下口罩,一边不好意思地说:“不好意思,让你们久等了。” “没关系。”我离开落地窗走向维斯特,并为他介绍我的局长,“这是我们局长,局长,这就是维斯特,一名很优秀的医生。” “您好,我是维斯特。”维斯特热切地向局长迎了上去。 “地面勘察总局局长,王欣。”局长与维斯特握了手。 “需要水吗?我没有固定的助手,大家都忙不过来,所以招待上肯定疏忽了。” “不用。”局长伸手拒绝,顺便指了下椅子,继续说,“不必麻烦,我想尽快开始可以吗?” “当然。”维斯特笑道,他坐在自己的办公椅上,用看病人的目光在我们两个人身上来回移动。 “维斯特,你的档案很优秀,特别是手术经验十分丰富,我相信有勇气站在手术台前的人一定也有勇气回到地面。” “不是我口气狂妄,但我真的觉得地面没有手术台前恐怖。”维斯特笑着回应,“地面的植物或是地震都不算什么,毕竟每个人都经历过自然灾难,但不是每个人都站到过手术台前。” “维斯特先生,珍妮丝有为你说明过地面所隐藏的恐怖吗?不只是植物疯狂生长和地震。” “当然,但我认为都没什么好怕的。恕我直言,你们的恐惧可能是来自于科研人员旺盛的想象力。我是名医生,我比所有人都了解过生命,生命并不会允许太多虚无缥缈的构想存在。” “你不相信珍妮丝为你说明的?” 我记得当时维斯特一句话都没说,只是保持着笑容盯着我俩。 “有勇气并不是坏事。”局长看着我说,“不过可能会有些莽撞。” “如果我是个莽撞的家伙,那我就拿不起手术刀。” 我至今都无法把在当时泰然自若的维斯特和如今极其容易受到惊吓的胆小鬼联系起来。 “换个话题吧。”局长岔开话题,“聊聊你的家庭。” 这是典型的谈话开场白,要想了解一个人,先从家庭入手是个不错的选择,我也经常这么做。 “独生子?”局长问。 维斯特点点头。 “这在你的家乡并不多见,大多数都是一儿一女,不是吗?”据我们了解,维斯特父母的关系并不是很好。警察那边拥有关于他们家的出警记录,汇报里通篇写着争吵互殴。 “这要问我的父母为什么不选择再要一个,说实话,我小时候挺希望可以有个伴来陪我的。”维斯特装作无所谓的样子回道。 “因为你会感到孤独吗?” 维斯特变了脸色,问道:“什么意思?” “别误会,我也是独生子。有时候——特别是父母不在家的时候,我就会感觉很孤单。”局长仍面带微笑,身子向椅背靠去,“我想你应该也会有这种感觉,尤其是身处那样的环境下,我是说周围的伙伴全都有兄弟姐妹。” “我的家庭和前往地面的任务有关系吗?”维斯特说,拳头不自觉地攥紧,“难道我要去的地方会遇到我那个该死的酒鬼父亲?” “别激动医生,我相信能拿手术刀的人不会因为这点事情乱了阵脚。” 维斯特独自喝了口水,又把玻璃水杯重重放在桌子上。我透过透明的杯身打量杯底,根据那道沉闷的声响做出判断,认为只需要再稍微加一点点力,玻璃杯底上肯定会出现几道大大小小的裂纹。 “不舒服?”局长问,他始终能把维斯特满是怒火的目光忽略。 维斯特几乎要扑向局长,我也下意识地绷直了大腿肌肉,以防不测。 但维斯特还是压制住了怒火,咬牙对局长说:“我很好。”他把“我”这个词咬的很重。 “你没有自己想的那样强大。”局长说,“地面也没你想的那么简单。” “无所谓,我甚至要重新考虑是否加入你的狗屁计划。” “你还没明白吗?我愿意提起你那个无聊的酒鬼父亲,是要测试你的心理承受能力。比我预想的要差些。” “那是你没经历过。”维斯特的语气稍有缓和,他指着鼻梁上厚厚的镜片笑了出来,“我高度近视,但在此之前,我可是名很优秀的橄榄球运动员。我个子很大胸脯很厚,我想我能轻易把你撞出这间办公室。” “我相信你。” “你知道后来怎样了吗?” “在某次父母的每日争吵中,父亲打了你母亲,下手很重,并且停不下来。你为了保护你母亲,也挨了打,其中有一拳或者很多拳头落在你的眼睛上。自此之后,你要看清东西只能依赖于外物。”局长慢慢道来,最后补充道,“我猜的,不知道对不对。” “基本——”维斯特没继续说,转而把杯子里的水喝完,又问我们,“需要水吗?” “不需要。” “我们请不来专业的心理学家参与到这场谈话中,所以只能照猫画虎,亲自测验你。”局长说,“你的表现起先不太好,但后面稳定下来了,还算不错。” “这么做没有意义。” “是吗?”局长低头反问一声,没有继续驳斥,紧接着换了个话题,“你为什么要参加这次任务?你是个医生,生活条件不错,也没有研究需要。” “我需要一笔快钱,而且能迅速打到我账户上,只有你们能做到先付钱再让我干活。” “因为报酬和风险不成正比,所以只能这么做了。”局长回答。这笔钱有点抚恤金的意味在其中,但如果真出了意外,政府肯定也要另外支付抚恤金。 “钱刚刚好,多了也没用。” “你是个医生,为什么会纠结这点钱?” “我需要为母亲换个肾,刚好差这么点,可能也是天意。” “对医生而言很麻烦?” “现在不是以前,以前不麻烦的事情都会变得麻烦,以前麻烦的事情足够致命。” “从黑市购买吗?” 维斯特没有回答,脸上露出无可奉告的表情。 “我们又不是警察,只是好奇。你也不用回答,我已经知道答案了。”局长继续问,“你也是因为着急用钱,方才才忍着怒火没把我们赶出去?” “不然呢?” 局长转头对我说:“所以说谈话在自己的审讯室里进行是很有必要的,起码是别人摔桌子走掉,而不至于说是我们被赶出去。” “你的态度应该好点。” “这是测试。” “那也要有所告知,采取更合理的方式。” “测试就是要出其不意,但你的建议我也会适当采纳。”局长笑道,“再来说说手术吧,这是你的专业领域。” “你懂医学?” “我当然不是要问你专业上的问题,专业性都在你的档案里写着。”局长说,“来说说你在手术时的感觉,会紧张吗?” “开始前会,但一旦进行就不会了,毕竟如果你在拿起手术刀的时候感到紧张,对于病人来说是致命的。” “你擅长接受变化吗?” “变化的大地?” “不止如此,什么都算。工作、生活甚至是制定好的娱乐计划临时有变,统统都算。” “擅长。从病态的家里逃出来,从地面逃到天空都算变化吧?我接受的还不错。” “胆子大吗?” “我对恐怖电影无感,再恐怖的片子都不会吓到我。我是个医生,血肉、尸体、太平间、午夜漆黑的医院,我见过的太多,早就习惯了。” “前往地面与恐怖电影或是尸体什么的都不同,你说的那些顶多能引起人的恐惧,但去地面真的会有生命危险。” “我当初在逃难的时候也和死亡擦肩而过,经历过了就不害怕。” “经历过死亡,还有勇气经历第二回吗?”局长追问。 维斯特沉默地看着局长,半晌后才缓缓开口:“我需要一笔快钱。” 局长说:“我们要签订协议,一旦加入就不能中途退出。” “我是个守信的人。” “按照惯例,我会给你一个忠告:中途退出前,想想你所珍视的东西,对于你而言,维斯特先生,你最好记清楚你母亲的样子。” “听上去像是威胁。” “对守信的人是忠告,对那些骗子自然是威胁。” “这代表我能加入了?” “没那么轻松,我们还得再做评估。”临走前局长转身回道。 “你怎么想的?”我问局长,言语有点不客气。 局长却没当回事,随口敷衍道:“我拜访了几名心理学家,从他们那里学了些皮毛,效果不好吗?可我觉得还不错” “只有这么一个医生报名了我们的计划。”我提醒他。 “所以我就得哄着他?” “你觉得他很狂妄,会给勘察队招来麻烦?”我问。 “他是个胆小鬼,你没觉出来吗?” 他当时提醒过我,但我秉持着自己的观点:“我觉得他会是个遇事冷静的人。” “他?”局长哼了一声,“别看他外表有点高大,但一定是个胆小鬼。这是由于家庭环境造成的,父亲对他和母亲的家暴足以造就他胆小怕事的性格。外表、言语、行为等等不过是他强装出的伪装,为了不像在家那样遭受暴力,但我敢打赌,他一旦被暴力裹挟,就会变成个爱哭鬼,连拳头都攥不起来?” “也是和心理学家学的?”我没太在意局长看似头头是道的分析。 “不是,从书上读来的。” 我的回忆戛然而止,原因是被几道断断续续从浅草地里传出来的哭泣声打断。等我收拾好笔记本静心聆听,又觉得那不是哭泣声,更类似于某种细小轻柔的哀鸣。 我听着这道哀鸣,凭空想象出来自遥远的深色画面:有什么东西在我们看不见的荒野里蠕动身躯,并在此起彼伏的虫鸣的掩护下,发出时而低沉时而尖锐的哀鸣。 这是忍受着巨大痛苦才能发出的声音,是用尽全力,却始终无法放声喊叫的呜咽。 不知为何,我的脑袋突然感到无比沉重,意识在饱含苦痛的声音旋涡中逐渐迷失。等我再次醒来,第二天的阳光已经把整座帐篷照得晶莹剔透,眼前盘旋着鲜亮的绿色光晕。 第86章 第二十六日:意外 在充沛的阳光的反馈下,远方高压电塔的轮廓要比昨夜观察时清晰许多。我转过身,看到黛西正从帐篷里钻出来,她蓬头垢面,眼眶有些发黑,看上去没有休息好。我特别留意了一下黛西的指甲,想要确定她的指甲上的泛黄痕迹是否发生蔓延。 “早。”黛西看到我率先问好,打断了我的观察,“昨晚休息的怎么样?” 听到黛西这么问,我才意识到肩膀连着脖子都有点酸痛,这和睡姿有关,我记起昨晚是在平白无故中昏睡过去。 “脖子有点疼,但精神尚好。”我回道,“你呢,看样子没有休息好?” “本来还挺好,但有什么东西一直在叫,声音难听死了,吵的我根本睡不着。”黛西揉搓着脸庞,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一整夜没睡?” “当然不是。最开始没有那难听的叫声,我睡的倒也不错。但自从轮到守夜,就听到那鬼声音一直在我耳边喋喋不休,弄得我十分煎熬,守夜结束后也没再睡着。” “我也听到了,但刚听到我就睡着了,昨天也没轮到我守夜。” 黛西叹气道:“真是羡慕你。你不知道那声音有多难听,就像——”黛西还在想,约翰不知道什么时候钻出了帐篷,一出来就开始插话:“像老鼠在你耳边坚持不懈地啃咬金属。我小时候用铁笼子养过宠物鼠,它们对越狱有执念,非要把不可能咬断的铁丝咬断!” “那声音会吵到你睡不着觉?”我问。 “你是不知道那声音有多烦,那段时间我经常整夜睡不着,老师因为我上课打瞌睡这个事情,一周内请了我三次父母。”约翰说起话来还做出痛苦的表情。 “那你还继续养?”我问。 “小时候的我比较傻。”约翰说。 等约翰说完,黛西反驳道:“不觉得,我认为是开关生锈的门轴时发出的声音,非常尖锐刺耳,几乎要把我的耳膜弄破。” “我听过生锈的门轴发出的声音,根本不算吵,也和老鼠啃咬铁丝的动静一点也不像。” “你听到的是动物的叫声吧,珍妮丝听到的也是动物的叫声对不对?”黛西问。 我点点头,说:“更像哀鸣,痛苦的呜咽。” 约翰双手摊开。黛西继续说:“总之是动物发出的声音吧?” “听起来是的。” “动物的叫声怎么会和老鼠咬铁丝发出的声音一样?我们都听过老鼠啃咬东西的动静。”黛西说。我想了想,的确没有动物的叫声是那样的。类似门轴声音也不太可能,但听上去要比约翰听到的靠谱。 不过我听到的只是哀鸣,更简单直白。我想到昨天的幻视——杂草丛里,模糊不清的大型动物压到了一大片植被,如蠕虫般来回蛄蛹。 “心理感觉,心理感觉,懂吗?”约翰说。 “我也听到了,但感觉和你们听到的也不一样。”这是关涛从帐篷里出来后的第一句话,“像人的呼救声。” 其他人一齐看向他。半晌后,我问道:“你觉得有人在不远处哀嚎,目的是向我们求救?” “不,那肯定不是人,是动物发出的。”关涛摇摇头,眼神貌似有点飘忽不定。 我满头雾水,十分不解地追问:“到底是什么意思?”又看了看约翰和黛西,“只有一道哀鸣,对吧?” “对。”他们两个异口同声道。 “我听到的也只有一道。”我说,“就只是哀鸣。相比较而言,我听到的似乎更像动物发出来的” “心理感觉,约翰说得对。”关涛语速很慢,像是边说边验证猜测的真实性,“我想我们听到的都不是那道声音真正的样子。” 我难以置信地瞪视他,又望向声音可能传来的方向:“你是说……有动物发出了某种声音,我们听到后又经过大脑加工,在脑海里形成了另外的声音——可能是一种我们各自认为的最难听的声音。” 约翰看着天空想了会儿,说:“我的确最讨厌老鼠咬铁丝网的声音,特别折磨。” 我说:“但我只是听到了哀鸣,算不上最讨厌的声音。” “你听到的可能是那个动物的原声。”关涛说。 “为什么我能听到原声?”我问。又莫名想到指甲缝隙的泛黄痕迹,急忙伸出手去看。还好,泛黄痕迹既没有扩散也没有加深。 “怎么了?”关涛对我的怪异举动提出质疑。 “没什么,忽然有点痒,可能是沾到小飞虫了。”我搪塞道。 关涛继续刚才的话题,说道:“或许你没有讨厌的声音,所以只能听到原声。当然,都是猜测。” “但那是什么动物能发出的声音?”约翰抛出问题,其余人则把目光投向黛西。 “别这么看我,我也不知道,可能是某个变异物种。”黛西边翻找背包里的罐头边往后退,差点与刚出来的巫清华撞个满怀。 “不好意思博士。”黛西说。 巫清华笑着摇摇头,回道:“没事。” “博士,您昨晚有听到什么声音吗?”黛西问。 “我听到你们的谈论的内容了。但我昨天睡得很早,也没轮到我守夜,就没听到任何声音。” “我也听到了。”麦伯森刚从帐篷里出来就说,“昨晚是我先守夜,守夜的时候就听到了。” “什么声音?”黛西好奇地问道。 “很难讲。”麦伯森把眉毛皱在一起,“吸血鬼的嚎叫?” “更离谱了。”约翰忍不住嘲笑道,“兄弟,你是在说恐怖电影吗?” “小时候,我的父母每周五都带着我看恐怖电影。遇到恐怖镜头时,总是他俩抱在一起,把我晾在一边。” 约翰笑得更大声,看见故意躲在最后面的维斯特,以他的性格自然不会放过维斯特:“你呢,维斯特,你听到的是什么?” “我没听到。”维斯特把眼镜推向鼻梁的最上方,眼睛根本不去看我们。 “你知道你个子挺高的吧?”约翰哼了一声,“所以躲起来没有用,谁都能看见你。” 我莫名觉得这句话有点预言的意味。 ———— 我特意看了眼时间——用一块古旧的机械表,表盘上显示当时是下午三点。 来到地面的第二十六天,下午三点,我们触碰到了大沼泽地公园的边界。 比预想的时间早,与卫星地图标注出的距离相差三天。 边界仿佛向前推移,与此相比,我们更愿意相信是卫星地图发生故障而产生的差异。 公路在我们脚下被生生截断,莎草地自此向西蔓延两公里左右,地上零散分布着树干笔挺、树冠紧蹙的尤加利树。两公里以外,莎草地戛然而止,变化为横亘南北的狭长水路,颇有护城河的意味。水路里侧是紧密相接的红树林,距离尚且有些遥远,我看不太清,但猜测青色的水带一定被古老的根系盘踞大半,另外一半河水以及根系之间的空当则成了水生动物赖以生存的家园。 在我们远观时,天色骤变。乌云乘着疾风从远方袭来,恐怖扭曲的闪电在阴影中张牙舞爪,惊雷不甘示弱地猛然乍起,凶相毕露。 一场暴风雨来得突然,同时也来得奇怪。乌云停留在莎草地以及西方的广袤区域之上,雨水在每个人面前落下,形成一道天然水幕,把站在断裂公路上的我们与前方的自然世界刚好隔开。有些斜着打下来的雨水会溅到我们鼻子或是衣服上,大家先往后退了几步,再静静欣赏这个难得一见的奇观。 长期萦绕在我脑海里的现代与原始的割裂感也在此时消失不见,在面前这个被暴风雨侵袭的世界里,现代被原始彻底取代。对我而言,这是一种令人感到轻松的变化。 “领队,卫星地图出错了吗?”我问,“应该还有两三天的路程才对,怎么今天就到了?” “看不出来。”关涛反复调试着地图,却没有任何结果,又问约翰,“咱们有可能提前两三天到吗?” 约翰摇摇头,说:“除非公园向东方推进了。”他指着公路的断裂处继续说:“公路本来是继续向前延伸的,但被莎草取代了。应该是后来发生的变化,卫星地图是不是没有更新?” “不会。”关涛说,“地图是最新的。” “也许是卫星出问题了,我们掌握的卫星不多,其中又有几个瘫痪失灵再正常不过了。”约翰先朝天空看看,然后又望向那些被风吹雨打得歪歪扭扭的植物群落,嘴里嘟囔着,“现在不是雨季,怎么忽然下起这么大的雨了。” “可能是雨季前的最后一场雨。”我说,“要不咱们等暴风雨过去再继续向前,雨这么大,路不好走,也不太好扎营。” “可以,我们可以在这附近扎营,然后向周围简单探索。”关涛说,“我也需要时间去和总部联系,必须将公园面积推移的事情进行汇报。” 公路北边就是一座荒芜废弃的村庄,紧挨道路的几间房屋外观完整。我们对它们进行了细致的检查,除了凌乱的杂物和家具以外,并没在房间里发现其他异常,特别是任何多余的植物。 我们因此省去了搭建帐篷,直接将今晚的住宿地点选在了其中最干净的一间两层乡村别墅里,大家都把睡袋摆放在一楼的客厅里。我们会尽量减少分开的时间,既是为了生命的安全,也要考虑获得心理上的安全感。 刚走出别墅,约翰就从房屋后面冒了出来,他向我走近,我本能地往后退了两步。 没等我开口,约翰先把双手亮了出来,做出没有敌意的样子:“跟我来,你应该看看这个。” “和你单独去?”我冷笑地问道。 “我为那天晚上的事情表示道歉,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出那样的事情,说出那样的话,我一定是疯了。”约翰把声音压低,边解释边向四周打量。 我用冷哼作为回应。就好比正常人杀了人,在法庭上用自己疯了这一理由作为辩护,并拒不提供任何精神方面的证明,简直是可笑的行为。 “我没开玩笑,你一定要来看看,我的发现和咱俩的任务有关。”约翰继续说,“离这里不远,如果我做什么让你认为出格的事情,你只要大喊就能让别人听见。”见我不为所动,他耐着性子说,“我身,我保证没带武器。” 我盯着他看了一小会儿,随后说道:“没有必要。带路吧,我再信你一回。” “谢谢。”约翰说。然后向房屋后面走去,走了两步停下身回头看我,以确保我会跟上。 村庄里的房屋稀少且分散,这里的土地十分松软,大部分的泥土中都混杂着碎掉的树枝或是腐烂的树叶,还有几辆废弃的汽车停在道路上,车轮深陷泥地,旁边就是无端生长出的灌木丛。 越往里,越能感觉到一种萧条肃杀的气息从漆黑的窗户里渗透而出。我不禁停下脚步,约翰感觉到了,转身招呼我说:“就在那片空地上,不过还有二十米左右的距离。” 约翰带我来的地方位于村庄东边,在两栋别墅的侧后方的空地上。空地周围有几簇干枯的灌木丛,我在灌木丛之间还看到了风滚草,这些东西不应该出现在这里才对。但这里如今已经不是我所熟悉的那座大地,我不应该再用先前的目光和认知去审视它,而应该把异常看做平常。 空地就在灌木丛后面,被破损的篱笆包围着。这里是一块墓地,大概有二十来个简易的木制十字架墓碑,竖立在篱笆地的正中央,孤寂的氛围萦绕左右,四下寂静无声。 约翰走到其中一个墓碑前,神情忧郁地盯着那个已经有些发黑的十字架看得出神。 我怀着疑惑的神情走到他旁边,在看到十字架的一刹那,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凝固。 “我们找到他们了。”约翰忽然开口。目光始终没离开十字架。 我捂住嘴巴,尽力让自己别哭出来,又围着剩下的墓碑挨个走了一遍,将每个墓碑上熟悉的名字逐一确认。 总共二十三个墓碑,二十三个熟悉的名字,二十三个曾经活生生的朋友,安安静静地躺在这里。他们失踪了许久,却被我们不费吹灰之力地意外找到。 过程太过简单,有点草草了事的感觉,我甚至有点难以接受。 “这么简单,这算什么?”我问。 “当时的队伍有多少人?”约翰并没回答我的问题,脸上的忧郁逐渐向阴郁转变。 “二十三个,怎么了?”我用自嘲的语气说,“都在这里,一个不差。被我们轻松撞到了,任务完成的轻松至极。” “都在这里,一个不差。”约翰顿了顿,然后用阴郁的目光看向我,“那是谁埋了他们?货物又在哪?” 我顿时恍然,内心如遭雷劈。 约莫半个小时后,我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和大脑回到驻扎地,刚一推门,就被关涛告知了个坏消息。 我们与总部失联了——信号根本发不出去。 第87章 接近 一条透明的幕布从空中垂落,幕布一侧晴空万里,另一侧雷雨阵阵。这条无形的幕布能告诉我什么——世界是个庞杂的舞台,有生命在台上专注演绎,也有生命在幕后推波助澜? 这是我忽然产生的无用想法,那时的我正盯着窗外的蓝天与乌云,尽量放空自己,命令大脑既不要去想那些墓碑上的人名,也不许去思考我们与总局失联这件事。 但关于失联这件事的讨论还是在身后爆发,最先开口的是关涛,他需要安抚队伍里几个人的情绪。之后是麦伯森,他也拥有一台通讯设备,说话时他正窝在角落里,先前一直在捣鼓这台仪器。 他开口说话,似乎代表事有所成。 “可能不是完全失联。”他说的话确实有分量,就连一直迫使自己放空的我都忍不住把目光投向他,“无法进行语音通话,但是发送的文字信息,在仪器上还是会显示发送成功的。” 说完,他把屏幕转向我们给大家展示,只见巴掌大小的屏幕上有一行蓝色的小字,上面确实写着信息发送成功。 “我已经向总局发送了通话无法正常进行的信息,只要等待总局的回复就好。”麦伯森说。 “总局什么时候可以回复?”维斯特问。 “麦伯森又不在总局,他哪里知道?”约翰瞪了维斯特一眼。 “我的意思是如果我们接收不到信息呢?”维斯特尽量不去看约翰。 “就算收不到信息也没事吧?我们能给总局发过去就可以,告诉他们任务进展以及投放补给的时间和地点,不能收到回信对我们没有任何影响。”黛西表现得非常冷静。 “他妈的,你怎么这么乐观,这种乐观迟早把我们都害死。”维斯特突然情绪激动地骂了起来,“如果是机器出问题了呢,就凭一行‘发送成功’你就能断定信息真的发送过去了?要我看来,这他妈都是这台该死的仪器戏耍我们的把戏!” “维斯特,请你保持冷静,不要遇到一点挫折就先自己乱了阵脚。”关涛呵斥道,见后者没吭声,又对我们说,“但维斯特提出的问题也确实有理,如果收不到总局回信的话,我们也不能完全相信这一行文字。” “好端端的两台仪器突然同时莫名坏掉的可能太小,估计就是这地方的信号有点问题。”约翰说,“暴风雨的缘故,也有概率是卫星出了故障,如果真是卫星故障,那也能顺带解释为什么地图没能及时更新。” “总归要做好万全的准备。明天一早,大家多在附近转转,这里曾经是一座村庄,说不定能在房子里找到一些补给,能带的都尽可能带上,以防万一。”关涛说。 “如果没有补给,也没有回信呢?”维斯特又问,“面对这种情况,我们接下来要去哪?继续往前,还是撤离?” “撤离,搜索完这里的物资后就开始撤离。”关涛毫不犹豫地说道,“先回到上一个扎营地点,那里是有信号的。如果能联系上总局,我们可以与他们约定好物资投放时间和投放地点,以确保任务可以继续开展。” “如果联系不上呢?”维斯特非要刨根问底。 我对维斯特接连不断的问题感到头疼,于是一个人悄悄离开了客厅,尽量离聒噪的声音远些。期间因为墓碑的影响,我有点精神恍惚,等再次回过神来,却发现自己正站在厨房门口。 屋内的橱柜大多紧紧关闭,刀具和几个大小不一的煎锅胡乱摆放在电磁炉上,水池里摆放着几个锅碗瓢盆,里面生长出黑色的霉菌,估计在灾难降临时,这家的主人还没来得及把余留在水盆里的食物残渣全部清理干净。 我把橱柜逐个打开,在里面翻找出三盒麦片、一包火腿肠以及两大包的小熊饼干,但全都超过了保质期两三年的时间。我最终在最后一个柜子里找到了两盒密封完好的花生酱,它还没过期的原因大概率是配料里添加了大量的防腐剂。 我把花生酱摆放在桌子上,目光从橱柜移到冰箱。我并没有直接打开它,因为自己能隐约闻到有腐烂的气味从里面飘出。这里已经断电许多年,不用想都能猜到如今那里面是何等的狼藉。 我又被霉菌吸引了注意,突然觉得这些黑色的东西十分恶心。这是忽然涌上来的强烈感觉,我便伸手打开水龙头,意想不到是尽管这里已经荒废多年,竟还有水从里面流出。水流最开始是黑色的,估计是依附在水管里的霉菌被冲了出来,片刻后变成红色,里面冒出一股浓浓的铁锈味,又冲了大概两分钟,水流缓缓变成白色,才逐渐把盘子里的大部分脏污和霉菌冲散。 “你在做什么?”关涛忽然出现在我身后,应该是被我弄出来的水声吸引来的。 我也说不上自己为什么这么做,两只手臂抬起又放下,最后摇摇头,尴尬地笑道:“有点好奇,就把水龙头打开了,没想到里面竟然还有水,就任由它多放了一会儿。”为了转移话题,我把自己搜寻到的成果亮了出来,“看,我找了两罐没过期的花生酱。” 关涛看了看花生酱,又看了看我,然后说:“我们已经决定如果雷阵雨过去仍然没有信号的话,就明天上午先搜索这里,等到下午再往回撤离一点,我想顶多到上次的扎营地点就能找到信号了。” 我笑着回道:“我觉得也是,信号问题再平常过,很好解决。” 关涛继续说:“如果还是没信号,我们就撤到城里,撤回迈阿密去。既然有人能在这里活下去,那么我们也能。等到总局反应过来,应该会派直升机来搜寻。” “你说得对,约翰熟悉迈阿密,他能带我们找到好几家超市,肯定能找到补给。”我说。 “没有超市也没关系,我们还有枪呢。”关涛想要活跃气氛。 “我猜约翰肯定乐意亲自打猎。”我学着约翰的语气和声音,约翰是个土生土长的美国人,但吹嘘的时候总带着伦敦腔,可能与他的英国母亲有关,“我说维斯特,兄弟这里有枪呢,保准儿能给你打点野味回来,饿不到你。” “鳄鱼吃过没,等咱们到了公园,我就去猎一条给你尝尝鲜!”关涛也开始模仿约翰说话,“你猜的没错,他真的这么说了。不过,我想如果真到了没有补给的时候,我们是否能被允许食用地面的动物?当然是只吃正常的动物,但凡稍微有点不正常,我们都不吃。” “到时候就赶快忘了那该死的规则吧!都快饿死了,哪里还管得了这么多?”我说,“说实话,等回到总局,我一定要把有关食物的规则好好修改下。我实在是没想到带来的罐头能这么难吃,我敢打赌,我曾经那个有脚气的老爹的鞋垫都比那些破罐头好吃。” “我毫不怀疑。”关涛摆出深思熟虑的样子。 说完,我们只一起笑了几秒钟,然后便是沉默。 看来我们之间能聊的话题不多,沉默半晌后,我倚着厨房台面,伸出右手扶着额头,说了句。 “希望任务得以继续。” 作为对话的结束语,我把不想说的话脱口而出,语气听上去略微带有沮丧。 更让人沮丧的是在晚饭之后,高亢的哀鸣盖过了雷雨声,直击众人心底。维斯特甚至迅速站了起来,窗外的闪电把他的脸映照的惨白,我看到他嘴角颤动,眼神闪烁,仿佛哀鸣让他陷入某种恐怖的幻境。 发出哀鸣的动物不断变换音调,而音调的每一次变换都会伴随一阵短促的呻吟,仿佛这样的尝试会给予它极大的痛苦。可它仍不放弃,似乎甘愿忍受痛苦,就是为了找准最具折磨意味的音阶。 约翰捂住耳朵说:“声音比昨天更响更杂了,像是在不远处聚集着很多老鼠,它们在咬篱笆,或者在啃某个地方的铁丝网。” 而黛西非要说:“是铁门没有关好,被风吹得一开一合。那东西是在模仿铁门被风吹时发出的声音。” “我们去找它吧,看看那是个什么样的东西。”关涛突然站起来提议。他的举动震惊了在场的所有人,就连约翰和黛西也没继续争吵,不由地放下了手里的干菜汤,呆呆地看向关涛。 我们都觉得在那一瞬间,这个一向稳重的领队有点陌生。 “不好意思,是我莽撞了。”关涛也意识到了不对劲,慢慢坐回原位,用铝制勺子搅拌着碗里的食物,勺子和碗偶尔会碰撞在一起,发出一道清脆的声响。 这声音和风铃很像,同窗外传来的噼里啪啦雨水滴落的声音相互配合,只要哀鸣沉下,就能让我联想到小时候在乡下的雨天,自己躲在屋子里,看着玻璃窗外灰蒙蒙的院子,听风铃轻轻作响,听雨水从屋檐流下。 我也因此更加痛恨哀鸣,它富有激情的一面,它强烈高亢的一面,它饱含欲望的一面,总会一次又一次地打断我的思绪。我喜欢沉湎过去,乐衷于回忆起每一处细节,在这个萎靡消沉的人类家园,所有人都需要用永不间断的回忆来支撑起颓废的身躯。 经过一场突然的、短促的讨论,队伍同意了关涛的提议。是约翰和麦伯森里的其中一个率先站出来表示支持,他们两个是队伍里比较爱发表意见的,不过大多时候意见相左,鲜少有如此一致的情况。巫清华和黛西跟着表示赞同,他俩对未知的动物充满了好奇,我则做了个无所谓的表情。只有维斯特摇头拒绝,但他又不敢独自一人留在客厅,只好随队伍一起前去。 因为不远处正在下雨的缘故,屋外的空气非常湿润,脚下的泥土似乎变得比先前更加松软,每踩一步,都有种几乎要陷进去的错觉。 声音源自北方,由于响动时小时大,我们也不好分辨声源的远近,几乎只能凭感觉和运气胡乱寻找。一路上,一间间黑黢黢的乡间别墅在手电光的照射下逐个现出真身,各色的墙面安装着风格统一的百叶窗,有的窗户紧闭,有的则朝外敞开,敞开的窗户里,窗帘不知去向,露出空洞的黑暗。藤蔓占据了其中几个窗户,它们狡猾的在窗边露出一角,从远处看,活像个穿着轻薄的情人慵懒地趴在窗口。我们被吓了一跳,又被音调突然升起来许多的哀鸣催促,加快脚步逃离了这里。 随后,我们与墓地擦肩而过,除了我和约翰,没有人注意到藏身于黑暗中的二十三个孤独墓碑。不过这一次,我摒弃了惊讶和悲伤等等对自己施加干扰的情绪,我缓缓停住身,望着那片黑暗,在脑海里重新过了一遍约翰提出的问题。 谁埋了他们?货物呢? 我和约翰对周围进行过简单搜索,没有发现货物甚至是一丁点运送货物时留下的痕迹。 是地面上的幸存者干的吗?他们在别处杀了我曾经的同伴,抢走货物,又把尸体埋在这里。但掠夺者们为什么要埋葬受害者,曝尸荒野似乎才是正常做法。 墓碑的主人们与总部是突然失联的,毫无征兆的一瞬间音信全无……类似于勘察队现在的处境,而这种相似又是否蕴含预兆。 我们会成为墓碑底下的行尸走肉吗?我问自己。我们在临死前会知道自己因何而死吗,亦或是在临死前能否窥见一眼凶手的真容。 排除干扰,专注当下。 我记起刚工作时教官对新人的教导,于是把目光与思绪从墓碑上抽离出来,快步跟上了队伍。又向前走了二十分钟左右,我们彻底出了村子。 最后一栋房屋的后面是一排矮树丛,枝叶呈现出暗紫色,是以前在城市绿化带里时常能看到的景观树。树丛后面有许多飘忽不定的萤火虫,它们只在那些具有荧光特质的植物旁边游动。 尽管此时的未知生物已经把哀鸣的音调和声响都降到了最低,但我们十分确定,古怪哀鸣的源头就躲在那片灯光聚集的矮树丛之后。 另一个世界的雷阵雨好像小了许多,声音从最开始的噼里啪啦降低为现在的淅淅沥沥。 手电光将紫色矮树照得发白,我们站在原地,死死盯着那片树丛。即便刮着微风,可丛中的树叶却没有一片迎风飘动。好像藏在里面的东西正用生命做要挟,向周围发出命令,静止半点风吹草动。 它一定感受到了我们凝视的目光。 大概半刻钟过后,我们开始慢慢向前,随着时间的流逝,随着距离的不断缩短,最后终于到了只要肯伸手,就能窥见真相的距离。 第88章 收纳 惊喜注定是个要伴随我们一生的词语。 每个人的呱呱落地对世界而言都是种惊喜,世界为报答这份恩情,同样给予我们惊喜——明亮的光线和新鲜的空气,我们用嚎啕大哭来表达对收到这份惊喜的喜悦。 我们从母亲的肚子里被抱进襁褓中,大部分的父母都会做合上双手捂住脸再迅速打开的游戏来逗我们取乐,游戏时还必须得发出大呼小叫般的兴奋怪音。这个简单且奇怪的惊喜游戏有种能够引走我们全部注意的魔力,我们会默不作声地将游戏的玩法、规则、甚至是奇怪的发音全部牢牢记住并埋进心底,直到多年后不再懵懂无知,再次遇到婴儿时才会拿出来,用相同的玩法和发音逗他们取乐。 婴儿走出襁褓,开始遇到儿时朋友手里的电击口香糖,万圣节的奇异装扮,圣诞树下的小丑惊喜盒,一年一次的生日蛋糕和最想要的神秘礼物……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与心上人的每一次深情对视,清晨下陷的枕头以及令人安心的温热……一场完美的婚礼,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一场了无遗憾的人生。 当然,命运也喜欢开些玩笑,它给予的惊喜人生或许会与上述恰恰相反。从最开始被强行剥夺的襁褓,到苦难重重或是暴力残忍的原生家庭,充斥欺压霸凌的学校生活折磨煎熬,孤苦无依,踽踽独行,走进社会后遇到的第一件事就是狠狠摔上一跤,带着泥土与伤痕艰难爬起,又被爱情无情撞倒,毫无意义的亲情会跳出来雪上加霜,天灾人祸挡在面前,始终看不到出路,也许一场无端的病痛都可以算是幸福的解脱。 我们这代人身处何种的命运中,我即将面对的又是什么样的惊喜? 关涛小心翼翼地将霰弹枪的枪管朝树丛伸了过去,黑漆漆的枪口缓缓拨动起第一片紫色树叶,旋即像是打破了某种禁锢,让锲而不舍的微风得以被接纳,树叶一片连着一片地动了起来,发出连续而轻微的簌簌声。 树叶的声音升起,如同月升日落,微弱的哀鸣消失不见。如我所说,就像月升日落,当月亮升起后太阳不会消失,哀鸣也不会消失,它只是藏了起来。 这是种不可名状的感知,我坚信那东西仍躲藏在那片树丛之后,我不敢大意,依旧牢牢死盯着那片树丛,握着枪柄的手心早已被汗水浸湿,攥紧的指肚由白变紫,酥麻从右手传至整条胳膊。 “小心。”我轻轻说道,目的是为了蠕动下干涸的嗓子,稍稍缓解一下紧张的内心。 枪管已经没入丛中,关涛继续控制它找准方向,随后微微用力,把树丛轻轻地朝左侧压去。树丛后面的土地由此展现在我们面前:大片的莎草在土地上平铺伸展,全部朝一侧诡异的倾斜,十分明显地表现出曾被重物压塌过的痕迹。 但莎草上空无一物,关涛反复确认过其中并无危险后,就迈开腿越过树丛,整个身子站在莎草地上,目光随着手电光在地上来回搜寻。 “没有东西。”关涛说。我听到整个队伍都长舒口气,像是悠长的叹息。 约翰和麦伯森跟着向前,越过树丛挤到关涛身边。他们开始打量起更远的地方,但正前方伫立着几棵粗壮的树干,把灯光与视线全部拦截。 “跑了?”约翰不满地哼了一声,似乎在嘲笑那东西的胆小,“老鼠就是老鼠。” “怎么办,要不要继续追?”麦伯森问。 “还追?”维斯特在后面跟了一句。 “如果那东西不再发出声音,找到它估计够呛。”约翰回道,“要么就再往前找找,至少看看几棵树后面是什么。我记得这附近有个湖的,现在太黑,不知道在哪里。” “走吧,再找也没意义。”关涛说,“至少我们确定了那东西应该没什么威胁,不然也不可能这么怕我们,有点风吹草动就逃的无影无踪。” “再等等。”我莫名说道,即便现在回忆起来,我仍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感觉在驱使我无端地说出这句话,“它还在。” “什么意思?”维斯特慌张地问,“谁还在?” 我正在被一种奇特的情愫包围着,就好像五感离奇放大,甚至不用回头就能知道维斯特现在肯定是冷汗淋漓,面色惨白。这不是猜测的结果,而是确实能看到的画面。 我没有回答,准确的说是还没来得及回答。因为很快,夸张来讲就是刹那间的事情,其他人就知道我是什么意思了。 哀鸣声于突然之间再次响起,就在我们身边,在所有人眼下,在每个生物耳畔,激烈而凶猛,狂躁而震颤,带着血腥的恶意,带着驱逐的威胁,将我们团团包围! 我们用浸透汗水的手举起手电,刺眼的白光在林间胡乱窜动,满是惊恐与慌张的目光随着光柱飞快移动,可周围依旧空无一物。我们甚至搜寻了天空,但深蓝色的夜空中,只有寥寥几颗黯淡的星光在嘲笑众人的愚蠢和胆怯。 声音越来越响,在我耳中是难听的哀鸣,但在其他人的脑海里,却是被放大了成百上千倍的最厌烦的、最恐惧的声音! 这声音贯穿耳膜,直戳内心最柔软之地…… “把它找出来,把它找出来。”维斯特忍不住地大叫,愤怒地挥拳跺脚,“开枪,开枪,打死它,他妈的,该死的畜生!”他把手电当做武器朝周围的空气胡乱挥舞,白光偶尔能照射到他的脸,我恰好匆匆瞥见过一眼,看到的是一张被恐惧完全扭曲了的脸。 “安静,安静!”巫清华的声音如救命稻草,竟然打破了可怕的魔咒,成功地暂时呵止住所有慌张的人,“尤其是关领队,千万不要动。” 说完,他立刻取下背包,从里面掏出了一个镊子以及一个透明盒子。我认得那个盒子,是总部提供的实验用品之一,透明材质打造,十分坚硬,除几个细小到几乎不可见的透气孔之外,几乎全身密封。 巫清华走到愣住的关涛身边,拿着镊子朝肩膀那里伸了过去。我亲眼看着巫清华从关涛的肩膀上夹起了一只乳白色的虫子,也就是此刻,哀鸣忽然一顿。 “我想我找到源头了。”巫清华淡淡说道。 前所未有的轻松感蔓延至全身,我想其他人也是如此,黛西甚至跌坐在原地,一边大口喘息,一边不忘仔细注视巫清华镊子上拇指大小的生物。 那渺小的生物正在镊子的胁迫下,疯狂地扭动身躯竭力挣扎,身体的其中一端生长出两只触角,在挣扎中,触角似乎也在跟着身体用力,一伸一缩不遗余力。 我只能从触角的位置来分辨那东西的头尾,我看不到它的脸,也可以说它没有嘴巴,没有鼻子,甚至就连两只触角上也找不到眼睛的存在。 它就只有那两只触角,整个长条状的躯体显得空落落的。 “巫博士,你说就是这个东西发出的声音?”关涛的脸色也有点发白,汗水在额头上清晰可见,他盯着从自己肩膀上摘下来的虫子,向巫清华反复确认,“巫博士,你怎么确定是它,它——没有嘴巴吧?” “看上去是的。”巫清华十分干脆地答道,“也可能是我们肉眼不可见。” 约翰缓过神来,问道:“即使有嘴巴,那这玩意儿能发出声音,能发出这那么大的声音?” “这是什么?”麦伯森问,“是什么种类的蛆虫吗?不过蛆虫是有嘴巴之类的吧,也不会有触角?但那张——脸——可十分干净。” “就是只蛆而已,还好没掉在我身上,不然得恶心死。”约翰重新问道,语气比刚才郑重不少,“巫博士,大家现在可没心情附和您老人家的玩笑。” “巫博士,您的推测不太现实。” “把它看做一种变异的生物,那么推测就符合现实。”只有我同意巫清华的看法,或许还有黛西,但她此刻仍在地上说不出话来。 “当我夹起它的时候,声音停止了,不是吗?”巫清华反问众人。 “可能只是凑巧。”麦伯森把头快速摇动,“反正无论如何我都不会相信是它发出的声音,发出声音的东西至少得有张嘴巴。” “巫博士不是说它可能有嘴巴,只不过肉眼不可见吗?”关涛说。 “不,它没有。”我立刻答道,后知后觉发现自己有些奇怪,不过好在其他人顾不上理会我。 “干扰我们的、我们所寻找的是一只恶心的白蛆,这可不要再荒谬一点!”约翰看着那一段乳白色的柔软,脸上不禁露出厌恶的神情,“博士,扔掉这玩意吧,很恶心!” “是蜗牛。”我忽然必须自己纠正他们,“一只没壳的蜗牛。” “无所谓,在我眼里就是只蛆,请您快点扔掉。”约翰不认同,也不在乎,但我在乎,这绝对是哀鸣的来源,是一只没壳的蜗牛,绝非什么肮脏的蛆虫。 “是蜗牛。”我再次重申,“没了壳而已。” “你他妈的到底怎么了?”约翰不解地看向我,只有他肯把目光投向我,其余人依旧在盯着那只蜗牛,无论是否真正相信它就是声音的来源。 但很快,就连约翰的注意也再次被蜗牛夺去,因为哀鸣声再次升起,就在众人不敢相信的地方陡然爆发。如此近的距离,哀鸣声震耳欲聋,不过也只剩下声响上的巨大轰鸣,其中蕴含的恐怖气息不知为何悄然逝去。 发声的正是那只被镊子夹住的蜗牛,它拼命地向上蛄蛹,体内还透露出些许荧光特质。随着声音不断加大,其体内的光亮也逐渐变得清晰,不知不觉间,竟开始与表面的乳白色皮质分出一条界限。声响还在提升,光亮开始向外渗透,仿佛有什么东西正用尽全力地想要破茧而出。 但光亮始终突破不出,皮囊与光亮之间的对抗令蜗牛忍受着难以想象的痛苦。我相信自己当时一定产生了幻视,竟在触角下方没有脸的地方看到了饱经折磨的神情,而哀鸣……亦或是呜咽,正是由它被封闭了的嘴巴所发出的。 又一种来取不明的感知油然而生——若是它的嘴巴没有被封闭,想必它所能发出的声音也不仅有哀鸣或是呜咽。 随着时间的推移,蜗牛蠕动的幅度越来越小,呈现出已经向命运妥协的态度。在早已被剥离了恐惧的哀鸣声里,最后一丁点的激昂与愤怒也逐渐消散殆尽,渐渐微弱的声响中,如今只剩下凄厉的悲哀和沮丧。 巫清华等到哀鸣声彻底散去后,才不慌不忙地把蜗牛装进容器里。我看到它的触角无力地垂下,中间那段身躯不停做着类似于一呼一吸的动作。 “你为什么觉得它是个没了壳的蜗牛?”回去路上,才缓过神来的黛西如是问我,“你知道蜗牛是有口鼻眼的吗。” “说是蛆虫也不对吧?蛆虫也有嘴巴,还没有触角。你认为它是什么?”我没有回答,而是反问她。 她的回答出乎我的意料:“蜗牛——没了壳的蜗牛。” “为什么?”我反客为主。 她没回答我,而是跑上前去问巫清华:“巫博士,您认为那东西是什么?” 巫清华则回了句:“在没有研究之前,它什么也不是。” 谈话之际,我一直跟在巫清华身后,默默地看着挂在他肩上的背包,那个装有蜗牛的容器就在背包里。但当时我什么也没多想,更没有警惕或是担忧可言——因为我一直有种预感,勾引出恐惧的哀鸣已经彻底消散,甚至是沉闷而单纯的呜咽都不会再度响起,就像深陷绝望的人只会睁着空洞的双眼,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 那些莫可名状的怪异想法是谁给予我的?我逐渐感觉到一些怪诞诡谲却充满先知预言性质的想法,填补了我匮乏贫瘠的想象力。 当天晚上我猛然惊醒,浑身大汗淋漓。下意识抬起双手,目光呆滞地盯着从我指尖冒出的黄色光亮。光亮尚且黯淡,时聚时散,是周围唯一的光。 我受到了惊吓,但下意识却告诉自己不要惊动他人,要竭力控制思想和行为,要学会隐藏独属于自己的秘密。于是我蹑手蹑脚地从客厅的地板上爬起,快速却轻盈的冲到厨房。 当我打开水龙头的一瞬间,我再也压制不住内心的慌乱,我面目狰狞,近乎疯狂地去冲洗揉搓的我指甲,但痕迹仍在,光亮依旧。水流能为我带来清凉的感觉,而它却除了从我指缝里渗出的鲜血外,什么也带不走…… 门厅传来响动,我没听见;客厅传来响动,我无动于衷;走廊传来响动,我不知所以;餐厅传来响动,我后知后觉……黏稠的声响走过很长很长的地板,直到厨房传来响动,我仓皇转身,面色煞白。 与我同样大小的没壳蜗牛几乎紧贴着我立定站直,两只触角如接收信号的天线般向上高高竖起,在它了无痕迹的乳白色肉壁黏膜上,我看到身处失败中的痛苦挣扎,也看到对美好生活的深情向往。 那是种纷繁复杂的神情,正如它太过复杂,所能展示出来的才只有空洞和虚无。我用弹指的时间回忆起搁浅在海岸线上的海豚,现在,我能从它的眼睛里读出同样的意味。 初升的太阳代替硕大黏稠的蜗牛向我扑来,我睁开眼,怔怔地盯了天花板良久。当我回过神,我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观察指甲,然后再看向巫清华的背包。 背包完好平整,静静地摆在地板上。我能闻到源自背包里的蜗牛的气息,那是一种类似于青草的气息,我也愿意称之为自然的味道。 关于我的又一个怪异梦境,我应该记录在后一天的日记里的。但为了连贯,我决定把它补录在当天……另外说明,连续的梦境对我的休息并未产生影响,我的精神更胜以往。 第89章 第二十七日:湖面 泛黄的痕迹从沉睡中苏醒,继续迈开脚步,朝我的血肉蔓延。我睡醒后不久便开始例行公事,发现它已经将我的指甲下面最外层的血肉和一小部分的指肚全部污染。 这使我再次忧心忡忡起来。 反观黛西,仍旧乐观积极。在她支起铁架准备烧制热水的时候,我特意不着痕迹地凑了过去。几乎肩并肩的距离,足够我仔细观察——她的指甲状况与我相同,其中泛黄的痕迹已然扩大,能够被我从旁边轻易捕捉。 她边准备早饭,边在嘴里哼着不知名的曲调。 “感觉怎么样?”我在她身边突然问道,仿佛是故意打搅她的悠闲。 听到突然响起的声音,黛西明显有些吃惊,身体甚至还微微颤抖了一下,随后猛然扭过头,脸上露出惊魂未定与尴尬的笑容:“不好意思,我没注意到你在这儿。” 我得逞了,但还是略表歉意:“是我该道歉才对,没想到会吓到你。” “没,没事。”她收回脸上的所有表情,又看向铝制锅具,里面的清水已经被烧得不断冒出细小的水泡。随后把锅具取了下来,轻轻用手指试了试水温,而我则静静盯着她把带有泛黄痕迹的指尖伸进锅里。 “你要烧点热水吗?洗脸甚至是洗头,让自己舒服些。” “不,不了。”现在轮到我有些慌张。 “对了,你刚才问我什么?”我庆幸黛西没有坚持邀请。 “我问你昨晚休息的怎么样?” “很安心。没了那吵闹的哀鸣声,简直不要太棒。”她兴奋地说着,又往锅里加了点凉水,然后把整个右手都放进去拨弄两下,“合适了,要不要给你点?” “不用,谢谢。”我当即答道。 得到回应后,黛西尽量低下头,把水往自己脸上泼去。她一定特别的享受,脸上的表情不加遮掩,完全出卖了她。 “说真的,咱们好像只经历了一个晚上的哀鸣吧?”她含糊不清地问。 “那也够煎熬的。” “所以说咱们昨天的决定是非常正确的,长痛不如短痛。我去把水倒掉,稍等一会儿。”她只是用手把残留在脸上的水珠简单抹去,然后站起身,端着装满水的锅具走出屋外。 黛西走后,我发现她的背包正十分大方地向外敞开。我从中看到了一只深褐色泰迪熊,那是她带到地面上的私人物品之一。 “你们被允许携带两三件私人物品前往地面。”已经记不清具体是在第几次面谈中,我向她宣布了这个会使人略显轻松的消息。 “这是个不错的决定,很人性化。”黛西身体舒展,神采奕奕地坐在我面前,连续几个月的训练看上去并没有让她感到疲惫。 “你有想带去地面的东西吗?”我问,“你得提前向我说明,总局会有审核。” “理解。”黛西快速说道,“但我得好好想一想,最晚什么时候给你答案?” “越快越好。”我记得当时有一杯水摆放在自己面前,我尽可能地回忆起更多的细节——水是热的还是凉的,我竭力通过回忆当时是否有水汽从杯口冒出来记起冷热。 “我想手机或是平板电脑之类的没法带吧?” “可以,不过我不建议。电子产品在方舟上都不好使,更不要说是地面了。”我有过微微停顿,“何况你没法为它们充电。” “谢谢提醒。”黛西靠在椅背上,偏着头,稍微沉默后继续说,“有了,我要带珍妮去。” “不好意思?”我不费力地记起自己当时的诧异。 “原谅我说话不假思索。我的意思是珍妮是我的一个玩偶,从我很小的时候就一直跟着我。” 热水。我记起来了。但不是通过杯口的水汽,而是我想起来自己那时为了缓解尴尬,拿起水杯喝了一口。 一定是热水,甚至烫了一下嘴唇。 “芭比娃娃?” “泰迪熊,个头不大,放进背包里不会太占用空间。”黛西说,“这个可以吗,还是说总局需要进一步讨论?” “可以,这是个小问题。”我点头答应下来。 “我还可以带几个?” “最多再带两个。” “可以容我再想想吗?” “当然,越快越好指的也不是必须现在给出回答,你也可以回家后再想。” “没有必要,我马上就能给你答案。有什么建议吗?” “照片,你的全家福。” “好主意,但不适合我。全家福是在地面的家门口拍的,而那里早就被毁了。”黛西没有表现出过度的悲伤,与我不同,她是个很明显的乐观主义者。 “有时候能在照片里看上一眼亲人的样子也不错。” “不用浪费机会,我有珍妮就行了。” 说实话,黛西的泰迪熊的名字还是会让我有点不适应。 “情人的信物?”我问。 “啊,对,你提醒我了。”黛西像发现了惊奇的东西,“我要带一本《绿野仙踪》!” “那是你某任男朋友送的礼物?” “不是,只是觉得那本书和郁郁葱葱的地面很应景。我有那本书,封面是绿色的,还有很多花藤的图案,和地面很搭。” “那为什么说是我提醒你的?” “因为是你说完我才忽然想起来的。” 我眉毛一挑:“还差一个。” 大概又思考了三分钟,黛西说:“我的工作铭牌。” “什么样的铭牌?” 黛西在胸口比划:“就是普通的金属铭牌,银色轮廓,长条状,中间写的‘黛西·威尔逊博士’,我曾经的工作铭牌。有了它,无论到哪里都不会忘记自己是谁。在一片陌生怪异的大陆,我们的首要任务是不要让自己的内心迷路。” “我猜你说的是迷失。”我补充道。 “就是这样。”黛西打了个响指,“我不太会简单表述——除了和动物有关的内容。” “那个铭牌上只写了你的名字吗?”我忽然想打趣两句。 “对啊,怎么了?”黛西好奇地问。 “上面难道写的不是‘黛西·威尔逊博士,动物学权威专家’吗?”我笑着说。 “少来。”黛西被我逗笑了,“我离权威还差半步呢?” 等到黛西回来,我和她面对面坐在一起吃起了早饭。一袋没有味道的玉米粒加干菜汤,黛西则在汤里泡了一小块风干鸡肉,这样做能中和掉一些肉干上的咸味。 “你的铭牌呢?” “在我背包里。”黛西撕开玉米粒包装袋,也把它们都加在了汤里。 “这能好吃吗?”我不解地看着她。 “当然不会太好吃,但起码能稍稍换换口味。” “来到这里还没见你戴过铭牌。” “总戴个上面写着‘动物学权威专家’的牌子四处乱晃太招摇了,你知道的,我这个人很低调。”黛西说,“并且低调的专家还向你提出建议,你应该试试看把玉米粒放进干菜汤里,多泡一会儿,就能变出一道不同的菜肴。” “那请问队伍里最低调的专家,对那个蜗牛你有什么看法吗?” 黛西把目光移到巫清华的背包上,说话时嘴里面还在咀嚼着玉米粒:“我没见过那样的蜗牛,但说实话,我就是感觉它是个蜗牛,至少曾经是。” “我也有这种感觉,难以形容。”我开诚布公地谈道,“曾经是蜗牛,你猜测它发生过变异吗?” “不然为什么它会这样?不是变异,就是外星生物,一种外星蜗牛。”黛西说,“但没听说过有陨石降落在佛罗里达,因此如果它真的是外星生物的话,肯定通过了某种更隐秘的方式来到的地球。” “外星生物。”我像个傻子一样重复黛西的话,“通过更隐秘的方式来到的地球。什么方式,来此的目的是什么,它和自然的变化有多少关系?” “现在想那些还为时尚早吧?”黛西暂时把碗从嘴边移开,“相较于外星生物,本土生物的变异听上去更靠谱。” “你一会儿是要出去探索,还是留下来研究那东西?” “我和巫博士都留下研究。”黛西指着餐厅说,“关领队为我们收拾好了餐桌,我们在那里开始。” 我注意到巫清华也在餐厅里,但只能看到他的一点后背,绝大部分身体都被墙体遮挡得严严实实。 “赶快吃吧,肉都泡白了。”我提醒她,“研究时记得注意安全。” “肉干只有这样才没那么咸,也更好嚼一点。”黛西坚持先把玉米粒吃完,汤和肉干还是要放在最后,“如果可以的话,帮我拍几张有趣的动物照片。” 我接过她递过来的照相机,我猜她当时也看到了我发黄的指甲。 ———— 约翰作为向导自然而然的要走在前面,但我猜他是故意把大家带到墓碑那里的。 我双手扶住一段半人高的篱笆,身体尽量前倾,双眼扫视墓碑,耳朵倾听其他人关于探索路线的分配,而大脑则正在回忆墓碑主人们的面容。 “珍妮丝,珍妮丝。”有人叫我。 “什么?”我随口回应。 “探索两两一组,你是女士,你先挑选想和谁一组。”关涛在问我。 “不好意思,你说什么?”我回过神看着他。 “你不舒服吗?”关涛问,“你的专注力似乎差了很多。” “对不起,我没有不舒服。”我先是表达歉意,随后赶紧找了个理由搪塞,“我在找这附近有没有什么有趣的动物,黛西托我帮她拍几张照片。”说着,我还对他们扬了扬挂在脖子上的相机。 “先加入讨论。”关涛说,“两两一组,你想和谁一起?” 我在心里数了下人数,说道:“多一个,我自己就好,你们刚好可以互相组队。” “你是女士,必须有人照应。”关涛说,“我自己一个。” 我没坚持,目光在剩下几人脸上来回扫过:“那就——麦伯森吧,正好可以顺便沟通下补给投放的事情。” “我不要和约翰一组。”维斯特忽然叫了起来,声音尖锐,与他魁梧的体型十分违和,“他很刻薄。” “嘿,你这是污蔑,亏我还最喜欢你。”约翰装作不满地说道。 “那我和你一组。”我说。 “可以。”维斯特快速点头,估计除了约翰,他愿意和任何人一组。 “那约翰和麦伯森一组。”关涛说,“十一点半以前回来,还在这里集合。切记做好记号,不要迷路。如果迷路,实在没有办法的话就开枪,如果遇到危险,也开枪。” 和维斯特一同探索的时间非常无聊,他确实像变了个人,全然没有半点以前侃侃而谈的样子。 “你怎么了?”我问,“面试和训练的时候你可不这样。” 维斯特警惕地观望四周:“我没事,只是被哀鸣搞得有点神志不清。” “不会再有哀鸣了。” “我还没缓过来而已。” “不仅是这两天,在听到哀鸣声之前,你表现的就很不好。”我强迫维斯特不要再环顾四周,而是要安静地看着我,“维斯特医生,在方舟的时候你可没有表现得如此……胆小。你在害怕什么?” “我不害怕。”维斯特确实做到了安静地看着我的眼睛,他只不过是没说实话,“也许是水土不服。” “看来你还喜欢上了天上稀薄、寒冷的空气?”我来到某栋荒废别墅前面,用力将破败的木门推开,这是在发泄愤怒,和他说话的语气也充满讥讽,“医生,珍惜的外科医生,你的表现根本不合格,你压根不该来这里,你会惹上麻烦的,会让我们全都惹上麻烦。” “是吗?看来你不仅是助理,更是个预言家。”维斯特发出不满的回应,“无所谓,想必我母亲几天前就从手术台上下来了。如果回去以后要追究我的责任,随你们去告我吧,告我欺诈,告我未能履行合同约定,随你们怎样都好,反正我的目的达到了。” 我猛然停下脚步转身瞪视着他,后者没来得及反应,差点与我撞在一起。我依旧站得很稳,反倒是他被吓了一跳,向后打了个踉跄。 “维斯特,我现在对你的期望不多,只希望你不要惹麻烦,然后——”我加重语气,“在关键时候多少发挥点作用,哪怕是能做上两三个标准的人工呼吸也好。” 维斯特没能得到与我直视的机会,他也识趣地没继续发出惹人心烦的声音。我们随后就分开了,我直接上了二楼,他则留在一楼打转。 这里与多数的房子一样,凌乱的起居室,破碎的衣帽间,发霉的卫生间……没什么稀奇或是有用的东西。我曾来到窗边,隔着红木窗框,短暂地欣赏过绿意盎然的世界。 维斯特在一楼一无所获,但我不放心,于是又去厨房和餐厅检查了一番。餐厅的酒柜虽然凌乱,但不难发现有两瓶朗姆酒尚未开封。我把酒装进背包,期间没看维斯特一眼。 在光线明亮的上午,我得以将这个社区或是村庄内的各个房子的职责全部区分开来。住宅、商铺、旅店、警察局、游戏厅、汽车修理处……我从它们面前一一路过。有两间商铺从外面看上去保存完好,但内里却已腐朽,坍塌的货架挡住通向内部的全部道路,各种食品没了包装的限制散落得到处都是。几间餐馆倒塌成废墟,我还能从石缝里找出几张陶瓷碎片,在泥土里反光的闪亮玩意是想出来透透气的不锈钢餐具。 几乎没什么可以用的东西,这个枝繁叶茂的地方如它们的土地一样萧条贫瘠。 我是在向东北方向探索,穿过两条稍微宽敞的街道后,那个在昨晚被约翰简单提起的人工湖出现在视野里。它害羞地躲藏在一排灌木丛身后,又耐不住寂寞,还是在我眼里卖弄起极具诱惑的一角。 我早该听到白鹤与苍鹭的叫声的,眼前这个以包容性着称的大家族想必早已在此安家多年。当我越过灌木丛,当视线真正豁然开朗起来,就像掀开幕布从幕后走到台前,眼前的景象在倏忽间变得光彩明亮;就像打开隔音的窗户连通外界,水声、啼叫声、嬉戏声一下子涌进房间,欢愉、兴奋、自由充斥在目之所及的每处角落。 “这里与众不同。”我自言自语。 我在湖边停下脚步,忍不住蹲下身,伸出手去够近在咫尺的水面。清凉顺着手腕漫向全身,让我想起炎炎夏日里的泳池,那是缓解疲惫,尽情放松的好去处。 “那是什么?”维斯特忽然开口,语气带着紧张,令人扫兴。但我还是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意识到他的疑问并不是无端地寻找存在感。 离我们很近的水面藏着几双小而圆的黑色眼睛,眼睛的主人显然在打量我们,好奇的意味从眼球里不胫而走。我们对视了一会儿,然后它们开始大着胆子向我们游来,身体同时不断上浮。 它们在距离岸边十米左右的地方停了下来。 我顶着阳光把眼睛眯成一条缝,心中感谢了两句湖水的清澈特质,能把那些生物看出个大概。 那几只生物拥有粗糙的灰色肌肤,外形略胖,形似发福的棒球棒,肥厚圆润的脑袋长有向前凸出的嘴巴,嘴巴上方一点便是憨厚的圆鼻子,脑袋下面的脖子短小粗壮,多有一层又一层的褶皱,而与之相连的身体硕大肥胖,那里堆积了大量的脂肪。 “你认得它们吗?”维斯特问。 我摇摇头,答道:“不认识,但可以拍下来问问黛西。” 我举起相机,把那几只憨厚的动物纳进相机,又把苍鹭和白鹤拍下。随后将拍照功能调成录像,先是用镜头对准整个湖面,然后聚焦在那几只“胖子”所在的地方,将镜头缓缓拉近,待到成像清晰,停留十秒左右,把镜头移动到苍鹭和白鹤身上。视频中,苍鹭大多喜欢突然腾飞亦或是贴近水面急掠,而白鹤则安静地聚成团,重复低头衔水或是舒展翅膀的动作。 最后,我将镜头收回,再次变换到整个湖面。五秒过后,我关闭了录像。放下镜头,再次用充满感慨的目光审视着明亮开阔的湖面。 我在这里为内心找到了遗忘了许久的开雾睹天的感觉。忽然觉得我们绝对不该就此回去,如若不继续向自然的更深处前进,那将绝对是个遗憾。 “而我们也绝对不可能就此返回,对这个陌生的世界而言,它似乎还想多观察我们两眼。” 这句话是补写,落笔之时,我或许已经不再是我。 第90章 初见大沼泽地国家公园 和水面下未知的生物挥手告别后,我与维斯特就此返回,并未想办法向湖水更深处探索。 我以为我们会是较早返回的人,但回到墓地,约翰已经站在那里等我们,但也只有他自己。 “关涛和麦伯森呢?”我走上前问道。 约翰露出微笑,那是愿望得到满足后才会有的笑容:“他们先回去了,去通知巫清华和黛西收拾行李。” “发生什么了,为什么这么着急?”我察觉到了匆忙,低头看了眼手腕上的手表,此时才刚过十一点而已,但我们约定的是十一点半在此处集合,那其他人为什么不约而同的早早返回,他们是什么时候返回的,上个半点或是更早? “我们要继续出发了。”约翰笑着说。他又等了我们多久? “去哪?撤离时间不是十一点半吗?”我问,“还有你们为什么这么早?” “你的问题有点多。”约翰没有理会我的问题,边转身边招呼我们,“回去再说吧,是个惊喜。” 天气变得有点冷,我紧了紧上衣,并尽量把脖子藏起来。 如果说通讯仪器屏幕上的蓝字就算是惊喜的话,那它确实恭候我们多时。它就在餐厅桌子上,代替了原本的实验仪器,静静在那里等待最后到来的人。 “你确定这是真实的?”维斯特怀疑地问道。 “信号源是总局没错。”关涛催促道,“快点收拾东西,我们要在下午一点前穿过莎草地,等到了公园再做休整。” 约翰不为所动:“为什么信息这么短?” 屏幕上写着“继续任务,前往大沼泽地国家公园。” “冗长不代表有用。”麦伯森回道,“在我看来是简单明了。”言外之意是让维斯特放弃追问,安心执行命令。 “那物资投放呢,他们忽略了最关键的问题。”维斯特说,“就凭这样简单的一句话就要让我们冒险?我看你们都疯了!” “执行命令,维斯特。”关涛命令道,“至少不要拖后腿,维斯特医生,你是队伍里的医生。”他把对方的姓名念的很重。 我不愿意去理会这样的争论,维斯特的精神力量不够强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但也不用太过担心,他是个只会动动嘴皮子的家伙,随波逐流,即便我们承诺他总局会派出一架直升机来接他回家,他也一定没有胆量就此离队,他惧怕路途,更惧怕一个人的旅程,所以队伍里会一直有位医生,队伍的完整性并不会被轻易打破。正如我想的那样,维斯特没有坚持多久便妥协了,安静地去收拾行李,完成的速度甚至比我还快。 不过,假如维斯特能多把嘴巴闭严是最好的,哪怕就在几个需要讨论的决策上保持沉默也好。一边商讨决策,一边安抚人心是件费心费力的事情,我有时甚至会将此视作某种污染,精神上的污染,胆怯的话语和行为会加剧队伍中的离心力。 我把目光投向麦伯森,认为他至少怀揣着一项任务——确保任务继续进行。如果这样,那我们收到的讯号的最终来源便值得怀疑考量,也许麦伯森手里的设备拥有其他我们不知道的功能,比如以总局的信号源向另一台设备发送信息。但我很快就打消了此种忧虑,麦伯森背后的设备并不小巧,在刚刚的探索中,约翰和麦伯森同队,以约翰的性格,他不会让麦伯森离开自己的视线。 无端地凭空猜想很耗费精力,为了放松,我决定做些其他事情转移注意力。 于是在启程之初,我把相机还给黛西,并把记录有奇怪的水生动物的照片调了出来,问黛西这是什么东西。 “应该是海牛,这里盛产这个物种。”黛西看了会儿才给我答案,“水面下看不清楚,但头部很像海牛。” “海牛?”我说,“它们就长这样吗,我还以为是某种变异物种。” “它们的性格和外表看起来一样,都很憨厚。”黛西看着有关湖面的其他照片说,“这里真好,我后悔自己没有亲眼见到。” “确实,景色很美,对缓解压抑的心情很有作用。对了,你和巫博士的研究怎么样,搞清楚那到底是什么东西了吗?” “蜗牛,不是别的。”黛西坚定地答道。 “我是指它们来自哪里,地球还是外星?”我解释道。 “不确定,大概率是地球,我们观察了它的表皮组织,没什么特别的。”黛西叹气道,“研究进展缓慢,可能也与我们没有合适的仪器有关。” “或许第一研究站还会有能够使用的仪器。它为什么能发出那么响的声音?” “不确定。”黛西的语气变得更加沮丧,“它没再发过声。” “它还活着吗?”我忽然有点担心。 “活着,还会动,但就是不再发声。它也确实没有嘴巴或是其他五官,整张脸干净的什么都没有,根本不像一张脸。” 我稍稍心安,说出自己的猜测:“也许我们看到的只是它的表面,干净的部位就像是粘膜,真实的一面被粘膜覆盖住了。” “你怎么想到的?”黛西感到诧异,脸上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我是说——这是个大胆的猜测。” 我没告诉她这是从梦里看到的景象,并强迫自己表现得不动声色,没有耸肩,没有撩起头发,没有任何掩盖慌张的多余动作,只是说:“忽然冒出来的想法,就像蚕蛹之类的东西。不过我也不懂,不知道那些东西有没有五官。应该没有吧——至少肉眼看不到。” 黛西小声说了句“有趣”后便低着头没有说话,走路的速度也慢慢变慢,就像刻意要与我分开。 我们走在断裂的公路上,莎草地最茂盛的地方能够没过小腿,但也只是小部分才有如此能力。莎草地里也有其余高茎植物,但它们只在尤加利树的周围才会焕发出勃勃生机,零星分散到其他地方的植物仿佛会遭到莎草的排挤,大多萎靡不振。 巫清华走在队伍侧面,时不时会停下脚步,用他从方舟上带下来的棱镜观察莎草地、尤加利树、远方的河道以及河道西侧的红树林。 他只从方舟上带下来了这一件东西,我也曾把这个被他视若珍宝的棱镜拿在手里,按照他的方式透过棱镜观察周围。 “没有任何区别。”我在办公室里,与巫清华面对面。 巫清华只是笑了笑:“因为没有冰。” “为什么需要冰?”我问,“为什么单单是冰?有什么不同?” “可能是我老眼昏花,可能是我沉溺于荒唐的想象力中。”巫清华说话的表情一直都很认真,与他面对面交谈,再敷衍的回答从他嘴里说出来都不觉得敷衍。你会认为这是他经过深思熟虑才会想出的回答,自己觉得敷衍,可能是没有完全弄懂他的想法。 “我会找一块冰过来。” “那很简单。” “如果仍然没有区别呢?”我问。 巫清华还是满脸认真,面带微笑地回答:“那样世界也不会更糟。” 然而直到任务开始我都没有带块冰过来。 我回过神,走到巫清华身边。他感觉到我的到来,把棱镜从眼睛前拿了下来。 “有发现吗,博士?”我礼貌地问道。 巫清华笑着摇摇头,说:“没有。” “因为没有冰?”我问。 “在方舟的时候,你没有带冰来找我。” “也许我相信您,也许我只想让自己轻松点,每天堆积在脑子里的事情千千万万,我不想再多一个疑问。”我说,“一个疑问,一份压力。” “那就当它是个老花镜,有时候我就这么想的。” “您的气色比在方舟的时候好多了。”我这不是奉承,也不夹带任何虚假,而是由衷的感叹。 “可能是氧气原因。”巫清华把棱镜收进胸口的口袋里,“方舟的确让我感到难受,喘不上气,很多时候都后悔进到那里,不如在地面上痛苦的死去。” “如果您没进方舟,恐怕就没这次任务了。”我说完就指着远处的红树林问,“那些是红树林吗,我一直不太确定?它们好像有一部分生长在水里,这样没问题吗?” “红树林,没问题,它们喜欢水。” “有没有变异?” 巫清华用望远镜仔细看了会儿:“应该没有变异,如果有变异的话我会立刻告诉大家。” “您是否感到过忧虑?”我又补充道,“对这里的任何事情。” “你在扮演心理学家的角色吗,为我们做心理辅导。”他的语气平和,听不出调侃或是其他意图。 “我在尝试,因为来到这里后,我意识到了心理学家的重要性,然而在任务开始前,我们都忽略了。”我觉得自己说得有点多,便用一句话来概括,“我在弥补。” 巫清华点点头,说道:“我没有忧虑。” “即便队伍只是在得到一条简短的讯息后,便继续向危险和未知前进?” “我也想继续向前走。”巫清华说,“比起方舟,我更喜欢这里。” “因为空气?” “说不上来,就是感觉在这里更舒心。” 我注意到从头顶飘过的大片白云,在天空城很难看到这样的天空。 在空旷的草地上,我们除了行走以外能做的事情并不多。所以我才打算借此机会,多了解下大家此时此刻的想法。 我和麦伯森交谈的不多,个中缘由不言而喻。但我仍打算和他建立友善的关系,仅以个人名义的关系。 “我们没怎么交流过,对吗?”我笑着问。 “是的,那是因为我需要为大家协调物资的事情,很少去训练。”麦伯森友善地回应,我想这是个还算不错的开场,“但你放心,我有很丰富的野外生存经验。” “当然。上午你们什么时候收到的讯息?” “十点左右。” 比我想的要早。 “所以你们就先回到集合地点了?”我说,“你们是不是等了我和维斯特很久?” “有一会儿,后来我们就决定留约翰在那里等你们,我和领队先回去。” 幸好麦伯森没有直接让我去问约翰,所以我更加确定这是个不错的开场。 “等到了公园我会立刻询问总局有关物资投放的事情,我们可以互相约定时间和地点。如果研究所周围的环境尚可的话,都能直接把地点定到那里。” “总之能和总局取得联系便好。”我说。但心里想的却是应该在任务开始前互相约定好暗号,这样能很大程度上减少担忧与风险。我又发现了一个工作上的疏忽,有点懊恼。 “总局来消息了。”一阵“滴”声过后,关涛立刻说道。他也打断了我和麦伯森的交谈,不过我并不急于一时,有个好的开始就很不错。 所有人都注意到他的通讯设备亮起了蓝灯,与天空一个颜色。 他把通讯设备放在地上,亮出屏幕,上面写着“物资投放以文字形式约定,告知时间与地点坐标。” “看来我们不必担心了。”麦伯森轻松道。 “我们的物资还够几天?”关涛问。 “五天左右。” “五天的时间够我们赶到第一研究所吗?” “如果加快脚步的话……”约翰看着地图仔细思考,“应该可以。” “那我们接下来的任务还是抓紧时间赶到第一研究所,等抵达后再开始勘察和研究。” “夜晚是否需要赶路?”麦伯森问。 关涛看向约翰,后者否定道:“我的建议是在夜晚固守营地,最好不要冒然前进。” “美洲豹或许是个麻烦。”黛西说。 “对,所以我还建议守夜的人由一名增加到两名,有条件的话再筑些木桩。”约翰说。 “美洲豹?”维斯特又开始说丧气话,“我看找个房子当营地比较好。” “我们不可能每天晚上都能找到房子。”麦伯森说,“等到了研究所就好了。” “所以我们也应该在晚上赶路。” “你是白痴还是耳聋,又或者两者都是?”约翰骂道,“你没听到我说夜晚需要提防美洲豹?” “不要吵。”关涛说,“马上就到公园了,先看看今晚在哪扎营,地图上有什么好的选择吗?” 约翰恶狠狠地剜了维斯特一眼,然后继续查阅起卫星地图。大概两分钟后,他开口道:“我们可以去服务中心,抓紧时间的话应该能在天刚黑的时候赶到。” “听到了吗,我们应该抓紧时间,最好都不要休整吃饭!”维斯特又跳了出来,他的烦人本领能惹得每个人都心神不宁。 队伍在维斯特聒噪的催促声中终于抵达了大沼泽地国家公园,我也是在此时第一次祈求萦绕在这里的某种力量,能够大发慈悲让维斯特懂得什么叫做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