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皇后》 楔子 「太子——太子——」 绝美的少年回过眸来,看见晨雾依稀处,那抹小小的身影沿着湖畔向他奔来。 他勾唇一笑,带着诡谲神情,眼睛里满是恶作剧的顽劣,足下站定,似乎早在等待她来。 十四岁的她,有着星子般明亮的大眼睛、白里透红的肤色,伺候他的宫女加在一起也比不上她的一根头发,他发现自己喜欢看到她,虽然,她是乔蟒的女儿。 「太、太子,」奔到他跟前,乔溪澈喘着气,着急道:「花儿开了吗?我是不是迟了?」 「没有。」少年笑着,凝视她可爱无瑕的面庞。 「可是……为什么我看不见?」她四下环顾,不见心目中的花朵。 听说,这湖畔每逢有雾的清晨,便会开出蓝色的蔷薇。她长这么大,什么奇花异草都见识过了,唯独没见过蔷薇是蓝色的。 于是,她恳求太子,带她到此见识一回。 虽然父亲三番两次的叮嘱她不要与他亲近,可不知为何,每次与他靠近,都像有巨大的磁力在吸引着,让她乖乖跟随,就算他对她总是一副霜雪般的冰冷神情。 而且,无论他说什么,她从来都深信不疑,就像现在。 「花儿不在这儿。」只听他淡淡答道。 「在哪儿?」 「对面的岛上。」他伸手一指。 白茫茫的水面像罩上层层薄纱,瞧不见对岸的风景。乔溪澈瞪大双眸,也没看到半点岛屿的影子。 「哦……」她失望地泄气道:「这样啊……那我们看不到花开了。」 「谁说的?」少年挑挑眉,「有船,我们照样可以见。」 「划船去岛上?」她一怔。 「对啊,早准备好了。」他示意,果然,湖边系着一叶扁舟。 一叶,小小的,大概只够两个人坐。 「妳会划船吗?」少年侧眸问。 「嗯,会的。」她想也没想立刻回答。 东楚国地靠大海,所有的少男少女从十岁起,便在父母的教导下成为游泳泛舟的高手。她,也不例外。 「可我不会。」少年却忽然道。 「太子,你不会划船?」她不由得诧异地瞪大眼睛。 「何止划船,就连游泳,我也不会。」少年嘴角似有一丝苦笑。 「为什么?」 「因为我是太子啊。」他恢复傲慢神情,「不必学那些。」 她点点头,似乎了解太子与她这样的普通人是不同的。 「所以,这船,妳来划。」他把桨扔给她,命令道。 乔溪澈欣然接受。 为何欣然?呵,大概因为总算有一件事,他竟不会,而她,可以为他做。 「还等什么?快走啊!」 他步子一迈,踏上轻舟,她就像是他的奴婢,慌忙跟上,摇起桨来。 湖面雾色茫茫,视野不足五尺,她感觉与他就像在白色的梦境中划行,偶尔有晨风轻盈地拂过她的发丝,传来青草的气息。 她忽然有种奇怪的念头,想与他一直这样划行下去,在无边无际的雾色中面面相对,整个世间,只剩两个人。 她不知道,这种心潮澎湃的感觉,叫做情窦初开。 「妳的裙襬湿了。」忽然,少年望着她,用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柔语调说道:「小心着凉。」 她微笑,低下头去,不让他看到自己涨红的脸。 这瞬间,四下一片沉默,彷佛任凭刚才那抹温柔在无言中融化开来。 然而,快乐只是短暂的,当她发现不对劲时,已经晚了。 「太子!太子!」她盯着自己的裙襬,惊叫起来,「这船……好像坏了!」 「坏了?」少年这才注意到,似乎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自足底骤然涌起,很快就没过他的足踝。 水!冰冷的湖水像鲤鱼一般跳跃着,涌入船舱,一个激撞,将两个小小的身体打落湖中。 「咳……咳……」他觉得口鼻被冰水倏忽堵住,发不出半点声音,身体在挣扎中失去所有力气,一直往下沉没。 「太子、太子,抓住我的手!」乔溪澈撕心裂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很快,变得微弱,在他失去意识的的那一剎那。 那一剎那,他没有别的情绪,只有内疚。 不该骗她的,这世上,哪儿来的蓝色蔷薇? 蔷薇开在盛夏,此刻,却是霜冻还未化解的早春。 他怎么知道,原来,她这样好骗呢? 第一章 乔溪澈坐在门边,风儿从她的指尖悄悄穿过,侵入她的衣衫,引起一阵激烈的咳嗽。 她捂住胸口,赶忙吞下一口热水,好半晌,才把心口捂热似的,止住久咳带来的颤抖。 「溪澈姊,妳没事吧?」一旁的小宫女担忧地问。 「没事……」她轻浅一笑,似乎早已习惯。「老毛病了,一会就好。」 的确,老毛病了。 自从十四岁那年的某个清晨,她掉进那个寒潭似的湖中,这毛病就染上了。 只要稍一吹风,或者喝一口凉水,她就会猛咳不止。 大夫说,她这是伤了肺,这辈子都好不了了。 「溪澈姊,妳入宫很久了吗?」四下无事,小宫女得了个空,便好奇地问。 「五年了,算久吗?」 「不算吧。」 「可我觉得,好像很久了……」乔溪澈呢喃。 虽然,五年不过是人生中极短的岁月,可在她看来,却像是过了半辈子。 十四岁那年,是她人生的一道门坎,她迈了过来,回首从前,恍如隔世。 从前,她是大将军乔蟒的千金,然而现在,她却是一名小小的宫人,顶着待罪之身,为皇室终生服役。 「溪澈姊,我说了妳可别介意,」小宫女心直口快,探问着,「我听说,妳是叛臣之女?」 她一怔,笑容敛去,顷刻又恢复温柔容颜。 「对,」她坦诚道:「我是叛臣乔蟒的女儿。」 「就是那个想把淮安王扶上宝座,起兵谋反的乔蟒?」小宫女愕然地叫道。 她点头,并不打算掩饰。 曾经,她生于一个显赫的家族,深受先帝宠爱的乔昭仪,便是她的亲姑姑。而淮安王是乔昭仪之子,她的亲表哥,因为只比太子迟生一天,便沦为永远无法触及帝位的淮安王。 姑姑不服气,她的父亲、手握兵权的乔蟒大将军也不服气。精心的密谋之下,一场叛乱震动了整个京城,但最终,还是太子一派获胜。 姑姑悬梁自尽,父亲被五马分尸,淮安王念为皇室血脉,被放逐边关,永远不得返京。 而她,叛臣之女,本该随着所有族人受株连之罪斩首,却因为太子的一句话,让她入了宫,做了奴婢。 没人知道为何太子要如此厚待她,唯独她明白,是因为在那个雾色迷茫的清晨,在冰冷的湖水中,她救了他…… 来到这宫中,从千金小姐沦为奴婢,她的心里并没有怨恨。 是父亲与姑姑掀起那场腥风血雨,他们应该为自己的贪心负责,所以对于他们的死,她只有难过,没有怨恨。 她满足于在宫里的简衣素食,甘愿沉默而温顺的待在角落里,为那个收容她的男子拂去座上的一点尘埃。 她觉得现在的生活平静而安心。 「姊姊,我听说,圣上很信赖妳啊……」小宫女不解地道:「既然妳是叛臣之女,为何圣上会如此信赖妳?」 圣上? 哦,现在,应该称他为圣上了,可在她心中,却一直唤他「太子」。 在她心中,他一直是那个顽劣的绝美少年,嘴角勾着傲慢的微笑,只需一记眼神,便让她忘我地投入他的命令中,哪怕只是一个恶作剧。 她喜欢待在他的身边,哪怕族人是因为他而遭遇诛灭,她也不愿意离开。 「圣上很信赖我吗?」乔溪澈泛起不自觉的笑意。这样的传言,换了别人大概是得意,她却只是感到欣悦。 一种融和温暖的欣悦。 「姊姊,别人都说妳是圣上的影子呢。」小宫女兴致勃勃的道:「圣上做什么都离不开妳,跟妳形影不离。」 呵,形影不离?多么美丽的词,这对她而言,是最好的赞美。 「哪会离不开啊?只不过我伺候了圣上五年,深知他的衣食起居习惯罢了。将来换个人,大概也行的。」她抿抿唇,淡然道。 自从父亲与姑姑离世,她就感到人世无常,心中不敢奢望永远待在喜欢的地方,只求这一刻、这一天,能见到自己牵挂的人,就足够了。 「姊姊,今天来了好多大臣,纷纷涌进御书房,好像在跟圣上商量什么大事。」小宫女张望道:「我听说南涵国派了使者来,不会要……打仗了吧?」 打仗?她心头一紧。 她留恋眼前平静的日子,最怕听到的,就是这两个字。 「姊姊,圣上不是与妳形影不离的吗?怎么今天不让妳进御书房伺候?」小宫女又问道。 乔溪澈的眉心不由得一蹙。不愿注意到的真相,却被眼前的外人一语道破。 对啊,自从她进宫的那天起,他与她之间从无一墙之隔,就连睡觉,她也是歇在他帐前的榻上……可今天,为何他却像是故意把她支开? 有什么秘密,需要瞒着她吗? 「圣上,请定夺!」一群大臣心急如焚,忍不住小声催促。 高居龙椅上的绝美男子,却依旧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徐缓地翻着奏章。 「你们说说,朕该如何定夺?」半晌之后,将奏章批阅完毕,他才淡淡开口。 万俟侯,东楚的新帝,虽然年轻,眉宇之间却有股阴鸷的肃杀之气,他不开口,谁也不敢多嘴。 方才心急如焚的大臣,这会又都犹豫起来,面面相觑,谁也不肯率先表态,以免违背圣意,殃及官途。 「都不肯说?」万俟侯讽刺一笑,「方才不都挺着急的吗?」他望向御书房的某个角落,「皇叔以为如何?」 话音未落,众人的目光齐齐投向那方寸之地,那儿,坐着万俟侯的二叔,先帝临终前授命的宝亲摄政王。 宝亲王正悠闲地品着茶,逗着笼中鸟,他一拂须,回头道:「圣上的婚事由他自个儿作主,咱们旁人就别添乱了。」 「皇叔希望朕娶那南涵公主吗?」万俟侯微笑。 「臣下的意愿,圣上真会采纳?」宝亲王却挑眉问。 「但说无妨。」 「恐怕在座的都希望圣上能答应联姻吧。」宝亲王终于道。 「真的?」万俟侯侧眸,扫视席下,一众大臣连忙惊吓地俯身。 他不由得笑更加灿烂,「都说说,跟南涵联姻,有什么好处?」 「这……」你望我、我望你,仍旧支吾。 「说吧,恕汝等无罪!」万俟侯轻弹指尖,活络方才执笔的手。 「圣上,南涵多年来与我国边境纠纷不断,倘若联姻,可停止纷争,还百姓安居乐业之所,此为好处之一。」 「我国自沛公以来虽雄霸天下,但近年因战争不断,国库日亏,财政紧缩,若有南涵为后盾,日后中原诸国若再敢进犯,我邦便多了同盟,少了敌对,有益无弊。」 「南涵近年来在国计民生上有不少可借鉴之功,文敏公主若嫁至我朝,南涵帝许诺以耕作、桑织、牧猎之先进技艺做为陪嫁,岂非幸事一桩?」 「圣上已到成婚年纪,国后却迟迟未定,朝中诸方为后位人选你争我夺,大伤和气,若娶文敏公主,可止内乱。况且听闻公主貌美才博,与圣上龙凤和谐,实乃天作之合啊!」 呵,要嘛都不开口,要嘛都能说出一大串。万俟侯不禁摇头莞尔。 「这么说,那文敏公主,朕是非娶不可了?」他状似漫不经心地道:「假如朕早有意中人,又该如何?」 此言一出,四下皆惊,就连宝亲王也微微侧目。 「怎么,圣上心中已有国后人选了?」诸臣颤声道。 「可以这么说。」他似乎想到什么,素来阴沉的脸上浮现剎那温柔,只微微一刻便迅速掩去,又平复波澜不兴。 「敢问圣上,是何女子?」宝亲王忍不住问道。 「一个普通的女子。」他言简意赅地回答。 「这……」众人再度面面相觑。 「怎么,听说她普通,你们就瞧不上?」万俟侯凝眸低声道。 「不不不,只是东楚国后宝座何其神圣尊贵,非寻常女子可享。圣上若真喜欢那女子,招纳为妃即可,不必牺牲后位吧?」 「以臣等愚见,若是拒绝南涵,恐怕惹怒南涵帝,招来战祸!圣上,三思啊——」 这番言论,万俟侯早已料到,但没想到是,亲耳听来却如此尖锐,彷佛有长针椎入心间,带来疼痛。 他自己遭到何种羞辱都无所谓,可是意中人被众臣如此挑剔,实在让他心疼…… 「汝等退下吧,让朕再想想。」长袖一挥,打发众人。 不想听的话,听一句已经够了,何苦再折磨自己的耳朵? 俊颜微微涩笑,步入屏障之后,将惆怅的情绪掩埋起来,不被任何人看见。 御书房中先是一阵骚乱,随后,渐渐平静,化为沉寂。众大臣想再劝些什么,却知道已经触怒龙颜,只好无奈散去。 万俟侯临窗坐下,端起桌上早已冷却的莲子羹,轻舀浅尝。 莲子羹是早上她亲手做的,自从五年前她入宫之后,他就只吃她做的莲子羹。 沉默良久,忽然听到背后有轻微的脚步声,穿过屏障,向他缓缓靠近——他知道,是她来了。 「圣上……」乔溪澈站在他身后,轻声道:「莲子羹凉了,奴婢去替您热一热吧。」 「凉了正好,若加上冰块,更为美味。」万俟侯回眸微笑,「说了多少遍,不让妳自称奴婢,妳又忘了?」 「奴婢改不了口。」自从五年前入宫之后,她因为感激之心,甘愿一辈子为他做牛做马,别说是奴婢,就是奴隶,她也愿意。 「妳啊——」他无奈叹息,不与她争执。他知道,她比自己还要倔强,虽然外表纤柔脆弱,却有一种千军万马也难以驾驭的毅力。在她面前,他素来甘拜下风。 莲子羹饮尽,乔溪澈收拾好碗盘,却并没有像往常那样退去,只是站在一旁,欲言又止。 「怎么了?有话?」万俟侯发现了她不寻常。 「圣上恕奴婢多言……」她斟酌的道。 「有话就说。」他奇怪她一向事不关己不开口,今天这是怎么了? 「奴婢看到今天好多大臣都来了,就连宝亲王也入宫了……」国事、朝事她一向不爱打听,可是今日异样的气氛让她坐立不安。 她觉得愁眉不展的他,大概需要一点关心。自古君王寂寞,假如这个时候,她还如常冷淡地不给半点关心,他会更加寂寞吧? 万俟侯一怔,凝视着她,半晌不语。 「圣上怪奴婢多嘴了?」她不由得心中一紧。 他摇头,忽然笑了,「因为妳从不关心这些,倒让朕诧异得一时失语。」 「奴婢其实是关心的……」她冲口而出。 「关心什么?朕,还是国事?」他紧盯她微红的双颊,追问道。 「奴婢……都关心。」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赶紧闭了嘴,让暧昧流散在风中。 万俟侯再度笑了,可是这次,笑里蕴藏着轻微苦涩。「实话告诉妳,南涵帝派人来说亲了。」他缓缓道。 「说亲?」她一怔,脑中似乎被重击了下似的,空白片刻。 「想把文敏公主嫁给朕。」 她的耳边顿时响起嗡嗡轰鸣,十指轻颤,要交叉紧握才能止住。 呵,这一天,终于来了……她知道他迟早要立国后的,也早早预备迎接这一天,可没想到,真到了眼前,却如此震撼…… 「恭喜圣上了。」她抿了抿干涩的唇,强颜笑道。 「恭喜?」他眉一挑,「妳以为朕答应了?」 「怎么?」她一愣,「圣上……」 「妳倒说说,跟南涵联姻,有什么好处?」他反问。 「南涵是强国,奴婢想不出有什么坏处……」她迟疑地道。 「南涵既是强国,为何要与我东楚贫弱之邦联姻?这其中的道理,妳能猜到吗?」万俟侯涩笑道。 「圣上何必用贫弱两字来形容我国……」她听着心里益发难过。 「难道不贫?难道不弱吗?」他坦言道:「朕虽然身为一国之君,但从来不喜欢夸大其词,只实话实说。」 她心尖又是一震,良久无语。 是呵,这就是万俟侯与别的君王不同之处,没有好大喜功,没有自吹自擂,他总是残忍地承认自己的弱处,直视惨淡的现状。 东楚,曾经在沛公时代成为雄霸天下的强国,如今,随着连年的战争渐渐衰败下来,等到万俟侯继位,虽名为帝王,却只继承了一个烂摊子……他时常愁眉深锁,面色阴霾不语,正是为国为民担忧。 每当夜里,看见他坐在案前批阅奏折,劳心劳力至天明,她就心疼不已。 假如,她是一个男子,有满腹才华,她一定仿效史上名臣为他分忧,但求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真是痛恨自己不过是一个无知女子,爱惜他,却不能助他。 「圣上真娶了文敏公主,倒是幸事……」乔溪澈停顿,终于吐露这会让她撕心裂肺的话语。 是呵,为了国、为了他,她情愿他娶一个强势的国后,哪怕自己远远地退到他看不见的地方,流着泪给予沉默的祝福。 「妳倒愿意让我娶一个完全不了解的妻子?」他忽然生了气,逼近一步,炯亮的目光盯着她,「如果我告诉妳——我已经有了心上人,妳怎么说?」 心上人? 她如同惊雷轰顶,瞬间傻了。这个消息,比起联姻,更让她胸中裂痛…… 他有意中人了?到底是哪家幸运的闺女,能得到他如此垂青?她不羡慕逼婚的公主,却对这个未知的女子心生了一丝嫉妒。 心里像打翻了醋坛子,顿时,酸辣辣的。 「圣上打算如何?」半晌,她才听见自己微颤的声音虚弱的回答。 「我要娶她,立她为后。」万俟侯执着地道:「就算失去帝位,也不足惜。」 呵,好惊天动地的誓言!乔溪澈立在夜风中,久久不能动弹,不知因为被他的执拗而动容,还是为了自己不能言说的暗恋而神伤…… 第二章 “咳—咳—” 她听见自己的胸中有异样的声响,就算是清咳,也不似常人一般抒慰即止,反而越咳越上瘾,仿佛即使呕出心、呕出血,也不能罢休。 御医把着她的脉,神情益发凝重,半晌不语。 “胡大人,”乔溪澈忍不住问,“怎样?” “乔姑娘……”胡御医犹豫地开口,“不瞒妳说,有生之年,这病要根除,恐怕是难了。” “是吗?”她酸楚一笑。 这样的结果,她早已料到,并不意外。如果上苍给子她的命运就是如此,她愿意认。 “还有……”胡御医欲言又止。 “胡大人有话直说。” “实不相瞒,对女子而言,有两样东西最禁不得寒气,一是肺,一是宫巢。乔姑娘妳那年落入湖中,伤了元气,恐怕这辈子难有子嗣了。” 她一怔,有什么湿漉漉的东西从眼眶中滴了出来。 泪吗? 一直强忍着,一直以为自己会抑住悲伤,没料到,临了还是破了功……她不想哭,但椎心刺骨的疼痛,让她不得不哭。 身为奴婢、罪臣之后,这辈子还奢望有什么好归宿吗?不,她从入宫那日起,就没想过还要嫁给谁……然而,然而,她仍旧哭了。 人的贪念实在可憎,她本以为安于现状,孰知只是假象与伪装,她,还是渴望十全十美的幸福。 “乔姑娘,不要伤心,”胡御医有些手足无措,试图安慰,“天下男子娶妻也并非一味追求子嗣,若遇得有缘人,两情相悦,白头偕老,也是有可能的。” “胡大人,”强行止住泪,她面露微笑,“溪澈不过是一时伤感,过会就好的,让您见笑了。” “真的?”他怀疑地看着她,“一切往宽处想,切勿绝望。” “圣上该用晚膳了,澈溪得去御前伺候。胡大人请回吧。”起身谢过,不愿再做深谈。 她总是这样,习惯了隐藏自己的内心,逼迫自己刀枪不入,只做宫里一具风霜不倒的石像。 她这样的罪臣之女,理应这样生活吧? 辞别胡御医,披上厚厚衣衫,便往御书房去。她知道,假如自己不去催,那个为国为民日夜操劳的君王,是不会离开御书房的。 从来只听说帝王逍遥,她没见过像他这样辛苦的。所谓生不逢时,谁让他继承的是一个烂摊子?人前风光,人后沥血。 自从昨日他对自己道明已有心上人后,她这一整天都像躲着他似的,不敢见。她觉得自己还没有收拾好心情给他祝福……此时此刻,日落西山,她从嫉妒中挣扎逃悦,再加上胡御医带来的绝望,让她终于能平静心绪前去见他。 不能给他国泰民安,甚至连子嗣也不能给他,她还奢望什么呢?唯有诚心为他祈祷,才是正确的作为。 “乔姑娘,圣上在太池湖边散步,不在御书房。”端了晚膳前去伺候,执事太监却如此说道。 她一愣,满腹诧异。 自他登基之后,从未有过散步休闲的时光,每日累了睡,睡了又累,今儿个这是怎么了? 乔溪澈抑住好奇,命人将膳食装入盒中,方便提携,一并带着前往那太池湖畔,寻觅他的踪影。 太池湖……呵,好熟悉的名字,但她入宫五年,却从不敢靠近它。因为,它蕴载了她太多恐怖的记忆。 那一个寒凉清晨,她就是掉在太池湖中,从此落下病根。 今天,若非为了寻他,她绝不会再去的。 走到离湖不远处,她忽然停下脚步。这与她记忆中的太池有所不同,不知何时沿着湖畔搭起一个狭长的棚子,半人高矮,十数丈远,黑布遮盖,不知是何用途,在落日的余晖中,像一条蜿蜒的黑蛇,显得十分诡异。 她一眼便看到了万俟侯。 他正站在棚边,掀开那黑布在观察着什么,忽然绽眉微笑,似乎满含喜悦。 好久没见他如此舒展的容颜了,乔溪澈不禁有些激动。 他高兴,她比他还要高兴,虽然,她不知道他到底为什么高兴。 那棚中藏的是什么?但假使能让他微笑,又何必在乎是什么。 “圣上—”她轻轻地唤他,“该用晚膳了。” 他回眸,看见她立在不远处,微笑仍旧绽放。忽然,他意味深长地问:“还记得这是什么地方吗?” “太池湖啊。”她回答。 “还记得五年前的一个清晨,这里发生过什么?”他似有话要说,却绕着弯,就是不肯直说。 “什么?”乔溪澈怔住,不敢相信他会主动揭开旧日创伤。 五年了,他们之间无所不谈,可是,从来没有提过太池、提过那个清晨……今天他是怎么了? “那一年,你姑姑接你进宫玩,我骗你说,起雾的清晨,这湖畔会开满蓝色蔷薇。”他徐徐道。 “我上当了。”她浅笑接了下去道:“瞒着姑姑早早起来,想跟你看蔷薇,可惜这里什么也没有。” “我故意屏退所有太监宫女,独自在此等你,骗你跟我上小船,划到对面的岛上……”他忽然凝眉,“船却被人偷偷凿了洞,没等划到湖心便沉了……” 父亲和姑姑被问罪之后,她才知道,原来,那洞是父亲派人凿的。 宫里都知道小船是太子的心爱之物,父亲便是利用这一点,希望能杀人于无形。只要万俟侯溺毙湖中,太子之位自然就会传给淮安王,到时候找个借口,把罪责归咎于修葺小船的匠人,一切便可天衣无缝。 但他没想到,殃及的却是自己的女儿。 “我不会游泳,多亏你一直托着我的下颔,”万俟侯看着她,言语中忽然溢出万般温柔,“湖心有一根浮木,你便让我躺在上面,自个儿泡在冰寒的水中……清晨无人,直至中午太监才发现咱们,你从此落下毛病,一吹风就咳嗽。” 他忽然有些硬咽,内疚与感激让他素来冷冽的龙颜在她面前融化。 “溪澈,是我对不住你……”倏忽握住她的手,他低哑道。 她这才意识到,一向自称“联”的他,此时此刻用的是“我”。平易近人,一如少年时。 “圣上”她不禁也有啜泣的冲动,不知该怎样回答。 如果他知道方才御医的那番话,会是怎样的心情?会更加难过吧? “不要叫我圣上,叫我的名字。”他轻轻拂了拂她的发丝。像是命令,又像是恳求。 名字?她僵住,没了言语。 “你看一一”他扳过她的肩,“我没骗你,这儿,的确开了蓝色的蔷薇。” 乔溪澈不禁瞪大双眸,只见不知从哪儿钻出数十名太监,整齐划一地立在方才那长棚前,万俟侯一示意,棚上的黑布便被刷的一下一并揭下。 蔷薇! 原来,藏匿在棚中的,便是他特意为她而准备的惊喜一一蓝色蔷薇! 世上竟真有这样的花儿?她双眼眨了又眨,终于看清,不,那并非真正的鲜花,一朵朵全是绢丝所制,染成天空一般的湛蓝,沿绕碧绿湖水,在晚霞的柔光中呈现瑰丽风光。 “溪澈,知道我的意中人是谁吗?“他在她耳边轻声道。 谁?她愣愣地,完全没了动弹的能力。 “当年我骗你来此,并非纯粹恶作剧,我是想见到你,多点相处的机会。可惜,我害了你。” 轰怪一声,她脑中像有什么被炸开了,听觉似乎完全失去,以为自己耳边的全是幻觉。 他在说什么?什么意思? 他的心上人……就是她吗? 乔溪澈颤抖着,潸然落下泪来。 从前的眼泪都是苦涩,唯独此刻,混着蜜糖的滋味……有他这句话,今生死而无憾了。 “溪澈,我不会娶南涵公主,我的国后,只能是你。”他托起她的下巴,在她的泪光蒙咙中,凝视她的容颜,指尖摩挲着她的唇际,倾注万般柔情。 听到这样的表白,天下哪个女子会不动心? 差一点,只差一点,她就要臣服在他的告白中,心灵任由他主宰……可是,理智在坠落的最后一刻攥住了她,不让她就此放纵。 她忘了吗? 罪臣之女的身份,难以受孕的身体,还有这个亟需外援的穷弱国家……不,她不能就此沉于甜蜜,否则,就是把他一同拖下深崖,同归于尽。 要毁灭,就毁灭她一人吧,她无怨无悔。 “圣上在说笑话吧?“她猛地后退一步,冷绝地道:“溪澈不过是一个小小奴婢,难以消受如此怪恩。” 万俟侯被她突如其来的骤变怔住,不解地望着她。“溪澈,你……” “实话告诉圣上,奴婢今生今世,也忘不了死去的父亲和姑姑,圣上的厚爱,实在无法承受。”她咬咬唇,道出今生第一个谎言。 “你恨我?“他双眉一凝。 “不,我恨的,是这座冰冷的皇宫。有些伤痛已经造就无法弥补,就像当年我浸在湖中落下的病根……”她淡淡扫视一眼湖畔,“圣上以为用几朵假花就能弥补一切?“他呆住,难以置信如此尖刻的话语会从她嘴里吐出。她一向那样柔弱似水,善良宽宏。 “那要我怎样弥补?“他听见自己近乎低下的恳求。从小到大,活在高高在上的殿堂里,还不曾如此卑微,就只为了一个小小的女子。 “除非这世上真有蓝色蔷薇。”乔溪澈故意道出无解的难题,“新鲜的、有生命的,才能让我忘记全族数万人流干的血。” 他知道,这是妄想。他与她之间,从五年前初识开始,就注定了无法厮守的结局。 “圣上,这酒的滋味如何?“一连问了好几遍,万俟侯却依旧沉默,端着琥珀杯,凝视沉思。 “看来圣上有心事。”一旁的宝亲王不由得笑了。 他回过神来,掩盖自己方才的失神,“皇叔何以这样说?“”圣上喜欢品酒,每逢饮到美酒,都会情不自禁出声赞叹。今日这酒,乃我府中多年珍藏,堪比百年佳酿,圣上却食之无味,所以肯定是心不在焉。”宝亲王中肯分析道。 “皇叔果然阅历无数。”一语即中,万俟侯只得默认。 “圣上为何事烦心?南涵联姻之事?““不。”扰乱他心神的,是那个拒婚女子。 为何她要拒绝他?真因为心中有恨吗? 不,他能确定,她看他的眼神那般柔情似水。五年来,她像影子一样无怨无悔地伺候他,若非心中涌动着巨大的浓情,不可能五年如一日。 他明白。她是爱他的……生平第一次觉得,帝位如此无用,就连心爱之人也不能强占,进退维谷,亦步亦趋,小心翼翼,却拿她无可奈何。 “圣上是在想自己的意中人吗?“宝亲王一双火眼看透人心,桃眉笑道。 “皇叔反对我娶她为后?“万俟侯轻叹一声。 “我并不知道她是谁,从何反对起?不过从圣上的神情来看,想必这段情缘并不顺利。” “她不肯嫁我。”难得有人可以敞开心扉,寂寞愁苦中的他,终于吐露真相。 “呵,天下还有人不肯嫁给圣上?不知是哪家女子,我倒想见识见识。”宝亲王也好奇了。 “她……”刚想开口,忽然,纱帘轻掀,步入一个美人。 美人手捧鲜果,巧笑倩兮,娉婷来到两人面前,让万俟侯不由得一怔。 “圣上,这是眉娘。”宝亲王介绍道。 “圣上万福。”美人行了个礼,搁下鲜果,又从那纱帘而去,并不打扰叔侄两人谈心,裙摆留下淡香。 “皇叔纳了新妾?”万俟侯领悟道:“好一个美人!怎么从前没在王府里见过?” “呵,哪里是新妾,她不过是妓馆一名伶人,我与她相交多年,替她赎了身,建了这所别院供她居住,却从未将她接进府里,也不曾给她任何名分。”宝亲王神色如常地道。 “难怪皇叔请我来此饮酒,一是为了新居落成之喜,二是为了让我瞧瞧新婶婶。”万俟侯莞尔,“不过……皇叔难道不喜欢她?““圣上何出此言?我这一生拥有美人无数,她却是在我心中分量最重的一个。” “那为何不给她名分?”他诧异地问。 “圣上可听过我府中近年来的怪事?” “是指皇叔府中的一众侍妾身染怪病,莫名死去的事?”万俟侯虽身处深宫,但此等闹得沸沸扬扬的传闻,也略知一二。 “哪里是什么身染怪病,不过是我那善妒的正妻,下了奇毒将她们谋害罢了。”宝亲王淡淡道,眉心蹙起。 “谋害?皇婶她……”万俟侯一阵愕然。早听说宝亲王妃骄纵恶劣,却不料竟歹毒至此。 “她是西唐郡主,当年与我朝联姻,你父皇因有你母后,不能娶她,于是我代为效劳,谁知就像招致瘟疫一般,甩不掉,惹不得,一沾就十多年一一”宝亲王涩笑,“虽说西唐国力如今日益衰败,不比当年,但依旧得罪不起,我也拿她没办法。” “皇叔明知她害人无数,却不禀报刑部惩治她,只是为了本朝……”万俟侯忽然有些感既,他从前并不知道为国牺牲是何种意义,此时此刻,总算有所体会。 “所以,圣上应该明白,我不把眉娘接人王府的原因了吧?”宝亲王又道。 万俟侯点头。 爱一个人,就不会让她羊入虎口。 “虽然我深爱眉娘,却不能给她名分。”宝亲王再度苦笑,“其实名分这个东西,虚无缥缈,只要两情相悦,又何必在乎?““可是眉娘愿意吗?”万俟侯质疑问道。 天下女子不都在乎这个?有些女人与丈夫多年不和,独守空闺,正妻之位早已名存实亡,却依旧为此自豪骄傲,矜持得像一只孤独的孔雀。难道,不都是“名分”两字在作祟吗? “圣上不如亲自问问她,我若代答,圣上大概会觉得有所偏颇。”宝亲王纸扇一敲,唤了一声“眉娘”,方才那娉婷美人再次翩然而入,浅笑盈盈。 “眉娘,圣上有话要问你,我先回避片刻。”说着,宝亲王端了佳酿,独自踱到庭院中去了。 庭院里开着繁花,正是良辰美景之际,万俟侯看到眉娘就站在落英缤纷的窗前,宛如绝美的一幅画。 “小婶婶,”他礼貌地道:“独居在此,会觉得寂寞吗?” “多谢圣上关怀。小女子有王爷照顾,怎会寂寞?”眉娘反问道。 “可他家中早有妻室,恐怕不能日夜与你相伴吧?你虽与他有夫妻之实,却是地下之情,婚书不能呈于宗庙祠堂,子嗣不能承袭爵位,你能甘心?““圣上多虑了。”眉娘笑道:“我自幼孤苦,误人红尘,幸得王爷相助,过上今天丰衣足食的生活,居住在这有如人间仙境的庭院之中,与心中爱慕的男子长相厮守。虽无名分,却已万般满足,比起那些在王府中受到西唐郡主迫害的一众小妾,我的命运岂不是好得多了? “至于子嗣,我想只要是王爷亲生,朝廷总不会亏待了他们,有无爵位我不在乎,将来弄个一官半职肯定不难。再说,那西唐郡主至今没能诞下一男半女,待她百年之后,我的儿子自然继承爵位,难道圣上您会让爵位失传?” 青楼女子快人快语,一番话让万俟侯茅塞顿开。许多从前不敢想的、不敢做的,此时此刻,他却有了主意。 是呵,爱一个人,只要能与之相守,名分何必在意? 爱情着走不了正途,也另有蹊径,供你摘到彼岸的花朵万俟侯自在地笑了,因为,他看见了未来的繁花似锦。 第三章 万俟侯忽然宣布与南涵联姻,短短半个月之后,文敏公主便到达东楚。 乔溪澈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弄得忐忑不安,有些为他高兴,又有点为自己心酸……婚礼在他音日的寝宫一一东阳殿举行。 乔溪澈看着自己生活了五年的地方焕然一新,昔日的青帐换成鲜红,素色砖墙换成金镶,就连廊上的鸟儿也变成南涵特产,一种陌生的恐惧感在她胸中油然而生。 特别让她不自在的。是住处的变更。 从前,犹如影子般伺候着万俟侯的她,一直睡在他帐前的卧榻之上,夜半稍有动静,便随唤随到。但现在,她有了自己的别院,距离他的寝宫很远很远,之间隔着无数绿树,每夜只能空见月亮爬上树梢,她有些失落,却强抑住这样的情绪,尽量用高兴装扮自己的容颜。 是呵,不该难过的,他娶文敏公主,难道不是她的主张吗? 若非那样狠心地拒绝了他,也不会让他痛下决心……她,还有什么好失落的? “乔姑娘,圣上让你去呢。” 坐在房中,远处婚礼的吹奏之声隐隐传入耳中,对比屋内的静谧更突显她的寂寞,忽然,有宫人来传。 “我?”乔溪澈一怔,“不是说好了,今儿个不必我在御前伺候吗?” 让他另娶他人,虽是理智之举,可心里万般煎熬。为此,她特意请求太后,许她一日假。 她只是凡人,也有凡人的私心与悲哀。 “圣上让你把合卺酒端去。”宫人又道。 合卺酒? 他……故意在气她吗?谁不知道,合卺酒,是新人的交杯之酒,表示着喜悦与恩爱。他让她亲手端去,让她亲眼日睹这新婚之夜,不是报复是什么? 他知道她会难过吗?他知道此刻她的心已经片片剥落,就差渗出血来了吗? 然而,她要镇定。 要镇定地去祝福他,佯装无事。否则,暗示了自己的真心,一切便前功尽弃了。 咽下滴落的眼泪,她露出微笑,款款步向东阳殿。 一个高大的宫女守在东阳殿之外,深眸高鼻,看来像是异邦之人。从前,不曾见过此人,难道是文敏公主的陪嫁? “这位姐姐,请通传一下,就说合卺酒到了。”乔溪澈行了个礼,恭敬地道。 “哦?”宫女的态度十分傲慢,只淡淡扫视她一眼,并不回礼,“把酒交给我就好了。” “不知姐姐如何称呼?” “我是文敏公主的侍婢,名唤长欢。”这宫女声音十分低沉,与普通女子的纤细清脆截然不同。 “如此劳烦长欢姐姐了。”乔溪澈将盘子递了过去。 其实,她求之不得。有人代劳,省得她进入洞房,心生难过。眼不见为净。 “门外是谁?”这时,有声音从寝宫内传出。 她不禁一颤。 这声音,镌刻在她脑海中。五年来,只要他一开口,她便会答应。这声音,属于万俟侯。 他知道她来了?他会故意……刁难她吗? 乔溪澈有种不祥的预感,焦虑燃于蛾眉上,又硬生生敛人表情之下,波纹不兴。 “是奴婢。”她浅笑道。 “溪澈吧?把酒端进来!”万俟侯命令道。 名唤长欢的宫女无可奈何,只得把酒交还给她,还很不情愿地狠狠瞪了乔溪澈一眼。 乔溪澈觉得这个宫女的态度十分奇怪,想在御前表现勤劳能干?南涵国的人还真积极。 她没有细加研究,因为,眼前有更让她头疼的问题等待解决。 她要见到他了,他和他的新婚妻子,在这洞房之内……一连半月,她都刻意躲避与他碰面,但今天,逃不掉了她推门而入,红通通的明烛照花了她的眼,好半晌,她都看不清屋内的模样。 “给圣上、国后请安,恭祝两位新婚之喜,白头偕老、永结同心。”她跪下,朗声道。 “好伶俐的丫头!”万俟侯还未回答,一道妩媚的声音就率先笑道:“平身吧,本宫有东西要赏你。” 这……说话之人,便是文敏公主吧? 乔溪澈忽然不敢抬头。泊对方的美丽刺伤自己的眼睛,也怕自己会一时失态,流下泪来。 但她不得不抬头,因为,万俟侯的双眸正注视着她。观察她的一举一动,稍不自然,便让她露馅。 “多谢国后赏赐。”乔溪澈强抑悲伤,绽颜笑道。 艳红的烛光里,她看见了那个坐于榻上的绝美女子,那个让她羡慕一生一世的女子。 陈文敏。 呵,没错,她一如自己所想,那样高贵妩媚,有着天下红颜都嫉妒的幸福。 她珠环翠绕,端坐在万俟侯身边,男才女貌,天造地设,无比匹配。 “圣上,这就是大名鼎鼎的乔姑娘吧?”陈文敏再度笑道:“听说自幼便是她伺候你的?” “自幼?”万俟侯淡淡答道:“打哪儿听说的?夸张了点吧。她伺候我,不过五年而已。” “听说她就是你的影子,你到哪儿,她就到哪儿,就连晚上也在御前侍寝?” “胡说!”他轻哼,“不过临时设了张卧榻,让她睡在帐前,哪有侍寝?”忽然,换了暖昧低语,“国后,你可知道侍寝是什么意思?“说着,无声地笑了。 “臣妾……不知。”陈文敏马上会意,双颊顿时羞红。 “喝了这杯合卺酒,你就知道了。”万俟侯继续惹人浮想朕翩的低语,自盘中拿过琥珀杯,猛地搂住陈文敏的纤腰,绕过她的玉腕,将那佳酿一饮而尽。 “圣上,干吗这样着急,臣妾还设喝呢。”陈文敏娇嗔道。 “来,我喂你一一”他咬着她的耳垂,亲昵道。 陈文敏半推半就,依偎进他的怀中,忽然,像是他做了更为过分的举动,引得她咯咯直笑……四周宫女十分知趣,立刻垂下帘帐,熄灭半边红烛,只剩新人一对剪影,投映在帐上,静日玉生香。 乔溪澈只觉得全身僵住,好半晌才反应过来,跟随一群宫人的脚步退出洞房。 她的心在颤抖,忍不住回过头去,看那帐内春光。 她听见陈文敏笑声不断,还有他的浓厚喘息,在这夜半的风中荡漾开来。 赤裸的美人伸出玉臂,缓缓攀上高大男子的肩头,红颜贴住俊容,懒懒地望着镜中一双人影。 “长欢一一”她娇媚的声音轻轻响起,“设想到,你乔装女子的模样这么好看。” 高大男子长发披散,正对镜施敷水粉,分明一副阳刚的面孔,却在妆笔的描绘下渐渐变得阴柔。他表清凝重,明显不悦,只轻哼道:“你以为我愿意?” “我知道。这都是为了我。”赤裸的美人缠着他的腰,“委屈你了,长欢一一” 男子禁不起这样的撒娇,神情缓和下来,叹道:“若与我私奔,会饿死你吗?” “你也知道,我从小生在宫中,锦衣玉食,娇养惯了,”赤裸的美人努努嘴,“俗话说,贫贱夫妻百事哀,真与你私奔,或许不会饿死,但难免互相埋怨,日夜争吵。长欢,难道你忍心我们的爱清就此凋零?““可你现在嫁给东楚国君,成为别人的妻子,我们的爱情就能天长地久了?”男子愤慨,将手中妆笔一掷。 “这只是暂时的,我保证,用不了多少时日,我们定能名正言顺厮守在一起。”美人卖着关子,语气神秘。 “什么?”男子凝眉,“把话说清楚,文敏,你到底在搞什么鬼?” 没错,这赤裸的美人便是南涵公主陈文敏,而她身侧偷情的男子,便是那乔装的宫女长欢。 他本为陈文敏宫中乐师,两人相恋多年,孰料南涵帝一纸诏书,将陈文敏嫁给了万俟侯。长欢一片痴心,不忍分离,宁愿男扮女装混入东楚宫中,与她长伴。 “你可知道,父皇为何要将我嫁给万俟侯?”陈文敏笑道。 “邦国朕姻,自古而然。” “我南涵为强邦,他东楚不过是弱国,自古哪有强邦主动与弱国和亲的道理?”她反问道。 “那……究竟为何?”长欢益发迷惑。 “东楚虽弱,可有一件东西,却是我南涵不及。” “何物?” “珍珠。” “珍珠?”他不解,“我南涵也地处海岸,并有岛屿无数,每年产的上好珍珠价值连城,为中原诸国抢购之物,何必羡慕东楚?““不,不能比。” “哪里不能比?” “数量,”陈文敏摇头,“数量不能比。你可知道,东楚每年产珠为我南涵的千倍。他们虽然国弱,却能依靠着倾销珍珠支撑着财库,这是我南涵远远不及的。” “东楚人水性这么好啊?”长欢惊讶,“我听说打捞珍珠是件极为冒险之事,要到海域深处,潜水寻觅,若遇海浪涌涌,采珠人时常遭遇意外。” “不,不是水性好,”陈文敏凝眉寻思,“据父皇猜测,东楚肯定有一片神秘海域,不仅水浅浪平,而且珍珠丰盛,仿佛平地采花,不必冒任何危险。” “哦?还有这样的地方?” “曾经,有探子来报,说东楚帝每年都会召集庶民,派往不明之地,不像是征兵,也不像是普通劳役之作,大概就是前去采珠吧……我此次和亲的日的,看似为了两国邦交,实际上却是受了父皇密令,打听这神秘海域的所在。“她忽然笑道:“若是成功,父皇一定会重赏于我。到时候我离开东楚,要父皇封你为驸马,咱们从此就可以过神仙般的富庶生活,岂不比私奔民间,穷困一生来得强?““既然如此,何不派兵将这块宝地夺了过来?牺牲你一个弱质女流,算何强国所为?”长欢仍旧恼怒。 “要夺也得知道这海域到底在哪儿啊!否则就算灭了东楚,也是无用。何况东楚虽弱,连年征战却从没败过,你猜为何?““为何?” “东楚人在打仗上的确很有骨气,宁可战死,不肯偷生,要赢他们并不容易。我此次朕姻,不费一兵一卒,却能将他们的国力命脉打听得一清二楚,岂不比浪费千军强?““可是……可是……”长欢依然不甘心,“每当想到你每晚跟那万俟侯在床第间亲昵,我就……” “我跟他还没怎么着呢,”陈文敏莞尔,“你就吃醋了?” “设怎么着?昨儿个新婚之夜,你们明明……” “说来也怪,我饮下那合卺酒,霎时觉得头昏,没一会就睡去了,根本没跟万俟侯怎么着。”陈文敏狐疑地瞧着情郎,“当时你在门外伺候,不会是你下了药吧?” “我会做这些偷鸡摸狗之事吗?”他闻言不禁有气。 “你现在不是在偷吗?”陈文敏暖昧地娇笑,一把勾住他的肩,将他带倒在床榻间。 “时候不早了,万俟侯该下朝了……”长欢有些犹豫。 “他才不会这么快来呢,咱们抓紧……”樱唇堵住情郎的嘴,贪婪吮吸。 帐间顿时浓清再染,静寂无声。 世上真的没有蓝色蔷薇吗? 乔溪澈拿着花洒,看水珠白花办间滴滴而落,脑子里又想到这个问题。 还在惦记这个无聊的问题,是杏代表她对他仍旧没有死心? 呵,乔溪澈啊乔溪澈,为什么你总是喜欢幻想?都已经走到山穷水尽的一步,还指望能柳暗花明? 你,还是乖乖当一个宫人,孤独终老吧。数十载后,白发苍苍,坐在东阳殿的台阶前,给后辈宫女闲话当年万俟侯的风采,慰藉平生……风从树梢上吹来,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真能慰藉平生吗?这样的未来,还能有什么美好期待? “溪澈姐姐,花儿采好了吗?圣上命你快去呢!”迎面走来一个小宫女催促道。 从凝思中回过神来,涩涩一笑,她赶紧捧了盛花的篮子,前往东阳殿。 万俟侯今儿个下朝下得早,正在房中闲闲饮茶。陈文敏不见踪影,听说,每逢下午此刻,她都要到花园里散步,以保持匀称体态。他两人虽已成夫妇,却不住一处,一个在东阳殿,一个在凤熙宫。 “圣上,花儿采来了。”乔溪澈将篮子搁在桌上,支起一只硕大的水晶瓶,注了清水,将花旁枝叶修剪,逐一插入瓶中。 “这花是你亲手种的?”他眉一挑,淡淡问道。 “是,奴婢亲手所种。” 这些日子,她寄情于种花,倒也颇有成就。园中小小一块空地,忽然变得姹紫嫣红,繁华绮丽。 花种有些是来自南涵的特产,文敏公主的陪嫁之物,她以为能从中找到蓝色蔷薇的影子,可惜终究是失望了。 这个世上,也许根本没有那样的种子……“怎么忽然想学种花了?”万俟侯凝视她的背影,又问道。 “花种是国后陪嫁之物,奴婢只希望国后看到这些鲜花如归故里,聊解思乡之情。”她镇定地回答。 “哦?你对国后可真是忠心啊。”他的言语中似有讽刺,“那这花儿得送到凤熙宫去啊,摆在我这儿何用?” “凤熙宫有长欢姐姐伺候,不必奴婢操心,”她却道:“花儿摆在这儿,国后晚上到此,看到一定开怀。国后开怀了,圣上也一定会开怀。” “这么说,原来你是为了朕?”万俟侯轻笑,挑逗地道。 “或者说,是为了咱们东楚。”她利用冠冕堂皇的答案化解这片刻的尴尬。 “不错,为了咱们东楚!”他掸了掸衣袖。“如此该帮朕办一件事。” “圣上只管吩咐。” “到那架上,把那红绫画册取来。”他轻轻往书架一指。 乔溪澈一怔,不解其意,然而只得乖乖照办,取了画册,呈到他面前。 “打开看看!”他命令。 怀着好奇的心情,她将扉页轻掀,但只瞄了一眼,便花容骤变,手一抖,画册落在地上。 “圣上,这……”她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 “这怎么了?”他恶作剧般好笑地看着她。 “这……奴婢不能看。” 天啊,这画册上描绘的,都是设穿衣服的赤男裸女,相互交缠着做缠绵之事,她一个姑娘家,哪里敢看这种春宫图? 双颊瞬间羞红,她听见自己一颗心坪然直跳,都快蹦出嗓子眼了。低下头,不敢与万俟侯日光相触,因为某种暖昧的情愫原已经在这方空间里弥漫。 “朕要你仔细看看!不仅看,还要照着临摹一册。”万俟侯依旧盯着她,故意刁难。 “为何?”她一个姑娘家的,让她做这个……“此乃绝密春宫图卷,朕只有一册,却想与国后分享。所以你临摹一册,送到凤熙宫给国后观赏,这也是为我东楚皇室开枝散叶的伟绩吧?“他说得一本正经。可她却越听越脸红。 “宫里有着名画师,我一个小小奴婢哪敢班门弄斧?”她推托道。 “画师?此等闺房中事,你想闹得全天下都知道吗?”他厉声反问。 “奴婢……”忽然有种酸楚的感觉涌至双眸,她视线霎时模糊,似有泪光。然而,就算再不情愿,也得吞下肚去,佯装平静,否则,会被他看出破绽。 她一直努力死撑着,不就是为了两人不再有牵扯吗?如今,他娶了新妇,沉溺在新婚欢爱中,不是很好吗? 如果,这卷画册能让他们水远疏远,她情愿依照他的吩咐看着她睫毛微动,喉间硬咽的模样,万俟侯知道,他的奸计就快得逞了。 一如新婚之夜,他命她端合卺酒前来伺候,与陈文敏做出亲昵的模样,一切,不过是对她的激将法而已。 没有人知道,那合卺酒中,他偷偷施了迷药,所谓的新婚之夜,清白如水。 他从没碰过陈文敏,哪怕是成亲一个月后的今天,他总能找到各式各样的借口逃避亲昵。而陈文敏也很奇怪,似乎亦是刻意回避着他。一对夫妻,在貌合神高中却做着十分有默契的事。 “奴婢遵命。”沉默良久之后,他听到她如此回答。 回答虽轻,他却仿佛能感到其中的酸楚滋味。呵,他要的,就是这样醋意。 不过,还不够,这只是一个试探的开始,更多的猛药还在后面。他相信,总有一天,她会抵挡不住,对他流露真情……“嗯,把画册拿下去吧,好好临摹,别弄丢了。”万俟侯窃笑道。 “奴婢不敢。”她咬着唇,唇上都快渗出血来,可怜的模样让他心疼,却也不好多说什么。 “等等,你这花儿算是修剪好了?” 乔溪澈正想转身退去,却听他忽然唤住她。 “圣上以为不妥?”她瞧着水晶瓶,没瞧出哪里不好看。 “枝叶太长。”他却道。 “不长了。” “戴在头上,不长吗?”他侧睨着她。 “戴在……头上?”她愕然。 “对啊,朕命你采花,是为给国后配戴,不是摘在瓶中观赏的。”他笑了,邪佞的。 “圣上的意思是……”她完全怔住,没料到他有这一招。 “现在把这些花都剪短,盛在盘子里,等国后晚上过来,朕再替她亲手戴在发间。”万俟侯有感而发,“所谓画眉调琴,闺房之乐啊!” 他的抒叹,在乔溪澈听来却如此刺耳,像刺一般扎了她的心。 步至案前,再度拿起花剪,将那枝叶除去,却像是将花儿斩首一般,“咔嚓”一声,似有鲜血喷射而出。 她定睛,发现原来是自己的手指,不经意间被划了一道鲜红口子。 她不觉得疼,因为,心里更疼。 第四章 “乔姐姐、乔姐姐,大事不好了,太后叫你去呢!” 像平时一样,乔溪澈坐在窗边专心刺绣,此际却被宫人急促的通传声吓了一跳。 太后? 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她入宫五年,见太后的次数也没超过五次。谁都知道,太后与她姑姑是情敌,当年为了争风吃醋闹出不少宫闱丑事,而她与姑姑在容貌上又颇有几分相似,太后不想见她,也是情理意料之内的事。 今天,这是怎么了? 顾不得梳洗打扮,她只匆匆换了件千净衣裳,理了理乱发,便往太后宫中而去。 才到宫门处,就听到里面喧嚣大作一一太后正在大发雷霆。 “哟。乔姑娘,你可来了。”门侧的太监惊喜道。 “贾公公,怎么是你?”他可是伺候万俟侯的太监,为何站在这儿? 难道,他也在里面? “圣上与太后正起争执呢,乔姑娘,快去劝劝吧!”贾太监附在她耳边低语道。 奇怪,圣上一向孝顺,为何今天忽然转了性,与母亲执拗起来?顾不得多猜,乔溪澈连忙人内。跪在青石砖上,朗声道:“给太后、圣上请安一一” 她稍稍抬目,只见太后气呼呼地倚在榻上,像是被气倒。而万俟侯依旧那副风吹云不动的表清,淡淡笑着,立在一旁。 “是溪澈吧?”太后喘息着道:“你可来了,再不来,哀家就快被气死了。” “母后,咱俩之间的争执,关溪澈何事?叫她来何用?”万俟侯端过茶水,递到母亲榻前,莞尔道。 太后再次大怒,将那茶碗一掀,捶床嚷道:“你就巴不得我死了,是吧?” “母后,一只玉盘而已,何必动怒?” “那可不是普通的玉盘,是千年古玉!”太后叫道:“是我打算陪葬用的,你居然敢打它的主意?真是娶了媳妇就忘了娘!” 乔溪澈听得满头雾水,却不敢多嘴询问。 “溪澈,你知道那玉盘吧?”终于,太后转身向她问道。 “什么玉盘奴婢会认得?” “那是你父亲贡奉给哀家的,当年我与你姑姑闹得最凶的时候,你父亲为了暂缓宫中紧张局势,派人送来的,说是替你姑姑赔罪,还记得吗?“呵,她记起来了。 当年姑姑仗着受宠,一心想劝先帝另立太子,太后知道后,与她闹得天翻地覆。父亲觉得如此明目张胆地与太后一派作对时机尚未成熟,便命人采了块千年古玉,制成龙凤玉盘,送给太后,平息了事端。 太后十分喜爱那玉盘,据说那玉有冬暖夏凉之奇效,太后饮热汤、食鲜果,都离不开那东西。且那玉盘雕工细腻,有夜明之光,搁在屋中,实为极品摆设,更让太后爱不释手。 怎么,今天的争执,竟是为了那件旧物? “奴婢知道。”她点了点头,“不知那玉盘如何惹太后生气了?““不是玉盘惹哀家生气,是这个逆子!”太后朝万俟侯一指,“他要将那盘子砸碎!” “这是为何啊?“乔溪澈一阵愕然。 “别听老人家夸张。”万俟侯对她使一个眼色,笑道:“哪里是砸碎,只不过想做副棋子罢了。” 棋子?她又是一怔。 “你道他做这副棋子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他那个新婚媳妇!”太后怒吼道:“他媳妇说,古玉的声音好听,若做成棋子,对弈之时肯定赏心悦耳,他就答应了。这是不是娶了媳妇就忘了娘?“原来如此……呵,文敏公主果然幸福,淡淡一句话,就可以闹得母子反目。 乔溪澈忽然觉得羡慕,从小到大,都没像此刻这样,不只羡慕,而且嫉妒。 “溪澈,哀家什么也不说了,那玉盘也算是你父亲的心血,你舍得吗?“太后问道。 “奴婢舍不舍得,有什么关系?“她不禁涩笑。 呵,她,如此渺小、微不足道的一个人,哪里有本事插手皇帝家事? “你只管说便是!我这皇儿,谁的话也不听,但你说的或许管用。来,告诉他,说你不舍得。”太后强迫道。 她说的会管用?乔溪澈僵住,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抬眸看向万俟侯,发现他的目光也在这微妙之际与她相触,但只一下,便移了开去,谑笑浮上俊颜,他的嘴唇似有讽意。 “母后,谁说她的话我就会听?“他狠绝地道:“一个小小奴婢,她凭什么?“小小奴婢? 呵,五年来,他第一次用这样贬低的词语来形容她。一直以为,她就像是他的影子、他的亲人……“母后,不妨告诉你,现在文敏才是我的一切。文敏说什么,我就做什么。我要把天底下最好的东西都给她!那玉盘,你愿给也得给,不给也得给!”万俟侯冷冷强调,俊颜倏然一沉,让人不寒而粟。 太后愣住了,乔溪澈也愣住了。 这样陌生的万俟侯,她从没见过……或许从今以后,他会一直这样陌生下去。他,不再是她如影追随的男子。 为了取悦文敏公主,就连亲娘的感受他都可以不理会了,更何况是她呢? 乔溪澈从小习画,却从未像此刻这样,手里画笔不停颤抖。 画中,那对赤裸胴体的交织纠缠,她每看一眼,心尖就像有毛毛虫爬过似的,坐立难安。 每一次,将画中肌肤抹上绯色,她的脸上,亦同样绯红。 所幸今日,这折磨人的工程就要完结了,终于,她可以不再被羞怯煎熬。然而,却像中了奇幻的毒一般,合上画册,她脑中就浮现出那惹人脸红心跳的一幕幕,挥之不去。 原来,男欢女爱是这样的……从前她对此没有半分了解,看过一些描写情史的闲书,文字的抽象无法给她具体的观感,直到今时今日,她终于懂了。 她思绪翩然,将画中男子转换成万俟侯的模样,一想到他与文敏公主就像画中人似的夜夜狂欢,就有遏制不住的酸涩在她的胃里翻滚。 “乔姐姐,圣上催你快把画册送给国后,今天,是国后的生日。”有宫人来传。 呵,对了,今天,是文敏公主的生日。 她日夜沉溺在作画之中,居然差点忘了。所幸,还有数笔就能完成,没耽误人家新婚夫妻的闺房之乐。 如脸上浮现涩笑,绘下最后一撇,将画册迎风吹干墨迹,合上,叠好,前往凤熙宫。 本来,她应该用金盘盛装,以示国君大礼的尊贵,然而毕竟这是闺房私物,不便满世界招摇,只得将画册藏入袖中,打算向国后请了安后,再俏俏呈给对方。 来到凤熙宫,果然四周已经摆满朝中诸吏、各国使节贡献的贺礼,大殿俨然变成库房般拥挤。 宫人引着她往陈文敏寝阁中走,然而此间却十分寂静,只见热闹的贺礼,而不见熙攘的道贺之人。 更为奇怪的是,陈文敏并没有盛装打扮,只穿着家常素衣,长发披散,一副无精打采的病容。 “给国后请安一一”乔溪澈跪拜道。 “乔姑娘来了。”她懒懒回应。‘圣上有什么话要传给本宫的吗?““圣上请国后酉时三刻到东阳殿一聚。今日国后生诞之喜,圣上特备歌舞宴饮,为国后庆生。”乔溪澈答道。 “难为圣上一番美意,臣妾恐怕要事负了。”陈文敏忽然叹道。 “怎么……”乔溪澈一怔。 “本宫身子不适,方才饮了汤药,昏昏沉沉的,只是渴睡。”她按住额头,略微呻吟。 “快请太医来瞧瞧。”乔溪澈不禁着急。 “瞧过了,说没什么大碍,只是感染风寒。” “奴婢这就请圣上过来探望国后。” “不不不……”陈文敏似有些紧张,撑起身子表示,“虽是风寒小症,却有传染的可能,圣上来此,反倒不便。乔姑娘请转告圣上,以龙体为重,臣妾好转之后,立刻前往东阳殿赔罪,望他勿念。” 难怪这宫中如此冷清,不见道贺之人,原来国后抱恙在身,屏退了所有闲杂人等,只想清休。 对方既然不舒服,她也不便在此久留。寒喧了两句,乔溪澈便转身告退。 凤熙宫她熟门熟路,婢女并不远送,任她独自穿过游廊而回。 她行了片刻,总感到似有什么要事还没完成,却怎么也想不起来,直至即将踏出宫门的刹那,她无意中碰触衣袖,才“啊”的一声,惊叫起来。 画册! 她怎么把这重要任务给忘了?是存心忘记的吗?难道是她无意识的妒意在作祟? 乔溪澈进退维谷,不知该不该返回……将这样刺激的画册交给卧病之人是否合适? 她怔了一怔,最后还是决定完成任务,转身往寝阁走回去。这画册在她手中,仿佛千斤负担,早点送出去,她也早一点送出心中骚乱,所谓眼不见,心不烦。 步子急而轻,回到游廊尽头、寝阁之外,只见四周静俏俏的,方才值守的宫女不知哪儿去了。 国后睡下了? 她想请人通传,可是好半晌仍不见半个人踪影,不敢贸然闯人,又不想就此离开,只得静静伫立在窗下,等待值守的宫女返回。 “唔……” 忽然,她听见一道娇媚的声音从屋里传出,似乎是陈文敏的叹息。 这叹息十分奇怪,不像是病痛的呻吟,反而有种销魂的惬意,在这午后的阳光里,格外晒懒。 随后,又扬起一阵男子的轻笑声,与陈文敏的抒叹交织在一起,形成难以言喻的暖昧感。 乔溪澈僵住,心里有种异样的好奇油然而生,让她如石像般驻足不动,静静聆听屋内动静。 “长欢,你不生气了吧?“只听陈文敏柔声道。 “幸亏你刚才没有答应去见他,杏则我就再不理你。”屋中男子似颇欣慰地回答。 “我宁可装病,也不去见他,难道你还不明白我的心意?“她又道。 “每年生日,你都是跟我过的,今年也不能例外!”男子蛮横地道:“为了你,我牺牲男子尊严,不惜假扮宫女,你也该为我有所付出。” “我这样,难道不叫做付出?“陈文敏的声音淡下去,随即一阵沉默,唯有隐隐喘息在静谧中延续。 乔溪澈呆立,好半晌,做了一个她生平都没尝试过的举动一一将指尖轻轻戳破窗上糊的纱纸,往屋内窥视。 只一眼,就让她万般愕然。 虽然,经过方才那番对话,她早该料到屋里的情景,可一看之下,仍旧让她脸红心跳。 春宫图……不,屋内的状况比春宫图更火热撩人,心驰魄散…… 玉色的棋子落在盘中,烛光下,流露莹润光泽。 万俟侯盯着棋盘,似在思考相局,又似心不在焉,思绪不知飘往何处。 乔溪澈轻轻掀帘步入屋中,伫立在他身边。五年来,她是唯一不必通传就可以直达他寝宫深处的人,因为他的寝宫就是她的住处。 她与他之间,有时候不像君王与奴婢,倒像是灯下成双的人与影,毋需说话,便有默契在空气中流动。 “国后呢?“他看也不看,便知是她来了,启唇问道。 “国后……病了。”她并不想替陈文敏撒谎,但想了想还是没选择说真话,只因为怕他难过。 “移驾凤熙宫。”他立刻起身,手中棋子掷入钵中。 “不……”她连忙拦住他,“国后染上风寒,怕传染圣上” “朕不怕。”他瞧了她一眼。 “国后已经睡下了,圣上还是让她静养为好……”垂下眉,生怕他看出自己的心虚。 “溪澈,你今天好奇怪啊,”万俟侯凝视她的目光没有收回,“脸颊一阵白一阵红的,哪里不舒服吗?““有吗?“她轻抚自己的面庞,极力掩饰,“圣上看错了吧……” “你知道朕现在在想什么?“他忽然邪魅一笑。 “什么?” “朕会觉得你是故意不让我去见国后。”一语击中要害。 “圣上……冤枉啊……”她不由得一惊。 “你今天说话吞吞吐吐,到底有什么事瞒着朕?”他缓缓打量着她,“难道是国后有事?” “没……真的没有……”她结结巴巴,觉得自己几乎无法招架了。 “那好,朕这就去见国后。”他衣袖一甩,抬脚便往外走。 “圣上!圣上!”乔溪澈清急之中,一把拉住他的胳膊,“不要一一” “奇怪,朕去见自己的妻子,有何不可?”万俟侯回眸,挑眉道。 “没、没……” “那就让朕去。”手一挥,挣脱她的拉扯,与此同时,什么东西“啪”的一声,落在地上,两人全是一怔。 画册! 天啊,她怎么这样笨,忘了把画册放回住处,在他面前露了馅。 “怎么,”他将那画册抬起,“还没把这东西送给国后吗?““奴婢忘了……”她咬唇,支吾着。 “忘了?你方才不是打凤熙宫回来的?““是打那儿回来,可我忘了……”她紧张得呼吸局促。 “好,正好朕可以亲自送去。”他将画册一攥,转身就走。 “不一一”乔溪澈再度死命拉住他,‘怪上,请留步。” “你三番两次阻止我去见国后,到底为何?“万俟侯凝眉,盯紧她,厉声喝道,“说!” “我……”她只觉得自己的身子缓缓往下滑,似乎体力不支,就要坠落在地面一般,接着,她听见自己冲口而出、不假思索的话语,“我不想让你去……” “什么?“他没料到她竟有此番表白,愣住了。 “我不想让你去见她……”她用尽自己最后一分力气,投入他的怀中,紧紧搂住他的腰。“我嫉妒……” 这是谎话吗? 呵,是谎话。亦是实话。 此时此刻,她脑中只有一个念头一一不能让他去凤熙宫!不能让他撞见陈文敏与别人的奸情,否则,他会难过。 为了不让他难过,她可以不择手段,哪怕牺牲自己……不是一直在牺牲吗?为了国、为了他,如牺牲了本来属于自己的后位,让给那个异国的女子。可是,她换来了什么?一个对他不忠的妻子? 天底下怎么会有像陈文敏这样身在福中不知福的人?嫁给这样完美的丈夫,却仍旧背叛,践踏别人的一片真情。 她恨,她怨,恨陈文敏的不忠,怨自己的无能为力。 看着他在灯下敲棋等待的情景,她就觉得心酸。今晚,本来是花好月圆的良辰美景,却变成他独自凄凉。她要倾尽全力,给他一点点慰藉……“我嫉妒……”搂住他的腰,双颊贴在他的胸口,她轻声道:“我以为自己可以忍受,可是看见你这样宠爱她,甚至为了她不惜跟太后争吵,我实在受不了了……侯,那时候,我骗了你,其实,我是喜欢你的……” 闭上双眼,她感到自己的泪水轻盈地滑落,无声无息。 “你说什么?“万俟侯俊颜流露惊喜,托起她的下巴,凝视她的如水双眸,“最后一句,再说一遍一一” “其实,我是喜欢你的。”她樱唇颤抖。道出心底的秘密。 话刚落音,她便感到他炽热的舌霎时堵住她的嘴,强大而深切的拥抱将她困入围城中,包覆窒息而甜蜜的气息。 她只觉得天旋地转,不知今夕是何时,不知是梦境,还是真实……这些日子,她描绘春宫画册,在羞怯中有时会幻想与他的纠缠……没想到,竟有幻想成真的一天。 暂时把一切束缚都抛诸脑后,享受这来之不易的一刻吧!不管彼此的身份,他不是什么国君,只是她的男人,属于她一个人的……不知过了多久,乔溪澈才从如梦似幻的境地中清醒过来,四周氤氲缠绕,她发现自己赤裸的雪肌浸饱在温泉浴中,而他仍旧环抱着她,温暖的胸膛贴着她的背心,从身后吻着她湿润的发丝。 “还疼吗?“他暖昧地低语,声音里满是怜惜。 她喜欢他这样对自己说话,仿佛自己是他掌心捧着的宝贝,小心翼翼。 她轻轻摇头,虽然身下仍旧有疼痛的感觉,但得他如此关切,一切变得无足轻重。 “明儿个早朝,我就去宣布一一”他吻至她的耳垂,忽然道。 “什么?“她一惊,霎时睁眼。 “我要娶你。”万俟侯微微一笑。 “封我为妃?“她怔怔地问。 “不,是立你为后。”他的答案石破天惊。 “立我……为后?“她险些弹跳起来,“侯,你在说什么?““我要废了陈文敏,让你成为我正式的妻子。”这些日子,他布阵施局,不就是为了这一天吗?现在,她终于落人他的陷阱,岂能轻易放过? “不不不……”她连忙摇头,“别忘了南涵!” “你以为我怕他们?““那也不必废后吧?“万俟侯凝眸道:“从小我就恨透了宫里嫔妃争风吃醋的局面,发誓这辈子只能有一个妻子。陈文敏,还是你,自己选吧!” 乔溪澈霎时无言以对,只是为难地沉默了。 说实话,她从未觊觎过后位,今夜若非想给他一点慰藉,她决不会跨越雷池一步……何况南涵虎视眈眈,若真的废后,岂不是给了敌国一个攻击的借口?她岂不是成了祸水红颜? 今夜,她献出自己的处子之身,可一切仍旧没有改变,她仍是罪臣之女,东楚仍旧国弱,她仍然不能给他一丁点帮助……真能名正言顺地和他在一起吗? 不,她没有信心,不仅没有,而且害怕。 “假如你真的只能有一个妻子,我宁愿是文敏公主。”她听见自己沙哑地答。 “为什么?”万俟侯难以置信。 原以为她想通了,原以为她被自己的激将法逼迫现出真心,不料,她仍然那般顽固不化,她的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我不想嫁入皇家,为了我死去的父亲、姑姑,以及我所有遇害的族人,我没办法成为你们万俟家的儿媳。” 她咬唇道:“否则,天理不容一一” 他怔住,半晌才呢喃道:“原来,仇恨的力量这样大……” “可我愿意留在你身边当你的影子,”她依偎着他,动情地道:“一个不要名分的影子。” 她说什么?不要名分?地下情人吗? 万俟侯没料到自己的运筹帷幄换来如此结局,假如,他是一个自私的男子;假如,他不那样爱她,这样的结局真可谓皆大欢喜。 但他爱惨了她,所以,决不会轻易屈服,让她胡闹妄为。 俊颜一敛,邃眸收紧,虽然沉默地没有再反驳,但他脑中却开始翻江倒海,策划另一个计谋。 男子的手伸过来,轻轻揽住她的腰,但这一次,陈文敏没有像从前那般欣喜承迎,反而一把推开。 “怎么了?”长欢遭此冷漠对待,一阵诧异。 “大白天,人来人往的,小心点。”她回头瞪他,“你的妆容也要再画精致一些,别泄露了身份。” “到底怎么了?”长欢郁闷道,“从前你可不会这样说。” “自我生日后,万俟侯就没来过凤熙宫。”她嗅到一丝不寻常的气息,“不对劲,太不对劲了……” “他向来不喜欢理你,”他轻哼,“何止这几天?” “我对外声称病倒了,出于礼貌,他也要来此探望才对啊!” “呵,怕被感染风寒吧?” “最近,我听到一些传闻……”陈文敏忽然蹙眉。 “什么?” “那个叫做乔溪澈的丫头又搬回东阳殿了。” “那又如何?” “你不明白,我总觉得万俟侯与那丫头之间有些暖昧。” “你啊,想太多了。”他笑,“不是人人都像咱们这样的……” “呸,少没正经!”她咋了他一口,“总之,还是提防为妙。那丫头跟万俟侯自幼一块长大,感情不是外人能想象的。再说,为了打探产珠海域,我也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这样有何不好?”长欢不禁有些着急。 “得不到万俟侯的宠爱,他怎会告诉我东楚的秘密?”她反问道。 “你是皇后,怕什么?” “哼,再这样下去,我这皇后也当不久了!”陈文敏跺足。 “怎么?万俟侯还敢休了你?”他不解地问。 “你不知道,东楚有一条规矩,唯有太子之母才可永葆后位,否则,就算先行入主中宫,也是朝不保夕。” “为什么有这样古怪的规矩?““大概因为一旦太子确立,若非皇后所出,而皇后万一有其他子嗣,便会利用自己的势力对太子不利吧?为保朝堂稳定,只能出此下策。” “呵,”长欢却笑了,“那我就让你的肚子早点大起来,咱们的孩子着当上东楚太子,听来也不错。” “问题在于万俟侯从没碰过我,忽然间肚子大了,我怎么交代?“陈文敏大发脾气。 他一怔,不知该如何回答。 “不行,”她咬牙道:“我得让万俟侯亲近我,再也不能这样下去了……” 长欢脸上露出难过的神清,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忽然,听见门外宫人通报一一“东阳殿乔溪澈求见国后一一” “大概是万俟侯想我了,”陈文敏惊喜,“派她来请我呢!” 她完全没理会情人此刻满面的醋意,转身笑对帘外。乔溪澈缓缓而人,跪下参拜。 “圣上叫你来的?“陈文敏问道。 “不,是奴婢自个儿有些话想对国后说。”乔溪澈神色肃然,月容上有一种前所未见的坚决之色,与平常的柔弱判若两人。 她诧异地凝眉,“你?““奴婢在门外伺候吧。”长欢正打算离去,只听乔溪澈又道:“长欢姐姐,这话你最好也听听,请将门掩上,以防隔墙有耳。” 长欢怔住,抬头望向陈文敏,眼神中带着不解与询问。 “既然乔姑娘有话要说,咱们就听听吧。”陈文敏对他使一个眼色。 长欢微微点头,照乔溪澈的要求,将大门严实关好,吩咐门外不得打扰。 “乔姑娘到底有什么话要说?“陈文敏笑遭,心中隐隐感觉不祥。 没有马上回答,乔溪澈径自看向长欢,轻声说:“有劳姐姐了……哦,不,应该叫哥哥才对。” 此语一出,屋中另外两人皆大惊失色,僵征原地。 “开什么玩笑?“陈文敏好半晌才抬回声音,“哪儿来的哥哥?““国后别否认了,那日奴婢亲眼所见一一长欢姐姐其实是男子。” 又是一阵静寂无声,陈文敏脸儿霎时苍白。 “你……告诉圣上了?“好半晌,她才道。 “奴婢自幼出入宫廷,深知这宫里有些事不宜见光,杏则会闹出祸端。”乔溪澈答道。 “哼,你知道就好。”陈文敏冷笑,“说吧,你想怎样?““奴婢只希望在圣上没有觉察之前,国后能快刀斩情丝,将长欢哥哥送出东楚,从此永不相见,安心做圣上的妻子。如此奴婢便将这件秘事烂在肚子里,永不吐露。”乔溪澈掷地有声地道。 没错,她来此,只有一个目的,替万俟侯清理后宫。 她不希望他知道自己有一个不忠的妻子,不希望他牺牲了那么多,换来的却只是一顶绿帽子。 她知道自己只是一名小小宫人,威胁国后实属杀头死罪,生平亦从未做过此等恶人,但为了心爱的男人,就算万劫不复、死无葬身之地,她也认了。 “你敢跟我谈条件?“陈文敏怒不可遏,“别以为本宫什么都不知道,你与圣上私通款曲,暗地苟合,以为本宫不敢治你的罪?““国后就算杀了奴婢,奴婢也照样这么说。”乔溪澈背脊挺直,丝毫不畏,仿佛对方所说的一切,她都预料到了。 “这又何苦呢?“硬的不行,便来软的。陈文敏忽然叹一口气,“本宫知道,你与圣上青梅竹马,若非罪臣之女,早已册封为妃。只要你替本宫守密,本宫便主动劝说那些冥顽老臣,让圣上封你为昭仪,如此岂不两全其美?““奴婢不奢望这些。”乔溪澈却冷冷回应。 “那你想要什么?“陈文敏瞪大双眸,不敢相信她会拒绝这天大的诱惑。 “奴婢只希望圣上与国后能琴瑟和谐,恩爱幸福。”她听见自己如此回答。 真的吗?把心上人拱手相送,真的舍得吗? 可是,她明白自己在东楚国的处境,明白一旦觊觎名分,会给侯带来怎样的麻烦……所以,她懂得退让,只求他平安幸福。 有时候,她都觉得自己无欲无求,简直达到了神般的境界,然而,假如她真有路可走,绝对不愿当这种折磨自己的神。 “好,乔溪澈,算你厉害!”陈文敏笑容收敛,狠狠道:“本宫被迫答应你,可不代表今后你会有好日子过!” “只要国后答应我,我便满足,其他的,奴婢不做多想。”再次跪拜行礼后,她垂眉退下,不再多言。 望着被她合上的门扉,陈文敏在暴怒中无从宣泄,便将一只玉杯猛地掷出去。玉杯落地,摔得惨不忍睹。 “你真的答应她了?“长欢急切问道:“真想把我送出东楚,永不相见?““把我的信鸽取来!”深深喘息平复怒气,陈文敏咬牙道。 “怎么,要向国内搬救兵?““呵,这点小事,还用不着惊动国内。”她忽而邪笑,“就在这东楚京中,便有可利用之人。” 长欢凝眸,不解其意,却不便多问。他知道,陈文敏能成为东楚国后,并非南涵帝一句话可以奏效,其中运筹周旋的,另有内线。 第五章 陈文敏盛装打扮,冰敷的水粉,蜜调的胭脂,一朵丝绢牡丹斜斜插在鬓上,左侧垂下一绺秀发,配合纱堆长裙,格外妩媚娇烧。 “圣上一一”她明艳一笑,甜腻的声音荡漾一方空间,“你终于来了!臣妾病了这么久。总是没有见到圣上的踪影,真叫臣妾日思夜想……” 万俟侯步人寝阁,寻了一张椅子兀自坐下,并不与她亲近,只是客气疏远地道:“国后的病好些了吗?” “好多了,圣上不必害怕传染。”她欺身过去,在离他很近很近的地方吐气如兰地说。 “如此就好。”他仍旧冷淡地道:“朕来此,只为告知国后,近日朕打算微服私访民间,恐怕与国后会有好些日子不见了。” “微服私访?”她一怔,“圣上难道不打算带臣妾一同前往?” “国后金枝玉体,东楚民间疾苦,怕你受累。” “臣妾不怕。”陈文敏笑道,轻轻抚上他的肩,“只求能陪伴圣上左右,风雨同行。” “你不怕,朕怕一一怕南涵怪罪。”将她的手当即拨开,他拒绝道。 她脸色微变,深吸口气努力保持娇柔神情,理了理发鬓,故意叫道:“哎呀,圣上,快看看臣妾这发髻是否松了?” “看上去很好。”他不为所动。 “臣妾的眉呢?是否画得太淡?”不屈不挠,继续媚术。 “不浓不淡,正好合适。”万俟侯仍是离她远远的,没有半分亲近的意思。 “哎呀!”她假装脚下一软,猛地倒在他的怀中,“圣上,臣妾头晕……” “那就快快歇着,朕该告辞了。” 他将她扶起,移了椅子,强行拉她坐下,转身便走。 “万俟侯,你给我站住!”陈文敏终于按捺不住怒火,大吼道。 “国后还有吩咐?”他故作懵懂。 “难道我不美吗?”她瞪着他,“从小到大,南涵国中无人能抗拒我的美貌,偏偏你却无动于衷!你到底什么意思?” “可惜,这里不是南涵国,朕也不是你的裙下之臣。”他讽笑道。 “你……”她气得险些流下泪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与那乔溪澈夜夜在东阳殿做着苟且之事,若非本宫贤慧,早把你们的丑事告诸天下了!” “国后,你贤慧吗?”万俟侯仿佛听到天底下最好笑的事,“你那长欢哥哥,此刻何在?见我来此,故意回避去了吗?” “什么?”陈文敏呆住,没料到自己的秘密早被人识破,不由得又羞又恼,“乔溪澈那贱人告诉你的?” “国后,你也太小看朕了吧?再怎么说,朕也有点察言观色的本事,用不着假他人之手。” 他早觉得那个叫做长欢的宫女有些奇怪,暗中派了侍卫夜探,果然发现了惊天秘密。如此甚好,他用不着再觉得亏欠这个名不符实的妻子,这桩婚姻从头到尾只是互相欺瞒的笑话。 再无言以对,陈文敏脸色苍白地盯着他,原形毕露地颤抖着,目光流露憎恨之情。 “公主,”他对她忽然改了称呼,本来就无夫妻之实,他认为自己应该这样唤她,“既然事已至此,你我不如开诚布公地谈一谈。我知道你与那长欢相好多年,情深意切,但碍于南涵帝不允,才私相授受。不如我赠你万金、送你丰地,让你与情郎能名正言顺共度白首,如何?” “你想赶我出宫?”她眉一挑,并不领情。 “放心,南涵国那边我会帮你隐瞒,就说你忽然染疾病故,他们断不会追踪而来。” “你让我放弃尊贵的身份,去当一个隐姓埋名的庶人?”他话未落音,她就厉声大叫起来。 “身份地位如此重要吗?”万俟侯没料到她情绪如此激动。 “不重要吗?那你为何不放弃国君身份。跟乔溪澈私奔?”她反问道。 私奔?呵,他倒是很想,可惜那傻丫头不愿意。 “万俟侯,我告诉你一一办不到!你让我主动退位,便宜乔溪澈那个贱人,办不到!”陈文敏歇斯底里地大嚷。 “公主,何必苦苦执着?”他耐心劝道:“你我都另有所爱,退一步,海阔天空。” “我不要海阔天空,我要的是尊严!”她一字一句冷绝道。 他怔住,好半晌才轻叹一口气,缓缓摇头说道:“既然如此,那也没什么好商量的了。我已给了你退路,你偏不领情,那就怪不得我了。” “你打算如何?”陈文敏心尖一颤。 “废后。” “什么?” “废后。”他肯定地重复,证明自己早已深思熟虑,不是一时气话,“待我私访归来,便拟诏昭告天下。” “你要废我?”她全身战粟,“以何名义?私通?” “到时候,迫不得已,只能如此昭告天下了。”万俟侯再次好心相劝。“希望公主能利用我私访之期再三思考,是宁可玉碎,还是皆大欢喜,全由你自己选择。” 说着,衣袂微动,他转身消失在帘帐之外,冷淡决断,不留给她半分奢望。 陈文敏泪如雨下,好半晌,也没从颤抖中恢复过来。 骄做美丽的她,自幼便是万众瞩目的核心,从没品尝过被人离弃的滋味,此时此刻,是比死更让她难受的羞辱她不明白,自己哪一点不好,竟然败在那个贱丫头手里?完美如万俟侯,竟对那丫头痴情不改,丝毫不被她所魅惑。 她不敢相信,自己盛装打扮,施尽媚术,也换不来他一眼的青睐,所有的巧笑都似空气,扣不开他半点心扉。 她不服!她要让这对自以为是的情人下场凄惨,否则难泄她心头之愤。 五年了,乔溪澈从没出过宫,这是第一次闻见宫墙之外的气息。 她没想到他会带着自己微服私访,曾经有几次,他也去过宫外,两月不回,可从没带上她,仿佛去往的是一个绝密的所在,哪怕她是他的“影子奴婢”,也不能知晓。 这一回,不知怎么了,他执意与她同行。 车轮辘辘,她随他行了十日,终于到达一个地方。 这里,大海近在咫尺,有临时搭建的茅屋在夕阳映耀的余晖中点缀沙滩,放眼望去,一望无际的蔚蓝在海与天的交界处尽情晕染,其间,泛起银色波光。 “好美啊!”她驻足观赏斜阳,赞叹道。 已经不知多少年,没看到这样的景色了。小时候,父亲常常带她到海边玩耍,教她游泳泛舟,此刻,又勾起往昔记忆。 “喜欢这儿吗?”万俟侯站在她身边,轻轻问道。 “这是什么地方?” 她觉得奇怪,所谓的微服私访,却并不涉足人群密集的市井,而是来到这广袤无垠的海边,这是何故? “你看,那边有几座岛屿。”他指点道:“那儿,是咱们东楚的绝密之地。” “绝密之地?”乔溪澈愕然。 “对啊,你可知道,咱们东楚盛产什么?” “珍珠。”她思索片刻,答道。 “没错,”万俟侯笑了,“咱们东楚虽然贫弱,可是每年产珠成千上万,销往中原,赚得重金,支撑国库。难道你从不觉得奇怪,为何别国不像咱们这般珍珠丰盛?” “因为咱们的海域好啊。”她傻乎乎地答。 “呵,再好的海域也不可能自然产出这样数量庞大的珍珠,实话告诉你,”他在她耳边低语,“咱们的珍珠,是养的。” 什么?她闻言大惊,不解其意。 都说珍珠难采,生长在极深的海底,有蚌壳相护,历经千年,才能成形。她不敢相信,这世上竟有养珠之说,简直天方夜谭。 “那几座岛屿,便是珍珠的养殖场。每一年,将幼小的珠蚌放入水流平稳的海底,待其渐渐长大,吞食海尘,日冲月洗,尘便变幻为珠。这养珠的法子,是太祖皇帝想到的,他写下秘方,召集死士来此,经历数十年的工夫,终于养出与天然相差无几的珍珠。之后东楚国君便代代相传,一直到我。父皇临终前才将这神奇之事告诉我,要我每年秘密召集养珠之人到此劳作,依照太祖秘法,亲临监督。这也是我从前时常离宫的原因。” “不可思议……”乔溪澈喃喃道,“原来,珍珠是可以养的……” 就像养花养鱼一样?呵,原来,万物生长皆同源。 “为何这次要带我来?”她忽然想到这个令她迷惑的问题。既然是绝密,就不该让她一个小小宫人知晓,何况,她还是罪臣之女。 “依照祖制,不仅东楚国君可以掌握其中奥秘,国后也可知晓。”万俟侯神秘笑道。 “可我……不是国后……”他话中有话,她却依旧茫然一片。 他笑意更深,凑近她的耳朵,刚想说些什么,忽然,听到鼎沸人声,伴着熙攘人群,向他俩袭来。 抬头一看,不知哪里来了一群渔人模样的老者,手持耕作利器,满脸肃杀之色,怒气冲冲将他俩包围。 “裘伯!许爷!”万俟侯看来认识为首的两人,惊喜道:“我才来,你们就知道了?” “圣上一出宫,我们就收到信了。”为首之人却并无半分亲切之貌,凶神恶煞地答道。 “溪澈,快来见见诸位长辈,他们都是养珠死士,自先帝开始,就在此扎根劳作,为我东楚立下不灭之功!”万俟侯拉着乔溪澈道。 “溪澈给诸位请安一一”刚想行礼,却被为首老者一把推开,她一个踉跄,险些跌倒。 “裘伯,你这是干什么?”万俟侯连忙扶住她,愕然道。 “圣上,此乃东楚绝密之境,请问她是何人,怎能到此?”裘伯喝道。 “她是未来的国后。”万俟侯不慌不忙地回应。 什么?乔溪澈惊讶地抬眸。他说什么? “老奴听闻,当今国后为南涵公主,敢问圣上,这位是公主本人吗?”裘伯追问。 “她……不是。”他抿唇道。 “那她怎会是国后?” “不久的将来,她会是。” “这么说,圣上打算废后的传闻,是真的了?” 废后?乔溪澈更为愕然。什么时候有这种传闻,为何她不曾听说? 这一回,万俟侯没有回答,只微微点了点头。 “圣上!”裘伯大叫道:“不可啊!南涵公主美貌贤慧,新婚不到半年,你便要废后?你可是被此女狐媚迷惑,要步夏商昏君的后尘吗?” “裘伯,你们误会了,溪澈决不是什么狐媚女子!”万俟侯辩白道:“我与南涵公主之间,也绝非你们所想象,其实……” “其实什么?” 他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开口。难道要将陈文敏的奸情就此昭告天下?他说过要给她考虑的时间,不能言而无信。而且就算此刻说了,不明真相的百姓就会相信吗?搞不好会以为他为了脱罪故意诬陷发妻? “圣上,我东楚国的男子一向以‘忠诚’,为做人之准则。”裘伯劝道:“这些年来,多少邻国想方设法打探我东楚珍珠盛产的秘密,还抓了不少还乡探亲的死士回去拷问,他们宁可咬舌自尽,也抵死不肯透露实情。这是为什么。还不是因为‘忠诚’两字? “你既为人夫,理当对妻子忠诚无二,如此人品,方能无愧为我东楚国君。南涵公主嫁至我邦,带来耕作、牧猎、纺织等诸多先进技艺,利国利民,定朝安邦,你不能说废就废,枉顾大丈夫之责啊!” 呵,万俟侯不由得苦笑。原来,陈文敏在百姓心中,已经变成前来救世的女神,真不知是谁在背后替她歌功颂德,导致民间误会诸多。 没错,她是带来不少南涵的所谓先进技艺,然而东楚靠海,民间多以打渔采贝维生,耕作无广袤田地,牧猎无山林平原,纺织更无采桑养蚕之所,此等技艺再神奇,又有何用? 至于定国安邦,那更是胡扯,南涵虽与东楚联姻,但打起仗来,其真肯为东楚消耗一兵一卒?同林之鸟,遇难尚且各自分飞,何况相邻两国,本为敌邦,更不会互助。 东楚想要国泰民安,单透过这桩联姻,断不会产生奇迹。想过上幸福安康的日子,还得依靠自身……“圣上,你给句痛快话一一废后之事,你真的心意已决?”裘伯催问道。 万俟侯凝眉,沉默半晌,最终用坚定眼神抬眸道:“没错,我心意已决。” 此语一出,四周顿时再次激愤,喧嚣哗然。 “圣上,你执迷不悟,我等死士当为你铲除狐魅,以保君侧清明!”说话间,四方诸人已经抡起手中耕作利器,一同朝乔溪澈袭去。 “不一一”万俟侯大叫一声。 说时迟,那时快,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一把将她搂入怀中,护住她。 这刹那,乔溪澈只觉得四周有如铜墙铁壁将她深深包覆,她能感到他的体魄炽热而颤抖地视死如归般护卫着她……抡下的利器来不及收回,齐刷刷打在万俟侯的背上,霎时击出千万道伤痕,衣衫都被划破。 诸人不由得傻了,举起的双臂停留在空中,谁也没料到,堂堂君王竟会为了一个小小女子身涉险境,而且,想也没想,那样坚决、本能。 “各位长辈,我万俟侯难道在你们眼中,真是昏君?”他用尽最后一口气,低声道:“我若非昏君,我爱的女子,也一定不是狐魅……” 乔溪澈颤抖着,感到他的身子渐渐往下滑,滑向死亡的边缘。 整整三天,乔溪澈都在哭泣,眼睛都快红肿失明,然而,他不醒来,她的泪水就不会停止。 终于,苍天动容,他渐渐醒转,吐出舒顺的气息。 趴在床上,他赤裸的背脊上满是紫色的淤青,还有凝结的血口,是她,每隔一个时辰就更换一次草药,挽救了他的肌肤、他的生命。 “怎么哭了?”万俟侯抬眸看到她红肿双眸,微笑道:“要是变丑了,我会不喜欢……” 她没有回答,握住他的手,微微抽泣。 这三天来,巨大的恐惧弥漫全身,这是连当年全家遭到抄斩,也没有的恐惧。她想过,假如真的失去他,这条性命,她也不要了。 “放心,我不会死的。”万俟侯柔声道:“真要死,也得先替你寻一个匹配的男儿,以免你孤独终老。” 呵,他还有心清开玩笑吗?看来,是真的死不了了。 他就是这样,哪怕临死,也还在替她的未来着想,岂能让她不动容? “对了,我本来有礼物要送你,睡了这三天,都快忘了。”他忽然道。 礼物?什么礼物?她诧异地抬眸。 “左边第三只箱子,你去打开。”他轻轻地指了指。 这些行李,都是她亲手收拾的,他几时把什么礼物放在里面了? 乔溪澈怀着万般好奇,起身开启箱盖,“啪”的一声,果然在第三只箱子里藏有一个黄绫包裹,丝带扎了一层又一层,不知是何贵重之物。 她细心解开,脸上倏忽呈现惊讶之色,半晌难以言语。 “这……”她听见自己颤声道:“这玉盘……不是早做成棋子了吗?” 没错,就是它,太后的挚爱,千年古玉雕成的玉盘。它怎么会在这里? “我哪舍得做成棋子啊,你以为真凭陈文敏一句话,我就会舍弃咱们东楚的宝贝?”万俟侯笑道。 “如此太后该高兴了。”乔溪澈呆呆地答。 “母后?她高兴什么?” “你保留了玉盘,是要还给她吧?” “东西都拿来了,还跟她吵了一架,还回去岂不浪费了那场戏?”他却邪笑道。 他在说什么?什么戏? “这是我送给你的,傻瓜!”他终于揭开谜底,让她如遭电击。 “我?”乔溪澈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一个小小宫人,不配这个……” “从今以后,不许再以宫人自称。”他沉下脸色道:“你是我的妻子,怎么不配?” “我也用不着这个啊”她怔怔地回道。 “这是千年古玉,遇炽则热,遇冷则冰。”他伸出手,轻轻按住她的小腹,“我听胡太医说了,那年落在水中,你落下病根,伤了肺,伤了这儿一一” 她双颊通红,垂眉道:“这其实没有什么……” “还没什么呢,”他斥责道:“将来咱们的孩子怎么办?” “什么孩子……”她故意装不懂。 “不想给我生孩子吗?”他温柔暖昧地笑,“我朝政繁忙的时候,他们可以陪你一一” 她忽然觉得硬咽,他的掌心传来一阵温度,温暖得让她一颗心几乎融化,什么也说不出来。 “这千年古玉,遇炽则热,你每晚将它放在被中,揣在怀中,能暖你的心,暖你的身。”万俟侯轻揉她的小腹,“久而久之,你的病就会好了。” 呵,原来如此。原来,他不惜与母亲争吵,是为了她? 当初,她还以为是为了陈文敏,羡慕难过了很久很久,结果,这巨大的惊喜是为她而准备,她自感命薄福浅,小小的身子承受着这突如其来的恩赐,难以久持地颤抖着。 “你知道当初我同意娶陈文敏,是为了什么?”他又道。 “什么?”她发现自己真的猜不透他的心思,一会儿风,一会儿云,万般变化,诡谲难测的。 “为了你。”他再度笑了,“刺激你。” 乔溪澈僵立,瞪大双眸,霎时没了知觉。 “你知道我当初让你画春宫图,又是为了什么?”他继续道:“仍是为了你。呵呵,没那春宫图的调教,哪会有咱们的初夜?” 天啊,他他他……原来,一切都是他的阴谋,在他的运筹帷幄之中,她傻傻地钻进圈套,成为他的囊中物。 亏她自作聪明,以为是自己给了他安慰。孰不知,是他张开双臂,等待她投怀送抱……捂住发热双颊,她听见自己一颗心跳得猛烈。 “嫁给我吧。”万俟侯撑起身子,郑重道,“做我正式的妻子一一溪澈,你愿意吗?” 她愿意吗? 此刻此刻,若拒绝,那肯定是自欺欺人,可她真能答应吗? 别忘了当初拒绝的原因,一切阻碍仍在眼前,如隔重山,她怎能为了些许感动而放弃坚持? 但是,她不愿意摇头,真的真的,不再愿意……好想就此投入他的怀抱,一生一世永不分离,哪怕当一个小小的才人,能够名正言顺地在宫中行走,做他的妻妾中的一人,她也愿意。 她忽然转过身,奔到窗边,面对海风吹拂的夜晚,她的眼泪再度落了下来。 她深深喘息着,半晌没有回答。 “我知道你在怕什么,”万俟侯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你怕我得罪南涵,会招来灭国大祸;你怕自己身为罪臣之女,会为朝廷所不容。” 对,她怕。 她怕的,就是这些。他明明知道,为何还要为难她? “溪澈,我有办法。”他万分肯定地道,“我有办法能保国泰民安,也有办法能让朝廷上下接纳你、尊敬你。 什么?她不敢置信地回眸看向他。 有办法?真的吗?他在骗人吧? 呵,他总是这样,为了得到她,不择手段、刻意欺骗。这一次,她还能再信他吗? “溪澈,答应我,做我的国后。”他对她伸出一只手,语意中满是恳求。 或许因为受不了这般恳求;或许她又将会再次上当受骗,总之她在灯花闪耀之际,终于点了点头。 前路就算万般凶险,她也认了,与他携手,就算下地狱,又有何惧? 人生苦短,珍惜眼前时光,才最重要。 假如回宫,他的伤势一定会连累养珠死士招来杀身之祸,所以,万俟侯决定在海边养伤替这些人隐瞒,毕竟,他们所有的举动皆出于忠心之故。 乔溪澈觉得,这段日于是她五年来最平静舒心的时光,每天她会在沙滩上等待捕鱼人收网,看着太阳从海水的那边升起来又沉下去,看着万俟侯的伤势渐渐好起来,可以跟他一起在浪花中散步,她觉得整个世界都充满蔚蓝与银白的颜色,格外清爽。 唯一让她有些难过的,是养珠死士的态度,虽然他们没有再向她发难,可她知道,那只是为了不让病中的万俟侯伤心,他们对她仍有根深蒂固的敌意。 她寻思着,该找个什么法子,向不明真相的百姓澄清白己的为人。她不希望被当成祸水红颜,让万俟侯蒙羞。 这天傍晚,她像平常一样,到海滩上看人收网传鱼,她总是赶在第一时间挑最新鲜的鱼儿给万俟侯熬汤补身。 这时,她遇到了裘伯。 裘伯正乘着小船,海钓归来。今天,是他休息之日,不必到岛上劳作。 她难得遇到裘伯,平时他都像躲着她似的,就算老远瞧见也转身疾走。 乔溪澈觉得,这是一次沟通的好机会。 “裘伯一一”她上前,礼貌地打招呼。 裘伯垂着眉,听而不闻,仿佛当她是空气一般,只顾系着小船,将鱼儿从舱里搬入篓中。 “裘伯,今儿收获不少啊!”她笑着主动找话题道。 “别套交情!”裘伯终于开口,不出所料,态度毫不客气,“这些天大伙没刁难你,只是碍于圣上的伤势,不代表咱们认你当娘娘了。” “我不知道大伙为何这样恨我,因为废后之事?”她叹了一口气。 “也不全是,说真的,那文敏公主是何品性,咱们大伙也不知道,咱们讨厌你,只因你是恶臣之后。”裘伯坦言道。 “因为我父亲?”她一怔。 “没错惜,你满门被斩,难道就没有半点怨恨报复之心?你处心积虑地接近圣上,实在让人不放心!想当年你父亲谋反,闹得举国上下不得安宁,你是他的女儿,难免心术不正。” 原来,他们担心的是这个?呵,果然是忠心死士,处处为万俟侯着想……乔溪澈涩笑,只觉得百口莫辩。 谁让她身上流着乔家的血呢?世人以为她会怨恨报复,也是情理预料之中。谁又能料到,她是真的深爱万俟侯,为了他,能完全抛去深仇大恨,只当一个安静守矩的女子。 她该如何证明?难道,要掏出心来给天下人看吗? “裘伯……”她想再说些什么,可是不知该怎样开口,这时,一阵喧嚣打断了两人的谈话。 “救人啊!快救人啊!” 海岸边忽然传来吵嚷声,倏忽人头攒动,似乎发生生死攸关的大事。 “出什么事了?”裘伯一把抓住一个奔跑过来的小伙子,厉声问道。 “小三潜到海底观察海贝长势,不幸被暗礁夹了脚,浮不上来,好几个弟兄已经下海救人了!” 裘伯顾不得与乔溪澈多言,连忙朝出事地点奔去。乔溪澈也赶紧跟随其后,满脸关切之情。 “怎么样,人救上来了吗?”只听出事的海岸边不停有人焦急地问。 “那暗礁夹得太紧,小三的脚都红肿了。怎么也拔不出来。”几个青壮男子浮出海面,仓皇喘息地回答。 “那怎么办?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再迟些,小三会被溺毙的!”人们闻讯更为慌乱,一时间就连对大海最熟悉的长者也束手无策。 乔溪澈脑中忽然闪过童年片段,灵光在千钧一发之际乍现。 “快点他的足间穴啊!”她叫道:“那穴位可以刺激人的肌肉收敛,或许这样小三的脚能拔出来。” “足间穴在哪儿?” “哪儿是是间穴?” 这瞬间,所有人都转过头来,望向她,就连裘伯也难得地对她投来注目。 “在……”她刚想解释,却感到时间紧迫,若是仔细说明,一则不知人们是否能听懂她的描述,二则小三恐怕也支撑不了多久。 她当机立断,做出一个连她自己都不可思议的决定一一将鞋迅速一脱,“扑通”一声。鱼一般跃入水中。 多少年未曾游泳了?她不知道,只记得自从当年在冰冷的湖中浸泡半日之后,她就再也不敢涉水。 今天,她这是怎么了?哪儿来的勇气?居然想也不想,就以身犯险……她还会游泳吗?还会潜水吗?她不是看见水就害怕吗? 乔溪澈终于明白,人在奋不顾身的时候无所畏惧,也能爆发所有潜能,眼中只有目标。 她憋气潜入海底,很快就找到小三,准确无误地点中他的足间穴,奇迹般拔出他肿胀的脚,以最快的速度带着奄奄一息的他浮出海面。 她觉得,这一刻,似乎上天在相助。假如,她有所犹豫,恐怕就没有这样的勇气与精准节奏,完成不可思议的壮举。 耳边再度传来喧嚣,她看见小三被人扛到沙滩上,按压着胸口,不一会吐出海水,醒转过来。 她无力地坐在原地,仿佛失去动弹的能力,任凭全身水珠不断滴落,没有知觉地颤抖着。 她看见万俟侯朝她奔过来,摊开一件黑色大氅,一把包覆住她,带来温暖。 “是谁让娘娘下水的?是谁?”他又气又急,大吼道。 鼎沸的人声静止了,大伙面对盛怒的君王,一时间不敢言语。 “你们知道她怕水吗?你们知道她身子不好吗?”他吼叫道:“自从十四岁那年,她为了救朕,在冰冷的湖里浸了半日,她就落下迎风咳嗽的毛病。太医说她伤了肺、伤了身,这辈子都恐怕不能生育了,你们知道吗?” 他说到情急处,好不容易养愈的伤处像被撕裂,俊颜绷紧,几乎要落下泪来。 “你们总说她是狐魅,一直想伤她、除掉她。世间的狐魅会像她这样为了救人不顾性命吗?假如会,朕宁可娶一个狐魅,一个所谓祸国殃民的狐魅!” 他的大氅紧紧裹着她,双臂紧紧拥抱着她,即便隔着厚厚衣衫,乔溪澈仍能感受到他因为害怕失去她而全身战栗不止。 “侯……”她艰难地开口,“我没事。你不要责怪他人” “为什么要下水?吩咐别人去就好了,你已经多少年没潜水了,你还记得吗?”他投以责怪又怜惜的目光。 “情况危急,一时间说不清楚,”乔溪澈微微笑道,“能救人就好,别计较那么多。” “你真的没事?”他怀疑地瞧着她,不安地上下打量。 “我也以为自己再也不敢碰水了,可是刚才潜入海中,我好像又回到童年,那时候,我能在水里待上一整天,像鱼儿一样敏捷。”她舒心地莞尔,不仅因为救了人,更因为克服了恐惧,仿佛重获新生。 “嘘,不许再说话了,好好休息。”万俟侯以为她在硬撑,一把将她抱起,快步离开这片起风的海岸。 四周诸人望着他俩背影,似被方才万俟侯那番嘶吼震住,日光中流露反思与愧疚…… 第六章 “圣上受了伤,为何不立即通报京里,真让为臣后怕!”宝亲王望着半靠在长榻上的万俟侯,焦急道。 “皇叔不必如此担心,朕已经经痊愈,不过受了些小伤,连太医都说无妨的。”万俟侯饮着茶,微微笑道。 “圣上日后出宫,还是多找些重臣相陪吧,否则实在让臣下担心啊。”宝亲王劝道。 万俟侯依旧笑着,没有回答。养珠岛的秘密,除了他之外,父皇没有再告诉朝中任何人,包括眼前的摄政王。 “皇叔,别再谈朕微服私访之事了,此次请你来,是为了别的事。”他忽然正色道。 “哦?”宝亲王一怔,“看圣上的神色,似乎不是小事。” “没错。此事关系重大,果真要办,一定惊天动地,朕得先征得皇叔同意,因为需要有皇叔相助,此事方能成功。”他郑重点头。 “圣上但说无妨,若臣能尽绵薄之力,一定赴汤蹈火。”宝亲王爽快地答道。 “皇叔知道,我东楚虽在沛公时代曾有雄霏天下的盛世,但几世战乱,延续至今,已是地处偏僻的弱小之多邦。 自朕登基之后,日思夜想,虽不敢说要恢复沛公霸业,但也求国富民强,不再受外邦欺凌。”万俟侯缓缓开口。 “圣上年纪轻轻,却有如此大志,为臣听来十分欣慰。”他点头笑道。 “皇叔以为东楚如今弊端何在,要富国强民,该如何决策?” “这个……”宝亲王谨慎琢磨,“臣下不敢妄言,圣上以为如何?” “东楚虽然京城还算富庶,国库也还算充裕,但朕几次微服出巡,发现民间过于疾苦,苛捐杂税数不胜数,百姓多以捕获海产维生,哪堪如此负荷?” “话虽如此,可是国库充实还得依靠多收税捐,否则一旦发生战事,如何应对?”宝亲王反驳道。 “皇叔说到关键所在一一到底是藏富于国,还是藏富于民?” “这个为臣倒是没考虑过……民与国,难道不是一体的吗?国富自然民强。近年战事连连,藏富于国,有利抵抗外侵。” “可民不强,国又如何富?”万俟侯叹了口气,“这些年来税捐益发繁重,民间苦不堪言,长此下去,只怕会引起民变。到时候只怕是外人没打进来,咱们自己人先垮了。” “懂得思考这些,圣上真是成熟了。”宝亲王赞许,“他日与先帝黄泉相见,为臣也算有所交代了。” “皇叔,为改变现状,朕决定……变法。”万俟侯道出石破天惊的话语。 “变法?”宝亲王笑容顿时一敛。 “对,减少赋税,缓解民间疾苦。” “可赋税为富国之本,每一项都为朝中上下深思熟虑的政策,抛去哪一项都不妥啊!”宝亲王脸上的表情明显不赞成。 “别的可以不减,唯独一项,却务必先行一一田丁税。”万俟侯正视他道。 “什么?”宝亲王愕然。 “朕仔细研究了此项赋收,觉得大不合理。王侯公卿之家,良田千亩,却只需要交纳妻儿等数口人丁之税,就连妾室也不必计算在内。寻常百姓,家中无产无田,交纳的税收却与王侯公卿同等。有些穷人家的女儿,明明已经被官宦之家纳为妾室,人丁之税却仍由家中老父交纳,此事合理吗?怪哉!” “没办法啊,这人丁之税是按照宗室族谱交纳,若非嫁做正妻,仍属娘家人口。”宝亲王莞尔劝道:“圣上其实不必担心,一般此类清形,妾室若真的受宠,丈夫自然会接济她的娘家。” “若不受宠呢?男儿喜新厌旧,为人妾室者,又有几个能得百日之好?”万俟侯却不甚认同,“抛开这些不谈,我欲变法,也不光是为了这些苦命女子,放眼天下苍生,无产无业者,却背负着比朱门大户更繁重的捐税,这样对吗?如此怪异现状,旷日持久,百姓心存不满,耕作无动力,国家还能兴盛富强?” “臣以为圣上多虑了。” “皇叔,你不支持朕吗?” “这……”宝亲王不动声色,依旧一副如风笑容,“此事关系重大,容臣回家思索几日,再答复圣上,如何?” “好啊。”万俟侯点头,“皇叔,朕等你的消息。” “为臣告退。”宝亲王作了一揖,自来时原路退去。 万俟侯重新靠至椅上,愁眉顿时深锁,端起的茶久久忘了送入口中,凉了大半。 纱帘微动,乔溪澈自殿后步出,手中捧着一只匣子,笑盈盈的。 “什么好事?这样高兴。”他发现她与平日不同的神色,脸上容光焕发。 “今天收到一件礼物。”她很自然地坐到他的身侧,依偎着他,“猜猜,是谁送的?” “谁?”他也很自然地紧揽着她。自从海边一行,两人益发如胶似漆。 她不语,只是笑着卖关子,开启匣盖,只见眼前投来一道莹白亮光,一串明艳珍珠躺于匣中,颗颗硕大圆润,毫无瑕疵,一看便知是罕见宝物。 “你在宫外一无亲人,二无好友,这礼如此贵重,该不会是大臣贿赂吧?”万俟侯打趣道。 “你明明猜到了,却要故意戏弄我。”乔溪澈努努嘴。 “你知道我猜出来了?”他忍俊不禁。 “这普天之下,能觅得如此上好珍珠之人。还能有谁?”她侧睨着他。 “裘伯?”他果然早己知晓。 点点头,乔溪澈叹道:“裘伯另附有一封书信,说这珍珠是岛上死士,一人一颗,为我捐的。他们存下这些珍珠,本来是想送给家中妻子,可现在全拿了出来,只为报答我救了小三……” “我的确允许他们每年存下一颗上好珍珠,作为回报家中留守的妻子之礼,没想到,他们居然送给了你。”万俟侯有些欣慰,“看来,你在他们心中,不再是狐魅了。” “这是我生平收到最好的礼物。”她将珍珠贴在胸前,似有无限幸福,“对我而言,没什么比这个更加价值连城。” “来,我替你戴上。”他庆幸,那场意外化解了最让他头疼的冲突矛盾。 养珠死士都是民间德高望重的长者,他们接受了溪澈,回到乡里,一传十,十传百,整个东楚国百姓都将不会再与溪澈为难。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值得高兴? “方才宝亲王离去时,我看你神色有些黯然,朝中有事吗?”她轻声问。 国家大事,她不会随意插嘴,今天破例一问,只因他的神色凝重异乎寻常。 “我想变法。”万俟侯坦言道。 “变法?”乔溪澈怔住。 “对,为国为民,政法不得不变,否则,国之将亡……”他道出骇人真相。 半晌无语,她伸出双手,轻轻与他的相握,没有说半句宽解之语,一切安慰尽在不言中。 “皇叔不支持我。”他继续道:“我知道,他所谓的回家考虑,是在推托。其实我本不指望他支持,变法变的就是他们这些王侯公卿的利益,他会支持我才叫奇怪,可是,不求他,我又该去求谁呢……” 言语间满是无奈,磋叹感既。 “溪澈,我曾经说过,回宫后就即刻与你正式成婚,可现在恐怕得缓一缓了。”他轻抚她的手背,似有万般愧疚,“变法若无计可施,我不能给你幸福的保障……” “不着急。”她微笑,靠到他的肩头,“反正,我早就是你的妻子了。” 并非善意的谎言,她说的全是实话,名分地位她本就不在乎,她在乎的,只是这种执子之手的隽永感觉。 只不过,此刻她仍有一丝遗憾一一他处于焦虑之中,她却半点忙都帮不上。 该怎样助他展开欢颜?她思索久久…… 月光下,乔溪澈坐在凉阶之上,看着漫天流萤从身边飞过,像星星一般坠入草丛,晶莹可爱。 她的心情从没像现在这样,需要很多很多的镇定,因为接下来要做的事,会让人很不镇定。 观赏夜晚的流萤,便是一种放松心情的绝佳方法。看着无数星光落在自己周围,如梦似幻,夜风在指间穿行而过,一切紧张便荡然无存。 今晚她要做的事,没有跟侯商量过。如果他知道,会责怪她太过大胆吗? 可是,眼前的局势逼迫她不得不如此,假如,她不想看着他为国事一直烦忧,她就必须出手。 她静静等待着,终于,听到细碎而至的脚步声。 脚步声不属于一个人,而是五个。 她在夜色中,看见五张儿时热悉的面孔如期而至。 “乔姑娘,烦请通报圣上,就说兵部尚书简元朗等五人已经到了。”为首之人恭敬地道。 “兵部简大人、吏部陈大人、工部李大人,以及京都长史王大人、洛中巡抚张大人,”她向来者一一行礼,恕小女子冒昧,此次请几位前来的,并非圣上,而是我。” “什么?”玉人皆惊。 “溪澈记得,儿时在家中庭院玩耍,时常能看到几位大人穿过游廊,前往家父书房,一待便是整个下午。”她微笑,笑中有如夜风一般的凉意,波澜不兴中却让人瑟瑟发冷。 “姑娘大概是记错了。”五人连忙险否认。 “我这里有一本册子,是家父临刑前交给我的,他说,假如日后遇到什么难事,可以求五位相助,凭此册各位一定会答应。”她从袖中拿出所言之物,周围五人脸色顿时大变。 “这、这是……”不仅脸色,就连言语也变得磕绊。 “上面有各位大人的签名,至于此册内容,还用我说吗?”她抬眉问。 五人面面相觑,霎时,一同跪下,求饶道:“世侄女,不要啊……千万不可将这东西交给圣上……” “当年我父亲将谋反罪责一人承担,没有殃及各位叔伯,”乔溪澈忽然有些硬咽,“大概就是远远料到今天,会有这番情景吧……” 没错,那册子便是当年谋反时,眼前五人签的生死状,发誓与乔蟒共同进退,助淮安王一举登基。后来东窗事发,乔蟒败北,并没有揭发五人,将他们的谋反之罪隐瞒下来,放了他们一条生路。而他们此后依旧在朝为官,全当无事发生,直至今日,位高权重。 “世侄女,当年的叛乱之心我等已经息偃,如今忠心为圣上效力,再也不敢妄生他念。我等知道世侄女与圣上要好,而圣上虽娶了南涵公主,却一直与她不和。请世侄女放心,我等一定助你登上后位,万死不辞。”简元朗率先表态。 呵,他们以为她是在替自己考虑吗?不,出此下策,生平第一次如此威胁别人,并非觊觎后位,她只希望所爱之人能得偿所愿。 “玉位叔伯误会了,溪澈是为了圣上。”她淡笑着摇头。 “圣上?”五人诧异。 “圣上想变法。” “变法?”他们又皆是一怔,“不曾听闻啊一一” “圣上知道阻碍重重,所以还没公布。之前与宝亲王商议过,可王爷似乎不想支持。” “世侄女的意思是……” “溪澈希望五位大人出面,在早朝之时附议圣上,如此溪澈将感激不尽!”终于道出意图。 “这……”五人犹豫,“宝亲王若不同意,恐怕变法难成啊……” “五位只需要附议即可,其余圣上可自行解决。”她扬了扬手中的小册子,“怎么样,各位叔伯,这个忙,帮还是不帮?” 五人看着那掌握他们生死的罪证,就算有万般不情愿,也只得硬着头皮答应。他们知道,保住了官途,就是保住了一切。 乔溪澈胸中的千斤重担在他们点头的一刻,终于放下,之前所有的紧张变成释然。 这是第一次,她觉得自己还有些用处,在侯一筹英展的时候,能助他一臂之力。 万俟侯踱上金銮宝座,俯视如蚁群臣的齐声参拜,这不是他第一天早朝,心情却似登基的第一日那般忐忑。因为,今天他要宣布一件足以掀起万丈波澜的大事。 昨晚,溪澈告诉他,无论他宣布什么,朝中至少会有五位重臣支持他的决定。变法难,变法之初尤其难,只要稍微有人坚定地站在他这一边,便是在荆棘丛中开辟了第一条道路,从此,可以一直走下去。 他不知道溪澈为何这样肯定会有人支持自己,她一向不与外界接触,怎么会知晓朝堂中的动静? 但她面有难色地不愿意透露,他也没有继续追问。 无论如何,今日他要冒险一试,变法之事,迫在眉睫,他不想再苦苦久等。 “诸位爱卿,”万俟侯听见自己的声音洪亮响起,“自朕登基以来,亲见民间诸多疾苦,东楚本是贫弱之邦,若再不励精图治,势必有被中原列强吞噬之危机。因此,朕决定改革施政,变法维新。” “变法?”突如其来的消息引来堂下诸臣一片惊愕骚动。 “不错,变法。第一条政令,便是摊丁入亩,以产业多寡征收赋税,而非以人口计算。” 此语一出,更令四周哗然。 “圣上,政法为太祖制定,延续几代至今,不可妄动啊……”立刻有一位老臣颤声反对。 “是啊,变法就是违背祖制,违背祖制便是大逆不肖,圣上请三思!”群臣立刻附和。 呵,万俟侯不由得涩笑。这样的局面,他早就料到了。摊丁入亩首先损害的就是堂下这些大臣的利益,他们怎会不强加反对? 可是,他有备而来,就算反对之声子汹涌如潮,他心里也无所畏惧。 “皇叔以为如何?”他看向宝亲王,问道。 宝亲王一如既往不动声色,只立在一旁沉默,此刻被点名问及,不得不拱手道:“为臣也以为不妥一一” 不妥?呵,他从小敬重的皇叔,一向侠肝义胆、睿智严明、大敌当前都不会皱一下眉头的皇叔,却说“不妥”? 人啊,不触及自己利益的时候或许无私,一旦发生变故,终将露出自私的尾巴。 他寄子厚望的皇叔,到头来还是令他失望了……“哪里不妥?皇叔但说无妨。”万俟侯沉住气,浅笑地问。 “变法应该顺应民意,可如今圣上才提出变法两字,这朝中就无人赞成,可见时机未到。”宝亲王敷衍地回答。 “这朝中诸人就代表民意?”万俟侯只觉得这说法可笑至极。 “朝臣也是国中的一分子,难道圣上认为我等不算东楚百姓?”宝亲王反问道。 “这么说,假如朝中有人赞成,就是民意所向?”万俟侯挑眉道。 “没错。”宝亲王点头。 “要多少人赞成,才叫民意所向?”万俟侯按部就班,将话语引向埋伏。 “不管多少,哪怕有一人赞成,就不算违逆人心。”宝亲王亦微微一笑,“可是圣上睁眼看看,朝堂之中,哪有支持者呢?” “皇叔,假如有一人赞成,你可会支持朕变法?”万俟侯接着他的话意追问。 “果真如此,为臣率先支持圣上!”宝亲王以为大局已定,信口答道。 “好!”万俟侯起身道:“朕等的就是皇叔这句话!堂下可有支持朕变法提议之人,站出来!” 诸臣垂眉,心中窃笑,笑他在做垂死之斗,然而,这笑容很快就僵住了,因为他们看到了一个人……不,确切地说,是五个人迈出了步子。 “兵部尚书简元朗附议圣上!”为首之人道。 “臣附议!”其余四人亦道。 话刚落音,只见平日与访下位重臣称师道友的一众微臣,站在了右侧,齐声答:“臣等亦附议一一万俟侯看好戏似的看向宝亲王那张顿时煞白的脸,“皇叔,这不只一人了吧?似乎有十多个了。你怎么说?” 宝亲王呆住,呈现前所未见的尴尬状态,许久之后,才用极不情愿的声音回答,“如此,臣无异议……” 宝亲摄政王,是朝中诸臣的表率,多少人仰其鼻息生存,此刻见他态度扭转,众臣连忙见风转舵,纷纷俯首道“臣等亦无异议……” 万俟侯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不敢想象方才假如无人站出来支持,他会惨败至什么模样。 “朕还有一件事要与诸位爱卿相商。” “圣上,你还想如何?”宝亲王又是一惊。同意变法已是他的极限,他实在猜不透眼前的轻狂少年还要干吗。 “废后!”万俟侯果决地道。 “圣上……”此言一出,不仅诸臣,就连简元朗五人亦是愕然不已。 “文敏公主骄纵善妒、穷奢极欲,与我东楚朴素之邦实在不相匹配。朕与她虽然拜了天地,至今仍没圆房,所以,朕打算将她送还南涵。听闻她在南涵另有意中人,嫁至东楚实非所愿,如此也算助她圆满人生。诸位以为如何?“这个决定,是刚刚那一瞬间,他脑中灵光乍现,当机立断的。 既然朝中有下位重臣力挺,他相信,这个决定他们也会一并支持。正愁立溪澈为后颇有阻梗,何不利用此次绝佳良机一箭双雕,将久埋的心愿也一并了了? “圣上,不可啊,南涵……” “别再跟朕说什么南涵帝一怒之下,会发兵侵犯之类的屁话!”万俟侯立刻打断想开口阻止的老臣,“朕不怕打仗,国库中的银两也足够咱们打好几年的仗了。你们只需助朕施行新法,几年之后民强国富,还怕他南涵?” 当初,他娶陈文敏就不是因为害怕南涵,那只是他的激将之法,刺激自己心爱的女子现出真心。如今,就更无所畏惧了。 此刻,他的心早已飞回了东阳殿,迫不及待地要把这一个好消息告诉等待他的人儿,他喜欢看她脸上喜脱的笑容。 胡御医的手搭在乔溪澈的脉搏之上,神色随着那腕间的微微震动变得诧异,沉默良久,思索不语。 “胡大人,怎么了,我这病加重了吗?”她担忧地问。 “奇怪,真奇怪……”胡御医抬眸,观察她的气色,“乔姑娘,除了我开给你的方子,还服过别的药吗?” “除了每日一剂的补药,没吃过其他的。”她肯定地回答。 “近日还会迎风咳嗽,经期腹疼吗?” “似乎好多了。”忆起这段时间的情形,她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从前站在风口处就咳得死去活来,经期更是痛不欲生,最近却全无感觉。 她好了吗?奇迹般痊愈了吗?为什么?难道一个人的心情舒畅了,身子也会变好? 正愣怔着,忽然听到万俟侯的脚步声,匆促轻快地由远而近。 “参见圣上一一胡御医连忙俯身行礼。 “胡太医,溪澈的身子如何了?”万俟侯问道。 “还是请乔姑娘亲自告诉圣上吧,老臣告退。”胡御医十分识趣,知道这两人如胶似漆,半日不见如隔三秋,遂低头退去。 “这么神秘,到底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万俟侯不觉莞尔,坐至乔溪澈床边,打量她绯红的双颊。 “今日朝中,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她却反问道。 “你猜。”他卖着关子。 “那你也猜猜,我这病是好是坏。”她学他故作神秘。 “以我看,好多了。”他笑道。 “何以见得?” “因为你的眼睛,”他抚摸她的鬓角,“每一次遇到舒心之事,你的眼中就会绽放一种特别柔和的光芒,让人看了赏心悦目。” “我猜你那边也是好消息。”她答道。 “为何?” “因为你的脚步声。每次有了喜事,你的脚步声就会特别轻快,一听就让人有好心情。” 两人相视而笑,他伸出左臂,将如轻轻揽入怀中,笑声像一缕青烟从帘帐中散溢开来,一直弥漫至窗外蓝天。 乔溪澈依在他怀中,轻轻闭上双眸,享受这温暖如春的一刻。她最喜欢的,就是这样的默契,不必言明便将对方心思一猜即中,这是两人自幼培养起来的心有灵犀。 人们都说她是他的影子,她觉得这个说法实在无比贴切,不仅因为她的如影随形,更因为……有时候,她觉得自己跟他就像一个人同喜同乐,同样的心思在无需言明的空间里流淌。 不敢相信上苍会给她这样的幸福,这样的幸福,会一直延续到老吗? “有一件事,我得告诉你。”万俟侯忽然低沉地道。 “什么?”她缓缓睁眸,抬头与他四目交会。 “今天,除了在朝堂宣布变法维新之外,我还说了一一要废后。” “废后?”她不禁一惊。 “对,废了陈文敏,立你。’,“不……”她弹坐起来,本来平静的心忽然有种不祥的驿动。 “怕什么?简元朗他们既然能支持我变法,也同样会支持立你为后。” “我不会让他们这样做的……”威胁重臣,只是为了国、为了他,绝非为了自己。她不希望夹杂一丝私心,因为,这会让她觉得自己的爱情不再高贵纯洁。 “到底他们有什么把柄在你手里,这样吃定他们?”万俟侯问。 “我不能说我答应了,要保密。”她摇头。 “好,我不问了。”他安慰地重新搂住她,“不过,在海边的时候,你答应了做我的妻子,忘了?” “没忘……”只是忽然有种不祥预感,而且,废后立后,绝非易事。她只想维持眼下的平静。 “一旦展开变法,国将不宁,不如让这风雨更加激烈,把废后之事一并办了。”他似乎深知她的心事笑道。 “文敏公主怎么办呢?有时候,我觉得其实她很可怜”同样是为了国家,宁可与心上人咫尺天涯,她和陈文敏,从某种角度来说,是同病相怜。 “我会为她妥善安排,若她害怕回南涵,我会送她丰饶土地,让她跟情郎安度余生。” 真的可以吗?一切真能如此顺利解决?呵,仿佛美梦。 她不敢期望结局真能如此圆满,总觉得上苍喜欢虐待生灵,不会让人间愿望轻易实现。 “刚才太医到底说了什么?仔细告诉我。”万俟侯转移话题,不想让她再沉溺在焦虑之中。 “他说我莫名地好了。”她顺着他的意说些高兴的事。 “莫名?”他笑着摇头,“你忘了,不是有件法宝吗?” “对啊!”乔溪流猛然领悟,“玉盘……” 那千年古玉,果然遇炽则热,每夜她将它放在被中,待捂热之后,覆在小腹上,一夜安睡,感觉温暖能直袭脚趾。 她被冰冻伤害的病体,会不会就是因为这样,奇迹般好转了? “谁跟你说什么玉盘了?”他点点她的鼻子,“你忘了,还有一件更大的宝贝?” “什么?”她傻乎乎地不明所以。 “我。”他故作生气地瞪她。 呵,没错,他。 每晚,除了玉盘,还有他的千遍爱抚,一直揉得她通体暖遍,在缠绵与心跳中,如沐氤氲……她怎么能把他忘了? “没良心的小东西,”他忽然往下一压,强大的体魄将她覆盖在床上,“谁让你忘了我一一” 说话间,唇吻便如雨而下,渗入她的喉中,激起甜蜜的颤栗。 “溪澈,咱们生个孩子吧……”他忽然道:“我要立他为太子,把天底下最好的东西都给他……” 这样的话他已经说过千万遍,可每听一次,都会让她万分感动。 她仿佛已经可以看得到未来,在阳光明媚的下午,在繁花似锦的御花园中,有着与他长相酷似的小孩童,在蹒姗学步,嬉戏玩耍。 她想要一个那样的孩子……伸手环绕住他的脖子,加深与他之间的吻,思绪在销魂之间放纵,绵软的身子如颤云端。 第七章 “文敏!文敏!” 瘦弱的男子跟不上匆忙气愤的步伐,才至半山腰处便停下来,吃力地气喘吁吁。 “真没用!”陈文敏回眸瞪着情郎,“什么事也指望不上你!” “文敏,算了,放手吧……”长欢劝道,“既然万俟侯答应给你土地重金,足够咱们丰衣足食过一辈子,何必再执着?““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这是劝我当叛国贼!”四下没有其他随从,她毫无顾忌地吼道。 “南涵没有善待咱们,咱们们何必为它牺牲?”长欢反驳道,“别忘了,当初你父皇是怎么对待咱们的?” “你不懂,我是南涵的公主!”陈文敏脸上泛起骄傲神色,“我要的,是尊贵的生活、是万人景仰,不是隐姓埋没民间,就算有再多的黄金与土地,我也不甘!” “原来,你一直在骗我……”长欢一怔,恍然大悟后伤心弥漫,“你嘴上说爱我,其实,更爱权势地位!” “随你怎么说,为了你,我做的还不够吗?”她气愤地咬牙道:“没见过像你这样没良心的!滚,马上给我滚,别跟着我!” “好,我走!”长欢赌气答道,但关切之清终究占了上风,转身行了两步,又回过头来,故作冷淡地问:“这荒山野岭的,没了随从,你不怕?” “怕什么?”她倔强地道:“我就要被贬为庶人了,想死的心都有,还有什么好怕的!” “这山上到底有什么,为什么平白无故地跑到这儿来?”他不禁有些好奇。 “有可以帮我的人。” “谁?” “没见过,”陈文敏抬头望着山路,“他在前面的古庙等我。” “就是那只飞鸽的主人?”长欢忽然想到那次她飞鸽传书,说是能嫁到东楚,全靠此人在背后周旋。 “没错。” “你没见过他,又不知道对方是何身份,贸然去见他,不妥吧……”看着四周荒凉景色,长欢有些担心。 “再说一遍,我现在连死都不怕!”她厉声叫道:“你别再跟着我,那人说了,只见我一个,不许带随从!” 她扭头继续前行,把情郎独自扔在半山腰,负气而决然。 山顶有庙,年久失修,早已断了香火,陈文敏踏进山门的时候,一群乌鸦正从檐上飞起,吓了她一大跳。 一名男子身形如鬼魅般修长,一身青衫立在落满尘埃的佛堂间,背影似幻觉般不真实。 “喂,你……就是飞鸽的主人?”她战战兢兢,颤声开口。 “公主金安。”男子转过身来,熟悉的俊颜给人再次的惊吓。 “你……宝亲王?”陈文敏只觉得魂飞魄散,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青。 “呵,公主受惊了,正是本王。”宝亲王笑道。 她僵立原地,好半晌才恢复言语能力,“一直以来……是你在替我南涵周旋?” “没错。” “可是……你身为摄政王,这样做,岂不是叛国?” 宝亲王笑声转强,“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东楚,何来叛国之说?” “帮助外敌,欺瞒君王,怎么看都不是忠心的表现。”陈文敏嘀咕。 “公主,我助你,只因为我看好东楚与南涵的联姻,这是对于两国有利之事,谈何帮助外敌?” “听说,是你劝万俟侯娶我的?他这么听你的话?”她满脸狐疑不信。 “不,他有自己的主意,任谁说都不会轻易采信。我只是用了一个婉转的方式,让他决定迎娶公主。” “什么方式?” “当时他正与乔溪澈闹不愉快,我便让府中小妾眉娘前去劝说,让他知道,即使不立乔溪澈为后,日子也照样可以过得很好。果然,他上当了。” “王爷果然高明。”陈文敏点头,“这一次,你又打算如何帮我?” “圣上想休妻,立乔溪澈为后,如今之计,就是要他打消这个念头。”宝亲王答道。 “废话,关键是如何打消?” “杀了乔溪澈?”他挑眉道。 “可以吗?”陈文敏眼睛一亮。 “不可以,因为那样一来,圣上只会益加思念那女人,沉浸在悲痛之中,公主依旧得不到宠爱,因为活着的人是争不过死人的。” “那你说该怎么办?”陈文敏焦急地跺足,“把那丫头的容貌毁了?” “呵。”宝亲王笑了,“公主以为这样有用?你太低估咱们圣上的痴情了。如此一来,圣上恐怕会更加宠爱乔溪澈,本来不必立她为后,也会誓死立她以为补偿。” “这不行那不行,难道要我献出后位才行?”陈文敏不耐烦地嚷嚷。 “公主别急啊,本王问你,男子最在乎的是什么?” “什么?” “设想你父王,在什么情况下,会冷落他的爱妃?” “年老色衰?”她直觉猜想。 “可惜咱们圣上与你父皇不是一类人,他是天底下最痴情的男子,是一个肯与女子白头偕老的男子。就算他真像你父皇那样,你能等到乔溪澈年老色衰?”宝亲王直摇头莞尔。 “不能。”陈文敏嘟嘴道。 “所以,要朝另一条道想一一” “你是说……”电光石火,不算太笨的陈文敏终于领悟,“私通?” “对,”宝亲王点头,“天下的男子,就算再爱一个女子,也不能容忍她的不忠。” “咱们派个人去勾引乔溪澈,然后捉奸在床……”陈文敏高兴地设想。 “公主这样说,又低估了乔溪澈的痴情。依我看,她跟圣上的感清不像是假的,她也并非朝三暮四之人。” “左不行右不行,我没辙了!”她怒道。 “私通不行,失身总可以。”他这才说出自己的盘算。 “失身?” “对,即使是被迫的,失了身就是给丈夫蒙羞。做丈夫的,就算再爱妻子,心里也难免有疙瘩,感情不会再似从前。” “你是说,找人……”陈文敏恍然明了,旋即大笑起来,“好好好,这个法子最妙!” 乔溪澈啊乔溪澈,看你能得意到几时,后位终究是属于我的,你夺也夺不走! 她兴奋的眸子看向宝亲王,这个看似慈善却满腹黑暗的人,她觉得,这是上苍派来相助的使者,虽然,这使者为魔鬼所扮,她也无所谓了。 偌大的庵堂静日玉生香,乔溪澈抬头望着那尊高大的送子观音,虔诚的敬意在凝眸间默默流淌。 “听说,这里很灵验。”万俟侯在她耳边低声道。 “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她侧眉,含羞询问。 “只要像你,都好。”他莞尔地回答。 “我希望是双胞胎,男孩可以帮你解忧朝政,女孩可以陪我绣花解闷。” “你可真贪心啊!”他再度笑了,凑近她的发丝,暖味道:“不急,咱们可以慢慢生一一” 她双颊更红,头埋得低低的,在佛像面前不敢放肆,担心许下的愿会化为乌有。 今日,万俟侯特意推了早朝,陪到她这山中进香许愿。 她喜欢宫外,没了嫉妒的眼光与纷飞的议论,她可以自由自在牵着他的手,在绿林掩映中行走,闻见山野花香的气息,看见泉水自岩间清澈淌出,一切洁净而透明。 “贫尼参见圣上、娘娘。”庵中住持这时踱了进来,稽首道。 “师太,听闻此地观音神像格外灵验,朕特带娘娘前来,”万俟侯表示,“若想生双胞胎,该如何祈求?” “回圣上,这个贫尼倒不曾听说……”住持为难地道。 “那你这庵中到底能管什么?”他本不信神佛,带溪澈至此,只为让她求个安心。 “产妇平安,生男生女,观音大士均可保佑。” “那么敢问观音大士,娘娘会生男孩还是女孩?”万俟侯笑道。 “圣上请看,这里有一祈福箱,内置形状各异的泥娃娃,若摸中男孩,则生男,女则生女。”住持引他俩一观。 “准吗?”他狐疑地打量着那寻常木箱,感觉像是骗人的玩意。 “十有八九吧。”住持诚实回答,“凡间香火诸多,观音大士也不能一一护佑,心诚则灵。” “来,抽一个。”万俟侯对乔溪澈道:“免得咱们瞎猜。” “八字还没一撇呢,这么着急干吗?”望着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乔溪澈娇嗔道。 虽然她身子较从前好了许多,但能不能怀孕还是未知之数,她可不希望空欢喜一场。 “好不容易来了,怎么也得抽一个试试啊。”万俟侯对她低语道:“我今夜再努力便是……” 她瞪他一眼,怪他当着外人的面还这样没个正经,却不由得被他逗笑了。 “娘娘,请先到观音神像前祈祷进香,然后方能问男女。”住持提醒。 她点点头,刚想沐手焚香,忽然见一侍卫仓皇而人,对着万俟侯急急禀报,“圣上,宝亲王来了,在外面候着呢,说是有要事!” “等会吧,朕要陪娘娘求签。”万俟侯眉头微蹙,侧睨莽撞的侍卫。 “圣上,宝亲王说,此事刻不容缓……”侍卫战战兢兢道。 “侯,你去吧,我一个人在此就行。”乔溪澈连险从旁劝说,她可不希望自己成为独占君王的奸妃。 “那好,我马上就回来,”万俟侯明白她的体谅,温柔低语道:“泥娃娃等我回来再抽。” 她点头,看着他匆匆消失的背影,有种奇怪的感觉窜起心头。明明只是分离一刻,为何却像要水世诀别? “娘娘,请净手。”住持端着浸饱了菩提叶的清水盆子,恭敬道。 “师太,听闻这庵里香火很旺,今天恰是十五,按说应该善男信女络绎不绝才对,为何如如此清静?”乔溪澈不希望这一切是因为她。 若为了她禁止百姓入内,她会十分内疚。 “这……”住持脸上浮现难言之色,“或许是凑巧吧。” “真的?”她直觉对方在撒谎。 “娘娘,请诚心祈祷,贫尼就不打扰您了。”住持被她追问得没了答案,神色顿时慌张起来,连忙退去。 乔溪澈叹一口气,怪自己太过直接,吓跑了知情人。 空旷的殿内,此刻只剩她一个,她闻见浓郁的佛香扑鼻而来,骤然产生一种渴睡的感觉,精神懒洋洋的,几乎要瘫倒在地。 “到底会生男孩还是女孩呢?”她甩甩头,努力维持清醒,伸手朝祈愿箱中摸去。 结实的泥娃娃握在手中,她终于看到那憨态可掬的模样,不由得释然地笑了。 呵,原来,结果是这样。不敢相信上苍如此护佑,一切正如她所愿。 这瞬间,瞌睡爬上她的眉梢,神志再也抵抗不住浓香的熏绕,她昏厥过去……与此同时,庵堂之外,艳阳之下,万俟侯站在宝亲王面前,难以置信地挑起眉道:“回宫?皇叔,你匆匆赶来,就是为了这个?” “是,臣请圣上与溪澈迅速回宫,不要在此地久待!”宝亲王神色严肃,语意中有万分急切。 “皇叔,这可让朕摸不着头绪了,若非你说此庙灵验,我也不会特意带溪澈前来。此刻祈愿尚未结束,就催着我俩回宫,这是为何?” “圣上,这一带有盗贼出没……”宝亲王似乎难以启齿。 “呵,大内高手均在此护卫,小小盗贼有何可怕?”万俟侯不以为然。 “圣上不知,那盗贼在中原一带赫赫有名,据说武功了得,即使千军万马中也可取上将头颅。如今他流窜至我东楚境内,不得不防啊!” “到底是何盗贼,居然可以让皇叔你闻风色变?” “是……采花大盗炯明安。” “炯明安?”万俟侯一怔,感觉似乎在哪里听说过这个名字。 “此人是江湖中一等一的高手,却尽做些淫邪之事。据说他曾发狂语,说要睡遍中原七国、边陲六邦的宫廷宠妃,如今他潜入我东楚,而溪澈姑娘又是圣上的最最宠爱之人,臣怕……” “怕他染指溪澈?”万俟侯似乎听到天方夜谭,“总不至于这样巧,偏偏就寻到这庵里来了吧?” “日前臣听到风声,曾派人打探,发现那炯明安与一女子曾经关系密切,那女子后来看破红颜,削发为尼一一她,就是此间住持。”宝亲王道出骇闻。 “什么?”此时此刻,万俟侯才感到危险如此之近,“你怎么不早说?” “还有人曾亲眼看到炯明安在此庵附近出现过,所以臣怕溪澈姑娘会有危险啊一一” 正说着,万俟侯在抬眸之间,看到住持神色异常地从殿内疾步而出,绕了个弯,于游廓处失去踪影,心中顿时一颤。 “校尉!校尉何在?”他叫道。 “圣上,臣在此。”侍卫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 “你们不在殿中看护娘娘,跑到这里来做什么?”万俟侯不禁燃起怒火。 “这儿的住持师太说,娘娘要静心祈祷,让我们在外守候即可,不能打扰……”为首的侍卫支吾道。 “胡闹!”万俟侯一颗心似要蹦出喉咙,不祥的预感强烈涌动,他一把推开诸人,连忙往庵堂奔去。 大殿内,神像下,伊人早已芳踪不见,只剩一个破碎的泥娃娃摔在地上。 万俟侯激颤着,仿佛失去了心跳。他默默地俯身抬起那个泥娃娃,只见,那竟是一个男女合一的玩偶,此时此刻,已经裂成了两半,原本可爱的面孔变得惨不忍睹了。 整整两天了,万俟侯出动全城的兵马打探,然而,一点她的音讯也没有。 他觉得自己就要疯了,别说无心朝政,就连茶饭也没有半点食欲,再这样下去,人没找到,他恐怕会先不支倒下。 “圣上,这小米粥,好歹喝一点吧一一”宝亲王亲自端了汤碗,轻声劝道。 “人找到了吗?”两天来,他只有这一句话。 “己经派去了……” “增加人手!”万俟侯暴躁道:“一百人找不着,就派一千,一千不够就派一万!哪怕挖地三尺,也得给我把人找回来!” “圣上,您别急,”宝亲王叹道:“那炯明安不会伤害溪澈姑娘的……” “你怎么知道?”万俟侯瞪着他。 “他素来如此,对女子……只奸不杀。” 奸?这个词听来如此刺耳,比“杀”字更可怕。 万俟侯陷入沉默,长久窒息的沉默。 “圣上,果真找到溪澈姑娘,你会如何?”宝亲王忽然问。 “什么?”他眉一凝,故作不解。 “万一……她失去清白,圣上你会如何?” 如何? 他从没想过这个问题,这两天,他一心只求她的平安,除此以外,不做多想。 或者,是不愿意面对吧?其实在意识的深处,他何曾没料过会发生可怕状况,但终究选择了逃避。 “圣上真能容忍她被别的男人玷污,这辈子,还能像从前那般爱她吗?”宝亲王追问道。 不,他不想回答这个问题……转过身去,抿唇不语。 果真如此,就算他忠贞不变,她也会因为羞愧疏远他吧?他太了解她了,从小到大,她是宁可牺牲自己也不给别人带来麻烦的人……现在,他只求尽快找到她,假装一切从没发生,恢复平静的生活。 为什么上苍如此残忍?两人好不容易厮守在一起,却发生这样的变故? 他们到底做错什么,造了什么孽,就连普通人都能拥有的幸福也是奢望?长这么大,他从没像此刻这样困惑……伤心似迷雾一般弥漫,他像坠人丝草缠绕的湖底,拼命也无法浮出水面,恢复畅快的呼吸。 “圣上!圣上!”忽然,有侍卫惊喜地奔进来,大声禀报,“找到娘娘了!” “什么?”万俟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找到了?人在哪儿?” “在一座荒废的古庙里,我们搜遍了京郊,才寻到的……” “那贼人呢?”万俟侯一把抓住侍卫的衣领。 “没见着……”侍卫结巴道:“大概早跑了吧……” “娘娘可安好?” “一直昏迷着,太医正在为她诊治呢。” 顾不得想太多,万俟侯大步往寝阁奔去,掀开层层帘慢,他终于见到如隔三秋的身影。 乔溪澈静静躺在卧榻上,脸色因为长久的昏迷而苍白五色,本来纤细的身体此刻更显娇小柔弱,让他看了一阵心疼。 “溪澈……”他止住心中焦急,放轻步子,踱到她的枕边,低唤道。 “圣上,娘娘似乎被迷香所迷,昏厥多时。”胡御医道。 万俟侯凝眸,扶起她,将她的头枕在自己的臂间,双手环抱着这失而复得的人儿,听见自己的一颗心在忐忑跳跃,似乎比等待音讯时更为强烈。 半晌沉静之后,他听见她忽然吁出一口气,悠悠睁开双眼。 “侯……”她在视线蒙咙中看见他眸中似有泪花,懵懂诧异地问道:“怎么了?” “你醒了,”万俟侯又惊又喜,“觉得哪儿不舒服?” “我病了吗?”她环顾四周,“刚才在神像前,我忽然什么都不知道了……” “刚才?”他眉一蹙,“那是两天之前的事了。” “我已经昏迷两天了?”她闻言诧异。 “这两天的事,你都不记得了吗?”他凝视她,似有一丝怀疑。 她微微摇头,依旧陷在迷惑中,“怎么了,侯?” 他的神色让她极为不安,仿佛出了什么天大的事却故意瞒着她,天底下只瞒她一个人。 “不记得好,算了。”他拥住她安慰道。 “到底怎么了?”她意识到不对劲,执拗地拉着他衣袖,“侯,告诉我,这样会让我不安。” 他抿唇,仿佛犹豫了百年之久,终于遂了她的心愿,开口道:“之前……你被歹人掳去了。” “我?”她瞪大双眸,“那歹徒是什么人?” 他脸上似有隐痛,完全不愿提起,避重就轻地道:“回来就好,反正是与东楚为敌的歹人……” 他不说,她也不打算勉强,可是,这空中流动的气氛为何这样奇隆?前所未见的诡异。 从没见他眼中有这样的神情,复杂难言,从小到大,第一次,不曾读懂。 他们的默契呢?心有灵犀呢?这会哪里去了? 生平第一次,她觉得自己猜不透他了。 “睡吧。”万俟侯扶她躺下,为她盖好暖被,“好好休息。” 她点点头,渴望他能一块躺下,陪她入眠。 从前不都是这样吗?他哪怕再忙,也会等她人眠后再悄悄离开,强健体魄温暖她的身子,让她不再孤单寒冷。 可是,今天他却没有这样做。 只见他决绝地站起来,转身掀帘而去,没有流连、没有不舍,仿佛关心全是假装,剩下的只是冷漠淡然。 他到底怎么了?难道国中有变,他无法再沉沦于儿女之情? 乔溪澈不敢多想,也想不出更多……她不知道,当万俟侯步出寝阁,宝亲王便远远地迎了上来。 “圣上,乔姑娘情形如何?”故作关切的话语扬起。 “还好。”他淡淡答道,深锁的眉心始终没有展开。 “圣上打算请稳婆前来一看吗?”宝亲王忽然道。 “稳婆?”万俟侯身子一僵,“为何?” “给乔姑娘看看……” “看她是否与人有染?”他眼一瞪,吼道:“别忘了,她早已是朕的女人,这哪看得出来?” “有经验的稳婆的确可以推测出这两日她是否行过房” “闭嘴!”万俟侯怒喝,哪怕面前站着他一向敬重的皇叔,“谁也不许碰她!谁也不许再提这件事,否则杀无赦!” 说着,他拂袖而去,完全不顾及叔侄之礼。 宝亲王暗自笑了。自幼看着万俟侯长大,从没见他发过这样大的火,这也证明,他心中应受到极大的冲击,阴影无法磨灭。 第八章 乔溪澈觉得四周的气氛前所未有地奇怪,似乎所有人都有一个天大的秘密在隐瞒着她,就连一向与她关系最好的宫人,也对她处处回避。好几次在御花园中散步,她看见太监宫女们在窃窃私语,可一见到她,便马上闭了嘴,各自散去。 万俟侯不常回东阳殿,总在御书房歇息,借口说国事繁忙……可是,再忙也不至于一个多月不回寝宫吧?难道他也在存心躲着她? 到底她做错什么?为何自从上次遭劫昏迷后,一切都变了? 这一天,东阳殿来了一个人,一个她完全意料不到的人一一陈文敏。 她居然会主动到东阳殿来?而且,那脸上还挂着颇为得意的笑容,实在古怪得让人担心。 “乔昭仪,”陈文敏以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对她道:“好久不见了,近来可好?” 呵,昭仪?这是哪儿的称呼?一无正式下诏,二无万俟侯亲口册封,她什么时候成昭仪了? “国后金安,”乔溪澈礼貌地行礼,“您大概误会了,奴婢只是平凡宫人,不敢与昭仪两字匹配。” “哈,怎么,嫌这个封号小了?”陈文敏眉一桃,“要当皇后才称心?称你一声昭仪是客气了,还不知道圣上会给你什么名号呢,说不定是最卑微的美人?”说着一阵讽刺大笑。 “娘娘今日来此,不知有何事?”她保持心平气和,不与对方斗嘴,“圣上此刻人在御书房呢。” “我不是来找圣上的,我是专程找你。” “我?”这倒让乔溪澈吃了一惊。 “对啊,听闻最近圣上已经搬到御书房居住,把这东阳殿留给你一个人了,可知这是为何?”陈文敏斜睨着她,嘴角浅笑。 “圣上国事繁忙,偶尔不回东阳殿也是常清。”她不卑不亢地答道。 “哎哟哟,听说你被劫后就昏迷了,完全不清楚发生过什么事,看来果真如此。”陈文敏轻啧道。 “娘娘知道?”乔溪澈心中一紧。她早就感到,周围的变故似乎与她被劫之事有关,也早想打听清楚,可惜无人敢在她面前多嘴。今日,正好借陈文敏之口揭晓答案。 “本宫也是略微听闻,实情还是让圣上亲口对你言明的好,杏则别人还以为本宫在挑拨是非呢。”陈文敏撇嘴道。 “娘娘但说无妨,溪澈洗耳恭听。” “真的?”陈文敏其实心里迫不及待,“那好,你若不怪罪,本宫便实话对你说了,只希望你听了以后还能承受得了。” “溪澈无所畏惧。”大风大浪她都经历过了,自问这世间再无任何祸事可以让她动容。双手微微相握,形成坚强的心理防势,等待下文。 “你可知道,劫走你的,是什么人?” “谁?” “采花大盗炯明安。” 采花?她不由得指尖一颤。 明明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但这个词仍让她震惊不已,隐隐预感到一切将朝着最不可挽回的方向滑落……“炯明安把你掳走整整两日,御林军搜遍全城,终于在一所荒庙里找到你。当时你依旧昏迷,躺在草席之上一一一丝不挂。” 什么?乔溪澈双眸怔瞪,半晌都没回过神来。 一丝不挂……采花大盗……这些词加在一起,就算再笨的人也能猜得出其中含意,那层足以把任何贞洁女子摧毁的含意……整件事情最糟糕的地方在于,连她自己都无法确定当时发生过什么,因为她一直昏迷着。 此时此刻,她才明白所谓的辩无可辩是什么意思,那是世上最让人难受的感觉,仿佛有千言万语耍倾诉却被棉花堵嘴,在窒息中煎熬。 “现在你明白为何圣上不到这宫里来了吧?”陈文敏讽笑地看着她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窘态。 “他不会这样对我的……”青梅竹马的感情,五年的如影随形,缠绵中的海誓山盟,竟然会为这个原因完全葬送? 不,她不信……死也不信! 她真的失去了贞操吗?贞操是什么?难道不是指心之所向,而只是一具空洞的躯壳? 她的痴情从没变过,这场浩劫中是地道的被害者,难道,他就不能原谅?在真正的爱情里,没有什么是不能原谅的……“你也太高估圣上了,他只是一个普通男子,这样的事,对天底下任何男子来说,都是不可容忍的。”陈文敏凉凉说道。 “他不是别人,”乔溪澈执着道:“他不会在乎的……” “唉,看来你是不到黄河心不死,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陈文敏莞尔,“到了那儿,看你还怎么说!” 哪儿?如此神秘而自信,难道真是死神的境地? 脚下不由自主地跟随引诱者的指引,亦步亦趋,来到那个听说能让她死心的地方。 站在门外,悄悄透过半掩的窗纱往内窥望,只一眼,果然就让她的心碎落一地。 这是御书房后的寝阁,据说最近一段时间,万俟侯便在此歇息。 此刻寝阁内弥漫着一种暖昧的气息,有男子的粗喘,还有女子的呻吟……乔溪澈看到万俟侯正躺在床榻之间,被褥凌乱中,一赤裸娇躯正跨骑在他腰间激情律动,他双眼微闭,呈现舒展神情,微翘的嘴角勾勒一抹醉笑,如在云端……他居然背着她与别的女子偷情? 呵,不,不能这样说。他是君王,无论宠幸谁都是寻常之事,她算什么?只一个小小宫人,凭什么霸占他? 可为何她如此心酸,有种濒临死亡的感觉?她转头冲向御花园,奔跑好久好久,直到体力不支才扶着花树弯下腰来,久久喘息……“我设骗你吧?”陈文敏跟在她身后,得意地笑道。 “那是谁?”五年来,她没见过哪个宫女能成功接近侯,到底是谁如此本事,成为他的新欢? “我从南涵带来的陪嫁婢女。”陈文敏回答,“颇有几分姿色,圣上一见就喜欢上了。” “是你把她献给圣上的?” “对。” “为什么?”乔溪澈回眸,难解地凝视对方,“没了我,却有了她,圣上依然不会宠爱你。”她真的不懂这种损人不利己的行为。 “我不求他的宠爱,只求他不要废后,让我留在宫中。”陈文敏忽然叹一口气,所有的得意与失意尽现,“这是退而求其次的选择。” 这声叹息,让乔溪澈顿时无言。 原来,这也是一个可悲的女子,与她一样,受着束缚,身不由己,在困境中奋力挣扎,仿佛陷入无边无境的沼泽。 唯一不同的是,她的束缚是权位,而自己,却是爱情……这瞬间,乔溪澈眉心涌起一种天旋地转的感觉,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他终于来看她,一个多月来,第一次站在她的床前,俊颜那样陌生,眼里满是冷漠的神情,仿佛隔了一世不曾相见。 “太医说什么?”她真希望自己此刻患上重病,病得快要死了,可以挽回他一点冷爱与疼惜,然而,就算这样也是奢望。 “太医说,”他的语气像他的眼神,充满无动于衷,“你有身孕了。” 她怀孕了? 天啊,这本是多么惊喜的消息,蕴含了她多么长久的期待,为何却在这样冰冷的时候降临?倾听四周的沉默,她都不知自己收到的是噩耗还是喜讯……“我有了孩子,你不高兴吗?”她最后抱着一丝妄想,用温柔的哀恳凝视他的俊颜,开诚布公道出心意,期待他像从前那般情真意切地回答。 终于,他说了实话,可却像是利剑,刺碎她所有的幻想。 “这是我的孩子吗?”他冷绝道。 乔溪澈一怔,没料到倾注所有期待换来的是这样一句回答,她的眼泪流了出来,抑制不住,“不是你的,是谁的?” “你也知道自己失踪过整整两日。”他残酷地点明。 “所以,你就怀疑我的清白?”她听到自己的声音骤然变得嘶哑难听。 “是人都会这样想。” 呵,对啊,是人都会,可他并非普通人,他是与她如海誓山盟的男子,有过刻骨铭心的记忆……为什么说变就变?难道爱情如此易碎,不堪世俗轻微的一击?如果爱情都不值得相信。这世上能还有什么坚如磐石? 这瞬间,她忽然感到绝望,从小到大,就算是灭门惨祸也不及此刻,眼前一片灰暗。 “现在有两条路,给你选择。”万俟侯仿佛在对付敌国,冷冷地开出条件,“你离宫,寻个地方生下孩子。可若想再留在宫里,就必须服下堕胎药。” 乔溪澈甩甩头,好半晌,都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这样绝情的话语,真的出自他口?为什么他像换了个人,难道世间男子都这般寡情薄幸? 她猛地哭出声来,第一次如此撕心裂肺地痛哭,仿佛要呕出灵魂,身子在激颤中似风中残花,凋零悲切。 为什么……为什么……侯,为什么你这样狠? 她想当面质问他,可什么也说不出来,一切被哭泣代替,眼泪让她失去了言语能力。 “溪澈,”似乎终于被她的悲切感染,万俟侯坐到床沿,换了温柔低语,叹息道:“你该了解一一我也是一个普通的男人。” 普通男人?那又怎样?就可以成为绝情的借口吗? 她咬住唇,抬眸盯着他,设有回答。 “男人都希望自己的妻子守身如玉,没有办法忘记曾经的玷污与耻辱。溪澈,你懂吗?” “这能怨我吗?”她终于反问。 “我知道,这不怨你,甚至可以说,是我害你的,因为如果你不是我最宠爱的女子,炯明安不会打你的主意……可我一旦靠近你,都会忍不住想起一些不堪的画面,这让我心里有一道槛,堵在这儿,水远无法抹去……”他指着心口,俊颜呈现疼痛的真情,不再似先前一般冰如面具。 可这样的真情流露,反让她更加伤心。 “打掉孩子,我就可以留在宫里?你就可以忘掉芥蒂,像从前那样吗?”她痴痴地问道,仿佛抓住最后一片可以把握的浮萍。 然而,浮萍终究不能救她性命一一他摇头。 “打掉孩子,至少,设了一份痛苦的猜疑,我可以容忍你留在宫中……”但并不表示,他能摒释心中阻梗,完全回归昔日。 “如果我坚持生下孩子,你连我的面都不想再见了,是这意思,对吗?”乔溪澈忽然感到泪水风干了,倏地一下,全干了。 原来,绝望就是这样的感觉,可以让眼泪瞬间蒸发,只剩无从宜泄的痛苦在沙漠里煎熬。 “我听说,你有了新宠……”她不知自己为何要提到这个,大概是想一次伤个够,不再残留打击。 万俟侯一怔,终于坦白地点头,“我打算封她为婕妤。溪澈,知道吗,她长得很像从前的你……” 呵,这算是给她最后的安慰吗?男人是杏以此表示自己的痴情? 殊不知,这样的安慰、这样的痴情,比凌迟更让她难受,倒宁可设听到这番畸形的表白。 “我出宫,”她听到自己做出果断的决定,“我要把孩子生下来。” 不论父亲是谁,孩子终归属于她。将来衰老、孤独的时候,终归会有一个人来真心陪伴。 活在这世上,她不再为任何男子,她要为自己做一次打算。 “好……”万俟侯凝视她,似有隐约的不舍,“你打算去哪儿呢?” 答应得如此干脆,不做任何挽留。他恐怕早就料到她会如此选择,之前留有的余地只是假装吧? “边关,”她觉得这是唯一可以去的地方,“去找我的表弟一一淮安王。” 这世上她唯一的亲人,她唯一的投靠。 “淮安王?”万俟侯愣了愣,“如果这样,你不必去边关。” “什么?”她不解。 “万侯时风其实就在京郊。” 乔溪澈一惊,顿时瞪大双眸。 “我念及与他的手足之情,年前已将他从边关接回,现在安置在京郊别业。” 真的吗?呵,他可真是大仁大义,连谋逆之罪都可饶恕。为何,却不能原谅无辜的她? “你若与时风同住,倒也省了我一份牵挂……”只听他低喃道。 假如没有前番对话,她会以为这是一番深情告白,可此时此刻,她早已心知肚明,这不过是他慈善的伪装。 男人都这般虚伪吗?明明做了最残忍的事,却仍旧以高贵自居,自欺欺人。 她倒宁可他打她、骂她、用剑伤她,也胜过此时的可笑、可悲、可叹…… 她与万侯时风已多年没见。此刻重逢,对方仍是当初那张面孔,虽然略染岁月风霜,依旧亲切可人,让她一见之下,硬咽得失去了言语。 这座别业,听说是万俟侯特意为二弟所建,虽不张扬,却建得十分用心,墙垣壁瓦均是上乘材料,不比宫中逊色,还比宫中精致,有种内敛的华贵。 入得府中,发现吃穿用度一应俱全,即使三月足不出户,也不会有所短缺。院中开满花树,粉白清幽,倒似一番世外桃源的感觉。 “溪澈,多年不见了。”万侯时风拉着她的手,亦是微微啜泣,想说些什么却无从开口,亲情在沉默中融会。 “怎么回了京,却不告诉我?”乔溪澈问道。 “大哥说……时机未到。”这声大哥叫得十分亲切,完全没有丝毫怨恨。 乔溪澈不禁涩笑。就算想对时风诉苦,他也不会相信万俟侯的虚伪绝情吧?从此往后,只能把所有心酸烂在肚子里,甘苦自知……“大哥说,你有了身孕,让我好好照顾你。”万侯时风又道。 “他说了这孩子是谁的吗?”她反问一句。 “这个……”他表情略显尴尬,“他没说,我也没问。溪澈,不管孩子是谁的,我都会待他如亲侄,你放心。 呵,她放心?什么时候这孩子倒成了见不得光的罪孽?她该感谢万侯家的皇恩浩荡,让她生下祸根孽胎吗? 她抿着唇,不愿再多说什么一一多说无用。 “溪澈,我府中奴仆有限,比不了宫里,但做起事来,他们也不见得比宫里的差。除了伺候你的两个婢女,我还想派个男仆供你差唤,粗活重活都归他干。只是,这男仆……”万侯时风忽然有些支吾,“相貌丑陋,希望你别介意。” “丑陋?”乔溪澈心中叹笑。这个时候。她还有资格嫌弃谁呢?伤心绝望都经历过了,她还会介意一个相貌不好看的男仆?“我不在乎这些,让他尽管过来便是。” “那我就放心了,先前还担心你会害怕。”万侯时风大大舒一口气。 “害怕?”那人到底丑到何种地步,居然会用这样的词来形容? “他幼时被火烧伤,以灰布缠面,久而久之,缠布与伤口长在一起,撕也撕不开了。”万侯时风叹道:“对了,他当年被烟呛伤喉咙,以致说不出话来,不过听力无损,所以你有吩咐尽管唤他,他知晓的。” 呵,原来,又是一个可怜人。她怎会嫌弃他?本是天涯沦落人……“他正在门外候着呢,要不要见见?”万侯时风试探道。 乔溪澈点点头,也有些好奇想见见对方。 只见万侯时风掀帘招了招手,便有一人迈了进来。 果然如他所描述的那样,灰布缠面,沉默不语,只一双炯亮的眸子看向乔溪澈,那日光倒是温柔似水,惹人好感顿生。 “我该如何称呼你呢?”乔溪澈和蔼地问。 “就叫他哑奴即可。”万侯时风代答,“火灾后他便与家人失散,本名早就忘记了。” 这个世上,还有人悲惨至此,连名字也会遗忘……她本以为自己已算命运坎坷,没料想,还有比她更可怜的人。 “哑奴,你会写字吗?”她轻轻道。 男子连忙点头,比划左手。 “他是左撇子,字写得比较难看。”万侯时风再次解释。 “好看难看,能写就行。”乔溪澈莞尔,“不过我也会学些手语,方便沟通。” 哑奴再次大力点头,仿佛十分感激。 万侯时风挥了挥手,他从原路退去,背影高大而结实。 但不知为何,看到他的背影,乔溪澈却有种异样的感觉,竟让她想起了那个人……她真是疯了,离了宫、伤了心,却还念着他,哪怕一道寻常背影,也能勾起心里的驿动。 她命令自己忘记他,永远地。 “乔溪澈终于离宫了,我这后位算是保住了吧?”陈文敏得意扬扬,迫不及待品尝胜利的果实,却被宝亲王骤然泼一瓢冷水。 “你就不怕他们是在演戏?” “演戏?”她笑容冷凝,“不会吧……” “万俟侯此人狡猾得很,我不相信他会这样轻易离开乔溪澈。”宝亲王老谋深算,生性多疑。 “我看不会有假,乔溪澈离宫时满脸绝望,那是装不出来的。” “怕只怕万俟侯连乔溪澈都瞒着。” “什么?”她闻言一惊,“他会如此深藏不露?” “这小子不可轻视,好几次我都败在他手中,这一次决不能大意。”宝亲王忆及那次群臣朝会,他输得颜面无存,发誓要雪耻深仇。 在他眼中,虽没能继承帝位,可东楚国仍是他囊中之物,他希望万俟侯永远做宝座上的傀儡,而他,一辈子当摄政的无冕之王。 没料想,小侄子长大成人后益发难以管束,居然胆敢凌驾他之上做出擅自妄为的决定,这就逼得他与南涵联手,夺回自己昔日的权威。 “我倒觉得他很宠爱邢姬,夜夜寻欢作乐,早把乔溪澈忘了。”陈文敏努嘴道。 “国后,不是本王说你,你也该想想法子抓住万俟侯的心才是,别总依靠别的女人。那郦姬虽是你心腹婢女,但难保有朝一日不会骑到你头上,你不担心吗?”宝亲王挑眉提醒道。 “万俟侯从来设喜欢过我……”陈文敏嘟囔。 “你又喜欢过他吗?一心一意爱一个人都无法保证他同样钟爱你,何况三心二意?”宝亲王威慑的言语让人害怕,“从今天开始,不许再跟那个叫长欢的鬼混,把握万俟侯要紧!” “什么?”陈文敏急得跳起来,“你不让我再见长欢?” “至少你得隐忍一段时间。” “啊?”她翘起唇,满脸不情愿,却也不敢反驳。 说真的,她有些不耐烦了,这样苦守的日子何时是个尽头? 本以为打发乔溪澈出宫就万事大吉,想不到老头还是不放心,留有这招! 早知如此,倒不如当初答应万俟侯的条件,拿了重金与长欢私奔到一处世外桃源,舒舒坦坦过下辈子,总比宫中的腥风血雨、勾心斗角强。 为何她要这样贪心?为何要留恋权位声名? 她早该了解自己不能忍耐的脾性,痛恨如此辛苦的持久战役。 “我要想个法子,试探万俟侯一二,假如,他真的已经忘了乔溪澈……” 她听见宝亲王在独自呢喃,仿佛又在酝酿什么惊天诡计。 这一次,她没有兴趣参与,因为她已经心不在焉。 第九章 哑奴在种花。 黄昏的晚霞中,他的青色背影与园中的姹紫嫣红融为一体,完全掩盖了他的丑陋,反倒似一幅温暖画卷,让人看了一眼,便不自觉地微笑。 可是,他的背影为何总让她想到那人……好几次,她在失神之中,竟以为那个人良心发现,前来寻她了。 她真是不可救药,难道在寂寞中竟饥不择食,需要一个仆人的背影来弥补自己的渴望吗? 踱到对方身后,发现他正在摆弄蔷薇。世上的花朵千万种,他独种蔷薇,仿佛是听说了她的喜好,故意讨她欢心。 时风对他说的吧?可是,又是谁告诉时风的呢? “哑奴……”乔溪澈站在他身后,轻轻道:“你见过蓝色的蔷薇吗?” 对方身子一震,不知是没料到她会忽然出现,还是没料到她会有此一问。他转头与她对视,目光中满是清绪涌动。 这炯光的双眸,虽然置在毫无表情的蒙面之上,却时刻像是蕴含千言万语,即使不说话,她也能感觉到他的内心。 只见他轻轻摇头,表示自己不曾听说过那般奇异的花朵。 “我也知道没有,可就是奢望……”她感慨道:“假如,世上真有蓝色的蔷薇,那该多好……” 她总觉得那象征着她的爱清,虚幻迷离,美丽不真切,终将在梦醒后消失。 那,只是一个传说。 她心尖微颤,这瞬间勾起无数回忆,睫毛不禁微微湿润,强抑泪水,不让悲伤倾流。 哑奴看着她,仿佛了解她的伤心,想安慰却无从安慰,只能这样沉默地凝视她。 她觉得哑奴这一点最最善解人意,在她难过的时候,不会徒增喧哗,只这样安静地陪着她,似乎将空中弥漫的伤心气息分担而去。 她真感谢上苍,在绝望的境地里,还能给她这样的一个舒心的陪伴……“我有些困了,转告时风,晚膳不必叫我,让我好好睡一觉。”她转过身去,疲倦涌上眉心。 自从怀孕后,她就变得渴睡,有时候,即使坐着,也能睡着。 肚子里的孩子准是个难缠的家伙吧?还没出世,就这样折磨她。大概,像他的父亲……“嗯一一”哑奴发生单调的声音,使劲地点头。 乔溪澈笑笑,正想移步,忽然,他挡住她的去路。 蔷薇? 他伸出的手,递上一束刚刚采下的蔷薇,沾着水珠与新鲜芬芳,见之忘尘。 “好漂亮啊……”她知道,这是特意为她采摘的,每一天,他都会采摘不同颜色的蔷薇,摆放在她的屋里,带来甜美气息,“咦,绿色的?” 她的眸子不禁有些诧异地微睁。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见到如此稀有品种。 “这是新种的吗?”她好奇地问。 哑奴再次拼命点头,比划着手势。 “绿色的蔷薇,我还是第一次见……”乔溪澈有些惊喜的同时,亦感伤心失落,“可惜,依然没有蓝色……” 她低嗅手中的花朵,神色再度被忧伤淹设,踱步走向房中,再无言语。 哑奴还想再比划什么,却见她早已变得失魂落魄,便知趣地伫立,注视她的远去,不再打扰。 乔溪澈款款而行,如在雾中,恍惚中回到寝阁,就抱着这束绿色蔷薇和衣而眠。 眼皮沉重,她很快便入睡,做了一个奇怪又绮丽的梦。 她终于见到梦寐以求的蓝色蔷薇,一个高大健壮的男子将花束搁在她臂弯里,但她却始终看不清他面孔。 “哑奴,是你吗?”她低吟道。 男子无言,只轻轻将她揽人怀中,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咳一一咳一一”乔溪澈忽然咳嗽起来。 奇隆,自从伤冻之症痊愈后,她好久设咳嗽了,此刻是怎么了?旧疾复发? 不,不是疾,是烟。 她感到有股强烈的浓烟窜入她的喉中,胸肺难以承受刺激,猛咳起来。 她睁开双目,看见四周火光冲天,茫然之中完全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只觉得周身灼热,似要窒息而亡。 “溪澈一一”一条人影跃进火海,焦急呼喊着她的名字,扑到床侧,一把将她抱起。 虽然在半梦半醒之间,她依旧可以感受到对方的奋不顾身,那种为了她甚至不惜性命的忘我。 “哑奴?”她迷惑地低唤一声。 她想,自己一定唤错了。 哑奴怎么会说话呢?可是,那身青衣、那高大的身躯,还有脸上的蒙面,的确很似哑奴。 夜风飞掠,她在蒙咙中看到所谓与皮肉纠缠至死的面巾忽然飞扬起来,出乎意料的,没有丑陋疤痕,蒙面下的肌肤光洁如玉…… 据说淮安王府无故起了大火,乔溪澈险些葬身火海。 然而,宫里却全无动静,万俟侯依旧抱着郦姬夜夜寻欢,没有出宫亲自探望,甚至没问过一句关于乔溪澈的伤势。 宝亲王彻底放心了,他终于可以相信,万俟侯真的已把那个女人给遗忘了。 接下来的事,就好办得多。他打探到,上次万俟侯之所以能在朝堂上一呼百诺,全亏了乔溪澈那丫头发动她父亲旧部相助,此刻那丫头一走,万俟侯就如同失去臂膀。 不久的将来,无论是陈文敏或者郦姬,或者哪个他安排的女子得到万俟侯的信任,打探到东楚盛产珍珠的秘密,他便可高枕无忧。 其实他也如南涵一样,一直猜测东楚定有个产珠的秘密所在,否则国库不会无故充实。可叹他生为皇子,却无缘得知皇室的秘密,一想到这点,他便气塞心扉。 这下好了,秘密不久就可昭然,他再利用与南涵协议,地下掌控东楚,所谓的皇位粗只剩下一个空壳,坐不坐都无所谓了。 想到这里,他舒心地笑了起来。 他的爱妾眉娘,这时缓缓踱到他身边,小腹微微隆起,似乎已有身孕,只听她娇媚道:“王爷,何事如此高兴? “想到咱们的皇子就要出世,能不高兴吗?”一把搂着爱妾坐到膝上,他更为得意。 “王爷高兴,贱妾却在伤心。”眉娘嘟嘴道。 “怎么,有何难过之事?” “咱们的孩子真能当上堂堂正正的世子吗?王爷不怕家中悍妻?” “哼,那婆娘,”宝亲王讽笑道:“看我不休了她!” “她可是西唐郡主啊,王爷真敢?” “不久之后,整个东楚都将归我来掌控,再加南涵暗中支持。我会怕他西唐?”宝亲王高声道:“我第一个要废的,就是西唐郡主!” “你要废谁?” 话未落音,忽闻一个妇人冷冷道。 眉娘一骇,骤然弹跳起来,直视大门处,不知哪里来了一名华贵美妇,满面阴森地踱了进来。 宝亲王一见到她,如遇鬼魅,马上弹起身子,瞪大双眸。 “你……”他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没错,这妇人便是他的正妻一一西唐郡主。 “想问我是如何寻到这儿的?”她粉面含威,“很简单,是你亲侄儿带我来的,听说你曾带他来这别院做客?真是作茧自缚!” 宝亲王又是一惊,因为,他看到妻子身后,赫然跟着万俟侯。 “皇叔,”万俟侯盈盈而笑,手中握着一册密卷,悠然展开,“瞧瞧这是什么?” “这……”宝亲王望之大骇,“你……你从哪里弄到的?” “皇叔的书房,是皇婶交给我的。”万俟侯望一眼西唐郡主。 “这是你与南涵帝的密信,忘了?”西唐郡主淡淡道:“就凭这便可以治你通邦叛国之罪。” “你这歹毒的妇人!”宝亲王气急大骂,“要了丈夫的命,对你有什么好处?” “我是宁可丈夫死了,也不能让他背叛我!”西唐郡主看一眼眉娘的肚子,“你在外面有了祸根孽胎,想要我的性命,把这狐狸精扶正,你以为我不知道?真是对不住,我只有先下手为强了!” 宝亲王霎时无言以对,一旁的眉娘则瑟瑟发抖。 “你早知道了?”良久,宝亲王方恢复言语能力,盯着万俟侯,“这一切都是你谋划好的吧?” 呵,还以为自己胜利在望,孰知,却是落入圈套,空欢喜一场。 他果然小觑了万俟侯,以为他仍是乳臭未干的少年,怎知雏鹰早已展开翅膀,将他耍得团团转。 “既然你早知道了,为何不让本王死个痛快,偏要演这一出戏?”他还真佩服这小子的耐心,连自己的心上人都可以蒙在鼓里。 “因为之前我没有证据。”万俟侯凝眉道,“我也不愿意相信,皇叔你真会通敌叛国一一我一直想给你一次改过的机会。” 可惜,让他失望了。权力的欲望足以使人迷失本性,丧失亲情。 “溪澈被劫之事,是皇叔你谋划的吧?”万俟侯又道:“本来,我以为你我只是政见不合,还未料到你与南涵通邦,直到那次,我才开始怀疑。” 离间他与溪澈的感清,谁是最大的受益者?一开始,他想到了陈文敏。可陈文敏身为异邦女子,身处宫中,孤立无援,不太可能实施那样的计划。他忆起,前往送子观音庙是宝亲王的提议,而溪澈被劫之时,又是宝亲王成功引开他的视线,这让人狐疑。 “直到我寻得证人,才完全肯定,一切是皇叔谋划。”万俟侯接着说。 “证人?谁?” “那庵中住持。”他答道:“她说自己根本不认识什么炯明安,却认识皇叔你。你曾捐赠万金替她修建庵堂,她自然对你唯命是从。那天,她故意离开,让你派去的人可对溪澈下手。” “没错,东楚根本没有什么炯明安,那采花大盗的行迹,是本王胡编的!”宝亲王忽然大笑,“可惜圣上你为了演这一出戏,连最心爱的女子都蒙骗了,这会,看你如何跟她解释吧!” 笑声在绝望中激荡,带着失败的叹息,以及胜利的嘲讽。 他有胜利之处吗?大概有的。 至少,他成功离间了那对完美恋人的感情。不能夺得皇位,能够让坐在皇位上的人神伤,这也算小小的成功。 被戳中痛处,万俟侯凝眉不语。溪澈还能原谅他吗?他没有把握。 那一晚,在火光之中,救她的人到底是谁? 乔溪澈至今也不敢肯定,自己在意识蒙胧中看到的是真的,她仍以为,一切,只是自作多情的幻觉。 “溪澈一一” 忽然,传来叩门之声,万侯时风掀帘而人,身后跟着哑奴。 “什么事?”她一见哑奴,便产生异样的感觉,自从大火之后,她就一直刻意回避他,以免自己再次胡思乱想。 所幸哑奴近日也不在府中,据时风说,他回乡探亲去了。 亲?不是说他连自己的名字都忘了吗?哪儿还有亲? 这颠三倒四自相矛盾的说法,益发让她狐疑。 “哑奴从家乡给你带来好东西。”万侯时风笑道,转身看向伫立在门坎处的人,“陕,把东西端进来啊!” 青衣男子依旧默默无言,手捧托盘,缓缓踱到乔溪澈面前。只见托盘上覆着薄纱,看不真切里面藏着什么,只隐约可见是盆栽形状。 乔溪澈好奇,当即掀开薄纱,愕然的眸子刹那间瞪得老大,半晌之后,朱唇也难以合抿。 蔷薇? 蓝色的、真实的、新鲜的盆栽蔷薇,再也不是绢丝所制,是满含生机,露水沾染的,她仿佛期盼了一世的稀罕花朵。 “这……哪儿来的?”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感到全身都在战粟。 “我种的。”有人低声道。 谁?谁在说话? 她猛地抬眸,只见万侯时风不知何时已掩门而去,屋子里,只剩她与哑奴两个人。 “我种的。” 那声音又重复道,紧接着,比方才更令她激颤的事情发生了一一只见哑奴褪去蒙面,露出一张她久违的俊颜。 万俟侯……她朝思暮想、爱限交织的男子,此刻,就站在她的面前,比蔷薇更加真实,咫尺之间,可以听见他的呼吸。 “你……”她退后一步。硬咽道:“哑奴在哪?为何要假扮他?” “没有哑奴。”他欲身近前,对她温柔微笑,“一直都是我,一直只有我。” “不!”她不相信,转身垂泪,“你不是在宫中与郦姬夜夜笙歌吗?就连听说了火灾,也不曾理会半分,为什么事到如今,还要来骗我?” “那一晚,你真的没察觉,救你的人是我?”他轻拉她的衣袖,“溪澈,我知道,你一定看见了。” 没错,蒙面飞扬中,她的确看到对方的光洁肌肤,可是,没看清眉目。 她不承认,死也不承认,不给他任何邀功的机会。 “当我抱你的时候,难道你没知觉?”他从身后揽住她,贴近耳垂的唇道出诱人话语,“这样的胸膛、这样的怀抱,天底下还有第二个?” “那是哑奴……”她执着地摇头,“圣上你当时正在宫中!” “我从设碰过郦姬。”他再次道出石破天惊的真相,“你信吗?” “我亲眼看见的!看见的!”她大嚷驳回,眼泪飞速坠下。 “那是替身,一个跟我很像的替身。”万俟侯无奈叹息,“这些日子,我在淮安王府假扮哑奴,他就一直替我坐镇宫中。” “那明明是你!”乔溪澈回眸,深深凝视他的双眼,目光似乎要钻进他的心里去,“我从窗外看到的,看到你跟郦姬……在床第间缠绵……” 一忆起那日的画面,她就痛不欲生。 “那替身只是某个角度像我罢了,你怎么就没看出来呢?”万俟侯不由得笑了,“隔着窗户,那样老远,他又躺着、侧着,你能看清才叫怪事!” 她怔住,执拗有所动摇。的确,她承认,那日是没看真切,伤心和震惊让她不忍细看。 “你叫我堕胎也是假的?”她忽然想到他的冷酷,那些一世都无法原谅的绝情话语,“赶我出宫也是假的?” “若不这样,他们还会继续伤害你。”他忽然换了严肃神色,“我什么都不怕,只怕他们为了对付我而伤害你。出宫,是对你最好的保护。” 她僵住,真切地感觉到此番话语出自他的肺腑,然而,她还是不敢轻易相信。 “倘若我选择堕胎呢?”她反问:“倘若我宁可失去孩子也要死赖在宫里呢?” 忘不了当初他给她的两个选择,无论哪一个,都似一把利剑将她刺得遍体鳞伤。 “你不会的。”他再度莞尔,“我知道,你不会舍得咱们的孩子。” 咱们?呵,当初不是怀疑她的不贞吗?这会说的哪门子便宜话! 她心中一恼,腹中似有震动,让她“啊”的一声,险些跌倒。 “怎么了?”万俟侯慌忙扶住她,俊颜霎时苍白,“哪儿不舒服?” “有人捣蛋呢。”她摸摸小腹,努嘴道:“都不知道像谁,总让我难过一一” 他笑了,知道她怒气渐退,大掌抚上她的肚皮,凑近了道:“大概是在跟爹爹发脾气呢,谁让爹爹没疼他呢?” “他爹是谁啊?”她睨眸看着他,故意道:“那个叫炯明安的吗?” “娘娘,能不能别再提那个名字?”万俟侯无可奈何地叹息,“为臣给你赔不是了,任由娘娘责罚。” “好啊,本宫命你即刻离开淮安王府,没有本宫的吩咐,不许踏人半步!否则,杀无赦!”她忍住偷笑,正色厉声道。 “为臣有免死金牌。”他却道。 “胡说!”她瞪眼,“若非本宫所赐,便不算数。” “正是娘娘所赐,忘了?”他朝那蓝色蔷薇一指,“在那儿呢!” 刃刚匕?她的免死金牌? “娘娘曾经说过,假如世上真有蓝色蔷薇,便容忍为臣所做的一切。”他提醒当初在湖畔之言,“记得吗?” 呵,是吗?她随意的一句话,他却念在心里如此之久,实在让她无言以对“这花,你是怎么种出来的?”良久良久之后,她轻轻问道。 “说真的,我也忘了,反正就是把各种植物交夹嫁接,前天产了绿色的,昨天又产了黑色的,直到今天,终于生出蓝色的。”俊颜如阳光般绽放,“我一直觉得,这是上苍赐子的礼物,让我们和好。” 上苍的礼物?真的吗? 倘若如此,她断不该拒绝上苍的好意恩赐,就接受眼前的幸福吧……指尖轻触那来之不易的蓝色花办,她感到他的大掌再度覆过来,紧握她的玉手。这一次,她没有再抗拒。 乔溪澈站在镜子前,凝视自己着华服的身影。 终于,成为了侯名正言顺的妻,可是,这样的礼服还是显得过于贵重一一毕竟,她不是皇后,如此,与礼不合“皱什么眉啊?”万俟侯笑道:“嫌衣服不好看?” “我的腰好像粗了许多。”她轻轻答道。 “以我来看正好,从前你太瘦了。” 自从生产后,她就丰盈不少,肌肤却益发光洁美丽,由苦命的黄毛丫头蜕变成真正的雍容丽人。 还记得上次在观音庙中求得怎样的泥娃娃?似乎是一男一女,合抱相连。得偿所愿,她果然生了龙凤双胞,纵使庵中遇难,也值得了。 “这次宗庙祭祀,由你主持。”万俟侯道:“别紧张,有什么不明白的,贾公公他们会帮你的。” 没错,眼前的华服,便是特意为祭祀所制,精美绸缎,繁华刺绣,衬得她仪态万千。 “主持祭祀大典一向是皇后的荣耀,”乔溪澈犹豫,“我行吗?” 自从宝亲王垮台后,陈文敏自知靠山不在,连夜与长欢逃往宫外,不知何处去了。 万俟侯狡黯,特意派了使者前往南涵,说是公主日前回国省亲,久不见归,特意前来迎接。 南涵帝完全不知女儿逃匿一事,勃然大怒之余又恐东楚找碴,便声称从未将什么公主嫁至东楚,对方一定是敌国奸细所扮,意欲离间两国友谊。 如此回复,倒让万俟侯省了事,于是拆了陈文敏的凤熙宫,另建晨曦殿,给乔溪澈居住。 “你不知道吧?”他笑着搂住她的腰,柔声道:“其实,你早就是皇后了。” 什么?乔溪澈一怔。 “当初我娶陈文敏之时,曾将皇后名册供于宗庙,其中,写的就是你的名字。”他道出惊天秘密。 “怎么会?”她彻底傻了。 “不管仪式如何举行,谁的名册供于宗庙,谁就是真正的皇后。”他畅快地笑,“所以,皇后从来都是你,没陈文敏的份!” 乔溪澈像被猫儿咬了舌头,半晌无言。 “还在担心朝中会有大臣反对?自从宝亲王失势,朝中便由简元朗等人主导,他们是你父亲旧部,还会反对你当皇后不成?”万俟侯又道:“再说我已封了兴儿为太子,东楚有一条规矩,太子之母,必是皇后,你想推也推不了。 呵,原来,她早已是他名正宫顺的妻子,亏她一直妄自菲薄,却不知早有了如此桂冠。 曾经,她觉得自己是他的影子,不仅日夜如影随形,做了他的妻子后,也是见不得光的地下夫人,恰似影子一样。 没料到,还会有这样一天,她终于可以得见曙光,不再藏在阴霾处。 “皇后一一”只听万俟侯唤道:“祭祀大典就要开始了,准备好了吗?” 远处传来钟鼎鼓鸣之声,似是对她的催促。 她点点头,与他执手相握,走向殿外的明媚气象。这一次,她不再害怕、自卑,她要做他永世相伴的皇后。 ----------------------------------------------------------------------- 豆豆小说阅读网推荐: 【皇帝的那口子】系列在线阅读: 皇帝的那口子之一《胖胖皇后》作者:阳光晴子 http://.dddbbb/html2/92011/index.html 皇帝的那口子之二《影子皇后》作者:心宠 http://.dddbbb/html2/92012/index.html 皇帝的那口子之三《再嫁皇后》作者:夏琦拉 http://.dddbbb/html2/92013/index.html 皇帝的那口子之四《弃夫皇后》作者:巫灵 http://.dddbbb/html2/92014/inde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