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道无极》 第一章 走过千山去挖坟 阎小楼有个梦想,从七岁想到十七岁,一直暗暗压在心底,从来不敢与谁明言。 真要计较起来,也确实挺见不得人的。 他希望拥有一具尸体! 这要搁以前,乱世、饥荒,人命轻贱如草芥,死尸一抓一大把。可惜时移世易,如今的夜狼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举国上下尊礼法、重人伦,连义庄都有专人巡守,挖坟掘墓更是大罪,依律当斩不说,尸首还要被挂在旗头示众。 几年前,他路过京都炬阳,刚好赶上秋后大决。三十几名死囚中,就有两个盗墓贼。 行刑后,江洋大盗尚且有人收尸,唯独他俩被高高吊起,受万民唾弃。 那个血哟,顺着衣裤哗啦啦地往下淌。骄阳一晃,猩红刺目。连同旁边几具皱巴巴的干尸一道,看得人是胆战心惊、毛骨悚然。 前车之鉴就在眼前,心怀鬼胎的少年缩着脖子,头也不回的逃出了城,自此夹起尾巴,小心做人。 历经三五载,辗转十余郡,翻过北方最后一道天险,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阎小楼终于等来天赐良机。 李家河子,坐落于黑水以东,四面群山环抱,全村上下只有百十来户。 由于地处蛮荒,交通闭塞,官府鞭长莫及,基本处于与世隔绝的状态。 村子后面,龙首山南麓,是一大片坟圈子。白日里阴风阵阵,到了晚上就是各种鬼哭狼嚎。 阎小楼躲在山上窥伺了一个多月,发现他们对坟地似乎忌讳得很,平日里根本没人来。即使前儿个夜里旱天打雷,雷火击中了其中最大的那个坟包,李家河子的人也是等到正午前后,阳气最足的时候,才聚集起一帮壮劳力过来看看。 除了在焦黑、开裂的坟头扬了层浮土,真的只是看了看。没半盏茶的工夫,全走没了。 既然如此,还怕什么? 仲夏夜,月如钩。 阎小楼扛着东家顺来的锄头,怀里抱着西家养的黑猫,一路哼着轻快的小调,大摇大摆的下了山。 晚来暑热渐消,山脚挺凉快的。可要是站久一点,就会发现这里简直凉快得过了头。飕飕的小风一吹,顿时激起一溜儿鸡皮疙瘩,森森寒气逼人。 不远处,一簇、一簇的鬼火在林立的坟茔间游荡,耳边仿佛有无数冤魂泣诉,声音凄厉哀切,怎么瘆人怎么闹腾。 阎小楼是属耗子的,但凡有点风吹草动,一准就慌了。 此情此景,若换做一般人,早吓尿了。一向胆气不足的少年却两眼冒光,毫不畏怯,半点不输怀里那只又老又肥,神情倨傲的大黑猫。 踩着乱石环顾一周,没发现什么异常,阎小楼由小径潜入坟地,直插西北角。 那里,零星分散着五六座荒冢,其中一处是新立的,土丘上干干净净,没有一根杂草,很好认。 将懒洋洋的黑猫挂到旁边一棵枯树的树杈上,他搓了搓手,举起锄头,照着坟包猛地往下一刨。 上午刚下过一场小雨,土质比较黏。一锄头下去,当即带出一道深沟,小半边就这么没了。 以同样的力道、同样的速度刨了快半个时辰,埋于地下两尺,刷着黑漆的棺材终于完全显露出来。 一波重体力劳动过后,脸不红、心不跳的阎小楼下到墓坑。扫了扫土坷垃,探手找到接缝的位置,照着前挡就是一锄头。 “咚!” 伴着一声闷响,绝对算不上锋利的铁片整个铲进棺材。倾斜的木把指向天空,纹丝不动。 一步迈出浅坑,他转过身来,双手压着木把用力一别。 “咔嚓!” 锄头嵌入的地方,薄薄的棺盖沿着纹理劈裂开来,整个儿被掀起一尺多。 阻力骤然消失,阎小楼重心不稳,摇晃着退了半步。 与此同时,被蛮力强行破开的棺盖“砰”地一下,又砸了回去。 随手将锄头丢在一边,他跪坐在墓坑侧面,双臂张开,扒着棺盖用力往外一掀。 薄薄的板材翻扣在地,残存的阴气扑面而来,很冲,略有些腥。 阎小楼不闪不避,只是歪着脑袋,顺着尸体的方向,将躺在里面的男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 此人身材矮小,面目狰狞,表面有轻微尸斑。死的时候,可能也就三十来岁,却已是骨瘦如柴,一眼看去跟痨病鬼似的。就卖相来说,他不怎么中意。 蹭了蹭鼻尖,阎小楼将死沉死沉的老猫抓过来,先是亲昵的在它脖子上胡噜了两把,然后趁其不备,突然一撒手,直接往棺材里扔。 老猫受了惊吓,尖声尖气的“喵”了一嗓子。踩到尸体后,胡乱划拉了几下,把人家的前襟都钩烂了,这才勉强跳出去,一扭一扭的往前窜。 就那两步跑的,阎小楼都没好意思追。 猫惊尸,惊的是刚死不久的新尸。左右近期下葬的死人只有这一个,黑猫的任务已经完成,在与不在区别不大。 守在大敞四开的棺材旁,安安静静的等了片刻,尸体还是老样子,没有丁点变化。 一番试探毫无结果,阎小楼却并不死心,转而用那双满是泥垢的手灵巧的结了个法印。怀着一丝侥幸,口中念念有词:“天地无极,万法归一。虽死犹生,听我号令!” 十六字真言出口,黄豆大小的白色荧光随即自指尖迸发,刷地一下没入尸体眉心。 阎小楼瞳孔微缩,神情郑重,轻叱道:“起!” 冷风撩动发丝,一刻不停的鬼哭之声顿时成了刺耳的嘲笑。 僵立片刻,他眨了眨眼睛,戏谑地添了两个字:“不来!” 起,不来! 控尸绝非易事,除了律法森严,更讲究天时地利,外加一点点运气,强求不得。 对于这样的结果,阎小楼也算早有准备,失望是有一些,但也没怎么往心里去。又不是一锤子买卖,再挖呗。 提着锄头,他反身走到坟圈中央,稍稍靠东一点的地方。 这里方圆三丈寸草不生,连泥土的颜色都比周围要深。要论阴气,在这一片也算数一数二的,比较容易出尸。 挑了一个没有竖碑,看上去年代更久远的坟包,他再次抡起锄头。 一上手,和之前的触感明显不同。 这边的墓丘虽然小,却比刚才那个要夯实得多,有点像板结或是冰冻过的土地,锄头下到一半就动不了了,拔出来也相当费劲。 哼哧哼哧干了快一个时辰,往下刨了近三尺,连棺材板都没见着,只勾出一小块头泛黑的骨头。 不用说,人一准是化没了。 站在坑底,阎小楼抹了把薄汗,拄着锄头四下一扫,余光忽然瞄见一片微弱的反光。他本能的觑起眼睛,顺势看了过去。 视线尽头,就是那座虎踞山脚,十分气派的大墓。 此处坟茔众多,只有它是用七寸厚的石料做碑,左右设有弧形的基座保护,封土比两三个成人还高。 从他这,隐约能看见墓碑西侧无端多出一大堆土。土堆旁光线幽暗,在地面形成一个不规则的椭圆形黑印,应该是洞穴之类的所在,估计小不到哪去。 压了压眼皮,阎小楼反手拎着锄头,蹑手蹑脚的摸了过去。 第二章 福祸总相依 悄无声息的靠近大墓,一如阎小楼先前猜想,新翻出来的土堆旁,还真是一个挺大的土坑。 坑洞紧临封土,宽八尺,挖掘了一段之后,突然收窄一圈,然后贴着北面的石门垂直向下,有近一丈深。 从技艺上说,能把墓道口找得如此精准,堪称出神入化。唯一有些美中不足的,便是体力活儿干得实在糙了点。坑底碎石密布、凹凸不平,两扇镶着金属片、看着直反光的低矮石门只能开到一半,将将容人进出。 垂眼扫过大坑,阎小楼环顾四周,随即登上封土,小心翼翼的探出脑袋,将所处环境仔细、彻底的检视了一遍。 目力所及,阒无一人。 从封土堆上滑下来,他回到坑边,顺手捻起一撮黄土。 即使是向阳那边,土还是湿的。 由此可见,盗洞的开掘时间至少是在申时以后,亥时以前,刚好跟他的行动错开了。 顺着门缝往甬道里瞄,除了砖石垒成的墙壁,什么都看不见。 稍一思量,阎小楼突然冲着地下暴喝一声:“谁在里面?出来!” 话音未落,他先“蹭”地跳开,双手一正一反握住木柄,将锄头护在胸前。 紧张的等了一会儿,下面不见任何动静,侧耳细听,也没有任何声响。 阎小楼舔了舔嘴唇,把锄头攥得更紧了:“我数三下,再不出来我可喊人了!”威胁一句,他稍作停顿,即高声道,“一!” “二!” 经过短暂的间歇,他深吸口气,直接使上吃奶的力气,死命嚷嚷道:“来人啊——!来人啊——!” 夜半三更,这一嗓子嚎出去,又尖又亮,隔着二里地都能听见。 山林间飞鸟惊起,大片树影摇曳,带起涛声阵阵。 一番虚张声势,墓里没诈出什么人来,不远处的村寨也依旧是一片死寂,连个掌灯的都没有。 唱了把独角戏,尴尬不尴尬的倒还好说。问题是,墓穴之中,到底有没有人? 阎小楼拧起眉头,一下就犯了难。 此处是上好的养尸地,不进去看看,就有可能坐失良机。可万一遇上的是个难缠的对手,在他打草惊蛇之后,正于暗处设伏,只待他自投罗网,那该怎么办? 来回踱了两趟,阎小楼目光一寒,暗暗发狠,个把盗墓贼他还对付不了? 把心一横,他丢掉笨重的锄头,顺势抽出别在腰间的匕首。单手往坑边一撑,轻巧的跳了下去。 石门只到人颈部,要进去,就只能猫着腰。 阎小楼机警的支起耳朵,一只手捋着石壁,轻手轻脚的往前挪。 墓道隐于地下,终年不见天日,可越往里走,光线反而越发明亮。很快,一方墓室便在他面前显露真容。 一眼望去,最抓人的,就是正对墓道,竖着停放在中间的那副棺椁。 棺椁少说也有两层,外棺用的是石材,棺盖已经被打开,斜倚在旁边,另有一副木质棺盖扣在地上。墓室两侧,是成堆的冥器。 站在甬道口,看不见是什么在发光,只知道光源应该在他右手边。高大的棺椁挡住一部分光线,在左侧留下一片暗沉的阴影。 视觉死角只在棺材内部,以及靠近墙壁这一面。 膝盖往下一走,阎小楼悄然矮身,随即猛地一蹬,整个人带着风就窜了出去。 刚起步,他腰身一摆,架起匕首,接着就是一个大转身。 原本是提防有人偷袭,对面却连条鬼影都没有。一方小巧的金属盒被安放在角落,里面燃着烛火,火光稳定。 带着去势后退两步,他扶着棺材,飞快的扭头一瞥。 只这一眼,便让他生生抽了口凉气。 棺材里没有活人,只有一具死尸。更准确的说,是长满了白色绒毛的死尸。 想起前天那道晴空霹雳,阎小楼颇有些幸灾乐祸,心中暗道:“尸变?怪不得遭雷劈!” 看他肌体丰盈这模样,元劫算是顺利过了,妥妥的白僵啊。 占着先天优势,肯定能起尸,合该他梦想成真! 不由自主的咧开嘴,阎小楼随手将雪亮的匕首往刀鞘里一插,一边结印,一边喜滋滋道:“天地无极,万法归一。虽死犹生,听我号令!起!” 一点光华射出,瞬间在白僵的面门激起大片流光。 意料之外的强光激得他一闭眼,偏头的瞬间,强横的刚劲趁势而起,骤然反扑。 反噬?! 猝不及防之下,结印的双手倏地弹开,胸口像是被什么狠捶了一记。一口气没上来,阎小楼连着退了两三步,脸色大变。 几乎同时,棺椁左侧,浓重的阴影也被一道突如其来的白光冲散。空空如也的地方,居然先后露出两条人影。 其中一人着白袍,束冠,从上到下纹丝不乱,是个年轻男子,活的。至于身披甲胄,体型健硕那个,则满脸的白毛,一眼就能断定,是只入了道的行僵。 阎小楼微微张着嘴,惊诧之余,忽然想起墓碑上那一行斑驳的文字,夜狼龙骑将军施公什么什么墓。 这位两眼漆黑如墨,自内而外透着微光的,貌似才是真正的墓主人。 直到此刻,阎小楼这才恍然惊觉。他错了,而且错的十分离谱,从一开始,他的对手就不是普通的盗墓贼。 刚刚完成烙骨,神情略显倦怠的青年侧过身,清冷而疏离看着眼前这位不速之客,低沉道:“你是谁?” 阎小楼震惊太过,一时没反应过来。对面的青年却没什么耐性,阎小楼只是呆了一下,他忽的就沉下目光。 像是得到了某种指令,棺材里的白僵刷地跳起来,闪电般出现在阎小楼面前。单手掐住他脖子,猛地往墙上一推。 这一下力道可不轻,后背火辣辣的,脖子更是疼得厉害。阎小楼鼻子一皱,眼泪都快下来了。 青年没有丝毫怜悯,只淡淡道:“说。” “我,咳咳……我叫阎、小楼。” 声音嘶哑,断断续续的吐出一句,他立马干咳了几声,眼圈红彤彤的。 “师从何派?” 阎小楼愣了愣,怯懦而茫然道:“没、没派。” 卡在脖子上的手骤然一紧,阎小楼吓得肝儿颤,当即尖声辩白道:“我没撒谎,说的是实话,是实话!” 青年提了下嘴角,讥刺道:“这么说,你是自修尸道?” 阎小楼不敢隐瞒,脱口便道:“我从书上学的。” 忙不迭解释一句,他胡乱在身上的摸了几把,好容易从怀里扯出本书来。哗啦啦抖得直响,尽全力往外递。 白僵接了一把,转头交给青年。 刚一入手,他就看出这本书被糟践得厉害,书页边缘像被狗啃过似的,参差不齐不说,还泛黄发黑,有被烧过的痕迹。封皮是暗青色的,提有“尸典”二字。前面还算完整,中间有几张破洞的残页,到后边就只剩一点毛茬儿了。 大概扫一眼,都是些与尸道相关的记述。 青年也不抬头,随口道:“哪来的?” “捡、捡的。” 阎小楼目光不定,说话直吭哧,听着可没什么底气。 “哦?” 青年语气平淡,视线往上一挑,冷冷的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全然不带感情,仿佛站在他面前的,不是活生生的人,而只是某个无足轻重的蝼蚁。 阎小楼打了个哆嗦,难以言喻的恐惧袭上心头。 生死攸关,他居然连挣扎的勇气都没有,只绷紧了身体,带着些许哭腔,瑟瑟地求饶道:“我、我在敕川县云栖峰一个山洞里找到的。上仙,别杀我!我不是故意的,别杀我……” 青年捻了捻涩滞的书皮儿,眼睑一低,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第三章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白僵平伸着手,半寸长的指甲乌黑发亮,比鹰爪还利。只消勾勾手指,便足以割开层层皮肉,让他血溅当场。 一身安危,就系在对方转念之间,阎小楼真是把肠子都悔青了。 早知道已经有人捷足先登,并且正在给白僵烙骨,另外还有一只白僵护法。他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往里扎啊。 亏得他之前喊了几嗓子,也算给里面的人提了个醒儿。真要冒冒失失地闯进来,估计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直接就被白僵一爪子拍死了。 念及此,阎小楼心都凉了。牙齿被撞得咔嗒咔嗒直响,全身上下止不住的哆嗦。 听了他的解释,青年凝思片刻,轻描淡写的抛出一句:“敕川地处西南,与北疆相去万里。” 这中间路途艰险,没个大几年只怕走不下来。 对方虽然灰头土脸的,看不出多大年纪,但听声音,岁数应该不大。 一个手脚刚刚长开的少年,要跋山涉水,囫囵个儿走过大半个夜狼国,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一句简单的陈述,阎小楼敏锐的觉察到了对方那一份疑心,可这弦外之音,愣是半点也没听出来,一时间无从答对。又怕不说话会再次惹恼他,只好木讷的“嗯”了一声。哪怕根本没这个概念,也狗腿似的表达赞同,信誓旦旦道:“是有一万多里。” 如此回答,虽然与青年真正想听的完全不搭嘎,却让他提了下嘴角,忍俊不禁。 他这么一笑,沉滞的气氛顿时有了几分缓和,没那么剑拔弩张了。 垂着眼,将阎小楼前前后后的反应串在一块儿,青年很快得出结论。 此人处事谨慎,也足够机敏,就是胆魄不足,且疏于世故,不甚精明,所言应该基本属实。如果单凭这半部残卷,在没人教导的情况下就能掌握起尸诀,用起来还挺顺手的,说明他天赋不错,是个可塑之才。 就这么杀了,蛮可惜的,更何况他本人并不嗜杀。 “罢了。” 轻叹一声,青年心念一动,白僵立刻松开手,默默退到远处。 钳制一松,阎小楼当即护住脖子,顺着墙壁软绵绵的滑了下去,拉风箱似的大口大口喘气。 青年负着手,将半部残卷往前一送。 劫后余生,阎小楼比惊弓之鸟也强不到哪去。面对递到眼前的残卷,他皮子一紧,双腿往后一靠,刷地抬起头来。 在对方平静的注视下,他颤颤巍巍的接过《尸典》,甚至不敢多看一眼,立马嚅嗫道:“谢、谢上仙。” “我姓白,白天官。”通过姓名,青年语气稍缓,“你我同为尸道传人,不必拘谨,叫我师兄即可。” 阎小楼眨巴眨巴眼睛,既不敢出言冒犯,又不敢违逆他的意思。犹豫半天,才偷瞄着人家的脸色,声若蚊蝇的叫了声“师兄”。 白天官点头应下,拉近关系的同时,主动询问道:“你一路北上,可有亲眷同行?是要投奔什么人?” “没。”含混一句,阎小楼老老实实道,“我听说北地人烟稀少,连官府都管不到,就逃过来了。” 白天官微不可查的皱了皱眉:“为何要逃?” 后脖颈子掠过丝丝凉气,阎小楼一缩脑袋,怯怯道:“偷盗尸体是大罪,会被枭首示众的。” 哪怕只是心怀不轨,他也要先逃了再说。 说来惊世骇俗的恶行,在白天官这儿,不过是芝麻绿豆的小事,根本入不了眼。 前尘既定,来日方长。 他不无关切道:“北地荒凉,虎狼肆虐,你打算如何安身?” 阎小楼怔了怔,在他看来,只要远离人群,哪儿都一样。于是便带着些许懵懂,小声反问了一句:“不、不能安身吗?” 这下,倒是把白天官问愣了。错愕之后,终于暴露出他真实的目的:“既无去处,与我回尸王谷,如何?” “尸王谷?”将这三个字在嘴里叨咕了一遍,一份小小的期冀悄然升起,他眼巴巴的望着白天官,又是一句反问,“那是什么地方?” 丝丝笑意如春水般层层荡开,白天官弯了弯嘴角:“一个可以让你吃饱穿暖,安心修尸道的地方。” 现实的困境与内心最深切的渴望被一举迎合,阎小楼一下从地上蹦起来,残存的恐惧被彻底抛诸脑后。只瞪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小鸡啄米似的不住点头:“好!好!我去!” 白天官会心一笑,落在其中一具白僵身上的精神控制随即一松。 侍立在侧,短装打扮的白僵目光骤然涣散,一对眼珠由死寂转为浑浊。 “猎户,把青莲灯收起来。” 吩咐一句,白天官朝阎小楼点了下头,带着“龙骑将军”,率先走进甬道。 阎小楼跟在后面,没走两步,扭头又折了回去,一脸新奇的看着那只名叫“猎户”的白僵走到角落,躬身将装有烛火的金属盒扣上,笨手笨脚的掖进怀里。 在它完成任务,转身看过来之前,又一溜儿小跑,先撤了。 由于耽搁了那么一会儿,等到阎小楼蹬着土墙翻出大坑时,月已偏西,白天官都快走出坟地了。 他这边刚甩开膀子,大步追赶,忽然间,鬼使神差般回头看了一眼。 墓碑上写着的,的确是夜狼龙骑将军施公什么什么墓。 阎小楼是识字的,但算不上渊博,“施公”后面那俩字笔画太多,他一个也不认识。 望着远处那只身披甲胄,走路丁零当啷直响的白僵,一丝不忿悄然爬上心头。如果没有白天官…… 如果没有白天官,他压根进不到墓室,再怎么样,白僵也不可能是他的。现在能去到尸王谷,继续修尸道,已经算是万幸了。 想明白这点,原本还有些阴郁的心情霍然开朗,阎小楼乐呵呵地赶了上去。 在此之前,他刚刚挖了半宿的坟,又追着白天官,颠颠儿的跑了一大段路,体力消耗得厉害,逐渐就有点跟不上了。 眼瞅衣袂飘飘、御风而行的白天官越走越远,阎小楼心里正急,忽然发现对方的速度似乎降了下来。等他撵上去,才又快了半分,然后继续拉开距离。 反复几次,阎小楼终于确定白天官不会弃自己于不顾,便放心大胆的放缓脚步,沿着黑水继续北上。 两天后,黄昏。 天边残阳如血,宽阔的水面泛着微澜,波光潋滟。 一片静谧中,阎小楼拖着沉重的步子,艰难的喊了声:“师兄。” 日夜不息,仿佛不知疲倦的青年第一次停下来,转身回望。 两手扶着膝盖,阎小楼狠狠地咽了口唾沫,苦着张小脸,可怜兮兮道:“师兄,我饿了。” 整整两天,他只灌了一肚子河水,是真扛不住了。 阎小楼这么一提,辟谷多年、几乎忘记了饥饿是种什么滋味的白天官顿时觉得,是他这个做师兄的疏忽了,歉疚之情立起,当即吩咐道:“猎户,去找些吃的。” 一提到吃的,双目混沌的白僵立马兴奋起来。左顾右盼之后,猛地抽了下鼻子。 清风拂过,送来一丝难以辨别的臊臭气。 从嗓子眼里冒出一声低沉的吼叫,白僵逆风而动,如猎豹般往远处的密林一扑,很快便没了踪影。 第四章 跟着师兄有肉吃 目送猎户不断远去,直至被幽暗的密林完全吞没,阎小楼舔了舔嘴唇,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极是不舍的收回目光。 等他转过头来,发现白天官早已移步江边,正负着手,默默凝望远方。 残霞映在他脸上,勾出一幅棱角分明的轮廓,整个人自然而然的流露出一派宁静、出尘的气质。连同戳在他身后,一动不动却自带杀气的白僵在内,构建出一方飘忽而独特的小天地,拒人于千里之外。 搭不上话,阎小楼索性往地上一坐,四仰八叉的躺了下来。 赶了两天的路,他已是精疲力竭,才闭上眼睛,脑袋便微微歪向一边,睡熟了。 丝丝晚风送来几许清凉,最后一点霞光消散殆尽。 月将出,天地一片苍茫。 密林深处,一道高大的身影带着风声,以极快的速度冲破晦暗,向江边疾驰而来。 浑浊的气息渐渐逼近,目光凝滞、若有所思的白天官一晃神,平静的眉眼随即笼上一层淡淡的惆怅。 视线黯然一低,他深吸口气,压了压波动的心绪。正要转身,一下就和幕天席地的阎小楼撞了个满眼。 白天官皱了皱眉头,还没来得及出声,阎小楼就像被谁踩了一脚,骨碌一下爬起来。单膝跪地的同时,一只手已经摸上别在腰间的匕首,锐利的目光直接扫了出去。 三十步开外,猎户扛着一头健壮的公鹿,满载而归。 带着热气儿的血腥味飘飘荡荡,一路弥散开来。 认清来人,全身紧绷的阎小楼神色一缓,暗暗松开刀柄,抬手蹭了蹭鼻尖。 敌意来去如风,猎户有些摸不着头脑,匆匆瞥了阎小楼一眼,随即将已经断气的公鹿从肩头甩下来,巴巴的往白天官面前一献。然后张着鲜血淋漓的大嘴,邀功似的低吼了一声,浑浊的双眸生生逼出几分热切的渴望。 行僵偏爱血食,只在捕猎时顺便啃掉的半根鹿脖子,显然并不能满足它的胃口。 这一点,白天官心知肚明,却在猎户无比强烈的期盼中,把注意力放到了阎小楼身上。 在看到少年对满脸是血、面目可憎的白僵全无反应,只一门心思盯着地上的猎物时,不可言明的隐忧便一扫而空。 就冲这胆子,是块修尸道的料。 不过就目前而言,白天官还不打算让他见到白僵更凶残的一面。于是,对猎户的请求不理睬,只随口吩咐道:“生火。” 一番辛苦,竟然连半点犒赏都没有。猎户微微一愣,突然爆出一声愤怒的吼叫。一言不合,居然跟主人亮起了獠牙,咆哮着就往地上扑。 白天官面色一寒,轻哼了一声,背在身后的左手快速结印。 猎户去势极猛,法印未成,它已经“扑通”一声跪趴在地,两只爪子插进公鹿的皮肉,也不论头尾,扯过来就咬。 鲜肉尚未进肚,大张着嘴,涎水噼里啪啦往下掉的猎户突然一僵,紧接着发出一声痛苦的嘶吼。血食也不要了,哐当往后一摔,一边满地打滚,一边胡乱的在身上抓来抓去。 好端端的,猎户突然发起狂来,着实把阎小楼吓得不轻。 在它扑过来的瞬间,他“嗷”地一声窜出去,极是敏捷的躲到白天官身后,只恨不得抱着人家的大腿不撒手。 可惜,他这位便宜师兄实在冷淡了些,不好亲近,他终究没敢放肆。 偷偷瞄了瞄杵在旁边,形如傀儡的“将军”,再看看身前那道镇定自若、不动如山的背影,阎小楼很快便定下心来。 看这架势,一切还在师兄的掌控之中,不用怕。 自我宽慰一番,他耐不住好奇,鬼鬼祟祟的探出头去。 只片刻功夫,猎户就把身上的衣服全挠花了,凄厉的哀嚎一声惨过一声。 “咦——” 看它在那自残,阎小楼竟然觉得自己这身上也泛着疼,浑身上下没一块舒坦的。一不留神,竟发出一声语调上扬的咋舌,皱着眉头别过脸去,然后像只肉虫子似的扭动起来。 行僵分黑、绿、白三等,白僵不过是末流,智力有限,属于记吃不记打的那种,白天官原本也没想把它怎么样。那边,阎小楼又似有不适,便停了烈火焚身诀,算是小惩大诫。 咒法一散,猎户立马安静下来。连个缓冲都没有,就跟没事人儿似的,直接挂着一身碎布条,臊眉耷眼的站起来,当时就老实了。 闹了这么一出,白天官依旧是一脸的云淡风轻,重复道:“生火。” 才被教训一顿,猎户不敢有丝毫迟疑,再度投身密林。 另一边,阎小楼听得是一头雾水。 “生火?” 这大夏天的,用得着烤火吗?尽管一脑门子疑惑,他却没有质疑白天官的决定。反正师兄说什么都是对的,多思无益。 只是猎户这么一去,处理猎物的事就搁下了。 像这种粗活,肯定不能让白天官动手。至于那位“龙骑将军”,烙骨不过两日,尚未与主人建立起足够牢靠的精神联系,见血容易反噬,也指望不上。 这个时候,阎小楼主动挽起袖子,自告奋勇道:“师兄,我去收拾一下。” “嗯。” 得到允准,阎小楼抽出匕首,朝姿态诡异的死鹿靠了上去。 让猎户那么一通折腾,鹿角折了半副,鹿脑袋大角度弯向脊背,脖子上参差不齐的伤口朝外张开,新鲜的骨碴儿清晰可见。 如此血腥的场面,落在阎小楼眼中,却连个水花都没能溅起。 他探身拿住鹿腿,右手轻巧的挽了个刀花,刀尖贴着大腿关节往上一走。 “噗”,锋利的匕首切入皮肉之间,血水顺着刀锋汩汩的往下淌。 阎小楼单膝压上去,双手持刀,自内而外将坚韧的鹿皮割开条口子,然后整张扒开。 紧实的后臀肉暴露在空气中,在如霜般的月光下,泛起一层细腻的蜡光。 他上去“啪啪”两下,找到肉最厚的位置,利落的割下一大块。然后侧身往前一递,问道:“师兄,你吃吗?” 看着血糊糊的鹿肉,白天官隐隐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头。然而阎小楼神色如常,也说不上有什么不妥之处。 没多想,白天官很自然的摇了摇头,回绝了。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却让他始料不及。 就见一心表现的少年稍显悻然的垂下眼,暗自郁闷了一会儿,随即把鹿肉塞进嘴里,硬是撕咬下一块后,大力咀嚼起来。 浓郁的血腥味在唇齿间散开,略有些膻,嚼劲十足。 将生肉混着鲜血一并咽下去,口腹之欲稍解,阎小楼眯起眼睛,美得直冒泡。 就在他一脸餍足,低头去咬第二口的时候,耳边忽然传来一声严厉的叱问。 “你在干什么?” 第五章 少年不识人间事 一声呵斥,吓得阎小楼不敢再动。只慌张的抬起眼,像只受了惊的兔子,茫然无措的看着白天官。 他在干什么,不言自明。就算心急了点儿,吃相不怎么好看,也犯不着为此大动肝火吧? 阎小楼一脸懵懂,缩头缩脚往那一蹲,看着比谁都无辜,倒叫白天官说也不是,骂也不是,一时间眉峰紧锁,颇有些束手无策。 僵持片刻,肚子“咕噜咕噜”跟打鼓似的,闹腾得更欢了。胃里一抽一抽的,绞着劲儿的疼。 阎小楼忍了半天,没忍住,只好白着脸,低低的叫唤了一声:“师兄,我饿——” 话一出口,音儿都颤了,仿佛有说不完的委屈、道不尽的哀怨,听得人揪心不已。 白天官眼神一软,眉宇间透出些许恻隐。 可再怎么样,也不能放任他茹毛饮血不是?左右为难间,就瞧见猎户抱着一捆干柴,跟逛园子似的,还在那溜溜达达的瞎磨蹭,一股邪火“腾”地就起来了。 白僵智力有限,察言观色的事做不来,唯独对自家主子的情绪变化极为敏感。都不用看,就知道白天官正压着火呢,随时可能翻脸。 刚被整治过一回,烈火焚身的滋味还烙在骨头里,它可没那个胆子再去触他的霉头。立马一路狂奔,以最快的速度架起火堆。 猎户在那紧着忙活,阎小楼却连看都不看一眼,就直勾勾的盯着手上那块鲜肉,俩眼珠子都快冒出来了。 几经挣扎,饿慌了神的少年埋下头去,偷偷摸摸的把食物往嘴边送。 还没得逞,他就觉得头皮一炸,一阵恶寒顺着后脊梁往上窜,当即就被钉在原地。 一口气哽在心口,肌肉绷到极限,阎小楼就那么张着嘴,无比僵硬的抬起头。 两步之外,白天官正斜眼睨着他,眉头似皱非皱,眼神微冷。 看得出,是真动气了。 阎小楼一贯胆小,哪禁得住这个?自欺欺人的干嚼了一口空气,抬起的双手又慢慢放了下去。 对于他的小动作,白天官并没有多说什么,俯身拽起鹿角,单手就往江边拖。 “师兄?!” 看这架势,阎小楼还以为他要把猎物扔掉,猛地往起一站,当时就急了。 白天官没搭理他,自顾自将死鹿拖到江边,信手一翻,也不知打哪变出一把刀子、一口带着提梁的圆肚大黑锅,亲自操刀割取鹿肉。 阎小楼蒙了老半天,直至看到不食人间烟火的师兄将大小适中的肉块洗去血水,码进大锅,这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师兄非要生火,大概就是想炖肉来着,没要饿着他。 仔细想想,师兄的性子虽然冷淡了些,却并非严苛之人。也就是盘问他那会儿凶了一点,以后一直挺照顾他的,哪能说翻脸就翻脸? 笑嘻嘻的凑上前,阎小楼本来想跟白天官说,不用那么麻烦了,他这么吃就挺好的。可话到嘴边,竟然变成了刻意的讨好:“师兄,我来吧。” 白天官侧头看了他一眼,就着江水净了净手,起身站到一旁。 切肉而已,是个人就能干,他没什么不放心的。 一口气卸了半边后臀肉,连汤带水盛了满满一锅。阎小楼跟在白天官身后,在他的示意下,把提梁往猎户手上一勾,直接架到火上。然后便弯下腰,双手撑着膝盖,一心盼望着早点填饱肚子。 火舌渐渐窜高,大量气泡贴着锅沿往上涌,迷蒙的水汽随风聚散。 一大锅炖肉刚开始响边儿,阎小楼便伸手一指,急切道:“师兄,水开了!” 能吃了吗? 抬头看了他一眼,少年目光单纯,心思全写在了脸上,白天官挺不忍心的。 避开阎小楼的视线,他大袖一扫,往锅里洒了一把细小的白色颗粒。 阎小楼愣了一下,疑惑道:“这是什么?” “盐!” 开门七件事,他是知道的,并不需要师兄多解释什么。 白天官却就着这个话题,反问道:“没做过饭?” 阎小楼努了努嘴,摇头道:“没有。” 拨弄了两下柴火,白天官仔细打量了一眼邋里邋遢、看上去与乞丐无异的少年,暗暗皱眉的同时,语气如常的来了一句:“你之前都是怎么过的?” “嗯?” 一心盯着泛白的肉块,恨不得现在就大快朵颐的少年抬起头,神情很是茫然。 阎小楼有些摸不着头脑,白天官只好把问题问得更直白一点:“住在哪,吃什么?” 这回,他听明白了。 对于绝大多数时间都离群索居、独来独往的阎小楼来说,聊天,还是很有吸引力的。于是,他直起腰版,露出一口洁白的小牙,很开心的笑了起来:“也没住在哪,有块地方就能对付一宿。山鸡、野兔、地鼠,什么都吃。实在找不到食物,也会偷……” 只吐了半个音,满面笑容忽然一敛。阎小楼局促不安的闭上嘴,脑袋瓜往下一低,连目光都无处安放。 不管怎么说,偷东西,总不是什么光彩的事。白天官无意给他难堪,话锋就此一转:“你家人呢?” 阎小楼原本只是有些窘迫,不想被白天官看不起,一听这话,心口却堵得发慌。也不知怎么,突然间就没有了食欲,胃里胀得很。 “我娘一直不怎么管我,几年前就失散了。” “你爹呢?” 碾了碾脚下的沙石,他垂眼道:“我没有爹。” 阎小楼语气平静,听不出太多的情绪,气氛却变得沉重起来。 话题到此为止,白天官没有探究这背后究竟有些怎样的辛酸,阎小楼也不知道该和师兄聊些什么。一时间,就只剩干柴“噼里啪啦”的爆裂声。 汤水滚过几滚,不加点缀的肉香完全溢出。 白天官翻手取出一只海碗,用木勺舀了几大块肉,连同筷子一起递给阎小楼。 捧着热气腾腾的描花海碗,阎小楼讷讷道:“师兄,你怎么什么都有?” 锅碗瓢盆,这玩意儿有随身带着的吗?他的乾坤袋也太富余了吧? 像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白天官眼睑一低,嘴角勾起一抹温和的笑意:“以前总背着师父外出打猎来着,抓到什么当时就炖了,这些东西也就一直留了下来。” 阎小楼满眼惊奇的看着他,实在想象不到性子淡成这样的师兄,背着师父偷吃东西,会是怎样一种画面。还有就是,他师父也太缺德了吧?饭都不给吃饱! 带过一句,白天官低声道:“快吃吧。” “嗯!” 重重的点了下头,阎小楼一手端着碗,一手夹着筷子。真要下嘴之时,脸色却微微发苦,郁闷不已。 打他出生那天起,就没用过筷子。摆弄半天,两根小棍就是不停地打架。 偷偷瞄了眼白天官,他侧过身,用身体挡住师兄的视线,随即将筷子并在一块儿,直接往肉里一扎,串着吃。 煮熟的肉十分软嫩,就是没什么滋味。 盛了一碗又一碗,就在阎小楼第七次去拿木勺的时候,白天官终于看不下去了。按下他的手,不无忧心道:“别吃太多。” 摸了摸圆滚滚的肚皮,阎小楼也没再坚持。 收拾好碗筷,顺便吩咐猎户,把残缺不全的死鹿扔远一点。白天官临时决定,休息一晚,明早再赶路。 阎小楼也不挑,随便往地上一躺,躺下就着。 他倒是好养活! 白天官提了提嘴角,笑意还未散开,突然又觉得有些心疼。 翻出外衣给少年盖上,一声叹息轻轻转过。 第六章 这个娃娃有点凶 沿着黑水溯流而上,原本平缓的地势渐趋陡峭,并最终被一道耸立的峡谷挡住去路。 一行两人,外加两只白僵,就此投入连绵不断的大山,一走又是十几天。 日升日落,日落日升。 某天晌午,林间一块平整的空地上,阎小楼忍着刺耳的蝉鸣,拿着一截小棍,十分手欠的在将军身上戳来戳去。 这位生前就被尊为将军的武人,死后,依旧被白天官赋予“将军”之名。 在烙骨整一个月,残魂初定之际。蒙在眼前的墨色慢慢褪去,天罗地网般的禁锢终于张开条口子,容它以那双黑白不明、污浊不堪的眸子,重新审视这个世界。 “僵”这种东西,之所以不会像绝大多数尸身那样烂掉、臭掉,是因为在人死之时,三魂是飞了,七魄却没散干净。 通常而言,一具尸身能承载的压力有限,没有三魂主导,最多只能留住一魄。如果碰巧赶上某种特殊的情形,魄就能取代魂,主行动,这就是所谓的“起尸”。 这之后,若有幸步入大道,历一劫必生一魄。运气好的话,或许还能在七魄不全的情况下提前生魂。 但凡熬过九九天劫,必是三魂七魄俱在,与活人无异。 作为下三僵中的最末等,白僵历元劫而兼两魄,没有生前的记忆,不能口吐人言,性情相对比较极端。 拿猎户来说,平时好好的,就是不能见血。一见血就跟脱缰的野马似的,不定怎么疯呢。 将军就不一样了,虽然也爱血食,却十分克制,没跟白天官叫过板。 围着将军逗弄半天,可无论是戳耳朵还是掀衣服,它始终目视前方,没有丁点反应,简直比木头还木头,无趣极了。 阎小楼嘴角一撇,气得直想踹人。可又怕真的惹恼了它,将军会像猎户那样,突然扑过来咬他一口。 这要是不幸言中,不说别的,就是吓也能把他吓个半死。 阎小楼到底还是胆怯的,心思转了两转,没敢动手。 扔掉木棍,他长长的伸了个懒腰,望着头顶遮天蔽日、极尽繁盛的高大林木,近乎自言自语道:“师兄,尸王谷这个名字是怎么来的?是不是真的有尸王住在里面?” 朝夕相处一个多月,白天官虽然话不多,倒是断断续续跟他提过一些师门的事。 比方说,他知道尸王谷的掌门姓白、名铁成,是尸王谷第十一代弟子,白天官的师父。 再比方说,他知道白天官有一个叫徐清风的师叔,上面还有两个师兄,下面有十几个师弟。 顺利的话,他会被徐清风收入门下,排行第一十七。 将阎小楼的话听在耳中,坐在一截倒伏的树干上,顶着俩黑眼圈的青年暗自一笑,慢条斯理道:“先祖开山立派时,是有一位尸王……” 一句话还没说完,柔和的声线便戛然而止。白天官脸色一凝,忽然扭过头去。 兀自望天的阎小楼侧了侧头,顺着他的视线,将目光投向西北方。 山高林密,他并没有看见什么,却莫名感到些许不安。 就在此时,白天官霍然起身,快步走到他身边。单手揽住他肩膀,顺势往怀里一带。 “师兄?” 一声惊呼被压在舌底,阎小楼只觉得身子一飘,有种忽然踩空的感觉,吓得他一把搂住白天官。 不容他多想,耳边猛不丁掀起一阵呼啸的风声,眼前花白一片,全是飞速倒退的残影。 只看了一眼,阎小楼就被晃得头晕脑胀,当即紧闭双眼,死死抓着白天官,任由师兄带着自己急速穿行。 心脏噗通噗通跳了几十下,那种五脏六腑都被挤压的感觉骤然消失,一股巨大的惯性却推着他继续往前扑。 阎小楼闷哼一声,两脚发软。正要往下跪,白天官忽然揪住他衣领,一下将人捞了起来。 阎小楼往后一仰,晕头转向间,就听见白僵那种似人非人、似兽非兽的低吼迭起。周围有股很浓的血腥味,气息极度混乱。 深吸口气,他晃了晃脑袋,努力对上焦距,随即循着叫声,眯眼看了过去。 茂盛的灌木丛中,两只白僵正在掐架。 你来我往中,拳脚齐飞,荤素不忌,时不时再呲着一口尖牙啃上两嘴,简单粗暴到令人发指。 两只白僵旁边,一只野山羊倒在地上,脖子下面虽然有一大滩血,胸膛却微微起伏,还没死透。 扫了一眼滚在一起的白僵,白天官抬起头,看向旁边一棵高大的白桦。 层层苍翠间,一个身着绯色彩衣的小娃娃正坐在枝杈上。一手扶着树干,一手挥舞着小拳头,十分好斗的喊:“揍它,打它脑袋!对,就打它脑袋!” 在旁边好一阵摇旗呐喊,那个粉雕玉琢,看着十分讨人喜欢的娃娃突然移开目光,与白天官隔空相望。 “猎户!” 白天官轻唤一声,原本极其笨拙的猎户猛地一缩肩膀,如泥鳅般从对方的钳住下滑了出去,瞬间摆脱战局。 另一只白僵侧躺在地上,匆忙间探手一抓,却连对方的衣角都没沾到。 愤怒的发出一声低吼,它正要起身追上去,继续厮打,一道稚嫩的童音忽然传来:“樵夫,等等。” 迈出去的步子生生顿住,樵夫一扭头,刚好撞上白天官。似乎迟疑了一下,它突然指着白天官,又蹦又跳,嗷呜嗷呜的吼叫起来。 “别吵!”轻叱一声,看上去只有六七岁的小娃娃伸出胖乎乎的指头,指了指猎户。随即将圆圆的下巴往上一抬,颇为轻蔑道,“那个白僵是你的?” 笑意爬上眼角,白天官神色温和,应道:“是。” “你的白僵你怎么不看好了?居然敢在我的地盘跟我抢东西。你知道这是哪吗?谁让你在这儿撒野的?” 别看娃娃年岁不大,嘴皮子却相当利索。踩着粗壮的树杈往起一站,气势汹汹的掐着腰,劈头盖脸就是一通质问。 这娃娃也忒凶了! 阎小楼扒着白天官的衣服,小心翼翼的往后缩了缩。 能使役白僵的狠角色,他可惹不起。 没说两句,落在后面的将军也赶了上来。 白僵的特征实在太明显,白天官又没藏着掖着。将军刚刚走出密林,就把娃娃给镇住了。 不过,他到底不是阎小楼。哪怕情势不利于自己,嘴上也坚决不服软,恶狠狠道:“你给我等着!” “樵夫,我们回去!” 听到呼唤,樵夫助跑几步,猛地往上一窜,一把将娃娃抱着怀里,护着他就往前冲。 白天官轻笑道:“何必麻烦,我随你去就是。” 话音刚落,猎户和将军同时发动,一左一右跟了上去。 一对二,樵夫完全没有胜算。 回头看看若即若离,随时可能追上来的白僵,娃娃心里着急,再三命令樵夫快一点、再快一点。 三只白僵脚下带风,很快便没了踪影。白天官却还是笑吟吟的,满眼的欢喜藏都藏不住,不像要和一个娃娃计较的意思。 阎小楼心中纳闷,试探道:“师兄,你认识他?” 白天官笑而不语,胳膊往后一抬,回手将人圈住,踏风而行。 第七章 有人欢喜有人愁 “师父,救命——” 风风火火闯出山林,经由狭窄、曲折的入口一头扎进幽谷,娃娃憋得小脸通红,喉咙都快喊破了,仿佛真的危在旦夕。 一声求救传遍山谷,坐北朝南,依次向内推进的二十几间屋舍中,突然爆出“嘭”的一声巨响。 一个比常人高出大半个头,健壮如熊的男子踹开门,梗着脖子一抬胸脯,开口就带着三分火气,瓮声瓮气道:“小年,怎么了?” 一路逃命,可算见着亲人了。季嵩年挣开樵夫,蹬着一双小短腿,猛地向他扑去。 屠蛮一弯腰,将胖嘟嘟的娃娃抱在怀里,蒲扇大的巴掌极是温柔的帮他拭去泪花,一脸心疼道:“跟师兄说,怎么了?” 季嵩年一扁嘴,单手勾着他脖子,愤然道:“有人抢我的东西,还追我!”小脸往他颈间一埋,哭闹道,“师兄,师兄——,他们都欺负我,你要给我做主。” 轻轻的在他后背拍了两下,屠蛮满眼宠溺,连声道:“好好好,师兄给你做主。” 正说着,一个身着青衫,五官俊秀的青年走过来,先是看了眼哭闹不止的季嵩年,然后抬起头,颇为无奈的与屠蛮来了一个对视。 这个小师弟,他心里清楚得很,仗着师父的宠爱,没事就领着樵夫漫山地晃。只有他欺负人,谁能欺负得了他? 樵夫的衣服是被划出几道口子,有打斗的痕迹,但绝算不上严重,否则师伯也不可能坐视不理。 由此看来,小家伙的话,只怕水分大得很。 贾登科是个软脾气,屠蛮就没那么好说话了。将季嵩年往老十手里一交,他冷哼一声,目光凶狠,满脸横肉直颤:“我倒要看看,谁敢欺负我小师弟?!” 晃着膀子,屠蛮大步流星走到前面,如小山般挡在谷口,手腕微微一转,一张暗黄的符纸已然夹在两指之间。 没让他等太久,白天官便负着手,缓步走了进来。 刚刚止住哭声的季嵩年扬手一指,气得直跳脚:“就是他!就是他追我!” 而此时,不管是屠蛮还是贾登科,亦或是陆陆续续出门查看的其他人,望着那张带着微笑、无比熟悉的面容,一时竟都呆住了。 细长的符纸沙沙乱飞,白天官低眉看了一眼,以调侃的语调,轻声道:“引雷符?” 嗬!这个见面礼,很别致。 “啊?” 屠蛮脑子慢,一时没转过弯来,低头一瞅,手指忽的一松。 符纸飞走的瞬间,面露凶相,眉眼却透着傻气的男人突然有了一丝明悟,随即从心底涌出一阵狂喜。 抿着唇,屠蛮踏着沉重的步伐往前一迎,结结实实的给了白天官一个熊抱。 挺大个男人,居然也带着浓重的鼻音,喊了声:“三师兄!” 久别重逢,一股暖流满溢心田。白天官想笑,嘴里却莫名有些发苦,双唇最终抿成薄薄的一线,回手抱住屠蛮。 一声“三师兄”,喊傻了季嵩年,却把其他人都招了过去。 贾登科本来也想近前的,季嵩年却搂着他的脖子,死活不肯。拗不过这个霸道的小师弟,他就只能远远的站着。 看着一涌而来的人群,跟在白天官身后的阎小楼脸色一白,不自觉的退了几步。 跟他娘失散那会儿,阎小楼才十一,啥啥也不懂。因为没有经验,手比脚还笨,就连一只兔子都没抓到过。饿得狠了,他就会趁着天黑,去有人的地方偷。 这要是一回两回,兴许还能躲过去,次数一多难免就有失手的时候。 每每被揪住,总逃不过一顿好打,有时候甚至是一群人揍他一个。 渐渐的,阎小楼就对人产生了极大的恐惧。 在此之前,他已经有两年没跟别人有过近距离接触了。十来个人突然围上来,虽然不是冲他来的,一些不好的记忆还是如潮水般翻上心头,津津冷汗顺着额角往下淌。 白天官这一众师兄弟中,的确有人注意到了他,但也只是随便扫了两眼,没有过多在意。 “吵什么?!” 喧喧嚷嚷间,一声低喝忽然炸响。热闹的人群立时噤声,齐刷刷的转过头去。 山谷深处,一位须发斑白,不苟言笑的中年人站在屋檐下,表情严肃的叱问了一句。 屠蛮上前一步,激动的心绪依旧难以平复,兴冲冲道:“师伯,三师兄回来了。” 白铁成微微一愣,背在身后的右手暗暗成拳,脸上却没什么明显的波动。 白天官分开众人,快步走到他面前,“噗通”往下一跪,轻声道:“师父,我回来了。” 这一声轻柔、和缓,却饱含感情。师徒俩的鼻子都有些发酸,眼眶微微泛红。 见师兄没有动作,面容清瘦、一身仙风道骨的徐清风赶忙托了白天官一把,笑眯眯道:“起来起来。” “谢师叔。” 把礼数做足,白天官顺着他的力量站起身来,垂手侍立人前。 白铁成端着师父的架子,耷拉着眼皮,略显冷淡道:“你离山七载,可有收获?” “回师父的话,有。” 这么说着,原本被刻意落在后面的两只白僵,带着风就窜了上来,朝白铁成行了个大礼,嘴里乱七八糟地吼着些什么。 一举收服两只白僵,就是他这个当师父的,都没有那么大的本事。从内心来说,白铁成欢喜得不得了。明面上,却只是轻描淡写的点了点头:“还算不错。” 白天官小幅度牵起嘴角,心下十分受用。 他师父一贯严厉,能说出“不错”二字,已经很是难得了。 “师兄,进去说。” 白天官好不容易回来的,站在门口算怎么回事? 在徐清风的提醒下,白铁成深深的看了他一眼,转身走进正厅。 “师父!” 眼瞅着师父就要把他们给忘了,屠蛮赶紧喊了一声。 徐清风转过身,目光扫过自己那帮不成器的弟子,饶是光风霁月如他,也感到好一阵儿的失落。 他门下,能和白天官平分秋色的,大概也就只有南城…… 暗暗叹息一声,徐清风倒也没跟他们甩脸子,淡淡道:“你们也来。” 这下,季嵩年想靠边都不行了。 从贾登科怀里跳下来,他顶着一张红扑扑的小脸,也不知道是跟着他们进去好呢,还是装作没听见得好。 那边,人一下全走没了,阎小楼靠在谷口,更是不知所措。 一大一小,就这么不尴不尬的被晾在了一边。 好在白天官记性不错,已经进屋了,又一脚跨出门,招呼阎小楼过来,然后似笑非笑的看了眼季嵩年。 第八章 这就难看了 背靠石壁,丝丝凉意侵入机理。 还没怎么样呢,阎小楼自己先乱了方寸。不仅手脚发冷、冒虚汗,更心生退意。 犹犹豫豫间,白天官一声召唤,一下就将他的魂儿拉了回来。 深吸口气,阎小楼盯着脚尖,埋头紧走,嘴里一个劲的念叨:“没事儿、没事儿,他们都是明理之人,不会随便打人的,师兄会护着我的,不会有事的……” 靠着一套车轱辘话,成功说服自己的少年定了定心。 刚一抬头,目光不经意间那么一带,忽然发现,打右边数第一间茅屋前,一个干瘦、黢黑的小老头正蹲在门口,吧嗒吧嗒抽着旱烟。 见他看过来,居然还放下烟枪,咧开大嘴呵呵一笑。 老人家牙口不好,又常年叼着旱烟,本就参差不齐的牙齿黑乎乎一片,再配上那一脸和干尸不相伯仲,松松垮垮的褶子。哪怕笑得再灿烂,这仪态、这长相,也只会令人生厌。 阎小楼拧着眉头,火烧屁股似的从他面前绕了过去。 少年衣衫褴褛,整日里邋里邋遢,混得跟乞丐似的,以貌取人的毛病,真没有。他只是觉得那个老头身上,有股子说不上来的东西,本能的想要远离他。 心一慌,他步子更快,稍不留神,险些和一个病怏怏的男人撞在一起。 匆忙间,阎小楼往后一撤,让出大门。 身板单薄,仿佛一阵风就能掀翻的男人慢慢转过头,麻木的看了他一眼,然后朝白天官低了低头,漠然道:“三师兄。” 眉峰一紧,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白天官搀了他一把,刻意压低了声线:“身子还不见好?” 嗤笑一声,男子连眼珠都没动一下,声音更是毫无起伏:“我这把身子,早废了。” 一句本该带着怨气、不甘的话,硬生生让他说得平淡如水,真正是哀莫大于心死。 白天官目光一凝,心口像是被什么扎了一下,隐隐泛着疼。没有用那些无关痛痒、纯粹安慰人的说辞糊弄人,白天官只是十分小心的扶着他往屋里走。 一见林三三,平日里总是拉着张老脸,看谁都不顺眼的白铁成难得露出几分慈和:“老五也来了?坐!” “谢师伯。” 安置好林三三,一抬头,没看见阎小楼,白天官轻叹口气,亲自把人薅了进来。 迈过门槛,阎小楼怯怯的抬起眼,往屋里扫了一眼。 这是间正厅,长宽不过一丈,对面摆着一对靠椅,下手边列有四张圆凳。 白铁成、徐清风居首位,其中一张圆凳被那个病怏怏的男人占着,其他人就那么三三两两站在旁边。由于地方逼仄,一眼看去,只觉得密密麻麻全是人。 根本不敢瞧仔细了,阎小楼揪着衣角,像个小媳妇似的,紧张的埋下头去,连口大气儿都不敢喘。 将人上上下下打量一遍,徐清风看着白天官,明知故问道:“这是……?” “他叫阎小楼,是我在路上遇见的,特地带回来给师叔瞧瞧。” 徐清风点头一笑,目光落在阎小楼身上:“近前来。” 和煦如风的声音飘过耳畔,阎小楼听是听见了,但因为一直垂眼看着鞋面,根本不知道徐清风这话是对自己说的。又因为紧张到不行,更是不敢乱动。 徐清风皱了皱眉,俩眼皮上下一翻,这人是聋还是傻? 关键时刻,还是白天官向着他,抬手拍了拍他肩膀,低声安慰道:“别怕。” 一颗心都快提到了嗓子眼,阎小楼牙疼似的哼哼了一声,算是应下了。 徐清风暗暗一笑,打趣道:“你这孩子,我又不会吃人,近前来。” “是——” 往前蹭了几步,阎小楼就觉得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他身上,是越走越心惊,是越走越害怕。两条宽松的裤腿就在那抖啊抖啊抖,抖个不停。 徐清风也不想吓着他,很耐心、很温和的表示:“莫怕!” 常言道:“事不过三”。他要是再噤若寒蝉,未免太不识趣,只怕更会惹人烦厌。 提起口气,阎小楼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虽然全身紧绷,但总算不哆嗦了。 对于他的表现,徐清风还算比较满意:“抬起头来。” “是。” 阎小楼目光一抬,照他的话做了。 两道目光碰到一起,本来没怎么上心的徐清风倒是颇感意外。 这少年虽然畏畏缩缩的,上不得台面,那双眼睛却灵光内敛,出挑得很。 笑意更深了两分,徐清风问道:“多大了?” 阎小楼赶忙一垂眼:“十七。” “可有修为?” “有。”想了想,他立马又补了一句,“先天境小成。” 十七岁,先天境小成,也还可以,起码比不争气的老十强多了。 与白天官交换了一下眼神,徐清风很相信自己这个师侄的能力,也就没有询问更多,直截了当道:“你可愿意拜入我门下?” 别说阎小楼自带修为,就算白天官真领了个棒槌回来,他也不会将人拒之门外。反正一只羊是赶,两只羊也是放,无非就是多双筷子的事儿,没啥大不了的。 徐清风不过是顺水推舟,阎小楼却当真了。 眨巴眨巴眼睛,他扑通一跪,张嘴就喊“师父”。 徐清风一下就乐了,起身将人带起来,顺手帮他扫了扫身上的灰,数落道:“你这孩子,猴急什么?” 阎小楼也实在,小声嘟囔了一句:“我怕师父反悔。” 得,这一口一个师父叫的,他算是赖不掉了,十几年都没收过弟子的徐清风被他哄得心花怒放。 当然,规矩还是要有的。 徐清风微微板起脸,不轻不重的骂了一句:“胡说什么?” 阎小楼虽然不谙世事,但观感敏锐,知道他根本没生气。加上喊了一声“师父”,在他心中,已经将徐清风和白天官列到一块儿了。 亲近一多,恐惧自然少了几分,于是,只“嘿嘿”笑了两声。 暗暗算了算日子,徐清风一回头,询问道:“下月初六收小楼入门,师兄以为如何?” 尸王谷一向人丁单薄,多口人也是好事,白铁成自然满口答应:“好!就下月初六吧。” 听到这,在外逡巡良久的季嵩年坐不住了。扶着门框往前一站,喊了声:“师父。” 对于自己这个小弟子,白铁成是打心眼里疼惜,一向不甚严厉。表情一柔,他朝季嵩年招了招手:“小年,过来,跟你师兄打个招呼。” 季嵩年很乖巧的跑过去,两只小手扣在一起,朝白天官深深一揖,脆生生道:“见过师兄!” 这孩子唇红齿白,看着就讨喜。哪怕之前有过一点误会,也让人记恨不起来。 白天官本就不是小肚鸡肠之人,季嵩年与他见礼,自然不会慢待了他。单手一托,轻笑道:“师弟不必多礼。” “多谢师兄。” 起身的时候,季嵩年微微歪过头,从下往上扫了眼阎小楼。 很快,老幺的位置就会易主,师父、师兄的宠爱会不会也跟着跑了? 哼,想跟他争宠,门都没有! 明明一张小嘴都快撅到天上去了,可一直起身子,小家伙脸上又只剩甜甜的笑了。 满眼慈爱的看着季嵩年,白铁成也没多想,随口便道:“小年是三年前入门的,如今已是先天境小成。” 此言一出,顿时就是一片静默,各种参着同情的目光纷纷投向阎小楼。 季嵩年天资卓越,在场之人,少有出其右者,白铁成是真喜爱他。 说这个,本意也只是想跟自己徒弟表表情况,完全没有攀比、炫耀的意思。可如此一来,无异于给了阎小楼一个大大的难堪。 人情世故的事,阎小楼不太懂,并不觉得白铁成的话跟他有关。倒是诸位师兄的目光,闹得他有些不安宁,连忙低下头去,无端又拘谨了两分。 而在徐清风看来,就算阎小楼胆子小,就算他敢怒也绝对不敢言,也犯不着这么刺激他吧? 无可奈何的看了眼白铁成,他赶忙话题岔开,问起白天官这些年在外的经历。 第九章 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白天官入世七载,从北境到南疆,足迹遍布中原。 这期间,救过人、也杀过人,既与人结缘、也与人结怨,为猎尸,挖坟掘墓不下百次。 几经辗转,最终在一处无名山涧中,捡到了坠崖而死的猎户,并成功为其烙骨,然后就是漫长而艰辛的炼化。 由于跌落山崖,猎户全身多处骨折,脏器损伤严重,算是先天不足。等到它祛除尸气,先天境小成,已经是两年后的事了。 待元劫一过,猎户顺利化僵,一番试炼便告终结,天涯游子就此回转。 白天官轻声细语,将过往经历一一道来。说着说着,日已西沉,屋里一片昏暗,连彼此的模样都看不太清了。 沉默良久,白铁成长长的出了口气:“不早了,都散了吧。” 沉浸其中的众人纷纷回神儿,原本沉闷的气氛陡然回暖,在此起彼伏的告退声中,三三两两的往外走。 猫在角落的阎小楼也跟着站起来,刚挪了两步,又一脸忧虑地叫了声“师兄”。 留在原地的白天官转过身,不由得轻叹了一声。 差点把他给忘了。 白天官还没开口,已经起身的徐清风往门口扫一眼,招呼道:“老十!” 落在后面的贾登科扭过头,从善如流的转了回去,恭谨道:“师父。” “嗯。”爱答不理的应了一声,徐清风掉过脸,对阎小楼就是满面和煦,柔声道,“他是你十师兄,贾登科。” 阎小楼学着季嵩年的样子,大礼往下一拜,老老实实的叫了声:“十师兄。” 贾登科赶紧托了他一把,没让阎小楼一揖到底。正要打声招呼,徐清风已经先开了口,十分冷淡道:“你带着小楼,给他找个住处。” 十几年了,贾登科早就习惯了师父的冷待,这会儿也没往心里去。依旧面带微笑,道了声“是”。 等弟子们都走的差不多了,徐清风把季嵩年也带了出来,只留下白天官,让他跟师父叙叙话。 跨出大门,阎小楼目光一低,不禁生出几分感慨。 同样在外漂泊,他师兄那日子过得,可真是精彩极了。 阎小楼暗暗将自己过去这几年梳理了一遍,突然发现,他除了东躲西藏,根本没有能称之为“经历”的经历。 不知怎么,他就是觉得很不开心。 见阎小楼埋着头,不顾不管,只知道一个劲的往前走。贾登科赶紧追上去,伸手在他肩头拍了一下,好笑道:“想什么呢?” 突如其来的一巴掌,吓得阎小楼打了个激灵,猛地跳开半步。 贾登科没想到他反应那么大,惹祸的手往后一背,讪讪的笑了笑,不太好意思道:“吓着你了?” 抬着头,阎小楼第一次仔细打量起对方。 他这位十师兄,五官俊秀、温文尔雅,就是不再年轻,两边眼角甚至已经有了细小的皱纹,看上去至少要比白天官年长十岁。 两人相向而立,正在那儿大眼瞪小眼,旁边突然有人喊了一声:“吃饭!” 阎小楼循声而望,赫然发现,不知不觉间,自己竟然走到了靠近谷口的地方。中午见到的那个老头正站在门前,笑呵呵的朝他们挥手。 贾登科一偏头,扬声道:“就来。”收回目光,他扬手往左右一点,“这几间房都空着,想住哪,自己挑。” 指了指离最右边那间茅屋最远的房子,阎小楼偷偷瞄了眼那个干瘪的老头,低声道:“师兄,他是谁啊?” 顺着他的视线回头看了一眼,贾登科一边往前走,一边随口道:“他是老伯,做饭的。” 推开房门,一丝凉气扑面而来。 贾登科从怀里取出一方小巧的金属盒,挑开卡扣后,一点烛火“噗”地亮了起来。 这里虽然长久不住人,但偶尔也会打扫一下,屋里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异味或是潮气。就是小了点,也空了点,除了一张小方桌,什么都没有。 将青莲灯放到桌上,贾登科挑开布帘,往内室扫了一眼。 内室和外间一样,只在靠墙的地方摆了张木板床,一应用品全无。 “现在先这样,等吃完饭,我再给你找床被子。”回过头来,贾登科笑着表示,“这地方挺简陋的,你先将就几天,想添置什么就跟我说,我帮你置办。” 阎小楼贴着墙根,拘谨道:“不、不用了。” “入了尸王谷,咱们就是一家人,用不着跟我客气,想要什么就说。” 阎小楼仔细想了想,确实不知道该开口要些什么。 他不提,贾登科也不强求,只说了一声有事随时找他。之后突然退开一步,紧接着就皱着眉头,在他身上扫了扫去。 阎小楼让他看得喉咙发紧,低着头,胡乱在身上瞄了几眼:“怎、怎么了?” “你这身衣服,多久没洗了?” “嗯?” 这怎么个话儿说的? 阎小楼还没反应过来,就见贾登科单手结印,嘴里快速念叨了一句什么,说了声“去”。随即,一道白光就打了过来。 阎小楼下意识想躲,却没躲开,就觉得天灵盖麻了一下。然后,丝丝寒意就顺着身体往下走。没有多舒服,但也算不上难受。 前后不过几息,白光便彻底消失。 再看时,阎小楼那身灰黑色的短衣已经露出本来的颜色。 他试着动了动,身上一下轻快了许多,眼中顿时多了几分崇拜:“师兄,这是什么?” “净尘咒,小把戏而已。” 笑着回答一句,贾登科看着阎小楼那一身露着白边、破破烂烂的衣裳,撇着嘴,还是不太满意。 “你这身也该换换了。”想了想,他从乾坤袋里翻出一叠旧衣服,顺势往前一递,“这是我以前的衣服,没穿过几回,你先套着。过两天去到县里,再帮你做身好的。” 阎小楼愣了愣,这种事无巨细的关心,是他从未感受过的,一时间竟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少年埋着头,一副要哭的样儿,贾登科也真是受不了。把衣服往他手里一塞,顺势在阎小楼后背推了一把,催促道:“去,上里屋换上。” 阎小楼让他推了个趔趄,好悬没摔着,心里却莫名觉得暖洋洋的,浑身上下都透着舒坦。 片刻后,阎小楼穿着一身干净、清爽的青衫,扭扭捏捏的走了出来。一双手在身上捋了又捋,恨不得展平每一分褶皱。 贾登科一收下巴,以品评的目光看了他两眼。 别说,这套衣服穿在他身上,大小还挺合适的,就是那一头“杂草”难看了点。 招呼阎小楼坐下,贾登科取出梳子,帮他将打结的头发理开,整整齐齐的梳了个发髻,又配了条月白色的发带。 这么一打扮,少年便带上了几分书卷气,看着乖巧得很。 满意的点了点头,贾登科心情大好:“走,去吃饭。” 第十章 彼之砒霜,吾之蜜糖 一只脚刚要往出迈,贾登科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就那么不上不下的愣在原地。 阎小楼往他脸上瞄了一眼:“师兄?” 抬起的步子慢慢落回去,贾登科表情纠结,语重心长道:“小楼啊,老伯在尸王谷住了几十年,心肠可好了。” 没头没尾冒出这么一句,阎小楼眼巴巴的看着他,好半天,都没等来下一句,只好重重的点了下头:“嗯!” “所以……” 一口气往上提,再“呼”地一声,从鼻腔喷出来。 贾登科怀着某种不可言说的愧疚,以一种悲悯的目光看着他,带着些许不忍,轻声道:“老伯要是有什么不周到的,你就多担待一点。知道吗?” 阎小楼本就畏惧那位老伯,让贾登科这么一说,心里更没底了。立马哭丧着小脸,哼哼唧唧道:“师兄,我怕。” “别说你怕,我也怕啊。” 腹诽一句,贾登科抬了抬头,嘴角微微往下,有那么点欲哭无泪的意思。 缓了缓神,他就像要赶赴刑场似的,颇为悲壮道:“走吧。” “我不去——” 阎小楼小声抗议了一句,刚退了半步,就被贾登科一把拽住手腕,硬拖着往外走。 贾登科七岁拜入尸王谷,修道近三十年,至今仍身带浊气。单论修为,比阎小楼还弱上一线。 真要有心,挣脱他的掌控似乎不难。 只可惜,先天境以修身为主,目的在于净化体内杂质,使肉身重新回到未出娘胎之时,那种绝对纯净的状态,斗起法来可不顶什么用。更何况,以阎小楼的胆子,也不敢使劲挣。居然就这么不情不愿的,被带到了茅屋门口。 与他选的地方不同,这里个大开间。墙角摆着张小床,外面那侧是火灶,右手边放着一张长桌。看大小,容纳二三十人也不成问题。 他们来的时候,屋里已经坐了两个人。一个病秧子林三三,一个坏脾气的季嵩年,老伯正端着碗筷,往桌上摆。 阎小楼两次见他,老伯一次蹲着、一次站着,如今走动起来,他这才发现,老伯的右腿竟是完全不能动的。总是先走一步,再踮着脚,将右腿从地上拖行过来。整个人忽高忽低,动作倒还不慢。 他是个瘸子?阎小楼挺意外的。 跟师兄弟打过招呼,贾登科拉着阎小楼坐下。然后一只枯槁的爪子就从眼皮子底下伸过来,在他们面前摆上两只海碗。 老伯弯着腰,往地上磕了磕烟灰,然后单手做了个向上推的动作,笑呵呵道:“吃,吃。” 阎小楼往两边瞄了一眼,就看见末席的林三三已经默默端起碗,自顾自吃上了。 往贾登科身边一凑,阎小楼在他耳边低声道:“师兄,不等其他人了?” 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要人齐了才能开饭,这点他还是知道的。 贾登科皱了下眉,飞快的扫了眼仿佛对一切都漠不关心的林三三,有意压低了声音:“就咱们几个,别多话。” 阎小楼心中一凛,一下就知道了,这是不能触及的话题。当即闭上嘴,头一埋,将全部注意力都放到了面前的海碗上。 海碗蛮好看的,还描着花呢,和白天官给他用的那个一模一样,就是里面的东西奇怪了点…… 像是,某种浓汤,颜色挺暗的,上面还浮着一坨一坨的小疙瘩。乍看上去,有点像没调开的浆糊,也不知道煮的是些什么东西。 阎小楼对吃的一向没要求,也不墨迹,捧起碗就往嘴里扒拉。 另一边,贾登科双手搭在腿上,坐得那叫一个端正。就是高高的仰着脸,恨不得用下巴看人的姿势有点奇怪,一副不太想下嘴的样子。 相比而言,季嵩年就直接得多。一脸嫌弃的在碗里搅来搅去,然后挑起一根耗子尾巴一样的东西,近乎尖声道:“老伯,这是什么?” 老伯叼着烟袋,颇有些洋洋得意:“肉!” 还有肉?他这是抽的哪门子风? 贾登科和季嵩年全惊了。 误将他俩的惊吓当成了惊喜,老伯笑得更灿烂了,催促道:“吃,吃!” 先前这么说,或许还能将其归结为热情,现在再这么说,那可就是直冒傻气了。 面对这么一位傻乎乎的老人家,能跟他置气吗?显然不能! 看了看那块所谓的“肉”,季嵩年撇着嘴直往后躲,这玩意儿能吃吗? 架不住老伯一个劲儿的劝,他先是把鼻子凑上去,小心的闻了闻,然后闭着眼睛整个儿送到嘴里。 只是刚刚含住,还没咬呢,全身的寒毛一下就炸起来了。 季嵩年一推桌子,“噗”的将那块“肉”往地上一吐,恶心得连隔夜饭都快涌上来了,小脸直接憋成了猪肝色。 能把好好的饭做成这样,老伯也真是一奇人。 见状,贾登科更是不敢动筷子了。 就在此时,旁边突然传来“哧溜哧溜”的吸水声。 贾登科一偏头,就瞧见阎小楼把那一大碗不知所谓的东西全倒进嘴里,整个过程居然面不改色。 就冲这,他敬他小师弟是条汉子。 “再吃点,再吃点。” 老伯做主,乐呵呵地又给他盛了一碗。 眼瞅着阎小楼真有再干一碗的架势,贾登科连忙按下他的手,背着人,低声道:“那个……小楼啊,给老伯个面子就行了,可千万别勉强自己。” 阎小楼舔了舔嘴唇,犹豫了一下,自下而上望着他,小声道:“师兄,我还没吃饱呢。” 贾登科险些惊掉了下巴,怔了怔,才沉吟一声,试探着问道:“老伯……老伯的厨艺一向欠佳,你还吃得惯吗?” 阎小楼诚恳的点了点头:“吃得惯。” 行!你是真汉子! 贾登科撒开手,不管了。 一口气吃掉四碗,那边,林三三也把一碗汤水全咽了下去,漠然道:“我吃好了。”说完,便垂着眼,慢吞吞的走了出去。 送走五师兄,季嵩年看着“呼噜呼噜”吃得挺香的阎小楼,抬手把面前的海碗推了过去:“小师弟,一看你就是真饿了,我这碗也给你吧。” 贾登科咂了下舌,嗔怪的看了眼季嵩年,后者则挑衅似的瞪了回去。 两人眼刀横飞,阎小楼倒是来者不拒。最终,一锅汤水几乎全进了他的肚子,包括贾登科那碗。 看着吃饱喝足,神态惬意的少年,季嵩年往桌子上一扑,哀嚎道:“阎小楼,你其实是大牲口吧?” 第十一章 一切从信任开始 次日,晨起。 阎小楼刚刚用过早饭,就被徐清风一嗓子喊了过去。 作为尸王谷中辈分较高的那个,徐清风的住处被安排在山谷最里侧。由于紧邻绝壁,光线并不太好。从格局上说,与阎小楼那间也差不多,都是分作内外两重。 外间摆着两把靠椅、一张矮桌,墙角立有花架,精心侍弄了两盆兰草。除此之外,别无一物,也是简单到不行。 坐在左边那张靠椅上,徐清风单手搭着桌沿,重新打量了一眼阎小楼。 他这个小弟子,面相不差,好好拾掇拾掇,也挺受看的,不给他丢人。正暗暗点头,一眼又瞄见阎小楼头上那根发带了。 徐清风就觉得太阳穴突地一跳,好心情当时就被败掉大半,随即在心中里大骂贾登科:“成天正经儿事不干,就知道琢磨这些花里花哨的玩意儿,不在家相夫教子也真是委屈他了。” 徐清风看不上贾登科,这是事实。但一码归一码,待阎小楼,他依旧是和煦如春风,细致入微:“你初来乍到,可觉得有什么不妥帖的?住得可还舒心?” 且不说贾登科心思细腻,很会照顾人,就凭阎小楼在某些方面缺根筋的性子,也实在说不出什么来,只连连摇头:“没有没有,都挺好的。” 阎小楼这个人,输也就输在“胆色”二字,论坚韧、论适应力,同辈之中恐怕没几个赶得上他的。 当年突逢变故,一朝沦落天涯,他连饭都吃不上,就随便往哪个山窝窝里一猫,过得也挺好。如今苦尽甘来,他照样坦然得不得了。被子一蒙,一觉就能睡到大天亮,根本不知道啥叫“辗转反侧”、啥叫“患得患失”。 阎小楼目光淳朴,那种对当下生活的满意,是打心眼里沁出来的,绝非假模假式的客气。 单凭这个,就很博人好感。 “那就好。”徐清风笑眯眯的点了点头,“吃的方面……” 他舌头一僵,笑容微微有些发苦,却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淡然道:“老伯的厨艺一向如此,都是这么过来的。等你渡过元劫,便可辟谷,一切自然迎刃而解。” 阎小楼轻轻地吧嗒吧嗒嘴,并不像标新立异的少年暗暗决定,以后每顿必须少吃两碗。面上却不露声色,恭恭敬敬的应了声:“是。” “嗯——”语调往下一压,徐清风对阎小楼这种温顺、谦卑的态度很是满意。颇为赞许的点了点头,随即切入正题,“你修的是何种功法?” 阎小楼愣了愣,坦言道:“《养气诀》。” 沉吟一声,徐清风明显犹豫了一下,才淡淡道:“拿来,我看看。” 功法这东西,哪怕再不入流,一个个也都敝帚自珍,捂得可严实了,最忌外传。 阎小楼虽然一口一个师父的叫着,毕竟没有正式定下名分,他并不确定对方是个什么心思、肯不肯信他。 阎小楼却没想那么多,从怀里取出《尸典》,翻到开篇第一章,双手呈了过去。 将半部残卷拿在手里,徐清风又深深的看了他一眼。随即一目十行,通篇看下来,又信手往后翻了几页,便把残卷交还了回去。 在教徒弟方面,徐清风与白铁成可谓一脉相承。就见他微微抬了抬脸,表情立时寡淡了几分,不咸不淡道:“能凭一篇心诀小有所成,也算不易。” 这话是真心的,但绝没有称赞的意思。 阎小楼倒好,心大,也好哄。徐清风只是稍微透了点口风,他就挺乐和的,嘴角恨不得咧到天上去。 看着颇有些美滋滋的少年,徐清风把脸一撂。虽然没有出言斥责,却冷哼一声,语气明显严厉起来:“小楼,你先天境小成,有多久了?” 徐清风这般阴晴不定,说恼就恼,阎小楼也是真搞不明白。 不过,倒是一如徐清风所愿,他那条名为“骄傲”的小尾巴还没翘起来,就被一指头按了下去。 阎小楼视线往上一瞥,掰着手指算了算日子,蔫巴巴道:“有大半年了。” 徐清风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从袖子里抽出一张叠的四四方方的蜡纸,两根指头夹着,很随意的往前一递。 在他的示意下,阎小楼将蜡纸接过来,正看着,就听见师父在一旁徐徐道:“那篇《养气诀》用做修身尚可,真正要入大道,还缺一味引子。”抬手点了点那页蜡纸,“你先看看,可有什么不懂的?” 这张蜡纸与普通书本大小相当,上面只有寥寥百字,用词也不晦涩。阎小楼逐字逐句读过,摇头道:“没有。” 还行,有点底子。 未免疏漏,徐清风特意叮嘱道:“这章《清心感应篇》你拿回去,仔细钻研,有什么不明白的就来找我。自后要加紧修炼,切不可荒度春秋,知道吗?” 修仙一途,劫难多多。 先天境,一直被认为是踏足仙道的基石,前后可分作两个阶段。 前一部分,祛尽体内浊气,是为小成。后一部分,感应天道,历元劫而破茧。 元劫之前,各门各派的心法大同小异,并不存在相互排斥的问题。那篇《养气诀》没有后续,转修《清心感应篇》倒也无妨。 只是,两者之间并不完全契合,阎小楼恐怕要比别人付出更多的时间和心血,才能所有成就,徐清风难免多嘱咐几句。 将蜡纸沿着折痕叠好,往衣襟里一掖,阎小楼拍了拍胸脯:“师父放心,我知道了。” 阎小楼答应得爽快,徐清风眉宇一舒,语气和缓了许多:“你若肯用心,顿悟只是早晚的事。届时元劫加身,为师会发动劫阵,亲自为你护法,你不必有所顾虑,专心研修就是。” 不必有所顾虑? 阎小楼长这么大,从来没有人对他说过这样的话,从来没有什么时候,是全然没有顾虑的。 已经习惯什么事都自己担、自己扛、自己躲藏的阎小楼,在此刻,想要靠近,又望而生畏。最终只是一低头,闷闷的应了声:“是。” 阎小楼的异样太明显,徐清风想不注意都难,可又不知道他这是因为什么。碍于师父的面子,更又不会主动去问。想了想,也不知怎么,突然就想起了哄小孩的那套。 从袖筒取出一只半个巴掌大,半新不旧的锦囊,徐清风笑着说道:“这个也给你。” 阎小楼缓了缓神,从他手里把东西接过来,来回翻看了两下,疑惑道:“师父?” “这是乾坤袋,你先拿着。等正式入门,再把本门心法和玉牒一并传给你。” “乾坤袋?” 阎小楼语气一扬,多少有些意外。 乾坤袋嘛,他是见过的,不过和这个不太一样。 翻来覆去、左看右看,阎小楼简直爱不释手。 徐清风轻笑道:“会用吗?” “嗯!”重重的点了下头,阎小楼一弯腰,利索地将藏在靴筒里的匕首抽出来,手腕一转,刷地在食指割开条口子。 寒光一过,皮肉微微张开,殷红的血珠一下就冒了出来。 当着徐清风的面,他将食指直接按在锦囊上,横着一抹,一道光芒随之闪亮。 第十二章 世事总不尽如人意 滴血认主,徐清风见的多了,甚至已经形成了牢固的思维定势。认为就该那样,滴血、认主,一板一眼的,压根没想到阎小楼能给他整出什么幺蛾子。 眼睁睁的看着殷红的血珠在布面上抹开,徐清风心里还嘀咕呢:“他这是把乾坤袋当抹布使了?” 只那么一闪念,就见一道柔和、素净的青光陡然闪没,血迹悄然无踪。 阎小楼眼前一亮,有了那么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脑海之中仿佛突然多了些什么。 身前明明什么都没有,意识层面,却冒出一块七尺见方、泛着柔光的独立空间,他正以旁观的姿态俯视全局。 从两边空荡荡的博古架,到堆放在角落的几件物品,一览无余。 这是一种全新的体验,阎小楼甩了甩手,顺势把食指塞进嘴里,一边嘬,一边将“目光”投到最显眼的那把长剑上,心念随之一动。 “唔!” 几乎同时,阎小楼就觉得眼前一黑,鼻梁忽的一痛。 来不及多想,他就跟见了鬼似的,噌地往后一跳。由于动作太大,一不留神,又在带着伤的指头上狠狠地咬了一口。 这一下着实狠了点,阎小楼“嘶”地吸了口气,疼得直跳脚。 而从徐清风的角度,一切则更加清晰。 那把长剑几乎是从阎小楼眉宇之间直接穿出来的,在砸了他的鼻子之后,“啪”地掉在地上,剑身“嘡啷”一声滑出近半尺。 看着惊疑不定,直抖落手的阎小楼,徐清风嘴角一抿,也是憋不住地笑。 阎小楼看了眼师父,蔫头耷脑的把长剑捡起来。 这和师兄做的不一样! 阎小楼气鼓鼓的,把不忿全写在了脸上,徐清风也不好继续看他的笑话,主动提点道:“别太紧张,把注意力集中到手上,再试试。” “嗯……” 将长剑夹在腋下,阎小楼揉了揉鼻梁,没敢再动那些铜啊铁啊的。刚好,里面有几张符纸,他摊开手,心念再起。 这回,掌心微微一痒,一张又细又长、上面密密麻麻全是符文的纸条便妥帖的搭在他手上。 轻咦了一声,阎小楼目光微亮,再一动念,又是一张符纸。 将三张符纸全部取出,然后是青莲灯,再然后,他手腕一翻,又变戏法似的拿出一块巴掌大的圆形石盘。 找到窍门的少年兴致正浓,再一看,乾坤袋里仅有的那几件东西,已经全在他手上了。 实在技痒难耐,阎小楼目光一转,居然盯上了博物架。 当看见一副高大的木架忽然横亘于两人之间,并且在剧烈摇晃了一下之后,突然朝自己倒过来,徐清风的表情真是精彩极了。 阎小楼没料到那玩意居然那么沉,手臂往下一走,连带着半个身子也跟着前倾。眼看着木架子径直朝徐清风砸了过去,他瞪大了眼睛,脑子一片空白。 相比而言,徐清风就镇定得多了。大袖一挥,指尖扫过木架,体积庞大的家具就此消失。 阎小楼没止住去势,“扑腾”一声,单膝跪了下去。 师徒俩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一个无奈至极、真是又好气又好笑,一个则吓得脸色苍白,完全不知所措。 愣了好半晌,徐清风轻叹一声,也真是没招没招的:“徒儿,起来吧。” 少年脸皮一红,往起站的同时,就听见“稀里哗啦”一通乱响。 狼狈的将宝剑、石盘全抓在怀里,阎小楼往后一缩,结结巴巴道:“师、师父。” 敲了敲桌子,徐清风淡淡道:“把东西放这。” “完了!” 阎小楼脸色一苦,心凉了半截,默默把一应物品都放在桌上。然后垂着脑袋,退开两步。 徐清风往桌上扫了一眼,随手拿起青莲灯,与他讲解了一番。 青莲灯厚一寸,下面一层是特殊的蜂蜡,打开便能自动燃烧,点个千八百年不成问题。 视线一转,徐清风抽出三尺青锋,两根手指从剑尖抚至剑柄:“此为寒霜剑,九品灵器。” 说话间,一缕真元注入。 原本朴实无华的剑身立时冒出大片晶莹的纹路,清霜满地,丝丝寒气透骨。 真元一放即收,徐清风将长剑推入剑鞘,又拿起那块不起眼的石饼。连个停歇都没有,直接道:“此为东海磐石,上面刻有幻灵阵,以真元催动,可掩人耳目。” 话音未落,徐清风整个人忽然被一团薄雾卷了进去。 阎小楼眼前一花,到处都是灰蒙蒙的,啥都看不清楚。等薄雾散去,再定睛一瞧,身前已是空空如也,连条鬼影都没有。 阎小楼惊了一下:“师父?” 空气稍一波动,徐清风仍好端端的坐在那,一手大变活人玩的极妙。 看着眼前这一幕,阎小楼竟觉得似曾相识。初见白天官之时,他用的可能就是这一招。 瞧出少年的惊诧,徐清风笑道:“幻灵阵的作用,是助人隐形匿迹。方圆十丈之内,阵法范围可大可小。唯一的缺点,就是不能完全阻绝声音,对悬索境修士也不管用。这点你要牢记,万不可掉以轻心。” 将这番话仔细消化了一下,阎小楼点了点头。 “还有这个。”拿起符纸,徐清风正色道,“此为七品引雷符,每个弟子都有三张,以精血催动。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断断不可轻动。” 阎小楼赶忙敛容,郑重道:“是,我记下了。” “嗯。”点了点头,徐清风随手一挥,“收起来吧。” 阎小楼立马上前,将四件物品都揽在怀里。然而,他很快又皱起眉头,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模样。 看出他的为难,徐清风耐心道:“和刚才一样,集中注意力,一个念头的事儿。” 阎小楼试了试,还真不难。 该交代的都交代清楚了,徐清风摆了摆手:“去吧。” 阎小楼一提气,话都到嘴边了,又咽了回去,应道:“是!” 后退两步,他刚要转身,忽然又停下脚步,叫了声师父。 “还有事?” 徐清风眉头一皱,可千万别提博物架。 “嗯……”沉吟一声,阎小楼嘟囔道,“猎尸——” 在徐清风略显疑惑的目光中,他鼓足勇气,问道:“师父,我什么时候能去猎尸?” 徐清风轻笑一声,骂道:“还没学会爬呢就想要跑?猎尸,等到问道境再说吧!” 阎小楼愣了愣,元劫之后,是为“天元”。天元境九重,再历一劫,才是“问道”。他连元劫的影儿都没抓着,真照他师父说的办,这得等到猴年马月去? 阎小楼日思夜想的就是这个,一时半刻,还真是很难接受徐清风的话。 徐清风原以为他只是随口一问,可紧接着,就看见阎小楼眉头紧锁,陷入了深思。 这不是什么好兆头! 徐清风脸色一沉,以最严厉的口吻警告道:“小楼,问道境之前,决不许动猎尸的念头。否则,别怪为师不念师徒情分。” 当头一棒,打得阎小楼措手不及,好一阵昏天黑地。 第十三章 风雨夜归人 七月初三。 薄暮,暴雨,暴雨如注。 阎小楼挑开窗户,下巴颏儿往肘窝一枕,恹恹的叹了口气。 算上他,尸王谷第十二代弟子总共有一十八人。除了一去不返的大师兄沈南城、二师兄薛枫,就只有白天官如愿修到了问道境。 按他师父的话说:“你大师兄、二师兄天资聪颖,从天元到问道,只花了三十五年。天官也就是开蒙太晚,这才比两位师兄稍逊一筹,用了近四十年。你……你嘛,若肯用心,一甲子内或有所成。” 仙路漫漫,其修远兮。 历元劫,寿元可增至二百,至问道,再得一百,一甲子真不算多。 可阎小楼在人间厮混久了,一时转不过弯来。在他看来,一甲子,那就是整整六十年,到时候他都快八十了。 只要一想到自己顶着苍苍白发,手上拄着根拐棍,走道儿都颤颤巍巍的,还要翻山越岭,满世界的刨坟、猎尸,他头都大了。顿时觉得前途一片暗淡,干什么都提不起劲儿。 冰凉的雨珠溅在脸上,阎小楼望着远处朦朦胧胧的山影,头脑清醒,一颗心却越来越不安分。 要不还是逃吧,就此远走高飞! 他来尸王谷已经有半个多月了,与一众师兄也都混了个脸熟。 白天官自不必说,贾登科也一向关照他。四师兄屠蛮虽然性情暴烈,沾火就着,却从来没跟他瞪过眼睛。就连总喊他“大牲口”的季嵩年,每每背着师父觅食回来,也不忘给他带上口吃的。甚至是整日如游魂一般,据说很不好相处的林三三,也未曾为难过他半点。 还有他师父,那种长辈对晚辈的照拂、关切,完全不掺半点水分。 不告而别,会不会太伤人? 正出神,就见一条影子从山体间剥离出来,忽忽悠悠的往前飘。 阎小楼目光凝滞,一动不动地看了半天,突然觑起眼睛,眉宇间陡然露出三分凌厉。 不是他眼花,的确有人正穿过雨幕,慢腾腾的往这边走。 阎小楼腰背一紧,搭在窗口的左手微微一勾,一张引雷符已悄然夹在指尖。 雨势太大,视野模糊得厉害,哪怕把眼睛眯成条缝,也只看得见一条影影绰绰的人形。 又走了几步,也不知怎么,那人突然一矮身。 阎小楼头皮一炸,两排牙齿上下一磕,一股类似铁锈的味道倏地散开。 舌尖被咬破,痛感极其尖锐,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浑身紧绷,全神贯注的盯着那团人影,但凡对方有所异动,一口舌尖血必定直接往符纸上喷。 阎小楼如临大敌,对方却只是在地上蹲了一会儿,又慢慢站起身来,一点一点的往前挪。 二十步、十五步、十步…… 十步之内,捂着胸口,踽踽前行的男人脚步一顿,抬眼看了过来。 恰在此时,一道闪电划破夜空,山谷亮如白昼。 苍白而又刺眼的光芒下,映出一张分外冷峻的面孔,几缕碎发贴在他脸上,雨水肆意流淌,一如从地狱爬出来的鬼魅。 四目相对,阎小楼竟似被摄住了心魄,面部肌肉僵硬如铁,连一根指头都动不了。 “轰隆——” 一声惊雷起,震得人肝胆俱裂。 阎小楼双眼呆滞,好一会儿,才慢慢恢复知觉。然后就听见心脏在那“扑通扑通扑通”,一个劲的狂跳,一双手脚酥酥麻麻的,薄衫全让冷汗浸透了。 直到此刻,他才感受到一阵巨大的恐惧,嘴唇刷一下就白了。 这要在以前,他一准蜷起身子,能躲多远躲多远。如今,虽然两腿发软,却踉跄着跑出门去,连鞋都没穿,直接就往雨里扎。 瞬间就被浇成落汤鸡的阎小楼站在屋前的空地上,急切的四下张望。 他去哪了? 抹了把脸上的雨水,雨幕深处,一点灯火正静静晕开。 阎小楼仔细辨别了一下,那个应该是师父的房间。 …… “笃!笃!” 苍白的指节扣在门板,声音似乎比往日更加沉闷、压抑。 外面风雨交加,这个时候来找他,怕是出了什么事。 徐清风皱着眉头,匆匆拉开房门。在抬头的一刹那,忽的就怔住了,嘴唇一哆嗦,震惊道:“南城?” 单手撑着门框,深深埋着头的男人抬了抬眼,在极其粗重的呼吸声中,艰难的叫了声:“师父。” 一声轻唤,竟让徐清风晃了下神儿。 二十年了,他一走就是二十年,二十年间音讯全无。要不是魂牌还在,他几乎不知道平生最得意的弟子到底是死是活。 二十年了,这么多年他都不回来,现在又回来干什么? 一贯好脾气的徐清风鼻子一酸,张嘴就想骂人。 可瞧见沈南城神情痛苦的捂着胸口,脸色苍白如纸,身上似乎还带着伤,一番叱骂便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一把搀住摇摇欲坠的沈南城,徐清风冷着脸,把人带进屋里,往椅子上一送,随即斜着眼睛,轻哼了一声:“你可真出息。” 扶着矮桌的左手微微一收,沈南城深吸口气,连头都没抬,直接跪了下去:“弟子无能。” 徐清风呼吸一窒,看着浑身湿漉漉的大弟子,只觉得有人拿刀在剜他的心。伸出去的手顿了一下,他到底还是将人托了起来,眉峰紧锁的同时,语气不见丝毫缓和:“怎么弄的?” “弟子……”沈南城暗暗换了口气,又从椅子上滑了下去,“弟子违反门规,掘了天一门祖坟,被人追杀至此。” 一番话坦坦荡荡,倒把徐清风说愣了,紧接着,一股怒火腾地烧了起来。 “糊涂!” 厉喝一声,徐清风气得脸色发青。 尸王谷传世千年,立有三律五戒。五戒之首,便是不得盗取、炼化修士遗骸。 沈南城明知故犯,徐清风真想一巴掌呼过去,问问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这个时候,沈南城却掩着嘴,低低的咳嗽了几声。随即收起拳头,把手放了下去,似乎生怕师父看见积在掌心的血。 可这种事,不是想瞒就能瞒得住的。 将人带起来,徐清风抬手他扣住脉门,一丝真元随之探入。 片刻后,徐清风脸色阴沉,翻手取出一枚拇指大小的暗金色丹药,冷硬道:“吃了。” 沈南城垂着头,低声道:“师父,弟子只是暂时摆脱了天一门的追杀,这一两日,他们随时可能过来。” “管好你自己吧!”不耐烦的呵斥一声,徐清风也是心烦意乱,“你先把混元丹吃了,好好养伤,其他的事,不用你插手。” 这件事,无论从是家规还是公理上说,错都在沈南城。如果天一门的人就此罢手,那也就算了,如果他们敢找来…… 徐清风冷哼一声,暴戾之气顿起。伤他弟子这笔账,也定要和他们好好清算清算。 第十四章 师兄威武 第二天一早,饭桌上,待人接物一向周全、处事面面俱到的贾登科难得失态。 他先是迟到了半刻钟左右,一进门,又连声招呼都不打,就兀自往下一坐,然后以莫名沉痛的口吻宣布道:“大师兄回来了。” 阎小楼眉心一跳,一张青白如水鬼的面孔立时浮现在眼前。他浑身一冷,不自觉的抱住肩膀,默默埋下头去。 “大师兄回来了?”隔着一张桌面,季嵩年瞪起乌溜溜的眼睛,讶然道,“什么时候?” 贾登科眉眼低垂,沉闷的答了一句:“昨日戌时前后。” 季嵩年眨了眨眼睛,踢着一双小短腿,好奇道:“大师兄回来不好吗?十师兄,你好像不太开心?” 这话要不是从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嘴里说出来,简直就是诛心之论。 好在贾登科知道他没恶意,自己也行得正、坐得端,胸怀坦荡,便只苦笑了一声:“大师兄离山二十年,谁不盼着他回来,怎么会不开心?只是……”话到嘴边,他忽然长长的叹了口气,愁眉不展道,“他私自去天一门盗尸,被人打伤了。” 多少年了,素来超然物外、不问世事的林三三抬了抬眼,脱口便道:“伤势如何?” 他们这位五师兄,气虚体弱,说起话来难免有些飘。他音色又特别,语气平静到几乎全无起伏。一开口,便带着七分鬼气,听得人寒毛直竖。 贾登科腰背一正,恭恭敬敬道:“伤得不轻,但性命无碍。” 紧握的拳头稍稍一放,林三三微不可查的松了口气。与此同时,一份深深的担忧却浮上心头。 与贾登科对视一眼,心意不言自明,如出一辙的情绪让两人同时沉默下去。 看了看两位师兄,季嵩年从板凳上跳下来,风一样跑到贾登科身边,伸手便去扯他的袖子:“我们去看看大师兄吧。” “哎——”贾登科让他拽得一侧身,稳住重心的同时,手腕一拧,回手把人拉住,轻声安抚道,“大师兄服了药,现下正在自己房里调养。师父吩咐过,不许人打扰。” 季嵩年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不打扰不打扰!我们就在外面看一眼。”见师兄还是坐在那里不动,他又一脸天真的反问道,“走啊,你不是担心他吗?” 贾登科微微一怔,眼神一软,只觉得心都要化了。 宠溺的在他头上揉了两把,贾登科轻叹道:“大师兄并未伤及根本,细心调养些时日总会好的,我担心的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 贾登科张了张嘴,片刻后,才缓缓道:“三律五戒,师伯跟你讲过吧?” 一直不在状态的阎小楼侧了侧头,这个他倒是头回听说。 季嵩年点了下脑袋:“讲过,我五岁的时候就会背了。” “五戒之首,是什么?” “不得盗取、炼化修士尸骸!”戒律脱口而出,在贾登科的循循善诱下,季嵩年怔了一下,随即恍然大悟,“你是怕师叔责罚大师兄?” 见贾登科眉眼一敛,默认下来。季嵩年呵呵一笑,断言道:“不会的!” 师叔每每提起大师兄,总是赞不绝口,怎么可能舍得罚他? 就好像他外出打猎被师父抓到,左不过就是申斥两句。有时候一句话说得重了,他觉得委屈,只要扁起嘴,再挤挤眼泪,师父反过来还得安慰他呢。 季嵩年虽然天资聪颖,但毕竟还不到七岁,心里想着什么难免会表露在脸上。 只一眼,贾登科便将他的心思猜了个八九不离十,随即涌出一阵更深层次的忧虑。 现在大师兄是伤着,师父爱徒心切,才会把违反门规的事压了下来。一旦大师兄身子骨见好,师父那面,肯定是气恼更多。还有师伯,师伯向来严厉,这么大的事儿,绝不可能轻轻放过。 这道坎,只怕不太好迈。 此时,一直装聋作哑的阎小楼忽然怯怯的插了一嘴:“大师兄盗尸,得手了吗?” 贾登科眉梢一飞:“这个自然。” 尸王谷立世千年,一代又一代传下来,就没有不护犊子的。 哪怕明知道大师兄是错的,贾登科依然扬了扬下巴,傲然道:“大师兄只凭一人一剑,硬生生从天一门拼出三具尸骸。” 三具? 阎小楼双眼一亮,内心深处,很想捞个便宜,从中分上一杯羹。 “真的?”季嵩年则更是振奋,双手攀住贾登科,撒娇道,“师兄,带我去看。” 贾登科无奈地笑了一下:“你看它干什么?” “人家没见过嘛。”季嵩年微微噘着嘴,肉乎乎的小手就拉着他的胳膊,来来回回的晃,“师兄,好师兄……你就带我去嘛。” “行行行。”一迭声应下,见小家伙还没有撒手的意思,他赶紧道,“行了,行了!“ 喝止住季嵩年,语气随之一缓,贾登科耐心的跟他打着商量:“先吃饭,吃完饭再说。” 一直站在旁边的老伯磕了磕烟枪,笑容灿烂:“吃饭。” “不!”季嵩年虎着脸,态度强硬,“我现在就要去!” 一条胳膊让他扯得生疼,贾登科满脸无奈,也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他这个小师弟,入门晚,仗着年纪小,又聪明伶俐,一贯得宠。要说乖吧,有时候是真乖,乖得直叫人心疼。要说顽劣,那也是真顽劣,说风就是雨,逆着他半点都不行。 季嵩年催的急,贾登科只好站起身来,回头朝林三三道:“五师兄,我带他过去看看,你慢用。” 林三三捧起碗,漠然的“嗯”了一声。 “师兄,我也想去。” 回头看了眼阎小楼,贾登科随口道:“行,你也过来。” 出得门去,正是空山新雨后,一派天朗气清。 深吸口气,从鼻腔到肺腑一片通透,连心情都舒畅了许多。 尸王谷虽然四面环山,地势却是内高外低,不存水。加之经营多年,地上都铺着小石子,湿是湿了点,却不至于踩上一脚的泥。 径直走向左边第一间空房,贾登科推开门,三具尸身顿时映入眼帘。 三人都是头朝北,脚朝南,在一进门的位置依次排开。 最西边的,是一个鹤发童颜、身着白色锦袍的老者。中间那个也是男的,很年轻。最右边,躺着一位姿容秀丽、身材窈窕的女子。 从表面上看,三具尸骸都没有明显的伤痕,一个个容颜如旧,宛若生前。 季嵩年常年与白僵混在一起,小小几具尸体,还是这种跟活人差不多的尸体,完全吓不住他。 绕到老者身边,他连头都不抬,只疑惑道:“师兄,这些都起尸了?” 贾登科摇了摇头:“我也不清楚。” 起不起尸,关键在于体内是否有残魄。这个,从表面是看不出来的。 “哦。”满不在乎的应了一声,季嵩年双手结印,念起了本门起尸诀,“天地无极,乾坤……” “小年!” 第十五章 赌一把 “小年!” 一声断喝,吓得阎小楼皮子一紧。 他倏地一抬眼,就见贾登科将季嵩年的一双小手包在掌中,明明青筋暴露,却一副不太敢用力的样子,慢而又慢的蹲下身来。 由仰视变成平视,季嵩年直犯迷糊:“师兄,怎么了?” 贾登科垂着眼,连口大气儿都不敢喘,直到季嵩年顺着他的力道松开法印,一直悬着的心才总算放了下来。 将又湿又凉的手掌往腿上一撑,他耐着性子,尽可能和缓道:“小年,你要做什么?” 季嵩年抿嘴一笑,笑得像只偷嘴的小狐狸,嘻嘻哈哈道:“我就是试试。” 眼皮突地一跳,心火蹭蹭的往上窜。贾登科强压怒色,沉声问道:“这是能试的吗?” 季嵩年嘟起嘴:“师兄,你别生气嘛……” “问道之前不许烙骨,这是铁律,你不知道?” 小家伙死不认错,一味地撒娇、卖乖,终于把贾登科彻底惹恼了。不等他说完,便铁青着脸,猛地呵斥了一句。 季嵩年愣愣的看着他,小嘴一瘪,眼圈一下就红了。 在他的记忆中,十师兄一向是最温和的,脾气好到没话说,还从未对谁如此疾声厉色过。 自觉受了委屈,季嵩年把小拳头攥得紧紧的,冲着他就是一通大喊大叫:“试试怎么了?我又没想烙骨。” 事已至此,小家伙仍不思悔改,贾登科也狠下心肠,双手将人箍住,就盯着他的眼睛,语气越发严厉:“没想烙骨?你说的倒轻松!不起尸还好,一旦起尸,若不烙骨必受反噬。到那时,你要怎么办?” 此时的贾登科,一扫文弱之气,目光极是凶悍,咄咄逼人,季嵩年是真的有些怕了。 奋力挣开他的钳制,小家伙往后一缩:“反噬就反噬,又不要你管。” 色厉内荏的吼了一嗓子,他撞开阎小楼,带着满眼泪光,气鼓鼓的跑掉了。 阎小楼被撞了个趔趄,回手扒住门框,探着脑袋看了一会儿。发现季嵩年直接奔着白铁成的房间去了,不禁有些担心:“师兄,小师兄好像去找师伯了。” 冷哼一声,贾登科一振衣袂,语气冲得很:“都是惯的,不用理他。” 他这个小师弟,也就是赶上了好时候,刚巧二师兄、三师兄都不在,师伯门下无人,又上了年纪,心肠难免会软一些。碰上点鸡毛蒜皮、旁枝末节的小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算了,从不计较。 可这次,他犯的是大忌。 真要一状告上去,少不得还要挨顿训斥,小家伙这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这一番思量,阎小楼浑然不知,只看见贾登科依旧是横眉立目,一脸的余怒未消,也就没敢往前凑。 转过头来,将三具尸身挨个打量一遍,他是越看越喜欢,越瞧越高兴,一个没留神,居然痴痴的笑了起来。 贾登科刚刚整理好心绪,顺着他的视线往地上一看,顿时又皱起眉头,试探着唤了一声:“小楼?” 没反应?! 贾登科侧了侧头,阎小楼那一派狂热的目光落在他眼中,顿时将本已平息下去的怒火再次勾了起来。 好嘛,刚把季嵩年骂跑,他居然还敢心存妄念。合着他只顾看戏了? 指节捏得“咔咔”直响,贾登科扬了扬声,异常平静道:“小楼,擦擦口水。” “啊?” 阎小楼也是真听话,循着声音回过身来,吸气的同时,还真用袖头在嘴角抹了一把。可低头一看,袖口根本没有水印儿,又茫然的叫了声“师兄”。 贾登科的眼睛是冷的,脸上却带着些许笑意,若无其事道:“怎么,你也想试试?” 惊诧自眼底一闪而过,阎小楼掩饰性的摸了摸鼻子,目光一飘,既不承认,也没敢否认。 “刚才的话,你都听……” 话音一收,贾登科怔了怔,心底突然冒出一个疯狂的念头。 阎小楼眼中那份狂热,似乎不是“玩心重”三个字所能解释的。 季嵩年无意为之的事,他呢? 念及此,贾登科心口一绞,目光冷如寒霜,森然道:“你想烙骨?” 阎小楼张了张嘴,本意是不想骗他的。可抬眼一瞧,师兄脸上竟是阴云密布,表情几近狰狞。如果实话实说,他怕师兄会祭出灵剑,当场给他来个清理门户。 艰难的咽了口唾沫,他终究没敢火上浇油,只好违心道:“没、我没有。” “最好没有!” 劈头盖脸扔下一句,贾登科拂袖就走。 阎小楼望着大门,刚要去追,回头看看那三具尸骸,又怎么都舍不得离开了。正当他犹豫不决之时,贾登科忽然如鬼魅般折了回来。 由于正挡在门口,又逆着光,阎小楼看不清师兄脸上究竟是副怎样的表情,只听见他以寒彻透骨的声音如是说:“五师兄生性孤傲,桀骜不逊。当年,以天元七重境强行烙骨,最终招致反噬。若不是师父、师伯出手,只怕早已命丧黄泉。饶是如此,一身修为也毁损殆尽,人不人、鬼不鬼的过了这十几年。” 沉默良久,他冷冷地问:“阎小楼,你与五师兄相比,又当如何?” 一句质问,问得人哑口无言。 入夜。 阎小楼双手交叠,仰面躺在床上,就那么直愣愣的望着天儿,黑白分明的眼珠动也不动一下。 贾登科的话,威慑力十足。以他这般胆小如鼠的性子,是不该、也不敢再动什么歪心思的。 可他认真想了想,烙骨,拼的是修为,更是道心。 与其苦熬六十年,他倒情愿去赌一把。 夜渐渐深了,灯火阑珊,哭闹了小半天的季嵩年终于消停下来。 窗外安静极了,几乎连一丝风声都没有。 蛰伏良久,阎小楼突然翻身而起,轻手轻脚的出了门。 溜着墙根走到停尸房,他往左右瞄了几眼,抬手将房门推开条缝,一闪身,鬼鬼祟祟的钻了进去。 躬身抽出匕首,他就势往老者身边一蹲,拉起对方的胳膊,对着裸露在外的小臂就是一刀。 锐利的刀锋划过皮肉,一排淡金色的血珠慢慢渗了出来。 阎小楼用刀尖挑开伤口,往两边看了看,他的皮肉微微泛白,还是正常的颜色。 按照同样的方法,他又分别在另外两具尸身上割了一刀。 男尸平平无奇,体液已经凝固。女尸的情况和老者相似,就是血液的颜色相对较深。 修行之人,无论仙也好、魔也罢,修的都是不坏金身。从表面看,没什么异常,可血液、机理、筋骨,会依次由原本的颜色变成淡金色、明黄色、金色。 由此推断,女尸生前修为最高,应该在问道境,老者次之。至于那具男尸,只是尚未入道的普通人。 一般来说,生前修为越高,化僵之后便越是厉害。与此相对的,烙骨时所要承担的风险也就更大。 阎小楼并不贪心,甭管孰强孰弱,能起尸就已经很好了。 抱着这样的想法,他站到男尸身边,压低声音,将起尸诀念过一遍,一点柔光刚好落在对方眉心。 几乎同时,一双眼睛“啪”地睁开。 第十六章 小楼一夜听春雨 死尸睁眼,“刷”地一下,直挺挺的站了起来。 残影一晃而过,阎小楼顺势抬头,突然就愣住了。 这是,起尸? 怀着几分不确定,他喘着粗气,步履拖沓地挪了过去。 绕着男尸转了一圈,他拿食指戳了戳对方的胳膊,二兮兮的仰起脸:“喂,你看看我。” 话音刚落,男尸便转了转脖子,略显僵硬的低下头。 如果不是瞳孔散大,根本对不上焦,他的确是在看他。 望着那双死气沉沉的眸子,阎小楼只觉得热血上涌,脑袋“嗡”的一声就炸开了,心脏“突突突突”跳个不停。 一个人儿跟那傻乐了老半天,他叫上男尸,晕晕乎乎的拉开房门,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回走。 好容易踏上石阶,一只手搭在冰凉的门环上,喜不自胜的少年突然恢复一丝神智。 不能在师父、师兄的眼皮子底下烙骨! 猛地意识到这点,阎小楼生生打了个寒颤,如梦方醒。 挂着一脑门子薄汗,他做贼似的四下瞄了两眼。随即带上男尸,往山体投下的阴影里一躲,经由蜿蜒、曲折的入口离开尸王谷,一路往南。 起初,他还是很克制的,连步子都不敢迈得太大,生怕一不小心,就被人逮了回去。可随着距离的拉开,巨大的喜悦重新占据心头。一个没拢住,脚下便越来越快。到最后,已是健步如飞。 埋头狂奔了小半个时辰,一方断崖突然挡住去路。 阎小楼收住身形,胸中意气激荡,一声嘶吼彻响山间。 畅快的宣泄了一下情绪,他转身拔出匕首,就跟不知道疼似的,在手心狠狠地割了一刀。随即翻出石饼,将满手的鲜血尽数抹了上去。 薄雾升腾,很快便在四周勾出一张半透明的球形光幕,把一人一尸罩在其中。 阎小楼深吸口气,暗暗将《清心感应篇》在体内转过两遍,虽然依旧感应不到天道,一颗心倒是渐渐平静了下去。 抬起双手,他刚要结印,突然皱了皱眉头,脸上露出几许难色。 该给他取个什么名字好呢? 按照尸王谷的传统,名字只是个形式,并不重要,随便叫个阿猫阿狗都可以。 可在阎小楼这儿,控尸,是他一直以来的梦想。头回烙骨,自然不愿意草率为之。 但要说慎重,他又没读过多少书,实在理不出什么道道。 正挠头,一线灵光忽然闪现。 大概五年前,也就是他刚刚离开京师那会儿,曾经在乡间小道上碰到过一个带着书囊、骑着小毛驴的老学究。 老人家迎着清风,优哉游哉的看着一卷书简。在经过他身边的时候,自顾自的吟了首诗。 什么马呀花儿的,他也没听仔细,只记住一句,“小楼一夜听春雨”。 阎……春雨? 和他的名字连在一起,首尾衔接,正好应了那句诗,听着就有学问。 颇有些洋洋自得,阎小楼双手结印,眼帘随即一垂。 片刻后,一道柔和的白光自眉心透出,以起尸诀为纽带,将一人、一尸连接在一起。 随着拇指粗的白色光桥逐渐稳定,在一块迷蒙、纯净的空间中,尸身褪去层层皮肉,露出一副被浓雾缠绕的骨架。 阎小楼心念一动,三魂直接探了过去。 甫一接触,一丝迷蒙的灰色雾气便雀跃着融入进来。与此同时,一段记忆瞬间展开。 花园、假山,风和日丽。 身着劲装,英武不凡的男子正在舞剑。 剑势洒脱、大气,不带杀意却自有锋芒,别具一番风骨。 阎小楼还没怎么回过味来,一切便如浮光掠影般,悄然无踪。 画面完全以第一视角呈现出来,五感清晰,仿佛就是他遗忘在某处的记忆。 微微战栗了一下,阎小楼不敢有丝毫托大,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再度靠了上去。 一缕残魄抽离。 这次,出现在面前的是一间内室。 一位脸色苍白,看上去十分虚弱的妇人躺靠在床头,正面带微笑,神情温柔的看着什么。 两鬓已见霜华的中年男人怀抱着一个皱皱巴巴、皮肤粉红的婴儿,极尽小心的往前送了送,而后满眼慈爱的抬起头:“这是你妹妹,你抱抱。” 温和的声音还留在耳畔,大片残魄已然按捺不住躁动,一窝蜂似的全扑了上来。 一段段破碎的记忆飞速闪过,各种颜色、各种乱七八糟的声音都搅在一块儿,以泰山压顶之势疯狂冲击三魂,几乎将彼此都撕裂开来。 阎小楼忍着万箭攒心般的剧痛,死守灵台。 一通疾风骤雨后,眼前忽然出现一扇朱红的大门。 推开门去,从门口到正厅,从前院到后院,到处都是尸首,到处都是鲜血。 他看到那个男子被斩去右手,脸色青紫,死不瞑目。 他看到那个温柔的妇人衣衫不整,一只金钗穿喉而过。 他还看到了白练漫卷,血迹殷红:“萧家小子,四月初四,铜人庄,领你妹妹。” 短短一十五个字,字字锥心,绝望与愤怒催人发狂。 那是一种极为强烈的共鸣,即使幻象已经消失,残存的血色却挥之不去。 此刻,他只想杀人,杀光所有人。 奋力将不属于自己的情绪弹压下去,阎小楼抽身而退,独自在旁边缓了一会儿。 再去看时,白骨之上,已是洁净到底,只在心窝的地方尚有一团雾气缭绕。 稳住心神,他将最后一丝残魄纳入掌中。 悬崖,拂晓。 远处,人影幢幢、火光晃动,喊杀声依稀可闻。 “哥哥?” 怯怯的奶音在身后响起,他转过身,小女孩正噙着泪,目光楚楚可怜。 抬手擦去她脸上的泪痕,他问:“怕吗?” 女孩扑在他怀里,小小的身子止不住的颤抖:“哥哥会保护我。” “是,哥哥会保护你。” 他抬起头,一缕红艳的霞光刺入眼底。 日出东方。 嘈杂的喊杀声越来越近,他握着剑,单手将女孩抱起来:“哥哥带你去找娘亲,好不好?” 箍在脖子上的手臂紧了紧,他听见女孩说:“嗯……” “闭上眼睛,数十下,然后就能看见爹爹、娘亲了。” “一……” “二……” 长剑铮鸣,他后退一步,突然往前一窜。 残影逝,风声疾。 本已心如死灰,可就在落地前的刹那,他腰身一拧,整个人陡然翻转,随即全力将女孩往上一托。 “砰”地一声,血色浸染,一点点将蓝天遮盖。很快,连颜色都淡了,视野一片模糊,并最终化为彻彻底底的黑暗。 不甘心!真的,不甘心! 与此同时,阎小楼“噗”地吐了口血,光桥剧烈震荡。 术法不稳,随时可能招致反噬。 阎小楼艰难的聚起精神,以心念做笔,将凝练的残魄化作浓墨,在白骨的眉心写下“阎春雨”三个小字。 随着最后一笔尘埃落定,一道白光爆闪。 第十七章 该来的总会来 七月初四,夜,夜已深,一剪烛火在窗前洒下半边昏黄。 徐清风站在门口,屈指轻叩,低声道:“师兄。” 片刻后,一个“进”字轻悠悠的飘了出来。 徐清风牙关一紧,脸上转过些许迟疑。稍一犹豫,他提起口气,定了定心,随即推门而入。 单手扶着额头的白铁成一抬眼,眉头悄然舒展了几分,招呼道:“坐。” “嗯。” 含混着答应下来,里屋忽然传出一阵小猪似的哼唧声。 徐清风偏了偏头,下意识地往内室瞄了一眼。落座的同时,上半身往前一倾,刻意压低了声线:“小年睡了?” “睡了。”没好气的答对一句,白铁成满面怒容,数落道,“这孩子,真是太不像话了。只罚他跪了几个时辰,居然就敢跟我耍脾气,不依不饶的闹了一下午。” 冷哼一声,他竖起眼睛:“这要是薛枫、天官,他们也敢?” 徐清风低眉轻笑,心说这还不都是你惯的?他一哭闹你就去哄,小家伙可不就得寸进尺了?真要拿出管徒弟的劲头,早把人收拾得服服帖帖了。 看破不说破,徐清风顺口打了个圆场:“小年才几岁?大了就好了。” 白铁成板着个脸,看似嗤之以鼻,实则目光慈和,眼底尽是疼惜。 徐清风的心思本不在这上面,视线一低,闷声道:“师兄,南城……” 思虑良久,话到嘴边,却生生说不出来。 白铁成微微敛容:“怎么,南城的伤势有反复?” 徐清风张了张嘴,似乎想解释什么,却欲言又止。沉默半晌,他轻叹一声,最终还是开了口:“南城闯下的祸事,只怕不小。” 白铁成皱了皱眉:“怎么说?” “从南城回来,偃灵阵已经被触动了四次。以法阵反馈来看,来人的修为应该在问道第八重,灵识一次比一次强,偃灵阵恐怕撑不了多久。”盯着白铁成的脸,徐清风略有些忧心忡忡,“师兄,你打算如何处置?” 白铁成目光一低,沉默不语。 夜狼幅员辽阔,仙门众多,天一门最多只能算是二流。或许比他们尸王谷强,但也强不到哪去。一个问道八重境的修士,至少是长老一级。 这个级别的人物都出手了,此事便绝不可能善了。 眼见着白铁成的脸色越来越阴沉,眼角眉梢愈发凌厉,徐清风的一颗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两只手紧握成拳,他一咬牙,忽然往前一滑,双膝跪地。 这一下着实把白铁成惊得够呛,他连忙起身去搀:“你这是干什么?” “师兄!”反手将人攀住,徐清风垂着头,语气相当沉重,“南城铸下大错,按门规,便是处以极刑也不冤。师兄若是把他交出去,也、也……” “哎——”长叹一声,他眼中泛着泪光,脸面什么的也不顾了,直接将姿态放到最低,求情道,“可他毕竟叫了我那么多年的师父,亲如父子啊。” 白铁成面色一寒,慢慢直起身子,居高临下道:“沈南城不止是你的弟子,也是我看着长大的,我又岂会把他往死路上推?”不等他开口,白铁成又带着几许痛心,冷声道,“在你眼中,我就是如此冷酷无情之人?” 几句话,说得徐清风脸色发白,嘴里泛苦,羞惭的埋下头去:“师兄,我不是这个意思。” 白铁成身为掌教,肩负一门兴衰荣辱。他只是不确定,不确定师兄是否会力保沈南城。 一阵急火过后,白铁成将人带起来,神情和缓了许多:“罢了罢了。你我之间,本不必说这些。” 都是从小一块儿长起来的,谁不知道谁? 一个是关心则乱,一个在气头上,口不择言。说说也就算了,当不得真。 顿了顿,白铁成问道:“薛枫和南城同日离山,南城可知道他的下落?” 徐清风老脸一红,更是羞愧难当:“南城昨夜来找我的时候身受重伤,薛枫的事,我还没来得及问。” “是这样……”眼中掠过一丝失望,白铁成很快收拾好情绪,轻笑道,“无妨,日后有的是机会。” “师兄宽心,薛枫的玉简还在,不会有事的。” 白铁成苦笑着摇了摇头,不置可否。 其实他俩都一样,哪怕整日捧着玉简,见不到人,总难免夙夜悬心。 这当口,一道灵识突然自上方横扫而过。触及自身,犹如阴风侵体。 两人面色一肃,同时抬了抬头。 目光微微一转,徐清风轻声道:“来了。” 内室,露着小肚皮的季嵩年猛地打了个哆嗦,骨碌一下爬起来,连鞋都没穿,便慌里慌张的跑出来,哑着嗓子找师父。 “别慌,在屋里呆着。” 白铁成目光沉静,不怒自威,季嵩年是真的被吓住了。两汪眼泪转啊转啊,没敢造次。 与徐清风相视一眼,白铁成拉开房门,负着手往前一站。被灵识惊扰的众人顿时有了主心骨,很快便镇定下来。 白铁成抬眼一瞄,灵识悄然展开。 沈南城和白天官都不在屋里,连阎小楼也不知所踪。 沈南城不在正好!至于别的,他暂时就管不了那么多了。 “老五、老十,你们俩过来,其他人结阵。” 贾登科大步流星,扶上林三三,站到徐清风下手边。其他人则迅速来到屋舍中间的空地上,八个人按八方站定,两个人居中,屠蛮御风而起,盘旋于众人之外。 前后没有两息,急锐的破空声陡然惊起,一道青光自西南方向疾驰而来。在众目睽睽之下,驾临尸王谷上空。 一个身着青色长袍的男人立于飞剑之上,他先是以灵识将尸王谷上上下下扫了个遍,随即将几欲喷火的目光投向白铁成,暴喝道:“贼人在哪?” 刚打了个照面,便如此盛气凌人。白铁成一下就被撩出了火气,当即冷笑一声,讥嘲道:“贼人没有,腐尸倒有几具,你要不要?” 此言一出,无异于拿刀往人家的心窝里扎。 吴苍龙怒目圆瞪,满是血丝的眼睛看上去猩红一片,狂暴道:“放肆!” 说话间,青芒大盛,飞剑自半空直取白铁成。 第十八章 既无退路,不如放手一搏! 一剑飞虹起,法阵应势而动。 刹那间,只见一方小小的八卦阵拔地而起。在急速的飞旋、膨胀中,一条水桶粗的玄青色虬龙破开混沌,带着震人心魄的低吟,后来居上,一举将飞剑盘在身下,强行往后一带。 厉风扑在脸上,白铁成负着手,镇定自若的看着一道道青光在蜷成一团、密不通风的龙身间不断闪没。 一阵猛烈如雨打芭蕉的乒乓声后,吴苍龙气血翻涌,一张脸都快涨成了猪肝色。 短短三息之内,数百次攻击被尽数挡下,反震之力也确实让人难以消受。 嘴里涌上一股腥甜,他默然后退半步,右手一握,长剑骤然归位,一道气劲“嘭”地散开。 煮熟的鸭子硬生生从嘴里飞走了,盘绕如蛇的虬龙愤然抬起下颚,青灰色的眸子冒着寒光,一路张牙舞爪,咆哮着杀向天宇。 虬龙气势汹汹,风头一时无两。可就在穿过阵图之后,身形却瞬间虚化,顿时就只剩下一副唬人的空架子。 吴苍龙满眼不屑,冷哼中,剑尖斜着往上一挑,一弧青光猝然射出。 剑锋所过,势如破竹。 幻影节节崩碎,巨大的阵图随之一亮,整片山谷恍若白昼。 主持法阵的屠蛮双肩微沉,整个人被压下去一尺多,胸腹之间一阵钝痛,有些透不过气来。其余十位师弟亦是面颊泛红,闷哼不断。 与此同时,劲风反扑,吴苍龙身子一晃,嘴角溢出些许明黄色的淤血。 初试锋芒,两边都没讨到什么便宜。 也正因如此,吴苍龙心中怒火更盛。长剑受主人影响,凌厉的青光明暗不定,蠢蠢欲动。 这当口,流光再起,破空声划过夜空。 只片刻,两个问道境修士便带着九名天元境弟子火速来援。 看着上空越聚越多的人影,季嵩年不自觉的拽起贾登科的袖子,眉宇之间难掩惊慌:“师兄……” 回手将人圈在身前,贾登科仰着脸,面部线条极为僵硬。 没了人数上的优势,白铁成也不敢等闲视之。双手暗暗紧握成拳的同时,有意无意的往远处看了一眼。 腿脚不便的老伯正蹲在墙角,吧嗒吧嗒抽着旱烟。 隔着缭绕的白雾,只看得到一个大概的轮廓,神情难以辨明。 半空,身着青紫色长袍,比同行那位看上去更年轻些的问道境修士皱着眉头,一脸担忧道:“掌门师兄?” 抬手在嘴角抹了一把,吴苍龙将满口血水尽数咽下,全是血丝的眼眸透着阴鸷,一言不发。 顺着他的目光扫了一眼,修士脸色转冷,断然道:“我去试试!” 话音刚落,他便大步而出,双手结印。 一柄长剑自他背后飞出,携青光直贯而下。 剑身透过阵图,顿时带出一团浓稠的灰色雾气。 雾气呈锥形,上宽下窄,如漩涡般快速盘旋。 剑身嗡鸣,却好似深陷泥淖,进也进不得,退也退不了。 白铁成眯起眼睛,既然一场恶战不可避免,能废一个是一个。念及此,他冷然传音道:“杀!” 鬓角已见汗珠的屠蛮心下一惊,下意识看了眼白铁成。在看到师伯脸上的决绝之后,他也不再犹豫,当即盘膝一坐,重复道:“杀!” 带着血腥气的字眼刚一出口,十一个人同时结印,一团白光爆闪。 横亘于半空的阵图突然升起一层浓重的云雾,云雾翻腾,其间似有蛟龙游走。 吴苍龙脸色大变,才要动作。就听见“嗡”地一声,困于阵中的飞剑顿时被拧成麻花,随着“咔咔咔咔”一通乱响,一下断做十几片,朝半空激射而出。 同门师弟则“噗”地喷出一大口血,身子如虾米般往后一弓,猛地撞向山崖。 身形变幻,一把将人接住,吴苍龙也是发了狠,怒发冲冠道:“九九离火阵!” “是!” 九名天元境弟子齐声应下,随即三三成行,分别结印。十数个令人眼花缭乱的独门法印后,一道道青光冲天而起。 光团汇在一处,随即投下一道巨大的青红色剑影。 “去!” 稳居阵中那人轻叱一声,运指成剑,单手往下一挥。 剑影携雷霆之势,当头劈斩而下。 剑身楔入云层,阵图剧烈震荡。明明没有任何声音,却震得人耳膜生疼,脑袋嗡嗡作响。 季嵩年惨叫一声,双手堵住耳朵,“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修为最低,且带着旧伤的林三三一连退到墙边,淡金色的血液自双耳、鼻孔蜿蜒而下。 云雾沸腾,吴苍龙却并不满意,将陷入昏迷的师弟交给另一位师弟照看,他厉声道:“剑雨!” 剑影应声上抬,连片刻喘息都没有,又一次狠狠地劈了下去。 八卦阵破开一隅,剑影同时崩碎,灿若繁星的光点倏地迸溅开来。 阵图弥合的瞬间,众多光点迎风一转,化作一道道狭长的短剑,极尽疯狂的扑向八卦阵。 一时间,“噼里啪啦”的爆裂声迭起,漫天都是炸开的火星,闪得人眼睛生疼。 一场光雨绚丽至极,两边的弟子却都不太好受,一个个皆是脸色发青,兀自强撑。 几息后,剑阵接近尾声,尸王谷的八卦阵也已是摇摇欲坠。 吴苍龙将飞剑往上一抛,“嗖”地一声,径直刺向法阵正中。 八卦阵本就是强弩之末,被这么一催,当即支离破碎。 阵法崩溃的瞬间,徐清风逆风而动,以一己之身抗住七成的冲击波,整个人被当场掀飞。 饶是如此,屠蛮依旧被重重地拍向地面,其余十人也都大口吐血,纷纷扑倒。 飞剑一凝,吴苍龙趁势而起,再次将矛头指向白铁成。 白铁成面无惧色,单手执符,一口精血毫不犹豫的啐了出去。另一边,樵夫探出利爪,自下而上扑向吴苍龙。 擒贼先擒王! 两人打得俱是一个主意,索性连试探都免了,出手便是硬碰硬,务求一招制敌。 引雷符与飞剑迎面相撞,一道震天的雷鸣惊起。 飞剑不堪重击,自剑身七分处断成两截,带着去势没入山体。 吴苍龙眼前一黑,五脏六腑被一股巨力压向后背。眨眼间,便犹如置身火海,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泛着烧灼般的痛。 本命灵器被废,无异于直接要了他半条命。 重创之下,淤血再度上涌,眼前灰白一片,什么都看不清。 而此时,白僵业已近身,利爪直逼咽喉。 吴苍龙目不能视,耳不能听,心底却忽然感到一阵恶寒。浑浑噩噩的意识瞬间恢复清明,连日积压的怒火也终于达到极限。 千钧一发之际,他暴喝一声,一团耀眼如金乌的光芒自胸口爆发。 第十九章 死生一念间 两相联手,一举破敌,主阵之人当机立断:“收!” 随着一声轻喝,九人整齐划一,同时变换手印,萦绕于身的青光倏地黯淡下去。 剑阵一解,修为最低的那两名天元境弟子立马摇晃了几下,豆大的汗珠顺着惨白的面颊一路滚落,神情委顿至极。 另有几个修为比较高的,这边才卸下重担,那边,飞剑已悍然出手。 一时间,剑光纵横,罡风四起。 眼看着横七竖八,躺了一地的门生要吃大亏,被气浪掀飞的徐清风心急如焚。身形未稳,寒霜剑便带着一声低吟破体而出。 仗着品级高、速度快,将一众飞剑尽数格挡开来,随即与对面的问道境修士缠斗在一块。 徐清风这么一搅合,登时乱了对方的阵脚。等他们转过头来,待宰的羔羊已经变成红了眼的豺狼,尸王谷上上下下都紧咬了牙关,通力御敌。更有心黑手狠之辈,祭起飞剑不算,竟啐出口精血,直接将七品引雷符往人堆里招呼。 瞬息间,两张符咒先后炸开,惹得惊雷滚滚,地动山摇。 樵夫趁虚而入,利爪直取吴苍龙。 门主危在旦夕,问道境修士急于搭救。分心之下,被徐清风拿住破绽,一剑削在肩膀,大片黄金般的血雨喷薄而出。 剧痛汹涌而来,修士却无暇顾及自身,右手一翻,猛地往下一拍。 根本不容人反应,只听得一声暴喝惊起,金光闪耀夜空。 锋利如刀的光芒透过白僵,不死不活的怪物陡然定住,躯壳寸寸龟裂,随即被掌心雷轰成一堆零碎。 烙印被毁,三魂剧烈震荡,白铁成眼神一空,呆若木鸡。 被逼入绝境,不得不亮出底牌的吴苍龙一晃膀子,凌空退了半步。才一抬眼,就见门中弟子四下飞散,或飘零如枯叶,或流星般坠向山谷,生死不知。 瞬息之间,战局逆转,吴苍龙当时就炸了。 带着一抹残影,他如凶神般突然出现在白铁成面前。两条金灿灿的锁链凭空出现,干脆利落的穿了他的琵琶骨,随即将人往前一甩,厉声道:“住手!” 只一嗓子,乱局顿时为之一肃。 耷拉着脑袋,四肢绵软无力,几乎被淋漓的热血完全浸透的白铁成张了张嘴:“别……” “嗯——” 刚吐出一个音,锁链忽然滑动,生生从外翻的伤口带出几丝碎肉。 白铁成猛地抽搐了一下,五官挤成一团,尚未出口的劝言顿时变成痛苦的闷哼。 至此,胜负已定,再要挣扎也只是徒增死伤罢了。 徐清风咬了咬牙,“嗖”地撤回飞剑:“莫要再伤我师兄。” 有他带头,屠蛮等人也放弃抵抗,任由对方用精铁制成的链子锁了琵琶骨,推推搡搡拥到前面。 天一门针对的只是天元境修士,贾登科一手捂住季嵩年的嘴,一手压着他肩膀,死活不肯让他往前靠。 清点过自己这边的损失,吴苍龙本就难看的脸色简直黑得黑锅底一样。 此番横祸,他折了一名弟子,同门师弟、外加三个门徒身受重伤,被盗走的遗骸只剩两具。 这桩桩件件,无一不催人发狂。 几欲喷火的目光在众人之间扫过,他视线一低,气得直哆嗦:“我再问一遍,贼人现在何处?”音调一拔,他越发搂不住火,“老祖法身现在何处?” 形如废人的白铁成歪在地上,即使疼得面无人色,依旧不肯低头,甚至连看他一眼都相当不屑。 被怒火烧红了眼的吴苍龙手腕一转,剑气猝然爆发。 “噗!” “嘭!” 剑气没入眉心,一道闷闷的爆裂声中,大好的脑袋如同被大锤捣烂的西瓜一般,砰然炸开。 碎肉、脑浆、淡金的血,兜头糊了左右一脸。 白铁成瞪大了眼睛,表情瞬间定格。 刹那的呆滞后,是一声声痛彻心扉的呼号,穿成一串的师兄弟“刷”地围拢过来。 “老九!” “九师兄!” “九师兄?” …… 如此霹雳手段,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贾登科呆了一下,手劲一松,季嵩年立马挣脱开去,张嘴就要咬人。 只可惜,还没碰着吴苍龙的袖子,就被一道气劲猛然震开。 “小年!” 贾登科疾呼一声,一把将人拉住,转身护在身下。 几乎同时,吴苍龙再次举剑。 “师兄!” 断喝一声,险些被徐清风削掉半边臂膀的问道境修士一个箭步窜上来,猛地扣住他手腕。 吴苍龙大力一挣,转身,疯狗般咆哮道:“你敢拦我?” 那位也是个不怕事的,迎着他的目光,劝诫道:“师兄,你戾气太重,小心……” “戾气太重?你说我戾气太重!?”大笑一声,吴苍龙癫狂道,“我天一门一向恪守正道,从不与人结怨。可偏偏有贼人要盗我祖坟,伤我弟子。他不该死?他们不该死?” 连着两声质问,狂躁的威压排山倒海般扑向对方。 气血震荡,肺腑翻腾,问道境修士却死死拽着他不撒手,严词道:“师兄,静心!” 吴苍龙面目狰狞,原已平息下去的金光再度涌现,意图以力逼退对方。 僵持片刻,问道境修士吐了口血,口齿不清道:“掌门师兄,切不可因此堕入魔道啊。” 另一名重伤的问道境修士踉跄着近前几步,低声劝道:“掌门师兄,请三思。” 一众弟子亦齐声道:“请掌门三思。” 身担掌门一职,既是荣耀,更是责任,容不得他肆意妄为。 冷哼一声,吴苍龙敛去金光,愤然背过身去。 问道境修士深吸口气,转头对白铁成道:“冤有头,债有主,我天一门绝非无道魔类。此事若是那贼人一人所为,只要你说出他的下落,交还老祖法身,我天一门定不会赶尽杀绝。” 人生三大悲,老了老了,偏偏让他赶上白发人送黑发人。 白铁成将头撇向一边,慢慢合上眼睛,坚决闭口不言。 心疼到肝颤的徐清风气息不定,极其艰难道:“你们要找的人,是我门下大弟子。他犯下大错,皆因我管教不善,与人无尤。你拿我回去,要杀要剐,绝无怨言。只是,只是……还请尊驾手下留情,莫要牵累无辜。” “师……” “闭嘴!” 弟子刚刚开口,徐清风便勃然大怒。 激动之下,扯到伤口,连着咳了好几口血。 缓了口气,佝偻如虾米,年华瞬间消逝的徐清风缓缓抬起眼。 眼中有泪,泪光中带着祈求,祈求中刻着卑微,卑微中流淌着对弟子最深沉的爱。 一众弟子,心如刀绞,林三三更是将掌心掐出了血。 问道境修士目光坚定,丝毫不为所动,只冷淡道:“我说过,天一门不会滥杀无辜。但所有天元境修士,必须废去修为,先天境需封印丹田,终身不得再涉修行。” 也就是说,他是铁了心,要绝尸王谷这一脉。 徐清风惨然一笑,心中只觉无尽悲凉。 就在此时,一声叹息自耳边飘过。 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悄然袭来,所有人的心脏都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把,压抑得喘不上气来。 独自缩在墙角,完全没有任何存在感的老伯站起身来。拖着一条瘸腿,“沙沙”地走了一步。 刹那间,风云骤变。 周遭灵气如龙卷风般涌入他体内,夜空星月隐匿,乌云聚拢。 堪称恐怖的狂风中,老伯稳如泰山。 每走一步,原本干瘪的身体便饱满一分,腿脚也更利落一分,天上的浓云也随之加重一分。 短短九步之后,年逾古稀,枯瘦如柴的老伯赫然变成一个二十岁左右,白皙俊俏的年轻人。窄小的衣服箍在他身上,手腕、脚踝都露出一截,说不出的滑稽,更有一种说不出的惊悚。 浓云当空,一线灰光投映而下。 天,仿佛裂开了一条口子。 第二十章 回头无岸 入夜,有风。 轻风漫过枝头,飘忽远去,只幽幽一缕,便横越茫茫大山,直抵漠北荒原。 青草深处,一蓬白沙飞旋。 沈南城自风中现出身形,狭长、冷峻的双眸微微一挑,极尽淡漠道:“出来。” 行踪已泄,一味装聋作哑也没什么意思。白天官破开虚无,一个闪身即站立人前,恭谨而不失亲密道:“师兄。” 沈南城冷眼瞧着他,嘴角带出几许讥嘲,似笑非笑道:“师伯叫你盯着我?” 刷一下抬起头,白天官满心惊诧。可转念一想,大师兄无端犯戒,罪在不赦。此番出走是为逃刑,按门规,合该被缉拿回山,受万箭穿心之苦。自己虽然没打算大义灭亲,却闷声不响,一路尾随,也难怪大师兄多心。 眼睑一垂,自觉鲁莽、行事欠考虑的白天官温驯道:“师兄误会了,我只是……” 正说着,一声低沉的雷鸣忽然擦过耳迹。 白天官心头一跳,蓦然回首。 与他相向而立的沈南城眼神闪烁,稍一迟疑,即硬下心肠,分外凉薄道:“只是什么?” 自层峦叠嶂间抽回目光,白天官扭过脸,眉宇间笼着一层难言的忧悒,脱口便道:“是引雷符!” 算算时辰,天一门的人也该到了。 沈南城心如铁石,默然不语。 吃了颗软钉子,白天官眉峰一紧,惊疑不已。 一别二十年,是大师兄变了,还是他心存芥蒂,故作无情? 又一次回过头,白天官花了三五息的工夫,确定来处再无动荡,这才压下不安,略有些神思不宁地继续刚才的话题:“我见师兄独自外出,不放心,才跟上来看看。” 沈南城睨了他一眼,嗤笑道:“不放心?” 一句反问,出口,便是满腔猜忌。 师兄弟做到这个份上,也真是够让人寒心的。白天官却仍耐着性子,好言好语道:“师兄,你还带着伤呢。” 沈南城偏过头,摆出一副油盐不进的架势,冷然道:“无碍。” 大师兄一贯要强,从来不肯示人以弱。白天官无意在这上面多做纠缠,只轻叹一声,坦言道:“其实师兄离开也好,既免了一场大劫,师父、师叔也不必左右为难。只是今日一别,又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 多情自古伤离别,白天官肺腑之言,沈南城自然不可能无动于衷。心绪一乱,顿时生出无尽厌烦,竟呛声道:“有话直说!” 一番真情被恣意践踏,白天官气息一窒,至此,积压在心头的不满终于爆发。 他沉下脸,语气甚是强硬,直言道:“二师兄现在何处,为何逾期不归?” 轻笑一声,沈南城心中了了。 果然,果然只有薛枫才是他师兄,只有薛枫才是最受瞩目、最得爱重那个,他沈南城算得了什么?要不是惦记他二师兄,想来白天官也不会多此一举,巴巴的跟上来。 念及此,面冷心更冷的男人不无讥诮道:“你与薛枫情同手足,亲密无间。他的事,又何必问我?” 被沈南城这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刺激了一下,白天官满眼纠结,万分不解道:“大师兄,我们师出同门,哪一个不是手足至亲?二师兄与你同日离山,至今音讯全无,你就一点都不挂心?” 面对质疑,沈南城垂着眼,沉默了片刻,突然如夜枭般低笑出声:“今时今日,尸王谷已容不下我。尸王谷的人,也与我再无瓜葛。”眼皮一掀,他带着三分杀气,决然道,“白天官,你我师兄弟一场。此后是陌路,还是死敌,你自己选。” 短短几句话,说得白天官脸色发青,遍体生寒。 多年养育之恩、教导之情、同门之义,这些也是说断就能断的?要论心狠,尸王谷上下千年,恐怕再也找不出一个狠得过他大师兄的。 这当口,风云突变。 夜空墨色翻滚,暗沉沉压向天际。看方向,正是尸王谷所在。 到底还是出事了! 白天官无暇他顾,当即化作一线流光,全力往回赶。 沈南城脚跟一抬,下意识就想回援。步子已经迈出去了,却又僵在半空,终究也没能近前一步。 这场惊变或因他而起,但此时此刻,局势已非他所能左右。还是各安天命,自求多福吧。 咬着后槽牙,沈南城埋着头,转身就走。 翻过第一重山峦,只身孤影的白天官就对大师兄彻底死了心。 远方,群山盘亘,浓云积聚,冷风越发强劲。 白天官心急如焚,当真是片刻也等不了了,隔着百八十里,就敢悍然发动控尸诀。 电光石火间,趴伏在地的猎户眼神一肃,随即痛苦的皱起眉头。 堪称恐怖的威压之下,白天官身法不稳,险些一头撞上山体,那边却死命控制住猎户,踉跄着推开房门。 狂风呼啸,门板被砰然掀开,一线天光投映而下。 死气沉沉的灰暗光芒中,衣着怪异的年轻男子凝望天宇,眼神渐渐由茫然、懵懂,转为阅尽世事后的沧桑。 灵气漫灌,伴随修为一并回转的,还有遗失的心智、淡忘的记忆。 嘴角勾起一抹苦笑,他喃喃自语道:“主人要我护小主人一生安宁,我做不到。小主人要我保尸王谷万世传承,我竟也不能做到……” 声音越来越低,男子环视众人,身形微微一晃,白皙的右手突然就被淡金色的血液完全浸透。 几乎同时,一颗颗人头落地,大片血雨飞扬。 转瞬之间,天一门上上下下,除去被引雷符炸得七零八落的倒霉蛋儿,尽数让人揪了脑袋。 男子目不斜视,举步登天,人却挣脱灰光,忽然出现在箕踞在墙根的林三三身边。 “你恨我?” 境界上的巨大差距,几乎将林三三整个碾碎。他连根小指头都动不了,却红着眼睛,嘶哑道:“你是尸王,莫离?” “是。” 得到明确的回复,林三三本就猩红的双眸简直要滴出血来,面目狰狞道:“我不该恨你,却不得不恨你。你能救他的,为什么不救他?” 即使拿天一门所有人陪葬,也换不回他九师弟一条命。 林三三声嘶力竭,也是豁出去了,徐清风却容不得他在师祖面前这般任性妄为,当即呵斥道:“不得放肆。” 看了看林三三,莫离目光一转,望着那具还被穿着琵琶骨的无头尸体,懊恨道:“是啊,他也是我看着长大的,我怎么就没救他呢?” 莫离虽贵为尸王,与常人相较,却仍少了一魂一魄。处世难免刻板一些,不知变通。 要不是天一门一意孤行,非要拔他的逆鳞,只怕他到现在都还只是那个一无是处的“老伯”。 逝者已矣,莫离轻叹一声,转头道:“你想继续修行吗?” 林三三愣了愣,眼底有光亮起,那是一种比往日更加强烈的渴望。 莫离运指成剑,在他眉心轻轻一点,随即仰望苍穹,自嘲道:“千年大梦,我也该回去了,早该回去了……” 第二十一章 不过寻常 山巅,断崖,极致的白光充斥一隅。 法阵之内,阎小楼面无人色,筋骨一软,扑通一声便跌坐在地。 噙着满嘴咸腥,少年略显迟滞的抬起脸,心头惊悸不已。 险!真是太险了!再要耽搁片刻,咒法必成反噬,届时三魂撕裂,就是大罗神仙也难活其命。幸而他心志坚定,处置果决,九死一生之后,终得圆满。 烙骨已成,魂力凝成的小字隐于眉心,一种超乎血脉,几近共生的奇妙感觉油然而起。 阎小楼头皮一酥,仓促间无所适从,竟赖在地上、慌里慌张的往后蹬了几下,随即皱着眉头,轻咦了一声。 白光渐趋收敛,行尸重现人前。 同样是在起尸诀下走过一遭,对方可比阎小楼潇洒多了。经此一厄,不仅毫发无伤,反而有枯木逢春之象。容光焕发什么的也就不提了,偏偏连散大的瞳孔都归于清明,怎么看也不像是死得不能再死的死人。 阎小楼爬将起来,小指微曲,探手在他眼皮子底下晃了晃,而后猛地插其双目。 就是这样,对方依旧如一潭死水般波澜不惊,活人该有的、完全下意识的反应是半点都不存在。 两根指头杵在半空,阎小楼偏过头,斜着扫了他一眼。 所谓“行尸”,论修为,大抵与先天境相当。因其魂魄不全,神思不明,一旦放松钳制,魂力外化,双眸势必混沌不堪,能分出黑、白眼仁就不错了。 如他这般,残魄初定,目光便澄澈见底的,简直超乎阎小楼的想象,一时间不免有些惴惴不安。 正愀然无绪,一阵强风倏忽而至。 阎小楼被带了个趔趄,大袖一挡,闪身躲避的同时,胸口突地一跳,一种难以言喻的阴霾笼上心头。 一口凉气哽在喉咙,眼神数度变幻,他最终还是咽了口吐沫,极是艰难的仰了仰脖子。 透过半透明的弧形光幕,只见重云如盖,一线天光直上直下,如利刃般割裂夜幕。 一眼,就一眼。阎小楼便被冷汗浸了个通透,全身血液几近凝结。眼底深处,是某种触及灵魂,比死亡更深的恐惧。 战栗着埋下头,他压着呼吸,身形随风一动,纵身跳下断崖。 片刻后,独立风中的阎春雨眼睑微颤,面无表情的抬起头。 一点暗光自下而上突入苍穹,狭长如竖瞳的天隙急速弥合,浓云翻卷,“呼啦”一下散去大半。 坠在肩头的威压莫名消减,他目光一低,慢慢的抬起手,前后看了看。 正当他打算将手掌覆在心口,进一步确认生死时,一种格外强烈、且不可抗拒的吸引力自背后传来。 他本能的转过身,抬脚就往下跳。 …… 一场惊变之后,风波渐平,一路疾行、不敢有半刻拖延的白天官终于回到尸王谷。 一进山,就见众人正稀稀疏疏的围着一张用梧桐木搭起来的小床。透过间隙,隐隐约约能看见上面躺了个人。 尸王谷的规矩,不管是谁,死后皆不留尸身。神木,正是用来送灵的。 心脏骤然紧缩,白天官几步扑到床前,望着那张本该生动活泼、而今却只剩青白的脸,一口鲜血终究没有压住,扑通一下便跪了下去。 矗立床前,眉眼低垂的徐清风回过身,死气沉沉的看了他一眼,随即又木然的转过头去。倒是离得最近的屠蛮搀了他一把,哑着嗓子,低低的喊了声:“三师兄……” 白天官眼圈一红,简直快咬碎了一口钢牙。 坐在门槛上的白铁成深吸口气,强撑着走到他身边,颓然道:“你大师兄呢?” 白天官脸皮一僵,有心实话实说,可看看神情憔悴、落拓的徐清风,便什么也讲不出来了。 沉默片刻,他紧握双拳,连头都不敢抬,昧着良心隐瞒道:“大师兄走得急,我没跟上。” 眼神微微一动,白铁成含义不明的点了点头:“小楼呢,你看见了吗?” 白天官皱着眉,略显讶然的抬起头:“弟子并未见过。” “罢了。” 恹恹的吐出一句,白铁成走到床边,先是悲悯的端详了一下换过衣衫,仪容整洁的师侄,接着又小心的帮他拉了拉衣襟,以便更好的遮住颈间那狰狞的伤口,然后才轻吟道:“生生死死,不过寻常。老九,走好——” 待众人退开,白铁成单手一抛,一张符纸于瞬间化为一蓬火星,绚丽而又无情的洒落一地。 纯净的幽蓝色火焰刚刚腾起,便以不可阻挡之势席卷一切。 仿佛只在眨眼间,身前便已空空如也。徐清风徒劳的伸出手,指尖却连最后一丝痕迹都留不住。 季嵩年扑在贾登科怀里,“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生生死死,不过寻常。祖师爷看得开,他的这些不肖子孙却没那么豁达。 徐清风心如刀绞,双唇不断颤动,举目望天的同时,两行老泪纵横。 静立半晌,白铁成抽了下鼻子。调整过心绪后,忽然开口道:“把玉牒给我。” 悲伤正浓,众人一时都有些反应不及,白天官疑惑道:“师父?” “玉牒,都给我交出来!” 心头冒出一丝不祥的预感,徐清风眉峰紧锁,不耐道:“师兄,你干什么?” 白铁成置若罔闻,语气愈发严厉:“我以尸王谷掌门的身份命令你们,交出玉牒。” 一旦抬出掌门的身份,就算是徐清风也插不上嘴。很快,连同他在内,所有人的玉牒都被白铁成纳入掌中。 摸着那一块块冰冷,却又带着温度的玉牒,白铁成神色凄然。心中纵有千般不舍,五指依旧猛地一抓,一十五块玉牒尽数化作齑粉。 “师父!” “师伯!” …… 在一片惊呼声中,白铁成狠下心肠,决然道:“自此刻起,你等皆被逐出尸王谷,永世不得回头。” “师兄!”断喝一声,徐清风正欲发火,可看到态度强硬,眼中却含着热泪的白铁成,最终只痛声道,“师兄,你这是干什么?” 望着崖下那座新坟,目光定在那行刺眼的碑文上,白铁成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凄怆道:“天一门折损过半,道门势必不肯善罢甘休,没了尸王庇护,我尸王谷不过就是板上的鱼肉,只能任人宰割罢了。” 环顾众人,他露出一个疲惫却又慈和的笑容,温声道:“你们都是好孩子,实在不该为了所谓的‘传承’丢了性命。再说,我拘了你们这么多年,也是时候让你们出去闯闯了。” 徐清风张了张嘴,本来是想劝劝他的,可话到唇边,却忽然转了方向,帮腔道:“师兄说的是。生生死死,聚聚散散,不过寻常。你们走吧!” 话音未落,哭肿了眼睛的季嵩年第一个冲上来,死死的搂住白铁成,哭闹道:“我不走!师父,我不走!” 白天官一撩下摆,双膝跪地。虽不言语,但态度同样坚决。 有他带头,其他人也跟着往下跪。 看着齐刷刷矮了一截的弟子,徐清风心中更痛,正要说什么,林三三忽然走到他面前,垂着眼,也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不阴不阳、不死不活的声音竟发着颤,哆嗦道:“师父、师伯,弟子不孝。” 一言终了,他重重磕了三个头,随即连看都不看,起身便走。 “老五!” 屠蛮最是暴躁,起身就要追他。白铁成一把将人拦下,抬手摸了摸季嵩年的脑袋,然后顺着他的后脑勺一路向下,按着他的脖子轻轻一掐。 将失去意识的季嵩年抱在怀里,他转过脸,招呼道:“老十。” 贾登科硬着头皮走过去,垂手道:“师伯。” “老十,你为人本分、老成持重,小年又一向粘你。”将小家伙往他怀中一递,白铁成笑了笑,眼中尽是信任,“把他交给你,我很放心。” 托着小小的人儿,贾登科竟感受到了千斤般的重量,压得他几乎寸步难行。 垂眼看了看那张皱成一团、满是泪痕的小脸,他咬着牙,郑重道:“师伯放心。” 点了点头,白铁成叮嘱道:“小年还小,天赋也好,日后别忘了帮他找个好去处。” “是,师伯放心。”转过头来,贾登科哽咽道,“师父。” 今日一别,十有八九就是永诀,徐清风再是看不上他,到这会儿也只念着他的好了。 他这个徒弟,虽然修为不济,但品性纯良,性情温和,当真是挑不出半点毛病。 想着就因为他迟迟不能破镜,自己竟然就冷待了他这么多年,徐清风心中极是愧疚。临了临了,难得低了回头:“老十,这十几年,委屈你了。” 只这一句,泪水便已决堤。 贾登科将下唇咬得血肉模糊,却连半个字都说不出来。最后,连一句辞别都没有,也如林三三那般,一去,便不再回头。 连心头宝季嵩年都送走了,其他人终究拗不过白铁成,陆陆续续的离开了尸王谷。 拖延到最后,就只有屠蛮、白天官和徐清风依旧不肯离去。 将一根筋的屠蛮招至近前,徐清风道:“老五这孩子脾气拧,尸王又不知对他使了什么手段,我不放心,你跟上去看看。”生怕他不干,徐清风赶紧安抚道,“你若实在不想走,就带上老五一块回来。” 听到师父这么说,屠蛮便不再犹豫,灵识一展,痛痛快快的追出谷去。 屠蛮走得干脆,徐清风则牵起一抹无奈的苦笑。 老五心智过人,有他在,这蛮子一定回不来。 冷风漫过山谷,白铁成摆了摆手:“你们也走吧。” 没在意师兄口中的那个“们”字,徐清风依旧附和道:“天官,你师父是铁了心,你跪在这也没用,还是走吧。” 徐清风是在帮他,白铁成却不领情,强硬道:“你也走!” 轻笑一声,徐清风淡然道:“师兄,你知道的,我自幼入尸王谷,百多年来从未离开过,这里就是我的家。你让我走,我又能去哪?” 两人正说话,白天官忽然往前一扑,借着冲势闪到白铁成背后,抬手便在他颈间轻轻一切,随即将人揽在怀中。 “天官!” 徐清风大惊失色,万没想到他敢跟他师父动手。 白天官神态自若,条理清晰道:“师叔,既然尸王谷注定保不住了,又何必枉送性命?师叔、师父若有半点差池,我们这些做晚辈的,又岂能心安理得,乐享逍遥?” “要是我们都走了,道门找不到人,必然恼羞成怒。到时候,你们一个都逃不了。” 直视徐清风,白天官淡淡道:“师叔,你会看着我死而不出手相救吗?” “胡说什么!” 嘴角一挑,白天官目光坚定:“师叔不会,我也不会!” 被噎了一下,徐清风权衡再三,到底还是在白天官的半胁迫之下痛下决心:“走!” 一个字,最终将尸王谷千年基业全数断送。 第二十二章 聚聚散散,亦是寻常 在一片惊呼声中,白铁成狠下心肠,决然道:“自此刻起,你等皆被逐出尸王谷,永世不得回头。” “师兄!” 断喝一声,徐清风肝火大盛。正欲发难,转头就看见态度强硬的师兄竟满含热泪,眼中的痛绝不比旁人更少。 不忍再加苛责,他最终只压着心火,尽量平和道:“师兄,你这是做什么?” 惨然一笑,白铁成转过头去。 崖下,一座硕大的坟包正突兀的立在那,天一门一十二人尽皆葬身于此。 目光定在坟前那块简陋的墓碑上,白铁成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凄怆道:“天一门损失惨重,道门势必不肯善罢甘休,没了尸王庇护,我尸王谷不过就是板上的鱼肉,只能任人宰割罢了。” 环顾众人,他疲惫却又慈和道:“你们都是好孩子,实在不该为了所谓的‘传承’丢了性命。我拘了你们这么多年,也是时候让你们出去闯闯了。” 徐清风张了张嘴,本来是想劝他的,可话到嘴边,却忽然转了方向,帮腔道:“师兄说的是。生生死死,聚聚散散,不过寻常。你们走吧!” 话音未落,哭肿了眼睛的季嵩年第一个冲上来,死死的搂住白铁成,哭闹道:“我不走!师父,我不走!” 白天官一撩下摆,双膝跪地。虽不言语,但态度同样坚决。 有他带头,其他人也跟着往下跪。 看着齐刷刷矮了一截的弟子,徐清风心中更痛,正要说什么,林三三忽然走到他面前,垂着眼,也是一下跪在地上,不阴不阳、不死不活的声音发着颤,哆哆嗦嗦道:“师父、师伯,弟子不孝。” 一言终了,他重重磕了三个头,起身就走。 “老五!” 屠蛮最是暴躁,起身就要追他。 白铁成一把将人拦下,在屠蛮气恼的目光中,先是怜爱地摸了摸季嵩年的脑袋,然后顺着后脑勺往下一探,按着他的脖子轻轻一掐。 小家伙双眼一空,软绵绵的栽了下去。 一把将失去意识的季嵩年抱在怀里,白铁成转过脸,招呼道:“老十。” 贾登科硬着头皮走过去,垂首道:“师伯。” “老十,小年一向黏你,你为人又老成持重,我是信得过你的。”将小家伙往他手中一递,白铁成笑了笑,眼中尽是信任,“现在,我把他交给你了。带他走!” 托着小小的人儿,贾登科竟感受到了千斤般的重量,直压得他喘不上气来,寸步难行。 垂眼看了看那张皱成一团、满是泪痕的小脸,贾登科咬着牙,郑重道:“师伯放心。” “你做事,我自然是放心的。”话虽如此,白铁成还是忍不住叮嘱道,“只是,小年还小,天赋也够,日后别忘了帮他寻个好去处。” “是,师伯放心。”转过头来,贾登科哽咽道,“师父。” 今日一别,十有八九就是永诀,徐清风纵然再是看不上他,到这会儿,也只念着人家的好了。 他这个徒弟,虽然修为不济,但品性纯良,性情温和,为人处世,当真是挑不出半点毛病。 想着就因为他迟迟不能破镜,自己竟然就冷待了他这么多年,徐清风心中极是愧疚。临了临了,难得低了回头:“老十,这十几年,委屈你了。” 只这一句,便听得贾登科肝肠寸断,泪水瞬间决堤。 将下唇咬得血肉模糊,他连半个字都说不出来。最后,连一句辞别都没有,也如林三三那般,一去,便不再回头。 连心头宝季嵩年都送走了,其他人终究拗不过白铁成,陆陆续续离开了尸王谷。 拖到最后,就只有屠蛮、白天官和徐清风依旧不肯离去。 将一根筋的屠蛮招至近前,徐清风道:“老五这孩子脾气拧,尸王又不知对他使了什么手段,我不放心,你跟上去看看。”生怕他不干,徐清风赶紧安抚道,“你若实在不想走,就带上老五一块回来。” 听到师父这么说,屠蛮便不再犹豫,灵识一展,痛痛快快的追出谷去。 屠蛮走得干脆,徐清风则摇了摇头,嘴角牵起一抹无奈的苦笑。 老五心智过人,有他在,这蛮子一定回不来。 冷风漫过山谷,白铁成背过身去:“你们也走吧。” 没在意师兄口中的那个“们”字,徐清风依旧附和道:“天官,你师父是铁了心,你跪在这也没用,还是走吧。” 徐清风是在帮他,白铁成却不领情。负在身后的右手猛地一收,愤然道:“你也走!” 轻笑一声,徐清风淡淡道:“师兄,你知道的,我自幼入尸王谷,百多年来从未离开过。这里就是我的家,你让我走,我又能去哪?” 白铁成神色一敛,眼中透出几许歉然。 回想当年,师尊仙逝,尸王谷血脉凋零。徐清风是为了帮他,才迟迟没有外出试炼。原本只是权宜之计,可谁都没有料到,这一拖竟拖了几十年。 入尸道而不得施展,想来,他心中也定有无限遗憾。 囿于往事,白铁成心有戚戚,一下就走了神。 就在此时,一直埋着头的白天官突然暴起。电光石火间,抬手在白铁成颈间轻轻一切,随即将人揽在怀中。 “天官!” 乍然看见这一幕,徐清风大惊失色,万没想到他真敢跟他师父动手。 将一心求死,铁了心要生祭尸王谷的白铁成拿下,暗自蓄谋良久的白天官镇定自若,条理清晰道:“师叔,既然尸王谷注定保不住了,又何必枉送性命?” “糊涂!”轻叱一句,徐清风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疾声道,“天一门的事,是南城惹出来的,一定要有人为此负责。不是我们,就是你们。到时候,只怕谁也逃不了干系。” 轻哼一声,白天官带出一丝冷笑,淡淡道:“逃不逃得了,总要试试才知道。” “师叔!”堵住徐清风的话头,他轻声道,“师叔、师父宁愿坐以待毙,也要保全我们。拳拳之心,弟子不敢辜负。可是师叔,两位若有半点差池,我们这些做小辈的,纵然逃出生天,又如何能心安理得,乐享逍遥?” 被噎了一下,徐清风面露迟疑。白天官立马趁热打铁道:“若师叔执意不肯,那……就请恕弟子冒犯之罪。” 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外加武力胁迫,就是想拒绝也实难如愿。 权衡再三,徐清风把心一横,到底顺了白天官的心思:“走!” 一个字,最终将尸王谷千年基业彻底断送。 第二十三章 庄生晓梦 一步踏出,脚下登时一空。随之而来的,是风声、残影,以及令人窒息的下坠感。 一切都是那样深刻而熟悉,以至于足以击溃本能的指引,陷精神于迷乱。 恍惚间,他仿佛又回到了那天拂晓,他生命中最后那个拂晓。 茫茫然穿过繁密的树冠,身体在枝杈间几经翻滚,带着一路“噼里啪啦”、“咔嚓咔嚓”的断裂声,最终砰然落地。 一念成执,即使已是泥菩萨过河,他仍不忘高擎双臂,死心眼的想要护着些什么。 涛声跌宕,落木萧萧。 层层苍翠掩隐之下,半截干枝横贯肺腑,破脏破裂,肋骨似乎也断了几条,暗沉的血泊顺着肩胛浸润开来。 感觉……有点胀,还有些湿? 满面木然的数着星星,他正平静地等待着死亡,一波意料之外的剧痛突然造访。 唇齿间溢出一声极度压抑的闷哼,他抱住脑袋,猛地侧身一滚,蜷曲如婴孩的手脚微微痉挛。 与此同时,一抹光影乍现。 虚虚实实间,他看见了空空的庭院,高高的围墙,一块四四方方、灰蒙蒙的天儿。 来不及留意更多,眉心已近炸裂。 他极是狼狈的爬起来,拖着条断腿,跌跌撞撞的往前冲。 大概是疼糊涂了,虚无缥缈的蜃景竟愈发真实。 正当他描摹着流云,百无聊赖之际,一声小小的、怯弱的呼唤忽然自耳后传来。 “公子?公子!” 他扭过头,顺着高墙往上,只见一个扎着羊角辫、白胖白胖的娃娃扒着黛瓦,正瞪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无比好奇的看着他。 “公子,来!” 他也不是个矜持的,人家一招手,当即便去了。 “公子,我们出去玩吧。” 他歪了歪头,伸出一只肉乎乎的小手,想要人拉他一把。 娃娃往上一撑,笑得眼睛都弯成了两片月牙,隔着至少三丈高的墙,抬手就要往下探。 “滋——” 指尖刚刚越过围墙,便好像被什么烫了一下,倏地冒出一团青烟。 娃娃吃痛,“嗖”一下抽回手,憨态可掬的模样立时变得有些生硬。整张面皮往下一挂,鼻子眼睛凑在一块儿,如蜡油般流了下来,随即露出一副青面獠牙、狰狞可怖的嘴脸。 乌黑、细长的指甲在布满鳞片的小臂上轻轻一挑,挑起一条粘稠的、类似幼童肌肤的玩意,肆意把玩了一番。然后若无其事的甩了甩爪子,张着血盆大口,奶声奶气道:“公子,上来,我们出去玩吧!” 不等他答复,外面的怪物便如同疯了一般,只露着颗脑袋,绕着院墙急速旋转。 声音在稚嫩、苍老、低沉、高亢间不断切换,又哭又笑道:“公子,我们出去玩吧!” 忽而又娓娓道:“公子,我们出去玩吧!” …… 魔音催心肝,他就地一蹲,死命的堵住耳朵,却无论如何也挡不住那桀桀怪笑。 烦得紧了,他愤然起身,喝令道:“不要再吵了!” 万般声息戛然而止,怪物飞到他正前方,凸起的眼球闪着贪婪、诡谲的红光,一字一顿道:“公子,我要吃了你!” 宣誓一番,它甩出舌头,满是恶意的舔了圈嘴唇。 不等它嚣张完,一只蒲扇大的巴掌“啪”地一声盖了下去。 怪物咬着半边舌头,俩眼一翻,瞬间消失于墙头,然后就是一阵窸窸窣窣,偶尔参着点“嘎嘣嘎嘣”的咀嚼声。 片刻后,又一张“鬼脸”从墙后冒了出来,凶神恶煞道:“公子,该吃饭了。” 长着角的这位,面相更为不堪。一开口,满嘴的肉丝、血沫清晰可见。 对于刚刚生啃了一只怪物这种事,对方丝毫不加掩饰,他也并不觉得害怕。不仅不怕,居然对它的话还挺期待的。 当一大滩看不出形状,却足够新鲜的血食骤然出现在他面前,期待陡然变成难以抑制的渴望。 他急不可耐的扑上去,如野兽般撕咬啃噬,大快朵颐。 血肉滑过喉咙…… “扑通!” 突如其来的跌落猛地唤回神智。 他坐在坑底,蓦然惊觉,刚刚那段经历不是他的。 可身处其中,每一分记忆又是如此真实,所有感受等同亲历。即使是现在,浓烈的血腥味依旧在舌尖徘徊,逡巡着不肯散去。 心念一起,他顿时觉得口干舌燥,急迫的渴望血肉。 说得再直白一点,他想亲手撕开猎物,在淋漓的鲜血中,一饱口腹之欲! 被这种阴暗、扭曲的想法吓了一跳。他竭力摒除杂念,在偷偷吞咽了一下口水之后,足尖一点,纵身飞出两人多高的天坑。接着,连方向都不辨别一下,便仗着不治而愈,越来越灵便的腿脚,埋头穿梭于林间。 走着走着,蜃景再次浮现。 他抗拒了十几次,一个没扛住,又被拖了进去。 还是那方院落,还是那方天地。高墙之外,却变成了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年轻女子。 她单手托着下巴,眼角带出一抹风情,慵懒如猫道:“公子,我这儿有本解闷的闲书,你要不要看看?” 他往前走了几步,理所当然的伸出手。 女子莞尔一笑,落落大方道:“公子,我教你认了那么多字,现在还帮你带了书。你说,我好不好?” 沉默了一会儿,他歪着头,问道:“你要什么?” “呀!公子果然聪慧。”半真半假的称赞一声,她娇憨道,“公子叫我一声‘好姐姐’,再亲我一下,如何?” 没怎么犹豫,他助跑几步,蹬着墙面翻上去,双手钳住瓦片,整个身子吊在半空。稍稍调整了一下姿势,单臂一挥,正要去勾瓦楞,忽然一激灵,重重的跌了下去。 “公子?” 女子惊呼一声,一下端正了身子。 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他摔了个四仰八叉,后背火辣辣的,右手有种烧灼般的痛感。再一看,手背竟然被刮掉了两层皮,鲜红的机理正往外渗着血水。 “公子,你没事吧?” 他不应,女子便更加自责,泫然欲泣道:“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我不该开这种玩笑的。公子,我走了!” 女子转身离去,她口中的闲书却被扔进来,“啪”地一下落在他身边。 半晌,他偏过头,目光在册页间稍作驻留,慢腾腾的将书捡了起来。 擦了擦并不存在的灰尘,暗色的封皮上,“尸典”二字格外醒目。 第二十四章 一线天机 正午,骄阳似火。 一道挺拔的身影站在树荫下,满脸漠然地看着呓语不断的少年在山坳间独自挣扎。 一路追寻至此,空虚、焦灼的心绪终得纾解,幻象为之一肃,远远近近勾出几重虚影。 就那么块巴掌大的天地,魑魅魍魉如走马灯般轮番登场,各种诡诈伎俩层出不穷。 如果他和这个眉峰紧锁、神情惊惧而痛苦的少年之间,的确存在某种神秘而特殊的联系。那么,对方到底在经历着什么,他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以他这般年纪来说,未免太残酷了些。 默念一句,他慢慢眨了下眼,心间一片冰冷,委实难以动情。 未时将至,日头愈发毒辣。 少年双唇干裂,面色惨白,时不时还像濒死的鱼儿一般突然抽搐两下,看上去已经不剩多少意识了。 扶住剧烈跳动的眉心,本能越是催促,他便越是抗拒,真真是一点儿也不想搭救于他。 目光透过指缝,极是厌恶地瞪了少年一眼。他咬着后槽牙,视线一敛,顿时和插在胸前的那半截树杈撞个正着。 几个时辰过去,血迹早已干结。伤口箍着异物,略有些肿,鼓起一圈不规则的小硬疙瘩。 迟滞片刻,他反手搭上干枝,试着拔了拔。 相当微弱的窸窣声中,皮肉撕裂,蓦地浸出一汪血珠。 不疼?!为什么不疼? 也说不上哪来的一通邪火,他猝然发力,“噗”地一声,一把将横贯胸腔,饱饮鲜血的树枝整个儿抽出,“啪”一下甩在地上。 因其动作太大,太过凶残,布满棘刺的树皮划破内脏,暗沉的、几近乌黑的淤血泉涌而出,浓重的腥气顺着鼻腔直冲脑门。 血污再次漫开,结了层硬壳的衣物糊在身上,黏黏的,不太舒服。 除此之外,还有一种微妙的、若有若无的感觉悄然兴起。 这种感觉,只在他修习内功的时候遇到过,前者却比之主动,也难以捉摸得多。完全不需要他左右,便能源源不断的从天地万物间汲取力量。 不过喝杯茶的工夫,足以捅进根手指的血窟窿已经开始结痂。 如此恐怖的自愈力,简直不可想象。 到了这一步,即使是自欺欺人,他很难当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那般,泰然自若。 极不情愿的抬手覆在胸口,半柱香后,心脏依旧沉寂如许,最后一丝侥幸彻底破灭。自他“死而复生”,第一次有了明确而清醒的认识。无论如何,他是真的已经死了。 萧屹已经死了! 刹那顿悟,眉心剧烈一跳,“阎春雨”三个字随之迸现。 霎时间,心境骤然改变。无穷远处,天威奔袭而至,瞬时压了下来。 另一边,阎小楼猛地打了个寒颤,“扑棱”一下,惊坐起。 常言道,无知者无畏。当年种种,在那时看来最是正常不过了,他甚至不知道什么叫害怕。然而时过境迁,如今回头一想,只觉得冷到了骨子里。全身上下、甚至每一根发丝都在叫嚣:“不,他绝不要再过那样的日子,哪怕是死……” 正暗暗立誓,一道雪亮的电光骤然闪过。 被回忆磨去半条命的阎小楼还没反应过来,朦胧的视野忽地一亮。 伴着“轰隆——”一声巨响,大片火光升腾。 阎小楼目光一空,呆若木鸡,起尸诀却不甘寂寞。 迷蒙的微光中,丝丝缕缕的天威调转矛头,由阎春雨那边侵袭而来。 阎小楼神色微变,心悸有之,战栗有之,更有一种言语无法企及、玄之又玄的明悟,仿佛突然就开了窍,早已烂熟于心的《清心感应篇》应势而动。 元劫? 心念一起,呼吸立时一窒。短短几息之内,第二道天雷携万钧之势,拍马赶到。 电光当头,从脑瓜皮到脚趾尖登时一酥。体表之下,天火肆虐,尖锐的刺痛层层炸开。 阎小楼闷哼一声,疼得他连姓什么都不知道了,却凭着一股子韧劲,死死地压制住了飞速流转的真气,从而将走火入魔的风险降至最低。 天火荡涤而过,机体宛若重生。 “浩浩荡荡”的真气经此淬炼,被烧掉了九成九,只余下几缕精纯的、细如发丝的——真元! 与此同时,叫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痛楚陡然消散。 没了针锋相对的敌手,紧绷到极致的精神顿时没了着落。 阎小楼浑身一软,耷拉着脑袋,“呼哧呼哧”地喘息了几下。 刚缓过点劲儿来,一丝异样的感觉冷不丁掠过心头。 稍一凝神,只见神府之中居然莫名其妙多出一卷卷轴。 轴体以素玉打造,配上雪白的缎面,由左至右卷成一束,题头是一行古拙的黑字,“十方诸天”。 将这四个字默默念过一遍,卷轴随之缓缓展开。 可直到最后,他也没在这幅泛着柔光、质感细润的缎面上找到半个字、半朵花儿。 无字天书? 哭笑不得的阎小楼心念一动,想把这玩意拿出来,仔细研究一番。 可惜,天不遂人愿。无论他如何尝试,卷轴就是赖在里面,死活不肯出来。 说到底,他还是少年心性,加之刚刚扛过元劫,精神略有不振,没折腾一会儿便厌了,索性不去理它。 自神府抽身而退,阎小楼双手交叠,正打算伸个懒腰,好好舒舒筋骨,目光不经意间那么一扫,突然看见一片火光。 先前便被雷火击中的那棵大树还在烧着,茂盛的枝杈被燎得黢黑,“噼里啪啦”的往下掉。 透过滚滚烟尘,隐约能看见一道人影立在树下,石头般动也不动。 阎小楼先是一愣,接着就急了,“噌”一下蹿起来,几步冲了过去。 浓烟熏得人眼睛都睁不开,空气中充斥着一股刺鼻的糊味。 他下意识地拿袖子遮了遮脸,探手一捞,一把将人拖了出来。 火舌吞吐,“噗”的一下点燃袖口,如蛇信般吻上手腕。 阎小楼“嘶”了一声,右手猛地往回一缩,大袖一甩,快速在胳膊上绕了两圈。 压灭火苗之后,再一看,阎春雨就跟块黑炭似的,挂着套破衣烂衫,着得正欢。 他也没多想,单手掐诀,立马扔了个“净尘咒”过去。 白光骤起,火势立时一弱,早已碳化的衣物片片剥落。 待光华散尽,阎小楼瞳孔一缩,倏地吸了口凉气。 第二十五章 扶危 烈日,酷暑。 阎小楼顶着能把人烤熟的大太阳,慢悠悠地迈着四方步,一路闲逛开来。 将阎春雨那个死鬼祖宗拽出火海,洗刷干净。他原以为自己会看到一只毛绒可人,热气儿腾腾的白僵。万没想到,入眼处,竟是赤条条一具胴体。 元劫之后,是成是败总有个定论,要么化僵,要么被天火烧成一堆零碎,一成不变是几个意思? 大惑不解中,他摸出半部残卷,先是从头到尾细细翻过,随即将《尸典》一合,一面循着记忆,一页一页地往下捋;一面执着书卷,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后背。 背到半截儿,他心头一动,一段文字倏地跳将出来。 “地尸,三尸之末,滋于执念,七魄俱全。与生时同。” 离散的目光微微一敛,他眉心轻蹙,犹疑不定的转过头去。 三步之外,光着脚、只套了条长裤的阎春雨定定地站在那。本该灵动的眼珠跟俩琉璃球儿似的,看着光华夺目,实则一片寂然,不曾有任何波纹流转。 这就叫“与生时同”? 关于三尸,阎小楼知之甚少,只能从《尸典》精简的记述中梳理出个大概,然后与僵互作比较。 僵,根据修为可以划作九阶、三等。 下三僵名为“行僵”,以黑、绿、白加以区分。 中三僵称作“飞僵”,由强至弱,依次是黑、红、白三色。因其毛发旺盛,长度基本都在两寸以上,又叫做“毛僵”或是“长毛僵”。 上三僵称之为“不化骨”,也就是传统意义上的“尸王”。到了这个阶段,僵的特征已经完全退化,就外貌而言,与常人并无不同。 而尸的境界划分是跟着修士走的,按照成因,归为天、地、人三种。 天尸,育于造化,生即死物。 无魂无魄、无知无识的,是“伏尸”;有魄无魂,终身浑浑噩噩、只能为人傀儡的,是“游尸”,二者统称“小天尸”、“伪天尸”。 只有魂魄俱在,天赋异禀那种,才是真正的“天尸”。也只有它能超脱桎梏,不受烙骨,不为奴役。 天尸之下,是为人尸,又称“活尸”。 与之相比,人尸可没那么多讲究。唯一的缺点,是三魂七魄不太稳定,个体之间差异极大,既有才情艳艳之辈,也不乏碌碌无为之徒。 整体来看,即使是垫底的地尸,论资质、论那一身铜皮铁骨,都比同级别的行僵、飞僵更胜一筹。 所以,在苦了那么多年之后,他终于时来运转了? 将阎春雨的沉滞当做地尸苏醒前,所必须要经历的过程,他美滋滋的凑上去,下巴一抬,颇为骄傲道:“我叫阎小楼,是你的主人。你叫阎春雨,‘小楼一夜听春雨’那个春雨。嗯……你能听见我说话吗?”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阎小楼兴致不减,继续没话找话道,“你热不热?累了吧?要不要吃点东西?你想吃什么,我帮你……” “嗷——” 像是厌倦了他的碎碎念,山林深处,猝然传来一声低沉、浑厚的吼叫。 听声音,可能是一头暴怒的公熊。 心无旁骛的阎小楼被吓了个激灵,肩膀一缩,倏地朝西南方看去。 不多时,又是一声怒吼,林木被震得簌簌作响。 最初的惊吓过后,强烈的好奇随之涌现。阎小楼捻着手指,很是跃跃欲试。 这事儿如果出在几天前,他一准闭目塞听,不闻不问。可如今,他大小也是个入了道的修士,身边还养着一只天元境地尸。 有恃,自然无恐。 没怎么焦心,他随口便道:“去看看。” 初入天元,经脉之中虽然空空如许,体力却十分充沛。轻轻一纵,掠出个三四丈完全不成问题。 别说,这种身轻如燕的感觉真挺妙的。 沉浸其中,沾沾自喜地追了大半座山,缭绕左右的腥气陡然浓烈起来。 阎小楼心神一凛,谨慎的退到下风处。然后循着声音,又跟了一段儿,直至高大的黑影开始在视野里晃,他终于不再靠近,转而如灵猫一般蹿到树上。 居高临下,只见一头壮得吓人的黑熊一掌拍开倒伏的树干,两只后掌猛地一蹬,张嘴便向人咬去。 瘫坐在地的那人空拿着一副木弓,腰间、腿上全是血,已然无力应对如此凶悍的攻击。 阎小楼撇开目光,转头间,一道幻影一闪而过。 阎春雨? 来不及细想,他倏地一抬眼,就见阎春雨强势冲出,一脚蹬在它脖子上。 立起来足有一丈高的黑熊去势一偏,重心稍有不稳,就四仰八叉地摔了出去,“砰”地一声砸在地上,叽里咕噜滚出好几圈。 阎春雨则借力一翻,一把将人架起,连拖带拽地往外送。 许是牵到了伤口,没走几步,那人已是血流如注,无法成行。 另一边,黑熊晃了晃硕大无朋的脑袋,挣扎着站了起来。 阎小楼这才注意到,它左眼里竟然插着一支竹箭,肚脐周围也有两支断箭。 自知难以脱身,阎春雨强压内心对鲜血的渴望,先是有意无意的将人安置在下风口,也就是正对阎小楼的方向,随后迎着黑熊,飞身又是一脚。 鼻头突遭重创,两抹血花喷溅。 黑熊惨嚎一声,上半身微微一抬,躲避的同时,一掌就呼了出去。 仓促之间,黑熊的反击毫无章法,可仗着身高臂长,还是轻而易举的在阎春雨身上留下四道血槽,险些给他来个开膛破肚。 阎小楼脸色一沉,心疼得直想杀人。 阎春雨可不管那个,由于没有痛觉,落地之后,他行动自如的从腋下闪到黑熊背后,身子如猿猴般往上一扑,单膝跪在它后颈,右手死死的揪住一撮又粗又硬的鬃毛,左手攥住箭羽,猛地往更深处一扎。 “噗!” “咔擦!” 箭身没入两寸,紧接着,就在黑熊剧烈的甩动中断做两截。 箭矢受力,斜着往肉里一挑,混着血的浑浊液体一涌而出,这只眼睛算是彻底废了。 在黑熊背上颠簸了两下,阎春雨瞅准机会,乍然发力。随之如大鸟般从掠过它头顶,安然落地。 黑熊不堪剧痛,行径越发癫狂,竟跟无头苍蝇似的到处乱撞。 碗口以下的树木,竟无一合之敌。 一时间,就听得吼叫不断,巨大的断裂声此起彼伏。 眼看着它就要将方圆几十丈都夷为平地,阎春雨捞起一根比腰还粗的青松,横着就扫了过去。 呼呼的风声中,黑熊被砸中腹部,砰然倒地。 连番受挫,也折腾了这么久,黑熊那一身膂力还跟使不完似的。都这会儿了,居然还有力气去推圆木,妄想脱困。 黑熊如此强悍,他正盘算着该如何结果它,耳边忽然闻得一声轻喝。 “阎春雨!” 阎春雨循声而望,但见一口长剑被人扔了过来。 他探手一接,立时青光大盛,原本素净的剑身随之冒出大片晶莹的纹路。 刹那间,霜华遍地,丝丝寒意透骨。 目光扫过剑身,他助跑几步,抬脚踹在它下颌,重新将黑熊踹躺下。随即双手持剑,一剑刺进它嘴里,直贯后脑。 在黑熊无比惨烈的呜鸣声中,他挂着一头一脸的污血,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即微旋手腕,凶残的转动剑身。 第二十六章 自作、自受 剑锋绞进肉里,温热的兽血很快凝结,一朵朵细小的冰晶自创口生长开来。 黑熊哈着白气儿,一只独眼光华尽丧,烂泥般软塌塌的摊在地上。 一命,呜呼哉。 离开赖以藏匿的乔木,阎小楼疾走几步,躬身托住他手肘,满脸关切道:“怎么样?伤得重不重?” 抽出剑,就着跪姿往后一撤,阎春雨木雕似的杵在那,莫说只言片语,甚至连一记眼神都欠奉。 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阎小楼愁眉锁眼,带着点震惊、带着点悲戚,极是困惑的望着他。 那小眼神可怜巴巴的,活像别人如何欺负了他一般。 “刺啦!” 略显尖锐的布帛撕裂声中,阎小楼一扭头,就见靠在树下那人颤巍巍的抬起伤腿,手里扯着根血迹斑斑的布条,正沿着大腿根往上绕。 瞄了眼神情肃穆,视线却微微偏转的阎春雨,阎小楼目光一沉,暗戳戳地想:“现在倒是有反应了?人是你救的,如果我一直袖手旁观,你还装得下去吗?” 阴郁的念头转过一圈,终究没有付诸实践。 人命关天!当下可不是置气的时候。 在阎春雨无声的注视下,他反身折回去,先是在那人肿胀、变形的腿上按了两下,惹得对方一阵痛哼之后,又拍了拍他的胳膊:“我看看。” 男人咬着牙,将血糊糊的右手从腰侧移开,一面嘶着凉气,一面哑着嗓子,断续道:“没……没伤到、内脏,只是腿、被砸了一下,可能折了。” “哪是可能,分明已经折了!”腹诽一句,阎小楼自皮开肉绽、揉着泥土和木头碴儿的压擦伤上移开目光,抬眼道,“能动吗?” 甫一照面,枯黄、杂乱的发丝之下,先露出一张满是瘢痕、沟壑纵横的丑恶面容。 若非阎小楼阅“鬼”无数,怎么着也算是见过大场面的,估计真得叫他吓出个好歹来。 自知相貌凶煞、为人厌憎,眼神刚一交汇,那汉子便慌乱的埋下头去,一边捂着腰,一边扶着树,愣是铆着股劲,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 要说能动,大概也仅限于此了。 阎小楼赶忙搀上一把,直截了当道:“你住在哪?我送你回去。” 耸肩驼背,压根不敢拿正眼看人的汉子勉强往南边指了指,一只手便猛然一垂,无力道:“我家在山下。” 阎小楼二话不说,驮上那精瘦的汉子拔腿就跑,并最终在其伤重而亡前,找到了他所说的那间茅屋。 一脚将挂着锁的房门踹开,阎小楼匆匆一瞥,立马将人安置在简陋的木板床上。 汉子往下一躺,原本挤在一起的伤口重新展开。 剧痛之下,太阳穴都跟着一跳一跳的。他不自觉的翻了翻身,疼得直哼哼。 阎小楼不通医理,对真元的运用更是一无所知,一时间也没什么应对之策。正犯难,一点灵光乍现,他按了按汉子的肩膀,问道:“附近哪有医馆?我去找郎中。” 汉子目光迷离,眼神不断闪动。也不知看见了什么,嘴角一扬,突然就笑了起来。 “喂!” 用力推了他两下,阎小楼回手舀了瓢凉水,兜头便泼了过去。 “哗啦”一声,激得那汉子狠狠地打了个哆嗦。 简单、粗暴的手段一经使出,效果可谓立竿见影。汉子稍一呆滞,诡异的表情瞬间崩溃,整张脸顿时因痛苦而皱成一团,越发不堪入目。 待其稍微清醒些,阎小楼趁机大声询问道:“最近的医馆在哪?” “医、医馆……”含糊一句,汉子可能没太听明白,答非所问道,“药在柜子里,药、药……” 行吧,甭管怎样,别干瞪眼就成。 快步走到靠在墙角的衣柜前,阎小楼就跟抄家似的,几乎将里面的破烂儿全倒腾了一遍,才终于在最深处找到一个三寸左右的小瓷瓶。 回身坐在床沿,他将药瓶举到对方方便验看的位置:“是这个吗?吃的还是用的?” 急促的吸了两口气,汉子用力地抿着嘴,接过药瓶的同时,靠着两只手,强撑着坐了起来。随即拔掉几根过于明显的倒刺,揭开塞子,直接将白色的粉末往腰间的伤口上倒。 “唔——” 如同野兽般的闷哼中,他脖子一仰,从额角到锁骨青筋暴露,也不知道是水还是汗的液体大滴大滴的往下落,全身的肌肉都是痉挛的。 可见,的确是疼到了一定极限。 阎小楼眉峰轻锁,眼中忧虑依旧。 外伤,敷点药或许可以,骨折怎么办? 就在此时,阎春雨无声无息的走过来,探手在他腿上捏了几下,随后连声招呼都不打,猛地就是一拉。 “啊!” 短促、惨烈的叫喊声中,还没从透入骨髓的火辣痛感中回过神来,汉子便俩眼一翻,彻底昏死过去。 阎春雨扫了他一眼,手上一刻不停,先是撕开他的裤筒,擦去血污,撒上药末,然后找来三块木板加以固定。 整个过程中,阎小楼一直目不转睛的盯着他。忙到最后,那位却施施然然闪在一旁,又开始扮泥塑。 你当我傻吗? 脸色一黑再黑,阎小楼愤然起身:“你出来。” 气呼呼地冲到外面,毫无意义的来回踱了两趟,他咬着后槽牙,老牛一般喷着粗气,哂笑道:“有意思吗?” 阎春雨站在门前,不说、不动、不理睬,就默默的看着他在那暴跳如雷。 “行,行!”一声重过一声,阎小楼压下浮躁的心绪,倏地把脸儿一撂,以无比冷漠、傲然的姿态命令道,“跪下。” 阎春雨稍一恍惚,身体便完全不受控制地跪了下去,双膝跪了下去。 背在身后的双手紧握成拳,阎小楼也是跟他杠上了,拱火还不够,非得再下一剂猛药:“扇自己一巴掌。” 手起,掌落,“啪”地一声清脆极了,阎小楼终于如愿地在他眼中看到了一丝波动。 也就在那一瞬,与他同历一世的阎小楼忽然就后悔了。 以阎春雨的性子,受此折辱,还不得跟他拼命? 真要打起来,他这边占着烙骨的优势,肯定稳操胜券。可阎春雨要是打定了主意和他死磕到底,也是够糟心的。 错,已经犯了。为今之计,只有想法子让他出了这口气,能补救多少算多少吧。 念及此,阎小楼觍着脸凑上去,往他跟前儿一站:“你也打我一下吧。” 话音刚落,阴风骤起,黑光直逼胸腹。 第二十七章 所思所想,格格不入 一掌推出,无论其声势、力道,皆非阎春雨所能预料。 等他觉出不妥,再要收招已然来不及了。 只顾逞一时意气,事后又不够决绝的少年最终自食其果。 黑光铺展,就听得他痛哼一声,砰然摔了出去,随即便是一道心血喷吐而出。 隔着近两丈,阎小楼捂着胸口,单肘撑在地上,满腹委屈的看了他一眼。 说到底,是你先戏耍我的,至于下死手吗? 用力在嘴角蹭了一把,他灰溜溜的爬起来,白着张小脸,容色近乎谄媚地问:“消气了吗?” 阎春雨低垂着眼睑,也看不出个喜怒哀乐,只是一如既往的将人晾在一旁。 自知理亏,阎小楼哪敢有什么脾气?这头忍着暗伤掀起的阵阵钝痛,那头居然一咬牙,十分豪迈的表示:“没消气就再来。我保证,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直到你满意为止。这样行吗?” 前倨后恭,刚刚还咄咄逼人的少年,一转眼,竟肯低声下气至此。 阎春雨眉峰一动,顿时生出几许疑心。 如果说一开始的时候,他的确不清楚,“死而复生”,于自己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先前那句“我是你主人”,也可以当做耳旁风,完全不必理会。那么到了现在,当他发现,自己连对方的一句话都无法违逆时,终于明白,他不过就是一只提线木偶,从头到脚、彻彻底底的受制于人。 既是如此,一手掌控他命运的所谓“主人”,又何需自轻自贱、刻意讨好? 说实话,对方的心思,他猜不透,更不想猜。 心念一转,寒光乍现,明晃晃的长剑赫然在手。 见他动了刀兵,阎小楼下意识地退了半步,惊出一身冷汗的同时,极其艰难的苦笑道:“不是真的要拼个你死我活吧?” 从未做此想的阎春雨微微一愣,当下却并未多言,仅仅是将手腕一横,把剑柄递了过去。 阎小楼也是紧张了点,对方一动,他立马跟着往后一闪,脱口便道:“干嘛?” 误会重重,外加互不信任,两个人只管按自己的心意行事,毫无默契可言。 无意再起争端,阎春雨直截了当地开了口:“还给你。” 烙骨之时,阎小楼曾以亲历者的身份纵观其生平,自以为已经对他了如指掌。 如今面对面说起话来,方才发现,他的声音比自己印象中更加低沉、内敛,也远没有自己想象得那般怒不可遏。 稍一恍惚,飞至九霄云外的敏锐重新附体,阎小楼登时就开了窍。 阎春雨于此刻送还寒霜剑,明摆着是借故转移话题。黑不提白不提,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阎春雨大人大量,过于杞人忧天的阎小楼立时有种“拨开云雾见天日,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感觉,心胸豁然开朗。 一高兴,又巴巴的贴上去,就着他的手往回一推,随性道:“都认主了,你就留着吧,反正我也用不惯这个。” 说来也巧,他将寒霜剑扔过去的时候,正赶上阎春雨被黑熊粗糙的鬃毛划伤了手。灵器一沾血,当即认主,这会儿再想易手也挺麻烦的。 一句话敲定归属,阎小楼瞅着他腹部那几条泛着血津儿、皮肉外翻的口子,心下又是一揪。 当即顶着张苦瓜脸,倍加小心道:“你的伤……?” 要经人提醒,才想得起这茬的阎春雨连看都不看一下,便极其漠然道:“不碍事。” 阎春雨态度鲜明,寥寥数语便将话头封死,就算阎小楼放心不下,也不好多说什么。 转过头来,他沉吟一声,略显犹豫道:“你这一身的血……,要不,用净尘咒简单处置一下?” 顺着他的视线往下一瞄,在那片只剩黑、白两色的世界中,阎春雨甚至不必准确的判断出什么是血、哪里是污,仅凭一眼扫过去,也知道自己究竟有多狼狈了。 已近而立,少年人那副别扭的心态早已被岁月打磨得一干二净。面对阎小楼的提议,他痛痛快快的接受下来,大方回应道:“有劳。” 阎春雨跟他这么一客气,阎小楼还颇有些受宠若惊,连连摆手道:“不用不用,应该的、都是我应该做的。” 一道法决过后,阎春雨只觉得身上稍一松缓,整个人顿时清爽到底。 阎小楼则趁机偷偷地瞟了他两眼,直至看到黑熊留下的爪印已经有结痂的迹象,确实不是很严重的样子,这才略微放下心来。然后,便是两眼一瞪,相对无言。 挨过片刻,实在受不了这份尴尬的阎小楼轻咳一声:“我去给你找件衣服。” 说着,径直往屋里走。 到目前为止,阎春雨就只穿了条长裤。 倒不是阎小楼小气,而是他的衣服对阎春雨来说实在太不合身了。即使硬套上去,袖口也短了一大截,乍一看就跟二傻子似的,实在叫人不忍直视。阎小楼也是没办法,才把他打扮成了如今这副穷酸样。 眼看着少年一进屋,就开始旁若无人的翻箱倒柜,阎春雨往床上睨了一眼,低声道:“阎小楼。” “嗯?” 阎小楼对着一堆衣物挑挑拣拣,连头都不抬一下。 “这是别人的东西。” “我知道。你救了他一命,拿他件儿衣服怎么了?”理所当然的反问一句,他将短衣往身前一举,兴致勃勃道,“这件怎么样?” …… 艳阳,艳阳高照,日光晃得人睁不开眼睛。 一男、一女两道身影站在大战之后、满目疮痍的山谷间,目光越是游弋,神色便越是凝重。 很快,一名身着淡青色长袍的修士从旁边赶上来,躬身行礼道:“启禀长老,溯灵阵已准备妥当。” 年逾不惑,蓄着一把美髯的中年男子点了下头:“开始吧。” “是。”年轻修士后退两步,腰杆一挺,扬声道,“起阵!” 话音刚落,四道光束同时冲天而起。 矩阵正中心,一张单纯由光线组成的大网贴着地面疯狂铺展,前后不到两息,便将尸王谷整个囊括在内。 与此同时,一方半透明的穹顶带着隆隆巨响,沉甸甸的扣了下来。 顶着巨大的压力,四根光柱陡然胀大,硬生生将穹顶撑持在四周崖壁之上。 伴着一阵令人牙酸的咬合声,明暗骤变,日夜颠倒。 第二十八章 风起于青萍之末 光线一沉,星月暗淡。 参差而立的三人眯个眼的工夫,一道急锐的破空声瞬时炸响。 再一看,只见一个身着青袍的男人携飞剑冲破穹顶。先是红着眼,杀气腾腾的环顾四周,随即将目光投向山谷深处,暴跳如雷道:“贼人在哪?” 对着一片空无,两三息后,此人眼中血光大盛,狂怒道:“放肆!” 说话间,剑如长虹,青芒直贯而下。 他这么一动手,十一道泛着荧光,面容、身形皆朦胧不清的人影陡然出现,一方小小的八卦阵随之拔地而起。在急速的飞旋中、膨胀中,一条水桶粗的虬龙破开混沌,强行将飞剑盘在身下。 缠斗数百回合,飞剑归位,追逐而至的龙形幻影则被青衣人一剑斩碎。 阵图震荡,整片山谷亮如白昼。 就在此时,破空声再起,两名问道境修士带着九道人形幻影也加了进来。 在其中一个问道境修士破阵无果,反被毁掉本命灵器之后,双方相持,接着便是两方法阵正面相抗。 八卦图硬生生扛了两剑,最终还是败在剑雨密集而猛烈的攻势之下。 这当口,又有问道境修士加入战局。 其中一人刚刚参合进来,就被法阵溃败所产生的冲击力一举掀飞。那边,负手站在屋前,面色冷峻的中年人与青衣人隔空相望,一张符箓迎着对方的飞剑便打了过去。 伴着两声震耳欲聋的惊雷,场面登时大乱。 一袭不带生机、模模糊糊的灰影冲着青衣人扑将过去,尚未近身,便被一团耀眼的金光大卸八块。 青衣人带着残影,干脆利落地穿了对手的琵琶骨,然后将人往前一甩,厉声道:“住手!” 只一嗓子,顿时镇住乱局。 很快,所有人的身形全部淡去,先前种种,仿若一场光怪陆离的梦。梦醒之时,再不复半分痕迹。 身着素色轻纱,姿容秀丽,举止端庄的女子蹙着眉,带着些许疑惑,低声道:“师兄?” 似有所思的男子晃了下神,微微侧过头去,看样子是想听听她要说些什么。 “天一门昨日来报,说门主吴苍龙携两位长老、九名弟子,在追击偷盗先人遗骨的邪魔外道之时全军覆没。以当时的情况看,明明是天一门占据主动,怎么会……?” 沉默片刻,男子沉稳道:“溯灵阵只能追踪灵气的变化,问道境以下尚不能显示形容,日常举止更是无法觉察。或许,之后又发生了什么,师妹稍安勿躁。” 轻轻的呼出口气,女子颔首道:“好,就且再等等。” 静候半晌,吴苍龙的身形再次显现于前,但见他手腕一转,凌厉的剑气猝然爆发。 一条人影亮了一下,身首瞬间分离,又在刹那归于沉寂。 突然这么一下,他们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吴苍龙便再次举剑。 这次,少了条胳膊的问道境修士一个箭步冲上来,一把拿住他手腕,喝道:“师兄!” 吴苍龙大力一挣,转身咆哮道:“你敢拦我?” 那位满眼沉痛:“师兄,你戾气太重,小心……” “戾气太重?你说我戾气太重!?”大笑一声,吴苍龙癫狂道,“我天一门一向恪守正道,从不与人结怨。可偏偏有贼人要盗我祖坟,伤我弟子。他不该死?他们不该死吗?” 问道境修士咬紧牙关,严词道:“师兄,静心!” 吴苍龙面目狰狞,非同一般的金光再度涌现。 问道境修士抵挡不住,大口吐血的同时,声嘶力竭道:“掌门师兄,你还当真,要入魔不成?” 目光往旁边一扫,吴苍龙冷哼一声,金光一撤,整个人再度消失。 女子正看得云里雾里,一声叹息忽然自耳边漂游而过。 循声而望,从来不惹人注意的角落中,竟站起来一个满脸褶子,身板单薄的小老头。 他只是拖着条瘸腿,“沙沙”地走了一步,便是风云骤变。 霎时间,大片肉眼可见的灵气如龙卷风般疯狂涌入他体内。穹顶浓云如盖,残存的威压压得人胆寒不已。 众人的影像全部显露出来,一个个歪歪斜斜、倒成一片。 对于这样的成果,老者似乎并不满意。于是,他又走了一步,再一步。 仅仅九步之后,年逾古稀、骨瘦如柴的老者赫然变成了一个刚及弱冠,白皙俊俏的年轻人。 当是时,一线天光投映而下。 光束极其纯净,亮得惊人。 受法阵的影响,即使是修为最高的那位男性长老,看不上两眼,眼球便会刺痛不已,一汪清泪更是控制不住的往下滚。 只那一线天光所蕴含的灵气浓度之高,已非常人可以想象。 视线所阻,耳力仍在,也不知是谁在一旁喃喃低语:“主人要我护小主人一生安宁,我做不到。小主人要我保尸王谷万世传承,我竟也不能做到……” 短暂的沉寂后,大片大片的血雨飞扬。 身为这场杀戮中的局外人,身处溯灵阵的他们更加清晰的看见,吴苍龙以及随行的长老、弟子,是怎样在电光石火间被摘了脑袋。 其后,尸王是如何应对后辈的质问,反倒没那么重要了。 处理完家事,尸王感叹一句世事变幻、岁月如梭,便投身天光,一路吸纳着灵气、自下而上突入夜空。 透过穹顶的映射,能看见尸王隐于浓云深处,狭长如竖瞳的天隙随之迅速弥合。 至此,来龙去脉终于明晰起来。 女子正要收回目光,突然就被一道流星般的白光闪了眼。 如果她没看错,那点光芒正是从天隙间逆流而下,往南边一闪,便倏地一下不见了。单看其灵气浓度,似乎比尸王还要耀眼两分。 女子心下一惊,紧跟着追了两步,却再难寻其踪迹。 没来由的,她立马就急了,近乎尖声道:“那是什么?” 男子神色冷峻,默默往流光消逝的方位看了一会儿,沉声道:“可以了。” 侍候一旁的天元境修士明显愣了一下,直到对方看过来,这才如梦初醒,朝四周指挥道:“落!” 镇守四方,三三一组的修士同时变换手印。 四根光柱略微一亮,层层云纹快速浮现。 云随风动,微风一过,竟将天罗地网尽数席卷。 女子不管这些,只追问道:“师兄……” 抬手示意一下,男子朝她摇了摇头,转身吩咐道:“发玄门海捕令,全力缉拿尸王谷余孽。” “谨遵长老令!” 第二十九章 传说中的二师兄 五更,五更前后,将明未明。 伤痛难忍、浑身乏力的男人硬着头皮,从阎春雨手里接过白粥,勉勉强强咽了大半碗,便再也吃不动了。 沉重的喘息了几下,他撂下碗筷,一条腿不方便,就拼命直起上半身,哑着嗓子与人见礼:“多谢两位上仙救命之恩。” 乍听得“上仙”二字,蔫巴巴缩在角落的阎小楼立马来了精神。端正坐姿的同时,双唇一抿,两侧嘴角止不住的上扬,眉宇间尽是得意。 阎春雨斜了他一眼,也不知道他高兴个什么劲儿,场面上的事却不得不支应着。 总不好施恩以自重,冷眼待人不是? 尽管腹部那几条蜈蚣一样的疤痕,就明晃晃的横在别人眼前,他仍旧轻描淡写的表示:“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在下……”极是突兀的顿了顿,他垂下眼睑,略显颓然的吐了口气,“在下阎春雨,这位兄台如何称呼?” “不不不,上仙客气了。”男人连连摆手,一边匆匆忙忙地埋下头,一边含含糊糊道,“他们、他们都叫我青面鬼。” 阎小楼竖着耳朵,好容易把这句话听全了,当时也不说过过脑子,张口便道:“青面鬼?” 虽说他这副尊容的确挺像鬼的,却和“青面”相去甚远。 阎春雨眉峰一凝,“青面鬼”可不是什么好词儿,他这么一问,对方少不得要解释几句。 一个弄不好,就成了当面揭人疮疤,他的嘴也太快了。 果不其然,但见青面鬼抬手在脸上碰了两下,幽幽道:“我出生的时候,左脸带着一块很大的青色胎记。后来家里失火,烧伤了头面,胎记就不太明显了。” 将枯草般的长发往前拢了拢,他视线上挑,忐忑不安地试探道:“两位,是尸王谷的人?” 阎小楼大奇:“你知道尸王谷?” “方圆千里,也便只有这一家仙宗了。”情不自禁的露出一抹笑意,他低眉道,“我年轻的时候,曾在谷中住过几天,诸位仙师对我关照有加。” “对了。”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他话锋一转,语焉不详道,“薛仙师可好?” “薛……”眼睑一低,阎小楼暗暗将人头捋过一遍,多少有些拿不准,“你是说二师兄?” “是了是了,薛仙师确是行二。”双眼一亮,青面鬼热忱道,“他一向可好?” 阎小楼摇了摇头,直言不讳道:“我听说二师兄离山多年,至今音信全无。” 青面鬼登时一怔:“怎么会……?什么时候的事儿?” “有……二十年了吧?” 阎小楼稍一迟疑,并不十分肯定。 “二十年?二十年……”旁若无人的嘟囔了一会儿,青面鬼心有戚戚,随机长长的叹息了一声,似笑非笑道,“已经这么久了?!当年的事,总好像还在眼前似的。” 追忆往昔,总少不了几分感伤。 三人虽然共处一室,可说到底,终究只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一旦涉及过于深刻的话题,不仅阎春雨默然以对,就连颇有些得意忘形的阎小楼都压下少年心性,暗暗敛容。 半晌,沉浸往事而不能自拔的青面鬼竟自述道:“我出生那天,下大雨,我爹去找稳婆,失足跌进河里,摔死了。大伯说我是讨债鬼,一出世就克死了亲爹,往后还不知道要祸害多少人,就请族长做主,将我们娘俩赶出了家门。” “娘带着我,四处奔波,好不容易在张家堡安下身。又因为我长得丑,不知道受了多少风言风语。” “娘忍了十年,一把火,随爹去了。我侥幸捡回一命,却恨得发狂。” 青面鬼眼神发直,气息大幅度震荡。 “于是,我一个山头一个山头的寻过去,两年之后,终于被我找到了尸王谷。我想学好本事,让所有欺凌过我们的人都付出代价!” 恶狠狠地说出这样一句话,多年前的怒火死灰复燃,整个人偏执得近乎疯癫。 等他冷静下来,阎小楼才好奇地追问:“后来呢?” “后来……”稍一恍惚,青面鬼仿若顿悟一般,悄然放松下来,满心感激道,“是薛仙师点醒了我。” “他带我找到了大伯,找到了曾经嘲笑、欺负过我的那些人。他给了我一把刀,让我随心思处置他们。” 阎春雨皱起眉头,似乎有些厌恶。 青面鬼却毫无觉察,仍自顾自道:“我想把大伯千刀万剐,我想割了那些人的舌头,划花他们的脸,让他们也尝尝受人非议的滋味。可是……” “我下不了手。”坦率的承认这一点,他苦笑道,“看着大伯痛哭流涕,跪在我面前忏悔、求饶,我真的下不了手。而那些肆意嘲笑过我的人,他、他们的家人,也曾把我从火堆里扒出来,也曾凑钱安葬了我娘。” “我下不了手!而我所谓的那些仇恨,不过是少年意气,更是给自己找个继续活下去的理由罢了。” 岁月流转,时过境迁。 而今,他已然可以明白的看清自己,豁达的袒露心迹。 阎小楼并不质疑他的选择,只是感到奇怪:“心魔已除,你怎么没有留在尸王谷?” 轻轻的摇了摇头,青面鬼笑言道:“我虽然长成了这副鬼样子,胆子却不大。每次看见白僵,都吓得直打哆嗦。白仙师也说了,我资质平庸,心志又不坚定。修仙,根本就是痴人说梦。” “薛仙师知道我无处可去,又没有营生,就手把手教我打猎。等到我能自食其力,又给了我这个。” 说着,青面鬼从怀里摸出一只磨秃了边的香囊,拿给两人看。 阎小楼往前凑了凑:“这是什么?” “仙师说,里面是灵玉。有了它,寻常野兽就闻不到我的气味,觉察不到我的存在了。” 作为一个老猎手,他相信青面鬼应该很清楚自己的实力,知道什么能惹、什么不能惹。如果他所谓的“灵玉”真这么神,又何至于差点送了性命? 阎小楼掀了掀眉毛,将信将疑道:“伤你的那头黑熊是怎么回事?” 对此,青面鬼也很是疑惑。 将香囊拿在手里,小心地摩挲了两下,他低声道:“这么多年,灵玉从未出过差错。倒是那头黑熊……”顿了顿,他迟疑道,“我上次见它的时候,它还不到九尺。昨天也不知道怎么了,它突然就冲出来,红着眼睛,疯了一样追我。若非二位上仙搭救,只怕我早已死无全尸。” 如此说来,好像是挺离奇的。 阎小楼努了努嘴,也讲不出个子丑寅卯,索性将此事抛在一旁。 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个遍。阎春雨想到的,却是更加实际的问题:“如今,你伤了腿,行动不便,可有什么人能来照顾你?” 张了张嘴,原打算自己硬抗的青面鬼往伤处一瞄,万般无奈的服了软:“大伯临终之前,特意嘱咐将我们家的院子、田产都还给我。我这些年也攒了点闲钱,请个短工应该不成问题,上仙不必顾虑我。” 第三十章 敢问路在何方 安顿好青面鬼,阎小楼扛上黑熊,跟县城绕了大半圈,才终于在好心人的指点下,将臭烘烘的庞然大物,换成一小袋雪花纹银。 回去的路上,心情大好的少年先是帮阎春雨置办了两身衣裳,然后,就让八九个泼皮给围了。 今时不同往日,向来只会挨揍的阎小楼小试牛刀,便将一伙人收拾得哭爹喊娘。 一来一往间,天色悄然暗沉。架不住青面鬼盛情相邀,两人多多少少用了些饭菜,便在东、西两厢留宿下来。 仰面躺在炕上,初入天元境、体力异常充沛的阎小楼也没那么多觉可睡。 敲了会儿肚皮,他忽地阖上眼睑,意识随之一沉。 神府之中,雪白的卷轴徐徐展开。 阎小楼凝神静气,试着往上贴了贴。 所及之处,竟只有空空荡荡一片虚无。除了题头那四个古拙、方正的黑字,再难寻得半分端倪。 十方诸天?听着是挺唬人的。可追根究底,不过是一卷白轴而已,看得见、摸不着,拿来写写画画都成问题。 这有什么用? 暗暗鄙弃一番,他侧过身,往左边躺一躺,翻到右边,在右边躺一躺,又翻回左边。 烙饼一般折腾了半个时辰,他“蹭”地坐起来,直奔西厢房。 相比于他的大大咧咧、不拘小节,阎春雨还是比较谨慎的。 两扇门扉从里面闩着,推不开。招呼一声,也没人答应。 阎小楼二话不说,抽出匕首,干脆利落的往门缝一楔,直接将木栓挑成两截,抬脚就进。 月色如霜,阎春雨眉目低垂,安然入定。瞧那架势,就算天塌下来都不带理会的。 眼中掠过一丝讶然,阎小楼拎着把椅子,咣当一声坐到他对面。二郎腿一翘,一等就是一整宿。 拂晓,迷蒙的天光透过窗棂,洒下一地朦胧。 阎春雨深深的吸了口气,再慢慢吐出。一抬眼,就见阎小楼歪着脑袋,直勾勾地盯着他。 阎春雨瞳孔微缩,惊则惊矣,面上却不动声色。 全无表情地对视片刻,阎小楼托着下巴,冷不丁冒出一句:“你在干什么?” 阎春雨眉峰一紧,以为少年故意消遣他。却见阎小楼放下胳膊,趋前就教道:“修炼吗?在练什么?” 狐疑的看了他两眼,阎春雨心念一动,翻手亮出本书来。 惊异于那一拃浓黑,阎小楼也没想太多,探手一接,随即就被其阴冷、滑腻的触感给震住了。 指尖游走,一只只双目空洞、表情扭曲的鬼怪在蛇皮般的封面间交错浮现。捋着那一行熠熠生辉的暗金色铭文,他低声念道:“一十八转幽冥诀。幽冥……”很明显的迟疑了一下,少年正色道,“哪来的?” 时至今日,仍对修仙一知半解的阎春雨并不清楚,阎小楼关心的症结究竟在哪,只好按着自己的理解,尽可能明晰道:“雷火之后……”伸手点了点太阳穴,“它便在这儿了。” 若非先一步发现了那块玄而又玄的空间,寒霜剑认主之时,他也做不到如臂使指、收放自如。 听了他的描述,阎小楼沉吟一声,且惊且喜:“这么说,你也得到了天赐?” “天赐?” 阎春雨以武立身,每一分修为,都是他脚踏实地,一步一步得来的,对于不劳而获有种天生的抵触。 阎小楼不明就里,一门心思解释道:“修士求道,有四个劫数注定是躲不过的。元劫、三九雷劫、六九雷火劫、九九雷火心劫,每一劫既是挑战,也是机遇。若得天道所眷,便会赐下灵物。这个……”屈指在书上叩了两下,他坦陈道,“上面有‘幽冥’二字。如果我没猜错,指的应该是鬼道。你是尸,修鬼道,似乎……” 稍一迟疑,阎小楼很痛快的卸下忧虑,转而轻松道:“不过,既然是天赐,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从他手中收回秘籍,大概认识到自己是何身份的阎春雨不再想着自欺欺人,定了定心,即决然道:“你说的尸,是僵尸?” 神异鬼怪,坊间多有流传。虽然不能尽信,却也不算凭空臆断。 听到他把“僵”与“尸”混作一谈,阎小楼是打心眼里不高兴,急赤白脸地将两者的区别详细解释了一遍。 而对阎春雨来说,僵也好、地尸也罢,不过是半斤八两而已。所有殊异,只在于哪一个看起来更像怪物,哪一个可以装作自己不是怪物。 自苏醒那一刻,便积压心头的反感与怒意第一次真正外泄,他冷笑道:“所以,你挖了我的坟?” 死人不见二遍天,今时今日亦非他所求,阎春雨自然有资格恼火。 向来胆小如鼠的阎小楼瞪着眼睛往后一闪,畏畏缩缩、结结巴巴道:“不、不是我,是大师兄把你从天一门带回来的。我、我……”哼哧半天,他小声道,“真不是我。” 挖坟掘墓的事,他又不是没干过。这回是与他无关,可给阎春雨烙骨的,还能是旁人吗? 阎小楼解释不了,干脆咬死了一点不松口,反正不是他就对了。 敏锐的抓住关键词,阎春雨没有深究谁对谁错,而是皱眉道:“天一门?” 他死在铜人庄后山,怎么会被葬在天一门? 关于这一点,阎小楼也是百思不得其解。明明天一门和阎春雨根本毫无瓜葛,怎么就成了他的安息之所? 摸不着头绪,他索性信口胡言道:“也许是天一门的人不忍心让你暴尸荒野,就把你带回去安葬了?又或者,是大师兄无意间发现了你,就顺手和那些尸骸放到了一块儿?” 前者,非亲非故的,谁会捡一具尸体回家?后者,那就不好说了。 是与不是,也并非他俩嘴皮子一碰就能决定的。再怎么纠结都不会有任何结果,阎春雨话锋一转,问道:“日后,你有何打算?” 阎小楼微微一怔,双手交叉往脑后一枕,摇头道:“不知道,没想过。” “不回尸王谷?” “不回!” 阎小楼答得斩钉截铁,阎春雨追问道:“为什么?怀璧其罪?” 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阎小楼失笑道:“你想哪去了?天赐嘛,仅限于天知地知我知,外人无从觊觎。至于你……” “地尸虽然罕见,可一旦烙骨,你我的魂魄便已结成一体。即使我愿意自伤经脉,你也承受不住反噬。届时残魄飞散,谁也落不着好。”阎小楼悠然道,“我们尸道一脉,从来没有怀璧其罪、杀人夺尸这一说。” 他这么一解释,反倒越描越黑,阎春雨追问道:“既是如此,你为何不肯回去?” 阎小楼气息一窒,支支吾吾道:“师父说,不许我烙骨,不然就叫我好看。” 木已成舟,况且这又不是什么坏事。他师父再是不近人情,还能把他怎样,至于吓得他连宗门都不敢回吗? 对此,阎春雨深表怀疑。 不愿牵扯更多,阎小楼刻意道:“你呢,你有什么打算?” 喉结微动,阎春雨欲言又止。 心思一转,阎小楼试探道:“你想回铜人庄?” 目光一低,阎春雨也想知道他死后究竟发生了什么,想知道他妹妹在哪,想看看她…… 阎春雨不说话,其意却不言自明。 “行,就去铜人庄。”爽快的拍板定案,阎小楼伸了个懒腰,转身朝向窗户,轻叹道,“天亮了!” “走吗?” 没有与青面鬼作别,两人迎着霞光,轻装远走。 第三十一章 天涯一浮萍 十月,初雪。 昙州丰宁县,五味居。 赶上晌午,正是热闹的时候。阎春雨却独自霸着酒坛,最烈的烧刀子,一盏接一盏,面不改色地往下灌。 “咔哒咔哒”掀了掀杯盖,阎小楼挑起眼皮,隔着热茶蒸出的白雾,极是沉默地注视着他。 自打拜祭过父母,阎春雨的情绪一直不大对。铜人庄一行,更像是一场突如其来的疾风骤雨,不仅动摇了他的信念,甚至让他对自身存在的价值与意义都产生了怀疑。 对此,阎小楼就算不能感同身受,私以为还是挺能理解他的。 毕竟,当一个人死而复生,而他所熟知的那个时代却悄然远去,只怕任谁都是很难承受的。 阎春雨、不,准确的说,是萧屹。 萧屹生于盛和三年,死于盛和三十二年。这之后历经崇庆、神策两朝,至今已有二十七载。 岁月悠悠,将近半个甲子过去。当年的萧家早就成了一片鬼宅,曾经盛极一时的铜人庄更是风光不再。 谈及旧事,不过而立之年,须发已见斑白的现任庄主,仍对多年前硬闯铜人阵的那名剑客心有余悸。 据他所言,当初,他祖父是应至交所求,才把那个名叫“萧郁”的小姑娘带回庄子,悉心照拂。 不料刚过了几天,便有人打上门来。 此人以一己之力,将山庄搅了个天翻地覆暂且不提,谁都没有想到,他居然还带着那个小姑娘一块跳了崖。 事后,他们多方查勘,却连二人的尸骨都没能找到。 老庄主深感有负重托,本就带着伤,每日又自责不已,没过多久,便撒手人寰了。 继任庄主觉得事有蹊跷,派人详细探察之下,这才知道,他们让人给坑了。 是他父亲那位所谓的“至交”屠人满门,又故意将祸水引到铜人庄头上。 往后十年,继任庄主熬尽心血,天涯海角的追,最终与背信弃义的无耻小人同归于尽。 尚未成年的少庄主即大位,铜人庄自此一蹶不振。 而问到萧家被灭门的理由,现任庄主只是摇了摇头,表示并不清楚。 所有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早已随着罪魁祸首的伏诛,一并作了土。 阎春雨于这人世间,仿佛成了一块无根的浮萍,没有来处,亦看不到去路。 烈酒过喉,温吞一如白水,不辣、不苦,心头却酿着万般滋味,绞着劲儿的疼。 轻叹一声,阎小楼起身坐到窗边,自二楼俯视街面的同时,平平淡淡道:“还去天一门吗?” 两人在铜人庄后山遍寻无果,除了他阎小楼,唯一与阎春雨有涉的,大概也就只有天一门了。不过以他现在这个状态,有没有心思理会旁的,还真不好说。 闻言,明明醉不了,却紧着倒酒的阎春雨微微一僵。 凝思片刻,本已深沉的眸色更加深沉,他将杯沿贴上嘴唇,仰头一饮而尽。 压根没指望他能搭理自己,阎小楼随口提上一句,忽地就被街角那一抹艳丽的红色给吸引住了。 灰蒙蒙的世界中,一个身着大红披风,娇俏可人的少女咬着根糖葫芦,如一团灵动的火,走到哪儿便亮到哪儿,看得人移不开眼睛。 阎小楼情不自禁地弯起嘴角,哪怕只是远远的望着,便已满心欢喜。 慢行至街心,一名短装打扮的仆役匆匆闪出,将人拦下的同时,嬉笑着与她引见道:“这位姑娘,我家公子有话对你说。” 顺着他示意的方向往左侧一扫,少女瞟过阎小楼,随即对那位站立窗前、拥着狐裘的公子展颜一笑。 那笑容明艳、活泼,既不妩媚,也谈不上勾魂摄魄,却像小猫爪子似的,搔得人心里痒痒的。 眼下带着些许乌青、脸皮儿比女人还嫩的白面公子轻笑一声,连个正眼都不屑给,十分轻挑道:“风月阁的新人?上来,陪我喝一杯。” 说罢,便自顾自留下一道颀长的背影,由手下人合上了暖阁的窗户。 似乎笃定了她不会拒绝,仆役从高处收回目光,狎昵道:“姑娘,请!” 少女目光流转,没怎么犹豫,便随他进了五味居。上到二楼之后,却径自转向阎春雨那桌,大大方方的坐到了阎小楼对面。 仆役看了看自内而外透着股丧气的阎春雨,再瞅瞅还是个毛头小子的阎小楼,笑容顿时尴尬起来:“姑娘,我家公子在里面。” 少女充耳不闻,只笑吟吟的看着阎小楼:“我是唐晓棠。” 这种你应该知道我是谁的语气,着实把阎小楼搞了个晕头转向。仓促间,他红着脸,拘谨道:“我、我叫阎小楼。”一句终了,又急急忙忙地添上一句,“这是我大哥,阎春雨。” 一直置若罔闻的阎春雨端着杯,眼中倏地闪过一抹异彩,似乎有些意外。 唐晓棠更是玩味的打量了他一眼,随即将视线转回阎小楼,十分好笑道:“你大哥?” 生生被人晾在一旁,仆役大为光火,恼羞成怒之下,便要用强:“姑娘……” 爪子还没搭到她肩膀,唐晓棠突然一侧身,单手攀住他胳膊,猛地往桌上一杵。与此同时,半根糖葫芦在手上挽了个花儿,照着他手背就穿了下去。 “噗”,细细的竹签直透桌面,殷红的血珠汇成一线,“啪啪”地往下掉。 仆役单膝跪在唐晓棠和阎春雨中间,盯着那几颗晶莹剔透的山楂,还愣了一下,然后才扯着嗓子,杀猪一般惨叫起来。 他这一嚎,饭庄顿时为之一静。周围那几桌客人发现异样,一个个都唯恐避之不及,“哗啦”一下让出场子。 就在此时,又一名仆从打扮的男人从暖阁里出来,站在门口,将看到的情况跟主人汇报一番,那个白脸公子就亲自出面了。 一个娇滴滴的美人儿、一个买醉的糙汉子,哪一个伤了他的家奴,完全是一目了然的事儿。 不由分说,兀自将黑锅扣在阎春雨身上,小白脸负着手,极其傲慢道:“在这丰宁县,还从来没有人敢管我的闲事。外乡人,你想怎么死?” 本就是个死人的阎春雨垂着眼,装聋作哑。疼得钻心的仆役却炸了锅,指着唐晓棠,咬牙切齿地嚷:“公子,是她,是这个娘儿们伤的我。” 唐晓棠小脸一寒,眼神倏一下冷如坚冰。 她单手搭着桌沿,对着那人缓缓俯下身去,一对小虎牙泛着冷光,森然笑道:“你说什么?” 第三十二章 脑子是个好东西 被人叫做“妖女”、“魔头”,唐晓棠都认了。但是,对着一个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还有着张漂亮脸蛋儿的少女喊“娘儿们”,这梁子可就结大了。 稍微跟他动点真格的,素来只会仗势欺人的仆役立马就怂了。瑟缩着往地上一瘫,一贯讨巧的嘴皮子怎么也利索不起来,呜呜咽咽地、半天也蹦不出一个字。 唇边泛起一丝甜美的笑,唐晓棠目光清冷,十分善解人意的表示:“想说什么?我帮你吧。” 桃红色的袖口轻轻一荡,无形的气劲陡然流转。 霎时间,待宰的羔羊如蛤蟆一般鼓起眼睛。透过张开的大嘴,能看到三寸不烂之舌尽成碎肉,大量暗红色的污血漫溢而出。 仆役目眦尽裂,想叫叫不出,想死死不了,脸上的恐惧与绝望令人侧目。 唐晓棠冷眼睨着,“咔咔”的骨骼碎裂声再起。 仆役的手腕、脚踝,先是猛然折断,然后被一股看不见的外力带着,自内而外反关节扭转。 非人的折磨之下,仆役青筋暴露,涕泗横流。 只因一句话的错失便受此酷刑,阎春雨是看不下去的。 他这边刚一皱眉,阎小楼当即将人压下,极是郑重的摇了摇头。 唐晓棠动怒时,威压曾一闪而逝。以阎小楼的判断,她的修为犹在白天官之上。 似他俩这般名不见经传的小卒子,还是不要螳臂当车,替人强出头得好。 阎小楼这么一参合,阎春雨难免分心。正犹豫,就听得“嘭”的一声。转头再看,只见那仆役已然炸成一坨肉糜,森白的骨碴儿自鲜红的血肉间冒出个尖尖,浓烈的腥味扑面而来。 阎春雨头脑一热,呼吸骤然急促起来。 一看闹出了人命,还是以如此惨烈的方式,各种尖叫此起彼伏。一众食客登时望风而逃,呼啦一下做鸟兽散。 白脸公子面有菜色,在仆从的簇拥下退了两步,随即强忍恶心,声色俱厉道:“我二爷爷是天魁道弟子,你可别不识抬举。” 嫣然一笑,唐晓棠回应道:“天魁道?如此说来,我们也算有些渊源。看在你二爷爷的份上……”讨了个便宜,她侧过头,抬手虚捞了一下,“我只要你一对眼睛。” 话音刚落,小白脸突然惨嚎着往后一仰,两只手掌糊住大半张脸,温热的血迹还是止不住的往外涌。 跟着他的六七个仆从顿时就慌了手脚,闹哄哄乱成一团。 唐晓棠闹中取静,怡然道:“我听说逸仙道都是以血养尸。”信手往地下一挥,她示意道,“不必客气。” 廉者不受嗟来之食。 已成异类,内心却不愿就此堕落的阎春雨猛地握紧拳头。一个没收住,小臂“砰”地一声砸在桌面,脸色堪比锅底。 死死将人按住,阎小楼讪笑着,一边祈祷身边这位祖宗千万忍住、千万别惹出什么事来,一边还要绞尽脑汁的想,怎样才能婉转的告诉唐晓棠,姑奶奶您认错人了,自己跟她口中的“逸仙道”其实毫无瓜葛。 这当口,被人硬背着下楼的小白脸气不过,顶着张血泪纵横的狼狈面容,恨声道:“贱人,你若不想被人看,就该一辈子躲在绣楼,一辈子别出来抛头露面。”越说越激动,他声嘶力竭地喊,“我二爷爷是不会放过你的!” 如此这般狂言落在耳中,唐晓棠也真是哭笑不得。 说实话,蠢成这样的“公子”,她还是头回见。 幽幽的哀叹一声,唐晓棠踱着步子,自勾阑处目送急于奔命的一干人等,轻笑道:“你二爷爷没教过你,在外行走,眼睛最好放亮一点、嘴巴最好闭紧一点?” “既然没人教你,我倒是可以替你二爷爷告诉你一个道理。”素来睚眦必报的唐晓棠回敬道,“一个人若是不想死,就该永远呆在娘胎,永远不要爬出来!” 伴随着她的忠告,一路紧赶慢赶,眼看着就要踏出大门的小白脸,终究还是被一道凌厉的气劲削落了半副脑壳。 背着他的仆从只觉得后身一热、湿乎乎的,当时也没管那么多,埋头奔出老远,才终于在其他人的呼喊下回过神来,扭身看了一下。 不看还好,一旦与血肉淋漓、脑浆四溢的腔子撞个满眼,他当时就惊了。一撒手,鬼叫着将尸骸丢了出去。 小白脸魂归九幽,而由始至终,唐晓棠甚至没兴趣知道他口中那位“二爷爷”究竟是谁。 轻轻的敲了敲阑干,少女眼帘低垂,似有顾虑。 事已至此,她虽然并不惧怕什么,但此间毕竟是人世,受夜狼统辖。 连伤两命,其中一个又是颇有权势的公子,官府势必要出面料理,也是麻烦得很。 唐晓棠原本还打算与阎小楼周旋几句,这会儿也只得作罢,转而提醒道:“十月十五,别误了正事。” 还有十天? 一闪念的工夫,阎小楼揪着衣服,张口结舌,稀里糊涂的点头应承着。 拢共就说了那么两句话,唐晓棠再是心细如发,也不可能从中发现什么破绽。朝他略一颔首,便如来时那般,轻快的走掉了。 待她缓步离开五味居,彻底消失于视野,阎小楼忽而脱力般往下一坐,汗都快下来了。 初见唐晓棠,他心神荡漾,惊艳无比。此刻,却只剩万般惊恐。 就在此时,窗外突然传来整齐而沉重的踩踏声。 阎小楼探身一瞄,只见一队配着刀兵的甲士正快步飞奔而来。 “府兵到了。” 阎小楼一出声,阎春雨立即心领神会,随他跳出窗口,三两个闪身,便消失于纵横交错的街巷。 …… 丰宁县往东二十里,有一座巍峨的青山。 山顶常年云雾缭绕,自下远眺,终不得一窥究竟。 据传,仙宗天一门,就坐落于云巅之上。 自打离开县城,便直奔此地的阎小楼低声道:“还是我自己上去吧。” 阎春雨能打起精神,主动查访死后境遇,这是好事。但他身份特殊,就这么大咧咧的找上门去,委实冒失了点。万一引起误会,那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太冒险的勾当,阎小楼不干。 自知行事多有不便,阎春雨点了下头,嘱咐道:“小心。” 正要举步的阎小楼倏地瞪大了眼睛,相当诧异的转头看了他一眼。 哎呦喂,铁树开花了? 一向很会拿捏分寸的阎小楼没有趁机揶揄他,而是粲然道:“我知道。” 说完,由小径上山。不出半刻钟,便找不见人了。 第三十三章 人间有奇迹 行至半山腰,曲折的羊肠小道渐渐为荒草掩没。 再往前,路途艰难,水汽益重,抓不住的薄雾轻纱一般挂在枝头。云霭深处,重重楼阁如梦似幻,飘渺一如仙境。 阎小楼目光微沉,谨慎地退了半步、再半步…… 七步之后,身上忽地一轻,但见乾坤朗朗,哪里有什么福地洞天? 前路未卜,阎小楼也不敢蛮干,转头由南坡上山,继而又往北闯了闯。 可无论他如何兜圈子,始终逃不开那一袭白雾。 思虑再三,他终究垂下眼睑,一边悉心留意周遭动向,一边跟着感觉笔直向前。 山间林木繁密,阻碍频频,一路走来并不顺畅。 大费周章折腾一番,雾色渐浓,膝盖之下,几乎成了无尽云海。一脚踩下去,生死全凭天意。 阎小楼便于此刻驻足,举目四望。 白茫茫一片天地,除了光秃秃的树影,唯有远方那片错落有致的殿宇,仍在依稀与人引路。 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阎小楼并不受蛊惑,鞋底擦着地面,举步趟了出去,随即便被棉絮状的迷雾完全吞没。 到了这会儿,五感之外,时间与空间的概念已经被彻底模糊。一种难以言喻、更无法抗拒的孤独感油然而生,直教人心灰意懒,戚戚然不知所以。 阎小楼眼神一散,稍见迟疑,探出去的脚尖还是坚定地落了下去。 这一步触感坚实,没什么古怪。可等他把重心压上去,脚底却倏地一滑。整个人被侧身甩出,猛地踉跄了几步,险些让自己绊了个跟头。 强烈的晕眩中,阴坡、阳坡陡然逆转。 阎小楼身形未稳,忽听得一声断喝在耳畔炸响:“来者何人?” 别说,突然亮上这么一嗓子,还真挺唬人的。 阎小楼头皮一紧,立时循声而望。 离他不远,高大的汉白玉牌楼猝然撞入眼帘。沿着平缓的石阶往高处一瞄,又见青砖黛瓦,独立凌霄,好一方古朴、清静之所在。 少年拘谨地捋了捋衣裳,而后朝值守山门的两个年轻弟子拱手一礼,颇为腼腆道:“我、我叫阎小楼,冒昧登门,是有事、有件事与贵派或有牵涉,特来求教。” 生得一副好皮囊,眉眼却过于凌厉的愣头青臭着张脸,极尽刻板道:“门主有令,概不见客,道友请回。” 此人不假辞色,说话全无余地,满脸的不好惹。 相比而言,他身边那位体型圆润的小胖子则温和得多,在同门师弟表明态度之后,仍好意问了一句:“什么事?” “是这样。”阎小楼目光澄澈,异常坦率道,“有一个名叫‘萧屹’的地尸托我来问问,他与贵派非亲非故,素无往来,为何死后会被葬在此地?” 帮一个死人传话?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愣头青只听了一耳朵,便勃然大怒,痛斥道:“你成心戏耍我们?” 这话从何说起?阎小楼正莫名其妙,就见小胖子将直欲吃人的师弟挡在身后,不无戒备道:“这位道友是他的……?” 暗自一笑,阎小楼选了一个比较宽泛的词:“朋友。” 若非有几分交情,想来他也不会替人出头。可炼尸毕竟是剑走偏锋,属于歪门邪道那一路的。此人与尸修相交,心性委实难测。 小胖子面色更沉,接连道:“阁下何时见过萧屹,他与什么人在一起,现在何处?” 愣头青猛地扯了他一把,狠狠地瞪过阎小楼两眼,而后压低了声音,不耐烦道:“师兄,你与他费什么话?打发他走就是。” 小胖子本来已经够心烦的了,金玉其外的草包师弟还跟着瞎参合,一股火蹭地就顶了上来。 他甩开手,刚想追问一二,阎小楼已经摆出一副蒙然的表情,讷讷道:“他、晌午的时候我还见过他,当时他跟我在一起。现在、现在可能还在县城。”九真一假,少年缩了缩脖子,自下而上挑起眼帘,故作怯懦道,“怎、怎么了?” 小胖子皱起眉头,闭口不言。 愣头青却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低喃一句,随即一惊一乍道:“是那个萧屹?” 胸口微微一颤,阎小楼不露心迹,顺口反问道:“哪个萧屹?” 愣头青瞥了他一眼,生硬的沉默下去。 小胖子则深深的吸了口气,苦涩道:“本门的事,想来道友也有所耳闻。” “是。”阎小楼一垂眼,沉痛道,“我听说有人从贵派盗走三具尸……” “三具?”小胖子惊诧地打断他的话,而后摇头轻叹,黯然道,“流言纷扰,道友必是听错了。” 沉默片刻,他幽幽道:“说来惭愧,连同老祖法身在内,门中共被那贼人掳去四具尸骸。” 此事闹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遮遮掩掩反而小气。可真要大气起来,那就是在剜自己的心。 连小胖子都气息不定,说话直颤,愣头青更是难以忍受。他咬着牙,将一对拳头捏得嘎巴嘎巴乱响,愤愤之情溢于言表。 阎小楼眼角一跳,也跟着不大不小的吃了一惊。 敢情大师兄心眼还挺多,和自家师父都留了一手。 腹诽一句,他这边没怎么在意,小胖子也很快整理好心绪,继续道:“萧师姐的嫡亲大哥也在其中。” 萧师姐、大哥? 阎小楼瞳孔微缩,是真惊着了,难以置信道:“萧郁还活着?” 听他这么问,愣头青一下又炸了,指着阎小楼的鼻子,呛呛道:“你会不会说话?我师姐好着呢!” 示弱性的退了半步,阎小楼讪讪道:“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是萧屹说,他带着妹妹一块跳了崖,所以、所以……” 铜人庄后山是千仞绝壁,萧屹这个先天小成的武者都被摔了个粉身碎骨,一个没有半点修为傍身的小姑娘反倒侥幸活了下来? 不止阎小楼对此不抱任何希望,就连阎春雨自己,都是如是想的。 谁知天道无常,他萧氏兄妹的运气简直好得让人眼红,一个死而复生,一个死里逃生。百转千回之后,竟还能双双入道,他朝白日飞升亦未可知。 阎小楼并无恶意,小胖子便顺势接过他的话茬,感慨道:“当年师姐坠崖,的确身受重伤,昏迷了两天才总算捡回一条命。掌门师伯念她兄妹情深,特许萧屹入我天一门祖坟,方便师姐时时拜祭。” 惦记着阎春雨,阎小楼将呼吸放轻,十分小心的替他试探道:“那她,她在哪?” 第三十四章 飞鹰令 碧空,苍鹰。苍鹰乘着风,自九天俯冲而下。 绝顶之上,阎小楼正与人说到关键处,猛禽就在急锐的破空声中,呼啸而至。 此物乃术法幻化而来,看着蛮凶的,级别却不高,也不具攻击性,就是速度快得惊人。 他们这边才一抬眼,飞鹰已来到十丈之内,随即化作一道流光,径直撞了过来。 阎小楼眉峰微动,探手接了一把,便听得俩人在那大呼小叫道:“是本门飞鹰令。” 阎小楼掀了掀眼皮,疑心方起,冷冽的光华陡然散尽。入手处,是一块三寸左右、做工精巧的小玉圭。视线一碰,竟有水波荡漾,两行正楷随之浮现。 “邪魔乱世,十万火急,但请同道鼎力相助。天一门应飞敬上。” 是封求援信。 看措辞,似乎没什么特定目标,也不知道怎么就找上了他。 有意思! 拿着玉圭把玩一番,不等他言语,愣头青便不急可耐道:“上面说什么?” 本来就是他们自己家的事儿,阎小楼无意蹚这趟浑水,转头就把东西递了过去。 此举甚是寻常,愣头青倒好,活像被谁踩了尾巴,一下窜起老高,又恼了。 无端受责,阎小楼僵在原地,满面茫然的同时,一簇心火暗暗烧了起来。 他又不是泥捏的,对方傲慢不逊至此,甚至于一而再、再而三的跟他甩脸子,什么好脾气架得住这么折腾? 一看气氛不对,小胖子板起脸,相当严厉地训了自家师弟一句,然后赶忙跟人解释道:“阁下有所不知,飞鹰令认主,其内容烦请阁下告知。” 不痛不痒的应过一声,大度的表示谅解,阎小楼收回手,很是冷漠的将原文转述了一遍。 寥寥数语,听得他二人心下一沉,神情无比凝重。 深吸口气,小胖子低声道:“你去禀告掌门师伯,就说应师兄那边怕是不好,看看师伯还有没有其他办法。” 与他点了点头,愣头青行色匆匆,飞一般掠上石阶。 目送其远去,小胖子满心忧虑地转过身来,明知道不该问,却忍不住开口道:“阁下,会施以援手吗?” 阎小楼微微一怔,还在掂量怎么回答比较妥当,小胖子却垂下眼睑,闷声道:“两天前,丰宁县来报,说城南黄家堡上下三百余口,竟在一夕之间消失无踪,恐有妖邪作祟,应师兄便带人过去查看。若非……” 稍一停顿,小胖子挤出一脸横肉,咬着后槽牙,恨恨道:“若非尸王谷歹人陷害,致使我门中无人。应师兄纵然有难,又何必撒下飞鹰令,平白……” 顾及着阎小楼,话音戛然而止,他终究没有让彼此太过难堪。 阎小楼无心追究这个,只压着心底莫名涌起的暗潮,惊奇道:“尸、尸王谷?不是说盗掘了贵派几具尸骸,难道还有别的?” 小胖子也是目瞪口呆,倍感诧异道:“玄门海捕令,阁下不知道?” 阎小楼皱起眉头,老实的摇了摇脑袋。 海捕令是发给各个门派的,一些深居简出的散修不了解也很正常。 小胖子轻叹一声:“玄门,阁下总该知道吧?” 阎小楼眨了眨眼睛,将无知贯彻到底。 在遇到白天官之前,他与夜狼修士素无瓜葛,更少于市井行走。妇孺皆知的事,到他这却成了两眼一抹黑,一问三不知。 毕竟是有求于人,小胖子耐心很足,主动介绍道:“当今之世,道、魔两立。修仙一派,要数玄门、摘星楼、碧泉宫三家最为强盛。这其中,碧泉宫皆是女子,偏安岭南,素来不问世事。我等便以玄门、摘星楼马首是瞻。修魔之流,则附庸于天魁道、逸仙道以及罗刹宫。就实力而言,只比道门稍逊一筹。” 笼统的提上两句,小胖子言归正传:“尸王谷屠戮我门人、折我精锐,玄门派人查清来龙去脉之后,便颁下海捕令,全力缉拿尸王谷余孽。” 小胖子掷地有声,堪比晴空霹雳,直震得人心肝乱颤。 此事虽然与阎小楼无涉,可真要追究起来,他绝对得跟着吃瓜落儿。 无知才能无畏,猛不丁变成过街的老鼠,阎小楼最直观的感受便是,腿软了。 亲娘咧,这可是在死敌的家门口啊。在他表明了与阎春雨的关系之后,小胖子还能保持克制,没说喊人把他给剁了,也真是老天保佑。 而事实上,无论小胖子还是愣头青,压根没想到阎小楼能跟尸王谷有什么牵扯。 毕竟玄门海捕令已经发了,就算不理这茬,他们脚底抹油那么一溜,总是心虚吧?这得病成啥个鬼样子才会上门挑衅? 再说阎小楼,他要是早知道有这档子事儿,死活不带上山的。 于是,事情就朝着不可预测的方向一路发展。 明明怕得要死,面上却不能露出痕迹。阎小楼谨小慎微地拿捏着分寸,惊诧道:“有这等事?”心思一转,他喉咙发紧,看似随意的追问了一句,“抓到人了吗?” 到底是胸无城府,小胖子没瞧出异样,只神色黯然道:“人海茫茫,要从中揪出那些个奸佞小人,绝非一朝一夕所能办到。” “一个都没抓到?” 小胖子默然摇头。 暗暗松了口气,阎小楼将悬着的心放回肚子,跟着他的步调长吁短叹,算作安慰。而后将之前扔掉的话头又捡了起来:“萧郁呢,她……?” 事已至此,估计他是没机会故地重游了。如果不趁机打探清楚,这个险冒得也不太值当了。 闻言,小胖子眼神一亮,语速顿时快了起来:“师姐随应师兄一块下山去了。” 阎小楼先是错愕,接着就是怀疑他的用心,不然还真是太巧了。 将满满的不信任都写在了脸上,阎小楼不必反驳什么,其意不言自明。 小胖子也挺委屈的,信誓旦旦道:“应师兄他们四个人去的,师姐真的下山了。” 阎小楼细细思量了一下,在对方那儿,他只是萧屹的朋友,又不是萧郁的亲大哥,会不会为了她涉险还属两说。小胖子既然自诩正道,多半不会夹杂私心,故意诓他。 也就是说,萧郁如今,真真是生死难料。 “既是如此,告辞。” 没有多余的话,互相行过一礼,阎小楼即转身下的山去。 第三十五章 明知山有虎 没了云山雾罩,归程一帆风顺。 相比于来时的谨小慎微,阎小楼更添了几分烦恼,颇有些忧心忡忡。 他这头仍举棋不定,那边,阎春雨已经自背阴处迎了过来。 甫一见面,当事者不急着了解此行是何结果,先递上来一方玉圭。 阎小楼垂眼一扫,又见飞鹰令,当即沉默下去。 一番天人交战,少年定下心来,而后把自己那块破牌子在他眼皮子底下晃了晃,匆匆道:“这个一会儿再说。有几件事,我得跟你讲清楚。” 难得严肃一回,阎春雨倒也配合,单手往后一收,正色以待。 他肯上心,阎小楼真是烧了高香了,当下也不拖沓,直截了当道:“第一,从现在开始,在任何人面前,都不能提起我们和尸王谷的关系,更不能承认你就是萧屹。” 此言甚是鬼祟,阎春雨一听就直皱眉头,狐疑正浓,转头又笼上一层沉重的不安。 也不知怎么,脑子里的那根弦说紧就紧,甚至不问因由,一口就答应了,只等着他交代下文。 “第二件事。”阎小楼抬起眼,字字铿锵,“你妹妹还活着。” 寥寥数语,不啻晴空霹雳,把阎春雨震得是神情涣散,呆若木鸡。 这之后,早已凉透的血液急速上涌,耳畔轰然炸响,天旋地转。 一个没撑住,高高大大、比巨熊还凶悍的男人居然大头一栽,踉跄着退了几步。一呼一吸间,胸膛剧烈起伏,尽是从喉咙深处带起的呼噜声。 眼神几度变幻,始终不敢相信的阎春雨白着脸,极尽纠结的睨着阎小楼。 将那种可望而不可即的逡巡、胆怯看在眼里,阎小楼也是难受得不行。为了打消他的疑虑,着重强调道:“她和应飞在一起。” 谁? 情绪激动的阎春雨晃了下神儿,一时没反应过来。 等他意识到这个“应飞”究竟是何许人也,顿时慌了手脚。玉圭往天上一抛,伴着飞鹰尖锐、凄厉的啼叫,火烧眉毛似的追了出去。 早就料到会有此一着,阎小楼满心平静,亦步亦趋。 奔出去十来里地,不管不顾的阎春雨总算恢复了几分理智。 偏头往身侧一瞄,思虑再三,到底还是开了口:“此事与你无关。你若不想涉险,就此止步,我绝不拦你。” 阎春雨品性方正,行事素来光明磊落,不会强人所难,更加不可能硬拖着谁陪他出生入死。 考虑到现实的情况,瞻前顾后是有的,这番话却终究没能烂在肚子里。 阎小楼身形一缓,随即一个箭步冲上去,猛地将人拽住,有意刁难道:“一魂双魄,休戚与共。你要有什么闪失,我还能全身而退?” 一语破的,阎春雨眸色暗沉,尽力周全道:“最起码,可以保住一条性命。” 是!好死不如赖活着。 暗暗自嘲一番,暴起的青筋渐渐舒缓,阎小楼撒开手,轻笑道:“你不拦我,我也不拦你。很公平。” 话音刚落,阎春雨忍不住嗤笑了一声。 他是地尸,处处受制于人,跟阎小楼,尤其谈不上的,就是“公平”二字。 心心念念都是妹妹,阎春雨也不拆穿,暗暗防着他的同时,抬头扫了眼盘旋的苍鹰,脚下虎虎生风。 刚走出去没多远,阎小楼又跟了上来,阎春雨极是疑惑道:“你不走?” “嗯。” 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阎小楼已经身体力行的表明了立场,他却非要追问道:“为什么?” 为什么? 阎小楼扪心自问,或许是出于羡慕吧? 他这个人,亲缘浅、情缘淡,算上与尸王谷的缘分,真正装到心里的人也没几个。都划拉到一块儿,也不占多少分量。 阎春雨不同,他视萧郁如珍如宝,尤甚性命。 如果有那么个人能让他惦着、念着,为之赴汤蹈火亦在所不惜,未尝不是种福分。 阎小楼求而不得,那就退一步,成全阎春雨也好。 将更深层次的原因藏在心底,他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回了一句:“我愿意。” 少年带着情绪,语气冲得很,阎春雨却从中发现了几许端倪,继而茅塞顿开。 或许,阎小楼远没有他想象得那么迟钝。从一开始,他便是下定了决心要帮他的。自己多嘴一提,反倒起了龃龉,致使彼此心生嫌隙。 事实上,哪怕如阎春雨这般通透的人,一旦扯上最亲最爱,难免也会犯糊涂。 他就怕阎小楼和他来硬的,始终存着戒心,却没想过,此事关窍,压根不在于此。 阎小楼若有心趋利避害,管好嘴巴,便什么烦恼都没有了。天大地大,即使他和萧郁还有重逢那一天,阎小楼只要一口咬定,自己就是不知情,他能怎么着?至于飞鹰令,到底事不关己,袖手旁观也无可厚非。 理解虽然有些偏差,阎小楼的这份心,他却记下了。 循着苍鹰的指引,两人脚前脚后,顺利到达黄家堡。 当是时,夕阳斜照,敦实的城墙投下成片的阴影,朔风卷着尘沙漫天呼号。 一方城门大敞四开,远远近近,没有一丝炊烟,不见半条人影,鸡犬不相闻,空寂一如鬼域。 相视一眼,两人放慢脚步,沿路打量。 城中民居完好,偶尔有开门纳客的,可以看到屋内陈设俱在,没有任何打斗、或是匆忙收拾细软的痕迹。甚至于拴狗的绳扣还在,堡子里的活物却如同人间蒸发一般,悄然无踪。 穿行于街头巷尾,总觉得有种说不出来的别扭,哪哪都透着诡异。 恰在此时,一直很安分的苍鹰也不知道中了什么邪,速度陡然飙至极限,一猛子就扎了下去。 流光转瞬即逝,阎春雨只瞥见一眼,立马展开身形,将阎小楼远远甩在后面。 横越六七条街,先行一步的男人已经在墙头站定,少年方才转过街角,与那只压塌了半间房子、乌黑锃亮的巨钵正面接触。 错愕之余,一阵恶寒突然爬上背脊。 阎小楼心神一凛,定睛再瞧,但见巨钵之前竟然还站在四个人。 其中一个面容清癯、竹竿样的老头黑着脸,正充满敌意的盯着他们。 第三十六章 蓄势 足有两人高的巨钵倒扣于街边,老者横眉立目,双方敌我不明。 一派微妙中,模样周正、衣冠却略显狼狈的年轻男子往前迎了半步,低眉拱手为礼:“在下天一门应飞。” 就目之所见,传信之人大体安好,一切行动概不受限。想来局势纵然危急,却远远没到不可挽回那一步,两边必是同路人。 少年松了口气,斟酌道:“我叫阎小楼,敕川人氏。” “哼!”话音才落,一声冷笑平地起,老者从旁睥睨道,“魔头,休要在此装模作样。直说,你来干什么?” 其人已近耄耋,高高瘦瘦的,腮上没有二两肉,凶相外露。一开口,果然不是什么性情温平的长者。 劈头盖脸挨了一通质问,还净是些不搭边的调调,阎小楼整个儿都蒙了,期期艾艾答不上来。 局面急转直下,身为主事,应飞自然不好干看着,当即压低了声音,无不嗔怪道:“石前辈!” 石阙冷眼一瞥,原本还在闹意见的年轻人立马没了底气,百般小心道:“事情还没有弄清楚,前辈……” “哼!”石阙自以为洞若观火,只听了半截,便嗤之以鼻。眼角眉梢往阎春雨那边一斜,极其轻蔑道,“有什么不清楚的?” 应飞“嘶”地咂了下舌,正因为显而易见,才不能妄下定论。不然,真当魔门弟子都是白给的? 可这话最多只能在心里说说,一旦讲出来,就是打前辈的脸。 应飞思前想后,欲言又止。 另一边,阎春雨成为众矢之的,倒是给阎小楼提了个醒儿。 今天早些时候,唐晓棠不就是错把冯京当马凉?念及此,少年赶忙撇清道:“不不不,我们和逸仙道一点关系都没有!” “不打自招。” 石阙拉了拉嘴角,把阎小楼噎得是哑口无言。 就在此时,身着月白色留仙裙,姿容淡雅的年轻女子主动接过话头,清清冷冷道:“都是应令而来,前辈何必咄咄逼人?” 石阙向来独断专行,甭管大事小情,最容不得别人指手画脚。而今突遭质疑,更是怒从心起,里子面子全然抛在脑后,讥笑道:“到底是黄毛丫头,涉世未深,不知人心险恶。魔道那些诡诈伎俩你能看穿几分?就只会说些不通事理的浑话。” 石阙倚老卖老,见人就咬,着实犯了众怒。 一直冷眼旁观的妇人终究看不过去,已见风霜的眉眼透着寒意,十分坚定地站到她身边,以示进退。 女子淡然一笑,转过头来,不愠不火道:“应师兄做主便是。” 难得碰上个明白人儿,应飞暗暗使了个眼色,略表谢意,然后便硬着头皮,提心吊胆地对上那张臭脸,恭谨道:“前辈有所不知,飞鹰令乃本门密制,寻常魔修皆不可得。” “那又如何?” 石阙固执己见,又正在气头上,话里话外极是轻慢。 求人不易,这边忍气吞声,那边还得安抚好阎小楼。应飞左支右绌,姿态越发谦卑:“前辈明鉴,尸道一脉传承甚广,派系林立,不可一概而论。何况此事涉及黄家堡上下近万余口,多一人援手,便多一分胜算。还望前辈摈弃门户之见,带领我等匡扶正义,救黎民于水火之中。” 石阙之为人,或许有待商榷,大是大非面前却不含糊。 应飞所言鞭辟入里,末了更长揖到底,也算给足了他颜面。 石阙顺坡下驴,改口道:“这是自然。” “多谢前辈。”好歹功夫不负有心人,应飞腾出手脚,特地凑到阎小楼跟前,“阎师弟仗义相助,应某铭感五内,代天一门在此谢过。” 阎小楼不比石阙,没那么大脸受他这一礼。应飞刚一弯腰,他便将人托住,继而故作惊惶,虚头巴脑的往下拜:“应师兄哪里的话,您太客气了。” 一个情真意切,一个虚与委蛇,你来我往,都只是躬了躬身子,谁也没落到实处。 寒暄几句,应飞很快切入正题,积极道:“来,我来为师弟引见。” “这位是石阙石前辈,落霞观观主,天元境上三重。” 阎小楼跟着过去,头一个,便看了好大的脸色。 毕竟先入为主,指望石阙心无芥蒂、笑脸迎人,那是不可能的。 所幸阎小楼心气儿不高,受点委屈也无所谓,不用应飞调停,已然垂下目光,略有些唯唯诺诺道:“见过前辈。” 是个老实孩子? 石阙心里虽然犯着嘀咕,却拉不下面子,只拿腔作调的“嗯”了一声,赏了他大半张侧颜,好歹没让对方太过难堪。 闯过这一关,应飞如释重负,未免节外生枝,又马不停蹄道:“这位是杨夫人,丰宁本地人,天元境第六重。” “见过夫人。” 劲装打扮,英武多过温婉的中年妇人分外和善道:“既是同道中人,小兄弟不必拘礼。” 杨夫人以武入道,身上多得是江湖儿女的豪情万丈。不消刻意,已叫人如沐春风、倍感亲切。 气氛渐趋缓和,原本草木皆兵的应飞终于不再绷着,单手往女子那边一引,用词也跟着粗疏了许多:“温沛沛温师妹,自幼随师父云游四方,天元境第四重。” 修士之间排资论辈,除了修为、年纪,还有各种乱七八糟的因素相左右。 细究起来,往往标准不一,什么称谓都叫得出口。 应飞看人下菜碟儿,阎小楼便照葫芦画瓢,乖觉道:“温师姐好。” 温沛沛性子偏冷,先前出言维护,只是对事不对人。点头回礼之后,也不曾多说什么,待他并无不同。 认识了一圈,阎小楼扭头给他们介绍道:“我哥,阎春雨。” “你哥?” “你哥?” 应飞、杨夫人异口同声,惊讶之色溢于言表。就连石阙都掀了掀眉毛,格外留意。 说来也巧,一天之内,竟然在同一件事上连着被质疑了两回,阎小楼多多少少会有些心虚。视线一飘,闷声闷气道:“十年前,我哥为了救我坠下山崖,直到最近才得以复生。” 说者动情,听者恻隐,唯独阎春雨这个当事人面无表情,波澜不惊。 尸道之所以为人诟病,多半还是因其挖坟掘墓,辱及逝者。可如果炼尸的对象是骨肉至亲,为的是一家团圆,那便是其情可悯、其行可原,自然另当别论。 暮色渐沉,拢在袖筒的最后一枚飞鹰令也断了消息,应飞深深地吸上口气,眼神转为坚决。 “不等了。” 第三十七章 交锋 暮色渐沉,应飞环顾诸人,尽管语焉不详,一种难以言喻的压抑还是随之蔓延开来。 大战在即,人心浮动。 作为最“德高望重”那个,石阙自觉身担重任。为做表率,单手往后虚拦了一下,甚为凝重道:“你们退远些,我来破它。” 说话间,正值阴阳交替,晦暗难明。原本泛着乌光的大黑钵敛去异彩,一汪墨色深不见底,直看得人心下无着,遍体生寒。 石阙稳住阵脚,刚要有所作为,不曾想,应飞竟头一个跳出来,疾言厉色道:“前辈!” 一记断喝脱口而出,声音高得几乎变了调。不说旁人,便是应飞自己都吓了个激灵。 一片侧目之下,他强作镇定,婉言建议道:“此物来历不明,或有古怪。不如等我联系了师父,再行定夺。前辈以为如何?” 石阙木着脸,一直默不作声,应飞心里没底,越说越是小心翼翼。 谁知一语终了,又臭又硬的老顽固居然点了点头,似乎深以为然,继而出人意料的表示:“如此……也算稳妥。” 应飞微微一怔,朗声谢过,随即往上抛了件什么东西,立时结出数道法印。 转瞬之间,一幅光幕凌空铺开,满眼尽是混沌,预想中的影像并未如期出现。 传讯无果,应飞方寸大乱,一时情急,竟只知道慌里慌张地大喊“师父”。 两声之后,光幕还是那个死样子,一干人等已然往最坏处打算,却见他忽地提了下嘴角,先喜不自胜,接着又忧心如焚。对着一片朦胧,辞色匆匆道:“强援已至,师父,那边情形如何?” …… “好!” …… “好!弟子明白!”既得秘授,应飞抬手隐去光幕,当即与众人执礼道,“魔头血祭未成,堡中居民暂无性命之忧。师父说,他会找机会逼退那魔头一二。届时,还要仰赖诸位鼎力相助。” 其实也不用他如何奉承、如何推心置腹,能站在这儿的,若非有情,总是有义。值此危难,谁还有那个闲心瞎矫情? 互相递了个眼色,石阙便以大无畏的气魄,携一众后辈严阵以待。 其他人素有历练,自不必赘述,唯独阎小楼…… 他嘛,生来一副兔子胆儿,纵然对白天官那般恣意、精彩的人生有所向往,毕竟没经过什么大场面。初涉危局,脸都白了,一颗心砰砰直跳,手上全是冷汗。 要说怕,那是真怕。可再是恐惧,目光犹然坚定,眼底深处,更藏着几分不易觉察的兴奋,颇有些跃跃欲试。 与此同时,找到主心骨的应飞左右一顾,估摸着时间还算富余,就想着跟新来的小师弟交代几句。 他这边轻手轻脚的,阎小楼又实在专注了些,俩人都快贴到一块儿了,后者才下意识地斜了斜身子,诧异、戒备之余,满脸的不明所以。 应飞偏过头,在阎小楼一边瞄着他大哥,一边惴惴不安地附耳过来之后,终于悄声道:“我等里应外合,若能一举破敌,自然最好。如若不能,只怕要有一场恶战。” “那魔头用民宅做幌子,于隐蔽处藏了一方须弥界。其内暗无天日,坑道四通八达,极易迷失方向,又有异兽为患,凶险非常。你且记着,千万要跟紧。但有不测……” 无意间扫过那张稚气未脱的年轻面庞,应飞心下一颤,话头戛然而止。 尸王谷一役,掌门师伯为歹人所害,门中精锐折损过半,如今的天一门已是风雨飘摇、举步维艰。 可再是如何,似阎小楼这般年纪、这般修为的少年人,依旧在师长的庇护下安稳度日。 他不忍牵扯同门,却要人家孩子以身犯险,未免黑了心肝。 此念一起,反复言明、早已烂熟于心的说辞竟如骨鲠在喉,吞也吞不下,吐又吐不出,无端生出许多愧痛。 应飞纠结得要死,偏偏阎小楼还瞪着眼睛,目光澄澈的等着他,更是叫人心中苦涩,有口难言。 好在一直留意两人动向的阎春雨皱着眉,适时地插话进来,追问道:“但有不测……?” 应飞一抬眼,先是很明显的松了口气,接着故意避开阎小楼,磕磕绊绊道:“但、但有……” 缓上一缓,他只敢看着阎春雨,昧着良心,尽可能坦然道:“一旦走散,倒也不必过于惊慌。那异兽形似硕鼠,虽然体壮如牛、爪牙锋利,速度也快得惊人,却极其畏光。我们一路过去,也杀了大半。如若遇上,以强光慑之,再刺其双目或是腹部,当无性命之忧。” 竹筒倒豆子般“嘡嘡嘡”一说,应飞立马别开视线,脸上青一阵儿白一阵儿的,活像干了啥亏心事。 阎春雨眉头大皱,还没来得及细想,只听得“嗡”地一声,原本结结实实扣在地上的巨钵骤然震荡。 尘土飞扬中,钵体一侧被某种看不见的力量强行掀起,冷光泄了一地。 论应变,终究是石阙更胜一筹。别人还没反应过来,他的灵符已然脱手而出。 青光跳跃,飞逝的符纸一下烧了起来。偏蓝的火焰以燎原之势,瞬间燃遍整个巨钵。 一种并不灼热,却刮得人脸皮生疼的气浪扑面而来。 阎小楼抬手一挡,余光刚好瞄见石阙。 火焰尚在,后招已至,一层层冰晶在灵符的催动下如花朵般绽开。 就这儿,老爷子还嫌不够,瞅准了某块地方,一连打出六道掌心雷。 闷雷连续炸响,巨钵数度摇晃,张开的缝隙已然能够钻进几个成人。除此之外,不见半点成效。 如此霹雳手段尚且徒劳无功,石阙沉下脸,于一息之间,以极其复杂的手法结出十数道法印,又咬破舌尖,一口生血啐了出去。 说时迟、那时快,一片残影中,灵符撞上巨钵,登时血光大作,浑厚的撞击声响彻云霄。 两强相遇,巨钵直立而起,露出底下那一堆残垣断壁。石阙则被震得气血翻涌,“蹬蹬蹬”连退了六七步,脚下青砖尽数碎裂。 应飞祭出飞剑,以凌厉剑气扫去砖石、瓦砾,一方带着异光、酷似地穴的须弥界便重现人前。 根本不容人喘上口气,完好如初的巨钵居然重整旗鼓,颤颤巍巍地落了回去。 这下,面带潮红的石阙是彻底黑了脸。 奈何它不得,应飞也不再执着。身形一闪,径直扑向须弥界。 旁人才一迟疑,巨钵已盖过去近三成。 所谓机会,稍纵即逝。 先是石阙,再是杨夫人、温沛沛,最终,阎春雨和阎小楼也赶在硕大无朋的巨钵砸落前,一脚迈了进去。 天边,弦月初照。 黄家堡北城,幽暗、寒彻,仿若直通幽冥的门洞间,一袭大红色披风随风飘扬。 第三十八章 诡局 先前还在说须弥界这样那样,几乎与洞穴无异。纵身一跃,当真不叫人失望。 阎小楼脚下一空,只感觉千钧重担骤然压在肩头,才吭了半声,整个人便以不可阻挡之势轰然砸落。 “砰”地一下,少年跪伏于地,滚滚烟尘四起。 气血震荡间,大片大片的花白残影印在眼底,晃得他头晕目眩,直犯恶心。正难受着呢,偏偏五脏六腑也不消停,一个劲儿地往上顶,噎得人险些背过气去。 在他之后,那种闷闷的、带着点血腥暗示的重物撞击声如雨打芭蕉一般,于周遭接连炸响。 阎小楼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忍着喉咙深处近乎刀割般的干涩痛感,觑起眼睛左右一瞄,心里立时咯噔一下。 此间种种,与应飞所言几乎完全相反。 他看到的,是艳阳高照,是天野苍茫。莫说什么异兽,甚至连一个半个带毛的畜生都无从得见。 轻咳着爬将起来,阎小楼看了看同样惊诧莫名的应飞,余光一扫,又被身后的浓雾勾住了视线。 三四步开外,一堵泛着微光、宛若实质的高墙上通九霄,横亘万里,生生将一方世界拦腰斩断。 他这厢狐疑满腹,犹在观察、适应,急脾气的石阙已然按捺不住,只管招呼道:“应飞,你怎么说?” 前后境遇迥然至此,应飞早就麻了爪。被他这么一喝,如梦初醒,登时打了个寒噤。慌乱之下,虽然回头直面质疑,脑子却是乱的,你呀我呀、这个那个的,期期艾艾说不清楚。 杨夫人娥眉轻蹙,与他解围道:“或许应兄弟所说的地方还在下面。” “不会!”傻乎乎的应飞目光一亮,才缓过点神来,温沛沛竟断言道,“须弥界依托灵器、阵法方得构筑,为求稳固,不管其内如何变化,始终只能有一处与外界相通。应师兄两次进来,理应在同一个地方。” 石阙白了她一眼,拂袖往远处一挥,尖酸道:“你既如此说,这又如何解释?” 温沛沛眉眼微沉,轻缓而坚定道:“幻阵。” “幻阵?” 杨夫人低喃一声,下意识地看向应飞。 她这位应兄弟发冠歪斜,衣衫不整,胸前那片喷溅状的血迹早已板结成块,颜色暗红。若他所见皆为幻象,又何至于落到这步田地? “真有足以以假乱真的幻阵?” 杨夫人委实难以置信。 于温沛沛而言,她的问题其实并不难回答。 同一方幻阵,有人洞若观火,自然也有人深信不疑。是真是假,在于自身修为。 只是这样的话,由她来说并不妥当,于是便默默听了,转而问道:“应师兄,你先前来时,那魔头藏身何处?” 应飞被问得一愣,仔细回忆了一下,黯然摇头道:“我第一次进来的时候,洞穴曲折往复,并不清楚他具体藏在哪儿。只知道那魔头在一块空地上设了祭台,堡中居民都被囚在上面。” 温沛沛往远处一指:“可是那个?” 阎小楼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只看到天地一线,没有任何突兀、特别之处。偏头瞅瞅阎春雨,貌似也挺茫然的。 反观石阙、杨夫人、应飞,脸色竟皆是一沉。 “走!” 石阙一马当先,率众猛扑。 厉风刮在脸上,两旁景色飞逝。 掠出去十来里地,一道细细长长的黑线渐渐浮现。阎小楼卯足了劲,还是看不清那究竟是个什么玩意。 再往前,黑线拉成一条,最上面是层浅色的毛边,偶尔还蠕动两下。 他看得专心,不知不觉间,体感渐凉,丝丝雾气也不知在什么时候从后面围了上来,于近处兜兜绕绕,亦步亦趋。 早已发现异状的石阙暗暗放慢速度,手腕一抖,一张偏青色的符纸便在他指间簌簌作响。 同样留心四周动向的应飞祭出三尺青锋,沉声叮嘱道:“有古怪,大家小心。” 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走了一小段路,渐趋清晰的祭台被雾色掩去。一行人越走越慢,直至被困在方寸之间。 灰色弥漫,雾气悄然游走,无声、无形,一种不可言说的危机感却愈发强烈。 正如芒刺在背,逼得人绷紧了脑中的那根弦,生怕从不知名的地方冲出来什么异乎寻常的怪物。 视线之外,阎小楼甚至能感觉到一双阴鸷、冷酷的眼睛正透过一切虚妄,以某种高高在上、无尽嘲弄的姿态俯视着他们。 这么想着,喘息渐重,冷汗频频滑落,他下意识地往阎春雨身边贴了贴。 就在此时,异变突起。 一直相对温和的浓雾猝然发难,电光石火间,即伸手不见五指。 阎小楼仓促应对,匕首滑出袖筒的同时,本能地往后一抓,刚好拿住阎春雨的腕子,眼前遂是一清。 也就是眨个眼的功夫,除了实实在在攥在手里的地尸,其他人竟如人间蒸发一般,倏地一下不见了踪影。 至于那灰雾,居然规规矩矩地退到原处,逡巡不前。 交换了一下眼色,阎春雨抬手一划,但见寒霜剑带着冷光,轻而易举的割开了浓雾。 “往祭台走!” 如此说着,两人背靠着背。由阎春雨开路,凭着记忆,往祭台方向疾行而去。 浓雾质感稠密,看似阴森恐怖、诡谲莫测,真要对上,却发现它不过是个银样蜡枪头,不看不中用的货。 阎春雨大刀阔斧,直劈得对方七零八落,越发淡薄。 彻底破灭前的刹那,雾色如水波般荡起一弧涟漪,一座高三丈、长宽在二十丈左右的纯黑色祭台便完全显露于百步之外。 祭台之上或坐或卧,密密麻麻堆得全是人。 扫过那一张张灰白、暗沉的面颊,那一副副横七竖八的肢体,阎春雨直觉得头皮发麻,后脊梁直冒凉气。 祭台之下,正对着他们那面,一个全身都被袍子罩着,看不出男女老少的家伙正与三男一女相向而坐。两边气劲激荡,浓重的死气与罡风于半空纠缠不下,像是在拼修为。 目光一转,两人几乎同时将注意力落到那名女子身上。 如果萧郁还活着,怎么也得小四十了,此人看上去却只有二十出头。 论年纪,似乎不太对。可要说长相,倒与他们记忆中的小姑娘有几分相似,一双眉眼更是像极了阎春雨。 此刻,就见她发髻凌乱,眉心深锁,大半个身子都是血迹斑斑。 与人对阵,不过是咬紧牙关,强撑罢了。 自小就被他捧在手心,又是失而复得的珍宝竟遭此磨难,阎春雨疼得心尖直颤,一腔怒火从胸口烧到眼窝,寒霜剑随之青光大盛。 第三十九章 贼喊捉贼 冲冠一怒,心境已然破了。阎春雨只管踩着凌乱的步法,仗剑斜劈而下。 青光拖曳,剑势凶狠无双,一溜儿冰花却在黑袍人头顶两尺左右戛然而止。剑锋所及,一小块鱼鳞甲带着金光,凭空挡住去路。 “叮——” 尖锐、倒牙的金属撞击声带着回音儿,震得人两耳生疼、嗡嗡直响。 一招尚未用尽,就见金光铺展,大片甲胄在他剑下勾勒成型。 阎春雨眼前一花,倏忽间,黑袍人如泡影幻灭。站立人前的,赫然是破马张飞、怒不可遏的石阙。 只这片刻,老爷子披盔戴甲,浴血归来,眼神凶得像是要吃人。 阎春雨心神一凛,收剑急退。 阎小楼亦是大惊失色,一边紧着往前赶,一边高声道:“石前辈,是误会!” “哼哼哼哼。”吭气般连笑了四声,石阙瞪着满是血丝的眼睛,频频点头道,“好,好!好计谋,好手段!居然连我也诓骗过了。” 咬牙切齿吐出这一番话来,石阙恨不得生啖其肉。 当下也不废话,眼中杀机一闪,一叠符纸即飞出袖口,“嗖嗖嗖”围成一圈。而后双手掐诀,猝然发动。 霎时间,天降光雨,方圆三丈之内一片辉煌,晃得人睁不开眼。 阎小楼才搭了个边,只觉得天上下的是刀子,打在身上又冰又疼。 与此同时,深陷其中的阎春雨就在他面前,被刺目的白光彻底吞噬。 眼睁睁的看着这一幕,生理性泪水夺眶而出。阎小楼心无所念,大脑一片空白。 另一边,石阙雷霆之怒未减,喝了声“魔头,受死!”,一道掌心雷便朝他扔了过来。 电光闪烁,一路“噼啪”作响。 阎小楼无意识地转头、侧身,刚好将右臂送到雷火之下。 “呲”地一下,碎布随着血肉四处飞溅,短兵脱手,嘡啷一声掉落在地。 阎小楼矮身拾起匕首,随即就势一滚,猫着腰,朝石阙杀了过去。 刚走出几步,一阵钻心的疼痛陡然传来。 阎小楼惨哼一声,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摔个倒栽葱。 偷眼一瞧,他这才发现,自己的右臂被炸得血肉模糊,森白的骨头断做两截,往内侧支出一块棱角分明的小包,焦糊的肉香时不时往他鼻子里钻。 疼!真的是太疼了。 不光是胳膊,从脚趾尖到脑瓜皮,全身上下突突直跳,就没有不疼的地方。直疼得他眼前阵阵发黑,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淌,整个人就跟刚从水里捞上来似的,衣服裤子全透了。 正是举步维艰之时,第二道掌心雷紧随而至。 疼得找不北的阎小楼一屁股蹾在地上,凭借风声,反手持着匕首,胡乱往前格挡了一下。 “咔嚓!” 纯钢匕首崩成几段,碎片擦过小臂、脸颊,往身后飞射而去。轻微的骨裂声中,左手哆哆嗦嗦痉挛不断,已然不听使唤。 到了这个份上,石阙竟还是不肯放过。耍起掌心雷就跟玩似的,轻易又赏了他两道。 半残的阎小楼避无可避,索性护住后脑勺,一头栽了下去。 前一道雷火贴着他肋下砸到地上,溅起一圈大大小小的土坷垃。后一道雷火不偏不倚,在他腹部炸开一个海碗大小的血窟窿,肠子肚子都露在外面。 几番折腾下来,阎小楼虽然没了人样,毕竟没有直接伤到要害。留着口气儿,瘫在地上一动不动。 石阙夹着张符纸,缓步走到他跟前,冷声道:“那魔头现在何处?” 阎小楼蜷成一团,恍惚听见有人在说些什么,牙齿“咔嗒咔嗒”磕了几下,可着要紧的,气若游丝道:“石、石前辈,我们被、幻象所迷,并非、并非——”拉长了一口气,他竭尽全力道,“有意伤你。” 石阙眯起眼睛,恨声道:“事已至此,还要这般巧言令色?当真是死不悔改!” 指尖微动,正要了结了他,一副有力的臂膀突然自身后将他箍住,渗着寒意的凶器随即横在颈间。 胸口被贯穿,身上密密麻麻全是血洞的阎春雨贴在他耳边,如鬼魅一般轻声道:“石前辈,此间幻阵着实厉害。不管你看见了什么,都不是真的。我们与那魔头无涉。” 石阙纵横数十年,千光万刃阵下凶魂近百,从无失手。 他不曾想过阎春雨还能逃得一命,加之灵识受限,无从施展。一时不察,竟马失前蹄,叫他钻了空子。 老爷子生性耿直,轴得很,尽管受制于人,也绝不做奴颜婢膝之态,反而破口大骂道:“妖物,休要颠倒黑白,拿那丫头的不经之谈搪塞于我。” “废话少说,要杀便杀!” 他们这行人,属石阙修为最高。要对付那魔头,全指着他出力呢,阎春雨自然不可能为了一个误会自废武功。可这一时半会的,想他回心转意只怕也难。 阎春雨将剑尖往里收了收,确保无论发生任何事,都能在瞬间抹了他的脖子,然后才皱着眉,招呼道:“阎小楼!” 少年应声动了动,哼哼唧唧地窝在那儿,爬不起来。 阎春雨没有痛感,从他那边,只感觉到了千万分的不痛快。心下虽然焦躁难安,眉心的烙印却稳得很。由此看来,阎小楼应无性命之忧。 演了回全武行,他终于有机会重新审视当今处境。 什么祭台、黑袍人、天一门门众,根本就是镜花水月。来来去去,都是在雾色笼罩之下,迷途难返。 僵持间,杨夫人突然持着把造型奇特的蛇形宝剑冲出迷雾,才一现身,便满脸诧然道:“你们这是干什么?” 石阙嘴快,厉声道:“他们与魔头串通,杀了应飞。” “什么?” 杨夫人惊得合不拢嘴,早已做好最坏打算的阎春雨却是一派平静,镇定自若道:“石前辈被幻象所迷,失了心智。” “胡说八道!”石阙气得吹胡子瞪眼,“妖物,你敢做不敢认吗?” 两边各执一词,杨夫人真有些斟酌不准。 看出她的迟疑,阎春雨反其道而行之,对石阙轻笑道:“果真如你所言,我早就动手了,又何必多费唇舌?”为表诚意,他撤开寒霜剑,“这样,前辈可愿相信?” 不说石阙,杨夫人倒是信了六七分,继而揣测道:“这其中许是有什么误会……” “妇人之见!”石阙板着脸教训道,“他二人身受重伤,若杀了我,必定死在你的剑下。如此惺惺作态,你竟也信?” 石阙出言不逊,话是糙了点,理却是通的。 杨夫人这么一动摇,石阙率先发难。符纸一甩,径直朝半死不活的阎小楼打去。 灵符快,飞剑更快。 寒霜洞穿纸面,法力未成,即溃败开来。剑身穿过点点星光,回头直取石阙。 说着说着竟以命相搏,杨夫人也是蒙了。 正犹豫着该帮哪头,亦或是充个和事佬儿,只听得一声高喝:“石前辈遭人暗算,他是那魔头幻化的。” 第四十章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应飞的突然现身,无异于烈火之上又浇了瓢猛油,本就混乱的局面愈发不可收拾。 石阙抬手一挡,先应付了寒霜剑,再斜着眼睛睨过去,满满的憎恶全摆在了脸上。 就在片刻之前,妖物阎春雨趁人不备,临阵倒戈,一剑劈落了应飞半个身子。 而今,浓重的血气尚未散去,只不过因为其遗骨失于迷雾,他手上空无凭证,某个来路不明的李鬼,居然就敢借机颠倒黑白,妄图妖言惑众,石阙也是鄙夷得不行。 一个没搂住,一口浓痰险些啐他一脸,当即反唇相讥道:“你才是那魔头幻化的!” 以这位古稀老人之尖嘴薄舌,如此骂架,既不够犀利,也不算高明,委实有失水准。 乍看上去,倒好像是被人惹毛了,随口冒出来的一句气话,自不必深究。可事实上,其人刚愎自用,字字皆出自肺腑。 他真这么想,这就要命了! 自以为拿住了魔头的小尾巴,石阙二话不说,凌空一坐,双目微敛的同时,十根手指上下翻飞,以近乎极限的速度疯狂结印。 霎时间,风起、云动,通体偏暗的战甲毫光大作,一层薄如蝉翼、绘满繁复纹路的金色屏障在他身侧快速成型。 老爷子杀心大炽,不消正面接触,一直从旁窥伺的浓雾即被其威势吓退开去。 死物尚且如此,胸前多了道新鲜抓痕,一路跌跌撞撞的应飞更是惊魂不已,只管扯着嗓子呼号道:“快,不能让他得逞!” 说话间,三尺青锋携流光悍然出手,直击石阙面门。 剑势凶狠,锐不可当,奈何双方境界差距实在太大。 金光一展,锋芒便被阻于石阙两尺之外,任凭其如何铮鸣、如何拼尽全力,始终难以撼动对手分毫。 石阙不管那个,法印一固,双唇便开始微微翕动,肉眼可见的半透明声波随之层层荡开。 起初也没什么,众人听到的不过是些低沉而含混的念诵,最多搅得大伙有点心烦意乱。 可很快,这种声音越来越响亮,几乎到了振聋发聩的地步。 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即使竖起耳朵,依旧听不出任何具体的音节、词句,只“嗡嗡嗡”地连成一片,吵得人头疼欲裂。 早已神志不清、几近半残的阎小楼首当其冲。原本就不太好用的脑子跟灌了铅似的,又沉又重不说,还晃荡个没完没了。 根本来不及想,少年一个弹起,“噗”地一声,大片大片发黑的淤血顺着口鼻就往外喷。随即两眼一翻,后脑勺往下一磕,烂泥般软在地上,彻底失去了意识。 另一边,全身都在漏风的阎春雨虽然不在乎再添上几许内伤,可一旦面临来自灵魂层面的重重压迫,也是半点都含糊不得。 先前被护盾挡开的寒霜剑掉过头来,明知不可为,偏要作死一般把自己往风口浪尖上送。 其实就阎春雨看来,纵然石阙为幻阵蛊惑,迷了心智,不可信,他应飞也未必就好到哪去。 幕后黑手甚至连面都没露,就挑唆得两人跟乌眼鸡似的,大有不死不休之势,确实高明。 这时候参上一脚,实非上策。 只可惜,无论想得如何透彻,情势都不是他所能左右的。再耽搁下去,阎小楼必死无疑。 所以,就算是陷阱,他也只能闭着眼,尽力一搏。 寒光飞逝,炸开的霜花与耀眼的金光交相辉映。 “刺啦——”,一记很长的金属拖曳声后,寒霜剑与阎春雨被同时掀飞。 前者倏地一下没于雾色,后者则重重跌在地上,生死不知。 得其牵制,应飞使飞剑往前约两寸,剑尖蹦着火星儿,直抵结界。 金光动荡,石阙眉头紧锁,清癯的面庞浮起一层异样的潮红,大滴大滴的冷汗顺着脸颊频频滑落。 咒声越来越大,剑身震颤,应飞也有些扛不住了。 这边正咬牙强撑,那边,丝丝鲜血已然漫出七窍,那叫一个面目狰狞。 至此,左右摇摆的杨夫人终于下定决心,身形一动,对着那层金光便是“乒乒乓乓”一顿劈斩。 石阙腰身一晃,本该吐出去的气息窝在心口,咒术不见停顿,另一道含怒的声音却响彻四方:“住手!” 杨夫人不肯,早憋了一肚子怨愤的石阙登时就炸了。凌厉的金光往外一扩,再不留任何余地。 只这一下,飞剑受力不过,竟“咔吧”一声断做两截。 应飞如遭重创,一蓬鲜血吐了有三四尺远,整个人好像被抽空一般,脸色迅速转为蜡黄。 与此同时,因为石阙的手下留情,而从未真正领教其咒术的杨夫人,好比被人敲了一闷棍,行云流水般的剑法立时左支右绌。一个闪失,灵蛇剑脱手,她也被震得气血逆行,连连后退。 本命灵器被毁,应飞迷惘了一会儿,身子前后微微一晃,随即面朝下,直直地仆了下去。 瞄见这一幕,杨夫人陡然发了狠,杏目一瞪,摈弃武者那一套,开始如寻常修士那般,手法娴熟地快速结印。 横在一侧的灵蛇剑迎风一抖,一簇金光自剑尖点亮。 先是蛇头,然后是修长的身躯,钢铁所铸的金蛇左扭右扭,居然真的活了过来。 很快,抽长至丈余,足有碗口粗的金蛇舒了舒筋骨,狭长、冰冷的金色眼眸盯着石阙,飞身盘上结界。 甫一接触,冠绝群雄的石阙当场吐血,连绵不绝的低喃总算告一段落,继而哑着嗓子,异常艰难道:“他们都是那魔头一路的,你不要信错了人!” 他们?杨夫人嗤笑一声,一旦给他缓过劲来,只怕自己也要被扣上个魔道的帽子,归于“他们”之中了。 基于此,杨夫人对他的话并不予以理会,只沉下目光,指使金蛇张开大嘴,一对尖牙径直咬了下去。 一攻一守间,金蛇首先被崩了牙,上半身往后一甩,“嗖”一下打回原形。结界则如蛋壳一般,自尖牙留下的两个小洞一路龟裂,而后“哗”地散成一团金粉。 两人几乎同时被迫松开法印,双双委顿在地。 就在此时,静寂良久的浓雾旋风一般围拢上来,先穿了琵琶骨,再如藤蔓一般将三人一尸捆了个结实,猛地拖进迷雾深处。 第四十一章 披云雾而睹青天 雾,浓雾,浓雾重重。 无尽混沌中,惨烈的祭台虽然早已失于实体,渐成风雨飘摇之势,却仍顽固地坚守一隅,无论如何也不肯轻易散去。 孤身行走其间,堆叠的人影就在头顶飘来荡去。一个不当心,翻着死鱼眼的老老少少随时能糊你一脸。 没副好胆魄,还真够人喝上一壶的。 似这般虎狼之地,旁边又无同道可堪倚重,不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几分拘谨总是有的。 温沛沛却好像浑不在意的样子,任凭对方怎样折腾,只在幻象突然迫近、极不安分的时候,才挑起眉梢,警告性地飞去一记眼刀,那叫一个且行且从容。 就这样走了不到三十步,本就舒缓的步伐渐趋凝滞。 温沛沛眼睑一低,目光流连于尺寸之间。 在她身前,一小块不规则的圆形空地颇为与众不同。 此处土质较粗,地表颜色比周围要浅上一点儿,贴在脚踝的水雾薄厚略有不均。细细感受一下,灵气波动也相对混乱。 凡此种种,不过都是些小到不能再小的细节,近乎吹毛求疵。温沛沛却为了这个冷下脸来,一丝杀气蠢蠢欲动。 恰在此时,一声巨响自天边滚滚而来。 “轰隆——” 拖着尾音的霹雳一路横冲直撞,重重地坠在人心头。 温沛沛眼神一肃,飞身急退的同时,凭空撑起一道月白色光幕。 光幕之外,祭台转瞬即逝,或浓、或淡的雾气乘风往来,一条条幽暗的裂隙自四面八方不断涌现。霎时间,便是一派天崩地裂之象。 温沛沛眉峰微凝,眼中刚刚浮起一层狐疑,声声呼喊便盖过狂风,骤然入耳。 她这边转头一瞄,但见一重人影连滚带爬地闯过“刀山火海”,甫一见她,即火烧眉毛似的叫嚷起来:“温师妹,此间魔头伏诛,须弥界马上就会崩溃。我师父和石前辈正在转移堡中百姓,快跟我走!” 说着,面色惨白、当真像是从刀山火海滚下来的应飞竟不顾结界,猛地往上一窜,伸手便要拉她。 温沛沛居高临下,带着几分审视、几分漠然,没动。 应飞一爪子拍上去,立刻被光幕弹开老远。他本人则猛地一个踉跄,险些一屁股跌落半空,继而皱着眉头,要多无辜有多无辜、要多困惑有多困惑地叫了声“温师妹”。 温沛沛不动声色,却一针见血道:“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应飞”眼角一跳,短暂的沉默后,单手往后一背,肆虐的罡风、裂隙立时烟消云散。 雾色如旧,那魔头顶着别人的脸,以一种阴森、滑腻,近乎毒蛇吐信般的声音咝咝道:“莽三郎。” 温沛沛心念一动,气息铺展。杀气纵横间,先声夺人:“阁下若肯收手,我必不伤你性命。” 威压当头,莽三郎嘴角一挑,似讥讽又似了然道:“问道第六重?!”轻哼一声,他倒是没怎么往心里去,只将自己摆在高位,随口指点道,“竟能将修为压低整整一境。丫头,我倒是小瞧你了。” 攻心不成,温沛沛亮出七宝琉璃剑,随之撂下最后通牒:“请阁下放人。” “放人?”莽三郎嗤笑,“人都被我活祭了,放不了,放不了的!” 伴着一阵狂笑,莽三郎飞身远遁,一众雾气由清转浊。眨眼间,凄厉的黑风便裹着十万恶鬼,张牙舞爪的扑向血肉之躯。 与此同时,七彩流光转过,飞剑携寒气破出结界。 温沛沛腾出空来,双手掐诀,毅然发动杀招。 灵器有感,剑身飞旋,一道道半透明风刃化身无上利器,一往无前。 “嗖嗖嗖”,密集如雨打芭蕉的急锐破空声中,光影交错,黑气且聚且散,既不得近身,又在其人三丈之外逡巡不去。 僵持了快半盏茶的功夫,黑气锐减九成,温沛沛贝齿轻咬,硬生生挤出一个“破”字。 流光极盛,自飞剑荡涤寰宇。 “嗡——”地一声,海清河晏。 将将修炼到问道第四重的莽三郎脊背一塌,嘴里登时涌上一股咸腥的铁锈味,犹抱琵琶半遮面的须弥界就此显露真容。 除去一切虚妄,此间只剩一副半球形的空架子。 石阙、应飞一行人,加上天一门师徒四个,都被五花大绑,悬吊于穹顶之上。 从远处瞧过去,他们一个、两个都耷拉着脑袋,软趴趴的垂在那儿。看着好像是死了,实则仍有一息尚存,没死透,这和温沛沛预估的情形几乎相同。 其实莽三郎所谓“活祭”的话,从一开始,她就没信过。 毕竟空口无凭,一旦完成此术,冲天的煞气将不可阻挡,哪里还能这般安静? 初试锋芒,温沛沛技高一筹。当下也不废话,手上法印一变,一十三颗鸡蛋大小的玲珑宝珠瞬间升至高空。以点及线、以线及面,霎时勾出一张偌大的罗网。 随着几点华光闪亮,剑身内嵌的七星阵完全发动。 根本不容人反应,飞剑瞄准某处,倏地一下斜插进地面。 剑尖没入约两尺,浑厚如钟鸣的金属撞击声瞬时惊起,空气刹那定格。 紧接着,飞剑陡然爆出一阵刺耳的哀鸣,铩羽而归。 温沛沛身形一晃,主理的星阵往外张开,险些散落。 与之相比,莽三郎受创更重,一口心血终究没压下去,“噗”地吐了一地。 须弥界根基不稳,真真正正动荡了一次。 捆扎诸人的绳结受此影响,或多或少有些松动。阎小楼上半身往下一折,褡裢般挂在高空。 温沛沛强行镇住气血,定睛一瞧,但见地面陷落,一方不规则的圆形无底洞,托着半人高,三足、圆肚、双耳,通体饰以云龙纹的金黄色铜簋,于地表处上下浮动。 找对了症结,她没啥客气的。一十三颗宝珠变换,七颗在前,六颗自后成对排列,如剑鞘一般凝成实质,为飞剑穿上一层寒色外衣,而后全面展开攻势。 “当——” “当——” …… 剑影缭乱,铜簋起起伏伏,轰鸣不断。 死磕了百十来下,星阵寸寸瓦解。温沛沛受其反噬,一直环绕在侧的光幕如汤沃雪,立时消失得干干净净。她自己也倒飞出去,哇哇地吐血。 双手死死掐诀,佝偻如虾米的莽三郎终也承受不住。属于应飞的那张年轻面容,就跟浸了水的字画似的,五官层层晕染。 幻象破,一袭黑袍赫然加身。 第四十二章 抽刀 城门失火,阎小楼这条杂鱼算是倒了血霉了。 捆在腰间的雾气应大势稍一转淡,整个人顿时失去支撑,随即从百丈高空笔直坠落。 风声呼哨,强劲的气流扑在身上,少年不由自主地打开手脚。稀里糊涂间,就以一种类似蛤蟆的姿势砰然着地。 “吧唧!” 一记极其沉闷,听着都觉得肉痛的撞击声中,微蜷的左腿登时折做两截。阎小楼面朝下,一头抢进地里,五脏六腑随之剧烈震荡,大汩大汩暗沉的淤血顺着腹部的血窟窿疯狂外涌。 少年哼哼了一声,五官皱成一团儿,无比艰难的动了动眼皮。 他这里刚有点意识,就感觉一股温热、咸腥,略带点粘稠的液体由鼻腔倒灌进脑海。 阎小楼头皮一酥,半个脑壳都要炸了,微微有点光感的视野重新归于黑暗。 令人发指的痛苦折磨下,向来没怎么受过苦的少年郎打着寒噤,冷汗浸出一层又一层,真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得。 一身黑色披风遮罩,只看得见鼻翼下方那半片阴影的魔头本来就没把他放在眼里,而今面对断手断脚,喘气都费劲的半残,便更是不经心。 温沛沛攻势一缓,他立马抓住战机,凭着股狠劲,反手往胸口就是猛地一划。 金属带起的寒光一闪而过,谁也没看清他到底握了件什么东西,但见一泼明黄色的血液迸发,隔空溅了铜簋半身,狰狞的血光随之大作。 光影打在脸上,莽三郎嘴角向下,极是利索地结了几道法印,起伏不定的铜簋立时由东至西飞旋起来。 眨眼间,龙卷狂风起,一道漩涡自地表直逼天穹。 风声疾,青丝乱,纤纤弱弱的温沛沛往前一扑,本就动荡的真元被大力撕扯,强行透体而出。 那滋味,堪比锥心蚀骨,千刀万剐。 莽三郎心黑手狠,温沛沛也不是个软骨头。哪怕对方的反击凶悍至此,她硬是咬着牙,强撑着爬起来,心念一转,一袭淡青色轻甲骤然披挂在身。 伴着冷冽的肃杀之气,一弧微光荡开,环伺的东西南北风就此被阻隔在外。 温沛沛暂得喘息之机,形势一片大好的莽三郎自然不肯善罢甘休。又是一盏心头血,铜簋带着残影,力量飙至十二分。 轻甲迎风飞扬,气息刚刚稳定下来的温沛沛脸色一白,再往后,转而又泛起阵阵嫣红。 将将坚持了十息,稍显单薄的甲衣终究没扛住,“噗”地一下,幻灭于无形。 莽三郎心头大喜,咽下唇齿之间一口生血,桀桀怪笑道:“丫头,你还有什么手段?” 那魔头成心挤对人,温沛沛本不想理他,可垂眼一扫,却发现撑在身侧的右手跟生了冻疮似的,一条条细小的皲裂蜿蜒而上,往腕口一路滋蔓开去。 此间是莽三郎的天下,拼实力,她又落于下风,若不能速战速决,早晚逃不过一个“死”字。 既已被逼入墙角,温沛沛心一横,自乾坤袋中取了枚颜色鲜艳的小药丸。 值此生死存亡之际,只有“回元丹”有立竿见影之效,至于其药性是何等凶猛,当下也实在是顾不上了。 温沛沛没有丝毫犹疑,抬手便将唯一之救命稻草吞了下去。 霎那间,浑厚的真元由丹田处猛烈爆发,浩浩荡荡席卷全身。 温沛沛眉峰一紧,趁着内伤尚未发作,稳稳当当结了套极其繁复的法印。 惠风拂过面颊,一件素纱单衣凭空浮现。 素纱朴实无华,两团肩火却带着金光倏地升腾,继而如流水一般,顺着单衣倾泻而下。 乍一见那异象,莽三郎心里便是“咯噔”一下,暗暗叫了声不好。 他也是万万没有想到,温沛沛居然会把天赐留到最后,都这会儿了,才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与石阙的战甲、杨夫人的灵蛇剑,甚至是他的噬天簋都不同,这类不具实体的天赐本就难缠。再加上温沛沛的修为还略胜于他,其威力自然非同凡响。 莽三郎惊愕未平,熊熊烈火突然就在他面前烧了起来。连同噬天簋在内,一人一器立时置身火海。 灼热的痛感激得人一哆嗦,黑袍垂死挣扎了一下,即在天火中化作寸寸飞灰,随风而逝。 没了这层防御,肌理迅速碳化。莽三郎顶着副黑黢黢、筋肉外翻的皮囊,以超绝的毅力,一连结出九道法印。 天火肆虐,在烧去那魔头两层皮肉之后,不断飞旋、膨大的铜簋终究应令而动,将缩成一坨的莽三郎盛入腹中。 由此,本已猛烈的火焰再度窜高。莽三郎相对无碍,铜簋却有熔融之势。 天威之下,众生平等。就算是温沛沛,也是仰仗护身法宝才落得周全。魔头不除,她也不敢后退半步。 这边,战局已近白热。那边,某种极其纯净、又极具毁灭性的力量正恣意入侵阎小楼的四肢百骸。 说是醒着,其实满脑袋浆糊的少年随波逐流,因剧痛而带来的烦厌之外,一种难耐的躁动萌芽、生长,直至完全占据主动。 目光涣散、两眼无神的阎小楼循着本能,先是晃晃悠悠、跌跌撞撞地从地上爬起来,然后望着那两团炙盛的火光,如傀儡一般,以极不正常的角度抬起右手,往身前虚握了一下。 满是血污的手掌慢慢合拢,一条细细长长的金线带着旋风,自他掌心猛然蹦现。 龟缩一隅的魔头悚然一惊,法印稍有不稳,一道天火立马冲将进来,瞬间燎去背上大片血肉。 以最快的速度稳下心神,并不拘于视野的莽三郎一动念,就“见”阎小楼挥动血肉模糊的左臂,两根指头贴着手背,单手往外一拖,凭空做了个类似抽取的动作。 “嗡——” 足以摄人心魄的神兵铮鸣声中,一汪淡金色的血线晕开,金光拉长、膨胀,暴虐的气息随之荡涤四方。 风暴中心的阎小楼歪了歪头,懵然无知地看着一根两指粗、通体饰以流火纹的玄青色手柄,在金光的掩映下渐渐显露真容。 在近乎肌肤的细腻质感中,指尖沿着手柄滑行约两尺,一块椭圆形的护手生生挡住去路。再往后,寒光乍现,森森锐意刺得人睁不开眼睛。 并不依赖视觉的莽三郎和温沛沛一样,下意识地偏了偏头。 阎小楼却还是那副呆呆傻傻的样子,任由指尖在一寸宽、单面开刃,且寒彻透骨的凶器上缓缓游走,直到双臂张到极限。然后福至心灵一般,手腕一翻,两指轻敲刀身。 “叮!” 最后一丝金光破灭,缠绕在侧的旋风被刀气震开。 阎小楼右手微提,先使了个巧劲,让足足有一人高的斩马刀在空中翻了几圈。随即找了个合适的位置,一把握住刀柄,顺势往下一甩。 长刀所过,杀气逼人。 第四十三章 是与非 身怀利器,杀心自起。 阎小楼皱着眉,极不耐烦地掀了掀眼皮。近乎空洞的目光在两团天火之间来回一走,唯一还算全乎的右腿说迈便迈了出去。 他这里重伤在身,神思不明,一应行动全凭外力吊着。稍一挪窝儿,重心随之偏移,血糊糊的左腿立时不堪重负。 阎小楼打了个趔趄,膝盖一软,眼瞅着就要往下栽。 仓促之间,斩马刀旋过手背,于半空兜起大半圈弧线,随即直上直下,“刷拉”一声楔进地面。 阎小楼扶着刀柄,整个人拉开架势,半跪于地,总算没有摔得太难看。 只是这么一比划,断裂的股骨上下一错,直接捅出皮肉,粘稠的血渍瞬间洇开。短时间内,这条腿算是废了。 疼不疼的,少年早已麻木,只挑着双死水般的眼睛,三挣扎两挣扎,挣扎着站起来。然后拖着条瘸腿,将重心压在右半身,大步大步地往前窜。 自知挡他不住,惶惶不安的莽三郎放下身段,分外狎昵道:“阎小友,你我同为魔道一脉,今天也算不打不相识。血魂丹只差最后一步便可炼成,小友若肯助我一臂之力,丹成之时,必少不了你那一份。” 莽三郎先声夺人,阎小楼竟也信他。往二人中间一站,其眉峰不展,心思还真有些暗昧难测。 事已至此,他反倒左右摇摆起来了? 温沛沛一口老血窝在咽喉,呛声道:“此人以修士炼丹,可见其心肠之歹毒,性情之阴险。他的话,岂能……” “小友若不信我,我莽三郎愿以血誓为证!” 温沛沛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被人粗暴的打断开来。再往下,她虽然有那个心,却什么也说不出口了。 温沛沛出身名门,以她的品行、心性,为求自保便以重利许人,这般没脸没皮的事她干不出来。 至于旁的,阎小楼修尸道,与她连泛泛之交都算不上,无论是谈道义还是情谊,都过于苍白了些。 姑娘家拉不下颜面,莽三郎可没那么多讲究。 阎小楼稍显动摇,他立马趁热打铁,极具感染力的与少年画饼道:“小友,只要我们用这群大小杂毛完成献祭,就可以带着血魂丹投奔天魁道。到那时,什么狗屁正道,还不是由着咱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吗?” 莽三郎跟这唾沫星子横飞,温沛沛也没闲着。 素纱一沉,天火再盛。 莽三郎正在兴头上,一个不留神,大腿便被撕去一槽血肉,当即“吱哇”乱叫道:“杀了她,杀了她咱们什么都有了。杀了她!” 阎小楼本就躁得不行,让他这么一撺掇,思绪愈加烦乱。偏偏他又是个没主意的,对方强硬的命令一下来,浑浑噩噩、没有半分自主的少年真就听了。 眼见阎小楼有反戈一击之意,温沛沛沉下脸,天火如海浪一般,一波一波地过。 压在铜簋的天火忽强忽弱,不算多剧烈,莽三郎却感觉自己好像被谁按在铁蒺藜上,死命地搓来搓去,从脑瓜皮到脚底板,尽是刺拉拉的疼。 就在此时,一记呵斥于阎小楼脑海深处猛然炸响。 背向而立的少年打了个寒噤,先是远远的与阎春雨对视一眼,随即反过身儿来,又奔那魔头去了。 阎小楼突然杀了个回马枪,专心应付温沛沛的莽三郎确实无力招架。 眼看着大势已去,从来只有他负人,不让人负他的莽三郎恼则恼矣,也实在想不明白。既然条件已经谈妥了,锦绣前程也都许给他了,这死孩子怎么说反悔就反悔? 不甘就死,那魔头还欲乱人心志,已然有了主心骨的阎小楼却再不受蛊惑。眼神一肃,长刀竖着便劈了下来。 倏忽间,缠绕于刀柄的火纹竞相流转。刀锋携罡风穿过天火,一举落在铜簋熔融之处。 或许是风助火势,堪称炙盛的烈焰竟然再度窜高。 至此,噬天簋终于被逼到极限,过剩的攻击转由莽三郎一力承担。 水火无情,再压上天道,莽三郎只挺了挺脊背,整个人就被烧成一片虚无。 与此同时,器形渐趋模糊、哗啦哗啦滚着铜水的噬天簋化作一线金光。既由来处而来,便往去处而去。 他俩走得干脆,支撑须弥界的根基就此坍塌。 风雨飘摇间,缚在穹顶的“祭品”四散零落,往八方飞射而出。 魔头伏诛,侥幸捡回一命的温沛沛虽然立马收了神通,沉重的内伤还是催出好大几口淤血,那一张糊着碎发的小脸跟鬼似的,精神都垮了。 诸人之中,伤势最重,可无论神志还是行动,都不受丝毫影响的阎春雨于空中辗转腾挪,以一手极漂亮、极潇洒的轻功接住萧郁。再如对待稀世珍宝一般,护着她小心翼翼地落在地上。 萧郁能够被人温柔以待,旁人可就没那么走运了,一个一个“噼里啪啦”地往下砸。 跟阎小楼差不多,石阙、杨夫人、带头的天一门长老经此一摔,赖赖唧唧都醒了。 此三人虽身在局中,却错过了先前那场大戏,须弥界又经“沧海桑田”之变。乍然转醒,搁谁都蒙。 窝里横的石阙没转过弯来,还以为自己正跟杨夫人斗得如火如荼。抻着脖子四下一打量,没找着死对头,倒是看见几处迷蒙的光点,正远远近近散在四周。 他觑了觑眼睛,定睛一瞧,发现那光点趋于混沌,不算亮、倒也不怎么暗,说起来似乎并不出奇。唯一特异之处,便是每一个光点都以十分惊人的速度疯狂扩张,才屁大会儿功夫,已经由针尖大小,胀到足有磨盘那么大了。 不知道为什么,石阙心生恐惧,不寒而栗。 如此异象,一众伤患尚有觉察,自是逃不过温沛沛的法眼。 稍作休整,她提起口气,从过于亲昵的阎春雨手中接过萧郁,单手将人架在肩头,随即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号令道:“走!” 问道六重的威压一经展开,一众残兵败将当时就服了。 石阙顺手拽上应飞,天一门长老则一手一个,拎鸡仔似的薅起自家弟子,往泛着微光的出口一路狂奔。 望着他们的背影,刻意落在后面的温沛沛像是想起了什么,猛然间回过头,喊了声:“阎小楼!” 第四十四章 劫后余生 狂澜既倒,大厦将倾,一众人等撒丫子逃命。唯独阎小楼跟个棒槌似的,直眉楞眼往那一杵,动都不知道动一下。 他在这犯迷瞪,全然赖其活命的阎春雨也未必就有多清醒。要不是温沛沛惦着,谁还顾得上他? 幸好阎春雨一贯靠谱,短暂的头脑发热之后,终究没有一蠢到底。回过头来,一边催促,一边压着性子反身相迎。 温沛沛扶着萧郁,原打算就地等上片刻,好殿个后。却不想萧郁伤势突变,转瞬间,已如失水的鱼儿一般大口大口抽气,整个人打着挺,直往后仰,险些抱她不住。 不得已,温沛沛只得先行一步,将他二人远远甩在身后。 混沌就着微光,以极其惊人的速度疯狂扩张。 威势之下,问道境修士尚且避之不及,偏偏他阎小楼傻了吧唧的,居然双手提刀,妄图以螳臂挡车。 阎春雨一个箭步窜上去,单手抓住他肩膀,强行将人往斜后方一带。 混沌擦身而过,无声无息地卷去他半边衣角。阎小楼也被扽了个趔趄,下行的刀尖划过小腿,好悬没伤到骨头。 堪堪捡回一条性命,阎春雨惊得冷汗都下来了,满腔怒火正要发作,一撇头,先撞进一弯死水般的眼波里。 少年神色平静,不吵不闹,只定定地望过来,眼中似包罗万象、又好像空无一物,怎么看怎么邪性。 阎春雨眉眼一沉,试探性地喊了声他的名字,对方竟好像丢了魂儿似的,连眼珠都不错一下。 生死当前,任他如何不安,也得把重重疑虑尽数搁置一边。 未免又出什么幺蛾子,阎春雨果断地下了他的刀,而后改抓为抱,仗着一把子蛮力,拦腰将人圈在腋下,抬脚便走。 很快,冲在前头的石阙携应飞,并杨夫人一道,经由来时那方不大不小的入口,率先闯出须弥界。 落后几个身位的温沛沛虽然紧随而至,却没有急于脱身,而是使了个巧劲,把萧郁往上一送,转头又去接应同道。 就在此时,伤筋动骨,还带着俩累赘的天一门长老一个不济,急速飞奔的身形立马呈弧线下坠。 也怪他倒霉,这么一弄儿,当头就朝某处混沌撞了过去。 长老面色一苦,心如死灰。 临了临了,拼着最后的修为,揪着俩弟子奋力一提。 原本他是盘算着尽人事而听天命,能救一个是一个。 不想,他这边还没撒手,一道月白色长绫已然卷了上来。 长老才一晃神,就被大力带着,极突兀地往上一拔,直奔出口而去。 温沛沛身手极快,奈何还是晚了半步。 其中一名弟子逃脱不及,混沌便由其左胸切入,右胯滑出。刹那间,连同双手在内,一举削去他半副形骸。 剩下那半副脱出衣袖,伴着成片的血花,倏地一下湮灭于混沌,终归落了个尸骨无存。 眼睁睁目睹这一切的温沛沛虽然心有戚戚,到底得先顾着活人。 目光一转,但见几十处混沌彼此勾连、融通,留下的间隙已不足十余丈。单以阎春雨的脚程,当无生路可言。 这个节骨眼上,是明哲保身,还是拼死一搏? 根本不容她思前想后,打算周全,温沛沛即化身流光,歘地一下卷上二人,于越收越窄的混沌间辗转腾挪。 只不到两息,混沌一路膨胀,几乎是咬着她的裙裾直上九霄。 温沛沛抢先半步,破光而出。汹涌的混沌旋即被骤然紧缩的出口封堵在内,一方须弥界就此消弭。 虎口脱险,混沌所带来的彻骨之阴寒亦不复存在,已然冲至半空的温沛沛眼前一白,气虚乏力间,如凋零的秋叶,带着一人、一尸,飘飘忽忽地落了下来。 先前蒙其搭救,生生为她捏了把汗的天一门长老不顾疲顿,忙不迭迎上前去,什么礼数、什么讲究完全抛到脑后,关切之词脱口而出:“你怎么样,还好吗?” 温沛沛眼睑一低,谦卑守礼而略显疏离道:“还好。” 从上到下打量了她一眼,救命恩人得以全身而退,长老正暗自庆幸,随即意识到此举不妥,立时后退一步,以大礼相待道:“道友大恩,天一门永矢弗谖。” 温沛沛伸手虚托了一下,既不与他相亲,也没让他真拜下去,只浅笑道:“既为同道,自当如此。长老不必客气。” 趁着他俩说话的功夫,阎春雨一手提刀,一手牵着阎小楼,焦灼的目光往场中一转。见萧郁由杨夫人搂着,斜倚在一片断垣残壁间,虽然没醒,气息却还算稳定,一直悬着的心总算安定了几分。 由此,一句警告便适时地浮现于脑海。 阎小楼说,无论何时何地,当着谁的面儿,都不能承认他就是萧屹。 阎春雨虽不解其意,然而阎小楼为了他们兄妹落得如此田地。过河拆桥的事,他做不出。更何况,以他如今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也实在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血肉至亲。 思来想去,干脆狠下心肠,硬生生别过脸去。 一旦阎春雨不再看她,转而将注意力放在旁处,种种迥异便赫然入眼。 他们来时,黄家堡万籁俱静,宛如死域,而今却是万家灯火,满城辉煌。 随便那么一瞄,甚至可以看见临街的几户人家正扒着窗户,小心翼翼地向外探看。 他这边还没理出个头绪,就听见杨夫人扬声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应兄弟不是说,那魔头要拿城中百姓献祭吗?怎么……” 环顾四周,除了身前那座小楼坍塌了半边,其余竟是一派祥和。 万千百姓未受波及,自然是好。可庆幸之余,杨夫人委实不解。 恍若而立之年,形容却异常憔悴的天一门长老轻叹一声,黯然摇头道:“其实我初来之时,便已察觉此处暗藏生机,不像大凶之地。而且以一城之众献祭,实在有伤天和,就算是魔修一脉,也断然不敢行此险招。只是……” 只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有人被猪油蒙了心,万一这万余口性命因他的误判而无辜枉死。 这份孽债,不仅他担不起,谁都担不起。 长老一撩衣摆,与众人长跪道:“是我察查不明,才连累诸位落入那魔头的陷阱,以致死伤,在下百死莫赎。” 默默揽下全部罪责,其心昭昭,不言自明。光为了他这份胸襟,便没有人会真的怪罪于他。 石阙不当他此礼,闪身避过,杨夫人亦不肯受。只是顾着萧郁,不方便起身,便出言宽慰道:“长老一心为民,那魔头便是算准了这点,才会设下如此毒计。长老切不可为此过度自责。” 牵出一抹难看的笑,前额触地的长老探了探袖中那半副衣衫。 弟子惨死,一众同道各负重伤,他又如何能将此事揭过,就那么轻描淡写地饶过自己? 好容易将人劝起来,杨夫人对前因后果依旧不甚明了,不由得直皱眉头,迟疑道:“可是,要将好好一座城池变作死城,那魔头又是怎么做到的?” “莽三郎擅长幻阵,修为又至问道第四重。想来是以天赐为阵眼,仗着一线天道在手,才能将满城生机隐匿于无形。”既然开了口,温沛沛索性彻底与人释疑道,“先前长老所遇之情境,应该也是阵法变化而来。只因那魔头正当全盛,阵法自然周密细致,或能以假乱真。等应师兄去而复返,他已鏖战多时,阵法之力大幅削弱,我等所见,自然也与师兄先前所见有所不同。” “幻阵尚可解释。”杨夫人言辞一顿,疑窦反而更深了几分,“对我们,他又为何手下留情?” “莽三郎欲以我等修士炼丹,必以活物为祭,不到最后一刻便不会动手。” 温沛沛不死,血魂丹不成。 他们侥幸得以逃出生天,并非莽三郎心慈手软,而是还没腾出功夫,就被阎小楼给料理了。 鬼门关前兜了一圈的众人尚自后怕,突然间,竟有人带着丝丝遗憾,轻叹道:“那还真是可惜了。” 第四十五章 等闲平地起波澜 一石激起千层浪。 顺着那一句明显不怀好意的惋惜,众人应声侧目。 陋巷深处,一袭大红色披风撕开暗沉,于灯影幢幢间摇曳生辉。 与她有过半面之缘的阎春雨眉峰一紧,近乎下意识地横刀、拽人,挺身将阎小楼挡在背后。 阎春雨如临大敌,其他人亦是心头一紧。 天一门长老于暗中斟酌一二,然后才瞄着那张笑吟吟的俏丽面庞,略显迟疑道:“你是……?” “唐晓棠。” 一言既出,满座皆惊。 杨夫人杏目微瞪,失声道:“天魁大师姐?” 坊间传闻,这位天魁道首徒性情乖僻邪谬,喜怒无常,是魔头中的魔头,妖女里的妖女。与其落在她手上,还不如自尽来得痛快。 无视旁人且惧且恨,青一阵儿、白一阵儿的脸,唐晓棠眉眼不动,两边嘴角却微微翘起。皮笑肉不笑间,一剪目光尽数放在温沛沛身上,亲亲热热道:“这位姐姐眼生得很,以前好像从未见过?” 心安理得应下天魁大师姐这一声“姐姐”,温沛沛刻意自谦道:“无名小卒,自然无缘与妹妹一见。” 唐晓棠抿了抿唇,眼中带着些许讥诮,那叫一个嗤之以鼻。 修真一脉,仙也好、魔也罢,虽然活得比别人长久,老得比别人缓慢。可要是这岁月一轮一轮加上去,修为却不得精进,一芳年华终会逝去。 一旦朱颜辞镜,再想要返老还童,简直比登仙还难。 也就是说,一个人的资质,从他的修为、年纪,总能揣测个七七八八。 譬如石阙,褶子一大把,还在天元境第七重晃悠,这辈子估计也就这样了。温沛沛不同,她还如此年轻,一身修为竟与自己不相上下。 一句“无名小卒”,恐怕言之不实。 揣着一颗七窍玲珑心,唐晓棠虚与委蛇道:“姐姐天纵英才,是妹妹没那个福气早日与姐姐结识才对。”相互吹捧一番,少女慢慢敛去笑意,继而以一种无比疏离的口吻,娓娓道,“妹妹年纪尚小,一向孤陋,只是小时候曾经听长辈谈起,道门之中,有一派世居岭南烟瘴之地,虽为个中翘楚,上上下下却安守闺阁,从不涉中原事。” 目光一挑,眼中泛着些许杀机,唐晓棠极是锐利地逼视过去,似笑非笑道:“姐姐以为呢?” 经她嘴里一过,种种叙述可谓详实。除了阎春雨这等初窥修行的门外汉,其他人几乎立马就联想到了神秘莫测、历来不为外人所道的碧泉宫。 由此,温沛沛的身份也是呼之欲出。 唐晓棠凭空臆测,听得温沛沛心惊不已,暗生警惕的同时,面上却丝毫不露声色,只淡然撇清道:“妹妹也说那一派世居岭南,不涉中原事,我也只是有所耳闻,不曾……” “所以才奇怪!”根本不容她说完,唐晓棠便带着笑,凉凉道,“姐姐这个时候来此,意欲何为啊?” 唐晓棠着重强调了时间、地点,戒心比她还重。 温沛沛略一思量,以经验论,觉得必然是有大事发生,天魁道才会绷着那根弦,整日里紧张兮兮的,进而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说起来,黄家堡虽然就在天一门脚下,离天魁道却也算不得太远。 莽三郎闹出这么大动静,魔门派人过来也无可厚非。怪只怪她露了行迹,平白惹出这许多猜疑。 无心与天魁道过不去,温沛沛坦言:“我只是不忍同道惨遭歹人毒手,才接了飞鹰令,并无他意。” 空口无凭,唐晓棠跳出信与不信之间,绵里藏针道:“姐姐远走中原,身上的担子可不轻啊。似这等闲事,以后还是莫要插手得好。否则……”嫌弃的目光在她身上恣意流连,金玉其外的小丫头无比刻薄道,“处境艰难,狼狈不堪事小。若有负师门重托,姐姐何以自处?” 耍嘴皮子也就算了,怎么还带诅咒人的? 天一门长老和杨夫人听得眉头直皱,脾气一贯糟糕,立场也一贯鲜明的石阙更是气炸了肺,各种冷言冷语正要往外放,就听见温沛沛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道不同不相为谋,有劳妹妹费心。” 唐晓棠瞳孔一缩,敏锐地意识到,以此人之城府,当真是针扎不进、水泼不入。就算坐实了她是碧泉宫的人,光凭她三言两语,也是不可能诈出什么来的。 一计不成,一计又生。 唐晓棠退而求其次,转过头来,朝阎春雨展颜一笑,玩了手欲擒故纵:“阎大哥,我们走吧。” 他们认识? 一道晴空霹雳,直轰得人脑袋瓜嗡嗡作响。 霎时间,种种目光齐刷刷射过来,恨不能在他身上戳几个窟窿。 阎春雨板着脸,一动不动钉在原地,没言语。 唐晓棠笑意更浓,眼神却有如寒冰,冷飕飕地调笑道:“阎大哥是舍不得这位漂亮姐姐,要背叛逸仙道?” 这话儿拗的,她自己都不信,石阙却当真了。先前攒下的怨气借着这个由头彻底爆发,他暴喝一声,狂怒道:“妖物,你果然是逸仙道的。” 正所谓“人算不如天算”,唐晓棠眉峰一扬,连她自己都没想到,道门之中,竟有如此“清奇”之人,居然因为一介妖女用来恶心人的话,而突然暴起行凶。 这老头别是傻吧? 腹诽一句,唐晓棠作壁上观,真真儿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刀锋一转,阎春雨尚未出手,站在近处的温沛沛已先他一步,极是利落地拂了下衣袖。 两人境界相差太大,刚一交手,上蹿下跳的石阙立时被大力掀飞,整个人“扑通”一声跌进废墟。 温沛沛没下重手,平素唯我独尊的落霞观观主却炸了毛,灰头土脸从瓦砾间爬起来,指着她就是一通咆哮:“丫头,你疯了吗?竟然为了逸仙道的魔头对付自己人?” 石阙确实讨厌,可这话说得却是一点都没错。无论如何,总不该为了袒护邪魔外道,而调转矛头,伤人伤己吧? 杨夫人频频皱眉,一心只以为温沛沛独挽狂澜,只将她看做救命恩人的天一门长老更是不解其所为。 面对质疑,温沛沛那一番心思九转十八弯,并没有仓促开口。 另一边,唐晓棠眨了眨眼睛,也不知道从哪冒出来一个相当荒唐的念头。 许是丰宁县风水不好,要不怎么一个两个都不长脑子呢? 亏得是温沛沛,若换了是她,似这般被人指着鼻子叫嚣,早一剑劈过去,斩得他七零八落了。 唐晓棠杀心萌动,温沛沛却煞是镇定,只冷冷道:“莽三郎罔顾人命,欲以邪术行血祭。阎师弟于危难之间仗义援手,就算他是逸仙道门下,也不该死在你手上。”默默瞥了他一眼,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温沛沛第一次带出情绪,警告道,“石前辈,您自重。” 她这番话,绝口不提阎小楼的战绩,只暗示他心存善念,看不得百姓受难,才暂时与他们同仇敌忾,与道门其实没有太大瓜葛。 如此一来,虽然削弱了他在天一门、石阙,以及杨夫人心目中的地位,于唐晓棠那儿却留下了一个好印象。万一莽三郎与天魁道渊源颇深,事态不可控制,唐晓棠也不会把这笔账算在他阎小楼头上,一切总还有转圜的余地。 温沛沛用心良苦,唐晓棠却仿佛一点儿都不经心。 这位天魁大师姐很是随意地搭了眼咬牙切齿的石阙,轻叹道:“姐姐好脾气。” 第四十六章 博弈 唐晓棠蓄意挑唆,唯恐天下不乱,温沛沛却并不接招,只是就着先前的话茬儿,咄咄逼人道:“阎师弟胸怀坦荡,率性而为。行事纵有失当,终究不是你天魁道门下。我也想问妹妹一句,你此时要人,居心何在?” 这是怪她爪子伸得太长? 三言两语,温沛沛反客为主,唐晓棠倒也不慌,眉眼一弯,慢条斯理道:“既是逸仙道门人,得失与否,自有其刑堂裁决,与我天魁道何干?至于居心……”明艳的眼波微微流转,少女憋着一肚子坏水,与阎小楼嫣然一笑,落落大方道,“我哪里有什么居心?不过是看这位小哥哥唇红齿白,年少俊俏。想带回去,好好养在房里罢了。” 当着一群正经人,唐晓棠言辞暗昧,勾得人遐思无限。 温沛沛耳廓泛红,阎春雨别过脸去,天一门长老面露尴尬,杨夫人则是一个劲地摇头叹息,唯念世风日下。 他们四个脸皮儿也薄,偏偏石阙像是被谁污了耳朵似的,脸上一下胀起来,气得直打哆嗦。好半晌,才粗着脖子怒斥道:“不知廉耻!” 一声叱骂未落,唐晓棠一记眼刀扫过去,抬手便赏了他一个极响亮的耳光。 “啪”地一下,赤黑色流光闪没,一把老骨头立马被抽飞出去,挂着血肉的牙齿四散零落。 唐晓棠乍然出手,惊得温沛沛心头大骇,七宝琉璃剑悍然出鞘。 战事一触即发,好些人紧张得手心直冒冷汗,唐晓棠却连眼皮都不多掀一下,施施然摆出一副稳操胜券的姿态,笑眯眯地问:“姐姐强弩之末,当真要与我动手?” 温沛沛上前半步,毅然决然道:“倘若妹妹一定要在我面前杀人,我也只得如此。” 凛凛剑气吞吐,唐晓棠笑容不变,眼神却越来越冷。 要在平时,温沛沛还真吓不住她。 不就是神神秘秘、颇有些手段的碧泉宫吗?只要她豁的出去,怎么也弄死她了。可如今,魔门正逢大事,她不想、更不敢让自己轻易受伤。 既然没有那个决心主动开战,能屈能伸的唐晓棠当即表示:“姐姐哪里的话?我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妹妹又怎么会随便杀人?”无视旁人那极尽怀疑的目光,她视线一斜,眼角眉梢带出几许轻蔑,嗤笑道,“妹妹一介女子,不过是看不惯某些跳梁小丑张牙舞爪、出言不逊罢了。” 仿佛被铁刷刷过,大半张脸都血肉模糊的石阙一听这话,一股急火噌地窜上来,哇呀呀吐了口黑血。一个没经住,气血逆行,眼一翻、腿一蹬,直接厥了过去。 蹦跶了一晚上,他消停消停也不是坏事。 温沛沛心下稍定,唐晓棠却不让她安乐,话锋一转,当面锣、对面鼓,径自威胁道:“只一点,想必姐姐也清楚。你护得了他们一时,却护不了一世。人,我是一定带走的。是生、是死,我并不在乎。”硬邦邦撂下这一句,唐晓棠志在必得,“姐姐若顾念一夕袍泽之情,当不会违逆我的心意,对吗?” 透着寒气的反问一经出口,顿时将温沛沛逼入两难之地。 就她而言,其实并不相信此二人与逸仙道有何关联。 天魁大师姐为何指鹿为马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唐晓棠话里话外透出的意思,分明是和他们有恩怨在先。 如果她袖手旁观,便是置人于险境而不顾,恐有忘恩负义之嫌。如果她决意回护,正如唐晓棠所言,她又能护到几时?一旦被对方抓住可乘之机,哪怕就是为了出口恶气,他二人的下场也只会更加凄惨。 将温沛沛的踌躇看在眼里,暗暗权衡许久的天一门长老终于拿定主意,哪怕心里戳着根刺,也要挺身而出,与她分忧道:“阎道友若不介意,可往天一门小住。” 温沛沛心思一动,唐晓棠却好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竟“扑哧”一下笑出声来,故作讶然道:“天一门?便是那个连掌教都死于非命的天一门?” 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唐晓棠专往人痛脚上戳,听得那长老脸都绿了,目光一沉,好一派阴晴不定。 此事传得沸沸扬扬,温沛沛自是有所耳闻,刚才光想着如何安置阎小楼他们兄弟俩,一时疏忽,倒把这茬给忘了。 天一门处境艰难,并不了解前因后果,嗅觉却异常敏锐的阎春雨偷偷瞥了眼萧郁,眉宇间立时笼上一层深深的忧虑。 讨得口舌之利,唐晓棠轻哼一声,倨傲地扬了扬脸,夹枪带棒道:“一个不入流的尸王谷,就折了你大半精锐。我天魁道也好,逸仙道也罢,你以为,天一门,可堪与哪方匹敌?” 话糙理不糙,她说的是实话。长老却没有因为这个就落了气势,而是把脸儿一拉,态度强硬道:“你的意思是,魔门会为了一介弟子之去留,不惜屠我山门,进而掀起魔、道大战不成?” 即使被掘了祖坟,蒙受奇耻大辱,天一门也只是想拿住凶徒,而非诛人九族。 魔道三巨头虽然行事狠辣,到底与他们这等小门小户不同。真要大开杀戒,道门这边绝不可能坐视不理。届时,一场浩劫将不可避免。 这份罪责,谁来担待? 面对那长老抛过来的诛心之论,唐晓棠只说了句逸仙道如何处事,她无权干涉,便将责任推得一干二净,而后更是回敬道:“我等邪魔外道,睚眦必报也就算了。堂堂玄门,怎的也会如此没有肚量?” 挑了挑眉,她心里明明一清二楚,却非要试探道:“听说为了帮你们报一箭之仇,玄门连海捕令都发了?” 长老张了张嘴,被噎得哑口无言。 见状,唐晓棠趁机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甚为痛心道:“那就是真的喽?”沉吟一声,她又慢悠悠地问,“算起来,这小半年都快过去了。尸王谷的人,你们抓到几个了?” 挡在阎小楼身前的地尸瞳孔一缩,手劲没收住,长刀顿时溢出一声铮鸣。 唐晓棠目光微转,那边,鼻翼一张一翕、直喷白气儿的长老也是真火了,那股牛脾气一上来,咬着后槽牙,死扛道:“这两个人,天一门保定了。” 重新将注意力投到他身上,唐晓棠扯了扯嘴角,冷笑道:“好!” “既如此说,我也不妨告诉你。除非你就此封山,永世不出。否则,不止他们,天一门上上下下,你一个也保不住。”恣意威胁一番,末了,她还刻意强调道,“我唐晓棠言出必践!” 强横的威压之下,长老面色一暗,势成骑虎。 局面真正陷入僵持之际,风暴中心的阎春雨拽着阎小楼,以一种泰山崩于前而不色变的镇定,无比从容道:“我跟你走。” 第四十七章 破晓 黎明,黎明之前。 几只寒鸦蹲在树头,于凛凛朔风中有一搭、没一搭的吊着嗓子。聒噪的叫声远远传开,凄厉中更透着几许苍凉,听得人血都冷了。 唐晓棠拢了拢披风,一瞥余光瞄着身后那两条萧瑟的侧影,明艳的眉眼顿时微微弯起,似笑非笑道:“不问问我们去哪?” 低眉敛目,生生沉默了一路的阎春雨就此掀了掀眼皮,极尽漠然地睨了她一记,而后操着四平八稳的嗓音,反问道:“你肯说吗?” 素来不喜欢与蠢货打交道的唐晓棠会心一笑,带着一丝丝欣赏,由衷称赞道:“你和我见过的血尸很不一样。” 五味居匆匆一叙,只言片语间,她已然觉出几分不寻常。 这之后,黄家堡魔、道对峙,他又在关键时刻一锤定音。区区死物,居然堂而皇之做了阎小楼的主,说跟她走,就跟她走,连温沛沛都挽回不得。 如此杀伐决断,委实不似一介牵丝木偶所能作为。 与血尸同占了一个“尸”字的阎春雨目光一转,尤为坚定地望着她的背影,一字一句、分外清朗道:“我们并非逸仙道门下。” 阎小楼支支吾吾,不敢挑明的误会,而今被他一语道破,唐晓棠却没有如旁人想象那般勃然大怒。 这位心量不宽,城府极深的天魁大师姐只是勾起嘴角,几不可闻地轻哼了一声,蛮横且不容置疑道:“我说你是,你就是!” 凭她的心智,早已对一切洞若观火,这并不稀奇。真正耐人寻味的,是如此一番煞是笃定的言辞。 阎春雨眉心微凝,稍一思量,心下便什么都明白了。 说到底,他们之间并没有任何深仇大恨。 唐晓棠执意为难,一则是与温沛沛斗气,铁了心,就是要给道门找不痛快,再则,便是心高气傲,不甘受人蒙蔽罢了。 狠话撂得再多,其最终目的,不过是将他二人硬塞进逸仙道,以自证慧眼而已。 这样的结果,既不必连累别人,也不用担心在天一门面前泄了身份,总算差强人意。至于,萧郁—— 她一个小姑娘,在父母兄弟相继亡故,无依无傍这许多年间,全赖师门庇护,方得以安稳度日。 而今她受了伤,自有人心疼。似他这种已死之人、不祥之身,不见她,才是对她最大的爱护。 眸色渐渐暗沉,阎春雨越想越是心灰意冷。 他这般失魂落魄,直引得唐晓棠冷笑连连,嘴角一扬,即万分轻蔑道:“逸仙道自有逸仙道的好处。阎大哥,多思无益。” 阎春雨微微一怔,目光顺势一抬,突然间就被红亮的霞光晃了眼。 当是时,正值破晓,一轮旭日挣出地平线,堂堂正正亮了个相。 刺眼的光华打在刀锋,镌刻于手柄之上的赤火纹竞相闪耀,滚滚天火自刀尖倾泻而下。 唐晓棠头皮一麻,当即往斜侧方一闪,一下便掠出十五六丈。 等她转过头来,就见阎春雨倒提着斩马刀,大半张脸都被火光映成了金色,整个人却是两眼空空,呆若木鸡。在他身后,某种深邃、悠远,而又无比浩瀚的力量正暗暗涌动。 唐晓棠搭眼一瞥,天道之下,浑身浴血的少年如同披着层薄纱,其面目之朦胧、身形之虚幻,仿佛仙圣站立云端。 只一眼,修为已至问道境的唐晓棠竟被压得透不过气来。神思动荡间,不由得心生敬畏,自叹卑微。 天魁大师姐抵不住压力,一退再退,阎小楼却以某种无悲无喜、随波逐流的态度,任由天、地、万物,在眼前化作点点虚无。 一方世界分崩离析,少年上下无着,只得孤身一人,于无尽浩渺中飘飘荡荡、起起伏伏,木木然不知归路。 似这般漫无目的地四下游离,也难说究竟过了多久,茫茫寰宇中,一点混沌悄然萌发。 阎小楼心下一动,谈不上惊诧,只是平平静静、自然而然地“看”了一眼。 天涯咫尺处,黄米大小的混沌聚拢成团。先是一颗,再是一颗,然后便如鸡皮疙瘩一般往四面八方蔓延开去。 只短短一瞬,近百枚浑圆、饱满的小颗粒便你挨着我、我挨着你,密密麻麻挤成一坨。 一道道极其微弱、极其相似,却又不尽相同的气息如同一把小刷子,窸窸窣窣地在他灵魂深处轻刮了一下。 阎小楼心头微颤,忽地打了个寒噤,随即灵光乍现,有了那么一丝朦朦胧胧的明悟。 没等他仔细咂摸出个滋味儿,沉寂多时的十方诸天卷便以某种坚决而恢弘的气势轰然展开。 与此同时,满腔真元窜出丹田。甫一冒头,就勾着天地灵气,于经脉间浩浩荡荡平推开去。 阎小楼这边稍有异动,供其驱使的地尸立马给出反应。 意识之外,一十八转幽冥诀兀自发动。只听得“嗡——”地一声,滚滚灵气便经由四肢百骸,一股脑全冲了进来。 阎春雨身不由己,方圆三丈之内,罡风骤起,一方空间几近塌陷。 也就是眨个眼的工夫,局面已成云谲波诡之势,被强行推至风口浪尖的阎小楼却全无自觉,一门心思还沉在自己那一亩三分地上。 自打虫卵显形,生机涌现,空空如也的地方立时就活了起来。 向来大开大合、不受约束的混沌一改平素之霸道凶悍,转而以细腻的笔触勾勾画画。 不消片刻,饱受虫害之苦的老树率先成型。已然空了一半的躯干巍巍而立,往上,是恣意舒展的枝枝叉叉,往下,是虬结拳曲的万千根须。 此物出于混沌,论颜色,自然是假得不能再假了,可若论形态,却又是纤毫毕现,真得不能再真。 在这种无比真实而又不尽真实的奇妙体感下,种种气息借着混沌之力,于这虚无缥缈之所在遍地开花。 很快,阎小楼便在离老树不远的地方,看见十几只地鼠耸着鼻子,依循某种看不见的轨迹,飞快地跑来跑去。 再然后,他又在更远处发现了探头探脑的兔子,冷静蛰伏的毒蛇,惊魂未定的飞鸟,甚至还有一只翱翔于九天的雄鹰…… 凡此种种,一如泼洒的墨迹,先是在十方诸天卷上留下点点“污渍”,再快速晕开,直至将干干净净的素绢彻底蚕食。 就在混沌充盈卷面那一刹那,暗合天道的功法正好运行至一周天。 真元闭合的瞬间,一阵剧痛猛然袭来,阎小楼闷哼一声,混沌与虚无交织的世界恰如跌碎的瓷器,寸、寸、龟、裂。 第四十八章 神行 黎明,又是一天黎明。 唐晓棠披着满身霜露,动也不动地戳在那,活生生把自己站成了“望夫石”。 自打阎小楼以狗屎一般的气运引来天降机缘,她便木着张脸,看似不显山、不露水的,很能沉得住气,实则却是一片兵荒马乱,憋闷得不行。 想她天魁大师姐,堂堂魔尊之首徒,不说横行无忌,起码也是不肯轻易委屈自个儿的。 如今可好,先是无缘无故被煌煌天威摆了一道,随即还得打起精神,小心翼翼地防着温沛沛。临了临了,无尽焦灼又铺天盖地的卷了上来,哪有片刻安定可言? 这其中,天道算是好应付的,温沛沛也并未如她所料那般一路尾随。真正棘手的,在于望日将近,留给她的时间已然不多。 偏偏眼前之事非人力可为,亦非常理所能揣度,阎小楼这一番顿悟是究竟来去匆匆,还是旷日经久,任谁也没有那个把握铁口直断。 就在她瞻前顾后,盘算着是否要传信儿回去,另外遣人过来的时候,沉郁的心绪陡然一轻,压在肩头的威势随之烟消云散。 唐晓棠眉眼一勾,但见熊熊天火自刀尖一撸到底,周旋于二人身侧的罡风四下一扑,就此偃旗息鼓。正主阎小楼则冒出半声惨叫,脚底一个踉跄,腿都软了,就那么七扭八歪地往下跌。 唐晓棠眉峰微凝,一个闪身贴上去,带着寒气的袍子往他手边一垫,将人扶住的同时,就势分出一缕灵识,顺着脉门便探了过去。 一窥之下,阎小楼全不设防,奇经八脉于她眼前纤毫毕现。 与数日前相较,其人已露脱胎换骨之兆,体内真元虽然刚刚萌芽,却是雄健有力,刚猛异常。 就脉象而论,这倒霉孩子内伤外伤皆已痊愈,身板比小牛犊子还壮,怎么可能连站都站不稳? 唐晓棠心存疑虑,不免多看了他一眼。 却见阎小楼眉峰紧锁,五官几近扭曲,神情之痛苦,仿佛能真真切切投映到别人心里,全然不似作伪。 由此,唐晓棠也跟着皱起眉头,借着探身的机会,煞是关切道:“怎么了?” 一朝由云端跌入凡尘,突如其来的重量感坠得阎小楼无所适从,半个身子往唐晓棠手上一挂,再循声望过去,一对眼珠直来直往,整个人都是蒙的。 事情发展到现在,他虽然深陷其中,却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都处于某种极其诡异的精神状态之下。 明明眼不花、耳不聋,感觉上却来得万分迟钝。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将他与周遭切割开来。纵使万千变化,于他而言总是不温不火,不痛不痒,即使一刀扎下去都不带疼的。 而今神思归位,六感齐备,再将这桩桩件件梳理下来。阎小楼一时失措,居然扒着人家姑娘的胳膊,直眉楞眼地盯着她猛瞧。 魔修之人向来豪放,并不拘泥于男女之防,可就算如此,也不是什么人想唐突就能唐突的。 幸好,素来睚眦必报的唐晓棠心里惦着别的,即便被冒犯,也只是恍若未觉一般侧了侧头,试探道:“阎小楼?” 后者眉眼一动,很明显的晃了下神儿。等他意识到当面的是谁,顿时感觉“刷”地一下,真真是从脑瓜皮凉到了脚底板,全身的汗毛都炸起来了。 唐晓棠的手段,他是见识过的,念及血腥处,不由地打了个激灵,后脊梁一片冷汗涔涔。 仓促间,阎小楼不及多想,一个抽身,踉踉跄跄撤开步子,强作镇定地尊了声“上仙”。 少年躬身而拜,态度诚惶诚恐。 寄于他魂魄之下、僵直如棺材板的阎春雨似有所感,肩头忽地一松,空泛的眉眼迅速泛起神采,继而精光内敛。 与此同时,以气劲托着阎小楼,不肯受他大礼参拜的唐晓棠突然抬起头,见缝插针似的瞄了他一眼。 先前有天道护着,她伸不上手,好容易等到机会,一道灵识扫过去,心里登时有些不是滋味。 似他这般阴晦之物,福缘倒是深厚得很。 短短三日间,其修为竟然一路飙升至天元境第三重小圆满。百尺竿头,更进一步,那也是指日可待的事。 如此神速,即便是她这个真正意义上的天之骄子见了,也难免嫉妒得两眼发红。 带着丝丝酸意,唐晓棠暗自换了口气,再转过头时,已然稳下心绪,与阎小楼笑靥如花道:“两位不日便要拜入逸仙道,只怕还要叫我声‘师姐’才是,阎师弟何必如此见外?” 阎小楼掀了下眼皮,震惊之余,目光倏地垂了下去。 就在这一来一回、电光石火间,少年双唇微抿,神情似有抗拒,并没有顺水推舟,第一时间给出回应。 唐晓棠不知根由,又急于动身,只以为他是被从天而降的馅饼砸昏了头,纤纤玉指一捻,浅笑道:“两位修为初定,实在不宜奔波劳碌,我用神行符助阎师弟一臂之力。” 话音未落,唐晓棠信手一甩,两张符纸当即飞脱而出。 阎小楼才抬了个头,其中一张灵符便带着点点晨光,“吧唧”一声糊在他后心。 刹那间,后背像是被火舌舔了一下,一股巨力随之涌现。 阎小楼抵挡不住,跌跌撞撞往前一扑,眼看就要摔个狗啃泥。不想脚下一虚,整个人被劲风兜着,强行送至三丈虚空。然后便如离弦之箭一般,跟阎春雨一块儿,急吼吼地冲了出去。 两道残影一闪而逝,唐晓棠心念一起,一道玄色流光立马带着她于符箓撑起的屏障之间穿插而过。 三人以天魁大师姐为尊,风驰电掣一般掠过大好山河,最终来至到一处悬崖峭壁之巅。 阎小楼被绕晕了头,不知此处是何方地界,只看到唐晓棠步法一顿,背在身后的左手略微变幻,结结实实黏了自己两个时辰的符纸当即剥落。 “滋啦”,极其轻微的爆燃声中,两张符纸无火自燃。焰光随劲风一道,瞬息间了无痕迹。 没了“好风”以借力,阎小楼身下一空,于高处往下一砸,再打个趔趄,刚好踩到了崖壁边缘。 几块碎石不堪踩踏,“哗啦啦”滚入云海。 再往前,便是万丈深渊。 阎小楼一收下巴,没敢低头,只斜眼往边上一瞥,就觉得喉咙干得不行,继而无意识地咽了口唾沫。 第四十九章 幽微灵秀地 千寻绝壁之上,阎小楼哆哆嗦嗦,噤若寒蝉。 唐晓棠却跟没事人儿似的,周身华彩一敛,一块玄铁令牌当即窜出袖筒。随后便带着尾流光,歘地往高一挑,再如印信一般平着盖下去,阴刻于令牌背面的无名恶鬼登时就炸开了锅。 哗啦啦往外一涌,张牙舞爪间,各自瞪起猩红的眼眸,生生挤成一堵密不透风的罗刹鬼墙。 阎小楼一个没留神,立马被突如其来的气劲逼退了两步。等他抬起头来,就见巍峨的墙体由中间劈裂开来,先是干脆利落地化作左右两扇,继而以一种极具威压的气势朝内侧缓缓张开。 作为一只没什么见识、又孤陋寡闻的土包子,不单单是阎小楼,就连阎春雨都被如此邪异的开场镇住了心魄。 地尸皱起眉头,近乎凝重地看着那一方鬼门徐徐拉开,直至在某种似金似玉、余音缭绕的巨大嗡鸣声中轰然落定。 阎小楼心尖一颤,还没反应过来,对面那大片大片的浓黑已然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 也就在这明暗交替之间,一道欣长的剪影逆着光,朝他们这边拱手一礼,分外清冷道:“下院弟子司明,见过大师姐。” 唐晓棠神色一缓,场面话张嘴就来:“日夜值守于此,辛苦师弟了。” “不敢,师姐请!” 其人往旁侧一让,明亮到晃眼的白光顿时黯淡了几分,一条条泛着青灰的狭长石板顺势浮现人前。从门口开始,一路虚悬、一路往不知名处铺陈开去。 唐晓棠略一低眉,微不可查地同自家师弟点了下头。随即撇开目光,转身跟阎小楼客套了两句,曼妙的身姿终于翩然一飘,于茫茫荡荡间拾级而去。 阎小楼直愣愣地杵在那看着,看着看着,竟然干巴巴的舔了舔嘴唇,死活就是挪不开步子。 那位天魁大师姐正当妙龄,修为又好,身量轻得不得了。可即便如此,每走一步,石阶都要为之一沉,整个一副摇摇欲坠的架势。 他一个少年郎,虽说不是人高马大那一挂的,到底比不得唐晓棠,真要步人后尘,估计是悬了。 还有阎春雨…… 思绪一起,阎小楼顿时无比僵硬地扭过脸儿,满眼微妙地盯着他猛瞧。 平心而论,这位仁兄盘儿亮、条儿顺,比他高了大半个头,放在外面,也不知是多少姑娘的春闺梦里人。然而于此刻而言,这副威武的身躯便显得有些不合时宜了。 万一踩塌了人家的台阶,一头栽下去,粉身碎骨定是没跑了。纵然他是死物,怕是也得再死上一回。 既作此念,阎小楼心下一寒,眉宇间难免有所表露。 阎春雨见了,只以为他是临阵退缩,便往前几步,借着错身的机会,低声道:“事已至此,踟躇无益。” 说话间,地尸不做半分忸怩,足尖一点,游龙一般腾空而起。 阎春雨行事果决,满脑子不着四六的阎小楼伸手一捞,没捞着,一丛头皮马上就炸了。 他这边骇然失色,不想那石阶竟牢靠得很,承托一人之重,居然只是浅浅地沉了一下,幅度远远不及先前。 阎小楼合上下巴,直看到阎春雨安然无恙,方才知其荒谬。 不管怎么说,人家天魁道都是魔门翘楚,山门之所在岂容有失?纵是有,也断然不会应在他们这等泛泛之辈的头上,他还真不用太拿自己当盘菜。 暗暗演绎了一把什么叫“杞人忧天”,阎小楼不好意思地垂了垂眼。笑过之后,脚下猛地一蹬,立时如大鸟般掠过三丈虚空,旋即于入门处岿然站定。 多少有些畏高的少年挺直了腰杆,目视前方的同时,右腿微曲,试探着往下跺了跺。 嗯,一方石条纹丝不动,很结实。 就此,阎小楼彻底放下心来,视线随余光一找,正瞧见一个身着浅色长袍的男人站在七步之外,凌空垂手而立。 此人相貌平平,论年纪,比他也大不上几岁,看着却甚是老成。加之未曾束冠,洒脱之余,更透出某种别样的疏离。柔光绕环下,那一脸的漠然,仿佛跳脱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简直不沾一丝烟火气。 仅一个对视,阎小楼就像是失了魂魄一般,徒增满腔空寂。 生平第一次,他不带任何恐惧,却分外崇敬地与人行了一礼。 然后,然后如何,便记不太清了。好像就只是盯着石阶,魔怔似的从一数到九九归一,再顺嘴蹦出个“八十二”…… 刹那间,递出去的步子陡然定住。阎小楼目光一滞,将行未行之际,四下一踅摸。 入目处,松竹繁茂、曲径通幽,走在前头的阎春雨衣袂一晃,遂即失落于重重翠影之间。 落了单的阎小楼赶忙紧走几步,待到路转峰回,逼仄的视野亦随之豁然开朗。 他这头微微一愣,三步一逡巡地往前蹭。那边,站在汉白玉缓台前,与一翩翩少年交代些什么的唐晓棠见他过来,便了了话茬,笑言道:“既来之,则安之。两位暂且于栖风苑住下,逸仙道的事,我定会安排妥当。” 唐晓棠本是好意,无奈这颗“定心丸”委实不对人胃口。 阎小楼听了她的话,竟是面色一苦,糟心得不行。然而人在矮檐下,哪能不低头?他张了张嘴,不仅没敢说半个“不”字,还得揣着十分的不情愿,当面感谢人家的一片盛情。 阎小楼的心思,唐晓棠未必看不出,只是鉴于此人已在自己股掌之间,不屑与他一般见识罢了。 甭管他是否心口如一,既然没有撕破脸,那就是你好、我好、大家好。 双方略一示意,唐晓棠继续往山上走,阎小楼和阎春雨则在那少年的带领下离开缓台,经由岔路拐入山间栈道,朝另一侧的竹林深处而去。 说来有趣,天魁道虽然凶名在外,却并非险恶之地。 就阎小楼所见,他们应该是圈了一整座大山为己用。丈八的青石阶直上直下,从山脚一路修到山巅。站在半山腰,既能一睹正殿之雄伟,也能瞥见皑皑白雪下,高低错落的各式屋脊。 旁的不提,只空气中那一抹似有似无的冷香,便知此处定是个钟灵毓秀的好地方。 阎小楼暗暗咋舌,不由地东瞅瞅、西看看。不知不觉间,草木渐疏,一方庭院赫然入眼。 第五十章 缘起 白云深处,别院依山势而起。 阎小楼搭眼一瞧,就见乌油油的门楣上横了一块乌油油的匾。那字儿写得……他连猜带蒙,也只勉强认得一个“苑”字。 胸无点墨这种事,说起来还是蛮丢人的。阎小楼没敢张扬,只是欠欠儿地拿手肘撞了撞阎春雨,一脑袋凑到他肩头,悄没声地问:“上面写的什么?” 并不擅长狂草的地尸掀了下眼皮,以一种经过大风大浪之后的淡泊,面无表情地带出一句:“栖风苑。” “嗯……” 也对,毕竟唐晓棠就是这么交代的,想来那少年也不会把他们往旁的地方引。 阎小楼一时语塞,等他别过劲儿来,再打算刨根问底之时,那少年已经先一步下了门锁,侧身与人一引,招呼道:“两位师兄,这边请。” “多谢!” 凡事不爱多言的阎春雨近乎仓皇地应了一声,抬脚便跟那少年一块去了。 好端端的,他慌什么? 疑心一闪而逝,阎小楼未及细想,只觉得挺有意思的,心情一下愉快了许多,人也跟着敞亮起来。至于那些费脑筋的事,也就爱啥啥吧,理它干嘛? 一向得过且过的尸修放下纠结,颇为闲适地晃着四方步,绕着曲折的回廊兜了好大一圈,才终于在那少年的带领下,于一片假山后头寻到几间僻静的精舍。 走在前面的少年就近推开房门,象征性地往屋里扫了一眼,回身言说道:“封魔大典将近,门中诸务庞杂,一应照顾或有不及。两位师兄若有事,可摇动堂前铜铃,自有本门弟子以供差遣。若无事,于此静修便是。怠慢之处,还请见谅。” 言罢,此人微微颔首,一举一动俱是有礼有节。 阎春雨暗暗一笑,人家已然把“软禁”一词说得如此之客气,要是再不见谅,那可就不太识时务了。 心思不够通透,却足够敏锐的阎小楼瞅了瞅门口那只造型古拙、并不大起眼的小铃铛,对他的安排没有任何异议,只是略显迟疑道:“封魔大典?” 唐晓棠曾经提醒过他,“十月十五,别误了正事”,指的就是这个? 阎小楼尚在犹疑,神情似有所虑,那少年便曲解了他的意思,没说将前因后果一一讲来,而是在权限之内许诺道:“师兄若有兴趣,七日后可一同观礼。” 草草带过一句,此人随即摆出一副尚有要事在身的样子,先行告辞。 阎小楼也不好追问什么,只得不上不下地悬着口气,拱手与他作别,然后干巴巴地望着阎春雨,相顾两无言。 与此同时,跟他们分作两路的唐晓棠敛去一身锋芒,分外乖巧地候在寝殿之外。直到听见里面传她,才低着头,轻车熟路地往暖阁一拐,伸手提起衣裙,跪言道:“弟子见过师尊。” 睡塌之上,长了副鹰嘴鹞目、一脸蜡黄的男人极为阴沉地看了她一眼,冷冷道:“起来回话。” “是!” 盘膝而坐的魔尊随着她的动作抬了抬头,上来就直截了当地问:“黄家堡之乱因何而起,你可查清楚了?” “回师尊……” 唐晓棠很是花了一番功夫,才将自己所看到、所知道的一切,事无巨细地和盘托出。 黄家堡一役,主谋身死,天一门纵然侥幸脱身,却伤了最后一丝元气,自是不足为虑。那个姓阎的那个尸修虽然运道无双,奈何修为太低,送给逸仙道,做个顺水人情倒也无妨。 这些都是小节,唐晓棠自己就能处置,唯独碧泉宫重现中原一事,不可等闲视之。 魔尊沉默下去,总是阴云密布的脸上看不出半分喜怒,好一会儿,才操着毒蛇一般的目光,咄咄逼人道:“那女子确系碧泉宫一脉?” 唐晓棠盯着脚尖,虽低眉顺眼,却对答如流道:“弟子未曾与她交手,不知其功法路数,并不敢断言。只是,此人天赋、修为皆属上乘,擅长隐形匿迹。道门之中,与其出身相应者,除碧泉宫不做他想。” “而且,弟子出言试探之时,尚在上风。无论她师从何门,就此应承下来,让弟子所有顾及才是上策。此人却一违常理,只说对碧泉宫略有耳闻。如此矢口否认,反而有欲盖弥彰之嫌。” 唐晓棠言辞凿凿,算得上条理清晰、有理有据,魔尊却一针见血地指出:“道门教出来的徒弟向来囿于礼教、食古不化,未必知其变通。” 换言之,那都是些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的“好汉”,冒认祖宗这种事,多半是干不出来的。 唐晓棠皱起眉头,相当认真地晃了晃脑袋,当面反驳道:“此人神思敏捷,颇有城府。既能与我姐妹相称,当不会迂腐至此。” 一脸凶相外露,即便不动怒、仍自带三分煞气的魔尊甚是好性儿地听着,不消片刻,心下已然有了判断。于是便耷拉着眼睑,夷然自若道:“知道了,你去吧。” “弟子告退。” 唐晓棠不曾多说半句,便应声而出。而后与值守弟子问明逸仙道住处,当即马不停蹄地直奔寒光堂。 天魁大师姐一回来就忙成了脚打后脑勺,她师父自然也没闲着。门一关,伸手从屋顶拉下一重禁制,随即运指成剑,于房间正中刷刷点点那么几下,一套透着紫色华光的阵图立时浮现人前。 魔尊一步踏上去,倏忽间,移形换影已成,冷清到极致的无名小筑就此迎来半丝人气儿。 执掌门庭多年、早已大权在握的魔尊目不斜视,站在门外便拱手行礼道:“师叔祖在上,弟子俞万年请见。” “何事?” “近日有碧泉宫弟子于我山门附近现身,动因、去向不明。天魁道如何应对,还请师叔祖定夺!” “碧泉宫?” 花墙之后,两鬓斑白,眉宇间已现老态的银袍男子猛地睁开双眼,一抹精光伴着寒意倏然而逝。 老者没有轻易开口,而是用白白净净、保养得当的小肉手搭着膝头那柄翠玉竹杖,来来去去捋了好几个来回,复又合上眼,无限温吞道:“碧泉宫自开宗立派始,虽尽是女流之辈,却从不生是非,不行阴谋苟且之事。非必要,不出岭南烟瘴之地。此番入世,确是不同寻常。” “然,适逢我魔道盛会,四方云动,举世瞩目,道门有所戒备也在你我意料之中。而今只需保持警惕,一切如旧,以不变应万变就是。” 此般见地一出,恰与魔尊不谋而合。 俞万年隐下心迹,躬身应承道:“谨遵师叔祖谕。” 第五十一章 朱雀 天魁道上院,寒光堂。 笑眯眯地送走天魁大师姐,在这死冷寒天里,仍然只穿了件轻薄长衫,还十分骚包地打着把折扇的年轻男子压了压眼睑。任由无边凛冽浸染眉宇的同时,头也不回地问:“你怎么看?” “唐晓棠之言若属实,此人决计留不得。” 带着一丝丝漫不经心、一丝丝草菅人命的轻狂,身着皮质马甲,赤膊、光脚,全身肤色近乎古铜,一看就是那种光长力气、不长脑子的莽汉放开怀中的美妇人,铜铃似的双眼微微一沉,随即便在转瞬之间敛去满脸憨色。 继而以一种精明干练、且分外狡黠的神情,相当阴毒地补充道:“不仅留不得,务得斩草除根才是。” “哼!” 森森然冷笑一声,男子噙着些许恶意,并不置可否。只是低着眉眼,慢悠悠地拢上扇子。 稍一思量,便拿着扇尖儿轻挑地撩起下摆,一边抬腿,一边煞是玩味道:“走,去会会他。” …… 天魁道上院,栖风苑。 关上门,一路破马张飞、麻烦不断的俩人儿总算饶得片刻清静。 阎春雨单手一翻,没怎么刻意,即十分潇洒地挑起一圈冷光,歘地一下横刀于阎小楼身前。 犹在东张西望的少年一个没留神,头皮倏地一麻,愣是慌慌张张让开半步。而后就跟那缩着下巴,眼神飘忽地瞅瞅自家地尸,再犹犹豫豫地将视线落下去,整个人顿时呆立当场。 说来也怪,这么个一人多高,即便掩在身后,还要生生支出一截的大家伙,阎小楼没理由注意不到。 然而他就视若无睹一般闲闲逛逛,半点也不上心。 等到阎春雨把东西怼过来,他呢,被动且敷衍地看过去。突然就被某种莫名的情愫闪了心神,连带着阎春雨都是微微一怔。 那感觉甚是奇妙,几乎不可名状。非要形容一下的话,大概就像蒙了尘的明珠骤然剥落满目污浊。 只一刹那,便惊艳了时光,璀璨绽放。 阎小楼直着眼睛,梗着脖子,死命地在大腿外侧搓了搓手。 直蹭得掌心一片火热,这才僵硬而怪异的举起爪子,照着刀柄前前后后好一通比划,却总是觉得哪里差了点意思。真真儿的左也不对、右也不对,简直比烫手的山芋还难招架。 似这般磨磨唧唧、踌躇良久,阎春雨尚未开言,他先急了。 一咬牙,再顾不得那些有的没的,直接捡了个最舒服的姿势,反手便抓了上去。 莽撞之下,意外不期而至。 阎小楼攥着拳头,刚一使上劲,体内真元立时掀起一揽狂潮。 惊涛骇浪间,五脏震荡、六腑飘摇。少年闷着口老血,脑袋嗡嗡的。 他这边身、心俱是动荡,那边,交叠缠绕于刀柄的流火纹也跟着闹腾起来。 晶莹剔透的火光横着一扫,雪亮的刀身随之披上一层淡淡的红晕。某种与烙骨之时极其相似,恍若血脉相融的亲密感再次席卷而来。 阎小楼顶着一脑门子官司,在眼前还是白白茫茫、啥都看不清的情况下,竟然想都没想,脱口便是一句:“朱雀!” 朱雀!? 还没来得及撒手的阎春雨敛眉、抬眼,目光刚刚触及对方,掌心忽地一热。 他下意识地低过头,就见两团核桃大小的火苗猛地窜出刀身。先是在靠近护手的地方徘徊了两下,然后便贴着冷铁,在方寸之间一圈一圈碾过去,好像有心要描画些什么。 阎春雨伸直了胳膊,上半身就势往后一仰,兀自瞧了一会儿。 很快,一块似鸡非鸡、似鸟非鸟,几乎与刀面等宽的圆形图腾便透过火光,渐渐跃然其上。 与此同时,在刀身另一侧,也就是正对阎小楼那面。两枚与拇指肚相当的铭文依次排开,相继镌刻成型。 此铭文虽然同样呈现出一种极其幽邃的深色,线条却比图腾单薄了许多。于是,其笔势不可避免的瘦下来,瘦而苍劲,整体架构、形态,与现行文字迥然不同。 若是单凭笔画相近就硬往上凑,怕是失之毫厘,便要谬到姥姥家去了。 偏偏被拍得七荤八素的阎小楼一歪脑袋,觑着眼睛细一打量。当即断定,这两个字他认识,念“朱雀”。指得乃是上古四象之一,八卦为离、五行主火,与他刚刚叨咕过的那个别无二致。 至此,也难说究竟是人制刀、刀制人,亦或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反正名字是定了,铭文也打了,相对跳动的天火由外而内平着一卷。偏暗的图文就如同冷凝的熔岩一般,霎时间透出一层极不规则的赭色流光,殷殷斑痕自现。 阎小楼轻轻一挣,从阎春雨手中接过主动权,凭手感掂量了一下。觉得这玩意不轻不重、分量刚好,便旋了下腕子,使正手将斩马刀翻了个个儿,从眼前横着一拖,再顺势往下一甩。 冷锋切开空气,“嗖”地带起一记尖锐而短促的呼啸。残存的火星被风一吹,呼啦一下飘扬开去。 零零落落间,一声清越的鸟鸣裹挟着无尽孤寂、无尽苍凉,以风雷之势横亘万古,于灵魂深处猝然炸响。 那一嗓子尖得很,就跟有谁拿指甲盖,在他心头最软、最嫩的地方掐了一把似的。 阎小楼后背一凉,汗毛一乍老高,同阎春雨一道狠狠打了个寒噤。 仓促间,灵识往神府一沉,立马与一团红彤彤的虚影撞了个满眼。 那影子朦胧得很,头身不甚分明。看轮廓,只感觉上半边健硕而舒展,下半边则飘逸灵动,像是拖了几条细细长长的尾翎。 乍一瞧,仿佛一只大鸟正沐浴着烈焰,振翅欲飞。 原本孤孤单单的十方诸天卷,此时就嵌在其胸腹之间。虚虚实实的光影一打,雪白的绢面居然透出某种类似于水波的别样质感,很是光怪陆离、不可捉摸得紧。 阎小楼隐隐有种预感,此般变化恐怕绝非浮皮潦草、流于表面那样简单。 也不知怎么,早些时候那种物我两忘的状态再次明朗起来。想到那一方分崩离析的世界,想到那大片大片的虚无、大片大片的混沌,先前还倍显浮躁的少年登时沉静下来。 不消片刻,便以一副又冷又硬的心肠动了动念。偌大一团火光马上就飘了,十方诸天卷随之悄然展开。 第五十二章 隐患 阎小楼心之所至,素玉立轴遂即引着一卷混沌,徐徐拖曳开来。 本就苟延残喘的兽形幻影经它这么一撞,还算清晰的棱角立马软塌塌地腻乎成一坨。然后,便如同暖阳下层层消融的雪团子一般,顺着不断延展的矩形边框,淅淅沥沥淋了它一身。 十方诸天变化初成,惊诧之余,满心急切翻涌。 根本不由人分说,阎小楼冲着被塞得满满当当、全然没有任何留白的绢面,一猛子就扎了过去。 此举煞是鲁莽,甚至多少有些不可理喻,然而十方诸天终究不是由丹青妙手一挥而就的普通画卷。纵是阎小楼过于直眉楞眼,风风火火了一些,绢本之内,却也是实实在在别有洞天。 恍惚中,他仿佛一头就栽进了初冬时节,那将冻未冻的泥塘里。几乎来不及恐惧,思绪便在冰冷而黏腻的压迫感下,变得迟滞、昏沉。整个人懒懒的,既打不起精神,也卖不起力气,似乎连死生之大事都不怎么在乎了。 浑浑噩噩间,阎小楼逆来顺受,往不知名处一路沉沦。 一路所见,尽是茫茫荡荡一片灰白,也不知要到何时何地才是个头儿。 万般无望下,少年默默适应了一会儿,到底是个闲不住的。转过脸来,天上地下可劲蹦跶了一番,无果,索性绝了心思,抽身而退。 十方诸天任其来去,始终就只是不显山、不露水地横在那。但凭阎小楼如何绞尽脑汁,也猜不透这玩意儿究竟是干嘛使的。 都说鸡肋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就目前来看,兴许它还抵不过一扇鸡肋顶用呢。 阎小楼暗暗撇了撇嘴,兴致索然地收了刀。随即相当意外地发现,明晃晃的大刀在没入神府之后,居然倏地一下化作点点柔光。洋洋洒洒间,于混沌之外落下满目星辉。 与此同时,分外舒展的卷轴左右一拢,早已破碎的光影随之重新聚合成型。 经此一遭,虽说神兽还是影影绰绰的,看不太清楚,却明显比之前结实了许多。凝着烈焰的眸子远远地望过来,竟然也会生出一种近乎灵动的别样质感。 就好像小猫小狗似的,没有太多太复杂、太深沉的感情,却有血有肉,是实实在在活着的。 阎小楼迟疑了一下,直觉得对方应当只是徒有其表,实际上,是不具备任何意识、无法进行任何沟通的,便连试都没试,转念就离开了。 他这边才一回神,浑身突然一僵。刹那间,分明感觉一道宛若实质的视线,正如同刀子一般楔在自己身上,顿时有种如芒在背之感。 阎小楼口舌发燥,提溜着一颗小心脏,顺着那道无形的逼视抬眼看过去。就见阎春雨端坐于八仙桌前,正以某种极具穿透力的目光,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哎呦!”阎小楼歪了下脑袋,大幅度地出了口凉气,肩膀往两边一塌,不无嗔怪道,“吓我一跳。你干嘛呢,怎么这么看着我?” 阎春雨动了动嘴唇,似乎张口就要说些什么。然而心思多绕了那么一圈,原本强硬的眼神登时闪烁了一下,生生将话头压下去,一派平静道:“你还好吗?” 阎小楼掀了掀眉毛,两只眼睛瞪得溜圆。有那么一瞬间,他都要乐出声了。 可是看阎春雨那副没有表情的样子,又不像是在开玩笑。 阎小楼心里毛毛的,哪里还笑得出来?不由得磕磕绊绊道:“我……我挺好的,怎么了?” 阎春雨沉默片刻,摆出一副拉家常的架势,不动声色道:“我记得你说过,修仙一途,若有大机缘,便可得天道眷顾。” 阎小楼眨巴眨巴眼睛,一边往床沿上摸,一边点着头,肯定地“嗯”了一声。 见状,阎春雨话锋一折,本着分外强烈的忧患意识,沉声问道:“你我只是凡人,以此身窥视天道,会不会留下什么隐疾?” “嗯?” 阎小楼愣了愣,觉得他这种想法还真是蛮清奇的。 短暂的讶异之后,少年扪心自问,虽然也知道这种话纯属胡说八道,语气上却带着三分迟疑,倍显优柔道:“不会吧?没听说过啊。天道还能这么坑人吗?” 万千修士一心所求的天道若是如此,那还修个什么劲儿?!不如趁早断了念想,士农工商,该干啥干啥好了。 念及此,阎小楼忍不住轻笑了一声。刚想挤兑他两句,忽然打了个激灵,猛地意识到此事之关窍其实并不是这个,尚未化开的笑意瞬间就糊在了脸上,揭都揭不下来。 干巴巴地瞅了瞅阎春雨,阎小楼悄悄吞了口唾沫,特别小心地放低了声音:“你觉得哪里不对?” 阎春雨皱了下眉头,颇为意外地瞄了他一眼。 少年一向心思细腻,六感敏锐,怎的会迟钝至此? 阎春雨心生狐疑,却并没有多嘴一问,只是沉声道:“当时天火倾泻,我随你神游于外。出定之时……”冷不丁想到那犹如扒皮拆骨、油煎火燎一般,里里外外横扫全身的剧痛,地尸话音一住,斟酌了一下用词,很是轻描淡写地扔出一句,“身上有些不适。” 阎春雨这个人,生性刚强,从活着的时候就没在谁面前露过怯。能让他说出“不适”二字,阎小楼还真不敢掉以轻心。 少年冷着脸,认真回想了一下。 关于那场突如其来的天降机缘,他只七七八八,有一个大概的印象,那些旁枝末节的东西压根就没往脑子里装。事到临头,真是一点儿思绪都没有。 阎小楼搜肠刮肚,憋了老半天,最终还是蠢兮兮地说了实话:“我、我记不太清了。”顿了顿,他抬眼看向阎春雨,“是我这边出了问题?” 闻言,地尸连眼皮都没掀,硬邦邦地回了一句:“我没有痛觉。” 换言之,在一魂双魄的背景下,任何身体上的苦楚,其来源只可能是阎小楼。 所谓通则不痛,痛则不通,他要是身体倍棒,能疼成那样? 少年无可辩驳,尽管对此事之轻重全无概念,却是十分信任阎春雨的,脱口便是一句:“现在怎么办?” 第五十三章 浑然天成 阎小楼寄希望于阎春雨,无奈后者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锦囊妙计,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地表示:“如今情况尚不明朗,当务之急,是找出潜在的隐患,弄清楚来龙去脉,才好做出应对之策。” 阎小楼目光一敛,思来想去,的确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便和阎春雨打了个眼色,抬脚往后一捎,搭着床沿,以一种最标准的姿势悄然入定。 地尸守了他一会儿,虽然怀疑问题就出在阎小楼身上,却也不敢拍着胸脯,言之凿凿地打那个包票。 加之一路过来,他一直觉得体内真元膨胀得厉害,随时都有种血脉偾张之感。与此同时,又极尽疯狂地渴求着血食,戾气与杀意笼罩在心底,怎么也压不下去。 未免疏漏,阎春雨索性借着这次机会,随他一块儿闭上了眼睛。 另一边,阎小楼操着一线灵识,已然从天灵盖检视到了下丹田。 由于其过程顺风顺水,完全没有遇到任何波折。他也就没多想,灵识往丝丝缕缕、无绪游走的灰白色真元上轻轻一扫,前进的脚步遂即戛然而止。 本来还一门心思盯着暗疾的少年先是愣了一下,紧接着,大脑顿时一片空白,生生为某种说不清、道不明,却如雨后春笋一般疯长起来的妄念腾出了地方。 也不知道怎么,阎小楼近乎本能地在丹田间绕了两绕,再顺势一勾,短小如线头的真元立马卷巴卷巴拧成一束,径直飞了出去。 平心而论,在过往这十几年中,他和所谓的“道缘”就没扯上过半点关系。 纵然抱着本《尸典》,绝大多数时候也是拿来解闷了,于修仙一途并没有太多助宜。这之后,徐清风虽然也答应了收他入门墙,却只来得及传下一页《清心感应篇》,便已是远隔千山,早早地了断了师徒之份。 阎小楼空有一颗道心,却苦无成道之术。 如此荒废了大半年,而今骤然开了窍,任谁也不会坐失良机。 所以,哪怕明明知道自己没那个天赋、也没那个能耐独辟蹊径、自成一派,他也敢胆大包天地引着真元,一边吐纳天地灵气,一边沿着某种玄之又玄的轨迹,于错综复杂的经脉之间强势推进。 前后只一炷香左右,一幅泛着暗光的经络气路图已经从头到尾扣合在一起,完整地运行了一周天。 阎小楼眉间一动,心境登时就破了,附庸于外的灵气四下一散,露出一枚小小的浅灰色内核,而后重新化作一团细细的飘絮。 少年搂着真元,一条一条数过去,发现比从前多了两个,心情瞬间便美丽起来,仿佛每一个毛孔都往外散发着惬意。 喜滋滋地美了半天,阎小楼一拍后脑勺,终于想起来,顶顶重要的正事还没办完呢,哪有功夫跟这儿傻乐? 忙不迭拾掇拾掇心情,又提着一百个小心,从头到脚,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其间,甚至连最最隐秘的犄角旮旯都不曾放过。 继而喜忧参半地得出结论,他体格强健,没毛病。 至于是真没毛病,还是凭他的能力,找不到哪里出了毛病,那就不得而知了。 揣着两分忐忑,阎小楼缓缓地吐出口气。甫一睁眼,先看见一团半人高的絮状浓雾咬着桌角,于几步之外嘚瑟得正欢。 少年眉峰一紧,猛地觑起眼睛,这才隐约看到藏在里面,不动如山的阎春雨。 阎小楼没敢吭声,只是轻手轻脚地凑上去,隔着半边桌子往下一趴。 直等到对方放松下来,到底没忍住,伸手在快速飘散的薄雾上戳了一指头。而后闪电般缩回爪子,“嘶”了一声。 好奇心驱使之下,他不过蜻蜓点水似的擦了个边,食指就被刮掉了两层油皮,粉嫩的皮肉挂着三五条细细的血津,隐隐传来一阵温热而尖锐、类似于针扎般的刺痛。 阎小楼麻利地背过手去,一边将伤口按在拇指肚上,用力搓了两下,一边对着看将过来的阎春雨,颇为心虚地堆出满面笑容。 地尸打量了他一眼,一个字的闲话都没提,直接就问:“如何?” 阎小楼一时没反应过来,表情僵了一下,复又展颜道:“没事儿啊。” 他吊儿郎当的,似乎不怎么在乎。阎春雨却绷着张脸,严肃得很。 如此诡异地沉默了片刻,阎小楼敛去笑意,分外从容地轻哼了一声,悠然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已经这样了,还能怎么办?再说了,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别想了!” “哎,你知道吗?”尾音微微一扬,少年瞪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刻意卖弄道,“就刚才,我自创了一套功法!” 阎春雨眉峰轻挑,波澜不惊地睨了他一眼。 算不上嘲讽,却满满一副任你胡吹海侃,我压根不信的坚定样子,当真是看破不说破的典范。 阎小楼“嘿嘿”一笑,当即交了底:“我哪有那个本事?开玩笑的。”一见阎春雨略显嫌弃地撇开目光,他立马收起三分嬉笑,正色道,“不过,我的确得到了一套功法,应该是天赐。就是没有心诀,也没有名字。” 顿了顿,少年抬起头,兴致勃勃道:“你读书多,要不,你帮我取个名儿呗?!”说完,不容阎春雨拒绝,又补充道,“要大气一点、威风一点的。” 望着满怀期待的少年郎,阎春雨虽然很想提醒他最好谨慎一些,不要随便修炼那些来路不明的东西,却终究没有在这个时候泼他的冷水。 稍一思索,即有些自顾自地说道:“既然是天赐,就叫——‘浑天’,取意浑然天成。”如此说服着自己,地尸总算跳出思绪之外,反问道,“如何?” “好!” 毫不犹豫地捧了他一把,阎小楼往后一仰,眼里装着一根根的房梁,心间却已经开始盘算着,要不要找个本子,将《浑天诀》记录下来,日后也好传个徒弟什么的。 他在这画着大饼,不知何时,阎春雨竟深深地沉下目光,突然郑重其事道:“阎小楼,你到底是什么人?” 第五十四章 心防 阎春雨话音刚落,左摇右晃、没个正形儿的阎小楼顿时如石雕一般僵在原地。 好好一少年郎,脸上笑容犹在,笑意却没了,一汪极致的寒冷浸出眼底,几乎结着冰碴子,令人望而生畏。 阎小楼慢慢坐直了身体,乌黑的眼仁直直地望出去,也不看人,只是压着声音,平平板板道:“怎么这么问?” 面对疾风骤雨一般猛扑过来的压迫感,阎春雨硬着骨头,不假半分辞色,掷地有声道:“你曾经见到过的那些东西,似乎不是凡物。” “哪些东西?” 草草回忆了一下,阎春雨言简意赅,总结道:“妖魔鬼怪。” 果然,空穴来风,是必有因。 阎小楼咬了咬后槽牙,语气渐趋森然:“这些事,你从哪知道的?” 阎春雨躲闪了一下,一向非常坚定的目光微微错开,略有愧色道:“我亲眼所见。” “就在你为我烙骨之后,元劫之前。” “哼。”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阎小楼噙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凉薄与嘲讽,继续追问道,“你还知道什么?” “仅此而已。” 闻言,一直目不斜视的阎小楼转了转脖子。没有任何温度的视线就跟刀子似的刺过来,仿佛像要将他的胸膛生生剖开,验一验里面那颗人心究竟是何种颜色一般。 继而披着张画皮,相当瘆人地挂出三分假笑,夹枪带棒道:“既然你早就知道了,怎么现在才来问我?” 阎春雨深深地吸了口气,肩膀微一起伏,即半垂着眼帘,推心置腹道:“在此之前,生死于我并无意义。” “你,阎小楼,你是谁,你经历过什么,我不关心,也不在乎。而现在……”说到此处,原本平缓的声线忽然颤动了一下,阎春雨抬起头,一双铁拳紧握,微微红了眼眶,“你于我,有再生之恩,于萧郁,有临危蹈难之义。我有任何疑虑,自是不会瞒着你。” 一番衷肠,听得阎小楼心头一软,难免有些动容。 阎春雨之所以能成为地尸,追根究底,是执念太深的缘故。 一个萧郁,可以让他为之赴死,也能让他重焕生机。 阎小楼雪中送炭之举,他感念于怀。不言谢,是因为任何说辞都太过单薄,却是实实在在交了心的。 阎小楼最经不得这个,面部线条绷得紧紧的,额角都快爆出青筋了,最终也只是十分不通情理地蹦出四个字:“我不想说。” 阎春雨眉心微凝,凭他的阅历,当然明白,有些事,就适合埋在心里,不仅不能说、不能提,最好连想都不要去想。强行揭人伤疤,其结果只会是血淋淋一片惨烈,这绝非他本意。 阎春雨缓和了一下神情,眼中带着些许不易觉察的心疼,平生第一次在阎小楼面前露出笑容,主动退让道:“好,我不问了,你别为难。” 略显纵容的话语中,阎小楼目光一散,大起大落之下,心绪一时难以平复。正跟那缓着呢,一道威压突然如惊涛骇浪一般席卷而来。 伴着“叮叮当当”、霎时间便连成一片的铜铃声,房门被人一脚踹开。 巨大的撞击声下,一坨黑影径直冲将上来,蒲扇大的巴掌往阎小楼脸上一拍,连人带凳子,“咣当”一下就给按到了地上。 阎春雨根本来不及反应,吱哇乱叫的铃声已然哑了火。 与此同时,一位白面书生缓步踱至门口,单手将原本挂在廊下的铜铃悬在眼前,扇尖轻轻往上一敲。一边听着清亮的脆响,一边低声调笑道:“小玩意还挺有意思。” 阎春雨竖着一身汗毛,斜眼瞅了瞅仰面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的阎小楼,再在蹲踞一旁的壮汉身上稍作停留,终是城府深沉地转向门外,伸手扯过魔宗这杆大旗,以一种不卑不亢、不徐不缓的态度,狐假虎威道:“此处乃天魁道客房,两位不请自来,也便罢了。如此破门而入,是否太不把主人家放在眼里了?” 被指目中无人,藐视天魁道,这二位倒是有恃无恐、挺无所谓的。 但是,面对阎春雨这一番侃侃而谈,先前还风流倜傥,一脸自信过头的陆湘子微微张着嘴,表情与屋里的朱朱如出一辙,那叫一个瞠目结舌。 如此不知所措地蒙了一会儿,俩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朱朱直着眼睛,探手在阎小楼肩头推了一把。 后者顺着他的力道,死猪似的偏出去五六寸,脑袋往外侧一歪,早已是晕得不能再晕了。 朱朱挠了挠脑门,顶着满脸疑惑,就势往地上一坐,喃喃自语道:“不能啊。” 说话间,他猛地张开五指,抬手往阎小楼身上一罩。一道肉眼可见的半透明屏障瞬间成型,一下就把他圈了进去。 阎春雨心下一凉,寒霜剑几乎立时就要出鞘。 然而对方虽然出手果决,行动间却不带一丝杀意,加之阎小楼并未命丧当场,他这才堪堪压下冲动,强忍着不去理会别人,只默不作声地盯着那白面书生,就等着他主动道破玄机。 其后不久,陆湘子果然锁着眉头,慢腾腾地挪到桌边,一向通透的心思外加伶俐的口条全成了摆设,“你”了好几声,好容易才难以置信地瘪出一句:“你不是血尸?” 阎春雨既惊且疑,断然道:“我不是。” 已死之物,居然非尸、非僵。 朱朱心直口快,当即插了一嘴:“那你是什么?” 这话说得不太地道,乍听上去,恐有出口伤人之嫌。 幸好阎春雨早就认了命,对于自己这重异于常人的身份,也能正确看待、冷静接受了。所以在此时此刻,才会表里如一、波澜不惊地表示:“我是地尸。” 两双眼睑同时跳了一下,朱朱抽着嘴角,有一种震惊到失语的感觉,简直连话都说不利落了:“你、你说你是什么?” 关于地尸,阎小楼虽然急赤白脸地跟他解释过一次,无奈人家根本没往心里去。 由此,从未真正意识到,自己究竟是怎样凤毛麟角一般存在的阎春雨转过头,无比淡然道:“地尸。” 朱朱舔了舔嘴唇,最初的震惊过后,脸上依旧保持着略显夸张的表情。 而另一边,陆湘子鼻翼一张,攥着折扇的手“嘎巴嘎巴”直响,太阳穴更是一突一突的,心中狂骂唐晓棠。 第五十五章 柳暗花明 他姥姥的,哪个夯货说他是血尸来着? 她是不是瞎?她是不是瞎! 陆湘子嘬着牙花子,手背青筋暴露,恨不得现在就把唐晓棠揪过来,暴捶一顿才算解气。 然而误会已经出了,此时将黑锅尽数扣到唐晓棠头上,未免有失公允。 毕竟天魁大师姐不修尸道,有关血尸那些个弯弯绕绕又是逸仙道不传之秘。她一个门外汉,偶然见此死物,会有些想当然也在情理之中。 偏偏阎春雨还不反驳,这能怪谁? 再者,唐晓棠此举并无恶意。甚至于阴差阳错的,直接送了逸仙道一份大礼,他还真能跟她翻脸不成? 念及此,旺盛的肝火顿时就跟那泄了气的皮球似的,再是心不甘、情不愿,终究还是蔫巴巴地弱了下去。 他这里迫于无奈,不得发作,一旁的朱朱却是动作频频。 继故作无意地撤去光幕之后,又分出一缕真元,极其隐秘地在阎小楼身上扎了一下。 先前尚人事不省的少年弓起后背,落枕似的捂着脖子,微不可查地哼唧了半声。 一昏一醒间,阎小楼虽然满心茫昧,该有的机敏却是半点都不含糊。 人才刚一有意识,立时便犹如猎犬一般警觉地拧过半边身子,急匆匆往阎春雨脚边一贴。看出去的目光既惊且惧,全是戒备。 陆湘子垂着眼帘,屈膝往下一蹲,无视于对方那僵硬到几乎不听使唤的动作,单手扶着他的胳膊,生生把人从地上薅了起来。而后自己在心里默默地叹了口气,视线自下而上轻轻一挑,煞是真诚道:“没事吧?” 阎小楼摸不准对方的脾性,让他问得心里直发毛。明明连手都不敢往回抽,却硬是挤出三分假笑,不错眼珠地盯着他,小幅度连连摇头道:“没事……” 少年畏畏缩缩的,惧人如惧洪水猛兽。 陆湘子往后退了一点,体贴地给对方留出一定空间。随即带着些许歉意,执扇行礼道:“此事是我等唐突了,冒犯之处,还请见谅。” 一个问道境修士向他低头? 好!很好!简直好得令人毛骨悚然。 本就提心吊胆的少年郎不负众望地打了个激灵,险些没一嗓子嚎出来。 他这边正慌着,一旁那个大块头也跟着瞎添乱。起身便起身呗,非要把斗大的拳头往胸前一抱,瓮声瓮气道:“我老朱是个粗人,刚才的事,对不住了。” 俩人一唱一和,诚意十足。 奈何以阎小楼的胆子,委实受不起这个。一条魂儿哆哆嗦嗦掉了大半,光剩下干瞪眼了。 见状,一直黏在凳子上、不肯挪动分毫的阎春雨终于坐不住了,抬脚往旁边一站,暗暗杵了他一把。 阎小楼被推了个趔趄,迟滞的目光微微一晃。恍然惊觉之余,就势长揖到底,嘴里紧着念叨:“哪里的话?上仙言重了!言重了!” 平心而论,朱朱虽然举止暴烈,行动迅如风雷,下手却是极有分寸的。 先前那一巴掌,不过是仗着境界上绝对优势,死死地压制住了阎小楼而已。真要说把他怎么着了,倒也不至于,顶多就是颜面上不大好看罢了。 而今该做的姿态已然做了,双方又没啥了不起的大梁子。阎小楼把台阶一铺,朱朱立马顺坡下驴,伸手将人往怀里一捞,十分爽朗道:“我叫朱朱,那个是陆湘子。” 大大咧咧的提上一嘴,壮汉似嗔非嗔道:“咱们这也算不打不相识嘛。都是尸道一脉,上什么仙,叫师兄!” 阎小楼先是被他如此婉约的名字震了一下,隐约记起,白天官好像也曾经在类似的情况下,同他说过类似的话。 基于此,少年很痛快地卸下几许防备,弯着嘴角,分外乖巧道:“师兄。” 眼见阎小楼这般上道,朱朱笑得更开了。揽在人家肩头的手掌愈发用力了一些,乍看上去,好得就跟亲兄弟似的。 只可惜,他这位“亲哥哥”还没来得及和自家人多亲近一会儿,满面春风突然一凝,像是觉察到了什么。遂即与陆湘子一道,扭头转向了门外。 一人一尸跟着他们看出去,只见一袭人影凌空踏风而来。转瞬间,便急三火四地往庭前一扑。那小脸白中带青,急得就跟死了爹似的。 一众人等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冲过来,看着他用劲过猛之后,险些刹不住脚步。又看着他脸色数度变幻,从最初的焦躁,到一刹那的茫然,再到满腹疑虑,直至强作镇定。最后,躬身与人见礼道:“弟子栖风苑掌院,见过二位师兄。” 陆湘子点头回礼,举止甚是得宜。 朱朱却以一副故意看人笑话的口吻,特别不善良地问:“怎么,玄门打上来了?” 这位年纪轻轻的小掌院微微一怔,受不住调侃,很是咬牙切齿了一下。换了口气,才低眉敛目,平平板板道:“师兄说笑了。” 很是没有眼力见儿的朱朱还真笑得出来,继续乐呵呵地说:“就是嘛,又没人打上门来,你慌什么?” 封魔大典将近,天魁道上上下下都提起了十二万分的小心。任何一点风吹草动,对他们这等担着干系,又不具备太大能力的普通弟子来说,都不啻于一场惊涛骇浪。情急之下,反应过激一点也属寻常。 可话又说回来了,越是这种时候,越是要沉得住气,万万不能自乱了阵脚。 掌院沉默片刻,不知领会了几层深意,只抬眼向廊下一瞄,开门见山道:“本院传讯铃无故失联。敢问二位师兄,可是出了什么事?” “嗯——,你说这个?” 陆湘子一提手腕,精巧的铃铛顺着丝线应声垂落。 其人侧着半张脸,斜眼睨过去,相当漫不经心地笑了笑:“也没什么,就是吵了点。你挂回去吧。” 阵法早就破了,挂回去又有什么用? 陆湘子却不管那个,随手把铜铃朝对面一扔,死活就是要揣着明白装糊涂。 对此,掌院并不置一词,只是将冰冰凉凉的法器拢进袖筒,中规中矩道:“传讯铃我会尽快更换,请师兄放心。” 陆湘子点头一笑,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逐客之意不言而喻。 自觉碍了人的眼,小小一方掌院却没有就此退避三舍,而是分外顽固地戳在原地,同“钳住”住阎小楼的朱朱费心周旋道:“朱师兄,这两位师兄是我们大师姐请回来的客人,一应事务皆由栖风苑照料。逸仙道既与天魁道交好,还请两位师兄看在大师姐的面子上,不要为难弟子。” 朱朱呵呵一笑,心里盘算着,如果阎春雨确是血尸,杀人灭口定是免不了的。到那时,才真叫为难他呢,这刚哪到哪? 陆湘子跟他想得一样,面上却不露声色,只轻笑道:“不如你回去问问你家大师姐,便是她让我们来的。” “既是如此……”掌院很明显地松了口气,微微颔首道,“弟子告退。” 第五十六章 分歧 打着唐晓棠的旗号,轻巧地遣走了栖风苑掌院,三人一尸各自安坐。 许是不想因为先前的误会,而与人生出什么不必要的嫌隙。甫一开口,陆湘子便苦着张脸,以一副最无辜、也最无奈的表情,推诿抱怨道:“今日之事,其实还真怨不得朱师兄。” 阎小楼诧异地掀了掀眉毛,倒是想听听看,他打算作何解释。不料,一番狐疑未解,对方居然先丢过来一个不太好接的陈述句。 只见陆湘子定定地望着他,说:“阎师弟也修尸道,想必十分清楚。血尸,乃是我逸仙道立身之本,素来不传外人。” “嗯——” 阎小楼气息微窒,低低地拉了一记长音儿,无限茫然自眼底倏忽而逝。 他修尸道,这不假,可惜眼界有限,见识浅薄得很。 关于“血尸”,他师父、师兄从来不曾有过任何提及,在《尸典》之上,也找不到只言片语。旁人不说,他真就不清楚这东西和逸仙道有什么瓜葛。 而今,陆湘子一是一、二是二,自己把话讲明白了。阎小楼立马重重地点了下脑壳,含糊着应承道:“啊!” 如愿地从阎小楼那得到了想要的认同,陆湘子轻叹一声,回头看了眼朱朱。先是点明此人脾气暴躁,而后毫不犹豫地卖了把天魁大师姐:“所以,唐晓棠一跟我们说你身边带着血尸,朱师兄当时就急了,我实在拦他不住。” 陆湘子摇着头,神情似有愧色。朱朱也涨红了脸,蒲扇大的巴掌往后脑勺一拍,不好意思地傻笑了两声。 这二人避重就轻,绝口不提本来之打算。阎小楼也识趣,压根不去追究那些有的没的,只稀里糊涂地信了他的说辞,笑言道:“都是误会,师兄不必放在心上。” “师弟不怪我们就好。”眼见阎小楼确是毫无芥蒂,陆湘子便放心地将此篇翻过,随即单手往桌沿一撑,目光灼灼道,“听唐晓棠说,阎师弟有意入我逸仙道?” 阎小楼满目错愕,猛地眨巴了一下眼睛,极其轻微、却近乎本能地闪躲开来,脸上瞬时露出一种强烈的抗拒,就差把“我不愿意”这四个字写脑门上了。 陆湘子皱了下眉头,迟疑着瞄了瞄朱朱,又上上下下审视了阎小楼好几眼,不太确定地叫了声:“阎师弟?” 少年缩着脖子,表面上窝囊得像只鹌鹑,心里却在盘算,逸仙道招揽于他,多半是冲着阎春雨来的。有此倚仗,不若放大了胆子,先试试他再说。 于是,便耷拉着脑袋,低声细语道:“是、是唐师姐误会了,我并没有那个意思。” 微不可查地眯了下眼睛,陆湘子略显疏离地扬了扬下巴,“啪”地一声展开折扇,没言语。 他不说话,一旁的朱朱立马顶了上来,当即便带着三分怒气,半真半假地问:“怎么?阎师弟是看不上我们逸仙道?” “不不不!” 阎小楼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这口大锅,他可背不起,一迭声地矢口否认。 然后,陆湘子便语气很重地唤了声“师兄”,言语间不乏嗔怪之意。 朱朱撇着嘴,相当无所谓地翻了自家师弟一眼,转过头来,还是没什么好脸色,对着阎小楼轻哼道:“不什么啊。怎么想的,你说!” 阎小楼被那一记重音敲了个哆嗦,怂唧唧地表示:“我、我已经拜过师父,有师门了,如何能改投逸仙道?” 闻言,那二人竟不约而同地撂下脸子。相互使了个眼色,由陆湘子发问道:“不知阎师弟出身何门何派?” 对方只是就着他的话茬,随口追问了一句。阎小楼却一把攥住衣角,沉默了好一会儿,终究一言不发。 见状,陆湘子强压怒气,轻轻地错了错后槽牙。 地尸出世,漫说是尸修一脉,纵然放眼整个魔道,也算得上是顶顶重要的大事了。但凡出在哪一派门下,定然是要上呈逸仙道的,偏偏他们对此事一无所知。 倘若阎小楼只是一介散修,也就罢了。若他明明有师承,却瞒而不报,便是有人起了别的心思。陆湘子如何不恼? 然而当下这种情况,他也不可能在阎小楼面前把话说得太重,只好违着心意,轻声宽慰道:“阎师弟机缘深厚,师门爱重,一时迷了心窍也属寻常。师兄保证,不论事出何因,逸仙道绝不追究。如此,可好?” 阎小楼听不太明白,似懂非懂的,连瞥他一眼都不肯,一看就是没有说到点儿上。 “师弟是担心他们不肯放人?这也无妨,师兄去请你家师长通融就是。”陆湘子晃着扇子,一边揣测,一边弯着眉眼,笑盈盈地离间道,“你家师长若真心为你,当不会把你拘在身边,白白误了你一片大好前程的。” 眼见阎小楼跟个锯嘴葫芦似的,任凭陆湘子如何苦口婆心,就是闷声不响,朱朱终于不耐烦了。一个跨步坐到他身边,几乎是脑袋抵着脑袋,分外急躁地问:“你到底是怎么想的,跟师兄说。有什么事,师兄给你担着!” 朱朱拍着胸脯做下了保证,阎小楼稍一迟疑,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气死人不偿命地说:“师兄,我只是不想背弃师门,不想去逸仙道。” 好家伙,就是釜底抽薪啊,朱朱险些没一口老血喷他一身。 与此同时,一直默不作声的阎春雨也眉峰紧锁,着实费解不已。 按理说,他阎小楼在尸王谷不过半月光景。 且不提在此之前,他就因为徐清风设下的那些条条框框,动过远走高飞的念头。单单从他出走之后,就不肯回头的决绝来看,对尸王谷又能有多大情分?何至于顶着两个问道境修士的压力,当面回绝逸仙道的盛情? 而事实上,无依无靠如阎小楼,在过往这十几年中,只在尸王谷得到过片刻温情。那个地方之于他,是一种近乎于家的特别存在。 他可以嫌家里规矩大,可以轻装远走、一去不回。但是,如果有人和他说,小子,我看你骨骼清奇,是个可塑之才,不如来我家吧。我给你山珍海味、荣华富贵,你给我当儿子,好不好? 那么,就怨不得阎小楼心生厌恶,恨不得啐他一脸吐沫星子了。 当然,少年是没那份胆量对朱朱这般无礼的。只得守着某种莫名其妙、且不可理喻的骨气,眼巴巴地瞅着他,就等着对方欣然应允了。 后者干笑两声,一时间悔得肠子都青了。怪只怪他把话说得太满,一个没留神,竟然把自己装了进去。 对于地尸,逸仙道势在必得,自然不肯轻易松口。 朱朱不好说话,便还是由陆湘子哄劝道:“若非照应不及,我们也不想为难阎师弟。再说,即便入了逸仙道,师弟也还是可以和师门时常走动的,又何必拘泥于门户之见?” 阎小楼眼神一黯,没吭声。 陆湘子也不想逼他太紧,转而放缓了语气,以月圆之日将近为由,提议将此事暂时搁置,一切以封魔大典为先。 阎小楼拿捏着分寸,同陆湘子一样,也退了半步,终究为彼此留下了几分余地。 第五十七章 道心 十月十一日,夜,夜过三更。 此时,离封魔大典尚有三天。离陆湘子、朱朱,以及他们各自的血尸庚甲、阿秀,借口天魁道访客太多、住处有限,进而强行搬入栖风苑,刚好也是三天。 在此期间,这哥俩几乎就长在了阎小楼屋里。谈天说地之余,有事没事就是一通撺掇,俨然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架势。 是否要拜入逸仙道,双方虽然秉持着完全不同的立场,态度却是出奇一致的坚决。 在这种情况下,他们至今仍未翻脸,主要得归功于两点。 其一,在气节与性命之间,阎小楼终究更看重后者。即便心里有老大的不乐意,也不敢当着两个问道境魔修的面儿,把话给说死了。 其二,朱朱和陆湘子毕竟有言在先,加上总还得为日后打算着,不好把关系弄得太僵。 于是,两边就这么黏黏糊糊、模棱两可的耗着,竟然也奇迹般的相安无事。 一片风平浪静中,阎小楼扛着巨大的心理压力,一边逮着机会,就暗戳戳地往血尸身上瞄,一边在朱朱和陆湘子不遗余力的解释下,把封魔大典的来龙去脉扒了个底儿掉。 关于血尸,凭他的眼力,是瞧不出什么道道的。 只觉得阿秀柔媚,举止的确不似寻常女子。整日里和朱朱蜜里调油的,丝毫不知避讳,根本就是拿人家当小情人儿了。 那庚甲则抱着剑,侍卫一般尽职尽责地守在陆湘子身侧。平时总是冷冰冰的,沉默得很,除非主人发话,否则就是三棍子也闷不出一个屁来。 光从表面上看,二者比之阎春雨也不差什么。都是那种不是活人,却近乎活人的异类。 莫说是唐晓棠,纵然是他这个正儿八经的尸修,也实在没有那个能力一辩真伪。 不过,私下里,阎春雨倒是和他做过一番推测。 据其所言,当日朱朱在弄晕他之后,又施展手段,强行将自己与外界隔绝开来,随即陆湘子便认定阎春雨不是血尸,其关窍必然就在这一击一困之间。 或许,操控血尸本身,就对人有着极其特殊的要求。一旦施术者彻底失去意识,便会对血尸造成难以估量、且肉眼可见的巨大影响。 以上,阎小楼听过之后,深以为然。 奈何凭他那点三脚猫的功夫,是不可能放翻了陆湘子或是朱朱,进而一探究竟的。 不得已,此事也只能这么不明不白地搁置下来。 至于封魔大典,那就更有得讲了。 按照陆湘子的说法,名头极盛、亦将风光无限的封魔大典,其实只是为着一个人。 此人顺天承运,生来便是修魔之躯,素有“魔子”之称。 然而,其大幸抑或是大不幸的是。这类人虽然投了个绝世好胎,却不受天赐,一身运道尽皆系在《天魔大法》之上。 倘若找对了路子,自然是亮堂堂一片锦绣前程。 可要是时运不济,没有伯乐慧眼识珠。那么,终其一生,怕是连一道元劫都招引不来。 百年之后,自是尘归尘、土归土,戚戚然泯于众人罢了。 以当代魔子为例,哪怕在很久之前的某天夜里,敬奉于天魁道无上密境的天魔宝卷,就已经翻着暗红的劫云,向世人昭告了魔子的降生。 那潮涌一般的血光也是闪耀了几十年、寂寞了几十年,才总算于近日等到了一位刚刚破境、恰好能勘破它指引的有缘人。 这位有缘人乃是天魁道辈分极高的尊者,地位超然,平素那也是养尊处优惯了的。 此时却不辞辛劳,不眠不休地推演了整整九九八十一天。刚一敲定魔子之所在,也不说喝喝茶、喘口气什么的,当即化身流光,屁颠屁颠地将人领了回来,一副生怕节外生枝的样子。 论运气,当代魔子在历任前辈面前,绝担不起“出类拔萃”这四个字。可若论神秘,兴许还真能排上一号。 毕竟时至今日,莫说是他们这等外人了。便是天魁大师姐,都没能占着近水楼台的便利,一窥其真容。 唐晓棠尚且如此,那些陆陆续续赶来观礼的魔修,就更是连人家是男是女都讲不清楚了。 只知道那位应该是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按惯例来看,大概还有一副皮相、骨相俱佳的好样貌。纵使春华不再,也断断寒碜不到哪去。 阎小楼顺着这个思路,漫无边际地想象了一番,随即便被阵阵烦躁乱了心绪。 说起来,魔子如何,毕竟与他毫不相干。封魔大典之后,此身之去留却成了必须要解决的问题。 人微言轻者,往东还是往西,终究不是他能选的。 平生第一次,阎小楼无比迫切、无比坚决地渴望着强大与力量。 短短数月间,如果说白天官那段丰富多彩的人生历练,只是不轻不重地、在他那根枯寂的心弦上撩拨了一下,让他对仗剑天涯有了隐隐的期待。 其后,又在烙骨那日,被纵贯天地的光柱慑了魂魄,继而于逆境之中,生出了宁死也不肯屈从于某件事的觉悟。 那么,在真正体会到身不由己,究竟是怎样一般滋味时,他的心态终于发生了第三次、也是迄今为止最最重要的一次转变。 从此刻起,漫漫修仙路上,浮萍一般的人儿终于种下一份执念,收获了绝对意义上的“道心”。 三更灯火未烬,无边夜色正浓。 温沛沛站在草木稀疏的山头,垂眼看着百丈之下那一片暗暗沉沉的峡谷,秀气的娥眉微微皱起,侧身与一女子轻声言说道:“师姐,以生灵为饵毕竟有伤天和,此地又与天魁道相去不过三十里。万一……” 梳着双刀髻,眉眼清冽如水的女子偏了偏头,冷若冰霜地用余光带了她一眼。 温沛沛话音一窒,稍一思量,到底还是相当没眼色地提醒道:“天魁道已然撤去护山大阵,内外自成一体。倘若我们这边有什么变故,定然瞒他不过。届时,一旦有魔修插手其中,今日之事难以善了不说,日后恐怕也要掀起纷争无数。” “师姐,我们是不是再等一等?” “灵胎行踪诡秘,你我追寻数月,方才得此良机。纵它容易,再要抓它却是难上加难。此举虽然凶险,却值得一试。” 何碧心站在另一个角度,几乎全无起伏地与人重新分析了一遍局势,然后在温沛沛举棋不定之时,态度鲜明道:“布阵吧。” 温沛沛看了她一眼,深知对方决心已定,不论她帮忙与否,于此事之上,皆无力扭转乾坤。 既是如此,哪怕刀山火海、龙潭虎穴就摆在面前,她也只得横着一条心,陪她闯了。 嘴角泛起一丝无奈的苦笑,温沛沛悲悯地敛着眉眼,应声道:“好。” 第五十八章 人算 四更天,月西沉,天光惨淡淡。 山谷幽深处,满目萧索间,一条通体偏黑、足有成人好几拃粗的乌金色大蛇盘起身体,小心翼翼地将一株“大脑壳、小细脖”,光秃如筷子的不知名花草圈在怀里。仿佛宠嬖幼崽的慈母一般,以血肉之躯,心甘情愿地为对方挡去所有风刀霜剑。 时下正是艰难,逼人的苦寒却在不经意间,悄然柔和了下来。 飒飒微风贴着地皮,从一边到另一边,慢慢悠悠地横扫过去。大凡所到之处,丝丝黑气立时如雨后春笋一般,飘飘然蓬勃而起。 大蛇昂起脑袋,生来就带着十分阴鸷的眼眸前后一顾,飞快地吐了下信子。 短暂的“咝咝”声中,飘渺如烟云的黑气刚跟它沾了个边儿,便好比泥牛入海,倏地一下没了影踪。 些许凉意侵体,大蛇瞳孔微缩,坚硬的鳞片彼此“哗啦啦”擦将而过,不自在地扭动了一下身子。 与此同时,更为明显的窸窣声自林木之间陡然惊起。 某条体型稍小、甲片呈现出一种极为亮眼的金色,却莫名泛着乌光的未知蛇类于地头猛然往外一窜,箭矢般游了过来。 大蛇等在原地,直待对方主动贴到近前,并以独有的方式,确认彼此一切安好,这才将注意力转到旁处,各自朝两边打量了一番。 其结果,就是在愈发暗沉的光线下,眼睁睁地看着分外诡谲的黑气,于它们头顶交织出一张黑黢黢的四方帷幕,遂即整个往下一落。 一片乌蒙间,原本熟悉的家园竟好似换了重天地。不仅哪哪都看不清楚、嗅不明白,甚至连感觉都变得极其迟钝,巨大的危机感随之浮上心头。 金蛇甩着尾巴,在方寸之地来来回回兜了好几圈。其间,分外焦躁地朝不肯挪动分毫的乌蛇瞪了一眼又一眼、吼了一声又一声,却终究没能促使其改变心意。于是,也只得忧心忡忡地留了下来。 事实证明,某蛇确有先见之明。 这边风波才定,那边已是波澜再起。 静谧而陡峭的山坡一改死寂,突然间涛声大作。一棵棵古木在沉闷的撞击声下,一路蜿蜒曲折,接二连三地摇晃起来。仿佛有什么看不见的重物,正一蹦一跳,无比欢乐地奔向人间。 那东西煞是活泼,似乎不谙世事,可行动起来,却并不莽撞。 继摧折了无数枝杈,又“砰”地一声砸在山脚之后。居然碾着清雪,慢慢吞吞地拖着一道浅浅的凹槽,有意无意地,止步于那一帘深不可测的幽暗之前。 如此停顿了片刻,徐徐微风迎面吹来,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腥气,无比轻忽地在某位不速之客的鼻尖绕了一圈。 那股撩人的劲儿,就仿佛芙蓉帐内缓缓探出的一只红酥手,只消轻轻一动,便把人的魂儿都给勾跑了。 雪地上,那条格外清晰的行迹于尽头前前后后滚了几遭,犹豫着、逡巡着,到了还是禁不住诱惑,一头扎了进去。 刹那间,一丛柔和的白光驱散夜色,将四四方方一块天地映得朦胧无限。 两条大蛇齐刷刷地扭过头,但见一团半人高的光球蹦跶了两下,欢欣雀跃之余,近乎羞答答地蹭了上来。 金蛇吐着信子,尽管并不曾嗅到任何恶意,却还是相当谨慎地横在乌蛇身前。一边收紧了肌肉,一边死死地盯着那团超出它认知的光球,已然做好了大战一场的准备。 见状,后者光华一黯,再不敢贸贸然往前半步。明明就是个球,却委屈得跟什么似的,当真叫人揪心不已。 这金蛇生来便是一副铁石心肠,自是不为所动。后面那条乌蛇却在此时此刻,不合时宜地起了三分慈心。 思绪一转,根本不必它如何表示,其心意已然通过某种不为人知的渠道,完完全全传递给了对方。 原本还蔫巴巴的光球一扫阴霾,特别活泛地闪着宝光,旋风一般腾至半空,径直朝乌蛇生扑了过去。 它这一手来得猛烈且出人意料,乌蛇几乎是本能地抖着甲片,转身便埋起脑袋,“歘”地一下将自己围成了一只密不透风的锥桶。 金蛇也急了,呲着浓重的口气,猛地往起一飞,两弯又尖又长的毒牙外露,冲着光团张嘴就咬。 恶战一触即发,电光石火间,只听得“叮铃”一声脆响,八只核桃大小的紫金色铜铃忽然如鬼魅一般现出身形。 铜铃两两对称,相去不过数尺,其间共有一十二条血色流光以此为基点,于半空穿插而过,刚好将光球封在了一箱齐齐整整的立方体矩框之内。 金蛇嘴下,四处漏风的框架却与铜墙铁壁无异。一抹淡淡的、几乎看不出颜色的波光一闪一没,当即就把它挡了回去。 气势汹汹的金蛇万没料到有此一劫,脑子还没转过弯来,就被撞得七荤八素。“吧唧”往地上一摔,痛苦地翻滚了几下,半天都缓不过劲儿来。 相比而言,同样迅如闪电的光球可就灵活多了。虽然没能逃过暗算,却在第一时间止住去势,从极动到极静,完美地避免了一场注定会十分惨烈的亲密接触。 大概有感于金蛇的前车之鉴,那光球滴溜溜悬在原地,只管东转转、西转转,一时并不曾妄动。 奈何,树欲静,而风不止。 肥肉既已送到了嘴边,便没有不吃的道理。 山间一块相对平坦的空地上,双目低垂、盘膝端坐的何碧心手印一变,八只铜铃立马借着血光的牵引,悄无声息地收紧了间距,一步步将本就不甚宽裕的空间压向极致。 层层恐惧叠加,可以预见的危险已是迫在眉睫。 至此,闪烁不定的光球终于扛不住了,纵身一跃,似乎还是想从乌蛇那边寻个出路。 紧紧相依的两条大蛇寒着眸子,冷冰冰地看着对方于三尺之外,狠狠地与一片琉璃状血光拍在一起,继而如皮球一般反弹回去,接着又是一道血光。 “叮叮当当”的铃声和着此起彼伏的流光,一下一下净往人心尖上敲。 缭乱的光影映在眼底,金蛇瑟瑟地缩了缩脖子,后反劲儿似的,直觉得脑袋瓜子胀呼呼地疼,整条身子都麻了。 皮糙肉厚如它,尚且知道一个“怕”字。那光球却不管不顾,脾气一上来,当真是全无禁忌。 在接连冲撞了十几二十下之后,一身柔光由弱转强,豁了命似的往外闯。 八只铜铃由此舍去悠闲,进而如狂风暴雨一般“叮铃铃”响成一片,战局顿时陷入胶着。 片刻后,一十二条血管粗细的红光率先败下阵来。短时间内,虽然还能锁住猎物,自己却在或明或暗、或瘪或胀的边缘不断徘徊,隐隐有崩裂之势。 百步开外,何碧心娥眉深颦,豆大的汗珠顺着鸦鬓不断滑落,一张小脸白得近乎透明。 独木毕竟难支,源源不断的鲜血经由法印转入阵中,即便是她也不堪重负。 眼见局势渐趋不利,为其掠阵的温沛沛也顾不得满身伤病,毅然决然地往对面一坐,登时结出一串繁复的法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