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妖》 第1章 第1章 整整一千年,你不愿意跳下轮回道,不愿意投胎,只因你不想忘记他。 你心头执念太深,所以,这天劫,你跨不过。 这是最后一世,最后一次机会。 ——楔子 第2章 最后一世 第2章 最后一世 每一个跟梅川相过亲的男人,都会倒霉。 要么,是出了车祸。 要么,就是食物中毒被送进医院。 有一个甚至是刚与梅川看了场电影,在回廊里,莫名其妙被头顶掉下的灯砸中。 单位里的人都说,梅川的身上有煞气。 梅川听了这种说法,一笑而过,并不放在心上。 她对男女情爱之事,本没有那么在意,也并不认为人这辈子一定要结婚。 她喜欢养花种草,喜欢喂养流浪动物,自己煮一碗面,看电影到深夜。有时候忽而觉得心中有处牵绊,郁郁难解,又想不出是什么,索性便不再想。 她觉得这样挺好。 无奈过了三十岁之后,身边的人似乎比她还着急。一个又一个地给她介绍相亲对象。 这一晚,与她相亲的,是一个小科长。不到三十五,便早早地谢了顶。他的肚子上是常年应酬堆积的油脂。 他眯着眼,推了推眼镜,告诉梅川,他离异三年,在市中心有两套房,有一个3岁的儿子,他母亲在带。所以,日后如果梅川嫁给他,必须同他的孩子、母亲生活在一起。 他的话语中,满满的优越感。 小科长凑近她,嘿嘿地笑着:“听说,你从来没谈过恋爱?” 梅川后退一步。 小科长的笑容就像早市卖肉的摊子上挂着的白花花的猪油。那油花子溅到了梅川身上。 她看了看手表,说了声“告辞”,便转身离去。 小科长犹在背后喊着:“嗳,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次日。 梅川从介绍人口中得知,小科长昨晚在路上好端端地走着,掉进了下水道——那井盖不知被谁偷走了。 又一个。梅川想着。 为什么呢? 为什么所有与她相过亲的男人,不管好的坏的,都会马上遭遇厄运? 假期,梅川报了个旅行团,打算独自去旅行。 众多线路中,她选择了一条颇为冷门的去处:祁连山。 不望祁连山顶雪,错将张掖当江南。梅川看着那图上的山峦起伏,山顶的皑皑白雪,隔着屏幕便觉心旷神怡。 曾经看过一本小说,叫《生活在别处》。当梅川踏上了旅途,觉得脚步都轻快起来。 远方似乎有一股冥冥之中的力量在召唤着她。 “天境祁连”,四个大字出现在梅川的眼前。 梅川抬头看,在葱翠的山峦中,隐着几座洁白的雪峰,雪峰融化的冰水,流淌下来,滋养着草地上的生灵。那山顶之上,云腾雾绕。 好亲切。 来到此处,竟不像是远行,而像是回归。 “回归。” 这个念头在脑海中闪现的时候,把梅川吓了一跳。 她是第一次来这里。怎么会有那般熟悉的感觉呢? 她甚至眼前已经有了画面,知道山顶的云雾下是什么样的景象。哪座山峰,哪个方位,有雪莲几朵。 风吹在梅川的脸上,夹杂着一股好闻的草青气。 地上有几片落梅。梅川拾起花瓣。 她的心骤然跳得很快。 “白梅,白梅——” 她听到有人在喊。 不知不觉,梅川离开大路走进小路,走过密林,来到一开阔处。 那里,有一个湖泊。 明镜般的湖面,倒映着山色和苍穹,美得不像人间。 这样的地方,不是应该开发出来作为景点吗? 她弯下腰,轻轻触摸水面。 水面涟漪荡开,梅川发现,那里面没有她的影子,有的,是一只手。 粗粝的手指从水中探出,扯住梅川向下坠去。 她惊呼一声,却发觉周身并没有浸湿,原本的云山和碧水翻转过来,她站在水面之上。 一个男子在等她。 那男子以黑布掩面,神秘莫测。 “白梅,你终于回来了。” 梅川道:“你是谁?” 男子笑笑:“整整一千年,你不愿意跳下轮回道,不愿意投胎,在人间飘荡多年,只因你不想忘记他。你心头执念太深,这天劫,你永远都跨不过。所以,最后一世,最后一次机会,我出手帮了你。” 他点了她的仙穴,将她一掌打入轮回道。 她转世为人,记忆全无。 可她毕竟是仙胎转世,在凡间不该有姻缘,所以,每一个与她相亲的男子,都会有奇怪的遭遇。 “现在,你的机会到了。”男子说。 “你说的是什么?”梅川后退一步,以为自己坠入梦魇。 男人笑笑,伸手一指,数朵花瓣在梅川的眼前凝聚,渐呈一面铜镜的模样。 梅川,本是祁连山顶一株白梅,得日月精华,修炼成仙。她时常幻化成女子,身着白衣,在山间舞动。 有一年,八荒大旱。云雾之中的一条真龙以唾液浇灌白梅,白梅心头感念。 后来,两人相爱,被天庭严惩。下世渡劫。一千年不得相见。 “你孤魂野鬼般在人间飘荡了若许年。殊不知,遗忘,才是开始的起点。重生,才能有机会渡完天劫。” 男子说着,表情凝重起来:“今年刚好满一千年。他的最后一世,煞气最重。只有你,才可以解除。若你能改变他,改变历史,阻止一场万人杀戮,你们二人的天劫便都顺利地渡完了。若不能,你们会在这一千年结束时,灰飞烟灭,彻底地消失在这六道中。” 那铜镜之上,出现一个名字:妄钦。 梅川曾在书上,看到过这个名字。 妄钦,他是历史上的一个短命君王。 曾为梁帝的大将军,杀人如麻,冷血无情。后背叛梁帝,自立为君。谋反那一年,他为震慑百姓,屠过城。成千上万无辜的人死在他手中。他登基称帝后的第二年,便死于非命。 纳罕的是,他一生孤寡,未曾娶过一房妻妾。 故而,后世很多人揣测,他有龙阳之癖。 这么一个古怪又凶恶的人。 梅川不想跟他有任何关系。 不管前世他是真龙时如何,他们相爱时如何,如今的梅川已忘却。 更何况历史已是过眼云烟,生死早已注定。他如何暴虐、如何惨死,都只是史书工笔寥寥几句。 为什么要去?为什么要帮他?养花种草平安一生,不好吗? 梅川摇头。 她对面前的男人笃定道:“放我回去。” 她回去了。 那一日恍然如梦。 梅川继续生活下去。 有了祁连之行的经历,她心绪更加淡然。 可是七日后单位的体检报告陆续下发,却没有她的。 体检中心打电话来说:“我们建议您本人亲自来领报告,我们主任想跟您聊聊。” 梅川去了。 被得知,自己患了胰腺癌。 “是切除还是化疗?”她的手止不住地颤抖,声音也在抖。 见惯生死的医生看着她。 “那都没有意义了,”他说:“这是癌中之癌,您是晚期,不过只有数月的光景了。” 梅川的视线落在报告单上,忽然想起祁连之行,那男人的话。 ——你们都会在一千年结束时,灰飞烟灭,彻底地消失在这六道中。 原来是真的。 没有遇到癌症时,她以为自己是淡薄的。 真正要紧关头,才知道计算余生的时间,是多么残忍的事。 梅川从体检中心离开时,连握住方向盘的力气都没了。 她打电话叫代驾,忘了如何解锁自己的手机。 然而,该面对的一个都逃不过。 梅川开始安排后事。 她是孤儿,没什么亲眷。名下一房一车全部变卖,捐给福利院。 最后的那个下午,她送银行卡到福利院,院长挽留她住在那里。 夜晚,她坐在庭院里,听孩子们歌唱欢笑,看着天上星空朗朗,忽然内心触动。 “我愿意了,”她说:“我去。” 四周没有人。 可却似乎有人在回应着她。 清风拂过,梅川失去呼吸—— 待她醒来时,听到一个声音高喊着:“把她洗干净点,送到将军的榻上。咱们将军最近太累啦,让他松快松快。” 一个老妇人在搓洗着她的身体。 尔后,用床单包裹,送到男人榻前。 男人正在看一本兵书。 第3章 营中初遇 第3章 营中初遇 那老妇人道:“将军,这是今日午间,外头的人送进来的营妓。” 乍来“大梁”这个时空,在混沌中还未反应过来的梅川,听到“营妓”二字,忽地打了个激灵。 她曾读过《吴越春秋》,知道营妓意味着什么。 营妓之设,谓盖以慰藉军士者,始于春秋时代越国。 说白了,就是安抚军士的妓女。 梅川在心里骂了千万遍将她送到此处来的黑衣男子,让她有个什么身份不好,偏偏是个营妓? 还是个被洗干净、送到床上的营妓? 梅川窘得要命,她随手在床上抓了件袍子裹在身上。那袍子上有淡淡的血腥味儿,还有一股子白芷气味。 那男人放下兵书,向老妇人道:“谁许你们胡乱送人到我帐中的?丢出去——” 话没说完,男人的目光扫过她。 梅川身材颀长,长腿长手,虽是女儿家,却长着一双浓浓的剑眉。她裹着男子的黑袍,目光炯炯,竟不辨雌雄。 她口中不断地叨咕着什么,咬牙切齿的,男子竟有些想笑。 这时,老妇人道:“回将军的话,这是周司马嘱咐奴婢们给将军送进来的。周大人说了,让将军松快松快。” 男人的眉心微微地跳了一下。 他想了想,点头道:“哦?既是周司马的心意,那便留下吧。” “是。” 老妇人退下了。 帐中只剩梅川与他两人。 他站起身来,一步步走向床榻—— 梅川这才看清楚,原来他这么高。粗略估计,最低有一米八五。他的脸棱角分明,眼神中透着黑铁般的冰冷。头发散着,带着几分疏狂。肩膀宽厚,腹却是平的,那是常年身处行伍的精壮。 梅川莫名地想起那个与她相亲的小科长,肚子上满是肥肉。 小科长靠近她时,她只想逃。而这个男人靠近她,她却不觉厌恶。 原来女人也是好色的。 梅川想到此处,噗嗤一笑。 男人一手掐住她的脖子,将她逼到床榻的一角,缓缓道:“说,你准备如何动手?” 梅川一愣。 想起方才他与老妇人的对话。她暗暗猜到了一些。 想必那周司马与他明面上是军中同僚,关系甚好,私底下却各怀心思。故而,他怀疑周司马命人送营妓到他帐中,是想暗中对他下手,不怀好意。 他的手又粗又重,捏得梅川很是疼痛。 这个狗男人。以为他捏的是兔子、是耗子吗? 男人见梅川不作声,以为她是被猜中意图,哑口无言。 他冷笑:“姓周的送你来,我便收下。可能活到几时,就看你的造化。” 他手上的劲儿使得更重了。 梅川彻底地相信了史书上对他的描述。凶暴狠毒,杀人如麻。 自个儿都是得了胰腺癌,死过一回的人,怕他干甚! 梅川一想,双腿盘上他的腰,口中艰难道:“阿季!你个大变态!杀了我,你也得死!” 男人的手忽而松开了。 阿季,是他的乳名,只有他母亲和他幼年时的几个同伴知道。现时,这军营中,无一人知晓。当然,也包括周司马。 这个女人怎么会知道呢? 男人蓦地意识到她的双腿盘在他的腰间。 姿势暧昧。 他清了清嗓子,后退一步,问道:“你到底是谁?” 梅川过了好一会子,方才喘匀了气。 她突然感激自己爱看野史的这个习惯。在关键时刻,救了她一命。她记得大学时代在图书馆看过一本书,叫作《青史煮酒》,讲的便是短命皇帝妄钦的一生。从他出生到死,细枝末节,都写得非常清楚。 开篇第一句便是:“殇帝,苻妄钦,西都人也,幼名阿季。” 梅川恼他快将她掐死,起了捉弄他的心。 她道:“我家祖传神算之术,通天晓地,我爹有赛诸葛之称。” 男人挑挑眉:“赛诸葛?本将军怎么从未听说有此号人物。” 梅川继续胡诌:“诸葛孔明当年若不出茅庐,天下又有几人知道他的名号?我爹,便是那隐居的孔明,不屑出隆中。可惜,他老人家走得早……” 男人疑惑道:“那你便给本将军算上一算。” 梅川闭上眼,一口气说了好几个关于他的隐秘。连他幼年时得过痢疾、险些夭折,都说了出来。 男人看了看她,一时摸不透眼前这个女子是何来路。 他坐在榻边,皱眉道:“那会子,你说杀了你,本将军也得死,是什么意思?” 梅川神情凝重道:“你将有灾厄,命不久矣,除了我,没人能解。所以,我说,你若杀了我,你也活不成——” “灾厄?说来听听。” “我问你,你近来是否有鼻渊头痛之症?” 他的袍子上有白芷的香气,并掺杂着苍耳子、辛夷、薄荷的味道。白芷,味辛,性温。这些药配在一起,便是治鼻渊头痛的方子。 梅川虽然学的是西医,但喜欢看中医典籍,对中药方子略略懂得一些。 男人点头。 梅川用手指了指天,道:“你前不久在泗水河打了一仗,为了制敌取胜,你命手下的人将上游的堤坝砍断。那水中的生灵有了怨气,故而来报复你。你现时只是生些小病。过不了多久,便会血枯而死。除非……” “除非什么?”男人半信半疑。 梅川认真道:“除非你把猪血涂在脸上,绕着泗水河跑上一圈!那讨债的怨灵被镇住,便不会再来。” 一想到这个狗男人脸上涂猪血的样子,梅川拼命地忍住,才没有让自己笑出声来。 男人思量了一会儿,面带愠色,再一次掐住她的脖子:“死丫头,你捉弄本将军!” 又掐!!! 梅川怀疑自己等不到渡天劫,就要命丧他手。 正在这时,一阵脚步声传来,外头的小兵丁急急禀报:“将军,大事不好,敌军兵分两路夜袭粮草辎重——” 行军在外,粮草辎重,至为攸关。 男人连忙握住长刀,往外走去。 梅川想起《青史煮酒》上关于他的另一句话:骁勇冠绝,常将骑为先锋,每战无不克捷,常斩敌首悬于马头之上,敌大骇。 男人走到门口,扭头看向梅川道:“你就待在这里,哪儿都不许去。敢动一步,本将军就立即杀了你。” “我哪儿也不去。”梅川说着。 这家伙砍头就像砍柴一样轻松。梅川不想自己的脑袋届时也“悬于马头之上”。 男人走后,帐篷里安静下来。 梅川四下里找了找,没看到镜子。 她特别想看看,来到这个世界里的她,是什么样子。 忽见角落里有个水盆,她连忙走上前,低头看—— 水中的人,还是从前的模样。浓浓的剑眉。一张薄唇。 不同的是,眼神较之从前,多了几许凌厉。 梅川在帐篷里来回踱步,她翻了翻男人方才看的兵书,发现书页的角落里写着两个小小的字:暗香。 像是一个女子的名字。 这女子是他的什么人呢? 《青史煮酒》那本书上,恨不得连他的头发丝都讲得清清楚楚,唯独没有留下关于他情爱的只言片语。妻、妾,甚至连侍女都没有。 梅川倦了,握着兵书睡着了。 约莫一个时辰,男人回来了。 他是被抬回来的。 他击退了敌兵,但是他身中一箭,受了极重的伤。 那箭头没入血肉。伤口若不处理妥当,在这个季节,是极易发炎的。 军医们无人敢上前。伤口太深了。且离心口极近。稍有不慎,便伤了将军的性命。 梅川道:“我来——” 在她的世界里,这个手术难度并不大。 军医们瞪眼看着她。一个营妓,何德何能,敢做这等事? 几个副将拦住她。 良久,床榻上的男人突然开了口:“让她来。” 梅川上前,封住男人的近心端,烧红的刮刀插入。男人登时昏死过去。 床榻边的副将迅疾地将腰间的刀拔出来,直指梅川! 第4章 她是我的人 第4章 她是我的人 “是何人派你来谋害将军!”有个身着白袍的副将双目通红地质问梅川。 白袍副将名叫时允,是苻妄钦的亲信,素日唯将军马首是瞻。今见妖女害得将军昏死过去,心便慌了。 军营中暗暗分作两股势力,以苻妄钦为首的“战将派”和以周司马为首的“裙带派”。 天安城久攻不下。 战事胶着。 在这大营中,苻妄钦是主将。他若死了,那周司马必然会接替他的位置。 可他除了有个在宫中做皇妃的姊姊,没有半点值得说道的地方。他道貌岸然,喜欢伪装自己,扮出一副“儒将”的样子。可时允知道,他打击异己时有多狠毒。他不止一次给苻妄钦的人使绊子。 帐外稀稀疏疏的虫鸣,时允仿佛看到了自己悲惨的前路。 刀对着梅川,梅川却并不慌张。 她曾经在外科工作过三年。见到太多众生相,医闹不在少数。曾经有个病人的家属愤怒之下将一杯滚烫的水迎面向她泼来。好在她反应快,身子一闪,躲过去了。若不是后来,她最好的朋友莲若出了场意外…… 改行四年,做了四年的心理医生。这拿手术刀的手,竟未生疏。 “别干扰我做手术。”梅川看都不看时允。 医生特有的严谨与冷静让她有一种震慑人心的气势,时允的刀一时间僵在手中。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言语之间的每个字,都透着不容置疑的强硬。 梅川手上的动作没有停。 军医的工具跟梅川从前用的比,差很多。但,还是称手的。当年,华佗给人做手术用的就是这种启子与刮刀。 待到麻利地将苻妄钦的伤口包扎好,梅川轻吁了口气。 一旁站着的那些军医们个个目瞪口呆。 箭头取出,脉搏未伤,血渐渐止住。这女子的医术不是一般的高超。 随行军医,哪个不是从医官署千挑万选出来的呢?他们都是杏林当中的佼佼者。可谁都没有眼前这个女子这样的胆大心细。 营帐的帘子被拉开,一个男人走进来,众人皆向他行礼:“见过周司马——” 梅川正在水盆里洗手,听到声音,抬起头来,看着那进来的男人。他穿着一身儿朱色的衣裳,面孔白皙,腰间悬着一个香囊,香囊里依稀有依兰香与蛇床子的味道。他颔首,向众人道:“莫要多礼。本官听闻苻将军受了伤,担忧不已,特来看看。” 接着,他关切地问军医中的一位老者:“孙大夫,苻将军现时如何了?” 梅川笑笑。她心里清晰地归纳出几点信息。 第一,周司马虽行军在外,但只是挂个空名,一点苦头没吃。苻妄钦的手上全是茧子,而他的手白而光滑,怕是连刀枪都不曾摸过。他的姊姊想必在梁帝面前很是得宠,安排他随军出来,挂个闲职。有朝一日,战胜还营,他不费吹灰之力白捡个“便宜功劳”; 第二,依兰香与蛇床子,皆是催情之香,这是个纵情声色的男人; 第三,他待人非常温和,与苻将军完全是两种风格,看得出,他工于心计,极擅拉拢人心。 姓孙的军医拱手道:“回周司马的话,将军的箭头已被取出,想来无有大碍,只是,现下还未醒来。” 周司马走上前去,看了看苻妄钦的伤口,叹了句:“将军之伤,离心口如此之近,甚险。难得孙大夫医术精湛,当为再世华佗。” 孙军医有些尴尬,讪讪道:“苻将军的箭伤,并非卑职所治,而是,而是……” 周司马摇了摇手中的扇子,道:“哦?是何人?” 孙军医无奈,指了指梅川,道:“是……是她……” 周司马看了看梅川,眼生得很。 他身后的小跟班儿忙向他耳语道:“这是午间外头的人送进来的营妓,请示过您,您说,让给苻将军送过来——” 周司马明白了梅川的身份,眼神中有几许玩味。 她身上穿着苻妄钦的黑袍,兼有男子的俊美与女子的清艳。 他只道营妓中俱是些庸脂俗粉,没想到还有这等女子。若早知…… 周司马起身,走到梅川身边,打量着她:“你懂医术?” 当然。她当年可是专业课满分毕业的梅一刀。 梅川决定低调些,眼前这周司马不像是个简单的货色。 她低头道:“略知皮毛。” 周司马从怀里摸出一方丝帕递给她。 她刚洗过的手有些湿。 他是惯于跟女人打交道的。那些细微的小暗昧,拿捏得恰到好处。 梅川没有接他的帕子,而是将手在黑袍上来回擦了擦。 周司马有些错愕。 鲜少有女人不接他的帕子。 她不过是个地位卑贱的营妓,眼中却有清冽的孤傲。 不识抬举。 周司马清了清嗓子:“既然你有这等本事,本官也想请你治上一治。来人——” 他一挥手,两个小跟班儿忙走上前来。 他发话道:“将这个女人带回本官帐中。” “是。” 梅川问道:“敢问大人,身患何疾?” 周司马道:“行医问症乃是隐私之事。人前,说不得。” “哦?说不得?莫不是花柳病吧?”梅川一扬眉。 营帐中,时允等几个副将听到这话暗暗笑了起来。 谁不知周司马爱玩女人?小到豆蔻少女,大到风韵徐娘,满军中尽皆紧张备战,只有他日日都是温柔乡。但,无一人敢说半字。这个女人倒是直白。 周司马有些恼,他呵命那小跟班儿:“还不快把人带走。” 梅川被拉到营帐门口。 忽然一个声音响起:“放开她——” 那声音阴郁而冷峭。 寒到了骨子里。 拉着梅川的小跟班儿不觉松开了手。 苻妄钦睁开眼。 他不知几时醒了,缓缓坐起身来。 他看着周司马,道:“你既命人送她到我这里,那她便是我的。旁人——” 他一字一句道:“动,不,得。” 周司马腮边的肉僵了僵,很快便散去。他摇着扇子,拱手面容和煦道:“苻兄,她不过是个营妓而已。” “现在不是了。”苻妄钦道。 他扫了一眼梅川:“从现在起,她便是我的帐中婢女。哪儿都去不得。” 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 周司马笑了笑:“得苻兄高看,是这婢女的福气。” 如此,便囫囵着下了台阶。 夜已经很深了。众人纷纷散去。 唯有梅川,犹在苻妄钦帐中。 婢女。 她咂摸着这个新身份。 嗯,比营妓强些。 苻妄钦复又躺在了榻上,吸了口凉气。 梅川知道,他一定是方才勉强挣扎着起身,扯到了伤口。 这个狗男人,虽然凶了些,在外人面前,倒是个爷们儿。 梅川想起从前自己的同事莫飞。某时某刻,莫飞的笑脸曾感染过梅川。但,他自从听到关于她“煞气”的那些传言,便面有惧色,离她远远的。好像她是病菌,不,病毒,靠近就会感染。 “喂,疼的话,把它喝了。”梅川道。 方才军医在的时候,留下一些止疼的草药。她拿小炉子煎了,端给他。 苻妄钦并不接那药:“这点子疼都受不了,还上什么战场?” 他最不愿吃的,便是止疼的药。他总认为,止疼的药会麻痹自己。 每一次受伤,他都深深记着。 一次次的疼痛洗练出狠绝的他。 帐外,有风声百转千回。 梅川忽然想到他兵书上的那两个字,轻声道:“谁傍暗香轻采摘,欲落又开。” 苻妄钦蓦地看着她。 “我知道你是谁——” 第5章 她要救细作 第5章 她要救细作 梅川的心晃了晃。 她还记得黑衣男子跟她讲过的话。她与他的纠葛。她是祁连山顶的一株白梅,而他是云雾中的真龙。他们曾有过情深似海的从前,有过千年的孽缘。 妄钦。 难不成他并未忘情,在十世的轮回里,仍保留了记忆吗? 男人注视着她,仿佛要从她的眼神,看到她心里去。 “你是飞鱼阁的人。” 他笃定道。 飞鱼阁,乃梁帝养于宫中的一个秘密组织,执掌宫禁、周庐宿卫、刺探情报。飞鱼阁中尽皆是有奇才异能的女子,个个貌美如花,神秘莫测。 你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碰见飞鱼阁的人,也不知道她们会以什么样的身份出现在你身边。 飞鱼阁不隶台察,无有上属,只听命于梁帝一人。 京城中有句话,叫作:一叶知秋落,飞鱼识人心。 飞鱼阁中那些神秘的女子们,让梁帝虽坐镇金銮,但知晓天下事。 如今,大梁与大齐开战。苻妄钦身为大梁主帅将军,为梁帝所重用,却也为梁帝所忌惮。 这个以“营妓”身份出现在他营帐中的女子,对他的底细知晓得一清二楚,且身怀高超的医术,除了是飞鱼阁的人,他想不出别的可能。 梅川反问道:“飞鱼阁,什么鬼?” 男人疲倦地笑笑。她背负着皇命而来,自然是不肯坦白的。 他日日在战场上为着大梁厮杀,一片赤胆忠心,梁帝却防备他至此,派了探子到他身边。 呵。既然她想装糊涂,那便让她装下去吧。 苻妄钦勾起嘴角,道:“过来——” 昏暗的油盏。 男人受了伤、裸在外头的半个臂膀,营帐中雄性气味交织着血腥味。 床榻上的他,半眯着眼。 梅川犹豫着,不肯上前。 “我让你过来。这是军令。在这军营中,违背军令者,斩。”男人沉着脸。 梅川略略走近,他一把将她拉到榻上。 他离她那么近。 他呼出的气息,喷到她的脸上,有药味儿,还有几许草青气。 “今晚,我要你给我暖床——” 梅川脑子嗡嗡地响。 诚然,她三十好几了。可她压根儿没谈过恋爱,更别提跟男人同床共枕了。这这这……不是说不做营妓,做婢女了吗?婢女还有这业务? 男人的手像铁桶一样箍住她。 她想起身,却动弹不得。 《青史煮酒》有载:殇帝者,抚梁易柱,手格猛兽,斩敌有如鹰拿燕雀。曾率三十下士与敌作战,敌千人矣。殇帝身披数十创,士卒殆尽,帝犹手刃数百人。 力气大到以一敌百的男人。梅川怎能拗得动? 记得当初,她看这段记载的时候,还想着,书上会不会是夸张。现在瞧着,他身受如此重的伤,一只手还能抓她跟“鹰拿燕雀”一般,史书诚不我欺啊! 或许是今夜与那偷袭粮草的敌军苦战一番,太累。男人抱着梅川,竟睡着了。 梅川近距离地看着他。 睡着了的苻妄钦,没了狠戾,没了疏狂,安安静静的。他耳后有一道疤。梅川伸手去触碰。 他迷迷糊糊中开了口。 “暗香……” 他喃喃地唤这个名字。 看来猜得没错,兵书上的那个名字,是他的相好。 只是现时,不知那暗香身在何方。 亦不知,为何史书中没有关于她的任何只言片语。 翌日,梅川睁开眼的时候,苻妄钦已不在榻上。 她身上的黑袍子裹得严严实实,没有被动过。 失血过多,会有短暂的体寒。他原来真的只是想让她暖床。 桌案上,放着一套干净的军服,梅川穿在身上,尺寸正好儿。她换好衣服,将长发挽了起来,走出营帐。 外头士兵演练的声音,整齐而洪亮。 有几个在军营中烧火的厨娘路过,瞧着她,眼神皆有些暧昧。 人人皆知,昨夜,有人在将军的帐中宿了一晚。 她穿着军服,挽着发,一双浓而深的剑眉,高挑的个子,看起来就是个俊俏的士兵。 怪不得有传言说将军有断袖之癖…… 忽然。 梅川看见几个魁梧的兵丁抬着一个笼子,往军营的西边走去。 军营的西边,是军中的牢狱,专用来关押有罪之人。 那笼中的人身型瘦削,头发散乱着,遮住脸,浑身被打得皮开肉绽,手臂上有一处,伤口绽开,竟露出森森的白骨。 梅川不禁问道:“这是?” 抬着笼子的兵丁道:“这是大齐派来的细作,到我方窥探军情,幸被抓获。将军有令,务必从她口中撬出天安城的机密。” 梅川道:“你们下手也太狠了。这人伤得这么重,若不及时包扎,会失血而死。” 那兵丁道:“要是这女人嘴巴一直硬下去,那便只能让她死了。” “女人?这细作是女子?” 梅川越发怜悯起笼中人来。 “你们审她,可以。容我把她的伤口包扎好,行不?”梅川道。 她在医学院时,曾经和同学们一起念过誓言:我志愿献身医学,恪守医德。我决心竭尽全力,除人类之病痛,救死扶伤。 笼中的人抬起头看着梅川。 沾着血污的头发,散到一边。 她的脸,露出来。 梅川一霎时觉得血往头上涌,她失控地叫了一声:“莲若!” 她慢慢俯身靠近笼子。 不由自主地,泪落如雨。 “莲若……” 那熟悉的眉眼,熟悉的鹅蛋脸,眼角熟悉的痣,真的是莲若啊。 梅川是孤儿。她无父无母,无有亲眷。好友莲若,是她唯一的温暖。 莲若曾用饭盒装了她母亲做的饺子带给梅川,怕冷了,就放在怀里暖着。梅川吃着热饺子,吃着吃着,就哭了。 莲若的母亲是个极好的人,她做什么都做两份儿,一份儿给自家闺女,一份儿给梅川。她总笑眯眯地说,自己有两个女儿,将来会有两个女婿,她得做个公平的丈母娘。 然而,四年前,也就是梅川在外科工作的第三年,莲若出了意外。 梅川清楚地记得,那是个阴雨绵绵的午后,她在科室值班,电话急促地响起。莲若出车祸了,被送到医院。 莲若躺在手术台上,梅川是抢救她的医生。 她看着血肉模糊的莲若死在她面前,情绪顷刻间崩溃了。 那种无力感像洪流,将她吞噬。 她从此离开了医院,离开了外科,离开了手术台。 莲若啊。她的莲若。 她那在廿多岁便定格了的莲若,后来的好些年,一想起便会无尽叹息。 笼中的女子并不应她,眼中满是迷茫。 梅川擦了擦眼泪,坚定地对那兵丁说:“放开她。” 兵丁一头雾水。 身后传来脚步声。 是苻妄钦。 他练罢兵,在营中四下走走,听到此处有动静,便赶来看看。 一来,便见到了这样的场景。 他皱眉。 这女子既是飞鱼阁的人,为何一定要救那大齐的细作?这当中有何隐情? 他思忖许久,未能想透。 梅川走到他跟前:“我请求你,让我救救她。” 这女人眼睛红通通的,哀伤而又充满希冀。 苻妄钦清了清嗓子:“你可知,她是敌方的细作?” “我知。” “对敌仁慈,便等同于对己残忍。” “可圣人说,仁者无敌。” 梅川与男人对视着。 她的眼神里仿佛有大片的白梅,欲落又开。 “我可以让你救她。但,你必须答应我一件事——” 苻妄钦沉吟一番,附在梅川的耳边说了句话。 梅川脸上闪过一丝犹豫,转而,点了点头。 笼子里血肉模糊的女子,与当年手术台上血肉模糊的莲若,如出一辙。 梅川宁愿相信,是上天又给了她一次救莲若的机会。 第6章 那是个陷阱 第6章 那是个陷阱 笼子被打开的那一霎,里头的那个女子本能地哆嗦了一下。 梅川走近她,握住她的手。 乍暖还寒的时节,她的手是那样凉。 梅川朝她的手心哈了口气,然后用自己的两只手握住她的手来回搓。 从前,她们一起上早读的时候,班里冷,梅川就是这样给莲若搓手的。莲若的手一直都很凉。凉到骨子里的感觉。就像在搓一块儿冰。 “你别怕。”梅川说。 笼中的女子与梅川对视。 她没有开口。 但梅川那轻缓的三个字,让她安静下来。 苻妄钦命人在他自己的军帐边扎了一处新帐篷。 梅川背起笼中的女子,便往帐篷走。 苻妄钦看着她的背影,凝神想了片刻,唤来副将时允,吩咐道:“去查查,这个被俘的大齐细作是什么背景,在大齐还有些什么亲眷,查得越细越好。” “是。”时允答应着。 苻妄钦又道:“给京城中的赵统领去封信,打探一下,近来,飞鱼阁中可有人出京办差。” “是。” 赵统领负责京城的巡查、防护,以及城门口的戍守。 凡是有人出城,必须登记“出城令”在册。 若是飞鱼阁的腰牌曾出现在城门口,想来,赵统领定是知道的。 时允道:“将军,今日早起练兵之时,周司马称病没来,您要不要去看望一下?” 平常,将士们练兵,周司马会装模作样地站在一旁,负手而立,笑着观望。今日索性连这场面功夫都不做了。 “将军,周司马这是心里憋着气呢……” 时允指的是昨晚苻妄钦当着众人的面让周司马难堪。 周司马的姊姊正得梁帝宠爱,若给梁帝吹吹枕头风,告告刁状,恐祸及将军。 苻妄钦摆摆手:“不必。且让他再‘病’几日吧。” 昨晚,周司马欲将那女子带回营帐。看那情形,那女子不是他的人,他也并不知道那女子的身份。 苻妄钦想起身着龙袍的梁帝那双阴晴不定的眼。 或许,梁帝对周司马亦非全然信任。 枕边人、姻亲、臣子,皆是棋。 梁帝便是那高深莫测的下棋人,走的每一步,只有他自己知晓。 苻妄钦回到军帐中。 天安城。 何时能攻得下来? 梁帝已然下了三道金牌催促。 他身为主将,何尝不想打胜仗? 奈何,天安城易守难攻,且设有机关。 故而,久攻不下。 苻妄钦瞧着沙盘上的城池,出了会儿神。 不多时,时允走进来。 他手中拿着一封信函。 “不待将军您问,赵统领就自个儿给您来信了。” 赵统领是他在京中最好的朋友。彼此常常互相照应、互相提点。 苻妄钦接过信函,打开一看。 赵统领提醒他,近日,有持飞鱼阁腰牌的蒙面女子出了京,往西南去了。恰苻妄钦在西南打仗。赵猜测是陛下派飞鱼阁的人去军营监视他。 合上信。 苻妄钦确认了心中所想。 那为他包扎伤口的女子,果然是飞鱼阁的人。 一旁的帐篷中。 梅川为“莲若”擦干净身子,向厨娘要了一身儿粗布衣裳为她穿上。头发上的血污洗净,梳整齐。然后,将她的每一处伤口都细细地包扎好。 包到那肉绽开、露出森森白骨处,梅川没忍住,眼睛又下了场雨。 她认真细致地做着这一切,口中喃喃地唤着:“莲若,莲若,你别怕,很快就不疼了……你知道的,梅妮是医生,你要相信梅妮……” 梅妮是莲若对她的爱称。 莲若每回这样唤她时,舌尖柔软地伸平,带着宠溺。 梅川发现“莲若”身上除了这些新伤,还有许多已经结疤了的旧伤。那些旧伤看起来有年头了。层层叠叠。伤痕累累。 梅川倒吸一口凉气:“莲若,什么人这样对你?” 那女子低下头,轻声说:“我不叫莲若,我叫阿香……” 良久,她又抬起头,看着梅川:“可我多希望,我就是你的莲若。原来被人疼惜的滋味,是这样的。” 阿香摸着被梅川包扎过的伤口,幽幽道:“我在大齐,没有人把我当人。受伤是寻常事,只要死不了,就要接着为主子做事。其实,我们受过训,若有朝一日被俘,一定要咬舌自尽,不给敌人审讯的机会。可我……我不想死……我还没看到今年丹若花开……” 阿香许是倦极了,此刻安稳下来,说着说着便睡着了。 梅川替她掖好被角,走出营帐。 她唏嘘。这个同莲若一模一样的女子,或许就是莲若的前世。没想到,她的前世与来生,都是那般的命苦。 念书的时候,她与莲若一起逛街,曾被一个相面的师父拉住,那人指着莲若说:眼角有痣,生生世世的眼泪流不尽。 刚一走出帐篷,梅川措不及防被一只大手一把拉住,往前拖。 “喂!你疯啦!”梅川喊道。 男人不理会她。 拖了好一阵子,到了一处空旷的所在。一旁有一个栏栅,栏栅里全是各种各样的马。 “这是哪儿?” 男人道:“马场。” 他一挥手,一个小兵丁牵出一匹黑色的马来。 男人勾勾嘴角:“上去——” 呵,飞鱼阁的人。他倒要摸清楚,这个飞鱼阁的女子究竟有多大的本事、多高的武功。 不是喜欢装糊涂吗? 看你还怎么装。 烈马伺候。 男人眼中有一丝讥讽:“这是军营中最烈的马,怎么?你不敢骑吗?” 梅川有些犹豫。 她确实不敢。 但她瞧见男人那副嘴脸就很不痛快! 她一把拉过缰绳:“有何不敢?我比将军猛!” 男人拊掌:“很好。” 梅川乍一上马,那黑马便狂奔起来。 梅川不服输,紧紧地揪住马的鬃毛。 男人口中吹起口哨,黑马在马场变着花样地蹿起。 梅川的脸都白了。 “苻阿季,你谋杀我!你这混蛋!” 男人的口哨声长而曲折起来。 胯下的烈马仿佛通灵性,随着口哨声的变化而动作越发险。 忽地,梅川被烈马摔了下来! 梅川心里默念:这下完了。天劫没渡,先被马摔死…… 一个宽阔的臂膀接住她。 男人瞧着她煞白的面孔,思忖着,看来她真的不会武功。 这可就奇了。 梁帝的飞鱼阁中,居然有不会武功的女子? “你别忘了,在笼子前,答应我的话。”男人说完,扭头就走。 梅川低下头。 今天,她执意救“莲若”时,他附在她耳边说的话是:“你要救她,可以。但必须从她口中撬出天安城的机密。” 梅川不忍。 她与莲若之间,从没有功利的东西。 她待莲若的好,莲若待她的好,皆是澄净的。 纵使她现时面对的,是另一个“莲若”,她也做不到有目的地去接近她。 梅川到军厨里,做了几个小菜,都是莲若最爱吃的。 她端到营帐中的时候,“莲若”已经醒了。 梅川小心翼翼地用勺子舀了菜粥,喂到她口中。 “莲若”怔怔地吃下。 一转头,眼泪落在枕巾上。 军中有号角声响起—— 苻妄钦披着铠甲准备出发,身后跟着的,是几队精兵。 今晚,他要带兵夜袭天安城的东门。 派去的人已经查明,东门,是戍守最薄弱的地方。 想起梁帝的三道金牌,苻妄钦握紧长刀。 君心多猜谋,势要破天安。 正在这时,“莲若”却猛然站起身来! 她拉着梅川往外走。 她伤得很重,走得不利索,一瘸一拐的。 梅川道:“莲若,你要做什么?” “莲若”并不答话,朝着苻妄钦喊道:“莫要去!那是个陷阱!” 第7章 你竟敢跑 第7章 你竟敢跑 这一声喊叫,她似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瘦削的肩膀挺得直直的。脸憋得通红。 苻妄钦回头。 他刚接到这份情报,不足一个时辰。 他下定决心今晚突袭天安城东门,不过才一刻钟。 眼前这个北齐的细作,自被俘获,不管如何拷打,都不发一言。在这个节骨眼上,喊出这样的话,是何用意? 苻妄钦一步步走到她面前。 梅川瞧着他那阴沉的面孔,怕他伤害“莲若”,连忙挡在了“莲若”的身前。 苻妄钦推开梅川,朝那北齐细作道:“你说说,是个什么陷阱?” “莲若”指了指梅川,又摸了摸手臂上被梅川包扎好的伤口,咬牙道:“我虽然不知她在这大梁军中是何身份,但她既在此处,便一定是大梁人。有句话叫作,覆巢之下无完卵,若是大梁军败,这军营中的每个人都不会有好结果。我一生未曾受过谁的恩惠,我不愿见她有如此结局。” 她的每个字,都像是踩在钢钉上说出来的。 她是大齐军营走出来的人,深知大齐待战俘是什么样子。男为奴,女为娼,凌辱施虐,人间修罗场。 这个自称“梅妮”的女子,是她平生见过对她最好的人。 那双被眼泪几度浸湿的眼里,藏着她心中渴望而不可得的柔软。 “苻将军,东门的疏忽是大齐故意泄露出来的消息,是这场连环计中的一环。你今夜若真的领军去了东门,便会中埋伏,四面楚歌。” 苻妄钦皱着眉,暂未作声。 她话里的“覆巢之下无完卵”“大梁军败”却像针一样,扎得苻妄钦手下那群气盛的副将们很不舒服。 时允冷笑一声,觑着女子,道:“你这大齐细作,好大的口气,说甚大梁军败,究竟是提点我们,还是羞辱我们?我倒不信蛮子们有这本事!” 当今四海,二分天下,所谓“北梁南齐”是也。 故而,大梁军中人喜将大齐人称之为“南蛮”。 另一个青袍副将附和道:“将军,您别听这个妖女的。她是大齐细作,怎么会忽然向着咱们,指不定藏着什么阴谋!” “莲若”百口莫辩。 她着急道:“将军难道没有听说过黄泉阵?” 黄泉阵,乃大齐名将薛之庆所创。 其变幻莫测,攻守兼备,雄浑与阴柔交织,杀敌于无形。据说,黄泉阵自创三十年,天下无一人想出破阵的路数。薛之庆在时,大梁“苦齐久矣”。 但是,薛之庆三年前已经病死了。且大齐《名臣录》上写得清清楚楚,他没有子嗣,故而,他的黄泉阵法,并无传人。 这几年,大齐当年的盛况不复。 在苻妄钦手下,连连败北,直退到天安。 苻妄钦道:“薛之庆已死,天下谁人还会黄泉阵?” “莲若”道:“半月前,有一瘸腿的书生找到齐王,言称自己是薛将军的弟子。他虽不会武功,但满腹奇策。薛将军曾在蜀山下,将黄泉阵法口授于他。” “瘸子!”时允等人哈哈大笑起来:“大齐竟要靠一个瘸子布阵打仗,若果真如此,便是天大的笑话!将军,难道咱们还会输给一个瘸子不成?” 伙房的一个厨娘,抱着一条洗净的猪腿路过。 时允道:“将军,咱们既定好了策略,莫要被妖女的荒谬之言左右,赶紧出发吧。偷袭之事,宜早不宜迟。待到得胜归来,咱们大口饮酒,大块吃肉!” 将士们皆举起矛戈,齐声喊道:“攻破天安,大口饮酒,大块吃肉!” 洪亮而热血的声音飘荡在军营的上空。 苻妄钦握紧长刀,看了看梅川,又看了看被她救下的北齐细作。 他思索良久,跨上赤红马,将长刀高高举起:“出发——” 将士们齐声道:“诺!” 军营中留守的人们看着出征将士们的背影,满含期待。 行军久矣,若能早早得胜,便可还家。 抱着猪腿的厨娘举起刀来,将猪腿剁成大小均匀的块垒,一块块放进碗中,然后将碗放到蒸笼里,唤着伙夫:“喂,老曹,将火烧大些!等将军他们回来,便有现成的蒸肉吃!” 伙夫笑道:“余娘,你好刀功!该随着将军上阵杀敌去!” 厨娘用袖口擦了擦额上的细汗,嗔道:“老曹,莫要浑说。我这刀,杀猪使得,杀人可使不得。” 苻妄钦一行人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 “莲若”拉着梅川回到帐篷中。 她注视着梅川:“你赶紧收拾东西,逃吧。不出一个时辰,大齐便会派军进攻这主营帐了!” 梅川在帐篷里来回踱步。 她坚信“莲若”不会骗她。 “莲若”眼神里对她的感念与担忧,是真挚的。 这狗男人,自大自负,不肯听“莲若”的话。怕的是,一头撞到网中。 梅川努力地回忆《青史煮酒》里的文字。 她发现,关于苻妄钦攻打天安城这段,描述得极为含糊。好像有什么被当朝史官刻意抹去的记载。乃至于,后人成书时,化作未解之谜。 她不知道这晚,战势究竟如何。 转瞬一想,若苻妄钦今晚死了,自然就没有他上位后的那场万人杀戮,自己的天劫岂不是渡过了? 她此刻很想见一见那黑衣人,问一问他,若苻妄钦此番死在攻打大齐的战争中,她的任务算不算圆满完成了呢? 梅川心里乱糟糟的。 过了会子,她看向“莲若”,问道:“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莲若”轻声道:“我破了细作的规矩,泄露了机密,若回大齐军营,便是一死。” “那你准备去哪儿?” “莲若”道:“我想回凉州乡下。凉州是我的故乡。每到五月,石榴花开成一片,田头垄上,茅檐草舍,到处都是。我们凉州人,把石榴花,叫作‘丹若’。” 丹若花开时,如火光映天一般。 夜久月明人去尽,火光霞焰递相燃。 说着,她苦笑:“你知道我被捉住,打到半死的时候,一直咬牙挺着的意念是什么吗?我想的是,今年,我还没来得及在母亲坟头放上一把丹若花。” 梅川坚定道:“我送你回凉州。” 苻妄钦的死,暂且不想。在大军来袭前,梅川想先把“莲若”安全地送回家。 马场里,那匹险些将她摔死的烈马在低头吃草。 她走近。 烈马抬头,傲娇地看着她。 梅川手中拿着的,是一把明晃晃的剔骨刀。 梅川与那烈马道:“若此番顺利到凉州,便以上好的肉饼喂你。若此番出了事,便杀了你,用你的马革,裹尸。” 说完,梅川爬到马背上。无论烈马如何嘶鸣,她都紧紧地抓住鬃毛,一刻也不肯放。 须臾,那马安静下来。 梅川让“莲若”坐在她身后,她将剔骨刀藏在胸前,骑着这匹烈马,往凉州的方向而去。 出了军营二十里。 梅川嗅出不对劲来。 她听见东边的方向有密密的鼓点声。 然而,那大队精兵的马蹄印,却止步在这一带,并未远去。 “莲若”亦发现了这一点。 回想起发兵前,苻妄钦的神情。 梅川思忖着,事情,没有她们方才想得那么简单…… 苻妄钦或许真的信了“莲若”的话。 但他那会子当着全营将士的面,却毅然地按计划发兵。 这样,只有一个可能:他知道身边出了叛徒,想将计就计,一则除内奸,二则戏弄敌军一番,探探他们的底。 忽然,不远处的林子中听到动静。 胯下的烈马不安分地叫起来。 烈马闻到了熟悉的味道。 苻妄钦一身是血地走出密林。 躺在地上的,竟是方才那附和时允、催促发兵的青袍小将! 苻妄钦看见了梅川。 他吹起口哨,烈马猛地向他跑去。 他一把拽下梅川,掐着她的脖子:“老子跟你说了,不许你离开营帐半步,你竟敢跑!” 这个狗男人。命真大! 第8章 为了一个人,屠了一座城 第8章 为了一个人,屠了一座城 苻妄钦双眼如潭。 飞鱼阁的手,未免伸得太长了。 在军营里监视他不够,连他出征都要追到沙场上来吗? 一旁的“莲若”见他掐梅川,一声不吭地出了招。 她在大齐军营经过残酷的训练,身手不凡。眨眼的工夫,她与苻妄钦打在了一处。 梅川连忙拉架。 她朝苻妄钦大声道:“你那么凶干嘛!我……我……我就是想来提醒你,大齐军调虎离山之后,便要进攻你的主营帐了……” “哦?是吗?”苻妄钦看着她,嘲讽地笑了笑:“你竟是如此担忧我的安危呢。”他掸了掸袍子上的尘土,又从怀里摸出一块粗布绢子擦了擦手上的血渍,不紧不慢道:“主营帐外三余里处,洒了火油,就等着他们呢。” 他果真暗中做了防备。 梅川似想起什么,问道:“你刚刚带走的那些精兵呢?” 苻妄钦仰头,今夜明亮的星光照着他疏狂的脸,他大笑起来。 “今晚,天安城东门等到的,是鼓乐队,而不是我的军队。” 梅川一霎时明白了。 鼓乐声一阵又一阵地响,急促、纷乱而嘈杂,宛若大军来袭。 然而,那大齐军布好了“黄泉阵”,等到的,不过是花架子。真正的精兵带着火油埋伏到了主营帐附近。 将计就计,虚张声势,绝境求生…… 这厮在发兵前那皱眉的片刻里,已将算盘全都打好了。 这时,时允疾步走来。 他俯身向苻妄钦道:“回禀将军,赵甲的同党已尽数料理妥当了。” 苻妄钦低下头,眼里有一闪而过的低落。 这个时候的他,与谋算大齐敌军时的他,并不相同。 大齐是外贼。 那青袍副将却是内鬼。 时允恨恨道:“将军提拔赵甲从小卒到如今,不承想,他却做出这般狼心狗肺之事。” 通敌叛国,背叛苻妄钦的人,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兵,他的小兄弟。所以,他选择自己在林子里亲自解决。方才,梅川在马上乍见到他的那一刻,正是他手刃赵甲之时。 “我的人,只能我来杀。”说话间,他一跃上了马。 梅川猝不及防被他拉到身前。 “随我回营。” 高大威猛的赤红马,在他的胯下格外温顺。 西南二月的夜晚,有些清寒,亦有些春意萌动。 今晚的苻妄钦被袍泽之谊所伤。梅川听着他沉重的呼吸声,蓦然感受到他坚硬之下的柔软。 他甚至不经意间两次回头看林子中赵甲的尸体,像是与这段情意默默诀别。 这个狗男人,或许没有看起来的那么冷血。梅川想。 “莲若,你跟我一起回去吧。”梅川扭头,看着“莲若”道。 那会子,她以为军营大难临头,想到的,是保莲若的平安,将她送回故乡。然而,现时,既军营无事,还是让莲若同自己一起回去的好。 一则,莲若这回泄露了大齐的机密,恐被追杀,留在大梁军营,反倒安全些;二则,她父母俱亡,无有亲友,纵回去,也是孤苦一人,不如与梅川姊妹两人在一处,彼此照应。 “莲若”凝神想了许久,点头答应了。 苻妄钦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什么都没说。 马在夜色中飞奔。 到了离军营三余里处,苻妄钦抬头看去—— 火势已经烧了起来。 几个得力的干将厮杀着,与大齐军周旋。 将军未挂封侯印,腰间常悬带血刀。 苻妄钦大吼一声,杀了过去。 梅川从没想到,自己能亲眼目睹这一幕,还是坐在苻妄钦的马上,距离如此之近地目睹。 火光之中,她看着他斩敌首如探囊取物,看着他的刀在夜色中虎虎生风。 她终于明白了,浩瀚史书上,那数行冰冷的句子里,为何花费如此多的笔墨去描述他的“擅战”,也终于明白了,梁帝之所以对他忌惮,最根本的原因。 他是一个天生的战神。 火势熄灭,大齐军最后一个士卒,被苻妄钦斩落马前。 天地间都安静下来。 时允吩咐手下清点歼敌人数。 苻妄钦遗憾道:“他们的精锐部队,竟没有剿尽。还有那传说中的孙瘸子。人道他弱如扶病,腹中却有万千奇策,本将军倒是想会会他!” “莲若”沉吟道:“依我看,孙册不是没有来,而是见苗头不对,弃卒保车,带着一部分精锐悄悄地撤了。” 苻妄钦想了想,道:“能及时审时度势,断尾求生,这个对手不简单。” 旋即,振臂一呼:“回营!” 今晚的胜仗,激励了士气。 厨娘的蒸肉已然熟了,香气四溢。 她与曹伙夫俩笑着将蒸肉一碗一碗地分给士卒们。 高粱酒倒了一盏又一盏。 军营中,四处燃着篝火,笑声阵阵。 苻妄钦端起酒盏,向士卒们高高举起:“兄弟们,早日攻下天安,早日还乡!” 士卒们全都站起身来,齐声高喊:“属下愿追随将军,抛颅洒血,在所不惜!” 在这一片热闹之中,唯周司马皮笑肉不笑。 他虽跟士卒们一起举起酒盏,但并没有喝。高高拿起,重重放下。 片刻过后,他踱到苻妄钦跟前,拱手行了一礼:“苻兄——” 苻妄钦瞧着他,还了一礼:“周大人病势如何了?” 周司马道:“谢苻兄挂念。得苻兄庇佑,好多了。” 他话锋一转:“听闻,此番胜仗与北齐的细作有关,是吗?” 苻妄钦并不作答。 周司马咂摸着嘴,又道:“北齐的精锐撤得真真儿是离奇……苻兄,愚弟近来读书,有一词甚为不解,想请教苻兄。” 苻妄钦低头饮酒,并不看他。 他缓缓地说了四个字:“拥寇自重。” 苻妄钦克制着自己不动怒。 梅川却不知何时出现了。她面有惊色,向周司马道:“大人,方才见两个女子趁乱从您的营帐中溜出来,跑了。您快赶去瞧瞧——” 周司马一听,拂袖而去。 他一走,梅川便偷笑起来。 苻妄钦仰头喝了盏酒,不动声色道:“人是你放的?” 梅川“嗯”了一声。 人确实是她偷偷放的。两炷香的工夫过去,人已经跑得无影无踪,她才装模作样来禀报。 那周司马,抢了良家女子在营帐中,供己作乐,昏天黑地,实在可恶。 梅川以为苻妄钦会指责她几句。 但是没有。 他只是招手唤她:“来,同我饮酒——” 周司马有了这般猜疑,难保不会禀报梁帝。 焉知明日,朝廷不会下第四道金牌? 数盏酒下去,苻妄钦有些微醉。 他紧抿着嘴唇,向梅川道:“谁人相信我苻妄钦的赤胆忠心?” 梅川看着他。 喝醉了的苻妄钦,眉里眼里都有些荒凉。 那四个字,赤胆忠心,在他的口中,和高粱酒一起,用力咽下。 他逼问梅川:“你信么?” 梅川端起桌上的一个酒盏,一饮而尽:“我信。” 苻妄钦摆摆手:“罢。你莫哄我。飞鱼阁的人,素来只信陛下。” 他起身,踉跄着回了营帐。 梅川独自坐在晚风中,想着命运的轨迹。 苻妄钦最终的谋反,是历史上铁一般的事实。 他究竟为何要谋反? 梅川想探寻一些蛛丝马迹,好更改历史的进程。 苻妄钦睡下了。 她潜入营帐,来到桌案前,翻找着一些文牒、书信往来。 不知是不是高粱酒太烈,加之酒后吹风,梅川竟觉十分困倦。她趴在桌案边睡着了。 半梦半醒间。 一个沉重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回旋:为了一个人,屠了一座城。为了一个人,屠了一座城…… 梅川猛地坐起身来。 心剧烈地跳动。 帐篷外,厨娘的声音响起:端盆热水给将军送去—— 第9章 偷信的人 第9章 偷信的人 梅川下意识地一闪身,躲在桌案后面。 厨娘已掀开帐篷的帘子,走了进来。 她端着一个铜盆,缓缓地往床榻边走,边走边恭敬地唤着:“将军——” 床榻上的人沉睡着,没有反应。 厨娘将帕子放在铜盆中的热水里绞了绞,小心翼翼地伸过去,在苻妄钦的脸上擦拭着。 苻妄钦仍没有醒。他冷峻的眉眼沉在梦乡。 厨娘转过身来。 梅川看着她的脸。 一刹那间,她的神态与方才热络地端肉给将士们吃的样子截然不同了。 她的肤色有些暗,一双丹凤眼闪着艳而不媚的光。 她四下里看了看,机警而灵敏。 她的步子非常快,快到看不见她的脚在地上挪动,只见一片黑影如龙卷风一般,从床榻移至书案边。 还未待梅川反应过来,她已不知从书案上取了什么物件,端起地上的铜盆,便走了出去。 出了帐篷,她复又变回那个热络的厨娘,笑着与人道:“小哥儿,将军吃多了酒,睡下了,你们路过此处,步子轻些,让将军睡个好觉。” 兵士们笑答:“知道了,余娘。明早想吃油饼。” “好嘞,明儿余娘给你们做。”她温和的声音宛如一个亲切的邻家大嫂。 梅川看了看书案。 这个叫余娘的女子拿走了什么东西呢? 她的动作实在是太快。快到梅川眼都不眨,却没有看清端倪。 她究竟是什么人? 会不会是大齐派来的细作?梅川凝神想着。 她想去提醒“莲若”。 “莲若”泄露了大齐的作战机密,若余娘真的是大齐的人,难保不会伤害“莲若”。 她刚走出帐篷,迎面来了一个人,白色的袍子,玄铁刀。 是时允。 时允见梅川从将军帐中出来,狐疑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梅川道:“我……擦擦灰,理一理桌案。” 苻妄钦说过,她是他的帐中婢女,做这些事,原是分内应当。 时允点了点头,走了进去。 苻妄钦仍在熟睡。 他素来枕戈待旦,稍微有些风吹草动便醒了。鲜少睡得这般沉。 时允犹豫片刻,决定明日一早再来。 军营里的篝火渐渐地熄灭。将士们多半都睡去了。 偶有不寐的兵丁,在夜色中唱一首思乡的征夫调。 一只夜行鸽,倏尔从军营的某个角落腾空而起,飞到天上,往大梁京城的方向飞去。 夜行鸽的腿上,绑着信函。 军营的伙房里,姓曹的伙夫唤着:“余娘,把酒盏都涮了吧——” “好。”余娘答应着,手上还沾着一片薄薄的鸽羽。 清晨,苻妄钦起身。 他披上铠甲,将脸浸在冷水中。 帐外的时允听到动静,走了进来。 “将军,那大齐细作的底,查出来了。”他递上一张纸笺。 苻妄钦接过,看了看,向时允道:“她姓安?” “是。凉州一带,安姓原是非常多的。” “安香……”苻妄钦喃喃道。 有一棵白梅树,和一个白衣女子,反复出现在他的梦境里。那女子站在白梅树下,从未转身,留给他的永远都是一个背影。所以,他不知白衣女子是何模样。 八岁时,一个江湖术士给他算命,说了四个字:命折暗香。 当时,他母亲问:“暗香指的是什么?” 术士说:“是一个女子。” 他从此便记住了这个名字。 暗香无觅处,飘落军营里。 难道他碰到了让他命折之人? 苻妄钦沉思着。 若果真如此,不若早早结果了她,以绝后患。 时允道:“另有一件大事,要禀与将军。赵统领昨夜又来了一封急函,圣上在未央宫咳了血,连夜召淮王进宫。臣下皆猜测,圣上或有易储之意。” 未央宫,便是周司马的姐姐周贵妃的寝宫。淮王,是周贵妃的儿子,尚在志学之年。 而当朝太子年近三十,做了十余年东宫太子。 若果真如此,朝中势必要起一番乱子。 苻妄钦起身,走到书案边。 他翻了翻那堆文牒—— 果然,前日赵统领写给他的那封信函没了。 苻妄钦笑了笑。 没错,一切在他的意料之中。 昨日饮酒到一半,他已觉出不对。 寻常的高粱酒,虽烈,但入喉不涩。昨日他喝的那酒,被动了手脚。 他假醉回营歇息,引蛇出洞。 那信函早被他换过。 被拿走的那封,上面除了清浅的问候,和颂上之声,再无其他。 苻妄钦在朝为官数载,焉能不知,出征武将与京中官员过从甚密、互通消息,乃梁帝忌讳之事? 只是,那盗信的人,跟苻妄钦预想的有出入。 他以为是梅川。 但不是。 苻妄钦凝神,他眼前浮现梅川那张英气的脸。 那个女子,到底是什么身份呢? 这世间第一次有让他琢磨不透的事。 一辆马车上,放着一个麻袋。 麻袋里装着一个人。 虽嘴被堵上,但仍拼命地挣扎着。 驱马车的,是时允。 苻妄钦叮嘱过他,要将这个叫作安香的女子处理掉。 马车穿过密林,有一处悬崖。 到了悬崖边,时允跳下马车,将那麻袋扔了下去。 他拍了拍手。 将军交代的事,办妥了。 这厢,梅川在军营里四处找不到“莲若”,心急如焚。 她问在关卡站岗的小兵丁,今日可有人出门。 小兵丁答:“那会子,见时副将赶着马车出去了。” 梅川霎时明白了什么。 她奔到马场,骑上烈马,一扬马鞭,奔出军营。 密林深深。 时有鸟兽的叫声盘旋在空中。 梅川下了马,四下找寻,她唤着:“莲若,莲若——” 她听到身后有窸窸窣窣的声音。 她一回头,却什么都没看见。 她继续往前走。 脚下却猛地踩了空。 她掉进了陷阱! 就在她落入陷阱的下一刻,一只手忽地拉住了她。 她抬头,是苻妄钦。 梅川又气又恼。 他既命人扔掉了莲若,还跟踪她做甚。 “爬上来。”苻妄钦冷冷道。 可梅川越挣扎,在陷阱里便陷得越深。 这究竟是谁布的陷阱? 她闭上眼,用尽全身力气,使劲儿一拉。 苻妄钦竟也随之落了下来。 梅川清晰地听到,不远处,有脚步声,欲靠近,却又莫名走远了。 那脚步声,梅川觉得熟悉。 第10章 我想改变你的命运 第10章 我想改变你的命运 苻妄钦屏住呼吸,凝神听着那脚步的动静和方向。 梅川一时不知他究竟是被她拽下的,还是故意跌下的。 脚步声消失后。 她瞪着他:“你让时允把莲若带到哪里去了?她虽是大齐细作,但昨日她将大齐的作战机密告知于你,立了功,你竟还是不肯饶了她吗?你这黑心的东西!” 苻妄钦四下观察着陷阱,并不理睬她。 她气急,想偷袭苻妄钦,一脚狠狠踩在他脚背上,却不料,他猛地一闪,她踩了空,一下子像狗熊一样扑到他身上。 早春,山坡上的枯草从严寒中苏醒,挣脱出来。石头缝隙间冒出星星点点的新绿。藤枝经过一冬的枯萎,终于感受到春风的温柔,来回摆动着。泡桐树已然差不多落了喇叭状的串花,生出巴掌大的桐叶。银灰色的树干挺得笔直,树梢处生三枝两杈,枝头向上。 山林中有淡淡的野花香气。 苻妄钦看着她,眯起眼,嘴角若有似无地笑着:“莫非,你想色诱我?” 梅川想起这段日子以来,无意之间,跟他的数次亲密接触,脸“腾”地红了。 “你告诉我,莲若现在到底在哪儿?我要去找她!” 苻妄钦慢斯条理道:“她不叫莲若,而叫安香。” “我知道。她不管叫什么,都不要紧。我就是想问你,到底把她弄哪儿去了?”梅川逼问道。 “杀了。” 干脆简短的两个字。 梅川一下子血冲脑门。如果现在她手上有一把手术刀,她恨不得跟他拼个你死我活。 “苻阿季!你这个杀人狂!大变态!我就知道你死性不改!我压根儿就不该来这里!我压根儿就不该想着能改变你!江山易改,禀性难移,我……我……你从根儿上就坏透了……”梅川说着说着就哽咽了。 她素来不是个口齿伶俐的人。 心中有莫大的愤慨,到了嘴边,凌乱不成句。 她仰头盯着天上的星星,眼角酸涩。 这一世,她竟还是没能护住莲若。 那种伸出手去,努力地抓,却什么都抓不住的感觉,太难过了。 苻妄钦看着她这般情状,莫名地,竟有些心虚。 他低头。 心虚什么?不过就是杀个人而已。在战场上杀了那么多人,早已淡然了。再者说,既有“命折暗香”的卦语,不杀她,留着将来命丧她手不成? “杀了便杀了……” 他想了半天,缓缓说了这么句话。 梅川泪眼蒙眬,轻声道:“说得好生轻松。你知道什么叫情意吗?在你这种人眼里,杀人便如碾杀蝼蚁一般。” 半晌,她又道:“你跟踪我出来干嘛?” 苻妄钦清了清嗓子:“你莫要想多。我并非英雄救美。只是方才看到你骑马出营的时候,周旦跟在你身后。我想看看,他到底想做什么。” “周司马?”梅川疑惑道。 须臾,她想明白了。 那周司马曾在军营中想过轻薄于她,被苻妄钦拦阻。加之,她昨晚放跑了他帐篷中的女人。他心头积怨,便引她跳入陷阱。 原想着猎物捕获到手。 只是,他没有料到,苻妄钦会跟着过来。 怪不得那脚步声欲靠近,却又走远。 苻妄钦骂了一声娘。 这个好色禄鬼,竟还敢惦记着他的人! 他的人。 他被自己这个理所当然的念头惊了一下。 他瞧了一眼梅川。这个曾用刮刀救过他的命,为他暖过床的女子。 之前,他以为她出自飞鱼阁,屡屡捉弄她,与她置气。可经过昨晚的一番引蛇出洞,他知道,厨娘才是真正飞鱼阁的人。而梁帝只派了一名飞鱼阁的亲信出京。 那么,她到底是谁? 她的医术如此高超,她将他的底细摸得那般清楚,她不可能是寻常女子。 梅川东张西望,琢磨着如何爬出这个陷阱。 身后的苻妄钦问道:“你来到我身边,有何目的?” “目的?”梅川愣了愣。 “是的。有何目的?”苻妄钦加重语气,重复了一遍。 他查过梅川出现那日,送营妓到军中的车马。没有半点痕迹。 他不相信她从天而降出现在军营中会没有目的。只是这目的,他暂时看不透。 梅川转身,看着他:“我说,我想改变你的命运,你信吗?” 她说得很认真。可他还是笑了。 他觉得荒谬。 “谩倚天为命,天命不自由。你一个小女子,能逆天改命吗?” “能。” 月色下,她的神情坚定极了。 “现在是天圣三十七年,对不对?” 史书上,这一年是非常重要的年份。 苻妄钦点了点头。 “千万不能让淮王登基。你要支持太子,明白吗?淮王年幼,一旦上位,周贵妃把持朝政,周司马便是弄权的国舅爷。他会逼到你退无可退。届时……大祸将至。” 《青史煮酒》上的那几行字触目惊心:主少继位,内有周太后擅权,外有周国舅专政,夺兵符而制其权,退无可退,至红纱烛影,竹林惊变,殇帝始反。 如果上位的不是周司马的外甥,而是稳成的太子,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苻妄钦若没有谋反,自然就不会有那场“万人杀戮”。 她与他的天劫,便可渡了。 苻妄钦恍然大悟,他指着梅川:“我终于明白了。” 梅川道:“你明白什么了?” 苻妄钦道:“我早该想到的。你是东宫的人。” 早在他出征前的数月,太子就曾登门示好。只是,他待其恭敬而疏离,许多话,未接下音。 他是武将,誓要远离党争。 他只想沙场报效,并不想、也不擅谋算人心。 “你告诉太子,苻某还是那句话,不涉朋党。” 梅川翻了个白眼。 这狗男人又是一副颇为肯定的样子。 什么太子的人? 她连太子是何模样都不知。 正说着,陷阱不远处,忽然传来奇怪的声音,还有火把的光亮。 是一群兵丁。 但他们的口音却与梅川在大梁军营中听到的有区别。 是大齐的兵! 说时迟,那时快,苻妄钦居然纵身一跃,跳出陷阱,跑得无影无踪! 梅川怒极。 苻阿季这个人渣!竟做出这等鼠辈行径! 很快,大齐的兵丁便看见了她。 “瞧,那是大梁军营的马,这娘儿们肯定是大梁军营里的人!” “带回去!呈与孙军师做决断!” 梅川被拉出陷阱,用绳子捆了起来,带往大齐军营。 她在心里默默地记着路径与方位。 一抬头,小小的山果一簇簇在枝头,尚还青涩。趁着大齐的兵丁们不注意,她薅了一把在手中。 天安城北。 大齐军营。 梅川被扔在一处帐篷中。 脑袋朝地。 砸得生疼。 她坐起身来,头晕眼花。扑鼻而来的,是一股金银花的味道。 金银花,又名“鸳鸯藤”,可入药。性甘、寒。归肺、胃经。梅川喜欢金银花的味道。从前,她和莲若常常将金银花插在玻璃瓶中,摆在书桌上。做功课时,金银花的味道便一直萦绕在身旁。 梅川抬起头来。 映入眼帘的,是一方书案。书案上,整整齐齐地摆着书籍。 书案后头,挂着一副草书对子。 “谩倚天为命,天命不自由。” 这句诗方才苻妄钦念过,梅川记得深刻。 一个身着白色布衣的男子掀开营帐,走了进来。他的面孔极其清秀。清秀到让梅川无法将他和军营联系到一处。 细看,他走起路来与常人有异,一脚深,一脚浅。 想来,他定是有“玉面郎君,白袍军师”之称的孙册了。 他在书案前缓缓坐下来,看了看梅川。 小兵丁递上一盏茶,是西南的竹叶青。 他喝了一口,方问道:“你是苻妄钦的人?” 梅川不作声。 他放下茶盏,笑笑:“据说,那匹‘天骢烈’,他等闲是不许人骑的。想来,你在大梁军中是位要紧的人物了——” 说话间,有个兵丁进来,俯身道:“回禀军师,卑职等在青山崖的一棵树杈上发现一个被人从崖上扔下的麻袋。麻袋中装着一个人。军师道是谁?原是那叛徒安香。卑职等将她带回来了。如何处置?请军师示下。” 孙册的面色如一碧如洗的天,半丝微风都没有。 “烧了吧。就在营口烧。让众人都看着。” “是。” 第11章 我可以治 第11章 我可以治 梅川的心里燃起一丝希冀—— “莲若”还活着! 按那回话的小兵丁所说,是在青山崖的一棵树杈上发现装莲若的麻袋,可见,时允将她扔下悬崖,但并未跌入崖底,而是被一个树杈给挂住了。 梅川往外看,见一群兵丁麻利地码起一堆柴火。“莲若”被绑得严严实实,置于柴火之上。 “莲若——”梅川忍不住唤了一声,她发现她的唇在打哆嗦。 曾经,她站在手术台前,多么希望莲若能起死回生。她紧紧地拉住要将莲若送到太平间的推车。直到骨节挣得发白。 此番,“莲若”能再度全须全尾地重新出现在她眼前,是多好的事。 “莲若”也看见梅川了。 她看到梅川也出现在大齐军营,吃了一惊。 梅川用嘴型无声地跟她说:“我会救你的。” “莲若”看懂了,明白了,她朝梅川轻轻地点了个头。 坐在书案前的孙册,将茶盏中的竹叶青一饮而尽,向身旁的随从说了句:“峨眉多药草,茶尤好,异于天下。只是旧年山上的露水重了些,茶的味道浮。” 随从忙道:“今年的新茶,过阵子便贡上了。地方太守发了话,战事当前,一应所需,先紧着军营。” 孙册点头。 他起身,走出帐篷,向众人道:“在大齐的军营,不能容的,是怯懦。比怯懦更不能容的,是背叛。” 他一伸手,身边的人忙递上火把。 他举着火把,一瘸一拐地走向“莲若”。 眼看着,柴堆就要被点燃。 “等等!”梅川冲上去,拦住孙册。 孙册皱眉道:“这是大齐的内事。外人,插不得手。来人,拉开她——” 两个魁梧的兵丁走过来。 梅川脑子里顷刻间闪过万千念头,她鼓起勇气,大声道:“她没有背叛大齐!反水的人是赵甲的手下!” 孙册不悦道:“你以为我会相信你吗?” 梅川神情凝重道:“如果她真的泄露了大齐的机密,便是为大梁立了功。试问,为什么会被扔下悬崖呢?” 其实,梅川并不知道苻妄钦命时允杀“莲若”的理由,她不知道苻妄钦“命折暗香”的卦语,她只是找个由头拖住孙册。 能拖几时是几时。 为自己、为“莲若”争取时间。 她看着孙册,继续道:“赵甲被苻妄钦杀了,他的手下却没有被株连,反而立即顶替了他的位置,得到苻妄钦的重用,军师不觉得奇怪吗?” 孙册的手顿了顿。 这个消息,的确属实。赵甲死的第二日,他便知道了。 他的眼像灯盏一样,照着梅川,欲一探细由。 梅川与他对视。她有心理医生的敏锐,能从细微的动作、眼神,窥探到一个人的内心。 她知道,他有几分犹豫。 梅川不再说话,她等。 安静,有时候是更好的。 隔着燃烧的火把,孙册的目光深邃而犀利。 良久,他道:“你为什么要救她,你与她有何瓜葛?” 梅川道:“我与她并无瓜葛。我只是见不得你随意杀戮。你是大齐的军师,难道想的不是庇佑大齐的百姓吗?何以用如此残忍的手段活活烧死一个女子?方才,我见你书案上摆着许多的兵书,你焉能不知,兵法的最高境界,乃是慈悲?” 梅川这番话发自肺腑,故而格外动情。 来到这个时空后,她最深的感慨就是,在这里,人命如蝼蚁,随意碾杀。 想起她穿白大褂的那些岁月,拼尽全力把人从死亡线拉回,上至九旬老翁,下至襁褓孩童,只要有一口气在,便有抢救的意义。 她离开手术台以后,改行做心理医生,亦是以治愈病人为第一要义。有区别的是,从前治的是身体上的伤,后来治的是心理上的伤。 孙册温和地笑笑,但手上的动作却并没有停。 他是白袍军师,不是白袍书生,焉能轻易被这女子的几句话所惑? 梅川眼看着那火把离柴堆只有一寸的距离,她盯着他的腿,急促开口道:“我跟你做个交易!我治好你的腿,你留她一条性命。” 最后那句话,令孙册眼底冷光微闪。 他自诩读尽天下奇书,才比世人高。可他心头最大的遗憾,便是他的腿。他知道,很多不满他的人给他取绰号为“孙瘸子”。有这个绰号在,他永远矮人一头。 他忘不了,在大齐京都“锦城”的时候,吏部尚书秦大人曾提议要将女儿嫁与他。然而,次日,便以“生辰不合,不宜婚配”为由,收回了提议。据说是秦家小姐的极力反抗。 秦家小姐写了一首诗,闻名于坊间:由来秦晋事,欢喜头一桩。高门绣户女,何以配瘸郎? 孙册第一次听到这首诗时,沉默不语,将手中的茶盏摔了个粉碎。 “你会医术?” “是。” “锦城最高明的医官都束手无策,你又如何治得?” 十年前的一次狩猎,他受过箭伤,从此落下腿疾。 他瘸了整整十年。 “我可以治。”梅川笃定道。 她观察了他的腿,断定他并非先天腿残,而是受伤所致。 孙册思量一番,看了看安香,又看了看眼前这个女子,眼神阴鸷:“不管你是不是说大话,本军师都打算让你试试——” 一旁的随从似乎要劝谏什么,孙册将手一挡,继续道:“但,就算你治得好我,我也不能全然恕了她。我要卸掉她一只胳膊,让她无法写字。拔掉她的舌头,让她无法说话。如此,再不怕泄漏军机。这个交易,你还肯做吗?” 梅川一咬牙:“做!” 不论如何,眼下得拦着他点火。 孙册笑着点头:“好。” 帐篷内。 他半倚在榻上。 梅川为他检查。 她估量得没错。他的腿瘸确实是外伤所致。他曾经受过箭伤,医者手艺不精,箭头碎裂在肌肉内未清除干净,压迫神经,导致无法直立行走。需开刀,将那些碎裂的箭头取出来。 “我要开刀。”梅川简略道。 孙册道:“可以。” 他唤军医,取来一应工具,配合她。 军医俯身道:“孙大人,您三思。” 孙册道:“横竖,你们都是没办法的。让她试试又如何?” 见他心意已决,军医不吭声了。 数盏灯摆在床榻周围,梅川手持刀刃,平静如水。 医者,最要紧的,是镇定。 光影闪动。 孙册看着她英气的眉,修长的手,忽然想起锦城的芙蓉花。 他随军出征之时,满城的芙蓉花初谢。 在寒霜之中,纵便是凋零了,也冷傲地挂在枝头。 刀刺入他的腿。 蚀骨的疼痛袭来。 他却问了一句不相干的话。 “你是哪里人?” 梅川不吭声,手上的动作紧密有序。 孙册翻着一本《草庐对》,忍住疼。 约莫半个时辰。 她放下刮刀,一旁的托盘里,是取出的碎箭残渣。她将孙册的伤口包扎好。 孙册复又问了一遍:“本军师问你,是哪里人氏?” 梅川正待开口,外面忽然响起马蹄声、厮杀声。 梅川的心怦怦地跳。 外头的小兵丁掀开帐篷,慌慌张张地禀报道:“军……军师……大梁的人攻……攻来了……” 孙册猝尔坐起身来。 “他们是如何找到此处的?” 梅川看向外面,苻妄钦带着时允等人正奋力往里攻! 孙册身旁的人连忙劝道:“军师,当下之计,赶紧撤吧。此处暴露,已不宜驻扎。” 有兵丁抬了担架过来。 有人在营帐外燃起烟雾。一行人借着烟雾的掩护,抬着孙册匆匆逃跑。 梅川视野模糊起来,她凭着记忆闷头往“莲若”身边跑。 她要斩断捆着“莲若”的绳索。 她听见担架上的孙册给身边的人下令:抓住那个女人—— 她越发没命地跑。 耳边充斥着厮杀声。 混乱中,她被一只手使劲儿一拽,拉到马上。 熟悉的白芷气味。 狗男人啊,他还算不瞎,看到了她沿路小心翼翼洒下的青果。 他顺着青果摸到了敌营。 齐军狡兔三窟。 此次竟意外寻获了他们的大本营! “苻阿季,人渣,你让我一个人被捉走,你,你……”梅川道。 男人抬手捂住了她的嘴。 第12章 她是飞鱼阁的人 第12章 她是飞鱼阁的人 这是梅川第二次坐在马背上看苻妄钦杀敌。 他的眉头紧锁,专注地看着手中的青龙长刀。 那青龙长刀嗜血过后,气势磅礴,十步之内,无人敢近焉。 梅川心里惦记着“莲若”。 混乱之中,被绑在柴堆之上的“莲若”不知如何了。 方才,烟雾乍起,她往外跑时,就势将刮刀抓在了手中用以自保。 现时,烟雾渐渐地散去,她看到“莲若”惊惧地四下张望着。马离“莲若”越来越近,梅川屏住呼吸,手中的刮刀飞了出去—— 挺准。 “莲若”身上的麻绳被斩断。 她看到了梅川。犹豫了片刻后,她从地上捡起刮刀,加入杀敌的队伍中。 不远处,苻妄钦的副将时允正在与一个大齐武士激战。 那大齐武士壮如牛、猛如虎,浑身的肉黝黑而紧实,像一座山一般。他举着铁锤砸向时允,口中发出闷吼声。时允纵身跃起,用巧劲与他周旋。 然而,身后却射来一支冷箭。时允腹背受敌,他屈身躲那冷箭,大块头武士的铁锤却铆足了劲向他发起第二轮进攻。 时允牙关紧咬,手中的刀迎向那铁锤。 眼前火星直冒。 一股重力压向他,他顿觉手腕似被拉伤,抬起乏力,连连后退几步。 大块头武士力大无穷,很快卷土重来,时允额头冷汗直冒,却又不得不强撑着继续作战。 将军说过,剩最后一口气,也要战到底。 纵使鲜血染战袍,亦留白骨余残烧。 一个消瘦的身影忽而出现在他身旁! 时允定睛一看,竟是他今日装进麻袋、扔下悬崖的那个女子。 她手持一把刮刀,与那大块头武士周旋。 她曾是大齐培养出来的细作。纵是后来,她说出天安城的机密,背叛了大齐。但,时允仍是没有想到,现时,在战场上,她会如此坚定地与曾经的“自己人”为敌。 她似乎知道大块头武士的弱点,手中的刀挥出去,刀刀直逼要害与死穴。 只听得“呲”的一声—— 那把刮刀在大块头武士的胳膊上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时允趁机一脚踢起地上的长刀,长长的腿如旋风一般,猛地一使劲儿,长刀割断了大块头武士的脖颈。 那山一样的身躯终于倒下。 安香握着刮刀的手已满满都是汗。夜风吹着她单薄的身躯。月亮那么圆,却又那么远。 时允瞧着她,想开口说什么,却有些窘。 他要杀她。她却救了他。 沙场的汉子,什么都使得,就是欠不得女人的人情。 他挠了挠头,走近她,清了清嗓子:“我……你……那个……” 安香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慢慢地回过神来,只简短地说了句:“人跑得,粮草跑不得,往西一里路,有一处隐蔽的地窖……” 时允明白了。 大喜过望。 是啊,孙瘸子和几个军营中的重要人物虽然逃跑了,但是粮草是跑不得的。此番不仅重创齐军大营,还能收获一大批粮草。 对于行军在外数月的大梁军队而言,简直是雪中送炭! 时允俯身,傻愣愣地朝安香行了个军礼。 安香并未理会,只看了看马背上的梅川。 至次日天亮时分。 军营里的大齐兵士尽数被俘。 时允按安香所指,找到了地窖,寻得十余车粮草。他指挥着手下将这些粮草依次运回。 杀了一夜的苻妄钦下了马,青龙长刀绑在腰间。他大踏步走进那个主营帐。他知道,这是孙瘸子休憩办公之地。 孙瘸子,“黄泉阵”的传承者,大齐已故第一猛将薛之庆的唯一弟子。他运用兵法出神入化。他腹有谋断,决策千里。 他弱如扶病,齐王却许他指挥千军万马。 苻妄钦掀开帐篷,映入眼帘的,便是那副草书“谩倚天为命,天命不自由”。 苻妄钦吃了一惊。复又翻了翻书案上的书,与自己平日里所看的竟十分契合。 再一看那茶盏中旧年的竹叶青,泛着一股子陈味儿。 苻妄钦叹息一声,忽然觉得孙瘸子在大齐军营中的地位其实很微妙。此番大败,不知齐王会如何发落他。 苻妄钦不禁对这个人好奇起来。 心中除了有几分未能将其缚住的遗憾,还有几分与其神交的向往。 四周安静下来。 梅川一把握住安香的手,道:“莲若,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安香的手汗津津的。 她看着数次救了她性命的梅川,这个无论何时都用关切的眼神寻找她的梅川,轻轻地点点头。 时允向安香道:“你身上有伤未愈,骑马颠簸,便坐押送粮草的车回去吧。” 一行人浩浩荡荡回了大梁军营。 留守营中、闻得风声的兵士们站在营口,齐声道:“属下等恭贺将军凯旋。” 晨光中,周司马铁青着脸。 他本是在密林中设了陷阱,想捉住梅川那娘们儿,一则,成全了心头的好色之念;二则,出一出气。 谁知苻妄钦竟跟在了身后。坏了自己的好事。 不仅如此,还阴差阳错地让他们遇见齐兵、白捡了这许多的好处。 周司马越想越觉窝火,转身回了营帐。 厨娘端着铜盆,跪在苻妄钦的营帐门口,低头道:“将军出征辛苦,奴婢烧了热水,将军擦把脸吧。” 苻妄钦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她是飞鱼阁的人。正因为如此,他明明知悉了她的身份,却丝毫奈何不得她。 飞鱼阁的人,是梁帝的眼、梁帝的耳。 梁帝为君,他为臣。君为臣纲。他只能给梁帝想看到的、想听到的。 苻妄钦用热帕子擦了擦脸。 厨娘眼角的余光若有似无地看了看梅川,看了看安香。待苻妄钦擦罢脸,她温顺地退下。 晌午。 一匹千里马从官道上下来,直奔军营。 千里马跑得太快,马蹄溅起大片的尘埃。 那骑在千里马上的使者大声道:“圣上有旨,苻将军速速接旨!” 苻妄钦刚从练武场下来,满头的汗,他屈身跪地,恭敬道:“臣苻妄钦接旨。” 一道金牌倏尔亮出。 使者大声道:“圣上龙体欠安,恐京中有乱,命苻妄钦速速领兵归京,立即拔营,不得有误,钦此。” 苻妄钦沉默。 他的得胜奏报两个时辰前刚刚发出,第四道金牌便来了。 大齐军撤退,天安城不攻自破。他还未来得及接手盘点城中一应事宜。 圣上如此急着召他归京,是京中出了什么大事吗? 难道朝堂的易储动荡比他预料的要早来吗? 他迟疑片刻,方问道:“天安城……” 使者一挥手:“天安城的盘点,圣上自会派文官料理,苻将军不必挂怀。” 他为了天安城,浴血奋战了数月,手心的茧子蜕了几层。一句轻飘飘的“不必挂怀”便将此终止。 苻妄钦低了回头,接过圣旨,对那使者道:“臣接旨,叩谢圣上隆恩。” 大军拔营。 苻妄钦唤来梅川。 他穿着黑袍子坐在书案后,梅川站在他的面前。 这情景,竟和梅川那一夜初初来到他身边时一样。 “你找我什么事?”梅川喘着气问道。她刚刚磨着安香教她练武。一个马步扎得她快累懵。讨厌的时允还在一旁哈哈地笑。 苻妄钦指了指案上的一个小托盘。 托盘上是黄澄澄的金子。 梅川道:“做甚要给我金子?敢情是奖励我助你找到敌营吗?” 苻妄钦清了清嗓子,似乎是在整理腹中思索良久陈列下的话语。 “本将军……要回京了。晌午接到的圣旨。君命不可违。京城乃是非之地,亦是凶险之地。到了京城,好多事,本将军亦身不由己……且,圣上对我颇多猜忌,明里暗里,不知派了多少人监视我……你拿着这些金子,天涯之大……” 苻妄钦低下头,不看梅川的眼神。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又一次心虚。 不过是打发她而已。 她本就不该跟着他。 梅川听明白了他的话,心头莫名起了酸涩。她来回在营帐中走着,走得又急又快,袍子呼呼地响。 尔后,她站定,笑笑:“苻阿季,原来你是要赶我走。” “……嗯。” “好。我便拿着这些金子,带着我的莲若,去买一处大宅子,好生快活。”她一把将金子揣入怀中,迈着修长的腿,大踏步地走出营帐。 苻妄钦看着她的背影,心道,这女人答应得也太快了些。 快得让他有些不安。 梅川拉着安香的手,站在官道上,看着军队浩浩荡荡地远去。 她一歪头,问安香道:“莲若,我们去这附近的城镇逛逛,如何?” 自她来了这里,便一直待在军营,还未曾去过别的地方。 安香点头。 一炷香的时间,她们便到了陵水城。 陵水城不大,却因盛产丝绸美酒,市井分外热闹。 梅川见有商贩兜售菱花镜,那镜子十分精巧。待她想买时,商贩却不知挑着担子何处去了。 安香知她想要,便疾步上前,寻找那商贩。 集市上的人非常多,眨眼间,梅川与安香走散了。 梅川站在街口,看着一群伶人玩杂耍。 忽然,几个武夫装扮的人向她走来。 他们目露凶光,阴森森地笑着…… 第13章 太子府的女人 第13章 太子府的女人 梅川刚想叫喊,一只大手猛地捂住了她的嘴。 她闻到了一股特别的香味。 那是一种枣香、螺香、青木香、麝香、榠滤混在一起的味道。 她想起大学时代读过的一首诗。 石蜜化螺甲,榠楂煮水沈。博山孤烟起,对此作森森。 这种香,有一个非常雅致的名字,叫作:意和香。 那些人拖着她往僻静处走—— 陋巷中,有一辆马车。 梅川被快速地塞进马车。她的嘴被布条封上。 方才捂着她嘴的汉子压低声音与其他人说道:“马上出发!快!” 马车上,意和香的气味愈发浓烈。 梅川思索着,这群武夫到底是谁的人呢? 劫财,不像。黄金就在她腰间的荷包里,他们并不感兴趣。 劫色,也不像。他们对她无有轻薄之意,倒像是急着将她运送到什么地方。 会不会是周司马的人呢? 梅川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周司马随军拔营归京,日日和苻妄钦抬头不见低头见,他不会在此时做出这等事来。不论如何,回到京中见梁帝,他都要表面上与苻妄钦保持和气。 且,他这种主子,手下的身上不会沾染“意和香”的味道。周司马腰间的催情香,梅川倒记得深刻。 马车往北走。 车轱辘转得飞快。 梅川拼命地挣扎着。 “大哥,有人在追咱们的马车!”驱车的汉子向坐在马车内的汉子道。 马车的帘子掀开,梅川往外看,她的口中发出“呜呜”的叫喊声。 是安香。 安香手中攥着菱花镜,拼命地追赶着马车。 她紧咬着唇,瘦弱的身躯跑得是那样快,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菱花镜她买来了,梅川却被掳走了。 她着急,又自责。 车内被唤作“大哥”的男子道:“这女人是谁?” 驱车的汉子道:“似是大齐的俘虏。” “大哥”一挥手:“不必管她。主子吩咐过,莫要节外生枝。这一路,越隐蔽越好。” “是。” 驱车的汉子不再作声,一扬鞭子,马车跑得更快了。 梅川看着安香,即将落下的夕阳将她的脸镀上一层忽明忽暗的光。她看见梅川了。就像前几次梅川用尽全力想要救她一样,她此时亦用尽全力想要救梅川。 她身上穿着一件褐色的衣裳,在不断地奔跑中,在暮色渐袭中,带着灰蒙蒙的凄楚。 梅川看着她眼角那颗痣,仿佛看到了她与莲若十七岁那年的梅子青时雨。 安香这几日很少说话,跟梅川相处的时候,多半都是梅川碎碎地讲,她浅浅地听。 但此时,她却开口了。 她喊的竟然是:“梅妮。” 在军营里第一次见到她,她被关在笼子里,浑身皮开肉绽,梅川对她说过:“你别怕,很快就不疼了……你知道的,梅妮是医生,你要相信梅妮……” 只那一次,安香便在心底记住了这个名字。 从来没有感受过爱意的人,把每一丝春风与细雨都记得深刻,并静默地在春风里抽枝,在细雨里萌芽。 马车没有走官道,而是走小路。 似在谨慎地避着什么人。 也避着沿路的关卡。 他们一路上连停歇打尖儿都不曾。梅川闹了几次要出恭。他们毫不理会。 走了一夜,梅川在马车上颠得骨头生疼。又饥又渴。 至天亮时分,马车终于停了。 汉子拖着梅川进了一处府邸。 那府邸大而幽深。 穿过一段长长的回廊,梅川被推进一间屋子内。 扑鼻而来的,是浓郁的意和香。 带她来的汉子,将门关上,便离去了。梅川环顾着屋内的陈设。一幅书圣的字,笔势委婉含蓄,遒美健秀,看着似是真迹。一应床榻、桌椅等物,用的皆是紫檀。桌案上摆着青铜酒樽,看着有些年头了。此处的一点一滴,皆透着古朴的奢华。 那奢华丝毫不带富贵人家的彰显,而带着权势之家的内敛。 不多时,门被打开,来了四个丫头,没有一个是穿红着绿,而是穿着碧青、烟暮等色。 丫头伺候梅川出恭,给她沐浴、更衣、梳洗。梅川问她们这是哪儿,她们却一声不吭。 外头庭院间传来相思鸟的叫声。 梅川对着铜镜,看着装扮后的自己,那一身儿蜜合色长裙贵而不娇。头上的一支和田玉钗衬得梅川英气的脸多了几分柔和。 梳洗毕,一个婆子送进来一个食盘,食盘上是一碗粥并四色小菜。送完,便掩门退下。 梅川觉得纳罕,此处的人沉默而井然有序,想必是规矩极严。 赶了一夜的路,梅川胃口大开,将婆子送来的食物吃得干干净净。 半个时辰后,门再度打开。 梅川抬头,一个穿着玄色衣裳的男子背对着她,逗弄着檐下的相思鸟。 相思鸟叫得越发清脆悦耳。 过了会子,他转身,看向梅川。 梅川好奇地盯着他。 他约莫三十岁上下,头上戴着玉冠,一双眼就像泡在盏中的花茶,表面是温和的,带着芝兰之气。盏底沉淀着什么,谁也看不清。 “你平日里常常这么看着一个陌生男子吗?”玄衣男人开了口。 他说话很慢,温吞水似的。跟梅川此前在军营里见到的那些人截然不同。 梅川摇头,大喇喇地坐在椅子上,道:“我就是好奇。” 玄衣男人微笑:“好奇什么?” 这女子未向他行礼。 梅川道:“你来之前,我一直在猜测这宅子主人的身份。” “哦?现在猜到了吗?” “你先告诉我,这里是不是大梁的京城?” “是。” “我无根无基,一个寻常的小女子,何值得贵人花此心思?你是为着苻妄钦吧?” 玄衣男子仰头笑了笑,他瞧了一眼桌上被梅川吃空的碗碟,又瞧了一眼梅川那双剑一般眉,道:“姑娘果然是豪爽直白之人。怪不得冷面苻将军对你另眼相看。” 梅川想起苻妄钦临走时跟她说的话,“圣上对我颇多猜忌,明里暗里,不知派了多少人监视我”。 眼前这个玄衣男子为何知道苻妄钦对她另眼相看?莫非,他也有耳目在军营吗? 玄衣男子好似一眼看透了梅川的心中所想。 他道:“姑娘稍安,放心在府邸住着,缺什么少什么,只管唤一声。明日,你便会见到苻将军。” 说完,他便走了。 门复又关上。 梅川喊道:“喂!喂!喂!” 男人却已渐渐地走远。 梅川在屋内百无聊赖地翻着书。 她发现书架上的许多书都是稀世孤本。 忽地,她听到屋顶的瓦片有动静。 她抬头。 欣喜地看到安香。 安香也看到了梅川,小心翼翼地掀开几片瓦,纤细的身子从屋顶钻进来,纵身跳下。 她手里还举着梅川看上的那枚菱花镜。 梅川握住安香的手。 转而,她发现安香的脚上全是血泡。 她从怀里摸出药来。 大军拔营之时,苻妄钦问她要什么,她向军医们讨了些药。 果然,这么快便用上了。 梅川细细为安香上了药,又从裙摆上撕下一块缎子,将双足包好。 安香道:“这里是太子在京中的别院。” 她曾是大齐培养出来的细作,对大梁朝中、京中、军中的许多事,知道得甚为清楚。 梅川点点头。 她猜到是大梁京中某个要紧的达官贵人。原来,是太子。 在陷阱中的时候,苻妄钦曾笃定地说她是太子的人。没想到,鬼使神差,她真的进了太子的府邸。 梅川与安香在屋内待着。 外头静悄悄的。 每隔数个时辰,便有人送些吃的来。 来人的时候,梅川便让安香躺在榻上,她将帷帐放下。 次日晚。 梅川在屋内依稀听到琵琶乐曲。 那四个替她梳妆的丫头又来了。 为首的那个丫头躬身道:“姑娘请——” 梅川想了想,跟在她们身后。 前厅正在宴饮。 丝竹管弦阵阵。 远远便听见太子的声音。 “苻兄,今日你肯拨冗至此,本王不胜欢欣。这些女子,乃本王从各地寻来的绝色。专以犒劳此次得胜还朝的将士们。苻兄你先挑——” 一群粉雕玉琢的女子依次走入前厅。 苻妄钦低头饮酒,不作声。 太子笑道:“怎么,苻兄不满意吗?” 他一挥手,那些女子便挨个儿坐在了其他将士的怀里,举杯敬酒,温香软玉。 太子拍了拍手,丫头们带着梅川迈入厅内。 苻妄钦抬头,满脸错愕。 太子笑得意味深长:“苻兄,这个怎么样?” 苻妄钦尚未开口,太子道:“若不满意,便赏与钱总兵吧——” “这个,我要。”苻妄钦将杯中酒饮尽,缓缓道。 第14章 太子私邸宴饮 第14章 太子私邸宴饮 太子手中握着的月光杯闪了一闪,笑了笑:“甚好。” 梅川明白了。原来,太子如此着急地秘密将她掳来,便是赶在苻妄钦还朝之际,将她以这样的方式“赠”予他。 伶人们弹奏一曲《驿路梅花》,舞娘们穿着或红、或白的衣裳,蹁跹起舞。 坐在苻妄钦身旁的钱总兵已有五分醉了,他举着酒杯,起身,搂了一个舞娘的腰,笑道:“美人儿的腰,真细,比我老钱的胳膊还细。” 说完,他又欲伸出手去,摸一把站在旁边的梅川。 他把梅川当成了跟舞娘们一样的女人。太子豢养在府邸中用以结交、笼络朝臣的莺燕。可随意轻薄。 苻妄钦朝梅川厉声道:“还不快过来坐下!” 梅川瞧着他铁青的脸,嘟囔了一声,走上前去,坐在他身边。 钱总兵讪讪地笑笑,拱手向苻妄钦道:“此女俊秀,有梅竹之美,苻老弟好福气。” 苻妄钦敷衍地抱拳回礼。 他的神情被太子尽收眼底。 太子将酒杯举起,道:“恭贺苻将军喜得佳人。寻常的女子,定是难入苻兄之眼。看来,苻将军与本王有缘,与东宫有缘。” 苻妄钦艰涩地举起酒杯,与太子两相对饮。 梅川觉得太子眼中那盏花茶似乎翻滚起来,温和的表面被吹开一隅,盏底的些许纷杂渐渐地涌了上来。 一曲末了。 太子命人端上祁连的“瑶池琼浆”,奉与将士们。 梅川坐在苻妄钦身旁。她等他说些什么,可他一直不开口,只是神情复杂地一杯又一杯地饮酒。 她跟着多吃了两杯,面颊微红,想去檐下透透气,却被他一把拉住。 “就坐在我身边,哪儿都不许去。”他重重道。 梅川道:“我!要!出!恭!” “那也不许。” 他拉着她的那只手像是铁钳,牢牢地将她按在他身边。 宴席正酣。 不知是谁起了个头,说起朝中的事。 太子满面忧心道:“本王弱冠之年,被父皇立为太子,至今已十载有余。位居东宫以来,修文史而究武略,朝堂之上,力劝父皇饬内治、攘外侮。本王宵旰靡遑,惧功业未茂,德惠未周。如今,父皇年迈,内有妖邪在侧,外有谄媚在朝。宫中几度风闻易储之语。本王不在意自身荣华,只挂念四海民生,朝堂前路。为此,日夜悬心……” 坐席之上,有一武将起身,恭敬道:“殿下勤勉忧民,礼待下士。凡内外群臣及都城士庶之门闻之,莫不交口称赞。以殿下之贤,近代无比,此诚宗社无疆之福也。殿下莫要为竖子闲言所忧。微臣以为,圣上绝不会将那些闲言放在心上。无人能比殿下更能担当社稷大任。” 刚咽下一杯瑶池琼浆的钱总兵道:“殿下放心,淮王怎么能跟您比?他从未上过朝堂。离了他娘,和他那荒唐舅舅,他恐怕连文武官员都认不全吧。” 在座的几人一同笑了起来。 他们的笑声中皆带着愤懑。 这两日,朝野上下都知道:这次得胜归来,周司马是最得意的人。 圣上赏了他“天策上将”之职,又赐了豪宅府邸。其他的将士们,虽然也有赏赐,但与周司马一比,就黯淡了许多。 事实上,所有出征的武将都在战场上受过伤,哪一个不是浴血奋战,哪一个不是九死一生?只有周司马例外。 他日日安逸待在帐中,倒捡了如此大的一个便宜功劳。 一切不过是因裙带之故。 周司马的姊姊,淮王之母,当今后宫第一人——周贵妃,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 约莫亥时过半,宴席方散。 武将们大都喝得酩酊大醉。 太子细心嘱咐管家,妥当将他们送回。 管家是一个穿着鸦青色衣裳的矮小女子。 那暗暗的肤色、一双丹凤眼,让梅川觉得似曾相识。却一时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管家行事十分谨慎,那送武将的车马,特意都挂上了“青玉坊”的灯笼。 青玉坊是离此地不远的一处酒肆。如此,便巧妙地遮掩了武将们在太子私邸宴饮之事。 苻妄钦拉着梅川往外走。 却听太子唤了一声:“苻将军请留步——” 苻妄钦停住脚步。 太子道:“本王留了凝霜茶,诚请苻将军到内室一品。” 苻妄钦犹豫了一刹,又看了看那身量矮小的管家,终是点了点头。 他跟梅川说了句“别乱跑,等我”,又看向随他来的副将时允一眼,待时允向他点了头,方才随太子缓步走入内室。 时允今夜担着贴身护卫将军之责,故而滴酒未沾。 梅川看向他,问道:“小时副将腕上的伤好了?” 时允点点头。 转而,他压低声音,嗫喏道:“她……如何了?” “谁?” 梅川问出口,方悟出,他问的是安香。 梅川道:“她很好,只双足受了些伤。” 时允眉心跳了跳,问道:“她有无同你一起来京城?” “嗯。” “她在哪儿?” 梅川指了指宅邸的西侧。时允领会了,大踏步地穿过长长的回廊,往西走去。 他去寻安香去了。 自那女子在战场上救了他,他便总觉欠了她千山万水。 一时强行割舍,却又割舍不下。 灯影绰绰意阑珊。 梅川百无聊赖地在回廊里踱步,忽见庭院中几株红心茶梅开得极好,便走上前去看看。 深深的花丛中,听得府邸内的两个小丫头在窃窃私语。 “意和香调了吗?” “调了。” “可千万不能忘。若一时半刻续不上,太子爷是要发大脾气的。” “姐姐,我不明白这其中的因由,你说与我听。” 那丫头笑,却不吱声。 另一个摇着她的臂膀,道:“好姐姐,你说与我听嘛。” 那丫头神秘道:“你可曾看见太子爷书房里头挂着的一幅字?何堪回首昔年事,一片东风乱意和。” “……我不懂是什么意思。” “傻丫头,皇家的事,莫说你不懂,连我也糊涂得很。咱们的太子爷,与圣上,有聚麀之诮。那个女子从前的名字,便是叫作意和……” 脚步声传来。 那丫头忙道:“快别言语了,余管家来了!” 花丛中窸窸窣窣地乱了会子,不多时,归于宁静。 聚麀之诮。 梅川的脑子像是被钟撞了。 没想到清雅的意和香背后,竟藏着这样的故事。 史书上竟一点影子都寻不见。 那个叫“意和”的女子到底是谁? 一片东风乱意和。那片东风是什么呢? 《青史煮酒》上有过寥寥几句关于这个太子的记载:宣和太子,梁成帝之皇三子,母为宫人史氏。天圣二十七年,入主东宫。天圣三十七年,上废之。同年,薨于宣和殿。 他的母亲是宫人史氏,到死都不曾册封过。而他,却有这样一段大起大落的人生。 只是,关于梁帝当初立他的原因,和后来废他的原因,都语焉不详。 无从考据。 梅川正在思索,那管家已行至她面前。 管家颔首:“姑娘刚刚是否听到有人在此处私语?” 梅川摇摇头:“不曾。” 管家淡淡道:“那便好。姑娘将来不管去到哪儿,都该记着,自己今夜是从太子爷的门槛儿走出去的。” 梅川不接话,只低头看茶梅。 她蓦然想到了为何自己看着管家的脸,觉得熟悉。 太子私邸的余管家…… 军营里盗信的余娘…… 她们都姓余,模样甚为相似。这是巧合,还是…… 一只大手拉过她。 是苻妄钦。 他从内室出来了,拉着梅川往外走。 上了马车。 梅川刚准备跟他说心头的疑惑。他却猛地将她拉入怀中。 他今晚喝的酒,着实有些多。 浓烈的酒气让梅川如置云雾之中。 苻妄钦的心口上,当初梅川为他缝的针已经长好了。不痛了。只是有些痒。酥酥麻麻的。像一条毛绒绒的小虫子,俏皮地爬过他心上。 他不管她是什么身份、她是谁的人,他都认了。他不能让她被太子当作礼物送给别的人。 为此,他可以破一次自己的例。 梅川道:“刚刚太子跟你说了什么?” “他让我帮他做一件事。” “什么事?”梅川问道。 苻妄钦却不再言语了。 他将她抱得很紧。 第15章 我是他二表姐 第15章 我是他二表姐 有脚步声在马车边轻轻掠过。 苻妄钦凝神听着动静,手不觉松了些。 梅川趁空儿从他的臂弯里钻出来。 她掀开车帘,将头探出去。 “莲若!”她欢喜地喊道。 时允与安香一起,从府邸西侧的一棵大树后头绕了出来。 时允有些忐忑地看着苻妄钦。 苻妄钦扫了安香一眼。 时允跟了他多年,从来没有未经他同意,擅自做过什么决定。现今贸然将安香带来,说明他心意已决。 苻妄钦思量一番,没有说什么。 时允和安香上了马车。 梅川问道:“你们方才有没有看到有人影从马车前闪过?” 时允点头,道:“是太子府邸的管家。” 那个穿着鸦青色衣裳、精明干练的矮小女子。 安香忽然道:“不是。” 她从三岁起便被栽培如何做一名优秀的细作。千锤百炼的,除了一身的武力,还有绝佳的眼力。纵是非常相似的两片树叶,她亦能从中发现不同。 “我方才看到了她一闪而过的侧脸。她不是太子府邸的管家。她是军营里的余娘。她们长得非常像。但余娘的脖颈处有一颗小小的黑痣。”安香继续道。 大军拔营之际,余娘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没想到,她依然暗中跟着他们。 飞鱼阁历来不属三衙,不隶台察,不上朝堂,居于宫闱,身兼暗卫、查访、密杀等多职,只听命于君。 原本,苻妄钦非常笃定地认为余娘是梁帝的人。现在看来,竟大有猫腻。 太子的手脚不拘伸到了何处,都没有伸到飞鱼阁令人吃惊。 苻妄钦冷冷地笑了笑:“太子殿下,倒让我刮目相看。” 梅川想起太子那双温和却叵测的眼,不禁有些担忧。 她问苻妄钦道:“喂!你还没回答我,太子让你帮他做什么?” 苻妄钦沉声吩咐时允:“回府。” “是。” 一炷香的工夫,马车停下。 到了苻妄钦在京中的宅邸。 梅川抬头打量。 黑漆漆的匾额宽大而气派。五个烫金大字,在黑夜中亦泛着冷光:敕造将军府。 门前,两个高高的石狮子镇宅。 早有小厮听见动静,开了门迎接。门房是个花白胡子的老头儿。他朝门内唤了一声:将军回府—— 那声音苍老而悠长。 待到一行人迈入门内,婆子们已将擦脸的锦帕、冷热恰好的醒酒茶奉上。无一处不周到,无一处不细致。 梅川暗暗打量着,这一应使唤的仆役里,竟没有年轻的女子。要么是小厮,要么是上了年岁的婆子。好生奇怪。 梅川似想起什么,促狭道:“你不会真的有龙阳之癖吧?” 此话一出,一旁的小厮们想笑却又不敢笑,纷纷低下头。 擦罢脸、喝罢茶的苻妄钦,深深地看了梅川一眼,道:“跟我来。” 梅川随着他往东走,安香紧随其后。 穿过一片竹林,两个月洞门,来到一处院落。院落中种着一片白梅。 到这个季节,白梅已七零八落了。 风一吹,漫天的花瓣。 一块小小的木牌上龙飞凤舞地写着这个院落的名字:听梅苑。 听梅。好别致的两个字。 梅经多雨玉飘零,就有残枝因未醒。 这一院的落梅,和着风声,细细听来,如身置绮梦之中,将醒未醒。 苻妄钦推开一间房门:“你便住在这里吧。” 梅川走了进去。 苻妄钦也跟着进门,并顺手猛地将房门关上。 梅川步步后退:“喂,你要做什么?” 苻妄钦双手抱在胸前,眉头一挑:“自然是做该做的事。” 他慢慢地靠近她。 她脑袋“咚”地一声撞到了一旁的屏风,疼得龇牙咧嘴。 苻妄钦看着她的窘态,觉得好笑。 “你怀疑本将军有龙阳之癖,本将军今夜便好好儿地证明给你看看。”苻妄钦道。 “好好儿地”这四个字在他口中充满了邪气。 梅川连忙摆手:“不不不,不必证明,我信了,再也不说了。” “当真不说了?” “绝对不说了。” 他凑近她的脸,薄薄的唇离她只有一寸的距离。梅川闭上眼,欲将刮刀从怀中摸出,他却兀地远离,转头,大踏步地离开房间,口中发出大笑声。 “苻阿季,你捉弄我!” “许你捉弄我,就不许我捉弄你吗?” 狗男人,心胸真小!睚眦必报!!! 他穿过那片落梅。 清淡的声音传入梅川耳中。 “这听梅苑有数间房屋,你既喜欢那个叫安香的女子,便让她陪你一起住在此处吧。” 梅川便这么在听梅苑住了下来。安香住在她隔壁的屋子。 将军府很大。 白日里,梅川拉着安香在府中转悠。 接连好几日,不见苻妄钦的身影,也没看到时允。 他们干什么去了呢? 虽在此处锦衣玉食,梅川仍是有些发闷。 她想出府转转,走到门口,却被门房拦下。 白胡子门房的眼神昏黄而幽深。 他看向梅川,道:“将军有令,姑娘不许出府。” 见正门出不得,梅川央安香带着她偷偷出去。 安香拉着梅川的手,一跃上了屋顶。 她疾步走着,脚底的声音却轻不可闻。 眨眼的工夫,她拉着梅川,纵身跳下。 梅川的双足平稳地落了地。 京城真热闹。 不愧是天子脚下。 街道两边满满皆是茶楼,酒馆,当铺,作坊。街道两旁的旷地上还有不少张着大伞的小商贩。高高飘荡的商铺招牌旗号,粼粼而来的车马,川流不息的行人,一派泱泱盛世之乐。 梅川在书画摊子上转了转,又停在卖糖人的小摊子前。 有个糖人披着黑袍、举着大刀,神情跟苻妄钦像极了。 梅川越瞧越乐,噗嗤一笑。 “老板,这个糖人多少钱?我买了。” “三个铜板。” 安香从荷包里摸出钱付过。 梅川举着糖人走在街上。 忽听一个汉子凶神恶煞地喊道:“拿下这个公子哥儿!别让他跑了!” 梅川循声望去,一个约莫十三四岁的少年被几个彪形大汉摁住。那少年穿着赭石色的锦袍,干干净净的眉眼,瘦弱的身躯此时正瑟瑟发抖。他身旁有个随从,一脸的焦急,却束手无策。 安香拉了拉梅川的袖子,示意她不要多管闲事。 梅川却按捺不住,大踏步走上前去:“青天白日的,你们干什么!他还是个孩子呢!” 为首的汉子道:“哟,有帮手来了。正好儿,咱们衙门里说理去。让官老爷断一断,欠债还钱,是不是天经地义!” 那少年听到“衙门”二字,唬得脸色发白,连忙摇头道:“不可,不可,万万不能去见官啊……” 梅川看他畏惧的样子,心头不忍。她轻声道:“你莫怕,我必给你讨个公道。” 少年看着她那两道剑眉,心头莫名安定下来,朝梅川点了点头。 梅川向那汉子道:“敢问,他欠了你什么债?” 汉子理直气壮道:“赌债!” 梅川一听,便猜到了个中因由。 想来,这少年带着随从走在街上,这几个腌臜汉子见他衣饰华丽,便暗中动了心思,做下圈套,诓骗少年上赌桌。七拐八绕,少年中了计,欠下巨额赌资。又不敢告与家人知晓。便僵持在这里。 梅川冷笑一声:“他欠了多少?” 汉子道:“三千两银子!” 梅川见桌上有几枚骰子,一伸手,将骰子握在手中。须臾,又流畅地抛掷在空中。骰子重新落在桌上。正面朝上,数字相连,依次是:1,2,3,4,5。 从小在孤儿院长大的她,多年前,曾跟一个小哥哥学过玩骰子。 梅川道:“我来跟你赌。” 汉子犹豫了一下:“你凭什么帮他?你是他什么人?” “我是他二表姐。他三婶子的娘家妹妹的表嫂的妯娌的二侄女。”梅川转头,问那少年:“你说是不是?” “是,是,是。”少年道。 赌桌之上,梅川拔下头上的和田玉钗。那和田玉泛着晶莹剔透的光,一看便是上等货色。 汉子吞了吞口水,道:“好!我便跟你赌!” 一个时辰过后。 梅川稳如泰山。 对面的汉子,汗如雨下。 那骰子灵巧极了。 时而如花绽开,时而如雨落下。 汉子们接连换了四拨人,手气俱是不佳。 眼看着,三千两银子的赌债快要被梅川填平。 汉子们耍起赖来。 他们眼露凶光,围住梅川。 一旁的安香见势不对,连忙出手。 恰在这时,街道上急匆匆跑过一队兵丁。个个持刀带棒,来势汹汹。 梅川趁机连忙喊了一声:“有人行凶啦——” 汉子们脚底抹油,一溜烟跑了。 天色慢慢暗下来,梅川拉着安香的手,往回走。 少年却在身后喊她:“二表姐——” 梅川转身:“现在没事了,你快回家吧。我不是你二表姐,刚才不过是扯谎骗他们。” 少年执拗道:“二表姐,你叫什么名字,住在何处?明日,我命人送些珠宝到你府上,答谢你。” 梅川道:“我不要你的答谢。” 少年突然看见她手里拿着的糖人,若有所思道:“二表姐手里这个糖人,我倒眼熟得很。” 正说着,听见街边的人嚷嚷着:刚才那队兵是大理寺的人!他们往周府去了!京中的大红人周司马出事了! 梅川眼皮倏地跳了跳。 她有一种强烈的预感,此番周司马出事,与苻妄钦有关。 与苻妄钦答应太子的那个条件有关。 第16章 谋害亲兄的罪名 第16章 谋害亲兄的罪名 “二表姐,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到你。父……” 那少年似将快要脱口而出的话咽下,低头继续道:“父母双亲素日里管教我极严,今天是我偷偷跑出来的,不想竟出了这等事。幸亏有你。” 少年还想跟梅川说些什么,他身旁的随从却半哄半劝地拉着他走了。 石桥边的一株李花开得正好,映在浅浅的沟渠中,仿佛天上地下,俱是苇绡。 梅川走得老远了,少年犹站在李花后头喊着:“二表姐,二表姐——” 少年似是觉得这称谓甚是新鲜有趣,一遍遍地喊着。 梅川摇摇头,这孩子。 她与安香大踏步地往将军府走。 巷尾,方才那几个赌桌上吃瘪的汉子偷偷盯着她们…… 这厢,梅川心有余悸。 她会用骰子玩几把花架子不假。但她之所以能赢,更多的,是靠心理战。她从头到尾在人前都很镇定。眼神中流露的,是必胜的光芒。与市井泼皮打交道,要在战略上藐视敌人。看着她那般气势,汉子们疑她有深不可测之术,从心底就先有几分怂了。 不多时,回到了将军府的角门。 安香拉着梅川跳上屋顶,又选了一处僻静之处,跳了下去。 她们蹑手蹑脚地回到听梅苑,刚迈入庭院,便听见苻妄钦的声音。 “不好生待着,去哪儿了?” 突如其来的声音,让梅川吓了一跳。 回过神来,她语无伦次道:“我……我哪儿都没去……我带安香在府里走走。你这宅子真大。呃。我还去了马厩。你这次回京,把天骢烈也带回了哇,天骢烈是匹好马,吃得多,拉得多……” 苻妄钦打断她:“阿伯说了,你根本没在府中。” 他口中的阿伯,便是那个花白胡子的门房。 “我……我……”梅川在想着如何解释。 苻妄钦轻轻地叹口气道:“这几日外头乱得很。府中安全。” 梅川抬起头,看他的眼里有雾一般的疲倦。 她突然发现他膝盖上有一处新伤,往外渗着斑驳的血渍。 她转身,从屋内取了药,让他坐在檐下,她重新给他包扎好。 她愈发确定了心中所想。他一定是去完成太子吩咐的事了。 他的这次“破例”,十分凶险。 时允从外头走进来,面色有些紧张,俯身道:“将军,大理寺的人来传话,说是圣上有旨,请您到衙门去一趟。” “哦?” “圣上说,您与周司马是同僚,三司会审,得有人旁听,您是最合适的人选。” 苻妄钦起身,回卧房。不多时,他换上一身儿家常的云锦衣裳。 那件沾染了血渍的黑袍和靴履,被一炬焚毁。 梅川在回廊里拦住他:“我同你一起去。” 她特意着了男装,束了发。 此时看上去,像个清俊的小厮。 苻妄钦说了声“胡闹”,便径自往外走。 梅川却一直紧紧地跟着他。 到回廊的尽头,他猛地转身,她一不留神,迎面撞到他的胸膛上。 “你可以跟我去,但,等闲莫要开口。” 梅川捂着被撞得生疼的鼻子,连连点头。 前厅。 大理寺的人见苻妄钦出来,拱手道:“将军安好,卑职这厢有礼了。” 苻妄钦笑道:“自出征归来,苻某便在府中后院醉心花树果蔬之事。出来的迟了,多有怠慢。” 来人忙道:“将军好雅兴。” 苻妄钦颔首,掸去肩头的落花。 来人道:“将军请——” 门口,已有官府的车马在等候。 大理寺的衙门。 门口处挂着猛兽的利牙。两排站着办事的衙役。墙上画着青云白鹤式样的图。顶上四个沉甸甸的大字:明镜高悬。 正当中坐着的,是大理寺卿。 左侧坐着的是,刑部尚书和御史大夫两人。 所谓三司会审,便是大理寺、刑部、御史台共同审理。 只要遇有重大、疑难案件时,经御笔朱批,方才启动三司会审。 堂下,一身华服的周司马满面惊惶,大声喊冤。 一个衙役高喊:“威武将军到!” 威武将军,是苻妄钦的封号。 大理寺卿、刑部尚书、御史大夫等人与苻妄钦平级,俱是从一品。见他进来,起身,与他见了个平礼。 苻妄钦被安排坐在右侧的椅子上。梅川小心翼翼地站在他身后。 周司马不断道:“冤枉,冤枉,天大的冤枉!太子受伤,本官毫不知情呐。本官是圣上亲封的天策将军,怎会行此悖逆之事……” 大理寺卿一拍惊堂木,肃然道:“周大人稍安,审理此案,是圣上的旨意。吾等只是奉命行事。” 原来,昨夜,东宫出了事。 子半时分,有刺客闯入。 太子正伏案整理去岁江南水患的卷宗,忽见殿前刀光斧影,戍守在门外的护卫倒在地上,有一黑衣人冲入殿内,迅疾地挥刀向太子砍去。闻听动静的御林军连忙赶到。可是,来不及了。太子已被砍了一刀。而那黑衣人看势头不对,连忙后退。与御林军匆匆过了几招后,一跃飞上屋顶,跑得无影无踪。御林军在宫内几经搜查,至天亮时分,依然没有寻获黑衣人的踪迹。 倒是在宫墙边的柳树下,发现了一块周府的腰牌。 太子此番受伤颇为严重。阖宫的医官都赶到了。 此事当然惊动了梁帝。 一大早,他在周贵妃的寝宫醒来,闻听东宫的太监回禀了这个消息,猛地起身,在屋内来回踱了几步,花白的胡子抖动着。 不多时,他急召飞鱼阁的人前来。在内室听了一番回禀后,脸色愈发沉郁。 他指着周贵妃道:“你也太心急了些!你的声誉,你那兄弟的声誉,全都不要,也罢了!可你怎不为珩儿的声誉着想!谋害亲兄的罪名,他担得起吗!” 少顷,梁帝哀道:“易储之语,近来已有几拨朝臣提出。在宫闱之中,传得沸沸扬扬。当此之际,你与珩儿都要避嫌。可你居然兵行险着,做出此事。太子居东宫十载,未曾逾矩。纵是要废他,也要慢慢寻个由头,徐徐图之。贸然刺杀他,只会引起群臣上谏。这回,你引火烧身了啊。” 事实果如梁帝所料。 当日的朝堂,群情激奋。 礼部尚书愤慨道:“以幼逾长,以庶逾嫡,此人伦泯灭、天道失常之事也。” 迫于无奈,梁帝下令,严查周旦,三司会审。 案子审得如火如荼。 大理寺卿、兵部尚书、御史大夫等人,在朝中素有“铁面无私”之称。他们惯于审案,话术极高,数次将周司马问得哑口无言。 不出半个时辰,周司马瘫在地上,冷汗淋淋。 “你最后一次进宫,是什么时候?” “……昨日。” “昨日几时?” “午时。” “何时出的宫门?” “申时……不,戌……戌时……” 惊堂木重重一拍。 “到底是几时?” 周司马道:“戌时……” “可戌时,宫门口并没有你的腰牌出入记录,是为何因?” “腰牌丢了,我便用了……用了淮王的腰牌。” 话题终于引到了淮王的身上。 大理寺卿道:“那么,你最后一次见淮王,是什么时辰?” “我……我……” 大理寺卿步步相逼道:“为何提及淮王,便支支吾吾。这当中可是有隐情?” 周司马用袖口擦着汗,嘴唇打着哆嗦。 忽听外头一声太监的通传:“贵妃娘娘驾到——” 当今朝中无后,以贵妃为尊。 梅川看向那周贵妃—— 她头戴金冠,一身儿黑色的锦衣上,绣着孔雀。雀尾皆以金丝线描成,每片雀羽的末端都缀着浑圆的珍珠。她娥眉微蹙,一双眼似流动的溪水,不知起于何处,终于何处,透着说不尽的动人。 明珠不及美人妆,艳若三春侍君王。 她缓缓迈入大堂。 众人皆跪倒在地。 她淡淡笑了笑,看向审案的大人们道: “本宫的兄弟胆子小,唬一唬,便吓着了,让卿等见笑了。” 第17章 幕后策划 第17章 幕后策划 几位大人面面相觑,神色复杂。 梅川心内暗暗叹着,这位贵妃娘娘言语不多,却字字绵里藏针。 仅是审案,并未用刑,是如何被唬着了? 言外之意,周司马纵是说了些什么,也只是受惊之后的胡言乱语。 方才审出的一些眉目,用“见笑”二字便轻描淡写地遮掩了。 周司马见姊姊来了,连忙跪行到她身边,扯住一寸裙角,委屈且悲痛道:“娘娘,娘娘为臣弟做主啊……臣弟冤枉……他们这些人欺侮臣弟……” “啪”! 只见那周贵妃猛地抬手,一巴掌打在周司马的脸上。 清脆的声音在衙门大堂内回荡。 这一巴掌十分用力,周司马的脸上登时紫胀起来,肿得老高。 在场的大臣们暗暗吃了一惊。 周贵妃痛斥道:“糊涂东西!你抬眼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这是大理寺衙门!审你的诸位大人,个个都是国之栋梁,陛下的肱股良臣,有哪一个会欺侮你?陛下既下旨审你,又有谁不是秉公执法?” 周司马怔了怔,遂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哀泣道:“娘娘教训的是。臣弟错了,臣弟错了……” 周贵妃身旁的侍女走上前,将她裙角上的一丝褶皱抚平。 周贵妃向三司大臣们道:“卿等莫要见怪,本宫并非前来干涉审案。本宫双亲早亡,娘家无人,只有这么一个兄弟。听说他出了事,六神无主,心内如焚。遂奏明了陛下,前来旁听。卿等莫要当本宫是贵妃娘娘,只当本宫是堂下之人的姊姊吧……” 说着,她红了眼圈。 凄然之态,天见犹怜。 大理寺卿听闻已奏明圣上,忙一挥手,两个衙役搬来一张大椅放在当中。他俯身道:“娘娘请——” 周贵妃徐步向前,缓缓坐下。 她向审案的大人们颔首道:“卿等只管审案。” “是。”大人们齐声答。 周贵妃的眼神若有似无地掠过坐在右侧的苻妄钦,道:“苻将军,你与阿旦同僚一场,前番出征,一同在军营里待了数月,想来定是知道他曾得罪过什么人,又会是何人处心积虑陷害于他。这,便是陛下命你陪审的用意所在。你可要好好儿地想啊。” 苻妄钦点头,行了一礼:“那是自然。” 周贵妃盈盈笑着,环顾着众人,声音略高了些:“皇天在上,陛下英明,朝政清平,诸卿贤达。如此,必不会有冤假错案,必不会让清白之人蒙冤。” 两排衙役齐齐敲着手中的杀威棒,口中喊道:“威——武——” 案子重新开堂审理。 情势却与刚才大不相同了。 贵妃的一番话,让大理寺卿一时间摸不透上意。他不明白圣上是在暗示什么,难道,御笔朱批的三司会审只是走个过场吗?圣上意欲如何处理此事? 再度开口时,他不再那么凌厉紧逼。 周司马因为有姊姊在侧,少了许多慌乱,言语之间,平静下来。 当再度问到腰牌之事时,他一口咬准,自己的腰牌不知何时丢了,那宫墙柳树下的腰牌,实属栽赃。 举凡话题提及“淮王”,他马上避开,只说淮王专心在尚书房读书,从不过问宫中事,便是连他这个亲舅舅,进宫也鲜少能见到外甥。 更鼓敲了两声。 二更天了。 大理寺卿见审不出眉目,便唤了声“退堂。” 今日夜审到此终结。 周司马被暂押在大理寺的牢房。 周贵妃起身,紧了紧发髻后的一支金步摇,道:“诸卿辛劳。本宫也该回宫了。陛下今夜忙完政务,定会到未央宫,本宫要回去准备接驾事宜。” 众人跪在地上:“恭送娘娘。” 周贵妃走出衙门,上了凤纹安车。 梁帝虽未将其封后,但,她的一应衣食住行,全都特许皇后的规制。 大臣们纷纷散了。 梅川跟着苻妄钦走了出去。 车马边侧,梅川忍不住小声问道:“这位周贵妃,叫什么名字?” 苻妄钦道:“你问这做什么?” 梅川想了想,道:“她是不是叫……周意和?” 不知怎的,她今晚有一种强烈的预感。 这个长袖善舞、美丽聪慧的女子,与她在太子私邸看到的那幅字有关。 淮王尚在志学之年,那么周贵妃左不过三十余岁。太子,也正是三十余岁。他们年纪相仿。 一片东风乱意和……真相仿佛近在眼前。 可苻妄钦摇了摇头,道:“从前依稀听人讲过,她的闺名叫镜央。故而,圣上将未央宫赐给她,说是衬她的名字。” 夜如何其?夜未央,庭燎之光。君子至止,鸾声将将。 “哦……”梅川恍了恍神。 迷雾重新袭来。 春日深夜的京城,有丝丝的凉风。 苻妄钦皱眉呵斥道:“你怎生穿得如此单薄!明日若生了病,我可是不给你请大夫的!” 梅川翻了翻白眼,撇嘴道:“我才不稀罕你请大夫,我自己就是大夫!” 这时,凤纹安车路过他们身边。 梅川看到周贵妃掀开车帘,似笑非笑地看了她和苻妄钦一眼…… 子夜。 将军府。 梅川回到听梅苑,却怎么都睡不着。脑子里乱乱的。 月上中天。 她起身,沿着长廊往后院走。 行至一片海棠架前,她忽然听到有两人在说话。 海棠花影下,隐约是苻妄钦的身影。另一个人,中等身材,穿着夜行服,看不清面孔。 她沉住气,凝神听着。 “太子殿下答应过,办完此事,苻某与他再无瓜葛。”苻妄钦道。 那人低头道:“苻将军这是何意?殿下一片看重之心,苻将军莫要误会。” “朝堂纷扰,不是苻某一介武夫能看透的。苻某只想在府中安然度日。” “天下人皆知,天安城是苻将军打下来的。可论功行赏的名册上,您的名字却排在周旦之后,难道您不觉得憋屈吗?圣上龙体衰微,还能在金銮殿上坐到几时?若太子顺利承继大宝,必许将军封侯拜相。” 苻妄钦沉默了一会子,转身欲离去,他道:“苻某知足常乐。” 那人阴阴地笑笑:“如今,周贵妃正紧锣密鼓地命人暗查此事。将军以为,若她知道您牵涉其中,会怎样?届时,治您一个嫉妒同僚、栽赃陷害的罪名,那大理寺的监牢里,怕是由您去换了那周旦出来吧?” 苻妄钦扭头指着那人,压低声音,隐忍道:“难道殿下想与苻某鱼死网破吗?” 那人摇头,道:“将军此言差矣。鱼死,不假。但,网,破不了。” 太子将自己撇得干干净净。 他现在是受害者,四处叫屈。 旁人怎么会想到震惊朝野的“东宫刺杀案”是他幕后策划的呢? 自己刺杀自己。 釜底抽薪。 批郤导窾。 他早已将所有的可能都想好了。 他织了一张天罗地网,他自己站在网后。 苻妄钦久在行伍之人,在阵前杀敌使得,此等阴诡却使不得。他身上有一股沙场热血,他错信了太子这个表里不一的伪君子。 那人抽身离去,临走前留下一句话:“将军细细想想。是要荣华,还是要牢狱。” 月光下,苻妄钦眼里漫上血色。 他生平最讨厌被人拿捏。 翌日,宫中传来消息,梁帝再度病倒。 此番发病,较之以往,更为凶险。 据说,梁帝连话都说不清楚了,一手拉着周贵妃,一手指着东边,嘴唇抖动着,似有欲交待之事,挣尽全力,也无法说出。 当是时,宫中拥护太子的一股力量开始趁机反扑。 他们咬准妖妃误国误君,害得圣上染疾。 以太子太保为首的几位重臣于病榻前脱冠上谏,求圣上处死周氏。 太子伏地,哭泣不能言语。 厚厚的乌云,与青山相映,如铁笼一般,将宫廷围困住。 将军府中,忽然来了一名不速之客…… 第18章 给圣上治病 第18章 给圣上治病 一个穿着银朱色衣裳的女子,头上戴着面纱,在门外下了马,匆匆进得府来。 门房阿伯问了声:“姑娘找谁?” 那女子亮出一道腰牌。 门房阿伯想了想,道:“姑娘在前厅稍坐,老奴这就去唤将军。” 女子似是很急,她步履匆匆,乳烟缎攒珠绣鞋踩在地上,香风阵阵。 苻妄钦正在筹谋一桩大事,听得阿伯口中那腰牌的来路,忙大步走向前厅。 女子见了他,掀开面纱,一张圆润的小脸儿,双眼中含着泪,她唤了声:“将军!” 苻妄钦连忙跪在地上:“微臣参见南平公主。” 这女子,便是当今圣上的五公主,南平公主。她的生母出身南界小国,复姓慕容。那慕容娘娘早年颇得上宠,奈何红颜薄命,天启二十七年,便去世了。此后,梁帝将她交予周贵妃抚养。至今,已然十载。 三年前,在御花园酒宴之上,梁帝曾笑言,要给南平公主择婿。言语之间,眼神看向苻妄钦。但周贵妃以公主年庚尚小,想多留膝下几年为由,将话题岔过了。 今日,南平公主忽然到府造访,苻妄钦有些纳罕。他与周贵妃、与公主,素日都是无有往来的。 “将军,请您速速入宫,救救父皇!”南平公主急急道。 苻妄钦淡淡道:“陛下身子不适,宫中自有医官,苻某只知打仗,哪懂治病呢。” “将军!” 南平公主圆圆的脸儿涨得通红:“父皇乃是被人戕害!” “公主慎言。弑君之罪,灭门之祸。谁有这个胆量?” 南平公主咬了咬唇,叹了口气:“将军心里必然是明白的。借着朝中舆论的东风,人人都以为是周家害了他。这个节骨眼上,若父皇出了事,他顺理成章地继位,杀了母妃,废了珩弟,所有的事,便都被掩埋了。就连南平的后路,他亦想好了……” 她说着,落下泪来:“章台大人已拟好了诏书,要送南平去塞外和亲……” 苻妄钦沉默。 南平公主将腰牌放在桌案上:“局势不明,将军或想明哲保身。但南平想说的是,父皇口不能言、病倒在榻之时,心里惦记的可托之人,是将军。他在南平的手心,颤颤巍巍地写了个‘苻’字。将军,忠字何解?忠心不二,尽心为忠。将军思量思量。” 说完,她转身离去。 苻妄钦皱眉思索。 梅川不知何时,走到他身边。 她问道:“是宫里的人?” “嗯。” “听老皇帝的病情,我估摸着,像是卒中之症。” 虽然南平公主明里暗里说太子弑君。但梅川觉得,太子不会做出这样的事。 他前番计谋达成,此时朝中局势于他有利。他没有必要去冒这个大险。弑父弑君是何罪,他会不知吗? 只不过,皇帝恰好病了,他抓住这个机会,想彻彻底底地除掉周氏,以绝后患。 苻妄钦抬眼:“你懂?” 梅川指了指他的心口,道:“当然。你忘了吗,你的伤谁给你治的?” 苻妄钦沉吟道:“好,两个时辰后,我带你进宫,给圣上治病。” 梅川好奇道:“为甚是两个时辰后?” 苻妄钦的面色,就如昨夜梅川在海棠花下看到的一样,清冷而阴郁。 “因为,我要做的事,需两个时辰。” 他不想沾染争斗,但不代表他不懂。 簏读兵书尽冥搜,为君掌上施权谋。 用兵之策如是,用计之策亦然。 没有人可以威胁他。 不管是谁。 太子私邸,一张大网悄悄从上而下,网住了两个人:当日军营里的余娘,以及私邸的余管家。 没错,苻妄钦已然查明白了,她们俩是同胞亲姊妹。 一个叫作余鸿,一个叫作余雁。 这两姊妹原都是太子的人。只是,余鸿巧妙地混进了飞鱼阁。用了十年时间,得到梁帝的信任。表面上看起来,她是忠于梁帝一人的密探,实则,她真正效忠的是太子。 这也是为什么苻妄钦在军营里的情况,太子知晓得那般清楚的原因。在她的建议下,太子绑回梅川,以此为挟,拉苻妄钦下水。 一切都是算计好的。 东宫出事后,她装模作样地查访一番,祸水东引,话里话外,引梁帝怀疑周贵妃。 巧合的是,那日宫门口登记在册的记录确实有问题。淮王在宫中离奇地消失了一日一夜。周司马显然在遮掩此事。 这一点,印证了梁帝的猜想。他纵是想护短,也难封悠悠之口。 急火攻心,方得病祸。 时允蹑手蹑脚闯入余管家的房间。 安香跟在他身后,以一个细作的敏锐,搜出几封往来密信。 午时。 苻妄钦骑在马上,马前坐着梅川,他一扬马鞭,天骢烈仰头发出一声嘶吼,狂奔起来。 到了离宫门口不远处,苻妄钦停下马观察一番,发现有持东宫腰牌的人戍守。 料是非常时分,太子以“恐防生乱”为由,在宫禁中安插了自己的人。 苻妄钦调转马头,往宫墙角门跑去。 果然,他拿出南平公主今日留下的腰牌,角门便打开了。 梅川好奇地四下打量着。 琉璃瓦在日头下闪耀着耀眼的光芒。那飞檐上的两条龙,金鳞金甲,活灵活现,似欲腾空飞去。华丽的宫殿,被一弯池水环绕,浮萍满眼,碧绿而明净。 未央宫。 梁帝昏迷过去。 病榻之前,一行人逼着周贵妃到退无可退。 周贵妃将年幼的淮王护在身后,从侍卫腰间抽出一把剑来,大喝一声:“陛下尚在,你们谁敢逼本宫?” 剑光一闪,太子太保等人后退一步。 周贵妃将剑指向太子:“朱瑁,你狼子野心!待陛下醒转,他如何能饶得了你?” 正在此时,南平公主领着苻妄钦和梅川进得殿来。 南平公主轻声道:“母妃,苻将军带进宫一名女子,说是医术甚为高超,可让她看一看父皇的病。” 太子看见苻妄钦,心内一惊,但转瞬便正色道:“父皇乃真龙天子,九五之尊,岂能让一个不明身份的医者看病?” 南平公主道:“太子兄此言差矣,她并非不明身份的医者,乃苻将军府上的人。苻将军是父皇的臣子,他府上的人,自然也是父皇的人。天下百姓,全都是父皇的子民。太子兄为何横加拦阻,难道您不想让父皇的病快些好起来吗?” “胡说八道。” 太子呵斥道。 话已至此,众目睽睽之下,他不便再拦阻。 周贵妃打量梅川几眼,道:“你若治好了陛下的病,本宫重重赏你。” 梅川走上前,立于龙榻边。 梁帝,的确是卒中之症。 她从怀里掏出一颗药丸来。 方才两个时辰的工夫,虽然不长,但足够她将药配齐。 从前,莲若刚没的时候,她母亲一时悲伤过度,得了这病。梅川四处想办法,求来一个药方。以红花、丹参、水蛭、银杏叶等入药,揉制成丸,含在口中。可温和缓愈。 她将药丸放入梁帝口中。 良久。 梁帝缓缓睁开眼,他看着持剑的周贵妃,伸手。 周贵妃连忙丢了剑,跪行至塌边,嚎啕大哭起来:“陛下,陛下啊……” 梁帝的舌头仍是僵硬,但终可以含含糊糊地说出话来了。 他摸着周贵妃的脸,道:“爱妃,你是何等柔弱之人,竟也举起剑来,不知他们将你逼到什么田地……” 闻听此言,那几名臣子慌忙跪在地上,以额触地。 太子更是大气都不敢出。 梅川将剩余的药丸放在周贵妃手中,道:“一日三次,每次一丸。” 梁帝注意到了梅川,他疑惑地看了看周贵妃。 周贵妃道:“陛下,这是苻将军带进宫的大夫。” 梁帝看了看苻妄钦,点头,似有深意道:“苻爱卿,到底是忠臣良将呐……” 须臾,苻妄钦重重跪在地上,道:“臣有份礼,要呈与陛下。” 说着他从袖口掏出那几封密信来。 一旁的老太监接过,送予梁帝手中。 梁帝看后抬头,一双眼睛落在太子身上。 第19章 换了密信 第19章 换了密信 风从窗棂吹进来,榻边的灯芯颇不安稳,接连晃了好几下,投映在大殿地面上的影子也随之急促地摆动着。 殿内的人,屏住呼吸,偷偷地打量榻上君王的神色。 他们的心,也随着地面上的烛影晃动。 梁帝终于开了口:“太子——” 太子连忙跪行上前,战战兢兢,叩首道:“儿臣在。” 梁帝皱眉道:“何谓东宫,国本所在。身为太子,要人品贵重。不仅大事上不糊涂,小节上亦要收敛。特别是……风月之事。” 风月之事? 此言一出,不仅太子糊涂了,苻妄钦糊涂了,殿内其他的人亦都糊涂了。 梁帝将苻妄钦方才呈上的密信,递与太子看。 太子接过,看完,心略略地放下。原来,只是无关痛痒的歌姬之事。捕风捉影的。不过是坊间流传的一些花俏传闻。 可是……苻妄钦如此郑重其事上交的“礼”,仅仅是这个? 梁帝道:“苻爱卿身为武将,耿直进言,是为了你好。” 太子忙道了声:“是。” 梁帝扫了一眼他身上的伤,又看了看跪在他身后的几个臣子,道:“你前番受了惊吓,朕就不重罚你了。你去宗庙里跪一夜吧。小惩大诫。太子太保,辅佐太子失德,也跟着一起跪着去。” “是。” 几个人皆低下头,跪安,领命退下。 未央宫庭院中的一棵李花树后。 苻妄钦面色铁青,看向梅川,道:“你不想解释什么吗?” “解释什么?”梅川脸颊有些红。 苻妄钦一把抓住她的手腕,道:“你跟我装糊涂是吗?你换了密信!” “……是”梅川用手揪下一片李花,道:“我跟你说过,只有太子登基,你才可能有救。” 《青史煮酒》里,将他的结局交待得清清楚楚。周太后牝鸡司晨,周国舅祸乱国政,施计扣押,夺其兵符,他被逼到道尽途殚,方于天启三十七年岁尾,起兵造反。 苻妄钦听着梅川的话,眼中蒙上乌云,他抓紧她的手缓缓松开。 “安香那么听你的,你让她换信,她自然是肯的。” 他仰头,清冷地笑笑:“我早该想到的,你一直都是太子的棋。可我以为,我竟以为……我抱着一丝希冀……” 他喉结动了动,没有再说下去。 梅川将李花的花瓣揉碎,紧紧地捏在手心。 “太子威胁你,是有错。所以,不能让他一直肆无忌惮。此番圣上惩罚了他,算是给他敲了警钟。接下来,让他知道真正的密信在哪儿。让他知道,他有把柄在你手上,日后,他便不敢对你轻举妄动了。这样,算是两全的法子……”梅川解释道。 不远处,梁帝身旁的老太监急促地跑过来,道:“苻将军,先莫要忙着走——” 老太监站定后,道:“宣圣上口谕,留下方才制药的那名女大夫在宫中做医官。” 苻妄钦猛地看了看梅川。 老太监微笑道:“苻将军,您知道的,圣上自开年以来,病了三回。宫里医官署的医官们开了多少方子,俱是不管用。倒是方才,吃了女大夫的药丸,觉得身子爽利了许多。圣上龙心甚悦。” “苻将军——”老太监见他怔着,唤了一声。 苻妄钦回过神来,道了声:“是。” 老太监点头,道:“那,姑娘便跟老奴去医官署领差吧。” 苻妄钦深深地看了看梅川,转身离去。 天骢烈要载着他一个人回将军府了。 日头渐渐西斜。他的黑袍上落满斑驳的昏黄。 他的背影是那样黯然。 隔着亭台楼阁,梅川脑海中蓦然想起她第一次在军营里遇见他的场景。她给他动过手术,她在离他心口一寸的地方缝针。后来,阴差阳错地,她与他一起经历了许许多多的事。他总是喜欢捉弄她,像鹰拿燕雀一样将她拎起来。她讨厌过他,甚至想过,如果他死在战场上,便不会有史书上的屠城。山林中的陷阱,那泡桐的落花。敌营里的火光。他袍子上的白芷气味。太子府中,他的那一句“这个,我要”。集市上,那个像极了他的大刀糖人…… 不觉,她来到这个世界已经这般久了。 她似乎……没有那么讨厌他了。 “他的最后一世,煞气最重。只有你,才可以解除。若你能改变他,改变历史,阻止一场万人杀戮,你们二人的天劫便都顺利地渡完了。若不能,你们会在这一千年结束时,灰飞烟灭,彻底地消失在这六道中。” 祁连山上,黑衣人的话犹然回荡在梅川的耳边。 无论如何,她都不能忘记她来到这个世界的初衷。 阻止杀戮。渡过天劫。 梅川跟在老太监身后,到医官署领了差,换上了一身儿白色带杏花图样的衣裳,愈发衬得她素雅清丽,带了些许男儿之风。 董奉行医救人,杏林好春无数。故而,宫廷医官服上皆绣有杏花。 梅川是医官署唯一的女医官。余者皆是男子。 她告诉老太监,她有一个制药的帮手,可宣到宫中,有助于她更好地为圣上医病。 老太监回禀了梁帝。不多时,内廷的马车便去了将军府接人。 梅川想让安香与她一起。 那个缄默而冷寂的女子,让她觉得安心。 梅川在医官署的檐下整理着一些治卒中所需的药材,一个人影悄无声息地走到她面前。 “二表姐!”他欢喜地喊着。 梅川抬头,竟是那日在集市上所救的欠下赌债的少年。 他今日穿着一身儿石绿色衣裳。头上戴着金冠。那金冠与太子头上的金冠很是相似,只是少了两颗明珠。 少年眨眨眼,道:“那会子,殿内的人太多,我便没有喊你。父皇将你留在了宫中,简直太好了。” 梅川明白了。 “你是……淮王?” “嗯!”少年点头。 太子步步紧逼之时,周贵妃将他掩于身后。故而,梅川迈入殿内的时候,没看见他。 梅川恍然大悟。 为何周司马提及淮王那日的行踪,便支支吾吾。因为淮王贪玩,偷偷跑出宫了,一夜未归。这事是周司马掩护的。所以,他对此说不清。 梅川正想着,淮王道:“二表姐,你真厉害,居然治好了父皇。你都不知道,父皇未醒之前,我与母妃是怎样的凶险。” 他说着,苦恼地托着头。 梅川瞧着他,终于明白他眼中为何时时有惊惧之色。 这是一个在宫廷诡谲的风云中长大的孩子。 浪头之上。 风口当中。 淮王道:“我把我最喜欢的小矮马送给了太子哥哥,可太子哥哥为什么还是不喜欢我呢?我听到东宫的人窃窃私语,说太子哥哥要奏请父皇杀了母妃,废黜我,将我贬到崖州去。书上说,崖州何处在,生渡鬼门关。二表姐,你知道崖州是什么地方吗?” 梅川心内吹过一缕苍凉的风。 这个孩子,在史书上,结局很不好。 如果,他不做帝王,便可避免那一切的悲剧了。 高高在上的龙椅,于他而言,是洪水猛兽,是滔天大祸。 梅川压低声音,缓缓道:“圣上现在醒转了,你不必去崖州了,不要怕。往后,你记着,什么东西都不要跟太子殿下争,明白吗?” 淮王似懂非懂,道:“可是,母妃和舅舅不是这样说的。特别是舅舅……” 说到这里,他抿了抿嘴:“二表姐,我悄悄给你说,我不喜欢舅舅。他对我抱的希望太沉了。沉得像宫门口的大钟,敲一声,便闷闷地响。我……我有点怕他。虽然他待我极好……可我不要那样的好……” 一个方脸女子走近,口中喊道:“殿下,淮王殿下——” 淮王连忙起身,道:“二表姐,母妃宫中的银桃来寻我了,我要走了。二表姐,我下次再来找你……” 他边走,边回头。 仿佛害怕再也见不到梅川了。 这个孩子是孤独的。梅川想。 纵居绮罗丛,纵金奴银婢,可他非常孤独。 少年的孤独,同那池水中的浮萍一样,碧绿而明净。 医官署后院有几间空屋子,原是当值守夜的医官歇息的地方。老太监命人收拾了最东侧的两间,安置梅川和安香住下。 安香下了马车,见到梅川,踩着繁星的清朗暮色向她走来。 自梅川午时跟着苻妄钦进宫,她的心一直悬着。见梅川无恙,她方才松了口气。 晚风习习,星如萤火。 梅川与安香在屋内说着话,忽听叩门声。 梅川走上前,小心地打开门。 只见一个陌生的男子,举起一个小匣子,客客气气地奉上:“姑娘请笑纳。” 梅川疑惑道:“给我?” “是。” 陌生男子打开小匣子,是满满一匣珍珠,在黑夜中,发着光。他笑道:“这是海珠,而非河珠。去岁,南界番国拢共上贡了这么一小匣。主子说,只有您能与之相配。” 第20章 太子许良娣之位 第20章 太子许良娣之位 梅川并不接那匣子,她看着来人,道:“你主子是谁?” 陌生男子拱手道:“吾乃东宫舍人,马之问。” 是太子。 梅川淡淡笑道:“哦?原来是太子殿下的人。” 她想了想,接过匣子,捻起一颗珠子道:“那……我便收下了。劳太子殿下费心。” “姑娘无须客气。殿下说了,姑娘是自己人。” 马舍人见梅川收了礼,面色轻松了些许,眼中亦多了一丝热络:“殿下还说,这些珠子跟您的情意相比,不值什么。往后,姑娘您想什么、要什么,只管吩咐在下,只要这世上有的,不拘什么物件儿,殿下都能给您弄来。” 梅川道:“我需要一块可随时进出宫门的腰牌。” 马舍人忙点头:“好。” 梅川颔首:“有劳。” 外间有脚步声传来。 马舍人一个闪身消失在回廊上。 梅川将匣子递于安香,安香小心翼翼地将其收了起来。 须臾,那老太监走进来:“梅医官,圣上宣您去趟文德殿。” 文德殿,是梁帝处理政务的所在。 梅川跟在老太监身后,走了一盏茶的工夫,绕过两条长廊,御湖,和一片李花林,到了一处殿宇。 门皆金钉朱漆,壁皆砖石间甃。镌镂龙凤飞去之状。雕梁画栋,覆以琉璃瓦,朱栏彩槛。 正当中,挂着一块匾额,写着四个大字:文德武功。 花白胡子的梁帝正伏在案上,看着一封折子。 那折子上头沾着一片白色的羽毛。 是飞鱼阁的标识。 梁帝服下药丸,身子稍许好转,便离了未央宫,到文德殿批折子。说明他甚为勤政。 难怪史书之上,他虽有许多缺点,宠幸奸佞、启用酷吏、多疑寡恩,但,好歹,在他活着的时候,大梁尚未出什么乱子。 他像一块山石,压在权力之巅。 尽管,他如今人到暮年,山石摇摇欲坠。 梅川初入宫闱,礼节生疏,按老太监示意,向梁帝行了个礼。 梁帝放下折子,看着她,温和道:“梅卿,这医官署的服饰倒是很衬你。你眉清目朗,如此年轻,医术高超,不逊须眉。朕三日前沉睡于榻,梦见西南方向有白鹤飞来。果然今日,得梅卿送药。” 一旁的老太监忙道:“梅大夫是天神赐予您的白鹤。天佑陛下您万岁千秋呐。” 梁帝挥挥手,示意老太监等退下。 偌大的文德殿,只余他与梅川二人。 外头,李花在夜色中舒展。 自梅川到大梁的京城,便处处可见李花。不管是民间,还是宫闱。枝缀霜葩白,无言笑晓风。花朵小而繁茂。成片的素雅,如月笼轻纱。 “梅卿是哪里人氏?”梁帝缓缓道。 “回陛下,西都人氏。” “西都……”梁帝点头:“那便与苻将军是同乡了。” “是。” 梁帝手中握着一颗黑色的棋子,来回摩挲着。 他似不经意道:“苻将军同太子……似有过节?” “武将们说话不防头,原是常有的事。太子么,在储君位置上坐了十年,自然心气儿比旁人高些。” 梅川想了想,道:“依微臣看,苻将军同太子并无过节。只是苻将军此人,有些痴。” 梁帝的眼,映着灯盏,分外浑浊。 “哦?梅卿说一说。” 梅川神色凝重道:“苻将军常说,忠君二字,乃人臣第一要紧之事。忠君,忠的只是君王一人。京中有人讨好太子,或是讨好淮王,唯有苻将军,自始至终,眼里只有陛下。他听闻陛下病重,寝食难安,命微臣翻遍医书,四处找寻所需药材,配了药丸,骑快马送到宫中。之所以,将有关太子的密信,当太子的面呈于陛下,恰恰说明他一片赤胆,耿直磊落。若是报私仇,他大可以背着太子。” 梁帝笑了笑,手中的黑子攥得很紧。 “古来功高者,皆自傲。苻将军倒是难得。” 他思忖一番,又道:“梅卿说说,朕的病情到底如何?” 他在未央宫中,众人俱在之时,没有问。而是私下问。这当中大有深意。 梅川想了想,道:“陛下的卒中之症,只需好好调理,便无碍。” “梅卿不必有顾忌,大可直言,朕……大约还有春秋几何?” 他问得如此直白,梅川惊了惊,不知如何作答。 梁帝起身,将手中的黑子置于棋盘之上。 “不是所有人山呼万岁,便真的能万岁无虞。朕虽然老了,但并不糊涂。朕知道,你的药丸虽能缓愈,但朕的身子如同朽木,回天乏术。朕只想,在大限到来之前,做好一个决定。” 举凡世人,在生死面前,无不胆怯。 可他,竟如此清醒。 梅川知道他所说的“决定”是什么。 她低头道:“陛下不是早已做了决定吗?” 梁帝踱至窗边。他神色颓唐。 “孤鸾舞镜,长乐未央。”他念了一句。 过了许久,他叹道:“太子不懂,大臣们也不懂,没有人能懂……” 他对梅川道:“尽你的医术,续着朕的性命。能续几时,便是几时。” 梅川忙道:“是。” 梁帝起身,唤老太监进来:“摆驾未央宫。” 仿佛在偌大的宫廷中,只有未央宫里有一簇火光,照亮他。 梅川徐徐走回医官署。 一路上,她咂摸着梁帝的话。 孤鸾舞镜,长乐未央。 不正是扣着周贵妃的名字“镜央”吗? 梅川忽然觉得,年迈的梁帝对周贵妃,不仅仅是宠幸,还有爱意。 所以,他才会在自知自己大限不远时,放心不下她的安危,放心不下他们的孩子。 他并非不知易储带来的动荡。 他举棋不定。 他在犹豫。 翌日清晨,梅川正在制药,一块腰牌递到她的眼前。 她接过,抬头,见太子朱瑁站在她面前。 他昨晚被罚在宗庙里跪了一夜,一身玄色衣裳却没有一丝褶皱,面上也没有疲态。身上的意和香若隐若现。 他看着她,眼神里有许多玩味:“你让我很意外。” 梅川不作声,手上的银杏叶被缓缓地揉搓着。 太子俯身靠近她,离她越来越近,暧昧道:“从前,本王不喜欢药味。但是,你身上的药味很好闻,尤胜花香。” 梅川猛地站起身来。 “殿下想必会错了意。” 太子将折扇摇了摇:“本王早该想到,你并非寻常女子。如今父皇留你在宫中日日伺药,这是个难得的机会。” 他倏尔将折扇合起,置于她的下颌,胸有成竹道:“本王与聪明人说话,向来开门见山。若你支持本王到底,来日,许你良娣之位,如何?” 梅川不理会他,端着簸箩,扭头便走。 太子在身后道:“人生最难得的,是成全二字。本王愿与梅姑娘,彼此成全。” 因查无凭据,案情无有进展,三司府衙审了数次,且迫于周贵妃明里暗里的施压,最终,还是将周司马放了出来。 周贵妃一心想着庆祝一番。 一则,陛下大病初愈,需冲一冲;二则,给兄弟压压惊;三则,也让阖宫的人瞧瞧,周家此次有惊无险,地位稳牢。她依然是陛下跟前儿最风光的贵妃,心坎儿上离不得的人。 恰好,逢着三月三,上巳节,又是养女南平公主的生辰。 周贵妃便决定在琼音阁大办酒宴。 人群中,梅川又看到了苻妄钦。 他还是一身黑袍。不过才数日,似乎清减了些许,下巴上有青色的胡茬。 她看向他。 他不肯与她对视。 只低头饮酒,不看她。 酒宴之上。 欢歌笑语。 穿着华丽衣裳的宫廷舞姬们,娉婷起舞。 高处当中坐着的梁帝,低声与淮王说着什么。坐在他身旁的周贵妃却时不时向苻妄钦看去。 一曲毕。 周贵妃笑向众人道:“今日,乃南平公主生辰。公主乃陛下与本宫心头所爱,本宫私心想让她多陪在身边几年,怎也不舍得她出嫁。可如今却觉得苻将军与公主,郎才女貌,很是般配。” 她的目光落到苻妄钦的身上:“苻爱卿,若选你为南平驸马,你可愿意?” 第21章 将军有暗疾 第21章 将军有暗疾 今日酒宴上的,全都是皇室宗亲或朝中三品以上重臣及其家眷。 周贵妃当众提起南平公主的亲事,其用意不言而喻。 流传在宫中多时的“易储之言”、不了了之的“东宫刺杀”案、“三司会审”周司马、几日前梁帝的“卒中之疾”…… 这许许多多的消息串联在一起。看来,梁帝与周贵妃,是想为少年淮王选个臂膀了。 这臂膀,便是战神苻将军。 众人的眼睛皆看向苻妄钦。他为人孤僻,素来不涉党争。当下,会做何选择呢? 周贵妃笑意盈盈,身上的藕色缎子愈发衬得她面色鲜妍。梁帝举箸伸向案前的一碟珍馐,看似不经意,实则居于正中央,周边的动静尽收眼底。 淮王咬着一颗蚕豆,晃了晃南平公主的胳膊:“南平姊姊,你要嫁人了吗?” 南平公主那张圆圆的脸儿浸上了一抹胭脂色,她轻声嗔怪道:“诸事还未有定论,珩弟莫要乱说……” 太子则低着头,手中的碧玉盏轻轻地转动着,盏中的酒微微晃动着。 歌姬们依次散去。 只见苻妄钦仰头豪饮了一壶酒,眼中仿佛沾染了沙场上的尘烟。他俯身向周贵妃道:“承蒙娘娘抬爱,可苻某实难从命。” 大殿上安静极了。 梁帝细细地嚼着一块烟笋。 周贵妃的笑凝滞了片刻,旋即,恢复如常。 她伸出滑若凝脂的手拂了拂袖口,道:“苻将军是不肯与皇家结亲呢,还是瞧不上陛下的南平公主?” 苻妄钦道:“娘娘错怪微臣了。南平公主国色天香,微臣怎会瞧不上。只是……” 一旁的周司马开口道:“苻兄是武人,一向快人快语,怎生今日提及终身大事,拖泥带水起来?陛下、贵妃在上,苻兄有话直说便是。” 苻妄钦想了想,道:“非是苻某不答应,确有难言之隐。” “哦?那你便说来听听。”周贵妃逼问道。 苻妄钦清了清嗓子,行至大殿中央,拱手向梁帝与周贵妃,朗声道:“既如此,那臣便说了。臣有暗疾,难行夫妻之道。” 此言一出,在座一片哗然。 男子们皆露出一副“原来如此”的神情。怪不得这几年来京中俱传他不近女色,就连府中的仆役,都没有年轻的俏丫头,全是上了年纪的婆子和小厮们。圣人说,食色性也。原来,这个苻将军,非不为也,乃不能矣。 妃嫔命妇们捂着帕子笑着。尚未成婚的公主、郡主、官家小姐们难为情地背过身去。 苻妄钦立于大殿之上,岿然如山,冷峻的脸上一副坦然的神色。 周贵妃狐疑地打量着他,缓了缓,道:“苻将军空口无凭,实难让本宫相信。” 苻妄钦道:“圣驾当前,臣怎敢欺君?为陛下伺药的梅医官,从前是臣营帐中的军医,臣的病情,她是知晓的。可让梅医官为臣作证。” 这时,梁帝开了口。 他唤道:“梅卿——” 这一声喊,梅川方从惊诧中醒来。 从周贵妃开口提及亲事起,她便怔在了那里。 若做了皇家的女婿,苻阿季便是当朝的驸马,陛下此前对他的诸多猜忌便可消除吧。说不尽的荣宠与富贵。且那南平公主,是个千伶百俐的人儿。杏眼圆脸,三寸金莲,娇小惹人怜爱……哪像自己,长手长脚的,全无风情。 梅川越想,越觉得有人在她的心上种了一棵青梅。细雨蒙蒙,叶间梅子青如豆。 至听到他说“南平公主国色天香,微臣怎会瞧不上”,青梅落了,那酸涩一片一片地袭来。 “梅卿——”梁帝又唤了一声。 梅川走上前。 梁帝道:“苻爱卿所说的暗疾,是怎么回事?” 梅川看了苻妄钦一眼,道:“回禀陛下,天安一战,苻将军英勇杀敌,屡次深入敌方腹地,被利刃所伤……从而,落下了隐疾。” “为何战报之上,从未讲过此事?” 梅川慨然道:“上马带胡钩,翩翩度陇头。小来思报国,不是爱封侯。将军说过,受过的伤,不必写在战报上去讨封。为人臣子,尽忠报国,纵是无有封诰,也是应当应分的。故而,微臣自入宫为陛下的医官以来,亦不曾提及此事。” 殿内的风向倏尔扭转了。 那无有战功却身受重封的周司马颇有些尴尬。 众臣们不胜唏嘘。想不到,为了攻破天安,苻妄钦竟做了如此大的牺牲,却不言不语。 梁帝沉吟一番,从龙椅上起身,亲自走上前,扶起苻妄钦,叹道:“爱卿乃大梁鼎臣是也。” 此时,殿内诸人皆跪在地上,齐声道:“主圣臣良,大梁国祚万年。” 宴席散了。 南平公主的婚事,自是作罢了。 周贵妃有些怏怏不乐,但却无可发作。恰太监小司不小心撞到了宫女银桃手中的汤羹,周贵妃一个巴掌扇了过去:“没有根的东西,上不得台盘!不识抬举!” 一旁的淮王见母妃动了大怒,吓得一声也不敢言语。 南平公主似是觉得有些窘,宴席初散之时,便命宫人掌着灯,早早地回了寝殿。 梁帝抓过周贵妃的手,道:“镜央,仔细手疼。” 周贵妃嗔道:“奴才们笨手笨脚的。” 梁帝像哄孩儿一般,道:“好好好,那便不要这个奴才伺候了,将他打发到宫门口去守夜,何如?朕让李总管给你派聪明的来。” 周贵妃知趣地借坡下驴,挽过梁帝的胳膊,温柔道:“谢陛下,今夜宴饮想必是乏了,臣妾伺候您安歇去吧。” 梁帝点点头。 老太监掌着灯,一行人往未央宫去了。 梁帝边走边叮嘱侍女银桃,要俯身拿着金沙在前面铺路。因黄昏的时候下了点小雨,他生恐地上的积水湿了贵妃的绣鞋。 淮王悄悄地溜去医官署,他袖中掖了一块冰糖梅子糕,因为宴席上觉得好吃,便去向胖胖的御厨讨了一块儿,想送去给梅川。 二表姐一定会喜欢的吧。 淮王一路穿过李花小径。 苻妄钦准备出宫,路过御湖,听到有人喊他:“苻阿季!” 他脚步没有停,却不自觉地慢了些许。 梅川终于气喘吁吁地跑到他面前。 他没有抬头,也没有开口。 “苻阿季,你不打算理会我了,是吗?”梅川道。 “梅医官既做了选择,站在了高枝上,还需要我理会你吗?” 苻妄钦的语气跟御湖夜里的水一样,凉津津的。 梅川道:“我今天可是救了你,帮你圆谎,你别不识好歹!” “是吗?”苻妄钦讽刺地笑笑:“你是怕我娶了周贵妃的养女,投到了淮王的阵营,会帮着他们对付太子吧?你不是帮我,是帮太子而已。” 梅川生气,一脚踢在苻妄钦的腿上。 “我看你就是后悔,后悔没能娶公主。你今天说了,她国色天香,必是心头早有意……” 苻妄钦略皱了皱眉。 梅川兀地想起他腿上前番受了伤。不禁又懊悔起来。不该踢他伤处的。 更鼓响了。 苻妄钦推开她,继续往前走。 梅川道:“苻阿季,我该怎样说,你才能明白。纵我竭尽毕生所学,陛下的寿数不过一年。太子他必须登基。命盘改动。你才有救。我们俩才有救。” “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梅川扯住他的衣袖:“苻阿季,你如何才肯相信我?” 苻妄钦看着她急得通红的脸。 这春风拂动的夜色啊。 他忽然抱住她。 “我梦里的白梅落了。” 他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些日子,为何他每思念她一次,那梦里的白梅便掉落几许花瓣。冥冥之中有个声音在回响:“妄钦,忘情,情思萌动之际,便是天劫到来之时……” 待他从梦中醒来,心像是被挖去一块,痛而荒凉。 正在这时,不远处忽然传来几个小太监慌乱地喊叫。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 继而,是少年淮王的哭声:“太子哥哥,这不关我的事,不关我的事……” 第22章 太子中毒 第22章 太子中毒 御湖东侧的李花林中,太子朱瑁口吐白沫,喘着气,手捂着腹部,面部痉挛。东宫舍人马之问一边扶着他,一边急命人去医官署传医官。 小太监小心翼翼地将一块糕点封起,保存好。以待医官查验。 那糕点,正是淮王准备送给梅川吃的冰糖梅子糕。 淮王吓得面如土色,不断地摇着头。 他想去扶太子:“太子哥哥,你怎么了?” 马之问用手一挡,正色道:“太子殿下生死未卜,淮王殿下犹嫌不足吗?孟子曰,良驹识主,长兄若父。淮王殿下是读书明理的人,圣人的教诲,却都忘了不曾?” 淮王哭泣道:“马舍人这话是何意?” 马之问道:“前番东宫的刺杀,宫墙边周家的腰牌,这当中的牵连,朝臣们尽皆知晓。可到了三司会审,却什么都没审出来。贵妃娘娘和天策将军当真是手眼通天。若说上次证据不足,查无实据,那么,这一次,人证物证俱在,淮王殿下又有何说辞?” 淮王脚下踉跄,道:“什么人证物证?本王不知。这冰糖梅子糕,本王本没打算给太子哥哥吃,是打算给……给……给……” “给谁?”马之问看着少年的仓皇,沉沉问道。 “给……父皇身边伺药的梅医官。”淮王道。 “淮王这话,在陛下面前敢说吗?阖宫皆知,陛下重病,因有梅医官,方才缓愈。淮王殿下要毒死梅医官,是想让陛下早些龙御归天吗?若果真如此,倒要好好儿地请陛下来瞧瞧,什么叫忠臣孝子。”马之问冷笑道。 这厢,梅川对苻妄钦说:“宫门快要封禁了,你且出宫去吧。” 苻妄钦看了一眼李花林的方向。 梅川道:“今日,咱们得罪了周贵妃,不知日后,她会想什么法子对付咱们。你是外臣,宫里头的事,少掺和的好。” 她与他,是“咱们”。 苻妄钦面色稍霁。 他从怀里摸出一个木头做的兔子,递给她,道:“这是时允用军刀雕的,他说,那日,见安香多看了将军府后院的兔子几眼,想必是喜欢的。” 梅川笑笑。那兔子做得粗粗笨笨的,却憨态可掬,甚是可爱。 她接过,问道:“时允今日怎么没随你一起进宫来?” 苻妄钦道:“今日晌午,府中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我让时允留下款待他。你猜是谁?” 梅川摇摇头。 苻妄钦道:“他说,你为他治过伤。” “……孙册?”梅川迟疑道。 “正是他。” “他是大齐的军师,怎么来大梁京城了?” 苻妄钦长叹一声,道:“君恩难测。自他战败,失了天安,便丢了官。如今,他再也不是大齐的军师,而是举着算命幡,走街串巷,专司相面打卦的算命先生了。他来府中寻我,险些被门房阿伯当成江湖骗子。往昔,我与他也算战场上的劲敌。想不到啊。” 梅川忽然想起孙册那张清秀的脸。他书案前挂着的那幅字:谩倚天为命,天命不自由。 苻妄钦道:“领皇命进宫赴宴前,他居然猜到了我今日在宫中的遭遇。我不是个信命的人。只是觉得有几分巧合罢了。” 梅川看着苻妄钦的黑袍消失在眼前。 她想,孙册真的有知天命的本事吗?他此次到大梁的真实目的是什么呢? 苻妄钦走后,梅川疾步走到了李花林中。 淮王见了她,连忙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她身边,喊道:“二表姐!” 他的眼里,含着泪。嘴唇轻轻地哆嗦。 “二表姐,我没有害太子哥哥,我没有……你相信我吗?” 梅川只向他说了两个字:“莫慌。” 就如那日在长街上一样。淮王看着她那两道清冷的眉,脸上的坚定神色,渐渐地安静下来。 他蜷缩着,站在梅川身边。 仿佛,离她越近一寸,他就越安全一分。 梅川检查了太子的眼珠与舌苔,道:“速速拿炭灰和鹻水来。” 她看着马之问,马之问却张望着,行动迟缓。 恰安香来寻梅川,梅川吩咐道:“你回医官署,用绿豆、金银花、甘草煎一碗药来。我放在房中簸箩里的草药,都用字条做好了标识。”安香答应着,忙去了。 太子看着梅川,使了个眼色,似乎是在告诉她,莫要那么急着治他。 须臾,成排的灯笼靠近,一行人走了过来。 是刚歇下不久的梁帝与周贵妃。 老太监扯着嗓子喊了一声:陛下驾到,贵妃娘娘驾到—— 梅川知道,太子等的人,来了。 淮王一见人来,贴着梅川的身子抖了一下。 周贵妃走到近旁,唤了一声:“珩儿,你过来。” 淮王低着头,怯懦地向周贵妃走去。边走,边看着周贵妃的脸色。生恐大雨突至。 仿佛,那一身华丽衣袍的女子,不仅是他的生身母亲,还是主宰他阴晴的云。 梁帝俯下身来,看了看太子。 太子颤巍巍地伸出手去:“父皇,救救儿臣……救救儿臣……” 他嘴边白沫未干,眼珠子都变了色,咬着牙,忍着腹痛。 那情状不胜凄凉。 这时,小太监身后跟着一个医官署的医官姗姗来迟。 那医官检查一番,道:“回陛下,太子殿下乃是中了断肠草之毒。” 随之,小太监呈上糕点,医官细细查看,跪在地上道:“那断肠草之毒,正是藏在这冰糖梅子糕中。因梅子气味酸甜,加之又有冰糖覆盖,所以,掩住了毒药的气味。” “断肠草……”梁帝喃喃道。 那医官拱手道:“是,陛下,中此毒者,十有八九,肠黑腹烂而亡啊。” 在场的人皆倒吸一口凉气。 梁帝看向太子:“这糕饼,是谁给你的?” 太子不答,闭上双眼,眼角无声地流下泪来。 倒是一旁的马之问,跪在地上,连磕了几个头,道:“陛下,太子殿下不让臣讲,可臣不敢欺君。因此,不能不讲——” “今日,太子路过李花林,碰见淮王殿下。淮王殿下手中握着一块糕点,十分珍视的样子。太子殿下好奇,便说要尝一口。淮王殿下想了想,便掰了一半,递与太子殿下。他说,另一半,要留与,留与……” 马之问似乎心中有莫大的恐惧,不敢再讲下去。 梁帝厉声道:“留与谁?” 马之问的脑袋磕出血来:“留与……梅医官。微臣说的,俱是实话。许多双眼睛,亲眼看到的啊……” 御湖边的风,过了二更,凉得很。 那李花的花瓣落在地上,雪白雪白的,像是在凭吊着什么。 梁帝招招手,唤淮王道:“珩儿,你过来。父皇问你,他说的,是真的吗?” 周贵妃忙道:“陛下,珩儿这孩子,秉性纯良,怎会做出这样的事,定是有人居心叵测……” 梁帝打断她:“镜央,让珩儿自己说。” 淮王看着梁帝,点了点头。 周贵妃嘴角一颤。 转瞬,淮王又摇头。 梁帝道:“珩儿,你这是何意?” 淮王哽咽道:“父皇,马舍人说的,是真的。可是,那糕点上,没有毒。是儿臣问御厨讨的……” 安香捧着药碗,赶来。 梅川将药灌入太子口中。 太子伏地,吐出许多黑水。 不知是不是梅川的错觉。 自始至终,她感到一双眼睛,左拐右转,在夜色中绕过藤蔓,绕过艰险,若有似无地盯着太子看。至梅川说出一句“太子殿下无有性命之忧”,那双眼才遽然离去。 那眼神复杂极了。 几许深情,几许凉薄。 说不清什么是爱。也说不清什么是恨。 仿佛隔着十数年的凄风苦雨,刀枪剑戟,人伦纲常,雨恨云愁,一切都不能用一个“爱”或一个“恨”来言明。 那眼神,来自淮王之母——周贵妃。 第23章 梁帝装病 第23章 梁帝装病 梅川看向周贵妃。 她像一株莬丝花一样柔媚地站在老皇帝身边。长长的睫毛垂下来,覆盖住她的眼。就像浮萍轻柔地铺在水面上,掩住水底的嶙峋。 这一刻,仿佛,刚才的眼神并不属于她。 一切,都只是梅川脑海中镜花水月的幻象。 周贵妃与太子之间,隔着朝局几起几落的动荡,隔着权谋者的殊死争斗,隔着金銮殿上那把高高在上的龙椅,隔着堑山堙谷。 梁帝眯着眼,问淮王:“珩儿,那糕点,你是问哪个御厨讨的?可还记得他的模样?” 淮王认真地回想一番,道:“记得,儿臣记得。那个御厨胖胖的,腆着肚子,头上戴着一个灰色的帽子,方脸阔嘴,下巴上有一颗痣。那痣约莫半个铜钱大小……” 梁帝看了一眼御前近身伺候的老太监。老太监领会了,一挥拂尘,喊了声:“将御膳房所有的御厨通通带过来——” 半盏茶的工夫,数十名汉子诚惶诚恐地站在眼前。能在宫里的御膳房做御厨,都是内廷精挑细选出来的,有多年的庖厨经验,技艺上乘。 现时,他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知今晚宫宴上的菜肴出了岔子,闯了祸端。 梁帝向淮王道:“珩儿,糕点是向谁拿的,你去指出来。” 淮王点头。 周贵妃叮嘱道:“珩儿,你可要看清楚。好好地看,细细地看……” “是。”淮王战战兢兢地走上前去。 从为首的那人开始,他一个一个地辨认……至最后一个,他慌了。 “父皇,母妃,没有,这些御厨里没有给儿臣糕点的那个人……” 少年的眼,像受伤的鹿。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这是一个深不可测的陷阱。那个人根本不是宫中的御厨。在给了他一块有毒的糕点后,就在宫里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他愚笨地掉入了陷阱里,周遭全是荆棘,将他的纯真、希冀,与对亲情的渴望,扎得鲜血淋漓。 老太监看了看梁帝与周贵妃的脸,又打量着躺在地上的太子,郑重道:“淮王殿下,您看清楚了吗?宫中所有的御厨,可都在这儿了。” 老太监走上前,指着行列当中最胖的一个御厨道:“淮王殿下,是他吗?您再看看。” 扑朔迷离的中毒案,需要一个垫背的人。 老太监的意思非常明了。 不管这个厨师是不是凶手,都希望淮王认下。 这种时刻,有个人背锅最好。给太子、给阖宫上下,有个交代。且不伤及淮王自个儿。 场面上敷衍过去,至于真相究竟如何,可暗中派人去查。梁帝想让旁人知道,便让旁人知道。不想让旁人知道,化作文德殿火盆中的一缕青烟便可。 老太监在梁帝身边日久,是最擅揣度圣心的。 可是,淮王拼命地摇头。 他没能领会其中的深意。 他茫然地喊道:“不,他不是。阿翁,你莫要错怪了好人。” 梁帝的面色暗下来。 周贵妃伸出手,眼看着一巴掌就要抽在淮王的脸上,被梁帝拦了下来。 梁帝伸手摸了摸幼子的脸,开口,说了句:“珩儿啊……” 终是没有说下去。 少顷,他一挥手,向那些御厨道:“都下去吧——” 御厨们如蒙大赦,退下了。 御湖边负责打理园圃的一个老嬷嬷忽然跪在地上,禀道:“陛下,老奴今日,倒仿佛看见了淮王殿下口中所说的那个人……胖胖的,方脸阔嘴,下巴上有一颗痣……” 梁帝瞧着她,依稀觉得面孔有些眼熟,却又唤不上名字来。只知是宫中积年的老人儿了。 梁帝道:“哦?那人是谁?何处去了?” 老嬷嬷道:“那人并非宫中的御厨,倒像是从前宫门口老更夫胡二的儿子。老奴见过他几次,不过,已经是十年前了,老奴不十分肯定。听说,胡二家的这个儿子十分的不争气,吃酒赌钱宿娼,没有不沾的。把自己的亲生母亲都给气死了……” 老嬷嬷说得很慢,但却很有条理。 一步步,犹如一条浑然天成的藤,在等着揪出那个瓜。 那个有人期待、有人恐惧的瓜。 正在这时,梁帝忽然唤道:“梅卿,你过来——” 梅川连忙走上前去。 梁帝道:“朕这脑子嗡嗡地响,一股血气上冲,只觉身上不好,似……似……似……” 他一口气吊着,说不上话来。 梅川乍一诊断,便明白了。 她转身,高声道:“陛下的卒中之症,复又发作了。” 老太监速速传来龙辇。 众人手忙脚乱地将其抬到未央宫。 眼下的烂摊子在这混乱中不了了之。 淮王急急问梅川道:“二表姐,父皇是被我气得病发了吗?” 梅川道:“你歇着去,莫要担心。” 未央宫中。 梁帝躺在榻上。 他紧紧地握着周贵妃的手。 梅川转身回医官署。 今夜发生的事,让她的脑子如御湖的水波,漾着涟漪。 两袖晓风花陌,一帘夜月兰堂。 走到医官署的后院,一个人影拦住她。 是太子。 梅川淡淡道:“殿下的毒才解,这么快便好了吗?” 太子看着他:“你告诉我,父皇刚刚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压低声音:“父皇根本就没有病发。苏嬷嬷的供词已经让真相露出十之七八,往下查下去,便会水落石出。可父皇偏偏就是不想查……” 他不惜两次以“自伤”做局。却因为梁帝的偏袒,并未掀起大浪。 梅川道:“真相?恐怕只是殿下精心做出来的真相吧?” 不出所料的话,胡二的儿子经历一番严刑拷打,必会不着痕迹地供出,淮王年幼,狠不下心,自己收了周司马的钱,诓骗淮王下毒。太子死了,储位便少了威胁。而梅医官死了,陛下的病也没救了,不久也会死。淮王便能顺理成章继位。 这是一个听起来合情合理的阴谋。 梅川看着太子道:“苏嬷嬷,是从前与史氏交好的人,对不对?” 她没有忘记《青史煮酒》上的话。太子之母,乃宫人史氏。若史氏还活着,年岁便是与苏嬷嬷相仿。 太子盯着她:“你倒是将本王的身世打探得清楚。” 梅川道:“你以为今晚做的事天衣无缝是吗?我劝你不要弄巧成拙。” “你到底向着谁?”太子眼被月色浸染得一片朦胧。 梅川站在柳树后头。 她有一个强烈的预感。 今晚这件事发生后,周贵妃要用尽全力,寻衅反击了。关键的时刻,到了。 她镇定对太子道:“你听我的,告诉更夫的儿子……” 她缓缓地说了一个计划。 太子听完,沉默。 良久,点头,转身离去。 梅川问道:“她就是意和,对不对?” 第24章 国本倒塌 第24章 国本倒塌 太子听了这话,在青白的月色下回过头来。 “意和”这两个字,像一根磨秃了的针,扎入他心里。那针不锋利,钝钝的。每扎一下,都抽起一阵久远的疼痛。 他的眼里有恨,有嫌恶。 仿佛挚爱的一件宝物被错认、被亵渎。 “她配么?” 梅川看着他有别于寻常的神情,笑了笑:“一开始,我猜她是。后来,我又觉得不是。总像有一片大雾在遮着什么,一切都似是而非。但今晚,我突然想明白了。有些之前看起来觉得很糊涂的事,都不糊涂了。” “在宫中少听些闲言。” 他冷冷地说着,似不打算继续与梅川说这个话题。 “意和,已经死了。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她死得很惨,不得善终。乃至于成了宫中的禁忌。就连宫廷起居注上,都将她的记录抹去了。对不对?”梅川盯着他的眼睛。 风吹着柳树叶子发出沙沙的声响。 那根钝针终于戳到了一个隐蔽的疙瘩。 里头流出鲜血和脓液来。 梅川第一次在私邸见到太子,便觉得他眼中好像泡着一盏花茶。 如今,揭开花茶的盖子,那悲伤深不见底。 让他肠断心摧的,当然不是断肠草,而是旧事。 断肠草的毒,医者可解。 情毒,却解不得。 何堪回首昔年事,一片东风乱意和。 那清幽的意和香。生性多疑的梁帝。长袖善舞的周贵妃。薄命的女子意和。天启二十七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 太子终是未发一言。 他颓唐地离去。 翌日。 阳光甚好。 梅川在医官署给梁帝做花茶。 患有卒中之症的人,多饮花茶,于身体有益。 安香走进来,向梅川点了点头。 果然,半个时辰后,梅川去文德殿送茶的时候,便听见有人向梁帝禀道,那更夫胡二的儿子在京城一家赌坊与人发生争执,打了起来。衙门的人赶到之时,两人都受了伤,躺在地上。 “跟,跟他起争执的……是……是武威校尉江大人……” 梁帝喝了一口梅川斟的花茶,眉头深深地皱着。 武威校尉江迟,素来喜拍周家的马屁。他是周司马的跟班儿。往日里,与周司马形影不离。这是众人都知道的事。 “衙门里的人可有问出些什么?” “那姓胡的一口咬准……是赌资纠葛……” 梁帝沉吟道:“将二人都押来内廷处置。” “是。” 梅川对这个江迟的印象颇深。他是个花花太岁,挑唆着周司马干了不少荒唐事。当日,在军营里,便是他大肆从附近的农家捉来女子,也不管是少妇还是少女,略有几分姿色的,便掳来充斥周司马的营帐。闹得乌烟瘴气。许多失了妻女的人家,告官无门,叫苦不迭。 趁机除了这祸害,刚好儿。 且那姓胡的一口咬准是赌资,而并未刻意地攀咬周家,便无形中洗脱了“太子指使”的嫌疑。 但,蜻蜓点水的,在梁帝心中留了个疑影儿:江迟想讨好周家,指使姓胡的做出这等事,也不是没有可能…… 梅川的这个计划,在当下之际,确是最安全的处理办法。 分寸正好儿。 不急不缓。 既让矛头不痛不痒地指向江迟,又不让太子暴露出来。 梁帝在高位上坐了几十年,他是何其精明的一个人。 刻意地指认、栽赃,只会让他速速地识破,这是一个局。 将结果赤裸裸地呈现出来,不如若隐若现地引他自己去怀疑。 这是当权者的心态。 梅川给太子献此策,除了她想通过“扶保太子”来免于天劫的初衷,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她不想让事态再蔓延下去。 淮王那孩子,虽愚钝了些,容易被人利用,但他天真善良。 梅川想让太子赢,但是,她更想让他“兵不血刃”地赢。 不伤及无辜。 她想尽一己之力,改变历史,保全所有人。 到了晚间,传来消息。 内廷的人“审”出结果来:原是更夫的儿子胡来近来在御膳房打杂,被淮王当作了御厨。他不慎将一块药耗子的糕饼给了淮王,方闹出这等事来。胡来被打了两百棍,从此不许再进宫门口半步。 内廷的棍子下手狠,胡来被扔出宫的时候,只剩一口气。他的老父亲,更夫胡二,趴在他身上哭,求佛求菩萨,只愿这不成器的儿子日后能安分些,好赖留着一条命。 至于江迟,他出身行伍,身负官职,却流连赌场,打架斗殴,实不成体统。梁帝削去了他所有的头衔,将其流放崖州。 梁帝命人往东宫送了许多珍贵药材,嘱太子好生养伤。 淮王么,虽然毒糕饼与他无关,但到底他有冒失之过,梁帝罚他在尚书房抄五百遍《论语》,并亲去东宫,向兄长认错。 事情,就这么平息了。 表面上看,一丝波澜未起。 但,自这件事之后,梁帝对周旦莫名地疏远了一些。由从前的“持令牌可随意入宫”改为“每十日允其入宫一次”。 三月中旬的一个夜晚,梁帝在未央宫中安歇。 周贵妃熬了碗参汤递给他。 刚喝了一口,外廷便有侍卫来禀事。 “回陛下,京兆府的张大人在宫门外请求面圣,他说,城外祈福寺那棵红松倒了。” 汤碗放下。 梁帝道:“倒了?何时的事?” “今夜戌时。” “混账!好端端的,怎么会倒?” 祈福寺乃京城东边的一处皇家寺庙。寺庙门口的那棵红松长得极之粗壮,高耸入云,五六个壮汉张开怀抱尚难抱得住。京中百姓,莫不称之为“奇”。 众人皆言,普天下再难见到如此大树,定是皇家福泽庇佑,方得此日月精华。 梁帝曾亲笔题字:天下第一树。 每年但凡去祈福寺,必要到树下去烧一炷香。 此树在祈福寺的地位非同一般。 梁帝起身,忙传辇,连夜要跟着京兆府的官员去瞧瞧。 周贵妃轻声拦道:“陛下,天色这么晚了,明日再去吧。您莫要着急上火的,身子骨儿要紧。” 梁帝道:“镜央,那不是寻常的树,那是皇家的祥瑞。你哪里知晓这其中的利害。” 遂执意要出宫。 祈福寺。 方丈带着一群和尚绕着那棵红松,念着经文。 梁帝走近,见那树倒在地上。没有被砍的痕迹,而是从内里显出颓势。根须尚在泥里,只是蔫透了。发出腐烂的味道。 梁帝的面色沉下来。 “从根须上看,此树颓败并非一朝一夕,为何无人来禀告于朕,好早些挽救?” 一旁的官员连忙跪在地上:“早先看着,并无不妥。陛下您瞧,它的松针还是绿油油的。毫无征兆地,突然就倒了……” 梁帝绕红松转了一圈。 此树倒得确实古怪。 从外观上看,生机勃勃。但从下往上看,已病入膏肓。 他徐徐踱入寺庙大殿。先是虔诚地上了三炷香。 随之,召那方丈入内室密谈。 那方丈法号“慧光”,是有名的得道高僧。天启二十七年,被请至这皇家寺庙来。 梁帝肃然道:“大师,这红松今夜骤然倒下,是否上天有何预示?” 方丈不言语,拿过签筒来。 “陛下抽支签。” 梁帝随意抽了一支,递给方丈。 那签的背面写了一行字:天子明堂欠梁木,此求彼有两不知。 方丈将这句话念出来,梁帝的眉头皱得越发深了。 大树,象征着国本。 国本倒塌。 难道天意要易储吗? 他兀地想起天启二十七年的一桩大事。 “回宫!”梁帝沉沉道。 第25章 虎蛇相克 第25章 虎蛇相克 天启二十七年。 那时候的梁帝虽年过半百,但身子骨儿尚还硬朗。朝中虽有人提及国本之事,但他并不急着立储。 他为了向群臣表明自己春秋正盛,那年开春,冰刚融化,他便亲上“天灵山”狩猎。 天灵山,位于大梁京城北部约莫百余里,雄奇巍峨,秀溪萦怀,有拔地通天之势,亦有擎手捧日之姿。山中常年有云雾遮盖,宛若仙境一般。据说,山上有一头通了灵的白虎,每到傍晚时分,虎啸山林,群兽起舞。 梁帝一生好武事,颇为自负,他想亲自猎得此虎,扬威天下。 可那回,他不仅没有捉到白虎,反被白虎所伤。 万分凶险之际,是一声惊雷救了他。 那白虎听见雷声,倏尔蹿入林中。 梁帝仰头叹了声:“天不绝朕。” 随即跪在地上,虔诚向老天一拜。 恰在那时,从林中走出一个拄着拐杖的老者。那老者耄耋之年,白发白须,却精神矍铄,步履轻盈。他向梁帝俯身,道了声万岁。 梁帝观他仙风道骨,不敢怠慢,连忙上前扶起。 那老者道:“白虎为煞,国有灾厄。若得解困,立巳东宫。虎蛇相克,江山万年。” 梁帝道:“高人可否详解?” 老者微笑不语,疾步迈入丛林深处。 梁帝怔怔地,咂摸着老者的话,待飞鱼阁的暗卫赶来之时,方才回过神来。 立巳东宫。 巳就是蛇啊。 蛇与虎确是相冲的。 梁帝将自己所有的儿子都想了一遍。属蛇的,唯有老三朱瑁。 可是,真的要立他吗? 他非嫡非长,且生母出身极卑微。梁帝只偶然兴起,临幸过她一次,连她的姓氏都忘记了。 甚至,当年,宫人有孕的消息传来,他一开始是不肯认的。那时候,太后尚在,查《彤史》得知那宫人确被帝王临幸。太后劝梁帝道:“吾儿,便看她的造化吧。若能得男,乃宗社之幸。”梁帝勉强答应了。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那宫人果然生了个儿子。 是为皇三子。 太监赶去文德殿报信,梁帝并不觉得有多欢欣,只淡淡点了个头。 这样的皇子,怎配东宫? 自天灵山归来后,梁帝心事重重。 他一方面很怕老者口中所谓的“灾厄”到来,另一方面,又不甘心立这个宫人子为太子。 那时,元德皇后张氏尚在。后宫中,另有得宠的慕容夫人和时为“镜嫔”的周氏。其中,周氏最得他的心。因为皇后木讷呆板,慕容夫人嘛,她出身南境,到底是异族之人,梁帝对她宠则宠矣,心里是有戒备的。周氏乃良家子身份入宫,身世清白,温婉可人,如解语花一般。 一晚,梁帝宿在周氏的寝宫。夜半,他在榻上猛地起身。 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一匹白马驮着他往西跑。他将梦境说与周氏听,并将天灵山的遭遇也一并告诉了她。 周氏连忙跪在地上,道:“陛下,臣妾幼年时,曾听过一件奇事。西街屠户苏大有一女,生来后背上带一条胎记,那胎记为赤色,长长的,如蛇一般。且又是蛇年生的。接生的婆子四处与人说,她是灵蛇投胎呢。说不定,这灵蛇,能克住那白虎。” “哦?”梁帝大喜。 不出三日,蛇女便入了宫。 她便是苏意和。 她面容冰冷。如蛇一般。 宫里的人从来没有见她笑过。 梁帝回忆到这里,打了个冷颤。 他想起苏意和惨死时的样子。后背的那条赤色胎记狰狞极了。 “笼中欢意少,叶荫已清和。”痛到极处,她念着。 她没有诅咒,也没有求饶。 她甚至没有看一眼梁帝、看一眼周镜央。 梁帝在皇家寺庙做了七七四十九场法事。并抹去了苏意和在宫中的所有痕迹。仿佛这个女子从不曾来过。 那一年,皇三子朱瑁上了天灵山。半月后,才下来。他浑身是血,身上背着那头白虎。 梁帝被梦魇所缠半年,到天启二十七年末尾,终于做了决定:立朱瑁为太子。 梁帝一直以为,这是天意。 纵使他不喜欢这个儿子,可为了社稷安宁,国祚之福,他也认了。 他喜爱周贵妃,喜爱淮王,近两年上了年岁,屡屡生出“易储”之念,也因为天意之故,迟迟拿不定主意。 如今,为何红松倒了呢? 梁帝步履匆匆地向未央宫走去。 行至御湖,夜风一吹,他蓦地止住了脚步。 老太监问道:“陛下,怎么了?” 梁帝道:“去文德殿。” “是。” 梁帝想了想,又道:“去把梅医官叫来。” 文德殿中。 梅川给梁帝敷着药包。这些药包是她自己做的。除了能缓愈卒中之症,亦能调理身体。于年迈之人,尤其适宜。 梁帝今夜思绪不宁,淤血又上来了。 药包敷上,好了些。 梅川又在殿中燃了些静安香。 梁帝靠在龙椅上,闭着眼。 梅川以为他睡着了,唤老太监拿来锦被给他盖上。 梁帝却忽然开口了。 “梅卿,你是杏林高手。想来,人与物有相通之处。你说说看,树木一夜枯死的原因,会是什么?” 梅川轻声道:“如陛下所说,人与物有相通之处。树木一夜枯死,想来是,患病久矣。只不过,不为人所察觉,延误了救治时机。医者医人之时,必查其病因,知其病理。同样,若早早地查悉树的病因,对症下药,便不致枯死。” 那句“查其病因,知其病理”让梁帝心内一动。就像钟,被敲了一下。 “梅卿——”梁帝唤道。 静安香的味道,萦绕在殿内。 “你明日去祈福寺瞧瞧。看看那红松,到底是因何而死。”梁帝递了块令牌给她。 梅川接过令牌,道:“是。” “悄悄地去便可,莫要惊动旁人。探了因由,回禀与朕知晓。”梁帝又添了一句。 梅川郑重道:“微臣明白。” 梁帝皱着眉头。 若果真有人拿红松做文章,当真是用心极险。红松乃皇家的祥瑞,怎可等闲戏之? 外头,听见脚步声。 老太监进来禀道:“陛下,贵妃娘娘来了——” 须臾,周镜央满脸关切地走进来。 “陛下,臣妾听闻,您深夜传了医官,甚是担心。您现在好些了吗?” 她必是走得太急,鞋履上沾了泥,手上冰凉。 梁帝握着她的手,轻轻地拍了拍:“有梅卿在,放心。无有大碍。” 周镜央转向梅川,颔首道:“陛下幸得梅医官。” 梅川觉得,周贵妃看她的眼神带有一种很复杂的意味。 这个女子,就像黑夜中一朵吐着幽香的曼陀罗。 美丽迷人。却有着深不可测的毒。 翌日一大早,梅川手持梁帝给她的令牌,悄然出了宫。 她将之前太子给她的那一块儿令牌留给安香:“若傍晚之前,我没有回来,你便去祈福寺寻我。” 安香点头。 梅川走了好远。安香撵了上来。 “梅妮,你小心。” “嗯。” 梅川冲安香笑笑。 祈福寺内。 那棵红松依然纹丝不动地横在地上。 梁帝没有发话,没人敢擅自处置。 梅川走近。 她闻到一股味道。 肉桂的味道。 虽然很淡。但梅川是医者。格外的敏锐。 她想起从前听人讲过,若将树木挖一个孔,将肉桂塞一块进去,这棵树便会不知不觉地枯死。 她细细地找,果然在树底发现了一个小孔。 肉桂已经被拿走了,小孔里面空无一物。 看来,对方的手脚做得很干净。 梅川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摸出刮刀,将小孔周边的树皮割掉一部分,包好。 突然间,一只手捂着她的嘴巴。 梅川挣扎着想要喊叫,那只手却更用力了。 这只手很大,是男人的手。梅川从他的袖口上闻到一股寺庙里的香火味道。难道…… 梅川被心内的念头惊了惊。 第26章 祈福寺的方丈 第26章 祈福寺的方丈 梅川被拖进一间柴房内。 这间柴房在寺庙的角落里。故而,青天白日也鲜少有人踏足。安安静静的。只有檐下鸟叫的声音。 那鸟,叫作相思鸟。 梅川记得似乎第一次被掳到太子私邸时,听到过相思鸟的叫声。在未央宫中的李花前,亦听到过相思鸟的叫声。 韶光几许,肠断魂消,看却春还去。 青鸟相误,心若垂杨,梦断巫山路。 相思鸟的叫声,无论多么清脆,多么欢愉,听上去,总带着莫名的怅惘。 那人用一根绳子将梅川绑得严严实实,并用布条将她的嘴堵上。 俯身之间,梅川用眼角的余光瞥见他脚上的罗汉鞋。 每只鞋子上有六个破洞。 梅川确定了:他便是这庙里的和尚。 鞋上有洞,便是佛家所谓的“低头看破”。 其实看破的就是人的六根,六尘,去除掉人心中的贪痴嗔怨疑慢。 这和尚脚下的罗汉鞋乃褐色,用的布料是这大梁京城中上等的货色。 梅川想着,他定是这皇家寺庙里有头面的得道高僧。 和尚沉声道:“交出来。” 原是梅川用刮刀割树皮的时候,被他瞧见了。 梅川摇摇头,示意和尚扯掉她嘴上的布。 和尚看了一眼门外,又看了看梅川的神情,略一迟疑,还是扯掉了布条。 梅川长长地缓了口气。 她没有叫喊。 她现时已经知道了,叫喊是无用的。 和尚又说了一遍:“交出来。” 他话语里的戾气与这佛门净地极其相悖。 这祈福寺的清香,钟鸣,梵音中,竟藏着一个这样的角色。 梅川冷静地瞧着他,低声道:“我可以交给你。但你松开我。你应该看得出来,我不会武功。纵是你不绑着我,我也跑不了。” 和尚一挥手,一把锋利的匕首斩断了绳子的结。 梅川从怀里掏出收好的那一小包树皮,顺从地交给了他。 和尚紧绷的面色,略略松了些。 梅川道:“你是周镜央的人,对不对?” 和尚没有理会她。 他摸出火镰,将那树皮焚烧殆尽。 狭小的柴房里,弥漫着肉桂的味道。 “你认识一个名叫意和的女子吗?”梅川忽然想到什么,问道。 她总觉得,命运的血盆大口,从天启二十七年开始,已经张开了。 和尚的后背猛地一凛。 脸上又涌上肃然的杀气。 他走向梅川。 梅川步步后退,道:“你可知,是谁派我来查案的?” “不管是谁派来的,有来无回,便最干净。没有证据的事,谁也不能奈何。天意,天意……” 和尚说到这里,笑起来。他笑得悲怆又疯癫:“天意不如人意歹毒,人皆道造化弄人,可弄人的,真的是造化吗?我要让朱瑁,成也天意,败也天意!” 方才那把割断绳索的匕首举了起来,直指梅川! 寒光凛凛,刃如秋霜。 梅川的心内卷起一阵狂风。 这和尚心意已决,要下狠手了。 怕是等不到向梁帝禀报,便要魂丧这祈福寺。 临走的时候,她告诉过安香,黄昏前若不见她回去,便来找她。恐怕,等安香来的时候,自己已经是一具冰冷的尸体了。 安香啊,她的莲若。 梅川早就看出,她冷寂的外表下有颗赤心。那般缄默而热烈的人,见到梅妮的尸体,会伤心到哪般田地? 还有……还有狗男人。 她若没了,历史的进程,便还会按从前的方向走。 他会被逼谋反,他会屠城,他会死。 他背负着万人冤魂,永世不得超生。 梅川溺进无边的遗憾里。 她还有很多很多事,没有来得及做。 她甚至没有来得及回到将军府的“听梅苑”里再瞧一眼,听一听花落的声音。 她还没有去看看,孙瘸子还瘸不瘸?她在烽烟战火中做的那个手术可还成功?他真的能相面卜卦吗?他为什么要去将军府里找阿季?本来她打算今天办完梁帝交给她的差,便回将军府,可…… 梅川的脑中仿佛摆了一面大鼓。 “咚咚”地敲着。 便在这万分凶险的时刻,柴房的门“砰”地打开了。 一袭黑袍如风一般,刮进来。 青龙长刀,打落那把匕首。 苻妄钦那张又黑又臭的脸,此刻看上去是那么的顺眼。 他与那和尚厮打起来。 梅川一颗吊起来的心晃晃悠悠地在钢丝上,她无端哽咽起来,唤了声:“阿季——” 他与那和尚的打斗十分激烈。 梅川顺着打开的门往外看,安香和时允竟也来了。他们在柴房门口,与几个蒙面人周旋着。 那几个蒙面人身手敏捷,训练有素。 定是周贵妃派来“善后”的。 那和尚的武功颇高。他一套罗汉拳行云流水一般,在空中形成一道巨大的拳影,宛若惊鸿。浮扁掠影神虚步,一苇渡江达摩功。 数十个回合下来,竟与久经沙场的苻妄钦打了个平手。 奇怪的是,后院如此大的动静,前头的沙弥们好像没有听见一般,无一人赶来。 他们该撞钟的撞钟,该念经的念经。 梅川思忖着,看起来平静的皇家寺庙,实则很不平静。 这个奇怪的和尚暗暗地拿捏住了祈福寺,站到了周镜央的阵营里。 不多时,梅川竟听得重物倒地的声音。 是苻妄钦。 他结结实实地挨了那和尚一拳,倒在了地上。 “阿季!”梅川想要走过去。却见躺在地上的苻妄钦手指微妙地动了动。 梅川领会,停住步子。 果然,在和尚靠近苻妄钦时,他一个鲤鱼打挺猛地蹿了起来,打得那和尚一个措手不及。 苻妄钦的袖中飞出一条铁链来。那铁链在军营中是用来绑战俘的。 苻妄钦笑了笑,向那和尚道:“承让。” 和尚怒道:“狡诈小人!” 苻妄钦将那铁链绕了几圈,牢牢地将和尚缚住,淡淡道:“繁礼君子,不厌忠信。战阵之间,不厌诈伪。这样的道理,慧光法师不明白吗?” 原来这和尚是祈福寺的方丈——慧光法师。 待到青龙长刀放下来,苻妄钦走向梅川。 梅川看着他的眼。 辰光竟过得这样快。春末了吧。 离上次宫宴,又隔着几个日出日落了。 他总是这样,惊心动魄地出现在她眼前。 每次相见,都让她意外。 他走到她面前,将她袍子领口的结紧了紧,说了句:“蠢女人。” 梅川眼眶里的泪憋了回去。 她又想跟他斗嘴了。 他总能点燃她的小炮仗。 你才蠢。你什么都不明白。你不肯听我的。你不相信我能看见你的未来。你这自以为是的家伙。你以为你能明哲保身吗?你保得了吗? 梅川腹诽着,忽听到纷杂的脚步声。 苻妄钦警觉起来。 脚步声近了。 玄色的锦袍出现在门外。 竟是太子。 梅川皱眉:“这祈福寺如今成了是非之地,殿下来做什么?就不怕陛下误会吗?” 太子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苻妄钦,仿佛眼前的情景跟他预想的很不相同。 他摇了摇扇子,缓缓道:“本王说,是来救梅医官的,梅医官肯信吗?” 梅川不语。 太子道:“现时见你安全了,便好。” 那被绑住的和尚见到太子,非常激愤。 他口中骂骂咧咧的,全是不堪入耳的话。 仿佛太子是天下第一可鄙之人。纵是做鬼,也难让他消气。 太子走向和尚。 不管多么污秽的唾骂,都没能让他动怒。 他眼底的伤感,像隆冬下得让人无路可走的大雪。 他俯下身来:“意睦,不管本王怎样说,你都不肯相信吗?当年的事并非你想的那样。你宁愿信周镜央,也不肯信本王,对不对?” 和尚一口唾沫吐到他脸上。 “呸!朱瑁!你还有脸提当年!你看看祈福寺那个压在塔下的灵牌,你的良心安在?” 太子身后的随从跟了过来,见和尚有此不敬之举,连忙拔出剑来。 太子伸手,重重地拦住。 他从怀里掏出一块帕子,细细地将脸上的唾沫擦掉。 “为了她,我可以原谅天下人的负心。” 第27章 鱼腹藏书 第27章 鱼腹藏书 梅川想了想,走上前道:“殿下,当下之际,应速速将这个和尚带进宫,向陛下禀明此事,洗刷宫中‘国本倒塌’之谣言,为殿下正名。” 自红松枯死,一夜之间,各方流言甚嚣尘上。 周司马等人,朋扇朝堂,一些素来与周家、与贵妃有牵扯的文臣武将们心思开始活络起来,大肆吹嘘淮王秉性有多么纯良,古来为君者,以仁心俯仰天下。且淮王模样酷肖陛下,乃深得陛下宠爱之幼子。若天意要易储,淮王实乃不二人选。 东宫从昨夜起,烛火燃了一夜,没人敢合眼。仿佛灾祸不知几时到。一损俱损,一荣俱荣,放眼青史之中,哪有储君被废之后能得善终的呢? 太子沉默。 他步履沉重地踱至檐下。 檐下的相思鸟对着天空鸣唱着。 他伸手,逗弄着相思鸟的红嘴,喃喃道:“红嘴相思鸟,脉脉影不离……” 他回想起那张温婉如云的面孔,俏丽的身影在昔年王府的回廊中奔跑。跑着跑着,跨出了王府的门。那背影消失于眼前,再也不见。 他心口的裂缝落下冰棱来,似痼疾发作。 转而,他吩咐道:“放了他。” 那和尚被缚住后,本已做了必死的决心,听到太子的话,微怔了怔,遂不屑道:“伪君子,虚情假意!” 梅川忙道:“殿下,不可。放过他,红松之事如何交代?” 梁帝想易储,已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了,只是为“天命”所忌,犹豫不决。太子在东宫之位上十年,无有过错。若以此次红松倒塌为因由,倒是一把恰如其分的匕首。 那么,周镜央的计谋,便得逞了。 太子闭上眼,重复了一遍:“放了他。” 他知道所有的后果。但他不能伤害这个和尚。这是意和在这世上仅剩的亲人了。来日黄泉碧落,他害怕,害怕连见她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随从去解和尚身上的铁链。 梅川满脸的忧虑。 一旁的苻妄钦看着她的神色,忽然道:“我倒是有个办法,可以解眼前的困境。” 梅川看向他。 太子在檐下回头:“哦?苻将军说来听听。” 苻妄钦指着那和尚道:“其实,纵便是将他送进宫,想来他死也不肯在御前说出实话,供出周贵妃的。周贵妃既然敢走这个局,必然心头有这个把握。所以,扭转这个局的关键,根本就不在他的身上。” 黑袍上的血迹还没有干透。苻妄钦将青龙长刀挎在腰间。他笑了笑,继续道:“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红松倒塌,看起来是一件坏事,何不让它变成一件好事呢?” 梅川道:“好事?” 她的那两道眉本是英挺的,皱起来的时候,像两把被折断了的剑。 苻妄钦忍不住伸手,想去把那断剑抚平,离她一寸的时候,却又放下。 他……几时在人前,与人这般亲近过? 他轻轻地咳了咳:“是。好事。若是在这祈福寺,挖出什么东西来……” 梅川眼睛一亮。 是啊。 怎么就没想到呢! 树不是为了倒下而倒,而是树倒下,为了昭示一个方向。 若是在那个方向的土里挖出祥瑞之物来,坏事,就变成好事了。 梅川记得,红松倒下,直指东方。 那便在东方做文章。 她对太子身后的马之问道:“祈福寺的东方。你着人去准备准备。记得,莫让东宫的人去挖,最好,是这寺庙附近,不相干的百姓。” 马之问是个聪明人,一瞬便领会了,点头道:“是,梅医官。” 太子沉吟道:“依本王看,倒不必是什么器物。若是鱼鸟,自然更佳。祈福寺的东方,是天佑池。鱼腹藏书……” 嗯。 鱼腹藏书。 极好。 声势越大越好。 梅川瞧着那和尚,问苻妄钦,道:“他怎么处置?” 不伤他的命,可以。但他现时不能留在这寺庙了。若他在,必会干扰祥瑞之举。 苻妄钦一挥手:“这还不简单,交予我便是。我保证,他毫发无损。” 太子有些迟疑。 马之问附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 太子方才点点头。 苻妄钦唤来一个五大三粗的手下,吩咐了几句。那兵丁扛起绑得如粽子一般的和尚,去了。 大梁史官有载: “天启三十七年,谷雨。 雨频霜断气清和,柳绿茶香燕弄梭。 京中二农夫,于天佑池垂钓。见有大鱼浮水上,不沉不落,见鱼竿,不避不躲。农夫以为奇,是乃垂钓半生,未有见自投罗网者也。大鱼上岸,几经翻腾,不似凡物,农人不敢擅取,遂前往京兆府鸣鼓。京兆府尹当堂剖开鱼腹,内有绢书。上言:东宿星煞,虎患已消。国本恒稳,江山万载。 后人称此事为:农人献鱼。” 这件事由那农人一路的渲染,以及在京兆府门口击鼓闹出的大动静,很快便传得沸沸扬扬。人们不知那“东宿星煞,虎患已消”是何意,只知那句“国本恒稳,江山万载”。 看来,上天是警示当今陛下不要易储啊。 梁帝在太极殿中,听着百官的议论,心里纷乱得很。 东宿星煞,虎患已消。这不正是印证了天灵山上那老者的话吗。 国有灾厄。需要立巳东宫。由那相克之物,来消除灾厄。看来,太子在东宫之位上坐了十年,是有用的。那虎患已经消除了。 至于最后一句话,是提醒他:恒稳。 梁帝心事重重地下了朝。 路过尚书房,他走了进去,祝夫子正在给淮王讲课,淮王认真地听着。见梁帝来,淮王脸上绽开一个纯净的笑容。 “父皇!” 梁帝笑笑,摩挲了一下他的头,唤了声:“珩儿——” 淮王扶着他,俩人走向未央宫。 未央宫中,周贵妃已经命人摆好了汤羹饭食,手持一盏灯,站在宫门口等着。 梁帝坐下,喝了碗清粥,甚是感慨。 他老了,越发贪恋人间最寻常的温暖与爱。 在所有的后宫女子和儿女中,镜央与珩儿是跟他最亲近的。 如果说,他跟其他的妃嫔皇子之间更像“君臣”,那么,他与镜央和珩儿之间,才更像“夫妻与父子”。 他愿意拿龙椅来宠他们。 可龙椅之下,还横亘着天下啊。 这厢,梅川、苻妄钦、时允、安香等人从祈福寺出来。 今日晨起,梅川临走时叮嘱安香若黄昏不见她归来,便来寻她。 可梅川走后,安香眼皮一直跳,心神不宁。 隅中时分,她便出了宫。 在祈福寺门口,她以一个积年细作的敏锐,觉出了不对劲,便去将军府搬了救兵。 苻妄钦听闻梅川有难,二话不说,手握长刀便杀了出去。 果不其然,一入祈福寺,几人便都是一场激战。 一切归于平静,安香见梅川平安了,一颗心才算是放下来。 一行人策马去往将军府。 路上,梅川好奇问苻妄钦道:“你到底把那和尚送哪儿去了?” 苻妄钦促狭道:“这个么,你答应我一件事,我便告诉你。” “什么事?”梅川问道。 “今晚,不走了。” 梅川脸一下子红了,她骂道:“苻阿季,下流!” 苻妄钦一本正经,纳罕道:“梅医官,你想哪里去了?本将军的意思是,你曾给孙册治过腿,他现时居于将军府上,每到夜晚,原来那刮刀动过的地方便生疼。有道是医者仁心,想请你瞧瞧是怎么回事。” “原……原来是这样……”梅川低下头,嗫喏着。 “当然。”苻妄钦一扬马鞭,朗声道:“不然,你以为呢?” 他占了上风,心情大好。 “本将军命人骑快马将那和尚送往万里之外的北寒之境。对了,没忘记给他一个化缘的钵盂。出家人不是都爱云游吗,便让他云游去吧——” 将军府中。 一个穿着青色袍子的男人站立在庭院的一棵李树下。 听见脚步声,他徐徐转身。 他的笑容中依稀带着军营中的篝火狐鸣。 “梅大夫,好久不见。” 第28章 天家公主的名节 第28章 天家公主的名节 梅川本以为,经过仕途的大起大落,今时的孙册,多少会有几分消沉。 但是,没有。 他青色袍子的一角,绣着八卦图,负手而立,清矍似鹤。 虽衣衫简朴,形容潦倒,官衔尽失,但眼中的希冀与抱负倒比从前更浓烈。 这让梅川有些不解。 将军府的后院。 梅川记得,一月之前,海棠花未全开之时,花蕾红艳,如胭脂点点。落了几场春雨,海棠花全开了,花瓣渐变粉红,犹如晓天云霞。 门房阿伯招呼着几个小厮在海棠花下摆了一桌酒菜。 看那孙册的模样,短短数日,倒已经与将军府中的诸人很是熟悉了。他并不把自己当客人,帮着阿伯一起摆置着碗碟。 一壶绍兴酒,散发着醇香。 众人落了座。 自安香进宫,时允不大能经常看见她,今日一处,欢喜得很。他不时地问安香爱吃什么。 “你是凉州人。听闻凉州的苦笋好。阿伯,我随你去厨房炒一些来。”他起身去了。 回来的时候,端了盘糊了的笋来。脸上、手上都是一些黑黑的锅底灰,甚是滑稽。 梅川瞧着,噗嗤笑出声来,推了推身旁的安香。 苻妄钦道:“时允,我从前竟不晓得你这般能干。” 时允挠挠头,窘道:“将军,见……见笑了……” 黄昏朦胧,残阳与晓月交接着,院儿里吹来南风。 几人举起酒盏,喝着绍兴酒。 梅川忽向孙册道:“听闻孙先生会相面打卦——” 孙册颔首道:“是。略知一二。” 时允向梅川道:“梅医官有所不知,从前,我们将军与孙先生在战场上是敌人。没想到,现时能做朋友。自孙先生来将军府上,才发觉,他与将军平日里爱读的书相类、爱饮的酒亦相类。便是连那下笔写字,最后一笔,都带着铁画银钩。将军的书房,从前是不许旁人进去的。自孙先生来了以后,倒常常邀他进去坐坐。” 孙册拱手道:“无论是敌是友,都是孙某与苻兄的缘分。” 梅川饮了半盏酒,问道:“孙先生是大齐人,满腹兵书,又是大齐已故第一武将薛之庆的弟子,怎么会想着来大梁京城呢?可是为自己卜到了什么?莫非,孙先生的锦绣前程,在这大梁?” “非也。”孙册摇了摇头。 他看向苻妄钦,不疾不徐道:“我的锦绣前程,在苻兄身上。” 梅川怔了怔。 她想起上次在宫中的时候苻妄钦跟她说的话,难道,他真的能看见未来吗? 可是,若他能看得见未来,焉能不知道苻妄钦结局草草,为什么要上赶着投奔这条船呢? 梅川努力地捋了捋《青史煮酒》上的所有内容,苻妄钦的身边并没有“孙册”这个人,他也并不在策反苻妄钦的人之列。 这真是个谜。 一壶酒喝完。 众人都有些醉。 梅川出完恭回来,花影间,见孙册站在回廊处。 不知是不是等她。 “很奇怪。”孙册开了口。 “奇怪什么?”梅川道。 孙册仰头,看了看天上月:“所有人的命轮,我都能看得见,可我就是看不见你的命轮。你到底是什么身份呢?” 梅川低头,道:“孙先生说笑了。我不过是个寻常人,又有何特别之处?” 孙册看向她:“无论我用什么样的方法卜卦,得到的,都是一片空白。我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可能——” 梅川的心跳得有些快。 “你不属于这里。” “我不懂你的意思。” 孙册走近她:“梅大夫,你身怀绝技,却出身不明。虽然你乍来京都,苻妄钦便早早地为你做了一个西都的良民籍。可我查过,那个身份是假的。你不属于大梁,也不属于大齐。你压根儿就……不属于这个世界。” 梅川后退两步。 孙册继续道:“苻妄钦心里有你。你不会看不出来吧?细细想来,你颇有手段。你出现不过两个月的时间,便拿捏住出了名的冷面将军。不仅如此,你还成功地进了皇宫,成了梁帝身边的头号医官。你的真实目的到底是什么?” 梅川道:“孙先生,你喝多了。” 军靴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孙册隐于花间,离去。 临走前,他说了句:“夜色向月浅,暗香随风轻。你知道谁是暗香吗?” 暗香。 梅川在军营里翻过苻妄钦看的兵书,兵书上写着“暗香”二字。 那时候,梅川以为,有个女子名叫“暗香”,是苻妄钦的相好。 可她认识苻妄钦这么长时间了,他的身边没有任何女子的踪迹。 她不止一次地疑惑,暗香,到底是谁? 孙册的这句话倒是提醒了她。 暗香,指的是梅花。 梅花,便是她自己啊。 这个念头让梅川很是触动。 脚步声越来越近,是苻妄钦。 他看到了梅川。 “找你多时,原来你在此处。我想着,你总不至蠢到出个恭便迷路了。” 梅川还未回过神来。 苻妄钦伸出大大的巴掌,在她眼前晃了晃。 “你想什么呢?说与我听。” 梅川黯然不语。 “什么事是跟我说不得的?”苻妄钦道。 外头的更鼓响了。 梅川道:“我得回宫了。陛下晚膳后一个时辰,便该伺药了。想必文德殿的蔡公公正四处寻我呢。” 她往外走。 苻妄钦拉住她的衣袖,执拗道:“你先告诉我,你在想什么。” 梅川瞧着他。 月色徜徉在他的脸上。 他的面孔还是她第一眼看到时那样的疏狂。 梅川轻声道:“阿季,无论到了什么时候,你都同我站在一起。好不好?” 安香走了过来。 梅川一转身,同安香一起,离了将军府。 清辉之下,苻妄钦站在原地,目送她走远。 子夜。 将军府的书房。 一盏昏黄的灯亮着。 桌案上摊着一本翻了一半的兵书。 床榻上躺着一个人,似是刚刚睡熟。 一个俏丽的身影不知从何处绕过来,乳烟缎攒珠绣鞋踩在地上,声音极轻。 头戴面纱的圆脸女子站在回廊上,犹豫了一会儿,终还是推开了书房的门。 “呼——” 吹灭了灯。 女子一咬牙,躺到了榻上那人的身旁。 她的心“怦怦”地跳。 章台令已经拟好了旨。要将她和亲塞北。她怎能这样稀里糊涂地离开京城? 她还有大仇未报。如此离去,实不甘心! 她想起她的母亲慕容娘娘临死前,瘦若枯枝的手,拉住她:“南平,南平,阿娘,阿娘死不瞑目啊……” 她没有别的法子了。她一定要自救! 苻妄钦手握重兵,在军中有极高的威望,便是连父皇都忌惮他三分。嫁给他,是最合适不过的。虽说,他上次在宫宴上,以暗疾为由当众拒绝了赐婚。但,若真的生米煮成熟饭,他也只得认下。 天家公主,名节第一要紧。 到时候,她便是将军夫人,长长远远地留在大梁。 她才不要去塞北,那有去无回的地方! “和亲”的主意到底是谁定的,她心里清楚。谁想用她去交换什么,她亦清楚…… 躺在榻上的南平公主,心内千回百转。 “阿娘,阿娘啊,女儿今夜铤而走险,实乃不得已之举……” 她却没有注意到,躺在她身边的人,面孔并不是苻妄钦。 错了! 一切都错了! 第29章 公主的良人 第29章 公主的良人 天光熹微。 孙瘸子鼻端闻到一股香气。 并非香料的气味。而是天然的少女香。 一缕一缕地袭上来,让他心慌。 他这小半生,蜀山之下得薛之庆亲传黄泉阵法,弱冠之年便熟读圣贤书,自认有诸葛孔明之才。战场之上,身负奇谋,千军万马立于前,羽扇纶巾,一笑应对。纵是后来,败了,也败得英勇,他未曾心慌过。 这突如其来的少女香,竟让他慌了。 目光所及之处,他瞥到身旁躺着的女子,圆圆的脸,长长的睫,石青色的衣裳。再往下,他的眼神停顿在她腰间的一块玉佩上。 那玉佩玲珑剔透,上面刻着两个字:南平。 孙册未出故里,便知天下事。梁帝有女七人,除去原配元德皇后所出的嫡公主东平,最宠爱的便是曾经宫中的一品夫人慕容娘娘所出五公主南平。 她,就是南平公主。 孙册眼眸微动,他一霎时便全明白了。 南平公主感受到身侧的动静,兀地睁开眼。 她辗转到三更方合眼,短暂的浅眠中,她做了一个梦,梦见她坐上了塞北迎亲的马车,一路出了阳关。她喊破了喉咙,都无人理会。梦境中,她“养母”周镜央,仪态万方道:“阿五,此去塞北,要时时记得自己大梁公主的身份,莫让陛下与本宫失望。” “母妃!求求你!不要!不要!我不去!”她喊道。 额上,全是冷汗。 孙册咳嗽了一声。 南平公主忽然看到了身边男子的模样。他一身布衣,清瘦文雅。他不是苻妄钦! “你是何方贼人!好大的胆子!”南平公主猛地站起身来,立于榻边,质问道。 孙册淡淡地笑笑,他起身,行至书房的桌边,斟了杯竹叶青茶。 他的腿自梅川给他动过手术后,比先前好多了,不再瘸了,只是每逢下雨,晚上还是有些疼,也许是瘸了十数年的缘故。昨日,梅川来府上,晚饭前,给他行了回针,好多了。此时,他步履稳健,看不出任何异样。 孙册啜了口茶,道:“将军府的竹叶青,甚好。” 隔着茶盏,他抬头,看着南平公主,道:“我好好儿地在榻上睡觉,姑娘你自己睡到了我的身边,怎么还说我是贼人呢?” “你!”南平公主红了脸:“登徒子!你怎会在此处?” 孙册不慌不忙地坐在书案后面的大椅上,道:“怎么?姑娘以为是谁?苻将军吗?” 南平公主的俏脸儿先是涨得通红,听了这话,又转至煞白。 “你究竟是谁?” 孙册想了想,郑重起身,行了个礼:“在下孙册,见过五公主。” “你知道我的身份?” 孙册缓缓道:“在下不仅知道公主的身份,还知道公主因为何事漏夜来将军府,不惜舍了名节。” 南平公主扬起手来。 孙册又道:“塞北思乡客,归来尽白头。在下可以帮公主,不致远嫁他方。” 南平公主的手缓缓落了下去。 孙册在书房内踱了几步,负手道:“据孙某所知,塞北迎亲的使者已经住在了京西的五和坊。现时,如果能让陛下放弃和亲的打算,才是上上之策。” 南平公主心头觉得眼前这个布衣男子不一般,她问道:“先生打算如何相帮?” 孙册道:“《晋书》有言,赐其十年炎复,以慰重迁之情,一举两得,外实内宽。公主细细品品这话。” 南平公主喃喃道:“……一举两得?” 孙册拊掌道:“公主聪慧。一点就通。公主方才梦魇中所唤的母妃,想来,并非公主的生母慕容夫人吧?” 日头一点点从云层中透出来。 南平公主打量着眼前的男子,她闻到了同类的气息。 他与她一样,有双隐忍到极处的眼,和像眉兰一样不得已的伪装。习惯了不公正的待遇,习惯了在叵测心机中讨生活,习惯了用温驯平和的微笑来应对这个严刀霜剑的人间。 南平公主平静下来。 孙册递给她一盏茶。 她接过,颔首:“先生心中有一石二鸟之计,不妨讲讲。南平洗耳恭听。” 孙册沉吟着,如此这般,说了一个计谋。 当然,他带了几分私心。 他过去的若许年,兰在深谷无人识。向齐帝献策,得一时重用。可齐王从未对他交付真心。大齐官场上下,无人真正看得起他。在军营当中,连口新鲜的茶都喝不上。天安一战,败了。齐帝倏尔翻脸无情,褫夺他所有的封赏,将他贬为布衣。整个锦都都在看他的笑话。包括那位写诗折辱他的秦小姐。 可他坚信,他这匹良驹,一定能遇见明主。 他的前半生,都在渴盼着,遇见一位明主。 苻妄钦,便是他选择的明主。 对术士来说,卜常人命运,无妨。可卜天道,却极伤阴鸷。 他豁出十年阳寿,卜了一次天道。 他算出苻妄钦会自立为帝。但,登基的第二年,便驾崩了。 他自信他能改变这条命运轨迹。 诸葛孔明能扶得起草鞋刘备,流芳青史,难道他孙册扶不起一个文武双全的“战神”苻妄钦? 他不信。 他自卑又自负,终于,自负在挣扎中压过了自卑。 他来到大梁,来到将军府,他要一点一点地簸弄阴晴。 南平公主听完他的计谋,看着他:“先生所图为何?” 孙册沉默了一会子。 南平公主道:“南平在宫中长至如今,不信任何人会做毫无所图之事。” 孙册注视着她的眼睛。 他撒了个谎。 他生平第一次撒谎,没想到是对一个女人。 大梁的公主,朱南平。 “圣人言,男女授受不亲。公主闯到我的榻上,你我有共度一夜之情,孙某难道不该为公主筹谋吗?孙某随时愿为公主负责,只要公主点头。不图做公主的驸马,只愿做公主的良人,护你一世清平。” 说完这句话,那股少女香再度钻入孙册的肺腑。 他说得太真了。眼眸中带着诚挚的波光。 连自己都骗过了。 护你一世清平。这一世,除了阿娘,有谁真心护过她呢?南平公主眼圈儿一红,走到门口,又回头:“那南平,就静候先生佳音了。” 卯时三刻。 梅川在御湖东侧收集露水。 她打算以露水烹花茶,得自然之气,养梁帝朽木之根本。 远远地,她看见南平公主疾步走过来。 看她来的方向,竟然是宫门口。 难道,她昨晚出宫了吗?且在宫外一整夜? 梅川心内诧异,宫规森严,她怎么敢呢? 南平公主路过梅川的身边。 梅川行了个礼:“公主殿下安好。” 南平公主没有停住脚步,只匆匆忙忙往自己的寝宫赶。 不对。 梅川闻到了一股浓重的白芷气味。 多么熟悉的白芷气味啊。 苻妄钦身上的白芷气味。 梅川手中盛露水的瓮忽而掉落在地。 那露水打湿了她的脚,不妨事,却连她的心都打湿了。 她记得,阿季是夸过公主国色天香的。虽然阿季拒绝了赐婚,但也许,那只是他明面上不想被贵妃拉拢。心里是暗自欢喜公主的。 就像世间男子,可以心悦春花,亦可倾心秋月。 她是何时变得如此患得患失起来? 梅川低头,问了句:“敢问公主,可是从将军府归来?” 南平公主愣了愣。 她一时分不清这个女子是敌是友。 她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径自去了。 梅川从公主犹豫的神情中,得到了答案。她强打起精神,拾起地上碎裂的瓮。 辰时,她到文德殿伺药。 见梁帝正在传召塞北的使者。 老太监高声念着礼单…… 第30章 误会 第30章 误会 众多西域的奇珍以及塞外的珍稀药材被摆了上来。 另有上等的兽皮,数十张。 那塞北使者向梁帝行了个异族的礼数,恭敬道:“我王向中原皇帝传达深切的问候,以及诚挚的谢意。感谢陛下允我邦联姻之求,降南平公主于塞北。两邦情意绵长,必交好万年。” 梁帝微笑道:“塞北王身体可还好?遥记天启二十七年他到京都来,转眼已十年过去。” 塞北使者俯身道:“托陛下洪福,我王身体尚还康健。” 梁帝喝了口花茶,不经意道:“数月前来函,似是说暮春时节,阿古拉王子会来大梁迎亲。是出了什么事么,怎不见他的身影?” 阿古拉王子,是塞北王的长子,也是他唯一成年的儿子。余者,皆是些幼童。 塞北使者低头,眼神略有些闪烁。 “一月前,阿古拉王子随我王狩猎,被野狼所伤,现时正在休养,故而,来不得大梁。待此次迎了公主回去,王子的伤就该好得差不多了。” 塞北的男子皆擅骑射,受伤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梁帝点了点头,此事便算是过去了。 定好,五日后出发,由皇族郡王送嫁。 梁帝笑道:“南平公主,朕之爱女,不可薄待。陪嫁之物、送亲诸事,皆交由礼部与贵妃料理。” 随之,有宫人领着使者们前往云锦楼安歇。 使者们走后,小太监们搬着那些礼品送往内廷的仓库。 搬动之间。 从一张兽皮里掉落一个小物件来。 梁帝看到了那个小物件,只觉眼熟。 他命那小太监道:“呈与朕瞧瞧。” 那小太监战战兢兢地呈上。 是一枚小小的脚环。 鸟的脚环。 梁帝瞧着那脚环好一会子,唤梅川道:“梅卿,你过来,到朕身边来——” 梅川走上前去。 梁帝道:“你瞧,这是不是未央宫中……相思鸟的脚环?” 梅川第一眼便认出来了,梁帝说得没错,这是未央宫中相思鸟的脚环。 周贵妃盛宠,在宫中形同副后。内廷诸人赶着巴结。便是连她宫中的鸟儿,脚上的脚环都是极品赤金打造的。 但眼下,梅川淡淡笑笑,道:“回陛下的话,微臣在这些小物件上不大留神,且往未央宫中去的次数不多,辨认不得。” 梁帝不作声了。 他将那枚小小的脚环攥在手心。 须臾,又松开了,随手掷在屉子中。 他吩咐身旁的蔡公公道:“去,把飞鱼阁的映水唤来。” 他起疑了。 为什么塞北上贡的礼品中遗落有未央宫的东西呢? 是否,这些礼品早就先从贵妃那里过了一遍,那鸟的脚环才会不慎掉落在兽皮中? 今时今日,未央宫的权势已经大到如此地步吗。便是连异族中人,亦如此讨好。 梁帝沉吟着。 数十年的执政生涯在他的脸上留下道道的纹路。每一道纹路里,都刻着风浪的痕迹。 这丝疑惑像风,吹拂着那风浪。 梅川走出文德殿的时候,已经巳时了。 日头出得老高。 清晨在御湖边碰到南平公主,文德殿中塞北贡品中出现的意外……梅川思索着,皱起眉来。 眼前的一切,没那么简单。 在李花林中,梅川碰到了太子。 此时的李花已经零落了不少,枝头长出稀稀落落青涩的李子来。小小的,稚嫩的。 太子自上次红松事件发生后,在东宫深居简出,梅川已经好几日没碰见他了。 梅川走近他,压低声音道:“是你做的?” 太子一脸的茫然:“什么?” 梅川打量着他的神色,并不像伪装。 她想起很早以前,南平公主去将军府的时候,曾说过,和亲的主意是太子出的。可瞧这情形,似与太子无关。 不是太子,那便是…… 梅川问道:“你还记得南平公主的生母慕容娘娘是怎么死的吗?” 太子一愣,看向梅川:“好端端的,怎么想起问这个?慕容娘娘,患了病,薨了十年了。” “什么病?” “当时宫中没有明说,只说是痨病。但从父皇给慕容娘娘指派的医官来看,应该是妇人血崩之疾。医官署各个医官负责的事项不同。” 梅川心内一动:“哪个医官?可还在宫中?” “李穆,李医官。当年也算是杏林圣手。三年前,已经告老还乡了。” “他的故乡何处?现在还能找得到吗?” 太子见她神色凝重,知道她发现了什么,道:“在直隶乡下。要去寻么?” 梅川点头。 她忽然道:“慕容娘娘的死,当时宫中便没有任何动静吗?无人起疑吗?” 太子抚摸着枝头青涩的李子,道:“你有所不知,慕容娘娘自进宫,身体便不好,五痨七伤的,三日里倒有两日在吃药。宫中的人都叫她病美人。故而,她英年早逝,无人起疑。父皇对她的死,也颇为伤心。不仅厚葬了她,还赏赐了她的母家南界许多珠宝良马。” 梅川沉吟道:“慕容娘娘是出身南界皇族吗?” 太子道:“是。现时的南界王,是她的侄儿慕容飞。不久前,他初初登基,来大梁京城受冠礼。” 南界是大梁的附属小国,新君登基,要大梁君主授了冠礼,才作数。 梅川恍然大悟:“是了。” “殿下切记,派人找到李穆,不要暴露身份,将他押至私邸之中。此人有大用。” 说完,她转身离去。 梅川以采药为由,手持令牌,出了宫。 她想去将军府,她想见到苻妄钦,她想知道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她的心“怦怦”地跳着。 门房阿伯见了她,倒不吃惊。 她径自入了府。 有小厮瞧见她,忙笑道:“梅医官好,我们将军在书房。” 梅川走过长长的回廊,到了书房,见苻妄钦正坐在书案前翻着一本发黄的书。 他抬头见了梅川,清冷的眼神中浮现几许笑意:“昨夜才分别,今日便急不可耐地来找我吗?” 梅川走进去。 她环顾着书房。 一眼瞥见床榻边的地上有一枚小小的珍珠耳环。 是南平公主的耳环。 她昨夜果然在这里。 梅川看着苻妄钦,眼睛里起了雾。 “阿季,你昨夜见到公主了,对不对?” 苻妄钦摇头。公主怎么会夜里到将军府来?再者说,昨夜,他不是与她一起在海棠花下饮酒吗? 雾失楼台迷津度,满心怅然无寻处。 梅川眼里的雾气四散开来。 她举起那枚耳环。 “你撒谎。” 苻妄钦看着梅川。 她居然流泪了。 她自来到这里,从未这样委屈。 “你撒谎,你骗我。她的耳环在榻边,看来,你们昨夜便是睡在了一处……” 她说不下去了。 苻妄钦想开口逗逗她。这样一个英气的女子,也有失智的时候。她青天白日里,这样急匆匆地从宫里赶来,竟是为了质问他这样无稽的事吗? 可他张了张嘴,看着她那像是下着一场延绵凄雨的脸,心下不忍起来。 她就那么看着他。 她的雾、她的雨,从几时起,裹挟进他的心里。 他突然一把拉过她,半倚在床榻上。 “我苻阿季,对天起誓,我只曾与你躺过一张榻上。” 第31章 和亲之事被搅黄 第31章 和亲之事被搅黄 敌军偷袭粮草那日,他迎战而出,受了重伤。她给他疗愈了伤口。他昏迷之中,身体发寒,搂着她取暖。她缩在他的黑袍里,闻着他身上的白芷气味。 那是她来到这里的第一夜。 他们在营帐的榻上,共度的一夜。 那时候的她,有几分茫然,有几分恐惧。 现时的她,闻着他袍子上的白芷气味,听着他汹涌的心跳,只觉得安全。 这份安全是她此前从来没有的。 她特立独行了若许年,形单影只了若许年,在纷杂的世事中百炼成钢。然而,这一刻,眼前这个男人的黑袍上头仿佛抽出了柔软的丝,那些丝织成了云锦,足以让她在上头做一个极好极美的梦。 她的残泪落在他的手心里。 耳边传来响动。 梅川红着脸从他怀里起身。 见孙册站在门外。他将手握拳,放在口边,轻轻地咳嗽了一声:“青天白日里,是孙某来得不巧了。” 苻妄钦不咸不淡地瞧了他一眼:“巧不巧的,你也来了。” 梅川忽而想起时允的话。“从前,我们将军的书房是从不许人进去的。倒是孙先生来了以后,常进去坐坐。” “昨夜,是孙先生在书房吧。”梅川问道。 “……是,昨晚在此看书,倦了,便不觉歇下了。”孙册道。 梅川有些窘,日头洒到书房,洒到她的面颊上,驱散了她眼中的雾。她心里那股沉重感忽而就没了。 原来,竟有这样的巧事。 梅川旋即悟出了当中的缘由。 梅川正色道:“你昨晚……见到了南平公主?” “是。” “主意是你出的?” “是。” 苻妄钦看了看孙册,孙册如此这般将昨日的事说了一遍。 说完,他似笑非笑地看向梅川:“如若不是孙某昨夜恰巧在此,这艳福便是苻兄享了。不管苻兄愿不愿意,都要做驸马爷了。梅医官,你说呢?” 梅川道:“恐怕,你还有后手吧?” 若只是拉扯周镜央,是改变不了南平公主和亲局面的。 孙册颔首:“梅医官好生聪慧,凡事都逃不脱你的眼。” “南界,对吗?”梅川镇定道。 孙册坦然道:“是。” 苻妄钦道:“说起南界,我倒想起一件事。前些年,南界出了乱子。皇室内部,叔侄相争,闹到今年,方才平息。天启二十七年,老南界王故去了,他的独子慕容飞尚不足八岁。旁支王叔慕容衡夺了王位,在南界掌权长达十年之久。” 梅川若有所思道:“南平公主的生母慕容娘娘,是否就是老南界王的胞妹?” 苻妄钦道:“是。慕容娘娘入大梁后宫,还是兄长亲自送的亲。” 梅川感慨道:“昔年,陛下宠爱慕容娘娘,但见她母家出此乱子,却不肯相帮,作壁上观。想必当时的形势下,慕容衡做南界王更适宜维稳。慕容娘娘死的时候,必然是很难过的。” 大约也正因为这个变故,更好地掩饰了慕容娘娘真正的死因。乃至于当年的事扑朔迷离。 苻妄钦皱了皱眉:“孙先生何必插手这等事?” 孙册想了想,拱手道:“公主亦是可怜人,苻兄谅孙某一片怜香惜玉之心。” 苻妄钦没有再说什么。 梅川盯着孙册。 一双眼似能看到他心底的秘密。 恰时允进来,向苻妄钦禀告,他心爱的天骢烈不见了。苻妄钦连忙随之出去找寻。 书房内,只余孙册与梅川。 梅川冷冷道:“孙先生究竟是何目的?” 孙册不紧不慢道:“那,梅医官究竟是何目的?” 两人无声地对峙着。 孙册道:“梅医官,这件事成了,孙某与你各取所需。你放心,孙某做谋任何事,绝不会伤害苻兄。” “你要的是什么?” 孙册想了想,轻咳一声:“权势。这还不够让梅医官信服吗?孙某半生不得志,到这大梁来,就是为了一展抱负。昨夜,偶遇公主。公主乃天家女,这难道不是泼天的荣华?” 梅川思忖一番,揶揄道:“孙先生好志向。” 孙册笑了笑:“若不出孙某所料,待梅医官回宫,陛下便要改变和亲的主意了。” 他说得那般笃定。 仿佛俯首之间,便能算尽天下事。 梅川总觉得孙册这个人,像一座连绵起伏的山峰,看不透。 时而正义凛然,时而邪气四散。 他亦正亦邪。 难以揣摩。 待梅川回宫,已然是未时了。 文德殿的门紧闭着。 老太监蔡公公站在门口。 据说,梁帝连午膳都没有用。御膳房送进去的饭菜,原封不动地又端了出来。 飞鱼阁的人所禀的消息不妙。 在塞北使者下榻的五和坊,竟然搜到了一封密信。 这封密信,是塞北王赫托写给南界王慕容飞的。 信中言辞极尽亲热。 里面写了,南平公主乃慕容飞之嫡亲表妹,系出一脉,若南平公主下降塞北,那么塞北便与南界联络有亲,日后当互协互助。 梅川在门外道:“陛下,到了该饮药汤的时辰了。” 过了好一会子,里头才传来一个沉闷的声音:“进来。” 梅川小心翼翼地走进去,见龙书案前有摔碎的茶盏。里头的茶汤洒了一地,浑浊如泥水。 梅川递上尚还温热的药汤,梁帝接过,刚喝了一口,便听有人通传,关西节度使有加急奏章送来。 梁帝放下药汤,接过急奏。 他看完,原本心底深深的疑惑变成了勃然的怒气。 “混账!” 他喊了一声:“去,把塞北的使者给朕传过来!” 老太监一迭声地去了。 不多时,塞北的使者进来。 他们见梁帝面色不对,大气都不敢喘。 梁帝道:“你们的阿古拉王子,究竟如何了?” 塞北的使者道:“受……受伤了……” 梁帝冷笑一声:“是吗?朕怎么听闻,他身染恶疾,已然时日无多了?” 塞北使者吞吞吐吐:“这……小使着实不知……” 梁帝将那急奏扔在案下。 “朕却也知道塞北王的心思。除却阿古拉王子,其他诸子皆幼。他害怕来日,阿古拉王子殁了以后,王帐生乱,便求娶南平公主为王妃。方能以大梁与南境做屏障!保自家的安稳!朕却也告诉你们,朕的南平,绝不做你们的棋子!” 塞北的使者面色慌张,有如天塌地陷。 梁帝吩咐道:“今日,便送他们上官道,回塞北。和亲的事,再莫要提!” 身旁的侍卫们答应着。 塞北的使者灰溜溜地退下了。 少顷,他再次打开了龙书案的屉子,瞧了瞧那枚小小的脚环。 他吩咐道:“去未央宫,请贵妃来一趟。” 待周贵妃踩着碎步款款走入殿来,梁帝的心绪已经平静下来。 她今日穿着一身儿缃色的衣裳,柔桡嫚嫚,妩媚纤弱。却又贵重,不失身份。 她走上来,靠近梁帝,替他抚了抚心口,道:“陛下,臣妾听闻您动了气,担心得了不得。不过是些鞑子,怎么着都行,何至于惹怒了您?” 梁帝眯着眼,道:“镜央,阿古拉王子身染恶疾的事,你可知晓?” 周贵妃用帕子捂着薄唇,诧然道:“竟有此事?塞北王竟如此大胆,瞒了下来吗?” 说着,她流下泪来:“南平,我的儿,幸亏陛下英明,早早查悉此事。否则,我儿岂不是入了火坑?原听闻那阿古拉王子少年老成,英雄了得,竟是这样……” “镜央——” 梁帝将已经凉了的药汤饮下,徐徐道:“你是否想过……以南平与塞北联姻,来为珩儿换得异族的支持……朕想告诉你,朕可以包容你所有的小性儿,许你那无能的弟弟高位,甚至,你拉拢重臣,朕也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有件事,你要记下。任何时候,大梁的国运要紧,朕的孩儿要紧。” 周贵妃慌忙跪在地上,道:“陛下,臣妾不敢啊,臣妾从未有过这样的念头……臣妾发誓,臣妾以珩儿发誓……” 良久。 梁帝瞧着她楚楚可怜的模样,对她的猜忌松泛了些。 梨花带雨美人泪,英雄暮年无凭寄。 这个女子啊,十数年来,给了他万缕柔情,点缀了他人到朽木的荒芜。 “镜央,珩儿是你与朕的孩儿,你何苦发这样毒的誓。你起来吧。” 周贵妃委委屈屈地起来,抽噎着。 梅川端着空了的药碗回医官署,在御湖边,碰见了淮王。 他正用弹弓打鸟。 见了梅川,开心地喊道:“二表姐!” 他这么一喊,枝头的鸟儿飞了。 他也顾不得。 三蹦两跳地到了梅川跟前儿:“二表姐,我跟你说,我身边的小盒子烤鸟腿可好吃了!我待会儿让他烤给你尝尝!” 梅川看着他干净的眼,想起方才周贵妃在御前发的誓,心头无限悲哀。天底下,居然有母亲舍得拿自己的亲生孩儿起誓。 不远处,周贵妃从文德殿走出来。 淮王身边一个小太监甚是有眼色,忙道:“淮王殿下,贵妃娘娘来了,赶紧躲吧。她若发现您在这儿打鸟,该生气了,奴才和您,都是一顿好打。” 淮王看着小太监,道:“小盒子,你莫怕,今日本王的功课是写完了的。” 小太监道:“殿下,今日不同往日,您瞧,贵妃娘娘神色不太对。” 听了这话,梅川不禁看了看那小太监。 他个儿不高,面容清秀,年岁比淮王还小一截,却同成年人一般,谨慎,擅察言观色。 这孩子。 梅川叹了叹。 转而,却又觉得小太监的那双眼,隐约有些像一个人。 她似想起什么。 摇摇头,又觉得荒诞。 第32章 活活被烧死 第32章 活活被烧死 周贵妃由远及近。 小盒子迅疾地拉着淮王躲到了一块大石后面。 梅川若无其事地端着药碗往前走。 “梅医官——” 周贵妃唤道。 梅川停住脚步,转身,行了个礼:“贵妃娘娘安好。” 周贵妃方才在文德殿中流的泪早已拭去了,眼圈儿还是红红的。纵是如此,她依然气势夺人,美艳不可方物。 她笑了笑:“总有人盼着本宫不安好,可本宫依然好好儿的。” 她在试探。 梅川道:“贵妃娘娘乃后宫之中最尊贵的人,自然福慧双修。” 周贵妃瞧着她:“本宫伴驾多年,在这宫墙之中,什么样的人都见过,什么样的事也都经过。有句话,本宫要告知梅医官。良禽择木而栖,不要到最后,被人从枝头打落,却浑然不觉。” 梅川颔首:“娘娘说得是,微臣受教。良禽择木而栖,可野鸟却不栖于枝,飞于蓝天。” 御湖边一只小飞虫悠悠地飞来,周贵妃身旁的宫女银桃扇子一挥,将其打落。 周贵妃往前走了一步,金缕鞋踩在飞虫上,意味深长道:“梅医官既到了宫里,便做不得野鸟了。这宫里头,没有野鸟,只有笼中鸟。” 说完,她施施然离去。 地上,那死去的飞虫被金缕鞋踩得面目全非。 待她走远后,淮王和小盒子从石头后面出来。 小盒子半哄半劝地拉着淮王往尚书房走去。 淮王扭头看着梅川:“二表姐,下次再让小盒子给你烤鸟腿。小盒子会的东西可多了,他会捉蚯蚓,还会掏鸟窝,还会用石头画画……” 梅川瞧着小盒子的背影。那孩子孱弱得可怜。瘦骨棱棱。但像石头底下的小野草一般。顽强而机敏。 文德殿中响起曲乐声。 是梁帝,传了宫中的老伶人弹唱旧曲。 那乐声与平日里宫宴上的截然不同。 凄凉哀婉,使人如见山林竹楼。 “劝君且强笑一面,劝君复强饮一杯。人生不得长欢乐,年少须臾到老来……” 那乐器,叫作“独弦琴”。 宫中已久久不闻独弦琴声了。 这是南界的乐器。 当年,慕容娘娘到大梁时,南界王陪嫁给妹子一个曲乐班子,以慰她在异国的思乡之情。一晃这么多年过去,慕容娘娘没了,曲乐班子里的人相继故去,只余这个老伶人布曼。 一曲毕,梁帝老眼有些浑浊。 他向布曼道:“你到京都快二十年了吧。南音竟未生疏。让朕仿佛又回到了从前。” 布曼跪在地上,默默流泪。 梁帝想起慕容娘娘初进宫的那段日子。 那个异族女子,站在文德殿正当中击鼓。 那样活泼。又带着野蛮。像只跳跃的小獐子。 梁帝命人唤来了南平公主。 和亲取缔的消息,已经传遍了宫中。自然,阿古拉王子身染恶疾的事,众人也都知晓了,无不为公主捏了把汗。 南平公主怯生生地走入殿来。 梁帝招手:“阿五,你来,来父皇身边。” 南平公主走上前去,伏在梁帝的膝头。 梁帝心中对慕容娘娘深埋的愧疚打开了一丝豁口。他的声音里带了几分柔和,道:“阿五,父皇本以为替你寻了个好归宿,不想竟是这样,险些叫人蒙蔽了去……此番你受了惊吓,父皇许你一个愿望。想要什么,告诉父皇,父皇赏与你压惊。” 南平公主想了想,仰脸道:“父皇,阿五什么都不要,只要您龙体康健,春秋万年,儿之大幸,百姓之大幸。” “那朕就将许你的这个愿望留起来,等你什么时候想要,随时向朕开口。” 梁帝爱怜地摸着她的发髻。 独弦琴的声音萦绕在黄昏的文德殿。 医官署。 深夜。 安香将庭院里晒了一日的花茶,一簸一簸地收回来。 梅川从医官署掌事处寻来了一本存档,细细地翻着。 何年何月何日,宫中哪位主子生了什么病,传了哪位医官,开的药方是什么。 她想从蛛丝马迹中拼凑出一些被迷云遮盖的真相。 东宫舍人马之问来了,低声道:“梅医官,太子殿下有请——” 梅川仍是专注地看着,没抬头。 马之问又道:“李穆找到了,现时就在私邸。” 梅川猛地起身。 “你先走,我随后来。” “是。” 李穆专治妇人之病。想必对当年后宫诸人是熟悉的。不仅为慕容娘娘伺过疾,说不定也知道一些关于苏意和的境况也未可知。 天启二十七年,医官署离奇死了好几名妇科圣手,李穆是幸存者。 找到了他,便是离真相近了一半。 梅川换上一身儿太监的衣裳,叮嘱安香,若有人来问,便说她晚间身子不舒服,吃了药,发汗,睡下了,起不来。 安香点头,掩紧了门。 太子私邸。 马之问在门口等她。 穿过花园,太子站在回廊的相思鸟笼下等她。 四月了。私邸芳菲未尽。回廊的两边,还摆着几盆虞美人。 月色如积水般清澈透明。 太子凝神望着月。 他眼中仿佛有一根针,将这长夜缝补起来。 听见脚步声,他转头:“梅医官来了。” 梅川道:“殿下,您的人一路上没有向那李穆暴露身份吧?” “没有。他们手脚很干净。带他来的时候,连他的家人都未曾惊动。” 梅川思忖道:“府中可有南界的衣饰?” 一旁的马之问道:“有的。府中有几名南姬。” 梅川道:“有劳马舍人找身南界的衣裳给我。” 少顷,梅川作南界打扮,嘱太子换了一身儿小厮的衣裳,同她一起,出现在关押李穆的密室。 那李穆已然年过六旬,坐在密室的一角,手中不断地捻着佛珠,见有人进来,口中先唤了一声:“阿弥陀佛。” “做了一辈子医官的人,信了佛。难道当年,李大人不光救人,还害了人吗?” 梅川的声音在暗夜中,凉如西风。 李穆抬头,太子穿着小厮的衣裳,且低着头,他一时没认出来。梅川身上的衣裳,他倒认得。南界女子,多喜素白,领口、两肩皆缀以银饰。 李穆叹口气:“你们……是慕容家的人吧?” 梅川一挥手,门打开,两个小厮抬进来一排刑具。每一样都让人胆寒。 李穆闭上眼:“这一日,到底还是来了。” 梅川道:“李医官,我王乃慕容娘娘之亲侄,只想问一句,她当年究竟是怎么死的?” 李穆手中的佛珠捻动得更快了。 “身处宫中,无可奈何。李某只是奉命行事。” “奉谁的命?” 李穆沉默半晌,方开口:“元德皇后。” 梅川不动声色道:“元德皇后为什么要这么做?” “当年,是元德皇后身旁的掌事宫女碧玉过来传的话。李某只是小小医官,哪里敢问皇后主子的因由。” 事实如梅川所料,慕容娘娘本就经期有异,一月当中,淋漓半月不止。李穆悄悄在当年的药方中加了红花和桃仁。此举无疑是雪上加霜,催其血崩,伤了根本,气血枯竭而亡。 因红花、桃仁剂量不多,事后处理得干净,加之,慕容娘娘病中本就因母家的事伤怀,在医理上,悲伤过度亦会加重出血,故而,她的死因无人起疑。 梅川倒吸一口凉气。 医者若要害人,当比旁人更难察觉。 “元德皇后乃一国之母,正位中宫,且她与慕容娘娘无冤无仇,她没道理这么做。”梅川缓缓道。 李穆茫然道:“李某着实不知,确是碧玉姑娘手持中宫令牌传的话,说是皇后娘娘的密旨。” 梅川沉吟道:“苏意和,又是怎么死的?” “砰”的一声。 李穆手中的佛珠掉落在地。 一颗颗地散开来。每一颗都惊慌失措。 李穆面如土色,瘫在地上:“不要问我,不要问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梅川步步紧逼:“你真的不知道吗?我提醒你,赵医官怎么死的,施医官怎么死的,孙医官又是怎么死的?” 这几名医官都是天启二十七年离奇死去的医官。 梅川在诈他。 “孽啊,孽啊……”李穆趴在地上,一颗一颗地捡那些佛珠,仿佛每一颗都是救命稻草,都是深深黑暗中的救赎。 “苏意和因灵蛇祥瑞入宫,为何最后惨死?” 李穆拼命地摇头:“孽胎的事,与我无关,我不是伺胎的人,我什么都不知道……十年前,圣上早已下旨,不许任何人再提这个名字。她不贞不忠不节不堪,活活被烧死,怪不得旁人……” 烈火中的蛇,是狰狞的,惨烈的。 一旁的太子握紧双拳。 眼中的那根针扎破了今晚的月色,倾泻了一室的苦楚。 李穆伸出手来,凄然道:“你们,你们根本不是南界的人,你们,你们究竟是谁?” 正在这时,屋顶的瓦片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 一枚银针封住了李穆的喉。 他睁着双眼死去。 手中犹然还握着一颗佛珠。 几名武士揭开瓦片,从天而降。 疾风迅雷一般。 一把明晃晃的剑,直逼太子。 梅川心说不好,一面竭力推开太子,一面朝外头喊着:“来人啊!” 太子不能死。若他死了,这许久的筹谋岂非都付诸东流? 庭院中,私邸的暗卫速速赶来。 与那几个武士打斗在了一处。 今夜因审讯极之私密,太子特意吩咐他们离得远些。偏偏就出了这样的事。 太子身中一剑。幸有梅川推了他一把,那剑直直插入他的肩头,而并非心口。 剑从梅川手臂擦过,一抹殷红渗透了她的衣袖。 她走向太子,拔掉他肩头的剑,血溅了梅川一身。 她撕开袖口的布,将他肩头的血止住。 这个夜啊,刿目怵心。 第33章 宫中的不堪往事 第33章 宫中的不堪往事 私邸的暗卫们与那几个武士纠缠着。 那些武士出手极其诡异。凌厉迅猛,无有招数,却步步直逼命脉。不像是正统的武术,倒像是江湖上的邪派。 马之问急急走入内室,担忧道:“殿下,殿下您伤势如何了?” 太子镇定地摇摇头:“本王无事。告知私邸诸人,一切静悄悄的,莫要闹出大动静来。本王不愿传到父皇耳里。” 深究当年的事,一定不是梁帝乐意看到的。 特别是,现时并没有十足的证据。还是悄无声息的好。 太子虽受了伤,神智却清醒,并未乱了阵脚。 “殿下忍着。” 梅川一边说,一边从袖中摸出止血的药物,撒在太子的伤口上。 这药还是当初在军营里讨的。 离开军营后,梅川便养成了随身携带药物的习惯。在惊风骇浪里,她曾经学的那些医术就像一叶小舟,让她有了在风浪中前行的勇气。 太子看着梅川,月光洒在她专注的眼睫上,平白镀了几许凄迷。 隔着月,隔着这份凄迷,隔着十年的岁月,太子心中那些蚀骨而甜蜜的往事刹那间涌了出来。 那时候,他还是恭王。何谓“恭”?恭敬。这个封号就注定了他只能站在皇权的末端。他的出生,是宫廷中的笑话。他的生母史氏,是唯一一个没有因为诞下皇子而受封诰的后宫女子。宫里人都说,他不过是陛下一时糊涂结下的果。他的那些兄弟们,从不与他一起骑射、玩耍。尚书房中,留给他的,永远是角落的位置。 记得有一回,他不小心碰翻了二皇兄的墨,二皇兄便一把将砚扣在他的头上。墨汁流了他一脸。他终于忍不住,与二皇兄打了起来。 事情闹得很大,最后被父皇知晓了。 明明是二皇兄挑起的事端,但因伤势比他略重一些,便被父皇武断地认为是他的错。父皇下旨,从此不许他再进尚书房。 他恨,却不知该恨谁。 恨父皇吗?他是君,又是父啊。好男儿忠孝当先,他怎能恨父皇。 恨母亲吗?她把他带到这个世上,给他一个尴尬的身份,但她却是最无辜的啊。他怎能恨母亲。 恨二皇兄吗?这宫里的人哪一个不是一双势利眼,一颗见风使舵的心。 在最失意、最难过的时候,只有意和陪着他。 意和的母亲,是恭王府的洒扫仆妇。她入府给母亲送吃食,无意中遇见李花下独自洒泪的少年。她不知他的身份。她将一块粗布帕子递给他,说了一句:“想要的,就去争。受了委屈,就去辩。被欺负了,就还回去。有甚大不了的事。” 他抬起头,看到一张雪光萦绕的脸。 她是那样白,白得泛着冷光。眉眼素净,芝兰其馨。 后来,他与她相熟了,才知道,她是一个面容清冷、内心温柔的女子。 她比他坚强。 无论发生什么,她都站在他身边,风轻云净。 “殿下,这没有什么大不了。” “殿下,走下去,走下去就好。” 纵便是天下人都负尽了他,可他还有意和啊。 他教她念书,握着她的手,在宣纸上写字。 他与她嬉戏,她在回廊中奔跑,回头唤他:“殿下,殿下,你追上意和没有?” 他自幼被人欺,心思暗沉,跟意和相处的日子,是他唯一心无城府的时刻。 有了意和,他觉得这人间似乎没有那么难熬了。 一切都是有盼头的。 他缓缓筹谋着,蛰伏着,等待着反击。 他开始蓄养暗卫。 亦开始栽培能写善画的良家子。周镜央,便是那个时候走入恭王府来的。 意和很是欣赏周镜央,曾与他说:“殿下,镜央之聪慧,不亚文姬令姜。” 她与周镜央,两人宛如姐妹般交好。 他与意和都没有想到,这个女子在此后的若许年,会给他们带来那么大的磨难。 天启二十七年,恭王府的水仙吐着芬芳,一道圣旨从天而降。 他抱着意和痛哭一场。 意和替他束好了冠,面容就像他第一次见到她时那样冷冷清清,却又透着坚韧。 “殿下,意和去了。您要珍重自己啊。” 她走了一半,又回头。 “殿下,走下去,走下去就好。” 他想告诉意和,他什么都不要了,带她去天边,去苦寒之地,躲得远远的。 可他又知,那下旨的人,是父皇。 能躲到哪里呢? 纵是他什么都能舍下,可抗旨是灭门的罪,意和有父母双亲,有兄长,她能自私地让他们全都去死吗? “意和——” 他喊了一声。 再也无人应答。 花前与卿别离后,从此良夜是苦宵。 太子的眼神迷离起来。 他朝梅川唤了声:“意和——” 梅川包扎伤口的手一顿:“殿下唤错人了。” 太子肩头颤了颤,拱手道:“梅医官莫要见怪,是本王失礼了。” 梅川麻利地将他的伤口包扎好,起身道:“殿下这几日莫要饮酒饮茶,莫食辛辣之物,好好养伤。” 兵器声慢了下来。 那几名武士开始寡不敌众,落了下风。 私邸的暗卫们,也都负了伤。 太子道:“留活口。” 暗卫们依照吩咐,将那几名武士缚住。 然而,拉下他们的蒙面,发现他们的嘴巴都很奇怪。 梅川道:“这些武士,都没有舌头。” 暗卫们掰开他们的嘴。 果然。 今夜来袭的武士,舌头俱已齐齐被割掉。 他们不是宫中的侍卫,自然也不是军中的人。 甚至,他们不是大梁的人。 “江湖上不乏这样的杀手组织。为人办事前,先把舌头割掉。雇凶之人,必是出了重金的。”一旁的马之问道。 “殿下觉得这些杀手是谁派来的?”梅川问道。 太子叹口气:“还能有谁,敢对东宫下手,又没有留下马脚?” 梅川皱眉,看了看地上李穆的尸体,将他前前后后的话想了一遍,道:“殿下有没有想过,此番咱们行事如此小心,为甚还会被察觉?” 太子道:“戍守城门的侍卫里头,或有周旦的人。” 梅川摇摇头:“不仅仅是因为这个。” 她指着李穆道:“他说,是元德皇后的掌事宫女碧玉给他传的旨。那么,那个碧玉,现在在哪儿?” 太子道:“本王记得,元德皇后崩逝的时候,周镜央向父皇进言,说御花园牡丹落了,元德皇后给她托梦,诉泉下孤单。父皇便命昭阳宫一应伺候过元德皇后的宫女太监全都殉葬了。碧玉作为掌事宫女,早就死了。” 梅川若有所思地踱到门口,蓦然回头:“我猜,她没有死。至少,殉葬那次,她没死。” 太子看着她,道:“说下去。” 梅川道:“周镜央纵便是想烹狗藏弓,她绝不敢这么明目张胆。难道她不怕碧玉翻脸,在御前咬出她来吗?所以,我猜,她当时定花言巧语,许给碧玉许多好处,帮她出宫。” 在宫外下手,比在宫内可容易多了。 碧玉是元德皇后身边的人,梁帝一定是熟悉的。若不以“殉葬”的由头“死”去,周镜央要杀她,得冒险,还得费许多波折。 但是把人掉包到宫外,碧玉再想拿捏周镜央,就办不到了。 届时,她如案上鱼肉,任人宰割。 好缜密的心思。 梅川道:“我猜,这两日一定是有什么异动,让周镜央警惕起来。碧玉死了,但她手上或是还有什么证据,在她的某个亲眷手中。那人原本不敢露头,突见京中来人带走李穆,翻起陈年旧事,便开始动了心思。接下来,殿下便是要找到那个人,与之联手。” 太子点头。 梅川踏着月色离去。 太子忽然唤了一声:“梅医官留步——” 梅川回头:“殿下还有什么事吗?” 太子眼中那一片细碎的冰凌将溶未溶。 他轻声道:“记得梅医官说过,喜欢顾恺之的洛神图。那图现时就在私邸的书房,本王愿赠予梅医官。” 梅川笑了笑:“不必了。欢喜的事物不一定都得到。我自小便告诉自己,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喜欢的东西,轻轻浅浅地喜欢就好。” 太子起身,向梅川行了个礼:“梅医官是第二个愿意舍命救本王的人,这份情意,本王记下了。” 梅川一愣。 第34章 将军吃醋了 第34章 将军吃醋了 今夜发生的事太突然。 梅川几乎是本能地推开太子。 她想要保太子的命,不是因为太子这个人,而是因为他“太子”的这个身份。 只需一年。一年就够了。 她扶保太子,平稳地度过这一年,登上皇位。那么,《青史煮酒》上的一切便都被改写。没有主少国疑,没有周氏乱政,没有扣押武将,没有竹林惊变。 自然也就没有后面的杀戮。 她与阿季的劫,便渡了。 梅川稳了稳心神,向太子还了一礼:“殿下,救您乃是大义,无须挂在心上。” 说完,她转身离去。 回到宫中的时候,三更了。 阖宫静悄悄的,唯有更鼓,一声声地敲着。 医官署东侧的偏房中,灯火幽幽。 纵是梅川蹑手蹑脚,安香依然听到了动静。 梅川不回来,她睡不着。 须臾,安香看到了梅川肩上的伤。 “梅妮——”她神情紧张。 梅川笑了笑:“没事的。一点小伤。” 安香低头:“我该陪着梅妮一起去的。” 梅川揉了揉她的头发:“傻姑娘,别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我要做的事很隐秘,越少人知道越好。你若跟我一起出宫,宫里的人就都该知道,今夜我不在医官署了。” 安香端来一盆热水,替梅川擦着血污。 “受伤的该是我,是我就好了,我不疼。”她认真道。 她自小在齐营受训,摔摔打打,什么样的伤没受过呢? 她宁愿伤的是自己,也不愿是梅妮。 “安香——” 梅川唤了她一声。 这是梅川第一次这么叫她。 此前,梅川一直唤她“莲若”。 嗯,莲若,梅川在另一个世界里的好友。梅川最开始救她的因由。 可梅川现在,清晰地唤了一声她的本名:安香。 来这个世界里,度了一个春,看了人间的一场繁盛花开,经历过几场惊心动魄的生死,梅川不再仅仅把她当作“莲若”。 她就是安香,凉州女子,寡言地陪伴在梅川身边的人。会为梅川的一举一动担忧的人。 安香手上的湿帕子顿了顿。 她仰脸,眼神中有几分害怕失去的恐惧。 梅妮不再叫她莲若了。还会待她与从前一般亲密么。 她活在这世上廿多年,第一次学着怎么拿真心待一个人。 梅川握着她冰冰凉凉的手,轻声道:“莲若是我的好友,安香亦是我的好友。” 安香听了这话,什么都没有说。 有眼泪掉进铜盆里。 咸苦的泪,和铜盆中温热的水,融在了一起。 从太子私邸归来这一夜,梅川闻着屋内飘散的药香,做了一个梦。 仙境祁连,皑皑白雪,云腾雾绕。 她是一株修炼了千秋万岁的白梅,清傲地站在山顶上。 有个声音飘荡在她的耳边:“白梅,你可知,与你一起下凡的,不止是曾对你有过灌溉之恩的真龙,还有千万年前,曾飘过你身边的一片雪花。雪花无根,从风中落下,飘飘荡荡,可他最终却为你而死。” 梅川道:“那片雪花是谁?” 那声音笑道:“待你历劫归来,自知前世因,后世果。” 翌日,梅川醒来,心头有过一刹的茫然。 谁是那片曾飘过她身边的雪花呢? 映月阁。 南平公主正在梳妆。 布曼佝偻着,踱了过来。 布曼跪在地上,用南音请安道:“五公主安好。” 昔年母亲陪嫁的人里头,唯剩布曼一个。南平公主素来将他当作自己人。 她柔声道:“老布曼,起来吧。” 布曼看着南平公主,张了张嘴,似有话讲。 南平公主领会,屏退左右。 殿内只余主仆俩。 布曼低声道:“五公主,王今日晚间便要走了,想最后再见您一面。” 南平公主道:“表哥还没走吗?” 慕容飞进宫受冠礼的时候,他们曾匆匆见过一面。南平公主只道他已经回了南界,不承想,他还在京都。 布曼点头。 南平公主想了想,换了身儿便装,跟嬷嬷说,她要出宫到清平郡主家去一趟。这厢又悄悄叮嘱丫头去一趟清平郡主府中,送几双鞋面。 一切妥当后,她便随老布曼出了宫。 京西的江湖客栈,是个极热闹的所在。三教九流,京中的各方消息,都从此地过。 南平公主上了二楼,走入一间客房,一个魁梧英俊的男子站在窗边。那男子眉间有一道深深的疤痕。 他,就是南界新一任的王,慕容飞。 南平道:“表哥,可是阿娘的事,有了消息?” 此前,南界那边一直以为慕容娘娘是病逝。直到慕容飞来京,意外接到一方帕子,帕子上写着当年的药方。慕容飞这才知道,姑母原来是被人所害。他进宫的时候,将这个消息告诉了表妹南平公主。 但那送帕子的人,却未曾露面。 故而,幕后指使者不明朗。 慕容飞道:“今日,我又接到一方帕子,帕子写着,今日巳时,在江湖客栈的莲花客房见。” 南平凝神道:“看来,那人一直跟着表哥。表哥在明,那人在暗。那人知道表哥在何处,表哥却不知那人在何处。” 慕容飞点头。 日头明晃晃地挂在天上,不知疲倦。 慕容飞与南平公主等了许久,午时都过了,还不曾听见有敲门声。 客栈里头,人来人往,人声喧嚣。 南平公主道:“那人既主动约了表哥,为何失约?” 正在这时,“咚咚咚”,有人敲门。 南平有些紧张,走上前,打开门,眼前站着的,却是一身素白衣裳的孙册。 南平诧然:“孙先生?” 慕容飞走上前,南平示意他莫要轻举妄动。 她问孙册道:“孙先生怎么会在此处?” 孙册拱手道:“孙某时时来江湖客栈,今日在大堂坐着,恰好看到公主。二位可是在等人?” 南平点头。 孙册道:“方才,孙某看见有个黑衣女子,频频往这个包厢看,只是,不多时,便走了。不知是不是你们要等的那个人。” 南平公主与慕容飞对视了一眼。 好不容易得来的线索,又断了。 慕容飞看向南平公主,叹道:“南界有事务要处理,耽误不得。我归国之后,你要好生照顾自己。来日得了佳婿,给表哥传信来。让表哥放心,让南界放心。” 南平公主红着眼圈儿,点了点头。 孙册在一旁道:“孙某作为公主的朋友,定会尽心竭力助公主早日寻得真相。” 南平公主瞧了他一眼。 他曾与她有过尴尬的一夜。 他曾施计为她化解了和亲的危机。 虽然他是一介布衣,然则,却是这世上真心为她考量的男子。 傍晚,梁帝批阅奏折,有飞花落在纸上。 他忽唤老太监道:“传旨,让苻妄钦进宫一趟。” 自拒绝了塞北的和亲,梁帝心头总有点疙瘩,不抚不平。 塞北向来野蛮,若他们生变,还是早做防备的好。 苻妄钦进了宫。梁帝与他在文德殿议事。 到了伺药的时辰,梅川走进来。 苻妄钦依然不动声色地向梁帝回着话,眼睛却若有似无地看向梅川。 她的胳膊……这女人受伤了。 虽然她在竭力克制着,但她端药碗的姿势不对。 苻妄钦心里像是有一根细长的柳条,在拂动着半烟半雨的江桥。 梅川伺完药,默默退下。 苻妄钦耐着性子禀完了事,大踏步地走向医官署。 落日沉没,银灰色的暮霭笼罩着宫廷。 太子送药来给梅川:“梅医官,这是我命人从民间寻来的药,治外伤极好。” 梅川淡淡道:“一点小伤,不打紧。殿下留着自己用吧。” 太子道:“梅医官为我受的伤,若连这点小心意都不肯收下,让我心下难安。” 推却之间,药瓶掉在了地上。 梅川伸手去捡,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苻妄钦。 他不知站了多久。 太子对她没有自称“本王”。 她为他受的伤。 从几时起,他们如此亲密了。 苻妄钦转身就走。 梅川疾步撵上他:“阿季,你来医官署找我吗?” 苻妄钦不作声,闷头朝前走。 “阿季,你,你,你不要误会……” 苻妄钦的脸,冷若寒冰:“我怎么想,与你无关。” “阿季,我,我以为,我以为我的心意,你是明白的。” “你怎么想,与我无关。”苻妄钦别过脸去,不肯看她。 心中无限意,徒然惹春风。梅川停住脚步。 他突如其来的冷漠,让她无措。 苻妄钦见她没有再追过来,自己反倒退了回去。 他就那么看着她。 “你为什么不解释了?” “解释,你不是不听吗?” “我现在又想听了。”他那曾被战场血雨冲刷过的坚毅的脸上,涌上几许孩子气。 梅川刚刚跑得太急,胳膊的伤触动,吸了口凉气。 苻妄钦想伸手扶她,手僵在半途。 “蠢女人,你不会武功,为什么要去搅别人的浑水。” “谁是别人?” “除了我以外,都是别人。” 第35章 孩子埋在哪里 第35章 孩子埋在哪里 梅川装作没听见,一转头,笑了。 这个讨厌鬼。 幼稚。又凶。还理直气壮的。 怪不得史书上将他胡写成那样。 暮霭之下的宫墙半睡半醒。 苻妄钦见她转头,看不到她的表情,以为她还在难过。 他俯下身来。 他过去的世界里,黑白分明。他是一个永远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人。现时,面对这样一个突如其来出现在他生命中的女人,他不知拿她怎么办才好。 一只大手伸到梅川眼前来。 他的手心满是常年拉弓握刀磨出的茧。 他面无表情:“以后,你要是非要去,带上我。” 他还是从前的立场。关于党争,他不站队。他只要她平安。 梅川将手伸到他的手心中。 四月的风真好。 温暖袭人。 四月的宫廷,没有大红大紫,没有斗艳争辉,只有一片片的清新淡雅。 梅川道:“陛下准备出兵边关了吗?” 苻妄钦摇头:“不会。前阵子,跟大齐的战事胶着许久,好不容易才拿下天安。陛下心里头明白,大梁需要休养生息。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向边境的蛮夷开战。他只是囤兵边关,以备万一。” 梅川沉吟道:“依我看,塞北纵便心有不满,这个节骨眼儿上也不会挑衅。他们的阿古拉王子病入膏肓,王帐里头虎视眈眈。内斗才是塞北王第一要紧事。” 苻妄钦伸出手指,在她脑瓜上一敲:“你别操心这些,养你的伤紧要。” 他从怀里掏出一把短笛递给她。 那短笛式样很特别,不像是竹子做的,却像是某种小兽的兽骨。 难得有这样纤薄的兽骨,晶莹剔透。 苻妄钦道:“你下次有危险,就吹这把短笛,它的声音能传很远。” 梅川握着那短笛,爱不释手。 “这等精巧之物,你从何处寻来的?” 苻妄钦道:“在故乡的时候,母亲向一个高人求来的。我小时候得过一场痢疾,险些夭折。幸得一个高人所救。他说,这把短笛是拿一头夭折小兽的兽骨做的。那小兽为我挡了灾。母亲嘱我带在身边。” 梅川笑:“你不是不信这些吗?” “是不信。但,亡母之托,我要遵的。”苻妄钦的声音难得的轻柔。 梅川想了想,道:“既是嘱你带在身边,还是你留着吧。” 苻妄钦执拗道:“你便是我,没什么分别。” 梅川郑重地收起这短笛。 他的情话就像一块粗粝的石头,笨拙,却厚重。 “阿季,等明年,明年就好了。” 苻妄钦一愣。 他在梦里也曾听过这样的话。 那白梅落了一地的花瓣。他还是没办法抑制自己不想她。 妄钦。忘情。那位高人给他取的名字。 在遇见她之前,他的确是没有情的。他握着他的青龙长刀,跨着他的天骢烈,孤傲而冷漠地活在这个世间。可她让他有了牵挂。 为什么算命先生说他不能动情呢? 苻妄钦道:“明年……有什么特别吗?” 梅川认真道:“阿季,明年,如果我们都好好儿的,我就带你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仙境。” 他哑然。 他以为她在逗他。 他附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梅川脸登时红了,啐了他一口。 更鼓响了,宫门快要关了。 他看见梅川的窘态,大笑着离去。 梅川站在原地,好一会子才醒过神来,脸上犹然热辣辣的。 方才他说的是:“你穿着红衣,与我洞房,便是最好的仙境。” 后来的后来啊,梅川便是穿着红衣,站在杀红了眼的苻妄钦面前,拼尽全力大喊一声:“阿季,你住手——” 命不可说。 命说不得。 这厢,梅川折身回到医官署,太子早已离去了,那瓶药摆在簸箩上。 地上有小石子写的一行字:心头万般谢,寄予此药中。 梅川想,太子朱瑁其实是个内秀的人,从前做出的种种或只是他伪装出来的表象。 在这宫廷中,人人都戴着面具活着。 就像枯叶蝶为自己寻找的保护色。 未央宫的银桃来医官署传话,贵妃一时兴起,想用药膳。 今夜,梅川当值,便与安香准备好几盏精致的药膳,送去未央宫。 踏入未央宫,便听见打骂声。 一声声巴掌,抽得人心惊肉跳。 梅川抬眼望去,见淮王身边的小盒子跪在地上,正在挨打。一旁的周镜央坐在梨木椅上,一边徐徐地喝着茶,一边饶有兴致地看着小盒子挨打。 那抽巴掌的嬷嬷一脸的横肉,看起来甚是凶恶。 小盒子的脸已经被打肿。 他咬着牙,不吭声,好似已经习惯了承受打骂。 淮王缩在柱子后头,满眼惊恐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梅川心下不忍,她笑着将药膳递上,俯身道:“微臣进宫之前,就听说贵妃娘娘贤德能干,阖宫诸事料理得极妥当。微臣想,像娘娘这样的人,定是菩萨一般。菩萨怎肯跟蝼蚁计较呢?” 周镜央瞥了她一眼:“本宫当是谁呢,原来是梅医官。有道是无规矩不成方圆。宫里的奴才们犯了错,若是不惩处,怕是早就乱了。” 梅川道:“自然是要惩处的。微臣刚刚过来的时候,见陛下的銮驾到了御湖,娘娘接驾要紧,闲杂小事,莫要脏了娘娘金尊玉贵的手。” 提及梁帝,周镜央果然有所顾忌,她摆摆手,示意嬷嬷将小盒子拉走。 银桃替她紧了紧头上的金步摇,一霎时,周镜央便换上了温柔的神色。 她婀娜婉转地端着药膳,站在檐下,等着梁帝。 未央宫的一角,淮王抱着小盒子流泪:“对不起,小盒子,本王真的不知道,让你替本王写一幅字,便会害得你这样。” 小盒子咧了咧嘴,原是牙齿被打落了两颗。 梅川走上前,给小盒子上药。 小盒子开始很抗拒,直到梅川的手轻柔地抚过他,他才慢慢放松下来。 淮王哭道:“二表姐,小盒子的伤什么时候能好……” 梅川道:“贵妃娘娘经常命人打他吗?” “嗯。” 周镜央纵便是再狠毒,也没道理这样跟一个小孩子过不去。 梅川忽然问:“小盒子今年多大了?” “不知道。他无父无母,是内廷监从外头带回宫的。母妃安排他伺候我。稍有不顺,便拿他出气。”淮王抽噎道。 梅川看着小盒子,他紧抿着嘴,仍是一声不吭。 “进宫之前的事,你还记得吗?”梅川问道。 小盒子摇摇头。 上完了药,他起身,弓着腰往太监住的偏房走去。 他的背影像一头被困的小兽。 他似乎只想活下去,别的,什么都不重要。 西都一带的山中闹了匪患,百姓人心惶惶。 这事说小不小,说大,却也不大。朝中武将如云,不拘派哪个去,都可。 偏偏朝中有人进言,本朝素来尚武,可太子殿下居东宫之位十载,未曾上过战场。这次匪患恰是个历练的好机会,应该让太子殿下前去剿匪,一则鼓舞士气,二则得百姓之口碑。 梁帝一品,觉得颇有道理。 遂即下了道圣旨,命太子领兵剿匪。 金銮殿上,太子只得接旨。 朝野议论纷纷。 太子没有带兵的经验,且军中无有体己人。 这次剿匪,只能赢,不能输。 若是大梁储君,连土匪都打不过,那么梁帝愈发有理由易储了。 琼音阁。 周镜央正命伶人唱着曲。 “红杏初生叶,青梅已缀枝。阑珊花落后,寂寞酒醒时……” 银桃道:“娘娘,御厨做了青梅酒,您要不要尝尝?” 周镜央随口道:“御厨做的青梅酒,不如本宫从前喝的好。” 银桃抿嘴笑:“天底下还有哪里的东西,比宫里的好呢?” 周镜央发愣,敛了口。 十几年前,恭王府的酒,比宫里的好。 酿酒的那个女子…… 她摇摇头,将心底蹿上的一点念想打落。 不知何时,她身边悄然坐了一个人。 是太子。 太子的脸,山寒水冷。 “看来,你非要弄死本王不可了。” 周镜央冷笑。 是。她联络朝臣,朋扇朝堂,为的不就是这个吗? “你害死意和,害死她的孩子,还不够,你的手上到底要沾染多少鲜血?” 那伶人还在唱着曲。 唱到了“少年君莫怪,头白自应知……” 太子额上青筋跳动,隐忍道:“我问你,那个孩子埋在了哪里,你为什么不说,为什么?” 周镜央瞧着他,脸上露出舒畅的笑容:“朱瑁,本宫是你的庶母,你便是这样跟本宫说话的吗?” 第36章 凤冠霞帔她配吗 第36章 凤冠霞帔她配吗 太子手握着茶盏。 只听得碎裂声。 那茶盏被捏碎。青瓷片扎入他的血肉里。 血流出来,沾染他的衣袖,淌到地上。 他的面色平静下来。 “好,很好。” 那血让周镜央有一霎时的恍神。她精神错乱的,似又回到了少女时代,她扑过去,握着太子流血的手:“三爷,你受伤了。” 朱瑁,行三,昔年,未入东宫前,恭王府诸人,多唤其为“三爷”。 太子猛地一推:“疯子!” 周镜央倒在地上,外头的银桃听见动静,问了一声。 周镜央摆摆手,道了声:“无事”,示意她不要靠近。 繁复的金丝袍服,层层叠叠,周镜央挣扎着站起身来,款款回到椅子上坐下。 她的脸上,被春风蒙上了一层朦胧的清韵。 “既有当日,便知今朝。朱瑁,一切都是你和苏意和咎由自取。”周镜央拿起桌案边银桃端来的青梅酒,喝了一口,垂下眼睑。 酒盏中,青梅酸甜,香气浓郁。 周镜央口上的胭脂,沾了一点在那酒盏的边沿上,就像陈年的血污。 “苏意和,她与我是一样的人。不过是比我早一些入王府而已。便是早那么一步。你便将我打入泥里,将她捧上云端。我周镜央在宫里冒死给你筹谋,你朱瑁在宫外竟然要娶她。娶一个屠户的女儿。你要给她凤冠霞帔。配么?她配吗?我得不到的东西,她凭什么得到?我来栽树,她来乘凉?笑话!” 她又笑了起来。 “当日进宫,是你自愿的。没有任何人逼你。” “对,是我自愿的。可我为什么自愿,你想过没有?” 周镜央仰头饮尽盏中酒,她将戴着金甲的手放在心口:“自始至终,我比苏意和更爱你。我为了你,可以忍受这世上所有的腌臜!我为了你,可以跟天斗,跟地斗,跟所有人斗!” 太子从怀中掏出一块帕子,擦拭着手上的血:“是吗?你是为了我吗?恐怕日子久了,你把自己都骗过了吧。你谁都不爱,你只爱自己。你真的以为,意和只是比你早入王府吗?” 十五年前。 离京不远的冀州闹了灾,有不少难民涌入京都。 难民频频生事,京畿巡察使忙得不可开交。 难民偏找高门大院闹事,或是官员府邸,或是王府侯门。 恭王府门口亦涌来不少人。 周镜央劝恭王,为了阖府安全,关紧府门,在这个节骨眼上,不能卷入殃祸。 意和却劝恭王开府施粥。 周镜央道:“若是起了这个先例,恐王府门前再不得安宁。京中生乱,殿下理应自保。” 意和道:“殿下,人为善,福虽未至祸已远离。人为恶,祸虽未至福已远离。我相信那些难民并非真的恶人,不过是被逼到穷途末路的可怜人罢了。您让他们看到您的善意,那便是您无边的气量。” 恭王沉思半日,决定听意和的话,开府施粥。 事实确如周镜央所说,很是乱了一阵子。 甚至恭王的头都在难民的哄抢中被破钵打破。 恭王府上下被折腾得鸡飞狗跳。 但,一月过后,事态平息,恭王从此在京中得了“善”名。 乃至梁帝犹豫不决要立储的时候,有人进言:以恭王之贤,朝中无皇子可比,此诚宗社无疆之福也。 朱瑁与意和的心,也在这场乱子中,越走越近。 这一切,周镜央看在眼里。 她是个要强的女子。 最后进宫,是负着一口气的。 她想证明,自己比意和更聪慧。 只有她,才配得上“七窍玲珑心。” 太子缓缓道:“你的气量永远都比不上意和。” 周镜央蓦然想起烈火中一声不吭的苏意和,她那双冷冷的眼。 苏意和为什么不喊冤?她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她死的那一刻,心里想的究竟是什么?她有没有怀疑过自己? 呵,怀疑与否,有什么要紧。她是彻底输了。 她被钉在耻辱柱上。背上“私通不贞,产下孽胎”的罪名,永世不得翻身。她成了梁帝最厌弃、最不愿提及的人。她由“灵蛇祥瑞”变成“妖蛇作祟”。她的“孽胎”,与她一起,在烈火中化为灰烬。 周镜央伸手扶额。 近年来,她时常头疼,却撑着,不肯在任何人面前显出丝毫的病相来。 她是贵妃,掌阖宫事。她是梁帝心坎儿上最信任的人。她不能大权旁落。 太子起身,走到门口。 “你铁了心与我为敌,走到今日,覆水难收。那么,我也该送你一件大礼。” 玄色的袍子消失在琼音阁。 伶人唱完了曲子。 殿内一片沉寂。 银桃走了进来,唤了几声“娘娘”,周镜央都不曾听见。 她已有多年没跟朱瑁这样面对面说过话了。 冤孽太深。 不管心中有什么话,说出口,都只余一个恨字罢了。 太子领兵出发的头一天,几名武将跪在地上,请求梁帝派“天策将军”一同前去。 这些武将对周旦的不满不是一日两日了。 此次,不过是借题发挥罢了。 武将们言称,天策将军,有过出战天安的经验,且曾在西都做过官,地势官衙都熟悉,有他辅助作战,必事半功倍。 梁帝思忖一番,见武将们请求诚恳,便答应了。 回到后宫,周镜央听说梁帝派自家兄弟随太子一起出征,明白了太子口中所谓的“大礼”是指什么。 她伏在梁帝怀中哭了一场。 梁帝揽着她,哄道:“镜央,有那么多武将跟着,你莫要过于担心。你那兄弟,引人侧目,悠悠之口,朕不得不顾啊。从天安回来这些日子,他成日里在府中享乐,无有正形,让他去趟西都,学会收敛,也挺好。” 周镜央抬起泪眼,点了点头。 她素来知道下台阶。 撒娇亦是有分寸的。 梁帝已经下旨的事,她委屈委屈便罢了。求他收回成命,是不能够的。 她点上静安香。 伺候梁帝沐浴。 梁帝的身子一日比一日衰颓了。 身上的皮蔫搭搭的,垮下来。 周镜央的手轻轻掠过梁帝苍老的后背。 她想,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她得尽快,尽快让珩儿坐上太子之位。 她必须赢了朱瑁。 她必须赢了所有人。 殿内水雾缭绕。 “陛下——” 周镜央褪去衣衫,下到水中。 她那温婉又柔情的模样,让梁帝万般怜爱。 “镜央,朕总觉得,你跟所有女子都不一样。” 怎么能怪他宠她呢。 他又怎能不宠她呢。 漏夜时分,太子在东宫夜读。 烛影一晃,有人来了。 是梅川。 太子放下书卷,颔首:“梅医官——” 梅川压低声音道:“殿下,微臣长话短说。微臣怀疑,此次随行的三个军医里头,赵医官与周家有旧。微臣今日见他两度出入未央宫。在外剿匪,刀剑无眼,或是让军医下了黑手,殿下的安危属实堪忧。” 太子重视起来。 梅川道:“明日,殿下找个由头,让他去不成。殿下肯定有办法的。” 说着,她从袖中掏出许多药物来,有解毒的,有止血的,有化瘀的。 “微臣用小字条写了每种药的功效,贴在了瓷瓶上。殿下随身带着,遇上危险,若是军医赶不及,这些药能急救。总不致有大碍。” 她郑重道:“殿下千万保重。” 月亮斜挂在窗外的树梢上。 太子向这个聪慧的女子点了点头。 梅川转身离去。 太子忽然道:“这些天,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梅医官为何要帮我。是为了从龙之功吗?不像。” 梅川停住脚步。 “我想,一定是意和在天有灵,放心不下我,换了一种方式,陪伴我。” 新月似蛾眉,半暗半光。 第37章 她要去救太子 第37章 她要去救太子 《青史煮酒》有言:宣和太子朱瑁,天启二十七年,上率百官祭天神、宗社,立为东宫。同年,二十八星宿之白虎星衰微,上甚喜。天启三十年,上为其择光禄大夫杨晋之女杨令仪为太子妃。次年,太子妃薨逝。 此后,便没有太子娶妻的记载。 东宫内室空悬,太子孑然一身。 直到去岁,梁帝将杨晋的另一个刚到及笄之年的女儿杨令佩赏与他,他才不得不收下。给了“宝林”的位分。在东宫料理诸项琐碎内务、人情往来的事宜。 “东宫无子”,一直为人诟病。 梅川听了太子的话,迎月笑道:“殿下,若是意和在天有灵,一定希望您平安顺遂。杨宝林无过,望殿下珍惜。” 桌案上的一豆烛光照着太子的脸。 他道:“杨宝林,是父皇的人。放她在身边,不过是多个人监视我罢了。” 梅川道:“不管她是谁的人,既入了东宫,便是殿下的人。斯人已逝,殿下该往前看。此次,殿下出征剿匪,来日平安归来,还是为储位着想,早早诞下子嗣为宜。” 说完,梅川便匆匆离去。 走到东宫的庭院,她恍惚看见有个年轻的女子站在檐下,打量着她。 那女子犹疑一会儿,还是叫住了她:“梅医官——” 梅川回头,见一个鹅蛋脸、睡凤眼的女子提灯向她走来。 睡凤眼,眼角整齐,漆黑藏神,平静内敛。 那女子穿着一身儿靛青色的宫装,无有环佩,只有发髻上的一支玉钗。 她客气地见了个礼:“梅医官,难为您想着爷。” 梅川曾在宫宴上遥遥见过她一面,知道她便是杨宝林。 她回了一礼:“杨宝林言重了,不过是医官应尽的本分。” 杨宝林道:“我进宫的日子虽浅,见到的事却不少。爷多灾多难,这东宫素来不太平。有道是,比金銮殿更凶险的地方,是东宫。比帝王更难做的,是太子。爷这回出征,便是如同被放在火上炙烤,吉凶未卜。宫里头许多人,巴望着爷出事。谁是真情,谁是假意,我冷眼瞧着,心里明白。梅医官,您做的并非本分,乃情分。您放心,您为着爷,等爷有了来日,必不负梅医官。我亦甘愿居梅医官之后。” 说完,她又将那三个字沉沉地重复了一遍:“您放心。” 她年纪尚轻,不过才十五六岁,说出的一番话,却老练持重。 她误会了梅川的意图,来给梅川吃“定心丸。” 梅川看着她,想着太子的话。 她不欲多做解释。 在这深深的宫墙中,梅川学会了讳莫如深,不置可否。 她道:“杨宝林莫要过于担忧。太子殿下吉人自有天相,定会平安归来。微臣乃宫中医官,理应以各位主子安危为计。” 梅川俯身,退下。 杨宝林在背后幽幽道:“梅医官不肯与我交心。也罢。爷好,比什么都好。” 梅川走远了,杨宝林犹提着灯站在原地。 风吹着她的衣袖。 夜来凉初透。 四月初七。 太子出征。 周旦随军一道出发。 本定了随行的三名军医,因赵医官吃坏了肚子,腹泻一晚,实是在榻上起不来身。医官署便添补了另一名经验老到的秦医官顶替。 西都各官员见储君与皇亲都来了,不敢怠慢,于城外三十里跪迎。 太子下令,免了一应宴饮诸事,一切从简。 刚安定下来,便要了土匪所处“傲峰山”的地形图,与各武将商讨战略。 周旦赶路疲乏,只想痛痛快快地歇息一番。太子命人催请了几次,不见他来,便作罢。 这厢,众人紧锣密鼓地筹备攻山。那厢,周旦命人叫了几个西都当红的歌舞乐姬,唱跳饮酒,好不快活。 太子虽未曾出征,但身为皇室子弟,自小在尚书房中,兵书乃必修课。加之身旁有武将点拨,当夜指挥偷袭,竟初得胜果。 奈何,那傲峰山地势甚险,易守难攻。想要再进一步,那土匪头子齐骉命人从山腰上推下许多大石。乱石阵下,官兵多有伤亡,太子不得不号令撤兵。 据说那齐骉早年曾中过秀才,腹中有点子文墨。他屡试不第,上山做了匪首。烧杀抢掠,淫人妻女,无恶不作。官兵来攻时,便据险固守,有恃无恐。 回到西都官邸,周旦所居的西厢房传来曲乐之声。 负了伤的武将气得直骂娘。 太子一声不吭。 他发现通往西厢房的回廊处,有纷杂的脚印。 那些脚印厚而宽大,不似女子的脚印。 倒像是功力深厚的习武之人。 当下,太子不动声色,回房安歇。 这个周旦,来到西都后,并不像他所表现出来的那么沉迷歌舞。 他在用歌舞掩饰着什么。 翌日。 西都天降大雨。 傲峰山一角塌了方。 太子当即决定,趁乱出兵。 大清早,周旦尚在房中睡觉,马之问等人破门而入,架起周旦便往外走。 周旦睡眼惺忪道:“大胆,你们敢绑本官,本官可是淮王之亲舅,御口亲封的天策将军!” 马之问半哄半胁道:“大人,卑职自然是不敢以下犯上,只是您随军一场,殿下请您去观战。您就在旁边看着就行。” 周旦张张嘴,无话可说。 大雨倾盆,战甲之上,太子一身玄衣,负手而立。周旦站在他身旁,烦躁不安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忽然跑来一群百姓。 每人手中牵着一条猎犬。 这些人皆是太子吩咐马之问连夜寻来的西都周边的猎户。猎犬最是忠心。且熟悉山中地形,面对危险之时,井然有序。 “以犬为先行兵,乱土匪之阵脚”,是昨夜太子灵光突闪,想出的战计。 汉时,陈氏孔璋有书云:是以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后立非常之功。 对待齐骉这样狡猾的匪首,显然不能以寻常的策略攻之。 太子在雨中一挥手。 猎户们将手中的猎犬放出。 “冲啊——” 猎犬们狂叫着,往山上奔去。 土匪们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在齐骉的命令下,弃了山寨,往深山老林中撤去。 然而,就在战势一片大好之际,从天而降一群人。 他们穿着土匪的衣裳,手中拿着土匪用的菜刀、铁锄等武器,向太子等人攻来。 为首的那人叫嚣着:“犯我傲峰山者,速速受死!” 太子冷冷地看着那群人。 一向胆怂的周旦此时倒硬气起来,道:“朱瑁,你身为主帅,还不迎敌!若你临阵脱逃,我必上参一本,让陛下瞧瞧当今太子的胆量!” 太子从腰间拔出剑,那剑直指周司马:“闭嘴。” 周旦缩在战甲的一角,口中犹然叫嚣着:“怎么?你不敢了?这就是文臣口中的贤德吗?不过如此!” 他字字相激。 那群人武功了得。直逼战甲。 奇的是,他们的目标似乎只是太子,而对周旦无甚兴趣。 菜刀砍来。 随从保护不及,太子以剑相抵,大腿上却生生挨了一刀。 血流下来。 意和那张如雪光萦绕的脸浮现在他眼前。 “殿下,走下去,走下去就好。” 他的手伸向怀中的药瓶。 那里有另一个女子对他的叮嘱。 “殿下随身带着,遇上危险,若是军医赶不及,这些药能急救,总不致有大碍。” “殿下千万保重。” 风潇雨晦,天暗如夜。 大梁宫中。 文德殿。 “西都战报——” 兵丁奔跑着,将战报呈于案上。 梁帝刚服完药,欲打开战报。 未央宫的银桃急急求见:“陛下,贵妃娘娘昏倒了。” 梁帝连忙起身,放下战报:“早起不是还好好的吗?朕去瞧瞧。” 年迈的梁帝一阵风似的赶往未央宫。 一想起镜央有恙,他的心,如风吹残枝。 梁帝走后,一旁端着药碗的梅川按捺不住好奇心,小心翼翼地打开了战报。 许是加急赶来,那战报上的字写得极潦草。甚至,好几次有涂改的痕迹。 主帅受伤,伤势甚重,军医束手无策。 梅川的心咯噔一跳。 太子不会是伤及动脉了吧? 眼下,除了她,谁能治这样的外伤呢? 可是,若梁帝得知太子伤重,会遣她前去西都吗? 不。 她不肯定。 梁帝对这个儿子的感情实在是太稀薄了。稀薄到只似君臣,不似父子。 他会有很多个理由不派她去。譬如,他有卒中之症,需要梅医官留在宫中伺药。譬如,来回路远奔波,不如在西都找寻名医,为太子疗伤…… 梅川想了想,心一横,悄然用笔涂改了那份战报。 好在,她的字自幼写得像男儿,龙飞凤舞,有刀剑之姿。写于战报之上,并不违和。 她得去西都。 她不能让朱瑁死。 她梅一刀,要助朱瑁,扭转这乾坤! 第38章 我想嫁给苻将军 第38章 我想嫁给苻将军 周贵妃在寝宫内昏倒,梁帝急忙赶到之时,专门为未央宫请脉的赵医官告诉梁帝,周贵妃乃当年生产落下的弱症,气血两亏,又因忧思过度,方致晕眩。 梁帝思及当年周贵妃诞下淮王朱珩时的境况,大出血,鬼门关里走了一遭儿,不禁心头越发怜惜。 他命老太监将奏折公文拿到未央宫。 余下的日子里,他要在未央宫处理政务,一步也不离开贵妃。 四月京都的风,清清透透的。 梁帝看到了那份战报。 未至晌午,阖宫便都传遍了,西都来了消息,周司马受了重伤,命在旦夕。 梁帝坐在榻边,握着周贵妃的手,道:“镜央,都怪朕不好,朕让周旦去西都,让你忧思百结,伤了身子啊。” 一旁的银桃道:“陛下,自天策将军走后,我们娘娘吃不下,睡不好,人都瘦了一圈儿……” 周贵妃裹着包头,躺在榻上,眼中含泪,颤巍巍道:“陛下,臣妾所有、周家所有,皆是陛下赐予。陛下一声令下,漫说上战场,便是让臣妾满门上刀山下火海,亦在所不惜。然,臣妾只得这一个幼弟,好赖只想留着他的命,能喘口气就行。您答应臣妾,好吗?臣妾,臣妾……” 她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梁帝忙点头,轻轻拍着她的手背,道:“好,镜央,朕听你的。你好好儿将养着。” 梁帝下了旨,命梅川火速前往西都军营救治,不得有误。 自梁帝上次病危,梅川展露了医术,宫中人皆知梅川身负绝技,医术高超。 未时,梅川便领旨出发了。 她配好了梁帝所需半月的药,交予安香。她不在宫中的日子,便留安香为梁帝伺药了。 马车到了正宫门,梅川见有人疾步追了上来。 是东宫的杨宝林。 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漆黑的睡凤眼中敛着的静水也漾起了波澜。 她道:“梅医官且留步。” 梅川行了个礼:“杨宝林有何事吩咐微臣?” 杨宝林道:“梅医官,我想知道,是不是爷受伤了。” 她说得很肯定,不像是疑问。 梅川拱手道:“杨宝林多虑了,是天策将军受伤了。” 杨宝林抿了抿嘴角,似把满腹的话咽了下去。 她从袖中摸出一块玉佩来,递于梅川的手上:“梅医官,见了爷,跟他说一声,令佩在东宫等他平安归来。” 梅川郑重地收下玉佩,道:“微臣一定照办。” 马车渐行渐远。 杨宝林身边的侍女鸿鹄来了:“主子,杨老夫人来了,想见见您。” 杨宝林叹息。 母亲又来了,少不得又要前去敷衍一番。 母亲的那几句话,颠来倒去,未至开口,她便已知道说的是什么。左不过是子嗣,偏方,催着她抓紧生出东宫长子之类的言语。 她抓紧有何用呢? 爷从来都是不进她房门的。 姊姊曾经是太子妃,也不过尔尔。她一个小小的六品宝林,又能如何? 不过是陛下看顾着爹爹的功劳和死去姊姊的份儿上,全了她的闺中念想罢了。 爷疑她身后有人。 她懂爷的顾虑。在这宫里头,若无戒备,早就活不下去了。 只盼着,能有个机会,让爷明白她的这份心。 杨宝林想着,吩咐鸿鹄,去祈福寺烧些经文,祝祷爷平安。 那些经文,都是她一笔一划手抄的。 杨家的“垂杨体”,满京中都有名。 一笔垂杨,旧愁多少,飞花满地何人扫。 梅川一路到了西都。 太子的伤势的确很重。 对方使的是菜刀,伤口的切面宽而深。 军医处理过伤口,太子几度昏迷。 这是腹主动脉损伤。 历史上约莫便是从此时起,太子一直体弱,回京后半年,薨于宣和殿。只是,淮王登基,周氏掌政后,命史官删去了所有关于太子的正面记载。自然也就不会留下太子剿匪的事迹。 许多疑云缭绕的事,梅川一一寻获了答案。 她镇定吩咐道:“取麻醉散,银针,上好的棉纱来。” 开腹,是个大手术。用棉纱压迫,阻断腔内出血。修补缝合血管。 整整两个时辰,她没有闭一下眼,没有挪动分毫。 到最后,她吁了口气。 走出内室,站在庭院中。 四月的西都,春夏交接,石榴花开得旺盛。 安香曾跟她说过,石榴花又叫丹若。 西都与凉州相邻,丹若花最是艳丽的。花开之时,一树一树,如火蔓延着,烧遍了西部的几座城池。 周旦走近她,嘲讽道:“梅医官真以为自己是华佗再世了?” 他坚信朱瑁必死。 这个急急从京中赶来的女子,不过是徒劳一场罢了。 枝头有朵丹若掉落,梅川摊开手心。丹若掉到她的手掌上。 她看着掌心中的花:“卑职劝周大人操心自己的病是紧要。再高明的医官,医得了人,医不了心。” 周旦怒道:“你在诅咒本官吗?” 梅川笑笑:“卑职不敢。” 周旦拂袖而去。 梅川一人在庭院中看花。 过了许久。 内室,有动静。 马之问跑出来,欢喜道:“梅医官,殿下醒了!” 太子迷迷糊糊间,仿佛看到了一树白梅。那白梅化作了人形,是个极英气的女子,将他拽出鬼门关。 睁开眼,听见马之问说,梅医官来了。 果然是她。 梅川走近,检查了一下太子的伤口,出血减少,伤口控制住了。 她拱手道:“殿下已脱离险情。” 马之问等人忙跪在地上,红着眼叩首道:“殿下洪福齐天。” 太子虚弱地摇摇头:“哪里是本王洪福齐天,是梅医官妙手仁心,大智慧也。” 梅川将临行前杨宝林递给她的玉佩双手呈与太子:“殿下,杨宝林托微臣给您带句话,令佩在东宫等您平安归来。” 太子道:“马舍人,替本王收着吧。” 玉佩到了马之问的手上。 “梅医官,本王这伤……”太子轻声说。 梅川思忖道:“从殿下的伤口来看,不似寻常山野土匪所为,倒似是年深杀手的手笔。” 太子苍白的唇挤出笑意:“本王已猜到了。” 假扮成土匪,掩人耳目。 太子若死了,便不知不觉,横竖,这些土匪最后都是被朝廷剿灭。 真相便随风而去。 “这回,本王一定拿住铁证,一击而中。”床榻上的太子坚定道。 天晴日好,傲峰山那些撤退的土匪,不甘弃寨败兵,又开始蠢蠢欲动,几次三番地反扑。 太子唤武将们到榻前商议策略。 武将们领命出战。 太子命马之问等随身亲信亦随之一同出发。 白日里,太子所居的宅院鸦雀无声。 梅川在给太子伤口换药。 忽而,听到庭院中有响动。 梅川手一僵:“殿下,您听——” 太子笑笑,说了句不打紧的话:“梅医官最喜欢的花是什么?” 外头传来兵器的厮杀之声。 梅川道:“殿下,外头打起来了——” 太子道:“我猜梅医官最喜欢的花是梅,从前宫中有梅花,只是天启二十七年后,父皇再不许人种梅花了,宫中所有的梅花都连根挖去了,换成了李花。奇得很,同样是雪白的一片,李花不如梅花有品格。” 他说得很轻,很缓,气定神闲。 仿佛外头的打斗不存在一样。 梅川兀地明白了。 马之问等人并没有随武将们上山剿匪。这看似空空荡荡的院落,其实,埋好了重兵。所谓的“出山”,只不过是假模假样扔出的烟雾罢了。做给周旦看的。 梅川道:“李花惊上春,当时绝世人,喜爱李花的女子,有惊艳上春的风华。梅花傲霜雪,凌寒独自开,喜爱梅花的女子,有笑对风霜的执拗。不同的花,不同的女子,不同的命。” 有刀剑刺穿皮肉的声音。 外头打得如火如荼。 太子道:“梅医官,你的心愿是什么?” “心愿?” “是。” 梅川想了想,道:“我想嫁给苻将军。与他洞房。” 她说得那么认真。 她远赴千里,来救人,却并不想让榻上的人会错意。 有时候,误会就像麻,越缠越深。 外头的打斗声渐止。 门“砰”地一声打开。 周旦和那杀手的头目被捆在了一处。 苻妄钦大踏步地走进来。 梅川瞧着他那黑袍,心头一惊:“阿季,你怎么来了?” 是梁帝派他来的。 周旦受伤的消息传遍京都,人心不安,梁帝命他前来,速战速决。 不承想,一到这西都,倒是遇上一场意外。 事实跟京中听到的,并不一样。 “一切待到京都,呈与陛下裁夺。” 苻妄钦向太子禀完事,一把将梅川拎到外头。 “你刚刚说的话,算不算数?”苻妄钦大声说着。 他的黑袍上还带着赶路的霜露风尘。 “什么话?” “你想抵赖?”苻妄钦吼道:“我明明听到你说要与我洞房!” 许多双眼睛看过来。 “你能不能小点声?”梅川环顾着庭院中的人。 “我为什么要小声???” 梅川翻了翻白眼:“我早晚被你气死。” 第39章 谋害东宫 第39章 谋害东宫 这是苻妄钦第一次从梅川口中听到这般热烈的话。 他恍然间觉得庭院里的丹若花,在碧叶之间,像一个个小小的红灯笼。 就连天上的流云也明亮起来。 “此次回京,我便奏明陛下。”他腰间的青龙长刀晃了晃,一旁过来过往的人好似在他眼中不存在一般。 那帮贼人怎会是他的对手? 他早就想推门进去,却意外听到了太子与梅川的对话。 直到那句“我想嫁给苻将军,与他洞房”,他这一路上所有的气都消了。 他忘了他是怎样暗暗发誓,见到这个蠢女人,再不理她。不,要狠狠敲她的脑壳。他曾在医官署交代过,任何危险的事,带上他一起。她却不辞而别,远赴千里。 等见到她时,他心头却只有担忧。 他的气,他的恼,竟都不知何处去了。 梅川猛地朝他穿着军靴的大脚踩去:“你忘了你在宫宴上是怎么拒绝贵妃指婚的?将军在天安受了伤,不能行夫妻之道。如今要奏明陛下,怎么奏?说得清吗?” 苻妄钦一闪身,道:“就说你梅医官不嫌弃我,愿嫁与我为妻,一辈子来日方长,慢慢治。” 梅川踩了个空,身子往前一倾,黑色的长袍裹住她。她一抬头,迎上他的眼。 “等明年吧。明年就都好了。” “为什么你总是说明年呢?明年究竟有何不同?” 她像是一尾鱼,游在他的湖水中。 每次他以为她游向他的手心,却又从指缝游走了。 “阿季,我们眼下,走好每一步,便一定会有好结果。” 梅川看着他的眼,轻声道:“我是渡你的人。” 苻妄钦一愣。 心口那熟悉的钝痛又来了。 他生就无情淡薄,遇见她以后,多了好多的牵挂。她是渡他的人吗? 萦绕百千回,一片暗香来。 梦里的那棵白梅树,是福,还是煞? 太子不知何时,从榻上起来,伤口未愈,尚还站不直,马之问小心翼翼地扶着他。 被绑起来的周旦骂道:“朱瑁!本官前来剿匪,犯了什么罪?你无故命人捆绑朝廷命官,等到了御前,看你如何解释!” 太子淡淡地笑了笑:“届时,父皇面前,还是看天策将军如何解释吧。” 周旦身旁的那个杀手头目,却默不作声。 既不挣扎,也不讨饶。 梅川看那情形,心里明白了什么。 太子口中的“铁证”,他的胸有成竹,约莫正是与那杀手头目有关。 在他乍来西都之时,看到那回廊上的脚印,便早早识破了周旦的计谋。 他将计就计,以身涉险,加大了胜算的筹码。 周镜央行事小心,必不会用周旦手下的人,亦不会用宫中的侍卫,这倒是给了他机会。 杀手看重的是利。当然,命也紧要。 以重利和身家性命策反,最是合适不过。 若按周旦的计划,这些杀手在利用完后,会跟土匪一起死。但若按太子说的做,不仅可得财帛,东宫还许诺,事过之后,偷梁换柱,保杀手头目平安。 数日前,在太子私邸行刺的那些人,被拔除了舌头。但是在西都的这些人,为了逼真地伪装成土匪,并没有失语。 来西都的这些日子,除了上山剿匪,太子一直在暗中铺排此事。 到今日,总算是收了网。 真土匪,假土匪,明战暗战,双管齐下,一锅端。 “回京。”太子吩咐道。 一路上,梅川心里头有个隐忧,修改战报的事,如何遮过去。 战报从西都发出,一路要过数十个驿站,到了宫中,又要辗转好几道手,哪一处出意外最合理呢?梅川思索着。 没想到,到了京都,一场狂风暴雨,席卷了一大片人。战报上究竟何人受伤的事,反倒无人追究了。 周旦通匪,谋害东宫。有杀手的人证,有银票的物证,太子身受重伤,桩桩铁证如山。 拿无数朝廷官兵的性命做戏,比前番的“东宫刺杀案”更让人惊骇。 联想到上次“三司会审”的不了了之。百官群情激愤,朝堂之上沸反盈天。 就连梁帝都没想到,事态会发展到这步田地。 压制不得。 他扶额,命老太监宣了“退朝”,却有大半官员不肯退去。 “陛下,国法在上,不避皇亲。若不处置周旦,实难让文武百官信服啊。”礼部尚书伏地道。 “陛下,若因贵妃娘娘之故,连此等大祸都能相容,此后,朝纲何存?”言官附和道。 梁帝的头昏昏沉沉的。 这回西都剿匪,竟出了这么大的乱子。 周贵妃前几日对他的恳求,还在他的心上。可这金銮殿上的三尺龙椅啊,纵是帝王,也有无奈之时。 梁帝缓缓起身,下了一道旨。 将周旦削官,关押天牢。 侍卫们拖着周旦往外走,周旦哭嚎着,口中犹叫着:“姐姐救我,姐姐救我……” 梁帝从来没有发觉,从金銮殿到未央宫的路,是这般长。 长的他走走停停,踟蹰难行。 他折过身,往文德殿走。 头顶上的冠好似越来越沉了。 他吩咐老太监道:“朕头疼得很,去唤梅医官来。” 老太监连忙答应着去了。 文德殿中。 静安香燃着。 梅川给梁帝行了针。 淤血上头,用银针退了下去。 梁帝喃喃道:“朕仿佛听到了镜央的哭声……” 一旁的老太监道:“回陛下,贵妃娘娘跪在门外半个时辰了。” 梁帝叹了口气:“你告诉她,回去吧。这是周旦的错,与她无关。这会子朕头疼,不知道该跟她说些什么。等好些了,再去看她。” “是。” 梁帝又道:“镜央现在身子不好,你说话和软些,莫要惊着她。” “是。” 梅川收起针,道:“陛下好生歇息,微臣告退。” 梁帝喊住她:“梅卿,你留下。” 梅川俯身:“陛下有何吩咐?” 梁帝悠悠道:“梅卿此番也到过西都,对这件事,怎么看?” 梅川道:“微臣只知治病,旁的,一概不晓。” 梁帝闭上眼。 如今朝中这势头,“易储”之语,是难以提及了。 东宫。 太子躺在榻上。 杨宝林提着食盒,往内室走,见马之问站在门口。 杨宝林道:“劳烦马舍人告知爷,妾身熬了鸡汤,想送进去给他尝尝。” 马之问俯身道:“爷刚睡下,宝林晚些时候再来。” 杨宝林垂下头。 鸡汤她守着炉子,慢火熬了几个时辰,又细细地将油撇去。 知道爷受了伤,她的心一直揪着,不看一眼,放心不下。 马之问一转身,怀里掉出一块玉佩。 杨宝林看着那玉佩,眼生疼。 这不正是她让梅川交予爷的玉佩吗。 缘何会在马舍人的身上? 马舍人拾起玉佩,尴尬道:“爷受伤了,身上的物件儿交给卑职保管。” 杨宝林轻轻地点了个头,什么都没说。 外间,走进来两个人,手上皆捧着一摞锦盒。 是未央宫的银桃。银桃身后还跟着一个小太监。 那小太监正是小盒子。 银桃笑道:“贵妃娘娘命奴婢送些补品来给太子。” 第40章 挨打的小太监 第40章 挨打的小太监 马之问戒备地看了眼银桃。 她是未央宫的掌事宫女,周镜央身边的头号贴心人。 这个节骨眼儿上来,岂能安的是好心? 他想了想,拦住银桃,肃然道:“谢贵妃娘娘。东宫什么都不缺。” 银桃嘴角的笑意仿佛潮汐,一波还未褪下,一波已又涌起。 她扬声道:“马舍人,东宫自然是什么都不缺,不过是我们娘娘的心意罢了。贵妃娘娘执掌六宫凤印,关怀太子殿下,难道太子殿下不领情吗?” 马之问不作声。 银桃瞥见一旁的杨宝林,忙喝命小盒子:“没眼力见儿的东西,还不将礼品交予宝林手上。” 小盒子艰难地抱着一摞礼品向杨宝林走去。 他恭恭敬敬地递与杨宝林,杨宝林为难,不知接还是不接。 那最上面的一个礼盒摇摇晃晃,忽地掉落到杨宝林身上。 偏偏那是一罐蜂蜜。 盖子没合紧。 浓稠的蜂蜜沾染在杨宝林的衣裙上。难堪极了。 银桃将自己手中的礼盒放在地上,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一个重重的耳刮子抽在小盒子脸上:“天杀的小杂种,没根子,没耳性,娘娘嘱你办趟差,横竖都办不明白。该让内廷监的人打死你才算好!” 小盒子吃痛,低下头,一声儿不敢言语。 银桃越发打骂得起劲。她拔下头上的银钗,朝小盒子的耳朵扎去。 “让你长长记性!” 杨宝林瞧着那孩子,瘦骨嶙峋,肩膀颤抖着。 这个银桃,为甚要在东宫这样虐打一个小太监? 越骂越起劲。 不像是责罚奴才,倒像是在出气。 仿佛折辱了这小太监,便是折辱了东宫似的。 杨宝林忙道:“银桃姑娘,衣服脏了,再换一身儿,不打紧的。银桃姑娘仔细自个儿手疼。” 银桃俯身,向杨宝林道:“宝林宽宏大度,不计较,奴婢谢过。但我们娘娘规矩极严,犯了错,是一定要罚的。” 杨宝林想了想,道:“不如这样,他既冒犯了我,便将他留给我处置,可好?” “这……”银桃迟疑着。 说话间,杨宝林已拉扯着小盒子往自己住的偏殿走去:“银桃姑娘,等处罚完,我便打发他回去。” 银桃不好再说什么,张了张嘴,扭头便走了。 东宫的西殿。 清和院。 杨宝林命侍女鸿鹄端来几碟糕饼放在桌子上。 她端着一盏茶,一边轻轻地吹着,一边细细打量着站在眼前这个孩子。 没来由地,杨宝林觉得他不一般。 那五官,那眉眼,总像是在哪里见过。 贵妃与爷针锋相对,阖宫没有不知道的。如今,贵妃的弟弟刚刚倒霉,贵妃便命人来了这么一出,背后必大有深意。 只是,这深意,她现时没看明白。 “多大了?”杨宝林喝了口茶,问道。 小盒子摇了摇头。 “谁带你进宫的?” “内廷监掌事,刘显。” 杨宝林指着桌上的糕饼:“吃吧。” 小盒子又摇了摇头。 鸿鹄将他的袖子挽上去,领口扒开,他全身都是伤。旧伤未结痂,新伤便已来了。 杨宝林擅书法,清和院的墙上挂了许多字,有一幅卫铄的真迹,格外显眼,乃去岁进宫时,父亲杨晋送予她的陪嫁。 小盒子看那幅字,看得出神。 杨宝林道:“你识字?” 小盒子点点头。 杨宝林指着桌案上的笔墨,道:“你写几个字看看。” 清和院的笔墨是极好的。杨家的“垂杨体”闻名遐迩。杨晋喜爱收藏徽墨与端砚。他的两个女儿杨令仪和杨令佩,都酷肖其父。 小盒子黑白分明的眼中充满向往。 他走到桌案前,握住笔,写下几个大字:四月晚花芳。 握笔的小盒子跟方才挨打的他截然不同了。那笔在他手中仿佛有了灵性,起承转合之间,是山水错落,是杏雨梨云。 杨宝林惊叹。 三川宿雨霁,四月晚花芳。他这样小的年纪,竟有如此大才。 “你念过书?” 小盒子摇头。 放下笔的他,又是一脸战战兢兢的神情。 “奴才陪淮王殿下去尚书房,奴才站在门外,偶听几句。” 淮王朱珩的功课,素来平平。他一个小太监,偶听几句,便能如此,只能归结于天赋异禀了。 “以后,你想写字,就到这儿来。”杨宝林轻声道。 小盒子犹豫着,渴望着,终是点了个头。 杨宝林蓦然想起从前在娘家的时候听到过的一个传闻。 宫中的一个妃子,以祥瑞入宫。可她进宫仅八个月,便产下一子,是个死胎。梁帝疑那妃子不忠,死胎非皇家血脉,怒气冲天。恰有太常进言,那妃子并非灵蛇,实乃妖蛇,祸害后宫,祸害大梁朝廷。梁帝下令,一把大火烧了那妃子的寝宫。妃子、死胎,和那些伺候过她的仆役,全都未能幸存。 尔后,梁帝还将那妃子的灵牌压在祈福寺的塔下,让她永世不得超生。 那一年,宫中死了太多的人。 周镜央,自始至终安慰着梁帝,陪伴着梁帝,与梁帝一起面对死亡与背叛。 从那以后,周镜央一枝独秀,十数年冠绝后宫,荣宠不衰。 难道…… 不。 怎会如此荒唐。 一定是自己想多了。 杨宝林打了个冷颤。 她悄声吩咐鸿鹄:“你去跟哥哥说,让他查查,内廷监掌事刘显是从哪里寻得这孩子,这孩子进宫前的底细。” 鸿鹄点头。 杨宝林的哥哥杨令休,任京畿巡察使一职,在京中三教九流的关系网,四通八达。 天色渐晚。 杨宝林命鸿鹄将小盒子送回未央宫。 走到庭院,却碰见太子殿下。 太子不知何时起身了,站在李树前。 隔着枝头青青的李子,太子看见了鸿鹄身后的小盒子。 他素来对宫中的太监宫女等不甚留心。 这个小太监,他似乎是第一次见。 那孩子的眉眼,瞧着有几分亲切。 还未开口,淮王便急急走进来:“小盒子!小盒子!你没事吧!” 一抬头,淮王看见太子,忙行礼:“皇兄安好。” 原来是未央宫的人。 太子沉默了。 淮王拉着小盒子离去。 杨宝林走了出来,看见太子,忙道:“爷,您醒了?身上可还疼,要不要传医官?” 太子淡淡道:“不要紧。” 杨宝林走到他身边:“爷,您走这些日子,妾身日日吃斋念佛,求菩萨保佑您平安归来。” 太子伸手摘了一个青李子,咬了一口,唇齿间酸涩一片。 “菩萨保不住本王。本王的命,从来都只有靠自己争取。” “是。” “今日朝堂之上,你父亲、你哥哥皆未发一言。这样很好。免得父皇起疑。还以为本王早有准备,煽动朝臣。” 杨宝林的脸微微地红了:“爷无须煽动,朝臣们饱读诗书,不是向着爷,是向着‘理’字。” 她不知道太子的这番话究竟是褒还是贬。 梁帝起初从杨家为太子择妃,无外乎是看中父亲不属派系,清流官宦。 如今,她在东宫,父亲与哥哥自然是避嫌的。 太子摆摆手,示意她退下。 他与她之间,永远像隔着一条宽阔的河,无舟可渡。 未央宫。 周镜央听完银桃的回禀,她冷冷地笑了。 “那杨宝林……” “娘娘放心。杨家的女儿皆柔柔弱弱,哪敢跟您作对?她姐姐都掀不起什么浪来,更别提她了。” 周镜央闭上眼。 此番受挫,她的心里如油煎。 外头有个侍卫进来禀了句什么。银桃走到榻边,低声道:“娘娘,苏意睦回来了。” 周镜央睁开眼:“上回,他被那苻妄钦摆了一道,可算是回来了。” 她瞧了眼银桃:“去,唤他进来。” 须臾,苏意睦进来了。 他一身袈裟,风尘仆仆。 那苻妄钦,命人将他丢到北寒之地,他辗转月余才回来。 一入京城,便听说出了大事。 皇家寺庙的方丈,是可以进宫的。 他慌慌忙忙,以祈福禳灾的名义进宫,满心忧虑。 周镜央坐在藤椅上,西子捧心,病恹恹道:“意睦,你可算回来了……” “镜……” 他开了口,又咽下:“贵妃娘娘,您的病不要紧吧?” “意睦……”周镜央泪眼婆娑:“朱瑁又得逞了,他不会放过我的,我不如早早地随意和去了,到了地底下,与她做个伴……不枉我与她姊妹一场……我,我就不该苟活,当初,死在烈火中,便没有如今这许多的苦楚……” 苏意睦道:“利用完,便害死。他的心肠还是这般狠毒。” 周镜央的眼泪涓涓地流着。 “我这条命,没什么要紧。我担心阿旦,他在天牢里,不知被折磨成什么样子……” 新仇旧恨。 苏意睦眉头紧锁。 “意睦,除了你,我还能指望谁。这宫里,就像冰窟一样。” 周镜央站在珠帘后。 十几年了,她还跟从前在恭王府的时候一样。 纤纤弱质,人比黄花瘦。 “我能帮你做什么?” 周镜央低头:“意睦,听说你会些易容术。其实……不必十分像,有四五分像,便够了。你去换了阿旦出来……但你放心,过些日子,陛下口风松了,我必求他放人。你知道的,阿旦自幼娇生惯养,天牢里每日刑罚,我怕他扛不住,屈打成招,认下一些子虚乌有的事。那些人一心想用阿旦拖我下水。到那时,我便是死了,还不得清白……” 死了,还不得清白。 这句话戳痛了苏意睦的心。 他点点头:“好。我去换周大人出来。你放心。他们不会从我嘴里问出一句话的。” 第41章 天牢中的假囚 第41章 天牢中的假囚 日头露出了小半边脸。渐渐地,东边升起一片红霞。那红霞慢慢地好像在水中化开一样,映照着宫廷。 梅川带着安香,在御花园里种草药。 四月,正是种植草药的好时节。 种苗类的,有丹参、半夏、紫菀。种子类的,有桔梗、黄芩、柴胡。 梅川小心地将那些幼苗或种子栽好,安香拎着水桶,浇着水。 不远处,有个身着白袍的身影在慢慢走近。 是时允。 他手中捧着一大把丹若花。 他去医官署找了一圈,没看到人,到这御花园,果然就找到了。 他看着安香的身影,加快了步子。 准备好的一肚子话,到了安香跟前儿,却结巴了。 “凉,凉州的丹若花,我……我想着,你肯定喜欢……” 他没有说,为了这丹若花,他花了多少心思。叮嘱驿站上的兄弟们,不仅要快,还要细致,像爱护婴孩般爱护这花。这才有了手中这路经千里还艳丽的一捧丹若。 安香接过丹若,道了声谢。 她像一片云,时允总觉得仿佛离她很近,又很远。 他局促不安。 梅川打趣道:“时副将是个武人,居然这般心细呢。” 时允道:“将军过会子便来了。今日陛下召见武将,论功行赏呢。” 梅川笑。 一径草药已种完。 她拿过安香手中的水桶:“安香,你跟小时说会子话,我先去了。” 她希望安香幸福。 她知道,安香这样的女子,要从心里接纳一个人,很难。但心里有了谁,便坚如磐石,星斗不可移。 时允小将还有漫长的一段路要走。 梅川在炉边煎着药,苻妄钦走了进来。 屋里萦绕着草药的香气。 苻妄钦靠在门边,看着梅川。 这小屋,这女子,这小炉,这药香,他心中升起一股恬淡之气。 这恬淡之气让他留恋。 “阿季,你来了。”她轻轻扇着炉中的火。 “你没有回头,怎知是我?” “我记得你的脚步声。” “那,有一天,你会不会把旁人错认成我?” 梅川回头,笑道:“除非我痴了,傻了。” 她的袖子挽起,一头浓密的发用一根麻绳挽着,一张脸未施脂粉,光洁如斯。 苻妄钦道:“如果,有人假扮成我的样子呢?你还认得出吗?” “阿季,你今日说的话,怎么有些奇奇怪怪?” 苻妄钦走近她:“无甚,就是想到晨起一个小兄弟跟我讲的话,胡言几句。” 梅川走近他:“什么话?说与我听听。” “那小兄弟从前在我手下做事,今年调到了天牢做狱丞。他说,周旦入狱几日,当真是硬骨头。他们例行公事,上了刑罚,却一个字都未问出。我与周旦曾一起出征天安,在一处共事数月,他是什么样的人,我最清楚不过。漫说天牢里的刑罚,便是手上不小心让刀剑擦破了皮,都要大呼小叫。我总觉得,那天牢里关着的,不是真正的周旦。不过是面貌相类罢了。”苻妄钦说着。 梅川一阵心惊。 怪不得未央宫这几日没有动静。 “你想什么呢?”苻妄钦看她发呆,问道。 “阿季,我得救人。” 东宫。 太子卧榻歇息。 伤口渐渐地愈合,痒且痛。 马之问道:“殿下,梅医官求见。” 他道:“快请。” 梅川走进来,面色一脸凝重。 她袖子还未来得及放下来,看得出,事情很急。 “殿下,天牢里出事了。” 她将阿季的猜测说了一遍。 “若不出微臣所料,周贵妃想在天牢里动手了。假周旦死去,一则,可以栽赃给殿下;二则,陛下听到消息,愈发觉得愧对周贵妃,必加倍补偿。本来,现在的形势对殿下有益,但假周旦一死,局面便颠倒过来了。还有一点,微臣怀疑……”她掂量着。 太子道:“梅医官想到什么,但说无妨。” “微臣怀疑,那个顶替周旦的人,是周贵妃想要灭口的人。如此,一箭三雕。” 太子道:“想要灭口的人,难道是……” 他站起身来,伤口拉扯着,疼得他紧抿着嘴。 梅川道:“请殿下安排微臣去天牢一趟。事不宜迟。” 太子点头:“我安排东宫的几个高手与你一起。” “不,殿下的人不出现最好。” “天牢最是腌臜污秽之地,梅医官多加小心。” “是。” 太子看着梅川的背影。 这个女子,对他来说,像一个谜。 她忠诚,勇敢,坚定地帮他,却又待他疏离冷淡。 究竟是为什么呢? 天牢中。 昏昏暗暗。 梅川穿着狱卒的衣裳,低着头,站在关押周旦的牢房门口。 “周旦”刚受了一场刑罚,被铁链锁着。 他盘腿坐着,吐纳均匀。 梅川心中已约莫猜到了他是谁。 少顷,一个披着黑袍的女子拎着食盒走进来。那黑袍很长,帽子遮着头,看不清脸。 牢房门打开,女子走进去。 “大师——”那女子喊。 果然是银桃的声音。 梅川在此处守了半日,到底是等到了。 她没有猜错,里头的人,是苏意睦。 在祈福寺中,他的身份已经暴露了。这些年,他为周贵妃做了不少事,到了就势灭口的时候了。 里头的人起身:“银桃姑娘,娘娘的病好些了没?” 银桃道:“好多了。娘娘一直念叨您,感激您。她担心您在天牢里吃不好,亲自下厨做了糕饼,让奴婢送来给您。” 苏意睦道:“谢娘娘。” “大师,您趁热吃吧。奴婢不宜在此久留,先去了。娘娘让您放心,过不了几日,陛下便会答应放人了。” 说完,银桃将黑袍裹紧,匆匆去了。 这厢,苏意睦拿起一块饼。看着饼,仿佛看到了那个柔弱婉转的女子。她的手还是这样巧。她的心还是这样细。 多年前啊,他曾想过求娶她。可她被朱瑁送进了宫。 从此,他的一腔念想,便枯萎了。 此身入空门,清梦随水逝。 “别吃!” 黑暗中,梅川喊了一声。 苏意睦警惕地看着一身狱卒衣裳的梅川:“你是谁?” 梅川低头,粗声道:“我是谁并不重要。你只需知道,我是来救你的。这糕饼里有毒,周镜央想让你当替死鬼。” “你在胡说什么!”苏意睦怒了。 “不仅如此,就连你的死,都会做成太子的手笔。不信你看手中的食盒,上面有东宫的祥云标志。”梅川一字一句道。 苏意睦借着天牢里的一豆烛光,看着食盒的底部。 确有祥云标志。 两个小小的篆字:东宫。 他沉默了一会儿,仍是不愿相信。 “如果她真的想栽赃,怎么会派银桃来?” “不过是让你放松戒备罢了。如果你没有看见银桃,你会轻易吃旁人送进来的东西吗?” 天牢的褥子里有“吱吱吱”的声响。 一只肥硕的耗子溜过。 梅川眼疾手快地捉住那耗子。 她夺过苏意睦手中的糕饼,喂与那耗子。 耗子挣扎起来,不过是眨眼的工夫,便不再动弹了。 “你现在信了吗?” 苏意睦手中的食盒掉落在地。 “不会的,她不会的,她怎么会害我……” “你早该醒悟。”梅川重重道。 苏意睦摇着头,瘫坐在地。 自妹妹死后,这件事无疑是对他打击最大的。 “让我告诉你,你会以周旦的身份死去。她会借这个东风,转败为胜。从始至终,你都是她利用的工具。” 苏意睦双眼通红:“闭嘴!你不要再说了!” 天牢里的烛光,就像笼中困兽,摇晃着,蹿动着。 “脓疮刺破,方能治愈。难道你不想知道你妹妹的真正死因吗?” 第42章 试探小盒子 第42章 试探小盒子 苏意睦怔怔地,缩到墙角,抱住头。 他的妹妹,苏意和,生来后背带一条蛇痕胎记,生肖又属蛇,故而,家里人都叫她:小巳。 父亲是京城西街的屠户,母亲是恭王府的仆妇。父母生得他们兄妹两人。虽然自小家境清寒,但一家人和和睦睦,安然快乐。 妹妹懂事,家里有什么好吃的,她从不伸箸,只笑着说:“哥哥该多吃些。” 别人家的姑娘做了绣品到集市上卖,得了钱,买钗环。妹妹做绣品,卖得了钱,给母亲买药,给兄长买纸笔。 “哥哥当发奋读书,撑起门户。” 苏意睦一直记得,妹妹十岁那年,一个大雪天,她跟药铺的伙计一起上山去采“款冬花”,那是一种药材,可卖钱。下山的时候,她摔了一跤。一瘸一拐地往家走。见了他,笑道:“哥哥,明儿给你做件厚袍子穿。” 苏意睦当时就流泪了。 妹妹看起来娴静淡然,却是个有主意的女孩子。 后来,她得恭王高看之时,亦非常清醒。她不让家里人接受恭王的赐予,也不许家里人打着恭王府的名头招摇。 她总说:“殿下难,苏家不能给他添乱。” 她在烈火中活活被烧死的时候疼不疼?她有没有喊哥哥? 他的妹妹,他的小巳啊。 昏暗的牢房里,苏意睦的眼前好似出现了妹妹的模样,她还是十岁时候的样子,她笑着向他走来:“哥哥,明儿给你做件厚袍子穿。” 他呜咽着,哭得像个孩子。 天牢中,不知是哪个犯人,低声唱着乐府诗:欲归家无人,欲渡河无船。心思不能言,肠中车轮转…… 那声音悲悲切切地,隔着几堵墙,断断续续地传来。 梅川静默地离去。 脓包破了,满目疮痍。他需要冷静。 当下,最要紧的问题是,周镜央到底将真正的周旦藏至了何处? 梅川在医官署,手握着团扇沉思着。 晌午,日头正毒,四月的京城热了起来。 安香道:“梅妮,我去。” 梅川一愣。 安香道:“你忘了吗,我本是大齐军中培养了十数年的细作,跟踪、探查之事,没有人比我更合适。” “可是……”梅川犹豫着:“周镜央为人狠辣,此次,这么大的事,必定防备森严……” 梅川看着安香,摆摆手:“我不放心。你别去。” 再一看安香,她脚上的鞋履都已经绑好了。 她已做好了出发的准备。 “梅妮,我得去。” 她疾步往外走。 梅川喊她:“安香——” 她走到那棵柳树下,回头:“梅妮,你等我。” “安香,把这短笛带上。遇上危险了,你就吹笛。” 苻妄钦送予梅川的兽骨短笛。 梅川从怀里掏出,奔跑着,递于安香。 安香接过。 眨眼间,她的身影消失在梅川的视线中。 梅川心神不宁。 安香,你一定要平安回来。 梁帝身边的蔡公公命人来唤她。 原是淮王病了,高热不退。 周贵妃今日出城礼佛去了,不在宫中。梁帝在文德殿处理政务,听见宫人禀报淮王病了,便派了蔡公公照料着。 偌大的未央宫,雕梁画栋,淮王躺在榻上,闭着眼,喃喃道:“母妃,别打我,母妃,您别打我,我争气,我一定争气,明天,明天我就把书背下来……” 小盒子守在淮王的身边,拿湿帕子给他擦着脸。 梅川走近,唤了声:“淮王殿下——” 淮王听见梅川的声音,睁开眼来:“二表姐,你来了,你来了真好。” 梅川心里忽然很难过。 这个孩子,是多么渴望关爱啊。 他生了病,他的母亲在做什么呢?在忙着争权,忙着夺势。梁帝虽然疼他,但梁帝政务繁忙,又能分多少心思给他呢? 他的身上承受着那么大的期盼。 可他是个资质平庸的孩子啊,怎么承受得起呢? 平庸不是罪过啊。 “二表姐,我是不是太笨了,为什么好多书,小盒子都会背,我却不会……”他睁大眼睛看着梅川。 梅川摇摇头,轻声道:“不,淮王殿下不笨。” 淮王一下子就笑了。他笑得那么开心。 “二表姐,你真好。” 梅川写了方子,准备去医官署拿药。 淮王一把抓住梅川的袖口:“二表姐,你别走好不好?你留在这里陪我好不好?就三个时辰……” 说完,他似乎觉得奢侈了,抿抿嘴,不好意思道:“……两个时辰,好不好?” 梅川将方子递于小盒子,嘱他去拿药。 她坐在淮王的榻边,道了声:“好。” 淮王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絮絮叨叨地说着:“二表姐,宫中的事,很多我都不明白。母妃这两天总是生气,她说我是天底下最不成器的孩子……二表姐,我好怕。我不知道我在怕什么。就是怕……” 梅川轻轻地拍着被褥:“别怕,别怕。” 过了好一会子,药煎好了,小盒子端上来。 梅川接过,喂淮王喝下。 他迷迷糊糊地睡去了。 梅川打量着小盒子。 他站在榻前,沉默不语。 这孩子,少年老成,总有一种与年龄不符、与身份不符的气度。 有个小宫人从外头走进来,招招手,唤他。 他缓步向前。 那个小宫人,梅川识得,是东宫杨宝林身边的婢女鸿鹄。 鸿鹄跟他说了几句话,便走了。 小盒子又回到榻前。 梅川问道:“你……去过东宫?” “嗯。” “与杨宝林相识?” 他想了想,又说了个:“嗯。” 杨宝林。东宫。太子。意和。梁帝。周镜央。 梅川一层层地联想着。 之前在御湖边那个初觉荒唐的想法,又一次浮上了脑海。 一霎时,千般念头,万般思绪。 她克制着,缓缓道:“小盒子,淮王殿下方才说,他口中寡淡,御膳房的东西都吃絮了。我想着,京西翠玉坊的糖饼甚好,你随我一起出宫,买一些回来吧。” “翠玉坊,在京南……”他说着,很快就敛了口:“奴才只是听人说……” 欲盖弥彰。 他从来都没有出过宫,怎么会知道翠玉坊在京南? 事实上,翠玉坊是京都的老字号,五年前,在京南。尔后,铺子挪至了京西。 而梅川查过小盒子入内廷监的记录。他恰是五年前进的宫。 数日前,梅川曾经问过他,是否还记得进宫之前的事。他说不记得了。 看来,他在说谎。 他记得。 他只是在人前不愿讲实话。 这孩子的心思,比大人还深。 城外。 离祈福寺二十里的村庄,一处农舍内。 周旦扯着周镜央的衣袖:“姐姐,我还要躲到什么时候啊,我想出去,我……我快要憋坏了……” 周镜央反手重重一巴掌,“啪”地打在他的脸上。 “你还想出去呢?保着你这条狗命要紧吧!若不是你在西都办事不稳牢,怎么会出这档子事!这些年了,除了调三窝四,吃喝享乐,你还干成了些什么事!不长进的东西!爹娘的阴灵都不容你!原指望你能做那窦婴梁冀,汉家的江山,外戚当国三百年。现在看来,你竟是个废物!” 周旦吃痛,捂住脸,哭出声来:“姐姐,你怎么动不动就打我?你忘了娘临死前怎么跟你说的?长姐如母,你就是这样对我的吗?” 周镜央气极。 银桃忙上前抚着她的胸口,对周旦道:“大人,您少说两句吧。您还不知道娘娘吗?嘴硬心软。若不是惦记您,她今日怎会冒险来看您?宫中的皇舆,还停在祈福寺呢。为了避人耳目,娘娘可是坐牛车来此处的。这世上除了您,娘娘几时对旁人这般上心过?” 正说着,窗口处传来微小的动静。 周镜央立即警惕起来。 “是谁在那里!” 她一挥手,几个贴身暗卫连忙冲了出去。 暗器射过去,窗外的安香躲避不及,只得拔剑将暗器打落。 这一出招,彻底地暴露了。 周镜央吩咐道:“无论是谁派来的,都不准留活口!” “是。”暗卫们齐声答。 安香虽身手不凡,但一人与几个高手周旋,很快便落了下风。 这厢,周镜央不动声色地命人掩护周旦转移。 她跟银桃抄近路,赶回祈福寺。 一把红缨长刀从安香身后挥过来,安香正在与前面的持戈暗卫打斗,后背生生挨了一刀。 她咬住牙,挺着。 能拖住几时,便是几时。 忽听马蹄声渐近。 第43章 时允受伤 第43章 时允受伤 血渗透了安香的衣裳。 她刹那间想起从前在天安被捕的时候。 她的同伴见她暴露,火速撤退了。她被大梁的兵丁捉住。她闭上眼,不肯说出一个字。她在大齐军营里受过训,一旦被捕,务必咬舌自尽,不给敌人审讯的机会。可她不想死。她想最后一次,回凉州,折一枝丹若花放在母亲的坟头。 她被打得皮开肉绽,森森的白骨露出来。 关在笼子里,像一头濒死的兽。 她没有妄想有人会来救她。 可是,她遇见了梅妮。 梅妮将她从地狱拉回了人间。 梅妮是多么善良的女子啊。救了她,细心地给她上药。从来没有人像梅妮一样珍重她。 这份珍重让她觉得温暖。 这世间,温暖是多么可贵的东西啊。 那马蹄声越来越近。 一把青宵剑挥舞过来,打落攻击安香的长刀。 时允远远的便看见那个瘦削的女子,孤身一人,奋力厮杀着。她仿佛不知道疼。浑身是血,手中的利器却握得紧紧的,不肯放下。被砍了一刀的背,仍竭力地挺直。 时允的心被拉扯得疼。 “安香,安香——” 安香看到了时允,那个送她丹若花的白袍小将。 “你快走。”安香道。 时允道:“胡说,你有危险,我怎么可能走!” 今日,他与负责宫城门口戍守的赵统领一处饮酒,无意从赵统领口中听到安香持令牌出城的消息。他留了心,放下酒盏便跨马往城外跑。 急急地沿着祈福寺周边方圆数十里,绕了一大圈,四下找寻。 还是来晚了。 周镜央与银桃已经回到祈福寺。 坐上皇舆的时候,周镜央的面上一片平静,仿佛只是到祈福寺里烧了一炷香。 这厢,暗卫不断增多。 时允与安香苦苦地打斗着。 周镜央已下令,不留活口。 那些人出手便是狠招,招招致命。 落日像一盏巨大的红灯,悬在天上。云霞仿佛被人纵了一把火,熊熊燃烧着。那光芒刺得人如梦如幻。 时允的白袍,溅了血。那血滚落到泥土上,如泪喷薄。 他与她一步步后退。 暗卫们一步步逼近。 刀剑的寒光、落日的红光,交织着,渡着这对男女的生死。 时允猛地一用力,将安香裹进白袍里。 他的胸口被长刀刺穿。 安香的身体猛地抖了一下。 “时允!” 时允低下头,看着她,笑了笑。那笑容带着几分鲁莽,几分青涩。 他没有说出口的爱,全在他的眼中。 日头沉了下来。 今日,或许便要命丧此处。 以残阳为棺木,以晚风为丧曲。 安香忽地释然了。 她获得了梅妮肝胆相照的友情,获得了时允连枝共冢的爱情。 她体会到做梦都不敢想的圆满。 她只是一个大齐军中除了名的细作,一个废子。上苍已足够厚爱她。 时允倒下的时候,她没有哭,没有叫喊。 她用尽全身力气,将那长刀从时允的身体里拔出来,血溅到她的脸上,温热。 她满脸是血,挥动着长刀,看着逼上来的暗卫们。 “来吧。”她的眼神阴冷得如同从墓中爬出来的寒尸。 暗卫们不由地打了个哆嗦。 这个女人疯了。 安香没有疯。 她只是做好了死亡的准备。 然而—— 从四面八方伸过来许多条粗粗的铁链。 那些铁链像蛇一般,攀爬着,缠紧那些暗卫。 军靴踩在地上,声震林木。 苻妄钦带着一队精兵赶过来了。 身旁,有个五花大绑被捆起来的人。那人脸上有一层麻子,神色僵硬。 他听赵统领说时允跨马持剑出了城,又许久不见回来,颇为这个小兄弟担忧。 时允武功不差,性子可靠。迟迟不归,定是出了事。 苻妄钦左思右想,决定出城找他。不承想,半路上遇见一帮子鬼鬼祟祟的人,护着这个麻脸男人逃跑。 他本能地觉得不对劲,便捉住了这伙子人。 为此耽搁了时间。 等他循声找到时允,却见这小兄弟已身受重伤,倒在地上。 苻妄钦走近,打量着安香。 他戒备道:“你怎么会在这儿?” 难道是这大齐细作贼心不泯,伙同旁人害了时允吗? 倒在地上的时允,艰难开口道:“将军,将军……” 苻妄钦俯下身来,一把握住小兄弟的手。 时允道:“将军,您别误会了安香,她……她……我的伤,跟她没关系……” 安香回过神来。 她丢下手中的长刀,抱住时允。 “时允……” 她的手颤抖着,捂着时允的伤口。 那血竟像涌出的泉,怎么都捂不住。 时允笑了笑:“安香,你别怕,我没事。行伍中人,受点伤,算不得什么。” 安香怀中掉出骨笛。 苻妄钦捡起。 心中遂明白了,这个叫安香的细作,是为梅川来的。 “你为什么没吹笛?”苻妄钦问道。 安香不作声。 苻妄钦兀地想起什么,扭头,看着那被捆起来的麻脸男人。 那人东张西望,似在躲避着苻妄钦的眼神。 苻妄钦走上前,绕着那人走了一圈。 眼前的一切都串联起来。 苻妄钦心里有了答案。 那张神情僵硬的麻子脸,不过是人皮面具罢了。 但他并不点破。 他唤来一个手下,扬声道:“不远处便是祈福寺。祈福寺乃皇家寺庙。此前曾发生过金佛失窃案。本将军怀疑这人鬼鬼祟祟,畏罪潜逃。你们将他丢到大理寺衙门口吧。相信大理寺卿章大人必会断个明白。” “是。” 那人挣扎着,想喊,却又不敢。唯恐声音被识出,暴露了身份。 手下指着那些被捆绑的暗卫,道:“将军,这些人如何处置?” “一并丢去。你们不必露面。骑着马,将人丢到衙门口,就速速撤离。” “是。” 手下拖着那伙子人去了。 大理寺卿章震,是个出了名的犟头。朝中谁的账都不买,只认大梁律。 能不能审出真相,就看这章震的本事了。 苻妄钦素来中立,他不想掺和朝中的纷争。 武将站队,徒然惹人猜忌罢了。 他看着身受重伤的时允,吩咐道:“回府。” 时允躺在榻上。 大夫给他上过药。 他睡过去了。 安香坐在榻边,守着他。 月色一点点地淌进屋子。 又清又凉。 淡淡的。柔柔的。 将床上时允的面孔,点缀得斑驳陆离。 今晚的月,如同今晚的安香。 悬着的一颗心,辞空而落,忽痛忽悲。 安香对着睡去的时允缓缓道:“你知道吗?凉州的月很美。后来,我进了军营。我对自己说,我走到哪儿,月亮便走到哪儿。凉州的月,一直陪伴着我,从不曾离去。” 她是个寡言的人。现在,她却觉得她有很多话想说。 “我今日从宫中走的时候,梅妮给我一把短笛,让我遇到危险的时候,便吹笛子。可生死关头,我并没有吹。也许,在骨子里,我不惯求人相助。怕给人添麻烦。我小时候,母亲总说我是个怪丫头。独来独往的,跟谁都不亲。很怪的……对吧?” 她笑了笑。 “我一直都怕自己是个麻烦。父亲死了,母亲带着我改嫁。她是没办法。庄户人家,家中没有男丁,立不起来。我从来都没有快乐过。可我不敢跟母亲说。继父家的兄长欺负我,我也不敢跟母亲说。说了,没什么用处。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不过是让母亲伤心,抱着我哭一场罢了。我从很小的时候,便将世情看得很清楚。” “到了军营,我总想争口气。让母亲的处境不再那么难。可没过几年,母亲便去世了。” “你送我丹若花的时候,我心里有些欢喜。可我又不敢欢喜。我总是不相信你对我是真心的。我不是不相信你,我是不相信自己。我……我是这样一个寻常的人。” “谢谢你。时允。谢谢你待我这样好。” 安香的泪落下来。 她像是与过去的自己对话,又像是与时允对话。 人世欢哀数耳,淡云月疏。 第44章 被打入冷宫 第44章 被打入冷宫 门外,苻妄钦唤来一个兵丁,如此这般,嘱咐他去宫门口传个信,唤梅医官来。 兵丁答应着去了。 梅川刚给梁帝伺完药回到医官署,正心神不宁之际,见有消息传来,忙背上药箱出了宫,直奔将军府。 门打开。 安香看到梅川,一把将她拉到榻边:“梅妮,梅妮,你救救他,救救他……” 梅川轻轻拍着安香的手:“你别急,我这就来看看。” 时允的伤虽然重,但好在没有刺中心脏。 梅川重新将伤口处理了一遍,把溃面缝合。 太子上次送予她的珍稀创伤药还在,这时派上了用场。 梅川站起身来,看向安香:“现在,到你了。” 安香这才记起,自己后背也受了伤。 梅川看到他们两人的伤势,便知今日他们经历了怎样的凶险。 她轻轻地给安香上药,喃喃道:“我该拦着你的。” 安香急急地问:“梅妮,时允会死吗?” 梅川看着她紧张的神情,心里约莫猜到了九分。时小将的这番涉险,像是马蹄跨过了鸿沟,踏入了安香的心里。 床榻上时允的眼皮微微动了动。 梅川道:“安香,若他时日无多,你当怎样?” 安香沉默了一会儿,眼睛红红的,郑重道:“那,我便嫁与他。这一世,总算是夫妻一场。” “你……你当真?” 床榻上的人忽然开了口。 安香又惊又喜地上前。 “你醒了?” 时允面色苍白,嘴角轻轻地抿了抿:“我迷迷糊糊地,听见了许多的话。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做梦。若是做梦,也一定是一个美梦。” 安香低下头。 梅川起身,笑道:“时小将无有性命之忧,此生的美梦还有很长。” 她走出去,掩上门。 真好。 今晚的月色真好。 今晚的人儿也好。 一转身,撞上一堵肉墙。 苻妄钦正看着她。 梅川揉揉脑门儿:“阿季,你不声不响的,吓我一跳。” 苻妄钦挑挑眉,揶揄道:“梅医官也吓了我一跳。不声不响地,查破这样一件大案。” “你捉住周旦了,对不对?” “是。” “他现时在哪儿?” “送去了大理寺。” 梅川想了想,点头:“嗯,这样好。” 一抬头,发现苻妄钦面色不对。 她问道:“喂,你生什么闷气呢?” “你来了这么久,才发现我站在门口吗?” “我……” “从上回在医官署的小厨房一别,好几日了,你便没有念及我吗?” “我……” “整天忙东忙西的,谁都能顾及得到,就是想不到我。”苻妄钦皱着眉。 梅川推了他一把:“你不要幼稚好不好,刚才我一门心思想着救人呢。” 她从怀里摸出一个香包,香包里缝的是白芷。 跟苻妄钦袍子上的味道一样。 “我给你做了个小礼物。” 她针线活儿做得不好,针脚有些粗糙。 苻妄钦看着那香包道:“丑。” 梅川复又揣进怀里:“你不要就算了,我拿回去再改改。” 苻妄钦一把夺过来,小心翼翼地挂在腰间。 “谁说我不要!!” 梅川好气又好笑。 将军府里,李树结子满枝头,半红半青。 梅川走到李树下。 苻妄钦递给她一支簪子。 那簪子是木头做的,端头细细雕成了梅花花瓣的模样。轻盈灵巧,甚是别致。 “你做的?” “嗯。” 他梦里的花瓣纷纷落下,成了心头的相思,手中的梅花簪。 梅川接过,欢喜地戴在头上。 一直到回宫,梅川的嘴角犹挂着笑意。 翌日,梁帝下了朝,在未央宫中小憩。 周镜央煮了碗枣汤,端给他。 梁帝喝了两口,赞道:“镜央,你手艺越发好了,这枣炖化了,甜到朕心里。” 周镜央柔声道:“陛下喜欢就好。臣妾在后宫,时时惦念着陛下的龙体。陛下能多吃一口,臣妾纵是双手粗粝,都是心甘。” 梁帝放下碗,拉过她的手,细细地打量。 果见那双娇嫩的手上,起了泡。 他叹气,道:“镜央,你定是又自己剥枣核,自己煮了。朕说过,这些事,交给奴才们去做就好。” 周镜央依偎在梁帝的怀里,浅笑道:“臣妾的心意,陛下能感知,就是臣妾莫大的福气。” 梁帝心酸又心疼。 “镜央,朕想给你的福气,还有很多很多。你等着朕。朕若有朝一日,撒手去了,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和珩儿啊。” 周镜央眼中含泪,伸出手指,放在梁帝的唇边。 “陛下春秋万年。” 蔡公公从外头走进来,禀道:“陛下,大理寺卿章大人求见。” 梁帝道:“让他有什么事,明日上朝再说。” 蔡公公为难道:“奴才也是这样说的。可章大人说,这件事十分紧急。他一定要面见陛下。” “这个章震……”梁帝想了想:“让他进来吧。” 大理寺卿章震大踏步走进来,跪在地上,叩首,肃然道:“陛下,臣为官数十载,未见此等惊天骇事,以致臣心头惶恐,定要向陛下禀个明白。” 梁帝道:“章爱卿有何要紧事由?” 章震道:“兹事体大,还请陛下恕臣无状。” 梁帝不耐烦道:“有什么话,章爱卿直言就是。” 章震看了一眼坐在一旁的周贵妃,道:“不日前,天策将军周大人被陛下削职关入天牢,此事满朝皆知。可臣昨日竟又在衙门口看到了另一个周大人。臣查过天牢中的记录,这些日子,周大人日日受审,从未离开过天牢。敢问,怎么会有两个周大人?究竟是有人偷梁换柱,还是周大人是天上仙人,会分身之法?” 梁帝猛地看了一眼周镜央。 章震道:“臣现已将两位周大人带来,就在门外,陛下可亲自审问。” 梁帝一挥手。 侍卫押着两个人上来。 易过容的苏意睦低着头。被揭开人皮面具的周旦不断磕头求饶。 周旦身陷囹圄之时,谁能做出这等事,显而易见。 “砰”的一声。 梁帝将桌上的枣汤打翻在地。 “镜央,镜央……” 他指着她,说不出话来。 她为何要做这等枉法之事? 如今被捉个正着。大梁律面前、臣子面前,如何自处? 周镜央辩无可辩。 她跪下来,凄然道:“陛下,臣妾担忧幼弟,一时糊涂,妇人之见……” 章震道:“大理寺掌天下刑狱之事,请陛下明示,此事该如何处置?” 梁帝站立了许久,颓唐地坐在椅子上。 事已至此,他不能不给个交代。 周贵妃被打入冷宫的消息,不到一炷香的工夫,便在宫里炸开了锅。 她自入后宫十数年,从未受过此等惩处。 跟这个消息一同传来的,便是周旦被流放崖州的圣旨。 被称作“鬼门关”的崖州啊。 历来被流放到崖州的犯人,不见一人回。 宫人们小声议论着,周家这回算是倒了。 周贵妃与太子相峙多年。如今,遭了殃,太子殿下便该一人独大了。 东宫此次完胜。 太子殿下该春风得意啊。 医官署中,梅川低声问安香:“陛下是如何处置苏意睦的,打听出来了吗?” 安香道:“他易着容,陛下没认出来,交予章震处置了。那章震想着他不过是被权势所逼,才顶替受过,并没有十分为难。带回大理寺,打了数十板子,教训了一番,也就罢了。” 梅川点点头。 东宫的马之问来了。 他见了梅川,恭恭敬敬地拱手道:“梅医官,殿下有请——” “何事?” 马之问想了想,道:“碧玉亲眷之事。” “找到了?” 梅川连忙起身,随着马之问往外走。 出了宫。 绕了许多条路。 梅川见不是太子私邸的方向,便问道:“马舍人,这是去哪儿?” 马之问笑笑:“到了地方,梅医官便知道了。” 走了半个时辰,来到一处园子外头。 马之问推开园子的门,站在门外,俯身:“梅医官请进——” 梅川走了进去。 曲径通幽,花木繁盛。 越往里走,梅川越诧然。 明明外头是四月的天气,这院子里却无比的清凉。 走了数十步,梅川停住脚步。 如此多盛开的梅花! 有杏李梅,樱梅,江梅,绿萼,朱砂,骨红。 正当中,一树白梅,傲然挺立,超凡脱俗。 梅树苍劲古雅,疏枝横斜;梅花清雅俊逸,暗香浮动。 那白梅就跟梅川曾经在祁连山上看到的一模一样。 “雪胎梅骨身,悠然下凡尘。一夜清香发,乾坤万里春。” 太子穿着一身玄色的衣衫,从白梅树后走过来。 “梅医官,本王送你一座梅园。谢你的万里春。” 第45章 君王的恩宠 第45章 君王的恩宠 “这白梅树,殿下是从何处寻得?”梅川怔怔道。 太子淡淡道:“本王有心建这座梅园,便命人从天下广寻梅花。诸梅之中,以白梅为上乘。这梅园当中必是得有一树白梅。花匠们找来数十棵,唯有这棵,最成气候。” 在四月栽培出这许多违季的梅花,他很是费了一番心血。 梅川回转神来,看了看那白梅树的根部。 世间花木,不过是相类罢了。 这白梅,并非祁连山上的那一棵。 梅川退后一步,道:“方才,马舍人告诉微臣,碧玉的家人有消息了。” 太子轻轻地摘了一片白梅花瓣,道:“若非这样说,恐梅医官不肯来。” 梅川拱手道:“若殿下无事,微臣告退了。” 她转身。 太子唤道:“梅医官,这梅园,你不喜欢吗?” 梅川道:“殿下,微臣喜欢的东西有很多。有漫天星辰,有山岳峰峦,有一池碧水,有珍馐美玉,有街头小贩摊子上热气腾腾的花糕,世间万物,太多东西值得喜欢了。但,微臣心里明白,什么东西是微臣该取的,什么东西又是微臣不该取的。” “梅医官,这梅园的门,随时为你开着。” 走了数十步,身后,传来太子的声音。 梅川没有再说什么。 她走出梅园,融入人间四月的明媚里。 梅园里,是另一个世界。 那个世界不属于她。 太子坐在白梅树下饮酒。 他握着晶莹剔透的白瓷杯,喃喃道:“你知道吗?她穿着白衣,站在梅花树下的神情,像极了你。” 意和那张雪光萦绕的脸,又一次出现在他的眼前。 从前,两人相依之时,他总对她说:“你呀,就是雪胎梅骨身,下了凡尘,来陪伴我。” “你离开恭王府的时候,梅花已经落了。我们说好了,等来年梅花开的时候,采花瓣酿酒。可我等到了梅花,没有等到你。” 酒一杯杯地入肠。 他神情黯然,闭目道:“意和,当年没能为你做到的事,我现在做到了。梅园里的梅花,四季都不会败。” 马之问走了进来,小声道:“殿下,梅园里冷,您别吃醉了酒,当心受了凉。” 太子的思绪仍在往事中。 他听不见马之问在说什么。 酒打湿的不只是心,还有眼。 他笑:“意和,我好希望她就是你,她就是你……你没有离开我,你依然陪在我身边。永远。” 他靠着梅花树,睡去了。 梦里,他坐在金銮殿上,曾经负过他的那些人全都在殿堂上叩拜着。没有人再敢看轻他、欺侮他。他生母史氏的灵位,被挪至宗圣堂最显眼的位置。意和戴着凤冠,穿着一身红衣,坐在他身边。她是他的中宫皇后。与他一起,站在最高处。风一阵阵地刮来。他的手紧紧地握着意和的手。 意和没有离开他,从来都不曾。 马之问蹑手蹑脚地取了件袍子,披在太子身上。 冷宫。 周镜央站在墙下。 纵是被困于此,她心气儿不减,发髻仍是让银桃一丝不苟地梳好,袍子上不染纤尘。 小宫人送的发霉饭菜,搁置在地上,她一口都没动。 银桃从外头走来,从怀里摸出两个白面馒头,递给周镜央:“娘娘,您吃吧。这是奴婢偷偷从御膳房拿的。” 宫中的人现在都躲着她。往日那些讨好巴结她的,像避瘟似的,生怕殃祸波及自身。 周镜央道:“阿旦上路了没?” 银桃道:“奴婢打听了,周大人是今日辰时上的路。陛下没有食言,派了苻妄钦手下的人护周大人去崖州。” 周镜央在领旨来冷宫之前,特求了梁帝一件事。 送周旦去崖州的差事,让苻妄钦手下的人办。 这样一来,周旦在到达崖州之前的安危,便是苻妄钦的责任。 朱瑁便不会在半路上下手。 他不会与武将为敌的。 周镜央算好了这一点。 她接过银桃递来的馒头,咬了一口。 到如今这个地步,不管是阿旦还是她,都要好好活着。留着命,以后的事,方可徐徐图之。 墙头的树杈上传来一个声音:“母妃,母妃——” 周镜央抬头,看到朱珩。 他一脸的焦急:“母妃,您还好吗?” 这个傻儿子啊。 为着他贪玩爬树,周镜央还曾打过他几巴掌。现时,却只有他爬树来看她,问她好不好。 周镜央道:“珩儿,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你好好儿在尚书房念书,你父皇才会欢喜。” 淮王“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母妃,我,我,我就是担心您……母妃,我去求父皇,求父皇宽恕您……母妃,儿去就藩,儿带您就藩,太子哥哥就会放过我们了。您别再跟太子哥哥争了。” 周镜央有些欣慰,又有些气恼:“糊涂东西,你去求情,倒越发让你父皇为难了。母妃在这里不是好好的吗?你一个男儿家,哭什么!没出息。让旁人瞧见了,笑话。你若有母妃一丁点儿的要强,母妃便放心多了。” 淮王摇摇头,从树上爬下,拼命地往文德殿跑。 “珩儿,珩儿——” 文德殿中。 梁帝批了半日的奏折,腰酸体乏。 他习惯地唤了声:“摆驾未央宫——” 话出口,才恍然想起,未央宫中已经没那个人了。 他越发觉得疲累,将头靠在椅背上。 老太监小心问道:“陛下,现时去哪儿?” 梁帝道:“朕就在这儿歇会儿,哪儿都不去。” 文德殿外头,淮王正要往里冲,小盒子拦着他,两人拉扯着。 梅川端着药碗,经过。 看了看淮王,又看了看他身边的小盒子。 数日不见,小盒子身上的衣裳比从前整洁了些,人也比从前稍许胖了些。好像有人暗中照顾他似的。 淮王终是挣脱了小盒子,冲到了里头。 “父皇!父皇!” 淮王跪行上前:“父皇,求求您饶了母妃吧……” 梁帝本就因着周镜央的事苦闷着,看到儿子,越发痛惜。 他看着淮王,一双老眼中,满是克制。 “珩儿,尚书房里,先生教的《孝道》一文,你可记得?” 淮王抬起头:“儿记得。孝子之至,莫大乎尊亲。” 梁帝道:“还有一句,尤为重要。圣人曰,事父母几谏。若亲长犯了错,要劝谏,以免陷亲长于不义。珩儿,如今,你是个仁孝孩子,但你母妃确实犯了错。等她反省好了,父皇会宽恕她的。” 淮王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东宫,清和院。 杨宝林握着小盒子的手,教他临卫军帖。 “卫军犹未平和,而哀劳,殊未得尽消息理,常以不宁。仆射得散力,甚慰!” 小盒子很快便临得很是逼真。 他看着杨宝林,笑了笑。 平日里,他脸上是鲜少有笑容的。 杨宝林唤鸿鹄给他端糕点来。 小盒子虽然还是有些拘谨,但比前几次来清和院的时候好多了。 门外,有小宫人报:“宝林,梅医官求见——” 杨宝林一愣,点了点头。 梅川走进来,奉上一盒丸药道:“微臣新近研制了一些养颜丸药,送予宝林,并各宫娘娘。” 杨宝林命鸿鹄接过,颔首:“有劳梅医官。” 梅川看着小盒子,面带惊诧,问道:“这个小太监应是淮王身边的人吧,怎么今日也到了此处?” 她猜得没错。 暗中照顾小盒子的人,是杨宝林。 杨宝林笑了笑:“我与这孩子,颇为投缘。宫中日子长,难以消磨,唤他来解解闷。” 事实上,她的哥哥杨令休,在几日前,已经查出了眉目。 内廷监掌事刘显,五年前,从京南一户姓孙的石匠家中带走一个孩子。 而那孙石匠的妻子,与周贵妃身边的贴身侍女银桃,是远亲。 这个孩子,很有可能出自宫闱。 在宫外养了几年,又寻了个由头,带回宫。 梅川看着杨宝林的眼睛,道:“微臣猜到了宝林心里的秘密——” 第46章 他与意和是干净的 第46章 他与意和是干净的 杨宝林低头,绞着手中的帕子。 那杏色的丝帕,从她的指缝中钻过,揉搓着。 “梅医官说笑了,自到了爷身边,我的人、我的心,都是皇家的,并没有什么秘密。” 梅川走近她,拱手,笑了笑:“微臣一直觉得宝林身边的侍女名字取得极好。鸿鹄。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宝林好志向。微臣诚祝宝林心想事成。” 杨宝林的脸有些微红。 从前,在闺阁中,她是见过太子殿下的。 那时候,她不过是个总角之年的小孩子罢了。 她穿着莲红色的衣裳,在府中跟丫鬟们嬉戏。 太子殿下奉旨来杨府,向长姊提亲。杨府中的鼎钟敲着。父亲母亲大人,还有兄长、姊姊皆跪在地上恭迎。她年纪小,怯怯地站得远远地。 母亲唤她:“来,令佩,你来,跪下来。” 她慢吞吞地走上前,跪在母亲身边。 那一日的太子殿下,穿着玄色的衣裳站在阶上。 司礼监高声念着:圣上有旨,王者建邦,设内辅之职,圣人作则,崇阴教之道。今东宫已立三载,而内室空悬。杨家长女令仪,幼习礼训,胄出鼎族,言容有则,温良敦厚,朕躬闻之甚悦。东宫当择贤女为配,值杨家令仪待字闺中。为成佳人之美,特将杨氏令仪许配太子为正妃,择良辰完婚。钦此。 父亲领了旨,郑重地叩头道:“谢主隆恩。” 杨家上下,喜气盈腮。 可小小的杨令佩,却在太子的脸上,看不到一丝笑容。 成亲不是人间第一欢喜的事吗,为什么他不快乐? 长姊婚后的日子,并不如意。 太子妃无宠,是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的事。 京中的贵妇们坐在一起,闲聊着琐碎。杨令佩从那或真或假的传闻里,渐渐地拼凑出许多画面来。 她猜到了太子不快乐的因由。 直到长姊肺疾离世后多年,梁帝将她指给太子为宝林,她进了东宫,才真切地感知到太子的冷漠。 不只是对她。 他对所有的女子,都是疏离的。 他不耽歌舞,不耽女色,宁愿一夜一夜地睡在书房,也不愿敲她的房门。 他明明知道,她房里的灯,一直都是亮着的。 那盏灯,为他而留。 饶是如此,杨令佩从不曾灰心。 她总觉得自己比长姊坚韧,她总有一天能等到柳暗花明。 太子殿下会看到她的好的。会的。 靠着这股意念,这股盼头儿,她在东宫活得有声有色。 这清和院里,鲜花日日有,墨香时时飘。 人前人后,她都是贤良淑德的杨宝林。 眼下,她看着梅川:“谢梅医官金口玉言。” 她没有说出兄长查到的那些线索。 她隐隐地感知到,这是东宫乃至宫闱中,最大的秘密。 这个秘密,或许会成为她走向太子殿下的蓝桥。 梅川离去后,她将小盒子唤到身边来,她轻轻地抚着他的脸颊,道:“孩子,你不要怕,我会救你脱离苦海的,我一定会的……” 小盒子仰脸,认真地看着她。 这个陌生的女人,让他有一种仿佛在黑夜中看到曙光的希冀。 梅川走出清和院,信步往西。 皇宫的西侧,鲜少有人过去。 她刚入宫的时候,领她去医官署的老太监蔡公公曾告诉过她,宫中西苑,不要去。至于为何不要去,蔡公公倒是没说。 梅川越往西走,越觉得荒凉。 一片小小的湖泊横亘在眼前。 四月末的晌午,镜子般的水面映着日头,岸边的绿柳白杨,给湖面投出凉凉的阴影。 湖边显然很久无人踏足,荒草长得很深。 梅川想了想,脱了鞋履,从湖边的浅水处踏了过去。 这西宫的一隅,殿宇是崭新的,但是静悄悄的,无人走动。殿宇里供着各方菩萨。有个老宫人,头发全白了,坐在殿宇前的一张藤椅上打盹。她的身上搭着一把蒲扇,那蒲扇裂了缝,一看便是有了年头儿的旧物。 梅川四处打量着。 老宫人不知什么时候醒了,她的声音苍老而悠长,仿佛从地下发出来的一般。 “谁,谁来了……” 梅川赔笑道:“姑姑稍安,奴婢是新来的,在这宫中迷了路,敢问,这是何处?” 老宫人挥着蒲扇,驱逐着:“快走。陛下早已下旨,不许人来这儿。想要小命,你就快走。” 梅川道:“姑姑,斗胆问您,此处是什么所在?” “这里叫镇邪阁,每年只有和尚道士们来得。旁人,来不得。” 梅川想了想,道:“姑姑,这里以前是不是被大火烧过?” 提及大火,似乎唤起了老宫人久远的记忆,她满脸的皱纹中有了惧意:“大火……大火……死了好多人,我就是湖边一个洒扫仆妇,陛下恩慈,恕我不死,命我看守此处……” 她从藤椅上起了身,摇摇晃晃地走过来,驱赶着梅川:“快走,你快走……” 梅川不得已,转身离开。 再度来到那片湖泊边,梅川竟在绿柳白杨下,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太子。 “梅医官怎生到了这里,没人交代过你这里是禁区吗?”太子的声音,与湖面的影子一般,凉凉的。 “殿下,这里就是苏意和曾经住过的宫苑,对不对?”梅川问道。 太子沉默。 他的沉默,便是答案。 梅川想起李穆医官曾经说的那些话,又想起小盒子,鼓起勇气,道:“殿下,您有没有怀疑过,苏意和所生的,并非是个死胎?” 太子额上的青筋跳动着。 他当年暗中辗转打听过。 有人告诉过他,那死胎浑身乌青,身上有斑,不像是刚出生不久的孩子,倒像是死了多时的。 只是梁帝盛怒之下,加之众位医官的话,太常的进言,他只看了一眼,便命人点了火。 仿佛那是世间至为污秽之物,眼不见为净。 没有人敢再在梁帝面前提及。 事后,他曾问过周镜央,意和的孩子到底哪里去了。她闪烁其词,只道是死了。他问葬在了何处,她便再也不答。 这些年,这是太子的一块心病。 周镜央自是知道他的痛处。越是如此,她越是有一种难以言名的快乐。朱瑁越难过,她就越快乐。 梁帝活一日,便没有人敢捅开昔日的脓疮。 梅川心一横,道:“殿下,微臣斗胆问一句,苏意和腹中的孩儿,可是殿下的骨肉?” 太子看着她。 他眼中仿佛有雪花飘落。 每一片雪花,都是一把刀,硬生生地割开旧日甘苦。 “为什么你们所有人都这样想?周镜央,苏意睦,就连本王身边的亲信,你们都这样想……” 苏意和进宫八个月,便产子。人人都疑惑她在进宫前,已经珠胎暗结。 没有人知道苏意和侍寝的时候曾发生过什么。梁帝心中的不满,已非一日。起初,因她灵蛇的祥瑞之身,他隐忍不发。到她产下“孽胎”,这不满,爆发了。 周镜央曾告诉苏意睦,太子与意和欢好过后,又狠心送她入宫,方酿成后来的惨祸。苏意睦信了。 恭王府的人,谁不知道意和与恭王的情事呢? “本王与意和,从不曾有过肌肤之亲。本王敬她爱她,珍惜她的名节。在她入宫前的数月,本王已经筹划了要娶她,又怎会行此孟浪之事?”他一字一句地说着。 他和意和的情爱,是干净的。 可是没有人相信。 梅川张张口,想说什么,腹中却斟酌不出妥当的话语。 烈火之中,死胎被焚烧,真正的婴孩,却被银桃偷送出宫。 小盒子。 那个少年老成的小盒子。 难道,他竟是个皇子吗? 他那双与太子相类的双眼,竟是缘于兄弟血亲吗? 良久。 梅川道:“假若,意和的孩子还活着,殿下当如何待之?” 太子道:“那是意和留下的唯一血脉,本王自当竭力善待。” “殿下什么都肯给他吗?” “是。” 太子猛地抬头:“梅医官此言,可是发现了什么?” 第47章 银桃被抓 第47章 银桃被抓 梅川道:“殿下,当年那些烧焦的人,后来,被葬到了何处?” “就在镇邪阁下。” 天启二十七年,梁帝听从了太常的进言,恐妖邪的魂魄游离在外,继续作祟,于是,命人重新在焚毁的宫殿原址上,建了一座镇邪阁。 那些在烈火中死去的人,全都压在了镇邪阁下。 梅川在绿柳白杨下踱了几步,凝神思索着。 有个巨大的疑惑,在她的脑海中炸开。 “宫中发生此等大事,必然许多人觉得邪气,办事的匠人们约莫直接把那些烧焦的躯体草草往地基下一扔,没有细细清查。至于周镜央,微臣猜测,她亲眼看见诸人被大火焚烧,她不会敢再面对那些烧焦了的尸体。她曾经与意和情同姐妹,却害意和至此。纵使她不信阴司果报,内心也该有些熬煎。所以——” 太子看着她:“说下去。” “微臣想,有没有可能,当年,有人从大火中逃了出去?意和进宫八个月,据殿下回忆,她待人宽和亲善,有菩萨心肠,宫中就没有对她忠心耿耿的仆役吗?大火烧起来,人心惶惶,趁乱逃脱……” 梅川说着,摇摇头,拱手向太子道:“这一切,包括意和的孩子,都只是微臣的猜测,没有证据。请允许微臣找到证据,再禀与殿下。” 太子道:“梅医官,你所说的事,过于荒诞。若是有人从大火中逃脱,为何这么多年,无人来找本王?” 梅川淡淡笑了笑:“多年以前,微臣曾看到过一副对联。人心多变,如何分黑白方圆;世事诡异,总不离胜负得失。殿下,您一路走来,艰难至此。纵便烈火中有人活了下来,也必不想连累于您。” 太子的嘴角在树荫下牵动着。 梅川走了几步,想了想,转身对太子道:“殿下,微臣一直相信,山间月小,水落石出。一切都会有真相大白的那一天。” 东宫。 太子失神地走回来。 见杨宝林送一个小太监到檐下。 太子一抬头,看见那小太监,颇觉眼熟。 这是他第二次在东宫瞧见这张面孔了。 他依稀记得这小太监是未央宫的人。淮王将他拉了回去。上次,也是杨宝林唤他来的东宫。 只见杨宝林细心地将小太监的领口扯平,往他的口袋里塞了几颗糖果,柔声叮嘱道:“下回,我这里有了《初月帖》,再让鸿鹄唤你来。” 小太监点点头。 太子轻轻咳嗽了一声,小太监连忙往门外跑去。 杨宝林笑着摇摇头:“爷,这孩子怕见人,您莫见怪。” “你似乎待他很好。”太子道。 杨宝林站在檐下,相思鸟在笼子里欢唱着,她透过鸟笼看着天上过路的流云。 “爷,这孩子在未央宫常受打骂,是个可怜人。” 太子看了她一眼。 她是世家大族出身的女子,能怜悯尘埃中人的苦楚,算是难得了。 太子道:“本王记得你和你姐姐,似乎都喜欢书法。前几日,有官员送本宫一块儿上好的石砚,过会子,本王让马舍人给你送去。” 杨家的垂杨体,他还是有一点印象的。 一块砚而已。杨宝林喜极而泣:“爷,谢您惦记着。您还记得妾身喜欢写字……妾身……” 显然,太子对她的这一点子好,让她很是意外。 她入东宫一年多了,除了节日例赏,一些冷冰冰的绸帛金银之物,太子从来没送过她任何东西。 太子道:“刚刚那孩子……” 杨宝林低头道:“上回,爷受了伤,未央宫的银桃带着他来东宫送东西,又打又骂的,妾身不忍心,就留他在清和院待了一下午,避避祸。爷,妾身觉得,觉得,那孩子眉眼间与爷有几分相似,便,便不由自主地想对他好。” 太子一霎时想到许多的事,他步履沉重地走入内室,唤来马之问,吩咐道:“去,寻个由头,悄悄地把银桃绑了。” “是。” 趁周镜央现时在冷宫,还能拿住银桃一些错处。 那个宫人,在周镜央身边十余年,必是知道不少内情。 那厢,杨宝林犹然站在檐下,笑着对鸿鹄说:“鸿鹄,你听见了吗?爷说,他要送我一块石砚。” 鸿鹄走上前,看着自家小姐,劝慰道:“是的,奴婢听到了。小姐等来的,绝不只是一块石砚。小姐什么都会等到的。” 杨宝林道:“我得给父亲和兄长带个信儿,爷待我是很好的,他们不能对爷有什么成见。我与爷荣辱与共,自然,杨家也要跟爷荣辱与共的……” 她念叨着,嘴角的笑意迟迟不散。 御膳房。 银桃熟门熟路地溜进来,趁御厨不防备,抓了几块饼子便走。 到了门口,几个侍卫拦住她:“站住!宫中行窃,你好大的胆子!” 银桃先是笑道:“小哥儿,你们不认得我?通融通融吧。” 见侍卫们不买账,她怒而啐道:“眼皮子浅的小畜生们!姑奶奶在宫中掌事的时候,你们还在娘怀里吃奶呢!你们别打量着贵妃娘娘起不来了。等姑奶奶重新得了势,扒了你们这些狗崽子的皮!” 侍卫们不理会她,拖住她径自往内廷监走。 内廷监有关押犯了事的太监和宫人的牢狱。银桃被塞到单独的一间。一个黑脸的中年太监审讯着她。 黑脸太监并不提具体的因由,只是问她在宫中十数年,做了多少亏心事。 银桃自是什么都不肯提。 黑脸太监上了刑。 她也不过是吐出些没要紧的来,打骂宫人、私卖宫中赏赐之物等。 周镜央在冷宫中,迟迟不见银桃回来,起了疑。 她本想在冷宫中再待些时日,让梁帝多多地念及她的好来,心中多存些愧疚,再出去。她深深了解梁帝。梁帝老了。身边没有可信之人。她于梁帝而言,不仅是妃嫔,不仅是榻上的几许缠绵,更是慰藉,心头的依傍。 现时,这情景,她不得不想法子出去了。 她换上一件儿竹青色的衣裙。 这是她初次进宫时穿的衣裳。梁帝在一群良家子中,独独对她青眼有加。曾赞道:潇湘一夜雨,风月两家春。卿这身儿衣裳,衬着这等容颜,似雨后竹林一般。 她一步步走进冷宫的柴房,凉水兜头浇过。 她咬紧牙,将身躯浸在冰冷的水缸中。 这些年,她不光对旁人狠,对自己也够狠。 少顷,她唤冷宫门口看守的侍卫,直言脑子昏沉。 待侍卫走近,她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此等大事,侍卫不敢擅专,连忙前往文德殿,禀告梁帝。 待周镜央再度睁开眼,已是在未央宫中了。 梁帝坐在她身边。 周镜央转头,不看梁帝,虚弱道:“贱妾如今是罪人,怎能见天颜?陛下还是将贱妾送回冷宫吧……” 梁帝握住她的手:“镜央,你已经受了苦楚,该罚的都已经罚了,那些大臣们还能说什么!你是皇子之母,功在社稷,难道为了周旦的事,还能逼死你不成!” 周镜央流下泪来:“陛下,贱妾只是不想让陛下为难。” 梁帝伸手摸了摸她的额,还是很烫。 他道:“镜央,你的心意,朕都明白。你好好儿歇着。” 周镜央道:“陛下,银桃……” 梁帝道:“朕问过了,因为偷盗,被内廷监捉走了。说来,银桃是个忠婢。她偷东西,何尝不是为了你?朕已经吩咐蔡公公去内廷监提人了。” 正说着,蔡公公领着银桃走进来。 银桃扑到周镜央榻边,伏泣道:“娘娘,娘娘……” 梁帝忽然道:“镜央,你还记得东都邺城吗?” 他站起身来:“去岁,朕就命人在邺城建行宫。月初,当地的官员回禀说,已经建得差不多了。那里山清水秀,风景极好。” 他看着周镜央:“这段日子,朕越发觉得心力交瘁,神思恍惚。朕想歇一歇了。你如今也病着。不如,朕与你,同去邺城休养一阵子。如何?” 周镜央喃喃道:“那……军国政务……” 梁帝道:“便交予太子吧。让太子监国理事。朕也想看看,这个老三究竟能不能撑得起朝堂。” 第48章 等你回来,做将军夫人 第48章 等你回来,做将军夫人 榻上的周镜央摇头道:“陛下,臣妾担心,您离京之后,京城……” 梁帝笑笑,浑浊的双眼中,是老谋深算了一世的幽光。 他轻轻地拍着她的手背:“朕这回恕你出冷宫,必会有言官聒噪,朕带你离京一阵子,耳不听为静。另则,京中的事务让老三打理,朕心中有思量。朕这些年,虽立了他为太子,但心头总有遗憾。借这个机会,考验他一番,也未为不可。若他妥当,朕便认了这是天命。若他不妥当,朕绝不能就这样将宗社交予他手。” 周镜央想了想,嘴角有了一丝笑意,她点点头:“陛下英明。一切听从陛下的安排。” 梁帝安排随行的人里,除了淮王,便只有大内高手,一应的太监宫人,和梅川等三两个医官署的医官。 蔡公公本说让安香一同去,给梅川打打下手。想着时允还未全然康复,梅川便央告蔡公公,把安香的名字从随行名册里划了去。 梁帝找太常卜了吉日,拟定的是四月廿八出发。 未央宫中的人忙忙碌碌收拾着行装。 邺城离京都不远,却也有四百余里。 这番休养,少不得是数月的光景。 东宫,太子接了监国理政的圣旨,跪在地上,一时不明父皇是何意。 马之问悄悄地推了他一把,他方才叩首道:“儿臣领旨谢恩。” 遂起身,从蔡公公手里接过圣旨。 蔡公公眯着眼道:“殿下在京多多珍重,莫要辜负陛下一片良苦用心。” 太子俯首道:“谢阿翁叮嘱。您跟父皇说,每三日,本王便会择京中要务奏章快马送去邺城,交由父皇预览。” 蔡公公笑了笑,离去。 太子握着那圣旨,坐在书案前。 马之问道:“殿下,您觉得陛下这样做,究竟是何用意?” 太子将桌案上的一枚白棋举起,走了一步,道:“不论父皇如何想,本王万事小心,不叫人拿住错处便是。” 马之问道:“恐那妇人会动手脚。” 太子道:“所以更需加倍留神。” 马之问似想起什么,道:“殿下可还记得上回江湖客栈的线人回禀,南平公主与慕容飞在江湖客栈等人,还遇见了苻将军府上的一个门客。他们似也在追查昔年慕容娘娘的死因。这两日,私邸的小兄弟们说,苻将军府里的那个门客,带了一个神秘女子回府……微臣觉得,或是与此事有关啊。” 太子道:“你是说,那神秘女子很有可能就是梅医官所说的碧玉亲眷?” “是。” 马之问道:“微臣的意思,您可联合南平公主,一起对付那妖妇。届时,数罪齐发,一击而中,妖妇便没有回转的余地了。” 太子沉吟道:“话虽如此,但,本王与南平公主虽是兄妹,素日却不亲近。她肯与本王联手吗?再者说,人已经入了将军府。苻妄钦从来不肯接受本王的招揽,亦不见得会站在本王这边。” 马之问道:“南平公主从前被妖妇所惑。待她知悉真相,定是恨不得将妖妇碎尸万段。何况,殿下,您有一枚重要的棋子,梅医官。” “梅医官与苻将军往来亲密,可借此机会,周旋其中——” 马之问胸有成竹道。 太子打断他:“休要如此说。梅医官从不是本王的棋子。” 马之问敛了口。 太子看着桌上的棋盘。 自西都剿匪一役,梅川千里救主,在他心中,早已无有“利用”二字。 他更愿意相信,是意和的雪胎梅骨,下了凡尘,化作梅医官,在他身边,一路相帮。 马之问沉默许久,遂又开口道:“殿下,京南道观的道长昨日到了私邸,他说了一通奇怪的话。余管家赠了他许多金银,将他打发走了。” 太子道:“他说了什么?” 马之问道:“他说,夜观星象,见星盘忽然更改。殿下您,定能顺遂登上大宝。” “胡吣。本王身居东宫十载,难道星盘不更改,本王就登不得大宝吗?” 马之问道:“是,是,是,余管家也是如此想。这老道倌儿,讨吉利都不会讨,胡说八道罢了。” 太子从棋篓中摸出一颗黑子,堵住白子的路。 “那道倌儿还胡说了些什么?” 马之问迟疑道:“没……没说什么。” 太子看了他一眼。 马之问忙低下头。 棋盘上,黑子再度前进,杀破白子的包围。 太子道:“你记得在父皇出发前,办一件事。去找周镜央身边的银桃,送她一方血玉。” 马之问不解道:“血玉是极为珍贵之物,殿下您一共才收得那么一块儿,送她?” 太子笑了笑:“银桃被带走,是周镜央知道的事。但她究竟有没有出卖主子,是周镜央不知道的事。若是周镜央看到本王的人送银桃如此珍贵的东西,由不得心里不怀疑了。” 马之问恍然大悟。 “你亲自去找她,方显郑重。不要让下头的人去办。” “是。” “不管她收不收,你都诚恳相送。她越推诿,你就越谦卑。” “是。” 临行前的一日,梅川抽出空来,去往将军府。 走到门口,她掏出一盒丸药来递与门房阿伯。 “阿伯,上回我来,听见您咳嗽了几声,想是咽喉不大舒服,我拿薄荷、甘草、桔梗、青黛制了些药丸,您早晚吃一颗。” 阿伯接过,嘟囔了一声:“歹丫头。” 梅川笑着绕过长长的回廊,到书房,却不见苻妄钦的身影。只有孙册和一个女子,在书房里,对着一张八卦图,轻声说着什么。 见梅川来,孙册起身,笑道:“梅医官。” 梅川打量着那女子,约莫有三十岁上下,梳着一个简单的髻,发上没有戴簪环,用一块黑色的布裹着,像是在服丧。她双目狭长,眼角微翘,透着一股子神秘。 她发现梅川打量她,微微颔首。 孙册向梅川道:“她叫碧落。” 碧落……碧玉。 梅川猜到了这女子是谁。正是她苦心想要找寻的碧玉的亲眷。 孙册道:“梅医官,烦请您回宫时,告诉南平公主一声,孙某在将军府等她。” 梅川不语。 孙册道:“碧落姑娘说了,有些话,她一定要等到见了南平公主的面方才能说。” 梅川看着桌上的八卦图,淡淡道:“苻妄钦在何处?” 孙册道:“苻兄在练武场。” 梅川转身便走。 孙册道:“梅医官,京中将有大乱。” “什么样的大乱?” “梅医官可曾听闻,不动则已,动则毕其功于此役。”孙册没有再说下去,一副“卦不可算尽,天机不可道尽”的神情。 梅川听到这里,以为孙册口中的“大乱”,指的是“宫变”。 难道周镜央要破釜沉舟,从梁帝手中诓得诏书,杀死太子,一举得权吗? 还是早做准备的好。 练武场。 苻妄钦正在练兵。 他手下的那些兵,是大梁的王牌之师。出了名的骁勇,军纪严明。 练武场上无数把矛戈挥舞着,演习着阵法。 苻妄钦站在高处,指挥着。 兵丁们声音洪亮,响彻云霄。 这时,队伍中的一个小兵丁,手中的矛戈掉落,队形霎时乱了。那小兵丁心不在焉,捡起矛戈,却忘了自己该站在哪儿。 队伍骚动起来。 苻妄钦一声厉喝:“吴大兴!出列!” 那小兵丁慌慌张张地出了列。 他紧张道:“将……将军,恕……恕罪……” 苻妄钦道:“真的到了与敌厮杀之时,容得了你魂不守舍吗?怕是命都没了。误人误己。你收拾行囊,还乡吧。” 小兵丁跪在地上,道:“将军,求求您,不要赶我走,我家有六旬老母,等着我往家寄军饷贴补家用……求求将军,求求将军……” 苻妄钦一挥手,两个士兵架着他便往练武场外头走。 小兵丁呼喊着,求告着。 其他人皆听在耳里,再不敢有一丝懈怠。 梅川站在一旁,看着冷面的苻妄钦。 他是如此严酷。 史书上关于他治军有过一行描述:殇帝性情暴戾,治军严苛,轻则驱逐,重则斩首,士卒多惧之。 虽然梅川读过书本,但见他果真如此,心头不免一阵寒凉。 不管她认同与否,这都是苻妄钦的另一面。她不得不面对的另一面。 梅川不由自主地跟着吴大兴走出练武场,却看到意外的一幕。 苻妄钦近旁的一个士卒从怀里取了一大包银两递与吴大兴手上:“你母亲病重的家书,将军昨晚看到了。他让你拿着银两,好生还乡,给母亲治病。军纪乱不得,将军也不好破例,只能如此。” 吴大兴什么话都没说,跪在地上,流下泪来,朝练武场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梅川庆幸自己看到了这一幕。 她的阿季,并不是史书上写的那样。 这是多好的事。 望日莲,迎着日头开着,坚硬,又柔软。 梅川不知自己怎么了,眼角竟湿了。 练兵结束,苻妄钦站在空旷的练武场。 梅川一步步走近。 “阿季——”她唤了一声。 苻妄钦回头,凶道:“你怎么来了此处?这不是女眷该来的地方。” 女眷。 梅川轻声道:“阿季,我来跟你告别。” “你要去哪儿?” “邺城。陛下钦点了我随行。” 苻妄钦走近她。 她粗笨针脚的香囊,挂在他腰间最显眼处。 白芷的味道浓烈。 他将她袍子的领口紧了紧,张口说什么,却又咽下去。他伸出手来,抚了抚她的发。 “好好儿的。我等你回来,做将军夫人。” 第49章 京中时疫 第49章 京中时疫 梅川心头涌起一阵不祥来。 “阿季,我担心,陛下离京的日子,京中会出乱子。你要多加防范。” 苻妄钦看着她,道:“放心,有我在,京中无恙。” 翌日,廿八,风和日丽。 天光一碧万顷。 梁帝一行人上了车马。 太子率领百官,跪在地上相送。 邺城的行宫,造得很是秀雅。没有京中皇宫的巍峨,多了许多山水韵致。每一处殿宇的上端,都悬着黑色金丝楠木匾额,殿宇多以“飞花”“流云”为名。珊瑚长帘,遍地皆种奇花异草。花树株株挺拔俊秀。 四月末,邺城夏初,风动而花落,一朵朵铺地数层。 唯见行宫如雪似霜,飘然清丽。 梁帝挽着周贵妃的手,感慨道:“镜央,朕到此地,竟有天上人间之感呐。” 住进行宫的日子,梁帝过得很悠闲。没有了成堆的奏折、国务,他有了许多的辰光陪伴周镜央与朱珩。 朱珩每日喜笑颜开,或是与父皇一同垂钓,或是在行宫里奔跑着放风筝。 梅川从未见他如此快乐。 有时,梁帝会唤梅川与他下棋。 梁帝的棋艺极高。梅川几乎每局都会输。 梁帝哈哈大笑,道:“梅卿,下棋的最高境界是什么,你可知晓?” 梅川拱手:“微臣不知。” 梁帝看着庭院中一棵红杉,道:“要做到手中无棋,心中有棋。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 梅川听了梁帝的话,倏尔想到京中诸事,沉重道:“微臣受教。” 漏夜。 将军府的书房。 南平公主急急地走了进去。 孙册和碧落皆站起身来。桌上摆着三盏茶,两人面前各一盏,剩下一盏,显然是为南平公主准备的。 他料定她今夜会来。 书房内的灯油燃着。 南平公主瞧着碧落。元德皇后崩逝的时候,她年纪虽小,却已记事。元德皇后身边的掌事宫女碧玉的模样,她是有印象的。眼前这个女子,果然跟碧玉长得甚是相像。 她颤声道:“你就是碧玉的亲眷?” 碧落从怀中取出一块陈旧的绢帛,递给南平公主,俯身道:“是。姐姐出事前,曾将此物交予民妇。她嘱咐民妇说,若她平安,此物不必见天日。若她遇害,有朝一日,得了机会,要亲手将此物交予南平公主。这些年,民妇居于乡野,找寻无门。只听闻那贼人只手遮天,权势甚大。民妇不敢言,恐招致杀身之祸。直到上月,民妇听闻,李穆医官被带到京城。才知,京中有人,要追查当年的事由了。” 南平公主,接过绢帛,借着摇曳的灯火,读完,一时泪如雨下。 那绢帛上,是碧玉的血书。她交待了周镜央买通她,假传元德皇后之命,借李穆之手,害死慕容娘娘的详细经过。 可怜的母妃啊,被人害死偌多年,真凶却不被世人知晓。 碧落跪在南平公主面前:“虽是受人指使,但姐姐到底是做下了孽。姐姐的罪过,民妇愿赎。公主殿下若有需要民妇之处,民妇必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南平公主缓缓地坐了下来,用帕子擦净了泪,喝了一口桌上的茶。清浅的冷溪,绕过心头锋利的石。 她冷静下来。 “将来,父皇跟前,你可愿指认内情?” 碧落叩首道:“民妇愿意。” “好。” 南平公主小心翼翼地将那份口供藏于袖口。她饮尽盏中茶,起身。 走到门外,南平公主回头,见孙册已扶起碧落,两人对着桌上的八卦图,低声说着什么。南平公主开口道:“孙先生似与碧落姑娘颇为投缘。不过相识数日,便这般熟络了。” 孙册忙道:“公主殿下误会了。因碧落姑娘与孙某皆对打卦之事有几分浅见,便多言了几句。” 南平公主道:“哦?原来是这样。” 回廊里,风声柔软。 南平回了宫,到了映月阁,意外见太子站在香樟下等她。 她行了个礼:“皇兄安好。” 太子道:“阿五,这么晚了,你从哪里回来?” “不过是……宫中走了走……” 太子走到她身边:“阿五,你记得,无论何时,你我是血脉至亲。有何需要皇兄相助之处,你尽管开口。” 南平谨慎道:“谢皇兄。” 太子意味深长道:“等咱们的父皇从邺城回来,这宫中就该变天了。” 他又笑了笑:“也早该变天了。” 南平不作声。 太子道:“今日,南界有奏报,说是春旱至夏。本王已命户部拨了些存粮过去。南界是慕容娘娘的母国,大梁理应施予援手。” “谢皇兄。” 南平的这一声谢,诚恳了许多。 五月伊始,最早发现京南集市有异的,是孙册。 京南集市,多是小生意人在此地做买卖。卖家禽的、卖花木的、卖油果糕饼的,当街卖艺的,也有打铁的,刻碑的,开棺材铺子的等等。下九流的行当,尽皆在此。 这里每日热闹喧嚣,南来北往的人都有。 杂而乱。 五月初的那两天,京南的药铺几乎挤满了人。 集市上许多买卖人都病了。发热,腹泻。 起初,大夫们都以为是普通的风寒。 可病的人越来越多。渐至不断有人死去。引起了京兆府尹的重视。 陛下离京,太子监国,官员们急着在太子面前表现,谁都不敢上报此事。 孙册悄悄告知苻妄钦:“京中,或将有时疫。苻兄当封锁军营,切勿让疫情在军中传播。” “时疫?”苻妄钦惊道。 “是。京南的集市,摊位相连的买卖人,接连患病。孙某可以肯定,此病是传人的。” 苻妄钦一边依孙册之言,下令封锁军营,不许外人进出;一边骑上马,去京南集市暗访了一圈。 一条街相连的几十户人家,都在办丧事,纸钱撒得到处都是。 那办丧事的人家,一死便是两三口人。其余的人,也都病恹恹的。 苻妄钦意识到问题的严重,径直往宫中去。他要将此事,如实告知于太子。 宫中。 文德殿。 太子听了苻妄钦的禀报,愤怒不已,急召京兆府尹等在京官员入宫。 “本王幼年曾读《后汉书》,建安二十二年,是岁大疫。家家有僵尸之痛,室室有号泣之哀,或阖门而殪,或覆族而丧。尔等焉能不知其中利害!何敢瞒报此事!尸位素餐!不配为臣!不配为人!有何脸面立于天地之间!父皇远在邺城,本王监国,出此大祸,让本王如何向父皇交待、向天下人交待?” 当即,斩了京兆府尹。 鲜血溅了三尺高。 官兵们拉起白幅,将京南集市围了起来。 太子郑重写了封“谢罪书”,快马呈往邺城。 梁帝本与周镜央在花下饮酒,看了奏报,面色凝重起来。 奏报摊在桌案上,周镜央拿起,看过,以帕子掩口,道:“怎生陛下才离京数日,京中便发生如此大的祸事来?” 梁帝道:“朕得回京。” 周镜央忙劝:“陛下,您如今有了春秋,怎能身涉险境?越是京中有疫,您越是不能回去啊。” 梁帝皱眉思索着。 周镜央又道:“依臣妾看,陛下当问问太常。臣妾听闻,历来江山有恙,必天赐灾难,劝帝修德。或许,这是天意。太子,他镇不住江山,镇不住宗社,也镇不住天下。方才至此啊。” 梁帝道:“镜央,你说的有几分道理。早年间,朕信了天灵山上高人的话,立巳东宫。现时,斗转星移,白虎星早已衰微。朕……” 一旁的梅川连忙俯身道:“陛下,为今之计,当是治疫。微臣愿请命回京。” 梁帝道:“梅卿,你一介女流,何苦去冒此大险。你可知,若染疫病,性命难保?” 梅川道:“古人言,生有七尺之形,死唯一棺之土。微臣乃杏林中人,何惧生死?” 梁帝叹道:“梅卿,杏林翘楚啊。你的请求,朕允了。” 梅川道:“您的卒中之药,微臣整理出来,交予王医官。陛下多多保重。” 周镜央看了一眼梅川离去的背影。 那一身白色带杏花的医官服,消失在行宫错落有致的山水中。 梅川回京,面见太子。 文德殿中,太子伏在桌案上,正在整理前朝治疫的卷宗。抬头见梅川回来,有些惊诧。他叹了声:“梅医官当在邺城避祸才是。” 梅川上前,用毛笔在纸上画了一个图案:“请殿下立即吩咐司纺局,赶制此物,越多越好。” “这是何物?” “这是……”梅川在脑海中思索着,怎么描述“口罩”这个词,能让太子明白她的意思。 太子瞧着那图案,忽道:“本王明白了,此物罩于口鼻,以防疫病相传。” “对。” 太子挥墨,在纸上写了两个字:安疾。 就这样,此物有了名字。 太子下令,举司纺局之力,制造“安疾”,发放给京中百姓。 梅川道:“殿下,您莫要慌,静下心来,这道槛,一定会迈过去。时疫最先在何处发现?” “京南集市。” “微臣这就前去探访,定能早日写出药方来。” 太子起身,向梅川深深地行了一礼:“本王替京中百姓,谢梅医官大义。” 梅川思及行宫中周镜央的话,嘱道:“殿下,您这几日,莫要出宫,连私邸都不要去。身边的护卫,一刻也不能离。” “梅医官的意思是?” 梅川说了四个字:“乱则生变。” 太子沉重地点了点头。 京南集市。 梅川戴着“安疾”,掩住口鼻,细细探查着。 她走遍了所有的药铺,问出了第一个染病的人。 那人是一个木匠,已经死去了。 梅川到了那木匠家中,整个家里,只剩下一个十岁上下的孩子。他是木匠的儿子。也已染疾。只是平日里身体强健,犹在支撑着。他的家人都已离世,他还活着。 “你父亲在发病前,吃了何物,见了何人?”梅川问道。 “隔壁孙伯伯说,塞北有商贩,运来几只羊,价格低廉,羊肉肥美。我爹便买了一只。那夜,我娘炖了一锅羊肉。全家大吃一顿。第二天,父亲便病了。” 塞北。 牲畜。 时疫。 梅川脑子飞快地转着。 她走到这孩子所说的“隔壁孙伯伯”家。 到处放着石块、石碑。一个男人低着头,忙活着手中物什。见有人进来,连忙往后躲避。 “你是什么人!”男人喊道。 梅川一边打量着这姓孙的石匠,一边往里走。 这户人家,家中的摆设,与集市当中的氛围有所不同。究竟哪儿不同,梅川一时没有咂摸过来。 她猛地看到桌上的一个酒盅。 那酒盅是玉质的,一看便价值不菲。她拿起,见酒盅底部,有几个极小的字:宫廷敕造。 男人劈手来夺。 梅川思量着,道:“休得无礼,我是周贵妃派来的人。” 男人的手僵住,腿一软,跪在地上:“娘……娘娘……有何吩咐……我都照……照银桃妹子吩咐的做了……虽然,我什么都不明白。但我从没问过。照做……照做就是了……” 梅川没料到,深入市井,有这等骇人的发现。 看这汉子,似是根本不懂,他的所作所为,会带来时疫。 原本以为的天灾。 竟是处心积虑的人祸。 梅川不知怎的,想起小盒子口中的“翠玉坊在京南”。 京南。 她不动声色地诈道:“你送进宫的那个孩子……” 说到这里,她没有再说下去。 男人中了计。 他目光闪烁道:“我,我什么都没有跟人说。我一个字没说……我真的没说……” “是吗?近来,没有人打听过吗?” “上……上个月,来了个姓杨的官爷……我真的,什么都没说……” 梅川忽而厉声道:“天启二十七年,从宫中抱过来一个孩子,天启三十二年,又从你那里带走,是不是!” “……是。” 男人意识到了有诈。 却来不及了。 梅川喊了声:“来人!把他带走!” 外头,太子派来跟着她的兵丁冲上来,将这男人绑得严严实实。 第50章 太子染疫 第50章 太子染疫 为何周镜央没有在孙石匠办完差事后,将他灭口呢? 她留着孙石匠一定还有别的用处。 梅川想着,命人将孙石匠关进一个铁笼中。 据太子私邸的余管家说,这铁笼曾用来关难以驯服的猛兽。四面都是封闭的,唯有顶部,留了一个口子。 孙石匠起初在铁笼里哭喊着,叫嚷着,直到筋疲力尽,老实了起来。 梅川带着这铁笼,进了宫。 太子见她从京南集市归来,从文德殿的大椅上起身相迎。 梅川指着铁笼道:“殿下,这里关了一个人。” “何人?” “您还记得微臣在西宫苑的湖边跟您说过的话吗?关于意和的孩子,那时,微臣没有证据,便没有向殿下言明此事。现在,微臣找到了证据。微臣此次去京南集市,不仅探查到关于时疫的原委,也意外揪出了陈年的事由。”梅川走上前,低声道。 太子一步步走向那铁笼。 孙石匠早已在铁笼中被关得惊惧万分,只想保命。太子问话,他便抽抽噎噎地答着。 太子越听,面色便越沉郁。 “你胆大包天。可知你收养的那个孩子,是何身份。” “银桃妹子说了,不许小人打听……小人原以为,银桃妹子可怜我夫妇二人不生养,给我抱了孩子来,让我有个后,可……可谁知……过了几年,又说,娘娘让这孩子进宫……我,我……我只懂听命,旁的一概不敢问……” “那进京贩羊的塞北人,现时在何处?” “不知……小人真的不知……” 铁笼被安置在文德殿的偏殿,派了重兵把守着。 梅川道:“殿下,当下最要紧的,便是治疫。微臣这就回医官署斟酌药方。证据保留,等陛下从邺城回来,亲自面呈与他。现时,陛下与周贵妃在行宫。周贵妃与塞北有勾结。难保行宫中没有她的人。微臣怕,若过早揭露此事,不利于陛下的安危,亦不利于社稷的安危。” 太子缓缓踱到文德殿当中的大椅上坐下:“便按梅医官说的办。” 他眼中有几分颓唐,几分挣扎,终于还是开口,吩咐马之问道:“将那孩子带过来。” 他似乎很渴望见到那个孩子,又惧怕直面那些锥心的往事。 他不能想象那孩子这些年,经受了多少折磨。 少顷,马之问将小盒子带到了殿中。 大殿中的人都退下了。 只余太子和小盒子。 小盒子的手上,还沾染着泥土。他被马之问带来之前,正在未央宫中整理花圃。未央宫上下习惯了将最重、最不讨巧的活儿分派给他。 殿内安静极了。 一大一小,两个人对视着。 太子恍然间看见意和从一片大雾中向他走来,她笑着,唤他:“殿下,一别经年,你还好吗?” 意和。这便是你的孩子吗?你留在这世上的血脉。你生命的延续。 大雾散去,意和眨眼间消失不见。 太子知道,这是他的幻觉。 “你过来,离本王近一些。”太子唤道。 小盒子怯缩着上前。 “你叫什么名字?” “贵妃娘娘给奴才取的名字,叫小盒子。” “不,你叫星阑。” 随山逾千里,浮溪将十夕。鸟归息舟楫,星阑命行役。从前,意和最喜欢这首诗。 星阑,就是夜将尽。 意和总是跟他说,所有的黑暗都将过去,殿下会等到自己想要的。 她笑言,将来,若有孩儿,不拘男女,便叫这个名字。 星阑。 景随行迁,时共行移。 故人已不在,眼前唯余这个孩儿。 有轻缓的脚步声临近大殿。 是杨宝林来了。 她看着眼前这一幕,太子与小盒子相对,满脸伤感的神情。她以为自己的猜想是对的。那京中零星的传闻是真的。 “爷,妾身听马舍人说,您还未进晚膳,便做了一碗汤圆送了来。您要不要尝尝?” 汤圆。 团圆。 太子倦怠地点了点头。 杨宝林小心翼翼地走进来,盛了两碗,一碗递与太子,一碗递与小盒子。 “爷,妾身初见这孩子,便觉投缘得很。妾身能否将这孩子带到清和院?妾身一定会好好照顾他。”杨宝林看着太子的脸色说道。 良久,太子道:“那便有劳你了。” 杨宝林忙道:“爷放心妾身,是妾身的福分。” 小盒子一声不吭,他沉默地观察着眼前的一切。虽然,没有一个人将话讲明白,但他隐隐约约地觉察到,他的命运即将改变。 杨宝林带着小盒子回到东宫的清和院,命人将他带去沐浴、更衣。她早已按小盒子的身量备好了几身锦袍。 不一会儿,鸿鹄走过来,附在她耳边回禀:“宝林,奴婢给那孩子擦洗的时候发现,那孩子净身并不彻底。当年下刀的太监或是不忍,留了一手。” 杨宝林面色平静:“此事不要声张。” “是。” 是夜,梅川翻遍古籍,反复推敲,写出了一张治疫的方子。 到辰时,禀于太子。 太子吩咐下去,医官署并京中所有药铺,按此方抓药,在京南集市口,架起数十顶大锅。药熬好后,兵丁们将药散与身染时疫的百姓们。 然而,两天过去后,时疫未见消退,那些服了药的人,也并未见好。 朝中渐有官员,对梅川医术的信任有了动摇。 京南集市依然在封锁中。 那些被禁足的百姓们躁动不安,开始聚集闹事。 梅川双眼熬得通红,她赶往京南集市,一则安抚民众,二则看一看百姓服药后的症状,找出药方的不足。 可是,她刚走进京南集市,便被暴民包围了。 大伙儿声讨着,质疑着。 梅川大声解释,可是,她的声音很快便湮没在喧嚣中。 有兵丁通传道:“太子殿下到——” 梅川回头,见朱瑁真的来了。 他一身玄色衣裳,站在皇舆上。 自京中时疫盛行,他清减了许多。玄色袍子被风吹着,呼呼作响。 朱瑁高声道:“各位,本王乃当朝太子朱瑁。京有时疫,本王寝食难安。京安,则天下安。本王无一刻不挂念百姓安危。本王以东宫之位,恳请大家,相信梅医官,相信朝廷治疫的决心。本王,与全城百姓,同进退。” 众目睽睽之下,他摘下头上的太子金冠。 “时疫一日不除,本王一日不戴冠。” 人群安静下来。 不知是谁,起了个头,跪在地上,高声喊:“太子殿下贤德,千岁千千岁。” 所有人都随之跪了下来,齐声道:“太子殿下贤德,千岁千千岁。” 太子从皇舆上走下来,看向梅医官,重重道:“梅卿,本王永远相信你。” 不论朝中官员怎么看,不论京中百姓怎么想,他信她。 他信她的为人。 他信她的医术。 正在这时,人群中突然蹿起一个妇人,手持匕首,朝梅川刺来,口中喊道:“草菅人命,庸医拿命来!” 太子高呼道:“保护梅医官!” 太子拔出腰间的剑,挡那妇人手中的匕首。侍卫们奔过来。那妇人眼疾手快地割开自己的手臂,血流出来,她将血洒向梅川与太子。 染上时疫之人,身上的血是带着疫病的。 杀不死他们,让他们一同染疾也是好的。 梅川本能地闭上眼与口。 妇人被一箭射杀。 射箭的,是苻妄钦。 他骑着马奔来,见梅川无恙,方向太子道:“殿下,乱情当用重典。” 他走向那倒在地上的妇人,用剑挑开她的衣裳,她的后背纹着一只雄鹰。这是塞北军营的标识。 这妇人是塞北的探子。 时疫发生后,苻妄钦便一直探寻疫病的源头。塞北的羊群发瘟,大片死去。他们便将这瘟疫,有意散播到大梁百姓的身上。 塞北的探子,混在京中搅浑水。 他现已查到京中所有细作,尽数绑了起来。 他看着梅川通红的眼,憔悴的面容,想劝她,又知大难当头,她心意已决,是劝不住的。 “好好儿的。” 无尽的担忧,心头的矛盾,尽数在这四个字中。 皇舆回宫。 那妇人的血,又零星溅到太子的眼中。 到了傍晚,太子开始发热。 梅川屏退闲杂人等,只留马舍人,戴上“安疾”,在文德殿近身伺候。 梅川在医官署坐了整整一夜,灯光照着她的脸,一直到灯油燃尽。 天光乍破,她写出了第二张药方。 药煎好,端给太子服下。 薄疏的晓雾被轻风驱得罄尽,一轮崭新的太阳从宫廷的上方升起。 马之问跪在地上,泣然道:“殿下一定会平安无事。” 太子淡淡地笑了笑:“有梅医官在,本王从未担心过自己的生死。梅医官定然是有办法的。” 他看向梅川:“梅医官信命吗?” “我信,也不信。” “哦?” “命由天定,但事在人为。” 侍卫站在门外:“请奏太子殿下,邺城的回函到了。” 梁帝离京后,每隔三日,太子会将京中事务整理汇总,奏与梁帝。梁帝回复三个字“朕已阅”,再命人送回来。 今日的回函,依旧如此。 太子却看着那三个字出神。 梅川问道:“殿下怎么了?” “梅卿,本王怀疑,行宫出事了。” 第51章 周贵妃的谋划 第51章 周贵妃的谋划 梅川接过那回函。 上面的三个字,无疑是梁帝的亲笔。 她在文德殿给梁帝伺药不是一日两日了,梁帝的字,她是认得的。 “殿下,这回函,可有什么不妥?”梅川问道。 太子从榻上挣扎着起身,马之问连忙上前将他扶起,太子指着那三个字跟梅川说:“这字,看上去,的确是父皇的字。但是梅卿你瞧这墨,父皇素日里不喜用松烟墨,只用油烟墨。可是这三个字,显然是用松烟墨所写。本王记得,周镜央是惯用松烟墨的。十数年前,在恭王府的时候,她说过,她喜欢闻松烟墨的味道。” 梅川细细地闻了闻,诚如太子所言,这三个字是用松烟墨所写。 太子道:“周镜央在父皇身边多年,临摹他的字,难辨真伪。本王怀疑,这奏折上的字,是她写的。” 梅川站起身来:“陛下已经被挟持了吗?” 太子皱眉道:“如若果真被挟持,倒好办了。本王愿亲自率军,前去勤王救父。就怕她是故意露出马脚……” 他苦笑道:“就怕,父皇听信她的挑唆,布下局来,诱本王前去,到时,以持甲谋反的罪名,将本王就地诛杀。本王便是有一百张口,也说不清此事。” 梅川在榻前来回踱步。 宫廷的晨钟敲着。 太监宫人们井然有序地忙碌着。 霞光从窗棂洒进殿内。 须臾,梅川停住步子,道:“殿下,微臣倒是有个主意。” “梅卿请讲。” “现时,不知行宫的情况,殿下您不要贸然行事,依旧按日发奏报到邺城便好。今日,在百姓当中试一试这新药方,若时疫能暂稳,微臣便出发去行宫。”梅川道。 “不妥。” 太子道:“若行宫有变,梅医官岂非羊入虎口?” 梅川道:“明路上,微臣只带几个宫人随从。暗路上,让苻将军同去。如若陛下无事,微臣便悄悄将一应证据呈与陛下,揭发那妇人的面目。如若陛下被那妇人挟持,便让苻将军带兵包围行宫,见机救驾。” 她俯身道:“殿下放心,安然稳住京中。当是时,您应该让陛下看到您临危不乱的气度。” 太子想了想,郑重道:“本王定不负梅卿一片苦心筹谋。” 她劳碌了数日,医官服上的杏花蒙了尘。 霞光照着她的身影。她像是皋薮中飞来的一只白鹤。 太子服药两个时辰后,渐渐退了热。 梅川急急出了宫,将第二张药方交予苻妄钦。军中的兵丁们,在京中各处水井中撒入药材。 京南集市口,亦开始新一轮的散药。 时疫果然稳下来。 死亡人数、增疫人数,皆越来越少。 笼罩在京南集市上空的丧乐,被风吹入云层,慢慢止息。 然,防备不能松懈。梅川叮嘱京中主事的官员,市井上的白幅两月莫要撤掉。要待到疫病彻底消失,京南才可复市。 幸而此次封锁及时,疫病不曾泄于京外,九州各处尚安。 梅川站在昔日熙熙攘攘的街头,看着茶楼,酒馆,当铺,作坊,高高飘荡的商家旗幌,流下泪来。被暴民攻击,被官员们质疑,她都挺过来了。如今,看这一片安静的街面,反倒心酸不已。 她恍然间觉得,很多年前,因为好友莲若的死而对行医的恐惧彻底地消失了。 古今欲行医于天下者,先治其身,正其心。于生死间千磨万仞,九屈不悔。这才是医者仁心。 她治了旁人,也治了自己。 端午的傍晚。 宫中还飘散着艾草的气味。 梅川准备出发去行宫。 她思量一番,到东宫清和院,找到小盒子。 小盒子穿着一身儿深蓝的锦袍,正在临《初月帖》。 梅川上前,拉过小盒子:“跟我走。” 小盒子看了梅川一眼,没有挣扎,顺从地跟着梅川上了马车。 “梅医官要带我去哪儿?” 坐在马车上的他,问了一句。 “我带你去见一个人,很重要的人。”梅川道。 小盒子不再作声。 这个孩子波澜不惊,让梅川看不透他的心思。 他似乎对自己的前路非常坦然,静静地接受着命运的所有安排。 马车出了宫门,见有一人追了上来。 是南平公主。 “梅医官,南平愿与你同去邺城。” 梅川犹豫道:“公主殿下可知……” 南平公主抬头,看了一眼云中的落日,道:“有南平同梅医官一同禀与父皇,父皇或可多信几分。” 梅川拱手道:“那微臣便多谢公主殿下了。” 南平公主道:“谢甚?南平不知权谋,只知母仇。此番并非为了你,也并非为了皇兄,只是为母妃的在天之灵得以安息罢了。” 她上了马车。 一行人走官道往邺城的方向赶去。 那厢,苻妄钦带着飞骑兵,绕小道前往。 邺城行宫。 梁帝躺在龙榻上。 五日前的晚间,他正与周贵妃站在庭院中赏月,忽地犯了病。随行的王医官按梅川留下的卒中药方,给梁帝开了药,仍是不奏效。 周贵妃质问王医官是何因。 王医官伏地道:“陛下年迈体衰,或除了卒中之症外,又增新症。微臣才疏学浅,一时不能决断。” 周贵妃下令,陛下须在“双鸾阁”静养,闲杂人等,一概不许相扰。举凡京中有奏章来,由她亲呈与陛下。 这一日,她坐在榻前,梁帝的眼睁开了。 “镜央……”他唤道。 周贵妃道:“陛下,您醒了?” 梁帝轻声道:“镜央,朕听到了你的心跳声。你是不是……急了?” “臣妾……陛下您病了,臣妾为您的身子担忧,所以急切。” 梁帝笑了笑,轻轻拍了拍她的手:“镜央,你可知,朕为何将行宫中的这座寝殿叫双鸾阁?” 周贵妃伏在榻边:“曾见双鸾舞镜中,联飞接影对春风。陛下,双鸾阁,是您对臣妾的心意。臣妾明白。” 梁帝点点头:“那你知道这首诗的后一句写的是什么吗?” 他举起枯枝一般的手:“今来独在花筵散,月满秋天一半空……镜央,朕是真的喜欢你……” 周贵妃流泪道:“陛下,您病中不宜伤感。” 她这半生,在梁帝面前流过无数次泪。她的眼泪是无往不胜的利器。可她这次流泪,自己都分不清真假了。 梁帝摸着她的脸:“镜央,蔡公公哪儿去了?” “他……病了。” 她已写好了立储的圣旨,可她找不到玉玺。蔡公公那阉人,不识好歹,竟是死活说不出玉玺所在。 她已命人严刑拷打,老阉人就是不吐口。 梁帝道:“镜央,朕这几日,病得迷迷糊糊,总似见你在龙榻翻找。告诉朕,你在找什么?” 梁帝用手指了指心口:“镜央,你进宫十五年了吧。这些年,花开花落,好多人都离朕而去了,唯有你,一直陪伴在朕的身边。镜央,你不光在朕身边,还在朕心里。” 他缓缓地说着:“你美丽,温柔,聪慧过人。朕一伸手,你就知道朕要什么。朕一开口,你就知道朕想说什么。你似乎知道朕所有的心思。朕曾经想过,将一切都给你。珩儿……珩儿那孩子虽然天分有缺,但他秉性仁孝,就算他有什么立不起来的地方,有你替他把关,朕也没什么不放心的。你知道吗?朕其实,早就写好了一道旨,交予太傅手中。可是,朕,现在觉得,那道旨,是错的……朕一直在给你机会,你明白吗?” 周贵妃握紧梁帝的手:“陛下,陛下您在说什么?什么旨意?臣妾为何不知道?” 门外有人高喊。 “微臣求见陛下。” “儿臣求见父皇。” 是梅川和南平公主的声音。 周贵妃朝殿外一挥手,侍卫们奔跑着,拦住她们。 梁帝道:“镜央,让她们进来。” 周贵妃道:“陛下,您需要静养。” “朕说,让她们进来。” 他一字一句,虽病弱而龙威不减。 周镜央又一挥手。侍卫们松开手,梅川和南平公主走进来。 梁帝道:“镜央,你出去。” 周贵妃一步三回头,走出殿外。 门掩上。 周镜央站在庭院。 月色下,她面目就像寒冬的水,凝结成冰。 几个穿着大梁侍卫服饰的塞北汉子低声道:“我王请贵妃娘娘早做决断。” 他们跪了下来:“塞北王帐七十二部,尽皆支持淮王登基。” 周贵妃脸上的冰延伸着,包裹着五月的行宫,短短长长的冰挂,一霎时,像是所有的花树都长出玉臂琼枝。 天罗地网。 云涌风飞。 “动手!” 第52章 宠妃作乱 第52章 宠妃作乱 行宫守备人数并不多,只有从京中带来三千御林军。且早已被塞北的人渗透。如今看守在双鸾阁外的兵士,有不少都是塞北人假扮的。 只听外头兵戈声起。未及一个时辰,御林军皆已被控制住。 双鸾阁的门“砰”地一声打开。 周镜央款款走了进来。 南平公主颤声道:“你想做什么!” 周镜央笑了笑:“阿五,你怎生不叫母妃了?身为皇家公主,你好生不知礼。你在本宫膝下养了十年,一颗心竟还是没有捂热吗?” 南平公主指着她:“我娘究竟是怎么死的?十年来,你与我朝夕相对,就从来没有过愧疚之心吗?” 周镜央走近她:“慕容姐姐因病薨逝,宫廷录早有记载。阿五,你无端挑起事由,究竟是想说当年的事另有隐情,还是借此指责陛下昏聩?亦或许你那表兄来京受冠之时,跟你说了什么,让你对陛下与本宫心怀怨怼。慕容家,是想挑起两邦纷争吗?” “你——” 南平公主一巴掌扇了过去,却被周镜央捉住手,往后一推。 “本宫乃一品皇妃,更是你的养母,容不得你放肆!” 榻上,梁帝手中握着那封碧玉的血书。 他看过,闭上眼。 心底的寒风呼呼地刮着。 他不想面对的、不愿面对的,终究还是来了。 “镜央,门外方才发生了什么?” 周镜央跪在榻边:“陛下,臣妾被逼无奈。臣妾不愿您听信旁人的谗言。” 梁帝唤梅川将他扶起。 他用手轻轻一推,龙榻下方的一个铁环转动,有暗屉露了出来。 玉玺,正在那暗屉之中。 “镜央,你要找的是不是这个?” 周镜央连忙上前,捧出那玉玺,紧紧抱在怀中。 梁帝忽然笑起来。 “朕记得,从前你与慕容相交甚好。你初初进宫之时,宫中唯有她,最是眷顾你。就连你诞下珩儿的时候,都是慕容一直在帐中陪着你。慕容薨逝后,你哭得泪人一般,直言恨不能随她离去。朕心头痛惜,将她的女儿阿五交给你抚养。镜央啊镜央,你究竟有多少张面孔?” 他说着说着,老眼泛出泪光。 就像雨落在一口泥潭中,那水越发纷杂浑浊。 慕容夫人站在朝堂上打鼓的样子又出现在他的脑海。那个麋鹿一样的异邦女子。 周镜央当年为什么要杀她。 并非为了争宠。 周镜央在诞下皇子后,本就已经宠冠后宫,慕容夫人对她的地位没有威胁。 原因就在于:西宫苑烈火烧起之时,慕容夫人无意中撞见提着食盒匆匆往宫外跑的银桃。事后,慕容夫人曾问过周镜央一句,银桃姑娘那日往宫外送什么那么急切。周镜央为了以防万一,便做了杀人灭口的打算。 其实,慕容夫人什么都不知道。 但是,无心中的一句话,要了她的命。 周镜央抬头看着梁帝:“陛下,臣妾说了,臣妾做的一切,都是不得已……” 梁帝用手捏住她的下巴。 “是吗?勾连塞北,亦是你的不得已吗?” 周镜央猛地站起身来,她怀中的玉玺越抱越紧。 “你总是说对我好,对珩儿好,可你就是迟迟不下决断!你明明厌恶史氏,厌恶朱瑁,可你因无稽的天象之说,立了他为太子。这么多年来,你口口声声说易储,却一次次落了空!什么悠悠之口?什么宗庙安稳?你根本就是玩弄权术,敷衍我!我陪了你十五年,十五年的青春,我最好的年华都耗在一个将死之人的身上!我理应得到这世上最好的一切!” 她终于不用做小伏低了。 真痛快。 头上的金步摇掉落在地。 她脸上的青筋一根根的,就像所有的委屈、不甘都打了结。 她笑着,指着南平:“你母亲出身南界蛮族,难道不知弱肉强食的道理?这宫墙之中,有什么对错?不过是强者为尊。她死于她自己的愚蠢。就算没有我动手,迟早也会有别人!” 站在梁帝身边的梅川冷冷地开了口:“微臣敢问娘娘,襁褓之中的皇子何辜?时疫中死去的百姓何辜?难道在娘娘眼中,您害死的所有人,都是活该吗?” 周镜央道:“生死有命。如若陛下早早易储,如若朱瑁不是咄咄逼人,如若本宫的兄弟没有被流放崖州,便不会有这许多的事由。” “那么,娘娘现时打算怎么做?您以为,一道圣旨立了淮王殿下,从此便可高枕无忧了吗?” “母妃,母妃——” 淮王不知何时从外头跑进来,紧紧地抱着周镜央的大腿,哭泣道:“母妃,儿不想做太子,求求您了,求您别争了,您与儿一同跪求父皇宽恕吧……” 行宫内的兵戈之声,被缚起来的御林军。纵是单纯如淮王,亦知道了是怎么回事。 周镜央一脚踢开他。 淮王红着眼,从周镜央手中抢过玉玺,他一步步地后退:“母妃,您不要逼我,您不要逼我……儿没有选择的权力,可儿有死的权力……儿宁愿死,也不愿看到您再错下去……” 他说着,看着榻上的梁帝:“父皇,儿不孝,先去了,求求您原谅母妃,留着她的性命……” 他抱着玉玺倏地往檐下柱子撞去。 梅川疾步上前,拉住他。 淮王额头撞出血来,直挺挺地栽倒在地。 玉玺滚落。 梁帝挣扎着,从榻上下来,抱住淮王:“儿啊——” 梅川用手探了淮王的鼻息。 这孩子还活着。 她连忙寻找药箱,给他上药,包扎。 周镜央愣愣地,走上前,她用从来没有过的温柔话语唤道:“珩儿,珩儿……” 这个生来便注定是工具的孩子。这个她几乎从来没有正眼看过的孩子。这个永远怯怯缩缩的孩子。他怎么敢?他怎么敢? 梁帝看着她,眼中的眷恋一缕缕褪去。 “镜央,该结束了。” 箭从屋顶射下。 把守行宫的塞北汉子们警惕起来,拔出剑。 飞鱼阁所有的高手尽皆出动。 为首的塞北汉子从怀中掏出一个柳树皮做的哨子,吹了起来。大批身着中原服饰的塞北兵从四面八方涌来。 夜色茫茫。 苻妄钦坐在天骢烈上,举起青龙长刀,大喝一声:“飞骑兵听令!” “在!”兵丁们的声音雄浑有力。 “随本将军打入行宫,勤王保驾!” 大梁与塞北休兵久矣。苻妄钦已经好些年没跟这个马背上的邦族打过仗了。 塞北王端的是一副好算盘。阿古拉王子死后,王帐不稳。他便与周贵妃勾结,扶持淮王登基,从此,抓住周贵妃的把柄,攀上大梁这棵大树好乘凉。 青龙长刀嗜了血,越发锋芒逼人。 苻妄钦心头惦记着梅川,手中的长刀如风雨雷电一般。 周镜央没有料到,本以为胜算在握的局面,会变成这样。 这一场厮杀,分外激烈。 血腥味在行宫飘散着。 更漏声残。 子时了。 苻妄钦大踏步迈进双鸾阁:“陛下,臣接到密函,片刻不休,赶来行宫。领兵的几个主犯,已经绑在了庭外。其他人等,尽皆歼灭。” 梁帝点点头:“苻爱卿勤王有功,待回到京城,朕必重重赏赐。” 梅川恍然明白了。 苻妄钦并不只是受她所托,而是手握梁帝密函。想来也是,武将无召持械闯宫,是诛九族的罪过。 原来梁帝,早已想到了这一步。 只是,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愿这么做。 梁帝低声吩咐道:“今夜之事,苻爱卿莫要言与他人。” “是。” 宠妃作乱。 皇室之羞。 这件事,必得瞒与朝野。 梁帝缓缓走出双鸾阁,庭院,那几个塞北兵丁用生硬的汉话叫嚣道:“皇帝老儿,我等败在了苻将军的手上。苻将军不愧是战神,塞北虽败犹荣!” 说完,齐齐咬舌自尽。 梅川眼皮跳动着。这伙子蛮夷,当真是居心叵测,死到临头,仍不忘挑唆君臣。 她看了一眼梁帝。 他面色平静,没有说什么。只是摆摆手,让众人都退下。 “陛下,贵妃娘娘如何处置?”飞鱼阁中的一个女史问道。 “绑起来。回京处置。” “是。” 一切都安静下来。 梁帝抱着昏迷的淮王坐在双鸾阁中。 殿内,只余梅川。 “陛下,还有件事,未曾禀报与您。” 梁帝抬起疲倦的眼:“梅卿,就到这儿了。有些事,朕不想知道。” “陛下,十年前,西宫苑那场大火……” “梅卿——” 梁帝的这两个字,沉甸甸的。 仿佛所有难以宣之于口的事,都在这两个字中。 “庙堂千般事,万古糊涂难。梅卿,朕老了。朕不想活得那么清楚。等你有一天,到了朕这个岁数,你便会明白,有时候,糊涂,是一件快乐的事情。” “陛下,微臣把那个孩子带来了。微臣想,您该见一见他。” 梁帝不作声了。 梅川连忙走出殿外,将藏在花树丛中的小盒子拉进来。 进门前,她嘱咐过,不管发生什么动静,都不要出来。这几个时辰,不管乱成什么样,小盒子果然纹丝不动,一声不吭。 他是如此沉得住气。 小盒子站在梁帝面前。 梁帝抬头,看着他—— 第53章 成亲的日子 第53章 成亲的日子 小盒子与他对视着,那双眼幽深极了,仿佛许多个黎明、黄昏,在眸子中交织着,光影与暗影时休时转。 梁帝在那光影与暗影中有一霎的恍神。 他不喜欢这个孩子。 这孩子的眼神明明是恭敬的。但他看到了深处。那种反叛、轻蔑,与嘲笑。他曾经在两个人身上看到过这种眼神。一个,就是蛇女苏意和,她是后宫唯一敢以冷面待他的女子,不止一次地拒绝侍寝;另一个,是狂悖的文臣孙沅,写诗暗讽时政,暗讽君王。 这两个人的下场都是惨痛的。 一个死于大火,被抹去宫廷中所有记录,背上不忠不贞的名声,永世不得翻身。 一个死于“文史之狱”,大梁开国以来最大的文臣案,牵连进来的修史官员多达数十个,孙沅被抄家斩首。 无论是后宫,还是前朝,梁帝厌恶这样的人——这样反叛的人,这样不顺从的人,这样蔑视君威的人。 真相是什么,还重要吗? 他这一生中,打过无数次猎。他知道,最凶猛的兽,眼神恰恰是最平静的,伺机而动,让人如临不测之渊。 他轻轻说了声:“梅卿,殿外等候。” “是。” 梅川退了出去,站在檐下。 殿内。 梁帝道:“淮王受伤了,你怎么看?” 小盒子道:“淮王殿下对父尽忠,对母尽孝,奴才感佩。” 梁帝的胡子抖动着:“那你觉得,他还有没有更合适的做法?” “奴才愚钝,不知。” 梁帝眯着眼。 繁星密密麻麻地洒满无垠的夜空。乳白色的银河,从西北天际,横贯中天,斜斜地洒向人间。 “你在宫中多久了?” “五年。” “朕似乎从来不曾见过你。” “陛下为国事操劳,心头装的是大事。” 他没有说贵妃是如何虐待他,等闲不许他见人。 “可曾读过什么书?” “不曾。奴才伺候淮王殿下,偶在尚书房外听先生讲几句,混沌不解。淮王殿下仁慈,有时就跟奴才说一说书上的道理。奴才感激不尽。” “哦?珩儿都跟你说了什么?” “淮王殿下说,子从父命,为孝;臣从君命,为忠。忠孝二道,为人之根本。” 梁帝点了点头。 “你可愿一直跟着淮王?” “奴才愿意。” 梁帝想了想,道:“那便等珩儿以后开府立院之时,你到他府上,做个长吏吧。” 这句话,言不尽意,但小盒子却听懂了。 开府立院,这四个字,说明经过今夜之事后,梁帝心底已经彻底放弃了立朱珩为嗣的打算。 让小盒子日后到王府做个长吏,说明,梁帝并不想公开他的身份,但,也不打算让他继续在宫中做太监。 小盒子忙道:“谢陛下隆恩。” 梁帝不再说什么,小盒子跪安,准备离去。 就在他走到门口的时候,梁帝忽然说:“《周易》中有句话,朕今日教给你,乐天知命,故不忧。这句话,你好生体会。若你能悟出其中的道理,便是一世的福气了。” “是。” 梅川见小盒子走出来,问道:“陛下跟你说了什么?” 小盒子道:“陛下说,乐天知命。” 梅川哑然。 过了好一会子,她安置小盒子睡去。 兵丁们早已将行宫的一片凌乱清扫干净。那些奇花异树,沾染了鲜血,像是更加绮艳了。 行宫静悄悄的,只有依稀的虫鸣。 很晚了,梅川却无睡意。 她在行宫的回廊里走着,有人在她的头上敲了一记。 “阿季,我知道是你。今夜一番苦斗,你不歇歇吗?” 黑夜中,苻妄钦笑了笑:“我今夜睡不得,要守着行宫,防止有塞北的漏网之鱼来侵。” 梅川在回廊的石阶上坐下来,托着腮。 苻妄钦一挥长袍,坐在她身旁:“京中的时疫已稳,行宫的乱子也平了,你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事吗?” 梅川看着他:“阿季,你没有觉察出来吗?此次回京之后,朝中格局会变。” 苻妄钦不在意道:“无论怎么变,我只听令打仗便是了。谁是储君,与我无关。” 他说着,叮嘱梅川道:“我总觉得,你带进行宫的那个孩子不一般。葵花结子,心眼多。你还是莫要管他的事了。” 梅川道:“他身世坎坷,自然是比寻常的孩子要深沉些。不过是自保罢了。阿季,你休得对他有成见。” “并非成见。”苻妄钦认真道:“我十三岁出征,十六岁在朝为官,这些年,我见过的死人活人无数,我看人有直觉。那孩子身上,有仇恨的味道。我对那种味道最熟悉,一闻就知道。” 梅川笑着骂道:“我听你胡吣呢。什么鼻子那么灵,一闻就知道?你属狗的?” 苻妄钦“砰”地一下,又敲了一下她的头。 梅川疼得龇牙咧嘴。 苻妄钦慌了,又用大手拼命地揉。 梅川趁他不备,抓住他的大手,像啃猪蹄一样啃了一口。 狗男人,可算是扯平了。 苻妄钦道:“你觉得,七月初七,这个日子怎么样?” “七月初七?乞巧节。什么怎么样?” 苻妄钦严肃道:“当然是成亲的日子啊!今日陛下说过,回京会重重赏赐我。我才不要什么赏赐,我只求陛下准你嫁给我就好。七月初七成亲,是个好意头。” 梅川怔怔地。 现在五月初了。只剩两个月。她能在这两个月内把要办的事情都办完吗? 她凭一己之力,改变了历史的进程,接下来,还会这么顺利吗? 她和阿季能平安地渡过这道天劫吗? 苻妄钦道:“怎么?莫非梅医官猴急了,觉得这个日子迟?” 他叹道:“当然,这个日子确实是迟了些。但我问过阿伯,成亲着实是件麻烦事,要纳彩,要合帖,要请期,还要广邀亲朋。我的许多故旧,都在西都,要……” 梅川起身啐道:“谁急了!” 回到卧房,想起阿季方才认真的模样,笑了笑。 七月初七。愿那时大局已定。 睡意终于袭上来。 这一夜,安好无梦。 翌日,梁帝下旨,从邺城归京。 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他已无心在此休养。 蔡公公被放出,仍在他身边伺候。 一番风雨。 众人的脸上都不免戚戚然。 归来已不如昨。 太子在宫门口跪迎。 有京官站在皇舆前,毕恭毕敬地禀报着时疫的详情。京中百姓,给太子上了万民伞。皆夸其贤德。 梁帝看了眼太子,缓缓说了句:“老三,你瘦了。” 太子低下头,竟有些哽咽。 从小到大,父皇何曾问过他胖了还是瘦了。 父皇与他说话并不多,偶尔几句,也不过是问及政事。 这是第一次,父皇如此关心他。 梁帝回到文德殿。 周镜央和她的几个贴身仆役,被秘密关押在内廷监。 梁帝看到了偏殿的铁笼,问梅川道:“梅卿,这里头关着的是何人?” “回禀陛下,是孙石匠。” 梅川向梁帝交待了孙石匠的事。 她略去了西宫苑的大火。只说,他是收养那孩子的人。亦是此番将塞北羊瘟引到京南集市的祸首。 离京之时,她嘱咐过小宫人,每日往铁笼里丢些吃食,留着他的命。待陛下回京发落。 梁帝沉默一番,喝下一盏苍梧。 “去,把那孩子,和孙石匠一起带过来。” 确定一下那孩子的身份,也好。 他将左右皆屏退。 梅川从腰间摸出锁匙,将铁笼打开。 眼前的一幕,让她惊呆了—— 孙石匠,七窍流血,已经死了。 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像是在生命的最后一刹,非常意外。 第54章 周贵妃自尽 第54章 周贵妃自尽 谁会在这个时候毒杀孙石匠呢? 梅川站在铁笼前,凝神思索。 七窍流血,显然是中毒而亡。 能悄无声息进入文德殿投毒,不被众人察觉,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孙石匠是在宫外抚养小盒子的人,他死了,小盒子的身份便无法在梁帝面前证实了。 梅川艰涩地向梁帝禀道:“陛下,孙石匠他……毒发身亡了。” 梁帝苍老的手猛地往桌上一拍。 盛着苍梧的茶盏倒了,泼洒在桌案上。 那浓浓的茶汤,浸染得书卷一片污秽。 他愿与不愿追究是一回事,旁人阻止他追究又是另一回事。 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他不允许有人明目张胆地在文德殿杀人灭口。 蔡公公急急进来,手中拿着一张纸笺:“陛下,文德殿的小宫人红雨留下遗言,说她不小心把耗子药和投喂给孙石匠的食物弄混了。她深知自己犯了大罪,不敢见天颜,现已畏罪自尽了。” 红雨,平日里在文德殿负责洒扫事宜的小宫人之一。梅川临走前,正是叮嘱她,每日往铁笼投食。 梁帝并不看那纸笺,只冷冷道:“查一查这红雨素日跟宫中什么人有来往,又跟何人有亲。” 宫中所有的太监、宫人,在内廷监皆有记录。 不出一个时辰,内廷监掌事便来禀报说,那红雨,进宫前本名叫秦红雨,与未央宫的掌事内监秦明有亲,乃秦明未出五服的族妹。 蔡公公将桌上的茶渍擦去了。 但那污垢却留在了梁帝心里。 周镜央在后宫掌事多年,树大根深,纵是如今被关押,还有人为她卖命。 他与她同床共枕十五年。不管是因为珩儿,还是因为她过往的那些柔情,他始终对她留有情意。 纵使她勾结外邦,纵使她制造时疫之乱,纵使她生出逼宫谋逆之心,他都没有处死她。他秘密关押她,遮掩着她的罪过。 可她居然,到现在,仍无悔意。 她可有把他当君?可有把他当夫? 她何敢如此? 梁帝的头一阵眩晕,淤血又上来了。他颤巍巍唤道:“梅卿,梅卿,药,药……” 梅川连忙上前侍药。 静安香点上。 一炷香的工夫,梁帝方才舒缓过来。 “梅卿,朕闭上眼,好像看见黑白无常来索命。或许,朕的时日,真的不多了。” 此言一出,蔡公公等文德殿中的旧人都跪在地上,呜咽起来:“陛下春秋万年……” 梁帝看着梅川:“身外尽是闲愁,算来生死难防。梅卿,你是行医的人。行医的人,对生死最是清醒。你说,朕还能有多少时日?” 梅川沉默。 梁帝笑了笑:“耿直如梅卿,也难以作答。朕明白了。” 他起身,佝偻着往窗边走。 五月,李子已经熟了。 骄阳下,红澄澄的。 “朕要在大行之前,将身后之事,处理妥当,才放心。” 日头照在他满是沟壑的脸上。 “传太傅——” “是。” 少顷,太傅来了。 梁帝道:“从前,朕给你留的那道旨,呈上来吧。” 太傅心知陛下改了主意,忙将那道旨从怀中掏出,交予梁帝。 这些日子来,他从未敢将这道旨离身,一直放在心口处。 国之重器,焉敢不郑重? 梁帝接过那道旨,递给蔡公公,吩咐道:“烧了吧。” 火盆里的光,不过片刻而已。 圣旨,化作灰烬。 梁帝道:“太傅拟旨——” “臣遵命。” “茅土分颁,作藩屏于帝室;桐圭宠锡,宏带砺于王家。淮王朱珩,朕之幼子。孝行成于天性,子道无亏。仁爱良善,朝野皆闻。赐巴蜀为其封地,领命就藩,卫吾邦家,叶於展亲,永固磐石。” 巴蜀富饶,且离京远矣,这是他为幼子所谋最好的出路了。 第一件大事办完了,梁帝起了乏,借着日头,打了个盹儿。 短暂的梦中,他看到了西宫苑的大火。 那个为他所厌的女子苏意和。 她从进宫,就好像哑了。他曾经让她开口说话,她死活就是不张嘴。 就连仅有的两次承欢,她都平静地看着他,笑得一脸轻蔑。 他究竟是厌恶她,还是厌恶她对他的轻蔑? “笼中欢意少,叶荫已清和。” 烈火中,她总算是开了口。 好像有蛇攀爬上他的心。 梁帝从梦中醒来,浑身凉津津的。 内廷监的密室。 黑漆漆的。 周镜央在一片黑暗中静坐。 忽然,门开了。 玄色袍子的身影走进来。 灯点上。 太子坐在她对面。 周镜央看了他一眼,便合上双目。 身陷囹圄,她倒是还镇定。 太子道:“银桃将什么都招了。” 周镜央笑了笑:“贱婢。” “你觉得你还有活路吗?” “有没有活路,是陛下该思量的,不是你。” 太子摆摆手,内监们送来一壶酒。他倒了两杯,一杯放在周镜央面前,自己端起一杯,喝了一口。 “本王很好奇,十年来,你有没有梦到过意和?” 周镜央仍是没有睁开眼:“害死苏意和,我从来没有后悔。她处处压我一头。我跟她是天上的日头,只能留一个。” “意睦呢?他爱慕你多年,你也利用他多年。” “他没有错。错在他是苏意和的哥哥。” 门外有轻微的声响。 周镜央睁开眼:“朱瑁,你今日到这里,是来看我的笑话吗?让你失望了。我这里没有笑话让你看。我本就是贫女出身,得尽君王宠爱,享尽世间荣华,又有子嗣傍身。倒是你,朱瑁,这些年,你不知道吧?你跟苏意和的孽种,没有死,但是被我阉割了,成了无根的太监,在未央宫日日凌辱打骂……” 她说着,笑起来。 “所以,朱瑁,还是我赢了。” 她看着太子的神情,她一直等着这诛心的一刻。 然而,她却没有等到她所希冀的惊诧与疯狂。 太子将杯中酒饮尽。 “你还记得吗?在恭王府的时候,你疑心你的玉钗被婢女偷走,便罚她冬日里穿着单衣站在雪地里。后来得知,那玉钗是被你兄弟拿去当了,抵赌债。我从前以为,你不过是心性要强,御下严苛。后来,我明白了,你是一个自以为是、生性歹毒的女人。纵便没有意和,我也不可能会爱上你。你对意和的孩子下此狠手,只因你以为那是我与意和的孩子。今日,我便告诉你,不是。我与意和清清白白。那个孩子,是父皇的孩子。” 周镜央站起身来:“我不信,我不信……” 太子摇摇头:“父皇已经下旨,让淮王去巴蜀就藩。还有件事,我得告诉你——” 他拍拍手。 一个身影闪进来。 是苏意睦。 他躲在暗处,听到了一切。 如非亲耳从周镜央口中听到真相,他永不会相信朱瑁。 “意睦,不是这样的……”周镜央唤道。 苏意睦睁大双眼,看着周镜央,他从少年时便仰慕的女子。她的温柔,她的软弱,她的无助,竟都是覆在脸上的皮。 十年来,她用眼泪给他营造了虚假的仇恨,营造了荒谬的复仇。 “周旦死在了崖州。搬运山石时,发生的意外。” 苏意睦说完,匆匆转身走了。 他不愿再在这里多待一刻,不愿再看一眼这个女子。 周镜央瘫倒在地,她疯一样冲上来,撕扯太子:“朱瑁,你还我兄弟,你还我兄弟……” 太子一把推开她。 “你这一生,做下的孽太多,却从不知自己是场笑话。你从来不信因果,因为你只‘种因’,未曾‘得果’。” 太子离开内廷监的当夜。 周镜央在狱中自尽。 消息传到文德殿。 梁帝手中的笔掉落。 镜央啊。 曾给过他此生未有之欢愉的镜央。 她娥眉微蹙。一双眼如流动的溪水。不知起于何处,终于何处。透着说不尽的动人。 “陛下,天地洪荒,臣妾永远陪着您。” 十六岁的周镜央伶牙俐齿,笑语盈盈。 梁帝一阵剧烈咳嗽,吐出血来。 第55章 梅医官命属中宫 第55章 梅医官命属中宫 “陛下!” 蔡公公惊慌地喊道:“来人呐,快唤梅医官过来——” 梁帝用帕子擦了擦嘴上的血迹,眼前奏折上的字模糊了,化成无数个鬼魅的人影,那些人影张牙舞爪,层层叠叠,像是一个巨大的漩涡,要将他卷进去。 周镜央的笑声在他的耳边回荡,房梁上、窗棂上、大门处,回声像潮汐,在这文德殿的每一处,涨起,又落下。 他伏在桌案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梅川来了。 行罢针。 梁帝站起身来,三摇两晃地,往门外走去。蔡公公和梅川连忙跟在他身后。 梁帝走到了内廷监的狱中。 周镜央还未入殓。 她如花的面容,就像是睡着了。 梁帝俯下身来,看着她,口中不由自主地唤着:“镜央,镜央……” 他从来没有想过,她会死在他的前面。 他多希望她像往常那样,站起身来,笑着唤他:“陛下。” 多少年来,她站在他的身边,陪他一起看着宫廷中的浮沉。他杀了好多的人。只有她能理解他的苦衷。多少个午夜梦回,她温柔地用帕子给他擦着额上的汗。只要有她在,他便觉得自己还是那个文治武功的男人,勇猛的帝王。只要有她在,他便觉得未央宫里有一盏长夜不熄的灯火。 梁帝的老泪流下来。 “镜央,朕还没有下旨,你怎么能死,怎么能……” 梁帝坐在狱中,抱着周镜央。 昔日的温香软玉,今朝的冰冷尸体。 一个满头花白的老人,涕泗横流的情景,让这个夜晚分外凄凉。 梁帝抚摸着周镜央的脸,她的竹青衣衫。 忽然,他看到她的手心紧紧地攥着,像是临死前握着一件至关重要的物件。 他掰开了她的手,竟看到一颗衣扣。 男子服饰的衣扣。 狱中灯火昏暗,但他还是看清了那衣扣上的图案。 五爪为龙,四爪为蟒。只有上一品亲王和东宫太子,才能用此等规制的蟒纹衣扣。而今在世的亲王,只有梁帝的一个异母弟端亲王,被封在闽地,远离京都。 那么,只有太子了。 梁帝将那枚衣扣收入怀中。 他哀戚地吩咐诸人道:“将贵妃着上金服,好生入殓。” 梅川在一旁看到了这一幕。 周镜央临死前,必是与太子撕扯过,攥下这颗扣子来,就是为了给梁帝种下疑心。 从内廷监出来,她去往东宫。 “殿下今日去过内廷监?” “是。” “何时出来的?” “约莫酉时二刻。” “殿下有没有觉得,周镜央死得很蹊跷?” 太子酉时二刻离开内廷监,周镜央亥时才撞墙自尽。中间隔着几个时辰,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 太子道:“本王乍听到她自尽的消息,亦很惊诧。今日本王去内廷监,本意只是让意睦明白当年事情的真相。意睦为她所欺,与本王作对十年,恨了本王十年。本王想让他亲耳听听,明明白白,打开心结。本王并没有想逼死周镜央。” 梅川点头道:“现时,殿下自然是没有必要逼死她。陛下让淮王就藩的旨意已下,殿下您监国的日子里,事事妥当,得到了陛下的信任。这个节骨眼,周镜央的死,便是横生枝节。” 太子皱眉道:“父皇留恋她,她知道父皇的留恋。但她也深知,父皇不会再授权柄于她。她一辈子是个好强的人,不甘失败。苟活不如死去,临死还要拉扯本王,最后害本王一次。” 梅川道:“殿下说的,只是她自尽的原因之一,但不是全部。殿下离开内廷监的那几个时辰,一定有人进去见了她,说了什么。” 太子道:“那便去内廷监盘问。有谁曾进去过。” 梅川摇了摇头:“周镜央死在狱中。出了这等事,内廷监的人,口中绝不会再问出什么来。谁都怕担此干系,被陛下追责。微臣打听过,酉半,是狱监交接的时分。或许,就是在那时,有人疏通关系,趁乱进去的。” 太子疑惑道:“究竟是谁呢?” 两人正说着话,有人叩门。 “太子爷,宝林见您书房的灯还亮着,嘱奴婢来给您送些花糕来。” 是杨宝林身边的侍女鸿鹄。 “进来——”太子道。 近日,因杨宝林一直在照顾着小盒子,太子对清和院上下的态度软和了许多。 鸿鹄走进来,俯身道:“太子爷,这花糕是用新鲜的槐花做的,香甜可口。您尝尝。” “槐花?本王记得宫中是没有槐花的。” 鸿鹄笑道:“太子爷好记性。槐花是我们宝林今日傍晚带着星阑回杨府摘的。老夫人想宝林了。” 是了。 杨府的槐花开得甚好。 槐花新雨,独咏晚风。槐花,在民间意味着清雅脱俗。杨宝林之父杨晋,乃士大夫脾性,酷喜此花。 鸿鹄口中唤“星阑”那么自然,说明清和院早已没有把那孩子当太监看了。 太子有些欣慰,向鸿鹄道:“花糕留下,宝林有心了。” 鸿鹄忙笑道:“太子爷愿意吃,便是花糕的福气,宝林的福气了。” 待鸿鹄走后,梅川看着她的背影,心头朦朦胧胧地有了一种猜测。 转而又觉得无稽。梅川眼前浮现杨宝林那张温和娴静的面孔。她有什么理由做这件事呢? 梅川起身告辞。 太子道:“梅医官尝尝这花糕。” 梅川笑笑:“微臣不喜甜食,殿下享用吧。” 周镜央到底是以贵妃之礼下了葬。 梁帝吩咐,银桃等一应伺候过她的仆役们随主殉葬。 淮王调养几日,虽身子恢复了些,但面孔上再也没有了笑容。他似乎比以往更加孤独了。就连看到梅川,亦不再蹦蹦跳跳地唤“二表姐”。 他穿着白衣,跪在灵前,表情木然。 行宫中的那一撞,撞掉了他的懵懂与快乐。 小盒子陪着他,跪在灵前。 淮王看着周镜央的棺樽,喃喃向小盒子道:“如果我争气些,母妃是不是就不会死……” 小盒子用脑门儿抵着他的头。从前他不开心的时候,小盒子就是这样安慰他的。 两个少年,像是一起取暖的小兽。 五月到了中旬,京都已全然入夏。绿荫如海。日头透过薄薄的云层,化作缕缕金光,洒向大地。 将军府。 苻妄钦与孙册在后院射箭。 箭离手,正中靶心。 苻妄钦嘴角带笑。 孙册道:“苻兄,见你这些日子心情甚好,有何喜事,说与孙某听听,让孙某同你一起高兴。” 苻妄钦道:“孙兄,我已定了婚期,七月初七。只待择机向陛下禀明。” 周贵妃薨了,宫中在办丧事,陛下已好几日没召见群臣了。 孙册一愣,手中的弓放下:“苻兄说的,是梅医官吗?” 苻妄钦点头。 除了她,还会有谁? 纵横沙场多年,高官显爵,可只有想到娶了她,苻妄钦方觉人生诸事圆满。 墙头有动静。 倏尔平息。 就像风掠过一般。 孙册想了想,道:“苻兄,你知我略通相面打卦。有件事,我得告诉你……” “何须吞吞吐吐?孙兄有话直说便是。” 苻妄钦目不斜视,第十支箭再度飞入靶心。 “孙某看梅医官额头开阔,紫气藏于眉宇,并非寻常女子,实乃有大贵之相。孙某已占过天星,她……的确命属中宫。” 苻妄钦手中的弓箭凝滞了一刹。 他淡淡道:“孙兄说笑了。” 墙头的影子再度晃了晃。 文德殿的偏殿。 梁帝喝着一盅参汤。 万年老参。 续着命。 飞鱼阁的叶奚轻轻地禀着方才在将军府窥听到的消息。 自行宫一役后,梁帝便命飞鱼阁的人悄悄盯着将军府。 叶奚是飞鱼阁头号稳妥之人。几年前,已离宫还乡,嫁做人妇。此番,梁帝再度密召她回来。 塞北汉子的话,他到底是听进去了。 他大限之期不远,不论储君是谁,似苻妄钦这般功高震主的武将都不得不防。 他在朝一日,或可惮压。他若不在了,新君能压制得住吗? 梁帝思索着。 他手中摩挲着那枚扣子,向叶奚道:“依你看,太子……” 叶奚低头道:“依微臣看,现时不是追责太子的时候。太子虽不是陛下心中最理想的储君。却也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了。” 梁帝叹息。 诚然如此。 他已老迈,膝下所有的皇子里,唯有太子,声势日高。纵便是太子对贵妃做了什么落井下石之事,现在,也追究不得。 他将那枚衣扣,暂放入暗屉中。 叶奚道:“苻妄钦既已知道梅医官有后命,陛下大可以试探他一番。” 梁帝点头。 森森然的文德殿,暗藏刀兵。 他吩咐蔡公公道:“速召苻将军进宫。记住,让他一个人来。” “是。” 第56章 原来,缘分是这般苦 第56章 原来,缘分是这般苦 蔡公公亲去将军府宣了梁帝的口谕。 时允的伤势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他向苻妄钦道:“末将与将军一同进宫。” 苻妄钦笑笑:“也好,你同我一起进宫,顺道向陛下求准你的事。” 在时允养伤的日子里,安香时时来照顾他。二人感情日笃,将军府的人皆看在眼里。时允少小入行伍,在苻妄钦身边磨砺长大。袍泽之情,生死之义,如同胞兄弟一般。他的亲事有了着落,苻妄钦打心眼里高兴。从前对安香的诸般成见,也就随着时允病榻前的药香慢慢消弭了。 蔡公公拦阻道:“将军,陛下说了,您一个人入宫就好。” 苻妄钦扬眉。陛下召见他是常有的事,如此这般特意叮嘱让他独自进宫,还是头一回。 他拍拍时允的肩膀,出了府门,上了马,随蔡公公进宫。 时允站在门口,看着将军离去,觉得情势不对,心头漫上疑云。 都道是伴君如伴虎,自古功高之武将,保身全名者难。近来宫中争斗频频,或有人向陛下进了将军的谗言也未可知。 他想了许久,召集府兵,道:“兄弟们,将军平素待我等如何?” “恩重如山!”府兵们齐声答道。 “好。那时允今日便打开天窗说亮话。将军此去,或有生死之危。皮若不存,毛将焉附?将军有三长两短,你我兄弟,亦不能保全!两个时辰后,将军若不归,你们愿不愿随我闯宫,拼死救出将军?” “我等愿意!为将军洒血,在所不惜!”府兵们齐刷刷跪在地上。 时允眼圈泛红,重重地点了个头。 这厢,苻妄钦走到宫门口,有甲士来,收走他腰间的长刀。 从宫门口到文德殿的路,他身边的蔡公公一声不吭。 文德殿的门打开,苻妄钦一脚迈进去,便觉遍地寒凉,阴风嗖嗖。 门关上了。 坐在正当中书案前的梁帝开了口:“苻爱卿,你来了。” 苻妄钦连忙行了君臣大礼:“臣参见陛下,陛下万年。” 梁帝笑了笑:“苻爱卿请起。朕坐在龙椅上,听了数十年的万岁之声,曾恍然间真的以为这寿数有万年之期。” 他叹道:“可天子也是人,人呐,不能与日月同寿。但朕想着,这大梁的江山,能福泽绵长,千秋万载。” 苻妄钦沉默着。 门外有锐士的脚步声。 他知道,这文德殿已被围死。今日稍有不慎,他纵是插翅,也难飞。 梁帝道:“苻爱卿可知,今日朕唤你来,所为何事?” “臣不知。” 梁帝看着他:“正是为着大梁国运之计。” 他指着桌案上浩如瀚海的奏章,道:“苻爱卿知道,太子乃国之根本。太子妃早逝,如今东宫内室空悬,来日大典之上,总不成个体统。许多大臣们上谏此事。朕为此思虑良久。今日唤你来,便是想问问,你对此,有何看法?” 苻妄钦忙道:“宗室贵女如云,想来百官已给陛下呈上不少人选。臣是个粗人,只知沙场点兵,姻缘二字不通。让陛下见笑了。” 梁帝摇摇头:“朕有个难题,非苻爱卿不能解。” “臣懵懂。” 梁帝起身,打开窗棂,指着天上的日头,道:“苻爱卿,这天上有时下雨,有时烈日,有时刮风,有时闪电,是为何因啊?” “此乃天意。” 梁帝点头:“对了。这便是天意。老百姓按着天意播种,方可丰收。若是逆天意而为,便颗粒无收。你说,是不是这样?” “……是。” “今日,太常告诉朕,太子的良配竟非宗亲贵女,也非重臣千金,而是一个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的人。自她入宫以来,天云流转,命盘更改,帝星甚旺。她是最适合扶保太子、兴旺大梁之人。”梁帝不疾不徐道。 苻妄钦的心骤然下跌。 梁帝踱回书案前,复又坐下,笑道:“苻爱卿,太常所说的这个人,就是梅医官。数月前,因你举荐,她治好了朕的病,挽社稷于狂澜,实乃我大梁有功之人。若她为皇家妇,自然是极好的。苻爱卿——” 苻妄钦的脑子嗡嗡地响。 从他在军营里与梅川相识,梅川便反复告诉他太子一定要登基,难道这就是太常所谓的“天云流转,命盘更改,帝星甚旺”吗? 梁帝见他不语,又唤了一声:“苻爱卿——” “……臣在。” “你与梅医官是西都同乡,她在你的营帐中做过军医,尔后,又是你带她进宫的。朕想着,不如,你收她为义妹,如何?一来,太子妃有了将军府的高门出身,与朝臣,与外邦,都有了交待;二来,苻爱卿与太子有了这等姻亲,来日,便可更好地为朝廷效力。” 梁帝自觉这谋算两全其美。 “臣觉得不妥!”苻妄钦脱口而出。 “哦?”梁帝皱眉。 梁帝举起茶盏。 暗处的刀兵,涌来肃杀之气。 “臣与梅医官两情相悦,已许婚期……”苻妄钦道。 偌大的文德殿,他长身而立,眉目间皆是坚定。 梁帝冷笑道:“天命如此。梅医官非为凡女。难道苻爱卿有不臣之心,想逆天命而为,来日,坐到龙椅上吗?” 茶盏摔在地上,刀剑齐齐出鞘。 忽然,文德殿外,梅川道:“微臣求见陛下。” 梁帝思忖一番,道:“梅卿进来吧。” 他轻轻一挥手,暗处的动静暂止。 梅川走进殿来。 这文德殿,她几乎日日来,可没有一次,是这般沉重。 苻妄钦站在她的眼前,白水鉴心,清澈如溪。 他看着她走来,目光悲愤而哀伤,仿佛在无声地告诉她,只要她愿意,他便带着她杀出去。与君王作对又如何?他的命,本就是刀枪剑戟下捡回来的。马革裹尸,活着的每一日都是幸运。他不怕流血,不怕死。 梅川的眼前仿佛又出现了一片大雾,清而凉的大雾,所有的一切都被雾包裹着,泥土湿漉漉的,他是湿漉漉的,她也湿漉漉的。 “回禀陛下,微臣本是前来伺药,在门外听到了陛下与将军的谈话。微臣想说,已许婚期是没有的事,将军恐是在家吃多了酒,方才唐突了圣驾。” 梁帝眯起眼:“那,梅卿你说,你愿不愿意做苻将军的义妹?” “微臣愿意。” 苻妄钦猛地看向她。 雾重烟轻,不见来时伴。 梁帝笑道:“梅卿,你是个明白人。” 他靠在龙椅上:“你身怀绝技,屡屡救驾,却从不求赏,淡泊名利。时疫当前,你巾帼不让须眉,主动请缨,心怀百姓疾苦。太子其人,虽有才能,却难以明月入怀,少一分舂容大雅。朕左思右想,就算没有太常的话,你亦是辅佐太子之良配。你与苻爱卿结为兄妹,从此,外事、内事,朕皆可放心了。” 梅川俯身道:“谢主隆恩。” 苻妄钦静静地站着,成了雾中的一棵树。 动荡的雾霭,时而卷到这里,时而渡到那里,在这暗沉沉的宫殿里奔腾而过。 良久。 宫门口。 凝固的空气被利刃划破。苻妄钦道:“你为何要答应?为何!” “我不想让你送死……” 刚开了口,眼泪却掉下来了。 她的冷静原来是不冷静的。 “老子不怕死!” 苻妄钦双手握出青筋,朝天笑了起来:“长刀饮血半生,竟要受这等屈辱!” “你可知道,今日你走之后,时允集结了将军府所有的府兵,若你不归,他们便闯宫救你。那么多人,会白白送死。整个将军府都会背上乱臣贼子的名声……”梅川颤声道。 “阿季,我只想让你平安。好好儿的。” 五月的雨,就这样挣扎着,落了下来。 “我要的,不是这样好好儿的。”苻妄钦在雨中转身而去。雨水滚过眼窝。原来,缘分是这般苦。早知如此,不若还是最初那个冷面冷心的人。 梅川疾步走向东宫。 风雨晦暝,两人各奔东西。 第57章 两道诏书 第57章 两道诏书 清和院点着香,淡淡的清甜味儿。 太子与小盒子坐在桌案前打双陆,杨宝林在一旁点筹。 双陆,在大梁京中贵族圈中甚是风行。小盒子悟性高,一教就会。他手中的骰子好,掷下去,把太子手中的锤打下了好几个。 杨宝林抿着嘴道:“爷可算是有对手了。” 三个一同笑起来。 东宫难得的其乐融融景象。 太子指着香炉道:“令佩,你这宫里,燃的是什么香?本王从前竟未闻到过。” 杨宝林微微怔了怔。他唤她的名字。令佩。不再冷冰冰地唤她“宝林”。自从有了小盒子,他似乎离她越来越近了。她多么庆幸自己对这孩子的垂青。 “爷,这香是令佩新近拿槐花、李子、与清晨的露水制的。用的料子不名贵,但取的是天然之气。”杨宝林笑着回道。 太子拊掌笑道:“好,天然之气便甚好,清和院里,处处清和。” 马舍人进来,禀道:“殿下,蔡公公来了,说陛下请您速去文德殿一趟。” 太子的笑倏尔冷却了。 该来的总是会来。 周镜央临死前拿衣扣摆了他一道。父皇定是要问责此事。 他起身,整了整衣冠,往外走。 小盒子上前,拉住他的衣角,无声地看着他,满眼担忧。 太子心中一阵柔软,他伸手摸了摸小盒子的脸:“星阑,没事的。” 他跟着蔡公公往文德殿去了。 殿内只余小盒子和杨宝林。 杨宝林喝了口茶,吹着水面上零星的茶沫,道:“星阑,有句话,我一直没问你,那日黄昏,你央我打点,你去内廷监,做了什么?” 小盒子跪在她面前,将脸埋在她的膝上:“佩姐姐,您是我在这宫里最亲的人,您待我有再造之恩。您想要的,我会帮您。” 好个机灵孩子。 他没有回答她,但又字字都是回答。 变幻莫测的宫闱中,他愿与她站在一起。这个答案已经足够。 有太子对他非同一般的感情,她一定能事半功倍。 杨宝林放下茶盏,拍着他的肩,柔声道:“叫佩娘。” 她依然以为他是太子的孩子。 小盒子不作声。 没有反驳。 文德殿中。 太子躬身:“儿臣给父皇请安。” 梁帝道:“老三,你过来,走近些。” 太子往前走了一步。 “再近些。” 太子又往前走了一步。 他站在梁帝的龙椅边。鼻端嗅到的,是参汤的味道、药汤的味道,和垂死之人腐烂的气息。 梁帝笑了笑,那笑声像是从腹腔里迸出来的一般。 “老三,你狠呐。” 太子慌忙跪在地上:“儿臣惶恐,儿臣不敢,儿臣不知父皇所言何事。” 梁帝看着他:“敢不敢的,你也做了,惶恐什么?朕若是身子骨好好儿的,必然废了你。现在,朕不想跟你计较。真真假假的,罢了,罢了。你也不必惺惺作态。再不济,你是朕的儿子。大梁朝堂的安稳,是第一要紧事。” “父皇,儿臣没有做……” 梁帝打断他:“朕都说了,不计较了,你还狡辩个甚?镜央纵是有天大的错,自有朕来处置,轮得到你动手?你身为太子,逼死庶母,没有容人之心。朕,也只能替你遮掩着。不肖的孽障!” 他一个窝心脚踹在太子身上。 太子一声不敢再言语。 他跟周贵妃数年不和,积怨已久,是朝野都知道的事。周贵妃死在狱中,宛如宣纸掉入墨池,不是黑也是黑。他辩无可辩。 梁帝喘匀了气,复又道:“你给朕写张誓词来。” “誓词?” “拿笔墨,朕念,你写!” “……是。” “我朱瑁今对皇天后土起誓,保全幼弟朱珩之性命,若有违誓,天诛地灭,祖宗不饶。” 太子道:“父皇,儿臣何须写这样的誓词?儿臣对珩弟,从无加害之心。” “写!”梁帝厉声道。 太子只得写了。 梁帝命蔡公公将这誓词交予太傅,遂才安心。 太傅教了太子二十余年。于礼于法于情于论,太子是不敢、也不能动他的。 太子低下头,只觉屈辱。 前番才为父皇对他的一点关心而感动,现在看来,父皇骨子里压根儿就不曾信他。 “老三,还有件要紧的事,朕要交代你。”梁帝闭上眼。 太子跪在他面前。 “你觉得梅医官怎么样?” 太子不作声。他不知道父皇又在盘算着什么。 “给你做太子妃如何?” 太子猛地抬头,看着梁帝。 梁帝道:“朕方才已经召苻妄钦进宫,讲明白了。让苻妄钦与梅医官结为义兄义妹。梅医官已然答应了。如此,梅医官便有了高门显贵的出身,日后,也能用她来牵制苻妄钦,朕大去之后,他能死心塌地地辅佐你。老三呐——” 他叹口气:“外事、内事,朕都为你做了最好的筹谋。你自己掂量去吧。” “她……答应了?”太子似是不敢相信。 梁帝睁开眼,看了看这个儿子:“怎么?你不乐意?糊涂东西!苻妄钦手握重兵,是朝廷大用之人,亦是大患之人,若不早做牵制,来日,你压得住他吗?你能守得住这江山吗?” “……是。” “朕给你留两道旨,第一道,是册立太子妃的诏书;第二道,是命端亲王诛杀苻妄钦的诏书。朕的皇弟,你的皇叔,端亲王,被封在闽地多年,手上有一支专用来抵御外寇的王师。若将来,苻妄钦有不臣之心,你便拿出诏书,搬王师灭之。” “是。” 梁帝说了好一会子的话,很是疲乏。他摆摆手,示意太子退下。 太子将两道诏书谨慎地收好,心情复杂地离开文德殿。 还未走到东宫,雨便倾盆而至。 太子仰头,道了声:“今宵为大雨,昨日作孤云。” 马舍人急急撑着伞过来。 “殿下,梅医官在东宫求见您。她神色有些不对。” 太子先是疾步往前,想了想,步子慢下来。 许多旧事在他眼前闪过。 他在雨中踟蹰了许久。 一段路,走了半个时辰。 他走进东宫正殿的时候,玄色袍子上还淌着水。 外头阴沉沉的,殿内早早地点了灯。 梅川行了个大礼,道:“殿下,微臣有事相求。” 太子连忙扶起她:“梅卿,你我之间,无须这般。梅卿有大恩于我,只要我能做到的,必不相辞。” 梅川低头:“陛下今日在文德殿埋了伏兵,逼迫将军与微臣。陛下要立微臣为太子妃,微臣实难从命。” 太子缓缓地坐了下来。 雨噼里啪啦地拍打着屋顶上的瓦片。 太子道:“梅卿,你想让本王如何做?” “告知陛下,您心中另有太子妃人选。” “那本王岂非抗旨逆父?父皇一向不喜本王,若本王执意如此,能不能改变父皇的决定且不说,这宫中又会掀起动荡。不如这样——”太子看着她。 “你我假意应承父皇。待有一天,父皇大行离去,再做主张。梅卿,你是医官,当知,父皇病情日笃……” 眼下确实无有更好的法子了。 梅川失落地离去。 是夜。 雨停。 淮王坐在未央宫的石阶上,看着天。 今晚,天上一颗星星都没有。 有个身影靠近。 是小盒子。 小盒子抱着一个汤盒,坐在他身边。 “殿下,您快要离京就藩了。” 淮王道:“是啊,快要离开了,往后,再也见不到宫中的人了。” “奴才会陪着您的。陛下发话了,准奴才到王府做个长吏。” 淮王将头靠在小盒子的身上。 “小盒子,只有你陪着我了。” “殿下是个有孝心的人。日后,离了京,便不能在陛下跟前儿尽孝。奴才今日炖了一盅汤,您给陛下送去,以全孝心。” 淮王点头:“小盒子,你凡事都比我想得周到。” 淮王捧过汤盒,小盒子跟在他身后,两人往文德殿走去。 第58章 梁帝成了活死人 第58章 梁帝成了“活死人” 时辰还早,梁帝却已然歇下了。 自周贵妃薨逝,他再也没踏足后宫。孤灯一盏,歇在文德殿。 见幼子来送汤,他老怀大慰。 淮王捧着汤盒跪在地上:“父皇,再过几日,儿臣就要远行去巴蜀了,心里惦记您,在未央宫里睡不着,想着最后能在父皇跟前尽尽孝。” 提起未央宫,梁帝眼角酸涩了。 长乐未央不复存,如今只剩孤鸾舞镜了。 他起身,扶淮王起来,接过汤盒。 “儿有孝心,好,甚好。” 一旁负责膳食查验的马医官道:“陛下,梅医官叮嘱过,举凡您入口的东西要分外留神。” 梁帝摆摆手:“珩儿送来的,留神个什么?” 若说这世上有唯一让他没有戒心的人,那便是幼子朱珩了。 梁帝打开盒子,取出汤盅来,那汤还冒着热气,里面的油脂都被撇去了,看上去是用了心的。他有卒中之症,食不得油腻之物。 马医官道:“陛下,不论是谁送来的,还是让微臣查验一番吧。陛下的膳食安危,是微臣的职责所系。” 蔡公公附和道:“陛下,马医官说得有道理。对事不对人。医官们严谨,是陛下的福气。” 一番聒噪,梁帝烦了。 他问淮王道:“珩儿,这汤是谁炖的?” 淮王道:“回父皇的话,是小盒子。” 淮王身后的小盒子跪在地上,蜷缩着。 梁帝不作声了。 须臾,马医官查验后,道:“陛下,此汤无碍。” 小盒子抬起头来,看着梁帝,眸子澄澈,泪光盈盈:“陛下,奴才在火炉前守了几个时辰,不敢打盹,每隔一刻钟,就用汤匙去一次油脂,奴才就是想成全淮王殿下的一片孝心。” 梁帝讪讪的。 他说“成全淮王殿下的一片孝心”,岂非是说自己身份不明,连尽孝的资格都没有? 梁帝不再触碰那汤盅。 他微微地咳了两声:“老了,夜间饱腹,有心饮汤,倒是喝不下了。” 小盒子上前,将汤一饮而尽,弓着身子,卑微地拎着汤盒,跪了安,离去。 淮王用脸蹭着梁帝的手:“父皇,小盒子是个极好的人。您让他同我一起去巴蜀,实在是太好了。” 梁帝将幼子抱入怀中:“珩儿啊,你眼中的人,都是极好的人。” 身为皇子,他天真如斯,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梁帝不忍告诉他诸多纠葛,只道:“珩儿,朕思念你母亲,也想留你在身边。只是朝堂上的事,父皇身不由己。让你去巴蜀就藩,父皇是为你好。父皇希望你一生一世,平安快乐。” “儿臣理解父皇。父皇让儿臣去哪儿,儿臣便去哪儿。再说,巴蜀没什么不好,那里有蜀锦,有江阳酒,有峨眉茶,儿臣听人说,那里是极富庶的所在。”淮王在梁帝怀里劝慰老父道。 忽地,梁帝闻见淮王的衣服上有一种奇怪的味道飘来。他一阵眩晕。 淮王见之,以为老父疲乏,便跪安道:“父皇,您好生歇着,儿臣明日再来看您。” 这一晚,梁帝躺在榻上,整夜不宁。 味道。 奇怪的味道。 残存的意和香,还有……还有迷幻香。 所有他杀死的人,竟都活灵活现了。那些人淌着鲜血向他走来。 苏意和,她后背上的蛇竟然成了真的,那蛇又粗又长,缠上来,缠住梁帝的脖子。苏意和抱着一个婴孩,她与那婴孩的脸上都有烧伤的痕迹。 她居然开口说话了:“陛下,我的孩子真的是你的骨肉,皇家血脉。你何苦听信谗言,痛下杀手?陛下,我与孩儿都已远离皇家,你好自为之。” 孙沅,那个狂悖的臣子孙沅,他自持高才,妄议国政。 他举着他的笔,向梁帝走来:“陛下,臣饱读诗书,卖与帝王家。可臣一片忠心错付。古来文官死谏,臣做错了什么?你制造一场文史之狱,让臣尸骨难全。陛下,你何其狠毒的心肠?来日青史之上,你如何跟后世交待?” 那笔嗖地变成了一把刀。 梁帝想喊:“大胆的狂徒!你只知沽名钓誉,博一个忠臣万古流芳!可你岂能不知?昏君才有死谏之臣!朕不需要你的死谏!你放心,青史之上,只会留下你的污名!你永远都是叛臣!反臣!” 他又想朝苏意和喊:“你的孩子究竟在何处?宫中的小盒子,是不是你的孩子?你说!跟朕说个明白!” 可他竟什么都喊不出了。 卒中之症,禁不得大悲大恸。他的嗓子被浓痰堵住,他只能瞪大双眼,口中“呜呜呜”地唤着。 他眼前一片血淋淋的幻影。 到天亮时分,已然全身僵直,口不能言,手足不能动弹,只有口鼻还残留几许气息,竟成了“活死人”了。 蔡公公等老奴跪在榻前,泪流不止。 梅川诊过,亦无能为力。她心内纳罕:梁帝的病情甚重,她是知道的,她算到还有数月的活头,怎么突然一夜成了这般模样? 她向马医官调出这几日梁帝的所有膳食记载,无恙。 她又问昨夜有谁来过,马医官答,淮王殿下带着一个小太监来过,本是送了汤,可陛下没喝,小太监自己喝了。 梅川点头,什么都没说。 梁帝既已成了这般模样,太子理所当然地接手了所有朝政大事,霎时间,忙得不可开交。 御湖边,梅川拦住小盒子。 五月十五,京都夏意渐浓。御湖边李林中的果子皆熟透了。无人采摘。众人都忙着随风,拍东宫的马屁,小心翼翼地应对着新主子的脸色。成熟的李子掉入泥土中,甜到发齁的味道。 小盒子道:“梅医官找我何事?” 梅川笑笑:“你行色匆匆,要去做甚?” 小盒子道:“差事在身,若梅医官无事,奴才忙去了。” “差事?什么差事?如果我没有记错,你现在应该收拾行囊,准备跟淮王一同去巴蜀。可瞧你走的这条路,像是从东宫清和院来。” 梅川扶额道:“哦,我倒是忘了,现在陛下重病,口不能言,若太子留你,你自然可以不用同淮王一起走了。” 梅川目光炯炯地看着他:“你是想留在京都的吧?” 小盒子面不改色:“留与不留,奴才都听主子的。” 梅川打量着他:“你五岁进宫,五岁之前发生的事情,你是记得的,对吧?” “奴才早就告诉过梅医官,奴才不记得了。” 梅川一字一句道:“你记得。你连京南翠玉坊都记得。” 小盒子不想纠缠,闷头往前走。 梅川拉住他:“你在孙石匠家养到五岁,我想知道,那五年发生了什么事?可以讲给我听听吗?” 孙石匠已经死了。 时疫之中,孙石匠的左右的邻人亦死了。 知晓这段过去的人,只有小盒子在这世上了。 “没什么可讲的。”小盒子像鱼一样,从梅川手中滑过,一溜烟跑了。 梅川看着他的背影,越来越疑惑。 可她什么凭据都没有。 冥冥之中,像是有双无形的手,将宫中的水,越搅越浑。 果然,五月十六,淮王出发就藩的日子。太子做主,将小盒子留了下来。 他不舍这孩子。要将其留在身边。 而当初梁帝命淮王就藩的那道旨意上,并没有写小盒子的安排。太子如此做,并不算得违抗父命。 谁也不会注意到一个小太监的去留。 只有淮王,走时三步一回头,恋恋不舍。他不舍得小盒子这个朋友。 日薄虞渊,淮王坐在马车上,往西南而去。 江湖客栈。 孙册正与一名商贾对弈。 南平公主穿着一身家常的素色衣裳,走进来。 孙册最后一子,落,收了棋,起身。 赢了那商贾半子,孙册面带微笑。 他随南平公主上了楼。 雅间内,孙册行礼:“公主殿下安好。” 南平公主道:“先生,南平一直在想,先生到这大梁,所图何为?读书人生平所求,不外乎立身扬名。现时,父皇病重,皇兄监国,向天下广求贤才,先生若有意,南平可向皇兄引荐。以先生之大才,定能成就一番功业。” 孙册俯身道:“谢公主殿下美意。孙某志不在此。” “哦?”南平公主颇为意外。 “一生功业一生愁,闲云野鹤常相守。孙某是失意之人,进不得大梁的朝堂。”孙册颔首道。 “先生所言,阿五不信。” 孙册看着眼前的女子:“有件事,孙某得向公主坦白。” 第59章 她的心意 第59章 她的心意 南平公主望着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群。 “先生想说,你曾是大齐的军师吧?这一点,阿五早已知道了。你与苻妄钦曾是战场上的对手,如今你却是将军府的入幕之宾。所以,先生,这世上没有永远的敌人。你既来了大梁的都城,便是大梁的子民。想来皇兄不会计较许多,不拘一格用人,才是明君之道。” “公主殿下,臣乃大齐官场所弃之人,心灰意冷。” 南平公主坐了下来。她的乳烟缎攒珠绣鞋在地面上轻轻地划着。 “先生可还记得,当日,在将军府的书房,你曾说,会护阿五一世。先生……”南平公主低着头,数着绣鞋上细小的珠子,圆圆的脸儿上浮起一片烟霞,许多的话难以出口,将吐未吐。 那一晚,他与她稀里糊涂共卧一榻。醒来后,他允诺,女子名节为重,既有这一宿之缘,他便会护着她。他助她找到证据,替母亲慕容娘娘讨了公道,她心头感念。 可她并非寻常民间女子朱阿五,他又怎能是一介布衣孙先生? 皇兄曾有意无意向她提过择婿之事,身为皇家公主,所选驸马必得是京中达官显贵。他只有入了大梁官场,得皇兄高看,方能有做驸马的机会。 她说得已经足够明白……他为何不能领会呢? “公主殿下,孙某与公主之间,隔着千岩万壑。”孙册艰涩道。 南平公主抬头:“正因如此,阿五才想让先生做官,跨过这千岩万壑。” “孙某说的千岩万壑,不是指身份地位。” “那是什么?” 呵,那是什么。 他又怎能说得明白。 他在蜀山下,偶遇大齐第一武将薛之庆。薛之庆赏识他,收为关门弟子,不仅给了他一个身份,更亲授他黄泉阵法,让他有了在大齐入仕的机会。 可在那之前,他又是谁? 他忘不了他是如何逃到蜀山。七天七夜,荆棘小道啊。他又累又饿,却不敢叩门乞讨。他怕,怕被捉住。罪臣之子,当是收监为奴。他九死一生,往南逃。逃出大梁。 他希望在异邦得遇明主,施展抱负。在战场上,一寸寸灭了大梁。 可惜,天不遂人愿。 他不仅没能灭了大梁。反因打了败仗,遭大齐国主厌弃。 此路不通,当另寻一路。 他受尽艰辛,饮冰怀火,这当中的因由又怎能言与他人? 有叩门声响起。 孙册起身开门。 是碧落。 她头上仍是裹着黑布,装束素净,狭长的双眼中带着微微的笑意。 “孙先生,我做了金钱饼给你送来,在楼下没有寻见你,听伙计说,你在此处。” 孙册接过饼。 金钱饼,黄澄澄,是用玉米面揉制而成,炸得香酥。 碧落道:“我猜,孙先生跟当铺李老爷的对弈定是赢了。吃了我这金钱饼,孙先生事事都会赢。” 孙册从怀中取出一锭金子给碧落:“是,赢了,这便是彩头,你拿去。” 碧落笑着将金子收好。 南平公主忽地起身,往外走。 到门口处,她扭头道:“南平终于明白先生所谓的千岩万壑是什么了。” 纤丽的身影远去。 碧落打趣道:“孙先生艳福不浅,何不做了这个便宜驸马?” 孙册神色凝重起来,摆摆手,示意碧落莫要再说话。 他大口大口地咬着金钱饼。 鼻端浮上的,还是那日在床榻上袭来的女儿香。他生平第一次跟一个女子那般亲近。想到“利用”二字,他心里竟有些不忍。 如果她不是大梁的公主,又该如何? 如果她不姓朱,又该如何? 如果他只是京中一名普通的士子,又该如何?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如果。 将军府。 苻妄钦坐在听梅院饮酒。 旁边满是空空的酒瓶。 自那日从宫中归来,他便不许人踏进这听梅院一步。 听梅院的梅,早已落尽。只剩残枝,黑黢黢的,在大雨中,在艳阳中,在这风起云涌的虚假平静中。 苻妄钦醉了又醒,醒了又醉。 他想起小时候,母亲给他找的那个占卜的游方术士说,忘情,可保他一世无虞。术士给他取名叫妄钦。 他自幼便习惯一张冷面示人。 哪怕对亲近的小兄弟。 哪怕对从小便照顾他的门房阿伯。 将军没有情绪。 将军只有杀伐。 他梦中有一棵白梅树,白梅树下,有一个背对着他的女子。他从来看不清那个女子的脸。 后来,他遇见梅川。 她出现在他的生命里,从此让他有了悲喜。 他才知道,原来这世上可以有人,让他难过,让他讨厌,让他忍不住想去捉弄,让他想大手一挥将她揣入袖中,随身带着。 行宫的一场厮杀,他坐在战马上,他忽然发现自己跟以往打每一场仗的时候都不同了。他有了牵挂。他的长刀饮血,那长刀上,那马辔上,皆是她的身影。她好不好?她安全否? 他要娶她。 他学那些酸倒牙的文人,选一个良辰吉期。他愿意去打听那些繁琐的婚嫁风俗。一步步来。他耐心地等着。 可他,竟等到了陛下的文德殿之召,等到了“义兄义妹”这样可笑的称谓。 他每想念她一次,梦里的白梅便落下几许花瓣。到现在,白梅已落了厚厚的一地。 天劫。 到底什么是天劫? 由来一念起,万丈落云端。 醉卧在地,朦朦胧胧中,他的脸仿佛触碰到了那些花瓣。 梅川向他走来,唤他:“阿季,阿季——” 他起身。 原来不是梦。 她真的来了。 “阿季,你要振作起来。太子殿下已经答应我,姻缘是假的……” 苻妄钦坐起身来,一字一句道:“纵是假的,我也不能接受。” 他甚至不能想象她穿上红衣与旁人站在一处的样子。 “阿季,天意如此。等到顺遂渡过今年,我们便都安全了。” 他看着她。她的医官服。她浓浓的剑眉。她颀长瘦削的身影。 “老子不想看天意,只想看你的心意。” 梅川的声音苦涩而轻柔:“阿季,我的心意,你不明吗?” “那好。” 他站起身来,一把拉过她,大踏步往前走。 到了马厩,跨上天骢烈。 径自往城外奔去。 “阿季,你要去哪儿?” “天涯之大,处处可安身。” 爵位,将军府,俸禄,一身的荣华,皆可弃。 猜疑、忌惮他的君上,欲夺他之妻的太子,这样的朝堂,不侍也罢了。 他还是那个从西都来京城,赤手空拳的少年。眉里眼里,尽是疏狂。 沙场上的累累尸骨,战鼓鸣鸣,呐喝声声,萧瑟荒凉的无定河岸,他又何曾惧怕过。 长袍呼呼地响。 这用性命拼杀出来的功名啊。 梅川坐在马上,看着阿季,忽然心疼极了。 天灵山下。 天色暗了下来。 马蹄溅起尘埃。 身后有人喊:“苻兄,留步!” “苻兄,大事不好!” 身后,是孙册追了上来。 苻妄钦没有停住。 直到孙册喊了一声:“苻兄,时副将等人被扣押,生死未卜!” 一勒缰绳。 天骢烈嘶鸣着。 孙册的马已经到了跟前。 “苻兄,你消失之后,兵部的人突然来传旨,派钱总兵来带你手下的兵士去练武场。时副将等人不服,出言顶撞。不知是谁,将前几日时副将纠集府兵的事捅了出来,兵部尚书雷霆大怒,奏了太子殿下,将时副将等人缉拿入狱了。还有……” 孙册说着,看了看梅川,犹豫着。 “说!”苻妄钦吼了一声。 “梅医官身边的安香姑娘……” “安香如何了?”梅川急急问道。 “安香姑娘去探狱,竟跟狱卒打斗起来,现也被羁押……” 离京才一日,竟发生这等事端。 苻妄钦皱起眉。 乌云从八方袭来,落在他的脸上。 第60章 分权 第60章 分权 梅川忙问孙册道:“安香素来是谨慎的人,如何会跟狱卒打斗起来?” “或许是见时副将受苦,她,乱了分寸……”孙册欲言又止。 墨汁一寸寸浸染了夜。 天骢烈艰难地掉转头。 返京。 孙册道:“苻兄,依孙某看,太子朱瑁不是个简单的人。此举,大有深意。” 说到这里,他看了看梅川,又看了看苻妄钦。 苻妄钦一言不发。 两匹马同行。 孙册继续道:“陛下一朝之间,病卧在床,口不能言,四肢不能动弹。朝中大事小情,全凭太子做主。易储之语,在京都流传了这么久,太子一党与贵妃一党斗得如火如荼,邺城行宫一役过后,贵妃、淮王、陛下接连出事,这当中不可谓与太子无关……” 梅川瞥了他一眼,打断他,道:“孙先生何时对宫闱秘史这般感兴趣了?我看从前齐王让你做军师是屈才了,为相做宰,才堪配先生。” 孙册并不在意梅川的揶揄,正色道:“大梁的事与孙某何干?孙某在将军府,得苻兄礼遇,自该是投桃报李,为苻兄思虑。自古以来,新皇登基,朝堂少不得有些动荡。什么最要紧?兵权最要紧。太子离登基之期不远,恐早已做了筹谋。苻兄能一人策马离去,可苻兄手下千千万万的兵丁该如何?时副将这一干忠心耿耿的将官该如何?” 这番话,说到了苻妄钦的心里。 行伍之中,军心为上。 他领兵年久,军中士卒,与他既是战友,又是兄弟。 他虽治军极严,但对手底下的人很是看重。 他以往打仗之所以能无往不胜,所向披靡,与这一点不无关系。 孙册低声道:“依孙某愚见,太子恐怕是想要分权。” “分权?” “是。分权。孙某没猜错的话,太子接下来,会命钱总兵做副帅。太子想将兵权渐渐移至自己人手中。” 苻妄钦想起,从天安战场初归的时候,太子在私邸宴饮武将,钱总兵对太子那极尽奉承之能事的嘴脸。 孙册道:“纵是苻兄不在意兵权在谁手中,可苻兄想想,军中的那些兄弟们会买钱总兵的账吗?如此一来,少不得生乱。武将桀骜不驯,这样的事,可大可小,全在太子裁夺之间。怕是苻兄手底下的人,接下来的日子不好过了。” 梅川从前觉得孙册像连绵起伏的山峰,难以看清。听了他这番话,她忽觉那山峰中卷出狂风来。 孙册之言,听在耳里,字字都是为苻妄钦着想,可细细品来,字字都是在激他。 “孙先生休要危言耸听!你与太子未曾谋面,又怎能妄自揣度他的政令?阿季是大梁的重臣,太子焉能看不清?”梅川厉声道。 孙册淡淡地笑笑:“重臣?是重臣还是权臣,全看上意。孙某究竟是不是危言耸听,待苻兄回京,便知道了。” 他挥着马鞭,仰头看天道:“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苻兄是读兵书的人,纵观浩瀚史书,论武将之功,谁能比得上武安君?可武安君的下场是什么?死于非罪。苻兄要早做万全打算才好。” 荒野之中,夏日虫鸣。 孙册的话语,似被马蹄越踩越沉。 苻妄钦到了京,直奔兵部。 兵部尚书魏犀似早已料到他会来。 苻妄钦道:“魏大人,从前兵部可是不曾干涉过苻某手下的军务。” 魏犀道:“苻将军,你都说了,那是从前。” 他站起身来,拍拍苻妄钦的肩:“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人嘛,要往前看。魏某宦海浮沉多年,打仗或许不如将军,但要论知人识事,魏某胜苻老弟多矣。” 苻妄钦避开他,离他三寸之距。 “把我的人,都放了。有什么,冲我来。” 魏犀笑道:“兹事体大。魏某怎能做主?太子殿下有旨,将军回来,请往东宫一趟。” 苻妄钦一句都不想与他多言,转身而去。 东宫。 侍卫通传:“苻将军到——” 苻妄钦走进,行了个礼:“参见太子殿下。” 太子起身,郑重扶起他:“将军何须多礼?” 苻妄钦道:“殿下,微臣想问,时副将之事——” “本王今日唤将军来,是有大事相商。” “殿下请讲。” “父皇病重,大梁的担子,忽地压在了本王身上。本王不才,幸得列位臣工相助,方得社稷平安。将军是国之柱石,本王要倚仗将军的地方,有很多。” 太子回到桌案边坐下,道:“这头一桩,便是想让将军多多地带一带钱总兵。钱总兵其人,勇猛有余,智谋不足,将军若愿指点,来日,或可成器。将军也得一臂膀。” “如何指点?” 太子喝了口茶,缓缓道:“以其为你军中的副帅,何如?” 孙册的预言,竟是真的。 苻妄钦心中的鼓敲开了,密密匝匝。 “殿下,微臣军中从未设副帅一职。” 太子笑了笑:“将军知道,外间的人都怎么称呼将军的军队吗?” “苻家军。”他将茶盏放下。 苻妄钦连忙解释道:“殿下莫要听外间的人胡言。军队,是朝廷的军队,焉能是苻某一家一姓之军队?” 太子道:“将军少安毋躁。本王诚然明白将军的忠心耿耿。但此番时副将出事,将军也该看明白了。钱总兵带他们去练武场,尚且不能,更遑论上阵杀敌了。” 太子看着苻妄钦:“将军啊,你对大梁忠心耿耿。但你手下的将士却只是对你忠心耿耿。那份忠心不是对父皇,不是对本王,也不是对朝廷。如此,军中离不得苻将军啊。” 苻妄钦道:“殿下,此事,是微臣约束下属不严。微臣愿担其责。请求殿下莫要责罚微臣的手下。” 太子道:“将军莫急,来人,给将军赐座。将军坐下来,慢慢听本王说。” “本王不会为难将军的手下,亦不会为难将军。本王给你一些时日,你慢慢地让军中人等接纳钱总兵,能做到吗?” “……微臣……” 苻妄钦想了想,抱拳道:“微臣能做到。” “好。将军果然是通情达理之人。甚好。” 一道令下。 时允等人得以放出。 钱总兵也正式成为军中的“副帅”。 苻妄钦大踏步赶往大理寺监狱,迎出时允等人。 这厢,梅川来找太子。 太子摆弄着桌案上的棋盘。 黑子与白子,又一轮地胶着。 太子看着棋盘,没有抬头。听见脚步声,知道是她来了。 “梅卿,你放心,本王不会为难苻将军。” 梅川走近他。 “殿下,还请您记得今日之言。” 太子抬起头来,看着她,眼中有蒙蒙的水汽。 “梅卿,本王不会忘记你一路相帮,扶保本王到如今。风雨雷电,都走过了,此后,只有艳阳。皆是艳阳。” 夜很深了。 太子合上最后一本奏章,竟见小盒子站在他身边。 小盒子轻手轻脚地,为他驱赶着蚊虫。 他忙于公务太专心,竟没有注意。 太子拉着他的手坐下,轻声道:“星阑,你何时进来的?” 小盒子道:“来了有一会子了。见您忙着,没敢惊扰。佩姐姐说,您今日累着了,她准备了酒菜。又怕您不去,默默地等您……佩姐姐做的菜可好吃了,我从没见过佩姐姐那般能干的人。青梅酒酿的也好,我偷偷喝了一口,甘甜到心里……” 孩童稚语。 太子刮了刮他的鼻子:“这世上酿青梅酒最好的,是你娘。” “您去尝尝吧……”小盒子睁大双眼,期待地看着他。 太子笑了笑,起身:“好,便听星阑的,去尝尝。” 他牵着小盒子的手,到东宫的偏殿,清和院。 清和院里,灯火柔柔,酒香清冽,菜肴精细。杨宝林一身儿月白的衣裳,淡妆浅笑:“爷,您来了。” 三人坐下。 杨宝林给太子斟了杯酒。太子一饮而尽,向小盒子道:“这青梅酒……是还过得去。” 小盒子笑:“您看,我没欺您。” 太子连饮几杯,竟闻见杨宝林身上,散发着幽幽的意和香。 小盒子这些日子旁敲侧击地从马舍人口中探得不少太子的喜好。譬如这青梅酒,譬如这意和香。马舍人嘴严,对其他人多有防备,唯独对小盒子,甚是坦诚。他知道,这孩子在主子心中的地位不一般。 微醺的太子,闻着意和香,叹息。 他喃喃道:“何堪回首昔年事,一片东风乱意和。” 小盒子将太子的酒杯满上:“您有了我,有了佩姐姐,再也不会孤独。” 太子将酒饮尽。 他摸了摸小盒子的脸:“好星阑,到底是意和的孩儿。” 这时,灯盏忽然都灭了。 殿内一片漆黑。 小盒子道:“恐是耗子打翻了灯台,不要紧。我去唤人。” 清和院内外,静悄悄的。哪里有人? 小盒子将门掩上,退了出去。 太子吃多了酒,只觉面红耳热。 黑暗中,温香满怀。 杨宝林不知何时,已褪下衣衫。 酒香,意和香,女子的体香。 酒醉的太子,沉默的杨宝林,越来越滚烫的气息…… 梦笑开娇靥,眼鬟压落花。 第61章 他不是苏意和的孩子 第61章 他不是苏意和的孩子 破晓时分。 淡青色的天空,还残余几颗稀稀落落的星。 东宫的清和院,朦朦胧胧的。远处相思鸟隐隐约约的叫声,划破了寂静。 杨宝林睁开眼来,身边已经没有人。 桌案上的菜肴、酒盏,还是昨夜的模样。 太子殿下是何时走的呢? 他竟醒得这样早。 她摸了摸脸颊,还滚烫,贴身的小衣凌乱着,嘴角有青梅酒渍。一夜欢好,风月无边。自此,闺阁女儿才算是真正为人妇。 杨宝林羞怯地笑笑,转而又有些担忧。 她与他有了肌肤之亲,他会怪她吗? 她是钟鸣鼎食之家出身的小姐,杨家的家风满京皆知,她却以这般机巧留了他一晚。 鸿鹄不知何时,进得殿来,端了热水,伺候主子洗漱。 “小姐,守得云开见月明,静待花开终有时,您总算是盼到了这么一天。奴婢今儿得给老夫人传信儿去。老夫人准该去寺庙烧香了。”鸿鹄眉里眼里满是笑意。 待杨宝林擦净了身子,鸿鹄给她捧上了一身儿朱红色的衣裳。 杨宝林皱眉道:“莫要如此招摇。还是穿平常的月白、淡青便好。” 鸿鹄答应着,笑道:“小姐,这衣裳是前几日内廷监按您的身量儿做好送来的。现时,这满宫的人,都抢着奉承咱们太子爷。而您,又是东宫唯一的女眷。奴婢听内廷监几个小太监嘀咕,您呐,怕是离那后位不远了……” “快住口!”杨宝林连忙喝止。 “这样的话,如何说得?若让爷听见了,还只道清和院不安分。” 鸿鹄忙噤了声。 一会儿的工夫,东方天际浮起一片鱼肚白,纱窗透进亮光。 杨宝林坐下来,喝一盏飘着槐香的花茶。 她是个清醒的人。 她知道,东宫唯一的女眷,并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 陛下时日无多,他朝,太子爷坐上了龙椅,前朝各方权衡,后宫的人还少得了吗? 如何成为太子爷身边最要紧的人,才是关键。 她敏感地嗅到太子爷与梅医官之间不寻常的气息。 但好在……她有星阑。 那孩子是她的福星,她得牢牢把握住。 杨宝林吩咐鸿鹄道:“去,把星阑叫进来。” 鸿鹄道:“奴婢见星阑一早起来,去御花园收露水了。他说五六月的露珠是宝,蓄着,能给您派上用场。小姐,他对您真是上心。” 杨宝林道:“他是个可怜孩子,没名没分的,打小儿没了娘,从前周贵妃又是那般毒打他。见着我待他亲近些,想必是把我当娘了。” 鸿鹄低头,思忖一番,道:“小姐,奴婢有句话原不该讲,可奴婢是您的陪嫁丫头,从杨府跟着您进宫的。奴婢不为您打算,还为谁打算呢?太子爷以后是要坐龙庭的人,在皇家,长子的身份,多么重要,您不是不知。就说太子爷,他行三,虽有天象之吉,可若不是大皇子因病薨逝、二皇子犯了事,当年他入东宫也不会那般顺遂。您该竭力争取自己的子嗣为上。旁人再好,是隔着肚皮的。” 杨宝林不作声。 鸿鹄凑近,低声道:“小姐,他净身留了一刀的事,奴婢瞒得紧紧的,无一人知晓。您看,咱们要不要,悄悄地,补上那一刀……没了根子,心思就绝了。永无后患……太子爷日后纵是再宠他,他也只能做个内官,上不得台盘……” 杨宝林打了个冷颤。 恰好,小盒子捧着露水钵子进来,身上还带着泥土的甜腥气味儿。 鸿鹄口中的话咽下去,转身走上前,笑道:“星阑,主子正念叨着你呢。” 小盒子走近杨宝林,亲昵地依偎在她身边。 杨宝林柔声道:“星阑,昨晚多亏了你。” 小盒子道:“能为您做点什么,星阑很高兴。眼下,还有件事,星阑得提醒您。” 杨宝林道:“何事?星阑只管说。” “陛下如今病卧在床,正是您尽孝道的时候。星阑虽身处内闱,也听人讲过您的父亲杨大人的名声。有这样好的家世,若加之陛下的支持,您一定能往前进一步。”他诚恳地说着:“星阑早起去收露珠,就是想着,做些清羹,给陛下送去。陛下一定能知晓您的心意。看到您的一片赤诚。” “原来你去收露珠,是派上这样的用场。”杨宝林摸着他的头。 小盒子道:“虽然陛下口不能言,不能起身,但到底,他老人家是这大梁的主子。他若留下什么旨意来,咱们殿下也不能不听……” 杨宝林犹豫道:“话虽如此。但若我频频过去,太子爷心里怕是起疑。让旁人瞧见了,难免也会……” 小盒子仰面道:“星阑替您去。” 杨宝林踌躇了一会儿。 小盒子又道:“星阑一定趁热打铁,向陛下表明您的心意。” 杨宝林与鸿鹄对视了一眼,道:“也好。” 文德殿。 小盒子捧着清羹,跪在地上道:“东宫杨宝林,嘱奴才来给陛下送膳食。” 马医官验过清羹,蔡公公开了门,小盒子走进去。 梁帝闭着眼,好半天才睁开。 小盒子看着他。 殿内暗沉沉的。 小盒子的眼睛发着幽光,像一匹狼。 他口中卑微地说着:“陛下,让奴才来伺候您进膳。” 他凑近龙榻。 梁帝眼神呆滞地看着他。 小盒子用轻不可闻的声音道:“怎么样?做活死人的滋味儿好受吗?” 他心内暗笑:“没想到,你竟成了这副样子。你说,你梦见了什么?是不是亏心事做多了,都记不得是哪一桩了?” 那日,朱珩的衣服上,被他抹上了梦鱼香。 梦鱼,便是“叉牙鲷”。海上的一种鱼。以鱼骨制香,闻之能使人产生幻觉。 那晚,朱珩也做了一夜的梦。只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朱珩心性纯良,他的梦,是美梦。他梦见与梁帝、周镜央在邺城行宫中的那段生活。花瓣落在身上,梁帝陪他钓鱼,周镜央没有打骂他,与他一同在草地上嬉戏。那是朱珩最快乐的时光。他喊了一夜的:“父皇,母妃……” 可梦鱼香之于梁帝,无疑是催命符。他的心病,成了心魔,抢走他老迈的半口气。 梦鱼香,又叫作“因果香”。 什么样的种子,开出什么样的花。 梁帝眼中,眼白居多,一片茫然。 小盒子附在他耳边:“我就喜欢看见你这样备受折磨的样子,真好。” 有脚步声临近。 小盒子扬声,哀求道:“陛下,这清羹是我们宝林的一片孝心,您好歹尝尝。” 身后,是蔡公公。他叹了口气:“宝林的心意,陛下想必明白了。但陛下这几日胃口时有时无,勉强不得。” 小盒子道:“那奴才明日再来。宝林主子日日抄佛经,为陛下祈福,祈求陛下龙体安康,春秋万年。” 蔡公公道:“杨大人的千金,果是孝顺周到。” 接连好几日,小盒子日日往文德殿中去。 每每看见梁帝痛苦不堪的样子,他的嘴角禁不住上扬。 他思及前不久,在内廷监的狱中,他与周镜央的对决。 两个时辰的谈话。 最后,周镜央苦笑道:“珩儿若有你一半狠心,事情也不会落到今天这样的局面。” 他颔首:“若贵妃娘娘有淮王一半的良善,自然也不会落到这一步。” 他笃定地走出内廷监的门。 果不其然,不多时,便传来了周镜央的死讯。 那个女人终于死了。她必须得快点死。死在老头子心生怜悯之前。 小盒子从未觉得宫廷中的气息如此甘甜。 他恨的人,一个个死去。 五月到了尾声。 文德殿门口的白兰开了花。 花瓣微厚。通体洁白如玉。 这一日,小盒子刚从殿内走出来,便碰见梅川。 梅川瞪了他一眼。小盒子无辜地看着她,拱手行了个礼,离去。 梅川走进去。 例行为梁帝诊断了一番。 今日的梁帝却像是回光返照了一般。 他激动地抓着梅川的手,口中呜咽着。 梅川看了一眼蔡公公。 她知道,病人一旦回光返照,死期就在眼前。 “去,唤太子殿下来。” 梅川俯身道:“陛下,您想说什么?” “他,他,他,他,他……”梁帝大气喘着。 “谁,陛下您说的是谁?” “朕……朕记起来了……他,他……他……不是苏意和的孩子……”梁帝的舌头打着结,他似乎拼尽了全力,说出了这句话。 梅川一下子惊在原地。 怎么可能? 小盒子那双眼,与太子相像。若他不是苏意和的孩子,那么,他是谁? 第62章 梁帝驾崩 第62章 梁帝驾崩 梅川心里所有不得解的疑惑,似天上急而骤的雨,冲垮她之前的百般“自以为”。 她一步步顺藤摸瓜得来的真相,原来并不是真相。 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快,快拿银针来……”梅川吩咐着榻前的小太监。 小太监捧上银针盒。 梅川稳下心神,为梁帝行针。 然而,没有用。 生命的灯火燃到尽头,无论如何挽回,都是徒劳。 “父皇——” 蔡公公带着太子匆匆入得殿来。 太子跪在梁帝的榻前。 梁帝涨得通红的脸,转至青白色。 他的嘴张着。 太子流泪道:“父皇,父皇——” 轻仇者寡恩,轻孝者无情。 纵梁帝这些年待他苛责冷漠,待他的母亲不公,可到底是他的父皇啊。子不言父过,臣不彰君恶。看到父皇濒死的模样,他还是本能的痛心。 梁帝忽然看向梅川,伸出两根手指。 “二,二,二……” 他挣扎着,想吐出最后一句话,他的眼珠子瞪得老大。苍老的手上,一根根青筋暴起。然而,那句话没说出口,一口血却喷了出来。 他的头僵直了。手垂了下去。 两根指头,荒凉地指着某个未知的远方。 太子的手哆嗦着,伸向前去,探了梁帝的鼻息。 头重重磕在地上:“父皇——” 蔡公公哭泣着,喊了一声:“陛下龙御归天——” 满屋子黑压压跪了一片,齐声哀嚎起来。 少顷,宫中丧钟敲响。 国有大丧。 满宫雪白。 梅川一直惦念着梁帝死前说的话。 她坚信梁帝伸出的两根手指,跟小盒子的身世有关。 二,二是什么? 蔡公公等人给梁帝擦身子,装殓。太子神情凝重,将梁帝伸出的两根指头合上。 入棺。 殿外跪着两排和尚与道士。念经超度着。 琼音阁的伶人们吹打着丧曲。 一片混乱中,梅川仔仔细细地查看着梁帝躺过的龙榻周围,企盼着能找出一些蛛丝马迹。终于,她看到距梁帝枕边大约两寸的地方,有一小块儿半干的水渍。 那是一个写了一半的字。 王字边,右侧,是一个刁。 不,不是刁,又像是习。字迹模模糊糊的。 梅川的脑子炸开了锅。 太子忙着丧仪之事,周边围满了人。无有她开口的机会。 她沉默地退出文德殿。 杨宝林披麻戴孝地赶来了,她身后跟着的小盒子,亦是一身白衣。 梅川看了看小盒子,又看了看杨宝林。她行了个礼,轻声道:“听闻宝林近来常常遣人来文德殿。” 杨宝林颔首:“比不得梅医官,是先帝爷最信赖之人,日日来此。” “还望宝林双目清明,莫要被旁人利用了去。” 杨宝林听了这话,看向太子,肃然道:“梅医官言重了。我之所有,皆是殿下所有。我之所想,俱是殿下所想。我虽不如梅医官聪慧,可我心里眼里只有殿下,怎会被旁人利用?” 梅川不再说什么。 杨宝林一心想着以小盒子为蓝桥,与太子亲近。这时,无论与她说什么,她都不会相信,也不愿相信。 小盒子自始至终恭顺低着头,不看梅川。 梅川俯身告辞,往“麒麟阁”走去。 孙石匠死得蹊跷。 文德殿小宫人秦红雨的认罪书。牵扯出未央宫的掌事内监秦明。以此让梁帝以为孙石匠的死是周镜央的手笔。 这一切看似浑然天成,实则经不起推敲。 周镜央为什么要杀死孙石匠?她没有理由这样做。她逼宫、投瘟、通敌,条条大罪,板上钉钉。苻妄钦绑起来的那些塞北细作早已招供。她还有什么必要杀死孙石匠,败坏梁帝对她的最后一分宽容? 周镜央何曾这般愚蠢过? 再者说,树倒猢狲散,她一个被关进内廷监的人,秦红雨为什么要替她舍命杀人? 孙石匠若必须死,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某个秘密只有他知道,只有他死了,才能彻底地无从求证。 意和的孩子在大火中被银桃装进食盒偷送出宫,这是事实。 孩子被送到孙石匠处,亦是事实。 关键在于……五年后,孙石匠交给银桃的那个孩子,是当年大火中被偷出来的那个小皇子吗? 梅川猛地一拍脑门。 对! 问题就出在此处! 孙石匠起初一定想不到,那个送予他的孩子,又会被周镜央要回去。 五年后,那个孩子想来已经不在孙石匠手上。可他又不敢不向周镜央交差。 周镜央与太子斗得如火如荼,她在爱与恨的纠缠中渐至癫狂。西宫苑大火的风头已过。她要把孩子弄回来,进宫,做太监,日日打骂出气,将来斗败太子时,用以诛心。她要让朱瑁死也不得安生。她要欣赏朱瑁痛彻心扉的模样。 可送进宫来的这个孩子,并不是当初那个孩子。这个问题,孙石匠一定是不敢告诉周镜央的。故而,周镜央一直被蒙在鼓里。 行宫之乱,事情的发展,出乎小盒子的想象。梅川自以为发现了真相,将小盒子带到太子面前,又将小盒子带到梁帝面前。 小盒子发现太子对他的感情十分特别。这份感情让他有了得天独厚的优势。 他开始害怕真相被戳破。 他害怕孙石匠在环环审问中道出因由。 如果他是真的,孙石匠的作用便是“证实”;如果他是假的,孙石匠的作用便是“证伪”。 因此,他一定是假的! 梁帝临死前的直觉是对的。 可是,为什么秦红雨会帮他呢? 偌大的麒麟阁。 皇家藏书之地。 梅川以查找医书古籍为由,走了进去。 她在书架上搬出厚厚的本朝史书。一页页翻阅。 史官有载:皇长子,元德皇后所出,落地早殇。二皇子朱珝,贤妃李氏所出,元德皇后养子。上甚怜爱,每以“儿郎”呼之。天启二十六年,因巫蛊获罪。阖家流放。逐出皇籍。 梅川遂又翻出宫廷注。 原来这贤妃,与元德皇后有亲。她产后身子失于调养,在二皇子小的时候便去世了。贤妃薨逝后,二皇子养在元德皇后膝下,算得上是半个“嫡子”。又因皇长子落地早殇,他更是实际上的“长子”。 巫蛊。 历来君王最大的忌讳。 怪不得梁帝对他的惩罚如此之重。 梁帝该是彻底地厌弃了这个儿子。 再无有念想。 梁帝伸出的两根指头。床榻边半干的水渍。王子边,习。 那个没写完的字,一定是:珝。 入了夜,太子在灵前起身。 他已经身着重孝,跪了一整天。 杨宝林连忙上前将他扶起:“爷,您赶紧歇着吧。明儿是大日子,爷少不得操劳。” 国不可一日无君。礼部的人已经去筹备登基大典。明日,太子将在灵前继位,随之与皇族诸人祭过天、地、神灵、祖宗后,在正乾门接受文武百官叩拜。 太子看了一眼杨宝林。 自那夜云雨之后,他还未正眼看过她。 太子妃之位空悬,东宫没有旁的女眷,只有她。故而,今日,命妇以及官员女眷祭拜之仪,是她在操持。好在,她出身大家,礼训周全,处处滴水不漏,未有差池。 太子淡淡道:“令佩,先皇大行,你跟着本王受累了。” 杨宝林红了眼圈儿:“爷,瞧您说的,令佩是皇家妇,做什么都是应当的。” 太子道:“今晚,本王想一个人静静。你去吧。” “是。妾身告退。” 杨宝林退下。 太子站在文德殿外,仰头,看天上的繁星。 “殿下。” 梅川的声音。 太子没有回头,唤了声“梅卿”。 梅川道:“先帝临终前,伸出两根手指,他是想说……” 太子道:“宫中今日混乱,本王心头痛不可当,梅卿,有何事由,过些日子再议。” “殿下,微臣想说,二皇子……” 太子转身。 “梅卿,本王明日要登基了。” “殿下误解了微臣的意思。微臣是想说,先帝临终前之所以念及二皇子……” “梅卿。” 太子平静地看着梅川。 湖水,星光,晚风,白幡,尽在他的眸子中。 “国丧之际,稍不留神,便起混乱。此时,宫中不该有任何风吹草动。梅卿,本王登基,不正是你一直希望看到的吗?” 第63章 新皇继位 第63章 新皇继位 梅川转身。 太子忽然柔声道:“梅卿,本王说过,自此之后,再无风雨,只有艳阳。不只是大梁的天下,还有这宫墙之中,皆只有艳阳。” 他的话顺着夏日绵软的晚风吹到梅川的耳里。 此时的梅川并没有深刻地理解他的意思。 “那就愿殿下心想事成。” 梅川渡着今夜青白的月,回到医官署。 灯燃着,安香正在给时允缝夏衫。 见梅川回来,她抬头,咬咬唇,羞怯得像个小小的女孩。 “梅妮,我,我想跟你说件事。” 梅川在她身边儿坐下来,静静地聆听。 “时允说,要,要,要跟我成亲。现时,将军府的人都知道他与我要好。他说,得快些给我一个名分,不让旁人有闲言。” 梅川欢喜起来,接连好几日的阴霾一扫而空,她握住安香的手:“时允那小子,倒是个懂事的。定的是几时的事?” 安香道:“他昨日说,是六月初六。原是没想到先帝大行如此之快。今日,乍然丧钟敲响,举国大丧。这婚事倒暂时办不得。算下来,该是六月底的事。” 大梁律,帝王之丧,持服二十七日释服。不管是嗣君,还是臣子,要守丧二十七日。 历来大梁君主皆留下话来,民间婚嫁不禁,勿惊扰百姓。 可时允有官职在身,是要为君守丧的。 梅川笑笑:“六月底,也快了。安香,真为你高兴。我得好好给你备一份嫁妆。” 安香想了想,道:“梅妮,你与将军的情分,我看在眼里。待太子顺遂登基,你同他说,要离宫嫁人,他没有不允的道理。这一路,你帮他做了那么多。” 梅川点头。 太子顺遂登基后,她是该功成身退了。 安香挽着她的手,道:“你与我,嫁到一处,日后,长相厮守。” 多好的愿望。 从前,在另一个世界,莲若亦是常常跟她说:“梅妮,日后,你我一定要嫁到一处,长长久久在一起,好一辈子。” 一辈子。可莲若的一辈子是那样短。她没有活到嫁人的时候。 在这个时空,梅川一定要看到安香嫁人。 熄了灯。 姐妹俩躺在榻上。 梅川睁着眼。 黑暗中,安香问道:“梅妮,你有心事,对不对?” 梅川叹了口气:“宫闱中的事,太复杂。我总是想把真相弄明白。可通往真相的道路,是那样曲折。” 安香劝慰道:“梅妮,我早早便发现,你与旁人不同。你不为功名利禄,也非为人胁迫。我从来没有问过你,你到这大梁,是为了什么。可我相信,你有你的道理。不管你做什么,我总是在你身边的。你需要我做什么,我便去做。” 梅妮,我总是在你身边的。 安香的话像是夜色温柔的手。 梅川紧紧地挨着她,慢慢睡去了。 在这国丧之夜,太子登基前夕,她又做了那个奇怪的梦。 祁连山顶。 送她来的那个黑衣人的声音,隔着云层,隔着皑皑的雪山,回荡着:“白梅,与你一起下凡的,不只是对你有过灌溉之恩的真龙,还有千万年前,曾飘过你身边的一片雪花。” “到底谁是那片雪花?”梅川问道。 黑衣人笑笑:“白梅,你还了真龙十世的情分。末了,却也要还雪花一滴清泪。他再也回不到祁连山了。” 苍茫的天地间。 梅川举目四望。 雪花,雪花,我因何要还你一滴清泪? 翌日。 六月初一。 宫门口的大钟敲了三声。 太子站在先帝灵前,由公侯、太傅、皇族德高望重之人“上表劝进”。太子点头应允。众人齐刷刷三跪。 太子上前,搀起太傅与端亲王。 端亲王乃先帝的异母弟,本是封在闽地,接到丧报,连夜赶到京城,跑死了两匹千里马。 太子道:“皇叔辛劳。” 端亲王哽咽不成声。 太傅花白的胡子抖动着,有条不紊地安排礼部官员给太子着龙袍,戴皇冠。 一切安置就绪,众人往正乾门去。 朱瑁站在高处,朗声道: “昔太祖皇帝,龙飞宋州,震荡天下,开元至今,已有二世。今,先皇骤崩,归于五行。朕承皇天之眷命,列圣之洪休,奉大行皇帝之遗命,入奉宗祧。文武大臣,百司众庶,合辞劝进,以主黔黎。勉循众请。告祭天地神灵,即皇帝位于正乾。深思付托之重,实切兢业之怀。朕今继位为帝,着,减税三年,大赦天下,普天同庆。” 礼乐声起。 山呼海啸。 “万岁,万岁,万万岁。” 梅川站在人群中,看着朱瑁。 他不再是那个战战兢兢,随时担心被父皇“易储”的太子了。 “宣和太子,梁成帝之皇三子,母为宫人史氏。天启二十七年,入主东宫。天启三十七年,上废之。同年,薨于宣和殿。” 这个在《青史煮酒》之上,本该“被废、薨逝”的太子,如今,成了皇帝。 梅川眼中含泪。 她切切实实地改变了历史的轨迹。 她做到了。 梅川在叩拜的群臣中寻找苻妄钦的身影。 他在武官的行列里。 与钱总兵并排站着。 他的神情十分复杂。 梅川看着他,他恰好抬头,也看见了梅川。 两人隔着人海,对视着。 他笑了笑,想让梅川安心。 “阿季,我们会好的。一定会好的。”梅川在心里默默地念着。 登基大典上,杨宝林站在后宫诸人的最前面。小盒子和鸿鹄在她身后。 杨宝林看着身穿龙袍的太子,满面春风。 与之一起满面春风的,还有杨家诸人。 先帝在时,因贵妃一党的打压,杨家蜷缩自保,战战兢兢。现时,终于拨云见日。 已故的太子妃杨令仪,乃太子原配,追封为皇后,自不必说。杨令佩,从东宫侍之,想来位分不会低。 原来,依附贵妃、周旦,鼓吹立嗣淮王的官员们,此时没有一个敢抬头。他们深知,末路不远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 几家欢喜几家忧。 新皇继位当日,文德殿召群臣议事。 朱瑁第一桩要议的,便是合葬之事。 史氏,是他的生母。先帝在世的时候,从未给过她封诰,是而,她的所葬之处在皇陵一个非常不起眼的角落。 如今,朱瑁登基,史氏为皇太后。陵寝的位置,该是挪一挪了。 朱瑁道:“朕为人子,当行孝道。大行皇帝入葬皇陵之时,可将圣母太后的棺椁请出,葬于大行皇帝左侧。元德太后乃朕之嫡母,嫡母为尊,棺于右侧。如此合葬,便可圆满。” 大殿之上,群臣议论起来。 太傅开了口:“启禀圣上,大行皇帝在世之时,曾与臣言及此事。他说过,百年之后,合葬之人,乃元德太后与周贵妃。未曾提及史后。” 太傅是先帝最为信赖之人。先帝的确说过此事。周贵妃薨逝之时,他曾想过要写下诏书,可那晚病发得太突然,故而,没有来得及。 众人登时鸦雀无声。 朱瑁微笑道:“敢问太傅,大行皇帝可有留下遗诏?” “……大行皇帝病重,未曾……” “那就是没有了。” “……是。” 太傅仰头:“臣蒙大行皇帝数十年恩幸,绝不会信口雌黄。大行皇帝的确有过此等口谕,臣不敢欺瞒。” 他的话字字刚硬,落地生钉。 朝堂之上,像是吹进一股凉风。 龙椅之上的新帝,看着这个身侍三朝的老臣,眉头紧锁。 这时,杨宝林之父杨晋开口了。 “太傅此言大谬。圣人言,以礼治邦。周贵妃虽蒙大行皇帝宠爱,可终究是妃妾之身。当今陛下之母,诞育圣躬,功在千秋,如何合葬不得?” 朱瑁看了一眼杨晋,赞许地点了个头。 太傅执拗道:“若论礼仪,臣便更有话讲。陛下继位之前,居东宫十载,大行皇帝为何迟迟没有册封史太后?史太后在宫中多年,终是庶人之身。因此,不难看出大行皇帝之意。陛下新立,莫非要以一己之私念,违背大行皇帝之意愿吗?” “庶人”“私念”等字眼,无不像针一样,扎着朱瑁的心。 然,太傅是他的师长,他若刚继位,便不敬师长,有损声誉。 杨晋大声道:“放肆!君为臣纲,太傅大人熟读圣贤书,如此羞辱陛下,莫非连三纲五常都忘了吗?” 钱总兵适时地挥了挥手。 侍卫们“扶”着太傅出殿。 杨晋跪地道:“陛下,太傅大人劳苦功高,该颐养天年了。求陛下恩准。” 一众人见风使舵,皆跪在地上:“求陛下恩准。” 朱瑁“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 如此,杨晋便担了此事。 新帝既保住了声誉,又驱走了不顺其意之人。 合葬之事,议定。 朝堂上,再无反对之声。 文武百官们清醒地看到了形势的变化。 朱瑁多年的心愿达成。 几日后,他下了道圣旨,册封杨宝林为“德妃”,乃正一品皇妃。 大行皇帝下葬之日,皇陵出了件大事。 惊动朝野。 第64章 陵寝被盗 第64章 陵寝被盗 天子丧葬停灵半月有余。 至六月中旬,太常择出安葬的吉日。 这厢,官员们忙着请出史太后的棺椁,好在大行皇帝安葬之时,一同送入陵寝。 礼部诸位官员,重新为史太后准备了一口上等木材所制的灵棺。帮底厚八寸有余,以手扣之,声如玉石。 这里头有个缘故:史太后当年亡故之时身份低微,一应安葬之物,甚为潦草。如今新帝登基,她乃圣母之身,规格当大大提升。 司礼监站在史氏陵寝前,高声道:太后移棺—— 然而,令人瞠目结舌的是:史太后的棺材打开,里头空空如也。不仅陪葬之物全都消失不见,连尸首都不见了。 主事的官员们慌了,皇陵乱成一片。 侍卫连忙快马赶去皇宫,禀报与新帝知晓。 朱瑁正在“绛云宫”与小盒子、杨令佩用膳。 杨令佩被封为德妃后,从清和院搬到了绛云宫。小盒子随她一起搬了来。 朱瑁初初登基,朝政繁忙,但,只要有空,他便会来绛云宫陪伴小盒子。 杨令佩一如既往地盛情迎驾。因杨晋在朝堂上替他与太傅据理力争,立了功。朱瑁待杨令佩倒也温和。 侍卫跌跌撞撞地跪在地上:“陛下,大事不好了,太后……太后的陵寝被盗了……” 朱瑁手中的汤碗重重搁下。 他的脸色骤然阴沉。 侍卫继续禀道:“礼部的张大人、工部的周大人全都守在皇陵,寸步不敢动,刑部的赵大人已亲自前去查案,看守皇陵的上下所有人等全都被关押起来审问……” 此事断然不是寻常的盗墓贼所为。 史氏从前无有封诰,陪葬的器物并不奢华,贼人不是为了取财。 连尸首都被偷走,分明是想让新帝难堪。 朱瑁立即想到反对“合葬”的太傅。 不,不应该是他。太傅虽在朝四十载,门生故旧众多,但他对皇家还是忠心的,人是迂腐了些,礼义仁信是有,不至于干出此等丧心病狂之事。 那,是谁呢? 朱瑁猛地一拍桌案。 殿内所有人等尽皆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一旦查出是谁所为,朕必灭他九族。”朱瑁站起身来。 杨令佩道:“陛下,明日便是安葬吉日,此事万不能传出去,以免京中百姓人心惶惶。陛下您继位未久,维稳为第一要紧事。” 太后陵寝被盗,若传入市井,该是多么轰动。 朱瑁想起了她那做京畿巡察使的哥哥,吩咐马之问,道:“你去告诉杨令休,京中护卫加严。严密封锁消息。” “是。” 朱瑁对那报信的侍卫道:“朕去皇陵看看。” 宫中人连忙准备车马。 杨令佩关切道:“臣妾随陛下一同去吧。” 朱瑁想了想,点了点头。 小盒子跟在他们身后。 三人坐在马车上,身后跟着浩浩荡荡的御林军,往皇陵赶去。 一路上,朱瑁忧心忡忡。 明日,皇族中所有的人都会随先帝的丧葬队伍去皇陵,他该如何向众人交待? 特别是端亲王,他是先帝那一辈中仅余的亲长了。在皇族中颇有威望。且又在闽地带兵。闹出此等事来,他会如何看这个刚继位的皇侄? 新帝威信何存? 朱瑁又想起自己可怜的母亲来。 她机缘巧合,被先帝一朝临幸。却因寡言粗笨,不为先帝所喜。 阖宫女子,她是唯一一个诞下皇子却没有受封的。为此,被人讥笑了一辈子。 朱瑁连一句“母妃”都叫不得,只能叫她“阿娘”。 幼时,她跪在地上给朱瑁换衣裳,她叫他“三郎”。 她仿佛永远都是沉默的、低微的,伏在尘埃里。 朱瑁受了欺负,她就抱着他哭。除此,她什么都做不了。 她也说不出什么漂亮的道理来。 她只知朴拙地待自己的孩儿好。棉被里给他多缝一些絮,夜半起来给他做羹汤,四处求了好久,给他求来一支上好的狼毫笔,企盼他写出锦绣文章来,讨梁帝的欢喜。 少不经事,他曾经怨过她。 “为什么我没有托生在元德皇后的肚里?” 她淌着眼泪,不断地说:“对不起,对不起……” 仿佛她真的做了天大的错事一般。 她临终的时候,他还没有被封为太子。 她躺在病榻前,摸着他的脸,留恋万分。 “三郎,冷了添衣,渴了喝汤,将来求着你父皇,封你一块藩地,讨一个良善女子,生几个娃娃,你将喜讯烧与阿娘知道。” 她该是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自己的孩子做了皇帝吧。 他终于让她做了“皇太后”,灵牌与她从前觉得高不可攀的元德皇后摆在一处。 可是,合葬之际,竟出了这等事。 她一日都没享到儿子的福。如今连得到这份哀荣也曲折艰难。 居心叵测之人,想借这件事,来让他成为朝野的笑柄。 “阿娘,儿连累你了。”朱瑁以手扶额,眼眶湿润。 马车行到距皇陵五里处的一个山坡。 忽然剧烈颠簸起来。 那马好像疯了一般,一霎时猛地往山地处蹿。 马车快要翻了。 朱瑁猛然从回忆中抽离。 杨令佩惊呼。 “陛下,佩姐姐,别慌。” 说时迟那时快,小盒子灵活地钻出马车,一跃上了马背,死死地抱住马头。 马蹄渐缓。 腾挪出这细微的工夫,御林军已拉好了弓,乱箭射向疯马。 马车可算停下。 御林军统领跪在地上:“臣等罪该万死,陛下、德妃娘娘受惊了。” 朱瑁厉声道:“这马是怎么回事?” 御林军统领勘察一番,道:“回禀陛下,不知怎的,这片山坡附近来了许多黄鼠狼。马最是闻不得黄鼠狼放骚的气味。故而疯癫。” 幸得小盒子,临危不惧,稳住了马。 若容它蹿到山坡顶上,纵是被射杀,马车也将从坡顶滑下,马车内的朱瑁和杨令佩势必要受伤。 朱瑁将小盒子拉到身边,心中对他的信任、怜爱,较之以往更甚。 他摸着小盒子的脸:“星阑啊,好孩子。” 杨令佩惊魂未定,抚着胸口,道:“星阑,本宫竟不知,你会御马。” 小盒子跪在地上,泪流满面地看着朱瑁和杨令佩:“星阑不会御马,只有一股子不怕死的劲儿。星阑不要命,也要陛下和佩姐姐平安……” 他伸出被缰绳勒出血的手。 朱瑁大为唏嘘。 这孩子与他的母亲意和一般,愿意为他付出生命。 冷暖千般态,真心独感人。 世间谄媚者多,能这等对他的,能有几人呢? 杨令佩背过身去,呕吐起来。 小盒子忙道:“佩姐姐,你怎么了?” “只觉心内如着火一般,烧得很。” 朱瑁遂命一队人马送杨令佩与小盒子回宫,自己继续往皇陵赶去。 棺材里头,是空的。 朱瑁的手颤抖着。 陵寝周边有新土的痕迹。 据工部官员推断,盗墓事件,发生在新帝登基之后。 端亲王不知何时,也来到了皇陵。 他向朱瑁行礼,朱瑁连忙将他搀起。 先帝留给朱瑁的旨意,朱瑁记得牢。将来,或要指望这带兵的皇叔来掣肘苻将军。朱瑁待他甚是礼遇。 端亲王满脸愁容道:“陛下,大梁开国以来,赫赫扬扬六十载,从未发生此等事由。臣忧心不已。明日大行皇帝下葬,该如何是好?” 朱瑁道:“皇叔所虑,正是朕之所虑。” 端亲王道:“陛下,务必要找到太后,方是人子之德、天子之德啊。” 京都城门口的出入记录被翻了个遍。 盗墓之人一定还在京内。 朱瑁想了想,吩咐刑部尚书道:“调集京中所有官差,以查找失窃之物为由,翻遍京城,掘地三尺,也要揪出贼人。” “是。” 这一夜,京中乱糟糟的。 让朱瑁始料未及的是,原本封锁的消息,不知被谁泄露,像插了翅膀一样,飞遍京城。 坊间有谣言传出:新帝失德,故而,生母陵寝被盗。 第65章 朕封你为后,好吗 第65章 朕封你为后,好吗 朱瑁一夜未眠。 先帝伸出两根手指的模样,一直在他眼前晃。 他闭上眼,那两根手指似乎戳到他心里。 天启二十六年的那场巫蛊之祸。 自二哥朱珝一家逐出皇籍,被流放后,父皇已经十多年没有提及此事了。就好像二哥这个人从来不曾存在过一样。 父皇为何在断气之前忽然想起二哥呢? 难道父皇真的心有悔意吗? 他记得,天启二十六年的时候,意和还未进宫,周镜央与意和的关系、与他的关系,尚还融洽。周镜央曾经无意中跟他说过:“二皇子不除,我等永无出路。” 天启二十六年的周镜央,早已诞下皇子,深得先帝宠爱,被封为“镜嫔”了。 那场巫蛊之祸,跟周镜央到底有没有关系? 当年的周镜央只有双十年华,真的有如此大的胆量,如此狠的手腕吗? 二哥为人,从小便跋扈嚣张,而乏于心机。他仗着父皇的眷爱、仗着出身高贵,总以为东宫之位非他莫属。这样一来,被周镜央算计也并非没有可能。 盛夏,晚风吹进殿内。 朱瑁躺下,又起身。起身,又躺下。 天上的繁星忽明忽灭。 如果二哥真的是被陷害的…… 二哥曾是炙手可热的皇子,礼法上名正言顺的“储君”。他若是清白的,那自己…… 记得,二哥被流放的第六个年头,有人向父皇禀报,二哥在黔州石场搬运石头的时候,掉下了深渊,差役四下搜寻,没有找到尸首。黔州山谷野兽纷杂,被豺狼叼走,也未可知。父皇沉默了一会儿,没有接话。众人看他不提,也都不敢再提。此事算是掀过去了。 二哥究竟还在不在人世? 朱瑁的心里,乱糟糟的。 卯时,上了朝。 刑部尚书回禀,但凡京中所有府邸,包括公门侯府、文武官员府邸,通通都搜了,一无所获。 端亲王问道:“陛下,太常所卜的安葬吉日已定,要改吗?所有的皇亲,仪仗队,已聚集在正乾门。” 朱瑁想了想:“大行皇帝灵柩,今日如期下葬。” 众臣齐声道了声:“是。” 京兆府尹道:“陛下,昨夜,差役全城搜查。今日寅时,城中突现妖书,如雪花般散在京西,上写陛下德行有亏,故而,初初继位,圣母陵寝便遭大祸。此乃天怒人怨。还写……” 他看了一眼龙椅上的朱瑁,怯怯缩缩的,不敢再说下去。 朱瑁的面孔冒着寒气:“说。” 京兆府尹跪下来:“妖书上写,陛下身为皇子之时,曾为了储位,屠戮兄长……” “一派胡言!朕承先帝之命,继位河山,何来这些妖邪之说!”朱瑁一声厉喝,下面跪倒一片。 京兆府尹叩头道:“臣已命人将所有妖书焚毁。并逮捕了京西数十名士子。臣揣测,多半是潦倒文人,以此哗众取宠。” “糊涂!把那些士子都放了。朕问心无愧,不必如此!” “是,是,是。” 朱瑁挥挥手,众臣都退出殿外。 唯有端亲王留了下来。 朱瑁道:“皇叔,自父皇驾崩,朝野多事。朕,当真是心劳意攘。” 端亲王道:“陛下,当此时,您该大行仁政,让百姓们看到您的心胸。譬如,先帝在时,曾治罪的皇族,您不妨赦免他们的罪。如此,闲言定会休止。” 朱瑁凝眉不语。 端亲王连忙跪下:“臣多言了。” 朱瑁起身,搀起端亲王:“皇叔乃是为朕思量,为皇家思量,朕明白。” 丧乐响彻云霄。 朱瑁与端亲王站在前头。七十二人抬棺。皇族与官员们随后。 一行人浩浩荡荡去往皇陵。 皇陵。 史太后的遗体竟又安然出现在灵棺中。 昨夜搜了一夜,没有找到,突然又好端端地回来了。 仿佛这只是一场闹剧。 陵寝不曾发生什么。 朱瑁问道:“是谁最先发现太后归棺的?” 工部官员道:“是皇陵中一个叫作吴大兴的差役。” 朱瑁低声吩咐刑部尚书:“去查查这个人的底细。务必详尽。” 说完,朱瑁不动声色地主持丧仪。 史太后终是顺遂地移了棺,与先帝“死同穴”。 忙碌一整日,合葬事毕。 到晚间,回宫。 方听医官说,德妃娘娘有喜了。 这是朱瑁的第一个孩子。 众人纷纷跪下:“恭喜陛下,陛下万年。” 朱瑁却有些心不在焉。 杨令佩道:“昨日,幸亏只是一场虚惊,否则,臣妾真是……” 朱瑁点头:“这是星阑的功劳,应重重赏赐。” 月明千里。 朱瑁看着杨令佩身后的小盒子,想了想,道:“传旨,星阑救驾有功,赐皇姓,可入尚书房,与皇家子弟一同读书。” 小盒子跪下,磕头道:“谢主隆恩。” 从此,他再也不是太监小盒子了。 他有了得见天日的身份。 他是朱星阑。 正说着,刑部尚书求见。 朱瑁屏退诸人。 刑部尚书回道:“陛下,臣已将吴大兴查了个明明白白。他原是苻妄钦将军手下的一个兵丁,因母亲重病,被遣退回乡。母亲痊愈后,他没有回军中,反倒是到皇陵做了个差役。五月间,因为在皇陵救火有功,得以晋升为役长。” 朱瑁手中攥着一颗棋子,来回磨着,那棋子已经秃了边。 “原来曾是苻妄钦的人……” 能在皇陵神出鬼没地行事,非手握重权之人而不能。 刑部尚书道:“陛下,要不要将这吴大兴绑起来。” 朱瑁道:“你去告诉苻妄钦,就说皇陵监管不力,戍守皇陵的役长吴大兴很可疑。因吴大兴在他手下当过兵,找他了解一下情况。看他怎么说。你要一字不漏地回来禀报与朕。” “是。” 刑部尚书退下。 朱瑁命人端上酒。 他自斟自酌。 马之问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走到他身边。 他跟了朱瑁好多年。朱瑁在东宫时,他是东宫舍人。朱瑁继位为新帝,他便成了殿前一等武骑常侍。 “陛下,您昨夜整夜未眠,今日早些歇着吧。龙体要紧。” 朱瑁看了看他:“你陪着朕多年了,怎能不知,朕心里有事的时候,睡不下。” 马之问上前,替他将空了的酒杯斟满。 “陛下该高兴才是。您顺遂登基,圣母太后与大行皇帝终得合葬,德妃娘娘也有了喜。纵是有些不畅快,不过是些蚊蚋虫鸣。” 朱瑁似想起什么:“记得四月里,你跟朕说,京南道观的道倌儿曾去过私邸,胡言乱语了一番。朕当时没有让你说完,今天,朕想听听。除了星盘更改,朕登大宝。他还说了什么?” 马之问似是很为难:“他说……陛下登基之后,未及一年,天下会生乱。陛下您原本是从仙境来。这样的话,实在是无稽。” 朱瑁道:“虽是无稽,然而,朕,却不能不防。” 他又喝了两盏酒。 侍卫通禀,梅医官来了。 朱瑁醉眼看梅川。 她的一身医官服,如月皎洁。 “梅卿,朕好些日子没见你了。” “陛下登基之后的这段日子,甚是忙碌,微臣便没有相扰。今日,见诸事落定,方才前来,求见陛下。有些话,不得不言。”梅川拱手道。 朱瑁的眼里有哀伤,有无奈。 在梅川的面前,他似乎又是那个在东宫中对月嗟叹的太子。 “梅卿,你与朕之间,不叫求见。朕会吩咐文德殿诸人,你随时想来见朕,都可以。” 梅川道:“陛下,您知道先帝临终前为何伸出两根指头吗?” 朱瑁叹息:“朕知道。关于二皇兄。” “是,也不是。陛下在大行前,突然抓住微臣的手,说小盒子并非苏意和的孩子。没过多久,他便伸出了两根指头。微臣想,他一定是怀疑,小盒子是二皇子朱珝的孩子。” 朱瑁一头雾水:“梅卿,当初是你把星阑带到朕面前,很笃定地说他是意和的孩子。” 梅川道:“此事确是微臣失察。苏意和的孩子在大火之中,被送到了孙石匠处。这件事是真的。然而,五年后,他送进宫来的,不是那个孩子。小盒子是如何到孙石匠手中的,微臣这些日子一直在悄悄查访。” “可有了证据?” 梅川摇头:“前不久,京中时疫,京南集市死了许多人。要查陈年旧事,难上加难。” 朱瑁道:“梅卿,是你多疑了。星阑那孩子,容貌相熟。且他对朕十分真心。就在昨日,他舍身救驾。” 梅川道:“陛下,他是二皇子的孩子,跟您有血亲,与您面容有类,乃是人伦常情。这孩子心机颇深,小觑不得。您可还记得,先帝大行前的几日,他几乎日日都来文德殿,或是他以为先帝昏迷,全然不醒事,便说出了什么。被先帝听进耳里。至临终前,恍然大悟。” “他来文德殿,是替德妃送羹。这个,朕知道。文德殿上下都知道。且那些羹汤,每一碗,马医官都查验过,无碍。” 梅川看着朱瑁:“陛下,您就是不肯信。” “梅卿,你是医官,为医者,该是严谨的。不能凭直觉。朕已命人到二皇兄昔年流放的黔州查探……” 朱瑁说着,摆摆手:“不提此事了。梅卿,今夜,有句话,朕想跟你说。” 云母屏风烛影深。 长河渐落晓星沉。 朱瑁带着三分醉意,七分感伤,道:“梅卿,你对朕付出良多,朕从不曾忘。如今,朕得了这天下,封你为后,好吗?” 他从龙书案前站起身来,走向她。 “这世事纷杂,人生起落,你同朕一起,好吗?” 第66章 他朝思暮想的人 第66章 他朝思暮想的人 梅川后退了一步。 眼里满是疏离。 那疏离像是一道山水重重的屏障。将朱瑁隔得很远。 他怎么都迈不过去。 “梅卿,朕忽然很后悔。” 朱瑁苦涩地笑笑:“当初,将你掳到私邸,却将你送给了苻妄钦。如若没有……如若没有,今朝,你与朕,会不会不同?” “陛下,就算没有苻将军,微臣亦不会选择入宫闱。” “你是怕朕迁怒苻妄钦吧?”朱瑁说着,走到灯台边。 灯火映着他的脸,他清秀的眉眼,他的白玉玲珑佩,他的皇冠,他的龙袍。 朱瑁身上永远有两种截然不同的气息交织着,高不可攀,低至尘埃。这两种气息杂糅在他的身上,让他时而如天上孤寒的星,时而如地上孑然的草。 “朕不会无故为难苻将军。只要他没有反心。梅卿,先祖筚路蓝缕,得长江北境万里。父皇延业未半,撒手人寰。留给朕的难题有很多。朕也想像历代明君一般,开疆拓土。天安一战,曾重创齐军。朕需要苻将军,大梁需要苻将军这般不世出的将才。可——” 朱瑁伸出手指,在火光的边缘逡巡着。 “可,梅卿,朕若连安定都做不到,更遑论开疆拓土了。” 梅川忙道:“陛下,苻将军其人,绝不会做不利于社稷安定之事。” “是吗?梅卿与他相识不过半年,便这般笃定吗?” 梅川坚定道:“虽相识未久,但相知已深。陛下切莫听信闲言,猜疑将军,君臣同力,社稷无虞。” 有风吹进来,火苗摇摆着,舔舐到朱瑁的手。 “梅卿,你眼里当真只有苻妄钦吗?” “陛下,微臣的心很大,装着普天下身有疾患之人。微臣的心却又很小,只能留一个苻将军。” 朱瑁低下头。 意和离世后,他曾以为,他不会再爱上任何人。 可梅川突然出现在他生命里。总是在他最需要的时候出现。 私邸中,黑衣刺客的刀剑袭来,她推开他。西都剿匪,她不远千里而来,将他从鬼门关拉回。京中大疫,她昼夜不休,推敲药方。 最艰难的时候,她总是与他站在一处。 他承认,一开始,是起过想要利用她的心。可后来,这样的心思再也没有了。 他视她为知己。视她为意和送到他身边的一轮明月。 他渐渐地爱上了这个手脚颀长,眉眼皆是英气的女子。这个身上永远飘散着药香的女子。 甚至,父皇开口要封她为太子妃,她来东宫恳求他,他也不忍推辞,答应帮她敷衍父皇。 他如今是新帝,万人之上,他有先帝留下的册封遗诏。但他依然不愿为难她,强求她。 他在无人处,卑微地恳求她,做他的皇后,好吗? 但这一切,她都看不到。 她拒绝得不留余地。 “梅卿,朕不会强求于你。只希望你多留在宫中一些时日,可好?” 梅川前思后想一番:“小盒子既是微臣带到陛下面前的,微臣理当查明前因后果,给陛下一个交待。此事过后,微臣请求离宫。求陛下恩准。” 朱瑁点了点头。 梅川转身离去。 朱瑁折回龙书案,将壶中酒饮尽。 大醉,归榻。 梦中是两个女子离去的身影。 一个是意和,一个是梅川。 她们走入他的心里,却都不属于他。 将心向明月,明月照别窗。 难道命中注定,他只能失去? 翌日。 将军府。 苻妄钦正与孙册沙盘演兵,谈论兵法。 孙册曾受教于大齐第一武将薛之庆,胸中颇有丘壑。 他的不少言论,都给了苻妄钦启发,大感畅快。 在军中的烦闷,得到排解。 苻妄钦道:“孙兄若能在军中,强过钱总兵百倍。那姓钱的,只知弄权媚上,舞刀耍棍,将军中搅得乌烟瘴气。昨日听时允来禀,他竟然在军中设了个告密箱,鼓动士卒们互相揭发。殊不知行伍之人,军心最重。如此离间,什么东西!” 六月的暑热一阵阵袭来。 孙册道:“苻兄这样的话,还是少说为妙。钱副帅乃新帝放在苻兄身边的一枚棋子,苻兄焉能不知?” “先帝在的时候,我从不涉党争,新帝自然不会视我为心腹。那般投机取巧之事,苻某不屑。” “依孙某看,新帝其人,多疑较之其父,有过之而无不及。更因有了梅医官,恐怕……比先帝更为忌惮苻兄了。” 苻妄钦的手一僵。 孙册说到了他的心病。 “听南平公主说……”孙册欲言又止。 苻妄钦问道:“如何?” “南平公主说,杨家的令佩有喜了,新帝只封了个德妃。后位是要留给梅医官。昨日深夜,新帝吃醉了酒,梅医官前去文德殿求见,过了许久,方才出来……” “砰”的一声。 苻妄钦一拳将沙盘上的城池、山丘全都砸倒。 他的手上淌出鲜血来。 小厮来报:刑部尚书求见将军。 孙册道:“苻兄,前日差役满京中搜查,闹了个天翻地覆,今日,刑部尚书来,恐大有深意,苻兄留神为上。” “闹得再大,与我何干?” 苻妄钦走了出去。 正厅。 小厮斟上茶。 刑部尚书笑着拱手道:“苻将军,本官今日前来,是有一事,询问将军。” “赵大人请讲。”苻妄钦的脸上冷冷的,还带着愠色。 “前番圣母史太后的陵寝出了些事,陛下大怒,要彻查看守皇陵的差役。本官查到,皇陵的一个役长吴大兴曾在苻将军手上当过兵。故而前来,问问将军,吴大兴此人的情况。”刑部尚书缓缓道。 “吴大兴?” 苻妄钦记得这个人。 “他不是回乡探母了吗?” “已返京月余了。将军不知道吗?” “不知。” 苻妄钦道:“吴大兴为人本分。在军中一直表现良好。只是母亲重病的时候,无心演习,故而本将军命他还乡了。重孝者,重义。依本将军看,他不像是生事的人。还望赵大人多多查探,莫要冤枉了无辜之人。” 苻妄钦素来护着自己手下的兵。 刑部尚书嘴角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听说,苻将军对他有恩?” 苻妄钦道:“什么恩不恩?不过是赠些看病的银两罢了。且莫说他曾是本将军的兵,便是路人,本将军也不会见死不救。怎么?赵大人是在本将军身边安置了眼睛吗?怎么对这等琐碎小事也了如指掌?” 话不投机。 苻妄钦不肯再应承他,起身,拂袖而去。 刑部尚书坐着,喝完了盏中茶,才走。 又是一个日落。 天边的几朵云散开了,变成了斑斓的晚霞。 西沉的落日,像美人眷恋的脸。 刑部尚书走后,苻妄钦命阿伯禁闭将军府的门。他要闭门谢客,谁也不见。有什么事,军中说去。 不一会儿,有人敲门。 是梅川来了。 苻妄钦惦记着孙册口中那番话,怒气未消。 “阿伯,不许给她开门。” 阿伯无奈地笑笑。 梅川敲门许久,见没人开,骂道:“阿季,你耳朵聋啦?” 苻妄钦不理她。 聋了才好呢。 聋了什么都听不见。 他径自往后院走。 阿伯道:“梅姑娘没敲门了,或是走了。” 蠢女人。这就走了。苻妄钦懊悔起来。 一抬头,却见梅川从后院翻墙爬了进来。 “你……” 梅川拍了拍手:“我什么我,将军府的墙头,我又不是第一次爬。” 阿伯悄悄退下。 “阿季,你手受伤了。”她想看看。 苻妄钦避开,黑着脸,道:“你昨晚上做什么了?” “我什么都没做啊。”梅川不解。 “你半夜三更去见旁的男子。” 梅川明白过来:“我那是有事跟朱瑁说。瓜田李下的,我能做什么?” 苻妄钦不看她。 当初,先帝的拉郎配,打成结,还没有解开。他听到关于她和朱瑁的只言片语,便艴然不悦。 “你,你,你,不检点……” 他口不由心。 这些日子,许多担忧、许多不舍、许多牵挂,出了口,却是一把凌厉的刀。 梅川一步步走到他面前。 伸手,抚摸他的脸。 他的棱角,他的疏狂,他黑铁般冰冷的外表下隐藏的炽热。 “对,我只愿与你不检点。” 梅川轻声说着,踮起脚,吻上他的嘴。 他的唇齿间,似有青草的味道。那青草的味道蔓延开来。裹挟着她与他到一处无人之境。天空澄碧,雪山皑皑。 香津浓滑在缠绕的舌间摩挲。一切都是那么理所当然。 她的唇一刻也不离开。 苻妄钦忘记了思考,也不想思考,只是本能地想要抱住她。 紧些。再紧些。 这个他朝思暮想的人啊。 第67章 二皇子朱珝 第67章 二皇子朱珝 唇齿缠绵之间。 梅川的脑海中竟忽然涌起许多碎片的场景。 祁连山顶。 白梅。 云中腾飞的真龙。 八荒大旱。 白梅即将枯萎。 他为她在祁连山下了一场雨。保住了她的真身。 雨点落在白梅上。 白梅看着化为人形的真龙,凄婉含情。 黑衣男子说得没错,她与他本是上古的仙人啊。仙界的相恋。下凡千年。忘川的执念。她与他有累世未了的情缘。 梅川一点点拼凑起了从前。 睁开眼,她再度看阿季,眼神较之以往更复杂。 “阿季,这一年,是你我最关键的一年。我已经成功了一半。还差一半。” 历史上的屠城之日,在翌年五月初五。 离现在,还不到一年的时间。 《青史煮酒·殇帝卷》:殇帝起兵。至泗水河岸,粮绝,殇帝下令屠城。尸横山野,血流成灾。泗水河断流。暴虐之名,动天下。 当年的泗水河岸,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 追溯他最开始造反的因由,是这样记载的:主少继位,内有周太后擅权,外有周国舅专政,夺兵符而制其权,退无可退,至红纱烛影,竹林惊变,殇帝始反。 可是现在,梅川改变了历史,继位的不是淮王朱珩,周镜央也死去了,那么也就没有“主少国疑”的局面。红纱烛影,竹林惊变,自是不可能有了。 按这样的轨迹,阿季造反的理由已被推翻。 然,天劫还未渡,不能掉以轻心。 苻妄钦捏了捏她的鼻子:“你在说什么?什么成功了一半?奇奇怪怪的。” 梅川认真道:“阿季,你知道吗?原本朱瑁是不该登基的。是我,改变了这一切。” 苻妄钦最不喜权谋之事。 他皱眉道:“我不懂你为什么总是对皇权的事如此上心。” “我不是对皇权的事上心,我是对你上心。这是你转世投胎的第十世,而我,一千年没有跳下轮回道,最后一世,被动投胎。所以,我是从另一个时空来,一个知道你命运的时空。这是仙人在帮我们。让我知道命运,前来改变命运……” “砰”! 明明是晴天,天空却一声惊雷。 梅川一震,忙敛了口。 难道是这些话是天机,不能说与他听吗? 苻妄钦揉揉她的脑袋。好像她在讲一个荒诞不经的故事。 他不以为意:“你看看你,胡说八道,老天爷都看不过去了。” “笨蛋笨蛋笨蛋,我知道你不能理解。说了你也不信。反正,你听我的,就是了。我做什么,你都不许怀疑。” 梅川像灵巧的小猴子一样,攀爬在他身上。他的胸膛,是一堵宽广的墙。 他眸子的光,又热了起来。 她好似点了一把火,他冷寂多年的情欲燎原了。 他一把将她抱起。 这时,小厮跑着过来回话:“将军,端亲王来了。” “滚出去!”苻妄钦骂了一声。 小厮看着眼前的一幕,脸霎时红了。 “奴才马上滚。” 他欢天喜地“滚”走了,用不了一个时辰,满将军府都将知道,将军夫人还没过门,两人便“情不自禁”了。 梅川从苻妄钦怀里拱出来。 她对这个端亲王极有兴趣。 他是近支皇亲,被封在闽地,手上有抵御外敌的王师。藩王无召不得返京。此次,因为先帝崩逝,他抵京奔丧。按理,先帝梓宫安葬之后,他便该返回闽地。可他迟迟不回去,是想干什么呢? 朱瑁对这个皇叔倒像是很看重的样子。足以见,先帝在时,很是信赖端亲王。 先帝那一辈兄弟不多,寥寥几人,尽皆离世了。唯留下这个异母幼弟端亲王。端亲王今年不过四十余岁,正值壮年。 在天家,兄弟之间,多有揣度、防备。 奇的是,生性多疑的先帝,对这个弟弟倒是放心得很。仅此,就能看出这端亲王不是个简单的人。 能让先帝放下猜忌,难于上青天啊。 史料记载:天启初年,上伐南界,归京,染疾。医官曰:“欲知瘥剧,但尝粪苦则佳。”端王心甚忧之,为兄亲尝粪便。上执手曰:“弟心纯善,吾子不能及。” 这是个效仿勾践尝粪的狠人啊! 虎口保命。 先帝在位的数十年,想来他定是恭顺有加,唯先帝之命马首是瞻,故而,得到了先帝的信任。 梅川想着:他会不会跟此次陵墓被盗事件有关呢?他与二皇子朱珝有无关联? 毕竟,在这纷杂的局势里,只有他,有这个实力,也有这个动机。 动机很重要。 梅川道:“阿季,去见他,我与你一起去。” 苻妄钦道:“我不喜应承官场上这些复杂的关系。” “去!”她推了他一把。 少顷,梅川换上一身儿小厮的衣裳,跟在苻妄钦身后,去了前厅。 一个壮年男子,身着蟒袍,头戴玉冠,坐在梨花木椅上喝茶。 他就是端亲王朱旻。 他有武人的健壮,亦有文人的儒雅。 苻妄钦上前行礼。 他抬头,笑道:“苻将军府上的峨眉茶甚好,想来是在天安作战时所得。本王这次来,给将军带了些闽茶,让将军尝尝闽地风味。” 梅川小声道:“闽地的茶不好。香气浮于表面。” 苻妄钦拽了她一下,示意她不要多言。 端亲王又笑了笑:“将军的小厮这般有见识呢。的确,闽地的茶,香气浮于表面。但人生在世能几时,壮年征战发如丝。本王到如今,觉万事休矣,只想醉卧美人膝,醒来喝一喝香茗。清苦的味道,却是再也不想尝。” 他看了梅川一眼。 苻妄钦坐下来:“王爷今日来,有何指教?” 端亲王问了些军中的事,军饷,驻地,编制等,不过是浮于表面的问题。苻妄钦一一答着。 他若真是想知道这些,去兵部查一查便可,何必亲自来将军府? 忽地,端亲王话锋一转:“听说,陛下有意派将军再度攻齐?” 苻妄钦一愣:“微臣尚未听说此事。” 端亲王道:“先帝在时,天安一战,得了大齐数十座城池。想来,当今陛下比先帝志向更深远。怕是要让将军打到大齐的国都锦城才罢。” 苻妄钦道:“大梁不宜连年苦战。去岁一役,国库耗损巨大,无数男儿,战死天安。微臣以为,至少休养生息三年,方可继续开战。” 端亲王笑道:“将军这番话,若是陛下知晓,恐怕会以为将军怯战了。” 苻妄钦正色道:“无论陛下如何以为,身为人臣,苻某也当如实禀报。” “将军对朝廷的忠心,本王深深敬佩。来日,将军若有需要本王的地方,只管开口。本王愿与将军,结为知己。” 苻妄钦拱手,默默不语。 他不喜与朝中任何人结党。 端亲王又闲言一番,起身告辞。 临走时,看了看苻妄钦身后的梅川:“将军的小厮,好生俊秀。” 端亲王在拉拢人心。 他恐怕不只来了将军府,还去了其他掌权的官宦府邸。 这个皇叔,城府极深。 梅川见他上了马车,悄悄地跟在他后头,保持着十丈之距,静静观察着。 他没有回京中的府邸。 马车曲曲折折,往烟花柳巷而去。 京都胭脂巷,有大大小小的青楼数十个。 他来这里做甚? 马车停在“风月楼”前。 门口挂着红灯笼。一副对联写得俏丽风雅:若似松篁须带雪,人间何处认风流。 端亲王下了马车,一个头戴金簪的老鸨将他迎了进去。 梅川走进去,一群莺莺燕燕围了上来,推搡着。 “小爷,来,咱们喝个双盅儿。” “头一回逛窑子吧?这事儿就像秀才写字儿,熟能生巧……” 她好不容易才脱身。 幸亏没带阿季来。她可是不愿见到他被这帮女人这般揉搓。 端亲王进了二楼最东边的包厢。 梅川扔了一锭金子与龟公,进了端亲王隔壁的包厢。 龟公道:“小爷,来咱们风月楼,不叫姑娘,可是屎壳郎碰上拉稀的——白来一趟!” 梅川笑道:“行,那你便叫个最标致的来。” 又一锭金子扔了过去。 “好嘞!谢小爷赏!” 梅川将耳朵贴在墙上。 隔壁,有隐隐约约的声音传来。 “这回,冒险带你来京中,是想让你见一个人。” “何人?” “你还记得一个叫敏蓉的女子吗?” “怎不记得?她是我从前书房中磨墨的丫鬟,玲珑袅娜,甚是聪慧。天命不巧,打算抬她为妾之时,府中遭了大祸。劫难过后,再也没见到她。约莫是死了。”一个男子的声音叹息道。 “她与你曾有过春宵几度。事发之后,她跑了。因为不是在册的姬妾,故而官府的差役疏漏了。你可知,她离府的时候,怀有身孕?那孩子不仅生下来了,还活到了如今。” 似有桌椅的响动之声。 男子惊道:“皇叔此话当真?” “当真。本王也是近来才知晓。” “皇叔从哪里知道的消息?可靠吗?” 端亲王好一会儿没作声,半晌,才道:“本王在京中有故旧。得来的消息是可靠的。那孩子如今在宫中。或许,他会成为你的机会。老二,你是死过一回的人,当知万事需谨慎。如今皇位上坐着的是朱瑁,你我行事,如在悬崖峭壁行走,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男子愤愤道:“那个卑贱的宫人子,他也配?” 老二。 二皇子。 朱珝! 梅川的心提到嗓子眼儿。 门忽然开了。 一个明艳动人的女子走进来,款款道了个万福。 “小女子风月,见过小爷,小爷万福。” 第68章 孙册的野心 第68章 孙册的野心 梅川一个趔趄,从椅子上摔下。 那个叫风月的女子,上前扶起她,抿着嘴儿笑起来。 “小爷,您悠着点儿。” 梅川起身,任女子将她搀到软榻上盘腿坐下。 风月楼的包房甚是讲究。以椒泥涂壁,以玉石为梁,珍珠帘子,香炉里燃着熏香。棋盘,瑶琴,笔墨纸砚等物俱有,角落里一张大床上铺着粉红的被褥,不知上头躺过多少鸳鸯。 好一处富贵温柔乡。 梅川心内思忖着,万不能惊动隔壁的人。 她笑了笑,打量着风月,道:“此处叫风月楼,你的名字叫作风月,想来,你是这里的头牌姑娘了,果然花容月貌。” 梅川身量颀长,长手长脚,又长着一对剑眉,故而,扮男装十分相宜。 在风月眼中,梅川便是个相貌英俊的公子哥儿。 她坐在梅川身旁,道:“风月,花月,雪月,我们这里原来叫作三月楼。自花月、雪月被京中老爷们梳栊,进了高门大院,这里便叫作风月楼了。” 梅川笑:“依卿之貌,何愁无人梳栊?为何没有离了此地?” 风月颔首道:“既落风尘,便难逃薄命。嫁做人妇,也是做小。大宅门里风高浪大,不比青楼省心。如此,不若在这里,卖笑为生,日进斗金,倒也清净。姻缘,终是靠不住的。” 梅川纳罕:这个风月,倒是极有见识。 古今多少女子,陷在一个“情”字里,为人所负。她不做希冀,便不会失望。 声色犬马,了无牵挂。 “风月,好名字。这屋摆放着瑶琴,想必姑娘善音,给在下弹唱一曲何如?” 梅川一边暗暗留神着隔壁的动静,一边笑问。 风月点头,走到瑶琴旁坐下。乐声响起,那般的缠绵哀怨。 她边弹边唱道:一梦山水地,留连风月心。昨夜桃花源,别后难再寻…… 隔壁的门开了,端亲王似乎走了出去。 梅川松了口气。 还好,她偷偷跟来,未被发现。 曲毕。 梅川拊掌道:“姑娘好才华。” 风月笑道:“小爷不是来听曲的。” “哦?何以见得?” “来风月楼的男人,哪个不是来找乐子的?奴家见小爷心事重重,对奴家并无轻薄之意。敢问小爷,因何事烦恼?” 梅川胡诌道:“功名所累,故而烦恼。” 风月道:“小爷出手阔绰,气度不凡,定非出自寻常人家。” 龟公送上酒来。 梅川与风月对饮一番。 梅川道:“在下乃杨府门客。” “杨府?怪不得。”风月道:“新帝登基,杨府的小姐乃新帝的德妃。杨府在这一朝,必是新贵了。” “姑娘竟对庙堂诸事如此清楚。” 风月以帕掩口,笑道:“勾栏中迎来送往,消息最是灵通。京中的官场、权贵,奴家怕是知道的比小爷还多。” 梅川来了兴趣。 她故作无意道:“那你说说,都有什么权贵,来过此处?” 风月谨慎起来,打岔道:“小爷,来,奴家再与您饮上几杯。风月楼的桂花酒,坊间最是有名。乃取中秋之桂与西域冰糖所酿,入口幽香。” 梅川敷衍着。 几杯酒下了肚,她起身,想要离去。 风月留了一番。 梅川又取出一锭金子,放在桌案上:“谢姑娘的曲,谢姑娘的酒。” 风月俯身:“小爷,有缘再会。” 梅川走出包厢,风月微笑相送。 在回廊里,梅川竟看见隔壁的男子走了出来。 他的身量不高,有些瘦弱,穿着一身儿粗布衣裳,脸上有一道长长的伤疤。依稀看出,他的眉眼与朱瑁、先帝皆有些许相类。到底是父子兄弟,朱家的血脉。 梅川已经知道了他是谁。 她也终于明白了小盒子身量小的原因。乃肖其父罢了。 梅川细细地看着他,发现他竟是六指。 她想起小盒子那只奇怪的左手,尾端有异。或许,小盒子原本也是六指,只是幼年时,被人生生削断一根。 在先帝弥留之际,一定是将这些琐碎细微之处拼凑起来,揣测到了那个孩子恨意的由来。先帝想到了自己的二儿子,然,他不是十分确定。到死,他才向梅川举出的两根手指头,含义复杂。黄泉之下,他是带着疑惑与伤心走的。 龙椅上的一生,是被怨恨的一生。 最爱的女人算计他,儿子死的死,远走的远走,想要索他命的人如此之多。 帝王,帝王,晚景何其凄凉。 朱珝忽然转身。 梅川做醉酒状,伏在风月的肩头。 风月向朱珝道:“阿许,今日要出门吗?” 朱珝淡淡道:“嗯,出去走走。” “我昨儿央你临的一幅卫夫人的《名姬帖》,妥了吗?” “妥了。晚间拿去给姑娘。” “有劳阿许。我定要买块上等的砚来谢你。” 朱珝摆摆手,下了楼。 梅川想,小盒子临摹天赋的由来,亦在其父。 朱瑁与二哥该是素来不睦,不甚了解。若他与二哥亲近,这许多线索拼凑,如何能不信梅川的回禀? 朱瑁难忘旧情,甘愿小盒子是意和的孩子,留着这份念想在身边。 朱珝的身影消失在眼前,梅川问风月道:“这位公子是谁?” 风月笑道:“他可不是什么公子,他叫阿许,不久前来到京城讨生活。在风月楼里,给姑娘客人们写几笔字,画几幅画。有时,也填词作曲。方才,奴家给小爷唱的曲儿,就是他写的。一梦山水地,流连风月心。昨夜桃花源,别后难再寻。他每作一幅字画,尾端便落款‘赤阿许’,于是,这里的人都叫他阿许。” 赤,就是朱。 他隐姓埋名,藏身青楼,倒是个好法子。 端亲王在这等地方与他会面,最是掩人耳目。 没有人会想着,在京城的这家妓院,藏着一个在流放地死过一遭儿的皇子。 他脸上的那道长长的疤痕更是将他的身份遮掩得严严实实。 梅川走出风月楼,往宫中去。 路上却撞见一个人。 孙册。 天色已经很晚。 这个六月,仿佛格外的长。 深蓝色的天空上,星星倾洒出万点银灰。 他站在官道上,显然是在等她。 “梅医官饮酒了。”孙册闻了闻。 “你找我何事?”梅川皱眉。 “梅医官像是对孙某颇有成见。” 上回,他言语间挑拨苻妄钦与朱瑁,梅川记得清楚。 她冷笑一声:“孙先生深不可测,我敬而远之罢了。” “今日你在将军府与苻兄说的话,孙某听见了。” “偷听人言,小人。”梅川指着他。 “梅医官莫要恼。孙某来找梅医官,是想与梅医官做个交易。”孙册像是很有信心。 梅川道:“什么交易?” “孙某从前总也不明白,梅医官扶保新帝,所为何来。今日,孙某总算懂得了。” 他笑笑:“梅医官何不换一个思路?先帝德行有亏,新帝猜忌将军,再加之小人煽动,将军的未来甚是堪忧。不若,你我齐心,助苻兄夺了这江山。苻兄手握重兵,在军中威望极高。若他振臂一呼,该是何等情形?孙某自诩卧龙凤雏之才,算尽天下事。定能辅佐苻兄,一定乾坤,做个圣命君主。梅医官口中的浩劫,便可消除。” “住口!”梅川厉喝道。 他果然是想让阿季造反。 孙册道:“梅医官何必这般恼怒?你深爱将军,为何不想看到将军得天下?你好好想一想,哪个天子,能容得了功高震主之人?孙某与你一样,都是真心实意,为将军着想。” “休得巧言令色。我与你最大的不同,便是我绝不会拿阿季的命做如此大的赌注!” 第69章 孙册被公主举荐 第69章 孙册被公主举荐 “赌?” 孙册听到这个字眼,激动起来。 腰间的八卦图微微地抖动着。 “古来英豪,谁不曾赌过?姜太公垂钓,难道不是赌?孔明出山,难道不是赌?哪一朝的开国君主不是赌?功名翻手之间,本来就是一场豪赌。男儿大丈夫,赌一场,又如何?” 梅川瞧着他。 他的眼里,满是自负。 那自负像熊熊燃烧的火,灼人。 “孙先生难道只是想赌功名吗?我看未必。”梅川一把推开他,自顾往前走。 孙册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看来,梅医官是要力阻此事了。那么,你我各行其道。” 梅川扭头:“先帝驾崩那日,我去过麒麟阁,翻阅了本朝所有的典籍。无意中,我发现了十年前的一场文史案。卷入此案的叛臣,有一个,名叫孙沅。他饱读诗书,曾高中头名,且精修八卦五行之事。孙先生,你说,巧不巧?” 孙册面露疑惑,道:“天下同姓者甚多,巧从何来?” 梅川笑笑:“是吗?孙沅其人,狂妄自大,桀骜不驯,为先帝所不容,抄家灭门。孙先生觉得,若有漏网之鱼,被当今陛下知晓,会如何做?” 孙册道:“梅医官说的这件事,与孙某无干。孙某不做置评。孙某是大齐人,有大齐的良民籍,孙某的父亲乃大齐的农人孙甲,孙某在锦都长大,这一切全都有迹可查。” “呵。孙先生的师父薛之庆,是大齐第一武将。做出一份完完整整的履历来,并不难。” “梅医官是在诛心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梅川身上桂花酒的味道浓郁。 “孙先生,我看得出,南平公主对你甚是有意。望你好自为之,莫要负了佳人。” 她软硬兼施。话里话外的意思已经很明显。 孙册若图富贵荣华,安安生生在大梁做驸马,再好不过。 如若一意孤行,搅浑水,便性命堪忧。 然,孙册自诩自己的“出身”做得很完美,料梅川无有证据,故而,对她的“敲打”,并不为之所动。 梅川的身影远去。 桂花酒的味道还萦绕在孙册的鼻端。 孙册在京中数月,对坊间诸事了如指掌。 风月楼的桂花酒,除了以桂花为酿,还加了一味荷叶。故而,除了桂花的香气,还有荷叶的苦辛微涩。这一点,与别处不同。 孙册断定,梅川去过风月楼。 她不会无故去烟花地,定是在那里发现了什么。 孙册想着,大踏步往风月楼走去。 更鼓敲了两声。 孙册在风月楼里待了约莫一炷香的工夫儿,出来的时候,忽然被两个身着铠甲的府兵架住。 “你们是何人?” 府兵面无表情道:“孙先生,主子有请。” 接着,不容他开口,将他推进一辆马车。 马车往西跑了一阵子,停下。 眼前的府邸,匾额上几个赤金大字:公主府。 朱瑁登基后,厚待皇族诸人。 赏了一座极尽奢华的宅院给朱南平做公主府。 朱瑁言曰:南平公主,朕之五妹,父皇钟爱之。虽未出阁,赐公主府于京中,以示公主绝不远嫁之意。 公主府中。 雕栏画栋。 孙册被带到正厅。 南平正坐在书案前画一幅山水。先帝丧期未满,南平身着孝服,一身雪白。 听见动静,她抬头:“先生来了?” 孙册没有想到南平会以这种方式唤他来。他拱手道:“公主殿下安好。” “听说先生去了青楼?” 孙册有些尴尬:“是。” “府中有仆役来禀,阿五不信。从先生口中说出,倒让阿五惊诧。”南平手中的笔重了些。 孙册道:“孙某去风月楼,另有隐情。” “是何隐情?” 南平放下笔,等着他说出所以然来。 孙册打岔道:“敢问公主殿下,碧落姑娘去了何处,您知道吗?” 碧落已经在京中消失十多天了。孙册知道或与南平有关,但他一直没有开口询问。 南平指着画,与孙册道:“伊人在千里,山水不可越。碧落姑娘去了该去的地方。阿五给了她丰厚的钱财,可保她后半生逍遥。” 孙册道:“公主殿下这样做,是为了孙某吗?” 南平看着他:“阿五虽性子温和,但,不能为人欺。先生是阿五的人。碧落姑娘与先生走得太近了些。当知分寸。” 她有天家女的威势。却带着几分小儿女的娇憨。 白色软缎鞋来回划着。 孙册想了想,道:“孙某蒙公主错爱,心内惶恐。” “这就惶恐啦?”南平圆圆的脸儿上浮起笑意:“那还有让先生更为惶恐的事呢。” 孙册还未反应过来,方才架着他来的两个府兵伸出手来:“先生请。” 南平道:“不管先生愿不愿意,南平要带你去见皇兄。” 她坚定地想为他谋个官职。 周镜央活着的时候,她事事谨小慎微。 如今,周镜央死了,母亲的仇得报。 她要好好儿地把握自己的余生。 她朱南平身上流着的,是皇家的血,是南界的血。她不该怯懦,不该退让。 文德殿中,同样一身丧服的朱瑁坐在龙书案前批阅奏折。 太监通传:南平公主求见—— 朱瑁道:“快请。” 南平带着孙册踏入殿来。 朱瑁温和道:“阿五,深夜来见朕,所为何事?” 南平笑道:“给皇兄送个礼。” 一旁沉默不语的孙册暗暗打量着文德殿中的一梁一木,一桌一椅。这,就是父亲昔年死谏于此的文德殿。这,就是父亲蒙冤之地。这巍峨的宫宇,这朱家的朝堂,藏着多少龌龊,多少污垢。 朱瑁道:“什么礼?” “阿五听人言,古来明君,求贤若渴。阿五给皇兄送大才来。” 朱瑁打量着孙册,不咸不淡地问了他几句话。 得知,他现时住在苻妄钦府中时,朱瑁心内一动,有了个想法。 他屏退了所有人。 殿内,只余他和孙册。 刑部尚书的回禀,言犹在耳。参苻妄钦的折子,还摆在书案前。 朱瑁开口道:“孙先生得皇妹与苻将军高看,想来不是等闲之辈。可愿为朕做事?” “陛下明鉴,孙某不才,不堪为官。”孙册俯身道。 朱瑁笑了笑:“为朕做事,不一定要在朝为官。” 他如此这般,说了一番话。 原来,他是想让孙册潜伏在苻妄钦身边,替朝廷监视将军府的动静。 孙册凝神,推拒。 朱瑁似有所指,道:“纵是为了南平公主,孙先生也不肯吗?” 孙册沉默良久,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头。 “孙某受苻兄厚待,不能不义。可公主殿下,实为孙某心中所爱。古来恩义两难全。为了公主……” 他做出痛苦的神情,道:“为了公主,孙某愿听命于陛下。” 恍惚间,他这番痛苦,连自己都信了。 间者。 多么好的身份。 如此,便可名正言顺地周旋两面。 南平的举荐,无意中,成了孙册手中一步极好的棋。 内廷监。 一个宫装女子领着几个人将一个麻袋扛来此处。 这宫装女子,是德妃娘娘身边的鸿鹄,如今,她是绛云宫的掌事宫女。 麻袋里装着的,是小盒子。 内廷监掌事迎上来:“鸿鹄姑娘,您深夜来此,可是德妃主子有何吩咐?” 鸿鹄点头,指着麻袋,道:“给他下面,再来一刀。” 内廷监掌事不解:“这……” 鸿鹄道:“怎么?内廷监干了一辈子阉人的活儿,现在倒不会了?” 内廷监掌事忙道:“会,会,会。” 麻袋打开,小盒子平静地看着鸿鹄:“是佩姐姐让你这么做的吗?” 鸿鹄道:“主子仁慈,奴婢却不能不为她考量。” 陛下已经赐了这孩子国姓。下一步会赏赐什么,谁也说不好。 本朝长子,只能出自主子的腹中。 既主子狠不下心,她便替主子狠心。 主子纵是会骂她冒失。但过后,必能想明白。 鸿鹄道:“动手!” 内廷监掌事举着半月刀,一步步向小盒子靠近。 阴风嗖嗖。 小盒子面孔苍白。他小小的身躯颤抖着。 “不!”他喊道。 内廷监掌事尖细的嗓音此刻如此刺耳。 “咱们呐,就是奴才,主子再宠爱的奴才,还是奴才。割干净些,是好事。乖乖的,少些痛苦。” 半月刀越来越近。 “住手!” 脚步声纷沓而来。 一个声音厉喝道。 第70章 小盒子的身世 第70章 小盒子的身世 身着橘色衣衫的杨令佩一个巴掌打在鸿鹄的脸上。 这一巴掌打得极重。 鸿鹄白皙的面皮上登时留下一道印迹。 鸿鹄在杨令佩身边伺候多年了,从在杨府的时候就跟在二小姐身边。从没挨过二小姐的打。这一巴掌,让她既茫然,又委屈。却不敢开口叫屈求饶。 素日里平和淡然的杨令佩鲜少在后宫动这么大的怒气。 内廷监的掌事秦福不明所以,连忙跪在地上。 杨令佩的巴掌,不止是打给鸿鹄看,更是打给在场的每个人看,打给小盒子看。 小盒子的惊慌渐渐消退,但面孔犹然是苍白的。 他轻声道:“德妃娘娘来了。” 杨令佩上前,拉住他的手:“星阑,跟佩姐姐走。” 鸿鹄跪在地上哭泣道:“主子,奴婢,奴婢……” “谁允你这般胡闹!你就留在内廷监,挨二十板子,再回去。” 杨令佩说着,拉着小盒子往外走。 到门口处,她回头,冷冷地看了一眼秦福:“秦掌事,今夜的事,便到这里为止,莫要惊动了陛下。你,明白吗?” 秦福连忙叩头道:“奴才明白。” 杨令佩的掌心温热,她橘色的衣裳在灯火的映照下,像明亮的灯笼。 绛云宫里。 杨令佩将小盒子抱在怀里:“星阑,你受委屈了。都怪佩姐姐,对鸿鹄那丫头甚是宽纵,才纵得她肆意妄为,擅自做出这等事来。” 私下里,她没有再以“佩娘”自居。 小盒子抬头看着她。 鸿鹄不知,小盒子也不知,杨令佩已经从朱瑁口中得知小盒子并非朱瑁之子的事了。 傍晚的时候,杨晋进宫禀事,朱瑁留他在文德殿用晚膳,并命内侍唤了杨令佩过去。 席间,朱瑁对杨令佩呵护有加,因她怀有身孕,特叮嘱御膳房诸人给德妃的饮食要万分精细,少油少盐。 杨晋见女儿颇得新帝爱重,心情大好,连连举杯,叮嘱女儿务必兢兢业业以侍上,方不负陛下对杨家洪恩。 杨令佩颔首笑应。 杨晋走后,朱瑁与杨令佩闲话几句。 朱瑁说:“听尚书房的祝夫子说,星阑很是聪慧,虽年岁不大,经史子集,教一遍的文章,便能背下。其文墨书法,更是皇室诸位年长的子弟所不能及。” 杨令佩于是小心地提及星阑的身份。 “陛下如此喜爱星阑,何不考虑,将其收为义子?” 她在试探。 试探朱瑁究竟有没有与那孩子相认的心。 谁知,朱瑁看了她一眼,道:“义子?那岂不是乱了辈分?” 杨令佩疑惑道:“陛下看重星阑,屡次言及星阑的母亲,难道他不是您的……” 她的话,说了一半,留着体统。 朱瑁肃然道:“令佩,星阑的母亲,乃先帝的苏嫔,与朕是故交,朕钦佩她的为人,仅此而已。你切莫听信坊间那些荒诞不经的传闻。” 杨令佩点头。 朱瑁说得如此诚恳、认真。 倒是她一直以来误会了。 从文德殿回绛云宫,四处看不见鸿鹄,问掌事太监,才知,鸿鹄带人去了内廷监。 那丫头,险些铸成大错。 星阑不是陛下的儿子,那么,对她便没有威胁。 她没有忘记,一个多月前,是因星阑的相助,她才得蒙恩幸,有了腹中龙胎。 万不可将此有利的盟友,变成敌人。 小盒子看着杨令佩的神情,约莫猜到了大概。 四处辗转飘零,他最是懂得察言观色。 他似不愿多言,向杨令佩叩头,道了声:“多谢德妃娘娘今日相救。” 遂,起身,告退。 鸿鹄挨了打,回了绛云宫,跪在门外。 杨令佩怅然,道:“星阑,你怎么不叫佩姐姐了?” 小盒子苦涩地笑了笑:“佩姐姐,星阑与您,还会和从前一样。您早些歇息吧。” 还会和从前一样吗? 早该知道,是彼此利用的关系。 可他还是奢望了。 他奢望这个女子待他有几分真心。 她将他从未央宫解救出来,知他寒,知他饥,将珍贵的字帖送予他,为他上下打点,让他得以去内廷监的狱中见周镜央。这些他都记得。他愿意投桃报李,为她在这后宫中谋取圣恩,一次次帮她接近朱瑁。他甚至想过,老皇帝和周镜央已死,不若就此罢手。与佩姐姐、朱瑁,好生在一起,岁月静好。 可今夜,当危险又一次逼近他,他才明白,这世上没有完全的真心。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来日,当佩姐姐不再需要他。或者,来日,当朱瑁得知他做过的那些事。他还能保全自身吗? 怕是安稳这两个字,于他而言,只是美梦罢了。 小盒子躺在榻上,见明月从瓦间透进来。 他想起他的亲娘,敏蓉。 小盒子从小便与娘亲、舅父一起在京南集市生活。舅父是个小买卖人,有祖传的手艺,捏糖人。 从他记事起,娘亲面孔总有惧色,不敢高声语,也不许他出门到热闹处见人。 总像是在躲避什么。 他问娘,因何不见父亲?娘亲不语,黯然神伤。 日子过得清苦,娘亲却坚持买来笔墨纸砚,教他念书,识字。古人名篇中有言: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娘亲鼓励他,只要好好念书,来日是有盼头的。 舅父对此,怨言不断。 “养家糊口已经艰难,还养着两个闲人!真是晦气!” 娘亲大多时候都不回嘴,只在舅父对小盒子冷眼相对时,才沉声骂道:“我原来在二爷跟前儿得宠的时候,金的,银的,何曾少往娘家拿。不过是躲难在此,你就这般容不得?” 舅父讪讪的。 娘亲自觉分担很多活计。 恐惧,伤感,加之辛劳,娘亲郁郁成疾,小盒子五岁那年,她患了一场病,去世了。 临终前,将所有的真相,告诉了小盒子。 她是二皇子朱珝书房中的侍女,深得殿下宠爱。二皇子许诺,要将她抬为侧妃。可惜,一场突如其来的巫蛊之祸,将一切都打乱了。一道圣旨,二皇子阖家逐出皇籍,流放黔州。她因不是在册的妻妾,买通了差役,得以逃脱。她怀了身孕。躲到京南集市娘家兄弟处,生下孩子。 “儿啊,当今陛下心肠何其狠毒,他刻薄寡恩,听信谗言,二殿下是他的亲生儿子,他却那般对待。儿啊,娘不甘,你,你是凤子龙孙,天家血脉。你本该名正言顺地出生,入皇室宗谱……如果,如果没有巫蛊之祸,如果不是陛下狠心,咱们娘俩……” “可惜,可惜你父亲不知咱们娘俩活了下来。” 娘亲形容枯槁,泪落满襟。 “纵使知道,怕是也无可奈何。他如今自身难保啊……也许,也许已经命丧黔州……” 年幼的小盒子震惊不已,死死地咬着牙关。 娘亲故去后,舅父翻脸无情,竟与舅母商议着,将他卖与人牙子。 舅父说:“他身世复杂,留着,迟早惹祸上身。” 无论他怎么哀求,怎么承诺日后得了功名,像孝敬生身父母般孝敬舅父,舅父就是不肯听。 他眼睁睁地看着舅父收了人牙子的钱,头也不回。 他在人牙子手中辗转数月。 后来,他看到有个神秘的黑衣女子,给了人牙子一锭金子。 当天,人牙子便带着他找到孙石匠。 孙石匠正忧心忡忡,不知如何向周镜央交待,思量着买个孩子顶替。一见小盒子,欣喜不已,连声道:“果然有几分相像,好,好,好。” 人牙子又收了孙石匠一笔钱,将小盒子卖给了孙石匠。 孙石匠叮嘱了他几句,便将他送进了皇宫。 他没有想到,他面临的,是一场净身。他从此成了淮王身边的小太监。 周镜央长达五年的折磨打骂。 他咬牙挺着。 娘亲临死前的话,时刻萦绕在他的心里。他蛰伏着。等待着时机。 原本,他是想,得到淮王的信任,借淮王之手,铲除仇人。 可是,意外之中,他被梅川当成了苏意和之子,送到朱瑁身边。 这一切,都是命啊。 明月照在小盒子脸上。 小盒子忽然听到窗户边有轻微的叩击声。 他警醒起来:“谁?” “我家主子想见你。” “你家主子是谁?” “端亲王。” 这厢,梅川一身男儿装,到了将军府,找到苻妄钦,神神秘秘道:“阿季,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她拽着他,往外走。 不多时,到了风月楼。 琵琶金翠羽,满楼红袖招。 入了夜的风月楼,灯火明明,莺声燕语,好一派热闹的景象。 苻妄钦道:“你来烟花之地做甚?” 梅川眨眼道:“我想让你,见一个人。” “谁?” “见了你就知道。你莫要出声,速速擒住他就好。我们悄无声息地,将他带到陛下跟前儿。” 唯有如此,方可拨云见日。 她指的是朱珝。 进了门,给龟公一锭金子:“本公子要找风月姑娘。” 她熟门熟路、俨然风月老手的样子,让阿季啼笑皆非。 龟公引着他们上楼。 风月款款而来,向两人道了万福。 龟公端上酒菜。 梅川不急着说明来意。 几盏酒下肚。 方不慌不忙笑道:“上回姑娘唱的曲儿,在下回去之后,念念不忘。今日前来,想找那个填词的阿许,讨首贺寿曲儿,献给阿母做寿。” 风月叹息道:“小爷,您说得不巧了,阿许已离了风月楼。” “离了这里?什么时候回来?” “他的随身之物,收拾得干干净净。听龟公讲,他要远行去了,约莫再也不会回来。” 第71章 先帝的遗诏 第71章 先帝的遗诏 朱珝竟这样跑掉了。 他是觉察了什么不对劲吗? 梅川想着自己前番来,并未曾留下什么破绽。 走出风月楼,梅川心事重重。 如此,拿什么说服朱瑁相信她的话呢? 登基之初,发生陵寝被盗案后,朱瑁便派人去了黔州。在当地衙门的记载中,朱珝及其妻妾都离世了,更遑论有子嗣留下。 虽梅川向他进言过关于小盒子身世的问题,但因没有证据,只是猜测,朱瑁不以为意。 证据。 证据。 证据去何处寻呢? 梅川不知不觉往京南集市走。苻妄钦跟在她身后。 瘟疫的疮痕被时光渐渐抹平。晚间的京南集市尤为热闹。小贩吆喝着,叫卖着。 苻妄钦买了一块芝麻糕,递给梅川。 梅川咬了一口,唇齿间甜滋滋的。 六月末,盛夏,星星那么亮。还有零星的萤火虫,飞舞着,点缀着京都的太平。 “梅妮——” 苻妄钦唤了一声。 “嗯?” “我要出征了。” “什么?”芝麻糕还未咽下,梅川错愕地抬头:“怎这般突然?” 前几日,端亲王到将军府提过这件事。可苻妄钦已经回答得很明白,现在不是征战的好时机。大梁需要休养生息,不宜连年苦战。 “现在境况不同了。今日,边关有紧急军情。大齐得知我朝新皇初立,量政局未稳,便趁火打劫,骚扰我边境十城。烽烟已起。既然敌人已挑衅,我必须出征。不能让朝廷落得怯战之名,更不能眼睁睁看着生灵涂炭。”苻妄钦说道。 纵是曾被帝王猜疑,他仍然是满怀热血的将军啊。 梅川道:“新帝跟你商议过此事吗?” “嗯。今日众武将已经在庭前商议过了。新帝下旨,命我做主帅。” 梅川似想起什么:“随行的将领,定了吗?” “定了。新帝让钱总兵随行。钱总兵那人,虽爱搞些拉帮结派的小动作,但阵前厮杀甚是英勇,擅长突袭作战。我想,在大是大非面前,那些私人的恩怨都算不得什么。” “孙册呢?”梅川突然问。 “孙先生曾在大齐做过军师,对大齐军中的情况甚是熟悉。有他在侧,事半功倍。” 梅川拉住苻妄钦的袖口,认真道:“阿季,孙册不能去。” “为何?” “我怕他在阵前搞鬼,离间君臣关系。” 孙册在宫门口说的那句“你我各行其道”,至今还萦绕在梅川的耳边。 此番战事,对于孙册而言,恐怕是个起祸的良机。 苻妄钦沉吟一番:“你是不是想说,新帝让孙先生监视我的事?” 梅川惊诧。 苻妄钦道:“其实,当晚,孙先生从宫中回来,已经告诉我了。在宫里,他答应新帝,只是权宜之计。孙先生歃血盟誓,要与我肝胆相照。” 梅川皱眉,这个孙册,道行比她想象的高多了。 夜色中,苻妄钦的脸,棱角分明。他的心亦棱角分明。 “女子的坚贞是小节,男子的忠义是大节。临难变节,必为后世所不齿。新帝忌惮我,但我只要问心无愧,光明磊落,想来,他也不会把我怎么样。你放心。” 两人并肩走在星光下。 “时允与你同去吗?” “嗯。他是军中在册的将官,若身无疾患,是一定要去战场的。” 好不容易挨到先帝丧期满,便要出征。 时允与安香的婚礼又要推后了。 街市两旁的树影摇曳。晚风拂着流云,迤逦出缕缕的云丝。 梅川与苻妄钦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相拥。 “一定要平安归来。” 苻妄钦笑笑。 身上的白芷气味浓郁。 “打了胜仗回来,新帝必会论功行赏,到那时,我在金銮殿上,当着百官的面,求娶你。新帝定然不好推却。” “嗯,我等你。” 六月廿八。 朱瑁亲自送军远行。 城墙上,他洒下三杯酒。 众将士举着矛戈,齐声高呼:万岁,万岁。 号角声起。 朱瑁朗声对苻妄钦道:“待到得胜归来日,朕出城五十里相迎。社稷安危,托与将军。” 苻妄钦俯身行礼罢。 上了马。 这一刻,君臣是同心的。 良久,苻妄钦在马上回头,看着站在城墙上的梅川。 她从来不穿娇艳的颜色。 今日,却一身红衣。 她在城墙上挥着手。 阿季,我等你回来。 阿季,千万要小心。 史书有载:殇帝,少言语,工骑射,天赋神力。每逢战事,必自请缨,阵前驰马迎敌,斩首无数。全身而退。纵身被数围,大呼奋击,悍勇不可一世,敌甚畏之。 这个夏季,兵荒马乱。 朝堂上,官员们都张望着边境的战情。 这是新帝继位后的第一场战事。 七月流火。 西南接连传来三场捷报。 朝堂欢腾。 朱瑁心情大为畅快。 与此同时,京中有陨石从天而降,太常进言,请陛下早立中宫,以安社稷。 朝臣们闻风而动。 德妃之父杨晋,趁机四下拉拢,动静越闹越大。 至百官下跪,请求立后的地步。 “臣等听闻,乾坤德合,内治乃人伦之本。日月得天,聿衍升恒之象。陛下继位以来,中宫空悬,难免人心惶惶。当早迎鸾凤,母仪为则,天下始安。” “今战事连胜,乃天佑陛下。当此时,陛下应立中宫,安邦国,定四海。” “请陛下早立中宫。” 朱瑁坐在龙椅上,看着山呼海啸的群臣,进退两难。 他思虑良久,道:“卿等说得甚有道理。然则,中宫之事,先帝留有遗诏。朕为人子,当遵之。” 诸臣没有想到,竟会有“遗诏”这回事。 杨晋暗暗心惊,遗诏上写的到底是何许人?如若不是令佩,该如何是好?岂非,一番折腾,为他人做了嫁衣裳? 礼部尚书道:“陛下,先帝既有遗诏,何不公示臣等?” 朱瑁郑重道:“遗诏便在文德殿,七月初七,朝堂例会,朕便公示卿等。” 后宫中沸沸扬扬地传开了。 杨令佩在绛云宫中,时喜时忧。 先帝驾崩前的几日,小盒子曾以她之名,往文德殿中送过羹汤。 那遗诏上写的,会是她的名字吗? 如若不是,会是谁? 医官署中。 梅川听得“遗诏”二字,手上的书卷跌落。 苻妄钦出征在外,如今大军连胜,士气颇高。苻将军的名号,响彻云霄。朱瑁到底是心里不安稳了吧。 凤命,凤命,先帝口中的凤命,他真的信了吗? 于情,他不愿勉强她。 于国,于家,他却仍然留着那遗诏。 她身旁的安香见状,什么都明白了。 七月初六,黄昏的时候,落了一场雨。 到晚间,天空没有星星。黑漆漆的一片。 朱瑁已经处理完公文,回了后宫安歇。 文德殿内外静悄悄的。 一个瘦削的身影,穿着夜行衣,在侍卫换班之时,轻车熟路地揭开瓦片,跳入殿中。 她要找到遗诏,更改上面的名字。 到那时,朝堂之上,老太监高声宣旨,纵是朱瑁发现不对,也来不及了。 她的动作极快、极轻。 终于,她找到一个檀木盒子。 盒子中装着黄绸。 忽然。 灯被点亮。 从暗处涌来一群持甲兵丁,将她擒住。 “夜闯文德殿,好大的胆子!”御林军统领沉声道。 第72章 封后册妃 第72章 封后册妃 文德殿里闹了贼,一炷香的功夫,阖宫尽知。 朱瑁今夜批阅完奏折,本是到琼音阁听曲。战场上得胜的消息传来后,伶人们编排了几首气势恢宏的歌舞。朱瑁听着曲,多吃了几杯酒,便宿在了琼音阁。 马之问唤道:“陛下,出事了。” “何事?” “梅医官身边的安香姑娘,深夜潜入文德殿,被御林军擒住了。” 朱瑁忽地坐起身来,披上外袍就往文德殿赶去。 明日,便是殿前公示遗诏的时候。 这个节骨眼儿,安香夜闯文德殿,必是冲着遗诏而来。 马之问道:“陛下,微臣悄悄问过文德殿门外值夜的太监,他说,在御林军进去拿人的时候,有个黑影,像风一样刮过,上了屋顶,眨眼便消失不见了。他唬得了不得,还以为宫中闹了鬼。” 朱瑁道:“依你说,那黑影是谁的人?” 马之问沉默了一会儿,谨慎道:“这个,微臣不好说。但今夜,进文德殿的,肯定不止安香姑娘一个人。” “可是捉住的,只有安香一个。” “是。” 宫娥提着灯在前,朱瑁和马之问到文德殿的时候,杨令佩也到了。 安香被几个御林军摁住,五花大绑,捆起来了。 杨令佩跪在朱瑁面前,道:“陛下,臣妾奉旨掌后宫事,竟不承想,出这么大的乱子。臣妾失职,臣妾请罪。” 朱瑁淡淡道:“你怀有身孕,不宜久跪,起来吧。” 马之问取过檀木盒,将遗诏打开—— 上面提及梅川名字的部分,竟然全都用墨水涂抹了。 马之问道:“陛下,遗诏被人动过手脚。” 安香听到这句话,挣扎着摇头道:“不是我,不是我,我还没有来得及……” 朱瑁看了她一眼。 御林军统领因恐担失职之责,忙道:“宫中防卫森严,便是一只鸟,也插翅难飞。侍卫们进殿,只捉得你一人,不是你,又会是谁?明日陛下要公示后位人选,你今夜便来损坏遗诏,意图阻挡陛下立后,其心可诛!” 杨令佩斟酌道:“陛下,立后是家事,也是国事。此女损坏先帝遗诏,意欲何为?陛下切莫姑息,务必查出背后之人。” 背后之人。 宫中谁不知道安香与梅医官亲近。背后之人,除了梅医官,还有谁? 宫人们窃窃私语。 “想不到梅医官素日里那般平和之人,竟胆大包天,想染指后位。” “殊不知,皇后乃一国之母,不仅是后宫的主子,更牵动前朝。一个无根无基的女子,焉能肖想?” 朱瑁沉吟道:“将她押入天牢。” “是!” 而此时,梅川还在医官署沉睡着。 对于安香今夜之行,她一无所知。 安香晚间在她的茶盏里,放了一味安眠的药材。 待她醒来时,外头已经乱成一片。 窗边,放着一张纸条。 是安香的字迹。 “梅妮,我想让你好好儿的,嫁给自己欢喜的人。” 安香怕殿前遗诏公开,再无回旋的余地,她一腔孤勇,要帮梅妮。 她不愿梅妮受委屈。 梅川眼圈儿一红,走出门。 不过是一夜的时间,宫里的人看她的眼神已经全然不同了。 她从一个身负绝技的医官,御前的红人儿,变成一个野心勃勃、图谋不轨的女子。 金銮殿。 昨夜文德殿之祸,群臣已尽知。 摊在龙书案上的,是那被墨水损坏的遗诏。 礼部尚书道:“陛下,正因您迟迟不立中宫,让宵小之辈以为有可乘之机,方才招致今日之祸。老臣还是那句话,一日不立中宫,则一日人心不稳。” 御史大夫道:“陛下,先帝遗诏,是何等的神圣。涂抹遗诏之人,与欺君无异,当诛九族啊。” 京兆府尹道:“陛下,虽遗诏被损,但依臣来看,上头写的人选,八成是德妃娘娘。德妃娘娘,秀毓名门,出身高贵,先帝在世时,将其指配与陛下。从东宫起,便陪伴在陛下身边。更何况,德妃娘娘如今怀有龙脉,功在社稷。立为中宫,当之无愧。” 朱瑁道:“爱卿,若那遗诏上所写之人,不是德妃呢?” 此言一出,大臣们面面相觑。 京兆府尹道:“不是德妃娘娘,会是谁?先帝英明神武,为陛下所选之中宫,必是德才兼备之女子。” 言官们齐齐下跪道:“兹事体大,望陛下公允。” 这一刻,朱瑁仿佛觉得金銮殿上有烈火在焚烧。 他左右为难。 杨家志在后位。 他登基未久,且如今国有战事,人心需要安定,他需要杨家的支持。 他亦不能得罪这些朝中的老臣。 遗诏已被损坏,无凭无据。他这时,若说出父皇所选之人是梅川,势必会让梅川成为众矢之的。 也会让自己,孤立无援。 他沉默良久。 金銮殿上似乎凝固了一般。 众人等着他给出一个答案。 遗诏被涂抹,说明,对后位虎视眈眈之人,已经看到上面所写梅川的名字了。为了不留后患。恐怕,接下来,梅川的性命难保。 如何,才能两全呢? 他扶额道:“朕今日神思倦怠,卿等退朝,改日再议。” 大臣们不情不愿地跪安退下。 有几名言官,站立在大殿上,不肯走,一再重申,陛下需严惩损坏遗诏之人,以儆效尤。如此,朝纲才能有度。 朱瑁烦闷地点头。 好不容易驱散了言官们,朱瑁步履沉沉迈入后宫。 梅川不知何时,站在他的面前,面容急切,俯身道:“陛下,您打算如何处置安香?” 不远处的荷花池飘来清香。 朱瑁屏退左右。 “梅卿,安香这是掉入虎口啊。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如今,不是她,也是她。你让朕如何做?” “陛下,您答应过微臣,不会勉强。可您却又搬出遗诏来。安香,她,她是为微臣着急,才出此下策。” “梅卿,朕明白,万事万物,皆由缘来,不可强求。朕原本想着,来日方长,朕会一点点打动你,让你心甘情愿做朕的皇后。可惜,如此政局,容不得朕等下去。朕这才搬出父皇的遗诏来。谁知,遗诏被损坏。朝臣步步紧逼,要朕严惩安香。” 朱瑁看着她:“梅卿,你是冰雪聪明的人,你难道不知,你现在很危险?” 梅川道:“陛下,只要您放了安香,微臣替她去天牢。” 朱瑁摆摆手。 “梅卿,事情并不似你想得那般简单。朕心中,有了决定。” “什么决定?” “以杨令佩为后,以你为妃。” 梅川睁大双眼。 那荷花的清香,竟变成了苦涩的气味。 “你随朕来一个地方。” 须臾。 朱瑁带着梅川来到宗圣殿前。 先帝安葬后,灵位同历代君王一起,摆放在宗圣殿。 “立杨令佩为后,朝中纷争可平息。文官们再无话讲。至于你,梅卿,你定然得是皇家的人。大梁江山,传至朕手中,朕一日不敢懈怠。守万里山河,守祖宗基业。父皇曾叮嘱过朕,你是有凤命之人。凤命,凤命,怎可落到他人手中?纵是渺如尘烟的可能,亦是朕的罪过。” 朱瑁仰头看着宗圣殿的碧瓦,道:“苻妄钦征战大齐,声名日高。你若嫁与他,你的凤命成全的是何人?九泉之下的父皇,何以瞑目?你让朕在金銮殿上,如何心稳?” 钱总兵的密奏里说了,现在的军中,士兵们口中念及的唯有苻将军。提起苻将军,仿若提及神明一般。 他一字一句道:“梅卿,为大局着想,为苻将军着想,为安香着想,为你自己着想,你都应该听从朕的安排。安香可不可恕,苻妄钦是不是忠臣,全在你一念之间。” “陛下是何意?难道想着,在战事过后,烹狗藏弓吗?” 梅川眼中的清冽,冷冻成冰。 朱瑁并不回答她的话,自顾自地道:“另则,你做了皇妃,那些想对你动手的人,也会有所忌惮。朕想好了封号,全。取成全之意。全贵妃。朕会为你,在宫中造一座梅阁。比朕从前带你看的梅园更美,更恢宏。” “是吗?”梅川冷笑道。 朱瑁背过身去。 他的背影里,有了一丝昔日在东宫时的萧索。 “三郎不愿强求梅医官。可天子,却偏要强求。” 一队宫娥和一队持甲侍卫走过来。 宫娥的帕子,侍卫的刀,刚柔并济。 朱瑁道:“带她去更衣。” 七月初七。 圣旨下。 封后册妃。 朝野盛典。 天下知。 第73章 英雄末路 第73章 英雄末路 西都与凉州交界处的战场。 傍晚时分。 京中邸报从驿站来。 时允身着白袍,站在营口,接过邸报,像往常一样,打算拿给苻妄钦看。 然而,进得主帅帐中,却不见苻妄钦,也不见孙册。 他问帐外站岗的兵丁:“将军去何处了?” 兵丁道:“将军与孙先生去壁山一带查看地形了。将军走前,留下话来,军帐中事,时副将可以裁夺。” 时允坐下来,打开邸报。 原来上头写的,是封赏诸事。 此次行军,接连打了几个胜仗,名震大梁,朝廷那边为了鼓舞士气,增拨了军饷。 “新帝还算有良心。”时允想着。 接着,是新帝立后。 杨家的女儿做了皇后。 “不枉杨晋那酸腐老倌儿一早便四下里活动。” 时允笑笑。杨家的势头想来比从前的周家更猛。周镜央再得宠,不过是个贵妃。周旦那厮,花花公子的做派,成不了大气候。杨令佩如今是皇后,杨晋老狐狸,比周旦不知阴上多少倍。往后啊,朝中热闹了。罢罢罢。跟军中无关就好。横竖将军谁也不挨着。 往下看。 末尾的一句话,让时允猛地一凛,以为自己看错了。 揉揉眼睛,没看错。 梅医官,竟然成了新帝的妃子。立后与册妃是同一天。 白纸黑字,明明白白。 时允一拳重重砸在桌案上。 外头的兵丁听到动静,忙进来问道:“时副将,发生了何事?” 时允想了想,把邸报收起,道:“无事。今日将军回来,不许提起京中邸报的事。” “是。” 时允又担忧起安香来。 那个傻姑娘,还在梅医官身边吗?现时怎么样了?大军离京的日子,京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最后一丝残阳消失在天际。 天空似一口黑漆漆的大锅扣下来。 苻妄钦兴致勃勃地策马回营,孙册跟在他的身后。 他对时允道:“我与孙兄已将壁山的地形摸透,准备子时出发,走山路,突袭凉州!” 营中一众将官尽皆兴奋起来:“待将军拿下凉州,便可直逼大齐国都锦城,这西南河山,尽是将军囊中之物!” 苻妄钦环顾一周,轻轻咳嗽一声:“莫要如此说,河山非我囊中物,我等为大梁社稷抛颅洒血,乃武将应尽之责。” 将官们忙俯首称是。 苻妄钦见时允面色沉闷,打了他一拳,笑道:“你小子,怎的了?是嫌伙食不好吗?等明日打完凉州,弟兄们每人发一条羊腿!” 将官们哈哈大笑。 时允勉强地笑笑。他低头,不忍看将军的笑脸。 苻妄钦走到沙盘前,吩咐道:“今夜兵分两路,一路由钱总兵带领,走西线;一路由本将军带领,走东线。夹攻凉州。活捉凉州守备。以烟花为号,在凉州城中的‘一心潭’集合。” “我等领命!” 孙册道:“苻兄,我陪你一起吧。我虽武力不佳,但对凉州城内外非常熟悉,能帮上忙。” 苻妄钦想了想:“也好。” 待到出发之际,孙册悄然与苻妄钦说道:“苻兄,凉州城中有个极重要的物件,你可知道?” “我知。自古雍凉乃军事重地。凉州是大齐的陪都,风雨数百年,几度沧桑。有一枚碧龙玺,从上古时期便有,据说,得之可得天下。齐王曾言,有碧龙玺镇守凉州,可抵千军万马。今夜,老子便要夺了这碧龙玺!” 孙册点头道:“苻兄,找到碧龙玺后,不可在军中明示,你留着此物,以后有大用。” 苻妄钦道:“孙先生怎的糊涂了?我留着碧龙玺,岂不坐实了狼子野心?” 孙册道:“苻兄此言大谬!苻兄难道还没看清局势吗?这一战若输,回京,陛下必夺你的兵权,问你的罪。这一战若赢,恐怕苻兄回不了京城了!新帝断然已起杀心。钱总兵回京半路便会手持密诏暗杀苻兄,顶着苻兄的战功回京安享荣华富贵!苻兄,箭在弦上,你应为自己筹谋了!” “姓钱的,没那个胆。”苻妄钦道。 “苻兄!”孙册眼圈红了。 “端亲王的军队本驻扎在闽地,可是陛下已经密调他到了洛阳。来日班师,必途经洛阳。苻兄啊,陛下就是防着你啊。你还不明白吗?” 苻妄钦道:“依孙兄说,当如何?” “夺凉州,留下碧龙玺,再攻锦都,灭了大齐,杀掉钱总兵,以凉州为龙兴之地,振臂一呼,自立为王!对军中就说,当今陛下不仁,天道不存。军中的兄弟们一定会支持你。” 苻妄钦摇摇头。 “孙兄之言,梦呓尔。” 打仗要紧。 苻妄钦手持青龙刀,策马往前奔去。 孙册无奈地叹息,犹紧紧地跟在他身后。 一番血战。 尸横遍野。 城门楼攻下。 苻妄钦肩头受了些伤。 碧龙玺便在城门口顶端。 颇费一些气力,取下碧龙玺。 他忙按提前商定的地点,往“一心潭”奔去。 不出半个时辰,钱总兵便会前来会和。 来不及了。 孙册低声道:“苻兄,有个消息,我该告诉你了。” 凉州城中突现一队残兵,围攻上来。 苻妄钦连忙迎战。 孙册道:“梅医官已经做了新帝的妃子。今日京中来了邸报,写得清清楚楚,只是被时允副将藏了起来。他想瞒着你。但他并没有想到,邸报不止一份。苻兄,你要亲眼看一看吗?” 苻妄钦怔住了。 “不可能。” 孙册道:“苻兄,新帝便是用这样的方式告诉你,君就是君,臣就是臣,君王想要的,臣下绝不能觊觎。你在沙场打仗,宫中,新帝与梅医官怕是已经洞房了!” 苻妄钦的刀将最后一名残兵从马上砍下。 他微微地笑着:“不会的。” 孙册将邸报递到苻妄钦面前。 是怪凉州夜晚的星空太明亮,还是怪那几个字太戳心。他清楚地看到孙册所言为真。手一扬,邸报随风而去。 孙册道:“苻兄莫要悲伤,大丈夫何患无妻?你与梅医官有缘无分。来日,苻兄坐了龙庭,普天下的佳丽,都是苻兄的。” “不悲,不悲。”苻妄钦又笑了笑。 口中却忽然喷出血来。 眼神早已凄迷。 那个与他唇齿缠绵的女子,做了朱瑁的妃子。 那一夜,在天安,她被当作军妓,送进他的营帐。 “你把猪血涂在脸上,绕着泗水河跑一圈。”她是第一个敢捉弄他的女子。 “圣人说,仁者无敌,我要你放了安香。”她倔强地为人出头。 “阿季,我的心意,你不明白吗?”李花开的时候她笑道。 “阿季,你骗我,她的耳环在你的榻边,你们昨晚睡在了一处。”她眼中大雾弥漫,让他心疼。 “阿季,过了今年,我们就成亲。”邺城行宫的月下,她肤白如瓷。 白梅落了,落了。 我一生孤独,只有你。 天意负我。可你不能。 正在这时,不知从何处,传来一个雄浑的声音:“扑杀大梁主帅苻妄钦者,赏金一万两,连晋三爵!” 大齐增派的援军到了,而钱总兵那一路人马还没有赶来。 援军听到如此重的赏赐,个个双眼放光,涌了过来。 苻妄钦带在手上的人马不到援军的一半。 孙册被人流冲散。他连忙躲在僻静处,放了烟花。他从没像此刻一样,期待那惹人厌的钱总兵到来。 苻妄钦的眼里冒着寒气。 齐军像狼一样,扑向他。 “拿下战神苻妄钦!” “砍下主帅的头,灭了梁军的嚣张气焰!” “此乃绝佳良机,定要杀了苻妄钦!” 他的青龙刀挥舞着,步步后退。 一心潭。 深千尺。 一个大齐的兵士趁苻妄钦打斗之际,举着矛戈,从他的背后向他刺去。 苻妄钦躲闪不及,矛戈刺入他的皮肉。 他大吼一声。地动山摇。 英雄末路。 四面楚歌。 他一掌奋力推开偷袭的兵丁。 刀剑却又齐齐袭来。 身受重伤,他纵身一跃,跳下一心潭。 潭水黑而冰冷。 第74章 免死金牌 第74章 免死金牌 大梁宫中。 到处都悬着红绸。 白日里大典的喜庆似乎还萦绕在宫廷的角角落落。 太监宫人们忙忙碌碌地收拾着。月亮睁着渴睡的眼。 杨令佩从绛云宫移至千秋殿。 自大梁开国以来,历代皇后皆居住在千秋殿,取“万岁千秋”之意。千秋殿是离文德殿最近的殿宇。 杨令佩头戴凤冠,身披凤袍,坐在榻上,红烛燃着。 她粉面含春,映着烛光,端庄而明艳。 鸿鹄道:“主子这身儿衣裳真好看,比您出阁时穿的嫁衣还好看。到底是中宫好。” 杨令佩淡淡笑了笑:“傻丫头,坐到这个位置上,千万般不易,岂是为了穿件儿衣裳?” 鸿鹄点头道:“是,是。从前先帝让您到东宫做个小小的宝林,老爷还恐委屈了您。还是主子看得远,对老爷说,只要入了东宫,机会在后头。又是您,叮嘱老爷和大公子,周贵妃得势的时候,千万在朝中少说话,一个人都不曾得罪。您思虑周全,奴婢佩服得紧。” 杨令佩道:“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园子中哪朵花儿开得好,便让它开去。三月里,不与桃杏争。四月里,不与牡丹争。五月里,不与槐花争。六月里,不与荷花争。最后留着的,才是本事。” 鸿鹄似懂非懂。 杨令佩道:“你自小儿在本宫身边,原来的名字叫什么,还记得吗?” “记得,奴婢的本名儿,叫春燕。是主子给奴婢改名儿叫鸿鹄。” “你可知是何意?” “奴婢不知。” 杨令佩朱唇轻启:“燕雀焉知鸿鹄之志。” 数月前,在东宫的清和院,梅川说宝林身边儿的侍女名字取得极好,愿得双鸿鹄,奋翅起高飞。 梅川看轻了她。 她要的,不只是“双鸿鹄”那么简单。 更鼓敲了两声。 杨令佩向外张望着。 朱瑁仍没有来。 鸿鹄撇了撇嘴,道:“陛下以新殿宇没有修好为名,让那一位住进了文德殿。这下子,离陛下更近,与陛下同起同宿了。依奴婢看,宫中那么多殿宇,哪处住不得她了?偏就这样矜贵?” 那一位,指的,便是梅川。 杨令佩摇头,道:“恐怕,陛下此举另有深意。” 鸿鹄道:“甭管陛下是何意,立后之夜不过来陪您,总是说不过去。奴婢去唤一声吧。便说娘娘您……胎动了。” 杨令佩道:“还不到三个月的光景,胎动个甚?说出来,没得让陛下厌嫌。” 她想了想,又道:“让星阑去唤陛下,倒是妥当。” 鸿鹄笑道:“主子说的是。奴婢怎把这茬儿给忘了。” 杨令佩道:“你上次那般莽撞,星阑不与你计较,依旧日日陪伴在本宫身边,属实难得。你往后可不许再对他放肆,说话和软些。” 鸿鹄低头道:“是,奴婢记住了。主子放心。” 小盒子屋内的灯还亮着,鸿鹄走过去,脸上浮着笑,叮嘱了几句。小盒子连忙答应着,往文德殿走去。 鸿鹄瞧着他的背影,满意地点点头。 这个闷葫芦,倒是识时务得很。 文德殿的内室。 梅川穿着贵妃服制,神情木然。 从朱瑁口中说出立她为妃的那一刻起,她的脸便像冰凌,冻住了,化不开。 屋里的仆役都跪了安。 朱瑁走进来。 梅川听见他的脚步声,从头上拔下金钗。 朱瑁苦笑。 她做了他的妃子,他与她之间反倒隔得更远了。 朱瑁在离她三丈之距的杌子上坐下。 床榻上坐着的女子,仿若在云端。他曾无数次地以为,时光是一把云梯,有朝一日,他能用自己的真心,慢慢登上去。可现在,他不得已用权势做了云梯。 “梅卿——”他像从前一样唤她。 梅川不作声。 “让你留在文德殿,只因朕想护你周全。” 梅川还是不作声。 朱瑁笑笑。 他靠在一张山河屏风上,仰着脸。 “还记得在私邸的那夜,梅卿跟朕说,欢喜的事物不一定都得到,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喜欢的东西,轻轻浅浅地喜欢就好。这句话,朕想了很久。” “七岁那年,父皇赏给二哥一副玉棋。那玉棋是番国进贡的,天下只得一副。握在手上,温温凉凉的,冷的时候不冷了,热的时候也不热了。朕特别喜欢,每日都缠着二哥,让朕摸一摸便好。一年后,父皇又赏给二哥更珍贵的物什,他玩腻了那副玉棋,便丢到渠沟里。他知道朕想要。他是故意这么做的。宁愿丢掉,也不给朕。那天晚上,朕与娘亲趴在渠沟里,一颗一颗地将玉棋子捡起来。所以,梅卿,你看,朕与你不同。自小,‘得到’二字之于朕,便是奢望。由不得朕放手。” “朕与意和相爱。一心想着,娶她为妻。连办喜事所需的红烛、嫁衣都置办好了。可父皇抢走了意和。他根本不了解意和,更遑论爱她。却被周镜央口中的灵蛇祥瑞所惑,一道圣旨,纳她入后宫。朕后来明白了,他未必全然听信周镜央的话,可他宁肯照做,也不肯放过。任何对江山有益的,都会握紧。任何对江山不利的,都会除掉。这就是帝王。” “朕以为,有朝一日,坐上了龙椅,便只有得到,没有失去。可是,梅卿——” 他笑了笑。 霜露爬到他眼中。 “龙椅上,亦是艰难的。” 梅川开了口。 “现在,可以放了安香吧?” “梅卿,你对朕笑一笑,好吗?”朱瑁忽然说道。 “放了安香。”梅川坚定道。 “你对朕笑一笑,朕便答应你。” 朱瑁的声音像是被烛火炙烤过。摇曳着。轻颤着。 门外,有人唤道:“陛下。” 是小盒子的声音。 朱瑁道:“星阑,何事?” “千秋殿的西阁起了烟,似乎是走水了。请您移驾过去瞧瞧。”小盒子道。 中宫走水,乃大事。朱瑁起了身。 走到门口,他转身,踱到梅川身边,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递给她。 是免死金牌。 她没有对他笑,他还是成全了她。 梅川将免死金牌攥得很紧,起身,往天牢跑去。 安香。 梅妮的安香。 一定不要有事。 等着梅妮啊。 梅川提着裙角,奔跑着。夏夜的风从她的耳边呼啸而过。 灯火璀璨。 她仿佛看到安香那张让她温暖、安心的脸。 “梅妮,请你自由地,嫁给自己欢喜的人。” 天牢。 门打开。 梅川看着安香,张大嘴巴。 脑子一片空白。 眼泪纷纷如雨落。 第75章 放她出宫 第75章 放她出宫 眼前的安香,几乎已不成人形。 比梅川从前在军营的笼子中看到的她,伤势更重。 天牢里森森的刑具,烙铁,竹签,穿心箭,斧钺,立枷,凿齿……让人胆寒,不忍再看下去。 安香,她到底受了多少刑。 她佝偻着,躺在地上。头发散开,被血块凝结成一团一团的污垢。 梅川走上前去,双手颤抖。 她轻声唤着:“安香,安香……是谁将你折磨成这样……” 门外的狱卒笑着,讨好道:“娘娘,小的们也是奉命行事,刑部的大人们放下话来,说,说,说损坏先帝遗诏,等同欺君,务必要从她口中撬出幕后指使……小的们没办法,娘娘您……” “滚开!” 梅川红着眼圈,扭头怒呵道。 这些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哪里是审讯。分明是想屈打成招。 “安香,我带你走。”梅川背起安香。 她本来就瘦,经历这番牢狱之灾,更瘦了。像是纸片人一样。 梅川的苦涩,像是一碗黄连汁摇摇晃晃地泼洒了,洒在心尖儿上,一层层晕开,苦得浓烈,苦得悠长。 梅川将安香背到了医官署,打了盆温水,给她擦了身体,洗净发丝。 安香迷迷糊糊中时而唤着梅妮,时而唤着时允。 她最牵挂的两个人。 在天牢里,无数次,她都想自戕,不连累梅妮。可她终是不舍。她不眷恋这个尘世,但她眷恋梅妮,眷恋时允。她觉得她还有好多好多的情意没有报答。红通通的烙铁落在她的身上。她眼前浮现的却是一方红盖头。 她和时允说好的,婚约。 安香的眼睛缓缓地睁开了。 梅川趴在她的床边,静静地守着,见她睁眼,想说些什么,张开了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安香艰难地伸手,擦了擦梅川的眼泪,苍白的唇角挤出一个笑容来。 “梅妮,我,我好好儿的,你莫要哭。” “嗯。”梅川点点头。眼泪却止不住。 她疼惜地看着安香。 安香的脸上留下了烙印,怕是将来就算伤疤好了,也不能光洁如初了。 安香轻声道:“不怕的,梅妮,不怕。就算时允因我的容貌,嫌弃我,我也不怪他。就让过去的安香,完完整整地留在他的心里,便好。他对我的深情厚意,已经足够我后半生慢慢儿回忆了。” 安香指着屋外,忽然羞涩地笑了笑:“他,他一定不知,他从西都给我捎带的丹若花,被我养得这样好。可见,丹若在京都也能活。水土,日头,都是不重要的。只要有心,什么都能做成。是吗,梅妮?” “是。” “梅妮,我最担心的就是你了。你跟将军太难了。我多么想让你幸福。可是我没用,没有把事情做好……我对不住你。”安香说着,充满了愧疚。 “不,安香。” 梅川猛地站起身来。 她褪去身上繁复的袍子,穿上一身轻便的衣裳。 就在刚才,短短的片刻之中,她做了一个决定。 “安香,我要带你去凉州。” “可……可以吗?”安香眼里闪现一抹亮光,但很快便涌上愁云:“陛下允么,他会不会为难你?” 梅川不作声,她背起安香,一步步往宫外走。 盛夏的深夜。 明月升上树梢,惊飞栖息在枝头的雀鸟。清凉的晚风吹来远处的蝉鸣。 这厢,朱瑁随小盒子到了千秋殿,见西阁的火已然熄灭,没什么大碍。 其实,只是小盒子叮嘱鸿鹄,在西阁烧了床被子,虚张声势而已。 既然来了,便不好立即便走。 好说歹说,是立后之夜。 碍于情面,朱瑁想了想,踏入正殿。 杨令佩早已恭候着,向朱瑁行礼道:“陛下万年。” 朱瑁搀起她,尴尬地清了清嗓子:“西阁走水,皇后没有受惊吧?” 杨令佩笑道:“有陛下庇佑,臣妾无恙。” 鸿鹄端来交杯酒:“请圣上皇后饮交杯酒,江山万年,天长地久。” 交杯酒。意为交心。 皇后在孕中,鸿鹄贴心地将酒换成了果浆。 朱瑁端起,僵硬地与杨令佩交了杯。 外头的侍卫忽然来报:“陛下,全贵妃娘娘深夜背着安香姑娘离宫,在宫门口被臣等拦住。可她执意要闯出去!” 陛下眼看着就要在此处安歇了,此时却被搅扰,杨令佩不悦道:“你们那么多守宫门的侍卫,带刀的爷们儿,连个女人都拦不住吗?大半夜的,没得让陛下心忧。” 侍卫为难道:“皇后娘娘,话虽如此,可……臣……臣等不敢伤了全贵妃娘娘啊……” 朱瑁大踏步地往宫门口走去。 “朕去看看。” 待朱瑁走远,杨令佩恼得将杯盏摔碎在地。 鸿鹄忙搀着她坐下。 “娘娘,您消消气儿。依奴婢看,这个全贵妃,手段颇高,必是以退为进,引得陛下注意。” “本宫不相信,她真舍得走。” “就是。若真是要走,何必指使那齐女打遗诏的主意?不过,也得亏她打主意,不然,谁来替咱们背那个黑锅……” 杨令佩瞪了她一眼,打断她:“以后这样的话,不许再提一字!” 鸿鹄已意识到自己多言,忙敛了口。 杨令佩歪在榻上,半晌,叹了口气:“本宫总觉得,陛下的心里,是有她的。” 宫门口。 梅川背着安香,一脸的无畏。 朱瑁来了。 “朕已赐你免死金牌,恕了她,你为何还是要走?” “我已决意离开此地。你若不允,我便血溅宫门。这性命,不要也罢。” 她不再对他自称微臣。 她不要再做他的臣。 更不要做他的妃。 安香满身的伤口,就是她的逆鳞。 “梅卿,你便是这般厌恶朕吗?” 梅川忽然笑起来:“你的皇位是怎么来的,你忘了吗?早知今日你如此胁迫于我,我便不会……” “梅卿。”朱瑁唤了她一声。 她在诛他的心。 梅川道:“你既信先帝口中的凤命之言,便将全贵妃的灵位留在宫中。我对你仁至义尽。放我走!” 在朱瑁心中,她是一株梅。清丽地开着。这世间似乎没有她做不到的事。她一次次救他于水火。京中大疫的时候,他染了疾,梅川守在文德殿。他曾说,有梅医官在,我从未担忧过自己的生死。 现今,这株梅上长满了斑驳的刺。 扎得他难堪。 既无心于我,何必助我? 既有今日绝情,何必有旧日大恩? 朱瑁颓唐地转身,往回走。 侍卫小心翼翼地请示道:“陛下,这……” “放她走。” 他一字一句道。 今晚的月真美。 却又那么残酷。 走吧。 走吧。 梅川背着安香到了将军府。 马厩里,还留着一匹枣红马。 她骑在马上,嘱咐门房阿伯找一辆马车,上面铺了两层柔软的褥子,将安香放在马车上。 “阿伯,我要去寻阿季了。” 阿伯拿袖口擦了擦眼泪:“歹丫头,平平安安的。” “阿伯放心。” 马不停蹄。 一路往凉州。 到翌日天明,终见烽烟。 然而,军营中却好似出了什么大事,乱成一团。 良久,梅川总算是看到时允那张熟悉的面孔,她喊道:“时允!时允!” 时允本是一脸凝重,看到梅川,惊诧道:“梅医官,你怎么来了?你不是已经……” “我来寻你们。” “京中究竟发生了何事?” 梅川道:“一言难尽。先不说那些了。时允,我就问你一句话,你还想不想娶安香?” “自然。”时允肯定道。 “如果她不是从前的安香了,你还愿意吗?” “什么意思?”时允心里咯噔一下。 “她失去了容貌,或是残了,或是哑了,你还愿意吗?回答我!” 时允道:“梅医官把我时允看扁了!君子一诺,死生无悔!纵便是安香化了灰,也是我时允的妻!” “好!要的就是你这句话!” 梅川松了口气,掀开马车的帘子。 安香原本是背过脸,不敢面对时允。 可时允那番话,让她略放下心,怯怯缩缩地回转头来。 时允看着遍体鳞伤的安香。 七尺高的男儿,仿佛自己受了屈一般,一时间委屈又心痛。 他一把将安香抱在怀里。 梅川道:“时允,明日大婚,如何?” “大婚?” “是。我连给安香准备的嫁衣、盖头都带来了。都在马车上。我想着,你们的婚事因各种各样的因由一直拖着,索性来个痛快的。择日不如撞日。何谓良辰?你心悦她,便是良辰。何谓吉日?十指相扣,便是吉日。” 时允想了想,重重点了个头。 他问怀里的女子:“可以吗?” 又道:“这战地诸事简陋,恐委屈了你。” 安香笑中带泪,拼命地摇了摇头:“不委屈。” 三人进得营帐来。 梅川和时允同时开口道: “阿季——” “将军——” 梅川道:“你先说。” 时允低下头,踌躇许久。 “将军他……” “阿季怎么了?他打了败仗?” 时允摇摇头。 “他……受伤了?” 梅川在一路上想过无数种可能。 她以为,受伤,便是最坏的境况了。 时允点头,又摇头。 “战事胜了。可将军失踪了。有人亲眼看见,他跳下一心潭。齐军四下散播消息说,将军战死了。钱总兵已将奏报发往朝廷。” 第76章 十世轮回,我都在等你 第76章 十世轮回,我都在等你 话说,苻妄钦跳下一心潭后,齐军将领当即命数十个会水的汉子随之跳了下去。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齐军将领道。 然而,众人直寻到五更天,也没有找到苻妄钦。只找到了他的头盔、铠甲等衣物。 一心潭,潭岸怪石耸立,古树青藤分披,水流湍急,直泻而下。 按理说,身受重伤的苻妄钦生还的可能微乎其微。 齐军将领踌躇着,不知如何是好。 有一小兵道:“将军,小人自小在一心潭边长大,听家里的老人说,潭者,渊也,传说有蛟龙出没。会不会,苻妄钦的尸首被蛟龙吞食了?” 正说着,水中传来一声巨响。 好似天降陨石于潭中,又似潭底发生地动。 齐军将领吓了一跳。 副将道:“末将方才见有人往空中放了烟花,大梁的另一拨人马即将来了!您别忘了,咱们圣上说了,若不能分而歼之,务必要保留军力,守住锦都啊。” 凉州城攻破,凉州守备被杀。锦都岌岌可危。 若锦都守不住,大齐是真的亡了。 好汉不争一时之勇。 大齐将领随即决定撤退。 他一面将苻妄钦的头盔、铠甲封存好,回去好呈于齐王邀功;一面命人四下里散播消息,便说苻妄钦战死在了一心潭边,好让梁军恐慌。 少顷,钱总兵带着大军赶来之时,潭边已没有齐军的影子。 与此同时,苻妄钦阵亡的消息倒是像风一般刮在凉州城中。 孙册暗中窥探着钱总兵的动静。 只见那钱总兵捉过几个丢盔弃甲的小将,从他们口中得知方才的战况后,不慌不忙道:“本副帅早觉得苻妄钦那小子打仗欠些火候,偏你们都信他如信神一般。怎么着?出事了吧!这要是两路人马一同攻城,慢虽慢些,也不至于发生方才之祸!说!我军损失了多少人马?” “两千余人。” “这分明就是苻妄钦好大喜功、急功近利造成的损失!” 钱总兵的嗓门儿大极了。 孙册暗想,这种时刻了,这厮想的不是如何救人,倒是想着如何推卸责任。不说自己会和来迟,反倒怪战略有误。可怜苻兄一腔热血。说不定,是这厮故意来迟也未可知。 钱总兵自从来到苻妄钦所领的军中做副帅,没有几个人肯真正的服他。他这下子可算是找到机会显一显自己了。 “本副帅要奏于陛下。看看陛下是如何发落。” 一旁的兵士有人听不下去了,道:“明明是将军的妙计,打了胜仗,攻下凉州城,如何钱副帅还说及‘发落’二字?难不成将军以身报国,是罪过吗?” 钱总兵冷笑几声,看了看那兵士。 “嗖”的一声,刀从腰间拔出,砍掉他的头。 “军令,以下犯上者,斩。” 队伍顿时鸦雀无声。 无人再敢提将军二字。 钱总兵藏不住喜色,领兵驻扎在凉州府衙。 凉州攻下了,大功啊。 这回他钱守义要名震大梁了。 孙册在一心潭边徘徊到天亮时分,才回营,与时允等人碰面。 昨夜,苻妄钦命时允守着营帐,以防敌军乘虚而入。 时允原本听了钱总兵的传信,以为将军战死了,急得火烧火燎。孙册劝慰他,将军一定没有死。一则,他了解将军,将军水性了得,身处惊涛骇浪之中而不惧;二则,他早已掐算过,将军命盘犹在,不绝于此。 时允方才稍稍安心。 正准备带着几个过命的兄弟一起去一心潭找寻,恰看到梅川来了。 梅川听了时允的话,忙道:“孙册何在?” “孙先生正在秘密联络凉州城中故旧,在凉州及附近所有水域,查探消息。” 孙册虽怀有几许私心,但他一定是不想让将军死的。将军若死,他的大业如何施展? 梅川焦虑地站起身来,在营帐内踱步。 安香劝慰道:“梅妮莫急。将军吉人自有天相。” 梅川道:“你们的大婚,该操办还是要操办。越是这样的时刻,咱们越是不能慌张。让钱守义瞧见,只有取笑的份儿。阿季他……他定然无恙。咱们稳住阵脚。等他归来。” 她看着营帐中的乱象,思忖许久。 “时允,军中的兄弟们,心里一定还都是向着将军的。不管钱守义现时如何张狂,你都不能与他起冲突。表面上,要做到恭顺,让他以为军营尽皆倒戈于他,掌握在他的手中了。你明白吗?” 时允点了点头。 “你哪儿都别去。守着军营便可。寻找将军的事,万不能被钱守义知道。” “嗯。” 内忧外患。形势严峻。 梅川骑着枣红马,独自到了一心潭边。 这凉州的夏,与京中不同。 日头虽烈,却带着寒气。 梅川下了马,站在潭口的古藤边,往下望。 阿季跳下一心潭的时候,该是何等的绝望。 她从来没有像此刻一样自责。 她自以为看透了史书,了解所有人的结局。她以为自己的每一步路慎之又慎。她以为扶保朱瑁,是万全之策。 可她的阿季,还是陷入如此困境。 “我的榻上只有你。” “除了我以外,都是旁人。” “好好儿的。我等着你做将军夫人。” “七月初七,是个好日子。” “打了胜仗回来,新帝必会论功行赏,到那时,我在金銮殿上,当着百官的面,求娶你,新帝定然不好推却。” 清风自来还自去,不见人归见雁来。 她没有等到他。 “阿季——” 梅川大喊一声。 潭水的深处,似还有回音。 她闭上眼,跳下一心潭。 这世间没有你的踪迹,我愿沉入潭底找寻。 你在哪儿,我便在哪儿。 冰凉的水没过梅川。 他们千年的情分都在她眼前。 她每一寸角落都不肯放过。无论乱石沟壑多么凶险。 阿季,你不能死。 阿季,你要知道,我在等你。 你的十世轮回,我一直在等你啊。 锦都城外。 昭若寺门前的丽水河。 秦琨玉正带着俩贴身丫头在河里摸鱼。 锦都的夏,很短。能玩水的时候不多。 秦琨玉淘气得很,难得趁着到寺庙烧香的空闲,背过爹爹的眼,跟丫头下河里戏耍。 丫头秋儿道:“小姐,咱们得快些回府了。若是迟了,大人肯定得罚您。” 另一个丫头霜儿倒是不急,跟秦琨玉比着,看谁摸的鱼多。 秦琨玉道:“如今,朝廷在跟大梁交战,爹爹忙得不可开交,想是没工夫管我呢。” 秦琨玉的父亲秦松平,是大齐的吏部尚书,锦都政界要人。 天儿真好。 风不急不躁。 秦琨玉一把从河里捞出一条大鲤鱼,大笑起来:“霜儿,我赢了。” 丫头霜儿忽然道:“小姐,快来看!这河里有具死尸!” 秦琨玉一听,连忙踏着水走过去。 果见水上浮着一个人。 男人。 穿着单衣,不辨身份。 这男人身量真长,足足八尺。 秦琨玉用手探了探他的鼻息:“这人没死,还有气儿呢。” 三人一同用力,将男人拽到岸边。 秋儿道:“小姐,现在这兵荒马乱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咱们还是别管他了吧。” 霜儿细细瞧了几眼,笑:“小姐,这男人长得真俊俏。打着灯笼在锦都的世家子弟里走一圈儿,都寻不到这般俊俏的模样。敢情是昭若寺的菩萨听到了您的祝祷,给您赐了一个如意郎君?” 秋儿推了她一把:“你可别浑说。小姐是未出阁的千金,名节要紧。” 秦琨玉看着那男人。 眉目开阔。 浑身是伤。 他手中死死握着一个香囊。 那香囊粗布做成,针脚歪歪扭扭的,一看就不是什么贵重之物。 她想了想,吩咐丫头道:“好歹是条性命。将他带到昭若寺,丢给那帮和尚吧。” 第77章 流落异国他乡 第77章 流落异国他乡 丫头们应着声儿,将男人拖到昭若寺的柴房。 大齐历代君主尚佛。昭若寺,香火鼎盛。就连柴房,亦干净整洁。 一路颠着,男主口中吐出不少污水。 秦琨玉唤一个小沙弥端来一碗清粥,缓缓灌入男人的口中。 麻利地做好这一切,秦琨玉起身,向秋儿霜儿道:“我们走吧。” 忽然,男人反手一把扣住秦琨玉,闷声问道:“你们是何人?” 秦琨玉通过他的口音断定,他非大齐之人。 男人身手敏捷,不似寻常农人,应是武夫。 秦琨玉道:“我们是救你的人。” “这是在哪儿?”男人问。 “锦都,昭若寺。”秦琨玉答道。 秋儿霜儿见男人恩将仇报,扣着自家小姐,急了,忙要唤人。 秦琨玉向她们摆了摆手,示意她们莫要慌张。 床上的苻妄钦像是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一身红衣的梅川站在城墙为他送别。战场上的刀光剑影。孙册递给他的邸报。迟迟未来与他会合的钱总兵。大齐将领的偷袭。一心潭边的绝望。 他的思绪停留在一心潭。 他记得他被迫无奈,跳下了一心潭,水流湍急,冲走了他身上的铠甲衣物…… 他打量着眼前这个女子,手渐渐松开。 大齐的水域多相连。 原来,他竟漂泊到了锦都。 军中现时怎样了? 碧龙玺在混乱中可有丢失? 还有,那个他不忍想起的女子,梅川,她在京中还好吗?她做了朱瑁的妃子,究竟是她自愿,还是被迫? 苻妄钦捂住头。 脑子杂乱且痛。 秦琨玉道:“我们是在丽水河中将你捞起,你浑身是伤,身份不明。现时正是梁军齐军交战之际,你是谁,如实说来。” 苻妄钦想了想,闭上眼。 当今之际,唯有先安然活下来,方能图后路。 “我是西都龙威镖局的一名镖师,战乱之中,押一趟货物到锦都,谁知半路,被强盗所害,推入河中。同伴们都死去了,只剩我一人。” 西都。是了。他确是西都口音。 西都与凉州相邻,是梁齐边境。 有功夫,却非军中人,原来是镖师。 镖师嘛,浑身上下无有贵重之物。就连贴身穿的单衣,都是粗布织就。这本是苻妄钦平素在军中的简朴作风,与兵士们同袍同食。然而,在此时的秦琨玉眼里,却是很好的佐证。 佐证了苻妄钦的谎言。 她信了他的身份:“如此,倒还说得通。” 她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不知怎的,苻妄钦想起与梅川的第一次相遇。在营帐中,她唤他的乳名“阿季”,她说她是祖传的神算之术,通天晓地。 苻妄钦心头一阵酸涩。 为何,这些甜蜜的片段,此刻咂摸起来,这般伤悲。 那张他朝思暮念的面孔,如何才能再见。 “我姓梅,单名一个季字。” “梅季兄。”秦琨玉笑了笑:“你便放心在此处安歇养伤,我会嘱庙里的和尚关照你。” 说完,秦琨玉离去了。 无根无基的镖师。 异国人。 身负武力。 秦琨玉坐在回府的马车上,脑海中兀地有了一个惊天的念头。 她需要一把刀。 这个叫梅季的人,岂不是出现得刚刚好吗? 秦府。 秦松平忙完公务,唤女儿一道进晚膳。 他膝下荒凉,唯得一女。 这些年,他没有少为女儿的婚事操心。锦都里的达官子弟,朝堂上的新贵,他都上着心。可谁料女儿眼高于顶,谁也看不上。这成了他的一块心病。 不过,眼下有比这更让他忧心的事。 他在饭桌上吃了两口,便放下箸来。 “我王还是太年轻啊。一众臣工上谏过,不宜轻率与大梁开战。可我王还是执意为之。只看着眼前的小利,任由齐兵在边境挑衅。这下子惹了大祸,大梁派大军来打,昨日,竟然连凉州城都丢了。哎。”他连连叹气。 秦琨玉道:“臣不言君之过,爹爹这话不该说。依女儿看,我王甚是英明果敢。他登基六年,亲政三载,大齐国力显见提升。年初的时候,天安一战失利。我王是个有血性的男儿,焉能不记此国耻?与大梁开战,并无错。” 秦松平眼神复杂地看了看女儿。 “琨玉,爹爹知道你……你还是死心吧。” 六年前,齐王孟旭继位之初,朝臣们商议着选后。秦琨玉的名字在候选之列。 她离后位只有一步之遥时,被孟旭之母曹太后否决,大笔一挥,定了中书令的女儿高承。 秦琨玉羞愤交集,却也无奈。 她与孟旭、高承,年幼时曾在宫宴上相识。她的容貌、才学,在世家女子中,当属翘楚,为何曹太后宁愿选平庸的高承,而不选她呢? 她想不通。 她待字闺中,这些年,议婚无数次,可她谁也看不上。 她一心认为,只有孟旭,才是她的良配。 老天有眼,去岁,高皇后崩逝了。而当年独挡她进宫的曹太后早在三年前就故去了。 一直守在闺中未嫁的她,仿佛看到了曙光。 她寄予了全部的期望,想做继后。 可是,一月前,孟旭下了诏,定的继后之人竟然是薛之庆的孙女薛漪,于八月初八大婚迎娶。 她的希冀再一次被打破。 她不甘啊。 春尽薄朱颜,俯仰岁将暮。 眼看着,她这朵花就要零落,后位却又与她失之交臂。 秦松平道:“我王心中有权衡,战事在即,他定了名将薛之庆的遗孤为继后,为的是鼓舞士气。琨玉,这是你的命。命中没有的,怎么奢想都是枉然。你早一些看清为妥。等战事过了,安心择一户人家,嫁了吧。爹爹求你不要再胡思乱想了。” 说着,秦松平抹了抹泪。 不。 她不想认命。 她去昭若寺祈福,霜儿以为,她是在祝祷菩萨赐给她一位如意郎君。这话,对,也不对。她的如意郎君自始至终只有齐王一人。她是在求菩萨给她一个机会。 柴房中,那个她无意中救下的镖师,不正是她的机会吗? 菩萨是在保佑她啊。 一个异国的武人,就算做下什么,与她秦琨玉有何干系呢? 没见过世面的镖师,怕是得些银钱,便感激涕零,提着脑袋卖命了。 秦琨玉凝神想着,嘴角微微地冷笑。 秦松平被女儿的模样吓得不轻,连忙道:“琨玉,你听到爹爹的话了吗?” 秦琨玉回过神来,娇俏一笑:“女儿听到了。爹爹放心。” 她放下碗,乖巧地用手抚了抚秦松平的胸口:“女儿答应您,早早将婚事落定。” 秦松平以为她想开了,爱怜道:“如此就好,如此就好。” 三日后,昭若寺。 因有秦琨玉的关照,小沙弥往柴房送了不少药与吃食。 苻妄钦身体底子强健,有了这些药与吃食,慢慢恢复过来。 期间,秦琨玉来看过他一次,见他在院子里虎虎生风地打拳,好像很是欢喜。临走时,还留下了一锭金子,道:“梅季兄可去锦都城里转转,或买绫罗,或买刀剑。” 苻妄钦对她的热络有些不惯。 他问她的名姓,她不答。 但他依稀看到她的马车的灯笼上,写着一个“秦”字。 晚间。 苻妄钦摸出柴房,在昭若寺外转悠着。 他在想,用什么样的方式躲过锦都至凉州巡防的齐兵,走哪条路回营为妥。 主帅几日不归,营中不知乱成何等田地。 突然,暗影中一只手臂拽住他。 苻妄钦灵敏地回击,一个过肩摔,将那人摔倒在地。 地上的人道:“苻兄,我可算找到你了。可没想到,刚找到你,你便给我送了这样大一个礼……哎哟……” 是孙册的声音! 苻妄钦将他扶起来。 真的是孙册啊。 苻妄钦忙问:“孙兄,你怎么到了此处?走,与我一同回营吧。” 孙册还未开口,已红了眼眶。 “苻兄,军营出大事了!你怕是……回不去了!” 第78章 真龙出潭,天道轮转 第78章 真龙出潭,天道轮转 苻妄钦看着孙册。 孙册道:“苻兄,钱守义已上奏朝廷,说你鲁莽迎战,军策有误,方致损兵折将,被齐兵斩落一心潭乃你咎由自取。如此,攻占凉州城的功劳全落到了他的身上。现时,军中已被钱守义把控,凡是为你说话的将官,或被治罪,或被杀。军中已无人敢言呐。” “时允呢?” “时副将仍带着一路兵马守着大本营。钱总兵则率大部入驻了凉州府衙。” 夜半更深。斜月映照着昭若寺外的丽水河。山林与河水,一半沉浸在月光下,一半笼罩在夜的暗影中。 “苻兄,那晚,齐军前脚刚撤走,钱守义后脚便来了。如此巧合。” “恐怕,他迟迟不来与我接应,亦是有意为之。守在暗中,见我被围攻,却不肯出手。他要见我遇难方罢。” 苻妄钦说着,眉心跳动了几下,渐渐冷静下来。 战场上的流血,不如此刻心寒。 是他高估了袍泽之谊,低估了人心叵测。 他想起那晚出征之际孙册跟他说的那番话,若有似无地笑了笑:“想来,朱瑁接了钱守义的奏报,该命他为新的主帅了。” “苻兄猜得没错。钱守义现已是大梁主帅。” “朝廷以为我战死在凉州,可有抚恤之语?” 孙册不语。 苻妄钦仰头笑了笑。 大梁朝廷容不得战神的失败。 他素日不结党,不营私,在朝中得罪的人不在少数。在他战功赫赫之时,那些人敢怒不敢言。一旦他战场失利,所有不满的声音便会浮出水面。 落井下石。 他的疏狂,他的桀骜,他的不羁,统统会成为他的“罪过”。 “既然他们以为我死了,那苻妄钦这个人,从此便在大梁不存在了。” 他作为武将尽忠报国的热血一寸寸冷了下去。 孙册道:“军中的兄弟们跟着苻兄南征北战十数年,对苻兄是忠诚的。奈何钱总兵的淫威,只好暂且忍耐着。苻兄为兄弟们着想,需从长计议啊。” 他忽然跪在地上:“无论苻兄何等境遇,孙某跟定了苻兄,以苻兄为主,誓死相随。” 这是孙册第一次说出“以苻兄为主”这样的话。 回顾他衣衫褴褛辗转到京都将军府的情形,一路走来,到如今。苻妄钦道:“孙先生是否早有此意?” “是。”孙册很坦诚。 “苻某只想问一句,为何?” “大梁末路,生灵涂炭,真龙出潭,天道轮转。” 孙册缓缓说出这十六个字。 半年前,他占出的星盘。这也正是他投奔苻妄钦的原因。在将军府的时日里,他在苻妄钦身边,更深一步地了解他,越发钦佩他的为人。同时,他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念头。 苻妄钦凝视着漆黑的夜。 邸报上立妃的那一行字,夺妻之恨,同僚的生死背叛,朝廷的冷漠负心,统统在苻妄钦的脑海中盘旋着。 他一退再退,已无路可退。 真龙出潭,天道轮转,难道,他真的不得不走到那一步吗? “先生高看苻某,可前景不明,凄风苦雨,可惧?” “风雨同担。” 苻妄钦扶起他,两人进得昭若寺的柴房,商议接下来的路。 孙册突见床边木桌上摆放着一锭金子。他曾在大齐做军师,看这金子眼熟得紧。这金子是大齐官府敕造。非大齐官场贵人而不可得。 “苻兄这金子从何处来?”孙册问道。 苻妄钦便把自己如何被救的遭遇说了一遍。提及那小姐马车上的“秦”字。孙册一下子便想到了吏部尚书之女秦琨玉。 “定然是她。” 早先,孙册在大齐官场崭露头角,正风光之时,曾与秦琨玉议亲。哪知,秦琨玉拒婚不说,还写了一首闻名坊间的诗来羞辱他。高门绣户女,何以配瘸郎。可见为人刻薄、极端。 “先生识得此女?” 孙册点头道:“依孙某推断,此女不会无缘无故厚待苻兄,定是有何预谋。姑且观之。” 翌日,秦琨玉来找苻妄钦。孙册躲在暗处。 秦琨玉命丫鬟们关了柴房的门。 她浅浅笑道:“梅季兄身子可大好了?” 苻妄钦道:“承蒙小姐关心,一介武夫,粗鄙之身,已大好了。” “梅季兄接下来有何打算?” 苻妄钦做愁苦状:“丢了镖,失了手,回去跟东家没法儿交差,西都怕是回不去了。” 秦琨玉试探道:“我这儿倒是有个发财的机会,不知梅季兄敢是不敢……” 苻妄钦忙拱手道:“富贵险中求。身处江湖,本就看淡了生死。若有这般机遇,当谢小姐成全。” “好。” 秦琨玉站起身来。 “本月的月圆之夜,昭若寺中会来一个人……” 她低声细细地说着。 原来,秦琨玉是想让苻妄钦杀了薛漪。八月初八,便是齐王孟旭立后的日子。本月的月圆夜,薛漪会携带婢女仆妇,来昭若寺祈福。 为了不让“异乡镖师”苻妄钦畏惧,秦琨玉的言语间有所保留,只说薛漪是京都某大户人家之女,与她有宿怨,但没有说出薛漪是大齐未来的王后。 躲在暗处的孙册,却是已经明明白白。 秦琨玉道:“昭若寺有个小佛堂,佛堂的左侧,有个内室。薛漪在礼佛前,会带着贴身婢女到内室更衣。此处,便是动手的绝佳之处。” 苻妄钦道:“想来这等高门大户,出行少不得带家丁,如若失手,恐负小姐。” 秦琨玉笑了笑:“梅季兄不知,越是高门大户,越是规矩森严。家丁小厮们在院外伺候,是近不得小姐身的。等他们有所察觉,冲进来时,梅季兄已然得手了。我早已探查过,内室的西边,有道屏风。推开屏风,便是寺庙的后院。天高海阔,梅季兄逃了便是。” 她拍了拍手。 柴房的门开了。 霜儿捧进来一个匣子。 匣子打开,里头的珠宝耀人眼。 珠宝上头,有一张人皮面具。 “珠宝么,是梅季兄的酬劳。这人皮,则是我为梅季兄准备的后路。” 大齐刑部中,有一鬼才,名王涣,每以酷刑审案,从死囚脸上扒下皮来,稍作修改,制成人皮面具,高价售之。这王涣,是秦琨玉母亲娘家的远亲。自打起了这个念头,秦琨玉便特意去问他讨了一张人皮来。 万事思虑缜密。 苻妄钦接过匣子,道:“多谢小姐。小姐周全。” 秦琨玉见他急不可耐收下,很是满意。 “如此,便说定了。” “说定了。” 秦琨玉留下薛漪的画像,便离去。 临走时,半是玩笑半是恫吓地说道:“如果你办事不力……” 苻妄钦忙道:“江湖规矩,必不连累小姐。” 秦琨玉走后,孙册道:“苻兄,机会来了。” 他如此这般,说了一番话。 这个满心贪念的秦琨玉,无形中递来一把梯。 这把梯将是扭转局势的关键。 两人相视一笑。 苻妄钦摸着匣子的手,骨节挣得发白。 他要以别样的方式,杀回大梁,庇护那群对他肝胆相照的兄弟们,夺回属于他的一切,包括梅川。 月圆夜。 孙册细细将人皮覆在苻妄钦的脸上。 霎时间,换了一个人。 陌生的眉眼。 苻妄钦守在佛堂的内室。 不多时,脚步声阵阵,环佩玎珰。 薛漪来了。 这位大齐未来的王后,乃大齐已故名将薛之庆的孙女。年方十五,及笄未久,黑漆漆的眼儿,灵动的笑脸,尚不曾褪去孩子气。 她踏入内室,却猛然见一高壮的汉子拿刀对着她:“我乃奉命行事,不得已而为之,小姐勿怪!” 薛漪惊慌道:“奉谁的命?何人如此大胆?” 汉子面目哀伤,手中的刀忽然调转头,刺向自己:“我虽草莽之人,却深敬薛之庆薛公为人,不忍伤他的后人。无可复命,只得一死。黄泉碧落,无愧薛公忠勇!” “大侠且慢!”薛漪唤道。 外头的家丁们已纷纷赶到。 薛府的灯笼高高地照着。 “大侠若想杀我,方才有绝佳的机会。然,大侠心怀悲悯,宁自伤而不伤我。此等义气,何能赴死?当死的,是指使你来的人。”薛漪朗声说道。 青丝不掩云天义,红颜胸襟胜须眉。 她向汉子拱手道:“大侠请随我回府!” 第79章 大齐猛将 第79章 大齐猛将 薛府,在大齐是除了王宫之外最为庄严雄伟的所在。 老齐王临终前,许了薛之庆陪葬王陵之荣。 薛之庆在世时,门生故旧甚多。这些年,府邸中虽不如从前热闹,但这府中高高悬挂的御赐匾额、玉石做的柱子,香案上连绵不断的青烟,无不诉说着昔日定国柱石之门的光辉,以及薛家满门的忠烈。 薛漪带着阿季进得府来,以宾客之礼相待。 正厅中,丫鬟递上酒来。 薛漪道:“此乃祖父生前最爱的杏花酒,敬与大侠。” 阿季饮尽杯中酒。 薛漪问及他的籍贯,身份。阿季便将在秦琨玉面前所说的,复又讲了一遍。 薛漪想了想,道:“大侠为人正气,若是落入草莽,甚为可惜。当此战乱之时,正是男儿建功立业之机。大侠可有想过投军?” 阿季道:“虽有从军之志,奈何投靠无门。实不相瞒,我自幼喜读兵书,在西都时也曾入过行伍,因不被将官所喜,派我在马厩喂战马。后因马瘟所累,被驱逐出营。只好做了镖师。又碰上匪祸。时也,命也。” 薛漪道:“大侠若有从军之志,我愿助大侠一臂之力。我大齐正是用人之时,大侠有才学,不怕无处施展。只是……大侠是梁人,可甘愿为齐效劳?” 阿季道:“吴起是魏人,却在楚建功立业。商鞅是卫人,却为秦拓万年之基。古人尚不拘泥于此,何况我梅季一介武夫?大齐若肯用我,我当尽心报之。” 薛漪笑道:“大侠一席话,颇有见识。明日一早,我便为大侠引荐军中的叔伯。” 说定了此事,薛漪忽然道:“今晚之行刺,大侠是受何人指使?” 阿季沉默不语。 此番,他虽利用了秦琨玉的邪念,但到底,在丽水河中,将他打捞起的人,是秦琨玉。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秦琨玉救了他的命,此时若在薛漪面前道出秦琨玉的名字来,无疑,是将刀剑置于她的颈上。 她不仁。他却不能不义。 这些年,他在军中得一众弟兄们爱护,不就是因为一个“义”字吗? 薛漪看着他为难的模样,一摆手,道:“我知,刺客有刺客的规矩。我不勉强于你。” 须臾,她叹了口气:“其实,我隐隐约约地,能猜到是谁。只是,不敢相信,她会出此下策。” 阿季仍是不语。 薛漪起身,推开窗。 月圆之夜。 光华满天。 月如西子之明眸。 薛漪道:“入王宫,做王后,不仅是一份荣耀,亦是一份沉甸甸的责任。我祖父追随老齐王开疆拓土,使得西隅弹丸之地逐渐强大,与大梁南北抗衡,直至天下两分的局势。当今的王上,亦心怀壮志。后宫之责,在于辅佐王上,以‘贤’字当先。容貌与才华,可以锦上添花,却不是立后的关键。这一点,她总是想不通。” 秦琨玉年长她几岁,同为锦都官家女,两人自然是相识的。 她是何其通透的一个人,话里话外,何尝不知秦琨玉的执念。 “我本无意为后,可我知道,王上为何选我为继后。既选了我,我便会好生做王上的贤后。玉姐姐以为,没了我,她便能得偿所愿吗?不。曹太后在世的时候,便说过,玉姐姐其人,聪慧有余,而气度不足,不宜为后。” 薛漪稚气未脱的脸儿在月光下笼上一层伤感。 “我会给玉姐姐写封信。她若从此收敛,便罢。若不能,我与她自幼相识的情谊,从此便也没了。”薛漪思忖良久,道。 阿季拱手:“大齐有薛姑娘为后,是大齐的福气。” 薛漪笑了笑:“方才听大侠说,你叫作梅季,是吗?” “是。” “那我便不叫你大侠,生分得紧。我是家中独女,无有兄长,我唤你梅大哥,可好?”薛漪黑漆漆的眼儿中闪出些许俏皮来。 “薛姑娘高抬在下了。”阿季拘谨道。 “梅大哥,你可有欢喜的女子?” “有。”阿季点了点头。 “那你说,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薛漪托着腮:“我下个月便要大婚了,可我还不知,在这世上,喜欢一个人,是怎样的滋味儿。” 阿季看着窗外的圆月。 月圆人不圆。 他惦念着梅川。京城的月,可与锦都的一样吗。孙册说,新帝大兴土木,在宫中造一座梅阁,旷世华美,她在梅阁之中,可欢愉? 一想起她,心口便像是有一双小手,揪扯着。 柔软,却疼痛。 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的滋味儿? 大概就像抹在刀口上的蜜。 甜,而凶险。 可便是因了那份甘甜,愿意承受所有的凶险。 陌生的男子梅季,进入军营后,以几场苦战,迅速成为大齐军中的传奇。 原本,梁军拿下凉州,占据优势。 可钱总兵恃功自傲,自以为胜券在握,迫不及待便要进攻锦都。 在距锦都五十里外的山岭,吃了几次亏,方才老实起来。 阿季向大齐主帅献策,一把火点了凉州府衙。 大梁主帅阵营乱了起来。 城中派细作散播消息,说大火乃是大梁阵亡主帅苻妄钦的亡灵作祟。钱总兵一边骂骂咧咧地平息谣言,一边竭力地稳定军心。 与此同时,大齐兵马进攻凉州城外的大本营。大本营若失,陛下必会重责,故而,钱总兵匆忙率军前去应援。而赶到之时,却发现,大本营外,只是一些流兵,吹奏着军乐。声势浩大,人马却并无多少。 这厢,大齐精锐趁机进入凉州。满城插上大齐的军旗。 钱总兵杀转回来时,阿季骑着马,迎上前去。 昔日同壕战友,今时兵戈相对。 钱总兵节节败退,不得已,退出凉州城。 此役之后,众人皆知,齐军中突现一名凶猛的陌生将官。 钱总兵没有认出他来。 然而,时允却发现了一丝异样。 梅川那日跳下一心潭,顺着水流寻找阿季,未果,恐安香惦念,便又回了营帐中。 梅川强撑着为安香与时允操持了简单的婚典。 红喜被,红盖头。 历经磋磨的两人紧握双手,终于结为夫妇。 烽烟化作喜烛。 战鼓化作喜乐。 这是漆黑未明的长夜中,唯一能让梅川感到慰藉的温度。 这一日,时允从外头回来,与安香道:“有件事,不知该不该告诉梅医官。” 安香看着他:“可是有了将军的消息?” 时允道:“我不确定,到底是不是。只是心里存了这么个疑惑。大齐突然出现一个新将官,勇猛异于常人。我发现,他表面上,是在攻击大梁军营,实则手下留情。夺城池,而不伤人。他好像只针对钱总兵,想让钱总兵难堪。他长着一张陌生的脸。我多希望他是将军。可我怕,到头来,不是,倒让梅医官白欢喜一场。” 正说着,梅川从外头走进来。 她听到了时允的话。 “我要去大齐。” 安香忙焦急地握着她的手:“梅妮,危险。” 梅川眼圈儿泛红,坚定道:“我一定要去找他。不管那个人是不是他,我都要亲眼看到才放心。” 第80章 心上人,触可及 第80章 心上人,触可及 时允在桌案边坐下,看着沙盘,思忖道:“将军会不会是被他们俘虏了,不得已,才入了齐军做将官?” 转而,又道:“不,不会。以将军的性子,断不会受人胁迫……他一定是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 安香道:“大齐军规,我了解,不会用俘虏上战场,怕的就是临阵倒戈。若那人是将军,齐军肯定是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的。” 她向梅川道:“梅妮,若你一定要去,我陪你。” 时允急了:“你伤得这般重,还没好,怎可涉险?你安生在帐中歇着,我同梅医官一道去。” 梅川看了看他们,平静道:“不,时允,你好好照顾安香。我一个人去。阿季的身份不明,去的人多了,反倒引齐军注目。” 安香还想说什么,梅川伸出手掌,轻轻地抚摸她的脸。 脸上受过烙刑的安香,就像被雨淋过的一株丹若。 “安香,你听梅妮的话,好好儿的。你安稳地幸福着,梅妮就很开心了。我还等着你生个白白胖胖的孩儿。” “梅妮——”安香唤着。 梅川装了一些急用的药物在身上,准备出发。 她想到了什么,低声叮嘱时允道:“钱总兵的人若问起,你便说我到附近的山中挖药材去了,给安香治伤用的。” “嗯。” 自梅川来军营,钱总兵一直明里暗里地派人盯着她。梅川猜测,是朱瑁有密旨所嘱。 那夜,朱瑁虽不得已放她出了宫。但梅川知道,他从未放弃过对她的监视。 天擦了黑。 梅川趁着演兵之际,偷偷溜出了营。 此时的齐军军营里,正在办一场庆功宴。 收回凉州,王心大悦。齐王孟旭命人从锦都的王宫送了数十坛佳酿以及西南一带上好的嫩羊肉去往军营。 主帅薛林很是看好阿季,他没有想到,侄女给他引荐的一个草莽汉子,在战场上如此有天分。 营帐中,主帅坐正面席位,右边第一个的位置,他留给了阿季。 薛林笑着,向阿季举杯:“后生好本事,有几分薛公神韵,前途无量!” 薛公,指的自然是已故的大齐第一武将薛之庆。 薛林与他,是同族中人。 阿季淡淡道:“非属下之功,乃主帅指挥得好。” 薛林笑得更大声了,连唤了三声“好”。 他爱极了这个行军出其不意、打仗敢于冲到前锋、事后却又不表功的后生。 “我那侄女漪儿,年纪虽幼,识人的眼光却了得!此番幸得她将你引荐与我,当真是天不亡我大齐啊!来,满饮此杯!”薛林道。 其他的将官们纷纷站起,齐声道:“主帅神武,天助大齐。” 饮酒正酣,薛林向阿季道:“后生,本帅要赏你一件珍宝!” 他拍了拍手。 营帐的帘子掀开,一个少女走了进来。 那少女身穿金缕衣,面容极美,一张狐狸般的小尖脸儿,腰身纤细,可作掌中握。 她快步走到阿季面前,脚底像是带着风。 阿季暗暗想,这女人定然是会些功夫的。 薛林老谋深算,想来定还是有些不放心他这个异乡人,欲在他身边安插一枚棋子,好确保他一心一意为大齐卖命。 梁军中奸人当道,他回不得,一旦露面,钱总兵不仅会全力剿杀他,还会反咬一口。 当下,他只有得到齐军信任,借齐军之手,灭掉钱总兵及其亲信一党,他才能回营,庇护他的兄弟们,以图后路。 薛林一边咬着羊肉,一边细细打量着阿季的神情。 阿季低头饮酒不语。 薛林道:“怎么?后生对本帅送的这个珍宝不满意吗?” 阿季抬起头来,手轻轻一拉,那少女已半躺在他怀中。 他勾动嘴角,道:“主帅所赠,末将甚是欢喜。只是,草莽粗鄙之人,未曾见过这等美色,一时间,怔住了。” 薛林笑起来,拊掌道:“这才对嘛!后生一会儿饮罢了酒,便带着美人归帐吧。春宵一刻值千金呐。” 狐狸脸的少女柔声道:“奴家名唤采桑,从此,便是梅将军的人了。” 一旁的武将们皆艳羡地看着阿季,笑道:“恭喜,恭喜。” 少顷,有一兵丁回禀道:“主帅,军中的厨娘们烧了一锅汤,给您和众位将官醒酒解暑。” 薛林挥挥手:“送上来吧。” 几个厨娘抬上汤来。 阿季闻到一股金银花的味道。 梅川是喜欢金银花的。她曾认真地告诉他,金银花还有个名字,叫“鸳鸯藤”。 南山一桂树,上有双鸳鸯。千年长交颈,欢爱不相忘。 多美的名字。 厨娘们将汤分盛于碗中,奉与帐中诸人。 汤送到阿季面前。 阿季抬头,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他心内震惊不已。 怎么会? 她不是做了皇妃吗,怎会出现在这里? 她是如何混到大齐军营的? 他换了一张脸,她认出他来了吗? “将军请用汤。” 阿季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梅川看着他,眼中炙热的光芒黯淡下去。 与他四目相对的那一刹,她确定了,他就是阿季。她的阿季。虽然面貌换了,他身上的疏狂还在,他眼神中的清朗还在。 可她千辛万难,混入齐军军营,找到他,看到的第一幕,竟是他怀抱美人的情景。 一心潭,幽深的一心潭,她在里面苦苦寻找了那么久。冰冷的水,杂乱的石,好似随时都能将她带入地狱。可她心中只有一个信念,找到他,找到他。 现在,她找到他了。 庆幸的是,他无恙。 悲哀的是,他的一举一动,都不似从前。 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难道普天下的男子皆如此,她的阿季也不例外吗? 阿季不动声色地将采桑推到身边,拿过汤匙:“这汤真好。” 厨娘们徐徐退下。 梅川也该离开营帐了。 可她的双足像是灌了铅,挪动艰难。 “汤里有鸳鸯藤,您喝的时候留神。”梅川道。 采桑娇媚地笑笑:“喝了鸳鸯藤,今晚,奴家便与将军做一对鸳鸯。” 帐外的厨娘见梅川还杵在那儿,恐主帅怪罪,忙将她拉出帐外。 阿季怦怦跳动的心,平稳下来。 他拉过采桑,向薛林道:“主帅,末将告退。” 薛林笑道:“好,好,好,去吧去吧。” 东侧角落的营帐。 刚坐下来,采桑便纠缠上来。 阿季全不似方才在主帅帐中对她那般热络,而是一把将她推开。 采桑笑道:“梅将军这是怎么了?” 阿季想了想,笑道:“月色正好儿,你我再饮几杯,如何?” 采桑嗔怪道:“将军还没喝够吗?” “再饮几杯,你我便安歇。” 他背转身去拿酒,悄悄在酒中下了蒙汗药。 须臾,采桑昏昏沉沉地倒在榻上。 阿季大踏步走出帐外。 他在伙房门外的一处角落找到梅川,她正抱着膝,看着天上的月。 阿季一把拉过她的手,熟稔地从篱笆的一处缝隙,钻出齐营。 不知奔跑了多久,阿季停下步子。 附近全是山野。 偶有狼叫声传来。 西南的月,跟京都的月真是不同啊。那样大,那样亮,那样肆无忌惮,像是离地面很近。 两人相望着。 恍如隔世。 “你是何人?”梅川问道。 她想与他置气,一开口,却不争气地有些哽咽。 “我该怎样唤你?全贵妃娘娘?” 梅川听了这话,猛地踩了他一脚。 从前,她每次怄他的气,就狠狠踩他,他一闪身便躲开,用黑袍裹挟住她。 这回,他没有躲。 “一路寻我,吃了不少苦吧?”他问了一声。 梅川忍了好些日子的眼泪流下来了。 “你怎么没让潭里的鱼虾吃了去?”她骂道。 阿季紧紧抱住她。 真好。 鸳鸯藤,轻摘起。心上人,触可及。 今夜的月肆无忌惮。 今夜的人,便也肆无忌惮吧。 第81章 你只能是我的人 第81章 你只能是我的人 快到八月了。 西南之地的草,入了夜,带着露水,湿漉漉的。 一颗颗明亮的星星,落在梅川含泪的眼中,星光在泪光里摇曳,破碎,散开。阿季仿佛觉得自己同那些星光一起,映在了她的眼里,随着她的眼泪,在晚风里摇曳,破碎,散开。 欢喜如刀尖之蜜。 他在刀尖上行走了许久,那蜜,他忍不住要尝一尝。 “阿季,阿季……”她含糊不清地唤着他。 邸报上的那一行字又闪现在阿季的脑海。 他一想到她与旁的男人或有过亲密的举动,那亲吻里渐渐带了掠夺的气味。 萤火虫飞啊飞。 围绕着这对男女。 阿季的呼吸渐渐重起来。 他闷哼着:“你与他,有没有……” “谁?你说什么?”梅川眼神迷离。 “我说的是他,朱瑁……” 提及这个名字,他赌气着,一用力,两人跌进绵软的草丛里。 不知名的小野花颤巍巍地晃动着。 梅川意识到他在说什么,恼了,道:“有,你离京之后,日日都有……” 她试图推开他。 他的手臂却如铁一般,钳着她,动弹不得。 梅川一口咬上他的肩。 方才在营帐中饮的酒,馥郁着,上了头。阿季的心里满满都是占有欲。 她是他的,只能是他的。 她越是想推开他,他就越是执拗。 七分情动,三分嫉恨。 浑身的火苗被点燃。 他用宽大的袍子罩住她。 在这天与地之间,在四下苍茫的夜里,他仿佛觉得回到了将军府,迈过长长的回廊,到了他对她表过衷肠的书房。窗间梅熟落蒂,墙下笋成出林。 她身上隐隐地散发着梅花的香气,似千树万树的梅花开放在这夜月下。 “这一辈子,你只能是我的人。” 他忽然觉出了什么。 搂她越发紧。 这个嘴硬的女人,是骗他的。她断然没有与朱瑁有过男女之事。 她是纯净的。 在巍峨的宫廷中,在森森的皇权下,她受封为贵妃,却始终为他坚守着。 阿季觉得自己的心要化开了。 他所有的坚硬都被眼前这个让他魂牵梦萦的女人融成涓涓流淌的水。 汗珠落在草地上,和露融为一体。 去他的矜持。 去他的顾忌。 倘若前路是深渊,与所爱之人肆意一场,也是不枉了。 良宵一寸焰。 他年幼丧母,少入行伍,冷心冷面,与她欢爱情浓之时,他时而是矫健的汉子,时而是莽撞的少年,时而又是幼童。她填补了他半生的荒芜。 原来一个男人深爱一个女人,他会卸下世间一切防备,回归到人性之初的本真。 原来这滋味美好得让人想要落泪。 一次又一次。 两人像守着一罐糕饼却一直克制隐忍的孩子,同时揭开了封口。 不吃尽罐中的糕饼,不止休。 一切都安静下来。 他抱着她,看着明月隐在了云层。 “阿季,我们都不要争了,远走,好不好?” “去哪儿?” “往西北走,一直走,去祁连山。” “去祁连山做什么?” “你相信吗?我们从前都是祁连仙境的仙人。” 他笑了,刮了刮她的鼻子。 “兵荒马乱的,不拘躲到哪里,都会被捉出来。横竖不得安宁。我想好了——”阿季说着。 梅川紧张起来:“你想好什么了?” “既躲不开纷争,不如,争个痛快,争个清白。”阿季道。 “如何争?” 此时的山野虽然宁静,梅川却感受到战鼓雷鸣。 “我断不能让我的那些兄弟们受制于旁人。大梁朝野,不管是哪个武将接手了我的兵,都不会善待他们。恐怕,回到京都之后,时允他们这些跟着我出生入死的将官,都会被冠以莫须有的罪名治罪。”阿季缓缓道。 “你想重新接手军营?” “嗯。” “那么,在新帝眼中,便是与造反无异了。而且,齐军若发现你利用了他们,会放过你吗?” 说起“造反”二字,梅川眼皮直跳。 她拉着阿季的手。 这时的她,尚还怀着一丝侥幸。 期待梁庭赦免阿季。 “你现在易了容,所有人都没认出你的真实身份。你回到原来的面目,就当在齐营的事情不曾发生过。你便说,那日负伤之后,被农户搭救……只要不曾反,就还有机会……阿季,我们还有机会……”梅川说着。 阿季轻轻地抚着她的发丝,道:“你呀,你高估了他们的良善。” “不行,我让你听我的,你一定得听我的。” “忍字头上一把刀……”他一脸拿她没办法的表情。 “行,听你的。” 她是他最后的宽宥。 有了今夜的甜蜜,他对朱瑁的厌恶没有此前浓烈了。 若事情的发展,如梅川做愿,就此打住,那么,一切都还来得及。 后面的种种便不会发生。 然而—— 一声厉喝打破夜的沉寂。 “好一对狗男女!好一对军中细作!” 寒光闪过。 狐狸脸的女子采桑持剑刺了过来。 “我要拿下你,禀与主帅。” 阿季忙迎了上去与她厮打。 她不是喝下蒙汗药吗? 难道这么快,药劲儿就过了? 她跟踪他多久?知道了多少? 采桑的功夫邪而狠戾,招招下三路,不可小觑。阿季与她过了数招,梅川在一旁焦急着。 过了子半,山野的风渐渐地凉了。 梅川的面颊滚烫,心中默默祝祷着。 让她意想不到的是,一张网已从背后向她靠近。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采桑引开了阿季,给了黄雀可乘之机。 这黄雀,便是吃了阿季数次亏的钱总兵。 梅川是陛下亲封的全贵妃,自离了京,陛下便给钱总兵下了密诏:务必看好全贵妃。 可人居然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溜了…… 钱总兵慌乱不已。 丢了凉州,他可以解释“非战之罪,时不利也”。可弄丢了全贵妃,他拿什么跟陛下交待? 眼下,大军节节败退,他一直想不明白,齐军为何突如天助。原来,是苻妄钦这个叛徒。 他心中得了意。 这下,咬死了,必可以让苻妄钦永世不得翻身。 梅川的口被堵住,网将她缚起。 她被塞上了一辆马车。 那马车没命地往北方奔去。 是大梁京都的方向。 钱总兵决意拿她“将功折罪”。他会编排出一篇话来,说苻妄钦强抢全贵妃,他冒死从贼人手中将全贵妃夺回。贼人投奔了齐军。 如此,苻妄钦绝对是回不得大梁了。 他将苻妄钦的后路断得干干净净。 他再也没有了对手。 陛下不得不更加倚仗他…… 一炷香的工夫过后,阿季终于将采桑制服,回到原点,梅川却已不在。 四下无人。 他心慌不已。 第82章 真龙天子 第82章 真龙天子 话说,那采桑在帐中已觉察出阿季神色不对,她并未吞下带有蒙汗药的酒。而是含在口中,趁机吐在了胸前的衣襟上。 她一路跟着阿季出营偷听。 薛林主帅之所以将她赠给阿季,目的便是时时盯着他。 一个风头正盛的将官,为何跟一个厨娘苟且? 直到他们口中说出“全贵妃”“朱瑁”“大梁”“京都”这样的字眼,采桑才算是弄明白,原来这梅季是大梁的将军,利用大齐来铲除自己的对手。这个不起眼的厨娘,竟是梁帝的妃子。 大梁的将军与皇妃偷情! 她被这个发现震惊不已,实在忍不住,出了招。 她要将他们带到主帅面前,禀明真相。这回可有好戏看了。主帅当给她记一大功。 可一番纠缠苦斗,她被阿季制服。 而大梁皇妃,已不知所踪。 阿季望着苍茫的夜,冷冷地看向采桑。 会不会是齐军之中,另有人马跟着这个女人出营?掳走了梅川? 不。 阿季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 如果齐军还有人,此时,早就对他出手了。 他细细地看着草丛,上面有车轮驶过的痕迹。 究竟是何人带走了梅川呢? 他的怀中依稀还有她的温度。 她却已无影无踪。 今夜的意外打乱了他的计划,现在,他该何去何从? 阿季踌躇之际,从怀中摸出烟花,朝天上放去。 半个时辰后,孙册赶来了。 因孙册在齐做过军师,后被驱逐。阿季混入齐营的日子,孙册便躲在附近。两人以烟花为号,约定了,非有大事,不接头。 阿季向孙册简短地说了梅川如何来齐营寻他、又如何突然失踪的事。 孙册沉吟:“苻兄,咱们的计划要提前了。” 阿季看着他。 孙册道:“掳走梅医官的,定然是钱总兵。我猜测,他一定是想带着梅医官,回京告刁状。一则,洗脱自己失了凉州的无能;二则,向新帝表表功。” 阿季面色阴沉。 “我去追。” 孙册道:“先回梁营。” 钱总兵离营之时,正是阿季夺回军权的最好时机。 否则,以阿季一人之力,断然夺不回梅川。 两人对视一眼。 一旁的采桑趁机想逃。 孙册从腰间摸出短刀,疾速插入她的心口。 干净利落。 狐狸脸女子指着阿季,口中含糊地骂着什么,“噗通”一声,倒在地上。 “不能让齐军知晓真相。” 孙册说着,慢慢地揭去了阿季脸上那张陌生的面皮,恢复了他原本的模样。 两人漏夜赶往梁营。 先是与时允会合。 时允见到阿季,激动不已:“将军!可算把您盼回来了!” 阿季拍了拍他的肩。 一群将军的亲信聚集到一处,雷厉风行地行动起来。 黑暗中,军中拥护钱总兵的一撮人,悄无声息地被捆住。 另一边,时允带一队兵策马一路往北,营救梅川。 天亮了。 阿季站在高高的演兵台上,向兵士们讲述了自己被钱总兵所害,落入深潭的经过。兵士们皆愤慨不已。将军带着他们南征北讨十数年,当中情义,非旁人可比。如今,将军平安归来,自然如往昔般,听命于将军。 钱总兵带领时,他们是一盘散沙。 将军在,军心安。 将军是他们的主心骨。 不管圣旨上谁是主帅,将军始终是他们心中当之无愧的主帅。 “兄弟们,我苻妄钦,九死一生,回来了!” 军营里山呼海啸地齐声喊着:“我等誓死追随将军!” 孙册看着眼前的画面,心头激荡。 他没有看错。苻妄钦有振臂一呼的力量。 攻凉州那夜,他趁乱收起的碧龙玺,派上用场了。 他在军中散播神话。 将军跳落一心潭时,有真龙从潭底跃起,救了将军。真龙环绕将军,口中吐出碧龙玺。紫气腾升。光芒万丈。 神话绘声绘色。 鼓动人心。 苻妄钦是真龙天子的说法,很快便在西南一带传开了。 大梁皇宫。 千秋殿。 杨令佩的小腹已微微隆起。 小宫人给她打着扇子。 殿内的铜盆里,放着消暑的冰块儿。 杨令佩道:“快八月了,京都的天儿还是这般热。” 鸿鹄急匆匆地从外头走进来,说了一句话,这千秋殿似刮进了一股寒气。 “娘娘,那女人回来了!” 杨令佩坐起身来。 “什么时候的事?” “两个时辰前,那该死的钱守义,将她从军营里带回来了!陛下跟钱守义议罢了事,便将她带回了梅阁。” 梅阁,在梅川离京的这些日子里,已然建好了。 聚集天下奇珍,是宫里最让杨令佩扎眼的所在。 杨令佩冷笑:“那个钱守义,打仗不行,揣度圣心倒是一把好手。” 鸿鹄道:“凉州横竖不是大梁的地盘儿,丢了,便丢了。依奴婢看,陛下有与大齐休兵之意。” “休兵?” “是。外头的人都传苻妄钦要造反。安内,才可御外。陛下估摸着想先平内乱。” “前些日子,不都说苻妄钦死了吗?” “不仅没死,还投了敌。陛下伤透了心。娘娘您知道,陛下最担心苻妄钦反,最不愿看到苻妄钦反,可他终究还是反了。” 杨令佩起身,在屋内来回踱了几步。 “一个女子,竟牵扯出这许多的事由来。当真是红颜祸水。你回杨府一趟,告诉本宫的父亲,明日在朝堂上,该做些什么,他当知道。” “是。” 现时并非梅花的季节。可梅阁却飘来阵阵的梅香。 只要君王欢喜,什么是不能的呢? 杨令佩心烦意乱。 梅川回了宫,朱瑁能给中宫的恩宠,怕是越来越少了。 梅阁。 朱瑁静静地看着梅川。 “梅卿曾信誓旦旦地向朕担保,苻妄钦绝无反意。可如今呢?” “你听信小人挑唆,方有今日。” 梅川眼底的希冀,一点点随风而逝。 “你在逼他,逼我。” “梅卿,我还能相信你吗?谁是小人?窃国者,才是小人。苻妄钦是真正的小人。”朱瑁的眼里泛起怒火:“如果他没有反意,为何私藏碧龙玺?” “说吧,你打算怎么做?” “平乱。” “派谁前去?” “自然是端亲王。” 梅川忽然大笑起来。 那笑声飘荡在华丽的梅阁,让人毛骨悚然。 “你笑什么?” “我在笑我自己。从前为了扶保你,做的诸般,都是徒劳。朱瑁,你现在走的每一步,都是自寻死路。” “啪!” 一个巴掌重重打在她的脸上。 梅川猝不及防,跌倒在地。 朱瑁的手僵在空中。 半晌,他颓唐地俯下身来,靠近梅川。 那张素昔温润的面孔上,涌上凄凉:“朕做什么都是错的。在你眼里,朕就这般比不上苻妄钦吗?” 第83章 华美的囚笼 第83章 华美的囚笼 梅川并不抬眼看他。 她蓦地想起第一次见到孙册时,他书案前挂的那一幅字“谩倚天为命,天命不自由”。 这天命竟是如此难拗。 从她随苻妄钦进宫,救了老皇帝的那一刻起,她便一直在朝着与《青史煮酒》相反的方向努力着。周旦流放,客死异乡。周镜央死在狱中。朱珩离京就藩。朱瑁顺遂登基。梁庭的局势与史书记载全然两样了。可,《抱朴子·任命》里有句话:殊途同归,其致一也。 朱瑁做了皇帝后,历史还朝着它原本的方向走去。 深深的无力感,笼罩着梅川。 “你为何总是要与苻妄钦相比?难道你不明白,你真正的对手并不是他。” 朱瑁伸出手来,想去抚摸她脸上的淤青。 他恼自己下手重了。 “梅卿,对不起……”他低声道。 梅川一扭头,避开他的手。 朱瑁忽而自嘲地笑了笑:“不与苻妄钦比,那朕与谁比?父皇吗?他抢走意和。可他是君,是父,朕不得已,忍下了。你可知,朕有多恨自己当初的不得已?隔了十年,朕终于又喜欢上另一个女子。可却要被苻妄钦抢走。他不仅要抢走你,还要抢走朕的江山。朕还要继续忍下去吗?梅卿,朕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朕不是圣人。忍无可忍。” 他缓缓站起身来。 “皇陵那件事,参他的折子几乎要将龙书案淹没。朕却没有降罪于他,而是生生将此事弹压下去。大齐挑衅,他自请出战,朕钦佩他的报国热血。朕给过他机会。可梅卿,你扪心自问,苻妄钦此次出征,是真的为大梁而战,还是藏着私心,想离了京城,借着梁齐交战之际,趁机起事?呵,他当真以为,离京千里,朕就奈何不得他了吗?大梁并不止他一个带兵的武将!朕也不止苻家军那一处王师!” 屋外的草丛中,有窸窸窣窣的声音。 好似一个身影闪过。 梅川往外看去,却又什么都看不到了。 好像方才只是风拂过而已。 她疑心是小盒子。 孩童身量小,偷听不易被察觉。 有人故意为朱瑁种下疑心的种子,这张网从“皇陵事件”起,便已经撒下了。恐怕,小盒子已经为此人所用。那样,便更麻烦了…… 梅川的脑海中浮现端亲王朱旻的面孔。 “人生在世能几时,本王活到如今,觉万事休矣。只想醉卧美人膝,醒来喝一喝香茗。清苦的味道,却是再也不想尝。” 在将军府时,他这般说道。 这个备受先帝信赖的亲王。让生性多疑的先帝说出“弟心纯善,吾子不能及”的亲王。恐怕在接下来的时日里,要粉墨登场了。 梅川一边想着,一边喃喃道:“内忧外患,陛下好自为之……” 朱瑁道:“你是朕亲封的全贵妃,这梅阁是朕为你所建。你便在此,好好儿地,看着朕,看朕是如何平息这内忧外患的。” 说完,他走了出去。 梅川举目四望,这梅阁,是旷世华美的囚笼。 囚她在这深深的宫闱中。 往千秋殿走的路上,小盒子被一个老宫人拦住。 “星阑少爷,主子有请。” 小盒子不作声,四下望望,机警地跟着老宫人往隐秘的庑房走去。 端亲王负手而立,听见脚步声,回头笑笑:“来了?” 小盒子俯身,行了个礼。 端亲王打量着小盒子。这孩子比他想象中城府深得多。 一个月前,在离京去闽地之际,端亲王便命人去千秋殿的侧殿叩窗,找过他。旁敲侧击地,点出他的真实身份,并许了诸般好处。可这孩子一直摇摆不定,迟疑着。纵传递消息,也是一些不打紧的。 看来,他对朱瑁、对杨令佩,还是有几分感情的。 是到了用杀手锏的时候了。 端亲王笑着扶起他:“孩子,你我是血脉至亲,无须行此大礼。” 小盒子仍泣不作声。 “你还记得,本王跟你说,你的父亲没死吗?” “嗯。” “你想不想见他一面?”端亲王眼中满是和煦的暖阳。 小盒子猛地抬起头来,看着端亲王。 端亲王摩挲着他的头:“想当初,本王冒着身死之险在黔州救下你父亲,就是因为心中始终怀着一份骨肉亲情。先帝做事太狠,纵是对亲生儿子,亦不留余地。这皇位本该是你父亲的。造化弄人啊。” 说着,端亲王挤出几滴泪来。 “万不能让当今陛下知道你父亲的下落。否则,你父亲的命就真的保不住了。你们父子相见,必得慎之又慎。” 小盒子重重地点了点头。 子夜。 破败的王府。 房梁上结满了蜘蛛网。窗棂上、回廊里,皆落满了灰。 谁能想到,十多年前,这里是风光一时的二皇子府邸呢? 一场巫蛊之祸,府邸被查封,阖府诸人尽皆流放。这雕梁画栋之地,从此便空置下来。等闲无人靠近。京中皇族都视此地为晦气之所。 朱珝站在荒草丛生的花园中,从前,这里也曾姹紫嫣红开遍啊。 端亲王领着小盒子进了府门,踏入花园。 小盒子满心激动地靠近朱珝。 他努力地从朱珝的脸上寻找着某种冥冥之中的血缘关联。 他到底是个孩子。 心中藏着最原始的对“父亲”二字的渴望,对亲情的渴望。 朱珝同时也在看着他。 几乎就在一刹那,他认定了端亲王所言非虚。这个孩子的脸上,有敏蓉的影子,亦有他的影子。 这个孩子,是他与敏蓉的孩子。是皇家的亲生骨肉。 小盒子在离朱珝三寸之距的地方,停住脚步。 眼泪聚满了眼眶,满脸通红,一股热流从胸腔涌到头顶。 他期待,又害怕。欢喜,又伤心。 他以为自己早已忘了委屈的滋味。可是见到父亲,他多年来受的屈辱、虐待、毒打、责骂、飘零,全都像雨后池塘中的杂草,泛了上来。 “父亲!”他颤抖地喊道。 朱珝应了一声。 小盒子不顾一切地扑到他怀里。 原来,他也是会委屈的。 原来,他也是个有爹的孩儿。 朱珝抱着他,叹息。 “若敏蓉在天之灵能看到今日,该是多么欢喜。” 那个聪慧的丫头,在这王府鼎盛之时,给过他红袖添香的快乐。 端亲王在一旁以袖口拭泪。 “看到你们父子二人团聚,本王担再大的险,都值了。” 小盒子在朱珝怀中抬头:“父亲来京,可是有何打算?” 朱珝沉重道:“父亲想拿回应得的东西。” “孩儿好不容易和父亲相认,不愿父亲冒险。父亲的仇,横竖孩儿已经报了。父亲带着孩儿天涯海角流浪去吧。孩儿卖字卖画,能养活父亲。” “傻孩子!”朱珝道:“朱瑁从前不过是为父身边的一个小丑。为父被周镜央那妖妇陷害,焉知与他无关?” 小盒子道:“不,父亲,巫蛊之祸真的与他无关。周镜央临死前,儿去狱中探过……” 朱珝扶着小盒子的肩:“儿啊,你看看这座王府,你看看,原本,你该在王府出生,你的母亲也不必死。咱们一家人快快乐乐的,享尽天伦之乐。皇家是残酷的。就算为父不争,带着你离了京城。可有朝一日,若朱瑁知道咱们父子的下落,必会斩草除根啊。” 小盒子痛苦道:“陛下……不,朱瑁,他,他待儿是极好的……他未曾害过儿啊……” “那都是表象!他以为你是苏意和的孩子,才会善待于你!待真相大白,他怎么肯放过你?”朱珝哽咽地说着。 小盒子蹲下来,抱住头。 这时,端亲王跪在地上,郑重道:“我朱旻愿扶保二殿下登基。现时,大梁内外皆乱,正是绝佳的机会啊。朱瑁想平苻妄钦之患,必会先与大齐休兵。齐王开出了条件,要大梁割让五座城池。我会怂恿朱瑁答应。此举必会引得民怨沸腾。到那时……” 第84章 全贵妃有孕 第84章 全贵妃有孕 朱珝连忙搀起端亲王:“皇叔苦心为我,实乃皇室中不可多得的有情有义之人。” 端亲王道:“二殿下如此说,朱旻实不敢当。身为皇室中人,不过是不忍见黑白颠倒罢了。这皇位本该就是您的……” 他看向小盒子:“只要你们父子二人齐心,其利断金啊。” 朱珝听了他的话,来来回回地在萧索的园子中踱着步。 他蹲在小盒子身边,捧着那张与他相类的脸。那张脸上漾满了太多与其年龄不相称的忧虑、城府、谨慎、自卑。 “儿啊,为父允诺,有朝一日,得了皇位,追封你的母亲敏蓉为后,封你为皇太子。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有端亲王为证。有皇天后土为证。” 小盒子看着父亲,起身,擦了擦眼泪,良久,咬了咬牙,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一般。 “儿不是为了皇太子之位,儿是为了您。儿不想孤零零的。” 端亲王听到此言,心中暗暗松了口气。 小盒子往园外走去,走到一株萎谢了的石竹旁,转头道:“朱瑁打算派端亲王前去西南平乱了。这是今日我在梅阁外头亲耳听到的。当不会有错。” 端亲王与朱珝的脸上皆浮上欢喜来。 事情的发展,果跟他们所料的一样。 小盒子又道:“朱瑁心悦梅女。据我在杨后身边多日的观察,当初先帝留下诏书上头,皇后的人选,是梅女。这一点,杨后十分介怀。涂抹遗诏的事,与杨家有关。” 端亲王笑了笑,向朱珝道:“欲动其根,必乱其内。看来,这位杨皇后倒是个后院起火的好手。” 朱珝点头。 小盒子大踏步地走了出去。 谁也没有料到,门外,有一双美丽的眼睛,看到了里面发生的一切。 小盒子急匆匆地往宫中赶去。 在南街口,却忽地撞上一个女子。那女子倒在地上,偏生,黑暗中有一块尖锐的石头,割破了女子的腿,血渗了出来。 小盒子急着回宫,从怀里摸出一锭银子,递与女子。 女子却拉着他,不放手。 “这大半夜的,小哥儿撞了我,该送我去医馆才好。” 小盒子不想吵嚷。 他环顾四周,想起离京南集市不远的地方,有个“杏花堂”,里头的大夫颇为有名。他扶着女子往“杏花堂”走去。 叩门,大夫走了出来,点亮了灯,小盒子和女子走了进去。 灯光下,小盒子看着那女子,竟朦朦胧胧地有些眼熟,却一时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女子向他笑道:“小哥儿,杏花堂,从前我也来过。是一位故人带我来的。可惜,她已经过身了。” 原来,这女子,便是风月楼的头牌姑娘,风月。 风月与敏蓉是儿时的玩伴,两人交情甚好。幼年时,风月被蛇咬伤,是敏蓉背着她来的医馆。后来,风月家道凋零,被嫂嫂卖去了青楼。敏蓉则被送入王府为婢。两人经年不见。王府出事后,敏蓉秘密躲回了娘家。外人谁也不知她的下落,只有风月,在集市上偶然遇见昔年旧友,时时拿银钱接济她们母子。 因烟花场所三教九流纷杂,也因着敏蓉母子身份特殊,怕人知晓,风月与敏蓉的来往皆是避着人。小盒子童稚时见着风月,一共不过才两三回。 敏蓉病死后,风月本想收养她的儿子,可等到她找去敏蓉的兄长家,才知,敏蓉的兄长已将孩子卖了。 风月只好作罢,哭了一回,感慨世事凉薄,贫家的女儿,红颜薄命。 今晚,她在街上,无意中碰见鬼鬼祟祟的“阿许”。 阿许在风月楼消失后,龟公说他远行了,为何还在京城? 风月心中好奇,便悄悄跟着。 谁知,这一跟,跟出了惊天秘密。 原来,那不起眼的“阿许”,竟是二皇子朱珝,还是自己的好姐妹敏蓉孩子的父亲!而敏蓉的孩子,还活着,就是这个眉清目秀的小小少年。 风月故意在街上被他碰倒,就是想,有个跟他说话的机会。 孩子被亲情蒙蔽双眼,可风月却很清醒。 她从头到尾听见了三人的谈话。 她觉察出,他们是想利用这孩子。 若好姐妹敏蓉在世,一定不愿意看到自己的孩子涉险。 可她一下子不好在孩子面前说出许多来,怕他以为她别有所图。这孩子刚与父亲相认,心头还热乎着。她怎可兜头一瓢凉水泼过去? 杏花堂的大夫给风月上过药,包扎好。 小盒子一直盯着她看。 “我想起来了,你像我小时候见过的一个姨娘。我母亲的好友。” 风月心内一酸,面儿上却笑笑:“那你便叫我姨娘吧。” 她从怀中摸出一枚玉佩来,塞到小盒子手中。 “日后,有任何难处,来风月楼找姨娘。” 小盒子接过玉佩,朝她鞠了一躬,转身跑开。 一路上,他想啊想。 这个陌生的姨娘,是如此的亲切可人,让他想起已故的母亲来。 可他身上肩负着父亲交给他的重任。 小盒子满心复杂地回了千秋殿。 正殿的灯还亮着。 杨令佩竟还未安歇。 自梅川回宫后,杨令佩便寝食难安。朱瑁已好几天未来千秋殿了。 朝堂上,杨晋煽动几名文臣,上书全贵妃是“祸水”。然,朱瑁以“军国大事当先”,对此置之不理。反倒往梅阁去得越发勤了。 宫廷“司寝局”的记录上,陛下夜夜临幸全贵妃。 杨令佩抚摸着肚子,愁容满面。 鸿鹄咬牙道:“那个妖精一回来,陛下便像丢了魂儿似的。” 杨令佩幽幽道:“照这样下去,怕是离她有孕的日子不远了。” “她也配?她那般水性杨花的女人,跟那个反贼苻妄钦不清不白的,就算生了孩子,谁知道姓张姓王?横竖,不是正经皇子。”鸿鹄道。 “陛下可不这么想……别人不知,你我还能不知?她本是先帝钦定的皇后人选,不过是被咱们钻了空子。陛下心里本来就有她。若来日,她生下孩儿,这后宫中,还有本宫的容身之处吗?”杨令佩道。 鸿鹄道:“断不能,断不能……娘娘走到这一步,如此不易,岂能让妖妇得逞?” 门外小盒子的声音响起:“佩姐姐歇了吗?” 杨令佩柔声道:“星阑,你进来。” 小盒子进得殿来,恭顺道:“佩姐姐安好。” 杨令佩道:“星阑,这后宫要变天儿了,佩姐姐如何安好?” 小盒子道:“佩姐姐说的可是梅阁那位?您放心,祖宗礼法在上,她无论如何也越不过您去。” “陛下命人看守着梅阁,跟看守金疙瘩似的。好似是怀疑本宫会害她。冤呐,星阑,佩姐姐满肚子的苦水,冤得很。” 小盒子想了想,道:“佩姐姐莫慌。陛下若真是被旁人蛊惑蒙蔽,皇族中其他人也会支持佩姐姐。” “皇族中其他人?”杨令佩看着他:“你说的是?” 小盒子没有明说是谁,却意味深长道:“若真到了那一步,还望佩姐姐狠得下心来。” 杨令佩眼中一凛。 狠得下心来。 什么意思? 杀了梅川吗? 那么,她与朱瑁一生便是陌路天涯了吧。 这千秋殿真冷。真冷。 小盒子走后,杨令佩上了榻。辗转反侧。 一夜被窝都是凉的。 话说,齐军之中,一夜之间,连丢三人。新将官梅季、采桑以及新来的厨娘。 薛林疑心大起。 左思右想,却无法将这三人联系起来。 翌日,便听说梁军主帅苻妄钦回了营。 苻妄钦是齐军的克星,他怎么忽然起死回生了呢? 薛林不敢再轻举妄动,在军营之中,不发兵。 可,离奇的是,梁庭竟然下了“休兵”国书。 齐王提了条件,要大梁五座城池,梁庭竟然也答应了。 薛林察觉到,大梁可能有内乱,而内乱正是与苻妄钦有关。如此,梁庭才会如此迫不及待地与齐休兵言好。 八月初八,齐王孟旭大婚,薛漪入宫为了继后。 薛林上书齐王,可暂作壁上观,待大梁内耗过度之后,再举兵讨伐。 齐王觉得有理,允之。 如此,齐梁正式休兵。 因孙册散播的神话,苻妄钦的队伍,在西南声名日盛。 朱瑁下旨,命端亲王领兵讨伐。 苻妄钦枕戈待旦,全军戒备以迎敌,却迟迟不见端亲王来战。反倒是驻扎在离苻妄钦不远处,拿着朝廷的军饷,一动不动。 这个端亲王,打的是什么算盘? 就这样僵持着,一日又一日。 苻妄钦时时惦念着梅川的安全。 袖里梅花空握,人无可托。 没过多久,却听得京都传来消息:宫中医官查出,全贵妃有身孕了…… 第85章 孩子是谁的 第85章 孩子是谁的 苻妄钦想起山谷中的那一夜。 闭上眼,仿佛还能感受到她身上淡淡的梅香。 “阿季,阿季……” 隔着一重重山,隔着数千里的官道,他听到她在唤他。 她有孕了。 如果此时,她在他的身边该多好。 妻子,孩子。何等的圆满。 他笑着,笑着,皱起眉头,“嗖”的一声,拔出腰间的青龙刀。 “我要杀到京都去!不能再等了!” 帐中,孙册与时允连忙劝阻。 时允道:“将军,端亲王的队伍,横亘在咱们面前,一直按兵不动。官道已被封锁,按理说,京都的消息,传不到咱们这儿,可偏偏梅医官有孕的消息,却不胫而走,军营中人人皆知……” 他低头,沉重道:“末将怀疑,这是一个陷阱。您此时动手,让军营中的兄弟们知晓,会说,您冲冠一怒,为了一个女人,让兄弟们流血牺牲,担如此风险。军心一乱,岂不正落了端亲王的下怀?” 孙册点头:“时副将说的是。古往今来,义兵多有一个旗号。咱们的旗号,是当今新帝不仁,天降大任于您,您是为了苍生而起兵。端亲王领旨平乱,可咱们并没有作乱,也没有扰民,朝廷若剿灭咱们,就是不仁。这是端亲王迟迟不动手的原因。他在等着,您先出手。王师便有理由了。” 苻妄钦道:“我何尝不知这个道理?不然也不会忍了这月余。现在,她有了身孕,朱瑁……朱瑁不会放过她的……” 孙册指着沙盘上的京都,道:“端亲王必保留了一波精锐,在京郊驻扎。一则,为了万无一失地夺权;二则,待苻兄攻到京都附近,人困马乏,他好将您一网打尽。” 时允听到这里,倒吸了口凉气:“好歹毒的心肠!孙先生是说,端亲王有谋反之心?” 孙册道:“这是必然的。他如果在西南,便灭了苻兄。那岂不是给朱瑁造势?百姓们不明就里,会说新帝有平乱之才。他拿什么夺位?他的想法是,先夺位,再灭苻兄。” 他看向苻妄钦,道:“苻兄一旦按捺不住,发了兵。端亲王便一举两得。借着天下大乱,将皇位纳入囊中。届时,反贼是苻兄,无能的是朱瑁,端亲王既是平乱的英雄,又是匡扶皇室的大功臣,声名赫赫,他的人马全都是正义之师。得民心者,得天下。” “老谋深算的狗东西!”时允愤愤道:“新帝千防万防,怎么没防他的亲叔叔!” 孙册喝了口竹叶青,道:“端亲王颇擅伪装,数十年如一日的恭顺。老梁帝在的时候,很是信任他。故而,新帝一上位,便视这个叔叔为左膀右臂。” 苻妄钦道:“孙兄,你说的话,我都明白。可妻儿有难,我焉能无动于衷!” 孙册张了张嘴,几次欲言又止。 苻妄钦道:“孙兄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苻兄当真那般笃定梅医官腹中的孩儿是……” 孙册踌躇着,艰涩地开口道:“梅医官被掳回京城的日子不短了,朱瑁与梅医官之间……苻兄想想,没有哪个男人能心甘情愿地戴绿帽子,何况是帝王。朱瑁既认下了这个孩儿,说明……” “孙兄休得胡言!” 苻妄钦的面孔变了颜色。 他不允许有人如此揣测梅川。 梅川是何等刚烈的女子。新帝封妃之日,她尚能守住完璧之身。何况是与他情定之后? 梅川腹中的孩儿是他的骨肉,这毋庸置疑。 这是第一次,苻妄钦对孙册动怒。 孙册敛了口。 梅阁。 新帝的赏赐源源不断地送来,堆满了桌案。 梅川坐在殿内,不知是喜是悲。 喜的是,山谷那一夜,她有了阿季的孩子。 悲的是,所有人都认定这孩子是新帝的血脉。包括朱瑁自己。 犹记她刚被掳回的第七天晚上,朱瑁再一次留宿在梅阁。 院中,花匠培植的那棵苍劲而古雅的白梅,花开正浓。 朱瑁在白梅树下饮酒。 他看着天上的繁星,念叨着往事。 他执拗地相信,自己用梅阁锁住了年少时的梦。梅川,就是意和的转世。过去,他没有做到的,现在做到了。梅阁里,有他欢喜的女子。多好。 以往的几晚,他都安静地枕着梅阁外殿的书案睡下了。今夜,他发出了“平乱”的诏令,却想冲动一回。 他是君王。 他有一意孤行的权力。 他不该有太多顾忌。 得不到她的心,那便得到她的人。 她是他的妃子,这是应当应分的事。 酒气上涌,他脱去外袍,踉踉跄跄地走入殿中。 灯全熄了。 黑暗中,他拉过床榻边女子的手,跌到锦褥上。 朱瑁在大汗淋漓中获得了安慰。他即位以来所有的不如意,似乎得到了补偿。 清晨醒来,榻上没有人。 他问小太监,全贵妃在何处? 小太监答:“娘娘一大早便去御花园采草药了。” 朱瑁忐忑地上朝去了。 他愿意给她时间,去接受这件事。 其实,那晚,被朱瑁临幸的,并不是梅川,而是梅阁的掌事宫女春枣。 春枣是内廷监指派来伺候梅川的。 那晚,梅川本是睡下了,夜半,起来出恭。回来时,听到殿内有动静,连忙在帘后止住步子。 朱瑁睡着后,春枣跪在梅川面前,交待了原委。 梅川愧疚地想,朱瑁动了强行临幸她的心思,这女子为她挡了一劫。 春枣哭泣道:“您对奴婢全家有大恩,奴婢服侍您的日子,眼见您的为难,愿为您效力。” 梅川错愕道:“恩从何来?” 春枣道:“数月前的京中大疫,奴婢的父母全都染上了疫病,是梅医官的药方,救了全城的人。医者仁心。奴婢全家钦佩梅医官为人,感念梅医官大德。” 梅川唏嘘一场。 与人为乐,于己之乐。 爱出者爱返,福往者福来。 她本身只是做了自己认为应当的事,却意外收获了春枣的感念。 梅川扶起春枣,问她,可想做新帝的妃嫔。 春枣摇头,说出自己的心愿:“家中父母老迈,只想来日平安出宫,好生照料父母。” 梅川允诺,会寻个由头,求朱瑁放她出宫。并赠她一笔钱财,让她和她的父母生活无虞。 春枣叩头涕零。 如此,此事便掩了过去。 只有梅川与春枣知情,其他人一概不晓。 而朱瑁,那夜临幸之后,见梅川没有闹出大的动静,不知怎的,竟有些欢喜。 直到医官号出龙脉,他的欢喜盛满了文德殿,泼泼洒洒,溢得阖宫尽知。 朱瑁迈进梅阁。 梅川翻看一本医书。 朱瑁的脸上带了几分小心,几分满足,几分讨好。 “梅卿——” 他站在她面前,有些手足无措。 “你有了身子,别看书太久,对眼不好,朕……朕可以把书上的字,念与你听。” 梅川无动于衷。 朱瑁走到她面前,俯下身来。 “梅卿,你莫要生朕的气了,好不好?如今,你有了朕的孩儿,朕一定会厚待于你,绝不会……绝不会再做让你不悦的事……” 梅川仍是不作声,手中的医书翻了一页。 朱瑁讪讪的,待了会子,便离去了。临走时,下令,梅阁上下人等皆赏三个月的月银,务必好生照顾全贵妃。 傍晚,梅川踱到御湖边,采摘夜兰香。 夜兰香,又叫待宵草,黄昏时分,才会舒展身躯,采以明目最佳。 囚于宫闱的日子,侍弄草药,是她唯一的乐趣。 梅川低着头,没看见杨令佩从远处走来了。 杨令佩盯着梅川,心里很不是滋味儿。 想当初,新帝得知她有孕的消息,不过是轻描淡写地说了句“朕知道了”。而梅川有孕,他重赏阖宫之人,恨不能天下皆知。这差别,太大了些。 鸿鹄悄声道:“娘娘,您该敲打她一番,让她有自知之明,不要心生妄想。” 这句话,正合杨令佩的心意。 鸿鹄厉声道:“全贵妃,你好大的胆子!看见皇后娘娘,竟不来跪拜!怎么,你仗着陛下宠爱,不知尊卑了吗?” 梅川抬起头,这才看见杨令佩。 她俯身行了个礼。 杨令佩道:“鸿鹄,带她去千秋殿,教一教规矩。” “是。” 梅川平静地跟着鸿鹄去了千秋殿。 一盏茶的工夫,朱瑁怒气冲冲地赶来了。 他一把拽住杨令佩的手。 “说!你把她怎么样了?” 杨令佩好似吞了一口黄连。 她看着朱瑁:“陛下,臣妾是中宫,训导妃嫔乃是分内之事。陛下也要干预吗?” “中宫?”朱瑁冷笑一声:“你的中宫之位是怎么来的,你忘了吗?” 杨令佩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看着朱瑁。 她没有想到,朱瑁竟然为了这样一件小事,与她撕破脸面。 她带梅川来千秋殿一趟,他便紧张成这样。 若是她真的把梅川怎么样了,他岂不是要活活吃了她? “把她交出来!”朱瑁掐住杨令佩的脖子。 推搡之间,杨令佩跌坐在地。 鸿鹄听见动静,忙把梅川带了上来。 梅川安然无恙地出现在朱瑁面前。 杨令佩不过是罚梅川在千秋殿抄抄女则,警示她一番。 朱瑁上下打量着梅川:“你没事吧?” 杨令佩的心都碎了。 她绝望地看着这个她从小便深慕的男人。 第86章 朱瑁中毒 第86章 朱瑁中毒 那一年,杨府的鼎钟敲着,母亲向她挥手:“来,令佩,你过来,跪下来。” 她穿着莲红色的褂儿跪在母亲身边,抬起头,看着站在台阶上一身玄衣的太子爷。他俊逸的面孔上有一双疲惫的眼,藏在深而长的睫毛下。仿佛对世间的一切都倦极了。 她就那样看着他,蒙昧地看着他。 宴席毕,他离府的时候,她提着裙角追了上去,跟在他身后。 他终于发现了这个小女孩儿,俯身:“你是杨家的小女儿,对不对?几岁了?”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啊,连笑容都带着疲惫。 他好像有许多许多的秘密。 她甚至想伸出手去,触碰他的秘密。 “八……八岁了。” 他笑笑:“念书了吗?” “念了……昨儿,读了《北芒客舍》。泱漭望舒隐,黮黤玄夜阴。寒鸡思天曙,振翅吹长音……” 他摇摇头:“小孩子不该读这样的诗。念一念《列女传》便很好。” 他上了马车。 她看着他远去。 此后,每回,长姊归宁,她都能在杨府看到他。 长姊是他的太子妃,可他们之间客气而疏离,全无闺中亲密之态。 一年年过去,她长大了。长姊薨逝,她奉先帝之命,入了东宫,有了新的身份:杨宝林。 她在他身边静静地守候着,企盼他能看到她。 她安慰自己,局势纷杂,太子爷自顾不暇,无心儿女情事。 借助星阑,她与他有了夫妻之实,有幸,得了身孕。 先帝大行,他终于坐上了龙椅,她费尽筹谋,做了皇后。她以为,她终于等到了好日子。 可没想到啊,她在他心里是那么微不足道。 纵使她身处中宫,纵使她怀着他的子嗣。 她都不及这个叫“梅川”的女子分毫。 鸿鹄扶着杨令佩从地上起来,杨令佩怔怔的,好半天没有反应。 鸿鹄急道:“娘娘,娘娘您怎么了?医官,快去传医官……” 梅川走近杨令佩。 鸿鹄想要推开她,可朱瑁在跟前儿,她不敢,只得忍耐着。 “娘娘无恙。”梅川查看一番,道。 朱瑁拉过梅川,抬脚往外走。 “皇后在千秋殿好好反省自己。母仪天下,当有母仪天下的气量。” 杨令佩木然地看着他们消失在门口。 鸿鹄抱着她,泣声道:“娘娘,您受了这样大的委屈,想哭就哭出来,莫要憋在心里,憋出个好歹来……陛下,陛下他实在是太偏袒那个贱人了……” 杨令佩的神情仍然是木木的。 “哭什么?本宫当日既有入主中宫的志向,这点子委屈算得了什么?” 她缓缓走到书案前,执笔,在宣纸上写着字。 “老夫人昨日递话儿进来,说要从外头荐个名医来给本宫看看胎,可是?” “是。” “那便拿着中宫的令牌,把名医请进来吧。” 鸿鹄战战兢兢地领命出去。 一个时辰后,名医来了。 杨老夫人话里话外说得甚是清楚,这位名医看腹中男女十分精准,从未失过眼。 自从杨令佩有孕,杨府上下,无不惦记着。 这一胎,是皇子,还是公主,至关重要。 嫡长子,没有任何理由不承继宗社。杨家代代荣华可保。 名医搭上杨令佩的脉,须臾,“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娘娘大贵,大贵啊。”名医叩首。 鸿鹄眼中有了光辉。 杨令佩道:“先生有几分把握?” “老朽愿以项上人头为担。娘娘之胎,阳气颇盛。” 杨令佩向鸿鹄使了个眼色,鸿鹄端出一个匣子,匣子里满满都是黄澄澄的金子。鸿鹄将匣子递与名医。名医慌不迭地拜谢。 掌事内监回禀:“娘娘,陛下离了千秋殿,又去了梅阁。说是琼音阁的伶人们新近排了曲儿,叫作《赤玉寻梅》。陛下亲自为全贵妃填的词。” 赤玉寻梅。 赤,就是朱。而瑁,便是天子所执玉圭。赤玉,就是朱瑁。呵。寻梅。寻的自然就是她了。 砚中的墨凝住。 手中的笔越来越沉。 杨令佩的心,像腊月的湖水,一点点地结成冰。 “若真的到了那一步,还望佩姐姐狠得下心来。” “若真的到了那一步,还望佩姐姐狠得下心来。” …… 这句话忽的像魔音一般,环绕在千秋殿的房梁上,盘旋在杨令佩的脑海。 宫外,破败的二皇子府。 端亲王、朱珝、小盒子三人又碰了头。 “苻妄钦没有中计,大兵未发。看来,得下点猛料了。”端亲王道。 小盒子将宫中发生的事讲了一遍。 端亲王眉头舒展,道:“想个法子,让杨后尽快对梅女动手,一尸两命,苻妄钦想不乱都难。” “一尸两命,激怒的不仅是苻妄钦,还有朱瑁。”朱珝满意道。 他看着小盒子:“儿啊,这件事全靠你了。” 小盒子有些迟疑。 梅川与他无冤无仇,甚至,当初,在未央宫,还给他上过药。 杨令佩么,虽说有利用他的成分,但曾经切切实实地给过他温暖。送他珍贵的字帖,手把手地教他临摹。 过去,他对周镜央动手、对先帝动手,毫不犹豫。那是因为,他心中坚信他们是他的仇人。可梅川和杨令佩…… 朱珝道:“孩子,为父大功将成,你可万万不能有妇人之仁啊。” 小盒子低头不语。 端亲王看了朱珝一眼,朱珝从袖中摸出一卷黄绸来。 “这是端亲王截下的密旨,朱瑁发给黔州太守的。上面写得清清楚楚,黔州衙门若是发现为父的踪迹,立斩无赦。孩子,不是为父心狠,实乃,皇室操戈,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你若不肯相帮,为父……为父便只有一死了。” 朱珝从怀里掏出一把短刀。 小盒子连忙拦住他:“父亲,父亲您别。儿……儿听您的便是。” “好孩子。”朱珝红着眼眶抱住他。 丹桂飘香之日,朱瑁的生辰。 圣寿节。 原本该大办。 然,今年战事频频,朱瑁早已下令缩减宫中用度。故而,只在琼音阁内摆了一场简单的酒宴,赴宴者除了后妃,只有皇亲、几位宰辅。拢共十余人。 恰淮王朱珩进京,为先帝、周贵妃烧百日丧,也受邀进宫赴宴。 朱瑁坐在当中,杨令佩在右,梅川在左。小盒子站在杨令佩的身后。朱珩、杨晋等人,分坐席下。 宴饮正酣。 伶人们唱着《赤玉寻梅》。 “倾我心头百般意,化作人间万古春……” 御厨端上来甜羹。 这是朱瑁特意命总厨以梅阁之中的白梅,佐以山泉水、御田粳米熬制而成的。 朱瑁面前,是一个龙纹翡翠碗。 杨令佩面前的,是一个凤凰黄金碗。 梅川面前的,则是一个紫金釉花云碗。 小盒子上前,将甜羹盛于三人的碗中。 小宫人则一一为其他人盛上。 朱瑁端起面前的碗,向席间在座诸人道:“此羹清甜可口,如云间仙品,卿等尝尝。” 众人品尝过后,无不夸赞。 淮王问道:“皇兄,这甜羹可有名字?” 朱瑁喝了一口,看了一眼梅川,笑道:“此羹,名为全梅羹。” 淮王听了这个名字,看向梅川。昔日的二表姐梅医官成了皇兄的妃子,还速速有了身孕,这是他此番进京最始料未及的事。 一旁的南平公主抿着嘴儿笑。 杨令佩低头,手微微有些抖。 南平公主注意到了,问道:“皇嫂可是身子不适?” 杨令佩忙抬头笑道:“谢五妹挂心,无碍。” 南平公主以为她是吃醋,便没有放在心上。 朱瑁、杨令佩皆将面前的甜羹食尽,而梅川今日有些孕中反胃,一碗羹,迟迟送不下口,只寥寥喝了几匙。 南平公主调侃道:“全贵妃喝不得这全梅羹,皇兄的心思怕是辜负了。” 朱瑁恐梅川尴尬,道:“阿五,莫要顽笑。” 伶人的曲子唱到了末尾。 丝竹管弦停了。 琼音阁内安静下来。 朱瑁忽然一口鲜血喷在案前。 梅川亦以手抚胸,头目晕眩。 场面登时大乱。 御林军拔出剑来。 杨晋第一时间指向朱珩:“拿下淮王殿下!” 谁人不知,淮王之母周贵妃是新帝的宿敌? 谁人不知,先帝生前,淮王曾被议储? 淮王惊恐道:“为何要拿下本王?与本王何干?” 御林军架住他。 淮王大喊:“二表姐救我!二表姐救我!” 朱瑁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他扶着桌案,冷冷地环顾着众人,最终将目光落到杨令佩身上。 “扒下她的凤冠,押入内廷监……” 说完,他昏了过去。 “陛下!” 杨令佩大喊一声,扑到朱瑁身上。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为什么陛下出了事? 为什么? 这跟她预想的全然不同。 她扭头,看了一眼小盒子。 小盒子的眼中亦充满了疑惑。他记得很清楚,他只用鸩毒涂抹了紫金釉花云碗的碗底,而没有碰过朱瑁所用的龙纹翡翠碗。 宫闱的上空,似乎有一双乌云做的大手,覆了过来。 杨令佩喃喃念着她八岁那年给朱瑁读过的诗:“泱漭望舒隐,黮黤玄夜阴。寒鸡思天曙,振翅吹长音……” 她撕心裂肺地哭嚎着,紧紧握着朱瑁的手,不肯放开。 第87章 天衣无缝的计策 第87章 天衣无缝的计策 御林军迟疑着,不敢上前动皇后。 殿中,马之问却是清清楚楚听到了朱瑁昏倒前说的话。 他从在东宫起,便是朱瑁的头号心腹,最是护主的。 他一边张罗着太监们将朱瑁抬去文德殿,唤医官来救治;一边向御林军厉声呵道:“方才陛下的口谕,你们难道不曾听见吗!” 杨晋听到这句,指着马之问,怒道:“马大人这话是何意?陛下为人蒙蔽,事实还没查清楚,怎么能贸然问罪中宫?” 马之问镇定道:“微臣只知陛下的口谕,其余一概不知。杨大人有何疑问,等陛下醒了再行裁夺。” 御林军统领小心翼翼地上前,向杨令佩道:“皇后娘娘,莫让微臣等为难——” 杨令佩看着朱瑁被众人抬走,他的手生生从她的手中抽离。 她缓缓站起身来:“既陛下发了话,本宫随你们去内廷监便是。” 杨晋花白的胡须抖了抖,急道:“娘娘……” 杨令佩面色苍白地向杨晋笑了笑:“父亲不必忧心,陛下一定会相信女儿不会害他。” 她随着御林军一步步走向内廷监。 鸿鹄跪在地上,整个人像傻了一般。 不知是初秋京都的风大,还是杨令佩心慌步子不稳,一个趔趄,头上的凤冠跌落。南珠滚在地上。哗啦啦地响着。 小盒子看着她的背影,一股莫名的酸涩涌上心头。 “佩姐姐——” 他跑了几步,追上前去,喊着。 杨令佩回头看着他,冷笑。 那笑好似一把刀,嗖嗖地飞来,戳破两人之间最后的一点温情。 她说了句没头没尾的话。 “他待你那样好。” 旁人都听不懂。 小盒子却懂了。 他知道,杨令佩口中的“他”,指的是“朱瑁”。 事先,小盒子明明是与杨令佩商议好的:在梅川的汤碗底部抹毒,栽赃给淮王。如此,既除掉了梅川,也能不痛不痒地遮掩此事。横竖,周贵妃一党早已倒了,冤枉一个年少的藩王,根本在朝堂掀不起什么浪花。 皇家宴饮,喝羹汤,有专门的汤碗。御厨把甜羹端上来,太监用银针验过之后,开始给席间诸人分汤。 汤碗是早就动过手脚的。 端汤碗的宫人,安排得很巧妙。周贵妃薨逝后,未央宫空置下来,此前在未央宫服侍的仆役们重新被内廷监安排了差事。而今晚端汤碗的小宫人,正是从前在未央宫负责喂鸟的。 如此,就算审下来,证据确凿,是淮王的锅。 天衣无缝。 可为什么朱瑁也中毒了呢? 杨令佩第一个怀疑的,就是小盒子。因为投毒栽赃之事,正是小盒子给她献的策。 她初初听到这个计划时,还称赞“星阑果然好筹谋”。 她却没有想到,结果是这样的。 如若早知会伤及朱瑁,她怎么肯兵行险着? 朱瑁对小盒子那么好,小盒子怎么忍心?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小盒子喊道:“佩姐姐,不是的,不是的……” 杨令佩没有再回头。 她的凤袍那般萧索。 淮王朱珩,因牵涉事中,亦被关入了内廷监。 他在被拖走前,口中不断喊着“二表姐,二表姐……” 梅川吞下炭灰和鹻水。 因喝下的甜羹并不多,吐出来之后,便无大碍了。 她是行医之人,原本不该中此圈套。可自从有孕以来,她胃口一直不佳,动辄便作呕。故而,在察觉甜羹有不妥之后,她还以为是自己孕中敏感所致。 她没有料到,众目睽睽之下,宫宴之上,居然真的有人会要她的命,要朱瑁的命。 她脑子短暂的晕眩过后,前思后想,渐渐清醒起来。 她先是劝慰朱珩:“淮王殿下,您记得一句话,清者自清。权且在内廷监委屈几日,一定会水落石出。” 朱珩听了她的话,不再吵嚷。 二表姐仍是有让他安心的力量,一如集市初见时。 杨晋等人,被强行送回府邸。 其他诸人也都散去。 梅川吩咐御林军统领:“今日宴饮上所有伺候的太监、宫女、嬷嬷,全都关起来。一一审问。” 御林军统领道了声“是”。 梅川一把将小盒子拉到僻静处,盯着他的眼睛:“说,究竟是谁在背后指使你?” 小盒子道:“全贵妃说的话,我听不懂。” 梅川淡淡地笑笑:“陛下,皇后,淮王,还有我。这一网把所有人全都算计个遍。我不相信你一个小孩子有这样的本事。你若执迷不悟,恐怕你日后也会是网中物。” 小盒子挣脱她的手,闷头朝宫外跑去。 小盒子跑得是那样快。 秋风吹落树叶,沙沙的。 他跑得一头汗。 他要去找父亲,找端亲王,问一问是怎么回事。 他明明涂抹的是紫金釉花云碗,为何龙纹翡翠碗也有毒呢? 难道除了他,还安排了其他人动手吗? 为何提前不说与他? 他跑到了破败的二皇子府邸,抱膝坐在花园内。 父亲没有来。 来的是端亲王。 端亲王扶着他的肩,急切地问道:“宫里消息封锁,你快告诉本王,里头的情形如何了?” 名义上,他领旨去西南平乱。返京是秘密行为。故而,今日的宫宴,他不在。 小盒子问:“我爹呢?” 端亲王不理会,继续道:“为何迟迟不闻丧音?宫里到底如何了?” 小盒子眼眶含泪,大喊一声:“我爹呢?” 端亲王站起身来:“此事过后,必然大乱,二殿下不宜再出头。放心,本王会妥善安置他。” 小盒子猛地用头撞向端亲王:“我就问你,我爹呢?我爹呢?” 端亲王猝不及防,后退几步。 他想了想,决定安抚这个孩子。 他柔声道:“星阑,你听本王说。你父亲好好儿的。凡事得有计划。咱们慢慢儿来。你父亲来日是要登上大宝的人。你呢,是要做太子的。你们父子相见,不急于一时。你先告诉本王,宫里的情形如何了?” 小盒子瞪着他:“是宫宴上所有的仆役都被扣押起来,无人向你通风报信吧?” 端亲王笑了笑:“你这孩子,胡说些什么。” 小盒子咬着嘴唇:“除了我,你还安排了别的人动手!不然朱瑁不会中毒!” “朱瑁真的中毒了吗?”端亲王眼中一亮,一霎时,便平静下来。 他看向小盒子:“朱瑁他……” “他吐了血,昏厥过去,恐怕命不久矣了。” 端亲王来来回回地踱着步。 “那,淮王、杨后,应该都被关押起来了。杨家想不被牵连都难。好哇,这回,朱瑁身边最后的支持者也倒了。孩子,你听着,回宫之后,你要……” 小盒子脑子里像一锅粥,沸腾着。 他听不下去端亲王说的任何话。 爹不见了。 朱瑁中了毒。 佩姐姐被关起来了。 他忽然觉得他在这个世界是那样孤独。孤独得可怕。 他意识到眼前这个道貌岸然的男人,是个彻头彻尾的小人。 他摸到怀中的一枚玉佩。 他想起与他母亲颇为相像的姨娘来。 “日后,有任何难处,来风月楼找姨娘。” 端亲王还在继续说着,陶醉于这从天而降的胜利果实。 小盒子却趁他不备,一转身,跑了。 他没命地跑着。 恐慌感笼罩着他。 跑到风月楼时,他大汗淋漓。 风月温柔地抚摸这个孩子的头。 “姨娘,我爹不见了……”他哽咽着。 风月带他回房,关紧房门。 “孩子,你听姨娘说,你和你爹,处境都很危险。你娘从前最爱读庄子,岂不闻庄子有句话,荃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荃;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敌破,而谋臣亡!端亲王利用你们对付新帝。新帝一旦殡天,就是你父子二人的末路!” “您认识我娘?”小盒子说着,脑海中模糊的记忆与眼前这个女子重叠起来。他想起来了,她就是昔日救济他们母子的那个人。娘的至交好友。 风月朝他点点头。 小盒子道:“我也曾怀疑过……无奈,爹太相信他,爹太想得到皇位了……” “你爹若是个能靠得住的,当年,何至于全府遭难,让你娘怀着身孕落得那般惨境?” 风月抚摸着小盒子的脸:“你听姨娘的话,就待在姨娘这儿,哪里都不要去了。新帝若亡,端亲王不会放过你。新帝若无恙,宫中查出真相,不会放过你。横竖,都是火坑。姨娘在风尘为妓多年,攒下巨富。足够咱们娘俩儿安度余生。” “不行,我得去找我爹!”小盒子执拗道。 不管怎样,那是他的生身父亲。 风月皱眉,苦苦思索着,良久,道:“姨娘帮你找。” 风月楼迎来送往,三教九流的人都识得一些。 小盒子跪在她面前,磕了个头。 文德殿中。 梅川站在榻前。 解毒的汤药,一碗碗灌下去,朱瑁仍是昏迷着。 梅川教医官们给朱瑁灌肠。 几番折腾。 到了亥时,朱瑁的手微微动弹着。 他疲弱地睁开眼,看着梅川。 “梅卿,你……你没事吧?” 梅川摇摇头。 烛影晃啊晃。 “你没事便好。朕……连累你了。” 梅川忆起昔日在东宫的时候,他在烛影摇曳中对她说过的话,忽觉悲凉。 她知道,就算朱瑁这次死里逃生,肌理也将大为损伤,从此孱弱多病。 他有诸般错处。 但他并非歹人。 “朕,朕,朕要……查抄杨府。”他颤巍巍说道。 第88章 下毒之人 第88章 下毒之人 他或许不满杨府已然很久了。 从遗诏事件开始。 从杨晋联合故旧在朝堂上请命开始。 从他不得不册立杨令佩为后开始。 安香被捕那夜,蹿上文德殿屋顶的黑影,像书卷上遗下的墨团一般,印在朱瑁的心里。 他纵容他们,到如今。 梅川沉吟道:“杨家固然有罪。但,陛下中毒之祸,不在杨家。” “你可知,杨家遣了医者进宫,为皇后号脉,断腹中胎儿是男是女。如此迫切,还能说他们没有异心吗?皇后不能容你,不能容你腹中的孩儿……” 殿中的人散尽,朱瑁低声与梅川说着。 他既糊涂,又清醒。 有为人掣肘之处,却总是急于证明自己为君的气魄。 想要温和地得到爱情,却又再三权衡,强人所难。 自坐上皇位的那一刻起,他便是如此拧巴。 梅川想了想,道:“陛下可还记得,先帝大行那日,微臣所禀之事。” 朱瑁点点头。 梅川道:“今日,陛下昏迷之后,小盒子出了宫,陛下不想知道他去见谁了吗?” “……杨晋?” 梅川摇摇头。 今日,她是故意任小盒子离宫。 她想知道,究竟是何人背后指使。 跟踪之人的回禀,应证了她一直以来的猜想。 “陛下,他去了昔年的二皇子府邸。” 朱瑁听了这话,挣扎着,想要起身。 梅川忙扶起他,拿过枕头,垫在他身后。 朱瑁半倚着,大口地喘着气,问道:“二皇兄当真……当真还活着?” “陛下,事实证明,微臣此前所禀之事,千真万确。小盒子,他并非苏意和之子。他是朱珝的孩子。朱珝在黔州并没有死,而是为人所救。陛下不想知道那人是谁吗?他救了朱珝,有何目的?”梅川徐徐道。 她的话,像是一枚巨石投入朱瑁心底,溅起许多水花来。 他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是端亲王。小盒子为什么阴差阳错,到了孙石匠手中?朱珝为什么在黔州死得那样不着痕迹?这一切都不是巧合。”梅川一字一句道。 文德殿死水一般的安静。 朱瑁沉默许久。 半晌,他开口道:“端亲王自领旨平乱,便去了西南。西南的奏报从驿站一封封抵京。如若端亲王在京,那么,西南营帐里发奏报的是谁?梅卿,依你所言,难道,自下而上,所有人都在骗朕吗?” 他看着梅川:“是否,朕令端亲王平乱,你心有不满?你心里无时无刻不在挂念苻妄钦吧?” 梅川不作声了。 她起身,告退,往殿外走。 朱瑁在身后说道:“梅卿,杨令佩此番获罪,朕立你为后,难道不好吗?” 梅川没有再回头,走出文德殿,仰头望天。 天空有云雾,月亮很淡,都被雾遮住了。星星稀稀疏疏的。 她不知道,等待梁庭的,将是什么样的劫难。 她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能再度见到阿季。 她轻轻地抚摸着自己尚还平坦的小腹,往梅阁走去。 现时,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护自己和孩儿周全,以待重逢之期。 梅川离开文德殿后的半个时辰,马之问走了进来。 朱瑁在榻上坐起来。 方才那虚弱的姿态,没了。 “余鸿那边有消息了吗?”朱瑁问道。 马之问俯身:“有了。朱珝在京南道观被找到。端亲王派了杀手,想灭他的口。余鸿救下了他。人现在被安置在私邸的地窖中。” 朱瑁点头,又问:“端亲王可有起疑?” 马之问忙道:“陛下放心,余鸿牢记您的吩咐,穿着苻家军的兵服。” 说完,马之问关切地看着朱瑁,道:“陛下今日受苦了。那血根草虽不比鸩毒,却也烈得很。还好,都吐了出来。” 朱瑁道:“若不如此,怎好让所有人相信?便是连全贵妃,也深信朕中毒了。” 马之问道:“陛下连全贵妃都信不得吗?” 朱瑁的脸上时而涌上自负,时而涌上自卑。 “朕很想与她同舟共渡,然而,她想同舟共渡的人,却不是朕。她以自尽相威胁,命朕允她出宫那一刻,朕便明白了。朕就是想证明给她看,朕比苻妄钦睿智得多,也贤明得多。朕就是想证明给她看,苻妄钦不过是区区乱臣贼子,朕会灭了他。总有一日,朕会让她转变心意,死心塌地,做朕的皇后。” 他在较着一股劲。 梅川当日那句“你的皇位是怎么来的,你忘了吗”,于他而言,是诛心之痛。 他一定要做给她看看。 没有她相助,他亦能渡过险关。 世事不容轻易看,翻云覆雨等闲间。 马之问道:“陛下对全贵妃娘娘真是用心良苦。” 朱瑁道:“端亲王和苻妄钦必须两败俱伤。朕会扶持一个新的武将,全然听命于朕的武将。” “陛下说的是钱总兵吗?” 朱瑁摇头:“他谄媚有余,能力不足。但朕身边,也必须要有这样的人。至于将才,他配不上。” 马之问连忙道了声“是”。 转而,说道:“对了,小盒子去了风月楼,找了一个妓女。那妓女似答应帮他找寻朱珝的踪迹。” 提及小盒子,朱瑁的表情凝滞了一霎。 他是切实地曾把小盒子当作意和之子,发自内心地疼爱过。 小盒子不是星阑,这是让他很是失望的事。 很多时候,他真的想自欺欺人,骗自己,那就是意和的孩子,意和生命的延续。然而,从小盒子私会端亲王,深夜离宫的时候起,他就知道,不可能了。 马之问见朱瑁没吭声,问道:“陛下,要不要把他和那个妓女,悄悄结果了?” 朱瑁问道:“那妓女是什么底细,查了吗?” 马之问道:“查了,那妓女跟端亲王、朱珝等人并无勾连。似是小盒子生母从前的故人。” 朱瑁思忖一番,道:“暂莫动手,且瞧着。” “全贵妃让关押起来的那些宫宴上的仆役呢?如何处置?” “不留活口。” “是。” 如此,所有的事,查无可查。扑朔迷离。所有人都得不到答案。 丑时。 万籁俱寂。 就连守夜的宫人也都靠着灯台打着盹儿。 杨令佩被马之问带到文德殿。 朱瑁半倚在榻上,闭着眼。 杨令佩跪行上前,伏在榻边。 “陛下——” 欲语泪先流。 朱瑁道:“皇后可知罪?” 杨令佩道:“臣妾知罪。” “罪在何处?” “中宫善妒,乃大忌。” “全贵妃有了身孕以后,皇后种种表现,如临大敌。如若朕日后没有将皇后的孩儿立储,皇后是否会做出弑君夺位之举?亦或是,皇后没这么想,杨大人会这么想?”朱瑁说得很慢,很轻。然而,每个字都如利刃出鞘。 杨令佩仰头:“臣妾嫉妒全贵妃,乃是事实。但臣妾永不会伤害陛下。今日,陛下中毒,并非臣妾所为,也并非杨家所为。” “你过来——”朱瑁道。 杨令佩靠近。 朱瑁忽然将一柄短刀置于她的颈上。那短刀锋利极了。 “不管是你,还是你父亲,再动朕的女人,朕要你们死无葬身之地。” 烛影给短刀镀上一层柔光。 “要想在后宫好好儿活下去,记住两个字,听话。记得牢牢的。顺便把这两个字,传递给你父亲。你不是最会传递消息了吗?” 杨令佩浑身发抖。说不清是恐惧,还是悲恸。 朱瑁收起刀,复又躺下。 夜,静谧如旧。 第89章 惊天的秘密 第89章 惊天的秘密 新帝终是没有查封杨家。 杨晋等人在府中胆战心惊地过了一夜,没有等到圣旨。 亦打探不出新帝中毒后的安危。 只听说文德殿的大门紧锁,门外重兵把守。 杨老夫人用帕子擦着眼泪,道:“老爷,妾身担心令佩那孩子,她不会……” 杨晋摇摇头,劝慰道:“令佩已有四个月的身孕,陛下不会当真为难她。只是不知,此番中毒之后,陛下龙体安危。若陛下有个三长两短,夫人呐,这京城就要变天了。” 杨老夫人道:“老爷的意思,是有人会图谋皇位吗?” “自古都有兄终弟及的先例。现时,陛下膝下无子,怕的是有人不安分。” “何来无子?咱们令佩腹中,不就是皇子吗!” 杨晋叹息:“所以,便是拼上我这条老命,也要确保令佩的孩儿平安出世!不能让淮王钻了空子!” 杨老夫人疑惑道:“淮王年纪尚幼,且周贵妃已死,他身后无人支持,应该翻不起什么浪来吧?” “妇人见识!” 在官场上浸淫了大半生的杨晋捋着胡须说道:“朝中有数位宰辅,若立令佩之子,令佩身后,有我杨府三朝声名。我必将成为摄政大臣,权倾朝野。若立淮王,淮王无靠,还不是任凭他们拿捏?若你是他们,是想便宜了杨府,还是想扶植个傀儡,自己掌权?” 杨老夫人吓了一跳,用帕子抚着胸口:“照老爷这么说,淮王断断留不得。让他们想动心思,都没处动去。” 杨晋道:“原本以为,借着这次宫宴,既除了全贵妃,拔了令佩的眼中刺,又除了淮王,免了日后横生枝节。可谁知,出了这样的意外,陛下中了毒,把咱们全都折了进去。现在,想要除掉淮王,难上加难啊。怕是此时连皇宫,都进不得了。” 杨老夫人想了一会儿,道:“老爷,内廷监的掌事秦福与咱们府中的管家是姨表兄弟,您忘了不成……” 杨晋喝了口槐花茶,道:“不可,如今正是风口浪尖上,咱们若动了手,保不齐会让陛下怒上加怒。还是等一等,看看陛下的安危再说。陛下倘若真的不行了,咱们再……” 晒干了的槐花,在杨晋摇晃的茶盏中,像鱼一样,蹿来蹿去。 杨老夫人点头。 到了晌午,夫妇二人接到杨令佩递出的消息:父亲蛰居在府位上,近日,公务也要暂且搁置。 杨晋左思右想,决定听女儿的话。 告了病,关了府门,在家休养。 那厢,端亲王暗中窥探到杨府的动静,又听说宫宴中伺候的仆役全都被杀了,文德殿中医官云集,松了口气。 看来,朱瑁确实中了毒,身体渐危。而所有的罪过,都落到了杨家身上。 朱瑁失去了杨府的支持,孤立无援。 好事。 他一边搜寻朱珝的下落,一边着人在市井散播流言:新帝继位以来,跟大齐作战,割了五座城,是为无能;内帷宫斗,皇后失行,是为无才;不辨是非,祸及自身,是为无德。如此无能无才无德的君王,不堪天下之任。 西南军营处,他亦没有放松,编造出许多全贵妃与新帝的桃花传闻来,细致到床笫之事,龌龊不堪,意在激怒苻妄钦,刺激他杀到京都。 这不仅是一场战争,更是智力、武力、耐力的较量。 老奸巨猾的端亲王胸有成竹。 梅阁之中。 梅川正在煎紫苏。 紫苏性温,有安胎之效。 她看着炉中的火苗蹿动着,细细思量,觉得有些不对劲。 昨日,场面混乱,她担忧着腹中孩儿,难免心思为人牵动。回忆起朱瑁中毒后的种种,马之问的表情,医官署医官们的反应,她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朱瑁中毒不假,但那毒不是鸩毒。朱瑁和马之问的惊诧、错愕,倒像是佯装出来的。 马之问百般拦阻,不让她亲自上前查看,只让医官署的医官们忙前忙后,折腾得声势浩大,沸反盈天。 看来,朱瑁已经察觉了什么,只是瞒着她…… 正想着,宫人通传:南平公主到—— 梅川抬起头,南平公主身着一身儿豆绿色的长袍迈步走了进来。 南平公主道:“听宫人们说,全贵妃亲自煎安胎药,不肯假手他人。看来,全贵妃对腹中的龙胎很是看重。” 她的话语中带着一丝嘲讽。 “全贵妃真是能人呐。昔日,与苻将军爱得死去活来。这么快,又成了皇兄的宠妃,喜得龙种。这样的本事,怕是天下的女子学不来呢。南平愚钝,只知,一世得一人心,足矣。” 药煎好了。梅川端起,倒入瓷碗中。 “那依公主之见,你的皇兄强纳我入宫闱,我当如何?一头碰死?” 南平公主被生生呛了一口,道:“一头碰死,也好过水性杨花。你把皇兄迷得神魂颠倒,与苻将军反目也在所不惜,你就是大梁的祸害!” “你皇兄与苻将军反目,可不单是为了我。功高震主而主疑,位极人臣而人妒。他的疑心早就种下了。红颜祸水,自古都是让女人背锅的借口。” 梅川看着她,淡淡道:“公主来找我,是为着孙册吧?” 南平公主不作声了。 梅川喝了口紫苏,道:“公主可是听到了什么?” 南平公主道:“钱总兵说,孙先生成了苻妄钦帐中的军师,助着他造反,阿五……阿五不信。纵不是为了皇兄当日之托,也该想着,想着,想着……” 梅川笑笑:“想着公主,也不该负朱家的江山,对吧?” 南平公主脸红了,眼中涌上担忧。 梅川道:“公主,你了解孙册吗?” “孙先生是个仗义之人,曾为阿五报母仇。” 梅川道:“他是为了你?别说笑了。他是为了他自己。公主可知孙册是什么身份?他是十几年前被先帝治罪的孙沅的后人。公主是他的仇人之女。他从一开始接近公主就是别有用心。” “你撒谎——”南平公主指着梅川:“他明明是大齐农户之后。” 她到现在还记得,将军府书房中,她与他阴差阳错共度一夜后,孙册看她的眼神。那样的眼神让她动容。 怎么会是假的呢? 梅川摇摇头:“公主没做错什么,但公主生在皇家,对于孙册而言,这本身就是一种错。” 南平公主拂袖而去。 梅川忽然觉得朱瑁、朱南平这兄妹俩很像。 南平公主回到府中,给孙册去了一封信。 信中只写了两句话:若先生心有阿五,阿五愿带先生去南界。娘说,南界无冬,四季如春。 南平公主走后一个时辰,有宫人向梅川回禀:祈福寺的慧光法师,求见全贵妃。 梅川一凛。 是苏意睦。 朱瑁登基后,许他重新回了皇家寺庙做方丈。 这个节骨眼儿,他来找自己干什么呢? 梅川说了声:“快请”。 苏意睦一身袈裟走了进来。 周镜央离世后,他比从前老了许多。妹妹当年的死因真相大白。他的眉目间少了怨恨,真正沾染了佛门净地的平和。 “梅医官安好。” 他依然称梅川为“梅医官”。 梅川道:“大师前来找我,有何事由?” “周旦回京了。” 梅川猛地站起身来:“什么?周旦?” 周旦不是死在崖州了吗? 苏意睦道:“确实是他。” “那,你为何不回禀陛下?” “周旦说,他有个惊天的秘密,一定要见到梅医官,才肯说。” 梅川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苏意睦道:“贫僧担心,若回禀陛下,陛下与他有宿怨,不见得会相信他的话,也许,会杀了他。那秘密,便不得而知了。” “大师觉得秘密与意和的孩子有关,对不对?” 苏意睦点头。 那个花花太岁,手中若没有十足的把握,断然不会冒险进京。 难道,苏意和的孩子,真的还活着吗? 周旦又是如何发现了这个秘密? 他想靠这个孩子,得到什么呢? 第90章 苏意和的孩子 第90章 苏意和的孩子 苏意睦道:“贫僧将他安置在了禅房。梅医官可以‘为陛下祈福’、‘为腹中胎儿祈福’的由头,去寺庙烧香,寻机,会一会周旦。若他有对梅医官不利之举,贫僧立即将他拿下不迟。” 梅川想了想,点点头。 派了宫人去文德殿回禀,新帝回了个“允”字,她便随苏意睦一道出发了。 祈福寺,庙廓绿树环抱,钟声悠扬。 梅川犹记,上一次来,是红松倒塌事件过后,她奉先帝之命,前来探查。为苏意睦所掳。阿季和朱瑁先后过来救她。 不觉,数月过去,物是人非。 禅房幽静极了,小沙弥敲木鱼的声音、香火的味道,从大殿飘过来。禅房中的花朵,似乎也受了佛前一炷香的熏染,曲高和寡地开着。 梅川走进禅房,见一个朱色袍子的男人低头在啃鸡腿。 听见动静,那男人抬起头来,满嘴的油。 果然是周旦。 按说,他这些日子遭了不少罪,可他那张脸还是一副轻佻的模样。 是有这种人,放荡入了骨髓,哪怕死,也改不了。 梅川在他对面的黑木椅上坐下。 周旦道:“先等我将这鸡腿吃完。这寺庙里成天都是斋饭,嘴里要淡出鸟来。还好今日,我在后山捉了只山鸡……” 梅川静静地坐着,直到周旦将最后一口吞入肚中,打了个嗝。 他觑着梅川,道:“你敢来,我没有看错你。” 梅川道:“既然你说,有些话,见了我才肯说。我现在来了,你说吧。” 周旦用袖子擦了擦嘴,道:“现在这宫里,是你的天下了。我一早就该看出来,你跟朱瑁是一伙儿的。想当初,你在军中做营妓,险些都是我的人了,要不是那苻妄钦横加阻拦……” 梅川起身欲走。 周旦忙道:“全贵妃急什么?还不许我与你叙叙旧吗?” “我与你,无旧可叙。” 周旦指着禅房外头的塔,道:“那塔下压着的,是谁的灵牌,你知道吧?” 梅川点头。 周旦舔了舔嘴唇,道:“我姐姐上当了。” 梅川复又坐下来:“说下去。” “天启二十七年大火烧了西宫苑,我姐姐曾命银桃将苏意和的孩子送去了京南集市孙石匠家。那孙石匠是银桃的远亲。过了五年,风头过去了,我姐姐又让银桃将孩子带了回来。天启三十二年,进宫的那个孩子,便是小盒子。我姐姐一直以为他就是苏意和的孩子。留在身边,日日打骂。可是——” 周旦神神秘秘道:“小盒子并不是苏意和的孩子。其实苏意和的孩子早就不在孙石匠那里了。孙石匠害怕得罪姐姐,不敢说出实情,便买了一个孩子顶替。孙石匠那厮,骗了银桃,骗了姐姐。” 梅川看着他:“你是怎么知道的?有何凭据?” “我见到瑶琴了。” “谁?” “瑶琴。苏意和从前的侍女。她脸上有烧伤的疤痕。容貌大改。但我还是认出了她。因为……” 周旦脸上露出痴淫的笑:“嘿嘿,我从前进宫的时候,见过她,还曾求姐姐将她赏给我做妾呢。她左脖儿处,有三颗痣,我记得清清楚楚,不会错的……” 欲将心事付瑶琴,弦断人离有谁听。 瑶琴,是苏意和为侍女取的名字。 从前,梅川只是模糊地猜想,大火之后,很多人觉得邪气,办事的匠人们约莫直接把那些烧焦的躯体草草往地基下一扔,没有细细清查。有没有可能,有人从大火中逃了出去? 周旦的话,印证了她的猜想。 天启二十七年,意和入宫八个月,她为人宽和,菩萨心肠,身边的仆役待她忠心耿耿。 瑶琴从宫中逃出后,想必时时刻刻在寻找幼主。 按周旦的话推断,瑶琴找到了孙石匠,并且,想办法,成功从他手中带走了孩子。 所以,后来,银桃来问孙石匠要人的时候,孙石匠无可交差,便从人贩子手中,买了容貌有几分相类的小盒子。 “你在哪里见到瑶琴的?”梅川问。 “崖州。”周旦道。 周旦流放崖州以后,随其他罪犯一起,在采石场搬运石头。后来,他姐姐周镜央出了事,倒台了。看管罪犯的兵丁对他愈发苛刻,让他干极重的活儿。周旦受不了。正好儿,有一日,采石场出了事故,四五名罪犯被压死在山石下。周旦灵机一动,也随那些死尸直挺挺地躺在山石下。 死尸被兵丁们随手扔在乱葬岗。 周旦算是脱离了苦海。 他在崖州游荡许久。 好在,生得一副好模样,加之能说会道,脸皮厚,在市井打滚,饿不死。 他曾给人做过面首,也曾在妓院做过龟公、在酒坊做过伙计。 瑶琴,便是他在酒坊做伙计时,意外碰见的。 瑶琴酿了青梅酒,来酒坊售卖,欲换几个银钱嚼用。 苏意和酿青梅酒是一绝。她身边的仆役们多半都会酿此酒。 周旦认出了瑶琴。 他不敢吭声,怕打草惊蛇。 他悄悄跟了瑶琴很久,发现,她和一个十岁上下的少年一起生活。她待那少年甚是疼爱、恭敬。日子虽贫寒,她仍是竭力给少年请了当地最好的先生,教他念书。她唤那少年“公子”。 周旦越看那孩子,越觉得眼熟。 若姐姐还活着,他一定告知姐姐。 可姐姐已经离世了。 周旦思索了很久。 他与朱瑁为敌十数载,不敢找朱瑁。 但他又很想用这个秘密跟朱瑁换取些什么。 特别是当他听闻外甥淮王因宫宴中毒事件被扣押内廷监后。 他决定通过苏意睦,找梅川。 苏意睦看顾他死去姐姐周镜央的情分,不会为难他。 而梅川,是朱瑁身边难得的清醒之人,对苏意和事件了如指掌的人。 “瑶琴与孩子,住在何处?”梅川问道。 周旦笑了笑。 “全贵妃难道不知交易二字何意?交易交易,交彼之物,易我之物,各得其所。” “你想要什么?” “让朱瑁放了珩儿。你我都很清楚,珩儿是无辜的。他是个良善孩子。从不会算计人。”他脸上难得的认真。 梅川瞧着他:“你对这个外甥倒是有几分真心。” 周旦吸了吸鼻子,没有说什么。 “等我的消息。” 梅川说完,便走了出去。 文德殿。 朱瑁倚在榻上看奏章。 梅川走了进去。 朱瑁见了她,眼中有几分欢喜。 他放下奏章,手在棉褥上蹭了蹭,道:“祈福回来了?” “嗯。” “你对孩子、对朕,有这份心,很好。” 梅川仔细地观察着他的气色。 “大约陛下不需要微臣的祈福,已然大安了。” 朱瑁岔开话题:“这两日,朝中真是百态横出。” “陛下打算如何处置皇后和淮王?他们还关在内廷监。”梅川提醒道。 “事情是杨家做的,杨家又一口咬死是淮王。朕都不能轻恕,却也不会重责。淮王么,罚他守皇陵半年,明日一早就去。至于杨令佩……” 朱瑁抬头看她一眼:“让她在内廷监多待一阵子。免得她祸害你和孩儿。” 事情比梅川想象的要容易。 梅川思忖半晌。 忽然道:“今日,微臣进出宫门的时候,发现侍卫中有几名陌生的面孔。” 朱瑁道:“御林军统领已然回禀过了,近来不太平,宫中的侍卫,选了数名新人。” “陛下要留神。” 朱瑁笑了笑。梅川这句话,像是在关心他。 “朕知道。侍卫们皆是查过底细的。” 后天,是重阳节。 梅川眼皮一直跳。 她看着朱瑁阴晴莫测的脸,总觉得有大事即将发生。 第91章 淮王守陵 第91章 淮王守陵 文德殿的桌案上摆着几盆花房新进的墨菊。 鲜花的流转,提醒着梅川,秋日正浓。又是新的一季了。 “梅卿,九九归真,一元肇始。今年的重阳节,宫中祭祖,朕打算让你操持。朕与你,同率皇族百官往宗圣殿叩拜。”朱瑁说道。 梅川忙道:“此举恐不合规制……” 朱瑁笑道:“如何不合规制?中宫失德,在内廷监反思己过,你是后宫中位分最高的妃嫔,又怀有龙脉在身,最是合适不过的。” 他是想借着祭祖,在众人面前抬高她的身份。来日,取杨令佩而代之,未为不可。 梅川还想说什么,朱瑁抬抬手:“朕心意已决,此事不必再议。” 他看着桌案上的墨菊,道:“今年,花房的匠人说,别的菊花都开了,唯独红菊开得格外晚。花匠们很是费了一番心思,到如今,还在打着苞。梅卿可知,红菊的花语是什么?” 梅川颔首:“微臣不知。” 朱瑁道:“宫里的老花匠说,红菊的花语是,有所坚持,就能得到真心。红菊在京都,可以露地越冬。朕猜,今年的红菊之所以晚开,是等着见血呢。” 他又笑了笑:“想来,红菊见了血,才能开得舒展。” 梅川听得心惊肉跳。 “陛下要见谁的血?” 朱瑁将奏章码好,码得整整齐齐。 “那就要看,是谁想见朕的血了。” “陛下可有万全之把握?”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朕无害人之心,只怕有人等不及了。朕得让想害朕的人睁大眼瞧瞧,什么叫作君,什么叫作臣。” 他从榻上起身,提笔,在宣纸上写了个“臣”字。 “梅卿,你瞧,上古造字,臣的形状,便是竖立的眼睛。人只有在低头时,眼睛才处于竖立的位置。所以,臣,便是俯首屈从的意思。若不肯俯首屈从,生了异心,目中无君,臣便不像臣了。” 他放下笔。 “臣不臣,君不君,纲常便没了。” 梅川抬头:“陛下,祭祖那日,是否……” 朱瑁伸出手指,放置在她的唇边:“梅卿,你什么都不必知道。你为朕操的心已经够多了。这回,你只需看戏就好。” 他的眼里有一池秋月,格外清凉。 月在烟尘明灭里缓缓地漾着,波涌潮流。 他唤来马之问:“吩咐内廷监的秦福,给全贵妃赶制一身大红色的袍服,并一顶九珠冠。” 马之问答应着,去了。 梅川心跌宕着,联想到宫门口的侍卫,她道:“朝野诸人,各怀心思。陛下真的能保证……” 她知道此时若说些不吉利的话来,难免丧气,激怒朱瑁。 想了想,她转了话头道:“微臣想给陛下讲个故事——” 她一边说,一边看着朱瑁。 “从前有个渔夫。他织了一张网,欲作捕鱼之用。可待到捕鱼那日,天暗风大,渔网不知何时,被礁石割破,渔夫反倒被拉入水中……” 朱瑁似不想与她说这个话题。 他道:“五音纷兮繁会,君欣欣兮乐康。梅卿,朕与你的孩儿,便叫乐康,何如?” 他对这个孩子那般期待,那般笃定。 荒谬又讽刺。 朱瑁道:“梅卿,人的一生,或许会遇见不止一份感情,但最终,只能与一人终老。这是天意,是命定。朕会好好待你。朕不计较你从前心里有何人。朕只希望,往后余生,你的心里会给朕留一个角落。那个角落里,只有朕。” 梅川无言。 文德殿中,一片沉寂。 她行了个礼,告退。 朱瑁道:“梅卿,朕自与你相识以来,总隐隐觉得,朕好像在哪里见过你。在西都受了重伤以后,那种感觉愈发浓烈。近来,不知怎的,晨起暮落,起卧之间,那谜底仿佛就在眼前,又远在天边。” 梅川道:“陛下说笑了。” 这时的他们,都没有想到,谜底真正出现在眼前的那一刹,千万年的因果,全都知晓的那一刹,也正是永别之时。 他们注定会遇见。也注定要擦肩而过。 那一点点清浅的缘分,是朱瑁前世今生的悲哀。 “……尘世难逢开口笑,菊花须插满头归。但将酩酊酬佳节,不用登临恨落晖……” 远处,琼音阁的伶人幽幽地唱着。 那曲子,仿若谶语一般。 翌日,圣旨下,淮王朱珩被罚去守皇陵半年。 淮王走出内廷监,便看见梅川在等她。 淮王道:“二表姐!你果然救了我!” 梅川揉揉他的头:“我送淮王殿下去皇陵。” 淮王忙不迭点头。 一路上,他跟梅川说着:“皇兄果然还是仁慈的。守皇陵……其实,我也很想多陪陪父皇和母妃。二表姐,你知道吗?我离开京都的这段日子,常常会想起从前的事。我背会了好多的文章,可惜父皇母妃不在了,他们听不见,也看不见了。未央宫庭院中的草长得很深了。二表姐,你说,等我到了黄泉碧落,父皇和母妃还认识我吗?” 他说着,摸了摸自己的脸:“再过数十年,我的模样会变吧。人都是会老的。父皇和母妃只见到我年少的样子,等我上了年岁,他们在那边还知道我是他们的儿子吗?” 梅川道:“会的。他们会认识你的。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你都是他们的孩儿。血脉不变。” 淮王听到这话,放下心来。 他紧紧靠着梅川:“父皇母妃刚离去那阵儿,我难过极了。我怨恨这宫闱,也恐惧这宫闱。我在藩地的时候,常常仰头看天上飞过的鸟儿。我对着鸟儿说话。有时候,鸟儿会落在我手臂上,像是听懂了一般。我想明白了,我不该怨恨任何人。这世上,不管是谁,做错事,都该受到惩罚。母妃……她做的错事太多了。怨不得旁人。” 梅川看着他:“淮王殿下小小年纪,能这么想,很难得。” 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在藩地吃到一种很好吃的年糕,想着给二表姐带一些来,临行的时候,下人们催得紧,忘了……等有机会,二表姐去我的藩地玩儿,我给你买多多的年糕,好不好?” 梅川温和道:“好。” 马车到皇陵的时候,梅川远远地,看见一个人躲在一棵粗壮的杨树后东张西望。 她心中猜到了是谁。 她不动声色地送淮王进了皇陵,出来的时候,遣退身边的兵丁,独自走上前去。 “你看到了,淮王殿下无事。等他回藩地的时候,你可以同他一起去。淮王殿下是个心软的孩子,会好好待你这个舅舅。你躲在藩地,享一番富贵,也不必颠沛流离了。” 周旦笑笑:“全贵妃果然依诺而行。” “你现在可以告诉我,瑶琴和孩子身在何处了吧。” 周旦眼珠子转了转:“全贵妃,人家都说陛下中了毒,活不了多久了,是吗?” “是与不是,跟你有什么关系?你要敢耍花样,我就把侍卫们唤来。”梅川冷冷地瞧着他。 周旦忙道:“我不过是随口问问,关切之意,全贵妃何必动怒?” “说。” “在……在崖州的离恨庵……”他摊开手掌:“全贵妃赏我些银子吧,在京都这地界儿,没银子可不行啊……全贵妃知道我,爱吃喝享乐……” 梅川丢给他一个锦袋,道:“纵使你烂命一条,不怕再死一回,你也要顾及淮王。老实些。” “是,是,是。”周旦将锦袋在手中掂了掂。 梅川摇摇头,转身,上了马车。 离恨庵。 得抓紧告诉苏意睦,前去找寻。 马车行到集市,颠簸了一下,梅川无意中掀开帘子,竟好似看到了小盒子的身影。 风月楼的招牌映入眼中。 小盒子怎么会出现在风月楼呢? 这里原是平地,怎么会好端端地出现一块石头硌着车轮?是否他故意用这种方式引自己前去? 梅川思忖着。 她嘱咐侍卫们在街头等她,她要在集市买些脂粉。 侍卫们先是不肯,后见她态度坚决,便不好抗命。 “微臣等陪娘娘一起吧。” “微服出来,不叫百姓认出才好。人多,反而扎眼,你们去吧。” 梅川见侍卫们走远,悄然上了风月楼。 风月倚在门口,像是知道她会来。 “小爷原是位极标致的女子。”风月道。 梅川两度男装来风月楼,风月对她的面孔记得牢。 “带我去见他。” 风月敛起笑,带着梅川上了楼。 小盒子在等她。 “你跟着我多久了?”梅川问。 “从你出宫便跟着。” “呵,淮王无事,枉费你们忙活着陷害他一场了。”梅川揶揄道。 小盒子低下头:“我……我对不起朱珩……” 淮王待他一向亲厚。从始至终。 梅川道:“还算你没有坏透。说吧,你费心思引我来,是想说什么?” “那日,我知道,是你故意放我出宫的。否则,我难逃一死……” 小盒子瑟瑟缩缩地看着梅川:“我想让你告诉陛下,重阳节,端亲王打算对他动手了。” “如何动手?” “宗圣殿。朝中几位官员、旁支皇族,还有太傅,受端亲王蛊惑,以陛下之名拟好了一道退位诏书,上面写了陛下即位以来的诸多罪状……如果陛下不肯下诏,他们便会,便会……” “御林军中是否已安插了端亲王的人?” “是。”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端亲王之前说的是,陛下退位之后,由朱珝继位。朱珝信了他的话。但,事到临头,他露出了獠牙,欲杀了朱珝。你们父子俩做了他手中的弓。” “……原来你什么都知道。” “端亲王听说陛下中毒,命在旦夕,等不及了。他一步步,早就谋算好了。”梅川说完,起身。 小盒子跪在她面前:“我说了这么多,只求……只求最后能饶我父亲一命……求求你……” 梅川看着他:“除非,你答应我一件事。” 小盒子抬起头。 梅川附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 第92章 蛰伏不堪的过往 第92章 蛰伏不堪的过往 小盒子点点头。 梅川道:“你可想好了。如果露出破绽,你的性命便不保了。” “想好了。” 他抿了抿嘴,道:“如果我回不来了,求全贵妃一定要保住我父亲。如此……我,我便没什么不放心的了……” 一旁的风月听到这话,忙道:“傻孩子,你答应了什么?” 小盒子将脸贴在她的手心:“姨娘,我若平安回来,一定会随您归隐田园,这辈子做您的儿子,替我娘报答您。如果我回不来,姨娘,您自个儿保重。” 风月心下酸楚,想起好友敏蓉来,潸然泪下,抱住小盒子:“孩子,你那个爹不值得……” 转而,又道:“姨娘替你去。姨娘不过是个风尘女子,想来,那人不会当真为难姨娘。” 小盒子摇摇头:“外人的话,他是不会信的。” 他起身,向梅川俯身行了个礼,毅然朝外头走去。 风月追到门边,扶住门框,朝天轻声道:“敏蓉,若你在天有灵,保佑你的孩子吧。” 梅川道:“你与他的生母相识?” 风月扭头:“我与敏蓉自幼比邻而居,一同在京南集市长大。她是个很有主意的女孩子。我被毒蛇咬伤,她背我去医药堂。大夫说,没有钱,不给治。她跟在大夫身后,寸步不离。就连大夫去茅房,她也跟着。磨得大夫没办法,答应药钱赊账……” 她说着,脸上露出笑容。 那笑容跟梅川从前在她脸上看到的不一样。 她在回忆幼年往事的时候,是温和的。没有一丝世故。 梅川颔首道:“京南集市真是块宝地,出了这么多聪慧的奇女子。” 风月道:“什么奇女子?不过是家贫所逼罢了。后来啊,她被家里人卖去王府为奴,我呢,被兄长卖到风尘地。贫家的女儿不过都是这个命。家徒四壁,只有大姑娘还值几个钱,没得看着老子娘饿死的道理。还能不许他们卖?” 梅川将手中的帕子递给她。 她摆摆手,将头抬起,眼泪逼退回去。眨眼间,复又是那个八面玲珑的青楼头牌了。 她笑向梅川道:“小爷,我便还叫你小爷。小爷,您行行好儿,发发善心,保住这个孩子吧。您要多少钱,我都给。” 她指了指妆奁,里头有不少金银财宝。 “左不过都是从臭男人们那儿得来的臭钱,要是能保住这孩子,也不枉我和敏蓉打小儿的情分。” 梅川道:“你放心,此事过后,我会劝陛下饶恕他。陛下对他,还是有怜悯之心的。” 风月俯身:“谢小爷。” 梅川走出风月楼,日头高高的,秋风中飘着脂粉味儿。 但愿小盒子跟端亲王说了那番话,能震慑住端亲王。 邺城行宫那一场惊心动魄的宫变犹在眼前,她不愿再看到杀戮。 朱瑁虽然什么都没有告诉她,但她隐隐能猜到,如果重阳节两方正面交锋,朝中局势将大改。朱瑁的赢面甚小。 一旦狠辣的端亲王主政,阿季的下场只会更惨。 京西一处极隐蔽的木屋内。 端亲王正发完飞鸽传书,听得屋外三短两长的鸟叫声。 他拍了拍手。 小盒子猫着腰从窗口处钻进来。 端亲王笑了笑:“你还是来了。” 小盒子懵懂地看着他:“我这几天去找我爹了。” “本王早就告诉过你,这事儿急不得。” “是,王爷说得是。我信王爷。王爷,我来,想告诉您,您更换宫廷守卫,朱瑁察觉到了。朱瑁已经联络了南界王慕容飞。慕容飞答应出兵助他。宫中早有准备。一旦您动手,便是自投罗网。” 这些话,是梅川教他说的。 慕容飞之事,是梅川的揣测。 她是想让端亲王有所忌惮。 端亲王听了这话,眯起眼,看着小盒子:“你是从何处知道这个消息的?据本王所知,你可是好几日没回宫了。” 小盒子道:“我从公主府的小内监口中得知。那小内监从前是宫里的人,与我有些交情。” “哦?原来是这样。” 端亲王仰头大笑起来。 他又拍了拍手。屋外蹿进来几个高大的汉子,将小盒子缚住。 小盒子忙道:“王爷,您,您这是怎么了?我……我好心来给您报信……” 端亲王用手拍拍他的脸:“你呀,想在本王面前耍花样,还是嫩了些。提谁不好,你提慕容飞?” 小盒子看着他的脸,慢慢悟出了什么。 端亲王道:“你可知天启二十七年,南界出了乱子,叔侄相争,慕容飞那年八岁,旁支王叔慕容衡执掌南界十年之久。直到今年,慕容飞才杀了王叔,夺回王位。慕容娘娘在世的时候,曾恳求先帝,助侄儿平乱,先帝以维稳为上,选择作壁上观。你觉得,到了今日,慕容飞会帮朱瑁吗?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他厉声吩咐那几名汉子,道:“将他绑在这里,不许给饭吃,不许给水喝,活活儿饿死他。” “是!” 慕容飞。 那个年仅十八岁的南界王,堪称当世枭雄。 他为甚要帮朱瑁? 朱瑁并不是慕容娘娘所出。 大梁谁当皇帝,与他何干? 端亲王早就想到了这一点。 他答应,事成之后,赠千万两黄金以资南界军饷,并免除南界三十年朝贡。 至于南平公主,她是天家女,不管谁执政,尊贵的地位不变。 如此大利啊! 且又不会伤害到慕容娘娘的女儿。慕容飞如何不动心? 端亲王眼中的狠戾愈发重了起来。 “天启初年,上伐南界,归京,染疾。医官曰:‘欲知瘥剧,但尝粪苦则佳。’端王心甚忧之,为兄亲尝粪便。上执手曰:‘弟心纯善,吾子不能及。’” 他会亲自撕去史书上的这一页。 那蛰伏不堪的过往。 凭甚? 同是皇族后裔,凭甚他要为臣? 赢不了先帝,也就罢了。若连先帝的儿子都赢不了,他朱旻便白白做小伏低这么多年了。 先帝啊先帝,你一辈子深谙权谋。 儿子们也不过尔尔。 端亲王喝了一口菊花茶。 以闽地新上的岩茶与京都的菊花揉制而成。 秋茶垂露细,寒菊带霜甘。 数月前,他在将军府说的那句话,倒是发自肺腑。活了半辈子,清苦的味道,再也不想尝。 重阳节。 宫廷中角角落落都摆上了菊花。 朱瑁吩咐花房的匠人,文德殿与宗圣殿二处,要摆上红菊。 花匠禀道:“陛下,红菊还未开。” 朱瑁淡淡笑道:“过了今日,或许就开了。” 他缓缓往梅阁去。 今日的梅川,身着内廷监赶制的大红绛云袍服,头戴九珠冠,一贯英气的她,显出一种别样的韵味来。 昔年,苏意和没有来得及穿上的红袍,他终于看到它穿在了梅川身上。 朱瑁看着她:“梅卿原也有如此明媚之态。” 梅川道:“微臣倒不觉明媚,这秋日,天高叶落,只觉肃杀之气甚浓。” 朱瑁道:“官员皇亲已在正乾门等候。” 梅川起身。 两人同往正乾门去。 有枯叶飘飘荡荡,缱绻地落在梅川的袍服上。 朱瑁俯身,细细将落叶掸去。 袍服上的绛云与天上的云朵相映。 众人于正乾门叩拜过后,一步步走向宗圣殿。 大风刮过。 云朵散去。 原本晴朗的天儿,忽然暗了下来。 秋雨欲来。 宗圣殿的门打开。 司礼监高喊一声:“跪——” 第93章 朕不曾负你 第93章 朕不曾负你 朱瑁头戴乌纱翼善冠,跪在了祖宗的灵位前。 后面诸人依次跪下。 读祝、上香、跪拜、奠帛。 司礼监有条不紊地安排着祭祖的礼仪。 就在这庄严肃穆的时刻,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 “陛下面对着皇家列祖列宗的牌位,不觉得羞惭吗?” 说话的人,是太傅。 在安静的宗圣殿,这声音虽低沉,却刺耳得很。 太傅自殿前在“圣母史太后与先帝合葬”之事中落了下风,被新帝所压,这些日子一直沉寂着。此次重阳祭祖,再度开口,石破天惊。 朱瑁没有回头。 他瞧着祭台上袅袅的青烟,淡淡道:“朕念太傅身侍三朝,劳苦功高,先帝生前甚倚之,故,前番虽有顶撞不恭之语,朕并没有重责。看来,太傅是不领朕的这份情了。” 太傅拄着拐杖,喘着粗气,道:“虽臣以君为纲,但君有过,臣却不能不谏。臣谏,君不改,臣替君改之!” 太傅显然有备而来,他这句话说完,十数名旁支皇亲并朝中文武皆跪下来,齐声道:“君有过,臣不谏,臣之罪。” 朱瑁笑笑:“那么,太傅倒是说说,怎么替朕改?” 门外传来沉重的脚步声。 老太监通传:端亲王到—— 端亲王一身白色长袍进得殿中,跪于皇家祖宗牌位前,哀泣不止。 朱瑁面露诧异道:“皇叔不是领旨去西南平乱了吗?怎么突然返京了?” 端亲王道:“回禀陛下,重阳佳节,朱旻心念先祖,故返京祭奠。” “那皇叔当真是皇家的孝子贤孙呢。只是,有一事,朕不解得很。没有朕的御赐腰牌,皇叔是如何进宫的?莫不是皇叔带兵多年,习得飞身之术,从天而降了?”朱瑁说着,口气却已变了。 端亲王以手抚胸,道:“朱旻领兵去往西南,西南百姓怨声载道,皆言自陛下即位以来,朝局不稳,宫闱不宁,敌国来侵,四海动荡。自先祖开国以来,虽多行兵戈,但从无割城求和的先例,因何大梁传至陛下手中,得今朝之耻?陛下失地,上愧祖宗,下愧黎民。且战乱之时,劳民伤财,在宫中建造梅阁,集天下奇珍。诚如太傅所言,陛下面对皇家列祖列宗的牌位,不觉羞惭吗?” “皇叔的一番话,激昂慷慨。但当初,是谁告诉朕,安内,才可御外?又是谁,提议与齐休兵?皇叔是打算不认账吗?”朱瑁平静地说着。 殿内的人皆屏着一口气。 太傅道:“陛下方才问臣,如何替君改之,那臣便直言了。陛下当下罪己诏。” 朱瑁看着太傅,嘴角一弯:“太傅既在祭祖之日,公然犯上,想来,不止是让朕下罪己诏那么简单了。说吧,接下来,是不是要替朕写退位诏书?” 他用食指轻轻叩着脑门:“哦,朕倒是忘了,太傅写诏书最是拿手了。这会子,怕是已然拟好了。呈上来吧,让朕瞧瞧你的锦绣大作。” 太傅凝视着先帝牌位,流下两行老泪:“陛下不修仁政,八面受敌。尧舜有禅让之德,万世称颂。陛下以江山为计,确该思量。” 朱瑁笑起来:“太傅让朕效仿尧舜,那,这皇位该谁坐?端亲王吗?” 他拍了拍手。 侍卫们架上来一个人。 是朱珝。 在场的所有人都惊呆了。特别是从前见过朱珝的那些老臣。 朱瑁敛起笑。 自余鸿将朱珝掳至私邸的地窖中,他便想好了这一步。 威胁朱珝,当众揭穿端亲王。 朱珝正好儿看清了端亲王的面目,再不作妄想,只求保命。 朱瑁指着端亲王道:“你挟持皇子,蓄意作乱,下毒谋害朕躬,弑君忤逆,结党犯上,罪该万死!有朱珝为证,桩桩件件,清楚明白!” 朱珝看着端亲王,满眼恨意:“皇叔,你骗得我好苦。昔日,在黔州,你帮我疏通差役,假死逃生,蒙蔽了父皇,后,又带我来京,说帮我夺皇位。我以为你是真的为我好,曾对你感激不尽。没想到,你利用完我,便派人来杀我!伪君子,衣冠禽兽,灭绝人伦的东西!” 他的每个字都像是火药,炸在宗圣殿,浓烟四起。 梅川打量着眼前的情景。 端亲王一边拭泪,一边缓步向前。 “不好!” 梅川大叫一声,连忙上前阻止—— 但是来不及了。 端亲王袖中的一把短剑像是猛然蹿出来的毒蛇,直直地插入朱珝的心口。 “二皇子朱珝,因巫蛊之乱,被先帝流放,后死在黔州。衙门有档记载,有据可查。这是哪里钻出来的冒名鼠辈,蛊惑人心?宗庙神圣之地,不该让这等货色玷污。抬出去!”端亲王道。 倒在地上的朱珝眼睛睁着,泛上死鱼白,他挣扎着唤道:“儿,儿,儿……我的儿……” 梅川知道,他说的是小盒子。 死到临头,他知道,什么都争不到了,什么也都改变不了。 他惦念那个孩子。 是他连累自己的儿子同他一起,被人利用。 他还没有正经给儿子取个像样的名字。 他还没有来得及教儿子临一幅君嗣帖。 他还没有带着儿子去给敏蓉立碑。 是他,志大才疏…… 他眼珠里的黑色褪尽,一片苍茫的白,渐至合上。 朱珝的一生,是一个可悲的笑话。 皇长子落地即夭,他虽行二,却是实际上的“皇长子”。又被元德皇后养大,是中宫养子。自幼得先帝宠爱重视,优于诸弟。然,心思简单,行事鲁莽。先是被周镜央撺掇暗算,起了早入东宫之心,事破,为皇父所厌,阖家流放。后又被端亲王利用。从黔州到京城,以为帝位就在眼前,殊不知,天下没有白得的便宜。 辉煌的开端,潦草的结局。 这大约就是身处皇室,却无智无谋的下场。 朱瑁厉声道:“端亲王灵前行凶,放肆至极!将他绑起来!” 几个侍卫上前,架住端亲王。 端亲王向太傅等人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陛下想治臣的罪,找什么借口不行,偏偏以如此拙劣的理由欺骗列位臣功?二皇子早已死去,陛下却找这么一个人来,诬陷臣,臣心中不服!” 几名旁支皇亲道:“陛下不修德政,狼烟四起。不正己身,内帷混乱。不恤臣下,武将造反。难道,现在,还要杀死自己的亲叔父,添上不孝的罪行吗?” 太傅道:“先帝在世时,曾表彰端亲王,谓曰‘弟心纯善,吾子不能及’。如果先帝黄泉有知,见陛下屠戮皇亲,该作何感想?” 朱瑁道:“父皇怎么想,朕不知。你们怎么想,朕却知道。一群乱臣贼子,今日现了原形。都去黄泉,向父皇请罪吧。” 他一挥手。 马之问带着御林军踏入宗圣殿的庭院。 铠甲的声音,声声入耳。 天空阵阵惊雷,大雨滂沱。 朱瑁看向端亲王:“你以为御林军中安插了你的亲信,朕不知吗?朕念着与你血脉相连,纵你到如今,企盼你思及先帝,悬崖勒马。你却逼宫谋逆,逼朕不得不动手。” 太傅跪倒在地,哭喊道:“先帝啊,看看你选的新君吧,老臣尽了全力了,却仍是没能扭转乾坤。大梁危矣,危矣……” 局势似乎是定了。 然而—— 马之问匆匆进得殿中,禀道:“陛下,宫外侍卫禀告,有兵马闯宫。” 朱瑁冷笑道:“必是端亲王驻在京郊的那一队兵马了。朕已料到。” “不,是南界的兵。” 南界? 慕容飞亲允于他,一旦端亲王作乱,会暗中派兵助之,与御林军联手,瓮中捉鳖。难道,他竟首鼠两端,投了端亲王吗? 朱瑁看着庭前的纷乱。 今宵为大雨,昨日作孤云。 这皇城,忽如一叶孤舟,不知风吹何处去。 南平公主在雨中奔跑,入得殿来:“皇兄,阿五愿前去说服表哥……” 朱瑁从侍卫腰间抽出剑来,刺向端亲王。 不管之后的局势如何,先杀了这个祸患。 端亲王从侍卫手中挣脱,久在行伍之人,气力了得。他一把拽过梅川,挡在自己的前面。 “陛下若要杀臣,先杀了这个女人!” 御林军与南界的蛮兵苦苦厮杀着。 朱瑁看着梅川,手中的剑停下。 她的绛云红袍,熠熠夺目。 天上的云散了,难道她身上的云也要散去吗? “殿下,救您是大义,无须放在心上。”在私邸的时候,她推他避过那个刺向他的黑衣人。 “殿下已脱离险情。”在西都,她千里奔赴救治他。 “殿下,微臣一定会写出治疫的药方来。”京中大疫,她从邺城赶回,与他并肩作战。 “那就愿殿下心想事成。”他登上大宝的前夜,她如此说道。 她的医官服曾是最让他安心的力量。 朱瑁手中的剑掉落。 他错失了斩杀朱旻最好的时机。 兵马已闯入宫来。 朱瑁苦涩地笑笑,轻声向梅川道:“梅卿,朕负了意和。好在,不曾负你。” “砰”的一声。 十六扇门大开。 风吹落朱瑁的乌纱翼善冠。 他清秀的面孔上,涌动着从未有过的澄澈。 他的眼中,红炉点雪。 “梅卿,朕本想让你看一场戏,朕自己却做了戏中人。” 第94章 助她逃脱 第94章 助她逃脱 端亲王秘密驻扎在京郊的兵马,加之南界的援兵,人数远甚于宫中的御林军。 殿中,忠于朱瑁的人皆被制服。 胜负已分。 参与祭奠的群臣低着头,不敢吭声。识时务者为俊杰,通机变者为英豪。谁也不想在此时无谓送上人头。忠臣,忠臣,忠的是何人,便要看皇位上坐的是何人了。 年轻的南界王慕容飞一身铠甲走进来。他眉间有一道深深的疤痕,是他与王叔慕容衡殊死搏斗时留下的。那疤痕使他有一种蛮人的邪气。纵是在笑,亦是阴森森的…… “陛下万年。小王此次进京拜谒,若有不周,望陛下海涵。” 他在行礼,却没有跪拜。 南平公主急道:“表哥,你万不可做糊涂的事。皇兄待你我不薄,待南界不薄……” 慕容飞看着她,笑道:“阿五,你误会表哥了。表哥不过是……受陛下和端亲王二人之邀,来大梁做客而已。” “有带着兵马来做客的吗?”南平公主怒道:“表哥,慕容氏与大梁既有姻亲,便不该是非不分。” 慕容飞扶着她的肩,道:“阿五,表哥自然是念着这份姻亲的。你不必担心,表哥心里有分寸。” “将公主请下去。”慕容飞吩咐左右道。 几名南界的兵士答应着,说了声:“公主,请——” 南平公主不肯离去。慕容飞使了个眼色,那几名兵士便拽着南平公主往外走。 南平公主挣扎着,口中唤道:“表哥,表哥,你不能这样……” 声音渐渐远去。 隐于雨声中。 朱瑁手中的剑苍凉地垂落。 他望着慕容飞眉间的疤。 “朕看错了你。” 端亲王沉声道:“陛下,方才,太傅的话发人深思。君有过,臣谏,君不改,臣替君改之。陛下还是写了退位诏书为好。” 笔墨纸砚端来。 朱瑁仰头笑笑,那笑像是重阳佳节里遍插的茱萸,酸而涩。 端亲王将置于梅川脖颈上的刀晃了晃:“陛下好生写了退位诏书,便可安生与美人逍遥去。” 梅川向朱瑁摇摇头。 她内心充满了自责。 若早知南界如此,她焉会让小盒子去对端亲王说那番话?原以为会震慑他,让他安分些。哪知,却让他更加肆无忌惮、有底气了。 朱瑁扫了一眼那笔墨纸砚。 一旦写了退位诏书,端亲王的逼宫便可被轻易抹去了。新帝自知无才无德,愧对百姓,甘愿退位,余下的一切便“名正言顺”。 庭前,雨越下越大了。 落在地上,像无数的鼓点一般。 朱瑁握起笔。 端亲王心放下了一半。 正在此时,从外头飞来一支冷箭,射向朱瑁。 箭头离他的心口约莫一寸。 笔跌落。 朱瑁倒下。 殿中再一次骚乱起来。 端亲王急道:“快,传医官!救活他!” 显然,这支冷箭在他的意料之外。 退位诏书还没写。此时朱瑁万不能有事。否则,端亲王的计划便乱了。 一旁的慕容飞转过头去,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 朱瑁被囚禁在文德殿。 梅川亦与他关在一起。 医官署的医官们一波一波地赶来文德殿。 宫廷已被控制,密不透风。 端亲王有令:务必救活朱瑁,写出退位诏书,盖上玉玺。 另一方面,他命人前去皇陵,接淮王进宫,以“拥淮王登基”为名,堵悠悠众口。 夜。 雨终于停了。 医官都散去。 唯有梅川坐在榻边。 朱瑁的手忽然动了动。 梅川连忙上前:“陛下——” 她唤了一声。 朱瑁睁开眼,往门外看了看。 梅川会意,压低声音,道:“陛下早就醒了,对不对?” “嗯。”朱瑁点点头:“退位诏书,朕,不能写……” “微臣猜测,陛下所中冷箭必是慕容飞指使人暗中所放。他不肯相助陛下,却也不会白白当端亲王手中的棋子。他不会让端亲王那么顺遂地得逞。他巴不得大梁的水,越浑越好。大梁内耗越大,于南界便越有利。那小子,野心勃勃,绝不止满足端亲王许他的那些好处。” 朱瑁看了看梅川,又将视线落在她的小腹上:“得今日之境地,是朕无能,连累梅卿,连累孩儿……” 梅川道:“陛下有所防范,今日宫廷防卫却轻易被攻破。宗圣殿上,端亲王刺杀朱珝如此顺遂。微臣怀疑,陛下身边出了内奸。马之问很可疑……” “他从东宫起,便跟着朕,十来年了。” “人心薄凉。陛下难道不知?” 梅川说到这里,有些心酸。 朱瑁自小在宫中受尽欺压,怎会不知薄凉?只是他太渴望得到身边人的真心。他愿意相信每一个对他好的人。比如马之问,比如端亲王。只是那些好,不过是他的自以为。 他的信任,他的防范,皆错了去处。 “事已至此,梅卿,无论如何,朕也要保住你。” 朱瑁挣扎着,起身。 他似乎是很艰难地做下一个决定。 “取皇绸来……朕给你写道密旨,你拿去,找,找,找……苻妄钦。” 那三个字从他口中说出,所有的不甘,都被白日里宗圣殿的大雨冲垮了,随着沟渠中的水流走。 即位为帝以来,他最想得到的,便是梅川的心。 他做了一切他所能做到的。 然而,他还是无法庇护她。 他的骄傲、他的敏感,皆不许他让梅川去找苻妄钦。 现下,却也不得不如此。 苻妄钦在西南,只需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便可挥师京城。 盖着玉玺的“勤王诏命”,是他最后能送给梅川的东西。 落下最后一笔时,朱瑁的眼泪不可自抑地掉下来。他转过脸去,不肯让梅川看见。 “若在苻将军赶来之前,朕已大去,梅卿,这大梁江山,便交予你手。你的孩儿,便是大梁的新君。” 梅川跪在地上:“陛下,不可。” “为何?” “微臣……微臣腹中的孩儿不是……”她咬了咬牙,自知此时说出这番话万般残忍,然,大是大非关头,不得不道出实情。 “那夜,陛下临幸的不是微臣,是已然离宫的梅阁前任掌事宫女春枣。微臣与陛下,从未有鱼水之欢。” 朱瑁怔住,良久,他摇摇头:“不,梅卿,你在说谎。那夜的确是你。你的孩儿是朕的骨肉。” “陛下,真的不是……” “梅卿,你不要哄我,好不好?”朱瑁红着眼圈儿看着梅川,眼神里已有哀求之意。 他最后的一个美梦。 他不肯醒。 绝不。 他的手摩挲着棉褥,急急道:“得想个办法,让你出宫,朕来想办法,朕来想办法……” 文德殿的门,忽然开了一个小小的缝隙。 朱瑁连忙将玉玺藏在榻下的机关中。 “二表姐,二表姐你在吗?” 是淮王朱珩的声音。 他蹑手蹑脚溜进来,一步步走入内殿。 看见梅川,他吁了口气:“二表姐,可算找到你了,我,我害怕极了……皇叔命人去皇陵接我进宫,说让我当皇帝。我,我不想当皇帝……我只想守陵期满,回藩地去。” 梅川摸了摸他的头。 她知道,扶持淮王,不过是端亲王的权宜之计。史书上那些刚即位便离奇死去的小皇帝,便是淮王的来日。淮王,是端亲王的踏脚石之一。皇位才是他真正的终点。 “二表姐,我们一起走,好不好?” 朱瑁听了这话,招招手,示意朱珩到榻边来。 朱珩怯怯地走上前去:“皇兄,您的伤好一些了吗?” 朱瑁柔声道:“珩儿,你方才说,你愿意带她离宫,是吗?” “嗯。” “一路凶险,你可害怕?” “珩儿不怕。” “好。” 朱瑁道:“宫中每每暴雨过后,路面不净,地气多污,苗圃杂乱,瓷碎瓦屑,必有许多秽物要处理。明日卯时之前,天还未亮,清扫秽物的木车便要出宫门。朕以血根草的汁液,作咳血之状,唤人来文德殿。人来人往,一旦乱了起来,你们乔了装,拿着朕的玉佩,去御花园西侧的庑房,找花嬷嬷。她是史太后生前最信赖之人,有朕的玉佩做信物,必会助你们出宫。” 朱珩忙跪在地上:“珩儿听皇兄的。” “你先回去,莫让端亲王起疑。” “嗯。”朱珩握了握梅川的手:“二表姐,明日寅半,我在御花园西侧等你。” 他像小猫儿一样,复又蹿了出去。 殿内复又安静下来。 梅川道:“我们都走了,你怎么办?” 朱瑁闭上眼:“一日不写出退位诏书,端亲王便一日不会杀朕。” 灯油像泪聚一般。 梅川握着诏书的手,颤抖着。 他在宽她的心。 她又怎能不知? “端亲王的耐心能到几时!外有慕容飞相逼,内有百姓之口要安,陛下怕是凶多吉少!” 朱瑁笑笑:“梅卿,你平安了,便好。告诉苻将军,如若来日,他欺了你,朕转世做一匹烈马,驮他到泗水河中喂鱼。” 转世。 呵。 转世。 灯枯油尽。 离死亡越近,他越是想起了前尘。 亿万年前,八荒大旱。 他是飘过她身边的一片雪花。 雪花落入她根茎旁的泥土。 命结。 他跪在天神面前,求天神允他与她转世相聚。 天神笑言:“雪乃仙界之花,无根无芽,空有性灵而已。你若想下凡为人,与她重逢,结局必是短折而死。且,你再也回不来仙界。生生世世入畜牲道。你可愿意?” “云水无根,向死而生,我愿意。” 暗香空路过,飞雪不还家。 这一世为人,他终究没有拗过天命。 路过她。 路过而已。 意和,是白梅在大旱中枯萎、凋零的一片花瓣。她来自于白梅。只是,和雪花一样,落入泥土中。 这一世,什么都没变。 他遇见意和,遇见她,都一样。 他两手空空,一无所得。 “梅卿,静静待在朕身边,到寅时,便很好。” 梅川的眼泪像屋檐上的水滴,跌跌撞撞地落在他的手背上。 清夜复平生。 梅川低声哼起一支小曲来:秋梨糖,红菊花,谢娘遥遥过酒家,酒香引得少年去,嘿,小娘子,问你双眉何人画,不在张家在李家…… 第95章 救出小盒子 第95章 救出小盒子 宫墙、黛瓦、石阶、红柱,仿佛都沉睡了。 树影映着纱窗,随着晚风,时不时地摆动着。 那树影每挪动一寸,时间便过去一霎。 微弱的烛火舔舐着朱瑁半昏半醒的残梦。他听着梅川的曲儿,看着梅川脸上的两道剑眉,手背上的泪打着转儿,温润到他的心里。 在所剩不多的共处辰光里,朱瑁品到了一些柔软的美好。 仅属于他的美好。 笙歌旖旎曲终头,转作离声满坐愁。 山河破碎,众叛亲离。也唯有她,让他觉得这一世没有白来。 更鼓声响。 寅时了。 朱瑁从床褥下面摸出一个小小的瓶子来,向梅川说道:“待朕服下一刻钟,你便向门外喊,‘陛下中毒,快不行了’,越大声越好。” 梅川迟疑半晌,点了点头。 文德殿果如朱瑁所料,医官、宫人、太监们,乱成一团。 端亲王听到这个消息,亦匆匆赶来。 下棋人还有一步棋没走完,棋子怎能贸然死去?先是宗圣殿的冷箭,又是日旦中毒,究竟是何人在搞鬼?是慕容飞那小子,还是苻妄钦安插在宫中的人,抑或是另有什么别有居心之人想浑水摸鱼? 端亲王越想越烦躁,抬脚将路面上的一颗石子踢得老远。 他大踏步跨入文德殿,宫人已将灯火点得通明。 远远地,便看见朱瑁躺在榻上,面色苍白,口吐鲜血。 “皇叔,朕,朕有话对你说……”朱瑁唤着。 端亲王连忙走上前。 与此同时,梅川已换上了一身水绿的宫装,端着铜盆,混在进进出出的宫人里,走出了文德殿。 到门口的时候,她转头,看了一眼朱瑁。 朱瑁的眼神也不经意地瞥见她。 隔着人群,隔着灯笼,隔着文德殿漆黑的门框,隔着难以跨越的凶险,隔着浅薄如纸的缘分,隔着未知的前路,隔着小曲的余温,他们就这么对视了一眼。 一身水绿宫装的梅川,是朱瑁脑海中留下的,梅川最后的样子。 端亲王俯身问道:“陛下有什么话讲?” 他看着她消失在他的视线里,松了口气。 “皇叔,朕,朕想说,朕那会子梦见父皇了。” 端亲王眼神阴鸷:“陛下便是想跟臣说这等小儿梦呓之语?” “父皇跟朕说,让朕善待皇叔。朕想问皇叔,父皇有没有入皇叔的梦里,让皇叔善待朕呢?” 端亲王猛地起身。 不知是提到先帝的缘故,还是朱瑁如今这副惨状令人不适。 端亲王一时有些语塞。 朱瑁喃喃道:“历来史书,由胜者编纂。不知来日,等皇叔做了帝王,史书工笔,会将朕写成什么样子?无才无德无能?还是昏庸暴虐?只求皇叔顾些情面。横竖,都是朱家的子孙。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皇叔是炉中豆萁,朕是那釜中泣豆……” “别说了!” 端亲王打断他。 “非朱旻狠心,乃陛下不堪江山之托!就算没有朱旻,也会有旁人!” “退位诏书,朕不会写。皇叔想坐上龙椅,去坐便是。” “敬酒不吃,陛下想吃什么?” 端亲王冷笑两声,拂袖而去。 内廷监的牢狱。 马之问被绑在一根粗粗的木桩上。 他唤得嗓子都哑了,还是无人搭理。 忽而牢门打开,端亲王走进来。 马之问眼里升起一抹亮光:“王爷,王爷,卑职已做了该做的事,为何您还要将卑职绑起来?王爷,放了卑职吧,让卑职做什么都可以。” 端亲王瞧着他。 此人从东宫起,便是朱瑁的头号心腹。 危急关头,发现慕容飞背信,看出朱瑁气数尽了,主动投奔端亲王。 虽说,不管有没有他相助,攻入宫廷都是迟早的事。但,有他暗中对侍卫们的示意,端亲王杀死朱珝才会那般顺利。 这个两面三刀之人。 端亲王用了他,但从心底鄙夷他。 连自己跟了十多年的主子都能背叛的人,能对新主子有几分忠心? “本王给你一个机会,告诉本王,玉玺在哪儿?说了,便放你出去,六部的尚书,随你挑一个做。” 马之问道:“这个卑职真的不知。卑职虽在新帝近旁侍候,但,玉玺,一直是他私藏着的,不许任何人瞧见。邺城行宫,周贵妃逼先帝交玉玺一事,让新帝对此非常谨慎。” 端亲王抽出剑,架在他脖子上:“你掂量一下自己脖子上有几颗脑袋。最好老实些。” “卑职真的不知啊。”马之问急得一头汗。 他眼珠子转了转,道:“不过,有一个人,或许知道……” “谁?” “杨皇后。”马之问讨好道。 端亲王想了想,转身离去。 马之问在身后连连喊着:“王爷,王爷,您放了卑职啊,卑职做牛做马,做一只大龟,驮着您登大宝……王爷,王爷……” 牢门“砰”地一声关上。 这厢,乔装的梅川在御花园西侧的草丛中,找到等她已久的朱珩。两人依朱瑁所嘱,找到苏嬷嬷。 苏嬷嬷少不得哭一场“苦命的三郎”。 哭罢,将梅川、朱珩悄悄带到木车边,让他们钻进去,上头用许多杂草、瓦屑、枯枝盖好。 卯时将近的时候,苏嬷嬷并几个老太监推着木车出宫门。 每回暴雨冲刷宫闱,内廷便要运走许多秽物。 这已是约定俗成的惯例。 故而,侍卫们草草看一眼,便放了行。 梅川屏住气,听着车轮压过路面的声音。 离宫廷越来越远。 朱珩喜悦起来:“二表姐,我们逃出来了,我不用做皇帝了,真好。” 约莫半个时辰过后,苏嬷嬷道:“此处无人,你们下来吧。” 梅川和朱珩下得车来,向苏嬷嬷深深鞠了一躬。 苏嬷嬷满是皱纹的脸上又流下两行浊泪:“记得搬回救兵,救三郎。” 梅川重重点了个头。 辞别了苏嬷嬷,梅川带着朱珩往祈福寺而去。 端亲王素来不信佛道,从不踏足寺庙、道观等地。祈福寺中,想来是安全的。 梅川想找苏意睦。 她想知道,苏意睦有没有从崖州回来。 她没有告诉朱瑁关于苏意和孩子的事。因为以朱瑁现时的境况,无法庇护那个孩子,还是知道得越少越好。 不如等大乱过后,再明示那个孩子的身份。 到了祈福寺,没有寻到苏意睦,却看到了慌慌张张的周旦。 朱珩见了周旦,又喜又惊:“舅舅,舅舅,真的是你吗?” 他没想到,母亲去世后,他还能再看见亲人。 周旦抱了抱朱珩,急着向梅川说道:“全贵妃,我方才在京西芷兰河边的一处木屋,看到一个人!” 梅川狐疑道:“你无事跑到芷兰河边做甚?” 周旦挠了挠头:“我……” 他羞于启齿他是因为在妓院里偷了一个差爷的钱,被人追赶,慌不择路,无意间跑到那里。京都诚然是繁华之地,但享乐耗银甚巨。梅川上回给他的钱,根本不禁用。他这两日,又找不到梅川。没办法,只好去偷。再拿不出钱来,妓院里谁给他好脸色看? 他含含糊糊道:“别管我去做甚,反正,我看到了小盒子!他被几个彪悍的汉子守着,好像都奄奄一息了……” 朱珩听到小盒子的名字,忙向梅川道:“二表姐,咱们救救小盒子吧!” 梅川踱了几步,吩咐周旦道:“你赶紧去风月楼找风月姑娘,悄悄告诉她这件事。” 周旦吸了吸鼻子:“人家怎见得会信我?” “你只说敏蓉二字,她便会信你。” 周旦答应着,去了。 梅川有些不放心,唤道:“你不会起什么坏心思吧?” 周旦道:“你放心,我虽贪财又好色,可我人不坏。姐姐从前总虐待那个孩子,我看在眼里。不过是想替九泉之下的姐姐赎赎过罢了。这样,姐姐在阎王殿也能少受些油锅刀尖苦楚。” 从这个浪荡子的口中说出这番话,让梅川意外。 看来,崖州一番颠沛,他面儿上虽未改轻薄,内里心智倒是成熟了些。 风月得了周旦的消息,忙从匣中取出重金,托一个熟稔的恩客,雇来数名打手。 周旦引路,他们找到了京西芷兰河边的木屋。 端亲王这两日忙着逼宫大事,重要的人手都抽调走了,无暇顾这个孩子,留守在木屋中的人并不多。 一番苦斗,小盒子被救了出来。 风月将小盒子带到祈福寺梅川处。 一路上,周旦色眯眯地看着她:“早闻风月姑娘大名,幸得一见,果然是国色天香。依我看,天上的仙女都不如你。” 风月好气又好笑,并不搭理他。 梅川给小盒子喂了清米汤。 小盒子慢慢地缓过来。 他睁开眼,一把抓住梅川的手:“我爹呢?我爹如何了?” 梅川沉默。 聪慧如小盒子,从她的眼神中得到了答案。 他“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我尽力了,爹,爹还是没了……” 风月无声地搂住他。 梅川道:“接下来,京中还有一番大乱,你和风月一起离开这是非之地吧。” 风月道:“小爷要去哪儿?” 梅川道:“我得去西南,办一件大事。” 她看向朱珩:“淮王殿下现在回不得藩地,端亲王发现你不在宫中,恐怕立即会派人去藩地寻你。你同我一起去西南。不走官道,走小路。” 朱珩点头。 周旦忙道:“我,我,我也跟你们一起。” 风月道:“那便就此别过。” 小盒子怔了许久,忽然唤住梅川,在她耳边说了一番话。 他带着愧疚的眼神,看了看朱珩、周旦。 梅川听了小盒子的话,轻声道:“孽债相抵,罢罢罢。往后,同姨娘好生过活,远离是非。记着你父亲的下场。” 小盒子低下头,说了声:“是。” 于是,他们在祈福寺门外,各奔前路。 周旦扭头看了好几眼风月,口中咂摸着。 被朱珩一拉,险些一个踉跄。 往西南的路上,朱珩好奇道:“二表姐,小盒子方才跟你说了什么?” 梅川摸了摸他的脸:“没什么。” 既然不知,那便一直不知吧。 恨意是消磨人的东西。身为周镜央之子,朱珩永葆澄澈是一件幸事。 马车压过崎岖的小路。 大雨过后的天,蓝得迷人,蓝得透彻。 离开文德殿前,朱瑁的那个眼神在梅川心里晃悠。 阿季啊,我来了。梅川默默念着。 第96章 周镜央死亡真相 第96章 周镜央死亡真相 “二表姐,皇兄的伤会好吗?” “会的。” “小盒子在未央宫的几年,一直不快乐。我从来没见到他笑过。二表姐,你说,他以后会快乐吗?” “会的。” 得到梅川肯定的回答,朱珩舒了口气。 二表姐说所有的都会好,那便一定会好。 他咬一口袋中的干粮,一会儿蹭蹭梅川,一会儿蹭蹭周旦。 梅川驱着马,想着小盒子跟她说的话。 犹记周镜央死在狱中之时,她与朱瑁都曾不解。 先帝那时尚未驾崩。先帝对周镜央尚有情意在。虽说当时的情势对周镜央万般不利,条条大罪,压得她再也无法掌权,但,有先帝的爱怜,她保命不成问题。她那样一个翻云覆雨手段的蛇蝎美人,怎舍得自尽? 朱瑁在周镜央自尽那日,曾去狱中看过她。 朱瑁酉时二刻离了内廷监,周镜央亥时才死去。中间的几个时辰,发生了什么呢? 这正是梅川此前疑惑,却又无据可查的事。 小盒子的话,证实了她的猜想。 当日,梅川把小盒子带到朱瑁面前,朱瑁对小盒子的另眼相看,加之杨令佩在闺阁中听到的传闻,让杨令佩深信小盒子就是朱瑁的儿子。杨令佩想以小盒子为蓝桥,与朱瑁亲近。故而对小盒子十分温柔体贴,几乎是有求必应。 小盒子提出想去内廷监看看,替淮王送小物件给周镜央。杨令佩便为他上下打点。小盒子顺遂地入了狱中,见到了周镜央。 小盒子想让周镜央死。 这个女人阉割他、虐打他。且娘亲敏蓉临终前,告诉过他,生父巫蛊获罪,亦与她有关。 他终于等到她倒台。 若不下手,难道还等着她来日被老皇帝赦免,跟着儿子去藩地享福吗? 她不配。 小盒子站在周镜央的面前。周镜央起初并没有把他当回事。她眼皮子都没抬。 “你来干什么?” “我来,要你的命。”小盒子道。 周镜央笑起来,一个巴掌扇过去。 这一回,不似在未央宫时那般顺遂了。 他一闪身,躲了过去。 倒是周镜央,猝不及防,一个趔趄。 “本宫的命,还轮不到你来要。” “是吗?”小盒子笑了笑。 “你戕害妃嫔,勾结漠北,散播时疫,老头子固然气愤,但,他并没有下令诛杀你。可若要是他知道巫蛊之祸乃你的挑唆呢?朱珝是半个嫡长子,老头子素昔爱重,因为巫蛊之祸,朱珝阖家流放。储君之位空悬,才落到朱瑁身上。你跟朱瑁曾是什么关系,你说得清吗?” 周镜央变了脸色:“你从哪里听来这许多荒谬之言?” 小盒子脸上的笑,经久不退。 “贵妃娘娘会做戏,是一等一的高手。哄得老头子以为你对他一往情深。曾见双鸾舞镜中,联飞接影对春风。今来独在花筵散,月满秋天一半空。哈哈哈哈哈。你就算害了再多人,只要他觉得你与他有过真爱,他对你就是狠不下心。贵妃娘娘,你对他是真心吗?所谓聚麀之诮,指的究竟是苏意和,还是你?” “小畜生!你住口!”周镜央扑了上去。 小盒子从袖中摸出一把利刃。 “你别想再动我一根毫毛。” 周镜央看向牢门外。 小盒子道:“一个时辰之内,此处半个人影都不会来。若无十足的准备,你以为我会来见你吗?” “是谁指使你?说!” 小盒子不理会她,自顾自说道:“你若死在狱中,淮王殿下安然无事,该就藩就藩。你若不死么,所有的事都会抖出来。杀他的嫡子,勾搭他的庶子,簸弄阴晴,水性杨花。我想,他不仅不会饶了你,也会对淮王失去怜悯之心。淮王殿下失去皇父的庇护,以他的单纯,以你多年在朝中树敌的狠毒,他能保命吗?虽然你并不疼爱淮王,只把他当夺权的工具,可他……终究是你的亲生儿子。” “事情抖出来,于朱瑁有何好处,无非同归于尽……” 周镜央醒悟道:“你不是朱瑁的儿子,不是苏意和的儿子,你究竟是谁?” 小盒子道:“我是谁,并不重要。你怎么选,很重要。都道是母子连心,你想想淮王,你忍心让他落到朱珝一般的下场吗?” 周镜央眼前浮现珩儿爬到冷宫边高高的树上大喊“母妃”的情景。 珩儿是真的爱她。 她忍辱负重,受老头子临幸,得了此子。故而,一直不甚待见他。仿佛这个儿子的存在就是提醒着她情路的不堪。然,到底是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啊…… 她也曾像寻常母亲一样,感知着腹中孩儿的心跳。她也曾像寻常母亲一样,承受身体撕裂之痛生儿。 珩儿,他的头发,他的身躯,他的指甲,哪一样不是来自于她呢? 周镜央发怔之际,小盒子递过来一颗药丸。 “此药无色,无味,入腹即化,你不会有痛苦。与其活着,耗尽老头子最后的情分,连累儿子,不如痛痛快快地死。” “我若不肯呢?” 小盒子道:“淮王殿下有多信赖我,你是知道的。他不会防备我。两个时辰之内,我若听不到你的死讯,那么,今日,就是淮王殿下的死期。” 周镜央接过药丸,道:“若珩儿有你一半的狠心,事情也不会落到如今这步田地。” “若贵妃娘娘有淮王殿下一半的良善,自也是不会落到如今这步田地。” “我死了,珩儿真的能平安吗?” “那是自然。” “我该如何相信你?” “你只能相信我。没得选。” 小盒子离了内廷监。 周镜央在狱中静坐许久,把半生的一丝一缕都想透了。 朱瑁,苏意和,苏意睦,周旦…… 她终是吞下了那药丸。 小盒子是骗她的。 那药丸是天下十种剧毒的虫子磨成粉所制。她吞下之后,时而奇痒无比,时而痛入骨髓,万箭穿心也不过如此。 “珩儿,珩儿,娘不是个好母亲,却也终于为你做了一点事。” 这大约是她作恶多端的半生里唯一无愧于心的事。 亥时,周镜央断气。 小盒子如愿以偿。 事出之后,内廷监的人怕担干系,自然缄口不提放人进来的事。 杨令佩那里,也被他敷衍过去。他走后那么久,人方死,她的自尽与他何干?杨令佩还有用得着他的地方,自然乐得不提。 自此,这件事就像腐叶烂于泥土。 无影无踪。 直到小盒子被周旦所救,他才决定对梅川说出实情。 人生无常。 今朝风拂叶,他朝叶随风。 周镜央的弟弟,居然对他有这等善举。 所有的恨,所有的怨,所有的委屈,也便随造化而去了。 梅川想,经过这许多事,聪慧如小盒子,一定学会放下了。 马车在丛林中行驶着。 一路景致变换。 天愈发高。 云愈发淡。 日中,日昳,日铺,日沉,日晚,定昏,夜半。 她走了远路,绕过端亲王那拨军队的驻扎之地,行至壁山,再往南返。 到翌日辰时,方见苻家军营帐。 “驾!” 一鞭抽在马背上,马跑得飞快。 远远地,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骑在马背上巡防。 天骢烈。 阿季和他的天骢烈。 梅川竟觉自己的身体轻轻地发抖。 “阿季——” 话喊出口,她瘪了瘪嘴,像个孩子一样哭了起来。 阿季看见了她,猛地飞奔过来。 他不知自己成天巡防什么。这一两个月来,从晨起到日落,他的双眼从未停止过向京都的方向张望。 似乎这一幕他已等了太久太久。 他终于等到了她。 两人越来越近。 他纵身一跃,一把将她抱下马车。 梅香入怀。 他粗糙的手抚着她尚还平坦的小腹,骂道:“蠢女人跑那么快做甚!当心我闺女!” 第97章 谁来做皇帝 第97章 谁来做皇帝 梅川看了看马车上坐着的一脸好奇的周旦和朱珩,从阿季怀里挣扎着下地,脸涨得通红:“谁说是你闺女!” 阿季笑起来。 青色的胡茬带着数日的担忧与此刻的释然。虽然前方或有许多凶险,但看到了梅川,他便觉得柳暗花明。 她无恙,是多好的事啊。 “当然是我闺女!”他挑挑眉。 他希望有一个模样类她的小人儿,两道剑眉,颀长的手脚。他没有参与她的过去,但他可以看着小人儿一点点长大,就像穿过忽长忽短的岁月,看着她重新长一回一样。 只消想一下,心口便涌上暖流。这暖流让沙场、兵戈,铠甲,皆有了温度。 朱珩和周旦下得马车。 周旦道:“苻兄,好久不见。” 阿季瞥了他一眼,并不答话。 他问梅川道:“你怎的带了他来?” 梅川道:“说来话长,进得营帐再细细说与你听。” 阿季扶她上了天骢烈,一行人缓缓入得营帐。 孙册正等在帐中。 他看见梅川,好似并不意外。 待梅川简略说完京中的局势,并掏出朱瑁盖过玉玺的“勤王诏命”,孙册大喜,向阿季道:“苻兄,好哇!天助苻兄!” 有了“勤王诏命”,苻家军与端亲王军队的身份便调转了。 苻家军成了光明正大的“义师”,而端亲王的军队倒成了犯上作乱的“叛军”。 无论是民心,还是军中士气,都大不相同了。 梅川揶揄地看了孙册一眼:“陛下信任苻将军,命苻将军赴京勤王,孙先生这般兴奋做甚?孙先生可有收到南平公主的信函?” 孙册尴尬地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南界国力弱,年年还要向大梁纳贡。那慕容飞却不甘偏安一隅。若在寻常,慕容飞是万万不敢向大梁开战的。可偏偏大梁出了这等内乱,朱瑁叔侄俩还都同时给他发了借兵信函。这恐怕正中慕容飞下怀。南界的兵马可堂而皇之入驻京都。苻兄,此战颇为凶险啊,须细细拟好作战方略。” 孙册起身,指着沙盘,道:“南界的兵虽少,但久居山林行猎,彪悍勇猛。端亲王的兵吗,在闽地几十载,曾与水匪海寇数次作战。苻家军一路挥师往北,要应对这两方势力。” 阿季将“勤王诏命”握在手中,在帐内来来回回。 阿季憎恶过朱瑁。因为朱瑁的猜疑,凉州一役,逼得自己退无可退。因为朱瑁强行纳梅川为妃。夺妻之恨。 但,当阿季从梅川口中听得他的榻前所托,又升起一丝怜悯。 朱瑁以命换取梅川的周全。 纵是情敌,亦是可佩的情敌。 梅川看着阿季,眼中带着恳求。 阿季一挥长袍,作下决定:“今夜发兵!” 安香、时允夫妇闻讯赶来营帐。 “梅妮——” 安香三步并作两步,奔至梅川身边,她伸手摸着梅川的发、梅川的脸、梅川的衣襟:“梅妮,我挂念你,好多次,我想去京都。有一晚,我换好了衣裳,跑到了壁山,时允追了过去,将我带回来。梅妮,对不起,让你一个人,承受了这么多。你最难的时候,我不在你身边。” 安香。 好姑娘。 梅川柔声道:“我很好,安香,你看,我很好,对不对?” 时允挠了挠头:“梅医官,并非我不通情理。我知道她的担忧。可是,她……已然有了身孕。我不放心呐……” 梅川笑起来,看了看安香的小腹。 算起来,她与安香腹中的胎儿月份该是相近的。 安香嫁做人妇之后,没有从前那般消瘦了。单薄的身板儿渐渐圆润了稍许。可见,时允将她呵护得很好。 “安香,我们不必再分开了。”梅川握紧安香的手。 安香点点头。 诸人都散去。 周旦和朱珩安置在旁侧的营帐中。 阿季、孙册、时允并军中几名得力的将官,一起商议作战详情。如何最小成本越过端亲王的驻兵,在抵达京都前,保存大半兵力。 孙册怀中的碧龙玺贴着他的心口,仿佛能感知到他急促的心跳声。 乱世之中。 携云握雨。 宏图霸业。 似乎离他越来越近。 大梁宫中。 梅川与朱珩齐齐失踪的消息,很快像惊雷一样炸开。 端亲王怒不可遏。 他一边命人去淮王的藩地守株待兔,一边在京中、沿路大肆搜查。 淮王小崽子,懵懂无知,定是被那个贼妇人撺掇了。 端亲王悔不该留着梅川的命。 原打算用她来制衡朱瑁和苻妄钦,谁知,竟让她从眼皮子底下跑了。 京中与端亲王相熟的官员进言道:“如若陛下再不写退位诏书,扶立新君,怕是天下各方要出乱子。若有人揭竿而起,打着‘替天行道’的声名来京讨伐,便是大大的不妙。王爷需抓紧行动。” 端亲王以为然。 朱瑁若再不乖乖听话,他只能行万不得已之下策。杀了他,矫旨立君。 立谁呢? 朱珩跑了,谁来做这最后一块踏脚石最为合适呢? 内廷监最东侧的牢门打开。 这一间牢房里关着的,是杨皇后。 她虽身处囹圄,但身上的袍子整洁干净,并不曾染上尘埃。 她盘腿坐在地上,看着端亲王,平静道:“看来,王爷打算放本宫出去了。” 端亲王道:“你怎知本王要放你?” “本宫虽关在这里,不知宫里这几日发生了什么。但,看王爷的神情,本宫已约莫猜到了局势。” “哦?那……皇后对此,有何想法?” “本宫的想法?”杨令佩笑得很浅,很淡。 她徐徐地起身:“本宫自然是高兴的。” “高兴?”端亲王纳罕。 杨令佩道:“是。高兴。高兴时至今日,王爷能想起本宫。高兴本宫有让王爷觉得能用得着的地方。高兴本宫并非陛下口中那般一无是处。” 端亲王仰头大笑起来。 世代簪缨之家的小姐,杨晋的千金,中宫的皇后,果真是个明白人呐。 “本王听坊间名医传言,皇后腹中,乃是男胎。” 杨令佩颔首:“是。” “实不相瞒,全贵妃跑了。这件事恐怕是陛下一手所为。他都自身难保了,宁死,也要保全贵妃周全,啧啧啧,真是痴情啊。”端亲王一边说,一边打量着杨令佩的神情。 杨令佩眉间轻轻一落。 端亲王继续道:“全贵妃可是也怀着身孕呢。皇后猜猜,陛下会不会给全贵妃一道密旨什么的。让全贵妃去西南搬救兵,来日,立全贵妃的儿子为储……” “当然——”端亲王话锋一转:“全贵妃乃朝秦暮楚之人,她的孩儿怎配为储?纵是陛下果有此念,本王也绝不答应。” 杨令佩道:“王爷想让本宫做什么?” “待陛下写下退位诏书,皇后的孩儿,便是将来大梁的新君。再过几个月,皇后便要临盆,皇后,便是大梁的皇太后。”端亲王意味深长道。 “那么,王爷便是本宫和孩儿的恩人。当尊以摄政亲王,总揽军国要务。社稷江山,便全交予王爷。” “皇后此言,可是真心?” “本宫才貌俱不如全贵妃,可唯有一点,比全贵妃强上许多。那便是,知趣。” “好一个知趣!皇后娘娘,请吧——” 杨令佩走出内廷监。 抬头,日头晃着她的眼。 第98章 国玺在哪里 第98章 国玺在哪里 自万寿节宫宴之后,她便被朱瑁关进了狱中。 到如今,已半月有余了。 出来,真不容易。 秋意似乎又浓了些。 宫苑中,大片的树叶都转黄了。菊花一簇簇地开着。人的悲欢,花儿是不懂的。该怎样开,还是怎样开。旁若无人的,兴致勃勃的。 团团的云,雪白雪白的,像是新生婴孩的母亲淌下的奶汁,腥而香。 杨令佩一路从内廷监走到千秋殿,宫人们、太监们、管事的嬷嬷们,都沉默着。 端亲王把控了宫闱。 宫中的人做着自己分内的事,生怕祸及己身。 千秋殿的门“吱呀”地开了。 鸿鹄迎上来:“主子!主子您受苦了!奴婢好几次准备了您素日喜欢的吃食,想去内廷监看您,可,可陛下不允人探视……主子,您从小到大何曾受过这样的苦楚……” 杨令佩面色沉静,道:“多早晚了,还说这些没油盐的话。去,准备汤盆沐浴,本宫要洗一洗身上的污秽。” “是。” 鸿鹄答应着,去了。 杨令佩坐在千秋殿的正殿中。 她望着庭外,屋檐红彤彤的琉璃瓦尖儿。 那瓦尖儿孤傲地迎着天。 不多会子,鸿鹄备好了水。杨令佩走入内室,除尽了身上的衣物,泡在汤盆里。氤氲的水汽环绕着她。她在汤盆里待了很久,久到鸿鹄以为她睡去了。她喊了一声:“鸿鹄,去拿素净的衣裳来。” 鸿鹄给她准备好的衣裳,是中宫的华服。 她不欲穿。 她吩咐道:“去将本宫从前在东宫清和院时穿的月白袍子拿来。” 鸿鹄不解,但还是照做了。 月白的袍子穿在身上,恍然间,杨令佩又成了从前那个低眉顺目的杨宝林。 她低声与鸿鹄道:“本宫做一盒儿糕饼,你待会儿送到杨府,亲自交予父亲或哥哥手中。有人问起,便说,本宫惦记家里人了,送些吃食。端亲王已然应允了。” 端亲王精明,纵是一时瞒哄过他,取得了他的信任,行事也需万般小心。 她在一块小小的布绸上写下一行字,裹进糕饼中。 那糕饼看起来与寻常糕饼并无不同。 鸿鹄点点头。 杨令佩走出千秋殿,找到端亲王。 端亲王正在琼音阁听曲。 他在闽地数十年,喜欢听闽语小调。 咿咿呀呀的,旁人是听不懂的。 “王爷,本宫想见一见陛下。”杨令佩不卑不亢地走到端亲王身边,坐下。 端亲王闭着眼,手指随着曲调绕着圈儿。 “想好说什么了吗?” “想好了。托王爷的福,本宫才得以从狱中放出,若不投桃报李,解王爷之忧,本宫也愧对王爷一片相扶之意。”杨令佩的声音是轻柔的,不疾不徐。 “国玺,是第一要紧。退位诏书,他若实在不愿写,太傅倒是可以代劳。” “是。” “皇后,你要知道,本王也是为了江山社稷好,为了朱家好。若任由着朱瑁折腾,祖上的基业都快折腾没了。” “是。” “皇位嘛,贤能者居之。朱瑁实不是这块料子。” “是。” “本王一片赤心,无愧天地,无愧祖宗。” “是。” “那,便去吧。皇后身为皇家妇,想来不会行差踏错。弃卒保车,若舍不得,满盘的棋可都没了。”端亲王说着,手指轻轻地叩着桌面。 桌面上那盏岩茶散发着迂回的香气。 杨令佩颔首,起身,往文德殿中去。 往文德殿的路,她走过好多回,唯有这次,是最沉重的。 朱瑁躺在榻上。 听见脚步声,他睁开眼。 见是杨令佩,又将眼合上。 杨令佩在腹中掂量了好久的话,看到朱瑁憔悴的脸,全都溃烂不成句。 他玄色的袍子蔫蔫地窝在榻上。 面色苍白,泛着青。 嘴唇竟干枯得有了裂纹。 她伏在榻沿哭了起来。 “你如何瘦到这步田地……” 朱瑁哑着嗓子,道:“端亲王将你放出来了。看来,你是答应什么了。” “我若不答应,怎么出得来?” 朱瑁不作声了。 杨令佩急急地从壶中倒了杯水,递与他的唇边。 “我已递了消息给父亲和哥哥。哥哥在京畿巡察使的任上做了近十年,三教九流的人都识得。父亲更是门生甚多,广布天下。你将国玺交予我,我拿去,让父亲和哥哥以此为信物,从九州各府衙征调人马。地方守备军虽少,但聚少成多。父亲和哥哥多跑些地方,再将各地年满十六的男丁征兵入伍,不出半月,一定能纠集一队王师来。有国玺在,天下云集响应。有志之勇士并起而灭贼。我这边,缓住端亲王,多争取些时日,能拖多久,便是多久,咱们有胜算,有胜算的……” 杨令佩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着。 朱瑁猛地一推,那杯子落在地上,碎成几片。 “为了替端亲王要国玺,皇后处心积虑编出这许多的话来。” 朱瑁冷冷地看着杨令佩,好像欲从她素淡的面孔上看到她心里的盘算。 杨令佩怔住。 “陛下不信我,不信杨家……” “你父亲在朝堂上联合文臣们逼朕,让朕下不来台,只好给了你皇后之位。你嫉妒全贵妃,宫宴上下毒,欲置全贵妃及腹中孩儿死地。你要朕如何信你们。” 杨令佩道:“只有我,只有杨家,才真的想让你好好儿活着!朱瑁,你糊涂油蒙了心吗?” “不劳皇后费心,朕已作打算。” “什么打算?” 杨令佩“哗”地起身:“你宁愿拿自己中毒做幌子,助全贵妃逃出宫!你宁肯信苻妄钦那个反贼,也不信我!朱瑁,这些日子,你可有想过我与我腹中的孩儿该如何?你只顾着全贵妃,可有顾念你的妻儿?” “皇后和皇后的父亲皆能谋善算,从命民间医者进宫断男女开始,怕是已经为腹中孩儿做了最好的打算。” 杨令佩疯一样地满殿寻找国玺。 书柜倒了。 匣子、书籍,散落满地。 “国玺呢?国玺呢?朱瑁,国玺在哪里?这是咱们最后的出路。” 她怒到了极处,恨到了极处。 杜鹃泣血。 龙榻,龙榻的角角落落。文德殿中的每一个屉子。 全都翻遍了。 还是没找到国玺的影子。 杨令佩精疲力尽,瘫坐在地。 “皇后莫要再打国玺的主意。国玺,已经被全贵妃带出宫了。”朱瑁道。 杨令佩最后残余的一丝理智似雨天的火苗,熄灭了。 她痴癫地笑起来。 “全贵妃?哈哈哈哈哈。全贵妃。陛下,臣妾给您讲个笑话儿,特别招笑儿。臣妾曾听钱总兵说,他亲眼看见,全贵妃在凉州城外的荒地上与苻妄钦野合!哈哈哈,陛下,您心爱的女人,跟别的男人野合……真有趣,比伶人编排的歌舞有趣多了……” 朱瑁的眼珠挣得快要出血。 他从榻上爬起,用尽全力,一掌打在杨令佩的脸上。 “你看看你,哪有半分一国之母的体统!若让你的儿子为帝,朕不如立时驾崩!” 这是狠话,也是气话。 杨令佩伏在地上哭嚎起来。 “我才是你的妻子,我才是你的妻子……朱瑁,为何你就是看不清,我才是你的妻子,只有我的孩儿,才是你的骨肉……全贵妃,她不过是个妾,还是个不贞不洁的妾……你以为苻妄钦真的会救你吗?大梁气数尽了,大梁是亡于你手……朱瑁,你是个亡国之君……” 四周好似被洪水淹没,一片苍茫的水域。 到了这般境地,他还是不肯与她同舟共济。 《孙子·九地》有言:同舟共济,遇风,其相救也如左右手。 他们名为夫妻,实则连路人都不如。 他怎会把她当作自己的左右手? 杨令佩绝望地想,他已厌弃自己、猜忌自己至此。恐怕他一旦获得自由,第一步想的,便是废后吧。 一江灯火,不敌数声更鼓渡。 “砰。” “砰。” “砰。” 西南的大营里。 厮杀开始。 苻妄钦打头阵,马头上挂着勤王诏命,他手持青龙刀,杀向端亲王的驻兵。时允等副将跟随其后。 众人皆知早有此战。 却不知此战何时开始。 隐忍数月,烽火点燃。 月明风清的日子里,打斗声响彻云霄。 一浪浪的攻势余波未尽。 苻家军如飓风般狂卷而至。 兵士与将官抛颅洒血,兵器阴沉而冰冷。 梅川在军营中裹着苻妄钦的袍子小憩。 她做了一个浅浅的梦。 梦见京都的丧钟敲了。 朱瑁出现在她的梦里,一身玄衣,唤着:“梅卿——” 梅川坐起身来。 残月照进营帐,她心里的一处角落浸透了凄悯。 第99章 新帝驾崩 第99章 新帝驾崩 坚实的胳膊从背后抱住她。 “在想什么?” 阿季不知何时迈入帐中,她竟然没发现。 梅川将脸贴在他冰凉的铠甲上:“战势如何?” “准备拔营了。” “嗯。” 看来,仗打得还算顺利。 梅川闻着阿季身上的白芷气味,幽幽道:“阿季,我刚刚梦见新帝驾崩了。” 阿季来回抚着她的后背,劝慰道:“不会的。” “我,我不想让他死……” 营帐外,秋风呼啸着,呜呜咽咽。 阿季低声道:“我明白。” 梅川在宫闱的这段日子,流言有意无意地传到他的耳中。若说他完全不在意,是不可能的。他不愿他的女人与旁的男人有何瓜葛。但,梅川的心在他这里,这一点,自荒野那夜后,他从未动摇过。既如此,他愿意尝试着,去理解她的想法,她的做法。爱一个人到骨子里,会不自知地学会包容。 “等我替他解了围,你便不欠他什么了。咱们过咱们的日子,皇家的是非,再不涉足。”阿季用力地握了握她的手。 他少入行伍,在梁庭为将多年。虽说受过君王的猜疑,却也沐过皇恩。京都苻府门头上,那块“敕造将军府”的匾额,曾给他带来无数的光辉与荣耀。 勤王一役后,这一世,为臣子,他也不欠大梁什么了。 君臣的情分,该尽了。 “嗯。”梅川轻轻道。 外头,兵士们拔营的声音响起。 孙册走进来:“苻兄,夜长梦多,咱们该赶路了。” 阿季点头,抱着梅川走出帐外,上了马。 漆黑的夜里,队伍浩浩荡荡地前行着。 偶有残兵来袭,很快便被消灭。 这一路,很是顺畅。 阿季瞧着苍茫的四野,向孙册道:“我总感觉像是有一队人马在暗中助着咱们。” 从那队人马的行事、衣着来看,倒像是大齐的兵。 他蓦地想起那个长着黑漆漆眼儿、稚气未脱面孔的薛漪。 她如今已是大齐的王后了。 是她暗中出兵助他吗? 大齐打的是什么主意呢? 孙册道:“苻兄,就目前的形势来看,那队人马并无恶意。既然对方不想露面,不如咱们就将计就计,装作不知便是。” 阿季沉吟着,不再提此事。 他小心翼翼地护着马前的梅川,避开一路的泥泞、石子。 星月照人行。 京都,他已许久没回去了。 前方仍有无尽的厮杀在等着他。 阿季看着青龙刀,想着,这或许是他此生最后一场战事了。 他满怀憧憬地想象着未来闺女的模样。 妻女,桑麻,几卷兵书。 该是怎样的天伦之乐。 天下纷纷,王朝兴亡,与之相比,都是小事了。 大梁京都。 苏意睦风尘仆仆地从崖州回来了。 正愁着如何寻个由头进宫,宫中突有老太妃过身,内廷监掌事秦福按以往惯例,到皇家寺庙请僧侣前去念经。 苏意睦得以顺遂入宫。 念罢经文后,他对秦福说要出恭,这厢,身手敏捷地从屋顶上方,潜入文德殿。 梅医官嘱咐过他,若中途有变,此事便不必告知陛下;若能顺遂将孩儿带进京都,务必让陛下知晓。 他来到朱瑁的榻边。 朱瑁听见轻微的动静,睁开眼,见是苏意睦,忙挣扎着起身,道:“意睦,你怎么来了?” 苏意睦将事情的原委讲了一遍,周旦是如何发现意和从前的侍女瑶琴,又是如何找到梅医官,梅医官命他前去崖州找寻。 朱瑁的双眼升腾起一抹亮色:“那个孩儿果真还活着吗?” “是。他过得很好。虽一直长在崖州,瑶琴也为他寻了先生教习文武。他颇为聪慧,练了南派的拳路,书么,念到了《中庸》。” “他……叫什么名字?” “苏星阑。” 想必,瑶琴为孩儿取这个名字,是意和的遗愿。 “好,好,孩儿……还是叫了星阑。”朱瑁道。 知道意和的孩子安然地活着,这世间的悲苦于朱瑁而言,似乎轻减了几分。 那个陪他走过一程的女子,那个温暖过他压抑年少的女子,那片白梅之瓣,在烈火中惨烈地死去,然,终遗人间一缕痕。 苏意睦从怀里摸出一卷画像来,是苏星阑的画像。 画像中的小小少年紧抿着唇,眼角轻微地上扬,嘴唇轻而薄,像极了意和。 朱瑁看着画像,喃喃道:“好,好……意睦,你权且将他藏起来,好好儿藏着。等,等全贵妃一行人进了京,你便将他带到全贵妃面前。全贵妃是心善之人,会好生待星阑。这孩儿想必吃了许多苦头,该有一个光明的前途才好。全贵妃……肯定会安排妥当的。” 苏意睦点点头。 不觉已过了半个时辰,再不走,恐怕内廷监掌事秦福等急了,苏意睦对朱瑁说了两个字“放心”,便一跃身,从房梁揭开碧瓦,跑了出去。 朱瑁将画像放入怀中。 门外—— 杨令佩却完完整整地听到了他们的谈话。 原来小盒子不是蛇女之子,真正的星阑另有其人。 朱瑁在意的人很多,偏偏就是没有她。 “全贵妃是心善之人,会好生待星阑”。 他是多么信赖梅川。 身家性命,皇家来路,一并交予她还不算。连这等私密之事,也托与她。 杨令佩平复好心绪,推门进来。 朱瑁下意识地往龙榻里间缩了缩。 他这个动作更是如针一般扎她的眼。 杨令佩坐在他面前。 两人对峙着。 “又过去一夜,陛下想好了吗?国玺,陛下是给,还是不给?” 朱瑁翻了个身,对着墙,并不看她。 “有个消息,或要告诉陛下。哥哥手下的差役探得消息,西南昨夜发生了一场战事。苻妄钦的人马正在往京都赶来了……”杨令佩说着,盯着朱瑁。 朱瑁的手轻轻地动弹了一下。 “陛下以为苻妄钦是奉命勤王,对吧?可哥哥说了,他一路与齐兵勾结,想必这次进京,不是为了保皇,倒是为了浑水摸鱼。说起来,他倒是连端亲王都不如。端亲王起码是皇家的人。可江山若是落到苻妄钦手中,就彻底地覆灭了……” “你果然是端亲王的说客。”朱瑁道。 杨令佩冷笑一声:“陛下心里恐怕已经想好废后了吧?” “是,又如何?” 杨令佩的笑,到了唇边,渐渐狰狞起来。 朱瑁却并未察觉。 从昨日,到今日,怒火已将杨令佩心头的花草焚烧殆尽,只余一片烧焦的躯壳。 国玺不在,朱瑁的退位诏书未写。 战事一起,天下大乱。 鹿死谁手尚不知。 大梁只要在一日,她就还是中宫皇后。她的孩儿是最名正言顺的承继人。 她只要保住孩儿,不管是端亲王,还是苻妄钦,想要夺权,都将是“篡位”。她或可背靠兄长,斡旋两方势力,做那最后得利的渔翁。 朱瑁若还活着,必倾斜于全贵妃。全贵妃身后又有乱贼的支持。哪里还有她半分余地? 儿时梦,及笄嫁,陌上愁,万转千回恨未休。 一幕幕的影像从杨令佩心头闪过。 她看着香炉边的地面上的一颗佛珠。那是方才苏意睦蹿上房梁时遗落的。 她忽而有了主意。 她轻轻抚摸着自己凸起的小腹,从袖口摸出一把短刀,如母鹰一般迅疾地扑向朱瑁。短刀精准地插入朱瑁的心口。 他本就摇摇欲坠的生命,如祈福寺曾经的红松一般,倒了。 朱瑁尚还未来得及转过身来。 杨令佩的手,在发抖。 “你是杨家的小女儿吧。几岁了?” “八岁了。” “念书了吗?” “念了……昨儿,读了《北芒客舍》。泱漭望舒隐,黮黤玄夜阴。寒鸡思天曙,振翅吹长音……” “小孩子不该读这样的诗。念一念《列女传》便很好。” 杨令佩松开手,将香炉边的佛珠放置在龙榻上的血泊中。 她不动声色地走出门去,告诉鸿鹄:“找一个生面孔,去映月阁告诉南平公主,文德殿中有异动。” “是。” 做好这一切,杨令佩从御膳房绕了圈儿,回到千秋殿。 对着铜镜,她发现,原来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那只刺杀朱瑁的手僵住了。许久许久无法动弹。 “你最大的错,错在不爱我。” 杨令佩闭上眼。 不敢回忆那滩血。 九月浓秋,宫中竟然飘起了雪花。 一片一片的。 很多年以后,梁史有载:天启三十七年,梁宣帝崩于文德殿。天色如赤,九月降雪,时人谓之以奇。 他还没有来得及拥有一个自己的年号。 一缕魂魄凝聚在宫闱上方,不肯飘散,朝着西南方向,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第100章 血泊中的佛珠 第100章 血泊中的佛珠 “娘娘,下雪了,今年京都的天儿可真奇了,看来,咱们千秋殿该早早笼上炭盆儿了。”小宫人说着,去杂物库里翻找炭盆。 杨令佩起身,站在门口处,雪花夹杂着风,飘到她身上。 她打了个寒颤,忽然神经质地大喊:“来人,快,把殿门关上——” 小太监连忙答应着。 殿门“吱呀”一声关上了。 “不,不,打开,打开——”她复又大声喊着。 小太监摸不着头脑,只好遵命。 “不能关门,不能,大白天的,中宫的门关着,让人瞧见,算怎么回事呢……”杨令佩絮絮叨叨的,又回到铜镜前坐下。 丧钟还没敲…… 他们定是还没有发现朱瑁已经死了…… 死了。 呵。 他死了吗? 想来是死了。那一刀捅得那么深。 杨令佩的眼神呆滞,像两只血窟窿,往外渗着鲜血。 “他是我杀的吗?我真的把他杀死了?”她心里有一头困兽,咆哮着,挣扎着,在方寸之地撞来撞去。 “不,不会的,他的死与我没有关系。我怎么会杀他呢?”杨令佩捂住耳朵。 雪越下越大。 铜镜中的人,她竟好像不认识了。 她是忽然起的杀心吗? 不。袖中藏着的那把刀,不是偶然。 她藏刀多久了? 从在文德殿中,他拿刀指着她的脖颈,说出那句“再动朕的女人,朕让你们死无葬身之地”便开始了吧。 直至他说出“若让你的儿子登基,朕不如立时驾崩”,袖中的刀呼之欲出了。 今日,她终于向他动了手。 谁能想得到呢? 小时候,她曾因为他的一个笑脸,开心一整年。 他是东宫太子。东宫啊,是个什么样的地方。离权力最近的地方。“东”时属春,色属“青”,国储之宫啊。 他那样一个高高在上的人,却有一双天然皱起的眉。 她以为她能抚平他的双眉。她以为她可以的。 他唤她名字“令佩”的时候,她欢喜得手足无措。 他与她有肌肤之亲的时候,她觉得自己是一棵桃树,开满了花,一朵一朵的,开得床榻上、殿宇中,到处都是。 苦熬到他登基。 册封皇后的那一夜,她在千秋殿整夜未眠。 会当凌绝顶。她以为她站在后宫的顶峰,离他越来越近。 可是,阴差阳错,他离她越来越远了。 他防备她,嫌恶她。 仿佛在他的眼里,只有她的错处。 她毒杀全贵妃又怎样? 全贵妃对他,可有她一半的忠心与痴心? 全贵妃闯宫,当着侍卫的面让他难堪,再大的错,他都不计较。而她,但凡行差踏错半步,他便将她关进内廷监的狱中,一关就是许久。 她腹中怀着他的孩子啊。 不管夫妻感情如何,稚子无辜。他为何一丝一毫都不曾顾惜? “废后”这两个字,他如何说得出口? 杨令佩对着铜镜冷冷地笑笑。 铜镜中的女人,褪去了温情,只余阴毒。 “我既爬到了最高处,便不会那么轻易被推下。”她捧住自己的小腹,咬着牙关,说道。 鸿鹄回来了,跑得急,落了满头的雪。 她看着杨令佩哭哭笑笑,痴癫的模样,一时竟不敢上前。 “娘娘,娘娘——” 杨令佩猛地转过头来:“事情办妥了吗?” 鸿鹄忙不迭点头:“妥了,妥了。” 主子的模样,吓着她了。 “你遣谁去映月阁报的信?” “花房的一个打杂小太监,才进宫没多久。平日里侍弄花草,鲜少出来的。奴婢给了他一锭金子,嘱他说话留神。他高兴得了不得。奴婢躲在暗处,看着他去的映月阁,没出岔子。主子放心。” “杀了他。” “主子,他不敢出卖咱们的,他的母亲是奴婢母亲的远房表嫂,木讷,可信……” “我说杀了他。” “是。” 鸿鹄赶紧答应下来。 杨令佩攥着一根金钗。 她将金钗插在了头上。 “鸿鹄,你说,本宫方才去哪儿了?” “娘娘去文德殿送饭食,敲门,陛下不开,娘娘将饭食放在殿外,便走了。娘娘担忧陛下的安危,在千秋殿心神不宁,茶饭不思。” 杨令佩点头:“接下来,便是等旁人来千秋殿告丧了……” 她起身,行至书桌边。 她好久没有握笔写字了。 她需要安静下来。 此事与她无干。 慌不得。 半分也慌不得。 “无思无虑,其乐陶陶。兀然而醉,豁尔而醒。静听不闻雷霆之声,熟视不睹泰山之形,不觉寒暑之切肌,利欲之感情……”她书写着,闻着墨香。 无思无虑,其乐陶陶。兀然而醉,豁尔而醒。 朱瑁的面孔,朱瑁的笑,朱瑁的玄衣,朱瑁如月下池水般的双眼,朱瑁一生不得展的眉,如雪花一般,纷纷落在庭前,屋顶,杨令佩的砚台,千秋殿的珠帘。 她挣不开,逃不脱。 “皇后,皇后,令佩,令佩——” 她仿佛听见朱瑁在喊她。 她以为朱瑁死了,自己所有委屈、愤懑的念想都覆灭了。然而,并没有。委屈还在,愤懑还在,又平添了恐惧,羞惭,愧疚。 她打开窗,看着赤色的天空。 “所有的孽都是我的。孩儿,孩儿,但愿你将来能懂娘,知娘,陪着娘。” 这厢,南平公主听了小太监的通禀,以为朱瑁伤势有异,连忙前去探望。 到了文德殿,推开门,当场愣在原地。 朱瑁的身上插着一把刀,龙榻上满是血。 她怔怔地走上前去,探了探鼻息,惊叫一声,怆然跌坐在地。 “皇兄,是谁害了你……” 南平公主看着不得善终的朱瑁,心有戚戚。 端亲王闻讯匆匆赶来。 朱瑁死了,国玺还未找到,苻妄钦却手持“勤王诏命”往京都赶来。这局势忽然间对他而言,非常不利。一个不慎,便有可能成为杀侄弑君、臭名远扬的反贼。他苦心孤诣制造的大好形势,已然立于危墙。 他本能地怀疑慕容飞。 直到他看到血泊中的那颗佛珠。 他拈起佛珠查看。 他身旁的谋士言曰:此乃七宝所制,在所有佛珠中殊胜尊贵。在大梁,仅有寺庙的方丈以及有名望的高僧方可持此珠。 他唤来宫门口的守卫,细细查问,方知,今日,皇家寺庙的方丈慧光法师进过宫。 “将此人这几个月出入宫闱的所有记录都翻查出来。何时进宫,见了何人。”端亲王沉声吩咐道。 “是。” 不多时,侍卫首领将整理好的名单交予端亲王。 端亲王看到“全贵妃”这三个字的时候,停住。 这秃驴曾入梅阁见了全贵妃。 端亲王觉得自己悟到了某种关联。 秃驴极有可能是全贵妃的人。 全贵妃真是了得。 将昏君耍得团团转,骗得“勤王诏命”,转过头就跟苻妄钦打得火热。勤王,勤王,昏君死了,还勤什么王?届时,再把他打成反贼,自己与情郎可就占尽了天机。 端亲王猛地一拍桌案。 一旁的南平公主流泪道:“早知她对皇兄不是真心,乃曲意逢迎。没想到,她如此决绝……” 端亲王吩咐侍卫:“全城搜查这秃驴!要活的!” “是!” 端亲王看着朱瑁的尸体,思忖良久,道:“去千秋殿,请皇后过来相商。” 一盏茶的工夫,杨令佩款款而来。 一进殿来,便哭得哀哀戚戚,哭苦命的夫,哭自己可怜的遗腹子。 端亲王道:“国玺仍未找到,苻妄钦狗贼却直逼京师,皇后对此,有何想法?” 杨令佩道:“王爷,本宫妇道人家,能有何见识?什么勤王诏命不诏命,本宫一概认不得。本宫只认,谁对本宫好,谁愿意真心实意扶保本宫的孩儿。” 她这番话说得九曲回肠,绕了十八个弯儿,端亲王却听懂了。 她在暗示他,现下,苻妄钦大军临城,他若不是真心实意扶保她的孩儿,他就坐实了“反贼”的名头,毫无退路。 朱瑁而今死了,不管是谁杀的,都与端亲王脱不了干系。 他一没有国玺,二没有诏命,三没有料到苻妄钦来得这般快。 只有支持杨令佩,支持朱瑁的遗孀,他才能为自己开脱。朱瑁的死,才有因可解。京中混战,他才不致声势上输给苻妄钦,被百姓唾骂。 朱瑁只能是“因病崩逝”。 她精准地看清了局势,不温不火地拿捏。 既不亲,也不疏。 既不软,也不硬。 端亲王打量着她,这杨家的女儿,小觑不得。 第101章 飘落的雪花 第101章 飘落的雪花 一夜绿荷霜剪破。 …… 秋意幽幽。 大队的人马行进着。 抵达京城地界儿的那一刻,梅川忽然听到丧钟的声音。 一声又一声,盘旋在京城上空。 队伍喧哗起来。 每个人都在心里默默数着丧钟敲了几下。 到最后一声终止,众人明白了,这是国丧。 新帝驾崩了。 梅川梦里的情景映照到了现实。她忽然有一种即将溺水的窒息感。 朱瑁,果真大去了。 他没能等到她和阿季来救他。 她想起朱瑁吞下血根草,为她寻得出逃机会的那一幕。他歪在龙榻上,隔着人群遥遥看向她的那一眼。 牵挂,担忧,释然,都在他如水的眼眸中漾着。 他牵挂的,是她的安危。他担忧的,是大梁未来的国运。他释然的,是与她的这段情。 他曾勉强过她。但最后,终是选择了放手。 他做下让她“去找苻将军”这个决定时,已经想明白了。 “朕只希望,往后余生,你的心里会给朕留一个角落。那个角落里,只有朕。” 梅川在丧钟的余音里回想起他曾经说过的这句话,酸涩从肺腑蔓延到心口,再到眼眶。 阿季握紧她的手,为她裹紧长袍。 仙境祁连的皑皑白雪仿若出现在梅川眼前。 数月前。 送她来这个世界的那个黑衣人的声音在雪域中回荡着。 “白梅,与你一起下凡的,不只是对你有过灌溉之恩的真龙,还有亿万年前,曾飘过你身边的一片雪花。雪花无根,从风中落下,飘飘荡荡,可他最终却为你而死。” “到底谁是那片雪花呢?” “白梅,你还了真龙十世的情分。末了,却也要还雪花一滴清泪。他再也回不到祁连山了。” 时至今日。 梅川终于明白了那片雪花是谁。 朱瑁与她亦有前世的缘分。不同的是,他知道她,她却不知道他。 她不知道曾有这样一片有了性灵的雪花路过她身边。 她没有回头看过。 梅川下得马来,在道旁的小溪掬一捧水洗去脸上的尘埃。 秋风萧萧送雁群。 宫闱上方那一缕不肯散去的魂魄飘啊飘,飘到溪水中,飘到梅川面前。 是朱瑁。 除了梅川,没有人看得见他。 “梅卿——”他喊着。 声音缥缈,裹挟在风中。 梅川看着他:“我知道你是谁了。” 朱瑁笑了笑。 在梅川的印象里,他从来没有笑得这般纯粹,没有负担,没有苦楚,没有浓得化不开的悲伤。 “这一次,你终于看见我了。” 她看到了他。他便没有空空路过。 有圆脸的绿衣女鬼差拿着铁锁过来:“喂,朱瑁,你现在该走了吧?” 朱瑁道:“再等一会儿……” 女鬼差伸了个懒腰,铁链哗哗地响:“知道你此前心愿未了,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等了你多时。现在你已见了她的面,还有什么放不下的?我得赶紧回去交差了。再迟些,魑衙内该敲我的脑壳了。” 梅川看向女鬼差道:“他是仙界之灵,为何要去地府?” 女鬼差抚了抚绿萝裙,道:“这位姊姊,你不知吗?他为了这一世与你再度重逢,已在天神处销了仙籍,并且,他要跳下……” 话还没说完,被朱瑁拦下:“莫要再说了,我这就随你去。” “痴人,哦不,痴鬼。” 女鬼差摇摇头,拍了拍朱瑁的肩膀:“一会儿,跳轮回道之前呐,我请你去奈何桥旁边的荼蘼酒馆喝一杯。那酒馆的老板阿宿,是我的相好。他酿的酒可好喝了……” 魂魄慢慢地飘远。 梅川忽然想起什么,喊道:“是谁杀了你?” 朱瑁回头,欲说什么,想了想,又艰难地咽下去。 “梅卿,罢了,罢了……” “梅卿,愿你好生渡过天劫。待我跳下轮回道,也许,还会与你相遇。记得我的话,若苻将军来日欺了你,我便化作一匹马,驮他跳下泗水河……” 魂魄渺无踪影。 唯余梅川面对着清凉的溪水发愣。 朱瑁为何对自己的死因欲言又止? 阿季走过来,扶起梅川。 不远处响起马蹄声。 端亲王朱旻骑在高头大马上,身后,是装备精良的兵马。 朱旻道:“苻将军,陛下刚刚驾鹤西去,你便挥兵直指京师,是何用意?你身受皇恩,却勾结大齐,死有余辜。居然还肖想趁乱称王?” 阿季将梅川掩于身后,拔出青龙刀,道:“朱旻,本将军有陛下的勤王诏命,盖有国玺,天下人人可鉴。狼子野心的,是你!” “笑话!”朱旻道:“本王若狼子野心,焉会善待陛下的遗孀皇后娘娘?皇后娘娘怀有龙脉,陛下驾崩,中宫之子,自然便是新君。宫里的医官已然说了,早则二月底,晚则三月初,新君便会降临。皇家的事,自有皇家料理。你一个外人,搅什么浑水?” 他说得冠冕堂皇。 仿佛逼宫、囚禁新帝,这一切都不存在。 只要他肯扶持朱瑁之子,他便光明正大。 稳住眼前,以后的事,以后再计。还未出世的孩子,多的是办法除去。他笑得胜券在握。 “皇叔撒谎!” 朱珩涨红着脸说道:“皇兄亲口交代,皇叔作乱宫闱,命苻将军勤王保驾!” 此语一出,平地一声雷。 端亲王见自己的谎言被当众戳穿,恼羞成怒道:“珩儿,是谁指使你胡言乱语!” “既然王爷死不认账,那便刀兵说话!” 言语间,阿季已杀将过去。 时允、安香夫妇二人,护住梅川和淮王,寸步不离。 一片混战。 因苻家军将盖了国玺的勤王诏命制成旗帜,悬于阵前,故而,茫然不知宫中发生何等变故的京都百姓,皆认苻家军为正义之师。 “端王作乱、以叔欺侄”的传闻在市井传开了。 百姓们自告奋勇,集结起来,送自家儿郎入苻家军的阵营相助。孙册一一谢过,好言安抚。 几个时辰的厮杀,阿季占了上风。 朱旻被迫撤兵于城内。 阿季带兵原地驻扎。 朱旻找慕容飞商议对策。 那慕容飞,一肚子的诡计,本就不是真心实意助端亲王,今见他败下阵来,便索性躲起来,装病不见人。 朱旻急得火烧火燎,四下里寻求援兵。 宫闱中,朱瑁的葬礼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杨令佩浑身缟素,面带忧愁,立于灵前。 “阿五——” 她唤着南平公主:“你皇兄大行,往后,这宫闱中,真心相对的,便只剩我们姑嫂二人了……” 南平公主呜咽道:“四海之内,都是皇家的子民。大梁香火未休,皇嫂应以腹中孩儿为念,好生保重,为天下臣民顺遂诞下新君……” 杨令佩握住南平公主的手:“阿五,你是不是与苻将军手下的一个军师相熟?” “……是。”南平公主抬头道:“皇嫂是担心苻妄钦和那妇人捣鬼吗?” 那妇人,指的自然是梅川。 因昨日种种线索指认,南平公主深信皇兄之死与梅川有关。 杨令佩道:“他与你应是有些情意的。阿五,皇嫂写了封信函给苻将军……望阿五帮皇嫂转交……” 她说着,向南平公主俯下身去。 南平公主连忙将她扶起:“皇嫂休要如此。阿五答应。” 杨令佩点头,从怀中掏出信函。 南平公主接过。 未出一个时辰,信函便到了孙册手中。 孙册读过,交予阿季。 信函写着:朱旻作乱,弑君杀侄,胁迫本宫,社稷危矣。恳请将军诛杀朱旻,切莫手软。千秋殿杨氏令佩拜上。 杨氏令佩。 她将姿态放得这般低。 话语间,满是诚恳。 第102章 杨氏的愤恨 第102章 杨氏的愤恨 阿季指着信函,与梅川道:“原本我想着,待制服了朱旻,交予新帝处置。奈何新帝驾崩。按理,也是该皇后主事。她既发了话,便按她说的做吧。” 梅川皱着眉:“我总觉得不对劲。” “何处不对劲?” “朱旻不会贸然杀了新帝,除非他已找到了国玺。可瞧着他今日那情形,不像是手握国玺的样子。” “你是说……新帝的死因有蹊跷?” “是。西南一役,传到朱旻耳里,以朱旻的性情,必会早早做好准备。没道理在这个节骨眼儿,大军直抵京都时,忽然杀了新帝。这不是火上浇油吗?” 阿季问孙册道:“这信函是谁送来的?” 孙册如实答道:“南平公主府的管家。” 阿季想了想:“有没有可能是慕容飞?正月里,他进京受冠礼的时候,我曾见过他一面。那个年轻的南界王,不是好相与的。” 孙册道:“苻兄说的不无道理。慕容飞周旋于朱旻与新帝之间,轻于去就。无非是想削弱大梁的国力,摆脱南界对大梁的附属。” 梅川不作声。 她想起朱瑁的魂魄欲言又止的样子。 真的会是慕容飞吗? 阿季吩咐时允道:“告诉兄弟们,熄了炊火,入帐,假意安歇。子夜过后,攻城。” “是。” 众人散去后,阿季抱着梅川卧在榻上。 因就地驻扎在京郊,扎营时间仓促,营帐内分外简陋。但因怀抱着梅川,阿季觉得此处胜过所有的奢华殿宇。 阿季的大手贴在梅川的肚皮上:“闺女今日好不好?闹人了没?” 梅川笑了起来:“瞎说什么?不到俩月的孩儿,有甚动静?” “就有。我说有就有。我的闺女能是寻常孩儿吗?”阿季将头埋在她的颈间,来来回回。 “再过一会子,便要攻城了,又是一场恶战。你每回打仗,我都悬着一颗心。” “以后便好了。来都来了,百姓们都知我要勤王,没道理打到一半,跑了。” “嗯,我知道,只是不知怎么回事,我的心总怦怦跳,觉得要出事……”梅川面有忧色。 “那我听听你的心是怎么跳的。” 京都的秋月与别处的不同。 格外的明。 格外的白。 阿季说:“你别担心我,我从没打过败仗。有我在,不会出什么事。” “嗯。” 阿季拍她的背:“睡吧,我看着你睡着了,再去攻城。我留一队身手好的将士守着你。谁也别想再把你从我身边抢走。” 自荒野那回丢了梅川,阿季较之从前,更谨慎了。 他哼着断断续续的西都调子。 梅川缓缓闭上眼。 子时到了。 他披着铠甲,拿着青龙刀,走出营帐。 军师孙册叮嘱道:“苻兄,若碰到南界的兵,留一线余地,咱们不宜树敌太多。” 阿季点头。 “孙先生守在驻地,若有异动,及时让人禀与我知。” “是。”孙册俯身。 自拿到勤王诏命,孙册没有再在阿季面前提过“自立为王”的话。诸事听从阿季指派,无有异议。 他生恐梅川不悦,致阿季不悦。 大军离营后,营帐安静下来。 孙册用粗陶茶壶,抿了几口茶,推算着时辰:人该来了。 果然,一个身着蓝衣的汉子进得他的帐中。 “孙先生,皇后娘娘有请——” 是的,其实傍晚的时候,孙册收到的信函有两封。一封是写给阿季的,一封是写给孙册本人的。 杨令佩请他去宫中坐坐。 来接他的蓝衣汉子,是杨令佩的娘家哥哥,杨府的大公子,现任的京畿巡察使——杨令休。 孙册道:“杨大人莫急,这茶壶里还有点子茶,待孙某喝完不迟。” 杨令休道:“孙先生想喝什么样的茶,千秋殿没有?” “杨大人此言谬矣。孙某这人实实有个怪癖,只喝自己壶的茶。旁的茶喝了,拉肚子。” 杨令休笑起来:“那孙先生便带上自己的壶吧。” 孙册握着茶壶,跟着杨令休出了帐,从边侧的角落里悄然上了一顶小轿。 端亲王的人马迎战不迭,宫中的守卫复又恢复到了从前。 杨令休与御林军中许多人甚是相熟,不费什么劲,便将孙册带进了宫。 千秋殿。 杨令佩端坐在一把黑木椅上,见他们来,热络道:“哥哥,孙先生来了。鸿鹄,看茶。” 孙册行了个礼:“皇后娘娘千岁。” 杨令佩起身扶了扶:“孙先生快快免礼。哥哥能请得你来,本宫不胜欢喜。” 孙册坐下来。 鸿鹄端上茶,孙册没动,只握着自己的粗陶壶,眼角的余光看着鸿鹄,看着殿中的情形。 杨令佩道:“攻城之战已然打起来了。” “是。” “昨日苻将军看了本宫的信函,如何说?”杨令佩慢慢儿道。 “不管怎么样,杀朱旻,是必须的。” “果真那样,本宫便多谢将军,多谢孙先生。” “皇后娘娘不必谢。苻将军杀朱旻,乃是全贵妃的意思,并非遵皇后娘娘的旨。当初,陛下命全贵妃出宫搬救兵的时候,已经交代过全贵妃,朱旻得杀。”孙册的手在粗陶茶壶上划着。 “哦?”杨令佩道:“苻将军竟是这般听全贵妃的话呢。” “那是自然。” 孙册道:“全贵妃跑到西南的时候,我恰好在营帐。她带来一封陛下的亲笔诏书……诏书上除了勤王,还写了别的……” 说着,他像是惧怕什么,敛了口。 杨令佩的手指抖了抖:“还写了什么?” “没,没什么。”孙册低下头。 “孙先生看在皇妹阿五的分儿上,亦不肯相告吗?”杨令佩泪眼盈盈。 孙册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非是不肯,乃是不敢。” 杨令佩道:“先生但说无妨,本宫绝不会出卖先生。” 孙册艰涩道:“陛下有言,将江山交予全贵妃。若全贵妃的孩儿是皇子,便立他的孩儿为储。” 纵是早已料到,但经孙册的口证实,杨令佩仍是恨怒交织。 “他又怎知全贵妃的孩儿一定是皇子?” “娘娘忘了苏意和之子吗?陛下将江山交予全贵妃,一切,都是全贵妃说了算。横竖……” “横竖也轮不到本宫的孩儿,是吗?”杨令佩哆嗦着,一旁的茶盏“砰”地一声掉落在地。 “娘娘息怒。” 杨令佩平静下来,柔声道:“本宫心里明白了。多谢先生走这一遭儿。本宫不会亏待先生,先生想要什么,尽管开口。” “孙某无所求。” 孙册起身:“孙某该回去了。将军回营,若是见不到孙某,该吃心了。” 杨令佩颔首:“哥哥,送孙先生。” 出了千秋殿,孙册见南平公主站在灯笼下面等她。 那灯笼亮亮的,她的双眼也亮亮的。 “先生,此前南平写给你的信,收到了吗?说的是……是……去南界的事……” “孙某看到了。” “南界没有冬天,四季如春,阿娘说,南界有一种花,叫扶桑,终年不绝。” “是,多年前,孙某曾去过南界一回,见过扶桑花,它还有一个名字,叫朱槿。瘴烟长暖无霜雪,槿艳繁花满树红。每叹芳菲四时厌,不知开落有春风。” 孙册看着南平公主,徐徐说着:“它的花朵大而艳,花心却很独特,由许许多多的小蕊连接起来。人皆言,扶桑,意为,热烈的外表,纤细的心。” “纤细的心……先生当真博学……” 风吹着南平公主的裙带。 她嘴角绽出青涩的浅笑来:“先生许久未见阿五,可有……可有惦记过阿五?” “有。” 孙册脱口而出,像极了真心。 第103章 攻城之战 第103章 攻城之战 “可先生一直没有复信来。阿五等了许久。” 南平公主的脸上有些许惆怅。 “孙某不能去南界。”孙册说道。 “为何?先生有何放不下的事?阿五记得,在江湖客栈的时候,先生说过,一生功业一生愁,不愿进大梁的朝堂。” “是……上一辈的事,跟公主不便讲。” 南平公主的脸忽而凝滞了一刹。 梅川曾跟她讲过孙册的身世。一则,她对梅川无甚好印象,觉得她对感情不忠,不肯相信她口中的话;二则,从前在将军府书房共宿一夜过后,她已查过孙册的身世,他是大齐农户孙甲之子,她对这个消息深信不疑,她不愿、也不肯去想象孙册与她之间的鸿沟。 故而,她没有信梅川的话。 此时,他的神情就如今夜之秋风,将她心底的自以为吹开一个豁口。 “阿五曾听过一席荒谬之言,说先生是父皇曾治罪的狂悖臣子孙沅之后……先生怎么看?”南平公主的话说得很慢,却如烧热的灯油一般,滴到孙册的手心里。 孙册手心灼热,面儿上仍是淡淡的:“公主从何处听来的话?岂止荒谬,简直可笑。普天下的同姓之人甚多,若都是这样肆意栽赃,真的是诛心了。” “从全贵妃处听来。” 南平公主瞧着他。 他笑笑,似有苦衷一般,不作解释。 “公主,告辞。” 他大踏步地走了。 南平公主在身后道:“先生,我相信这是假的。可,若是真的……” 孙册没有回头。 南平公主喃喃道:“若是真的,阿五只好效仿阿娘了……” 慕容娘娘未出阁时,是南界的小公主。她在出山打猎时,遇见猛虎,被一名南界勇士所救。她与那名南界勇士互生爱慕,两人相恋了。后来,慕容娘娘无意中发现,那勇士其实是慕容家的仇人,在部落厮杀中,勇士的父亲死于慕容娘娘之父——老南界王之手。他接近她,便是为了复仇。 慕容娘娘为了绝南界之后患,手刃了情郎,随后,远嫁大梁来和亲。 南平公主幼年时,听阿娘念叨这件往事。 阿娘握着一块虎皮,那是当年情郎射杀的那头猛虎的皮。 她怀念。 但不后悔。 正因为感情是世间最为热烈真挚的东西,一旦有污,便干脆弃了去。 反倒是利益关系,譬如她跟梁帝,掺再多的杂质,都不可惜。 南平公主看着孙册的背影慢慢远去,直到消失不见。 瓦碎可忍,玉瑕不容。 攻城之战,如火如荼。 子时,战起。 至寅时,城门开。 苻家军险胜。 然,朱旻在手下一队得力将士的掩护下,朝京城北面的“天灵山”逃窜而去。 阿季一挥马鞭:“追!” 千秋殿中。 杨令佩正在喂鸟。 朱瑁留下的相思鸟。 人不在了,相思鸟却欢唱如昨。 杨令佩对着那鸟笑:“相思?什么是相思?死了,还知不知相思?” 相思鸟听不懂她的话,谄媚地吃着她手里的食物。 杨令佩心中一阵酸痛酣畅的满足。 小太监跌跌撞撞地跑进来。 “娘娘,娘娘,端亲王,哦,不,那反贼朱旻,败了,败了……城门,城门攻破了……” 杨令佩放下鸟食,喜上眉梢:“果真?” “千真万确。城门的守卫兵加急来报的。” “朱旻人呢?” “朱旻逃往天灵山,苻将军追赶去了——” “知道了,下去吧。” 杨令佩说着,迈入殿来。 短暂的欢喜过后,她皱起眉头。 还有一患,未解。 朱瑁的诏书,外加苻妄钦的支持,全贵妃及其腹中的孩儿,永远是横亘在她面前的一座山峰。这山峰陡峭难越。 当下,苻妄钦追去天灵山,或是最好的时机。 一旦全贵妃不在了,苻妄钦便没得选,除了支持中宫,别无选择。 陡峭山峰能否变康庄大道,在此一举。 杨令佩嘱咐小宫人:“去,将守宫门的侍卫刘蟠叫来。” 刘蟠与杨令休是好友,自小一起长大,关系匪浅。 少顷,刘蟠到了千秋殿:“娘娘有何吩咐?” 杨令佩压低声音:“你速去杨府,告知本宫的哥哥,去京郊军营,找孙册……” 如此这般,嘱咐妥当。 刘蟠领命而去。 杨令佩坐在黑木椅上,一夜未眠的她没有丝毫的倦意。 她眼里闪着幽暗的光。 小宫人端上一碗玫瑰粳米粥。 杨令佩喝了一口,道:“不是已经告诉鸿鹄,本宫近来喜食甜物,粥中要加两匙糖吗?” 小宫人忙跪在地上:“奴婢该死,奴婢这就去换一碗来。” 杨令佩唤道:“鸿鹄,你亲自去——” 没人应答。 杨令佩道:“鸿鹄去哪儿了?” “许……许是……还未起身……” “本宫去瞧瞧。” 鸿鹄是中宫掌事宫女,素日就歇在千秋殿东偏殿的小暖阁中。 然而杨令佩走进去,却发现床榻上,被褥整整齐齐,不见鸿鹄的影子。 杨令佩疑心大起。 这时,有个点灯的小太监道:“奴才五更天儿的时候,似乎看见鸿鹄姐姐往庑房去了……” 庑房……倒是离花房不远。 杨令佩阴沉着脸,往庑房赶去。 有宫人要跟着,被她呵退。 到了庑房,找了一圈,没看见鸿鹄的人影。她继续往西走,西边离角门不远…… 穿过密而长的杂草丛,果然,她看见鸿鹄站在宫墙下面,墙那头,一个细微的声音传来—— “谢鸿鹄姐姐救命之恩。” 鸿鹄悄然道:“快走吧,走得越远越好……” “你如今越发大胆了。” 杨令佩的声音冒着寒气。 鸿鹄转过身来,瘫倒在地:“主子饶命,主子饶命……” 杨令佩冷笑:“你放走的,是去映月阁传话的小太监吧?” 鸿鹄“咚咚咚”地磕着头:“对不起,对不起,小姐,念在奴婢服侍您十年的分儿上,您饶了他吧。他远离了宫闱,绝不会胡说八道……” 杨令佩走上前去,俯身,揪住她的发髻:“连你也学会瞒着本宫,背叛本宫了——” 鸿鹄吓得连连摇头:“没,没,奴婢没有……” 杨令佩一个巴掌抽在她脸上:“违抗主命的贱婢!” “呵。” 她笑起来。 “你们都来负我,都来负我……” 她猛地起身退后—— 踩到杂草丛中一块尖锐的石头,一个踉跄,跌倒在地。 “砰!” 她凸起的小腹,像是从半空中落下的满月。 “血,血,娘娘,血……”鸿鹄惊慌地哭出声来。 第104章 杨氏小产 第104章 杨氏小产 下身传来剧烈的疼痛。 那疼痛像一把把的利刃凌割着杨令佩。 凌割着她最珍视的海市蜃楼,凌割着她与朱瑁仅有的那一夜欢好,凌割着父亲母亲兄长对她的厚望,凌割着她嫁入皇家以来所有的谨小慎微,凌割着她在千秋殿一个又一个孤独的夜晚,凌割着她对朱瑁最后一刻下得死手,凌割着她无数次企图掩饰的愧疚,凌割着她对这人世间的失望。 她挣扎着,想要起身,小腹的下坠让她动弹不得。 鸿鹄仍在惊慌地哭着。 更鼓又敲了一下。 杨令佩压低声音,呵命鸿鹄:“蠢货!你哭甚!生恐旁人不知么?闭上你的嘴!” 天,将亮未亮。灰白色在天际一层层地浸染,薄雾冥冥。 这荒芜的西宫苑角门是凶手。 杂草、石块,是凶手。 逃走的小太监是凶手。 背叛她的鸿鹄是凶手。 那个让她充满危机感、孕中数次忧思的梅川,更是凶手…… 杨令佩咬牙,忍住疼,吩咐鸿鹄:“快,唤两个小太监,悄悄儿地,将本宫抬回寝殿。” 鸿鹄抽噎着,说了声“是”,连忙去了。 杨令佩不放心地嘱道:“注意,避着人。若有人问起,便说本宫多吃几口,撑着了,没什么要紧。” “是。” 少顷,鸿鹄归来,两个小太监抬着竹架跟在她身后。 几人费了一番气力,将杨令佩移到竹架上,脚步匆匆地返至千秋殿。 一入内室,两个小太监便被赶了出去。 门关上。 杨令佩躺在榻上,血湿透了被褥。 她疼得一头汗,却一声不吭。 鸿鹄跪在榻边,急道:“传医官吧,您这样……万一……万一……小姐,要是您有个三长两短,老爷夫人非活活儿剥了奴婢的皮不可……” 杨令佩的手像铁钩一般,钩住鸿鹄,齿缝里迸出两个字。 “不许。” 鸿鹄的声音已经失了智。 她被恐惧支配着,脑子里一片空白,只知麻木地听从着主子的话。 “端热水来。” “不许任何人进来。” “熏艾。” “拿一身儿干净的衣裳,再取一个包裹。” 杨令佩在最短的时间内,做了最周全的对策。 艾草的味道,遮住了满屋子的血腥气。 愈来愈剧烈的疼痛让杨令佩清醒地认识到,腹中的孩儿保不住了。但这件事,不能被任何人知晓。 不管怎样,她腹中的孩儿是天子。 只能安然无恙。 必须安然无恙。 否则,她之前做的一切都将成为一个笑话。 雨声。 杨令佩听到了雨声。 一树枫叶带雨红,双雁相依南迁中。 她透过窗台的罅隙,看到外面的雨帘。 今年秋季的雨水为何这般多。 是在哀悼死去的人吗。 “嗖”地,一块血肉模糊的东西钻离了她的躯体。 相思鸟开始鸣唱起来。 天亮了。 升起,降落。 再升起,再降落。 反反复复。 良久,良久。 她好似浮在冰冷的水面上,抱着猩红色的浮木。 快五个月大的胎儿,落地已依稀能看到口鼻唇眼,依稀看到两腿之间的东西。 鸿鹄边收拾,边泣不成声道:“小姐,果真是个皇子,那名医没有断错。可惜啊,可惜……小姐,您瞧,他嘴巴、鼻子长得跟您多么像啊……” “丢出去。” “啊?” “本宫说,丢出去,和这些带血的秽物裹在一起,丢得越远越好。” “是。” “收拾干净后,你去医官署,问当值的医官要一副安胎药。开口的时候,大声些,让所有的医官都听在耳里。” “是。” 床褥、被单全换了。 杨令佩擦净身体,换上干净的衣裳,重新躺下来。 鸿鹄将秽物卷成一团,走出去,转身,带上内室的门。 杨令佩的眼若有似无地瞟过她怀里的东西。 那个死去的孩子。 只一眼,那模样便深深烙在她的脑海里。 他的口、鼻是她的,眼睛却是朱瑁的。跟朱瑁一样,眼皮朝下耷拉着,倦极了的样子。 血脉的相传是多么奇妙的事啊,他还未来得及出生,便已如父亲一样,倦极了。 一丝柔软像火苗一样,舔舐着杨令佩的心。 但,转瞬,便被恨意熄灭了。 这是朱瑁搞的鬼。杨令佩想。 她杀死了朱瑁。冥冥之中,朱瑁便不允她生下她与他的孩子。他要将一切带走。 他还是那么狠心,那么决绝,什么都不想给她留下。一如他在世时。 杨令佩轻轻闭上眼。 “我不会让你们得逞,不会的。” 她要用棉絮缝一个跟胎儿一样大小的布枕,绑在腰间。千秋殿的安胎药,照旧。待到医官们掐算得皇子预产日,便从宫外悄无声息地带一个孩子进来。哥哥杨令休是京畿巡察使,整个京都,新生婴孩登记户籍全都要呈他阅览。这是再方便不过的事。 是不是她生的,有什么关系? 天下人都认为是她生的,才最要紧。 越是非常时期,便越要稳住。 鸿鹄从外头归来的时候,杨令佩的心已然安定下来了。 鸿鹄颇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主子。 她不像是刚刚失去孩子,倒像是在御花园里跌了不打紧的一跤,眨眼间,便神色如常。不,比之前看上去更冷静,更沉寂。 鸿鹄没有注意到的是,杨令佩眼底那抹黑色更浓了,如墨,似葚。 “小姐,都办妥了。” “嗯。” “奴婢熬了粥来,加了糖了。” 鸿鹄小心翼翼地递过去,杨令佩接过,一匙一匙地吃完。 “刘蟠可有归来?” “还没。” “那便再等等,应是快了,快了……” 杨令佩嘴角勾起冷冰冰的笑。 城外军营。 梅川在帐中醒来,坐起身。 她做了一个血淋淋的梦。 那个久违的、送她到这个世界里来的黑衣男子出现了。 他在云端看着她笑,却不言语。 厮杀声传来。 将士的血、老人的血,妇孺的血,孩童的血,溅到她身上,热乎乎的。 “不,不,不——”她喊着。 从梦中醒来,她格外地想念阿季。 阿季还没回来,她裹着黑袍,走出营帐。 尚未休战,军营里空荡荡的,只有孙册和阿季留下的保卫她的一队精兵。 一个飞镖射在离她不远的地方。 兵丁们连忙过来问她是怎么回事。 飞镖上带着一小块绢绸,上面写着一句话:全贵妃,意和之子为朱旻所掳,在芷兰河,速来。 落款是苏意睦。 梅川看过,笑笑,将绢绸丢在一边:“不知是何方贼人的障眼法,不理会就是。” 苏意睦从未称呼她“全贵妃”,他唤的是“梅医官”。 这必是旁人伪造的,意在引她出营,上钩。 雕虫小技尔。 梅川未放在心上。 她往孙册的营帐中走,她想去问问他,碧龙玺在何处,剿灭朱旻后,打算什么时候将它交给朝廷。 这是一种试探。 梅川想看看这个孙先生,这些日子的恭顺是真是假。 忽然,她闻到一股奇异的香味。 “不对!” 她心内暗叫不妙。 医者的敏锐让她在霎时间屏住气。 回头,却见那一队精兵三摇两晃,陆陆续续倒在地上。 她拔腿往军营外跑去。 身后,一个榔头砸向她的后脑勺。 她直挺挺地栽倒在地。 一个麻袋套住她,飞快地消失在晨雾中。 那厢,天灵山外一番周旋、苦斗。 数个时辰后。 掩护朱旻的将士皆被斩杀殆尽。 阿季的青龙刀如猛龙过江一般,升腾跃起,在空中一晃,“哗”,砍掉了朱旻的头。 大风起兮。 天灵山树林撼动。 将士们齐声喊道:“将军神勇!将军神勇!将军神勇!” 第105章 将军夫人 第105章 将军夫人 那朱旻的人头顺着坡一路滚到沟壑中。 一双眼瞪得老大,满满的欲望和泥土、血污混在一起,顷刻间从人间到地狱。 数月前,他在将军府与阿季说的那席半真半假的话,此刻想来,倒像是丧音的前奏。 他不甘只是“醉卧美人膝”,想要“醒掌天下权”。如今事败,美人不得,香茗不得,权势更不得,连身家性命亦丢在这荒僻的天灵山上。 风越来越大,在山林中啸叫,旋转。 忽而掠过山顶逃遁,忽而扫起地上的尘土,忽而卷着树枝,如群魔乱舞。 时允用长枪挑起人头,向阿季道:“将军,贼首已灭,不愁城中那伙子残兵不降。” 阿季点头,道:“你且带人去将残兵收服,记得,尽可能地莫要惊扰城中百姓。愿意投降者,不杀。冥顽不化,抵抗者,立斩。” “末将领命。” 时允去了。 阿季调转马头,往营帐奔去。 他惦念着梅川。 他知道,梅川一定也惦念着他。 战事毕,他要第一眼见到她,叫她安心。 朱旻之乱已平。总算不负朱瑁的嘱托,不负那纸勤王诏命。 安顿好他的兄弟们,他与她,便可离开此处了。 做一对逍遥的鸳鸯。平淡处,有无时无刻不在的小欢喜。 揽着她的肩,静静地等待着闺女的降生。 他会亲手在闺女的手腕系上一根红绳,这是西都老家的风俗,新生婴孩系红绳,寓意一生(绳)平安。 想着,他的嘴角不禁上扬,胯下的天骢烈跑得越发快了。 营帐渐近,他依稀看到跪了一地的人。 孙册跪在头里,满面沉重地向阿季说道:“苻兄,梅医官她……她……” “她如何了?” 跪在地上的其他将士们齐齐叩首道:“将军,属下等罪该万死啊……数个时辰前,有贼人闯进军营,将梅医官劫走了……” 阿季扬起的嘴角还来不及收回,凝滞在脸上。 “被何人所劫?” 军营里留下的人虽不多,但个个都是军中顶尖的高手,战场上历练多年的人,要想在他们眼皮底下劫走梅川,实非易事。 将士们仓皇又惭愧,道:“那贼人手段甚是下作,用了迷魂香,属下……属下未能看清贼人是何模样……” 阿季将手中的长刀重重捣在地上,眉梢眼角皆是怒火。 迷魂香十步以内方有效力。能悄无声息在军营里放置迷魂香,且能让他们无有半点觉察,属实荒谬。 孙册道:“苻兄,贼人所用,非等闲的迷魂香。孙某醒转之际,在营地寻到一些赤色粉末。苻兄想想,寻常的香,燃尽,是灰白色的粉末,何以此香却是赤色呢?孙某记起,少年时曾读过一本古书,上头写,东海之滨,有仙草,名曰海魂,以之制香,可方圆半里使人倒地,燃尽,色赤。” 阿季盯着那赤色粉末看了看。 东海之滨,不就是闽地吗? 将士们把那块写着“全贵妃,意和之子为朱旻所掳,在芷兰河,速来”的绢绸和飞镖一起,递与阿季,道:“将军,事发前,梅医官收到了这个。” 绸绢,是闽地漳州纱绢。 飞镖,是闽地“龙海镖局”的飞镖。朱旻作乱之时,得到龙海镖局的支持。 种种迹象表明,梅川被劫,与朱旻有关。 难道是朱旻在应战之际,派出人手到军营作乱,想让阿季后院起火吗? 阿季皱着眉头思量着。 将士问道:“将军,是否要赶去芷兰河?” “不必。” 阿季说着,大踏步迈入营帐内。 跪在地上的孙册看着他的背影,眼尾轻轻跳了跳,徐徐起身,跟了上去。 阿季坐在桌案前。 桌上摆着一盏凉了的白芷藿香茶。 他的鼻渊是老毛病,又不喜吃药,她便在白芷藿香茶里放了冰糖片,哄着他喝。 这盏茶是她晨起便煮好的。 她在细细碎碎的忙碌中,等着他回来。 想到此处,阿季的焦急愤怒,又增了几许。 这已是她第三次被掳了。 一次比一次奇。 一次比一次险。 孙册小心翼翼道:“苻兄打算如何?” 阿季道:“孙先生也觉得这件事与朱旻有关吗?” 孙册低头,谨慎道:“苻兄觉得呢?” 阿季道:“海魂香,绸绢,飞镖,样样都与闽地有关,与朱旻有关。可就是做得太细微,太周全,反倒让人觉得不可信。再者,方才我在天灵山与朱旻厮杀,他若有此底牌,为何不亮出来?人死了,凭是甚牌,都是无用的了。” 孙册斟酌道:“苻兄说得有道理。也可能是他手下某个贪生的将领,想以梅医官要挟苻兄,给条生路。” 阿季听了这话,眸子一暗。 他低头喝了一口凉透了的白芷藿香茶。 片刻,说了句不打紧的话:“孙先生可有见过苏意睦?” 孙册一愣,摇摇头:“不曾。” “先生说说,朱旻已被斩杀,城中残兵不足为虑,当下,苻某该如何自处?” 孙册道:“苻兄可一面派人找寻梅医官,一面进宫向皇后和诸位皇族禀明此事。” “哦?苻某的队伍当何去何从?” “权且按兵不动。” 阿季将茶盏轻轻地转了转。 正想说什么,外头一阵响动。 兵卒进来通禀:“将军,宫里头来人了!敲锣打鼓的,好大的阵仗!” 阿季纹丝不动地坐着。 须臾,杨令休走了进来,一见阿季,笑容满面,拱手道:“恭喜苻将军,贺喜苻将军,得闻苻将军斩杀反贼,朝野上下不胜欢欣。皇后娘娘特派微臣以十六人抬的轿辇,亲迎苻将军进宫议事。” 十六人抬的轿辇,是本朝亲王才有的规制啊。 如此隆重地相迎。 阿季淡淡道:“娘娘盛情,苻某受之有愧。” 杨令休忙道:“苻将军哪里的话。为社稷立此不世之功,苻将军是我大梁第一能人呐。” 阿季道:“苻某是个粗人,只会打仗,不懂朝政。况——” 他顿了顿,道:“我家内人丢了,家事都没料理清楚,遑论国事?” 杨令休疑惑道:“内人?不曾听闻将军中馈有人呐。” 阿季轻咳了两声。 一旁的兵卒道:“我家将军夫人,便是梅医官。” “原来是全贵妃……”杨令休拍了拍脑门,敛了口。把先帝的妃嫔说成是自家的内人,这苻妄钦好大的胆子。但现下,他哪里能指责这些礼节?不过是赔笑道:“杨某不才,在京畿巡察使的任上坐了十年。在京城的地界儿寻个人,当不是难事。杨某定全力助苻将军找寻夫人,苻将军放心。” 阿季想了想,起身道:“那,苻某便进宫去拜见娘娘。” 杨令休笑道:“是,是,是。苻将军请——” 走过他身边的时候,阿季意味深长地说了句:“杨大人找人的时候可要仔细些,便是连自家府邸,都不能漏的。” 杨令休道:“苻将军说笑了。” “不曾说笑。”阿季正色道:“有道是,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苻某怕贼人兵行险着,将内人藏到杨府,那岂非伤了苻某与杨大人之间的和气?” 未待杨令休作答,阿季已掀了帘门走了出去,坐在轿辇上。 “孙先生跟着苻某一道进宫吧。”他吩咐了一声。 孙册道了声:“是。” 锣鼓复又热热闹闹地敲打起来。 阿季声势浩大地进了宫。 杨令佩坐在文德殿的大椅上。 她面色有些苍白,特意让鸿鹄多抹了几层胭脂,看上去,就像御花园深秋的花儿,艳则艳矣,却不自知地呈萎谢之态,仿佛下一刻便会随风离枝。 太监通传。 阿季进得殿来,向杨令佩行了礼。 杨令佩扶着腰,轻抚着小腹,艰难起身,扶起阿季:“将军休要多礼。” 阿季起身,向后退了一步:“多谢娘娘。” 杨令佩缓缓踱回大木椅上坐下,诚挚的目光看着阿季,道:“先帝大行,朝纲无序,幸得将军,忠于社稷。” 阿季道:“皇后娘娘谬赞,这一切不过是为人臣子的本分。” “若人人都知本分二字,便不会生出这许多的乱子来了。” 杨令佩说着,叹了口气:“前人有诗云‘孤儿寡妇忍同欺,辅政刚教篡夺为。矫诏必能疏昉译,直臣诚合重颜仪。’将军,本宫离临盆之日,还有数月,天下若再生变故,当如何是好?” 阿季沉默一会儿,道:“皇族再无有似端王之势者。” 杨令佩道:“皇族无有,天下可有?” 文德殿中,气氛微妙起来。 杨令佩似乎在等待什么。 阿季忽然道:“皇后娘娘可知梅医官的去向?” 杨令佩的手来来回回地抚摸着大木椅的扶手。 从进门到现在,他丝毫没有交出兵权的意思。 现下,更是直白地追问全贵妃的下落。 看来,他是铁了心要扶保那贱人了。 幸亏自己早行一步。 杨令佩柔声道:“本宫正想问将军呢。乱事已平,全贵妃何不早早归宫?” 阿季笑了笑,道:“微臣倒是知道梅医官人在何处。只是,不敢贸然找寻。” “哦?这天底下还有将军不敢到的去处吗?” “娘娘的千秋殿,娘娘的母家杨府,微臣都不便惊扰。” 第106章 寻找梅川 第106章 寻找梅川 阿季说着,悄然打量着坐在上头的这个女人。 他的话恭敬,和软,留着余地,却也字字都是试探。 他想向她表明他的态度。 他立此大功,不希图朝廷的封赏。但若要欺他,动他珍爱的东西,他苻妄钦不是吃素的。 庭前刮了风,吹进几片叶子。 秋末冬初,一片萧索。 杨令佩看着落叶,若有似无地笑了笑:“今年京都的天儿,真怪啊。自先帝大去那日降雪,一日比一日冷。才十月,便跟往年的腊月一般了。本宫是越来越琢磨不透了。鸿鹄——” 她扶着桌案,起了身。 鸿鹄忙搀着她,问道:“娘娘有何吩咐?” “去,把本宫的狐裘披风取来。” “是。”鸿鹄答应着,又问:“娘娘要去哪儿?” 杨令佩一手撑着腰,一手将锦帕塞进手腕的镯子上,绕了绕。这些日子,她瘦了好些。手臂孱弱得如同庭前的枯枝。镯子直往下滑。 “本宫啊,要亲自陪将军去千秋殿和杨府走一趟,好让将军放心呐。” 她瞧着阿季笑笑:“普天下,没有将军不能去的地方。将军是国之柱石。本宫的倚仗,大梁的倚仗。莫说是千秋殿和杨府,便是将军说要揭了文德殿的瓦,本宫也立时着人去办。” 她在示弱。 像一潭春水般,全盘接纳阿季的质疑与逼问。 阿季俯身:“娘娘言重了,臣惶恐得很。” 说话间,鸿鹄已取来狐皮披风,杨令佩披上。 “请吧,将军。” 阿季看了看一旁站着的杨令休,事发突然,他肯定来不及回去报信。 阿季道:“既如此,臣想先去杨府瞧瞧。” “好。都可以。随将军的心意。”杨令佩笑着。 鸿鹄搀着她上了轿辇。 一行人往杨府去。 为了不让阿季怀疑,杨令休自始至终跟在他身后。 一路上,阿季朝天上吹了几声哨子。 少顷,时允带着一队人马赶过来,安香陪同在他身边。 朱旻的残兵已尽数收编,两人回营后,知道了梅川被劫的事。安香心急如焚,拉着时允,欲去趟芷兰河,半路上,时允突听到阿季的暗号,两人便掉转头来。 阿季悄然与时允说道:“幸得你们没去,绸绢上写着芷兰河,故意引咱们前去,想必那里已设下层层埋伏,就等着收网呢。” 时允听了,方明白其中的诡异。 一旁的安香皱着眉,心里七上八下。 梅妮啊梅妮,为甚求一个太平,这般难。 时允握紧她的手:“你怀着孩儿,急不得。有将军在,会没事的。” 安香不吭声,依偎着时允。 时允轻抚她的后背:“好事多磨。梅医官是何等聪慧的女子,必能遇难成祥。” 安香眼角潮湿。 一路走来,诸多磨难,终求得几分圆满。有了时允,有了腹中的孩儿。 可若梅妮不在,她的圆满便是残缺的。 到了杨府,太监通传,杨晋领着阖家老小接驾。 杨令佩下了轿,吩咐道:“府门大开,一个人都不许动。将军,请带兵尽管进去搜吧。一个角落都莫要放过。” 杨晋错愕道:“这……” 杨令佩看向父亲摇了摇头,示意他莫要多话。 杨晋敛了口,眼角的余光打量着阿季。这苻妄钦小儿,当真如此不知轻重,国丈府,说搜就搜吗? 阿季站在杨府门外,吩咐时允:“皇后娘娘盛情不可辜负。时允,你便带着兄弟们进去瞧瞧吧。手脚轻些。” “是。” “安香,你也去。” 安香做过军中细作,较之常人,更为敏锐。 他们应声进了杨府。 杨令佩的面孔始终是浮着笑容的。 她向阿季道:“将军,不打紧,怎么搜都没关系。将军顺意为上。”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时允与安香从杨府出来,向阿季摇摇头。 阿季抱拳向杨晋道:“打扰。” 未待杨晋回话,杨令佩笑道:“将军,搜完了杨府,接着去千秋殿吧。今日本宫定会陪着将军找到底。” 太阳挣扎着,从厚厚的云层里冒出头,照着街头巷尾,照着杨府前的每一个人。 连续阴了好些天,难得有这般好的日头。 阿季仰头,看着云层。 云端有一只独雁,声声地叫着,唤着走散了的爱侣。 他知道平乱过后,作为手持重兵的武将,肆无忌惮地搜宫乃授人口实。可他顾不得。他什么都顾不得。 他只想找到梅川。 刀山火海也去得。 众人返至皇宫。 千秋殿中,没有。 整个宫中,都没有。 他连每一处隐秘的树丛,每一块残碎的瓦砾都翻了。 没有。 他从来没有觉得人世间这样大,这样空。 杨令佩道:“将军还要去哪儿?整个京城,只要将军说得出的地方,本宫都陪着将军一起去寻。” 她一脸的诚恳。 阿季摆摆手,离去。 背影满是颓唐。 待所有人散尽,杨令佩忽地瘫倒在大木椅上。 没有人知道,她初初小产。 她一直强撑着一口气。 来来回回地奔波,她已虚透了。 鸿鹄连忙端上一碗红枣汤,喂杨令佩喝下。 良久,杨令佩才缓过劲儿来。 鸿鹄抽泣道:“娘娘,您何苦这么折腾,身子骨儿要紧啊……” 杨令佩道:“你懂什么?苻妄钦现在可是手握兵权的人,本宫怎能得罪?瞧今日的情形,他有些怀疑本宫了。本宫亲自陪着他四下搜查,一则,让他对本宫放下戒备;二则,满京都的人都瞧见了本宫在他面前是何等做小伏低。日后,他若有妄动,便是欺凌本宫孤儿寡母了。” 鸿鹄扶着她到榻上躺着,足足盖了三层棉被。 杨令佩道:“没人看得出本宫有恙吧?” 鸿鹄摇头:“胭脂衬着娘娘的气色,旁人看不出的。” “那贱人……” “娘娘放心,公主是个妥当人。她与娘娘一样,是万般嫌着那贱人的。谁让贱人害死先帝呢。公主是皇家的人,自然跟娘娘共进退。” 自把朱瑁的死栽赃给梅川,主仆俩心照不宣地默认了这个“事实”。纵是在无人处,也如此说。 说得多了,杨令佩自己也恍惚起来,仿佛朱瑁真的是梅川害死的,与她无干。 人呐,骨子里不想承认的事,连自个儿也能欺了过去。 “给阿五送去一味药。除去贱人腹中的小孽障。宜早不宜迟。” “是。” 杨令佩笑了起来。 白日里,她假笑了许久。这一刻的笑,才是真正的舒心。 小孽障若没了,何人还能与她相争? 杨令佩蜷缩着,渐渐睡去。 许多天过去了,朱瑁从未入她的梦里来。 连声讨都没有。 她有些许庆幸,亦有些许悲凉。 明月曾照一夜欢。 今见明月人不见。 城外,一处隐蔽的农舍。 一个少年正在练拳。 行云流水,刚劲有力,气吞山河,虎步生风。 苏意睦站在一旁,念着:“轻如飞腾,重如霹雳。捉兔之鹘,捕鼠之猫。” 少年打出一头的汗来,苏意睦方让其停下。 有个脸上带着烧伤的女子,温柔地给少年递上一碗水。 少年亲昵道:“有劳琴妈妈。” 女子笑着摩挲着他汗津津的颈:“这孩子,日日在一处,礼数还这样多。” 苏意睦道:“知礼是好事。” 少年喝完了水,向苏意睦道:“舅舅,方才那套拳,我想再多练练。” 苏意睦慈爱地点点头。 这少年便是苏星阑。脸上有烧伤的女子,是苏意和曾经的忠仆瑶琴。 几日前,苏意睦带着他们去找过梅川。那时候,阿季尚未将城攻破,局势未定。梅川恐生不测,让他们先去祈福寺旁的一处农舍躲避。 谁知,朱旻之乱刚平,梅川倒失踪了。 现在看来,他们躲起来是对的。幕后黑手想害梅川,恐也会害星阑。 苏意睦与瑶琴说着白日里去城中打探的消息。苻将军搜杨府、搜宫的事,传得沸沸扬扬。 正在练拳的苏星阑忽地停住,道:“将军实不该这般做。” 第107章 堕胎药 第107章 堕胎药 苏意睦和瑶琴二人听见他说出这样的话,皆看向他。 苏星阑继续道:“梅医官八成是杨后派人劫走的。城中的乱子是将军平的,朱旻一死,他手下的残兵被将军收编,将军的队伍必会一日强似一日。杨后距临盆还有数月,她现在最担心的,便是将军拥立旁人。先帝英年早逝,宫中两人有孕,除了杨后,便是梅医官。而将军又和梅医官走得颇近。杨后焉能不视梅医官为心头大患?” 苏意睦道:“可梅医官腹中的孩儿,并非先帝的血脉。将军深知此事。若将这个消息告知杨后,是否能解梅医官之危?” 苏星阑笑了笑:“舅舅此言差矣。梅医官的身孕,乃先帝在世时,彤史记载,有据可查。不管梅医官怎么说,这个孩儿都是过了明路的皇嗣。若告知杨后,这个孩儿不是先帝的,杨后只怕是会更加忌惮将军。昔年,秦始皇灭六国,天下都传,始皇并非秦室血脉,乃吕不韦之子。那又如何?始皇是秦宗室认定的皇嗣。旁人再怎么议论,都只能算作谣言。真相早就被埋进一捧黄土了。” 瑶琴点头,道:“可倒也是。若杨后知道梅医官腹中孩儿是将军的,更加笃定将军会拥立这个孩子了。” 苏星阑思忖一番,道:“杨后不会把梅医官藏在杨府或宫闱。我猜,她应该会把梅医官安置在一个将军不会怀疑的地方。譬如,将军熟悉的某个人,或是与将军熟悉的某个人有关……” “星阑,你小小年纪,竟有此等见识。”苏意睦惊道。 苏星阑笑笑:“舅舅谬赞了。星阑不过是私下里与舅舅、琴妈妈胡说罢了。” 秋末冬初的夜晚。 月光是如此的清冷,颤颤的,如一粒粒的碎石,击在苏意睦的心口。 他叹了口气,道:“先帝驾崩得太突然了。我初从崖州返京之时,曾进宫见过他。他虽受了伤,七灾八难地歪在榻上,倒不像是即时要大去的样子。他嘱咐我,把你托付给梅医官,让梅医官照料你……” 苏星阑走近他,双手环着他的肩,无声地劝慰着。 苏意睦伸手摸了摸外甥的头,道:“先帝是个好人。只是我从前糊涂,被镜央所欺,因你母亲的事,恨了他好些年,暗中给他使绊子好些年。现在想来,先帝待苏家不薄啊。” “醉吟先生有诗云,行路难,不在水,不在山,只在人情反复间。” 苏星阑顿了顿,道:“身在皇室,情深无用。” 苏意睦看着少年稚嫩却刚毅的面孔,道:“星阑,你说,先帝的死,是何人所为?舅舅一直想不通。” 少年不语。 苏意睦自顾自道:“世人都说是朱旻所为……” 少年摇摇头,眉心微蹙,道:“唐宪宗欲立妾室子,郭后杀之,唐宪宗一夕暴毙。除依附郭后之子穆宗的宦官,元和朝所有掌权宦官,尽数被诛灭。” 苏意睦一凛:“你是说,是说……” 少年道:“舅舅,你莫要惊惶,我只是讲一段史实罢了。” “宫廷是可怕的地方。宫里的女人,更是可怕。一想起天启二十七年那场大火,老奴就心有余悸……”瑶琴抚着心口,眼角带泪:“星阑少爷,若不是你和舅老爷执拗要来京,老奴真是不想让你来这是非之地啊。咱们在崖州,隐姓埋名,过着平淡的日子,无甚不妥……” 少年握着瑶琴那双粗糙的手:“琴妈妈,您的苦心,星阑明白。可星阑身为男儿,习得文武艺,若不做出一番事业来,实在有愧天地,有愧早逝的娘亲……再者说,琴妈妈这些年担惊受怕,从没睡过一个安稳觉,风吹门栓,都怕是京城有人追杀过去,星阑心里不忍。” 他望着遥远的天际,道:“与其一辈子像鼠一样活着,不如大大方方地走到日头底下,夺一个清白。” 苏意睦道:“孩儿,话虽如此,可先帝去了,皇室凋零,杨后主事,夺一个清白,何其难。” “舅舅,梅医官是个明白人。” “可梅医官现今……” “将军总会找到她的。”苏星阑道。 他与梅川只是几日前在营地匆匆见过一面,可他是那般笃定。 “杨后心术不正,且过于依赖母家,缺乏主见,这朝堂,她稳不住的。”少年若有所思道。 苏意睦迟疑道:“星阑,你方才说,身在皇室,情深无用。那么,依你之见,先帝当日在位时,该如何?” 少年立在风中,徐徐说了八个字:“能用忠谋,不惑群议。” 京郊营帐中。 阿季坐在桌案前,连饮三大碗酒。 众人不敢作声,纷纷告退。 阿季独留下孙册。 “今日之事,孙先生怎么看?” 孙册拱手:“孙某觉得搜宫、搜杨府实是不妥,但见苻兄执意而为,又不敢深劝。将军大败朱旻,如今在百姓当中口碑颇佳。此举,实在是有损声誉啊。” “我要什么声誉!” 阿季猛地摔碎酒碗。 “砰”的一声。 瓷片四散。 孙册低头。 “孙先生,今日之前,你去过千秋殿。” 孙册一惊。 阿季眯起眼,打量着眼前的军师。 今日,他特意带孙册进千秋殿,就是已经起了疑。千秋殿的小宫人给众人上茶,独斟到孙册的面前,熟稔地接过孙册手中自带的粗陶壶。小宫人是如何知道孙册只用自己的茶壶饮茶? 他必定是去过千秋殿的! 阿季虽心在搜宫,但小节亦不曾忽略。他的眼尾打量着周遭的一切。战场杀敌十数载,眼观八方的本事若没有,早不知死了多少回! 孙册稳了稳心神:“不瞒苻兄,孙某确实去过千秋殿。” “所为何事?” “儿女私事。孙某与公主的事……所以,未曾告知苻兄。” “孙先生——” 阿季的眼里迸出狠戾来:“苻某一向视你为友。但若你所行不轨,苻某一样不会轻饶。” 孙册慌忙跪在地上:“将军,凉州城外,孙某曾向苍天起誓,一世忠于将军,奉将军为主。此话若有变,天诛地灭,不得善终!” “那好。”阿季带着一身酒气,嘴角一弯:“你随本将军去一趟公主府。” 京西公主府。 南平公主接到杨后的密令,一颗心揪了起来。 密令上写得清清楚楚,让她除去梅川腹中子。 梅川固然可恨,可她腹中所怀,到底是皇兄的孩儿。 如今皇室人丁稀薄,她怎忍除去皇兄的骨血? 可皇嫂的话,不无道理。 梅川这个女人,水性杨花,野心勃勃,不是善茬。难保她不会勾结苻妄钦,以庶夺嫡,将大梁搅个天翻地覆。 父皇不在了,皇兄也不在了,除了皇嫂,她还能信谁? 南平公主心里乱纷纷。 良久,她命老布曼煮了一碗药汤。她端起,走到闺房的密室中。 这密室在她绣榻的底下。是重阳节那日惊变过后,她悄悄命工匠挖的。为的是来日若有不测,好有个藏身之所。此番正好儿用来囚禁梅川。 她一手举着灯,一手端着药。 梅川坐在密室的锦褥上,满脸平静。 昏暗的灯光下,两个女子对视着。 “全贵妃,一日没进食,饿了吧?阿五给你送汤来了。” 梅川轻声道:“若是补汤,公主便是积了德。若是堕胎药么——” “如何?” “那公主的死期便不远了。连我,都救不了你。” 她依然那么平静。 “全贵妃好生猖狂。” 南平公主亦坐了下来。 那碗药放置在两人中间。 第108章 被他利用 第108章 被他利用 “自打你第一次进宫为父皇治病,就铁了心要来皇家搅浑水吧。你助皇兄除去了周镜央。又勾结苻妄钦,找到了兵权靠山。你得幸于皇兄,怀上龙裔,尔后,趁着皇叔作乱,悄然杀了皇兄,将黑锅扣在皇叔身上。横竖一个兵败身亡的人,辩不得。有苻妄钦撑腰,从此,大梁便可以是你的天下了。好算盘。好主意。”南平公主道。 “我竟不知自己有如此大的能耐。老梁帝、周贵妃、先皇、端亲王、皇后、苻将军,乃至沙场上成千上万的兵士们,在公主口中,都成了任我摆布的棋子?” 在密室里关了一天一夜,水米未进,梅川一边跟南平公主说着话,一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面前的那碗汤。 “能耐?”南平公主笑了笑:“对。迷惑人心的能耐。皇兄和苻妄钦,都被你迷得团团转。你跟周镜央,不过是一路货色。只是你的道行,比她还要高上许多。” “你就那么信皇后的话吗?” “我信自己看到的。” “那我来问问公主,端王作乱,可是我的指使?你可又亲眼看到我杀了先皇?所谓的证据,到底是谁让你看到的?” 梅川看着南平公主的眼睛,道:“苻将军带兵入京后,大可拥寇自重,拿捏着端王,威胁朝廷,但他没有。他听从皇后的旨意,杀了端王。若他当真有异心,就凭现今御林军那点子兵力,皇后还能安坐宫中吗?” 南平公主摇摇头:“他现在没有逼宫,不代表以后不会。今日,他当众搜宫,已然是大逆不道,哪有半点忠臣的样子?” “公主猜猜,谁最盼望着将军逼宫?” “你。” “不,是孙册。” 南平公主的眼眸似是被烛火烫了一下:“你胡说!他一直在帮我……” 她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连忙噤了声。 梅川笑笑:“公主不说,我也知道。能从军营里顺利把我劫来,没有内奸,怎能办得到?” 什么海魂香? 子虚乌有。 阿季留下来保护梅川的,是军营里最精锐的一队兵。他们的侦查能力、防备心都很高。能把他们蒙过去的,只能是自己人了。 孙册早早地便在他们的食物里下了药,才会在极短的时间内,被所谓的“海魂香”迷晕,连对手都没看清,就全都栽倒在地。 南平公主以为孙册这是在帮她。 犹记那天深夜,她对他说出皇嫂的计划,他沉默半晌,抬起眼,对她说:“阿五,你交代我的事,我怎能不做。” 在大是大非上,他站在她这一边。这让她欢喜。 也可见梅川从前跟她讲的,关于孙册是皇家仇人之子的话,多么荒谬。 她的一颗心从高高的绳索上落下来,落到一片厚实的花瓣中,软而甜蜜。 “先生,等皇嫂的孩儿平安出世,江山安稳了,阿五就嫁给你。” “好。” 他点了点头。 “我们去南界大婚。我阿娘说,南界的丛林,又密又深,绿得像翡翠。山谷像铺着绿色的缎子。河水么,像流动的凝脂。南界的花儿,热烈鲜妍。鸟儿不避人,不知惧怕,还会停到人的肩膀上呢。先生,你说,好不好?” 她像孩子一样,絮絮叨叨地说着。 “京都里的人太多了,我不喜欢。公主的身份太沉重了,我也不喜欢。我们到时候回南界,只带着老布曼就很好。老布曼跟我阿娘陪嫁到大梁已经快二十年啦。可他南音未改,想家得紧呢。先生,你知道吗,老布曼唱的‘赶山歌’可好听了。我给你唱一小段儿吧?” 孙册温柔地点头:“好。” 她仰起青果儿一样的脸,哼着:“一朵红花路边生,花又红来叶又青。甘好红花哥唔识,手攀花树问花名。你爱交情尽管交,切莫交到半中腰。大风吹断麻竹笋,有头无尾得人恼……” 孙册听得出神。 直到她喊着“先生,先生”,他才醒转。 这是除了将军府书房那阴差阳错的一夜外,南平公主最美好的回忆。 而此刻,梅川的话,刺耳如毒蜂,蜇得她勃然大怒。 “你休想欺我。我不会像皇兄那样,被你三言两语蛊惑!” “公主若继续听孙册的,用不了多久,就会尝到国破家亡的滋味儿。你不愿为大梁的覆灭点最后一把火吧?你是朱家的女儿,如何面对列祖列宗,如何面对先帝……” “住口!住口!” 正在这时,有侍卫进入密室,唤:“公主,不好了,苻将军来咱们公主府了,老布曼正跟他磨缠着呢。微臣瞧着他来势汹汹的样子,有些,有些……” 这侍卫名唤赵蕤,乃朱瑁生前所赐。 从前是御前一等侍卫,现今是公主府的侍卫统领,南平公主除了老布曼之外的二号心腹。 “阿蕤,你不必慌。” 南平公主看着面带担忧的赵蕤,又看着稳坐着的梅川,愈发恼怒。 这个女人凭什么这么狂妄? 苻妄钦身为臣子,凭什么肆无忌惮夜闯公主府? “任凭苻妄钦如何权势熏天,任凭你如何巧舌如簧,今日在这儿,你为鱼肉,我为刀俎。” 南平公主冷笑一声,招招手,唤赵蕤进来密室。 “摁住她。” 赵蕤迟疑着。 “快着些!你素来不是只听我的话吗?” 赵蕤看了看公主,咬牙听从吩咐,摁住梅川。 南平公主端起碗,一把掰过她的脸,将汤药从她的口中灌下去。 “看你们这群叛贼,还拿什么巧立名目?” 一碗汤药灌尽。 南平公主起身:“你就继续待在这儿,我会会你那情郎去。” 令她意外的是,梅川喝了药,并没有她想象中那样,哭得死去活来。 老布曼不知还能挡多久。她无暇多想,拉着赵蕤,走出密室。 坚固的石板,机关闭上。 严丝合缝。 绣榻恢复如初。 这密室造得巧,里头的动静,外面听不见。外面的动静,里面听不见。全然是两个天地。 正想推门往外走,却听得铠甲声、沉重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那厮若此时进来,该如何解释? 万不能露出破绽。 南平公主想了想,一把将赵蕤推到榻上,扯过棉被盖好。自己斜倚在榻上,肩膀的绫罗拉下半截。 门“砰”地开了—— 阿季被眼前的画面惊到了,也臊到了。 他连忙低下头。 南平公主并不起身,只是笑笑:“将军来做什么?来我公主府看活春宫吗?” 老布曼说公主不便见客。 没想到,是真的不便见客。 他拱手:“臣造次了。” 南平公主笑道:“将军从前既在父皇跟前拒了婚,那么,该是管不了阿五的闺中私事吧?” 阿季轻咳了一声:“臣今夜来,是想问公主,是否知道梅医官的去向。” “全贵妃的去向,阿五怎会知晓?大不了,将军像白日里搜宫、搜杨府一般,把公主府也搜一遍吧。阿五无异议。将军随时搜。” 阿季有些尴尬。 他不过只是有些怀疑,并无十足的把握,让公主这么一呛,倒显得他蛮横欺人。 他转身离去。 南平公主忽地看到他身后的孙册。 孙册隔着两丈远看着她,眼里有狼狈,有凄凉,唯独没有疑惑。 她看不懂他的眼神。 只觉心痛。 她将肩头的绫罗裹好。 然后,向他点点头,示意全贵妃腹中的孩儿,已除。 “先生……”她唤。 孙册什么都没说,跟在阿季的身后走了。 “先生,你该是明白我的吧,你是那样智慧的一个人……” 她默默地想着。 眼角已不自知地落下两行泪来。 南界的丛林,又密又深,绿得像翡翠。山谷像铺着绿色的缎子。河水么,像流动的凝脂。南界的花儿,热烈鲜妍。鸟儿不避人,不知惧怕,还会停到人的肩膀上呢…… 先生,你说,好不好? 第109章 他的恩人 第109章 他的恩人 阿季走到庭院中,停住脚步。 他回头看孙册。 “孙先生不愿做驸马的原因,本将军今日方知。” 孙册的一张脸上看不出悲喜。 “孙某微贱之人,怎堪皇家东床。” “孙先生在千秋殿,便是这样告诉皇后的吗?”阿季的一双眼中仿佛藏了针,直直地朝孙册飞过来。 “是。” “孙先生当真是无情之人,生生将公主推至他人。” 阿季皱了皱眉,忽然大踏步返至公主房中。 此时,赵蕤和南平公主已起身。看见阿季去而又返,面色有些紧张。 南平公主道:“将军还有何指教?” 阿季道:“烦请赵统领跟本将军走一趟。” 赵蕤还未开口,南平公主拦阻道:“不可。在这公主府,将军谁都能带走,唯独赵统领,乃南平离不得的人。” “哦?”阿季的手如铁钳一般,猛地钳住赵蕤。 “越是这样,苻某越是要讨教一番了。” 阿季不容置疑地钳着赵蕤往外走。 南平公主一张俏脸急得通红:“苻妄钦,休得无理!” 成群的兵士们逼近公主府,脚步声整齐划一。 一弯冷月下,阿季淡淡地笑笑:“公主殿下,我苻妄钦的妻子丢了,自然顾不上有理没理了。” 他厉声吩咐道:“包围公主府,一只苍蝇也不许飞出去!” 兵士们齐声道:“是!” 南平公主心内好似无数只蝇虫乱撞、乱飞,仍强行镇定下来。 她眼睁睁地看着苻妄钦一行人带走赵蕤。 无可奈何。 南平公主坐在绣榻上,双手冰凉。 “老布曼,老布曼——” 她喊着。 老布曼佝偻着身躯走过来:“公主,老奴在呢,您莫要急,莫要慌。” 南平公主悄声耳语:“老布曼,府外的兵都盯着咱呢,密室的门再休要打开了。” “嗳,嗳,老奴记下了。” “皇嫂,皇嫂,我进宫找皇嫂去……” 她起身。 老布曼拉住她:“公主,您莫要去。您此时进宫,苻将军该愈发怀疑您了。” 南平公主的眼里湿润润的,嘴唇发白:“老布曼,你说,阿蕤不会背叛我吧?” 老布曼轻轻地拍着她的手背,安慰道:“不会的,赵统领对您是最忠心的。您忘了吗,三年前的冬天,您不慎掉进御湖里,赵统领本不会水,可他想也没想,立时就跳进湖里救您,那回,他的命都险些没了。还有,还有……周娘娘活着的时候,您每次不高兴,赵统领都想着法儿逗您开心。下大雪,他脱了铠甲和外袍,穿着单衣,在映月阁前耍剑……赵统领心里眼里只有您,阖宫没有不知道的。所以,先帝把他赐给您,来咱们公主府做侍卫统领……他绝对不会背叛您的。” “老布曼,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南界……”南平公主伏着老布曼的肩,呜咽起来。 “公主啊……”老布曼搂着她:“快了,快了……” “孙先生会跟我们一起回去吧?”南平公主眼含期待地看着老布曼。 老布曼却并不作答。 他直觉地不喜欢那个男人,却又不忍拂了公主的意,让她本就慌乱的心情雪上加霜。 “表哥在哪里?为何朱旻兵败后,再也没看见他的踪影?”南平公主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道。 “王应是回南界去了。” “他为何不留下,助皇嫂一臂之力呢?看苻妄钦这嚣张的气焰,真不知还会做出什么事来。想必,孙先生受他胁迫,日子也很难熬……”南平公主喃喃着:“阿娘,阿娘啊,您在天之灵,佑女儿平安,佑孙先生平安……” 她好些日子没睡安稳。 老布曼点了静安香。 她方才缓缓安静下来,躺在绣榻上睡去了。 老布曼看着她熟睡的面孔,满心担忧。 他从南界跟着慕容娘娘陪嫁到大梁,在宫中浸淫了二十年,看着一年一年的花开花败,看着人世浮浮沉沉,看着慕容娘娘凄惨离世,他是真的不想阿五这个孩子落得跟慕容娘娘一样的下场啊…… 他呆坐好久,蓦然起身,打开密室,走了进去…… 宫中。 清辉斑斓下,几许挣扎着不肯避冬的昆虫躲在殿宇的碎石、瓦砾后悲鸣着。 杨令佩刚刚梳洗毕,欲上凤榻安歇。 鸿鹄走进来:“娘娘,刘蟠来了。” 杨令佩一挥手,屏退房中诸人。 她披上外衣,端坐在木椅上。 刘蟠进来了。 “娘娘,苻妄钦带兵包围了公主府。” 杨令佩神色一僵:“孙册反水了?” 刘蟠摇头:“那倒不像。若是他反水,苻妄钦就该找到全贵妃了,不会还派兵围在那里。想来,是苻妄钦自个儿起了疑。” 杨令佩手中攥着一枚钗环,道:“倒真是小瞧了那厮。” “孙册方才着人递话来,南平公主已将全贵妃腹中的孩儿除去了。” “好啊,甚好。”杨令佩面色一喜,站起身来,踱至窗边。 弯月如一只金色的小舟,泊在疏疏的枝桠间。 “父亲和哥哥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有四五处州府的官员都答应聚兵。南界王那儿,不咸不淡的,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反倒是带着兵马回南界了。” “哼,就知道慕容飞靠不住。他才舍不得折损自己的兵马,来助本宫。等本宫缓过劲来,好好儿收拾这贼蛮子。现在……罢了,不与他计较。正事要紧。” “娘娘说得是。但,纵是各州府的官员聚集兵马,真要与苻家军交战,未必有胜算……”刘蟠小心翼翼道。 杨令佩瞥了他一眼:“本宫焉能不知?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走那一步。不过是防备着罢了。” 刘蟠道:“淮王是个不着调的。全贵妃的孩子又没了。除了拥立中宫嫡子,他还有甚选择?” “苏意睦那里,要留心。跟哥哥说,就算把京城翻个底儿掉,也要找到人。一旦找到那孩子,直接杀了便是,不必奏报了。” “是。” 杨令佩思索了一会儿:“此时,若是苻妄钦能不声不响地暴毙,就再合适不过了……他手下所有的兵,便都尽数归于朝廷。那样,才是真正的安稳呢。” “这恐怕难办啊。苻妄钦那个人,在尸骨如山的战场上爬出来的,戒备心极强,又不好女色……” 杨令佩轻轻闭上眼:“能用最好。不能用,是大患。本宫真是不愿再看到血雨腥风啊。” “公主那边?” “莫要管了。苻妄钦寻不到人,自然会罢休。咱们静观其变。” “是。” 刘蟠退下了。 杨令佩脱去外衣,躺在榻上。 鸿鹄近前伺候。 “这些日子,宫里的医官没发现不妥吧?” “没有。安胎药每日照旧。娘娘的肚子也照旧。无人看出来。” “那便好。快到冬月了。本宫从没觉得,日子过得这样慢。恨不得马上就到临盆之期。” 杨令佩说着,想起什么:“明儿,得给先帝烧七。鸿鹄啊,记得让内廷监多备些青梅酒,先帝爱喝。” “嗯。” 青梅如豆柳如眉,辗转百般味。 她不曾忘,她与朱瑁仅有的那次欢好,是青梅酒为媒。 京郊营帐。 阿季命人将赵蕤捆起来。 可无论怎么问,怎么拷打,赵蕤就是不松口。 他咬死了,从未在公主府见过梅医官。 “军中待细作的酷刑,有百八十种,你们都好生伺候着赵统领。本将军不信,从他口中撬不出东西来。”阿季道。 “是。” 孙册自回营,十分沉默。 阿季命他回帐歇息。 他俯身去了。 阿季想起从前在将军府跟他把酒畅饮、谈兵练箭的日子,烦闷抑塞。 他的眼中,从无背叛之意,充满了赤诚。他数次以性命起誓,效忠阿季。 可不知怎的,阿季就是怀疑他。 阿季恼自己的这份猜疑,却因思念梅川之故,这猜疑本能地迸发出来,像晚间的雾气,愈来愈浓烈。 “这是否是错觉?” 阿季连灌了几壶酒。 闻着帐中残余的,梅川的气息,七尺男儿流下心酸之泪。 一个小兵士突然进来报:将军,帐外有一女子求见! 阿季摆手:“不见。” 小兵士道:“她说,她说……她是将军的恩人。” “恩人?” 阿季起身,走出帐外。 却见一个豆色衣衫、细眉细眼的女子笑看着他。 他记起来了。 她是秦琨玉。 第110章 招了 第110章 招了 “你怎么会来这儿?” 阿季问道。 大齐锦都距此千里之遥,她一个官宦人家的千金小姐,兵荒马乱的,跑这里来做甚? 再者,在昭若寺的时候,他以西都镖师梅季的身份示她,她现时又是如何知晓他的真实身份,又找到这里来的呢? 秦琨玉似乎看透阿季的内心所想。 她道:“梅季兄,一别数月,今日重逢,你不请我进营帐内一叙吗?难道,这就是大梁的待客之道?” 好歹,当日是她将他从丽水河中捞起。 阿季勉强地道了声“请”。 秦琨玉进了营帐,四下环顾着。 阿季坐在桌案前,又问了一声:“秦小姐来大梁,该不是特意寻我的吧?” 秦琨玉一笑:“怎么?梅季兄怕我是来讨债的吗?” 阿季低头饮酒,并不接她的话。 秦琨玉叹了口气,道:“我与你说笑呢。我知道,你不曾在薛王后面前讲出我的名字来,是薛王后自己猜到的。她没有为难我。只是派丫头来递了几句话,敲打了我一番。那件事过后,我想明白了许多。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想我从前,着实是太糊涂了些……” 她行至桌案边,坐下,与阿季相对。 “我父亲在官场上得罪了大齐朝中新贵薛林薛将军,被贬斥到凉州城做城门看守。他老人家是傲气了一辈子的人,受不得这般打击,没多久,便去世了……” 她说着,哭了起来:“家中余我一人。锦都,是回不得了。家中有一远房姑母,多年前嫁到大梁京都,我这次是来投亲的。可是,来了才知道,姑母早在去岁冬天,便离世了……如今,在这世上,我真真儿是孤苦伶仃,无依无靠……” 阿季不惯看女人哭哭啼啼的。 脑子嗡嗡响。 他打断她:“你怎知道,我在此处?” “凉州一带的百姓,竞相传说你的故事,谁人不知。还有江湖的伶人,编成书来说呢。你是如何被同僚所害跳入一心潭,又是如何混入大齐,短短时间内,成了薛林最器重的猛将,又是如何携碧龙玺归营,如何挥师北向,千里勤王……说起来,我当初真是笨,居然信了你是镖师的话。你神勇不凡,哪里是镖师能有的气派,明明是威震一方的大将军啊……” 阿季唤时允取来一袋金子,递与秦琨玉。 “小小薄礼,赠予秦小姐安身吧。” 那袋金子沉甸甸。 秦琨玉却不接。 “难道将军这么着急把我打发走吗?” “军营不便留女眷。” 阿季话音刚落,秦琨玉号啕起来,止不住似的。 “我……我就是想……想在你这儿避一避……我得罪了薛王后,父亲又得罪了薛林,大齐没有我的容身之所……求将军怜悯,看在我从丽水河中救过你的份上,收留我吧……” 阿季本就心烦,听她如此哭,更是焦躁。 他吩咐时允:“将她带下去,交予军师安排吧。” 他记得孙册说过,跟这秦小姐有些渊源。 时允点头。 秦琨玉向阿季道了万福,跟着时允去了。 孙册见到这秦琨玉,自是厌恶至极。 他审视着她,冷冷道:“说,你来大梁究竟有何目的?” 秦琨玉把方才在阿季面前说的话,复又讲了一遍。 “胡说八道!” 孙册压根儿不信她那套说辞。 “你尽管派人去锦都查,样样都是真的……” 孙册盯着她:“别以为我不知道薛林打的是什么算盘,大齐打的又是什么算盘。” 苻家军一路从西南到京都,大齐暗中派兵相助,实则根本没安什么好心。 他们自然是巴不得大梁越打越乱。待苻妄钦平了朱旻。他们又做出这番苦肉计,派秦琨玉过来,借着她对苻妄钦的那点子恩情,让她趁机暗杀他。苻妄钦一死,军中无主将,大梁新君又未出世,那便是最好的攻梁时机。 大梁内耗过重。 这天下的局势,便彻底地更改。 齐王孟旭,有一统天下之心。 孙册握着茶壶,喝了口茶。 他只喝自己壶中的茶,只认自己跟定的主。 他万般筹谋,想让阿季自立为王,灭了大梁,又怎会允许大齐来坐收渔利? 天下,只能是阿季的。 他一向自诩有诸葛之才,焉能被大齐的伎俩蒙蔽? 秦琨玉道:“军师身为男子,心胸太窄,拒婚之事,过去了那么久,莫要公报私仇。” “捆起来,单独关押。”孙册吩咐兵士道。 兵士有些犹豫:“她说,她是将军的救命恩人……” “将军问起,我自会解释。” “是。” 秦琨玉骂了起来:“孙瘸子,你个天打雷劈的,欺负一个弱女子……” “堵上她的嘴。” “是。” 解决完秦琨玉,孙册走出营帐。 自他回大梁,短短数月,发生了许多事。他步步谋划,步步向前。一切都按照他预想的发生着。 如今,阿季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没有不反的道理。 就差最后一把火了。 时危见臣节,世乱识忠良。阿季总有一天,会明白他的苦心。 他仰头望月时,月间竟忽然闪现南平那张泫然欲泣的面孔。 他以为他不在意的。 原来,竟还是入了心。 他自问这半生没有对不住的人。唯有南平。他利用了她对他的痴情,他的终点,是她的国破家亡。 他与她是隔着银汉的人啊。 他想起那晚南平唱给他的赶山歌。 “你爱交情尽管交,切莫交到半中腰。大风吹断麻竹笋,有头无尾得人恼……” 他与她,注定有头无尾。 孙册低下头。 月里有她的脸,他不敢看。 他向天上放走一只信鸽,接着,走向关押赵蕤的营帐。 他要点最后一把火。 赵蕤正在受刑。浑身血污,皮肉没有一块完整的了。 军中的刑罚最是严苛。 孙册附在赵蕤耳边说了一句话。 赵蕤眼眶登时通红。 多重的酷刑,赵蕤都能受。听了孙册这句话,赵蕤却受不住了。 孙册说完,便离开。 一个时辰后,兵丁高喊着:将军,将军,赵统领招了—— 阿季听了赵蕤的供词,手中的酒杯登时捏碎。 鲜血流了下来。 第111章 救救公主 第111章 救救公主 阿季第一次听说梅川有孕,是在西南大营。 那时候,朱瑁还在,朝廷局势复杂。端王的军队别有用心地散播关于全贵妃夜夜蒙幸的消息。所有人都说,她得怀皇嗣。只有阿季,从头到尾,坚定地相信,她腹中的孩儿是自己的。 自山谷春宵一度,他与她灵肉合一,他就再也没有怀疑过她。 丝毫都没有。 他在西南的凉风残月下,悟出一个道理:信任与爱同样重要。 爱如山海。 有信任,可渡山海。 他耐着性子,在大营等她。 终于,他等到了。 见到她烟雨蒙蒙的面孔,他感受到她汹涌的思念。他知道,他没有信错。 那天的夕阳真好,他将她抱下马,心里头有许许多多的关怀,说出口的却是指责:“蠢女人,当心我闺女”。 我闺女。 这三个字,宣示他的主权,也让她明白他的笃定。 他是真的无数次幻想过他与她的孩子,是何模样。他希望是个女孩。男子有什么好呢?误人两字是功名。不拘是宦海熬心,还是战场厮杀,横竖是腌臜的。 是闺女,他疼她一辈子。 她不需要做出很好的女红,也不需要念很多诗词文章,更不需为了母族的荣耀去联姻。她只需快快乐乐、平平安安的。 有欢喜的男子,便嫁。没有,便不嫁。有爹给她兜底呢。 谁也不许说她半个“不”字。 他甚至连闺女的名字都想好了。 平征。 因为这个孩子,他原谅了朱瑁为政、为君的一意孤行。因为这个孩子,他不愿再计较梁帝父子对他的猜疑,以及那些猜疑引发的后患。因为这个孩子,连被同僚暗算,无奈跳下一心潭,混入敌营,这样的记忆都不再只是冷冰冰。 这个孩子在他心底种下一片柔软。 他将解下战袍,脱去铠甲,放下青龙刀,洗净粗糙的、斩敌的双手,迎接她的出世。 野草闲花道平生,将军从此不出征。 这天下的兵戈,也该止息了。 他也该与梅川有个恬静美好的下半生。 他从怀里摸出红绳。 为平征准备的红绳。 那红绳有他的温度。 顷刻,沾染上了鲜血。 红绳就像还未来得及绽放的花,在他手心里枯萎。 赵蕤的供词像火一样,点燃他的五脏六腑—— 南平喂梅川喝下了满满一碗的堕胎药,孩子没了。 有谁知道,这个孩子对阿季的意义呢? 她是阿季对未来生活的温柔期许啊。 为甚他无比简单的愿望总是难以实现? 为甚总有人稳准狠地对着他的心口插上一刀? 他跨上天骢烈,将赵蕤拖在马后,直奔公主府。 本就遍体鳞伤的赵蕤被马拖得奄奄一息。孙册的话回旋在他耳边。他张开嘴,想说什么,却只见唇动,不闻其声。 只有他自己听到自己的声音。 “救救公主,救救公主……” 到了公主府门前,下了马。 阿季一把揪起赵蕤,说了两个字。 “带路!” 公主府内诡异的安静。 只有冬初的朔风吹拂瓦片的声音。 参将匆匆前来见阿季,道:“回禀将军,子半时分,有一伙街边贼寇骚扰,已被我等打退,并非什么大事。另则,宫中内廷监来人,拿着皇后的腰牌,传公主府的一个老伶人叫作布曼的,去宫中唱曲。卑职细细查看了马车,马车内确实只有老布曼一人。卑职想着,好歹是皇后传人,且又是不打紧的一个人,便放行了。其余,便没什么事了。” 阿季阴着脸,不作声。 赵蕤跌跌撞撞走进绣房,打开绣榻开关,密室的门打开。 梅川不见了。 南平公主亦不在里面。 阿季将刀架在赵蕤的脖颈上:“别跟老子玩花样!” 赵蕤摇头,犹疑着,挣扎着,跪在地上:“公主心地纯良,天真烂漫,平素里连一只兔子、一只蝴蝶都舍不得捕杀,怎会做出草菅人命之举呢?将军,您莫要错怪了公主,公主是被皇后娘娘所逼啊……现今,能把她们从公主府带走的,怕只有皇后娘娘能办到了……求将军救救公主……” 被皇后娘娘所逼…… 阿季看着空荡荡的密室。 又来晚一步。 他眼中的狠戾愈发重了。 派了重兵包围公主府,几个大活人,是如何丢掉的? 他回味着刚才参将的回话。 这是一个周密的圈套。 “进宫!” 阿季道。 杨令佩睡在榻上。 忽听外头一阵躁动。 她忙唤:“鸿鹄,去看看,怎么回事?” 鸿鹄点着头,须臾,回来,惊慌道:“娘娘,苻妄钦进宫了!杀气腾腾的,嚷着要见娘娘!那个狂徒,不知要掀什么浪呢!” 杨令佩一听,连忙披着外衣走出来。 阿季站在千秋殿的庭院。 满脸煞气。 杨令佩笑笑:“将军,怎么大半夜的进宫来?是有什么事,说与本宫吗?” 阿季道:“娘娘大半夜的,有心听曲,怎么臣大半夜的,进不得宫?” 杨令佩一愣:“听曲?本宫不懂将军在说什么。” 阿季冷笑:“娘娘莫要再做戏了!交出人来,是紧要!” 鸿鹄忍不住叱责道:“将军怎么这般跟娘娘说话?君臣之道都顾不得了吗?既说娘娘藏人,那您便说说,娘娘藏了谁?前番,宫也搜了,杨府也搜了,将军还是不肯信,要如此咄咄逼人吗?” 阿季盯着杨令佩:“君臣之道,臣可懂,也可不懂,全在娘娘一念之间。娘娘一边命内廷监去公主府传伶人,一边派人假意扮作贼寇骚扰,趁乱从臣手中抢走人。好计谋,好手段。” 杨令佩举起手掌:“本宫对天起誓,不曾带走全贵妃,也不曾派内廷监去公主府传伶人。将军不信,可去查查进出宫的记录。” 杨令佩这是真话。 孩子除去了,她解决了心腹大患,乐不可支。目的已经达到,躲是非都来不及。现时,公主府被苻妄钦派兵包围,她有什么理由去冒险带人出来? 那不是引火上身吗? “娘娘圣明,区区进出宫记录,作假并不难。”阿季道。 “阖宫人皆可作证。” “娘娘是中宫之主,何人不惧怕娘娘?问有何用?” 杨令佩见自己横说他也不信,竖说他也不信,也急了:“本宫自入宫闱,从不喜南音南调,怎会突然传公主府的伶人?” “听曲为假,传人为真。” 这时,跟在阿季身后的赵蕤忽然冲上前去,掐住杨令佩的脖子,摇晃着:“皇后何以利用了公主,又掳走公主?皇后到底将公主藏去了哪里?公主对皇后满心赤诚,皇后怎忍心对公主下死手?公主金枝玉叶,禁不住磋磨,皇后有什么刑罚,冲微臣来,微臣皮糙肉厚,什么都受得住……” 他吼着,脖子里青筋暴起,脸上爬满眼泪。 “赵统领疯了吗!” 杨令佩身边的侍卫、太监连忙去拉赵蕤。 场面乱成一片。 而阿季,冷眼看着这一切。 “明日午时之前,娘娘若不交人,臣便让全城的百姓陪葬。包括娘娘。” 他转身去了。 杨令佩看着他的背影,寒意从心头起。 月落星沉。 漆黑的夜里,快马奔往东南西北,四处城门。 马背上的兵丁们喊道: “将军有令,紧闭城门——” 第112章 背后渔翁 第112章 背后渔翁 更鼓敲了四声的时候。 京都十安街上,有一辆挂着醋坊商号的马车来回逡巡着。 马车里坐着一个膀大腰圆的汉子,身着锦服,目露精光。 忽然,一伙儿匪盗模样的人逼近。 那马车不躲还迎。 马车的帘子掀开,匪盗们急促地将两个麻袋塞了进去,尔后,拱手向那车里说了句话。 “回禀薛将军,您交代的事,卑职等已办妥。” 汉子略略点了点头:“假的令牌欺不了那老伶人多久。还是将他打晕丢在路边为好。告诉那辆马车上的人,身上的梁宫服饰,要赶紧脱去,以免引人耳目。” “是。” 匪盗们扯掉夜行衣,摇身一变,都成了西行的商旅,四散而去。 马车出了城,拐进密林中,行至半个时辰,见一客栈。大大的酒幌,朱红色的招牌,上面写着三个大字:子虚楼。 汉子下了马车,命人将那两个麻袋分别装入两个铁笼中。 他走进客栈,上了二楼,有一个女子临窗而立。 黑漆漆的眼儿,端庄的面孔,唇边却还有依稀的稚气。 汉子俯身:“臣拜见王后。” 女子转身,道:“你我族亲,薛林叔叔不必多礼。” 汉子道:“大梁的五公主和全贵妃,都带了来。” 女子道:“事情如何了?公主府、大梁宫中、苻妄钦军营,这三处有何反应?” 话音刚落,有个小哥儿跑上来,道:“王后,薛将军,小的刚接到消息,薛将军离京不过一炷香的工夫,苻妄钦就下令封城了!” 那叫薛林的汉子脸上浮出笑意来:“好啊,甚好。军师说得没错,有了赵蕤的指认,事半功倍。想来,离苻妄钦与杨后彻底撕破脸的日子不远了。” 他旁边的女子——齐王孟旭的继后薛漪坐下身来:“秦琨玉那里,会不会出什么问题?” 薛林道:“王后放心。她有愧于王后,自然是忠心的。军师把她绑起来,不过是做做表面功夫,给苻妄钦看,给大梁军营里的人看罢了。如此也好,他们便不会怀疑到咱们大齐头上。谁能想到呢?军师前脚绑了秦琨玉,后脚就给咱们发了飞鸽传书。” 饿了一宿,小厮端上一盆羊肉。 薛林撸起袖子,撕下一块肉来大啖。 行伍之气尽显。 薛漪听着窗外风吹枝桠的声音,思忖道:“不知怎的,本宫总也不放心孙册。他是大齐的弃臣,却主动示好联手……本宫怀疑,他有旁的目的。难道……他是想……利用咱们……” 薛林笑着摆摆手。 他素来轻视孙册。 “王后您多虑了。区区一个谋士而已,还能翻天不成?何况,他还是您的祖父,我大齐第一武将薛之庆薛公的关门弟子。旧日师生情谊,还是有的。投奔咱们薛家的人,不足为奇。” 薛漪不作声了。 她一边拨弄着桌案上的棋子,一边凝神思索。 “苻妄钦屠城之日,便是我大齐一统天下之时。” 她朱唇轻启,壮志满怀。 薛林重重点头道:“杨皇后近日一直忙着密调人马进京。这一点,想必苻妄钦很快便会知晓。待到他们自相残杀屠戮,至两败俱伤,实力大损之际,咱们出手,一举灭之。” 薛漪道:“如此,便不负祖父遗愿,不负王上隆恩,不负我薛家百年基业,不负大齐战死疆场的数万弟兄。” 薛林跪在地上,满口称“喏。” 良久,薛漪道:“本宫想要去看看她。” “五公主吗?” “不。梅川,梅医官。” 铁笼前。 小厮解开麻袋。 梅川得见天日。 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看到一张至为清丽的脸。 薛漪打量着她。 她也打量着薛漪。 “你是何人?” 薛漪道:“你不认得我,但,我认得你。” 几个月前,在薛府。 薛漪与自称梅季的苻妄钦同案饮酒。 “我不叫你大侠,生分得紧。我是家中独女,无有兄长,我唤你梅大哥,可好?” “薛姑娘高抬在下了。” “梅大哥,你可有欢喜的女子?” “有。” “那你说,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的感觉?我下个月便要大婚了,可我还不知,在这世上,喜欢一个人,是怎样的滋味儿。” “如刀口之蜜。” 薛漪想到这里,笑了笑,看向梅川:“梅医官说说,刀口之蜜是什么滋味?” 梅川愣了愣。 薛漪盘腿在她面前坐下,俏皮道:“刀口之蜜,甜而凶险。” 梅川暗忖道,能派人从重兵把守的公主府将自己带走,一定不是常人。杨后么?不像。这些人口音非京都之人。南界吗?也不像。南界尚黑白,不喜五色锦。 那么,必是…… 梅川徐徐道:“大齐胃口不小,看来,是想做背后渔翁了。” 薛漪道:“你果然聪慧。不愧是苻将军心仪的女子。我原来不知情爱是何物。苻将军告诉我,爱一个人的滋味儿,如刀口之蜜,甜而凶险。如今,见苻将军为了一个人,宁屠一座城,我蓦然明白,世人求爱,皆如刀口舐蜜,初尝滋味,便有大险。所得甚小,所失甚大。然,因着那一点甜,便迷而不自知,不知其险,不知其失。” “屠城?” 梅川挣扎着起身。 天劫。 黑衣人口中的天劫,到了。 薛漪坦然道:“是。” “你们竟逼他至此。”梅川哽咽着,心口如扎进绵密的钢针。 “并非是我们。杨后,公主,孙册……梅医官岂不闻一句话,自相残杀,才可致一败涂地。” 听了这句话,旁边笼子里的麻袋动了动。 梅川知道,那个麻袋里装的,是南平公主。 这执迷不悟的朱阿五。 与梅川一起,被劫来。 历经这一遭儿,才知梅川此前所言不虚。 欺她的人,从来都是孙册。 利用她的人,亦是孙册。 “孙某随时愿为公主负责,只要公主点头。不图做公主的驸马,只愿做公主的良人,护你一世清平。” 他说得太真了。眼眸中带着诚挚的波光。 恐怕他连自己都骗过了吧。 麻袋又沉寂了。 不多时,子虚楼外传来马蹄声响。 一个眉心有疤的青年男子坐在马背上,拱手向内道:“薛大将军,小王慕容飞前来拜见。” 慕容飞不曾走。 派一波手下返回南界,只是掩人耳目罢了。 事情未平息,便宜没占到,他才不甘就这么离开大梁。 今夜,接到老布曼发的求救信号,他知道南平有难,且与大齐有关,于是,马不停蹄地便赶来了。 子虚楼内的薛林迎了出来,面有防备,道:“南界王有何贵干?” 慕容飞下了马,笑道:“薛将军做出这样大的动静来,也不知会小王一声吗?” 薛林想了想:“大梁国亡,南界王从此便不用年年上贡,岁岁称臣,岂不乐哉?” 慕容飞摩挲着手上的马鞭,扬声:“从前,朱旻可是许小王十座城池呢。” 薛林咬咬牙,这蛮子是趁火打劫来了。 然,大战就在眼前,一触即发,此时不宜树敌。 几经斡旋。 薛林道:“从前朱旻许你的,大齐依旧许你。” 慕容飞咧嘴笑了笑。 “甚好。另则,还请薛将军将南平表妹还与小王。” 薛林犹豫。 慕容飞道:“小王会遣人护送她回南界。薛将军放心,不会影响大局。你我既约定此事,小王必千金一诺。” 薛林思索片刻,挥了挥手,几个小厮抬了麻袋出来。 麻袋解开,南平公主坐在地上,怔怔出神。 慕容飞一把将她抱上马,绝尘而去。 第113章 我是真的喜欢你 第113章 我是真的喜欢你 东城门刚刚紧闭的时候,京畿巡察使杨令休在东全巷尾捉住两个人。 一大一小,两个男人。 那秃驴,杨令休识得。 皇家寺庙的慧光法师。他妹妹杨令佩严命他擒拿的人。 想来,这小的,就是他苦心寻觅多时的蛇女的儿子了。 杨令休喝命左右,道:“娘娘有令,立斩无赦!” “是!” 大刀逼近苏意睦、苏星阑这舅甥俩。苏意睦戟指怒目,脸上燃起火来:“大胆!谁敢诛杀皇嗣!” 再看那苏星阑,长袍带风,雍容不迫,丝毫没有胆怯之态。 举着刀的兵丁见此,不觉有点怵。 杨令休冷笑道:“蛇女所诞,乃是妖胎,老梁帝已下令焚烧。宫闱之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慧光法师,深沐皇恩,却心术不正,以民间不知来历的孩子冒充皇子,意图混淆皇室血脉,其罪当诛。” 一旁沉默许久的苏星阑,此时开口了:“都什么时候了,杨大人居然还有心来杀我。岂非轻重倒置,舍本求末。” 此话是何意? 杨令休正纳闷。 忽听手下人报,苻妄钦那厮下令,将东南西北四处城门都紧闭了。 不一会儿,又有人来通传,公主府出了大乱子,全贵妃和南平公主一道失踪了。 杨令休骂道:“这天杀的苻妄钦,莫非真要为了一个女人,跟朝廷决一死战?” 他连忙吩咐手下给前去兖州筹措兵马的老父亲发了封急信。 事到如今,要做两手准备。 一来,争取尽快找到全贵妃,稳住苻妄钦;二来,将筹措好的军队密调回京,一旦苻妄钦动手,与他正面交锋,杀他个措手不及。 杨令休思索着,心急如焚。 这时,马蹄声响起。 苏星阑突地高喊一声:“多谢苻将军前来相救!” 杨令休等人乍然听到苻妄钦来救这孩子,纷纷拔出刀剑来,集中精力,准备迎敌。 苏星阑向身旁的舅舅使了个眼色。 苏意睦会意。 舅甥俩趁乱纵身一跃,跳到一旁民舍的屋顶上,踩着瓦片,蜻蜓点水般,飞快逃脱。 杨令休意识到被这小崽子骗了。 他浑水摸鱼,撒诈捣虚,扰人心智。小小年纪,倒颇有几分胆色。 杨令休赶紧命几个手下去追捕。 这厢,马蹄声越来越近。众人看清,那是一匹从衙门口的方向赶来的快马,马背上的人黑纱遮面。 待到掀开黑纱,杨令休方看清楚,是他在衙门里的副手贾侍。 贾侍低声道:“杨大人,卑职等在十安街水湄巷发现了全贵妃的踪影!” 杨令休一听,连忙调转马头,往十安街奔去。 与此同时—— 军营中。 有个兵丁急匆匆地向阿季禀报:“将军,方才,卑职跟着时副将搜城,看见几个男子挟持一名女子,鬼鬼祟祟的。从背影上看,那女子的身量、发饰跟梅医官十分相像。时副将已然追上去了,派卑职回来禀告将军。” 阿季“嗖”地起身:“在何处?” “十安街水湄巷附近。” 阿季跨上马,立即奔了过去。 只要有一丝可能寻到梅川。他都不会放过。 话说,时允追上那几名男子,看到女子的正面,才知,并非梅川。 只是身形、发饰相类罢了。 他有些失望,正欲回营,迎面却碰上杨令休。 时允本就以为是杨家的人捉走了梅川,方令阿季乱了阵脚,今见杨令休如此“恰到好处”地出现,似乎愈发印证了梅川的失踪与杨家人有关,不觉怒从心头起:“杨大人唯恐天下不乱!” 杨令休一头雾水,莫名其妙。他是来寻梅医官踪迹的,却看见苻妄钦手下最得力的副官。他正恼恨苻妄钦胆大妄为,封城逼人。被时允这么一呛,越发生气,他冷笑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苻妄钦打了胜仗,就连他手下的阿猫阿狗都放肆起来了吗?本官乃三品大员,当今国舅,岂容你无理?” 两头儿打了起来。 互相想给对方点“颜色”看看。 阿季赶到之时,正好儿看到这一幕。 他厉声喝道:“住手!” 杨令休见是他,敛起怒色,道:“苻将军,本官身为京畿巡察使,维护京都秩序,乃职责所在。今夜巡察至此,见时副将寻衅滋事,未及询问,他却桀骜不驯,先行出口伤人。苻将军评评理,到底是谁的不是?” 阿季看向时允。 时允向他摇摇头,示意梅川并未寻到。 阿季的眸子一暗。 想来“假梅川”是杨令休故意放出的烟雾弹了。 杨家的人百般戏耍他。 简直是火上浇油。 阿季将青龙刀指向杨令休的心口。 杨令休登时面如土色。 他身后的官兵连忙准备迎战。 阿季冷冷道:“杨大人别再玩花样。告诉杨皇后,午时之前,交出人,是正经。若是交不出人——” 他顿了顿:“我苻妄钦不怕留下千古骂名。倒问皇后娘娘,是否担得起亡国丢城之罪。” 杨令休不作声,瞪着阿季。 乱臣贼子。 狂妄至极。 看来,他有反意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了。所谓“寻妻失女”,不过是借口罢了。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就在苻妄钦离营的当口儿,军营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兵丁通禀:公主殿下来了—— 将军不在,兵丁按惯例通传军师。 孙册听了这话,连忙迎了出来。 南平是如何从大齐人手中逃脱的呢?薛林那边竟未传话来言及此事。 幸而将军此时不在,万一他看到了南平,便知与杨后无关,此前所做的,岂非徒劳? 远远地,孙册看见南平。 南平的神情并无异样,嘴角带笑。 他略略松了口气。 “阿五,你来了。” “嗯。先生,阿五来了。苻将军在吗?”南平公主仍是微微笑着。 孙册将她拉至一旁。 她温顺地,任凭孙册拉着她。 “将军不在。”孙册注视着她,道:“阿五,我听说你丢了,担心得了不得。” “嗯,我丢了。表哥救了我。” 南平圆圆的眼儿看向孙册,平静道:“表哥送我和老布曼上了马车,马车往南界去。我想起,忘了带先生。” 孙册了然。 原来是慕容飞。 这个南界枭雄,满心都是南界的利益。但多多少少,还是有几分顾及这个表妹的。 想来,将军忽然离营,也是慕容飞的“调虎离山”之计。 慕容飞见南平执意要去军营,恐她向苻妄钦报信,影响大局,就命城中的暗桩做了些手脚…… 孙册想到此处,哄劝道:“阿五先去,我随后就到。” “先生,随后是什么时候?” 星辰映着南平的眼。 孙册低头,随口诌道:“后天。后天,我便出发,去寻公主。” 南平脸上的笑,又绽得开了些。 她柔声问:“先生可还记得阿五跟你讲过的南界美景?南界的丛林,又密又深,绿得像翡翠。山谷像铺着绿色的缎子。河水么,像流动的凝脂。南界的花儿,热烈鲜妍。鸟儿不避人,不知惧怕,还会停到人的肩膀上呢……” 她似乎沉浸在美好的想象中。 孙册忽而有些心酸。 这个永远在他面前笑靥如花的女子,知不知道,午时一到,大梁便要亡国了呢? 她所有的错,无非因为她是朱家的女儿。 “我记得,阿五,我记得。你说过,要在南界的丛林中大婚。”孙册轻轻道。 南平又哼起那首赶山歌。 “一朵红花路边生,花又红来叶又青。甘好红花哥唔识,手攀花树问花名。你爱交情尽管交,切莫交到半中腰。大风吹断麻竹笋,有头无尾得人恼……” 风拂着她的衣衫。 孙册从未像此刻一般,觉得她那么单薄,那么凄楚。 “先生,你过来,抱抱阿五。” 孙册走上前去,抱住她。 她身上淡淡的枯荷味。 树绕池宽月影多,村砧坞笛隔风萝。西亭翠被馀香薄,一夜将愁向败荷。 一把嵌着宝石的精巧短刀猛地刺向孙册。 正中心脏。 分毫不差。 南平握着短刀,附在他耳边,浅笑嫣然:“先生,你因何欺我?” 孙册睁大双眼,倒在地上。 他张开嘴,似要说什么。 老布曼凑上前去,听到了他的话。 “阿五,我……我是真的喜欢你……” 南平仍是麻木地笑着,似乎不知道喜,也不知道悲。 她看着孙册的鲜血,眼中一片白雾茫茫。 “老布曼,我们带他回家。” 老布曼抹着眼泪,点头。 他们上了马车。 南平抱着孙册,呢喃:“先生,我们回南界去啦……有头无尾惹人恼,咱们呐,要有头有尾……” 第114章 他要屠尽天下鼠辈 第114章 他要屠尽天下鼠辈 孙册的意识开始涣散。 他好似被裹进一张由震惊、悲伤织就的大网中,两端网口一收,越勒越紧。他成了来不及呼喊的猎物。 他看到断头台。 父亲孙沅的头被铡掉。 血溅得老高。 他隔着一层又一层的人群看着,不敢出声。 他总觉得父亲是看到他了的。 父亲用眼神对他说:跑,快跑。 他一路艰险,渴了便喝沟渠中的泥水,饿了便食些草叶果腹。 他不敢叩门乞讨。一旦被朝廷捉住,罪臣之子的下场,是收监为奴。 他不愿一世为奴。他定要寻到翻身的机会。 七天七夜,他逃到蜀山。 恰逢薛之庆在蜀山打猎。忽遇刺客。他拼死相救,得到薛之庆的赏识,却也因箭伤落下了瘸腿的毛病。 一瘸,便是近十年。 薛之庆收他为关门弟子,亲授他兵法、阵法。他在大齐的官场崭露头角,却总是被人看轻。人们给他取绰号“孙瘸子”。 他看到李花。 将军府的李花。 天安战败,他被齐王罢官免职。他用六爻卜得,大梁有将苻妄钦,有真龙之相。 他想搏一搏。 为孙家搏一个大仇得报,为自己搏一个定策之功。 父亲没有完成的万古流芳之愿,他或可达成。 自小,读了满腹的诗书。跟着师父,又习得兵戎之道。 他相信自己能办到。 他辗转来到将军府,见到这个昔日战场上的对手。将军府的李花开得正好儿。 他记得那是一个有风的日子,李花从迷离的碧空飘舞下来,须臾之间,满院飞雪。 他与苻妄钦从对手变作好友。 苻妄钦留他在身边,与他饮酒、对弈、谈兵论道;骑马、射箭、钩玄猎秘。 苻妄钦从心底赏识他、尊敬他,在他面前,从无拿大之意。满怀赤诚。 将军府的书房,凭谁都进不得,唯他可进。 “孙兄啊孙兄,孙兄乃不世出的大才。”苻妄钦常常道。 他是真的想报答苻妄钦的知遇之恩。与之做一对明君贤臣,留下故事让后人评说。 只喝自己壶里的茶,只跟自己认定的主。 不管是杨后、大齐,还是别的什么人,他周旋其间,想到的只是利用而已。 他从没有想过背叛苻妄钦。 所以,面对苻妄钦的质疑,他跪地起誓,毫不犹豫。 “将军,凉州城外,孙某曾向苍天起誓,一世忠于将军,奉将军为主。此话若有变,天诛地灭,不得善终!” 不管是对他的筹谋,还是对苻妄钦,他从没有愧意。 至死不悔。 唯一让他愧疚的,是南平。 他看到一张女子的面孔。 圆圆的眼儿,长长的睫,乳烟缎攒珠绣鞋,连睡梦中都充满惊惧。眉头软软的,皱成一团。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南平时的样子。 他在书房看书,晚了,歇在榻上。南平漏夜而来,躺在他的身边。 从他答应帮她对付周镜央开始,一盘棋已经开了局。 只是她没有察觉。 她从来都是温柔羞涩地唤他“先生。” 朝野多变故。 她渴望安稳。 她想和爱的人一起去寻求安稳。 可她不知道,她的不安稳,正是她爱的人尽心谋划的。 去南界? 他从来只是敷衍她罢了。 他满怀壮志,怎会去那荒蛮之地落居? 然而,就在她让他过来抱抱她的那一刻,他脑海中竟不由自主地开始认真思索这个问题。 南界鸟语花香,四季温暖无冬,一定是个好去处。 大仇报了,夙愿达成,他或许真的可以留着自己的后半生,陪伴南平。 春水碧于天,隔岸听雨眠。她圆圆的眼儿里下着缱绻的雨。 和风细雨洗涤了他追名逐利的心。 如果她只是阿五,如果他真的是大齐农人孙甲之子,那该多么好啊。 满心的亏欠,如何填平? 他是万万没想到南平会真的对他动手的。 明明温香软玉在怀。 明明她唤他“先生”的时候,笑颜依旧。 他想到了所有可能对他下狠手的人,尽皆做了防备,但他没有想到她。没有防备她。 她没有等到他的弥补。 他来不及呼救。 她是如何顷刻之间变得如此决绝? 他想不明白。 难道真的是如先师所说,于术士而言,卜常人命运无妨,可卜天道,伤阴骘吗? 他看着南平的脸慢慢地,越来越模糊。 他还有好多事没有完成。 他没有亲眼看到苻妄钦手握碧龙玺登基。 他没有看到大梁这场浩劫。 谩倚天为命,天命不自由。 奈命何,奈命何? 他的眼睛极不情愿、却又不得已地闭上了。 天下,仇恨,权臣,南平,罢了,罢了。 他忽地伸出一根手指,指着前方。 前方是南界的方向。 老布曼迟疑一下,明白了。他的意思是让他们莫要回头,赶紧去南界。 他到死还是固执的。 不希望苻妄钦寻到梅川。 不希望自己长久以来的努力功亏一篑。 老布曼是南人,在大梁待了二十年,他依旧是南人。他想到慕容娘娘的惨死,想到南界内战时老梁帝作壁上观的冷漠。想到方才出发来军营前,王的嘱咐:“老布曼,阿五有些神志不清了,你可千万要留神,莫让她坏了大事。”王是特意使计支开了苻妄钦,才放心让他们来的。 可他又想到那日在密室里,他与那个叫梅川的女子达成的协议。 老布曼一时左右为难。 西风呼呼地刮着,吹动马车上的灯笼。 灯笼摇摇晃晃,像落到人间,无所适从的月亮。 痴痴傻傻的南平好似猛然想起什么,她扭头看着军营:“老布曼,我要告诉将军,全贵妃在何处。我要告诉他……” 老布曼不作声。 南平拉开车帘,吩咐车夫:“掉转头,回军营。” 车夫却像听不见似的。 车轱辘急促地滚在地上,咕噜咕噜响。 南平欲下车。 老布曼恐她伤着,扯过缰绳,想要勒住马。 那车夫回头,兀地一伸手,袖中散出一片粉末状的东西。 南平与老布曼皆昏迷过去。 车夫扬鞭,马车在暗夜中跑得愈发快了。 阿季回营,连唤了几声“军师”。 他有事,与孙册相商。 有兵丁奏报说,一个时辰前,有位女子来营中,军师跟着她走了,便再也没回来。 女子? 阿季吸了口凉气。 “什么样的女子?” 兵丁笨拙地描述着。 听他的形容,明明就是南平。 大乱即至,何以军师跟着南平公主消失了? 南平公主不是跟梅川一起被杨后从公主府带走了吗? 难道……孙册在关键时刻投奔了杨后? 这时,外头放哨巡逻的兵丁奔回帐中禀报:将军,大营遭遇偷袭! 想来是杨后筹措的兵马了。 阿季觉得自己触碰到了真相。 天诛地灭,不得善终,誓言竟都是假的。 孙册到底是背叛了自己。 对人性的失望,使他怒气更盛。 所有人都负他。 所有人都逼他。 他的孩儿死于非命。他的妻子不知去向。 忍无可忍,已无须再忍。 他拔出青龙刀,铠甲已山呼海啸。 “迎战!” 他要屠尽天下鼠辈,屠尽负他的人。 天渐渐破晓,大地朦朦胧胧的,如同笼罩着轻纱。厮杀声划开了这凶险的一日。 阿季几日未眠,眼眶通红,带着嗜血的光。 退路,什么是退路? 事到如今,他退无可退。 杀! 第115章 成功逃跑 第115章 成功逃跑 子虚楼内。 更漏声残。 梅川在铁笼中坐着,听着楼内纷杂的脚步声进进出出。 她从未觉得时间过得这样快。 她从未如此担忧时间过得快。 她乞求天亮得慢些,让她想到办法,离开此处。寻到阿季。 大齐此番将她劫来,十分重视,派了十几个武功高强的齐兵守着铁笼。插翅难逃。 她依稀听到有人疾跑着向那个女子禀告:“禀王后,薛林将军那边一切顺遂,慕容飞那贼蛮子的计谋甚是妙,已经打起来了!” 兵戈声、厮打声隐隐约约地传来。 梅川想起那女子坐在铁笼前与她闲话的场景。 原来,她竟是大齐的王后。 梅川曾在史书上读到,大齐虽兵力、物力、财力皆不如大梁,然,全民皆兵,凝心聚力,才能多年以来,做到与大梁天下两分。今见大齐的王后亲自出马,坐镇梁地,身涉险境,可见史书之言,诚不虚妄。 薛王后听到奏报,道:“杨家的人没发现不妥吧?” “没。杨晋带着筹措的人马往京都赶,离京郊五十里的时候,慕容飞已经安排了人,勾结城门口的守备军副将,扮作梁兵,向其求救。又有咱们的薛林将军暗中偷袭苻家军阵营。两厢里点火鼓动,没有打不起来的道理。”报信的人回道。 薛王后道:“既已打起来了,通知薛林将军,赶紧撤退。莫让苻妄钦觉出端倪。” “是。” “让他们打到不可开交,让苻妄钦大开杀戒,天下闻之震怒,便是最好不过的。” 薛王后缓缓道。 《荀子·议兵》中有言,凡用兵攻战之本在乎壹民。弓矢不调,则羿不能以中微;六马不和,则造父不能以致远;士民不亲附,则汤、武不能以必胜也。故善附民者,是乃善用兵者也。 苻妄钦一旦在震怒下造反,屠城。则失尽天下人心。 纵他有泼天才干,势必微矣。 强弩之末,矢不能穿鲁缟。冲风之衰,不能起毛羽。 大梁啊大梁,赫赫扬扬近百载的大梁,存亡不过旦夕间。 薛王后笑了笑。 她是薛之庆的孙女。流着战将的血。满腹报国大愿。 须臾,有信鸽停在窗棂,侍女取下信函,禀道:“娘娘,锦都有飞鸽传书来。” 薛王后接过,看完,不语。 侍女关切地问道:“娘娘,可是宫中出了什么事?” 薛王后沉默了会子,苦涩地笑笑:“中宫大长秋奏报本宫,怀乐殿的李妃昨日戌时添了个王子。王上……王上欢喜得了不得,亲赐了名,宗。” 侍女劝慰道:“娘娘,不拘谁生了孩子,还能越过您去?您是王后,大齐最尊贵的女子。这一点,谁也比不了。何况,您如今为了大齐的明日,出生入死,王上定会感念在心……” “是啊……感念在心……感念……” 薛王后又笑了笑,平心静气,吩咐侍女:“给大长秋回封信函,命她去怀乐殿送一双玉如意。就说,本宫人虽不在宫里,心里是时时惦记宫中诸位姐妹的。闻听李妃诞下王子,本宫不胜欢欣,待到回宫,必亲自前去看望。” 侍女点头。 薛王后兀地又想起,还未进宫前,与“梅季”在薛府的谈话。 后宫之责,在于辅佐王上,以“贤”字当先。 爱一个人是什么滋味?她从前不明白,现在也不明白。 做一个“贤后”,便罢了。 她忽然有些羡慕铁笼中关着的女子。 被一个人深爱,到失去心智,是多么轰轰烈烈的事。 她此生是不会有这样的疯狂。 也不会有这样声势浩大的爱情。 她所有的,只是权衡利弊,周全左右。 齐王孟旭,每个月的初一、十五都会到她的宫里来。淡淡的,却也无不妥。温雅的,却也无波澜。 她此次主动请缨,与族叔到大梁,谋划“灭梁”大计。 孟旭笑着道了一声:“如此,便有劳王后,有劳薛将军了。” 出来好几日了,他不曾问她,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有信函来,只是问事情的进度可还顺利。她寻遍信函上的每个字,不见一句“王后安。” 纵是问了,又如何? 无非如此。 不过如此。 沐君恩而不求深浅。 薛王后自嘲地笑笑。 她吩咐侍从:“看好笼中人。千万莫出岔子。紧要。紧要。” “属下等不敢马虎,必遵王后命。” 大风刮倒烛台。 灯油洒在地上。 侍卫们连忙来扶。 梅川眉心跳了跳。 她蓦然想起意和的死。大火…… 何不让这子虚楼中起火呢? 她捂着肚子,唤侍卫道:“小哥儿,小哥儿!” 侍卫粗声道:“老实些。喊什么!” “我……内急。想出恭……” “不许!” “人有三急,小哥儿,你通融些……我,我这儿有枚珠钗,值些银两,与你买壶酒喝……” 那侍卫冷笑一声:“若是你趁机溜走,我怕是有银两,也没命去喝酒了!少啰嗦!” 侍卫丝毫不为之所动,只得另觅他法。 梅川正在思索之时,窗户外面传来“吱吱吱”的声音。 是老鼠! 成百只老鼠! 不知从何处而来。 黑豆一样的小眼睛滴溜溜地转着,闻着泼洒在地的灯油,蹿过来。 扶起的灯台又被撞倒。 老鼠的尾巴尖儿好似被抹了油,一沾火苗,就燃了起来。老鼠吃痛,蹿得越发快。 火就这样燃了起来。 侍卫们忙叫:“灭火!” 梅川环顾着四周。 她的直觉肯定,有人来救她了。 那人就躲在暗处,伺机而动。 会是谁呢? 她望向窗台。 一双眼一闪而过。 那是少年的眼。 满是机智、促狭的眼。 她曾在军帐中短暂见过的少年。 梅川的嘴角不禁一弯。 以鼠成兵。难为这孩子怎么想出来的。 他是怎么找到这里的呢? 既他知道她在这里,为甚没唤阿季来呢? 梅川心中有疑问。 侍卫将起火的消息禀报给薛王后。 因为极之重视的原因,薛王后亲自前来查看。 一盆盆的凉水泼在火苗上。 阁楼里起了浓烟。 有一抹红色的衣裳在窗口晃过。 “砰”的一声,似有什么兵器落在地上。 不知是谁,高喊了一句:“那女子逃跑了!” 薛王后心里咯噔一声。 梅川身上穿的正是红色的衣裳。 会不会有内奸,趁乱放走了梅川? 有道是兵不厌诈。 她担心情况有变,走上前去瞧。浓烟呛得她咳了几声。 早已从地上捡起窗外扔进来的匕首的梅川,迅疾地从薛王后腰间拉下钥匙,开了铁笼,一个反手,扣住她,将她的身子挡在自己的身前。 匕首架在她的颈上。 梅川道:“谁敢轻举妄动,王后立时没命!” 侍卫们手持兵刃不敢向前。 梅川挟持着薛王后,一同从窗口跳了下去。 身后,薛林大声道:“弓箭手,射箭!” 侍卫们迟疑着,恐误伤王后。 薛林道:“王上有谕,国之大事为先。射箭!” 老鼠们依旧叽叽喳喳地逃窜。 斩杀不尽似的。 子虚楼的火竟愈烧愈旺。 梅川看到密林中的一辆马车,她一把推开薛王后,上了马车,道了声:“可惜了你这么个智勇双全的女子!” 马车飞速地跑了起来。 如梅川所料。 马车内,有苏星阑,有苏意睦。 她有满肚子的疑惑,此刻却顾不得询问。 她驾着马车飞快地往京都的方向跑。 她脸上有黑乎乎的烟印子,顾不得擦。 她什么都顾不得。 打起来了。她知道已经打起来了。 “梅医官,梅医官……”苏星阑唤着。 她耳边只有风声。 她得快些见到阿季。 城门口,两军交战正酣。 胜负渐显。 血流成河。 第116章 心中有分寸 第116章 心中有分寸 旌旗猎猎,战鼓雷鸣。 天上一片灿烂的朝霞,红得醇厚,红得浓烈,就像地上殷红的血飞腾到天际,铺散开来。晨曦透过厚重的红霞,钻出几许柔和的光线。火一样的日头从东方升起。 阿季挥刀砍断马腿,温热的血溅到他脸上。杨晋从马上跌下来。 红日。 红霞。 红色的土地。 “此战本不该有。” 阿季红着眼,举着刀,逼近杨晋。 杨晋指着他,手哆嗦着,口中想说什么,却因恐惧,喉咙仿佛被痰堵住,什么都说不出来。这些日子,他跑遍了几个州府筹来的兵马,在苻妄钦所率的虎狼之师面前如此不堪一击。 阿季一步步往前。 杨晋一步步后退。 刀在空中转了个冰冷的圈,离他的脖颈不足三寸之距。 马车越来越近。 梅川握着缰绳,驶过地上的尸首,驶过归不了家乡的战士,驶过残破的铠甲,驶过满心的仓皇,驶过无边无尽的悲伤。 “阿季,不可!”她喊道。 声音被风声、厮杀声湮没。 马车被乱石卡住,动弹不得。 她跳下马车,提着裙角,奔跑过去。 “阿季,阿季——” 她离他越来越近,旋即用尽全身力气,喊了句:“阿季,莫要如此!” 阿季的刀停住。 他看见了她。 在血一样的朝霞下,她是那样急切地向他奔来。 带着风,带着尘。 到他身边。 他伸出粗糙的手掌,抚了抚她的脸,声音里带着血腥的余温,带着盈盈情思的轻柔。 “你哭甚。” 他问。 “不曾哭。” 梅川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眼中的担忧、恐惧、牵念,翻腾着,化作了雨径绿芜,霜园红叶。 泪一直流。 手掌抚不尽似的。 阿季在她的眼泪里,雨淋日炙。 青箬绿蓑不可挡。 “你怎么这个时候来了。”阿季说。 他说的不是“你怎么来了”,而是“你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梅川觉察到,他对她的出现,没有她想象中的意外。 “阿季,你不可铸成大错。来的这一路上,我的心悬着,一刻也落不下。我怕,我真的好怕……我怕我们会踏入万劫不复之地……我怕极了……” 为什么。 为什么越爱,越软弱。 梅川哽咽着。 数日的囚禁,她红色的衣衫皱巴巴的。脸上的烟印子让她看起来像个狼狈的孩子。 阿季道:“你放心,我心中有分寸。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天上霞光万丈。 地上哀鸿遍野。 他转过头去。 梅川喊道:“阿季,你的闺女无恙!” 彼时,在公主府的密室中,老布曼尚不知大齐、南界会介入这场纷争。 他看着杨后派来的人将药递到南平公主手上。 他素闻苻妄钦是个狠戾之人,害怕南平公主造孽太深,酿下大错,便偷偷换了那药。 南平灌到梅川口中的,其实是参汤。 碗放置在地上的时候,梅川细细打量,便知道了,那不是毒药。 所以,在南平强行灌她的时候,她并没有十分抗拒。 有了参汤的滋补,她和腹中的孩儿扛过了饥饿、辗转。 南平公主熟睡后,老布曼进入密室。 他与梅川商议好,会偷偷放她出去,她则要确保苻妄钦不会伤到公主。梅川答应了。可就在他们从密室出来,准备离开的时候,外头,大齐的兵丁伪装成贼寇,起了乱子。 宫廷中来人,手持杨皇后的腰牌,传老布曼进宫。老布曼无奈,只得随他们离去。他没有想到,这波人是大齐人假扮的,杨皇后的腰牌也是假的。目的就在于混淆视听。 老布曼前脚离开,后脚一群人趁着混乱,潜进来,将梅川,连同睡梦中的南平,套入麻袋,掳了去。 所有人都以为梅川腹中的孩子没了。 只有梅川自己,和老布曼知道真相。 梅川关在铁笼中的时候,一心想着逃脱。不仅为了自己,也为了腹中的孩儿。 她知道,阿季将她、将孩儿看得多么珍贵。 他用舞刀弄枪的手,亲自搓了红绳。 他说起“闺女”来,霸道又稚气。 阿季听了她的话,眼中有失而复得的喜悦。 但,他并没有停。 杨晋踉踉跄跄地想要跑。 阿季揽过梅川,一手蒙上她的眼,一手将青龙刀掷了出去。 “呲——” 兵刃穿过皮肉。 杨晋倒在地上。 阿季轻声说与梅川:“不怕,不怕。” 他像是安慰她,也像是安慰她腹中的孩儿。 这时,苏星阑走了过来。 他向阿季颔首道:“苻将军,梅医官方才拼了命地往这边跑,星阑没有拦住,是星阑行事不周。” 阿季问道:“那边如何了?” 苏星阑促狭道:“那么多食人鼠,够他们忙活一阵子了。” 食人鼠,是湿热的南界特有的产物。 较之寻常的鼠类,更加凶猛、强悍。 阿季朗声笑了笑,拍拍他的肩膀:“好小子!” 在他出发之前,阿季尚有一丝犹豫。 今见他带着梅川平安归来,最后的一点不放心,也放心了。 梅川迷茫地看着他们,一头雾水。 少顷,周遭安静下来。 有副将来报:“将军,杨晋带来的兵马,未战死的,已投降了。” 阿季点头:“将他们押至宫门下,待看完了戏,恕他们回原籍。” “是。” “另则,星阑已探到齐兵的窝点,你带些人马,随他过去,将他们收拾了。” 这时,梅川已悟出真相。 轮回百般劫,风吹几度清。 所有的事情就像散碎的石粒,串联起来,是一个圈套中的圈套。 阿季比她想象中更有谋略。 星阑比她想象中更机智。 她想了想,跟阿季说道:“放过薛王后吧。莫要伤了她的性命。着人将她送回锦都。” 阿季思忖一番,道:“好,听你的。” 他揽着她的手,一直未松开。 他看着她的面孔缓缓平静下来。 他知道,她已明白。 “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他在她耳边道。 “你方才说的戏,是什么?” 阿季仰头看了看天色,道:“戏该开始了。” 他将梅川抱上马,说了四个字。 “随我进宫。” 第117章 药不能乱开 第117章 药不能乱开 千秋殿。 红霞浮在瓦尖。 檐下,朱瑁留下的相思鸟,从天明起,便深深浅浅地唱着相思。 小宫人往鸟笼的食槽里添了些食,相思鸟唱得更欢了。 镂空的雕花窗桕,透入细碎的光。帷帐之中,印香燃尽。银红蝉翼纱床帐,摇晃着光影,杨令佩猛地坐起身来,浑身的汗。她大口大口地喘气:“鸿鹄!鸿鹄!” 鸿鹄连忙碎步跑了过来:“娘娘,您醒了?” 杨令佩环顾左右。 还好,是梦。 她仍在千秋殿里。 鸿鹄大约近来看到太多次主子不同于常态的模样,走上前,熟稔地用手为主子轻轻抚着背,就像安抚睡不稳的婴孩。 杨令佩伸手撩开蝉翼纱,看着窗桕,怅然若失道:“今儿天怎么亮得这样早?” 鸿鹄道:“娘娘,现已卯正二刻了。” “这样晚了?”杨令佩诧异道。 鸿鹄道:“奴婢昨晚见娘娘在榻上翻来覆去,睡得晚,今日便没有唤娘娘早起,让娘娘多睡会儿。” “鸿鹄——”杨令佩又唤一声。 “娘娘,奴婢在这儿呢。” “父亲来梦中向本宫道别。他说,他要去很远的地方。杨府的槐花树,连根枯萎了……”杨令佩喃喃道。 鸿鹄笑着劝慰道:“您忘了?杨大人去了兖州。约莫今日就该回京了。杨大人最疼娘娘,必会护着您。槐花树吗?好端端的,怎么会枯萎呢?杨府的槐花,满京城都是有名的。一年盛似一年才对。” “鸿鹄,父亲是真的疼爱本宫吗?” 杨令佩将头靠在床柱上,小声念叨着。 鸿鹄忙道:“那是自然。若不疼爱您,当日怎会早早为您谋好了前程,想法子让您进了东宫呢。” “是为了杨府谋前程吧。” 鸿鹄用铜盆打来温水,麻利地伺候主子梳洗。 她用毛巾蘸了热水,擦着杨令佩身上的汗:“娘娘,您莫要想太多。您近来身子虚得很,日日熬煎、苦思,若坐下了病,可就太不值当了。您为国之母,该长命百岁。” 擦了汗,换上清爽的衣裳,床帐拉开,杨令佩渐渐地回过神来。 鸿鹄按照往常那样给杨令佩的腰间绑上棉枕。 杨令佩坐在妆台前,道:“离午时只有两个多时辰了。” 苻妄钦说,午时不见人,便让全城人陪葬。 怎的现在还不见杨令休进宫回话呢? 从各州筹措的兵马行到了何处? 有没有从城中找到全贵妃的踪迹? 宫中安静得异常,安静得可怕。 鸿鹄为杨令佩戴上凤钗,道:“娘娘,奴婢不信,那个狂徒真的敢把您怎样。您是先帝遗孀,名正言顺的中宫,且有龙脉傍身,无甚错处。他若敢毫无名目,对您不恭,天下人都容不得他……” 杨令佩听到这里,忽地烦躁起来,抬手一巴掌,打在鸿鹄脸上。 “先帝驾崩时,向阿五传话的花房小太监,你做甚要放他出宫?本宫行事,向来滴水不漏,可偏偏被你这小蹄子漏了一环。若是那小太监在外胡说个什么,被有心人听到了,定无端起祸!” 鸿鹄自知理亏,瑟瑟缩缩的,一声也不敢出。 杨令佩压住心头怒火,命鸿鹄:“去医官署,把今日的安胎药拿回来。” 她憎嫌鸿鹄。却又离不得鸿鹄。 事到如今,如行孤木之上,能陪伴她一起的,从始至终,只有鸿鹄。 这个从小伺候她的丫头。 这个一心护着她的丫头。 鸿鹄领命去了,走几步,回头看一下,生恐主子又有什么过激之举。 自打入了千秋殿,主子的性情阴晴不定。一会儿暴雨,一会儿艳阳。她摸不透。时时刻刻恐惧。 今儿的宫廷真安静啊。 就连花花草草,都耷拉着脑袋。 鸿鹄心事重重地走到医官署,那素日开药的秦医官却没有像往常那样将药递给她。 秦医官恭敬道:“鸿鹄姑娘,臣等许久没为娘娘请脉了,娘娘的胎一日大似一日,现已六个月了。有道是看症下药,臣不知娘娘的脉象,恐下药不知轻重。” 鸿鹄警惕道:“秦医官怎生今日这许多话!按娘娘的旨意来便是!” 秦医官心头的疑云越发重了。 事实上,他起疑已经不止一日两日了。 这里头有个缘故。 杨令佩自小产过后,为了掩人耳目,让阖宫知道中宫胎像无虞,故命鸿鹄日日往医官署取安胎药。 有道是:过犹不及。 太谨慎了,反而让医官心里头打鼓。 秦医官小心翼翼地提过两次要请脉,均被回拒。今日再提,鸿鹄又这般恼。 秦医官道:“凡事都该听娘娘的命。唯独,药不能乱开。臣是医者,有医者的顾虑。开错药的罪名,臣担不起。” 鸿鹄听了,说了句:“那便不开了。” 说完扭头就走。 行至御湖边,有人拍她的肩膀。 她心里烦躁,正待骂上几句,双手却被扭住,拿绳子捆了起来。 鸿鹄连忙开口呼救,嘴巴却被堵住。 她转身,看到一个身穿葛布衣裳的女子,正冷冷地看着她。 这女子的面孔,鸿鹄有些熟悉。 再一想,打了个寒颤:她不就是从前跟在全贵妃身后,与之形影不离的那个古怪女子安香吗! 上次因为偷遗诏,被打个半死。今日她怎如此大胆,闯入宫来! 鸿鹄口中含糊不清地叫唤着什么。 安香道:“我带进宫一个人,想来鸿鹄姑娘是识得的。” 她唤了声:“过来吧。” 枯败了的芦苇丛后头,走出一个矮小的人来。 鸿鹄瞪大眼,拼命摇着头。 她放出宫的那个花房小太监,怎会出现在这里? 鸿鹄环顾四周:侍卫呢?御林军呢? 安香仿佛知道她心里想什么,道:“堵住你的嘴,并非怕你呼救。今时今日,宫中的情形,你呼救也是没用的。” 凉风拂面,安香置身于宫墙黛瓦之中,想起遭杨家陷害,关入狱中,遭受种种酷刑,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情景。 她面无表情道:“堵住你的嘴,因为我嫌吵。” 杨令佩左等鸿鹄不归,右等鸿鹄不归,焦躁地在殿内走来走去。 相思鸟唱得她心烦意乱。 索性一把抓出鸟来,掼在地上。 那鸟前一霎还在欢唱,转眼,一动不动。 终于,身后,脚步声响起。 杨令佩道:“取个药而已,怎生去了这么久。你办事越发不稳牢了——” “他留下的相思鸟,好歹是个念想,你何必如此狠心。” 杨令佩猛地回头,看到了她此生最为厌恶的一张脸。 梅川手中捧着鸟,轻轻说了句:“笼中不相思,岂知无他人?” 杨令佩心口怦怦跳着,却强作镇定,浅浅笑了笑:“全贵妃来了。本宫这些日子,着实惦记你。先帝大行,若你在,本宫也可得臂膀。” “他是怎么死的?” “端王所为……”杨令佩在腹中编排着措辞。 梅川看着她的眼睛。 “宝林——” 好久好久没有人这么唤她了。 梅川这么一喊,好似杨令佩还是昔日在东宫清和院那个事事小心、处处周至的杨宝林。 那时候,朱瑁对她笑一笑,她便可以开心好多天。 “我见到他了。” “谁?” “朱瑁。” 杨令佩一凛:“全贵妃在与本宫说笑吗?” 梅川步步走近她:“你有没有想过,朱瑁可能没死?” 第118章 屠杀是假 第118章 屠杀是假 杨令佩笑了笑,脸上的胭脂像久病的人咳出的潮红。 “本宫亲自治的丧,焉能有假。” “是吗?” 梅川看着她的眼睛,略带嘲讽地问道。 杨令佩目光躲闪着,移向庭前李花树那无叶的干枝。 她回忆着那日的事由…… 她捅了朱瑁一刀后,离开了文德殿。中间有一段时间的空白。待她回来,朱瑁已经入殓、进棺了。她自然不会再去翻看。本来,她从未质疑过这个问题。今见全贵妃如此笃定地提及,又因这两日多梦多思,神情恍惚,杨令佩心底不由自主地疑惑起来。 她是惧怕的。 她在竭力压制着她的惧怕。 “宝林,你看,那是谁?” 梅川指了指西面。 数月前,杨令佩命人在千秋殿西面植了一大片的雪松。雪松苍翠威武,冬日也不凋敝,给沉寂的千秋殿增了不少英气。 杨令佩顺着梅川的手指看过去,口中“啊”了一声。 朱瑁就站在雪松后头。 那张脸啊,她自小便刻进心头的脸,那么熟悉,那么荒凉。 朱瑁表情僵硬地看着她。 她猛地退后几步,拼命地摇着头。 “不可能,不可能的……” 雪松后的人,被阿季带走。 杨令佩闭上眼,再度睁开,朱瑁的面孔已然不见了。 她脸色苍白,跌坐在地。 梅川盯着杨令佩的每一个细微的神情变化,沉声道:“宝林,太子爷就在跟前儿,你不去寻他吗?” 宝林。 太子爷。 梅川故意用从前的称谓,让杨令佩本就溃散了的心绪更加迷乱。 雪松一簇簇枝叶交错,伸展开一片绿色的云朵。 杨令佩抱住头,蓦地好似回到了在东宫的时候。 她望向雪松,流泪道:“爷,妾身的鸡汤,你怎么从来不肯喝一口?” 梅川看着她悲戚的模样,想起与她的第一次交谈。 半年多以前,朱瑁奉旨去西都剿匪,身受重伤。梅川前去医治。马车临出宫,杨令佩来送别。她对梅川说,只要梅医官肯真心助爷,待爷有了来日,必不负梅医官,妾身甘愿居梅医官之后。 那时候,梅川觉得她年纪虽轻,但老成持重,且心里是真的有朱瑁的。 没想到,短短几个月,随着境遇的改变,人也变了。 她做了帝王的女人。 要的越来越多。 在意的越来越多。 也越来越害怕失去了—— 好不容易握紧的,怎么能丢呢? 梅川的声音缥缈若云。 “太子爷已经把什么都告诉我了。” 听了这话,流着泪的杨令佩忽然大笑起来。 东宫与千秋殿,在她眼前交替。 哭哭笑笑,宛若痴傻。 她从地上爬起来,用金丝袖口拂了拂眼角:“爷若想赐死我,直接下旨就是,何必如此迂回?” 梅川拍了拍手。 安香带着鸿鹄和花房的小太监走了过来。 安香扯开鸿鹄口中的布条,鸿鹄红着眼圈儿,大声喊着:“娘娘,奴婢对不住您,奴婢没想到,他们会找到小安子。” 杨令佩看着他们,又看了看站在不远处一身戎装的苻妄钦,明白了今日宫廷异常安静的因由。 “爹爹不会来了,哥哥也不会来了,只剩我一个人,只剩我一个人……”她喃喃念着。 时允拎着刘蟠走过来。 早在两个时辰前,时允已带兵拿下了宫禁。 漫说侍卫兵甲,现时的宫廷,便是炸了雷,也不会有动静。 刘蟠仓皇道:“娘娘,杨大人兵败,已身首异处了……” 大势已去。 惊到极处,痛到极处,杨令佩反而没有悲伤之色了。 她看着鸿鹄,呆呆地笑了笑:“鸿鹄,你瞧,本宫的梦竟成真的了。爹爹去了很远的地方。他昨晚还来向我道别。他就站在石阶处,就是这里。他穿着青色的衣裳。爹爹爱青色。爹爹说,世家大族,云在青天,方显贵重。爹爹问本宫,垂杨体近日练了不曾。爹爹说,本宫比长姊聪慧,从小儿,字也写得比她好,性子也比她机灵。爹爹说,长姊没做好的事,本宫一定能做好……” 她缓步走上前,摸了摸鸿鹄的脸:“爹爹高估本宫了。本宫还不如长姊。起码,爷是从来没想废了长姊的。对不起啊。本宫对不起爹爹,对不起杨家。本宫太想保住这一切了。本宫听不得爷说‘厌弃’二字。本宫害怕他当真废后,立妾室子。鸿鹄,走到这一步,你说,本宫是不是错了?” 鸿鹄哭泣道:“娘娘,您心里是有陛下的。” 阿季拱手向杨令佩,道:“请娘娘移步宫门口。” 杨令佩看向阿季,凄楚道:“苻将军,你把爷带到哪里去了?本宫想再瞧瞧他。本宫横竖是有罪之人,就成全本宫这个念想吧。” “待娘娘移步宫门口,便能见到陛下。” 阿季撒了谎。 方才那人,并不是朱瑁。 他在大齐的时候,蒙秦琨玉所助,换了张面皮,蒙混了世人。 此番,他想出这主意,与军营里关押着的秦琨玉做了个交易:一张面皮,换她随薛漪平安回锦都。 秦琨玉答应了。 阿季找了个身型与朱瑁差不多的男子,脸上覆了面皮,有七八分相像。但足以蒙蔽神思紊乱、惶惶不可终日的杨令佩。 见了“朱瑁”,杨令佩强撑着的伪装坍塌了。 强于任何刑罚、逼供。 “请娘娘移步宫门口。”阿季又说了一遍。 真相必须被世人知晓。 那么,这场战争才有正义之名。 此后的天下,才不会有人再以“匡扶正嫡”的名义作乱。 这一点,从他假意“屠城”起,便想好了。 鸿鹄放出宫的小太监没有出京都,而是在京西花市谋了份差事。他在宫廷的花房待过,能培育出宫中才有的“南国丹若”。安香在满城寻找梅川时,发现了这个小太监。安香有细作的敏锐,她觉察出这小太监不一般。她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他带回军营。用军营中审人的手段对付小太监,自然不在话下。三下五除二,安香得到了真相。 鸿鹄让他假意向南平报信,这说明,杨后才是朱瑁之死的最早知情人和策划者。 杨令佩失去孩子的那天深夜,小太监其实在宫墙外并没走远。他听到了杨后的痛呼,以及鸿鹄的慌张。 安香将此禀于阿季。 阿季明白了杨家的野心,也明白了,所谓的“正嫡”,其实早已没了。杨家紧锣密鼓地从各地筹措兵马。 如此,与杨家的战争必不可免。 在十安街水湄巷,他与杨令休对峙。 他发现“假梅川”身旁的那几个人,虽然穿着京都的服饰,说着京都的话,但是,他发现他们的鞋底有虎纹。虎纹是南界军中才有的标识。 阿季意识到情势的复杂。 除了杨家,还有外族的人卷入这场纷争。 他不动声色地回了营,没有揭穿。 既外族人想让京都乱,那便乱给他们看。 反正,与杨家的仗,总是要打的。 从杨令休手中逃脱的苏星阑,带着舅舅,进入军营,求见苻将军。 苏星阑见到阿季,第一句话便是:“将军,星阑不才,愿助将军寻到梅医官。” 他没有说“愿助将军谋得大业”,也没有说“愿助将军旗开得胜”,他说的是“愿助将军寻到梅医官”。 他知道阿季心中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战争,大业,不及妻儿安好。 说来多么可悲。巍巍皇族,每一个当权者都忌惮他,以为他野心勃勃。 唯一看穿他没有野心的,竟是一个十余岁的皇家少年。 阿季决定赌一场。 他知道,他若亲去寻找梅川,纵是寻到,也恐绑架梅川的人鱼死网破,伤到梅川。 这少年或是一个很好的契机。 可智取,而不可强夺。 他声势浩大地展开一场“屠杀”。 外族的人以为计谋得逞,欢天喜地回子虚楼禀报。苏星阑一路尾随他们,摸到囚禁梅川的地点。识破大齐与南界互相勾结的阴谋。以鼠成兵。救回梅川。 一切尽在掌握。 而与杨家的厮杀,也有了胜果。 眼下,最要紧的,便是将杨令佩的所作所为昭告天下,为城中的厮杀、为近来的动荡寻一个尘埃落定。 “请娘娘移步宫门口。” 阿季身后的兵士齐声道。 杨令佩出乎意料地平静。 她点头,道了声:“好。” 宫门,墙头。 杨令佩一步步走上去。 每一步都走得稳牢。 她的裙角被风吹起。 城墙下,是成队的降兵,京中的百姓。 第119章 本宫自由了 第119章 本宫自由了 宫门口的城楼,宏伟肃穆。 厚厚的青石砌成牢不可破的辉煌。 大梁皇宫的正大门,这道门横亘在皇权与百姓中间,把宫廷与民间隔成天河两端。这道门立了近百载。往日,都是由森森的侍卫把守,等闲人不得靠近。从未像今日这般热闹。 人们各怀心事,看着平素只存在市井坊间传闻里的人物一个又一个地登上城楼。 朝霞褪去之后,天空格外的湛蓝。蓝得通透,蓝得清澈。 降兵们仰头看着杨令佩,他们此次起兵所护卫的皇后娘娘。国丈杨晋在各府衙游说,先帝大行,皇后尚未临盆,反贼夺权逼宫,欺凌孤儿寡妇。他们千里迢迢,从九州各处赶来京都,卖命厮杀,不过为的是个“忠”字罢了。 梅川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向杨令佩,遽尔取出她腹中的棉枕。 群情哗然。 皇后娘娘的龙脉不存。 阿季高声向城门楼下的降兵们道:“将士们,你们可看清了,皇后娘娘的腹中并无龙子。你们是为了匡扶正嫡而来,本将军一定得给你们一个说法。有道是,不知者无罪,虽你们无召进京起乱,但,本将军知道,你们并非反贼。只是被杨氏所惑。你们与本将军一样,都是大梁的社稷之臣。本将军赦你们无罪,许你们返回原籍。” 阿季说得激昂慷慨,降兵们皆跪下叩首:“谢将军。” 稀里糊涂进京打了一场仗。如今能保全自身,已是最好不过的事了。 杨家为了一己之私,愚弄众将士,实在可恨。 队伍里有人喊道:“杨氏当诛!” 起了头,大伙儿的情绪都被挑了起来。 众人一起喊道:“杨氏当诛!杨氏当诛!杨氏当诛!” 杨令佩摸着平坦的小腹,瞳孔一点点离散:“如今,可是再也不用绑那劳什子了。” 梅川迟疑着,不知该不该趁势将杨令佩弑君的罪行挑破。 她想起在京郊的河边见到朱瑁魂魄的那次。她问他:“是谁害了你?”朱瑁欲说什么,却又艰难地咽了下去。“梅卿,罢了,罢了……” 朱瑁是不想将这件事公布于众的吧。 否则,那日就该将真相告诉她了。 尘归尘,土归土,什么都不复存在了。当朱瑁忆起前世,今生的很多事,他都不愿计较了。他的皇后,与他有过一夕鱼水之欢的皇后,十年前在杨府门前看着东宫马车远去的小姑娘,对他充满怨怼的女子,为他怀过一个孩子的女子,他不愿计较了。 雪花来人世一场,是无根且清净的。 他爱过人,也被人爱过。末了,头也不回地随鬼差去投胎。 死的那日,天上下的赤雪,带走了所有的冤孽。 梅川沉默了。 然而,和花房太监小安子一起,被推上城门楼的鸿鹄,此时却开口了。 她走向杨令佩,磕了个头。 随即,起身,向城楼下的众人道:“大家听着,所有的事,都是我做的。我是杨府陪嫁进宫的丫头,唯杨大人的令是从。皇后娘娘毫不知情。我做错了事,害娘娘小产。娘娘仁慈,没有处罚我。我怕担罪责,想出假孕的主意。娘娘为了护着我,答应了。但是娘娘从未想过生乱,都是杨大人所为。娘娘一心诚恳待苻将军,曾亲自带着他搜宫搜府。将士们,娘娘母仪天下,她是无辜的!” “有错该罚,罚之有度。奴婢的错,奴婢担,不能罪及主子!” 鸿鹄再度扭头,看了看杨令佩。 她哭道:“小姐,您保重啊。奴婢不才,下辈子来伺候您的时候,一定机灵些,不叫您生气……” “全贵妃,娘娘不与您为难,请您留着她的性命。看在,看在她善待小盒子的分儿上。看在她是先帝遗孀的分儿上。” 说完这句话,她纵身一跃,跳下城楼。 须臾,听得“砰”的一声。 梅川俯身看了一眼。 血肉模糊。 这个丫头。 梅川心头霎时无限感慨。 “愿为双鸿鹄,振翅起高飞”,这是她曾对杨令佩的祝愿。彼时的杨令佩是清和院里宽和的杨宝林。后来,杨家在前朝后宫百般使计,杨令佩做了皇后,入主千秋殿。梅川明白了,她给侍女起名“鸿鹄”的含义,并不是只想与朱瑁做双鸿鹄,而是有“燕雀安知鸿鹄之志”的意味。从前的百般做小伏低,不过是权宜之策罢了。 不管杨令佩身处何地,鸿鹄都是她身边勤谨的小丫头。 不够聪慧,却一心为主。 鸿鹄笨拙地对杨令佩好。在杨令佩情绪不稳,暴躁异样,常常发脾气的这段日子,千秋殿里的宫人太监们都怕她,躲着她。唯有鸿鹄,一如既往地守着她。 鸿鹄夜夜在主子床榻边睡觉,主子醒来,给她擦汗,说上许多宽慰她的话。 放走小安子之后,鸿鹄一直很自责。怕累及主子。 宫中仆役虽多,可只有鸿鹄是小时候就在小姐身边伺候的丫头啊。 十几年的情意。 麻木的杨令佩看到鸿鹄的鲜血,眼泪不觉爬了满脸。 她怔怔道:“鸿鹄,你走了,谁来给本宫磨墨。只有你晓得,本宫喜欢斑竹笔,用熟宣纸,墨里要加晴雨香……” “鸿鹄,你这个笨丫头,总是这样笨。你为本宫死了,他们却也是不会让本宫好过……” 杨令佩双手扒着城墙上的青石。 青石仿佛块块带血。 她身边最后一个人。 如今也没了。 用这样惨烈的方式。 “陛下呢?本宫要见陛下。方才苻将军说过,只要本宫愿意移步宫门口,便能见到陛下。”杨令佩眼中挂了冬霜。 “娘娘还需做一件事。”阿季道。 “何事?” “以中宫之尊宣旨,择立新帝。” “新帝是谁?” “先祖爷与苏妃之子,先帝幼弟,朱星阑。” 阿季指着星阑。 小小少年,一身青袍,镇定地打量着眼前的一切。 不急不躁,不悲不喜,不动声色,而措天下于泰山之安。 杨令佩冷笑:“苻将军说他是,他便是吗?本宫已满身罪名,又何苦为他人做嫁衣裳。” 一旁的时允,压低声音,与杨令佩道:“杨大人没了,可杨家还有上下百余口。娘娘可要想得明白。” 杨令佩仰天道:“到如今这个地步,本宫还顾惜得了谁?各人生死有命罢了。” 她明白了,朱瑁确是死了。 刚才在千秋殿的昙花一现,不过是他们欺她的。 否则,他们不会逼她立新帝。 到今日之境,她倒情愿梅川说的是真的。朱瑁还活着。坐在金銮殿上。哪怕他降罪于她,废了她,她也认了。 “苏意和真是好福气的女人呐。”杨令佩笑笑。 “你们,都比我值得。” 她说的,是意和与梅川。 场面胶着。 湛蓝的天色忽而暗了下来。 天气无常。 冬日飘雪。 风吹得呼呼的。 一旁的星阑,开口道:“若嫂嫂答应此事,来日大行之后,可与皇兄合葬。千秋万岁,你与他永远在一处。青史之上,皇兄与嫂嫂,无毫微之过,乃明君贤后,得享后世香火祭拜,绵延不休。” 杨令佩猛地抬头:“当真?” “日月昭昭,皇家祖宗在上,半字不虚。” “好。” 杨令佩站起身来。 她在“合葬”的允诺里得到了悲凉的“胜利”。 胜于意和。 胜于梅川。 胜于朱瑁爱过的女子。 少顷,她扬声向城楼下的众人宣了旨。 “先帝奉承圣业,夙夜震畏,不敢荒宁。奈何天命不佑,因病崩逝。先帝膝下无子。按宗社之法,兄终弟及。今有先祖爷之子星阑,宽博有谋,临大节而不挠。上顺天命,下和人心。昭告天下,以承正统。” 星阑跪拜在地。 城楼上的所有人皆跪拜在地。 杨令佩摇摇晃晃地走下城门楼,往深宫中去。 她的眼神凄凄蒙蒙。 “鸿鹄飞去柳陌空,故人遥指宫墙东。一身牵挂归尘土,便是人间自在松。自由了。本宫自由了……” 雪愈下愈大。 一炷香的功夫,天地一片煞白。 阿季轻轻握住梅川的手。 第120章 杨皇后崩逝 第120章 杨皇后崩逝 冷杉苍松变成琼枝玉珂。 雪花,翩翩联联,轻轻悠悠,如风中鹤羽。 梅川的手心感知着身旁男子的温热与粗糙,她在纷纷扬扬的落雪中看向他,轻轻一笑。 最凶险、最艰难的坎,过去了。 劫后余生。 她心头百般滋味儿齐齐涌了上来。 “时允和安香先随你回将军府,我稍后就来。” 阿季将外袍解开,披在她的身上。 他的气息包围住她。 大乱之后,许多事需要善后。新帝虽立,但只是个在民间长大的皇子,即使有襁褓中所带的皇家龙佩为证,仍需阿季扶他一程。朝纲要恢复秩序,文官武将要安心。年少的星阑,要成为大梁的新主人,背后离不得手握重兵的阿季支持。这一点,他知,她亦知。 梅川道:“你放心去。我在听梅苑收一瓮雪,煮好汤,等你回来。” 在携手共度了诸般事后,他们有了烟火夫妻的默契。 “好。” 阿季俯身,悄悄地在她眉间落下一吻。 转而,大踏步走开,嘴角带着笑。 安香走过来,扶着梅川上了时允早早准备好的马车。马车的褥子铺了三层。厚实、柔软。 “你不在的日子,将军一直宿在军营里,未曾回京中的将军府。他说,多早晚等到你回来,才回府中去。想来,若缺了你,家也是伤心地了。”安香笑笑。 梅川摸了摸安香的腹。 安香的眼里,有疲倦的血丝。衣裙上有了灰渍,也没顾上换。想来,这几日,为了寻她,安香东奔西跑,没一刻轻缓。 “安香,你怀着身孕,这般受累,苦了你了。”梅川道。 安香倚在她肩头,鼻子一酸,眼泪掉下来。 “梅妮……幸好你平安。” 梅川抚着安香的背,逗她:“傻瓜,哭甚呢?我是猫,有九条命的。” 安香带着泪的眼,弯成一个小小的拱桥。 就像轻柔的水面上浮起的月牙。 月牙投映在水面,碎了一池的牵挂。 “不哭,不哭。梅妮能毫发无损地回来,便是最好的事。” 梅川忽然想起什么,问道:“子虚楼的齐兵,是不是都被灭了?” 安香点头,道:“听时允说,那齐将薛林,是个犟头,带着手下殊死抵抗,都被诛杀殆尽了。只余薛王后和军营里放走的秦琨玉。将军依诺,送她们回去。一刻钟前,上的官道。” “去趟官道。我想去送送薛王后。”梅川看着前方,吩咐车夫道。 安香有些迟疑:“梅妮,那薛王后主意甚多,万一,再伤着你……” 梅川摇头,轻轻拍拍安香的手背:“不会的。我有分寸。” 马车在雪中赶了一炷香的路,远远地看见薛漪站在驿路折一枝梅。 梅川下了马车。 薛漪转脸,看见了她。 “你来了。” 她好似并不意外。 倚凤钗上落了雪,清丽的脸儿,连同手中刚折下的梅,明霜傲雪。 “我来送送你。”梅川道。 薛漪笑笑:“我猜你会来。索性在路边折梅等你。” “此番来梁,不仅一无所获,还折了薛林这么个大将。你回去,如何向齐王交代?” 梅川话里的关切是真的。 “不如……你留在京都,莫要回去了。依你的才识,在哪儿,都能过得很好。强如回去,遭受难堪。” 薛漪低头敛眉:“不,我是要回去的。我是大齐的王后,是薛家的女儿。百年来,薛家深受王恩,累世功勋。祖父战死沙场,薛家满门忠烈。我生是大齐的人,死是大齐的鬼。不管王上如何待我,受着便是。” 梅川见她执拗,便没有再挽留。 风雪间,梅川叹了口气,道:“多加珍重。” 薛漪红了眼眶,将刚刚折下的梅花别在梅川的衣襟上:“香中别有韵,清极不知寒。施计将你掳去,受了几日的熬煎。这梅花,是我对你的歉意。” “各效其邦。我不怪你。”梅川道。 薛漪上了马车:“你与梅季大哥,好好儿的。苦尽,甘来。记得我一句话——” 她压低了声音,附在梅川耳边,道:“急流勇退,谓之知机。早些离开。切切切。” 马车在雪地里向前驶去。 老远了,梅川还看见薛漪挥着手。 梅川思量着她最后那一句话。耳畔的风声倏尔大了起来。 这厢,阿季带兵冲进太傅的府邸,宣示了新君。 太傅自重阳节逼宫之事出了头,这些日子一直沉寂着。特别是与他有所勾连的端王事败之后,他更是缩在府邸,不敢露面。他虽不出头,眼睛却始终盯着时局。今见苻妄钦杀了杨晋,没有打梅川腹中孩儿的主意,而是立了老梁帝之子,一颗心放了八分。但,又有些担忧。 在宫中养大的皇子,都是太傅开蒙、授业的。不拘谁做了皇帝,他都算是“帝师”。而朱星阑么,在宫外长大。将来坐上金銮殿,会把他这个老太傅放在眼里吗? 他怕是连朱瑁在时的地位,都不如了。 太傅思忖着,沉默着,迟迟不拜新君。 阿季料到这酸腐老头儿会来这么一出。他是先朝文官老臣的头儿。他拜了,所有的老臣都会拜。他不拜,旁人也不敢拜。 阿季欲给老太傅一些颜色看看。 星阑却俯身,彬彬有礼道:“将军,等等。” 天地君亲师。 星阑以师长之尊,向太傅行了个礼。 “民性于三,事之如一。父生之,师教之,君食之。非父不生,非食不长,非教不知生之族也。先生虽未亲自为星阑授业,星阑却早已临过先生的笔墨。故而,当以先生为师。且先生曾教过先父兄,功在千秋。星阑有幸,拜见师长。” 太傅见状,受宠若惊,连忙跪倒。 “不敢不敢。” “治国大策,望先生教我。” “不敢不敢。” “望先生教我。”星阑再度俯身。 太傅白捡一份师恩,惶恐之余,满是欢喜。 面子有了,里子也有了。没有不认的道理。 阿季道:“新君登基大典,便有劳老太傅与礼部尚书等多费心了。” 太傅忙战战兢兢道:“臣之本分,实属应当。” 太傅等文官拜了新君之后,阿季又马不停蹄地联络了各武官朝见。阿季在大梁武将之中,颇有威望,故而,事情办得很是顺遂。 礼部定了新君登基的日子,在冬月廿九。 就在阖宫热热闹闹地筹办大典之时,慈元殿传来消息:杨皇后崩逝了。 她才迁宫没多久。 慈元殿的厅灯才初初点上。 阿季听到这个消息,唏嘘了一阵。 这个女人,到底是走了这一步。 是晚,归家。 雪如芦花。 阿季远远地,看着窗纱上投映着橘黄色的光,梅川倚门等他。 待他走近,梅川道:“汤是热的,我给你盛一碗来。” 阿季拥她入怀。 “有你在,真好。” 他厚实的胸膛,裹着风雪,裹着情爱。 梅川柔声道:“事情办得如何?” “甚好。” 阿季坐下来,喝了一大口汤,不经意地说起杨后的死讯。 梅川一愣,道:“怎会死得这般突然?” 阿季道:“想来,是想随先帝而去,早早合葬。” 梅川反问道:“若是自尽,在城门楼上便可,何必要等迁宫以后?” 第121章 苻家军的令牌 第121章 苻家军的令牌 阿季听到这话,触动心肠。 他想起今日在太傅府邸,星阑老成的模样,其世故心机,绝非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该有的。 “你觉得,杨后并非自尽?”他瞧着眼前蹙着眉的人儿,问了声。 “是。” 梅川道:“杨后既当众宣旨,立了新君,便是不会再有意与新君为难。在高处有高处的手段,在低处有低处的谦微。杨后是个颇识时务的女人。这一点,从她还是东宫宝林时,我便感觉到了。” 阿季以为她在怀疑星阑。 就如他一霎时闪过的念想一样。 今年开春以来,发生的事太多了。他从入仕起,就没有见到朝局有如此大的震荡。一个又一个的人死去,一波又一波的人涌来。京城几度血腥。扶持星阑,是他几日前在京郊大营中,忽而做下的决定。对于他而言,把皇家的东西归于皇家,是最合适的安排。到如今,覆水难收,他不希望他做的决定是错的。 他几大口喝完了碗中的汤。 温热从他的肺腑蔓延开来,到喉头,到唇边。 外头的雪仍是在下,只听“吱呀”一声,积雪压断树枝。 阿季褪去沉重的面色,将梅川抱到软塌上,轻声道:“我们不想旁人的事了,这里只有我们。让我好好儿看看你……” 他炙热的眼神像一把把带着柔软锯齿的小刷子,从头到尾掠过她的身上,她疲倦的身体彻底地松缓下来,痒痒的,疼疼的。 “看了那么久,没看够吗?”她笑。 “没看够。” 他解去外衣,躺在她身边。 炉里的火烧得极旺。 屋内暖暖的。 院外,梅花开得正当时。 朵朵花瓣轻柔洁白。暗香袭来。迎着飞舞的雪,挺立在凛冽的寒风中。小院儿雅致清幽。梅花冰肌玉骨。乍一望去,雪衬花,花映雪,不辨何处是雪,何处是花。 阿季搂着梅川,片刻,想起什么,道:“方才回府的时候,我给你捎了件小玩意儿回来。” 他从怀中摸出一个糖人来。 梅川一见那糖人,笑了起来。 她记得,初春的时候,她初入将军府,闷得慌,带着安香偷跑到集市上,看到一个大刀糖人,莫名觉得很像阿季,就买了回来。后来,她一直珍藏着那个糖人。京都的天气暖了,糖人慢慢地化掉。先是化了刀,接着,眉眼也开始模糊起来。她进宫做医官前,偷偷吮了一口糖人。那种夹杂着蔗糖和清甜麦芽的气味,浮动在心头。 “你今日东奔西走,想是乏得很,做什么还跑去买这个?”她说着,接过那糖人打量着,越看越想笑。 她将糖人举起,与他的面庞并齐,学着皮影戏伶人的声音,粗声粗气道:“前方何人,报上名?” 阿季倒肯与她配合,按戏本里接了句:“我本是天神之兵,今拿你二人上天庭。” “我二人有何错在身,劳动天兵?” “仙家修道身不老,怎可恩爱似凡人?” “男女情爱,情之本,遑论仙家与凡人。” 两人对望着,千万年的因果仿佛就在眼前。 阿季与她分食着那个糖人。 吮到最后,吻在了一处。唇边,齿间,腹中,满是甜。 风雪夜。 如此闺房之乐。 翌日一早。 有人轻叩门。 是门房阿伯。 梅川起身,裹了件袍子,打开门。 下了十数个时辰的雪,停了。 满院子的银白。 阿伯道:“宫里来人了,请将军进宫。” “来的是什么人?” 阿季不知何时起了身,问道。 阿伯道:“一个妇人,说是新帝身边的嬷嬷。” 想来是瑶琴了。星阑派了体己人来将军府传唤,必是要紧事。 阿季说了声:“知道了。这就来。” 梅川端来温水,阿季胡乱擦了把脸,便要前去。 梅川拉住他:“等等,我同你一起去。” 她心中有些疑惑,在这大事初定的时刻,恐阿季行差踏错。 两人到了前厅,瑶琴站起身,恭恭敬敬地行了礼:“见过将军,见过夫人。” 瑶琴是死过一回的人,见事极明白。轻描淡写的一句“夫人”,已替星阑表达了对二人的成全之意。 梅川还了礼。 瑶琴道:“禀将军,杨后昨日傍晚大去,主子忙去慈元殿为皇嫂治丧,守了一夜,不曾睡。没料到,今日寅时,天还未亮,几个言官便进宫来求见,说了好大一通没道理的话。兼杨府几个房头的诰命盛装跪在宫门口哭泣,任凭主子如何解释,她们都不肯听。主子是新君——” 她顿了顿,看了眼阿季,继续道:“杨后又对他有扶立之恩,阖京的人都瞧着,他不能苛待杨府的人,正所谓重不得,轻不得,左右为难。主子年少,哪里有什么主意?慌得了不得。将军您是主子最倚仗、最亲近的人。主子请您进宫商议如何是好。奴婢早早地便来了将军府,又恐打扰将军好眠,唐突了将军,故在府外徘徊许久。见府门开了,方进来求见。” 这妇人说话甚是周全有仪。 “最倚仗”“最亲近”,这两顶大帽子送过来,阿季想不尽心也是不能了。 又有“主子请您”“恐扰将军”等语,无半分架子。 涓滴不遗,念着阿季的功劳与情意。 梅川随着阿季进了宫。 远远地,果见杨府的几个诰命妇人跪在宫门口。周遭儿围了一群看热闹的人。侍卫驱逐不去。 她们是拿准了新帝初立,万事求安,不会贸然动粗。 梅川打量着人群中哀戚的妇人们。 杨晋被阿季斩杀,杨令休在与苻家军激斗中战死了,杨府中无人主事,这几个妇人焉能有这么大的胆子、这样的主意,敢来闹事?背后定是有人指使。 她想到了薛漪的那句:早些离开,切切切。 为何这番话从薛漪口中说出呢? 难道薛漪知道什么,却碍于种种原因,不便说出来吗? 恐怕,这场风暴还未全然过去。 阿季上前走了一步,梅川连忙拉住他,走在了他的前面,与那些妇人道:“各位怎不到灵前哭去?” 杨老夫人用袖口拭泪,道:“娘娘死得不明不白,灵前如何安生?” “老夫人慎言。这一向里,杨皇后做了多少孽,老夫人难道不知?新帝仁慈,留其尊号,以皇嫂之礼亲自治丧,来日,还可入皇陵,享后世香火。老夫人难道连这份哀荣都不肯成全杨皇后了吗?” 杨老夫人冷笑:“全贵妃倒是巧言令色。先帝尸骨未寒,就抱琵琶另上别船的本事,皇后娘娘没有。才落得今日!” 梅川笑了笑,注视着她的眼,低声道:“老夫人留心,莫要被他人当了刀使。” 杨老夫人眼神闪烁,低下头,不言语。 梅川高声道:“老夫人尽管带着人来此处闹。新帝纵便是仁德,可将军却是个嫉恶如仇的人。杨府有什么账,想必老夫人深知。若翻出来,届时,来请老夫人的人,可就不是宫里的侍卫,而是大理寺的官兵了。老夫人做了一辈子的一品诰命,想来,是没有吃过崖州劣水寒风的苦楚。” 杨老夫人吓得面色一白。 杨府干的那些事,哪一桩禁得起细究? 新君是从民间来,前事不晓。 原以为时至今日,无人理论。 梅川的话,让她心惊。 她起身,掸了掸身上的污雪,起身回府。 其余人等忙跟着她去了。 阿季和梅川这才入得慈元殿来。 宫中各处已然都披上白布。 星阑一身缟素,在灵前烧纸。 隔着火光,阿季打量着他。 听人通报说“苻将军到”,星阑连忙起身:“将军来了。” 此等君王礼遇,非一般人臣所有。 阿季看着他的眼,红通通的。看来,一夜未睡,是真的。 “敢问陛下,那些言官现在何处?” “在文德殿中。”星阑道:“好话道尽,他们就是不肯走。说是杨后的死因,一定要个说法。” “那么——”阿季的询问中,带着试探:“杨后之死,陛下有什么看法?” “皇嫂之死,有异样。并非自戕。应好好查个清楚。” “哦?” 阿季联想到自己脑海中闪过的疑惑,若杨后的死当真与星阑有关,星阑必会竭力遮掩此事。 先帝大去,杨晋也死了,就连贴身侍女鸿鹄都死了。杨后心灰意冷,无心恋世,自我了结。于情于理,也能说得通。 可星阑如此笃定地说,要好好查个清楚。 看来,对他的误会,竟是多虑了。 阿季心头轻松不少,与梅川对望一眼,梅川显然也想到了此处,二人心意相通,彼此微微点了个头。 “将军可还记得五公主府上的赵统领?” “记得。” 那个痴心护主的莽撞汉子,阿季是印象深刻的。犹记那晚他与杨后撕扯后,便消失了。怎么寻都寻不见。阿季以为他追随南平公主去了南界。 “星阑问过医官,皇嫂是心梗而死。可她素来并无心疾。医官说,很有可能,是被迫服下了大量的朱砂。丑时三刻,舅舅在宫墙西南角,发现了赵统领的尸首。他怀中有一包朱砂,手中握着一枚令牌。将军猜猜看,是何处的令牌?”星阑缓缓说道。 梅川恍然明白了,脱口而出道:“想来是将军府,或是苻家军军中的令牌。” “梅医官果然聪慧至极。是苻家军军中的令牌。”星阑赞许道。 朱砂。 令牌。 杨后死与不死,并不打紧。 借杨后的死,离间星阑与阿季的君臣关系才是真。 引星阑以为是将军擅作主张,不择手段,欲专权行事。引将军怀疑星阑苛待皇嫂,过河拆桥,欲打压功臣,江山错许。 新帝位置还未坐稳,君臣便可先行乱起来。 阿季道:“陛下似不欲遮掩,反倒想张扬此事。” 星阑颔首:“将军说得是。” 他并没有如瑶琴所说“慌得了不得”。 他守在慈元殿,人虽未动而知千里事。每一步,都有进有退。 须臾,他俯身,行了个大礼:“接下来,有件事,求将军成全。” 阿季连忙相扶。 梅川已猜到他想做什么。 主少国疑。新帝年纪轻轻,欲服众,光靠礼遇群臣是不行的。 他得立威。 他得做出一番功业来。 现下,便是好时机。 “将军可知碧龙玺?”星阑道。 第122章 君臣做戏 第122章 君臣做戏 阿季一凛。 碧龙玺。 齐王口中,可抵千军万马的碧龙玺。 攻凉州城那日夺下的碧龙玺。 齐军残兵袭来,他寡不敌众,为不被擒,跳下一心潭。 混乱之中,碧龙玺被孙册收起。 在他被逼无奈,与朝廷两相对峙的那段日子里,碧龙玺以及孙册为碧龙玺和他打造的真龙传说为拉拢人心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孙册是他身边的军师,碧龙玺一直由他收着。 后来,朱旻狼子野心,把控宫廷。梅川带着朱瑁的密旨来到西南大营。他领军赴京平乱。原想着,待乱事平定后,将碧龙玺交与朝廷。谁知,又横生梅川被劫、异族搅浑水种种枝节。 孙册消失在营中。 碧龙玺也随之消失。 阿季将碧龙玺的原委说与星阑,并道:“孙册消失在军营中的时候,臣本以为他在关键时刻投奔了杨后,做了叛徒。但,到了今日看得,应该不是。与杨晋的人马打斗时,臣特意命手下寻他,未果。满京中都无有他的身影。” 星阑沉吟道:“碧龙玺在此人身上,会不会为异族所用?” 梅川摇摇头:“孙册其人,虽有时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但,他绝不是频频易主之人。” 联想到子虚楼中南平公主被慕容飞带走一事,梅川又道:“孙册是不会轻易离开大梁的。他心中有执念。不会动摇。当时那种形势下,离他目的达成,仅有一步之遥,他怎么会走?除非,除非……” “除非什么?”阿季问道。 “除非,他已经死了。” 说出这句话来,连梅川自己都倒吸一口凉气。 白袍军师孙册,满腹兵书奇谋的孙册,城府极深的孙册,迷雾一般的孙册,清矍如鹤的孙册,算尽天机的孙册,死了吗? 梅川眼前仿佛浮现第一次在大齐军营见到他的场景。他命人点火烧了安香。梅川为救安香,提出要与孙册做个交易。她治好他的腿,换安香的命。他邪魅一笑,道:“就算治得好我,我也不能全然恕了她。我要卸掉她一只胳膊,让她无法写字。拔去她的舌头,让她无法说话。如此,再也无法泄漏军机。这个交易,你还肯做吗?” 孙册的眼神像灯盏一般照着她,欲一探细由。他是那样一个谨慎到极处的人。 有谁能杀得了他呢? “我猜,是……南平公主……” 阿季的面色有些颓唐。 他知道,梅川的猜测很有可能是真的。否则,公主府的赵统领不会忽然出现,死在宫中,成为点燃杨后之死的火引子。 “能让赵统领心甘情愿被利用的,除了南平公主,再也没有别人。而南平公主没理由让赵统领死。她被慕容飞带去了南界。这件事,必是慕容飞指使的。慕容飞假借南平公主之名,赵统领当了真。”梅川道。 这样一来,便都说得通了。 少顷,阿季念了句“谩倚天为命,天命不自由。” 这是从前孙册军帐中悬着的草书对子。 短短十个字,道尽孙册的平生。 “慕容飞几次三番来大梁捣乱,而今却什么好处都没得到,自然是不甘心的。”阿季叹道。 “不甘心的,恐怕不止他。还有齐王孟旭。”梅川道。 薛漪在驿路梅花前提醒她速速离开的话,她已咂摸过味儿来。 大齐损兵折将。王后铩羽而归。孟旭怎能罢休? 大齐本就与南界有些首尾。 现时,越发勾结在一处了。 这两个豺狐之心的异族邻邦,陆路不通,走水路,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就是想搅乱大梁,好趁火打劫,撕下大块的肥肉来。 冬日的阳光透过淡薄的云层,照着白茫茫的大地,折出银色的光芒,耀得人眼睛发花。 松柏站在白皑皑的雪地里,随着凛冽的西北风,发出尖厉的呼啸。 雪砌满窗棂。 冰凌像透明的小柱子,一排排挂在宫墙黛瓦的檐上。 星阑在灵前踱了几步,道:“冬月廿九,便是登基大典。离今日,还有三天。星阑想在登基大典前,得到这碧龙玺,并让南界与大齐各献十城。” 他握住阿季的手:“将军助我。” 新帝宏图伟志。 若果真做到那般,皇位自是稳如泰山。 天下的臣民都将看到新帝的能力与抱负。 比坐在金銮殿上发一百道政令都有用。 阿季看了一眼梅川。 梅川向他点点头。 星阑一日不坐稳皇位,二人一日走得不磊落。 让一个没有立起威信,没有背景根基的少年独自面对大乱之后的国度,与放一幼兽入危机四伏的丛林中有甚区别呢? 阿季俯身向星阑道:“臣愿襄助陛下,燃萤烛之光。” 星阑慨然道:“昔殷宗得良弼于梦中,今星阑得贤臣于乱世。” 君臣遂细细商议好诸般对策。 末了。 阿季作勃然大怒状,踢翻杨后灵前的火盆。灰烬与没有烧完的纸钱四散开来。 恰有太监端来羹汤,星阑猛地摔碎盛着羹汤的玉盏。 动静传到殿外,宫中的人皆胆战心惊。 阿季大踏步走入文德殿,与跪在地上的言官们道:“乳臭小儿,鹰犬心肠!怎堪皇位?本将军誓要与他斗到底!” 言官们面面相觑。 他们本是想给新帝一个难堪,见动静闹大了,又胆怯了,各怀心事地离宫退去。 晌午还未到,新帝与苻将军不和的消息便传得沸沸扬扬。 朝野诸人,议论纷纷。 “杨后之死”带上了阴谋与神秘的色彩。 赵统领的尸首被送到大理寺。 阿季与梅川回到将军府后的半个时辰,新帝便颁了政令:封锁将军府。 御林军迟疑着,不敢前去。 直到太傅搬出国法来,御林军才三三两两地从了新君的令。但去了将军府,与阿季说了许多的好话,以示绝无为难之意,只是君命在身而已。 阿季冷着面孔,不予理睬。 京中的气氛就像泼了漫天的火油,只需一炬,便能将好不容易得来的平静烧得干干净净。 从申时起,京中许多闻风而来的权贵陆陆续续地来将军府求见。 门房阿伯一概拒之,只道将军气恼,抱恙在身,不便见客。 外头乱哄哄。 府中的听梅苑中,却安静极了。 梅川用小炉烹着茶。 阿季坐在她身边,读着一卷兵书。 茶沸了。 香气四溢。 她取了雪中的梅花,搁置在茶汤上。 阿季喝了一口,道:“清香似卿。” 梅川抽过他手中的兵书,笑道:“跟谁学会了说酸话。” 阿季有一刹的失神。 梅川知道,他是想起孙册了。 午间,时允得了派去南界查探消息的兄弟发来的密报,孙册确是死了。南平公主带着孙册的尸首回了南界,在南界的“百果林”中举办了一场别样的婚礼。 活人与死人的婚礼。 南平公主命人采了满山的朱槿花做婚床。 据说,南界王慕容飞颇为宽纵这个表妹,诸事由着她。 这场婚礼在南界被传为笑谈。 梅川与阿季听了,却笑不出来。 特别是阿季。 他对孙册,总是有一份兄弟情谊在其中的。 特别是知道他并没有做叛徒后。他愈发想起与孙册对弈畅饮的情景。 梅川温柔地依偎着他,默不作声。 “二表姐——” 有人在唤。 梅川循声望去,淮王从院外向她走来。 他身后,还跟着一个瘦小的身影,那般熟悉。 待他们走近,梅川方看清楚,跟着淮王的,竟是小盒子。 好久没见到这两个孩子了。 记得小盒子是跟着风月走了。淮王么,勤王事件后,为避皇位之嫌,便跟着周旦回了藩地。 梅川起身问道:“珩儿,你舅舅呢?风波未过,京中还乱着,怎么只你二人来?” 淮王喜气洋洋道:“二表姐,我告诉你一件大事!舅舅如今娶了舅母了!” “舅母?” “嗯!”淮王黑漆漆的眼,圆溜溜的。 “二表姐你见过的!就是风月姨娘!” 梅川莞尔。 想不到还有这段姻缘。 风月最是伶俐通透的一个人儿。 周旦恰如其分的浪子回头,居然得了这般好福气。 小盒子拉了拉淮王的衣角,淮王一拍脑门儿:“对了,二表姐,忘了与你说,我跟小盒子这趟来找你,是有正事哩!” “何事?” “来给你送鱼饵!” 第123章 钓鱼 第123章 钓鱼 “鱼饵?你们又怎知道我要钓鱼?” 梅川笑着,给两个孩子倒了热茶,又将小炉边煨的红薯递于他们吃。 淮王哈着气,双手搓了搓,接过红薯,剥了皮,连忙送于口中,烫得吐了吐舌头。他捅咕了一下小盒子:“还是你来说吧。你跟舅母说的那些话,我听得稀里糊涂的,恐说不明白。倒误了事。” 小盒子脸有些红。 他握着茶杯,看了看梅川与阿季,拘谨道:“自祈福寺一别,我与姨娘便去了永州。姨娘以积年之蓄,开了间客栈。永州与南界相壤,来往商旅甚多。客栈生意。旺得很。商旅们消息最是灵通,酒桌之上,说出许多话。姨娘听得心惊……” 说到这里,淮王插嘴道:“二表姐,前些日子,京都不是又打起来了吗,舅舅恐杨后为难我,藩地不安全,便带着我去了永州找小盒子他们。我这才知道,舅舅与小盒子的姨娘一直有联络哩。你且不知,舅舅从前百般不着调的一个人,为了讨心上人欢喜,每日亲笔写了情信,飞鸽传书到永州。我们到了永州后,他在客栈里打杂劈柴,什么粗活儿都肯干,连烧菜都学会了。这不,七日前,小盒子的姨娘终于点了头,肯嫁他,成了我的舅母。要是母妃在就好了……母妃素日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舅舅。她要是能看到舅舅正经娶门亲,不知多高兴。” 梅川揉揉他的头。 淮王将脸贴在她的手心。 要是周镜央还活着,周旦有倚靠,怕还是纨绔不堪,断不肯踏实过日子的。 说起来,周镜央去世已有大半年了。 人死灯灭。安宁是黄土下之人的,日子是活着的人过。 阿季拍了拍小盒子的肩:“你且接着说。” 商人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得来的消息恐是非常要紧的。 小盒子喝了口热茶,道:“南界王慕容飞大宗采买兵戈甲车等物,恐有偷袭之备啊。且不日前,有大齐的商车过境,姨娘说,那或是齐王送去的粮草。我心里甚是担忧。天下人皆知,新君年少,即将即位。要是,要是有什么动静,恐压制不住……” 他的担忧倒是真切的。 梅川没有想到,朱珝死后,小盒子对皇家、对大梁,还有这份心。 她轻声问:“你们方才说的鱼饵,是指什么?” 小盒子道:“我们来到京都,就听说了新君与苻将军不合的消息。我猜,苻将军一定是想钓鱼了。” 阿季笑了笑,道:“何以见得?” 小盒子道:“纵使新君是个糊涂的,苻将军也断不会如此冲动。京郊数役过后,放眼大梁,除了将军,还有谁手上是有兵的呢?说句大逆的话,将军若想做皇帝,也是使得的。既推新帝,为他铺了许多的路,又怎会轻易与他为难?” 阿季道:“你怎知本将军推立新帝,不是想挟天子令诸侯?” 小盒子沉默一会儿,道:“有梅医官在,将军不会的。世人误解将军,是世人的糊涂。” 这个小机灵鬼儿。 阿季与梅川相视一笑。 真星阑聪慧,假星阑也不糊涂。 小盒子低头,道:“我曾顶着星阑的名字,错行许多事,心里总是愧疚的。现今,真星阑做了皇帝,除却血脉亲缘之由,我也不能眼看着他有难处,不相帮。” 听梅苑起了风,花瓣被徐徐吹落。 小盒子身世坎坷,有这样的大局观,实属难得。 昨日星阑所说的,得碧龙玺,取南界、大齐十城。 要想做到这般,要么兵攻,要么智取。 数场战争下来,内耗甚重。大梁现时不宜再大规模开战。 那么,便只能以计取之了。 星阑和阿季确是在钓鱼。 什么样的计策能让南界和大齐甘愿献玺、献城? 打蛇七寸,擒贼擒王。 拿住慕容飞和孟旭,不愁南界与大齐不退让。 如何拿、怎么拿? 鱼没那么容易上钩。 须周密布排,步步都不能出错。 以其心中所想,诱其涉险。 让其以为胜券在握,志在必得,方可起竿。 小盒子道:“姨娘与南界商旅陆时颇有交情。那陆时是个人物,手上有皮货、山物、铁器等十多项买卖,与南界官场中人也相熟。将军与新君不和的消息,很快会传到慕容飞耳里,但慕容飞那人极其奸诈,没那么容易相信。可若是有南界的官员牵线,事情便好办多了……” “新君下旨,命将军攻南界。这厢通过陆时上下打点,递信与慕容飞,送去大量珠宝,说将军野心昭然,留不得,求慕容飞帮忙剿灭,最好是让将军死在边境,回不来。将军么,假装不得不从命,领兵去南界,可先令时允副将到前线虚晃一晃。假装中计,被俘。将军这时候心急如焚,便可出场了……那厢,大齐既与南界有勾连,见此之乱,必喜不自胜,也开始蠢蠢欲动……”小盒子继续道。 “将军可言,新君不识好歹,是个扶不起的阿斗,还没成气候,便想着诛杀异己。故,心寒至极,准备废君自立。然,边界不稳,恐内乱外忧齐至。素来看重慕容飞是个英雄,想着与其会盟,两不相扰,并尊为帝。这些联络需大张旗鼓,让大齐的探子知道。孟旭会起疑心,他不会眼见将军与慕容飞结盟而无动于衷。这时,将军借坡下驴,索性将两方会盟改为三方会盟。将军拿出诚意来,让他们二人都饱了肠腹才好……” 阿季听了这话,道:“你说的这些,昨日本将军与新君都想到了。可就是三方会盟,恐没那么简单。慕容飞和孟旭,是慎之又慎的人。” 小盒子道:“将军想想,史书之上,秦昭王武关会盟扣楚怀王。为何会成功?一则,在佞臣身上使功夫,二则,以重利相诱。” 阿季想起前不久死在子虚楼的齐将薛林。 一个大将军,身首异处,其族人如何能甘心?再加之,孟旭对薛王后寡恩,嫡后还未生子,便大肆封赏宫中诞下皇子的侧妃。此两件事,想必薛家人对齐王多多少少心怀不满。 就算薛王后没有异议,薛家家族庞大,子侄众多,难保没有个别松动之人。 以此为突破口。 在孟旭耳旁吹风。 促成会盟之事…… “恐怕还得加些料。”阿季道。 小盒子环顾左右,悄声道:“新君在民间长大,外邦尚不知他是何模样。将军做戏做全套,绑了‘新君’到永州表诚意……” 几人又密切说了一个多时辰的话。 夜幕落下。 关于“永州会盟”,诸事议妥。 两个少年宿在将军府。 阿季跨上马,入了宫。 梅川等着阿季,靠在炉火边打盹。 依稀耳边竟有曲调传来:熬来千年一瓮雪,换得梅花一枕风…… 睡梦中,竟又看到了那个送她来的黑衣人。 “白梅,好久不见。” 他摘去了黑帽黑纱,露出面孔。 这是梅川第一次看到他的模样,大骇。 他为何长着一张跟朱瑁一样的面孔。 那双带着残冰的眼。 是那样熟悉啊。 “朱瑁——”她唤了一声。 黑衣人摇头:“非也,我不是朱瑁。” “那你是谁?” “朱瑁是一片雪花,雪花缥渺无形,未得修成正果,哪里会有样貌?不过是取了一袭幻影罢了。他带着我的样貌下凡,我也亲睹了红尘一场。这不过是我的私心。”他笑笑。 “你到底是谁?” “你自然是不知我的。没有人见过我真正的样子。你是第一个。” 梅川忽而悟到了。 “千年以前的天兵,是你派来的。十世轮回的惩罚,是你给的。最后一世,将我打入轮回道的,也是你。” 他没有否认。 “我只是很想看看,情爱到底是什么东西。我早已没了七情六欲了。” 他看着梅川:“白梅,这场游戏快结束了。明日还有一场大难。你和他是否灰飞烟灭,就在此一举了。” 梅川不语。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时至今日,她已不惧怕什么了。 他又道:“你想知道朱瑁最终去了何处吗?” 他挥了挥手。 梅川的眼前出现一扇门。 六道轮回之门。 朱瑁的魂魄站在轮回台上,那个曾经押着他的圆脸女鬼差似吃多了酒,摇摇晃晃的,将他推了下去。 待到看清他的归处,梅川在风中泪流满面。 第124章 大结局 第124章 大结局 奈何桥。 众鬼魂排成长长的队伍。 前世,往生。 奈河之水,腥秽不可近。 绿衣女鬼差拉着朱瑁拐进桥边的一家酒馆。 这酒馆以忘川竹搭建。 昆仑木制成的匾额上写着两个鸾飘凤泊的大字:荼蘼。 女鬼差走进酒馆,大剌剌地坐在一张靠窗的桌子上,朝柜台上喊:“阿宿,上两杯欢心来!” 掌柜抬起头。 他长着一张极俊美的面孔,看向女鬼差的眼神里满是宠溺:“怎么这趟差办了这样久。” 说话间,端了两杯酒来。 女鬼差仰头喝了一大口酒,舒坦地吁了口气:“今朝欢乐便无愁。哈哈,阿宿,这欢心真好!比你以前酿的酒都好!烈!烈得干脆!烈得畅快!” 她拍了拍朱瑁的肩膀:“快喝吧!喝完好上路!” 朱瑁并不举杯,呆呆地看着窗外。 掌柜抚了抚女鬼差的发带:“小环,你又管闲事了。” 女鬼差环住掌柜的腰,圆圆的脸上浮出大朵的笑意来:“我瞧着他怪可怜的,昨儿接到鬼衙的任务,魑衙内说,他要生生世世投畜生道。可他也没做什么孽啊,因为痴情,就要受这样的惩罚,未免太重了。谁还没个一往情深呢……不如咱们帮帮他吧……你不是跟守轮回道的莫老头儿挺熟的,他还欠着你一百两冥银呢,那个,那个……” 掌柜摇摇头:“这样的事都几回了?小环,你做了偌多年的鬼差,还是这样心软。” 女鬼差伸出一根指头:“最后一次。我保证是最后一次。官人,你就帮帮我嘛。” 一句“官人”,就像彼岸花的花瓣,柔柔地伸到掌柜的心口。 他叹了气,不作声了。 女鬼差见状,知他是同意了,向朱瑁欢呼道:“喂!你有机会做人了!” “待会儿到了轮回门,莫老头假意去小解,我么,便装作喝大了酒,将你推入人道……” 女鬼差如此这般细细交代了一番。 朱瑁却并没有她想象中的欢喜。 “投胎做了人,便是婴孩吗?”他问道。 “那当然。生生死死,都是从呱呱落地开始。” 朱瑁摇头:“我不愿做婴孩。” 女鬼差瞧着他,半晌,道:“你还放不下那个女子?” 朱瑁点头。 “她劫难未完。我……我总想能帮她些什么……” 女鬼差猛地敲了一下他的脑壳:“笨人!哦,不,笨鬼!” 掌柜又给她倒了杯酒,女鬼差喝了,道:“我可是给过你机会的……” 朱瑁俯身向女鬼差与掌柜行了个礼:“能否请二位告知,她今日去了何处?” 阴间有头面的鬼,是知晓人间事的。 掌柜笑了笑:“小环,还是你告诉他吧。” 女鬼差没好气道:“永州。她要和他的心上人,前往永州会盟。他们想出来的计谋,想生擒孟旭和慕容飞呢。” 朱瑁面露忧色,孟旭与慕容飞皆当世枭雄,没那么好诓骗,此行必是大凶。 他想了良久,道:“我还是想做一匹马。投胎在永州。” 女鬼差连饮几杯欢心。 外头的风魂铃响了。 不可再耽搁了。 女鬼差问道:“你可想好了?” 朱瑁的眼前闪动着一袭杏花白袍医官服,闪动着一双剑眉,闪动着一树剪雪裁冰的白梅。 他点了个头:“想好了。” 女鬼差复又说了一遍:“我可是给过你机会的……” 朱瑁郑重道:“我知。鬼差恩重,朱瑁心领。” 少顷,女鬼差拉着他到了六道轮回之门。 朱瑁轻轻闭上眼。 女鬼差最后说了一句:“朱瑁,我是给过你机会的。此门一跳,再也无法更改了。” 风凄凄,雨潇潇,九尺黄泉魂登高。是非真假六道门。轮回几多一人少。 朱瑁道:“好。” 酒气上涌。女鬼差摇摇晃晃地,将他推了下去—— 永州军营,多了匹幼马。 这马生而能立,双眼垂泪,军中马夫深以为异。 永州府衙。 知州抱病在床。 阿季知道,现在京中局势紧张、君臣不和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知州为避是非,不涉其中,故而抱病。 阿季带着梅川,并一众得力副将,住进了府衙。府衙的师爷倒是殷勤招待着。 按计划,时允已被南界中人俘获。 慕容飞正值得意洋洋之际。 阿季示弱,送去信函,以求会盟。 那厢,风月在客栈中托陆时向南界官场中的各位老爷送去海量金银珠宝。南界官员以为苻妄钦见心腹副将被捉,胆怯了,又想急于称帝,故而想走会盟的捷径。既得了好处,又可得安宁,遂喜不自胜。 于是,他们在朝议上,力劝王上答应会盟。 慕容飞本有一些犹豫,但朝臣们罗列了诸般好处:南界国弱,禁不起战争,纵胜了,也不免损兵折将,今苻妄钦想废君自立,为求稳妥,来永州会盟,以永州、林城、贺州等重镇相许,就算打仗也得不来这许多的土地,会盟是绝好的时机。何况,苻妄钦还答应和王上并立为帝…… 又见使者来报:苻将军为表诚意,特送大梁新君为质。 慕容飞忙命使者将那小皇帝带进来。 须臾,殿内走进一个少年,身上挂着大梁皇室特有的皇龙玉佩。少年满口的崖州话,斥责苻妄钦乱臣贼子。 听闻新君在崖州长大。如此,讲崖州话,倒是合理的。 慕容飞命人问他大梁宫中的情况,所答亦分毫不差。 众臣再劝。 慕容飞坐在兽皮椅子上,沉思一会儿,叫来南平公主辨认。 虽南平公主在京都时,新君并未出现。但,同是皇族血脉,总有些相通之处。 话说那朱南平自孙册死后,疯疯傻傻,一时清醒,一时糊涂,见了少年,大声尖叫着,让他快走。 慕容飞挥挥手,让侍卫拉下南平公主,好生服侍着,莫让她再犯病。 他踌躇着,让人把少年绑起。 随之,找来国师,悄声吩咐了一段话:若会盟无恙,如何如何;若会盟出了意外,领着勇士们如何如何…… 两手准备。 诸事做妥,才放心给苻妄钦去书,同意会盟。 苻家军与南界的往来,传至大齐。 孟旭骂了几声慕容飞朝秦暮楚,便开始思忖起大齐的前路来。 兵部侍郎薛渠上谏道,若独让慕容飞与苻妄钦结盟,那大齐危矣。南界弹丸小国,蛮夷之辈,凭甚排在大齐的前头? 孟旭深以为然。 他素来要强惯了,怎能受这般气?要会盟,也该是大齐拿的好处多。 于是,不顾薛王后反对,整顿兵马,骚扰大梁边境,给苻妄钦一些颜色看看。他就不信,苻妄钦有三头六臂,能应付得过来几处乱子。 果不其然,仗才刚打,就收到苻妄钦的信函。 两方会盟,改为三方会盟。具体事宜,待齐王来永州商定。 信函末尾有一句:齐王盖世之才,当不惧小小会盟。一土一城,皆不能伤你我之和气。 孟旭冷笑。 连慕容飞都不惧怕的事,他又怎能惧怕? 为国祚而会盟,是王者之担当。他理应趁此向苻妄钦开出条件,索要更多的城池土地。 薛王后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孟旭不要去。 孟旭推开她,道:“王后之策,行不通,往后国事,还是莫要多言了吧。” 自薛王后铩羽而归,孟旭对她的不满早就不是一日两日了。如今,焉肯听她的? 宠妃李氏在侧,言道:“王上神勇,子孙万世之福。待王上归来之时,想必大齐堪舆又将宽阔几许了。” 此言甚合孟旭心意。 薛王后流泪道:“王上万尊之躯,怎能以身入险境?国不可一日无君啊。” 孟旭仰头道:“寡人不惧,大齐数万勇士亦不惧。永州会盟,若苻妄钦不肯乖乖听话,寡人自有打算。王后,寡人看你是功臣之后的分上,对你一再包容。若你再不识大体,休怪寡人无情无义!” 转身,与李妃道:“等寡人平安回来,立宗儿为太子。” 李妃叩拜:“臣妾谢王上隆恩。” 薛王后瘫坐在地。 她一心想做“贤”后。奈何孟旭从未属意于她。 有用的时候,便用。无用的时候,抛掷。 她徐徐起身,往昭若寺外的丽水河走去…… 身后,是锣鼓送别声、孟旭的高呼声、车马声…… 祖父啊,您是大齐第一武将,为孟氏立下汗马功勋,您一生峥嵘,战死沙场,奈何曹太后崩逝后,无人能压制孟旭。他一意孤行,屡屡犯错。好大喜功,不知量力而为。祖父啊,您一心守护的山河,怕是要乱了…… 王后的死讯传到锦都,市井百姓,掩面而泣。 人群中,秦琨玉的哭声尤为悲切。从前恨不为王后,今幸不为王后。 后世,大齐书有载:王后薛漪,锦都人也,名将薛公之嫡孙女。满门二十男,皆为国身死。齐棹王十一年,得上命,入宫为继后。王后有男儿风,为人疏阔豪迈,每以胡装觐上,言,袭祖父之志。同年,亲入大梁,以计谋国,败归。冬月,大梁诱上永州会盟,王后苦谏而未移王心,泣血昭门。王后以亡国之兆,沉丽水河,崩。其年十六。无子。 两日后。 阿季站在永州府衙的一棵苍梧下,遥望云端。 梅川从身后抱住他,将脸贴在他的后背上。 “阿季,你莫要担忧。我总是在你身边的。” 阿季转过身来,拥她在怀。 “有你在身旁,我从无所忧之事。” 有兵丁来报:“禀将军,南界王、齐王已先后到了章台。” “好。” 阿季大踏步走出门,梅川紧跟在他身后。 章台,位于永州城外二十里,平静如许,暗藏玄机。 慕容飞与孟旭坐在石椅上,身后皆站着成群的勇士。 阿季迈入,笑道:“二位兄台,久候。” 慕容飞道:“苻将军姗姗来迟,可是因有佳人绊住了脚?最难消受美人恩呐。急什么?等你做了帝王,后宫三千还怕缠绵不过来吗?” 在场人等哄笑起来。 孟旭正色道:“慕容兄,议正事要紧。” 阿季道:“还是齐王明白。” 他唤了声:“上酒!” 仆役端上酒来。 慕容飞和孟旭都不动酒杯,谨慎得很。 阿季举杯饮尽,笑道:“苻某君子之意,二位兄台莫要错会。” 孟旭一挥手,身后的人拿出舆图来。 他先发制人,道:“大梁谁做君主,与寡人无关,寡人亦无暇管。苻兄若是能将图中所圈之地相赠,寡人乐见苻兄为君。” 阿季看了一眼那图。 好大的胃口。 慕容飞道:“本王之见,与孟兄相同。来人,拿上舆图——” 阿季道:“二位兄台莫急,国土大事,咱们好生商议。” 如此,阿季认真与二人商讨了两个多时辰,最后只余一山一河之事未定。 天色已晚。 慕容飞不耐烦道:“怎的苻兄如此啰嗦!苻兄乃窃国之人,何必锱铢必较!” 这话说得很重。 言外之意,苻妄钦本来就是大梁的叛臣,二人愿与他并尊、承认他的君王之位已是天大的颜面,怎还好讨价还价? 阿季微笑道:“慕容兄说得也是。入门行窃之人,能窃到便是幸运,何敢盘算窃了多少?” 转瞬,又道:“这样,时辰不早了,咱们小憩片刻,观场歌舞,便签了这盟约。” 孟旭巴不得早些了事,点了个头。 慕容飞环顾左右,亦点了个头。 阿季拍拍手。 一群美艳如花的歌姬舞姬翩然走了进来。 丝竹奏起。 歌声婉转。 舞姿曼妙。 外面,黑压压的人马悄然逼近章台。 内室,舞姬扭着腰肢,甩动水袖。 那水袖像蛇一样,一会儿游向阿季处,一会儿游向孟旭处,一会儿游向慕容飞处。 歌姬唱到“青丝为笼系,桂枝为笼钩时”,那水袖忽然缠住酒桌上的孟旭与慕容飞,往阿季的方向一拉。 章台登时大乱。 水袖越缠越紧。 阿季本就身负神力,又兼之眼疾手快,一手举起一人,抛于窗外。 窗外早已有铁笼接应。 人落,铁笼关。 眨眼的工夫,消失不见。 章台内,激烈地打斗。 一阵奇怪的哨声传来—— 南界国师率领盘着长蛇的两千名死士冲了进来。 南界蛇虫甚多,王室更是养着几千条剧毒之蛇,称之为“蛟龙”。 南界国师道:“苻贼!若不乖乖放了我王,蛟龙之毒,一沾,无药可解!” 阿季一边挥刀斩着长蛇,一边拥着梅川跳出窗去。 虽苻家军人数众多,又极善战,奈何那些长蛇猛而迅疾。 万不能被咬到! 千钧一发! 那长蛇快撵上阿季! 一匹赤红色的马奔了过来—— 赤马口蹄并用,拦住长蛇的去路。 长蛇缠住马。 得了空隙,阿季已带着梅川坐上马车,飞快往北。 梅川扭头,看着那赤马,泣不成声。 她那日看到朱瑁投胎为马,为他的命运流泪。而到今日,她才蓦然明白,他为何要做马。 “若他负你,我驮着他跳泗水河喂鱼。” 这是朱瑁对她说过的话。 阿季没有负她。 朱瑁做马,投胎到永州,为了保护她。 马车越行越远,她看着赤马倒下,撕裂的疼痛感从心口传来。 雪花无根,向死而生,却总是用生命护她平安。 阿季不明缘由,不知梅川因何而哭。他将梅川搂得紧紧的。 风月、周旦、苏意睦等人带一队武艺高强的僧侣从南界救回时允和那个被充作新君的少年——他本是与新君一同在崖州读书的孩子。新君入京之后,居于宫闱,孤独寂寞,念起旧友,命人将其接入京都。此次,恰好帮了大忙。 章台啊,章台,一夜之间,成为坟冢。 星阑率太傅等人出京都外一百里迎接阿季。 鼓乐喧天。 星阑亲扶阿季下马。 阿季当众宣布:此计由新君部署,他不过是听命而已。 人群高呼:陛下英明!陛下英明!陛下英明! 星阑之威望,如百尺高楼,陡然而起。 南界、大齐,元气大伤。 以二君王相胁,两邦主事之臣不得不交出碧龙玺、割让城池。 所有的纷争都结束了。 邻国受挫,大梁二十年内无忧矣。 登基大典,壮观宏大。 阿季将苻家军兵符交予新帝。 往后,就要看他的了。 能为大梁做的、能为新君做的,他都做了。 据说,孟旭、慕容飞二人被放归国后,深感无颜面对百姓,自尽谢罪。王位传与子嗣。 将来,将来的天下会发生什么呢? 不得而知。 总是与阿季、梅川无关的了。 事实上,永州会盟的第三天,即新帝登基大典翌日晚,在将军府的听梅苑,那黑衣人又出现了—— “天劫已过。” 黑衣人笑着。 “真龙,白梅,你们可返仙境了。” 阿季的身边凝聚起淡淡的光环。 他终于也都想起来了。 亿万年的前尘。十世的漂泊。 她对他的救赎。 他握紧梅川的手。 巨大的漩涡卷住他们。 他的手一刻也没松开。 在漩涡中。 梅川仿佛看到了安香,她在给时允补着战袍。她抚摸着微微隆起的腹,口中念叨着:“快要与梅妮做儿女亲家了……” 对不起,安香。对于这个时空而言,我只是个过客。 你苦了半生,我愿你从此幸福。 永远幸福。 梅川又看到淮王,他正在藩地的府邸中与小盒子玩双陆。风月与周旦点着筹码。 其乐融融。 珩儿,何其庆幸,你一直都是这样一个纯真善良的孩子。 淤泥不曾污你。 血腥不曾染你。 再度睁开眼。 白雪皑皑。 祁连仙境。 黑衣人仍是站在他们面前。 “我以为情爱不过是男女无聊至极生出的戏码。深厌你们不思好生修行,偷尝禁果。故命天兵拿了你们,罚你们下界一千年。我冷眼瞧着一幕幕的画面,生生死死。白梅,你居然真的改变了青史,渡了他的最后一世。” 暗香浮动。 他又道:“雪花比你更痴。不过,求仁得仁。他自己选的归宿,怨不得任何。” 梅川跪了下来。 “白梅愿以半树枝桠,换雪花返回祁连。” 她抬起头,黑衣人已消失在眼前。 天顶传来梵音。 “万物皆有命。万物皆有序。命由己渡,命由己择。” 许多个日子过去以后。 梅川在祁连仙境诞下孩儿。 如阿季所愿,是个闺女。 真龙与白梅之女。 生来带着仙骨。 小小的女孩儿,睁开眼,看着父亲、母亲甜甜地笑。 眉眼间,依稀有父母二人的影子。 阿季抱着女儿,一刻也不肯松手。 梅川笑着。 神仙眷侣。 爱女娇俏。 她已得到了天地间最好的东西。 只是,心口有时总是禁不住地疼。 祁连山又落雪了。 纷纷扬扬的雪花里,再也没有朱瑁那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