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游诗人异闻录》 楔子 熟悉的黑暗,熟悉的寂静,熟悉的孤独,却丝毫没有熟悉的安全感。 她蜷缩在囚笼里,瘦弱的躯体上伤痕累累,根根折断的手指,无力地抽搐着。她渴望着匕首和利剑,渴望再一次跳起那死亡之舞,不求能够手刃仇人,只求能自我解脱,免受即将到来的侮辱。 幕布被掀开,刺眼的阳光灼得她遍体生疼,脸上横着刀疤的男人朝她咧嘴大笑,“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吧?灰种。” 她无动于衷,原本明艳的双眼早已失去了一切光彩,变得与她与生俱来的皮肤一般灰白。 没错,她是深精灵,岩窟之王的后裔,长年生活地底的她,曾经那么渴望太阳,渴望鲜花,渴望旅行与冒险。直到她不顾父母阻拦,偷偷溜上地面,才知道地面上只有恶意与歧视,只有能灼瞎她眼睛的太阳和会刺痛她鼻子的花香。 “人生不比歌谣,总有一天你会大失所望。” 她落到了人类——父母口中最卑劣最邪恶的异族手中,这群强盗利用阳光和弓弩封锁了她的剑舞,让她沦为一个失去所有自由的奴隶、一件稀罕的商品,唯一价值便是供给达官贵人们享乐。 “嘿嘿,别急,灰种。相逢就是缘分,哥几个早给你找了好去处。等我们把你卖给旧城的公爵们,你可就享福了,等哪天发达了可别忘了我们啊。啊呀——” 她微微抬眼。看到强盗的伤疤红艳似裂,仿佛随时会滴出血来。或许是太阳刺坏了她的双眼,那疤痕好像在缓缓扩大,血色逐渐遍布整张脸庞。她眨了眨眼,发现强盗的脸中央竟长出了一截细长的枝丫。 “敌袭!敌袭!”不远处传来男人负痛地哀嚎。 眼前的强盗轰然倒地,幕布落下,她重又被黑暗包围,可营地却喧吵了起来。她听到弓弦声响起,随即又传来一声痛叫。骂骂咧咧声中刀剑乒乓作响,很快便是一人倒地呻吟。 她默默记起了数。 “三个。” 一记凌厉地重击,再一人翻身倒地,唱起垂死的哀歌。而他的同伴则更加不幸,头颅被利器直接扬起,在空中翻飞一圈后与笨重的身躯一齐坠地。 “五个。” “饶命啊!大爷饶命!”绝望在营地里蔓延,剩下的几个强盗似乎放弃了抵抗,她听到抛下兵器的铛铛声。几句轻声细语,她无法听清,似乎谈判破裂,又是几剑刺出,三具尸体伏地。 “八个。” “老子和你拼了!”强盗头领发出最后一声怒吼,大刀呼啸,她曾经被同样的刀风逼得走投无路。可此时她却已经猜到了结局,战斗几乎是在电光石火间结束,风啸声戛然而止,过了几秒,便传来沉重物体倒地的巨响。 “九个,结束了。” 寂静重又包裹了她,不知为何,一股安全感油然而生。她仿佛回到了地底,回到了父母身边,回到了永无止境的黑夜世界中。 脚步声越来越近,她屏住呼吸,微微颤抖,接下来的相遇无疑将改变她的命运。来人会是谁?拔刀相助的游侠?屠戮弱者的恶魔?还是又一个,更加强大的奴隶贩子? 幕布被缓缓掀开,她忍着阳光刺眼,向囚笼外望去。 一个腰挂短剑,背着奇怪木盒,长相俊朗的少年,对视片刻,他沾满血迹的脸上显露出惊讶的神色。 “深精灵?” 她没有答话。 少年毫不费力地撬开牢笼,向她伸出手,“初次见面,我叫李维,是个吟游诗人,请问小姐芳名?” “明娜。”深精灵少女抬起头。 这是她来到地面上,第一次直视太阳。 第一章 风雨欲来 在盎然福地的东部,矗立着一座黑岩砌成的城堡,为业已消亡的矮人所建,古老而高贵的蒙森家族便世代居住于此。 当代家主古雷温·蒙森公爵,是位年逾六十的老骑士,世代簪缨,品德高尚,年轻时武艺高强,曾多次驰骋疆场,斩获颇丰,后来更是位极人臣,数度出任首相之职,是至高王最倚重的股肱之臣。 这等举足轻重的大人物,此刻却伏在案边,神色凝重,曾经坚实的脊梁已被岁月与野心压垮,无力地佝偻着。 “亚兰,你弟弟回来了吗?” “没有,父亲。”高大俊朗的骑士回答道,亚兰·蒙森,年纪轻轻,便已蝉联数届马上比武冠军,从旧城到王领,没有一个少女不曾为他痴狂。 而他的弟弟,李维·蒙森,则在另一个领域颇有造诣,或者说……颇让人头疼。 “逆子!”公爵猛捶桌案,气得须发直竖,“已经到这个时候了,他还想干什么?” “已经到这个时候了,老爹您又还想干什么?”懒洋洋地声音从门外响起。 紧接着推门而入的少年就像小一号的亚兰·蒙森,但与全身熔金铠甲的亚兰不同,李维身着血红色高领皮衣,头戴毡帽,扎着领巾,胸口还别着束沾满露珠的水仙花。 “你又去哪里扮演小丑了?李维!”公爵怒骂,而亚兰则安心地拍了拍弟弟的肩膀,一脸释然。 “你又在算计哪位政敌呢?老爹!”李维反唇相讥,呛得公爵满脸涨红,未等父亲继续斥责,便瘫在一边的座椅上。 “哥哥,我带回来了一位深精灵,你能安排人帮她疗伤吗?” 亚兰吃惊地扬起了眉头,犹豫片刻,点头应允。 “你太宠他了!亚兰!”公爵哀叹,“他已经和灰种搞在一起了,迟早有天我会在他房间里找到吸血鬼!” “迟早……”李维哂笑,“父亲,我们还有未来吗?” 密室里的三人尽皆沉默,只余一片死寂。 “西边的道路被封锁了,水路也走不通,奥黛特已经宣布您……不,是整个蒙森家族叛国了!领地上到处都传遍了,您很有威望,子民们愿意为您而战,但我嗅到了空气中满溢的恐惧……”少年苦笑,“没有人相信我们能赢。” 雪域的蔷薇,王城的荆棘,这位狼犬一般凶恶的公主,曾是父亲最强大也最危险的政敌。直到父亲联合盟友将她治罪,流放到遥远的苦寒之地,才得以高枕无忧。 谁能想到,至高王会突然驾崩,王子尚未登基便暴病身亡。混乱之际,荆棘公主携边境骑士团重返王城,靠着几乎所有边境贵族的支持,不费吹灰之力便坐拥御座,加冕为女王奥黛特一世。 随之而来的,便是无情地清算——复仇是道冷宴,放越久越醇美,而主菜,自然是曾判决她流亡的蒙森公爵。 所有的示好都石沉大海,所有的和解都徒劳无功。女王先是剥夺了公爵的重臣身份,接着便治他以叛国之罪。 “自缚请罪或者妇孺不存!”这是来自王城的最后通牒。 “但我们会赢。”公爵昂起头,阴翳的眼中满是疯狂。 李维不可置否,他清楚以父亲的骄傲不会接受失败,权力和野心彻底腐蚀了这个曾经的骑士楷模,把他变作一头不择手段的野兽。 困兽犹斗,李维也不愿引颈就戮,但他更不想捆着所有子民,以卵击石,一齐走向已然注定的毁灭。 他所期待的结局,是蒙森家族的最后三人策马扬鞭,仗剑直插入女王的营账,痛快地大闹一场,最后精疲力竭,死战而亡。 少年的幻想,总是这么浪漫且幼稚。 “遵命!我这就去整列军队。”亚兰掀起披风,大步流星地走出门外。 难以忍受父亲阴郁地审视,李维也赶忙站起,“我去看看还有哪里需要帮忙。” 关上门的那刻,李维竟有种重见光明的释然。 路过台窗,他瞟见底下是刚刚被征集的农民们,这些握惯锄头的手如今已握上了长枪,歪歪斜斜地操练了起来。老练的骑士们来回指导,不时传来恨铁不成钢的怒骂。 他们本该留在壁炉旁,子孙绕膝,歌唱着故乡的民谣,而不是在这里操练兵戈,为贵族老爷们的荣誉赴死。李维驻足良久,缓缓摇头离去。 没走几步,便看见深精灵少女倚着立柱,如小兽般舔舐着自己尚未愈合的伤口。 “对不起,”李维愧疚地撇过头,“我可能没办法送你回家了。” 少女歪着头,满脸疑惑。 当边境骑士突进城堡时,明娜也会变成刀下亡魂吧……自己贸然出手相救,反而把她带到了更危险的境地。 “李维。”明娜的声音沙哑而刺耳,如同地底深处的巨蛇在嘶鸣,“深精灵最擅长的就是战斗与杀戮,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帮我治好,”少女扬起自己纤细的手指,几乎每根都被蛮力所折断,留下红肿的伤痕,“然后给我把剑。” “我会的。”李维点了点头,发现亚兰已在城堡大厅整好了队列,蒙森家族的精锐列成方阵,全副武装,准备待发。他赶忙一路小跑,自觉地站到了哥哥的身后。 “你至少应该抽空去换身衣服。”亚兰沉闷地声音透过面甲传来。 “那就来不及听老爹演讲了。” 蒙森公爵不知何时已来到众人面前,他换上熔金重甲,尽可能挺直身躯,仿佛一头苍老的狮子。 “荣誉的战士们,我们,世居黑曜堡的贵胄,整个福地最古老最高贵的蒙森家族,遭受了有史以来最卑劣最无耻的背叛……” 公爵铿锵有力的呼号在整座城堡里回荡。 “老爹讲得不错,稿子是你的手笔吗?李维?”亚兰低声问道。 “饶了我吧,我可写不出啥‘最古老最高贵的蒙森家族’。” “命运只会垂青勇者,眷顾战士,唯有鲜血才能彰显荣耀,唯有汗水才能印证功勋。我曾经一月一月地、一天一天地、一分一秒地与敌人战斗,在朝堂里、在疆场上,保护着神圣的律法和传统,抵抗着持续的恶意与歹心……” “李维……你会怪我吗?没有劝老爹投降。”亚兰继续说道,“老爹一向会听我的劝解,只要我们三人赴死,就能挽救大家的生命。” 得了吧,哥哥,是你一向都听老爹的话才对!亚兰总是那么完美,对父亲,他言听计从;对弟弟,他温柔备至;对朋友,他两肋插刀;对敌人,他以礼相待。哪怕是看见花花草草,他都会倾泻出无限善意。 哥哥高大英俊,武艺高强,最重要的是他还是公爵的长子,蒙森家族的第一继承人。 李维偶尔会去领地上的酒馆畅饮,几乎每个他勾搭上的姑娘都会感叹:“如果你是你哥哥该有多好?” 天啊!他一想起这句话就不寒而栗! “伪王觉得我们再无鲜血可献,再无勇气可战,而我们将击碎她的野望,击碎她凭借谋杀和谎言横夺的王冠,以蒙森之名,行雷霆之怒……” 老爹的演讲还在继续,底下已开始响起零星的附和。 “老实说,亚兰,当你的弟弟很累。”李维耸了耸,“但我知道,哪怕只有一丝希望,你都会让给我。” 亚兰不会选择将弟弟的性命交给刽子手。那些对谁都无私的人,遇到自己真正在乎的事时,总会比谁都自私。 更何况,没有亚兰的声誉和公爵的威望,三人的头颅恐怕早被奉到女王御前了。 “蒙森的战士们,拔出你的利剑!蒙森的骑士们,擦亮你的矛尖!你们身后是千千万万的子民,是整个福地的未来,而你们的敌人,只是一个疯婆娘和她的乌合之众!战斗!为蒙森战斗、为盎然福地战斗、为我们子孙万代的未来而战斗!” 公爵结束了演讲,战士们的欢呼登时溢满整个大厅,必胜的号叫几乎要将天花板掀翻,震耳欲聋,经久不息。 第二章 覆巢之下 天空撕裂开来,不时闪过飓火爆炸的强光。随之而来的,是夹杂着灰尘、焦臭与硫磺味的黑烟,还有仿佛来自地狱深处的痛苦哀嚎。 李维爬了起来,抚了抚崩裂的面甲,他默默祈祷下次被打碎的不是脑袋。 “李维,昨夜我梦见你死了。”亚兰哀伤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哥哥坚固的熔金铠甲上已布满了刀痕剑迹。 边境骑士团开始突入,他们是女王引以为豪的猎犬,雪域的酷寒锻炼出了他们强韧的战斗意志,而王城富足的军需供应,更是让他们的战力得到前所未有地发挥。 反观蒙森家族的戍卫,一半都是才拿起武器没几天的农民,唯一知道的便是“尖端向敌”。 在他们之后的,是只效忠王室的奥术骑士团,竭力保证每时每刻都有威力巨大的飓火砸在蒙森的家堡上,所幸黑曜堡已历经数百年风霜。暗如黑烟的石墙上每处都经过多重法术的加持,古老的【守御】铭文确保它坚不可摧。 “你心态不错,我压根就没睡着。”李维擤了擤鼻子。 李维明显感受到了四周士兵压抑,以及疯狂蔓延的绝望:他们身上所剩的荣誉已随鲜血一同流淌殆尽。随着防御圈不断被冲垮,蒙森家族的未来是清晰可见的阴郁。前方不时爆出致命的火光,边境骑士团有条不紊地压缩着防线,而奥术骑士团则提供着充足的火力支持。 “吾为坚盾,亦是长矛,同甘共苦,荣誉依傍。” 没有鲁特琴,李维还是拿出了自己的看家本领,一曲高歌,让周围的战士们稍稍提振了些士气。 女王甚至没有亲至,李维清楚,奥黛特本人才是最危险的存在。她征服边境贵族们靠的不是诗人们传唱的美貌与智慧,而是绝对的力量——启迪之塔出身的她,是整个盎然福地最为可怕的铸魂者。 与寻常法术不同,铸魂者所摧毁是精神而非肉体,甚至具备震荡整支军队灵魂的强大威力。 传说只要与奥黛特共处片刻便会对她俯首称臣,并非被其魅力感召所致,而是你的记忆、认知乃至灵魂都已被她暴力拆解,重新塑造为其想要的模样。 “退守黑曜堡!” 防线已然崩溃,在蒙森公爵的命令下,所剩无几的骑士们率先扔下阵地逃向城堡,留下早已被吓得麻木的农民作为撤退的缓冲,失去军官的队伍顿时散乱不堪,边境骑士团如入无人之境,磨盘般搅碎一切阻碍,瞬间将各处化为血肉横飞的地狱。哀嚎声此起彼伏,比起战斗,称之为屠杀倒更为贴切。 “有序撤退!有序撤退!让新兵先撤,我们殿后!”李维拉住身旁的侍从骑士,高声命令。 阵型已被冲垮,他甚至找不到哥哥亚兰的身影。 敌人已拥了上来,李维拔出短剑,手指不住地颤抖,这是由王城工匠打造的熔金武器,堪称无坚不摧,但面对体型远大于自己的边境骑士,李维还是难免有些紧张。 正想间,战壕前冒出一名雪熊般狂暴的骑士,他挥舞战锤,大声吼叫着朝李维扑来。 “滞鸟倦飞停不前!” 比起边境骑士兽性十足的战吼,李维的言灵似乎更有效果,刚一出口,便让巨人愣神了片刻,战锤也停在半空,不知该往哪里砸去。 未等敌人反应过来,李维发起了佯攻,他假装用短剑去戳那骑士的眼睛,却在对方举盾防御时轻盈翻转,一剑斩向骑士下肢,把这个全副武装的庞然大物逼得连连后退。 “天雷翻滚雨声疾”,伴随着一阵呼喝,李维的戳刺骤然加速,在对方铠甲织物的缝隙留下道道伤口,吃痛的骑士踉跄倒地,李维趁势跃起,一剑贯穿敌人咽喉,扭转武器,发出颈骨碎裂的咔嚓声。 刚拔出了短剑,又有几个骑士向他杀来,几位侍从也从杀戮中挣脱,嚎叫着冲了上来。李维瞬间被夹在其中。血腥味与汗臭味交杂在一起,直让人窒息,而前后的盾与铠甲更挤得他动弹不得,没有任何空间可以让他挥舞短剑。又一记链锤狠狠砸中他的前胸,胸口疼痛欲裂。 “是李维·蒙森!”一个满脸横肉的骑士突然高喊,“会唱歌的蒙森家崽子在这里。” 耳边传来哒哒的马蹄声,可恶,这家伙引来了骑兵。一记长枪掠过李维头顶,把满脸横肉的骑士挑翻在地,马上坐的竟是哥哥亚兰。 “撤退!撤退!”李维跃身上马,反手砍倒了几个意图靠近的敌人,战马嘶吼,带着兄弟俩人向城堡那头驰去。 损失?损失了多少人?还未进城门,李维便听到父亲近乎癫狂地嚎叫。 “都打完了,大人!我们完了,全完了!”很快便是绝望的回应。 敌人蜂拥而至,顶着箭雨往城内挤去,刀枪乱窜,战马中招倒地,李维翻滚落地,一脚踢翻了身后追逐的敌人,拉起跌倒的亚兰就往城堡里跑去。 不对劲,有什么事情不对劲…… 李维嗅到了魔法的波动,强大而且危险。 父亲在狂笑,古雷温·蒙森。这个曾位极人臣的男人,此时衣衫破烂的伏倒在地,不顾周围人惊诧的目光,疯狂对着激流般拥来的敌军叩拜,满眼是疯狂的虔诚。 “祭品足够了!祭品足够了!祂满意了!祂满意了!我以万千子民之血肉,呼唤我主乌撒!” 变故发生得太快。有那么一瞬,时间似已停滞,空气似已凝固,李维的头脑化为一团虚无,似乎再也无法去爱、去思考、去感受,一切概念都已粘稠,唯余死亡的召唤。 接着整个阵地便被永不止息的雷暴所淹没,可怖、堕落且令人作呕的恶臭在所有人脑海中疯狂媾和。 大脑业已软化,在失去思考的同时,雷暴的炫光让李维陷入了短暂失明,意识如坠无底深渊,只余一片虚无。当他从混沌中苏醒,立刻为眼前的景象所震撼。 李维看到,一只巨大的、长着数不胜数的口器、不断纠葛缠绕的黑色腕足从天际垂落,如一击重锤般落在敌军头上,扬起的风沙瞬间占据他全部视野。 第三章 魔高一丈 敌人在哀嚎,奥术骑士团的飓火如孩童的烟花般渺小,很快被腕足一扫而尽。边境骑士团则在恐惧中崩溃逃窜,敌军不再冲锋,而是号哭着跳入护城河里,或者索性埋头于尸堆中啜泣。 恐惧如杯中溢洒的酒,沿桌角迅速蔓延。 城堡外到处都是焦黑的尸体与绝望的呻吟,就连城堡里的蒙森士兵们,也捂着眼睛或耳朵呼痛,在地上如拦腰切断的蚯蚓般蠕动挣扎。 邪祟?老爹召唤来了邪祟?李维咽了咽口水,那些被抛弃的农民,横死的战士,无数的牺牲,难道就是邪祟出手的代价? 我们赢了?或者说,真的还有胜利者可言吗? 父亲跪倒在地,双目已眇,两行血泪顺着鼻翼缓缓流淌,口中仍在嘶哑作声—— “吾主乌撒,我愿承受命运加诸我的一切,我再无鲜血可献,再无斗志可言。现在我选择死亡,一无所留,敬献生命,庇佑子孙。我平静地迈出永恒之路的第一步,告别生命,走向历史。” 是召唤邪祟的祷词吗……李维想。他以为父亲的偏执只是老派贵族的骄傲,没想到父亲真的藏有能改变战局的杀手锏,只是,付出这样的代价,这样做真的值得吗? 他们赢得了战争,可也输掉了一切。蒙森家族背叛了他的子民、荣誉和传统,以禁忌召唤邪祟,只为给予敌人致命一击。 他们,将以邪祟信徒的恶名,被永远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遭后人唾弃咒骂,直至世界终结。 父亲一定也清楚代价,可他还是做了,为什么?抛弃一切,难道只是为了家族的存续吗? 蒙森公爵已不再做声。他苍老的身躯一动不动,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灵魂,李维刚要上去搀扶,却见公爵的肉体迅速坍缩,转瞬间化作一坨不可名状的肉沫。 他呆愣住,从前的世界仿佛于瞬间崩塌,头脑里蹦出的唯一想法,竟是哥哥亚兰现在是蒙森公爵了。 “结束了,李维。”亚兰似是在刚刚的震荡中受了重创,脸上满是血迹,他倚着长枪作拐杖,虚弱地搀上弟弟的肩膀,“一切都结束了。” 两人望向城堡之外,漆黑的腕足依旧在阵地里肆虐,已见不到什么成规模的抵抗,只有零星几声哀嚎。 “集结还能站起来的人,然后……” “然后怎么样?大哥,我们已举世皆敌了。”李维声音嘶哑。 “我不知道,离这东西越远越好就行……”亚兰指着城外的邪祟,脸上满是厌恶与恐惧。 逃亡吗?逃到哪去?父亲已经死了,而召唤邪祟的恶名将跟随他们一生,他们不再是蒙森家的公子,而是最卑劣最邪恶的异教徒…… “滚开!” 威严的吼声在远方炸裂,犹如诸天齐鸣。 一股崭新的、更为强横的热风扑面而来,却并未带来任何伤害。在无垠的死寂中,奇迹降临了,腕足剧烈地哆嗦着,未作丝毫抵抗,便触痛一般飞速缩回天际,似乎仅仅是一声怒吼,就能令它畏惧万分。 雷暴止息,暴雨降下,一个傲岸的人影从敌方阵地中如璀璨烈阳般升起。 女王陛下来了!她身着玄色铠衣,一张脸白如凝脂,金黄的长发如瀑般垂泻而下,虽被血水浸染,却依旧美丽脱俗。双眸烁耀生辉,犹如穿云透雾的阳炎。 边境骑士们不再呻吟,仿佛有火焰在他们残躯上燃烧。骑士们歪歪斜斜地重新站起,强撑着伤体,整队集结在她身后,他们傲然伫立着,宛若钢铁铸就的神像。很快,便聚集成一挺战意滔天的人墙。 “听我号令,一个不留!” 喊杀声如潮水般扑向李维。 第四章 绝处逢生 她来了。 雪域蔷薇,王城荆棘,如天降女神般威严怒目。足以摧毁整支军队的邪祟,只一合便被她吓得仓皇逃窜。 或许对边境骑士团来说,她代表着胜利与荣耀。而对于油枯灯尽的蒙森军而言,她意味着死亡,世间最长久的安息。 “惊涛骇浪何足惧哉,心有荣誉吾剑尤锋!”李维强忍痛楚,高声唱道。 他也曾作为无权继承家业的次子于启迪之塔中修行,可天赋却只配在最底层学习言灵之术。与女王惊天动地的铸魂术不同,李维习惯于将言灵融进自己热爱的诗歌,借助文艺女神莜瑙的力量,来拨动他人的情绪。 就像拨动琴弦一样简单…… 可李维失败了,歌声没有唤起任何人的斗志,士兵们横遭多重变故,绝望已根深蒂固,再也无法祛除。只有亚兰勉强挤出微笑,鼓励着弟弟的尝试。 “老弟,死在这样一位女武神手上,倒也不算太亏。”亚兰嘟囔着。 “这话应当我来说……”李维胸口生疼,再也无力歌唱。蒙森家族堵上一切,换来的却是彻彻底底的失败。他至今仍想不通为何濒死的士兵会仅凭一句命令就重新集结,或许女王陛下本人,是比邪祟更加邪祟的存在。 已不存在任何抵抗,边境骑士团在女王的带领下很快破门而入,一路斩杀着尚存生息的敌军。那些残破的、已半只脚踏入死亡的身躯里,此刻仿佛燃烧着无限的战意。 最后一道内门被重锤撞开,盎然福地的至高女王奥黛特一世,如众星捧月般被骑士们簇拥而至,然而李维清楚,女王陛下根本不需要任何人的护卫,她本身就是最强大也最坚固的武器。 “李维·蒙森?”奥黛特瞥了眼强撑着站立的青年,嘴角勾起一弯醉人的微笑,“你还给我写过情诗,记得吗?” 是的,他怎会忘记?在启迪之塔,在奥黛特还未踏入朝堂,成为父亲的政敌之前。年幼稚嫩的他以为,自己作为首相之子,足够有资格向王室的庶女求爱,结果却是和今天一样的惨败。 奥黛特毫不留情地将情诗当面退回,只留下一句冰冷的审判:“写的不错,实力不行。” 李维没想到她还记得。 “奥黛特,奥黛特, 你莫试着推开我的赞美, 逃离我颂扬的围墙, 那不过白费力气的徒劳。 我们被缝合在同一座高塔, 便注定要分享彼此的目光。” 女王开口了,吐出的语句就像少女怀春般婉转悠扬,纤细微弱,毫无刚刚的威严,却又同样悚然致命。这声音会不知不觉捕获你,使你心首异位,无力抵抗,只想跪倒在她脚下,发誓献出一切终身为奴。 “身为凡铁,百炼成钢,荡涤吾心,勿使彷徨。”李维默唱歌谣,抵御着铸魂术的侵蚀,可手脚仍不自觉地匍匐在地,颤动着向女王脚底缓缓挪动。 再看其余蒙森士兵,根深蒂固的绝望似乎已被女王的歌声消弭,都自觉地向她身后拥去,可没等他们靠近女王,便被拱卫的边境骑士们挥剑砍下头颅。 亚兰呢……哥哥远比他想象得更加坚韧,他没有经受过言灵的训练,却抓住清醒的间隙辉剑斩断了自己的双脚,只在原地挣扎着打转,无法向女王移动一步。 “毫无意义。”女王嗤笑。 李维抽搐了一下,算是回答。没有再开口,竭力挪动得更加缓慢。 “让他俩慢慢死,”他听到女王压低声音对身旁的骑士长说道,“要非常痛苦、非常缓慢地死。” “诸位,今天这场胜利,不仅应当献给先王,更当敬致诸神!”女王转身,对部众宣布。 “你们是真正的英雄!从雪域追随我至今,我们击退过野蛮人的进攻,平定过高精灵的暴乱,听到我们的名号,连地底最邪恶最黑暗的深精灵也会战栗!如今,我们在诸神的见证下粉碎了邪祟,以及他们卑劣的信徒——那些意图颠覆我合法继承权的宵小之辈!” “去欢呼吧,去传颂吧,让吟游诗人们谱写更多歌谣,让酒馆老板们赚取更多金银,因为这场胜利属于你们,属于整个盎然福地!” “不要担心,我的焰火将支撑着你们前进,在你们找到合适的牧师,疗愈精神与肉体的创伤前,它不会熄灭!将一直为你们——我最忠诚的战士们熊熊燃烧!” “而对于邪魔祟物,那些卑劣的叛徒,则将承受我的雷霆之怒。我,奥黛特一世,在此宣布将永远抹灭蒙森之名。在一切结束后,黑曜堡将化为劫灰,我们将把遗址夷为平地,洒上三层盐粒,不再会有人铭记,邪恶将无处遁形!” 没有震耳欲聋的欢呼,没有久经不息的喧闹,骑士们如僵尸般整齐划一地鼓掌,随即毫无生气地重新站定,只那股莫名的火光,仍旧在熊熊燃烧着。 “铸魂者?哼!你现在和那些坠入邪道的死灵术士有何区别?”李维咬牙切齿地咒骂。 “只有弱者才会拘泥于驱使孱弱的死灵。”女王笑道,“李维,不如看看你自己,和路边争抢残羹剩饭的野狗有何区别?” 撇下满地尸骸与濒死的蒙森兄弟,骑士簇拥着他们的女王离去,只留下几名骑士与那位身形壮硕的骑士长。 这大概就是我们的处刑人了,最后的力气已耗尽,李维疲惫地闭上眼睛,等待着即将到来的安息。 他很快就被摇醒。 “让我睡吧,求求你了……” “不行,我答应过陛下,要赐你最缓慢最痛苦的死亡。”骑士长露出残酷的微笑,“很可惜,你哥哥不行了,所以你得加倍承受。” 李维看向亚兰,连续的重创已使哥哥奄奄一息,瞳孔已然涣散,只倒映出空洞的景象。 刀切、斧砧、剑刺、枪捅、火烧、水淹……骑士们眼里闪着光亮,似乎在畅想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 可惜天不遂人愿,骑士长突然起身怒喝,“谁躲在那里?” 风啸声回应似的响起,如泣如诉,仿佛有女神于半空起舞。 明娜!战局一开便不见踪影的深精灵少女,此刻竟如雾似电般在骑士们中间穿行,瞬间挥洒起一片血霾,点缀在她银白的长发间,显得格外妖艳。 “奶奶的这怎么会有灰种!?”骑士长吃疼大叫,招呼手下将少女团团围住,长枪挺起,边境骑士的围猎即将开始。 可少女依旧在舞,在深暗不见日光的城堡里,她灰白色的倩影仿佛清冷的弦月,为战局覆上一层朦胧的光纱。 没有阳光的地方,就是深精灵的故乡。 黑暗中的剑舞,是献给死神的祭礼。她于枪尖交错的缝隙间起跳,在空中翻旋,银白的长发如光练般炫目,而隐于其下的,是毒蛇般狠厉的剑刺。血花纷纷绽放,骑士们在刹那间歪斜倾倒,似乎也在为少女伴舞。 骑士长连连后退,老练的军官显然有过与深精灵战斗的经验,他丢下长枪,鼓足勇气,张开双臂如雪熊般前扑,想一击将舞动的少女碾碎在怀中。 李维已经呆了,他既为明娜的剑舞所惊艳,也隐隐佩服骑士长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心。 骑士长的黑影已将明娜笼罩,好像下一秒少女便要粉身碎骨,可明娜仍在舞蹈,似没注意近在眼前的威胁。 “呃啊啊啊啊!”骑士长意外扑了个空,匍匐在地上,双手紧紧抠着面甲,鲜血自指缝间迅速渗出。 他双目已瞎。 长剑递出,又一朵血花绽放,一切都结束了。 走!明娜短促的声音如蛇般嘶哑。 她拉起李维,向外突去,外面是太阳,是女王,是尚未走远的骑士们,可他们已不在乎了。 身后,亚兰释然地呼出了最后一口气。 两人一路奔逃,直到湍急的黑水河边,明娜解下岸上的木筏,将李维稳稳地放在中央。 不远处传来追兵的蹄声与怒吼,他们显然已发现了城堡中的变故。 逃不掉了,他们已精疲力竭,木筏很快便会被追兵赶上。 “谢谢你,明娜……” 少女深吸口气,用力将木筏推进急流中去。 不!不要这样!河流在咆哮,木筏在其上翻浮着前行,灰白的倩影愈来愈小,直至再也看不到。 “人生不比歌谣,但总有天你会遇见喜欢的情郎。” 最后望了眼远去的木筏,明娜拔出长剑,再一次跳起死亡之舞。 第五章 青鸟殷勤 木筏破开黑河波涛,融入无垠的月色中。 木筏上的李维饱受饥寒与伤痛的折磨,徘徊于梦境与清醒之间,在半睡半醒中等待着靠岸的那刻。 这木筏也许下一刻就会靠岸,也许永远也不会靠岸,波涛很急,或许只是一个浪头,它就得翻没在黑河的月夜中。 父亲死了,亚兰死了,明娜生死不知,蒙森家族已烟消云散,一切都结束了,他也孑然一身,只能顺着命运继续漂流。 他等着等着,直到夜色渐渐消融,第一缕晨曦出现在天际。李维眯起眼睛,发现木筏停泊在蔓生的芦苇丛中。 原来黑河下游有不少泥沙淤积的沙洲,此时芦苇生得正盛。木筏悄无声息地陷入其中,登时被严严遮蔽,只有几丝晨光钻过草叶,抚慰着李维伤痕累累的躯体。 远处隐隐约约传来少女悠扬的歌声,可李维已疲惫极了,他来不及呼救,便又沉沉睡去。 歌声越来越近,一个穿着鹅黄色长裙的纤影停在了芦苇荡边。晨曦下,少女姣美的脸颊像羊脂玉般闪耀着晶莹的光泽,她嫣红的唇角微微上翘,带着一缕娇俏的笑意,笑容纯美且天真,让人一看就喜欢,忍不住亲近。 少女解开头巾,让淡褐色的长发如瀑般垂泄,一边编着发丝,一边望向水面,似乎是在发呆,又像在欣赏自己的青春容颜。 这绝美的寂静很快被一阵急促地咳喘所打破。少女警惕地环顾四周,从靴筒中抽出一杆雪亮的锥刺,她犹豫片刻,褪下两只长靴,露出白美的纤足,一手提着裙摆,一手紧握短刺,涉入早晨冰冷的河水中。循着喘息声,少女慢慢拨开苇丛,来到了木筏跟前。 “睡得可真不安分呀。” 少女笑了,如果你住在河边,就总能捡到稀奇古怪的玩意。只要你愿意等,河流就会把世间的一切都送到你面前,可她未曾想过,自己会等来一个活生生的男人。 此时的李维,却在被噩梦折磨着。 “为什么我不和老爹、亚兰一起死去?为什么明娜要拼死救我?为什么要让我失去一切,独自苟活于世?”他在梦中嘟噜着,痛苦地责备着自己。复仇?面对荆棘女王奥黛特那样的敌人,难道真有法子取胜不成?就算在梦里,李维也找不到熄灭那束阳炎的办法。 往事如一条长鞭,不停地鞭笞着他。难道我要放弃?找个静谧的地方,就此孤独终老,让蒙森之名彻底被人遗忘?不对!不对!他冥愚地在梦中翻来覆去。突然听到野兽呼痛的呜咽。 目光动处,李维看到无尽虚空中有一条乌黑可怖的触手,如休憩的巨蟒般蜷缩着。是邪祟!?这条拥有毁灭军队伟力的怪物,为何会在自己的梦境中出现? 仿佛察觉到李维的注视,触手微微挪起,如松绳的猎犬般蠢蠢欲动。说时迟那时快,未等李维做出反应,触手如刺枪般暴射而出,将他的意识击成粉碎—— “不!”李维从梦中惊醒,差点和床边的少女撞个满怀。 “哎呦!你干嘛?”少女不满地嘟起嘴巴,“不是说些乱七八糟的梦话,就是在那里一刻不停地翻来覆去,没见过你这么难伺候的病人!” 李维微微愣神,突然绽放出释然的笑容,“我到底还是死了,否则怎会见得到天使?” “你还能油嘴滑舌姐姐很高兴。”少女悠哉地说道,“但你这失魂落魄样姐姐很失望。” “记住了,我叫雀儿!是整个盎然福地有史以来最强大的德鲁伊。”她点了点李维的额头,“哼哼,救你一条小命,不过随手拈来。” “那我就是整个盎然福地有史以来最伟大的诗人。”李维没好气的回答。 “随你乐意。”少女不可置否。 德鲁伊,那群住在树冠上、信仰腐败之母、喜欢和动物说话的怪胎? 在启迪之塔修习言灵时,李维曾听老师说过,“万物皆有其理数,奥术师们凭借外物,操弄元素,如同杵着拐杖蹒跚的老人;德鲁伊锤炼肉体,变幻形态,如同双脚健步如飞的青年;铸魂者发掘意识,驱使灵魂,最为高深,是具有无限可能的婴孩……” 可惜自己只学得铸魂术的根基——言灵,必须借助语言才能拨动他人情绪,令其有片刻的迟疑、呆滞、愤怒或者兴奋,在奥黛特近乎神迹的铸魂术面前,简直不值一提。 “在下李维,请问姑娘……我是在森源谷吗?”李维在歌谣里听过那个神秘的山谷,德鲁伊们在那里生活,不知疲倦地歌颂着草木野兽、春夏秋冬以及他们可怖的主神——化形苍蝇的腐败之母别西卜。 “想得美!”雀儿双手叉腰,“这里是隐世村,是我的驻地,这里没有骑士老爷,没有公爵大人,只有雀儿——盎然福地有史以来最强大的德鲁伊。” 无主之地……李维明白了:他在盎然福地边缘,繁圣岭的高精灵和雪域的蛮族尚未染指的地方,这里土匪横行,魔物遍地,血裔和龙裔不时现身,无休止地挥洒他们的贪婪与愤怒。王法无暇顾及,可怜的平民只能依附于强者,能在这种地方立足的雀儿,倒确实有资格竞争“有史以来最强大的德鲁伊”。 少女不再言语,从橱柜里取出石碗,放入草药,坐在床边小心翼翼地研磨了起来。几缕秀发调皮地拂在李维脸上,挠得他直痒痒。 不知怎地,少年心中又燃起一缕希望,在强者横行的无主之地,会存在能颠覆奥黛特的存在吗?那些拥有强大血脉的龙族后裔、活过亘古岁月的纯种吸血鬼、嗜血如命的高精灵猎手以及如雀儿一般身怀绝技的奇人异士……如果他能将这股力量拧成一团,又是否有资格与盎然福地的女王扳扳手腕? 而他自己,又是否能在这里得到奇遇与锤炼?就像歌谣与传说中描述的那般。 他正遐想间,突然传来一阵急促地敲门声。 第六章 来者不善 敲门声震耳欲聋。 “来了!来了!”雀儿丢下手中的药碗,匆忙地跑去开门,旋即发出一声惊叫,如同遭了重击,少女连连后退,胸口已是猩红一片。 “雀儿姑娘!”李维不顾伤痛,强撑着病体就要起身。却见雀儿摆了摆手,指了指门槛边的圆形物件。 是一颗血淋淋的人头,肤色胀红,瞪眼欲裂,仿佛至死都在愤怒着。 “黑炎不想为难朋友,限时三日,交出卷轴。否则,全村上下,如同此头。” 粗犷的叫喝在屋外响起,马蹄炫耀似地嘚嘚作鸣,如春雷落地,夏雨敲窗,直震得人头疼欲裂。 “告诉黑炎,我拒绝!”少女捡起人头,轻轻伏上他的双眼,丝毫不理会门外的挑衅。 “好!不愧是森源谷的德鲁伊。三日之后,黑炎再来拜访!”来人狂笑,调转马头,嘚嘚声又起,如密雨连珠般暴戾。 “慢着!这是回礼!”雀儿挥袖,银光一闪。几乎同时,门外的大汉吃疼怒叫,痛骂了几声,再不敢显摆什么马技,如野狗般落荒而逃。 “好身手!”李维不禁赞道。 “可惜研药的杵子没了……黑炎叩首,三日为限,又惹了一群麻烦的家伙。”雀儿皱起眉头,望了望李维,“我去把这头埋了,至于你,给我好好躺着休息!” 来者不善,李维早就听闻无主之地土匪横行,其中不乏实力强横的“怪物”。或许他不需太过担心,毕竟雀儿也不是什么好惹的主。 只候了片刻,雀儿便气呼呼地推门而入,身后跟着个绵羊般柔顺的中年男人。 “李维,你应该无什么大碍了,今天好好养病。”雀儿指了指身后的男人,“明早他会带着你离开隐世村。” “对手很麻烦嘛?” “不!麻!烦!但你很烦!”雀儿跺脚,“黑炎!黑炎怎会知道我拿到了奥术卷轴?” “大人,要不我们把卷轴给他们吧?”男人软弱地询问道。 “不行!”雀儿咬紧皓齿,嫣红的嘴唇显得更加艳丽,“这是高阶奥术卷轴,可遇不可求,有了这个我就能……” 少女止住话锋,警惕地瞥了眼李维。 “那就战吧,请允许我留下。”李维恳求,他早已没什么好失去的了。雀儿虽然脾气怪异,但毕竟救了自己一命,为她而战是理所当然的报偿。 “你了解黑炎吗?我辛辛苦苦救你可不是为了让你送死。”雀儿抚额,黑炎虽然只是无主之地繁如群星的匪帮之一,但其实力绝对不容小觑。他们习惯先派出信使,光明正大地扔出人头宣战,给出三日时限,若不同意条件,便全部绞杀干净,鸡犬不留。 “他们的首领,黑炎骑士杜威本人,可是货真价实的前奥术骑士啊。”雀儿提醒,“至今为止,在这片地带未逢败绩。” “奥术骑士?这下不得不打了……”李维苦笑,“我可是盎然福地有史以来最厉害的吟游诗人,而你是盎然福地有史以来最强大的德鲁伊,你我携手,难道会怕什么奥术骑士吗?” 他悄悄用言灵加持话语,试图拨动雀儿的心弦。 “不错……”少女拍了拍手,“不错!根本没什么好怕的!”雀儿被鼓舞了起来,她推了推已快蜷成一团的软弱男子,“你想走就走吧,我会召集大伙,让黑炎看看什么叫硬茬!” 成功了! 当见到隐世村的村民后,李维突然有些后悔没选择逃走。 这是怎样一群绵羊!怎样一窝乌龟!每个人脸上都溢满了忧愁,躯体里仿佛空心人偶般毫无斗志,这是任何将军都羞于带领的士兵,也是任何士兵都羞于同袍的战友。所有人见到雀儿都只是一句——“为了大伙,请大人交出卷轴吧。” “如果大家不愿意战斗,可以趁早离开。”雀儿说道,“祸患是我引来的,各位要走,我也绝不强留。” “离开?我们离开能去哪?”“您可答应过要庇护我们的呀!”“离开?送给黑炎杀嘛?”村民七嘴八舌地吵开了,最后又汇成一句—— “为了大伙,请您交出卷轴吧!” “为了大伙……” 看着少女紧蹙的眉头,李维猜想,若不是此物实在重要,雀儿恐怕早已顶不住村民的哀求,将它拱手让人了吧。 他明白,若你将别人保护得太好,无私给予而不求回报,便会养出这样一群披着羊皮的白眼狼。他们早已习惯了你的庇护与关照,只是觉得理所应当,并且毫不介意以此来要挟绑架你的意志。 或许他们也曾经是群狼。能在无主之地存续的,哪怕平民也多是狠茬,但在雀儿无微不至地照顾下,早已被驯化成了毫无血性的绵羊。 这刀子嘴豆腐心的少女,还真是作茧自缚啊。 李维运起风鼓,这类低阶奥术能够操弄风力,让言灵发挥出更好的效用。他仔细感受人群的情绪,有心打破沉默,奋力唱道: “诸位听我歌一曲: 我是弱者,无数的弱者。 我的声音嘶哑低沉, 却充斥着纯洁的力量, 能够穿透寂静, 在黑夜中萌芽, 死亡、牺牲、冰雪、阴影, 我们仿佛已被埋葬, 但只要种子不死, 就总有天要生长! 弱者就像小麦,挺直了腰, 高傲地立在生养我们的土壤上, 那无坚不摧的意志将粉碎沉默, 冲破死亡,重现光亮!” 羊群在骚动,李维隐约听到有人抱怨“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唱得动歌。” 不出所料,失败了,不过至少喧闹了起来——人们会从彼此的声音中获得勇气,当你吼叫时,全世界都将给予回音。 在言灵的鼓舞下,领头羊颤颤巍巍地出现了,这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他挥舞着铁铲,满脸激愤。 “云雀大人照顾了我们这么久,难道我们还要继续躲在她身后当孬种吗?大家伙,该是我们报答她的时候了!” 没错没错,李维调动风鼓,将老人的声音传得更响更远,他也大声附和着,试图用言灵激昂众人的情绪。 附和声越来越多,人群的情绪被调动了起来,不再有“为什么不”的抱怨,只有一片“他说得对”的赞许。零星几个悲观主义者也闭上了嘴巴,悄悄地躲到了人群的后头。李维看到雀儿眉头已舒展开来,露出十分好看的侧脸。 “怎么样?我是不是盎然福地有史以来最厉害的吟游诗人?”李维调侃。 “哼!”少女冷哼一声,闪亮的眸子却已把欣喜暴露无遗。 “老爷子,谢谢你。”李维转身向他的“领头羊”鞠躬致敬。 优秀的吟游诗人从不吝啬自己的感激,如果未来还有机会,他愿意把这位满脸皱纹的佝偻老人写进一首新诗里。 “不用谢,年轻人。如果我儿子还活着,他应该比你大不了多少。”老人笑呵呵地脱帽回礼。 李维仿佛看见一位健壮的父亲把他五六岁的儿子举上马背。“抓紧马鬃!干得好,小子!”父亲在前面牵着马,而儿子紧张地夹紧马背…… 那图景是如此真实,陡峭的山路、荒芜的杂草、喘息的驽马,连一沙一石都如此清晰可见。只是天际反常地乌云密布,几秒后,一只巨大的黑色腕足刺破云端,缓缓垂落…… 打住!打住!打住! “你没事吧?年轻人。”老人不安地搀扶着李维,“你的脸色很不好看。” 脑海中的图景疯狂旋转—— “谁是最勇敢的小英雄?” “是我!父亲!” 男孩从他父亲手中接过礼物,一把银白色的匕首,上面镶着一块粗糙的玻璃球。 “爸爸,你真的要走了吗?” “是的,至高王陛下征召,爸爸要作为边境骑士团的一员,去和邪恶的野蛮人作战。” “等我长大了,我也要成为骑士!和父亲一起出击!”男孩松开马鬓,想象自己是位手握骑枪的战士,父亲赶忙将他扶住,远处的天空正在降下乌黑的腕足…… 乌黑的腕足!乌黑的腕足!乌黑的腕足! 邪祟!李维向一脸担忧的老人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诡异的图景渐渐消失,化为发丝般纤细的金线。 线?他擦了擦眼睛,丝线并未消失,反而愈发清晰,它们微微颤动着,仿佛在等待李维去拨弄。 “修习言灵术到一定境界,就能看见情绪所化的各色丝线,我称它们为灵思。灵思是灵魂的延伸物,随情绪波动,极其不稳定,将言灵加注其上,就能随意自如操弄他人的情绪。能做到这步,才算踏入了铸魂者的门槛,可以进入启迪之塔高层研习。当然以你们的资质,终其一生也别想遇见。” 老师轻蔑的话语又在李维耳边响起。但如今,灵思是如此清晰可见,似乎他只要开口说话,就能搅动全村人的情绪。 是邪祟的缘故吗? 过去还是追上了他——李维不知道,邪祟的阴影已深深渗入李维的脑海,留下无法拒绝的馈赠,作为信徒永恒的标记。 第七章 他山之石 “你曾在启迪之塔研学?难怪这么喜欢捣鼓文字和韵律。”雀儿嗤之以鼻,“高贵的铸魂学者也愿向德鲁伊求学?” 诗之艺和视之艺的分野——铸魂者考据文字,发掘精神:德鲁伊观察万物,锤炼肉体。传说启迪之塔是由铸魂者与德鲁伊共同建造,那高达数百丈的巨塔,代表着两种学派曾经亲密无间的友谊。他们挑选自己看中的学生,共同修行,互助互补,携手抵抗世间无端的恶意。 直到阿兰忒事件爆发……李维眉头锁紧,当时新晋的启迪大师阿兰忒是神躯化生论的狂热信徒,他痛斥德鲁伊们信奉的腐败之母是异端邪说。 据说在太古之前,父神,亦是起源的大神,于混沌中只手缔造了世间万物,精疲力尽的祂最终倒地不起。神躯不朽不烂,经过漫长岁月而产生自我神格,纷纷再生为各司其职的众神。如左手化为司战争、复仇和变革的神灵佐狩,右手化为司掌控、稳定和延续的神灵佑守…… 而善于观察万物的德鲁伊们则在哂笑,他们认定必存在一只苍蝇——即腐败之母别西卜,祂于父神腐败的尸体上筑巢产卵,其滋生的蛆虫们吞噬神躯而升格为诸神。 在启迪大师阿兰忒的推动下,关于神躯化生论和腐败之母论的争论遍布启迪之塔的每个角落。两派人针锋相对,剑拔弩张,气氛已经升温到熔点,只差一粒火星就能点燃。 站在阿兰忒身后的,是盎然福地的至高王,而繁圣岭的高精灵则为德鲁伊提供援护。在王室的授意下,刚刚受封为卫道骑士的阿兰忒组织了一场盛大的论辩集会,无数悲剧便是自此起源。 两方唇枪舌战了七天七夜后,德高望重的德鲁伊雪猿拎着两条兽腿走上台前,在一条上面盖上透明的水晶圆罩,另一条也同样,只是多塞进去一只苍蝇。 “各位能否冷静冷静,给我一天的时间?” 一天之后,结果显而易见,雪猿掀开了水晶罩,没有苍蝇的一条依然如旧,只是微微发臭;而有苍蝇的一条则已生满了蛆虫。 “我想,大自然的回答胜过任何雄辩。” 启迪大师阿兰忒突然站了起来,径直走向雪猿身前,众人期待着又一场辩驳的展开。 只见他猛地抽出至高王御赐的佩剑,一刀将毫无防备雪猿斩成两半。 “你居然敢将父神与腐肉相提并论!” “杀光这些里通外族的异端!”阿兰忒转头对着惊诧的人群高声宣布。 之后便是血与火,死神的狂欢,战神的狂怒。阿兰忒后来死于德鲁伊疯狂的报复,而他的信徒则偿还以十倍的怒火,最后德鲁伊被永久驱逐出启迪之塔,只有高精灵愿意收留他们,允许他们在森源谷里苟延残喘。 但这里不是森源谷。 雀儿和他一样,有意隐瞒自己的过去,以期能够重新开始。 我们都需要力量,力量,更多更多的力量。 而在言灵为基础的“诗之艺”之外,最神秘的力量便是德鲁伊的“视之艺”。李维并不在乎什么论辩之争,如果雀儿愿意教,他就跟着学,如果雀儿不愿教,他就求着学。 “想学,很简单。小米,过来!”雀儿向屋梁上休憩的灰猫招了招手,灰猫懒洋洋地伸展腰臀,接着轻盈地落在李维面前。 “它叫小米,现在是你的老师了。” “我要干嘛?”李维摸不着头脑。 “观察它,和它同吃同住同睡,一刻不停地跟在它左右。”少女漫不经心地把玩着秀发。 “如果你想修习视之艺,那就得用你的眼耳口鼻去观察学习,想飞翔就观察雀鸟,想游泳就观察鲫鱼,想爬树就观察猿猴,想攀援就观察岩羊。” “我曾长年累月地居于树上,与森源谷的云雀们一同生活,学习它们飞翔的技艺、捕猎的方法甚至是歌唱的韵律。如此十年,我才可以自由变幻鸟儿的形态,接受腐败之母的赐福,得名云雀。” “为什么是猫?”李维抱起小米,轻抚它的毛发,让猫咪发出满意地咕噜声。 “我听说在遥远东方的岛国上曾有位师法猫咪的德鲁伊。有天领主存心想戏弄他,命他飞越高墙,却在着地点铺了一层荆棘,德鲁伊飞越高墙时,在刹那间视破陷阱并立即于空中反转,逃过一劫,技惊四座。” “德鲁伊的幽默吗?饶了我吧!” “学会猫的技艺,能让你更加灵活、更加轻盈。”雀儿点出,“那些与虎豹谋艺的人,几乎都是想一步登天的蠢蛋。万物皆有其长处,我们从每位老师那里学到的都一样多。” 德鲁伊秉信万物平等——据李维所知,德鲁伊认定腐败之母别西卜为他们力量的源泉,母神无法与死亡的父神交合,便化身苍蝇来繁育祂们的子孙,德鲁伊的权能便是如此继承于母神的。在他们眼里,狮虎熊豹办不成的事,在小小的苍蝇眼中却是轻而易举,万物不分强弱,自有其规律。 “你右手拿剑,而且是单手剑。”雀儿指了指李维右手上厚厚的茧子,“而你受的伤则多来自于钝器……显然你足够勇敢却不够灵活,简单来说就是鲁莽!” “如果总冀望于言灵术的补救,你迟早有天会翻大跟头,而猫的技艺恰好能弥补这个不足。幸好你还能拉下脸皮来向我求教,哼哼,我一向是帮人帮到底,还不快谢谢云雀大人!” “谢谢你,雀儿!”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雀儿一语中的,确实点出了李维的致命缺陷。 “小米,看来我们得通力合作了!”李维对着怀中的猫笑道。 “喵呜!”小米搔了搔耳朵,懒懒地打了个哈欠。 三天很快,李维除了陪小米玩耍,便是和村民们一起操练。 “孩子,你多大了?” “领头羊”老人边挥舞长矛,边不慌不忙地问道。 “十九。” “叫什么?” “李维。” 老人点了点头,“我叫德曼,曾是边境骑士团的一员。” “我们死到临头了对吗?”老兵粗声粗气地说,“我其实很清楚,虽然我已经快六十了,可还是能一只手打趴这群孬种。”他轻蔑地瞟了眼七倒八歪的村民们。 “他们甚至连矛都握不住!” 来寻求雀儿庇护的都是无主之地最孱弱的平民。这些其他强者所不屑一顾的垃圾,只有雀儿会来者不拒。 “德曼老爹,”李维温和但坚决地摇了摇头,一剑荡开他的长矛,“我们都不会有事的?” “云雀大人很强,但她护不住所有人。”老兵重新发起攻势,“而黑炎是人数过百的大匪帮。那个黑炎骑士杜威,如果传闻没错的话,从无败绩。” “传闻总有差错。”李维闪身躲过突刺,反手一剑回击。 “到时候你会干什么,年轻人?唱歌吗?”老兵挡开李维咄咄逼人地戳刺。 “我只是个吟游诗人,”李维抓住机会又是一刺,躲过长矛横扫,直指老人咽喉,“但请你放心,我也会用刀剑奏曲。” 第八章 针锋相对 远处传来嘚嘚的马蹄声,如春雷震谷,足足有数百人之众。 “在我列阵之前!赶紧把你们膀胱里的尿给排空!”德曼高喊,“不要因为云雀大人在就不好意思,我可不想看到你们在战场上尿裤子!” “我没意见。”雀儿站在最前方,没有回头。 “小子们!握紧你们的矛!拿好你们的盾!看好你们的队友!”德曼骑着村里唯一的驽马,巡视着他不成气候的“军队”,“永远不要落单!永远不要逃跑!土匪就像鬣狗,会专门盯上那些害怕逃跑的猎物!” 不愧是前边境骑士,真有派头啊。李维点了点头,他骑着拉磨用的毛驴,紧跟在德曼身后。 “黑炎前来拜访!”粗犷的呼喝响彻整个天际,是黑炎到了。 为首的骑士一身漆黑的铠甲,阳光如火焰般在其上流淌。他一手提着一人高的巨剑,那并非普通的剑,剑身通体金黄,上面覆满了古怪的铭文——熔金武器。 “黑炎非常难缠,”雀儿颦眉,“我需要你们尽可能地拖住他,不给他释放大范围奥术的机会。” “当然,量力而为!”她扫了眼李维。 跟在骑士身后,是黑压压一片的土匪,他们服装各异,有身着鳞甲的蛮族战士,也有头戴翼盔的重甲骑士,李维甚至看到几个尖耳朵的高精灵猎手。大批人马站定,只见黑炎挥手,土匪纷纷举起弓弩—— “举盾!”德曼高叫,话音刚落,李维便听到箭矢破风的呼啸,数十支利箭达到最高点后便向下俯冲,如鹰隼般扑咬而来。这等劲力,即使举盾防御,恐怕也得伤亡过半。 “休想!”雀儿挺直身躯,秀美的长发披散为绒羽,单薄的身躯骤然鼓胀,暴出节节筋骨,只数秒,便化身为一只长满灰色羽毛的庞然大物,她翅膀一挥,将铺天的箭矢扫落大半,只有零星几支撞在村民的盾牌上。 “我天……是羽龙?”李维瞪大了眼睛,身长丈许,翼展足有三丈的羽龙是最着名的龙族亚种之一,虽不具备可怖的龙语魔法,但其庞大的身躯与无坚不摧的铁羽仍使其成为盎然福地最顶级的猎食者。 你管这叫云雀? 羽龙咆哮,双翼挥展,如飓风一般袭卷向土匪的阵地! “跟着云雀大人,冲锋!”德曼挥矛,催动驽马紧随其后。 “冲锋!”李维高声回应,以言灵挑拨情绪,用力将场上的灵思转为蓬勃的斗志。 就是最软弱的绵羊,面对绝境也会有拼死一搏的勇气,而李维要做的,就是把这勇气发掘出来! “嗷嗷嗷嗷嗷嗷嗷!”村民们结起阵势,举矛驱驰。 此时雀儿化作的羽龙已将敌阵搅得大乱,不断有倒霉蛋被龙翼扇到空中,摔得七荤八素。黑甲骑士大吼,扛起大剑便往雀儿头上斩去—— “杜威!你的对手是我!”老兵及时赶到,直往黑甲骑士胸口撅去,骑士连忙举剑回防,两个前任骑士兵刃相加,登时战成一团。 “结阵!拱卫你们的主君!”李维集中精神,将村民的战意飚至极点,这群孱弱的绵羊瞬间化为凶残的野兽,以楔形阵列狂吼着冲入土匪群中,瞬间掀起一阵血雨。 战场一片混杂,金铁交撞,铿锵声、碎裂声和惨叫声不绝于耳,嘈乱一片。土匪被打散,他们三五成群,如野狗般环绕着村民的阵列,距离越拉越远。骑马的土匪则勒紧马绳,迟疑着不敢向前。 村民们团结在雀儿后方,在李维的链接下肩并肩协同作战,死死护住羽龙脆弱的下腹。李维骑着毛驴左右跑动,以短剑击打盾牌伴奏,不时唱出高亮的乐节。 而雀儿化身的羽龙则如收割生命的死神,尖锐的獠牙与有力的长翼如土匪们的噩梦,每次腾起便要带走一条生命,那曾引起李维注意的蛮族战士就被生生咬成两截,肚破膛开,内脏流窜了一地。 土匪的士气开始崩溃,不断有人逃离战斗,面对凶猛的羽龙和一群悍不畏死的士卒,仍谁也不敢硬碰,更何况本就乌合之众的土匪。 能赢!李维猛击盾牌,震出一段音雷。 “慈母空等,情人失笑,战死他乡,何等悲凉?” 他分出部分精力,开始压制土匪的战意,言灵加持的诗句如一击重拳,将土匪本就衰微的士气锤得更加紊乱。头戴翼盔的重甲骑士竟被吓得从马上跌落,还未等爬起,便被李维一剑刺穿咽喉。 此时另一边的老兵德曼却有些招架不住,一支长矛虽舞得严密,但毕竟是上了年纪的老人,气力有所不济,被黑炎骑士大开大合的巨剑逼得连连后退。 “李维!”德曼呼救,“我撑不住了!” “你来带队!我上!”李维回应,猛压灵思,狠狠将土匪的战意碾碎成渣,随即掷出盾牌,乘黑炎骑士格挡之际,挺剑替过老兵。 “怎么了?前骑士!还有力气会会你李维爷爷吗?”李维哂笑,以言灵撕扯黑炎骑士的战意。可结果却令他脸色一变,扯不动,这黑炎骑士杜威的意志,和那些乌合之众根本不是一个量级。 若说寻常土匪的情绪是一拨即断的发丝,那么杜威的情绪便是拧牢扭紧的钢筋,即使自己已踏入铸魂者的门槛,也只能略略颤动。 “不要说废话!”面甲里传来沙哑地低吼,熔金巨剑上铺着一层光焰,流光溢彩,挥动间如天神下凡。 【火附魔】……李维翻身落地,躲过剑锋,那可怜的驴儿就没那么幸运,被一击劈掉半个脑袋,当场横死。 “喂喂,倒挺吓人的嘛!”李维连连翻滚,躲避着骑士的劈砍,只要拖住这个家伙就行,等到雀儿将尚有战力的土匪解决殆尽,再一起想办法对付他。 可不能放这个怪物过去——村民们的战意虽被李维鼓舞了起来,但碰上黑炎骑士,无异于羊落虎口,只会再次沦为待宰的羔羊。 全副武装的黑炎骑士看似笨重,实际行动却堪称迅捷,就连轻甲短剑的李维也感到诧异,他不敢怠慢,在脚边运起风鼓,用压缩的风力不断将自己和骑士甩开距离。 “你也会【风鼓】?”黑炎骑士发出赞许的啧声,似有种棋逢对手的快意,他催马向前,居高临下地举剑直劈而下,李维向后一跳,再次躲过了重击。巨剑砸进地面,激起一片扬尘。 原来如此,不愧是奥术骑士!李维明白了,黑炎骑士在以风力催动巨剑,不仅更加迅猛,还能有效地减少体力消耗。这种寻常只用来推阻目标的低阶奥术,竟被他玩出了花来。 会玩风鼓的可不止你一个!趁黑炎骑士举剑的刹那,李维猛地爆裂脚下压缩的风力,竟在瞬间腾空而起,不出所料,骑士转为挥砍,直要把李维当空截断。 这可是小米老师的绝技!风鼓于腰间激发,李维借势在空中侧滚躲过挥砍,随即如陀螺般旋落在黑炎骑士身后,挺起短剑,直击骑士门户大开的后背。 黑炎骑士迅速回防,将大剑往身后一横,欲挡住短剑的攻势。 “你猜错了!”李维突然变招,短剑垂直下落,狠狠戳进了战马的后臀。 战马吃痛嘶鸣,后臀受了重创,无力地瘫倒在地,黑炎骑士翻滚下马,面甲甩落,露出一张有些熟悉的年轻脸庞。 骑士愤怒了,李维能够感受得到,愤怒使他的情绪失去控制,李维试着去拨动,不是压制,而是鼓舞这愤怒走向癫狂。 一个愤怒的战士,虽然可怕,但往往会露出更多破绽。 “天雷震谷醒,乌海翻云醉!”李维大喝,言灵加持的诗句只换得黑炎骑士片刻的愣神,但这愣神已足以让李维发起攻势。 他推动风鼓,身形暴射而出,宛如一只飞扑向猎物的骏鹰,剑尖直指黑炎骑士眉心。 【焰阵】!黑炎骑士站定,炽热的爆焰铺卷而开,掀起一阵热浪,风鼓被扰乱,李维剑势顺减,黑炎骑士抛下沉重的熔金巨剑,徒手接上李维的剑锋…… 噗呲!短剑贯穿骑士的左手,但也被骨骼和护臂所卡住。黑炎骑士迅速欺身上前,右手猛地一拳挥出,直接砸中了李维毫无防护的脸。 完蛋!李维被打得眼冒金星,突如其来的剧痛使他来不及拨弄敌人的情绪,只是下意识地抬手护住脸颊。紧接着,愤怒的拳头如骤雨般落在他身上。 痛!剧痛! 李维瘫倒在地,双手无力地垂下,不再动弹,只有鼻孔鲜血如注。 黑炎骑士踉跄着站起身,瞄向不远处的羽龙,手掌微微张开,一团耀白的火焰在其上急剧膨胀。 中阶奥术【飓火】 就用这一击,来结束战斗吧! 第九章 回天之力 已成雏形的飓火突然一顿,如泄了气般急剧缩小,倾洒出浓重的硫磺气味。 黑炎骑士愣住,不知为何,他竟无法集中精神,心中的怒火欲窜而出,而手中的火星却打也打不燃了。 是那个吟游诗人在捣鬼! 他拎起李维,果然,少年破碎的嘴唇仍在颤动,维持着脆弱的言灵。 三番五次阻挠我!可恶!可恶!可恶! 黑炎骑士感到愤怒在高涨,仿佛体内有团飓火炸开,热量在血脉间驰骋,再也无法抑制,他已化为愤怒的奴隶,只想把眼前这个垂死的男人碎尸万段、碾成肉泥、烧为灰烬…… 啊啊啊啊啊,黑炎骑士猛拽李维,疯狂地怒吼着,他抡起拳头,全然不顾伤痛,一拳两拳,血肉崩飞,不够!远远不够!他要打断李维的鼻梁、牙齿、下颚、颅骨,直至把他打成齑粉!打成碎末! 拖住了……雀儿姑娘……我拖住了…… 愤怒似乎永不停歇,拳骨寸寸折断,黑炎骑士便伸起肘部,竭力抡打着对手,即使眼前的李维早已血肉模糊,再也辨不清面目。 可他残存的意识,仍将黑炎的怒火牢牢钉在极点。 力气消耗殆尽,黑炎骑士呼哧喘着粗气,他似是想起什么,从腰间蹭出一把银白色的匕首,慢慢举过头顶,其上镶嵌的玻璃珠如阴翳般浑浊。 “你竟敢!”羽龙咆哮,丈许的铁翼直接将骑士掀飞,而后扑啸而上,獠牙将敌人狠狠嵌住。若在平时,骑士或许能催动风鼓挣脱,但他的力量早已耗尽,只是无力地推搡着。 雀儿用力咬紧,嘴中的铠甲碎裂咔嚓作响,破碎的甲片刺入骑士的躯体,黑炎骑士再无力反抗,只是发出绝望地呻吟。 噗!嘴中的人体断为两截,鲜血肆意地洒落在地,曾经叱咤风云的黑炎骑士,变作了一堆血肉模糊的碎烂。 羽龙蜕为人形,赤裸的少女跪坐在血污之中,捧着李维破碎不堪的脸庞,低声啜泣。 土匪们早已抛下数十具尸体四散奔跑,一场剧斗过后,除了李维,竟只有八九个村民受了轻伤。他们围在雀儿身旁,沉默不语,如一圈悲伤的雕塑。 雀儿站了起来,接过老兵递来的披风。她咬紧嘴唇,似乎在犹豫,可最终做出了决定。 “我不会再犯第二次错了。”她喃喃自语,旋即化作一只明黄色的雀鸟,挣脱披风,很快便消失于天际。 “云雀大人走了?”村民们这才如梦初醒,他们高声唤着云雀的名号,可天地间荡漾的只有回音。 有人开始呜咽,不一会哭声便感染了所有人,他们伏在李维尸体前,不知是在号哭李维的死亡、雀儿的离去,还是在号哭自己未知的命运。 没有雀儿的力量、李维的言灵,面对残酷的无主之地,他们心中又能剩下多少勇气? “哭哭啼啼像什么东西?”老兵擦了擦眼睛,拉起身旁的村民,“奶奶的,没了云雀大人我们就不活了?刚刚打土匪的劲头呢?赶紧把这小子好好安葬了!” 所幸话音刚落,天边又传来云雀的啼鸣,她一把钻进披风后,重新化作可人的少女,只是手中,多了份流光溢彩的卷轴。 “高阶奥术【复活】!”雀儿毫无迟疑,集中精神催动卷轴,呼喊着李维的名字,卷轴破碎,磅礴的生命力如倦鸟归巢般涌入李维身体里。 “咳咳!”李维微微颤动着,渐渐有了气息,脸上的伤痕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不断愈合。 村民们愕然,难怪黑炎觊觎……这可是能把死者从幽冥拉回的魔法啊,它操使的不是元素而是秩序,即使放在高阶奥术里也算最离谱的存在。莫说生死人肉白骨,就是化为灰烬也能给你捞回来。 然而没有人意识到,卷轴复苏的不止李维,还有他体内更可怕的存在。 混沌,永恒的混沌,无垠的混沌,可不知为何,有一束光从天穹照下,温暖如春日暖阳,李维循着那光,蹒跚前行着。 “汝往何处去?” 古奥的声音响彻混沌。 “我不知道,只是有人在召唤我,要我循着光回去。” “那便带上吾吧。”乌黑的腕足缠绕上李维的肢体,如情人的抚弄,轻柔而温润。 “不!不!你是邪祟!邪祟!” “不容拒绝!”声音古井无波,腕足却骤然缩紧,将李维勒得喘不过气来,他挣扎着,竭尽全力想往光亮处奔逃。 “来吧,来吧,以乌撒之名,赐汝力量,去带来更多杀戮!”腕足融解入肉,道道黑色的纹印如鞭痕般爬满李维全身,任李维如何擦拭撕扯都无济于事。 光束越来越近,李维却突然停步。 “我宁愿永远留在这里,也不会带你返回尘世。”少年坚定。 “幼稚!” 乌黑腕足翻动,混沌间似乎出现了五彩缤纷的图景,可内容却是让人惊骇—— “为什么他还没有醒?”雀儿神色黯淡,脸上挂着清泪,“骗子!骗子!都是骗子!” 亚兰的头颅被裹上沥青,高悬在王城的护墙之上,底下有少女在啜泣,有孩童在嬉闹。 明娜吊悬在深不见底的囚牢,灰白的皮肤上满是伤痕,几个边境骑士围在一旁,讨论着接下来的酷刑。 黑曜堡业已荒芜,不知是何等伟力将它彻底摧毁。而侥幸活命的子民,则被奥术骑士驱役着,在断石残垣间细细铺洒盐粒…… 不!不是真的!我不想看! “或许汝想看这个。” 腕足一搅,残酷的图景消失不见,混沌中又显现出了另一些事物。 李维手握权柄,高居千秋王城的御座之上,而荆棘女王则伏在他脚边,满脸惧恨与不甘。 一座高耸入云的巨塔自黑曜堡旧址上崛起,诗人在传颂,歌赞李维为高塔之主、世界之王。 身覆熔金锁甲的明娜俯首,“吾王,万穴城的深精灵向您效忠。”紧随其后的则是雀儿,“森源谷的德鲁伊也任您驱驰!” 远处,繁圣谷和雪域的使者带来归附的讯息。 他的王业延续千年,直至斗转星移,沧海桑田,人类无需凭借魔法便能高飞天际畅游海底的时代,依旧在被人传唱。 接受赐福吧,李维! 老爹、亚兰、明娜、雀儿……无数的人脸环绕着图景,一齐劝说着他,声音交融汇聚,如一首奇异的交响曲。 “我不同邪祟做交易!”李维咬牙切齿,他是需要力量,但不愿由邪祟授予,老爹的结局已给了他最大的教训。 古奥的声音哂笑,腕足突然松紧,纷接着纷抽身而去。 “那吾赐汝力量,也放汝自由,不求回报。” 祂不急,人类拒绝力量,只是因为未曾拥有。 这少年迟早有天会回来,接受它的条件,以换得更大的助力。 摆脱了腕足的束缚,李维迟疑着走向光束,他仔细检查自己的身体,却未发现任何邪祟的踪迹。 “神灵有神灵的骄傲,汝毋需担忧。” 黑色腕足轻轻一推,将李维顶入光束中。 第十章 阴差阳错 李维睁开双眼。 雀儿正在哭泣,泪珠从她弯长的睫毛下不断涌出,白玉般的脸庞湿淋淋的,已满是泪光。 “哎,那个……”他试图引起少女注意。 “你醒了?” 雀儿扬起脸,努力想让泪水不再流出来,可珍珠般的泪滴仍不断洒落。她牵动唇角,想露出一个笑容,却笑不出来。 “抱歉,让姑娘担忧了……” “啪!”少女抡起巴掌,带着风声就是一耳光。 “对不起?想对得起我,就别再糟蹋自己了!”雀儿雪白的小脸微微涨红,“从没见过你这么疯狂的打法,你把自己的命当什么了?” “我怕他会伤到你……”李维讪讪道。 少女不再言语,身后围着的村民们面面相觑,露出尴尬的神色。 “我不清楚你遭遇过什么,但我已救了你两回。”雀儿说道,“今后,如果你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那就小心翼翼地为我而活吧!” “不要浪费了我的复活卷轴。” 少女留下气话,转身离去。 “好俊的身手!”老兵凑了上来,猛地一拍,只拍得李维呲牙呼痛,“看到那小子在攒飓火,我们都以为死定了呢!” “德曼老爹,那把熔金巨剑归我吧?”李维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巨剑虽不趁手,却是熔金打造了利器,若遇到技艺纯熟的工匠,回炉重锻,未尝不能打出趁手的兵器。 自己那把熔金短剑,早已在黑曜堡之战中遗失。 “可以!除了云雀大人,就属你功劳最大!”德曼哈哈大笑,“刚和大伙商量过了,黑炎的头头和几个硬茬,咱准备把他们剥光晒在大道上,让别的势力也知道咱的厉害,省得再被人惦记上。” 不愧是无主之地,民风淳朴啊。李维扶额,默默点头应允。 “李维兄弟,这匕首你也要吗?”正在剥黑炎尸体的村民喊到,扬起一把银白色的匕首,“我还以为上面镶啥宝贝呢?结果就一玻璃球儿。” “给我!”未等李维回应,老兵一把抢过匕首,愣神片刻,突然跪倒在地,他把黑炎骑士破碎的脸庞转到自己面前,目不转睛地紧盯着。 “儿啊!这是我的儿子啊!”他脸色颓丧,猛烈摇晃尸体。“你说话啊!为什么不和父亲说说话啊!” 这变故太过突然,众人都呆懵着围在后边,不知该说些什么。 “等我长大了,我也要成为骑士!和父亲一起出击!”邪祟的幻景似又浮现,李维未曾想到,那被德曼抚上马的男孩,便是今后的黑炎骑士杜威。 他突然明白为何黑炎骑士的脸令他熟悉,可一切都已来不及了。 老兵把儿子的冰凉的脸孔牢牢捂在自己胸前,背对着众人,不住地颤抖着,似是在无声啜泣。 当李维想上前安慰时,才发现那把银白的匕首已深深插入老兵的胸口,浑浊的玻璃珠被鲜血润得透亮,他一声没吭,就这样抱着自己儿子死去了。 类似的悲剧,在无主之地太过常见。死神最乐意安排这样的巧合——父子兄弟加入不同势力,直到在厮杀中再次相遇。 村民们仿佛被抽掉主心骨,情绪再也无法控制,瘫倒在地嚎啕大哭,胜利的喜悦早已荡然无存。 “让他们父子好好待一起吧,明天……我们再安葬所有人。” 风儿吹过,飞起烟沙,李维扛起熔金巨剑,默默地离去。 村落里,雀儿坐在屋顶上,怀里抱着小米。 “发生什么事了?”雀儿问。 李维一五一十地说了。 “可惜卷轴只有一张。”雀儿神色黯然,沉默许久方才开口。 他突然很想知道,如果牺牲的不是自己而是别人,雀儿是否愿消耗可遇不可求的复活卷轴。 这想法是如此不合时宜,又是如此理所应当。 这是所有少年都会思考的问题——她对我好,是否只对我这么好? 李维经受太多变故,又有太多要考虑的问题:复仇、邪祟、明娜、雀儿……还有未来,下一步该去哪,该怎么办? “抱歉今天打了你。” “我不介意……谢谢你救了我,雀儿。” “你要走了吗?还是留下?” “大概会走吧。” “在我来这之前,德曼庇护着这儿。”雀儿幽幽地说,“他输给了我,但我一直从他身上学习该怎样当好守护者……” “事实证明,我当得很差。”雀儿低下头,“如果我说,我想撂下担子,跟你一块走,你会瞧不起我吗?” “不会。”李维愣住了,他一直心疼本该翱翔的云雀被责任缚住翅膀,也曾期待未来能和少女一起旅行,但是…… “但我想,大家现在比你更需要我。”雀儿的嗓音微微带着哭腔,灰猫跳出少女怀抱,不满地咕噜着。 她是最自由的雀鸟,可生活却处处都是牢笼。 “所以,你能留下来吗?” 李维沉默了,他想起邪祟的幻景,想起地牢里受折磨的明娜、亚兰被挂在城墙上的首级、已成废墟的黑曜堡…… 他想留下来,想和雀儿一起生活学艺,想等万事俱备,再站到女王面前,堂堂正正地决一死战。 可复仇之神却在他耳边低语:难道你能眼睁睁看着朋友被折磨、亲人被侮辱,自己苟且偷生吗? 但现在的自己,又能做什么?不过是徒送掉一条性命罢了。 ——被雀儿救了两次、值得小心翼翼珍惜的性命。 天已入夜,村民们拖着疲惫的身躯回返,没有一家亮起灯火,横遭多重变故的人们只想尽快遁入梦乡。 只余月色洒在两人身上,如水般静静流淌。 第十一章 死灰复燃 夕阳西下。 瘦削的人影闯入酒馆,风沙随之拥入,客人们纷纷回头,露出不满的神色。 人影裹着厚厚的血色纱布,只露出一对漆黑的眸子,如蝙蝠般阴冷可怖。 “滚!”粗壮的酒馆老板起身怒喝,“这里是破戒者丹恩大人的领地,不欢迎外人!” “丹恩?”人影阴恻恻地笑着,左手抬起,赫然是颗血淋淋的头颅。 “你是说他吗?” 酒馆内一瞬死寂,随即爆发出惊诧的喊叫,恐惧骤然发酵,已能闻到尿臭的味道。 人影展开乌黑的长翼,遮住太阳仅剩的光晖。 无主之地的夜总是格外冷,而猎物的血总是格外热。 _ 夜,月夜。 船上却是灯火通明,无主之地的大佬——蓝胡子多铎,正要迎娶他的第八任夫人。 前七任夫人怎么了? 没有人敢发言询问。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蓝胡子醉了,红酒顺着他的胡子直往下滴,而他怀中搂抱的少女却滴酒未沾,只是不停颤抖,似乎已清楚自己的命运。 此时却来了位不速之客。 缠满纱布的瘦削人影,坐在酒宴的角落,独酌独饮。红酒沾染他血红的纱布,就如同水溶入了水。 蓝胡子仿佛瞬间就醒了,他瞪大双眼,一把扔开怀中的少女,颤颤巍巍地走到来客面前。 “是你?” “是我!” 乌光一闪,蓝胡子变成了红胡子,他肥硕的人头如陀螺般在地上不住旋转着,眼神里满是惊愕。 蓝胡子已身首分家,就如他的七任夫人一般。 _ 夜已深,风中却花香四溢。 海伦女爵虽已四十有余,却仍风韵如画,裙下之臣多如繁星。 她并无王室加赐的爵位,但在无主之地,她比所有贵族夫人都要风光,都要艳丽。 她把玩着蔷薇花,可在侍从们眼里,她比蔷薇还要娇美。 似乎是心不在焉,花枝的荆棘刺破了她的纤纤玉指,殷红的血滴如露珠般晶莹,惹得侍从们蠢蠢欲动,只待她下令,便要上前吮吸。 可她永远也无法下令了。 裹满纱布的瘦削身影伏在她身后,耳鬓厮磨,温柔有如情人在絮语。 只是女爵玉颈上骇人的血洞,破坏了这微妙的美景。 血花绽放,红艳似乎更胜蔷薇。 _ 李维一宿未眠,一直捱到第二天朝阳升起。 他心中已经有了答案,昨夜他许诺过,要在今晨给雀儿的答案。 他已再无犹豫。 可哪里都寻不到雀儿。 不仅雀儿没了踪影,所有村民也好似人间蒸发了一般。那朝夕相处的三天三夜,仿佛一场幻梦,他甚至怀疑,自己是否刚刚才从木筏上苏醒。 找遍全村,他终于发现雀儿的药碗下压着一张字条。 “灰王召唤,就此别过。” 下面一行字,墨水渲染一片,仿佛犹豫了很久才写就。 “不要跟来!” _ 如果无主之地有王,那么只能是灰王。 如果无主之地有王城,那么只能是灰烬城。 没有人知道灰王到底有多老,据说血脉最纯净的龙裔能存活千年之久,与他们的祖先——真正的巨龙无异。 也没有人知道灰王到底有多强,只是有不成文的规定,无论你在无主之地混得多风生水起,只要他召唤,就必须恭恭敬敬地前往灰烬城。 否则,便是雷霆一击,鸡犬不留。 李维就混在得召进城的人群中间,他巧舌如簧,东拼西凑,早已摸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三天,三位无主之地的大佬接连暴毙。 共同点很明显,他们都是灰王的得力干将,他们都死于同一人之手。 而怒不可遏的灰王,直接召唤无主之地所有的臣属汇聚灰烬城。 李维实在想不通雀儿为何也包括在内,那个骄傲的少女,也会向人卑躬屈膝吗? 灰烬城近在眼前,看着城头林立的卫兵,不少都身着边境骑士团的老旧铠甲,李维方才恍然大悟,雀儿不是,但老兵是。 能让雀儿弯腰的,只有责任。 出乎意料的是,卫兵直接将李维拦下,即使他已和半道相逢的佣兵团打得火热,可面对灰烬城守卫的层层盘查,团长还是说了实话。 “抱歉啊,小哥!”有蛮人血统的佣兵团长挠了挠头,黝黑的脸上满是歉意。 这下栽了,李维皱眉。随便一个卫兵,都是经验老辣的战士,想强闯入灰烬城,可不比回王城复仇容易。 调拨情绪吗?这些人可不是土匪那样的乌合之众,要松懈一人还行,松懈一群,简直是痴人说梦。 “需要帮忙吗?” 嘶哑如穴蛇般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李维回头,顿时被惊得说不出话来。 少女披着深灰色的斗篷,一脸疲惫,眼睛微眯着,似是难忍太阳的暴晒,几缕银白色的秀发,从肩上披散而下。 “明娜!?” 第十二章 故人相见 “好久不见,李维。”少女笑了起来。 臭不要脸的邪祟!李维暗骂,那地牢中被折磨的少女恐怕只是骗他就范的幻象,果然是邪祟,坑蒙拐骗样样精通,还敢说什么“神有神的骄傲”。 此刻深精灵少女就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灰白的皮肤如冷月般澄净,毫无受尽折磨的迹象。 李维释然,看见故人平安,就是最好的慰藉。 “后来发生了什么?”他问道,可看见明娜身后全副武装的精灵骑士,他心中已有了答案—— 游击骑士团。深精灵部署在地面上的一支奇兵,他们司掌杀戮与掠夺,嗜血好战。虽人数稀少,但极为强劲,数百年来,将深精灵的恐怖传遍了盎然福地的每个角落。 而他们最主要的任务,就是解救那些被囚禁和奴役的族人。 为首的骑士催马走到李维面前,他身着秘银铠甲,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甲片连接处严丝合缝,没有丝毫皮革和织物的踪影,仿佛一层流光溢彩的皮肤,这等工艺,连李维也未曾见过。 “我叫阿凯,是圣巢的游击骑士。”骑士颔首致礼,“想必阁下就是蒙森公爵吧?” 蒙森公爵?啊,是了,父亲和亚兰死后,爵位就轮到自己继承了。 “碍于外交的影响,”明娜解释道,“我没有被立即处刑,而是作为俘虏押往黑河监狱。” “而我们半路上袭击了那群边境崽子!”阿凯露出残酷地笑容,“他们就像猪一样嚎叫。” “那个军官很有骨气,临死还‘灰种’‘灰种’的叫个不停。”后面的骑士砸了咂嘴,仿佛还在回味。 “所以,我给了他一点特别关照。”阿凯伸出舌头,做刀割状。 宁遇巨龙,莫遇深精。李维不禁有点可怜那队倒霉的边境骑士。 “明娜,你说你能够帮我?” 看见少女肯定地点了点头,李维舒了口气。 “对待敌人,深精灵会如怒阳般残酷;对待朋友,深精灵则如长夜般温柔。”阿凯骄傲地挺直腰杆,“看得出你想进城。不用担心,明娜的朋友就是阿凯的朋友,而阿凯的朋友就是灰王的朋友。” 深精灵都这么张扬跋扈吗?李维哭笑不得。 再次进城,卫兵们竟如耗子见猫般远远站开,只有一个年轻的戍卫横枪挡住李维去路。 “阿凯大人,这家伙早上就想混进来。”年轻戍卫一脸警惕的神色,“灰王陛下有命……” “这是我的朋友,你信不过?”阿凯阴冷地问道。 “但灰王陛下……” 幽灵般的弯刀一闪,戍卫登时跪倒在地,吐出半截血淋淋的舌头,他捂紧嘴巴,不断发出痛苦地嘶叫。 阿凯收刀拭血,迎向李维惊诧的目光,“朋友,你得理解,谁都有几个不长眼的手下。” “走!”阿凯扭头喝道,游击骑士策马拥入城中,卫兵赶忙避让,再无人敢阻拦。 “我们不是灰王的附庸。”明娜凑近李维,悄声说道,“三百多年前,阿凯和灰王曾是一个佣兵团的战友,所以这次特意前来助威。” 这家伙,活了有三百多年了? “和人类不同,长生种间的情谊往往能追溯数百上千年。”明娜瞥了眼李维,幽怨地说道。 大道尽头是座宏伟的宫殿,造型如同一座巨大的熔炉,两尊巨龙的塑像立在宫殿两侧,栩栩如生,似要腾空而起。 “弗雷和芙蕾雅,”阿凯指着巨龙塑像,开口介绍,“前者是灰王的血统来源,后者则是无主之地真正的霸主,据说至今仍在某处沉睡着。” “而中间那个小的,就是我们的老朋友灰王了。”阿凯望向宫殿门口,哈哈大笑道。 灰王……是一条龙?李维眯起眼睛,宫殿入口处,伏着一条棕灰色的老龙,它身长数丈,体型庞大,虽不及巨龙塑像那般雄伟,但也远非寻常亚种可比。 “阿凯,你又肆意伤害我的手下!”老龙怒吼。 “西柯斯,你的手下不讲礼貌,欺辱我的朋友,阿凯只是顺手帮你管教一下罢了。”深精灵骑士挤眉弄眼。 “你这个疯子!”老龙咬牙切齿,挪动身躯冲了过来。 “可这个疯子却是你在无主之地唯一信得过的人。”阿凯张开双臂,毫无防备地迎上去,一人一龙瞬间抱在一起,好似一对亲密无间的兄弟。 “介绍下你的朋友。”灰王昂起头,扫视众人,浑浊的眼里仍有些许戒备。 “明娜·班维尔,班维尔家族的嫡长女,我最最亲爱的外甥女。”阿凯后退几步,一一介绍到。 “壮猪波尔、大莱恩、黑达克……我游击骑士团的伙伴们,上次来时我和你介绍过。” “上一次是上一次。”灰王哼了声。 “这位……哦哦哦,我最新认识的朋友,西柯斯,你一定得好好认识认识他。”阿凯把李维推到灰龙面前。 迎着老龙审视的目光,李维微微躬身,脱帽致敬。 “李维·蒙森!黑曜堡之战的幸存者!”阿凯鼓掌欢呼,“你一定不知道,盎然福地的臭婆娘早宣告蒙森家族彻底覆灭了,可你却活生生地站在这里!” “我认识你父亲,”灰王点头致意,“我不敢相信他居然会召唤邪祟。” “邪祟,邪祟又怎样?”阿凯摇头晃脑,“我们深精灵的名声可不比邪祟干净,我倒希望李维老弟能给我们弄一手瞧瞧。” 游击骑士们咧嘴大笑,望向李维的目光里满是期待。 李维扶额,看来有关深精灵的刻板印象并非空穴来风。 “蒙森家的小子,你千里迢迢来灰烬城,不会只是为了助老夫一臂之力吧?”无视阿凯的玩笑,灰王仍死死地盯着李维。 “灰王陛下,实际上我想问您,有没有召集一个女孩?”李维一五一十地解释事情的原委。 看见李维对雀儿的担忧溢于言表,明娜黯然,默默地紧了紧斗篷。 “没错,我确实召集了德曼和他的人。如果你所说的情况属实,这个小德鲁伊或许能给我帮上大忙。” 老龙摇了摇头,“可已经过去一周了,我仍未见到她们进城。” “怎么会这样?”李维如遭雷击。 “恐怕……”似是难以启齿,老龙犹豫了良久。 “恐怕他们已遭毒手了。” 第十三章 地狱来客 “灰王陛下,请容在下告辞,”李维面若寒霜,“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无论如何,我都得找到他们。” “这么快就走?”阿凯按住跃跃欲前的明娜,“李维老弟,你知道敌人是谁吗?” “无论是谁,我都得去!”李维攥紧拳头,沉声道。 “前任灰烬城城主,高阶吸血鬼萨伦。”老龙叹气,“我以为他早已死了。” “很明显,他从地狱里爬回来了。”阿凯苦笑,“耐心点,小朋友,不要白白送掉自己小命。” “萨伦是位极其可怕的铸魂者,据说在千年前,他直接师从启迪大师阿兰忒。在萨伦统治无主之地期间,这里不是最自由的土地,而是最绝望的囚笼。弱者沦为奴隶,不知疲倦地为其卖命,强者也自身难保,只能选择屈服或者逃亡。”老龙闭上浑浊的眼睛,陷入深深的回忆中。 就像奥黛特一样,铸魂者!铸魂者!启迪之塔知道它最骄傲的学生是怎样一群恶魔吗? “这时候秘银佣兵团站了出来,他们集合所有反抗者,如一支利箭般直插灰烬城的心脏。” “好一场大战,直打了九天九夜,萨伦终被推翻,秘银佣兵团也近乎覆灭,只剩几人幸存。”阿凯眨了眨眼。 “我和阿凯便在其中。”老龙补充。 好吧……你们俩是大英雄,是活着的传奇,李维心急如焚,所以当你们的属下被屠戮时,自己却缩在这里当乌龟。 “希望你理解,李维老弟,我必须召集我的附庸,否则就会被萨伦一一击破,重蹈覆辙。只有我和阿凯坐镇的灰烬城,才能挡住萨伦的刀锋。”老龙说道。 “两位的好意,我心领了。” “我或许远不是萨伦的对手……”李维目光坚毅,“但我这条命是雀儿姑娘给的,哪怕只有一丝一毫的希望,我都要去争取。” 他转身驾起驽马,再无丝毫犹豫。 “李维,”明娜挣脱阿凯,冲到近前,“我跟你一起去!” “明娜!不要忘记你的责任!”阿凯面色阴冷。 可少女义无反顾,两人策马扬鞭,如骏鹰般直驱城外,灰尘扬落,身影已不可见。 “真有我俩年轻时的风范啊。”老龙感叹。 _ “后面有人!”行至半路,李维突然勒马,转头朗声喝道,“从灰烬城一路跟来的朋友,何必鬼鬼祟祟不敢见人?” “蒙森公子,您还真是敏锐啊!”地面猛地凸起,随即一声爆响,烟灰散落,赫然出现三名大汉。 “这就是灰王陛下的待客之道吗?”李维脸色一沉,低阶奥术【伏地】,来者不善,能【伏地】潜行数里,实力恐怕也非比寻常。 “灰王?”为首的大汉哂笑,他身着鳞甲,体型健硕,虬结的肌肉上布满伤疤,一看便知是久经沙场的硬汉。 “我们早就是奥黛特陛下的狗了!” “李维·蒙森,我们本只是女王陛下插在灰烬城的探子,”副手的汉子舔了舔嘴唇,“你这么大张旗鼓的现身了,送上门来的功劳咱可不能不要啊!” 过去一直未曾远离,女王的猎犬到底还是追上了他。 李维瞥了眼明娜,少女会意点头,两人抽出长剑,摆出攻击的架势。 “你俩去解决那个灰种,李维交给我!”为首的鳞甲大汉一声战吼,锐利的骨刺破体而出,如一头骇人的豪猪般向李维扑来。 低阶奥术【骨刺】…… 李维运起风鼓,身形扭转,挥剑斩击,却被骨刺格住,只得抽剑暴退。 另两人也朝明娜围来,少女起舞,长剑递出,金铁交碰,一时铛铛不绝。 骨刺缠人,让短剑毫无用武之地,鳞甲大汉如一头横冲直撞的野猪,打得李维连连后退。 “哈哈哈哈,小崽子!你的人头归我啦!”大汉面色狰狞,趁势飞扑而上。 “天雷滚滚破天穹!”李维朗声大喝,加持言灵,出乎意料地是,原本只能震慑心灵的诗句竟打出一道音波,将鳞甲大汉震退数米。 言灵……居然能造成实体伤害? “奶奶的!差点阴沟里翻船!”大汉吐了口血,显然受伤不轻,他缩起骨刺,舞起弯刀,满脸警惕地与李维拉开距离。 再试试…… “骤雨疾风破阵营!”李维运起风鼓,加持言灵,身形暴射而出。 果不其然,原来只能鼓舞士气的言灵竟为周身裹了层劲气,整个人都化为一支利箭,直冲大汉而去。 “【铁壁】!”鳞甲大汉不及避让,只得鼓起胸膛,如一座金铁堡垒般站定,硬是扛下了李维的这记重击。 劲气炸裂,蹿出暴响,剑未刺进分毫,气旋却把大汉身着的鳞甲撕得粉碎,虬结的胸肌登时被卷得血肉纷飞。 “呃啊啊啊啊啊啊!”大汉受痛嚎叫,未等他反应,李维变式一斩,一剑挥落了大汉的头颅。 结束了,整场战斗就如电光石火,连李维也感到诧异。 “头儿!”另外两名大汉吃惊大呼,被明娜抓住破绽,连遭数创。 “还是担心你们自己吧。”在阳光下,明娜的剑舞大打折扣,否则刚刚便已要了两人性命。 “已至幽冥虚无处,何不卸甲作降虏!”李维暴喝。 大汉们战意已然动摇,而在李维的调拨下,更是低落到谷底,心一乱,手就慢,未及防备,又被明娜留下几处伤痕。 李维运起风鼓,迅速接战,为少女分担压力,两人两剑舞得飞快,如天罗地网般向大汉们铺来…… 结局,已不用言说。 迅速摸了摸三人的尸体,只搜出几束低阶卷轴,李维不禁有些失望。 【骨刺】【幻形】【伏地】【冰锥】,都是些什么垃圾?他胡乱地将卷轴塞进怀里。 没时间再耗了。 擦干剑上的血迹,少男少女相顾无言,只是跃上马匹,继续往无主之地深处驰去。 第十四章 蚍蜉撼树 “她一定很美,值得你一直去追。”夜色微醺,明娜褪下斗篷,甩开一头银白色的长发。 李维默然,月光洒在他的脸上,那与雀儿朝夕相处的三日三夜便如同月光下的一场幻梦:她的明眸皓齿,她的天真活泼,以及那一夜她卸下所有掩饰,哭着让自己别走的真情流露…… “我欠她很多很多人情,”李维回道,“只能抓住所有机会去偿清。” “慢!有情况!”明娜突然勒马噤声。不消说,李维也已察觉,空气中有股浓重的血腥味。 再走几步,两人脸沉了下来,虽见惯血腥场面,仍不留有些反胃。 凄冷的月光下,是一条触目惊心的血路。数十米石道被鲜血洗过一般,满是残肢碎块。一人的头颅被扔在路沿,瞪大双眼,满是惊骇与恐惧,而其余头颅早已血肉模糊,辨不出五官面貌。地上散落着大量残骸,仿佛被群狼撕咬过,支离破碎。角落里,还堆着数十把血迹斑斑的刀具盾牌。 在血路尽头,有人蘸着血浆绘了一方巨大的蝙蝠标记。 李维扬起火把,仔细辨认,脸色飘忽不定,忽地用力抛出,火把如流星般落在残肢碎块之上,顿时将尸堆点燃。 “是隐世村的村民……” 那群绵羊般柔顺的人们,终究还是被残酷的无主之地所淘汰,来不及掩埋,他只能用烈火为众人送葬。 “雀儿不在其中,我们追!” 两人便即启程,火光在身后熊熊燃起,浓烟中不知有多少怨魂在哀嚎。 _ 她很疲倦,因为身后一直有人在追。 她在逃,逃亡的路,永远艰苦而漫长。 羽龙展开翅膀,巨大的羽翼一翻飞便是十数米,能甩开最机动的骑兵,也能甩开最迅猛的骏鹰,可就是甩不开那个瘦削的身影。 来人全身缠着血红色的纱布,乌黑的双翼遮云蔽日,他如戏弄老鼠的猫一样,鬼魅般地缠在雀儿身后。 雀儿知道,当他玩腻了,就是自己的死期。 他在一瞬便杀死了所有村民,又在几合间压制了愤怒的自己,她只能逃,只有逃跑才有机会复仇,只有逃跑才有机会回家,只有逃跑才能—— 再见到他! 身影骤然提速,瞬间便超到了雀儿身前,乌黑蝠翼一振,与雀儿的羽翼格在一起,竟发出金戈交撞的铮鸣。 天空中,瘦削的人影与巨大的羽龙交汇,本该是蚍蜉撼树的可笑场景,羽龙却发出了哀鸣,羽毛被巨力掀得炸碎,转瞬便下起一阵“毛毛雨”。 只几合,羽龙坠地,扬起一阵埃尘,瘦削身影黑翼收束,如从天降落的神剑般砸向羽龙。 可他砸了个空。 羽龙庞大的身影已荡然无存,一只灵巧的沙鼠从扬尘中蹿出,疾速奔逃着,躲过黑色羽翼刀劈斧抡般的攻势,沙鼠突地一钻,逃进了岩间隙洞中。 “起!”瘦削身影双翼插地,猛地拔出,竟将方圆数十米土地整个翻起,雀儿变化的沙鼠被扬到空中,四肢乱舞,忽地变作一只明黄色云雀,飞蹿而逃。 未等云雀腾飞数米,黑翼的阴影变笼罩其上,如鹰隼般扑咬向云雀。 “噗嗤!”云雀竟在瞬间身形急缩,一只红头苍蝇自男人指缝间蹿出,上下翻飞,嗡嗡直叫好似嘲讽。 几个扑闪下来,苍蝇隐没于浓浓的尘灰中。 几秒钟后,一只呆头呆脑的蜥蜴破土而出,还未摇晃几步,便被男人拎起—— “放开那只蜥蜴!”李维勒马大喝,瘦削身影抬头,只见阳光下两人两马傲立着,正气凛然。 “傻瓜!我在这儿!” 李维耳边传来嗡嗡声,瞬间变作一位赤裸的少女,她抢过马上的披风裹起,随即给了李维一击暴栗。 明娜扬了扬眉,一语不发。 缠着血红纱布的男人张开双翼,浮在半空中,俯视着闹成一团的男男女女,眼里满是寒意。 “萨伦大人,您与灰王的仇怨,本与我无关。”少年驱马上前,剑指萨伦,“但您杀害隐世村四十六口人,追杀我的朋友,这些罪责,我必须好好和您清算!” 哼,就凭你们?一个孱弱的人类,一个稚嫩的深精灵,还有一个只知道逃跑的小德鲁伊。 “但不是现在,”少年幽幽地补充道,“如果你有耐心的话,给我们一个月,一个月后必来讨还公道。” “可我偏偏很没耐心。”萨伦哂笑。 笑话,不知天高地厚的人类,真以为我会放你们一马吗? “那我们就逃!” 李维翻身下马,看向雀儿和明娜,高举手中的卷轴,“抓紧我!” “高阶奥术【传送】!”李维喊道,光彩自他手中喷涌,转瞬间将三人笼罩在内。 萨伦如利箭般暴射而出,冲到近前,可一男两女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只余两匹马扬起前蹄,被吓得嘶鸣不止。 “哼,居然有传送卷轴!”萨伦冷哼,扫了几眼,便振开双翼,飞向天空,他还有要事要办,没空再和这些小角色纠缠。 逃?暂且留他们一命。待他重掌无主之地,没有任何人能逃得掉! 萨伦的身影刚消失于天际,空气便缓缓颤动起来,很快晃出了挤在一起的三人。 “蒙过去了。”李维捋了把汗,“嘿嘿,真得感谢女王陛下,没有那几条猎狗送来的卷轴,恐怕真要栽这了。” 低阶奥术【幻形】。他举起高喊的卷轴,并不能施展艰深的传送术,只能将三人的身影暂时遮蔽。 以萨伦的强大感观,本不该遗漏他们的气息,但李维催动卷轴的喊叫和他加持于其上的言灵,使萨伦忽略了这一可能。 一番急中生智,倒换了个有惊无险。 “大家……大家都死了……” 而少女已珠泪涟涟,她受了太多惊吓太多委屈,有太多愧疚太多无奈,此刻再也无法控制,伏在李维胸前,泪水如决堤般涌下。 “好啦好啦……”看着紧紧依偎在怀里的雀儿,李维五味杂陈,虽然没救得村民性命,但至少雀儿无碍。 “我给你们介绍下。” “这位是雀儿,我的救命恩人。” “这位是明娜,也是我的救命恩人。” 三人互相对视了一眼,李维看到雀儿颦起眉头,嘴巴生气地嘟起,而明娜面若冰霜,冻得气氛都有些凝固。 两女微微颔首,都没有答话。 “我们走吧!”他尴尬地笑了笑,翻身上马,踏往了回程的旅途。 第十五章 误入歧途 他又做梦了。 他梦见黑色的腕足从天空垂落,温柔地卷住他的四肢百骸。 “满意吾的力量吗?” 原来如此。 邪祟先是让自己看到灵思,大大增强自己的言灵能力,后又是给自己的言灵注入纯粹的力量,使其不仅能影响情绪,更能直接造成伤害。 邪祟看似慷慨的赠礼,是否有着难以偿还的代价? “其一,为灵视之术,其二,为注力之术,现在吾将赐汝第三件礼物。” “唤声之术。” 李维猛地挣开眼睛,明娜凉蕴蕴的小手正放在他额头。 “他发烧了。”是明娜担忧的声音。 “他只是累了!”是雀儿没好气地回应。 “好啦好啦,”李维坐起身来,扶额叹息,“我只是做噩梦了。” “因为你烧糊涂了。”明娜若有所思。 “因为你累得只能胡思乱想!”雀儿坚持己见。 啧啧,李维默默站起身,留下争吵的少女们,缓缓走向黑暗。 唤声术吗?他集中精神,竭力想从黑暗中拉出些什么,接着开始胡诌一些诗句…… “无垠幽冥有吾伴,踏过彼岸现世来。” 什么都没发生。 “勒令恶鬼作前驱,仇愤难平起刀兵。” 风儿吹过,卷起几片落叶。 算啦,又被邪祟骗了……也罢,邪祟的力量,若非强制赠予,还是少用为妙。 “走啦!”叫住正在争吵的少女们,李维驾好马匹,“如果明天内还想到灰烬城的话,我们就得趁夜赶路了。” “雀儿!” 少女点头,化作一只云雀,稳稳停在李维肩头,而另一边明娜也已套好马具。 “走!”一行人再度出发,只是在没人注意的角落里,几只骷髅慢慢破土而出,它们挠了挠头,似乎为找不到主人而困惑,犹豫了良久,又缓缓钻回地底。 _ 走至半途,李维忽地勒马停住,“不对……” “哪里不对?”明娜问道。 晨间雾重,视野所见,只是白茫茫一片,李维眯起眼睛。他和明娜来时追得匆忙,以为沿大路行进即可,未曾留下什么记号,可此刻,大路却在前方生生断绝,再无前人铺设的石板,只余杂草丛生的荒野。 “是不是走错路了。”明娜问道。 “不会,无主之地以青岩铺设的主干道只有这一条,起点是灰烬城,终点是边境骑士团驻扎的长夜堡,只要沿着大路走,就绝无迷路的可能。”雀儿在李维肩头叽喳。 可路分明在前头消失了。 “在歌谣里有这样的说法,”明娜提醒,“路会为它等待的人而延伸。” “没错,《蒂娜之歌》,如果你充满勇气,心怀希冀,诸神便会为你铺路,只达明媚的未来。”李维哼唱了起来。 “小蒂娜,小蒂娜, 父母卧病屋檐下……” “我则听过这样的传说,突然冒出来的路往往通向怪兽的血盆大口。”雀儿冷冷地打断道,“旅人们最后走进酸臭的沼泽,被溶解掉双腿,在灼痛中等死,才醒悟自己闯进了怪物的胃囊。” “啊,这我可不太喜欢。”李维苦笑,马蹄踩在湿滑的藓类上,让他想起了怪物的舌苔。 “救……命……” 李维做出噤声的手势,只听依稀有微弱的呼声从浓雾声处传来,声音低沉嘶哑,似是垂死者的呻吟。 李维翻身下马,抽出短剑,蹑手蹑脚地走入浓雾中—— “我的天……” 眼前的景象任谁也未曾想到,几具人体歪歪扭扭地斜倒在地,全身长满浓绿的苔藓和鲜白的菌类,如一头披着绿色绒毛的怪兽。 “救……命……”人体仍在颤动,发出阵阵呻吟,嫩绿的幼芽顶破瞳孔,随风摇曳着。谁能想到,在茁壮生长的植被下,却是濒临死亡的人类。 “他们已经死了。”雀儿声音有些颤抖,李维伏下身来,浓厚的苔衣下,依稀能见到灰白僵硬的皮肤,人体的唇舌早已干瘪,那发出呻吟的,竟是口腔中的一条怪虫。 说时迟那时快,怪虫瞬间腾起,颚器大张,向李维扑来,而李维暴退两步,反手挥剑,将怪虫连带半个人头一齐斩落。 人头刚一落地,三人不禁感到反胃,那人体里哪还有丝毫血肉,只漏出来一堆奇形异状的蠕虫,不停咕蛹着,一会便消匿于浓雾中。 一具人体,竟成了无数蝼蚁的巢穴。 “简直是邪祟……”雀儿厌恶地皱起眉头。 李维一阵无语,他想起雀儿仍对自己的身份一无所知。不知为何,李维突然想为邪祟辩白几句,毕竟比起眼前的景象,邪祟倒还算正常些。 三人拨开浓雾继续向前,眼前显露出一方狭窄的洞穴,李维登时一脸苦笑,来都来了,总不能怯场。他点燃火把,当先钻了进去。 山腹内光线很暗,空气倒不觉污浊。不时有星星点点的磷火随着气流飞来,如飞舞的蝴蝶般,在洞穴间无声地飘过。 不知地底是否有水源流通,洞窟十分潮湿,岩石上覆盖着厚厚的青苔,火把映射的影子在黑暗中时隐时现,显得格外诡异。 蜂巢一样的洞穴交错连结,分出无数岔道,三人只得不断留下记号。越往下走,李维一颗心就越往下沉,黑暗中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窥探,而雀儿也不断打着寒战,紧紧依偎在自己身后。只有明娜一脸放松,她早已习惯了地底的环境,此刻竟如回家般自然。 行至洞窟底部,豁然开朗,竟是一方宽阔的空间,岩石嶙峋,拱卫着中央的巨大石像。 “佐狩。”李维听到明娜敬畏地嘀咕声。石像塑着一位伟岸的中年男子,祂身披铠甲,头戴羽盔,左手举着长弓,其上还有支即将离弦的石箭。 佐狩,大神左肢所化生,司暴力、复仇与变革的神灵,是诸神间最争强好斗的存在。 “咕噜咕噜。”诡异的鸣叫声自塑像身后响起,一个肥硕臃肿的人影蹒跚着爬了出来,来人全身遍布巨大的肉瘤,如一只人形的蛤蟆。 “噗”,一块肉瘤爆裂,从中滚出一滩恶臭的脓汁,干瘪的瘤子里有活物在蠕动,赫然是一条蟒蛇,它甩净汁水,昂起蛇头,嘶嘶地吐着信子。 臃肿的人形不断向三人挪动,肉瘤纷纷破开,孵化出一堆异物,虫翼、鸟翅、龙尾、虎爪、熊掌,肉瘤怪物逐渐变作一团万兽拼接而成的诡异生物。 “神躯化生……”雀儿攒紧拳头,喃喃道。 第十六章 鬼迷心窍 “无畏刀斧利,不惧风雨狂。壮士一声笑,豪情满厅堂!” 李维面无惧色,高声唱道。 两位少女顿感清风拂面,疲惫一扫而空。 面对缓缓挪动的臃肿怪物,三人都紧握武器,丝毫不敢松懈。 肉瘤还在不断爆裂,化为一只可怕的聚合体,它黏稠的躯体不安地扭动着,仿佛在为即将长出的肢体腾出位置。 “身陷棘林顿不前!”李维怒喝,怪物仿佛顿了片刻,发出不满地咕噜声,又几块肉瘤胀破,洒出恶臭的脓汁,滴在地面,竟发出酸液腐蚀的滋滋声。 “恶心……真不想和这玩意打。”李维苦着脸,而两位少女更是满脸厌恶,不断地向后退去。 说话间,肉怪忽地一缩,随即如弹簧般蹦起,迅速向三人靠近,每一次下坠,都溅起一片脓汁,整个山洞瞬间变得恶臭不堪,直让人窒息。 “乌海翻腾惊骇浪。”李维集中精神,打出一段音潮,硬是将跃到半空中的肉怪扫飞数米,狠狠地砸在佐狩神像上,脓汁倾洒,竟将神像瞬间腐蚀得面目模糊。 “简直是亵渎!”雀儿捂着鼻子,不客气地吐槽道。 “抱歉……”仿佛找到了应对的方案,李维不断催动音潮,一浪接着一浪地向肉怪压去,轰鸣声不绝于耳,而肉怪也被拍得七荤八素,躯体接连被雕像擎握的石箭刺穿,肉瘤纷纷爆裂,喷涂得满地狼藉。 它每要挣扎站起,便又是一浪打来,异化出的肢体被震飞脱落,在地上疯狂地蠕动着。 “乌海!乌海!起翻腾!”李维的言灵如冰雹般嘚嘚不休,直打得肉怪碎成一滩,再也无法动弹。 三人终于抑制不住,扶墙吐了起来。 “我宁愿在黑曜堡扫一年厕所。”李维干呕不止。 “我宁愿给羽龙清一年粪便。”雀儿满脸涨红。 “我宁愿你们真的这么宁愿。”明娜抱怨,作为嗅觉灵敏、连花香也无法忍受的深精灵,她尤其感到反胃。 擦了擦嘴唇,李维一手捏住鼻子,一手提剑走到肉怪近前,虽已被连番碾压,但肉怪躯体里仍有无数生命在翻滚蠕动,他拿剑挑开皮肉,只见白花花一片的蛆虫,其中还夹杂着蜈蚣蝎子等毒物。 小心翼翼地绕过尸体,李维跳到神像身后,空间尽头有一尊小小的供桌,上面摆着一把血红色的竖琴。 “赚了!不虚此行!”李维欣喜若狂,全然不顾恶臭,将竖琴抚起。琴体是以红珊瑚雕琢而成,虽手感沉重,却也典雅贵气,琴弦则精益剔透,韧性极佳,显然是以亚龙筋脉鞣制。 琴身铭刻着古奥的祷文,彰显其经过魔法的加持,中间有幅细密的雕花,似是饱经苦难的奴隶,在呼吁上天为压迫者降下责罚。 李维轻轻拨弄,只听音色清脆高亢,极具穿透力,无疑是不可多得的珍品。 自己心爱的鲁特琴早已随黑曜堡一起焚毁,而今终于有了替代。 “珊骨龙筋,炼制成琴,这是难得一见的祭礼琴。”看着捂紧口鼻跟来的少女们,李维兴奋地介绍道,“这个肉怪,还蛮识货的嘛!” “或许他本就是这个神殿的祭司。”雀儿抬头望向溅满脓汁的神像。 “我想他一定不够虔诚。”李维看着畸形的肉怪,若有所思。 “不,这不是众神的责罚,而是人类的恶意。”雀儿皱眉,“我曾经见过类似的……怪物。” 拱桌上再无他物,再不想逗留,三人蹑手蹑脚地绕过尸体,沿着原路返回。 臭味渐微,雀儿松开鼻子,长舒一口气。 “我记得我和你说过德鲁伊和铸魂者的矛盾,关于‘神躯化生’论和‘腐败之母’论的争端。” “有这么回事,”李维眨了眨眼,“所以和我们今天遇上的有什么关系?” “这就是凡人,试图复刻神躯化生的结果。”雀儿面色阴沉。 “罪魁祸首启迪大师阿兰忒,也是萨伦的授业恩师。有人说他被德鲁伊刺杀身亡,但也有说法,他被自己的爱徒转化成了不死不灭的吸血鬼,仍在某处继续宣扬他的狂信。” “你意思是?”李维颔首,“这些家伙是阿兰忒不幸的实验品。” “不是阿兰忒也是阿兰忒的追随者做的。”雀儿点头,“反正是这世上最疯狂的一批人。” 早已死亡的人体,长出嫩芽,开出硕果,孕育世间万物,简直匪夷所思。 但若是邪恶奥术的造物,便没有什么不可能。 李维抚着潮湿的洞壁,神色凝重,若萨伦身后还有一位强大的铸魂者协助,恐怕灰烬城也凶多吉少了。 一股阴寒的气息突然从背后袭来,紧接着三人耳边传来一声嚎叫。那声音犹如地狱最深处恶鬼发出的嚎叫,令人彻骨生寒。 “我去,不会还有吧?”李维转身拔剑,护住少女们,身后黑黢黢的洞窟沙沙作响,似有恶兽在穿行。 “是从其他岔洞来的!”三人刚才声响过大,惊醒了黑暗中的某些秽物。 岩洞突然像染墨般荡起涟漪,接着整个洞窟都战栗了起来,一具庞大的身形从黑暗中探出。 那是一个双刀武士,被粗大的骨骼撑起的皮肤,呈现出死亡的铁青色,曾经强壮的身体遍布乌黑发紫的伤痕,不断有虫蚁在其中穿行。 最令人惊诧的是武士的腹部,那里早已被掏空,骨盆里积着浓黄的血水,随身形荡漾间,竟有活鱼在跃动。 李维发起抢攻,剑刃递出,却被武士灵活地格开,随即甩出长刀,欲封锁他的去路。 风鼓运起,李维暴退数步,举起短剑,摆出防御的架势。 “这家伙可不好对付啊。” 如果说肉怪是肮脏龌龊,虽有非人的力量和诡异的变化,但行动缓慢,不足为惧。眼前这个尸鬼武士则是阴森可怖,不仅外形骇人,实力更是不容小觑。 雀儿一声冷哼,手臂骤然暴涨,化作一条羽翅,铁羽扇过,将尸鬼武士生生击退数米,跌倒在地,腹中的血水倾漏大半,几只怪鱼也掉在岩石上,无力地拍打着尾巴。 “还等什么?跑啊!”雀儿缩回翅膀,抓紧两人便往光亮外逃去。 第十七章 墙中之鼠 三人循着光亮一路奔逃,未曾想逃到尽头,竟是条及腰深浅的地下河,河的那头,则是厚厚的石壁,再无其它出路可走。 石壁上挂着碗口大小的夜明珠,流光溢彩,甚是好看,那光亮便是自此发出的了。 “看来只能打了!”李维转身拔剑,尸鬼武士虽有些棘手,但他们三人合力,未必不能制敌。 “我怕的不是那个武士……”雀儿咬紧嘴唇,脸上闪过一缕忧色。 为了习得沙鼠变形,她曾长年累月地观察这些啮齿动物,因而少女怀疑,被动静惊醒的不止有尸鬼武士,还有一群最古老最可怕的狩猎者—— “我怀疑这里有狩鼠。” 狩鼠……李维不禁打了个寒战,它们的传说传遍整个盎然福地,这些肮脏污秽的啮齿动物群聚于阴暗的墓穴和深邃的岩洞中,磨牙砺爪,等待着倒霉的冒险者送上门来。 一只狩鼠并不可怕,但当成千上万只瘦骨嶙峋、眼冒红光的野兽出现在你面前,纵使你有天大能耐,也难免被啃食得一干二净。 转角露出武士古旧的角盔,尸鬼武士已跟了上来,看见众人,它张开空洞的双眼,里头碧火摇曳,有蛾虫绕舞。 “吾有神力争威名,山岳震撼河海吟!” 李维仗剑向前,一剑刺穿尸鬼肩头,言灵注力剑刃,竟将尸鬼生生钉在了石壁上。 尸鬼嘎嘎大笑,颚骨间漏出几条蛇虫,它抬起手掌,握住肩头的剑刃,伤口中的骨节根根绷紧,硬生生将钢剑从肩头拔出。 它甩了甩干枯的灰色长发,伸长双臂,两把弯刀带起劲风,如毒蛇噬咬般绞来。 李维连忙向后跃去,明娜递剑而上,格住弯刀,与尸鬼缠斗在一起,狭窄的岩穴似乎并未阻碍她的剑舞,少女身影灵动,在岩壁间腾越挪移,不断在尸鬼身上留下创口。 “疾若风赶云中阙,迅如电闪雷鸣间!” 李维施展言灵,使少女身形更加轻盈,自己也绕着战圈,长剑架起,随时找机会出击。 尸鬼武士不惧死亡,不畏伤痛,虽被两人夹击,却无半点怯意,任凭剑锋留下伤口,只是屹立不倒。 它挥舞起弯刀,如毒蛇般追逐着两人身影,蹭在岩壁上,激起一阵齑粉,倒把李维和明娜逼得捉襟见肘、狼狈不堪。 雀儿仍未出手,她贴着石壁,仿佛在感受黑暗中的颤鸣,沙沙声愈来愈近,少女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快!往我这边退!”她突然大喊,李维和明娜两剑合力,将尸鬼推出数步,随即后跃到雀儿身旁。 几乎只是瞬间,尸鬼附近的石壁轰然塌陷,一堆灰扑扑的生物如暴雨般落下,瞬间盖满尸鬼武士全身,压得它嘎嘎直叫。 三人不禁后退数步,只看尸鬼武士虽弯刀挥舞如风,却只挣扎了数秒,便彻底为鼠群所淹没,发出骨骼碎裂的咔嚓声。 几个呼吸间,鼠群退去,留下一幅诡异的场景,阴森可怖的尸鬼只剩一具布满齿痕的骨架,骨屑倾洒满地,碎裂的骷髅头翻滚着,里面不再有灵火闪烁,只余一片漆黑。 一只狩鼠剔着怪鱼的骨刺,血红小眼一扬,紧紧盯住三人,而在它身后,鼠群潮水般涌动着,仿佛一条舞动的灰色长毯,缓缓向他们铺沿而来。 “李维!虽然你是个大笨蛋,又傻又废又优柔寡断,但我还蛮喜欢你的!”雀儿俏脸涨红,大叫了起来。 “我也……”明娜脸色红润,微微点了点头。 喂喂!这什么情况啊! 李维护着少女们,连连后退,而鼠群则步步紧逼,朝前的鼠群层层叠起,如巨蟒昂头,又如潮水扑涌,眼看便到了三人面前。 等下,灵思……几乎电光石火间,李维恍然顿悟,紧张的气氛让他忘了集中精神,感受情绪,鼠群并非魔法所造就的死物,而是活生生的野兽,它们有情绪有认知,能愤怒也能平和。 他集中注意,只见汹涌的鼠群上方翻浮着几缕血红的丝线。 能行!只要方法得当,自己就能控制住它们! “遥远的故乡,梦的彼方,此时被鼠患侵扰,姑娘失去微笑……” 李维丢下长剑,开口唱道,慢慢取出背后的红竖琴,拨弦伴奏。 “有花衣诗人,持掌魔笛,自告奋勇,前来助力……” 他泅入冰凉的地下河,手指拨动琴弦,如泣如诉,如怨如慕。而鼠群也静了下来,红眼闪灭,似乎在侧耳倾听。 “随我而去吧,群鼠啊,有更好的良田,更美的牧圈……” 鼠群试探般地涌入水中,它们贪婪的食欲已被转换,化为对音乐的痴狂,此时只想靠近李维,尽可能清晰地聆听乐曲。终于,狩鼠们鼓起勇气,前赴后继地游入水中。 “可人们却翻脸无情,指认诗人盲信邪祟,判他流放千里,不得归息……” 前来的狩鼠在水中奋力扑腾着,而后来者则毫不留情地把它们踩入水中,鼠群在地下河里翻叠,疯狂践踏着同胞的躯体,只为向李维、向音乐、向世间最美好的事物靠近。 “春意盎然,花香鸟语,魔笛诗人,又现此地……” 李维慢慢洇向地下河中央,水已过肩,他只能举起竖琴,低声弹唱,而鼠群浮在他周身,如痴如醉地晃动着,如一圈圈灰色的涟漪。 “他吹奏魔笛,只为带走,未偿的报酬,晨雾里,人们最后一次发觉他的身影……” 李维呛了口水,鼠群瞬间翻腾了起来,蜂拥着要回岸边,可他立马就拉回了节奏,琴弦拨动,魂牵梦绕的美景再次把群鼠陶醉。 “春天再度来临,一切美好宁静,再无孩童嬉戏,只余妇人啜泣……” 一曲终了,他已耗尽最后一丝气力,双手无力地垂下,随群鼠一起缓缓沉底。 一道银白的身影扎入水中,如海豚般向李维游来,明娜架起李维,抚着他快速游回岸边。 岸边,是满脸写着担忧的雀儿。 “他没事,只是太累了。”明娜甩了甩银白的长发,捋干水迹,仿佛想起什么,又洇入水中,从河底满堆的鼠尸中摸出李维的红竖琴。 两个少女眼神交错,随即飞红扑脸,尴尬地扭开目光,只是一左一右,架起疲惫的李维,慢慢朝洞外走去。 “诸位,这就是花衣魔笛手的故事……”李维喃喃自语,仿佛正在梦里向听众脱帽致敬。 第十八章 黑云压城 走至洞口,已是正午,阳光穿过浓雾,肆意挥洒在三人身上。 身后,沙沙声复又响起。看来,那被李维诱入水中的鼠群只是一小部分,在洞窟深处,仍有不知多少肮脏龌龊的害虫在穿行着。 声响愈来愈近,李维脸色苍白,强撑着要拿起竖琴,可明娜抬手按住了他。 她清楚,黑暗的造物,很难有勇气涉足光明。 鼠群的先头军已到来,却顿在洞口,踌躇不前,一只狩鼠徘徊良久,鼓起勇气抬爪试探,随即被阳光刺得吱吱直叫,夹着尾巴迅速逃回黑暗中。 明娜苦笑,就像当初的自己第一次来到地上世界时那般。 “看来,我们是中了某种雾障术……”李维眯起眼睛,浓雾散尽,露出无垠的原野,他们已偏离主路太远。 那几具长满苔藓的尸体还伏在荒草中,只是不再发声,若非仔细辨认,恐怕会当成土堆石块吧。 “去灰烬城吗?”雀儿问道。 “当然,萨伦还欠着我们一笔血债呢,”李维握紧剑柄,“你们意下如何?” “我没意见。”雀儿颔首,瞳孔里仿佛有怒火在跃动。 “深精灵最擅长的是战斗和杀戮,不是逃跑和回避。而且,那里还有我的同胞。”明娜也点了点头。 “很好,目标一致!” 李维环顾四周,发现马匹已不见踪影,只余一截缰绳,死蛇般趴在地上。 “雀儿,又得麻烦了……”他不好意思地挠头道。 少女冷哼一声,身躯瞬间暴涨,长长的羽翼铺卷开来,化为巨大的羽龙。 “抓好了!” 羽龙展翅翱翔,直冲云霄,眨眼间便消失于天际。 _ 时隔百年,西柯斯又梦见了那个女孩。 那时他还不叫灰王,那时他还未具龙形,他整日与秘银佣兵团的伙伴们厮混,为自己稀薄的巨龙血脉所骄傲着。 那个新加入的女孩,叫什么来着?酒足饭饱后,他勾着阿凯的肩膀,一脸惬意。 艾丽娅,她叫艾丽娅,她身手真漂亮,不是嘛?西柯斯,如果我是你,我就会去追她,没有女人能拒绝一条巨龙! 阿凯摇晃着酒杯,揶揄道。 他点了点头。 是的,她耍起长枪就像战争女神下界一样,眉眼坚毅,红发飘扬,艾丽娅,艾丽娅,她就如一团火般在他心中熊熊燃烧。 团长刚交给她一件极其危险的任务,生死难料啊,不过我们谁的头不是系在裤腰带上呢? 我要是你,我现在就去告诉她,阿凯笑道,西柯斯,千万不要心有遗憾! 你不是我,阿凯,如果你是我,你就不会挥出那一刀。 灰王醒来,攻城的号角把他拉回现实,萨伦来了,那个血腥的独裁者,带着他用铸魂术炼制的血奴军团,气势汹汹地前来复仇。 他听到子民的嚎叫,有愤慨,有兴奋,有悲戚,有绝望,还有…… 他们在呼唤他们的王! 老龙振开双翼,腾空而起,他庞大的身影出现在攻城部队上方。 好气派啊,萨伦…… 下方,是成千上万的血奴战士,他们或迫于淫威,或出于对长生的渴望,舍弃灵魂,被萨伦重新塑造肉体与精神,成为最肮脏最卑贱的血奴。 他们不死不灭,不知疲倦,是世间最为难缠的部队之一。 抬眼望去,绵延数里的营火使空中弥散着苍白的薄雾。旌旗蔽空,长幡遮日,巨大的攻城器械次序排列着,有强劲的弩炮和粗壮的攻城锤,不断有骑兵驾着漆黑的健马在周围走动,马匹双眼血红,似乎也是邪恶的不死生物。夕阳下,无数的矛尖闪着红光,仿佛正在泣血。 这一战,又会是多少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老龙丝毫不惧,他庞大的阴影将阵地覆盖,底下的士兵并未慌乱,他们早已是没有恐惧的傀儡,只是弯弓搭箭,欲要完成屠龙的伟业。 “弗莱—霍乌!” 龙语响彻天空,老龙喷吐出滔天怒焰,将前锋军团尽数焚灭,毫无痛觉的血奴默然立于焰火中,仿佛在蒙受神灵的净化。 “灰王陛下万岁!” 城头上一片欢呼喝彩,他们早已听闻灰王的赫赫威名,但大多没见过他亲自出手的雄姿。如今看到灰王强横的实力,压抑的情绪得到释放,化为不竭的信心。 百闻不如一见,展露实力,永远是说服别人的利器。 “好威风啊!” 一股寒气袭来,龙焰于瞬间消弭全无,邪风呼啸,尚未焚烧殆尽的血奴周身滋滋做响,焦黑的躯体上竟重新生长出皮肉,甚是可怖。 除非锐器穿胸,彻底捣毁心脏,不然你很难真正杀死一只吸血鬼。 “萨伦!”灰王低吼,龙目怒张,獠牙间有焰火蹿冒。 “好久不见,西柯斯。”缠满血色纱布的瘦削人影张开双翼,遮住了昏黄的夕阳。 _ 他从不介意弄脏自己的双手。 他是深精灵,是圣巢最骄傲的战士,他的剑就是杀戮之剑,他的歌就是死亡之歌。 强大是他的代名词,他永远不会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后悔。 阿凯望向跟着身后的游击骑士们,“我想你们一定在质疑我,作为扞卫圣巢利益的深精灵骑士,为何要来给灰烬城卖命?” “队长,我们不敢!”高大的骑士抢答道。 没错,不是不会,而是不敢,什么时候,他已变得和萨伦一样,用恐惧和威严来统御他的部下。 “如果我不幸战死,我希望你们能追随明娜·班维尔。”阿凯拔出弯刀,饶有兴致地擦拭着。 “班维尔小姐?”仿佛往平静湖面投入石子,骑士们喧闹了起来。 “团长……她可是班维尔家族主母的继承人啊。” 游击骑士团团长固然地位殊荣,但如无意外,明娜会接掌班维尔家族的主祭,成为圣巢最有权势的大人物之一。 与之相比,游击骑士团团长显得太寒酸、太可笑。 并非骑士们不接受,而是所有人都心里都在嘀咕——她会接受吗? “我只想为我亲爱的表孙女提供另一种选择,”阿凯笑道,“不用担心,兄弟们,等她习惯了太阳,她会变成比我更坚强的战士。” 至于现在,就让这把刀再次饱饮吸血鬼之血吧! 他甩开弯刀,眼里闪过残酷的快意。 _ “龙!是龙!” 城墙上,人群突然骚动,所有人都瞪大双眼,满脸难以置信。在剑拔弩张之际,又一条龙出现在天边,正朝灰烬城径直飞来。 是敌?是友? 是即将降临的天灾,还是前来助拳的强者? 羽龙扑啸,其上有人影闪动。 “裹臭脚布的!你李维爷爷回来了!” 李维运起风鼓,气势磅礴的吼声登时震响整个战场。 第十九章 首战告捷 “厮杀尚未止,怒火岂能熄。” 李维拍击胸膛,为自己提振胆气,面对萨伦,半点疏忽和怯弱都可能造成致命的后果。 那边,灰王与萨伦已撕咬在一起,在天空中你来我往,既有魔法的较量,又有肉体的交锋。 钢刃般的乌黑双翼与雪亮的尖牙利爪接连碰撞,铛铛声不绝于耳。而每次拉开距离,双方都会毫无保留倾泻奥术魔法,没有花里胡哨的炫技,每一击都只为置对手于死地。 李维驾着羽龙,催动琴弦,谨慎地保持距离。一会“清风拂面”,一会“怒焰冲天”,不断提振灰王的士气。 这场战斗,以他的实力很难插手,只能尽一切可能做好辅助工作。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表面上灰王与萨伦斗得昏天黑地,分不出什么胜负,可明眼如李维,已看出一些端倪:面对悍不畏死的萨伦,老龙还是渐落下风。 吸血鬼强大的愈合力,让萨伦如一把永不磨损的利剑,能不惧伤痛疯狂出击,灰王却必须得护住要害,攻守兼顾,稍一疏忽便是万劫不复。 李维清楚,若无自己在旁辅助,帮助灰王集中精神、缓解伤痛,恐怕老龙早已受了重创。若再拖延,一旦灰王气力不济,结局可想而知。 还得找机会进行骚扰。 一龙一鬼战得正酣,李维看准势头,欲以言灵搅动战局—— “雷车动地电火明,急雨遂作盆盎倾!” 他集中精神,催动气刃迎向萨伦的攻势,强横的音波撞在萨伦身上,竟如泥牛入海,未翻起任何波浪,只让吸血鬼身形微微一颤。 虽只是稍纵即逝的破绽,老龙却抓紧时机,一记扫尾,将吸血鬼打得连翻数十米。 “可恶的蝼蚁!灵魂灼烧!”萨伦稳住身形,怒视众人,李维登时浑身剧痛,缩成一团,只觉周身仿佛被烈火焚烧一般,痛得几乎意识涣散。 “铸魂术……”他明白,萨伦的铸魂术虽无奥黛特女王那种惊天动地的威能,但依旧能欺骗对手的认知,只是念头一闪,便能让人如坠冰窟、如陷火狱,饱受精神上的折磨。 “天雷做鼓音,疾风起琴鸣,荡涤形与心,勿复起馋淫……”李维低声唱道,压制内心的恐惧与胆怯,竭力祛除萨伦的影响,转头看明娜,也已痛得满头冷汗,几缕银白秀发湿哒哒地贴在额头上。 雀儿呢?羽龙盘旋,似乎未受什么影响,但也谨慎地拉开了距离,两人一龙绕在战局外围,再不敢贸然突进。 “变化成动物的话,能有效地抵御铸魂术。”雀儿低吼,羽龙的认知与人类不同,她虽也能感受到痛楚,但程度远不及两人剧烈。 铸魂术和德鲁伊的变形术虽千差万别,但是否成功都建立在观察和了解之上,可以说是殊途同归。 李维拂起竖琴,为明娜缓解疼痛,随即凝神静气,继续为老龙加持士气。 形势愈发严峻,灰王不断后撤,完全转为守势,再无余力发动进攻,而萨伦步步紧逼,乌黑双翼如巨斧般抡起,颇有趁你病要你命之意。 灰王怒吼,以金钢般的龙躯硬撼,瞬息间又战作一团。 城墙上众人满脸忧惧,灰王一旦倒下,灰烬城便失去了最后的屏障,只得被萨伦的铁蹄再度征服。 “厂道恢弘,鸣神祝咒,破!” 一支银白的箭矢破空而出,撞进萨伦胸膛,刹那间爆出太阳般的光芒,在吸血鬼的上身生生炸出大洞,伤口撕裂,深入胸骨,隐约能看到早已停止跳动的心脏。 “阿凯大人出手了!”又是一阵喝彩。 身着秘银铠甲的深精灵傲立在城墙上,一手擎弓,一手搭箭,如复仇之神亲至。瞬息间,又射出一支耀白的利箭。 “再破!” 萨伦赶忙后撤,双翼闭合,护住躯体,箭矢撞在黑翼上,炸出耀斑似的强光,磅礴的冲击力将吸血鬼从半空击落,歪斜着凿落地底,激起一片烟尘。 “好强!”李维咽了咽口水。 “那是日炎箭,由圣巢的主母们祝咒,赐予游击骑士团的珍物,整个骑士团只有不到十支。”明娜强忍剧痛,解释道。 也只有这等压箱底的宝贝,才能真正威胁到萨伦。 扬尘散尽,萨伦跪坐在阵地中央,遍地鳞伤,双翼和胸膛皆受重创,他昂起头颅,阴冷的目光与墙楼上的阿凯交汇。 “你也来了,深精灵……” “我来,是为了再杀你一次!”阿凯弯弓搭箭,锋芒只指萨伦。 “就凭你吗?”萨伦哂笑。 箭矢再度射出,带动的气旋将阵前的血奴生生撕碎,光芒炸裂,如太阳初升,辉芒较黄昏的落日更甚。 烟尘渐稀,光芒散尽,只见地面被轰出一个巨坑,而萨伦已消失不见。 “死了吗?”雀儿不禁问道。 “不,他逃了!”李维摇了摇头,远方的天空下,有一群蝙蝠在四散奔逃,化为点点墨迹,很快不见了踪影。 再无悲戚与忧虑,城墙上顿时被喝彩声点燃,人群的欢呼回荡整个天际,震耳欲聋,经久不息。 老龙摇摇坠坠地朝灰烬城飞去。 “灰王陛下!太威风了!” “不愧是无主之地的英雄,您才是真正的巨龙!” “什么王城的荆棘女王,高岭的精灵圣武,我看抵不过灰王陛下一根指甲!” 几个大佬凑到近前,恭声祝贺。他们不是嗜血如命的大盗便是身怀绝技的豪强,可此刻都毕恭毕敬,深深为灰王所折服。 “陛下,何不趁胜追击,把萨伦的大军全数焚灭?”一位壮硕的佣兵问道。 “是啊是啊,灰王陛下大发神威,一举扫灭这些肮脏的害虫吧!” 萨伦虽已逃遁,但他成千上万的血奴大军未曾退却,仍死死包围着灰烬城。 一想到还得和这群不知疲倦不惧死亡的血奴厮杀,众人心里不免有点畏怯。只希冀着灰王一鼓作气,把敌人全数消灭,祛除所有隐患。 老龙没有答话,他伏在城墙上,似乎微微摇了摇头,长叹一口气,随即轰然倒地。 第二十章 暗箭难防 西柯斯,你害怕死吗? 阿凯已经醉了,银杯倾倒,果酒沿桌边滴落,宛如血迹。 我不怕死。 但我害怕还没来得及对她说出那句话…… 我要是你,我也不怕死。明天我们都会死,但后天无主之地的所有人会为我们举杯,喝一声,“敬英雄!” 阿凯伏在案上,满嘴酒气。 明天……明天我们将和伙伴会和,发动叛乱,直面萨伦,这是秘银佣兵团有史以来最冒险的行动。 艾丽娅,她会来接应吗? 按计划是这样的,西柯斯,我要是你,我就喝个酩酊大醉,最好醉得稀里糊涂,把生死存亡全都忘掉。 不,阿凯,你不是我,如果你是我,你就不会对她下手。 老了,真的老了,总是会想起过去…… 梦境开始模糊,飞旋着变作黑暗,灰王失去了意识,被寂静彻底包围。 随着灰王轰然倒地,城楼上的气氛为之一滞。无主之地的大佬们面面相觑,犹豫了良久,一人颤颤巍巍地上去探了鼻息。 “陛下还活着!”他释然地舒了口气,挥手向众人宣布。 “把你的脏手拿开!”阿凯冷冷地说道,他推开人群,径直走到老龙身前。 “真不像样啊,西柯斯。” “你,你,还有你,多叫几个力气大的过来,把你们的王抬回城堡里!” 阿凯回头,向戍卫命令道。 “明娜!还有李维!”阿凯转向刚落在城墙上的三人,“我亲爱的后辈们,你们的表现实在令我惊喜。” “大团长,您说笑了。”李维躬身致敬,“您才是保卫灰烬城的英雄。” 这个阴冷的男人,虽没有敌意,但李维并不想和他走得太近。他阴鸷且暴戾,残酷且强大,如同一只等待扑咬的孤狼,很难使人亲近。 “呵呵呵,”阿凯调皮地眨了眨眼,“说实话,我箭囊里只剩最后两支箭了,可风光不了多久喽。” 李维皱眉,灰王身负重伤,阿凯底牌尽出,若萨伦再杀回来,他们真的能抵挡得住吗? 到底能不能一劳永逸地解决这只吸血鬼? 想杀死纯种吸血鬼,据传两种方法,一是以龙炎等高温火焰焚尽其肉体;二是以神圣附魔的强大武器彻底摧毁其心脏。 灰王的龙语魔法和阿凯的日炎箭,便是他们唯二的凭依。 “会使弓吗?”阿凯突然拍了拍李维肩膀。 “他就是用弓箭从奴隶贩子手中救了我。”明娜叹了口气,眼神幽怨。 “很好很好,拿着!”阿凯顺手一丢,将两支银白的利箭扔到李维手中,利箭纤长,尾羽柔顺,蚊蝇般的咒文盘绕着整个箭身。 日炎箭…… “还有这个!”阿凯将一把弦月般的漆黑长弓挂在李维肩上,“这是我的爱弓——追忆,弓身是穴木截取,弓弦是蛇筋鞣制,韧性十足,拉满足可穿甲破盾。” “送你了!照顾好她!”阿凯狠狠地揉了揉李维的头发。 “下一次萨伦再来,我会尽可能拖住他。而你,李维老弟,要做的事情就是找准时机,把这两支箭射进他的心脏中!” “为什么是我?”李维小心翼翼地收起弓箭,他没有拒绝,只是有些疑惑。 “因为你是个铸魂者,”深精灵咧嘴大笑,“不是吗?你的精神十分强大,不易被萨伦的铸魂术影响,唯有你才能找到机会给予致命一击。” “就像只有我,才能拖住萨伦,为你创造机会。”阿凯拍击胸膛,自豪地昂起头颅。 “我恐怕还算不上真正的铸魂者,”李维摇了摇头,“不过,感谢您的信任,我会尽力而为的。” “好啦好啦,再说下去气氛就要尴尬啦,”阿凯摊开双手,“如果两位方便,能否让我和我的表孙女单独待一会。” 明娜略显诧异地抬起头,仿佛明白了什么,朝李维摆了摆手。 “那我们就先告辞了。”他牵起雀儿的手,走进了拥挤的人群中。 “那个家伙,虽然古怪,但莫名其妙很信任你。”雀儿俏脸涨红,不住瞟向被李维紧攥的纤手,这家伙,什么时候这么大胆了。 “不会又是你的什么救命恩人吧?” 不,他只信任力量,而自己在城外,展现出了足以和萨伦近距离周旋的实力。 有人说,只有铸魂者才能杀死铸魂者,也有人说,只有铸魂者才能抵御铸魂术。李维看向手中的弓箭,同时交由自己手中的,不止是信赖与责任,还有强大的、未曾企及过的力量。 力量……如果日炎箭击中奥黛特的胸膛,能够杀得掉她吗?能够杀得掉世界上最强大的铸魂者吗? 人群突然喧闹了起来,李维眯起眼睛,感受到灵思的紊乱与纷杂,前面出事了? “你想干什么!” 愤怒地喊叫声响起,随即传来一阵刀剑交撞的砰砰声。 “如夜微凉轻风起,如夏正午艳阳熏。”李维拂琴,尽力平复人群的情绪,雀儿则嚷嚷着让开,上前推搡,硬生生挤到了人群前方。 在灰王的躯体前,两个壮汉正全力拼斗着。李维定睛一看,老龙的前臂上,赫然插着一杆长矛,鲜血泊泊涌出。 “霍顿!陛下待你不薄!如今蒙难,你居然落井下石,妄图行刺陛下!” 一个壮汉已然负伤,但仍死死护住灰王的躯体,另一个则挥舞长剑,不断发出瘆人的嘶吼。 几个戍卫怒吼,纷纷抽出长剑,把叫霍顿的男人包围在中央。 男人没有答话,丝毫不顾剑刃的威胁,只是舞着长剑,疯狂地朝戍卫们攻来。 “身衰体弱无力战,拜倒侠影响马前。” 李维催动言灵,男人身形一顿,仿佛负有千斤重物,硬生生被压坐在地上。 戍卫们的长枪利剑登时将霍顿扎成蜂窝,可男人没有发出一声哀嚎,只是不断嘶吼,挣扎着想要起身再战。 李维递剑而上,长剑穿胸而过,将男人死死钉在地面上。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他一把掀开男人的面甲,底下哪还有什么人形,狭长的双眼满是红光,苍白的嘴唇微微张合,隐约能见到雪亮的獠牙。 “血奴!他是血奴!” 又一个萨伦可怜的牺牲者。 李维站起身,环顾四周,众人义愤填膺,纷纷怒骂萨伦卑鄙无耻,可是有几个身影却悄悄后撤,消失在了人群后方。 很明显,吸血鬼的奴仆已经混进了灰烬城。 “这下可麻烦了……” 第二十一章 假戏真做 阿凯,你脸色可不太好看啊。红发少女如女武神般英姿飒爽,她略过自己,盯着身旁的深精灵青年。 阿凯哼了一声。 西柯斯,你还活着吗?少女总算注意到了自己,开玩笑道。 艾丽娅……她变了,脸色更加红润,身材更加丰腴,衣装也不再是风尘仆仆的鳞甲,而是鲜红绚丽的裙装。 完蛋,他听见阿凯悄悄地嘀咕,这女人不会假戏真做了吧? 不会的,不会的,他坚信,果不其然,艾丽娅很快就给他们打开了密道的钥匙,从这里就能直接通往萨伦的寝宫,他已经入睡了,我们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给他个惊喜! 我喜欢惊喜!阿凯咧嘴大笑,手却伸到了自己背后,用拇指拼写着——留个心眼。 西柯斯,阿凯用力往自己身上一拍,我们走吧,让萨伦见识见识秘银佣兵团最勇敢的战士! 他们跟着艾丽娅,穿过曲折的通道,萨伦时代的灰烬堡如同黑黝黝的穴道,时不时有蝙蝠飞过。 就像回家一样,阿凯感叹。 跟上来,艾丽娅又打开了一道密门,前面就是萨伦的寝宫了。 走到尽头,他们发现萨伦已经全副武装,等待多时。 而艾丽娅在他们身后扣上了门。 老龙睁开眼睛,过去一直折磨着他,而今愈发频繁。 印入眼帘的是几个争吵的小人儿。 “不可能!阿凯大人,您太想当然了!”壮硕的戍卫队长摇了摇头。 “有什么关系,把所有人都聚起来,我们一个一个辨认。” “可是这里有足足三万人,城外还围着成千上万个虎视眈眈的血奴!”戍卫队长哀叹。 “我不能默许有叛徒存在,叛徒,必须彻底清算!”阿凯面色阴冷,目光带着透骨的寒意。 “我倒有个法子,”李维拂琴,走到阿凯耳畔,轻声低语。 “不错不错,就是不要假戏真做了……”深精灵哈哈大笑,转身对众人宣布,“从现在起,灰王的安保由我们游击骑士团全权负责,告诉所有城民,擅入寝宫者,斩!” 戍卫们一阵喧哗,可在阿凯冰冷地扫视下,很快噤了声音,嚅嚅着退了出去。 “阿凯……不要吓唬他们……”老龙气若悬丝,从喉咙里传来一阵低吼。痛,全身上下仿佛散架了般,精力自伤口处四散奔逃。时隔三百年,那只吸血鬼还是压迫力十足。 “你醒了?真不像话啊,西柯斯,要不是我和李维老弟,你早就被大卸八块了。”阿凯开心地打趣道。 “灰王陛下,我有些事情想问您……”李维握紧帽子,紧贴在胸前,神色有些犹豫。 “说吧,但说无妨……”老龙咳了两声,强撑着昂起头颅,“我猜,你想问的不是你父亲蒙森公爵,就是邪祟?” “都不是,不过如果有时间,我也想向您好好了解一下这些事情。”李维摇头,开始一五一十地讲述三人在地穴里的遭遇。 狩鼠、神像、尸鬼,还有可能存在的铸魂者阿兰忒。 雀儿很关心这些,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整个无主之地,大概也只有统治者灰王能给出些见解。 “佐狩之洞,那是我们秘银佣兵团当年的基地。”老龙叹道,“在那个时代,逃离萨伦的人只能聚集在洞窟里,渴求司掌复仇的佐狩降下神罚。” “雾障是团里术士施的法,至于狩鼠,”阿凯补充,“大概是里面哪处洞穴塌陷了,或者是从地下河里游过来的,我们当初可不会养那些玩意当宠物。” “我们打败萨伦后,有些信仰坚定的佐狩信徒仍旧守在那里,供奉他们的神灵。”老龙垂头,浑浊的眼里满是懊恼,“我曾数次劝他们来灰烬城定居,可他们总是拒绝,久而久之便没了消息,那些信徒都并非长生种,所以我理所当然地以为,是他们寿终正寝了。” 不,他们没有,他们遭遇了难以想象的变故,李维后悔自己描述得过于详细,没有人想知道自己的故人死于非命,尸体还受到这等可怕的侮辱。 “至于阿兰忒,我只知道他是萨伦的授业恩师,但近百年来,未曾听过关于他的传说。”老龙头垂得更低,不住喘气道。 “阿兰忒……”阿凯嘴角微微上扬,“这个家伙,我在旧城一带听过他的传闻,大约在一年以前。” “那里的傻货,交口赞叹着什么给予了长生药的大法师……”深精灵撇了撇嘴,“你如果看到他们那个鬼样,你一定会笑出声来的,是的,或许他们是获得了长生,但他们眼睛鼓得像鱼,连睡觉都合不上,还会在半夜偷偷潜入河底溺死,还说什么回归生命最初孕育的地方。”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感到恶心地吐了吐舌头,“我碰巧见过那些人被水泡肿的尸体,里面全是蛇蟹鱼虾一类的玩意。” 一年前吗?看来他目前应该不在无主之地,佐狩之洞只是一个废弃的实验点。李维摸了摸下巴,不觉松了口气,一个萨伦尚且难以对付,若再加上阿兰忒,他还真想不出什么方法来…… “好啦好啦,让西柯斯老兄好好休息休息吧!”阿凯一把搂过李维,“不管来什么怪物,在我们深精灵眼里都是待宰的肉畜!” “至于计划……”阿凯压低声音,“按你说的办。” 李维点头,戍卫们一定已把游击骑士团接手寝宫安保的事广而告之了,接下来,就看阿凯的安排了。 送走李维,阿凯召集了所有深精灵,略微交待几句,开始了当日的职守。 夜已过半,黑暗中,仿佛有人影在快速移动。 “谁?”阿凯拔刀怒喝,挥手示意两名侍从拔剑警惕,他缓缓走向黑暗中。 黑暗中有个明月般素净纯美的女子,是明娜。 而她身后,赫然站着早已被安排在宫殿各个点位的游击骑士们。 “你们乱晃啥?按安排的站好岗!”阿凯愤怒地嚷嚷道,借着眼角的余光,他发现黑暗深处还偷偷藏匿着什么,是混进城中的血奴吗? 这群傻瓜,不认真站岗,要把血奴放进来该怎么办? “阿凯·杜勒加!”明娜突然高声喝道,“日炎箭乃是主母恩赐,你不仅滥用,还将其转赠给人类,该当何罪?” “你在发什么神经?”阿凯高叫道。 “游击骑士团已经受够了,受够了你滥用职权,背主谋私,让大伙陷入危险的境地!”明娜身后的骑士们低吼,“阿凯,该是换头儿的时候了!” “拔剑!斩了这群叛徒!”阿凯怒吼,拔出双刀,向身后的侍从命令道。 可他腰间突然一冷,随即不受控制的跪倒在地。回头看,两名侍从抽剑后撤,满脸的愤恨和戒备。 原来……连你们也背叛了…… 明娜和骑士们拔出匕首,将他团团包围,无垠的夜里,唯余匕首映着月光,宛如死神注目。 第二十二章 引蛇出洞 “谁?”明娜警惕地抬起头,黑暗中似有身影在穿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声响骤停,隔了几秒,传来一声“喵呜~” “哪来的野猫!”壮硕的骑士骂骂咧咧,他拖拽着阿凯的尸体,粗暴地塞进麻布口袋中。 “黑达克,大琼尼,你们俩一定得把尸体处理好,绝不能留下半点痕迹!”明娜冷冷地命令道,声音沙哑低沉,宛如地底深处穴蛇的嘶鸣。 “明白,小姐!”两个健硕的游击骑士站起身来,“我俩来过不少次灰烬城,知道挺多毁尸灭迹的好去处,您就放心吧!” “小姐,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我们把那头老蜥蜴也给做了吧!”有骑士压低声音上前建议,眼里露出凶光。 “哼!别给大家惹麻烦!”明娜瞥了他一眼,“我们和老蜥蜴无冤无仇,再说了,若是萨伦再攻来,我们还得靠他来给我们争取逃出城的机会。” “那他要是问起……” “明天!”明娜伸出手指做噤声状,“明天你们要大肆搜查城里的酒馆娼馆,去了就问有没有见到阿凯大人,细细搜查,不做多余解释。” “先把阿凯失踪的消息放出去,”明娜嘴角微扬,如弦月般恬静秀美,可吐出的字眼却无比残酷。 “等到老蜥蜴问起,我们就说大家也在着急寻找,到时候老蜥蜴肯定会把锅扣在混进城的血奴身上,怒急攻心,直接去找城外的血奴大军拼命!” “妙!妙!还是小姐冰雪聪明啊!”骑士们低声称赞,“嘿嘿嘿,到时候我们就趁乱出城,留这群土匪强盗和吸血鬼拼命。” “记得带上那个吟游诗人!”明娜突地面若寒霜,咬牙切齿道,“他居然敢负我,和那只小蜥蜴眉来眼去,我一定要把他绑走,慢慢地折磨!” 众骑士闻言,都不寒而栗,只是急忙点头称是,不一会便接连散去。 寝宫寂静了下来,空荡荡一片,只有月光在宫阙上静静流淌。 黑暗中,窸窸窣窣的声音复又响起,惊飞几只熟睡的夜鸟,一个纤细的人影蹿了出来。 “呵呵,得来全不费工夫。”来人声音嘶哑尖锐,带着瘆人的寒气。 “召集所有血胞,今晚突袭寝宫,刺杀灰王!” _ 时间在一分一秒的过去,守在门廊边的李维不禁打了个哈欠。 夜太漫长,这几日又太疲惫,他是真的想躺在床上,理理思绪,再好好睡上一觉。 蹲在这里,可真是无聊得紧,唉,这种操劳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咚咚咚!” 夜深人静,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李维回头,老龙仍伏在宫殿中央沉睡,他又打了个哈欠,抽出长剑,慵懒地走向大门处。 “谁啊?不知道灰王陛下要休息吗?” “游击骑士团的,阿凯团长说有情况要您过来看看。”门外传来悦耳的女声。 游击骑士团还有其他女孩吗?自己居然没好好注意,真是失误!这是身为吟游诗人,难以接受的重大失误! 不对不对!李维甩了甩脑袋,驱逐掉因疲倦产生的胡思乱想,这件事情有蹊跷—— “我的责任就是守在灰王陛下身旁,让阿凯团长亲自过来向我汇报吧!”李维没好气地答道,“要是他不想来,就明天再谈,没什么事情比灰王陛下的安全更重要。” “小诗人,你好大的面子啊!”悦耳的女声呵呵笑道,“来,凑近些,让姐姐告诉你发生了什么~” 李维脸色一变,急忙向后跃去,只听咔嚓一声,两只生着长长钩爪的阴森鬼手穿门而如,随即传来蝙蝠般尖利的笑声。 “小诗人,干嘛躲着姐姐~” 宫门轰然开启,几只诡异的人影接连蹿进寝宫内,来人皆带着古怪的蝙蝠面具,满眼血红,皮肤如死人般苍白。 血奴!血奴闯进来了! “可恶!那群笨蛋深精灵怎么看得门?”他挥舞长剑,看着团团将自己围住的血奴,眼里满是怒意。 “他们啊,自然全都被姐姐吃掉喽。” 为首的血奴是位穿着红色裙装的美艳女子,面具遮住了她的容颜,可那火红的长发与曼妙的身材,仍有让所有男人心惊肉跳的魅力。 她就像女武神,英姿飒爽,掌握着攻伐人心的秘诀。 “圣骑拔枪起,鬼魅皆避行!” 李维运起风鼓,加持言灵,整个人如一头怒熊般撞破包围圈,将两个血奴直接掀翻在地,没有丝毫犹豫,他挥舞长剑,直接向红发女子逼去。 擒贼先擒王,这女人尚有灵智,应该就是这群血奴的领袖! 红发女子伸出青白色的鬼爪,夹住长剑,纤足一抬,就要往李维胸口踢去。 李维赶忙在腰间运起风鼓,于空中迅速翻腾几圈,借势让长剑格开鬼爪,随即又是一转,当空向女子头颅斩落—— “天星坠落,山岳崩裂!” 一剑斩落,借着言灵注力,竟将地板深深凿穿,激起一片扬尘,而女子早已鬼魅般地闪过,鬼爪高扬,摆出防御的架势。 一番交锋,两人都知道对方并不好惹,短时间内根本没有拿下的可能。 红发女子眼神一转,发出疾风般的尖啸。 “我来缠住这个小诗人,你们去做掉灰王!” 血奴们得命,迅速朝灰王围去,老龙此时已然被惊醒,但前日的伤痛尚未痊愈,只得强撑着昂起头,发出阵阵低吼。 再次格开李维的进攻,红发女子暴退数步,高叫道:“前后夹击,不要直面他的龙语魔法!” 几个血奴应诺,小心翼翼地往灰王后方绕去,老龙根本没有挪转身形的力量,只得眼睁睁地看着血奴绕向后方,瞄准自己脆弱的下腹与后肢。 “呃啊啊啊啊!”突然,老龙后方的血奴发出痛叫,声音如金属摩擦碎石,极其尖锐刺耳。 发生什么了?红发女子吃惊,身形呆滞,被李维一剑挥落左臂,血花飞溅。 “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啊,”阿凯懒洋洋的声音响起,阴冷的深精灵从灰王身后绕出,手中还提着两颗血奴的头颅。 “包围他们,给我杀!”阿凯抛出人头,高声下令。 寝宫外,传来一阵急促地跑动声,全副武装的游击骑士们再度出现,将剩余的血奴紧紧包围住。 “姐姐,不要分心了,你的对手可是我啊!”李维递剑而上,直指女子心口。 第二十三章 战事又起 “莫听骤雨奏疾曲,且看剑风破阵鸣!” 李维剑势骤然加快,如暴雨般倾泻而出,在红发女子身上留下道道殷红,他垫步上前,不断进逼,天罗地网般地剑风似要将女子彻底绞杀。 而另一边,游击骑士团已经将血奴层层包围,长枪挺出,直指敌人心脏,将包围圈愈缩愈紧。 没一会,最后几个血奴便被游击骑士的长枪洞穿,发出一阵骇人的哀嚎,明娜持剑上前,迅速斩下了他们可怖的头颅。 可恶!可恶!可恶! 红发女子已遍体鳞伤,而步步紧逼的李维丝毫没有怜香惜玉之意。她一声嘶吼,暴撤几步,猛地扯下蝙蝠面具,面具下并无獠牙利齿,而是一张光彩照人的俏脸,女子的五官有如刀刻般棱角分明,高昂的额头,挺拔的鼻梁,含媚的凤眼,秀美的下颚,雪白的皮肤,呈现出令人惊诧的自信与美艳。 “好好看看即将死在你们剑下的人!”红发女子嘶吼,目光越过李维,望向站在后方的阿凯与灰王。 “艾丽娅……”灰王发出一阵痛苦的呻吟,阿凯却快步冲到近前,弯刀挥出,只见白光一闪,女子绝美的头颅已滚落在地,凤目怒张,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愕。 “我能杀你一次,就能杀你两次。”阿凯振落血珠,收刀入鞘。 老龙双眼紧闭,仿佛不愿看见这一幕。 “可以啊,这波引蛇出洞,总算将城里的萨伦耳目一网打尽了。”阿凯点了点头,转向李维,“不愧是李维老弟,导得一出好戏。” “若非诸位演员配合,我一人又有什么用?”李维嘴角微微扬起。 他早就清楚,萨伦所忌惮者只有灰王和阿凯,灰王虽受重创,但阿凯和他的游击骑士团依旧是一大威胁。只有让阿凯“消失”,血奴才敢发起行动,行刺灰王。 而游击骑士团,就是饰演这出戏的最佳演员。 “呵呵,我还担心有人想假戏真做呢?”阿凯自嘲地笑了笑。游击骑士们面面相觑,露出不安的神色。 不过其中的台词,可没事先排练过,全是大家临场发挥的结果。 想到这里,阿凯瞥了眼明娜,意味深长地拍了拍李维的肩膀,不再言语。 “她明明已经死了,怎么会……”灰王睁开双眼,浑浊的瞳孔里隐隐有泪光闪烁。 “西柯斯,你还真是软弱!” 阿凯冷哼一声,拎起地上的人头,哪还有什么倾国倾城的美艳容颜,只有死人般灰白的皮肤,干瘪的嘴唇微微张开,突出两颗雪亮的獠牙。 “不过是一副伪装的面容,就能把你吓得瑟瑟发抖?” 一只肉色触手缓缓从红发血奴脸上爬落,被阿凯迅速捏住,甩给了一旁的李维。 “拿着,你肯定用得上!” 李维伸手接过,肉色的触须上布满了细碎的口器,在他掌心不断蠕动着,他想起邪祟的乌黑腕足,胃部顿时泛起一阵恶心。 “这是什么?” “换脸虫。”老龙看见红发血奴并非他所臆想的姑娘,不禁舒了口气。 “这是邪恶奥术炼制的蛊物,极其罕见,吞食此虫,你可以任意捏制自己的脸颊,化为他人的模样,不过此虫会寄生在你体内,食你精血,直到宿主死亡才会脱落。” “我能炒熟了再吃吗?”李维苦脸,这玩意对他确实有用,出了无主之地,自己就是为世人所不容的通缉犯,女王的追杀令必定如影随形,到时候若能变幻成他人模样,确实会少掉许多麻烦。 阿凯哈哈大笑,猛拍李维肩膀,拍得少年一阵踉跄。 灰王苦笑,露出参差交错的龙牙。虽然扫尽了萨伦混进城中的耳目,但灰烬城仍被血奴大军团团包围。如今自己受创,面对几个血奴都狼狈不堪,等萨伦养好了伤,挥军进攻,自己是否还有余力抵挡? 正思考间,有戍卫急促地闯进寝宫,刚一进门,他便险些被湿滑的血迹绊倒,看着满地尸骸狼藉,不禁瞪大双眼,吓得直愣在原地。 “我不是说过,擅闯寝宫者,杀无赦嘛!”阿凯冷冷提醒,拔出弯刀,缓缓走向呆愣住的戍卫。 “阿凯……别再吓唬我的手下了!何事汇报,但说无妨。”老龙摇了摇头,吐出一阵清风般的龙语。 “陛下……陛下……大事不好!萨萨伦的血奴大军,发发发起进攻了!”戍卫憋红了脸,结结巴巴道。 果不其然,李维闭目,血奴很可能在行动前通知到了城外的萨伦,只待行刺成功,灰王陨落,便全军突击,趁乱一举攻破灰烬城。 在场的众人皆皱起眉头,清剿混进城里的几个血奴是一回事,和城外成千上万的血奴拼杀又是另一回事。 虽说无主之地的各位大佬都已齐聚灰烬城,但城中大多还是没有战斗力的平民,目前灰王伤重,仅凭他们很难对血奴大军造成有效的杀伤。 尤其是萨伦,谁也不知道他恢复得如何,会在何时出现,但大家都清楚,一旦萨伦出现,没有老龙牵制,必将会掀起一阵腥风血雨。 “阿凯团长。”李维睁开双眼,似已有了计策,“您能掩护我和雀儿突围出城,再奋力抵挡住两日吗?” 阿凯一愣,这小子,不会是想逃吧? 众人顿时一脸鄙夷,本来任谁都觉得李维是条英雄好汉,智勇兼备,私下谈起必要竖起一根大拇指。没想到大敌当前,危难之际,居然要大家拼命掩护,给他和他的女人创造逃跑的时机。 只有明娜,一脸黯然,默默垂头不语。 她已明白,在李维心里,自己终究抵不上那个活泼的少女。 “人生不比歌谣,总有一天你会大失所望。” 气氛尴尬了起来,看着周围不信任的目光,李维不禁有些无语——这群家伙,都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两日之后,我有把握,让萨伦的血奴大军灰飞烟灭!”他拍了拍胸膛,满眼的自信。 第二十四章 突出重围 “阿凯团长,”李维凑近深精灵的耳边,轻声低语了几句。 阿凯皱起眉头,犹豫良久,“你有几成把握?” “我不知道,”李维摇头,他知道此番前去确实有些冒险,但哪怕一线生机都有搏的必要,“无论是成是败,两天后我都会回来。” 他不会再做逃兵了,不会再让别人挡在前面,为他去送死了,自由是种债务,唯有帮他人赢得自由方能偿还。 李维知道,如果这次不联合阿凯与灰王一起讨伐吸血鬼,恐怕再无机会为那些村民复仇,自己将再背一笔良心债,毫无勇气的苟且偷生下去。 这样的结局,他绝对无法接受。 “我会回来的,”李维转向明娜,他知道少女恐怕又想追随他一起,但这次任务所求的是速度和效率,并不需要再多一把利剑。 出乎他意料的是,明娜只是点了点头,并无什么言语。 “很好!李维·蒙森,我们把灰烬城的命运托付给你了!”阿凯少见地严肃了起来,他把弯刀拍在李维肩上,如赐封骑士般郑重其事。 “如果你回来晚了,发现灰烬城已破,请不要白白送掉性命!跑到天涯海角,跑得越远越好,直到有朝一日回来,亲手为我们送上解脱!亲手为萨伦送上终结!” “我会的!”他点了点头,宫外传来了激烈的喊杀声,战斗开始了,他与游击骑士们互相拥抱,做最后的道别。 “请一定要好好活着。”他将明娜抱入怀中,少女纤弱的躯体如棉花般柔软。 他期待着她说些什么,即使他并未准备好回应。 可她什么都没说。 _ 血腥气,城内满是血腥气。 李维听到投石机发动的声音,巨石不断跃过城墙,砸在灰烬城的街道上,他看到一个倒霉的戍卫骑士,被从天而降的巨石连人带马嵌进了石板里,爆裂出一堆冒着腾腾热气的脏器,鲜血咕噜噜地喷涌着,紫红色的头颅,仿佛榨干汁水的葡萄般干瘪。 “快!”阿凯下令,游击骑士团组成无坚不摧的楔形阵势径直往城门冲去,将李维牢牢拱卫在中央。 及至城门,李维看到大批木匠聚成一堆,不断为城垛加装木板,他们仿佛都用软木塞阻住了耳朵,听不见城门外肉体疯狂撞击的闷响和血奴愤怒地嘶吼声。 “开启城门!”为首的骑士高喊,可城墙上很快传来焦急的回应。 “不能开啊!阿凯大人!我们守不住啊——” 话音刚落,一轮箭矢落下,答话的汉子尚未来得及反应,便被万箭穿心,翻滚着从城头滑落,重重跌在一行人面前。 他们确实守不住,李维略微思索,从怀中抽出一支日炎箭,塞回阿凯手中。 “你疯了吗?这是留给萨伦的!”阿凯满眼诧异,仿佛看待疯子般审视着李维。 “这是我唯一能突围的机会!”李维坚定地答道,“阿凯团长,您已经把它们交给我了,就该由我决定该什么时候用!” “好!好!好!”阿凯咬牙切齿,“游击骑士团,随我登上城楼,为李维·蒙森提供掩护!” 骑士们得命,纷纷跃下马匹,抽出弓弩,跟着阿凯迅速地朝城楼上攀去。 “所有人都给我听着,李维·蒙森将带着我的信前往圣巢,搬来深精灵大军!所以,把你们手上能射的弓箭都给我射出去!别让吸血鬼前进半步!”阿凯振臂一呼,向城楼上的守军宣告。 “全力协助李维突围!”城墙上欢声雷动,山呼响应。 这家伙,太会扯谎了。阿凯让游击骑士团前来协助已是仁至义尽,圣巢绝不可能会为无主之地的鸡毛蒜皮出动大军。 可对于这群快要溺死的人来说,只能抓紧一切救命稻草,根本没有人会考虑阿凯所言的真假。 他们只能看见,近在眼前的权威和远在天边的希望,若非如此,他们早就放弃了抵抗。 “雀儿,拜托了!”李维高呼,头顶传来羽龙的咆哮声,雀儿拎起李维,如利箭般穿云而起。 突然出现在半空中的庞大羽龙引起了血奴大军的注意,铺天盖地的箭雨呼啸而来,羽龙咆哮,抬起后爪,伸出铁翼护住腹部和李维。 只听一阵金铁相撞得格格声,李维从羽翼缝隙间望去,只见漆黑的暗夜里,地上遍布着密密麻麻的血红点迹,隔了几秒,他才意识到那是血奴的眼睛。 “弓箭手呢!给我还击!”李维听到阿凯的怒叫,城墙上不断倾倒出热油,将意图攀爬的血奴浇得嘶嘶直叫。 “准备就绪,掩护李维!” 瞬息间,城墙上射出一轮弓箭,将数只血奴穿倒在地,为雀儿减轻了不少压力。 又一堆石头从敌军阵营里飞起,狠狠地砸在城墙上,瓦砾飞旋,传来一声巨响。几个弓箭手被震得从城墙上跌落,瞬间被血奴们撕成碎片。 “飞!雀儿,向上飞!” 羽龙低吼,躲避着弓箭不断朝高空飞去,李维挥剑格挡,拼命护住羽龙的腹部,几支箭矢扎进了雀儿的尾巴和后肢,不过箭势不足,未能伤到筋骨。 “日炎箭!” 阿凯出手,只见银光一闪,璀璨的阳炎随即自血奴群中爆裂开来,宛如旭日东升,瞬间点亮了整个夜空,爆裂的气旋不断将敌人卷入撕碎,一时间,准备弯弓搭箭的血奴们本能地四散奔逃,为两人赢得了片刻的空档。 “飞!”李维运起风鼓,跃上羽龙后背,一人一龙已至高空,直至再也听不到底下的众声喧嚣。刀子般的疾风不断从脸边刮过,李维一手遮掩,一手还剑归鞘。 “成功了!我们成功了!雀儿!”俯首望,地面上的血奴大军变得稀疏,宛如叶间细小的蚜虫。 晨曦透出微光,驱散夜的冰凉,他仿佛听到远处的城墙上也传来了欣喜若狂的欢呼。 “李维,我们去哪里?”雀儿疲惫的声音响起。 迎着不断扩张的朝阳,李维缓缓站起身来。他眯起眼睛,神情坚定而自信,从背后取下精致的红竖琴,轻轻抚弄,弹出清脆的乐节。 “去佐狩之洞!” 第二十五章 决一死战 “撑不住了!” 城墙上传来绝望地哀嚎。 沉重的城门咔嚓作响,已被撞得满是裂痕,城下的血奴,已浑身插满箭簇淋满沸油,皮肤绽烂,血肉模糊,如同从地狱深处爬来的僵尸恶鬼。它们踩在同伴的尸骸上疯狂嘶吼着,不知疲倦地将攻城锤撞向城门。 两天了,灰烬城的守军两天没有合眼,他们使尽一切手腕,箭矢、热油、石头、粪水……只为守住城门,博取那一线的生机。 哪怕只有丝毫空暇,他们都会望向天边,希冀那里出现深精灵大军,出现能将他们挽救出必死危局的救星。 可一望无际的只有成千上万的血奴,只有黑夜中猩红的眼睛和惨白的獠牙,只有无尽的战斗与一点一点磨损殆尽的希望。 木匠们已经拆掉了城中所有的家具建材,这些木料堆积在城门口,以便随时用于修补和加固。铁匠们则把自己引以为傲的兵器铠甲免费散发给士兵,他们在城楼上搭起简易的铺子,冒着被箭矢击中的风险,连天带夜地打磨淬炼。不远处是农妇们架起的大锅,她们不辞辛劳,为战士们熬制暖和的浓汤。就连孩子……就连孩子也拿起了匕首短剑,随时准备与攻进城的血奴搏命。 他们扞卫的不止是自己的生命,还有灵魂。所有人都明白,一旦灰烬城陷落,他们也将被萨伦驯化,加入血奴的行列,成为邪恶疯狂扩张的爪牙。 他们曾经是土匪,是强盗,是雇佣兵,是冒险者,是不理世事的隐士,是研究禁秘的学者,而今他们都是最纯粹的战士——每个人都下定决心死战,拼干最后一滴血,流尽最后一滴汗,只为不使自己的灵魂沦丧。 又一记撞击,城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未等木匠上前加固,攻城锤再度袭来,只听一声巨响,七拼八凑的木条被生生震开,木屑崩飞,城门已破。 “城门破了!” 城里城外都喧闹了起来。不过,一边是兴奋地嘶吼,另一边却是充满了绝望。 血奴如喷泉般涌进城内,它们翻滚着,咆哮着,鬼手乱舞,仿佛在庆祝这场嗜血的狂欢。 但迎接它们的,并不是逃窜的人群,绝望的猎物,而是游击骑士们出鞘的利剑。 “早已等候多时。”阿凯挥刀而出,裹带劲风,如虎啸龙吟。血奴们不知道,游击骑士团才是灰烬城最后的也是最坚固的屏障,他们将以超人的勇毅和精湛的技艺,粉碎一切进犯之敌。 如果李维在这里,他会发觉阿凯的剑舞与明娜截然不同,明娜的剑舞是如电似幻般的轻盈矫捷,而阿凯则如巨龙翱天、穴熊出洞,古朴、厚重,刀锋所及,带着不可抵挡的杀意,他冲入血奴群中,绞起一阵残肢碎肉,血雨纷飞,如百花齐放,斗艳争奇。 俗话说,深精灵都是杀戮的专家,此言不虚。游击骑士或挺长枪,或持长剑,如一头头猛兽般紧随着阿凯扑入阵中,竟将潮水般的血奴群生生压灭,转瞬间反推至城门外。 游击骑士团的英勇激励了仍在抵抗的士兵。城楼上的石块和砖瓦稀了下来,不少戍卫拔出长剑,跃下城墙,加入了抗击血奴的行列。 面对战意高涨的士兵们,纵使不畏死伤、不知疲倦的血奴,也有些抵敌不住,加之城门狭窄,无法一拥而入,很快便被刀枪阻隔在城垣边,再难前进半步。 阿凯突然锁紧眉头,刀势一转,掀翻近前的血奴,缓缓向后撤去。 “团长?”身旁的游击骑士有点纳闷。 “你们守住,我去城墙上会会老朋友!” 话音刚落,远方的天际传来突破音障的爆响,一只乌黑的巨大蝙蝠如陨星般坠向城楼,瞬间掀起一阵烟尘。 一个戍卫刚拔剑向前,便被来人扼住头颅,只听噗嗤一声,头颅碎裂,花白的脑浆溅满城垛,无头尸体瘫倒在地,仍在不停地哆嗦着。 “萨伦,欺负年轻人算什么本事?” 阿凯举刀向前,眼前的来人赫然是吸血鬼萨伦,他血红的纱布已然不在,露出死白的皮肤,冰冷的寒气溢出体表,使周身笼罩着一层朦胧的冰纱。 “深精灵,你来得正好,省得我再去寻找。” 萨伦咧嘴,发出骇人的笑声,他扑扇着骨翼,枯瘦的手指直指阿凯,“怎么?你的日炎箭呢?上次那几下还蛮痛,我可花了不少功夫才恢复元气。” “不用日炎箭,我照样能杀你!” 身影交错,阿凯敏锐地躲过萨伦的扑咬,推锋而上,跳起深精灵最可怖的死亡之舞。 这是献给黑暗地母的祭礼之舞,一旦起舞,必有死伤,不是敌人人头落地,便是自己力战而亡。 舞步飞旋,阿凯的弯刀如疾风扫叶,白影掠过处,任萨伦如何躲闪,总能带起血花朵朵。 周围的戍卫已看呆,这是纯粹的剑舞,没有魔法赋能,没有言灵加持,却比任何魔法任何言灵都要致命。 阿凯出刀很慢,但刀锋如蛮牛推磨般力重千斤,众人还未来得及上前掠阵,他已斩下了萨伦的脑袋。 吸血鬼桀桀大笑,仿佛遇上了世间最有趣的事儿,无头躯体猛地退后,捡起滚落在地的头颅,又重新安回原处。 “你杀不掉我。”萨伦狂笑,雪亮的獠牙高高扬起,“没有人能杀掉最高贵的纯血后裔。” “那我就多杀几次,杀到你不能复活为止!”深精灵举刀,他的舞步尚未结束,只要精力足够,他愿意永远跳下去,直到有人倒下为止。 又是一阵金铁相撞的铮鸣,萨伦抵敌不过,暴撤数步,阿凯垫步上前,双刀直接贯穿萨伦的胸膛,他用力推进,欲把吸血鬼钉死在地上。 可是变故发生了,萨伦前扑,枯瘦的双臂直接锁住怀中的深精灵,猛地振翼腾飞,瞬间将阿凯带入几十米高空。 “阿凯大人!” 底下的戍卫们惊声高叫,全都为深精灵捏了把汗。 “地底的蠕虫,见识过高天的风景嘛?”萨伦嘲讽道,怀中的深精灵没有言语,只是攥紧刀柄,乌黑的双眼映射着晨曦的微光。 他扭转刀锋,猛地下压,萨伦吃疼怒吼。两人在半空中扭做一团,阿凯顺势用双脚卡住萨伦腰椎,抽刀连斩,当空将吸血鬼砍作两截。 两个身影轰然坠地,扬起沙尘一片,许久,一个人影踉跄地站起身来,举起双刀,摆出进攻的架势。 “阿凯大人!!!”人群被点燃,欢声雷动,这些刀尖上舔血的强人,早为深精灵所深深折服。 萨伦也缓缓站起,他细细拼好肉身,血红双眼里不再是戏谑和揶揄,而是深深的忌惮。 “时间快到了……”阿凯却扬起嘴角,露出嘲讽似的微笑,他知道,他已成功争取到了两天,李维会兑现承诺,带回足以转败为胜的奇兵。 而现在,他只要再撑一会。 深精灵艰难地挪动脚步,刚刚摔落坠地时,他一腿已瘸。 “我杀过你三次,我还能再杀你三次!”阿凯笑道。 人影再度交错。 深精灵果真兑现了自己的诺言,直到第七次,吸血鬼才浑身血迹地站起,摘下阿凯的头颅,那头颅上,仍带着一缕嘲讽的微笑。 萨伦拎起头颅,重重地抛在城垛上,他欣赏着众人绝望地眼神,心满意足地宣布道: “阿凯死了!” 而远方,传来微不可闻的乐声。 第二十六章 旧日幻影 艾丽娅……你为什么要背叛…… 秘银佣兵团已死伤殆尽,西柯斯瘫坐在地上,双腿血肉模糊,再无力战斗。 场上,只剩阿凯腾越着身形,不断与萨伦拉开距离,撑不了多久的,他清楚,就算是擅于厮杀的深精灵,也总有精疲力尽的时候。 西柯斯瞟向艾丽娅,红发少女倚着台柱,面无表情地凝视着战场,她不再有女武神的风姿,更像是一尊好看的陶瓷娃娃。 这些都已不重要了……他们失败了,萨伦仍将统治着无主之地,再没有自由,再没有反抗,再没有未来。 阿凯猛地后跃,他刀锋一转,架在了艾丽娅天鹅般纤细的玉颈上,少女并未被突如其来的变故触动,她双眼无神,如一具呆滞的木偶,被阿凯随意拽动着。 随你的便,她不过是个我比较喜欢的血奴罢了。萨伦耸了耸肩,无所谓地说。 原来如此……西柯斯明白了,女孩的意志早已被磨灭,化为听从萨伦命令的傀儡,那业已丧失灵魂的躯体,被吸血鬼操使着,用于将计就计,诱使他们自投罗网。 愤怒在他心底燃烧,他感受到了体内稀薄的龙血在沸腾。 是吗?阿凯轻抚少女依旧秀美的容颜,叹了口气,一刀将她头颅挥落。 不……不要,我还没来得及,告诉她…… 艾丽娅的热血洒在他的脸上,他是这么的软弱,他不是巨龙,不是战士,只是连自己喜欢的女孩都保护不了的西柯斯。 放屁!你是灰王,是古老的龙裔,是灰烬城的领主,是无主之地的守护者,滚落到他面前的头颅张口怒骂着,给我鼓起勇气来!你的子民需要你! 头颅停在他面前,赫然露出阿凯灰白的脸。 萨伦已走到近前,他满眼嘲讽,带着玩味的微笑。 桀桀,我还没吸过龙血呢,不过,这么怂包也算龙吗? 他感到喉头一涌,随即朝着面前的吸血鬼喷吐出一团炽热的龙炎。 灰王从热梦中惊醒,伤痛复又将他包围,他已听到子民绝望地哀嚎。 阿凯死了…… 他振开双翼,不顾四肢百骸的抗议,强忍疼痛飞向高空,他的每一片龙鳞都在哀嚎,每一寸皮肤都在呻吟,痛,剧烈的痛,上次战斗留下的隐伤深入骨髓,不时提醒他此时参战将有去无回。 可是不能再等了,他必须去直面萨伦,直面自己的过去和现在,他是巨龙!是王!子民们在呼唤他!子民们需要他! 疾风咆哮,巨大的龙影再次笼罩整个战场。 _ “阿凯!阿凯!再给我讲讲骑士罗兰的故事吧!”深精灵女孩缠着从地上归来的英雄,眼里满是期待。 对明娜来说,这位爷爷辈的男人就是真正的传奇,他不顾主母的反对,组建游击骑士团,前往地上,展开诸多离奇的冒险,每次回归地下,他都会带来丰厚的战利品和数不尽的歌谣与传说。 她常常听他谈起太阳、月亮、鲜花、山川以及带着浓浓爱意歌颂这一切的吟游诗人们。 她梦想有朝一日也能去往地上,去不同的地方,看不同的风景,邂逅不同的人,缔造不同的传奇。 她希望,她也会遇到将她视为所有一切的骑士,他忠贞且勇武,英俊且温柔,在每次战斗前都会高呼她的芳名。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哦,小明娜。男人总是微笑着揉乱她的秀发。 等我长大了,我也要像阿凯一样,成为最最厉害的游击骑士!她挣脱男人的大手,兴奋地宣布道。 不行,我们的小明娜可是要成为圣巢的主母啊。男人笑道,幻影逐渐消散,眼前是炼狱般可怖的战场。 不,我会作为游击骑士,横行无主之地,散布圣巢之怒! “游击骑士们!我以骑士团第二任团长的名义!命令你们!”明娜怒吼,声音带着些许哽咽,她举起长剑,对准高空中的吸血鬼。 我们是深精灵,我们不会投降,不会放弃,不会怯弱! 背后,传来同袍们雷霆般地回应。每个人都含着热泪,推开身前瑟瑟发抖的戍卫们,坚定地站在明娜身后。 “明娜团长,请下命令吧!” “扫灭一切来犯之敌,为阿凯团长复仇!” 她再度起舞,银发飞旋,一人一剑飞入无边无际的血奴潮中。 萨伦嗤笑,卑微的蝼蚁,还在做这些无谓的抵抗,他展开双翼,欲冲进城里,尽享杀戮的愉悦。 可破空而来的巨龙将他狠狠撞开,灰王咆哮,鳞片下渗出鲜血,再度与萨伦缠斗在一起。 “你在燃烧自己的寿命?”吸血鬼略显惊愕,灰扑扑的老龙已被鲜血所浸染,赤焰般的鳞甲在朝阳下熠熠生辉,这是龙血极尽燃烧的征兆。灰王西柯斯,以漫长的寿命为代价,强撑起伤体,欲与吸血鬼做最后一搏。 真傻!你明明可以杀出一条血路,逃出生天,却非要燃尽血脉,继续做无谓的挣扎。萨伦的眼里满是嘲弄。 吸血鬼不明白,王有王的尊严,真正的王者绝不会弃自己的城池、子民于不顾。 歌声越来越嘹亮,远方清晨的阳光下,隐约出现一个抚琴的人影。 “是李维……”明娜踢开挡在身前的血奴,双眼里闪耀着希望的辉光。 没错,是李维。 人影抚弄着琴弦,缓步走向血腥的战场,晨光为他披上如梦似幻的金色铠甲,如高天降下的伟岸神躯。 在他的身后,是海潮般的群鼠,这些龌龊的啮齿动物成群结队,如一只只轻盈的精灵,随着他的音乐起舞。 狩鼠,他带来了死亡之神的礼物,带来了复仇之神的问候。 “拜托了,雀儿。”李维停止演奏,微微侧首,看向肩头的明黄色雀鸟。 雀鸟叽喳了一声,扑闪翅膀,在半空中骤然膨胀,化为一只丈许长的羽龙,她拎起李维,振翅翱翔,径直飞向高空。 随着一人一龙远去,音乐声戛然而止,狩鼠们呆愣在原地,小眼里满是茫然,它们纷纷皱起鼻子,粉红的鼻尖疯狂抽动,仿佛在吮吸空气中最后一缕旋律。 可它们什么都没有寻到。 鼠群开始骚乱,叽叽喳喳一片:它们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哪,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在这,它们绒球般的大脑里,只记得那个带它们走出洞窟,走进阳光,走向远方,象征着世间一切美好的年轻男人。 突然,领头的狩鼠注意到眼前漫山遍野的血奴军团,两天两夜的长途跋涉已使它饥饿难耐,看到这些鲜嫩的肉体,狩鼠唇齿间竟不住地溢出津水。 它从未见过如此丰盛的大餐。 而它身后的同胞,也已嗅到了鲜血的芳香。 喧闹声渐息,鼠群瞄准目标,如秩序井然的军队般,朝血奴扑卷而来。 第二十七章 犁庭扫穴 “不!”萨伦眼里终于流露出慌乱,这可是他花费三百年精心打造的血奴军团,绝不能被狩鼠们毁于一旦。 灰烬城只是起点,他冀望凭借这支不死军团,去征服旧城、王领,乃至和御座上的女王奥黛特——那传说中最强的铸魂者扳扳手腕。 可老龙却死死将他缠住,倾泻而出的龙炎将他的去路彻底封锁,他只得在半空中不断腾越,躲避老龙无休无止的怒火。 而地面上的图景,即使九层炼狱的恶魔看见,也会深深为之战栗。 那汹涌的鼠潮在疯狂地席卷一切,所到之处,只余啃断剔净的骸骨和破碎断裂的骷髅。血奴们好似被割断喉咙的雏鸡,扑闪着做无谓的挣扎,每当他们撕碎一只狩鼠,就会被数十只狩鼠包围,直到变成一团蠕动的灰色毛球,发出凄厉的嘶吼。 这样的蹂躏与浩劫,只会存在于最残酷的噩梦中。只有狩鼠们在享受它们的盛宴,不停发出满足的咕噜声。这些毛绒绒的小恶魔争先恐后钻入血奴体内,贪婪地撕抢着肌肉与脏器,它们原本干瘪的躯体已变得圆胖,连毛色也被鲜血浸得油亮发光,仿佛一条条精致细腻的朱红绸缎。 “撤!”明娜一剑荡开身前的血奴,随即向后跃起,游击骑士团的任务已经结束,那翻涌的鼠潮眼看着愈来愈近,再继续恋战,只会把自己也搭进去。 骑士们挺起长枪,结成防御的阵势,缓步向城门撤去,而城楼上剩余的戍卫也从呆愣中惊醒,目睹鼠群的汹涌磅礴,就算傻子也知道,不动起来的话就是死路一条。 “修固城门!”随着游击骑士撤回城中,还余有理智和精力的人群纷纷抱起木料和板材,不顾漏进来的几只血奴,蜂拥着扑向城门,开始修复与加固的工作。 可怜那几只血奴,刚想耀武扬威大开杀戒,便被奔涌的人潮踩倒在地,瞬息间踏得七荤八素,有心的戍卫和骑士们竖起长枪,如插穗般将尖头捅入血奴的心脏。 “不!不!不!”萨伦的心在滴血,可老龙步步紧逼,如同锁定猎物的鹰隼,一步也不放他离开。 地面上的血奴已所剩无几,满山遍野全是布满牙痕的残肢碎骨,贪婪的鼠群并未餍足,其中数十只扑在城门上,撞得木门咔咔直响,而更多的狩鼠则眯起眼睛,紧盯着高空中纠缠不休的身影。 它们并不清楚萨伦和灰王的恐怖,只知道这是两块足以饱腹的肥肉。 音乐声复又响起,李维已走上城楼,他抚起竖琴,为牺牲的战士们奏上一群挽歌,狩鼠的情绪被拉动了,它们不再磨牙砺齿,而是微闭上眼睛,如痴如醉地欣赏这首婉转悠长的哀曲。 李维眼神飘忽,两天两夜的连续弹奏,让他对狩鼠的情绪把握至深,此刻,他竟能感受到一缕灵魂的波动。他试着拨动情绪,控制狩鼠的行动,这些脑袋只有核桃大小的啮齿动物,似乎比人类更好操控与支配。 “我已踏过了铸魂术的门槛……”李维定神,曲风突地一变,化作一曲高昂的劳动号子,狩鼠们也随之一愣,仿佛一具具提线木偶,层层叠叠地堆积了起来,很快积成一挺诡异的“鼠柱”,在风中摇曳着,仿佛随时都会倾倒在地。 “灰王陛下!”李维高喊,运起言灵,提醒半空中仍在缠斗的老龙,老龙会意,不顾萨伦的疯狂进攻,舍命一撞,竟把萨伦直直地撞进“鼠柱”之中,狩鼠群顿时倾泻一地。没了歌声指引,它们片刻便恢复了神智,随即疯狂地扑向萨伦,很快便将吸血鬼层层包裹,变作一团不住蠕动的灰色肉球。 “灵魂灼烧!”萨伦怒吼,不断有狩鼠倒地抽搐,可更多的灰影席卷而来,瞬息间便又将他淹没。 “我恨啊!我恨啊!”吸血鬼绝望地嘶吼着,他拼命挣扎,甩出足以致命的言灵和奥术,可狩鼠群似乎源源不断,同伴的尸体反而激起了这些小生命的血性,它们双眼闪着癫狂的红光,简直比吸血鬼更像是吸血鬼。 渐渐地,萨伦没了动静,灰球缓缓缩紧,直至一人大小,最后如潮水般退去,只剩一具血红色的骸骨。 “李维,再将他们聚起来了……”老龙伏在城楼上,不住地喘着粗气,他已精疲力竭,只能抓住这最后的机会,为无主之地扫清所有隐患。 李维抚琴,他已明白老龙的意思,狩鼠重又聚集在萨伦的骸骨上,经过几番损耗,狩鼠群只剩百来只左右,它们昂首挺胸,像是在接受李维的检阅。 可迎接它们的却是无情的龙炎,灰王喷吐火焰,将剩余的狩鼠尽数焚灭。他不能允许这些生物继续生存繁衍,力量并不分正邪,但假若你过分贪恋,只会给自己留下深深的隐患。 烟灰散尽,场上再无一只生灵。 “结束了。”李维舒了口气,他们战胜了不死的吸血鬼,让饱含希望的暖阳重又照耀在无主之地。 “等一下!”雀儿锁紧眉头,她已重新化作少女,依偎在李维身旁。 怎么了?李维感到少女的身体在不住战栗,仿佛陷入了深深的恐惧之中。 “他不止是吸血鬼……”少女的声音微微颤抖,“我能感觉得到,不死生物的波动,他也是阿兰忒的实验品之一!” 话音刚落,李维看到灰烬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颤动,几秒后,一支焦黑的枯爪探出地面,它缓缓摸索着,似乎在寻找自己破碎的躯体。 几个呼吸间,萨伦重又站起,此时的吸血鬼已辨不出什么面貌,只是一具焦黑的枯骨,但那铺展开来的巨大骨翼,已充分证明了他的身份。 “巫妖,没想到阿兰忒已经走到这一步了。”雀儿牙关紧锁,不安溢于言表。 吸血鬼只要肉体不被摧毁便能长生不死。而巫妖,是最接近神灵的黑魔法产物,它们是依附于枯骸的强大灵智,只要灵魂不灭,便能与世长存。 骷髅咔咔作响,颚骨张合,似乎在嘲笑城楼上的众人,骨翼一振,萨伦再度攻来。 第二十八章 终结不死 “都已经到这个地步了,”李维无语,看着精疲力竭的老龙和瘫倒在地的戍卫们,拔出长剑,挺身向前。 “那就由我李维·蒙森来赐予你终结吧!” 他已经不会再逃了,他已经不会再怕了,因为在他身后,满是将他视为救星的人民。 骷髅咔咔直笑,颚骨不住地抖动着,仿佛听到一个蝼蚁妄图挑战巨象的笑话。 三百年前,当它被龙火重创,在荒原中奄奄一息时,那个男人对它承诺,将赋予他不死不灭的至高权能。 铸魂者不仅能锻铸他人的精神,更能熔炼自己的灵魂,只要灵火不灭,就算粉身碎骨它也能卷土重来。 吸血鬼狂傲,自觉已凌驾凡人之上,比肩梵天的神灵。 李维举剑,与被绝望笼罩的众人不同,他的双眼里毫无惧色,瞳孔微缩,凝神静气,仿佛掌握着世上最大的秘辛。 可恨!可恶!这个卑微的蝼蚁,不仅抹除了自己耗尽心血打造的血奴大军,还彻彻底底地催毁了自己的肉体,让它不得不将自己征服世界、打造鲜血帝国的计划再往后推延数百年。 不过在此之前,它要尽可能痛苦地凌虐这只蝼蚁,它要把李维驯化成最低贱的血奴,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忍受它无尽的折磨与摆布。 “灵魂灼烧!”骷髅颚骨猛合,震出一道刺耳的颤音,可李维并未如萨伦预料般的痛苦哀嚎,他只是挥了挥手,仿佛在驱赶烦人的蝇虫。 为什么?为什么没有效果?明明是蝼蚁!明明是蚍蜉!明明…… “陨星落残塔,怒潮灌孤城!” 骷髅受力,全身如承山岳,骨翼竟寸寸折裂,猛地坠在城楼上,激起一片扬灰。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李维哂笑,“铸魂术的施法是相对的,不仅要对自己有绝对自信,还要求施法对象心有忌惮、畏惧不前。” 若是一个懦夫,就算技法再如何精湛,也无法使勇者屈服。 “但我,为什么要畏惧一个为求长生,苟延残喘,把自己整得人不人鬼不鬼,甚至连肉身都抛弃的孽物?” 李维剑指骷髅,眼里满是不屑。 “你觉得你是不死不灭的神灵吗?不,你只是条畏惧死亡的可怜虫,我鄙夷你,唾弃你,也怜悯你,因为你连最卑微的蛆虫也比不上,只配活在自己长生的幻梦里。” 你放屁!你撒谎!蝼蚁!我是神灵,是不死不灭的至高存在!骷髅牙关颤动,发出尖锐的噪音,他在撒谎!人类最擅长撒谎!没错!我的铸魂术一定生效了,他只是故意强撑着,以图干扰我的意志! 我可是……神灵啊!骷髅顶住重压,缓缓站起,它深邃的眼窝里,闪动着永不熄灭的灵火。 “啧啧,你居然还能站起来,乖乖受死的话我估计还能看得起你哦。”李维扬起嘴角,摆出嘲讽的笑容。 他的心里早已乱成一团,有担忧,有困惑,有焦虑,可他必须强装镇定。这是铸魂者间的战斗,一刻的怯弱都会增强对手的信心,他不得不时刻提醒自己,他有着远比萨伦更坚定更强大的内心,否则便会和身后的戍卫一样陷入绝望的泥潭中。 “愿汝心坚似铁,愿汝气畅如梳。”是老龙轻柔的龙语魔法,灰王早已耗尽血气,虚弱地匍匐在地上,只能竭尽余力为李维提供些微的辅助。 身影交错,李维挺剑迎向萨伦,钢剑劈在萨伦的颅骨上,竟瞬间碎裂,可他没有丝毫迟疑,伸手抓住萨伦的肋骨,猛地将吸血鬼抡起掀翻。 “可怜虫!让你见识见识人类的意志!”李维高喊,双腿锁紧萨伦的盆骨,抽出长弓,格住乱挥的鬼爪,两人在地上滚作一团,比起铸魂者对决,更像是厮打的猫狗。 “很可笑吧!但你就配得上这种可笑的战斗!”他在话语上加持言灵,不断磨损着萨伦的意志,直到滚至城墙边缘,李维猛地甩弓,将两只骨手扭拽,随即双脚一蹬,把骷髅踹过城墙,翻身摔进城下的骨堆中。 “蝼蚁!你在侮辱我!”连番的缠斗中,萨伦竟选择先恢复声带与舌头,它气得颚骨张合,里头有穴蛇般细碎的舌尖在颤动。 “没错,我就是在侮辱你!蝼蚁不如的玩意儿!”李维站在城垛上,伸手做出鬼脸,继续拨弄着萨伦的情绪。 啊啊啊啊!萨伦嘶吼,振起骨翼欲飞向城楼,却发现自己被一股巨力拉住,它低头俯视,刚刚生出的瞳孔差点被惊得炸裂。 底下,竟是一堆蠕动的枯骨,那些已粉身碎骨的血奴,竟又活动了起来,它们伸出骨爪,牢牢钳住萨伦的腿骨,如一道道白骨制成的锁链。 “死灵法术!?” “勒令恶鬼作前驱,仇愤难平起刀兵。”李维喃喃低语,他刚入战场,便清楚地感受到了血奴群中滔天的恨意,这些被萨伦支配的奴隶们,早已对它们的主人恨之入骨。而狩鼠赐予的死亡,让它们被囚禁的冤魂得以解放,在空中躁动不安地呼啸着,渴望被引导,渴望被驱动,渴望向奴役它们数百年的吸血鬼复仇。 李维这才理解,邪祟所给予的力量——唤声之术究竟是什么。那是召唤死者意志的伟力,地狱的亡魂将被唤醒,作为可靠的助力重返战场。 我是否也已……步入了邪道? 来不及继续犹豫,李维继续吟唱,他切实感受到了血奴们的愤怒、悔恨与悲戚,喷涌的情感已与他思绪链接,无数故事无数回忆拥上心头。他的曲调逐渐低沉,转为一曲献给血奴的挽歌: 我看见您了,先生 在阳光下躲着吧,听我说 十八岁那年,我健壮,美丽 满怀着不切实际的理想主义 高唱着反调,在城堡里寻机遇 直到有一夜我遇上吸血鬼 它诱骗我走进黑暗,接着露出獠牙 不要几分钟便将我吸尽 如今,先生,请您莫要鄙夷 我像被剃光了毛发的绵羊 唯唯诺诺地等待着晚餐 作为我曾经乖巧的奖励。 “而现在,我将它所剥夺的意志还给你们!我将它所囚禁的自由还给你们!我给你们机会,赎清罪过,重入轮回!”李维以雷霆般的宣告结束歌谣。 城楼上,狂风呼啸,鬼影肆虐。戍卫们挣扎着逃离李维,仿佛他是天降的魔神,地狱的灾星,只有刚刚攀上来的明娜和雀儿站到他背后,抬手抚住他颤抖的肩膀,替他承受亡灵狂暴的回应。 骨骸骚动起来,它们层层累积,将底下的萨伦彻底淹没,它们露出獠牙,伸出枯爪,不是为了捕食,而是尽可能从萨伦身上扣出一些碎屑,吸血鬼那刚生出的血肉再度被撕碎吞没,蛇般的细舌被生生拽出,再发不出愤怒地嘶吼,那燃着灵火的眼窝里满是惊诧与愤怒。 可笑!太可笑了!我可是神灵啊!怎么连自己的血奴都无法掌控…… 良久,汹涌的恨意渐渐平复,李维并未束缚这些孱弱的亡魂,他轻抚琴弦,引导它们回归冥界,安息于死神的怀抱中。 “谢谢诸位了……” 骨堆里,萨伦缓缓站起,它引以为傲的骨翼已彻底化为碎屑,骨骸残缺,破碎不堪的头颅里只剩若隐若现的灵火在闪耀。 它终于明白,自己不是什么神灵,而是苟延残喘的巫妖,它已彻底失败,此刻,它只想逃跑,只要逃得掉,就还有机会,就还能卷土重来…… 可李维已从城垛上跃下,他运起风鼓,如鹰隼般扑啸而来,手中紧握的,赫然是最后一支日炎箭。 “我以李维·蒙森之名,赐不死者以终焉!” 箭头直插入萨伦眼窝,随即碎裂,爆出璀璨的日芒,那将熄的灵火在灼眼的辉光中彻底湮灭,再无丝毫残留。 炫目的光芒散去,天地复又归于平静,衣衫褴褛的青年从骨坑中蹒跚着站起,举起业已黯淡的箭矢,高声宣布道: “我们,胜利了!” 游击骑士们率先喊了起来,他们脱下铠甲,扔掉刀枪,在城楼上跳起了喜悦的舞蹈,那些惊愣的戍卫与平民也反应了过来,发出欣喜若狂地嚎叫,把几日来的压抑与恐惧尽数释放。 喧闹声再度响起,撇下创伤与疲乏,人群的欢呼回荡整个天际,震耳欲聋,经久不息。 第二十九章 离情别绪 “吾的力量,汝可满意?”许久未曾出现的邪祟,又于他的噩梦中显形。乌黑的腕足翻涌,温柔地抚慰着李维的躯体,如情人满是爱意的纤纤玉手,抚去疲惫、伤痛与世间所有的不快。 李维有些反胃,他奋力挣脱腕足的束缚,满眼戒备与厌恶。 “就这样对汝的救命恩人吗?”邪祟揶揄,古奥的声音居然透出些许俏皮。 这家伙……不会有啥奇怪的癖好吧?李维哭笑不得。 腕足缓缓缩回混沌,梦境复归平静,忽地黑雾破开,一双雪白的素手拂开暗幕,霞光四溢,登时照亮整个梦境。 “那……如果吾以此等面目示汝,汝可能接受?”随之走出的少女好似世间最圣洁的天使,只见她肤色白腻,眉眼带笑,单是一双眼睛就美得令人惊心动魄,但那种美,带着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严,只属于高天上的神只,为凡人所不能触及。 而漆黑如夜的秀发,更是让李维心神荡漾,发丝流光溢彩,似是点缀着繁星无数,一头长发披洒而下,竟如夏夜的星河般美轮美奂。 太狠了!居然使这等手段,李维赶忙摆头,清除杂念。邪祟毕竟是邪祟,李维啊李维,你可不能被它骗了! “汝祭献的灵魂,十分美味!”少女舔舐红唇,满是回味。 “献祭?你可别冤枉好人!我不会给邪祟献祭任何东西!”李维正气凛然地驳斥道。 “哼,迂腐。”少女颦眉,“是那只吸血鬼,血裔铸魂者淬炼数百年的灵魂,吾可不会放过。” 她轻捋秀发,点点繁星似在她雪白的纤手上流淌,当这孩子杀死萨伦的那刻,她也抓紧时机,将吸血鬼破碎的灵魂全部吸收,也正是靠着这股力量,她才破开无限混沌,凝练出至臻神形。 作为回报,她要赐给眼前这孩子什么好呢?啊呀啊呀,他以后要面对的可是那个女人,无论赐给他什么,好像都无济于事呢。 毕竟,就连她自己,在尚未恢复实力前,也得避其锋芒。 看着显露出娇羞微笑的少女,李维咽了咽口水,终于,他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 “下次见面,你能变回触手怪吗?我比较习惯一点……” “滚!” 漆黑的腕足扫过,将混沌搅得粉碎,李维再度陷入无垠的幻梦中。 “喂喂喂!醒醒!”少女悦耳的声音传来,“你都睡了两天啦!懒虫!” 还是雀儿适合老子,李维模模糊糊地想,他睁开眼睛,床边坐着清秀的德鲁伊少女,而明娜倚在门框上,正仔细地擦拭着一柄长剑。 “你醒了。”明娜抬起头,“雀儿姑娘很担心你。” “说的好像你不担心似的。”雀儿脸颊涨红,狠狠剜了眼明娜。 “我也很担心。”深精灵少女扬起眉头,“不过我知道他总会醒来。” “李维,我是来和你道别的。”明娜昂起头,露出恬静的笑容。 “在阿凯牺牲前,他希望我能接管游击骑士团,我同意了。” 是吗?明娜,李维闭上眼睛,微微点头,在应对明娜的感情上,他总有些迟钝,或许到底,连接他们的只是简单的友谊。 “游击骑士团的大家本想亲自来和你告别。”明娜说道,“可他们害怕到时候会哭哭啼啼地抱作一团,传出去有碍骑士团的威名。” 李维失笑,那群直爽的汉子,虽交流不多,却已被他的实力和勇气所深深折服。 “什么时候走?”他问。 “现在。”深精灵少女回答道。 李维心里泛起一股怅然,那个曾救自己于水火,毅然随自己而去的姑娘,如今走得也是如此的匆忙。 “我记得阿凯给我念的第一首歌谣,是这样唱的……”少女踮起脚尖,负手而立,如同等待长辈赞许的小女孩一般。 “如果你为错过太阳而哭泣,你也会错过群星。” “我听过这首歌。”李维点头,那是一位很着名很着名的诗人,来自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 “有一个夜晚我烧毁了所有的记忆,从此我的梦就透明了;有一个早晨我扔掉了所有的昨天,从此我的脚步就轻盈了。”他合着少女的哼唱,接续道。 “是啦!”明娜释然地笑了,“再见啦,李维!” 她挥了挥手,转身走向门外,门外是艳阳高照。 她已不再畏惧阳光。 再见,明娜……李维叹了口气,他们本就是萍水相逢,合该好聚好散。他希冀着带领骑士团的少女会缔造自己的传奇,希冀着有朝一日再相会,为她写就足以流传百世的歌谣。 “她人真好,不是吗?”雀儿若有所思,“你看起来很遗憾的样子。” “啊哈哈哈,是有些遗憾。”他尴尬地挠了挠头,“不过吟游诗人的旅程,总会充满各种各样的遗憾。” “如果我说我也要走呢?”雀儿认真地问道。 “诶?”李维瞪大眼睛,满脸的不敢置信。 “这儿发生的一切,还有阿兰忒活动的消息,我必须通知给森源谷的同胞。”少女双手托着脸颊,低声解释,“不用担心,等到事情结束了我就会来找你。” “什么时候走?”李维问道,话语间有一丝失落。 “等到你完全恢复为止!”雀儿扬起嘴角。 “等三个月后,我们在旧城那边见吧。”她补充道,旧城并不是某一个城镇,而是人类最早建立的定居点的统称,在那里,有最古老最高贵的九大贵族世家,李维所在的蒙森家族便曾是其中之一…… 直到奥黛特的怒火将其彻底抹除。 少女思考得很远,她明白李维会重返故国,开启复仇之旅,她也甘愿随他一起,继续这段危险的旅程。 她已是最自由的鸟儿,将随心所欲地翱翔于天空。 两人不再言语,窗外是明媚的阳光,暖洋洋地铺盖在他们身上,未来的道路似已延伸,只是没有人知道将通往何处。 “你在想什么?”少女忍不住将沉默打破。 很多很多,李维想。 “我在想,等会该吃些什么?” 第三十章 往事如烟 “蒙森大人!”“是蒙森公爵!”街上人头攒动,摩肩接踵,每个人看见李维都要上前脱帽致敬,满眼的崇拜与尊敬。 “如果有需要的话……”“我愿意随时为您效劳!”“您的复仇一定需要资金支持。”“我们古铜佣兵团,愿意为大人提供武备!”几位无主之地的大佬将李维团团围住,他们争先恐后地伸出手来,一副殷勤的模样。 “谢谢大家抬爱!”李维无奈,他被热情的人群来回推搡,简直快要窒息,“我有要事和灰王陛下商议,请让一让,谢谢!” “公爵大人,您能不能在我这儿签个名?”羞涩的少女抖落出雪白的胸衣,眼神里满是期待。 “走!”雀儿一手拽起他的手肘,一手化作巨大的羽翼,格开扑涌而来的人流,硬生生将他拉了出来。 “我的天啊……”一路走来,李维发现不少店家已换成了“李维酒馆”、“蒙森旅店”、“蒙森公爵酿造”,甚至还有家“日炎射手之家”,里面全是衣着暴露的美艳妇人。 “这就是成名的苦恼吧!”雀儿幸灾乐祸地窃笑,“现在你可是灰烬城的大英雄,除了灰王,估计就属你最有影响力了。” “声名非我所求,吟游诗人应当传播英雄的事迹,而非自己去当什么英雄。” “得了吧!”少女扬起头,一脸坏笑,“我看如果不是我拉开得及时,你早在那个小姑娘身上签名了!” “回应听众的需求,作为吟游诗人我责无旁贷!”李维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走进熔炉似的巨大寝宫,站岗的戍卫纷纷敬礼,迅速地为两人让出通道。 尽头处,是倚着王座休憩的老龙,看来他已等候多时。 “李维·蒙森,你来得正好!”老龙向侍从撇嘴示意,对方立即会意,小跑着将一把利剑捧到李维身前。 “熔金武器!”李维拿起长剑,剑身金黄,流光溢彩,铭刻着奇形怪状的奥术符文。 “这是我用龙火亲自炼制的,称得上削铁如泥。”灰王举起爪子,剔了剔牙齿上的炉渣,“上面铭刻着真正的龙语魔法,【坚固】【不折】【锋锐】和【轻盈】。” “谢谢,这正是我需要的。”李维抚摸利剑,轻声赞许。 “与你为灰烬城做出的贡献相比,它简直微不足道。”老龙缓缓摇头,“我知道,你一定有许多问题要问,开口吧,凡我所知,有问必答。” 他已经活了逾五百年岁月,寻遍无主之地,甚至整个盎然福地,也找不到几个比他更博识的智慧生命。 “谢谢陛下理解,首先我有个疑惑,陛下似乎很了解我的父亲?” “古雷温·蒙森。”老龙点了点头,“我了解他,或许只是三十多年前的他,那时他是位优秀的边境骑士,不仅善于战斗,外交斡旋也是一把好手,我们有过冲突,也曾通力协作。” “那我想问您,是否了解邪祟……”李维犹豫了片刻,一五一十地讲述了自己与邪祟间的往来,父亲的召唤仪式、不时出现的触手、强大而奇异的力量以及最近梦境里美艳的少女。 “邪祟?”老龙咧嘴大笑,“只有人类才会将它们视为禁忌,绝口不提,所以我才会诧异,身为骑士楷模的古雷温·蒙森居然敢召唤邪祟。” “想必你的小女友和你解释过‘神躯化生论’和‘腐败之母论’吧?”看见李维点头,灰王继续说道,“依照腐败之母的传说,母神在大神躯体上产卵,孵化出吞噬大神肉体而飞升的蛆生神们,而邪祟就是其中竞争神格的失败者。” “你所梦见的邪祟,大抵是寂静女士乌撒,她在与黑暗地母,也就是深精灵所崇信的厂道大君的竞争中落败,后者成为了司掌死亡、幽暗和无限的神灵,而她则变成了介于神灵与魔物之间的邪祟。” 赢家通吃,输家通盘。 “大多数邪祟并非本性邪恶,只是他们所演化的秩序不足以升格为神,因而只得游荡于世间,尽可能的忽悠更多信徒,靠吞吃灵魂苟延残喘。” 灰王叹了口气,“而人类普遍不相信腐败之母的存在,转而坚持神躯化生论,认定邪祟为大神的恶念所化,是绝对禁忌的存在,唯恐避之不及。” “那么,我可以相信体内的邪祟吗?”李维问,“她所给予的力量,会收取怎样的代价?” “她并没有给予你力量,李维。”灰王浑浊的眼睛眨了眨,“她只是教会了你,如何使用自身的力量。” “言灵是人类模仿龙语的产物,但人类是最为傲慢的种族,他们抛弃龙语中纯粹的力量,转而用精灵的奥术来代替。贪恋权势的人类,只专注于支配别人的情绪、认知而至灵魂,发展出他们独有的铸魂术。” “语言,本就蕴含着纯粹的力量,所谓的注力术,便是将自身的力量以语言的形式引导而出。” “而唤声之术,则更为简单,是龙语所本有的沟通属性,我们常用其与亡者交谈,以缓解哀思,寻获答案。这些都是言灵所本就具有的特性,只是人类在运用时,故意忽视,久而久之便成了邪魔外道,成了禁忌之术。简直可笑!” 老龙以极其缓慢的姿势展开双翼,仿佛在欢迎即将到来的亡灵,它昂起头颅,念出晦涩的龙语。 此刻,他仿佛在对冥府的死神下令,天地万物都在此时停滞,服从于他的指挥。 “艾丽娅!” 虚空中破开一缕异样的光芒,那道幽光不断变幻,在众人面前逐渐化为一轮明月般的圆形图景,有个人影出现了片刻:是个高挑的女子,正转头回顾。她红发飘扬,容貌极美,但神情忧郁,只是微微向老龙点头,随即消散于混沌之中。 “每当我迷茫时,就会用唤声龙语探望一眼过去的朋友。”灰王停止念咒,挥翼将混沌平复,“她叫艾丽娅,是我曾经的战友,死于萨伦的手中。” “这真的不是死灵法术吗?”李维问。 “唤声之术,是言语,而言语需要得到回应。”老龙解释道,“只要你与亡灵平等交流,不命令不拘束,依它们的意愿去召唤,遂它们生前所愿,便不会误入歧途。” “若是我召唤善人做恶事,显然是入了邪道。”李维摩挲下巴,“但若我召唤恶人,强迫他做善事呢?” “定义亘古岁月前亡者的善恶,是件极其荒谬的事情。”老龙摇头,“当你强迫亡灵按你的意志行事时,便已与死灵术士无异。” “铸魂术也是如此……”李维若有所思,“所以铸魂者往往自觉高人一等,堕入黑暗。” “不只魔法,所有统御他人的方式皆是如此,我作为灰烬城的领主,也并不例外。” 责任与自由,从来都不相容,而统治者为达成其理想的世界,往往不得不限制子民的自由。 可是标榜的善良真的是善良吗?强加的幸福真的是幸福吗? 幸好我只是个吟游诗人,不用考虑这些,李维自嘲地笑了笑。 “但力量不分善恶,不如安心挥使,只要你维持本心,不过分贪婪,邪祟便无法支配你的灵魂。” 是了,李维点头。 自己是否已步入黑暗?或者依旧在与狼共舞?何必忧虑,只要自己还是自己,还是那个自由无羁的李维·蒙森,就无事可供担心。 “我想向您了解的最后一件事,有关荆棘女王奥黛特。”他思考良久,抛出最后一个问题。 第三十一章 归途漫漫 “你说奥黛特吗?”老龙缓缓地爬到李维面前,鼻翼煽动,一股焦臭味扑面而来。 “是的,她显然有着远超凡人的力量,您对此有头绪吗?”李维微微皱眉。 “当然,有人说她是盎然福地最杰出的铸魂者。我举双翼赞同,不过还得加个前缀——有史以来!”老龙冷哼一声,“我猜,她在启迪之塔或者雪域邂逅了某个真正的神灵,否则不可能拥有压倒邪祟的力量。” “李维,我奉劝你一句,放弃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不要妄图挑衅神灵。”灰王扭头看向窗外遥远的地平线,李维清楚,那是王城的方向,那里有着世间最可怖的力量,同时也是和他有血海深仇的敌人。 “如果你想平平安安过下半辈子,灰烬城愿意为你提供庇护,我会派出使臣,向女王做出担保,留下你的性命。” 怎么可能?难道这一切就算了?难道他要窝在地窖里,忘记过去,苟且偷生一辈子? “感谢您的好意,陛下。”李维摇头,“但有些伤痛,不是时间可以抹平的。我想,如果我同意陛下的条件,您也会失望吧。” “不,我会很欣慰,而你现在的回答,则让我很难做。”老龙昂起头颅,“李维·蒙森,你明白身为统治者,最痛苦的事情是什么吗?” 不对劲!李维瞳孔骤然缩紧,他举起长剑,戒备地看向四周。 “是不得不为了子民的利益,向更强大的力量妥协……” 寝宫的门瞬间被撞开,一群全副武装的黑甲骑士将李维团团包围。 奥术骑士……李维已认出这些骑士的徽记——拱卫王冠的焰火,专属于为王室效忠的奥术骑士团。 “女王的使者在战争结束的第一天便前来拜访,带来了不容拒绝的条件。”灰王叹息,“交出李维,或者全城屠灭。” “陛下,我为灰烬城做的,在您看来就值得一次背叛吗?”李维怒目圆睁,言语间带有无尽的失望。 “我会为你塑像纪念,往后每年今天,都会安排妇孺们去献花。”老龙别过头,慢悠悠地说道。 开什么玩笑!雀儿呢?她说好在寝宫外等我,为什么没有动静?难道她也出了意外?看着缓缓紧逼的奥术骑士们,李维已无法再保持冷静。 他突然跃了起来,如炮弹般向众人砸去,于是一场前所未有的混战开始,奥术骑士们来不及准备咒语,只得拔出长剑仓促应战。而李维如同狂暴的雄狮,熔金长剑闪电般的一击,瞬间就将左近骑士的头连带肩胛骨都劈了下来。 “散开!散开!”为首的骑士大喊,“从后面按住他!” “你们答应过不伤害他性命,要带他回王城审判,希望不要食言。”老龙已退至王座上,森然地开口道。 骑士们哪还有空回应,他们如同被箭矢惊飞的群鸟般,在大厅里四散开来,但还未来得及施法,李维便冲到近前,又解决了两条性命。 “怒焰!怒焰!复仇之火,永燃不懈!” 熔金长剑如同收割生命的死神之镰,被鲜血浸得透红,李维已不再希求逃命,他故意激涨自己的怒火,他要化为熊熊烈火、汹涌河流,在被关进囚笼前尽可能多杀死几个敌人! 他擦了擦脸上的血迹,免得遮住视线,运起风鼓,鬼魅般的在众人之间腾越,奥术骑士们尚未从震惊中反应过来,刹那间又有几人中伤倒地。只有为首的骑士长,翻身躲向墙角,抽出一束银白的卷轴。 “中阶奥术【冰缚】!” 极寒的坚冰如触手般冻向李维的四肢,扼住他进攻的势头,李维咬牙切齿,驱使言灵又轰飞一名骑士,害得骑士长不得不又拿出一束卷轴,封住了他的嘴巴。 “你们就像群被雄鹰吓跑的鸡仔一样。”灰王不客气地点评道,“熔金武器留下,那是我的。” “谢谢城主大人理解。”骑士长正正帽盔,有些狼狈,“依照约定,女王陛下的锋刃不会再指向灰烬城。” “希望你们把埋在我这的暗哨也给全撤掉。”老龙冷哼一声,呛出一团火焰。 “会的会的,我们这就告辞。”骑士长深鞠一躬,招呼人手抬搬李维,起身准备离去。 “等下!”看着愕然回首的奥术骑士们,老龙悠然地剔了剔牙,“别走正门,不然我的子民会把你们撕碎的。” _ 半个月后,旧城区雷曼公爵领。 李维依靠在囚笼一角,紧盯着眼前木板的裂痕,上面侵染着乌黑的血迹,似乎有囚徒不愿服从自己的命运,用手指偷偷抠挖过。 囚车继续颠簸,从骑士们的对话中,他了解自己已远离无主之地,回到了他久违的故乡——旧城区。整晚的辗转反侧让他浑身酸痛,幸好王城的奥术骑士素质不错,没有虐待囚犯的习惯。 “我们身后有眼睛……”李维听到骑士们在互相耳语,不知从何时起,有队伍在悄悄跟踪着他们。 “我已遣人快马加鞭送信给雷曼公爵,不久就会有大部队来接应。”骑士长沉声说道,安抚众人的情绪,他狠狠剜了眼李维,“某些囚犯不要痴心妄想,女王陛下早就下令,如果情况紧急,我们可以先解决掉你。” 随你的便好了,李维嘲讽地笑了笑,又转头盯向裂缝。 “长官……”一个骑士有些疑惑地抬起头,“天上似乎有什么东西?” “轰隆!” 话音刚落,硕大的黑影从天而降,如一枚巨石般砸在骑士们中间,激起一片飞尘。 羽龙长啸,钢铁般的羽翼顺势飞旋,将几个近前的骑士拦腰斩断。 “杀!杀啊!”后方传来骤雨般的马蹄声,身着雪白铠甲的骑士挺枪赶来,长枪乱杵,几个呆愣住的倒霉蛋登时被挑下马匹,蜷缩在地上不住呻吟。 奥术骑士虽然精锐,但这些久居王城的宝贝疙瘩,很少经历过真刀真枪的近身战斗,根本比不上在无主之地闯荡多年的黑炎骑士杜威,更何谈应对四面八方的突袭。 “全部消灭!不要留一个活口!”羽龙咆哮,抓起想要逃跑的骑士长,将他整个人拎起,猛地抛飞到空中。骑士长轰然坠地,手脚一阵哆嗦,再也没了动静。 只是瞬息间,原本趾高气昂的奥术骑士们变成了待宰的羔羊,很多人还未来得及拔剑便被砍翻在地,有些甚至呆愣在原地,等待着刀枪贯穿胸膛。 “蒙森大人!让您受苦了!”雪白铠甲的骑士撬开牢笼,将李维抚了出来,他掀开面甲,相貌有些熟悉。 “我是灰烬城的戍卫队长贝里,围城的时候承蒙关照了,蒙森大人的英姿,我等永世难忘。”白甲骑士笑道。 灰王这个老混蛋,竟然玩这一出!李维忍不住腹诽,当面顺着奥术骑士,背地里却派人来劫车。等出了无主之地才动手,实在是头老狐狸! “您的熔金剑,红竖琴,还有这把长弓。”戍卫拿出阿凯赠予的追忆之弓,“灰王陛下都让我给您带来了!” “哈哈哈哈,有没有被吓得哭鼻子啊!”羽龙已化作少女的模样,大摇大摆地走到李维面前,明媚的双眼里满是笑意,仿佛在欣赏他的窘迫。 “连你也跟着一起蒙我!”李维没好气地伸手揉捏少女粉嫩的脸颊,“知不知道我这几天有多担心你?” “唔唔……要怪……唔就怪灰王。”少女挣扎着想要逃离,“是他……唔不让我说的。” “是啊是啊,蒙森大人,您也别怪云雀姑娘了。”戍卫尴尬地摆了摆手,“这次行动,连我们戍卫队也是临时通知的,就哥几个信得过的兄弟,办得是十分隐秘。” “替我谢谢灰王陛下了。”李维接过包裹,发现中间还夹着一个铁盒,打开却是条肉色的触手。 换脸虫……我差点把它给忘了,这个老混蛋,考虑得还蛮周全的嘛。 挥手作别戍卫们,李维牵来一头未及逃跑的骏马,翻身跨上,雀儿早已化成云雀,停留在他肩头。 “你不是说要回一趟森源谷?” “陪你几天啊!刚见面就要赶人走?”雀儿叽喳。 李维笑了笑,束紧背后的包裹,系好腰间的熔金剑,策马扬鞭,轻骑直往南方飞去。抛在他身后的无主之地就像一场旧梦,消弭于滚滚烟沙之中。 第三十二章 红琴手 像往常一样,她打开家门,看见母亲被陌生的男人压在身下。 “小宝贝,你长得越来越漂亮了!”男人起身,下流的目光在她身上游离,母亲伸手想要阻拦,却被他无情地打开,“打算什么时候接你母亲的班?到时候我可要第一个光顾。” 她没有答话,径直越过两人赤裸的躯体。只要假装没看见,只要假装不知道,就一切都能照常运行。 可男人的手已搭上她的胸口。 她一拳头打向他的鼻头下方,指节突起,精准无比,这一击饱含憎恶与仇恨,足以让人疼痛不堪,意识模糊。男人的头猛然后仰,鲜血从鼻孔里喷射而出,上唇顿时开了花。 “麻辣的校检人。”男人捂住鼻子,口齿不清,“尼实在找死!” 是的,来吧!像往常一样,像其他母亲的“恩客”们一样,来吧! 男人扑了上来,他一巴掌扇开想要护住她的母亲,拽起女孩的头发,不顾她嘶嘶疼叫,直接拖向厨房,接着又将她拎到半空,一头按进水缸里。 冰冷的井水灌进她眼睛和耳朵,她奋力挣扎着,水面不断翻起泡沫。 她听到母亲的哀求和哭诉。 “不要……求求您不要这样……雷曼公爵不会允许的……” 雷曼公爵?雷曼公爵能管屁用! 男人猛地把她抽出水缸,看着她大口喘气,眼里露出残酷的快感。 “这次先给你个教训!” 她倚着水缸,不住地咳嗽,呕出一滩滩水渍,母亲从后面抱住她,低声啜泣,泪花泛起的目光里,有哀怨、悔恨、悲戚和愧疚。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不要对不起,妈妈。错的并不是你,但错误必须被纠正。 她要去找红琴手,只有他才能解决问题。 _ “先生们,十二瓶旧城啤酒,两只烧鸡,半只烤羊,总共是七十六银盾。”男孩走近桌前,低声提醒尚未付账的骑士们。 “我知道,我知道!”为首的骑士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如同驱赶耳边的苍蝇,“像往常一样,记在账上吧!” “您已经在账上赊了一千多银盾了,先生,我们小店的经济并不宽裕,希望您能理解。”男孩没有退缩,他鼓起勇气,将账簿推到骑士面前。 巴掌已抡了过来,男孩顿时感到天翻地覆,他四仰八叉地坐倒在地,左边脸颊火辣辣地痛,满嘴都是铁锈般的血腥味。 “你知道我是谁吗?”骑士拔出长剑,猛拍餐桌,“我是布兰登·雷曼爵士!是公爵大人的亲侄子!” “难道我这样高贵的骑士,能忍受你肆意侮辱?”长剑在男孩眼前晃动,闪烁着危险的白光。 “让你记账上就记账上,最古老最高贵的雷曼家族难道会赖账?” “没错!再说我们哪会欠那么多钱!” “我看你就是故意找茬,欺负我们雷曼爵士好说话!” 桌上的客人们纷纷叫嚷起来,他们满眼幸灾乐祸,似乎迫不及待想看布兰登如何惩戒男孩。 “抱歉,各位大人,实在抱歉!”店主急忙迎了上来,“这是我亲戚家的孩子,刚从乡下过来帮忙,不太懂事,打搅各位大人了。” “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布兰登·雷曼站起身来,逼到店主面前,“他侮辱的不是我,而是雷曼家族!如果他是个贵族,我会要求决斗,可惜他只是个卑微的贱民!” “是的,还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店主紧张地擦了擦汗,“为表歉意,所有的账都一笔勾销,就当我向各位大人赔罪了。” “哼!”雷曼爵士冷冷地扫了眼男孩,“你本该被吊死在雷曼城城楼上,不过感谢诸神吧,你有个懂事的叔叔!” 感谢诸神吧,你有个当公爵的叔叔!男孩捂紧脸颊,面色涨红,他眨巴眼睛,努力憋回因疼痛而涌出的泪花。 他要去找红琴手,只有那个男人才能解决问题。 _ “和我说说你弟弟的事情?”年轻男子抚弄着手中的红珊瑚竖琴,安抚着女子的情绪。 “他才十二岁……他还什么都不懂……”少女掩面啜泣,“那条狼犬想咬他……他很怕……” “不要急,慢慢说。”年轻男子耐心地劝慰道,奏出一段婉转悠长的旋律。 “谢谢您的音乐,大人……我感觉好多了……”少女止住哭泣,用护袖狠狠擦了擦眼泪,“我的弟弟,只是为了自保,用木棍给了那只狼犬一下。” “后来呢?” “那只狼犬的主人,是罗德里安爵士,他是雷曼城的戍卫队长……他说,我弟弟打伤了他的狗,要赔付一千银盾,否则就要把我弟弟吊死。”少女眼圈泛红,“我根本不可能凑到一千银盾,他就要……他就要我……” “不要怕,我在这里,如果你不想说,这段就请跳过吧。” “谢谢您……大人,人们都说只有您才能伸张正义……我按罗德里安爵士的要求,该做的全都做了……可是……”她的眼里又泛起泪花,声音哽咽,“他前几天满嘴酒气的闯进我家,说我还得拿出一千银盾……” 混蛋!年轻男子忍不住怒骂。 “我弟弟气不过,拿出匕首要和他拼命……”泪水如泉涌般滚出少女的眼眶,“他就……他就……拔剑杀了我弟弟……” 年轻男子叹了口气,他伸出手,抚在少女肩头。 “人们都说……我应该来找您……”少女急忙打开包裹,里面有百十个银色的钱币,“我只有这些,不知道够不够?” “看来您不懂规矩,小姐。”年轻男子摇了摇头。 少女愣住了,她咬紧嘴唇,犹豫了片刻,缓缓解开裙装的纽扣…… “不要这样!您误会了!”男子急忙起身,绅士地帮她别好扣子。 “您叫阿琳娜对吧?是雷曼公爵酒馆的侍应生吗?” 少女点了点头。 “很好,对于穷人,我不收取财物,我只希望您帮我留意那些客人,尤其是贵族们,他们交谈的内容,交往的对象。但首先要保护好自己,不要冒险,行吗?” 她点头,眼里噙着泪水。 “好的,那就这样说定了。”他赞许地说道,“不要担心,红琴手会帮你伸张正义、解决难题。” 雷曼公爵,我软弱无能的表哥啊,你的手下们,就由我李维·蒙森来代为管教吧! 送走少女,他抚弄竖琴,唱起一首有关复仇的长歌。 第三十三章 自荐 夜已深,雷曼公爵酒馆里,三个着深色斗篷的人聚在角落,昏黄的灯光下,他们面色阴沉,沉默不语。 “奥尔罕爵士,您先说?”居主位的老者紧抱双臂,扭头示意身旁的中年男子。 “不能再置之不理了,总管大人。”奥尔罕爵士不住地叹息,“这是这个月的第三起,贵族被人装进口袋,像野狗一样打得半死。” “我倒不是很担心这件事,毕竟都是罗德里安派的人。”老者哂笑道,他是雷曼公爵府的总管,而身旁的两人,一位是剑术教练奥尔罕爵士,另一位是莱斯洛神父。 这三人都是雷曼公爵极为倚重的左膀右臂,如今却掩人耳目,深夜在酒馆里会面。 现年三十岁的雷曼公爵是位年轻有为的封君,他和姨夫古雷温·蒙森结成政治同盟,共同支持王子殿下。但自从女王陛下继位,蒙森家族覆灭后,他就变得惶惶不可终日,成了一个只会唯唯诺诺的废物。 也不知公爵大人是想自污保命还是真被吓得萎靡不振。想到这里,总管不禁长叹一口气,啪地拍了一下桌子。 封君暗弱,底下人自然不会安分,尤其戍卫队长罗德里安爵士,他曾是女王陛下御前的骑士,被委派来协助雷曼城的防卫。平日里横行霸道就不谈,居然暗中募集私兵,意图不轨。 “真的不用担心吗?大人,关于那个红琴手的传说。”奥尔罕爵士试探地问道。 “如果他的剑锋对准的是罗德里安爵士,那他不仅不是我们的敌人,反而会是我们潜在的盟友。”莱斯洛神父捋了捋胡须,“惩戒一些肆意妄为者,也有助于收敛贵族们的嚣张气焰。” “没错。”总管轻轻敲了敲桌子,是错觉吗?那个倒酒的女孩总往这边瞟,“我甚至有打算,操控舆论,把他和公爵大人扯上些许关系。” “这是为何?”奥尔罕挠头。 “让封臣们以为公爵大人是居于幕后、掌控一切的黑手,甚至连自己的侄儿都会下手惩戒,更能打消他们的非分之想。”神父点了点头。 可怜的布兰登·雷曼,被人敲了闷棒,扒个精光,浸到粪坑中吃了个饱。原本风光的花花公子,直接成了上层阶级里的笑话。更奇怪的是,事后他竟温顺得像头绵羊,再无丝毫桀骜。 这红琴手,怕是位手段极其高明的铸魂者。 “我所担心的就是罗德里安爵士。”总管压低声音,“不能再放任他下去了!” 罗德里安借口剿匪,扩充军备、募集私兵,其野心昭然若揭。更何况雷曼公爵领哪有那么多匪徒,很有可能是罗德里安自导自演,让亲信扮作强盗劫掠村庄,再以此为借口招募更多的士兵。 雷曼城的戍卫队,已快成了他的囊中之物,失去军权的公爵,怕迟早也要沦为他的笼中之鸟。 这背后会否有女王本人的指意?想到这里,总管打了个寒战,连忙将这个念头打消。 “看见那个侍酒的女孩了吗?”神父附在总管耳边,悄声道,“她的弟弟就死在罗德里安爵士手上。” 是吗?总管眯起眼睛,女孩仿佛不经意地往他们这望了眼,迎上总管的目光,她忧郁地笑了笑,继续低头打理柜台。 也许是自己多心了?有如此血海深仇,不可能会是罗德里安爵士的手下。 “不如我们以公爵的名义召集封臣商谈,在会议期间公开弹劾罗德里安,最好能争取支持,撤掉他的位置。”神父建议。 “很难,那些封臣各怀鬼胎,如果站到罗德里安那边,反戈一击,我们就危险了。” “那就在会议上做掉他吧。”奥尔罕爵士做出斩首的动作,“也能借这个机会,好好震慑那些心里有鬼的封臣们!” “奥尔罕爵士,你是罗德里安的对手吗?” 看着连连摇头的爵士,总管揉了揉疲惫的眼睛,“那家伙本就不太好惹,更何况他身边总带着几个好手,若真起了冲突,恐怕我们会先人头落地。” “这可就难办了!”三人互相看了看,又陷入沉默之中。 那个女孩呢?总管突然察觉到不对,打理柜台的女孩,不知何时已消失不见。昏黄的灯火摇曳,空荡荡的酒馆里只剩下他们三人。 难道去通知罗德里安爵士了? 糟了!总管连忙推了推两名同伴,说清心中的疑虑,三人顿感不妙,立马起身,大步流星地朝店外走去。 店门口已有人在等候。 来人只是个瘦削的青年,身穿黑色风衣,斜戴着尖顶帽,上面还插着一根赤色翎羽,而他手上握的,赫然是把红珊瑚骨制成的竖琴。 红琴手? 奥尔罕拔出长剑,将总管和神父护在身后,神色满是戒备。 “不要着急,三位大人。”李维抚琴,缓缓向三人走近,“我这里没有关于你们的指控。” 音乐似乎稍稍平复了几人的心情,只有奥尔罕拿剑的手还在微微颤抖。 “我知道你们忌惮罗德里安爵士。”李维耸了耸肩,“正巧,我和他也有很多笔账要算,如果不介意的话,不如让我们进屋详谈。” 青年毫无顾虑地伸手弹开长剑,越过惊愣的三人,走近屋内。 “阿琳娜小姐,能给我们再上几杯啤酒吗?”他褪下风衣,挂在衣帽架上。 “好的!”酒馆的女孩不知何时已回到了柜台,她抬起头,对青年露出如旭日般温暖的微笑。 “是你袭击的那些贵族吗?”总管鼓起勇气跟了上来,开口问道。 “是的。”李维点头,“我不仅让他们偿还了过错,还略施手段,让他们变成了更好的人。” 果然是铸魂者!三人面面相觑,心里不禁打起鼓来。 “不用害怕,我只对禽兽用那些手段。”青年扬起嘴角,“决计不会使在尊贵的诸位大人身上。” 李维清楚,自己的铸魂术还达不到直接修改认知的水平,所以对于那些倒霉的贵族,他只是运用言灵巧加心理暗示,增强他们的悔恨与歉意,达到“伪修改”的效果。 不过成效,倒远远超出他的预料。 “我知道你们缺一个刺客。”李维开门见山,“缺一个能确保斩杀罗德里安爵士,让权力重归雷曼公爵的好手。” “而我,正巧可以胜任。” “那么,代价是什么呢?”总管斟酌道。 “代价?”青年笑了起来,“你们清楚代价是什么。” 是的,他们清楚,罗德里安爵士是女王委派的,代价会是女王的质疑和问责,如果处理不甚,可能招引王城的敌意。不过没关系,只要收集齐全证据,呈交到女王御前,大不了把锅全推到这个青年头上…… 他们等不了,出于对雷曼公爵的忠诚,也出于为自己的未来考虑,他们不得不向罗德里安爵士下手。 “至于我嘛……”李维扫视众人,“红琴手对平民分文不取,但对于贵族,要价可是很昂贵的哦!” 第三十四章 踌躇 三人愣神许久,奥尔罕爵士侧首问神父怎么看,神父也转过头,望向沉思的总管。 总管眉头锁紧,皱纹都拧巴在一块,可听到李维谈及报酬,却微微扬起了嘴角。 只要他还有所求,就能为我们所控制。 “一万银盾!”李维后仰,将杯中的啤酒满饮,“如何?” “一万银盾!你怎么不去抢!”奥尔罕爵士拍案而起,要知道他作为雷曼城剑术教练,每月的薪劳也只有五百银盾。 “可以!”总管不满地瞟了眼奥尔罕,罢手制止,“只要你确定能解决掉罗德里安爵士,一切都好说。” 还好他要的是钱……总管心中暗喜,一万银盾的代价固然高昂,但对于雷曼家族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不值一提。 只要能解决掉罗德里安爵士,莫说一万,就是十万,他也拿得出手。 “当然。”李维后仰,舒服地靠在椅背上,“这月中旬,你们就以雷曼公爵的名义,召集封臣们去城堡里开会吧。” “我自有方法混进来,在席间解决掉罗德里安爵士。” “会议的主题呢?”总管发问,“我们必须有个理由,保证罗德里安爵士会乖乖来参会。” “红琴手。”李维笑道,“没有贵族不想解决掉红琴手。” _ 送走三位贵族,天已微亮,李维辞别了准备休息的阿琳娜,走进门外的寒风中。 街上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天气有点凉,李维裹紧衣服,在街道中迅速穿行。 他的脚步并不急,但有一定的速度,走着走着,李维像是察觉到什么似的,快速钻进一条小巷。过了几分钟,一个满脸络腮胡的大汉从小巷中走出,他顶着发红的酒槽鼻,嘴里嘟噜着醉语,踉踉跄跄地穿过街道。 大汉走后,有一个影子快速溜进小巷,朝深处追去。 确定甩掉了跟踪者,大汉在街角停了下来,看着脚下的水坑,猛力捏揉自己的脸,很快又换作一个乐观的年轻人模样。李维照着水坑,欣赏自己的新面貌,发出满意的啧啧声。 做完这些后,他略微低着头,用一成不变地步履走向街巷深处的旅馆,旅馆上挂着一个被油烟浸染发黄的公鸡牌子,在晨风中不住地啪啪作响。 他轻轻推开旅馆的大门,怕打搅到其他客人的清梦,向柜台前的老妇人点头示意后,李维转身走上了二楼的客房。 “莉莉?”打开房门,他看见女孩伏在他床上,睡得正酣,恬静的脸庞随着呼吸微微颤动,似乎被开门声吵醒,女孩揉了揉眼睛,发出不满的咕噜声。 看见来人后,她赶忙站起,躬身致礼。 “抱歉,大人。我听说您昨晚要出去,就想趁早来帮您打扫客房,但扫着扫着就困得睡着了。”女孩尴尬地绕起了发丝。 “莉莉,我不是说过了吗?不要随便闯入我的房间,红琴手需要有自己的秘密。”青年笑了笑,麻利地换了身常装,“你母亲还好吗?” “不是很好。”女孩垂下头,“您教训了那个男人后,‘恩客’们就很少上门了,母亲虽然不会被揍了,但偶尔也会抱怨您多管闲事。” “是吗?”李维挠了挠头。 “但无论如何,谢谢您,大人。谢谢您让我来旅馆干活。”莉莉昂头挺胸,“我会努力工作,尽早让母亲摆脱这样的生活。” “不用谢,莉莉,努力所获得的报酬都是应得的。”李维叹了口气,自己十五六岁时,有父亲请来的学士教导,有剑术教练随时陪训,有成群的仆人和侍从,从未吃过半点生活的苦痛。而这个女孩,却要撑起整个家庭,为生活日夜操劳。 女孩用手擦了擦脸,努力驱赶最后一丝困意,“我去为您准备早餐,大人。” “谢谢你,莉莉。”李维摸出几枚银币,塞入女孩的手中,“这是小费。” “大人,这太多了。”女孩并未拒绝,她急需要钱,急需让自己和母亲摆脱过去的生活。小心翼翼将银币塞入插袋后,女孩深深鞠了一躬,“我会尽力让服务配得上这报酬的。” 听着女孩跑下楼的哒哒声,李维疲惫地躺倒在床上。 来雷曼城一个多月,自己成功惩戒了几个贵族,培养了几个暗哨,而今,终于要向女王委派的罗德里安爵士出手了。 他本想尽可能把他软弱的表哥——雷曼公爵,卷入这场复仇大戏中。可此刻,他却有些犹豫,如果计划失败,雷曼城也将遭到女王无情地清算,到时候阿琳娜、莉莉这些为生活拼命努力的孩子们,也会被波及,承受无妄之灾。 那样自己和牺牲子民生命召唤邪祟的老爹还有什么区别? 不要软弱,李维,你不可能失败!你会直面女王,亲手结束她的传奇! 可我真有这样的把握吗? “接受吾的力量,汝就有这样的把握喽。”邪祟鬼魅般的声音在李维心头响起。 “汝也听到那头龙所说的了,吾并非邪魔外道,只是神格之战的败者罢了。同为败者,理当互相关照。” 仿佛有团光浮悬在他眼前,光团明媚,似隐含着无限温暖,诱惑他去伸手触及。 李维缓缓地伸出手。 “没错,解放吾吧,敬献汝的灵魂。”女声有些急切,“而吾将赐汝无尽的力量,汝再不需担心有人牺牲,再不需害怕有人受苦,因为吾将赐予世间大寂静,让诸神见证累世沉默无名者的愤怒。” 真的吗?只要接受了它,自己就有和女王角逐世间最强的力量? 他的手指已要触及那道光。 “大人!早饭准备好了!”莉莉匆忙地推开了门。 李维从朦胧的晨梦中惊醒,手仍举在半空,尴尬地摸索着。 “抱歉,我睡着了。” “没事!”莉莉包容地摇了摇头,闪亮的双眸里仿佛掌握着世间最大的秘辛,“看来大人也是凡人,也会想着就躺一会儿,结果不自觉地就进了梦乡。” “我当然是凡人啦,你把我当什么了?”李维打了个哈欠,站起身来。 “我一直以为大人是诸神派下来拯救我们的使者。”女孩装出喜忧参半的颜色,“知道大人也和我们一样,我真不知道是该失望还是高兴。” 李维笑了,他轻声问道: “如果有一天,我所作所为间接伤害到你,你会恨我吗?莉莉。” “现在就考虑后果,是不是有些早了?我相信大人,也绝不会记恨大人。如果您想要燃烧世界,我不介意化为薪柴。” 女孩安慰似地拍了拍李维,“现在去吃早饭吧,我给您多煎了一个蛋。” 第三十五章 弹劾 看着交头接耳的封臣们,总管心里打起了嘀咕。 “不知道您有没有发现?”莱斯洛神父附在他耳边说道,“封臣们都先去问候罗德里安爵士,仿佛他才是雷曼领的封君。” 没错,总管阴沉地点了点头,在女王陛下继位前,每次召集封臣,他们可都唯雷曼公爵马首是瞻,公爵不便出席时,就总是绕着自己转。 “公爵又不出席吗?”奥尔罕爵士连连叹息。 是的,情况非常严峻。总管摇了摇头,他已请示过大人,可雷曼公爵只一句“知道了”,便继续抱着酒瓶滥饮,看他那烂醉的模样,怕是不可能来了。 他听到莱斯洛神父在低声向大神祈祷。可神灵很少回应,他想,只希望红琴手能遵守承诺,及时出现。 “红琴手?你们怕他,我可不怕!”罗德里安爵士嚣张地扬起双手,仿佛在向封臣们炫耀自己结实的肌肉,“我看公爵真是小题大做,今天戍卫队又吊死了几个小偷和强盗,很快红琴手就会上去陪他们。” 那些被吊死的“小偷”和“强盗”,只是招惹到你的平民罢了。总管皱起眉头,满脸愠色。 “他很厉害……”坐在角落里的布兰登·雷曼爵士温顺地说,“我劝各位尽量收敛,不要触怒他老人家。” “天啊,布林登,你怎么变阉鸡了?”罗德里安爵士嘲笑道,“难道雷曼家盛产孬种吗?” 这句话太狂了!总管发现封臣们都后退几步,与罗德里安爵士拉开距离,脸上泛出怒意,毕竟不是谁都能忍受自己的封君被侮辱。 “好啦好啦。”似乎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罗德里安爵士摆了摆手,“红琴手的问题我会处理,各位就等着看结果吧,今天的议程就到这里吧!” 他以为他是谁?能肆意结束会议!总管攥紧了拳头,强忍住怒火。 可红琴手还没有出现。 “我们必须得拖延一会时间,弹劾他吧,大人,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神父悄声提醒。 “慢着!”总管一边发话,一边焦急地望向大门处,“今天公爵大人召集各位,还有件要事需商议。” “什么事?”罗德里安爵士吹起胡子,“我看公爵就是太小心,鸡毛蒜皮的小事都非要召集我们过来。” 这可不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总管暗想,红琴手还没来,亏他冒着风险,特意通知侍卫要放类似打扮的人进来。 他不会是罗德里安的手下吧?难道自己中计了?想到这里,总管额头渗出冷汗,声音也有些颤抖。 “事到如今不能再犹豫了!”身后的神父鼓励道。 “这件事是关于您的,爵士。”总管故意回避罗德里安威胁的目光,继续说道,“您滥用职权,私募兵士,欺男霸女,专横跋扈,恶名已使诸神震怒,欲要降下天罚。” “所以,我代雷曼公爵执法,将您免职。” 大厅一片哗然。 “糟老头,你在放屁!”罗德里安爵士气得胡须直抖,“证据呢?拿出证据来。” “我已经给过您自首的机会了。我相信爵士的专横,诸位都有所耳闻,所以今天特意召集诸位,来公开审判!”总管严厉地扫视众人,封臣们都惶惶不安,交头接耳,大厅里尽是嘁嘁喳喳。 “我举证!”角落里的布林登·雷曼突然站了出来,“罗德里安让他从骑士团带来的亲信扮作土匪,劫掠乡里,又以此借口侵吞款项,扩充军备,还杀害他看不顺眼的平民,当作剿匪的成果……这些事情,我……我都是帮凶,他答应我,以后会扶持我做下一任雷曼公爵。” “布林登,你怎么敢!”罗德里安爵士咆哮。 “我不是孬种,爵士。”布林登·雷曼脸色苍白,“我确实误入歧途,成了家族的污点,但我不是孬种,雷曼没有孬种!” “我也举证!”“我也是!”又有两个封臣站了出来,陈述自己曾参与罗德里安爵士的恶行。 “本丢男爵!培根伯爵!你们……你们……”罗德里安瞪大了猪眼,面色涨红,“我明白了!是红琴手!是红琴手给你们灌了迷魂汤!” 他眼睛转了圈,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红琴手的背后就是雷曼公爵吧!我早听过这些传闻,没想到……没想到……雷曼公爵居然敢设计陷害我!” 这句话如平地惊雷,封臣们都面面相觑,不安地扭动起来。难道雷曼公爵只是在自污,暗中仍牢牢掌控着雷曼领? 陷害?总管扬了扬手中厚厚一叠材料,三个罗德里安派贵族的跳反是他没有预料的,不过这两三个月来,他已准备好了足够的证据。 “你要我一个一个读给您听吗?爵士。”总管终于鼓起勇气迎向罗德里安的目光,却发现他的脸上突然露出嘲讽的微笑。 “又怎样?”罗德里安爵士手握剑柄,扫视众人,“我确实做了这些,又怎样?” 几个满脸横肉的骑士靠了上来,如一堵墙般立在他的背后,他们都是戍卫队的骨干,罗德里安从王领带来的亲信。 “我承认,这些都是我做的,我就是想把你们拿捏在手中,让你们永世不得翻身。”罗德里安爵士死死地盯住总管,“那又怎样?” “你们清楚我背后站的是谁。你们效忠的雷曼公爵,连直面她的勇气都没有,只敢缩在家里,忍气吞声。”爵士拔出长剑,肆意地擦拭了起来。 红琴手……为什么你还不出现?总管已满头大汗,他们已彻底摊牌,而罗德里安爵士显然不会束手就擒。 完蛋了,雷曼家族完蛋了! “你们的雷曼公爵,甚至不敢亲自来见我,他在害怕吗?”罗德里安嗤笑,“他只敢躲在幕后,安排你们这些小丑来演这出滑稽戏吗?” 封臣们都憋红了脸,可面对全副武装的骑士,又只得强忍怒气。 红琴手,你到底在哪儿?总管的眼里已溢满了绝望。 “让你们的胆小鬼公爵亲自来见我!”罗德里安吼道。 “我不是在这吗?”大厅外传来响亮的声音。 一个身材精瘦,目光炯炯有神的青年径直走到罗德里安面前。 “雷曼……雷曼公爵?”总管紧抓住桌角,颤声道。 第三十六章 雷霆 “雷曼……你,你什么时候来的?”面对步步紧逼的雷曼公爵,罗德里安连连后退,脸上显出惊愕的神色。 “我很早就站在外面了。”公爵紧紧盯着对手,“怎么?爵士,你对我的裁决不服气吗?” 总管已热泪盈眶,他揉了揉眼睛,雷曼公爵似乎比他印象中略矮了一头,但又有什么关系?只要有他在,众人就有了真正的主心骨。 “雷曼!你设计陷害我!”罗德里安爵士猛拍胸膛,仿佛在为自己打气,“我是女王陛下亲自委派的,你无权决定我的去留!” “我会告诉女王陛下,没错,我一定要告诉女王陛下,雷曼领设计陷害王城使者,意图不轨!”罗德里安挥起长剑,指点着惊慌不安的封臣们,“你,你,还有你,你们都得承受女王陛下的怒火,坠入无尽火狱!” “爵士,你说你是女王陛下委派的……” 雷曼公爵毫无惧色,伸手夹住了长剑,长剑在他指间微微颤动,却始终不敢递进分毫。 “难道是女王陛下委派你欺压百姓,委派你鱼肉乡里,委派你肆意妄为、滥杀无辜的吗?” 罗德里安爵士突然噎住了,他面红耳赤,支支吾吾着,再憋不出什么言语。 “女王陛下命令你协助城防,你却违背律令,滥用职权,这是罪一;你横行霸道,欺压百姓,这是罪二;对我举剑,不服封君,这是罪三。” 雷曼公爵欺身向前,用力一扭,竟将长剑横夺了过来,“你罪责之深,为诸神所不容。我以雷曼公爵的名义,判处你死刑!” “你疯了!”罗德里安爵士惊恐地大叫,身后的骑士们瞬间拔剑向前,要将罗德里安护在身后。 可雷曼公爵已经动了,他滑步奔上来,绕过骑士们的阻拦,如鬼魅般扑进罗德里安爵士的怀里。 长剑已贯穿爵士的心脏,他不停颤抖着,嘴里发出濒临死亡的呻吟。 “这一剑是为阿琳娜姐弟刺的。”雷曼公爵伏在他耳边,轻声说道。 抽剑,转身,剑指尚未反应过来的骑士们,雷曼公爵的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身后传来重物倒地的声响,鲜血泊泊流淌,周围的封臣们纷纷向后躲闪,不想沾上死者的血迹。 “跪下!”公爵威严地扫视骑士们,“向你们的封君下跪!” “我们只服从女王陛下……”有骑士不服气,但也只敢小声嘀咕,像是怕惊怒了眼前的雄狮。 “不要让我说第三遍!跪下!”公爵咆哮,声音中似乎蕴含无限的力量,骑士们纷纷丢下手中的刀剑,盔甲咔咔作响,瞬息间便全部跪倒在地。 他们垂下头颅,汗水滚落,浸湿了大厅的长毯。 甚至有些胆小的封臣,也被吓得瘫坐在地上,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狮子般的男人。 雷曼公爵,那个桀骜不驯,野心勃勃,曾被王子倚重为左膀右臂的年轻贵族,又回到了他忠诚的雷曼领。 “公爵大人……”总管已痛哭流涕,泪水中有担忧,有欣喜,有惊骇,还有浓浓的骄傲——那个他曾看着长大的孩子,没有辜负雷曼的姓氏。 “吾为雷霆!”雷曼公爵举起带血的长剑,高喊家族的族语。那是千百年前,人类第一次击败高精灵,赢得雷曼城解放时所呼喊的词汇。第一代雷曼公爵,也曾手刃强敌,高立在尸堆上,以此宣告人类的胜利。 所有封臣都拔出配剑,高声迎合,他们的脸上闪烁着疯狂、兴奋、骄傲和自豪。那些龌龊的念想、背叛的阴谋、不满的抱怨,都在此刻荡然无存,他们只想追随眼前这个男人,就像千百年前,他们的祖先追随第一代雷曼公爵那样。 “奥尔罕爵士,你即刻启程,带着罗德里安的人头和所有证据,面见女王陛下。”雷曼公爵命令道,“我要你告诉她,雷曼领的主人永远只能是雷曼!” “遵命,大人!”奥尔罕爵士深鞠一躬,他曾教授过这位贵族剑术,可刚刚雷曼公爵所刺出的那一剑,却是他平生所未见的凌厉。 眼前的这个男人,究竟经历了什么,突然间脱胎换骨,像换了个人似的。他冷汗直冒,可心底的火焰却熊熊燃烧,为自己培养出这样的弟子而深感骄傲。 “布林登爵士、本丢男爵、培根伯爵,你们能勇敢站出来,承认错误,指控罗德里安,我很欣慰。”雷曼公爵冷冷扫过三人,“但你们对子民的所作所为,令你们的家族蒙羞,令整个雷曼领蒙羞!” “叔叔,我错了。”布林登·雷曼羞红了脸,狠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要你们亲自向你们所伤害的子民道歉!并且拿出一部分财产,补偿他们的损失。”雷曼公爵喝道,“类似的事情,我不想再听到第二遍!否则,我将依照祖训,亲自处刑!” “明白了,大人。”三人连声应和,眼里满是羞愧与悔恨。 “你们害怕吗?害怕女王陛下会挥师南下,带来灾难和毁灭吗?”雷曼公爵突然一顿,严厉地审视着众人。 害怕,谁能不怕!蒙森领的下场如一击重锤,压弯了所有贵族的脊梁。 可是比起远在天边的女王,他们更敬畏眼前这个神灵般威严的年轻公爵。 “我相信,在如此充分的证据面前,女王陛下或许会认清事实,给予雷曼领公道和尊重。”公爵说道,“但她若是执意相逼,难道我们会忍气吞声,会唯唯诺诺,会在重压下选择屈服吗?” “不,我们不会!”几个年轻的封臣站了出来,“誓死扞卫雷曼领,誓死扞卫我们的尊严和荣誉!” “没错,我们不会。因为我们是雷曼,是最古老最高贵的九大贵族之一,是旧城区光荣的解放者。我们是雷霆,将震慑世间的一切不公,威吓世间的所有不平,如果那个女人敢来这里,我们就让她见识见识什么叫——吾如雷霆!” “雷曼公爵万岁!雷曼领万岁!”封臣们山呼响应,他们涕泪横流的脸庞上,闪烁着坚毅与决绝。 呼,当公爵可真累啊——李维再次举起长剑,接受众人的喝彩。 第三十七章 蛰伏 “大人,大人,我已经按您的吩咐,把事情办好了。” 总管颤巍巍地叩响房门,早上集会结束后,雷曼公爵特意嘱咐他,要将原本支付给红琴手的一万银盾全部散给那些遭受罗德里安侵害的平民。 “金钱或许无法抹平伤痛,但总比什么都不做要好得多。” 于是,他立刻带上几名侍从,在全城奔波,一个挨着一个上门道歉,送上补偿,及至傍晚,方才全部散完。 此刻全城都在狂欢,几位慷慨的封臣包下了城里的酒馆,供民众开怀畅饮,以庆祝雷曼公爵的神武与罗德里安的倒台。老人倒也想约上神父,去酒馆里喝上两杯,可毕竟任务在身,必须要来向公爵大人回报。 “大人?大人?”他又敲了几声,见没人应答,缓缓推开一道门缝,朝里头望去。 而眼前的景象,竟将饱经风霜的总管吓得软倒在地。雷曼公爵仍在酣睡,他满身酒气,趴在酸臭的呕吐物中,一边打着酒嗝,一边发出满意的哼唧声。 就算盲人也能看出来,这胡子拉碴,全身污渍的酒鬼,和早上那个气宇轩昂的青年,完全不可能是同一个人! “完了……雷曼领完了!”老人倚着墙壁,老泪纵横。他被红琴手骗了,所有人都被红琴手骗了,那耍弄阴谋的狐狸,把他们都拉上了对抗女王的贼船,眼前这个吐得满地狼藉的公爵,不可能带领他们抵御来自王城的压力。 “老爹……你哭什么……”雷曼公爵睁开满是血丝的双眼,踉跄着走到老人面前,“别哭……有我在……嗝……” “公爵大人,我们被骗了!被骗了!”总管双手抱头,花白的脑袋不住地摇晃,许久才平复下来,随即一五一十地将事情原委告知雷曼公爵。 公爵只是静静听着,面色如常,仿佛一切都在预料之中。 “来不及了,奥尔罕爵士早上就启程前往王城了,我们已经酿成了弥天大祸!”他突然跪倒在地,朝公爵叩首,“大人,是我们疏忽大意,请您责罚吧!” “起来,老爹,对我无需下跪。”雷曼公爵缓缓站起身,脱掉满是秽物的外套,“陪我走走吧,醒醒酒气。” 两人各怀心事,在空荡荡的城堡里踱步。沉默了许久,雷曼公爵斜靠着窗台,俯视着他的领地。 “你听,老爹,子民们在狂欢,我听到有人在祝我万岁。” “是的,是的!”总管抹了抹眼泪,这可能是雷曼领最后的狂欢了。 “不要责怪自己,也不用责怪那位红琴手。”雷曼公爵叹了口气,“他只是做了我一直该做却没做的事情。” “可是……可是您……” 公爵伸手做噤声状,“老爹,对于今天,我早已做好了准备。” 他一直在蛰伏,等待着化为雷霆,撕碎黑暗的那天。 雷曼公爵打了个酒嗝,自嘲地笑了笑,“只是没想到被人先行一步,真狼狈啊。” “愿诸神保佑雷曼公爵……”夜风依稀传来人们祝酒的贺声。 “也愿诸神保佑你们。”雷曼公爵遥遥举杯,向着黑暗中的点点光亮说道。 _ 李维放下抱着他飞旋的阿琳娜,看见莱斯洛神父正在向他招手微笑。 “您认出我了?”越过酒馆里喧闹的众人,李维坐到神父面前,“我和上次见面可不大一样。” “但那个女孩对你的反应却是一样的。”神父指了指不远处的阿琳娜,少女已混入人群,随着音乐舞动起来,“当你走进酒馆时,她的眼睛就会闪烁光亮,如星辰般漂亮,就和那天夜里一样。” “您可真不正经呢!神父大人。”李维笑了笑。 “可偏偏诸神回应了他们最不正经的信徒,今天早上,雷曼公爵出现了。”神父眯起眼睛,“仿佛神迹降临,整个世界都发生了变化。” “哦,我想我一定是记错时间了。”李维扬起嘴角,“当我到那时,我发现一切都已结束了。” “或许吧。”神父醉眼朦胧,他掏出一卷画像,在李维面前铺开,“但无论如何,你都是雷曼城里少有的铸魂者,我想请你帮我个忙。” 画像上是一位满脸英气的少年,而他背后围着三位清新脱俗的美丽少女。 “这是赛特少爷,灰港伯爵的继承人,他已经失踪半个月了。”神父解释道,“灰港伯爵是雷曼公爵的忠实盟友之一,我们希望能得到他的鼎力支持。” “这位是?”李维跳过少年,紧盯着他左手边的金发少女,少女显然有高精灵血统,耸拉着长长的耳朵,紫罗兰的眸子里满是戒备,如一头受惊的小鹿。 “不清楚,我是根据最后一个目击者的描述画的。”神父脸上泛出红晕,显然对自己的画技十分自信,“赛特少爷大概受了吟游诗人蒙骗,热血上头,不知从哪招募来这个三个少女,说是要一起冒险,去深林里面讨伐山怪。” “好老套的故事啊。” “唉,人嘛,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突然沸腾起来。”神父眨了眨眼睛,“经历了今早的一切,我似乎也没法责怪这个年轻人了。” “我愿意掏出两千银盾,帮我找找他,可以吗?” “乐意效劳。”李维收起画像,“在我旅行过程中,会帮您留意的。” “麻烦了,红琴手!”神父打了个哈欠,“好像有女孩来找你了……至于我,得回家好好睡一觉喽。” 李维回头,发现莉莉笑盈盈地站在身后。 “你呀!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那还用说,因为我怕阿琳娜姐姐把您拐走了!”女孩调侃道,“我听旅馆的阿婆说,你的房间只订到今晚,难道您明天就要离开雷曼城了吗?” “是的哦,莉莉。”李维点了点头,“一个吟游诗人是不能在同一个地方长时间停留的。” “您还会回来吗?大家都还想再见到您,再听您弹起红竖琴。”女孩露出笑容,眼角却泛起了晶莹的泪花,“等到我攒够了钱,要开家特别特别棒的旅馆,到时候您回来了,就可以免费在里面住宿和用餐!” “谢谢你,莉莉。”青年和善地笑道,“我一定会回来的,到时候你要记得早餐给我多炒一个蛋。” 他抬起头,发现曾帮助过的人已经将他团团围起,男男女女们双手合十,仿佛在为他默默祝福。 哎呀,离别可不应当如此悲伤。 “大伙,让我们来唱歌吧!”李维从背后掏出了红珊瑚骨竖琴,引得酒馆里一片惊呼,“来庆贺这美好的夜晚,祝福我们恢复勇气和决断的公爵!” 他拂起竖琴,唱道: 请记住,请记住 在一个秋天的早上, 张扬跋扈的罗德里安, 像恶狼一样嚎叫; 请记住,请记住 在一个秋天的早上, 英气蓬勃的雷曼公爵, 像狮子一样咆哮; 当他们相遇时,鲜血溅洒厅堂 从此罪恶伏诛,百姓欢笑满膛。 人们唱啊,跳啊,直到晨曦的微光抚在每个人的脸上,红琴手已然消失,只余这首歌在回响。 据说千百年后,人们忘记了罗德里安,也忘记了雷曼公爵,但依旧会在每年入秋的夜晚,欢唱这首歌谣。 第三十八章 婚礼 三日后,旧日山脉。 葱郁的参天大树连绵成片,将光线隔绝在外,形成一片幽暗的森林。来不及腐化的枯叶常年堆积,早已没过马蹄,使骑手如泅水般艰难前行着。 李维望着两旁茂盛的林木,神情有些警惕。 旧日山脉有着整个福地最广阔的森林,这里人迹罕至,是各种怪物的天堂。旅者必须万分小心,谁知道在黑暗深处还藏有多少磨牙吮血的捕食者。 他突然抽了抽鼻子,前方传来浓烈的恶臭,无疑,是尸体腐烂后所散发出来的。 “不知道是哪个倒霉蛋?”青年跃下马匹,拔出长剑,小心翼翼地拨开灌木丛,循着恶臭钻进漆黑的密林中。 “可恶……” 死人已很难令李维惊讶,但这次例外。 死者是他所要搜寻的目标,与赛特少爷同行的三个女孩之一。女孩的年纪在十七八岁左右,此刻仰面躺在地上,惊愕的表情凝固在业已僵硬的脸上,被撕碎的明黄色的裙装让他想起雀儿,心底不禁泛起一阵悲悯。 下身已被啃食得精光,只留下被掏空的上身和头颅,李维驱赶开嗡嗡乱飞的苍蝇,俯身仔细查看喉咙上的伤痕。 “她已经臭了,马力内格劝你别吃。” 李维迅速转身,举起长剑,身后是一只体型庞大的山怪,面相丑陋而恐怖,皱巴巴的灰色皮肤上长满了青苔,如一座年久受潮的巨像。 “人类,收起你的小针儿,马力内格不是敌人,马力内格想做朋友。”山怪张开血盆大口,挤出一个难看的微笑。 怪物口中浓烈的腐臭味让李维皱起了鼻子,他后退两步,摆出进攻的架势,“所有和山怪做朋友的傻瓜都死了。” 有个羊倌想和山怪交朋友,最后他和他的羊都进了朋友肚中——歌谣是这么唱的。 “那就先不做朋友,马力内格想要……呃……想要雇佣你。”山怪挠了挠肥硕的脑袋,紧盯着李维背后的红珊瑚骨竖琴。 “雇佣?”李维愣住了。 “马力内格今天要结婚,想雇佣一个……呃……音乐家。”山怪艰难地拼凑着词汇。 “如果你肯帮忙,马力内格就告诉你其他小人儿的消息。”它指了指女孩的残骸,说道。 “其他小人儿?”李维放下长剑,“他们还活着吗?” “呃,活蹦乱跳的。”山怪哼哼道,“这个小人儿……倒霉,遇到了座狼,其他小人儿丢下她跑了。” “他们往哪跑了?”李维取下竖琴,弹奏了起来,乐声轻柔,仿佛在诱惑情人们互诉衷肠。 “马力内格不说。”山怪摇了摇头,“人类狡猾,先帮忙,马力内格再说。” “好吧好吧”,李维收起竖琴,山怪的榆木脑袋竟意外的固执,自己的歌声难以撼动,只能随它走一趟了。 他也有些好奇,自己可从来没见识过山怪的婚礼。这些传说中力大无穷、愚蠢而邪恶的怪物,会以怎样的方式庆祝自己的新婚呢? 山怪哼唧着,不断拨开林木,带着李维走到一处僻静的空地上。 “波西卡!波西卡!我的宝贝!”山怪捶胸大吼,“你的马力内格来了!” 树冠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一个赤裸的女孩从树干上攀爬而下,她有着苍白近乎透明的皮肤,如瀑漆黑长发下,一双暗黄色的眸子闪烁着嗜血的冲动。 “林妖……”李维攥紧剑柄,全身绷紧。 “马力内格,你带来了食物吗?”女孩弓起身子,如灵猫般在树木间腾越,发出刺耳的尖啸。 “不,波西卡!他是朋友,他是……呃,音乐家。”山怪张开巨掌,将李维护住,“我请他来见证我们的婚礼。” “婚礼?”林妖发出一阵尖笑,“马力内格,我什么时候答应要嫁给你?” “波西卡!我爱你,这还不够吗?”山怪受伤地低吼道,“我每天都会打林鹿和山羊给你吃,就算最鲜嫩的人类我也不会独享。” “你长得如此丑,又如此粗暴,还敢做梦娶我?或许再等等,我就能遇上一位英俊且绅士的吸血鬼。”女妖伸出狭长的利爪,不满地指点着。 天啊!李维扶额,得尽快结束这出滑稽戏,他可不想看怪物们为鸡毛蒜皮的事情吵嘴。 山怪瘫坐在地,满脸颓丧,而李维已取下竖琴,飞身旋转,微笑着唱道: “美丽的林中女士啊,我已为您痴狂,踌躇不前,只因身旁同伴更配得上您的芬芳。” 林妖扬起雪白的下巴,饶有兴致的看着李维。 “瞧瞧我这位朋友,这位山脉之王。” 他旋转着向后退去,将舞台留给山怪。 “瞧他这坚实的臂膀,好似巨龙一样,是抵御风暴的港湾,让您安睡无恙。” 李维运起言灵,尽力拨动林妖的情绪。 “瞧他这宽阔的胸膛,是天生的壁垒城墙,伏在上面休憩,定会梦见美味佳肴。” 山怪斜着脑袋,满怀期待地看向它心爱的女妖,跪倒在地,做出求婚的模样。 “尊贵的林中女士,不要再等候王子,这位勇敢的骑士,忠贞不渝的候着您的佳音。”李维弹出一段清脆欢快的曲调,“嫁给它吧,嫁给爱情而不是嫁给黄金,嫁给它吧,嫁给忠诚而非花言巧语。尊贵的林中女士啊,请莫要错过这颗真心!” 女妖轻盈地落在地上,未发出一点声响,她走近半跪在地的山怪,犹豫了片刻,将纤细的利爪放入它粗糙的掌心中。 “好吧!或许我不该再继续折磨你了,马力内格。” “波西卡!波西卡!我的宝贝,我会把你每日每夜都捧在手心,用尽一切去疼爱你呵护你。”山怪激动地颤抖起来,石子般的泪珠从它浑浊的眼里滚落下来。 没错,李维优雅地鞠躬,退至空地边缘,开始弹奏一曲欢快的婚礼小调。 “尊贵的林中女士啊,您愿意嫁给这位勇士,嫁给忠贞不渝的爱情吗?” “我愿意!”林妖羞红了脸。 “勇敢的山脉之王啊,您愿意娶这位美丽的女士为妻,用尽一生做她最坚实的壁垒吗?” “当然!”山怪咧嘴大笑,它将女妖举起,不住地亲吻着。 “好吧!愿诸神保佑,我宣布你们结为夫妻,白头偕老,永不分离。”李维举起竖琴,严肃的宣布道,“我,黑曜堡的李维·蒙森公爵,将作为你们婚姻的见证人……” ……和第一个孩子的教父,话到嘴边,李维猛地打住,硬生生将其憋回。 “谢谢你!人类!你是马力内格真正的朋友!”山怪哈哈大笑道,它拥紧自己的新娘,一脸幸福的模样“你要找的小人儿逃进了东边的洞穴,现在恐怕已被地精啃干净了。” 这群不知死活的兔崽子,李维暗骂,收起竖琴,挥手告别,“那我就不耽搁了,祝两位新婚快乐,有缘再会吧。” “等下!” 李维愣神,回头看向山怪。 “朋友,马力内格还想和波西卡一起吃蛋糕。”山怪舔了舔肥厚的嘴唇,小眼里满是贪婪。 “是的,婚礼是该有蛋糕。”青年摇了摇头,“但很抱歉,我没法满足二位的要求。” “马力内格所说的蛋糕,”林妖伏在情郎的胸膛上吃吃笑着,“是把人类捣碎后做出来的。” “好吧。”李维暗叹一声,拔出长剑,他已什么都明白了。 “果然只有傻瓜才会和山怪做朋友。” 第三十九章 洞窟 李维长剑护住前胸,神色凝重,同时面对林妖与山怪,即使最老练的战士也会头痛。 他想起哥哥亚兰总会要求与两个甚至三个骑士一起对练。因为战场上鲜有一对一单挑的机会,哥哥曾说,你得提防可能从四面八方蹿出来的敌人,必须早早做好混战的准备。 他横起长剑,等待着怪物们的进攻。 林妖先动了,女妖拱起脊背,如弩箭般扑向李维,李维扎紧步伐,推锋而上,和女妖撞在了一起,他猛地一扬,将怪物掀翻在地。 对付灵敏的敌人,你应该用力量硬撼。哥哥的声音在他耳边回荡。 “不许!欺负!波西卡!”山怪咆哮,声浪如一把重锤,狠很地砸向李维,青年并未顽抗,而是顺势翻滚,卸掉冲力,随即双腿一蹬,如兔子般弹起,长剑呼啸着破空而去,扎进了山怪的眼里。他并未恋战,一击既中,立马抽剑,借力跃向空地的边缘。 对付笨重的敌人,则要谨慎与其周旋。 山怪发出雷霆般的怒号,它一手紧捂眼睛,一手擎起一根矮树,疯狂地挥舞着。李维运起风鼓,不断腾跃,与山怪拉开距离。 来了!他突然俯身,躲过从后撩来的利爪,双腿猛地一绞,又和林妖滚在了一起,女妖嘶吼,长长的利爪嵌进青年的臂膀中,可李维并未急于摆脱,他手臂上举,将熔金长剑向林妖纤细的玉颈上推去。 林妖惊叫,松开利爪便要后撤,就是现在—— “雷霆一击破幽暗,邪魔避退丧胆寒!” 他急颂言灵,注力右腿,一脚踹向女妖胸膛,将她整个击飞,径直撞向山怪挥舞而来的矮树。 半空中传来骨骼碎裂的咔嚓声,林妖被矮树挥到一边,重重地砸在地上,瘫作一团,再无丝毫动静。 “不!不!不!”山怪狂怒,跪坐在地抱头嘶吼。 “你刚刚亲手杀掉了自己的新娘!”山怪的情绪起伏不停,给了李维可趁之机,言灵流转,如针刺般扎入怪物脑海中,他拔高愧疚,压制愤怒,将山怪深深拽入悔恨的漩涡中。 “从马力内格脑子里滚开!”山怪揪拽着它乱蓬蓬的长发,露出血淋淋的头皮,仅剩的独眼里闪烁着愤怒、内疚、自责和绝望。 这本该是它新婚的日子,是它余生幸福的起点,可这个人类,这个看似弱不禁风、只配当作餐点的人类,为什么…… 来不及再想,熔金长剑已刺入它的脖颈,搅乱了一切思绪,李维拔剑而出,溅射起一束血泉,山怪随之轰然倒地,一行血泪顺着它的独眼缓缓滚落。 “再见,‘朋友’。”李维抖落血花,收剑入鞘,头也不回地走进浓浓密林中。 身后的山怪微微颤动,它忍着剧痛,艰难地爬向自己的新娘,直到将林妖软绵绵的尸体拥入怀中,它才合上眼睛,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我可再也不想当证婚人了……” 远处的青年轻声叹息。 眼前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洞窟,李维点起火把,慢慢摸了进去,刚走几步,他突然皱起眉头,迅速将火把熄灭。 穴道内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漆黑,洞壁发出绿莹莹的冷光,不用火把就能顺利前行。 “明石粉……”他用手沾抹洞壁,凑到面前嗅了嗅,手中碧绿的粉末味道古怪,有些呛鼻,李维清楚,这是极易燃烧爆炸的明石粉,那阴冷的绿光便是它燃烧的反应,若非自己及时熄灭火把,恐怕早就发生爆炸,虽不足以伤到人命,但那巨响足以提醒地底深处的敌人。 “地精似乎比我想象的还要聪明……”在歌谣里,地精又被称之为哥布林,是一种极其卑劣的小型类人生物。 李维拔出一把轻巧的匕首,在狭隘的地穴里,熔金长剑毫无用武之地,幸好他配备了小型武器,来应对这种特殊情况。 他刮了几勺明石粉,仔细密封在小瓶中,这些奇异的炼金药粉,谁知道会不会有用得上的时候。 走了几步,他又绕过几个血迹斑斑的兽夹。在往下去,明石粉发出的微光已不得见,李维没入深深的黑暗之中,这儿伸手不见五指,只能手扶洞壁,蹑手蹑脚地向前摸索,他隐约听到女孩的啜泣声,于是循着声音,愈走愈远。 啜泣声突然变成撕心裂肺的哀号,那女孩仿佛在忍受极大的痛苦,哀嚎声逐渐低微,变作垂死的呻吟,又过了会,一切都不可闻,只余穿过洞穴的风在呜咽。 李维不愿想象女孩遭遇了什么,他只能安慰自己,这是地精萨满的巫术。据说这些卑劣的巫师会模仿女孩的啜泣与哀鸣,来引诱冒险者上钩。 正思索间,他的脚碰到了一团瘫软的肉体,李维俯身查看,黑暗中只能辨识出一个模糊的轮廓,于是他掏出装有药粉的小瓶,打开塞子,与空气接触的明石粉顿时发出了微光,照亮死者的脸。 是赛特少爷……李维咽了口水,灰港的继承人,未来的伯爵,就这样孤零零地死在地底深处。 那两个女孩的结局已可想而知,他可以就此离去,带上赛特少爷的尸身,告诉神父或者灰港伯爵,自己已经尽力了,只是一切都太晚。 不,只要有一丝可能,我就不能放弃,李维突然想起那个有着金色头发,紫罗兰般眸子的女孩。李维并不在乎两千银盾,也不在乎灰港伯爵的人情,但他十分在意她的生死,为此他必须继续深入。 因为那个女孩,除了耸拉的长耳和怯弱的眼神以外,和荆棘女王奥黛特,准确的说,是启迪之塔时期的奥黛特公主,长得一模一样。 眼前似乎有微弱的光源在跃动。起初,李维以为那光亮只是幻觉,它极其暗淡,朦胧变幻,但愈往下走,光亮愈盛。 等他抵达最底层的地下殿堂时,已完全沐浴在雪白的光芒之中。 这里似乎在举行什么邪恶的祭礼,可怜的短发女孩被挂在高高的祭坛之上,如一头雪白的羊羔,眼看已没了生气,她美丽而僵硬的脸庞上,还挂着一缕释然的微笑。 在她的脚底,有一方深不见底的血池,池水翻涌,腾出热浪。几十只深灰色的地精匍匐在地上,簇拥着中间念念有词的哥布林萨满。 李维正欲拔剑上前,一只温凉的小手按住了剑柄,他回头,看见那个有着紫罗兰眸子的金发女孩。 就如他在启迪之塔里,与奥黛特公主第一次相遇那般。 第四十章 女巫 女孩按住他的手,做出噤声的动作,她紫罗兰般的眸子迷蒙着泪光,仿佛星河灿烂,让人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李维从瞬间的恍惚中惊醒,他松开剑柄,伸手将女孩护在身后。 “谢谢!”女孩雪白的小脸泛起红晕,她拉了拉李维的衣袖,嫣红的嘴唇微微颤动,许久才吐出一个字——“跑!” 跑?没错,我应该带着唯一的幸存者回去。可是事情有些不对劲,这些哥布林在向某个未知的神灵献祭。 偏偏这个神灵,自己总觉得有些熟悉,李维紧按胸口,他感觉灵魂深处有股莫名的悸动。邪祟……没错,是邪祟,那哥布林萨满所念叨的咒语,与父亲召唤时所念的一模一样。 “这群没脑子的蝼蚁,又献祭错了!”邪祟的嗔怒在他脑海中响起,“吾要那个紫眼睛的女孩!” 女孩猛地松开李维,惊恐地向后退去,紫罗兰般的大眼里泪花闪烁,映射出李维狰狞的面孔。 “别怕!”李维按住额头,强压心中翻腾的邪念,邪祟在他耳畔尖啸,声音仿佛从地狱传来,于四肢百骸中流窜,他眼前金星直冒,耳内锣鼓齐鸣,只得抽剑插地,整个人半跪下来,抵抗着钻心的剧痛。 “服从吾!服从吾!杀了她!杀了她!” 李维曾以为邪祟只是无害的念想,仅能在睡梦中入侵。可他没想到,在遇见女孩的那刻,邪祟会如此疯狂,竟要强行占据他的肉身、奴役他的意志。 “常存善心邪避退,勿纵恶念福相依。”他运起言灵,极力平复剧烈震荡的灵魂,额头上青筋暴跳,冷汗直流,似已到了濒临崩溃的边缘。 “快跑!”李维咬牙切齿,向女孩命令道。女孩紫色的眼瞳里满是担忧,但仍点了点头,缓缓向黑暗中退去。 “不!不!不——” 邪祟长啸,却拗不过李维精钢般的意志,她在青年脑海中不住飞旋,无头苍蝇似的乱撞着,终于狠下心来,再次发出尖叫—— “李维,吾本不想杀汝!”邪祟古奥的声音在灵魂深处回荡,“是汝……自寻死路!” 哥布林萨满的法杖上突然爆出刺目的炫光,将整个魔窟瞬间照亮,光芒沿着洞壁流淌,最后聚焦在李维身上。 “杀了他,带回那个女孩!”血池喷涌,咕噜着发出诡异的命令。 “嘎!嘎嘎嘎!”哥布林萨满激动得手舞足蹈,无数次的献祭,终于等来了古老神灵的回应。它阴鸷地看向李维,发出一阵邪笑,法杖挥动,哥布林们如狂风呼啸般扑来。 “跑!快跑!”李维咆哮,催促着不远处的女孩,光芒越过李维,紧紧地贴在她的身后,邪祟的标记如影随形,为哥布林们指引方向。 我得挡住它们……李维回首,强忍着脑海里的剧痛,拔出长剑,迎向席卷而来的哥布林。 地精已近在眼前,李维双手持剑,转个半圈,迅疾地挥出一击。熔金剑刃如切割黄油般斩入肉体,将首当其冲的几个哥布林拦腰截断。 又一阵剧痛袭来,李维单膝跪地,忍受着四肢百骸传来的灼痛,他强打精神,运起言灵,发出巨龙般的怒吼,声波震荡,如海潮般扑卷向哥布林,又有几个倒霉蛋被掀飞在地,把阵型搅得大乱。 可更多的哥布林涌了上来,锈迹斑斑的短矛和匕首转瞬间将他包围,一只壮硕的哥布林武士猛力一戳,短矛刺进李维左肩,将他钉倒在地。 他已疼得睁不开眼睛,邪祟在体内疯狂肆虐,瓦解着残存的意志,他仰面倒下,重重地摔在地上,肩膀处已血肉模糊。 哥布林武士举起李维,将他往洞壁上掼去,脊柱传来疼痛迅速蔓延至全身,令李维两臂瘫软,两腿酸麻,他呛出一口鲜血,倚着洞壁缓缓滑在地上,熔金长剑从手中滚落,再无抵抗的余力。 哥布林们发出愉悦的嚎叫,它们挥舞着手中的武器,就要将李维碎尸万段。 【焰浪】 一股热风袭来,将围在李维身边的哥布林狠狠拍飞。紫眸少女浮于半空中,邪祟标记的光芒仿佛烈阳般悬在她身后,金黄色的发丝飞舞,如神灵自天而降。 她撕开衣袖,纤细的手臂上裹满了奥术卷轴。 “奥黛特……”李维视线模糊,脑海里的邪祟仍在翻腾,正与他残留的意志做最后斗争。 【撼地】! 女孩手臂上光芒闪烁,奥术卷轴湮灭,化为巨力,如重锤般砸向哥布林,激起一阵扬灰,而女孩也轻盈落地,护在李维身前。 【神圣驱散】! 她攥紧拳头,顶在李维额头,整条左臂上的奥术卷轴都在瞬间炸裂。神圣光芒顺势涌入李维体内,在血脉间奔涌,带来不竭的暖意。邪祟在他脑海中怒叫,她差点就能战胜李维的意志,可一切都已晚了,圣光向她扑来,将她再度逼入混沌之中。 【治愈】…… 女孩右臂上最后一束卷轴灰飞烟灭,化为柔和的绿光,抚平李维的伤痛,他睁开眼睛,意识平复,感受到肩膀上的伤口在缓缓地愈合。 还未等他站起,哥布林已扑了上来。 “嘎唔!”哥布林武士拎起女孩,将她高高举到空中,猛地撕裂她棕灰色的夹克,露出雪白的肌肤。 几只小哥布林立刻簇拥过来,它们攀附在少女身上,发出阵阵邪笑,其中一只举起匕首,在她秀美的脸庞上来回摩蹭着。 女孩绝望地闭上双眼,两行清泪滑过她红润的脸颊,如同堕入地狱的天使般凄美。 “从她身上滚开……”倚着洞壁的李维缓声说道,哥布林们嘎嘎大笑,它们做着鬼脸,在重伤的青年身旁舞蹈。 “我说了,滚开!”李维怒目圆睁,如雄狮咆哮,转瞬间,所有哥布林捂紧头颅,蜷缩在地,身体不住地翻滚,仿佛在经受极大的痛楚。 灵魂灼烧,在与吸血鬼萨伦交锋时,李维首次踏入了铸魂者的领域,而刚刚和邪祟的剧烈缠斗中,他更深一步理解言语对认知的修改,它不仅能调拨情绪,更能直接对灵魂施加伤害。 灵魂灼烧,它让铸魂者不仅是睿智的学者,更是可怖的战士。 哥布林们并未受到任何攻击,可它们的意识却在哀嚎,欺骗它们正在忍受刀割火燎,被莫大的痛苦折磨着。 李维拾起熔金长剑,对准哥布林的心脏,一个又一个的赐予死亡,最后是躲在角落里的哥布林萨满,它已浑身瘫软,屎尿纵流一地,发出浓烈的恶臭。 “你的神会保佑你吗?” 李维举剑过肩,一击将它钉死在地。脑海中似乎传来几声冷哼,随即又恢复平静。 他走近瘫坐在地的女孩,蹲下身来,温和地问道:“小姐,能告诉我您的名字吗?” 金色的发丝拂过她紫色的眸子,有种动人心魄的魔力。 女孩没有理会李维伸出的手,自己抚着洞壁站了起来。她面色潮红,神色躲闪,嗫嚅了许久,方才开口—— “艾……蕾……我叫艾蕾。” 她突然双手合十,闭上眼睛,“抱歉……请您别……盯着我看,我……我……我容易紧张!” “啊?哈哈哈哈哈哈……”李维突然捧腹大笑,仿佛看见了世上最逗乐的事情。 “您……您笑我……所有人……都喜欢笑我……”女孩别过头去,神色凄婉,紫色眼眸里又泛起了泪花。精灵耳朵耸拉着,如同受惊的小兽,十分惹人怜爱。 “抱歉!”李维强忍笑意,严肃地向女孩道歉。他绝不想嘲笑这个过分害羞的女孩,但看着那张酷似奥黛特的脸,吐出支支吾吾的字眼,他实在是难以憋住。 “谢谢你,艾蕾。”李维站起身,拍了拍衣袖上的灰尘,“你是我见过最棒的女巫!” 第四十一章 驱魔 李维走上祭台,解下毫无生息的少女,女孩的脖颈被利刃割开,鲜血已然流尽,尸体轻盈得好似一片枯叶,在秋天悄然逝去。 艾蕾接过同伴的尸身,轻声啜泣,宝石般精致的小脸上满是泪痕,曾经并肩作战的四人,只剩下她还幸存。 幸存者所要承担的,往往要比死者更多。“为什么死的不是我?”他们总会这样自责,愧疚和悔恨会如影随形,追逐着他们直到生命终结。 血池冰冷,不再翻滚热浪,里面依稀可见残肢碎骨,不知道有多少生命曾被割开喉咙,眼睁睁看着鲜血流逝而无可奈何。李维俯下身,嗅到一股浓烈的铁锈味,呛得他肠胃翻滚,差点呕吐起来。 如果没记错的话,邪祟曾用这个血池发出过声音。 他已经没法再纵容体内的邪祟了,如果不是艾蕾相助,自己早就阴沟里翻了船,化作血池中碎骨残肢的一份子。既然恶狼已露出獠牙,再当作狗养,就是自欺欺人了。 “【星光】” 艾蕾不知何时已走到他身前,手指轻点,燃起一团明亮的光源,光芒透过黏稠的血浆,映射出深处的道道黑影。 “真厉害啊,艾蕾。”李维由衷赞叹道,少女瞬间羞红了脸,扭头看向别处,光源也摇曳起来,时隐时现。 他笑了笑,伸出长剑,在血池里捞动了起来,大多数都是没来得及朽化的残肢碎骨,但李维并未放弃,搜寻片刻,他突然竖起长剑,猛地朝一个方向戳去。 “起!”李维扬起长剑,鲜血淋淋而下,剑尖处赫然挂着一条乌黑的腕足,正在不住扭动着,藤壶般的口器里不断发出刺耳的尖啸声,似是在咒骂,又似是在呻吟。 他用力一甩,将腕足重重摔在地上,脸上流露出厌恶的神情。 “邪祟?”艾蕾瞪大双眼,紫罗兰色的眸子里透出幽邃的寒意,她慢慢走到腕足面前,伸出纤长的手指—— “小心!”李维提醒,那锋利的口器可不是开玩笑的,若是疏忽大意,整条手都有可能被绞碎。 “【神圣驱散】” 女孩指尖闪动,在半空中绘就一幅流光溢彩的金色纹章,勾勒完善后,她轻轻一推,纹章缓缓向邪祟压去,只见腕足剧烈地颤抖着,发出绝望的嘶吼,随着一声爆响,瞬间化作滩恶臭的血污。 “杀了她!杀了她!”脑海中回荡邪祟的声音,与其说是命令,倒更不如说是请求。 “你是怎么做到的?”李维高兴地举起少女,艾蕾无力地推搡着,小脸涨得通红,仿佛再靠近一点就会融化。 “抱歉!抱歉!收回前言,我要称你为有史以来最棒的女巫!”他放下女孩,讪讪地退后两步。 “父亲……教给我的。”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上仍挂着一滴泪珠,“他是光源法师……” 是啦,他听说过再遥远的繁圣岭,有强大的高精灵光源法师,他们是诸神繁衍的后裔,掌握着最精深的奥术魔法,能将恶魔驱回地狱,尸鬼驱回死亡。没想到眼前就有一位修习过此术的女巫。 “艾蕾,我的身体可能也有这玩意,你能试着帮我驱除吗?”李维蹲下身来,和少女齐平。 “做不到!” “诶?” 你不应该憋红脸蛋,支支吾吾地说我可以试试,然后伸出小手按在我额头上,来一个【神圣驱散】吗? 怎么拒绝得这么果断决绝啊,李维苦笑,不禁有些许失望。 “你身体里的……”少女摇了摇头,指着地上的血污,“稍一驱散就会遁入混沌,根本不是这种邪祟残影。” 她小心翼翼地抬头,对上李维的目光后又迅速躲开,“很可能……是本体……” “本体?”虽然早有预料,但李维还是愣了片刻,没想到自己体内,居然住着一尊真正的邪神。 “就算是父亲……也做不到。”艾蕾的声音有些愧疚,她攥紧小手,合在胸前,“不过我会努力的!以后、以后一定能帮先生驱除!” “杀了她……杀了她……”邪祟的声音仍在脑海中回旋,只是愈来愈微弱。 “唔,那我就期待着那一天啦。”他挠了挠脑袋,温柔地笑道,“因为艾蕾是很厉害的女巫,总有一天也会成为很厉害的光源法师的。” 他看着女孩羞涩的垂下头,紫色双眸里却闪出罕见的自信与骄傲。 世间有些人,他们恐惧交往,不敢迎上他人的目光。李维知道,当你遇上他们,不要怜悯也不要斥责,而是多点鼓励和赞扬,让他们知道自己在别人眼里,也有值得称许的地方。 自卑的人总是有很强的自尊,他们渴望别人的认可,来树立自己的信心。对于艾蕾,李维绝不会吝啬溢美之词。 他们沿途收殓尸体,马匹没法携带,便将三人葬在了一棵显眼的参天古木下,李维取下赛特少爷刻有家徽的佩剑,作为其已死的证物。 “往后有什么打算?”李维问道。 “我……我想跟着先生。”艾蕾捋了捋汗珠,黄金般的碎发贴在雪白的额头上,显得格外姣美,“我和其他两位女孩曾被奴隶贩子当作商品贩卖,是赛特少爷买下了我们……” 她抬起头,看着昏黄的夕阳,仿佛在自言自语:“父亲在一处村落引诱了母亲,生下了我,在我十岁那年,他终于腻歪了普通人的生活,回到遥远的繁圣岭。后来……后来奴隶贩子袭击了村子……” “你没想过去找你的父亲吗?”李维斜倚着马,轻声问。 “繁圣岭不欢迎半精灵,我的血统,注定无法被人类和精灵所接受。”紫罗兰的眸子如梦幻般朦胧,“一边视我为杂种,一边视我为异族。无论走到哪里,都是唾弃和辱骂……” “抱歉……先生,我说得有些多了。”艾蕾似乎意识到什么,耳朵无精打采地耷拉下来。 “没事,我是吟游诗人,吟游诗人对于年轻的小姐们,永远有无穷无尽的耐心。”他笑道,将女孩抚上马匹,“艾蕾,你真的进步很快,在刚见面的时候,你绝对不敢说这么多话。” “因为先生……总是那么温暖。”她轻声嗫嚅,不再言语。 马蹄疾飞,在入夜前便将旧日森林远远甩在身后,前方,一座古老的城池微微显露轮廓。 “先生,我们要去哪?” “曾经的自由之都,如今的奴隶之城。”李维眯起眼睛,“凡思公爵的领地——狱门堡。” 第四十二章 典狱长 一千两百年前,狱门堡。 “把他的眼皮缝到眉骨上,这样他就不会睡着了!”一个醉醺醺的快活声音宣布道,接着是一阵挣扎、哀嚎,很快又恢复平静。 那些高精灵又在虐待囚犯…… 典狱长凡思不耐烦地起身,穿过狭长的监狱通道,两边的黑狱中尽是赤裸的人类,他们缩在角落,双眼无神,等待着下一轮的审判和折磨。 狱门堡,这里是高精灵所建造的大型监狱,整片福地的罪犯都会被运到这里,接受审讯和刑罚,最后被吊死在清晨的曦光里。 这些囚犯通常是人类——反抗主人的奴隶,也是他的同胞,他毕恭毕敬地侍奉高精灵贵族多年,才得以捞到狱门堡典狱长的位置。 打开牢门,一股恶臭扑面而来,凡思捂住鼻子,小心翼翼地绕开地上的排泄物和呕吐物,走到了囚犯面前。 囚犯被脱光衣裳,坐在牢房中央的椅子上,脚腕、手腕、胸膛和头部都被皮带和铁环紧紧捆绑着,皮带勒入肉中,渗出殷红的血迹。他的眼皮上翻,被残忍地缝在了眉头上,瞪大的双眼里布满血丝,场面极其骇人。 “哦,是我们的典狱长啊。”高精灵狱卒打了个酒嗝,慵懒地让开通道。 “原来你耳朵也是圆的……”囚犯盯着身前的典狱长,瞳孔微微颤动,“呸,走狗!” 他啐了口唾沫,喷溅到凡思脸上,身后的狱卒噗嗤一声笑了。 这些高精灵看不起我,凡思清楚,他只是个人类,即使被委派高位,也无法让下属信服。 “要我再给他上点刑吗?大人?”高精灵狱卒耸了耸肩,露出残酷的笑容。 “不!”凡思摇了摇头,他后退半步,拔出腰间的长剑。 无论高精灵还是人类,所有人都将铭记今日。凡思知道,就在上个月,他的同胞已在另一座城市掀起了叛乱。 “您要亲自处斩他?啊,毕竟是死刑重犯,就随大人意愿了。”狱卒揶揄。 而现在,诸神的目光已投注到他身上。 长剑高举,凡思猛地转身,一剑斜劈向高精灵狱卒,狱卒来不及反应,整个脑袋连带左肩直接被斩落在地。另一个狱卒刚要抽剑,便被凡思刺中心脏,无力地瘫倒在秽物中。 “你?”囚犯惊愕地看向典狱长,只见他剑光闪跃,哗哗几下,将皮带和铁环全部劈断。 凡思已从尸体上挑起钥匙串,抛到了囚犯的怀中,“还能站起来吗?去把所有人都放出来!” 未等囚犯再问什么,典狱长已舞起长剑,扑向闻声赶来的狱卒们。 “快!打破枷锁!快!” “打破枷锁!”囚犯默念道,他强忍伤痛,向反方向跑去,怀中的钥匙叮当直响,发出悦耳的希望之音。 _ “打破枷锁?你在说什么胡话!”高座上,阴郁的中年人冷哼道,“别拿族语教训我!亨顿爵士!” “公爵大人……”被斥责的亨顿爵士满头冷汗,“王城一再要求我们停止奴隶贸易,奥黛特女王的命令,可不能轻易忤逆啊。” “停止奴隶贸易?难道女王陛下能给我们变出面包和黄油?”凡思公爵阴鸷地盯着亨顿爵士,“爵士,我要你立刻回报陛下,唯独此事,不容置喙!” “她可以加征税收,可以要求分红,可以在她的王领禁止奴隶交易、吊死奴隶贩子。但这是狱门堡,狱门堡有自己的律法和传统。”公爵站起身,“女王陛下是个聪明人,她会明白的,一个忠实的盟友远比那些异族有价值。” 狱门堡地处山区,本就是预防囚犯逃亡的天险之地,土壤贫瘠,资源匮乏,又被满是魔物的旧日森林隔绝,根本没有发展正常产业的条件,从古至今都是旧城九大公爵领中最贫穷的存在。 直到最近几任公爵,另辟蹊径,公然支持奴隶贸易,情况才有所好转。他们注资贩卖团伙,提供安全庇护,将狱门堡打造成了地下交易的天堂。精灵奴隶们被源源不断地送进贵族的寝宫和矿区的棚屋,换来的则是真金与白银。 以往至高王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愿插手狱门堡的营生,顶多要求分一杯羹,没想到这个荆棘女王奥黛特,竟如此多管闲事。 她是想驯化我们!凡思公爵锁紧眉头,她先委派特使,接手雷曼领的防务,把最精锐的雷曼军队掌握手中,又想禁止奴隶贸易,来试探自己的底线。 这个疯婆娘,自持有力量,就想让我们匍匐在她脚下,乖乖当吐舌呵声的狗儿…… 他越想越气,脸色煞白,眼里窜出熊熊怒焰,总有一天,总有一天他要把这个疯婆娘踩在脚下,给她烙上奴隶的印记,将她的骄傲碾碎成渣! 不过现在嘛……凡思公爵勾了勾手,唤来一位屁颠屁颠的近侍。 “找个高精灵奴隶,今晚送进我的寝宫。”他下达命令,暴戾溢于言表,只有在奴隶身上,他才能好好发泄发泄自己的火气。 “大人有什么特殊要求吗?”近侍心领神会,小心翼翼地问道。 凡思公爵摸着下巴,略做思考,“最好……最好能和我们的女王陛下,神貌相似。” 近侍吞咽口水,微微颔首,公爵大人知道他在说什么?不过…… “大人,今早我在主城区那边巡逻时,看到有位吟游诗人带着一个半精灵少女。那女孩金发紫眸,十分美丽,像极了画像上的女王陛下。” “是吗?那还不去找那个诗人!”凡思公爵闭上眼睛,展开畅想,若真如此,那将会是极大的享乐,“以凡思家族的名义,不管他开价多少,都得给我买到她!” “明白!大人!”侍卫深鞠一躬,快步朝大门外走去。 凡思公爵仍在踱步,他心绪重重,猛地抬头,却发现眼前是第一任凡思公爵的画像。公爵身着黑衣,手握剑柄,正气凛然,留白处书有烫金文字,乃是家族族语:打破枷锁! “您一定会为我骄傲吧?”他挺起腰杆,打量着这位曾为典狱长的先祖,“那些不可一世的高精灵,现在只能在我的皮鞭下哀嚎,再没有可以束缚人类、束缚凡思家族的枷锁了!” 不对,还有一面枷锁,那远在王城的疯婆娘。 我今晚就要听到她的哀嚎!凡思公爵咬牙切齿道。 第四十三章 旧识 光荣而伟大的旧城区,人类于此迈向自由和独立,九大公爵既是英雄亦是领袖,他们的统治延续至今。——《盎然福地简史》 李维合上书,瞥了眼艾蕾,少女正托着香腮,盯着柜台边的老吟游诗人,紫色的眸子里满是期待。 “哀兮天地无琼音,见兮浣女咏复吟,感其赤诚问所愿,只求能演虫鸟惊。” 老诗人调试着鲁特琴,清了清嗓子,开始演奏,他低沉的声音仿佛战鼓震鸣,瞬间把人带回那个悠远的年代。 “莜瑙笑曰何其易,拆作鸣笛与竖琴,不见少女芬芳影,乐神独奏悲戚戚。” 酒馆里人声鼎沸,哄闹做一团,只有艾蕾拍手鼓掌,为老诗人的演奏喝彩。 “先生,他歌颂的是哪位神灵的故事?”艾蕾从李维手中接过银盾,放入老诗人琴盒中,诗人摘下毡帽,深鞠一躬。 “莜瑙,文艺、美惠与疯狂之神,祂男女同体,性格怪异,是诗人、画家和疯子的守护者。” 李维沾起酒水,在桌上画出一个癫摆的人形,“这首歌就叫《莜瑙行纪》,它描绘在太古时期,莜瑙化作吟游诗人在凡界穿行,感叹人世的音乐太过枯燥。突然遇到一位引吭高歌的少女,其歌声曼妙,连神灵也为之侧目。” “他们相爱了吗?”艾蕾双手合十,满怀向往。 “不……”李维顿了顿,“神灵问少女想要什么,少女说,她想要某种器械,能复制虫鸟的啼鸣,弥补人声的缺憾。神灵颔首赞许……” “于是祂将少女撕成了碎片,用她的腿骨造出了世间第一把笛子,用她的肋骨和肌腱造出了世间第一把竖琴,神明弹奏吹唱着这两件绝美的乐器,感叹自己的伟大,可转头发现少女已死,再无人合声。于是祂嚎啕大哭,返回天界,只留下笛子与竖琴流传至今。” 看着艾蕾煞白的小脸,李维心里不禁泛起负罪感,他抬起头,正巧迎上亨顿爵士的目光。 “红琴手?”爵士嘴巴微微张开,“您怎么到狱门堡来了?” “亨顿爵士,我来看看你有没有吸取教训!”青年的声音骤然冰冷,如寒风般呼啸而来,吓得亨顿爵士战栗不已,跌坐在椅凳上。 “艾蕾,这位是亨顿爵士,狱门堡的财务主管,我和他在雷曼城就认识了。” 女孩乖巧的点头问好,但爵士瞟了一眼她尖尖的耳朵,没有回礼。 “是的,您把我好一顿毒打!”亨顿苦笑。 “那是你应得的,亨顿,想想你对莉莉母女的所作所为,你当着一个母亲的面,把她的女儿按进水桶里!”李维冷声道。 他还记得那个会早起为他打理房间的少女,眼前这个男人,正是曾差点致她于死地的噩梦。 “抱歉!十分抱歉!”亨顿爵士露出惧色,“您知道的,我出生在狱门堡,难免会把她们当成奴隶对待。” “说到奴隶……”爵士转向艾蕾,猪眼里透出贪欲,“我注意到您也有一位可人儿,她真美啊,比我家里的聚一起都漂亮。那些奸商,总是给我留些没人要的烂货!” “她不是奴隶!”李维猛地拍了一声桌子,吓得亨顿浑身哆嗦,连忙起身向两人道歉。 “先生……”艾蕾拉了拉他的衣袖,“有人来了。” “诸位有何贵干?”李维环顾四周,酒馆不知何时已静了下来,所有人都缩到角落里垂头喝酒,只有几个着黑色束衣的侍卫慢慢围了上来。 “啊,是哈尔温。这位大人是我的旧识,还请你给我一个薄面。”亨顿爵士猪眼滴溜溜地转了圈,挡在李维身前。 “滚开,亨顿!”黑衣侍从没好气地说道,“这是凡思公爵的命令!” “公爵大人……”亨顿爵士顿时畏缩,整个人仿佛都小了一号,他讪讪地退到旁边,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红琴手大人,我想起我还有公务在身,就先行一步了。” 你不是才刚来吗?李维失笑,亨顿已退至墙角,缓缓向门外摸去。这个胆小鬼,只敢对着孤儿寡母耍耍威风了。 “老板,我就开门见山了,这个女奴您肯卖多少钱?”黑衣侍卫拉开椅凳,坐到两人对面。 “她不是奴隶。”李维摇了摇头,将艾蕾护在身后。 “在狱门堡,所有异族都是奴隶。”黑衣侍卫挪动椅子,脸庞缓缓逼近,“公爵大人指名要她,我劝你别不识好歹。” 李维反手就是一巴掌,看似很轻,却仍把黑衣侍卫打得跌下椅凳,瘫坐在地上。 “抱歉,你脸离得太近了,我实在没忍住。”青年和煦地笑道,掏出手巾,仔细擦拭掌心。 “你竟敢!”黑衣侍卫噌的一下站起,抽出长剑,其他侍卫也跟起拔剑,刹那间寒光闪烁,将李维和艾蕾包围在中央。 “劝君莫急切,剑刃尚熔烈。” 李维头也不抬,只是手指轻轻敲出两个音节。 黑衣侍卫们发出哀嚎,仿佛被烫到似的,急忙抽回手,长剑纷纷落地,铛铛作响。几人涨红了脸,不停朝手掌吹气。 “你是……”黑衣侍卫额头冷汗直冒,他强压痛楚,举起手掌,见上面并无燎烧的痕迹,却不断传来钻心的灼痛,“你是铸魂者?” “是的。”李维冷眼一瞥,“告诉你们的公爵,红琴手来了。” “你等着!法厄同大师会收拾你的!”黑衣侍卫们抛下狠话,跌跌撞撞地逃出酒馆,其他人也起身远离,不敢再和两人扯上干系。 只有那唱歌的老诗人迎了上来他走到两人面前,又鞠了一躬,“谢谢您的银盾,老爷。还有您的聆听,小姐,您有我见过最美的一双眼睛。” 他在怀中摸索了许久,掏出枚刻有反舌鸟标记的银色胸章,塞入了李维手中。 “不管您是否相信,其实我们很早便已相识,这是作为老朋友的礼物。”老诗人眨了眨眼睛,“请记住,莜瑙正在注视着您!” 李维接过徽章,正要感谢,老诗人已如一阵清风般散去,再无丝毫踪影,只有鲁特琴摔在地上,发出痛苦的颤音。 第四十四章 遭变 “他是鬼魂吗?”艾蕾怯生生的问。 “或许,也可能是神灵。”李维举起徽章,反舌鸟是莜瑙的标记,专门颁发给祂所中意的诗人、乐手与画师,传说得到徽章的人会陷入疯癫,灵感肆意喷泄,在永无止境的创作中力竭而死。 看来传说仅仅是传说,也许老诗人只是个装神弄鬼的巫师罢了。 “这里面有很强的神圣力量,但极不稳定,难以驾驭。但随身佩戴,应该能压制先生体内的邪祟。”女孩仔细端详道。 “这么说来,倒是雪中送炭了!”李维笑了笑,将徽章别在胸前,反舌鸟似是用秘银打造,在夕阳下流光溢彩,极其夺目。 两人走出酒馆,穿行于黄昏的街道上,每家店铺都已熄灯打烊,叫卖声也悄然止息,整条街道空无一人,平和,安静,仅有秋风扫过,发出窸窣的声音。 “不对劲。”李维抽出熔金长剑,神色警惕。 “我早听说雷曼城有位技艺精湛的铸魂者了。”阴鸷的声音从道路尽头响起,“可这里是狱门堡,是我法厄同大师的地盘。” “小子,身为铸魂者,你应该听过译灵九大师的名号吧。”一位枯瘦的老人从阴影里显现,他杵着拐杖,体态佝偻,看起来弱不禁风,“交出那个半精灵女孩,我说不定还能指点你一招半式。” 译灵九大师,李维皱紧眉头,那是启迪之塔当世技艺最精深的九人,才得以受封为译灵大师,若非奥黛特横空出世,他们便是站在盎然福地顶端的人类至强者,即使对上恶魔和巨龙,也能过上两招。 “想不到启迪之塔的大师,居然会沦落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给凡思公爵做牛做马。”李维嘲讽道,铸魂者的战斗自见面便已开始,一言一行绝不可露半点怯弱。此刻,言语即是利剑,专往敌人薄弱处攻杀。 “呵呵呵,小子,你还刚刚起步,不懂得这狱门堡的好处。”老人冷笑,拍了拍掌,黑暗中又浮现出几尊身影,来人全是身材欣长的高精灵,身着鎏金法袍,手持龙骨权杖,显得极其尊贵,只是双眼木讷,看不出半点神采。 “这里有数不清的精灵奴隶,其中不乏有资质上佳者,可供我炼出最强的傀儡。”法厄同眯起眼睛,“还有什么地方,比狱门堡更能成就铸魂者?” “你已踏入邪道了,大师。”李维举起长剑,指向老人。 炼制魂傀,是铸魂术中最阴毒的一种,受害者神智犹存,五感健在,但灵魂已被生生磨平,对傀主百依百顺,任劳任怨,直至生命走向终结。 “邪道?我是‘驱傀者’法厄同,我的道路就在此间。”老人不屑,“红琴手,最后的机会,交不交出那个奴隶?” “她不是奴隶。”李维声若寒霜。 “那就是没得谈了……”法厄同瞥了眼艾蕾,“啧啧啧,难怪公爵大人急不可耐,原来她长这副模样啊!” 他目光阴沉,潜藏着一丝恨意,那个女人,那个世间最强的铸魂者,就是她的存在,让九位大师都黯然失色,惶惶不可终日,生怕她看上谁的头衔,要来摘取。 幸好她看上的只是世俗最高的王冠。 “等公爵大人玩腻了,我或许可以把她要来,炼制成下一个傀儡。”想到这里,老人不禁舔了舔嘴唇,全身上下都燥热起来,“动手!” 几尊高精灵法师动了,他们扬起权杖,爆出可怖的炫光。 中阶奥术【碎星】! 中阶奥术【飓火】! 中阶奥术【噬沙】! 魔法波动,空气都为之凝固,李维将艾蕾紧紧护在身后,注力言灵,发出一声暴喝: “呜呼其风,萧杀林莽!” 言灵聚力为风,漩起沙尘。 “扬沙迷眼,旅人不前!” 言灵如得令的鹰犬,狂啸着扑卷向三位高精灵法师,可三位法师无动于衷,他们挺杖矗立,丝毫不在意被风沙撕扯碎裂的袍沿,一心专注于准备奥术。 法厄同露出得意的微笑,他所炼制的高精灵法师,既保留了能施放奥术的神智,又不会被外界的波动所干扰,尤其能抵抗其他铸魂者的攻击,可比暴躁不安的血奴和僵化呆滞的尸鬼要高明多了。 “那就用剑来解决!” 李维动了,他运起风鼓,脚下气旋爆开,整个人都如弩箭一般射出。 飓火在他身侧炸开,热浪冲天,李维不惧,他凝神聚气,又震出一道音波,将如野兽般扑咬来的噬沙硬生生撼开,着地便作翻滚,身后碎星爆裂,石块如匕首般朝他后背刺来—— 【风涡】!艾蕾竖起法杖,这是得自哥布林萨满的战利品,由山怪腿骨制成。 只见她杖尖舞动,画出一轮圆月,气流被圆月指引,向回急缩,竟将碎星炸起的石块纷纷拉回,势头立减,无力地倾洒一地。 李维已欺身到高精灵法师面前,他没有停,而是如鬼魅般绕过三人,剑尖直奔老者而去。 “啊!不不不不!”法厄同瞪大双眼,像哥布林一样嘎嘎乱叫起来,未及闪避,被李维一剑穿胸,整个人都被掀翻在地。 “拿下!” 李维抽剑,旋身一斩,直接将老人的头颅挥飞,那两鬓斑白的苍老脸庞上满是惊愕,在空中旋转两圈后,重重地砸在地上。 “法厄同,你愧为九大师!”李维转头,看向身后的高精灵法师,傀主已死,按理说傀儡应该失去控制,不再动弹,可是法师们仍举起权杖,杖尖光芒跃动,魔力流转,指向李维。 “不对!他也是傀儡!” 已死的老者,只是法厄同拿出来欺骗自己的幌子。 “哈哈哈哈!”一位高精灵法师双目突然爆发出神彩,“肉体只是囚笼。” “灵魂才是实质。”另一位高精灵法师接续道,“我于万物中流转。” “亦于万物中永生。”中间的高精灵法师举起权杖,“我无形,故无拘无束。” “傀儡不灭,魂亦不灭。”三位法师一齐高喝,“中阶奥术【影劫】!” 天地一黑,太阳瞬间失去光芒,整条街都被浓厚的阴影所笼罩,有鬼影于其中游动,死气散溢,发出尖啸,将李维团团包围。 他竖起熔金长剑,明亮的剑锋印出自己坚毅的脸庞,“艾蕾,你听得见吗?” “我听得见,先生!”后背触到柔软的肉体,李维苦笑,这女孩,什么时候跑到自己后面了。 “我会尽力为你争取机会,你要看准时机逃跑……”李维高举长剑。 “不!”少女倔强地答道,黑雾弥漫,但李维能想象出她咬紧嘴唇,俏脸烫红的模样。 “先生把我带到这里,就得把我带出去。”艾蕾轻声补充,“否则就请让我一起赴死吧。” 傻女孩…… 不过,我可未必会输。李维闭上声音,感受黑暗世界中悸动的灵魂。 “枉死魂未息,幽恨有余音。” 被砍去脑袋的老者突然骨碌一下爬了起来,他撒开双腿,夺路狂奔,鬼影触动,嘶叫着朝他扑去,登时将其撕成粉碎,而包围圈也因为老人的搅动而出现片刻间隙。 就是现在——“艾蕾!” 【风涡】!少女挥动法杖,对准间隙,漩涡绘就,如巨龙吸气,将三位法师猛地拽入包围圈。 “狂风破千瘴,雷霆扫万钧!” 李维跨步向前,双手握剑,注能臂膀,猛力挥动,只见金光一闪,竟将三名法师当空斩作两截,血雨淋漓,肚肠洒落满地。 刹那间,鬼影哀嚎,黑雾散尽,血红的太阳再次于空中显现,街道空荡荡一片,只有四具横死的魂傀躺在血泊中。 李维释然地笑了笑,看向天空,瞳孔骤然缩紧。 “小子,你还挺有能耐的。”天空上,赫然漂浮着十数位高精灵法师,他们齐声赞叹,仿佛合唱一般。 第四十五章 蒙难 他艰难地想站起身,可尝试失败了,四肢八骸都在用疼痛抗议,又是一个踉跄,李维趴倒在地,再无力挣扎。 鲜血已浸透上装,顺着袖管滴滴答答坠到地上。清晨独有的潮湿黏腻的雾气模糊了李维的眼帘。他知道自己没多少时间,马上就要昏过去了…… “那个女孩呢?”他听到有人在高喊,“大师,那个紫眼睛女孩跑哪去了?” “被人掳走了!”法厄同恼怒地应答道,居然有人能从他手中将人救下,简直奇耻大辱,“是个拿鲁特琴的老头,一眨眼就消失了,许是这小子的同伴。” 他踢了踢李维,发泄着心中的郁闷。 太好了,艾蕾得救了,感谢,无论是谁……至少自己的行动,没有拖累任何无辜的性命。 接下来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死亡吗? “这家伙怎么办?”来人走到近前,探了探李维的鼻息,“他还活着,大师,您要把他炼制成魂傀吗?” “我倒是想。”法厄同叹息,“但你们的公爵,不允许我拿人类做傀儡,我可不愿又挨他一顿臭骂。” 法厄同,或者说是高精灵魂傀举起权杖,晶莹的魔力在其上凝聚,“不如让我来给他个痛快?” “等下!等一下!大师!”来人仿佛想到什么,“他挑衅了公爵的权威,应该用狱门堡的方式公开处刑。” “你说得对,哈尔温。”法厄同放下权杖,“白跑了一趟,空费我七个傀儡,不应该让他就这么容易死了。” 两人露出残酷的笑容,李维已彻底昏厥了过去,黑衣侍卫们快速上前,抬起他的躯体,像扔麻袋一样抛到手推车上。 “把他送到角斗场!”黑衣侍卫哈尔温命令道。 _ 一天中最好的时间开始了,生气勃勃的太阳,从薄雾中透出,为狱门堡镀上一层金光。 而李维,已被颠簸的小推车运往阴冷潮湿的黑牢中,这是狱门堡大角斗场的下层,为奴隶角斗士们生活和训练的地方。 他们中有繁圣岭的高精灵,有圣巢的深精灵,也有雪域的兽蛮人和无垠沙地的蛇人。这些勇猛的汉子无一例外,都被打上了奴隶的印记,通过和同胞生死搏斗来赢得生存下去的机会。 角斗士们也兼任贵族的处刑人,通过角斗的方式,将触怒凡思家族的罪犯公开虐杀。 对此,他们甘之如饴,每当有人类囚犯送进来,奴隶们总是自告奋勇,争抢着要作处刑人。 他们仇恨人类、敌视人类,却又无力反抗那些高高在上的奴隶主,只能把怨气撒在倒霉的人类罪犯身上。 当李维被运进黑牢时,所有奴隶都沸腾了,镣铐晃动,铛铛作响。高精灵咬牙切齿,深精灵发出神经质的大笑,而兽蛮人舔舐着利爪,眼里透出嗜血的渴望。 “让他和我一个寝室吧,我会好好对待他的!”一只蛇人摇晃着铁栅,嘶嘶吐着信子。 “不!大人,由我来照顾他,我保证他会活着上斗技场。”另一边,深精灵垂涎欲滴,不断啃食自己的指甲。 “闭嘴!” 黑衣侍卫们厌恶地啐了口水,他们拖拽着李维,走进臭哄哄的地牢。 “你们这谁最狠?” 戍守的卫兵露出会意的微笑,“罗德,狼王罗德。大人,您放心,我会安排他和罗德一个寝室。” “就是那个生生撕了一只亚龙的兽蛮人?”黑衣侍卫眼里透出欣喜,“好!告诉那个蛮子,必须保证这小子活着上角斗场,至于其他,任随他意。” “如你所愿,大人。”戍卫接过李维,直接横甩在肩上,扛着他走进更深的黑暗中。 在地牢的最底部,只有一个庞然大物独处一室,他满脸都是灰色鬓毛,两只獠牙高高竖起,漆黑如夜的双眼里尽是冷意。兽蛮人狠狠盯着走进来的戍卫,低声嘶吼。 “我迟早会撕了你的!人类!” “在此之前,乖狗狗,你可以试试这个年轻人。”戍卫长小心翼翼地打开牢门,将李维抛了进去,“保证他活着,至于是否缺胳膊少腿,就随你意愿了。” 兽蛮人冷哼一声,挥爪将李维拂到角落里,不再言语。 “和他好好玩玩,乖狗狗。”戍卫咧嘴大笑,“我会尽快给他安排角斗的,所以得抓紧时间哦!” “你叫什么?小人儿?”听着戍卫远去的脚步声,兽蛮人拱了拱李维,低声问道。 “李维……”青年有气无力地答道,剧痛包裹着他,他挣扎着想要坐起,结果一个趔趄又瘫倒在地上。 “我劝你好好休息。”兽蛮人鼻头紧皱,“否则的话,用不了别人动手,你自己就会死在这里。” “我叫罗德,罗德·沃尔夫,来自雪域的灰狼氏族。”罗德斜倚着栅栏,悠然道,“一次卑劣的背叛,我的部队遭到了边境骑士团的埋伏,那些遭天杀的边境崽子,把我当奴隶卖到了这里!” “呼……”李维眨了眨眼。 “他们通常送给我的都是强奸犯和杀人犯,那些肮脏的蛆虫,我不会让他们完完整整的上角斗场。” 兽蛮人凑近李维,“不过你不同,你勇敢地拼杀了一场,不是吗?灰狼氏族尊重战士,他们从不乘人之危。” “谢谢……”李维猛地咳嗽起来,又呛出几口鲜血,他得活着,只要有一线机会,就得牢牢把握,幸好身边这个兽蛮人,还算通情达理。 “不知道他们会安排谁当你的处刑人。”兽蛮人举起爪子,剔起了牙齿。 “如果是我,我会给你个痛快,让你像战士一样骄傲地赴死。要是不幸摊上只蛇人,你可就有罪受了,不过比起那个女人,蛇人都算是温柔的姑娘了。” “哪个女人?”李维问道,他躺在冰凉的地板上,感觉肺部快要炸裂。 “她叫明娜·班维尔,据说她被抓进来前,足足杀了十一个人,十一个全副武装的骑士!”罗德赞叹不已,“你没见过她出手,那才叫漂亮,就像献给死神的舞蹈一般!” 第四十六章 角斗 椭圆形的大竞技场仿佛一颗巨大的龙蛋,在阳光照耀下金碧辉煌,它大概有两千尺长,一千尺宽,场内足以容下全城的居民前来观看,十二根立柱直插云霄,以示将这恢弘壮丽的景观敬献给诸神。 角斗场的坐椅采用连拱式梯形排列,拾阶而上,最顶层便是公爵大人专属的看台,然而这足以鸟瞰全场的佳座大多时候都空无一人。因为凡思公爵认为观看奴隶角斗只是下层人的享乐,他更喜好在帷幕间,与艳丽的女奴真刀实枪的交战。 可今天却是个例外。 当凡思公爵走上看台时,整个角斗场都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人们纷纷起立,向这位阴鸷的统治者致礼。尤其是年轻的贵族,他们兴奋地直哆嗦,高呼“凡思万岁”,正是由于公爵大人的英明神武,让他们不仅拥有财富和尊严,还能在床笫间纵享无可比拟的欢乐。 凡思公爵挥了挥手,平息掌声和喝彩。他身材极其高大,黑发浓密,线条粗犷,有一种刚毅之美,是天生的贵族与战士。 跟在他身旁的是铸魂大师法厄同和颇受宠信的侍从哈尔温爵士。“智囊”亨顿爵士受命出使王城了,不然他也会屁颠屁颠跟在后面,那位财务主管曾用奴隶交易喂饱半座狱门堡,如今也因此而焦头烂额,频繁往返于王领和旧城之间。 “法厄同,你游历过半个盎然福地,有见过像我这么受欢迎的贵族吗?” 凡思公爵唇间浮起一缕微笑,前几日没凌虐到半精灵少女,让他有些郁郁寡欢,但看到子民发自内心的拥戴,以往的不快都已烟消云散。 “没有,公爵大人。”铸魂大师恭敬地垂下头,“子民们爱您,是因为只有您才能带给他们财富、尊严和超乎常人的欢愉。” 奴隶角斗士们已经被狱卒拿着长矛和烙铁驱赶上场,违心地向公爵大人致敬,他们整齐划一地喊到:“凡思公爵万岁!狱门堡万岁!” 只有戍卫和狱卒知道排演出这效果,耗费了他们多少时间和汗水,光是抽断的鞭子连起来就能绕角斗场一圈。 “处刑开始!”传令官高声宣布,吹响号角。 “到你上了,兄弟,别让他们看扁了!”兽蛮人罗德低声说道,推了推身旁的李维。 “红琴手,挑衅公爵的权威,罪大恶极,然诸神慈悲,予你在斗技场上以拼杀搏生机。” 被剥光衣服,只余兜裆布的李维接过一柄锈迹斑斑的短剑,踉跄着走进场内,顿时赢得嘘声一片,观众向他投掷不少果蔬鸡蛋,以示欢迎和看好。 “诸神诅咒你们!”李维无语,身上的伤还未痊愈,看着背后的闪耀的枪尖,他长叹一声,拖拖拉拉地走到角斗场中央。 “处刑人,明娜·班维尔,我想诸位都欣赏过这位深精灵剑客的舞姿,今天她将再度出场,为公爵大人敬献最美艳的死亡之舞。” 观众席沸腾了,他们高声嗷叫着,明娜,这头凶猛的雌豹,不是没有贵族妄图驯服,但即使捆住双手双脚依旧被她勒死一人,重伤三人,或许只有角斗场才是最适合她的归宿。 凡思公爵捋了捋胡子,饶有兴致的看着从阴影处走出场的女孩。 少女身着轻盈的锁甲,银白的头发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她双手握持锋利的长剑,与眼平齐,瞄准李维的心脏。 “你怎么又被抓了?”李维捂住额头,哭笑不得。 “我们认识吗?”深精灵少女冷冷地问道。 啊,是了,自己吃了换脸虫,现在这张脸还是随手捏的,根本不是深精灵少女熟悉的那个李维。 “明娜,我是……” 深精灵少女已经动了,仿佛闪电霹雳,长剑破风而出,直指李维心脏,他来不及躲闪,胸口已绽出一朵血红,可明娜却立即抽剑,未再向前递进。 坐席上传来观众的高声喝彩。 “人类,我会慢慢地折磨你,让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深精灵少女声若寒霜,两眼间尽是冷意。 误会大了!明娜啊明娜,你怎么还觉醒了些奇怪的癖好!李维欲哭无泪,只得竖起短剑,护住要害,审慎地拉开距离。 他伸出左脚,支撑着微微前倾的身子,等待着少女发起下轮进攻,对付深精灵的剑舞,必须格外小心,他既想赶快相认,又怕因此露出破绽,被明娜一击毙命。 这下麻烦了…… 明娜开始跳起死亡之舞,轻盈的倩影如同银练挥洒于天际,剑招如天罗地网般向李维扑来,青年不惧,只是运起风鼓迅速后撤,几乎把身子伏在地下,借势连滚两圈,逃出了剑网的封锁。 “你就只会逃吗!胆怯的人类!”少女飞速跟进,剑招又递了上来,李维挥舞短剑抵挡,但刚一交撞,锈迹斑斑的短剑就断成两截,只余半柄剑身留在李维手中。 “噗!”“噗!”李维的双臂顿时爆开两朵血花,疼得他咬紧牙关,翻滚着拉开距离。 “好!”看台喧闹了起来,连凡思公爵也斜倚看台,聚精会神地注视着战场。 “明娜老大!他是条好汉子,您就赏他个痛快吧!”角斗场边缘的拱房里,蛮兽人罗德高声吼道,狱卒们立刻奔到近旁,用烧红的烙铁将他强行压制在地。 “好兄弟,下次再多让你几顿晚餐。”李维感动,可明娜依旧不依不饶,长剑舞动,如一条银龙般将李维逼得连连后退。 又一道白光闪过,李维左腿中招,吃疼半跪,被明娜抬脚踹翻在地,刚欲站起,雪亮的长剑已悬在他头顶,剑尖颤动,摇摇欲要刺下。 观众席一片哗笑。 “我是先斩断你的四肢呢?还是一片一片地剐出你的心脏呢?”少女舔了舔嫣红的嘴唇,露出玩味的微笑,“既然罗德为你求情了,我就给你机会,自己选择吧!” “我是李维·蒙森……”他没好气地答道。 “诶?” 趁着少女片刻愣神,李维猛地绞住明娜修长的双腿,用力翻滚,瞬间将她压到身下,夺过长剑,横在少女惊愕的脸庞前。 “现在换你选了,明娜老大!”李维笑道。 看台已被彻底点燃,观众们发疯地鼓起掌来,欢声雷动,似要把整个斗技场掀翻。 第四十七章 宣判 “杀了她!” “杀了她!” “杀了她!” 看台上观众们纷纷起立,将右手的大拇指忘下一按,这是宣判角斗士死亡的信号。 这些做出判决的观众里,既有觊觎明娜美貌的男子,也有温婉美丽的贵族小姐,甚至还有一群上蹿下跳的孩子,他们都迫不及待地想看深精灵少女被杀死的残酷场景,以使自己生活中的积郁得以释放。 此刻,他们难以再称之为人,只是一群嗜血的野兽罢了。 “啧啧。”凡思公爵摇了摇头,似是不满子民的粗野,转身想要离开,法厄同和哈尔温慌忙点头哈腰,毕恭毕敬地跟了上去。 与观众席的人声鼎沸不同,角斗士歇息的拱房里一片死寂,无论高精灵还是深精灵,蛮兽人还是蛇人,每个角斗士的脸上都满是悲戚与绝望,他们紧张地盯着那把横在少女脖颈上的长剑,似乎这把剑也同样悬在他们头上。 “兄弟,我应该杀了你的……”蛮兽人罗德攥紧拳头,怒目圆睁,漆黑的瞳孔边布满了血丝。 李维扫视观众席,看着那些疯狂扭曲的面孔,扬起一缕嘲讽的微笑。 “李维。”少女闭上眼睛,浓密的睫毛微微颤抖,她银亮的长发铺洒在身下,仿佛花瓣绽放,而雪白的俏脸则如同花蕊,此刻,花蕊却垂下两颗晶莹的露珠,“你什么都不懂……” 你在想什么啊?明娜……李维微微愣神,随即抛开长剑,站起身来,朝观众深鞠一躬。 “诸位观众老爷,我请求你们饶恕这位少女,饶恕这位美惠之神最完美的造物!” 观众席被震怒了,他们惊愕地瞪大双眼,随即几千个声音同时怒吼起来: “拾起武器!杀了她!杀了她!” “红琴手,你这个孬种!”一个愤怒的男子扬起手臂,将手中的烂枣砸向李维,“给我杀了她,杀了她啊!” “诸神诅咒你们!”李维脸上闪过一阵痉挛,他用那燃烧着憎恶火焰的双眼紧盯着观众席,“你们根本就算不上人类,九层火狱的恶魔都比你们通人情!” 他运起言灵,极力想挑起人群的羞愧与宽恕,可很快就被海潮般席卷而来的愤怒所扑灭。 “李维,你这个傻瓜!”明娜扭过发烫的脸庞,不甘地捶击着地板。 “处死他们两个!处死他们两个!” 成千上万的声音在天空中汇聚,扭成一股巨流,仿佛诸神于高天下达旨意。 狱卒们拿起烙铁和长枪,逼着边缘拱房里的角斗士们走进场内,他们搬来武器柜,将沾满血迹的长枪短剑配发到每个人手里。 “到时候了吗?罗德?”一个健壮的蛇人游到蛮兽人身旁,嘶嘶发问道。 “不到时候,也得行动了。”蛮兽人罗德掂量着手中的巨剑,满眼狠厉与决绝。 “慢着!” 公爵威严的声音在看台顶端响起。人群海潮般的喊叫声顿时平息,他们都竖起头,仰视这位赐予他们一切的神灵,只有几个孩子还蹦蹦跳跳着,一边挥舞木剑,一边喊叫着“杀了她”。 “诸神已赐予他生命了。”公爵俯视着整座角斗场,“刚刚的角斗已在诸神的见证下完成,我们不能忤逆高天的意志。” 他话是这么说的,可是阴鸷的眼睛却盯向场地中央如花般盛发的深精灵少女,心里躁动不安。 听说她是雌豹,可如果我让法厄同把她炼制成魂傀,不就能肆意摆弄了?他因未抓到半精灵少女而寂灭的心似乎又于此时燥热起来。 “我的子民们!”凡思公爵高声说道,“我们偶尔也需要仁慈和宽恕。相信他们很快会贡献出更精彩的战斗,到那时,我亲爱的子民们,你们就会发现自己的忍耐和善心是值得的。” “当然,决定权仍在你们,因为子民的意志和众神的意志一样,值得我去遵从!” “公爵大人英明!”观众们山呼响应,他们并不在乎什么“众神的意志”,但公爵就是他们的全部,就是他们的真理,就是他们的诸神。 他们转向角斗场,举起右手,握紧拳头,弯起大拇指,这是愿意让失败者活命的信号。 走吧!公爵低声对身旁的侍从命令道,离开了看台,他用眼神示意法厄同,等铸魂大师靠近,便俯下身子,轻声耳语道: “过几日,你去把那个女精灵弄来,制成傀儡给我。” “明白,大人!”法厄同露出心领神会的表情,满脸猥亵的笑容。 “大人,容我直说,您不仅是我见过最受子民爱戴的贵族,还是我见过最有品味、最懂得享受的贵族。”法厄同舔了舔嘴唇,“尤其后者,实在让在下羡慕。” “哼!”公爵冷哼一声,没有答话,眼里却透出了受用的欣慰。 “李维……”场中央,少女起身抖落灰尘,搀扶起全身是伤的青年,向边缘的休息室走去。 “你怎么不早告诉我你是谁?” “哎哎哎,我真的有时间说吗?你真的给我机会说吗?” 少女噗嗤一声笑了,她摇了摇头,“看来下次我得说,我不杀无名小卒,来者速速报上名来!” 迎面簇拥过来的是其他奴隶角斗士们,他们毫不掩饰地用嫉妒的眼神审视着李维,李维知道,要是眼神能杀人,自己恐怕早就万劫不复了。 “明娜老大,我们差点就要动手了。”罗德低吼,戒备地看向不远处的狱卒。 “幸好你没有,罗德。”少女摆出严肃的模样,“那样我们就会像囚笼中的野兽,被凡思剿灭殆尽。” “这小子可以信任吗?明娜老大。”几个角斗士从少女手中接过李维,露出怀疑的神色。 “他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愿意相信的人类。”明娜低声说道,“我不求你们信任,但至少我信任他。” “明白了!”角斗士们纷纷走到李维身边,和善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恭喜你,小子,你将由明娜·班维尔大团长率领,参与千百年来狱门堡的最大事件!” “你们要干嘛?”李维皱眉。 “打破枷锁!” 角斗士们开怀大笑,眼里闪耀着希望的光芒。 第四十八章 兽围 “他本是个自由的旅人 来自雪域或者沙漠, 高岭或者深渊, 带着故乡的祝福 与亲人的思念, 但敌人用铁的锁链 将他牢牢铐住, 如今啊,他们在异国他乡 彼此厮杀,直至倒下 不是为了扞卫祖国的土地 也不是为了彰显战士的勇毅 只是为了取悦残酷的奴隶主 流尽鲜血,直至倒下!” “闭嘴!闭嘴!” 戍卫猛敲铁栅栏,死死盯住李维,“诸神诅咒,你再唱一次,明天就别想吃饭了!” “诸神只会诅咒您,先生。” 李维漫不经心,“难道诸神的教义里有说,被压迫者永不得安宁,穷人永不得饱腹,奴隶永不得自由吗?” “我只知道。”戍卫咧嘴大笑,露出脏黄色的烂牙,“你们的贱命掌握在我手上。在这里,我就是诸神,是不是呀,乖狗狗?” “我迟早会撕了你!” 阴影中的罗德哼了一声。 “大人,他们越来越难管了。”戍卫退到门廊处,向前来巡视的哈尔温爵士抱怨道。 “我知道,该是安排那个的时候了。” 哈尔温面色阴冷,公爵大人对法厄同愈发宠信,这让他深感自己的地位受到威胁,“我们得好好杀杀这帮奴隶锐气,让他们知道谁才是主人。” 他忍不住要让公爵看看自己的能力。他并不害怕公爵责备他、训斥他,但他害怕公爵冷落他、厌倦他。 以往凡思公爵总信任哈尔温的品味,让他来安排床笫间服侍的女奴,可比起法厄同百依百顺的傀儡,自己调教的奴隶显得错漏百出。 该死的铸魂者!不知道他会不会接管女奴的意识,亲自去服侍公爵大人,想到这里,哈尔温不禁有些恶心。 “没错!没错!该是安排那个的时候了!” 戍卫可不懂这些,他只是双眼透出期待的精光,摩拳擦掌,身躯微微颤抖起来,似乎为“那个”而激动不已。 _ 太阳当空,阳光洒在整个角斗场上,使砂土蒸腾,现出熊熊烈焰似的色彩。可在角斗士的脸上,呈现的却是阴郁与愤怒。 “等待时机,准备行动!”明娜压低声音。 “看来今天是最后一场了,不知道那群崽子会安排谁和谁打?” 蛮兽人罗德紧随其后,他壮硕的身躯好似铁塔一般,灰白的鬓毛在阳光下闪着银光。 “今天凡思公爵不在。”李维皱起眉头,“可观众席比以往更拥挤。” 是的,几乎整座城市的人都被塞进了观众席中,整个角斗场充斥着雷鸣般的叫嚷声、鼓掌声、喝骂声。 观众们高声说笑着,他们互相招呼,唱歌作乐,淑女们掩面微笑,彼此打趣,简直像是天使们的宴会,可眼神里却满是嗜血的贪婪。 “你们全部都得上场!全部!”狱卒们围了上来,拿出滚烫的烙铁,逼着所有角斗士拿起武器,拥挤着走上场地中央。 “希望他别让我们大乱斗一场。”罗德低吼。 “打开兽栏!”传令官吹起号角。 整个圆形角斗场都沸腾了起来,人们纷纷跺脚,急不可耐的伸直身子,想要更清楚地欣赏接下来的屠杀。 “妈的!”蛮兽人啐了一口。 漆黑通道上的铁栅栏尽皆开启,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狱卒们迅速退至场外,竖起长枪,摆出拒马。 一座铁栅门打开了,传来令人不寒而栗的狼嚎,一大群乌黑的巨兽涌了出来,它们是座狼——旧日森林里最可怕的猎食者。这些巨狼肚子干瘪,两眼充血,显然被故意饿了很久,它们嚎叫着,疯狂地冲进竞技场内。 “结成圆阵!”李维高喊,“大家互相靠紧,举起长枪,以环形阵势对敌!” 他抢过一把短矛,在盾牌上击打出清脆可辨的节奏。 几十只座狼已扑入了人群,疯狂地想撕开破口,几个未来得及举枪的角斗士顿时被扑倒在地。 竞技场上人和狼的躯体已纠缠到了一起,鲜血喷涌,撕碎的肢体和内脏发出浓重的腥味,座狼们止住了冲势,本能地开始撕咬已经倒地的猎物,泊泊血浆如溪流般流淌,浸湿了整个沙地。 “结阵!结阵!”李维高呼,猛烈敲击盾牌。 “服从他的指挥!”明娜举起长剑,向奴隶们命令道。 奴隶们开始聚集,他们举起盾牌,挺出长枪,将明娜拱卫在中央,而李维如一支奇兵般,不断地穿行在阵势间,纠正每一处破绽。 有几只座狼已吃饱躺倒,意犹未尽地啃着牺牲者的骨骸,肚子一起一伏,沉重地喘着粗气。而大多数座狼抬起滴着鲜血的长嘴,满眼贪婪地又围上众人。 角斗士在李维的指挥下结成防御阵势,并不急于出击,只要有座狼扑击便伸出长枪对付,虽有数人受伤,但没人倒下。 观众们看得津津有味,他们被眼前的死亡所陶醉,为死亡而兴奋。他们的双眼饱尝了暴力的美感,他们还使劲抽着鼻子,吮吸空气中的血腥味儿,以滋润他们已被利欲熏黑的肺叶。 他们显然还不满足。 “放出亚龙!” “对!对!对!把亚龙放出来!” 公爵不在,观众的意志便支配着一切,观众的喝彩声就是高天诸神的指令。 狱卒戍卫们面面相觑,虽然他们想给角斗士一点教训,但也并不愿这些“财产”受太重的损伤。 “还等什么!放出亚龙!” 戍卫咬了咬牙,发出信号,将最大的铁栅栏打开,一声雷霆般的怒吼顿时响彻整片竞技场,观众们顿时安静了下来,攥紧双手,满脸期待,而座狼则有些惶恐不安,夹起尾巴,低声呜咽着。 三只庞大的地龙爬入了场内,它们体型硕大,呈岩石般的棕褐色,摇动着巨蟒般的尾巴。观众们立刻鼓掌欢迎,叫嚣着要让它们进攻。 可这些地龙看起来十分慵懒,并不急于扑向角斗士,它们眯起眼睛,张开血盆大口,直打哈欠,仿佛不适应刺眼的阳光。 但这只是暂时的。 场上弥漫的血腥味和座狼充满恐惧的尿骚味让它们瞬间精神了起来,三只巨龙低声咆哮,不断往场地中央爬去。 “勇武冠军士,光华耀其族!”李维敲击盾牌,打出激荡的鼓点,提振奴隶们的士气,“不要怕,各位,我杀死过更大只的。” 突然传来一声短促而令人心胆俱裂的惨叫,一只座狼被地龙拍到在地,巨龙张开大嘴,猛地咬住它的脑袋,座狼不断哀叫,刹那间头颅便如熟透的瓜枣般炸碎开来。 奴隶们开始动摇,李维奋力稳住情绪,他清楚,一旦阵型破裂,座狼的下场就是前车之鉴。 观众的掌声湮灭了其余座狼的哀嚎,他们离开自己的座位,竭力挤向走道,无论平民还是贵族,都拼命地想看得更仔细些,他们张开嘴巴,垂涎欲滴,仿佛为这血腥的场景所痴迷。 明娜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她高举长剑,高声宣布道:“游击骑士团到了!” 几乎在同时,城中爆发出了汹涌的火光。 第四十九章 暴乱(上) “公爵大人!公爵大人!”来人跌跌撞撞地冲进了寝宫,他浑身血迹,刚跑没几步,便被地上横陈的女奴绊倒,向前瘫倒在地,一只羽箭像敌人的旗帜一般,插在他的肩膀上。 “怎么了?”凡思公爵怒喝,丢下腰间半死不活的女奴,他雄壮的躯体完全赤裸,如大理石雕塑般刚健勇毅,公爵大步流星,走到来人面前,却发现他已气绝,再往寝宫外望去,顿时呆愣在原地。 整座城市都燃烧了起来,火光直冲云霄,把目力所及的天空全部映得通红,连太阳也因此黯然失色。 可怕的火灾仍在蔓延,不断吞没着新的区域,火势像海浪一样席卷整个下城区,噼里啪啦的爆炸声不绝于耳,热流将杂七杂八的物件掀到空中,仿佛无数只色彩斑斓的蝴蝶在狂舞。 抬眼望去,只有零星几个居民在浇水灭火,戍卫队完全不见踪影,这等救火力量根本无济于事,反而加剧了城中的混乱,有十数个骑马的银甲骑士高举着火把,四处放火,显然他们就是灾难的幕后黑手。 “游击骑士团?”凡思公爵已认出了他的宿敌,这些屡次抢劫他商队,袭击他贩奴贸易的不法之徒,怎么突然会出现在狱门堡? “戍卫队呢?”公爵怒吼,拉住慌忙逃窜的侍从。 “今天角斗场举行大型斗兽表演,戍卫队被抽调去维持现场秩序。”侍从惶恐不安地答道。 这群满脑子只有血浆和肠子的蠢货! “立刻召集戍卫队,灭火平叛,还有法厄同,赶紧叫他过来,快!快!” 此刻角斗场内也乱成一锅粥,人群喧闹着,吵吵嚷嚷地向出口涌去,不时有倒霉蛋被挤倒在地,立时被人流淹没,只能发出绝望的呻吟,戍卫队们拼命维持秩序,可只能被疯狂涌动的人流推向出口。 原本欢声雷动的观众席完全变成了一场血的盛宴,如噩梦般错乱可怖,英俊的骑士,优雅的贵妇,与底层的酒鬼娼妓撕扯在了一起,到处都是咆哮、怒吼和哀嚎,还有女人歇斯底里的尖叫。 三只地龙似乎也被冲天的火光吓呆了,它们磨蹭着向后退去,仿佛想要回到熟悉的黑暗囚笼中。角斗士们仍团结在明娜周围,举起长枪,并未被场外的暴乱影响。 李维已动了起来,他运转风鼓,整个人腾越而起,跳过垫沟,攀上了传令官的看台。那倒霉的中年男子刚想逃跑,便被李维一矛戳中后臀,扑倒在地,痛苦叫嚷着。 青年一脚将传令官踹翻,从他腰间夺过号角,鼓起腮帮,用力吹动起来。 “呜呜呜呜呜呜……” 李维加持言灵,奋力吹奏,号角的声音高亢,极具穿透性,只见一只地龙停滞了下来,它眼神迷茫,昂起头颅,仿佛被未知的力量召唤。 “巢中巨龙莫犹疑,破尽千障再无羁!” 地龙怒吼,突然朝着狱卒戍卫所在的拱房冲去,沿途破开拒马,掀翻障碍,狱卒们哪敢抵挡,皆丢下长枪四处逃窜。地龙疯狂大闹,最后一头撞向立柱,代表暴力、复仇与变革之神“佐狩”的立柱微微倾斜,最后轰然倒地,将一段墙壁砸塌,露出豁口来。 “现在!你们自由了!” 李维鼓吹号角,发出战斗的节拍。 不用他提醒,角斗士已在明娜的带领下,如狂风般卷向惊慌失措的狱卒,刹那间化作一边倒的屠杀。他们夺过武器,将剩余的狱卒逼到角落,就要挺枪刺击—— “等一下!”高大的蛮兽人咆哮,从狱卒中拽起一个挣扎的小人儿。 “我说过,我总有一天会把你撕碎的。”罗德咧开大嘴,露出和煦的笑容。 “乖狗狗……不,罗德大人,狼王大人,饶了小的吧!” 未及说完,他的左臂便被生生扭断,发出一阵刺耳的咔嚓声,接着是非人般的凄厉惨叫。 “别急,我们有的是时间。”罗德攥紧戍卫的大腿,轻声安慰道。 角斗士们仿佛被罗德的举动激励,他们纷纷找到和自己有隙的狱卒,发出残酷而快意的吼叫。 “明娜?”李维跃过忙碌的角斗士们,走到少女身边,明娜一手持着长剑,一手拎着已奄奄一息的哈尔温,“我没想到你还有这一手!” 难道她是故意被抓,早已安排好后手,策划出了这场前所未有的暴动。 “游击骑士团有自己独特的联络奥术。”少女敲了敲耳朵,“我早就安排好了骑士团在城外准备,寻找机会里应外合,给凡思公爵制造点惊喜。” 她干净利落地抹了哈尔温的脖子,将尸体抛到一边,高举长剑,向众人宣布道: “现在不是玩的时候了!”明娜剑指豁口,“角斗士们!我们的目标不止是打破枷锁,我们要循着这复仇的熊熊烈焰,拿下整个狱门堡!” 拿下整个狱门堡?李维嘴巴微张,有些惊诧。 “谨听班维尔大团长指令!” 奴隶们纷纷放下手中的“玩具”,迅速穿戴整齐,扬起武器,跟随着明娜冲出豁口,冲进被烈火席卷的城市中。 “走吧!好兄弟。”罗德扔下手中的残肢,拽起李维,加入角斗士喧闹的洪流中。 火光中,一切景象都如梦幻般浮动。不断有游击骑士引着被解放的奴隶加入队伍,镣铐声铛铛作响,如一首奇异的舞曲,伴随着噼里啪啦的火舌不停奏唱着。 整个狱门堡已彻底沦为了惨绝人寰的地狱,如潮水般泛滥的大火,与奴隶们愤怒的叫嚷声相迎,化作一股横冲直撞,席卷一切的洪流,昏头昏脑的观众们刚冲出角斗场就被这洪流所吞没。李维如在酣睡中,他已无法引导,也无力阻止这咆哮怒吼的雷霆之怒,只能在滚滚血流中跟随人群不断前进。 前面就是狱门堡的主城,它曾是整个盎然福地最出名的监狱。时隔千百年,这座古堡又一次被奴隶的吼声所震撼。 “打破枷锁!” 李维听到明娜在最前方高喊,她高举旗帜,上面飘扬着游击骑士团的徽记——张牙舞爪的灰色巨龙,据说是由前任团长阿凯所绘就。 少女仿佛复仇女神般,呼啸着冲向把守主城的戍卫队,银发飞舞,如闪电自高天劈落。紧跟她身后的,是成千上万奴隶的滔天怒焰。 第五十章 暴乱(下) 凡思公爵站在大厅外,眼睁睁看着自己引以为傲的城市被付之一炬。他心爱的子民们在奔逃,在哀嚎,躲避着蜿蜒飞舞的火蛇和咆哮怒吼的奴隶,那些小小的人影就像在篝火前的飞蛾,不一会便被烈焰卷裹,消失得无影无踪。 戍卫队仍在负隅顽抗,拼死扼守住通往城堡的窄道,但奴隶们的数量是他们的十几倍。那些刚刚被解放的奴隶,高举着各式各样的武器,在火光的照耀下眼露凶光,在游击骑士们的带领下,像浪潮一样扑向戍卫队。 “把我的马牵过来,”凡思公爵依旧镇定沉着,“我要和我的子民,我的士兵们在一起!” 所有人都可以逃避,但他不行。他不能忍受战士牺牲性命来换得自己苟且偷生,因为他是狱门堡的公爵,是最古老最高贵的凡思家族后裔,凡思家族,永远都是身先士卒的表率。 侍从牵来漆黑如夜的骏马,于是凡思公爵跃身上马,率领着他忠心耿耿的侍卫们,朝黑压压一片怒吼的人群奔去,他高举熔金长剑,杀入奴隶的阵列中。 在火光照耀下,他看见每个奴隶脸上都淌着汗珠,嘴边吐沫横飞,疯子般咆哮着。狂热的人群包围了凡思公爵,他们挥舞着木棍和草叉,迅速和侍卫们厮打作一团,在战圈外围,女奴和孩子们举起瓦砾,不断朝凡思公爵丢来。 “大人,退到城里吧!我们救不了戍卫队了!” 侍从绝望地高呼,不远处,戍卫队已被奴隶们彻底包围,深精灵少女似银蛇狂舞,将戍卫队杀得人仰马翻,再结不起抵抗的阵势。而愤怒的奴隶则如石磨般滚滚碾来,将所剩无几的戍卫扑倒在地,撕咬成碎片。 “不!我会光荣的赴死!”凡思公爵怒吼,“如果我无力拯救我的士兵,慰藉我的子民,那我就和他们死在一块!” 没错,他好色,他暴躁,他贪婪,但凡思公爵相信,整个旧城不会有比他更受子民爱戴的贵族,也不会有比他更爱护子民的贵族。 此刻,眼见局势无法挽回,他只想力战至死,为子民拼尽最后一滴血。 他看见了李维,那个曾在角斗场有一面之缘的青年,李维手提短剑,双眼无神,喝醉了一般踉跄着。几个奴隶围住了他,他们满是疑惑,既不信任李维的人类相貌,又对他一身角斗士皮甲深感费解。 李维自己又何尝不满心疑惑?他原本只想带领奴隶逃亡,可明娜却有心掀起一场暴动。一路奔袭,他眼睁睁看着无数房屋被大火吞灭,无数居民被奴隶屠戮。 眼前是铺洒的鲜血,奔逃的人群,耳边是疯狂的叫嚣,绝望的哀嚎,他不禁迷茫: 我难道要帮着异族,去攻杀自己的同胞吗? 可这愤怒难道不应该,这复仇难道不正当吗? “你也是人类!还不快拿起剑扞卫你的封君!扞卫你的荣誉!” 凡思公爵策马驱开奴隶,剑指李维,高声喝道。 “不!”李维仿佛如梦初醒,他摇了摇头,眼中的迷茫一扫而空,“你不是我的封君。” 面对平民和奴隶,李维可能犹豫不决,但面对凡思公爵,他很快做出了选择。 青年突然动了,双手握持短剑,旋身一斩,将黑骏马修长的脖颈割开。电光石火间,骏马嘶鸣,陷足跪地,凡思公爵也被抛翻在地。李维欺身向前,拎起凡思,短剑直指公爵胸口。 “艾蕾在哪?” “我不知道你说的是谁?” 凡思公爵恼怒,拼命挣扎着。侍卫们冲到公爵近前,将两人团团围住,但更多的奴隶压了过来,万头攒动,形成一条动荡不安、令人胆颤心惊的巨流。 【焰浪】! 磅礴的热浪自空而降,侍卫和奴隶们都惨叫着逃开,法厄同到了,他伸出瓦砾构筑的魔法之手,将公爵抢到半空中,随即又挥出一团热浪袭来,把李维逼得连连后退。 “法厄同!”青年咬牙切齿。 “公爵大人,这里就交由我对付吧。”铸魂大师低声说道,将公爵转交给身后的魂傀,十数个高精灵法师在空中悬浮着,不断朝奴隶射出奥术飞弹,驱赶着躁动不安的人群。 “不!法厄同!我要让子民看到我在这儿!”公爵抗议。 “蠢蛋!”法厄同冷哼一声,魂傀变掌为刃,猛切公爵后颈,顿时将其击晕,随后抱起公爵,径直朝城堡飞去。 “来吧,卑贱的奴隶们,让我来作你们的对手!” 高精灵法师齐声吟唱,权杖顶端魔力流转,散发出危险的气息。无疑,他们在准备足以致命的大范围奥术。 飕!飕!飕! 弦声响起,羽箭破空,身着秘银铠甲的游击骑士们把箭按在弦上,朝空中的高精灵傀儡射去。 他们银白的身躯向后斜仰着,将长弓拉如满月,射出一箭接着一箭,逼得高精灵傀儡只能放弃念咒,狼狈地闪躲着箭矢,有两三个胸腹中箭,直接从空中摔落,刚掉到地上,便被扑涌过来的奴隶撕成碎片。 “铸魂者,见识一下游击骑士的厉害吧!” 明娜挥舞旗帜,又一轮箭矢破风而出,高精灵傀儡们迅速拉开距离,架起防御魔法,箭矢袭来,击打在奥术盾牌上,如暴雨骤降,哒哒直响。 那些幸存的可怜居民还以为是诸神怜悯,降下雨露,纷纷跪地祈祷,可回应他们的只有奴隶们挥来的刀光。 “我看是你们先耗尽箭矢,还是我先耗尽傀儡!” 法厄同在半空中冷笑,荆棘女王奥黛特能一己之力击破邪祟,覆灭蒙森家族,他也同样能镇压暴乱,重掌狱门堡。 这,就是铸魂术给他的自信! “勒令幽冥作通途,引助我身登天府!” 战死的奴隶突然攒动了起来,发出恐怖的嘶吼,它们扑倒在高精灵傀儡下方,尸骨层层相叠,竟垒起了一道诡异的肉梯。 李维拾起公爵遗漏的熔金长剑,头顶着密密麻麻的箭雨,拾阶而上,在他的身后,刚被射落的三个高精灵法师飘起,碎块聚为人形,鬼魅般的拱卫在他周围。 “铸魂术对铸魂术,驱傀者对驱傀者,怎么样?法厄同大师。” 青年举起长剑,再无丝毫犹疑。 第五十一章 夺傀 “是唤声术吗?” 法厄同眯起眼睛,“顺遂死者生前的愿望,来唤起幽冥的力量,这种旁门小道,居然还有人浪费时间钻研?” 铸魂术是要掌控的,是要统御的,强大的铸魂者能驾驭生者,将万事万物变作奴仆驱使。而唤声术这种需要死者“同意”才能施展的言灵,在法厄同眼里,实在是舍本求末,不值一提。 “这些死者心有遗憾,他们不甘为奴,不甘被你生生炼制成傀儡,他们想要复仇,我岂能不顺应其愿。”李维横起长剑,眼神坚毅。 “来试试吧!法厄同,来试试死者的愤怒吧!” 尸骨突然凝聚为拳,裹挟着密集的箭矢,如流星锤般猛击向高精灵傀儡,高精灵傀儡持盾格挡,仍被撼飞数米,身形震荡不已。 “明娜,掩护我!”李维高喊,他伏低身子,随着尸骨凝成的巨拳再度挥出。 他必须抓准时机,个个击破。 “射击那些准备奥术的傀儡,为李维争取机会!”明娜挥旗下令,为游击骑士团分配目标,羽箭破空而出,逼迫其他高精灵傀儡只得念咒防御。 “小子,你想干嘛?” 巨拳撼动奥术盾牌,李维趁势腾起,竟跃到高精灵傀儡背后,他一手紧箍傀儡胸口,一手甩起长剑,迅速地割开高精灵的脖颈。 “咯咯咯咯……”傀儡不断呛出鲜血,发出濒死的呻吟,生机散尽,躯体带着李维重重的坠向地面。 “疯子,你要以命换命吗?我的傀儡可多得是!”剩余的高精灵法师一齐狂笑,仿佛被李维的举动逗乐。 “九层火狱不足惧,只恨深冤未报尽……” 傀儡的坠势陡然一减,尸体咔咔作响,权杖闪出耀眼的光芒,竟驮着李维,重新漂浮了起来。 它已不再是法厄同的傀儡,而是被李维唤回的怨灵了。 “你……你夺走了我的傀儡?”法厄同面色苍白,声音微微有些颤抖。 “我只是给他们一个复仇的机会罢了!”李维驾着高精灵法师,如游隼般在半空中滑翔,尸骨巨拳再次得令,又朝另一个高精灵傀儡猛力轰击。 巨拳震荡,李维快速掠过,挺剑洞穿傀儡后心,随着几句低语,傀儡双眼骤然亮起,又一只怨魂被唤回人间。 “小子!你太卑鄙了!” 法厄同恨得咬牙切齿,游击骑士团的箭雨一刻不停,他不得不专心防御,只能任李维收割自己傀儡。 可恶!只能拉升高度,让箭矢失去威胁,但那样的话,自己必须撤销部分防御……法厄同头脑飞速运转,很快下定决心。 “赌了!” 剩余的几具高精灵傀儡突然撤掉防御,念动咒语,飞速向高空射去,箭矢扑咬而来,两具落在后面的傀儡被射中倒地,摔得粉身碎骨。但几个呼吸间,又被李维重新拉起,碎骨肉块聚合,鲜血淋漓的躯体重又升到空中,漂浮在李维身旁。 【飓火】! 李维剑指逃窜至高空的高精灵傀儡,身旁的几具尸体顿时咯咯作响,残缺的唇齿不断拼出词句,火苗膨胀,在权杖间熠熠生辉。 完蛋,给他抢先机了!法厄同急忙撑起防御,可磅礴的飓火已呼啸而至,火焰爆裂,炸出巨响,三具来不及防御的傀儡灰飞烟灭,天空中顿时飘起焦臭的雪花。 至少,没被这小子抢走。 法厄同刚暗自庆幸,又一阵飓火袭来,他赶忙撑起护盾硬撼,连番爆炸后,李维身旁仍飘着七具尸体,可自己的傀儡却所剩无几。 逃!只能逃了! 法厄同咬紧牙关,驱着最后三具傀儡向城堡飞去,事到如今,只能带着凡思公爵先去避难,往后再图复仇。 可李维哪肯放过,七具尸体腾空,如追逐海鸥的鹰隼般紧咬不放,飓火覆盖,将整个天空都烧得通红。未及法厄同逃至城堡,最后三具傀儡便被纷纷击落,化为飞灰。 高精灵法师们得胜回返,拼凑的尸身再也支撑不住,血肉缓缓塌落,骨骼碎裂,化为一滩浓臭的血污。 “谢谢诸位,辛苦了……” 李维双手合十,低声吟唱,引导怨魂回归冥界。 他们天赋不凡,本该惊艳世间,却不幸沦为奴隶,被法厄同炼制成傀儡,数十年来,违心屠戮自己的同胞,忍受着莫大的痛苦折磨,心中的恨意早已滔天。 法厄同,你输给我,并非实力不济。而是自己误入歧途,终遭反噬。 明娜跨步上前,挥动旗帜,直指黝黑的城堡。她飘扬的银发沾满血污,如皑皑雪地上朵朵玫瑰盛放。 “随我进攻!拿下狱门堡!” 奴隶们山呼相应,再次凝聚为淹没一切的洪流,他们咆哮怒吼,向着最后的壁垒扑涌而去。 不远处的狱门堡内,护送凡思公爵的高精灵法师猛地睁眼,法厄同长叹口气,一脸惊悸与恼怒。 “可恶!可恶!” 他掂了掂昏迷的凡思公爵,事到如今,只能先避一避风头了,幸好自己在旧城区还有不少能帮上忙的老相识。 “大师,好久不见。” 清丽的女声响起,法厄同回首,瞳孔骤然缩紧。 少女横卧在寝宫的大床边,俏脸白如凝脂,金黄长发如瀑般垂泻而下,为床沿盖了层华美的流苏。而最令人心醉的是她紫罗兰色的眼睛,双眸烁耀生辉,闪跃着奇异的光芒。 “奥黛特……女王陛下?” 不对!法厄同皱起眉头,少女如笋尖般的精灵长耳,故意招摇似地动了动,仿佛在嘲笑法厄同的慌乱。 “你是红琴手身边的那个少女?”他小心翼翼地问道。 “啊,你说可怜的艾蕾?也怪我没有提醒她,这么容易便被油嘴滑舌的吟游诗人诱骗了。”少女嫣红的嘴唇轻启,有些慵懒的答道。 “至于我吗?大师,您的第一感觉没有错哦!我就是您最骄傲的学生,奥黛特。” 一股莫名的重压袭来,法厄同哆嗦着跪倒在地,瞬息间,他脸色煞白,额头上已爬满了汗珠。 “大师,您好像对我……有些不满呢?” 不!我没有!我没有!可他的舌头仿佛被紧紧钉在下颚上,任他如何挣扎,都无力抬起。 法厄同确实想过,要把这个少女练成魂傀,以供自己享乐,来发泄对女王的嫉妒。 “不用说话,我知道您想说什么?” 少女勾起高精灵法师俊秀的面孔,“傀儡术……真恶心啊,那样丑陋的灵魂,却占据如此美丽的躯体。在启迪之塔,我最讨厌上的就是您的课了。” 饶命…… 刺痛,接下来是一片寂静。 法厄同歪倒在地,再无丝毫生息。 第五十二章 覆城 当凡思公爵醒来时,已是傍晚。他推开身上冰凉的尸身,这是法厄同大师的魂傀,公爵咽了口水,尸体脸色煞白,琥珀般的黄色眼睛里满是惊愕。 下层某处传来激烈的搏斗声,有人在大声尖叫,接着发出痛苦的哀嚎。城堡里有什么东西被点燃了,浓重的焦烟味呛得公爵连连咳嗽,他蹒跚着走向大厅,刚一开门,便有股热风袭到他脸上。 我得去战斗,和我的子民们一起死战到底!他从陈列墙上取下一把装饰用的钢剑,耍了两下,不错,重量刚刚好。 某处发生强烈的碰撞,甚至让立柱支撑的屋顶开始颤抖,令墙上的灰泥如雨点般落下。公爵颤颤巍巍地躲避着,他小心翼翼地摸进走廊,厮杀声渐息,身侧是第一任凡思公爵——狱门堡典狱长的巨幅画像。 有人早已在那里等候。 “女王陛下?”公爵神情恍惚,直到发现她有一对尖尖的耳朵,方才释然,“奴隶!把路让开!” “跪下!”少女仍盯着面前的巨幅画像,双手抱在胸前,勒出漂亮的弧度,她甚至没有转头瞥他一眼。 “你在说什么胡话?” 公爵恼火,举起长剑,膝盖却发出脆响,猛地跪倒在地,长剑脱手,铛铛声不绝于耳。 不……他不能……他不能向奴隶下跪,他是凡思家族的后裔。正是他最古老最高贵的家族,让人类再无需向任何异族下跪! 公爵喘着粗气,滴落的汗珠浸湿地板,他挣扎着想要站起身来,可两个膝盖仿佛生根了一般,牢牢扎在地上。 “杀了我……”他的嘴唇艰难地颤抖着,“不要再侮辱我了……杀了我吧。” 女孩没有回头,她竖起玉臂,单手托腮,仍在认真端详眼前的画作。 “打破枷锁。”女孩默默念叨画像角落的族语,随即发出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杀了我!”公爵怒吼,他身体前倾,伸手朝不远处的长剑够去,只要拿到那个,拿到那个我就能…… “不要白费力气。” 女孩终于别过脑袋,紫罗兰般的瞳孔微微张开,“凡思公爵,你两次回绝了我的要求。” 她声音威严,严厉的目光仿佛高天诸神的凝视。 “奥黛特……你是奥黛特……” 凡思发出绝望地嘶吼,他双手捶地,发泄着自己的不甘和愤怒。 “好像不需要我了。” 身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少女嫣然一笑,轻盈矫健地绕开凡思,转身消失在回廊尽头。 脚步声愈来愈近,凡思公爵仍死死跪倒在地,他仰起死人般苍白的面孔,对着第一个到来的人低声哀求:“杀了我。” “如你所愿!” 明娜双手持剑,扭转身体,一剑劈在他的脖子和锁骨之间,公爵身形摇晃,无力地瘫到在祖先的画像前,飚起的鲜血溅到画像角落,为“打破枷锁”铺了层殷红的底色。 _ 李维拔出长剑,剑刃出鞘,发出龙啸般的轻吟。 他走进宽阔的大厅,双手握紧剑柄,大滴鲜血顺着剑身流下,积聚在虎口,让手掌变得湿滑黏稠。 这里还有人…… 他听到不远处传来欢庆胜利的呼号,雷霆般的凯旋之音在大厅里不断回荡,直要将这座古老的建筑掀翻。 不,还没有结束,法厄同还没有伏诛,而且,这里有股诡异的气息,令他寒毛直竖。 穿过大厅,李维看见陈列墙下的艾蕾,少女蜷缩在墙角。她的睡姿很沉静,整齐的睫毛一动不动,光洁的面孔犹如雕塑,金黄头发披散一地,在壁炉的火光下熠熠生辉。 “艾蕾?” 李维赶忙上前,扶起女孩柔软的躯体,听到她轻微的呼吸声,方才舒了口气。 “我要是你,我就把她丢进炉火里。”哆嗦的声音响起,是那位在酒馆唱歌又眨眼间消失的老诗人,老人全身战栗,惶恐地四处张望,腰裤间更是有大片的水渍,传来一股浓烈的尿骚味。 “您是?”李维抬头,拔剑戒备,审视着胆颤心惊的老人,“是您救了艾蕾吗?” “我倒宁愿自己没救……”老诗人畏畏缩缩地退到角落,“阿瑙很弱小,阿瑙不参与!” 他抱起脑袋,不住地念叨着,又突然跃起,抓住李维的衣领,发出非人般的尖利啸声。 “不对!不对!阿瑙还有机会!” “造访完旧城区,就请去雪域,在那里,你将寻获到诸神的秘密。”老人双目闪烁着癫狂的光芒,“阿瑙……不,我会注视着你,阿瑙很强大,阿瑙要下场,阿瑙要和父亲争上一争。” 李维推搡开眼前这个疯子,面露疑惑,老人不断后退,手舞足蹈,发出刺耳的笑声,终于退至炉火前,他举起双臂,全身爆出炫目的白光,刹那间燃烧成灰烬。一颗银白的反舌鸟徽章掉落在地,骨碌骨碌地滚动着,停在了李维脚边。 这是老人送给他那颗,属于文艺、美惠与疯狂之神莜瑙的徽章。 “不要告诉我这家伙是莜瑙……”李维拾起反舌鸟徽章,喃喃自语,有些诗人习惯在吟诵作品前向这位守护神祈祷,李维曾经也不例外,但自从家族覆灭后,他再也不愿相信诸神的照拂了。 “李维·蒙森!我们赢了!”明娜挥舞手中血淋淋的脑袋,兴奋地闯入大厅,“凡思公爵已死,狱门堡是我们的了!” “哦!”她瞥了眼李维怀中的少女,眉头高高扬起。 李维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等下次和雀儿小姐见面,我一定会告诉她的。”深精灵少女打趣道,她猛拍李维肩膀,嘴角挤出释然的苦笑。 你们什么时候成好姐妹了……他哭笑不得,将反舌鸟徽章塞入怀中,抱着艾蕾走向茫茫夜色,城堡外,大火仍在呼啸,将天空照得通红透亮。 奴隶们颤颤巍巍围了上来,他们充满警惕地看向李维,似乎在为他圆圆的耳朵感到疑惑,只有角斗士和游击骑士们走上前来,给青年好几个熊抱,差点呛得他喘不过气来。 明娜扬起下颌,向所有人致意。有奴隶禁不住想要屈膝下跪,却被身边的游击骑士拉起。 从现在起,他们不用再向任何人下跪了。 “今天,我们重新定义狱门堡的历史。”她说,“从此以后,狱门堡不再是伤心之城,不再是奴役之城,而是向奴隶贸易掀起反击的自由堡垒!” “还有无数同胞在人类的铁蹄下挣扎,等待着我们去拯救。”明娜踱步,扫视着奴隶们沾满汗珠与血水的脸,“这只是我们伟大征途的第一步,但至少,这个胜利值得所有人庆祝。” “我,明娜·班维尔,游击骑士团的大团长。”少女高举起凡思公爵的头颅,火光中,她如旭日般闪耀。 “宣布你们自由了!” 第五十三章 分歧 大火已经熄灭,半个城市都成了一片废墟。 胜利当夜,明娜当机立断,组织人手拆除靠近城堡的房屋,才使火势没有蔓延到主城区,否则的话,全城都将付之一炬。 李维抽了抽鼻子,直到现在,空气中仍弥漫着一股呛人的焦臭味。 狱门堡的居民失去了他们的一切,侥幸在火灾中存活的人蜷缩在街道的角落,无衣无食,无家可归。李维知道,再过几天他们就要挨冻了,而后紧随的便是饥饿与瘟疫。其中的大部分人,为了活下去,恐怕不得不冒险穿过旧日森林,去投奔远方的亲戚朋友。 不时有人被拽出来,作为贵族或者奴隶贩子接受审判。那些风光无限的公子哥儿贵妇小姐,此刻灰头土脸,眼神怨毒,不安地等待着奴隶们的清算。 他们看向李维的目光尤其憎恶。 “他们恨你……”罗德俯下身子,在李维耳边低语,“因为你是人类,却和我们混在一起。” 几个孩子跑过,他们疯狂厮打着,争抢一只半生不熟的老鼠,阻住了两人的去路。 “我知道。”李维攥紧剑柄。 据说烧焦的尸体阻塞了狱门堡的护城河,绿油油的苍蝇铺盖其上,如臭水沟里泛起的绿藻,只有那嗡嗡声能证明它们是食腐的蝇虫。 据说被处以私刑的奴隶主数以百计,尸体残缺不全,被悬吊在残垣断壁之中,里面大多是未经审判者,更是不乏妇孺。 我是否已经酿成大错?李维皱眉,面前的孩童发现两人,赶忙逃得无影无踪。 “必要的牺牲。”像是父亲会说的话。 “无奈之举。”哥哥亚兰一定会如此安慰道。 “李维,这座城市我愿在乎的人类只有你一个。”明娜是这样说的,她会揉着太阳穴,眼神疲惫,“如果没什么要紧事,就请先回吧。” 前方立着几株冲天的木桩,一个干瘦的高精灵这里敲敲,那里锤锤,嘴里哼着悠闲轻快的歌谣。 “哦,是红琴手大人。”高精灵看见李维和罗德,慌忙脱帽致意,“如果可以,您能帮我伴奏吗?” “立这些木桩是干嘛?”李维问道。 “哦!明天,明天会有三个奴隶主被钉死在这里,我可得保证刑具结实可靠。” 高精灵愉悦地吹着口哨,“我以前是个木匠,奴隶贩子把我抓到这里后,就一直干着洗刷马桶的脏活,今天可算重拾老本行了。” “您知道吗?大人。”他看向李维,眼里发出异样的光彩,“您和他们不一样,您是天使,而他们是恶魔。” 李维不可置否。 “他要钉死的三个人,其中有一个奸杀了他的妹妹。”罗德压低声音,耳语道,“如果是我,我会放声高歌,恨不得让全城人知道我有多开心。” “抱歉,先生。我有要事向班维尔大团长汇报,或许下次?”李维婉拒道。 “总有机会……”高精灵摇头晃脑,又认真地投入到工作中。 两人走近黝黑的狱门堡,在曾是监狱的窄道中穿行,前几日战斗留下的血迹和尸体已被清理,只有墙壁上的道道划痕还在低诉着奴隶的怒火。 “李维!”深精灵少女正将银发梳成干练的马尾,“希望你不要又拿那件事来麻烦我。” 她不耐烦地扬了扬手,咬紧羽毛笔,显然正在给重要人物去信。 “明娜,我只是希望,希望你能排一支小队护送那些妇孺穿过旧日森林,把他们送到人类居住的地方。” 李维诚恳地说道,“或者至少管管你的手下,他们中有些太过分了。” “我的手下只有游击骑士团,人手非常紧张。” 明娜束紧头发,取下羽毛笔开始书写,“其余只是我解放的自由人,我无权命令他们。” 她瞥了眼李维,脸色微微一红,又埋头奋笔疾书,“你知道的,我是班维尔大团长,不是狱门堡公爵,更不是那些被我们送下地狱的奴隶主。” “你显现出的善意,会让其他领主更愿意接纳新生的狱门堡。” “我不这样认为,即使废除奴隶制是大势所趋,但旧城区的其他贵族不会接受一个深精灵加入他们的宴会。”明娜疲惫地闭上眼睛。 “千百年来,深精灵在地面上的活动一直是威胁和震慑,与其讨好那些贵族,不如继续散布来自地底的恐惧。”身旁的护卫插嘴道。 “但收效甚微。”李维反驳。 “我们现在有了狱门堡这座坚城固垒。” “被人类领地包围,摇摇欲坠。”李维挑了挑眉头。 “狱门堡历史上只被攻破过两次,无一例外是从内部。”明娜敲了敲桌子,“圣巢和繁圣岭,蛇人和蛮兽人,都会支持我们,我们不惧怕任何挑战。” “明娜,算我请求你……” “请求一次是请求,请求两次三次就是命令了。”少女摇了摇头,“李维,我很感谢你从奴隶贩子手中救了我,但我不是你的奴隶。” 他长叹一声,瘫坐在椅子上。 “或许我能帮忙!”阴影中,一个颤巍巍的声音响起。 “亨顿爵士!”李维眉头锁紧,眼前这个畏缩的男人正是狱门堡的财务大臣亨顿,“你什么时候回来了?” “啊,班维尔大团长的人在城外逮到了我……”亨顿爵士紧张地搓着手,“一切都大变样了,深精灵老爷们本来要把我钉死在木桩上……” “但我需要了解狱门堡的财务状况。”明娜冷哼了一声。 “如果几位大人同意,我有些靠得住的朋友,就在离这不远的村庄里。” “你也在私募雇佣兵吗?如果凡思公爵知道——” “哦!公爵大人!”爵士吓得一阵哆嗦,“幸好他已经死了,不是吗?” “我不信任你。”李维冷冰冰地盯着亨顿爵士,“我还记得你是怎么对莉莉母女的。” “您得相信我已经改好了,红琴手大人。”亨顿爵士眯起眼睛,“我一直都很喜欢照顾孤儿寡母,再说了,您不信任您的铸魂术吗?” 李维攥紧拳头,这家伙对铸魂术有抗性,而且他清楚自己面对的是什么,很有可能—— “你和罗德里安爵士一样,是奥黛特女王陛下埋在狱门堡的暗桩吧?” “没错,大人!”亨顿爵士叉腰大笑,像换了个人般,毫不畏惧地弹开架在脖子上的剑刃,“我就知道瞒不过您。” “女王陛下希望得到各大种族的友谊,为此不惜牺牲掉我们可敬的凡思公爵。”爵士向明娜伸出手来,“她也期待您能选择必将胜利的那一方,来到她的麾下,和陛下携手对抗未来的挑战。” 明娜厌恶地避开了。 “叫那位木匠多钉一个桩。”深精灵少女下令道,“黑达克,你带队人马把下游村庄的可疑分子清剿干净!罗德,麻烦你了,选几个信得过的角斗士,护送那些愿意走的妇孺出城。” “遵命,大团长!” 惊愕重又占据了亨顿爵士的双眼,他两腿一软,瘫坐在地,不住地颤抖着,直到被护卫们押解下去。 “谢谢你,明娜!”李维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我可不是为了你!”少女不满地嘟噜道,继续埋头写信。 第五十四章 守夜人 一只长而扭曲的玻璃蜡烛火光明灭,而后猛然熄灭,另外八只仍在熊熊燃烧,发出古怪而明亮的光线,它们奇特的影子被投射到墙壁上,仿佛八把锋利的剑刃。 “法厄同死了……”阴影中,老者叹息,两人关系虽不算融洽,但同为启迪之塔的大师,他未免有些兔死狐悲之感。 “谁杀了他?传闻中的红琴手吗?”主座上的中年人一脸肃穆,他身穿华服,胸口纹着燃烧蜡烛的徽记。 “甘蒂公爵,感谢您能来参会……我们的另外六个同僚心性凉薄,实在令人失望。”老者没有回答,只是径直坐到副手的位置上。 被称为甘蒂公爵的中年人摇了摇头,他来参会,只是因为他既是九大师之一,又是旧城区的公爵。法厄同被杀,狱门堡陷落,其所面临的压力,远非他人可比。 “公爵大人,你所担心的红琴手,据说已经离开狱门堡,向您的领地进发了。” 老者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他在雷曼城和狱门堡可都闹出了很大的风波呢!” “我并不担心红琴手,我和他并没有直接的利益冲突。”甘蒂公爵磨砂着胸前的蜡烛徽记,“他或许还能助我一臂之力。” 在夜间的战斗中,他需要一切靠得住的力量。 “那您担心什么?” “我担心我们的女王陛下。”甘蒂公爵抬头,望向熄灭的玻璃蜡烛,“她让我们的铸魂术,像小孩子过家家一样可笑。” 他猜测,或许真正了结法厄同的,也是这位无所不能的女王陛下。 她的力量源自何方?源自血脉吗?至高王室并非值得称道的铸魂世家;源自辛勤吗?她年纪轻轻,造诣却已胜过那些钻研几十上百年的大师。只有一种可能,源自高天诸神的赐予…… 两人一动不动,沉默不语,唯有蜡烛的倒影在摇曳。 “我得走了……”甘蒂公爵仰倒在椅背上,“再过几日,就是秋收前的最后一个满月之夜了。” 公爵眼神疲惫,千百年来,甘蒂家族一直肩负着和邪恶斗争的职责。“曙光将至”,族语是这么说的,可几乎每代公爵都会战死在曙光到来前的黑夜里。 老者点了点头,他睁开眼睛,奋力摆脱梦境,回到干瘪枯燥的现实中去,场景骤然扭曲,而后又缓缓舒展,回复一如既往的平静。 八只蜡烛仍在熊熊燃烧,可甘蒂公爵已不见了踪影,房间里空荡荡一片,极其冷清。 越来越冷了,老者捂紧羊毛大衣,颤巍巍地打开密室的房门,却发现那六位同僚早已在门外等候多时。 “是女王陛下出手了吗?” 他们满眼惊惧,说出了老者早就预料到的话语。 可能性很大……老者点了点头。 “启迪之塔应该表明它的立场了,除了接受女王陛下的管辖,我们别无他法。”一位铸魂大师叫嚷道。 “不!除阿兰忒时代以外,启迪之塔从不涉入政治,你也知道阿兰忒事件的结果是什么!”另一位则沉声反驳。 大师们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很快变作争吵,这些万人敬仰的强者此刻仿佛一群聒噪不安的寒鸦,生怕被鹰隼视为猎物。 老者颓丧地垂下头颅,他想起七年前第一次遇见那个女孩,她睁着紫罗兰色的大眼睛问他: “大师,您为什么在颤抖?” _ “先生,您为什么在颤抖?” 李维捂紧心口,额头上冷汗直冒,不知道为什么,越接近甘蒂领,他就越能感受到体内的邪祟在躁动不安。 就连艾蕾的【神圣驱散】也丝毫不起作用。迎上少女愧疚的目光,他强装镇定,捋了捋被汗水沾湿的鬓角,直起身来。 “谢谢你,艾蕾,我感觉好多了。” 少女舒了口气,脸色却仍有些郁郁寡欢。 “还想不起来吗?”李维问道,少女无法回忆起过去几天的记忆,她只记得和李维并肩战斗,接着便是永恒的虚无,等苏醒过来时,狱门堡已不再有奴隶,也不复姓凡思。 “先生,有时候我会怀疑,我的过去都是一场梦,父亲的教导,母亲的疼爱,都是人为植入的幻景。”艾蕾别过头,紫色眸子上雾影朦胧。 “我常会梦见自己在无垠的雪地里醒来,身边有位和我一模一样,气质却无比高贵的女士,似乎她才是我的母亲,而我则是她最不成器的女儿……” 李维皱起眉头,在艾蕾的事情上,他是既敏锐又迟钝,或许自己早就意识到,只是不愿承认——艾蕾和奥黛特存在某种未知的联系。 心口又是一阵异样的绞痛,李维踉跄了几步,差点跌倒在地。 “先生!”少女急忙把他扶起,“您不要吓唬我!” 她掌心缓缓贴向李维胸口,金光闪跃,神圣的力量在李维四肢百骸间流动。 无济于事…… 他强压剧痛,喘着粗气,拍了拍艾蕾肩膀,“如果发生了什么意外,你就回狱门堡,明娜会照顾你的。” 这次不一样,邪祟乌黑的触手似乎在他五脏六腑间疯狂搅动,剧烈的疼痛让他意识模糊,几近昏厥。邪祟在愤怒吗?亦或是在畏惧?总之,她不想让自己再往前一步。 【治愈】【镇静】【神圣驱散】……艾蕾的掌心魔力流转,不断溢出光芒,却丝毫无法减轻李维的痛苦,她雪白的额头上溢出汗珠,金黄秀发拂扫在他脸上,带着少女醉人的芳香。 “汝还在胡思乱想这些?给吾过来!” 剧痛瞬间袭遍全身,李维再也无法支撑,头脑一片空白,他歪倒在少女怀中,气息微弱,意识全无。 “先生!先生!请不要抛下我!” 牧羊铃声响起,少女抬起头,抹了抹眼睛,泪眼朦胧,映出一位牧羊人的身影,他大概只有二十来岁,身材欣长,眼神和煦,饱含着无限的善意。 “姑娘,请您让一让。” 他抱起李维,闭上眼睛,艾蕾仿佛听见古老的喊杀声,号角震天,战鼓轰鸣,兵戈相撞声不绝于耳。 “欢迎来到弗利留区。”牧羊人仍紧闭双眼,抱起李维向前方走去,少女匆忙跟在身后,不远处,是一群悠闲的绵羊。 “这里是守夜人甘蒂公爵的领地,不用担心,所有的邪祟在此都无处遁形。” 第五十五章 梦境 夜空中布满了繁星,而最远处则是冷白的月亮,当李维走近,才发现那轮明月竟是少女绝美的脸庞。 “邪祟……”他咬紧牙关。 繁星坠落,少女柔美的头发轻抚过李维的胸膛,她笑盈盈地盯着青年看了许久,仿佛猎手在打量猎物,又仿佛孩童在端详玩具。 “好久不见,李维。” 李维冷哼一声。 “吾……我知道你恨我,”少女叹息,哀婉的模样仿佛全世界都会将她原谅,“我太急切了,你身旁那个女孩,是我无论如何也不能错过的机会。” “不要痴心妄想。”他后退两步,高声喝道。 “可以谈谈吗?李维,我可是神灵啊,你一定有想从我这里寻获的事物吧?”少女摇曳着走近,轻声诱惑,蜻蜓薄翼般的纱衣上光彩流转,恍若彩虹。 “我和邪祟没什么好谈的。” 他可没有忘记,在哥布林洞窟中,自己差点被眼前这个家伙坑害至死。 “邪祟嘛……你身边那个女孩,可比我更危险呢!”她嘲讽道,雪白的俏脸凑到李维面前。 李维下意识地攥紧腰间的剑柄,却抓了个空。 “作为上次对你出手的歉意,我就免费送你三个提醒吧!”看着李维充满敌意的目光,少女迅速退后,扬起三根纤长的手指。 “第一,你身边的女孩,是人为锻造的兵器,无论灵魂还是肉体,都非自然而生。” 荒谬,艾蕾有自主意识,绝不是铸魂术打造的魂傀。除了能施展神圣奥术以外,她也不过是寻常的奥术修习者。 但她和奥黛特之间,确实存在着某种未知的联系…… “第二,在这里,你们人类称之为甘蒂领或者弗留利区的地方,盘踞着位不亚于我的存在,而且,他可没我这么好说话。” 李维锁紧眉头,他听说过类似的传说,甘蒂家族每一代公爵都是铸魂大师,他们从出生起就背负着神圣的使命——与夜间泛滥的邪恶进行殊死搏斗。 他年幼时,曾与父亲一起去参加上代甘蒂公爵的葬礼,正值壮年的公爵在睡梦中猝然离世,整个盎然福地都为之哀悼。 葬礼并不顺利,贵族们抱怨着酸涩的葡萄酒和发臭的奶酪,指责公爵年轻的继承人毫无待客之礼,小李维刚想对腥味浓重的羊奶发脾气,便迎上甘蒂少爷忧郁而疲惫的目光…… 远处突然传来轰鸣的喊杀声,打断了李维的随想,幻景摇晃,似被外物所冲撞。 邪祟脸露愠色,恨恨地磨了磨牙,语速微微加快。 “第三,如果你想击败你们的女王陛下,只有杀了这个女孩,把她的灵魂和肉体都祭献给我,否则以你自己的力量,恐怕——” “我不会相信你所说的任何话。”李维神色戒备,“我也不会同意你的任何条件。” “很好,但我想和你谈一件我们都会得利的交易。” 似乎早已预料到李维的反应,邪祟张开双臂,浮至空中,重又恢复神灵的尊严。乌黑的触手在天际翻腾,绘就诡异而富有神性的图景。 “吾想邀汝,一起吞噬神灵。” _ “你醒啦?”男人向他露出温暖的微笑,但并未停下来与他交谈,而是撸起袖子,继续摆弄着餐桌。 艾蕾伏在床头,静静地沉睡着,小脸上满是泪痕。 兵器也会为别人担忧、为别人哭泣吗?李维摇了摇头。不,艾蕾就是艾蕾,邪祟的话从来都是诱人踏入深渊的谎言。 “我叫卡维诺,曾经是磨坊主,如今是牧羊人。”男人举手召呼,“刚准备好了晚餐,我想您也该醒了。” 艾蕾揉了揉眼睛,发觉李维已经醒来,她双眼瞪大,小嘴微张,随即欣喜地扑进青年怀里。 “先生!您没事真是太好了!” “好了好了,我可没那么容易死。”拍了拍少女的脑袋,李维起身走到牧羊人面前,男人仍和煦地微笑着,清澈的眼里满是善意,“谢谢您救了我,您……也是铸魂者吗?” 邪祟幻景里的喊杀声,无疑来源于眼前这个男子。 “是的,我很年幼时便被甘蒂公爵选中,他的意志时刻与我相连。”卡维诺抚摸着胸前的燃烧蜡烛纹章,“在昨夜的梦中,公爵大人命令我去西边的山坡上牧羊,也正是在那里,我发现了您和艾蕾小姐。” 甘蒂公爵——译灵九大师中最神秘的一位。他有许多称号,破黯者、守夜人、梦巫师……父亲则喜欢称他为:爱做梦的傻蛋儿。 但外人从未见过他出手,只是传闻甘蒂公爵能在梦中随意穿梭,召集人手,下达命令,汇聚力量,投入夜间神圣的战斗中。 和谁打?怎么打?只有经历过的人才清楚,可他们无一不守口如瓶。 “卡维诺先生很好……他愿意接纳我们,直到先生您康复为止。”艾蕾怯生生地说。 “谢谢艾蕾小姐夸奖,您也是我见过最美丽的姑娘之一。” 卡维诺礼貌地鞠了一躬,他端起装满奶酪的木盘,递到两人面前,“请原谅,之所以加上‘之一’,是因为我已有无可替代的心上人。” “谢谢。”李维接过奶酪,咬了一口,质感柔滑,口味香醇,毫无记忆中的酸涩与腥臭。 “这么说,公爵大人早已预料到我的到来了?”待到奶酪嚼碎,咽入喉中,李维好奇的问道。 “我不清楚。昨夜梦中,公爵大人的指令十分模糊,但我想,您一定是他极为重视的客人。” 卡维诺靠窗坐下,在他身后无垠的暗夜里,有什么东西闪着耀眼的红色光芒,“或许今晚,大人会给我进一步安排。” “卡维诺先生,您说公爵选中了您,您的铸魂术难道也是他给予的?我还以为这玩意只能靠练习才能掌握。” 李维眨了眨眼睛,窗外那抹红光是什么呢?看起来像座小小的磨坊,这么晚了,还有人在趁夜工作吗? “我所习得的铸魂术只是皮毛,仅能让我在梦中随公爵大人一起征伐。客人,这很难解释,但我想您很快就能见到公爵大人……”卡维诺眯起眼睛,他注意到李维有些心不在焉。 “那是红磨坊,每一个经过的异乡人都会注意到它。”卡维诺站起身,愁苦的望向窗外。 许久,他合上窗帘,重又坐下。 “我的心上人就住在那里。” 第五十六章 磨坊 “警惕林中的座狼,水中的锯螃,还有那些过分勤劳的人。”——蒙森领谚语 “我不清楚她是否美丽,但她一定很勤快,很少见人大晚上还在拉磨。” 李维端起葡萄酒,抿了一口,同样毫无记忆中的酸涩,甘甜醇美,香气直扑鼻腔。 李维向来讨厌那些喝得酩酊大醉的酒鬼,但如今他倒想宿醉一场,把过去的不快暂时遗忘——没有不可战胜的女王,没有烈火焚尽的孤城,没有不可预料的未来…… 他期望,等到午后的太阳晒到脸上,他会听见哥哥在庭院里训练的喊杀声,侍从们被揍得连连求饶,而女仆们在窃窃私语,争论着该轮到谁给哥哥递湿毛巾。他会听到蒙森家族的骑士手挽着手,走过窗外,高唱“我们是蒙森,黑河的精锐”。 “在我的家乡,黑水河流经的蒙森领,也有这么一座红磨坊。”李维缅怀道,“我们那里惯用水力拉磨,黑水河是位慈祥的母亲,总会为她的孩子出尽力气。而在甘蒂领,我注意到,你们的山坡上有许多废弃的风车……” “是的,先生,我以前就有家风力磨坊。” 卡维诺眼里重新燃起温柔和善意,他又给李维添上芳香四溢的葡萄酒,“真可惜您没见过当初那胜景,当北风吹拂,松林涛声响起,风翼噼啪作声,配上牧羊人的吆喝和风车的嘎吱声儿……” “真好啊,我甚至能就着您的描述和酒水做出诗来。”李维晃了晃瓶中的葡萄酒,“但我要先给您讲个故事,是关于红磨坊的。” 艾蕾瞪大双眼,小手紧张地攥着衣摆。 “我刚刚说到,我们那里几乎都是水力拉磨,可有家不同,她仍在使用毛驴一类的畜力,那就是红磨坊了。”李维顿了顿,“红磨坊的主人,是一位年轻的寡妇,她刚刚从外地来到蒙森领。” 卡维诺困惑的抬起头。 “没有人知道她从何而来,也没有人知道她丈夫因何而死,人们只知道她是位热情、开朗又勤快的女人。孩子们尤其喜欢她,那时我才刚刚十岁,哥哥喜欢带我骑马兜风,每次途经红磨坊,她总会高兴的接待我们兄弟俩……” “她一定是位十分善良的夫人。”艾蕾拍拍胸口,舒了口气。 李维又抿了口酒,神色阴沉,“不仅善良,而且美丽。她头披花边头巾,胸前挂着镶金的佑守护符,美丽得如同女王一般。” “当然,不是王城那位。”李维苦笑着补充。 卡维诺的手微微颤抖,他脸色苍白,仿佛在忍受极大的惊吓。 “我和哥哥都很喜欢她,但村民们嫉恨她,因为她日以夜继,无比辛勤地运转着红磨坊。仅凭一个女人,几头毛驴,效率竟能压过全村的水力磨坊。” “先生,是魔法吗?”艾蕾悄声问道。 “不,艾蕾。”李维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是更可怕的事情……” “您说的只是故事吗?”卡维诺瘫倒在椅子上,话音间尽是绝望,“您并不是想隐射什么,揭露什么,对吧?” “到底是谁先发现的?村子里酒鬼、流氓还有乞丐,慢慢的就无影无踪了。”李维没有回答,“事情终于瞒不住,被捅到了蒙森公爵那里,公爵立刻下令,彻查此事。” “我哥哥是调查的负责人,当他对失踪事件一头雾水时,我灵机一动……” “我们为什么不去问问红磨坊的那位夫人?”小李维吵嚷道,“她一直工作到深夜,如果村子里有什么异样,或许她会知道情况。” “我看你是又想吃那位夫人的奶酪了。”哥哥笑着同意了。 是的,亚兰哥哥。当时我只想找机会见见那位夫人,你也一样,不对吗? 我们兄弟俩,一个十五岁,一个十岁,都爱上了这位美丽而温柔的夫人。虽然这所谓的“爱情”,只是少年天真而幼稚的幻想。 “那晚,我们去了红磨坊……”李维将酒杯端平,“卡维诺先生,您能把窗帘拉开吗?” “抱歉……”年轻的牧羊人喃喃低语,仿佛仍处于恍惚中。 “艾蕾,麻烦你了。” 少女怯生生地应了,她走到窗边,小手刚拉开布帘,一道耀眼的红光便刺了进来,瞬间将三人照得仿佛浑身浴血。 “我很淘气,想给她一个惊喜,于是我拉着哥哥,偷偷摸进磨坊里。看门的狗和我很熟络,并未大声吠叫。” “当我透过窗棂,向磨坊内部望去时,您猜我看见了什么?” “先生,您吓着卡维诺先生了!”艾蕾有些担忧,牧羊人正不停地哆嗦着,他在椅子上缩成一团,脸色如死人般煞白。 “我希望他能听完,因为我们可敬的救命恩人,在这些故事中找到了自己的影子。”李维悲悯地望向牧羊人。 “我看见了,所有那些失踪的酒鬼和流氓,他们一个接着一个排成长龙,被套在磨坊上,不知疲倦地将麦子磨成面粉……哪有什么毛驴?哪有什么勤快的夫人?有的只是一群最可怜也最可恨的血奴!” “请您不要再说了!”卡维诺发出刺耳的尖叫。 “您的经历和我一样,我明白。” 李维放下酒杯,眼神骤然犀利,“一样的红磨坊,一样打扮的美丽女人,一样神奇的‘磨坊魔法’,还有一样诡异的失踪事件。” “我想两位该休息了。”卡维诺揉了揉太阳穴,“太晚了,有些事情明天再说吧,公爵说不定今晚就要给我讯息呢。” 李维摇了摇头,他摸向腰间的熔金宝剑,剑刃在鞘中嗡鸣,似乎在渴求着战斗。 “不,你不会乖乖躺下等公爵的讯息,你会去那个红磨坊,给她通风报信,然后徒然送掉性命。” 牧羊人脸上泛起痛苦,他瞪大双眼,张口结舌,拼命想要解释什么,可最终只是哀声叹息。 “艾蕾,替我照顾好卡维诺先生。” 李维推开屋门,走入无垠的黑夜中,寒风呼啸,刮得他脸庞生疼。 “我去会一会这位神秘的红磨坊主人。” 第五十七章 歌谣 红磨坊给整座山岗铺上了诡异的血光,山岗上矗立的风车,也在这魔光下晃动,仿佛一只被火燎烧的巨大蝴蝶。 磨坊大门紧闭,野草爬上了墙壁和露台,这位辛勤的夫人,似乎并不在乎时间对房屋的侵蚀。借着一缕月光,李维发现几朵干瘪的玫瑰,它们被插在露台上的水瓶中,灰色的花瓣凋落一地,尽显无望与颓丧。 八成来自卡维诺的手笔…… 暗夜无风,愈加烦闷,李维在风车下站定,眼前总回荡着卡维诺煞白的脸庞。沉默良久,他将长剑收入鞘中,轻轻叩响门扉。 女人为他打开了门,那优雅的黑色头巾和华贵的佑守护符一如既往。尽管她没有开口,但那双温柔且美丽的栗色大眼似乎已经将他认出,李维早已不是十年前那个天真幼稚的孩童了,可她却毫无变化,仍旧是二十出头模样的年轻小寡妇。 “您好,夫人。”李维摘下毡帽,礼貌地鞠了一躬,“我只是位路过的吟游诗人,能否在此借宿一晚。” “对不起,我的丈夫已经去世了,这里只有我一人居住。”她掩上房门,神色警惕,不信任地摇了摇头。 门缝愈收愈紧,拒绝之意溢于言表。李维失笑,他退后两步,取下背后的红珊瑚骨竖琴。 “夫人,那您有空听我弹唱一首歌吗?” “我还得打理我的磨坊——” “我相信一时半会并不会耽误什么!”李维拨弄琴弦,带出一串清脆的乐声。 “我想起,田园牧歌里的一些歌谣, 歌唱甜美、宁静又充满期待的时光。 它让我梦回故乡,想起母亲的怀抱与河流的乐响, 那永恒的馈礼,至今仍在我心头流淌。 当我沉思于往日美好的回忆, 目光穿过泪水模糊的幻影, 我看见了岁月的欢乐、悲伤与忧郁, 正是它们构筑了我的生命,又依次如露珠般于阳光下消尽 接着,我感到……” “我有印象,这是蒙森领的民谣,歌唱一位等候情人的少女,”女人颦眉,“您唱得很好,但我不能同意让您……” “等等,夫人。”李维食指放在唇间,做出噤声的动作,“打断诗人吟唱可并不礼貌。” “接着,我感到 一个神秘的影子在我身后晃动, 它猛地拉拽我的头发,让我发出痛叫 就在我挣扎时,一个年轻气盛的声音问我—— ‘猜!这次是谁抓住了你?’ ‘爱情?’我双手合十,期待的回答道 但一个晚钟般的可怖声音响起:‘不是爱情,而是死亡。’” “您唱错了,民谣的最后一句应该是‘不是死亡,而是爱情’!”女人抗议道,“少女等来的是她英俊的情人,而不是凶残的野兽!” “夫人,您记性真好,许是我记反了吧。”李维笑了笑,“那些爱慕你的年轻人呢?他们等来的是美丽的情人,还是邪恶的吸血鬼?” 女人纤细的肩膀突然抽动,她的手——洁白无瑕的玉手在门框上微微颤抖,犹如失去一切的老人,栗色的双眼已褪去光泽,灰暗且忧郁,只有两行清泪缓缓滑过。 “你和卡维诺都说了吗?李维·蒙森?”女人,或者说吸血鬼张开双翼,月光下,黑色的蝠翼仿佛死神镰刀般可怖。 “是的,伊蕾娜夫人。”李维点头,“您还记得我,我真的很开心。” “我以为你死了……” 女人跳了起来,后背如灵猫一般高高弓起,蝠翼展开,如同两把抛飞的匕首般向李维卷来。 李维拔出长剑,格住精铁般坚硬的蝠翼,但俯冲而来的猛劲仍将他掀翻在地,柔软的草坡卸去了大半力量,可他仍觉得天昏地暗,大口喘着粗气。 吸血鬼不是林妖,也不是山怪,但她既有林妖的灵巧,也有山怪的力量,她是所有魔法生物中,最可怕最难缠的一种。 “我击败过您的同胞,夫人。”李维闪身躲避,没有被吸血鬼尖锐的利爪挥中,“他叫萨伦,你们认识吗?” 吸血鬼夫人并未言语,她张开狭长的嘴巴,露出银针般细碎的尖牙,双翼振开,带着她的身体,如弩箭般射向李维。 “我认识一位姑娘,她皮肤白里透红,宛如春日的杏子花般美丽……” 李维运起言灵,调拨吸血鬼的情绪,他按压愤怒与仇恨,唤起温柔与同情。 “闭嘴!”女人发出尖啸,音波如一击重锤,将李维轰得连连后退,耳内传来钻心的痛苦。他捂紧耳朵,拉开距离,又开口唱道: “她来自哪里?我不知道,许是爱情之风将她带到这里……” 李维双手握剑,双目凝聚,剑尖始终追随着吸血鬼跃动的轨迹。抓住时机,他猛地跳起,熔金长剑破空而去,洞穿薄膜般的蝠翼,将扑啸而来的吸血鬼钉死在草坡。 “她带着微笑,眼睛深处闪烁着两团小小的光焰……” 吸血鬼一脚将他踹开,长剑脱手落地,李维顺势翻滚,躲过女人发疯般地扑咬。 “有个稚嫩的孩子,幻想自己是歌谣里的英雄,为她的温柔所吸引,为她的美丽所沉醉……” 李维忍着嘴里鲜血的腥味,继续唱道,吸血鬼又发起攻势,看似凌厉依旧,可在言灵的影响下,无论速度还是力量都在肉眼可见的衰减。 “他爱上了她,就像猫儿爱上炉火,鸟儿爱上月亮……” 吸血鬼将他扑倒在地,翻滚纠缠作一团,她刚张开血盆大口,便被李维注力双臂,猛地甩到墙壁上,装有枯萎玫瑰的水瓶跌碎在地,炸起一摊水渍。 “他相信他能打动她的心,他相信他能与她携手并进。” 李维迅速捡起长剑,双手稳稳握紧剑柄,将尖端用力刺进吸血鬼的胸口,熔金长剑洞穿墙壁,直没入柄,这次她没有尖啸,只是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这首诗真烂,李维。” 李维蹬步后退,拔出长剑,吸血鬼苍白的衣裙已一片殷红,被长剑刺穿的胸口不断喷射出鲜血。 “没错,但这首诗,是我十岁时,为你所写的。” 第五十八章 告别 “抱歉,李维,在十年前我骗了你。”吸血鬼脸色灰白,头向后仰去,呼吸凌乱而急促,不断咳出鲜血。 她的血脉远不如萨伦,无法恢复被彻底摧毁的心脏,只能等候着死亡来临……李维举起长剑,谨慎地护住胸口。即使如此,也不能放松警惕。 “我……我从不对孩子下手。” 她攥紧胸口的佑守护符。佑守,司掌慈爱、牺牲和永恒的神灵,其形象为永生不朽的黄金树,是诸神中信徒最广、崇拜最盛的一位,很难想象居然连吸血鬼也会信奉祂。 “那些醉汉也有孩子,但你让他们再也见不到父亲。”李维长剑递进,停留在女人纤细的咽喉上。 “我恨他们……我恨他们明明有妻子儿女,明明有幸福的家庭,却整日买醉,弃妻儿不顾,对别的女人动手动脚……我恨他们……” 吸血鬼咬牙切齿,神色凄然,“所以当他们深夜敲响我的门……以为能占我便宜时……我把他们转化成了血奴,他们再无不会酩酊大醉,再也不会毛手毛脚,再也不会把暴力宣泄在弱者身上……我错了吗?李维?” 她认定她没错,当她在自家磨坊里被吸血鬼侵占,失去灵魂,陷入无尽的寒苦地狱时,她那醉鬼父亲还在村头酒馆里和老板娘调情……她曾是所有孩子们喜欢的伊蕾娜姐姐,如今却是无法生育、为人类所唾弃的吸血鬼。数百年来,她只能不断地迁移着住所,隐姓埋名地苟且偷生。 她恨吸血鬼,但她更恨那些从不回家的父亲,仇恨就像一团火,支撑着她一直活到今天。 她没错! “不,你错了,你无权奴役他人的意志,把人当作牛马般驱使。”李维朗声答道。 “是啊,这是你们贵族的特权。”她嘲讽地大笑起来,很快被鲜血呛住,连连咳嗽。 “咳咳,谁会来审判你们?李维·蒙森,谁来审判女王、公爵和骑士老爷们?那些为你们野心而拼杀的人也有孩子,那些为你们贪欲而赴死的人也有父母……咳咳……谁会来审判你们?” 李维默然,剑刃微微颤抖。 “我承认,贵族不少都是卑鄙无耻的混蛋,我也不清楚自己是否例外。但你忘了吗?伊蕾娜夫人。来这里的不是代行律法的蒙森公爵,而是被你袭击,只能选择自卫的吟游诗人!” 他终于开口,随即举起长剑,瞄准吸血鬼脆弱的脖颈,扭动上身,准备挥出强有力的一剑。 “请等一下,先生!” 李维叹息,“艾蕾,我让你看住他的。” 女孩纠结着小手,面露愧疚。 “请不要责怪艾蕾小姐,是我执意要来的。”卡维诺脸色苍白,不断打着哆嗦,他走到伊蕾娜面前,缓缓跪倒在地。 他抱起她沾满鲜血的头颅,紧紧贴在自己胸口上,吸血鬼痛苦的喘息着,狭长的嘴巴微张,露出獠牙雪白的寒光,獠牙凑近卡维诺脆弱的喉咙,可始终没有再近一步。 “抱歉,卡维诺……你每天送来的玫瑰我都收着了……”伊蕾娜虚弱的念叨着,“我一直……不愿答应你……是因为我是……” 牧羊人点了点头,他将吸血鬼紧拥入怀,用温暖的胸膛告诉她答案,伊蕾娜的呼吸慢慢微不可闻,最终再无丝毫生息,像一片枯黄的落叶,就这样静静死在追求者的怀中。 艾蕾掩面低声啜泣,似是在悲怜这对恋人。 “你早就意识到了。”李维还剑归鞘,神情严肃,“你完全可以在梦中告诉你们的公爵,可是你一直在隐瞒,任由她杀死更多的人!” 卡维诺垂下头,“我告诉过甘蒂公爵,我的好感,我的困惑,我的猜测……在梦境中我们毫无隐瞒,在梦境外我们毫不干涉。” “你们的公爵难道放之任之吗?”李维问,自己领地出现吸血鬼,这位甘蒂公爵不出手清剿,居然放任她生活和经营? “公爵要我自己寻找答案……”卡维诺说道,“在梦中,我们是坦诚的,因而在现实我们互相保守秘密。如果我查清真相,动手驱逐她,公爵会在梦中给我协助;如果我选择放任,他也只会在造成实质性伤害后出手……” “你们的公爵,是我见过最不负责任的一位。他的放任自流无疑导致了更多人被转化为血奴。”李维不客气地说道,他想起了父亲对甘蒂公爵的评语——爱做梦的傻蛋儿。 卡维诺发出悲戚的苦笑,“您错了,客人,您错了……”他小心翼翼地放下吸血鬼的尸体,推开磨坊的木门。 “您看……” 那里并没有什么排成长龙的流氓醉汉,只有几匹悠闲的毛驴,不紧不慢地拉着磨。 一只驴子抬起头,它眼色血红,显然是不知疲倦的吸血鬼造物……可是,就这些吗?难道她在甘蒂领的血奴,只有几只老迈的毛驴吗? “她没有再在甘蒂领作案,我们这里不存在找不着家的醉汉,不存在调戏寡妇的流氓……”卡维诺声音有些哽咽,“公爵随时会在梦中提点我们,告诫我们陪伴家人,劝导我们洁身自好,他相信他的子民,正如他相信他的铸魂术。” 在这里,伊蕾娜找到了她真正想要定居的乐土,也找到重新开始一段生活的希望。或许正是如此,她才会那么在意——在意有人认出自己,打破自己求之不得的宁静。 但过去的阴影还是追上了她。 “我不怪您,客人,她在您的家乡确实犯下了不容饶恕的罪恶。”卡维诺神色恍惚,“我没有资格阻拦您执行迟到的正义……我只是,只是希望在最后,能向她袒露心声……” 李维不可置否。他并不是想执行正义,他只是担心卡维诺和自己一样被吸血鬼诱骗,担心伊蕾娜会将獠牙伸向他的脖颈。 他怀抱善意,想帮助眼前这位男人。可最后故事的结果总非自己想象的那般简单。 “能帮把忙吗?客人。”卡维诺伸出手来,“让我们一起把她埋葬吧。” 李维点了点头,“她是我见过最可怜的吸血鬼。” “她是我见过最可爱的女人……”卡维诺虚弱地摇了摇头,走出屋外。 第五十九章 铸梦 卡维诺锁紧红磨坊的大门,他半跪下身,耐心地清理掉墙壁上的藤蔓与蛛网,仿佛想起什么,他从篮子里掏出一束沾满露水的玫瑰,小心翼翼地摆放在露台上。 “先生……”艾蕾眼里噙着泪水,“我们是不是做错了?” 这和你没有关系,艾蕾,我只是让你看住他。李维眯起眼睛,望向别处。 远方,阵风挟带着秋日的余热,吹过鹅黄色的山岗,松林摇曳,仿佛在向死者弯腰致礼。再远处,是波光粼粼的沼泽地,犹如一面破碎的镜子般闪着光亮,附近的人家已升起早餐的炊烟,开始了一天的忙碌。 如果她没有扑向自己的话,自己是否也会拔剑……李维叹息,吸血鬼不存在真正的悔改,为了守住“宁静”的生活,他们随时都有可能越过杀戮的红线。 “伊蕾娜夫人并非无辜,也并非无害。”李维对少女说道,“换一个地方改过自新,就能赎清过去的罪恶吗?那些受害者可没有重新开始的机会……” “我可怜她,但我没资格饶恕她。” “当我爱上她的那刻,我已经预料到了今天的结局。”卡维诺没有责怪他们,他抹了抹眼睛,露出勉强的微笑,“替她,也替我,保守这个秘密,好吗?” 两人微微颔首,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这个忧郁的牧羊人,李维已经准备好接受他提出的任何决斗,而艾蕾则担忧地来回望着两人。 可牧羊人已不再言语,他最后扫视了一眼磨坊,弯下腰,紧了紧山羊皮衣服,挥手示意两人跟上。 山坡下方,沼泽地旁,是一处简陋的小城镇,居民们神色肃穆,极不自然地和牧羊人打着招呼,卡维诺带着两人走进一间陋屋,屋沿下的招牌被烟熏得黝黑,依稀能辨认出“酒馆”两字。 “卡维诺!”肥胖的老板迎了上来,他小眼紧缩,仿佛心事重重,“您带来了公爵的消息吗?” “不,我只是带两位客人来吃早餐。”牧羊人摇头,“蒜泥蛋黄酱,甘蒂领奶酪,还有栗子粥,麻烦了。” “好吧……”老板烧起炭火,用葡萄藤燃起的火苗噼啪作响,暖意渐浓,驱散秋日清晨的寒气。 李维坐在木桌前高高的板凳上,他弄不清楚卡维诺的用意,每当他俩视线相交,后者总会尴尬地避开。只有艾蕾有些抵不住睡意,少女像猫一样伸直身子,发出疲倦的咕噜声。 老板先摆上酱料,蒜泥剁得很粗大,和明艳的蛋黄酱混杂,如旭日前浮过朵朵白云。 “客人,想必您也发现了,大家都心事重重。”卡维诺开口说道,“秋收之前的最后一个满月之夜就要到了。” 李维尝了勺刚端上来的栗子粥,栗子碾得同样不够碎,还有股发霉的味道,似乎被雨水淋过一般。 “来到这里后,我觉得自己似乎一直在做梦——公爵的铸魂术、夜间的战斗和满月之夜,你重复着这些词汇,我却根本无法理解。” 就像梦境般糊里糊涂……如果我的人生是一个故事,李维想,作者或许已经写崩了吧?那些编织命运的诸神,此时是否在为他的未来绞尽脑汁? 身旁的艾蕾已伏在桌上打起瞌睡,青年叹了口气,解下外套,盖在少女身上。 接下来上桌的是甘蒂领奶酪,泛着股令人作呕的膻味,李维强忍恶心,尝了一口,味道却意外不错,酸糯的奶酪入口即化,内里竟是沁人心脾的芳香。 “我的父母去世于十五年前,死因是睡梦中猝死,上任公爵也是一样。” 卡维诺拿起奶酪,“如果您问问这里的居民,您会发现他们都有亲人在五年前、十年前、十五年前,猝死于睡梦中。” “这是什么意思?你们在举行某种邪教仪式吗?”李维皱起眉头。 “不,他们和我一样,被公爵选中,参加五年一度的战争,夜间的拼杀极其残酷,就连公爵本人都可能陨落。” 卡维诺神情肃穆,“我们为田地而战,为收获而战,为葡萄酒不再发酸、奶酪不再腐臭,牛羊身上挤出的是奶不是血而战!” “你们的敌人是谁?”李维问道,他注意到老板已悄悄走开,酒馆内此刻空无一人,只有炉火仍在熊熊燃烧。 “邪祟……我们相信它是由大神的恶念所化,德鲁伊则认为它是神格之战中失败的蛆神。” 卡维诺满脸苦涩,“客人,您身体里也有邪祟的踪迹,但气息与我们所面对的截然不同。甘蒂领的邪祟憎恨我们平静的日常生活,它每隔五年就要大闹一场,掀翻麦田,恐吓牲畜,在酒窖里撒尿,奶酪上洒蛆,让鸡蛋里孵出蛇怪,南瓜里吃出粪便……” “等等,听起来这像是什么恶作剧?”李维挠了挠头。脑海深处,邪祟发出风铃般清脆的笑声,似乎被对方的描述所逗乐。 “或许吧,客人。”卡维诺阴郁的回答,“路过的德鲁伊认为,它就是恶作剧的化身,在与文艺、美惠与疯狂之神莜瑙的竞争中失败,沦为卑劣的邪祟。” “我们不知道它的老巢在哪里,只有公爵清楚,甘蒂家族世代都在与这只邪祟斗争。”牧羊人喝干碗中的栗子粥,继续说道: “甘蒂家族以梦境铸魂术闻名,为了防止邪祟的威能影响凡世,千年前的甘蒂公爵将其封锁在自己的梦中。可每隔五年,在秋收前的满月夜,邪祟的力量会涨大到极限,想要冲破束缚,重返人间。” “所以,你们的公爵需要战士……”李维猜测,“他需要通过梦境搜寻更多的战士,来帮助他抵挡邪祟,不然邪恶力量就会重返人世?” “是的,我们被公爵选中,与他梦境中的邪祟做殊死搏斗。” 卡维诺点了点头,“我们称之为——夜间的战斗。这场搏杀并非真刀实枪,但同样致命,在梦中被邪祟撕碎的人,现实中也会骤然猝死,再也无法醒来。” “简直荒谬!”李维摇了摇头,“我从未听说过这样的故事……” 这难道就是甘蒂领守口如瓶的秘密?可是,他为什么突然对我敞开心扉? “就在刚刚,我们埋葬伊蕾娜夫人之后。”牧羊人神色哀伤,“公爵趁我片刻恍惚,给我下达了指令,他希望你——李维·蒙森,黑曜堡公爵,能在夜间的战斗中助他一臂之力!” 第六十章 议梦 “你知道我是谁?” 李维皱起眉头,没记错的话,自己可从没在这个牧羊人面前透露真实身份。 “在梦中,所有人都如同赤裸,而我进入过您的梦境,客人。” 卡维诺态度温和,“那些白日里压抑的欲望、扭曲的情感、隐蔽的记忆,在梦中都无处遁形,会以最夸张的姿态呈现。公爵大人教会我们的铸魂术简单而实用——如何入梦和如何读梦。” “那想必你也知道我来此的目的了。”李维扬了扬嘴角,手指不自觉地拂向剑柄。 “是的,客人。您准备以狱门堡使者的身份面见公爵,您希望带来明娜·班维尔大团长的问候和善意……当然这些只是表面,您还想尽可能拉拢公爵,至少争取他在您与女王的对抗中保持中立。” 丝毫不差,窥探他人梦境的铸魂术,还真是可怕啊…… 卡维诺迎向李维略带谨慎的目光,神色平静:“公爵同意了,您是位强大的铸魂者,他需要您的力量。只要您愿意在夜间与他并肩作战,他就不会成为您的敌人。” 仅此而已吗? “作为回报,公爵还会帮忙解决您体内的邪祟。”牧羊人诚恳的补充道。 “可笑!”邪祟讥讽的话语在李维脑海中回荡,“蝼蚁居然妄图挑战神灵!” “是神灵中的失败者。”李维更正,运转言灵,颅内洪钟齐奏、战鼓擂鸣,向体内的邪祟喊话道:“你怕了吗?” “吾只怕汝舍不得。”邪祟丢下一串银铃般的轻笑,再次消匿于李维脑海深处。 “客人,您意下如何?”牧羊人见李维没有答话,赶忙追问道。 几乎没有拒绝的理由,但是…… “没有我的帮助,会怎样?” 李维敲了敲桌子,“甘蒂领已经和邪祟作战了千余年,何必指望我这个外人?” 甘蒂公爵是九位铸魂大师之一,他完全可以找到更多更强的帮手,为什么要向自己抛出橄榄枝?他所图的,恐怕不止嘴上说的那么简单。 “公爵大人感受到邪祟的力量在疯涨,它已不同于以往。”卡维诺沉声说道,“从某天起,邪祟仿佛受到了外界的刺激……” “哪一天?” “大概半年以前。” “也就是女王陛下从雪域归来,对王位提起宣称的时候。”李维摸了摸下巴,露出会意的微笑。 牧羊人不安地晃了晃,倾身向前,眼神有些惶恐。 “确实如此,”他说,“公爵大人也想到了这一点,就像德鲁伊总喜欢说的那样——力量的平衡一旦被打乱,邪恶便会从中萌生。但这并不重要,无论谁是至高王,行使怎样的统治,甘蒂领都会一直与邪祟战斗。” 他唯公爵马首是瞻,李维想,邪祟的活跃和女王陛下有关系吗?自己的体内的邪祟,不也因艾蕾而陷入疯狂……无论如何,他得找机会让甘蒂公爵相信,这些“巧合”不止是“巧合”。 他可不会仅仅满足于公爵的“中立”。 “近千年来,甘蒂领从不企求外人的帮助,我们总凭自己的力量抵御邪祟,但邪祟的威胁与日俱增,公爵也不得不考虑开一次例外。” 卡维诺紧紧盯着李维,“这时他梦见了您,梦见了您的到来,公爵是牢牢掌控自己梦境的铸魂者,可是您却直接闯进了他的梦境,在他脑海里一直挥之不去。” 啧啧,大概是因为我们脑子里都住着邪祟吧。 “公爵大人相信您是特殊的,他想见见您,和您并肩作战,他相信您的到来是诸神的旨意,会搅乱这个必死之局。” 无聊的殷勤。 “承蒙抬举了。”炉火将熄,寒意渐浓,李维点了点头,“既然如此,我愿意加入这场战争。” “谢谢您的理解,蒙森公爵。”卡维诺起身,鞠了一躬,“后天就是满月之夜,到时候公爵大人会亲自带您翱翔于无垠的梦境。” “我很期待。” 李维并不能完全理解牧羊人所说的一切。他也有他自己的使命,有他自己敌人和战斗;但他在牧羊人的声音中没有听到任何虚伪或者恶意,这位刚刚失去恋人的青年,是如此真诚,如此恳切,仿佛公爵大人以及即将到来的战斗就是他平凡生活中值得在意的一切。 而且,李维自己也很想认识一下甘蒂公爵,这位在梦中无所不能的君主。 艾蕾揉了揉眼睛,似乎被骤然袭来的寒意惊醒,她安静地收起李维的外套,叠放整齐,递回李维手中。 “麻烦再上一份早餐!”肥胖的老板不知何时已回到了店中,正在用炉叉拨弄所剩无几的火苗,“这位年轻的小姐还饿着肚子呢。” “艾蕾小姐,公爵希望您也能参与后天的战斗。”卡维诺转向少女,眼里的温柔似水波流转。 “抱歉,卡维诺先生,我刚刚睡着了——” “不!”李维摆手拒绝,“艾蕾不需要参与!” “公爵大人只是希望……他很好奇,李维·蒙森公爵身边居然有位和女王陛下——他的仇人长得一模一样的半精灵少女。” “只是巧合罢了。” 李维警惕的审视着牧羊人,一字一顿,态度决绝:“她是艾蕾,她和奥黛特女王陛下,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 难道公爵也察觉到了,有些“巧合”不止是“巧合”? “先生,我希望我能自己决定。”少女鼓起勇气,“卡维诺先生帮助了我们,如果需要我们帮助,那我自然义不容辞。” 艾蕾,不要把你的勇气用错地方!但盯着那双紫罗兰色的眸子,他不禁有些动摇。 “我知道先生无时无刻不在关心我、保护我。”少女拉起李维的衣袖,神色坚毅,“但先生,我也希望自己能派上用场,也能作为先生坚实的后盾和锋利的枪矛,就像明娜小姐那样。” 明娜?偏偏以那个不省心的家伙为榜样吗? 好吧……李维叹气,“艾蕾,记得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离我太远。” “很好,看来一切顺利。”牧羊人眼里闪过一缕不易察觉的兴奋,“公爵大人会非常满意的。” “希望如此。”李维接过栗子粥,推到少女面前。希望这不是一个错误的决定,不过有艾蕾陪在身边,他也能安心一些。 话音刚落,脑海中便回荡起邪祟嘲讽般的尖笑。 间章 庭审记录 该记录节选自一千零四十六年前的弗留利地区(现甘蒂公爵领)庭审报告,彼时此地为高精灵所统治,人类为权益不受保障的奴隶。笔者并不能确保该记录的真实性,仅作为历史资料供后来地区史研究者参考。 大神纪 1575年10月21日 在尊贵的光源领主奥伯龙·月影御前;光源法师阿奎那·月影、繁圣岭特使朱利安·阳炎、奥术师巴托罗、奥术师沙利万作为见证人出席。 人类奴隶巴迪斯向诸神起誓、接受训诫、审查过后,由光源领主奥伯龙·月影进行问询。 问:你知道自己为什么被传来问话吗? 答:因为老爷们叫我来,我便来了。 问:据守卫报告,你一直是个安分守己的仆人,可最近似乎有些躁动不安,甚至公然犯下恶行。对此你有什么话说? 答:老爷,我相信我是完全无辜的,有魔鬼在夜里和我说悄悄话,鼓动我反抗老爷(眼神躲闪),我一直在抵抗它的影响。 问:说说这个魔鬼? 答:它告诉我(啐了一口),我受苦受难是不应当的,我应该反抗我尊贵的主人,它许诺黄金还有自由(又啐了一口)。老爷们,它可把我害苦了! 问:我想知道这个魔鬼何时出现,长甚模样? 答:它总在夜里出现…… 问:那时你是清醒的吗? 答:不,我睡着了,老爷。 问:也就是说它在你梦中出现? 答:是的,老爷,大概是在我的梦中。 问:你说“大概”? 答:我并不是很确定,因为那梦境太过真实(啐了一口),大概是魔鬼的妖术。 问:它在梦中找到你,呈何模样? 答:它大概是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身材高大,白皮肤,神情像死了爹妈似的难看,总之不是什么奇形怪状的东西。 问:它是人类吗?还是精灵? 答:人类,它没有老爷们的尖耳朵。 问:它找你多久了? 答:老爷,我们奴隶对时间概念很模糊,大概有四五个月这样…… 问:每天晚上吗? 答:不,只是偶尔。 问:它要你去反抗自己的主人? 答:是的,老爷,魔鬼就是这样,满嘴歪理邪说! 问:它还提到什么?提到过它的名字,或者什么计划吗? 答:它说它叫丹迪(应当为第一代甘蒂公爵的化名,笔者注)。 问(示意旁人):记下来。还有其他的吗? 答:它说我表现出足够的勇气后,才能得到下一阶段的指示。 问:然后你就把你主人的儿子丢进了火炉中? 答(惶恐不安):老爷,是魔鬼控制了我,它让我满脑子都是那些歪理邪说,我不知道怎么了!我当时神情有些恍惚,一转眼小少爷就已经被火烧得哇哇大哭了…… 问(转向特使):朱利安大人,您觉得呢? 繁圣岭特使朱利安·阳炎:我觉得我们在浪费时间,奴隶们总会为他们的过错编出各种各样的理由。 光源法师阿奎那·月影:我同意朱利安大人的见解,没有任何奥术可以侵入人的梦境,这无疑是试图脱罪的谎言。 答:老爷们!我说得句句属实!句句属实啊! 问:我想我已经做出了判断。 听毕,领主大人下令将该奴隶立即吊死于城楼上,不允许其亲属收敛尸体,并令将事发附近的其他奴隶各杖十棍,以惩戒玩忽职守之罪。 李维批注:有点意思(划去)适合作为诗歌素材使用。 第六十一章 入梦 “把你的剑留在这里。”牧羊人瞥向李维腰间的长剑,“你没法把武器带到梦中。” 确实,我也并不指望能带着熔金长剑进入梦境,但身上有剑,总比毫无防备的入睡要好……李维犹豫了一会,某种神秘的愚蠢战胜了满心的警戒。他再次做出了不计后果的冒险行为,解开自己束紧的长剑,将其靠在墙边。 “拿着这个。”卡维诺递来一束蓬松的茴香束,细绒绒羽毛般的叶子精细秀美,如淑女摇曳的碧绿折扇,“一定要握紧,客人,这就是您的武器。” 你在开玩笑,这玩意连老鼠都赶不跑……李维接过茴香束,双手持握,一股清冽的芳香扑鼻而来。他要拿这玩意往邪祟的脑袋上挥吗?邪祟会不会大声嚎叫:痒死了!痒死了!尊敬的骑士老爷,求求您别挠了! 艾蕾拿起茴香束,凌厉地挥舞了几下,仿佛在模仿明娜的剑舞,发觉李维带着笑意的目光,她顿时羞红了脸,双手背后,呐呐地退到床边。 小傻瓜,李维摇了摇头,自己还得留心看顾好她。 “这是最后一步。”牧羊人捧起陶制的杯子,里面溢着浑浊的液体,他满饮一口,将杯子递给李维,“由亚龙蛋清和蛤蟆榨汁熬制的,能帮助你沉沉入眠。” 听起来很恶心……李维皱起眉头,抿了一口,这玩意又酸又涩,像是馊掉的牛奶,透着浓烈的腥臭味。 艾蕾接过杯子,将剩下的液体一饮而尽,只留下些许渣滓。 液体下肚,钻心的灼痛自骨髓中燃起,全身肌肉抽动,骨骼喀啦作响,恐慌让他瞬间失去理智,完蛋!是毒药!是陷阱!他总是以身涉险,可当死亡来临时仍难免慌乱,尤其是……尤其是艾蕾也喝了药水! 少女似乎丝毫未被药水所影响,她平静的笑了笑,抚慰着李维的不安。 卡维诺扬起苦脸,身体疼得近乎蜷缩,许久才吞吐道:“抱歉,这玩意味道很冲!” 痛苦散去,恐慌也迅速消退,随之而来的是剧烈的困乏,三人眼皮耸拉着,身体不住地摇晃。李维强撑睡意,将艾蕾抚到椅子上,而后瘫坐在地,意识渐渐模糊。 “闭上眼睛,”他听到牧羊人在他身边说道,声音似乎来自很远的地方。“公爵会带我们熬翔于梦境。” 不管他刚才喝下的是什么,它现在已经完全发挥效力了。但这不是睡眠。不管它是什幺,总之绝对不是睡眠,因为任何一个梦境都不会如此栩栩如生。李维感受到凛冽的秋风刮过他的脸庞,耳边战鼓擂鸣,杀声震天。 睁开眼睛,他发现自己身处广阔的麦田中,周围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浓厚白雾,艾蕾站在他身后,前方则是牧羊人卡维诺。 李维感觉手中沉甸甸的,低头一看,茴香束已化作碧绿色的长剑,剑锋锐利,轻轻挥动,便发出破风的尖啸声。他将手指按在刃上,刹那间便流出鲜血来,这把茴香束所化的长剑,竟比老练工匠所打造的熔金武器更加坚韧和锋利。 “蒙森公爵,我已等候你们多时了。”肃穆的声音响起,浓雾于瞬间消弭,天空显露出鹅黄色的圆月,泛着暗绿色的光晕,辉芒倾洒而下,给众人镀上一层圣洁的金边。一个身材高大的人影,骑着矫健的骏马,徐徐行到李维面前。 “您好,甘蒂公爵。”李维喃喃道,眼前的中年男人年约四十出头,面容俊朗,胸膛宽阔,灰棕色的长发随意披散着,如雪域的兽蛮人般充满力量与野性。 “上一次见面,你还是个孩子,而我则是刚刚接过重担的年轻贵族……” 可他的神情,却是那么悲伤,又那么威严。火红的燃烧蜡烛旗帜随风飘扬,在他身后,密密麻麻的士兵足有两百人之众,全都手握碧绿色的长剑,紧紧拱卫着他们的封君。 “……如今,你我都饱经风霜洗礼,于此再度相逢。为了守护我们的日常生活,并肩而战。” 李维心脏狂跳,心头升起一股诡异的不详,他望向远方的平原。在那里,月亮失去光芒,大地寸草不生,荒芜的原野上满是阴冷与凄凉。 “没错,您注意到了。”甘蒂公爵调转马头,“那里就是邪祟的巢穴,就是所有噩梦集聚之地,再等一会,它就将显露出獠牙,把五年来积攒的愤怒倾泻在我们身上。” “如果我们失败了,会怎样?”艾蕾低声问道。 “我才注意到您,小姐,您就像夜晚的繁星般闪亮,与我们的女王陛下同样美丽与神秘。” 甘蒂公爵绅士地鞠躬致意,“如果我们失败了,邪祟就会入侵到现实,庄稼会歉收,牲畜会得病,葡萄酒会发酸,奶酪会腐臭,甘美的羊奶会化作脓血,新鲜的鸡蛋会孵出蛇怪。我们的日常生活将被彻底摧毁,不复存在。” “但我们不会失败。”李维挺起长剑,护住艾蕾,挑衅似地朝公爵眨了眨眼,“是吧,甘蒂公爵?” “但愿如此,蒙森公爵,我可敬的同僚。”中年人严肃的点了点头,“千百年来,我未曾见过邪祟如此强大过,但千百年,我们也未曾接纳过外界的力量。诸神给了我启示,您会带来变数,会改变这场危险的战局。” 千百年来……李维微微勾起嘴角,事情果然没有想象的那么简单。这位伟岸的公爵,为人类而战的正义使者,内心是否另有图谋呢? “邪祟来了!”士兵的大喝打断了李维的思索,他抬目远眺,一尊光芒夺目的身影自远方升起。 来人身着玄色铠衣,肤白胜雪,面容姣美,金黄的长发如瀑般垂泻而下。在明媚的月光,她如高天上的女神般美丽脱俗。紫眸溢彩,烁耀生辉,目光穿云透雾,直射入李维眼帘。 “奥黛特?”李维瞪大双眼,难以置信地看了看身旁的艾蕾。 疯狗般的边境骑士漫山遍野地朝众人扑来,而在他们身后,队列整齐的奥术骑士团正在准备着魔法攻击。 “邪祟……是奥黛特女王陛下?” 第六十二章 战斗(上) “你们看到了什么?”甘蒂公爵问。 李维转过身,仰视高大的公爵,梦境似乎放大了眼前男人的力量,他身高已近乎两米,骑在漆黑的骏马之上,如同一尊雄伟的巨像。 “女王陛下。”李维声音高亢,“我看到了女王陛下和她忠诚的骑士团。他们全副武装,阵列整齐,已做好了战斗的准备。” “不要被你眼前的表象骗了,蒙森公爵。”甘蒂公爵点了点头,神色自若,“邪祟极为狡猾,它会化作你心目中最强大的敌人,令你恐惧慌乱,以此来收获乐趣。” “我看到的则是一群长着毒蝎尾巴,浑身暗紫色长毛的类人怪物,它们张牙舞爪,露出刀片一样锋锐的牙齿,在炫耀自己的力量和数量。”身旁的一位老者鼓起腮帮,有些愤怒。 “我看到的是吸血鬼……”卡维诺痛苦地呻吟道,“它们展开遮云蔽日的乌黑蝠翼,血红的双眼里满是贪婪,它们尖声咆哮,正在山巅跳着邪恶的舞蹈。” 您看到了什么呢?甘蒂公爵?李维望向骑在骏马上的男人,可公爵没有回答,只是高举长剑,对准前方的扑啸而来的敌人。 “我知道你们在害怕,在畏惧。”甘蒂公爵沉声说道,“你们面对的不仅仅是邪祟,更是自己的恐惧。你可以逃遁回现实,苟且偷生,等着邪祟慢慢摧毁你的日常生活;你也可以追随你的封君,浴血奋战,亲手斩除自己的梦魇!” “你们选择好了吗?你们准备好了吗?” “我们选择战斗!我们准备好了!” 士兵们山呼响应,狂野,不可控制的战意在他们血脉里奔腾,每个人眼里都满溢着兴奋与愉悦。 铸魂术……李维皱起眉头,甘蒂公爵在话语中施加了言灵。不过无妨,这是战斗所必须的,他激烈地摇了摇头,甩开杂念。 他心中有种渴望,战斗的渴望,作为幸存者,再次投入作战的渴望。邪祟化作的骑士愈来愈近,李维可以看到边境骑士团的雪熊旗帜。它们持着长剑、战锤、枪矛,武器闪耀着寒光,带着毁灭一切的疯狂,就像在黑曜堡时一样。 我一生都在打同一场战争——我的对手是过去,亦是未来!是女王,亦是自己!李维持握长剑,他的眼神死死盯着急掠而来的邪祟,如猎者之眸追随鹰隼飚举。 “保卫我们的土地!保卫我们的生活!保卫我们的未来!” 甘蒂公爵嘶吼,纵马冲向敌群,在他身后,士兵们发出咆哮,紧紧跟随着自己的封君。 混乱,喧嚣,月亮蜕为血色,投下诡异的红光。李维想起黑曜堡的战歌,每当满月之夜,骑士们就会在宴会上将此曲高唱。 “我们,黑河的精锐,承载千年的荣誉与骄傲!” 勇气喷薄而出,李维注力双手,长剑猛地向下斩去,首当其冲的边境骑士被砍翻在地。那杆茴香束所化的剑刃破开了骑士的甲胄,断筋碎骨,一直埋入它脊柱里。 骑士发出一声哀嚎,随后烟消云散。 “我们,蒙森的战士,白冷的剑刃光亮如焰燃烧。” 我梦见雪原在燃烧,我梦见火焰在战栗! 李维转过身,格挡住一记重击,他手腕扭动,将骑士的剑刃压低,随后推锋而上,割开对手脆弱的脖颈。 “枪矛咆哮,如天火在云中疾闪着光芒!” 大批邪祟扑啸而来,痛苦的哀嚎和愤怒的咆哮撕开整个月夜。李维看到甘蒂公爵策马奔腾,长剑不断带起暗绿色的鲜血。他看到卡维诺站在他身边,手中的剑不断刺出,拼死抵抗着邪祟。在他身后,是爆发出惊人勇气的艾蕾,少女挥舞长剑,死死地护住李维的后背。 “箭矢飞啸,如雷霆在夜里漫溢着鸣响!” 他看到一个同伴倒下,然后是另一个,他们倒地挣扎,发出不甘的怒吼,但很快被来自四面八方的邪祟淹没。李维高喊着跃起,他不能退缩,他不能畏惧,他必须战斗,今夜如此,夜夜亦然,直到把邪祟,把所有困扰子民的梦魇赶出这个世界,赶到无人居住的深渊。 “高天诸神宴乐不尽,我们战意永不止息!” 李维高唱完最后一句,猛力挥砍,感到他的剑锲入骑士的肩膀,又迅速抽出,挥向身侧,及时挡住来自左边的偷袭,脚步微微踉跄,但背后的艾蕾用一只手扶住了他——他甚至没有时间回头看,但他知道艾蕾就在附近。 繁星照耀,月影摇曳,鲜红的霞光为每个战士覆上血色,一切都显得那么疯狂。战斗肆虐,喊杀声从四面八方袭来,而李维如扎根在地的参天巨木般屹立不倒。他长剑舞得飞快,在言灵的高速加持下,甚至能赶上深精灵的死亡之舞,剑光旋转成密不透风的光圈,牢牢将李维和身后的少女护住。 邪祟如被收割的麦穗般倒地,化作污浊的黑灰,它们试图绕过李维,扑向其他人,可青年的剑刃却不曾将它们放过。暗绿色的血光飞溅,李维身上沾满了污迹与泥灰,可他毫不在意,嘴里仍高唱着蒙森的战歌,动作优雅、迅捷且致命。 其他士兵也在战斗,与其说是士兵,不如说是甘蒂公爵选中的农民、工匠、磨坊主和牧羊人,他们大多人没经受过战斗训练,可又仿佛天生知道如何使剑。当公爵征召他们时,他们来了,以父亲、情人、儿子的身份,义无反顾的参与这场夜间的战斗,作为战士而重获新生。 这场关于田野、关于土地、关于生活的旧梦,似乎永远都不会终结,月亮仍高悬于天际,曙光则遥遥无期,可战斗让他们忘记了一切,甚至忘了这只是梦境。 在遥远的甘蒂公爵领主城——守夜屿,没有获选的封臣、骑士、仆人们守候在床边,团团围着翻来覆去的甘蒂公爵,眼里满是担忧与期盼。 他们双手合十,齐声向诸神祈祷,祈祷公爵得胜而归,祈祷他从这场最古老、最深沉的梦境中苏醒,带来新一年的和平与丰收。 而在这里,李维、艾蕾和牧羊人卡维诺或伏倒案边,或瘫坐椅上,或斜倚床沿,嘴里都念念有词,喊杀不止。他们手中的茴香束微微颤动,散发出清冽的芳香,弥漫于这茫茫的月色中。 第六十三章 战斗(下) 飓火在他身边爆开,热浪席卷而来,李维迎着风尘,挥剑斩向前方。邪祟们在奔逃,它们节节败退,不再试图发起无谓的进攻,转而选择拱卫在女王身旁。 奥术骑士们准备着魔法,作为防御的主力,它们竭尽全力消耗着士兵的锋芒。在梦中,飓火和陨星同样致命,那曾答话公爵的老者,就被一块陨星砸成碎末,血肉横飞,滚烫的脏器扑洒在李维脚边,泛起冲鼻的腥臭。 他看到甘蒂公爵咒骂着敌人,纵马发起一轮又一轮冲击,而艾蕾几乎站不住了,她杵着剑,猛力喘息着,左臂有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不断渗出,染红了半边袖子。 对上李维自责的目光,少女只是笑着摇了摇头,被汗浸湿的苍白脸庞上溢着痛苦,可她没有退缩,那双紫罗兰眸子依旧坚毅。 李维扶住她的肩膀,无声的看向远处的山巅,在那里,与艾蕾一模一样的女王陛下仿佛在耀武扬威,她高浮于半空,如司掌战争的神灵,月光低垂,朦脓的雾气流动,而她面无表情,与寒夜融为一体。 终于,女王动了。她举起纤纤玉手,指向仍在厮杀的众人。李维突然感到心中弥漫出浓浓的寒意,心中勇气在快速流逝。他的双手开始颤抖,双腿也哆嗦不止,喉头嘶哑,歌声断断续续,渐渐再也发不出声音。 而邪祟所化的骑士们则截然相反,它们显然受到女王的鼓舞。爆发出狂喜的呼号,边境骑士重新集结,化作锋刃般的楔形阵势,再度向士兵们发动攻击。公爵仍在不竭地冲锋,可他身旁的士兵不断倒下,自己也已深陷重围。 艾蕾攥住他的手,雪白的小手仿佛传递出某种暖流,化解着李维的不安与恐惧。 “它不是我。” 李维猛地抬头,却见少女脸色潮红,艰难地干呕着,显然那句话并不来自她脆弱的咽喉……不过说得没错,站在山坡上的确实不是女王,只是一个拙劣的模仿者。 他心底仿佛骤然明亮,李维默念诗句,言灵运转,强压住恐惧。再清了清嗓子,竟咳出了几块细碎的冰砾。 低劣的奥术戏法……而非来自灵魂的威压。 “客人,您去援助公爵,我来照顾艾蕾小姐。”满身鲜血的卡维诺一瘸一拐,他左肋被刀砍伤,腿上则是另一道伤痕,与其说照顾别人,不如说自己更需要照顾。 艾蕾摆了摆手,挣脱李维的搀扶,撕下衣袖开始给牧羊人包扎,她没有言语,却用目光示意李维继续向前。 不远处,骑士已将甘蒂公爵团团围住。它们挺起长枪,猛力朝一人一马戳去,几乎同时,黑马发出负痛的嘶鸣,双腿跪伏,公爵则被甩倒在地,很快便为邪祟所淹没。李维怒吼,运起风鼓,身形如箭矢般射出,直插入敌群之中,他挥动长剑,逼退漫涌而来的邪祟。 甘蒂公爵半跪在地,他的脸上横着一道骇人的伤疤,头发散乱,脸色苍白,整个人仿佛都畏缩了数倍。看见冲进来援护的李维,他强打起精神,背靠黑马,舞起长剑,护住铠甲包裹的要害。 “蒙森,我们必须攻下山头!”甘蒂公爵叫道,随李维冲杀而来的士兵已牢牢护住他们的公爵,徐徐向后退去,“不要恐惧!不要害怕!我们不能输给邪祟!” 我知道……李维从来没有怀疑过,从来没有。当他看见女王陛下出现在梦境里,他就清楚,这是一场试炼,他无法逃避,也不会逃避。他被征召到甘蒂公爵的梦里,就是为了顺遂未偿的愿望,了却曾经的遗憾,尝试成为——不,是必须成为插向女王心脏的利刃! 如果他连内心的恐惧都无法祛除,又如何挑战比肩神灵的奥黛特女王。 “吾剑犹锋!”李维·蒙森,黑曜堡最后一代公爵,高喝他曾羞于启齿的族语,那是他骄傲的祖先,占据黑河左岸,打退高精灵部队十二次渡河进攻时所呼喊的词句。 他深吸一口气,无视扑涌过来的邪祟,高举长剑,对准山坡上的奥黛特女王陛下:“滚开!卑劣的模仿者,你给我的压力尚不足她万分之一,我会粉碎你的力量,终结你的野望,因为我知道,你不过是神格之战里可悲的失败者!” 话语就是力量!雷霆般的声音滚过山岗,女王的威压开始消散,像被一阵风吹走一样,山坡上的邪祟微微颤抖,仿佛在怀疑自己的威严。 没错!没错!邪祟的畏缩给了李维更多的信心,邪祟怕他,因为他不再怕它。邪祟清楚自己无法模仿出真正的女王,当它发觉自身力量的极限,意识到它终究只是狼狈的失败者时,它的恶作剧便失去了效力,变成了无害的玩笑。 李维缓步前行,骑士们则步步后退,它们是恐惧衍生的邪物,可当他战胜恐惧后,它们的形态已无法勾起李维丝毫畏惧,这些可怜的骑士开始蜕变,盔甲融化,露出小丑哭笑不得的花脸,刀枪如饱满的麦穗般歪斜,又如泄了气般迅速干瘪,无力地垂搭在邪祟们的手上,仿佛一根根被掏空的羊肠。 “吾剑犹锋!”他再度高喊,声音愈加响亮,愈加坚定。在李维面前,邪祟们已经开始避退,一开始速度很慢,后来变成了溃败,它们丢下武器,蜂拥着朝山坡后方逃窜,只留下山坡上那位目瞪口呆,左顾右盼的女王。 “诸神啊,你简直丑得像只地精。”李维笑了,女王雪白的脸庞开始拉长,露出驴子般的呆笨表情,紫罗兰眸子里神采飞逝,只余下空洞的瞳孔,它无力地张开嘴巴,露出肥大的绿色舌头,仿佛癞蛤蟆般吞吐着。 他拔出长剑,深埋入女王的胸膛,总有天,总有天我会堂堂正正的站在女王面前,向她发起挑战,而你,不过是一道旧日的幻影,休想将我阻拦。只见它发出剧烈地抖动,随即如清晨的露珠般蒸发得无影无踪。 李维一鼓作气,高吼着朝逃窜的邪祟们追去,可当爬上山巅往下望去,除了空荡荡的山谷和寸草不生的丘陵,什么都没有。邪祟的大军已随它们的首领一起完全消失了。 等他再度极目远眺,远处的血月已缓缓落下,头顶是一片晴朗的夜空,明亮的星辰闪耀着,他却不认识其中任何一颗,但地平线上泛起的那轮金晕却是所有人都无比熟悉的。 李维竖起大拇指,眯起眼睛,记得有位诗人说过,初升的太阳是指甲红色的。 无论如何,曙光将至。 这是甘蒂领近千年来,第一次在梦里看见日出。 间章 庭审记录(其二) 该记录节选自一千零四十五年前的弗留利地区(现甘蒂公爵领)庭审报告,彼时此地为高精灵所统治,人类为权益不受保障的奴隶。笔者追寻着人类独立战争的轨迹,力求客观真实地呈现历史资料,不过以下所述实在匪夷所思,建议仅作为野史参考。 大神纪 1576年3月21日 在尊贵的光源领主奥伯龙·月影御前;繁圣岭特使朱利安·阳炎、奥术师巴托罗、奥术师加斯帕罗作为见证人出席。 人类奴隶丹迪·甘蒂向诸神起誓、接受训诫、审查过后,由光源领主奥伯龙·月影进行问询。 甘蒂回答问题道: 先生们,你们从我嘴里撬不出任何东西,建议直接把我吊死,何乐而不为呢? 他接着答道: 顺便一提,愿诸神从你们的鼻孔一直干到腚眼!(显然,这位庭审记录员过于认真且不知变通,笔者注) 问:我们已对你进行了三轮审讯,而这是最后一轮,如果你还这样执迷不悟,绞刑架将会是你唯一的归宿。 答:我甘之如饴。 问:我最后再问一次,你是怎么杀死阿奎那·月影,尊贵的光源法师的? 答:用指甲。 问:为什么他没有反抗? 答:大概是不想活了吧,谁知道呢。 问:囚犯!我希望你不要浪费彼此的时间。 答:那你应该赶紧把我吊死。 问:你好像很渴求死亡,你所缔造的事业呢?你所鼓动的同伴呢?难道就这样弃他们不顾了? 答:你也可以放了我,好让我继续谋杀光源贵族。 问:我想知道,你是怎么进入别人梦中的? 答:就像你把蚯蚓放进自己洞里那样简单。 朱利安·阳炎:我建议我们使用些酷刑…… 问:特使大人,您以为我们没试过吗? 答:试过什么?别在那讨论哪种蚯蚓更有劲了!赶紧把我吊死! 问:不,奴隶!我们会先阉了你,作为你谋害光源法师的惩罚。接下来是你的四肢和五官,直到你开口为止…… 答:随便吧,愿诸神把你们都干得晕头转向! 朱利安·阳炎:诸神保佑。 听毕,尊敬的光源领主命人把丹迪·甘蒂押回牢放。 根据记录,这位甘蒂在半个月后因酷刑折磨,失血过多而死,可是弗留利区的“梦魇事件”仍未停止。 笔者认为丹迪·甘蒂只是第一代甘蒂公爵炼制的魂傀之一(在与其他八位公爵会面时,他使用的名字是“科尔·甘蒂”,面貌为十九岁的年轻人)。但出于笔者对高深铸魂术所知甚少,并不敢妄下结论,仅提出一种观点,以供读者参考。 李维批注:愿诸神(划去) 本篇庭审记录太过简单,是真实如此,还是记录者在偷懒?(我倾向于后者,高精灵审判席关于人类的案件总是这般草率) 我一直怀疑,血脉真的能传承铸魂术吗?甘蒂家族为何每一代都能稳坐铸魂大师的位置?我有些粗略的猜测,但还需要实证,如果可能的话,还得亲眼见见当今的甘蒂公爵。 第六十四章 梦醒 山坡上,李维席地而坐,独自一人迎向升起的太阳,头顶的星空已依稀不见,寒气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无限的暖意,他半闭起眼睛,不知是阳光太过刺眼还是内心实在欣喜,泪水已润湿了眼眶。 他赢了,他击败了心中的梦魇,守住了土地,守住了生活,守住了未来,守住了值得守住的一切。 艾蕾喘着粗气,攀爬到他的身边,手臂上的伤口仍在流血,可少女似乎毫不在意,她轻轻瞥了李维一眼,神色复杂,夹杂着欣喜、担忧、悲戚与畏惧。 她听到人们在欢呼在歌唱,他们不顾疲惫与伤痛,手舞足蹈,高声颂扬着李维带来的奇迹。山坡上只有艾蕾和李维两人,他们待在晨曦的照拂下,仿佛一对金光灿烂的雕塑。 艾蕾有些犹豫,但她还是下定决心,拉起了李维的衣袖。 青年回首,脸上闪过一丝疑惑,很快便换作温柔与善意。他拍了拍身旁的草地,示意艾蕾坐下。少女羞红了脸,仿佛突然间丧失了所有自信,她静静的蜷缩在李维身侧,什么也没说。 “我第一次发现,太阳升起是如此美好。”李维微笑起来,眼里闪跃着明亮的辉光。 “是的,先生。”艾蕾深呼吸,鼓起勇气道,“这都是因为您,因为您打败了……” 奥黛特女王陛下,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女人,她艰难的咽了口水,心脏狂跳不止。 “艾蕾,谢谢你。”他说,直率的凝视着少女紫罗兰色的眸子,“我很好奇,你眼中的邪祟是什么模样呢?” 她避开李维的目光,有些笨拙的说:“我看到左手持弓的骑兵、怀抱竖琴的诗人、枝叶繁盛的黄金树、深不见底的隧洞、冰冷的大理石巨像还有熊熊燃烧的光轮……” “是诸神……”李维点点头,神情严肃,“看来我们都有难以企及的敌人,不是吗?艾蕾。”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惧怕,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存在。” “这是个很深奥的哲学问题,每个人都终其一生,寻找着自己的答案。”李维仰面躺倒在地,“但看看你背后,艾蕾。” 少女回头,惊喜地屏住了呼吸:曾经荒芜的山坡上,白色的野花正在盛放。绿芽、鲜花、藤木……在她看到这一切的时候,这些象征生命的植被正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向四面八方扩张,吞噬着所剩无几的黑暗。 艾蕾眼中涌出泪水,从脸颊上滑落,模糊了视线。但她看到的这一切已经足够了。这是大地,万物真正的母亲,对他们今晚胜利的肯定。就在少女眼前,荒芜的土地重获新生——她今生今世从未见过如此美景。 “甘蒂领的民众会歌颂我们一千年,我们会永远活在诗歌、小说和戏剧中,活在韵律里,活在画布上,随着记忆一直一直传承下去。” 李维拂去少女眼角的泪珠,“我们会永远活着,因为我们曾带给别人生命、希望与未来。” “活着的意义,是让他人记住吗?” “或许吧,艾蕾。我觉得活着就是要不留悔恨,不留遗憾,无论能否在历史中留名,都应该去活出歌谣一般的人生。” 少女冲动地抓住他的手。他粗糙的手静静地躺在她的白玉般的掌心间,没有做出任何回应。远处,一望无际的平原上,人们仍在高声欢唱,歌颂着胜利与丰收,繁衍与存续。 “先生,如果有天我失去自我,对您挥刀相向,请你就用这只手,帮助我解脱。” 这个话题有点突兀,还泛着些许傻气,可少女的目光是那般诚恳。 “若是真有那天,我会用这只手,夺还你所失去的记忆。”李维低声说,他轻轻把手从她掌心抽出,回以同样真挚的目光。 艾蕾转开了视线,不知如何是好,她发现这座山上已经长满了雪白的鲜花,如同一张美丽的地毯,将他们温柔地拥在中间。两人都沉默了,远方的歌声显得更加嘹亮,他们就静静的躺在这白玉似的山坡上,等待着苏醒的到来。 “抱歉,打搅两位的约会了。”公爵不合时宜的声音响起,神色肃穆的中年人走到李维面前,他攥紧腰间的长剑,仿佛邪祟仍未远离。 “感谢你们的相助,蒙森公爵,艾蕾小姐,甘蒂领永不遗忘。”公爵深鞠一躬,“我会在守夜屿等候你们的到来,到时候定会奉上诚意相当的报酬。” “不用客气,甘蒂公爵。”李维摇了摇头。 我们还会再见,毕竟各自都有未了结的心愿。 公爵又鞠了一躬,转身离开,他将沿途召集他的子民,发表演讲,当众宣告胜利,再带着他们回到现实中去。 梦境虽然美好,但无法支撑过长时间,人总得醒来,面对现实的喜怒无常。 不一会,星空开始崩塌,接着是太阳,万物扭曲,成碎片状的光影。山坡已消弭不见,艾蕾感到身下一片虚无,如堕入怪物狭长的肠道中,可李维握紧了她的手,目光中露出发自内心的温柔,她则回以微笑,两人不断下坠,却再无丝毫慌乱。 身后的牧羊人忧伤的摇了摇头,瞳孔映射出美好而纯真的倒影:在那里,少男少女紧紧依偎,接着,不知是故意还是不小心,少女的唇偷偷落到了少男的唇上…… 一切都已结束,他们从梦中苏醒,早晨的阳光透过窗棂,抚摸在他们疲惫的脸庞上。 天地恢复宁静,这宁静中酝酿着即将到来的丰收,涵盖着农民们面对吝啬而桀骜的自然所做的努力。很快麦田将被金黄覆盖,很快牛羊将健壮肥硕,很快会有一群女人举起双臂,簸扬着麦子,麦粒将如雨点一样规则而密集地落下,等待着被磨坊碾成细腻的面粉,填饱所有子民的肚囊。 他们听到牧羊人的吆喝,磨坊转动的低吟,鸟儿细碎的鸣叫,农妇打水的声响,听到风刮过森林的阵阵松涛,好似海浪拍打在峭壁上。他们继续侧耳倾听,直到听见了彼此的心跳。 第六十五章 掌屿 晚钟响起,船已靠港,有人穿越凶险的刃湾,前来拜访守夜屿。 甘蒂领有数个渐成规模的城镇,也有高精灵和矮人遗留下来的许多坚城固垒,可它的主城却偏偏坐落在荒无人烟的守夜屿上。 此处四面临海,被刃湾所隔绝,怪石嶙峋,暗礁丛生,更是时常刮起风暴,唯有经验最为丰富的老船长才能循着岛上的灯火抵达。 千百年来,总有人质疑甘蒂家族的选择,但公爵本人清楚,梦境中的君王无需在意现实的居所,即使置身世外,他依旧能牢牢掌控自己的封地。 在梦境里,不存在秘密,一切阴谋都将无处遁形,一切暴动都将消于未萌。甘蒂领自独立以来不曾有过任何叛乱,这就是铸魂术带给甘蒂公爵的自信。 此时公爵正在假寐,座下,封臣们吵吵嚷嚷,为琐碎小事争论不休。夜晚战斗的胜利只让他清闲了几天,随后便被繁杂的公务迅速填满。 “我们无疑应该支持菲雅公爵夫人,图书馆骑士仍为她效力……” “可胡佛爵士才是第一顺位的继承人!” 又是胡佛领的破事,那位野心勃勃的公爵夫人和她粗鲁的小叔子间的矛盾日益激化,气氛剑拔弩张,只待一颗火星来点燃。两人都已致信,想要博得甘蒂公爵的支持。 可他谁都不想支持,只觉得疲惫不堪。 日落时分,一个急匆匆的信使闯入宫殿,他全身湿透,裤管里满是泥浆,显然是冒着暴雨登陆了守夜屿。信使悄悄走到公爵身旁,附耳低语,笔画着两个人形,公爵点点头,随即举手示意封臣们安静。 “蒙森公爵前来拜访。”他宣布道。 “大人,李维·蒙森是拯救了甘蒂领的英雄,可公然接待他,就意味着和女王陛下作对。” “大人,请您三思,拒绝接见,送上金银,尽快护送他离境,才是最好的选择。” “大人,我们并非忘恩负义之人,但万万不可得罪王领啊。” 恐惧在蔓延,封臣们窃窃私语,惶恐不安的看向公爵。 “我自有分寸。”甘蒂公爵神色肃穆,沉声说道,挥手示意信使带人进来。 青年轻快的脚步声自前厅响起,他拨动琴弦,高声唱着一首关于骑士的赞歌: 我首先向您致敬, 真心爱护而不奉迎, 只因我思慕, 你天生高义,心无旁鹫, 唯望你英才长在, 慷慨的事迹不衰, 切莫利欲熏心,畏惧死亡, 将誓言抛之脑后, 与功业背道而驰…… 封臣们纷纷让到一旁,看向青年的目光有崇敬亦有担忧,有些年轻贵族不禁欢呼雀跃,为李维的到来鼓掌喝彩;而年老的贵族则摇了摇头,神色中不乏怀疑和戒备。 “蒙森公爵,我们又见面。”甘蒂公爵站起身来,敞开双臂,和年岁只有他一半的李维抱在一起。 “不亲自来拜访,我心中始终有愧。”李维微笑,扬了扬自己不知被海水还是雨水打湿的袖口,“守夜屿不愧是旧城最险要的堡垒,若非专人接送,灯火指引,只怕我要葬身鱼腹了。” “这位想必就是艾蕾小姐。”公爵转向李维身后的少女,眼里闪过些许不易察觉的忌惮,收回视线,正巧撞上李维似笑非笑的目光。 这个年轻人到底了解多少?甘蒂公爵心里不禁泛起一阵涟漪。 “您好,公爵大人。”艾蕾提起裙摆,有些害羞地鞠了一躬。 为防与女王相似的容貌激起事端,艾蕾特意将金色的秀发掩在雪白的头巾下,脸上则罩着一幅淡红的轻纱。那轻纱与头巾相连,从少女额前覆下,将她面孔整个遮住,只露出一张嫣红的小嘴。 贵族们好奇地望向少女,直到发现她尖尖的长耳朵,才有些厌恶的移开视线。 “两位,按之前约定所述,在以后你们和王领的冲突中,甘蒂领会尽可能的保持中立。” 当然,是“尽可能”。 女王野心勃勃,恰巧又有足够的实力支撑。她想要达成的,或许是所有至高王都未曾达成的心愿——彻底的统一,彻底的臣服,削减贵族实力,权柄尽归王领。 真到了那一天,触及到甘蒂家族切身利益,他也只得掀起叛旗,对女王陛下挥刀相向。 “谢谢您的理解,甘蒂公爵。” “另外,对于你体内的邪祟,我也会尽力帮忙祛除。” 甘蒂公爵态度诚恳,“只要你愿意,我现在就可以进入你的梦境,再次同你并肩作战。” 真的吗?很难的吧…… 李维笑着点了点头,“那就试试吧,感谢甘蒂公爵关照了。” “请诸位暂时避退吧。”公爵转向角落里的贵族们,“今晚雨势急骤,诸位可以等明日晴朗,再驾船返回封地。” 封臣们纷纷躬身告退,空荡荡的大厅只剩下李维三人,公爵面色缓和,低声询问:“二位准备好了吗?” “艾蕾也要来吗?”李维问。 “或许我们需要她的助力。”公爵答道,“与邪祟的战斗极为凶险,更何况是我所不熟悉的邪祟。” 李维犹豫片刻,缓缓点头。 闭上眼睛,他又重回到那广阔的田野之中,黑黝黝的土地上满是饱满的麦穗,带着丰收的甘美气息。就和上次一样,李维丝毫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的,艾蕾仍站在身侧,小手攥紧他的手掌,似乎有些不安。 这是他的梦境吗?为何与公爵的梦境一模一样。李维抬起头,见到一弯碧绿色的弦月,光线诡异而癫狂,让他头晕目眩,心脏狂跳,在瞬间失去所有方向感。 “你发觉了吗?”公爵沉声问道。 “我发觉了,您又把我带进了您的梦境。”李维回答,右手抓向腰间的长剑,却摸了个空——他甚至没有给我茴香杆! “李维·蒙森。”甘蒂公爵抬起头,神色忧郁,面带忧伤,“你知道我今年所看见的邪祟呈何种面目吗?” “女王陛下?” “不!那是五年前的景象。”他摇了摇头,看向李维的视线满是怜悯,“今年我看见的是你,李维·蒙森,你站在那山坡上,高举熔金长剑,宣判我的死刑。” 间章 鱼腹遗书 诸神啊,保佑我们。 六月七日 奴隶叛乱愈演愈烈,我带领剩余的人来到掌屿,这里四面环海,为刃湾所隔绝,足以抵挡住人类疯狂的进攻。 食物、淡水、药品,全都储备充足,我们唯一要做的就是固守这座岛屿,等待繁圣岭的舰队前来支援。渡鸦带来消息,舰队已经从灰港出发,很快便将带来充足的兵力,帮助我们平定这场卑劣的叛乱。 但“梦魇事件”仍未停止。 不少人患上了严重的谵妄症,一旦入睡,他们就会陷入无限的噩梦中,被骇人的幻象反复折磨,直至日渐消瘦,生命之火摇摇欲灭。 尊贵的繁圣岭特使朱利安就是其中一员,他的病情尤为严重,每天早上醒来他都脸色铁青,几乎处于晕厥状态,似乎有千钧之力压在他胸膛上,使其不能动弹,只得不断地低声说着胡话。 有些小伙子,学来了狱门堡折磨囚犯的方法,他们把自己的眼皮缝在眉骨上,以期保持清醒,不再入梦。 盯着他们布满血丝的双眼,我总会怀疑这种方法是否能奏效…… (此处字迹模糊,已不可辨认) 六月九日 天气越来越热。 我们昨天埋葬了朱利安特使,还有另外两个年轻人。 我也开始做梦了,梦境中充斥着模糊不清的鬼影,先是飘忽不定,继而落到地面,化身成奴隶的模样——丹迪·甘蒂,是那个被我们折磨至死的犯人。 他手指撑在地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看,然后爬到床边,吃力地沿床单往床上攀登…… 早晨我醒来时,冷汗已浸湿了整个天鹅绒枕头,鼻尖和嘴唇还在不断地冒着汗珠。 我的侍从走了进来,他眼皮乌黑,扒拉在眉毛上,上面布满了针孔和缝线。 您也该试试,大人。 我是该试试了。 六月十二日 渡鸦传来消息,舰队不会来了,它们被泽尔·雷曼彻底击溃,幸存的船只灰溜溜地逃回了繁圣岭。 我们被彻底抛弃了! 今天早上,他又来了,那个姓甘蒂的奴隶,他面无表情地向我展示无数可怖的刑具,将它们一一铺设在地毯上。他告诉我,叛军已在尝试登陆掌屿,这些很快就将派上用场。 你已经死了!我在梦中喊叫。 是的,那个男人发出凄厉的笑声,但我将永远活在你的梦里。 我醒来时,浑身僵直,嘴角肌肉不受控制地抽动,我瞪大双眼,死死地盯着地毯,可那里什么都没有。 侍从没有过来,那个可怜的年轻人,昨天就因热病而去世了。 六月十五日 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我,奥伯龙·月影,弗留利地区的光源领主,曾经荣耀享尽,如今孑然一身。 我知道,自己的生命已随着夜里一波波扑涌的热浪而消逝,脑海中则满是病入膏肓的沉沦感。 时日无多。 幸好我还能写字,诸神怜悯,至少得警示我的同胞…… 六月十七日 诸神保佑诸神保佑诸神保佑诸神保佑诸神保佑诸神保佑诸神保佑诸神保佑诸神保佑诸神保佑诸神保佑诸神保佑诸神保佑诸神保佑诸神保佑诸神保佑诸神保佑诸神保佑诸神保佑诸神保佑诸神保佑诸神保佑诸神保佑诸神保佑诸神保佑诸神保佑诸神保佑诸神保佑诸神保佑诸神保佑诸神保佑诸神保佑诸神保佑…… 第六十六章 传承 “甘蒂公爵,我们不应当成为敌人。”李维摊手,“邪祟的幻象只是映射我们心中的恐惧,切莫让这恐惧成真。” 话虽如此,他仍凝神静气,默念诗句,随时准备发动雷霆一击。 “蒙森,不要挣扎,不要辩解,我既然把你们带到这里,就不准备再放你们回去。” 瘆人的绿色月光下,公爵脸庞扭曲,挤出难看的微笑,“你不明白,邪祟的幻象是有预言性质的,它不止反映当下的恐惧,还会指示未来的威胁。” 五年前,当他直面山巅的奥黛特时,如今凌驾万人之上的女王陛下,还只是启迪之塔里一个刚刚显露出天分的女孩。 “当邪祟向我展露女王陛下的威胁时,我没有全力压制,结果放任了她的崛起。”甘蒂公爵摇了摇头,“我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了。” “仅仅一个例子不能证明什么……”李维伸手护住艾蕾,“或许,邪祟是在利用您。” 正如歌谣里所说,决不要提未然之事,若非它已然发生。 “不是一个例子,而是数十上百个例子。” 甘蒂公爵猛地挥手,一杆血红色的长枪延伸而出,他每走一步,身上便凝结出燃烧状的铠甲,先是钢脚甲,接着是光芒璀璨的胫甲与腿甲,火焰自下而上燎烧,依次化为胸甲、肩甲和手甲,鸟喙形的头盔遮掩住面貌,焰尾一摆,绘出有燃烧蜡烛图案的罩衫。 “决断安能信口出,心中但有踟蹰?”李维吟唱诗句,试图拨动对手的情绪,可甘蒂公爵并不在意,他只轻轻挥手,将喷涌而来的言灵如苍蝇般驱走。 这是我的梦境,蒙森。在这里,我是毋庸置疑的君王,无可制约的霸主,绝对的控制力令我信心暴涨,足以无视任何言灵的效果。 “曙光将至!”甘蒂公爵高喝,胯下焰火窜涌,勾勒出迎风急驰的骏马,他挺起长枪,直往李维刺来。 李维轻盈地后撤一步,闪开扑咬而来的枪尖,接着他飞跃而起,抢夺上马,意图用肘砸向公爵的头盔,骏马熊熊烈焰般的鬃毛燎得他双眼生疼,未及行动,公爵已然回枪,将他牢牢卡在胸甲前,滚烫的甲胄烧穿李维的羊毛夹克,燎烤皮肤,滋滋作响。 “束手就戮吧!李维·蒙森!” 公爵手腕一抖,长枪瞬间化作锋利的剑刃,他高举长剑,如雷霆劈落般猛力一挥,将李维斩落马下,青年登时落地,胸膛撕裂,可怖的烧伤将伤口外翻,隐约可见微弱颤抖的心脏。 “不!李维先生!” 艾蕾念动咒语,手掌光辉跃动,可在梦境之中,根本没有可以凭依的元素,魔力空然流转,又渐渐熄灭。 长剑再度挥出,少女手肘的肌腱已被割断,几乎同时,甘蒂公爵化剑为枪,突刺而出,将艾蕾左肩贯穿,牢牢钉死在地上。少女一阵哆嗦,接着无力地垂下头颅,蜷缩的身体被不断涌出的红色液体所侵染。 “简直轻而易举。”甘蒂公爵冷哼,拔出长枪。在这场梦境中,李维和艾蕾都被剥夺了武装和能力,完全不能对他造成丝毫威胁。 “放过她……”李维捂紧伤口,挣扎着想要站起来。 “不行,在邪祟的幻象里,她就站在你身旁。”公爵回马,长枪挑起李维的下颚,“真可怜啊,蒙森家族的最后一人,竟会落得如此悲惨的下场。” 他神情肃穆,眼里流露出真挚的怜悯,若非邪祟的预示,甘蒂公爵倒真想和这个年轻人结交一场,可惜事与愿违,他不能放任威胁的种子继续成长。 “我至少……不会像你那样苟且偷生。”李维愤怒地直视对手,“丹迪·甘蒂!愿诸神从你的腚眼一直干到鼻孔!” “你都了解多少?”甘蒂公爵压低尖头,用枪杆狠狠将李维抽倒在地,青年砰的一声栽进麦田中,苍白的脸庞上沾满血迹与污泥。 “铸魂术……必须靠长久的练习……”李维不住咳嗽,刚抬起头,又被枪杆按压在地,“更何况,邪祟被封印在前代公爵的梦境里……怎么可能靠血脉继承……” 书中所述的梦魇事件,以及亲自参与的夜间战斗,已让李维确定了自己的猜想—— “这就是让外来铸魂者参与战争的坏处。”甘蒂公爵赞许的点点头,“合理的推测,为了传承铸魂术,也为了将邪祟永远封印在我的梦中,不使其因宿主死亡而逃逸,我已经吞噬了数十代子孙后代的灵魂。” 每当肉身死亡,灵魂衰弱,他就会吞噬下任家主的灵魂,借占躯体,壮大力量,以继续维持对邪祟的封印。 猛虎凶恶,亦不食子,但为了子民的生计,为了甘蒂领乃至整个人类的未来,这是必要的牺牲! 他高举长枪,自豪的咆哮道:“曙光将至,我就是丹迪·甘蒂,科尔·甘蒂……以及数以百计的甘蒂公爵,诸神见证,这并非苟延残喘,而是责任所致。” “就请你们,也成为必要的牺牲吧!”枪尖下坠,对准李维血肉模糊的胸膛戳刺而去。 被邪祟驯化而不知的蠢蛋! 李维翻滚着躲开突击,用尽全力喊道:“甘蒂公爵,不要误入迷途了!邪祟在利用你,让你自己制造敌人,以寻求机会逃脱!” “我当然清楚!”甘蒂公爵已失去往日的沉着冷静,癫火流窜,眼神里满是疯狂,“所以,要趁威胁还是种子时就将其彻底扼杀!” 千百年来,他只在奥黛特女王身上失手过一次:没错!是他,用梦境影响了蒙森公爵,激化了蒙森家族和女王之间的矛盾;是他,操控仆人出庭指认女王谋反,促成女王获罪流放;是他,雇佣杀手前往边境,意图彻底截杀女王…… 可为什么全都失败了……甘蒂公爵猛地摇头,祛除杂念。纠结过去毫无意义,无论如何,这次他必须成功! 长枪刺出,终于贯穿李维脆弱的心脏,他将青年躯体高高举起,等待着死神即将到来的宣判。 “我……本来不想这样。”李维唇间血泡翻涌,喃喃说道 甘蒂公爵瞳孔骤然缩减,李维·蒙森被贯穿的胸膛里,黑雾涌动,有细长扭曲的触手咕蛹而出—— 是邪祟! 第六十七章 夺舍(上) 黑雾自李维胸膛间的创口处弥漫而出,触手微微震颤,顷刻间如繁花般盛发,浓重的血腥味被诡异的暗香所替代,随风飘散,很快充斥整个梦境。 甘蒂公爵迅速甩下李维,勒马后退数步,眼神里流露出忌惮与憎恶,一阵阵恐惧的战栗袭来,连火焰化成都骏马也打起了哆嗦。 恐惧在他心中肆意增长,那恐惧的源头并非死亡,而是某种前所未闻而又难以言说的存在,甚至要比死亡更加骇人与可憎。 月亮已不可见,黑雾将其彻底笼罩,梦境开始变得陌生,鬼影憧憧,有某种东西在遥远的山坡上疯狂悸动。 “瞧瞧你,都干了什么……” 公爵轻声叹息,接着挺起胸膛,策马狂奔,义无反顾地冲向迷雾深处。 他要恪守甘蒂家族延续千年的使命——与邪祟在夜间拼斗,扞卫值得扞卫的一切,献出所有,不死不休。 他身后是甘蒂领的未来,是子民的幸福,是他千年来,双手沾满子孙后代的鲜血,也要牢牢守护住的美好事物。 很快,浓雾里传来厮杀声,公爵咆哮,邪祟则回以古奥的异响,烈焰灼烧,枪尖戳刺,可仿佛扑了个空。 很快便传来公爵狼狈落马的翻滚声,他化枪为刃,负隅顽抗,弯刀破风的啸声不觉于耳,可邪祟只是嘲讽似的桀桀嘶笑,不断朝公爵逼近。 声音变得嘈杂,又渐渐低微,直至再不可听闻。 寂静包围了重伤垂死的李维,他挣扎着扭过脑袋,发现头顶的麦穗在飞速枯萎,身下的土地变得灰白、皱缩、干瘪,再无丝毫生命的痕迹,他们曾经奋战的成果,正在飞速流逝。 黑雾中,一只冰凉的小手紧紧捂住他胸前的伤口。 “艾蕾……” 鲜血不断滴落在他脸上,少女脸色煞白,身体抖得厉害,金黄发丝散乱,披洒在额头,被汗水紧紧黏住。 “邪祟,又回来了?”艾蕾嘴唇泛出冻伤的暗紫色,剧烈地喘息着。 “不……不是同一个。”李维攥紧少女的小手,按压着黑雾四溢的胸膛,“我留了心眼,多带来一位客人。” 邪祟一直潜藏在李维灵魂深处,只要他不加约束,便会倾巢而出。 而他与邪祟间有关“噬神”的交易,便在于此。李维不再阻拦,任由邪祟肆虐,去吞噬甘蒂公爵锤炼千年的灵魂与梦境。而邪祟以所谓“神灵的骄傲”,担保他和艾蕾的安全。 直到最后时刻,他仍怀抱着一缕希望,希望自己的猜想是错误的,希望甘蒂公爵不会出手,可惜现实总是事与愿违。 黑雾中,身披星河的女神缓缓走近,她手中提着甘蒂公爵血肉模糊的头颅,头颅舌尖吞吐,仍在无声呐喊,似是不甘心自己的失败。 “李维·蒙森,交易愉快!”女神,或是说邪祟舔了舔嫣红的嘴唇,露出饱餐一顿的愉悦神情。 “我恨啊……我恨啊……你背叛了人类!你背叛了世界!” 甘蒂公爵的嘴唇张合着,嘶嘶有声,脸上是望见无底深渊的绝望。他残存的意识知道,自己守卫千年的梦境即将破碎,邪祟将入侵现实,把他引以为傲的一切彻底摧毁。 都怪眼前这个小子!蒙森家的孽种!为了一己之私,为了延续他的烂命,居然将陌生且强大的邪祟带入自己的梦境,把自己置于孤身面对强敌的绝地! 他为何不能像自己这般,挺身驻守人类最后的防线,为万民的安乐献出所有的一切? “傻瓜!”邪祟不满地瞥了眼甘蒂,触手蔓延而出,将他的头颅紧紧包裹,作势要彻底吞噬。 可她又停住了,嘴角勾起一弯诱人的邪笑。 “你知道吗?唤作甘蒂的蝼蚁。” 邪祟瞳孔里闪跃着残酷,“我把你狭小的梦境整整逛了一圈,这里只残留着勒兹的部分力量,祂的本体早已逃逸了。” “什么……什么意思?”甘蒂公爵费力地问道。 “勒兹,我亲爱的兄弟。高精灵呼祂作恐惧大君,德鲁伊称祂为恶作剧之王,谁知道你们人类叫祂什么,大概只会统称我们为邪祟吧。” 少女冷哼一声,“祂把你骗了,可怜的蝼蚁,祂在你梦境里留下部分力量,引导你扼杀优质的人类幼苗,以此来吸取灵魂,维持五年一度的‘战斗’。” “不可能!”公爵的头颅剧烈颤抖着。 难道那些关于恐惧的预兆,关于威胁的暗示,真的只是邪祟的骗局,自己不过是提线木偶,被噩梦操控着起舞? 不可能!绝不可能!明明是自己总结出规律,利用邪祟的力量清除威胁!怎么可能反而在被邪祟所利用? “祂的本体早已逃逸,不知躲在何处,欣赏你吞噬子孙,恪守职责的丑态,以此取乐。我估计这会是祂最自豪的恶作剧之一。”邪祟轻抿嘴唇,有些嫉妒的轻轻摇头。 不!都是骗人的……公爵的瞳孔彻底灰暗,失去最后的光彩,嘴唇不再动弹,发白的舌头无力地耸拉下来。 他千年的守护,无数的牺牲,终究只是一个骗局,一场幻梦。甘蒂公爵无法接受,他宁愿选择死亡,来换取最后一丝安慰。 “何必如此……”李维仍在咳嗽,伤口不断渗出鲜血。 “充斥着绝望的灵魂,才最是可口。” 邪祟眨了眨眼睛,发出猫一般满意的咕噜声,“好久不见,李维。再次自我介绍,我是乌撒,寂静女士,无言君主。司掌沉默、逃避与隐忍的神灵!” “按照约定,你现在应该放我们回去了。”李维锁紧眉头。 “不要着急……”乌撒贪婪的望向艾蕾,“我在此还有所求。” 这样的机会,她怎么可能错过,那个女人亲手锻造的兵器,就要为她所掌握——权能,近在眼前;力量,触手可及。她将籍此插足诸神的棋盘,成为真正的搅局者,让那些高高在上的胜者付出代价! “你答应过!你以神灵的骄傲起誓的!”李维凝神聚气,期冀能再度将邪祟压制,可胸口剧烈的疼痛令他无法专注。 “可你忘了嘛?我是邪祟哦。” 少女调皮的笑道,看向李维的眼神里满是怜悯,“我可是你口中,只会骗人和撒谎的邪祟哦。” 她伸出纤手,黑雾蔓延,朝艾蕾扑涌而去。 第六十八章 夺舍(下) 浓雾四溢,将艾蕾彻底包裹,盲蛇般的乌黑触手渐渐束紧,牢牢捆住挣扎的少女,腕足勒破衣袖,攥红皮肤,直要把少女生生扼死。 李维挣扎着想要起身,却被腕足一扫而过,再度跌倒在地,他咬紧牙关,却无法提起半分力量。 言灵,我还有言灵……他嘶哑地干吼着,这才发觉自己的声音已被剥夺。停留在舌尖的音节仿佛被蛛网裹紧的蛾虫,愈是挣扎,便愈是失去活力。 李维意识到,那自由表达的大门已经上锁,言语不再是力量的载体,而是生锈的钥匙,错误的口令,与外界远远隔断,只能无奈的憋闷在内心。 沉默,寂静,专属于邪祟的权能,这才是对普通铸魂者来说,最棘手的敌人。 “不要挣扎,李维。”邪祟轻声叹息,“很快就结束了。” 触手缩紧,钻进少女的口腔耳洞,渗出动人心魄的血丝,女孩仍在呻吟,紫罗兰双眸大睁着,神采迅速流逝。 邪祟伸出纤手,覆盖在艾蕾雪白的额头上,梦境似乎在逐渐崩碎,大地为浓雾所掩埋,邪祟轻轻一拂,艾蕾闭上双眼,失去了一切知觉。 “哼啊啊啊啊啊!”李维哑着喉咙,发出怒吼,用尽全力朝邪祟撞去,却扑了个空,一头栽进无边的黑雾里,紧接着,他的四肢被触手缠紧,无力地拖拽在地。 “我已赐予你大寂静,不要再做无谓的抵抗了。”邪祟摇了摇头,不再理他。 艾蕾的身体慢慢漂浮了起来,而后直立、四肢伸展,如献祭的羔羊般吊悬于虚空中,邪祟的躯体也慢慢脱离了地面,缓缓飘向少女面前。她仔细端详少女完美的身躯,不禁莞尔一笑,眼中溢满不知餍足的贪婪。 “吾,累世无名的寂灭者,司掌寂静、沉默与隐忍的君王,命令汝献出肉体,敞开心扉!” 话音刚落,艾蕾便重又睁开双眼,紫罗兰的双眸里再无半死神采,无比木然,瞳孔缓缓扩散,再无丝毫生命的痕迹。 邪祟的头顶跃出一团漆黑的诡异物质,如同死者业已腐烂的大脑,在空气中蠕动,朝向艾蕾头顶缓慢爬去。那团污浊的肉瘤似乎在欢欣跳跃,发出阵阵嗡鸣,在虚空中留下一道绿幽幽的光带。在距离少女额头咫尺之遥时,它再也耐受不住,快速向下俯冲而去。 夺舍即将成功,艾蕾的躯体很快便会易主,毫无疑问,少女原本的意识将被碾碎成渣,随着甘蒂公爵逐渐崩坏的梦境一起,彻底从这个世界消失。 “不要!”李维青筋暴起,眼角欲裂,可触手勒得他四肢骨骼寸断,根本没有力气挣脱。 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少女因为自己的疏忽和轻信,走向死亡。 然而,就在最后关头,那团腐臭的肉瘤像是看到了什么恐怖的光景一般,歇斯底里地嘶叫起来,发着刺耳难耐的尖刺声音,飞快逃离而去,瞬间没回邪祟的头顶。 邪祟身形震颤,星河似的长发瞬间如枯枝般死白,铁青的唇角不断涌出鲜血,似乎蒙受了难以想象的惊变。 数秒之后,她再无无力支撑,剧烈地咳嗽起来,全身战栗不止,最后如一片秋叶般,缓缓瘫落在地。 艾蕾则再度闭上双眼,随着邪祟一同飘落在地,她小脸依旧煞白,但微微有了气息,看不出像是发生什么的样子。 夺舍失败了!? 束缚李维的腕足触电般快速收回,言灵的力量重又归来,而邪祟炮制的黑雾,则在瞬息间消散大半。 世界一片宁静,只是梦的边缘,仍在不断崩碎。 “你满意了吧……”邪祟艰难地说道,原本明艳的少女,竟在瞬间化作身形佝偻,面色枯槁的老妪,甚至隐隐有化回触手的势头。 那个女人!那个可恶的家伙在这女孩身上下了禁制!她早就意识到会有强大存在忍不住夺舍艾蕾,竟以此为诱饵,设下强大的反制奥术。 邪祟懊悔地捶打着地面,发泄心中汹涌的怨气。 这个女孩,莫非不是什么“武器”,而是用来诱杀我们的陷阱? 那个女人!那个女人!她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邪祟满头虚汗,再也无力维持梦境,看着醒转过来、有些呆愣的少女,她怒急攻心,彻底爆碎成一摊蠕动的触手。 梦境崩碎,现实,冷酷而丰盈的现实向两人奔涌而来,李维强忍痛苦,迎接最后的破裂——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李维从昏迷中醒来,睁开双眼,夜已过半,屋外是漫天星斗。他像是想起了什么,蹭的一声快速跳了起来,舒展筋骨,检查周身。胸口的创伤已经恢复,梦境中遭受的伤害并未被带回现实。 少女仍在熟睡,气息平稳,似是无什么大碍,李维舒了口气,走到歪斜在地的甘蒂公爵身旁。 这个可怜的铸魂者,苟且千余年,只为了看守早已逃逸的邪祟,甚至为此牺牲了无数生命,犯下了无数罪恶。李维既怜悯也痛恨,他微微俯身,想要拂上男人圆睁的棕灰色双眼。 一只有力的大手钳住了李维的前臂,公爵一阵哆嗦,眼里逐渐恢复神志,他锁紧眉头,不住地审视着眼前的青年。 “你……没有死?” “不,不,我已经死了……”公爵苦笑着摇了摇头,缓缓起身,拍落沾满裤腿的灰尘,“李维·蒙森,我可不是那个叫甘蒂的傻瓜。” 李维小心翼翼地打量着眼前的男人,而后恍然大悟,“你是邪祟!” “乌撒!”甘蒂公爵,或是说邪祟纠正道,“我是寂灭大君乌撒!”他狠狠剜了眼仍在熟睡的少女,“我的本体受了重创,只能退而求其次,暂时栖息于这个躯体中。” “很好,骗人精!”李维讽刺,右手攥紧剑柄,“你还有什么话要解释?” “何必再担心我了?”邪祟咳出一口鲜血,而后掏出餐巾,仔细擦净嘴角,“我又一次失败了,甚至被剥离了你的灵魂,很难再对你们不利了。” 他轻轻叹气,眼里满是不甘和无奈。 “如果有可能,我希望能和你好好聊聊。” 第六十九章 请求 “你应该找个理由,说服我不杀掉你。”李维不客气地揶揄道,眼前的邪祟已力量尽失,不再是近乎神灵的可怕怪物,只是苟且于人类躯体中的一缕残魂。 他没想到的是,这只牛虻般追咬自己的邪祟,居然会被艾蕾体内的禁制震得差点灰飞烟灭。 可惜只是“差点”。 “我占据的是甘蒂公爵的躯体,你杀掉我,还能平安离开守夜屿吗?” 邪祟眼里满是不甘,“留我一命,李维,我需要在这具躯体里蓄养一段时间。在此期间,甘蒂领将会成为你强而有力的后盾。” 真有这么好心吗?这家伙从头到尾就打着一堆坏主意,简直比山怪还反复无常。 “你不是最喜欢撒谎,最喜欢骗人的邪祟吗?”李维摇了摇头,“这叫我还怎么相信你?”他攥紧剑柄,作势要拔剑,但厅外传来喧闹的叫嚷。 李维收起长剑,回头望向外面。 几个年轻人闯了进来,他们浑身湿漉漉的,雨水和汗水顺着衣襟不断流淌,发白的嘴唇猛打着哆嗦,显然是顶着暴雨,趁夜穿过刃湾的信使们。 “公爵大人……”为首的信使向两人行李,颤抖着想要说话,可他的舌头抵住上颚,动弹不得,抽泣哽住了他的语言。 “慢点,不用着急。”邪祟倒了一壶葡萄酒,递给眼前这位疲惫的年轻人。 “田……所有作物都……都没了。” 信使满饮一口,连连咳嗽道,眼中溢出泪光,“我从刃湾过来,一定是邪祟的魔法……土地瞬间被绿焰所覆盖,接着所有作物都化为灰烬。” “公爵大人,我们不是打赢了吗?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情?” 因为另一位邪祟的介入,李维再清楚不过了,他迟迟不愿对甘蒂公爵下手,就是无法预估公爵死亡后的代价。 事已至此,李维扭头叹息,公爵的恐惧终究害人害己,不仅送掉了自己的性命,还把整个甘蒂领拖入了无底深渊。 当然自己也有责任,他狠狠瞥了一眼高高在上的甘蒂公爵,但在危及生命的凶险时刻,他实在来不及考虑那么多。 “消息传得很快,我从西边来的,离刃湾只有半小时路程,沿途的土地已经全部荒芜,估计整个公爵领都难以幸免。”另一个满身泥水的信使补充道,神色疲惫且绝望。 他们面面相觑,最后不约而同把无助的目光投向高座上的甘蒂公爵。 只有公爵大人才能解救当下的困境,他是最古老最高贵甘蒂家族后人,是带领他们与邪祟殊死搏斗的强大勇士。 公爵沉吟了片刻,来回踱步,脸上风云变幻,什么也看不出来,而他身旁,那个刚刚因拯救甘蒂领而饱受诗人歌颂的年轻人神色阴郁,右手紧紧攥着剑柄,嘴角微微抽动。 “现在不是休息的时候!把还留在岛上的封臣迅速召集起来!”甘蒂公爵下令,面容肃穆而威严,信使们交替着饮尽葡萄酒,随即动身离去。 “你看,李维,你必须得留我一命。”邪祟转向李维,嘴角挂着嘲讽的微笑,“只有我能镇压住甘蒂公爵体内的邪祟力量,也只有我,才能凝结整个甘蒂领,渡过这场难关。” 是的,他可以现在就击杀邪祟,结果会是甘蒂领陷入群龙无首的绝境。饥荒,加上动乱,会彻底摧毁所有希望,恐惧将不受任何控制,在这片土地上肆虐成灾。 “李维·蒙森,在封臣们到来以前,我想再和你谈一笔交易。” “没门!”李维扶起仍在熟睡的艾蕾,没好气地答道。 “这笔交易会拯救很多人,我知道你即将去高塔之城泰勒,而统治那里的菲雅公爵夫人恰好是你的堂姐。” 李维锁紧眉头,菲雅·蒙森,如今的胡佛公爵夫人,他最不对付的一位堂姐。 人们都说菲雅·蒙森很漂亮,她被誉为黑河之星,有头典雅的棕黑色长发和麋鹿般温柔的褐色眼睛,笑容羞涩且甜蜜,已有三位英勇无畏的骑士,因她决斗而死。 这是在她成为胡佛夫人之前,后来父亲做主,让幼年丧父的菲雅与胡佛领的公爵成婚。可怜的公爵刚刚迎娶娇妻,便在庆祝婚礼的比武大赛上被弟弟罗伯特·胡佛爵士一锤打碎了脑袋,未及救治便一命呜呼。 那之后,她成了菲雅公爵夫人,一位充满悲剧色彩的美丽寡妇,急需爱情的滋润与勇者的保护,在这致命诱惑的感召下,又有更多年轻且愚蠢的骑士为她决斗而死。 但堂姐并不甘心沦为无害的花瓶,她致力培养自己的势力,利用容貌与背景,周旋于高塔城的贵族之间,集中力量,和她的小叔子胡佛爵士争抢权力——那个蠢蛋,不愿承认是自己的失误造成了哥哥的死亡,反而指控被嫂子施加了巫术,但王城派来的宫廷法师证明了菲雅的清白,使其获得了更多贵族的支持。 “她确实是我的姐姐,但我和她之间素来不睦。”李维摇了摇头,警惕地盯着被邪祟占据身体的甘蒂公爵。 邪祟没有因回绝而失望,反而露出玩味的笑容,“亲缘是最重要的纽带,只要你愿意去谈,一切隔阂都能迎刃而解。” 封臣们已鱼贯而入,他们衣冠不整,惶恐不安地四处张望,都为收到的消息而愁容满面。 “公爵大人,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 “这可如何是好啊?公爵大人?” 吵嚷声响起,大厅里很快乱作一团,封臣们互相推卸责任,争得面红耳赤,有些则急于返回封地,平复农民的情绪,一边争论一边吩咐仆人去准备渡船。 “安静,安静!” 公爵摆了摆手,示意众人收声,“无论事情因何而起,我们首先需要解决的是迫在眉睫的粮食问题。” 他转向李维,带着恳求的口吻,“蒙森公爵,你与统治高塔之地的菲雅公爵夫人乃是姐弟,能否请你说动令姐,贩卖给我们过冬的粮食。” 第七十章 高塔来信 第74章 高塔来信 明娜·班维尔大团长,山地之主,狱门堡暨旧日森林合法统治者: 亲爱的姐妹,请允许我这么称呼你(不是您,因为我觉得女性之间不必恪守男人的繁文薅节)。 你的伟业已传遍了整个盎然福地,旧城区为之震动,扼守狱门长达千年的凡思家族居然被颠覆,一个深精灵(关于你的种族有许多可怕而诱人的传说)登上了宝座。 你知道我听闻这则消息有多么激动吗?那些可怜的男人们惶惶不安,为凡思公爵的遭遇而震惊;我则心中暗喜,因为拿下狱门堡的不是奴隶,而是女性! 我一直在关注你,你骠勇善战,果敢决断,是一头凶猛的雌豹。我也对深精灵的文化饶有兴致,据说你们是母系氏族,女性担任军事、政治领导者和神职人员,有权修习文化和奥术,而男性只能作为最普通的战士和工匠,日夜操劳,以服务他们尊贵的女领主……总之,你和你宗族的文化,越了解越令我羡慕不已! 你应该清楚,在人类社会中,我们女性是何等可怜的地位,我们天生继承权低微,很难获得应有教育。贵族女性只是联姻的牺牲品,平民女性更是任人宰割(当然,我正在高塔城努力改变这一现状)。比起你,我真的是太过不幸又太过艰难。 所以,姐妹,当听说你的丰功伟绩后,我理所当然地愿意伸出援手。 我,泰勒平原之主,高塔城的领主,胡佛公爵夫人(我极其讨厌这个称谓,但不得不承认,我目前所为女性争取到的一切都离不开它),宣告中立,除非形势所逼,绝不反对明娜·班维尔大团长对狱门堡的统治,并且愿意与狱门堡继续保持通信和贸易往来。 这可能不算什么。但姐妹,这是我目前能给你力所能及的支持。 我目前也面临着自己的问题,我粗鲁可憎的小叔子迫切地想要挑战我的统治。 本来按照继承法(应该加一个修饰词“男性的”),他理应继承公爵爵位,但他数年前因犯罪被我丈夫(可怜的家伙,是个软弱但善良的男人)剥夺了继承权。 目前法定的继承人是我丈夫堂兄的儿子,他目前不足十岁,无法继承公爵爵位,故而我尚能执掌高塔城(虽说是勉勉强强)。或许有朝一日,我会需要姐妹你的鼎力支持,希望你不要吝啬自己的威力,能帮我鞭笞这些不知敬畏的男人。 你送来的孤儿寡母我已安排妥当,对压迫者当如利刃,对受压迫者则当怜悯。感谢你的仁慈,和我所知的深精灵完全不同(他们大多残暴嗜血,如有冒犯,还请见谅)。或许这并非深精灵的特征,而是男性的特征吧…… 总之,我热切的期待着你的回音(如果你不回信,我向诸神发誓,我会发疯的)。等事情告一段落,或许我们能够亲自见上一面,我有很多很多事情想和你谈谈。 请原谅我的语法错误和逻辑漏洞(我检查了三遍,但害怕仍有错误,毕竟那些男人只愿教给我们必要的礼仪)。 以吻封缄 菲雅·胡佛,高塔公爵夫人 —— 胡佛夫人: 来信已收到。 感谢您的理解与支持,我同意,身为女性我们或许应当互相扶持、守望相助。 我认为旧日森林有丰富的木材可供开采,人类贵族惧怕魔兽而放弃这一资源,无疑是愚蠢且幼稚的。同时我需要高塔城的粮食和日用品,因而我们的贸易有更多可供深化的地方。 您谈及我们深精灵的文化习俗,这很让我惊讶,地表上的人类在我看来是短视而傲慢的,不过您是位罕见的例外。 母系氏族是敞道大神的选择(即人类口中的黑暗地母,司掌死亡的神灵),大神为一深不见底的洞窟,古老的祭司解读其为女性子巢与脐带的形象化,故而判定大神为女性,依托大神眷顾而安居乐业的我们,久而久之形成了强烈的女性主导文化。这一现象,我很遗憾,恐怕是地面世界所无法复制的。 您愿意为那些奴隶主眷属提供援助,证明您有充足的耐心与善意,实在是令我钦佩不已。 像您这样优秀、独立、有自我意识的贵族女性,遭到不公正的对待,也十分令我痛心。但请您相信,狱门堡时刻站在您的背后,有位深精灵时刻关注您的健康。若遇危机情况,请莫要伤心泄气,狱门堡随时愿为您提供庇护。 在这里,奴隶制已被废除,万物欣欣向荣。我们秉持公正、平等、尊重的理念,对待每一位远道而来的客人。 您所抱怨的情况,在这里没有发展的土壤。狱门堡的图书馆对所有子民开放,如果您结束自己的监护后,愿意来此定居,我们将非常欢迎。 顺便请您敬告那些对狱门堡怀有敌意的贵族,我的使者,蛮兽人罗德在一些领地受到了人类不公正的对待,虽我命他暂时忍耐,但正义必须得到伸张,我们不接受任何人类居高临下的看待。 在圣巢的支持下,我已将狱门堡打造成坚不可摧的军事堡垒,除非女王陛下亲至,否则我不惧怕任何人类贵族的威胁,并将持续粉碎那些奴隶贸易的支持者。 就请您这么提醒他们吧! 再次感谢您的支持,希望我们能成为关系密切的朋友,对于您见面的请求,我会仔细考虑,在合适的时机安排这一会见,相信我们彼此都能得出一些建设性的成果。 游击骑士团团长明娜·班维尔敬上 又及:随信附上《圣巢史》一份,有益于您加深对我们文化的了解。如若方便,请给予一位中等身材、服饰夸张、背红色竖琴男子合理的照顾,其为我委任的外交人员,谢谢理解,如有冒犯,请您包涵。 第七十一章 争论 第75章 争论 城门敞得大开,一小队守备的卫兵肩披制式的白色罩衣,上绘胡佛家族的徽记——一本对半翻开的古籍,他们拄着长矛站在闸门下,懒散地打着哈欠。 眼看西边来了两骑策马飞奔的人,守卫们急忙发号施令,把挡路的推车和行人赶开,好让骑士和他蒙着黑色斗篷的随从通过。骑士手扛一杆火红色的大旗,上面绣着燃烧蜡烛的标记。 “让一让!甘蒂领特使造访!”来者高喊,他身着血色亚龙皮风衣,镀银纽扣在阳光下闪着辉光,浮夸的紫金色头发明显有漂染过的痕迹,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背后那具血红色的珊瑚骨竖琴,精美的雕工似乎在暗示主人不凡的身份。 “大人,高塔城欢迎您的造访!”守卫队长恭敬的鞠躬致礼,“您需要和哪位大人的会见呢?” “我想先见见克里·杜林伯爵,我和他就绘画和雕塑方面一直是亲密的笔友。”来人,也就是乔装打扮后的李维·蒙森微微颔首。 “恐怕让您失望了,大人。杜林伯爵已于前几日不幸离世。”守卫脸色发白,支支吾吾地说道。 “因为何故?”李维下意识问道。 “这……”守卫面露难色,身后被推到路边的群众议论纷纷,好奇的目光不住地扫向骑马的两人。 这背后莫非有什么难言之隐……李维锁紧眉头,杜林伯爵曾是他求学启迪之塔期间的同学,关系虽算不上紧密,但为人还算和善谦逊,适合作为引见的搭手。其本身也是胡佛领数一数二的实权人物,居然这么凑巧,在自己来之前便撒手人寰了。 “阿尔伯特大师呢?”李维开口问道,阿尔伯特是整个盎然福地都家喻户晓的天才艺术家,自己与其有过一面之缘,曾数度通信,也是位值得信任的贵族。 “阿尔伯特大师也……”守卫队长无奈地摇了摇头,对上李维质疑的眼神,他慌忙补充,“或许他的徒弟,缇娜小姐愿意见您。” 缇娜?那个小贵族家的女儿,菲雅的跟屁虫吗?倒也不是不可以。 李维眉头舒展,详细询问地点和路线,确认方向后,他随即挥手招呼背后遮掩严实的艾蕾,两人策马狂奔,很快将吵吵嚷嚷看热闹的百姓甩在身后。 “高塔城的局势,甘蒂领也想插一手吗?”年轻的守卫悄声抱怨,望向远去的两人,脸上满是担忧。 “我们看好门即可,不管菲雅夫人还是胡佛爵士,谁都不影响我们的职责。”守卫队长教训道,他挺起长矛,走进人群中,开始维持城门的秩序。 远去的李维并不知晓旁人的议论,他勒紧缰绳,使马高高立起,停驻在一处装饰豪奢的雪白教堂旁,教堂外围种满了金黄灿烂的银杏树,落叶缤纷,铺满了洁白的大理石台阶。 “你看。”李维指向教堂圆形拱顶上的金色雕塑,那是一位身材丰腴的女神,她怀抱竖琴,圆圆的脸庞满是温柔,双眼微闭,似是在暗送秋波。 “这是着名的莜瑙女神像,由熔金锻铸而成,五百年前由萨姆大师打造,他一改寻常女神像的庄严肃穆,加入更多的女性特征,反而成就了世间难得的佳作。” “我记得,莜瑙不是半男半女的神灵吗?”艾蕾掀开斗篷,好奇地问道。 “是的,当祂趋向于疯狂时,会以男性形象现世,而当祂宣扬美惠时,则会以女性形象现世。”李维点了点头,“但神学家认为这是一种绝妙的反讽。” 他挥鞭指向脚下的大理石板,上面有行模糊的字迹: 后世谨记,女性与艺术并不相容。——萨姆大师 “这是什么意思?”艾蕾颦起眉头。 “这是萨姆大师着名的论断,他知道自己这番话必定会引起争议,于是在死前令人将其铭刻在教堂的石阶上,任风吹雨淋,脚踩足踏。他留下遗嘱,每隔十年,如果世间出现了知名的女画家或者女雕塑家,就彻底抹平这行字。如果没有,就请后人照字迹磨刻,使其继续留存。” 李维顿了顿,“至今,这行字已留存了长达五百余年。” “所以先生,您同意萨姆大师的论断吗?”艾蕾若有所思。 “不……有一定道理,至少在我印象里没有足以名留史册的女性画家和雕塑家……当然不乏优秀的女性诗人和音乐家。” 他尴尬地挠了挠头,“我不想居高临下地下评断,但借用阿尔伯特大师的话说:在艺术领域,女性似乎更适合作为模特而不是临摹模特的艺术家。” 他望向秀美的女神像,“神学家认为,莜瑙给我们开了个残酷的玩笑,祂赐予女性美惠的具象,却不允许她们进行抽象的创作。” “聪明且正统的回答。”一个尖锐的声音冷不丁响起,银杏树下闪出一位身材瘦削的年轻女性,她颚骨凸出,嘴唇削薄,显得攻击性十足。 “缇娜?”李维眼里闪过一丝久别重逢的欣喜,很快便被苦涩覆盖。 “我们认识吗?先——生——?”缇娜抱起双手,不客气地问,李维注意到她袖子上占满了红色的颜料,如同斑斑点点的鲜血一般。 “我听阿尔伯特大师提起过您?他在信中说您是位很有天分的年轻人。”李维撒谎道,“阿尔伯特大师在吗?他曾邀请我来拜访这座美轮美奂的莜瑙教堂……” “他死了。”缇娜打断道,面无表情地扬起脑袋,“死于诅咒,来自亡灵的诅咒。” “我很抱歉……” “何必再说这些假惺惺的话呢?客人,您来这里,就是为了缅怀故人,以显得自己具有慈悲的高尚道德吗?” 缇娜声音里带着一丝愤怒,“尤其是——”她转向艾蕾,瞳孔里怒火喷涌,“半精灵是吗?您还是个可耻的奴隶主,您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在玷污莜瑙的伟大殿堂吗!?” “您误会了,缇娜小姐,先生不是那样的人!” “我想我没有误会,我在你们的关系里看不见平等二字!”缇娜鄙夷地瞥了眼艾蕾,“一个奴隶很少从内心珍惜自由,他们甘愿继续戴着镣铐。” “她不是奴隶!小姐,我们不是来吵架的。”李维沉声说道,他已意识到来此完全是个错误。 “当然!”缇娜瞟了瞟李维握在手边的燃烧蜡烛旗帜,丝质旗帜迎风飘扬,仿佛活物一般。 “你们是来找菲雅大人的,很可惜,你们来的不是时候。” 第七十二章 诅咒 第76章 诅咒 “你来得很不巧,你不仅见不着菲雅大人,胡佛爵士恐怕也没心情见你。”缇娜摇了摇头,发出嘲讽似的尖笑。 “高塔城发生了什么?小姐,您或许能告诉我。” 李维诚恳地问道,“所谓的诅咒,还有目前的局势……” 他催动言灵,想影响对方的情绪,可女人的精神似乎极为强硬,难以拨动。 明明只是个普通人,怎么会……这并非李维的言灵第一次碰壁,但以往的对象往往是精炼过灵魂的强者,而缇娜显然只是个再寻常不过的贵族女性。 “还能有什么?不过是男人因为恐惧,又给女人打上了黑暗印记。” 缇娜刻薄地瞥了眼李维,“当他们找不到问题的原因,就会埋怨女人,历来如此!” 我倒觉得这是人的通病,而非男女问题……李维刚想反驳,对上女人恶狠狠的双眼,知趣地闭上了嘴巴。 争吵解决不了问题,只会浪费更多的时间,他摆了摆手,不愿再与敌意强烈的缇娜继续交谈,扭头准备离去。 “这些恶心的红藻汁!” 缇娜蹭了蹭袖子,但显然颜料已经干透,死死地粘在她的衣袖上,她唉叹一声,索性将袖子高高撸起。 【清涤】! 艾蕾轻声念咒,一束清泉自空气中凝结而成,迅速涌向缇娜的衣袖,润湿颜料后,将其一一冲洗干净。 缇娜刚想抱怨被打湿的衣服,艾蕾手指一扬,裹带鲜红颜料的水汽尽数脱出,刚刚浸湿的布料立即变得干燥清爽,只是微微有些紧致。 “你是奥术师?我从没见过人能把水魔法使得这么俊!”缇娜感慨,看向艾蕾的目光和善了些许。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终于轻叹口气,招呼两人进屋。 真有一手啊!艾蕾! 李维走进莜瑙教堂,眼睛顿时被富丽堂皇的雕塑和画作所填满,这里有无数位熟练画师的杰作,主题皆是莜瑙的神迹与传说,显然对这位司掌艺术的神灵情有独钟。 “《琴与笛》……” 李维抬头望向教堂拱顶上的巨幅壁画,画面中央站着一位形象疯癫的吟游诗人,在他脚下横躺着一位浑身浴血的少女,少女容颜绝美,但脸色煞白,肚腹被生生剖开,脏器支离破碎,肋骨与肌腱已化为诗人手中血淋淋的竖琴。 “您和我说过这个故事,先生。”艾蕾点了点头。 “看来你对神话非常了解?甘蒂领的家伙!”缇娜傲然挺起胸膛,如一只跃跃欲试的斗鸡。 “很奇怪,满屋子都是以美惠女神形象临界的莜瑙,为何要在如此显眼的地方刻画祂疯狂的一面?” 李维磨砂下巴,若有所思,“莫非创作它的大师是想提醒我们,万事万物皆有黑白两面,不可以貌取人吗?” “天啊,你简直像见习学士一样叽叽歪歪!”缇娜嗤笑,不客气地摇了摇头,“很简单,客人。就像恐怖故事里必须有担惊受怕的美女,创作它的大师只想满足男性的猎奇口味罢了!如果按黄金比例来看,处于画面最显眼位置的是少女赤裸的尸身,而非疯癫的神灵,画家想强调什么,不言而喻。” 啊……这家伙,是受过什么刺激吗? “你想知道诅咒是什么?我也说不清楚。” 缇娜收起笑容,端来两杯橘汁,她将一杯递给艾蕾,随后将另一杯大口饮尽,有些挑衅地望向李维,“它是一种怪病,并非自然生成,而是由邪恶奥术缔造,被诅咒的人会日渐崩坏,从灵魂到肉体全部腐朽,直到彻底失去生命。” “大多数诅咒是可以逆转的……” “这个不可以!”缇娜打断艾蕾的发言,“自从女王陛下上位,也是菲雅大人担任小公爵监护人以来,诅咒就在胡佛领出现,并且在半年内夺走了九位贵族的性命。” “值得一提的是,”缇娜垂下眼帘,神色黯淡,“这些被咒死的贵族都是菲雅大人的政敌。” “所以胡佛爵士挑动贵族们的情绪,把嫌疑指向菲雅夫人,造成了如今剑拔弩张的气氛?”李维问道。 “不止如此,就连小公爵也被他说动了,要求菲雅大人自证清白。”缇娜咬牙切齿,“菲雅大人根本不会奥术,却总因此被指控,真是匪夷所思!” “如果宫廷法师或者民间的奥术师愿意作证,应该很容易就能排除菲雅的嫌疑。”李维建议。 “他们不能,他们不是被胡佛爵士收买了,就是没有胆量的废物,他们只敢说`也许有'。” “菲雅大人立即致信王领,请求女王陛下能派出值得信任的奥术师来主持公道,同时进入博识塔避难,以免沦为胡佛爵士的阶下囚。” 博识塔,李维眯起眼睛,这是高塔城最知名的建筑,甚至胜过历代公爵所居的胡佛宫。 博识塔内藏书十万余卷,涵盖历史、医学、农学、神学和奥术,许多都是难得一见的孤本。当年统治这里的高精灵光源领主,为了避免该塔焚毁于战火,主动向围城的人类起义军投降,将自己的女儿嫁给第一代胡佛公爵,以求能保全博识塔和里面所珍藏的知识。 那里也是旧城区少有的“中立之地”。按照人类与高精灵签署的协议,由千年前未撤走的高精灵及其子孙们世代守护,他们即为博识骑士,民间称为图书馆骑士。这些人并不听令于胡佛公爵,只是象征性的合作,以便恪守自己的职责,继续维护藏书的安全。 “菲雅走错了,主动示弱只会让旁观者认为她做贼心虚。”李维摇了摇头。 “说来容易!”缇娜火气上来了,猛地拍向身旁的画框,“如果菲雅大人不这么做,胡佛爵士那头蠢猪随时可能将她下狱,极尽侮辱,即使王城的特使能还她清白,也已经晚了!” “博识塔为什么愿意支持菲雅?”李维按了按太阳穴,“据我所知,他们从来都保持中立。” “因为那些精通奥术的高精灵知道菲雅是被冤枉的!”缇娜哼道,“可贵族和子民们不相信他们,就像他们不相信女性能管理好国家一样!” 她哀怨地扫了眼李维,“胡佛爵士挟持小公爵,带兵围住了博识塔,而高精灵骑士们不愿交出菲雅大人,也不准他们进塔搜查。局面就这样僵持住了,只等王城特使来还菲雅大人清白了。” 原来如此。 李维回过头,继续欣赏画作,眼里透露出惬意。局面虽然看似危险,但其实意外地平衡,只有王城特使这一变量,那么女王会站在哪一边呢? 他注意到,缇娜欲言又止,看向艾蕾,又望向他,似乎有什么话想说。 “感谢您的解释。不过,我们可帮不上什么忙哦!” 第七十三章 史话 第77章 史话 “我没指望你们能帮忙!” 缇娜仿佛被人识破了目的,脸庞涨红,露出刹那的窘迫,随即挥了挥拳头,气鼓鼓地喊道,“那还等什么?去博识塔找你们的胡佛爵士吧!看他愿不愿意见你们!” 她气急败坏地踢了脚画板,轻薄的木板随声倒地,一张涂抹得难以辨认的人物像缓缓飘落在两人面前。 “正有此意。” 李维眉头一扬,点了点头,招呼艾蕾跟上,转身便走向屋外。 外头,秋日的斜阳倚着高塔,缓缓坠落,昏黄的光芒洒满了整座城市,街道如同黄铜上刻绘的纹案,展现出难掩的贵气。 传说这座城市由高天的诸神所眷顾,那些矗立的高塔便是祂们偶然降临人间的栖居之处。 当然,这些是骗小孩子的童话……李维知道,这些拔地而起的冲天巨物乃是高精灵所修建的图书馆,其内部的螺旋型结构印证着高精灵的箴言——“知识即为通天之梯”。 骄傲的民族,夕阳有些刺眼,李维抬手遮住眼帘,看向远处的建筑。 当人类起义军围困住这座城市时,高精灵统治者挺过了哗变,挺过了饥饿,却挺不过初代胡佛公爵的一纸威胁——传说这位公爵也是爱书之人,他违心在劝降信上写“如若继续负隅顽抗,城破之日,所有高塔都将付之一炬。” 于是高精灵献出了他们的城市,还有他们的公主,被誉为“湖光”的高傲女士。她屈膝下跪,迎接胡佛公爵为她戴上象征“公爵夫人”的冠冕。 “他们的婚姻想必并不幸福。”李维想到,“这也是胡佛领现状的原因,明明是饱藏典籍之地,却浮动着无法忽视的戾气。” “你了解高精灵的文化吗,艾蕾?”他将少女扶上马匹,突然好奇地问道。 艾蕾尖尖的耳朵摆动着,有些忧伤的摇了摇头。 “高傲的种族,也是可悲的种族。”他记得艾蕾说过自己的父亲——一位光源法师,然而经历过这些波折,两人都已怀疑这些记忆是女王虚构的产物。 “高精灵有长达千年的寿命和与生俱来的奥术天赋,也正因此,他们能够统御万族,将其他种族驯化为奴隶,持续数千年之久。” 李维感慨,无论他还是其他贵族,高高在上的女王陛下还是在尘土里讨生活的穷苦百姓,所有人的祖先都曾是高精灵皮鞭下挣扎的奴隶。 “但诸神是公平的,祂们给予的同时也会剥夺,时间将逆转强弱,使历史走向另一条道路。”李维若有所思。 “高精灵的生育能力,贫瘠有如沙漠。只有那些年轻的精灵才能生育,一旦错过时间,子宫就会干瘪,皱巴巴如同暴晒后的葡萄干。而年轻的精灵常常逸于享乐,更爱声色犬马,并不想承担家庭的责任……” 我也一样,李维想,虽然是次子,但父亲仍为他安排过几次不错的联姻,却无一例外毁于自己的特行独立。 “生育才是发展、生存和支配的关键。”他继续说道,“高傲如精灵,强大如龙族,迅猛如吸血鬼,如今都只能龟缩在自己的祖地,再无法散播恐怖。而他们眼中弱不禁风的人类,却靠无穷无尽的繁衍统治了大半个盎然福地。” “但生育能力的匮乏,反而形成了高精灵独特的女尊男卑文化。毕竟这是最为珍贵的、决定整个种族生死存亡的【资源】。” 李维讥讽,谁能想到盎然福地最“高等”的文明,进化到最后却如蜂群蚁穴般畸形。 而那所谓的“尊卑”,只是统治者们冷酷无情的算计。 “先生,您说初代胡佛公爵是和高精灵联姻的?” “是的,也就意味着,他们没有孩子。”李维点了点头,就像艾蕾一样,绝大多数半精灵的血脉都来源于其父系。 “但胡佛家族却延续至今……”艾蕾颦眉,似乎理解了什么。 “背叛,一位公爵不能没有继承人,所以他只得背叛他的妻子,背叛那虚无缥缈的誓言,只为诞下能继承他爵位的血脉。”李维苦笑,“而在子民眼中,一位不能生育的主母也是不可接受的,他们能理解并且支持公爵的选择。” 他们骑马经过大理石雕刻而成的巨像,那是一位身披长袍的知性女子,尖尖的耳朵透露出她的身份,女子仰天而立,阳光在她眼间垂落,仿佛滴滴金泪。 这就是那位被誉为“湖光”的高精灵公主吧,初代公爵夫人。 “因为生育,造就了女性在精灵氏族中的崇高地位,也因为生育,使她们在人类社会里受尽歧视,为最不待见的联姻对象。” 李维沉声解释道,“当这两种迥异的文化碰撞,就变作了胡佛领奇怪的当下。” 没错,高精灵的女尊文化在贵族阶级男性那里碰壁的同时,却被贵族阶级女性不加甄别的接受。至于平民……即使在胡佛领,平民也少有能受教育的条件,更不会考虑贵族们的争端。 “我们要做什么?我们能改变这里吗?”艾蕾勒紧马绳,神色悲戚,望向那尊初代公爵夫人的巨像。 “我们大概什么也做不了……”李维摸着下巴,思索道,“就像我无意卷进胡佛爵士和菲雅的冲突,我也无意来改变高塔城的现状。” 他可以等待时机,甘蒂领的饥民可等不了,他必须抓紧时间,和目前掌握全局的胡佛爵士会面。 正因为此,他不想被缇娜——显然背后是菲雅的意志所裹挟。李维想用更中立的姿态,他本该拥有的姿态来介入这场冲突。 太阳西落,集市上人影渐渐稀疏,两人停驻在一家酒馆门前,油腻的招牌已看不清字迹,只有被人反复描黑的“酒馆”一词。 李维推门而进,却意识到自己似乎来错了地方,酒馆空荡荡一片,桌椅全被打翻在地,酒菜洒落,满地狼藉。一个全副武装的骑士负手而立,在他脚边,是几个正在不住呻吟的年轻人。 骑士转过头,锐利的双眼将李维扫视个遍,然后跳过他,紧紧盯住艾蕾尖尖的耳朵。 “看来是同胞。”骑士的尖耳朵摇了摇,“为什么不坐下来聊一聊呢?” 第七十四章 骑士 第78章 骑士 骑士脚步微动,将地上呻吟的肉体踢向一边。他走近两人,雕花甲胄咔啦作响,上面并无彰显身份的徽章,只有被锻打出的藤蔓纹样,花式繁复而优雅,如同一件精致的瓷瓶。 “抱歉,这几个蠢货想抢劫我的铠甲。” 错误的选择,李维摇了摇头。 他扬起面甲,露出一张脸颊苍白、目光严峻的脸,因为精灵的血统,李维看不出他的年龄,只觉得骑士身上既有年轻人的朝气,又有老者的智慧。 令人意外的是,他是个半精灵,那些略微平实的颚骨、光泽黯淡的肌肤以及红棕色的乱发,与精美的雕花铠甲形成鲜明对比,无不在暗示他的血统低贱且庞杂。 他的父亲很可能只是位底层的高精灵劳工,而母亲的身份则会使贵妇们羞于启齿。 骑士朝着艾蕾笑了笑,又转向李维,炯炯有神的目光锁住了他背后的红珊瑚竖琴。 “红琴手,是吗?”半精灵赞许地点了点头,“我途经狱门堡,那里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些无疑有您的功劳。” “您客气了。”李维瞥了眼地上挣扎的人形,无论他来自哪里,效忠何人,都绝非善类。 “不要担心,我揍他们用的是剑背。”半精灵咧嘴大笑,露出残缺不齐的牙齿,他无疑吃过很多苦,这更让李维好奇他的身份。 “我叫马奎斯,很遗憾,我只是路边的野狗,并不配拥有自己的姓氏。”他自嘲地笑了笑,伸出镶满尖刺的手甲——如果哪个倒霉蛋的脸被这玩意打中无疑会变成马蜂窝,李维谨慎地避开尖刺,握手致意。 “我想,您应该是位雇佣骑士吧?”李维问道。 雕花铠甲一度让他误以为对方是贵族,但上面实用的插件却打消了这个猜测——手甲上的尖刺(无疑是自己镶上的,接口极为粗糙)、满身的匕首(腰间有一把,腿甲外侧别着另一把,还有把藏在铁靴里)以及胸甲上刮擦的痕迹,无不证明了主人是位彻头彻尾的实用主义者,而且并无太多余钱。 这身铠甲,大概也是他从哪个倒霉蛋那里剥来的吧。 “是的,我是野狗,谁给我肉吃就帮谁咬人的野狗。”马奎斯承认,发出爽朗的大笑,“我们这种牲畜,只会追逐血腥,因为血腥就是生意。” “那您真是来对地方了。”李维锁紧眉头,在如今的高塔城,无论是胡佛爵士还是菲雅夫人,都乐意自己手下多一把剑。 “谁说不是呢?我刚刚按契约了结一位光源女领主。”马奎斯拍了拍精致的胸甲,“这玩意儿就是从她身上扒下来的,太紧致了,不过质量是一等一的。” 可怜的女士……半精灵对高精灵往往充满恨意,尤其憎恨夺走了他们父亲的“高精灵女人”,盔甲的主人死前一定受尽了虐待。想到这里,李维不由自主移动身形,护住背后的艾蕾。 “我先去的狱门堡,因为料定人类贵族必定会围剿这个眼中钉,可没想到人类贵族自己都乱成一锅粥了!” 他哈哈大笑,露出讥讽的目光,“不过有趣的是,我听闻胡佛爵士在招兵买马,用以攻杀他漂亮的嫂子,这样的机会可不容错过啊!” 已经世人皆知了吗? 胡佛爵士很高调,这不算什么好现象,半个旧城的渴血之徒都会被吸引而来。 “确实如此,胡佛爵士不会在意价码的。”李维点点头,抽回被半精灵紧紧攥住的手。半精灵显然对局势非常了解,这就是雇佣兵的“嗅觉”吗? 混乱是阶梯,必然会引来拾梯而上的鬣狗。他看着马奎斯,这头粗壮的食腐动物,半精灵看似鲁莽笨拙,眼神中却透出智慧的微光,仿佛参悟了世间的永恒和变化。 他不是普通雇佣兵,他没有滥饮,也没有弑杀,他用刀背解决小混混,这能给他省下许多麻烦——很明显,他对使用武力极其节制。 这家伙,或许远比看起来得要可怕。 “我设想一种可能,红琴手,如果您能雇佣我的话,我也愿意为您效力。”马奎斯舔了舔嘴唇,“您不是带领奴隶劫掠了狱门堡吗?想必一定收获了不少战利品……” 李维看向雇佣骑士,后者的眼神真挚,并无丝毫贪婪,与他所自嘲的“野狗”不同,马奎斯所想要的,或许并不是简单的金银财宝。 “抱歉,狱门堡需要资金,我只取了长途旅行所必需的少许。”李维摇了摇头,他不预付自己可能给不起的代价。 “高尚……如传说所言的高尚!”雇佣骑士毫无失望的神色,反倒乐开了花,“我先敬您一杯!您简直就是人性的灯塔,所有人都该排队来和您握手!” 他豪爽地一饮而尽,随即晃了晃脑袋,“和小人做生意,和圣人做朋友,是我们这类牲畜的生存之道,无疑,您是做朋友的上佳人选!” “抬举了。”李维接过店家颤颤巍巍递来的酒杯,眼中闪过一丝戒备。 “您一定有什么事需要小人效劳。”马奎斯凑了上来,“''这是免费的,先生!” 他过分热情了,这点实在奇怪,自己虽说有些名声,但并非能吸引到雇佣兵的理由……莫非他是以我项上人头为目标的雇佣杀手,背后的主子是女王或者其他仇家? 他小心翼翼地拉开半米距离,可马奎斯立刻跟了上来,仿佛跟踪猎物的鬣狗般步步紧逼,气氛变得有些焦灼且尴尬。 艾蕾纤手伸向腰间的法杖,显然也意识到了场面有些不对。 等下!李维从雇佣骑士的瞳孔的倒影里看到了后者注视的焦点,是他胸口上闪着银光的反舌鸟徽章——来自疑似“莜瑙”本尊的赠予。 第七十五章 推想 第79章 推想 “这枚徽章很漂亮,不是吗?”李维坦率地摘下反舌鸟,送到雇佣兵面前,昏黄的灯光下,银色徽章仿佛被镀了层金边,“看起来您认识这个?” 目的被对方看破,雇佣骑士有些尴尬地摆了摆手,目光不自然的瞥向他处。 “虽然我没受过什么教育,但常识还是知道的,反舌鸟是文艺与疯狂之神的标记……如此精致的做工,证明您与那位神灵关系匪浅。” 马奎斯顿了顿,“很抱歉,我对您本人并无什么恶意,但这位神只曾给我留下难以抹除的伤害。祂……” 仿佛某种奇异的奥术生效,瞬间锁住了雇佣兵的喉咙,话语被打断,他嘶哑地尖叫了几声,直愣愣地盯向前方,仿佛李维背后藏着全世界最大的秘辛。 “您没事吧?” 怎么可能没事?马奎斯的眼珠飞快旋转着,拘谨和尴尬消失无影,转为非人的疯癫与执拗,雇佣兵大口喘着粗气,背部鳌虾般弓起,脸部肌肉痛苦地抽搐着。 艾蕾的手又摸向了法杖,这场对话虽因少女而起,但其后的发展却令她无比茫然。只是发自内心,觉得危险即将来临…… “不要……不要……”雇佣兵嘴唇发紫,不断哆嗦着,颤抖的手从粗布缠绕的腰间抽出一瓶弯曲的玻璃瓶,里面有些许污黄色的液体,他用参差不齐的牙齿猛地咬开瓶盖,将碎渣和药剂一饮而尽。 “您一定经历过极大的痛苦。”李维手握剑柄,目光怜悯,他知道莜瑙是最爱作弄人类的神只,祂坚信最好的艺术品诞生于最深的苦难中,常常以此为理由折磨凡人。 “我怕我配不上神灵所赐予的苦难。”——莜瑙的狂信徒总是以此话作为祷告的开头。 “祂……那位神灵……” 雇佣兵伏在桌角,瞳孔紧缩着,满是痛苦的神色。那些被他打翻在地的混混已接连爬起,偷偷摸摸地向门外逃去。 “算了……您不过也是被祂作弄的棋子罢了,帮不了我任何事。”马奎斯甩了甩头,强打起精神,汗水已浸湿他的头发,使其如同一只濒死的野狗般狼狈。他嗫嚅着,跌跌撞撞地逃向门外,随即消失在无尽的黑暗中。 “发生了什么?”艾蕾悄声问道。 “某种禁制奥术,让他无法说出心中的秘密。”李维叹息。 骑士的出现太过偶然,离开又太过突兀,简直如梦幻般离奇,但他心底却有种预感,自己迟早会再与这个诡异的男人相遇。 “疯子!特么纯粹的疯子!”有些矮小的店主骂道,“精灵全特么是疯子!抱歉,我不是有意侮辱您,小姐。”他转向艾蕾,低头道歉。 “两间上房,麻烦了。”李维抛下一枚金币,摇了摇头,走向楼梯。 将艾蕾的房间置办好后,李维有些疲惫地躺在床上,尽可能整理出目前掌握的信息。 目的,无疑,自己要帮助甘蒂领解决冬季的饥荒问题,如果有可能,他也希望把胡佛领拉上自己对抗女王的“贼船”。多一份力量,就多一份机会,无论菲雅和胡佛爵士,和王领之间或多或少都存在间隙。 现状,神秘的诅咒——大概率是某种奥术,离奇的死亡事件使得贵族们人人自危,而菲雅出逃几乎给她自己定了死罪,蒙上了无法摆脱的嫌疑。如今贵族们将博识塔团团包围,冲突一触即发。 他突然想起小时候父亲和自己的一番对话:父亲突然向他伸出手掌,问他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了一只手。”小李维答道。 “再看看。” “我看到了这只手上的皱褶,线条紊乱,或许预示您的命运多舛。”他不耐烦的说,对父亲把他当作小孩子而感到生气。 “是吗?”父亲笑了,“你只看到这只手,却忽视了这只手的主人,我就这么明晃晃的站你面前,你却看不见。” 在高塔城,李维锁紧眉头,诅咒就是那只遮住视线的手,重要的不是命案和冲突,而是背后的布局者。 那掌控一切的人,一定设定好了每一步,包括…… 变数,王领的奥术特使,他将有可能证明菲雅的清白,平息贵族们的怨恨(也可能作为点燃薪柴的最后一颗火星)。马奎斯,这个男人无论如何都令他有些在意,还有缇娜……缇娜仍在想方设法帮到她的主人,是否博识塔与外界的联系仍未切断,菲雅和某些人、某些势力存在联系? 如果不是菲雅,幕后又是谁在操控这一切。女王吗?冲突确实能削弱高塔城,但使用铸魂术比奥术更加方便。如果不是女王,会是谁呢? 邪祟,或是神灵吗? 一切都只是猜测。 手段,自己能做什么?明天,他首先得去见见胡佛爵士,劝说他支援甘蒂领。如果有可能,他想见证这场冲突的结果。 菲雅……如果所有指控都朝向她,自己有必要出手吗? 虽然流着同样的血脉,但蒙森之间,亦有千差万别。 他还可以趁乱杀掉王领特使,来者必然是女王的亲信,甚至是左膀右臂般的重要人物。一旦击毙,将会震慑整个王领。 借用换脸虫和言灵,他或许能把黑锅甩给胡佛领,从而重演在雷曼领的成功,把高塔城强行绑上自己的战车。 如果特使的精神不够强大,自己或许还能操纵这场审判的结果……当然,能代表王领前来仲裁的奥术师,很可能是不次于九大师的强者,万万不可轻举妄动,过早的暴露自己,可不是什么良策。 李维长叹一口气,瘫软在天鹅绒里,自己能做什么?自己是否应该介入局势,揪出幕后黑手,或者顺其自然,尽力引导向有益于自己的一方。 总之…… 双眼干乏,睡意渐浓,李维的思绪逐渐混乱。他隐约听见楼下传来交谈,有熟悉的女声在发话,可未等想起是谁,他便已陷入了沉沉梦乡。 第七十六章 会见 第80章 会见 他们被发现时,离胡佛爵士的阵地尚有七八里距离。博识塔坐落于高塔城的郊外,那长矛般笔挺的塔尖直指天穹,其下围着数圈花花绿绿的帐篷,五彩缤纷的旗帜在半空中飘扬,但距离过远,看不清其上的纹章。 不远处高地上有人在监视,发觉来人后,他迅速消失不见,显然是去向胡佛爵士通报了。 李维身下的骏马擤了一声,这匹毛发油亮的马匹来自旅馆老板的推荐,为感谢两人赶走了惹事的马奎斯(事实并非如此,李维苦笑),老板将这匹骏马半买半送给他,而李维也乐得接受。 马匹俊俏而健康,削瘦的小脑袋,尖而短的耳朵,大而有神发眼睛,宽大的鼻孔,挺直的脖颈、后颈和尾部鬓毛浓密,脚蹄圆润而坚实,枣红色的皮毛更显得精神奕奕。 “看来很快就会有人来迎接我们。”李维展开甘蒂领的旗帜,燃烧的蜡烛纹样在太阳下熠熠生辉,他必须彰显自己的身份,以免发生不必要的误会。 他们继续前进,不出一里却被赶来的骑兵团团围住。一位胡须蓬乱的中年骑士领着九个全副武装的骑兵,看到李维手中的旗帜,骑士挺直腰杆,显露出罩衣上的图书纹章。 “大人,在下奉公爵之令,前来迎接。”骑士策马上前,态度极其恭敬,“我们与甘蒂领是守望相助的友邦,即使身处危难之际,公爵大人依旧愿意抽出时间相见。” “公爵?”话刚出口,李维便明白了现状,被剥夺继承权的胡佛爵士显然无法统帅贵族,必然借用了正统继承人——由菲雅监护的小胡佛公爵的名义。 “是的,吉尔·胡佛,我们的公爵。”骑士躬身说道,“此刻他正与胡佛爵士一起驻扎在博识塔外围,护送您前往将是在下莫大的荣幸。” 骑士举起拳头示意,包围两人的骑兵顿时散开,拱卫在侧旁。 离营地越来越近,士兵们的喧闹声渐渐可闻,李维看到营地处生起的缕缕炊烟,在空气中形成一层油亮的薄膜。再往前,薄膜粉碎,人语马嘶却越发清晰,他胯下的黑马也有些兴奋地颤了颤。 迎着炽烈的阳光,艾蕾不禁眯起眼睛,嘴巴却因惊讶而圆张。眼前连延数里的营帐足有近千人,他们穿盔戴甲,在太阳下闪闪发光,无数的长矛和骑枪立在营帐旁,流动着鲜艳如血的红光。 经历过黑曜堡和灰烬堡两次围城战的李维早已熟悉,可少女却是第一次见到这番场景,眼里满是好奇。 她看见喊骂叫嚷的骑士,花枝招展的营妓,看见听差火急火燎穿行,看见侍从摇头晃脑听训,看见喂马的马夫和养猪的猪倌…… 她刚想和李维分享自己的惊诧,五颜六色的旗帜便将一行人遮蔽,这些都是胡佛领征召而来的贵族,旗帜上纹章各异,有黄雀、绿蟒、黑狼和朱鼠,还有些充满奇思妙想的图案——被砍掉脑袋的山怪、被三只狗撕咬的精灵、啃苹果的漂亮女人……当然其中最多的,还是一本敞开的书籍,胡佛家族的标志。 “好像……有音乐声?”李维皱起眉毛,探寻似的看向带路的骑士。 “是的。”骑士尴尬地挠了挠头——隔着厚厚的钢制钵盔,“胡佛爵士,想向菲雅夫人展示我们胜券在握的信心。” 啊,明明是他自己耽于享乐好嘛? 李维不满的瞥向走来走去的营妓,其中还夹杂着几个刚刚结束表演的弄臣,他们撕下装扮,迫不及待和女人厮混在一起,发出阵阵浪荡的笑声。 胡佛爵士不仅高调,而且荒淫,简直是头不知好歹的蠢猪! 李维摇了摇头,如果菲雅真如传闻一样掌握博识骑士,她只要冲出塔去,直扑主营,斩杀胡佛爵士擒获公爵,便能轻而易举地结束这场冲突。 假若她体内流着胡佛的血脉,而且是个男性继承人,或许真能如此一搏,可惜两者都与她无关。 歌声逐渐嘹亮,混杂着士兵们跑调的合唱,如同一锅乱炖般冲击着李维的耳朵。作为吟游诗人,他认出这是一曲下流的小调: 渔夫的女儿滑溜溜,小伙伸手沾满油; 农夫的女儿硕果丰,小伙伸手如捧瓫; 园丁的女儿林荫密,小伙伸手探不尽; 骑士的女儿礼数周,小伙不敢伸手揪…… 看来那就是胡佛爵士了。李维推开嬉闹的人群,中间高座上的肥胖男子脸泛蠢相,红酒洒满从不梳理的胡须,他不舒服地拱拱身子,便是一阵汹涌的肉浪,和胡佛爵士相比,猪倌们赶来赶去的肉猪简直像小猎犬一样纤瘦。 他身侧坐着的并非什么美人,而是一位身穿礼服的幼童,男孩紧绷着脸,装出威严的模样,战战兢兢地坐在胡佛爵士的大腿上,苍白小脸上满是担忧和焦虑。 这位应该就是被他挟持的吉尔·胡佛公爵了。李维叹了口气,在这孩子成年前,他不会拥有任何自由和尊严,只能作为胡佛爵士的嘴巴发声。 “大人,甘蒂领的使者来访!”带路的骑士高叫道。 “骑士!骑士!勇敢地冲锋! 向着黑暗的森林,蜿蜒的河道,古老的洞窟! 奏响你战斗的号角,插满你荣誉的旗杆!” 下流的歌声盖住了引路人的通报,李维暗暗运起风鼓,给骑士的声音增威。 “大人!甘蒂领使者求见!” 骑士话音刚落,便有些惊诧地闭紧了嘴巴,他吐出的声音竟如雷霆般滚过营地,震耳欲聋,瞬间压灭了所有喧闹和嬉戏。 胡佛爵士挪动着肥厚的下巴,不满地瞥向刚刚到来的一行人,他伸手示意,制止弄臣们继续高歌,然后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李维和他扛在肩上的旗帜。 “瞧!”胡佛爵士突然放声大笑,如同河马般呼呼直喘,“甘蒂领的穷鬼来我们这乞讨了!” 第七十七章 使命 第81章 使命 “您不是在侮辱我,也不是在侮辱甘蒂领,而是在侮辱您的姓氏和荣誉,胡佛爵士。”李维微微鞠躬,冷冷地反驳道。 他知道眼前这个刚刚握住权力的人想树立权威,打造自己的强人形象。而富庶的胡佛领和饥寒的甘蒂领间的强烈对比,无疑是他最适合展现自身优越,赢得属下认同的秀场。 “怎么?你不服气吗?”胡佛爵士猪眼圆睁,低声咆哮,浓重的酒气顿时扑面而来。而他怀中的小公爵,不安地颤动着,玻璃珠般的湛蓝小眼来回乱瞟,嘴唇直打哆嗦。 这可怜的孩子,或许,我该给他点勇气? “胡佛大人,您虽然位高权重,但我想求见的是高塔之主——尊贵的胡佛公爵!”李维不卑不亢地答道,他暗暗在话语间注入言灵,激荡小公爵的勇气和自信。 “没错。”小公爵挺起胸膛,“叔父,这件事交给我处理吧。” “你懂个屁!”胡佛爵士不客气地斥责道,大手一按,将刚想站起的小公爵压坐在身旁,眼里满是轻蔑。 “叔父……”小公爵畏畏缩缩地蜷成一团,再也不敢开口。 李维听到身边有贵族在窃窃私语——无疑,虽然胡佛爵士暂时用权威制住了全场,但怀疑和分裂的种子早已生根发芽,若不加管制,总有一天会长出足以颠覆他统治的参天大树。 胡佛爵士转向李维,将他从上到下打量个遍,“或许你很有种,甘蒂领的家伙。但你也很蠢,作为乞丐,卑躬屈膝,跪下来舔富人的屁股才是你最该做的。” 他说得没错,荣誉可换不来援助。但李维内心隐隐有预感,即使自己甘作小丑,任胡佛爵士嘲讽戏弄,恐怕也不一定能得偿所愿。 爵士扬了扬手,身旁的小公爵迅速站起,从场地边的酒桶中舀满一杯鲜红如血的葡萄酒,递到了胡佛爵士手中。 “公爵大人目前是我的侍从,让年轻人从侍从和侍酒做起,对他们有好处。过早的把握权力反而会消磨他们的劲头。”胡佛爵士满饮一口,酒水四溅,滴洒在他胸前的金丝罩衣上,将其上的家徽沾污。 酒渍如火星点点,溅落在典籍之上,历史将被焚毁,传说不复存留……不知为何,李维脑海中闪过某篇不知名的诗章。 “所以,咳咳……”许是被酒水呛住,胡佛爵士连连咳嗽,“我不会,也不想拿我们的粮食支援甘蒂领!” “他妈的,这酒有股亚麻油味道!”看李维没有回答,胡佛爵士呸了一声,龇牙咧嘴,满脸愠色。 “我们并不是无偿索取,甘蒂领愿意付出金钱,以合理的价格购买。您还会收获我们的友谊,在您和菲雅夫人的争端中,我们将站在您这边……”李维徐徐道。 “我想你没搞懂情况……咳咳……甘蒂领的小鬼,我很快就会把那婊子吊死,而且这是我们胡佛家族的内事,不容甘蒂领插手!”不知是愤怒,还是咳嗽,胡佛爵士的脸已憋得通红,他双眼怒睁,嘴角不住流出血色的酒水。 “如果想要援助,咳咳……就跪下来求我吧!” “那就没得谈了。”李维抖了抖斗篷,慢步退后,“我会继续向东,去找雷曼公爵或者海德公爵寻求援助,愿您健康,大人。” “很好……咳咳咳……”胡佛爵士突然身子一歪,酒杯滚落在地,铛铛作响,还未等众人反应过来,他肥硕的身躯也随之扑倒在酒浆中间,吓得小公爵直接跳起,瘫坐在一旁。 “大人醉了!”有小丑在鼓掌奏乐。 “闭嘴,笨蛋!快去把爵士扶起来!” 贵族们喧闹起来,纷纷拥到宝座旁,他们把胡佛爵士翻起来,扶坐座椅上,可随即,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发出尖细而绝望,野猫发春般的惊叫—— “诅咒!是诅咒!” 人群如被箭矢惊动的鸟儿般飞散开来,只剩胡佛爵士的尸身僵硬地挺在椅子上,他紫红色的脸上已布满了骇人的黑斑,双眼夺眶欲裂,嘴角仍在不断痉挛,抽搐着吐出血沫。 营妓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小丑弄臣们则愣在原地,吓得张口结舌,贵族们互相挤撞,很快乱作一团,只有几个久经风霜的老侍卫抽出长剑,扶起不住哆嗦的小公爵,如鹰隼般扫视着现场。 胡佛爵士要死了……那肥硕的身躯终于不再颤动,它再度瘫软在地,如泄了气般,发出爆裂的屁响。肠胃翻滚,传出生命最后的悸动,顷刻间,营地里飘起一股排泄物的恶臭。 怎么会……李维意识到大事不好,空气中的灵思暴戾恣睢,恐惧、惊讶、绝望、恶心,强烈的负面情绪在四处流窜,不知为何,李维从中发觉到一丝喜悦,可只存在片刻,便被海涛般的恐惧所覆盖。 乱局,面临这种情况,明智的选择是赶紧离开。一旦自己被卷进去,再想脱身可是难如登天。 “准备跑,接下来什么都有可能发生。”李维拽住艾蕾,轻声耳语。尽管周遭满是喧嚣和暴乱,李维却迅速稳住了心神,想要趁乱涌进拥挤的人群中—— “等下!那个甘蒂领的家伙想逃!” 背后传来急促的尖叫,是小公爵,那年幼的孩子挣脱骑士的怀抱,伸出手指,指向刚刚挤进人群中的李维。 喂喂,搞清楚状况!这可跟我没有任何关系! “公爵大人,逮捕甘蒂领特使,会造成不必要的误会。再说了,他们没有动机……”有老成的贵族伏在一边,脸上写满担忧和惊惧。 “抓住他们!把他们押解起来!把所有!现场所有和胡佛领无关的人!都给我押解起来!” 那孩子敞开喉咙,如受惊的小兽般嘶嘶狂吠,手指不住的晃动着。 早该猜到,纵使你想逃离麻烦,麻烦还是会追上你…… “遵命,公爵大人!” 李维身旁的人顿时四散开来,而反应过来的骑士们已抽出长剑,围成一圈,紧紧地向两人压近。 第七十八章 再见 在这里被逮住的话,旅程就要结束了吧…… 若是束手就擒,走完冗长的司法程序,不说能不能还自己清白,怕是甘蒂领的民众早已家破人亡了。 “看来只能突围了啊!” 李维抽出熔金长剑,晶莹的剑身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映射出步步紧逼的胡佛领骑士们。 “放下武器,特使大人,还请您配合我们的调查。” 接引过李维的大胡子骑士声音洪亮,手中的长枪却微微颤抖,显示出他内心无法掩饰的紧张和慌乱。 “是我在漫夜发出怒吼, 是我在雪原传出悲叹……” 李维低声吟唱,未曾理会骑士们的威胁。 “特使大人,我再警告最后一遍!” 骑士们谨慎地压低枪尖,将两人团团包围在中央,虽然佯装镇定,但每个人的内心都翻覆不安,一股莫名的恐惧油然而生,搅得他们四肢酸麻,步履蹒跚。 “是我从不曾目睹阳光, 是我自深渊向上攀爬!” 咯咯咯……大胡子骑士不禁打起了哆嗦,虽未入冬,但四肢百骸都感冰寒刺骨,连枪势也沉了起来,隐隐要脱手落地。 不对劲!这家伙……难道是铸魂者? “我有着代表死亡的车驾, 我有着象征恐惧的翅膀, 我如同北风般呼啸咆哮, 我的猎物于饥寒中凋亡!” 青年灿烂一笑,缓缓鞠躬,“诸位,见识见识什么是真正的歌谣吧!” 熔金长剑刺出,如阳炎耀目,又如寒风袭人,骑士们慌忙躲闪,可肢体却传来无声的抗议,身躯里流窜的鲜血似乎上冻了般,略微动作都会疼得龇牙咧嘴,难以忍受。 “不要怕!这只是幻术!是铸魂者在欺骗我们的认知!” 经验老道的大胡子骑士话音刚落,却发现流过自己鼻尖的冷汗在眼前凝结成冰珠,缓缓滚落脸颊,带来真实而粗粝的刺痛。 难道连我的视觉和触觉也被修改了? 来不及细想,李维的长剑已递到近前,在他面前虚晃一招,惊得大胡子骑士差点仰翻倒地,又突地下坠,将他手中的长枪击落。还未反应过来,只听金铁交撞之声不绝于耳,环视四顾,众骑士的兵刃竟在一瞬间全部脱手。 这剑术,实在是凌厉! 大胡子骑士刚想惊叹,却发觉舌苔已硬生生地冻在了下颚上,再发不出任何声音,而同僚们也已东倒西歪,在地上颤动挣扎。 一切发生的是如此突然,他难以置信的翻起眼睛,才看见青年背后,那个穿戴斗篷的少女在轻声低语。 奥术? 原来如此……他明白了,青年的歌声只是吸引他们注意力的幌子。里头确实有挑拨情绪的言灵,但力量并不强大,只是为了掩护少女完成可怖的魔法——中阶奥术【苦寒地狱】! 可恶!太卑鄙了!大胡子骑士愤怒地哆嗦着嘴唇,抖落一地的冰屑。他既憎恶李维不讲骑士风度,又埋怨自己鲁莽大意,轻而易举地中了对方的圈套。 “事发突然,各位抱歉了!”李维笑了笑,身后传来鼓点般的马蹄起落声,他惊喜地向后望去,发现那匹黑马已挣脱侍从们的束缚,穿过半个营地奔驰而来。 此时营地已彻底被混乱和喧嚣统治,狗儿嚎叫,马儿嘶鸣,小丑与贵族们厮打成一团,人们推搡拥挤,互相践踏争夺,疯狂地想远离现场,只余下小公爵在尸体前号啕大哭。 几个倒霉的外乡人,多是行商和演员,已被骑士们扣住,剩下的士兵满不情愿地阻在李维面前,他们瞟着被冻翻在地的同僚,眼里充斥着恐惧和绝望。 “让开!”李维抓起艾蕾,翻身上马,随即催马向前,骏马如一头横冲直撞的羽龙般,将拦路的一个士兵两蹄子撅翻,其余士兵见状连连惊呼,瞬间作鸟兽散。 “走!” 冲过七倒八歪的旗帜和营帐,穿过四散奔逃的士兵和贵族,骏马一声长嘶,跨过高耸的拒马,甩蹄飞驰,将胡佛家族的大营远远甩在身后。 “去——哪——里?”艾蕾嘴巴被风吹得鼓起,大声问道。 “博识塔!”李维催使黑马,眼前便是那座拔地而起,直冲云霄的巨塔,在高塔上的圆窗里,依稀有几个人影在眺望。 胡佛爵士已经靠不住了,他的手下也已证明是群无用的乌合之众。那便只有去找菲雅,若菲雅肯合作,速战速决赢回领地,未尝不能解决甘蒂领的燃眉之急。 而且,对于事情的真相他已有了粗略的猜测,只等菲雅来帮他证实。 黑马止住奔跑,李维顺势翻身下马,双手高举,将艾蕾抱落在地。马儿猛地跺蹄,长嘶一声,似是有些不满李维的所作所为。 “不速之客,请报上姓名!”苍老而有劲的声音响起,“若不想被射成筛子,最好据实说明来由。” “我听说博识塔向所有真挚的求知者开放!” “这是特殊时期,来客必须有特殊的理由才可入内。”一位和善慈祥的老骑士走了过来,他脑袋光秃秃的,上面布满了皱纹和疤痕,几缕长长的白发随风扬起,遮掩住枯叶般的精灵长耳。 “他至少有一千多岁了。”李维感叹。 “一千三百六十七岁了!年轻人!”老骑士咧嘴大笑,“我人虽老,耳朵可不聋。” “我们带来了胡佛营地的消息,同时寻求博识塔暂时的庇护。”李维恭敬地鞠了一躬,表示歉意和尊敬。 “是吗?”骑士走近,铠甲嘎吱作响,老骑士看起来弱不禁风,但李维觉得那盔甲下的身体肯定十分结实。他的盔甲磨损上锈了,尽管上面满是打磨过度的亮斑,显示主人肯定花了最大的气力予以保护。骑士的短袍本来是白色的,如今已是沾满污迹的黄色,还打满了一层层的补丁。 “我看你们大概是对私奔的小情侣!” “不要难为他们了,巴列赫先生,让他们上来吧。”清丽的声音自塔楼里响起,一位穿苍绿色长群的丽人手提裙摆,优雅从塔门处走来,她仰起头颅,露出自信而美丽的笑容。 “菲雅……” 我最不想见到的堂姐,李维抿起嘴唇,无奈地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