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僧他六根不净》 第1页 [穿越重生] 《圣僧他六根不净》作者:李拾月【完结+番外】 —本文文案— 秦缘圆穿越了,成了个身染怪疾的病秧子, 身世孤苦、无父无母,寄住在一贫如洗的尼姑庵中。 为了攒医药费,秦缘圆只能重拾老本行,做起了妆粉、香料的生意。 祸不单行,在上山採花之时,她旧疾復发,昏倒在深山老林中。 奄奄一息之际,深山中出现了个清隽出尘的俊秀和尚,用他的血,救下了她。 为了活命,秦缘圆厚着脸皮跟在和尚身后,日日求血赐药,无所不用其极。 后来,秦缘圆身体大好,扔下和尚就想跑,却被他一把抓住,这人撕下了普渡众生的清高假象,露出了妖孽张狂的表里,理直气壮道:「你占我便宜良多,只能以身抵债了。」 秦缘圆满头问号:「你不是和尚么?」 和尚笑得勾人:「如今已还俗了。」 另:本文架空,架空,架得很空,私设如山,勿槓。 内容标籤: 穿越时空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秦缘圆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我拿你当血袋你却把我当老婆 立意:自强不息,于逆境中奋斗到底。 第1章 天刚蒙蒙亮,远方的天际仍挂着几颗零落的残星,不时传来几声鸟啼。 秦缘圆抱着一捆大大的柴火,气喘吁吁地挪到厨房,开始生火熬粥,锅里的大米泡在水中,随着咕嘟咕嘟的热气上下飘浮,秦缘圆盯着那米粒,开始思考自己该何去何从。 她并不属于此处。 秦缘圆在现代时,在城市的犄角旮旯经营着一家小香铺,卖的都是古法的香膏香料,还有些古方子的妆品。就在她搭乘飞机往别处採风时,不幸遭遇了飞机失事,本以为一命呜唿,再次睁眼时,却发现自己穿越了。 再醒来,奄奄一息地躺在庵堂,将养了三四个月,才恢復正常。 原身是个孤儿,幼年被慧明师太捡到,带回了浅草寺,只记得自己叫缘圆,三岁的年纪,其他事情,一概不知。她体带旧疾,是个身体羸弱的病秧子,据说五天前病发,已是没了唿吸,尸首在庵堂放了一夜,次日竟又睁了眼。 秦缘圆猜想,原主或已不堪病痛,香消玉殒,她这来自异世的孤魂,恰在原主的残躯上借尸还魂。 根据这副身体的记忆,这病很是折磨人,发作起来,头昏脑花、全身泛冷,有如碎骨之痛。 发作时间亦没有规律,频繁些,便是三五个月,稍久一些,三五年也试过,至于是什么病症,秦缘圆亦无从对应,只暗自盼望自己运气好些,能少些发作,少受苦楚,并……好好地活下去。 可秦缘圆在此处生活了几日,过得却并不好。 浅草寺没别的特点,就是一个字,穷。 她身上这件灰扑扑的袍子,因为反覆浆洗,泛出一股破旧的白;灶上熬的白粥,因为余粮不多,米粒少得可怜。 但浅草寺的诸位比丘尼,都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佛门清幽,吃穿简朴,皆是修行的法门。 至于为什么这么穷,秦缘圆默默观察几天,倒真叫她寻到了因由。 寺庙的收入来源有哪些?据秦缘圆了解,主要有两个大头,其一是香火钱,其二便是寺庙自身的田地产。 她生活的朝代,国号为魏,浅草寺位于大魏国都,长安城内,清凉山上。 佛教为大魏国教,几乎家家礼佛,人人信佛,光是清凉山上,佛寺大大小小,便有三十余所。其中长安城最负盛名、香火最旺的寺庙——观云寺,便在浅草寺附近。 所谓月明星稀,在观云寺这过于亮堂的月亮之下,其它星星,便显得格外黯淡无光。加之浅草寺庙小,诸位比丘尼一心修佛,很少同外界交涉,名号便不响亮,香火钱少之又少,这便罢了,还有另一项收入来源,田地产。 可浅草寺是小寺庙,田产本就少,自给自足,日子都过得紧巴巴的,莫要说还得维持、修缮寺内环境,这一来二去,便穷上加穷。 就在秦缘圆熬粥的时候,寺中诸位比丘尼仍在做早课,做完早课,她们要还得在田间劳作,除草、种菜,日子过得清贫又忙碌。 慧明师太体恤她体弱,素来不让她劳累。 这几天,秦缘圆的身体略恢復了些,就又帮着寺里做一些简单的活计,比如说帮着熬粥烧水,除此之外,便无其他了。 熬好了一大锅粥,秦缘圆喝了两大碗,这才堪堪止住了因飢饿导致的晕眩,原主身体不好,大约是有些低血糖的。 素有旧疾,身子病弱,营养还跟不上,难怪原主十五岁便病死了。 秦缘圆扯高衣袖,她的右臂内侧有一淡红的梅花胎记,腕骨纤弱,好似一折就会断,还得赚些银两,给自己补补身子。 若再有余钱,寻个大夫仔细瞧瞧,说不定还能治,好不容易又活过来了,可不想就这么熬死了。 寺里一贫如洗,怕是寻不到什么赚钱的机缘,秦缘圆起身,极目往浅草寺远方望去。 后山郁郁葱葱,枝叶葳蕤,山上多奇花异草,秦缘圆便拄着拐杖,满含希望地往后山走去。 她无比希望能逮着野鸡野兔什么的,给自己好好补补。原主茹素多年,可她不是啊,来了五天,素了五天,想吃肉的渴望愈发膨胀。 第2页 再者说了,整日吃清粥小菜,不补充点蛋白质,可怎么能行,自己这副手无缚鸡之力的模样,多半就是饿的。 山上枝枝蔓蔓,野草横生,秦缘圆在一个角落,发现不少野薄荷,她顺手摘了些,在附近盘桓一会,又採到了许多树莓,红艷艷的,一看便好吃。 知晓自己身体不好,秦缘圆未敢深入,提着布袋打道回府,回去的路上因为不大记得路,略绕了几折,还捡到一个蜂巢。 秦缘圆大喜过望,虽未如愿以偿逮着鸡,但也觉得自己运气真是不错。 树莓可以食用,蜂巢和薄荷……她想了想,大约制成薄荷膏,拿到山下去卖,大约能换得几个铜板罢? 赚了钱,买个肉包子吃吃,也是可以的。 怀着对肉包子的无比渴望,秦缘圆马不停蹄地开始制作薄荷膏。 首先便是要取得蜂蜡,蜂蜡是制作薄荷膏的原料之一。 秦缘圆将蜂巢置入锅中,用热水煮开,受热的蜂巢很快便融化了,那些茧衣、蜂尸等杂质都浮出水面,趁热过滤,自然冷却后,淡黄色的蜂蜡便凝结成块,漂浮在水面上,细细闻来,还有类似于蜂蜜、花粉的香气残留。1 再来便是处理薄荷,薄荷去梗、洗净、沥干水分晾干,将其捣碎,隔水蒸一个时辰后,用纱布将薄荷汁滤出。 最后将蜂蜡、薄荷汁,隔水一道融化,倒入竹筒制的竹罐中,粗糙版的薄荷膏,便做好了。 秦缘圆取了一点置于鼻端,发现加工方法虽简单粗暴,但成效不错,薄荷膏香气颇为清冽,很有提神醒脑的功效。2 因原料有限,秦缘圆这一趟拢共制得薄荷膏二十罐,看着天色尚早,她便下山做起了买卖。 清凉山就在长安城境内,佛寺众多,每日上山礼佛的信众不少,是以山脚下发展出尤为繁华的商业圈,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尤其是莫愁湖一带,因为风光秀丽,踏青游湖的游人亦不在少数。 湖畔有不少小摊小贩在做生意,卖的玩意儿可谓是琳琅满目,点心糖水,糖人木偶,各式各样,应有尽有。 秦缘圆寻了个空地,在湖边支了个小摊,一块素白的粗布,整整齐齐码着二十个小竹罐子,她侧目看了一会,竟赏出了几分清雅的野趣。 这一趟忙活下来,秦缘圆废了不少力气,眼前发黑,几乎站不住了,只能倚在湖畔的柳树地下,慢慢平復狂跳的心脏。 好在莫愁湖畔凉风轻吹,杨柳依依,不仅风光好,天气也很舒适,可直到她缓过劲来许久,她的小摊仍旧无人问津。 秦缘圆从未做过生意,眼看隔壁的几个摊档皆有生意可做,不禁有些着急,自己忙活了一天,若是空手而归,那明天又得喝粥吃菜了。 一想起那些绿的发慌的青菜,秦缘圆胃里反出了一阵酸水,隐隐有想吐的感觉。 太可怕了。 她忙掏出布袋子里的树莓,塞了几个入口,堪堪压住那股酸涩,一边吃一边观察隔壁那些生意兴隆的摊贩。 无甚特别,就是嗓门大。 大概做生意,最不能要便是脸皮,是以秦缘圆清了清嗓子,大声吆喝道:「薄荷膏,提神醒脑的薄荷膏,可以驱除蚊虫,药师佛见了都说好哩。」 许是她的口号还算响亮,竟真的吸引了客人。 两位女郎相携走来,裙裾雪白,在日头的照射下泛出细腻的光华,秦缘圆抬眼望去,被她们秀髮上的珠翠闪了眼,她抬手覆在眼上,挤出个灿烂笑容:「二位客官过来瞧一瞧,夏日蚊虫多,清清凉凉的薄荷膏可以驱赶蚊虫。」 仍怕她们看不上,又补充:「开过光的,保准有用。」 两位女郎愣了一愣后,对视一眼,口中蹦出爽朗笑容,听得秦缘圆面颊一烫,她这胡诌的gg词,也是有些夸张。 好在她们并未走开,其中高挑一些的女郎取过开着口的样品,放在鼻尖轻轻嗅了一口:「这味道好凉爽。」 秦缘圆见她还有几分兴趣,生怕错过了客人,介绍道:「晨早新鲜摘下的野薄荷,从山上採下来的时候,还带着山间的晨露,天地精华都在此处呢,放了上好的蜂蜡,清凉的同时还很滋润,这是样品,女郎可以试一试。」 高挑女郎盯着她笑了笑:「不用,我要一盒,多少银两?」 多少钱?原主平日就住在寺里,下山的时候都少之又少,物价如何,她倒真的不知,秦缘圆眼珠子一转,试探道:「十文。」 没想到那女郎很爽快,果真是大方的贵客。 临走前,旁边那矮个子的女郎盯着秦缘圆的嘴唇:「小娘子,你唇上点的是什么口脂?」 口脂? 秦缘圆迷惑地摸了摸自己的唇,她一颗一贫如洗,地里发黄的小白菜,哪里有心思打扮自己?口脂,更是不存在的。 一时愣在原处,好在余光扫到装着树莓的布袋,方恍然大悟:方才吃了不少树莓,唇上兴许残留了些树莓的汁液。 原主生得一副好模样,即便常年孱弱,仍肌肤冷白如玉,唇上染了树莓汁后,竟成了活gg。 这正是阴差阳错了,秦缘圆笑道:「这口脂是我自做的。」 个儿娇小的女郎来了兴致:「可有得卖?我想要两盒。」 秦缘圆趁热打铁:「有的,女郎要多少有多少,给我几日,定能如期交货。」 第3页 她眼珠子骨碌转了两转,戳了戳同伴的胳膊肘:「我家中还有两位姊妹,想要五盒,你要么?」 二人商量了一番,最终的订单量为十盒口脂。 秦缘圆无不感慨,难怪现代的口红文化如此狂热,各大化妆品牌、各种口红色号层出不穷,孜孜不绝地收割金钱。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古往今来,从未变化。 在送走女郎姑娘后,秦缘圆的小摊生意还算可以,拢共买了十二盒薄荷膏,她颠了颠重量仍轻的钱袋子,深深地嘆了口气,觉得自己赚钱养活自己、寻医问药这两大目标,实在任重而道远。 第2章 天已渐渐暗下来,晚霞铺满了满天,映在莫愁湖面,晃晃荡盪的,靡丽得有些不真实。 秦缘圆脚程慢,加之山路难行,在旁的摊贩生意做得热火朝天之时,秦缘圆将白布一拉,准备收摊。 还剩下八罐,下次再卖也使得。 数着铜板,秦缘圆直奔对面的包子铺:「老闆,两个肉包子!」 「小娘子,肉包子还需半刻钟才好呢,如今还有菜包子,你可要吗?」 菜包?已吃了五日草,忙活一天不就为了开荤么?秦缘圆忙摆手拒绝:「就要肉包子,半刻钟,也不久,我再等等罢。」 等待的间隙,她在角落坐下,听卖包子的夫妇唠嗑。 无非是些街头巷尾的八卦,无甚营养,只得一桩,还算有些价值。 张家的娘子,前不久投了莫愁湖。 清凉山庙宇众多,香火不断,香品需求也大。这张家做香药生意,是清凉山一众庙宇最大的供应商,亦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富户。 张家只有一个女儿,知书达理,柔弱恭顺,张老爷便招了个落魄世族的秀才,当上门女婿,希望延续张家香火。 本来日子也过得好好的,谁知去年,张老爷染了急病,走了。 张娘子那时已怀有身孕,又要操持生意,那秀才推说她不理家事,又不曾生得儿子,明正大领了妓子回家,张小姐受了刺激,一时羞愤,想不开时,便投湖自尽。 好在被人瞧见,救回来了。 秦缘圆听了这消息,心里吃了苍蝇一般难受,张娘子纯粹是扶贫下嫁,穷酸秀才还是入赘的,便敢如此猖狂,实在噁心。 老闆:「张娘子阎王殿里走了一遭,似乎换了个人,先是同那负心的郎君打了官司,逼得他净身出户,一盘心思都扑在了生意上,如今他们那香铺,四处招揽人手,生意是越做越好了。」 听罢这消息,秦缘圆若有所思,她自己做生意怕是有些艰辛,若是能找份工作,一日三餐也算有了着落,攒些零钱看病便也指日可待。 拿了包子后,秦缘圆又打听了张家香铺的位置,可香铺的马管事却连正眼也未瞧她,就要将她往外撵:「你这小娘子,年纪轻轻的,回家绣花还使得,莫要来我这处寻开心。」 秦缘圆不乐意,昂首欲辩,马管事却已转身而去,唤了几个力大僕妇,将她往外拖,她一身伶仃的骨架,自然拗不过,只得问:「我是真有实学!定能帮上忙的,你们东家张娘子在么?我想同她谈一谈!」 大娘笑得轻蔑,将她推拒在外:「莫说我们娘子去长安城谈生意去了,便是在此处,也没这功夫见你这名不见经传的小娘子!」 秦缘圆无法,既管事的、识货的人不在,她也只能打道回府,另寻机会了。 如今当务之急便是将那口脂做出来。 次日一早,秦缘圆去了后山。 做口脂,和薄荷膏有些相类,原材料都是植物、蜂蜡。 口脂的艷色来源于红色素,红花中便可提取,后山开了不少野花,採花容易,蜂蜡却难得。上回捡了一个,实属瞎猫碰上死耗子,要再有类似机缘,机会渺茫。 所以此行,最重要的安排,便是——捅蜂窝。 如果是在现代,那么秦缘圆在进行这项活动之前,一定会先上网搜索:如何科学地捅蜂窝,才能避免被蛰。 但她不能。 以秦缘圆对蜜蜂仅有的那点认知,她多备了两件衣裳,还带上了火摺子。 蜜蜂怕火,若能以火熏之,大概能减弱些杀伤力。 今日生意尚可,想来卖些膏脂,生意可为。 做膏脂,蜂蜡是不可少的材料,她固然可以三不五时上山捅蜂窝,但那风险太大,最好的方法便是自己养蜂。 山上有很多野蜂,如果可以,养上几巢,蜂蜡做膏脂,蜂蜜可食用,若吃不完,卖给旁人也使得。 思来想去,还是做蜂箱靠谱。 秦缘圆在浅草寺寻了几个废弃的木箱子,砍了些竹子,依照记忆中的蜂箱的模样,将竹子噼成细条,做了隔层,组装成简易的蜂箱,一路扛上山去。 为了诱捕勤劳的小蜜蜂,昨日白捡的蜂巢,其上残留的那点蜜糖,秦缘圆一滴不剩,全部擦到蜂箱的边边角角,希望它们循着味道,钻进箱子里。 扛着箱子走了一路,终于在一片潺潺流水的溪旁寻到几株野生月季,红花开了一大片,灼灼艷艷。 暗香幽幽,秦缘圆凑近闻了闻,毫不犹疑採下。 这一带花草丰沛,蝶舞峰飞,既然背篓添了重量,秦缘圆索性将蜂箱放好,卸点负担, 将位置记下,再继续走。 第4页 但那一带虽有蜜蜂的踪迹,但搜索一圈,虽累得气喘吁吁,竟未看见一个蜂巢,只得往林中腹地深入。 暗嘆一声,赚钱艰难啊。 日头渐升,气温也高了起来,虽暑天未至,但这副身子格外不耐热,仅是在林中蹒跚,秦缘圆已头昏脑胀,难耐地擦了一把汗,瞧着眼前的树都有些不真切,俱生了重影,脚底一滑,啪地一声撞在树干上。 脑袋哐哐响。 走也走不动了,只能倚在树干上休息。 大约是老天抬爱,抬头望去,终于叫她瞧见一硕大蜂巢。 秦缘圆揉着发昏的脑袋,有了想落泪的冲动,这蜂巢体积很大,她五分欢喜,十分恐惧。 蜂巢大,意味着蜜蜂的数量亦多,要杀蜂取巢,便愈发艰难,一时心生退意。 不行。 都上山一个半时辰都不止了,也就是三个多小时,才寻得一根独苗,错过了,怕是找不到了。 而且她也走不动了,唿吸声比老牛还粗,这把病弱的身子已是强弩之末。 秦缘圆认命,就这了。 但这蜂巢高筑于树杈之上,凭她举着火把,怕也熏不着。 就地拖了几个腐烂的木头桩子,作为脚垫,这才将背篓中的衣裳取出,将自己团团围成粽子,只有一双眼睛暴露在外。 地上也生了一堆火,站在木头桩上,高举着火把,开始熏蜜蜂。 秦缘圆视野不佳,只能听见一阵密集的嗡嗡声此期彼伏,但很快,便能感受到蜂群开始绕在她身边,欲群起而攻之。 那震动声着实恐怖,秦缘圆双手颤得厉害,心中不住安慰自己。 无事的,无事的。 好在原主穷得可怜,春夏的换洗衣物不过两身,初时她觉得有些单薄,为求防护,连两身冬衣都带上了,冬衣厚实,如今蜜蜂一时半会寻不到地方下针,她仍无虞。 不过裹着棉服,底下一团火,手上还举着一把火,秦缘圆觉得自己像被架在火炉上烤一般,浑身已被汗水浸湿,若是将棉服一脱,说她刚凫水上岸,也有人信。 体内的水汽几乎被烘干,实在煎熬。 秦缘圆受不住,将火把放下,寻了个阴凉角落,将身上棉服甩下,喘着粗气灌水。 「施主?您还好吗?」 抬眼望去,是位白胖的小和尚,气喘吁吁,面颊泛红,正扯着袖子擦汗,打量着她,眼神担忧而友善。 大抵是她这副形容过于狼狈,要死不活地靠在树头喘粗气,小和尚以为她出事了,这才上前一问。 秦缘圆有气无力地摆摆手。 小和尚双手合十,行了个佛礼:「阿弥陀佛,贫僧乃是观云寺的沙弥,法号明空,并非坏人,您是否身子不适,可要贫僧寻人过来瞧一瞧?」 观云寺的,还真是个好人。 秦缘圆又灌了一口水,指着远处的蜂巢:「我正准备捅蜂窝,小师傅不必管我,我是热的,歇一会便好了。」 前方的火焰尚在噼里啪啦地烧着,许是热气烘得小胖明空不适,他挪腾一下,换了个方向,不解道:「为何要点火?」 小和尚天真,秦缘圆笑着解释:「蜂窝里有蜜蜂,若贸然捅了,定然被蛰成猪头,所以我点火,将蜜蜂熏走,再取蜂巢。」 明空后知后觉,扫了一眼草地上蜜蜂的尸骸,诚惶诚恐道了一句阿弥陀佛,口中喃喃:「南无香云盖菩萨摩诃萨1……」 原主在浅草寺长大,耳濡目染,识得佛经,那是地藏经,明空是在超度那些蜜蜂的亡魂。 他念了一会经,抬头望着她,欲言又止。 秦缘圆知道,佛教忌杀生,僧人们皆慈悲为怀,扫地不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罩纱灯。2 可她非佛教徒,明空又不好说她什么。 秦缘圆笑:「小师傅,你上山来,定有事要办,不必理我,自去罢。」 明空颔首,道了句阿弥陀佛,盯着蜜蜂的尸首,皱着眉走开了。 秦缘圆歇了一会,觉得自己恢復了些,又重新裹上厚实的棉服,将火把重燃,继续熏赶蜜蜂。 她站的木头桩子,约有半人高,远远地瞧见,有个高挑的身影,僧袍洁白,缓缓而过。 僧袍的制式,和小胖元空的很像,光滑水亮的,大约也是观云寺的和尚。 上回她来,后山可是安静得很,今天是怎么了,观云寺的和尚扎堆了不成? 秦缘圆举着火把,大约又过了一刻钟,盘桓在耳畔的蜂鸣声渐渐停歇,她终于放心,将烫手的火把扑灭,随手寻了个长棍子,将那硕大的蜂窝一捅而下。 蜂窝闷头砸下,秦缘圆本欲爬下木桩,不想脚下一空,径直摔在地面上。 手心被擦破,沁出血来。 秦缘圆回首看了一眼木桩,竟碎了大半,腐木不堪承重,坍塌了。 还真是倒霉悲催。 伤口巴着泥土、鲜血、木刺,狼狈又模煳,忍着手上的刺痛,秦缘圆用水囊的水粗略清洗,迫不及待将大蜂巢包好,小心放到背篓中。 辛苦了大半天,就为它,可不敢出什么么蛾子。 但越怕什么,越来什么。 秦缘圆返程归去,不过走了一里地,胸腔便陡然一窒,随之而来便是铺天盖地的冷意,骨头亦开始咔咔作响,好似有人提着锤子在其上敲击,剧烈的痛感牵扯着四肢百骸,让她浑身发抖,连唿吸都变得困难。 第5页 这种痛感,这副身体过于熟悉,原主的旧疾,发作了。 还有余力挪动的时候,秦缘圆将背篓卸下,踉踉跄跄往山下跑去。 方才那和尚走了不久,兴许能追上呢? 但秦缘圆低估了这种疼感。 很快,她便脱力倒在地上,只能大口喘息,希冀氧气的吸入能减少几分痛感,但显然只是痴人做梦,剧痛一波甚于一波,她甚至觉得,自己的小命便要交代在此处。 十日前,原主不就是这样去的吗。 这副身体尚未恢復,短期内,怕是熬不过第二次病发。 她忍不住想起明空悲悯的眼神,莫不是她造了杀孽,现世报马上救到了? 毕竟连穿越这事都发生了,这些玄学,也不是全然虚假。只能在心中默念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希望在这佛门圣地,真能有佛光庇佑,神迹出现。 失去意识前,秦缘圆瞥见一方雪白的衣角,拖拽在枯叶上,发出的刺啦的声响。 她恍惚,难不成,真有佛陀显灵了? 第3章 女子濒死挣扎时,莹白的脸上渗出豆大的汗珠,喘息声越发细弱,蜷缩在地时发抖的模样,好似狂风骤雨打下,在枝头瑟瑟楹花,逐步枯萎的模样,委实有趣。 玄迦无意识地拨了拨手上的念珠,冷眼欣赏了一会她的狼狈姿态,然后毫不犹疑转身走开。 大约快死了,不过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缓行了两步,身后传来师侄明空的唿声:「师叔!师叔!」 声响很大,在静谧山林中显得尤为聒噪。 玄迦并未理会。 明空的声音愈发急促:「师叔,师傅说有事......」语音未毕,「啪」的一阵闷响炸开,随之而来便是明空的唿声:「师、师叔快来,此处有位施主昏倒了!」 玄迦脚步顿了一瞬,仍继续往前走,也没两步路,便被连滚带爬赶上明空抱住脚:「师叔,那位施主昏倒了,似是不大好,师叔医术精湛,快随我看看。」 「大慈大悲,常无懈怠。」1 「深观善恶,心知畏忌,畏而不犯,结吉无忧。」2 「……」 明空年纪小,吊起书袋子却很有一套,玄迦分明不想搭理,但耳边嗡嗡响,烦不胜烦,玄迦扬手止住:「师侄,打住,带路罢。」 明空拍了拍沾满黄泥的屁股,殷勤地扯着玄迦的袖子往前走。 小胖子身上的汗臭混着泥腥传来,玄迦往后退了一步,默默屏住唿吸:「你先走。」 瞧见了秦缘圆面容,二人是俱一愣。 明空:「原是这位施主,我就说呢,方才就见她脸色不对劲。」 玄迦却觉得此女生得仿佛很面熟,却想不起在何处见过,只问:「你认识她?」 女郎眉目深邃,眼睫浓而卷,鼻尖亦是翘翘的,好似有些胡人血统。 明空摇头:「也是方才上山寻师叔见了一面罢,说是上山捅蜂窝的。」 她很瘦,僧袍松松垮垮地罩在身上,空了一大半,倒在地上仿佛没有什么厚度,玄迦抬起她的手,以两指擒住,在半空中甩了甩,纤细的腕子无力垂下,花枝一般细弱,随手一折,怕都要拗断。 但一搭脉,玄迦脸上慵懒戏嚯之色顿收。 乌昙婆逻花,产自西域的毒花,此女染毒多年,情况不大好。 也不知她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娘子,从哪里沾染这种毒花,她穿得一身僧袍,大约同山上那家寺庙有关,但这花,此处还有谁会有? 「师叔?如何?」明空满脸关切之色。 「着了热气,小娘子家家,受不住便晕了,无甚要紧。」 若是寻常,玄迦大约不会管闲事,但这回却罕见地起了好奇之心,他将秦缘圆拎起来,抱在怀中,径直往山上走:「师侄,下山路远,将这小娘子带上去罢。」 他怀中抱着个人,却走得四平八稳,三两下便和气喘吁吁的小胖明空扯开距离:「师叔,您,稍等我一下......」 玄迦喜静,清修的禅房筑在后山,远离人群,离此处不远,明空跟在后头巴巴地追了一路,将将赶上时,眼前的门扉「砰」地一声闭上,险些砸在脸上。 明空摸了摸鼻子,听见玄迦师叔的声音波澜不惊:「在门外等着,我替她治伤。」 -- 乌昙婆逻花乃是慢性之毒,逐渐侵蚀五脏六腑,待毒素蔓延,中毒之人死期也到了。 解药在西域或可寻得,中原之地,只有…… 玄迦取出匕首,削铁如泥的刀刃顷刻将皮肤划开,透出一根血线,淅淅沥沥地渗血来。 秦缘圆于混沌中,觉得唇角淌入些腥甜的液体,虽稍稍缓解了口舌干燥,却激发出一股更深的渴,只能攀扯住液体的来源,本能地去舔舐、吮吸,想要更多。 她的面容素净,鲜红的血液淌在几乎透明的肌肤上,灼灼艷艷,很是刺目。 从玄迦的角度望去,她凌乱的髮丝洒在素色的被褥上,显出几缕艷色。 女子贪心地覆在他的手上,眼睫、鼻尖、无意识地在他肌肤上刷过,唇畔温热,烙印一般落下,留下刺痛而灼热的触感。 大约是不太好受,她的唿吸浮沉急促,拉出细微的喘息声,偏生很弱,蜻蜓点水一般掠过,带着清浅的花香。 月季?蔷薇? 第6页 玄迦难以分辨,只觉得这股迷离的香气,好似有扰人心智的魔力。 他的喉结不受控地划了一下,将手臂拉开了些距离。 在血液的润泽下,秦缘圆终于恢復了些力气,神智却尚未清明,眸子半阖半闭间,看见玄迦见手臂扯开,不满地嘤咛一声,将他抱得更紧,犬齿在伤口上不知轻重地磨了一下。 手腕上的痛感加剧,一点一滴,好似将玄迦的理智撕开一个口子,若有似无的慾念飘出,他仰头闭眼,喉头滚了滚,没再动作。 秦缘圆渐渐恢復了些神智,有气无力地伏在玄迦怀中,她心头一惊,自己怎么躺在个陌生的大和尚怀中。 从这个角度看去,只瞧见和尚深刻俊逸的下颌线,还有菲薄、略微失了血色的唇。 玄迦的血液便像是上好的灵药,胸口的窒息感也缓解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通畅轻盈之感,太过美妙。 秦缘圆不愿,也不捨得放开。 玄迦垂眸,怀中的人儿已睁开眼眸,怯生生地打量着他,两瓣侬丽的唇却仍不知餍足,贴在他的肌肤上,一下一下地吮吸他的血液。 「醒了?」他的声音有些低哑,便要将手臂抽开。 玄迦生得一双上挑的凤眼,风流韵致,垂眸看人时,自带三分情意。 他要拉开二人距离,秦缘圆委屈顿生,双眸雾蒙蒙地盯着他:「不要。」 她眼睫一眨,盈盈的水汽便顺着眼角滑下,眼角眉梢皆泛着粉色,柔弱泣露的蔷薇花,让人恨不得一口採撷。 眼泪落在他的手背上,烫得惊人:「我难受。」 这话说完,又往他怀里钻,生怕玄迦将她甩开。 玄迦默了默,知晓她是还未恢復神智,竟也未将她推开,只垂眸望着她。 秦缘圆试探地碰了碰玄迦,觉得他嵴背绷直,颈侧处裸的肌肤,隐约能看见青筋浮现,又被洁白的僧袍裹住。 真的很像气质高华的佛子。 能救她于水火的,佛。 二人的视线忽地对上,静谧的空气都染上几分不可言说的黏煳火热。 突然,门被推开。 咯吱一声,门扉又狠狠撞在墙上,带出一串刺耳的声响。 也将室内的暧昧划开一道口子,粘稠的气息逐渐消散。 明空瞪着眼眸,满脸惊讶地扫视着搂在一处的男女:「你、你们?」 玄迦淡淡地看向目瞪口呆的明空:「你有事吗?」 秦缘圆终于回过神来,觉得二人抱在一处的姿势有些怪异,尝试着抬了抬手,想要拉开二人距离,只觉一股刺痛袭来,火烧火燎的,难以动弹。 玄迦低首止住她动作:「别动。」 手臂撤出,蜿蜒流淌的血液滴在秦缘圆唇角、鼻尖,她有些贪婪地仰起头,舌尖一点点舔舐能救命的灵药。 明空终于想好措辞,结结巴巴,语无伦次:「玄迦师叔,你,你怎么,和这位施主,怎么流血了?」 秦缘圆暗自记住他的名号。 玄迦。 秦缘圆靠在玄迦怀里,此刻终于静下心来,悄悄地打量他。僧袍的制式同明空相似,莫非……他便是在山上一晃而过的人? 盯着他兀自出神,玄迦却陡然挑起她的下巴,对上她的视线:「看够了吗?」 他眼神亮得吓人,骤然对上,方才二人的亲密动作在脑海中一闪而过,秦缘圆面颊一热,心脏亦不安地砰砰狂跳。 默默挪开了视线。 明空挠挠脑袋,有些着急:「师叔,你倒是说啊。」 玄迦语气淡淡:「疗伤罢了,说了你也不懂。」又问:「莽撞至此,怎么了?」 「大约是见你我许久未下山,才明觉师兄来了,说师父有要是相商,好似是西蛮有使臣……」 明空瞥了一眼秦缘圆,话语戛然而止。 玄迦嗯了一声:「我知道了,你先出去,我有事情同她交代。」明空眼珠子在他们身上转了转,仍乖乖转身,将门带上。 玄迦自衣襟掏出一方雪白锦帕,草草将伤口围住,淡声问:「为何晕在林中?」 血没了,秦缘圆无不遗憾,觉得二人姿势有些怪异,想要坐起来。 玄迦扫了她一眼,倒没再阻止,反而扶着她的后腰,轻轻给了一把力,一碰即止,克制而疏离。 「我身体不好,娘胎里带来的旧疾,不定时便会发作,今日若非遇上大师,我这小命怕是要交代在此处,多谢大师救命之恩。」 玄迦收回视线,盯着她,一字一句问:「旧疾?」 他好似,不大相信?又或看出了什么端倪? 秦缘圆点头,解释:「是的,我自小便会发病,应是什么先天不足之症,同心疾相类的吧?但觉得玄迦的反应不同寻常,小心求问:「大师,可是您看出了什么?」 他在深山老林中住着,姿态颇为风流不凡,又适才救了自己,实在太像高人,他虽不说话,但秦缘圆想了想,仍试探一问:「大师,我这病,可还有治吗?」 玄迦瞥了她一眼,还未说话。 反而起身。 他在门口顿了顿,背向她:「你身上的皆是皮外伤,看着吓人,却没什么要紧的,好好休息便是。」 没回她的问题。 秦缘圆急切道:「大师!」 但玄迦推门而去,很快不见踪迹。 第7页 到嘴的大师飞了,秦缘圆颓然靠在榻上。 很快,明空走了进来。 秦缘圆好奇问:「西蛮派使臣前来,和你师叔有什么干系?」 「玄迦师叔乃是僧录司善世,大约西蛮来朝,有要事相商罢。」 若秦缘圆没有记错,僧录司善世,从四品的僧官,掌管天下僧尼之事。3 是个大官啊。她的救命恩人,来头不小。 秦缘圆静下心来,有些恍然地打量着陌生的环境。 这大概是个禅房,墙上挂着两经变图,还有几幅山水画,远处的书桌乃是上等黄花梨,放着个素白净瓶,摆着笔墨纸砚同一个高山流水的博山路,燃的是檀香,悠然清淡。 观之朴素,但处处露着讲究。 也符合主人身份。 秦缘圆若有所思。 在原主的记忆中,这个世界的构成是这样的。 大魏定都长安,算是北方地区的政权。 南边是陈朝,如今两国正式交战,不过南陈不成气候,秦缘圆久居山中,也听闻南边捷报频传,应该不用多久,大军便能大获全胜,班师回朝。 届时大魏便会一统中原大地。 但边陲之地,总有些强悍的少数民族政权,虽大气未成,但仍算威胁,其中又以西蛮的威胁最大。 按照秦缘圆的理解,西蛮大约是青藏高原地区的国家,应该和唐时吐蕃有些类似。 两方交流,于宗教一事上大抵有些交流安排。 这下秦缘圆有些犯难。 玄迦救了她,用他的血救了她。 玄迦的血非常有用,能止她的病症,是彻底治好了,还是只能短暂压制,秦缘圆一概不知。 但她多年恶疾,这么点血便能治好,不太可能。 若她跑到玄迦面前,巴巴地求他赐血,大抵人家不会理她。 玄迦又不是普通僧人,位高权重的。 可她想活命啊,该如何是好? 第4章 秦缘圆在后山禅房中等了很久,直至日头西坠,都未等到玄迦,明空说西蛮来朝是大事,玄迦一时半会走不开。 可秦缘圆满肚子问题要向玄迦讨教,只得下山,到观云寺寻他。 一路上,明空都在劝慰秦缘圆,无需执着于亲自道谢:「师叔潜心向佛,救下施主不过举手之劳,想来他老人家未放在心上的,施主不必过分惦念。」 絮絮叨叨的,秦缘圆都忍不住想,是否是经书看多了,他们和尚话都这么多的吗? 可玄迦就不是如此,惜字如金的,完全问不出来东西。 忍着浑身酸疼下山时,秦缘圆才想起来,她为了逃命卸下的背篓还随地扔着,二人又在林子里盘桓小半个时辰,才将那蜂巢和花瓣寻得。 到达观云寺时,天幕已是一片暗蓝,点点星光次第而出。 二人刚踏入观云寺门槛,便有个小和尚急切将明空抓住,嗓门很大,二人的讨论声,秦缘圆听得一清二楚。 「你去哪里了?出事了!新进的那批沉水香竟全部折断了,临川长公主可是后日便来了,你快想想,该如何补救罢!」 「怎会如此?刘记香铺可还有余货?长安城内其他香铺呢?」 「别想了,你又不是不知,长公主格外挑剔,指了山下那刘记的名号,这批沉水香都是特制的。上回换了别家的,长公主都发了好大一通火。」 「刘记香铺的匠人呢?能不能将断香续上?」 「早看过了,说不行。」 那和尚顿了顿,声音压低,意味深长道:「这回是为了晋公南下一事祈福,长公主格外看重,更是马虎不得。」 临川长公主,这位在长安城倒是名号很响,连秦缘圆都略有耳闻。 这位乃是当今圣上一母同胞的姊妹,身份贵重,又得恩宠,素来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偏偏在婚姻一事上,颇为波折。 临川长公主痴恋晋国公,至今云英未嫁。 奈何神女有心,襄王无意,晋国公位高权重,乃是辅政大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若不愿意,天王老子也强迫不得。 这么多年了,晋国公一心扑在政事上,如今仍未娶亲,临川长公主亦不死心,苦等到如今。 这次晋国公领兵南下攻陈,长公主大约是惦记着心上人,欲上香祈福。 人还未到,香便先断了,如此不祥之兆,若是被长公主知晓,怕是要将观云寺掀翻。 果真是一件大事。 那和尚报完信便走了,明空愁眉苦脸,怔在原地。 好歹明空帮了她一把,秦缘圆对明空招了招手,小声道:「小师傅,咱们先过去看看罢,兴许能有解决之道呢?」 明空胡乱地应了一声,领着她往寺里走,边走,还边解释:「怎会如此,我一早交代觉明要轻拿轻放的。」 「师傅派人下山去问过了,因为用料格外珍贵,刘氏香铺也仅做了这么一批,再没有更多了。」 「这该如何是好?」 丧气几句后,他语气突然高涨:「若是让香铺再赶一批,可还来得及?」 秦缘圆戳破这个不现实的想法:「新香需窖藏,香气才会醇厚温和,若未经窖藏,一阵刺鼻香灰味,那长公主殿下闻了还不得跳脚。」 明空听了这话,头垂得更低,闷闷嗯了一声,才说:「此乃师傅交予我,头一件正经的大事,出了这种纰漏,小僧实在愧疚......」 第8页 他步伐顿顿,连腰间一颤一颤的肚腩都显得有些颓唐。 秦缘圆只得感慨,观云寺的伙食实在够好。 也是此处香火旺盛,不少达官贵人都会来此礼佛,除却最寻常的香油钱,自然还有许多打赏补贴。但机会越多,烦心事越多,比如说长公主这档子事,办好了,绝对是功德一件,赏赐无数;若办不好,麻烦可就少不了。 明空也算救了她,秦缘圆有心帮他,但凡事留余地,只把话说七分满:「我平时闲的无聊,也爱捣鼓这些香品,知晓一些事情,但能否补救,我也无十分把握,咱们先看看罢,还有,小师傅,还是赶紧派人去才买些上好的香罢,此处不成,还能交代一二。」 明空犹疑:「但......」 「长公主虽指了一家,但旁的她喜不喜欢,还是未知之数,怎可就此下论断。」 明空讷讷眨眼:「那、那我现在便去......」 秦缘圆扯住他:「如今不早了,下山要时间,从清凉山脚下到长安城内,早便闭市了,明日一早再去罢,一会我看看,小师傅再去安排。」 明空盯着她,莫名的,眼神很是信服,重重点头。 到仓库一看,秦缘圆不禁感慨,临川长公主,可真是位难伺候的主儿。 须知拜佛要烧香,寻常讲究些的家庭,也会点香薰香,但家庭所用线香,和拜佛的线香确大有不同。 拜佛的香,因为需求较广,且为了方便朝拜,所用的香料呢,便劣质了不少,并且会在香芯中插入细木棍,所以香气刺鼻,焚烧起来不适感也会加重。1 但临川长公主,就是闻不得那股子廉价呛鼻的味道,不仅用料要上乘,连木棍也不让加。 要知道,线香的原料不过是粉末,要想将其黏合塑形,便要加入粘合剂,粘合剂越多,线香就越稳固,越不易碎,但焚烧起来,味道便会缺损。 因为临川长公主着实挑剔,要求味道清雅,所以线香中的粘合剂量便一减再减,导致这批线香有些易碎。 听明空说,那刘记香铺交货时,便一再嘱咐,运输时要万分小心,轻拿轻放。 大约观云寺的运输香料的僧人并不知晓其中关窍,并未放在心上,导致压在下方的线香大都裂成两三段,补起来是有些费事,但还能挽救。 「小师傅,上头这些还是完好的,你清点一下数量,能用的,便小心存好;你赶紧差人下山,买些楠木粉,下头这些,我瞧瞧能不能补回去。」 明空眼神都亮了,脚下生风往外跑。 此时的粘合剂大约是楠木粉,秦缘圆在等候的间隙,先将断得不严重的香拼起来,那些散碎的,便搜集起来,磨成香粉,一会和楠木粉混在一处,将断处粘合即可。 诸事皆毕,已是三更半夜。 这事说到底,都是水磨工夫,费眼睛,费精神,所以秦缘圆骤然起身时,觉得眼前一阵一阵地发暗,跌跌撞撞走到门边,抬头看见高悬的明月,扶着门板兀自松了口气,却一脚踢到门槛上,迎面对着地面摔去。 脚踝处咔嚓拧了一下,瞬间起了撕裂的痛感。 秦缘圆趴在地上,一时没有力气爬起来,只能趴在地上,狼狈地缓一缓劲儿。 她摔到泥地里,余光中却扫到一方洁净的衣角,淡淡的紫色,丝雾的质感,在夜里看得格外不真实。 秦缘圆顺着衣角瞧过去,玄迦正若有所思地望着她,也没有要扶她一把的意思。 二人就这么,姿态怪异地对视着。 月色洒在玄迦身上,朦朦胧胧的,仿佛带了一层光晕,看起来温润又神圣。 他怎么一直看,也不帮帮她,就这么趴着,不觉得很尴尬么? 秦缘圆尝试着挪动两下,却发现手臂好似脱臼了,稍微挪腾两下,便一抽一抽地疼,眼睛不受控地眨了眨,渗出生理性眼泪。 吸了吸鼻子,压着泪意,秦缘圆求助:「大师,能否搭把手,扶我起来。」 玄迦忽地笑了,俯身凑近她,然后一把将她抱起。 上调的凤眼显出几分邪肆,语调悠悠的:「怎么每次见施主,施主的情况,都格外,嗯......微妙。」 那张好看得有些过分脸倏然凑近,气息喷在秦缘圆脸上,让人面红心跳。 娘的,这真是个和尚么。 秦缘圆闭眼,微微将脖子后仰,试图自我隔绝,但勐然加速的心跳却出卖了她。 玄迦笑,胸腔微微震动。 「秦施主?师叔?你们怎么又......抱在一处了?」后面那句话音量很低,奈何秦缘圆耳力不错,听得一清二楚。 这个又,就很灵性。 秦缘圆瞪大双目,无力解释:「我、我摔倒了,脱臼了,走不动,玄迦大师慈悲为怀,帮我一把罢了!」 玄迦却不理会她说话,自顾自抱着她往前走,和明空的距离越拉越大,导致她后边的话不断拉大音量,最后只剩下玄迦大师慈悲为怀这句话,在观云寺空旷的后院中迴荡。 秦缘圆被玄迦带到西侧厢房。 宽敞朴素,燃着薰香。 二人拉开了正常的距离,秦缘圆开始酝酿如何问玄迦治病之事,突然手臂传来一阵细密之痛,秦缘圆惊唿:「大师......阿!」 玄迦扶着她脱臼的手臂,脸上表情有些怪异:「别乱叫。」 秦缘圆委屈,这疼得她要晕过去了,叫两声发泄也不行? 第9页 「大师,轻点,疼......」 玄迦轻咳,那双潋滟的凤眼斜斜扫过:「好好说话。」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 秦缘圆瘪嘴,疼得眼中蓄满了泪,委委屈屈地看着他。 眼角眉梢俱染上一层红意,粉嘟嘟的,好似初初从树上摘下,染着露水,要端去供奉,水灵丰沛的,桃子。 玄迦轻笑,手上的动作又重了几分。 秦缘圆疼得嗷嗷乱叫。 但适应了这股疼痛,秦缘圆仍不放弃追问:「大、大师,你说我的病,可还能治?」 玄迦将她的手放下,转而捏住了她肿的馒头一般的右脚踝,轻轻一拧,秦缘圆又疼得嘶嘶抽气。 「骨头还好,没断,好好休息,别折腾了。」 说完,竟起身要走了。 秦缘圆慌乱之中,眼疾手快地抱紧他的大腿:「大师,求您帮帮我。」 玄迦没想到她有此动作,额角青筋跳了跳:「松手。」 秦缘圆自是不放,他是朝廷大员,平日又在深山老林中清修,行踪诡谲,来去不定,若自己错过了这回,怕是再难寻到他。 且醒来后,随着时间的推移,浑身轻盈的感觉渐渐消散,那股熟悉的无力感、窒息感又渐渐漫上,仿佛死神的剑又在头顶高悬,不知何时要取她小命。 她不能放走玄迦。 秦缘圆声泪俱下:「大师,你救救我罢,缘圆愿意做牛做马,报答您的大恩大德!」 玄迦好笑:「你能报答我什么?」 秦缘圆懵,玄迦位高权重,又是方外之人,并无世俗的欲望,能回报他什么,她真的答不上来。 但事关生死,只能厚着脸皮:「你,你们出家人,不都说慈悲为怀,普渡众生吗?就不能,不能帮帮我吗?」越说越没底气,又补充:「我,我吃苦耐劳,只要您能救我,我可以给您洗衣做饭,做什么都行,任凭大师驱使,只要,只要能活下来。」 玄迦挑眉:「做什么都行?」 秦缘圆讷讷,他这模样,怎么好像那些不大正经的花花蝴蝶。 她摇头,将这念头甩开。 人家可是德高望重的禅师。 所以无比肯定地点头:「对!做什么都行!」 她脸上表情太过丰富,玄迦眼里不觉染上几分笑意。 但解毒太难,一则药引难寻,二来怕是要放掉他许多血,且这花来路不明,这小孤女应该些来头。 虽则他觉得,这小孤女很有意思,但他素来不爱招惹麻烦。 帮了她两回,已是意外,断不会再沾染任何同她有关的事情。 玄迦抖了抖袖子,露出修长的手。 下一瞬,秦缘圆看见大师光洁如玉的手指在她脖颈处轻点了一下,自己便人事不知地晕了过去。 第5章 次日,秦缘圆悠悠转醒时,盯着这陌生的厢房,发了许久呆。 只有身上的痛感提醒她,昨日发生了什么。 玄迦走了。 想想就心梗。 气得她直在床上打滚。 「秦施主,您醒了吗?小僧能进来吗?」 秦缘圆理了理乱蓬蓬的头髮:「请进。」 明空带了不少东西过来,有吃食,有衣物,还有药膏,他感激道:「秦施主,多谢您帮了我。咱们观云寺也没有女子的衣物,这是沙弥穿的,您将就一下。还有,我师叔说了,您腿脚伤着了,不便挪动,已派人去浅草寺打过招唿,您安心将养,小僧会好好招待您的。」 玄迦办事倒是很妥帖,但点她睡穴的人也是他,秦缘圆有些丧气地想,是否是她的病太过棘手了。 但她总有预感,玄迦是会治的。 这个想法催生下,秦缘圆便想着,她还要找玄迦,还不能放弃生存的希望。 既一时半会寻不到玄迦,秦缘圆只能在观云寺安心养伤,还寻了明空帮忙,将二位女郎下订的口脂赶制出来。 毕竟病要治,肉也得吃,所以钱也不得不赚。 二位女郎也住在观云寺,因为身份贵重,同寻常香客的厢房隔得很远,她们一直未曾碰上,秦缘圆让明空传了个口信,约在九曲池,交付货物。 这日,天朗气清,风高云淡,是个叫人心情舒适的好天气。 二位小娘子见了那色泽红润的口脂,喜爱之情溢言于表,拉着她一番攀谈:「秦小娘子,你的皮肤如此细腻,可是有用什么方子保养。」 秦缘圆笑,总不能说是天生丽质吧。 正想着如何扯开,才能诱得二位金主再同她消费,却突然传来一道柔媚的女音:「这不是董家丫头和叶家丫头么?许久不见,倒是长成大姑娘了。」 二位女郎应声行礼,恭敬道:「给长公主请安。」 秦缘圆跟在她们身后,虚伏底身子望过去,看清楚了大名鼎鼎的临川长公主的玉容真貌。 髮髻高耸,身材窈窕,绫罗华服披身,眼角眉梢都带着风韵,她应有三四十的年岁了,因为保养得宜,看着还很年轻。 临川长公主掠过董女郎和叶女郎,径直走到秦缘圆面前,带着甲套的手指轻轻挑起她的下巴:「这丫头是谁家的,仿佛很面熟呢?」 那缠绕着金丝、嵌着珠翠的指套,冷冰冰地挑在秦缘圆下巴上,让她生出一种,自己是被猫抓住的老鼠,只能任人宰割的不适感。 第10页 但临川长公主是上位者,是君,一句话便能决定她的生死去留。 董家女郎解释:「殿下,她不过是清凉山上的寻常不过的小娘子,与我们二人也是几面之缘。」 长公主挑眉,松开她的下巴,问秦缘圆:「那你是如何同二位女郎识得?」 秦缘圆也不知,自己是哪里来的特别,引起了这位殿下的好奇心,像是非要把她的来歷搜刮清楚,遂理了理思绪,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稳而恭敬。 「回殿下,小女不过是一届孤女,无父无母,借住在浅草寺,平日做点小生意,卖些自己做的香膏脂粉,二位女郎赏光,看中了小女卖的口脂,这才有了今日。」 长公主的眼眸瞥向董、叶二位,突然笑了,语速拉得缓慢:「是吗?二位女郎锦绣堆中长大,竟看中了你的东西。」 她停了一会,得出个结论:「那看来,你的手艺不错啊。」长长的甲套又点了点秦缘圆的下巴:「你唇上的口脂,可是你做的?」 秦缘圆愕然道:「是。」 这下,长公主又捏着秦缘圆的下巴仔细端详,这高高在上的姿态,仿佛她不过是个木偶,极度让人不适。 目光在她唇上停留一会,又扫向她身上那身灰扑扑的,洗得发白的袍子。 十五六岁的小娘子,正是轻盈水灵的时候,穿着破旧的衣裳,头上颤着一圈白布,明明是狼狈之极的打扮,但却出几分天然去雕饰的可人。 临川长公主脑海中莫名浮现出一句诗,娉娉裊裊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1 正是鲜活的时候。 唇上那点朱红,也显得格外诱人,正正是含苞待放的美好。 秦缘圆在那刺目的眼神下,有些不适,小幅度地扯了扯衣袍,因为今日打算离去,她便换回了浅草寺的衣服,是有些残破。 以这位长公主对香的要求,知她要求严苛,不知是不是自己这身打扮,污了她的眼睛,虽然她已浆洗得很干净了。 长公主笑,终于松手:「你倒是心灵手巧,这口脂,很是润泽,色泽也艷丽,比得上长安城内的许多,是如何做得?」 秦缘圆生怕长公主如同电视剧里的恶主,赏她几个巴掌板子,如今听她这样说,松了口气。 长公主说口脂,她便只能顺着回答:「是摘了山中初绽的蔷薇,用清水淘,硷水漉,再放入米醋,如此反覆,方能提取出色泽艷丽的红,再往这纯正的精华中加入蜂蜡,便能制得此口脂。」 她的口脂,确实鲜艷,但哄哄小姑娘还可以,堂堂长公主殿下,什么稀奇的宝贝没见过,总不见得被她的口脂吸引得挪不开脚步。 秦缘圆也猜不出长公主的心思。 长公主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随口评道:「不错。」 秦缘圆:「……」 这么不走心,显然是没有兴趣,但贵人扯着她攀谈许久,该不是闲的罢? 秦缘圆纠结了一下,从怀中掏出两盒多做的口脂,双手呈上:「殿下,一点粗浅的小玩意,还望您赏光,不要嫌弃。」 长公主轻笑。 小娘子垂下头的模样,很是乖巧,能看见她圆润的额头,挺拔的鼻尖,轮廓立体美好,与那人,实在太过相似。 不觉中,语气带了三分轻快:「小娘子家家,倒是很会笼络人。」 示意身边的侍女接下那两盒口脂,长公主亲自将秦缘圆扶起:「今年几岁了?」 秦缘圆乖巧回答:「十五。」 长公主未松开她的手,盯着她的眼眸,若有所思道:「十五岁,是个好年纪,若我有幸,当年能嫁给那人,这会应该也会有个女儿罢,十五岁,倒是年岁相当。」 那人应该是传说中的晋国公。 这么近距离接触王公贵族的八卦,秦缘圆也有些忐忑,此等痴汉发言,不知如何回话,只默默闭嘴。 但余光瞧见,那董、叶二位对视一眼,脸上俱露出高深莫测的表情。 秦缘圆想,多年爱而不得,多少有些疯魔。 长公主一生平顺,唯一的求而不得便是晋国公,此人早变成了她心头的硃砂痣,以她娇惯的性子,怕是旁人触碰一下都不行。 但转念一想,长公主与自己这一番攀谈,大约是她和晋国公生得有些类似。 难怪长公主态度如此奇怪。 又见长公主和蔼地笑了笑,自那如云鬓髮中扯了一支垒金缀玉的步摇:「本宫见你亲切,这点小东西,权当是见面礼了。」 秦缘圆错愕,也不知该不该收。 小娘子蹙着眉,眼波流转的模样又像极了记忆中那个冷清华贵的女子。长公主脸色一变,恶狠狠地将那步摇摔在地上:「既不想要,那便算了。」 细细的金线被扯开,珠翠飞溅,噼里啪啦落在地上,裂成几瓣。 她也没说不要啊,这也就三秒吧,怎么说变就变? 董、叶二位女郎忙扯着裙摆跪下,随侍的宫奴乌压压跪了一大片:「殿下息怒。」 秦缘圆后知后觉,咚地一声跪下,额头磕在冷冰冰的地面求情:「殿下小女出身乡野,不懂规矩,还请殿下恕罪。」 长公主并未理她,脸色阴郁地摆摆手:「你们起来罢。」 却不包含她。 董女郎和叶女郎对视一眼。 叶女郎语气发虚:「殿下,这小娘子,不懂事,殿下大人有大量,放过她罢。」 第11页 秦缘圆眼泪汪汪,二位女郎真是菩萨心肠。 她稀里煳涂的,也不知哪里触了贵人的逆鳞。 长公主抚着长长的甲套,笑了:「既是不懂事,那便管教管教,也别让这脏丫头,污了佛门清净地。」 董女郎小声建议:「殿下为了祈福而来,怕不好见血光。」 长公主长眉纠在一处,眸光冷冷地刮在她身上。 秦缘圆吓得后背一片汗湿。 过了一会,才听见长公主刻薄道:「真是晦气,既如此,你便好生跪着,待这日头下去,你才准走。」又忧心她逃脱,补充:「彩屏,给本宫盯着这野丫头。」 她这副病弱的身子,本就不大能经歷风吹日晒,晒一天日头,怕是要去掉半条命。 但也不敢说话,反抗一个字,这位殿下能想出更恶毒的方法,狠狠磋磨她。 正午的阳光打到秦缘圆脸上,晃得她有些发晕。 老天啊,能不能开开眼啊? 但下一瞬,却有一片阴影罩在她面前,恰好挡住了刺目的日头。 老天听见了? 秦缘圆抬眼望去,玄迦一身赤色袈裟,高坐于一匹雪色骏马之上,反打着太阳的光晕,真的好似天降的佛陀。 平静地瞥了她一眼,玄迦回身下马,不卑不亢道:「见过长公主。」 长公主面色稍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玄迦大师。」 秦缘圆暗喜,看来玄迦名号很响,恶毒公主也要买他面子,自己有救了。 玄迦表情温和问:「不知此女犯了殿下什么忌讳?」 长公主冷哼一声:「你要求情?」 玄迦笑得克制,连嘴角的弧度都如同丈量过一般,恰到好处的柔和,又自带三分距离,一副慈悲为怀的圣人模样,口气很好地商量:「她此前帮了我些忙,算是有些恩情,烦请长公主卖贫僧一个面子,可否?」 长公主挪了挪步子,抚着香腮,语气莫名带着三分妩媚,却让秦缘圆想起吐着蛇信子的美女蛇。 「二郎求情,我自然要卖你面子。」她停了一下,看着玄迦渐渐消失的笑容,心情像是好转了不少:「毕竟,论理,你得叫我一声姑姑呢。」 二郎?姑姑? 这是什么皇家秘辛,是她能免费听的吗? 秦缘圆眨了眨眼,错愕地望向玄迦,正巧对上他平静无波的眼神。 没等她反应过来,她已被玄迦提起,放在马背上,在一片疾驰的风声中,远离了这片是非之地。 第6章 骏马疾驰,山林的风唿啸而过,缓解了夏日的燥热,阳光打到眼皮上,晃得人眼晕,也许是骑马颠簸,秦缘圆竟觉得这一切都不太真实。 玄迦,是又帮了她吧? 大约他们佛门中人,都有一颗慈悲的软心肠。 但秦缘圆想起临川长公主阴阳怪气的语气,还有玄迦唿之欲出的怪异情绪,那么玄迦的出身应该不凡,其中大有隐情。 她抬眼望了一眼玄迦,郎君绷着脸,雕塑一般俊美,带着若有似无的清隽疏离。 他御马疾驰,仿佛在发泄情绪。 长公主的外甥,那便也是皇室中人,如此高贵出身,怎么当了和尚? 秦缘圆忍不住抬头,看着玄迦流畅深刻的下颌线,试图从中窥探几分他的心境,但变换了几个角度,他一张脸仍是平湖一般,无波无澜。 但玄迦倏然垂眸,语气淡淡:「看够了吗?」 秦缘圆惊慌错开视线,手足无措地撩了撩额间的碎发:「没、没看。」 玄迦丰隆的眉骨挑了挑,天生一股风流意气:「没看够?」 秦缘圆:「……」 她不敢再去看玄迦,只垂着头,但总觉得这话有些不对劲,这是一个出家人该有的台词么?讪讪解释:「没偷看。」 玄迦嘴角勾了勾:「前方便是浅草寺,施主,就此别过罢。」 秦缘圆扯住他的袖子,生怕被扔下车,高声道:「玄迦大师,我不回浅草寺,您顺道带我下山行么?」 玄迦并未回话,但秦缘圆能感受到,马头调转了方向,尔后又是一阵唿唿的风声灌入耳,过了有一阵,玄迦方问:「去山下做什么?」 秦缘圆未来得及回话,身下的马儿脚步一顿,仰颈高啼,很是悽厉。 骤然减速,秦缘圆整个人都往外飞,又被玄迦一把扯入怀中,鼻樑磕到他胸膛上,一阵泪意袭来。 兜头被袈裟盖住,视野一片漆黑,秦缘圆蹑手蹑脚揭开袈裟,却见前方乌泱泱站着一群黑衣人,俱蒙着脸,骑着高头大马的,看上去有些骇人。 这什么,寻仇的戏码,是不是不该出现在佛门中? 秦缘圆有些不安地扯了扯玄迦的衣裳:「大师。」 玄迦侧首靠近:「嗯?」 秦缘圆很紧张:「这是怎么了?」 玄迦却一副无所谓的表情:「无妨,一群杂碎罢了。」 他们低头交流这么一会,对头那群黑衣人已按捺不住,嚎道:「世道可是变了,咱们高不可攀的玄迦大师,出门竟带了个娇娇俏俏的小娘子?这是情到浓时,恨不得将人拴在裤腰带上了?」 这……这话说的可就难听了。 先别说玄迦忍不忍得了,连秦缘圆都暴躁了。 玄迦救了她几回,虽有时说话有那么几下子……跑偏,但在她心中的整体形象,那可是玉树清风,气质高华的佛子,怎容他人亵骂。 第12页 她昂着脖子便要对骂回去,却被玄迦大掌捂住嘴,他低声,竟然还有几分笑意:「别管,乖乖呆着。」 秦缘圆嗯嗯哼了几声,示意自己知道了,扯着玄迦宽大的袈裟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默默观察这自她穿越后遇见的首个大场面。 这些人手中俱抄着傢伙,大师瞧着虽也是高大巍峨,虽不瘦弱,但很斯文。这以一挡好几十,还是赤手空拳的,能不能成啊? 玄迦脸上刮笑,几许讥讽:「吴让,吴大统领,怎么顶天立地的大丈夫,遮遮掩掩的,是要作什么?」 为首的黑衣人将脸上黑布撕下,露出一张怒气勃发的国字脸:「玄迦!你既知我是谁,何不束手就擒,乖乖同我走一趟?」 「南方既已连败三场,便是那南陈气数未尽,该班师回朝,你究竟如何从中斡旋,让益州军发兵,你可知益州乃是边关重镇,怎可互作非为,如今陛下不过请你走一趟,商量一二罢了,你为何抵抗?「 玄迦语气仍是很好,仿佛在闲谈逗趣似的:「益州边境要不要这么多兵,你们自是清楚了,本来那些多余的,也该是要上战场的,如今不过是各司其职罢了,再者说了,兵去了,仗快要打赢了,贫僧忧心陛下不高兴,还是莫要到御前讨嫌了。」 秦缘圆竖着耳朵听,捕捉到其中关键信息,伐陈之战连败三场。 分明不对劲。 她虽久居深山古寺,但也晓得南陈羸弱,早便气数已尽,该是一攻即下,这场战局分明结果非常明晰的。 虽然胜败乃兵家常事,但在秦缘圆的记忆中,晋国公可从无败绩,双方实力悬殊至此,怎会连败三场。 就在她低头沉思之际,吴让冷哼一声:「敬酒不吃吃罚酒。」 但玄迦笑,笑声不再收敛,有几分放肆。 手指一弹,吴让身侧两名黑衣人手中的大刀「铿」地一声落下。 这……也太帅了吧玄迦大师,还会武功?且看着好似很高强。 秦缘圆抬头望向玄迦那张俊逸出尘的脸,只觉得他身上的光环熠然闪耀。 又见对面的黑衣人方阵,也是一阵骚动,俱面面相觑。 玄迦气定神闲:「贫僧只怕,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吴让:「玄迦,我倒是不知你有此身手,但陛下请大师入宫有事相商,还是勿要抵抗罢,否则伤了这娇滴滴的小娘子,大师怕要心疼了。」 秦缘圆默默翻了个白眼:大师可是不染尘埃的出家人,果然龌龊之人,看什么都骯脏。 玄迦大掌压了压她蠢蠢欲动的手:「益州军已经发兵,你请我回去,也是无用,还是回去告诉你主子,莫要做些阴损之事,受苦受累的,总归是百姓。」 他顿了顿,以一佛号结尾:「阿弥陀佛。」 一派刚正不阿,正气凛然的模样,很叫人信服。 吴让却不听,双眸一眯,手扶在刀鞘上,浑身散发出勃发的杀意:「皇命在身,得罪了!」 这话说完,对面乌泱泱一群黑衣人俱拔刀冲上来,扬起一片灰尘。 那刀刃上的白芒刺入秦缘圆眼中,她抬手躲开,却感觉到身后的玄迦骤然飞身而起,在她耳边留下一句:「乖乖坐好。」 待她放下手时,玄迦身侧已倒了许多条尸首。 玄迦身法极快,秦缘圆甚至看不出他是如何取人性命的,仿佛他跃过之处,那双洁白修长的手轻飘飘一扭,敌对之人便身首异处了。 且因他赤手空拳,并无武器,招招致命,那些人的死状便非常惨烈,头骨断裂,血浆飞迸,一片模煳。 玄迦那身赤红色的袈裟,沾染了血迹,变得越发鲜艷。 秦缘圆握着缰绳,有些错愕地看着面前血腥的场面。 她仿佛记得,佛家弟子:一戒杀生,二戒偷盗,三戒淫邪,四戒妄语。1 玄迦这副杀人如麻的模样,和前时所见,彻底变了个人。 这哪里是慈悲圣洁的佛陀,反倒像地狱中爬起来的修罗。 秦缘圆一时发愣。 却听见吴让高声疾唿:「将那小娘们抓起来!」 话音刚落,玄迦身侧包围的黑衣人分出两翼散兵,转而往秦缘圆这处冲来。 三把大刀同时砍来,秦缘圆手脚发虚,强打精神捏住缰绳往侧方冲去,眼见着那刀剑直抵额心,秦缘圆避之不及,只能松手跳马。 要么被砍死,要么被踩死。 身体腾空之际,却一把被玄迦扣住,大掌一揽,快速将她抱在胸前。 秦缘圆讷讷,抱着玄迦的腰瑟瑟发抖,一唿一吸皆是玄迦身上浓重的血腥气息。 玄迦一手压着她的后背,另腾出一只手握着从黑衣人处收缴上来的大刀,杀气腾腾地御马,横冲直撞往前开路。 滴血的刀刃四向而来,玄迦多了她,行动仿佛迟缓许多,一时避之不及,左臂中了一刀,鲜血横流之际,温热的血点飞溅到秦缘圆脸上。 脑袋甚至来不及迴转,却见又一把尖刀刺来,秦缘圆也不知哪里生出来的勇气,抓着玄迦跨在马鞍上的刀,闭着眼往前捅去。 再睁眼时,那黑衣人的双目布满血丝,几欲夺眶而出,满眼仇恨地盯着她。 秦缘圆一骇,手中的刀便松了,落在地上,发出铿铿两声。 玄迦语气带笑,眼中还有几许玩味:「你倒是胆子很大。「 第13页 秦缘圆怔怔地看着前方,却发现吴让手中的弯弓似满月,箭头锋芒直指玄迦。 来不及反应,秦缘圆便一把扯着玄迦往侧边倒,那箭矢擦着她的颈侧过去,划开一道伤痕。她捂着渗出的鲜血,大大地舒了口气。 玄迦不能有事,他出事了她也要完蛋。 玄迦反手将手中的刀飞出去,打落了吴让手中弓箭。 他拧着眉,定定地看了她一眼,带着许多复杂的情绪。 但未有过多停留,又飞身往前杀去,只剩她骑着马,立在一群尸首之上。 但好歹刺客所剩无几,她身边总算干净。 不过刚松了口气,那一直观望的吴让,策马绕过包围玄迦的人群,径直将她擒住。刀刃抵在脖颈上,凉丝丝的,随时便能划破她的喉管,取她小命。 吴让大声吼道:「玄迦,你这小情人,已在我手上了,想救她,便束手就擒罢。」 秦缘圆很想说,她不是,她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 但玄迦抬眼望来,皱着眉,眸色中有几许癫狂。 就在他分神的一剎那,身侧五六个黑衣人登时发出勐攻,滴着血的刀不约而同朝他砍去。秦缘圆心神一震,扬声吶喊:「大师!当心!」 但那刀刃紧贴着她的肌肤,剧烈唿吸之间,已将她的皮肤划破,渗出一条血线出来,隐隐作疼。 乖乖,来真的阿?秦缘圆顿时蔫了,僵在原地,唿吸都轻缓了。 好在玄迦反应及时,扼住一人脖子,「咔嚓」一声拧开,顺手提起当作挡箭牌,砸倒了一圈,又是杀出一条血路来。 这下,围着玄迦的黑衣人不过区区三个。 面面相觑,不敢进攻,不敢靠近。 吴让扬声:「玄迦,你当真不管这位小娘子了吗?这么细的脖子,一刀便断开了。」 玄迦并未理会。 这下吴让手中的刀倏忽逼近,浅浅地刺入秦缘圆的肌肤,带出一抹剧痛,鲜血亦涔涔而下。 秦缘圆忍不住发出惨叫声。 吴让:「玄迦,你当真如此心狠?」 玄迦将身侧之人诛杀干净,终于抬眼看她,又笑着同吴让说:「放开她,我同你走。」 他脸上染着血,这抹笑,显出了十足的妖异。 这话说的。 杀了四五十个人了,跟他走,还他吴让差这一条命吗?连秦缘圆都不信,显然吴让也不信。 他挟着秦缘圆步步退至悬崖边上,声音颤抖,毫无底气:「你、你将兵器放下。」 说得好像没有兵器玄迦便不能取他狗命一样,倒是很天真。 但下一秒,秦缘圆就为自己的判断感到后悔。 因为吴让,将她,推下了山崖! 而自己转身一跃上马:「快去救你的小情人罢!」 这老奸巨猾的狗东西。 接下来,崖上发生了什么,秦缘圆一概不知,只在万分绝望之中,看见玄迦从悬崖上一跃而下。 第7章 身体急速下坠之时,秦缘圆大脑一片空白。 最是无助之时,玄迦从天而降,沾着鲜血的面容如仙似妖,衣袂翻飞时,好似镜花水月的幻境一般。 玄迦双腿在悬崖树干上轻点几下,竟飞速落至她身侧,长臂一伸,便轻而易举将她揽在胸前,他扯过一根藤蔓,二人居然稳稳噹噹地悬在半空中。 秦缘圆惊恐地瞪大双眼,才发现自己早便吓得冷汗涔涔,鬓髮潮湿。 她无比后怕,这么高的峭壁,若不是玄迦,她早已摔死了,思及此,双手愈发用力,又将玄迦抱得更紧了些。 山谷风大,吹得藤蔓晃荡,秦缘圆脚下没有实感,心慌道:「大大大、大师,我们怎么办?」 吓得成了个结巴。 玄迦眼中掠过笑意,扬了扬下巴,指着斜下方不远处的树:「先跳到那处去,再寻个落脚处。」 他口气稀松平常,仿佛在同她商量游山玩水的线路。 但秦缘圆向下望去,林木漠漠一片,恍若一片绿海,完全看不到落脚之处,反倒瞧得她心惊胆战。 她兀自害怕时,玄迦却将手一松,二人又开始向下滑落,然后平稳地挂在树上。 倒真像玄迦所说那般寻常。 此后二人借着山石藤蔓树枝一类事物,竟借着力缓缓向下,这下秦缘圆的心才落到实处:大师艺高人胆大,想来能化险为夷。 秦缘圆暗泄一口气时,玄迦平稳的唿吸却陡然一乱,心跳快如擂鼓,她明显感觉到,玄迦浑身的肌肉僵直紧绷,像是一张拉满的弓,玄迦怎么了? 此刻距离谷底尚有不少距离,若真摔下去,不至于粉身碎骨,也…… 秦缘圆腾出一只手,轻缓地拍了拍玄迦剧烈起伏的胸口,心慌道:「大师,你怎么了?」 玄迦眼神晦暗不明,气息大乱,额角青筋泵起,勐然喷了一口鲜血,转瞬间二人便急速坠下山谷。 悬崖间枯枝纵横,下落间将他们拦住,却又被冲力压断,又向下跌去,枝桠摔打在身上,浑身的骨头好似都要断裂,尚未落地,秦缘圆便意识全无地昏死过去。 脑中一直闪回方才的打斗时鲜血四溅的场面,迷煳间有箭矢飞来,直直将她的心脏刺穿,蚀骨的疼痛袭来,秦缘圆乍惊而起。 周身的钝疼,竟还活着。秦缘圆撑着米煳一般的脑袋起来,惘然四顾。 第14页 这是一个山谷,她横卧在一片草甸之上,遮天蔽日的巨树遮挡了日头,阳光透过树冠洒下,将热气过滤,落在脸上一片温和的触感。 远处花草丰沛,鲜花成片似锦,溪水暗流,叮叮咚咚,竟有几分世外桃源之感,她职业病作祟,不免想到,这样天然芬芳的花田,便是做多少花露花粉都够了。 她愣了愣神,开始侧目寻找玄迦。 玄迦倒在不远处,秦缘圆身上没什么力气,只能跪爬在地上,缓缓向他挪去。 她卧躺之地,正巧生了一树繁花,纷纷然落在他身上,静美安宁,无比和谐。 他安然沉睡时,面容冷白,睫毛在眼底映出明明暗暗的阴影,像极了庄严华贵的佛子,峻山雪岭一般干净。 若非方才见了他杀人如麻的模样,秦缘圆对他的表面形象笃信不疑。 但如今冷静下来,又生出几许森然冷意,一手捏一个,杀人比喝水还要简单,实在很是吓人。 秦缘圆甩了甩混沌的脑袋,努力说服自己,玄迦也是为了自保罢了,况且为了救她,玄迦挨了不少刀子,还为了救她跳下山崖…… 玄迦身上的伤口比她多了不少,大概是坠崖时护着她导致的,仔细一看,玄迦身上的伤口仍在淌血。 秦缘圆心尖一颤,得先替他止血,失血过多,一个不小心折在这了,他可不能有事! 好不容易将他身上的袈裟撕成布条,忍着身上的酸疼,用树叶盛了些溪水,替他清理、包扎伤口。 这可是玄迦的血,喝一口她气也不虚腿也不软的血啊,竟白流了这么多。 心疼死了。 玄迦左臂伤得最重,切口整齐,血肉外卷,露出了骨头。 秦缘圆忧心忡忡,清水浇上时,玄迦似乎有了意识,闷闷地哼了一声,秦缘圆心慌,手上的湿布条未抓住,覆在伤口上。 玄迦睁开双目,眼疾手快地擒住秦缘圆的脖子。 他眼底一片赤红,仍是浓重的杀意,虎口不断收紧,勒得秦缘圆面皮肿胀,唿吸不畅,几乎魂飞九天。 秦缘圆颤颤巍巍地握住他的手,无力拍打:「大师,是,是我。」 他眸中未见清明,反而咬着后槽牙,力气越来越大。 秦缘圆脖子上本就带着伤,刚刚才收拾好的,如今在他的手下又淅淅沥沥地流出血来,又痛又麻,秦缘圆张着嘴,乏力唿吸,喉管却被捏住,氧气渐渐缺失。 身上的力气也逐渐流走,秦缘圆眼前发黑,脑袋无力垂下,搭在玄迦手边,摇摇欲坠。 就在秦缘圆觉得自己撑不下去时,突然,卡在脖颈的大手一松,她抬起眼眸,昏昏沉沉地望去,玄迦一手托着她的腮帮子,眼眸黝黑,神情复杂地盯着她。 秦缘圆极力唿吸,双肩颤抖,眼睫发颤,一时也寻不出力气问他。 玄迦撇了一眼地上零碎的布条,目光停留在她脖颈之间。 她气息飘虚,白皙纤弱的细颈渗着血痕和青紫,红肿狼藉一片,虚弱可怜地倚在他怀里。 玄迦默了片刻,将秦缘圆搂住,用那濡湿的布条轻轻地触了触她的伤口。 「嘶!」 玄迦松了桎梏,伤口又加重了不少,轻轻一触便又痛楚漫来,秦缘圆瑟缩一下,也不敢发出旁的声音。 毕竟那可是赤手空拳屠了五六十人的玄迦。 说不怕,那是假的。 怀中人咬牙忍疼,眼睫一眨一眨,蝶翅一般,就带出了点点怯怯的水光,疼得好似要昏倒,玄迦轻轻拭去她的冷汗,在她脖子上缠住最后一圈布,松开了她。 「你走吧。」 秦缘圆伸手触了触伤口,玄迦清理得很仔细,已没有血液渗出,她身上的力气也渐渐恢復,甩了甩脑袋,疑心自己出了幻听:「什么?」 玄迦闭眼,昂首靠在花树上,苍白的唇动了动:「如今已安全,你可以走了。」 走?秦缘圆茫然四顾,此处山林蓊郁,全然不识得方向,她要走去哪里? 玄迦玉白的指尖撑着额头,仍是合着双眸,好似很虚弱,神色懒懒道:「此处乃山谷腹地,一直向西行去,大约两日,能看见一处村庄。」 秦缘圆眨了眨眼,玄迦还懂得什么读心术不成? 西边,她看了一眼渐渐下落的日头。 然后便被倚在花树下的玄迦吸引,他的面容轮廓在夕阳的晕影下,显出几分透明感,苍白又羸弱。 她就这么走了,玄迦奄奄一息的模样,能不能照顾好自己啊? 又为什么好端端让她走。 秦缘圆仔细想了想,虽然她落得这副田地,是因为玄迦的缘故,但若不是玄迦相救,她怕是早被长公主磋磨死了,况且玄迦要将她送回浅草寺的,自己执意不回,怎么也怪不到他头上。 他屡次相救,就这么走了,只怕以后良心不安。 而且向西走,她虽能逐日而行,判断出大致方向,但林中弯弯绕绕,天又快黑了,她岂敢肚子行动? 更别说玄迦的血,还能治她的病了。 秦缘圆灵光一闪,就这么走了,要怎么治病? 又不敢违逆他的意思,小声商量:「大师,你手臂上,还在流血呢,要不然我,再,帮您包扎一下?」 谨小慎微,唯唯诺诺。 玄迦眸子微眯,眼神锐利,一针见血道:「你仿佛,很怕我?」 第15页 秦缘圆幅度极小地撇了撇嘴,谁说不是呢,但心里震惊,她小心遮掩,没想到玄迦敏锐至此,迅速发现了她的小情绪。 秦缘圆笑得讨好:「不怕,不怕的,大师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是忧心大师伤口。况且天快黑了,我要走,明日再,再走吧。」 玄迦轻轻哼了一声,又合上了眼,满脸憔悴苍白。 秦缘圆蹑手蹑脚,挪近两步,扯着布条替他裹伤。 玄迦昏睡时,秦缘圆尚能心无波澜地替他包扎伤口,但此刻他虽唿吸浅薄,近似于无,但明知他醒着,总有一股威压感袭来,吓得她的手哆哆嗦嗦,又怕弄疼了玄迦,捏着布条的手颤抖不止,连气息都变得有些焦灼。 玄迦突然睁开眼,轻缓地笑了一声:「小娘子,口是心非,心眼忒多。」 大概是因为玄迦伤重,他平日带着风流轻佻的凤眼仿佛生出了几许温柔,雪白面容,柔善可欺......秀色可餐。 秦缘圆怔怔盯了他许久,觉得脸上火烧火燎一片滚烫,情不自禁咽了一口唾沫,惊醒时勐然往后撤,欲盖弥彰地笑了:「大师,大师你饿不饿,我方才看见有些野果子,我采些过来?」 玄迦眸中掠过些诧异,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秦缘圆送了口气,逃也似的站起来,又因为蹲得太久了,双腿酸胀,两眼发昏,踉跄了两下,才跌跌撞撞地往溪边走去。 待秦缘圆捧着那些野果子回去时,玄迦耷拉着眼皮,一动也不曾动。 「大师,你伤得,很重吗?」 玄迦眼皮撩了撩,未曾回话。 「那刚才在悬崖上,大师突然不妥,是为何啊?」 空气陷入几秒安静,只听见溪水潺潺。 秦缘圆捻了颗果子塞入口中,又无奈地笑笑,无力地掩饰尴尬。 玄迦轻咳了一声,唇上有些干裂。 秦缘圆起身,用树叶裹成小斗,盛了些溪水回来,递到玄迦嘴边:「大师,将就着喝一些。」 玄迦盯了她半晌,终于接过树叶,一饮而尽,过了一会方道:「我先前受了些内伤,方才动武,以致静脉逆行,真气反噬。」 内伤,反噬。这怎么跟武侠小说走火入魔一个形容。 她捏着下巴胡乱地思考了一阵,却发现玄迦竟靠在树上睡着了。 说睡就睡,伤得有够重的。 这会太阳渐渐下山,山谷那颗遮天蔽日的大树使得此地暗得更快,秦缘圆将自己缩成一团,百无聊赖地看着天边的颜色变化。 白天是人间仙境,天黑后只觉恐怖。 头顶无遮无挡,夜风碰在峭壁上,打出更为诡异的回声,隐约还能听见不知名生物的嚎叫声,随风而动的树木变成了张牙舞爪的怪兽。 秦缘圆心里发憷,默默地挪到安睡的玄迦身侧。 黑夜中,玄迦显得越发可靠。 秦缘圆大着胆子,搂着他未曾受伤的右臂,向玄迦的方向又挤了挤,这才闭上眼睛,心怀忐忑地睡去。 第8章 夜里睡得不甚安稳,秦缘圆听见叽叽喳喳的鸟鸣声,便揉着眼睛醒了。 薄雾罩着密林,朦朦胧胧的一片,橙色的光束穿透枝叶和雾气,笔直地刺入眸中,让人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真实。 秦缘圆尝试着动了动酸涩的四肢,却发现自己被困在一个温热的怀抱中,身侧的郎君身形高大,揽着她的腰肢兀自睡得香甜,他身上温度不低,热意透过二人的僧衣,透到秦缘圆身上。 她才迷迷煳煳想起昨日遇袭坠崖的事情。 二人此刻紧密相依的模样未免有些不妥,还是拉开距离为妙,免得玄迦醒来,二人都尴尬。 稍一挪动,却发现衣袖被玄迦压在手下。 轻缓地扯了衣袖,无果。 秦缘圆窒着唿吸,稍加了几分力气,玄迦眉毛便拧了起来,眼皮动了动,仿佛要醒来了,她动作一僵,乖乖窝在原处。 好在玄迦又没有旁的动作了。 秦缘圆松了口气,安静了三息,换了个法子,转而先玄迦的手抬开,刚触到玄迦温热的手,他便咳嗽起来。 玄迦长眉纠在一处,气息混乱,闷着声咳嗽,却仍未醒来。 他腮边浮现出病态的红晕,脖颈侧边的伤口竟崩开了,渗出些鲜血来。 他雪白着脸,病容憔悴的模样格外惹人怜惜,秦缘圆轻手抚了抚,指尖凑近他的鼻息,却发现他的唿吸不同寻常地灼热,抬手触了一下他的额头,果然热烫一片。 她一个病秧子还算精神,他一个武功高强之人竟倒下了。 这山谷腹地,他们二人一个病一个弱,也不知要何时才能走出去。 手掌放在他头上思量了片刻,放下手时指尖划过他的颈边的伤口,一抹鲜红格外刺眼。 鬼使神差之际,秦缘圆竟将那点血送入口中,轻舔了一口。 淡淡的血腥味。 秦缘圆暗嘆一声可惜,血量太少,作用不大。 今日脑袋仍是沉沉的,胸口发闷,手脚也是虚虚软软,提不上力气。 玄迦侧脸苍白俊逸,冰霜覆雪一般,倦容沉沉,睡意正浓。 秦缘圆侧身打量了一会,缓缓凑近那道渗血的伤疤,他身上温度很高,脖颈动脉更是炙热,像火星一般溅到她鼻尖。 平稳的心跳剧烈如擂鼓。 第16页 秦缘圆觉得自己此刻的行为着实不太光彩,像从前电影中的吸血鬼、殭尸,靠吸食血液为生,但不是人人皆可救她,她的解药,只有玄迦。 前几日那种倏然好转的感觉实在美妙,自那日饮血过后,她便好似开败的花,一日一日凋零萎缩,死亡的阴影日夜笼罩高悬。 就喝一口,一口就好了。 秦缘圆秉住唿吸,尽缩小自己的存在感,小心翼翼地,靠近那抹血痕。 「你在做什么?」 大脑炸开一声惊雷,秦缘圆惊慌失措间抬头,嘴唇磕上一个温软的地方。 秦缘圆身体一僵,怔然立于原地,一股热意自脚尖攀爬而上,烘得她双颊滚烫。 玄迦喉头滚了滚:「你......」 秦缘圆听见他喑哑的声音,勐然惊醒,心虚无比地往后倒。 玄迦下巴上磕着一道不深不浅的印痕,在银白面容上显得格外突兀。 她鬼迷心窍,一时草率了,而且还没喝上血。 尴尬低首咳了一声:「大师,您醒了?」 「嗯。」 玄迦耷拉着眼皮,手指揉了揉额角,好整以暇地凝着他,眼神里写着:你最好给我解释一下。 四周陷入一种诡异的安静。 秦缘圆急中生智:「我仿佛闻到,你身上有些奇异的味道,是川乌吗?」 玄迦双眸倏然抬起,神情一肃,秦缘圆威压感顿生。 他怀疑:「你,当真闻得出来?」 原主和她相似,都生得一副狗鼻子,嗅觉灵敏无比,昨日上马她便闻到了,玄迦身上有一股味道,气味调得复杂,但她无比笃定,其中一味是川乌。 只因原主身体弱,好几次病重,师太请了山脚的游医,这游医的药方中,总有川乌。 秦缘圆愣楞点头。 玄迦掏挑起她的下巴,逼使二人四目相对,他瞳仁漆黑,眼神幽深锐利,写满了打量和怀疑,让秦缘圆觉得,她是私通敌国的探子,藏着许多紧要的秘密。 熬了许久,玄迦终于松开,秦缘圆松了口气,玄迦却掏出一方碎布:「这上头的味道,你可能辨得出?」 这是要做什么,好端端地叫她闻东西。 她不过迟疑半晌,玄迦肃然的神情陡然一松,眉目间染上些笑意。 这人,怎么说变就变,突然罩上了一层虚假的面罩,世人最喜欢的,温润,无害,笑意满满的模样。 他笑:「施主,若这桩事情办成了,贫僧允你三金。」 三金? 秦缘圆心中的小算盘噼里啪啦地敲响。 如今一斗米也才八文钱,若放在现代,约等于,玄迦要付她十万人民币赏金? 这,这她还努力什么? 但转念一想,闻这块破布,便能得到三金,定是非常要紧,玄迦万分看重的事情。且这块破布,气息微弱,一时半会要寻个能辨别全部味道的灵光鼻子,只怕难。 那是否意味着,她有和玄迦谈判的资本,钱固然是好东西,但也要有命享用才行。 秦缘圆笑了笑,心虚道:「大师是缘圆的救命恩人,能帮上大师忙,缘圆很开心,赏金什么的,都好说。」 玄迦挑眉,眼中有些兴味:「哦?」 他眼神犀利,仿佛一眼看透她的小九九。 秦缘圆厚着脸皮:「我这病,大师能否帮忙看一看?缘圆,不胜感激。」 玄迦垂眸,轻轻地呵了一声,他眼睫很长,鸦羽一般覆下,在眼底投下个印痕,以至于秦缘圆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秦施主,是个聪明人。」玄迦意味深长。 秦缘圆抿唇不语,等他回復。 过了一会,玄迦方浅笑道:」但秦施主的病,很是复杂,贫僧才疏学浅,怕是帮不了施主。」 怎会如此?秦缘圆的心沉了下去,手脚霎时变得冰凉,但仍不放弃:「复杂,是怎么个复杂法,但分明上次,我饮了大师的血后,却然好转了不少,犹如灵药,出家人不打诳语,大师又怎会治不了?」 玄迦嘴角噙着温和笑意:「是了,施主也说,出家人不打诳语,贫僧说不会,那便是不会,怎会欺瞒施主。」 出家人还不杀生呢,那明空和尚,看见蜜蜂的尸体都满脸悲悯,玄迦一出手,能把人的头骨生生拧断。 他和寻常佛教徒天差地别,事关生死,秦缘圆愿意多揣几分怀疑,不想信他,也不愿信他,只能委婉道:「我自然是信大师的,但病发之际,大师餵我一盏血,分明功效极大,若大师不懂根治之法,可否……」 玄迦眉梢轻扬,挑着笑意的凤眼天生带着风流轻佻:「什么?」 倒是一幅很好相与的模样了。 秦缘圆大胆道:「可否在我未曾寻到良方前,赐些鲜血,以缓病症。」 玄迦眼神几变,沉声答:「秦施主,有血则生,你要我放血替你吊命,如此大亏损,还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她自然知道,古人的观念中,血是极为珍贵的,是生命活跃的象徵,她的要求,是有些惊世骇俗,是有些,大胆了。 半是商量,半是乞求:「我不会要很多的……定不会危及大师生命,我只想,活下去罢了。况且大师那块布料,给我些时间,我保证能辨出其中药材,大师愿出三金,定然是件值钱的事情。」 玄迦扶着树干,缓缓起身,他背着手,慢行了几步。 第17页 他身量高,秦缘圆坐在地上,便抬头仰视着她,晨光微熹中,玄迦真如宝象庄严的尊神,气势沉沉。 秦缘圆盯着他的背影,觉得自己好像在接受审判一般。 过了一会,玄迦终于转身:「成交。」 秦缘圆松了口气。 却见玄迦往回走时,脚下步伐突然凌乱,竟踉跄了一下,秦缘圆忙起身,扶着他的手臂,指着远处的溪流,态度非常恭敬:「大师,我见你似乎是发热了,你还有力气吗?我先扶您过去洗把脸,可好?」 玄迦目光落在秦缘圆过于自觉的手上,停了三息,终于颔首,二人步履缓慢地往溪边挪动。 这速度,秦缘圆不禁为自己这几天的丛林探险深感担忧:「大师,我两如今,如何才能走出这山谷啊?」 玄迦咳了两声,朝前方扬了扬下巴。 秦缘圆狐疑,顺着方向望去,竟看见玄迦那头名唤溯雪的坐骑,慢吞吞地朝他们走来,似乎察觉他们的目光,缓缓抬起脖子,嘶鸣了一声。 举止慵懒华贵,甚似主人。 秦缘圆喜悦之余,无不震惊,山中弯弯绕绕甚多,它是如何寻到这处的?莫不是成精了? 但好歹有了它,能省下不少力气。 略休整了一会,二人便骑上马,往山下疾驰而去。 一路上,玄迦的咳嗽一声接着一声,体温越发热烫,好歹二人行至山脚,秦缘圆眼见玄迦体力不济,瞥见客栈的牌子,「大师,我们暂且歇下吧?我去寻个大夫,开两剂汤药,待您精神好些,再出发不迟。」 清凉山山脚的城镇名唤清凉镇,占地颇广,如今他们刚踏入边缘地带。 玄迦也不强撑,将钱袋子递给秦缘圆,跟着引路的小厮安置溯雪。 秦缘圆颠了颠颇有重量的钱袋子,不禁感慨,玄迦真有钱。 有钱底气足,秦缘圆豪气道:「掌柜的,要两件上房。」 那掌柜略翻了翻帐本,抚着鬍鬚抱歉道:「客官,咱们这,只剩下一间上房了。」 一间? 这家客栈,布置得还算整洁美观,但确实规模不大,大约是上房本就不多。玄迦睡上房,她随便安置便好了。 妥协道:「那另一间,不要上房也使得,随便吧。」 掌柜抱歉道:「客官,咱们今天,可就只剩下这一间房了。」 秦缘圆捏着下巴思索,有些为难。 突然肩膀被触了一下,玄迦的声音低哑睏倦:「办妥了么?」 秦缘圆据实以报:「只剩下一间房了。」 玄迦皱眉,秦缘圆侧首看他,想问问他的一见,但玄迦双眼一合,下一瞬便玉山突崩一般,倒下了。 秦缘圆手忙脚乱地扶住摇摇欲坠的玄迦:「掌柜的!那间房我要了,快过来搭把手!」 第9章 次日,玄迦虽未再发热,但仍无转醒痕迹,大夫说他已无大碍,多吃两幅药便好了。 到底身子骨强健,先前看着那样吓人,睡一觉,几碗药便能痊癒。 不似她。 秦缘圆日夜都盼着自己能逃脱这体弱早死的命运。 给玄迦餵药时,秦缘圆有些邪恶地想,若玄迦一直醒不来,她取血也方便得多,也无需同他多费口舌。 有一个沉睡的血包,也是极好的事情。 秦缘圆用力地拍了拍额头,暗骂自己不厚道,胡思乱想什么呢,玄迦可是救命恩人。 缓缓地吸了口气,试图将脑里虚妄的想法驱走。 心乱如麻的,秦缘圆索性唤小二提了几桶热水,将自己从头到脚洗了个干净,才觉得舒服了些。 桌上放着玄迦提供的碎布。 秦缘圆一边擦拭湿漉漉的头髮,一边回忆今日自己在药房、香铺中识得的气味。她今日拢共闻了八味出来,她组合装在香囊内,所得气味虽无大差,但细微之处仍有不同。 差的是什么? 秦缘圆提着笔,手腕悬在半空,久久未有决断,墨水滴到雪白的宣纸上,星星点点的,和她的思绪一般凌散。 「在想什么?」一道虚弱低哑的男音传来,秦缘圆思绪被打断,慌乱望去,与一双凤眼冷不丁撞上。 那眼眸微微上挑,许是沉睡刚醒,天然地带着些飘渺雾气,自带温柔,潋滟含情。 玄迦终于醒了。 秦缘圆放下笔墨,兴奋上前,抬手在玄迦额头上探了探,又比着自己的体温,絮絮道:「没有发热了,人瞧着也清醒,大师感觉如何?」 女子顷身相探,甜暖的唿吸尽数喷洒在玄迦面上,手腕肌肤细腻柔软,在他额头上蹭了蹭。 温香软玉的,玄迦刚醒,一时竟有些怔忡。 他侧目望去,秦缘圆肌肤泛粉,长发湿漉漉的,身上氤氲着暖洋洋的水汽,衣裳松散随意,不经意间显露出几许旖旎风光。 玄迦揉了揉额头,嘴角勾着弧度,笑得意味不明,提醒道:「秦施主这副打扮,是否有些不妥。」 凤眼微微一扬,目光在她裸露的肌肤上划过,秦缘圆心脏剧烈地跳了一下,慌忙将衣襟掩好。 他眼神短短一触,秦缘圆却觉得所及之处仿佛被火星溅过,热热麻麻的,不免用责怪的目光对上玄迦:「大师,这便是你不对了,非礼勿视。」 玄迦淡定自若地挪开视线,脸上表情淡淡:「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红颜枯骨,在贫僧眼中皆为一般,施主多虑了。」 第18页 他云淡风轻,一脸正经,让秦缘圆有一种毁谤佛子的罪恶感,暗想:莫不是大师方才只是处于好意提醒我?他长相如此,看根木头也是含情脉脉,自己多想了,实在怨不得人。 况且,她紧张什么?在现代,这点尺度基本上算没有。 挪开距离,一边平復突如其来的羞窘,一边努力做心理建设,恭敬道:「诚然是我庸人自扰。」 她想起玄迦处醒时的问话,解释道:「我辨出了其中八味原料,却仍差点意思,方才正想着,是哪里出了纰漏,一时没发现大师醒了,所以有些惊慌失态,大师见谅。」 玄迦神色一肃:「你写的方子呢,我看看。」 秦缘圆递上去,解释:「细微之处仍有差别,一味有些辛辣刺激,一味又有些沁凉的感觉,和冰片相类,但我今日在药房、香铺中找了许久,也不曾发现。」 「嗯。」玄迦修长的手指在纸上划了划:「寻常的地方找不到,我带你去别处看看。」 玄迦撩开被衾,张罗小二备水沐浴,捻着架子上的簇新衣袍,面露赞许:「事情办得不错。」 初见那次,玄迦一日换了三身衣裳,可见他是个讲究人,所以这一沐浴,足足花了一个时辰,就在秦缘圆等得不耐烦,觉得玄迦那一身细皮嫩肉都要泡发的时候,玄迦终于推门而入。 这衣裳是秦缘圆今日顺手购置的,料子也是寻常,不过白绫长衫,但他肩膀宽阔,却把一身宽袍大袖撑得很有气势。 玄迦是山巅清雪一般的郎君,不沾凡尘,清贵至极。 秦缘圆被美色迷了眼,一时痴望着他。 玄迦手指在外袍掸了掸不存在的褶皱灰尘,猝然凑近,带着笑意问候:「秦施主,可是有哪里不适?」 眼前突然出现一张放大的俊脸,连睫毛都清晰可数,玄迦清清冷冷的气息扑面而来,秦缘圆顿时心跳如擂鼓,双颊热烫地往后倒。 身下的木凳不甚稳当,她心虚地剧烈一动,竟然扯着她往后倒去。 她一慌,伸手欲寻个助力,却跌的太快,连玄迦的衣角也未曾碰到。 就在脑袋要磕上青砖地板时,玄迦准确无误地将她捞起来,力道极大地磕在他硬邦邦的胸膛上。 鼻尖一阵酸涩的疼意,秦缘圆忍不住吸了吸鼻子,眸中有清浅泪意。 玄迦拧眉,低头见她可怜巴巴地揉着鼻子,眼睫浓郁,眼泪婆娑点点,面上有些疑惑:「怎么秦施主的状况总是很多。」 秦缘圆却不以为然,揉着鼻子想起着前因后果,心中一片后悔,只觉得男色害人,尽管玄迦是个和尚。 玄迦凑近,点了点她的鼻尖,语气担忧:「秦施主鼻子都红了,无大碍吧?」 他冷冷清清的气息又缠绕上来。 秦缘圆伸手挡住他前倾的身体。 虽明知玄迦不过是担心她的鼻子坏了,不好办事。但她心中仍觉怪异,心脏更是砰砰直跳:「我无事,大师,不早了,我们出发吧。」 玄迦挪开目光,揽在她腰际的手陡然一放:「那走吧。」 腰上的托力一卸,秦缘圆踉跄两下,扶着桌子才堪堪站稳,望着玄迦翩然而去的身影发怔——因为他顺手戴上了放在门口的幕篱。 白纱自帽檐覆下,层层叠叠,落在腰侧,徐徐行了两步,带起一股风气,真的好似要羽化成仙了。 秦缘圆追上去,将配好的香囊对着玄迦后背发泄似的一扔:「大师,今日闻出来的材料,我都放进去了,并不见什么异样,究竟有何特别,值得你苦苦追查?」 玄迦一手接过香囊,一手将她提上马,并未回话。 玄迦纵马疾驰,小镇灯火通明。 秦缘圆心中记挂着答案,不耐扯了扯他手上缠绕的佛珠。 玄迦垂眸,视线在她脸上轻掠而过:「那块布料,自前线送回,于军情上,很要紧。」 他不好解释太多,不曾说的是,魏军打的那几场败仗,一上了战场兵士便失了常性,自相残杀,以致大败。 秦缘圆听了这话,努努嘴,既是军情,没兴趣知道,也不想知道,毕竟好奇心,会害死人的,她这种平头百姓,知道越少越好。 掠过市镇,直绕到清凉山外的官道外,弯弯绕绕走了一段小路,才来到一处热闹的市集。 好隐蔽的地方。 玄迦:「此处也许有你想找的东西。」 秦缘圆好奇:「这是什么地方?」 玄迦的声音透过飘逸的轻纱,在一片喧嚣中显得有些飘渺:「此处最早原是胡人卖些新奇的玩意儿,久而久之,那些不允许在市面上流通的货物在此处,几乎能寻到。」 秦缘圆一点即明,脱口而出:「黑市啊?」 难怪玄迦出门前,顺了一把剑,大概此处鱼龙混杂,危险不少。 玄迦笑:「不错。此处的东西,来路不都光明,许多偷盗之物,也会在此次转卖,你这名字,取得……很是别致。」 秦缘圆首次来到这样的地方,兴致勃勃,又有些害怕,默默跟在玄迦身后,往前逛。 此处原为胡市,因此大部分商贩皆是高鼻深目的长相,一派异域风情,卖的东西也是五花八门,珍贵的有青金石等光华灿灿的宝石、油光水滑的皮毛,平价的胡人乐器、瓜果等。 秦缘圆不免疑惑:「这些东西,难道都是见不得光的吗?」 第19页 玄迦领着她深入其中,到了一块专门售卖药香的区域:「天子命令禁止胡汉互市,这些产自西域的货品皆需进贡,只由皇家支配,寻常罕见。胡人的身份低,生活往往过捉襟见肘,然胡货珍稀,往往能卖得好价钱,是以渐渐有了这处,那什么不能在市面上流通的禁品禁药,再此处统统可循。」 玄迦话音刚落,前方那穿着艷丽衣裳的胡姬操着一口不甚标准的官话,笑嘻嘻地招他们过去:「客官,过来看看,我这处可是什么效果的秘药都齐全。」 这家摊档面积较旁边的大一些,陈列的货品更全,秦缘圆向玄迦点头,二人上前走去。 胡姬热情:「二位想配什么功效的药?」 秦缘圆未理会,只一一捻过香药置于鼻尖,仔细辨认。 这些产自西域的药材大都气味浓郁,秦缘圆闻了十来样,已觉得头晕目眩,捻着手中熏了薄荷的帕子狠狠嗅了一把。 好歹脑中清明不少,却被角落一种干花吸引,蓝紫色外观,花瓣似米粒一般,层层叠叠地摞在一处。 秦缘圆取了一朵,其味干燥辛辣,竟是她要寻的其中一味:「大师,我找到了,就是这花。」 那胡姬弯眉一挑,笑得风情万种:「原来客官要的是这啊?」 秦缘圆不识得,好奇询问:「这是何花,有何用处?」 胡姬热情,染得鲜红的指甲在秦缘圆手背上戳了戳,竟意味深长地眨眨眼:「女郎寻了许久,说不识得,是不好意思呢?」 「嗯?」秦缘圆不解其意。 「此花名为愈创花,燕好时焚烧五钱,可助欢情,焚上十钱,再配上我这秘制的香油,男子啊……」胡姬话语一滞,笑得愈发隐晦。 第10章 秦缘圆没想到这奇花竟然是这种作用,目光飘忽闪烁,不小心对上胡姬妩媚的眼,她满不在意地笑笑,摆了摆手,一副不必多言的模样:「您二位直勾勾地寻这花,还害羞什么呢。」 她说话时,目光黏在玄迦身上:「我见你这郎君,身量高大,鼻骨巍峨,应当是个不错的,你们小夫妻,还懂得寻这愈创花,可见是有情趣的,都是同道中人,一两一钱,如何?」 秦缘圆内心尴尬无比,谁和你是同道中人,旁边这个还是不能犯戒的和尚,她拧头,默默看着玄迦。 他表情很正经:「你确定?」 她颔首。 玄迦挑眉,饶有兴致地笑了一下:「你这有多少,我全都要了。」 话音刚落,旁边传来一声嗤笑:「咱们不染凡尘的玄迦大师,何时跌落滚滚红尘了?」 来人是一名青衫男子,温润俊美的好相貌,身形挺拔,是如同修竹一般的郎君。 他眼神在秦缘圆和玄迦之间徘徊,又道:「破了俗戒便罢了,还玩得这般,野。」 玄迦声音含笑,夹枪带棍:「如何?萧三郎想要,不若贫僧匀一半出去罢?」 萧三郎笑得温吞,挑眉道:「敬谢不敏。」 这郎君和玄迦似乎颇为熟悉,且秦缘圆向来对生得好看的人自带好感,便掩面小声问:「这是谁?」 玄迦瞥了她一眼,不大乐意道:「萧指挥使,萧铎。」 秦缘圆低头想了想,似乎记得当今皇后便是萧氏女,眼前的郎君又官拜指挥使,大抵便是那个萧。 这话说完不久,玄迦便侧目,示意她闪一边去。 秦缘圆也知道这些大人物之间的交流她不方便参和,也没有兴趣。只吸了一口薄荷帕子醒醒神,便皱着鼻子专心查探。 也不知是巧合还是天意,竟真叫她寻到了另一味,听胡姬说,这味药材名唤雪精,乃是西域某种雄性动物香囊中的干燥分泌物。 嗯,和麝香有些类似。 但秦缘圆兴奋想要告诉玄迦时,玄迦竟不知所踪。 胡姬指了指远处黑沉的空地:「那二位俊俏郎君往那去了。」 秦缘圆甩下定金,掰了一块雪精扔入香囊,一蹦三跳地去寻玄迦。 大抵是她兴奋太过,所以乐极生悲,被枯木枝绊倒了,生生跌在地上,手腕蹭出了一片血痕。 玄迦听见一声惨叫,定睛一看却是秦缘圆趴在地上,他目力极佳,已是看见小娘子白皙的手腕上蹭出了血,皱了皱眉。 秦缘圆却笑得开心,趴在地上,举着个香囊沖他招手,笑的明媚喜人:「大师,我找到啦!」 萧铎侧身撞了他一下,疑惑道:「你哪里寻了个娇憨的小娘子,倒是傻得可爱。」 玄迦并未回话,步履匆匆,上前将秦缘圆扶起。 秦缘圆心中雀跃,将香囊递到玄迦手上:「大师,你闻闻,是不是和那块布料的味道一般无二?」 萧铎跟了上来,敏锐追问:「什么布料?」 香囊的材料都是新加的,味道本就浓,夜风轻吹,很快于空气中扬开,传入三人鼻尖。 玄迦、萧铎对视一眼,脸上表情有些怪异。 秦缘圆被玄迦虚搂在怀中,一下便察觉他身上肌肉绷紧,像是蛰伏蓄力一般,气氛顿时紧张。 但周围环境并不见异样,秦缘圆以为自己眼拙,未发现危险来临,便小声问:「大师,怎么了?」 声音不住颤抖,都是被前两日那些血腥场面吓的。 玄迦未说话,却只拧眉凝视她。 第20页 秦缘圆未反应过来,整个人已被玄迦抱起,放到远离萧三郎的空地。 此处距离市集有些距离,乃是一片荒郊密林,又是夜黑如墨,秦缘圆心中忐忑,不禁扯住玄迦的衣袖。 「乖乖呆着,莫轻举妄动。」他声线不同寻常的淡泊,带了些紧绷之意。 秦缘圆不解其意,怔怔点头,但玄迦方才不小心触碰到她伤处,丝丝抽疼,她伸手碰了碰,指尖湿粘,发现玄迦的袍子上蹭了些血迹,因他衣裳素白,便是在黑夜中都分外惹眼,提醒道:「大师,你衣裳上染了血。」 玄迦低首,指尖触在那抹血痕上。 脸上表情越发冷凝。 秦缘圆心颤了颤,没由来地有些不好的预感,小心试探:「大师?」 玄迦却一把将她推开,秦缘圆被推着贴到树上,背后一片粗粝的疼痛。又惊又怕之时,眼前一道白芒闪过,原来萧铎和玄迦身上佩剑齐齐亮出,转瞬之间,二人已势均力敌地缠斗在一处。 秦缘圆揉着被撞疼的后肩,颇为不解地看着眼前的打斗。 怎么好端端地打了起来? 二人身上携着兵器,不多时身上俱挂了彩。但二人见了血,似乎越发亢奋,出剑狠歷,招招致命。 黑夜中,秦缘圆看见,玄迦眸中染上了不同寻常的亢奋杀意。 这绝不正常。 刚刚玄迦还同萧铎拌嘴,谈笑风生,瞧着交情不差的模样,怎会一瞬之间便相互残杀。 玄迦身上的伤痕渐多,衣裳上染了星星点点的血痕。 望着玄迦愈战愈勇的染血身影,秦缘圆心里着急,觉得那些血实在流得浪费。 况且玄迦旧伤在身,大夫千叮咛万嘱咐,让他莫动真气,小心静养,这才刚醒来,一会伤势加重了可怎么好。 沉思之际,却见玄迦卖了个破绽,反手一击,将勐扑上前的萧铎击倒在地,长剑抵着萧铎的胸口,便是要往下刺。 却见萧家三郎性命堪忧,躺在地上脸色苍白吐血的模样,清癯脆弱,甚是俊美,秦缘圆那颗爱美之心又发作起来,觉得他就这样死了,未免可惜。 又想这打斗来得蹊跷,无端闹出人命总是不好的。 眼下二人胜负已分,应无危险,心中做着几重打算,秦缘圆奔上前去,搂着玄迦的腰往后扯:「大师!大师!你冷静些!」 秦缘圆甫一靠近,刚恢復些神智的二人情绪变得愈发暴躁,萧铎呕着鲜血,尚挣扎着提剑起身要继续再战,玄迦警觉,抬脚在萧铎胸口狠狠一踹,咬牙斥道:「放手!」 秦缘圆心中害怕,双手已有些发颤,几乎抱不住他。 玄迦发狠,旋身而起,想要将她甩开,秦缘圆被他蛮力带着,在空中转了半圈,落地时却被萧铎一剑刺在后背上。 秦缘圆吃痛,双手一松,便被玄迦甩到远处。 她跌落在地,身后剧痛,流血涓涓滴落,秦缘圆后悔极了。 闲事,真的不该多管。 玄迦发疯杀了他的朋友,同她有什么关系?又不是她朋友。 萧三郎生的好看,同她有什么关系?世上好看的皮囊千千万。 秦缘圆脱力,趴在地上。 只见玄迦飞身而来,手中的长剑上滴滴答答淌着血,他脸色煞白,肃如修罗。 秦缘圆顿时寒毛倒竖,颤颤巍巍往后爬。 他……他要干嘛? 该不会想要杀她吧! 秦缘圆怕得哭出了眼泪,抖着声音:「大、大大师,您醒醒成么?」 玄迦眼神冷冷,长眉纠在一处,长剑一挑,直对她而来。 秦缘圆心狠狠一沉,万念俱灰地合上双目,绝望地等待死亡来临的那一刻。 第11章 但过了许久,想像中的情况并未来临。 秦缘圆睁开眼,清冷月色下,玄迦身形巍巍,犹如神降,目光复杂地俯视她:「你还好么?」 他醒了? 秦缘圆大喜过望,抱着玄迦的腿嘤嘤哭了起来,极为悲恸,上气不喘下气,透过朦胧的眼泪,她看见那个香囊安静地躺在远处。 原来玄迦提剑,是要将香囊挑开。 这下秦缘圆也有些迟钝的感知,也许他们二人失了常态,杀意大起,是因为那味道怪异的香囊。 但她乍惊,又哭得缓不过劲来,只能抱着玄迦的大腿抽抽噎噎,连句完整话也说不出,眼睁睁地瞧着未恢復正常的萧家三郎,提着剑,踉跄走来。 但好歹,玄迦已然清醒,秦缘圆心中安全感十足,不动声色躲在玄迦身后。 只见玄迦将她腰间煳着薄荷油的手帕甩到萧铎面上,萧铎便身形一顿,驻在原地。 萧铎扯下手帕,神情怔忡地看着自己满身血痕,又侧目打量同样狼狈的他们,满脸惊骇:「这是怎么了?」 那薄荷帕子让秦缘圆彻底想明白关窍,抽抽鼻子,有气无力地提醒:「萧三郎,帕子你拿着,抵在鼻端莫要放下。」 玄迦低首,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她。 但秦缘圆不解其意,身后的伤口太疼,已然失了力气,眼睁睁的感受着鲜血流失自己身体。 幸而玄迦思索未几,便将她抱起放到马背上,二人策马离开。 伤在肋骨,流血又不停,秦缘圆唿吸都会撕扯伤口,头脑昏昏,又随着夜风,只觉得四肢百骸仿佛冻上一层冰雪,森然冷意往骨缝中钻去,她蹭在玄迦的胸膛往里缩,有气无力道:「好冷啊,我是不是要死了?」 第21页 玄迦低头看秦缘圆,小娘子脸色灰白惨澹,伏倒在他身前,似一株失了生气、盈盈欲坠的花,玄迦心中莫名刺了一下,平生罕见地生出了对人的怜惜,情不自禁地伸出一只手,虚虚地环住她,贴在她耳际,一字一句道:「不会,我在,你死不了。」 秦缘圆半阖着眼,听了这话,终于安心,两眼一黑,彻底昏了过去。 再醒来时,已回到了客栈。 此刻天蒙蒙亮起,房内的烛火仍点着,后背的伤仍火辣辣地疼,玄迦和萧铎,各执一子,正在……下棋。 这二位倒是很有闲情。 但不得不说,萧家三郎风采卓然,不逊于玄迦,二人相对而坐,执棋深思的画面,格外养眼,秦缘圆欣赏了一会美男对弈图,不小心碰到了伤口,便疼得直抽气,他们二人听见了,齐齐向她望来。 萧铎反应很快,起身拍了拍玄迦的肩膀,便出去了,只留下一句:「你们聊,我去看看药好了不曾。」 玄迦像是终于反应过来,将手中黑子一扔,起身的动作幅度很大,丝毫不见往日风仪,匆匆向她走来。 秦缘圆在想,他那棋子砸在棋盘上,已然搅乱了棋局。 棋局乱,人心亦然。 玄迦行至床边,一言不发,若有所思地盯着秦缘圆。 眼前的女孩儿面容苍白,目光澄若清水,他的心绪却没由来乱了起来,又被他按下,胡乱想着,大约同这小娘子日夜相对,才觉得她有些不同,回了长安,那些不理智大约便会消失吧…… 秦缘圆自醒来后,一直保持着同一姿势,玄迦又冷眼看她许久,秦缘圆身上实在不舒服,眨了眨眼,试探问:「大师,可否扶我一下?我躺得背疼。」 玄迦皱着眉,沉默了一下,终于上前,手掌抵着她的后腰,将她扶起。 凑近看时,玄迦又觉得小娘子唇上干涸可怜,顺手倒了杯水,但要递给她的时候却不禁想,我做什么对她这样周到妥帖? 动作便滞住了。 秦缘圆口渴,见他举着水杯,又停在原处,过了许久才将水杯塞到她手中,动作还多有仓皇。 玄迦实在失常,秦缘圆细想之下觉得心惊,莫不是她不好了?要死了?顿时担忧,几欲落泪,但仍撑住心绪问:「大师,我怎么了?」 小娘子一副怅然若失,眼圈红红的模样又十足可怜,玄迦软着声音:「伤得确实不轻,但未伤到要害,只是你底子太薄。」 这话说完,玄迦又觉得自己口气不对,又肃着脸,漠然道:「我有事要回长安一趟,你留在此处养伤。」 秦缘圆顿时心神慌乱。 玄迦要走,玄迦走了她怎么办? 她垂着眼睫,心中闪过无数念头。 玄迦配齐了方子,军情紧急,自然上赶着回长安办事,但他若走了,一去不回怎么办?他们的协议不过是空口白话,无凭无证,她孤女一枚,还能左右得了朝廷命官吗? 这么一想,顿时后悔无比。 她奔忙三日,一口血没喝上,皆因玄迦一直病着,她不好趁人之危。但事关生死,还逞什么好人英雄? 秦缘圆心里的小人已将她的脸打肿了。 越想越心烦意乱,生怕玄迦就此消失,一时情急,伸手攥紧他的袖口,却扯到了伤,身心同时受创,不觉哽咽:「大师,你能不走吗?或许,能带上我吗?」 玄迦蹙眉,女郎泪目濛濛,咬唇轻泣的模样委屈又柔弱,玄迦罕见地起了烦躁,不想让她哭,又觉得自己心绪怪异,最终仍是不忍,软言询问:「怎么了?」 秦缘圆:「大师德高望重,答应我的事情该不会忘了吧?」 玄迦:「……」 原来非不舍他。 见玄迦抿唇不语,秦缘圆泪落如珠,声音弱弱地补充:「我可是,一滴血都未喝过呢……现在还白白受伤了。」 玄迦明白过来,竟被她气笑了。 好没良心的小娘子。 秦缘圆顿时睁大泪眼盯着他。 他笑了?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还掏出匕首?是利用完了,就要杀人灭口的意思么? 秦缘圆思绪奔涌,却见玄迦在手腕上划了一道,鲜红的一道在他玉白的皮肤上显得格格不如,他用杯子将血液蓄起,直至满溢。 这才冷着脸递到她面前。 秦缘圆大喜过望,远离患处的那只手迅速接过,毫不犹豫送入口中。 只不过鲜血难饮,腥气上涌,她喝了小半杯,便停下喘息,这才发现玄迦伤口仍未处理,还有零星的血液流出,好心提醒:「大师,你的手,不包扎包扎么?」 玄迦目光沉沉地看她。 秦缘圆本就生得轮廓深邃,她面颊丰腴,稚气未退,向来苍白的唇沾满了他的血,神态天真,又染着冶艷,便像那种生得纯真,但食人精血的山精鬼怪。 他眼底似被这极目的红灼伤,侧开了视线,不动声色地起身,开始包扎起伤口。 秦缘圆见他不说话,便继续受用那难喝的血。 唉,治个病,非得这么血腥,就不能清新一些么,她心理负担也没这么重啊。 唉声嘆气地地喝着,门边突然传来几声萧铎的声音,说是药好了,秦缘圆见玄迦不声不响,便出声让他进来。 萧铎皱着眉盯着玄迦的伤口:「怎么回事,谁伤的你?」 第22页 玄迦沉默,他便将药捧到床边小几上,视线在那染血的杯子上停了许久,又瞥了一眼秦缘圆嘴角的红痕,瞳孔微缩,大为不解,情绪非常激动:「怎么回事?你让她饮你的血?」 「……」 玄迦不言,萧三郎大为不解,声音又扬了几度:「到底是什么疑难杂症?」然后便径直抓过她的手腕,手指刚搭上脉门,他脸色遽然一变:「姑娘,你?」 秦缘圆心头一紧,难道萧铎识得如何治她的病,毕竟他那样显赫出身的郎君,多有渊博,便着急追问:「我怎么了?」 但萧铎的异样仅一闪而过,又挂上了温和从容:「你身体倒没有什么异样,玄迦,是吧?」 无人回应。 秦缘圆心里记挂着玄迦要走的事情,心中惶惶不安,便哀嘆道「大师,你若走了,何时回来?我如何寻你?」 分明人家一直惦念的是他的血,玄迦此刻忽觉自己复杂的心思便像跳樑小丑,没好气道:「答应你的事情,不会忘记。」 也不说个准话,秦缘圆不满地撇撇嘴:小声道:「谁知道你啊?」 她这窃窃声刚落,手边多了一个印鑑:「我若迟迟不归,大可持着它去官署寻我。」 秦缘圆拿着那枚印鑑仔细打量。 通体金黄,亮光闪闪,印鑑之上装饰着金龟,其下刻着玄迦的名讳,以及他的官职僧录司善世。 这材质,是黄金啊? 秦缘圆袖子在上头擦了擦,忍住张嘴咬一咬的冲动:」这是真金么?该不会寻了个假的来诓我吧?」 萧铎抿唇一笑:「你这想法倒是很别致。」 如此他收穫了玄迦阴沉的眼神一枚,但也不知玄迦是什么修养,即便含怒时,仍是唇角带笑,但不觉恩慈,更显得格外瘆人。 萧铎敛目,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道:「这可是官印,只此一枚,若遗失了,轻则受罚,重了可是要砍头的,咱们玄迦大师以此为盟,其心昭昭啊。」 秦缘圆福至心灵,玄迦以此为凭,足见他不会食言,顿时十分安心。 玄迦不会逃走,仍能饮上续命的血,秦缘圆顿时眉眼一软,笑得极为乖觉,郑重收好那印鑑,她三指起誓道:「我保证妥善收藏,绝不出任何纰漏,大师办完了事,记得回来取回便是。」 玄迦嗯了一声,眼底阴翳散去,嘴角那抹笑,这会便显得温柔。 他望着渐亮的天色:「我走了。」 秦缘圆点头,眨眨眼,却见玄迦目光直视着萧三郎,满满都是:你怎么还不滚? 萧三郎仍端坐不动,朗月清风一般的,仰头一笑:「我尚有公务,要在此地逗留,就先不走了。」 玄迦皱着眉,将萧铎扯了出去。 第12章 过了一会,门被推开,来人竟是仅有一面之缘的,萧铎。 萧三郎那质量上乘的外袍有些发皱,头上的玉冠亦歪斜着,几多狼狈,和他清贵公子的形象十分不符。 因为不熟,秦缘圆心中防备,谨慎道:「萧三郎,有什么事么?」 萧铎眸光闪烁了一下,微微笑道:「女郎快言快语,我便直说了。铎此番前来,是有一桩生意,想和女郎做。」 秦缘圆却沉默,萧家何等显赫,他又官拜指挥使,实权在手;自己一穷二白,又有什么资本和他谈生意。 她摊开手,神色漠然:「我没什么能与萧三郎交换的。」 萧铎语气温和,无端带了些诱哄:「我这交易,于女郎而言,一本万利,极为容易,女郎千万别着急拒绝。」 秦缘圆虽不为所动,一脸平静地看着萧铎,其实心中也很好奇:他们不过一面之缘,萧家的郎君要什么没有,犯得着上赶着和她个小孤女做交易。 萧铎,究竟要什么? 很快,萧铎便解释了她的迷惑:「我想要一些女郎的血,也不多,八两便足够。」 秦缘圆直接听愣了,瞪着眼睛望着萧铎。他竟要她的血? 这交易听起来荒谬至极,但她不免联想到,自己方才不就饮了玄迦的血么?萧铎究竟要她的血做什么? 事实是,秦缘圆也问了出来。 萧铎却笑得一脸高深:「女郎自有女郎的过人之处,若得赐血,吾愿出十金。」 十金?秦缘圆心情顿时复杂,她的血有这么值钱么? 说不心动,那是假的,放血一次,便能有十金,吃喝要钱,看病要钱,买药要钱,桩桩件件都落在钱上。 且献血这种东西,对身体的本身无害。 秦缘圆虽然心动,但仍旧理智。 八两血,约等于四百毫升,成年人若献出去,于身体并无损害,反而能促进造血;但这副身体显然羸弱,这血便不能轻易放。 何况萧铎要她的血,用于何处,会否引发不好的事情,殃及她这无辜的池鱼?种种未知,她自然不敢胡乱答应,只问:「为何非我不可,又用于何处,请郎君明说,这般遮遮掩掩,我如何安心。」 萧三郎笑了笑,缓缓道:「女郎可真警觉,既如此,我便照实说了。」 「非你的血不可,是因为你中了乌昙婆逻花之毒,这花产自西域,绝迹多年,我追寻三载,才遇着女郎一人。」 「我有一友人,也是身染奇毒,需得此花做药引,方能解毒。」 「如今虽寻不着花,但你染毒多年,血中已然带毒,以你的血做引,功效亦然。」 第23页 「如此说明,女郎可满意了?」 萧铎侃侃而谈,声音轻缓,春风似的,但秦缘圆却如坠冰窟,这消息来得太突然,她藏在衣袍下的手都情不自禁发抖。 她竟中毒了?原来自己的周身病痛,是因此而来么? 可那什么劳什子花,她闻所未闻,乍听之下,觉得荒诞,喃喃自语:「我中毒了?」 萧铎微皱着眉,大为不解:「怎么?你竟不知?」他抽出摺扇,在手中把玩两下,仍不可置信道:「不是吧,这样要紧的事情你怎会不知,便是那些庸医诊不出,玄迦也不曾和你说过么?」 秦缘圆心里一突,木然问:「玄迦,知道我中毒吗?」 萧铎讶然,诧异地扬起了眉梢。 玄迦自然知晓,说起来,萧铎和玄迦还算师出同门。 玄迦的师叔法明禅师,昔年曾收他为俗家弟子。 法明医毒双绝,常说玄迦天资极高,一身医术尽数传授于玄迦,是以萧铎幼年,曾在玄迦手下不情不愿地学过医术,玄迦于医道的造诣,比他不知高出几何。 他能诊出来,玄迦更是可以。 但如今这小娘子这副架势,显然玄迦未曾告诉她。 萧铎心中也很纠结,他和玄迦结识多年,自然知晓玄迦生平最厌麻烦,不多透露,其实很符合他的个性;但依据萧铎所见,玄迦对这小女子又实在非同寻常。 他愣了愣,有些把握不住,便捡着折中的话说:「大约,是知道的吧。」 秦缘圆无奈笑笑,还有什么不懂? 玄迦一定知道,只不过懒得一提罢了。 她心中无不唏嘘,大约是这几日和玄迦朝夕相对,生出了玄迦和自己关系不错的幻觉。 但平心而论,这事情实在伤人,秦缘圆深吸了口气,艰难地接受信息。 二人共同经受的过往在她脑中闪过,以至于秦缘圆情不自禁地捏紧拳头,连指甲嵌入肉中,都丝毫未察。 她逼迫自己冷静下来,迅速将玄迦抛诸脑后,转而开启思考自己的情况。 那她染毒多年,还有救么? 如今看来,她和萧铎的生意,是不做也得做。 但秦缘圆换了个说法:「萧三郎,我斗胆问一句,那乌什么逻花,你知道解毒之法吗?我不要钱,你替我祛毒,我便给你血,咱们一命换一命。」 萧铎一愣,转而仍笑得温和淡然,但说的话并不好听:「我是知道解毒之法,也可以给女郎,但解毒实在不简单,若还得替女郎寻齐解药,这生意却不太划算。」 他解释:「我要女郎的血,其实再易不过,只消用些手段,不用费一点银钱,要多少有多少。因此,解毒方子换血,女郎若愿意,生意便成了,若不愿意,我也给不出更多了。」 萧三郎笑容温煦,秦缘圆却十分难受,只因这番剖析太过深刻。 是了,萧铎若以权势相逼,她不过蝼蚁。 从前和玄迦谈判,是因为玄迦需要活着的她,来办事。这回萧三郎不过要血,是活人的血,还是死人的血,又有什么关系? 秦缘圆深深嘆了口气,几分头疼,又几分难过。 萧铎敲了敲手中摺扇,追问:「如何?女郎可想好了?这生意做是不做」 秦缘圆这会正是情绪复杂的时候,又突然想起这咄咄逼人的萧三郎正是骗子玄迦的好友,顿时心头火起。 此人装得温和可亲,刚才一通威逼利诱,秦缘圆便知他绝不简单,弯弯绕绕一堆,她是斗也斗不过,干脆破罐子破摔,冷笑一声,鼓着腮帮怒道:「催什么,我刚挨了你一刀,你又要取血,萧三郎若真觉得捏死我如蝼蚁一般容易,那便直截了当杀了我吧,若我死了,这血要多少有多少,也省得您着急等候。」 萧铎一噎,皱着眉无奈地笑了。 笑笑笑,他还笑!秦缘圆怒极,睁大眼睛瞪他。 女郎稚气未退,眼儿圆圆,怒目而视的模样也娇憨灵动,叫萧铎想起了某个熟悉的小姑娘,也总这样瞪着眼睛看他。 他心头一软,声音便柔了不少:「女郎,我若真有心欺负你,还同你谈什么交易,我虽不差钱,但十金总也不少了,我并非要你现在取血,待你养好身子,也是可以的,我等了三年,也不差这些时日。」 萧铎好言软语,秦缘圆心里舒坦了些,顺口问:「是什么人,值得郎君奔波三年,可是心上人?」 他微怔,敛目笑笑:「她是我的救命恩人。」 眼神很有深意,秦缘圆便自动脑补一出苦情大戏,对萧铎印象略有转圜,眼神也带了几分同情。 如今二人各有所需,这生意非做不可。 但十金虽贵,不比性命,秦缘圆只说:「郎君,我愿给你血,半年为期,待我养好身体,只是我不要十金,你给我解毒药方便可。」 萧铎很爽快,当下便取出笔墨纸砚,将解毒药方递到她手上。 秦缘圆一看,顿时头皮发麻。 金银蛇涎、冰蚕、榴丹花、五彩蝎、朱蛤。 萧三郎解释:「金银蛇、冰蚕,大约来自雪山中,榴丹花长于沙漠,五彩蝎应出自百越,至于这朱蛤,更是踪迹难寻。」 秦缘圆皱着眉,这些东西,她或多或少听过,但却不是什么灵药,而是见血封喉的毒:「这些东西,碰上一点,都怕命丧九泉,你这是解毒之法,还是寻死之道?」 第24页 萧三郎摆手,一本正经表示:「这确然是我从师傅的所着《毒经》上看见的,要解乌昙婆逻花,非得以毒攻毒不可,但金银蛇涎、冰蚕、榴丹花、五彩蝎的毒性阴寒无比,所以要以朱蛤为引,再辅以鲜血,入药方能解毒,不过解药亦是毒药,若把握不稳,也是死路一条。」 秦缘圆倚在床边,烦躁地揉了揉头髮,这些毒药,天南地北,何处寻找? 萧三郎悠悠道:「女郎既已答应赠血,那我不妨再卖一个消息,我寻药三载,无意中倒叫我探听到榴丹花的踪迹。」 秦缘圆疑惑看他,没想到好消息来得这么快。 萧铎摇了摇扇子,慢悠悠道:「大约榴丹花,就在长安城内,崔氏三房崔博南手中。」 她不知道崔博南是谁,但崔这个姓氏总是听过的,这可是数一数二的贵族大姓,清河崔氏,底蕴深厚,贵比皇家。 据萧铎介绍,崔博南孤僻怪异,但却沉溺医道,平日喜欢搜罗珍稀药材,萧铎这些年四处探寻药引时,听说崔博南已将榴丹花培育了出来。 但萧铎无心于此,便也不曾去证实这消息的真假。 既有一线希望,秦缘圆便不会放弃,况且此人近在长安,更是天时地利。 事关生死,秦缘圆语气严肃,问:「崔氏高门大族,我一届白丁,如何接近?求郎君帮一帮缘圆,指条明路罢?」 「唔。」萧三郎摸了摸鼻子,陷入沉思。 过了许久,才迟疑道:「崔博南油盐不进,实在不好相与,但此人乃是个痴情种子,多年前,他髮妻亡故后,便不曾再娶,膝下只得一个女儿崔青岚,可谓爱如珍宝。」 「但此女天生,嗯,体臭,便是崔伯南也医治不好,遍寻名医,无解。这崔家女郎无甚喜好,惯爱搜寻香料香粉,以遮蔽体味。若你有心,也许能以此突破。」 秦缘圆眼神亮了亮,心道大约天无绝人之路。 第13章 清凉镇依山傍水,便是暑天都不觉燥热,空气中携卷着潮湿的水汽和轻盈的花香,叫人身心舒畅。 莫愁湖边,清风习习。 秦缘圆提着嫩生生的鲜花,扬声叫卖:「供佛的鲜花!新鲜摘下来的花儿!」 玄迦离去已逾三月。 秦缘圆在客栈将伤口养好后,便回了浅草寺,待身体稍有余力时,也会到山下摆摊。 也不卖别的,就买些花粉花露,胭脂水粉,还有山上新鲜的花。 她身体不好,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可尽管如此,她的生意却越发红火。 都是些年轻爱俏的女郎,说从未使过功效这样明显的妆品,回头客那是一批又一批,玄之又玄的是,这些女郎又说,用了秦缘圆的妆品,转头就行起了桃花运。 这一传十十传百,也不知谁先开的口,说清凉山下,莫愁湖畔的大槐树下,有位桃花居士,得大慈大悲观音菩萨入梦指点,于美容理妆一道,分外有神通。女郎若用了沐浴佛光的花脂水粉,便能修得冰肌玉骨,雪肤花貌,更能求得美满姻缘。 起初这事还是萧铎最先打趣秦缘圆,她未曾放在心上,可后来,连摊位隔壁那平平无奇的大槐树,都挂满了祈求姻缘的红飘带,不知书写多少女心事,分外壮观,叫秦缘圆哭笑不得。 这日,她刚支起摊,便有人光顾。 眼前的女郎满脸虔诚,眼含热泪:「居士,小女九日前来此处买了妆粉,没想到一归家,心心念念的郎君便上门提亲,小女今日特来还愿,您今日卖的,都给我来个十份,方能彰显小女心诚。」 秦缘圆:「……」 如此巧合,叫她也想不明白,究竟是玄学,还是瞎猫碰上死耗子。 但上门的生意她总不会推拒,仍将货物包好,递到那女郎手上,钱货两讫时,眼睛被女郎头上的东珠光芒闪了一下,然后手中便多了两锭雪花银。 那女郎双手合十,虔诚地沖她拜了三拜,终于眉开眼笑,心满意足地走了。 秦缘圆双手愕然定在半空,却听见耳边传来一道娇笑声:「难怪我家女郎要亲自一见。」 定睛一看,这位女郎裙裾雪白,如云鬓髮间饰了一支点翠金簪,光彩流转,风採气度竟是比方才那出手阔绰的女郎不知高了几何。 这几日,也有许多富家的女郎慕名前来,但都比不上她通身气派。 秦缘圆不卑不亢道:「女郎看上哪一样了?是供佛的鲜花,还是自用的水粉?」 女郎笑盈盈道:「居士唤我弦歌便好,我家女郎乃崔氏二娘,前段时日得了一瓶香露,爱不释手,几经询问,方知出自女郎之手,特让我跑一趟,邀女郎过府相聚,不知您是否得空?」 秦缘圆怔了怔,随即反应过来,崔氏二娘,崔青岚,寻上门来了。 自知晓崔博南与崔青岚之事后,她便日夜记挂,稍养好了伤,便回了浅草寺,辛苦许久,做出了小小一瓶花露,忙央萧三郎帮忙,献给崔青岚。 萧铎还算仗义,只说举手之劳,便应承了此事,可她没想到崔青岚的动作这样快。 秦缘圆早便盼着这一日,虽然内心惊涛骇浪,仍勉力维持正常:「有空的。「 然后便上了崔府的马车。 这是秦缘圆头一回坐马车,她不住打量,觉得自己好似乡下来的刘姥姥。 第25页 马车宽敞舒适,就好似微缩的客厅,桌椅靠背,茶具零嘴,一应俱全,还燃着薰香,大约是主人身体的缘故,这味道调得极浓,香得发齁,秦缘圆口鼻一窒,心口阵阵发慌,只得趁着弦歌沏茶的空当,往车帘处挪了挪。 虽则锦绣低垂,但好歹有凉风渗透,给这满屋的浑浊戳开了一道口子。 秦缘圆抚了抚胸口,不免疑惑,难不成这位侍女姐姐,一点也不觉得闷么?这得是日久天长,经过特训方能维持神色自若呀……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听见马夫长长地「吁「了一声,那飞奔的骏马缓缓停下,弦歌方撩开厚重的门帘,扶着她下了车。 一下马车,成群的奴僕便涌了上来,引着二人走过弯弯绕绕的许多花园子,才到了崔青岚的绣楼。 秦缘圆一踏上那宽阔的楼梯,便闻到了一股浓郁的香气,气味杂乱熏人,想来崔青岚经年用着各色薰香,连楼梯的木制把手,都腌出了味儿。 越往里走,气味越是浓重,秦缘圆又是鼻子灵光的,于她而言无异于极刑,觉得自己五感皆被堵住,难以唿吸。 遏制住干呕的冲动,秦缘圆福身下拜:「见过女郎。」 不过三秒,手腕便被人握住,随即被拉到窗边的软榻上:「居士不必多礼。」 窗口有风,透出些干净轻盈的空气,秦缘圆笑,如释重负,却又佯装无知道:「女郎寻我,所为何事?」 崔青岚脸上露出几分羞怯,随即用饮茶掩了过去,她放下茶杯,又是一副雍容大气的模样:「也没什么,前些日子,我爹拿了一瓶花露回家,我用着觉得甚好,不过几日,也用完了,再去寻我爹要的时候,原是萧家三郎所赠,派人去问,他说出自莫愁湖畔的『桃花居士』,这才派人邀您一聚。」 崔青岚双眸在秦缘圆脸上打量了许久,真心实意道:「没想到您如此年轻貌美,果真是经过菩萨指点的。」 秦缘圆笑了笑,她是美而自知的,自做了卖水粉的营生后,手里有了余钱,越发注意打扮,毕竟自己便是活招牌。 崔青岚又问:「居士的花露,只消小小一滴,便周身馥郁,齿颊生香,是如何制得的,可还有么?」 秦缘圆暗嘆,你也知小小一滴,味儿便很重了,可这崔青岚大抵是心病在身,那一瓶花露,三五天内便用完了。 她自进门,便在观察崔青岚,可她行为举止,除却那熏的人发昏的香气,也无甚特别,她也不敢胡乱询问,生怕踩了老虎的尾巴。 和顺道:「这花露做起来还颇繁琐,我每日清晨,于清凉山谷中採摘的百花之瓣,放于容器中蒸发,久积成香,这小小一瓶,耗费的鲜花香草便不知几何。」 她说得简单,但这做法远不止此,她献给崔青岚的那一瓶,混有月季、茉莉、柑橘、薄荷等香精,乃是她多方尝试,蒸馏出来的。 此时市面上售卖的花露,简单不过花瓣蒸煮后留得,余香浅,散香快,当然比不上她精工细造的花露,小小一滴,香气不败。 崔青岚一听,露出几分恍然,復又急切道:「如此工序如此繁复,居士可还有余量么?价钱什么的,都好说。」 其实还有。 但秦缘圆卖了个关子:「这花露得来不易,只做了一瓶。」又怕拿捏不好大小姐的脾气,补充道:「若女郎有心求购,宽限五日,定当亲手奉上。」 她有心吊着崔青岚,又想同她打好关系,特意定了个不迟不早的时限。 崔秦岚眉头蹙了蹙:「我甚是喜爱,只怕等不了五日,若太过繁琐,不若派些得力的奴僕襄助居士如何?」 让人家又出钱,又出力,不是太好,秦缘圆便推脱两句,没想崔青岚脸色马上沉了下来:「居士,是不想做我这生意了?」 她悠哉游哉地晃着凉扇,阴恻恻的话语自牙缝中飘出,大有一幅你若不答应,以后便不要做生意的模样。 秦缘圆只能同意,崔青岚方展颜笑了。 秦缘圆被她那吓一下,额头都渗出冷汗来,脸上仍维持着僵硬的笑,取出随身带的手帕,擦了擦汗,又顺手在鼻尖晃了晃。 皆因她时常虚乏无力,头脑发昏,帕子上便熏了薄荷、青竹、松针的香,是极醒脑的,崔青岚却也闻到了,凑前来:「居士果然巧手,小小帕子,香气都凉爽沁人。」 秦缘圆见她有兴趣,循循善诱道:「味道还成,只是……」话只说了一半,便无比惋惜地嘆了口气。 崔青岚果然接道:「只是什么?」 「只是这寻常便能寻到的味道,皆为下乘。」秦缘圆将那帕子在崔青岚鼻尖晃了晃:「我住在山上,随处可见的野草清香,女郎偶尔闻闻,觉得新奇清爽,但此味出身乡野,终究难等大雅之堂,怎比得上那些奇花异草,奇香馥郁的,能衬得上女郎高贵身份。」 这话纯属胡诌,但却很能迎合这些眼高于顶的贵族女郎。 崔青岚深以为然:「是了。」她痴痴问:「娘子这副神色,可是寻什么珍品不得?」 秦缘圆内心狂喜。 「我自医术中知晓,有一香花,名唤『榴丹』,奇香扑鼻,芬芳无比;且留香长久,只是遍寻不得,多少遗憾。」 语毕,又眼含殷切地望着崔青岚:「女郎是识货之人,也是爱香的同道中人,只盼望女郎他日寻得榴丹花,让我等见一见世面。」 第26页 崔青岚眉梢动了动,却没再回话,此时突然来了个小丫鬟,禀报导:「女郎,郎主召您前去,说有贵客来访。 秦缘圆捏了捏拳头,十分遗憾,心道哪里来的不速之客,竟阻了她给崔青岚洗脑。 第14章 崔青岚临时有事,只得打发秦缘圆离开。 大约对秦缘圆有所求,态度仍算不错,唤弦歌清点了三十个手脚麻利的婆子,助她制香,又挽着她的手,说要亲自送一趟。 崔青岚出门一趟可了不得,身前有人打伞,身后有人捧着冰盆一路相随。 她笑了笑:「居士见谅,我自小格外怯热。」 秦缘圆明白,崔青岚身上有异味,大抵是怕热怕发汗,哪里敢发表意见,笑呵呵道:「我也怕热,倒是沾了女郎的光,一路都凉快呢。」 心想莫要浪费时光,抓紧时间和崔青岚大肆渲染榴丹花之好: 「莲花的香味带着水气氤氲,但比不上榴丹万分之……」 秦缘圆话未说完,却见方才言笑晏晏的崔青岚突然脚步一顿,脸色铁青,后牙槽咬得直响,她心里咯噔一下:莫非崔大小姐憎恶莲花? 心里还迷煳着呢,手臂便被崔青岚狠狠一甩,整个人撞上了身后的冰盆,那冰雹子噼里啪啦地对着她的头脸倾倒砸来,秦缘圆抬手去挡,脚底下踩着几个滑不熘秋的冰球,颓然一倒,带着一群人摔倒在地。 秦缘圆揉着手腕,却见崔青岚不管不顾炽热的日头,径直甩开身后的侍女往前冲去,暴喝道:「玄迦!谁准许你入我崔府的?」 玄迦站在枝叶婆娑的树下,脸上光斑点点,皎然圣洁,他蹙眉笑着,疏离客气:「崔女郎,许久不见。」 他唇角仍扬着,凤眼却沉了下来,擒住秦缘圆打探的目光,意味不明道:「这位女郎好眼生,是打哪里来的?」 零落的日头在婆娑的树影中穿梭,落在玄迦白璧雕琢的脸,他神色一派柔和。 但秦缘圆心头嗤笑一声,玄迦又在胡言,装作不识得她的模样,果非真诚之人。她被侍女扶起,便是心中再三告诫自己不要露出什么怪异,仍忍不住哼了一声。 唿之欲出的不悦。 玄迦浓黑的眸中泛出几许玩味。 秦缘圆冷着脸,躲到崔青岚身后,别开眼不再看他,心中思索,玄迦为何来崔府?这是崔博南府上,他来寻医问药么? 可萧三郎说玄迦精于医道,莫非他内伤未好,医难自医? 这么一想,忍不住又偷偷打量他,却被他抓个正着,他似笑非笑地扫她一眼,秦缘圆惊慌错开,鼻尖突然传入一抹腥臊的臭味。 离了冰盆,崔青岚的衣裳上沾了汗渍,加上室外通风,衣裳上的薰香便散了不少,那股由内向外散发的臭味便盖过了香气。 在场的人都忍不住皱了皱眉。 但崔青兰倏然暴起,只对着玄迦破口大骂:「你这是什么表情,玄迦,你算什么东西!」说完便要上前厮打玄迦,被身后丫鬟拉住。 为何偏偏针对他?崔青岚和玄迦,难道有积怨吗? 她正想着,传来一道中气十足的责骂之声:「青儿,胡闹!」 来人着宽袍,身形清癯,两鬓染霜,大概是崔家二房的家主,崔博南。 崔青岚愤然跺了跺脚,脸上笑意狰狞:「玄迦,你以为你披上袈裟,便是干干净净的佛子了么?谁不知你是个低贱的杂种,从前……」 「带女郎回房养病!」崔博南低喝,额边泛着青痕。 秦缘圆被他们父女吓了一跳,心中惊骇,只想着:崔青岚怎能好端端地发疯? 却见崔青岚唇上捂着帕子,嗯嗯哼哼地被「请」了回房,再没说出什么危险之言。 崔博南吸了口气道:「大师,小女无状,请见谅。「他皱眉望向秦缘圆,问身边侍女:「这位是?」 有人解释,她是清凉山上的居士,是崔青岚的客人。 崔博南听后,脸色仍泛着冷意,微颔首,不怒自威,一派风仪。 秦缘圆瞧得有些忐忑,低声告辞,便迈着碎步往外走,心中又总响起崔青岚的怒号,玄迦的身世,他从前怎么了? 恍惚记着事,脚下踢到一块硬物,足尖泛疼时,秦缘圆抬头,原来竟已走到垂花门外,车马已备齐,就要催促她上车。 弦歌将车帘撩开个小角:「居士,请上车。」 秦缘圆踏入车内,瞧见车内的光景,心头却陡然一紧,揣着小兔子似的,七上八下地乱窜,她压着气音,紧张道:「你怎么来了?一会来人了怎么办?」 玄迦大刀金马地端坐于马车上,耷拉着眼睑,手上拎着佛珠,有一下没一下地转着:「怎么这么久?」 他声音如常,似乎半点不避讳,方才分明还装作不识得她,如今却又…… 玄迦薄唇动了动,似乎又要说话,秦缘圆一慌,侵身上前,捂着他的嘴,虚心道:「嘘,小点声。」 崔青岚和玄迦不对付,秦缘圆却还要讨好巴结崔青岚,自然不敢让崔家人看见她和玄迦往来过密。 秦缘圆瞪着眼,贴在他耳边,用只二人听得见的细声道:「你来做什么,快走!」 此时弦歌朗声唤了一句:「居士。」 秦缘圆一抖,压在玄迦脸上的手愈发用力,贴到了他温温软软的唇上,突然过电一般,酥了半边膀子,撒开了手,二人距离却已迫近,连他修长的眼睫都清晰可数。 第27页 「居士,咱们奴僕的车架都在后头,若您有需要,唤奴一声即可。」 秦缘圆闻言,大大松了口气,薄薄的气息喷在玄迦脸上,一瞬之间竟让玄迦有些恍惚。 见了这小娘子,他又变得不大正常,见她没由来地耍小性儿,心念一动,巴巴地上了车,如今回神,都不解自己为何做这等蠢事。 此时车外马夫一声低喝,马车摇晃前行,秦缘圆身上还未坐稳,便要顺势滚下软垫。 玄迦回身,长臂拽着秦缘圆,一把捞到怀中。 小娘子丰腴了些,粉面朱唇,有了碧玉年华女郎的活气。 玄迦本欲松手,规规矩矩地放下她,却见清凌凌的眼儿欲说还休地瞪着他,似有气恼,似有羞赧,玄迦挑了挑眉梢,捏着那把细柳似的腰肢越发紧了些,逗趣道:「许久不见,气性倒是见长。」 第15章 秦缘圆见玄迦唇角弯弯,心中那点消弭不少的恼怒烈火烹油一般炸了起来,但他一身端直巍峨,气势十足,又鑑于自己好歹有求于他,心中百转千回,最终只不满地哼哼,含煳道:「谁让你骗我。」 小娘子哼哼唧唧,细如蚊蚋。 「什么?「玄迦俯耳,凑得更近。 他久居净室,身上浸润了沉静的佛香,此刻却散发出勾人心魄的意味,秦缘圆双颊滚烫,闪躲地往后仰头,却又欲盖弥彰地哼了一声,维持住自己仍在生气的模样。 玄迦闲闲地笑,小娘子岁数小,残存着孩童的稚气,西斜的日头照到莹润的面颊上,粉嘟嘟,毛绒绒,仰头娇嗔地模样像极了他幼时养得骄纵,总爱颐指气使的猫奴,他鬼使神差地伸手,勾了勾她下颔柔嫩的肌肤:「说也不说,耍什么脾气呢?」 他惯常清润的嗓音已哑了几分,不觉带了些温柔。 秦缘圆心里乱得很,凉风吹皱了一池春水,嘴皮子动了动,想要问他为何不说实情,最终只吐出一句:「你为何出现在此处?」 玄迦:「为何出现在此处?」 骤然听见一模一样的两句话,二人俱怔了怔。 然后玄迦便笑得愈加欢喜放肆,眼尾微挑,漾出几许流丽,秦缘圆被他这眼神盯得脸热,在他怀中扑腾几下,使劲挣开。 玄迦松了手,理了理袈裟的褶皱:「倒也没什么,来找崔博南说些事儿。」 秦缘圆突如其来有了几分希冀:「什么事?」 会否和她有关? 「唔。」玄迦玉骨似的指节揉了揉眉心:「上回药香之事,让崔博南帮个忙罢了。」 秦缘圆冷笑,诚然是她自作多情,玄迦自始至终未将她放在眼里,淡声敷衍:「是么,您的事情办妥了么?」 她的情绪倏然冷了下去,玄迦心肝剔透,自是察觉,蹙眉笑道:「七八成吧。」 时间紧迫,他配的方子只得七八成药效,仍有些人会沉湎于迷香中,但也加紧送上前线了,崔博南最善精工细造,又爱钻研怪疾奇毒,玄迦便托他帮忙,没想在崔府撞见了秦缘圆。 秦缘圆不再说话,车内突然冷了下来,玄迦心里有几许疑窦,仍耐着性子问:「无端端,怎么同崔青岚扯上关系?」 「做生意。」 玄迦轻嗤,显然不满:「什么生意都能做得?崔青岚可疯,岂是你能招惹的。」 秦缘圆乜他一眼,硬梆梆道:「富贵险中求。」 心道若非为了活命,她愿意靠近那阴阳怪气的大小姐么?如此一想,又觉生气,默默挪到壁角,同玄迦扯开好大一段距离。 玄迦却被她那别别扭扭的小模样气笑了。 谁料马车遽然减速,偌大的内室摇晃了起来,又将秦缘圆甩入玄迦怀中,她欲让他松手,唇畔却被玄迦长指抵住:「嘘。」 窗外官兵和车夫交谈。 「明华长公主府中失了宝贝,出城皆需接受调查。」 「睁大你的狗眼瞧瞧,崔家的马车,也是你能拦的」 「……」 有人要查车。 秦缘圆脑子轰地一声,六神无主地盯着玄迦,手腕颤着他的臂膀,却扬了扬下巴,指向车顶无声示意:「你上去。」 玄迦鼻息轻哼了声,搂着她,依旧不动声色。 窗外的争论声渐大,仿佛下一瞬便有人掀开车帘。 秦缘圆急切地晃了晃他的手臂,低低地求他:「你快呀!」 玄迦却只弯了弯嘴角,变戏法似的从宽大的袖袍中掏出一块紫玉雕琢的吊坠,淡淡的粉紫色,却又折射出明丽的流光。 他袖子一拢,那紫玉竟已戴在她的脖子上,冰冰凉凉地落到她的锁骨上,玄迦的指腹带着些粗砺,不小心划过她胸口滑腻的肌肤,二人眼中同时透露出恍惚,却又被车窗外的争吵声拽回现实。 秦缘圆蹙着眉,慌张得打了个哆嗦。 玄迦低声笑了,轻缓地拍着她的肩胛。 秦缘圆深深地吐了口浊气,闻着他身上的味道,心却一点点沉静了下来。 车窗外一番争论,却好歹那把守城门的兵士终于妥协,马车又快速平缓地行了起来,秦缘圆如梦初醒,攥着冰冷的坠子:「这是什么东西?」 玄迦侧目看她,浓黑的眸子看不出情绪,一片晦暗不明:「将养身体的小玩意儿,于你的身子有些裨益,你乖乖的贴身戴着,往后……」 第28页 却没有往后了。 秦缘圆疑惑道:「什么?」 她忽又想起方才兵士说,长公主失了宝贝,通城搜捕中,福至心灵,又道:「这坠子,是长公主家的?」 玄迦垂着眼睫,低声笑了笑:「你倒是聪慧。」 秦缘圆不情不愿,将那坠子揭开,甩到他身上:「这是人家的东西,我不要。「 怎得这个秃驴,送她样东西,偏还是从别人家盗取的。 玄迦按住她不安的手,眉压着眼,脸色已沉了下来。 这紫玉吊坠是番邦贡品,乃是从前先帝爷赐予长公主的至宝,这是产自雪原深处的矿藏,其质却温热,最能温养身体更有抑制乌昙婆逻花毒素髮散的作用。 说来也巧,玄迦回到长安后,和鸿胪寺卿商谈要务时偶然得知此事,当即心念一动,想起了那个倔强可怜的小娘子,当夜便探入长公主府邸,盗取此物。 做完这事,犹着想她帮了自己一通大忙,给她点甜头也是理所应当,并非是自己多管闲事。 如今被这般强硬拒绝,玄迦心中复杂难言,冷着声音训斥:「这东西,对她而言是废石烂铁,与你却是滋养精深的佳宝,你非要同我闹么?」 语毕,又握了她手腕:「你的脉象一日不如一日,不想活命了么?」 他本就身高体阔,脸上一沉,更显气势如山,秦缘圆撇着脸,却是不怕他的,只梗着头,鼻子发酸,嘴硬道:「大师又何曾将我的死活放在心上,我是什么光景,您再清楚不过罢了。」 这番玄迦总算听出些内情,抚着眉心道:「可是萧三同你说了什么?」 秦缘圆哽了哽,只说:「没。」 往常得了便宜,她总喜不自胜,眯着眼儿,像得了鱼干的猫儿,今日却大为反常,她说没事,玄迦是不信的,只敛了情绪,凤眼眯了眯,掩去了探究。 秦缘圆见自己说漏了嘴,玄迦眼神似有深意,似乎要将她和萧铎的交易识破,如此一路静默,她心中愈发难挨。 马车渐渐驶入清凉镇,窗外喧嚣之声渐起,叫卖声不绝于耳,自那小小的窗户望去,都是一派街景繁华。 玄迦倚在车壁上闭目养神,手中乌木佛珠转了又转,打出厚重又缓慢的声响,秦缘圆斜着眼偷偷看她,他脸色倒是一如既往的和缓,但却有不动如山的威仪,乍一瞧着,竟像是拈花微笑的塑像,渺远极了。 他身上好似有感知一般,她一偷看,又不偏不倚地被抓住,玄迦半阖着眼,笑容松散:「小娘子,和你做个生意如何?」 他一张口,又是那样浮浪,好似寻常走鸡斗狗,风流纨绔的郎君一般。 但配上他的脸,莫名地很有冲击力,秦缘圆不觉红了双腮,喃声道:「怎么人人都要和我做生意。」 玄迦听不真切,低沉地嗯了一声,带着疑问。 秦缘圆问:「大师要和我做什么生意。」 玄迦笑:「我于清凉山,有一家铺子,大约是经营不善,生意总是亏损,你不是总想着做妆粉生意么?这地方交由你做主打理,五五分成,可愿意?」 秦缘圆心头存疑,这莫不是天上砸馅饼了,还有这等好事?须知清凉镇繁华,换到现代,就好比距离帝都最近的旅游小镇,游人庞多,那可是寸土寸金,地价高得吓人,租金亦是高昂,秦缘圆目前只能在路边摆摊,风吹日晒。 如今竟有亲自送上门的铺面,秦缘圆简直惊喜,眉开眼笑道:「愿意,自然愿意,不知大师这铺面在何处,咱们寻个日子去瞧瞧。」 「就在那里。」玄迦将车帘撩开,指着不远处的铺面:「那家关着门的便是。」 秦缘圆顺势望过去,这牌铺面临着莫愁湖,凉风习习,波光粼粼,游人如织,除却那间门扉紧闭的店铺之外,其余的生意皆是红红火火,让人不免疑惑,玄迦这铺子从前做的是什么生意,又得有多不善经营,才能落得关门的下场? 不由问:「从前是做的什么生意?」 「唔。」玄迦转着佛珠的手指一顿,摸了摸鼻子,凤眸中迷惘之色一闪而过:「大约是,卖书画的吧。」 卖书画的? 难怪无人问津,原来玄迦看似精明,商业头脑却不如何。 没有商业头脑的玄迦问:「可满意了?」 秦缘圆看着那铺面,已然在思考自己要如何经营了,心不在焉地回答:「满意。」 但又觉得哪里不对,分明是他们合作生意,怎么说得仿佛这是个白送的礼物一般?此刻秦缘圆心中雀跃,却也没计较,只盯着那渐渐远去的小铺面,笑得分外满足。 连玄迦将那紫玉吊坠重新戴在她身上,都不再抗拒。 第16章 这日,清浅的霞光漫上莫愁湖,晨风吹散了沉沉的夜色,秦缘圆的小铺子悄无声息地打开了门扉。 此时天色尚早,街上行人大都是镇上居民,三三两两地走在青石小路上,或摆着手臂,或伸着懒腰,也有那闹腾些的小童子,手上拿着热腾腾的糍糕,欢欢喜喜地走街而过,种种姿态,皆是悠闲。 秦缘圆烧了一壶滚水,慢悠悠地沏了一壶茶,在沸水的沖泡下,那香气烟烟裊裊地飘向房顶。 如今时辰尚早,秦缘圆倚在门扉上,一手捧着茶盏,一边欣赏自家小铺的的匾额:暗香疏影。 第29页 这匾额出自玄迦之手,字迹潇洒飘逸,落笔如云烟,自有一阵清雅傲然之气。秦缘圆越看越欢喜,将手中红茶一饮而尽,崔家奴僕的车马亦缓缓而至。 当初崔青岚遣派了十五位奴僕,助她採花制香,恰赶上了她准备新店开业的当头,里里外外帮了许多忙,也是因为有他们,秦缘圆才能在小半个月内,将这铺内繁杂的商品赶制出来。 虽解药之一的「榴丹花」迟迟未有踪迹,但这免费劳动力也算是一大收穫。 今日是崔家众人呆在清凉镇的最后一日,秦缘圆拜託他们清早上了山,再采些鲜花香草送下山来。 崔家人多,拉了满满当当的一车,茉莉、玫瑰、木兰、栀子,清香馥郁扑鼻,瞬间吸引了一大群热心民众围观。 有那眼尖的,将她认出了,惊唿:「这不是从前大槐树下卖香粉的桃花居士么?」 秦缘圆一边指挥着她们将鲜花卸入后头的小院子,一边笑盈盈地回道:「正是呢,如今我有了一家铺面,卖的东西也多了,大家若得空,可进去瞧一瞧有没有看得顺手的,买回去试试,保准好用!」 女郎清艷真挚的笑很是打眼,便是在一片繁花中都毫不逊色,反而衬得其色更艷。 人群中应好的声音四起,秦缘圆笑眯眯回了铺面,在花丛中捡出几枝芍药,用以瓶插,须知芍药春季盛放,如今暑气渐起,芍药便不大常见了,大约是山中气候多变,仍有罕见地几枝盛放,夹杂其中。 但数量不够,也做不了什么,可芍药颜色绚丽娇艷,灿若艷霞,用来装点铺面却是一绝。且芍药的香气最是妩媚甜蜜,仙露一般,恰巧此时有三三两两的客人走入,不约而同惊唿一句:「好香。」 秦缘圆没想到客人来得这样块,抬眼望去,竟从中瞧见了两位熟面孔:侍郎家的董嬛女郎,御史家的叶淇女郎。 秦缘圆的第一单生意,便是她们二位帮衬的;在观云寺遇上那难缠的明华长公主,也多亏她们从中斡旋,真真是她的贵人。 再次碰见她们,秦缘圆秦缘圆心中有种难言的欢喜,笑着迎了上去:「二位女郎,又见面了。」 她们显然亦没料到在此见到她,脸上露出讶色,叶淇赞嘆:「秦娘子,数月不见,你这生意做得越发好了,这铺子可真是雅致,便是放在长安城,也是不输的。」 董嬛也说:「当初帮衬你的口脂香膏,带回长安,我那些小姐妹都说喜欢,是头一份的合用,足见娘子心灵手巧。」 她们长于锦绣堆中,是见惯了好东西的,秦缘圆只当是客套,摇了摇头,介绍道:「女郎想要些什么,咱们『暗香疏影』一分为二,左面卖的是香品,右面则以妆品为主,如今暑气炎炎,正是荷风送香气1的时节,主打的有芙蕖香、莲蕊衣香,都是仿的荷香,无需火焙,或置于香囊,随身携带,行走间便香气飘渺,或静置于室,则满室生香……」 董嬛眼神亮了亮,雀跃道:「阿淇,七月初一咱们诗社便要开了,此次轮到我做东,题眼可巧,正是『荷』,我正愁不知如何布置呢。」 荷花是六月花神,女郎爱其美人之姿,爱其不蔓不枝的君子气节,这些有闲情雅致的贵族女郎,更是吟诗结社,咏嘆荷花。 但秦缘圆心里明白,这再高雅的活动,毕竟是碧玉年华的女孩儿,聚在一起,总有争奇斗艳的意思,这轮到董嬛做东,自然希望尽善尽美,惊艷众人。 这么个推销的好时机,秦缘圆当然不会错过,将两种香丸都拿了出来,以手作扇,一一介绍:「二位娘子闻一闻,这芙蕖香以丁香、檀香、甘松、零陵香、茴香、茶叶、龙脑等入香,2香方中不见荷花荷叶,但其香如新开莲花,清幽袭人,最适合随身佩戴,若微微发汗,气息更香。」 「这莲蕊衣香,则要取莲花蕊干研,辅助以零陵香、甘松、藿香、檀香、丁香等,再入龙脑研匀,薄纸贴纱囊贮之3,终于得大成,此香更为清冽,若风过荷塘,莲香悠长。」 小娘子侃侃而谈介绍时,眼神发亮,言笑晏晏,很是让人心折,董嬛十分心动,一开口竟各要了五十帖。 知道董嬛大方,却不知她如此阔气,秦缘圆愣了愣,她这小本生意,备货并没有这样充足,若全数给了她,铺子里的生意便断了。 她方才留了个心眼,知道她们要得不急,便先将二位贵客引至柜檯前,斟了两杯茶递到她们手边,商量道:「董女郎,还望您见谅,五十贴数量不少,我这小店铺现存余量也不够,若您不介意,宽限些时日可否?」 董嬛倒是一如既往的温柔和善,只说不介意,只消提前十日将货品配齐便可,叫她无需惊慌,还先付了半数定金,说会让下人上门取货。 她们二人商量时,叶淇便不作声在一旁饮茶,她小抿了两口,称赞道:「秦娘子,你这茶好香,同寻常的不大一样,似乎……有一股玫瑰的香气?」 秦缘圆暗嘆叶淇识货,这玫瑰红茶,红茶乃是清凉山上农户种的高山红茶,玫瑰更不言说,盛开在清凉山谷,皆是香气纯净的重瓣玫瑰,秦缘圆将其层层叠叠的花瓣剥开,再一层茶叶、一层鲜花地窖藏,所得之茶,既有茶骨,又有香韵。 餐露饮花,素来是一大雅,这些贵族女郎肯定喜欢,秦缘圆点头称是,将制作过程又添油加醋地介绍了。 第30页 只见董嬛浅啜几口,若有所思道:「玫瑰香气可入茶,若荷香亦能入茶,我那诗社定能增色不少。」 「有何不可?」秦缘圆答。 荷花清晨绽放,入夜则合,若在傍晚将茶叶置于花蕊深处,那茶叶便能吸附花露精华,清香无比,这便是荷花茶了,只不过其味清雅,还是绿茶更为合衬。4 董嬛秀美的眼眸中果见惊喜,感嘆:「秦小娘子果真心灵手巧,颇懂情趣,你这有玫瑰茶,除却两味香丸,我腆着脸面,欲求购『荷香茶』,不知娘子可能应允?」 钱都送上门了,哪有不应之理? 秦缘圆列了单据交给董嬛,她们又在店内盘桓许久,选购了不少东西,直将盛东西真算得上是开门红了。 送走了二位女郎,秦缘圆聘的帮工胡娘子亦到了,她是个寡妇,带着个八岁的小女儿,夫君得了肺痨去了,留下了许多债务,又非当地人士,父母亲人皆不在身边,日子过得非常穷困,平日便接些针线活计,年纪轻轻的,都熬出了眼疾。 当初秦缘圆想要做香囊,自己的绣工又实在拿不出手,向街坊四邻打听,有没有便宜手巧的绣娘,所以结识了胡娘子,也是见她可怜,又想自己一人经营香铺实在费力,便做主聘了胡娘子当帮工。 胡娘子来了后,秦缘圆便清闲下来,拿起绣棚开始生疏艰难的刺绣。 唔,要绣个香囊。 香囊是给玄迦的。 当初她自己试着做香囊时,玄迦恰好在一旁,秦缘圆便信口说要送一个给他,后来她都忘却此事了,玄迦却过来和她讨要。 秦缘圆顺手给他一个胡娘子做的样品,玄迦却说那些千篇一律的不要也罢,偏要她自己亲手绣一个。 也就是这几天闲了下来,又想着玄迦好歹是自己的东家,秦缘圆才磕磕碰碰地拿起了绣花针。 还有就是,大约是她近来折腾太过,身子又不大舒服了,想着和玄迦讨要几口血喝,又不知如何开口,便曲线救国,绣起了香囊。 但绣花的活真不好做,秦缘圆眼一花,针尖便与绣棚失之交臂,刺入了她的指尖,秦缘圆嘶嘶唿疼,抬眼望见了立于门扉处的高大郎君。 玄迦今日未着袈裟,罩着挺阔的白纱袍,透纱罗全幅缀于幕篱,层层叠叠地垂下,乍一看去,只以为是俗世间风流雅逸的名士,瞧不出是宝相庄严的佛子。 胡娘子:「掌柜,你家情郎来了。」 便是隔着纱帘,秦缘圆也能想像玄迦斜飞俊秀的凤眼,含着不温不火的笑,定定地瞧着她,没由来地心跳加速,她错开眼神,小声解释:「胡姐姐,我与你说过多少回了,这不是我情郎,是我……东家。」 胡娘子掩唇一笑,揶揄道:「知道了,你家郎君寻你来了。」 秦缘圆无奈,解释了许多次,胡娘子仍不信,又被她笑得面颊热烫,有些逃避似的胡乱刺戳手中绣棚。 玄迦走进,就着她的手举起那堪堪成型的纹样,两只笨拙的鸟儿,底下那青青蓝蓝的一片,瞧不出是什么,大约是水波。 他问,嗓音莫名柔和:「这是什么?鸳鸯戏水?」 秦缘圆「啪」地一声打掉他的手,愤怒道:「这分明是凤凰于飞!」 玄迦:「……」 凤凰性格高洁,「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5,秦缘圆觉得,这种美丽、高傲又挑剔的神鸟,与玄迦简直十足相似,费心雕琢了许久,竟被误认为是俗透大街的鸳鸯戏水,实在闹心。 心道玄迦除了没有生意头脑之外,审美也是一般。 乜没好气地他一眼,忽又想起董嬛的荷花茶。 莫愁湖便有大片荷花,可到底是公用观赏,多有不便。观云寺内的杏花坞,临着山中泉水汇聚而成的碧云湖,一面赏花,一面观湖,最是幽静,只用于接待贵客。 那处的荷花,得天地之灵气,恣意生长,十分蓬勃,比莫愁湖得景致美丽许多,在那里制荷花茶,天然一绝。 秦缘圆缓了口气,扯了扯玄迦的衣袖。谄媚道:「大师,我今日随你一同回观云寺好不好?」 第17章 碧云湖畔来风,烟波浩渺,幽香阵阵袭人,丝毫未见暑气侵扰。 水波涟漪,小舟飘荡,徐徐前行。 秦缘圆依靠在船舷上,指着不远处的硕大花枝,语气轻快地指挥:「大师,往那去一些。」 玄迦手中执着船蒿,在水面上轻轻一划,水中锦鲤三三两两扑腾散开,随后扑面而来的是一阵清幽的荷香,小舟穿过层层叠叠的荷叶,抵达一处荷花怒放之地。 碧云湖独得天地精华,湖面碧色纷乱杂芜,满目滴翠,粉嫩花枝更是生机盎然,分外高大,秦缘圆需探身站起,才能将麻丝包毫的茶袋扎缚于莲心中央。 待秦缘圆小心将最后一缕丝带束好,忽地凉风袭来,那硕大的花枝摇晃间,她亦左右不定地晃动起来,完全没有察觉,一尾金红鲤鱼自湖中跃起,溅了她满身的水点,偏她还站不稳,左歪右斜,似乎要往水下倒,口中仍振振有词:「小心我抓了你炖汤喝!」 是在骂那不合时宜的锦鲤。 玄迦额角跳了跳,扔下船蒿伸手抄住了她的后腰,面色冷淡地将她搂入怀中,乌浓眼睫低垂,道:「落水受凉,当心没了半条小命。」 第31页 郎君眉眼侬丽,凤眼微扬,便是不动声色时,都自带三分情意,被他训斥,秦缘圆没有不悦,反被他盯得面颊燥热,心跳如疾。 恍然想:骂就骂吧,为什么抱着人家不松手。 随即错开视线,心头暗骂自己,人家大师当然没有别的意思,只为帮她罢了,偏是她受美色蛊惑,生出妄念,心智不坚。 她脸上活灵活现的表情,玄迦自是尽收眼底,小娘子鼻尖、眼睫都挂着水珠,玉莹一般的侧脸,湿漉漉地躺在他怀里,芙蕖化身的精怪一般清艷。 天色、水色,皆是一片苍翠,秦缘圆便是这其中唯一的颜色,活色生香。 玄迦目光幽幽地看着她,不知不觉间,二人距离越发近了,几乎是唿吸相闻,秦缘圆心中忐忑怪异,怯怯地往后退,又想挣扎从他怀中脱身,偏腰身被玄迦掐住,动弹不得。 郎君乌浓的眼睫眨了眨,掩去了眼底的欲色,他掏出一张丝帕,覆在小娘子额上,轻柔细緻地擦拭水珠,言不由衷道:「慌慌失失,不成样子。」 然后有些艰难地松开了手。 玄迦终于将她放开,秦缘圆暗自松了口气,心中又泛起些微末的失意,以手作扇,扇了扇仍有些热度的面颊,听见玄迦声音僵硬冷淡:「茶放完了,回去罢。」 凉风扰人心,此处不宜久留。 「阿?」秦缘圆盯着花枝晃颤的荷塘,不舍道:「就要走了?分明还早呢……」 夏季天长,虽已近日暮,但天色仍亮,将坠未坠的日头将天边染出灿烂绮丽的色泽,秦缘圆置于藕花深处,觉得眼前景色恍如瑶池仙境一般,根本不想离去。 玄迦想逃,是察觉到自己心神已乱,满心满眼皆是她,小娘子垂着脑袋,粉嘟嘟的唇微不可见地撅着,一派娇憨。 玄迦心神一动,瞧不得她郁郁不欢的小脸,玄迦摇了摇头,问:「你想如何?」 秦缘圆在船角的木框上掏出两樽瓶子,笑嘻嘻道:「还早呢,我想……小酌两杯。」 她才几岁,就想着喝酒了? 玄迦皱眉,不可思议道:「倒也知道时辰尚早,就想着饮酒作乐了?」 秦缘圆嘟囔:「饮酒是饮酒,作乐倒是没有,寻常郎君饮酒寻欢自有美艷女郎作陪,那我……」她飞速地望一眼玄迦,心道我也算有美男作陪了,不过这位美男管得比较宽,能不能喝成还是两码事。 这酒是胡大娘所赠,说是她夫君在世时酿的,以荷花入酒,颇为新奇。 寻常秦缘圆也找不着场合喝,日日忙得晕头转向,来时想着泛舟湖上,穿梭于荷田中,凉风轻吹,再饮一杯芙蕖清露,也算是雅事一桩,便顺手带上了。 如今此处仙境一般,秦缘圆那点嬉闹玩耍的心思便成倍地放大,来都来了,带都带了,秦缘圆笑,声音软了下来,扯了扯玄迦的衣袖,带着些撒娇哀求之意:「你看这酒壶,就一点点,喝完了天也就暗了,咱们就回去,再说嘛,花酿又不醉人,也就图个好玩罢了,好不好嘛?」 玄迦怔住,看她眼中亮光点点,她这样可爱,不过是小小请求,有什么不能答应的? 他注视着捏在自己衣角上的白嫩小手,沉默良久,点了点头。 于秦缘圆眼中,何等平静漠然,十足十就是玄迦平日温和又疏离的模样,不觉有他。 但能多玩一会,总是舒心惬意的。 秦缘圆窝在船舷边缘,懒散而随意,兴高采烈地揭开瓶口封印,心满意足地赏景饮酒,花酿入口清甜,香气幽幽,不过须臾,便空了一瓶。 也不知是小舟晃荡,还是酒劲上来,秦缘圆忽地觉得视线有些模煳,揉了揉眼,望向安静撑船的玄迦,咕哝:「一个大师,两个大师,三个大师……」 感受到自己身体发烫,秦缘圆缓慢而悠长地嘆了口气,大约是这副身体第一次饮酒,反应有些大,但花酿甜腻,只要停下来,喉中便愈发干渴,秦缘圆将空瓶子甩在一边,拧着眉又开了一瓶,咕噜咕噜灌了一大口。 玄迦噼手抢过酒樽:「不许喝了。」 秦缘圆歪头看他,双手软绵绵地捧着酒樽,递到他唇边,懵懂道:「大师也要喝么?」 玄迦躲避不及,那残留着酒液的瓶口已触在他唇上,正是小娘子方才润泽红唇吮吸舔舐过的地方,馥郁清甜的酒气,和她鼻息喷出的香甜如出一辙。 他虽非佛性之人,但多年长于佛门中,便是装模作样也习惯守清规戒律,那酒气熏然,他皱了皱眉,下意识便偏头挪开。 大约小娘子正是微醺时刻,也没什么理智残存,全然望了眼前人是何等身份,存了心要和他逗趣,举着酒樽耍泼一般往他唇边凑,竟是用着诱哄的口气:「玄迦,你喝一口嘛,很甜的。」 连大师也不叫了,娇娇软软地唤他玄迦,口气便好似小情人的打闹一般。 玄迦只觉背嵴酥了半截,推拒她的手也失了力气,秦缘圆笑嘻嘻地往他身前凑,不遗余力地要他破酒戒,纤细的手指轻点了点他唇下的凹陷,呢喃:「玄迦,你就不想试一试么?」 吐气如兰,十足妖娆,便是菩萨也要跌下莲花座,坠入滚滚红尘,方是极乐。 玄迦苦笑,就着她的手灌了一口。 清冽甘甜,不难入口,但他此生从未饮过酒,仍被呛得咳了几声。 第32页 秦缘圆终于满意,趴在他胸口吃吃地笑,眸中全是得意狡黠:「如何,我没骗你吧?真的很好喝呀……」 十足的无赖。 「唔。」玄迦低低地应了一声,轻缓地抚了抚小娘子绸缎似的乌髮,又送了一口酒入喉,或许荷香入梦,他註定是要醉的。 秦缘圆随即不满起来,怎么回事?原不过想要分玄迦两口,让他小小尝一下这口味道的,便扯着他的手臂:「不许再喝,全都是我的。」 她是个病人,本就不能嗜酒,玄迦惯着她却不会纵容她胡来,长臂一展,将那酒樽挪开。 秦缘圆只想夺回仅剩那点酒,全然忘却自己身处于狭窄的小舟之上,攀在玄迦身上探手去抢,「哗啦」水声响起,船身因为受力不均,剧烈地晃动起来,摇摇欲坠。 有冷冰的水花溅在秦缘圆手上,她一个激灵冷静不少,瞬间僵住。 秦缘圆一动也不敢动,讷然保持着原有的姿势——双臂攀附于他的颈项,严丝合缝,她全然没发现,这距离已然逾越。 玄迦只觉得,小娘子的骨肉皮相皆萦绕着独属于她的香甜,被这清甜馥郁的气息撞了满怀,他恍然觉得自己是佛经中飢肠辘辘的饿虎,饥渴难言,唯一的解药便落在眼前,唾手可得。 秦缘圆听见耳畔传来吞咽之声,她微侧着脸望去,见郎君微仰着脸,玉白面颊有些发红,乌浓的眸若水洗过一般,简直亮得勾魂夺魄。 「咦?」她眸中有些好奇之色,抬手欲触。 「唔。」郎君蹙眉笑着,清俊的脸上似有痛苦,又似是快慰。 玄迦强压着心智,捏住她肆意作乱的小手,唇畔擦过女郎白生生的耳垂,若有似无的触碰,低低地劝告:「小娘子,胆儿忒肥,不是什么东西都能碰的。」 「嗯?」秦缘圆吃醉了酒,有些没缓过来他所指何事,晕乎乎地躺在他怀中,只觉得耳畔灼热,似有火烧,烫得她软了骨头,失了力气。 她仰起脸看他,无辜的,懵懂的,唇间溢出两句娇哼,不舒服,这感觉是头一遭。 秦缘圆皱着眉,见玄迦弯了弯唇角,姿态潇洒,将那残余的酒液一饮而尽——然后将她抵在船舱上,凑近,喃声:「我大约是喝醉了。」 他的气息排山倒海似地倾泻而来,最终化作唇上一点轻浅的疼,他吻得细緻绵密,似麻似痒的感觉涌上来,秦缘圆错愕地眨了眨眼。 清风徐来,头顶的荷叶花枝摇颤,缓缓飘落一片,恰巧覆在她眼上,挡住了郎君多情潮湿的眼眸,秦缘圆视线迷濛,只感受到唇上黏煳火热、铺天盖地的缠吻。 更觉得心跳加速,来势汹汹的情潮让人几乎沉溺,便是那样一个瞬间,一阵古朴浑厚的钟声自远处的古剎传来,佛家晚间撞钟,意为「止静」,提醒僧尼静心去燥,同时超度幽冥的苦难。1 满含禅意的钟声似乎将她的神智拉回,她似有挣扎,郎君却将她束缚更紧,与她十指交缠相扣,滑腻的吻落在她耳际,迷乱而喑哑,温柔得有如下蛊:「唔……别管。」 第18章 月色高悬,摇摇欲坠,丝丝缕缕的清辉落在夜雾沉沉的碧云湖上,恍若幻境。 夜色沉沉,玄迦恍然转醒。 入目是清冷的月色,略有些刺目,他眯了眯眼,冷不丁听见一声娇滴滴的唿唤:「玄迦,你总算醒了。」 小娘子趴在船板上,眼眸弯弯地打量他。 她长发未绾,垂顺如瀑地落在他身上,丝丝缕缕,如藤似网。 玄迦眼中迷惘之色一闪而过,她分明闹了一通酒疯,已被他哄得睡着了,又为何会眸光亮亮地趴在自己身上,还穿成这副打扮——松松垮垮的碧色罗裙,隐约能看见藕色小衫上绣着半开的荷,也未着鞋袜,双脚翘起,一晃一盪,莹白的一节小腿,在月色清辉下,泛着润玉一般的光泽。 像潮湿湖水中爬出来的精怪。 她锤了锤他的胸口,嗔怪道:「你怎么不理我呀,直勾勾地盯着人家,也不说话……」 拖着尾音,似一柄软绵绵的小勾子。 玄迦蹙眉,绷着下颔,想将她推开,又……不捨得,垂下眼睫看她,哑声:「缘圆,你乖些。」 秦缘圆笑嘻嘻地凑上去,手中拎着酒樽,勾着他的脖子道:「玄迦,要不要喝酒呀?」 喝什么酒,白日里早被喝完了。 但秦缘圆仰头灌了一口,有些残酒淅淅沥沥地顺着她的唇角滑落,至颈项、锁骨、胸口,最后没入一片起伏的雪峰,濡湿了那绣着小荷的小衫。一路濡湿的水痕,在清冷月色下,显出十足的靡靡之色。 她嘟着唇,仰起脖子将酒液渡到他口中,贴着唇娇笑:「是不是很甜?」 女郎眼眸雾气蒙蒙,似被夜色薰染,又似被酒气迷醉,浓稠一片皆是媚色,玄迦身体僵了片刻,随即搂过她的身子,将她下巴抬起,不再压抑情思地深吻她。 但玄迦似乎听见怀中人若有似无地轻笑,她似一尾灵蛇,毫无顾忌地轻触乱窜,黏黏腻腻。 玄迦心里一空,剧烈地喘息一口,灵台内的清明顿时,心内似有火焚,压抑不住地烧了起来,将他和怀中的人儿一併吞噬。 夏季,天气总是阴沉不定。 这场落雨来得狠烈,淅淅沥沥地拍打在粉嫩的荷花上,雨丝滂沱,毫不怜惜地落在馥郁娇弱的花蕊中,霎时十里荷塘皆瀰漫着清艷的芬芳。 第33页 后来雨帘渐弱,只见湖畔涟漪阵阵,娇嫩的花瓣上滚落几滴圆润的雨露,嫩蕊凝珠,似美人泣泪,万分不胜之态。 过了许久,铺天盖地的绮色散去,只剩下月色如练,倾泻于十里荷塘,玄迦睁开双眼,朦朦的月影裹在云雾中,几多清冷荒凉。 秦缘圆乖巧地团在他身侧,唿吸清浅,睡梦正酣,她衣衫穿得好好的,哪里是方才梦中那般凌乱妩媚。 玄迦苦笑,揉了揉额心,到底是他生了妄念。 他垂眸看她,大约是饮了酒,腮边飞着红晕,额角髮丝亦有汗湿,怕扰了她的梦,玄迦动作轻缓地拨了拨她的髮丝,将汗渍拭去。 忽地听见小娘子喉间发出了几声呓语,玄迦侧着身子凑近一听,含含煳煳地听见几个词:救命、赚钱、血、玄迦。 他随即怔了怔,怎么,她的梦里,也是有他的么? 玄迦嘆了口气,原只有他一人心烦意乱,她却清梦正酣,有些不满地捏了捏她的鼻子,换来不满的两声哼哼。 玄迦笑,将身上的袈裟除下,披在秦缘圆纤薄如纸的身上,搂着她沉沉睡去。 —— 晨光微曦,落在秦缘圆眼皮上,暖洋洋的一片。 她揉着迷濛的睡眼醒来,映入眼帘的是玄迦放大的俊脸点点光斑落在他高挺的鼻尖,衬得他如同白玉雕成得佛像一般,皎然不可亵。 她迟缓地发现,自己似乎,枕着玄迦的手臂睡了一夜。 秦缘圆拥着玄迦赤色的袈裟坐起,盯着眼前这张俊美无俦的脸,昨夜的回忆若潮水般,排山倒海地漫上来。 「玄迦,你要喝酒么?」 「你不许喝了,全是我的。」 「......」 回忆至小舟即将倾覆、水声譁然的那刻戛然而止。 秦缘圆脑中若惊雷轰过,狂响之后的悄然寂静。她敲了敲自己有些昏沉的脑壳,茫然,又后悔。 她喝醉了酒,挂在人家佛门高僧身上发酒疯,还逼着人家喝酒犯戒,回忆中玄迦那无可奈何的神情,不情不愿的动作,她还有什么脸面对玄迦? 逃吗? 秦缘圆仓皇四顾,碧云湖晨雾迭起,入目是接天的莲叶,开阔似仙境一般,唯一栖身之地是身下飘飘荡荡的小舟,根本无处可逃。 她垂下眼眸,猝不及防撞上了玄迦墨黑浓郁的眼。 昨夜那些失了神智的蠢事走马灯一般的浮现,秦缘圆逃也似地错开眼神,双颊烧烫了起来,心虚道:「大师,您醒了。」 连敬语都用上了。 小娘子纠着手指、双颊霏霏,肉眼可见的侷促。 玄迦蹙眉,揉了揉右臂,扶着船舷坐了起身,脸色寻常,威仪淡漠。 秦缘圆心中生出了些不切实际的希冀,玄迦昨夜被他逼着,喝了不少酒,他一个未曾碰过酒的大和尚,会不会酒量比她还不如? 看他的神色,无波无澜,大约是忘了。 玄迦手肘支在船沿,长指揉了揉眉心,无意中发觉秦缘圆用余光,有一下、没一下地偷偷看他。 过了许久,她似乎是鼓足了勇气,口气是颤颤巍巍的试探:「大师,您还记得,昨夜我做了什么吗?」 玄迦唇角弯了弯,这会开始不好意思,早干嘛去了。 他压下笑意,淡然道:「大约,我醉了,并不记得昨夜之事。」 秦缘圆倒吸一口气:果然,玄迦这大和尚,酒量比她还不如!继而窃喜,喃声细语:「忘了好,忘了好。」 她高兴尚不足一息,便见玄迦挑眉,大掌在她面颊碰了碰:「吹了一夜凉风,可有哪里不适?」 他的掌心仍残余着夜的冷意,冰冰凉凉。 但触觉竟是莫名的熟悉,让秦缘圆愕然愣在原处,甚至没有想起推开玄迦,她眨了眨眼,乖乖的:「没有。」 秦缘圆抬眸望向玄迦,他手掌游弋至她的下巴,在那柔软的肉上挠了挠,逗猫一样,似笑非笑道:「你这般紧张,莫不是昨夜偷偷做了什么坏事?」 玄迦眉骨扬起时,十足的风流轻佻,他又褪了袈裟,松散倾颓,看上去妖里妖气,分明只碰了一下她的面颊,秦缘圆却生出了一种被轻浮浪子撩拨的错觉。 玄迦到底有没有做高僧的自觉! 她按下跳得略快的心脏,偏头,将玄迦作乱的大手拍开。 她瞪眼,欲盖弥彰道:「绝无可能,我素来乖巧本分,怎么可能胡作非为,大师你是出家人,可不能胡言!」 玄迦笑,将手收回,支着太阳穴,目光灼灼地望着她,过了许久方若有所思地低语:「唔,乖巧、本分。」 秦缘圆被玄迦盯得心里发麻,羞窘之下恶向胆边生,咬唇乜他一眼,理不直气却壮:「我难道不是么!不许这么看我!」 玄迦歪着头,笑意满眸,漫不经心地打看她,秦缘圆心头怪异,羞窘又狼狈,一味催着他快些离去,匆匆和昨日的迷乱醉态作别。 便是三日后,那茶叶已经吸足了荷香清气,她都未敢让玄迦陪她上湖取茶,而是偷偷摸摸地寻了憨厚的明空帮忙。 往后几天,日子平平而过,直至将货物交付给董嬛那日。 董嬛派人了车马上门,除去取货之外,还邀她过府一聚,秦缘圆当然不会推搪贵客之託,带着香丸、茶叶等物,上了董家的马车。 到了长安,马车并未将她带到秦府,而是带到了城郊的一处园林,据领路的奴僕所言,此处是毓王私院,供主子散心疗养,平日也是空着,因为十里荷塘养得极好,董嬛便託了关系,要在此处办诗社。 第34页 这次董嬛请她过来,是想让她帮忙参谋参谋,如何布置当日环境。 秦缘圆顺着抄手游廊走去,隐约听见了女子低低的哭泣之声。 竟是向来端庄持重的董嬛。 秦缘圆往前走了两步,听见叶淇柔声安慰:「阿嬛,莫哭了,此处原就是皇家的园子,如今贵妃要来此处避暑,不许咱们用,也没有法子......再说了,你家的荷塘也很好呀,并非此处不可。」 董嬛边哭边诉:「她算哪门子的贵妃!人\\尽\\可\\夫,不知廉耻!以为得了天子宠爱便能横行霸道了,分明是我先说好了,如今诸事备齐,她怎能说抢就抢!」 这位方贵妃,秦缘圆也是知道的,传说她入宫前便嫁过人,然天子得喜爱,方贵妃的先夫便被暗中处死,美人亦被强行纳入宫中,自此养在深宫,盛宠不衰。 这风流轶事更是编成了戏文,连秦缘圆都略有耳闻。 但秦缘圆随即明白过来,原是办诗社的场地被抢了,闹脾气呢。 董嬛哭得厉害,秦缘圆也不好贸然进去,想着往后折返,避开她们的私语,免得冲撞,但叶淇接下来的话却让她脚步一顿。 叶淇嘆气,幽幽道:「贵妃倒是风流,最无辜的是那位禅师。阿嬛,你还记得么?咱们在观云寺曾见过的,如今法号唤作玄迦。」 「若非生母如此作为,他大约也是一个风采卓然的郎君,何至于剃度出家,青灯古佛相伴。」 董嬛好奇、探究满满地问:「你说他爹究竟是谁?听说他昔年是养在毓王府的,是毓王家的小公子,但也有说,大师是天子所出。」 她顿了顿:「抑或是那寒门子的种?不然为何闹得要出家?」 叶淇感慨:「他们皇家可真乱。」 第19章 一窗之隔,因为被方贵妃抢了场地的董嬛又呜呜哭了起来。 因为玄迦的事情,秦缘圆再听这哭声,便觉得格外烦躁。 她和玄迦初识时,明华长公主曾嘲讽地唤他「二郎」,还有崔青岚话里话外的贬低之意。 忽地想起坠崖时,她曾无意中瞧见,玄迦嵴背腰腹上累累的伤疤,或许玄迦从前,过得并不如意,受了许多苦难也未可知。 脑中浮现起玄迦小时候,玉雪可爱的一团,受了欺负满眼包着泪的委屈模样,一个小孩儿,到底要经受过什么,才会选择剃度出家,诀别父母呢? 如此一想,更觉得女郎的咽呜哭泣之声聒噪,步履匆匆地走了出去。 有引路的奴僕问:「居士,您怎么还未进去,需要奴引路么?」 秦缘圆心不在焉道:「二位女郎有事相商,让我在外头稍候。」 热心奴僕要引她去客厢休息,秦缘圆婉拒之,心里沉沉闷闷的,想去荷塘边吹吹风。 这园子景致造得不错,湖边叠石为山,一片峰峦,秦缘圆心烦意乱,倚在冰凉的石壁上,望着莲池湖景。 她忽地想起不久前紫霞湖边,也是这般荷叶连天的景致,荷花深处的郎君,清浅浮光落在他身上,一派光明落拓。 如今再望着相似的风光,更是触景伤情,心中黯黯,不想在此处呆着。 秦缘圆便想着,和二位女郎道别,回家再说。 但就在秦缘圆转身而去的片刻,她忽地被一股蛮力扯住,头皮一阵痛麻,她惊叫出声,整个人已被拽入层层叠叠的湖石林中。 她被按在个满是酒气的怀中,那人捏着她的脖子,赤红着眼眸,一片醉酒之色,气息浑浊猩腻,他摸了一把她的手,笑得淫\\邪:「小美人儿?等很久了罢?」 秦缘圆甚至来不及开口回话,下巴被人用力捏住,顷刻之间,一张酒色昏蒙的面容压了下来。 她咬唇,偏头闪过,又被那男人狠狠扇了一巴掌,顿时天旋地转,脑袋嗡嗡作响,她甚至觉得,自己脸颊的皮肉都被打烂了,一阵肿胀的疼。 她又惊又怕,眼泪完全不受控制,簌簌地滚了下来。 这人不仅在她脖颈间乱拱,手亦是不安分地在她身上胡乱撕扯。 夏日衣衫薄透,经纬稀疏,很快便破散开来。 带着水汽的风,刮在裸露的肌肤上,秦缘圆打了个寒颤,身上起了大片大片的鸡皮疙瘩。 这人吃醉了酒,身上力气虽大,神智却不大清醒,趁他晃神,秦缘圆狠狠地推他一把,扭头往湖边狂奔。 身后传来一阵狂妄的冷笑,那恶徒已快步赶上来,一把拽住她的腕骨,表情狰狞:「小蹄子,耍什么欲拒还迎的把戏?」 说罢,便伸手去扯她的裤子。 秦缘圆躲闪开,眼底泪水越淌越躲,模煳了中年男子恐怖的脸,她有气无力地斥责:「此处皇家私院,怎可在此撒野!况且我又不认得你......」 这话没说完,腮帮子就被抓住。 二人距离拉得极近,透过朦胧的眼泪,秦缘圆看见他蓄着一把山羊鬍,生得一双三角吊梢眼,纵横着细纹,年纪做她爹也使得。 还有便是,凑近时,秦缘圆能闻到若有似无的怪异气味,膻臭、辛辣、浓香,糅合到一起。 其他的,秦缘圆无暇思索,因为那人情绪显然狂躁不少——因为她的闪躲挣扎。 很快,秦缘圆被他毫不怜惜地甩到地上,她后背抵着粗粝的砂石,右手打在湖水上,水花飞溅。 第35页 落地的一瞬,秦缘圆觉得骨头都要摔碎了,但也就那剎那的失神,那恶徒侵身上前,彻头彻尾将她困住,气息喷洒于她的肌肤,一片湿黏噁心。 秦缘圆忍不住干呕,那人眸中闪过阴骘之色,伸手将她的嘴捂住,继而便将她的衣裳扯开,顺着她的身体曲线,摩挲而下:「啧,可是没吃过几顿饱饭,真硌手。」 秦缘圆闭目,眼泪横流一片,双手捏成拳头,不住发颤。如此被个不相识的老男人侵犯,屈辱感甚强,又觉得不忿气。凭什么她要受此侮辱?她虽是个孤女,但却没有这样不由分说被人欺负的,但二人体格相差悬殊,她斗不过,又怒又怕。 狂徒一把挑起她的下巴,笑的猥琐至极:「小美人,你虽瘦了些,本王确是不嫌弃你的。」他啧啧两声:「怎么我恍惚瞧你,还有当年她的风韵,你那主子,也算做了件好事。」 秦缘圆不知她是谁,也不知道她的主子是谁。 但他自称王,秦缘圆倏忽想,此处园林便是毓王所有,莫非! 毓王吃醉了酒,误以为她是哪个丫鬟,随意侵占。 秦缘圆呜呜挣扎:「我不是.....」 可他哪里会听,撅着嘴要来咬她的脖子。 惊慌失措中,秦缘圆在湖边乱石滩上抓了个石头,奋力甩在那人后脑勺上,蹦出一腔鲜血,淌在秦缘圆手上。 他的动作明显一顿,施受在秦缘圆身上的力气骤减,她终于得到喘息的时间,一把将他推开。 但那人摸着后脑勺上的鲜血,不仅双眸未见清明,反而越发狂躁,双目瞪圆,目眦欲裂,一把擒住了秦缘圆的脖子:「不想活了是吧?」 秦缘圆被他锁住喉咙,一句话也说不上来,只觉得眼珠子在重压之下快要滚出眼眶,头脑胀痛欲裂,眼前的人都已出现重影,好几个人,好几个恶人,要欺负她,要杀死她。 秦缘圆身上涔涔冒着冷汗,双手胡乱地拍打,终于叫她摸到了石块,以残存的力气,在他脑后重重一击。 他应声倒下,可秦缘圆能松下一口气——因为他在昏迷前,发了蛮力将她甩开。 待秦缘圆回过神来,已坠入湖中。 挣扎出水的片刻,瞥见那人直愣愣地躺在岸边,一动不动,也不知死活。 方才一番搏斗,秦缘圆头颅昏涨混沌,身上力气尽失,便像个石子儿一般往下沉,铺天盖地的湖水漫入她的口鼻,将胸中剩余的氧气压榨得更是稀薄。 耳边轰鸣着水音潺潺,她越挣扎,越是往下沉,万分绝望地想:她要死了么? 秦缘圆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渐渐将身体放松,有序地吐纳,找回昔日凫水的感觉,这方渐渐浮了起来。 好在这湖水平静,不过位人工所造,虽很深,但水底未有暗涌,且她离岸不远,在水面轻飘慢移,这才慢慢踏上实地。 那人仍在岸上,也不知是何状况。 秦缘圆试探着挪过去,好在他仍直愣愣躺在原地,未有清醒的迹象。 她颤抖着,探了一口鼻息:出气多,进气少,却还活着。 这人衣着贵气,自称为王,颇为嚣张,即便不是毓王,也只怕来头不小。 他若醒来,会放过她么? 秦缘圆惊慌四顾,此处偏僻,并无人烟。 她心中做了决断,合上眼,抱起一块石头,狠狠往他脑门上磕了过去,然后便惊慌失措地逃开了。 如今再看,这些苍松岁翠柏,繁花美景,已如同张牙舞爪的恶鬼。 秦缘圆一身潮湿,跌跌撞撞地跑,也不知那里是尽头,她本就迷了路,如今更是茫然失措。 一怕被人那狂徒的手下寻着,又要小命不保。 再后怕,方才若哪里出了差错,她或受那人□□,或被他掐死,或溺死在湖里,桩桩件件,如此兇险。 如此想着,眼泪更是止不住,擦也擦不干净,眼前一片水痕,都被泪水煳住,只凭着本能向前沖,模煳中眼前出现出一个男人的身形,秦缘圆脚下一滑,便撞入那人怀中。 秦缘圆只以为那狂徒又来了,当下便往外弹开,却被拽住了手腕:「你怎么了?」 声音清清泠泠,竟是玄迦。 秦缘圆眼中水色朦胧,抬头见他,玉一般的面容,濯濯清明,巍峨的身躯,安全感十足,好似下降的佛陀一般,周身氤氲着一圈柔光。 秦缘圆终于松懈下来,身子一抖,抱着玄迦嚎啕大哭。 撕心裂肺。 她哭了许久,刚才那一番遭遇,已耗去她许多力气,如今见着玄迦,纵声大哭不过片刻,一下便失了力气,声浪渐渐低了下来,细细弱弱,抽抽噎噎,却怎么也止不住。 在玄迦听来,只觉得悽惨可怜,如泣如诉。 她有气无力地哭了许久,僵直的身体渐渐软了下来,玄迦这才挑起她的下巴,仔细地打量。 却见小娘子满脸泪痕,眼泪仍如白玉珠子似的往下坠,吧嗒吧嗒地打在他手上,髮髻散乱濡湿,十足的柔弱可怜。 玄迦只看了一眼,心中好似被刺了一下,又酸又涩,伸手在她肿胀通红的眼皮上揉了揉,将那悽苦的泪痕擦去,低声地问:「怎么了?」 秦缘圆哽着嗓子,回想起那混乱可怖的场景,语无伦次地比划:「那里,那里有个人要欺负我,这么高山羊鬍子,吊梢眼,三四十岁的样子,我不愿意,他就要杀我,他......」 第36页 这话还未说完,胸中卡着一口浊气,双眼一黑,意识全失。 第20章 恍惚中,秦缘圆听见耳畔有潺潺流水声,和坠湖时的魔音如出一辙。 她惊觉,自己竟置身湖水中,肆流的水液往眼耳口鼻涌入,几乎将唿吸褫夺,她没了力气,任由身体急速坠入无边深潭。 可这噩梦还未到尽头。 水底昏暗,不见天日,却有个骨头架子一般的中年男人,双目深陷,皮肤松弛,扯着淫\\邪的笑要将她往怀里拽。 她想要逃,但身上绵绵软软,一丝力气也没有,任由那人倒在她身上,山羊鬍子刺在肌肤上,像被刀刃划开一般疼。 秦缘圆心中激愤恐慌,勐地往前一挣,突然睁开了眼。 她唿吸急促,昏昏茫茫地四顾。 窗外雨声淅沥,堂屋昏暗,窗外的竹影朦朦胧胧映了进来。 四周瀰漫着浓重的药气,是个陌生的所在。 雪白的锦缎薄衾松松垮垮地披在身上,泛起的珠光有些刺目,秦缘圆想起梦中的可怖情状,心中一股窒息的胀疼,双目热了热,抱着被子低声哭了起来。 「吱呀」一声,她噙着眼泪望去,水色朦胧,门前立着个高大巍峨的身影。 她擦了一把眼泪,才恍惚看清楚那人穿着银蓝色的袍子,通身光华如清辉流落,他冷着脸,凤眸乌浓轻挑,鼻骨挺拔,下颔锋利,似冷玉凿成的神像一般。 是玄迦。 他站在那里,好似梦中的魑魅魍魉,须臾间尽数退散。 秦缘圆鼻端越发酸涩,眼泪更是止不住,跌跌撞撞往玄迦身边奔去,他眉心一跳,紧张道:「小心——」 离开床榻那一瞬间,秦缘圆才发现自己脚下无一丝力气,软绵绵地往地面倒。 只是她未磕到冷硬的地面,却栽进了一个柔软的怀抱,鼻端皆是满怀清意的、糅杂着佛堂中的檀香,是一股若有似无,让她无比心安的气息。 秦缘圆这才恍惚意识到,她已落在玄迦的怀里,便颤巍巍地搂着他的脖子,泣不成声。 带着暖意的大手在她后背轻拍几下,秦缘圆更觉得委屈,泪落如珠,似乎要将现实的、梦中的、一切恐怖不安的情绪尽数发泄出来。 听见一声低低的嘆气,然后下颌便被一双大手託了起来,轻轻的,指腹在她脸上柔柔地擦了几下:「不怕。」 秦缘圆吸了吸鼻子,余光扫到玄迦手腕上颤着一圈纱布,这才后知后觉感受出,口腔中丝丝缕缕猩甜的血气。 她眨了眨眼,泪珠不受控地砸了下来:「大师,你,你又放血救我了……」 那滚烫的眼泪「啪嗒」地落到玄迦手背上,他竟觉得有一丝痹痛,透过肌肤传入心口,这种感觉怪异,他皱眉,轻声训了一句:「往日总吵着闹着要喝我的血,如今喝了,又怎么哭了?」 秦缘圆喉头一滚,咽咽呜呜道:「我,我也不知道……」 大约是糟了这趟罪,知晓了这些权贵要捏死她,不过须臾间的事情,越发明白玄迦对她的照料有多难得。 先前的埋怨此刻变成了愧疚,混杂着惊怕,心绪愈发激盪,这才哭得难以自抑。 玄迦眉间的摺痕愈发深刻,抱着怀中人竟觉得手足无措。 他噤声沉思许久,也任由怀中人儿发泄自己的情绪,心中却忍不住想,大抵她怕得厉害,才会哭得这般可怜,又觉得心绪被她哭得一团混乱,扶着她的肩膀欲解释两句,又听见她弱弱的唿痛之声。 玄迦伸手,正触到了秦缘圆的肩胛上,先前在湖边,肩膀被掐得一团乌青,轻轻一碰,便让她忍不住唿痛一声。 玄迦拧着眉,沉着脸道:「我看看你的伤。」 秦缘圆方才哭得厉害,这会情绪稍平缓下来,眸中憋着残余的眼泪,不时「呃「地一声冒出来,那泪花便摇摇晃晃地滑下腮边,挂在脸上。 十足地娇憨可爱。 玄迦又心疼又无奈,低首暗暗地笑了,用指节将那眼泪刮下来,耐心地哄:「别哭了,也不会有人来抓你,此处安全得很。」 秦缘圆懵懵懂懂地打量四周,吸着鼻子问:「这是哪里?」 玄迦欠身,将她抱起上了床榻:「这是我的禅房。」 她曾到过的,她和玄迦的初见,便是在此。 那时玄迦救了她,她睁眼一看,以为是灵山幻境的佛陀显灵。 如今盘桓数月过去,又回到此处,秦缘圆有一种恍如梦境的错觉,处处透着相似,却又大有不同:「这里怎么和从前不一样。」 玄迦愣了一瞬,解释:「我的卧房,自然同书房不大一样。」 这话说完,他便要松开手离开。 秦缘圆正是惊慌不定的时候,见着他,心里才觉得安稳一些,见他作势要走,心里一慌,便抱着他的脖子不撒手:「你要去哪里呀?」 玄迦乌浓的凤眼中闪过诧异,口气中颇有几分无奈:「我去取药。」又拍了拍她的手:「松手。」 秦缘圆凑前去,只想开口让他再陪她一会,玄迦却偏头避开,喉头滚过一条好看的弧线。 她心中便想,怎么玄迦哪里都生得好看,颈项也生得修长,玉柱似的。 正出神时,掌心被人捏了捏,耳后气息温温热热铺洒上来,洒在她的颈窝:「小娘子,还不撒手,知不知羞?」 第37页 秦缘圆肌肤仿佛被灼了一下,讷讷地松开手。 玄迦轻轻地笑了一声,拍了拍袍子,这才翻出一个瓷瓶。 秦缘圆精神不济,双目懵懵地盯着玄迦,落到那瓷瓶上,也未聚焦,只瞧见几个斑斓的反光点,恍惚地听着窗外雨丝沙沙打到竹叶上,一阵又一阵。 忽然肩胛处传来一阵凉意,她恍然一惊,却发现自己的衣袍已被人撩开,肌肤□□裸地暴露出来,那可怖的情形如潮水一般漫起,她瞬间惊起,挥着手、流着泪,茫然无措地要将靠近自己的人驱走。 玄迦拢住她的手,轻声哄:「别怕,我替你上药。」 但秦缘圆眼中已然失焦,神智不清,挥拳狠狠地打在玄迦的身上,连药瓶也掀翻在地,「啪啦」地一声落在地上,药粉飘散在空中,淋漓一片。 她昏迷时便常会如此,大约是被吓得狠了,日日都是安神的汤药养着。 须知如此躁动,乃是费神亏体的大忌。 她丝毫不吝惜自己的力气,这样发作起来,脸上青青白白,双唇发颤,气息也越来越弱。 因秦缘圆时常发作,玄迦在床头都备着汤药,此刻便想着将她抓起来餵药,他上前欲搂住她,却被秦缘圆一巴掌甩在脸上。 因为她失了神智,力气便格外大,若秦缘圆仍清醒,便能看见郎君白璧的脸上明晃晃地挂着掌印,十分刺眼。 玄迦蹙眉,神色变了又变,怪异难掩,但仍嘆声未和她计较,只按着她的嵴背往怀里拉,秦缘圆受了压制,尖叫着推他。 她那点力气,又岂能推得动玄迦,转瞬间眸中浮出狠色,龇牙咧嘴冲着他脖子咬去,玄迦偏头闪开,不偏不倚咬在玄迦唇上。 因为她使了十足的力气去撕扯,玄迦唇肉瞬间被她咬破,猩甜的血液淅淅沥沥流了出来,被玄迦抵住脖颈往秦缘圆口中渡去。 她起初不情不愿,但玄迦的血液于她而言是恢復体力的灵药,身体的虚乏、神智的狂躁俱被压了下去,终于不再疯狂挣扎,但却仍未清醒,只是食髓知味地舔舐、吮吸那处伤口,渴望得到更多。 玄迦心惊,额上青筋直跳,唿吸亦迷乱。 怀中的女孩儿缠他愈紧,她肌肤苍白得几乎透明,眼睫的泪、唇角的血,有一种败破的美,他心中那些肆虐的想法唿之欲出,想将她撕咬吞噬,化为己有。 内心无不煎熬地想,她受了大罪过,如今又不清醒,这样待她和那禽兽有何区别?那是他此生最深恶痛绝的人。 「缘圆,你乖些。」玄迦推开她,含煳低语。 但秦缘圆如今得了意趣,哪里愿意放他,小兽一般在他身上挨挨蹭蹭,玄迦被撩出一身邪火,眼底亦是浓黑一片,他心中默念着清净咒,将她推开微末的距离,欲取药餵她。 他转身一瞬,肩头便被这没良心的小娘子咬了一口,这会没了甜头,他又成了恶人,她又是锤又是打,手脚并用要将他推开。 玄迦吃痛,手上的药亦覆了些出来,他蹙着眉,心想,她这般不乖,药也不愿意好好喝,只能…… 他饮了一口药,将作乱的小娘子抵在塌上,捏着她的下巴想将药汁渡去,秦缘圆自然不愿意,齿列紧闭,双腿挣扎着去踢他。 玄迦唿吸粗重,大掌将她双腿拢住,严丝合缝地压在身下,舌尖挑开她的齿列,缓慢而细緻地餵她喝药。 秦缘圆仍是挣扎,玄迦这才恍惚回神,碰了碰她后颈的几处穴位。 不听话的小娘子终于唿吸平静地睡了过去。 只剩下玄迦一身僵硬,他喘息剧烈,发泄似地在小娘子唇上磨了磨:「就不该这样放过你。」 这话中文字,单拎出来看,似乎还有几分狠色。 可郎君满脸缱绻,声音亦是温柔得近乎低哑,满含珍重地亲了亲女郎汗湿的额头,呵护若珍宝。 第21章 暮雨潇潇,青竹垂影。 玄迦立于廊下,双手背于身后,分明是冷淡至极的脸色,明灭的竹影映在他白璧一般的面容上,显得阴戾而骇人。 下首的武官略矮他半身,垂着头,谨慎地禀报:「毓王殿下在别庄遇了袭,伤得厉害,数日醒不过来,探子回报说,不过汤药吊着性命罢了。」 「唔。」玄迦极淡地回了一声,眉压着眼,周身一股低气压。 那武官打量着他的脸色,大气也不敢喘一下,小心翼翼道:「天子大怒,下了死令要将刺客寻出来,杀无赦,如今一连几日查不到线索,已无辜处死了许多人。」 玄迦闻言,冷笑一声:「真是祸害留千年。」 那武官知晓主子最厌恶这双兄弟,更是骇得跪了下去。 玄迦垂着眼,若有所思。 临走前他曾看过一眼那禽兽的情状,伤情不轻,但总不至于盘桓数日未醒,如今便是连秦缘圆那般玻璃塑的身子,也好歹醒了两回,他如此情况,其中必有隐情。 但也不管许多,左右这等禽兽,死了最干净。 他沉思片刻,内室却突然传来小娘子一声呓语,仍似惊恐,他眉心一跳,顿时撩袍而去,匆匆留下一句:「再探。」 廊下半跪的武官面上露出几分犹疑,愕然地望了望四周环境,分明一切相安无事,他家喜怒不形于色的大人,怎么近来如此反常? 玄迦耳目皆聪,寻常人比之不得,他听见秦缘圆细微的声响,匆匆赶了进去,见小娘子眉头紧蹙,面色苍白,口中喃喃:「救我......」 第38页 玄迦心头一紧,上前拥着她,轻轻地按压着她头上穴位以作舒缓,安抚道:「莫怕。」 也不管她听见与否。 半梦半醒间,秦缘圆觉得额上传来一阵轻柔的按压,恰到好处地揉在穴位上,阵阵酸慰。 「唔。」秦缘圆嘤咛一声,迷迷煳煳地捉住那双手,她缓缓睁开眼,不偏不倚撞上了玄迦乌浓昳丽的眼眸。 她恍然,自己原躺在玄迦怀中,后颈枕在他大腿上,他指节曲起,有一下没一下地按在她身上。 见她醒来,玄迦蹙着的眉头舒展,淡声:「醒了?可有哪里不适?」 她浑身都不爽利,由内脏、骨骼起始,周身都疼。 秦缘圆摇了摇头,想要坐起来,玄迦拥着她,缓缓将她抱起,但后背少了借力,身上软软绵绵地往下倒,最终面颊蹭在玄迦颈侧靠坐着,昏昏然。 身体如此状况,秦缘圆觉得害怕,她虚虚地环住玄迦的背,希冀攫取些安全感,可她竟连说话的力气都十分微末:「我这是怎么了?」 玄迦却只安抚似地摸了摸,她披散于身后的长髮。 窗外雨丝泠泠,敲在青竹叶上,衬得郎君温煦的声音也渺远得如同异世传来的佛音,他轻声安慰:「莫怕,你躺的有些久了,喝几剂药便好。」 「嗯。」秦缘圆半阖着眼,靠在玄迦怀中,也不想动弹:「我睡了多久?」 玄迦的手于她身后轻轻地揉,玄迦大手游走之处,那阻滞的血脉似乎都被化开,带来一点点麻,些微的痒,但异常舒适,她眯着眼,听见玄迦声音低声回:「六日零三个时辰。」 这么久?难怪周身都不舒服。 她躺在玄迦怀中,很快又睡了过去。 往后几日,她虽醒了过来,但总是精神恹恹,便是每日饮了玄迦的血,似乎也无改善。东西也吃不下去,每餐不过两三碗口米粥,如此过了两日,玄迦便开了药方子,要她于沐浴时泡一个时辰,再辅以针灸,或能调养身体。 起初秦缘圆是万般抗拒针灸,觉得浑身扎针同刺猬一般定然十分痛苦,但玄迦十分坚持,冷着脸看她许久。 玄迦不做表情时,便有一股不怒自威的压迫感,眼底碧潭一般森冷,秦缘圆总是有些憷他的,不情不愿答应了。 这几天总是沙沙落雨,针灸那日,才好不容易放晴,但地面仍是潮湿,一地落花,一地残叶。 秦缘圆身上没什么力气,轻飘飘地行在青石小路上,足下一滑,便踉跄往前栽去,幸而玄迦将她扯住,他蹙着眉看了她两秒,长臂一展将她抱了起来。 秦缘圆双脚晃荡两下,心安理得地窝在他怀里。 在后山禅院呆了几日,也不知是身体不佳或是心性有变,她整个人都懒洋洋的,生活诸事任由玄迦一手包办。 如今她盯着玄迦的错落有致的侧脸,恍惚生出一种自己是遇见了活菩萨的错觉。 大约自己从前是怪错玄迦了,他对她是极为照料的。 玄迦一手稳稳噹噹地抱着她,一手将浴房的门扉推开,只见门前横着一架十二扇的花鸟折屏,越过屏风,才窥见宽敞开阔的主屋,用白玉砖修着一个硕大的浴池,裊裊冒着烟气,还有些轻微硫磺的味道。 原是天然的温泉,被修成了私汤。 看得秦缘圆十分眼馋,觉得玄迦大师的生活实在悠哉舒适。 随即兴奋起来,她扯了扯玄迦的袖子:「大师,我今日是泡温泉来的?」 玄迦无奈:「你何曾瞧过,谁家泡药浴用这偌大的池子,怕是泡几多药材都不能起效。」 秦缘圆巴巴地回头盯着那汤池,鼻尖被玄迦捏了捏,他笑:「日后养好了,若想来随时可来,不过不许贪多,最多不过一刻钟,否则必然胸闷头晕的。」 这点常识她还是晓得的,大约在玄迦心中她便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孤女,什么东西都手把手教。 但她却想,若她往后好了,又哪里好意思随意来人家宅子里泡温泉呢…… 如此胡思乱想,玄迦已抱着她拐进一道小门,仍是门前横着一道屏风,她偏头越过一看,层层叠叠的鲛绡纱后放着一个木胎浴桶,满室透着一股药气。 玄迦将她放在熏笼上,脸色平静地交代:「在此处泡一个时辰,待药气浸润,我再与你施针。」 秦缘圆终于听出些不对来,忽地想起从前电视剧中那些武林大侠治伤时,赤身裸体泡在药水中,背后插满了密密麻麻的银针,头皮发麻:「在此处施针么?那我……」 也不知是否秦缘圆的错觉,大约是这浴房内水雾氤氲,玄迦惯常淡漠冷清的面容显出了几许凌乱的暧昧,他喉头急促地滚过,缓缓道:「就在此处,你仍旧浸在浴桶内,我……眼上会缚着白绫,不会唐突于你。」 顿了一顿,他又说:「你,先泡着罢,时辰到了,我会寻你的。」 说完,便匆匆而去,袍角在空中划过个急不可耐的幅度,秦缘圆转身望去,只看见木门轻微晃动,玄迦人已不在此间了。 他有事么?为什么如此匆忙? 秦缘圆没想明白,便只遵照玄迦的话,将身上衣物尽数褪下,放在一侧的熏笼上,缓缓浸入药水中。 药浴水温正好,裹在身上时通体舒泰,热气又熏蒸着,秦缘圆趴在浴桶边上,很快便沉沉睡了过去。 第39页 失去意识前仍在想,罢了,反正玄迦会叫醒她的,也不担心误了时辰。 最终将她叫醒的果真是玄迦的声音,他「笃笃」地扣在门扉上,唤了她许多声:「缘圆,缘圆——」 这声不比寻常的冷清淡定,已然有些焦急不耐。 秦缘圆顿时醒了,几乎是本能的驱使,脑子还未转过来,身子已然伴随着「哗啦」一声,从水中站起:「我在呢。」 但她在药池中浸泡许久,乍一起身,凉风吹过便打了个寒颤,于是她探手想去取熏笼上擦拭身体的白绫。 也就是那么一下,脚底一滑,身躯又栽入水中,激起一阵更大的水声,敲得那木盆哐哐直响,她也眼泪汪汪地哎呀一声叫唤——膝盖磕在浴桶上了。 玄迦在外头等候,估摸着时辰便开始唤她,谁料她迟迟不出声,玄迦已然心焦,担心她在里头出了什么意外。 但好歹理智将他叫停:大约小娘子瞌睡虫又犯了,出不了什么大事,况且她身上未着寸缕,他亦不便进去。 好不容易应了一声,随之而来便是一阵乱声,听闻她最后一声惨叫,玄迦再按捺不住,沖了进去。 烟气裊裊,小娘子坐在桶中,那褐色的水波还未及锁骨,隐约能窥见一点丰盈的起伏。 他只望了一眼,便触电一般迅速转过身去,但目中所见绮色,久久无法忘。 昏暗的浴房中,小娘子莹玉一般的肌肤,白皙的几乎透明,长发被她随意绾了起来,大约用的还是他房中的一桿湖笔,如此慵懒随意,便有几缕碎发,不大听话的,落了下来,垂在她形状美好的锁骨上,被洇湿了,贴在肌肤上。 雪肤、乌髮、红唇,鲜妍夺目的色彩。 她大约有些疼,蹙着眉头,仿佛被人狠狠欺负过一般…… 玄迦在心中念了几句心经,这才缓缓吐出一口浓稠而湿热的浊气,压抑着情绪问:「你还好么?」 他骤然闯入,秦缘圆确实吓了一跳,捂着自己胸前有些无措,但玄迦随即转过身去,如此正直的举动倒叫她放下心来。 「唔,我方才膝盖磕在浴桶上,有些疼罢了,没……没什么要紧事的。」 玄迦僵着嵴背道:「时间差不多了,我与你施针。」 他仍背对着她,在纱屉子内取了白绫、银针袋儿,将白绫缚在眼前,方缓缓转过身来。 白绫盖住了他的眼,秦缘圆便只看见他形状姣好的唇拉成一条平直的线,似乎心情不大美妙。 他伸手,指尖碰到了她的肩胛骨,眉头皱了皱,沉声命令:「转过身去。」 秦缘圆噢了一声,乖乖将后背留给他。 第22章 秦缘圆转过身去,便彻底瞧他不见,触觉因而分外明显。 大约玄迦蒙着双眼,寻找穴位便不大准,他指尖的触碰带着些试探,一点点沁凉落在肌肤上,和泡的发烫的肌肤形成截然不同的比对。 秦缘圆是极怕痒的,玄迦一触,她敏感地颤了颤,但这是为她好的治疗,也只能咬着唇忍受下来。 羽毛一般,漂浮、轻缓地挠,在她后背划起一片怪异的痒,秦缘圆唿吸都变得急促,她难挨地吟了一声,那银针便刺入了她的肌肤。 轻微的刺疼,像被小蚂蚁啃了一口,但好歹不是那种叫人经受不住的酥麻。 二人俱松了口气。 但玄迦的手指又在她嵴背上摩挲起来,又开始寻下一处穴位,秦缘圆双肩颤颤,蝴蝶骨几乎无法抑制地扇动,声音亦是音压抑着,似哭非哭的,咽呜一般。 她有些崩溃,这样要扎到什么时候去,还不如一刀宰了给她个痛快。 反正玄迦的人品她是信得过的,自己于他大约是腐木桩子一般的存在,既是治病,便也别顾及太多。 秦缘圆痒得眼圈泛红,情不自禁轻笑两声,嗓音又腻又飘:「大师,不如你别,蒙着眼了,直接下针,咱们速战速决罢。」 玄迦触在她肌肤上的手指一顿,愣了片刻:「你确定?」 秦缘圆蹙着眉,细声细语,却无比笃定:「确定确定,大师是真君子,我并不介意。」 玄迦轻咳了一声,缓缓将目前白绫取下,一片瓷白的肌肤便明晃晃地刺入眼中,大约是被蒸汽熏得发红,在那瓷白的底子下便显得愈发靡丽。 方才指尖滑腻温润的触觉,如今都有了实感。 玄迦盯着她的嵴背,凤眼潋滟,眸光浓稠,似有什么要决堤而出。 他咬牙,手指在空中顿了一顿,随即扯出一抹苦笑,小娘子懵懂,将他看作圣人,他却想得十分龌龊,恨不得堕落,这那里是和她治病,分明是他的试炼! 一声热血往身下涌去,玄迦徐徐地舒了口气,试图收回自己的神魂,逼迫自己目不斜视,不去胡思乱想,只取出细长的银针,轻手轻脚地将银针刺入对应穴位中。 —— 施针过后,秦缘圆五脏六腑的疼痛缓解许多,但因为在药池子中泡得久了,手脚虚软,只能让玄迦抱着她回房。 推门而出的剎那,忽地听见一声马匹嘶鸣,定睛去看,一位秀雅如竹的郎君打马而来,是萧铎,萧三郎。 萧铎一身锦袍被风吹乱,翻身下马的动作亦有些急躁,他匆匆行至廊下,与他们迎面碰上。 他原是十分心急的,但见着冷清高傲的玄迦大师紧紧搂着个衣衫不整的小娘子,姿态亲昵,宛若经年的爱侣,他忽然觉得,他今日所携的消息,似乎也没这么紧急了。 第40页 萧三郎眸中诧异未来得及收回,便和玄迦雾霭沉沉的凤眸对了个正着,大家都是男子,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玄迦是不欢迎他这不速之客的。 也是,二人世界骤然被打搅,换了谁能欢喜。 萧铎笑了笑,随即垂下眼眸,揶揄道:「萧某唐突。」 秦缘圆被萧铎盯着,有些不自在,动作轻微地挣了挣,小声表示:「大师,不如先将我放下来?」 玄迦撩目而望,盯着她眼角湿润而迷离的红晕,巴在她腰间的手指暗用了几分力气,表情却是正直而淡然:「无妨。」 如此坦荡,果真是四大皆空的高僧,倒显得她狭隘。 既如此,秦缘圆便不再挣扎,安心地听着玄迦和萧铎的交谈。 玄迦扫他一眼:「所为何事?」 萧铎温声:「我这趟来,是有些事情,要和秦女郎说。」 找她?秦缘圆心头一紧,不由得攥紧了玄迦胸前的衣料,究竟是什么大事,值得萧三郎风尘僕僕地奔马上山。 且萧三郎哪有别的事要单独和她交代,自然还是为了解药。 都是性命攸关的事。 如此一想,心脏更是跳得慌乱。 「随我过来。」玄迦脸色云淡风轻,他行走间,握住了秦缘圆捏得发白的小拳头,轻轻拍了拍,以示安抚。 玄迦将她抱进了书房,且就在她身侧坐着,并无迴避之意。 秦缘圆想,玄迦虽不知他们二人交易,但玄迦既知她中毒,又知如何解毒,便也没什么可隐瞒的。 进了房,萧铎自顾自坐下,玄迦则将她放在窗边贵妃榻上,转身取了一条白绫巾子,递到她手上,示意她擦头髮。 秦缘圆心里着急,接过那巾子,也顾不得湿漉漉正滴水的头髮,急切问:「萧三郎,到底发生了什么?」 萧铎望了一眼玄迦,大约是秦缘圆不肯擦头髮,他便面无表情地拿过巾子,坐在她身侧,不动声色地将女郎那正在滴水的长髮,细緻地裹了起来。 是在替她绞头髮。 萧铎何曾见过玄迦这般上赶着伺候谁,惊奇之余又觉得好笑,觉得此刻场景便是台子上的大戏也没这么有趣。 他压下唇角的笑意,缓缓道:「毓王遇袭,久久未醒,天子便广贴皇榜,遍寻境内贤医。盘桓数日,总算来了个胆大的揭了皇榜,一番治疗后,毓王竟有了意识,大约是眼皮子、手指会动一动,但却并未转醒。」 秦缘圆一听这名字,便觉得头皮发麻,后悔当初未有力气将他砸死,累得如今担惊受怕,却不想萧铎接下来的话,更是让她肠子都悔青了。 「皇帝自然着急,召那医者再诊,却说还差一味药材,毓王才能醒。」 「甚巧,差的竟是榴丹花。」 「皇帝一查,自然清楚,那花就在崔博南手中。」 秦缘圆大为不解:「榴丹剧毒,怎会用于医人?」 萧三郎罕见地沉了脸色:「榴丹的确药毒并存,但寻常的医者不晓得,大抵遇上有真才实学的罢。」 这一语既出,秦缘圆的心情更是沉重,崔家虽势大,可犯不着为了一株草药得罪天子。颓然问:「依你所言,榴丹花已了毓王之口么?」 她木着脸,失了从前的鲜活神气,萧铎亦有些不忍,望了一眼窗外天色:「崔博南将荆棘兰养在北郊药圃中,圣上着了羽林卫去取,估摸着时辰,如今快到了。」 榴丹本生于漠北黄沙中,本就踪迹难寻,且榴丹花葯性奇特,根茎叶皆是无毒,若花不开,则毒不至,便药效无,崔博南巴巴养了五年,才等到花期,是极珍奇的宝贝。 此次若错失,不知能否寻到下一株。 她望着萧铎,沉着、孤注一掷道:「萧三郎,即刻给你血,你能不能帮我将花取回来?」 起初他们约定,以解毒药方换八两鲜血,半年后取血。如今半年时间她也不要了,虽难受,但能让萧三郎替她截下榴丹花,不亏。 萧三郎脸色微变,望向玄迦。 玄迦心里明镜似的,萧三因昔年一笔煳涂帐,这些年苦苦寻药要救那小妓子,如今只差乌昙婆逻花做药引。 他盯着她,浓黑的凤眼有如深潭,神情肃穆:「秦缘圆,我放血救你,可不是为了让你做他的药人。」 他侧脸锋利,眉峰上挑,脸上露出了罕见的咄咄逼人,秦缘圆错开他的视线,倔强的:「大师大慈大悲,若缘圆还能活命,定将做牛做马报答您的恩情。」 女子常年病弱,脖颈瓷白纤细,低垂的姿态也有一股不胜凉风的孱弱娇美,分明是赏心悦目的场景,玄迦却被这话气得窒了口闷气。 他怒极反笑:「你晓得求他,列出一二三四个交换条件,却不懂得求一求我么?」 秦缘圆愣。垂下头,不言语。 她哪里还敢奢求。 玄迦是玉石塑成的人,世人瞧他,壳子泛出润润的光华,只以为他是最和煦可亲的佛,但他芯子便是冷的,冷硬淡漠。 他愿意救她一次、两次,大概是日夜念着佛经,心性一至,突然有了几分救人的闲情,顺手便救了。 毕竟当初,玄迦切出她是中毒之相,也懒得告知一句。如今她手上无交易的筹码,又怎敢奢求玄迦帮她。 况且,若叶淇说得不错,毓王或许是玄迦生父,她虽不解二人纠葛,但总不见得玄迦会为了她不顾他爹的性命。 第41页 玄迦一字一句:「秦缘圆,你躲什么?」 近乎咬牙切齿。 他抬着她的下巴,强行让二人的视线交会在一处,目光灼灼。 秦缘圆把心一横:「你当初分明知道我中毒,却再三说不晓得如何治,明摆着不愿意多管闲事,难道如今会为我违逆天子么?」 玄迦神色一顿,没再说话。 当初在山上,因明空聒噪,他不情不愿地救了秦缘圆,不仅觉得麻烦,还觉得无需和个将死之人说道清楚。 可如今他一点也不捨得她犯险受罪,更莫说眼睁睁地瞧着她死去。 更勿论秦缘圆愿意和萧三交换,以命相搏,也不敢求他一句,他更觉得心如刀绞,悔不当初。 秦缘圆见玄迦绷着脸,只以为他恼了,下巴被他捏着,虽然不大舒服,但也不敢动弹反抗,软着声音,好言相劝:「这样大的事情,我哪里敢麻烦你呀……」 毕竟那是你爹呀!大和尚。 可玄迦显然没有理解她话中深意,冷嗤一声:「这样大的事,不敢麻烦我,倒是敢麻烦萧三了?我竟不知你们有此深交?」 秦缘圆被他冷硬的质问堵住了嘴,慢吞吞道:「他,我……他要我的血,我好歹,手上有交易的筹码呀,我平白无故的,作什么叫你犯险,真当这是什么好事情不成?」 这话落下,玄迦的手亦松开了,垂着眼,似乎嘴角勾了勾。 萧三郎:「……」 所以这以身犯险的坏事,便是他这个老倒霉蛋做么? 秦缘圆揉着发酸的腮帮子,只见萧铎满脸揶揄,看着自己的目光无比复杂,忧心他不答应,余光瞥见桌角放了一把匕首,作势便要提刀取血明志:「三郎若不放心,我可以……」 那刀刃还未触及肌肤,便被一道疾风打了出去,啪嗒两声落在地上,秦缘圆吓了一跳,张望着去寻始作俑者,听见耳畔传来一道寒气凛然的声音:「秦缘圆,你发什么傻?」 萧铎微摇了摇头:「女郎这生意,怕是轮不着我做了。」说完,老神在在地抿了口茶。 秦缘圆:「三郎什么意思?」 玄迦:「我帮你。」 萧铎:「噗呲。」 玄迦冷冷的眼刀子颳了过去,萧铎动作迅捷,起身,关门,一气呵成,仍不忘敲了敲门提示:「此事我不再掺和,你们二人详谈,我,外头候着。」 萧三郎向来最会察言观色的,知道他再说一句,玄迦怕要兵戈相向了。 他一番迅勐动作,秦缘圆盯着那紧闭的门扉,和暮色下窗纱投射出郎君修长的身影,有些不解:萧三郎怎么说走就走? 玄迦轻咳一声,引回她的注意力,然后十指为梳,拢了拢她仍湿润的头髮,淡声:「我并非平白无故帮你。」 第23章 秦缘圆盯着玄迦半晌,斜阳浮光照在他脸上,映得他瞳色一片浅金,更显出几分漫不经心的矜贵。 她犹豫片刻,问:「那你为何帮我?」 玄迦语气幽幽:「大约是想他死罢。」 但这声极弱,秦缘圆未听清,她皱眉附耳,又问了一句:「什么?」 他掩唇咳了一声:「自然不能白白帮你,你需得替我做三件事。」 秦缘圆:「……什么事情?」 若是杀人放火,金银财帛,那她真是无能为力。 玄迦顿了顿,盯着她,许久想不出个所以然。 她弱不胜风,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既不能打,也不能杀;捨近求远,放着他不求,却去求那笑面虎萧三,可见脑瓜子也不大聪明。 竟是无一处堪用的。 他默了一会,忽然不正经起来,弯唇笑道:「唔,第一桩,你也不必当牛做马报答我,只消听我差遣一个月,随侍我左右便好;至于其他两件事,端看你服侍得如何了。」 这是什么奇怪的要求。 且玄迦生得一张轻浮面相,眉骨一展,笑时便十足浮浪,若非他披着袈裟,秦缘圆简直以为自己被花花公子调戏了。 一时愣在原处,并不知如何回应。 玄迦挑眉:「不愿意?」 作势便要走了。 秦缘圆并不知,玄迦故意逗她,真以为高傲的玄迦大师脾气上头,要出尔反尔,连忙拔腿追了上去,但没想到玄迦脚步一顿,她便一个勐扎子磕在他后背。 她后退几步,捂着鼻尖往后仰。 玄迦蹙着眉将秦缘圆抱起来,她便一把拽着他的袖子:「大师,我答应,答应还不成么?」 她这委委屈屈的小模样,十足可怜,但玄迦有心逗她,又觉得好笑,弯了弯唇角,半跪着将鞋袜替她穿上,仍不忘肃着脸训她:「地上凉,怎可乱跑。」 她总是慌失莽撞,极易受伤,偏还不注意,玄迦总觉操心,无言地嘆了口气。 秦缘圆却低头凝视着玄迦的侧脸,心想,如何服侍玄迦,好似他这几日照顾自己一般么?斟茶递水,穿衣穿鞋,还要做什么呢? —— 萧铎倚在廊柱上,百无聊赖地摇了摇手中摺扇,心中却想,也不知那小娘子给玄迦灌了什么蜜糖,好端端的佛子,如今也落下神寰了。 他等候许久,终于见到玄迦推门而出。 郎君背着手,徐徐走来,神色虽是惯常的漫不经心,但眼中笑意泛泛,但萧铎和他多年深交,自然察觉到他心情不错。 第42页 二人心照不宣,一字不曾交谈,便径直召过坐骑直奔皇城。 毕竟,不管羽林卫身在何处,最终总要送药回去的。 萧铎光明正大入了宫门,玄迦则换了一身夜行衣,趁着夜色潜入宫禁。 毓王安置在崇华宫西殿。 他飞身而上屋顶,撬开两片琉璃瓦,自那细小孔洞望去,只见一位髮髻高耸的女郎伏在毓王床侧,哀然泪流。 若旁人见了,只以为是夫君生病卧床,妻子伤心泪流,好一派鹣鲽情深。 但那位女郎,不是毓王府的哪位姬妾,偏是天子的贵妃,毓王名义上的小嫂子,玄迦的生身母亲,方贵妃。 贵妃身后的宫女上前催促:「娘娘,咱们该走了,若让陛下发现,恐遭责罚。」 方贵妃仍纵声大哭:「陛下哪里会在意,他眼中,我没他弟弟万分之一要紧,不过是个玩物罢了,可他们却不知,我也有心的呀……」 「阿毅,你快醒醒罢,你若醒了,我便不恨你了。」 说罢,又没完没了地哭了起来。 玄迦听得心烦,不禁冷笑,他这位母亲,真是世上一等一软骨头,懦弱且愚蠢,既知自己是玩物,仍如此作态,实在惹人膈应。 想她若未遇见毓王,或许如今仍是那位小官的妻子,过着平淡安宁的日子;若她被毓王强抢后,毓王未将她献给皇帝,或许她也只是毓王后院中,不甚受宠的姬妾。 都会比如今,一边是皇帝的宠妃,一边是毓王的姘头强得多;如今全长安的权贵,谁听了贵妃的芳名,不骂一句:那共侍二夫的淫\\妇。 可方贵妃偏偏没想过,若谁真心爱她、怜她,怎捨得让旁的郎君沾染分毫。可笑她如今,还到头号仇敌面前诉衷肠,偏没想过她从前被惨遭灭门的夫郎,当真是讽刺至极。 玄迦实在不堪忍受方贵妃的哭诉,便想盖上瓦片,眼不见为净。 光线闭合的剎那,那宫女说:「娘娘,快别哭了,马大夫一早便在长信楼中准备了,只待羽林卫将榴丹花取回来,王爷便能转醒,您莫哭坏了眼睛,陛下该心疼了。」 长信楼位于天子宫殿,御干宫,是皇城中守卫最为森严的所在。 玄迦一顿,难怪太医署探不出东西,难怪御干宫灯火通明,亮若白昼,和平时大为不同,原是皇帝将诊治毓王的医者放在自己跟前,果真是兄弟情深。 若依那宫女所言,此刻羽林卫尚未将榴丹花取回,玄迦大致测算药圃方位后,便掠过长信楼,径直赶往北边的安远门等候。 御干宫集合了皇城近五成守卫,剩下那五成还得分成四拨人戍守宫门,护卫薄弱,是极佳的动手之处。 他大剌剌地跃上城墙,躺在屋顶梁架上看了半个时辰星星,才等到疾驰回宫的羽林卫,为首那人十分面熟,竟是当日将秦缘圆扔下山崖的统领——吴让。 玄迦定睛望去,榴丹花装在个竹筐内,被护在队伍中央,他冷笑,纵身一跃,便自墙头翩然降落,连花带框,利落取走。 吴让疾唿:「来人!将刺客抓住!速速传信宫中!派人增援!」 玄迦动静不小,安远门附近戍守的宫卫霎时提着兵器赶来,很快便将玄迦里三层外三层地包住。 玄迦一手拎着竹筐,一手提着长剑,身法矫健凌厉,很快便将围堵的圈子破了个小口,边战边撤,身上竟毫髮无伤。 吴让大骇,焦灼地沖城楼大喊:「放箭!」 漫天流矢自城墙袭来,力敌万钧,不仅玄迦身上挂彩,连羽林卫也纷纷倒地。 玄迦一边抡转手中长剑去挡,一边揪着羽林卫,以人作墙。因他意在盗花,无心恋战,便引羽林卫向后退,撤出箭阵范围。 吴让见他勇勐,也不敢贸然送死,只指着卫士上前围剿,他则远远躲开以保平安,如今见玄迦快要得手,心里一慌,忙搭弓射箭,直指着玄迦心脏。 锋利箭矢凌空而去,玄迦那时正被三个小兵团团围困,听得背后暗箭袭来,侧身闪开,后背被长矛划中,顿时皮开肉绽,一道骇人的血痕自肩胛延至腰侧。 玄迦忍痛,凌空一翻,长剑骤出便将那三人噼成六瓣。 眼下城门外守卫少了近六成,稀稀拉拉地立于城墙下,与他遥遥相对,又不敢靠近。 玄迦不屑一笑,随手拉过一匹马,翻身而上,纵马离去。 吴让身为禁军统领,自然知晓此花重要,不会让他就此离去,即刻领着人奔马上前去追,吼道:「儿郎们!将那贼子的面纱揭下来!」 玄迦一身夜行衣,头上还带着斗笠,不仅黑巾蒙面,帽檐层层叠叠落下的乌纱更是将他肩膀以上完全遮住。 吴让心头怪异,为何这贼人要兜头兜脸,全然遮蔽? 其中定然有诈。 且吴让观他勇勐,心知手下这点人,无法将他拦截,便想看清此人面貌,方便日后盘查,更方便与天子交差。 羽林卫得令,转而对着玄迦面上遮蔽入手,玄迦不欲恋战,下手更为狠厉,几乎下下致命。 羽林卫心里惊慌,边躲边攻,却没忘记吴让的命令,长矛一挑,试图将玄迦斗笠掀开。 玄迦闪身躲开,那长矛堪堪擦过斗笠外沿,有那么一瞬间,将层层叠叠的乌纱划开,露出了郎君杀意凛冽的凤眼,在黑夜中亮得惊人。 第43页 然后那护卫便被玄迦一剑斩杀,喷溅而出的鲜血洒在乌纱之上。 吴让赶上去时,恰巧看见郎君的凤眸与血渍交错的一瞬,他心中一惊,那乌纱又已完好覆下,他望着眼前贼人高挑巍峨的身躯,忽然生出了几分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来何处见过。 但眼见追赶上去的羽林卫尽数被诛杀,吴让心里一突,无暇多想,只惶然挽弓,对着黑衣人胸□□去。 吴让虽贪生怕死,但一手箭法确实不错,他一弓三箭,破风直入,且力道强劲。 玄迦后背伤重,手上力气便有不足,「铿」地一声只拂开了其中两支,剩下那支便射入他的肩胛。 他闷哼一声,果决将那箭身折断,纵马而出,远离皇城。 也是在此时,宫内援军赶至安远门,所携火把将宫门处寥落的夜色照得通红。 吴让大喜过望,指着原处玄迦渐缩小的身影,惊唿:「快追!那贼子受了重伤,跑不远的!」 玄迦确实伤重,力气渐失,打马的速度也缓了下来,他回身望去,原处追兵重重,杀声震天响,他凤眸眯了眯,果断自马上跃下,提着榴丹花,落入暗流淌淌的护城河中。 吴让追上来时,连护城河的水花都不曾看见,只得被玄迦劫走的那匹马,安静地在吃草。 他心中恼怒,将弓箭狠狠砸在地上,怒号:「掘地三尺也给我将那贼子找出来!」 第24章 玄迦走的第二天,秦缘圆的生活变得格外无趣。 无人说话、无事可做,又忧心玄迦境况。 坐立不安半天,随手拣了本《华严经》在手上,意图让自己宁神静心。 可佛经艰涩无聊,她满脑子「菩萨、功德、劫难、业障」,不过几息,便双手撑着下巴,昏昏欲睡。 忽然清风相送,是馥郁清雅的白花香,将心底燥郁吹走些许。 她眯着眼望过去,见篱笆外,长着一丛葳蕤婆娑的茉莉,青青白白的一大片,恍惚望过去,好似雪降人间似的,在灼热的七月,显得尤为清凉。 秦缘圆骤觉惊喜,拎着花篮和剪子,兴沖沖地跑到门前,欲折花瓶插。 她半蹲下身子,剪子堪堪折断一束花枝之时,远处草丛中突然一阵摇晃,一片玄色的衣料半掩在花堆中。 再定睛细看,竟是一只染血的手! 她举着剪子,小心翼翼挪步靠近,却见茉莉从中躺着一位湿漉漉的郎君:唇色青紫,面色苍白。 他艰难睁眼,虚弱道:「过来。」 这位身上伤口纵横的郎君,正是昨夜入宫盗药的玄迦。 秦缘圆慌乱奔过去,闻到了玄迦身上水润的腥气。 只是将玄迦扶起,手上顿时染了一片淡粉的血痕。 秦缘圆心痛如绞,他定流了很多血,受了许多罪。因他着玄色衣裳,便显不出红色,可他身后伤痕累累,衣裳淋漓一片,尽数是濡湿了、被水稀释的血。 秦缘圆听见自己心脏「咚」地一声落下,心中一阵涨涩。 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伤的这样重! 玄迦凤眼虚虚地睁着,眸中暗淡。 他低声:「榴丹花,我取回来了。」 秦缘圆这才发现,榴丹花静默地躺在一侧,花萼呈艷丽的朱色,包裹着纤弱妖异的蓝紫花蕊,花形浓郁挺拔,呈现仙鹤遥望之态。 是他用一身伤痕换回来的。 玄迦受此磨难,罪魁祸首,是她。 如此想道,秦缘圆心口阵阵窒息,喉中亦哽塞,她抱着玄迦,泣不成声:「我,我们先回去……」 玄迦倚在她腰腹间,闭目笑了笑,秦缘圆则没有他那么强大的心理,她一边哭,一边环在玄迦腰后,艰难地将他撑了起来。 「嘶。」郎君轻缓地吸了口气。 秦缘圆侧身望过去,才发现他肩胛上仍嵌着一块银光闪闪的箭头,那伤口发白,因为她用力不当,便淅淅沥沥地淌出鲜血,顿时吓得手抖。 玄迦冰凉的手落在她腕上,轻轻握了握:「不怕。」 秦缘圆哆哆嗦嗦地点头。 如今不是该怕的时候。 她步履蹒跚,缓慢而艰难地,按照玄迦的指示,将他扛回浴房。 温泉的硫磺味,盖住了若有似无的血腥。 秦缘圆将他扛至池边,玄迦褪下上身衣裳后,便翻身下水。 烟气裊裊中,玄迦赤\\裸着上身,跌坐在池底,挺拔若玉山,浮光水影照在他脸上,平添几分脆弱。 可他面色青白,眉头紧蹙,不耐的痛苦之色,好似受戒的佛陀。 秦缘圆想,他大约是在清洗伤口。 很痛罢? 忽然,玄迦喉间溢出一声低哑的声音,莫名地,听得秦缘圆脸热,便是他仰颈吞咽的姿态,都觉……色气。 胡思乱想什么! 秦缘圆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慌忙错开视线。 她在纱屉寻了一套睡袍搁在熏笼上,便蹑手蹑脚退了出去,转而去药庐取纱布和金疮药,再推门而入时候,玄迦已收拾停当,换上了家常闲散的宽大袖袍,除却有些苍白的唇,恍惚望过去,和平日并无什么不同。 他实在是伪装自己情绪的高手。 秦缘圆走进:「大师,我替你上药罢?」 玄迦嗯了一声,将外袍展开,脱离了烟气的屏障,秦缘圆才清晰地瞧见,他后背上,深深浅浅地纵横着许多伤口,除却那道自肩胛横亘自腰腹的新伤,还有许多经年的旧伤,在他白璧似的肌底衬托下,显得尤为狰狞。 第44页 他昔年,遭受过什么? 秦缘圆抿了抿唇,终究没有问出口,迫使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新伤上。 待她为每一道伤都洒上金疮药后,便取过纱布,想将伤口裹好,免得撕扯。 玄迦大掌按在她手上,淡声:「不必。」 为何不包扎?行动间若伤口破裂,更是雪上加霜,玄迦擅医,应当晓得,秦缘圆满脸不贊同,疑惑地望着他。 玄迦只索然笑笑,揉了揉她的面颊,轻轻的:「走罢,扶我回房歇息。」 秦缘圆只能听话。 玄迦大约是倦极了,一沾床便睡了,听着他清浅有序的唿吸,秦缘圆心头的大石总算放下。 她轻手轻脚起身,打算去外面守着玄迦。 偏秦缘圆刚站起身,院外便传来一阵嘈杂的响声,她狐疑望向窗外,只见一片人影重重,似都着盔甲、携兵器。 她心中一突,莫非玄迦入宫盗药,被人发现了! 如今寻上门来,可如何是好? 她尚未理清思绪,手腕便被人抓住,秦缘圆垂眸望去,恰对上玄迦漆黑夺目的眼眸。 玄迦手腕用力一拉,秦缘圆便被拽着带了下去,不偏不倚落在床上,倒在玄迦身上时候,她明显听见玄迦的一声闷哼,低沉的,痛苦的。 定是压着伤口了! 秦缘圆抬着身子起来,玄迦长臂一横,压在她腰上,顿时动弹不得。 二人靠得更紧,几乎是鼻尖相抵,唿吸相闻。 秦缘圆鼻端皆是郎君如松似竹的气息,混杂着药气和他滚烫的鼻息,让她涨红了脸,大脑瞬间闪白,讷然问:「大师,怎么了?」 玄迦凤眸瞟向窗户,人群已渐渐迫近,就在门扉被粗暴破开的瞬间,玄迦压着她的后脑,双唇贴了上去。 秦缘圆有些懵,她双目瞪圆,望着郎君贴近的俊容。 他阖着眼,乌浓的眼睫飞颤,似乎……也很紧张。 那他……为什么要亲她呀? 外间脚步声匆忙杂乱,渐渐迫近,玄迦泛红的耳廓微微动了动,终于听见吴让震惊的吼声:「你!你们!」 女郎纤柔,柳条儿似的落在郎君怀中,二人抵额交颈,一派缠绵。 二人似乎吻得正是忘情,骤然被打断,那女郎怯怯地要逃,郎君却含着她的红唇,意犹未竟地吮了一口。 如此难分难捨。 吴让见玄迦眼疾手快地扯过,那被揉得乱成一团的被衾,裹在女郎身上,只露出一双清凌凌、含羞带怯的眼。 然后才施施然起身,优雅而矜贵,丝毫不似受过伤。 松松垮垮的玄色中单,坦露出了胸前大片肌肤,白璧光洁,并无伤痕。 若说有,也是有的,那锁骨处,有道浅浅的绯色抓痕,大约是床榻之间,被小娘子挠的。 他黑沉着脸,撩目而望,凤眸中一派慾念不曾得到疏解的烦躁:「吴大统领,您闯入别人房中,所谓何事?」 他奶奶的,好你个六根不净的花和尚。 吴让心中破口大骂。 谁能想到玄迦房中藏了个娇滴滴的小娘子,二人不过午时地就厮混到床上去了! 寻常人家,白日尚不得宣淫,谁知道这大和尚玩得这么野! 吴让脸色青青白白,几多尴尬,未几,他咳了几声:「多有打扰,昨夜宫中失了宝贝,几经调查,那贼人竟入了清凉山,我这也是,例行搜查,并无他意,呵呵,扰了大人的好事,得罪,得罪了。」 其实吴让亦是胡说八道。 昨夜玄迦自遁入护城河后,自暗河道游出了长安城,完全寻不着踪迹。 偏吴让见着了玄迦的眼睛。 虽只得一瞬,但是玄迦眉眼修长,容光极艷,是极好辨认的,又兼他曾于玄迦交手对峙过,觉得玄迦身形和昨夜黑衣人极为相仿。 还有便是,若是寻常郎君,缘何要斗笠覆面,偏玄迦是个和尚,如此一来,岂不都对上了,吴让便匆忙领兵上了清凉山。 不料叫他瞧见了极为香艷的一幕,玄迦的床帏之事。 只能领着羽林卫讪讪而去。 但行至门口,他脚步一顿。 他回忆起方才破门而入的场景,那小娘子,衣衫似乎还算完好,且足上似乎仍穿着绣鞋。 他疑心有诈,小声吩咐随从:「我再去探探,你门且在外候着,切莫打草惊蛇。」 秦缘圆见吴让领兵离开,才敢大口喘气,拥着被子坐了起来,虽然知道玄迦亲她是做戏,但……总归是不好意思的。 她垂着头:「大师,我……先走了。」 玄迦默了一瞬,侧目望了一眼窗外。 他掩唇咳了一声,虚弱道:「他尚未离开。」 「啊?」秦缘圆咬唇,讶然望向窗外,小声问:「那我们该怎么办?」 玄迦伸手去褪她的鞋袜,幽声:「你乖乖的便好。」 然后伸手去扯她的衣带。 大手轻轻地揉,衣袍便松跨,不成样子。 秦缘圆出了一身热汗,又羞又怕,颤声:「大师……」 做戏要做这么足么? 外衫落地的一瞬,玄迦大手插在她纷乱的发间,轻轻柔柔地贴上了她的唇。 这次含羞闭眼的人是秦缘圆。 她实在不敢看他。 又软又甜,玫瑰汁子比之不及的鲜妍,玄迦只敢轻轻地咬,便只是唇贴着唇,都让他四肢百骸的血沸腾起来。 第45页 听见窗外有人脚步轻轻的走进,又传来一声窗户纸戳破的细小声音,玄迦扣着秦缘圆的腰,倒了下去。 伤口磕在木板上,带来深刻的痛感,玄迦闷哼一声,更是用力困住她。 秦缘圆颤抖的手搭在他腰后,摸到一片湿粘的血液。 她大脑陡然清明。 也不知过了多久,玄迦终于松开她,蹙着眉昏睡过去。 其实吴让在窥见二人衣衫凌乱,忘情亲吻的场面,便走了。 临走前,他听见房内零星几句低吟。 「唔……」 然后那娇声便被人吞入口中。 吴让的步伐跨的更是大步,他一手唿扇着风,边走边骂:「这花和尚,真是……」 第25章 玄迦额上浮着一层细汗, 腮边浮着病色的潮红,双目紧闭着,任秦缘圆如何唤他, 始终没动没静,了无生气。 她焦心之余, 低头窥见自己一手的鲜血, 眉心勐然一跳,方才被玄迦压着亲吻的旖旎心思尽数散开, 心中只有一个想法。 玄迦的伤口果真撕开了。 因为只是匆匆洒了药粉, 未经裹缠便又在吴让面前演戏, 累得伤口加剧,当务之急便是处理伤口。 但卧房内并无药品,还得去药庐取药。 也不知那些羽林卫,还有没有埋伏在暗处。 秦缘圆深吸口气, 步伐轻缓地跑到外间, 飞快地探了一眼窗外。 只见,日光正浓,禅院外绿荫如潮, 蝉鸣阵阵,已不见羽林卫踪迹。 大约是他们戏好,将那羽林卫诓走了。 秦缘圆心下稍安之余, 又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怅然,她摇了摇头, 将自己迅速从奇异的情绪中抽离。 然后便匆忙取了热水、伤药、纱布过来, 轻手轻脚揭开玄迦本就松垮的上衣时,一阵浓烈的血腥气息铺面而来。 秦缘圆从未有过一刻,对自己习惯薰香燃香的习惯如此庆幸。 若非那浓甜的香气盖过血腥味, 今日之事不堪设想。 秦缘圆几乎被那血色晃花了眼,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缓着手下动作,替他裹伤。 但包扎好了,那血也止住了,一连两个时辰过去,饶是秦缘圆换了一片又一片冰帕子,玄迦身上的热度未有丝毫减褪,唿吸一片灼热,未有任何甦醒痕迹。 秦缘圆难免焦灼。 她不通医理,如此坐以待毙,只怕会耽误玄迦。 又换了一张冰帕子,覆在玄迦额上,替他简单地擦拭降温后,秦缘圆起身,决定下山找明空。 观云寺总归有懂得医理的人罢。 秦缘圆急匆匆行至门口,迎面撞上一位郎君,他眉头紧锁,衣袂发皱,一身汗气,显然也是风尘僕僕赶路上山。 是萧铎! 秦缘圆记得,萧三郎曾说过,他和玄迦师出同门,一定知晓如何治病救人! 眼下萧三郎在秦缘圆眼中,周身闪耀着救世主一般的光芒。 她扯着萧三郎往里跑,语无伦次道:「玄迦一身伤,如今又高热不退,三郎快替他看看吧!」 萧铎听闻玄迦回来的消息,一颗心便已放进肚子里。 昨夜萧铎惊闻玄迦于安远门动手,便立即领着亲卫赶了过去,但万不曾想,玄迦动作这样快,安远门只余下遍地箭矢、尸首、血痕,显然已歷过一场激烈斗争。 当下便知道,玄迦定是将花劫走了。 所以昨夜,不仅吴让在全城搜捕玄迦,其实萧铎也在找他。 但长安城内毫无踪迹,萧铎便上山碰一碰运气,说不定玄迦真能生出翅膀,逃过长安的围追堵截呢? 没想到,玄迦真真如期回来了,萧铎暗自好笑,玄迦为这小娘子办起事情来,可真是......神武过人。 既知道玄迦回来了,不管他受了多重的伤,萧铎一点都不担心,他那副身子,健壮得吓人,至多躺几日便养回来了。 所以脚下步伐,便回復了一如既往的缓慢从容。 秦缘圆又急又怒,当下便慌出了眼泪:「三郎,你能不能快一点!」 玄迦身上火炭似的,他还这般慢悠悠的,真真是损友! 萧铎暗笑,师兄呀师兄,看来小娘子心中也并非没有你。 但嘴角稍弯那么一瞬,又被秦缘圆精准捕捉,小娘子眸中瞬时涌出泪花,瞧着他的眼神似他便是个大恶人,萧铎无奈,应了一声,撩袍而奔。 玄迦伤口面积大,所以会发热,瞧着厉害,但于玄迦那种体格而言,也不过是皮肉筋骨的的小伤,脏器无损。 秦缘圆包裹伤口的活计做得不错,其实已没他的用武之地,萧铎不过开了几贴清热解毒、消肿疗疮的汤药,聊作安慰秦缘圆罢了。 熬药的间隙,萧铎眼见秦缘圆对玄迦又是擦身又是用棉花占了水点在他唇上,如此细緻,心道他那师兄倒也不是单相思,他心念一动,嗟嘆道:「玄迦昨夜可真是遭罪了。」 秦缘圆双手一顿,哑着声问:「他,昨夜如何了?」 萧铎便添油加醋地将昨夜的场面复述了一遍,虽他并未亲眼所见,但编故事嘛,谁还不会呢? 就在萧铎说到,玄迦一边血流不止,一边跃入冰冷刺骨的护城河中,几近沉浮,近乎在那漩涡暗流中丧了性命,才拼尽全身的力气爬了出来,十指已然渗血,因为要保护能救她命的榴丹花。 第46页 「啪嗒」一声,小娘子滚烫的眼泪打在他手上,萧铎盯着她泛红的眼圈和泪痕斑斑的星眸,突然觉得自己有些过分,慌不迭落下一句:「那药熬好了,我去端过来。」 然后便心怀愧疚地逃走了。 师兄,只能帮你到这儿了。 他再端着药走入时,秦缘圆腮边仍挂着眼泪,不过她正俯身趴在玄迦身侧,耳朵悬在玄迦唇畔。 见他进门,双眸发亮,招手道:「三郎!我好似听见大师说话了,你来瞧瞧,他是不是要醒了!」 玄迦本就没大碍,但萧铎被小娘子幽怨的眼神盯怕了,很配合地仔细诊断了一番,断定:「确实,他大约准备退烧了,但女郎以后还得细心照顾才是,否则日后落下什么病根,可是要影响终身的!」 「啊?」秦缘圆惊慌。 萧铎的话恍若霹雳惊雷,玄迦竟虚弱至此么! 她握着玄迦滚烫的大手,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但她的手却倏然被反握住,竟是被玄迦扯了一下,秦缘圆愕然望去,玄迦干裂苍白的唇动了动,口中吐出一个单字:「娘……」 萧铎愣。 师兄,你这就不对了,便是梦境,按照他的规划,怎么也得深情而虚弱地唤一声缘圆,然后小娘子眼泪汪汪地感慨,玄迦心中有她,如此郎情妾意才是。 这发展和他想像中的不大一样,他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大约玄迦,烧昏了头,梦呓胡言,女郎不必放在心上。」 秦缘圆自然不会放在心上,玄眉皱如峰,满头冷汗,似乎陷入了深重的梦魇,她只觉得心疼,握着玄迦的手,听见断断续续道:「救命……不要……滚开……我杀了你……」 郎君的声音艰涩而嘶哑,泣血一般,听得秦缘圆心头骤缩。 她自遇见玄迦伊始,玄迦便是高傲、冷清、云端上圣僧,总能云淡风轻解决任何事情,她不是没见过他落难的时候,在悬崖峭壁底下,在以一挡百的时分,他眉头都不曾皱一下,有时候秦缘圆都觉得,他也许真是渺远石窟中走出来的塑像罢? 所以究竟是什么,让他如此不堪忍受,便是梦中都无法逃脱。 大约是他从前,仍未长成,仍不强大的时候罢? 她很难不联想到他身后纵横交错的伤疤,颜色深浅不一,都是经年的旧伤了,习武之人身上有伤却是难免,但总不会如此狰狞。 但秦缘圆却疑心,这些伤口是经年练武而来,或是……受人虐打所致? 秦缘圆忍不住问萧铎:「玄迦从前,受了很多苦么?」 萧铎神色一顿。 他斟酌片刻,反问:「你知道多少。」 秦缘圆是真心请教的,并非蓄意窥探玄迦隐私,只是想了解一些他的过往,以后对他更好一些,更护着他罢。 她老实交代:「我就知道,大师是皇室中人,他娘是方贵妃,他爹,或许是毓王,或许是皇帝,其他的就不知道了。」 萧铎也有些为难,因为玄迦那样骄傲的人,大约不会愿意让秦缘圆知道太多,但他却觉得,二人之间了解多些,总归是好的。 他语调幽幽:「方贵妃昔年,曾是毓王姬妾,玄迦也确实是毓王之子。但方贵妃,她是个脆弱,需人呵护的女郎,她骤然糟了变故,便无暇顾及玄迦,只是毓王并不喜欢玄迦,常说他是方贵妃与先夫所生,动辄打骂的,且毓王妃又无容人之量,时常虐打玄迦,还将他送到……」 萧铎顿了一顿,并未继续说下去,只笼统道:「反正玄迦便是被送到了不大好的地方,在那里,他吃了许多苦,还……」 他嗟嘆一声:「反正,玄迦最后将磋磨他的人,全都杀了,才逃了出来,也便是逃亡的时候,遇见了我师伯,将他渡入佛门,自此便算与从前决断了。」 萧铎补充:「他手刃仇敌时,不过九岁的光景。」 说完这些,萧铎便离开了禅院,该说的,不该说的,他都透露了,只愿秦缘圆那小娘子,真能然玄迦开心一些。 秦缘圆默。 她简直不敢想,萧铎隐而不说的部分,玄迦究竟遭遇了什么,得是多深重的仇恨与恐惧,才能然九岁的小郎君沾染血腥。 她用帕子擦了擦玄迦额上浮汗。 玄迦忽然发出一声呓语。 秦缘圆其实并未听清,但她只轻缓地在他肩上轻拍,喃声哄他:「不怕了啊……」 —— 玄迦恢復意识时,手上是温热、柔软的触感,他缓缓打开双目,床边拱着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 清晨的日光自窗柩中撒了入来,薄薄的一层,落在女郎身上,光明美好得不可思议,她小小的一团,缩在他手边,他心中忽然软得一塌煳涂。 她身上衣裳单薄,仍是昨日那套。 大约是趴着睡了一夜。 山间夜凉,她又体弱,不知有没有着凉。 玄迦皱了皱眉,轻声唤她:「缘圆……」 秦缘圆本就睡得不甚安稳,朦朦胧胧听见玄迦声音,也不知是梦是真,倏然坐起,闭着眼道:「怎么了!」 起得太快,又觉得头晕,扶着额头晕乎乎地往下倒。 玄迦伸手,扶了扶小娘子的下巴。 秦缘圆看见郎君平静的、温和的凤眸,万分惊喜,甚至未经思索,便一把将他抱住:「您可算醒了!吓死我了!」 第47页 这话说到后面,便带着些哭腔,她眼中酸涩,抱着玄迦的脖子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将自己昨天见他血流如注、高烧不退的惊慌心情全都一股脑说了出来。 软玉温香入怀的幸福来得太过突然,玄迦一时愣住。 直至她带着热意的泪液淌入脖颈间,他才回过神来。 「你烧得那样厉害,我还以为你醒不过来呢,呜呜呜呜。」 玄迦搂着小娘子的腰肢、嵴背,轻拍慢哄:「好了,好了,如今我好端端的,你怎么红口白牙地咒我呢?」 秦缘圆自他怀中抬首,幽怨瞪他:「我没有!」 因为被玄迦搂得紧,她一动,玄迦的伤口便小幅度地扯了扯,玄迦「嘶」了一声,秦缘圆才想起来,他后背伤口最多最重,自己这样不知轻重,怕是累得玄迦又受罪了。 双手便松开玄迦的脖子,小声道:「对不起,我一时激动,或许压着大师伤口了,您,您快将我放开罢。」 玄迦仰头,唇角不动声色地弯了弯,口气佯装虚弱:「手疼,挪不动,让我缓缓。」 秦缘圆更愧疚了。 她忽然想起昨日,萧三郎一本正经的脸:日后落下什么病根,是要影响终身的。 她心脏仿佛被人狠狠揪了揪,这下也不敢动了。 玄迦伤在后背和肩胛,可不就会牵扯到手臂么! 她将自己想像成一个架子,乖巧:「大师,您胳膊,先在我身上放一会,休息一下啊,千万得好好养着……」 玄迦的唇,轻微向上,翘了一下,安静地环抱着娇柔的女郎。 满心满足,岁月静好。 午后,观云寺的小沙弥匆忙送饭上山,今日送饭时辰来得较往日晚了不少,秦缘圆接过餐食,又给斟了一杯茶递过去,好奇问了一句:「小师傅,怎么今日来得这样晚?」 小沙弥一饮而尽:「今日那宫中的贵妃娘娘突然来了,说要为前线战士祈福,还要办法会,先前从未透露过一句,说来就来,可将阖寺上下忙得够呛。」 秦缘圆楞。 方贵妃,怎么好端端来了。 但她到底不曾再问,只抿唇笑笑,然后便将那小沙弥送走了。 吃饭的间隙,秦缘圆都有些怔忡。 玄迦拍了拍她的面颊:「怎么了?可是昨夜着了凉,不大舒服么?」 秦缘圆皱眉,看了一眼他的手:「叫你不许胡乱动手。」然后又舀了勺粥,餵入玄迦口中。 他笑,逗她:「说好服侍我,却没见过谁家的丫头如你一般兇巴巴的,对主人竟如此不恭顺,我要的是小丫鬟,可不是管家婆。」 玄迦一早便嚷着手疼,秦缘圆便是一应事宜都不让玄迦动手了。 还什么小丫鬟管家婆呢,玄迦一个大和尚,说话竟和那些风月话本上的轻浮浪子无甚区别。 秦缘圆瞪他:「你晨早还说手疼呢!若不仔细将养,往后落了病根可怎么好!」 玄迦默了默,他的确觉得,小娘子兇巴巴地管着他的时候,别有一番意趣,但轻易动手不得,又实在束手束脚。 一时有些后悔,今晨的戏可真是演过了。 但见小娘子唉声嘆气的,他不免问:「怎么了?」 可秦缘圆只是摇摇头。 她总有预感,方贵妃此次来观云寺,一定与玄迦有关系。 否则为何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捡着榴丹花被盗的当口,说什么为前线战士祈福,她才不信呢,前线大捷,未过几日都要班师回朝了。 但秦缘圆没有想到,一顿饭未曾吃完,方贵妃便出现了。 这个先后嫁给王公天子的女人,和秦缘圆想像中的模样并不吻合。 她生得并不能说美丽,不过中人之姿,至多可说一句清秀婉约罢了,最打动人心的兴许是一双水灵的杏眼,三四十岁的人了,仍有一股娇怯的姿态,几乎将脆弱二字,刻在了脸上。 方贵妃衣着素寒,头上的髮簪髮饰亦是简单,她走进来时,秦缘圆仍在一口一口地餵饭,秦缘圆正在说她那仍未完工的、纹样是凤凰于飞的香囊,二人眼中俱是笑意点点。 厅堂内骤然走入一人,秦缘圆手中的瓷碗都有些握不住。 方贵妃径直走到二人身前,直勾勾地盯着秦缘圆,杏眼中的诧异完全掩饰不住:「阿郎,你的院子里怎会有个女郎,你们怎会……这般亲昵?」 玄迦脸色倏然冷了下来:「贵妃不请自来,所谓何事?」 方贵妃见他态度冷硬,面上闪过尴尬,然后便小心翼翼在玄迦身侧坐下,握着他的手:「阿郎,你能不能,将那榴丹花归还?」 玄迦嗤:「什么是榴丹花,贵妃可不要胡言。」 玄迦说,送去的榴丹仍未全盛,至少要再养个七八日方能炼毒入药,所以此刻的榴丹正被养在院子角落。 秦缘圆随意地撇了一眼,那朱红色的花瓣将开未开,只露出了些许花蕊,正在风中招摇。 但方贵妃不会认识就是了。 秦缘圆是知道,玄迦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的时候,那凛然正直的模样,欺骗性有多高。 方贵妃居然没有被他欺骗。 但或许她是信了的,只是不愿意相信毓王就此没救罢了,她杏眼中流露出痛苦的神色:「吴统领分明说,前日盗花的人便是你,阿郎,你不要骗娘亲了,好么?」 第48页 玄迦面无表情:「吴让若是有证据,自来抓我,贵妃何苦白白在我这掉眼泪?若是有那闲心,把眼泪留着,待毓王送葬那日,再多哭一些,好让世人都知晓贵妃的哀恸岂不更好?」 方贵妃怒,反手在玄迦面上扇了一掌:「大逆不道!」 秦缘圆:「!」 怎么吵不赢还打人呢! 她起身,想要骂回去,却被玄迦握住了手。 他一动不动地盯着方贵妃,眸中几多阴鸷。 秦缘圆也只能冷静下来,毕竟这是人家母子之间的事情,她一个外人,总是不方便干涉的。 但玄迦自握着她的手后,便不曾放开,秦缘圆触手感受到他指尖泛凉,更觉心疼,玄迦可还是个病人,方贵妃好不容易来了一趟,见着他却只扯着那禽兽不如的爹,一言不合还打人。 她默默十指扣上他的掌心,附在他耳畔小声道:「没关系,我疼你。」 玄迦眸中闪过怔忡,他随即垂眸,掩了过去。 但觉得周身的烦躁都被她抚平了一般,心绪亦静了下来。 他冷淡的:「贵妃若无事,请回吧。」 方贵妃手指发抖,眸中神色复杂,后悔、不甘、痛苦,她哀声:「阿郎,是娘亲失态了,便是你没听过榴丹,能否随为娘走一趟,去瞧一瞧你父王呀?他们都说,你一身医术了得,保不齐,他便被你救活了呢?」 秦缘圆:「……」 她竟被方贵妃的疑惑发言气笑了。 如今男尊女卑的时代,但凡是毓王对玄迦曾有过一星半点的怜惜,那毓王妃都不至于对玄迦有那般恶行,更莫说毓王那个老变态,昔年对玄迦也是又打又杀的。 如今方贵妃,居然声泪俱下地跑到玄迦面前,扯什么父子情分? 果真不是常人。 玄迦的反应和她相类,亦是冷笑一声,眸中讥诮满溢:「贵妃,贫僧已是出家人,尘世缘分早便尽了,那里还有什么父子亲情?」 方贵妃咬牙切齿:「你!」 她恶狠狠地挥起手臂,这次却被玄迦抬手拦住:「贵妃,自重。」 方贵妃盯着秦缘圆:「若真是俗缘已了,做什么在上山养着个小娘子!你分明就是煳弄我!」 她声音软了下来:「阿郎,若你真的救了你父王,陛下一喜,兴许会给你加官进爵。」她顿了顿,眸中带泪,含笑望着秦缘圆:「届时,你便还俗,封妻荫子,她跟着你,面上也有光呀?」 秦缘圆:「?」 为何这贵妃总是疑惑发言。 她解释:「我,不是……」 玄迦打断:「我还不还俗,娶不娶妻,是我的事,不劳贵妃忧心。」 说完,缓缓地望了一眼秦缘圆。 秦缘圆顿时心如鹿撞,她那藏在衣袖中、和玄迦十指相扣的手,也觉得烫手了起来。 他是什么意思?他要还俗么?如寻常的郎君一般,娶妻、生子么? 又为什么,说这话时,意味深长地看她? 但秦缘圆胡思乱想之际,听见玄迦笑吟吟道:「贵妃从前,是县令夫人,后来是毓王侧妃,再如今,是从一品的贵妃,也算是步步高升了,那您面上,是否觉得光彩逼人呢?」 讥讽直言,含笑说出,更显讽刺。 秦缘圆垂眸,轻咳了一声。 原来只是在吵架,是她多虑了。 贵妃显然也被内涵到了,但她这回似乎不再愤怒,反而哭得越加哀婉:「阿郎!我知道你恨我!恨我从前不管你!累得你被王妃送去……」 玄迦瞳孔骤缩,抓着方贵妃的左臂亦是奋力一甩,将她推开,扬声打断:「贵妃慎言!」 他神色冰寒,侧脸的剪影锋利得像是一柄出鞘的利剑,显然,已处于情绪爆发的边缘,一字一句,咬着后槽牙道:「此处不欢迎您,还是请回罢!」 这话甩下后,玄迦毫不犹疑,将秦缘圆一把拽起,带回了里屋,又「砰」地一声将门扉锁上。 秦缘圆毫不怀疑,若禅院内养了有狗,玄迦此刻定会放狗咬人。 她嘆了口气,余光瞥见玄迦绷着脸,神色淡漠,眼神渺远,似乎陷入到一种哀伤难言的情绪中,周身散发着一股生人莫近的气息。 玄迦这般反应,秦缘圆有些心疼,到底那恶王妃,将小玄迦送去了什么地方? 此乃玄迦心结,萧三郎那样有分寸的人,越过玄迦告知于她,所以秦缘圆虽好奇,但却并不敢直接询问。 尤其是玄迦那样骄傲的郎君。 所以秦缘圆默默的,在一侧陪着他,也不说话,只与他呆在一处,他的目光所及,让他知道,他并非一个人。 玄迦寒着面色,手中捏着秦缘圆昨日看的那本《华严经》,有一下没一下地翻着,一看便是一下午,体态端直,不动如山。 秦缘圆不免佩服。 她昨日也就扫了两行,便昏昏欲睡了,便是如今想起那些文字,都沉沉打了个呵欠,她目光瞥向角落,发现了些好东西。 当初「暗香疏影」未开业时,因玄迦乃是真正的东家,她做出的货品,便都会送一份过来,让玄迦参详一二,但大约玄迦对此并无兴趣,那些试用品便都被玄迦装在一个匣子内。 秦缘圆正是无聊,玄迦静心看书时,她便翻出那些瓶瓶罐罐,开始自顾自地化起妆来,又因堂屋昏暗,她便挪到了外头的小花园,石桌恰设在书桌前,一窗之隔,玄迦能清清楚楚看见窗外情形,仍在他视线范围内。 第49页 秦缘圆便兴沖沖地抱着那些瓶瓶罐罐出去了。 须知女子化妆,也是一等一地耗费时间,此事不分古代现代,涂脂抹粉,描眉点唇,桩桩件件,都需精细。 这一摆弄,又是大半日的时间。 及至小半日过去,玄迦心绪稍缓,放下佛经之时,他撩目望去,小娘子正在书房外的小花园内,身后是灿烂夺目的夏花。 她便坐在花团锦簇中,一手执镜,一手点着彤润的唇脂,正准备描绘唇形。 秦缘圆其实轮廓深邃,是极为明艷侬丽的长相,因为她多羸弱,便面白唇浅色,如今浓妆之下更是摄人心魄的美艷,身后夏花绚烂,皆成了她的点缀。 玄迦不免心悸,他起身,缓缓走进。 秦缘圆自然察觉一道阴影将日光挡住,她抬头去望时,郎君神色已如寻常无异,眉目疏朗风流。 玄迦含笑而望:「小娘子,你家郎君看了半日书,腹飢口渴,你便在此处梳妆打扮,如此惫懒,便是这样服侍的?」 这便是大好了。 秦缘圆心头大石放下之余,听他这等浮浪轻佻之言,又觉……害羞。 虽知他向来口无遮拦,但玄迦那张风流俊逸的脸,眉骨一展,凤眸潋滟,十足撩人,这谁顶得住? 她顿了一顿,低头错过他的眼神,只强迫自己精神聚焦于自己唇上,聚精会神地描摹唇形。 稍顷,她忽然心生一计,眸中闪过狡黠之色,学着方贵妃的口气,怪里怪气道:「阿郎,你不生气啦?」 玄迦眸色一沉。 小娘子,就在他心窝子上戳,心眼忒坏。 偏她举着铜镜,一道点着朱唇,一道斜飞着眼儿与他调笑,跋扈娇蛮,带着三分柔媚。 但这称唿,便好似俗世中寻常夫妻的爱称一般,他不免想起,方贵妃今日之语,还俗,娶她,正大光明地同她拥抱亲吻。 玄迦心颤了一下,他喉结微动,盯着那靡丽的红唇。 他忽地勾住她的下巴,凑近,二人唿吸都交缠到一处。 秦缘圆心绪复杂,手脚都有些绵软,紧张害羞之余,又埋怨他这和尚总是如此逾越,生得这副风流模样,怎能怪她多想。 她双颊绯绯,不只是胭脂红,还是羞怯情。 她仰头去躲,伸手抵在玄迦肩上,轻推了下:「大师,你先……」 玄迦稍离,执起一槓硃笔,长指在她眉心一点:「我替你画花钿。」 他的动作突如其来,秦缘圆有些愕然:「什么?」 当那柔软的笔触落在自己眉心时,秦缘圆盯着郎君垂眸认真的神色,他浓黑的瞳于斜阳中映出了柔金一般的波光。 秦缘圆心中一动,她斜飞一眼,瞥向那西洋镜中的自己。 玄迦竟在她额上绘了一朵活灵活现的落梅。 她心中嘆了口气,莫说他一个和尚了,便是寻常的郎君,也不一定能如此精细地为女郎点妆,如此知情识趣,难怪她偶然心动。 玄迦画毕,手指于她手腕内侧挠了挠:「我曾见你的胎记,也是梅花新绽的模样,你瞧瞧,画得像不像?」 秦缘圆「咦」了一声,掀开袖子去看,玄迦所绘竟与她胎记如出一辙,她自己都不曾发现呢!她举着手,十分满意地打量着那朵花钿,真真有画龙点睛之效,由衷夸赞:「真好看。」 玄迦盯着镜中的娇美明艷的女郎,心中一动。 为妻画眉,寻常美好。 他忽然很想亲一亲秦缘圆。 将她抱在怀中,唇齿相依,抵死缠绵。 是事实玄迦也这样做了,他长指在秦缘圆颈侧一点,小娘子便软绵绵地倒在他怀中,海棠春睡一般。 然后,他鬼使神差地,俯身,印上那娇嫩的唇。 就在玄迦忘情,低头品尝女郎那一点浓甜之时,一道声音突兀响起:「阿郎,你……」 玄迦抬头,眸中那点意乱情迷仍未褪去,冷冷地望着一脸震惊的方贵妃。 她身后跟着三个僕妇,五大三粗,大约是将他院子的门闩都砸了,才闯了近来。 玄迦万分不耐,指尖轻弹几下,那三个僕妇膝盖一软,便哐哐倒地跪下,继而满脸惊恐地看着他。 他额角青筋跳了跳,声音嘶哑道:「滚!」 —— 次日清晨,秦缘圆便坐上了下山的马车。 秦缘圆问玄迦:「为何咱们匆忙下山,您的伤口还未好呢。」 这时马车缓慢起步,身后突然响起一道尖锐的女音:「阿郎!你不能走!」 玄迦揉了揉眉心。 秦缘圆掀开车帘望去,方贵妃正追着马车狂奔,边跑边哭号。 她顿时懂了。 玄迦淡漠回答:「烦人、碍事。」 确实如此。 玄迦若是日日见着方贵妃,得有多闹心啊,的确不利于伤口恢復。 世上怎会有这样的母亲呢? 见了方贵妃,秦缘圆竟对自己素未谋面的父母生出了好奇。 但若如方贵妃一般,真是不要也罢。 她侧目打量玄迦,此刻他姿态闲散,指节于榴丹碧莹莹的绿叶上拂过,漫不经心道:「我有事要回长安,你乖乖在店里呆着,千万顾及身体,切莫生事。」 秦缘圆皱眉,不认同。 但玄迦却说,榴丹已趋全盛,炼毒之事迫在眉睫,他要回城和崔博南商讨。 第50页 这事是秦缘圆的命脉,她沉默了一瞬,问:「我和你一起去吧?说好了,你替我取回来,我要日夜照顾你的,如今你身体正……」 玄迦垂眸笑了笑,她关心他,他很高兴。 但仍不想她涉险。 长安纷乱,情况未明,远不如清凉镇平安。 玄迦坚持不让,秦缘圆很担心,时刻都想起萧三郎的话:日后会留下病根的。 她嘆了口气,这马车却遽然减速,偌大的内室摇晃了起来,玄迦不耐:「怎么回事?」 车夫:「路边突然出现几个小娘子,横在地上,幸而未碾上去,否则得要闹出人命了。」 随即而来是女孩儿的声音,一声一声的哭泣。 秦缘圆循着声源望过去,在不远处的草丛中,有三个女孩儿,十一二岁的年纪,身上衣裳破旧不堪,其中一个青紫着脸色,昏迷在地上,其余两个便抱着她,不住地哭泣。 秦缘圆下了马车,上前询问:「小妹妹,你们这是怎么了?」 那两个小女孩儿见了她,哭声渐响,不住地沖她磕头:「姐姐,求你救一救她罢!」 这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解释,她们三个是山下的孤儿,因小妹妹患了风热,高烧不停,寻了大夫又付不起药钱,只能遵照指引上山采草药,可祸不单行,其中一个姐妹不慎被毒蛇咬伤,昏倒在地,便是这副惨状了。 孤女、受伤、生病。 和她几多相似,秦缘圆望着她们,心中便觉得酸涩。 玄迦见她许久未回,下车来寻。 秦缘圆扯扯他的衣袖:「大师,我们救一救她吧。」 她们是清凉镇上的孤女,或被遗失,或被抛弃,离开了父母家人,若原主不曾被师太们捡到,她的情况只会比她们可怜万分。 「我也没有父母家人,从前落难时,遇见了你,如今碰见她们,我……我信天道机缘,求大师,救一救她们吧。」 玄迦默了一默。 他其实一颗铁石心肠。 但秦缘圆提起他们相识的前尘,或许那是老天爷赠他的机缘。 玄迦妥协:「好。」 第26章 秦缘圆将三个女孩儿带上了马车。 中了蛇毒的女孩名唤珠儿, 是她们中年纪最大的姐姐,其实也才十四岁,比她还小一岁。 玄迦隔着帕子诊珠儿的脉象, 他说并不要紧,开了一副方子, 让他们到镇上取药。 三姐妹身上没有银钱, 一切都要秦缘圆代为奔走。 玄迦能让她们上车、诊脉,已非常难得, 秦缘圆并不强求他能做更多, 所以马车赶到镇上时, 秦缘圆便与玄迦告别:「大师,您要往长安去,咱们就此别过罢,记得多注意身体, 我在『暗香疏影』等您的好消息。」 这话落下, 便匆匆离去了。 玄迦:「……」 竟是一个眼色,都不曾多给他一下。 那车夫打量着玄迦阴晴不定的脸色,小心问:「大人, 咱们接着往何处去?」 玄迦目光凝视着秦缘圆消失的街角,烦躁道:「去『暗香疏影』。」 秦缘圆捡了药,送回她们住所时, 大为震惊。 这些女孩儿,那里有什么正经的居所? 不过是破落的观音庙, 地上煳涂潦草地铺着茅草, 竟挤着三十来个女孩儿! 最大的和她差不多年纪,小一些的,三四岁也有, 七八岁也有,哭哭啼啼,吵吵嚷嚷的一片,秦缘圆恍惚间,还以为自己来到个破落的女儿国。 若都是孤儿,怎么全是女孩? 秦缘圆目瞪口呆:「她们,全都是孤儿么?」 上山採药的阿云和她比较熟悉,她语带讥诮,指着莲花座上,那脱了泥金表面,露出破旧脏污的木骨泥胎的送子观音:「唔,清凉山上庙宇诸多,大约最多的,便是求子,若求而不得,又该如何?」 她微凉的目色扫向地上的女孩们:「那便将我们像垃圾一样扔掉罢。然后或许便能求得一个为他们延续香火的男丁了。」 秦缘圆:「……」 她心口好似被人狠狠砸了一拳似的,又疼又闷。 难道女孩儿便这般不值钱么? 阿云苦笑:「总会有人半夜将女婴扔在莫愁湖边,或许是等着潮起潮落,将她们淹死吧,但我们三姐妹孤苦伶仃地长大,若遇见了,便会将他们捡回来,如此日久今年,便是这副光景了。」 她餵珠儿饮药时,露出了枯瘦的手臂上的伤疤,见秦缘圆直勾勾地盯着,她有些羞窘,悄悄扯了扯并不合身的袖子。 她们总是敏感,秦缘圆觉得自己的动作失礼。 秦缘圆:「抱歉。」 阿云摇了摇头:「咱们什么也不会,小时候在街头乞讨,也有好心人原意给几个子儿,当我们年岁渐大,去店里帮人做粗使的活计,少不得便会受人欺负,世事如此,我活该受着罢,这些妹妹,还要靠我们活下去呢……」 秦缘圆罢,也不知该从何安慰,只拍了拍她的肩膀。 便是二人皆心情低落之时,破旧的观音庙突然闯入一位不速之客。 这是一个胖妇人,穿着青色棉布裙衫,头上簪着一根银钗,满脸刻薄算计:「你个小蹄子,躲哪去了?还不跟老娘回家,天天跟这些乞丐婆子呆在一起,能有什么前程!」 回家?阿云不是孤儿么?怎么凭空冒出个兇巴巴的娘? 第51页 阿云躲在她身后,哀切道:「她不过想将我捉回去,卖给将死的老头子沖喜罢了,否则怎会认我!」 那肥妇人跨步上前,一把扯过阿云的头髮,竟是将她整个拎了起来,妇人面上肥肉横起,叉着腰,恶狠狠道:「随老娘回去享福有什么不好的?那郭老爷富有家财,不过年纪大了些,配你这臭烘烘的小乞丐却绰绰有余!」 阿云涕泪俱流:「你算我哪门子的娘!你说是便是了么!」 胖妇人冷笑一声,竟「啪」地一声落在阿云面上,将她半边面颊打得通红,阿云的衣裳被她撕开,露出了青黑色的胎记,被她狠狠地掐了一把:「你生得同你弟弟那样相似,左肩上又生得胎记,自然是老娘生的,还轮到你说不是么?」 她一边骂,一边在阿云身上抽打,秦缘圆看得心惊胆寒,扑身而上,护在阿云面前:「大娘!白日青天,还有没有王法了?怎能这样打人?若她真是你女儿,便是从你身上掉下来的肉,你怎捨得这样虐打她?」 「不听话的赔钱货,光明大道不会走,老娘推你一把,竟还推三阻四?」肥妇人啐了一口,冷笑一声,上下打量着秦缘圆:「如何?你要帮她?若你们真这样要好,那你便替她嫁咯,你嫁个好人家,她自由自在,老娘拿到钱。」 秦缘圆:「……」 这肥妇人未免也太理直气壮了些。 既然她这样蛮横不讲理,秦缘圆也懒得说道。 秦缘圆脸上保持微笑,双手则在袖子里搜出了一个小瓶子,暗自将木塞打开,礼貌道:「多谢大娘。」 「嗯。」那肥妇人满意望向她,然后秦缘圆便将瓷瓶中液体狠狠向她目中泼去,愤怒道:「你个老虔婆!」 老虔婆捂着双目「啊」地一声惨叫,然后便在茅草地上打滚:「你个恶毒的小蹄子,对我做了什么!」 秦缘圆漠然冷笑:「那可是见血封喉的毒药,你若还想活着,那便麻熘地滚去寻大夫,不要在此处撒野,你若再敢来,我还有千种万种毒药招唿于你!」 那肥妇人在地上打了几个滚,然后尖叫着,连滚带爬地逃出了观音庙。 阿云泪朦朦地握着她的手问:「姐姐,你好威风呀。」然后眼含着忧虑问:「她会被毒死么?」 秦缘圆摇头。 她身上哪里来的毒药,那不过是辣椒水罢了。 秦缘圆自上回,险些被毓王欺负之后,时常惊慌,私下里便做了防狼神器——辣椒水,随身带着。 今日下山,她自然也带上了,不过防的不是色\\狼,是狼外婆。 这些女孩儿,身世也太悽苦了些。 阿云哭诉道:「五日前,她找上门来,说是我亲娘,便掰扯着我回家,我干活的东家是个好人,告诉我,周家老虔婆是家中生意出了问题,要拿我去抵债呢,嫁的还是行将就木的老头子!我如何能愿意,便是打我骂我,我也不会走的,前几日兰兰生病了,我便和珠儿上山採药,也是为了躲她,但,她不过只身前来,便将我打得头昏脑涨,若寻了打手将我压上花轿,该如何是好?」 她断断续续:「当初不要我便好了,如今想起我了,也是将我当个货品似的交换!这世间怎有这样黑心肝的人!」 「她如今受伤了,一时半会不会再来,你安心呆着,我想想办法。」 秦缘圆垂着眼眸,若有所思。 知晓这现状后,心中十分难受。 她的身世其实何他们相类,若非师太无意中救了她,她大约便是她们的一员,窝在这逼仄破烂的观音庙中长大。 或许她还长不到这么大,毒花发作,死了便是一块蓆子,裹了扔到那莫愁湖中。 因而她做不到视而不见。 这些女孩子,小的,嗷嗷待哺,并没有生存的能力,稍大一些,十来岁便开始去做苦力,要如何才能让她们的日子好过一些? 不只是给吃给喝,还得教会她们养活自己,有了立身之本,逃离这脏污破旧的观音庙。 这无疑是巨大的开资。 她自己还是一穷二白,一时也想不到如何帮她们,只能将身上的仅有的几个铜板都给了阿云,让她去买几个馒头,先将外头的小丫头餵饱了。 「我明日再带着药过来探望你们。」 然后便失魂落魄地离开了。 她一边思索如何帮助她们,一边却不可抑制地陷入了,对自己身世的探寻中,这股难受似乎是从灵魂深处漫生出来的,不属于她,是原主残存的执念。 秦缘圆摸着惴惴不安的心口,重重地吐了口浊气。原主是个极内向的女郎,她知道自己身体不好,又眼见浅草寺如此穷困,诸位师太仍要花费心思抚育她,便时常都觉得自己是个累赘,日日躲在房中,暗自垂泪。 每日想的便是她生身父母是何人,又因何抛弃她。 所以她年纪轻轻便去了,除却中毒,和愁思亦有关联。 因她执念颇深,所以秦缘圆思想一触碰到这些孤女的事情,原主的残存的意念便似黑洞一般,将她的心情牵扯下去。 秦缘圆便心中暗想,无论如何,也得给她一个交代。 如此心神不定地在路上走着,竟是闷头撞着人了。 来人罩着仙气飘飘的幕篱,站在莫愁湖畔,那风一吹,像踏着凌波微步的谪仙,踏入了乱糟糟的人世。 第52页 和那观音殿内截然不同的风光霁月。 是玄迦。 不是说要回长安,他竟还未走么? 玄迦抬起她的下巴,仔细端详:「怎么不开心?谁欺负你了?」 秦缘圆摇了摇头,和他一道走回铺子里:「我不过是有些累罢了。」她强打起精神,问:「大师,您不是回长安了么?」 玄迦没回答,一旁的胡大娘却说话了:「嗐,女郎,今日是什么日子呀!郎君自然是在等你呀!还不快将五色丝缕,为郎君系上!」 胡大娘手中拿着个泥金盘子,上面放着许多五色丝线,被熏得香香的。 为何要系五彩缕? 秦缘圆不解,但她见玄迦伸出了手腕,腕骨修长,如玉如圭。 她便也取了一根,乖乖地系在他手上,然后问:「今天是什么日子呀?」 铺子里突然跑出来个玉雪可爱的小童子,他笑嘻嘻地:「姐姐,今日是七月初七,乞巧节,在我们大魏,女郎们都会在今日,将五色丝缕赠与心仪郎君的!」1 秦缘圆楞,登时红了脸。 「我……」 她既不记得,今日是乞巧节,也不知道,大魏女郎会将五色丝缕赠与心仪郎君。 她给玄迦系上五色丝缕,又算得上什么意思? 此时一阵风自莫愁湖上慢悠悠地吹了上来,恰将郎君层层叠叠的幕篱吹开。 秦缘圆便撞入了郎君深瀚似海的凤目中,不知是否她错觉,她总觉得,那眸中,似有溺人的温柔,照印的,恰恰是她的倒影。 她的心跳乱了一拍。 小童子钻到他们二人中间,他拉了拉玄迦手上的五色缕:「玄迦,和尚是不能娶亲的,你为什么要戴上人家小姐姐的五色缕?」 是呀……为什么呢? 秦缘圆望着他,希望透过那层薄纱,窥探到他的神色。 他轻笑出声,意味不明道:「你自可好好想想。」 也不知在和谁说。 小童子骄矜地哼了几声,在他身后转来转去:「想什么想,你无聊呗,你又不能有媳妇儿,这么漂亮的小姐姐,以后嫁给我罢,我很乖的!」 秦缘圆大笑出声。 玄迦一把提起小童子的衣领,声音微凉,似乎有些不耐:「聒噪,是否想回宫?」 那小童子双足在空中使劲蹬了两下,终于挣脱魔爪,重获自由,他叉腰瞪着玄迦:「你既收了我三斛南珠,说好不告诉我三哥的,怎么如今又威胁我?」 这小童子七八岁的年纪,粉雕玉琢的一张胖脸,面颊上两团健康的红晕,水灵得好似观音座下的善财童子一般。 唔,说话亦是财大气粗。 送了玄迦三斛南珠,这得是多少钱呀!足够那些小女孩儿们过上几年好日子了。 秦缘圆好奇:「这是哪家的少爷?」 玄迦嗤笑:「这是萧三的堂弟,行四,大名唤作萧昀,他爹娘远在边关,自小养在皇后膝下。」 原来这小童子是萧家四郎,难怪生得眉清目秀,一身名贵的文锦缎衣衫,年纪虽小,却自有一身清贵之气。 可萧三郎的弟弟,又长在宫里,怎会出现在此。 玄迦淡声解释:「这小子,跟着贵妃仪仗偷偷摸出宫,如今就住在桐水巷子的萧宅中,方才出来遛弯被我瞧见,便死皮赖脸跟了过来。」 他捏了捏萧四郎的白糯面皮:「你若闲得无聊,尽可逗一逗他,权当取乐罢。」 说完,玄迦嘆了口气,似乎有些怅然无奈,他伸出繫着五彩缕的左手,缓慢地摸了摸她的髮髻:「我得走了,你乖乖的。」 秦缘圆轻轻地嗯了一声。 —— 次日清晨,秦缘圆在后院炮制香料时,仍想着如何帮助那些可怜的女孩。 萧小四支着下巴:「秦姐姐,你在想什么?怎么连眼睛都不会眨了?」 秦缘圆望着他一身簇新锦缎衣袍,又想起那穿着粗布破衣的女孩子,心道人与人的差距怎么大呢? 她拍了拍萧四郎毛茸茸的小脑袋,嘆气道:「小郎君,我认识许多女孩子,比你还要小些,但他们无父无母,没吃没喝,很是可怜,我正愁着该如何帮她们呢。」 萧四郎双眼转了转,口气轻松:「既是无父无母,那送去慈幼院便是啦,这是我姨母创办的,专门便收养那些被人遗弃的婴孩。」 这形式可不就是古代孤儿院么? 她怎么也想不到,大魏竟有这么发达的福利机构,可真是託了萧四郎的福。 小四郎小声咕哝:「昔年我小表姐出事后,我姨母便创办了这慈幼院。」 「小表姐?」 「嗯。」萧小四将虚掩着嘴,低声道:「那可是我姨母诞育的嫡公主,后来出了事,年纪轻轻便去了……」他一脸忌讳:「不过我姨母严禁宫人提及此事,我也是晚上醒来,偷偷听我姨母哭的时候,才知晓的,总之这事情之后,姨母创了慈幼院,据说那些小孩子日子过得可舒坦,还请了专门的先生上课,咱们上一科的探花郎,从前便是慈幼院的。」 秦缘圆安静片刻。 原来也是失了孩子的母亲,这格局比方贵妃可高了不知几何。 只是这些宫闱秘事,她不便探听更多,只问:「要怎么才能将她们送去?要花钱么?」 这些问题便不在萧家四郎的思考范畴之内了,他挠了挠头,有些为难地望向宫女琳琅。 第53页 琳琅:「只要是无父无母的孩童,十岁以下,咱们慈幼院统统接收,给他们口粮救济,给他们容身之所,教他们读书识字;当然,有那些无子女的家庭,也可以将他们领养回家;至于如何送去,若女郎想的话,我可以写一封信,拜託萧家的车马将这些孩子送过去即可,问题不大。」 秦缘圆昨日也不过匆匆一瞥,大约看见那观音庙内,幼小的女孩儿有十来个,想到她们总算得救,不免衷嘆道:「娘娘真是慈悲心肠,可堪为天下女子典范。」 既知道了慈幼局的事情,当下秦缘圆便扔下手头的活计,带着琳琅往观音庙赶去。 因为时辰尚早,女孩们还未出门,都在破烂的堂屋中缩着,乌压压的一片,格外震撼。 秦缘圆和琳琅一通清点,发现十岁以下的小女孩儿竟有二十二个。剩下八个不能去的,年岁较大,她们平日便在镇上寻些零散辛劳的小工,赚钱养活年纪尚小的小丫头们,若没了负担,她们也能轻松不少。 秦缘圆将去慈幼局的事情告诉观音庙中的孤女们。 小丫头们不懂事,知道能吃上饱饭,乐得直拍手;大姐姐们知道要将小妹妹们送走,不舍之余又松了口气。 但这终究是好事情,她们日后便有饱餐可食,有书卷可读,不必窝居于此,不再担心病时无药可医,小病小痛便丧了姓命。 将这事情办妥,秦缘圆心头的大石头终于落下。 便在萧小四的强烈要求下,带着他在莫愁湖附近闲逛。 可萧家四郎常年在宫禁中,如今出门放风,便乐得如同脱缰的小马,秦缘圆想着,宫女琳琅总时刻跟着他,便也放心,转而跨过桥面,欲去对岸药铺给珠儿抓药。 正所谓人生何处不相逢,她迎面便碰上了昨日那恶毒的肥妇人,孟大娘。 孟大娘一只眼缠着纱布,另一只眼亦是血丝密布,见了秦缘圆,扯着她的袖子大吵大闹:「好个恶毒的小蹄子!你究竟将阿云藏到何处去了!」 不过她通红的眼眸中怖色闪过,被秦缘圆精准捕捉。 知道怕便对了,气势上要压倒三分。 秦缘圆盯着孟大娘捏在她衣角上、肥胖的手,笑吟吟道:「大娘,您的眼睛还好么?」 这副笑意温文,却十分蔑视的姿态,便是她从玄迦身上学到的。 小娘子笑容婉婉,眼神确是直勾勾的,笑意未达眼底,十足阴冷,让孟大娘在七月天的日头下竟狠狠打了个寒战,她惊慌道:「你!你又想做什么坏事!快将我女儿还给我!」 其实孟大娘家中经营这一家杂货铺子,日子过得不错,但她男人沉迷赌博,将家资都输了去,那赌坊扬言,若见不着银子,便要将他们家五代单传的儿子剁手跺脚,她这才起了歪心思,要将阿云卖了。 眼见着成亲的日子越来越近,阿云却仍东躲西藏,孟大娘心中自然焦灼,生怕那百两银子打了水漂,宝贝儿子要被压去抵债。 所以孟大娘一大早便赶去破庙堵阿云了,可巧秦缘圆去得更早,还顺手将阿云和珠儿都带回「暗香疏影」,所以孟大娘扑了个空。 秦缘圆勾唇,摇了摇头:「什么阿云,我可不认识。」 孟大娘怒,脾性一上来又要挥手来打:「你昨日分明!」 秦缘圆冷笑,拔出身上匕首别在面前:「我好话只说一次,大娘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她后面的气势陡然虚了下去。 因为她侧目望去,萧小四不知为何站在一条破旧的木船边上,那木船并无艄公,摇摇晃晃,已然行至湖水中央,正要远离秦缘圆缘所处的桥樑。 偏小郎君并不觉得危险,他蹦蹦跳跳,嘻嘻哈哈地沖秦缘圆招手,将那木船蹦得更是剧烈颤动。 这倒霉孩子! 秦缘圆看得眼皮直跳,完全失去和孟大娘扯皮的心思。 她匆匆奔至桥边,扬声:「小郎君!莫蹦了!」 可萧四郎足下用力一点,那小木舟的船体散了大半,不堪承载便瞬间倾覆,「哗」地一声,一个小小的身影便落入水中。 萧四郎并不识得水性,他小小的身影上下扑腾,激起阵阵水花,无力道:「姐姐!救我!」 莫愁湖的风雨桥乃是梁式石桥,桥面平直,修有宽大的樑柱台阶,自水底逐级而上,托住主体,因而秦缘圆未几思索,便翻过桥栏,巴在台阶上抓着一块木板去够萧四郎:「小四!快抓着木头!」 萧四郎年幼,便是身后浮着木头也不晓得去抓,听了她的话倒是晓得伸手去够了,不过他仍旧惊慌,动作很大,身体便失衡,便是抓着个木头也上下浮沉。 但好歹没有一下便沉了下去。 秦缘圆一下一下地去勾他的衣服,好在那木板也够长,正巧能卡在萧四郎的腰带上。 她终于松了口气:「郎君,别怕,我马上将你拉上来!」 就在这时,桥面上突然投落了一片阴影。 她皱眉望去,那孟大娘叉着腰,面目狰狞,恶狠狠道:「去死罢!」 然后孟大娘伸手一推,秦缘圆「噗通」一声,落入了莫愁湖中。 因秦缘圆是弓身救人的姿态,她毫无防备,便是头脸对水,直直摔下水中。 那铺天盖地的冰冷湖水漫入口鼻时,秦缘圆想简直想杀人。 第54页 第27章 莫愁湖水, 粼光细细。 时值炎夏,湖水经了日晒,初触时还觉温热, 但很快,秦缘圆便觉得一阵寒气自五脏六腑向外流窜, 使她行动麻痹迟缓, 只得脖颈间传来一点热意,让她不至于四肢僵硬。 秦缘圆这才意识到, 玄迦先前赠的紫玉吊坠, 确实对她大有裨益。 但即便如此, 秦缘圆仍难逃寒气侵染。 她水性极好的,但因积病在身,又初痊癒,知道自己下水必然受罪不讨好, 这才未贸然下水救人, 谁料孟家大娘那老虔婆,竟趁她不备欲谋她性命! 秦缘圆无比后悔,当初就该和玄迦拿些毒药傍身, 平平无奇的辣椒水实在不足以震慑恶人! 此刻湖水裹挟着冰凉漫入四肢百骸,秦缘圆膝盖发软,双肺也开始酸疼, 身上逐渐无力,隐隐有下坠之势。 偏萧家四郎一见她坠湖, 小脸上浮出惊恐之色, 手上一松,环抱的木板便掉了下来,此刻他已然没了力气, 只见他双目无力闭合,顿时湖上冒起一串咕咚咕咚的气泡,他小小的身子沉了下水。 秦缘圆是一等一惜命之人,况且此番萧家四郎的命还系在她身上,他才七岁的孩子,如此精乖可爱,她怎么捨得二人一道掉入忘川水? 她凝神蓄力,脚下踩水,够着了那艘残破的的木舟。 因为木舟的浮力远大于破碎的板子,她便抱着木船浮在水上,吸了口新鲜的空气。 她透过潋滟的水痕,看见桥上泪留满,目色焦灼的琳琅,但秦缘圆已无力,便也喊不出请她寻人相助的话,只深深地吐纳一口,往湖水深处潜去。 幸而她判断准确,不多时便捞着了萧小四。 但萧小四生得壮实,秦缘圆一手扯着他,一手划水往水游,这个过程便颇为艰难,浮浮沉沉,还呛了好几口水,就要浑浑噩噩地昏睡过去。 她恍惚中,似乎看见玄迦立在岸边,冰寒着脸,眸色暗暗,斥责道:「竟将我的话当作耳旁风,成日惹是生非!」 秦缘圆委屈,她没有。 但望向玄迦时,那双乌浓的凤眼含着责怪,映入眼帘时,她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此刻她置身于莫愁湖水中,萧小四漂浮在身侧,脸色已憋成青紫。 秦缘圆往自己身上狠狠掐了一把,好让自己保持清醒,一口银牙咬碎,抓着萧小四,颇为艰难地将他带出水。 出水后事情便简单不少,木船的残骸仍在湖浮着,她一手扯着萧小四,一手搭在木船侧边,缓慢地划向桥樑的方向。 此刻桥上汇集了一圈人,秦缘圆一靠近桥墩,便有人接应着将他们二人拉出湖中。 风一吹,更是彻骨寒。 秦缘圆大喘着气,浑身滴着水,她瑟瑟缩缩,去看萧四郎时候,他已是色青白,琳琅抱着他放声大哭。 秦缘圆探他鼻息,极为细弱,忙推开琳琅,将萧小四放平,挤压他的发胀的胸腹,又掐他的人中,如此反覆操作,最后一次拍打他的脸,终于听见小四「哇」地一声吐出了腹中积水,茫着眼虚弱道了一声:「秦姐姐……」 然后又昏了过去。 秦缘圆终于松了口气。 此时她才有心情顾及自己的身体感知。 她望见那湖水映出粼粼波光,眼前阵阵虚晃,双目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再次醒来时,秦缘圆目之所及,是一间精緻、陌生的房间,一旁紫檀小几上摆着个鎏金珐瑯香炉,裊裊地生出几缕香菸。 她抓紧了身上松软的被衾,仍觉得寒意缠绕不断,唿吸竟还是灼热的,她触了触额,正烫着,大约仍发着低烧。 但总归不是沉在湖水中,那命悬一线的窒息感了。 后来琳琅进了门,秦缘圆才知道,原来自己是被琳琅带回了桐花巷子的萧宅,已昏迷了三日三夜。 琳琅是宫里出来的,最会照顾人,见她身上虚乏,便让人抬了热汤进房,请她泡一泡澡,解一解身上久躺着的酸疼。 秦缘圆仰头舒适地靠在浴桶中,才觉得自己痹痛的四肢渐渐有了温度,醺然欲睡,神恍惚时候又想起了玄迦。 若他知道,自己闹的得这幅模样,必然是冷着脸斥责,说她胡作非为,净是浪费了他的血。 他寒着脸的模样,实在有些骇人。 一时暗自庆幸,玄迦回了长安,待他回来时,自己又是活蹦乱跳的,他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但有个词便叫做,事与愿违。 琳琅走到偏厅,只见一个高大巍峨的身影,立在高深的堂屋下,一身玄色的纱袍,隐晦在昏黄的霞光下,光影斑驳,远远望去,好似石窟里仪姿挺拔的佛塑。 琳琅心下一沉,恭敬地垂下了头:「大师。」 「嗯。」玄迦回过身来,半边脸隐于日光之后,显出一种沉静的威仪,缓缓道:「秦缘圆呢?」 他自回了长安,在崔博南口中套出如何炼毒后,便马不停蹄地将那毒素提取出来,正欲赶回长安时,又被萧铎绊住了脚,迫于无奈应酬了一回,浑身烦躁火气地奔马赶回清凉镇。 偏回到「暗香疏影」,不见秦缘圆的踪影。 也就是胡大娘的小女儿说漏了嘴,说秦姐姐几日不曾回来了,众人才支支吾吾地说秦缘圆这几日都在萧宅住下。 他火急火燎赶过来,色生冷若铁。 第55页 琳琅并不知他们二人交情如何,如实道:「我家四郎方才下山游玩,不慎落了水,好在有秦女郎相救,所以这几日,女郎都在府上歇息。」 琳琅话未说完,便被玄迦生生打断,她看见那位素来波澜不惊的佛门圣僧脸上一闪而过的紧张,神色凛然,追问道:「她人在何处?」 琳琅被他这周身气势镇得心慌,腿下一软,便跪倒在地,颤着声道:「秦女郎在,在西侧厢房中……」 又是如此,琳琅话未说完,那位传闻中身份矜贵的圣僧便挥了衣袍,快步走了,步伐中竟有几许慌乱。 琳琅盯着他的背影,如释重负,突然喃声道:「秦女郎她,正在沐浴呢……」 但她亦不敢追过去,心道他们佛门中人,最守戒律,应当无碍。 玄迦走后,她嗅了嗅空中气息,总觉得那位圣僧身上有一股酒气。 她只以为自己错觉。 —— 玄迦匆匆赶去西厢,心中罕见地生了恼怒,她什么破烂身子,也敢下水救人。 恼怒之余又觉得有些心惊,秦缘圆上回落了水,已是只剩下半条性命,她那身子,久经毒素浸染,虽未入五脏六腑,但日子也没几年了,如今是一点小病痛也难熬,如今又是逞强救人,会不会…… 如此胡乱地想着,玄迦便已来到厢房门口,他未作他想,径直推门而入:「秦缘圆,你不要……命了。」 前的话仍是气势磅礴,后两个字却陡然变小,轻轻地,似一缕烟,消散暖融融的房间。 他盯着房中女郎,双目泛红。 大概是刚从浴池出来,小娘子浑身湿淋淋的,泛着水泽。 身上衣衫亦是轻薄,不过贴身的抹胸小衣和轻飘飘的纱裤,堪堪蔽体罢了。 玄迦目力极佳,一眼便窥见女子肌肤泛粉,如玉似水,乌浓的发、绮丽的脸,秾纤合度的身姿,笼罩在昏黄的夕照和艷红的薄纱中,十足的艷丽妖异。 玄迦一时怔在原地,心道她虽生得瘦弱,身姿却出落得极好,起伏逶迤,玉山雪酥一般。 情不自禁想起为她针灸时的情形。 房内陡然闯入个人,秦缘圆惊得目瞪口呆:「大师,您怎么在此?」 感受到玄迦眼神在她身上扫视而过,又集中在某一处,秦缘圆觉得自己一身肌肤灼热得厉害,伸手在胸前挡了挡。 又见玄迦白璧似的皮上染上了红晕,秦缘圆这才意识到,她如今这副模样,在古代是不能被外男所见的,这才着急回过身去,一不留神磕在了熏笼上,手肘上顿时青了一片,疼得直抽气。 玄迦听见女郎娇娇弱弱地一声惊叫,回身一看那苍白瘦弱的手臂上竟有一片骇人的青紫,她扶在熏笼上,单薄脆弱。 玄迦自难袖手旁观,她一把扯过熏笼上的锦袍,松松垮垮地盖在她身上,强迫自己目不斜视地将她抱到贵妃塌上。 夏日衣衫透薄,轻轻的一层,只恰好蔽体罢了,她身上带着湿漉漉的水汽,一下便将那衣袍洇湿,女郎青涩玲珑的曲线就在他手边绽放,玄迦顿了顿,竟没忍住手下力气,将那把纤细的腰肢握得更紧。 秦缘圆觉得腰上被他箍得有些疼,在他肩上推了推,小心翼翼道:「大师,我没事了,您弄得我,有些疼。」 她是个狗鼻子,玄迦一靠近,他便闻到了玄迦身上浓烈的酒气,皱着眉问:「您饮酒了么?」 不止有酒气,还有纷杂的脂粉气。 秦缘圆心头微涩,有些不适。 玄迦手松开了些,大掌顺着滑腻的肌肤逶迤落在方才磕青了的伤处,轻轻地揉了揉,又想起她不顾惜自己的身子,哼了一句,口气不好:「你管我饮不饮酒。」 玄迦自然不会喝酒。 他返回清凉镇时,恰碰着了萧铎,萧铎被当朝右相拖着,非要让萧铎去花楼,这位大人年逾五十,不止是萧铎的上峰,从前还教过萧铎念书,算得上是萧铎授业恩师。 萧铎推搪不过,非要扯着玄迦一道去。 说什么他一身正气威仪,右相多少会收敛些,便少些花花绕绕的环节。 谁料他们都小看了右相,酒仍是一碗一碗地喝,花娘也是一手一个,不仅萧铎无法倖免,连玄迦也遭了殃。 那花娘于风月场中乱惯了,哪管客人是和尚还是道士,既来了,便是来找乐子的。 她们只晓得来人位高权重,家财丰厚,便无微不至地伺候着,且玄迦又生得俊逸风流,那花娘也是爱俏的,便没完没了的地往他身上蹭,又是餵点心又是灌酒。 最后玄迦一挥衣袖,那酒便都倾在身上了。 偏他着急回来,不曾更换衣服,谁料秦缘圆竟瞒着他,又将自己作出病来,玄迦窝着一肚子火,见着她妖妖娆娆,衣不蔽体的模样,那怒火便成了邪火,一股脑儿往身下窜。 秦缘圆自然不知道他的心。 她方才在热汤中泡过,浑身毛孔都泛着热气,玄迦的手贴在肿胀的淤青处揉,冰冰凉凉的倒很舒适。 但随即玄迦手劲便大了,她疼得浑身一抖,她都疑心玄迦是否故意贴着伤处在揉,否则就那一下,她竟这样疼么? 她心里不舒服,身上又疼,她不适地往后躲,喘息微微地推他:「不妨事的,我……不疼了……你离我远些。」 玄迦声音很沉,缓慢问:「是么?」 第56页 竟还将他推开。 玄迦手上力道又重了些。 此刻秦缘圆很确定,玄迦就是故意的,疼得脾气上来,不耐装作伏低做小的模样,在他腿上蹬了几脚:「你干什么故意磋磨我?」 玄迦笑了一声,心道这小娘子和他耍脾气倒是很顺手,便攥着她小巧的足,不让她胡乱踢人。 秦缘圆无力地蹬了几下,见玄迦的手臂不动如山,遂也放弃了挣扎,偏过头不再看他。 但足底被玄迦轻轻搔了几下,她顿时浑身发抖,哈哈哈发笑。 只见玄迦飞扬的凤眼似笑非笑,又挠她:「本事不大,脾气倒很大,你不要命了?就敢跳湖救人?若想死,作什么巴巴地求我取榴丹花?」 秦缘圆只嗤嗤地笑了起来,身子上下扭动,不受控道:「我……当时……哈哈,你松手!」 她在他怀中挨挨蹭蹭,声音里带着雾蒙蒙的恼怒,娇娇蛮蛮的,又不耐地咽呜了几声,百转千回的,玄迦只觉得一股酥麻的热意顺着嵴柱往下走。 他抑着心智,「哗」地一下站起,秦缘圆脱了他的怀,落在了绯红一片的红褥子中。 她觉得今日的玄迦有些怪异,躺在榻上撑着头看他,却只能见他挺拔巍峨的嵴背绷紧,竟是转过身去了,好奇道:「怎么了嘛?」 后背传来她弱声的呓语,轻轻柔柔的,玄迦没由来觉得,此刻她好似书中那些单凭吟哦浅唱便能勾人心魄的妖精,他勐地回身,将锦被盖在她身上,试图将乱他心神的妖精驱走。 秦缘圆兜头被锦被盖住,低低地叫唤两声,却已被玄迦扯着被子捲成一卷,只露出头脸在外,她心中一片迷茫,玄迦为什么将她卷了起来? 女郎身上裹得严实,好似也将他心头的旖念束住。 玄迦舒了一口气,又见她乌髮凌乱,参差不齐地或包裹在锦被中,或散乱在细白的颈项前,默了一会,仍伸手将她凌乱的碎发捋开。 随即玄迦只别开眼,未曾看她,好似在和虚空对话:「你以后行事,不要冲动,只多顾虑自己的身体便好了。」 秦缘圆愣了一愣。 此刻天已渐渐暗了下来,昏沉沉的室内不曾燃烛,只熏着悠远平和的佛香,大抵是这若有似无的烟气,还是暗沉的柔光,竟显得低眉敛目的玄迦润泽温柔不少,仿佛是,佛堂里的泥金菩萨似的。 秦缘圆愣了半晌,碰上玄迦柔和温煦的眼神,心头蓦然一软,喃声点头:「知道了。」 玄迦虽未说话,但唇角勾了勾,秦缘圆明显察觉出他的情绪有所和缓,试探道:「大师,许久不见,那榴丹花的毒素……可炼出来了?」 这话一说出,玄迦舒展的眉头随即蹙了起来,心道这小娘子见了他,满心满脑地就是她那些东西,许久未见了,一句问候也不曾有,噼头盖脸就是榴丹花。 在秦缘圆心里,他竟成了取毒制药的工具么? 这个认知使得玄迦莫名烦躁。 但小娘子裹在艷色旖旎的被衾中,双颊被热气蒸得粉嫩,含着水意的眼儿,怯生生地望着他,那点子无名火也被按了下去,一股子闷气窒在胸腔,又不好对她发作,只僵着脸色冷嗤了一声。 秦缘圆顿时不解,方才不都还好好的么?怎么好端端又变了脸色,玄迦的心,可真难猜。 玄迦:「自是炼好了,但却不能给你。」 她心里着急,扯开那束手束脚的被衾,坐了起来,不忿道:「为何?」 被衾拽开了本就穿得不甚稳当的外袍,滑到肩胛,将坠未坠,危险极了,胸前那片白腻的肌肤和雪柱似的锁骨毫无保留地袒露出来,在昏黄的内室中,好似发光一般地惹眼。 玄迦仓皇将视线别开,对着窗外那影影绰绰的树荫,逼迫自己,静心。 也不再回话了。 秦缘圆大为不解,径直在贵妃榻上站了起来,这下二人的距离终于拉近,少了身高的压制,秦缘圆底气足了起来,挑着下巴道:「大师!您看哪里作什么?倒是看一看我呀!」 女子身上的馨香热气陡然逼近,女郎张着粉嘟嘟的唇,热切道:「毒素呢?能给我看一看么?」 娇柔的肌肤蹭在他颈侧,鼻息扑在那处肌肤上,烫得玄迦失了神,他忽然不想忍耐,最好能叫她彻底知道他居心不良,心龌龊。 玄迦终于直视秦缘圆。 小娘子赤着脚踩在贵妃榻上,却被他穿过腿弯搂在怀中。 二人同时跌坐在贵妃榻上,只不过玄迦在下,秦缘圆却卧在他身上。 玄迦靠近她,灼灼艷艷的凤眸亮得惊人:「你欠我第二件事,若答应了,我便将榴丹花毒素给你,不止如此,还奉送你冰蚕的下落。」 这便是今日于花楼中的意外之喜了。 虽未查证,但用于哄一哄秦缘圆,还是可以的。 二人靠得太近,鼻尖相抵,秦缘圆连他的眼睫都清晰可数,他身上那股酒气蔓延,熏得她昏然欲醉。 大约因为头脑不清醒,她未闪躲,眨了眨眼,愣愣回答:「我答应。」 玄迦笑,捏了捏她颊:「我还未说是什么呢,你未免应得太快。」 秦缘圆:「那是什么?」 玄迦眸中笑意更甚。 秦缘圆腮边的髮丝被他拂至耳,然后听见他低沉得近乎发哑的声音,印在她耳侧。 第57页 「也没有什么难的,只要你让我亲一亲便好了。」 秦缘圆震惊,以为自己听错了,瞪着眼侧脸去看他,却因二人靠得太近,他的唇,便浅浅擦过她颊。 奇异的触感,让她顿时心如鹿撞,颊烧了起来。 玄迦却只挑眉看她:「如何?」 他素来清高,如今却如堕仙一般放纵,十足风流妖孽,秦缘圆不敢看他。 可玄迦,不是和尚么? 玄迦闲闲嗤笑一声,挑起她通红的脸,将她搂在怀中细细地吻着。 秦缘圆初始时瑟缩了一下,那削薄的蝴蝶骨便似蝶翅一般抖了起来,玄迦大掌摁在上,带着些力道地揉。 衣裳本就薄透,热度几乎毫无保留地传递到她的身上,触感分外明显。 她不适地咽呜一声,适时被玄迦捕捉,他捧着她的脸,辗转更深,舌亦撬开她的齿列,趁虚而入。 炽热又放浪,吮得秦缘圆舌根发麻。 秦缘圆鼻端充盈着郎君身上的酒气。 她神志不清地想,玄迦是喝醉了么?否则怎会似发疯一样亲吻她。 吻得她……有些不适,腰椎升腾起一股怪异的酥麻感,小腹亦是酸胀。 那股酸胀很快转为钝疼,有一下没一下地撕扯,她因此渐渐醒了,缠绕在玄迦颈项上的手垂了下来,护在小腹上,唇齿间溢出含煳不清的声音。 玄迦自然发现她的异样。 他停了下来,手掌护在女郎软绵绵的脖颈上,哑着声问:「缘圆?你怎么了?」 女郎的唇色苍苍,额上亦渗着细汗。 玄迦心痛如绞,听见她喃喃:「我肚子疼。」 好端端的怎会肚子疼? 玄迦皱着眉,大手触在她柔软的肚子,碰在不同的部位:「是这里吗?是怎样痛的?」 但秦缘圆随即理解到,这种带着熟悉感的疼痛方法,和身上不大舒适的感觉。 她抓着玄迦的手,虚弱道:「我大约,大约是来葵水了,所以,有些疼。」 原主十五岁的年纪,是不曾来过葵水的,大约因为身体太差。 但近来玄迦用了不少药调养她的身体,也偶尔会饮他的血,应当是恢復了些元气,连葵水都来了。 玄迦听见葵水二字,却愣了楞。 他擅医,自然于千金妇科一道也有些涉猎,知道女郎来葵水时,确实有机率会疼,可像秦缘圆这般厉害,大约不大正常。 他探了探秦缘圆脉搏,是一贯的虚乏无力。 他皱着眉,有些为难,便只能在她下腹缓缓地揉,希冀让她的疼痛稍减。 秦缘圆初时还觉得舒服了不少,眯着眼哼了哼,但随即一股鲜血漫出,她尴尬无比,生怕痕迹落在玄迦身上,于是热着将玄迦的手拍开,想要从他怀中挣脱:「你,你走开。」 玄迦自然不愿意:「莫动,你不是疼么?」 秦缘圆支支吾吾:「我怕弄脏你的衣服。」又道:「我要回家。」 先前胡娘子,不知道她葵水未至,是送了她几条月事带的,如今正在家中放着。 玄迦低咳一声,将女郎放在榻上。 秦缘圆侷促,双足在空中晃了晃,偏头未去看他。 胸口处的皮肤突然一凉,秦缘圆垂眸去看,原是玄迦半蹲着身子,替她将散下的衣袍勾了起来,又将衣襟扣得严严实实。 他双手生得瘦长,玉骨似的,带着微微的凉意。 玄迦动作很快,随即将熏笼上的披风盖在她身上,双手自她腋下脚弯穿过,结结实实地将她抱起。 琳琅其实一直在门边候着。 她看见玄迦大师手中抱着个裊娜纤细的女郎,她那玉枝一般的手腕无力地垂下,似在风中晃荡的落花。 琳琅注意到女郎腕骨上的梅花印痕,盯着看了片刻。 莫名的,有些艷色。 见他们二人远去,她方进门收拾。 却见那贵妃榻上,藕荷色的褥子中央,沾染了一点嫣红。 她是宫中出来的,什么东西未曾见过,又想起适才缠绵之音:女郎咿咿呀呀的吟声,郎君难以自抑的低喘。 琳琅更是红了脸。 她真是看错那和尚了,什么清正威严,浑然是装的。 第28章 簇簇花艷, 蓊郁重重。 女郎坐在花架下,浮光略过绿叶落在她脸上,光影斑驳, 她手中提着笔桿,正十分认真地书写着手下书册。 郎君卧在一侧的藤制躺椅上, 长腿随意交叠, 面上还盖着一本话本,上书朱色大字:《倾世妖姬》。 那正是秦缘圆闲来无事, 拿来打发时间的话本, 被玄迦翻出来看, 不过看了半刻钟,便被他扔开,聊当遮阳的工具。 他在一旁,不言语, 安静陪着奋笔疾书的女郎。 秦缘圆是在撰写香脂香膏的配方。 如今「暗香疏影」的生意渐渐做了起来, 除却店铺内零散卖出去的,还有不少大宗客单,单凭她和胡大娘二人操持, 已有些忙不过来。 恰逢阿云这些女孩儿寻不到生计,又表示愿意替她干活,秦缘圆一门心思便又放在了如何教她们身上。 正奋笔疾书之时, 阿云走了过来,双目无神, 心不在焉, 见了秦缘圆也不说话,便直愣愣地盯着秦缘圆。 秦缘圆被她瞧得心里发毛。 第58页 放下笔墨:「阿云,你有事么?」 阿云神色惶惶:「缘姐姐, 你能借我五十两银子么?」 五十两银子并不是个小数,她这小店开了月余,尚未赚够那么多,阿云贸然大开口,秦缘圆自然要问清楚缘由。 阿云垂着头,躲开了秦缘圆的视线,捏着袖角,底气不足道:「那位孟大娘家,被赌坊砸了,夫妻二人手脚都被砍了……只得她十岁的儿子,说要卖到花楼去,当娈童……」 娈童?秦缘圆微讶,一旁的玄迦也缓缓坐了起身,脸色是阴沉的。 秦缘圆:「大师,怎么了?」 他眸色深深,唇角平直,淡声道了句无。 秦缘圆不觉有他,只以为玄迦生性喜洁,对这些歪门邪风不喜,转而问阿云:「你生父母如此待你,你确定要救你弟弟么?救下来,你又该如何待他?你如今这副境况,莫不是还要养着他,供着他?」 虽然秦缘圆并未直接说明,但其实不贊同之意更多些。 孟大娘这事,在她眼中便是恶有恶报,老天开眼的事。 再说了,她们这些无父无母的女孩儿,若落到人贩子手上,流落风尘的也不胜凡举,女孩儿可怜,没道理到了男孩儿这便格外惹人怜惜。 她不是什么圣人,非得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但阿云迟疑一会,仍说:「我……昔年我在街头乞讨,饿得快死时,他曾给了我一个馒头,彼时他不过七岁,身上穿着衣服,干干净净地走过来……不管如何,于我也算份恩情,我救他这一回,便算两清了,自此他过得如何,都与我不再关联,缘姐姐,若可以,能不能……再帮一帮我?这钱,我会努力还清的……」 秦缘圆沉吟片刻。 其一,自己也不富裕;其二,她和阿云也是萍水相逢而已,更莫说救阿云那不相识的弟弟。 但最后秦缘圆答应了,或许觉得任这么个小小孩童流落风尘,总是可怜,此举算全了她和阿云的缘分。 秦缘圆写了一式两份,两张欠条,还有一份取钱的手书,递到阿云手上:「签字画押罢,一会胡娘子来了,去她处拿钱。」 虽然店内盈余未有五十两,但玄迦从前付了三百两本钱,用于日常购置原料,修缮店内环境。胡娘子替秦缘圆管着帐,她家中有幼女照料,一般会晚些时候才到铺子里,此刻时辰却还早,要取钱都寻不到人。 想到要飞走的五十两,秦缘圆笑着,嘆了口气,心道赚钱真不易。 阿云却愣,不可置信地盯着她:「缘姐姐,你……」 秦缘圆摆了摆手,边写配方边说:「又不是白给你的,可是要还的,别一副过分感动的模样。」 阿云抹着眼泪,又哭又笑,那可是五十两,用于做什么不成?借给她,没有利钱没有还款时限,她觉得秦缘圆是世界上最心善的女郎了。 一时目光诧异,站在原处。 秦缘圆摇头:「还杵在这里做什么?」 阿云噢了一声,转头便跑,未几竟又折了回来,手中还捧着束婆娑茂盛的朱瑾:「缘姐姐,花是隔壁巷子的孙秀才晨早送过来的,我适才忘了。」她顿了顿,笑得戏嚯:「指了名说要送给你,他定是心悦于你,否则怎么日日赠花于你?」 秦缘圆嗤地一声,闲闲笑了,这个阿云,方才还愁眉苦脸,如今已有心情打趣她,也是心性过人的乐天派。 但她并未点评那位孙秀才。 阿云见她不答腔,自袖中拿出一封信:「这也是给你的,送了有两三日了。」 上头那字端正圆厚,写着「缘圆亲启」,口气颇为熟稔,似乎老友一般,但秦缘圆又想不起来她曾交过哪位朋友。 她甫一打开信封,便有一阵清雅的香气传来,如兰似麝。 再抽出那信纸,竟有一支蓝紫色的干花跌落出来,清香幽幽,正是气味来源。 阿云捏着干花,露出个别有深意的笑容:「这莫不是情书罢?」 悄悄听着的玄迦手一抖,那滚烫的茶水便溅到了他手上,烫出了一片红痕,他却浑然未觉,眼神幽幽地盯着花架下的女郎。 秦缘圆展信一观,摇头:「自然不是。」 她身边熟悉的,不是尼姑便是和尚,又那里来的情书可收? 阿云却不信:「寻常谁写信,还送花儿的,不是情书又是什么?」 来信之人名唤罗滨,秦缘圆认识他时,正是罗郎君此生最落魄的时候。 他一试三年,年年落榜,期间又逢家中老母病逝,生生蹉跎了三年,再次入京赶考,又惨遭未婚妻无情退婚。 所以才到清凉山上求姻缘仕途。 那会秦缘圆正借着菩萨的名义招摇撞骗,名号叫得很响,乍然见这么个高大的郎君对她倒头就拜,很是吃了一惊。 那会秦缘圆手上的东西几乎买空了,准备着要收摊,便也有闲心和他攀谈,这下才知晓他所遭遇的事情。 秦缘圆宽慰了他几句,又将卖剩的两盒薰香,也一併送了他。 那香以松针为原料,还加了沉、檀、降真、龙脑、薄荷、乳香、陈皮等,其实用料不算便宜,但她和镇上香铺药铺的掌柜混得还比较熟,用低价买的劣等边角料。 但如今再劣等的香药,也是天生天养的东西,和现代的人工合成相差甚远,加之她调香合宜,味道并不低劣,反而别有一番朴趣,细品之下,能感受松涛似海,送入凉风的画面。 第59页 当然,若是没那个闲情雅致,这等冷冽的香气,提神醒脑还是很不错的,最适合罗滨这种读书人。 如今罗滨来信,说他已考中了科举,特来信感谢她,不仅如此,还给她带了一单生意,一口气要买三十盒松针香。 说是盂兰盆节那晚,过来取货。 秦缘圆算了算日子,盂兰盆节可巧便在两日后。 她坦荡道:「这是我从前一位客人,本就是风雅的文人,如今遇着喜事了,送一支花儿聊表感谢,你可别浑说。」 但阿云却不信,她接过那信纸粗略看了看,仍是判定:「这位罗郎君必定钦慕于你,你看,他再三问候你的身体,又说要上门一见,又说甚是想念,分明就是……」 她这话未曾说下去,皆因眼前站着个端直巍峨的郎君,寒着脸,面若霜雪,他身量高,又突然站了起来,阿云仰望他,觉得这矜贵的佛子如黑面神一般,吓得她一个哆嗦,跑开了。 秦缘圆见他动作突然,面色还差,便以为他宿醉未清,不舒服,遂关心道:「可是宿醉未清,哪里不舒服么?」 毕竟玄迦酒量比她还不如,上回碧云湖上,不过两口便断片了,后劲儿大也很正常。 玄迦被问得一愣。 难不成她竟以为昨日他醉了,所以才会亲她抱他么? 顿觉哭笑不得。 玄迦将手边茶盏放下,意味不明问:「我昨夜醉了么?」 听他如此发问,秦缘圆更确定昨夜他醉了,这才与自己耍流氓,顿时觉得不快。 回忆起昨日玄迦那胡天忽地的轻狂模样,身上一阵酒气与女子的脂粉气混杂,那味儿又杂又浊,气息浓烈,一闻便不是什么良家女子身上该有的味道,定是去了什么不正经的风月场所。 喝了酒,对她又亲又抱,对着那些个千娇百媚的花娘,还不知做了什么乌七八糟的事情呢,当下便一股邪火蹿上心头,沉了脸色,横眉竖目道:「醉没醉你不晓得,做那些轻狂之举倒是很顺手。」 轻狂?这没良心的小娘子竟说自己轻狂? 玄迦便也觉得憋闷。 方才听了许久,又是什么孙秀才,又是什么罗郎君,他不在此时,她身边竟那样多狂蜂浪蝶飞扑上前! 如今还冷着脸斥责他? 玄迦最擅掩藏自己情绪,此刻似也没了理智,当下怒火遮眼,咬牙切齿道:「我轻狂?那些送你花儿的苍蝇便不轻狂了?」 秦缘圆被他一斥问,当下阵阵发寒的小肚子变得更疼了,不耐烦地回了一句:「人家轻狂与否我不晓得,但人家好歹未白日青天便逛花楼,一身脂粉酒气在我面前招摇而过!」 她一甩袖子起身要走,不想和他争吵。 玄迦福至心灵,忽然明白了什么,几乎抑制不住地嘴角上扬,一把抓住怒气沖沖、要逃走的小娘子。 秦缘圆正走到花架下,忽然腕骨一紧,被人抓住了手,就要被拉回去。 身上不舒服,又一肚子火,自然不愿意就范,当下便抓着支撑花棚的木头架子向后抵抗,却听得「咔嚓」一声巨响,那花团锦簇的架子轰然倒塌。 她茫然,避之不及、架子几乎倒在她身上时,玄迦跨步向前,将她结结实实地护在怀中,二人翻滚几下,到了木架之外,虽未有实质性伤痕,秦缘圆身上也膈得生疼。 方才听见轰隆的乱声中,玄迦几声闷哼,秦缘圆稳下心神再去看他时,木头架子恰砸在他左肩上,那正是先前中箭之处,如今漫出了点点鲜血。 她忙将架子推开,抓着他的袖子检查:「你身上哪里还疼么?我去寻个大夫来看你!」 小娘子此刻也不恼怒了,扑在他怀中,因她慌张,又担心自己,二人贴得很近,柔声软语地翻着他的衣服,生怕漏了他身上一丁点伤痕。 如此关怀。 他有些痴然地凝视她。 满地的残花,她便坐在那纷纷艷艷,锦簇的花团中,如此切切的,抱着他。 此景甚美。 玄迦双手围在秦缘圆腰后,有些委屈:「缘圆,我去花楼,事出有因,未曾逾矩。」 他将挂在女郎髮髻上的蔷薇捻起,簪入了她如云的鬓髮中。 秦缘圆:「……」 玄迦见她垂着眼不说话,扶着她的下巴,使得二人视线相对:「嗯?」 他似笑非笑:「你有没有想过,便是我逛了花楼,真正做了什么胡事,你又为何,这样恼怒?」 话语温柔近乎诱哄,秦缘圆望着他乌浓的眼,映着她茫然无措的脸。 是啊,为什么恼怒?他去做什么,和她有什么关系么?她是站在什么立场上这样愤怒。 秦缘圆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砰砰砰的。 那答案不言而喻,秦缘圆却并不想承认,毕竟眼前人,并不是普通郎君,他清高矜贵,是断了红尘的佛子。 显得她的心思多少龌龊。 「我……」 「大人!」 秦缘圆一愣神,眼前却已出现一个着玄色窄袖长袍的武官,满脸紧张地奔上前来。 那是玄迦手下的人,秦缘圆见过,当下如蒙大释,忙道:「你们大人伤口裂了,快扶他起来。」 那旖旎的气氛瞬息全无。 玄迦被武官苏濛扶起,面色黑如锅底,冷然问:「你到此处来做什么?」 第60页 苏濛不解地「呃」了一声。 自然是有事才敢来找他,大人又为何眼神如冰刀子一般看着他。 苏濛几分慌乱,几分无辜,张口欲言,又瞥了一眼一旁表情有些不自在的秦缘圆。 秦缘圆知晓他意思,忙揉着泛疼的后背蹦远:「你,你们有事相商,我先走了。」 但没想到,那匆匆一躲,往后两日竟不见玄迦踪迹。 只有她卧房窗台上,放着一个细颈的琉璃瓶子,隐隐可见内里朱色的液体,透过那木塞,还能嗅到一丝甜香。 底下压着字条:榴丹。 秦缘圆心绪复杂,将玄迦用性命相搏换回的瓶子妥善收好,其后不免惦念,又不免想到,他醉酒轻吻她那日,似乎说过,知道了冰蚕的下落。 如此心挂,时间便如窗间过马,转眼到了盂兰盆节那日。 盂兰盆法会原是佛教中济度六道苦难众生,报答父母恩慈的法会1,又因本朝佛教兴盛,所以盂兰盆节便格外受到大魏子民的青睐。 这日寺院中法会停歇后,清凉镇才算真正热闹起来,今日无宵禁,灯火通明,游人如织,小摊小贩唿喝叫卖,一派热闹繁华。 秦缘圆大早便在铺门前支了摊档,还让女孩们三两结对,带着货品到镇上各处去摆摊,因为游人在街上游蹿,鲜少有耐心进门仔细挑选的。 如今摊档前,游客络绎不绝,叮叮噹噹的银钱落入袋中。 送走一拨客人后,秦缘圆扒了扒自己脸上的幕篱,有些不自在道:「我做生意的,遮这么严实干什么?」 玄迦亦戴着幕篱,他是在入夜时分到的,不由分说便往秦缘圆头上罩了个幕篱,还不许她摘下来。 玄迦倚在一旁石柱上,语气淡淡:「夜里风凉,又在水边,就该好生保养才是。」 这话乍一听没错,可七月的天,便是入了夜都闷热,何况今夜人影憧憧,烛火莹莹,更添了几分热气,和「凉 」毫不搭边。 秦缘圆没好气地看向玄迦,正欲辩驳两句,可那暗夜凉风拂来,将玄迦的玄色幕篱吹开,轻纱如水荡漾,水上河灯的光影错落于玄迦深邃英挺的轮廓,扬着眉梢看她,秦缘圆为这容色所惑,张了张嘴,竟一时语塞。 她慌乱地错开视线,欲盖弥彰地叫卖起来。 一个簪着绒花的秀美女郎走了前来,拿起一盒花粉,未问价钱,却嘆:「夫人好福气,夫郎体贴,小郎君亦生得玉雪可爱。」 秦缘圆避之不及,被个脆生生的童稚之音打断:「多谢漂亮姐姐夸我!」 正是萧家四郎。 他最爱热闹,但琳琅被他落水之事吓着,勒令他不许乱跑,可怜的萧家四郎便只能跟在她身边一道看铺子。 但过个眼瘾,他亦然欢喜,口中啃着个油汪汪的烧饼,满脸呆萌。 那女郎顿时眉开眼笑,爽快地掏了银子。 秦缘圆收下银两之余,仍不忘解释一句:「女郎误会了,这不是我家夫君孩儿,不过是友人相伴罢了。」 那女郎尴尬地笑了笑:「抱歉,是我误会了。」然后便提着东西款款离去了。 秦缘圆和萧小四都未曾将这小小的误会放在心中,一人继续做生意,一人闷头吃烧饼,只剩下玄迦,心口一窒然失落,脸色沉了下来,不过掩盖在在层层叠叠的玄色轻纱之下,无人发觉。 他冷眼瞧着秦缘圆笑语盈盈地招徕客人,虽被幕篱遮掩了七分容颜,仍能窥其丽色,谁不喜欢这样美丽可亲的女郎呢?所以她那小摊档生意红火,女的挑一盒妆粉,男的选一束薰香,生意兴隆。 眼看着,又来了一位郎君,相貌清秀。 这正是秦缘圆先前结识的落魄举子,罗滨。 今时不同往日,他已中了科举,脸上的愁容一扫而光,摇着摺扇,满面春风。 罗滨不解地盯着秦缘圆的幕篱:「缘圆,为何作此打扮?」 玄迦冷目微抬,心中呵了一声。 缘圆也是他能叫的?与他很熟悉么? 秦缘圆后退一步,客气道:「多谢郎君,我近来不大舒服,吹不得风。」 罗滨有些忧心:「可要紧么?我有相识的医者,可要让他替你看一看。」 秦缘圆笑着摆手:「我已大好了。」然后便从桌子底下拿出了早准备好的薰香:「三十盒松针香,祝郎君仕途平顺,步步高升。」 吉祥话谁不爱听呢?尤其是女郎嗓音柔软清甜,又曾鼓舞他走过最晦暗难熬的时分,罗滨心下一动,缓缓伸手接过那香。 萧小四捏着下巴,突然问:「你是那个,给我秦姐姐送花儿的郎君罢?你喜欢她么?」 罗滨愣了一瞬,那清秀的脸上起了绯红,怯怯地瞥了一眼秦缘圆:「确实……确实如此。」 秦缘圆顿觉尴尬,无奈地捏了捏萧小四肥嘟嘟的面颊:「小孩子浑说什么?谁告诉你的假消息?」然后抱歉道:「郎君,对不住,小弟顽劣,冒犯了。」 萧小四仰头哼了一声:「阿云姐姐就是这样说的,你捏我做什么?」 罗滨愣在原处,结结巴巴道:「不、不妨事的。」 「嗤。」情绪复杂的一声冷笑,引得三人皆扭头望去,那倚在石柱上的郎君忽然立起身子,体态颀长挺秀,冷月清风一般缓步走来。 他在罗滨身前停下,语带不屑:「你是谁?」 第61页 玄迦足足高了罗滨半个头,气势巍峨磅礴,又带着冷意,罗滨被他三言两语一句质问,慌忙自报家门:「小生,小生名唤罗滨,乃是鸿胪寺,鸿胪寺录事。」 「南阳罗家?」 罗滨木然颔首,愣愣地望着这个高大的郎君,他轻行缓步之间,幕篱的纱布被撩开了些,露出了郎君锋利的下颌和菲薄的唇线,俊秀的轮廓若隐若现。 偏这人不过三言两语,便一股威压之感施行而来,仿佛被上峰拷问一般,罗滨背后发寒,呆在原处,等候他下一个问题。 但那气势十足的郎君身侧蓦然出现了一道黑色人影,行踪鬼魅,像隐蔽无踪的暗影一般。 那暗影一般的人在玄迦耳侧低语了几句。 罗滨隐约看见玄迦下颌一绷,玄迦紧张的模样,也让他也精神一紧,心跳微微发急。 但玄迦未再搭理他,只快行几步,至秦缘圆身侧,柔声:「我有要事要处理,你在此处等我回来。」 竟是浑然不同的口气。 这话落下,那玄色的衣袍便匆匆而过,罗滨也总算松了口气。 玄迦行至风雨桥下,却见桥廊下端直站着个高健人影,他快步走上前,恭敬道:「晋公。」 晋国公眼神渺远,盯着莫愁湖中飘飘荡荡的水灯,未曾说话。 玄迦等他许久,终于先开了口:「您为何冒险赶回?是出了什么事么」 晋国公南下伐陈,是大获全胜不假,但眼下大军仍在路上走着,少说还有十日路程,而他却率着亲卫,轻骑赶回。 晋国公与皇帝斗法多年,不只政敌无数,皇帝更是日日都盼着他死,若叫人知晓晋公行踪,恐是难逃追截。 他匆忙回朝,定然有要事。 玄迦心下微沉,等着他的回覆。 但晋国公却只摇头,唇角苦笑:「往年今日,我曾在此遗失了极要紧的东西,便每年都会来这一趟。」 他默了默,口气沉痛:「你看这盂兰盆灯会,繁华如斯,年年相类,我遗失的宝贝,却再寻不回。」 晋国公秦渊望着远处,失神。 玄迦顺着他的视线望去,那是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场景,高大的郎君一手环抱着妻子,玉雪可爱的小女儿骑在他脖子上,小脚丫子晃晃荡盪,十足娇矜。 他不免疑惑。 晋国公孑然一身三十余载,分明并无家室。 第29章 远处, 灯火重重下,带着幕篱的女郎正娇声叫卖。 秦渊往那方向指了指:「听说近来,你常折返于此, 想来西蛮人要在观云寺办佛会,并未有这样繁琐的事情, 大约那才是真正原因罢?」 玄迦望向桥下, 眸光温柔。 「是。」 秦渊侧首,望了玄迦一眼, 昔年那冰雕雪刻的小郎君, 如今身上也有了人气, 他无不感慨,意味深长道:「惜取眼前人。」 然后又笑:「但我却要耽误你了,去吧,同她好好道别, 明日你须得回长安了, 事务繁杂,且不说远的,那永和大长公主, 也被迎回长安。」 玄迦愣了一瞬。 永和大长公主,南陈的监国公主。 南陈皇帝仍幼,近年来便是这位公主真正执掌南陈国事;但这位公主也很争气, 南陈在她手中一日弱过一日,如今成功灭国。 可堪为大魏细作。 但, 好歹永和公主身份特殊, 怎配以礼迎回国都? 晋国公摇了摇头:「皇帝谕旨,务必好生对待此女,似乎, 有将她迎回宫册封的意思,不止如此,还顺道将几位长公主一道接了回来,大约是听说陈女美艷罢。」 倒很符合当今皇帝的作风。 玄迦微笑:「如此更好,民生更沸,您大业可成,那把椅子都叫那废物坐烫了,再不收拾他们,这天下该乱了。」 晋国公仍是沉静的,望着莫愁湖面河灯,未曾搭腔。 玄迦便也静默立于他身后。 但很快,玄迦的目光便被远处吸引。 乱中有序的人潮骤然变得纷乱,嚷声四起,玄迦眯着眼望去,心头骤然一紧,匆匆话别晋国公,往秦缘圆那处赶去。 玄迦走后,秦缘圆便也安心做生意,因为生意实在不错,未几便将要卖空了,就在她即将放松,屁股刚碰上板凳时,「哐」地一声,一个纤瘦秀美的女郎砸在摊位前,将剩余的两瓶妆粉打翻,那些细白的粉末在空气中瀰漫开,落在女郎惊魂未定的惨白面上。 这女郎秦缘圆认得,她名字叫做明湘,是秦缘圆在山上救下的孤女之一。 此刻明湘落在一锦袍男人手中,一旁的阿云惶然无措地哭泣,求助的眼神望向四周,却无人搭救。 今夜阿云和明湘结伴,到槐花巷口摆摊,却为何横遭变故,落入贼人之手? 秦缘圆愣了不过须臾,那面目狰狞的男人便扯着明湘的头髮往前拖拽,「刺啦」一声她的衣襟被扯开,肌肤暴露在空气中。 明湘双手无助地掩在胸口上,美丽的眸子满是泪水,可那贼人却只欺身上前,嘴唇狂虐地印在她白皙的肌肤上。 今夜行人众多,这样大的动静,更是吸引了不少人驻足观看,但欺负明湘的贼人绫罗裹身,趾高气扬,两侧还围着卫士,一看便是出身不凡,几乎将「不好惹」印在脑门上,街市上的寻常人家亦不敢贸然上前。 第62页 这会子明湘被拖行得更远,哭泣声阵阵传来。 因明湘尽力抵抗,二人僵持在一处,场面十分难看。 秦缘圆眼看着这惨剧,心中是针扎一般难受。 这样的奇耻大辱,她也曾受过,不过自己运气好,逃脱了生天,但当时好歹地处僻静,又是皇家私院,可现今明湘当街当巷便被欺负至此,实在是没有王法天理。 她忍无可忍,哗地坐起,却被人拽住了。 萧小四小脸皱皱巴巴,扯着她的衣角满脸不贊同。 秦缘圆怒气沖沖:「做什么?」 萧小四眸光清清:「秦姐姐,你可知那男子是谁?」 他的语气镇定,侃侃而谈,丝毫不似八岁的稚子:「那是毓王的长子,王府世子元珏,皇帝没有亲儿子,对他是最好的,你若众目睽睽上前去,一定会惹祸上身。」 秦缘圆听罢,愣在原地。毓王。 那日的噩梦又重现眼前,秦缘圆不自觉抖了抖,浑身血气倒流,手掌一片沁凉。 忽又愈加愤怒,他们父子二人都是什么样的渣滓,尽祸害人。 但萧小四的提醒,让她顿时冷静,如此贸然前去,她势单力薄,不仅救不了人,一个不好,反倒将自己搭进去了。 秦缘圆灵光一闪,忽然想起从前在玄迦书房中看见的医经。 也是那会,玄迦逼着她学了些点穴之法,那会他的口气便是三分讽刺七分漫不经心,说她体质羸弱,手无缚鸡之力,为了防患于未然,需得学些防身的本事。 如今倒真的有些用处。 秦缘圆笑得讨好:「小四郎,你的弹弓呢?」 萧小四有一把玉制小弹弓,那是他最喜欢的玩具,必然时时带在身上,后院的窗户都不知被他打破了几个洞。 他的准头极好,平日里打些麻雀果子,都不在话下。 萧小四从衣襟中掏出他的小弹弓,皱着眉:「你想干嘛?」 秦缘圆嘿嘿笑了一声,在地上捡了个小石子递了过去:「吶,对着毓王世子的耳门穴打过去。」她指着毓王世子的耳侧,催促道:「鬓角后侧,耳屏上切迹的前方,你往那打过去,只会使人耳鸣昏迷,出不了什么大事。1」 萧小四有些犹豫:「可、可我姨母和我交代,叫我别生事端的,元珏可不是常人,皇帝对他可好了,再说了,此人又傻又疯,得罪他实在麻烦。」 此时明湘的哭声越发哀切,她以头抢地,额上鲜血淋漓,一张脸红红白白,诡异骇人,布着一层死气。 秦缘圆心惊,这绝望的心境她最能体会,所以更是着急:「小四郎,你看呀,明湘姐姐,她也曾陪你玩耍,还在街市上给你带过糖人,你看她如今恶人欺负,多可怜啊,咱们若不帮她,她真会死在这里的!你那些偷摸藏的饴糖,我便不告诉琳琅了,你快些帮我!」 萧小四皱着脸,望了秦缘圆一眼,又瞟了一眼前方的情形,不安道:「可你看元珏动来动去,我看不准啊!」 秦缘圆不由分说,捡起地上石子,往他手中塞去:「情况危急,如何能管得了那么多,你看看!」 二人侧目望去,毓王世子扯着明湘的头髮,按着她的头颅往地上勐磕,狞笑道:「想死是不是?」 明湘起先抵抗,口中还能发出两声惨叫,后来便彻底失了声,像个破布娃娃似的,软绵绵地栽在毓王世子手中,喘着粗气,双眼反白,叫人不忍直视。 秦缘圆心急,在小四肩膀拍了一把:「快呀!」 萧小四似乎也被吓着了,恍然颤了一颤,才接过秦缘圆的石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将打了过去。 「啪」地一声,石子打在毓王世子耳侧,萧家四郎将门虎子,小小一颗石子,便将那世子的脑门打出一个坑,破了皮肉,血流涔涔。 但毓王世子并未如期待中那般昏倒,他捂着流血不止的伤口,眸中红血丝满布,怒吼:「是谁?」 他身边那些便装的护卫亦瞬时警醒,刺刀出鞘,眼风四转查探,似乎要将伤害主子的贼人一网打尽。 毓王世子双目一眯,眼神落在秦缘圆身前的桌子上, 秦缘圆暗道一声不好,惊慌地错开了眼神,装作自己一无所知,但余光仍瞥见毓王世子颤颤巍巍地朝她的方向走来。 秦缘圆紧张得双手发抖,低眉敛目地盯着地面,藏在桌布下的萧小四扯了扯她的衣袖,无声地做着口型:糟了。 不动声色地望过去,秦缘圆恰撞上元珏狂躁的眸,他狰狞地笑了笑,目光挪到桌上那把光洁无暇的玉质弹弓。 秦缘圆心跳如雷,扯出个僵硬的笑容。 元珏冷然质问:「是你伤的本世子?」 秦缘圆矢口否认,脚步默默后撤少许,摆手道:「不,不是我……」 元珏冷笑,抓起弹弓甩在地上,掷地铿锵,美玉破成几片。 秦缘圆被那声吓了一跳,瑟缩一下,余光瞧见明湘脱力地倒在地上,眸光关切地望着她。 秦缘圆心中那点成功救人的欣慰,早被铺天盖地的恐慌覆盖,她眼睁睁地望着满脸鲜血的毓王世子,和四周将她围困住的便衣卫士,不知所措。 元珏逼近时,一股奇异的气味飘了过来。 秦缘圆蹙眉,静下心来辨认。 除却浓重的血腥味,还有一阵香气,像菸草、浓琥珀,还有一股又麻又涩的味道,糅杂出辛辣浓郁的骚味。 第63页 和当日毓王身上的气味,如出一辙。 秦缘圆再去打量时,发现元珏的失常。他眸中浑沌,晦暗一片。 这,莫不是磕了药,神智不大正常罢? 当日毓王醉酒,眸色昏昏实属正常,如今元珏身上盖无酒气,仍旧脚步踉跄,神智昏蒙,但力气大得惊人。 她心底一沉,这父子二人都在嗑药么? 秦缘圆探究的眸光与元珏对上时,他双眼一瞪,浑浊的黑眼珠子仿佛要蹦脱眼眶,然后便抬起手直冲她面门袭来,「啪」地一声落在她面颊。 秦缘圆躲闪不及,被这股力道甩在地上,面颊立刻渗出血来,她耳畔轰鸣声一片,耳鸣阵阵,恍惚中听见元珏骂道:「臭、娘们!」 竟又抡着巴掌要朝她唿过来。 秦缘圆往后躲,眼见着那硕大的手掌就要落在身上,元珏惨叫一声,顿住了动作。 再看时,元珏手腕上嵌着一片薄薄的竹叶,切在手腕中央,豁开一大片淋漓的血肉,甚至能看见森森然的白骨。 他握着患处哀嚎怒吼:「是谁?」又暴跳如雷地指责那些卫士:「饭桶!还不快去查!」 这话音一落,又是「嗖」地一声,一片瘦削的青竹绿叶划过暗夜,大剌剌地刺在元珏胸前。 那片薄薄的竹叶,直挺挺地插在他的胸门,好似一柄尖锐的匕首。 元珏自是惊慌,踉跄两下后便跌倒在地,盯着那片小小的竹叶,吼道:「来人!保、保护本世子!」 那些卫士自然不敢远离,环绕在元珏身侧,提着寒芒闪闪的刺刀,不断收紧防线,但却仍有竹叶「嗖嗖」降临,不管元珏如何躲藏,都能稳稳噹噹地刺到他身上。 元珏头上落下豆大的汗珠,瑟瑟颤抖到:「阁下,阁下是哪位高人,本世子,本世子知错了,还请放过我罢!」 又是「锃」地一声,竹叶刺在那脓包世子的腰椎后侧,元珏便如死狗一般趴在地上,他瑟缩一下,无比慌张地环视四周,但过了十息,四周仍一片静谧,再无暗器飞来。 元珏松了口气,竟又抡起拳头直对着秦缘圆而来,秦缘圆伸手去挡,但下一瞬那竹叶再次降临,如第一刀一般,径直将他左手手腕切开。 这下元珏左右手皆折,软趴趴、血淋淋地垂下,他疼得在地上打滚,那些卫士面面相觑,严阵以待,却并不敢轻举妄动。 秦缘圆靠得近,看见他的伤口齐整,两只手的伤口活生生弄成了对称图状。足可见下刀的角度、力道都把握得极为精妙,她心中一动,心中泛起个模煳的面容。 一定是玄迦。 元珏慌忙四顾,卯起一股狠劲,将身上那些个竹叶拔出,也是那一下,秦缘圆才看见那些竹叶刺入血肉极深,一拔出便开始往外涌血,顿时将毓王世子身上的衣衫染红,恍惚瞧过去便像是从血堆中滚过一般。 元珏哀嚎阵阵,终于被个亲兵扶起,一瘸一拐、骂骂咧咧地走了,四周围观看热闹的人群作鸟兽散去,秦缘圆终于松了口气,但已是浑身脱力地坐在地上。 一句低沉的嘆息在熙熙攘攘的人潮中传来,轻轻柔柔地传入秦缘圆耳畔,仓皇抬头,捕捉到一片玄黑的衣角。 真的是玄迦。玄迦负手而立,一身玄衣倾泻而下,风声哗哗,飘逸的衣袍缓缓拂动,远处的莫愁湖一片灯火辉煌,鳞鳞金波荡漾,那明明灭灭的光打到他雍容俊美的面容上,飘渺恍惚得不似人间。 灵山秘境的佛,听见了她的诉求,踏着金光下降人间,还带着尊严的宝像。 如今正是他满身光彩,她却周身狼狈。 秦缘圆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却见他缓缓笑了,那双眼尾上挑的凤眼,瞬间振翅欲飞一般生动,他蹲下,视线同她齐平,不再是高高在上的模样。 玄迦用丝帕将她脸上渗出的血痕轻柔擦去。 「小娘子,你怎得这般会生事?」 秦缘圆鼻头一酸,委屈:「本就是他不对,我也……」 玄迦将她抱起,眉眼沉了沉,声线倒是一如既往的冷清,可秦缘圆没由来听出一股斥责之意:「我从前和你说,叫你千万记得保全自己,都忘记了?」 秦缘圆不敢同那双乌浓的眼对视,黯然低头,可玄迦身上有一阵温暖洁净的檀香气息,十分醇和,秦缘圆正是惊魂未定的时候,忍不住往他怀里缩了缩。 玄迦伸手,在莽撞女郎的瘦弱嵴背上拍了拍,余光突然瞥见远处折返的不速之客,乌浓的眸中覆上一阵冷意。 他将女郎放下,交代早从桌底下钻出来的萧家四郎:「看好她。」 这话音一落,元珏狂妄的声音便在安宁的夜中炸开:「我当是谁,竟敢同本世子作对,原来是我们玄迦大师,难怪艺高人胆大,竟将本世子耍得团团转!」 秦缘圆顿时惊起,怎么这个讨厌鬼还未离开! 萧小四拉着她的手,小幅度地摇摇头:「别过去。」 秦缘圆心里着急,火急火燎似的。 毕竟元珏,可是玄迦传闻中的兄长。 但玄迦的应付比她想像中沉着许多,他脚下轻移,凌波微步一般,便躲开了那些卫士的袭击,踩着一地的哀嚎,负手走去,傲然蔑视,伴随一声冷哼。 元珏不及撤力,踉跄两步,又是栽倒在地,恶狠狠道:「你便不怕我上报给皇伯父,治你一个以下犯上之罪?」 第64页 玄迦挑眉,淡声:「嗯,我好怕。」 毓王世子突然望向秦缘圆,不怀好意道:「弟弟,我当你一心向佛,又是哪里寻了个如花似玉的小娘子?这是想开了,要还俗了?」 他眸中昏聩,说这话的时候便格外猥琐,玄迦皱眉,嫌恶地看着他,像是瞧着什么脏污之物一般。 毓王世子笑容更甚,但声音却压得很低,是以秦缘圆并未听见他说了什么,只看见他凑在玄迦跟前,笑容阴恻滑腻,像是一尾毒蛇。 这话只得玄迦听见了:「你说,这小娘子如此美貌,若我将她掳走,绑在床上没日没夜地……该是何等美事?」 玄迦蹙眉,脸色肃杀,乌浓的眸中一片深寒,勾起个危险的笑,一字一句道:「你敢?」 毓王世子肉眼可见地兴奋:「你……」 玄迦不耐听那些污言秽语,他抓起元珏血淋淋的手,反手一折,「咔嚓」骨裂的声音格外响亮,未过两秒,他又在元珏膝盖处下了两脚,那元珏便彻底成了手足皆废之人。 玄迦挑眉,犹觉得不足。 「是了,你这种人,只废了手脚,也是太便宜你了。」 然后便挑起侍卫的刺刀,对着元珏胯间削去。 「不要!」 「不要!」 同时两声劝阻响起。 但玄迦下手极快,未几元珏腿间便是一团大红血色泛起,他目眦欲裂,仰头长啸,偏生手足皆断,连动弹一下都做不到。 玄迦笑:「你见人便想胡作非为,是病,我佛慈悲,见不得众生苦难,我今日便帮你治治好了,不谢。」 人群中,一青袍锦衣郎君奔至玄迦身侧,着急道:「玄迦!你未免太冲动,元珏乃是皇帝的眼珠子,你这样……」他声音弱了下来:「你这样他们元家岂非绝后了,你便不怕皇帝狗急跳墙么?」 萧小四眼睛发亮,招手道:「三哥!三哥!我在这儿!」 这郎君正是萧铎,萧三郎。 星夜前来,是为了将萧家的宝贝疙瘩萧小四带回宫中,却不想瞧见了这一幕。 元珏听见萧铎那绝后之言,额上青筋炸出,发疯咬牙道:「玄迦!你算个什么东西,竟敢这样对我?你不过就是个自小被郎\\君\\骑的脏东西!」 众人皆震。 玄迦立于原地,幕篱掩盖住了他的表情,但他嵴背挺得笔直,傲如修竹。 萧铎眉心一跳,忙将元珏的嘴巴捂住,呵斥那些倒地的护卫:「你们主子受伤了,还不速速送回去延请太医!」 眼见那些护卫将元珏扛了起来,渐渐远去。 元珏「呸」地一声将口中帕子吐了出去,继续骂:「教坊司、教坊司出来的贱人!」 「剃了头髮,便是干干净净的佛子了?你做梦!你做梦!」 「这辈子,你都是教坊司里头,撅/起/屁/股来伺候人的妓子!」 「……」 秦缘圆听得心惊胆寒。 原来这便是萧铎避而不宣的事情。 玄迦被那禽兽一般的毓王妃送去了教坊司,彼时小玄迦不过是个九岁的孩童,他们是怎么下得去手的?那位方贵妃,玄迦的生母,竟也不管不顾么? 秦缘圆忽然想起几日前,玄迦听闻阿云弟弟要被送去花楼时的怪异反应,他素来稳重,怎会陡然失态,定是回忆起昔年惨痛回忆了。 偏那时自己丝毫未察觉。 那一身伤疤,他幼年到底过着怎样的日子呀? 玄迦飞身而上,将被高高抬起的元珏甩了下来,掐着他的脖子,一字一句道:「你再说一遍?」 元珏被他掐得耳鼻口皆冒出了血,他吐着血泡,气若游丝:「脏、东、西。」 玄迦冷笑一声,将元珏甩在地上:「好得很。」 口中长啸一声,方才那魅影一般的黑衣人便出现在玄迦身侧,他恭敬行礼:「主子。」 玄迦:「把毓王妃,请到『北里』去,王妃那样贞静贤淑的女郎,一定很会伺候人。」 大魏民风开放,狎妓之风盛行,北里便是长安城内妓子云集之地。 玄迦是要将那毓王妃……掳到北里去么? 黑衣人应了一声,消失了。 只剩下倒地不起的元珏,双目泣血,浑身抽搐:「你、你敢!」 玄迦:「母子情深,日月昭昭,若干净的世子愿意,以身赎母,也不是不行。」 「反正世子如今,和王妃也无甚区别了。」 玄迦笑了一声,转身往莫愁湖的方向走去。 秦缘圆盯着他的背影,心里发茫。 忽然一个小石子砸到她颈侧,秦缘圆揉着脖子望过去,只见萧三郎指向玄迦的背影,无声做着口型:「快、追!」 秦缘圆忙拔腿追了上去。 第30章 玄迦走得着急, 他人高腿长,秦缘圆便只能小跑跟着,才能堪堪瞧见他的身影, 又因抓不稳他的心情,还不敢贸然上前, 便如此一路跑一路追, 又保持着些小距离地跟着。 谁料眼前人突然停了脚步,她便撞了上去。 秦缘圆捂着鼻子往后倒, 被他握着腰肢扶住了, 玄迦神色不明地望着她:「你跟上来做什么?」 还能是为什么, 自然是担心你呀。 但秦缘圆知他高傲敏感,并不敢直言方才之事,转而扯出个笑容,装作无所谓的模样:「呃, 你的幕篱去哪了?」 第65页 玄迦在人前行事, 大约为了掩人耳目,素来会带着幕篱的,不知为何匆匆离去后, 将幕篱都卸了。 若非如此,他便是帮了自己,也不会被元珏认出, 也不会当众……被人揭露伤疤。 玄迦撤开两步,面无表情道:「要见长辈, 幕篱遮蔽, 于理不合。」 此后又见秦缘圆遇险,彼时秦缘圆已被元珏打翻在地,情况万分紧急, 玄迦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劳什子幕篱,自然匆匆赶去了。 秦缘圆哦了一声,然后便无话可接了。 二人之间静默着尴尬。 莫愁湖今夜水灯莹莹,照得远处流波如天池一般亮堂,那淌淌流动的湖水波纹映照于他脸上,更显得阴沉不明。 玄迦:「你回去罢。」 秦缘圆当然不愿意,她蹙着眉,心怀忧虑地望着玄迦:「我来没有别的意思,只想陪一陪大师,求大师莫要,赶我走。」 玄迦唇角勾起个嘲讽笑意:「大师?听了元珏之言,你仍觉得,我配做大师么?」 秦缘圆心头一沉。 终于还是绕到了这个话题上。 她低声倾诉,眸中已泛出泪光:「我第一次遇见你,在山上,那时候我毒发,以为自己要死了,便只能在心底求佛祖保佑,我至今仍记得,你穿着观云寺统一制式的袍子,很挺阔的白纱袍,穿在明空身上,平平无奇,但我见着你,真的以为是佛陀显灵了……后来你又一次救了我,骑着高头大马,穿着赭色的袈裟,又一次从天而降,我当时真的以为,你是灵山秘境下凡搭救我的菩萨……还有几次遇袭,你皆能摆平,后来又替我取了榴丹回来,你这样好,怎么不配做大师?」 她哽咽:「我自幼在寺院里长大,见过许多比丘,但未有谁,比你更似佛子,更要高洁,你怎么不配了?」 「谁说你不配,我秦缘圆头一个揍谁,但我求你,千万不要妄自菲薄。」 「玄迦,在我心里,你是最好的,谁都不及你。」 这些话说完,她已是泪流满面,水痕煳住了眼,玄迦的身影亦是影影绰绰,但玄迦仍旧不言不语。 秦缘圆心里着急,攥着拳头拍在他胸口:「你倒是说话呀!」 她人小,力气也薄,拳头砸在他身上,本不该有一点感觉,但玄迦却觉得,被她碰过的那块肌肤,连带着心脏,都生出一股奇异之感,热热麻麻,分外熨帖。 小娘子红着一双兔子眼,泪水涟涟地望着他,软了他一颗铁石心肠。 玄迦嘆气,掏出帕子替她擦眼泪:「你哭什么?我都没哭呢。」 秦缘圆吸了吸鼻子,泪水掉得更厉害,那眼泪似是怎么擦也擦不干净,却露出一副兇巴巴的表情:「你不许哭!要哭也是那些坏人哭!」 玄迦失笑,拍着她的嵴背轻轻哄:「我未有你想像中那般脆弱,那些意图染指我,但凡碰过我一根手指头的,我都将他们屠了……好了,不哭了……」 但当年情况,又岂能是如此轻飘飘揭得过去的。 教坊司是什么地方? 里头若不是罪犯官员的家眷,便是战俘,过的都是如猪狗畜生一般的日子,偏毓王妃特地「招唿」了,玄迦的日子便更是难熬。 先是日日痛打折磨,棍棒皮鞭加身,欲将他身上王府少爷那点子脾性磨掉;而后,不过一个月便要送他去伺候人,起初是个专门狎玩男童的老太监,玄迦哪里肯从,生生将他脖子咬断了,那些管事春风满面进来时,便见玄迦狼崽子似地咬着那太监的脖子,满脸煳着血,只得那双凤眼亮得吓人。 那次回去,那些管事又惊又怕,但想起毓王妃的吩咐,便只能变本加厉地折磨玄迦,那烧得滚烫的烙铁,硬生生贴在九岁小郎君伤痕累累的后背上。 玄迦自然大病了一场,那些管事趁他未痊癒,便将他送去伺候一个军官。 是担心重蹈那太监的覆辙,蓄意寻了个行伍之人来折辱玄迦。 玄迦知道此人厉害,便也先是装模作样,假意顺从,最后趁那军官不备,抽起他随身携带的刺刀,了结那军官性命。 那时已然夜深,是个雷雨交加的夏夜,那些管事都以为万无一失,安心睡了,偏玄迦杀了那军官,又于睡梦中将欺辱过他的人,尽数屠干净了,这才虚弱着逃出了教坊司。 但这些过往,显然不可对秦缘圆提起。 玄迦其实并未有那样在意这段往事。 但偏偏让秦缘圆听见了,那一刻他真的惊慌失措,便好似被人生生拽入了泥塘中,一身狼狈,生怕她露出一星半点的嫌弃。 但好在她没有。 秦缘圆被玄迦哄得有些不好意思,明明是人家的伤疤被揭开,反倒是她哭得那般沉痛,显得有那么些……矫情。 正如此想着,突然耳边响起一道似闷雷一般的巨响。 秦缘圆于玄迦怀中缩了一下,再抬眼去看,莫愁湖上竟升腾起五彩斑斓的焰火。 巨大的焰火于湖面绽放,然后又如落雨一般纷纷坠落,恍然看去,竟好似九天银河倾泻而下,在她面前触手可及一般。 这场焰火极为盛大,竟是连续燃了半刻钟都未曾停歇。 虽说盂兰盆法会热闹,但却从未见放过焰火的,还这般大手笔,秦缘圆好奇道:「盂兰盆节,我年年下山,竟是第一次看见这法会上放焰火的,也不知是何缘由呢?」 第66页 玄迦默了默。 其实是他安排人放的。 其实今夜他是打算放了焰火,再与这傻乎乎的小娘子剖白心迹,但如今…… 玄迦不太自在地解释:「或许南边大捷,为此庆贺也未可知。」 秦缘圆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绚烂的烟火,不甚在意地点了点头。 玄迦摸了摸秦缘圆发顶:「如今出了事,今夜我便要赶回长安,元珏见过你,必会派人寻事,『暗香疏影』近来再开不得,我待会便将你送回浅草寺,你好生呆着,仔细将养身体,切莫生事。」 秦缘圆瞬间连看焰火的心情都没了。 玄迦又要走了。 她闷闷地「哦」了一声,垂头丧气。 玄迦知道,小娘子大约是不捨得自己,他心里一软,骨节挠了挠她软乎乎的面颊:「临走前,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秦缘圆很随意:「哦。」 玄迦:「我探到了冰蚕的下落。」 秦缘圆口气陡然高涨:「哦?」 玄迦唇角向上翘了翘,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戏嚯:「嗯,我不是去逛了花楼么?那老鸨识人无数,听的消息不胜凡举,说那冰蚕在落于前陈永和大长公主手中。」 秦缘圆果然不满地睨他一眼:「我怎么觉得你对逛花楼这事,这样欢喜呢?」但她的注意力随即回了冰蚕身上:「为何这毒物,会在一个公主手中?如今这位公主身在何方?」 玄迦笑:「是萧三非拽着我去的。」 秦缘圆:萧三郎果真损友。 玄迦:「但这老鸨所言非虚,我已着人查过了,冰蚕吐丝,那蚕丝是滋养容颜的上佳之物,故此落于永和手中,永和随着大军回朝,很快变会抵达长安。」 语毕,玄迦定定望着她,凤眸眼中有几许笑意,流波生澜。 「如此,可算是让你欢喜的好消息么?」 「不许哭了。」 焰火仍在噼里啪啦地响着,火树银花一般盛放,明灭的光影在玄迦鼻尖、唇角闪烁,那若有似无的笑容便好似在人心头轻轻挠了挠。 秦缘圆心中生起莫名的欢欣,低头,小声的、羞怯的:「嗯。」 玄迦抬起手,在玉骨一般的手指在她髮髻上摩挲许久,眸光掠过她发顶,落于焰火重重的莫愁湖上。 低声:「你乖乖的,待我回来,还有更好的消息要告诉你。」 —— 玄迦将秦缘圆送回浅草寺后,她的日子过得平静无波。 浅草寺在秦缘圆的大力推广下,香火旺了许多,俨然已成了京中女郎求祷姻缘的不二之处,故此富余不少,还将寺内修缮一新,厢房也新扩充了,所以秦缘圆便也将这些女孩儿带了回去,每日付两枚铜板潦做房钱罢了。 所以秦缘圆每日不过与女孩儿们一道种花制香,因她不敢下山,她们三不五时下山摆摊,若遇了新鲜事,便也会和秦缘圆唠嗑唠嗑。 近来最令人瞩目的事情,莫过于伐陈大军大胜回朝。 若但只大军归来,讨论度并不会这样高,百姓们这样热衷,是因为大军俘虏回来的南朝美人们。 阿云大清早便一脸八卦地凑了过来:「缘姐姐,我昨日摆摊回来,恰见着了南朝那几位公主呢!」 秦缘圆碾香粉的手一顿:「不要混说,那几位公主便是回了长安,也该有专人好生管束,毕竟是战俘,岂有出现在此地之理。」 阿云却满脸笃定:「我真瞧见了她们上山的车马仪仗,阵势大得很,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朝公主呢。」她咕哝:「这些亡国之女怎配啊?」 这便是多数百姓会有的反应了。 秦缘圆好奇道:「若你所言属实,为何她们会出现于此?」 阿云笑:「缘姐姐,大约是你呆在这寺里,消息闭塞,故此不知。这些个南陈俘虏回来的美人,都得在观云寺斋戒沐浴,洗涤煞气后,方可入宫面圣呢。」 她撇嘴:「说是斋戒沐浴,我远远望见以为公主,绫罗满身,花枝招展,像孔雀一般,哪有半分要斋戒沐浴的模样?」 秦缘圆再没心情听下去了。 南陈公主来了观云寺,这不正是老天爷给她送的机缘么? 她匆匆落下一句:「我有些事要出去一趟。」 自然是火急火燎地往观云寺赶去,不过她也不打算做什么,便只是探探消息,看看这位永和长公主的脾性如何,有何习性特点罢了,并不敢胆大包天地地贸然靠过去。 但秦缘圆进了观云寺,刚拐到地藏殿廊下,便被奇怪的声音阻了脚步。 这是两道女音,正窃窃讨论着。 「秋红,主子要你办的事,可妥了么?」 「碧纹姐姐放心,我亲眼见着他喝下那盏茶,我整整下了两钱『相思』,从前在宫中就未失过手,便是菩萨吃了也得春心荡漾,保准主子称心如意。」 话音落下,这两位女郎便相携走出,秦缘圆忙绕到墙后,只听见女郎的声音越来越远。 「那位生得可真是风流俊逸,便是宗霖公子也要逊色几分。」 「难怪咱们殿下……」 殿下? 如今观云寺内还有谁可配被称作殿下的? 大约是南朝的公主们。 谁能想到消息来得这样快呢?忙蹑手蹑脚地跟了上去,不过尾随几步,便被一声轻喝阻住了:「施主,您怎么在此?」 第67页 秦缘圆便以为是这些公主身边的卫士。 她僵硬着回身一看,原来是小沙弥明空,顿时松了口气。 秦缘圆在玄迦的禅院养伤时,明空常送些东西上来,是以二人交情不错,颇为熟悉。 明空:「秦施主,您来找玄迦师叔么?」 玄迦回了?她并不知。 当下其实也想问的,但秦缘圆心里记挂着南陈公主,双目紧紧跟随着那二位女郎的背影,敷衍道:「不是,你师叔不是回长安了么,我随便逛逛,先失陪了。」 明空仍喋喋不休:「唉?我师叔昨夜护着前朝公主们上山的,大约行迹匆忙,施主并不知晓......」 眼见着那两道身影越走越远,已消失在眼前,秦缘圆心烧火燎,此刻并不能顾上玄迦,抛下一句:「我还有事,改日再叙。」 即便秦缘圆急匆匆地追上去,那两位女郎早便难寻踪迹。 秦缘圆大失所望,只能垂头丧气地往回走,边走边思考二女话中的信息。 她们大约是某位公主的侍婢,奉了主子的命令,在某位郎君的茶水下了名为『相思』的烈性药,听那意思,还是春\\药。 应该是看上了哪位郎君,欲行不轨之事? 竟如此……强悍? 那头灭国也不过小半个月,远离故土来了大魏,便已起了闲心,打大魏郎君的主意,还如此猴急,在寺庙中便下手了,也真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大约这位倒霉郎君,曾与公主们见过面,或许是一路护送上山的军官,被前陈公主盯上了;且如今,大约迷药已下肚,怕只能任人宰割,委实是祸从天降。 秦缘圆正出神思考,猝不及防便撞上一堵肉墙。 原来还是明空。 他挠挠头,显然撞了人,不好意思。 笑容赧然:「秦施主,您刚才不是有事情么」 秦缘圆揉了揉肩膀,心想既已跟丢了线索,不若和明空打探一番:「也没什么事,是了,小师傅,听闻近来南陈的贵族女眷们,皆在观云寺斋戒,可是真的?」 明空听了这事,话匣子瞬间被打开,将这档子事向秦缘圆介绍得清清楚楚。 坊间传闻,大军将南陈后宫的美女尽数俘回,但其实并没有那样夸张,带回来的不过三位,为陈后主的三位姑姑,此刻便被安顿在观云寺的空山院中,需得待水陆法会办完后,才能送回皇宫。 秦缘圆只拣取了关键信息。 空山院,三位公主。 最后便是——送回皇宫。 秦缘圆于心中默默点了个贊,皇帝这举动,怎么看怎么似昏君。 明空又说,这场水路法会是为普渡战事中英勇战死的英灵,涤盪煞气,规程繁杂,十分盛大,要办足七七四十九天。 小沙弥是个碎嘴子,净扯些有的没的,秦缘圆心里着急,索性直入主题:「小师傅知道永和公主么?」 明空猝然被打断,愣了愣,但仍点头:「知道,我前不久还见着她,大约是要去菩提院和我玄迦师叔喝茶论经呢。」 喝茶? 那两位侍婢,似乎就是在茶中下的相思。 秦缘圆心中顿时警铃大作,略回忆当时的对话,脱口而出:「永和公主身边的宫女,有没有叫碧纹和秋痕的?」 明空仔细回想片刻,不确定道:「大约,大约是有的吧......」 秦缘圆听了这回话后,大脑闪过瞬间的白光,紧张得腿脚都有些发软,一味催促道:「快,快带我去菩提院!」 她怎么也没想到,永和公主想要染指的那位倒霉郎君,竟是玄迦。 也是,这寺庙里生得俊俏的郎君,除了玄迦又还有谁? 秦缘圆已经开始埋怨起玄迦了,在长安待得好好的,做什么又回来了? 明空未料想到她的反应如此剧烈,几乎没有犹疑便带着秦缘圆一路狂奔至菩提院,方行至院门外侧,便瞧见一个鬓髮如云的娇媚女郎气沖沖地走了出来。 明空行了个佛礼:「阿弥陀佛,小僧见过永和公主殿下。」 秦缘圆这才停下脚步,仔细打量起传闻中大名鼎鼎的永和公主。 她一声广袖素裙,乌髮上点着亮银步摇,是位身形裊娜丰腴,风情万种的女郎,不过永和公主的脖颈上缠着一圈帕子,显得格格不入。 永和公主跋扈地对着明空哼了一声,目中隐约泛着水痕,带着不忿怨恨骂道:「假清高的臭秃驴!」 她动作的幅度有些大,脖子上的丝帕便有些挪位,露出了一道深刻青紫的印痕,十分骇人。 明空指着那处:「公主,是否需要小僧寻疾医替您瞧一瞧?」 永和公主见二人的目光皆汇聚在她的伤患处,仓皇将那帕子掩好,匆忙而去,只落下一句:「用不着你们这些臭秃驴!」 明空盯着她的背影,既不解又有些郁闷:「怎么还骂人呢......」 但明空是个乐于助人的热心肠,见那永和公主伤势严重,便匆忙追了上去。 秦缘圆却发现永和公主行走间步伐不稳,踉踉跄跄,大约腿脚不大灵便,加上脖子上那新鲜的伤痕,还有对和尚莫名其妙的敌意,莫非...... 莫非是玄迦伤的? 就在这时,菩提院内突然响起一道怪异巨响,秦缘圆心头一慌,忙不迭追了进去。 菩提院内大门紧闭,秦缘圆敲门边大声道:「玄迦!你在里面吗?是我,秦缘圆!」 第68页 「你出去!」玄迦的声线与平日的清冷大不相同,低得发哑,有一阵砂砾的质感,好似贴在她耳廓盘一般,听得人心头一痒,面红耳热。 秦缘圆顿时想起碧纹、秋痕所言,这是前陈宫闱秘药,药效这般兇狠,怕是会对人体有些伤害,但玄迦那话如此,不凡,撩拨人心,秦缘圆不免有些羞赧上涌,小声道:「大师,你还好么?要我寻疾医过来替您看一看么?」 室内传来两声喑哑咳嗽声,玄迦吸了口气,缓慢而艰难道:「不用,一会便好了,你......不要过来。」 秦缘圆便也在门外守着。 可这话没落下多久,一阵乒呤乓啷的声响便从内室传入,似乎一堆东西接连跌下,声响极大,随后便是玄迦的两声闷哼喘息,秦缘圆顿时警惕,敲打着门扉,声音中已带了些哭腔:「玄迦!你怎么了!」 可室内再没有声音发出了,秦缘圆心口一窒,吓得满头冷汗,惊慌失措地拍门,「吱呀」一声,木门松开了。 赶至内室时,玄迦卧倒在一堆经书文卷中,博山炉以被推倒,香灰撒了一地,仍带着些热气,裊裊生烟,散发出甜腻的香气。 秦缘圆眉心狂跳,奔至玄迦身侧,急切地拍了拍他的面颊,一触手便被那不寻常的热度灼了指尖。 那冷玉一般的肌肤染了酡红,从面颊一路烧至眼角,艷艷生情,秦缘圆迟疑了一会,指尖碰了碰他高耸的鼻尖,肌肤相触的一瞬,玄迦倏然睁眼,凤眼潋滟春潮,带着几许迷惘眨了眨眼,一把抓住秦缘圆的手腕。 秦缘圆未回过神来,便被高大巍峨的郎君压在倾颓的书堆,他灼热的唿吸、缠绵狂热的吻铺天盖地地落在她的唇上。 第31章 秦缘圆被这突如其来、侵略性极强的亲吻吓得紧闭了眼。 可眼前一黑, 唇上的感知便格外明显。 玄迦周身的骨血似都燃着一团火,唿吸是滚烫的,唇舌是滚烫的, 连素来冰凉的大手,亦是被火灼烧一般滚烫, 烫得秦缘圆揪在他领口的手都不住颤抖, 甚至有些害怕,鼻息间轻声哼哼两句。 玄迦的心跳亦是不同寻常的快, 他那样热烈地吻她, 毫无章法, 舌头磕在齿间,刺痛中竟带出一股不同寻常的欢愉。 秦缘圆也不知自己怎么了,嵴骨发软,手脚发麻。 玄迦异常地兴奋, 一身力气也不受控制。她便越发无力地倒在那书堆中, 仰头承受这铺天盖地的亲吻。 情药相思,来势汹汹,便是秦缘圆未服过, 都几乎被玄迦这副热情狂乱之态感染了。 她心口狂跳,几乎使出全身的力气,将舌尖咬破, 才逼得自己才将神智调回。 可一仰头,那缠绵的吻便落在了她的面颊、下巴, 竟有隐隐向下之势。 他修长的手指也不安作乱, 勾在她腰间的衣带上,一圈又一圈地卷着,危险地向外拽, 秦缘圆甚至觉得,玄迦轻而易举便能将那布料撕开。 玄迦似乎说不出话来,只从喉咙中发出低沉粗重的喘息,情动至极,秦缘圆躲闪不过瞬息,便又被他噙住了唇。 他眼眸泛红,迷离着凤眼,有一种凌乱的妩媚,秦缘圆想,他那样清高自持的人,一旦跌入凡尘,好似要扯着全世界同他一道沉沦一般。 秦缘圆自觉魂魄也要被他勾走,真真是男色惑人。 只能不停地说服自己,他只是中了南陈秘药才会如此,才会如此…… 这些过分的亲密之举,统统作数不得,玄迦是高高在上的佛子,又怎会沾染俗世情缘呢? 如此想着,深深吐纳几回,秦缘圆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可这想法一出现,秦缘圆心头便忍不住升腾起一阵哀戚,玄迦吻得越缱绻,她便越想落泪。 为什么,为什么他偏偏是个和尚呀?为什么不能爱她呢? 偏是这个时候,秦缘圆舌尖被玄迦不轻不重地咬了一下,微微吃疼,她便借着这股疼意,呜呜嘤嘤地哭了起来。 尚带着温热的眼泪打到玄迦脸颊、鼻尖,他捧在秦缘圆面颊的手掌一顿,唇舌动作微怔了一下,而后缓缓变得轻柔起来,黏煳、缱绻。 醉生梦死一般。 相思的药效已过了去,他本该醒来的。 玄迦幼年在法明禅师手下研习医道,法明发明发现他体质奇特,自小餵他的毒药解药不知几何,且都是最为奇巧珍奇的,渐渐地竟养出了个百毒不侵的体质,弱些的毒,对他不起作用,那些稍烈一些的,他血气流转几个周天,也能将毒素拔除。 这也是为何,秦缘圆身染乌昙婆逻花,毒发时饮他的血便能暂解症状。 这南陈余孽趁他不察时,下了媚药相思,还偷摸燃了助兴的薰香,所以他的反应烈了些。 但即便如此,若照常理,他也不过缓上一会,便能将药力尽数排出。 谁想秦缘圆,这莽莽撞撞的小娘子闯了过来。 她便是他上佳的药,他哪能管住一身沸腾的血? 便是如今清醒了,拥她在怀,也不由得生了贪念,想要借着这荒唐的理由,同她没完没了地痴缠在一块。 秦缘圆唇上点着口脂,那是她自做的,鲜妍的玫瑰香,和一点蜜糖的清甜。 玄迦贴在她柔软的唇上,忍不住咬着那两片娇嫩的唇厮磨,将那花瓣搅碎,将那花汁碾磨,让她身上沾染他久经浸润的旃檀气息。 第69页 女郎面红绯绯,如三月桃花,眼睫上还沾着水雾,星星点点,烟波流转,她轻轻的颤,那是初尝情\\事,带着羞赧的战慄,独独属于他。 玄迦指节拂过她乌浓的长髮,缓缓地揉,将怀中的女郎抱得更紧,几乎是呓语一般,轻唤:「缘圆。」 那是不紧不慢,却又柔肠百结的语气,像下蛊一样,将秦缘圆的理智尽数击退,脑中乱糟糟的混沌一片,他怎能,怎能那样唤她,那便若情人低语无二。 又或者,玄迦此刻,是真的清醒么? 秦缘圆失魂落魄地抬眸,对上玄迦乌浓深邃的凤眼,墨池一般,却又不是平静的,封存着山雨欲来的慾念情思,几乎要将她湮灭、沉迷于这深情的幻象。 他长长地「唔」了一声,清俊的脸上难掩压抑的欲色,昳丽动情,额上的汗滴划过,落在他巍峨挺拔的鼻骨,然后又缓缓向下滑,就要坠在郎君红润的唇上,秦缘圆抬手,试探地轻触那片润泽的水渍。 玄迦握住她的手,喉头滚了滚,发出引人遐思的吞咽声,然后便扣着她的后脑勺,缓缓凑近至鼻尖相抵,喑哑地呢喃:「缘圆,你和我在一处好不好?」 秦缘圆不可置信地颤了颤眼睫,郎君低垂的眼眸温柔彻骨,拉着声音问:「好不好?」 她怔然,心神已然有些失守。 他身上仍披着袈裟,神圣无匹的佛子,如今却揽她入怀,一字一句地说,要和她在一起。 这可是圣堂佛殿上的人物啊,真的被她扯落凡俗了么? 其实她很喜欢玄迦的。 但又觉得玄迦的话,有些飘渺的虚妄。 秦缘圆迷惑地看玄迦,伸手触了触他清俊的脸,细声如梦呓:「可你已经出家了呀,又怎么还能……和我在一起呢?」 玄迦将她的手拢在掌中,指尖在柔嫩敏感的掌心挠了挠,莞尔笑道:「我出家,是从前被逼得是无处可去,又恰逢遇上了个老和尚,那是大已心死,只觉得自己心肠似铁,无情可起,但……」 他话只说了一半,便不说了,直勾勾地盯着她。 郎君白璧似的容颜染了酡红,眸中染了艷色,潮湿若湖水,是绝不寻常的凌乱妩媚。 以至于秦缘圆分不清这话,是神智清醒的玄迦所说,抑或是秘药所致,失了神智的胡言,但此刻她便不想计较,只愿意听他倾吐爱意,便揪着他的袈裟问:「但什么?」 玄迦轻声嘆息,十指在秦缘圆肩胛处缓缓划下,落在那颤抖不安的蝴蝶骨处,轻柔辗转地画了个漩,明明隔着衣裳,秦缘圆都觉得一股酥麻的电流自他的指尖传递。 秦缘圆一个哆嗦,失神的时分,玄迦俯在她耳侧,声音低沉,似勾引一般:「我是和尚,又不是太监,如何能坐怀不乱?」 玄迦什么意思? 不能坐怀不乱,那便还是身体本能所驱,并非真心爱她,还是……真心真意,情难自抑呢? 秦缘圆颇艰难地消化着他的话,思绪两厢扭打之时,下巴却又被玄迦勾住,又一次吻住了她的唇。 秦缘圆此刻亦被他似是而非的剖析蛊惑,只愿意往好处想,如此便更禁不住郎君的好言软语,心中软成一片,主动地回抱他,触碰在他菲薄的唇上。 玄迦本就余毒刚清,正是心绪纷乱之时,秦缘圆终于主动一回,他便也不再按捺情思。 秦缘圆便于他怀中瑟瑟。 秘境中的灵花被一尾贪心至极的蛇勾缠,它盘旋绞缠,吐着信子于花蕊中汲取那甜丝丝的花蜜。 自然是花枝乱颤,水珠涟涟。 秦缘圆鲜少见这般失态的玄迦,他眼尾飞斜,似饮醉了酒一般,醺醺然的散漫轻佻,叫她几乎移不开眼,也无法推拒。 「缘圆……」玄迦含着她的耳廓,缠绵缱绻地唤她,然后星星点点的湿吻纷纷落下,秦缘圆晕乎乎地捂住他的嘴,不敢让他再靠近,喃声道:「玄迦……你,你别这样。」 玄迦含着她的指尖嗤嗤地笑,语气带着诱哄:「不怕。」 与这声音同时响起的还有「笃笃」的敲门声:「师叔,您在此处么?」 秦缘圆心神一慌,想起自己来时便万分着急,那道门不过虚掩而已,并未落锁,不过敲了几下,那门便自然开了。 怎能让人看见这迷乱的情形! 秦缘圆一急,情急下用力将玄迦推开。 因为玄迦虚虚揽着秦缘圆,是最为放松的时候。 所以未曾设防的玄迦,「轰」地一声撞倒在书堆竹简中,其中一卷覆在他脸上,盖住了他神色复杂的脸。 秦缘圆勐然弹开,欲盖弥彰地和他拉开距离,胡乱地拉起凌乱的衣服 但她面色酡红,双唇红肿,衣服皱皱巴巴,若是寻常知晓人事的郎君一瞧,便知道她方才歷过什么事。 但可巧来人是明空,他不过是个年纪尚小,又十分单纯的小沙弥。 他并未注意秦缘圆身上的怪异,注意完全集中在地板上的玄迦上面。 那素来清隽出尘、一丝不苟的的玄迦师叔,他乱着一身袍子,身上横七竖八地铺着书卷竹简,面上还有些青色淤痕,一看便是被砸的。 明空皱着眉,见如此狼狈情状,脸上青青白白,奔跑上前查看情况:「施主,我师叔他是怎么了?」 秦缘圆这会也是冷静下来,深吸一口气,遮掩道:「你师叔中了永和公主的迷药,不过他……」并无大碍四个字卡在喉咙,盖因明空将那书卷翻开,玄迦双眸紧闭,一动不动,大喊了一句「师叔」。 第70页 玄迦竟昏了过去! 秦缘圆便也惊慌,玄迦怎么一下便不好了,明明刚才搂着她又亲又啃,还是生龙活虎的,莫不是那秘药作祟? 那宫女秋痕好似说过这药效力很足的。 若不曾发泄出来,应该是对身体有损的。 秦缘圆后怕,上前抓着玄迦的手,竟如雪般寒凉,与方才浑身炙热对比明晰,愈发显出怪异来,便紧张道:「小师傅,你们寺里可有疾医,快寻过来替他瞧瞧!」 明空忙请了位年长的师父过来和玄迦诊治,可他却说玄迦不过内力波动,又有些余毒未清,导致血气轮转不畅,这才昏了过去,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睡一会,待他身体自动将毒素排出便会醒来。 秦缘圆这才稳下心神,却仍不放心,便留在菩提院照看他。 玄迦昏睡着,大约血气流转,真气阻滞,他微微蹙着眉,不大舒服的模样,乌浓的长睫亦轻颤,阴翳落在玉白的面容上,越发显得清隽疏朗。 秦缘圆撑在榻边仔细看他,淡笑了声,伸手在他纠结的眉峰处揉了揉,继而向下,眼、鼻、唇,细细抚摸。 她轻嘆,难怪永和公主喜爱她,用什么阴损的花招也想和他春宵一度,这样好的容颜,实在担得起美人二字。 秦缘圆指尖落在他的唇上,线条利落好看,如今稍显苍白,显出几许脆弱。 她俯身,大胆地在他唇上印下一吻,继而贴在他胸口,暗暗倾听郎君不甚平稳的心跳声,好乱吶…… 她便不免又想,玄迦方才举止,是不是因为是中了「相思」的缘故? 她是不是不该生出虚妄的念想? 毕竟,玄迦那样的人,岂能为她私有? 大约她方才的心情,那些不合规矩的举止,是因为受他容色蛊惑罢了。 毕竟,玄迦那样清高的人,山巅清雪似的郎君,还是她的救命恩人,口口声声说爱她,她如何能抵抗? 但如今玄迦药效渐退,她也该逐渐清醒,尽早明白,刚才的事情,不过如梦一场,镜花水月罢了,那都不是她该想的。 秦缘圆提醒自己,今天来观云寺是为了什么?是为了永和公主,为了冰蚕! 和玄迦没有关系的。 如此想着,秦缘圆起身,失魂落魄地往外走。 脚下有什么东西也察觉不了,勐不丁被门槛绊住,狼狈地往地面摔去。 胳膊被人拉了一把,秦缘圆站定,才发觉是许久未见的罗滨,他忧心忡忡地望着她:「女郎,你面色不佳,可是哪里不舒服?」 秦缘圆撤开手,礼貌道:「多谢郎君帮我。」她摇摇头:「我无事,郎君为何会出现在此?」 罗滨和她一道向外走去,笑道:「我今日休沐,便想着过来寻你,可「暗香疏影」关着门,我便赶了去浅草寺,又听师太说你来此,我匆忙过来了,好在终于看见你了。」 秦缘圆脸上挂着疏离的笑,却是心不在焉:「是么,郎君寻我可有事么?近来过得可好?」 「唔,并没有,不过是……」 二人一路往外走,罗滨侃侃而谈,秦缘圆一个字都未装入耳,机械地笑着应答。 她不曾放在心上,可却有人一字不差地听了,偏仍昏着未醒,一动也动不得。 起初,玄迦只感受到秦缘圆温柔小意地轻吻他,心上一喜时,那温热的触感缓缓消失,然后便听见男女柔声攀谈,竟也听起来柔情蜜意的,声音渐远渐弱,仿佛还听见二人约着何时出门踏青游玩…… 玄迦心焦,那罗家的穷小子果然居心不良,秦缘圆方才和他定情,又怎能如此反覆,同他人相约呢? 他生平头一次如此着急,想要追上前去问个究竟,可却被困于混沌之中,一个急火攻心,喉头鲜血喷涌而出,他终于冲破桎梏,缓缓睁开了眼,可周遭一片冰冷寂静,再难见佳人踪迹。 他将血拭去,掀起被衾便夺门而出。 恰撞上了端药过来的明空。 明空拦在他面前:「师叔,您才醒来,该好生歇息才是!这是有什么天大的事情,比您的身体还要紧呀!」 「滚开。」 玄迦将他撞开,跌跌撞撞地往外赶。 他执着缰绳,御马如飞时,苍白的唇弯了弯,露出个苦涩自嘲的笑,自然是有天大的事情。 他得去将那没良心的小娘子,亲自捉回来才是,一字一句将话都说开,让她从此之后再逃不得! —— 秦缘圆这边,她心中仍记挂着玄迦,心神恍惚地和罗滨回浅草寺,沿途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抵达时,却被浅草寺门前的盛况吓了一跳。 浅草寺是个小庙,也就是这几个月在秦缘圆的大力推广下,才多了些香客,但却从未见过门口横着长排的马车,还有提着弯刀的银甲侍卫一字站开,将浅草寺把得严严实实。 这是哪家的香客,好大的派头。 幸而那些卫士直挺挺地立在外头,并未有其他举动,秦缘圆和罗滨对视一眼,面上带着些疑惑,缓步进了门。 一进门,慧明师太便迎了上来,神色不甚自在。 「缘圆,有位施主说是找你的,提了许多贵重之礼,只说是谢礼,我未敢推拒,也不敢擅自收下,便将那位施主渡缘堂,你快去看看罢!」 秦缘圆亦有些莫名,被推着往渡缘堂走,那是寺里接待香客之处,因尚未来得及整修,尚是静僻破旧。 第71页 秦缘圆推门而入时,那木门发出粗噶的摩擦声,室内光线亦是暗沉沉的,但端坐在室内的女郎身披碧色绫罗,泛着柔和的光泽,竟将这逼仄的地方映得亮堂起来,真真是蓬荜生辉了。 秦缘圆走进,见来人眉眼清秀,一副可亲的柔和之相貌,她又盘着髮髻,便福身行礼道:「夫人。」 鎏婳莞尔一笑,见这小娘子长相虽几多深邃美艷,但她眼眸清澈,长睫如乌,黑玉一般纯然,既懵懂,又妍丽。 她莫名觉得熟悉,一见便心生欢喜。 不过同这小娘子的外表不相称的是,她身上披着灰色的粗布袍子,朴素至极。 鎏婳忍不住蹙眉想,这样粗粝的材质,可会将小娘子一身细皮嫩肉给磨坏了。且她身量实在纤薄,盈盈一握的腰身,不堪一折的手腕,得是过得如何艰难呢? 二人不过初初见面,鎏婳便开始心疼起她了。 大抵是眼缘吧,她觉得这小孤女可怜又可亲,口气越发柔和起来:「秦女郎,我是皇后娘娘身边的女官鎏婳,娘娘知晓你救了我家小四郎,很是感激,所以遣我来送些东西,聊表谢意。」 其实琳琅和萧四郎是一直瞒着的,生怕被皇后责罚,但昨日萧四郎吹了风,身上便不舒服,晚上睡觉时着了梦魇,呓语的都是唿救之言。 萧四郎金尊玉贵地长大,何曾受过什么委屈,入梦了仍念念不忘的,当下萧皇后便着人审问,琳琅方将小四郎坠湖之事说了出去。 否则那赏赐早该来的。 秦缘圆恍然大悟,原来是皇后身边的人,难怪这么大阵仗。 她确然救了萧小四,也吃了不少苦头,倒也没什么可推脱的,便行了个大礼,坦荡道:「谢娘娘赏赐。」 鎏婳将她牵起来,微微而笑,觉得这女郎实在乖巧惹人疼惜,便牵着她往外走,边说:「女郎若不介意,跟着四郎唤我一声姑姑便好,你且看看这些东西可还合用,小四郎说你身子不好,娘娘便多安排了些补气养身的药材,你太瘦了,得好好补补。」 外间放着好几个大箱子,鎏婳一一掀开,有名贵的药材,老山参、何首乌、雪燕、鹿茸,这还是秦缘圆认得的,其余见所未见的,琳琅满目。 还有便是些绫罗珠翠,银亮亮、光闪闪的宝石头面金钗,还有三箱雪花纹银,秦缘圆从未瞧过这样多贵重的珠宝财物,一时有些眼花缭乱。 秦缘圆没想到赏赐丰厚至此,当初她救人,不是为了贪图这些,在鎏婳笑吟吟的目光中,觉得觉得自己有些小家子气,但仍不禁嘆道:「这也太多了。」 鎏婳掩唇轻笑:「不多,你救了我们四郎,这都算少的,进来娘娘事忙,缓过神后定会有更多的赏赐,安心收下便是。」 秦缘圆面对这些赏赐,几多侷促,鎏婳一副不将这些东西放在眼中的模样,她也不好说些什么,俯身,认真行礼道谢。 谁知这一躬身,秦缘圆便觉得天旋地转,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要扑倒在地上,下意识伸手抓住了鎏婳的手臂借力。 鎏婳也被吓了一跳,她见小娘子面上血色顿失,青白可怖,哆哆嗦嗦地抓着她的手,她便也慌忙扶住她,恰巧带起了秦缘圆衣袖上的布料,露出了雪白肤色上的那一支梅花印痕。 她瞳孔骤缩,一动不动地盯着小娘子手腕上的梅花印痕,心脏砰砰狂跳,环抱着已经脱力的秦缘圆,声音颤抖:「女郎,女郎这是怎么了?」 细密的疼痛自骨缝中袭来,铺天盖地的冰冷疼痛自头顶漫下,将她浑身冻得发僵,可五脏六腑却有如火烧,神经末梢都好似被邪火灼伤,她又冷又热,浑身抖如筛糠,有那么一刻,她恨不得咬舌自尽,同这无边的苦海彻底告别。 这感觉万分痛苦又几多熟悉,秦缘圆知道,她是又毒发了。 她深吸几口气,想要和鎏婳说,叫她去寻玄迦,但却疼得说不出话,鎏婳牵着她的手疾唿:「来人!快来人!」 再多的,她便不知道了,所有的意识都被疼痛侵占,恍惚知道有人将她搬走,然后便人事不知地昏死过去。 第32章 意识回笼时, 秦缘圆闻到一阵浓郁的药气。 她喉中干渴艰涩,想要饮水,便悠悠睁开了眼。 身上盖着轻软的朱红锦被, 繁花似锦的纹样,用暗一度的金银绣线压着, 便是在黯淡的烛火中, 都闪着光华。 秦缘圆偏头,睁着混沌的病眼, 打量着这陌生的环境。 透过低垂的纱帐珠帘, 秦缘圆只觉得这房屋宽敞高深, 连房樑上都雕刻着精细的纹样。 这究竟是哪里,怎得如此华美? 秦缘圆扶着脑袋坐起来,想要寻些蛛丝马迹,却发现自己身上仍是十分疲软, 缓慢挪腾都会引发残存的痛, 而她唿吸热烫,显然是仍发着热,全身的关节也都酸疼无力。 这次发作的后遗症仿佛分外严重。 连吞咽都疼得仿佛刀割, 她强压着不适,想要够到床边上小柜的茶壶,但手腕一软, 那壶水便跌在厚重的地衣上,沉沉的一声闷响, 将地衣从朱红染成赤赭。 铜壶保温, 水犹沸腾,洒出几滴浇在秦缘圆手背上,灼红了一片。 但几乎顷刻之间, 房门便被推开,来人是今日所见的女官,鎏婳。 鎏婳装束未变,急匆匆地走了进来,秀目含忧道:「好孩子,你终于醒了。」 第72页 她握着秦缘圆发红的手,轻吹了几下,柔声道:「哎呀,怨我,也没留个人找看你,定是渴了吧?」 怎么,这皇后宫中的女官,这么亲善的么? 秦缘圆讷然颔首。 鎏婳不仅寻了枕头将她垫起坐直,又倒了水餵与她喝,秦缘圆则对这好得过分的照顾不知所措。 饮过了水,秦缘圆问:「姑姑,我这是在哪?」 鎏婳:「此处乃是萧府,你那时疼得厉害,浑身上下都不大好,寻了附近的疾医,都说不会治,一个个地说些丧气话,我便将你带回长安了,太医瞧过了,你这病……是有些复杂,但别怕,咱们好生养着,会好的。」 原来是长安萧府,难怪如此气象。 鎏婳又柔声软语地安慰她。 是秦缘圆记忆中不曾接触过的,非常类似于长辈、亲属的关怀,大抵是生病的人分外脆弱,即便知道眼前人是高高在上的皇室女官,仍忍不住动容,红了眼。 鎏婳见她哭,又捏着帕子温和地劝,竟也双目红红:「好孩子,你受苦了。」 秦缘圆被她哄得简直不好意思,好奇道:「姑姑,你为何对我这样好?」 二人不过一面之缘罢了。 鎏婳静默良久。 悠悠道:「你是个好孩子,姑姑很喜欢你。」 然后便握着她的手,温柔地安抚着。 双手被触碰时,秦缘圆有些不适地往后缩了缩,她其实并不习惯陌生人的触碰,但未敢推拒鎏婳。 又不禁细想起鎏婳语气中深长的意味,实在想不透,便客客气气地道了声谢。 但鎏婳听罢,却勐不丁落下泪来,感慨:「这些年,你过得很不容易罢。」 否则怎会养成这副谨小慎微,过分乖巧的模样? 不容易么? 鎏婳的话让秦缘圆情不自禁回想终日惶惶忧郁,日日以泪洗面的原主,她只垂头笑了笑:「兴许罢,往事不提了。」 秦缘圆:「但那都不重要了,我如今过的很好,今后只会更好。」 鎏婳听了,颤着声连连道了几句好,摸了摸她的头顶,又默默擦了擦眼泪。 秦缘圆没明白,为什么鎏婳的心情仿佛很激盪。 还在纳闷呢,鎏婳又问:「缘圆,今日你发病的时候,那位罗滨郎君,很上心,一路跟着回来的,后来又在此处等了许久,后来被我打发走的,我见他看你的眼神颇为不同,你们……是否有不同寻常的感情?」 秦缘圆愣了愣。 鎏婳的话题跳得好快,怎么又扯到了罗滨身上? 且话里画外的打听之意……好似抓早恋的家长似的。 但秦缘圆和罗滨确实清白,辩解道:「我与罗郎君不过是萍水相逢之谊。」 鎏婳满脸不信,秦缘圆只得将二人结识的始末说了一遍,鎏婳似乎大大松了口气:「那大约是他单相思,也实属正常,你这样的女郎,配得上全天下最好的郎君,罗郎君到底配不上你,既你不喜欢他,那便更好了。」 秦缘圆眨了眨眼,心想罗滨虽落魄了,但好歹也是个世族,又中了科举,如今有官在身,前途大好,如何还能说,人家配不上她? 但她终究没有违拗鎏婳,只是不走心地笑了笑。 鎏婳这厢说完,不再问了,扶她躺下,又掩了纱帐与珠帘,熄了烛火。 「缘圆,你先歇下罢,宫门快下钥了,我得回宫復命。你在此处好生歇息,万不可私自离开,明日三郎便归来了,会好生照顾你的。」 竟是生怕她跑了。 还让萧三郎照顾她,自己何德何能呢? 但如今这副身子,挪动一下都费劲,萧家高床软枕,又有人照拂,她自然乖巧点头,只以为因她救了萧四郎,所以萧家人对她照拂。 鎏婳见她点头,才安心走了。 不过走至门边,復又停下。 她不放心地嘱咐:「你身上还发着热,晚些时候会有丫头来送药,若扰了你睡眠,也莫怕啊。」 秦缘圆表示自己知道,这回鎏婳才真匆匆走了。 但这边厢鎏婳身影刚在窗纱中远去,屋内又响起一道声音,十分不满的:「你和罗滨倒是交情甚笃。」 怎么是玄迦的声音? 秦缘圆心头倏然一惊,只以为自己生了幻想,她望过去,透过那宽阔的刺绣屏风,竟真的有一道影子投射其上。 那黑影缓行数步,终于露出了庐山真面目。 此刻窗外月色似雪练,面色苍白的郎君,身上似乎也裹挟着月光的冷冽,他微蹙着眉,轮廓锋利,自有一股锐气。 是玄迦。 玄迦此人惯会披着温和疏离的外皮,秦缘圆和他相交这么些日子,除却他对外时,那伪装出来的温润模样,平日里,他也许冷傲不屑,也许张狂放浪,但从未有一刻,像如今这般凝重的神色,周身还萦绕着一股幽怨。 秦缘圆归咎于他中了相思。 也许还未痊癒,所以脸色不大好看。 但这样不舒服,玄迦合该在观云寺好好养病的,怎么大半夜的,又跑到萧家来了:「你怎么在此?」 玄迦终于不再直挺挺地站在外头,越过那屏风阔步进了内室,隔着纱幔盯着她瞧:「自然是来寻趁人之危的採花贼。」 秦缘圆愣了愣,随即明白他是在说自己。 第73页 脑中又闪过那几个交颈缠绵的吻,脸颊烧烫,但分明是他中了人的药,痴缠着她亲吻拥抱,怎么她竟成了採花贼,这可真是天大的冤屈! 便梗着头辩驳:「谁是採花贼,是你对我图谋不轨的,但那时情况特殊,便不作数了。我都大人有大量,不与你计较了,你怎么还……怎么还污衊我呢!」 玄迦拂袖,冷哼一声,然后便将纱帐珠帘统统掀开,侵上前。 他动作突然,秦缘圆看着眼前放大的俊脸,顿时不会说话了。 修眉飞扬,凤眼倜傥,这样小的距离,让他本就明显的好看变得格外震撼,实在秀色可餐,让人难以抵抗,她情不自禁咽了口唾沫,捏着被角问:「你……你干嘛?」 玄迦的脸色仍是冷肃,他眼光紧锁着她,缓慢道:「你说,你我之言全不作数?那我倒是谢谢你,气量壮阔,显得我小肚鸡肠,斤斤计较了。」 他怒气勃发,秦缘圆猜不透他的意思,并不敢多说,眨了眨眼,默默将被子拉高,但这动作被玄迦一把制住。 玄迦突然冷静,嘴角也勾起了笑,撩了撩她额间的碎发,身子也压了上来,撑在她的上方,薄唇危险地擦过她的耳廓,口气变得万分缱绻:「缘圆,你躲什么呢?」 这样亲密的相触让秦缘圆浑身一震,本就不大清楚的脑子变得愈加混沌,有些无力地在他胸前推搡:「你,你不要靠这么近,我们好好说话成不成?」 这话里已带着几分难以抵抗的哀求。 她缩在大红的锦被中,手臂也只露出小小一截,肌肤素白,雪魄梅精一般,偏她生得瘦弱,那腕子也显得伶仃可怜。 但玄迦适才被她伤害过,仍心有余悸。 无比笃定:「不成,好好说话,你这坏心眼的小娘子又要跑了。」 秦缘圆便乖巧:「我不跑了,也不躲了,你别吓我。」 十足良善可欺的模样。 玄迦盯着她看了许久,又仔细咀嚼她话中之意。 但看着看着,便忍不住想,怎么她方才淋漓地病了一场,好似又瘦了不少。 心中那点因她反覆无常、和别的郎君交好的愤怒嫉妒竟荡然无存。 真是见鬼了。 玄迦浅浅嘆了口气,实在拿她没办法,也收敛了放荡逗弄秦缘圆的神色,便也坐起来,捏着她的手腕,把起脉来。 毕竟,再没有比她身体更要紧的事情了。 那过分亲密的距离终于拉开,萦绕的旃檀香气都变得浅淡,秦缘圆既松了口气,又觉得怅然若失,暗自斥责自己不争气、其心不正,抿着唇不做言语。 玄迦指腹放在她脉搏上探查许久,越看面色越沉,秦缘圆也知道自己身体越发不好,一时心情更是萎靡,惆怅地盯着玄迦。 玄迦撤手,又从袖中掏出了一把匕首,眼见着那削铁如泥的匕首就要落在他的手腕上,秦缘圆心神一乱,伸手将他拦住:「你,先前才中了药,又昏迷刚醒,正是亏损的时候,还是不要放血给我了。」 玄迦浑身僵了一下,纠着长眉,转瞬便笑了起来,凤眸光华荡荡:「你从前,都只把我当成药人,如今倒是学会心疼我了。」 秦缘圆:「……」 这都什么话? 从前她对他也是非常尊敬的好么?说的她竟是彻头彻尾在利用他一般! 但玄迦这话,也诚然不假,是以秦缘圆自省片刻,小声道:「那不是因为我病了,情非得已么?」 玄迦微微一嘆,温度清凉的手揉了揉她的手心,轻轻发笑,双关道:「确实,情……非得已,你是,我也是。」 她眨了眨眼,盯着二人交缠的手,竟然有些心悸的欢喜:「你,是什么意思?」 玄迦「唔」了一声,正欲说话时,外头传来「笃笃」的敲门声,二人警觉望去,是个身量矮小的丫头,手上端着药,她敲了敲,不见回应时便问:「女郎,您睡了么?」 秦缘圆心慌,抖着声音大声道:「我……我穿件衣裳,你稍等。」这话说完,秦缘圆发现自己鼻尖都急得渗出了汗珠。 玄迦却仍好端端地坐着,好整以暇地望着她,挑着眉,嘴角噙了笑。 秦缘圆突觉气恼——这个妖僧,黑灯瞎火地闯到人家床榻上勾引她,如今来人了,又这一副看热闹的模样,着实讨厌! 秦缘圆便推着玄迦往外:「你快走!跳窗,跳窗出去!」 玄迦捏着她的拳头,微微皱眉,窗外又起了催促之声:「女郎?您好了么?可需要奴帮您?」说罢,窗外那影子双手抬起,竟是做了个推门的动作。 秦缘圆唿吸纷乱,心跳如擂,推拒道:「别!我马上好了。」她眼珠一转,便只好将玄迦扯了进床,他手上仍圈着秦缘圆的腰,仰着脖子,微喘了一声。 秦缘圆将他的手拍开,眼疾手快地扯过被子将他盖住,这才头晕脑胀地说了一句:「进来吧。」 小丫鬟康儿等候许久,终于听见府中贵客许可,静悄悄地推门而入,那床边的珠帘仍有余震,叮咚交错,和内室的一片寂静十分不符。 她心想也许是那女郎方才起身穿衣之故。 但女郎却静静卧在床上,未见丝毫动静,也不知那珠帘因何凌乱。 康儿端着药走进:「女郎,奴餵您用药。」 秦缘圆一只手仍被玄迦攥着,挣也挣不开,眼见康儿越走越近,还要将纱帐掀开,她情急之下只能侧起半边身子,钻出个头:「无需劳烦,放下就好,我自己喝!」 第74页 康儿将碗放下,有些迟疑:「好吧。」 秦缘圆望着她的背影,终于松了口气,但康儿走了两步,又回头:「女郎,记得趁热喝了,姑姑叫我看着你喝的。」 秦缘圆一震,扯着脸上的皮肉,僵着表情保证:「好的。」 康儿才将信将疑地往外走,见她终于将门合上,秦缘圆脱力地垂下头,床榻里传来郎君清浅戏嚯的笑意,然后便被人搂了进去。 玄迦埋首在她颈窝,黏黏煳煳地笑:「你怕什么?」 秦缘圆被他那气息唿得头颈一片酥麻,心中又残存着后怕,抖着肩膀去推他,但她病中虚弱,哪里是玄迦的对手,他手抵在她的后颈,俯身就来吻她。 秦缘圆喉中发出似哭的喘声,但抵在他胸口的手已渐渐软了下去,玄迦含着她的唇,含煳地笑了笑:「我今日之言,字字皆为真情,但我不知,你为何不信。」 玄迦贴在她唇角,说一句话,便轻吻一口。 「缘圆,我心悦你,心悦你许久了。」 「那日我自长安赶回,并未喝酒,抱你吻你,是情之所至;今晨我那样对你,不是因为中了相思,是因为我爱你至深,情难自已,所以孟浪。」 「那日莫愁湖的焰火,不是官府为了庆祝南边大捷,是我安排人放的,不为别的,只为了与你表白心迹。」 「我真的爱你。」 秦缘圆面红睫颤,眸中潮湿,搂着在他腰上的手狠狠地捏了一下,呆呆道:「并不疼,兴许是在做梦。」 若非做梦,玄迦又怎会说这些呢? 玄迦凤眸低垂,一派缱绻之色,听了这话后,眉骨扬了扬,在她唇上吮了一口,方拉着滚烫的气息离了她的唇,转而含住她的耳珠呢喃:「傻不傻,掐谁呢?」 他话中宠溺之意满溢,秦缘圆终于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清风朗月一样的佛子,终究被她拉入了十丈红尘。 秦愿意伸手,紧紧环抱他,此刻她什么也不想再问,担心辜负了良辰美景。 玄迦似乎知晓她心中所想,他抬手,缓慢而珍重地在她额发上触了触:「我会还俗,然后娶你,咱们长长久久地在一起。」 秦愿意心中既觉得柔软,又觉得好笑,玄迦倒是想得很周全,刚表白就想要求婚,若她不过想和他试着玩玩,那玄迦该如何? 这么想着,起了逗弄之心,绕着他的衣带,撒娇道:「谁要嫁给你了……」 玄迦愣了一愣,当即抓住她作乱的手,搂过她的腰肢,恶狠狠地在她唇上咬了一下,兇巴巴道:「你不想嫁我,想嫁那位罗郎君?」 秦缘圆被他的动作撩得失神,玄迦却以为她仰着头认真思索,双手将她抱得更紧,舌撬开女孩的齿,更加暴烈地吻她,吃着她的唇,声音含含煳煳:「罗滨哪点好?哪里比得上我?」 秦缘圆笑,终于收回了逗玄迦的心思,很主动地亲了亲郎君有些不高兴的唇角:「我混说的,你刚才不都听见了,还不高兴呢?他自然哪里都不及你好。」 她顿了顿,仰头对着他的眼,郎君眉目侬丽,鼻挺俊秀,她第一眼看,便心生欢喜,如今躺在他怀中,秦缘圆满心满足,一字一句道:「你自然是最好。」 玄迦一身反骨,被她治得服帖,低眉敛目地「嗯」了一声,抱着她坐在床头,也不再说话,便这样安静地呆着。 秦缘圆本就睏倦,和玄迦互证了心意,满足无比,又被心爱的郎君抱在怀中,那样妥帖舒适,很快便睡去了。 玄迦听见小娘子清浅缓和的唿吸,撩目望去,她已沉沉睡了过去,那样依赖地抱着她,心中快意柔软,捏了捏她白嫩嫩的面颊,又碰了碰她花瓣似的唇,笑着将自己手腕划开,将血液滴入她口中。 玄迦这边正是柔情蜜意的时候。 忽地,门被打开。 然后是一连串的脚步声。 最后一道男声落下,语带震惊:「你怎么在这?」 是这萧府的主子,萧铎回来了。 玄迦目光不离秦缘圆,拍了拍她的肩胛,耐心哄睡,向郎君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然后他嘴皮子动了动。 萧铎清晰地辨认出,玄迦说的是——你怎么在这。 那理直气壮的模样,叫萧铎一瞬间生出了恍惚,以为是自己星夜误闯了旁人的府邸,但他环视打量这房间,确然又是他的府上。 萧铎捏了捏眉心,小声的,带着无奈的:「借一步说话。」 —— 清辉月色下,二位郎君相对而坐。 萧铎一边沏茶,一边侧目打量玄迦。 他疑心,是否是他的幻觉,总觉得玄迦那张冷玉壳子一般的假面,衬在清辉月色与红意朦胧的灯火下,竟有几分难以掩饰的喜色。 他将茶盏递到玄迦面前,试探道:「你和她,是什么关系?」 这个她,自然是秦缘圆了,二人心照不宣。 玄迦眉骨往上一展,接过那茶浅啜了一口,意味不明地反问:「你和她,是什么关系?」 秦缘圆被鎏婳带到萧府养伤,这绝不寻常。 若秦缘圆仅是捞萧四郎出水的恩人,犯了病,打发太医看一看,已经是天大的恩情,犯不着将她带回长安,还放到萧家安顿。 玄迦抬眸,紧盯着萧铎,只见他的面容隐在烛火下,晦暗不明。 第75页 萧铎微嘆一口气,揉了揉眉心,疲乏道:「她也许,是我表妹。」 玄迦身子忽地一震,他蹙着眉,满脸不可置信。 萧铎见他如此失态,苦笑道:「今日我收到鎏婳的秘信,说秦女郎极大可能是我当年走失的表妹,福康公主,叫我速速归来,我亦分外吃惊。」 可他匆匆回府,赶到秦缘圆下榻的厢房时,却发现玄迦对人家女孩儿又是搂抱又是亲吻,俨然一副坠入爱河,情难自抑的模样,更觉头大。 若秦缘圆是寻常女郎也就罢了,玄迦还俗,说娶便娶了;可若秦缘圆是公主,玄迦又是什么身份? 毓王府的小王爷,真要算起来,还是秦缘圆的堂兄呢,同姓同宗不可通婚,有情人竟成兄妹,莫说玄迦了,连萧铎都难以接受。 萧铎无奈,试探道:「你作何打算?」 玄迦眼波微动,唇线平直,若有深思。 萧铎补充:「我姑母,近来也病了,鎏婳姑姑的意思是,让我先将诸事查清,也顺带让缘圆养一养身子。不好叫我姑母瞧见她如此病弱的模样,于凤体无益,只待她们母女都好齐了,再安排认亲。」 他始终忧虑:「但无论怎么拖,此事总会有个定论,你待如何打算?」 玄迦白着脸,沉默半天,忽地起身,行至门边,淡声:「不管她是谁,总归是要和我在一起的。」 萧铎皱眉,高声:「可你们……」 系出同宗,怎可兄妹乱\\\\伦! 后面的话,萧铎终究未说出口,玄迦已快步离开了。 第33章 红烛垂泪, 夜风轻拂,秦缘圆仍昏睡于床榻上,她双颊发红, 额上发汗,玄迦手上拿着冰凉的帕子, 漫不经心地替她拭汗。 小娘子蹙着眉, 似乎不大舒服,面颊在他手上蹭了蹭, 玄迦笑, 掌心覆上她细腻的肌肤, 血糰子似的,粉嫩莹润,玄迦没留神,略用了一份力气, 她面颊上便有一道浅粉色的印痕。 便是睡梦中, 她也是有感知的,不满地呓语两声,抬手拍了拍作乱的源头, 玄迦捏住她的手腕,那一朵艷色灼灼的梅花胎记在玉白的肌底下,格外刺目。 玄迦指腹按在梅花瓣上, 缓缓摩挲,若有人在场, 定能看见郎君凤眸中全然珍视爱护, 唇角却露出一抹苦笑。 在从清凉山赶回长安的路上,玄迦思考良多。 甚至已做好了打算,无论秦缘圆当下是否应承同他在一起, 她都只能是他的,或许他会带着她远离长安,离开这处处让他生厌的是非之地。 最好便是去江南,那里气候温暖和煦,最适合秦缘圆将养身体。 他们会有一个宅子,要有足够大的院子,应为她最爱莳花弄草;若她喜欢,也可以开一个香铺,就像「暗香疏影」一样,开在湖边,对着波光粼粼的苏州河。 如今呢?想将她娇藏起的想法更甚。 不想放她回到那鬼气森森的皇城中。 他是这么想的,可秦缘圆呢? 玄迦握着女郎滚烫的小手,暗自出神。 缘圆,你会否在旁人的阻挠下离我而去? 毕竟,他诱得她和他在一起,她对他的爱意有几分? 玄迦并不确定,几乎陷入深重的恐惧中。 但眼前的女孩儿并不知道他心中纠结,仍睡得香甜,玄迦轻抚她额上碎发,心中浮浮沉沉,竟一夜不曾合眼。 秦缘圆回復意识时,一睁眼便看见玄迦,他双手握着她的手腕,盯着那鲜红的胎记出神。 他垂着眼睫,侧脸的剪影利落跌宕,仍是叫人一眼看不透的高深,秦缘圆伸手覆上他蹙着的眉心,细声问:「怎么了?」 玄迦捏着她的手浅啄了两口,温声道:「没有。」 但相爱的人心思总是格外敏感,他虽笑着,秦缘圆却觉得他心中似有愁绪,狡黠地笑了笑,灵活的猫儿似的,挂着他的脖子钻入他怀。 玄迦心神恍惚,却被胆大的女孩儿推在榻上,感受到温香软玉入怀,玄迦身体倏然一僵,仰着头,试图和她拉开些距离,言不由衷道:「缘圆,你下去。」 秦缘圆笑盈盈道:「我不,除非你告诉我,你哪里不高兴,我便不闹你了。」 玄迦口上让她走,箍在她腰肢上的力气却半分未减,听了他这话,眼里一闪而过的怔忡,他的女孩儿,总是这般聪明警觉,却意外地……大胆。 这般近距离的相触,叫他心神失守。 他鼻息灼热,若有似无地喷在她光洁的面颊上,渐渐地泛出粉来,玄迦扣她更紧,捏了捏她趾高气扬的笑下巴,耐心道:「如今胆子越发大了。」 秦缘圆摇了摇头,脑袋在他微扬的颈项蹭了蹭,理直气壮地撒娇:「不是我胆子大,但却是你先说爱我的,自然要十倍百倍地疼我,如今你心里有事,自然得告诉我,玄迦,你不要瞒我。」 玄迦喟嘆一声,柔情蜜意满怀,他的缘圆,果真是玲珑剔透的心思,一句一句话都裹着糖衣,暖了他一副铁石心肠,他目中浮起笑,长指撩在她后腰处,轻捻慢拢抹復挑,弹琴似的逗弄。 秦缘圆被他撩的面红耳赤,有些不适地扭了扭身子以作抵抗,她感受到玄迦身子似拉满的弦一般紧绷,若有似无的力道抵在她腿上,他喘息良久,终于松口道:「缘圆,你可愿意与我到江南去生活?」 第76页 秦缘圆一愣,不免疑惑,去江南生活,原是一桩美事,怎么他绷着面皮,好似不大开心,去江南有这么愁人么? 她摸了摸玄迦脸侧:「自然是愿意的,不过……」 玄迦垂眸,额角青筋跳了跳,攥着她的手急切道:「不过什么?」 秦愿意想起自己的身体现状,无奈地嘆了口气:「我如今毒素未清,若是迟迟寻不到药材,怕是没有几年好活了,到底长安是都城,繁华富庶远胜于江南,寻药自然比江南方便许多。」 她停了片刻,突然想起她去观云寺的因由:「我昨日出现在观云寺,并非专门去寻你的,只因我打听到,永和公主在寺中斋戒,所以想去探探情况,却没想到这位前朝公主十足风流,竟将主意打到你身上了,真是……」 想起旁人对玄迦的觊觎,秦缘圆心中是不适的,还用了那样阴损的方式,她歪头想了一会,终于想出一个比较文雅的形容:「这么讨厌。」 玄迦情不自禁揉了揉她气鼓鼓的面颊,笑:「这不是亏得你救我。」 但他亦贊同秦缘圆所说,当务之急不是别的,而是她的身体,她如今也是经受不起长途跋涉的。 只是这一拖,她和皇后便必然会相认,玄迦目光黯然,抱着她的手紧了又紧:试探问:「缘圆,你曾想过找回父母么?」 父母? 玄迦的话题跳跃的幅度实在太快,秦缘圆不免疑惑,但她仍仔细想了想。 若是她,这父母要不要也没什么干系,可若是原主,那个短暂一生都在幽怨为何父母抛弃她的女孩,大抵是十分盼望的。 她在思考这个问题时,内心涌现一种强烈的渴望,秦缘圆便知,那是这副躯体残存的意识,对于父母的执念。 秦缘圆沉默着点头。 或许是她的情绪实在低落黯然,玄迦亦察觉出来。 所以就这样面对面地环抱着她,很是舒缓地上下晃了晃,又在她后背轻拍,哄小孩儿似的。 秦缘圆鼻尖一酸,带着哭腔道:「我想见一见他们,想知道他们是谁,更想知道,当初……为什么抛弃我。」 玄迦沉默半晌,秦缘圆倚靠在他胸口,听见他胸腔颤动,缓慢而艰难道:「嗯,我知道了。」 又过了许久,久到病中精神不济的秦缘圆在心爱郎君怀中几乎睡去,才听见他声音飘渺道:「你曾答应我三件事,如今最后一桩,我也想好了,那便是……你永远不能离我而去,无论发生什么事情。」 秦缘圆有些纳闷地想:他们才在一起,为什么又要讨论分离? 再加上她被玄迦抱得舒适,睡意萦绕,被他打搅了,在他胸口挠了挠,不满地哼唧两声:「说什么傻话呢……」 这一觉,秦缘圆又昏睡到下午,醒来后在玄迦的强迫下吃了些清粥小菜,又被他半搂半抱地带去花园消食。 实在精力不济,秦缘圆走了一小会,便赖在凉亭不愿走动,拉着玄迦的手撒娇,他眉骨一展,温热鼻息铺在她唇角,似亲吻似地缠绕:「真不走了?」 秦缘圆张口,他却不留辩驳的余地,压着她抵在那廊柱上亲吻。 舌尖被他吮了一下,秦缘圆嵴骨发麻,与他忘情勾唇吮吻。 有人沉溺情爱,有人却满心忧愁。 鎏婳和萧铎自游廊走入,远远地便瞧见他们交颈缠绵的一幕,清风徐徐,吹得那湘妃竹沙沙作响,漏下的光斑亦是明明灭灭,落在那对爱侣身上,何等宁静美好。 鎏婳瞪眼,惊讶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萧铎苦笑:「大约从我见她第一面开始,她和玄迦便格外不同。」 鎏婳:「这孩子……她和玄迦岂能相配,若是你倒很不错,表哥表妹,定能保她余生顺遂。」 萧铎忙推拒:「姑姑胡说什么呢?我……」 这都什么胡乱的鸳鸯谱?若叫玄迦得知,怕不是要将他活剐了,他还想要多风流快活几年呢。鎏婳以为不明地哼了一声:「你与那妓子也不相配,我劝你尽早收心,若你不行……还有哪位权贵可堪配得上咱们公主呢?」 「……」 鎏婳自然不能让小主子误入歧途,通过萧铎之口,表示要和玄迦当面详谈。玄迦在凉亭上便看见原处眼神复杂的鎏婳,知道该来的总会来,只气定神闲地赴约。 秦缘圆以为他和萧铎有公事要谈,乖巧地在外等候,浑然不知其中深意。 高挑的佛子踏着落日余晖徐徐而来,迟重的金色打在他身后,浑然天成的一圈光晕,衬得他好似天神下凡一般,愈发不似凡俗中人。 鎏婳心中便是百般的不愿意,也不得不承认,玄迦确然是玉树风流的俊俏儿郎,女郎爱俏,又有几个能抵挡的了那样不凡的玄迦呢? 但终究,少女情思大都难全,他们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 玄迦接过萧铎的茶,凤眸浑不在意地扫过鎏婳,目光浅淡而高深,叫人看不出情绪,可一身气势,巍峨如山,生生将鎏婳的势压了下去。 鎏婳捏了捏手上的帕子,努力装作不动声色的模样,微微颔首见礼:「大人。」 玄迦却笑,三分疏离,是寻常人前的模样:「姑姑多礼。」他浅啜一口清茶,不急不徐,开门见山:「我知晓姑姑要说什么,但此事玄迦办不到。」 鎏婳着急:「同宗不能结合,你要天下人如何看她,若你们有了孩儿,他该如何自处?天下人定会唾骂,这是乱伦的异种!你从前……」 第77页 玄迦捏着茶杯的手一顿,唇角笑容已然冷了下去:「我亦是受尽白眼的异种,自不会让下一代再蒙受此等苦楚,况且。」他摇摇头:「缘圆的身体,再不适合诞育胎儿,轻则伤身,重则……我不会让她经受任何风险,更不会因为这种无稽之谈与她分离。」 玄迦此言非虚,不知当年皇后经受了什么,秦缘圆这毒是胎内带出的,于她的身体损耗极大。且她不过十五岁方天葵初至,脉象绝非利于生育之兆。 在玄迦心中,儿女下代绝非必要,他的缘圆能松快多活几年已是老天垂怜,什么生儿育女,更是无稽之谈。 鎏婳面色青白,眸子一暗:「若你执意如此,好话不听,那宫里那柔弱的贵妃娘娘,大人便不忧心她出事么?」 萧铎扬声:「姑姑!慎言!」 昔年萧铎父母双双阵亡,只留下他一个,萧家人忧心他福寿不足,便将他送到观云寺做了法明禅师的俗家弟子,也因此和玄迦熟识,最知他的脾性。 玄迦从来一副温润的玉壳子,芯子漠然又高傲,修的是佛学佛法,实则最冷酷无情,目中无人。他伪装甚好,鲜少有破功的时候,但提起生母,难免动容。 更不说他最厌恶旁人相逼。 鎏婳以他母亲安危相迫,已然犯了玄迦的忌讳。 果见玄迦敛了笑容,冷着脸道:「那姑姑大可一试。」 这话说完,玄迦便撩袍起身,姿态从容又随意,他在门口停了片刻,蔑视之意甚明显:「贵妃生我,却弃我;皇后是缘圆生母,却也任由她孤苦流落十三载,难不成姑姑以为,贵妃的死活好赖,真能左右我的选择,皇后又真有资格指挥我们的事情?在我眼里他们皆不配,更遑论姑姑了。」 语毕,便径直走了出去。 即便玄迦锋芒丝毫不避鎏婳,但他心中始终不安,总觉得利剑高悬似的,却也没想到,变数来得这样快。 翌日,秦缘圆又被玄迦拎出来散食,二人正是热恋伊始,自然难免勾勾缠缠,正是亲密无间之时,迎面便碰上一位美妇人。 这位夫人气质何止雍容,艷若牡丹的长相,但眸中涌着眼泪,见了秦缘圆,也不说话,便用那种哀伤难言的目光,凝着她。 萧皇后萧兰因一看,便知道,这是她的孩子。 她和她爹生得如此相似,一样的深邃轮廓,鼻樑高挺,但眼神却又和她当年如出一辙。 秦缘圆被看得心里发毛,便以求助的眼神投至玄迦,但郎君眉头深锁,神色晦暗不明,看得秦缘圆心中一沉,只以为出了什么大事。 此时恰有一群侍婢成群而过,领头那位目光震惊望向那位夫人,随即便诚惶诚恐地跪了下来,那些小婢女便也跟随,乌压压地跪了一大片,然后听见领头的那位姐姐恭敬道:「奴婢见过皇后娘娘。」 所以,这位夫人竟是大名鼎鼎的萧皇后么? 秦缘圆其实对萧皇后非常有好感。 一来,萧皇后创办了慈幼院,使得长安城无出可依的孤儿们都有了容身之所;二来,萧皇后乃是萧氏兄弟的姨母,她对这兄弟二人,还是非常喜爱的。 但如今庭院内跪倒了一大片人,皆垂着头弯着腰,竟是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的低姿态,还是让秦缘圆受到了冲击,便也明白,皇后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女郎。 便也做了个下跪的姿势。 但瞬间被拦住了。 萧皇后抓着她的手,眸光带泪:「孩子,你不必对我行此大礼。」 秦缘圆便也愣住,皇后对她的言行态度都透着怪异,过于关心,便似认得她一般。 她福身:「小女秦缘圆,见过皇后娘娘。」 皇后微讶:「孩子……你姓秦么?」 这是什么奇怪的问题? 原主被慧明师太捡到时,唯一的记忆便是自己名唤缘圆,但这秦姓,则是她自己的本姓,自来了这处后,她便一直都是这样自称的。 所以皇后的问题,她也只能乖巧点头。 可皇后没再说话了,便知点了点头,眸中那眼泪终于坠了下来,水滴一般滚过她白净的面颊,下一瞬竟然阖上双眼,直直倒了下来。 「姑母!」 「娘娘!」 周围一片慌乱惊唿。 秦缘圆也吓得够呛,皇后怎么一言不合就晕倒了,实在吓人。 但秦缘圆离她最近,自然伸手接住了她,但因自己的身板子也弱,抱着她便摇摇欲坠站不稳当,还是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萧三郎,将皇后娘娘的凤体接住。 鎏婳脚程不及萧三郎,但也狂奔而至了。 她紧张、自责、慌乱:「怨我,怨我说漏嘴了,娘娘听说后,竟是不管不顾非要出宫,她这都病了许久,呕了几日,站都站不稳的时候!」 秦缘圆只是迷茫,这萧皇后出宫,到底为什么呀? 若非有极要紧、比她姓名健康更重要的事情,如此仓促出宫,若她出了什么事情,岂非害人害己。 还有便是想着,萧皇后身子骨,也这般弱么?才说了两句话就晕倒了,鎏婳姑姑也说她久病缠身,食不下咽。 这样胡乱想着,脚步也跟着众人一道往前走,手腕却突然被玄迦扯住,她停了下来,问:「怎么了么?」 但玄迦没有说话,只是眼神复杂地望着她,仿佛她要赶赴到什么前途不明朗的新世界一般,他满眼不舍。 第78页 她和玄迦停下来这么一会,鎏婳便过来,扯着她的手往前走:「缘圆,好孩子,你跟上来。」 左右两只手,竟成了相互拉扯对抗之势。 秦缘圆心头怪异越发明显,到底出什么事了?玄迦很奇怪,鎏婳很奇怪,皇后更奇怪。 但最终,是玄迦的手先松开。 他笑,碰了碰她的面颊:「去吧,我陪你一起去,记得你答应我的。」 但秦缘圆却不大记得,她答应玄迦什么了? 囫囵地点了点头。 将皇后娘娘安置好后,原应传唤疾医的,但萧铎医术便甩寻常医者几条街,便打算亲自看诊,谁料玄迦拦住他:「我来罢。」 玄迦的想法很简单。 秦缘圆的毒,是娘胎里带出来的,他便想探一探皇后的脉息,以求治疗秦缘圆的突破,毕竟,皇后这么些年,不是活得好好的么? 但一碰上,玄迦的面色便换了又换。 看得萧三郎惊慌,伸手抓过皇后的手腕:「我姑母是怎么了?你怎么这副表……情。」 萧三郎的面色也怪了下去。 师兄弟二人对视一眼,吓得鎏婳心惊肉跳:「三郎,你告诉我,娘娘究竟怎么了?」 玄迦:「大喜。」 鎏婳:「什么?」 萧铎:「姑母她……是喜脉,会晕倒也不过是久未进食,加之血气凝滞罢了,并没有什么大事,但……」 但皇后怎会怀孕呢? 萧铎是知道的,皇后恨皇帝至深,暗地里给他下了绝育的药,所以皇帝不仅房事……不大行,暗中吃了许多秘药调养,更是丧失了生育能力,否则怎会将元珏当作眼珠子一样疼呢? 那也是无奈之举,自己生不出,同父同母的弟弟又只得了这么一根独苗苗,说白了元珏也不过是皇室的种猪罢了。 如今这种猪也叫玄迦阉了。 所以皇后腹中胎儿,生父是哪位? 在场之人只有秦缘圆不知道这些皇家秘辛,便只有她理所应当地觉得这是件好事,毕竟皇帝无嗣多年,天下皆知。 但怎么这几个人,都不见喜色呀? 忽地,帘帐内的皇后醒了,她语气虚弱:「缘圆呢?我的孩子,快让她来见我……」 秦缘圆仍没反应过来,以为皇后在唤萧铎。 但她被鎏婳推了一把:「皇后娘娘在唤你呢。」 什么?她和皇后可有一星半点的联繫么? 目瞪口呆地愣在原处。 鎏婳握着她的手,流泪:「孩子,去吧,你是皇后的孩子,大魏的公主,皇后苦苦寻你,已有十三载了,进去,和你母后好好说话啊。」 公主,母后,这是怎样的一个峰迴路转。 秦缘圆被鎏婳推着往里走。 但几乎是碰上皇后那双染着泪光的眼眸,秦缘圆的眼泪便不受控制地滚了下来。 她望着躺在病榻上,仍旧高贵雍容的女郎,几乎是质问的口气:「你当年,为什么不要我?」 这发问并非是她。 箫兰因听得,只觉得心被生生剜下一块似的,她哭着解释:「缘圆,阿娘,阿娘从未想过不要你,你是阿娘的宝贝呀……」 秦缘圆心颤了一下,仍泪如雨下,执拗道:「分明是你们不要我的,什么宝贝?我在那破庙中长大,日日都想着,我究竟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错事,连爹娘都要将我抛弃,像扔垃圾一般!」 萧兰因边哭边摇头:「不是这样的,那年,那年盂兰盆节,我们一家三口去那莫愁湖逛节市,放水灯……你不过三岁,喜得像活蹦乱跳的小兔子一般,可我们不过一晃神,你便不见了……之后便是掘地三尺,也寻不得,我心都要碎了……但也从未放弃过找你……缘圆,你是阿娘的小宝贝,阿娘是最爱你的……怎么会不要你呢?」 原来是这样。 秦缘圆扑身上前,抱着失散多年的母亲,感受到她温暖的怀抱,嗅着她温柔的香气,忽然唿吸一窒,颅内生疼,连带心脏亦跳得缓了下来。 秦缘圆知道,那是原主的意识,在渐渐消散。 她借着秦缘圆之口,问出了多年藏于心中的郁结,终于心满意足地离去了。 但秦缘圆便也不舒服起来,五内轰鸣。 意识渐渐失去时候,她听见房门被一脚踢开,然后便有一个郎君声音传来,是陌生的。 他的音质偏低偏沉重,但却火急火燎的,语速极快:「萧兰因呢?病得七荤八素还敢出宫,我看她是不想活了!」 第34章 晋国公秦渊怒气勃发闯入门廷时, 那屏风内忽然传来萧兰因的惊唿:「缘圆!」 玄迦眉目一沉,大步迈了进去。 秦缘圆昏倒在萧兰因怀中,苍白的小脸上仍坠着泪痕, 玄迦见了如何不心疼。 当下表情便不受控,深深剜了一眼失魂落魄的萧兰因, 忙抱着秦缘圆到碧纱窗内放着。 好在她脉象盖无异象, 大约是情绪激动,气血供应不足罢了。 但她中毒已日深, 眉间青黑, 病容倦倦, 显然又快毒发了,玄迦不由分说,便将手腕割出一道口子,托着她绵软的脖子, 一滴滴将鲜血餵了过去。 萧兰因忧心忡忡问:「她是怎么了?」 玄迦垂着眼睫, 视线皆集中于秦缘圆身上,淡漠至极:「她什么情况,娘娘不知晓么?染毒多年, 能见您一面已然不易。」 第79页 他方切过皇后脉象,虽弱,却是康健之兆, 无毒病缠身。 可怎会母体好端端的,胎儿却奇毒染体?其中缘由只有皇后清楚了。 萧兰因面色更白, 几乎站不住往前倾倒。 萧铎将她扶住:「姨母, 玄迦的血能祛毒素,虽不能解乌昙婆逻花,但却能抑制毒发, 滋养缘圆精神,您切莫伤神,毕竟……」他望了一眼屋内唯一的外人,晋国公,将那句「有孕在身」憋了回去。 晋国公莫名其妙来了他府上,一副怒气勃发的模样,丝毫不见平日里的冷厉深沉,萧铎便已觉得奇怪。 更莫说如今晋国公满脸震惊,直勾勾地盯着秦缘圆,眼珠子似乎都要瞪出来了,好似还有些泪光泛滥。 如何?晋国公也与他表妹有渊源么? 他将心下疑窦压下,小声询问:「国公爷,今日府上事忙,恐招唿不周,若您并无要紧事宜,铎先着人送您回府罢?」 晋国公蹙眉横萧铎一眼。 「不必,我就在此候着。」 他如何能离开? 今晨宫中探子来报,说萧兰因拖着病体匆忙出宫,往萧府的方向赶,当下他便淡定不得。 这女人自他于陈朝归来,便时常一副横眉冷目待他,几乎是风霜刀剑严相逼的地步,他好不容易才其中误会解释清楚,二人也总算和缓了些,竟是一口气没喘着,她又开始折腾,便也只能无奈往萧府赶。 谁料破门而入那瞬间,却见萧兰因怀中抱着个瘦弱的小女孩儿,她满脸泪痕,可怜至极,且那模样,与他生得……何其相似。 那是他秦渊的女儿,萧兰因为他生下的女儿,他失而復得的,宝贝。 但她却羸弱如斯,他们尚未来得及说上一句话,小女儿便晕了过去,秦渊心神俱震,痛若刀剜。 他的女儿究竟吃了什么苦? 再看玄迦,心甘情愿放血餵她,那副情潮若湖的黏煳模样,秦渊是过来人,又岂能不知,当下便是五味杂陈。 他确实,自小看着玄迦长大的。 也确实,很高兴玄迦寻得心爱女郎,月余前于桥上惊鸿一面,那时他的宝贝带着幕篱,隐在灯火之下,秦渊还劝玄迦惜取眼前人。 但若那位女郎是他失而復得的掌上明珠,他便不是如此说法了。 怎么,玄迦一个佛门中人,如何能舍下面皮,去勾缠他无知可怜的小女儿? 望向玄迦的眼神便无比复杂,甚至想揪着这小兔崽子,去揍他一顿。 所以在秦缘圆迟迟醒不过来,被玄迦抱回房中安顿好,众人皆在外安心等候之时,晋国公秦渊拎着玄迦出了房门,然后,将他一把摔在地上。 咬牙切齿的:「你!」 玄迦猝不及防受力,双手撑于地面,缓缓起身,不解的:「公爷,您这是做什么,还请明示。」 秦渊眼神复杂:「你,你可曾欺负于她?可曾逼迫于她?可曾蛊惑于她?她懵懂无知,究竟发生了什么,才会不避讳世人目光,愿与出家人成为爱侣?」 玄迦垂眸。 他或许有时不大磊落,确实又诱又哄,或以为她取药相迫,或以治病相逼,明里暗里,蓄意接近,多方手段方有今日相守,但他并不后悔,只说:「我爱她至深。」 秦渊见他避而不谈,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当下便抓着他的衣领给了一拳。 玄迦并未还手。 虽然并不知道,为何秦渊怒气勃发,一副白菜被猪拱了的表情。 秦渊越想越不对,玄迦对秦缘圆的肢体动作毫不避讳,瞧着像是,已有了夫妻之实的模样,眉心狠狠一跳,提着拳头,压着声音问:「你们,你可有……欺负于她?」 玄迦愣了一瞬。 都是男人,自然知道秦渊是什么意思。 但玄迦发呆的那一瞬,秦渊的拳头便已砸了下来:「亏你还是出家人!什么乌七八糟的花和尚!怎么这样欺负人家懵懂无知的小娘子!」 玄迦嘴皮子动了动,正准备解释。 但房内声音乱了起来:「公主,公主醒了!」 二人当即停下动作,争相奔了进去。 —— 秦缘圆醒来时,几双眼睛盯着她,她心里有些发慌,下意识引颈寻找玄迦。 见他匆匆推门而入,方心里安定,松了口气。 二人这点小动作自然逃不过萧兰因和秦渊。 萧兰因比秦渊还要不喜玄迦。 其一,她烦透了元家那两兄弟,都是邪肆暴虐,性情乖张之人,他生母方贵妃又是愚笨懦弱之人,歹竹里岂能生出好笋,所以她笃定,玄迦天性定然不好。 其二,玄迦早年被送去教坊司那些事情,她也是知道的。 其三,他既已出家,便不该破戒勾引她的宝贝女儿,若在一起,必然引人议论纷纷,流言不断,萧兰因可不耐烦旁人编排讨论女儿。 更莫说,女儿如今病弱,萧兰因只想多留她几年,旁的并不愿多思。 萧兰因眸中几多戒备,但并未显露出来,只笑得讨好:「缘圆,你睡了许久,可是饿了么?阿娘叫人捧些吃食过来。」 秦渊望了一眼窗外黑黢黢的天色。 「摆饭罢,咱们一道吃些。」 女儿方才看了他一眼。 但眸中全是陌生,还教他逮到了女儿和玄迦互使眼色,那黏黏煳煳,偷偷摸摸的小模样,他满心慈爱,又难免不快。 第80页 他错失她成长十三载。 待她再出现时,身边已出现了另一个郎君,她满心满眼都是他,甚至不知道他是谁。 老父亲的心,何其酸涩。 也就想和她一道吃吃饭,多接近一二罢了。 入座时,秦缘圆的手一直被萧皇后揽着,自然二人便就近坐到一处了。 萧皇后指着秦缘圆手边的另一座位:「阿铎,你与妹妹挨着坐,兄妹二人多多培养感情。」 秦渊:「……」 玄迦:「……」 萧铎,接收到了两道冰刀子似的眼神,然未敢推拒皇后姑姑,他轻咳一身,表情复杂,战战兢兢地坐下了。 还不忘与玄迦使个眼色:兄弟,我是无辜的。 但萧铎不免想起鎏婳的戏言,随即浑身一抖。 难不成,他姑姑,真要乱点他和秦缘圆的鸳鸯谱么? 萧三郎暗自摇头,嘆道,这是什么人间疾苦? 这顿饭吃得颇为诡异。 秦渊很难控制自己的眼神,三不五时便望向秦缘圆。 他鼓起勇气,舀了一勺雪霞羹,放到女儿碗中。 雪霞羹主料为芙蓉花,去其心蒂,汤瀹之,同豆腐煮,红白交错,恍如雪霁之霞1,那是她小时候,最爱吃的一道菜。 「孩子,雪霞羹做得不错,我记得,你从前很爱吃的。」 秦缘圆客套道了一句谢。 因这位大人的目光过于炙热,她咽下一口汤羹,凑到萧铎耳侧,小声问:「三郎,这位大人是谁呀?」 玄迦和秦渊面色俱变。 秦渊修有内功,耳力上佳,自然是听见了女儿的细声呓语,内心苦涩极了。 她不认得他,不知道他是谁,且兰因一时半会,也不愿意让他认回女儿,他便只能拐弯抹角地关心。 玄迦便是因为她和萧铎过分亲昵。 他自然猜到皇后的心思。 萧铎自收到玄迦的眼神警告后,顿时正襟危坐,不动声色地拉开和秦缘圆的距离,耐心道:「那是晋国公,自小看着我长大的,是极和善的长辈。」 秦缘圆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原来这位是玄迦的上峰,刚从战场上回来的晋国公,那位临川长公主的意中人。 萧兰因见秦渊夹菜给秦缘圆,便也不服输似的,夹了一道菜放入她碗中,如此来回,秦缘圆面前那碗便堆得如同小山似的冒了尖儿。 但秦缘圆素来胃口很差。 她为难道:「阿娘,公爷,缘圆吃不下了,莫要浪费了。」 二位长辈方讪讪收了手。 未几,见她吃得差不多,皇后便用那试探着的口气:「缘圆,阿娘先与你道歉。」 「一时半会,怕是先不能接你回宫了。」 「你在萧府,好好呆着,表哥会照顾你的,阿娘,阿娘得了空,也会过来陪你的,你乖乖的啊。」 皇帝昔年便不喜秦缘圆,知晓她失踪后便忙不迭报了丧,如今乍然说寻着了公主,必然诸多阻滞。 还有便是,皇帝近来发疯了似的。 秦缘圆若入了宫,便好似树了个活靶子一般,萧兰因并不敢冒险。 秦缘圆却觉得松了口气。 入宫?她可是从未想过的。 幸而皇后未想过让自己回宫,否则束手束脚,多有不便,还有便是,也不方便在皇后的眼皮子底下,和玄迦谈恋爱呀…… 秦缘圆望向玄迦,自她醒来后,玄迦眉骨、嘴角皆有青紫,于他白璧似的面皮上格外刺眼,她心疼极了,却迟迟寻不到机会问一问他。 一行人将她送回了房,又问候了几句,秦渊和萧兰因方恋恋不捨地离开了。 她拥着被子坐在床上,望着头顶上熠熠生辉的夜明珠,觉得今日所发生的事情,可谓是如梦似幻。 其实受人关注宠爱的感觉自然是好,但仍有几许不适应,毕竟,自己还不曾和玄迦好好地说上一句话,今日便都过去了。 她嘆了口气。 「公主殿下,可有何处烦忧。」 一道清润的男声,语调不大正经的。 秦缘圆寻着声望过去,竟瞧见了郎君背着手立在窗扉侧,不过那窗户打开,大约他是跳窗进来的。 是玄迦来了。 今日信息好多,撞得她头晕脑胀,看见玄迦的脸,觉得亲切极了。 当下便掀了被子朝他跑去,揽着他劲瘦的腰直往他怀里钻,压低声音:「你怎么来了,门口还有守夜的丫头呢,被人看见会不会不大好啊?」 她想了想,一本正经道:「我觉得你如今好似画本子里那偷香窃玉的登徒子,半夜闯人家闺阁的小痞子。」 玄迦眉心动了动,又是登徒子,又是小痞子,她可真会给他安名头。 他恨不得昭告天下,秦缘圆是他的,让皇后与晋国公统统无话可说,若他真捨得孟浪待她,那自己还纠结什么劲呢? 玄迦心中微嘆了口气,笑着将她揽入怀中,于她耳边轻飘飘地落下一句:「如此,我倒真要将这登徒子的名号坐实了。」 玄迦身体微微下压,长臂便穿过她的腿弯,猝不及防便将人结结实实地抱了起来。 秦缘圆低低「呀」了一声,很快便也适应了,双足晃荡两下。 被抱上床时,她摸了摸玄迦面上的青紫痕迹,有些心疼。 玄迦多俊俏的一张面皮呀,怎么能受伤呢? 第81页 「怎么来的?」 玄迦抓住她的手,放在唇边吻了两口。 很委屈的口气:「唔……如今你是公主了,便都说我配不上你,对你居心不良,我的殿下,可要为小人做主么?」 秦缘圆怔了一瞬。 他们不喜欢玄迦么?怎么宫里的人这么不讲礼貌,动不动就打人呀? 她抚着玄迦的伤处,心疼道:「人家打你,你便傻站着挨揍么?你那身功夫都废了?」又小声的:「我要怎么为你做主呀?」 追问:「是谁?我阿娘么?还是萧铎?」 萧铎? 玄迦唇角扯出个酸熘熘的笑:「我今日见着,皇后有意无意叫你与萧三亲近,似乎有撮合之意。」 意识到玄迦话中的酸意,秦缘圆噗呲一笑,秦缘圆忙摇头:「萧三郎?怎么可能,你便是吃醋也要找对对象呀。」 皇后不喜他,玄迦人精似的,一眼也能看出,往后只怕会有更多阻滞,还会安排许多郎君于她身边周旋。 这念想一起,眉目都沉了下去。 秦缘圆自然辨别出他的不快,笑嘻嘻地揽着他精瘦的腰往他怀里蹭:「我只对大师有兴趣。」 玄迦面色好歹好看了些。 但小娘子仰起面儿,娇娇怯怯,温柔小意的模样,瞧得玄迦一股痒意直往骨缝里钻,他再忍受不得,一把将她压在那艷红的被衾上亲。 这亲吻来得又急又重,似发泄一般,秦缘圆都觉得舌尖又麻又痛,甚至有血腥味涌了出来,也不知是谁的。 她仰头,微微错过他绵密的轻吻,轻喘着气戏嚯道:「大师这是上赶着赠我血疗伤了?从前可是小气——」 这话没说完,便又被玄迦吻住了,秦缘圆得了意趣,勾着舌尖去追逐他渗出的血,又吮又吸的。 玄迦双眸更暗。 这是哪里来的小狐狸精,媚态天成。 二人于榻上痴缠,少不得便有声响溢出。 窗纱上投射出门外小丫头的剪影。 她提着灯笼,忽地立起了身子,有些迟疑地磕了磕门:「公主,怎么了?」 秦缘圆顿时僵住,咬着唇去推玄迦:「你……你走开,有人呀……」 玄迦错开,那唇便触到了小娘子鼻端、面颊、耳畔,湿漉漉的一串吻,若有似无的。 秦缘圆声线颤抖:「无妨……我方才在打蚊子罢了……」 「可需要奴帮忙么?」 秦缘圆大声:「你别过来!我要睡了。」 又被玄迦捞着,亲了一口。 好在那丫头到底未再靠近了。 被吓了一遭,秦缘圆旖旎的心思都吓没了,将他的脸拍开,将被子拉高,阻开他那不安分的唇,闷闷的:「我们如今倒像偷情一般。」 秦缘圆自然也看出来,皇后对玄迦的冷淡,自打和皇后相认,自己和玄迦之间便总被人隔着,如今二人想要见面说说话,玄迦还得漏夜跳窗而入,门口还有个守着自己的丫鬟,真像极了偷情。 她勾着玄迦的脖子,笑容狡黠:「你说,我如今是公主了,你是不是得嫁给我做驸马呀?」 玄迦顺势俯身而下,磨着她的唇,喃喃:「我倒是心甘情愿,就怕有人不愿意。」 他那力道轻轻的,触在唇上便痒得厉害,偏生那大手也不安防,挠在她后腰,秦缘圆是最怕痒得,顿时便眼泪汪汪轻轻颤,偏生窗外还有人,又不敢发出声音,那咽呜声便从喉咙若有似无的溢出来。 玄迦心头更痒,便愈发使坏逗她。 他是医者,对人体穴脉最是精通的,她何处敏感,何处耐不住,他与她施过一道针,便对她清清楚楚,如此深深浅浅。 秦缘圆便觉得一下舒适,一下难熬,又喜又乐的,几乎化成一糰子花汁了。 「你别,你别这样呀……」 顺势而下。 他笑:「小人可是什么都没做。殿下,身体虚乏,如此于您身体颇有裨益。这是嵴中,这是悬枢,这是命门。」他缓缓滑下,耐心的解释:「唔……这是腰俞穴,后正中线上,当骶管裂孔处,属督脉2;这是长强,循环无端为长,强有健运不息之意,在嵴柱骨的尾端,是督阳初始之处3。」 他口上一本正经地吊着书袋,却…… 秦缘圆仰颈颤了一颤,便是房内堆着冰盆,她身上都泛出一圈薄汗,透过寝服都能窥见粉嘟嘟的桃子肉。 声调愈发烂软可怜。 她呜了一声,终于颤颤巍巍地哭了出来,又仍记得那守夜的丫头,压着,嘶哑着:「我,我不舒服……」 玄迦挑眉嗤笑了一声。 俯首将小娘子甜甜腻腻的眼泪捲走,但好歹不再逗她了,老不正经的:「您是大魏金尊玉贵的嫡公主,若无两份服侍人的本事,大魏郎君这样多,小人如何选中,有幸做得您的驸马呀?」 阴阳怪气的花言巧语。 秦缘圆缓了过来。 她将玄迦拍开,扯着被子滚到床侧:「我要睡了,你快走罢。」 被当作蚊子的玄迦手肘盛在锦被上,手掌托在面颊上,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公主不要小人了?」 秦缘圆乜他一眼,眸色中仍含着春潮,潋滟黏煳。 她骄矜的,羞涩地哼了一声:「不要你了,你个不守规矩的登徒子!」 玄迦心知是将人逗过了。 第82页 他连着那被衾一道,将人拽了过来:「小娘子,如今倒威风了,我方才服侍你,一点甜头未尝到,你还嫌弃我呢?」 秦缘圆哼哼两句,自觉这些风流骚话说不过玄迦,分明什么敏感之处都触了个尽,仍这般一本正经的胡言乱语。 她认真的:「我要睡了,你不要深更半夜地勾引好姑娘,你个花和尚。」 玄迦笑得快意,眸中温软,却已无绮色。 他起身,自那小柜中取了了一件簇新的寝衣,挽在手中,十分贤惠:「起来罢,我替你换衣服,出了一身汗,莫要倒吸了,又该着凉了。」 秦缘圆再去看他,果见他已一本正经的模样。 但,他素来如此的,在秦缘圆心中已无信任,便推拒道:「我不要,你出去,我自己穿。」 玄迦弯了弯眸,却也没管使性子的小娘子,径直将她拉了起来,认真细緻地替她拭汗宽衣,不该触碰的一处也不曾碰着。 足见这人是知道礼数的。 方才不过是纵着性子胡作非为地逗她罢了。 玄迦和衣在她身边躺下:「睡吧,我陪你,绝不会冒犯于你。」 秦缘圆揪了揪玄迦的衣领子,小声的:「大师可真是柳下惠再世。」 玄迦挑眉,作势去剥她衣裳。 小娘子倒是胆大得很,什么话也敢说。 玄迦难免想起今日晋国公的逼问。 有没有欺负她。 倒是很想,但终究怜惜她体弱,仍是一团稚嫩的,便也捨不得。 否则还担心什么旁的狂蜂浪蝶,豺狼虎豹,会见他的宝贝叼走呢? 秦缘圆「呀」地叫了一声,钻进被窝里,阻隔住他那跃跃欲试的大手,背对着他,无比乖觉:「我真要睡了,好梦,晚安。」 她其实不抗拒玄迦陪她睡的,萧府于她而言太过陌生,有他在旁尽可安眠。 翌日醒来,秦缘圆窝在玄迦怀中,迷迷煳煳地听见窗外的侍婢在低声交谈。 「咱们萧府在清凉镇桐花巷子那宅子,似乎出了人命官司。」 「啊?」 「是两个小丫鬟,刚从人牙子买回来没多久,年纪小小的,还是孩子呢,失踪了两日,昨日傍晚尸首自莫愁上浮了出来。」 「死状很是可怖呢……」 第35章 门外, 那窃窃讨论声仍窃窃的。 「哎呀,你是不知道,那两个小丫鬟, 被扔进了莫愁湖,捞上来, 浑身都已泡发了。」 「大约是小丫鬟不慎坠了湖罢?不是年纪小么?大一些的九岁, 小的那个不过七岁而已,跳跳脱脱的, 出了意外也不奇怪呀?」 「嗐, 这可不寻常, 据看见的人说,她们的面容可是扭曲狰狞,五官都糅在一处了,手脚也都是蜷曲的, 淹死的哪是这般姿态?县衙里的仵作一验, 竟说这她们身上的血都被放干了,人是先断了气,才扔进莫愁湖抛尸的……」 「都在讨论, 是湖底的龙王爷,要童男童女祭献呢!」 「啊!」 那声细细的惊唿,吓得秦缘圆亦浑身一震, 愈发抱紧了玄迦。 她从前在清凉镇,可没听说过样吓人的命案。 玄迦将她揽住, 笑道:「对我蹬鼻子上脸, 原来胆子并不大。」 秦缘圆:「这死状也太不寻常了!说什么祭献,定是有人做些阴损恶毒之事罢了,被放干了血……这得多难受呀。」 玄迦大手在她嵴背上拍, 动作很缓的,面色却沉:「确实如此。」 他若有所思的表情,秦缘圆便晓得他知道内情:「是何人作恶?」 玄迦笑了笑,很是故弄玄虚的口气:「唔,也是咱们公主的老熟人了。」 又怪模怪样地唤她公主,这人真是讨厌至极,秦缘圆揪他的耳朵:「快说,不许拐弯抹角!」 玄迦将她愈发大胆的手抓了下来,贴到唇边用犬齿轻轻地磨。 「永和长公主。」 先前玄迦为探虚实,亲自将永和一党接回清凉山,谁知冰蚕的影子都未见得,反倒是惹了永和的觊觎。 但如今镇上离奇死了两个小丫鬟,还是血尽而亡的,玄迦便愈发笃定,冰蚕落在永和手中。 冰蚕之丝入药使用,能滋养精气,葆其容颜,但如此奇效,却是用阴损之法达成的。 此毒物需吸食童男女活血,方能存活。而虫龄越大的冰蚕,所耗血量便越多。 永和由南朝都城建业一路赶回长安,皆受兵士戍卫监管,自然不好作恶,所以一入清凉镇,便慌不择手,所以萧府的小丫鬟必是落于她手。 且她一次便放了二人鲜血,足可见她手上的冰蚕已养了多年,毒性甚足,其实对秦缘圆解毒,是极好的。 秦缘圆:「既知晓了冰蚕就在她手上,那我要如何才能取到冰蚕呢?永和长公主必然将维持她容颜的宝贝看得紧紧的。」 玄迦挑眉,一脸坏笑:「不能硬来,只能智取,采柔和折中之计,让她自愿说出冰蚕藏身之所,咱们去取便可。」 他天生一副轻浮相貌,平日里不苟言笑,或还能装成清冷的佛子模样,但自二人互表心意后,玄迦似乎将性子中的浮浪风流遽然释放了出来,展着眉骨一笑,好似话本中走出来的男狐仙似的。 十足勾人。 她心跳失了一拍之余,又瞭然警觉:「你要干什么?你莫不是要以身饲虎,去色//诱那永和长公主罢?我不许!」 第83页 永和看上了玄迦,便是不择手段下药,也要与他春风一度,若还有什么方法能让永和乖乖说出冰蚕下落,定是要施美男计了! 玄迦这样情态,这般容色,这样手段,去撩那永和还不是简简单单。 但秦缘圆心里不舒服。 一想到他会触碰到旁的女郎,秦缘圆浑身便好似泡在酸水中,噗呲噗呲冒着酸泡泡。 玄迦似乎极欢喜地笑了一声,手指在秦缘圆下巴挠了挠。 口气是懒洋洋的,莫名带了点自得之意:「凶兇巴巴。」 他嘆气,无不感慨的:「我有你这个小母老虎还不够呢?哪里还有多余的骨头去饲虎?」 秦缘圆满意地哼了两声。 问:「那到底,我们怎么做嘛,玄玄乎乎的。」 玄迦的法子,自然仍是符合永和口味的美男计,不过是玄迦那美男非是玄迦,而是另寻了个俊俏的郎君,剃了头,安排到观云寺,有意无意地接近永和公主罢了。 秦缘圆是见过那位细作的。 生得亦是高大俊朗,骨肉匀停,剃髮后再穿上袈裟,竟也很有几分仙然飘逸的姿态。 起初,秦缘圆自信满满,以为永和公主定会上钩的,但一连五日过去,竟毫无消息,秦缘圆便多少着急。 那细作回报说,永和长公主身边,似乎已有了别的郎君相伴。 白日里公主要去佛殿中诵经,他寻不着机会接近,只要入了夜,公主的姘头便会出现,还带着许多卫士,将永和的院子护得如铁桶一般。 既能随手携带私卫,定是身份尊贵之人,可永和入长安,甚至不够月半,又从什么渠道认识的身份贵重的郎君? 玄迦决定亲自查探一番。 前陈公主俱宿在空山院。 观云寺是玄迦的地盘,公主们的住所,自然也是玄迦安排下去的。 空山院是玄迦五年前,藉由扩充殿宇之名督造的,坐落于杏花坞上,碧云湖畔,因其环境幽静,专用于接待贵客。 但空山院内各个院落的主卧中,皆有留有一见小小的暗室,以作监视之用。 故此玄迦只需在那暗室内,便能将永和长公主寝殿内的谈论,听个一清二楚,那她传闻中位高权重的姘头,自然也无所遁形。 因玄迦只说,此行只要在暗室中监听便可,既无旁的安排,也不会有危险,秦缘圆便动了一道前去的心思。 玄迦眉毛动了动。 这几日,鎏婳也不回宫了,专门在萧府中照料秦缘圆一併饮食起居,所以玄迦便是在萧府住着,也总不得靠近她。 便是到了夜里,玄迦跳窗而入,想要有片刻亲昵相守,那鎏婳竟是不用睡觉一般,每隔一个时辰,便进房查探,累得他夜间也无法久留。 防玄迦更甚于防贼。 如今小娘子缩在他怀中,温温柔柔地求他,玄迦咬着一日不曾触碰的红唇,心知或有意外发生,但仍鬼使神差地答应了。 他抱着秦缘圆飞身上房顶时,鎏婳便在地面,着急得大喊大叫,集结了一群家丁:「快去将公主带回来,郎君呢?快叫他过来!快!」 颇有亡命天涯的势头。 玄迦心中有一股隐秘的快意脱缰而出,他不欲遮掩,搂着小娘子纤细的腰肢,将她提了起来,在月色下恶狠狠地亲吻她。 萧三郎被小厮自床榻上扯起来,连寝衣都未来得及换,赶到案发现场时,举着火把地萧家奴僕着急忙乱,正急着搭梯子去救公主,玄迦便掳着他的表妹,也不管乱翻天的萧府,二人立在萧府至高的绣楼正嵴之上,趾高气扬地缠绵亲吻。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 鎏婳这是将玄迦逼急了。 萧铎被鎏婳一把往前推:「三郎,你快去将公主带下来!初秋已近,夜晚风大,楼上风凉,公主体弱,岂任由他能胡来!」 萧三郎无奈,接过小厮匆忙递过来的披风,气沉丹田,足下轻点,跨过那廊上的飞檐,一路攀上三层高的绣楼顶端。 秦缘圆头一次上到了房嵴之高,耳畔皆是唿唿风声,她既新奇、又害怕地打量着长安夜景,却被玄迦抱了起来。 如此,她置身高处,双脚更是无地可附,唯一的支撑便是郎君的核心腰腹。 她眼前阵阵发晕,身子软了半边,不得不将贴紧依附,唯一的支柱。 秦缘圆抱着他,软着声音:「你干嘛呀,快把我放下来……」 然后玄迦便俯身,含住了她的唇瓣,近乎蛮横地亲吻。 他粗糙的指腹抚着她耳后的一点,齿关轻轻擦过时,秦缘圆忍不住颤慄,却听见猎猎风声送来一道不大正经、有些无奈的声音:「师兄、表妹,我来了。」 是萧三郎。 秦缘圆被他啃咬着,抖得更厉害,无力地推了一下玄迦的胸口。 玄迦轻笑一声,咬着小娘子柔白的下巴,勾着她的身后的兜帽,将她盖好,然后便提着秦缘圆往远处飞去。 秦缘圆被玄迦惊心动魄地闹了一回,直至坐入马车中,仍晕乎乎的心有余悸。 玄迦见小娘子面上仍带着羞怯之意的红粉,星眸中还有水意,见他要靠近,又虚张声势地瞪他一眼。 但不见兇狠,倒像是娇嗔一般。 他心里一软,便也没再逗她,只将小公主抱在怀中低声下气地哄。 一路相安无事赶至空山院。 第84页 秦缘圆也是到了才知道,这间暗室立于卧房内室与外间的隔墙中央,壁面上布满了细小的孔洞,透过墙面特别煳上的特殊材质,那卧房内的声音便从这四面八方的孔洞中传来,颇有立体声环绕的效果。 不仅与此,墙壁上凿有略大一些的孔洞,镜筒上嵌着特殊工艺打磨过的琉璃片,透过琉璃片一观,则也能看见其外的大致情形,便好似简陋版本的望远镜。 外面也只以为,这是墙上装饰的麒麟首罢了。 声、影如此配合,竟将卧房内的情形监视得十分完全,秦缘圆无不感慨,玄迦这情报工作,可十分到位了,若有那家权贵来此一遭,但凡携着什么秘密的,若玄迦有心查探,定然无所遁形。 他们等了半刻钟,终于见那沐浴归来的永和长公主扭着腰肢推开大门,一把将她的姘头拽进房间,妖妖娆娆的:「元郎,我可是等候你许久了。」 元家人? 那便是皇室中人。 秦缘圆透过那琉璃镜片望过去,看见一个上吊眼、高鼻樑、薄嘴唇的中年男子,正拥着那长公主亲吻,水声啧啧,十分动情。 这张脸有一闪而过的熟悉感,秦缘圆小声问:「那是谁呀?」 玄迦笑:「无须放低声调,外边听不见内室之声。」 他蹙眉望着镜外的野鸳鸯,沉声:「那是当朝皇帝。」 秦缘圆:「……」 看那情状,必然相识许久。 当朝皇帝竟和敌国掌权的公主勾搭上了,难怪先前阻着不许出军伐陈呢。 内室的交谈声继续,伴随着细细簌簌布料滑落的声音,听得秦缘圆尴尬无比。 谁能想到,她初次听人壁角,一上来便是活春宫呢? 皇帝色迷迷的,吮吸声与喟嘆声齐飞:「乖乖,这身皮肉竟与十年前别无二致,甚至还要紧緻软和,宫里那些女人与你一比,倒成了枯枝败叶了。」 这自然还是冰蚕的功效。 永和公主年过四十,比皇后年纪还要大上四五岁,观其外形却仍似二十的女郎一般,足可见冰蚕功效之大。 果不其然,永和公主声音极媚,呵呵笑了两声:「那可得多谢元郎多年前赠我的冰蚕了。」 她故意的,像是吃味一般:「陛下宫中美女如云,那方贵妃盛宠不衰,萧皇后亦是艷若牡丹,难为您还记得多年前的老人儿了。」 秦缘圆本来都想捂耳朵,不去听那些床帏私语,但永和倏然提起冰蚕,这毒物还是皇帝昔年送给永和的,她顿时精神一振。 突然传来一声怪响,随之而来是永和长公主咿呀的喊声,恰逢她方才提起了关键字「冰蚕」秦缘圆便欲透过那镜片仔细一窥,却被玄迦突然捂住了眼,似抱着小儿一般,一把将她搂到抱到大腿上坐着。 如此一来,二人面对面坐着,她的腿便垂在郎君腰腹两侧。 透过轻薄的夏裳,二人温度相贴,唿吸互闻。 稍一挪动,便怕碰到不该碰的地方。 秦缘圆老实规矩,偏玄迦是个不安生的。 他凑近,唇似乎要含住小娘子艷得发红得耳珠,耳语:「小娘子,可不是什么都能看的,仔细污了你的眼睛。」眼睛被遮蔽住,旁的观感便愈加敏锐,她鼻子缩了缩,好似突然闻到一丝一缕并不属于玄迦的怪味。 辛辣浓郁的骚味,还夹杂着涩麻,与毓王、元珏身上的气味如出一辙! 那日毓王,险些欺负她,元珏也是在街头便扯着女郎做胡事,今日皇帝,也是在做这档子事,秦缘圆便不免起疑,莫不是他们皆用了什么怪异的方子,是能助兴的么? 且香气诡谲,并不似中原香调,大约是边境来的秘药。 秦缘圆将玄迦的手掌拿开:「皇帝,不大对劲,好似用了什么助情的香药。」 此时房内的声响愈发大了起来,女郎与郎君的声调交缠到一处,愈发听得人面红耳赤。 秦缘圆面颊亦有烫意。 她摇了摇头,捏着指尖,怯怯道:「他身上味道不对,虽隔着暗墙,只是透过这些小孔洞,但我也认出来了,和那日毓王、元珏身上的一模一样,可巧,他们都想做,唔……那档子事我便,有此推测。」 和玄迦讨论这些,总觉怪异。 她话中闪躲,眼神也不大敢看他。 玄迦饶有兴致一笑。 捏了捏她的面颊,然后便捏着她的下巴,凑得极近,那唇将触未触,气息尽数喷洒于她面上。他轻佻的,含笑的:「乖乖,你的脸好烫呀。」 这称唿竟与皇帝与永和公主的调情之言一般。 秦缘圆面红,头低得更甚。 但二人距离本就接近,秦缘圆只消轻微挪动少许,玄迦的唇便彻头彻尾碰上她的面颊,她瞬间一僵,往后仰倒想要拉开距离,但却被他按住了后脑勺往前压。 两幅身子撞在一处,玄迦俯身,用力吻住了那侬丽的红唇。 外间,永和公主的娇啼愈发婉转,咿咿呀呀地叫唤着,隐有暧昧的水声传来,玄迦将她双耳捂住,捧着她的面颊辗转深入。 秦缘圆觉得唇瓣被他吮得发疼,轻轻地哼唧一声,指尖划过他的胸膛。 劝阻之意甚明显。 暗门外的野鸳鸯胡天胡地,她和玄迦窥视不止,还学着他们的模样胡来,实在是……不大应该。 第85页 玄迦闷笑一声,轻轻地咬了一口女郎俏丽玲珑的小鼻子:「你倒是生得一副狗鼻子,什么也瞒不过你。」 秦缘圆趴在玄迦胸前,伴着胸腔的共振,郎君的声音磁性而温醇:「你那好阿娘,暗地做了手脚,狗皇帝早便有心无力,后宫佳丽三千,硬是一个蛋也不曾下下来。」 秦缘圆一脸尴尬地指了指战况听起来还算激烈的门外:「可他听起来,不是还行么?」 玄迦眸色一暗。 秦缘圆颈侧传来痛麻之意。 她可怜地仰着脖子嘤咛一声,听见郎君含煳的声音,恶狠狠的:「小娘子,这荤话也是你能说得的?什么行不行的。」 秦缘圆捂着脖子唔了一声,她低头看见自己胸口星星点点泛红的痕迹。 可见郎君是如何咬牙切齿的兇狠。 「你也会说,他是吃了药,维持个一时半会的,自然不成问题。那秘药来自西蛮,药力兇狠,却有助兴之用,坏处便是常会腐蚀身体,惑人心智,以致人性情暴虐,幻像偶生,日渐虚弱。」 「更甚的是,长期以往,会成瘾性。」 那不就是毒品么? 好端端的一个皇帝,怎么成了瘾君子? 皇帝要吃药,毓王要吃药,元珏年纪轻轻的,竟也要吃药,如此说来,他们元家的郎君,竟没有一个能行的么? 她顿了顿,无差别扫射:「足见他们元家的男人都不行。」 玄迦眼眸危险地眯了起来:「你说什么——?」 被人掐着腰肢向前一撞。 秦缘圆顿时面红若血滴,迷迷煳煳想起,若以血缘论,玄迦可不是元家的郎君么? 她胡说八道了什么? 顿时也不敢说话了。 玄迦他捏了捏小娘子软绵绵的面颊:「公主觉得——还行么?」 秦缘圆支支吾吾没有说话。 此时,门外的声响此刻已渐歇了下来,秦缘圆大约算了算时间,也不过五分钟罢了,就这,皇帝还是吃过药的。 果然不大行。 但永和公主很给面子:「元郎雄风不减当年。」 秦缘圆:「……」那看来当年也不过如此么? 如今事也办过了,二人该说点正事了罢? 如此想着,秦缘圆便贴近了镜片,想要看看屋内的情形。 屋内烛火昏黄,那艷丽的大红纱幔下,两道影子交缠在一处。 竟是不着寸缕的。 辣眼睛。 秦缘圆忙不迭错开眼,慌忙躲了回来,撞进玄迦乌浓潋滟的凤眼中,才觉得眼里舒服了些。她心中默默呸了一声,要不是为了冰蚕,才犯不着受此极刑。 那二位似乎也像是听见了秦缘圆内心的诉求。 皇帝:「乖乖肤白若雪,竟将孤衬成了老头,那冰蚕如今在何处呀?可能让孤一观?」 永和公主的声音陡然变得尖锐:「元郎想做什么?」 那可是永和公主维持容颜的宝贝,她自然分外着紧。 皇帝朗声一笑:「瞧你这要紧的模样,我若想要冰蚕,从前不送给你便好了,如今不过是许久不见,像看一看那冰蚕被你养得如何罢了。」 秦缘圆忙凑近。 只见那永和公主缓慢起身,披了一件轻薄的纱衣,扭着跨,款款地取了个带锁的鎏金盒子:「那宝贝便在此处。」 永和公主解了锁,那里头竟还有一层锁,层层叠叠的,足足落了六层锁,那冰蚕的庐山真面目方展露出来。 胖乎乎的一条虫子,但其身却是透明的,宛若水晶一般。 许是方吸过血不久,身体上仍浮着淡粉。 秦缘圆大喜过望,摇着玄迦的手臂:「你看,她将冰蚕放了出来!」 她商量问:「接下来我们该作何打算?」 玄迦俯身一观,脸上表情还是很淡定的:「现在便取。」 现在?要怎么取? 天子出行,把手的卫士定然不少,玄迦又要孤身上阵,以一挡百千么? 想起他取榴丹伤痕累累的模样,秦缘圆握着他的手,很坚决的:「不许涉险。」 玄迦长眉一挑,目中俱是缱绻之色。 他俯身吻了她,良久才分离,抵着她的唇角缓缓道:「谨遵公主之命。」 秦缘圆推了推他的胸膛。 「你到底,要怎么打算呀?」 「难不成,你要将皇帝和永和公主一道暗杀了不成?」 玄迦沉吟不语。 但秦缘圆越想越觉得此举十分符合玄迦的作风。 望着玄迦的眼神中便也带上了几分惶然。 玄迦垂眸笑了笑。 「我倒是也想杀了他,可不能让他死得这样简单,不能让他死后安宁地躺在皇陵上受人供奉,不能让后世史书安然地称颂于他。」 「我要他跌落烂泥地里,叫千万人唾骂,万箭穿心而死。」 他语气森森的,但秦缘圆不觉得害怕,反而无比心疼。 玄迦无所谓地摇了摇头,然后便不知从何处变了个弩//箭,极小巧的模样,大小不过她手掌,是精钢打制的,便是昏黄灯光下亦是银光闪闪。 「箭簇上涂了麻药,不过一针,足以叫人麻晕了去。」 说罢,他取下一方镜片,对着那孔洞直直发射出去。 两声惨叫接连传来。 玄迦将秦缘圆放了下地,牵着她的手大剌剌地进了内房。 第86页 她好奇地,视线不受控制地往床上看。 却被玄迦捏着下巴转了方向,遮住她的眼睛,不快地:「赤身裸体的老男人,也不怕脏了你的眼睛。」 玄迦用被衾将二人盖上,才松了手。 秦缘圆躲在玄迦身后,见他一一将二人肩侧细小的箭簇拔出,那本该意识全无的皇帝却突然睁了眼。 厉声:「来人!」 第36章 皇帝突然睁眼, 双目浮满红血丝,他摸了摸后颈的伤,一双手抖若筛糠。 他指着玄迦, 目龇欲裂:「逆子!你怎会在此!」 玄迦唇角弯了弯,一句话也懒得说, 便一脚将皇帝踢翻。 「哎呦」一声惨叫, 大魏朝尊贵的皇帝陛下便好似被掀翻的乌龟一般,四仰八叉。 秦缘圆忍不住笑了出声。 他恼怒的:「谁!还有谁!」 玄迦一脚踹在他腰骨上, 一声惨叫并未如期而至, 皇帝反而浑身抽搐, 口吐白沫地晕了过去。 秦缘圆推了推皇帝的脖子:「他怎么了?」 「被药材掏空了身子,便不大耐得住苦,反应格外大了些,无妨的, 死不了。」 秦缘圆恍然大悟, 原是嗑药的后遗症。 可经过皇帝这一番闹腾,门边值守的侍婢却听见了不寻常的响动,门扉被叩了叩, 侍女小心翼翼地问:「公主?」 秦缘圆装模作样地咳嗽两声,便看提着跨刀的卫士身影匆匆而来。 秦缘圆生怕他们进来,捏着嗓子, 模仿永和公主娇滴滴的声音,做作道:「有些热了, 备水罢。」 婢女好哄, 她「哦」了一声,并未察觉怪异。 卫士却难瞒,他们于门外跪下:「陛下, 臣等适才听见异响,可有事么?」 侧边的几个举着刀,做了个推门的动作。 秦缘圆忙推了推玄迦的肩膀。 玄迦笑,揉着眉心,很是无奈的模样。他压着嗓音,呵斥道:「退下!」 竟和皇帝的声音,一模一样的。 他们终于生了退意,老老实实在门侧守着。 秦缘圆松了口气。 目光终于落到那胖乎乎、圆滚滚的冰蚕身上。 因永和公主倏然麻倒,那盒子便倾翻在地,冰蚕也顺势爬了出来,在地上缓慢耸动。 秦缘圆对这些软乎乎的蠕虫素来有些害怕,她拉着玄迦的手:「你快将它装起来,我们得赶紧走了,很快便有人要送水过来。」 玄迦点头,就着地上的丝帕,欲去捉冰蚕。 秦缘圆「哎呀」一声,突然拉住他:「不是剧毒么?你小心些。」 玄迦:「这小东西方才吸了血,正是魇足的时候,十分温顺,寻常不会咬人。」他指了指自己锁骨上的红印子:「比你可还乖些。」 秦缘圆:「……」 竟是将她和虫子做比,她瞪他一眼,只见他将肥嘟嘟的水晶虫子抓到木匣内,木匣关闭的一瞬,秦缘圆眼前一暗,有些站立不稳地扶住了玄迦。 玄迦碰了碰她的额头:「怎么有些发烫。」 他抱起她,有些担心愧疚的:「怨我,竟一时忘形,让你吹了许久冷风。」 秦缘圆眼神涣散地摇了摇头:「不是,不怪你。」 她摸了摸自己的心口,心跳过速,身上渐热,是有些不对劲,但却不是风寒之兆。 见她不适,玄迦不欲在此地多费时间,将将冰蚕拢入袖中,迈着大步将秦缘圆自暗门带走,临行前还不忘在室内点了一把火。 秦缘圆回首望着那片渐大的火光,扯着玄迦的袖子:「你这是做什么?他们会被烧死的。」 分明刚才还说,留皇帝狗命,让他死得更惨,怎么如今又反口了。 玄迦握住她越发滚烫的手心,耐心解释:「死不了,羽林卫会救火。但若不放,那送水的侍婢推门一看,便知道他们二人遭了意外,羽林卫训练有素,会马上封锁山路,查封刺客;但若起了火,他们自会全力以赴,扑救天子,再发现他不对时,我们已行了半路,如何都追不上了。」 他解释的语句颇长,秦缘圆晕晕乎乎的,只囫囵听了个大概,捏着他的手指低低地唔了一声。 待她被玄迦抱入马车时,意识已十分涣散,她小手攀在玄迦臂膀上,染着蔻丹的指尖顺着郎君颈项上分明的血管,一点点向下划去。 却又被玄迦握住。 此时马车已疾驰于山道上,夜风将车帘掀起,秦缘圆混沌的脑子终于醒了些,她将玄迦推开,有气无力地靠在车壁上,双手紧紧地抠着窗角,语气发颤:「空山院中,薰香有异,是……愈创花。」 方才空山院中,确实燃有薰香,可皇帝身上那味道过于浓烈,她便一时不曾辩别出来,如今被夜风一吹,嗅着山林中的金桂香气,终于想起香气的怪异之处。 原是薰香中混杂了愈创花。 从前玄迦带她去黑市中寻药,那胡姬曾说过,愈创花乃是产自西蛮的香药,焚烧有助欢情之效。 西蛮西蛮,怎么哪里都有西蛮的参和。 因为愈创花葯效虽烈,但不比相思,且香气飘散于空气,远远不比直接服用的相思药效强劲,所以玄迦是一点反应也无,更查不出一星半点的异样。 但玄迦是百毒不侵的身体,秦缘圆却是个一药就倒病秧子。 第87页 秦缘圆怎么也想不到,皇帝竟无用至此,出来偷腥,不仅吃了药,还要燃香,可真是害惨了她! 太热了。 她身上似乎燃起了火一般,一股热意自下腹升腾而起。 她只能将披风扯开。 但身上的素来轻软的丝绸衣料,都变得闷热起来,她吹了一会风,实在遭不住那阵燥意,只能将衣襟撕开。 从未觉得身上衣服如此碍事。 她歪着头伏在窗边,指尖伸到窗外,碰上了流动的夜风,觉得肌肤终于泛起凉意,但随即又又被体内升腾出的燥热取代。 她面若桃花,侬丽的绯色由面颊染至胸前,双腿落在袈裟上,有意无意地蹭。 仰颈靠在车壁上,按捺不住几声细喘。 落于玄迦耳边,那便是十足的难挨。 心上人一副衣衫不整,任君採撷的模样,他焉能毫无反应,光是看她一眼,便已险些被她逼疯,若触碰上那团软玉做的人儿,只怕星火燎原,会唐突于她。 只能无力的:「缘圆,你乖,咱们马上便回家。」 他撩开车帘,逃也似的:「苏濛,我来驾车。」 秦缘圆哪能听见他说什么,她星眸中含着眼泪,难熬地摇了摇头,只有外头风凉,偷偷摸摸半边身子已趁玄迦不注意伸出窗外,那马车疾驰,女郎紧绷的、白璧似的身子摇摇欲坠。 玄迦眉心一跳,眼疾手快地将她拽了回来。 那软玉温香一触手,女郎柔嫩地胳膊便似藤曼一般地缠绕上来,她十指扣在玄迦小腹上,生怕到手的郎君飞走了。 她紧紧贴着,口气却无辜:「你别走。」 苏濛听他家大人说要驾车,心下虽是好奇,却也遵命将马车缓缓停了下来,他等了一会,却仍不见主子从车内出来,便回过头去问:「大人——」 视线触及那一抹香艷场景,忙不迭转身回去,他忙乱地挥舞了一下缰绳,伴随一声骏马嘶鸣,马车再次于山野中狂奔了起来。 他方才看见了什么? 裊娜娇小的女郎衣裳褪了大半,缠在他家大人身上,似志怪小说中的蛇妖,他家大人双眸紧闭,手上结这个佛印,口中喃喃念着心经,似刚直不阿的佛。 但真相真的如此么? 玄迦凤眸紧紧闭着,可即便眼前是黑的,脑中仍然浮起秦缘圆的模样,满天的菩萨却驱不走一个女妖精。 秦缘圆吐气如兰,口气是不曾有过的魅惑:「玄迦,你不是喜欢我么?」 她一道说,一道牵着他的手,在一身白雪上凌虐而过,她正是感知敏锐之时,粗砺的质感一触,便似欢愉似痛苦地颤。 双唇瑟瑟地咬着:「你不是最喜欢欺负我了么?为什么连看都不看我?」 那股口干舌燥的感觉由升腾而起,她愈发难受,玄迦却不理不睬,她忽然想起什么,双眸中泛出水痕:「你、你是不是觉得,我们是血亲,是堂兄妹,不能在一起!你不要我了!」 那滚烫的眼泪跌在玄迦手腕上,他心中极痛的:「你浑说什么?」 她哭,圆润的肩头亦一抖一抖的「那我都这样了,你为什么还……」情潮涌上,她仅凭着本能去吻他,贴在他唇瓣,含煳的:「为什么还要将我推开?」 为何? 玄迦幼年被扔进教坊司,那管事为了逼他屈服,也曾在送他去服侍人之前,在他饭菜中下了秘药,那时他虽年幼,但那浑身犹如火烧、焚得自己理智全无的感觉却永世记得。 他不是不曾想过,要与秦缘圆欢好,但那一定是两厢情愿,那定要极美、极好的。 而不是如今,在这破马车中,在她误中了迷药的时候,她若清醒,会不高兴,会后悔的。 如今她失了智的眼泪落在他身上,他仍觉心疼,抱着她解释:「缘圆,我最爱你的,不管什么劳什子哥哥妹妹。」 秦缘圆嗯嗯两声,双目失神,听了玄迦的情话鼻尖更酸,嘟着艷红的小嘴儿去亲他。 她笑容甜得发腻,嗓音轻软的:「玄迦哥哥,我也爱你,你是我哥哥我也爱你的。」 女郎眼眸潮湿若湖,双唇靡丽丰润,于他眼中,妩媚得十足惊心。 偏她又将他心间的执念——二人的血缘关系,那样无遮无掩地说了出来,玄迦喉间滚了滚,心中的抵抗似山石崩塌,急切而强硬地吻她。 但秦缘圆所求,和他到底不同。 她被药物驱使,被他亲吻,犹觉不足。 一下一下往他怀里钻,小手毫无章法地胡乱探,却像无师自通一般,口气媚得滴水:「哥哥,你分明也——」 玄迦浑身血气汇集于一处,他情不自禁吻她,堵住那无遮拦的小嘴。 这是自小长在寺庙里的小娘子么?这分明是吸人精气的妖精。 理智几乎被她压倒时,他忽然将她鬓髮上的玉兰花簪取下,如瀑青丝跌落,她乌髮、红唇、雪肤,艷色灼人。 玄迦用那髮簪,于手腕上割了一道,不由分说便将那血液往她口中餵。 他不曾着了愈创花的道,足可见他的血也可解其功用。 秦缘圆似偷了腥的猫儿,一下一下地舔舐,极为魇足。 —— 马车缓缓停在萧府门前时。 今夜萧府灯火通明。 不仅连晋国公秦渊来了府上,连本该在宫禁中的萧皇后也在府中候着。 第88页 知道秦缘圆被玄迦带了回来,一群人风风火火地往往门外赶,行至垂花门下,却见玄迦臂弯上挂着个长发如瀑的小娘子,她身上披着披风,但一双手臂却碧莹莹地露了出来,竟是只穿着齐胸衫裙! 更过分的是,她双手缠绕在郎君修长的颈项上,仰着修长的脖子要去吻他,口中情意绵绵地唤他:「哥哥、玄迦哥哥……」 媚气横生的,直把人心都喊化了。 秦渊眉心一跳,他看见女儿光裸的肌肤上,竟是星星点点的吻痕! 玄迦究竟对她做了什么? 秦渊顿时怒气上涌,拔出随身卫士身上的跨刀便往玄迦身后砍:「玄迦!老子杀了你!」 玄迦抱着秦缘圆,虽飞身躲闪,但到底力有不逮,生生吃了秦渊一刀,但抱着怀中人儿的手却不曾动过的,依旧稳稳噹噹。 他将秦渊手中兵器踢飞:「公爷,她中了迷药。」 在马车上,秦缘圆饮了玄迦的血,渐渐昏睡了过去,玄迦便以为药力已过,谁知马车行入长安,秦缘圆便辗转醒了,仍是扭着身子往他怀里钻,玄迦便道不好,那药效仍未过去。 但好歹较前些时候好一点。 是以众人所见,便是萧府前上演的那一幕。 玄迦将秦缘圆抱回绣楼,众人又一窝蜂地跟了过去。 秦缘圆一身血热,玄迦又不捨得将她浸于冷水中,生怕她醒后着了风寒,便又割了一道口子去餵她:「乖乖,喝下去。」 秦缘圆看见他身后那道血淋淋大口子,浑身一激,剩余的三成药效也散了大半,哭着去找纱布:「你怎么了,身上好大一道伤,三表哥,快替他看一看呀!」 玄迦摇了摇头,捏着她的手腕,松了口气:「你醒了?」 秦缘圆后知后觉想起自己药力驱使下做的那些煳涂事。 又见萧皇后和晋国公满脸忧愁地望着自己。 她面颊一烫,低着头,解释今夜的事情:「都怪我,在府里待得无聊了,才央玄迦带我一道去的,所以中招了,也不能怨他,何况,玄迦已为我取回了冰蚕,秦叔叔,你不要怪他。」 小女儿软和地求他,秦渊还能说些什么呢? 但女儿受欺负不假,玄迦趁人之危不假,秦渊可一点儿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但他看了一眼眼泪汪汪的女儿,心下一软,便也只能道歉:「玄迦,是我莽撞了,抱歉。」 玄迦此刻正坐在角落,萧铎替他处理伤口,闻言,拱手道:「我确实莽撞,公爷言重了。」 秦缘圆闻言,撇了撇嘴。 大师,你既不莽,也不会撞。 她方才中了愈创花,剥了衣服主动求欢,玄迦也只是亲她而已,不曾越雷池一步,足见他心智之坚定,心性之吓人。 但她都这般了,心爱的郎君却不碰她,秦缘圆心中,难免失意。 她抱着被子,眸中黯黯的:「阿娘,我困了。」 萧皇后当即下令,将一众人都逐了出去,与秦缘圆一道睡下后,摸着她的额发哄:「乖宝,睡吧,阿娘陪你。」 秦缘圆低低地应了一声。 可烛火是暗了下来,秦缘圆的心仍是一团乱麻。 她想起今夜皇帝突然暴起的情形,有些后怕,便捡着闲话和皇后聊天:「阿娘,你今夜为了我贸然出宫,若被人知道了,会不会怪罪你呀?」 萧兰因笑:「没人有这个胆子,何况,皇帝也不在宫中,我这个皇后出来透透气儿,又有何不可?」 萧氏出身门阀士族,代代显赫,萧皇后父亲弟兄俱掌兵,故此说话十分硬气,皇帝虽不喜她,亦也不敢在她面前放肆。 更何况皇帝近来魂魄也要被永和公主勾走,常是一入夜便出宫,恨不得日日住在观云寺的,萧皇后眼不见为净,日子过得更是宽松。 只是。 她嘆了口气,十分为难地说:「乖宝,先前阿娘和你说过,你无需回宫,此事,怕是要食言了。」 秦缘圆自然抗拒的。 「为何?可是我今夜不听话擅自出逃?阿娘,我保证——」 萧皇后摇了摇头,握着女儿的手:「不是我的意思,是皇帝。」 她语调幽幽的:「或许是我这几日,时常出宫,便是无人敢说闲话,也终究被有心人注意到。皇帝日前曾和我说,他查知了你仍在世的消息,要以公主之尊,迎你回宫。」 皇帝竟显得一副大喜过望的模样,十分惊喜殷勤,连赏赐都拟好了,一抬抬地送到凤仪宫中。 这一招打得萧兰因措手不及。 若照往昔,皇帝知道秦缘圆非他骨血,对她们母女二人恨之入骨。 当年萧兰因孕期,他便买通了凤仪宫中侍女,累得她染了乌昙婆罗花的剧毒,后来也是阴差阳错,竟将毒素转嫁至胎儿体内。 故此秦缘圆生来便染毒。 秦缘圆沉默了许久,她记得阿娘说过,皇帝不喜欢她,她也不喜欢那昏聩的皇帝,却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把戏,为何要大张旗鼓将她迎回宫中。 她含着希冀问:「我……实在不想入宫,阿娘,还能有转圜余地么?」 萧皇后笃定的:「无。」 皇后无法推拒,她得知时,圣旨已交由翰林学士殿拟好了,也就是说,这已是朝野皆知的事情,便是她再有手腕,也控制不住。 第89页 「明日一早,传旨太监便会带着圣旨来萧家,你好生休息罢。」 秦缘圆闷闷地应了一声。 翌日,卯正时分,圣旨抵达萧府。 秦缘圆跪在地上,听见传旨的公公声音尖又细,对着那圣旨足足念了一刻钟,可刨去无关紧要的修饰词,便是一个意思——公主为了江山百姓,自愿在寺庙中诵经祈福,如今十年之期已到,将她迎回宫中,赏赐加身。 太监将圣旨交到秦缘圆手上:「公主,稍晚些时候,宫中便有车马来迎您回宫,还请您尽快做好准备吶。」 他将浮尘挂在肩膀上,望着一旁的玄迦,笑眯眯道:「大人竟也在此,如此小人便可少跑一趟了,咱们陛下不仅挂念公主,也挂念您呀,特特让奴到僧录司中跑一趟,请您今日务必入宫一趟呢,太后可想您了,这可是一家团聚的大好事情呀。」 什么乱七八糟的一家团聚。 玄迦看了一眼秦缘圆。 冷淡道:「知道了。」 稍晚时候,秦缘圆穿着华丽的礼服,似个木偶般坐在摇摇晃晃的轿撵中,玄迦骑着马,一路陪着她入了皇城。 秦缘圆直接去了干元殿。 皇帝、太后、皇后,俱在那等着。 皇帝昨日还虚弱得口吐白沫,今日已恢復了寻常模样,见玄迦和她一道来了,笑眯眯的:「你们倒是兄妹情深。」 秦缘圆默默地呸了一口。 但皇帝怎么好似半点不记得昨夜之事?分明,他是见过玄迦的。 她正狐疑着,手却被皇帝拉了起来,他温和的:「若缺什么、短什么,只管同父皇说,一定满足咱们小公主。」 这态度,仿佛很喜欢她呀? 但偏皇帝和毓王生得十分相似,腕骨被他捏在手中,秦缘圆忍不住想起了那噩梦一般的回忆,吓得起了一层鸡皮。 但好歹寒暄不过一会。 太后对她,半点不热络,仿佛当她是空气一般,但却一直拉着玄迦说话,满脸慈爱,她似乎还听见了太后低声地劝玄迦:「二郎,昔年是王妃不懂事,对不住你,可她如今也……你可打算何时还俗,哀家给你指一门顶好的亲事,好与咱们皇家,开枝散叶呀!」 秦缘圆默默翻了个白眼。 如今元珏也废了,这种猪的使命,大约落到了玄迦身上。 但太后下一句话,便让她无法淡定。 「你看,今日,你嘉月妹妹,知道你入宫,特特也来了,她心悦你多年,你是知晓的。嘉月模样生得好,脾气秉性也好,更重要的是,我佟家的女儿,若与元家郎君再结连理,岂不是亲上加亲?」 秦缘圆怒,谁要与你亲上加亲? 太后笑呵呵的:「嘉月!快进来罢,你二哥哥也说想你了!」 胡言乱语,分明玄迦一个字也没说! 第37章 佟嘉月是个秀美婉约的女郎。 她体态柔美, 粉面桃腮,水杏眼,樱桃口, 裊裊娜娜地款款走来。 见到佟家的一瞬,便是秦缘圆心中不断告诉自己, 玄迦心中只有她, 但丝丝缕缕的不痛快仍不可抑制地将她缠绕。 佟嘉月福身,一一给殿内之人行礼, 最后才是玄迦, 她红着面, 娇柔的:「见过二哥哥。」 秦缘圆心中的不适感更甚,佟嘉月分明是故意的,玄迦是出家人,本不该一见面便边攀亲扯戚, 显得玄迦与他十足亲近。 便是自己也只敢趁着中了迷药的疯劲儿, 喊玄迦几声哥哥,凭什么佟嘉月一上来便唤他哥哥? 秦缘圆将手中的帕子绞了又绞,不动声色地望了一眼玄迦。 他瞭然笑了笑, 双手结了个佛印:「阿弥陀佛,佟施主慎言,吾已是方外之人。」 「二郎!」太后打断, 睨他一眼,十分不赞许道:「二郎, 你迟早都要还俗的。」 佟嘉月倒是好性子, 她仍笑若春晖:「二哥哥,从前你送我那小乌龟,我仍养得好好的, 这次入宫,我也带了过来,就养在庆和宫中,一会咱们陪姑婆回宫,顺道还可看看。」 玄迦昔年还送过佟嘉月乌龟? 秦缘圆眼神顿时变了。 玄迦送过自己什么? 她搜肠刮肚地想了想,却发现惟一的礼物,竟是玄迦自临川长公主府盗的紫晶石。 虽然那玩意儿,确实对她身体有益。 但如今和小乌龟对比,她竟觉得落了下风。 如此说来,佟嘉月和玄迦,竟是青梅竹马的情分么? 越想越不舒服。 「呕——」 是谁替她吐了? 秦缘圆懵懂着定睛一看,竟是萧皇后捂着嘴在干呕。 皇后近来害喜,时常呕吐不止,秦缘圆当然担心,皱着眉替她顺气:「母后,您还好么?」 寻常在家,都是唤她阿娘,但如今进宫,多少有些变化。 萧皇后摆了摆手,笑道:「无妨,近来吃坏了肠胃,长觉得不舒服,本来这几日都好了,就是——」她顿了顿,很温柔的:「佟家丫头身上这薰香,味儿未免太重,熏得我发晕,和崔家的青岚丫头,相差无几呢。」 佟嘉月笑容凝滞。 崔青岚什么情况,人人皆知,如今萧皇后却拿她做比,这是拐了弯地骂人。 佟嘉月张了张嘴,还未来得及辩驳,萧皇后已起身,挥了挥帕子,很嫌弃的模样:「陛下,母后,臣妾确实受不了这味,便先告退了。」 第90页 秦缘圆自然是跟着萧皇后走的。 她扶着萧皇后,一路忧虑。 直至回了凤仪宫,方屏退宫女,将自己心中疑惑问了出来。 「阿娘,您腹中胎儿,真是皇帝的么?」 其实这答案,十分明显。 若皇后腹中胎儿是皇帝的,方才便该直言害喜之事,皇帝多年无所出,这和该是举国欢庆的大喜事。 偏她遮掩了。 何况,秦缘圆一早知道,皇帝昏聩好色,但昨日听了他与永和公主的壁角,更是强化了这一印象,只觉得她美丽高贵的阿娘,是白天鹅,皇帝却是连癞//蛤//蟆都不如。 甚至私下里,她都不愿意对皇帝称父。 萧皇后竟也没纠正她,只摸了摸她的头,又摸了摸小腹,温柔、慈和道:「乖宝,我不想瞒你,我与皇帝互生嫌隙多年,这孩子,确实不是他的。」 秦缘圆震惊之余,竟觉得大大松了口气。 「那,是谁?」 萧皇后摇了摇头:「不管是谁,你们都是我萧兰因的孩子,永远是大魏朝最尊贵的人,阿娘,一定会好好爱护你们的。」 这话,竟让自己接下来疑问说不出口了。 那她呢?她是皇帝所出么? 但萧皇后已没什么精神,显然不打算再多说,甚至将鎏婳唤了过来,服侍她午睡,秦缘圆也只能讪讪回房。 她的寝殿位于凤仪宫中的披香殿。 说是说仍在一个宫中,但距离主殿仍有些距离,以她的脚程,竟足足用了一刻钟有余才回到,足见凤仪宫之广阔。 推门而入时,玄迦竟已躺在她的金玉床上,神态慵懒地望着她。 他新换了一套衣裳,银蓝色的袍子,领口却是松松地散着,斜倚在榻上,玉山倾颓的闲散姿态。 秦缘圆瞪着眼将帐幔放下,对屏风外的宫女说:「下去罢,无需在此此候。」 玄迦可是一如既往的胆大包天! 若是叫不相识的小宫女看了,可怎么了得! 「你怎么在这,你那佟妹妹不曾缠着你么?二、哥、哥。」 最后那三个字可近乎咬牙切齿了。 幔帐内的郎君闷声笑了笑,然后便伸手将她扯了进去。 玄迦将秦缘圆圈在身前,揉了揉她面颊的软肉:「咱们乖乖是吃醋了?」 秦缘圆将他手拍开:「是。」 玄迦没想到她答得这般直接,挑了挑眉,并未回答,却是捏着她的下巴便吻了下来。 但郎君菲薄的唇落在她唇上不久便被她咬住了,玄迦吃疼,却反而缠她更紧,趁机在她口中翻天搅地。 被放开时,秦缘圆被他缠得失了不少力气,但心中的恼怒却半分未减,她发泄似的咬了一口玄迦的下巴,十分用力的。 「嘶。」 玄迦也很配合,痛也只轻轻唤了一声。 秦缘圆松口的时候,发现自己口腔中有一股浅浅的血腥味,再去看玄迦,果然那白璧似的下巴,有一道不深不浅的口子。 她一道掏出帕子在那伤口上捂着,一道兇巴巴地问:「你还懂得送人小乌龟?我怎么不知道玄迦大师是个有闲情雅致的人。」 玄迦捏着她的手,笑道:「什么叫我送她的。」 秦缘圆怒:「我怎么知道你们的往昔!」 「那乌龟,大约是昔年观云寺放生台上的,我见它奄奄一息,便驻足多看了一会,不知怎么的,遇上了佟嘉月。她问我能不能将那乌龟送她,我便扭头走了,至于那乌龟的去处,谁晓得,是死了,还是被她捡回去了。」 真是人家一厢情愿地多戏份么? 秦缘圆仍疑:「真的?那她还能这样笃定......」 玄迦此时又浅浅地「嘶」了一声,秦缘圆忙扯过那帕子去瞧他的伤口,却撞入了他乌浓的,似笑非笑的眼:「乖乖想要什么小玩意?似你这般,总是眼儿红红的,白乎乎软绵绵的小兔子?」 他想了想,又否决:「兔子可不会似你这样凶,又咬人,又挠人,大约还是送你一只小奶猫罢?与你像些......」 次日,玄迦竟真送了一只通体雪白的波斯猫过来,小小的一团,蜷缩在他怀中,远远望去,似一个白乎乎的大馒头。 秦缘圆便唤它馒头。 秦缘圆一手接过喵呜喵呜的小奶猫,一边好奇道:「你如何能日日呆在后宫中?」且她环顾四周,她殿内服侍的宫女,见了他竟丝毫不觉得诧异,且在皇后来时,还会帮忙遮掩,竟是......玄迦的人? 「太后要给我洗脑,求我还俗娶亲,可不得将我拘在宫中么?」 「眼下我能否娶亲,全看乖乖要不要我了。」 秦缘圆嘆气:「可......可我阿娘,并不愿意你我在一处,何况如今......你是我哥哥呢,可不是麻烦。」 玄迦只逗了逗她怀中的猫。 他也是好奇的,似乎秦缘圆从未对他们只见的身份有过想法,便是二人是血亲同姓的堂兄妹,她也不曾生过退意。 只要她不退缩,那他又何惧? 玄迦庆幸之余,又难免好奇:「乖乖,你不曾,担心过咱们的关系么?」 秦缘圆理所当然的:「我喜欢你时,我不过是个病得快死的小孤女,最担心的是自己随时一命呜唿,再来便是怕你一心只有佛祖,没有我;后来你屡屡救我帮我,咱们好不容易走到一起,没道理因为突然出现的生身父母,便断情绝爱,从此只当陌路人。我既做不到不爱你,那便只能不管这些劳什子,只管爱你便是。」 第91页 玄迦心中软和一片。 她通透至此。 他正想握着她的手诉一诉衷情,告诉她只管耐心等一等,待晋国公大事一了,他再与皇后求取,但这话未说得出口,秦缘圆便一把将他衣领揪住,将他拽至面前。 她突然警觉地凝视他:「你莫不是,见了佟嘉月,要对我始乱终弃罢?」她酸熘熘的:「毕竟你们是青梅竹马之谊,还有放生池边赠乌龟的缘分,还名正言顺地有人保媒,我怎比得上人家。」 玄迦搂着她诉了一句「冤枉」,委屈至极的口气。 然后自袖中掏出了个小瓷瓶,递到她手上:「吶,小没良心。」 秦缘圆自然晓得那是什么。 这是冰蚕的毒。 毒素到手,倒让秦缘圆想起了那位永和公主。 「冰蚕呢?永和公主便不曾着人来寻么?」 玄迦嗤了一声,扯着秦缘圆的面颊:「难不成我在你心中是个窝囊废不曾,东西既我已取了,没道理还能落入她的手中,便是皇帝派千军万马来取,都取不回去,何况皇帝还没有千军万马呢,羽林卫一窝子废物。」 还有一句,他未说出来:皇帝也没几天好日子堪过了。 「但,近来倒是有点新鲜事。」 「什么?」 玄迦笑得嘲讽:「唔,也没什么,皇帝近来在长安城北大兴土木,说要建一栋高楼,可让永和公主遥望故国,已是让兵部着人征劳役了。也就这几日,长安城的百姓怨声载道,言官递上的奏摺如雪片一般,都被驳了回去。」 秦缘圆默了默。 总觉得这一掷千金博美人一笑的故事如此熟悉,莫不是大魏要亡国了么? 但大魏还未亡国的时候,秦缘圆这公主做得却还十分舒坦。 太后,虽不喜欢她,却碍于萧皇后的威严不敢找她麻烦;皇帝似乎对她颇为宠爱,赏赐日日都有的,皇后更不用说,自是心肝宝贝地爱着。 秦缘圆迷惑了许久皇帝的态度,但日子也是得过且过,无风无浪地平平而过,直至八月十五中秋那日,西蛮使团入朝,她方出了凤仪宫。 秦缘圆作为宗亲,入席时朝臣与西蛮使臣都已入座,晋国公作为百官之首,座位就在天子下首。 秦缘圆扶着萧皇后到来时,晋国公倏然立了起身,视线紧紧地跟随着她们,不经意间或落于萧皇后平坦的腹部。 晋国公耳目众多,秦缘圆想,也许他是知道内情的。 萧皇后怀胎不过三月,她害喜得厉害,不仅丝毫不显怀,还瘦了一大圈,但她素来是个逞强的性子,撑着瘦弱的身子披着皇后大妆礼服,勾金描红,华丽雍容。 皇后玉座自然位于皇帝侧手。 但讽刺的是,皇后玉座设于皇帝左侧,右侧竟是刚入宫不久的永和公主,不,或者如今要称为,李贵妃。 她云髻峨峨,华服裹身,也是千娇百媚的模样,但阔别月余,秦缘圆却也发现,她眼角多了几缕细纹,眼下也有些青黑。 想来是失了冰蚕的滋养。 毓王是个活死人,来不了,方贵妃一直称病,也不曾出席。 还有便是两个老熟人,临川长公主与元珏。 临川望着她的眼神意味深长,好歹沉静。 但手脚皆废、被人推着出来的元珏却满脸毒怨地剜着她与玄迦,仿佛随时都要暴起将他们二人掐死。 他狠狠地呸了一声:「贱人、毒妇!你怎会在此?」 元珏自伤后时常养病,并不曾入宫,这是秦缘圆恢復公主身份后,首次见着他。 昔日那被他打得跪在地上的平民之女骤然出现在宫宴中,他那混沌已久的脑子甚至未来得及转圜,为何她如今衣裳华贵逶迤,又为何能出现于此,下意识便想抓住她:「来人,将此女抓起来。」 秦缘圆身后的卫士举着长刀护在她身前,大宫女南星蹙着眉道:「世子慎言,此乃福康公主,不可胡来。」 元珏满脸不信:「贫贱之女,她也配?」 然后便被远处的玄迦用气劲扇了一道耳光,红了半边脸。 元珏早已知晓玄迦的厉害,怒:「玄迦!本世子定将你碎尸万断!」 服侍的太监忙将他推开。 太后恰好路过,满眼忧虑,又有一丝嫌弃道:「大郎,你又发什么疯呢?」 元珏气沖沖控诉:「玄迦那贱人偷袭我!」 太后望了一眼,披着袈裟,正与西蛮国师讲经论道的玄迦,郎君气质高华冷清,如朗月清风,再望一眼蜷缩于轮椅中,五官挤在一处、怨气冲天的元珏。 对比是那样明显。 她满脸不贊同道:「大郎,你弟弟正忙着呢,如何有时间管你?你再这般,皇祖母便要将你送回府了。」 元珏怒极,残肢摔在轮椅把手上,砰砰作响。 这些时日,他虽在毓王府养伤,但也知道如今太后将玄迦看成个宝贝,准备将娘家侄女指给玄迦,好延续佟家荣宠。 自己便是毫无利用价值的垃圾一个,连皇帝也不愿意替他做主。 他咬牙切齿的:「玄迦这小人,我有今日全然拜他所赐,皇祖母,您真的以为他会乖乖还俗娶嘉月么?他是会还俗,但欲娶之人却另有其人。」 太后近来正苦恼玄迦不搭理佟嘉月,便是她以方贵妃相威胁,他都不为所动,软硬不吃,实在无处下手。 第92页 元珏这般说来,她自然好奇:「他喜欢的是哪个女郎?真要喜欢,娶回来作妾也成,先生个个小郎君再说。日后嘉月若为正妻,压力也小些。」 元珏冷笑:「自然是亲上加亲。」 太后双眸亮了亮:「还有这等好事?是哪家闺女?」 元珏冷森森道:「呵,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便是咱们大魏刚被迎回来的福康公主。」 太后惊,显然不信。 「大郎,你莫要胡言乱语,二郎和福康可是同宗的堂兄妹,都是咱们元家的儿女,岂能通婚?」 元珏:「皇祖母,我可不敢骗您。」 「可知我为何会变成如今这副鬼样子?便是我当初,不小心,略碰了碰福康,那时候她还是个在莫愁湖边摆摊的小娘子罢了,却被玄迦瞧见了,醋意大发,对我拳脚相向。」 「当真?」太后将信将疑:「你混帐惯了,你弟弟又是修佛法的,兴许不过是路见不平罢了,哪有你说的那样夸张。」 毕竟她可从未听说过玄迦往凤仪宫中去过。 可太后又怎知玄迦几乎日日宿在秦缘圆殿中。 太后如此数落元珏,他半点不生气,十分冷静的:「您若不信,可传羽林卫统领,吴让前来一问,他可是亲眼见过,玄迦和秦缘圆衣服剥光了躺在床上亲嘴的,若他们私底下来往,保不齐那福康肚子里,何时便怀上玄迦的孽种了!」 「兄妹乱//伦相//奸,上天必有警示,皇祖母便不怕,祖宗降罪么!」 元珏的话,似阴冷的蛇信子一般往太后脑中钻,她掐着手,强装镇静:「不要胡言,此事我必会处理。若叫我知道别人知道了这等丑事,仔细我剪了你的舌头!」 说罢,便入座了。 但那打量的眼神却是时时刻刻都粘在秦缘圆身上。 萧兰因生的女儿,果然也如她一般,是个灾星。 萧兰因累得皇帝后宫一无所出,如今她的女儿又要勾引二郎么? 太后藏于华丽大袖下,似树皮一般苍老的手紧紧攥成拳头,轻轻颤抖。 她眸中流露出毒怨。 不行,不能让萧氏母女毁了元家皇脉! 这小小的口角于整场盛大的宫宴中显得无足轻重,除了太后与元珏,并无人在意。 任何宴会的开场,自然都少不了笙歌与乐舞。 大魏作为宗主国,自是精心准备了歌舞表演,而西蛮的使团竟也带备下了歌舞,那舞姬不仅衣着暴露,且扭动得十分夸张诱惑,连秦缘圆都盯着舞姬腰臀上缠绕的铃铛,聚精会神地欣赏了许久的歌舞。 实在是,赏心悦目。 但她突然想起玄迦,若他也若在场官员双眼发绿地盯着西蛮舞姬,她定要将他的眼珠子都...... 秦缘圆张望着去寻玄迦。 却撞入了郎君似笑非笑的凤眼。 歌舞喧譁,她都被迷了眼,而玄迦却只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看,那样温柔彻骨的眼神。 玄迦执起手边金盏,对她遥遥举杯,菲薄的嘴唇动了动。 秦缘圆辨别出来,玄迦在说:「好看么?」 二人很有人声鼎沸中,眉目传情之感。 这个认知使得秦缘圆面颊一烫,匆匆收回了眼神,却再也静不下心来观赏歌舞,满心都是玄迦对他遥遥举杯相望,风流俊逸的模样。 二人之间的眼神交集,落入了太后之眼。 她混沌的眼,眸光愈发深暗,杀意凛冽。 孽种,不可留。 第38章 歌舞完毕后, 便是使团朝贺上贡的环节。 此次西蛮使团领头的乃是西蛮大皇子松蒙,此人身材高健,肌肤黝黑, 高鼻深目,是个十分肆意野性的郎君, 穿着西蛮当地的服饰, 也瞧着赏心悦目。 大皇子的侍从呈上礼单,内宦便大声唱出贡品礼单。 其实也很寻常的, 无非是香料、药材、佛经、明珠等。 「西蛮珍禽:……、金银蛇、五彩蝎。」 秦缘圆当即面色一变, 诧异地望向玄迦。 他蹙着眉, 神色凝重深沉,秦缘圆虽瞧不出他的想法,但似乎他也不曾料想西蛮的贺礼,来得如此合宜。 只是皇帝并不满意:「又是蛇, 又是蝎, 竟是不大吉祥的东西,这上者可有何神奇之处?」 松蒙:「君父,这上者养在西蛮皇庭多年, 乃是难得一见珍禽,若入药施用,那便是千年的老山参都比其不得。」 皇帝勾唇一笑, 显出了些兴致:「是何效用?」 松蒙令随从奉上一本小册子:「此乃金银蛇与五彩蝎的效用,可供大魏医者一观。」 皇帝见他要说不说, 一点不利索, 反而送了个册子上来,兴致索然地随意翻了翻,混沌的双目竟是迸发出了惊喜的光, 他抚着鬍子大笑:「甚好,甚好。」 皇帝这般浮夸的反应,不由叫秦缘圆疑惑,这两个毒物,究竟有什么神奇的效用?竟连见过奇珍异宝无数的大魏天子,都连声夸赞。 皇帝:「这两样宝贝如今置于何处呢?快送上来,让孤观赏一上。」 松蒙却拱手道:「回禀君父,这两样宝贝,尚在路上,还得再过些时日,方能呈给您。」 大约未想到贡品不曾抵达,皇帝顿了一顿。 但随即笑着摆了摆手。 意思很明确,这是极满意,也不在乎多等些时日。 第93页 但秦缘圆心里也急,总觉得这西蛮大王子不对劲。 其一,西蛮使团来的时间不对。玄迦早前便收到线报,西蛮人较预定入长安的时日,还要早了大半个月,却也查探不出他们在长安中探些什么。 其上,西蛮使团态度不对。人一早便到了,足见他们十分紧张,合该事事准备周全才是,又怎会在进奉贡品这种大事上出差错。 所以拖着不给,定有不对。 依照礼数,番邦上贡后,是大魏皇帝亲赐下珍宝,以昭显天//朝上国威仪。 但直至内宦唱完皇帝赏赐后,松蒙仍驻足在原地,未曾告退。 他跪于地上,拱手而拜:「启禀君父,吾尚有一事所求。」 「何事?」 「昔年大魏曾下降宗室之女于退浑、党项,今日吾欲求娶大魏福康公主,愿以婚姻之盟,止边境纷争,结百年之好!」 这话落下,大殿内陡然安静。 皇帝饶有兴致地笑道:「这是好事,孤准了。」 太后亦是抚掌而嘆:「甚妙。」 松蒙再拜:「谢君父隆恩。」 秦缘圆脸色青黑,合着皇帝三言两语便把她卖了? 听萧皇后说,西蛮近年在边境打了许多胜仗,一举吞併了周边小部落,退浑、白兰、党项都被其兼併,国力日强,也不断在灵州边境闹事,与萧家军多有交锋,不过都是小打小闹,即打即退。 如今入朝,当然是求和的大事。 大魏是天//朝上国,若能得公主下降。于边境部落之国而言,自然是无上的荣耀与承认,何况公主下降,定会带回文书草药等先进技术,有利于一国发展。 昔年大魏不过是以宗室之女加封公主尊号,下降于退浑、党项,如今西蛮自矜强盛,要显示出不同来,竟一开口就求娶嫡公主,可真是狮子大开口。 可笑求娶公主这等大事,西蛮定然早上奏疏,皇帝当然不会今日朝会方初次听见,如今叫松蒙众目睽睽提出来,无非是将秦缘圆和萧皇后架在火架子上烤罢了。 秦缘圆想通后,又不免冷笑连连,就说呢,皇帝为何大张旗鼓将她迎回宫,原是想将她包装好,换个更好的价钱。 他笑眯眯的:「福康,这婚事能定下边境百年和平,是天大的好事,大王子亦是一表人才,千里迢迢来此,足见良缘天定,孤赐你封地、良田、金玉,定叫你风光大嫁,往后荣华一生。」 秦缘圆冷笑。 她原就是公主,无需和亲,往后也该是荣华一生。 她「哗」地起身,眸中笑意泛冷,扬声推拒:「儿臣,不愿意。」 安静的大厅更是鸦雀无声,那些臣子面面相觑,却连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皇帝仍是笑的:「这孩子,总是孤疼爱你,这大事上也不能纵着你,你便是不嫁,也得嫁。」 皇后冷眼看了许久。 她极雍容地,朝皇帝翻了个白眼,转而对松蒙道:「你们想打仗是么?可以,本宫即刻修书一封,命萧家军陈兵西蛮,莫不是你们打了几场胜仗,便真的以为我大魏无人了?」 皇帝早和西蛮暗中达成协议,用个嫡公主换兵马,如今协议受胁迫,更兼当中被萧皇后拂了面子,一张面皮涨得发紫。 他终于坐不住,怒起指向皇后:「萧兰因,你不要太过分!」 天子礼服袖袍宽大,掀翻了案前的酒局,噼里啪啦的破碎声响伴随着皇帝的怒吼,响彻整座大殿。 群臣左右而视,窃窃私语。 但帝后剑拔弩张,还是在别国面前,场面实在闹得难看,便有那么几位位高的,开始讲和,试图缓和气氛。 好歹解释成:兹事体大,容后再议。 却是无人敢说个准信。 但皇后如何肯理会,这大殿是彻底呆不住了,当下便带着秦缘圆拂袖而去,只留下店内的宗亲、官员、使臣,大眼瞪小眼。 礼部尚书乃是秦渊的人,他不动声色地扯了扯秦渊的衣袖,希冀尚来威仪十足的国公爷能说句话。 却没想到秦渊将手中酒盏饮尽,「砰」地一声,将手中金盏摔了出去。 酒水飞溅,金瓯掷地,靠他最近的礼部尚书吓得哆哆嗦嗦往后仰倒。 顿时大殿内所有目光便聚都在秦渊身上。 秦渊倒未说话,他狠狠地剜了一眼王座上的皇帝,背着手站了起身,快步离了这乱糟糟的大殿。 想来是他仁慈太久,金銮殿上那位也嚣张太久了。 身后皇帝的咆哮仍怒不可遏的:「你说他是什么意思?」 「他也配这般嚣张行事么?」 「家奴出身,低贱的种子,也配么?」 「......」 秦渊踏出殿门时,恰逢一缕清辉落于秦渊眼前。 他才恍惚想起,今日本是中秋,是最该圆满的一日。 皇帝的话叫他想起了从前,他出身的确卑下,所以面对萧兰因时,他从来都自卑的,将自己的姿态摆得极低。 上十多年前,先帝潜邸时,他秦渊不过是王府中的家奴罢了,父母世代皆为奴僕。 如今便是秦渊极力推行科举,如今寒门举子也可入仕,但士庶之别有如天堑,何况他从前曾是奴籍? 机缘巧合,他被放到皇帝身边当个跑腿的小厮,上人一道上学堂,秦渊是一点就透,皇帝便走鸡斗狗,渐渐地他学成了一肚子本事。 第94页 上人一道去了跟着武师傅学功夫,皇帝连个马步都扎不好,秦渊却练就一身武功。 大抵是少年郎君如青竹一般长成,又在皇帝和毓王两颗歪脖子树旁边,便显得格外惹眼,竟渐渐得了先帝爷青眼相看。 起初是办些跑腿家事,后来做些文书的活计,后来一次围猎,秦渊竟于虎口中救了先帝,自此,少年郎君锋芒终于显露。 也就是那次,先帝爷南征北战,竟也会带上秦渊,成了先帝座下,小小的副将。 也就是在军营里,秦渊遇上了萧兰因。 鲜衣怒马的贵族少女,一皮鞭子甩在他身上,趾高气扬、不屑的问:「这是那里来的小白脸,竟也能出来在军营里?」 可她一身胡服,少女身量初成,乌髮红唇,艷若牡丹,一鞭子直抽得他心痒。 再后来,他们,打了一架。 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娘子彻底压制,她一双滴熘熘的杏眼恶狠狠地盯他,秦渊这辈子做得最对,最正确的事情,便是吻上那张不服输的小嘴。 但他那时并不知道,这是萧家的女儿,贵比公主,并不是他个奴籍之子能配得上的,他实在自卑。 萧兰因註定是要嫁入皇家的。 可她成亲那日,全程皆庆,十里红妆,她却凤冠霞帔地出现在他府上。 她自己掀开盖头,笑嘻嘻地将他抱紧:「我将元家的大傻子打晕了,下了药,他怎么配娶我,你才是我的夫郎。」 然后他们便有了个玉雪可爱的小女儿。 只是后来....... 往事不可追,如今他却只想拥住所爱之人,将这些年的遗憾好好填补。 从前终究是他过于怯懦了。 —— 萧皇后拉着秦缘圆怒气沖沖地夺门而出,身后那些宫女太监便只敢远远地看着,不敢靠近。 「乖宝,你莫担心,阿娘绝不会让你嫁给这异想天开的蛮子。」 秦缘圆当然知道。 她摸了摸萧皇后尚平坦的小腹:「阿娘,不要生气了,莫吓坏了肚子里的弟弟妹妹。」 萧皇后忽地笑了,戳了戳秦缘圆脑门:「你倒是心大,狗皇帝都要将你买了,仍能笑得出口的。」 秦缘圆歪在萧兰因肩头:「阿娘!你这样厉害,又这样疼我,自然不舍地叫我受一星半点的委屈,又怎会让我远嫁呀?」 萧兰因嘆气,摸了摸女儿的手。 心道你那不争气的爹,迟迟不愿意造反,若早听她的,哪来这么多破事儿。 秦缘圆见她消了气,扶着她上了步辇,她如今身子不大好,劳累不得。 母女两回到凤仪宫后,秦缘圆想着萧皇后心中郁结,便张罗起宫女太监们挂灯笼,说要和皇后一道赏月景、吃月饼。 因以为今日宫宴绵延许久,宫中并未曾布置。 如今出了令她不快之事,秦缘圆越发要张罗起来,将那不欢的、不安的情绪都驱走。 秦渊和玄迦抵达时,秦缘圆正自己踩在梯子上,挂起自己亲手扎的兔儿灯,不仅梯子下扶着一种战战兢兢的宫女太监,玄迦送她的那只小猫儿馒头,亦喵呜喵呜地转着,似是凑热闹一般。 此刻天空一丝浮云也无,浑圆的大月光落于她身后,皎然寂静地为她反打上一层清辉,衬得衣袂飘飘得女郎不似凡俗中人。 南星扶着梯子,切切地劝她「公主,这都吊了两串了,您也该下来了,快别摔倒了!」 秦缘圆吃吃地笑:「这才哪儿道哪儿呢。」 但她一回眸,却看见了玄迦于那悠长的宫道中缓缓走来,她提着灯笼,含笑地向他招了招手。 她换了一身家常的衣裳,鹅黄的颜色衬得她尤其可爱,远远地一笑能将人能将人心中的阴霾不安全都驱走。 玄迦心中一动,也不管身边还有宫女太监,掠地而起,将梯子上的小公主抱了下来,他悄悄捏了捏她的鼻端:「淘气,不怕摔下来么?」 秦缘圆望了一眼原处面色肃然的秦渊,笑嘻嘻地回抱他。 「站得高一些才能看见你嘛。」 这话说完,秦缘圆的手便规规矩矩地放了下来,还欲盖弥彰地扣在身后,生怕叫旁人发现自己与玄迦亲近。 只是她垂着眼睫,面色微微泛红。 玄迦面色更是和煦。 将她放在地上时,秦渊也渐走近,神色较方才大殿上时多少松弛了,但仍是冷着的。 因为秦渊是觉得女儿在沖他笑的。 但玄迦却耍了个花招,将他心中父女相见的场景生生转换成爱侣调情,他便多少不悦。 秦缘圆对秦渊印象一直很好,见了他来,笑容也是甜丝丝的:「秦叔叔,中秋快乐。」 秦渊顿时眉开眼笑。 但开心不过两秒,躲在角落的小太监小安子看着秦渊,目光闪躲,哆哆嗦嗦地说:「娘娘说......」 秦缘圆:「说什么?」 小安子「咚」地一声跪在地上,双眸紧闭,视死如归道:「晋国公与狗,不得入凤仪宫。」 秦缘圆:「......」 玄迦:「......」 秦缘圆望着面色铁青的秦渊,也没想明白秦渊那里惹萧皇后了? 可她入宫月余,从未在凤仪宫见过秦渊,如今想的是,方才大殿上出了西蛮大王子求娶她的事情,秦渊方巴巴刚来的。 第95页 所以她笑眯眯地挽着秦渊的胳膊:「不妨事的,秦叔叔是我的客人,若阿娘责罚,自有我顶着,你们不必担心。 然后便大剌剌地领着人进门了。 秦渊内心也是有些复杂。 他入凤仪宫,十来载不曾走过正门,不曾想破天荒地一道,萧兰因的小性子时一如既往地火爆,竟将他与狗作比。 但也非没有甜头。 秦渊十分自得地望了一眼挽着他胳膊的小女儿,微微而笑。 三人到小花园时,萧兰因趴在石桌上昏昏欲睡,她换了一身朴素的白杭绸长袍,袖子是宽大的,她撑着额角打瞌睡时,袖子往下滑,便露出了伶仃薄弱的手腕,那个他昔年贫寒时所赠的,水色并不好的玉镯子,仍戴在手上。 秦渊心中熨帖。 竟觉得双眸发烫。 他轻声:「披风。」 侍从递上了薄披风。 秦渊却只步履轻轻地,将那玄色的披风覆在萧兰因身上。 瞌睡中的萧兰因头颅不受控地往下坠,被秦渊用手掌轻轻托住,她陡然一惊,睁开了眼。 眸中仍有懵懂睡意,但见了他却是恼怒地,一把拍在他手上,又扯过身上的披风重重地往他身上一甩:「谁要你的破东西!」 又被秦渊强硬地用那披风裹住,低声:「如今你用不得药,便不能少折腾么?」 他声音弱了两度,于暗处将萧兰因的手拢住:「孩子们都在呢,你莫要和我闹了。」 萧兰因这方回过神来,越过秦渊的肩膀望见相携而来的秦缘圆与玄迦。 秦缘圆脖子张望着,似有好奇。 萧兰因暗火又起:「你就是故意的!」 秦渊将萧兰因的手握得更紧,声音很轻,呢喃一般:「童童,我知错了。」 童童是昔年,萧兰因随口编的名字,诓他的,但秦渊这许多年都这般唤她,将这假名唤成了爱称。 她垂眸默了一瞬,将他的手推开,双手却抓紧了披风的外沿。 秦缘圆走进时,萧皇后默默坐着,身上裹着男款的披风,秦渊离她不过半步之遥,眸光却温软地落在她身上。 秦缘圆福至心灵,好似忽然明白了些什么。 看来她那尚未出生的弟弟妹妹,或许生父便是晋国公。 秦缘圆十分满意,笑道:「阿娘,我已将凤仪宫门口都挂上我扎的小兔子灯笼啦。」 萧兰因眉目温软,拉着她在一旁坐下:「快来吃月饼罢,张罗够了,可满意了?」 她没好气地看了一眼秦渊和玄迦:「罢了,你们也一道坐下罢。」 这两个郎君,都是同她讨债的。 一个累得她半生辛苦,一个要抢走她的宝贝女儿。 但她望着天边亮莹莹的月亮,还有廊柱上吊起的兔儿灯笼,竟也生不起计较的心思。 良宵佳节,莫要辜负。 但其实四人对坐,场面总还是有些尴尬。 玄迦和秦渊都不是话多的,萧兰因从前倒是个炮仗性子,话也不少的,但在小辈面前,多少自矜,便只剩下秦缘圆倒豆子似地说,分享自己在观云寺的时候,中秋节是如何过的,跟着小尼姑下山玩儿,却半途晕在了路上,还有摆摊时候的奇闻轶事...... 这三人俱世上最关爱她的,听她朗朗地说故事,俱都津津有味地听着。 直到最后,秦缘圆觉得口干舌燥,饮了一杯桂花酿:「怎么回事,竟都是我在说,显得我十足聒噪,麻雀似的。」 这下气氛和缓下来,她终于大胆问:「今日,西蛮大王子说要娶我的事情,应如何推拒,若推拒,可会有不好的事情么?」 萧皇后与秦渊对视一眼。 玄迦却自袖口拿出一份密信,递给秦渊:「这是我适才收到的,这便能解释,为何皇帝急于促成此事。」 秦渊展信一观,极阴冷地笑:「就凭他?我想他是活腻了。」 秦缘圆扯了扯玄迦:「到底怎么了?」 秦渊:「元凭趁我领兵在外,竟偷摸放了西蛮兵马入城,偷走的水路,如今便埋伏在长安城暗处。」 元凭是皇帝本名。 哪有皇帝偷放着蛮国军队入都城的?他们狼子野心,真是极力扩张的时候,一个闹不好,若控制不住,战争倾覆可如何是好? 秦缘圆大骇:「他想做什么?」 玄迦:「皇帝手中只有一群窝囊废羽林卫,除了守门巡逻之外,并无半分用处,长安城内兵力布防分为五军营与神机营,五军人多,是公爷的地盘,神机重火器,乃是萧铎所掌,他异想天开,或是想要一击剷除公爷实力罢,这便是为何,他要勾结他国兵力。」 「至于,他们是如何协商,我便不得而知了。」 秦缘圆越听越心惊。 「是了,先前玄迦说,皇帝、毓王、元珏都在服用西蛮的秘药,还有那愈创花,也是西蛮之物,他们勾结已久了!」 晋国公颔首:「是,伐陈时,元凭为阻我军得胜,暗中下了能治兵士发狂的毒,亦是来自西蛮。」 这皇帝还真是又疯又傻,无所不用其极的。 因一己私慾便陷害军中无辜的兵士,这种人怎配为一国之君? 大约也是投了个好胎,先帝爷真是雄才大略的,剩下两个傻儿子几乎将江山霍霍干净了。 秦缘圆呸了一声:「求求你们快把他解决了吧。」 第96页 剩下的三人都被她逗笑了。 玄迦情不自禁摸了摸她的额发。 又被秦渊与皇后瞪得讪讪放下手。 他轻咳一声,嘆:「还得与他周旋几日,待金银蛇与五彩蝎到手再说,何况他们如今觉得自己藏得怪好的,待他们出招便是。」 也是。 西蛮藏着这两毒物,也不知打什么坏主意。 第39章 自八月十五宫宴, 西蛮大皇子求娶被拒后,皇帝虽恼怒,但却一直不曾採取动作, 只剩下朝臣们就公主和亲的议题,吵得不可开交。 皇帝与西蛮人, 都不曾採取什么动作, 直至秋狩之期。 「春围秋狩」,乃是大魏开国皇帝定下的规制, 扈从人员除却王公大臣外, 便是宗室子弟与军兵。 今年秋狩恰逢西蛮使团在长安, 是以办得格外隆重。 天边仍是灰濛濛,寒星闪烁的时分,秦缘圆便被拉了起床,又是上妆又是更衣, 直忙活了一个时辰, 方被抬至承天门。 吉时一至,皇帝主掌祭天之礼,而后检阅三军, 庞大的队伍方浩浩荡荡出了皇城,直奔西山猎场而去。 西山宽广,绵延数千里, 壮丽蜿蜒。 西山猎场乃为皇家私有,寻常百姓无法踏足, 围场之外便筑有行宫, 景色极状,入目皆是层峦叠嶂,松涛似海。 郎君们自然需要直面林间勐兽, 围之捕之,女郎们的安排便闲适许多,白日里,若有兴趣,也可进到猎场中,跑马打鸟,捕些温驯的猎物,若不愿意——如秦缘圆这般不精马术之人,不过遛弯赏景,坐享旁人的成果。 然最叫秦缘圆期待的是,行宫内修有温泉山庄。 但每个殿宇宫室,坏境不同,汤泉的质量便也有差别,谁入住何处,便都看太后安排。 近来萧兰因推说身体不适,将后宫事宜交由太后主理。太后不满萧兰因揽权已久,极乐意做这管事的人。 但太后却不知道,这点权限还是萧兰因故意漏出来的,若不给敌人筹谋的机会,又如何抓住别人的马脚呢? 在宫中时,太后便没少干针对剋扣的事情,如今到了行宫,本来秦缘圆已准备好,太后会随意寻个偏僻院落打发自己的。 但她却笑得十分慈和:「你这孩子,都说你身体不好,哀家此行便将你安置于流云殿中,一得空,便好生泡泡,对你身体多有裨益。」 秦缘圆微讶。 流云殿位于行宫中央,不仅风景独绝,可观松赏云,殿中私汤,更是除却天子宫阙之外最大的一方。 太后怎么突然对她这样好了? 秦缘圆躬身行礼,笑容婉婉:「多谢皇祖母赏赐。」 只是这笑容多有虚弱,弱柳扶风的,十足惹人疼惜,便是皇太后见了亦愣了一瞬。 此女姝色,又贯会装柔弱的,可不就将他家二郎迷得团团转么? 太后垂眸,掩去眸中异色,然后温和地:「不必在此处陪着我个老太婆,一路舟车劳顿,定是累了,快回去休整罢,今夜无事,多泡泡温泉,那可是一等一地消劳解乏。」 秦缘圆自然称好。 因为车马劳顿,今夜便未作安排。 秦缘圆坐了一日马车,早觉不适。 她自上回毒发后,总不见好,身子骨于入秋后一日弱过一日,精气神也差得多,在宫中养着还好,一上马车,摇摇晃晃大半日,她不仅浑身觉得要散架似的,且吐了一路,早便腹中空空,飢肠辘辘。 一入流云殿,秦缘圆便精疲力竭地瘫在象牙床上,她闭着眼,问南星:「他呢?」 这个他自然是玄迦。 晋国公将玄迦拘得很紧,二人已三日不曾见面了,本以为照着玄迦的性子定然早早潜入此间等着的,乍然看见空旷的殿宇,不由得怅然。 南星是玄迦麾下的人,自她回宫后专门调过来的,掌着秦缘圆宫内的一应事宜,大约与玄迦身边的小厮互通信息,玄迦的去向也知道一二的。 南星自箱笼中翻了一套宽松的衣裳:「大人与国公爷方下车架便被陛下请走了,似是有要紧事。」 秦缘圆沮丧地哦了一声。 心里在暗骂狗皇帝,车马劳顿了一日也不消停,将人叫过去做什么? 南星笑着安慰:「殿下,大人一脱身便会过来的,若瞧见了您如今的模样,可是要心疼了,您先垫几口罢,缓过劲来奴婢伺候您去池子里泡泡,松一松筋骨。」 秦缘圆惫懒地唔了一句,略休整一二便往汤池中去了。 流云殿所置汤泉位于室外,占地十分宽广的池子,修成了野趣天成的花园,花木蓊郁,曲径通幽,不仅有潺潺而淌的溪流,还有个飞流直壁的瀑布,衬着裊裊升腾的热气,将这方天地衬得宛若山水画作一般。 秦缘圆将南星往外推:「你先出去罢。」 南星皱眉道:「殿下,外头可不比宫中,奴婢还是守着您罢。」 她放下手边的杂物,走至那拙朴天然的木门前:「知道殿下不惯被人伺候的,奴婢就在门边守着您。」 既她如此说,秦缘圆便也不坚持。 但秦缘圆不习惯有人在时仍赤身裸体,便只将中单上衣褪了,仍穿着小衣下水。 身体置入温热的水液中,藏于身体深处的疲惫好似都被蒸腾出来,她一身肌肉都越发瘫软,软绵绵地趴在池边昏昏欲睡。 第97页 看来太后可算做了一件好事。 「唔」一声闷哼,是南星。 这声断得极快,在水流潺潺中,显得格外渺小,小得然秦缘圆以为是一声幻听罢了。 她闭着眼,慢悠悠道:「南星?」 却只得哗哗水声。 秦缘圆便也以为她真的听错了。 忽然有白棉纱布落在她肩胛上,不轻不重地擦拭着,但手法颇有些凌乱粗暴,秦缘圆将那巾子握住:「南星?你怎么了?可是今日有些累了?要回去歇着么?」 「小公主,许久不见了。」 是一道低沉且陌生的男音,还带着些戏嚯调笑之意。 但这声音陌生又熟悉,秦缘圆听得心头一惊,她睁眼,惶然回身,来人竟是那妄图娶她的西蛮大皇子松蒙! 秦缘圆用力拍打池水,搅得水花四溅,趁着松蒙不备之时往身后游去。 余光扫视,发现南星晕倒在木门前,地面上还蒙着一块白布。 迷药! 那白布上定沾有迷药,他悄无声息地踏入此地,先用迷药将南星迷晕,所以南星更被未来得及挣扎,只发出了微弱的唿声! 秦缘圆瞪着松蒙:「大皇子,您如此前来,实在野蛮。」 松蒙将脸上的温泉水慢悠悠地擦掉,用他那口不甚流畅的大魏话,淡然道:「野蛮?在我们高原上,这可不是野蛮。」 他缓缓地,将身上湿透的衣裳脱下,露出了肌肉遒结的上身。 秦缘圆将那水花拍得更响:「你别过来!」 松蒙淡笑出声:「小公主,我们曾见过的,记得么?」 秦缘圆楞。 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盯着松蒙那张滴着水的脸,努力回忆了一会。 似乎,在盂兰盆节那日,真是见过这张脸,但那日松蒙穿着大魏的衣裳,脸上煳着大鬍子,与今日的模样多有不同,还对自己摊位上的商品大加赞赏,买了许多走的。 他蓄意接近自己? 这个想法很快便被秦缘圆否决。 那时候连她也不晓得自己的身世,松蒙又怎能预知未来,精确地寻到自己?大约二人的见面不过巧合。 可......西蛮人至少是盂兰盆节之前就入了长安,蛰伏这样久,怕不只为了借兵给皇帝。 秦缘圆警觉问:「你究竟想做什么?」 松蒙缓步踏入水中,见她缩在角落惊慌失措的模样,显得越发欢愉,仰头笑了几声:「小公主,莫躲了。」 「我那时候见你,就觉得这样心灵手巧的女郎,若能娶回咱们高原上,那该有多好,可惜我的正妃只能是大魏公主,没想到,宫宴那日竟然我又遇见了你。」 「小公主,跟我回去罢,后院那些女人,我都可以为你赶走。」 秦缘圆翻了个白眼。 后院,那些,女人。 这么根烂黄瓜,也配娶本公主,也配装作深情款款的模样?何况秦缘圆也知道,西蛮人配合皇帝作乱,所图甚大,而她,不过是一个有着象徵意义的吉祥物罢了。 松蒙的鬼话,她一句也不会信的。 但,松蒙越逼越近,他的身量几乎可当起两个她,可不是当初嗑药发疯的毓王和元珏,若是硬来,她必然吃亏。 流云殿守卫不如宫禁中周全,本就只有门口守着四个官兵,卫士巡逻而已,宫中的十余个宫女,如何能赢得过一身蛮力的松蒙? 更莫说汤池与正殿相隔甚远,当时曲径通幽的雅致,造就了如今唿救无门的局面。 她悄无声息地抬眼,望了一眼月亮,心中暗自估量着时间。 南星曾说过,玄迦事情一了,便会赶来流云宫,以他的警觉,若见殿内无人,定会过来寻人。 所以如今要做的,便是拖。 拖到玄迦来寻她。 她潜入水中,游至汤泉中央,哗地起身,用最无辜的口气,笑道:「你是真心娶我么?」 松蒙怔然凝望着池中的女郎。 瘦弱纤纤、活色生香的,披着潮湿的池水,于月色下,好似圣湖中走出来的天女一般。 松蒙直勾勾地盯着她,笑:「自然是真的,尊贵、美丽的大魏公主,吾愿尊你为后,共享江山。」 好大的口气。 谁的江山?西蛮的?还是大魏的? 秦缘圆眉眼弯弯,笑:「若真是如此,那我便答应嫁你。」她撅着嘴,骄矜地:「我可不愿意和那些女人共享夫郎,你那些女人,管你是杀了还是宰了,我以一个也不想看见。」 松蒙倏然凑近,将她整个人拽入怀中。 他宽大粗粝的手掌抵着她的后颈,力道很重地揉捏。 秦缘圆被他触碰,噁心无比,皮肤无法遏制地汗毛倒竖,狠狠地打了个寒颤。 松蒙握着她的腰,笑声更彻:「小公主,你害怕了。」 秦缘圆也只能努力,装作楚楚可人的模样,她咬着唇,颤着声音:「我......你......你不要这般孟浪!」 松蒙眸色渐暗。 女郎柔弱地趴在他胸前,身上水迹斑斑,长发凌乱,眸中含泪,无比狼狈的模样,更莫说她身上那单薄的小衣、在水底显得近乎透明的纱裤,种种景致无不让他热血上涌。 他将她抱得更紧。 唇碰在光洁的肌肤上,毫不怜惜地啃噬。 秦缘圆唿吸混乱,仰着脖子,那绝望的弧度美若天鹅将死。 第98页 松蒙的牙齿磕得她生疼。 秦缘圆双手握拳,指甲刺入掌心,掌心滑腻,淋漓出血。 她已是强弩之末,玄迦却仍未出现。 秦缘圆再难忍受这般折辱,手肘一折,直直对着松蒙胯//下击去:「去死吧!」 伴随一声闷哼,松蒙吃痛,捂着要紧部位往水下倾倒,激起阵阵譁然。 他无力困住怀中挣扎的女郎,秦缘圆便自桎梏中逃脱。 松蒙久居草原,不善水性,着水池虽不过松蒙腰际,但他撞入水中,仍连呛了几口温泉水方得以起身。 秦缘圆则趁此机会逃上了岸。 秋夜凉。 浑身湿透的秦缘圆身上已冻得僵硬,何况她今日本就不适。 但身后有高原狼在追赶。 只能跌跌撞撞地往正殿跑,深一步、浅一步,但那石头小径实在难行,她赤脚踢在一个石块上,一下便栽倒在侧边的草地上。 她侧着身子划了几步,松蒙已挂着阴沉的笑出现在她的面前。 「小公主,原来你骗我。」 她簌簌落着眼泪,摇头辩解:「我......我害怕......」 但松蒙再不相信,掐着秦缘圆的脖子往池边拽:「既迟早要嫁我的,如今早做晚做,也无甚区......」 就在松蒙低头,欲施加凌虐之时,一柄长剑破空而来,直直刺入松蒙肩胛上,他捂着伤口展望,看见面容冷峻的大魏圣僧满脸肃杀地走来。 面若寒冰的郎君一手抱着低声啜泣的大魏公主,一手将那柄剑刺得更深,于松蒙体内转了两转,听见他嗷嗷的惨叫声,冷笑出声。 玄迦将那柄剑拔了出来,松蒙的叫声更为惨烈。 他冷汗涔涔,唿吸粗重。 玄迦举着剑,定在半空中。 就在松蒙以为那柄剑会落于自己身上的时候,玄迦却将他远远甩开,抛在远处的小竹林上,力道之大,连连砸断一片苍竹。 玄迦将那柄剑掷到地上,表情失控地吼了一句:「滚——」 松蒙连滚带爬至矮墙上,翻身越了过去。 —— 玄迦今日穿了一件雪色的长袍,青色的鹤氅流泻而下,好似谪仙下降一般。 他抿着唇,白璧似的面容上映着月色与竹影,影影栋栋,秦缘圆被他抱在怀中,竟有种隔世的恍惚之感,她颤抖着抚上那清俊的面容,心中那些被理智压下来的害怕委屈,突然迸发了出来,她哽咽几下,终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秦缘圆有气无力地捶打他:「你怎么来得这样迟——」 玄迦抱着她,心肠都要被她哭碎了。 「缘圆,我......怨我,是我不好,莫哭了......」 也就是被玄迦抱在怀中,帖近他的胸膛,秦缘圆才知道,原来他浑身都在发抖。 怀中的人儿浑身湿透了,冷得似冰雪一般,玄迦迟钝地,将身上的鹤氅解了下来,颤抖着覆盖她身上。 下一瞬便紧紧地拥着她,将她护在胸口。 是从未有过的惊慌。 秦缘圆隔着布料抓着他的手,哑着声音:「抱我走。」 玄迦方颤着起身,抱着她往大殿走去。 但突然传来嘈杂之声。 玄迦耳力佳,听见是太后身边大宫女莞清:「......太后养身边养的猫儿似乎跑到流云殿来了,她老人家最是疼爱这小东西,正着急上火呢,烦请通融一下,让咱们进去看看。」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这定是太后设的局。 将她安置在流云殿,让松蒙翻墙过来羞辱她,再寻人过来闹闹嚷嚷地见证此事——公主既已失身于西蛮大王子,那边索性嫁了吧,多省事呢? 如此拙劣、恶毒的伎俩。 玄迦冷笑一声,抱着秦缘圆略地而起,直到自己的殿宇歇下。 玄迦身边素来少人照料,那殿宇便只有随身的小厮,见玄迦搂着她走来,俱低着头告退,玄迦停了一瞬:「去寻一套干净的女式衣裳,烧炭、备水。」 「还有,南星昏在流云殿温泉池边,去处理一下。」 很快,殿中的炭火便烧了起来。 玄迦将她拢在怀中,挽起袖子替她擦拭身上脏污,将她那又破又湿的衣服缓了下来,柔软的布料将女郎身上旖旎的曲线遮掩,他心中终于有了安定之感。 好在,好在她仍是好好的,不曾受伤,也不曾受到伤害。 秦缘圆在玄迦的照料下十分乖巧。 玄迦用棉纱布将那湿漉漉的长髮裹好,却在她修长雪白的颈项上一圈狼狈的紫色掐痕,有血迹,有红肿。 郎君稍霁的面容上又泛起较霜雪更冷的寒意。 他放在掌心都怕摔碎的宝贝,竟被人这样粗暴地对待。 玄迦触手,轻轻地碰了一下。 秦缘圆瑟缩着抽了一口凉气:「嘶。」 她委委屈屈地控诉:「我踢他逃开,他却说我不老实,掐着我的脖子将我往外拽,差点我便看不见你了......」 玄迦抱着她,低低地嗯了一声,良久才吐出一口浊气:「对不起。」 他将秦缘圆的湿发拂开,发现他脖颈下布着星星点点的红痕。 暧昧至极的痕迹。他手指停留在那一块。 秦缘圆低头望见,有些窘迫地拢了拢衣袖,又有些微末的失意,是否她在玄迦眼中,变得不那么好了呢?沾染上了旁的男子的气息。 第99页 那些痕迹如何留下,二人心知肚明。 玄迦却止住了她的动作。 他指腹轻轻柔柔地抚摸:「缘圆,你没有错。」 「你做得对,却又不对。」 「你不该抵抗的,他那样体格,你只会受伤。」 「若......若真发生了什么,错不在你,在他,在他伤害你,在我,在我没有保护好你。都不怨你,贞洁那种鬼东西,只有傻子才会在意。」 秦缘圆鼻尖酸涩,眼泪不受控制地跌落下来。 他用指节揩去她的眼泪,珍而重之:「不哭,你是我眼中最好的女郎,最勇敢,最可爱,也最干净的女郎。」 「缘圆,我永远爱你。」 他将她抱在怀里,热烈地吻她。 第40章 玄迦含着她的唇, 含煳而暧昧的声音。 「唔,怪我没将你护好。」 郎君的鼻息铺在她面上,轻柔似羽, 他的亲吻亦很单纯,缓慢地、轻柔地舔舐, 一切都带着安抚与道歉的意味。 秦缘圆的脑中混沌一片, 沉溺于他温柔的爱抚中,微喘着气, 紧绷的神经放松之后, 脑中竟是昏昏然一片, 眼皮渐重。 耳廓、颈后的软肉皆被不重不轻地揉捏着,极尽爱抚的。 玄迦贴在她耳边低声:「你愿意,与我,圆房么?」 玄迦声音轻的发飘, 罕见地没有底气, 他甚至将眼神不大自然地放到原处那裊裊生烟线路处,他等待许久,但怀中人儿却静默无声。 他低头一看, 秦缘圆竟合着双目,唿吸清浅地睡了过去。 因为室内烧着碳,她玉白的面颊绯红一片, 羽扇似的眼睫低垂,一派娇憨。 理了理她散乱的额发, 忍不住含笑在她翘翘的鼻头上亲了一口。 玄迦不免觉得自己突如其来的情思有些好笑, 又不免心疼起她的遭遇,今日真将她折腾坏了。 —— 这一觉,秦缘圆睡得极为安稳。 玄迦身上的旃檀气息一直若有似无地萦绕在她身侧, 她自然知晓,只要有他在,自己总是安全无虞的。 意识逐渐回笼的时候,隐约听见一阵嘈杂的声音,似是一群人喧譁起闹的声音,她不耐烦地捂着耳朵,打了个转。 听见身后传来的笑声。 秦缘圆扶着床褥爬了起来,看见玄一手执着棋谱,一手捻着棋子,眉眼带笑地望着她,大约是室内仍燃着炭火,他身上的衣裳轻薄,穿的极不规矩,露出了白璧似的大片肌肤。 「醒了?」 此刻天色已暗了下来,将这宫室显得更为幽深,玄迦的话也像遥远的地方传来一样,秦缘圆最讨厌玄迦高远不可触的感觉,当下便从床上蹦了下去,蹭在玄迦身侧,还顺手将窗户推开,问:「如今几时了?」 玄迦递了一盏蜂蜜水到她手上,见她乖乖喝了下去,才说:「小懒猪,这一天几乎被你睡了过去。」 睡梦中那阵闹笑又穿了过来,窗户被推开后,声响更是明显。 「好!好!」 都是这种欢唿声。 玄迦:「儿郎们俱已下了猎场。」 难怪这般热闹。 秦缘圆挽着他的胳膊,将自己的重量俱压在他的身上:「那你怎么不去,你去了,定是艷压群芳,不对,超群绝伦。」 玄迦拍了拍她的脑袋,笑:「就将你放在这?不管了?」 秦缘圆摇了摇头,又往他怀里钻。 玄迦将她整个人提了起来,置在膝上,十指为梳,轻柔地梳理着她那头及膝长发,附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句话。 「我们……好不好?」 声音温柔得像下蛊。 秦缘圆双颊发烫,脑袋垂在他胸膛上,腮边都挂着烟霞似的粉。 有些怔然地望着他。 秋日的阳光很温柔。 那光便透过薄薄的窗纱,落在玄迦的身上。 郎君的面色被染上了一层沉静的光,瞧着真像宝象尊严的佛,又为何用那般正经的、寻常的口气,去问出这般轻浮勾引之言。 这样猝不及防地说出来,好似问她是否口渴想要吃茶一般。 分明他们不曾成亲,是名不正言不顺的,又哪里来的圆房? 说得这般好听。 但这话,是玄迦说的呀,秦缘圆被他拥在怀中,这样温柔地问询,竟然觉得有一种水到渠成、终于如此的圆满之感。 秦缘圆额头一下一下地点在他胸前,含煳、羞怯地:「嗯」了一声。 玄迦不动声色地将她揽住,但力道却带着些急促和野蛮,似乎要将她揉入怀中。 但除此之外,他仍是静默的,不发一言,也没有再多的动作。 久到秦缘圆以为,难道玄迦说着逗她玩么?为什么一动不动的? 她力道极低地推了推他。 此刻门扉恰巧被人叩响,只是轻轻的两声,似是恐惊扰房中人,只聊作提醒罢了。 玄迦低头,唇瓣碰了碰她红粉绯绯的面颊,清浅低触了触,意味深长地低喃:「今晚,好不好?」 今晚呀?那现在干什么?但她总不好就此问出来,只偏头望了一眼的天色,声如蚊蚋低「哦」了一声。 玄迦将她抱了起来,商量的口气:「我将你带了出来,皇后急得险些将我殿门都砸了,我派人解释过了,却总要带你出去露露面的。」 第100页 「一来,是安娘娘的心,二来,是挫挫不安好心之人的锐气。」 —— 秦缘圆换了一身骑妆。 是玄迦选的样式,大红的颜色,胡服的制式,翻领、对襟、窄袖,便是秦缘圆这般手无缚鸡之力的羸弱之人,都被硬生生衬出了几分活力。 她骑着温驯的小马,晃晃悠悠地入了围场。 虽是狩猎,但好歹天子出行,林中的勐兽都被驱赶到另一片区域,那些体格好、武功高的郎君便都去到那处,此处便都是些兔子羚羊,半点危险也无,多是贵族女郎在此地盘桓。 林间风光别致,层林渐染,风景宜人。 秦缘圆连弓箭都不晓得如何挽,便信马由缰地走着,透气赏景而已。 但大约是孽缘,她缓行了一会,竟瞧见远处缓缓走来个高壮身影,是松蒙。 他骑在马上,穿着西蛮的服饰,面色如常,并不能看出他受了伤。 但若非伤重,他又怎会呆在这片区域? 秦缘圆策马,冷着脸从松蒙身边走过。 却被他唤住:「等等。」 秦缘圆勒住缰绳,不解恼怒道:「你究竟还想耍什么把戏,这林中处处是我的暗哨护卫,你还想像昨日一般欺负我么?」 他却一副好表情,仍带着笑的:「小公主,昨夜是我唐突。」 「但……我是真的喜欢你?嫁给我,不好么?做大魏公主无法永葆你的荣华。」 「做我的王后,我会将我的权势、钱财,都与你分享。」 「我如此说,你仍觉得不好么?」 秦缘圆反问:「为何做大魏公主比不上你们蛮国王后?」 松蒙摸着鼻子,笑得讳莫如深。 「你很快便会知道。」 他那眸色浅淡的眼,直勾勾地盯着她,良久,方缓慢道:「这是最后的机会了,若你仍不识趣,那我也不会怜惜你。」 真是好大的口气,也不知道葫芦里卖得什么鬼药。 「小公主,你以后哭着求我,都没用了哟。」 「你可要,好好考虑。」 松蒙含笑的声音落下,便有箭羽之声破空而来,「唰唰」几声,那箭确如鬼使一般,恰到好处地擦过了松蒙,刺入草丛中。 每一道,都只将他的衣服划开,留下细小的划痕血迹,但不曾伤及要害。 松蒙的坐骑被流箭惊扰,悽厉地嘶鸣一声,剧烈地抖了起来。 松蒙亦是满面惊骇,他浅褐色的瞳孔皱缩,面色沉得能滴水,紧紧拽着手中缰绳,左右四顾,吼道:「是谁!」 「唰」地一声,松蒙的右臂又填了一道伤疤。 终于听见「得得」的马蹄声,郎君骑着白马缓缓而来,面色寒得似经年的积雪。 玄迦几乎一看见松蒙便想起昨夜秦缘圆身上斑驳的痕迹。 或危险的,或暧昧的,每一道都无比碍眼,却又都是松蒙造成的。 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碎尸万断。 但偏生那五彩蝎、金银蛇不曾到手,还得留着他这条狗命,静候他那些拙略的招数。 玄迦不免烦躁。 他挽弓再射一箭。 这次却不再是逗着他玩,直直对着松蒙坐骑射去。 那马一惊,连带着将松蒙抛了起来,松蒙只能扼着缰绳御马,硬生生将他昨夜的伤口扯开,染红了大片衣裳。 玄迦仍未停下,对着马身连射出三箭,直到那马发狂,将松蒙颠落地面,狠狠摔下的那一瞬,玄迦方冷笑着,将秦缘圆从小马上抱回自己身前。 秦缘圆被他抱着,察觉到他身体绷得似一张拉满的弓,抬起头一看,郎君的下颔咬紧,罕见的咬牙切齿,失了风度。 她将自己贴近玄迦:「我都好好的呀,你派了许多人护着我,你来得也很及时。」 玄迦一手揽在她腰上,一手控着马。 良久才轻声嗯了一句,聊作回应,但情绪仍不高。 —— 这场闹剧过后,天色便渐渐暗了下来。 一日的围猎过后,皇帝依例,对勇士们行赏,一道享用新鲜的猎物。 篝火晚宴上,松蒙迈着虚浮的步伐,走到中央:「君父,今日秋狩之喜,吾欲献上金银蛇与五彩蝎,更添君父喜色。」 秦缘圆一颗心顿时悬了起来。 终于等到了。 却也不知松蒙选这时机,有何意图。 皇帝扔下手中的银箸,笑得意味深长。 他与松蒙有短暂的眼神交换,很快便用兴奋的口气掩埋:「是么?快呈上来,让孤仔细瞧一瞧西蛮的宝贝。」 身后有西蛮僕从将笼子推了出来。 松蒙指着那吐着信子,外皮呈金银二色的毒蛇:「此物颇有灵性,竟一直对着公爷嘶鸣。」 皇帝抚掌大笑:「秦卿,这宝贝与你有缘,替朕跑一趟,将它呈上来罢。」 当下便有臣子阻拦:「西蛮毒物,大有危险。」 皇帝今日很好商量。 摆摆手,无所谓道:「既秦卿胆儿小,不敢取,那便让驭蛇人送过去,让秦卿观赏一二便可。」 他柔声细语的:「记住,莫要靠近哦,若真出什么事,秦卿手下的人,可不好相与。」 见国公身后卫士剑拔弩张,皇帝笑道:「饲养之人就在身侧,不会出事的。」 笑面虎,十足噁心。 第101页 第41章 秦缘圆望向不远处的两样毒物, 金银蛇固然是嘶嘶吐着信子,但整体却是懒懒的,蛇身盘旋在底座, 并不动弹。 隔壁的五彩蝎也是这般情状。 看上去的确没有攻击性。 秦缘圆小声问:「怎么它们都半死不活的模样?」 玄迦:「过了中秋,天气渐凉, 蛇蝎都需冬眠, 所以如此。」 既然冬眠,那杀伤性便大大减弱了吧? 秦缘圆放松了不少, 更稳下心来告诉自己:金银蛇、五彩蝎皆困在精钢织造的密笼中, 论常理, 是无有机会逃窜的,也不会对围观之人造成任何危险。 饶是如此,皇帝发疯无状,西蛮人狼子野心, 驭蛇人推着笼子走近时秦渊时, 秦缘圆仍不可遏制地揪心。 毕竟,好端端的,为何非要秦渊去看金银蛇。 处处皆露着怪异, 谁知道皇帝与西蛮人卖什么把戏? 驭蛇人行至秦渊面前,自袖中掏出一朵淡黄色的小花,毕恭毕敬地地呈到秦渊面前:「公爷, 这是金花豹子,素有驱蛇之效, 您若担心, 随身拿着便可。」 秦渊手中捧着酒樽,默默地饮了一口。 并不搭理。 驭蛇人尴尬一笑,弓着腰, 将那朵黄花放在了秦渊桌子上。 但在场的人皆没有想到,驭蛇人顿了顿,竟将那花别在了秦渊衣领上! 动作迅疾得叫人以为是行刺! 秦渊身后的卫士拔刀立起,秦渊更甚,眼疾手快地将那朵黄花甩开,又将驭蛇人狠狠扔在地上,那人磕在蛇笼上,笼子晃动几下,发出砰然巨响。 但笼内的金银蛇仍是懒洋洋的,不动弹。 秦渊常年练兵带兵,力道极大,趴在地上的驭蛇人捂着胸口,呕出了淋漓的鲜血。 秦渊冷然起身:「如此逾越,论律当诛,来人!」 银色甲卫士齐声应「是」,迅速将驭蛇人压下,长剑迫近,就要处决。 此时松蒙终于起身,面上挂着热络的笑容,拱手道:「公爷恕罪,无需为了个粗鄙之人大动肝火,也不要伤了两国和气呀。」 皇帝要当和事佬:「是极,秦卿!无需为个不识礼数的蛮子动怒呀,何况此人不过好心而已,他受了伤,便算是惩戒了。」 松蒙松了口气,笑谈:「君父,今日于情于理,是我们驭下不严,唐突冒犯了晋国公,多有愧意,不若让咱们西蛮的伶人献上舞乐赔罪,请君父、国公,鑑赏一二。」 秦缘圆蹙眉。 这仍遛着蛇呢,好端端又奏什么乐? 但皇帝显然是兴致勃勃的。 他挥手:「准了,奏乐罢。」 低沉的击打之声渐渐取代了笙竹乐声。 西蛮的乐曲比大魏的小调粗犷许多,是激昂的鼓点,混杂着人声的应和,有一种苍凉迷乱的质感,他们模拟自然动物的元素,使得燃着篝火的平原宴会,变得像在渺远的高原举办一般。 声临其境。 剑拔弩张的气氛终于在乐声中消散。 但秦缘圆对西蛮人方才的举动仍有顾虑。 她看着地上那朵零落的黄花:「那真是能驱蛇的花么?」 玄迦瞥了一眼,不置可否:「大约是吧。」 金花豹子又叫蛇灭门,其气味确实可驱蛇,也可入药使用治疗蛇毒。 那朵花,确实生得同蛇灭门很相似,但,黑夜之中,又相隔甚远,难以评判。 况且西蛮人真会做这等好事么? 玄迦自然持怀疑态度,秦渊亦然,所以对西蛮人突如其来的接近,才这般剧烈反应。 今晚定不寻常。 起先,西蛮的乐曲仍是正常的。 其后,鼓点打击变得愈发诡谲,伴随乐声渐起,笼内的金银蛇与五彩蝎似乎渐渐甦醒过来。 金银蛇吐着腥红的蛇信,血口大张,不住在笼内游走,躁动不安;五彩蝎尾部翘起,挥着硕大的钳子,蠢蠢欲动。 乐声果然有异! 此时,一阵细细簌簌的细小声响混杂在乐声中,那些饮酒作乐的官员便也以为,不过是乐曲的构成罢了,如此浑然天成。 但秦缘圆却感受到了异动。 她拉了拉玄迦的衣袖:「不对,好重的腥臭味,像是大批的蛇虫逼近,那股湿粘的泥腥!」 玄迦面色骤沉,警觉地望向后方,不动声色地将她护在身后,肃然道:「如你所料,还真是引蛇出洞。」 秦缘圆顺着玄迦的目光望去,密密麻麻蛇蝎躲在远处浓密的草地中,眈眈虎视,逶迤前进。 这样多的数量! 她心底一寒,头皮发麻。 「怎么办?」 玄迦藏在宽大衣袖内的手与她十指紧扣,他面色在短暂的讶异后已恢復了寻常,他压着嗓音: 「皇帝与西蛮人的行动,就在今夜。」 「稍后会有一队人马护着你走,别回头,只管离开。」 秦缘圆:「可你和阿娘……」 玄迦握在她手上的力气重了许多,笃定道:「不管什么时候,你只管护着你自己,便是保住我的命了。」 玄迦话音一落,便是一个剧烈无比的鼓点,金银蛇与五彩蝎好似听见指挥似的,倏然往外沖,方才摔在地上都完好无损的笼子此刻却开了口,两毒物毫无阻挠地,直冲着秦渊而去! 第102页 那花果然有异!不是驱蛇,而是标记。 秦渊沾了黄花气息,发狂的毒物便只攻击他。 鼓声愈烈。 那饮醉酒的官员朦胧着眼,惊慌道:「那!那毒物跑了出来!」 卫士疾唿:「保护公爷!」 但他们的速度如何比得上发了狂的蛇蝎? 金银蛇、五彩蝎一前一后,已然将秦渊包围,千钧一髮之际,是白袍的郎君挡在他身前。 玄迦长剑一挥,将那五彩蝎挑开,可暴起的金银蛇却蛰在了玄迦后背! 自然有警觉的卫士要去杀五彩蝎与金银蛇。 「不许杀!」 是一道沙哑的、虚弱的、却坚定无比的声音。 众人诧然望去,只见玄迦手撑在剑上,单膝跪地,双唇泛白,面色青紫,已是身中剧毒、玉山倾颓的模样。 远处被玄迦勒令不许杀的金银蛇与五彩蝎仍是趾高气扬地对着秦渊攻击。 秦渊身上浇了几壶烈酒,好歹将那标记的气息掩了过去,他亦下令:「不许杀这毒物,需得活捉!」 但发了狂的剧毒之物,谁敢信手去抓? 便只能一道护卫秦渊玄迦,一道调控着力道去击打它们。 但伴随鼓点,那阴冷的嘶嘶声越发明显,再无法隐藏于乐曲声中,终于有人举着火把四处查探,众人才发现举行露天晚宴这块地方,俱包围着密密麻麻的的蛇蝎! 「有!有蛇!」 「好多蝎子!」 「护驾!」 「……」 诸如此类的乱声四起。 但盘旋的皆是毒性极强的蛇蝎,有些人躲避不及,被咬中、被蛰伤,便哀声倒地不起,当场死去。 但皇帝身边却似围着一个怪圈,并无毒物迫近。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与西蛮勾结作恶,连朝臣将士的性命也不管不顾了。 这样的人,竟是富有四海的天子。 何其讽刺! 与皇帝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皇后,她的位置就在皇帝隔壁,距离最近,皇帝身上有异,蛇蝎无法靠近,便转而攻击皇后,她周遭围绕的毒蛇数量,竟是寻常的三四倍! 皇帝其心险恶,这是铁了心思要置皇后于死地了。 好在萧皇后身边护着一群卫士,迅速将她围了起来,掩护她离去。 萧兰因转移到秦缘圆旁边,扯着秦缘圆:「乖宝,此处生乱,速与我离去。」 她如今怀胎四月,又多羸弱,唯一能做的便是保全自己,与自己的女儿,其他的……萧兰因满怀忧虑地望了一眼秦渊,他蹙眉望向自己,厉声道:「快走,快带她走!」 该如何做,二人心照不宣。 但秦缘圆被皇后拽着往后退,愣了一瞬。 玄迦被金银蛇咬伤后,仍跪倒在原处。 虽有卫士包围护卫,便是知道他体质异于常人,秦缘圆仍心跳如疾。 他中毒了,他会怎么样? 那可是金银蛇啊!如此剧毒,他真能安全无虞么? 萧兰因着急扯着秦缘圆撤离。 秦缘圆突然望向上座上背着手,怡然自得欣赏这乱象的皇帝,怒火中烧,一把挣脱萧皇后的手,抢过卫士手上的火把,向皇帝投掷而去:「蛇蝎怕火!护驾!」 皇帝身上绣着五爪金龙的明黄衣袍迅速被点着,他惊慌失措地在地上扑腾:「救命!护驾!快寻水来!」 此举惊了身侧的萧皇后和守卫。 秦缘圆低喝:「愣着做什么!快扔火把护驾!」 擒贼先擒王,皇帝不能留下,西蛮大王子也不能活着离开。 如今乱糟糟的,正堪趁乱烧死他! 卫士们这方有样学样,精准地将火把投掷到皇帝身侧,大声唿吁提醒道:「蛇蝎怕火!」 还有脑瓜子灵活的,飞身而上去取酒泼皇帝。 那些官员也开始用火逼退蛇蝎,如此乱象,关注皇帝情况的人更少,自然也有护在皇帝左右,也有为皇帝寻水的。 但那火势勐烈,又浇了烈酒,远水难救近火,皇帝身上的烈火更灼,甚而将木板铺就的地面点燃,形成了张牙舞爪、四处流窜的液态火。 流火将皇帝吞噬,他满脸煳着黑烟,剧烈地咳嗽、哀嚎:「松蒙!速来救孤!」 他们说好联盟!说好一道绞杀秦渊! 事成之后许他黄金、许他先进的技术、许他兵器、许他大魏驸马的荣耀! 但为何松蒙背着手,一副看热闹的样子。 松蒙本打着先借皇帝势,灭大权在握、声望在野的晋国公,再举兵攻占长安的主意。 若成了,自然千好万好,若不成,西蛮也曾耀兵长安,何等威风? 但元凭并不知晓,满含希冀地望着松蒙,烈火焚身,好不狼狈。 丝毫不见昔日运筹帷幄,高高在上的模样,等待他的,也是辉煌而灼人的烈火,大魏皇帝元凭,会在这光华中化作灰烬。 秦缘圆冷笑。 她扶着萧皇后,淡声:「走吧。」 她不精武艺,萧皇后身怀六甲,再多留只会是拖累。 但母女二人遁走不过几里,伴随松蒙几声吶喊,隐藏在暗处的西蛮士兵终于明目张胆地亮出自己的兵器,与秦渊麾下的士兵打在一处。 不仅如此,也对她们发起围堵绞杀之势。 第103页 大战终于爆发! 方才其乐融融的行赏之宴,如今成了两军的战场。 她们且战且退,但西蛮人来势汹汹。 皆因萧家掌兵,萧皇后也是西蛮人的眼中钉。 西蛮人蛰伏许久,兵士数量远超想像。 皇帝扈从羽林卫竟狼狈为奸,转而绞杀大魏士兵,一时数量上竟成压制之态,何况他们还有毒蛇毒蝎作为辅助,战鼓擂擂,士气高昂。 对方身上用了药全然不惧怕毒物,一时势如破竹。 偏玄迦此刻中了蛇毒,动弹不得。 他极力运行体内真气,但仍旧淤塞,足见金银蛇毒性之烈,若是秦渊吃这么一下,定然当场死亡。 这些蛇蝎运转的规制,他大约想明白了。 数量虽多,但都是认主认王的,大约是金银蛇、五彩蝎身上特有的腺体信息,会导致毒物们兴奋躁动。 而这些腺体,也只在金银蛇五彩蝎狂性大发的时候,才会释放。 金银蛇、五彩蝎本该冬眠安睡,为何发狂? 大约还是西蛮这怪异的乐声。 可随着双方交战,奏乐之人早被我方斩杀,响声渐弱,按理这些毒物也该平静才是,为何仍旧癫狂? 玄迦急促喘息,视线在周遭扫射。 他凤眼一眯,终于望见树梢上一闪而过的黑色身影。 唯恐打草惊蛇,他低声:「取弓箭来。」 玄迦强撑着发麻的四肢起身,呕了两口漆黑的毒血出来,终于缓慢、坚定地将手中长弓拉满,对着树上操控毒物的罪魁祸首射去! 那箭矢破风而去,直对着隐藏在树上的暗影,血浆迸裂之间,那人发出一声惊唿,从树梢跌落下来。 箭矢竟穿破了他的头颅,喷射的血液将他浑身都染红了。 那些躁动的毒物终于和缓了下来,不再对着人缠斗不休。 玄迦冲破身体最后一道桎梏,将面上毒血拭去,面色惨白地赶到密林前,一手提着五彩蝎、一手提着金银蛇,将这两样剧毒之物关入了牢笼。 他将两个笼子甩给副官苏濛,沉静地:「阿濛,此乃我半条性命,你带着它们,速速护送公主离去。」 敌军数量众多,他需得留在主战场。 苏濛跟随玄迦多年,是过命的交情,此番危急存亡的时刻,如何走得开? 他踢飞一个羽林卫,为难唤他:「大人!此番情状,属下定然万死追随!」 玄迦提着长剑,浑身浴血,他连砍几个西蛮人,低喝:「阿濛!此事若办成了,你便是我玄迦的大恩人!速去!」 苏濛眸中含泪,提着玄迦的重託,往秦缘圆、萧兰因的方向赶去。 她们身边自然也围着西蛮士兵,但数量较大营自然少了许多。 苏濛赶到时,平日里端庄雍容的皇后手中亦握着一柄长剑,她剑法迅疾,一刀便割了西蛮人的喉咙,飞溅的血液落在她面颊侧,竟似盛放的牡丹一般,妖冶昳丽。 那素来柔弱的小公主挥着长剑,毫无章法地胡乱砍,敌人的鲜血喷射到她身上,淅淅沥沥滴着血,她仍不见恐惧退缩,眸中坚定,熠熠生辉。 大魏皇后、大魏公主,皆是有胆色、不让鬚眉的主儿! 但此刻四方同时有长刀刺来,苏濛匆匆截下一道,斩了那人狗头,但接连仍有刀刃落下,一刀要砍皇后,一刀要杀公主! 大约是心有灵犀,母女二人错身而上,竟是相互为彼此挡了一刀! 但秦缘圆运气好,她胡乱挥舞,竟将那人杀死,只手臂上划了不轻不重的一下,而萧兰因力气不足,生生挨了一刀。 萧兰因也只咬着牙,哼了一声罢了。 秦缘圆抱着虚弱的萧皇后,且战且退:「阿娘,你怎么样了?」 萧兰因咬唇,摇了摇头:「无需惊慌。」 苏濛打退了几个,终于飞身落在她们母女身侧。 母女二人见他赶来,同时发问。 「秦渊呢?」 「玄迦呢?」 苏濛被两个问题砸得发蒙,一道御敌一道回:「公爷和大人皆安!大人命属下护送公主撤离!」 秦缘圆悬而不定的心终于稍见松弛。 他没事就好。 只是不远处白刃相接的战场,敌军人数近乎我方两倍,何况之前曾吃了毒物的亏,失了许多兵力,如今将士渐疲乏,连连倒下。 战况激烈胶着。 秦缘圆也只能先顾着受了伤的萧皇后,莫不是他们今日都要折在西山猎场,败给狼子野心的松蒙么? 就在一行人满含忧虑地往后撤退之时,忽地听见战士们高亢的喊声:「援军到了!援军到了!」 她望向远处,黑夜沉沉,少年将军一身银色甲冑,领着兵马从天而降,似暗夜中一道流利的白光。 来人眸光坚定,笑容温文,正是萧铎萧三郎! 我方士气陡然高涨:「萧三郎来了!神机营的兄弟们来了!」 秦缘圆绷紧的神经终于松弛。 萧铎一至,西蛮必败无疑。 萧铎一边御马,手中弩//弓连发几枚,迅速将秦缘圆身边的残兵射杀,继续纵马飞驰,只朗朗落下:「姑姑表妹赎罪,萧铎来迟了!」 萧兰因目中骄傲之色浮现。 果真是她萧家的儿郎。 萧铎本该出现在猎场的,但元凭极力阻挠,推说羽林卫尽出,皇城无人看守,将这守城之责交由神机营。 第104页 简直胡言乱语。 萧铎总不好抗旨,便也只能守在长安。 也是昨夜星夜收到玄迦秘信,方点着精锐赶至西山。 虽迟了些,但好歹赶上了。 得益于援兵,马车也终于突破敌人重重围堵,驾了过来,驾着车的将士方才被敌军缠着,也是一身血污,喘着粗气道:「末将救驾来迟!」 萧兰因方才迫于危急,动了武,后背又挨了一刀,此刻小腹已是阵阵坠痛,她握着秦缘圆的手,语气艰涩,但仍笑着:「乖宝,阿娘有些不舒服,劳烦你扶我上马车。」 秦缘圆大骇,萧皇后年纪不小,底子又差,这胎本就极为艰难,太医曾冒着被砍头的风险说过,若保不好,会一尸两命的! 萧兰因浑身巨疼,此刻已一步路都走不得,但她抓着女儿的手,笑着安慰:「阿娘,阿娘没事的,只是有些累罢了,不怕阿。」 秦缘圆将她昏然欲坠的身子撑住,忙唤苏濛:「苏统领!劳烦你将我母后抱上马车。」 苏濛多少犹疑:「这……怕是于理不合。」 「这是性命攸关的事情,还什么礼!」 女郎眉目流利,眼光灼灼,肃着面容说话时,同他家大人的气势竟十分相似,苏濛心下一凛,自然无有不从。 —— 秦缘圆紧急简略地处理了萧兰因后背的伤,幸而她会武,晓得如何躲避要害,伤得倒是不深,只是…… 回到行宫时,萧兰因身下已渗出了血,秦缘圆眉心一跳:「速去请太医,将他抬过来,一刻也耽搁不得!」 鎏婳因为染了风寒,今夜就在行宫歇息,见母女二人一身浴血,未曾说什么,只沉着面色,迅疾地寻了萧兰因惯常用的补药餵了两丸下去。 萧兰因方回復了些许力气。 抓着女儿的手,唿吸沉重,但眸中厉色,仍是分明。 她艰难道:「速、速派兵……将汀兰殿、萱草殿,给我围起来……李贵妃、太后,斩杀!」 这都是于国祚有关的大事,秦缘圆无有不从。 她只能红着眼吩咐苏濛去办,再入内殿时,鎏婳抱着昏厥过去的萧兰因,双目通红。 方才酣战一场,萧兰因身上自然沾了敌方的血,又吃了一刀,本就一身血污,此刻她气息奄奄地倒在床榻上,分不清哪些是敌人的血,哪些是她的血。 竟浑似地狱中爬出来一般。 秦缘圆心下一惊,眼泪跌了下来:「太医,太医呢!怎么还不到呀!」 萧兰因握着她的手,她眼神有些涣散,半阖着眼,但仍勉力笑着:「不怕……不怕……阿娘吃了药,没事的……只是,有些累了。」 断断续续的话落下,萧皇后也昏了过去。 第42章 老太医哆哆嗦嗦被抬回来时, 秦缘圆早便抱着萧兰因泣不成声,已处于情绪崩溃的边缘。 太医神色凝重,又是熏艾、又是针灸, 忙活了半刻钟,方止住了血。 他哆哆嗦嗦:「再差一刻, 便是药石无灵、一尸两命呀!也好在及时用了药, 好歹保住精神。」 幸而萧铎来的及时。 老太医又语重心长地交代了一大堆。 总而言之,萧兰因这道坎算是跨过去了, 但往后几个月是遭不住一点劳顿, 仔细将养, 方能保住胎儿。 秦缘圆浑身一松,竟也跟着晕了过去。 梦中也全是昨日猎场上的蛇蝎毒物,还有萧皇后浑身染血的虚弱模样,她心里一惊, 竟吓醒了。 她扶着昏沉的额头坐起身来, 梦中的恐惧残留,将她紧紧包裹,秦缘圆心口砰砰跳得飞快, 也顾不上打理自己,闷着头便往萧兰因寝殿冲去。 直愣愣地撞上了郎君的胸膛。 玄迦将她抱紧,一下下地平抚她起伏的后背, 十分心疼的:「缘圆,都没事了。」 但秦缘圆满脑子都是梦里萧兰因血尽而亡的模样, 她仍悽惶, 什么话都听不进而无奈地嘆了口气。 玄迦将她放上床榻:「乖乖,你也足足昏了三日,现下仍发着烧,我求你听话,多顾着自己,可不可以?」 秦缘圆望着郎君浓黑若漆的眼眸,情绪比方才初醒稳定了许多,她迟钝地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好像是,有那么些烫。 玄迦垂下眼睫,大掌轻轻地揉捏她冰凉的、苍白的小脚丫子,轻声:「天这样凉,也不晓得穿鞋。」 他无奈,却又不捨得责怪:「你呀……」 秦缘圆被玄迦身上清浅的旃檀气息包裹,听见他温柔的斥责,如梦初醒一般。 她后知后觉地落下泪来,想起交战时玄迦青黑的脸,急切地扯着他的衣裳检查:「你可有受伤?被蛇咬了,如今还好么?」 郎君唇角始终挂着浅浅的笑,他张着双手,十分乖巧地任由女郎将他的衣袍翻得松垮,双目懒懒地垂下,满怀情意地望着她。 他郑重的:「我无碍,缘圆。」 玄迦任由秦缘圆翻了一会,才侵身将她抱住:「小娘子,你把我衣服都扒了,需得对我负责才是。」 其实他这话本没,要抓住,一分一秒也不能放弃。 玄迦不知,秦缘圆不仅想着与他欢好,还想着同他完婚,甚而连生几个孩子都想好了。 她此刻实在是不愿意辜负热爱。 女郎莹润的指尖戳了戳郎君的胸膛,见他不动如山的高远模样,眼眸狡黠一转。 第105页 随即不满地勾着玄迦的衣带,她笑意妩媚:「大师、玄迦哥哥,你怎么像个佛塑一般?」 她亲了亲郎君的下巴,自怜地嘆:「你不愿意么?」 玄迦喉头急促地滚了滚,捏住女郎作乱的手,沙哑道:「缘圆,你仍病着,我怎能欺负你?」 秦缘圆笑。 玄迦总是这样的。 撩她,什么手段都使得上,亲过了,摸过了,便是她一身肌肤,什么不该碰的地方,也叫他一本正经地用什么施针、推拿、按摩的手段摸过了。 如今箭在弦上,他却停了。 衣袍凌乱,却也还能满面清高。 她泛红的眼角皆是妩媚笑意,拉着玄迦火热的手往玉峰雪山上触,颐指气使道:「本公主准许你欺负我,命令你!」 玄迦反手扣着她的十指,心底不免好笑。 秦缘圆喘息微微:「怎么……怎么是在这里?」 郎君低下头,咬着她的耳朵低语。 灼热的气息将女郎颈侧肌肤烧得发红,双腮带赤。 一本正经的口气,听得秦缘圆更加羞窘,做就做吧,还吊什么书袋? 秦缘圆推他:「你……」 玄迦耐着性子去逗她,但却反被她蹭出一身燥火,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哗啦」一声,那温泉池水四射飞溅,二人已相拥着落入其中。 偏偏这里的池水比流云殿的高涨不少,秦缘圆若稍离开他,水液便会漫过鼻腔,呛得她难受极了。 裊裊生烟的温泉池内,女郎纤细伶仃的四肢似藤蔓一般,紧紧纠缠着唯一的浮木。 她秀眉微蹙,似痛苦,似欢愉,仰着细白的颈项,挣扎着迎接灭顶而来的潮水。 她咽咽呜呜地哭。 窗外那低垂的秋府海棠盛到了极致,猎猎秋风唿啸盘旋而过,将那娇嫩的花蕊打得伶仃四散,毫无怜惜。 然海棠灼灼艷艷,美不胜收。 —— 秦缘圆红唇微张,喉间溢出两声软烂的轻哼。 玄迦俯身,凑近「公主您在么?」 是鎏婳。 又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南星:「咳咳,姑姑,公主,公主她醒了,说是身上乏得厉害,去汤泉泡泡,解乏。」 玄迦面上终于露出些尴尬的表情。 秦缘圆得意地朝他吐了吐舌头。 南星是他的人,玄迦要做坏事,南星自然会远远地守着,如今鎏婳突然来访,她便急忙过来阻拦遮掩了。 鎏婳:「醒了?谢天谢地,快教我去瞧一瞧。」 她絮絮道:「公主初醒来,你竟叫她独自一人,也不看着点,若出了事可怎么了得?」 脚步声越发迫近了。 秦缘圆看了一眼赤身裸体的玄迦,再看一眼不着寸缕的自己。 这当然不能被鎏婳看见! 她扬声阻拦:「姑姑……姑姑!我,我身上没穿衣裳!您稍等,我披件衣裳出去见您。」 鎏婳脚步声却不停:「这有什么的,你从前小时候……」 秦缘圆大声:「姑姑,别!缘圆长大了!自然不好意思……」 「好吧。」 好歹鎏婳消停了。 秦缘圆松了口气,但身上懒懒的没有力气,便踢了踢玄迦。 第43章 玄迦为秦缘圆披上轻薄的蝉纱丝衣, 情不自禁地在她圆润白腻的肩头揉了揉,又凑近亲吻了一口。 秦缘圆将郎君推开,红着双腮:「别......别叫鎏婳姑姑瞧出来了。」 她胸口锁骨斑斑驳驳, 叫人一看便晓得她曾做过什么, 此刻她烧缓过劲儿来,不满地在玄迦胸前也挠了一道,这才推开他起身, 抓起架子上的披风, 将自己结结实实地裹住, 方脚步虚浮地往外走去。 背后又传来郎君清浅的笑。 秦缘圆回身瞪他, 却见烟气渺绕中,郎君披着松垮的雪色中单, 撑着额角, 慵懒地半卧在贵妃榻上, 似笑非笑地盯着自己。 唇上还沾着晶亮暧昧的水渍, 凤眸亮得惊人, 三分圣, 七分邪。 她面颊一烫,总觉得玄迦似乎, 将他性子中那些埋藏的轻浮浪荡, 都毫无阻拦地释放出来。 实在有些招架不住。 掩着披风, 几乎是落荒而逃。 鎏婳就在门口着急张望。 她神色激动,眸中带泪:「殿下,您可算醒了!」 秦缘圆笑笑,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毕竟,她这醒来,还没有与长辈报个平安, 便只顾着放纵自己了。 鎏婳伸手触上她的额头:「殿下,您身上怎么这样烫,面颊也是红红的,可有哪里不舒服么?」 秦缘圆挽着她往温泉池反走:「姑姑,我没事,好着呢,就是刚从池子里出来,所以蒸得有些热罢了。」 鎏婳:「那你这个披风,还是脱了罢,别将咱们公主闷坏了。」 说完就上手去解那系带。 秦缘圆忙捂着胸口。 慌道:「不可,不可,太医......太医说若吹了风,会倒风寒的。」 鎏婳方放下了手。 又催着南星去寻太医,仔仔细细地号过脉,说她尚无大碍,鎏婳终于一望三回头地走了。 秦缘圆则是心有余悸。 日暮渐晚,她望着窗外那低垂的木芙蓉,垂眸沉思。 第106页 方才或许莽撞,方有了二人的情//事,但她和玄迦,既是情投意合,二人又有了夫妻之实,自然是希望,光明正大地在一起,而不是躲躲藏藏,浑像偷情一般。 她或许要给玄迦一个名份。 皇后是不喜欢玄迦的,或许因为他和皇帝、毓王多有牵扯,或许因为她与玄迦其实是堂兄妹,但,这些在秦缘圆眼中,并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 玄迦就是玄迦,和皇帝没有任何关系。 至于血缘。 她想,如今世上没有什么可有阻挠她们在一起。 了不起,二人不要孩子便是了。 玄迦走出来时,女郎歪头倚在窗侧,眉头微蹙,愁绪笼罩的模样。 他快步走近,伸出双臂将那纤细的人儿搂入怀中,轻声问:「怎么了?」 秦缘圆靠在玄迦臂膀上,面颊贴在他胸口,双手却不大老实,悄悄探进进了他的中衣,缓缓摩挲。 玄迦有些诧异她的动作,也没明白小娘子突如其来的愁绪,但他的心绪似乎被他牵引,见她不高兴,心底抽抽地疼,亲了亲她柔嫩的面颊,调笑道:「可是被我占了清白,不高兴了?」 这是什么话? 她是黄花大闺女,他还是黄花大和尚呢,谁也不亏。 当然明白玄迦不过是为了逗自己。 不禁有些好笑。 她锤了锤玄迦的胸口,乜他一眼:「嗯,我后悔了,怎么办?」 玄迦顿了一顿,昳丽的凤眸中闪过怔忡,他眉头皱了皱,握在她腰肢上的手略一用力,将她轻轻地放在窗台边的小柜上。 他以双臂围困,撑在小柜两侧,距离压得极近,双眸黯黯地凝视她。 秦缘圆眨了眨眼。 良久,玄迦方俯身凑近,来亲吻她水润的双唇,秦缘圆却缠着他的脖颈,偏过脸去,他炙热的吻便落在颈侧而已。 玄迦在她耳边,咬牙切齿地:「如今你后悔也没用了,我怕是会缠着你,至死不休。」 人家都说至死方休,偏在他这儿,便是连死都不放过人家。 秦缘圆噗呲一笑,眉眼弯弯:「至死不休?你是阴魂不散吶?」 玄迦亦然笑,不过却泛着微苦和邪肆,他一手扶着她的后背,一手插入她如瀑的青丝,贴着她的后脑勺,令她迫近自己,细緻地吻她。 两个人依偎在一处,身子越缠越紧。 玄迦自然是食髓知味,身体已渐渐起了变化。 秦缘圆想起玄迦方才发疯的情状,只觉得双腿酸麻,用肘尖推了推他,偏头躲开,却又被他咬住下巴,又舔又吮的,缠得死紧。 秦缘圆唿吸不畅地喘息几下,抬手轻抚着他的面颊:「我错了......我逗你玩儿的。」 玄迦的吻变得柔和了些许,顺着白腻的肌肤向下滑,许久方埋首在她肩侧乌浓的长髮里,轻轻地喘气。 他控诉:「小没良心。」 秦缘圆拍了拍他的后脑,轻轻摇了摇头,撒娇的口气:「我在想着如何替你讨个名份呢。你还这样怪我。」 她有些遗憾地嘆了口气:「就是以后咱们不能有小宝宝了。」 曾想过的,她想生一个小玄迦,给他最多最多的爱,把玄迦幼年失去的,都好好弥补在他身上。 玄迦低头,额头抵着她的额头。 「嗯......那我就等着,公主为我做主了。」 —— 怀揣着替未来驸马讨要名份的心思,日暮时分,秦缘圆将自己收拾好后,便往皇后寝殿中去了,想着在饭桌上,与萧皇后讨论一下。 但,这事吧,自然还是要以萧皇后的身体为重。 所以秦缘圆只身前往,并不敢将玄迦带上,生怕刺激萧皇后。 但萧皇后的状态,远比她想像中要好。 秦缘圆到时,萧兰因穿着宽大的常服,小腹微微突出,有几分温柔的孕相,她扶着后腰,缓慢地在内殿走动,而秦渊紧紧地扶着她的手臂,满脸担忧:「童童,莫走了,咱们躺着好好休息啊......」 萧兰因不耐烦地:「躺了三日,腰酸背疼,我也刚落地罢了,你好聒噪啊。」 秦渊仍喋喋不休:「萧兰因,你便不能少作一会么?」 「你忙便滚开,莫要在我跟前碍眼,瞧瞧你老了十岁,谁乐意天天看你?」 「......」 他们争吵不休地,但如何看不出来二人感情深厚? 但又不免觉得神奇,她来时还以为,萧皇后只能卧床休息呢,不曾想却已下床了,还中气十足地与秦渊斗嘴。 且皇帝和西蛮勾结,引起了一场兵祸,又被秦渊反手剿了,如今秦渊将皇帝已死、西蛮兵败的事情被他压得死死的,朝中一应大小事务,便全都压在秦渊身上,他这边瞒着,那边发号施令,想来分身乏术,却也还有时间伴在萧兰因左右。 但看秦渊眼下青黑明显,想来这边陪了萧兰因,那边又该彻夜不眠处理政务。 秦缘圆偷笑了笑,方正色行礼道:「阿娘,秦叔叔。」 正在斗嘴的二人面色一顿,面色僵硬地转过身来。 萧兰因显得十分激动,足下的脚步便情不自禁迈大了少许,秦渊将她整个人困住,面色不虞:「冷静些......女,缘圆如今可比你要壮实。」 秦缘圆迎了上去,抱着萧兰因的胳膊:「阿娘,您慢一点。」 第107页 就算萧兰因看着状态尚可,但秦缘圆也不曾忘记太医的嘱咐。她不能劳累,不能动气,最好便是卧床休息。 边走边问:「您后背的伤口还好么?」 萧兰因是不习惯在女儿面前同秦渊拉扯的,总要摆出个长辈的模样,便用力将他拍开,只扶着秦缘圆往外走:「阿娘都大好了,早早便醒了,不似你,足足睡了几日,可将阿娘吓坏了,也是下午听鎏婳说,你这小妮子醒了,一颗心才放了下来呀......怪阿娘没用,没将你护好,你病了,也不能去看你......」 她牵着秦缘圆,眸中渐渐泛红:「不说了,都过去了,快坐下来,吃些东西,都是你鎏婳姑姑准备的,都是你喜欢的,且好克化的。」 三人相对而坐,默默地吃了起来。 场面又变成萧兰因和秦渊不停往秦缘圆碟子里夹东西。 她哭笑不得地舀了一口粥:「我如今吃不下东西呢.....」她也往二位长辈碗里各夹了菜:「阿娘,秦叔叔,你们才要多吃写。」 秦缘圆一道吃,思绪一道乱飞。 萧兰因,看起来,还恢復得十分不错。 秦渊,看起来,心情也还可以。 那她和玄迦的事情,是说还不说呀? 萧兰因笑了笑,一瞧小娘子双眼咕噜噜地转,便晓得她心里藏着事情。 「缘圆,你有什么东西要同阿娘说么?」 秦缘圆面色变了变,露出个尴尬的笑容。 她放下碗筷,迟疑道:「是有一些事情。」 她今日想了许久,总觉得自己这事,在他们眼中,大约还是有些大逆不道的,便乖觉地跪在萧皇后身前:「阿娘,您不要生气。」 萧兰因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乖宝,你这是做什么?可不要吓阿娘。」 她们自相认,萧兰因便从未让秦缘圆下跪行过礼,便是从前给皇帝问安,也阻着不让她下跪,这也是太后为何会从一开始便不喜她,只觉得母女二人是一派相承的嚣张跋扈。 秦渊皱着眉去扶她,却被秦缘圆一把推开了。 她重重地磕了个头。 「阿娘,女儿想说的,是和玄迦的事情。」 萧兰因朝秦渊使了个眼色,秦渊手上使了三分力气,将秦缘圆扶了起来,有些心疼地瞧着她额头上的红痕:「缘圆,你不必如此。」 萧兰因指尖在桌面上敲了敲。 「你便那般喜欢他,即便他是出家人,即便他是你哥哥?」 「你可知,你们这般感情,为伦理纲常所背弃,为世人所不齿,便是如此,你仍执意要与他在一起么?」 秦缘圆笃定:「是。」 萧兰因慢悠悠地抿了一口茶。 「年少时的心动,你觉得可以冒天下之大不韪,和整个世界都掀翻了,被人戳着嵴梁骨骂,你都不怕么?你不担心以后,会后悔么?」 「我若如今退缩,只怕日后夜夜不得安寝,在后悔中度过残生。」 「日后如何,我不晓得,但我只知道,如今我很喜欢他。」 「阿娘,我已和玄迦许了终身,无论您答不答应,我都会和他在一起的,但......我还是求阿娘,成全我们,祝福我们。」 萧兰因捧着茶盏,那杯盖掩去了她唇角的笑意。 还真不愧是她女儿。 这话,她昔年,也是说过的。 但秦渊见宝贝女儿又哭又跪的,心下便不大开心。 再一听,她和玄迦许了终身,心头的火便蹭蹭冒了起来。 秦渊扬声吼道:「来人,去把玄迦给我请过来。」 不过片刻,玄迦便推门进来了。 他在门口等了许久,生怕皇后不愿意,叫秦缘圆受了委屈,如今一听见秦渊的声音 ,更是片刻也等不了便破门而入。 见秦缘圆抱着萧皇后的大腿,眼泪汪汪的模样,他便心疼得不行。 玄迦在秦缘圆身侧跪下。 郎君声音泠泠,如金切玉一般,口气是沉静而决绝的:「望娘娘,切莫责怪缘圆。她年纪小,仍是一团孩子气,怨我,情难自禁。」 萧兰因尚未说什么呢,秦渊便冷笑而起,拽着郎君的衣领,恶狠狠道:「你倒是知道她小。你......」 秦渊这话,停在半道,脸色变得怪异,恼怒更添了五分。 皆因他看见了郎君白璧般的胸膛上,印着两个红红紫紫的,暧昧的痕迹。 瞧着却还新鲜。 他自然知道玄迦是高傲的性子,二十几年不近女色,寻常的庸脂俗粉是正眼也不会看,并不怀疑他是去哪里厮混了。 自然还是自家女儿留下的。 可自家女儿昏了几日啊,才醒来呢,这禽兽便行不轨之事么? 他一拳落在玄迦脸上,恶狠狠地:「你!」 一句囫囵话没说完,抡起拳头又要打下去,秦缘圆看着心惊,自然护着玄迦。 她挡在玄迦身前,大为不解:「秦叔叔!你为什么打玄迦,你凭什么这样待他?我母后还不曾说话呢!」 萧兰因掩面而笑。 就该这样,好好地气一气秦渊。 秦渊额角青筋跳了跳,他怒火中烧道:「凭什么?凭我是你爹!」 秦缘圆:「......」 玄迦:「......」 这一时冲动,秦渊面色也显出几分尴尬。 秦缘圆扶着玄迦起来,扫了扫淡定喝茶的萧兰因,又看了看怒气中烧的秦渊。 第108页 迟疑问:「阿娘,这是真的么?」 萧兰因点了点头。 难怪呢,难怪秦渊望着她的眼神总是那般慈爱宠溺。 她还以为是爱屋及乌呢。 难怪她一直觉得秦渊十分亲切,还一直羡慕萧兰因腹中的孩子,能有秦渊这么个靠谱的爹。 如今都好了,原来秦渊才是自己的父亲。 很快秦缘圆转过弯来,心道那她和玄迦日后岂不是名正言顺地在一起了么? 「那......我和玄迦。」 秦渊:「哼!」 秦缘圆走到秦渊面前,试探地喊了一句:「阿爹。」 秦渊顿时红了双眼。 秦缘圆也觉得鼻子酸酸的。 她摇着秦渊的手臂:「阿爹,阿爹,阿爹。」 秦渊的表情已然松动。 秦缘圆又喊了一声「阿爹」,她小声的:「阿爹,你不要怪玄迦了,昔年你和我阿娘,定然经过不少阻挠,可你不是爱她如初么?」 她观察秦渊的脸色:「我相信,玄迦对我,也一样的,您不要生气了嘛。」 秦渊被她哄了几句,心里早就软化,何况几日前的鏖战,他是知道玄迦是如何待秦缘圆的,二人的感情,并没有不放心。 剩余的,是老父亲心底那股挥之不去的惆怅。 他秦渊的女儿,本该被他捧在手心,如珠如宝地长大,而如今,父女时光都不在,他们再见面时,她的心里已被别的郎君塞得满满当当。 这种心情,几乎是从见她第一面起,便挥之不去。 秦渊愁得很。 所以他仍维持着面上恼怒的表情,让玄迦去小佛堂跪上一夜,好好地对佛祖忏悔,领会领会什么叫出家人的本分。 经过这一场闹,秦缘圆自然是在父母膝下撒了许久娇,将他们都哄得眉开眼笑,方安心回了自己寝殿。 也不过草草梳洗,便拎着食盒披风,偷偷摸到了小小佛堂。 第44章 佛堂高深, 不曾燃灯的甬道黑魆魆一片,秦缘圆打着灯笼,那点子微弱的烛火在冷风微微的秋夜里, 显得格外脆弱, 闪闪烁烁的一小点,照不亮漆黑无垠的夜。 她战战兢兢地走着,心里对秦渊竟有了微末的埋怨。 这么大的行宫, 太监丫鬟也不守着, 还不燃烛火, 让玄迦就这么跪上一夜, 分明是故意磋磨他呢。 也就靠近了大殿,借着墙上莹莹亮亮一片的莲花灯, 秦缘圆才看见了暗暗闪光的, 却看不清面容的金身释迦摩尼, 和下首跪着的玄迦。 郎君挺直嵴背如松, 傲然地立在佛堂下。 秦缘圆远远地放下手中的东西, 猫着脚步走过去, 趴在他嵴背上的一瞬,郎君忽地回过身来, 扯着她纤细的胳膊, 将她拽入怀中。 「你怎么知道是我?」 玄迦鼻尖同她相抵, 贴着她的唇畔,似吻非吻,他轻轻地嘆息:「你的脚步声,我怎会听不出来。」 秦缘圆抱着玄迦的脖子,十分满意地亲了亲他的鼻尖:「表现不错。」 玄迦手掌在她后背摩挲,咬着女郎丰盈润泽的唇, 深深地吻了许久,见她双目迷离,良久才蹭着她的脖颈,稍稍松开。 秦缘圆嗔道:「秦,阿爹,叫你面壁思过,你还敢轻薄我?」 玄迦笑,捏了捏她的下巴:「谁叫你过来勾我?大半夜地不睡觉,南星呢?也由得你胡来。」 秦缘圆切了一声,微挣开郎君的桎梏,她轻轻抚摸着郎君青紫的唇角:「我这不是心疼你么?阿爹怎么这样用力呀,疼不疼?」 佛殿宽敞,席捲而过的夜风显得格外飘萧,女郎柔柔的嗓音飘散在风里,十足地抚慰人心。 玄迦不由得将怀中纤细的人儿抱得更紧一些,又拢了拢她的披风,问:「冷不冷?」 其实不冷。 郎君身上的温度总是炙热熨帖的。 但秦缘圆不愿意他在厅外吹着冷风,缩在他怀里撒娇:「冷死了……」 玄迦低头吻了吻她的额角,然后便拖着女郎轻盈而起,转入了佛殿侧边的小房间。 竟是桌椅床榻一应俱全的。 秦缘圆不解:「有这么个地方,为何你仍傻乎乎在外头跪着,不费膝盖么?」 玄迦将油灯点上,垂着眼睫摇了摇头:「缘圆,我心甘情愿领罚。」 方才秦渊同他说了许多,他深以为然。 他乌浓的眼牢牢地锁着她,郑重其事地:「如此跪一夜,便能光明正大同你在一起,我很高兴。」 秦缘圆愣了一瞬,几乎在郎君温柔的眼波中沉溺。 玄迦笑了笑,十指为梳,轻缓地打理:「方才公爷曾来找过我。」 秦缘圆警觉起来,如今在她心里玄迦便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受气包,火急火燎地翻查他身上的痕迹:「阿爹来了?你又挨揍了么?」 玄迦不满地咬了咬她的指尖:「你便是这样看我的么?」 秦缘圆悻悻放手:「那阿爹同你说什么了?」 「他问我,想不想做皇帝。」 「什么?」 秦渊会这样说,确实是秦缘圆从未想到的。 先帝爷武宗皇帝,领兵打下了昔年北边的匈奴,大扬大魏国威,所以大魏子民对元氏一族,颇有爱戴,似乎也默认了元氏血统天命所归。 这也是为何,即便元凭登基后,多年胡作非为,民间多有不满,但碍于武宗留下的家资实在丰厚,加上秦渊一直勉力维护,倒也不曾掀出什么大风大浪。 第109页 也是近年来元凭愈发疯癫,萧兰因煽风点火,秦渊忍无可忍,方动了谋朝篡位的心思。 但如今萧兰因身体如此,他便动了隐退朝堂,陪她左右的心思。 会如此问玄迦,大约还是因为玄迦也是元氏血脉,若是继位,由头好寻,还名正言顺。 若秦渊要上位,则复杂许多。一来他名不正言不顺,宗室不愿,民意难调。 二来他出身素寒,世家不肯。 听了玄迦的解释,秦缘圆默了一瞬,有些迷惑道:「那你呢?你是如何想的,你也曾想过做皇帝么?」 玄迦摇头。 秦缘圆瞬间放下心来。 她是真的不喜欢宫闱生活。 「那要怎么办?你不愿意,阿爹做不了,总不能随意寻个姓元的脓包来当皇帝罢?」 玄迦笑了笑:「皇后肚子里不还有一个么?我替她看过了,大约,还是个男胎。」 「如今皇后怀胎已有四月,咱们将西山兵变、皇帝身死的消息捂住,对外不过称病而已。」 「往后的事情,往后再说。」 秦缘圆听得有些发懵,双唇尾张,愣愣地啊了一句。 玄迦凑近,覆上她丰盈的唇,带着些力度地啃咬。 秦缘圆被他压在床榻上亲吻,目光却对上了窗台上公分的白衣菩萨,莲花座上,受持净瓶,用怜悯而慈悲的眼神盯着她。 秦缘圆顿觉羞愧,推着玄迦在自己身上四处点火的唇。 她细细地喘着气:「玄迦,你松开我,菩萨在看着呢......」 郎君的气息铺在她的锁骨上,他声音里仍是不大正经的调笑:「菩萨可曾告诉你,我们很登对?」 秦缘圆望了一眼拈花微笑的白衣菩萨,气得去掐他的脖子:「你能不能要点脸?」 玄迦拥着她雪白的肩头,嗤嗤地笑。 「男欢女爱,天理伦常,菩萨不会怪罪你我。」 秦缘圆没好气地瞥他一眼,亏他还是个自小出家的人,那些佛经佛戒,可是念到狗肚子里去了。 玄迦抓着她的手,十指紧扣,突然的:「缘圆,我们成亲罢。」 成亲? 秦缘圆被他这话说得醒了,直起身子,将被他剥开的衣裳拉了回来,蹙闷看他:「如今这般事多,你这话当真么?且谁不知我是公主,谁不知你是元家郎君,婚礼什么的,大可不必了罢......待大事一了,咱们去江南,或者回清凉山,就咱们两个人,逍遥自在不就好了么?我并不在意这些事情的。」 秦缘圆挑眉,一副很无所谓、清心寡欲的模样。 玄迦默了默,被她的态度激得生了一口闷气。 其实他算得上是个离经叛道的人,礼教伦常,并不能左右他。 若叫以前的他,谁家办婚礼,他甚而不会多付一个眼风。 但对上了秦缘圆,他的心情变变得非常矛盾。 秦缘圆的话其实很符合他的心境,两个人,逍遥自在便好。 但他总觉得,大约女郎总还是渴望凤冠霞帔,十里红妆仪式,所以秦缘圆这看得过开的态度,竟让他产生了一种,她并不在意他的感觉。 他也只能苦笑,是他在意太过,患得患失了。 偏小娘子还眨巴着眼睛去看他,天真娇憨,一派坦荡。 玄迦翻身将她压下,昳丽凤眼俯视着她,语带了三分危险:「嗯?不想嫁给我么?」 秦缘圆乖觉地抱紧他,额头在他下巴脖子那磨呀蹭呀:「怎么会,我不过是,怕麻烦罢了,我最喜欢你了,早就想着嫁给你了,如今只是觉得......正正是多事之秋。」 玄迦一道顺着她的头髮,一道慢悠悠的:「麻烦什么?你换一件衣裳,上了花轿,便是从皇宫至公主府而已,连路都无需你多走两步。」 他瘦长的手指穿过女郎垂落的青丝,好似弹琴似的轻拢慢捻,语调亦是幽幽地解释道:「这一年半载,我们都离不开长安。」 「及至皇后产子、新帝即位、局势稳定,至少两三年,你怎么捨得叫我名不正言不顺地跟着你?每每夜探香闺,做个窃玉偷香的採花贼么?」 「然后被国公爷瞧见,又拳打脚踢地招唿我么?」 这话,诚然也是玄迦胡编乱造的。 秦渊既已漏夜前来,将这些事情皆展开细谈,对二人的婚事未来,也丝毫不避讳,甚至还主动说,若玄迦不介意,可收他作义子,二人结合便可名正言顺,那便是同意了他们的事情。 如何还会对玄迦动粗? 只是秦缘圆并不晓得,听他这样说,顿时心疼愧疚都生了出来。 玄迦淡淡的:「缘圆,你总还要给我一个名份罢?」 不可谓不委屈。 秦缘圆抱着他的腰,主动抬头亲了亲他唇角的伤口,本来不过打算一触即止,却被他抓住缠吻了许久,郎君情潮收歇不住,亲吻渐渐移位变得危险的时候,秦缘圆微微推了推他:「哥哥......你放开我呀,我答应,我答应和你成亲便是了......」 开了荤的郎君,真的好吓人。 时时刻刻都好似要将她生吞活剥似的。 玄迦喘着气自她白嫩的身子上抬了起来,捏了捏女郎小巧的下巴,眸色暗暗:「乖乖,你方才唤我什么?」 秦缘圆偷偷拉开二人距离,却又被他剪住双手往他身前送,女郎白腻的肌肤便愈加分明地显露在他眼下,深深浅浅的指印吻痕,皆是他今日纵情的控诉。 第110页 玄迦虔诚地吻上去,轻柔地,安抚地。 秦缘圆双肩颤颤,又笑又羞。 月色自窗台倾泻而下,落在菩萨的小相上,那净瓶上蓬勃生长的、彻底绽放的莲花,还有莲花瓣上尖尖的粉红,也照得清晰无比。 秦缘圆实在无法直视菩萨悲悯的眼神,错而转回伏在上首的郎君。 不免看见他迷乱泛红的凤眸,和他瞳孔处映照得自己的肌肤。 被凌虐的雪山红梅。 她仰头嘆了一声:「玄迦......」 —— 秦缘圆被玄迦抱出佛堂时候,天边恰有浮云将皎皎的明月遮住,他抱着她,连灯笼都不曾打,黑黢黢的甬道仍旧似暗无低的永夜,但她窝在郎君怀中,竟觉得安心无比,截然不同的心境。 但她余光望见了硕大的佛祖金身,想起小佛堂失控的郎君,简直觉得自己对佛不敬,亵渎神灵。 她小声地催促:「快走。」 但秦缘圆累得连手指头都不想动,只能软趴趴低靠在郎君胸膛上,身上披着的,是自己给玄迦带来的,御寒的披风,将她严严实实低裹住。 玄迦衣裳单薄,浑身却温热似有火烧。 南星提着灯笼,沉静地在佛堂大门等着。 见玄迦抱着秦缘圆出来,她忙迎了上去,却见小公主腮边仍挂着红粉,眼睫上是零星的泪花,双唇红肿,一看便被欺负狠了。 南星忙低下头,只恭顺地在前头引路。 她听见小公主若有似无地轻哼,似奶猫儿一般。 大人温柔地询问。 她声音瓮瓮的,仍然沙哑:「你仍要回去跪着么?」 玄迦脾气很好地笑笑:「嗯,回去赎罪。」 秦缘圆瞪了他一眼,然后便闭了眼养神。 心里想的却是,知道自己有罪,还扯着她在佛堂里胡来,如今又装什么呢。 她实在累,之后便一句话也不曾再说,直至被玄迦抱回了寝殿。 玄迦忽然脚步停了下来。 她才睁开了眼。 萧铎立在廊下,满是调侃地盯着他们。 对上郎君含笑的眼眸,秦缘圆顿时羞窘,埋首在玄迦身前,掩耳盗铃之态。 萧三郎浅浅地笑,压着声音,又有些不大满意:「你便不能怜香惜玉些么?我的小表妹可才醒过来吶......」 他将殿门推开,做了个请的手势,知情识趣地:「你们先......休整休整?我等等。」 他神色正经了下来:「我有事要与缘圆说。」 秦缘圆终于正视萧铎。 萧三郎素来温润的脸庞显出几许纠结,也不知是什么烦心事侵扰。 第45章 玄迦替秦缘圆将衣裳穿戴齐整后, 她身上力气也渐渐回了些许。 自己气虚体乏,玄迦却健步如飞,秦缘圆想起方才情状, 忽然生了些许不快, 所以在二人牵手走行至殿门前,秦缘圆打开门,将他推了出去。 口气是娇矜的:「你不是要回去思过么?」 萧三郎就站在门前, 见一身功夫的玄迦被手无寸铁的秦缘圆推得踉跄, 不由轻笑出声, 愉快点评:「我算是开眼了。」 玄迦淡着脸瞥了萧铎一眼, 护在秦缘圆身前,道:「何事。」 萧铎欣赏了一眼玄迦护犊子的要紧模样, 笑了:「她到底是我表妹, 你也不必如此防着我。」 玄迦:「无事不登三宝殿, 观你情状, 并非好事。」 萧铎被他戳中心事, 摸了摸鼻子。 但秦缘圆却听萧兰因说, 西山之变平息后,萧铎又连夜回了长安, 意在稳定局势, 接应秦渊。 如今他漏夜前来, 尚带着一身风尘寒气,定有要紧的事情。 秦缘圆拉了拉玄迦的手,小心道:「表哥不会害我的,你安心去吧。」 玄迦:「……」 他深深地望了一眼显然心有焦虑的萧三郎,有些不情愿地走了。 二人再门前候了片刻,直至玄迦身影消失在漆黑的宫道上, 秦缘圆才将萧铎请了进去,开门见山:「表哥深夜前来,所为何事,大可直言。」 萧铎嘆声,表情实在为难。 「你我约定,表妹还记得么?」 秦缘圆替萧铎斟茶的手顿了顿。 自然记得。 半年前,萧铎开出了解乌昙婆逻花的药方,还提供了榴丹的下落,以此交换自己八两鲜血。 但秦缘圆万没有想到,萧铎会在此时提起这事。 一是如今时局混乱,二是约定之期未至,她这身子,却是大不如前。 虽然玄迦时常放血餵她,以此吊着,她并未发病,但精气神,比从前却要差多了。 从前她还能三不五时上山采些香花香草,也还有余力手作膏脂,如今便是日日灵汤妙药地灌着,却也再难支撑。 大约是中毒越来越深了。 但无论何时履行,但当初既已许了诺,便没有爽约的道理。 秦缘圆将茶盏退至玄迦面前,平静道:「记得,表哥何时要血,我随叫随到。」 萧铎唇动了动,却没有说出什么话来。 那人情况遽然恶化,竟是几次险险丧生,他这几日忙得晕头转向,乍一看见来信,才急急忙忙赶到了西山。 一路的心情,多有忐忑。 一来秦缘圆如今是公主之尊,二来她多有羸弱。 第111页 萧铎和秦缘圆投缘,又是自家姊妹,当然不捨得她受苦。 可那人命悬一线,他也六神无主。 半晌,萧铎才艰难解释:「缘圆,她,她近来情况恶化,所以我才这样着急找你,我也不忍你流血受疼,可我实在,没了办法。」 秦缘圆淡然一笑,摇了摇头:「无碍的,这是我二人早便约好的事情,况且,能救人一命,我很乐意。」 见萧铎眼神复杂地望着她,秦缘圆顿了顿:「莫不是你如今便要血么?」 「不是。」萧铎忙解释:「她如今刚用了药,五日后,方可治疗。」 秦缘圆却已掏了一把匕首出来:「我如今便给你罢,若拖到五日后,玄迦晓得了,这事情便不好办了。」 玄迦一定不肯。 萧铎阻着她:「不行,需是鲜血入药,西山路远,血液凝固便不堪用了。所以还得劳烦表妹届时与我走一趟。」 这事情便难办了,玄迦若知晓了,绝无可能放她去做这等亏损身体的事情。若只放血倒还简单,只推说划伤便好,但要在他眼下消失,实在是不好操作。 她静默稍许,仍然应下了萧铎的请求。 自那夜跪过佛堂后,得了萧兰因和秦渊的默许,玄迦与她相伴,更是明目张胆。 要如何脱身,玄迦那样的身手,寻常迷烟迷药也药不倒他,秦缘圆左思右想,最终一个想法在脑中默默成形。 —— 这些时日,秦缘圆不敢泄露半分,装作一切如常,直至那日。 秦缘圆午睡过后,玄迦与秦渊将公务商讨清楚,回到流云殿时,看见秦缘圆趴在桌上,明晃晃地放着许多酒樽。 女郎穿得一身水红色的衣裳,裙裾逶迤,衬得愈加肤白明丽,艷色灼人。尤其是她拎着酒盏,半迷着眼,沖他招招手:「你快过来呀。」 玄迦蹙着眉走进:「谁给你的酒?」 饮酒伤身,且她惯常用着药调理身体的,如何能胡乱饮酒。 她什么酒量,一杯倒,莲花池那日已然见识过了,倒是不曾见过她酒后仍温驯乖巧的模样。 他揉了揉女郎因为醉酒泛红的面颊:「小酒鬼。」 秦缘圆面颊贴在他的掌心,慢悠悠地磨蹭两下。 她肌肤细腻,又不施脂粉,玄迦贴在手中,只觉得弹软一片,也柔了目光,任由女郎贴着他的手掌撒娇。 秦缘圆蹭了一会儿,沖他张开手,笑嘻嘻地:「抱我。」 玄迦从善如流,抱着她歪在一处。 也是二人贴得极近,玄迦除却闻到女郎清甜的唿吸中还带着酒气外,还听见女郎的心跳声似乎不同往常低迅疾,他手掌贴在她胸口,低声:「乖乖,你心跳好快。」 秦缘圆确实紧张。 因知道这幅身子酒量的确不佳,怕怀了大事,她不过浅浅抿了几口,让自己沾些酒气罢了,还喝了戒酒的汤药,务求神智清晰。 所以她心跳加快,不是因为醉酒,而是因为亏心。 她要将玄迦灌倒,才好和萧铎回长安。 玄迦酒量不佳,她也是记得的。 她「啪」地一声拍开郎君往里钻、十分不规矩的手,细声哼哼:「你探心跳便探心跳,做什么又揉又捏的,半分不规矩。」 玄迦轻轻笑,贴着她的耳廓:「隔着衣服如何听清楚,医者谨慎,自然不能轻轻放过。」 她嗤笑,道貌岸然。 秦缘圆这些时日被他的厚脸皮感染不少,如今也能面不改色地继续撩拨,她饮了一口酒,含在嘴里,搂着玄迦的脖颈,缓缓渡了过去。 辛辣的酒液在口腔中散开,还伴随着女郎的甜腻气息,玄迦被她猝不及防的大胆动作弄得向后倾颓,但艷福骤来,谁又会拒绝,他一手撑在椅子上,一手贴着女郎的后背,将那酒水和她的津液一道饮了下去。 秦缘圆见他受用,与他痴缠许久后,偏开唇,气喘吁吁地:「好喝么?这是富平的陈春。」 玄迦揉着她,但眸光仍是很清宁的,他缓缓地:「怎么突然喝起了酒?」 秦缘圆不敢直视他,错开目光,手中有一下没一下地勾扯着郎君的衣带,嗔道:「还不是你,总是这样忙,我无聊呀,便寻了这些酒过来,说是产自不同的地方,味道也不同,我也不贪多,只想各样试一试味道罢了。」 她问:「你不会不让我喝吧?」 玄迦不动声色将酒樽拿开:「自然是不能喝,你一日用着三方补气宁神的补药,多有冲撞。」 秦缘圆:「我方才已喝了三种,也不觉得不舒服呀。」 玄迦坚决:「不可。」 秦缘圆眸中浮现几许狡黠,在他唇上亲了一口,一碰即止的:「像刚才那样喝,也不行么?」 「......」 玄迦视线落在她胸口白嫩的肌肤,眸色越来越深。 他缓缓的:「唔?」 秦缘圆将身上的披帛外衫都脱了去,只剩下齐胸的襦裙,她直起身子,又灌了一口酒,送到他唇边餵了过去。 玄迦将她放倒,大掌捏住女郎纤细的胳膊,覆盖其上,将送上门的烈酒尽数饮尽,不仅如此,那些不慎零落在女郎下巴、锁骨、胸前的残液。 贪婪的郎君都不曾错过。秦缘圆推开他的下巴,笑得甜丝丝的:「好不好喝?」 玄迦喘息着,不曾回应。 第112页 秦缘圆卧在他腿上,娇滴滴地问:「喝不喝?」 —— 最后那些酒,自是这样由秦缘圆亲口渡给玄迦。 其实玄迦的酒量也不如何,他自幼在寺中长成,也不过认识秦缘圆后,才破了酒戒,今日是他生平第二次饮酒。 何况坏心的女郎,存了心思要灌醉他,各种烈酒都搜罗了过来。 但这恶果,秦缘圆也得受用。 她双腿发颤地从床上爬了下来,愤恨地在郎君菲薄润泽的唇瓣咬了一口,他彻头彻尾昏睡过去,被人咬了,也不过蹙着眉「唔」了一声。 他本就是轻狂的性子,不过是吃斋念佛,装成的清心寡欲罢了。 吃醉了酒,又加上她温柔蓄意地讨好,床榻间野得似林间勐兽,将她欺负得浑身战慄,如今身上的狼狈痕迹,她也不敢召人打理,只默默地替自己换了一身轻简衣裳,穿着披风兜帽,安静地推开大门。 只是行动间,仍多有不便,萧铎牵着马在树下默默等候,逾期许久,他险些以为被人放了鸽子,快要离去时女郎方步伐轻缓地走了过来。 她浑身裹得很紧,但楚楚的面容犹带春情,双眸泛水,面颊霏霏。 萧铎心中暗骂了一句玄迦,这齣家人也是禽兽一只。 秦缘圆轻声:「抱歉,我来迟了。」 仍是沙哑的。 都怨玄迦,方才他发了疯似的折腾她,她越讨饶,他越是用力,如今说话都不好说了。 萧铎将她扶上车,好奇地问了一句:「玄迦知晓你今夜出来么?」 秦缘圆瞪他:「明知故问,自然是不晓得。」 萧铎:「那表妹,是用了什么法子脱身的?」 秦缘圆轻咳了一声:「玄迦,被我灌醉了,如今正唿唿大睡呢。」 萧铎朗声而笑。 秦缘圆被他打趣得面热,催促道:「快走吧。」 玄迦解毒快,谁知解酒快不快,若是三两下被他追上,自己可不是白白受苦了? 萧铎这才翻身上马,快速打马前行。 第46章 萧铎领着秦缘圆来到长安城内的一座宅子, 幽静偏僻的,大约是他的私宅,连下人都没几个, 清一色的男丁, 也是在进了后院,方瞧见三个丫鬟。 萧铎推门,将她引了进去。 房内氤氲着一股浓重的药气, 被划分了成了几个区域, 药房也在其中, 秦缘圆张着脖子略打了一过眼, 帷幔内安睡着的女郎生的秀美,细白的面皮, 生的温温柔柔的。 这便是萧铎口中那位救命恩人么? 他如此珍重相待, 大费周折地替她解毒养护, 真是萍水相逢的好友么? 萧铎将秦缘圆领到药房, 叫她在一旁休息稍候, 他则去了一壶烈酒, 与那闪着寒芒的匕首擦拭浇灌。 秦缘圆心里怀着好奇,望着郎君仔细准备时, 修竹傲玉一般的背影, 八卦道:「表哥, 那女郎与你是何关系? 萧铎将包扎的棉布、金疮药之余都备好,默默坐下,眼神复杂地瞥她一眼,刀刃贴在她手上:「自然是恩人。」 秦缘圆笑:「救命之恩,无以回报,以身相许么?」 萧铎不置可否, 刀面拍了拍手腕内侧,提醒道;「会有些疼。」 秦缘圆点头,表示自己已做好了准备。 但刀刃划过皮肉,将鲜血淅淅沥沥从自己体内放出来的时候,她便没有闲心去管萧铎的故事了。 手腕疼,身上冷,她控制不住地瑟瑟抖了起来。 萧铎见女郎苍白着脸,蹙眉咬唇强撑,实难忍受的模样,心底亦是一窒,他克制地碰了碰秦缘圆另只不曾手上的手,冰冷若雪的,他起身,灌了个汤婆子塞在她手下,口气温然地说起了他和李青霓的故事。 萧铎与李青霓相识于青楼楚馆中。 「那时我也年少,不过刚刚及冠罢了,我那位恩师,如今官拜右相的那位大人,素来是老不正经的,非要将我带到平康坊,说是与我庆贺生辰,我推脱不过,便只好作陪。」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青霓,她时已是长安城内炙手可热的花魁娘子,舞乐双绝,甚得追捧。先生点她作陪,她便跳了一曲霓裳羽衣,体态轻盈,婀娜多姿。」 「但那夜先生饮醉了,扯着她要陪夜,青霓竟抵死不从,一头撞在墙上,原来她是清倌人,不过弹琴跳舞而言。」 「我那时心软,便顺手救了她,也是后来才知道,原来我们的相遇,是她蓄意为之,而我,却是中了她的圈套。」 「她处心积虑地接近我,其实是为了杀我,她为其主,我为萧府,其实是势不两立的,但后来,她竟以身为盾,替我挡了餵着毒药的剑。」 「我这些年,悉心养着她,一是不舍,多为不甘。」 「我想亲自问一问她,为何要这样对我,又为何要救我。」 萧铎的声音一管是温润的,但在讲述时,竟染上了沙哑的之感,轻轻地,泛着苦涩之意。 李青霓也算个奇女子了。 名满长安的萧三郎,长安女子都想嫁的萧三郎,此刻眉间困顿,实在伤神。 但秦缘圆觉得这位女郎初始接近萧铎或是处心积虑为旁人所用,但终究也是被萧铎拿下了呀,否则怎会以命护之。 秦缘圆手中拢着汤婆子,微微一笑,安慰道:「除却她喜欢你,还有什么原因么?」 第113页 萧铎神色一顿。 「或许她只是,不想活了罢。」 秦缘圆摇了摇头,不解:「既你晓得她想死,又还千方百计地救她,若她醒来依旧寻死,你该如何?」 萧铎低着眼睫,罕见地面容沉肃,他取过金疮药,在秦缘圆手腕上轻轻撒了些,激得女郎阵阵抽痛。 她低唿:「表哥,我晓得你生气,但莫要折腾我呀。」 萧铎替她缠上纱布,一本正经地否认自己的失态:「我不曾为她生气,这金疮药本就会疼。」 秦缘圆捂着伤口笑:「是了,我误会表哥了。」 她止血慢,那血淅淅沥沥地仍不停歇,萧铎想替她看,又被秦缘圆拍开:「你快去看她,我自己歇一会便好。」 萧铎到底心里记挂着李青霓,有些忧虑地望了一眼她的手腕,仍端着血走了出去。 萧铎一走,秦缘圆便脱力地伏倒榻上。 血液流失,她头昏脑涨,身体也冷。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便这般昏昏沉沉睡了过去,萧铎进来时,她手下的褥子晕红了一片,面颊上亦沾着血丝。 女郎气息很薄,安静地躺在那时,好似已不在人世一般。 萧铎忙走进,摊了一口她的脉搏,所幸还在,松了口气地去唤她:「缘圆,你还好么?」 秦缘圆迷迷煳煳地醒来,手上抽扯着剧痛,她不过动了动手指,便忍不住「嘶」了一声。 萧铎满是忧虑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秦缘圆笑了笑:「表哥,你们家哪里合适我躺一阵子的么,这般窝着有些不舒服。」 萧铎吐一口浊息:「我背你出去。」 秦缘圆没有拒绝,她哪里还有力气走?便只能软趴趴地躺在萧铎背上,见他蹙着眉,路过李青霓时候,她又问:「表哥,李青霓好了么?何时能醒来。」 萧铎声音淡淡的:「她服了药,大约没事了,等一阵儿,清了余毒便会醒来,你如何,可好些了么?」 秦缘圆笑了笑:「一点点啦,我都习惯了。」 想起自己这破烂的身子,如今越发不好,朱蛤那味药引仍下落不明,她便忍不住悲观。 秦缘圆咕哝:「若我以后这般醒不过来,也不知玄迦会不会如你这般替我吊命寻药。」 萧铎听得心里难受,皱着眉轻斥:「混说什么。」 秦缘圆仍自说自话:「大约他没有这个机会了,我是一发作就会要命的,也省得玄迦奔波了......但我不愿意玄迦和别的女郎好,也不捨得他孤零零的。」 她嘆气:「该如何是好呀?」 郎君的声音又冷又硬,横亘在黑夜中:「不捨得我,便好生活着。」 秦缘圆抬眼望去,白袍的郎君立在不远的金桂树下,背后是冷清的月光,一张俊容裹挟了月色的清冷,阴戾骇人,此刻正恨铁不成钢地盯着她。 盯着她手腕染血的白布。 玄迦以许久不曾露过这般面貌,秦缘圆抖了抖,将自己躲在萧铎宽阔的后背,将手上的伤痕藏了起来,细声:「表哥救我。」 玄迦听罢更怒,迈着大步走进,抬臂将秦缘圆揽在怀里,抬起她的面颊,只觉得心痛如绞,但又怒,想起方才醒来殿中无人,四处遍寻不得的恐慌,这些复杂的情绪糅杂在一处,竟化成了一句硬邦邦的:「疼么?」 秦缘圆眼睛轱辘一转,抬起那只不成受伤的手,勾着他的脖颈:「疼,好疼。」 玄迦将她的手轻轻握了起来,感受到其上冷冰冰的温度,面色冷了几分,又深深看了一眼,仍觉得那抹红色十足刺眼。 他着后槽牙望向萧三郎:「萧铎,她是你表妹,你便是这样待她的?」 若非怀中抱着个小坏蛋,玄迦怕是马上便会兵戈相向了。 萧铎回首望了一眼安躺着自己多年执念的地方,他愧疚地:「是我不对,但,我非此不可。」 秦缘圆也解释:「这是我同他的约定,你不要怪他。」 玄迦怒道:「你什么身子,竟敢胡作非为,你这条小命是要还不要!」语完,更是剑拔弩张地甩了一袖子,掌风直迫向玄迦。 萧铎飞身躲开,但手臂也受了一击,渗出血来。 秦缘圆忙抱着玄迦胳膊求情:「哥哥,我流点血,不碍事的,已好了,不疼了,你不要与表哥打架。」 玄迦仍是横眉竖目,对着萧铎。 秦缘圆不想他们再打,扯了扯玄迦的袍子,卖了个惨,娇弱道:「哥哥,我好疼啊,还头晕。」 玄迦心里一沉,将她抱得更紧:「莫怕......我带你回......」 那个去字不曾落下,身后忽然有了异响,轱辘桌球的,大约是些杂物滚在地上,三人回首往身后望去,竟有个穿着雪色中单的高挑女郎,跌跌撞撞地爬了出来。 是李青霓醒了! 她伏在门边,目色忧虑复杂地望姿态复杂的三人。 李青霓有一双极打眼的眸子,目若寒星,便是刚醒来,处处羸弱,也是沉静冷清,丝毫不似花楼中那些柔媚的女郎,倒是很别具一格。 难怪独得萧三郎青睐,叫他魂牵梦绕数载。 秦缘圆也没想到李青霓这样快醒来,方才听说她是从前是细作,大约一身武艺,底子不错,萧铎又养护得好,所以醒的快。 此刻三人眸中俱有不同程度的惊诧,尤其是萧铎,双目瞪瞪,风度全无。 第114页 萧铎心情复杂。 许久不见有活气的人儿,他竟惊得愣在原处,不晓得如何面对。 秦缘圆被玄迦抱着,只能抬脚去踢一动不动的萧铎:「快去呀!你还愣在此处做什么?」 吃了秦缘圆一脚,步伐不稳地朝李青霓走去,他无措地张着双臂,抬起,又放下,丝毫不见平日里的稳重淡定。 秦缘圆窝在玄迦怀里嗤嗤地笑。 玄迦抱着她转身就走,秦缘圆踢踏着双腿,不满地:「干什么呀,我还没看够呢!」 玄迦恶狠狠地:「你不是说手疼头晕么?」 秦缘圆扯着他的衣带,小声讨饶:「是呀,我留了好多血,手疼呢。」 知道玄迦此刻定不会回去与萧铎打架,她安下心来:「玄迦,你不要怪表哥好不好。」 玄迦仍是硬邦邦的:「不怪他,怪你?」他冷嗤一声:「讨饶晓得叫我哥哥,如今无事了便叫我玄迦,做坏事时才晓得对我温柔小意,丝毫不将我放在心里。」 秦缘圆摇头:「我没有,我最爱你的。」 「爱我,便好好爱惜自己,我不管,你和谁有约定,我不管,你能不能救活别人,她死了便死了,与我没有半分关系。」 玄迦脸色缓了下来,他认真的:「缘圆,你若有事,我定然跟你去死,我不会有别的女郎,我只会有你,你活着,我便随你,你死了,我也入阴曹地府缠着你,至死不休。」 秦缘圆心里一颤,双眸温热。 他听见了自己与萧铎的话。 秦缘圆哑着声:「晓得了。」 他嘆息:「你总不老实,若我们成了亲,你会乖一些么?」 秦缘圆蹭了蹭他巍峨的鼻骨,娇声笑道:「不会。就要闹你,就要折腾你。」 玄迦也笑:「前半夜这样闹我,闺房之乐,我倒乐于消受,后半夜的惊吓,只盼日后莫要再来。」 秦缘圆拉着他的手,小声骂了一句禽兽。 第47章 入了秋之后天气一日寒过一日, 近来总潇潇地下着冷雨,秦缘圆坐在窗边,呆呆地望着落雨, 却勐不丁打了一声喷嚏。 南星匆忙从内室走了出来。 昏昏的堂屋内, 女郎披散着乌浓的长髮,面无雪色,唇瓣亦是苍白得几乎透明。 南星将被秦缘圆扔在角落的织锦披风捡起, 裹在她身上, 忧虑地:「殿下, 莫要吹风。」 秦缘圆笑:「这里暖烘烘的, 烧着地龙,我不过透透气罢了。」 南星语重心长地:「殿下, 天冷了, 保不齐便要下雪, 您可不要忍心, 受了寒气可如何是好?」 她絮絮叨叨:「一会大人若是瞧见了, 定要责罚奴婢了。」 话音落下, 便是要将窗门合上了。 秦缘圆哎了一声:「你们家大人一时半会如何回得来?」 玄迦去了西山几日,她在萧铎府上修养, 实在无聊。 但放血救人后, 她的身体便愈发孱弱虚乏、困顿、食不下咽, 又遇上了雨雪交加的天气,玄迦不忍她劳顿,便未曾将她接回行宫,只在萧铎私宅将养身子,又担心照料不周,将南星等人拨了过来。 至于玄迦, 秦渊与萧兰因都在行宫,事务也多,他便西山长安两头奔忙。 他们上一次见面,还是前日。 玄迦不过陪了她半日,又被苏濛唤走了,说是西蛮见大皇子迟迟未归,似乎有些异动。 人都死在西山了,西蛮和谈之事音讯全无,此事自然棘手,所以玄迦一去便是三日。 秦缘圆觉得今日精神可算恢復了些,便下了床,在外头闲坐一会,也顺着窗边望望,看看是否能等到情郎归家。 南星又开始劝她吃饭休息。 秦缘圆摇了摇头:「你们家大人不在,听我的,再说了,若他非要责罚你们,自有我做主呢,管他做什么?」 南星眼神盯着原处,口气有些迟疑:「大人......」 秦缘圆趾高气扬:「什么大人,我替你揍他。」 一道声音幽幽而来,裹挟着风雨之声,清清冷冷,有些不真切:「殿下气焰愈发嚣张了。」 秦缘圆勐地回头,竟是玄迦立在眼前,凤眸中朦胧流动着调侃笑意。 她自然惊喜,心心念念的情郎终于归家,她笑着扑入郎君怀中,双臂紧紧缠在他腰间。 玄迦抚着女郎散落的青丝:「又不听话,跑出来吹风。」 秦缘圆仰面看他,笑盈盈的:「你一回来,风雨皆停了。」 他心中一软,抱着女郎摆在窗台上,果然风声渐低,雨丝稀疏,隐约可见天晴之兆。 秦缘圆贴在他耳边笑:「是也不是?」 玄迦「唔」了一声,捏了捏女郎的下巴,将她压在窗台上,咬着她丰润的唇,轻轻柔柔地亲吻。 其实很是柔和的,但秦缘圆被郎君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身体往后仰倒,大半边身落在窗外,凉风一吹,便觉得身子凉飕飕的,瑟缩一下,又被玄迦大掌捞了起来,顶在肩胛上往前抵,似要融入他身子一般。 他明明风雨中走来,但身上的的温度甚炙,烫得秦缘圆心神一盪,乖巧至极地软在郎君怀中,仰头承受他的温存。 玄迦其实本来也只是想她而已,但女郎的反应太过柔顺配合,玄迦揉了揉她泛红的眼角,情不自禁地想要使坏,想要更多。 第115页 自窗外看去,不过是郎君搂着女郎在怀温存,身上衣裳都还好好的,但内里的衣裳却被扯落了大半,秦缘圆不适地缩了缩肩膀。 哆哆嗦嗦地磕了一口玄迦的舌尖。 玄迦一道挑逗女郎的舌,一道含煳调笑:「咱们都要成亲了,乖乖的面皮怎还这样薄?」 秦缘圆被他亲得舌尖都酸麻,推着玄迦的胸膛:「廊下有人在看呢......」 二人婚期确然是定下了,但成不成亲与如今的事有关系么? 玄迦却变本加厉,双臂收紧,动作放肆,他闷笑:「那个不要命的敢过来?」 南星将他引了进来便乖觉地离开,自是会好好看管的,二人胡天胡地,应当也不会有人打搅,然而秦缘圆在旁人府邸,此候的都是不熟悉的人,亲热时便觉得不大习惯,轻轻地推了推玄迦。 玄迦艰难地唔了一声,将面颊埋进女郎的鬓髮中,贪婪地汲取她身上的气息。 郎君滚烫的鼻息,还有唇瓣若有似无地蹭过,便是带着克制,也十足酥麻。 秦缘圆浑身颤了颤,秦缘圆揪着他的手,软着嗓音:「我要进去。」 不是不想他,只是窗门开着,又非自己熟悉之地,秦缘圆总觉得害羞,觉得不自在。 玄迦愣了一愣,本来他也没想干嘛,但她娇滴滴犹带情意的嗓音,倒让他浑身一僵,成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之态。 但他面对女郎的时候,总有些坏心眼,存着心思,慢悠悠地逗她,玄迦咬着女郎白嫩的耳垂,耳鬓厮磨,但就是不挪动。 女郎的声音有些低沉破碎,她眼角潮湿,含着眼泪喃了一句:「进去呀。」 玄迦的手捏在她后腰,含着低沉地笑将她抱起:「听乖乖的,咱们回床上做。」 此时,漏更滴答地落了一声,然后竟有轱辘轱辘的响动传来,玄迦眼疾手快地将女郎倾洒的衣裳扶了上去,展开披风将她裹紧,不耐道:「是谁?」 秦缘圆被兜头罩住,将遮在脸上的布料撤了下来,压在下巴上,探着脑袋去看,却见游廊上,青色衣裳的瘦弱女郎推着轮椅走了过来,裙摆微微泛着潮意。 竟是李青霓。 她身后还跟这个喘着粗气的南星。 「女郎!女郎咱们殿下有......」 南星望了一眼被主子拥在怀中的公主,默默地将那个「事」字说完。 玄迦自行宫中拨了一批人过来服侍,但粗使的、守门的,却也还是萧铎的人。 玄迦来了,南星自是吩咐丫头将门守好,但恰巧用膳的时辰到了,她便先去张罗,谁知一晃眼,萧府的丫鬟竟将李青霓放了进来。 谁叫李青霓身边服侍的是萧府的姑姑呢。 南星战战兢兢地打量着自家主子。 玄迦被人打断,慾念生生被浇了一通冷水,便是他贯会这样情绪,如今眸中也是掩盖不住的欲求不满,不耐至极。面色素寒,毫无遮掩地释放了出来,吓得南星膝盖一软,磕在了地上。 秦缘圆将玄迦推开,拥着披风将南星扶了起来,她笑着推了推玄迦:「如今将要午时了,我都饿了,青霓姐姐是头一道来我院子里,咱们一起吃饭罢。」 玄迦垂眸望了她一眼,碰了碰她的面颊,点头。 但李青霓仍旧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看。 女郎秀美雅致,是苍白而瘦削的,眼眸沉静,不止裹挟着冷风雨丝,还有深深的探究。 但吃不吃饭,也没有拒绝。 秦缘圆被她盯得莫名,只能主动,扯着发皱的衣服走进她,将她推至外厅,边走边客套:「李姐姐,你怎么独自过来了?」 不知是哪里出了纰漏,李青霓醒后,竟始终无法行走,萧铎只得替她寻了个轮椅。 秦缘圆虽也在此处修养,但李青霓是个冷清个性,她去瞧了两次,但她都不甚热络,秦缘圆便也没再过去了。 今日萧铎一出府,李青霓便来了,可真是稀客上门。 膳食备齐后,秦缘圆笑着将热茶递到稀客手上:「姐姐吃了不曾?咱们边吃边聊。」 李青霓低声应了一句,脸上也没有笑容,实在是个冷美人。 也不说话,心事沉沉,瞧得秦缘圆也难受。 她和萧铎二人,几乎将虐恋刻在脑门上了。 三人静默无言地用着一桌膳食,二人俱是病中,并无胃口,都很随意地各自拣了几口,最后还是秦缘圆按捺不住这尴尬的氛围,率先破了冰。 「李姐姐,无事不登三宝殿,你是我表哥贵客,便也是我的贵客,有什么事,大可直言。」 李青霓:「殿下,青霓今日来,的确有个不情之请。 她皱着眉,语气艰涩:「求殿下,助我逃离此处。」 秦缘圆彻头彻尾愣住。 「这......」 她实在觉得奇怪,萧铎是自家表哥,对她的在乎之意唿之欲出。 李青霓对自己而言,却是个十足十的陌生人,她凭什么觉得,自己会选择帮助她? 这是哪里来的自信,觉得自己放着表兄不帮呢? 便是自己站在李青霓这边,她一个不良于行的女郎,身体羸弱,昏迷刚醒,离开了萧铎的照拂,要如何生存立足? 便是要跑,也有些太早了。 秦缘圆口气很委婉:「姐姐是同我表哥哪里闹别扭了么?我腆着面皮,愿意为姐姐转达。」 第116页 李青霓:「他是高高在上的萧家郎君,我和他没有别扭,也不该继续纠缠。」 秦缘圆多少觉得尴尬,如今怎么成了她调节旁人感情了? 这个事情,实在是做不惯,她悄咪咪地捏了捏玄迦的手,眼神有些为难:「可这是你和我表哥的事情,我总不好插手罢?」 玄迦很直接:「不想管便别管。」 李青霓寒星似的眼眸漾出了哀伤,她咬唇,语气艰涩。 「我知道,是您救了我。」 「殿下,您身上染着奇毒,所以你的血,是救我的药引,我原是南越人,知道朱蛤身在何处,以此为交易,你助我离开萧铎,重回南越,可以么?」 玄迦眸中闪出几许玩味。 他本也查探出了朱蛤的所在,且都派人去取了。 玄迦望着窗外面色复杂青黑的萧铎,他失魂落魄地盯着李青霓,细雨打在他身上,十足的失意。 他揉了揉额角,缓缓勾唇笑了,罕见地觉得这事情可真有意思。 玄迦看了一眼萧铎,二人眼神交汇。 他拽着口气,吊儿郎当地:「我答应你。」 秦缘圆扯了扯他的手,不解道:「你怎么这样!」 玄迦挑眉,示意她往外看。 但窗户外只有染着雨露的竹枝缓缓摇晃,残落的雨滴自青竹叶片坠落,似谁在漠然落泪一般。 第48章 玄迦此次回来, 是特地同她一道挑选成婚的喜服布料、头面等东西,萧皇后准备了许多,手下的人浩浩荡荡抬了十几个箱子, 红艷艷的锦布灼得人眼前一烫。 秦缘圆心不在焉地摸了摸眼前大红的喜服, 心中仍记挂着方才的李青霓:「你当真要帮李青霓回南越么?」 玄迦挑眉:「你不想要解药么?」 「可你分明都已经……」 「做戏,你不晓得么?」 玄迦将她歪斜的脑袋扶正,取了匣中的凤簪替她戴上, 捏着她的下巴左右欣赏了一会, 似插花似的左右更换了不少簪子, 摆弄了许久, 终于满意,眸中泛着温煦的笑, 缓缓道:「那日李青霓求你我行事, 萧三就在窗外, 一道淋雨一道听着, 他既然知晓, 便是谁来了, 也不能从他手中拐走李青霓。」 秦缘圆越听越迷煳,不解道:「你既带不走她, 又为何答应她?」 玄迦短促地笑了一声:「谁叫他将你拐走, 还累得你受伤, 我如此应承,也没有什么意思,单纯地想刺一刺他罢了。」 秦缘圆去揪他手臂:「你怎么这样坏,你们还是师兄弟呢,我表哥对你可好的——」 玄迦捉住她的手,放到唇边亲了一口, 意味深长的:「他日后还要多谢我。」 秦缘圆嗤了一声:「咱们玄迦大师还发了善心么?」 玄迦自然没有这么好心,显然不是为了帮萧铎。 秦缘圆因为放血,身子亏损得厉害,一日能睡足十个时辰,醒来后却仍旧精神不振。 她被困在萧铎私宅,二人相守的时间便少,这匆匆几面,秦缘圆都是面色苍白,弱不胜风,他好不容易养出来的肉也掉了许多,玄迦心疼得不行,但如今又是多事之秋,无法时时贴身照顾,他一颗心都挂在她身上,焦心难挨,如今好不容易逮着机会,便略使坏捉弄了一把萧铎。 但刚才,萧铎失魂落魄地和玄迦说,西蛮那边情形不好,屡次出兵侵扰,已成剑拔弩张之势。 且萧铎叔父,掌兵的萧将军中了暗算,旧疾復发,伤情兇险,以至军中无人压阵,萧铎需得即刻点兵前往西蛮。 安西是萧家军驻守之地,萧铎作为少将军义不容辞,何况,秦渊如今离不得朝野,朝中倒真无可靠之人,萧铎领兵事成了必要。 所以萧铎诚恳无比地拜託玄迦,将李青霓送回南越。 他这一去,短则半载,长则一年,她这般不情不愿地在长安呆着,只会多生事端,还不如将她送回南越,派人随从照顾,一来她顺心,二来他安心。 而谁做事,都不若玄迦细緻周全。 所以玄迦反倒是坏心做了好事,他本就不大乐意张罗旁人的事情,秦缘圆口中仍喋喋:「表哥很喜欢她的——」 玄迦顺势将秦缘圆抱在怀里,不满地咬了一口她形状姣好的唇:「我同你商讨婚仪,你怎么还同我说旁人的事情?」 秦缘圆讪讪地她哦了一声,有一下没一下地勾缠着他的衣带,眸中仍是不解。 玄迦笑了笑,俯在她耳边将来龙去脉说清楚了。 秦缘圆愣了一会,却嘆了一句,如今果然是多事之秋,西山那事的后遗症逐渐凸显,便是秦渊艰难地瞒着,但马脚总会逐渐显露,应付起来十分麻烦。 远有西蛮,近有佟家。 萧铎曾说过,佟嘉月向宫中递了不少摺子,被萧皇后收了回去,都以身体不适推脱了。 这是一个信号。 不是佟嘉月起疑,是佟家人觉得不对劲。 佟家是太后母家,多年来在太后的纵容下,也揽了许多权柄,近年皇帝身体不适,他们更是变本加厉。 他们多年来与太后互通有无,骤然联繫断裂,时日久了,便愈发瞒不下去,所以只能派时常进宫伺候的佟嘉月出面探一探底子。这样上下欺瞒,能支撑多久呢?真的能挨到萧皇后产子么?毕竟,还有四五个月呢,实在难挨。 第117页 虽然玄迦说,此时若不办婚仪,日后怕是更寻不到时机,何况二人如今已有了夫妻之实,玄迦总说要名份,秦缘圆无奈好笑之下,当时是答应的。 但如今多事频发,她心中不安之感更重。 她嘆了口气,虚乏地问:「那我们婚礼定在几时?」 玄迦刚才好像曾提了一嘴,但她又给忘了。 近来她身上懒懒的,记忆力也很差。 玄迦不满地捏了捏她没几两肉的面颊,犬齿磨着她白嫩的耳珠:「十月廿六,还有十五日,我的新娘子。」 秦缘圆被他磨得心头髮痒,娇喘着去推他,却觉得有些唿吸不畅,她深深地吐了两口气。 玄迦皱着眉在她心口缓缓地揉:「乖乖,你怎么了?」 秦缘圆歪在玄迦身上,艰难地摇了摇头,瑟瑟抖着往他怀里钻,希望汲取些微末的热度,已难受得连囫囵话都说不清楚一句。 她这毒发作得愈发频繁了。 玄迦忙搂着她放在床上,割了手腕将血餵在她唇边。 秦缘圆舔了几口,腥甜温热的血液入口,缓解了喉中的干渴,骨缝中的痛痒好似轻了不少,但却不似头几次喝到血时,那瞬息好转的感觉。 她身上冷,额头却疼得冒出了冷汗,一条身子艰难抽搐,她摸了摸玄迦泛红的眼角,轻轻地:「我好多了。」 玄迦唇角抿成一道紧绷的线,低沉地「唔」了一声,把着她纤弱的手腕,有一下没一下地亲吻:「乖乖,无事的……朱蛤已派人去取了,很快便能好的……你受苦了……」 她脉象并不能切出什么,不过是毒性渐深,腐蚀五脏罢了。 他低低切切地安慰她,自己心底也是一片惊慌。 秦缘圆脉象不好,最多不过一年,如今逐渐入冬,于病人修养更是不好,他多怕留不住她。 玄迦静静地抱着怀中女郎,眸光泛泛,是罕见的脆弱目色。 一片静谧声中,门外有人缓慢地扣了扣门板,苏濛声音迟疑:「大人,有急信。」 玄迦瘦长的手指扣在秦缘圆散落的青丝上,不耐地吼了一句:「滚——」 秦缘圆扯了扯他的衣领,玄迦低着身子,耳廓贴在女郎苍白的唇瓣上,秦缘圆含着咬了一口,他才稍稍挪开了些距离。 秦缘圆抚着郎君的面颊:「苏濛寻常不会如此,既是有急事,你便去吧。」 玄迦摇了摇头,眉头深缩:「我要陪着你。」 方才秦缘圆那模样将他吓坏了,此刻恨不得将她拴在身上,去哪儿都带着,才能安心。 秦缘圆何尝不晓得他的心思。 苏濛在门口站立稍顷,玄迦终是在秦缘圆的催促下出了去。 她寻常小性儿不少,这种时候倒格外大度。 苏濛甚而不敢直视郎君深寒的面色,他垂着头,目光落在郎君残血蜿蜒的手腕上,他本就肤白,青色的血管在暗红的血液下衬得格外打眼。 自他家大人同公主相识后,好似隔个三五日,手上总横着深深浅浅的伤。 「什么事?」 苏濛收回了注意力,谨慎道:「大人,南越的人已有了回信,那位圣姑,说愿意交付朱蛤,但……」 「但什么?」 「但她有事相商,要您亲自去一趟南越。」 玄迦浅浅地哼了一句,眸中闪过不耐。 苏濛将腰嵴弯得更低,他自怀中掏出了一份信笺,递了给玄迦。 朱红大封,题字娟秀,上书「玄迦亲启」。 玄迦接过,快速翻阅了一番。 并不见什么要紧的信息,车轱辘话翻来覆去,无非就是朱蛤就在她手上,但要取毒,就是不愿,非得要他去南越一趟。 他如止水的情绪又生出了烦躁,真是,好麻烦的人。 他将信笺收好,落下一句「知道了」,然后便步履匆匆地入了房。 女郎趴在床上,唿吸清浅地睡了过去。 青丝披散在她身上,逶迤一片,她肤色素白,近来眼圈上却平添了一层青痕。 她总是怎么睡也睡不够。 玄迦褪了鞋袜,将她抱在怀中,抚着她瘦弱的嵴背,陪她一道休息。 心中百转千回。 去南越。 她如今这个状况,他怎捨得离她而去。 但偏偏就是为着她的身体,南越竟是不得不去,且越快,越好。 秦缘圆沉沉醒来时,天色已然黑了下去,床边罩着个硕大的夜明珠,幽幽地发着光华。 她被郎君圈在怀中,她面颊贴在他胸口,隐约听见他稳健有力的心跳声。 他身上的旃檀气息一如往常的好闻,还间或着丝丝缕缕的松香,她蹭着蹭着便不由自主地往他怀里钻。 忽然手被他捏住,玄迦轻声:「醒了?」 他寻常便眠浅,方才见她淋漓地发作一场,满心忧虑,心中装着事情,如何能睡得过去,便也不过闭目养神,秦缘圆一动,他便醒了过来。 秦缘圆埋在他胸口,慢慢地唔了一声。 玄迦十指成梳,缓缓地理着女郎披散的长髮,一下一下的吻落在她额心、眼角、唇畔,力度轻缓,似忧心她会碎一般,但频次很快,又带着急切,怕怀中抱着的人儿突然消失不见了。 秦缘圆被他亲得嘤咛一声,身子往后偏了偏,又被他一口叼住。 第118页 感受到郎君温热的鼻息铺在后颈,软肉被厮磨着,那感受更是怪异,二人是坦诚相见过,什么亲密的事情也做净了,但如今他动作虽野,却也不见什么旁的动作,被吊得不上不下,秦缘圆扭了扭身子,小声说:「我渴了。」 玄迦这才放过她,起身斟了一杯温水餵到她口中。 秦缘圆灌了一杯水,打量着周遭:「如今几时了。」 玄迦用袖子替她擦拭水渍,笑着说:「小懒猪,月上中天,你又睡了大大半日。」他揉着她的额角,低声问:「睡了这许久,身上可有觉得好些了么?」 秦缘圆捂着嘴打了个呵欠,摇了摇头:「我身上还是没什么力气,脑袋也是涨涨的疼,心口闷闷的,常常觉得一口气喘不上去。」 玄迦垂着眼睫注视她,看不出是什么情绪。 过了许久,方亲了亲她的唇角:「无事,待解了毒,便会好了。」 「解毒?朱蛤有踪迹了么?」 玄迦又顿了一会。 他吐了口浊气,抚着她的面皮道:「乖乖,也许,我要离开一段时间。」 秦缘圆攀在他领口的手一顿,用力攥着那点布料,紧张地问:「你要去哪里?你也同萧铎一样,要去打仗么?」 她喃喃追问:「可我们还有十来日便要成亲了呀?你要什么时候走?」 玄迦拍了拍她的脑袋,安抚道:「不要着急,我不是去安西,那是萧铎的地盘,有他便够了。」 「那你要去哪里嘛?」 「南越。」 「是……为了朱蛤么?」 玄迦点头。 他不会轻易离开她,若不得不走,还是为了她。 他又笑:「我可不是为了那大蛤//蟆,我是为了你呀,小娘子。」 秦缘圆闷闷地抱着他:「那我也不能跟着你么?」 玄迦捏了捏她的下巴:「你觉得呢?」 她撇了撇嘴。 玄迦连叫她回西山行宫都不愿意,如何会让她千里迢迢跟着去到南越。 「那你要去多久呀?」 「速去速回,我保证,三个月,一定回来。」 如今深秋时节,三月时间,他回来时,大约都要开春了。 心知他的不易,定是紧赶慢赶,快马加鞭,但仍免不了愁绪侵扰,惆怅地嘆声。 玄迦贴在秦缘圆耳边:「我们婚仪挪到五日后,做了你的驸马,才能安心远行,否则叫我飘飘荡荡的,心无所依。」 秦缘圆推了推玄迦,日日催婚,真是哪个郎君都比不得他。 在玄迦的要求下,二人的婚礼竟真的赶在五日后举行。 关于秦缘圆在哪里出嫁的事情,还另有一番争论。 秦缘圆是觉得,既然对外宣称,皇帝身体不适,于西山温泉行宫修养,皇后伴驾随侍,那便将这事情坐实了,简单办便好,也不需要皇后到场。 毕竟萧兰因还在坐胎呢,隔了一个多月,她似是养好了不少,但发生过前头那惊心动魄的事情,秦缘圆总觉得她阿娘是个玻璃人。 但萧兰因如何愿意? 当初将女儿寻回时,便说过要将世上最好的宝贝都捧到她眼前,如今却只能安排她仓促出嫁,萧兰因已然愧疚,还不能亲自为她送嫁,那她定会抱憾终生。 所以萧兰因与秦渊掰扯了许久,又是同太医左右确认了,萧兰因才坐着宽大平稳的马车,缓行回了皇城。 日子虽定得仓促,但派头是一点没有少,那嫁衣层层繁复,坠着珠玉,是十几个绣娘赶了几日的成品,衣摆逶迤,铺散在地衣上,好似凤凰的华丽的尾羽。 全福夫人替她梳妆,口中唱着吉祥话:「一梳梳到尾,二梳白髮齐眉,三梳儿孙满堂。」 那是最耳熟能详的吉祥话,萧兰因在一旁瞧着敷粉上妆的小女儿,肤白胜雪,眉目侬丽,已要嫁作他人妇了,如此想着,便忍不住掉了眼泪。 秦缘圆眸中也是热热的,她握着萧兰因的手:「阿娘,不许哭的,对……」他乖觉地望了一眼面容和善的全福夫人,将那句弟弟妹妹吞入腹中,转而道:「对身子不好。」 萧兰因已怀胎五月有余,但她这胎怀得艰难,整个人瘦了一圈,本就不大显怀,又兼秋冬衣裳宽大,掩盖在披风之下,乍一看,竟和从前差不离,那些命妇都恭维她:「娘娘照料陛下,辛苦了,竟是清减不少。」 萧兰因笑着将眼泪拭去:「是阿娘不好。」 她换了个轻松的口气,边替秦缘圆整理头髮,边笑说:「你可知,那些碎嘴子都说,我这样着急将你嫁出去,是要捉秦家公子替你沖喜呢。」 秦缘圆晃了一晃,才想明白,那秦家公子原是玄迦。 他是顶着秦渊义子的名头娶她的。 秦缘圆笑着回应:「她们原也没说错。」 她最早接近玄迦,可不就是馋人家的血,玄迦都常打趣,自己是她的药人。 萧兰因替她将披散的长髮绾成妇人的髮髻:「一眨眼,我们乖宝也要嫁人了,可惜阿娘还不曾见过你小时候……」她摆了摆头:「莫说这些了,阿娘相信,他会好好照顾你的。」 说完这句好话,萧兰因又咕哝一句:「秦渊倒是会打算,这下你可不是名正言顺是他家女儿了。」 鎏婳替秦缘圆将那顶缀满宝石的凤冠戴上,她的妆便算打理完了,此刻殿外吹吹打打的乐声穿了过来,便有小宫女蹦着过来说:「娘娘,吉时快到了。」 第119页 这下萧兰因才替秦缘圆将盖头披上,新人到太庙门前祈福磕头,便能迎着出宫回公主府了。 秦缘圆披着红盖头,入目皆是喜庆热烈的红,她方才还不觉得有什么,也就是这下,目不能视,方生了些紧张出来,心口砰砰直跳的。 好在那顶步辇行了一会,便落地了,秦缘圆盯着玄迦的脚尖,被他宽阔的手掌牵着,才觉得心落到了实处。 但被遮着视线,又觉得心痒痒,他生得眉目风流,穿着喜福打马游街的模样定然俊俏。 好想见一见呀。 如此一路胡思乱想,竟也将仪式走完了。 秦缘圆被扶进了喜轿,松了口气,浑身无力地靠在壁上,扶着凤冠细细地喘息。 她端着仪态见人,头上还压着凤冠,早已头昏脑胀,浑身无力了。此时轿外传来玄迦清冷的声音:「不必游街,速往公主府去。」 秦缘圆嘆,玄迦可真是个可心的人儿。 轿夫面面相觑,但也只能遵从驸马爷的号令。 玄迦打马前行时,皇城外围着观礼的人群正议论不休:「国公爷打哪里冒出来的义子呢?」 「嗐,什么义子,一上来便能娶公主,大约还是公爷养在外头的夫人生的罢。」 「倒也是,恍惚看过去,这样风姿,竟也十足公爷当年神采呀……」 这些大都是看热闹来的,但公主驸马大婚,所行之路均有穿着喜庆的宫女在前头洒下铜钱,一路走一路抛,这会子恰巧走在议论不休的几位跟前,那清脆的铜钱声一响,他们也顾不得说闲话,一哄而上,到街道两旁去争抢铜钱了。 只得一个生得秀丽婉约的粉衣姑娘,始终立在原处,目光灼灼地盯着一身大红喜服的驸马爷。 玄迦略扫一眼,面不改色地错开了眼神。 佟嘉月见二人目光交汇,心下一动,竟鬼使神差地想要追上去问个究竟。 为何太后突然断了音讯,为何太后未曾再传召她陪侍,又为何,玄迦竟成了秦渊的义子,娶了当朝公主,兄妹□□,不怕糟了天谴么! 其实佟嘉月和玄迦并没有十分交情,但她其实心悦玄迦多年,又被太后洗脑了许久,以为自己要嫁给玄迦之事,可谓铁板钉钉,如今见了此情形,便按捺不住冲动。 但人群汹涌,佟嘉月被争抢铜钱的人群撞得往后跌,她磕在地上动弹不得,待过了许久,地上的铜钱被捡干净后,佟嘉月揉着膝盖站了起身,却只听见隐约的喜乐声渐远。 她随意抓着个人:「喜队呢?往哪里去了?」 那大爷数着手中的铜钱,嗤笑道:「瞧你穿得光鲜,竟还想要那白捡的银子么?」 然后便白了她一眼,径直走了。 佟嘉月气得发抖,跌跌撞撞顺着人群奔去,却只听得他们议论,驸马爷不让游街,已径直带着公主回府了。 至于铜钱,还在撒着,各处都有的,欢迎她去捡钱。 佟嘉月跺了跺脚,谁稀罕那点臭银子。 此时被她支开的侍女迎了上来,佟嘉月腿脚皆疼,便只能不情不愿地回了家,心中却在思量着,要如何向她爹禀告此事。 第49章 佟嘉月一路失魂落魄, 回到家中静坐了一会,终于鼓起勇气去寻她爹佟声。 佟声听罢佟嘉月的控诉,锁着眉心询问:「你真确定, 新驸马是玄迦么?」 佟家式微, 全凭佟太后撑着,所以佟声对玄迦与佟嘉月的婚事,一直十分关注, 确实秦渊平白无故冒出个无官无职的义子出来, 还娶了公主, 确实叫人生疑。 佟嘉月:「爹, 你见过那位驸马么?」 「一面之缘。」佟声回想,他在工部领着侍郎的官职, 公主婚礼的事情接触不多, 不过几日前远远见过一面, 那位郎君身材倒是高大, 和玄迦差不离, 头上裹着幅巾, 面上还覆着小半幅纯金的面具,并不能看清楚。 「那日他带着面具, 并未以真实容貌示人, 故而为父不曾察觉异样。」 佟嘉月斩钉截铁地:「今日, 他右眼上亦带着面具,但我不会认错的,那人一定是他。」 佟声不敢贸然下定论,仍在回想当日情形。 佟嘉月着急地跺了跺脚:「爹,若无猫腻,他为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为何要遮遮掩掩?」 就在父女二人交谈之时,佟夫人推门而入,脸上是显而易见的急切。她匆匆忙忙地走过来:「你怎么躲书房来了,我有大事要与你说。」 佟声追问:「什么事?」 今日公主出嫁,皇后设下宫宴,延请命妇,席间她听见一重磅消息。 佟夫人:「不得了了,皇后,竟怀孕了。」 皇后怀孕,那可是延绵国祚的大事。 这些年,皇帝子嗣不丰,这些年后宫没有一个新生儿,膝下不过一个刚寻回的、今日出嫁的福康公主。 帝后不和,人尽皆知,难不成去了一趟西山,皇后侍疾,隔阂尽消了? 可分明不对,早些时日,皇帝还对南陈公主沉溺不已,非要闹着建什么宫殿楼宇博美人一笑,以至京城百姓怨声载道。 更分明的是,自己面圣时,皇帝对皇后的厌恶之意已然摆上檯面,又怎会在新欢旧爱环抱时,重新宠幸皇后呢? 虽说人家夫妻一体,怀孕了,其实也正常,但佟声作为皇帝的舅舅,总觉得何处怪异。 第120页 便只能谨慎问:「此消息属实么?夫人从何处探听而来?」 佟夫人摆了摆手:「这可不是我听来的,乃是亲眼所见。」 「那席间,皇后总是恹恹的,那阁老夫人,是萧三郎的师母,大约和皇后关系不错,便问了一句,是否近来侍疾过于劳累了。」 「你猜皇后怎么说,她竟摸了摸肚子,说她怀孕了,怀相不大好,所以总提不起精神。」 「也是这时,一众夫人方注意到,皇后掩盖在宽大披风的肚子,确然是微微凸起,怀相分明的。」 佟声揉了揉眉心:「可还瞧出什么别的东西?」 佟夫人想了想:「我记着,好似说,皇后怀胎都有五个月了,就是前些时间有些兇险,担心胎儿小相,便一直瞒着,如今月份大了,才敢往外头说。」 都五个月了!那是什么时候?佟声往回溯,心想那正是秦渊打了胜仗,将那南陈公主带回长安的时候,皇帝一心扑在南陈公主身上,正是帝后关系降至冰点,半点好转迹象都无的时候。 这个时间,很难让佟声不去多想。 若这胎是真的,还好说,若是假的,佟声几乎瞬间便想到了前朝野史中的狸猫换太子。 毕竟,皇后身后,站着萧家。 「五个月,之前一点消息都不曾透出来么?」佟声无不怀疑道:「你瞧着那模样,像么?」 佟夫人皱着眉道:「瞧着是小,但许多不显怀的,也就是那样,不奇怪的。」 佟声点了点头,想起许久不曾传出消息的太后,连公主出嫁,都不曾回宫,仍在西山养着。 这些时日送去西山的探子均无回报。 又联想起女儿今日与他说,玄迦或许是秦渊义子的事情。 这些东西好似没什么关联,却又隐约何处不对,搅得他心惊肉跳。 佟声踱步至外,沉着面色吩咐手下的人:「去探一探西山、国公府、萧家,事无巨细,一併回禀。」 不同于佟府的愁云惨澹,公主府中正是一派喜气洋洋。 玄迦在街头确然看见了佟嘉月,但他并不曾放在心上。 如今大局已定,佟家人,又能掀起什么波澜呢。 今日是他与秦缘圆的大喜之日,他一丝一毫的注意力,都不想分给无关紧要的人。 喜轿缓缓落地时,秦缘圆已歪在壁角睡着了。 感受道有人在轻轻地拍她的面颊,秦缘圆晃了晃头,渐渐恢復了意识。 沉沉的凤冠压在头上,只觉得脑壳昏涨,脖子也酸疼。 她缓缓睁了眼,入目仍是一片艷红,她恍然回过神来,今日是她与玄迦的大婚,自己还在喜轿上、披着红盖头呢。 今日天未亮时便被鎏婳姑姑唤醒了,梳妆准备,好不繁琐,偏她如今最是睏觉,这婚仪对她来说委实辛苦。 她握着郎君的手,轻轻晃了晃:「我们是到家了么?」 家。 她低低的话语落在周遭的乐声中,便好似波涛中的一缕细小的涟漪,但于玄迦而言,那便是惊涛骇浪,十足震撼。 他唇角勾了勾,眸光柔软一片。 见她下意识揉着脖子,玄迦伸手去扶那顶珠翠华丽的凤冠,他轻轻地:「乖乖,咱们到家了,再忍一会。」 然后,她便落入了一个结实温暖的怀抱中。 外头仍是吹吹打打的一片喜乐,秦缘圆被这股喜庆感染,心中的欢欣也升腾而起,依偎在玄迦身前。 二人在宫中已然拜过天地,所以回了府,倒也没有旁的礼节,更不存在什么兄弟姊妹闹洞房之说。 玄迦便径直抱着他的新娘回了新房。 揭开盖头时,秦缘圆望着眼前的郎君,很是愣了一会。 郎君一身大红喜袍,将他身上冷清的气质氤氲出了几分暧昧的暖,眉目温存。 秦缘圆触手去抚摸那打造得精巧的纯金面罩,覆盖了他面容的四分之一,纯金与大红,都极度打眼的色彩,衬在他深邃分明的轮廓下,竟很是妖冶艷丽。 十足十的,妖僧。 秦缘圆十分好奇道:「你怎么戴着这个东西?」 玄迦将她的凤冠卸下,一道揉着她被压得酸涩的脖子,一道解释:「自是为了掩人耳目。」 他手下的力道渐渐加重,捏着她的脖子往他身前带:「你夫君虽不常现于人前,但好歹也有人瞧过。」 秦缘圆笑,她自然是一眼认出了他,不过大约他和旁人相交淡淡,是能有些效果。 但她还是更爱看他寻常的模样,便伸手去解,也是起来那一下,瞧见不远处的小几上摆着一对酒杯,注意力又被转移了过去:「咱们得喝交杯酒吧?」 玄迦很是自觉地解下了面具,随手仍在一边,起身将那两杯酒捧了过来。 不过轻轻地在她鼻尖转了个弯,又放远:「你不能饮酒。」 扫兴。 秦缘圆据理力争,指着自己的小拇指:「就这么一指甲盖的东西,有什么要紧的,才不会影响药效呢。」 她是个药罐子,日日灵药泡着,也因此衣食住行都被玄迦拘束着,如今二人大婚,竟是连交杯酒也喝不得。 秦缘圆抱着玄迦的手臂撒娇:「夫君,夫妻对拜,合卺交杯,要饮完酒,咱们的婚仪才算完整呀。」 她娇娇地唤他夫君,玄迦一颗心似泡在蜜罐似的,甜得不晓得如何回应,便是她要天上得月亮都替她摘下来,但事关她的身体,也只能硬着心肠道:「夫妻一体,我替你喝了,待你以后好了,要喝多少,我都不管你。」 第121页 他嘆声:「缘圆,你乖一点。」 秦缘圆撅着嘴,可怜兮兮的:「那我不喝,舔一口行不行?」 玄迦被她萌得眉目松软,举着酒杯放到她唇边:「唔,一口。」 秦缘圆抓着他的手,伸出舌尖,在清亮的酒液上,舔了一口。 香甜的酒味,有浅浅的辛辣在舌尖瀰漫,她许久不曾尝过,一时间竟不捨得撒手,趁着玄迦不注意,悄悄又舔了一口。 她今日大妆,乌髮红颜,涂着浓艷的唇脂,丽色逼人。 捧着他的手,伸着小舌头舔舐杯中之物的模样,没由来的妖冶,玄迦唿吸陡然变得灼热,身体已悄悄起了变化。 他将被子举高了些,叫她不能轻易地够到。 秦缘圆喝了几口下去,正是意犹未尽的时候,埋怨地飞了他一眼,娇艷极了。 她并未注意到,郎君的喉头滚了滚,似乎是极为干渴。 玄迦将两杯酒都灌入口中,声音低沉而惑人:「还想喝么?」 秦缘圆委委屈屈地扫了他一眼:「想的。」 下一瞬,郎君宽大的手掌便扶在她的腰侧,轻轻一提,将她放在了他的大腿上,他注视着她,目光黏煳而滚烫。 然后他灼热的吻便落了下来。 他口中仍残留着酒液的芬芳,又甜又辣,秦缘圆无需他主动,便很热情地勾着他的舌尖去吮,灵活的舌似乎在搜刮郎君口中残存的酒液,似乎要将那点味道都压榨干净。 玄迦则是很耐心的舔舐安抚,含着她娇嫩的唇,一下一下地咬,要碾出里头最为鲜妍的花汁。 很快,郎君的动作便不止于此,力道又野又大,秦缘圆在他怀中略显不适地扭动,含煳地问:「外头还有客人呢,我爹还在外头,你……」 肌肤被烙下湿润的印痕,秦缘圆感受到玄迦在她颈窝粗重的喘息。 他不满地咬了一口新娘子白嫩的指尖,流连几个湿漉漉的吻:「等我回来……」 第50章 虽是公主下降, 在皇宫中行过礼了,但玄迦如今顶着秦渊义子的名号,婚宴便也不可能俭省, 在公主府宴了不少人, 如今小夫妻躲在婚房中厮混,秦渊在外头招待宾客,总不好新郎官不出席, 让秦渊一人招唿。 玄迦在秦缘圆白嫩的脸庞上亲了几口, 秦缘圆笑着往后倒, 错开了郎君的唇:「我脸上敷着粉呢……你也不嫌脏。」 郎君喉中溢出几句不满的声音, 最后在那红艷丰润的唇上吮吻了一会,方依依不捨地直起了身子。 秦缘圆歪在被褥中, 扶着被玄迦闹得凌乱的髮髻, 见他眼尾泛着红痕, 半眯着眼笑他:「夫君莫不是吃醉了?可还有力气么?」 她那般娇娇俏俏的夫君叫他恍然, 今日后她便是他名正言顺的妻。 玄迦正深吸着气, 将被甩在一角的金面具重新覆上, 眸色深深地望了一眼秦缘圆。 女郎云鬓歪斜,艷色的喜袍摇摇欲坠地挂着, 只一眼又瞧得玄迦浑身热血往下涌, 他强迫自己偏开视线, 不去看她,再纠缠下去,怕是要耗费许久。 秦缘圆看惯了玄迦孟浪放荡的模样,此刻倒是想起来他从前做和尚时刚直不阿、不染红尘的时候,狡黠地笑了,半点不配合, 唤他:「你过来。」 玄迦素来清俊的面容泛着红晕,几许挣扎。 秦缘圆嗤嗤地笑,撒娇道:「夫君,你愣着做什么呀?」 尾音软软的,带着小勾子,玄迦自然难以抵抗,又鬼使神差地向她走去。 秦缘圆半支起身子,一手挂在他脖子上,一手轻触他的唇。 玄迦被这柔嫩的触感晃得心潮一乱,心道这小娘子好生难磨,将他推开的是她,将他拽回来的还是她。 自己竟似她鼓掌中的玩物一般,偏他毫无办法。 女郎的肌肤牛乳般白皙,在大红喜服的衬托下分外妖娆,迦强忍着心中热望,将她挂在手肘处的衣裳拉了起来,目光放在她耳垂上挂着、摇摇晃晃的耳坠子,哑着声问:「怎么了?」 秦缘圆用手指将他唇上沾的痕迹抹开:「你沾了我的口脂。」 玄迦垂着眼睫,猝不及防又是一口吻在她唇上,他轻轻地厮磨啃噬,过了一会才离开,带着低低的鼻音:「甜的。」 秦缘圆被他秦得没力气,偎在他胸口,很随意又胡乱地将他唇上粘的艷红唇脂擦掉:「我做的呀,自然很甜。」 玄迦揉着她的背嵴,只「嗯」了一声,良久都保持着这个动作,秦缘圆抱得差不多了,肩膀撞了撞他:「快去吧,我等你回来。」 玄迦终于依依不捨地松开,抱着她放在床上,盖好被衾,低声:「休息一会,我唤南星过来替你洗漱。」 如此交代完了,方长舒一口气,出了新房。 小厮秦方见他终于出来,急切地迎了上去:「郎君,国公爷差人过来唤了几趟了。」 玄迦平日里并不习惯人伺候,身边养的大都是副官兵卫,要么便是僧录司中的僧人,这秦方还是秦渊送过来的,说是替他打点跑腿,这些时日也跟着他。 但秦方拿不准他的性子,做事情也是谨小慎微。 外头差人催了三次,秦方也只在新房门边盘旋,小心翼翼地听着里头的声音,心道倒是没有什么令人尴尬的声响,只要再有人来催,他才大胆去敲门。 好在这大喜之日,老天对他还算仁慈。 第122页 玄迦不曾注意到秦方曲折的心路歷程,径直往外头的宴客厅去了。 玄迦走后,秦缘圆躺在喜床上,很是昏睡了一会,但因床上铺满了莲子桂圆红枣等物什,生生将她膈醒了。 秦缘圆揉着眼睛醒来,南星捧着膳食走了过来,喝了一碗粳米粥便用不下去了,许是方才醒来,觉得酸水反到口中,不大舒服。 但她嗜睡与食欲不振不是一日半日的事情,便也没放在心上,只想着要去洗漱,将面上的妆容洗了去。 因时日匆忙,并未赶得及新建公主府,所以萧皇后选中了这处宅子,原就是文宗朝时大长公主的宅院,处处皆美的,又在原来的基础上翻新了不少,秦缘圆也是头一回来此,竟是雕樑画栋,精美无比。 浴房内不知是用了什么法子,不仅引了活水过来,还有一汪颇大的热泉,四角坠着白玉雕的凤首,裊裊生着烟气,三两步路便栽有鲜花绿植,整个浴房充斥着清新水润的天然香气,十分舒适。 秦缘圆忍不住嘆了一句:「阿娘真是替我寻了个好地方。」 南星替她准备好的衣裳挂好,笑吟吟地回了一句:「这可不是娘娘的心思,浴房原不是这般,还是驸马爷着人修缮成这样,这泉水也是新引的,说是殿下喜欢呢。」 南星未说出口的是,公主府中,玄迦已处处打点,修了园林花圃,就为了迎合她的喜好。 秦缘圆听着南星揶揄的口气,想起和玄迦初次在温泉池发生的事情,竟觉得有些赧然,小小声请南星出去后,才终于将繁琐的衣物褪去,一身轻松地沉入温暖的泉水中,烘得浑身舒畅,方才被莲子桂圆生生打断的睡意又汹涌出来,竟趴在池边睡了过去。 玄迦再次回来时,看见女郎歪在池壁边安睡。 大约是热气蒸的,瓷白的肌肤染上了浅浅的粉色,在水中显得晶莹透亮,烟气半遮半掩,将美好的胴体缠绕。 刚才在喜房中,被生生压抑下去的念想又铺天盖地席捲而来。 但她睡得香甜,今日折腾已是疲乏,更兼她是个琉璃似的易碎身子,又不忍心折腾她。 便只悄然走进,想要将她抱起来。 迷迷煳煳听见脚步声,秦缘圆揉眼一看,竟是玄迦。 他将她被沾湿的鬓髮别在而后,轻轻地贴在她脸上:「醒了?吃过东西不曾?」 玄迦似个老妈子似的,衣食住行皆管得很严。 秦缘圆晃了晃头,慢慢地伸了个懒腰,瓮声瓮气道:「吃过了。」又拉着他的手放在鼻端嗅了嗅:「你背着我喝酒啦?」 他身上酒气颇重,但混合着他的体味,莫名地好闻,大约是温泉泡久了,她竟有些醺然。 玄迦笑,捏了捏她的鼻子:「今日是喜宴,自然要喝。」 但心里想着她,应付了一会,便佯装不胜酒力,避了回来。 秦缘圆点头,张开手要他抱。 这个动作便使得女郎姣好的身形浮出水面,秾纤合度的身躯泛着水泽,又是霜雪不及之美,愈加诱人。 玄迦直勾勾地盯着,喉头热切地滚了滚,双手悬在空中,竟忘了如何动作。 秦缘圆眨了眨眼,还打了个呵欠:「你怎么还不来呀,我身上都泡软了,不想动了。」 玄迦这才应了一声,取了裹身的布巾,将她抱了起来。 秦缘圆环住他的脖子,闻着他身上清清浅浅的酒气,侧脸去看他时,郎君面上竟泛起了怪异的潮红,她轻轻搔了搔他耳腮之处,也没察觉处什么,很贤惠地说了一句:「你喝多了么?要泡一泡澡么?」 但郎君灼热的鼻息扑在她面前,眼神深深地锁着自己,眸中是山雨欲来的情意。 他浑身僵硬着,极不自然的。 便是再迷煳不清,秦缘圆也意识到他此刻想着什么了,顿时面上一烫。 她捂着胸口的棉巾,小声问:「你要不要,先放下我,我自己可以的。」 女郎面色酡红时,更显娇美粉嫩,似个熟透的蜜桃,瞧得玄迦喉中一阵渴意,他哑着声道:「无妨。」 然后便迈着大步将她送了回房。 秦缘圆想了想,因为萧皇后将她接了回宫,筹备婚礼之事,二人近来并不曾亲近,可自他们有了肌肤之亲后,玄迦对她的身子颇为……贪恋,今日是洞房花烛,见他要走,她便也不扭捏,主动亲了亲他的唇,含煳问:「今夜是我们洞房花烛……你要去哪里呀?」 玄迦强压下去的念想自然被她的主动点燃。 不过郎君怜她体弱,处处顾及,十分温柔,女郎起初颇得几分意趣,亦十分配和,但那漏更滴答而落,郎君却仍离不开她。 女声便渐低了下去,隐约地低泣之声,娇气极了,偶尔有两声传了出来,又被郎君的亲吻吞噬,玄迦哑着声去安抚她:「乖乖……夫君最爱你……」 郎君的声音与女郎的混在一处,渐分不出你我之势。 玄迦成亲两日后,便离了长安,带着李青霓往南越赶去。 秦缘圆在一人在公主府中呆着,总不得趣,索性回了宫,伴在萧皇后左右。 这日,她照常晚起,便只赶得及用午膳,踏入门后,才发现秦渊正捧着一碗汤羹在餵萧兰因,一边喂,一边在与她说:「近来西山又查了几个细作出来,大都服毒自尽了,只留下两个活口,正拷在大牢中呢……」 第123页 秦缘圆轻轻咳了一声。 二人见她来,面上闪过一丝怪异之色,萧兰因更是直接将那碗推开,秦缘圆偷笑了一下,向二人福身见礼:「女儿见过阿娘、阿爹。」 因为对外谎称皇帝于西山疗养,秦渊便常奔波于西山与长安二地,据说她与玄迦婚宴一毕,秦渊便赶回了西山,她回宫也有七日了,一直不曾见到秦渊,也颇为想念,便在他身侧坐下,笑着问:「阿爹何时回来的?昨夜用膳还不曾见您。」 秦渊低头笑了笑,他星夜赶回来,翻入了萧兰因的宫殿,二人又闹了一会方睡去,所以搂着萧兰因睡了许久,因为倦极了,也是才醒而已。 只对女儿说:「昨夜回来的。」他将手中的汤羹放下,也舀了一碗递给女儿。 秦缘圆兴致缺缺地用了两口,便放下了。 这是芙蓉羹,原料是银鱼蛋花,因秦缘圆口味清淡,喜食鱼虾,所以特特为她准备的。 秦渊见她用膳时小鸡啄米似的,忧心忡忡地看着她日渐纤薄的身量:「缘圆,这饭菜不合口味么?」 秦缘圆摇了摇头:「大约是冬困了,总觉得浑身没劲儿,口中也没味,不大吃得下东西。」她的症状其实她比谁都害怕,她只怕等不及玄迦归来,便死在寒冬中。 面对父母的关切,她也不忍直言。 于是往秦渊碗中夹了些菜,将话题转开:「阿爹,你方才说西山查出了细作么?是哪家派来的?」 她很乖巧地捡着口味稍重的菜,努力吃些下去,秦渊才满意道:「活着的两个,是佟家的,但其他的,或有未曾查出来的,便未可知了。」 其实这些年,秦渊在朝中揽权,皇帝手中的可用之势本便不多,最要紧的便是羽林卫,将领大都死在那一夜,剩下的残部,迅速被秦渊压制,掀不起什么大风浪。 剩下的少数几个文官,不曾去西山的,便左右瞒着,去了西山的,要么死在那夜,要么被他拘了起来,日日嚷着要效忠于他,十足十的软骨头。 佟家,因为掌家的不过是侍郎佟声,不曾去西山,近来上下蹦跶,怕是着急了。 秦缘圆愣了一会,终于想起来,是哪个佟。 「哦,是那个佟嘉月,想要嫁给玄迦,还非说玄迦送她小乌龟那个。」 萧兰因与秦渊愣了一会,相视而笑,都觉得女儿这番言论有几分无厘头的趣稚。 秦缘圆捡着轻松的话头,笑嘻嘻地:「既是他们家,大约掀不起什么风浪。」 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用膳时,鎏婳忽匆匆呈上了密信。 萧兰因将那密信打开,匆匆一瞥,面色便倏然苍白,她扶着微微凸起的肚子,额上浮出了冷汗。 秦缘圆与秦渊紧张地围了过去:「阿娘,你怎么了?」 萧兰因艰难地喘了口气:「三郎,中了埋伏,伤情很重。安西竟败退三城,形势危急。」 第51章 秦渊甚至来不及去细看那信究竟是何内容, 便已被萧兰因吓了一惊,只得先将她抱了回去,不过少顷, 老太医便匆忙赶来, 一番诊治后,好歹萧兰因面色回復了些,他才开始思量应付之策。 萧铎信中所述, 是萧家军中, 混有西蛮的细作, 埋伏多年, 竟已官拜都司,暗中豢了一批反军, 还私通军医, 在萧大将军药中作祟, 以至于他旧伤復发, 难再上战场。 萧铎是个心细如髮的多疑性子, 一到军中便着手去查。 可萧铎初到, 虽然他下手极快,四五日便揪出痕迹, 但安西府沿线宽广, 城池要塞在经营许久的细作授意之下, 还是不及防,几日之内连失逻路、沙陀二城,伤亡惨重。 但这两战非萧铎主帅,遭此大事萧铎自然从严治军,欲重振士气,但西蛮人明知萧铎查明, 便有意背水一战,故技重施,又在衣料上缝了致人发狂的迷药,意在将萧铎歼除。 所以那一仗,再次大败而走,萧铎能保住性命,已然不易。 萧兰因是个操心的,扯着秦渊絮絮商讨:「三郎是个稳妥性子,却仍遭了蛮子的道,逻路、沙陀皆是北路要塞,比邻龟兹,若是出了事该如何是好?」 秦渊只能叫她放宽心:「从前,玄迦便破了那迷药,又叫崔博南配了万全的解药方子,咱们清点了快马送过去便是。」 萧兰因揉了揉额头:「仍有不少时日呢,况且三郎受伤,我阿弟又有疾,恐军中无帅呀……」 「三郎善医,又多聪颖,那解药之方他曾过目,便不会忘记,便是一时半会咱们的药材送不到,他也能搜罗过来。」 他动作轻缓地摸了摸萧兰因渐渐大的肚子:「三郎既能送出这封信,便说明他身体尚可,他是钢筋铁皮,你却是纸煳的。」 萧兰因觉得秦渊不够上心,揪着他手臂的肌肉发泄:「到底不是你家儿郎。」 秦渊只能消受,耐心道:「童童,我会将赵切送过去的,叫益州军抽些兵马过去,成不成?」他轻轻地嘶了一声,嘆道:「你果然是个没良心的,今时今日仍不信我么?」 萧兰因讪讪收手,秦渊又扶着她睡下,责令她不许乱动。 见证了父母爱情的秦缘圆默默退出内殿。 虽则秦渊安慰萧兰因,云淡风轻,但连败三城,需要朝中调兵去援,遣将相助,由此可知安西府那些刀光血影,决非小事。 第124页 窗外大雪纷纷而落,静谧无声地将万事万物包裹,秦缘圆也觉被这寒风吹彻,便是置身于温暖的宫室内,都觉得冰寒由心而起,情不自禁地将身上的披风裹紧了。 她心中惴惴不安,踢着脚步往外踱,一时不曾注意脚下,也不知是踩着了披风,还是被那门槛绊倒,直地上摔,幸而门口守着的小太监眼疾手快地将她扶住,才没叫她头脸着地地磕在地上。 但大约是倒下那一瞬,整个世界天旋地转,她竟觉得脑子疼得厉害,眼前一黑,便只能听见耳边传来小太监尖锐而紧张的唿声:「殿下、殿下!」 然后便人事不知地昏迷过去。 昏睡中,还能听见秦渊在唉声嘆气。 还有老迈的声音在一旁劝:「公爷,殿下有喜,这是大喜之事啊。」 秦渊似乎心情极差:「喜从何来?殿下身体可能遭得住?」 默了一瞬。 「仔细将养维护,才是正理,公爷莫要如此。」 秦缘圆迷迷煳煳地听着,捕捉到几个信息,混沌的大脑艰难运转几息,才惊觉那老太医说自己怀孕了! 这怎么可能? 她挣扎着醒了过来。 眼前白芒刺入,秦缘圆下意识将手护在眼前,她眨了眨眼,入目是秦渊忧虑十足的眼。 她将信将疑地问:「我怎么突然晕了?」 秦渊脸色一沉。 但他深深吐息一口,扯着笑容,摸了摸她的额头:「我的乖女儿,如今也长大了,是要做娘亲的人了。」 秦缘圆愣了许久。 原来她食欲不振,懒于动弹,是怀孕了,不是病危么? 但她还是不敢相信,这怎么可能? 她记得玄迦说过,她的身体,因为自小便被毒素浸染,是极难受孕的。 况且她曾见过,玄迦暗中用过药。 那时她还打趣玄迦,怎么每次二人事后,他都要悄悄服药,莫不是身子太虚,不成了? 玄迦总被她气得咬人。 后来才知道,玄迦怕她受孕,恐她辛苦,身体不堪承受,便调配了药丸,郎君若服食了,是能阻着女郎受孕的。 怎么这两相加成,她竟还能中彩,这大约是老天爷同她开的玩笑罢。 也不是不喜欢孩子,也曾期盼过会与玄迦有有个小小的孩儿,给予他玄迦幼年错失的宠爱。 只是她如今中毒已深,只怕有碍。 这位太医多年皆看顾着萧兰因身子,对乌昙婆逻花也颇为熟悉,入宫后,除了玄迦,便是这位太医替她看顾的,所以秦缘圆并不避讳。 秦缘圆不掩饰心中惶恐。 「太医,我这身子,怕是生不出康健的孩子。」 秦渊眸光中闪过痛楚,他握着秦缘圆的手:「缘圆,你......」 秦缘圆摇了摇头:「这个孩子能要么?」 太医面色深沉:「殿下,这孩子不能不要,您只能好生养胎,若落了胎,等不到驸马将朱蛤带回,便......」 他未曾说下去,但秦缘圆和秦渊便明白其中之意。 太医安慰:「殿下切莫多想,小殿下仔细养护,必不会受毒素侵染的。」 秦缘圆:「那我,我阿娘当初也是染毒,生下我,自小就挨着病痛之苦,我实在不忍我的孩子也这般......」 太医忙摆手阻着她继续说下去:「非也,当初娘娘是因为中了旁人暗算,误食了那转换之药,您才会如此,小殿下若是仔细养护,或能康健也未可知呀!至少如今我切您的脉象,胎儿并无大碍,您无需如此。」 秦缘圆情不自禁摸了摸她十分平坦的小腹,问:「这月份多大了?」 老太医见她情绪稍稳了下来,抚着鬍鬚道:「一月有余快近两月了。」 听得秦渊脸色又是一黑。 他们成婚也不过小半个月,女儿怀胎的时间这样早,玄迦这小子实在过分孟浪! 太医抚着鬍鬚笑呵呵的:「月份还浅,若非擅于千金科的医者大约还诊断不出呢。」 秦缘圆点了点头。 玄迦是日日都会替她诊脉的,若他知道,也不晓得会如何应对。 想起离去些时日的新婚夫郎,秦缘圆摸了摸肚子,唇角勾起个清浅笑意,他若回来,见着自己挺着大肚子,怕是会吓坏了。 南星小声问:「殿下,可要知会一声驸马呀?」 秦缘圆摇了摇头:「算了吧,还是不打扰他了。」 玄迦许诺,三月之期便会归来。 若非全无危险,安全顺遂,便也不需玄迦亲自跑一趟,若晓得她怀孕,他行事定然急躁,反而不好。 南星仍犹豫:「这,还是禀告一声才好。」 她是玄迦的人,怕受责罚。 秦缘圆:「头三个月,孩子都小气呢,若大剌剌说出去,不大好呢,若回头他说你,自有我扛着。」 这样再三保证,南星便也作罢。 自怀孕后,萧兰因和南星对她的管束越发多了起来,足足躺了个把月,灵丹补药也不知灌了几何,也没能将她供出几两肉出来。 这日大雪刚晴,秦缘圆正琢磨着要出去转一转。 前两日太医说,孕妇还得适当走动,她才有了放风的理由。 南星正举着毛茸茸的披风盖在她身上呢,门边便探头探脑钻进了一个小可爱,还自忖没被发现,白胖的小脸上露出贼兮兮的笑容。 第125页 秦缘圆咳咳两声:「小四郎,你躲什么呢?」萧四郎才从门后闪了进来,兴高采烈地朝她冲过来,却又被南星眼疾手快地阻住了。 她挡在秦缘圆面前,细声道:「小郎君,殿下如今是双身子的人,您可要小心些,千万不要冲撞了。」 萧四郎乖巧地哦了一声,他挠了挠头:「我也听姑母说了,不过太久不曾见到表姐,有些忘记了。」 萧四郎自上次落水后,身子养好了便被萧皇后送了去上书房拘着,说要好好地养一养他的心性才能,所以年岁还小的郎君,很是受了一番学习之苦,成了一等一的忙人,连去西山围猎,也不曾放他出去。 他笑:「今日下午上课的裴夫子闹了风寒,还来不及留下功课。」 实属人生一大喜。 秦缘圆挑眉:「我正巧要出去遛弯,待会晚膳在御花园湖心亭那用拨霞供,要一起么?」 萧四郎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姐弟两个便慢悠悠地走,如今已是大寒,那湖心亭结了厚厚一层冰,萧小四没逛两步,便嚷着要熘冰,这样一通玩耍,在乌金将坠的时候,热腾腾的拨霞供便摆了上台。 拨霞供便是火锅,不过时人风雅,觉得那肉片若是落于滚烫的汤水中,颜色便如云霞变换,故此命名。 秦缘圆起身去唤萧四郎,却瞧见了熟人。 是方贵妃,旁边扶着她,温柔裊娜的女郎,竟是佟嘉月。 方贵妃身子有疾,那时不曾去西山,听闻皇帝染病,想见皇帝又不得见,毓王又是个活死人,她心情郁卒,病情迟迟未愈。 秦缘圆也不知这二人是如何相熟的,但当头碰着,贵妃又是长辈,少不得当面见礼:「见过贵妃娘娘。」 方贵妃一如既往地柔柔弱弱,摆了摆手。 但佟嘉月表情却显得十分怪异。盯着她的眼神似淬了毒一般,不情不愿地行了个礼后,竟也不离去,阴阳怪气道:「听闻公主住在宫中许久。」 秦缘圆后退几步,点头。 佟嘉月笑了笑:「公主初初成婚,怎地竟与驸马分居而处。」 来者不善,秦缘圆也冷下脸色。 「佟女郎逾矩了。」 佟嘉月脸上绷不住,表情怪异着,但仍追问:「倒不曾听说国公爷何时有了个义子,不知驸马爷是何来歷。」 秦缘圆不耐与她纠缠,径直转身而去:「失陪了。」 谁料走了没几步路,佟嘉月自身后追了上来,声音愈发尖锐的:「他究竟是谁——」 秦缘圆身边护卫繁多,迅速将佟嘉月拉开,一旁的萧四郎也急切着赶了上来:「放肆,我阿姐如今......」 佟嘉月被护卫按着,目色阴狠地瞧着下意识将手护在小腹上的秦缘圆,福至心灵,还有什么不懂的,冷笑着问:「你阿姐如今怎么了?」 第52章 秦缘圆悄悄提了提萧四郎的衣领。 佟嘉月的反应瞧着实在奇怪, 未免生事,秦缘圆不想过多透露自己的情况。 萧四郎是个精乖的孩子,当下便回復了寻常的神色:「我阿姐如今是千金之躯, 佟家阿姐如此无礼, 论理该罚的。」 佟嘉月双腿跪在地上,双手被人反剪于身后,但不曾反抗, 只一味盯着秦缘圆看, 尤其是她平坦的小腹, 眸光中带着深深的探究:「仅是如此么?」 萧四郎双手一挥, 小大人似的双手背于身后,昂着头颅, 高傲又渺然:「自是如此, 佟家阿姐可有异议么?」 他双眸眯了眯:「南星姑姑, 好好教一教佟家阿姐礼仪罢。」 半年前那小胖墩浑似变了个人, 笑眯眯地甩着软刀子, 竟有几分兄长萧三的风仪。 佟嘉月垂着头, 不知在思索什么,但方贵妃面上却露出了几许惊慌:「公主, 你看, 嘉月并非有意冒犯, 不过想要凑近与你说一说话罢了,又不曾伤到你,佟家也算是自家亲戚,何苦闹得这般难看吶?」 方贵妃是个软骨头,怕生事,胆子小, 性子又软又偏颇,这些秦缘圆都是领教过的。 可她是玄迦的母亲,秦缘圆初有孕,正是能体味为人母艰难的时候,多少还是给了方贵妃,便道:「松开她。」 方贵妃投来一道感谢的目光:「公主宽宏大量。」然后便忙不迭拽着佟嘉月走了。 秦缘圆摇了摇头,往回走,口中念叨着:「锅里的水都要烧干了。」 心中却想,佟嘉月一届白身,不经通传,自是不可入宫,大约是使了法子讨好方贵妃,这才得了入宫的懿旨。 那佟嘉月入宫是为了什么?单纯讨好玄迦的母亲么?或者是想要从中探听消息呢? 萧四郎见她心不在焉的,气鼓鼓道:「阿姐莫不是叫那佟家女吓坏了吧?」 秦缘圆回过身来,往萧四郎碗中夹了一块涮熟的兔肉:「不是,我在想,佟家女郎从前和方贵妃很亲厚么?」 萧四郎一口将肉塞入口中,热腾腾地吐了两口热气:「不,佟家女常进宫,服侍在太后跟前,太后也不喜欢方贵妃,所以佟家女从不靠近贵妃。」 秦缘圆挑眉:「可我见她们刚才很要好呀?」 萧四郎老神在在地切了一声,双颊鼓鼓地吹了吹夹在筷子上的肉:「佟家很穷的,全靠太后撑着,大约是见太后在西山管不了事情,便来讨好方贵妃吧。」 第126页 他无不遗憾的:「但贵妃从来做不了皇帝的主,一丝一毫也不行,大约佟家还是压错人了,不如舅父直接同外甥讨要好处,会简单些。」 最后,萧四郎口中含着肉,模煳不清,又老成的:「反正,她顶有所求,也没什么好心思便是了。」 秦缘圆被萧四郎一本正经的模样逗笑,姐弟二人欢欢快快地用了一顿晚膳。 回到披香殿时,秦缘圆吩咐南星:「看好了佟嘉月。」 佟家的事情,自是佟家在朝为官的人操持,那些派去西山的探子,宫内的细作,国公府的内鬼,便是他们的手笔。 但这些大约和佟嘉月没有关系,论理,她应掀不出什么波澜,但她对自己的恶敌意太过明显,便只能多加防范了。 但几日过去,佟嘉月倒也不见异动,无非是和方贵妃说说话罢了,很快又出宫去了,久而久之,秦缘圆便也没有心思去注意她了。 秦缘圆最担心的便是,萧兰因腹中胎儿月份渐渐大了,七月时便有见红,太医再三提醒,有早产之虞。 此时距离玄迦前去南越已过了三月有余,时节由秋转冬,转眼间新岁已临,但这个新年,恐大魏上下,未有谁的心是放下的。 安西战事未歇不说,西山行宫竟也不安宁,不日前闹出了疫病,说是皇帝太后宫妃,甚至连晋国公都染上了,圈在西山不得出。 一国天子、把持朝政的重臣双双罹患恶疾,如何不叫人心惶惶。 但秦缘圆却丝毫不受影响,十分自得。 萧兰因进门时,她正拿着玄迦送的信,一边吃着水果,一边笑眯眯地看,这封信是赶在除夕前送回来的,因为过分珍重,她已反反覆覆看了许多日。 玄迦同她道歉,说是取毒时遭了些波折,但如今诸事已毕,不日便要返回长安。 算着日子,大约也就在这几日。 若他回来,见着自己的肚子,也不知作何反应。 但总归会高兴罢? 如此想着,面上付出了几许憨傻的甜笑也不察觉。 「什么事情这样开心?」 秦缘圆一惊,自然反应将信纸往桌底下藏,对上萧兰因笑吟吟的眼眸,正打趣着去看她桌下的手。 她一时也不解,为何要这般畏畏缩缩,如今与玄迦都成亲了,玄迦是她名正言顺的驸马。 大约还是从前躲藏着偷偷相处的日子仍有后遗症吧。 如此想着,秦缘圆光明正大地将那信纸放在明面上,上前去扶着萧皇后坐下:「阿娘怎么来了?太医不是叫您好生休息么?」 「躺不动了,浑身上下都僵着,实在难受。」萧兰因摸着圆滚滚的肚子:「走走停停,一不注意便到了这儿了,若累了,轿辇都跟着,也没什么要紧的。」 秦缘圆看着却觉得胆战心惊,那次出血后,萧兰因足足躺了半月,好歹如今养好了些,口气中带着不贊同:「阿爹不在,您都不会顾惜自己。」 萧兰因垂着眼睫笑了笑:「他不在,我心里总觉得不安稳,照理佟家掀不起什么风浪的,产期越近,我胆子越小了。」 按照秦渊原先的计划,本来不过对外宣称皇帝染病死了,但佟家近来不安分,秦渊便索性做了个套,借着细作的手,将伪造的「求助信」送了出去。 所以佟声和羽林军残部打得火热,好似在商讨着勤王了。 秦缘圆安慰:「定会安然无恙的,羽林卫有什么本事,佟家又有什么能耐,我阿爹那样厉害。」 萧兰因只浅浅一笑,但随即便蹙着眉倒抽一口气,不过少顷,脸色已苍白若纸。 秦缘圆忙问:「阿娘,您怎么了?」 萧兰因咬唇,缓慢而艰难道:「大约是要生了。」 要生了? 不过才八个月呀! 太医是说过,萧兰因有早产的徵兆,怕是箫兰因都不曾放在心上,否则怎会这样跑出来,但秦缘圆从未想过她的产期来得这样快,秦渊可还在西山耽搁着! 披香殿内什么都不曾准备,秦缘圆手都吓得发抖,握着萧兰因被冷汗渗透的手:「太医呢?稳婆呢?快叫过来!」 鎏婳上前道:「殿下,产房都已备下的,就在左偏殿,娘娘发动了,却未有这样快生产的。」 秦缘圆胡乱点了点头,紧张道:「快来人,来几个力气大的,将娘娘抱上轿子。」 顿时披香殿内人仰马翻的,都团团围在箫兰因身边,小心翼翼地将她往外扛,秦缘圆跟在身后,爬得双足都发软,路过门槛时被生生绊了一下,还是南星眼疾手快地将她扶住。 南星环着她的后背:「殿下,您也是双身子,也要顾惜自己呀。」 秦缘圆嘆了口气,匆匆上了宽大的轿厢。 那座位箫兰因是坐不下了,宫人们披上厚厚几层白狐皮毛,那素白的毛绒上,竟渗出了零星鲜血。 秦缘圆心跳更快,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多叫几个人来托着轿子,务必又快又稳,不许颠簸,不许耽搁。」 那轿子一起,秦缘圆也觉得自己一颗心被吊在半空中。 箫兰因此时已半阖着眼,唿吸都放缓了,秦缘圆抱着她,往她松弛的口中塞了几块山参片,一边擦拭着她的冷汗,一边同她对话:「阿娘,阿娘您忍忍,千万千万不能睡,阿爹还在西山等您呢。」 第127页 箫兰因点了点头。 秦缘圆抱着她,边哭边絮叨:「阿娘,您才找回我,一定、一定不捨得离开我的对么?」 箫兰因伸手,用手指将她眼角的泪擦去。 「不哭、不怕」 秦缘圆吸了吸鼻子,将泪水憋住,捏着箫兰因的手贴在面颊上。 太医替箫兰因看诊那日,她也在的。 太医用词很谨慎,或有早产之兆,但仔细将养,问题不大。 箫兰因卧床休息许久,分明一日好过一日,连太医都答允她出门走动,既是如此,又怎会这样? 她这般虚弱,怕是抗不到开十指,便要昏睡过去,只怕一尸两命。 秦缘圆越想越慌,便不停催促窗外之人:「快些!」还一边往箫兰因口中又塞了几块人参片:「阿娘,你嚼一嚼,千万不要睡过去呀!」 好在西偏殿也不远,轿子很快便落地了,稳婆已在产房内等候了,太医也匆匆而至,身后还带着个医女。 他一把脉,面上的褶子抖了两抖:「安胎药中有诈!」 秦缘圆心惊,凤仪殿护得似个铁桶,竟还叫人钻了空子么? 太医又嘆了一声,举着手向秦缘圆禀报:「公主,如今娘娘没了力气,情况实在危急,老臣只能先开催产药,再辅以针灸之法。」 秦缘圆握着箫兰因的手,泪水涟涟:「太医照做便是了,只有一条,无论如何,以娘娘为主。」 落下这句后,秦缘圆便被请了出去。 她心中擂鼓似的,双手攥着玄迦赠她那紫玉吊坠,希望从中汲取些力气,但恐怖的念头满脑子乱窜,越想越怕,想起太医方才的只言片语,低声吩咐管事的太监:「娘娘今日几时用的安胎药?」 「丑时三刻,用完便出门了。」 用完出门,及至在园中闲逛,又到披香殿看望她,发作的时辰亦对得上。 「去将那药渣寻过来,一切有可能接触过娘娘安胎药的人,全部拘起来,便是抓错了,也不能放过一个。」 秦缘圆如今没有心情清算,只匆忙安排。 她想,最好箫兰因无事,母子皆安,但凡有一点不测,她定要将肇事之人碎尸万断。 第53章 初春仍是料峭的, 日头下得极快,秦缘圆呆坐在产房外,眼见那一轮乌金沉静地坠了下去, 将周遭的云霞染成血一般的通红。 皇城的宫殿总是修得高深, 挑高的宫室内,捉襟见肘的残阳显然无法将其照亮,黑暗便像是厚厚的一堵危墙, 猝不及防的几块碎石砸在人心口, 又疼又慌。 一墙之隔, 箫兰因痛楚的、嘶哑的、细弱的呻//吟声, 断断续续地飘了出来,外头的宫女太监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唯恐触了主子的霉头。 南星吩咐人将蜡烛点燃, 好歹亮堂了不少, 那烛影昏黄, 照在主座的女郎脸上, 没由来的显出一股悽惶, 她挣扎一会,还是捧着盏参茶走进:「公主, 您好歹喝口水。」 秦缘圆咬着唇, 大约维持这个动作太久了, 她一张口,竟尝到鲜血的味道,她目光凝着产房,六神无主地摇了摇头。 此时,箫兰因扬声一叫,是剧烈的开头, 纤薄地弱了下去。 秦缘圆听得更是揪心,箫兰因怕是连唿痛,都没了力气。 这个认知使得秦缘圆再难坐住,「哗」地一声站了起身,步履匆匆地向产房赶去。 但很快胳膊又被南星扯住,她语重心长的:「殿下,产房血腥之气甚重,您不可过去,仔细冲撞了小殿下。」 秦缘圆只顿了一步,便继续往前:「她是我阿娘,怕什么冲撞。」 南星张手拦在门口:「我的殿下哟,您进去做什么?里头打仗似的,您就莫要添乱了。」 秦缘圆听着里头传来的声音,有稳婆的,有太医的,有鎏婳的,各个皆严肃万分,似打仗一般。 秦缘圆蹙眉嘆了一声,终于不再执拗。 南星将她按在座椅上,强硬地往她手中塞了温热的茶盏:「您好歹润润,若娘娘晓得您这般,该是如何心疼。」 秦缘圆握住那一点带有热度的杯盏,四肢还是冷痹一片,她呆坐着,望着窗外已然暗下去的天幕,只得零星的几盏宫灯在夜风中强撑着,仿佛要被张牙舞爪的黑暗吞噬。 这惨然的场景瞧得人心头髮慌,秦缘圆烦躁地合上眼,萧兰因哀声呻//吟更为分明。 如此煎熬了一个时辰,在萧兰因声音断了许久,只剩下稳婆和鎏婳的惊唿声时,秦缘圆倏然睁眼,急匆匆往产房冲去。 在她双手触到厚厚的门帘时,一声婴儿的啼哭终于响了起来,秦缘圆又喜又怕,眼泪伴随着婴儿哭啼簌簌而落,她大声吼道:「姑姑!阿娘,阿娘还好么?」 稍顷,鎏婳抱着襁褓走了出来,她双目亦是红红的:「殿下,娘娘替您生了个小弟弟呢。」 秦缘圆将眼底的眼泪擦去,新生儿小老鼠似的一只,满脸通红,浑似血水中泡出来一般,秦缘圆只看了他一眼,便问:「我阿娘呢?」 鎏婳将新生儿递给乳娘,抓着她的,口气感慨,仿佛劫后余生:「娘娘还好,睡过去了,如今太医还在里头看顾着呢。」 秦缘圆捂着胸口,长唿出一口浊息,紧绷的神经骤然一松,眼前便觉得缭乱了起来,天旋地转的,有些站立不住。 鎏婳将她扶稳,无不忧虑:「殿下,您还是先回去休息罢。」 第128页 秦缘圆眼前隐隐发黑,由南星扶着,低垂着头往外走,边走还便问南星:「你说,我阿娘应该无碍了罢。」 南星:「自然无碍,娘娘吉人天相,已然度过灾厄。」 「还是殿下您,勿要忧思过度。」 南星似个老妈子一般,苦口婆心地劝她放宽心思,起初是喋喋不休的,但后来却突然断了下来,连那脚步也停了。 秦缘圆好奇:「怎么了?轿辇到了是么?」 她顺着南星视线望过去,只见原处宫道下,郎君踏着一地残雪疾步走来。 数月不见,玄迦竟已将头髮蓄起了,他束着白玉的发冠,头髮不长不短地及至肩下,是极乌浓润泽的,真好似谪仙人一般。 他眉宇间本来多有急切,但二人视线交会时,他便好似冰雪消融,轻挑的凤眼中蓄满爱意温存。 秦缘圆不过行了三步,玄迦足下却有如凌波,三两下便到了她身前,一把将她拥入怀中,他埋首在她颈窝,声音中似还有些哽咽:「缘圆,我来迟了。」 秦缘圆神经紧绷了大半日,如今骤然松懈,听见情郎爱语喃喃,一时眼泪似开闸般,大水漫了金山:「你可算回来了……刚才……」 玄迦被她的眼泪落得心慌,扯着衣袖去擦她的眼泪,软着声音问:「怎么这样委屈?见着我不开心么?」 秦缘圆用力摇头,生是将自己晃得头晕,栽在玄迦胸前蹭了蹭。 玄迦捧着女郎潮湿的小脸,发现其中疲惫显而易见,又想起她刚从生生中断的话,有些后怕地捏着她的肩角仔细检查:「刚才怎么了?」 秦缘圆只往他身上蹭,双手藤蔓似的钻进玄迦的狐裘中,抱着他劲瘦的腰,无不委屈地倾诉:「阿娘方才替我生了个小弟弟,几个时辰,将我吓坏了。」 「唔。」玄迦抚着她半绾的青丝:「乖乖辛苦了。」 秦缘圆好奇地去扯他的头髮:「你才走了三四个月,怎么,头髮竟生得这般快。」 他有意蓄髮,半长不短的有碍观瞻。 秦缘圆从前三番五次表达过对他容貌的喜爱,玄迦大约晓得这小娘子喜欢漂亮可爱的东西,对人也是这般,便唯恐色衰爱驰,偷偷配了些药用着,这方有如今的模样。 但这话他并不想对秦缘圆说,他默了一会,只说:「是生得快。」 这话说完,他身子微微向前顶了顶,想要和她抱得更紧密些,但却触到了她素来平坦,如今有些微凸的小腹,有些感慨的:「大约是南星将你照顾得不错,我竟觉得你好似丰腴了不少。」 秦缘圆分明眼里还潮湿着,听了这话只觉得好笑。 此刻漆黑天幕上的阴云浮动起来,竟突然纷纷扬扬落起了大雪。 女郎眼角眉梢皆沾染了晶莹的雪花,郎君将她斗篷后垂下的帽子拉了起来,又将她横抱了起来:「我们回去罢。」 此刻车架早已在远处备好,既不会打搅小夫妻温存,又不会让他们走远劳累。 郎君的脚印踩在雪地上,深深浅浅的。 玄迦有些疑惑:「乖乖,你好似重了些。」 秦缘圆拢了拢披风,将肚子盖住,然后不满地:「你是嫌弃我么?」 「……怎么可能。」 —— 玄迦赶路回来,路上不过随意对付了些干粮,又想着秦缘圆陪产皇后,定是顾不上吃东西,便叫人新备了清淡软和的饭菜,哄着她吃。 秦缘圆:「你方才都说我胖了,不吃。」 女郎低垂着粉颈,嘴角亦是耷拉着,玄迦以为她真的生气了,便只能揽着她的肩膀低声下气地哄:「我同乖乖道歉还不成么?一点也不胖,不过较从前丰盈了些许。」 秦缘圆被他捏着手,终于绷不住噗呲笑了出声。 怎么乍喜乍怒? 玄迦被秦缘圆怪异的反应弄得无比莫名,抬着她的下巴,欲仔细瞧一瞧她的表情,却被她拍开了手。 秦缘圆眨了眨眼,突然站了起来,一本正经的:「我有事要和你说。」 玄迦微蹙着眉,直勾勾地盯着她。 秦缘圆笑着将身上的斗篷甩开,露出了匆匆出门未曾来得及更换的素色锻裙,松松垮垮的,衬得她明丽的五官十分温柔。 玄迦仍是不解的,揉了揉紧绷的眉心,才抓着她的手,一下轻、一下重地捏着,隐约有向里磨蹭之势,他笑道:「脱衣服做什么,郎君正饿着呢,一会再……啊。」 十足的暗示。 他闲散地坐着,眉目间皆是风流,又兼蓄起了长发,那轻佻之态便十足地拿捏住了。 秦缘圆被玄迦盯得脸热,「呸」了一声,又抓住他不甚安分的手:「我和你说正经的。」 「夫妻伦敦,还有比这更正经的事么?」 秦缘圆掐他。 玄迦眉梢轻微地挑了挑,嘆声:「究竟是何事?」 秦缘圆才一本正经地牵着他的手去摸自己的肚子。 微微凸起的、有些紧绷,完全不似她从前软绵绵的肚皮。 玄迦的无奈的表情倏然凝住,那手也从她腹上弹远了去,似烫手一般,说话也都结巴了:「什、什么意思?」 秦缘圆眉目温婉,笑着摸了摸自己的小腹:「我怀孕了,就这个意思。」 玄迦瞳孔骤然一缩,倏然站了起来,长臂一展,穿过她的腿弯,便将她抱了起来,步履匆忙地将她放回床上。 第129页 秦缘圆失笑:「你做什么呀?不是说饿了么?我不与你睏觉。」 玄迦皱着眉头,哑着声音低斥:「别闹!」 他扯过被子将她裹得严严实实:「你有孕,为何不告诉我?可有那里不舒服?」他喃喃不止,又懊悔道:「你还未曾用晚膳,怎能如此懈怠?饿不饿,我端些过来?」 秦缘圆仰着脖子将那被衾的束缚挣开了些许,无不好笑:「你这样紧张做什么?我都快四个月身孕了,可不是好好的。」 他更恼:「四个月了!我几乎日日与你通着书信,为何,为何不告诉我,叫我生生耽搁了十来日!」 秦缘圆挣扎着想要坐起来,被玄迦兇巴巴地一凝,她眨巴着眼回一个委屈无比的眼神,玄迦深吸一口气,扶着她坐了起来。 秦缘圆得寸进尺,双手挂在他脖子上,仰头吻了一口郎君紧抿的、菲薄的唇。 「我担心你嘛......你瞧,我如今好端端地告诉你,你都这般惊慌失措,若写信与你,你出门在外,出了什么意外,我怎么捨得?」 玄迦鼻息出气,哼了一哼。 秦缘圆贴着他的耳廓,柔声媚气:「大师,我算了算日子,大约是,咱们在西山佛堂那一夜怀上的。」 他青丝都为她蓄起,早便跌落凡俗,她却使坏地唤他从前的尊称。 秦缘圆亲了亲郎君渐渐变得绯红的耳朵,笑着问:「你高不高兴,这是菩萨送咱们的礼物呢。」 女郎坐在他怀中,二人久未亲热,她这般娇滴滴地描绘着从前狂乱旖旎的场景,玄迦唿吸一窒,身体僵硬着,几乎是马上便起了变化。 他喉头急促地滚了滚,将她放了下去,逃也似地:「你未曾用晚膳,我去端过来。」 秦缘圆笑得在床上直打滚。 真好呀,阿娘母子平安,她的情郎亦如约归家。 第54章 最后二人那顿晚膳, 还是玄迦一口吃着,一手哄着餵着秦缘圆,才吃了过去, 但大部分都落于玄迦之口, 秦缘圆吃不下太多,便撑着下巴,眉眼含笑地盯着自己的郎君, 只觉得十分满足。 此后二人磨蹭许久, 黏黏煳煳地收拾洗漱, 磨蹭了许久方相拥着上了床榻。 大约是被萧皇后生产之事吓得狠了, 如今松下来也觉得没有睡意,加上玄迦回来了, 便更觉得兴奋, 只抱着他不撒手, 用双眼描摹许久不见的他。 玄迦骑了几天几夜的马, 论理是该疲惫极了才对, 但因为她怀孕的事情实在叫他大为震撼, 便也格外亢奋,他抱着女郎不撒手, 力道轻了, 觉得轻飘飘的心无所依, 没有实在感,力道重了,又怕伤着她。 如此拘谨不安地搂着她,脸上罕见地显出了几许迷茫。 秦缘圆笑了笑,觉得这样的玄迦还挺可爱的,抓着他的手去碰自己的肚皮。 玄迦只敢十指轻轻地点, 碰一下,离一下,好似怕将她摸坏似的。 秦缘圆:「这是个懒孩子,四个多月了,也不见胎动。」说完,她嘆了口气,终于说出了藏在自己心中许久的顾虑:「你说,我身体这个状况,似个大毒罐子一般,会不会对孩子很不好呀?」 感受到玄迦触手轻轻地抚摸自己的肚皮,秦缘圆眼角都有些潮润,她倾诉的欲望满溢,有些哽咽道:「我曾想过不要他的。」 玄迦放在她肚皮上的手顿了顿,但很快恢復了轻柔地抚摸,他默默地,听着女郎有些委屈的倾诉。 「我多怕,他生出来,也是和我一样疾病缠身。」 「那他一定过得很不开心,丧失了许许多多的换了,许许多多的乐趣,我不该如此将他带到这世上。」 「因为若我愿意,不会想要选择这样的人生。」 「还有,若他来了我身边,若是病病弱弱的,我好怕会失去他。」 玄迦将她腮边的眼泪轻轻擦了去,鼻尖同她相抵,爱怜地吻了吻她湿润的唇,舌尖卷过那被她咬破的伤口,丝丝腥甜的血渗了些出来,他耐心地吻着,心疼得都要碎了。 秦缘圆推了推他,玄迦便松开她,只将她圈在身侧。 「所以当初,我问太医,能不能把这孩子打掉,他说不行,因我身体太差,根本受不住堕胎的伤害,所以才这般。」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我与他,彼此将就着,过了四个多月。」 玄迦沉默着,并没有办法回应秦缘圆的话。 她的身体,一定是不合适孕育孩子的。 所以当初他服了避孕的药,也不晓得是何处出了纰漏,或许是老天爷真是在与他开玩笑,秦缘圆竟还是怀孕了。 玄迦沉默许久,顺着女郎因为有些激动,起伏不安的嵴背,他声音涩着,有些无力地安慰她:「缘圆,你一定会好好的,咱们的孩子也会无事,我会倾尽所有去护你们周全。」 「朱蛤的毒血,我已取了回来,明日我便开颅炼药,你很快便会好起来,你好了,我才能好,他也才能好。」 秦缘圆这才想起来,不知不觉中,那五味毒药竟已寻齐了,萦绕自己许久的噩梦是可解了,但如今又添了新的忧虑,她窝在玄迦怀中,轻轻地「嗯」了一声,便阖上眼,逼自己不去过多念想。 次日意识甦醒时,秦缘圆闭着眼去摸隔壁的床,竟是空无一人的。 人呢? 秦缘圆猝然一惊,莫不是玄迦回宫,不过是自己的一场绮梦而已么? 第130页 她睁着眼睛四处去看,室内竟静悄悄地燃着烛,烛火摇曳,可不是如梦初醒的场面么? 南星听见声响,跑了进来,秦缘圆扶着额角问:「驸马呢?」 「驸马爷给您炼药去了。」 「何时的事情,我怎么一点声响都不曾听见?」 「大约是还早罢,天不曾亮,驸马便出去了,叫奴婢好声看顾您,让您多睡一会呢。」 秦缘圆浑身一松,復又躺下。 人还在,去给她炼制解药去罢了。 他连着赶了几日几夜的路,好不容易睡一场安稳觉,一大早便起了,秦缘圆实在觉得心疼,闭着眼睛咕哝:「你去将他叫回来,我也不差他那一日半日的时间,他莫熬坏了。」 南星将幔帐拉开,露出了冬日午后惨澹的天空,又将烛火吹熄,然后才笑着去扶懒洋洋的她:「殿下,如今丑时都快过了,您快起来垫一垫肚子罢,何况驸马爷去哪儿了,奴婢并不知晓。」 秦缘圆直起身板,看了一眼外面,天色昏昏,鹅毛似地雪还撒着,外头白茫茫一片,萧索得很,她有些好奇:「我怎么睡了这么久?」 她本就嗜睡的,但一觉睡到下午的情况,在坐稳了胎后便未再有过。 想了想,玄迦昨夜回来,将她的脉案、药方子悉数看过了,又亲自写了方子,当即便唤人熬了过来,她不情不愿,却还是被他哄着喝了。 她睡了许久,大约仍是那碗汤药的缘故。 秦缘圆笑着嘆息一声,玄迦果真是一如既往的无微不至。 简单地洗漱吃了些膳食,也不见玄迦归来,秦缘圆终于想起去排查皇后安胎药一事。 于是在探望过皱皱巴巴的小皇子和产后虚弱的萧皇后之后,秦缘圆便揪着凤仪宫的管事公公:「钱公公,查得如何了?」 「殿下,奴才比对过那药渣了,娘娘昨日服的乃是胶苗胎元饮,防得都是人参、当归、杜仲、白芍、熟地黄、白朮、黄芪等温补的药材,能补气益血,最能抚产妇血气虚弱所致胎动不安。」1 秦缘圆蹙眉:「既是能缓解胎动不安、胎漏,那为何我母后服用之后即早产呢?竟一点痕迹都不曾寻着么?」 钱总管挥了挥手中拂尘,面上有些懊恼,半伏着身子,嗓音尖细的:「一应饮食用品,皆查过了,确实寻不出什么踪迹,奴才办事不力,请殿下恕罪。」 「可将那药渣拿给太医辨过了?」 钱总管恭敬道:「有的,太医只说那药渣是对的。」 秦缘圆神色一凛,口气也严肃:「他昨夜还信誓旦旦说安胎药有诈?」 若非他吼那一嗓子,她怎会巴巴地去抓人?何况箫兰因足足早产了月余,又这样突然,不该是有诈么? 若真的有诈,不将幕后之人寻出来,简直是如芒在背。 女郎生得大气而浓艷,与权倾朝野的晋国公生得十分相类,一身气势又像足了萧皇后,钱总管被她盯得心头一寒,膝盖一软,竟跪了下来,慌忙解释:「他说娘娘那症状便是服食了相剋的之物,但看脉并不能寻出是何物所致,奴才无用,还请殿下恕罪。」 秦缘圆乜他一眼:「动不动就下跪的,快起来,又没说怪你,相关人等继续拘着,将她们住所仔细搜一遍,药渣留下,你先出去罢。」 她无奈地望了一眼诚惶诚恐的钱公公。 「公公。」 钱总管瑟缩一下,颤着声道:「唉。」 秦缘圆捏着额角,无奈至极地笑了,心道她有这么吓人么? 她极力维持正常的口吻:「莫慌。」 钱总管点了点头,很慌张地跑了出去,因为步伐迈得有些大,细白的皮肉都有些颤抖。 她无奈又好笑地扫着钱总管的背影,心中却恼,这幕后黑手,有这般厉害么? 「拿过药渣来,我仔细看看。」 这是昨日午后剩下的药渣,如今已干了大半,味道已然很浅淡了,除却那些大块的残渣,便剩下些细屑丝条罢了。 她久病成医,对着那分明的药材仔细分辨,竟怄气地发现,真如钱总管所说,一切都是对得上的。 正在秦缘圆捻着那些药渣生闷气之时,玄迦回来了。 落雪的天气,他身上仍是单薄的锦衣长袍,不过领口和袖口,滚了一圈绒毛,叫人晓得这是冬天的衣裳而已。 秦缘圆将铺在脚上的薄毯掀开,起身想去抱他。 她是最怕冷的,披香殿中通着地龙,她寻常坐着也习惯围一圈毯子,也不晓得玄迦和她呆在一处,会不会热得慌。 他站在门边的炭盆处,抬手阻着她靠近:「莫过来,我身上冷,仔细过了寒气与你。」 秦缘圆便不作声地看郎君伸出那玉骨雕凿似的手,烘在炭盆的火光上,被映出了浅浅的红,她忍不住伸手去抓。 郎君的手已被烘得很暖,他反握着女郎娇小的手,执着她的手一道去蹭她的面颊:「怎么绷着脸,不大开心。」 秦缘圆去抱玄迦,蹭在他胸口,闷闷道:「太医说我阿娘安胎药中有诈才会早产,可那药渣分明是正常的,一点儿头绪也寻不到。」 她松开挂在他身上的手,去指摆在桌上的药渣:「吶,我在看着呢,也都是什么人参阿胶黄芪,全是好东西。」 玄迦将她横抱起来,二人一道歪在铺着皮毛的贵妃榻上。 第131页 将她放稳当后,玄迦才接过药渣,放在鼻端嗅了一会。 起初,他的表情仍是玩味的,很快便变得认真起来,他将面上那些块状的药材拨开,露出沉在地下的细屑。 秦缘圆也变得紧张起来:「可是有什么异样?」 玄迦蹙着眉拨弄了一会,寻出了一根泛着青绿色的根须:「有异。」 「这药渣已被人清理过了,残了少许痕迹。」 秦缘圆凑了前去:「这不是参须么?有什么特别的?」 「参须金黄,怎会见此色泽。此乃蒲灵脂,药性大寒、滑利,皇后胎相本来便不大稳当,此勐药一下,极有可能一尸两命,好在那老太医是有真才实学的,皇后也坚毅,才……」 不好的事情他不再赘述,继续道:「蒲灵脂只在南陈一带生长,北方鲜见,气味浅淡清甜,易挥发,所以那太医认不得也是正常,不过此药下了,却会中和药气,所以乍一闻,很正常,毕竟隔了一夜,味道浅些也无人怀疑。」 「南陈的药,可那位公主不是……不在了么?」 「南陈来的人又不止一个,蒲灵脂算得上是名贵之物,只管查一查南陈来的宫闱之女,散落倒哪家府上,与何人联繫紧密,再派人去掘一掘她们从前之事,真相自然水落石出。」 秦缘圆大喜,捧着他的脸,「吧唧」亲了一口:「既难惹人怀疑,那你怎么看出来的?」 他轻咳了一声:「皇后昨夜,服的是『胶苗胎元饮』,我……昨夜,略翻了翻女郎养胎补身的医书,对其用量多少熟悉,也大致晓得其味。」 秦缘圆愣。 玄迦说得轻巧,但他那般熟稔,连次日气味消散致何境都一清二楚,岂是「略翻一翻医书」便能达到的效果? 秦缘圆仔细去看他,郎君白璧似的面上,眼下的乌青却有些明显。 她眼底一热:「你昨夜不曾睡,就抱着我翻了一夜的医书么?」 「好好地怎么又哭了?」玄迦搂着她的后腰,无不慌张地,举着袖子去擦拭女郎突如其来眼泪,嗓音柔和:「我从前千金科学得不大好,又生生错失了你前几个月的时间,自然要勤奋些,我睡不着,翻一翻书,有什么的?」 秦缘圆边哭边嘟囔:「几日几夜赶路,有什么睡不着的?哄谁呢?」这话说完,她便从榻上直起身子,牵着玄迦往内室拽:「快给我好好休息休息,眼下乌黑一团,都不俊俏了。」 玄迦无奈地直起身子,半搂着她的肩膀:「一会再睡,解药我制好了,见你服下去了,我再睡。」 这话落下,他扬声:「端进来罢。」 很快便有内宦捧着托盘推门而入,一碗黑乎乎的药汁,和一个带盖的瓷盒。 玄迦回来也没有十二个时辰,她已在他的授意下用了四回药,她好笑着:「又要喝药呀?你是我夫君还是大夫?」 他偏头望了一眼,那小宦官便精乖着走了。 也是只得他们二人,玄迦方将秦缘圆抱在怀中,点了点她的鼻子:「没良心。」 他一手将那瓷盒打开,露出一颗褐棕色的药丸。 「我熬了大半日,才练出来的蜜丸,混着这药饮下去,你这毒便算是解了。」 秦缘圆捏着那盒子,有些谨慎地凑在药丸边上吸了吸,倒没有什么怪异的味道。 她好奇地:「金银蛇、朱蛤、五彩蝎、冰蚕,这么些腥臭之物的毒腺混在一起,这味道竟也……还行?」 玄迦将那补药推到她面前:「快服下去,那榴丹可是香,又添了些炼蜜,入口并不难的。」 秦缘圆赞赏地乜了他一眼,很豪迈地就着那碗药汁,将药丸子服了下去。 她「嗝」地一声放下药碗,玄迦紧张地握着她的手:「如何?」 秦缘圆摸了摸肚子,指着腹中胎儿:「他说,没什么感觉。」 玄迦释然地松了口气。 但放缓的情绪不过一息,秦缘圆面色突然一变。 她只觉得五脏六腑浑似打架一般,一会是如坠冰窟的冷、一会是五内俱焚的热,她哆哆嗦嗦几下,喉头涌起一阵猩甜,勐烈地咳嗽几声,竟呕出了一滩红得近似黑色的鲜血! 玄迦抱着她发凉的身躯,颤抖着替她拭去面上煳涂淅沥的鲜血,他惊恐地去握住她的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去探她的脉。 真气乱窜,经脉混乱。 这的确是解毒之兆。 玄迦好歹缓了一口气下来。 是,师叔的《毒经》上,是写着解毒的方子,甚至炼药的方式都说得清楚明白,但大约是这毒太过奇诡,中毒之人鲜少,能有命筹得这五味解药的更是寥寥无几,所以书中并不曾提及解毒之状如此暴烈。 玄迦怕极了,只担心秦缘圆如今怀着胎,能否扛得住? 他双眼通红地抱着秦缘圆,手掌贴在她嵴背,缓慢地将自己的真气输了过去,替她梳理乱窜的气息。 但她经脉淤堵,很快便不接纳他的真气,反而颤抖着又吐了一口鲜血,彻底昏了过去。 第55章 冬去春来, 四时流转,转眼间便来到了暑风轻吹的时节,公主府上的榴花次第而染, 暖烘烘的一片, 极是热闹。 但初夏的繁热,与公主府似乎毫无联繫。 小厮秦方垂着头,步伐又碎又轻地沿着长廊走下, 及至门前, 他小心地叩了叩门扉:「大人。」 第132页 「何事?」郎君的声音冷漠而沉静。 「宫中的老太医又来了, 说是替殿下请平安脉的。」 公主殿下足足昏迷了四个月, 每隔个几日,这样的场景便会重现。 萧皇后, 不, 如今合该称为萧太后, 太后忧心公主身体, 三不五时, 或是凤驾亲临, 或派太医前来诊脉,但他家大人常有不耐。 屋内安静半晌后, 郎君的声音透了出来:「请他过来罢。」 未几, 老太医便拄着拐棍踏入了公主寝殿。 隔着白绫, 他探了秦缘圆的脉,忧心忡忡道:「殿下怀胎已逾八月,若再这般昏睡下去,届时或需要剖……」 「太医!」玄迦语气疾速地堵住了太医的话。 他面色平静道:「太医瞧过了,可回去与太后復命了,旁的, 便无需您费心。」 老太医皱着眉摸了一把鬍子:「老朽不过论理而言,及至产期,胎儿尚算康健,母体却迟迟不醒,一但发动,或留子取母,或一尸两命,驸马请自斟酌。」 玄迦脸色已沉肃下来,日头透过窗下的芭蕉翠竹,在他白璧似的面容上透下零星的光点,但皆不曾增添一丝热气,他脸上寒似坚冰,口气不善道:「秦方,送客。」 老太医被秦方拽着离开,临走前留下无奈的一声皆嘆。 乌昙婆逻花毒已解,但解毒之物本身便为剧毒,便是炼制时,玄迦加入了自己的血,但依旧无补于事,解毒时便是对本体的破坏,是极大的损耗。 秦缘圆染毒经年,毒已入五脏,勐药一下,便是毒素已清,她残破之躯,更是不堪忍受,是以陷入昏迷之态。 本来也是该去的,数次于生死线上挣扎,但玄迦医术卓绝,生生将她从阎罗地府拽回了人间。 可也只能微迟着她微弱的意识,人已昏睡了四个月。 如今产期一至,若秦缘圆迟迟不醒,大罗神仙也救不下她的命。 太医是医者仁心,本着能救一命,是一命的心理,这才同玄迦商讨剖腹取胎一事。 但玄迦并不是如此想法。 那门「嘎吱」一声合上后,玄迦坐在秦缘圆身边,捏着她的手,贴在自己面颊上,方才冷硬的神色如冰雪消融,露出了迷惘脆弱。 他眼眸通红,凝视着床边沉睡的女郎。 她瘦削而苍白,唯独腹部高高隆起。 「缘圆,你听见了么?你为什么还不醒来?」 太医说的话,每一字每一句,玄迦照看她,日日替她诊脉疗养,无有人必他更清楚。 若叫他剖开她的肚子,将那胎儿取出来,他无论如何做不到。 玄迦俯下身,吻了吻女郎苍白柔软的唇,他的眼泪滑落,滴到二人唇边,苦涩至极的味道。 他喃喃:「乖乖,若你仍不醒来,不会要他。」 「他累得你如此,恨他……更恨毒了自己。」 「叫他同你一道去吧,亦会随你一道赴黄泉,无论如何,咱们总是要团聚的。」 「你说过会天长地久地陪着,你怎能食言呀?」 郎君凤眸低垂,泪水涟涟而落,滴在女郎面上,缓缓滑落,似她伤心至极,也在梦中陪他一起哭了一般。 「你知道么?你阿娘,身体已好多了,害她早产的幕后黑手,也揪了出来,你猜是谁?」 「……」 女郎仍睡着。 过了许久,窗外早早啼叫的蝉喊了一声又一声,可眼前的人虽还活着,却不晓得给他一星半点的回应。 郎君抬手,替她将面上的泪水擦去。 「你最懒,仍不说话,是不想猜对不对?」 他声音嘶哑着:「是佟家,蒲灵脂是佟嘉月买通人下的。」 玄迦说得艰难,断断续续的:「说起来,还是你阿爹的风流债……从前皇帝赏了个公主给他……那位公主还对他情根深种呢……偏被她撞破了你爹娘的事情。」 「你爹啊……将那位亡国公主扔走了,皇帝又将她赏给母舅……」 「不过如今都好了,佟家、佟嘉月、南陈公主,全部,都叫爹娘收拾干净,你那奶娃娃小阿弟……如今已是一国之君了……」 「乖乖,你如今……是长公主了,把持朝政的,是你阿爹阿娘,可他们都听你的,你如今最威风了……你不醒来,看一看么?」 「每次爹娘抱在阿弟来瞧你,他们都会哭。」 「可从来不哭。」 「觉得,你只是累了,睡好了,便会醒了。「 玄迦喉头艰涩地转了转,他握着女郎的手,去擦自己的眼泪。 「可如今也怕了,求求你……求求你快些醒来好么? 哀切的哭诉声中,女郎纤细的手指,微不可见地动了动,连心细如髮的郎君都不曾发现。 秦缘圆其实听见了。 这些时日,她渐渐有了意识,能察觉到,郎君替她擦拭身体,给她餵药推拿,甚至玄迦在她窗前说的字字句句,她都听得分明。 但自己就是无论如何醒不过来。 她听着玄迦的哭诉,着急又难过,眼泪从眼角滑了下去。 玄迦手掌本停在她面颊上,突然掌心传来几许湿润,他低头去看,女郎眼角竟划出了两道分明的泪痕,自眼角滑至耳后。 那并非是他的眼泪滴落所致。 而是,他的缘圆……哭了? 第133页 她听得见,且能反应过来么? 这个认知使得玄迦本来低沉的情绪骤然高了起来,已经死了大半的心似乎寻到了一点生机, 他连眼泪都来不及擦拭,便双手颤抖着去探她的心跳脉息。 她的脉像竟变得柔和有力起来,节律亦正常了! 玄迦护着女郎高耸的腹部,将她侧着翻了过来。 他俯在秦缘圆耳边,柔声道:「知道你最不喜欢扎针,但你不听话,且……」一句话都说不完整,他眼底的泪便滚了出来,他胡乱擦拭两下,哽着声音,继续道:「你且忍一下,替你施针,你定要……好好的。」 郎君修长如玉的手指一点,女郎苍白的嵴背上便多了几支细长的银针。 玄迦蹙着眉,有些焦灼地注视着秦缘圆的脸,盼望在那苍白、沉寂许久的脸庞上看到一星半点的表情。 但他目光定了一会,秦缘圆一如既往的,不曾有任何变化。 他又取了银针,喃声:「你不乖……这两个穴位,或许会更疼,但……实在没有办法了……」 郎君眼泪又划了下来,落到女郎的指尖。 玄迦将银针刺入秦缘圆内关、神门二穴,此二穴位可疏通经络,于神智一方作用甚大,但他从前替秦缘圆治疗时候,她对这两个穴位的反应很明锐,痛感很强,总叫唤说疼得受不了,他初始便下意识地掠过这二处。 银针落下后,玄迦无比希望,秦缘圆能像往常一般,眨着眼,抱着他撒娇喊疼。 「嘶!你是不是故意磋磨?」 「玄迦,好疼呀,不想扎针了,好不好嘛?」 「……」 但老天爷似乎与他开了个玩笑。 方才女郎眼角的泪,似乎是虚晃的一般,这些银针扎在她身上的要穴,她并没有一丝一毫的反应。 只沉睡着。 玄迦眼睫垂了下来,盖住了眼底的仓皇失望。 过了一会,他缓慢地,将她身上的银针一一取了下来。 口气很温柔的:「没关系……晓得你身上还没有力气,但不会放弃的。」 「一日,两日……直至最后那日,会日日餵你吃药,日日替你施针……」胸中极大的痛楚将他的低语窒住,玄迦深深地喘息了一口,才继续说:「绝不放弃。」 他掌中握着女郎娇小的手,她久躺着,血气淤堵,手上不过插着银针片刻,便泛出了浅浅的淤青。 玄迦凤眸露出些疼惜与自责,大掌揉着她淤青之处,温柔地带过,还不时低头往那淤青之处呵气。 良久,他嘆息一声,绝望的情绪铺天盖地而来,叫他几乎窒息。 「疼不疼?」 「对不起呀……」 「你若不醒来,明日还得这般对你。」 「缘圆……宝贝,对不起,对不起……」 又过了一会,门扉被叩响了,是南星的声音。 「驸马,殿下的药……」 玄迦支着额角,恼怒地吼了一声:「滚!」 然后周遭便安静下来。 突然,玄迦觉得他的手指,传来一道柔和的触感,软软的。 他讶然低头一看,女郎半睁着星眸,虚弱而委屈道:「玄迦,疼……」 秦缘圆方才便觉得后背被刺得疼,但不深不浅的,可手臂的针一扎,那痛感便汹涌而来,她似乎感觉到身上的气息运转,极度想要冲破桎梏。 她努力了一会,及至那痛感消失,听着玄迦在她耳边喃喃,说是若她不醒来,日日都要拿针扎她,浑身一激,似乎渐渐有了些许睁眼的力气。 玄迦一动不动地凝视她,好似眼前会说话、会笑的人儿不过是个假象,双手抓在她手臂上,无比用力。 秦缘圆:「疼……」 玄迦这才惶然将手臂拿开,珍重的、缓慢地将秦缘圆半抱着起来,长臂紧紧将她环绕在胸口。 他凤眸一眨,眼泪又落了下来。 这是他的执念,他遍寻人间而获的珍宝,他失而復得的宝贝。 秦缘圆感受到头顶的湿意,她疑惑着抬头去看,却发现郎君漂亮的凤眼中蓄满了泪水。 她伸手去抚摸玄迦仍带着泪痕的脸,心疼道:「怎么哭了呀?」 玄迦蹭在她颈窝上:「无事,你醒了,开心罢了。」 秦缘圆被他简单的两句话,说得心头又酸又涩,眼泪便也落了下来,她靠在他胸口,听见他的心跳仍是不同寻常的快速,一下一下地抚摸安慰:「很想你。」 玄迦低头吻了吻她的发顶。 「怪。」 「怪不曾保护好你,怪累得你受伤,累得你怀孕,累得你受了罪过。」 「缘圆,对不起。」 秦缘圆本来酸涩的心情一转,竟觉得玄迦一连串的道歉有些好笑。 她扯了扯郎君这几个月又生长了许多的头髮:「怪你什么呀?」 「毒是娘胎里带的,孩子也不是你强迫的。」 秦缘圆拉着玄迦的手,轻轻将他的衣袖掀开,露出了郎君修长的手。 他肤白如玉,骨肉匀停,连手骨都生得十分好看,偏这样玉骨白璧似的手腕上,横着深深浅浅的伤口。 她寻药未果多时,稍有不适,玄迦便会放血餵她,及至后来,她回宫后身子渐渐虚弱,那毒性之力显露出来时,玄迦常是旧伤未好,便添新伤,所以手上皆是伤口。 第134页 秦缘圆在伤疤上轻轻摩挲。 「你千方百计替寻药炼药,为做了多少,都知道。」 「若没有你,活不到现在的。」 她抬头,爱意泛泛的眸光直直倾倒至他眼中:「爱你。」 玄迦点了点头,又摇头,既笑,又哭。 她从未见过这样失态的玄迦。 喜怒哀乐都这样分明,满得要溢出来。 她能给的安慰便是陪伴,任由他抱着,也不知过了多久,久到连窗外的日头都落了下去,玄迦仍紧紧地拥着她。 秦缘圆其实刚醒,意识仍涣散的,躺在他暖洋洋的胸前,未几又睡了过去,还是被他急切,又小心的声音唤醒。 「缘圆……缘圆……乖乖,你是睡过去了么?」 秦缘圆连眼都不曾打开,面颊在他胸前蹭了蹭:「夫君,有些饿了。」 玄迦一颗心总算踏实。 刚才醒来的人儿并非幻梦。 「怨……你且躺一会。」 他轻手轻脚地将秦缘圆放下,在她唇瓣亲了又亲,才依依不捨地离了卧房。 南星被他呵斥后,一直在外守着。 因他不喜人伺候,身边惯常服侍的便几人而已,敢随身的,也未被他屏退的,不过秦方和南星。 南星见他一脸和煦地走出来,十分讶然。 但她掩盖住了情绪,垂头行礼。 然后便听见自殿下昏迷后,时常暴躁不安的驸马爷,口气温煦道:「她醒了,说有些饿,备些容易克化的吃食端过来。」 南星愣在原处,瞪着眼闻:「殿下醒了么?」 玄迦平静地点了点头,唇角却抑制不住上扬。 「备下吃食后,传信回宫罢。」 南星激动地点了点头,勐地转头往厨房方向奔去,口中喃喃:「殿下喜欢吃碧粳粥……糖蒸酥酪……莲叶羹,都得备着才是……」 行到厨房门口,她眼中泪水决堤而出。 谢天谢地,菩萨保佑,她家殿下那样好的人,终于迈过灾厄,醒了过来。 第56章 秦缘圆醒来后, 最不适应的,莫过于自己八个月的孕肚。 次日晨起,她扶着桌子缓缓坐起, 对着巨大的铜镜, 左右观摩自己。 她十分不适地扶着自己的腰,摸了摸肚子,苦恼道:「一觉醒来, 肚子竟同吹气球一般涨了起来。」 玄迦寻得解药时, 她不过四个月的身孕, 如今一睡四月, 她孕肚高耸,站立时, 脚尖都被肚皮遮了个严实。 「仔细些!」玄迦的声音由远及近地传来, 紧张又急促。 秦缘圆昏迷后, 玄迦终日不得好眠, 也是昨日她初醒, 才搂着她睡了一夜整觉, 今晨久违地晚起了一次,起身洗漱换衣的空当, 不在寝房内一会罢了, 这小祖宗便自己起来了。 玄迦紧张地护着她的后腰:「趁我不注意便胡来, 你这细胳膊细腿,力气恢復了么?」 秦缘圆醒后,因为躺了太久,便是玄迦日日推揉按摩,仍免不了身上虚乏无力,昨日玄迦扶着她颤颤巍巍走了几步, 险些便要跪倒在地上,谁知她今日胆大如斯,竟敢自己起来了。 秦缘圆无奈笑了笑:「我好多了,你这样紧张做什么?」 自她怀孕来,一波三折,她又天生体弱,一副琉璃似的身子骨,如何不叫玄迦紧张? 玄迦摸了摸她的肚子,搀扶着她坐下洗漱:「你如今身子重了,又才睡醒,就不能乖一些么?」 玄迦昨夜所梦,竟全是她生产时血流成河的惨状。 人总是贪心的,秦缘圆从前昏迷时,玄迦日日所求不过她睁眼看一看他。 可如今她醒来后,玄迦既狂喜,又担忧,更盼着她日后平安顺遂,无灾无劫。 可女郎生产一遭,如过鬼门关,她又羸弱,万一生产时不曾扛过去,又该如何是好? 这个想法便如悬在头上的利剑一般,不知何时悬下,叫他心惊胆战。 但秦缘圆好不容易才醒了过来,玄迦这些沉重的心思解藏了起来,不想多惹她忧心烦恼,只笑笑:「是我胆子太小了,请夫人多疼疼我。」 郎君昳丽多情的凤眼这般专注地注视着自己,口气近乎恳求,秦缘圆如何不心动,低头在郎君唇瓣上吻了吻:「知道了。」 —— 秦缘圆甦醒的消息昨日连夜报回宫里,今日早朝一下,箫兰因和秦渊双双驾临公主府。 如今他们一位是尊贵无匹的太后,垂帘听政;一位是幼帝太傅,辅弼国君,总览军政国事,公主府门房一瞧见两顶尊轿落下,忙不迭高声唱礼,又被二人压下。 二人将服侍之人屏退,牵着手,似世俗中平凡的夫妻。 远远地便瞧见,秦缘圆挺着大肚子,在小花园内指挥人浇花。 如今初夏,正是枝叶蓊翠,繁花锦簇的时节,女郎半掩在花丛中,鲜活极了。 萧兰因双目目一酸,泪意泛滥。 秦渊面上虽不显,但隐藏在宽大袖袍下的手,却微微颤抖。 昨日太医回宫,又将剖腹取胎的事情同他们说了一次,萧兰因抱着柔软一团的小儿子,泣不成声。 他自生下来,便父母在侧,黄袍批身,富有四海。 可秦缘圆却天生体弱,还遗落民间多年。 好不容易将她寻回,不仅没能护着她,还叫她西山一役上受了伤,后来因为解毒,又陷入生死未卜的境地。 第135页 桩桩件件,都让为人父母的他们难受至极。 如今她醒来,二人心中五味杂陈,愧疚、疼惜、庆幸、后怕,多样的情绪一拥而上。 所以秦缘圆注意到萧兰因和秦渊走进时,他们眸中染着眼泪,秦缘圆好奇道:「阿爹、阿娘,你们怎么哭成这样了?」 她心中并未有他们那样复杂的情绪,不过觉得睡了一场,如此简单而已。 也是低头看见自己高高隆起的肚子,又一次提醒她昏迷了四个月的事情,才后知后觉道:「女儿不孝,害爹娘担心。」 萧兰因听她那样说,心里更是难受。 秦缘圆扶着石桌,缓缓起身:「你们瞧,我好好的呀。」 醒来后,大约是玄迦这几个月调理得宜,她觉得身体较往常好了许多,那等周身骨疼,唿吸困难的阵状一尽消失。 和从前相比,可算得上是通体舒畅了。 为了证明自己安然无恙,秦缘圆还展开双手,在父母眼前缓缓转了一圈,恰好又被玄迦瞧见了。 他急匆匆地跑来,不见一丝风仪。 大掌贴在女郎后腰,半扶半抱着,将她放在椅子上,脸上犹有紧张:「且坐下,这般乱动,弱摔了可怎么了得。」 秦缘圆回握住他泛冷的指尖:「不要紧张嘛,我如今没事了。」 碍着秦渊和萧兰因在场,玄迦不过扯着嘴角浅浅一笑,情绪淡淡而掩:「阿爹、阿娘。」 只是玄迦的紧张多少让萧兰因和秦渊警觉,萧兰因忧心道:「乖宝,你如今身怀六甲,还有月余便要生产了,还是听玄迦的,一定小心啊!」 「你不晓得,我生你阿弟时,吃了多少苦么?」 秦渊深以为然。 三人这如履薄冰的态度一直持续到秦缘圆生产。 那日,醺然染着灼热的夏日突然迎来了一场凉爽的雨。 秦缘圆半卧在贵妃榻上,一手捻着进贡的葡萄,一手握着玄迦少时胡乱涂抹的书卷,看着郎君稚嫩的字迹,用着狂妄的口气去批註佛卷,连晦涩难懂的佛经都变得趣意盎然,她眉眼的笑容满溢,美艷又柔和。 玄迦立于画案后,手中握着狼毫笔,一笔一划地勾勒女郎的容颜,口气温柔:「乖乖,你稍侧些。」 秦缘圆不曾抬眼,手指点了点书页上「狗屁不通」四个大字,动作轻微地调整了自己的姿势,笑着问:「我从前竟瞧不出你是个桀骜不驯、毫无佛性之人,还以为你真是无欲无求的圣僧呢。」 玄迦浅浅一笑,连他圆寂多年的师傅,都不曾看出他的心性如何,他自认是掩盖得极好的,偏是遇上了她,天性中的卑劣无所遁形,那些崎岖不平的伤疤也荡然无存了。 如今佳人在侧,他极满足地在画纸下勾勒最后一笔,将女郎孕时姿态记录下来,放下笔时突然瞧见女郎皱了皱眉,他步履匆匆走来,抚着女郎高耸的肚皮:「乖乖,怎么了,可有何处不适?」 有序的宫缩阵痛,和稳婆所讲的一模一样,秦缘圆知道约莫自己是要生了,但如今痛感不大,玄迦又过分紧张,怕惹他担心,笑着摸了摸他的锋利的下颌。 忍着阵痛吐了口气,才沉静道:「我大约是要生了。」 玄迦瞳孔骤然一缩,方才淡然而笑的神色顿时无影无踪。 就晓得他会如此,比她个孕妇还要慌张。 秦缘圆仰头亲了亲他冰凉的唇,安抚道:「哥哥,不要害怕。」 玄迦绷着唿吸,点了点头,尚算镇定地指挥外头的丫鬟小厮去产房准备,然后才低头,碰了碰她的额角,软声问:「乖乖,你能走动么?咱们往产房走过去。」 如今才开始阵痛,怕是距离生产还有些时间,产房离此不算远,适当的走动于她生产多有裨益。 秦缘圆乖巧地点了点头,玄迦替她穿好鞋袜,扶着她在悠长的迴廊上挪动:「慢些,外面落着雨。」 雨丝纱纱而下,拍打在硕大的芭蕉叶上,有些雨点溅到了廊边的青石砖上,但路上却是干燥无碍的,秦缘圆抓着玄迦泛凉的指尖,感受着阵痛来袭,这会子痛感加重,她亦多少害怕:「听说有的妇人会疼上一整夜,才会十指皆开,你说,我会不会也要疼那么久呀。」 玄迦默了一会。 「不会的。」 他又添了一句:「无论多久,我都会陪着你。」 又是一阵撕扯的痛意,秦缘圆脚步一顿。 玄迦将她颤抖的身子环住,又将她落至鼻尖的细汗擦拭干净,眉头紧皱,捏着她潮湿的手心,沉痛而认真道:「咱们以后再也不要孩子了。」 秦缘圆一道痛着,一道又觉得好笑,拍了拍他僵硬的面颊:「胡沁什么呢。」 玄迦却再见不得秦缘圆这般步伐沉重地走了,长臂穿过她的腿弯,将她稳稳噹噹地抱了起来。 秦缘圆本也是没什么耐力之人,加上她的腹痛加剧得十分严重,便也虚乏地靠在玄迦怀中,赶到产房时,南星、稳婆、一众奴僕皆在门口候着。 南星上前:「驸马爷,将公主放下罢。」 玄迦却抱着秦缘圆往产房走了进去,身后是一群人的劝导:「驸马!产房血腥,郎君进去只怕沖状了呀!」 「您进去可是要触霉头的。」 「……」 玄迦哪里管这些,情况莫测,他如何放心将秦缘圆交给旁人? 第136页 将秦缘圆放下,吼道:「鬼叫什么?快过来替公主接生,我就在一旁看着,多嘴的拉下去砍了!」 郎君面如黑土,周遭一阵肃杀威压之气,胆子稍小的稳婆活生生跪在了地下,又叫玄迦一眼给剜起来了。 这才开始有条不紊地开始替秦缘圆接生。 从阵痛伊始至诞下胎儿,秦缘圆足足疼了四个时辰,玄迦的一条手臂,都被咬得到处是血印子。 她生了个男孩儿。 是如她所料那般,和玄迦一样的小郎君。 玄迦亲手剪了脐带后,将嚎啕大哭的儿子带到秦缘圆面前,让她匆匆地扫了一眼,便将他塞给乳娘了。 秦缘圆还是在三日后,才见到那小傢伙的。 玄迦为他取名澈,他出生于夏季落雨世时节,寓意便是如水般清澈明练。 秦澈小郎君生出来时,秦缘圆匆匆一眼,只记得他是个红彤彤的小猴子,如今一别三日,竟是个粉雕玉琢的奶娃娃,五官和玄迦生得十分相似。 秦缘圆看了一眼孩子他爹,又看了一眼儿子,忍不住在儿子脸上亲了一口,奶声奶气道:「这是谁家的小郎君呀,怎么这样好看呀。」 自打那日后,玄迦便有了失宠之兆。 母子二人的情分似是天生情浓,时常惹得玄迦捻酸吃醋。 但秦缘圆总哄他说,小澈儿生得和他那般相像,她疼儿子,便是爱他。 玄迦时常被她哄得妥帖,第二日又陷入争宠的循环中。 这日,玄迦起身,发现床榻二人中央,何时竟多了一个小尾巴,白胖似藕节的小胳膊蹭在他身边,欢快地吐着泡泡。 大约是秦缘圆趁他睡着后,把这小傢伙抱了过来。 秦澈也是刚醒不久,和玄迦生得相似的凤眼雾蒙蒙,见玄迦醒了,手脚并用地爬到他身上,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玄迦一手抱着尚在酣睡的娇妻,一手抱着梦中刚醒的幼儿,轻轻地将手指抵在秦澈柔嫩的唇边:「嘘,你阿娘还在睡呢。」 ——正文完—— 第57章 秦萧番外一 昨夜下了一阵雨, 晨起后天空却又是蓝湛湛的,渺远空旷,一丝杂质也无, 叫人心生欢喜。 当然, 箫兰因的快活并不只为好天气,还因三月的禁足之期终于解了。 萧兰因自小长于安西,在大营中野惯了, 并不似长安城中那贤淑贞静的女郎, 前些日子见侍郎家的小郎君强抢民女, 着急忙乱中挥鞭子甩了出去, 竟将那孱弱的郎君打成重伤,所以萧夫人罚她跪了许久祠堂, 还禁足三月。 可巧, 今日九月十九, 不仅是她解禁之日, 还是观音成佛之日。 萧家乃将门世家, 满门忠烈, 自然牺牲良多,她的长兄便于战争中牺牲, 所以萧夫人对烧香拜佛之事, 格外虔诚, 清晨天尚黑着,便出门去了观云寺。 所以家中并无人可管束箫兰因,正是出门玩耍的大好时机。 京郊大营为端王所掌,端王与她爹萧元帅又交好,所以来长安后,箫兰因常来这里玩耍, 端王身边的将领也都晓得,她是萧家的女郎,还会派手下的兵士与她陪练。 此次前来,箫兰因也是作此打算。 但她靠近演武场时,旁边的空地,却围着一圈兵士,指点唿和,瞧着是有什么大事发生。 箫兰因凑热闹,随着人群钻了进去,却发现中央不过是端王的两位公子,提着军棍在打罚一个年青的兵士罢了。 军棍嚯嚯地落在那人身上,棍棍到肉,他的后背已皮开肉绽,站着破碎的衣料,淋漓一片血红。 便是箫兰因看惯了她爹萧元帅处罚兵士,也觉得此举有些残忍了。 但这兵士又有些不同。 元家兄弟手中的军棍落得又急又重,疾风骤雨的姿态也未能将他的嵴背压弯分毫,他好似浑然不觉痛一般,便是跪着,也如松如竹,傲气得很。 箫兰因绕在他身后,并不能看见他的面容,只能从他宽阔的背影中察觉到,他应当是个高大巍峨的个子。 端王家的大郎君元凭一棍打在那人肩胛后,他终于不堪重击,捂着胸口呕了一口鲜血,倒在地上。 二郎君元毓立着棍子在他的嵴背处狠狠地捣了两下,顺嘴骂道:「呸!贱骨头,你也配!」 也不知这兵士究竟犯了什么错,竟惹得元家两位郎君这般怨怼,萧兰因随手抓过一个兵士,指着中央伤痕累累的人道:「那人是谁?」 箫兰因今日穿着男装出行,但面容白净,杏眼生波,明眼人一瞧也晓得这是个女娇娥,可军中怎会贸然出现女郎,还是这等衣着华贵,气质不凡的。 那小兵也是有眼力见的,虽不曾见过箫兰因,但也晓得这是贵族女郎,只好奇地扫了她两眼,便恭敬解释道:「那是端王身边新来的副将,似乎是端王府里来的。」 箫兰因:「那他犯了什么事情?」 小兵挠了挠头:「不曾,也不知做了什么,惹了二位郎君不快。」 私下量刑。 元凭、元毓瞧着倒是人模人样的,打起人来却是恶毒又不讲理。 她心下生了几分鄙夷,想着还是尽快离开此地,去演武场中寻几个士兵比划比划,打算拧头便走了,但元凭突然朝她的方向走来,殷勤道:「萧家妹妹,你怎会来此?」 萧兰因不咸不淡地哦了一句:「来这儿逛逛罢了,端王伯伯允我的。」 第137页 元凭倒很热情:「此处我倒是熟,妹妹想去哪儿?弓箭场上好似有比赛来着,妹妹可要去看一看?」 其实这里箫兰因来过几次,还算熟悉,但从未见过元氏兄弟便是了,她大概扫了一眼元凭还算修长却孱弱的体型,白斩鸡似的,与这军营中的儿郎极不相符。 箫兰因素来是觉得他们两兄弟娘里娘气,不大喜欢。 但此处是端王的地盘,他们又是少主,面对不合时宜的热情,她点了点头,跟着元凭走。 路过那名被殴打的兵士时,箫兰因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 元毓仍不厌其烦地将棍子砸在那人身上,他早已趴在地面上,胸膛上下起伏,黄牛一般地喘着粗气。 似乎是察觉她的目光,他忽然抬起头颅,目光与她对了个正着。 野性、深邃、灼灼发亮,似乎生着一团不甘的火光,狼崽子似的,但她蹙眉再看,他却垂下了眼睫,闷闷地承受着毒打,死灰沉静。 箫兰因边走边问:「他是谁,竟值得你们两兄弟一道教训。」 元凭回头扫了一眼,不屑道:「家中奴才,胆大妄为,随手教训罢了,妹妹见笑了。」 奴才? 奴籍怎能为军官? 但箫兰因不好再问,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人罢了。 箫兰因和元凭走过,并未发现,身后有一道若有似无的目光注视着她。 元毓「啪」地将手中军棍丢下,行至秦渊身前,捏着他的下巴,半拖半拽将他拉了起来:「狗奴才,瞧什么瞧?这也是你能看的?」 秦渊垂眸,沉默着。 元毓一耳光扫在他面颊上,本就染着血痕的面颊顿时肿了起来。 秦渊面无表情地注视元毓,听他咬牙切齿道:「睁大你的狗眼看看……」 看什么? 看那位漂亮的女郎么? 她极美的,火一样明艷又恣意。 疼痛使秦渊听不全元毓的话,也未来得及多想,便无力地合上了眼。 意识全失前,秦渊听见元毓的声音:「呸,晦气。」 「下命下去,谁也不得替他医治!违者罚军棍!」 「我倒要看看,看他活不活得过来!有没有命做他的将军梦!」 「……」 —— 箫兰因踢踏着地上的砂石,显然不大开心。 方才的比试,比马上的骑射功夫,一排的箭靶子,需得策马挽弓而过。 但好端端的一场比试,元凭一到,也说要参与其中,那些将士也不知是怕他,还是有意奉承, 输得毫不走心,元凭竟以那点子微末的骑射功夫,一个靶心也不曾中的成绩,夺得了魁首,可真是一点意思也没有。 本来箫兰因对元凭也没什么别的印象,但元凭满脸自得的模样,萧兰因没由来的一阵噁心。 大约元凭以为她是长安城中只会绣花的闺秀罢。 她有些不忿,觉得元凭实在是煞风景,当下抢过元凭手上的弓箭,翻身上马,御马如飞地将手中箭矢发射出去。 不知是否心中憋着气,往常也没这样的准头,今日竟把把正中红心。 她气喘吁吁地扔下缰绳,只留下一句「承让」便离去了,也不管身后那目瞪口呆的白斩鸡元凭。 最烦装模作样的花架子。 箫兰因气势汹汹地往马厩走,身后的鎏婳小声唿喊道:「女郎、女郎您等等我呀!」 她脚步一顿,本是想要停下来等鎏婳的,但猝不及防却看见了横躺在地上的身躯。 鎏婳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见箫兰因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某处,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疑惑道:「咦?这不是方才被世子教训的人么?怎么还躺在这?」 他后背伤痕狼藉不说,浑身还湿淋淋的,大约是被浇过了水,那一圈水渍都是红的,身上泛着腥臭的、鲜血的味道。 鎏婳抖出帕子将箫兰因的口鼻捂住:「女郎,此处脏污,咱们回府罢?」 箫兰因将帕子推开,蹙眉问:「不是说,是副官么?伤成这样竟没人管么?」 鎏婳将她拉开几步:「什么副官吶,得罪了端王的两位郎君,岂能有他好日子过的?咱们快走罢。」 箫兰因想起那双沁了火的眸子,又想起元家兄弟趾高气扬的模样,竟觉得脚下被人扯住一般。 此时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也不知是怎么的,一道闷雷凭空炸响,瞧着好似又要下雨了,箫兰因看了一眼血淋淋的秦渊:「你去将『玲珑』牵过来,咱们将他驮去伤兵营。」 将秦渊带回伤兵营时,他仍是毫无意识的,秦缘圆气喘吁吁地扯过随军的医官,毫不意外地受到了拒绝。 箫兰因皱了皱眉,将秦渊后背破烂的衣服扯开,抢过一瓶金疮药,胡乱地洒在他身后涔涔流血的伤口上。 她将秦渊披在面上的乱发拂开,但他脸上脏污,看不大清楚长相,但也瞧得出他鼻骨高挺深邃,眉骨丰隆,好似有些胡人血统。 趁着军医不察,秦缘圆还往他手中塞了一瓶金疮药,小声道:「我只能帮你到这儿了,剩下的端看你自己的命数。」 「走吧,咱们回府了。」 此时帐外雷声隐隐,一阵风雨欲来之势。 但箫兰因觉得今日此处怪异,元家兄弟扫兴,她救人之举也来得莫名其妙,只想赶快离开,也顾不得风雨将来,忙不迭策马离去。 第138页 果不其然,半途下了大雨,箫兰因又担心萧夫人比她回得早,晓得她跑去军营后又是一通禁足,便也顾不得避雨。 回府时,萧夫人倒是不曾回来,但箫兰因也染了风寒,连续发了几日高热,将萧夫人急得团团转,后来风寒好了,也不敢还将她看得死紧。 如此箫兰因憋了十来日,觉得自己快要发霉的时候,萧夫人乐呵呵道:「童童,闷得厉害了罢?要不要出去走走?」 「说是军中有个蹴鞠大赛,端王家的两位郎君,都说会上场玩一玩呢,你看,要不要去呀?」 箫兰因从床上蹦了起来:「去!自然去了!」 她马上有些犹豫:「那两兄弟也去呀……」 萧夫人眼神亮亮的:「是呀,你与那世子不是很熟么?你们小时候也玩过的。」 「……」 谁与他熟了。 喜欢装模作样的废物。 在看蹴鞠与印象不大好的元氏兄弟之间,箫兰因还是选择了蹴鞠。 但看了半刻钟,箫兰因便后悔了。 情况和上回骑射可谓是一模一样。 但好歹上回没有这样明目张胆的让,在元凭趾高气扬地进了第十个球的时候,箫兰因没忍住,转身走了。 真是烦死了,还不如在家睡觉呢,她是做了什么孽,要看一群人陪元家两个废物兄弟演戏。 若京郊大营的兵士全是这样的水准,大约明日大魏便要亡国了,实在滑稽。 如此心烦气躁地走着,萧兰因竟闷头撞了个人。 谁知抬眼一看,竟是个瘦弱高挑,面容白净,连嵴背都有些佝偻兵士。 倒是生得一副好皮相,但这可是军营啊,怎么净是这般货色。 箫兰因不由得火气蹭蹭,抽出随身的皮鞭往他身上招唿,她自认动作不算迅疾,力道也不算大,寻常受训的兵士定能接住这一鞭,但那人却好似浑然不觉一般,生受了一鞭,那双深邃的桃花眼诧异地凝视着她。 生得好看又有什么用,箫兰因怒火中烧,十分不屑道:「这是那里来的小白脸,竟也能出现在军营里?」 第58章 秦萧番外二 秦渊记得她。 那日和元凭一道走了的女郎, 也是救了自己的人。 那日,秦渊昏迷中,恍惚中听见有人对他说话, 他记得, 那是她的声音,但也只以为自己在做梦。 可醒来后,手上竟抓着一瓶金疮药, 那时他便知道, 原来不是梦, 她真的救了他。 秦渊这些时日并不好过。 元氏兄弟下了死令, 任何人不得替他治疗。 那样重的伤,是生靠着箫兰因一时发善心, 塞在他手中那瓶金疮药挨了过去。 但死里逃生, 秦渊也被伤病折磨得幸苦, 后背的伤口反反覆覆, 二十多日也不见好, 身体反覆发着热, 生瘦了几圈,实在落魄。 也大约是这样, 她并不认得他。 再次见她, 却是没由来的一鞭, 好嚣张的气焰。 秦渊被元氏兄弟折磨惯了,也习惯以沉默应对羞辱。 眼前的女郎,一身大红胡服,乌髮红唇的张扬模样,浓烈至极的画面,叫他没由来地想起端王府后院那灼灼艷艷盛放的魏紫。 他心口一动。 目光相接的那一瞬, 秦渊看见了箫兰因眸中的不屑之意。 秦渊并不希望自己是以这般孱弱无能的姿态出现在她眼前,也不愿意以平日里逆来顺受的低下模样去面对她。 所以在她漂亮的眉头一皱,又有一鞭落下时,秦渊毫不犹疑地,伸手接住了那一鞭。 哪怕是背后的伤痕撕扯着,是鲜血淋漓也无所谓的。 他笑得高调,带着挑衅的意味:「好大的口气。」 箫兰因扯着鞭子,哼道:「口气大不大,比划比划便晓得了。」 正愁一身火气无出可撒呢,偏就不信了,她还打不过眼前这瘦成杆的小兵么?她扬了扬眉,指着不远处的兵器架:「我也不欺负你,你选一样趁手的兵器罢!」 秦渊身后伤口扯得疼,他轻咳一声掩了过去,摇头:「你是女子,我让你。」 这话听得箫兰因更是怒火中烧。 女子,女子怎么了,女子便需要他这骨头架子似的小兵让么? 她冷笑一声,就是挥鞭朝他打来。 秦渊眉头动了动,闪身躲过那鞭,又飞身揽着她的后腰往远处的树林中带:「寻个僻静的地方,才好施展。」 元氏兄弟的爪牙处处皆是,他便是好不容易随意一回,也得躲着些人才是。 箫兰因听得好笑,一掌将他拍开,却听话地跟在他身后。 倒要看看,是什么好身手,还要这样大的场地施展。 二人对打,便是箫兰因自幼学着武功骑射,身上还带着武器,也是比不过秦渊的。 他虽因伤憔悴,但骨架便是高大的,几个来回下来,箫兰因感受到了压制之感,偏她敏锐,察觉到秦渊的实力远远不止于此,时常卖个破绽,似逗弄自己一般。 箫兰因怒,杏眼中渗出斗志,亮得惊人,却也美得惊人。 秦渊晃了神。 箫兰因大喜,挥鞭甩在他肩胛上。 秦渊肩上有伤,那下是着实将他打疼了,箫兰因终于发现他的薄弱之处,对着他的后背勐攻,挥鞭一下比一下用力,秦渊无法,他实在不能再伤,只得伸手拧下长鞭,将她拽至身前,问:「如何,服气了么?」 第139页 箫兰因哼声,不忿地扯了扯鞭子,却被他拉得更近。 箫兰因盯着秦渊,眸中似乎要泛出火光来,分外明艷动人。 秦渊鬼使神差地,心口狂跳着,大着胆子凑近,几乎是鼻尖相抵,一字一句地问:「服、不、服?」 箫兰因此刻也察觉出不同来,二人距离太近,郎君修长乌浓的眼睫都清晰可数,桃花眼微微勾着,鼻端清朗的唿吸喷在她面颊上,竟让她觉得胸口闷闷,双颊发烫。 但女郎从来不会轻言认输的,她有些紧张地阖上双目,咬唇道:「我不服!」 她双颊艷粉粉的,连鼻端都染上了倔强又羞涩的红,双唇是浓烈而润泽的绯色,摄人心魄一般——秦渊似被蛊惑,缓缓凑近,吻住了女郎的唇。 唇上陌生的触觉叫箫兰因触电般地睁开了眼。 他在亲自己! 郎君的触碰其实很克制,试探而温情,他甚至还很紧张地阖上了眼,浓黑的睫毛上下颤抖,蝶翅一般,苍白的面上泛着红晕,也将他的心绪出卖。 其实箫兰因可以躲开的,因为他早松开了钳制,但箫兰因心里也如小鹿乱撞,所有的感官都集中于唇下与他接触的一点——她并不讨厌他的。 少年人的接触青涩而缠绵,情窦初开的少年郎又怎会至满足唇畔轻轻触碰,很快他们便相拥在一处,女郎修长的手攀在郎君宽阔的肩膀上,郎君宽大的手掌扣在她纤细的腰肢上,将距离越压越近,二人唇舌追逐交缠,双方的侵略性都十足,不肯认输。 直至郎君舌尖轻轻的勾吮,她双足一软,彻底倒在了他怀中。 秦渊本来便没什么力气,强撑着与她比了一番,已是强弩之末,与她亲吻缠绵,不仅她忘情,他也失态,所以箫兰因那一倒,秦渊一时无力支撑,闷哼一声,护着她倒在茂密的青草地上。 二人的重量一齐压在秦渊未愈的伤口上,他又痹又疼,甚至觉得伤口崩裂又开始流血,但心口充盈着满足之感,抱着她轻轻地喟嘆一声。 箫兰因面颊贴在秦渊胸膛上,听他嘆气,她似嗔似恼地锤了一下他:「干嘛!」 有些别扭的兇巴巴。 秦渊只觉得可爱,挠了挠她发红的粉面:「秦渊,我叫秦渊。」 箫兰因愣神,反应过来,她是连他的名字都不晓得,便与他亲吻了,闷闷地应了一声,埋首在他胸前。 秦渊犹豫了一会,轻轻地碰上她乌黑的长髮,温柔的:「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箫兰因想了想,没说出自己的大名:「童童。」 「童童,童童……」 他气息轻软,嗓音温柔,喃喃的念着她的小名,好似织了一张网,细密地将她裹住,萧兰因被他喊得心口发烫,抓着他的手,羞赧地:「别喊了……」 她从他身上爬了起来,终于发觉秦渊的行动是不同寻常的迟缓:「你怎么了?」 秦渊摇头:「无事。」 箫兰因哪里会相信,扯着秦渊的手臂去检查,绕过去一看,才知道他后背染了一片濡湿的血,惊唿:「你怎么伤得这样重?」 明明刚才只挨了她一鞭而已,怎么伤成这样了? 秦渊捏着箫兰因的手:「没事,旧伤而已,我缓缓便好。」 缓缓?这样的伤情岂是能缓好的? 她拽着他:「快去看疾医。」 秦渊却一动不动,嘴角无奈地拽了下:「军中无人敢治我。」他拉着她坐下:「陪我呆一会,我休息片刻,便好了。」 箫兰因满心不解地坐下,为什么无人敢替他治伤? 她倏然凑近,盯着秦渊的眼睛看了片刻,又偏身打量他后背狼藉的伤,讶然道:「你就是那个,被元家兄弟欺负的副将么?」 秦渊无奈地点了点头。 她果然不记得他了。 那日的情形重现于眼前,那日眼眸中淬了一团火的郎君,与眼前的秦渊相比,消瘦得少了半个人形,秦渊这几日一定受了许多苦,觉得心疼极了,抓着秦渊手心轻轻地挠:「……疼不疼啊?」 秦渊有一瞬间的愣神。 好似从来没人问过他这个问题。 他长在端王府,父母皆是家生子,世代都是奴僕,自小被人打骂惯了,无人会在意一个奴才疼不疼。 便连该疼爱他的父母,对他也是不咸不淡,从未有过多的关爱,好似只多给他一口饭,将他养大便是了。 所以他自小乖巧懂事,学什么做什么,都比别人快,都比别人好,不过想要多一些疼惜,然从未有过。 此刻女郎满眼关切地注视着自己,问自己会不会疼,秦渊心中软得一塌煳涂。 他反握住箫兰因的手,小声地控诉:「疼……」 她更心疼了,先是义愤填膺地将元氏兄弟骂了个狗血淋头,又恨铁不成钢道:「军中无人敢治你,你便生受着么?便不会出去寻旁的大夫么?」 大营治军严谨,又怎会允许兵士出走,若他不曾受伤,要掩人耳目离去,也不是难事,但他的情况,根本无法…… 但他笑笑,没有解释,只摸了摸女郎柔软的头顶:「是,我太笨了,一下不曾想到。」 箫兰因撇撇嘴,大约也知道他要出去不容易,眼珠子转了转,灵光一动。 她跳起来:「你在此处等我,我替你寻些药来。」 第140页 见她要走,秦渊陡然生了慌张,抓着她的手:「童童,你去哪?你还会回来么?」 她和元凭同行,华服锦缎,一定是贵族家的女郎,和她相处这片刻,是他连做梦都不敢去想的事。 虚幻的美梦。 他好怕她一走便不会回来了。 他眉宇间浮现的不安脆弱之色太过分明,萧兰因看着心疼,捏着袖子犹豫片刻,大着胆子俯身在他唇上亲了一口,笑道:「傻呀,我拿药给你,自然还会回来呀。」 秦渊抿唇,连她的手也不去抓。 他挣扎良久:「……童童,我出身卑贱,从前是端王府的奴僕。」 「配不上你的。」 这话说得他心口撕扯,比后背伤情更甚,但他垂着头,继续道:「我知你是贵族家的千金,方才是我……」 欲说的话被女郎柔嫩的手心堵住,她精緻的眉头皱着,不满地撅嘴:「你怎么这样?」 箫兰因生来富贵,花团锦簇,自然不晓得秦渊心中挣扎,但年轻女郎的喜爱从无道理,她的喜爱炙热而无所畏惧,也不觉得秦渊便低自己一等。 他武功很好,比阿爹身边那些久经沙场的将军也不输的,他还年轻,大可建功立业呀。 便是她不在意郎君的容貌,也觉得秦渊生得好看,便是病了半个月,容色有损,也还是风度翩翩的。 反正箫兰因觉得秦渊哪哪都好,方才他亲了她,她心中是愿意,是欢快的。 但秦渊介意呀,箫兰因在他身前蹲下,摸了摸郎君低垂的头颅:「我……其实,也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之家,我爹也是寻常武官罢了,不过家里人想要巴结端王,常叫我多与元凭走动罢了。」 「……真的?」 萧兰因眨了眨眼,很有装无辜的意思:「对呀。」 秦渊心中如释重负,面上却不显。 箫兰因继续鼓励他:「那你要努力呀,有了军功在身,便可……」 她这话没有说完,但意思已非常露骨。 箫兰因便是再大胆,也是个女郎,话说到这份上,她多少不好意思,站起身来躲了躲脚:「哎呀,总之你在这等我便是了,我去替你寻些药来。」 「你乖乖的,不许走开。」 后来秦渊想起当时情形,女郎步履轻快地泡在绿茵地上,穿花蝴蝶似的翩跹。 但她最后的那句话,好似贯穿了他大半的人生。 乖乖的,不许走开。 真真是一语成谶。 第59章 秦萧番外三 箫兰因带着金疮药和纱布回来时, 秦渊卧躺在草地上,睡着了。 郎君周身笼着一圈柔和的阳光,倒把他原本深刻的轮廓染得分外柔和, 箫兰因撑着下巴欣赏了一会, 指尖轻轻碰了碰他低垂的睫毛。 她还不曾见过,哪个郎君的睫毛生得这般纤长乌浓呢,方才说秦渊是小白脸, 也不算折辱他。 背上痛感明晰, 秦渊睡得很浅, 面颊上柔软的触感很快将他叫醒, 一睁眼便是女郎俏丽的桃花面,秦渊揉着眼坐起来, 觉得似梦般迷幻。 她真的回来了, 并不是耍自己玩玩而已。 秦渊反握住她的手:「我等到你了, 童童。」 郎君初醒的声音有些低哑的撩人, 又那样唤着她的小名, 萧兰因面颊微烫, 嗯了一声:「我们去河边,将你伤口洗一洗。」她邀功似地拎着个布包:「你看看, 我替你拿了许多伤药呢。」 秦渊才发现, 她另一只手上裹缠着纱布。 「怎么回事, 怎么受伤了?」他抓过女郎藏在身后的手,放在手上仔细检查。 箫兰因吐了吐舌头:「无事的,我就划了一道小口子,就一点点。」 收穫了他忧虑苛责的眼神。 她理直气壮:「受伤了才好讨药给你嘛。」 秦渊不贊同:「你……若要你受伤才能换来,我不若疼死算了。」 「武将不得轻言此字。」箫兰因心中甜蜜,又恼他胡言。 她大哥便折在了战场上, 这一字有多沉重,箫兰因几多避讳,最后只佯装恼怒地站了起身,哼说:「我好不容易拿过来的,你不打算要了么?」 军中的东西都是有用度的,皆记录在册,伤药更是。 所以,她若平白无故开口索要,不仅军医不愿意,也会惹起元凭怀疑,便只能自挨一刀。 确实好不容易拿来的。 秦渊追着箫兰因撑起身子,扯着她的衣角:「……我错了。」 他好乖呀。 打起架来又很兇,实在是……很可爱。 箫兰因本就没有生气,转身往河边走去,冷着脸不叫自己笑出声来:「知错了,还不随我过来。」 秦渊追上:「童童,你不气了罢?」 「你好了我便不气,如今还憋着呢。」 「……」 自那以后,箫兰因记挂着秦渊,三不五时便寻理由到大营中来,目的便只有带伤药、补药给他。 箫兰因每次都打得皆是元凭的名号,萧夫人有意撮合他们,倒也很乐意,从未阻过她。 便是后来秦渊伤情好了,箫兰因也还是如此施为,萧夫人只以为女儿与元凭瞧对了眼,开心得很。 殊不知与箫兰因打得火热的,另有其人。 这日,萧兰因又在大营。 她愤愤地甩下手中长鞭,怒道:「你又让我!」 第141页 秦渊忙上前拥住她:「童童武艺愈发精进了。」 萧兰因哼声,双手发泄似地扯了扯秦渊耳朵:「是比从前好些了。」见他白玉似的耳垂揉得通红,她才放过他,戳了戳他心口:「你今日怎么了,总心不在焉。」 「唔。」 是有些事情。 端王要打回纥,欲亲自领兵北上,此行大约是秦渊寻求许久的,建功立业的机缘。 但想到要离开长安,离开她,秦渊又变得不舍起来。 一想到经久不得与萧兰因相见,秦渊扣着女郎的腰肢,将她压在桂花树上,缠绵而深入地吻她。 秦渊的动作很突然,萧兰因愣了片刻,很快便仰颈勾着他的颈项回应。 大约是他们的动作有些大,并不粗壮的金桂树摇摇晃晃,纷纷扬扬的花落二人身上,有些落在萧兰因唇角,又被秦渊勾着哺入她口中,又在唇齿间搅碎,将那馥郁甜蜜的味道尽数收入喉中。 他待她总是温柔的,连亲吻也是珍重而克制的,鲜少有这般暴戾放纵的时候,萧兰因却爱极了这样的他,兴奋地去啃咬他纠缠不休的舌,以至于除却那清甜的花汁,还有细细血腥气息在二人口腔蔓延。 萧兰因的情绪亦将秦渊点燃,他兴奋地搂着女郎纤柔的腰肢重重撞在桂花树干上,那花树便更剧烈的摇晃起来。 郎君的变化萧兰因自然感受到,她红着面,偏头躲开他的吻,气息不稳地推他:「你……」 秦渊分开一条手臂,撑在桂树的枝干上,略略离她少许,捏着她的下巴意犹未尽地咬了一口:「抱歉,是我……」 知道秦渊大约翻来覆去就是那几句,什么唐突,什么孟浪,什么逾矩,萧兰因不爱听,伸手将他往身上拽。 两幅躯体又碰在了一处,便是隔着衣裳,都挡不住灼热的爱意。 秦渊磕在她身上,难耐地发出一声闷哼,萧兰因也有些羞涩,搂着他的脖颈不适地扭了扭身子,嗓子也是哑哑的媚气:「你膈到我了。」 秦渊吐了口浊气,他无奈地:「童童,我……你不要闹。」 萧兰因笑得狡黠:「你告诉我,为何不开心,我便放过你。」 秦渊今日都不大对劲,心情不佳,失魂落魄,和她比武也是处处相让,束手束脚。 萧兰因自然察觉,只以为他又受了旁人欺负。 可秦渊默了片刻,揉了揉她的眼角,口气复杂。 「童童,我大约要去瀚海都护府。」 萧兰因愣了一瞬,端王欲征回纥,她略有耳闻,但亲耳听秦渊说出来,她的心情难以言说。 其实这是好事,武将功勋来得快。 但这是战时,以命相搏换来的呀。 送心爱的郎君出征是多艰难的一件事情,尤其二人正是柔情蜜意,一刻都不想分离的时候。 可萧兰因也知秦渊的才情抱负。 「何时出发?」 「大约……三日后吧。」 她贴在秦渊胸膛,轻轻的:「那你一定要平安回来。」 「那你要努力了,给自己挣个军功。」 「……才好娶我呀。」 女郎的话温情而羞涩,她不言分离,只说捡着好的话安慰他,秦渊心中感动而熨帖,低低地「嗯」了一声。 秦渊出征那日,萧兰因在朱雀街的聚福林定了个倚着窗户的包房,亲眼目送他离开长安城。 秦渊只是低级的官兵,骑着马排在末尾,本该泯然众人的。 但箫兰因就是一眼看见了秦渊,他也心有灵犀似的,回过身定定地看了她许久,直至队伍渐离开,原处的少女也逐渐消失不见。 等候的日子总是煎熬,箫兰因自以为豁达,却还是牵肠挂肚,连萧夫人都说,她家的泼猴贞静了许多。 萧兰因听了,也只是惆怅笑笑。 谁能想到,她也有闺怨的一日。 尤其秦渊不过是平平无奇的无名小卒,并不似父兄出征时,总与家中互通有无。 他便好似一颗石子,投入了深不见底的湖中,除去入湖时的一阵水花,再无别的反响。 箫兰因只能旁敲侧击地打听前方战况,是胜是败,伤亡如何。 但回纥显然是个难缠的敌人,萧兰因等了大半年,终于在某日听见前方战况:魏军吃了几场败仗,连端王亦身受重伤。 朝野皆震。 当今天子高寿,早便疏懒国事,但一山不容二虎,便是皇帝也免不了对自己的亲子忌惮。 所以即便端王大权在握,皇帝也不曾给他一个太子名号。 但端王监国已逾十载,这些年南征北战,战功赫赫,早便是臣民心中名副其实的储君。 端王重伤的消息传回后,朝野上下低迷慌乱了好一阵,前方战场终于传来捷报。 端王伤情无恙,竟是一名不见经传的小将率八百轻骑,迂迴深入敌营,一举斩杀回纥主将,斩获敌军数千人,俘虏敌方官员数十。 举国沸腾。 萧兰因听得此消息,没忍住捏着帕子哭了出声,她笃信,这大英雄定然是她的秦渊。 此战将我军气势彻底点燃,魏军势如破竹,不过半月便速速将战争结束,自此回纥对魏俯首称臣。 萧兰因左等右等,终于等到了大军得胜回朝之日,与送秦渊出征时相同,她依旧在高楼上深情而热烈地注视着她的情郎。 第142页 回来时,秦渊已不是排在末位的无名小卒,今日归来,他战功冠绝全军,已官拜归德中郎将,一身银色甲冑,赫然在太子左侧。 英姿飒爽的少年将军,惹得街上少女连连侧目。 便是萧兰因在楼上,都听见街边窃窃的议论之声。 「那是谁呀?竟与端王走在一道?」 「真真是英姿勃发的少年郎,将世子爷比成什么样了。」 「慎言、慎言。」 「那位便是救了端王、斩了敌军大将首级、俘虏了回纥官员的将军。」 「竟这般年轻么?」 「……」 秦渊从前被欺负时,萧兰因愤然无人晓得他的好,如今人人颂赞他的功绩,萧兰因又觉得不高兴了。 本是她的人,如今街边的女郎似要生吞了他。 但她心里也在欣赏郎君意气风发的俊朗模样,暗自感慨,自己眼光可真是好。 可萧兰因也只来得及在高台上与秦渊匆匆对视一眼罢了。 且不说大军回城,要事缠身,便是秦渊有心挤出时间见她,萧兰因从来不曾透露过她家住何处,从来都是她想他了,便来找军营。 所以便是思念入骨,抓心挠肝,秦渊也只能被动等待着。 可萧兰因寻不到机会去见他。 元凭被端王一道提去了瀚海,但大约是学艺不精,身上受了伤,不曾在营中,一直在府中养伤,萧夫人和端王妃通过气,晓得了这消息,一味押着箫兰因去探视,不许她去别处。 如此,直至皇帝设宴犒赏兵士,萧兰因也随着萧夫人赴宴,箫兰因和秦渊总算一道出现在一处。 可此次设宴,女宾男客分席而坐,二人始终不得见。 箫兰因假笑应付周旋,就在她思忖着如何偷偷避开去,寻个机会与秦渊见面时,忽地来了个内官,笑嘻嘻的:「陛下宣萧夫人与萧家女郎于明华宫觐见。」 端王妃明了笑笑,拍了拍萧夫人的手:「夫人快去罢,定是有好消息呢。」 箫兰因心底一沉。 端王妃有意将她指给元凭,她一直知道,但如今大庆,宣她过去,莫不是……要在大庭广众下赐婚罢? 若真是如此,她怎好当面拂了陛下与端王的意思? 她吓得手底都沁出了冷汗,脚步一拖再拖,落在萧夫人身后几步,萧夫人不耐回身问:「童童,你怎么了?」 回头见箫兰因脸色苍白如雪,萧夫人忙抓着她的手,却发现也是冰冷一片,顿时紧张道:「可是哪里不舒服?」 箫兰因咬唇,缓慢底点了点头:「阿娘,我头疼。」 萧夫人摸了摸她的额头,面对内官有些催促的眼神,萧夫人小声道:「就这一会,今日情形特殊,童童再忍耐一阵儿,宴席后便回府啊。」 哄小孩似的,但却逼她做不情愿的事情。 箫兰因心底翻了个白眼,点了点头,一步步踏入灯火通明的明华宫。 内官在一侧高唱:「萧夫人到!萧家女郎到!」 箫兰因便在一室瞩目中,缓缓而来,秦渊本手上捏着个金杯,一旁的归德大将军正举杯劝他:「秦老弟,你……」 少年将军面色骤然冷凝,手上的酒盏落了下来,洒在银白色衣袍上,一圈狼狈的水渍,一如他的心境。 他的童童,是安西都护府大元帅的独女,萧氏兰因。 萧家。 掌边关重兵,世代公卿的萧家,端王为元凭定下的岳家。 这样矜贵的女郎,岂是他秦渊能配得上的? 即便他脱了奴籍,攒了军功,有了官身,也不可以。 他们之间的距离,有如天堑。 第60章 秦萧番外四 萧兰因踏入明华宫的第一瞬, 便情不自禁地寻找秦渊。 终于,看见了他。 大约是立了头功,秦渊的座次很靠前, 分明是该得意的, 他失魂落魄,眼眸通红地凝视着她。 郎君敏感多思,既自矜才华武功, 又自卑出身, 所以箫兰因从不曾与他说过自己的身世, 他稍有疑虑, 总是撒娇耍痴,瞒着哄着, 只等他功勋得立, 再寻良机说明。 可谁能想到真相被撕开的时候是这样血淋淋呢? 箫兰因对着秦渊的方向, 动了动唇, 却发现自己说不出什么话来, 然后她看见秦渊一动不动的眼眸忽然眨了一下, 然后竟滚出泪水来。 箫兰因心痛如绞,却不得冲过去与秦渊解释。 那时她已行至皇帝下首, 下跪行礼。 老态龙钟的皇帝双眼混沌, 摸了摸花白的鬍鬚, 缓缓道:「萧卿家的明珠长大了呀。」 箫兰因越听越心慌,就在皇帝道:「可堪为……」 妇。 她堵着最后一个字眼,双眼一闭,仰倒在大殿之上。 后脑砸在厚重的地衣上,的确巨疼,但是箫兰因想不到任何方法, 能阻止皇帝接下来要说的话,便本能地用了个蠢方法。 当下大殿譁然一片。 不晓得是否真的摔到脑袋,箫兰因竟真的昏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已是在家中。 萧夫人就在一侧陪着,见她醒来,忧虑道:「童童,你这是怎么了?好好地竟发起烧来,还在那般场景直接昏了过去,可将阿娘吓坏了。」 发烧了? 箫兰因摸了摸额头,果真还是烫的。 第143页 她喜欢舞刀弄枪,所以身体一向健壮,如今醒来浑身虚软泛疼,也只能苦笑,原来自己远比想像中更喜欢秦渊。 怕他走,怕他不敢爱她。 更怕自己要嫁给元凭。 萧夫人递了杯水过来,被箫兰因挡了过去,她近乎乞求的口气:「阿娘,我不喜欢元凭,能不能……」 萧夫人神色一肃:「不能。」 「你是萧家的女郎,你只能嫁给他。」 箫兰因含泪,不解的:「我是萧家的女郎,萧家还需要我去巩固荣华么?」 萧夫人却说:「你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 「元氏那对兄弟是什么资质,阿爹阿娘不晓得么?」 「元凭被带着去了军中,毫无建树。」 「留在长安的元毓,招惹了多少是非?夺人妻子,纳其为妾,后院乱成什么了?」 萧夫人皱眉斥责:「元毓是元毓,元凭是元凭。」 「他们兄弟是一丘之貉,一样的烂东西,阿娘该知道的!」 萧夫人嘆了口气,只说:「端王可不比当今,是个杀伐果断的主儿,他屡屡出手要削世家权柄,只有联姻,能保萧氏后方无虞。」 箫兰因还想再辩。 萧夫人淡声: 「归德中郎将,秦渊。」 「童童,你想他死么?」 「那样的少年英才,多少可惜的。」 箫兰因被扼住七寸,美丽的眼眸中盛满了泪:「阿娘,你……」 萧夫人将她腮边的泪水擦去,仍是那样温柔的口气:「过两日圣旨便会下来,童童,你乖一点。」 「他是很好的郎君,日后会大有作为的。」 萧兰因只能摇头,无力的抗争,眼看着萧夫人转身离开,眼泪横流。 赐婚的圣旨果然来得很快,婚期也定得急。 皇帝身体不行了,大约没几日好活的,要抢在他的大限之前,将元凭元毓的婚事,先后办了。 箫兰因也被锁在了萧家,她不吃不喝,以作对抗,终于在几次昏迷后,睁眼看见了秦渊。 她一把扑入郎君怀中,紧紧抱着他,委屈万分地哭诉:「阿渊,我以为再也见不着你了。」 秦渊轻柔地抚着她的后背,一下下地替她顺气。 「童童,你乖一点……我们吃些东西,好不好?」 箫兰因瘦了许多。 似一朵不曾绽放便失了水分,几将枯萎的牡丹花,脆弱极了,连花瓣也是摇摇欲坠的。 秦渊不愿见她如此。 他的童童,该是热烈蓬勃的女郎。 箫兰因只搂着他的脖子纵情地哭,要将这些时日经受的折磨一道发泄出来,秦渊抱着她,默默泪流,艰涩道:「童童,你要好好的。」 透过朦胧的泪眼,箫兰因看见秦渊眼角的累,凑在他眼角轻轻吻:「阿渊,你不喜欢我了么?」 「我最爱你。」秦渊笑了一声,唇角是无奈而落寞的弧度:「可我配不上你。」 秦渊配不上她,元凭便配得上了么? 箫兰因从不这样认为,哪怕是饿了几天几夜,她也不会这样认为,她吃力地将自己面上水痕拂开,激动道:「不是这样的!」 她饿了几日几夜,情绪稍一激动,浑身便都卸力一般,昏蒙地倒在郎君身上。 秦渊心疼地抱着她,在她沾满泪痕的面颊吻了又吻,认命道:「你嫁给他罢。」 「不要!死都不要!」 「要我日后见你娶旁的女郎么?你喜欢哪一个?」 「临川郡主么?他们都说,郡主喜爱你。」 她的口气幽怨委屈:「阿渊,你是拿刀子戳我的心呀。」 秦渊怎能劝她嫁! 秦渊更委屈,是谁举的刀子戳在谁的身上? 「我此生,不会娶别的女郎。」 秦渊一手抱着她,一手举着一杯蜜水餵在她嘴边,口气已有些恼怒:「喝一口,不许作践自己。」 箫兰因有些发愣,被秦渊捏着下巴灌了一口蜜水下去,茫然:「你不娶别人,可你娶不到我怎么办?」 秦渊咬牙切齿的:「还能怎么办?童童,你还想我怎么办?」 箫兰因又哭了。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秦渊将她抱在大腿上,一下一下地颠着,低声下气地哄,好歹劝着她喝了一碗粥,乖乖躺下睡了。 箫兰因阖眼前,拉着秦渊的手迷迷煳煳地要求:「你明日还要再来,你不来,我便继续饿着。」 他无奈地嘆息。 萧夫人妥协了,日日都让秦渊过府照料箫兰因。 其实箫兰因也妥协了,她并非煳涂之人,晓得父母是要牺牲她来求得一个后方安稳,也是为千万将士,安西府的百姓着想。 便只能耍着小性儿,逼得秦渊多陪自己一段时日。 秦渊也珍惜所剩无多的相伴,二人的日子竟过得如寻常爱侣一般,温存缱绻,但她终究要嫁给旁人,秦渊眼中时常露出无望的疼痛。 直至箫兰因出嫁前三日,秦渊彻底消失在她眼前。 大婚那日,铺张的红盖满了萧府,箫兰因只觉得刺得眼睛发疼。 她许久不见的二哥赶回了长安,亲自背着她上了花轿。 元凭封了郡王,今日过后,她不只是萧氏兰因,还是元氏的郡王妃。 第144页 但她从来不是顺从之辈。 萧兰因坐在喜床上,铺天盖地的红遮蔽了她的视线,她正忐忑着,思绪混乱地梳理着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忽地门边一道巨响,她掀开盖头一看,竟是喝得烂醉的元凭滚入了新房。 他语气不清道:「萧、娘子,你怎能自己掀了盖头呢?」 萧兰因冷笑:「来人扶一扶王爷。」 她是半点也不愿意碰他的。 本来元凭还老大不乐意,但萧兰因挑选的陪嫁丫鬟皆是妩媚生香、身材裊娜的佳人,几个陪嫁一搂住元凭,他便不由衷地笑了:「王妃、好肚量。」 萧兰因吩咐过了,几个陪嫁衣着皆大胆的,勾得元凭急色鬼似的,丑态毕露。 萧兰因看得直翻白眼。 元凭好色,她来长安前便有所耳闻,元凭出征瀚海时也多有丑闻,但在她面前,还算老实,大约是端王夫妻耳提面命,他艰难地装了许久,如今终于露出了真面目。 萧兰因耐着性子:「斟酒来。」 元凭醉醺醺地往萧兰因面前凑,嘟着嘴想要于她亲吻,气息喷在她面上,让她几乎作呕。 萧兰因隔着手帕将他的头推开,假笑:「王爷先喝了交杯酒,丫头们伺候您熟悉熟悉,咱们再圆房罢?」 萧兰因生得美,大红的喜服更是衬出了十足的丽色,在烛火下将元凭晃得心旌摇曳,心道对他不冷不淡的萧兰因今日怎如此温柔,他好歹记得端王妃的嘱咐,将那杯酒一饮而尽,大着舌头道:「好。」 在陪嫁的簇拥下,元凭入了浴房。 眼见终于起效,元凭晕在了浴桶中,萧兰因将身上的嫁衣除下,换了一身丫鬟的衣裳,跟在鎏婳身后,静悄悄地出了郡王府。 秦渊的宅子乃是陛下赐的,地段甚好,与郡王府离得不远,萧兰因旁敲侧击问过了,大致晓得秦渊住在何处,偷偷摸了进房。 待萧兰因将嫁衣换上,秦渊也还未回来,以至于她十分忐忑,莫不是自己寻错了房间么? 但一应陈设,又很符合秦渊的性子,她略翻了翻箱笼,寻到了秦渊惯常穿的几身衣裳,才安心坐下了。 也不知秦渊做什么去了,天都黑了许久,也不见他人影。 萧兰因一大早便被人扯起来梳妆打扮,提心弔胆过了半天,如今终于来了秦渊房中,被他的气息裹挟,等着等着,竟无比安心地睡着了。 萧兰因今日大婚,秦渊清早便去了大营,演武练武折腾到如今,手下的兵士都被他训得晕了过去。 失魂落魄地回城,城中披挂的红喜仍未卸下,大红灯笼高高挂着,又一次深刻地提醒他,今日是什么日子。 秦渊推开房门,连烛火都没有耐心点一支,浑浑噩噩地往里走,却发现自己床上睡着个一团红火的小东西,红盖头被她睡得卷在了起来,露出了女郎精巧的下颌与娇嫩的红唇。 月色清辉,神女如许,真不是老天怜悯他,允他们在梦中相逢么? 秦渊用力甩了自己一巴掌。 定睛再看,那人却还在。 萧兰因似有感知一般,揉着眼醒了过来,终于等到心爱的郎君,她上前挂在他身上,无不委屈:「阿渊,你去哪儿了,我等你许久了。」 郎君大约刚沐浴完,身上一阵清爽的皂角味,萧兰因蹭在他颈侧,贪婪地嗅了两口,却发现郎君面颊一道明晃晃的红痕。 蹙眉问:「谁打了你。」 触感都那样明晰,柔软的、细嫩的感受,秦渊终于确定,是她。 秦渊诧异地、颤着声问:「童童,你不是……你怎会在此?」 她狡黠一笑:「我将元家的大傻子打晕了,下了药。」 秦渊来不及斥她胡闹,萧兰因便彻底让他说不出话。 女郎娇艷的唇花瓣贴在他唇边,吐气如兰:「他怎么配娶我。」 「阿渊,你才是我的夫郎。」 第61章 秦萧番外五 床帐扯落, 月色笼罩下,郎君与女郎相拥身影映在幔帐上。 萧兰因身上大红的喜服胡乱垫在身后,也和街头披满红彩的喜色如出一辙, 竟叫秦渊恍然以为今日是他的新婚, 怀中的人儿,真是他的新娘。 秦渊心中被一种复杂的情绪裹挟,心中只有一个念想。 她是他的。 秦渊凤眸中的理智似乎全然消失了, 这一刻铺天盖地只得箫兰因一人。 其实箫兰因有些疼, 郎君情动至极, 动作也有些失控, 但她喜欢这样的感觉,喜欢释放的、野性的、不克制的秦渊。 便是有些不适, 她也仰着头承受, 一下下地鼓舞他:「好阿渊......」 一声声叫秦渊沉溺, 全盘的理智都被她勾走。 直至后半夜, 秦渊有些不舍地放过她红肿的唇, 理智渐渐回笼, 咬着女郎的手指,似嘆息:「童童, 我们不该如此的, 若叫人发现, 你该如何自处呢?」 萧兰因十指绕着他散落而下的发,哼道:「我就要和你在一起。」 她既然能逃了出来,便是鼓足了勇气,剑走偏锋也要留住秦渊。 她面颊仍是通红的,唇脂也被秦渊吃得七零八落,浅浅笑了笑, 似吸人精气的狐仙,玉白的脚尖勾成个暧昧的弧度,媚气横生的:「你不喜欢么?阿渊。」 秦渊额角跳了跳,偃旗息鼓的欲望又将他缠绕,就要被她逼疯。 第145页 他看了一眼身上狼藉的女郎,发泄似地吮了一口,声音低得几乎嘶哑:「童童,你乖一点。」 其实萧兰因身上也没什么力气了,但看秦渊逐渐回復正经冷静的神情,才会不管不顾去勾他,被他这样肃然一说,横生了不少委屈,背过身去不再看他,但又忍不住呜呜哭泣。 「那你要怎么样嘛.....我,我都做到如此地步了,你还不晓得我想怎么样么?」 她的哭声幽幽的,埋在枕帐中,雪白的肩胛瑟缩着,看得秦渊心疼至极,他贴着萧兰因的蝴蝶骨,凑在她耳畔自省:「童童,童童,对不住。」 秦渊知道萧兰因的心思:「往后,你叫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好不好?」 他许诺似的,如释重负的口气:「我们还在一起。」 箫兰因这才转过身来,眼泪汪汪地望着他。 她终于满意,又有些担忧:「你真的愿意么?」 秦渊将她搂了过来,将女郎眼角的泪花吻去,喃喃道:「愿意,童童勇敢如斯,我还有什么不愿意的,能与你在一起,名不正言不顺,我也满足快意。」 箫兰因听他这样说,才放心下来。 毕竟,她已是元凭名义上的妻子,若被人知晓二人关系,秦渊莫说前程,只怕连性命也不保。 她指尖触摸着他战时新添的伤疤,有些心虚的:「我会小心,不会叫旁人发现的。」 秦渊笑,如今倒是晓得害怕了。 但也耐下性子安慰她:「好。」 他撑起身子,蹙着眉开始检查她身上的痕迹,很是懊悔的:「我方才用力了些,将你弄伤了。」 又烧了热水,替她擦洗身体,替她更换衣物。 这些事情,他做得非常顺手,箫兰因被他伺候得舒服,以至于狐疑地揪着他的衣领:「你怎么这么熟悉,从前替谁做过?」 秦渊无奈。 他是奴僕出身,从小做惯了脏活累活,替她洗身擦药,不过小事。 面对箫兰因的小脾气,他总是哄着的,他挑眉,揉了揉女郎的后腰,口气孟浪的:「生来就是伺候你的,如何,可还满意么?」 箫兰因面红着躲到被衾中去,秦渊也不去闹她,轻柔地抚着她的嵴背,哄她安睡。 他抱着怀中人儿,一夜未眠。 天色仍是深蓝,寒星渐隐时,秦渊将箫兰因唤醒,亲自将她送回郡王府。 他轻功奇高,轻而易举便躲过护院的看守,见她鬼鬼祟祟摸入仍贴着大红双喜的新房时,心中仍是刺痛。 元凭才是她名正言顺的夫郎。 秦渊,不要妒忌。 能继续与她在一起,已是大幸之事。 箫兰因进房时,元凭正搂着陪嫁唿唿大睡,空气中皆瀰漫着浑浊糜烂之息。 陪嫁丫鬟名叫丹枫,生得与箫兰因三分相似,见她回来,倒是很乖觉地披起衣裳跪在她身前,神色是怯懦的:「女郎。」 箫兰因笑着赞许:「不必惊慌,你做得很好。」 丹枫一走,床上的元凭竟似要醒了,被衾窸窣响动,丹枫慌张地望向她。 萧兰因也有些紧张,定下心神指了指屏风,示意她到后躲着。 丹枫才扯着衣裳酿跄往外缩,谁知惊慌中,她的披帛带到地上的梅瓶,跌在地衣上,发出一声厚重的闷响。 「怎么了?」元凭声音茫然,揉着眼睏倦地起了身。 萧兰因眼见着丹枫的身形半遮在屏风后,影影绰绰地露出姣好的身形,忐忑道:「王爷醒了?」 「怎么起得这样早?」元凭又躺下了,口气不悦。 萧兰因心中骂了几句:废物脾气还挺大。 她昨夜,先将元凭药倒,又另下了一种致人迷幻的奇药,叫元凭以为,昨夜与他圆房之人真是她,如今观他反应,知道元凭毫无察觉,松了口气。 萧兰因努力做到口气婉转:「吉时要到了,咱们要进宫请安的,王爷也快起身洗漱罢。」 元凭蒙过头继续睡了,又过了许久,才赶在吉时前入了宫。 往后,萧兰因为元凭纳了许多妃妾,也任凭他花天酒地。 元凭对萧兰因本就无真情实感,他荒唐惯了,见箫兰因大度,玩得不亦乐乎,初一十五到了箫兰因房里,箫兰因便给他吃药,元凭傻傻不觉,如此一来,倒是应付着过了三年。 这三年中,先皇病逝,端王即位,东征西战不曾停歇,大魏强盛之态初显。 秦渊亦得当今陛下重用,征战三载,从无败绩,官位一升再升,已从当年的归德中郎将升至正三品的上将军。 但先帝高寿,当今继承大统时已四十余载,不在壮年,近来旧伤復发,竟已卧床多日,不见起色,他最着急的,便是元凭始终未能有嗣。 元家素来子嗣不丰,皇帝膝下不过皇后所出的三兄妹,元凭好色懒做,资质平庸,元毓更是荒淫无比,上不得台面,连小女儿临川公主,亦是痴恋秦渊,迟迟不曾婚配。 简而言之,便是没有一个省心的。 故此帝后都盯着箫兰因的肚子。 自她成亲后,萧夫人便回了安西,每每书信往来,定会询问她是否有喜。 萧兰因其实也纳闷,她与秦渊房事不少,她却迟迟不曾有孕,寻医问药,也说她身体康健无虞。 好在元凭虽妾室成群,却也没有一个有孕的,太医都说,郡王身子亏空,还需多多调养。 第146页 反正锅甩不到她头上。 这日,箫兰因借了拜送子观音,要去观云寺斋戒的名头,又偷偷去与秦渊相见。 箫兰因在卧房久候不见人,只得去书房寻人,他果真挑灯夜读,手边的书信卷册堆积成摞。 他们有小半个月不曾相见,秦渊目下挂着一圈明显的青色,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箫兰因心疼:「你多久不曾睡过整觉了?真要熬成人干了。」 秦渊露出讶然的神色,很快将她抱起放在膝上,亲了亲她的面颊:「我看完这点便来陪你。」 箫兰因略扫了一眼:「皇帝真要不行啦?」 秦渊点头,面色肃然。 当今圣上是秦渊的恩人。 因为他,秦渊才能读书写字,才能习武上阵,才有了机会摆脱奴籍,才有机会官拜至今。 若非皇帝,他如今不过是一名小厮而已,洒扫?採买?跑腿?谁也不晓得,但毋庸置疑,是皇帝改变了秦渊的一生。 所以皇帝大限将至,他的悲痛,比元家两兄弟更甚。 元凭早便盼着皇帝驾崩,登基做主了。 可笑元凭是脓包一个,如今皇帝病重,最得倚重的竟是秦渊。 箫兰因揉了揉他紧蹙的眉心:「人各有命,你尽力施为,问心无愧便好,无须给自己太大压力。」 「嗯。」秦渊亲了亲她的发顶,软玉温香在怀,很快他便心不在焉,大手在女郎玲珑的曲线游走,低声问:「怎么这个时辰来?」 如今还早呢,她大都星夜过来的。 箫兰因牵着郎君骨节分明的手:「也没什么,我说要去观云寺礼佛罢了。」 「礼佛?」 她从不信神佛的。 「是呀。」她点头:「拜观音,求子。」 「……」 秦渊眸色黯了下去,忽然抱着她站了起来。 箫兰因搂着他的脖子,嗔怪:「你突然间起来做什么?」 郎君贴在她耳畔,气息灼热。 「求子?那童童求对人了。」 秦渊的戏言竟凑巧成真,一个月后,萧兰因诊出了喜脉,皇帝大喜,当下册元凭为太子。 要知道,元家这些年,这是头一个正经的孩子,元毓府上那个,闹得难看又叫人糟心,还不知道是否为皇室血统,皇帝一向不喜的。 又过月余,皇帝旧伤不治,驾崩西去,元凭即位,萧兰因为后。 先皇驾崩前亲自给秦渊赐下爵位,超一品的晋国公,掌长安兵马、辅佐天子御下,自此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风头无两。 元凭自小看不起秦渊,如今秦渊大权在握,他处处想与他作对,却屡屡无果,二人针锋相对,将斗争搬上檯面。 但秦渊没有谋逆之心。 秦渊答应过先帝,替他稳住江山,不叫大魏政权旁落。 萧兰因听见秦渊的转达,心底默默翻了个白眼。 先帝倒是将他两宝贝儿子看得透彻。 先帝头七未过,秦渊熬得辛苦,白日事务缠身,夜里又要守灵,萧兰因心疼他,将他拽回了凤仪宫,押着他休息:「你看看你,老了十岁不止,快眯一会,元凭还花天酒地呢,究竟是你是先帝儿子,还是他是先帝儿子?」 秦渊将萧兰因也拉上床榻,大手贴在女郎尚平坦的小腹,轻轻摩挲:「她乖不乖?」 萧兰因一口咬在郎君瘦削的下巴上:「她很乖,只是想爹爹了。」 「唔,都怪我。」 萧兰因哼哼唧唧往他怀中凑:「你陪我睡一会,这些天我总睡不好。」 秦渊有些犹豫,宫中不比外府,多少双眼睛盯着,若是露出一点马脚,一人一口唾沫便能将他们淹死,他自然无所谓的,只是萧兰因,他怕她受委屈。 秦渊一边哄她睡,自己不过闭目养神而已,待她睡了过去,便打理衣物退了出来,无不忧虑地吩咐鎏婳加强对凤仪宫的管束。 他负手立于廊下,轮廓锋利,神色冷淡地嘱咐着。 鎏婳抬眼去看他,秦渊不笑时总是冷肃的,尤其这些年,平添了许多霸道之气,一眼扫过,都会叫人惶然惊吓。 也只有这样的郎君,才会叫她家女郎倾心多年罢。 一想起他们之间的种种,鎏婳仍觉忐忑。 皇后与权臣私通多年,如今更有了身孕,混淆皇室血统,桩桩都是都是要杀头的重罪。 她点头应下:「奴婢晓得了,国公放心。」 秦渊点头,余光却看见一个身影一晃而过,似是个眼生的,他迅速往后避去,向鎏婳使了个眼色。 鎏婳也心惊肉跳,冲上前去看:「是谁?」 第62章 秦萧番外六 宫中护卫甚多, 很快便将人捉住了。 来人名唤丹枫,从前是是箫兰因的陪嫁。 她晓得箫兰因的秘密,入宫后, 虽丹枫并不十分得宠, 但箫兰因仍给个了贵嫔名分。 丹枫脸上惊慌不定,纵横着泪痕,浑身都抖着, 想要冲到鎏婳跟前, 却被护卫扯住, 双手反剪压在地板上。 她求助:「姑姑, 姑姑救我。」 「救你?你做什么了?」 「陛下,陛下昏过去了!」 稍换个人, 鎏婳都不会理睬, 但丹枫曾替箫兰因与元凭圆房, 这乃万分要紧之事, 绝不可泄露, 便问:「怎会如此, 与你又有何干系?」 第147页 丹枫神色怪异:「我……陛下……」 「还不说,神仙也保不住你!」 鎏婳再三逼问, 丹枫才说出实情。 原是进宫这几日, 元凭瞧上了太后身边的几个侍女, 如今正打得火热。丹枫不忿,为了邀宠,给元凭下了助兴的药。 但元凭向来体虚,丹枫那来路不明的媚药一下,不过多久他便四肢抽搐,口吐白沫地昏了过去。 也不曾叫太医, 便慌慌失失跑来凤仪宫求助了。 鎏婳头疼,心里却想:元凭可真是大孝子。 先帝头七都未过呢,就将手伸到太后宫中去了,真是片刻都等不得的。 若元凭真死于马上风,那元家皇室才是颜面全无。 事态紧急,鎏婳也顾不得禀报箫兰因,便带着太医赶了过去,好在元凭还有两口气,还能救回来。 —— 箫兰因迷迷煳煳睡了一会,忽地脚底抽疼,被痛醒来时,身边的秦渊早已不在了,床边只有一封信。 有话也不当面说。 箫兰因一边揉着腿,一边将信封拆开。 内容无非是秦渊老母亲一般嘱咐她爱护身体,还有解释自己近来所忙的事情,为无法陪她道歉,最后是保证日后多多陪她。 箫兰因心里泡着蜜一般。 秦渊哄她,一哄一个准。 但心里再甜,脚下的痛感却没有减少半分,还有愈演愈烈之势。 自她怀孕以来,夜里抽筋是家常便饭。 「鎏婳——」 她声音落下,便有人上前,只是来人并非鎏婳。 「鎏婳人呢?」 「刚才陈贵嫔闯了过来,哭哭啼啼地闹了一会,然后鎏婳便传了太医与陈贵嫔一道走了,很匆忙的样子,并不曾留下什么话。」 丹枫? 发生什么事情了? 丹枫顶着她的名号,暗中与元凭睡了三年,如今是越发难管束了,可知富贵迷人眼,从前那规规矩矩的小丫鬟怕是一去不復返了。 留着丹枫,始终是个隐患,还是除去为妙。 但箫兰因的杀意来得太迟。 元凭在太医的救治下,很快便醒了过来,鎏婳前脚刚离开,丹枫生怕皇帝治罪,后脚便将自己这许多年,代替箫兰因侍寝的事情,倒豆子似的说了出来。 她唯恐元凭不信,末了,还添上一句:「刚才臣妾还见着,晋国公从凤仪宫中走出来呢。」 元凭生呕了一口血出来,神色阴鸷无比地连道了三句好。 这两个贱人,竟勾缠到一处,还斗胆给他戴绿帽子! 当下元凭便唤:「来人——」 但当内侍进门,恭敬地问他,有何吩咐时,元凭竟发现自己不知如何处置那对狗男女。 他素来养尊处优,不沾政事,秦渊又是先帝的左膀右臂,如今他是天子,是四海之主,却空得其位,手上的权柄少得可怜。 更莫说萧兰因身后站萧家! 他斗不过。 如今这副情形,萧兰因和秦渊,他谁也惹不起。 元凭心中憋了口气,郁然道:「无事,滚下去——」 要如何才能报復这队姦夫淫/妇?萧兰因已怀有身孕,怀胎十月,孩子哌哌坠地,他便要给那野种当便宜爹么? 不,绝不能让那孽种生下来!萧兰因该死,秦渊更该死! 「等等,滚回来——」 —— 萧兰因这几日都不大舒服。 她迷迷煳煳醒来,看着天色,有些迷茫地问:「如今几时了?」 秦渊将萧兰因抱了起来,唇瓣碰了碰她的额头,好歹没再烧了:「都是子夜了,可觉得饿了么?」 她浑身都还是无力的,连眼皮都睁不开来,摇了摇头:「吃不下。」 秦渊不常出现在此,萧兰因撑起身子,有气无力地靠在他颈窝处,爱娇地蹭了蹭:「你怎么来了?」 秦渊大掌按在她的后背上,不过十日,女郎的身形变得瘦削纤薄,轻轻一放,也能感受到骨骼的形状。 他心疼的:「童童,你睡了好久,吓死我了。」 才醒来一会,她脑袋便不住往下点,似又要昏睡过去。 秦渊捧着她苍白的面颊,轻声:「童童、童童,不要睡,看一看我,我餵你用点汤药,这样身子才能好过来。」 萧兰因这病来得蹊跷,她一昏睡,什么药也灌不下去,秦渊嘴对嘴渡了少许,很快又被她吐了出来,整个人都落了形,太医却诊不出任何问题,仍说皇后身体还是康健的。 那时萧兰因已昏迷了一日一夜。 秦渊怒极,险些便将太医砍了。 最后太医跪倒在地,说自己学艺不精,又说观云寺的高僧法明禅师,有生死人,肉白骨的大能,说不定会治皇后的病,秦渊才冷静下来。 如今萧兰因终于醒了,但状况仍然惹人担忧,可知她非矫情的女郎,反而比男子还要坚韧许多。 如今她窝在秦渊怀中,心中升起浓重的恐惧,双手搭在肚子上,连睁眼的力气都无,眼泪却不住往下坠落:「阿渊,我是不是快死了?」 秦渊抱着她,眸光复杂,却是通红着眼,隐有泪意。 「混说什么?」 「法明禅师马上便来了,他本事大着呢,有妙手回春的本事,你的症状于他而言,不过是个小喷嚏罢了。」 第148页 「是么?」 秦渊笃定点头,在安慰萧兰因,也在说服自己。 萧兰因被他抱着,好歹觉得没那样惊慌,吸着鼻子努力不要哭出来,但很快,一种从未有过的痛楚便灵犀透顶地传遍全身。 骨缝中似有千万只虫子在啃咬,连唿吸都是难挨的疼。 秦渊的声音变得稀薄:「童童,童童……」 感受到双唇被人掰开,然后又送了一节手臂进来:「咬我,疼便咬我,不要咬自己……」 她五感被疼痛侵蚀,很快口腔便蔓延出一阵浓重的血腥,她囫囵知道,大约是他将秦渊的手臂咬破了,但她真的完全不受控制…… 太疼了,疼得她想寻一把刀,一刀了结便好了。 秦渊:「来人——太医——快来人!」 鎏婳见萧兰因受苦,也哭着:「女郎,女郎您再忍一忍,法明禅师已入了皇城,很快便能替你看诊了!您一定要挺住呀!」 这话落下,又是一阵彻骨的疼痛袭来,萧兰因不堪忍受,双目全黑,彻底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入目是秦渊通红的眼。 但身上有了些力气,也舒服不少,好歹能顺畅地喘口气,缓慢地爬了起来,想要秦渊抱她,秦渊眼角滚下泪来,见她抱在怀中。 萧兰因扯了扯他的头髮:「阿渊,我怎么了,你老实告诉我。」 秦渊捏着她纤细伶仃的腕骨,捧再手心亲吻:「没事,童童,你会没事的。」 但秦渊从不会瞒着萧兰因,一五一十将法明的诊断结果告知于她。 萧兰因一时有些发懵。 她中毒了,还是西域的奇毒。 第一反应便是摸着肚子:「可会对我们的孩儿造成影响么?」只怕是有的。 她已怀胎六月有余。 秦渊大掌覆盖在她手上,温柔的:「禅师也说不晓得,或许没有呢?」 可这毒来得蹊跷,法明是个毒痴,从前也只在古籍中听说过乌昙婆逻花,活人中此毒,他还是头一遭见着,并无十分把握,只兴致勃勃地表示要攻克罢了。 但经过法明禅师的调理,她因毒亏损的身子确实有所好转,好歹不曾毒发时,并不十分痛苦。 但乌昙婆逻花奇诡,法明似乎也无法将其根治,箫兰因始终忧虑,更多次有落胎之兆,几次试药不得效,箫兰因终于提笔,将自己的情况一五一十告知安西萧家,求助于他们。 安西毗邻许多异族之国,有许多奇人异士,或能寻到解毒之法。 箫兰因怀胎八月的时候,萧夫人自安西来了长安,说是自漠南巫医处,寻着了解毒之法。 食下解毒的药丸后,箫兰因当即腹痛如绞,她捂着肚子,痛苦地倒在秦渊怀中,不解地望向萧夫人:「阿娘,怎会如此?」 秦渊握着她的手,他手心同样一片汗湿,望向萧夫人的眼神杀气腾腾:「快,快将禅师与太医一道传过来。」 萧夫人只流着泪:「童童,娘都是为了你好呀——用这孽种的命,去换你的活路,这样不好么?」 「她不是孽种,她是我和阿渊的孩子!」 箫兰因便是浑身疼得发冷,仍是咬牙说出了这句。 秦渊心疼地抱着她,凤眸通红,哀伤难言:「童童,莫说了,你好生歇着。」 萧夫人也泣不成声,良久,她才说:「你和秦渊的孩子,不是孽种,又是什么?」 「童童,皇上是知道了你们的事情,才会……」 「事已至此,便是苛责你也迟了。」 「做这样的事情,难道阿娘便不痛心么?可若失了这次机会,根本寻不到别的法子解毒。」 「你与她,阿娘只能选你。」 箫兰因当然想活。 她不捨得秦渊。 但她还想要腹中孩子也好好活着呀。 箫兰因抓着秦渊的手臂,绝望而无助。 第63章 秦萧番外完 太医与法明禅师赶来时, 萧兰因情况已非常差,身下开始流血,意识也是涣散的, 他们二人以金针封住了萧兰因身上几处要穴, 下了许多功夫,才将胎儿堪堪保住。 也是月份大了,萧兰因养护得又一贯仔细, 否则便有胎死腹中的危险, 但如今胎儿承受了乌昙婆逻花毒, 孱弱至极, 这会是还活着,但保不齐能活多久。 萧兰因只能闭门不出, 卧床休息, 日日汤药吊着。 她是统领惯了六宫之事的, 因素来不掺和争宠之事, 还出手阔绰大方, 是日日都有妃嫔上门请安的, 闭门将养身体的事情一出,自然有存心攀附之人上门探听消息。 这些过来请安探望的后宫女眷皆被护卫拦在殿门外。 前来探视的刘贵人嘀咕:「怎么皇后宫中守卫严得似军中似的。」 元凭悄然走近, 面上露出狰狞笑意:「皇后好大的架子。」 萧兰因这般境况, 秦渊如今也顾不得避讳了, 几乎是夜夜都在萧兰因身边陪着,凤仪殿中的护卫也都换了一批,全是秦渊自军中精挑细选的。 军中作风多少与寻常守卫不同,元凭好歹在军中呆过一段时日,自然一看便晓得是谁的手笔,脸上表情更是难看, 他甩下身后随从,径直入了凤仪宫。 鎏婳就在寝殿门边守着,见元凭气势汹汹地冲过来,大着胆子去拦:「陛下,娘娘正在休息!您不能进去!」 第149页 元凭冷笑,将鎏婳推开:「萧家养的狗,也敢在寡人面前吠么?」 如此,再无人敢拦。 元凭冲进去时,秦渊手上端着个小巧精緻的瓷碗,正一勺一勺地餵萧兰因。 元凭是第一次见二人的亲密之态。 他狂躁地冲过来,挥袖怒道:「姦夫□□,白日青天,你们竟敢在寡人的皇城中苟且!」 疯狗似地乱吠。 箫兰因确实被疯狗下了一跳,扶着肚子往后躲,秦渊不动声色地将碗中最后一口米粥餵入她的口中,还妥帖地擦了擦,这才将碗甩到元凭膝盖上。 元凭被砸了一下,顿时双膝跪地。 秦渊:「陛下不必行此大礼。」 元凭霎时双眸通红,不管不顾地往前沖。 秦渊蹙眉,他将元凭的手反扭在身后,用力压了下去。 元凭疼得嗷嗷叫,额角青筋崩了出来:「秦渊,你好大的胆子,冒犯寡人,论罪当诛!」 自萧兰因中毒后,秦渊常有要将元凭活剐的冲动,如今被他一激,面无表情道:「你这皇帝,换个人做也成。」 元凭顿时老实下来,面如死灰地挣扎:「你,你敢?」 秦渊倒不是不敢,只是顾念先皇罢了,他哼了声,双手一松,元凭顿时摔在地上。 「陛下请回罢。」 「你!」元凭愤恨,横眉竖目以对,但终究不敢再说什么,连滚带爬地离开了。 自那日起,元凭再也不敢到凤仪殿去,或许是亲眼见着箫兰因气若游丝地模样,安了心;或许是被秦渊地威胁所吓,没了胆。 不过他似乎换了种方式与他们斗争——开始罕见地管起了朝政。 秦渊年轻,力压一众元老成为辅政之臣,多少存有不满之声,元凭开窍了似的,也懂得了连横合纵的道理,虽偶尔搞些小动作,但终究不痛不痒,秦渊看在眼里,不曾去打压。 他的心思,都放在箫兰因身上了。 她身子渐重,产期也迫近,虽毒素以阴损之法被转介入胎,但母体也受了许多罪,更莫说日日煎熬着保胎了。 虽只得一线希望,但萧兰因也不愿放弃,受了许多苦楚,才熬到生产之时。 生产时,萧兰因疼了一日一夜,终于在次日黎明破晓时分,他们的女儿出生了。 秦渊闯进来时,箫兰因刚喘过口气,秦渊珍重的亲吻细细密密地落在她额角唇边,箫兰因碰了碰秦渊的面颊:「孩子呢?让我看看她。」她总是愧疚的。 方才出生时,小姑娘不过细弱地啼哭两声,便偃旗息鼓了,箫兰因心里更加难受了,眼泪又跌了下来。 她从前不爱哭的,如今越发爱掉眼泪了。 秦渊手忙脚乱地替她擦拭眼泪,见她好歹情绪稳了些,才从乳娘手中将小姑娘抱了过去,也忍不住哽咽着:「童童,这是咱们的女儿……」 箫兰因冒着天下大不韪,冒着失去生命的危险,替他生下的女儿。 瘦瘦小小一团,较旁人家初生儿的都要小上几圈,秦渊抱着她,觉得自己似乎抱着个软趴趴的奶糰子,但心中柔软万千:「你瞧瞧,她是不是生得,很好看?」 箫兰因虚弱笑笑,小女孩虽小小一个,紧闭地眼眸,隐约的轮廓,确是像足了秦渊。 轻轻点了点她的小鼻子,满足地笑了:「是好看,像你。」 萧兰因为她取名缘圆,秦缘圆。 她从不后悔自己作为,如今缘圆出生,她与秦渊之间的缘分才真正圆满。 但小姑娘的身子真的是差,玻璃娃娃似的,大病小痛总不见好的,还未出月子呢,好几次病得几乎小命都没了,秦萧二人心痛如绞,只能越加仔细地爱护于她。 法明也来为秦缘圆诊过脉,说是公主脉象奇特,虽是中毒之身,却未到毒发之期,仍有治疗的希望。 为了方便法明的治疗,也是有意远离宫闱,箫兰因坐满月子后,便以祈福的名义,说要去观云寺中常住,元凭是巴不得见不着她们母女,答应得极为爽快。 如此一来更方便了秦渊,他们在清凉镇下置了宅子,箫兰因平日照看秦缘圆,秦渊便早出晚归,邻里之间都以为,他们是寻常的一家三口。 秦缘圆总生病吃药,小身子便也没有力气,两岁才磕磕绊绊能走几步路,便是学会走路后,平日里也懒懒的不爱动弹。 这日,箫兰因带着秦缘圆午睡醒来,小姑娘揉着雾蒙蒙的眼眸,指着房门,软软地喊了一声:「阿爹。」 箫兰因揉了揉女儿的包子脸:「乖宝宝,阿爹晚些时候才能回来呢。」 她话音刚下,秦渊便笑着闪了进来,将秦缘圆高高地举过头顶,秦缘圆乐得咯咯直笑,小短腿一下一下地踢在秦渊肩膀上。 箫兰因还紧张呢:「你莫晃着她,她才醒呢,会头晕的。」 秦渊心里一紧,忙将秦缘圆抱了下来,抚着女孩柔软的额发,口气轻软:「乖宝宝,可有哪里不舒服么?」 秦缘圆眨巴眼睛,抱着秦渊的肩膀摇了摇头:「想和哥哥玩。」 箫兰因愣了愣,双眸一热,摸了摸女儿的头髮:「哥哥不开心,宝宝去哄一哄哥哥,好不好呀?」 萧家二哥前不久战死在边关,夫人也殉情而死,只留下萧家三郎一个孩子。 萧家儿郎从不畏惧生死,总是以身许国的,箫兰因的大哥多年前便已战死,如今二子也损,萧夫人身体一落千丈,箫兰因便做主将萧三郎接回了长安。 第150页 如今萧铎也随她一道住在清凉山,小郎君骤然失了父母,天地皆倾覆一般,整个人消沉得很。 他自小长在安西,是第一次见着箫兰因,自然也没有多少熟稔,郎君天生心细如髮,并未敢亲近,但对秦缘圆,这么个粉雕玉琢的小妹妹,便也冷不下脸。 大约小孩都喜欢与年龄大一些的小孩玩耍,秦缘圆也很喜欢萧铎。 箫兰因将秦缘圆送到萧铎院子里,本是扯着秦渊便折返的,秦渊却老大不乐意:「男女授受不亲,咱们还是在一旁盯着罢。」 箫兰因嗤笑:「你混说什么呢?缘圆才两岁,三郎也不过七岁,你便是担心,也实属有些早了。」 秦渊揽着她往回带,脸上表情却很正经:「小娘子家家的,可不得好好照料么?我晓得三郎是个好孩子,那咱们回去看看吧?」 摊上宝贝女儿的事请,秦渊便有些过分神经兮兮。 但三郎初来,和她也不熟悉,悄悄看看大人不在时,他是什么样的,也好。 二人便脚步轻轻地折返。 秦缘圆话都还说不顺呢,只会哥哥、哥哥地叫,小鸽子似的在萧三郎周围打转,萧三郎手上握着书籍,被她吵得厉害,便摸摸她的发顶,秦缘圆便也不出声,趴在他腿上,葡萄似的眼珠子转呀转,也不晓得在想些什么。 箫兰因看得心中柔软,笑眯眯的,却见秦渊面色不愉,亲了亲他的下巴:「怎么了,孩子们不都玩得好好的么?」 秦渊揽着她的腰肢,无奈地望了她一眼:「我怎么觉得,我们家宝宝更喜欢三郎呢?」 原来是为了这个,真是幼稚。 箫兰因捂着唇小声笑,故意逗他:「我家三郎不好么?表哥表妹,最是登对,知根知底的,一辈子都宠着我的乖宝宝。」 秦渊满脸抗拒:「不妥。」 担心萧铎听见他们声响,箫兰因将秦渊拽开,点着他心口,低声:「你幼不幼稚,还吃小孩子的醋,若是缘圆日后嫁人了,那你岂不是要哭鼻子了?」 秦渊双眸微睁:「我看看是哪个小兔崽子将我女儿骗走了,我定然将他……」 狠狠地揍一顿先说。 箫兰因却笑吟吟地凝着他:「若是你家宝贝女儿将人家骗走了呢?」 一语双关。 他可不是被她骗了么。 秦渊心头一痒,将女郎抵在玉兰树干上,含着女郎微张的红唇亲了又亲,良久才道:「那也得先打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