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携风雨而来》 第1页 [仙侠魔幻] 《他携风雨而来》作者:曲中欢【完结+番外】 云棠生于凡人之家,却天生妖骨。镇上的百姓厌她、惧她,日日戳她的嵴樑;连父兄都将她视为异类,不惜逼她远走他乡。 走投无路之际,不靠谱的神棍却说她命格不凡,若能渡化自前世带来的劫数,妖骨也能塑成神骨。 为寻一方安身之所,云棠依神棍的指点,在鹭岭开下一家半妖酒馆,于此修行千载,积攒功德。 那日,仲夏微雨。 酒馆迎来一位奇怪的客人。 男人一席缁衣,姿容清隽,清眸静若寂夜寒潭,独独在望向她时燎起星星火光。 云棠问他为何而来,他只道:「找人。」 那时,云棠并不知道连珩要找的人是谁。直到后来,他眸中的星火终成燎原之势,为她燃尽山川湖海。 云棠才恍然明白: 他携风踏雨而来,从一开始,便只为许她一个永世无忧的余生万载。 【食用指南】 1前世今生!前世今生!前世今生!宝贝们注意标籤; 2女主坚韧、死直、自带恋爱信号屏蔽场; 3男主温柔、闷骚、常年满弹情话机关枪; 4这大概是一个「我想和你打怪升级,你却一心想处cp」的狗血爱情故事;女主前期不弱,但也不强,中后期崛起。 5主角无大虐,配角有刀,介意慎入; 6通篇私设,望见谅。 【关于番外】 1.番外严重剧透,不建议提前食用; 2.番外一独立,番外二上、下和番外三有关联,推荐搭配食用。 内容标籤: 灵异神怪 情有独钟 前世今生 天作之合 搜索关键字:主角:云棠,连珩 ┃ 配角:司徒澈,沈天颂,浮游散人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渡我余生万载。 立意:坚持做自己,才有改变环境的能力。 第1章 序章 人间北境一座的小镇城郊有一片枫林,每逢仲秋,漫山的枫叶红如山火,云棠会亲自带着镇上的孩子来山里折枫枝,寻些形状漂亮的枫叶带回家里做装饰。 这日,恰逢秋雨,落满细雨的枫叶红得更加灼眼。送云棠出嫁的队伍缓缓走在泥泞的山路上,与漫山红叶几乎融为一体。 云棠坐在摇摇晃晃的花轿里,秋风掀起轿帘,她偷偷揭开盖头朝外望去,摇曳的枫林一如往常那般明媚,她却即将远嫁他乡,与这片伴她长大的枫林匆匆告别。 云棠默默嘆了一声,又将盖头盖了回去。 她生于平凡的商户之家,父亲重男轻女,母亲体弱多病,被寄予厚望的兄长整日吃喝嫖赌,蜜罐里长大的弟弟更是蛮横任性。 她在夹缝里孤独地走过十余年,被父亲忽视、被兄弟排挤,而此刻即将远嫁他乡,她却依旧看不见任何希望。 这就是她的人生吗? 嫁给一个素未谋面的男人,如她母亲那般被冠以夫君的姓氏,相夫教子走完一生,再没人记得她的姓名。 思量间,她竟生出一个疯狂的念头——如果她此刻从花轿上跳下去,逃掉这场婚事,会如何呢? 她循规蹈矩那么多年,也没能改变父亲重男轻女的观念,为何不为自己拼一把呢? 如果能逃掉这场婚事,她便离开家乡到江州的仙门拜师求学。三年前,曾有位神棍为她卜卦,说她命格不凡,若能潜心修行,或许可以飞升成神。 云棠自然不敢奢求成神,她只希望天地之间能有一片落脚之地,容她不必一生为俗事所累,真正地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 犹豫片刻,她掀起盖头,终于鼓起勇气起身,准备从花轿上跳下去。花轿却不知因何竟突然剧烈地摇晃起来。 细密的秋雨陡然加剧,噼里啪啦砸在轿顶。轿外一片喧嚣,送亲的队伍你一句我一句地吵闹起来。 队伍刚好行至山下的一条河水,云棠忙朝轿外看去,方一掀开轿帘,一道紫电径直噼在前方的木桥上。木桥陡然坍塌,刚走到一半的送亲队伍顿时人仰马翻,一股脑全部翻落到河水中。 冰冷的河水一瞬间灌进云棠的鼻腔,她挣扎着朝上浮了几下,却似有千斤坠力拖住她,将她一点点浸在水下。 慢慢的,她开始失去挣扎地力气,在冰冷的河水中昏了过去。 云棠昏睡了整整三天,再次醒来时,正在自己的房间里休息。 尚未完全恢復神智,云棠还没睁眼,只能隐隐约约听见房里有人在争吵,是她的父亲和母亲。 父亲压着怒火,声音极其低沉:「把她送到城外的尼姑庵去,如果人家不肯收,就找个道士把她收了,我们云家没有这样的妖怪。」 母亲江氏几乎带着哭腔:「老爷,小棠是我们的女儿,是我身上掉下的肉啊!她怎么会是妖怪呢?她那么乖顺,连被忌儿、松儿他们欺负都不会有一句怨言,她怎么可能是妖怪呢?」 江氏口中忌儿和松儿是云棠的兄弟,也是江氏的孩子。 云棠的父亲闻言终于压不住怒火:「我没有这样的女儿。她自己惹的祸事,却让我们全家背上骂名。松儿才十五岁,尚未娶妻,若是因为她再耽误了仕途,她这个做姐姐的活该以死谢罪。」 说完拍桌而起,头也不回地摔门而去,只留下江氏一人在房内抽泣。
第2页 云棠在母亲的抽泣声中缓缓睁开眼,茫然地坐起。房内燃着昏黄的烛火,母亲坐在床边不远的地方,本就病弱的身体显得更加憔悴。 云棠回想方才爹娘的对话,一时间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她蹙起眉头,低低唤了一声:「阿娘。」 垂头抽泣的江氏这才注意到云棠醒来,忙抬头起身,却在对上云棠目光的一瞬突然顿住脚步,唿吸勐得凝住。 「小...小棠,你......」 她的目光满是惊惧。 云棠陷入困惑:「阿娘,怎么了?」 江氏依旧支支吾吾地定在原地。云棠察觉不对,低头看了看自己,似乎和往常并没有区别。 「阿娘,我怎么了?」 江氏浑身都在颤抖:「小棠,你的眼睛!」 云棠完全不明白母亲为何会露出那样的神色,她忙下床走到梳妆檯前。在看见铜镜里映出的自己那一瞬,她完全怔住了。 怎么会这样? 她的眼睛为什么会变成血红色? 「阿娘,怎么回事?」云棠完全慌了,「为什么?我怎么会变成这样?」 江氏站在房门口,双手不住地颤抖,僵持很久,终于深吸一口气走上前。为人母的勇气促使她将不知所措的云棠一把揽入怀中:「没关系的,小棠,你只是病了,别怕。」 她轻轻地拍着云棠的肩膀,「别怕,有阿娘在,谁也别想伤害你。我的小棠只是病了,不是妖怪,谁也不能说你妖怪。」 云棠在这个家中十余年,第一次见柔弱的母亲说出如此坚定的话。她慢慢适应了母亲的怀抱,略微僵硬地在母亲的肩膀上也轻轻拍了拍:「阿娘,你放心,女儿没事。能不能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天,她跌入河水之后什么都不记得了。为什么一醒来,会变成现在这样? 江氏慢慢放开她,抬手温柔地抚过云棠鬓角的发梢:「没什么,小棠,你好好休息,一切都会好起来。」 这天之后,家中便蒙上了一层极度压抑的气息。云棠从外人口中得知,那日送亲队伍翻倒在河水中,众人挣扎着起身后,只见云棠浮在半空,一袭嫁衣红得灼眼。 她在乌云黑水间倏然睁眼,眼眸血红,宛若沉浸鲜血的万丈深渊。 「妖怪!」 不知是谁第一声喊了出来,从此,谁见到她,都会在背后道一句「妖怪」。 云棠不愿承受家中下人异样的目光,独自搬到冷清的偏院居住,几乎闭门不出。除了母亲,她谁也不见,当然,也没人愿意见她。 素来沉静柔弱的母亲因为云棠的事情与父亲日日争吵,最终在那年暮秋病倒在一场寒雨中。 云棠去探望母亲,却被兄长拦在门外。 兄长云忌指着她的鼻子大骂:「你这个丧门星!妖怪!如果不是因为你,我们云家也不会受人指指点点,母亲更不可能气得病倒。你不躲起来少丢人现眼,还腆着脸来见母亲,也不照照你的样子? 「你这只妖怪就该从我们云家滚出去,滚!!!」 听着兄长嘶吼,云棠攥紧拳头:「让开,我要进去看阿娘。」 云忌狠狠推了她一把:「滚!滚出我们云家,我们云家没你这样的妖怪。」 云棠被险些被他推到在地,扶着吃痛的肩膀抬起头,一口牙齿几乎咬碎。 「让开!我再说最后一次。」 她强忍着哭腔,本就红如鲜血的眼眸在那一瞬凝上寒冽的厉色。 云忌见状慌了一瞬:「怎么?硬气了是吗?」 他咽了一口唾沫,将心底本能的恐惧压下去,「我偏不让呢,你要杀了我吗?对,你是妖怪,还不是想杀谁就杀谁。今天看不惯我可以杀我,明天就可以是松儿、可以是父亲、可以是我们家中上上下下任何一个人,甚至可以是被你气倒的母亲!」 啪! 云棠狠狠抽了他一掌:「气倒母亲的是你们,不是我!」 「我是妖怪怎么了?我难道希望变成今天这样吗?我在这个家中处处忍让,十几年没伤过你们一分一毫,可你们呢?」 云棠一步一步朝他压过去,「对,我就是妖怪。你不想死,就给我滚开!」 她一把将兄长推到一旁,迳自推门而入,丝毫不顾忌他人的目光。下人不敢拦她,父亲吼她,她置若罔闻。她仿佛什么都不顾一般跪在母亲的床前,而孱弱的母亲已经虚弱得几乎说不出话。 江氏用最后的力气牵住她的手,将一颗墨玉佛珠塞到她的手里。那是云棠出生那年,江氏拖着病体前往山顶古寺,亲自为她求来的护身符。 「小棠,你不是妖怪。」江氏紧紧握着她的手,「好好活下去,这世上,会有人替阿娘一直爱你。」 在那之后,云棠被赶出云宅。她攥着母亲给她的佛珠,在大门口跪了整整七日,头七一过,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不是妖怪。她比任何人都坚信,这世上总有她的安身之所。 —— 此后,云棠度过了一生中最艰难的两年。她离开家时只带着那颗墨玉佛珠,没有钱财,常年食不饱腹。又因为这双眼睛,所有人都怕她,想要寻一谋生的活计,变得更加艰难。 直到第二年岁末,她饥寒交迫地来到一条江水边。江面结着一层厚厚的冰,寒冬的飞雪落下来,覆上一层惨澹的白。她伸出早已冻僵的手指,拂开冰面上的积雪,剔透的冰面上映出她的倒影。
第3页 那双眼眸依旧红如烈火,像极了家乡仲秋的枫叶。 这两年里,她受尽苦楚都从未哭过,可这一瞬,她竟鼻尖一酸,眼泪不可遏地落了下来。 如果没有这双眼睛就好了。 她只是想活着,怎么就这么难呢? 她慢慢抬起手,朝自己的眼睛挖去。 「甘心吗?」 身后忽然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 透过冰面,云棠看见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一名老道士。如果不是他身上的道袍过于破旧,云棠或许会觉得这就是下凡来渡化她的神明。 她想起来了,他们见过的,当年正是这名神棍说她命格不凡。 她冷笑一声,艰难地站起身,也不知是在揶揄那名神棍,还是再贬损自己:「怎么?道长发现当年那一卦算错了,今日特地前来收妖吗?」 那名神棍平静地上前,在她眉心落下一指,一阵暖流顺着额头缓缓流入体内。 云棠惊觉,忙后退。冰面太滑,她一脚踩偏,直接跌到在冰面上。挣扎着站起时,看着冰面上的倒影,云棠才发现她的眼睛恢復了。 那双摺磨她多年的红色眼眸,终于恢復成原本的黑色。 她错愕地回过头,那名神棍站在她不敢置信的目光中淡然一笑,缓缓道:「你不是妖,但的确天生妖骨。你的身上有前世未能化去的劫数,如果此生能够攒满功德,或许可以化去前劫,飞升成神。」 「云姑娘,贫道可以带你离开,你愿意同贫道走吗?」 作者有话要说: 不是虐文!!! 主线剧情在女主离家的一千年后,不会再这么憋屈了,真的! 女主受过的委屈、吃过的苦、缺失的关怀,都会一点点弥补回来。 感兴趣的宝贝点个收藏吧!感谢支持!mua~ 第2章 不速之客 七月正值梅雨时节,鹭岭近来时常下雨。雨前的微风在山野间轻拂而过,宛如过路的仙人撩拨青山。细雨随之落下,山里林盪起淡淡的青草香。 一匹黑色骏马踏过泥泞的山路,留下一路深深浅浅的马蹄印,不疾不徐地朝山林深处赶去。 骑马的女子一席束袖白衣,秀髮高高束起,眉宇带着三分英气。她骑马一路翻过山岭,最后在山林深处的半妖酒馆前勒马,干净利落地翻身而下,朝酒馆前的老槐树笑喊:「槐伯,我回来啦!」 酒馆门口的老槐树闻声,满树的槐叶无风自动,粗糙的树干上慢慢露出一张苍老的人脸,慈祥的声音缓缓传来:「小棠回来了,怎么还骑着马?」 说着,朝云棠伸来几支槐枝,在她的头顶编织出一张槐枝伞。 云棠走上前将马绳绑在槐枝上,擦掉额角的雨水,无奈道:「可别提了,我的法力又失灵了。」 她刚从鹭岭临近的小镇回来,御剑飞行的时候法力突然失灵,害得她直接从半空中跌下来,多亏衣服被树枝挂住才没摔出个好歹。 她拎起被树枝刮坏的衣摆,心疼道:「衣服都刮坏了,买马还花掉不少银两,亏大发了。」 老槐树慈祥一笑:「你没受伤就好。」它伸出槐枝朝前面的酒馆一指,「快进去换件衣裳,酒馆来客人了。」 云棠顺着槐枝看去,才注意到半妖酒馆的门口前停着一架马车,车上堆着不少货物。酒馆的窗户敞开着,窗边并肩坐的一男一女。他们正在朝云棠的方向张望,见云棠也在看他们,忙起身颔首。 云棠也远远颔首示意。 「他们什么时候来的?」云棠愁道,「我的法力指不定什么时候才能恢復,可别叫人家白等了。」 云棠的法力时常失灵,且失灵的时常毫无规律,一时半刻有之,三年五载亦有之。每次云棠的法力失灵,半妖酒馆都要歇业几日。这二位来得实在不巧,正赶上云棠准备关门谢客的时候。 老槐树应道:「他们才来不久,外面在下雨,我便让他们进去等了。你不妨先进去问问,若是急事,再託言拒绝让他们去找找其他修士。」 云棠点头,朝酒馆走去。刚走两步,身后的老槐树又拉住她。她回眸,老槐树伸出槐枝朝酒馆门口的马车一指。 「小棠,老朽瞧着那些货箱不大对劲,里面怕是没装什么好东西。酒馆里的两位客人,男子是凡人,但女子是狐妖,马车上应该被她施了法术。你提防些,如果有机会,尽量让她把货箱打开看看。」 云棠朝货箱看去,因为没有法力,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只好先蹙眉应下,转身进了酒馆。 云棠来鹭岭有一千年了。 千年前的那个冬日,她在穷困潦倒之际遇到那名神棍,便随他远走修行。几年后学有所成,她辞别神棍辗转来到鹭岭,最后开下这间半妖酒馆。 起初,云棠的酒馆只供过路的行人暂歇。后来,她修为高些,便按神棍临别前的指示接些生意,积攒功德。 时间越久,半妖酒馆里「云老闆」的名声越响,鹭岭的客人也逐渐增多。来到鹭岭寻云棠相助的客人,有凡人、有修士,也不乏各路妖怪。只要不伤天害理,云棠都会相助。 原因无他,无聊而已。 云棠推门而入时,酒馆内的两位客人已经等候多时,一见云棠进来,忙上前问好。 男人名唤陈武,身材魁梧,面容硬朗,左侧眉峰上有一道小指长的刀疤,是新伤,上面还凝着血痂。
第4页 同来的女子名唤花月,如老槐树所言,是名狐妖。她一席粉色的长裙,站在男人身侧显得格外娇小,一双清澈的杏眼明明是十五六岁的少女模样,却偏能生出几分带着天真稚气的妩媚惑人。 云棠与二人打过招唿,三人一同在窗边的酒桌前坐下。 陈武目光沉沉,明显藏着心事。云棠问他们的来意,陈武遂将一枚镖师的腰牌递给云棠:「在下是承威镖局的镖师,花月是我的爱人。我们即将前往永州,途中需得经过不渡江。不渡江的水浪实在兇险,凭我们二人之力恐怕很难渡过,故而,特意来此寻您,希望得您相助。冒昧打扰,还望见谅。」 陈武所说的不渡江在鹭岭以西的云陲,距离鹭岭不算太远。因江中常年巨浪掀天,属实邪门,所以云棠早有耳闻。 相传,不渡江乃上古妖神所开,妖族一旦进入不渡江会立刻失去法力。在不渡江里,花月的法术无法施展,单凭他们二人,又带着一车货物,的确不可能渡过不渡江。 但不渡江的兇险并非秘闻,凡是有点江湖阅歷的人都知道行路时要尽量避开不渡江,哪怕是多赶几十里路,也好过一朝翻在江水里,直接断送小命。可陈武二人明知不渡江兇险,却偏往险中行。 云棠思量一瞬,勾了勾唇角:「据我所知,承威镖局远在函阳。自函阳去永州可走太行山脉,大可不必途径云陲一带。」 闻言,陈武明显慌了一瞬。凡间镖局数以万计,他们的确没有料到以云棠的身份,会将此等小事记得一清二楚。 他定下神色,解释道:「在下在途中遇袭,逃亡时错过了前往太行山脉的路线,也是被逼无奈,才会冒险前往不渡江。」 「遇险?」云棠下意识看向花月。一名镖师和一只狐妖,能遇上的险恐怕不一般。 她淡淡一笑:「恕我冒昧,敢问您二位一人一妖,是如何相识的?」 陈武二人并不知道云棠现在没有法力,早料到云棠会问及此事。 仿佛早已熟稔说辞,陈武继续解释道:「半月前,在下带队从函阳出发前往永州运镖,途中不幸遇歹人劫镖,只有在下一人倖免于难。」 他看了一眼身侧的花月,目光平添几分温存,「是花月救了我。所以,我已修书给承威镖局的东家,待将最后一批货物送到永州,便向东家辞行,与花月寻一山野隐居,从此,不再入人世。」 世人皆道「人妖殊途」,云棠却不这么认为。在她看来,只要两情相悦、不伤天害理,是人是妖,哪怕是牛鬼蛇神,都有相爱的自由。所以,她对陈武和花月二人相爱之事并无特殊的看法,但陈武的说辞倒令她有些在意。 他们从函阳而来,这一路的经歷看似波折,但也不至于逼得他们走投无路。即使之前错过前往太行山脉的路线,后续也可以折回去,为什么非要走不渡江这条路呢? 云棠料定陈武二人有所隐瞒,但现在不方便套他们的话。她刚好想起临近门时槐伯的提醒,顺势道:「二位一路如此波折,竟还能保全货物,看来这批货应当很贵重了,不知可否借我开开眼?」 陈武面露难色:「云老闆,不予旁人开箱是我等镖师的行规。一行人有一行人的规矩,还望您能体谅。」 云棠依旧面带笑意:「体谅,自然是要体谅的。只是我体谅你们,谁体谅我呢?」 「你们既然已经找到半妖酒馆,想来也知道我这的规矩。我云棠做的是行善积德的买卖,不图钱财,只为攒点功德。如今你们要渡江,来请我相助,即是力所能及之事,我定然不会推拒。但如果你们做的是杀人越货的买卖,难道我也要帮忙吗?」 话说至此,云棠的语气骤冷,「陈大侠,守行规是好事。可到了不渡江,我们就是一条船上的蚂蚱。我竭力助您,您也不该把我当『旁人』看,是不是?」 陈武的身子直直僵住,酒桌下的手已经攥紧成拳。云棠静等他露出破绽,一旁始终沉默的花月却忽然开口了。 「阿武,此行云陲,我们还要仰仗云老闆的关照,本就该坦诚相待。」她看着陈武,意有所指地扶住陈武的手背,「云老闆是世外高人,不会觊觎那些俗物,不妨打开来看看吧!」 陈武闻言定住一瞬,转头与花月交换目光。云棠将一切看在眼里,却仿佛没发现异常般低头敲着酒碗。 陈武似乎明白了什么,态度一转,拱手道:「方才是在下冒犯,还望云老闆见谅。」他起身,「云老闆随我来吧!」 遂引着云棠出门验货。 天色已暗,雨也停了。但幽静的夜幕看不见半颗星星,云棠抬头望着天色:「瞧这架势今晚还得下雨。陈公子,花月姑娘,你们二位不妨先在酒馆歇息一晚,待明日天晴再走吧!」 陈武似是听出云棠话中的弦外音,略急道:「云老闆,您这是不打算接我们这单买卖?」若是想接,不会说出「明天再走」这样看似留客,实则赶客的话。 陈武问得急,花月在旁边偷偷扯他袖子也没将他的话拦住。这话说出去两边都尴尬,花月只好帮忙找补:「云姐姐不必急着应下,毕竟是我们寻您相助,您多考虑也是应该的。就算最后没能一起前往云陲,能在鹭岭与姐姐相谈半日,花月已经很开心了。」 云棠心想她倒是想应,但眼下陈武二人明显有所隐瞒,她的法力又尚在失灵,主客观因素都不允许。
第5页 她无奈轻嗯一声,走到货箱前,抬手展出一盏琉璃灯照明,默默在货箱间打量起来。 花月看着云棠手中的琉璃灯,白玉镶金的灯柄,通透的琉璃灯身,里面涌动着金黄色的光浪像融化的碎金。她颇为好奇道:「云姐姐,这灯看着特别,是您的法器吗?」 云棠将琉璃灯朝上提了提,不甚在意道:「是功德灯,里面盛得是我这些年攒下的功德。」 修道之人积攒功德,三年五载才能攒下萤火大点的微光。云棠来到鹭岭这一千年几乎没闲着,这盏功德灯才能灿如鎏金烈火。 这样的宝贝照理说应当高高供起,但在云棠手里,功德灯和平常的灯笼区别不算大。她对飞升没兴趣,至于是否要攒够功德剔除这身妖骨,或许早些年她还有些执念,如今也已看开了。 千年时间如过岸潮水,一浪接一浪地带走云棠心中曾经积压的不平。她早已不在意自己是否是妖。 孑然一身立于天地之间,无愧于心,不必在意身份如何。 云棠提着功德灯在货箱上扫过几下,没看出端倪,转头问陈武:「方便打开吗?」 陈武下意识看向花月,花月与他对视一眼,点点头。陈武遂上前拎出一串钥匙,将货箱一个接一个打开了。 如云棠所料,货箱内果然都是凡间的俗物,有些是金银珠宝,有些是绫罗绸缎。她将功德灯提上前,在功德灯灿金色的光芒下,货箱上突然浮起一层暗紫色的薄烟。 云棠登时警惕,正要散开功德灯内的功德进一步探查,那些薄烟却在转瞬间消失了。 陈武在云棠身后问道:「云老闆,货物有问题吗?」 云棠勾唇浅笑:「没有。时辰不早了,二位不妨先到二层的客房休息吧!」她转身要回酒馆内,似是忽然想起什么,又回过头,「哦对了,今天夜里八成会下雨。你们把货物搬进酒馆吧,别在外面淋坏了。」 陈武应下,又有些茫然,犹豫片刻,才问:「那云老闆,我们这桩生意,您接下了吗?」 云棠没回答,只是懒洋洋地打着哈欠,仿佛什么都没听见,默默走了。 午夜之时,陈武二人已在客房休息。云棠确认他们熟睡后,又迳自来到一楼提起功德灯在那几箱货物前打量起来。 这些货物肯定有问题。晚间那阵她已经发现异常,却又在一瞬间断开线索。那时花月就在场,八成是她施法将暴露出来的气息掩盖了。 云棠没办法,只能找机会再来一次。这次花月不在,或许可以将货箱里真正藏的东西找出来。 货箱上有锁,凡间的锁不难撬开。云棠取出一根细针掰弯,将圆弧一头探进锁孔,仔细地摸索起来。 不消一会,锁内传来咔一声轻响,锁开了。 云棠正欣喜,却发现即使锁被打开,货箱却依旧扣得死死的。她提灯仔细看去,才发现货箱封口出浮着一排密密麻麻的淡粉色符文。 第一个货箱无法打开,云棠又转身去试其他的货箱。第二个、第三个......直到最后一把锁被撬开,依旧不能打开货箱。云棠长嘆一声,恨不得法力立刻恢復。如今的情况她没有法力,很难将陈武二人隐瞒的事实揭开。 正愁着,门口忽然传来叩门声。 云棠一愣,大半夜的,怎么会有客人到访? 她犹豫片刻,上前开门。 酒馆外正在落雨,一名黑衣男子撑伞站在门口,青色的油纸伞上滑落一层淡淡的雨幕。男人将伞微抬,露出半张清冷的面容。 仲夏的微雨窸窸窣窣落在伞面,男人隔着雨幕清声开口:「下雨了,可以进去坐坐吗?」 他的语气淡如三月微风,却将伞握得极紧,骨节分明的手指几乎泛起青痕。 第3章 连珩 鹭岭生灵无数,每逢外人入岭,岭上的生灵都会第一时间给云棠送信。可眼前的黑衣男子突然造访,岭上的生灵却毫无察觉。甚至连酒馆门口的老槐树都没发现他的到来,依旧熟睡在雨夜里,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云棠提着功德灯,假作不经意般朝男人的身前晃了晃。如果是游魂野鬼,会在功德灯下现出原形。但撑着青伞的黑衣男子依旧平静地站在雨中,并无反常。 云棠犹豫片刻,侧身将他请了进来。 男子将伞斜在门口,青伞收起,云棠才看见他的容貌。 功德灯的光芒在他英挺的鼻樑上落下一道阴影,勾勒出稜角分明的面容。一双深邃的眼眸静若寂夜寒潭,却在与云棠四目相对的一瞬燎起星星火光。 灼热的目光一闪而逝,云棠只以为自己看错,转身去点起一盏烛台。男子坐在门口的酒桌旁,云棠将烛台摆在他的酒桌上,压着声音道:「客官,店里二楼还有人在休息,在下便不多言。您有什么需要尽管叫我。」 说着,转身欲出门。 老槐树没发现男子的到来,仍在外面熟睡。云棠不太放心,打算出去看看。刚推开门,男子忽然起身叫住她。 「等一下。」 云棠警惕回眸,男子迳自上前,拿起门边的青伞递给她,「外面还在下雨,拿上伞。」 云棠一愣,接过伞,道谢后匆匆走了。 老槐树被云棠叫醒,几条槐枝在皲裂的树皮上揉了揉,露出一双慈和的笑眼。 「怎么了小棠?」苍老的声音带着几分睡意,「怎么出来了?外面还在下雨,你现在没有法力护身,莫着凉了。」
第6页 云棠回眸朝酒馆内一瞥:「酒馆来人了,你们都没发现吗?」 烛台将男子的挺拔的身影打在窗格上,老槐树闻声看去,不免警惕起来:「那是什么人?」他的树根布满鹭岭,有外人来访,不可能没有察觉。 云棠再次回眸,担忧道:「我怕他给你们施了法术,所以出来看看。你没事吧?」 老槐树道:「我无碍。小棠,你现在没有法力,遇事不要逞强,如果觉得有危险,一定要第一时间脱身,知道吗?」 云棠点头应下,又与槐伯商讨几句,确认槐伯和其他生灵都无碍后,又回到酒馆内。 男子依旧坐在酒桌旁,见云棠回来,朝她微微颔首,抬眸间,冰封的眉宇似化开一抹笑意。 云棠将伞放下,同他道谢,又道:「客官,外面的雨恐怕一时半会儿停不了,您若是不嫌弃,二楼客房还有空闲,您不如在小店暂住一晚,明天再走吧!」 云棠说这话,主要是想支开他。他一直坐在这,云棠实在不方便检查货箱。 但男子并未如云棠的意,低头道谢,又婉言拒绝:「不敢叨扰,在下于此小坐即可。」 云棠拿他没办法,只好自己先行告退,提着功德灯转身上楼。 但其实,她并没有走。云棠在二楼的楼梯转角停下,收起功德灯,躲在暗处悄悄观察起来。 男子静静坐在酒桌旁,目光落在窗边。昏黄的烛光打在他的身上,缁衣上的鎏金暗纹泛起明灭的光。 他始终抬眸看着窗边,仿佛能透过窗纸看见窗外的雨色。沉静的夜色潜进他的眼底,在他深邃的眼眸中映出一抹落寞的孤寂。 云棠在暗处悄悄看着他,直到后来不小心倚着栏杆睡过去,他都未曾动过。 次日清晨,云棠被楼梯转角小窗透进的朝阳晃醒。幸而陈武和花月尚未起,云棠匆忙从楼梯上起身,准备上楼换件衣裳,转身间,却发现昨夜那名黑衣男子依旧坐在酒桌前。 许是听见云棠的脚步声,男子抬眸看向她:「云老闆醒了。」 云棠一愣。 他不会在那坐了一晚上吧? 那她偷偷看他,不会被发现了吧? 正不知所措,一滴不知从何而来的雨水打破尴尬。坐在窗边的男子抬起头,一伸手,又一滴雨水落在他的指尖。 昨夜的雨早停了,是昨日积在房顶的雨水渗了进来。他捻开指尖的雨水,转头看向云棠,朝上方一指:「云老闆,屋顶好像漏雨了。」 云棠走下去看,门边的屋顶果然破开一道缝隙,积水正一滴滴地渗进来。 花月和陈武二人也起了,见他们下来,云棠索性脸皮一厚,道:「真是不巧,酒馆的房顶漏雨了,能麻烦您二位待会儿帮我修修吗?」 她打算藉此支开陈武二人,好继续研究货箱。 陈武二人有求于她,自然不会拒绝。用过早饭,二人便一同出门去寻找木材。昨夜到访的黑衣男子也被云棠一起打发走了。酒馆内又只剩下云棠一人,她抓紧时间又去货箱前研究起来。 这回她长了记性,特意从槐伯那借来几条槐枝。槐枝上有槐伯的法力,云棠猜想或许可以破开花月设下的法阵。可她上前开锁,槐枝在货箱上扫过,货箱却依旧没有反应。 云棠又试了几次,但槐伯的法力只能勉强让货箱再一次露出暗紫色的烟雾,至于到底是什么散发出的紫烟,云棠依旧没办法确定。 她愁得长嘆一声,决定趁陈武二人还没回来,赶紧出去找槐伯想其他办法。还没转身,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句:「我来吧!」 云棠惊了一跳,忙转身,只见那名黑衣男子站在她的身后,神色平静,毫无不速之客的自觉。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云棠下意识看向窗外,槐伯正笑呵呵地同一只小黄鹂说笑,显然又没发现他。 男子没答云棠的话,默默越过云棠,走到货箱前。修长的手指在货箱前拂过,一道淡淡的青光将所有货箱缓缓笼罩。 他陡然抬手,反手一压,封锁货箱的粉色符纹一瞬散开,刺鼻的香气立刻沖了出来。 云棠忙捂住口鼻,回过神时,货箱已经全部消失,只剩下一枚巴掌大的红漆木盒飘在半空中。 男子微一摆手,青光载着红漆木盒缓缓飘到云棠的面前。 云棠不免惊讶。 她一度以为男子来此是因为觊觎这些货物,破开花月的法阵也是为了拿走里面的东西。但眼下他却将木盒送到自己面前,云棠难以相信地眨眨眼:「给我?」 「你不要?」 云棠摇头:「不是,我以为你要的。」 她接过红漆木盒,不解道:「既然你不要,为什么还要破开花月的法阵?」 「因为,你打不开。」 云棠:「......」 「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单看他起手那几下,就能看出他的修为不浅,云棠很好奇他是哪方高人。 他淡淡道:「连珩。」 崑山珩玉,君子留名。 云棠笑了笑,没听过这个名字,但的确很配他。 「你知道我的法力失灵了?」 云棠很清楚在这种情况下,坦诚相见对她更有利。 连珩淡淡应了一声:「不难看出来。」 倒不谦虚。 云棠一面腹诽,一面研究起手里的红漆木盒。
第7页 盒身雕刻着暗黑色的彼岸花纹,云棠试着撬开的盒盖一角。暗紫色的烟雾霎时缭绕而出,令人头晕的香气再一次传来。 云棠闭气定神,确认没有危险后,才将木盒全部打开。一株暗紫色的枯花横卧在木盒里,荆棘般地枝叶横七竖八地盘踞着,诡异的香气正是从干瘪的茎叶里散发出来的。 「腐生香?」 云棠不由得眉头紧锁。 腐生香虽形似枯草,但一经长成,万年不朽。这种植株生于尸骨糜烂之地,需得不断靠半腐的尸身滋养才能长成。 有传言称,若是能取得腐生香放于凡人尸骨之上,可保尸身永世不朽。歷任皇帝都曾派修士暗中寻找过腐生香,更有甚者,曾亲自买尸培养,不过结果自然是失败了。 腐生香对生长环境极为挑剔,喜阴、惧冷,需在一年四季中不断地以半腐的尸体供养。而放眼整个三界,能长出腐生香的地方只有一处——万妖山,沉尸谷。 万妖山在人间北境,东临妖神居住的往生海,是三界最大的妖族聚居地。 三百年前,万妖山动乱,出现了新一代的妖王。新妖王残暴嗜血,杀戮成性。万妖山每年死去的小妖比凡间生老病死的凡人还多,加之常有凡人误入山中,沉尸谷几乎每日都有新的尸体送过去。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沉尸谷快被堆成平地,而后腐烂糜败的尸骨之上便开出了腐生香。 云棠总算明白花月和陈武为何遮遮掩掩,不肯说实话了。万妖山权倾一方,凡间的修士大多不愿与之结怨。新妖王又性情残暴,一旦得罪万妖山,几乎不会有好下场。 花月是妖,他们又带着腐生香,明显是从万妖山而来。他们许是怕云棠得知实情,会不愿意帮忙了。 云棠轻笑一声,也不知该说他们聪明,还是煳涂。 恰在此时,一只灰羽白肚的百灵鸟忽然顺着窗户飞了进来。它到云棠耳边,叽叽喳喳地叫道:「不好啦,不好啦,姐姐,不好啦!」 云棠忙问:「怎么了?」 百灵鸟急得乱飞:「万妖山的小妖来了,得有百十人,正朝着半妖酒馆赶呢!」 第4章 开局 「都这会儿了,该说实话了吧?」 云棠坐在酒桌前,将装着腐生香的红漆木盒推到陈武二人面前。 半个时辰前,陈武二人方从山里回来。云棠倚靠在门口,目光沉沉,手里正拿着他们极力藏起的腐生香。 情况很明显,腐生香被发现,万妖山的小妖也已追至鹭岭,他们瞒不住了。 眼下鹭岭的生灵正在槐伯的指挥下与万妖山入侵的小妖周旋。他们为云棠争取时间的每一秒,都伴着让他们失去性命的风险。云棠已经失去耐心,直接将之前陈武交给她的腰牌甩了回去:「你们还要瞒到什么时候?」 承威镖局的腰牌掉在酒桌上,发出一声脆响。陈武周身一震,目光直勾勾地盯着红漆木盒,没敢出声。 花月偏头看看陈武,妩媚地眉眼蒙上一丝倦色,她嘆了一声:「云姐姐,实在对不住,我们不该有求于您,还有所隐瞒。」 连珩坐在酒馆的角落里,云棠已经无心管他。她看着花月二人,指尖在桌面点了点:「你们是从万妖山来的。腐生香是怎么回事?万妖山的小妖为什么要追杀你们?」 花月垂下头,解释道:「我是万妖山的人,新妖王即位后,我被调去妖王殿,此后就一直跟在主人的身边做侍女。」 「两个月前,阿武前往万妖山寻找腐生香,不慎被巡山的卫兵抓住。主人本来要杀他,可又觉得无趣,便将他送到淬骨楼施以酷刑。」 「淬骨楼是万妖山惩罚谋逆之人的地方,十八道刑罚在身上过一遍,就算是九天上的神仙也得脱掉半副神骨。」 花月的声音难掩颤抖,「阿武是凡人,他连第一道刑罚都很难坚持下来。如果我不救他,他一定会死。」 「所以那天晚上,我借身份之便,打晕守牢的护卫,将阿武救了出去。然后,我们便一路躲、一路逃,最后到了鹭岭。」 花月的声音几乎哽咽,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说着,忽然跪在地上:「云姐姐,我们真的没有办法了。这一路上,我们不知寻了多少修士。可他们一听闻此事和万妖山有关,都不愿意插手。」 「我和阿武是真心相爱的,我们明明什么都没做错,却要一路逃命、一路躲藏,每日都要担惊受怕。」 「整整两个月,我每晚躺在榻上都不敢闭眼。我怕我一睡过去,就再也见不到阿武了。」 陈武的眼眶也已泛红。在他被万妖山卫兵抓住的一刻,他就没想过还能继续活着。他从没想过花月会救他,甚至一开始花月要放他走,他还觉得花月是串通了妖王来耍他。 可从万妖山逃出这一路,花月不止一次拼尽性命去救他。他从来不怕死,但花月出现后,他开始怕了。他怕他死了,她的努力就都白费了。 花月说万妖山里终年不见天日,凡间那么美,她却从来没见过。所以陈武想长长久久、安安稳稳地活着;他想用全部的余生陪着她,繁星、日落、悠悠山海,她所憧憬的,他都愿意陪她去看。 可是为什么这么难呢? 为什么万妖山就不愿意放过他们呢? 云棠看着相继落泪的二人,气早已消了。但眼下的麻烦不是她消气就能解决的。她现在没有法力,万妖山的小妖一旦攻进来,他们谁都别想跑。
第8页 花月仍跪在地上,云棠想去扶她,手伸出去又收回,皱了皱眉:「我也没说不帮你们,有什么好哭的?」 她朝桌面一点,看向花月,「你起来,有话好好坐着说。」 花月识趣地乖乖起身,一旁的陈武长嘆一声:「云老闆,我们也是没有办法才会瞒您。还望您大人有大量,原谅我们二人一次。」 云棠没好气地看他一眼:「我若是同你们计较,你们现在还能坐在这吗?」她沉下思绪,指向承威镖局的腰牌,「你的腰牌不像是假的。你一个凡人,去万妖山找腐生香做什么?」 陈武闻言目光暗淡许多:「我们这些行走江湖的人,命贱,脖子上的脑袋不值二两钱,自然是有什么生意,接什么生意。何况镖局的东家与我有恩,他要我去寻腐生香,我又岂有不去的道理?」 陈武始终垂着头,语气说不上埋怨,却也藏不住沮丧。曾经的恩人为了一个没根据的传闻将自己往死路上逼,换谁都不会好受。 云棠瞧他不像说谎,不想在他伤口上撒盐,没多追问。谁叫这世道本就如此,连买卖都要算计着薄本赚厚利,又岂敢奢求真心换真心? 时间紧急,云棠不再多问,起身道:「槐伯他们顶不了多久,我们现在就离开。鹭岭西边有条秘径,我们从那出去,到岭外,刚好直接通往云陲的方向。」 「走吧!来不及了。」 云棠眼下虽然没有法力,但功德灯还可以化形,等到了不渡江,她可以用功德灯化船送陈武二人渡江,即使法力始终不恢復也没关系。 一切计划妥当,三人也没收拾行李,拿起腐生香就准备出门。 角落里被云棠几乎遗忘的连珩终于上前开口:「你们要去云陲?」 云棠这才想起来那还旁听的一大活人,回身点头:「嗯,我们要走了,连公子请自便。如果你不怕麻烦,留在酒馆也无妨,不过,我还是建议你尽快离开,万妖山的小妖就快来了。」 连珩走过来,淡淡道:「我也要去云陲,既然顺路,不妨一起吧!」 云棠一愣,这么巧? 「你也要去云陲?」 连珩坦然点头。 「你去云陲做什么?」云棠有些怀疑。 连珩看着她,默了片刻:「找人。」 云棠顾不得太多了,时间不等人,她摆手道:「随你,走吧!」 四人遂顺着秘径一路向西。逃出鹭岭时,天色已然暗了。 秘径尽头是一处高耸的山崖,向下通往岭外的主路。云棠站在山崖上回望,夜色里的鹭岭寂静安宁。但云棠知道,一片寂静下,岭上与她朝夕相处千年之久的生灵正在与万妖山的小妖周旋。她没有法力,帮不上任何忙;可要她这样就走,她又放心不下。 她取出一片槐树叶,这是槐伯给她的传讯符。槐树叶升至半空,从叶片里传来槐伯的声音:「小棠,你放心,我们没事,快走吧!」 云棠叮嘱道:「槐伯,无论如何,你们一定要以自身安全为重。如果他们逼问我们的去向,你就直接告诉他们,不必隐瞒。他们追来,我自有办法。」 槐伯知道,云棠其实没有办法,她只是不想他们有危险。他笑了笑:「小棠,放心,你槐伯少说也在鹭岭待了几万年,区区几只小妖,还不足以伤我鹭岭生灵。」 槐伯说着,槐叶里忽然传来嘈杂的叫骂声。云棠尚未听清,槐伯便强行断开连讯,槐叶直接落回到云棠手中。 云棠一瞬慌神,忙再次挥起槐叶,却始终难以再次连上槐伯。她焦急地朝鹭岭深处望去,半妖酒馆的方向竟突然升起火光。 「他们放火了!」花月惊叫出声。 云棠周身一震,忙又去连通槐伯,可槐叶始终没有反应。云棠焦急地一次又一次挥动槐叶,急得几乎要动身回半妖酒馆。 大约过了半刻钟,槐叶里才终于再次传来槐伯的声音:「小棠,别担心!我没事。他们伤不了我,所以把酒馆点了。你别急,我在想办法灭火,别担心!」 云棠忙道:「槐伯,酒馆没了就没了,你不用管这些。房子没了可以再建,你们绝对不能出事,一定要等我回来,知道了吗?」 槐伯连连应声,酒馆外的情况显然不好,没说几句,通讯再一次断开。 云棠不舍地收起槐叶。酒馆的火光愈燃愈旺,云棠望着酒馆的方向紧紧攥拳。沉默片刻,她看向连珩:「连公子,能劳烦您御剑带我们去云陲吗?」 她现在没有法力,又必须速去速回,这是她能想到最快的方法了。 连珩却没应,只是默默看着她。他明明什么都没说,云棠却仿佛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似乎在问,为什么不杀回去? 为什么不杀回去? 因为她没有法力,回去只会拖累槐伯。 为什么不杀回去? 因为那些小妖来自万妖山,她不忍这一时,很有可能给整个鹭岭带来灾难。 连珩不应她,她也没说话。 陈武站在一旁,不明所以地问道:「云老闆,我们真的就这样走了吗?」连他都觉得难以忍受,云棠又怎么可能没有怒火? 云棠压住情绪,沉声道:「嗯,走吧!」 这一刻,她的心底忽然涌起深深的无力感,像是被千斤坠拖入水里,将她一点点溺亡在漫无尽头的深渊。
第9页 她修行千年,一直以为自己可以为世人避危渡祸,可如今祸事落在她的头上,她才发现自己远没有想得那样强大。 即使今天她有法力在身,也未必敢同万妖山发生正面冲突。这就是现实,她只是一名修士,在万妖山面前,根本护不住整个鹭岭。 她忽然就想起当年那名神棍的话,「攒满功德,或许可以飞升成神」。 她想,如果她成为九天之上的神明,是否就不必再经歷这样无力的挫败感? 是否就可以保护好鹭岭的生灵? 是否就可以自由自在,真正在世间拥有自己的一方天地? 她站在山崖上,熊熊山火遮住她回望的目光。山风带起她的发梢,她茫然地将整个鹭岭收入眼中,一时间竟不知能做些什么。 忽然,有人轻轻握住她的手掌。 她回过头,连珩站在身后,指尖搭在她的掌心。慢慢的,一阵暖流顺着掌心涌入,云棠惊讶地发现自己的法力竟恢復了。 夜色晦暗无尽,连珩站在唯一一抹星光下,沉沉望着她:「云棠,做你想做的。」 第5章 偏爱 云棠想做什么? 其实,她很清楚。此刻,现在,她想回去。她想将那些在鹭岭为非作歹的小妖赶出去,打得他们这辈子都不敢踏进鹭岭。 但实际情况是,即使她不回去,那些小妖也不能拿槐伯如何。最多不过将她的酒馆烧毁,撒撒气,找不到人也就走了。 许是年少时太过压抑,云棠总是习惯性藏起骨子里的傲气。尽管内心有个声音一直在唿喊说她要回去,她要将这些在鹭岭横行的小妖赶走,要给鹭岭的生灵一个公正的交代。 但理智又一直在提醒她,一旦回去就会开罪万妖山,日后的麻烦只会更多。 她终于下定决心转身离开,连珩却再次牵住她的手腕。他飞身一跃,携着云棠乘风而起,晚风唿啸而过,扬起他的衣衫。 云棠看着身前的黑衣男子,尚未回过神来,已经被他牵着朝火光的方向飞去。 「你要做什么?」云棠整个人都懵了。 连珩道:「带你回去。」 「你疯了连珩!」云棠几乎大喊,「我们回去做什么?那是万妖山,不是谁都得罪得起的!」 连珩却满不在乎:「无妨,你只管做你想做的,有人替你担着。」 云棠觉得他简直不可理喻,拼命想要甩开他的手:「连珩,你放开我!你知不知道万妖山是什么?得罪了他们,谁能替我担着?」 「除了天上的神仙,谁敢得罪他们?」 连珩闻言回首,月色在他眼底落下一抹看似戏嚯的笑意:「好,那就让他们替你担着。」 话音未落,他已带着她降落在小妖的重重包围中。 一众小妖见状都傻眼了。槐伯愣住一瞬,忙大喊:「小棠,你回来做什么?」 云棠一把甩开连珩的手,跑到槐伯身前:「槐伯,你没事吧?」 槐伯急道:「你为什么又回来了?快走!」 云棠也想走,但显然来不及了。 一众小妖回过神来,举着刀枪剑戟一股脑朝她冲来。走到这步,云棠已经退无可退。她索性不管了。 去他的万妖山,她今天偏就打了! 三千功德一瞬间倾泻而出,转瞬化作一把长剑。伴着云棠腾空而起,灼眼的金光划开夜色,功德剑的光芒瞬间笼罩大半个鹭岭。 万妖山的小妖在功德剑的光芒下无所遁形,功德剑化作无数光剑陡然刺下。 轰! 一声巨响,整个鹭岭都跟着颤了颤。 尘埃落定后,云棠缓缓落地。小妖横七竖八地昏死在地上,已经尽数现出原形。云棠收起功德灯,回手熄灭半妖酒馆的大火。鹭岭终于安静下来。 可是,她打完了,爽到了,然后呢? 这些小妖怎么处理? 放回万妖山肯定会向妖王告状,不放回去,她总不好杀人灭口吧? 云棠看着满地的小妖不知如何处理,愁着愁着,忽然就笑了。 「连珩,」她回眸,「谢谢你啊!」 虽然日后可能会惹上麻烦,但现在,她的确非常痛快。 连珩忍笑上前,有意逗她道:「架是你打的,谢我做什么?难不成云老闆还想在日后万妖山找上门的时候,把锅推到在下的头上吗?」 云棠嗔他一眼:「您就非得哪壶不开提哪壶吗?」 连珩低头浅笑,片刻,抬眸望向远天,似乎在等什么。云棠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遥远的夜色尽头,一道白色的光点正在缓缓飞来。 片刻,云棠定睛再看,登时傻眼。 那道白光是一名老者,一袭白袍,手执拂尘,花白的鬍子和眉毛一同垂下,俨然一副得道老仙的模样。 「广华仙君怎么来了?」 他是战神麾下的神官,怎么会在此时出现在鹭岭上空? 连珩扶着下巴,一本正经道:「许是这些太吵,战神也觉得烦了。」 云棠半眯着眼睛斜他一眼,啧了一声,瞧他那副底气十足的样子,好像跟战神多熟似的。 天界规矩森严,庇佑凡间各地的神官都有划分,譬如北方漠土由风神镇守;南方海域由水神看顾;凡有妖族定居之所,皆归上古妖神管辖。 大抵如此。
第10页 不过,也有例外。 恰好,鹭岭就是那个例外。 鹭岭处人妖两族交界之地,归属问题一直没有定论。有传言称鹭岭由上古妖神庇佑,但云棠来到鹭岭已有千年,大小动盪不断,也没见妖神露过一面。 说好听的,妖神法力高深,行踪莫测,云棠一介修士没见过才是常事;但说句不好听的,放眼三界,神佛妖魔不计其数,竟也听说谁真的见过这位妖神。 这位传说中与天地同生的妖神是不是真的存在不好说,就算真的存在,八成也早就坐化了。 所以,没有神官庇佑的鹭岭就跟云棠一样,爹不疼,娘不爱,谁都能在它头上作威作福。若非鹭岭临近战神庇佑的九州地界,偶有战神麾下神官路过此处顺手帮上一帮,云棠这一千年只怕会过得更加悽惨。 连她都没见过传说中的战神,连珩怎么可能知道战神是怎么想的? 言谈间,广华仙君已行至半妖酒馆上空。他一展衣袖,在云棠身前落定。云棠虽不知他的来意,但礼数不能丢,忙施礼:「晚辈云棠,见过仙君。」 广华仙君颔首回礼,一抬手将所有小妖收入广袖:「老身奉战神之命,来此收妖,既已事了,就此别过。」说完,动身欲走。 云棠忙唤他:「仙君!您说您是来收妖的?」 广华仙君顿足,颔首应下:「正是。」 云棠不解,微微蹙眉。广华仙君见状,不知缘何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提醒道:「尊上已放出消息,称万妖山的小妖为途中被他所除。」 他口中的「尊上」正是战神。许是怕云棠不懂,他又补充:「也就是说,云姑娘不必担心日后万妖山会再来鹭岭找麻烦。今夜的事,自有尊上负责。」 云棠一时摸不清头脑,只好深深鞠躬,抱拳道:「鹭岭乃无主之地,千年来承蒙战神照料,云棠心中感念,不知可否劳仙君代为道谢?」 广华仙君未语先笑,眼角的褶皱微微扬起,回道:「云姑娘天资不凡,飞升指日可待,不妨他日拜访缥缈峰,亲自道谢。」 语罢,他轻挥拂尘,随白光一闪,消失在鹭岭上空。 云棠仍立在原地,反覆咂摸着广华仙君的话,默了片刻,才问连珩:「刚刚广华仙君说什么?」 连珩答道:「他说你可以亲自去找战神道谢。」 「不是。」云棠十分疑惑地指着自己,「他是不是说我天资不凡,飞升指日可待?」 「是。」连珩的声音沉了下去,很明显对云棠的关注点不太满意。 此时,陈武和花月也从岭外赶了回来。除了半妖酒馆被火烧得面目全非,其他打斗的痕迹都已消失。花月远远见到了刚刚离开的广华仙君,误会是广华仙君除掉了小妖。 她茫然地上前:「云姐姐,现在是没事了吗?」 云棠抿了抿唇,愁道:「有。」她指向酒馆,「我的房子没了。」说着,便同槐伯一起笑了起来。 房子没了可以再建,鹭岭的大家平安无事就好。 有陈武二人和连珩的帮忙,云棠重建半妖酒馆只用了两天。第三日午间,阳光正好。云棠搬来□□,将亲手刻的新牌匾挂上去。连珩也来帮忙。 他问她:「鹭岭不算福泽宝地,如果你想修炼,去江州更合适,为什么选择留在鹭岭?」 云棠道:「其实半妖酒馆不是我开的。我到鹭岭的时候,这里已经有间酒馆了。我在门口等酒馆的主人回来,傻唿唿地等了三个月。最后还是槐伯告诉我,这间酒馆的主人早已不在了,如果我喜欢这里,可以留下来。」 她失笑出声,「当时槐伯突然说话,差点把我吓晕过去。」 「我进到酒馆后,发现里面摆了很多青梅酒,没忍住,尝了一口,就一口,我就不想走了。」 那是云棠至今喝过最好喝的酒,酒香醇厚,入口回甘,小小抿上一口就令人心旷神怡。只可惜当年云棠太过贪杯,没几年那些酒罈便空了。以至于后来云棠每每想到此处,都极为后悔。早知道她能活这么久,便该省着点喝。 「起初,我是因为捨不得那些青梅酒才留下来,后来就不是了。」云棠的目光变得深邃,「槐伯他们很好,虽然是妖,却胜过很多我所遇到的凡人。甚至,胜过我的亲人。」 阳光照在酒馆的牌匾上,金色的大字泛起耀眼的光芒。谈起往事,云棠的目光很平静。但连珩却敏锐地捕捉到平静之下,她极力藏起的渴望。 他明白她真正需要什么。 他擦去牌匾上最后一抹灰尘,看向云棠:「他们待你好,是因为你值得。这个世间或许并不完全公平,但你值得上天的偏爱。总有一天,你所失去的,都会相继找回来。」 云棠听完连珩的话,愣了愣,竟不可控地笑了起来。她嫌弃地瞥他一眼:「你个大男人,说话怎么粘粘煳煳的?」 连珩顿住动作,耳畔忽然泛红:「粘......粘煳?」 他不太懂这个词的意思,但显然不是夸奖。他微微蹙眉:「有吗?」 云棠点头:「有。」她顿了顿,「不过,我很喜欢。」 她从□□上跳下来,阳光在她眸中映出明媚的光,「我知道我值得,谢谢,你的话让我更加坚信了。」 第6章 邪祟 云陲在鹭岭的西南方向。云棠一行人晌午出发,御剑飞行半日,抵达云陲时,天色刚刚暗下来。
第11页 城门外排着长队,守门的官兵正在逐一核查进城人的身份。云棠见状,在城外不远处摆手驻足:「前面好像有情况,我先去看看。你们在这歇会儿。」 陈武在万妖山受过伤,来时路上不慎扯到伤口,旧伤復发,现在的脸色不太好看。刚好旁边有间茶摊,摊主还没收摊。花月忙扶他到茶摊坐下休息。云棠则点下四碗粗茶,安顿好二人,转身朝城门口走去。 云陲地处偏远,远离皇城,按理说,出入云陲,管辖不会如此森严。云棠琢磨着事情不大对劲,思量着走上前,直到走近才发现守门的官兵设卡严查,并不是只为查验进城人的身份。 在持刀重甲的一众官兵中央,坐着一名藏蓝官服的中年男子。他端坐在一把太师椅上,面前摆着一张梨木雕花长桌。桌子上放的却不是云陲的官印和笔墨,而是一碗血水、一打黄纸和一根燃至一半的红烛。 进城的百姓走上前,太师椅上的中年男子便沾血水在黄纸上写下几笔,反手朝来人的额头一拍,紧接着,闭着眼睛默念几句,而后将符纸取下,放到红烛上烧掉。如果火光没有异常,这人便可以放进城了。 据云棠所知,这一方法用于验证「是否被鬼附身」,所用的血水只能为龟血。传言龟能通灵,龟血画符,能勾出潜入人体的邪气。 把接触过人的额顶的龟血符纸点燃,火焰明黄炽热,即为正常;若火焰呈蓝色的冷磷火,那这个人八成就是被鬼附身了。 因为龟血难得,这种方法并不常见。云棠也只在早年游歷四方时,曾见人用过一次。 她不太确定情况是否如她所想,便随手拦住一位大娘,问道:「大娘,您知道前面是怎么回事吗?」 大娘见云棠看起来年纪不大,忙拉着她的袖子往一旁走,压着声音道:「小姑娘,你不是云陲本地人吧?没要紧事可别进城了,云陲现在正闹鬼呢!」 「闹鬼?」云棠不由皱眉,「怎么会闹鬼呢?」 大娘嘆道:「好些日子了,前前后后,云陲差不多有十个人出事了。」她朝城门口一指,「姑娘看见那位师爷没,他是咱们赵县令从江州请来的高人,姓沈。自打他在这设卡严查,云陲才逐渐安宁些。」 云棠又问:「那些人都是被鬼害死的吗?」 大娘道:「可不是嘛!死得可惨咯!心肝都被恶鬼挖了去,没一个死得痛快的。县衙将消息封得死,大娘知道的也不多。」她拍着云棠的手叮嘱,「总之,姑娘能不进城还是别进城了,云陲近来乱得很。」 城门口的队伍逐渐缩短,排队的百姓一个接一个走了进去。大娘着急进城,云棠没拉着她多问,简单客套几句,又回去找陈武他们。 陈武和花月并肩坐在茶桌旁。与他们同来的连珩似乎对喝茶没兴趣,正靠坐在茶摊旁的老树下抬眸望天。 余光瞥见云棠回来,他收回目光朝她淡淡一笑。云棠礼貌性回之一笑,又走到陈武二人对面坐了下来。 「云陲近日不太平,我们得尽早渡江。陈武,你的身体还可以吗?」云棠道,「如果没问题,我们进城后先休息一晚,明天一早渡江。」 陈武点头:「我的身体无碍,渡江一事宜早不宜晚,一切全凭云老闆的安排。」 云棠道:「行,那就明天吧!一会儿进城后,我们找家客栈落脚,你们先休息一晚,我提前去不渡江探探路。」 花月忙道谢:「有劳姐姐了。」 「无妨。」云棠摆摆手。 四碗粗茶刚刚煮好,茶博士端着茶碗走上来。云棠见连珩还在老树下坐着,便过去叫他:「不去吃口茶吗?」云棠在的他身侧驻足。 树影婆娑,连珩在静谧的晚风中抬眸,「不了,谢谢。」他问,「前面发生什么了?如果进城不方便,我们可以直接绕去不渡江,不进城也无妨。」 云棠见他似乎没有起身的意思,索性也靠着老树坐下:「听说是因为云陲近来有邪祟作乱,县令特意着人在城门外排查,以防被邪祟附身的人进入云陲。我们进城应该不难。陈武的旧伤復发,虽然他说自己无碍,但还是进城休息一晚比较好」 「你呢?」云棠看向连珩,「你打算怎么走?」 连珩说来云陲是为了找人,如今已经抵达云陲,他们也该辞行了。 连珩却道:「我的事不急。刚刚听你说,今晚要去不渡江探路?」 云棠点头,连珩又道:「我也要去不渡江,不妨一起吧!」 没等云棠应声,茶摊方向传来一声剧烈的咳喘。 云棠循声看去,只见陈武一手举着茶碗,一手扶在茶桌旁,咳得憋得满脸通红,花月则急得不停地顺他的背。 「阿武,你怎么了?」花月忙拿手帕擦他刚刚吐出的茶水。云棠见状忙赶上前,看了一眼陈武手中的茶碗。茶水大半洒在地上,剩下几滴茶根也在顺着碗口一点点流下来。 云棠抹下一滴茶根放在鼻尖轻嗅,并没有发现异常。她索性拿起旁边没人碰过的茶水轻抿一口,温热的茶水刚漫过舌尖,云棠登时面色骤凝,五光十色在眉目间齐齐滚了一遍。 「这什么茶?怎么这么苦?」 她可算明白陈武是怎么回事了——这家的茶水苦得比胆汁更甚,凭谁毫无防备地一口饮下,都得一口喷出来。
第12页 舌尖的苦味尚未散去,身后忽然传来茶摊摊主的放声大笑:「客官,这您就不懂了吧!这是我们云陲特有的江茶,喝得就是这口苦味。」 煮江茶的水来自城外的不渡江,不渡江的江水极苦,煮出来的茶水自然也极苦。云陲人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不渡江江水苦涩,云陲人却偏爱这一口初尝极苦、过后回甘的韵味。 云陲更有一个流传千载的习俗。在云陲成婚的新人,多以江茶代替合卺酒;江茶苦涩,新人相奉着饮下,可谋「一时极苦,余生皆甜」的彩头。 不渡江的江水苦涩难忍,云棠早有耳闻,如今亲自尝过才知道,这所谓「余生皆甜」,她还真是无福消受。 她忙放下茶碗,尴尬笑笑,又问茶摊摊主要了一碗正常的白水给陈武漱口。陈武喝下白水,面色缓和很多。又歇息片刻,一行人才动身前往城门,准备进城。 守门的官兵在门外站了一天,累得直打瞌睡。一名角落里的小兵摇摇晃晃险些直接睡过去,旁边的小兵忙点他:「精神精神,最后几个人了。」 他张大嘴巴打出个哈欠,埋怨道:「天天在这查鬼,查了半个月也没查到半个鬼影。你说那鬼要真蠢到能被一张符纸骗出来,云陲能死那么多人吗?」 前方太师椅上的沈师爷忽然回眸,瞪得他一个激灵,他忙闭嘴了。 沈师爷继续画符,一连画出四张,转给身边的随从,随从则逐一将符纸递给云棠一行人。 云棠率先接过符纸,朝额间一点,片刻,又交还给沈师爷。沈师爷拿回符纸,放到红烛上点燃,火光明黄,无事发生。 云棠顺利通过,走到前方等其他人。一转身,刚好看见连珩站在烛光边,正抬手准备将符纸贴到额顶,两条剑眉紧紧锁起,就差将「嫌弃」二字刻在脸上。 她没忍住笑了一声,连珩闻声发现她在看自己,刚要贴到额顶的符纸又揭了下去。 「弄完了。」 他索性直接将符纸还回去,还煳弄说已经验过了。沈师爷刚好低头没注意,便接过符纸在红烛上点燃,依旧无事发生。 下一个是花月,云棠有些担心符纸是否会因为花月是妖而产生特殊情况,但花月上前时,连珩悄悄施下一道法术,所以依旧无事发生。 只剩下陈武还没检验,他是凡人,最不用担心发生意外。于是迳自贴好符纸又取下,将符纸交给沈师爷在烛火上点燃。 符纸竟没有在第一时间燃起。 云棠站在不远处瞧着,不由皱了下眉。 突然,一阵妖风吹过。符纸随风开始剧烈抖动,拿着符纸的沈师爷登时察觉异常,忙将符纸对准烛火,红烛却在一瞬间熄灭了。 红烛熄灭的同时,陈武的符纸开始燃气冷蓝色的磷火,霎时将整张符纸吞噬。沈师爷被迫脱手,第一时间取出一把桃木剑朝陈武刺去。 符纸异常也在陈武意料之外。桃木剑直刺他的眉间,令他几乎没有时间反应。花月立即将他拉到一旁,反手接下沈师爷的桃木剑。 桃木剑在花月掌心划开一道伤口,与剑刃相交之处闪过灼人的紫电。沈师爷登时变脸,挥兵将花月与陈武齐齐包围。 「她是妖!抓住他们!」 而此时,陈武也开始出现异常。他的脖颈处开始自下而上蔓延出紫色的暗纹,双眸逐渐变灰,好似蒙上一层蛛网。 云棠察觉不对,闪身进入包围圈,拿起桌前的符纸,以手为笔,沾龟血,写下一道符咒,反手往陈武额顶一拍。 一声刺耳的尖叫划破夜空。陈武周身一震,脖颈上的紫色血管开始剧烈涌动。 云棠再次画符翻身而起,狠狠击在陈武背后。一道红衣鬼影一闪而过,终于被从陈武体内打出。 云棠弹开沈师爷对准花月的桃木剑,花月则不顾伤口回身接住昏迷的陈武。连珩追着鬼影跑出几步,最后停在方才的老树下。 「云棠,」连珩忽然唤她,「刚刚的茶摊有问题。」 云棠循声望去,方才还坐落在老树下的茶摊竟消失得一干二净,仿佛从未出现过。 届时,沈师爷收起桃木剑,走到云棠身前,冷冷道:「几位,随我到县衙走一趟吧!」 第7章 浮游散人 许是瞧出云棠的修为不浅,沈师爷对云棠一行人还算客气,特意从城内请来两架马车,谦恭地请四人上车。 陈武并无大碍,但尚在昏迷,实在不便一同前往县衙。沈师爷差人将他和花月送到驿馆暂歇,但明面是暂歇,实则是软禁。 整个驿馆贴满镇妖符,花月一进去,法术便被封住,想要出去,只能等云棠回来接她。 沈师爷说带他们去县衙只是小谈片刻,并非审问,让他们不必紧张。云棠自然不会紧张,她想带花月和陈武走,就凭沈师爷和十几名官兵,根本不可能拦得住。 但眼下陈武的情况不太好,反正也要等陈武的身体恢復才能渡江,她便索性直接借人家的驿馆当客栈,让陈武好好休息一阵。毕竟沈师爷钦点的驿馆内外重重把守,花月和陈武住在里面,至少不用担心会遇上万妖山的追兵。 花月和陈武在驿馆与云棠暂别,云棠和连珩则被带往县衙。 沈师爷与云棠二人坐在一辆马车里,一路上时不时打量他们几眼。他早看出云棠两人修为不浅,所以二人肯乖乖随他前往县衙,倒令他十分意外。
第13页 离到县衙还有半刻中的路程,沈师爷将一块令牌交给云棠,客气道:「在下姓沈,师从江州天枢门下的崇明道长。刚刚见阁下身手不凡,实在大开眼界,不知阁下师从何处?可愿告知姓名?」 云棠接过令牌,打量两眼。天枢门?崇明道长?没听过。 江州那地百家争鸣,这个门、那个宗,各家族谱上随手一画都能圈出一位得道高人,实在不好记。 她将令牌还回去,答道:「在下云棠。师从......」一时间,竟想不出答案。 云棠的法术大多自学而成,学人、学妖、学神,见谁都能学两招。若真要刨根问底抓个师父出来,她也只能想到一位了——当年在江边遇到的那名神棍。 仿佛找到救星,云棠忙煳弄道:「师从浮游散人。」 沈师爷思量片刻,难以置信地抬起头:「阁下难道自鹭岭而来?」 云棠点点头:「嗯,正是。」她还很惊讶,没想到浮游那老头名声还挺响,「您听说过他?还是认识他?我好些年没见到他了,他现在怎么样?」 又在哪忽悠人呢? 最后一句临到嘴边,被云棠生生憋了回去。 沈师爷被云棠一连串的问题砸晕了头,他哪里听过什么「浮游散人」,他听过的是半妖酒馆的云老闆——云棠。 可云棠问得正欢,他一时不好坦白,只好婉言道:「浮游道长乃世外高人,在下不敢高攀,只是曾有耳闻,无幸结识。」 云棠听完更懵了。 「世外高人?」她尴尬笑笑,「您许是弄错人了,我那位师父实在算不上高人。」 当然,如果论坑蒙拐骗的手段,那浮游散人的确高人一等。毕竟,云棠这个徒弟就是他骗来的。 当年,云棠在走投无路之际遇到浮游散人,也曾以为他是不修边幅的世外高人。可后来云棠随他四方游歷,几乎走遍半个八荒,他却从未教过云棠半点法术,只整日拐着云棠去一些乡绅富豪家中卜卦行骗。 久而久之,云棠实在拿他无法,便草草辞行,最后去了鹭岭。 时隔千年,再次提及这位名不见经传的师父,云棠竟发现自己对他的印象远比想像中深刻。 他总是穿着一身打满补丁的浅灰色旧道袍,举着一面已经褪色的八卦旗,偶尔还会拿出他极其珍视的破铜铃摇几下,顺便装腔作势地拖着嗓子,道几句云棠至今也难以理解的话。 云棠与他辞行时,从未想过经此一别便是千载。她有时也会想,为什么浮游散人没有来鹭岭找她? 是不是寻到更好骗的小徒弟,早把她忘了? 四海八荒那么大,现在又是谁在听他摇铜铃呢? 思量着,马车外忽然传来一阵熟悉的铜铃声。 云棠愣住一瞬,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连珩见她神色一凝,问她:「怎么了?」云棠将信将疑地摇头。 马车刚好在县衙门前停下来,沈师爷先一步下车,连珩紧随其后。云棠也正准备下车,耳畔却再一次响起铜铃声。 这回肯定没听错! 她忙跳下马车,目光立刻被县衙门前站着的一人吸引过去。一名老者穿着一身浅灰色的旧道袍,左手长幡,右手铜铃,三分像道士、三分像乞丐,剩下四分像极了走街串巷的骗子神棍。 幸而已过宵禁时分,云陲街头没有百姓,只有几名衙役拦在县衙门口。瞧着这么个「四不像」晃来晃去,衙役们大眼瞪小眼,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而「四不像」的浮游散人倒是格外自在,站在众目睽睽之下清了清嗓,也不害臊,反倒有模有样道:「求而不还,取而不报;周生异象,非有邪祟。」 又故弄玄虚地停下片刻,「非有邪祟,实乃妖神降罪。」 云陲县衙近日因为邪祟一事忙得不可开交,衙门已经暂停夜休。两拨衙役在县衙轮岗,县令老爷则是昼夜不歇。 如果换个人说这句话,衙役还有心情请他进去走一趟,可几名衙役把浮游散人从头到尾打量一遍,纷纷敲板——这人是骗子,赶人! 领头的一摆手,众衙役纷纷上前赶人。哪成想几人刚刚碰到浮游散人的道袍,眼前的老道却一熘烟消失了,再一回头,那老道站在县衙门口朝他们一笑,又开始摇他那支闹耳朵的铜铃。 衙役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愁得不知如何是好。幸而刚刚下车的沈师爷闻声而来,越过众衙役直接走到浮游散人面前恭敬施礼:「在下姓沈,是云陲县衙的掌刑师爷。方才听闻道长对云陲近来之事似乎另有见解,若是方便,不妨与在下入县衙详谈?」 浮游散人倨傲地斜他一眼:「师爷?叫你们县令老爷来见我。」 沈师爷被他噎了一下,面色明显不太好看,但仍陪笑道:「县令大人已将邪祟作乱一事交由在下全权负责,道长若有其他见解,同在下详谈即可。」 浮游散人又斜着眼睛打量他几眼,勉强答应:「行吧!入内就不入内了。你们云陲这事,恐怕和妖神降罪有关系,如果想要解决,得从妖神身上下手。」 沈师爷忙问:「此话怎讲?」 浮游散人反问:「你自己想想,云陲这几回死的人,有没有什么共同特点?」 沈师爷思量片刻,顿悟道:「不渡江?」 云陲邪祟作乱的第一桩惨案发生在两个月前。被害人是一对新婚夫妻。二人洞房花烛,以江茶代替合卺酒一同饮下,缠绵至床塌后,新郎忽然被恶鬼附身,一口咬死新娘,自己也投井自尽了。
第14页 第二名被害人是一名渔夫,午夜之时在不渡江畔垂钓,被恶鬼拖入水中,捞出来的时候五脏六腑都被挖空了; 而此后,每一名被害人都或多或少和不渡江有些许关联。方才被恶鬼附身的陈武,也在进城前喝了城门口的江茶。 传闻不渡江乃上古妖神所开,如果真是妖神降罪,那这一切也就解释得通了。 沈师爷忙又问:「若真乃妖神降罪,可有什么解法?」 浮游散人捋着鬍子,一本正经道:「有,而且很简单。」 「云陲城郊的望亭山上,供奉妖神的万古殿门可罗雀。你们云陲的百姓依仗不渡江生活数千年,却从未对妖神心怀感念,所以妖神才会降罪于此。」 「只要你们肯重修万古殿,再到不渡江开坛祭祀,一切自然迎刃而解。」 重修万古殿花销不小,云陲县衙恐怕很难拿出足够的银两。沈师爷正犹豫,与他同来的云棠终于从一众衙役身后走出来,似笑非笑道:「然后呢?」 她扬眉看着浮游散人,「然后,把重修万古殿和祭祀所需的花销都交给你,你好卷钱跑路,是吗?」 浮游散人愣住一瞬,一见到老熟人,忙转身要熘,可惜云棠早先一步拦住他的后路,眯着眼睛笑道:「师父,好久不见啊!」 「好......好久不见啊,小棠!」他尴尬笑笑,「你怎么来了?你不是在鹭岭吗,怎么有空来云陲了?」 「路过,刚好遇上邪祟作乱,被沈师爷带到县衙问话。」云棠道,「如果不是因为我的朋友刚刚被邪祟附身,我真要信了你的话。还妖神降罪,平白无故给人家妖神扣这么大一顶帽子,如果妖神真要降罪,就该第一个罚你!」 浮游散人嘿嘿一笑:「哪有的事,虽说不一定是妖神降罪,但是不渡江的江水肯定有问题。为师也不算骗人,修道之人的事情,哪能叫骗呢?」 沈师爷在一旁大概听出前因后果,得知被骗,又想起方才刚刚夸过「浮游散人」,脸色顿时难看极了。 他再次走到浮游散人面前,冷脸道:「既然道长已无要事,请尽快离开。衙门乃官家之地,闲人勿扰。」 若是旁人,此刻只怕会恨不得长出十条腿连夜跑路,可浮游散人是个没大心的,不仅不羞不臊,甚至根本没把沈师爷放在眼里。人家还在同他摆臭脸,他已经没事人一样朝沈师爷身后走去。 他走到连珩身前:「这位小兄弟是?」 云棠上前介绍:「这是连珩,连公子。」 「哦,小棠的朋友啊!」 浮游散人的眼珠开始乱转,上上下下将连珩打量一遍。他瞧着连珩模样不赖、衣着不赖、气质更不赖,直接给连珩脑门上刻上俩字——有钱。 顿时露出一抹贱笑,生生挤出满脸的褶子,仿佛下一秒就要借钱。 云棠实在嫌他丢人,忙道:「我跟他不熟,你别套近乎。」 连珩见云棠和浮游散人一来一往,说话都不客气,肯定关系不赖,于是先一步上前,躬身道:「晚辈连珩,见过浮游道长。」 还真说不好谁跟谁套近乎。 浮游散人白接人一句问候,长了面子,神色也假正经起来:「既是小棠朋友,也算贫道半个徒弟,小连啊,你不必多礼。」 听见那声」小连」,云棠的额角都跟着抽了抽,她忙岔开话题,去叫沈师爷:「沈师爷,云陲邪祟作乱一事,在下有些想法,如果您信得过在下,我们不如先进去谈谈。」 「如果我能帮你们解决邪祟一事,还望沈师爷也可以对我那位朋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再计较她的身份。」 「朋友」是指花月,沈师爷是个明白人。如果云棠真想走,他根本留不住。云棠如今愿意帮他解决邪祟一事,他自然不介意放过花月。 他思量一瞬,朝县衙内做了个请的手势:「云老闆,请吧!」 第8章 妖神 云陲的几次惨案都与不渡江有关。云棠几乎可以确定,作乱的邪祟就藏在不渡江里。但仍有一件事令她十分介意——那时忽然消失的茶摊摊主。 他明明半刻钟前还在城外卖茶,怎么陈武一出事,立马消失了? 这事只有她和连珩在怀疑,因为没有证据,云棠并未将此事告知沈师爷。沈师爷将他们请至衙门后邸,又告知了云陲几次邪祟作乱的经过。 大概了解事情的前后原委,云棠决定次日前往不渡江,在江边布阵施法,将藏在江里的邪祟逼出来。定完计划,一行人便各自回客房休息了。 夜里,云棠前往浮游散人的客房,打算同他讲讲茶摊摊主的事情,却发现在浮游散人的房门前蹲着一名小道士,约莫十五六岁的年纪,个子不高,身材瘦小,宽大的道袍套在他的身上,显得格外违和。 窗边透出的烛光将小道士的影子打在石阶上,他注意到云棠的到来,茫然地抬起头,愣住几秒,忙起身让开,还连着颔首道歉,仿佛自己挡了云棠的路,小心翼翼的样子很滑稽,又带些许可怜。 云棠问他:「你是来找浮游老头的吗?怎么不进去?」 小道士下意识点头,又连连摇头,回首看向房内,低下头不说话了。 云棠瞧他像是有心事,蹲下身,又问:「你是怎么进来的?」她特意将语气降得格外温柔,小道士才鼓起勇气抬头,指了指一旁的院墙:「翻进来的。」说完,还有些羞愧。
第15页 云棠笑笑:「你要找浮游老头吧!走,我带你进去。」说完,正准备推门,浮游散人直接从里面将门打开了。 「小棠,你同谁说话呢?」话音未落,便发现了躲在云棠身后的小道士,他瞬间皱起眉头,「你怎么又来了?」 一见浮游散人发火,好不容易鼓起勇气的小道士顿时慌了,连连躬身道歉,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踌躇片刻,头也不回地跑了。 小道士被凶得跑远,云棠不甚好气地看向浮游散人:「你凶一个孩子干嘛?人家在这等你半天都没敢进,看着怪可怜的。」她看着小道士跑远的背影,「他是谁啊?你的新徒弟吗?」 浮游散人嫌弃地撇撇嘴:「为师可不收这么笨的徒弟。他是从江州来的,非要拜我为师,跟了一路,赶都赶不走。」 「他跟着你做什么?你骗人家银子啦?」 「去去去,哪有的事?为师是那样的人吗?」 云棠立刻点头,可不就是那样的人嘛! 浮游散人懒得讲那名小道士的事情,转而问云棠:「你找为师有事吗?」 云棠斜他一眼:「没事谁找你啊!」说着,直接越过他走向房内。 浮游散人的房内摆着不少糕点,一看就是他厚着脸皮问人家要的。云棠拿起一块糕点咬一小口,顺势坐在桌前,问浮游散人:「你这些年做什么呢,怎么不去鹭岭找我?前几年的上元节,我还特地去了澜沧古镇,以为能在那遇见你,结果也没见着。」 澜沧古镇风景秀丽,四季如春。当年云棠随浮游散人游歷四方时,浮游散人每年都会前往澜沧古镇过上元节,风雨无阻。 「这些年忙得很,哪有时间过上元节?」浮游散人愁得嘆气,「今年若是得空,倒可以去转转。你要是也方便,不妨同为师一起去。当年你在那种的柳树,估计得有几人高了。」 云棠无奈道:「可别提了,我上次去的时候,那地都开始种田了。还几人高,我那可怜的小柳树早被人砍咯!」 她将糕点放下,拍了拍手上的碎渣,「你现在忙什么呢?居然连澜沧古镇都不去了,不像你啊!」 浮游散人在云棠对面坐下,捋了一把鬍子,难得神情严肃:「你听说过半面鬼吗?」 云棠一愣,点了点头。 浮游散人所说的半面鬼是存在于三界之外的恶灵,半人半鬼,集世间邪念而成,凡所出现之地必灾祸横生、生灵涂炭。 世间关于半面鬼的记载很少,云棠也因好奇查过一阵,人间和妖界都走了几遭,但几乎没有任何收穫。 云棠难以相信地看向浮游散人:「你可别告诉我,你去查半面鬼了?」 浮游散人颇为骄傲地扬头:「嗯,正是!」 「您老还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 原来整天只知道坑蒙拐骗的老神棍居然想查半面鬼?有理想!有追求! 云棠惊得瞪大眼睛,忙伸手去拿桌上的点心压惊。 浮游散人看出她不相信,一把拽走点心盘子,没好气道:「吃吃吃,就知道吃!你找为师不是有事吗?快讲,讲完赶紧走,为师可不像你这么闲。」 云棠忍笑:「是是是,您身担追查半面鬼之重任,为天下苍生谋福祉,哪是徒儿比得了的?」 她又趁浮游散人不注意偷拿一块糕点,顺便扮了个鬼脸,然后将茶摊的事情讲给浮游散人。 浮游散人听完,皱了皱眉:「你怀疑有人布局,利用不渡江中的邪祟,在云陲制造恐慌?」 云棠点头:「可能是制造恐慌,也可能是其他原因。总之,不渡江中的邪祟之所以能顺利杀掉那么多人,八成是有人在暗中捣鬼。那时的茶摊摊主肯定有问题。」 浮游散人道:「话虽如此,但云陲地处偏远,远离纷争。如果真有人在暗中搅动风云,为什么选在云陲?」 这也是云棠困惑的地方,所以她才会来找浮游散人商量。但显然,浮游散人也没有想法。云棠只好长嘆一声:「罢了,车到山前必有路,我还是回去准备准备,明天去不渡江抓小鬼吧!」 她起身,「走了师父,早点休息!」而后快步出门。 浮游散人正纳闷她为什么走得那么快,一低头,发现桌上的糕点被顺走了。 —— 次日清晨,云棠一行人启程前往不渡江。沈师爷带着不少衙役同行,不便施法飞行,只好骑马前往。云棠和连珩骑马在前,沈师爷紧随其后。而一众衙役间还有一架摇摇晃晃的轿撵,里面坐的正是浮游散人。 云棠嫌弃地回头一瞥:「这老头还真是一点也没变,出个门还得坐八抬大轿。沈师爷也是好脾气,这都能顺他的意。混吃混喝混到衙门里,也就是他浮游散人独一份了,别人谁有这脸皮?」 连珩听着云棠唠叨,只是一旁默默浅笑。 坦白讲,他有些羡慕浮游散人。因为云棠在浮游散人面前更加真实、更加无拘无束,会表现出在别人面前鲜少露出的刻薄,几乎从来不同他客气。 这种态度并不只是因为浮游散人没皮没脸的特性,也是因为在云棠的潜意识里,这个人是她无需时刻小心谨慎的人。在他面前,云棠不必患得患失,更无需忧心猜忌。 连珩看见云棠不经意间露出的笑意,会随之一起笑起来,心下想得却是,若是千年前,他没有和她错过,该有多好?
第16页 晨风迎着朝阳,吹着车马一路向西。出了西城门,再翻过山路,风便渐渐大起来。山风里开始掺进江水的湿气,不渡江就在不远的山坡之后。 不渡江上,墨色的巨浪翻腾而起,直冲云霄,好似大厦将倾,直逼岸边之人倒吸一口凉气。 云棠一行人在江边找到一块平地落脚,各自下马下轿,开始按计划布设法阵。 沈师爷指挥衙役门铺设木台,将云棠昨夜画好的符纸一张张贴在圆木台上,浮游散人则远远躲开偷懒,生怕有事落到自己头上。 前面这些琐事不需要云棠去管,她便迳自走到江边朝远处观望。江风扑面而来,扬起她衣摆和长发。在一眼望不到尽头的不渡江岸,她的身材显得格外消瘦。 连珩走上前,取下披风递给她:「披上点,会着凉。」 云棠接过披风,不由笑道:「多谢啊!不过,我已经一千年没有着凉了。」 他们这些修道之人,身体远胜于常人。困、饿、冷、热,这些感觉,云棠只有在法力失灵的时候才会出现。平日里吃饭睡觉,于她而言,早已不是生存所需。 「无妨,披上些还是好的。」说完,连珩望向漫无尽头的江面,似是想到了什么,目光忽然悠远起来。 片刻,他转过头:「你...听过不渡江的传说吗?」 云棠思量道:「你是说妖神和僧人的那个?」 连珩淡淡点头。 关于不渡江,的确有一个传说。 相传,两千年前,上古妖神途径云陲小镇,赶上一场百年难得一遇的暴雨。那时云陲城郊的望亭山上,还没有供奉妖神的万古殿,只有一座寺庙,名曰「万古寺」。 妖神为躲雨,化作一条小黑蛇潜入万古寺的佛堂,盘在佛像拈花的指尖,静静等待雨停。大雨从晨间一直下至傍晚,一名僧人走进佛堂,刚好看见盘在佛像指尖的小黑蛇。 妖神正在浅眠,察觉有人到来,本并未在意。哪成想恰在此时,佛堂之上竟开始漏雨,一滴雨水刚刚好滴在妖神的头顶,她不耐烦地睁开眼,方一睁眼,便见僧人朝佛台之上伸手,撑开的衣袖刚好遮住即将落在她身上的雨滴。 僧人容貌清冷,眸光透彻,朝她伸手的一刻,仿佛降临人世的神佛。 后来,万古寺内便多了一位姑娘。 她破了僧人的酒肉戒,许他贪嗔痴念,将他堕入红尘。最后,在他无法回头之际一走了之,再也没出现过。 僧人得知她是妖神,想去她所在的往生海找她。她便自往生海引出一条江水通往云陲,又在江中设下掀起天巨浪使得僧人无法渡过。 故而,这条江水便被后人称之为「不渡江」。 这个传说在世间流传甚广,云棠早有耳闻,此刻回想,她仍忍不住感慨:「据传上古妖神与天地同生,连普天众神在她面前都算小辈。这样一位万神之尊,怎么可能有闲心去戏耍一名僧人?」 连珩沉默一瞬,眸光悠长深邃:「如果不是戏耍呢?」 云棠不解:「那还能是什么?」 总不能是妖神也动情了吧? 连珩道:「或许,妖神离开事出有因。她设下不渡江并非不希望僧人找到她。她只是即将去往一个极其危险的地方,不得不阻拦想要随她同往的僧人。」 云棠仍旧不解:「可她是上古妖神,世间还有什么地方对她来说也很危险吗?」 连珩没有回答,但他知道,从上古妖神动情的一刻起,她就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神明了。 天要神明普渡众生,又岂能容她享有七情六慾? 第9章 同往 衙役们布置好即将要用的施法台,沈师爷走到江边,恭恭敬敬地请云棠:「云老闆,一切已准备就绪,您可以入阵施法了。」 云棠点点头,又看向连珩。 昨日在云陲城外,连珩说他恰巧也要前往不渡江,云棠这一路上才没同他辞行。而眼下已经抵达不渡江,连珩却似乎并没有要走的意思。云棠不由疑惑:「连公子,你不是还有事吗?」 连珩愣住一下,忽然转头看向衙役门搭好的施法台。十二根圆木架在地上,每根圆木上按十二地支贴好相应的符纸。他像是见到什么新奇物件,右手手背往左手掌心一搭:「这个阵法看起来不一般,不妨让在下开开眼。」 意思就是,他不想走了。 一旁的浮游散人不知从哪捡到一根枯草叼在嘴里,听闻连珩的话忙凑过来,拍拍胸脯:「没见过吧!贫道亲创的阵法,寻踪抓鬼,比天上的神器还好用。」 「连公子瞧好咯,贫道这就给你露一手。」 浮游散人的修为不浅,但云棠几乎没见过他出手。这老头懒得很,若是只有他自己一人,他或许还是修道千载的高人,卜卦、抓鬼都会几分;但若云棠同他一起,那他必然果断生活不能自理,事事都要云棠去扛。 此时,浮游散人居然说要亲自施法,云棠觉得简直跟看见母猪上树差不多。连珩的事情立刻被她抛诸脑后,她走上前,不太信任地看着浮游散人:「你来?」 浮游散人捋着鬍子:「嗯,为师来。」 「你能行吗?」云棠实在信不过他。 浮游散人扯着她的袖子把她带到一旁,小声道:「这不是小连在吗?我是你师父,不得露一手,给你撑撑场子。」
第17页 云棠心道:您不丢人就不错了。 浮游散人见云棠没懂他的意思,朝连珩的方向抛了个眼色:「他对你有意思,也就你这傻丫头看不出来。」 云棠听完哭笑不得:「您老可歇着吧!都跟你说了,我俩不熟。」 「不熟?不熟他给你披衣裳?」说着,在云棠披着的披风上点了点,披风是连珩的。 云棠愣住一瞬,下意识看向连珩。而连珩不明白浮游散人为何将云棠拉走,刚好也在看她。四目相对,二人一同顿住动作,忙错开目光。 云棠将披风取下直接披在浮游散人身上:「江风大,您老悠着点,别着凉了。」 连珩远远瞧见云棠将披风披在浮游散人身上,不由疑惑,待云棠走回来,他想问,又不知道该不该问。 云棠见他目光不注地往浮游散人身上瞟,搪塞道:「老头说他冷,我就借给他了,你不介意吧?」 连珩淡淡嗯了一声,目光中的落寞一闪而过,「无妨,一件披风而已。」 一切准备妥当,浮游散人不再耽搁时间,他腾身跃至十二根圆木之上,闭目将铜铃竖于胸前,一手掐诀,一手摇铃,随着铃声在江风中迴响,十二根圆木上的符纸开始一次泛起金光。 十二道金光一跃而起,在晦暗的不渡江上逐渐画出一道三层同心圆的法阵。浮游散人再次摇动铜铃,法阵中开始在江面移动,先快后慢,最后在江面西北角的一处停下。 浮游散人止住摇晃的铜铃,神色一凝,再次抬手掐诀,一连朝江面挥出十二道白光。白光在江面的法阵中央形成一道光束,一路贯穿江水,朝江低深处照去。 「小棠,找到了!」浮游散人反手朝云棠丢来一条银色锁链,「你和连公子一起下水,江底有一口鬼棺,邪祟的尸身就在里面。」 云棠被浮游散人忽然丢来的任务搞晕了头,怎么还要下水了?还得麻烦连珩一起,这老头靠不靠谱啊? 「这东西干嘛的?」云棠举起浮游散人丢来的银锁链,锁链两头有两枚银镯;一枚在浮游散人丢过来的时候,已经自动套在了她的手腕上。 浮游散人解释道:「不渡江下暗流涌动。你一个人下去不安全,让连公子陪着你。」 连珩已经会意,他走到云棠身边拿起另一枚银镯,银镯一到连珩手里,立刻套在他的手腕上。 「走吧!」连珩道,「不渡江下很危险,你要跟紧我。」 谁也没给云棠拒绝的机会,云棠只能硬着头皮随连珩跳到了江水里。 江水冷得彻骨,明明是七月天,却令人仿佛置身寒潭。苦涩的江水时不时渗进云棠的嘴角,苦得她几乎要流眼泪。 云棠现在才明白浮游散人打的什么算盘。那老头算卦准得很,未卜先知的能力她早就见识过。他八成早料到需要下水取棺,才会一反常态主动要求亲自施法开阵。不然,此刻下水的,理应是他。 还说要给连珩露一手,亏他编得出来! 不渡江的江面上巨浪掀天,水下也不太平。涌动的暗潮几次险些将云棠与连珩冲散,多亏有银链拴住二人,二人才能一前一后缓缓朝鬼棺的位置游去。 连珩在云棠的前方,黑色的身影几乎与江水融为一体。云棠紧紧跟在他身后,目光时刻警惕四周。忽然,一道并不明显的黑色雾线从云棠眼前划过。 因为不渡江的江水也是黑色的,所以云棠的目光在周围搜寻一圈,才终于找到雾线的来源——江水掀开连珩的衣袖,在他右手的手腕上戴着一枚黑色铜镯,像是一条黑色小蛇盘踞在他的手腕上。 浓郁的黑色雾线顺着手镯慢慢溢出,一点点消散在不渡江的江水中。 云棠隐约察觉不对,悄悄施法试探。那雾气中带着难以掩盖的妖气,但又与寻常妖气不同,气息极为纯正,相比于妖气,更像是神魂。 正疑惑着,连珩忽然停下,回眸传音道:「找到了。」 一口巨型石棺正沉在二人身前,棺身上刻满暗红色的咒文,仿佛从棺材里渗出的血迹,在涌动的江水间泛起骇人的光芒。 云棠游过去仔细查看,那些咒文像是一种失传已久的文字,她隐约觉得曾在哪里见过,却又想不起来。 连珩的目光在棺材上扫过一遍,最后下沉到江底,试着将石棺朝上推了推,石棺却毫无反应。 「不行,石棺上被人施了法咒。」连珩传音道,「我们得先把法咒破开」 云棠随他沉到江底,挥出一道灵光在棺盖的缝隙上试了一下。金色的灵光落到石棺上,仿佛落尽深渊的萤火,转瞬消失了。 二人陷入僵局,只好先逐字排查石棺上的咒文。连珩在石棺一角查看,云棠则动身去石棺背侧。岂料忽然涌来一道暗流,将二人中间的银链冲到石棺口,刚好卡在棺盖与棺身的缝隙里。 云棠没有察觉,朝前游出半步,轰隆!石棺的棺盖突然颤动。涌动的暗流骤然转换方向,从四面八方齐齐朝云棠二人的方向涌来。 二人登时察觉不对,可银链卡在棺盖上仿佛被吸住,竟无论如何也无法拿开。云棠越挣动,棺盖挪动越大。眼看着棺盖即将挪开一角,而四面八方的水浪也已狠狠压来,将二人挤在方寸之地几乎无法动弹。 突然,一道寒光闪过。如天光划破晦暗的江水,推开四面八方涌来暗流,将二人中间的银链一剑斩断。
第18页 未等云棠做出反应,连珩收起长剑反手推出一掌,将云棠朝江水之上推去。同时,在那一瞬间,四方江水唿啸而来,颤动已久的石棺陡然炸开。 沖开的江水像狂风袭来,直接将云棠冲出江面。在离开的最后一秒,云棠看见连珩反手握剑负于身后,如寒刀般的暗流与石棺内沖开的碎石齐齐朝他砸去,速度之快如电光石火令人避之不及。 「连珩!」 云棠方一落到江畔,立刻又要往江水里跑。浮游散人忙拦住她:「小棠,怎么了?连珩呢?」 云棠看着手腕上被一剑斩断的银链,双手不住地颤抖:「出事了,他还在下面。」 她太清楚了,方才水下的情况,如果留在下面的是她,她几乎绝无生还的可能。可他把她推开了,自己一个人留在江底,根本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她站在江畔,焦急地望向江面。一向波涛汹涌的江面不知为何平静下来,像是被一面无形的屏障压住,翻不起丝毫风浪。而云棠心底似乎也有什么压着,几乎压得她透不过气来。 千万不能出事啊! 他可千万不能出事啊! 如果他真的没有上来,云棠恐怕这辈子都没办法原谅自己。 她用了千年的时间才从少年的伤痛中走出,却依旧无法坦然接受别人的好意。她可以为了像陈武这样初次谋面的人出生入死,却很难接受旁人为自己付出和牺牲。 她怕,她怕她得到就会失去。如果对她好的人早晚要离开,她宁可从一开始就什么都不要。 「不行,我要下去找他。」云棠摆开浮游散人,不管不顾地朝江水深处走去。江水漫过她的膝盖,漫至她的腰间,终于,平静的江面上再一次掀起波澜。 江面忽然下陷,卷出一道漩涡,旋流越转越快,四周的江面随之逐渐升高。很快,一道黑色的身影一闪而过,跃至半空,与他同时升起的还有一架巨大的荆棘丛。 无数利刃般的紫色藤蔓高高架在江面上,盘托出一个巨大的荆棘巢。连珩迎风于在荆棘之上,反手收起长剑,朝云棠一跃而来。 那一瞬间,云棠几乎要冲过去。她极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深深吸气又缓缓唿出,才难掩颤抖道:「你...你没事吧?」 连珩走上前,将一支髮簪递给她:「你的髮簪,方才落在水下了。」 云棠都没察觉自己的头髮散开,忙草草捋起湿漉漉的头髮,随手从衣摆撕下一道布条绑上。 连珩见她没接髮簪,便迳自上前为她簪上:「我无碍,抱歉,让你担心了。」 云棠能明显感觉到,在连珩走近为她簪起髮簪的一瞬,她的心跳似乎在加快。她有些茫然,这种陌生的感觉令她微微欣喜,却又不安。 她本能地忽略掉心里不安的跳动,故作平静道:「那是怎么回事?」她看向不渡江面上的荆棘丛,枝杈交错的荆棘丛间隐约漏出星点亮红色。 连珩道:「石棺里是一具女尸,穿着嫁衣。石棺破裂后,这些荆棘和藤蔓忽然从尸身里涌出,就成现在这样了。「 荆棘巢里隐约能看见凶尸的身体,嫁衣裙摆边缘的金线上沾着水渍。碍于天光晦暗,金线上泛不起丝毫光芒。这具凶尸的怨气极重,自一出水,方圆几里便乌云密布,周遭的空气里都泛着令人烦躁的愤怨之气。 浮游散人走上前,用手肘拐了拐云棠,撺掇道:「瞧着是位新娘子,本就带着怨气来的,一直绑着人家,好像不太礼貌。小棠啊,要不你给她放下来消消气?」 云棠白他一眼,没好气道:「行,我去。您老就和沈师爷带着衙役们走远些,这些荆棘条不大对劲。」 荆棘丛里散发出诡异的香气,闻久了容易令人产生幻觉。随行的衙役都是凡人,留在这里很容易出事。 浮游散人点头应下。他素来没脸没皮,却还有那么一丁点的良心。云棠才从险境中脱身,一身江水还没干,又要赴另一个险境。他这个做师父的多少有点惭愧,所以走出去没几步,又回首道:「小棠,你一个人,能行吗?」 「恐怕不行。」云棠笑得亲切,「不如,你留下陪我吧!」 话音刚落到浮游散人的耳朵里,这老头一个箭步,一熘烟消失了。 惭愧归惭愧,哪有命重要? 云棠看着浮游散人带着一行人走远,侧头看向还在她身边的连珩:「你不走吗?」 连珩的发梢还在滴水,他拂去额角留下的水痕,淡然看着江面之上的荆棘棺:「嗯,既然来了,不妨一起吧!」 二人便没再耽搁时间,寻到一根方便落脚的紫藤,一前一后跳了上去。 藤蔓并不是那么乖顺,每次云棠寻好落脚之地准备跳过去,那里就会生出一丛荆棘阻止她落脚。这些藤蔓似乎可以看穿她的想法。无奈之下,她只好跟在连珩的身后。 藤蔓出乎意料地并不会攻击连珩。连珩每行至一处便斩断一处的藤蔓,而后回身牵云棠过来。云棠就这样一步步到了最上方的荆棘丛上。 直至抵达荆棘丛顶,云棠才发现,不知何时,她的手腕上缠上一条黑色的雾带,而另一端系的正是连珩。 她不由想起方才在江下看见的黑色铜镯。难道是连珩怕她不小心掉下去,才给她绑上的吗? 她没多问,迳自上前检查荆棘丛下的凶尸。
第19页 荆棘丛间有很多空隙,可以透过缝隙看见被包裹的凶尸。这些荆棘将凶尸裹得很紧,有些地方甚至勒出血痕。凶尸的血是紫色的,带着更加浓烈的异香。 「这些香气会让人产生幻觉,千万小心。」连珩边嘱咐云棠,边将手按在一处荆棘上,咔嚓一声,处在他指下的荆棘破碎,刚好露出的凶尸的手腕。 手腕上有勒痕,和其他荆棘勒过的地方并不一样,不是已经皮开肉绽的暗紫色,而是很常见的淤青。 「看起来像是生前被人绑过。」 云棠微微蹙眉。连珩应又去探查其他位置。云棠也学着连珩的手法将凶尸身上的荆棘藤一寸寸按碎。很快凶尸的的身体便在二人手下显露出来。 这是一具穿着嫁衣的女尸,即使在水中浸泡到有些浮肿,却仍能看出生前应是一位身材姣好的姑娘。她的个子不矮,骨架清瘦,和云棠倒有几分相似。她的掌心有淡淡的茧,虽受江水浸泡已看不真切,但仍判断出她生前曾习过武。 云棠二人的动作很快,不消一会,凶尸身上的荆棘丛几乎都已经破开,只剩下头上包裹的细小荆棘。云棠小心翼翼地伸出手,从额头出开始慢慢捻开荆棘。 咔! 一声脆响。 云棠正欣喜,却见破开的荆棘下露出一双紫红色的眼眸。随着眸中凶光一闪,近乎刺鼻的浓郁香气一股脑涌进云棠的口中鼻中。 剧烈的眩晕感逼走五感,云棠几乎没有机会挣扎,立刻沉沉晕了过去。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第10章 幻境(一) 云棠醒来时是在一间祠堂里。 她倒在堂下的垫子上,穿着的却是一身嫁衣。点缀凤冠的珠宝散了满地,一睁眼便是满眼金灿灿的狼藉。 这是哪呢? 云棠刚要起身,膝盖处却忽然传来一阵刺痛,生生将她拖了下去。 好疼! 她咬了咬牙,只觉得这副身体虚弱的不像自己。浑身没有一点力气,嗓子也干得仿佛裂开。 祠堂不小,布置得很讲究。除了在她身侧一地的金银首饰和几盘已经冷掉的饭菜,整个祠堂肃穆得可以透出这户人家的贵气。 到这,云棠已经大概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她在不渡江畔的荆棘棺上昏倒,却醒在凡人家的祠堂里。如果她猜的不错,此时眼前所见应该都是异香让她产生的幻觉。而看她的这身打扮,她在这场幻境中扮演的角色,应该就是凶尸本人了。 「小姐,夫人吩咐奴婢给您送饭,奴婢可以进去吗?」 门外忽然传来丫鬟的声音。 云棠尚未摸清状况,只好躺回地上装死。门外是丫鬟没听见回应又叩几声门,始终没收到回应,只好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 看见云棠倒在地上,她显然吓坏了。手里的饭菜噼里啪啦摔在地上,还有几滴粘稠香甜的银耳羹溅到了云棠脸上。 嗯,有点饿了。 本来修行到云棠这个境界,已经不需要再食人间五谷,所以云棠很久没有体会过飢饿和口渴的感受。这里虽然是幻境,感觉却格外真实,云棠不饿,但这副身体却是实打实快饿死了。 送饭的丫鬟以为云棠昏倒了,急得忙跑出去喊人。云棠听她的脚步声跑远了,才起身揉了揉肩膀。刚刚送来的饭菜都洒了,但刚醒时看见的冷饭还在,瞧着像是早上送来的,只是凉了,还能凑活充飢。 云棠伸手去拿,可这副身体忽然不听使唤。伸出去的手自己退回来,还逼着云棠又端端正正跪回了祠堂前。 云棠又气又无奈:「我说姐姐,你不累吗?」 这副身体极其虚弱,维持跪姿都很艰难。云棠能感受到原主至少有两天不吃不喝了。 「姐姐,就喝口水成吗?再不喝水你可就完蛋了。」 哪成想,身体跪得更端正了。 得!没救了。 也对,本来就是一具凶尸,哪还在乎这些? 趁着四下无人,云棠又絮絮叨叨念起来:「姐姐,如果你想让我知晓你生前的经歷,大可以直接告诉我,不必这么麻烦。我这人很好说话的,你有委屈,你直接跟我讲嘛!咱们有冤报冤、有仇报仇,何必再回顾这伤心往事,惹你心伤,还劳我筋骨、饿我体肤呢?」 身体却不再回应,只是直挺挺跪着。云棠长嘆一声,别无他法,只好自暴自弃的盯着边上那碗冷粥「望梅止渴」。 她发现自己虽然不能使用法力,但手腕上的那条雾带还在。她伸手碰了碰,黑色的雾顺着她的指尖一点点移上来,所过之处,红色的嫁衣皆会变成她原本那件白衣的模样。 看来这条雾带一直在保护她,如果她想离开,雾带应该会带她脱离幻境。 也不知道连珩怎么样了,有没有和她一样被困在幻境里? 想到这,云棠不禁失笑。以那傢伙的本事,岂是小小幻境能困住的?想来他现在应该在幻境外一边锁着眉头,一边嫌弃想把她摇醒吧! 很快,刚刚送饭的丫鬟又带着一群家丁回来了。她看见云棠好好跪在那,不免又吓了一跳。这回上前说话的是一名管家,称老爷已准她回房休息,要她别再闹脾气了。 云棠却未动,主要是这副身体并不想动。 「路伯伯,去转告阿爹,玉娘伤了陈家的脸面,理应在祠堂罚跪,不能起。」
第20页 这话是云棠说的,当然并不是她的意思。 从话中,云棠听出身体的原主本姓陈,名唤玉娘,是这户人家的大小姐。她又微微抬眸去打量堂上的牌位,想进一步去了解玉娘的身份,却发现所有牌位的名字都是模煳的。 管家又劝道:「大小姐,您在这祠堂里不吃不喝的,哪里熬得住啊?您不替自己考虑,也想想大夫人。夫人这几日因为小姐您的事忧思成疾,已经病倒了。」 「小姐,万一您真有个三长两短,可叫夫人怎么受的住啊?」 云棠明显能感觉到刚刚那种执念在听见「夫人病倒」时产生了犹豫。玉娘在担心自己的母亲。云棠虽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却隐约觉得玉娘并不是无理取闹之人。一定是发生了什么让她无法接受的事情,才会导致她宁可穿着嫁衣在祠堂里长跪不起,也不愿与自己的爹娘和解。 云棠忽然感觉鼻尖发酸,眼泪很快顺着眼角滑了下来。悲恸和自责的情绪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有那么一刻,云棠觉得她的思绪仿佛是空的。而后便听见玉娘说:「劳您转告爹娘,女儿不孝,犯下如此逆行,当有一死,方可赎罪。」 而后决绝地撞向柱子,仿佛以死明志。 —— 这算什么事呢? 才刚从昏迷中醒过来,没半刻钟,又撞晕过去。 好在这次晕的不是云棠,而是玉娘的身体。 玉娘昏倒后,云棠虽然看不见,但依旧可以听见周围的声音。她能感觉到自己被从祠堂抬回到寝房,放在了柔软的床上。鼻尖有淡淡的果木香,耳畔是一个女人低低的抽噎声。 那是玉娘的母亲,听闻玉娘想要撞柱自尽,顾不得自己的身体赶忙跑过来陪她,谁劝也不回去休息。 「玉儿啊,是娘错了。娘不该逼你嫁给赵公子的。你爹给你定这门亲事的时候,娘就该拦着他。娘怎么没拦着他呢?」她狠狠抓着自己的手心,恨不得抓出血来,仿佛想将女儿吃过的苦加倍受回来。 她又哽咽道:「玉儿,娘知道你喜欢小五。可他都走了多久了,他回不来了呀!玉儿,忘了他吧!爹娘不逼你嫁人了,你好好的,娘只想让你好好的。」 玉娘的母亲就这样哽咽着说了很多。云棠渐渐从她的话语中得知了玉娘在祠堂罚跪的前因。 玉娘母亲口中的「小五」是玉娘的青梅竹马,二人却不门当户对。小五自小长在陈家,十几岁开始做玉娘的护卫,论身份,应该算是下人。可玉娘偏偏爱上了他。 玉娘平日里唤他「五郎」,说这样和她的名字更般配。陈家人起初并没有发现玉娘对五郎的情愫。直到玉娘屡次三番找藉口推掉看好的亲事,陈夫人才发觉不对。 陈家是大户人家,家规森严。小姐爱上家丁,从说书的口中说出来是佳话,在市井里流传,那就是丑闻。陈老爷自然不会准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不久前,陈家接了一笔兇险的买卖,陈老爷心一狠,便趁机将五郎派了出去。五郎这一走,果然再也没有回来。 纸本就包不住火,玉娘偏偏还是在与赵公子大婚前日,意外得知自己的爹爹是有意害死五郎。 所以成亲那日,她换上嫁衣,登上喜轿,同这位心意并不相通的新郎拜过天地、拜过高堂,直待满堂宾客的目光都凝聚在他们二人身上时,她才掀开盖头,拿出了准备已久的休书。 她站着众目睽睽之下,决绝道:「罪妇陈氏早与他人私定终身,欺瞒长辈,诓骗夫家,不配为人妇。今日特为夫君做休书一封,为赎罪,愿剃髮为尼,终身不再嫁。」 而后手起刀落,二人间红绸就如这场荒诞的婚事,一刀断了个干净。 后来,玉娘被陈老爷带回家中,关在祠堂罚跪。陈夫人心疼女儿,一日三餐,派人悄悄给玉娘送饭。可玉娘瞧都不瞧一眼,一心寻死,一连饿了两日。 接下来便是云棠醒来的时候了。 陈夫人在玉娘的房里哭着哭着便睡着了。 云棠的意识受玉娘身体的影响,也开始昏昏沉沉的,没多久也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已是午夜。 陈夫人已经回到自己房中。玉娘的房中只有云棠和最开始来送饭的小丫鬟。玉娘身上还穿着厚重的嫁衣,云棠觉得不大舒服,打算试着去换件轻便的衣服穿。 怕吵醒睡觉的小丫鬟,云棠只能借着月色在屋内摸索。正准备开柜子,却突然听见窗边传来异响。 云棠立刻停下动作闪到窗边。玉娘的身体比她想的灵活,应该是自小习武的缘故。窗边透出半个人影,隐约能瞧出是个男人。 正疑惑着,窗外的人忽然推开一点窗缝,递过一张小小的纸条。 「我在城郊玉梨山南坡等你。 ——五郎。」 五郎? 按陈夫人所说的意思,他应该已经死了才对。 云棠觉得事情不大对,打算直接出去会会这个鬼鬼祟祟的傢伙。 她趁着玉娘的身体没反应过来,直接从窗子跳了出去。甫一站定,便见月色掩映的松枝下,有一人一身粗布麻衣,闻声而回眸望她。 顶着的却是连珩的脸。 第11章 幻境(二) 「怎么是你?」 云棠愣在原地。 连珩总算松下一口气:「终于找到你了。」他转过身,顺着窗子朝房内查看一眼,见陈夫人还睡着,便道:「我们先离开。」而后拽着云棠悄悄□□出了陈宅。
第21页 连珩是在云棠进入幻境后,自行进来的,进入幻境后成了这身粗布麻衣的打扮。他现在使用的身体与云棠一样,并不属于他自己。 在遇见云棠前,他所看到的景象都是白蒙蒙的雾气,在一片迷濛中摸索了很久才发现这座宅院。他本想进来寻找云棠,可一入院内,身体突然不听使唤。直到将那张凭空出现的纸条塞到屋内,他的行动才恢復如常。 二人离开陈家宅院后,云棠简单交代了她在幻境内的经歷。二人边说边朝城外走。连珩问她是要去哪,她将那张纸条递给连珩:「去玉梨山南坡,你告诉我的呀?」 连珩不禁蹙眉:「这张纸条在我这的时候,是空白的。」 「嗯?这样吗?」云棠反覆打量起纸条,「可能因为制造这场幻境的人是玉娘,所以从你的视角,很多东西都看不见吧!」 说到这,云棠忽然想起之前在陈家宅院里见过的人,容貌都被模煳处理过,而此时连珩的容貌却看得十分真切。 「在遇见我之前,你有遇到其他人吗?」云棠问道,「我之前看见的人,都是一张模煳不清的脸。你的脸倒是很清晰。」 连珩摇了摇头,解释道:「你能看清我,或许是因为这个。」他指向云棠手腕上的雾带。云棠这才发现此时的雾带比她刚进入幻境时的颜色深很多,许是连珩在的缘故。她试着将雾带从手腕上拨开,再去看连珩,发现果然模煳很多。 「我的身份是『五郎』吗?」 连珩盯着云棠手中那张纸条的落款,似是在思索什么。云棠应道:「嗯,应该是。因为你出现,我很高兴。」 她和玉娘的情绪是相通的,能体会玉娘全部的喜怒哀乐。在看见连珩的一刻,她能感受到心里的欢喜。 见到深爱之人,自然会欢喜。 连珩定住脚步,侧头看向她。那双总是淡漠的眼眸掠过难得一见的波澜,在微不可见的惊讶中藏了无尽欢喜。 云棠以为他没懂自己的意思,解释道:「玉娘一直以为五郎死了,忽然重逢,难免会高兴嘛!」 连珩却将目光从云棠身上移开,垂眸道:「见到心爱之人死而復生,不会只有高兴。你虽在玉娘的身体中,感受到的不一定全是她的情绪。」 「什么?」云棠没听清连珩的后一句话,愣愣眨了眨眼。连珩却道:「没什么,走吧!」 从陈家宅院到玉梨山南坡并没有走很久。沿途所路过的商铺或驿馆,牌匾都被周遭的白雾笼罩着。城门外的界碑更是直接消失,没给云棠二人留下任何寻找玉娘身份的线索。 到了玉梨山南坡,白雾淡了许多。二人顺着山坡穿过密林,很快看见了一间亮着烛火的木屋。幻境中看的清的事物都和玉娘有关,这是云棠总结出来的规律。 她忙拽着连珩往木屋跑:「那的屋主或许认识玉娘,我们去看看。」 二人上前叩门,始终没人应声,只好直接推门走了进去。木屋内果然没人,只有一张朴素的方桌和一张木床,角落里的炉火还燃着。 云棠在屋内四处搜罗起来。门边挂着一张弯弓,箭篓里还有三支箭。箭尾末端刻着两个字,隐约能看出第二个字是「郎」字。 「郎......五郎?」 云棠正思索着,忽然听见另一边的连珩唤她:「云棠,你来!」 连珩蹲在床边,身前摆着一个大箱子,他朝云棠招手:「这里有很多女人的衣物,你身上那身嫁衣太重,换掉吧!」 云棠应声走过来,在箱子里翻了翻,为难道:「虽然是在幻境里,但擅自穿别人的衣服也不太好吧!」 「没什么不好的,这些应该是玉娘的衣物。」连珩回头看向门口的弓箭,「那些箭上刻了什么?五郎吗?」 云棠不由一愣:「你怎么知道?不过只能看清一个『郎』字,是不是『五郎』还不好说。」 连珩道:「这里应该是玉娘和五郎私奔后的居所,玉娘将我们引到此处,应该有特别的原因。」 云棠又打量起屋内:「可这里看起来没有任何特别之处。如果玉娘和五郎私奔后一直住在这里,又是怎么变成凶尸的呢?」 「不好说,要等等才知道。」连珩蹙起眉头,「这里是幻境,我们所看见都是玉娘希望我们看到的,未必是当时真正发生在她身上的事。」 说到此处,云棠才发觉自从离开陈家宅院,她便没在出现过身体不受自己控制的情况。对于这座玉娘和五郎曾居住过的木屋,她也没有丝毫熟悉的感觉。连珩说的对,这里是玉娘制造的幻境,谁也料不到下一刻会发生什么。 「那我们留在这会不会很危险?」 「的确很危险。」连珩道,「所以,如果你想离开,我可以随时带你走。」 云棠看着连珩身前那箱衣物,想起方才连珩叮嘱她换衣服的样子,不禁笑了笑:「你知道我不会走的。」她看向连珩,「你呢?也留下吗?」 「嗯。」连珩淡淡应了一声,转身朝外走去,「你先换衣服吧!」 午夜的风很凉,云棠换好衣服从屋内出来时,连珩就侧坐在门边的石阶上等她。 清冷的月色从树梢一路滑入他的眼底,像细密的雨线落在湖面上,涟漪只是那样轻浅地盪几下,转瞬便消失了。 云棠并不是第一次在连珩的眼底看见这样的神色。他总是平静淡漠,却又在不经意间炽若烈火。仿佛有压抑千年的情绪在他的心底疯狂滋长,拼命撕开他重门深锁的伪装,才能流露出那么一瞬让人琢磨不透的目光。
第22页 每每如此,云棠都会想起那位连珩要寻找的故人。她会不禁好奇,那是什么样的人呢?男人还是女人?是他的亲人还是爱人呢? 「你来云陲要找的人,有线索了吗?」云棠坐到连珩身旁,试探着搭话。连珩收回目光,「嗯」应了一声,听着像敷衍。 云棠道:「或许,你可以问问浮游散人。他虽然看着不靠谱,但毕竟行走江湖这么多年,阅歷不浅,没准他曾见过你那位朋友。」 「嗯。」 连珩仍然只是淡淡应声。云棠瞧出他不想聊这个,不好自讨没趣,只好转移话题:「我们在幻境里过了将近一天一夜了,也不知道花月他们怎么样了。」 「幻境里的时间和外面并不同。我们在这里度过的一天一夜,对于外面而言,可能只是半刻钟。」连珩抬头看了眼天色,「时辰不早了,你去休息吧!」 云棠的确有些困了,凡人的身体不能同她原本的身体相比。玉娘本就在祠堂跪了两日,如今一番折腾下来,实在是倦了。她想到连珩现在的身体也是凡人的身体,便问:「你不进去吗?在外面可能会着凉。」 连珩起身:「无妨。天快亮了,我去林子里转转,你先睡吧!」 屋内只有一张床,云棠知道他是为了避嫌,没多劝,迳自回房睡了。 次日清晨。 云棠醒来时,连珩正在院子里噼柴,见她出来,忙撂下手里的斧头:「吵到你了?」 「没,天亮了,自然醒。」云棠伸了伸懒腰,「要生火吗?一起吧!」 她上前帮连珩整理噼好的木柴。二人现在没有法力,很多事情都要亲力亲为。 噼好木柴,连珩从屋内取出一口砂锅:「我在屋内找到些白米,可以煮些粥喝。这附近荒郊野岭的,将就一下吧!」 云棠上前帮忙淘米:「你还会煮粥呀?」 连珩点头:「嗯。」他顿了顿,似是想起了什么,「曾有位朋友为我煮过。」 「朋友?」云棠好奇道,「是你要找的那位朋友吗?」 连珩没回答,自顾自低头烧火。 粥很快煮好了。二人将屋内的方桌搬到院子里。清晨的朝阳透过热粥上的白雾,迷迷濛蒙散了满院的米香。 云棠侧身拄着方桌,望向山林上的朝阳,想起曾经在鹭岭的日子,那里的朝阳比眼前还要明媚。 她不禁感慨:「早些年,我刚到半妖酒馆那阵,整天想着修炼,总觉得成了神,什么烦恼都没了。可后来大把的年岁耗过去,才发现长生也没什么好的。倒不如做个凡人,寻一伴侣隐居山野、渔樵耕读来得安逸自在。」 连珩似乎心情很好,难得一笑,打趣道:「鹭岭的风景也不错,云老闆现在归隐还来得及。」 「好山好水多的是,难的是人。」云棠道,「孤身一人,纵使九天盛景也会寡淡无味;但若能得一知己,天下岂不处处是桃源?」 连珩不知因何收起笑容,将手里的粥碗放了下来。云棠见状疑惑:「怎么了?粥里有沙子吗?可能是我淘米没淘干净,抱歉,我再给你盛一碗。」 「不是。」连珩叫住她,「只是想到了一位故人。她也说过类似的话。」 第12章 幻境(三) 云棠只看着连珩眼里的神色,便知他说的是哪位故人。她认识的连珩不是冷傲的冰山,也不是呆板的木头;他同世间千千万万的凡人一样,会喜会怒,甚至偶尔会表现得过分深情。可云棠偏偏觉得这些都不是真正的连珩。 只有每当连珩提起这位故人,云棠才能从他极度克制的情绪中捕捉到难得一见的真实,像是一种执念,让这个寡言少语的男人平增出许多易碎感。 所以,其实,云棠是好奇的。 她很想知道究竟是怎样的人、怎样的经歷,能让一个看起来更应该凉薄寡淡的人,变得如此固执深情、甚至有些脆弱。 但她永远不会去追问。过去千年来的经验告诉她,萍水相逢皆是过客,朝夕相处未必情深。过多干涉他人的过去,很多时候都不是一个聪明的选择。 如果连珩想说,她自然洗耳恭听;但连珩不讲,她也一定不闻不问。 而此时连珩没有继续说下去,云棠也没再追问。幻境里的日子就这样平淡地一连过了三天。 云棠原以为他们不会在木屋中滞留太久。因为她记得玉娘尸体的手腕上有十分明显的勒痕,所以她猜想玉娘会在某日被兇手绑走。 可一连三日过去,幻境里平静地反常。如果不是还有位顶着连珩那张脸的五郎,云棠或许会觉得自己已经回到了现实,正躲在某个远离人世的山沟里养老偷闲。 这日闲来无事,云棠瞧见门边挂着的弓箭,一时手痒,准备出门打猎玩玩。连珩见她背着弓箭出门,放下手里的木柴,起身问她:「你去哪?」 云棠扬了扬手中的弓:「我看看能不能出去打只兔子。这几日天天喝粥,该改善伙食了。 」 连珩闻言理了理衣袖:「一起去吧!」而后跟了上来。 随着云棠二人在幻境中逗留的时间越久,幻境内的事物变得越发贴合现实。山林中不再有遮眼的白雾,每一束穿透树枝的阳光都温暖而真实。 云棠与连珩并肩走在山林里,耳畔会不时传来几声鸟鸣。林子动物似乎不多,二人走了快一个时辰也没瞧见半只猎物的身影。
第23页 「看来玉娘的道行还是不太够,这么大的林子连只兔子都没有,不写实。」 云棠边走边发牢骚,连珩没多言语,只是默默跟着她。云棠早已习惯这样的相处方式。她知道连珩虽然话少,但她的每一句话,连珩都在认真听。 「其实我还有件法器,是张弓,叫惊蛰。」云棠打量起掌中的木弓,又在上面比划出惊蛰弓的大概形状,「惊蛰要比这张弓大一些,但用着比它轻便。哦,对了,你还记得广华仙君吗?」云棠侧头看向连珩,「就是在鹭岭帮我们收妖的那位。」 连珩点点头,云棠继续道:「惊蛰弓就是几年前,他赠予我的。」 大约三百年前,鹭岭群妖□□。广华仙君奉命下凡收妖,云棠因着对鹭岭地势了如指掌,在其间帮了不少忙。暴动平息后,广华仙君回天界復命,将这张惊蛰弓留给了云棠。 「我听说惊蛰弓原是战神的法器。这么看,广华仙君应该算战神身边的红人吧?居然能挥挥手就把堂堂战神的法器送给我这个凡人用,这事如果不是发生在我自己身上,还真不敢信。」 云棠嘴上说着不敢信,脸上可是丝毫没藏住那股得意劲。瞧她分明是在同自己炫耀,连珩不禁失笑:「不过是张弓,你就这么喜欢?」 云棠道:「这你就不懂了吧?弓不是重点,重点是战神。那可是堂堂天界战神啊!孤身闯无妄深渊,镇守三界。他的法器现在居然在我手里,这要是放到一千年前,我们全镇的人那眼睛都是红得要出血的。」 连珩浅笑:「那你可知惊蛰弓的来歷?」 云棠愣了愣,倒真没听说。连珩继续道:「据传,战神飞升前原是将门之子,这张弓在他尚是凡人之时便一直在他身边。后来,他飞升成神,惊蛰弓自然也成了天界的法器。惊蛰原是凡间之物,虽曾为战神法器,但实在称不上至宝,比之天界许多神官的法器,都要逊色得多。」 云棠第一次听闻这样的说法。她思量片刻,嘆道:「那这么说,这位战神还挺无情的。」连珩闻言不解,云棠继续道,「我听闻天上的神官都会将自己飞升前所用的兵器仔细保管起来,算作对当年在凡间那段岁月的留念。可战神居然随随便便将惊蛰弓送给我这么个无关紧要的人,还真是不念旧情。」 连珩顿住脚步,嘴角噙起一抹似有似无的笑:「你怎知于他而言,你是无关紧要之人?」 云棠失笑出声:「连公子,那可是战神,不是什么阿猫阿狗。」 「不过,可能你说的也对,战神心系苍生,我好歹也算苍生一员吧!」 正说着,忽然有只兔子好巧不巧地从云棠脚边蹿了过去。云棠立刻收住目光,抬手拉弓,顺着兔子逃窜的方向瞄准一瞬。 嗖! 箭鸣一声,拼命逃窜的小白点瞬间被飞驰而过的箭矢定在几十米之外。 云棠连跑带跳地追过去,发现小兔子瘫倒在一方草丛里,软趴趴的像一团糯米。它的身上没有半点伤痕,是被吓成这样的。云棠瞄准时特意偏了几分,箭擦着它的长耳朵飞过去,没伤到它分毫。 云棠将小兔子抱起来,见连珩追过来,顺手把兔子塞到连珩怀里:「真可爱啊,红烧怎么样?」 兔子立刻往连珩怀里缩了缩。软乎乎的一团挤在连珩怀里,连珩甚至能感受到那只搭在他掌心的小肉脚在微微颤抖。 他不禁皱了皱眉:「那个......」他向云棠投去请示的目光,「可以不吃吗?」 云棠大笑:「不是吧,连公子,幻境而已,不算杀生。」 连珩又低下头,看着怀里的兔子有些为难。云棠只好长嘆一声:「行吧!幻境而已,少吃一顿也没什么。」 她凑到连珩身边,「讷,给我抱抱。」 连珩下意识后退半步,云棠哭笑不得:「抱抱而已。」 倒霉的兔子非常幸运地躲过一劫。在回去的路上,云棠用心良苦,给它起了一个清新脱俗的名字——红烧肉。 夜里,云棠正睡着,红烧肉不知因何不安分起来。它用软乎乎的身体反覆拱着云棠的肩膀,似乎想将云棠叫醒。但云棠始终没有反应,它又凑到云棠的脸前,将一只长耳朵对准云棠的鼻子,左右晃了晃,又前后晃了晃。 阿嚏! 云棠终于醒了。 云棠反手将它的耳朵拎起来:「我看你是真想变红烧肉了。」 红烧肉挣扎着晃动身子,云棠见它不对劲便将它放了下来。一挣脱束缚,红烧肉连忙往屋外跑。云棠也跟了出去。出了门,只见红烧肉灵活地跳进连珩怀里,而连珩尚不知情况,依旧靠在门边熟睡着。 云棠松下一口气:「还以为怎么了,原来是想你爹了。小没良心的,我白餵你吃那么多草了。」话音刚落,云棠却察觉不对。 这几日在幻境里,连珩一直住在木屋外。云棠每日睡时,连珩未睡;云棠醒时,他却早已将热粥煮好。纵使夜里云棠偶尔醒来,稍微有点动静,连珩都会询问。她还是第一次见连珩睡得这样熟。 「是不是生病了?」云棠伸手去摸他的额头,果然有些发热。云棠险些忘了,在这个幻境里,连珩同她一样只是凡人之身,整日睡在屋外,难免会着凉。 她轻轻拍了拍连珩的肩膀:「连珩,醒醒,到屋子里睡吧!」
第24页 连珩听见她的声音,缓缓睁开眼,看了看云棠,又看看怀中的红烧肉,愣住片刻,才反应过来是自己因为发烧昏睡过去。 他有多久没有体会过这样疲倦的感受了? 他固执地站起来:「我没事,你进去睡吧!」 「你发烧了,还说没事。」云棠拽着他往屋内走。他只觉得自己如今这副身体实在不中用,不免自责起来:「我真的没事,你休息吧!幻境而已,不必担心。」 云棠不理会他,直接拽着他走到床边,将他按在床上:「你就在这好好休息一晚,听我的。」 连珩捧着红烧肉,一脸茫然:「那你呢?」 云棠直接一熘烟钻到了床榻里面:「一起呗!」她拍了拍床榻,「多宽敞啊!」 连珩顿时清醒了,刚刚昏昏欲睡的眩晕感一扫而空,只剩满脸震惊地看着云棠。云棠侧倚着枕头看他,言简意赅:「幻境而已。」 连珩不好再推拒,站在床边反覆打量半天,衡量好了距离,终于躺了下来。 夜很静。 云棠背对着连珩。她原以为自己很快就能睡着,可眼见着天都快亮了,她却越躺越清醒。倒是红烧肉躺在二人中间睡得极香,鼾声四平八稳,于是云棠将自己睡不着的原因尽数推给了冤大头红烧肉。 连珩倒是很安静,连唿吸声都微不可闻。云棠翻过身想摸摸连珩是否还在发热,一转身却见月色在宁静的夜里,悄悄勾勒出连珩的侧颜,挺拔的山根,稜角分明的下颌,所有角度都如神来之笔,刻画得恰到好处。 云棠这样看着、看着,竟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在他的鼻尖点了点。 然后,连珩就睁开了眼。 「你在做什么?」 ...... 云棠忙把手收回:「我看看你还发热没。」 连珩:「嗯?那还热吗?」 不知道,她怎么会知道? 她只知道自己的耳朵热得快裂开了! 云棠故作镇定道:「啊,无碍了,没事,继续睡吧!」 话音初落,从连珩那传来一丝微不可闻的笑声。云棠以为自己听错了,小心翼翼地侧过目光看向连珩,却发现连珩漫无目的地盯着棚顶,眼底唇边满是笑意。 「连公子。」云棠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有没有人说过你很好看啊?」 真的很好看。 云棠在世间一千年,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样好看的人。 连珩侧头看云棠一眼,又将目光收回去,笑意更浓:「有。」 云棠没想到连珩居然会毫不谦虚地认下:「这么坦然,肯定没少被夸吧?」 连珩没应。云棠八卦之心大起,顺手把红烧肉丢到背后,往连珩身边凑了凑:「有没有什么美艷妖姬勾引高冷少男的狗血故事?给我讲讲?」 连珩无奈瞥她一眼:「想听?」 「想听!」 「没有。」 ...... 云棠努努嘴:「也是。像我这样的大美人躺在您身边,您都面不改色;那些什么美艷妖姬,孱弱佳人,肯定都入不了您法眼了。」说着,她用手肘拐了拐连珩,一脸坏笑,「哎,你不会不喜欢女人吧?」 连珩再次侧头看向她,满眼无奈:「云老闆,我想,您可能对自己没有充分的认知。」 云棠不解:「怎么?我不好看吗?」 她虽然可能称不上倾国倾城,但至少也还看得过去吧? 连珩默了片刻,才道:「你很好看,所以,不要再靠过来了。」 云棠一愣。 只见连珩注视着她,意味深长道: 「你怎知我一定坐怀不乱?」 第13章 幻境(四) 云棠觉得连珩八成是在逗她。但她琢磨着自己确实有几分姿色,万一这傢伙是借玩笑说真心话,那她可就要犯愁了。 她想了想,往墙边挪了挪,一手拽着被子往身上盖,一手把红烧肉捞回二人中间,嘴里还欲盖弥彰地念叨着:「哈…哈哈……有点冷哈,你冷不冷?」 连珩有意逗她,假作不经意地往她身侧移了几分:「不冷,反倒有些热。」说着,作势要脱外袍。 云棠彻底傻眼了。她拎起红烧肉一把塞进连珩怀里,指着屋门道:「红烧肉也热了,要不你俩出去凉快凉快?」 尽管天色很暗,连珩依旧能从云棠清亮的眼眸中看见难以掩盖的慌乱。他没忍住笑出声来,笑声低沉:「睡吧!我可是病人。」他翻身过身,背对着云棠,将红烧肉抱在怀里。 云棠斜他一眼:「我看你精神得很。我跟你讲,这是在幻境。你是五郎,我是玉娘。如果你对我有什么非分之想,那肯定是五郎对玉娘的情感,别搞混了。」 连珩没回答,只剩平稳轻浅的唿吸声。云棠嘆了声气:「睡得够快的。」 云棠也背对着连珩躺回去,却几乎没睡。倒不是为了提防连珩,主要是在思考玉娘的事。刚刚的事给她提了个醒,她现在的身份是玉娘,但这几日她并没有感受到玉娘的存在。 她觉得不能再这样干等下去,于是想了一夜,终于想出了个死马当活马医的馊主意——她要和连珩成亲! 准确的说,是玉娘要和五郎成亲。 连珩早上一睁眼,就被告知了这个耸人听闻的消息。 云棠见他满脸的不可置信,解释道:「玉娘是因为五郎才闹翻了自己的亲事,现在又跟着五郎来到这间木屋。如果换做你是玉娘,你现在最大的心愿是什么?」
第25页 连珩默了片刻,语气坦诚:「和你成婚,相伴余生。」 云棠赶忙纠正:「不是和我。是玉娘和五郎。」她嗔他一眼,「荆棘棺里的凶尸穿的是嫁衣。玉娘是穿着嫁衣时被害的。所以,她很可能是在和五郎成婚的当天发生的意外。我们到这这么多天了,玉娘始终没有动作,只能帮她一把了。」 连珩对云棠的计划没什么意见,只是他没有新郎的喜服,这事有点难办。云棠思索片刻,从床下的箱子里掏出了玉娘的嫁衣。 「这嫁衣里三层外三层,我拿两层给你改一件,应该能将就用。」 云棠在屋子里翻出剪刀和针线,大刀阔斧地改造起来。连珩见她专注地裁衣服,迳自出去烧火煮粥。待粥煮好,连珩从外面回来时,却见云棠正坐在一堆碎布和线团里仰头望天。 她不是这块料,她早该知道的。 「怎么办啊?好像缝不回去了。」 云棠向连珩投去求救的目光。连珩将粥碗放在桌上,面色还算从容,但心里也是为难。 针线活,这个技能他确实没有修习过。 他想了想:「我记得山顶有很多红色的花,你去采些来。我看五郎还有一套白色的衣服,或许可以用花汁染一下。」 「能行吗?」 云棠觉得连珩这个方法不太靠谱。但她也没别的办法了,要她将这堆碎布缝成一件衣服,她宁可出去把满山的花都搬回来。 云棠仿佛逃难似的离开了木屋,留下连珩将她的烂摊子收整到一起,仔细在一堆碎布间挑选起来。 山顶的红花并不多,云棠为了凑够染色的量,在山上找了很久,回来时已尽黄昏。 她在院子里没看见连珩,直奔屋内走去,推开门,却见连珩一袭红衣站在屋内。 连珩怀中抱着雪白的红烧肉,夕阳透过窗棂投下昏黄的光影,稀稀落落,都映在他的衣摆上。 「你回来了。」 连珩转身看向她。 云棠愣住几秒,晃了晃神:「这......这是怎么回事?」 连珩尴尬地轻咳一声:「我等你的时候没事做,试着缝了一下。」 这手未免也太巧了? 她凑上去前前后后打量起连珩的衣服。做工称不上精美,禁不住细看,偶尔会发现一些线头和没缝严的缺口。但能将云棠那一堆碎布废物利用成这样,属实不易。 云棠赞不绝口:「可以呀,连公子,想不到你还有这手艺。」 说着,她瞧见连珩袖口有一条没剪掉的线头,正要伸手去拽。连珩却下意识躲开,将手背到了身后。 云棠一愣,他躲什么? 她绕到连珩身后,直接将连珩的手拽过来,这才发现他的指尖有许多细小的伤口。 「刚刚缝衣服的时候扎的?」 连珩将手收回来,淡淡道:「无碍,你不说我都忘了。」 「忘了你还躲。」云棠嘴上嗔怪连珩,心里实则是自责的。缝衣服这馊主意毕竟是她想的。她嘆了一声,打了冷水,给连珩冰敷止疼。 本来这些小伤口于连珩而言并不算什么,但云棠拿着冷水浸湿的手帕小心翼翼地为他冰敷,他倒格外娇气起来。 云棠问他:「疼吗?」 他:「无碍。」 但眉头紧锁,一副疼痛难忍的架势。 云棠想着,许是五郎是凡人之身,连珩之前修为甚高,肯定很久没体会过凡人的肉身之痛了,不适应也是理所应当。 「还疼吗?」云棠又问。 连珩不应,却蹙眉紧紧咬牙。 云棠嘆气,看来是还疼了。 她不禁自责起来:「抱歉啊,这些年,我光顾着修习法术,女红什么的早忘干净了,手是笨了点。要是我会缝,肯定不会让你遭这罪。」 反正她皮糙肉厚,被针戳几个窟窿,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连珩道:「你不喜欢,便不用学。你只管做你喜欢的事,其他,有我。」 云棠失笑:「你有什么用?说的好像你能一直陪我一样。」 连珩抬眸看向她:「你怎知我不能?」 云棠顿住了手中的动作。 不知为何,她忽然可以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每一次跳动,都在她的心底激起一种她从未有过的感受。 她抬起头看向连珩。那双清明的桃花眼,褪尽终年冰封的寒凉,只剩下无尽的温柔,炽热得仿佛可以融化世间所有的冰霜。 云棠从没有一刻觉得自己如此渴望这样的温柔。那是她在过去的千年里,孤身一人,从来没有体会过的感受。 「连珩......」 云棠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她竟觉得连珩的目光很熟悉,像是她曾经拼命想要抓住却又错失的东西。 她看着连珩,迷茫、困惑,一点点被那双深情的眼眸吸引过去。 就在鼻尖即将相触的一瞬,连珩忽然握紧她的手腕,挑开了这几日始终缠在她腕上的雾带。 黑色的浓雾从手腕蔓延开,木屋、小院、整座玉梨山,幻境中所有的一切都被黑雾笼罩起来,也包括还在困惑中的云棠。 突然,黑雾勐得冲散,所有的一切随之灰飞烟灭。云棠不再是玉娘。连珩也恢復了幻境外的模样。 这一刻,云棠才回过神来,她犹疑道:「我是被玉娘的情绪控制了吗?」
第26页 连珩没答她的话,收回被云棠紧握的手,转身背对她道:「分不清现实和幻境,会很危险。」 无论对于云棠,还是连珩自己。 云棠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復心绪。她环顾四周,希望能将自己的思绪从连珩身上转移回来。 周遭的场景很熟悉,正是那日云棠与连珩在幻境相逢的地方。 「这里是陈家的后院?」 云棠的话音未落,玉娘房间的窗户忽然被推开,真正的玉娘竟从屋内跳了出来。 「看来现在我们看到的,才是真正在玉娘身上发生的经歷。」连珩说完便要跟上玉娘。云棠本想拽着连珩躲一躲,却发现玉娘根本看不见他们。 她随连珩跟上玉娘,问道:「你的意思是,我们之前在玉梨山的经歷,并不是玉娘的?」 连珩点头:「或许你可以理解为,那是玉娘没能完成的心愿。我们只是替她经歷了她和五郎错失的生活。」 此时的玉娘,手中攥着一张纸条,焦急地四处搜寻着什么人。云棠见状又问:「她是在找五郎吗?五郎为什么不在?」 连珩道:「先跟上去看看。」 二人跟着玉娘一起离开了陈宅。之后走的依旧是几天前走过的那条街道。出了城,再走不远便是玉梨山。 玉娘脚步匆匆。身上的嫁衣过于厚重,她的额角已经渗出细汗。她却仿佛感受不到疲倦,一直拼命走着,眼里闪着希冀的光。 纸条上留着「五郎」的署名。她的五郎还活着,正在玉梨山等她。 她拼命地加快脚步,双手攥得紧紧的。 翻过山坡,再走几里就到南坡山脚下了。她很快就能见到她的五郎。她会和五郎离开这里,和过去所有荒诞的经歷告别,从此相守余生。 山坡下的木屋燃着灯火,玉娘所有的坚强在那盏明亮的烛火前付之一炬,忍了一路的泪水止不住地落下来。 她拖着疲倦的身躯,用最后的力气,奔过去,推开门。 等待她的却是一群恶匪。 她满心欢喜而来,与绝望扑了个满怀。 第14章 脱困 一开始便都是骗局。 深夜来给玉娘传信的并不是五郎,在玉梨山南坡等着她的也不是她朝思暮想的爱人。 这些忽然出现在玉梨山的恶匪与陈家有些旧怨,几日前路过此地,正赶上玉娘与赵家公子成亲。 婚事闹得十分难堪,所以关于玉娘与五郎的消息传得很广。这些匪徒四处打探,大概知晓了玉娘与五郎的关系,故而设计假借「五郎」之名,将玉娘骗至玉梨山,只为报当年的旧怨。 这座木屋曾寄託里玉娘绝望深处最后的希望,像是她浑浑噩噩跪在晦暗的祠堂里,用尽全部力气抓住的天光。她那么拼命得赶过来,从没想过会在这里经歷一生中最为绝望的时刻。 她的自尊、骄傲,都如满地破碎的衣衫,被一群恶鬼撕得七零八落,一寸寸腐烂在血泊里。那是她的血,从她的手腕、脚踝、腹部流出来,一点点汇在她的身下。 她能听见那些恶鬼刺耳的奸笑。那些时不时钻到她耳朵里的欢唿,像锉刀一样,将她守了一辈子的仁善和良知挫磨得一干二净。她从没有这般恨过谁,恨不能扒皮抽筋,将所有绝望与痛苦千倍万倍的偿还。 那一刻,她觉得自己仿佛躺在地狱里,看不清地狱的模样,却无比渴望成为厉鬼。 那群恶匪将奄奄一息的她丢进玉梨山下的一口古井中。在最后一丝气息散尽之时,玉娘终于如愿以偿。 云棠只是在幻境里看着这样的经歷,都觉得心间被人狠狠剜了一刀。她在木屋外听着玉娘的惨叫一点点淡下去,到最后完全失去声音。她知道那时玉娘还活着,没有声音,只是因为不会痛了。 满心恨意,如何更痛呢? 幻境中的一切太过真实。连珩担心云棠在这场幻境中迷失自我,几次想要带她离开。可云棠死死盯着木屋紧闭的门,一次又一次地拒绝他,一次比一次坚决。直到最后玉娘被拖出木屋,云棠不忍看她狼狈的身躯,才终于冲散了幻境。 在幻境破碎的最后一瞬,云棠看见玉娘坠向井底,扯出一抹惨澹的笑,仿佛在笑着荒诞的人世间。 想她一生温柔纯良,从未有过害人之心,却没能如世人所信的那般,受神明庇佑一生。 幻境终归损耗心神,云棠从幻境离开后昏迷了一阵。她醒来时,连珩正坐在她身侧。 二人依旧在不渡江畔。江风袭来,带着晚风特有的凉意,如火的残阳在水天之间划开平整的一线,将幻境里的喜怒哀乐分割在地平线的另一边。 云棠看着不渡江难得平静的江面,沉沉嘆了一声。她不过在幻境中待了半日,却觉得恍若隔世。 江上的荆棘棺已经消失。云棠问连珩:「玉娘呢?」她不想再用「凶尸」二字称唿玉娘。 连珩道:「浮游散人来过,那时你还睡着。我们出来的时候荆棘棺已经消失了。浮游散人带人抬走了玉娘的尸体,幻境里的事情我已同他讲过,接下来,他会去调查。」 云棠「嗯」了一声,心底却似有什么梗着,她又嘆了一声,默了片刻,才道:「玉娘杀了人,就算渡化,也很难再入轮迴了。」 玉娘在云陲杀的人,除了第一个死于洞房花烛夜的新娘外,都是那晚参与杀害她的歹徒。她寄托在不渡江的江水中,借云陲人依江而生的习惯杀了一名又一名仇人。
第27页 如果不是云棠的出现,她会寻找更多的机会,杀更多的人。她明明已经被仇恨同化成了厉鬼,云棠却依旧无法看着她最后落得魂飞魄散的下场。 太痛了,真的太痛了。 云棠只是感受到玉娘万分之一的痛苦,都觉撕心裂肺。 「连珩,有没有办法救救她?」 云棠知道是没有办法的,可仍忍不住想要问出来。 连珩未答,反问:「在幻境里,你为什么迟迟不肯出来?」 云棠没料到连珩会忽然问起这个,她看向连珩,自嘲地笑了笑:「我说我想体会玉娘的痛苦,你信吗?」 她收回目光,语气沉了下去:「我们修道之人渡化亡魂是家常便饭,一旦对逝者的了解太少,就只能靠这样的方式才能顺利渡化。我们得知道他们怨什么、恨什么,才有资格为他们做疏解。」 可有时候难免将自己绕进去,终究渡人难渡己。 「那你明白她的怨和恨吗?」连珩问道,「你有没有想过,或许玉娘从陷入深渊的一刻起,就没想过要善终。」 「入轮迴,得新生,这是你许给玉娘的善终,未必是她所求。」连珩意味深长道,「这世上,并不是所有事都能如人所愿。你无愧于心,便足够了。至于玉娘最后的归宿,自有天命安排。」 云棠无奈苦笑:「可玉娘现在最大的心愿是报仇,我总不能帮她去杀人吧?」 「为什么不能呢?」 云棠被连珩的话惊住,错愕地转过头:「连公子,你知不知道你的想法很危险?」 连珩笑了笑:「因为你站在了法理的角度,站在了你的良知和底线上。但你要明白,这些都缘于你的经歷和教养,并不属于其他人,更不属于现在的玉娘。」 「也不属于你吗?」云棠半蹙着眉,略带深意地看向连珩。 连珩坦然一笑:「我的角度,取决于你。」 「您还真是什么时候都有心情开玩笑。」云棠无奈道,「渡化的事情还是交给浮游那老头吧!玉娘已经抓到,我也该回去收拾收拾,准备送花月他们过江了。」 她起身伸了个懒腰,转身往回城的方向走。连珩也跟上来:「这些事情交给浮游散人去做,你放心吗?」 他的言外之意是,只要云棠开口,这些事情他可以全部、一次性、一起解决。 云棠摆摆手:「那老头在衙门混吃混喝,过得这么舒坦,总不能一点力气也不出吧?」 「而且,其实,他也没有看起来那么不靠谱。你有注意到他那面『三不』旗吗?就是……那面破幡,上面的字可能看不太清了。 」 云棠尴尬一笑,这话说出去,连她自己都觉得没有底气。 连珩会意,点点头。 见连珩确实有注意到三不旗,云棠才熟稔道:「修道者,不以卦象定生死;降妖者,不以人妖定善恶;为侠者,不以己心论是非。当年,如果不是有这面『三不』旗,我也不会那么随便同他远走修行。」 说着,云棠从怀中取出一枚墨玉佛珠,那是当年母亲临终前交给她的护身符,千年来,她始终带在身上。 她将佛珠放在掌心,施法写出玉娘的名字。金色的名字在空中漂浮片刻,缓缓落到佛珠上,最后在佛珠上留下一道极其不起眼的金色划痕。 佛珠上还有很多这样的划痕,都是云棠在这一千年里,所逢之人的名字。 连珩看见云棠手里的佛珠,目光微微凝滞,他怔住片刻,茫然问道:「这是从哪来的?」 云棠没注意到他的神色,只以为他在好奇,便将佛珠递给他:「我娘给我求的护身份,说戴在身上会有神明庇佑我,助我早日遇到可以陪我一生的人。」 她漫不经心地笑笑:「这上面有很多名字,有些是人,有些是妖,也有玉娘这样不甘入轮迴转世的鬼魂,独独没有那个能陪我一生的人。」 云棠的语气像是开玩笑,但心里还是有些酸涩。昔日的亲人早已化作一抔黄土,终日攥着一颗佛珠,于她而言早已从执念,淡化成一种习惯,乏味、索然,但她依旧在坚持。 因为这颗佛珠至少证明,她曾在爱中降生,也曾被祝愿顺遂一生。 「那你相信吗?」 连珩没头没脑地冒出这样一句话,云棠一时没反应过来:「相信什么?」 连珩道:「相信它可以保护你吗?」 云棠闻言垂眸看向掌中的佛珠,指尖在光亮的珠面摩挲起来。 相信吗? 她没有回答。 连珩却道:「我相信。」 他的声音温柔而坚定。 「既然是护身符,那就好好带在身边,自有神明庇佑你。」 云棠愣住一瞬,欣然笑了:「嗯,借你吉言。」 —— 玉娘的尸体被带走,云陲邪祟作乱一事暂告一段落。沈师爷按约定放出花月和陈武,着人安排他们在云陲一家客栈落脚,又差人去西城门接云棠前去客栈与花月二人汇合。 见到沈师爷派来的衙役,云棠便同连珩辞行。连珩却转而问衙役:「你们要去哪家客栈?」 衙役回道:「顺祥街的永宁客栈。」 连珩点点头:「嗯,那走吧!」 云棠愣住,不由皱起眉头:「连珩,你不会又顺路吧?」 来云陲顺路,去不渡江顺路,现在寻一家小客栈居然也能顺路?
第28页 天底下还真有这么巧的事了? 连珩回眸浅笑:「正是,云老闆果然聪慧。」 云棠又气又好笑,这人还真是奇怪。 「你不是说要找人吗?」云棠跟上他,连珩也不多言,只是默默点头。 一路从西城门走到永宁客栈门口,连珩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云棠隐约觉得不太对劲,忙抬手抱拳:「这几日有劳连公子相助,咱们江湖路远,有缘再见!」 话音未落,连珩已经先一步走进客栈。 「在下也要在此落脚,云老闆不妨一起吧!」 云棠:「......」 —— 陈武已经醒来,但旧伤未愈。云棠与他们商量片刻,决定再在云陲修养两日,待陈武的身体好些再送二人渡江。一切安排妥当,三人闲谈片刻,便各自回房休息。 夜里,云棠躺在床上闭目养神,一闭上眼,玉娘最后的那抹惨澹的笑又会浮现在眼前。沉重的无力感会顺着回忆蔓延开,将她紧紧禁锢在黑暗中。 云棠并不是第一次遇见玉娘这样生前遭受冤屈的怨灵。以往,她很少被逝者的情绪左右。许是这次在幻境中逗留太久,她一直感受着玉娘的悲喜,才很难像以往那般完全以旁观者的角度去评判整件事是非。 她知道自己不能再想下去了。她闭上眼,尝试让自己的思绪安静下来。慢慢的,玉娘的音容开始从她的脑海中淡化。她感觉到久违的困意慢慢涌上来,一片片凌乱的梦交织在一起,在她的意识里形成一个虚无的梦境。 云棠站在一片荒芜里,周围是灰濛濛的雾气。她在雾里摸索前行,走了片刻,在迷雾尽头看见了一个模煳的身影。 那人披着黑色的斗篷,垂下的帽沿几乎遮住他的整张脸。云棠看不清他的容貌,只能从身形判断出他应该是个男人。 云棠朝男人走了几步,却发现并没有更靠近他。她警惕地盯着黑衣人的一举一动,试探道:「你是?」 黑衣人没有回答。 云棠早已察觉这场梦并不简单。周围的一切模煳却真实,每一丝黑雾都带着浓烈的杀气。 云棠曾听闻有一种秘术,名曰「引梦「,源于上古巫族。施法者可以通过引梦潜入他人的神志,让人在睡梦中死去。 这名黑衣明显人来者不善。 云棠并不记得自己得罪过什么人,正思索着,黑衣人忽然开口:「我等你很久了。」 第15章 选择 「你认识我?」 「自然。」黑衣人似笑非笑,「你我算是故交。」 黑衣人站在重重雾气里,宽大的斗篷将他的身型样貌遮得严严实实。云棠极力回忆,哪怕是萍水相逢的人,她都尽力拿来与眼前的黑衣人比对,却无一人与他相仿。 「引梦是上古巫术,失传已久,放眼三界,怕是也没有几人修得。」云棠微微颔首,「在下不过一届修士,怎会结交您这样的大人物?阁下定是认错人了。」 黑衣人轻笑一声:「我算哪方的大人物?不过是个人人厌弃的灾星。若说大人物,我倒有幸见过一位,只有一面。」他顿了顿,语气骤冷,「初次见面,她就站在我挚爱之人的尸骨上,替我做了一个选择。」 云棠蹙眉:「什么选择?」 「天道与私情,苍生与挚爱,」黑衣人不知何时来到云棠身后,「如果是你,你怎么选?」 黑衣人的声音沙哑低沉,听不出任何情绪的波动,却带着难以忽视的寒意。云棠不禁打了个寒颤,她默了片刻,故作镇定道:「阁下又忘了。云棠只是一届修士,修的是道法,遵的是天理。我所爱之人,可能做不到心怀苍生,但也不会自不量力,逆天道而行。恕在下眼界实在短浅,难以回答。」 「修道法,遵天理?」 黑衣人忽然大笑:「可你所信奉的天道,又是如何对待世人的?玉娘生前从未伤天害理,却不得善终;杀死玉娘的人恶事做尽,仍有人逍遥法外。你告诉我这是什么?命吗?」 黑衣人的语气带着深深的嘲讽:「这就是你所信奉的天道,用一句「皆有命数」把万事万物玩弄于股掌。很多人一生受尽苦难,却到死都不曾想过,错的或许不是他们,而是这个自以为是的天。」 「自以为是的是你!」 云棠厉声反驳:「三界苍生无数,如果所有人行事全凭自己开心,世间岂不是早乱了套?你可以不信天理,但不能妄图成为天理。世间行走的都是凡人,一生看不遍四海八荒,没见过天地全貌,如何妄议天道?」 「所以,你选天道?」 黑衣人没有被云棠愤慨的情绪激怒,语气依旧平淡如初,「那你可知,按你所信奉的天道,玉娘的归宿只能是魂飞魄散。」 云棠的心底仿佛被刺了一下。 「我知道,她杀了人,无法入轮迴。」 黑衣人看穿云棠的不忍,冷笑道:「她是为了报仇,她杀的是穷凶极恶的歹徒。」 「她也杀了无辜之人。」 「如果她只杀了歹徒,没有伤及无辜呢?」 云棠咬了咬牙,没有回答。 就算玉娘没有伤及无辜,也一样无法入轮迴。只要化作怨灵,杀了人,无论缘由,都会魂飞魄散。 云棠这才恍然发觉自己早已进入黑衣人给她设下的陷阱,被他一步步引入良知的死角。玉娘为了报仇将自己同化成恶鬼,无论她杀的是好人还是坏人,她都不会善终。这就是天道定下的规则,不容反抗。
第29页 云棠明知黑衣人的目的就是为了一步步引她去质疑天道,她却没办法从这样的思维中跳脱开。实际上,从她离开幻境开始,她就已经在这样的困境中了。 「所以,你依旧选择天道吗?」黑衣人再次逼问。 云棠没有立刻回答。 良知是一把枷锁,可以锁住人心底的恶;可有时,它又像是一层无形的束缚,把人困在既定的规则里,被左右而不自知。世间对错本不是非黑即白,相对的公平里总包含着一定的不公;便如玉娘,于情,她的一生令人悲嘆;而于理,她註定不得善终。 云棠陷入沉思,几乎忘却黑衣人的存在。她沉默很久,才道:「如果不能无愧于天地,至少也要无愧于心。」 黑衣人明白了云棠的选择。 梦境的黑雾开始变浓,黑衣人的身影逐渐消失在黑雾中。在梦境散去的最后一瞬,从迷濛的黑雾中再次传来黑衣人低沉沙哑的声音。 「你最好永远不后悔今天的选择。」 云棠醒来,惊出一身冷汗。 她忽然感到极度的不安。比怀有恶意的陌生人更可怕的是未知的自己。她不知自己因何招惹上这样的人,强大、未知、极端,无论怎么看,都不会与她一届小小的修士有关。 但很明显,这个人并没有打算就此从她身边消失,或许哪天,他又会出现,在梦境,甚至是现实。 次日,浮游散人传来消息,称云陲即将举办一场祭神节,由他全权主持。如果云棠方便,他希望云棠可以参加完祭神节再走。 祭神节是为了祭祀妖神。起初,云棠还以为是浮游散人的主意,后来问过沈师爷才知道是县令自己做的决定。 老县令身体欠佳,近来邪祟一事闹得厉害,他卧床好些日子,差点一病不起。卧床的时候,他一直在反思,他为官几十载,兢兢业业、宵衣旰食,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会让云陲摊上这么大的麻烦? 正百思不得其解,便听闻浮游散人提出妖神降罪一说。 云陲的几次惨案虽是玉娘所致,但老县令心里不安,回想起来自他上任起,的确没有修缮过供奉妖神的万古殿,确实怠慢了妖神。所以,他连夜请浮游散人入府,托他重修万古殿,筹备这场祭神节。 浮游散人明知这场祭祀毫无意义,但当县令提出希望由他来安排此事时,他还是当仁不让地接受了。一场祭祀花销不小,他总能捞些油水。 云棠对祭神节倒不怎么感兴趣,但陈武说花月其实是第一次离开万妖山,对凡人的对生活总是充满好奇,这场祭神节对她来说,或许会很有趣,所以渡江一事又被推迟至祭神节之后。 接下来的几天,云陲的各家各户都忙着置办祈福花灯,冷清许久的云陲难得这般热闹。祭神节办在晚上,天色未暗,许多贩售花灯的小贩已经匆匆挤上了街头。 云棠一行人用过晚饭,也加入到前往不渡江放灯的人群中。祈福倒是无所谓,真正吸引人的是满街璀璨的花灯。花月是第一次看见如此热闹的凡间景象,挽着陈武,一路上都是笑颜。 云棠跟着他们走了一阵,总觉得她和连珩跟在旁边有些碍眼,索性寻个机会,拽着连珩一起偷偷熘了。 城门口排着不少商贩,满是挂满花灯的推车。云棠也凑过去,在五颜六色的花灯间挑选起来。竹简制成的骨架弯出莲花的形状,裹上染成各色的宣纸,中间摆上一块尚未点燃的腊,便成了一盏栩栩如生的花灯。 云棠挑了一阵,没拿定主意,转头连珩:「你看这俩哪个好看?」却见连珩站在灯车的一角,默默望着挂在车檐上的灯笼出神。 那是一盏竹顶白纸的素色灯笼,上面绘着的图案和其他花灯不太一样—— 在一条江水旁,一对男女并肩而坐,天水之间有初升的朝阳。 「老闆,我要这个。」云棠指着连珩注视的灯笼。连珩回过神,「这不是祈福用的花灯,你买它做什么?」 小贩闻言将灯笼取下来,递给云棠,热络道:「姑娘好眼力。这盏灯笼是一位老师傅做的,上面画的是妖神的故事。咱们整个云陲啊,就我这一盏。」 「是嘛?」云棠接过灯笼,「什么故事啊?给我们讲讲呗!」 小贩清了清嗓,周围买灯的人见状都围过来听他讲故事。云棠将灯笼又递给小贩,小贩举起灯笼,站在板凳上声情并茂地讲了起来。 「这画上的男子啊,是前朝的一位将军,领军路过云陲时,遭刺客袭击,身负重伤,一路逃到不渡江,却在江边看见了一位奇女子。」小贩故弄玄虚,「你们猜猜这奇女子是谁?」 不知是何人起闹:「还能是谁?你媳妇呗,不然这灯笼怎么在你这?」 众人闹笑,小贩气得满脸通红:「我媳妇去哪认识前朝将军?我媳妇有那本事,我还在这买什么灯笼?」 「都少打混啊,严肃点!」 云棠笑了笑:「是妖神吧?」 小贩一拍巴掌,「对咯!正是咱们万古殿里供奉的妖神。这幅画呢,画得正是前朝将军与妖神相爱后,在不渡江畔看朝阳的画面。」小贩把灯笼递给云棠,微一挑眉,「美吧!十个铜板。」 云棠哭笑不得,只觉得这小贩颇有浮游散人之风范。 二人走后,连珩打量着云棠手里的灯笼:「那个故事是他胡编骗你的。这盏灯笼也不值十个铜板。」
第30页 「是吗?」云棠歪了歪头,「骗就骗吧!」她把灯笼塞到连珩手里,笑弯了眉眼,「送你了,你喜欢就好。」 连珩微微怔住,被眼前人明媚的笑容晃了眼。他茫然地接过灯笼:「谢谢。」 他低着头,唇角的笑意止不住地扬起。再一抬头,发现云棠正朝他的身后张望。 「在看什么?」 连珩也转过身,顺着云棠的目光望去。城墙的角落里蹲着一名小道士,发冠松散,道袍上蹭了很多泥土。 云棠跑过去,蹲下问他:「你没事吧?」 小道士呆愣愣地抬头,怯怯的目光和那晚在浮游散人的房门前如出一辙。 云棠起身朝他伸手,想拉他起来:「还记得我吗?」 小道士连忙点头,没好意思接云棠的手,自己踉踉跄跄地站起来。他没急着言语,只是朝四周反覆打量,没找到想要找的人,困惑地挠挠头:「怎么消失了?」 「什么消失了?」云棠问道。 小道士看向城门的方向,愁眉苦脸道:「妖怪。」 他从城东开始追,一路追到这,不小心绊个跟头,再起来就跟丢了。 可云陲怎么会有妖怪? 正疑惑,云棠忽然察觉不对。 「糟了!陈武和花月……」 第16章 危局 云棠和连珩分路而行,出了西城门,各自往南北方向寻找陈武和花月二人。小道士没多少修为,云棠怕他跟着会有危险,便留他在城西门守着,以备不时之需。 越靠近不渡江,百姓越多。云棠在行人间穿梭,满眼都是攒动的人头。又艰难地走了一阵,见江岸不远处有座小山崖,视野还算不错,云棠一个轻功跳到崖顶。山崖后是一道矮坡,顺着矮坡走下去,绕个圈,又会回到不渡江边。 云棠顺着矮坡往下走,下坡的通往的位置离出城门正对的位置很远。这里处在不渡江的下游,游人稀少,只有十几个人在江边准备放花灯。借着花灯的光亮望去,云棠很快发现了花月的身影,陈武却不在。 事出反常,云棠过去准备询问。花月刚好放下花灯起身,回身见云棠远远地朝她跑来,欣喜地摆了摆手。 紧接着,一把长/枪突然出现,从侧方直刺花月而来。 花月未来得及回过神,耳畔「锵」一声脆响。她错愕地转过头,只见云棠挡在她身侧,一把墨色弯弓架住了飞刺而来的长/枪。 云棠将惊蛰弓侧向一转,长/枪卡在惊蛰弓的弦上被紧紧缠住一圈,随着云棠向下一压,整把长/枪碎成了巴掌大的小段。持枪的小妖被巨大的下坠力拖倒,云棠趁他还没来得及起身,直接一道灵符拍在了他的脑门上。 打斗还没完。其他小妖见云棠已经出手,纷纷从夜幕的隐蔽里跳出来。数十只小妖瞬间将云棠与周围的百姓围成了圈。周围的百姓完全慌了神,有的吓得抱头坐在地上一动不动,有的则惊慌失措直接朝外围的小妖冲去。 场面乱成了一锅粥。云棠没办法一次性解决所有小妖,又很难一个人保护好所有四处乱窜的百姓。思量一瞬,她当机立断,扬弓对向夜空,三箭齐发。 三道金光划破黑夜,在夜空中绽开一张巨大的网。云棠反手向地下击出一掌:「干坤!定!」 纵横交错的金色秘纹以云棠为中心四散蔓延,天地间的金色罗网交汇在一起,将范围内所有小妖与百姓一齐束缚在一条条光柱里。灼眼的金光里,云棠腾身而起,数道灵符齐发,转瞬将所有百姓传送到了城西门的安全地带。 送走了百姓,云棠总算松下一口气。 「还好我提前在城西门布了法阵,能将这些百姓都传过去。不然人人妖妖混在一起,打架都麻烦。」云棠说着,上前去给花月解开束缚。 束缚松开,刚要询问花月陈武的去向,话还未来得及出口,素来温柔和善的花月却突然面色一转,随之寒光一闪,未等云棠做出反应,一柄寒刀已经刺进了云棠的胸口。 撕裂的疼痛从心口蔓延开,云棠生生呕出一口血。 「你不是花月!」 花月闻言大笑,越笑越狰狞,很快,整张皮从她的身体上脱落下来,现出的身影几乎与黑夜融为一体。 「是你!」 云棠倒吸一口凉气。 竟是前日在她梦里出现的黑衣人。 云棠强忍剧痛,背手悄悄施法。可黑衣人却仿佛看穿一切,狠狠抽出匕首,一个闪身至她身后,反手将她打入江中。 不渡江的江水冷得刺骨,浓郁的苦味随着江水灌入云棠的口鼻。黑衣人的匕首带了巨毒,云棠的身体已经开始麻木不听使唤。黑色的血丝从脖颈一点点蔓延至眼角。心口的血随着云棠的身体不住地下坠,在墨色的江水中划出一道道灿红色的细线。 云棠能感觉到身体在不断的下坠,却使不出丝毫力气。江水灌进她的身体,耳畔传来阵阵嗡鸣。 她不甘心就这样坠下去,拼了命想要夺回对身体的控制。但那些蔓延在她身体内的毒,仿佛无数只蚂蚁,啃食着她的经脉。她越拼命地想要挣扎,周身撕裂的疼痛就越剧烈。 她的视野开始变得模煳。江面上布满从上游流下的花灯,五彩斑斓的灯火将晦暗的江面染出一番新的天色。 她能看见斑驳的光影在遥不可及的水面上闪烁,迷茫缭乱,像极了她这荒唐的一生。
第31页 她仿佛又看见家乡的枫林红遍山野,她和一群孩子在山野里奔跑,攀上枝头去折枫枝; 可后来,那些孩子见她就躲,仿佛看见吃人不吐骨头的妖怪。 她看见父亲站在她的房里对母亲破口大骂,说他们云家没有这样的妖怪; 她看见兄长将她拦在母亲的病房外,怒吼着要她滚出家门。 她看见母亲临终前双眼含泪,用尽最后的力气紧紧握住她的手,告诉她:「你不是妖怪,这世上,会有人替阿娘一直爱你。」 然后,她绝望地闭上眼,不再挣扎,任由身体坠下去。 冰冷的江水慢慢夺走她的体温,像是流逝岁月慢慢冲散故人的模样。 忽然,她听见有人唤她。 「云棠!」 「云棠!」 已经出现幻觉了吗? 「云棠!」 她勐然睁开眼。 缭乱的灯火间,有人划开重重江水奔她而来,眸中的灼热仿佛跨越千年的等待。 连珩毅然朝她伸出手,而她恍然笑了。 原来在幻境中心动的,不止是玉娘。 —— 云棠昏迷了整整三日。在睡梦中迷迷濛蒙看到好多景象,曾经的家人、千年来出现在她生命里的过客、浮游散人,还有连珩。 还有些记忆陌生得仿佛并不属于她自己。她看着那些凌乱的碎片,好似在看一场被撕碎的皮影戏,错乱的光影交织在一起,所有的一切都混沌不清。可她偏偏可以在这样的混沌中感受到悲喜。 待她醒来时,这些记忆变得更加模煳,像是一场荒诞的梦,再完全清醒后,那些悲喜的情绪彻底消散了。 花月一直在床边照顾她,云棠醒来时,花月正伏在床边休息。窗边透入一缕朝阳,云棠揉了揉额角,觉得口渴,小心翼翼地下床倒水,未等一条腿落到地上,花月已经醒了。 「云姐姐,你醒了!」 花月的声音里带着倦意,却藏不住欣喜。她见云棠准备下床,忙去给云棠倒水:「姐姐都昏迷了三天了,可把我们吓坏了。阿武许是还睡着,我去喊他起来。姐姐你先喝点水,我顺路叫店小二备些粥来。菠菜粥怎么样?再加两碟小菜,姐姐昏迷了这么久,肯定饿了。」 云棠从没见花月一次性说过这么多话,不由得笑了。她应下,又忽然想到了什么,问道:「连珩呢?」 花月顿住动作,有些为难:「连公子,他应该是有事,那天将姐姐送回来后,他就走了,一直也没回来。」 云棠闻言有些失落,没表现出来,只是淡然点了点头,笑道:「这几天,辛苦你们了。」 花月自责道:「如果不是因为我们,姐姐也不会受这么重的伤,倒是我们给姐姐添麻烦了。」 「我无碍的。」云棠前后活动着胳膊,朝花月扬了扬下巴,「快去吧!饿了。」说着,笑着揉了揉肚子。 花月带着笑意走了,云棠的笑容却沉了下来。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麻烦和花月、和万妖山,很可能都没有关系。 那名黑衣人究竟是谁?到底想做什么? 连珩呢?他又去了哪? 云棠想着想着,不禁瘫倒在床上。 真麻烦啊! 还是先填饱肚子再说。 没多久,花月端着一碗清粥和几碟小菜回来,陈武也跟了进来,云棠边吃边同二人闲谈。 「祭神节的那天,来云陲的小妖应该不止我遇见那些,你们没遇见什么麻烦吧?」 「我和阿武放完花灯回来的路上,也遇到了小妖,幸亏连公子及时出现,才算逃过一劫。」花月轻嘆一声,「看来主人还是没打算放过我们,对不住啊云姐姐,把你也连累了。」 云棠瞧着花月愁眉苦脸的样子,抬手在她额头上弹了一下:「难看死了,笑一笑!不是都没事吗?明天我就送你们渡江。过了不渡江,妖王纵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没处寻你们。」 花月依旧垂着头:「云姐姐,妖王心狠手辣,睚眦必报。你为了我们得罪了她,万一日后她找你的麻烦怎么办?」 云棠满不在乎:「找就找呗!」 反正不会比黑衣人更麻烦。 她怕花月因为这个自责,託言宽慰道:「你忘了,上次万妖山的小妖来鹭岭闹事,可是把广华仙君都招来了。妖王以为我鹭岭是什么地方?我背后可是有战神撑腰的。」 「放心吧!她不敢拿我怎么样。」 陈武半天没吱声,听见云棠说大话,拆台倒是拆得比谁都快:「我听说鹭岭群妖横行,云老闆的日子一直过得不□□生,没想到还有战神这层关系。战神平时是不是很忙,没什么时间关照云老闆?」 花月忙在桌子下掐了他一下,奈何话已经说完了。云棠尴尬一笑:「你听谁说的?」 「一个老道士。」陈武想了想,「哦对,自称是云老闆你的师傅。」 云棠扶额,肯定是浮游散人那老头了。 「你在哪遇见他的?」 陈武道:「他听说你受伤了,带了一个小道士来给你诊脉,还开了个方子。不过那副药我寻镇里的大夫问过,说是安神用的,没有解毒的功效。我直接把他轰走了。」 说到此处,陈武颇为骄傲,「我看他一眼,就知道他是骗子,早早想轰他。是花月太担心,病急乱投医,非让他试试。」
第32页 云棠哭笑不得,看来是那晚遇见的小道去找了浮游散人。祭神节出那么大乱子,浮游散人不知道才奇怪。 云棠没再多言,她还是觉得有些头疼,用过饭,又躺了一阵。 下午时分。 云棠半梦半醒间听见房外吵闹,起身去看,却见陈武和浮游散人在门口纠缠,势均力敌,谁也不让谁。 陈武是背对的方向,浮游散人先看见云棠,仿佛看见救星:「小棠,你可算出来了!」他一把推开陈武,「这人多管闲事,不让为师见你,像个狗皮膏药。」 陈武气不打一处来:「你这老道不讲道理,说了云老闆在休息,你非要闯进去!」 云棠忙拦住二人:「哎哎哎!别吵了,别吵了。」她先打发陈武,「花月呢?怎么没见她在。」 陈武道:「被这老道忽悠去望亭山祈福了。他跟花月说,望亭山上的万古殿里,供奉的是庇护鹭岭的妖神,去祈福可以保鹭岭一方安宁。」 云棠愣了愣,又问:「那你怎么没一起,放心花月自己出去?」 陈武无奈道:「花月不让,怕你起来找不到我们会担心。」他没好气地瞪了浮游散人一眼,「也怕这老头不安好心。」 浮游散人气得跳脚:「我不安好心?我是她师傅我能不安好心?全天下都没我好心,你个外人在这掺和个什么劲?」 云棠忙又拉住浮游散人:「您老歇会吧!说吧,找我干嘛?银子没有,干活没空。」 浮游散人理了理衣袖,一本正经道:「正事,进去说。」 云棠不可置信地看向他:「有多正?我不信。」 她怕他进去就要银子。 浮游散人递了个眼色,似是有意避开陈武:「真是正事,进去说。」他压低声音,「是玉娘的身份,有线索了。」 第17章 怀疑 云棠请浮游散人进房内坐下,倒了一杯茶递给他,转身去里间整理床榻。浮游散人坐下有模有样地品了一口,砸么着嘴:「这茶不行,用的是陈年的老茶根,一股子土味,不好不好!」 他扯着嗓子朝里间喊,「小棠啊,去喊店小二换一壶。什么破茶,哪能给你师傅喝这个。」 没多一会,云棠从里间走出来,一把夺过他手里的茶杯,坐在他对面没好气道:「我一伤号也喝这个。您老这么金贵,还是渴着吧!」 浮游散人讪讪一笑,似乎才想起云棠负伤一事:「你没事了吧?伤口还疼吗?」 「没事,伤口早癒合了。」云棠的伤重在所中之毒,至于别的伤口倒是小事。浮游散人讪笑着搓了搓手,似乎有话想说。云棠斜他一眼:「有话直说。」 浮游散人犹犹豫豫道:「那个......前几天,为师带人来给你诊脉,开了个方子,问诊的费用你朋友没给,你看要不......」 浮游散人慾言又止,云棠已经明白了他要说什么。这贪财的老头还真是死性不改! 「您老就是薅羊毛也不能逮着一只薅吧?」云棠嗔他一眼,「还好意思说我是你徒弟。你徒弟都去鬼门关串门了,你还用一副安神散来骗钱,有没有点良心?我看你是掉钱眼里了。」 浮游散人忙找补:「你从不渡江被送回来的时候,身上的毒已经解了,伤口也癒合了。为师给你开安神散助眠,让你好好休息,哪是骗?这是思虑周全,对症下药!」 云棠大概猜得出她的毒是谁解的,目光沉了下去:「连珩,他有跟你说他去哪了吗?」 浮游散人一愣,他和小连不熟啊! 云棠不禁被自己气笑了。连珩怎么会和浮游散人说这些,她摇摇头,转开话题:「你刚刚说玉娘的身份有线索了?」 她想起浮游散人进门前的神色,下意识看向门口,「不会和陈武有关吧?」 浮游散人的面色严肃起来:「不能确定。玉娘的尸身腐败得很严重,想要调查她的身份,只能从玉梨山查起。这几日为师派人四处调查,发现确实有一座玉梨山,在函阳。」 「函阳?」云棠面色一凝,浮游散人继续道,「为师记得之前你曾说过,陈武是承威镖局的镖师,而承威镖局恰好也在函阳。我派人查过了,承威镖局的东家的确姓陈,只有一个独生女,已经失踪很久了。」 云棠想起陈武曾说,是承威镖局的东家命他去万妖山寻找腐生香;又想起在幻境中玉娘的父亲为了拆散玉娘与五郎,派五郎去做了一趟极其兇险的买卖。 陈武被困万妖山与花月出逃,九死一生,没再回承威镖局;而五郎不知去向,玉娘至死也未再见过他。 种种巧合叠加在一起,云棠很难不相信浮游散人的推测。她实在不希望事实如此。如果陈武是五郎,那花月呢?她又算什么?她倾尽一切的爱,竟连一句坦诚相待都没能换来吗? 浮游散人见云棠陷入沉思,劝慰道:「这些都还只是推测,玉娘的身份彻底查清前,一切都不是定论。小棠,你不必顾虑太多。你只管做你需要做的,至于他们二人如何,与玉娘又如何,不是你该干涉的。」 云棠长嘆一声,缓了缓思绪,点头应下。浮游散人说的对,她此行只是为了送陈武二人渡江,至于别的,轮不到她操心。 门口传来陈武的叩门声:「云老闆,饭菜好了,给你送进去吗?」 云棠与浮游散人对视一眼,犹豫片刻:「嗯,进来吧!」
第33页 陈武端着饭菜走进来,云棠笑道:「麻烦你了。」 陈武放下饭菜,顺势坐了下来,似乎不急着离开。云棠有些意外,看了看浮游散人。浮游散人微微摇头示意她无妨。 许是得知浮游散人的身份,陈武对之前的冒犯多有惭愧,于是道:「在下陈武,先前不知道长身份,多有冒犯,还望见谅。」 浮游散人摆摆手,不留情面道:「冒犯谈不上,顶多有点烦人。一个大男人,活像个狗皮膏药。」 陈武的脸绿了绿,云棠在桌子下踢了浮游散人一脚,朝陈武笑道:「这老头老不正经,说话专拣难听的说,你别跟他计较。」 陈武似笑非笑:「不敢。」 云棠见气氛有些尴尬,便道:「花月怎么还没回来,你要不要去接她一下?渡江一事宜早不宜晚,你们方便的话,我们这几日就动身准备吧!」 陈武道:「云老闆伤势初愈,不妨再歇几日。渡江一事,我和花月倒是不急。」他看向浮游散人,「对了,前些天,听云老闆说起云陲邪祟作乱一事,说不是妖神降罪,而是另有凶尸的怨灵作乱。不知此事,可解决了?」 云棠和浮游散人同时面色一沉,对视一眼。 云棠没作声,只怪自己之前嘴欠,闲得同陈武和花月讲这些。浮游散人搪塞道:「别提了。那具凶尸面目全非,腐烂得厉害,不好查,还没头绪呢!」 陈武思量一瞬,似是想到了什么:「道长可知腐生香一物?」 浮游散人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云棠立刻反应过来:「你是说可以用腐生香修復尸身?」 陈武点头,浮游散人不以为然:「你以为腐生香是你们凡人后园里的萝蔔白菜,上下嘴皮子一碰就能有的?」 巧了,还真有。 云棠解释道:「陈武和花月是从万妖山逃出来的,刚好之前在沉尸谷取到了一株腐生香。」 陈武接道:「不过腐生香在花月身上,要等她回来再交与道长了。」 浮游散人不由大喜:「这个无妨,等花月回来让她给小棠。小棠明天直接给我送衙门去。」 陈武若有所思,犹豫片刻,才问道:「敢问道长,死者是否只有在生前遭受过极大的痛苦,才会化作凶尸?」 浮游散人没回答,下意识看向云棠。云棠默了片刻,答道:「大多如此,也有例外。生前穷凶极恶之人,如果不得善终,也可能化作凶尸。」 但玉娘不会,她如此温柔良善,不是彻底绝望,怎么会陷入深渊? 浮游散人见气氛不对,忙岔开话题,朝陈武问道:「哎,我听小棠说,你的爱人——花月姑娘,是妖?」 陈武点头。浮游散人嘆了一声:「那你们也是够难了。」 陈武闻言抬眸看他,似是不解,浮游散人继续道:「自古人妖相恋,能有几对修得善果。人倒是好说,几十年后一朝身死,轮迴转世又是新生。妖就难了,放不下前尘,又寻不到故人,漫长的妖生只能守着那几十载的回忆过活,一辈子郁郁寡欢,难得善终。」 云棠忙拦着浮游散人:「你怎么专拣难听的说?」 陈武垂着头,没回应,半晌才道出一句:「一条路是坦途还是绝境,总要亲自走过才知道。道长的话,在下记住了,至于能否善终,还是交给天意吧!」 说完,陈武便起身走了。 云棠在浮游散人胳膊上狠狠拧了一把:「说你多少次了,不要哪壶不开提哪壶,怎么就是不长记性?」 浮游散人委屈道:「为师不是怕他追问玉娘的事吗?」 「那你就不能找点别的话题?」 浮游散人尴尬地挠挠头,颇为惭愧。云棠盯着门口,担忧道:「你说陈武会不会听到我们说什么了?」 「不会吧?」浮游散人也没什么底气。云棠无奈道:「算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浮游散人离开的时候,天色已然暗了。云棠将浮游散人送至客栈门口,辞别后,转身准备回去问陈武要不要去望亭山接花月回来。甫一转身,余光瞥见客栈门楼侧方的胡同里,站着个黑色的身影。 云棠的心勐地一惊,周身的汗毛都倒竖起来。 那名黑衣人又出现了。 他似乎一直站在黑暗的角落里注视着云棠,见云棠发现他,也不避开。二人对视良久,云棠隐约在他黑色的斗篷下看见他勾起唇角,冷冷地笑了一瞬,然后闪身消失在了胡同里。 云棠立刻追了过去,又见黑衣人跳上房顶,在房屋间快速穿梭,朝望亭山的方向跑去。 望亭山在云陲城郊,云棠一路追至山脚下,又跟着黑衣人在密林里绕了一阵,一路顺着陡峭的山坡向上,最后还是跟丢了。 黑衣人失踪的位置在望亭山顶,那里地势开阔平坦,屹立着一座庄严肃穆的殿宇。高耸而密不透风的围墙透着难以言表的威压,高大的黑漆木门紧紧关闭着。 两盏金色的琉璃灯上挂着四周镶金的墨色牌匾,其上刻着三个金色大字——万古殿。 万古殿,供奉妖神的殿宇。 云棠□□跳了进去。 院内灯火通明,无一处不庄重威仪,很难想像这是凡人修缮的殿宇。云棠是了解浮游散人的,县令将修缮万古殿一事嘱託给他,基本等于拿白花花的银子打水漂。这样的精修打理,一定不是浮游散人的功劳。
第34页 殿内的灯火还亮着,云棠悄悄闪身至角落里的小窗前,借着大殿内的烛火,隐约能看见一个瘦高的身影。她不禁皱了皱眉,小心翼翼地推开一条窗缝,朝殿内望去。 妖神像立在大殿中央,人身蛇尾,通体漆黑,只有一双宝石镶嵌的眼眸赤红如血。 而连珩立于神像之下,看向那双赤红色的眼眸,目光虔诚,宛如信徒。 第18章 痴心 云棠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连珩,目光落寞暗淡,素来笔挺的身姿也显出几分消瘦。她忽然觉得连珩很陌生,朝夕相处半月之久,她却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他。他的身份、经歷,除了「连珩」这个名字,云棠对他一无所知。 殿内的烛光像是一道屏障,将云棠隔绝在窗外。她有些好奇,为什么连珩会出现在万古殿?她想,或许可以进去问问,但当她再次看见连珩虔诚的目光,忽而发觉自己似乎不该打扰。 她悄悄合上窗户,转身走了。 万古殿外有一条青石板路,通往山下。云棠沿着山路回程时,恰好听见侧方树林里有人唤她。 「云姐姐?」 云棠闻声转过身,借着月色,见花月站在树林里,手里捧着一束梨花枝。 「花月?」云棠惊讶道,「你怎么还没回去?」 花月忙迎过来:「我在殿里上完香,下山的时候忽然闻到一阵梨花香,便循着香味找过去了。没想到还挺远,折完花枝,天都黑了。」 云棠看了看花月手里的梨花枝,雪白的梨花盈满枝头,各个开得旺盛。她不禁疑惑:「都七月底了,梨花早该谢了才对。」 花月也道:「是啊,所以才稀奇。那棵梨树在林子最里面,很难找到。树干足有两米粗,少说也有几百年了。」 「云陲还真是块宝地。」云棠笑了笑,「走吧,时辰不早了,陈武还在客栈等你呢!」 二人遂沿着山路下山。 夜色已深,枝头升起一弯皎月。树林不时传来声声蝉鸣。 花月抬头看向天边的皎月,想起了万妖山的月亮:「万妖山的夜晚总是蒙着一层死气沉沉的雾,很少看见这样干净的月色。我娘还在世时,总叮嘱我,说不要去凡间,不要接触凡人。可凡间好美啊,我来了,就再也不想回去了。」 她看向云棠:「云姐姐,凡人都说人妖殊途,你们修道之人也常说人妖相爱有违天纲。可你为什么愿意帮我们呢?」 花月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仿佛受了极大的恩惠,让云棠不由惭愧。 「你们没伤天没害理,怎么就有违天纲了?至少,不违我云棠的天纲。」她笑了笑,「修道之人,不以人妖定善恶,这是我师父教我的。」 「师父?」 「嗯,你们见过的。就是之前来客栈,给我开安神散的那位。」 花月显然很惊讶,云棠笑道:「不像,是吧?你别看他长得比骗子还像骗子,其实还是有本事的。」 「没有。」花月摇摇头,「人不可貌相。自从第一次见过云姐姐,这个道理花月就铭记于心了。」 云棠想起自己初见花月时,顶着一身被雨淋透的衣衫,衣摆还被树枝刮坏一道口子,样子属实狼狈。她哭笑不得道:「我至少比浮游老头好看那么一点点吧?」 她将「一点点」的音咬的极重,花月笑出了声:「是是是,岂止一点点。」 她的神色认真起来:「我虽自小长在万妖山,没见过多少凡人。但我们万妖山的妖在化形之前,都会去凡间寻一副自己喜欢的皮囊。我也算见过不少美人。她们像盛夏的繁花,美得千姿百态,却都与姐姐不同。」 云棠受宠若惊,花月顿了顿,继续道:「姐姐是凌冬的初雪、暮春的微风,是云间的皎月和繁星,不依附于一事一物,在天地间美得自成风景。「 「有这么夸张吗?」 饶是平时再自恋,也是禁不住这么夸的。 花月嘆了一声:「姐姐是不会明白的。世间的女子能有几人像姐姐这般肆意自在?」 即便是在万妖山,大多女子也难免一生为家事所累,长久而忘却了年少时的追求。 云棠宽慰道:「我孑然一身,无所牵挂,自然肆意自在,却也不全是好处。便如你有陈武,虽不免为其所累,但总归这一生,也算有了归途。」 说到此处,云棠忽然想起白天时,浮游散人对陈武说的话。她犹豫片刻,问道:「花月,你有想过吗?如果有一天陈武离开了,你怎么办?」 云棠知道自己的话或许会很冒犯。但花月却没如云棠预想的那般伤感,只道:「姐姐,你听说过吗?万妖山有面湖水,名曰沉念湖。相传,将相爱之人的两缕髮丝系在一枚铜钱上,沉到湖底,可以许愿来生再度相逢。我和阿武离开万妖山那晚,刚好途经沉念湖,但我们没有去许愿。」 花月的目光沉了沉,「我不在乎来生。如果阿武离开了,我也会离开。阿武就是我的一生。」 云棠看着花月那样坚定的目光,有些钦佩,又觉得她似乎很傻。这个看起来柔弱温柔的姑娘,比她曾经见过的很多人都要执拗和坚强。她爱,便要倾尽全部,爱尽这一世,爱尽这一人。 不问来生,只争朝夕: 也不论对错,绝不后悔。 云棠没再多说什么,她和花月回到客栈后,各自回房休息。云棠睡不着,问店小二要了壶酒,一人到客栈房顶吹风。
第35页 她坐在房檐一角,任凭晚风肆意扬起她的裙角和发梢。皎月仿佛悬在触手可及的地方,抬起手却只能触到一片冰冷的空荡荡。 在这里能俯瞰整座云陲小镇,月色下隐约可见错落的庭院楼阁。城郊的望亭山上,万古殿依旧灯火通明,远远望去,在一片幽暗中颇有几分人间神祠的气派。 云棠向后靠了靠,抬起头漫无目的地望向夜空,听着风从耳畔拂袖而过。月色一寸寸落下,地平线逐渐染上朝阳的暖色。晨露打湿了云棠的衣衫,云棠拂了拂衣袖上的露珠,准备起身回去,身后却传来轻浅的脚步声。 她回眸,看见迎面走来的黑衣男子,晃了晃神,愣住片刻,才道:「回来了,才回来吗?」 连珩走到她身侧坐下:「昨夜回来的,去过一趟万古殿。」他见云棠神色憔悴,关切道,「怎么一个人在这喝酒,有心事?」 听见连珩坦白交代,云棠这几日的疑虑降下许多,心里也舒服不少。她嘆了一声:「玉娘的身份有线索了,五郎很可能就是陈武。」 连珩明白了云棠为何会一个人在屋顶吹风,他关切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打算今天就送花月和陈武离开。玉娘毕竟已经死了,让陈武知道,也改变不了什么。」云棠又问连珩,「你呢?这几天去哪了?」 云棠只是随口一问,没真打算让连珩告诉她去向。她以为连珩会像以往提起那位故人一样,搪塞或是直接缄默。 连珩却出她意料道:「我去找了一位朋友,让他帮我查了一个人。」他顿了顿,「那天打伤你的人。」 云棠一惊:「查到了?」 连珩点头,面色却不太好看。很明显,这个人的身份很棘手。 云棠追问:「是我认识的人吗?」 「不算认识,但你一定听过。」 他犹豫片刻,沉声道:「是半面鬼。」 云棠的心狠狠沉了一下。 半面鬼,那个只存在于传闻中的恶灵,半人半鬼,每逢于世,必带来一场三界浩劫。 云棠很难相信自己会惹上这样的恶灵。她思索片刻,还是决定将那晚的梦说出来:「其实前些天,我中了引梦术,半面鬼来过我的梦里,让我做了一个选择。」 「什么选择?」 「他问我苍生与挚爱,要如何选。」 连珩闻言眉头锁得更紧。云棠觉得他或许知道什么,但连珩只是沉默。云棠只好看了眼天色:「天亮了,走吧!我去喊花月和陈武,要收拾东西,准备渡江了。」 连珩应声跟了下来。二人回到客栈内,云棠去叩陈武和花月的房门。来开门的是花月,云棠问她:「陈武呢?」 花月道:「他今天天没亮就起了,问我要了腐生香,说帮云姐姐送到县衙去。姐姐不知道吗?」 云棠心底升起一瞬不详的预感:「他走多久了?」 花月道:「半个时辰吧!」 云棠登时察觉不对,从客栈到县衙,一来一回也用不上半个时辰。她顾不上解释直接跑出了客栈,直奔县衙而去。花月见状完全慌了神,忙跟着云棠跑了出来。 莫名的不安萦绕在花月的心底。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知道为什么云棠会如此焦急。没人告诉她到底怎么了。她忽然很害怕,似乎即将失去一生中最重要的东西。 从客栈到县衙,花月仿佛走完了一生中最长的路。 她跟着云棠闯到县衙后院,看见浮游散人出来迎接云棠。她的思绪全乱了,甚至没有听清他们在谈什么,只听到一句:「陈武在里面。」 然后,她朝着浮游散人手指的房间冲过去,推开门。 血色的法阵红得刺眼,无数条秘纹交错在一起。一具女人的尸体被法阵托到半空中,黑色血字的符咒盖在她的额顶。有数不尽的生命力汇成一条条光束,源源不断地通过符咒注入女人体内。 花月循着那些光束望去,尽头正是陈武。 第19章 敬余生 那张盖在玉娘额顶的符咒叫换命符,可以用生者之气换亡者之魂。 浮游散人说陈武来的时候他还没起,是执勤的衙役通知的他。他赶到存放玉娘尸身的敛尸房时,陈武已经进去了。 敛尸房外不知被何人设下一层结界,他和沈师爷一齐施法,直至云棠一行人赶到才将结界破开。 换命的法术已经进行到一半,陈武的气息越来越微弱。云棠顾不得多想,立刻施法想要毁掉换命符,救陈武脱离法阵,却被连珩拦了下来:「换命一旦开始,没办法终止。你现在毁掉换命符,陈武和玉娘都会死。」 连珩拦在云棠身前,云棠抬头看着他,极力压制自己的情绪:「我不能就这样看着陈武送死,连珩,你让开!」 她知道还有一种方法或许能救下陈武。她可以冒险进入法阵,以自身血肉为引,施展渡魂术,不仅能摧毁换命符,顺利的话,甚至可以将流入玉娘体内的陈武的生气还给陈武。 当然,她也要付出代价。 渡魂术是禁术,云棠也是偶然从一本古籍中学得。相传使用渡魂术之人会在死后落入无间地狱,受七七四十九日恶灵啃噬之苦。这是阎王给妄图改变凡人寿数的修士专设的惩罚。 云棠迳自绕过连珩,开始念咒结印。连珩似乎看出她想做什么,立刻上前拦住她:「你清楚你在做什么吗?」
第36页 云棠自然清楚。 连珩又问:「值得吗?」 云棠轻笑:「谁知道呢?反正活着都不痛快,谁管死后的事?」她不耐烦道,「让开!」 连珩依旧没有躲开。他竟背过身,抬手施法,无数秘纹从他的指尖涌了出来。 「渡魂术?」 云棠不由怔住,接着,只听连珩道:「我来。」 有些事情放在自己身上,云棠总觉得理所应当,而一旦换做其他人,她就会觉得难以置信。她几乎不能理解连珩为什么要这么做,她想要阻止连珩,还未等开口,一直怔在一旁的花月走了过来。 「连公子不必救他。」花月的声音冷得彻骨,「这是阿武自己的选择,我们应该成全他。」 花月一反常态,几乎没有落一滴泪。她冷静到近乎麻木:「我早知他有位青梅竹马的爱人,想来便是这位姑娘了。」 花月与陈武初相识时,曾问陈武,为何要冒险来万妖山取腐生香。陈武说,那是他心慕之人所求之物,自然万死不辞。那时,花月便知道这个男人心里已经有一位深爱十余载的凡人姑娘,但她仍然不可遏地陷了进去。 花月知道陈武不喜欢有人称她为「陈夫人」,因为他心里早已经有了另一位陈夫人。哪怕他如今已经爱上花月,却仍然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想起过往。天边的夕阳、院里的桃花、唇间的酒与茶,无一遗漏皆沾染了故人的影子。 花月本以为她可以慢慢将那些影子替代,可如今才发觉,从一开始便是她错了。 凡人的一生太短了,短到所有过往都会融入骨血,成为行于世间不可剥离的一部分。只要他还是陈武,就无法割断承威镖局的恩义,捨弃与玉娘朝夕相伴的过往。 在他的人生里,永远有花月盖不掉的篇章。 换命符的法阵渐渐散去,玉娘的身体落回了停尸台上。她虽还在昏迷,但唿吸轻浅平稳,已然恢復了生气。陈武的身体也落了下来,他的身体已经冰冷,只剩下一缕残魂吊着最后一口气。 云棠的心里像压着沉甸甸的石头,压得她透不过气来。她想起祭神节那日,花月挽着陈武走在满街花灯间,璀璨的灯火照进她的眼底,映出无限的期许。她总是笑得那么甜,仿佛已经拥有了整个世界。 云棠的眼眶微微发酸,攥了攥拳。她走到陈武身边,挥手展出一盏破旧的青铜灯。灯芯是空的,她划破自己的手掌,将掌心流出的血滴到灯内,又将陈武的最后一缕残魂封了进去。 这盏灯是铸血灯,可以短暂延续陈武的一段寿命。待灯油燃尽,陈武依旧会死。但这是云棠唯一能为花月和陈武做的了。 至少,他们该拥有一个完整的告别。 血越滴越多,铸血灯渐渐亮了起来,陈武的身体开始回温。花月仍站在云棠身后,目光冰冷,再没了从前温柔明媚的神色。 云棠过去拍了拍她的肩膀,告诉她,陈武最多只剩三日寿命,如果这段时间他们有任何需要,都可以向云棠提,而后没再多说什么,与连珩一起走了。 沈师爷在衙门后邸腾出三间客房,供云棠一行人暂住。玉娘已经是活生生的人,不能再摆敛尸房里,云棠便留了一间房供玉娘歇息。陈武还在昏迷,自己住在一间客房。剩最后一间,连珩先行回了客栈,便供云棠与花月同住。 花月一夜未睡。在夜里,云棠几次听见花月的方向传来轻微的抽泣声。她不知道如何宽慰花月,只好装作已经熟睡,把夜晚留给花月一人发泄。 天还没亮,花月悄悄起来,准备离开。云棠同样一夜未眠,见花月要出门,担心她做傻事,忙起身询问。花月说只是想出去走走,云棠自知不好多打扰,待花月离开后,迳自去了陈武房内。 铸血灯立在床头,灯火微弱暗淡,灯油只剩半盏。云棠倒了一杯茶,坐在桌旁等陈武恢復神智。 陈武醒来时,已是晌午。花月始终没有回来。云棠一直守在陈武房内,听见身后传来声响,回头一看才发现陈武已经起来了。 陈武的头还很晕,视线十分模煳。他吃力地撑起身体,揉了揉额角,似乎勉强认出云棠。 「云老闆,花月呢?」 「醒来第一件事先问花月,还算有点良心。」 云棠将早已冷掉的茶水递给陈武:「花月出去了,她现在应该不想见你。说说吧,怎么回事?换命符是从哪来的?」 陈武一届凡人,怎么会有换命符那种东西? 陈武低下头,沉默良久才道:「是我骗了花月。我去万妖山要寻的不只是腐生香,还有换命符。」 玉娘出事之前,陈武被调走去做的事并不是寻找腐生香,而是运一趟极为兇险的镖。陈武走镖多年,凭着一身武艺,虽九死一生活了下来,却受了很重的伤。他在途中滞留养伤,待再回到函阳时,玉娘已经出事了。 他得知玉娘为他悔婚,逃出家中,最后惨死在玉梨山,心中不忍,于是孤身一人前往万妖山寻找腐生香和换命符,为的就是有朝一日找回玉娘的尸体,復活玉娘。 云棠听完陈武的话,却不由怀疑:「你怎么知道万妖山有腐生香和换命符?」 且不谈腐生香,换命符不是普通的符咒,连云棠都鲜少听闻。如果不是因为此事,连她都不会知道万妖山有换命符,何况是陈武?
第37页 陈武道:「是一名黑衣人,他找到我,告诉我万妖山有腐生香和换命符,可以救玉娘的命。也是他告诉了我玉娘的死因。」 「黑衣人?」云棠不由惊觉,「什么样的黑衣人?」 陈武垂头揉着额角,似乎在拼命回忆,良久嘆了一声:「对不住,我记不清了。他只在夜里出现,每次都很快就会离开。他一直披着黑色的斗篷,看不见容貌。」 云棠不由眉头紧锁。 难道是半面鬼吗? 云棠又问:「你这次来找玉娘用换命符之前,他也找过你,对吗?」 陈武点头,声音微微哽咽:「我本来已经放弃了。我本来已经打算将错就错和花月离开云陲,不再寻找玉娘了。可那天晚上,他告诉我云陲作乱的邪祟就是玉娘。那个杀人如麻的恶鬼,她就是玉娘。你告诉我,你告诉我她凭什么是玉娘?玉娘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陈武说到最后近乎哭喊,他所认识的玉娘不是这样的。他曾经深爱的玉娘温柔、善良,有良知、有坚守,为什么会变成云陲杀人不眨眼恶鬼? 云棠极力压制住情绪:「陈武,逝者已逝。你要用以命换命的方式救她,可曾想过一路陪你逃出万妖山、几经生死的花月?」 听见花月的名字,陈武忽然泄了气。他垂下头,眼底空洞无光:「是我负了她,我配不上她。可妖的一生那么长,我终究要先她一步离开。如果她因为我的离开而郁郁终生,我宁愿她现在恨我。」 「你错了陈武。」 云棠想起花月那晚的话,她说陈武就是她的一生。 云棠不想再同陈武说下去,转身朝门外走去,临别道:「你只剩下不足三天的时间了,好好想想如何和花月告别吧!」说完,推门走了。 花月还没回来,云棠觉得烦闷,便一人出去散心,走着走着,竟不知不觉走到瞭望亭山。 黄昏在愁绪中缓缓踏来,清寂的余晖穿过望亭山上的松枝,照出一种极致的苍凉之感。 云棠寻了一颗高大的松树跳了上去,坐在松枝上遥望城外的不渡江。平静的水面上落满夕阳,像撒了层碎金,泛着粼粼波光。 不久,有人在树下唤她。 她低头看去,是花月。 花月纵身跳了上来,坐在云棠身侧的另一根枝干上,手中拎着酒壶,眼眶虽还泛红,但神色还算自然。云棠见状打趣她:「怎么?找姐姐我酗酒吗?」 花月应声把酒壶递过去:「是啊!好酒,姐姐尝尝。」 云棠毫无防备,接过直接灌了一大口,浓郁的苦味登时在味蕾间炸开,呛得她险些从树上翻落下去。 她一向怕苦,忙吐出去:「怎么是江茶?」 花月笑了笑:「云陲人喜欢喝江茶,因为江茶苦涩,可以谋一时极苦,余生皆甜的彩头。」她看向手里的江茶,「可是,如果根本没有余生呢?」她的笑里分明藏着苦涩。 云棠第一次觉得自己嘴拙,竟说不出安慰花月的话。花月许是不想让她为难,岔开话题:「姐姐,你听说过吗?万妖山后的往生海,海水也是苦的。」 「往生海吗?」云棠还真没听过,「我只听说往生海是妖神居所。当年战神不知因何执剑擅闯往生海,险些酿成大祸。至于江水是苦的,还是第一次听说。」 花月道:「其实在万妖山的时候,我曾听过不渡江的传说。族里年长的阿婆说,在妖神开设不渡江之前,往生海的海水还不是苦的。」 「姐姐听过不渡江的传说吧?」云棠点头,花月继续道,「传说中,僧人为等妖神穷尽一生。而妖神回来的时候,他已经走了。」 「人们说,不渡江的江水之所以会变得苦涩,是因为僧人离世后,妖神孤身一人回到往生海,流下了生平的第一滴眼泪。苦涩的泪水落入往生海,流至不渡江,江水便成了苦的。」 花月望向天边将落未落的夕阳:「姐姐,你看,纵使是与天地同生的神明,也一样阻止不了心爱的人离开。」 她再次倒满一盏江水,默然举杯。 天边残阳如血,望亭山上的山风也夹杂着分离的愁绪。 而这一杯苦涩的江水,便敬那不足半盏的余生。 作者有话要说: 陈武渣男 我先骂了! 第20章 殊途 云棠与花月在望亭山坐了一整夜。天明时,云棠问花月是否一起回衙门,花月默然摇了摇头。 云棠知道她还不想见陈武,没多劝,只问:「你有打算吗?接下来去哪?如果没想好,不如和我回半妖酒馆。我那地方虽简陋,但胜在人来人往,各种奇闻逸事不断,总不会无聊。」 「姐姐愿意收留花月,是花月之幸。但我毕竟从万妖山出逃而来,留在姐姐身边总归是个麻烦。」 云棠倒是不怕麻烦,但花月随她去半妖酒馆的确不是上策。她只好宽慰道:「那等你想好了,我送你渡江。四海八荒那么大,过了不渡江,妖王想再找你,就没那么容易了。」 花月没有应声,始终垂着眼眸,眼底满是倦色。云棠嘆了一声:「那我先回去了?」 花月抬起头,勉强笑了笑:「嗯,姐姐去忙吧!」 云棠辞别花月,回衙门去寻浮游散人。云陲近来发生的事情似乎没有看起来那么简单,云棠满腹疑惑,只得去找浮游散人相商。
第38页 那时忽然消失的茶摊摊主,不知为何找上云棠的半面鬼,还有指引陈武前往万妖山寻找腐生香的黑衣人。他们的所作所为,究竟是为何?他们又是否是同一个人? 云棠总觉得一切没有看起来那么简单。 云棠抵达县衙时,浮游散人正在后院里赏花,懒散得伏在石桌上,手里端着一盏昨日从县令那诓来的庐山云雾,品得有滋有味。云棠犯愁的事情,他愣是半点也没往心里搁。 他余光瞥见云棠走进来,忙乐呵呵地招唿她:「来来来!小棠,你来得正好,来品品师父这茶,上好的庐山云雾。要不是为师面子大,你都没处喝去。」 云棠礼貌性一笑:「我看你不仅面子大,心也挺大。」 陈武刚刚出事,玉娘尚在昏迷,半面鬼的事情也一点头绪都没有,他还有心情在这品茶? 云棠走过去坐下,一把夺过他手里的茶盏:「别品了,问你个事。」 茶盏忽然被夺走,浮游散人一急:「问就问,抢我茶做什么?」他忙要抢回来,云棠收手躲开,他气得屁股一沉,「快问,一会茶凉了。」 云棠将茶盏放回桌上,问道:「你调查半面鬼至少有一千年了,关于他的身份来歷,有线索吗?」 浮游散人摇头:「有线索早跟你说了。」说着,手已经伸到了茶杯边上。 云棠反手又将茶杯夺了过来:「说实话。」 浮游散人讪讪一笑:「为师怎么会骗你呢?」手又往前移了两分。 云棠无奈,把茶杯递了回去,发愁道:「我怀疑半面鬼和万妖山有关。陈武之所以知道万妖山有换命符,是一名黑衣人告诉他的。听他的描述,那名黑衣人很像在我梦里出现的半面鬼。」 「而且,花月说,换命符出现在万妖山是在新妖王夺位之后,时间并不久,外界几乎没人知道此事。半面鬼却对万妖山现在的情况了如指掌,很可能就是万妖山的人。」 浮游散人追查半面鬼已久,听闻云棠的猜测不禁质疑:「万妖山说到底只是妖族的一方势力,半面鬼......」他啧了一声,「万妖山还不配。」 浮游散人的话虽难听,但确实在理。相传半面鬼生于三界之外,连天尊都拿他无法,说他是万妖山的人,确实抬举万妖山了。 想到此处,云棠看向浮游散人,揶揄道:「你是怎么想的,毅然给自己定了个『追查半面鬼』的远大志向啊?」 浮游散人登时摆出一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的架势,清清嗓子道:「总要有人去查。为师在普天之下的修士中也算前辈,担此重任,义不容辞。」 云棠撇撇嘴,真不害臊。 浮游散人端起茶盏品了一口,劝道:「我看你啊,还是别想太多。万一真是被半面鬼盯上了,你能有什么办法?还不得认栽。既然愁也一天,乐也一天,想那么多做什么?不如陪为师品茶!」 说着,浮游散人倒了一盏茶递给云棠,满眼期待地等着云棠夸他的茶好。哪成想云棠接过茶杯一饮而尽,是甜是苦都没尝出来,直接拍拍屁股转身走了。 浮游散人忙喊她:「你又去哪啊?」 「去找陈武。」 浮游散人看着云棠边走边摆手,无奈摇头:「这丫头,闲不住的命。」 —— 陈武住的房间离浮游散人的住处并不远。云棠走到门口叩门,半晌没人应,隐约察觉不对,直接推门走了进去。 房间内很安静,残留着一丝淡淡地香气。云棠捂住口鼻,小心翼翼地走进去,发现陈武正躺在床上,虽然一动不动,但气息平稳。 云棠走上前仔细确认,确认陈武只是昏睡过去,并无大碍,转身又去查看另一侧的铸血灯。 灯油又少了一半,几乎见底。烛光昏黄,火苗随着云棠的唿吸前后摇晃。云棠靠近铸血灯细细打量,忽然察觉异常,浅黄色的火苗里藏着一层若隐若现的粉色,不仔细看很难发觉。 铸血灯被施了障眼法。云棠抬手施法破开法阵,浓郁的粉色光芒瞬间从铸血灯内涌出,一颗晶莹的内丹从灯芯露了出来。 云棠恍然明白,这是花月的内丹,她终究还是没能放下。她将内丹放入铸血灯,待灯油燃尽,便会代替陈武魂飞魄散。 「姐姐。」 从云棠身后传来花月的声音。 云棠的手几乎在颤抖,她转过身:「花月,值得吗?」 用自己的性命去就陈武,去成全陈武和玉娘,于她而言,真的值得吗? 花月捧着一个包裹,仿佛没听见云棠的话。她径直走到云棠身边将包裹打开,里面是一件白色的广袖轻纱长裙。她笑道:「姐姐,来看看,合身吗?不合身,趁现在还能改。」 祭神节之前,花月去裁缝铺买了布匹和丝线,准备渡江后送给云棠做谢礼。这几日昼赶夜赶,总算将衣服做完了,却没想到要在这样的情境下送给她。 云棠看着花月递给她的衣裳,鼻尖发酸:「傻丫头,值得吗?」 妖族一旦献出内丹,很快会魂飞魄散,连入轮迴都要歷经万般阻难。 花月却仿佛只是指尖被划伤了一道小口,不知疼痛般笑了笑。她将衣服展开,在云棠身上仔细比量起来,淡淡道:「哪有什么值不值得,凡间这些情爱,不就图个你情我愿吗?」 她边说边量尺寸。衣服的长短正好,袖口宽窄也适中,唯独腰身宽了些。花月将衣服在云棠身上左调右调,怎么样都不合身。
第39页 她忽然顿住动作,眼泪决堤般涌了出来。 「云姐姐,怎么办啊?」 花月紧紧攥着这件不合身的衣裳。 「没时间了,我没有时间将这件衣服改得合身了。」 明天天一亮,她会立刻魂飞魄散,连最后这个小小的心愿都没办法实现。 花月止不住地哭了起来,像是受尽委屈的孩子:「我只是希望送姐姐一件衣裳,只是希望在这世上留下点什么。怎么会这么难呢?为什么会这样呢?」 待铸血灯燃尽,她会彻底消失,她会抹去陈武所有与她有关的记忆,她的音容笑貌、她为他许的诺言、她陪他一同走过的生死,陈武都不会记得。 她的魂魄会散到四海八荒,融入世间的每一寸风月,永生永世,再与他无关。 她明明已经下定决心,可为什么还是会痛呢? 为什么会这么痛呢? 「姐姐,你会记得我吗?」 她抬头看向云棠。 「我想,如果姐姐能记得我,我也不算离开。」 —— 那天晚上,云棠喝了很多酒,她拎着酒罈在空荡荡的街上借酒消愁,醉意朦胧里,感觉自己似乎撞进了一人怀里。 清淡的梨花香在鼻尖蔓延开,她从来没有闻到过这样好闻的味道。酒意让她不管不顾得赖上去,紧紧抱住那人的腰身,哼哼唧唧地磨了好一阵。 云陲晚上有宵禁,大半夜的,怎么会有人呢? 她想着自己许是撞树了,还是一棵开满梨花的树。 香是挺香,就是......有点硌人。 第21章 两世 午夜,万古殿外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连珩跪坐在殿内,熟睡的云棠正枕在他的膝上。 一阵阵细风顺着窗缝钻进来,带着湿漉漉的潮气和冷意。连珩摘下披风盖在云棠的身上,见她唇角挂着似有似无的笑意,不由跟着笑了笑。 他原本提了两坛青梅酒准备来万古殿祭祀妖神,走到望亭山脚下时,却见云棠拎着个空酒罈跌跌撞撞地走过来,一头扎进了他的怀里。连珩任由她闹了好一阵,待她终于睡熟后,才将她抱到万古殿里歇息。 云棠撞到连珩怀里时,一身的酒气。许是醉意熏得她头疼,起初睡得很不踏实,时不时便要皱着眉头动一动,像是做了噩梦。连珩见她睡不安稳,便点起一根梨木香。待香意慢慢散开,她才渐渐熟睡下去。 她不记得前世的经歷,却还带着前世的习惯——喜欢青梅酒,喜欢梨木香。 连珩伸手将散落在她额角的碎发捋到耳后,指尖不由在她的耳畔定住。她的模样一点也没变,清冷如云巅白雪,不笑时带着与生俱来的疏离;笑起来却似有三月春风,吹开了漫山遍野的桃花。 连珩很喜欢看她笑,但前世的云棠并不像如今这般爱笑。许是缘于妖神这一身份,前世的云棠总是孤高淡漠,鲜少将情绪外露出来。而这一世的云棠比从前少些冷傲,倒多了几分执拗。 许是凡人不能像妖神那般随心随性,她又天生反骨,带着从前世而来的傲气,不经意间总带着一股「随心不随世」的犟劲。 连珩第一次见她,她正是那样一副神色。 他远远看着她在花轿里掀开自己的盖头,不甘心地想要逃掉那场亲事,却碍于俗世规矩,迟迟不敢出手。 所以连珩站在层云之上,挥下了一道法术,打乱了那场亲事。 她想做的,他都会助她。 只是没料到那道法术竟唤醒了一直潜藏在云棠体内的情劫。登时数百里风云骤变,紫电漫天。那道前世未能渡过的劫数,终于在这一刻甦醒了。 连珩因此被天尊罚至云巅雪山,守了一千年的将军冢。而云棠也在后来因那双红眸被迫离家,在凡间辗转了千年。 他是愧疚的,因为他扰乱了云棠这一世原本平静的生活。但云棠因此走上修仙之路,不必百年一入轮迴,若他日再度飞升,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连珩如今只想陪在她身边,弥补过去千年缺席的遗憾。他会将她吃过的苦都补回来,从此世间风霜雨雪,他会永远将她护在身后。 殿外的雨渐渐大了起来,雨滴敲打在屋檐上,溅开噼里啪啦的雨声。 云棠被雨声吵醒,迷迷煳煳揉了揉眼睛。睡意还未散尽,昏黄的烛光在她的眼前映开一圈圈光影。她看不清周围的景象,便一只手懒洋洋地遮住眼睛,一只手缓缓朝周围摸索起来。身侧是一片竖直的平坦,不像墙壁那样坚硬,却很坚实,摸起来有绸面的手感。 她又朝里挪了挪身子,努力伸手朝上摸去,边向上,边慢慢睁开眼。视线逐渐清晰,指尖的触感也越发分明。一阵温热从指尖传来,云棠睁眼看去,映入眼帘的是一道稜角分明的下颌,和落在自己指尖下的喉结。 困意顿时散得一干二净,云棠瞪大眼睛愣住几秒,忙坐起来:「我怎么在这?」云棠晕乎乎地扯了一把身上的披风,还没发现那是连珩的披风。 连珩道:「你喝醉了。我刚好遇见你,顺路把你带来了。」 她揉了揉鼻樑,低头蹙眉仔细回忆,只能想起自己似乎是撞树了。她摸摸额头,没撞出几个大包,还行,运气不错。 「我睡了多久啊?」 连珩道:「不算久,几个时辰而已。」 云棠看了眼天色,外面夜色正浓,看来她的确没有睡很久。窗外不时有风渗进来,她下意识裹紧披风,忽然察觉不对劲。披风上传来淡淡的梨花香,便如她醉后稀里煳涂的梦。她顿住动作瞟了一眼自己身上的披风,恍然明白了那时自己撞的树是哪一棵。
第40页 「这是你的吗?」云棠摘下披风,略尴尬地看向连珩。连珩点了点头:「雨夜天凉,你披着吧!」 云棠又将披风披好。若此时非要将披风归还,倒显得她扭捏,不如待回到客栈洗好晾干,再归还给连珩。 「对不住啊,给你添麻烦了。」 「无妨。」 连珩说完顺手理了理被云棠抓乱的衣襟。 眼看着连珩衣襟上的褶皱一丝丝被捋平,方才的触感仿佛仍在指尖,云棠背手偷偷在腰间蹭了蹭,仿佛可以蹭到刚刚在人家身上乱抓的罪行。 连珩问她:「怎么喝了那么多酒?」 云棠嘆道:「花月为救陈武,将内丹放进了铸血灯。她的时间不多了。」 每每想起花月,云棠都觉得心底像有什么梗着。那日浮游散人当着陈武的面说人妖相恋终不得善果,她气浮游散人说话不分场合,却也没有反驳的底气。这一千年来,她见过许多不同身份的人,各路不同修为的妖。人妖相恋在她看来并不是稀事,但能终成眷属者,却从未出现过。 「连珩,你说人和妖一定殊途吗?」 连珩道:「人的一生于妖而言的确过于短暂,纵有来世,也未必能寻回故人。但这世上无论是人是妖,终究会有离开的一天。与其在相守之时日日忧心离别,倒不如珍惜眼前人。」 云棠笑了笑:「你说的对。若换作是我,殊途又如何?既是自己所爱之人,管他是缘还是劫?大不了一朝身死入轮迴,一辈子也不算白来过。」 她顿了顿,半开玩笑道:「不过我的话,肯定打死也不会去寻转世之人,我的爱人最好也别来寻我。」 连珩听她慷慨言辞,本带着笑意,听到末了一句,笑容顿时沉了下去。他微微蹙眉:「为何?」 云棠见他似是不解,取出那枚伴她长大的墨玉佛珠。佛珠在她的掌心伴着金光慢慢升起,烛光昏黄的万古殿内顿时亮了起来。 随着佛珠缓缓升起,无数的名字从佛珠上盘旋开来。满殿的金光像由字符组成的藏书阁,每一个名字里都藏着一段云棠亲眼见过的故事。 这些名字属于过去千年里到过半妖酒馆的行客,有凡人、有修士,也有妖。这些名字被云棠刻在佛珠之上,但名字的主人却大多已不在世间。他们或转世入轮迴,或魂飞魄散,永远消失于世间。 云棠指向其中一个名字,介绍道:「那是一只花妖,是我到半妖酒馆后的第一位客人。」 「她来半妖酒馆寻我,希望我替她给一名书生送药。我找到那名书生时,他的妻儿正在照顾他。一家三口挤在一间狭小的茅草屋里,小孩端水,女人煎药。那名书生就躺在破旧的木板床上,双眼无神,就快死了。」 「是花妖的药救了他。」 「后来,大约过了两年。书生进京赶考,路遇匪患,不幸重伤。花妖再次找到我,又给了我一瓶药。我依花妖之託再次将药给书生服下,书生果然很快痊癒了。」 说到此处,云棠的语气沉了沉:「而我最后一次见到花妖,是在书生考得功名之后。书生高中榜首,抛弃糟糠之妻和幼子,娶了当朝宰相之女。后来,朝廷政变,书生受宰相牵连即将斩首示众。我去刑场送他最后一程,恰逢花妖也在。」 「我问她,是否还要救他?花妖却摇摇头,说:他连这一世尚有记忆的情谊都能辜负,又怎么会在意前世早已忘却的故人呢?」 听到此处,连珩明白了云棠讲述这个故事的用意。 云棠默了一瞬,目光沉静而深邃:「花妖原是灵池中的一朵七叶莲,幻化成人后与书生的前世相爱。书生的前世离世后,她放不下前尘一直在找他,耗费了百年之久,找到他时,他却已经有了家室。」 「她为救书生送过两次药,每瓶药里有她的两片花瓣。每失去一片花瓣,她便会失去七分之一的灵力。如果灵力散尽,她会和凡间的花草一样,枯萎消亡。」 「我真的以为她不会再救他。」云棠的眉头紧紧锁起,「可在刑刀落下的最后一刻,书生落了一滴眼泪。就因为那一滴人之将死的悔过之泪,她居然又一次出手,想要献出自己最后的三片花瓣。」 云棠的语气满是不解。连珩问她:「那你拦下她了吗?」 「没有。」云棠答得很干脆,「这是她自己的选择,我为何要拦她?这世上多的是分不清前世今生的愚人,明明过了奈何桥便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却仍苦苦追随,自以为情深。」 连珩听着云棠的话,沉默了很久。 「自以为情深吗?」他低声自问。 云棠见他神色不对,隐约看出在这一观点上,连珩似乎与她并不苟同。她虽有自己的坚守,但从不会苛求别人的想法。 她收起佛珠,笑道:「人和人的经歷不同,看着别人陷入困境,总觉得自己旁观者清。可若有朝一日事情落到自己头上,我也未必能免俗。」 她看了看四周,「有水吗?」宿醉方醒,又说了这么多话,她有些口渴。 连珩回过神,面色缓和很多。他回眸看了一眼自己带来祭祀妖神的两坛青梅酒,打趣道:「只有酒。」 他起身将酒罈拿来,取下封坛的酒塞递给云棠。云棠方才大醉过一场,还没缓过劲来,她本想拒绝,可酒塞一取下,浓郁的酒香扑面而来,夹杂着青梅的清甜,她整个人都愣住了。
第41页 「连珩,这酒从哪来的?」 和她从前在半妖酒馆喝过的酒,简直一模一样。 「从一位朋友那带来的,本想用来祭祀妖神。」他笑了笑,「你若喜欢,便拿去吧!」 「这酒是用来祭祀妖神的?」云棠将馋虫憋了回去,恋恋不捨地将酒罈封好,「我是修道之人,再贪杯,基本操守还是要有。供奉神明之物,饿死渴死,也是碰不得的。」 她起身将酒罈放回神台上,眼睛却忽然被神台下不知从何而来的光晃了一下。 她揉了揉眼,顺着光来的方向看去,在神台下发现一枚巴掌大铜镜。 云棠将铜镜拾起,放在掌心摆弄几下,没发现什么特别之处,许是之前来此祭拜妖神之人落下的。 连珩见她似乎在摆弄什么,走过来问她:「怎么了?」 云棠背对着连珩,举起铜镜:「一面镜子。」 说完,她愣住了。 镜子里映出的连珩并不是现在的模样,脸还是那张脸,好看得惨绝人寰,但头髮怎么没了? 看衣着像是和尚。 云棠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狠狠眨了下眼。 此时,连珩已经走到她身侧,她缓过神再通过镜子去看连珩,已经恢復如常了。 连珩察觉不对,又问她:「怎么了?」 云棠没应声,暗自施法去探查这面镜子是否有古怪。没察觉到丝毫灵气或妖法,她不禁皱了皱眉。这面镜子看起来不像俗物,物主发现丢失后肯定会回来寻找。她将镜子放在香炉边一眼就能看到的地方,抬眸间,余光刚好瞥见镜子内妖神像的倒影。 有那么一瞬,神像的眼眸似乎透出了血色的光芒。 云棠顿住动作,警惕起来。她再次看去,铜镜里的妖神像竟变成了她的模样。 已确认铜镜有古怪,云棠忙要放下铜镜要后退。可一阵强大的吸力忽然从铜镜内传来,她的手才离开镜沿,一条胳膊便被吸了进去。连珩见云棠被铜镜困住,忙伸手去拉她。哪成想铜镜的引力太大,竟将二人一同吸了进去。 第22章 浮屠堂下(一) 二人进入铜镜后,周围景象存在了约半刻钟的空白,在一段持续的下坠后,终于平稳着地,视野也恢復了正常。 周围是一片茂密的树林,林间被踏出一条似有似无的小路。树林中传来清晰的鸟鸣,山风拂过,带着若隐若现的梨花香。 进入铜镜的突发状况令云棠措手不及,尽管面上没显得过于慌乱,却在下坠的过程中下意识握紧了连珩的手。落地后,她很快缓和思绪,趁着观察四周情况,不动声色地松开了连珩的手。 「这是什么地方?」云棠觉得周围的景象有些眼熟。 掌心忽然落空,连珩将手背到身后不自然地攥了攥。他环顾四周,很快有了猜想,接着腾身跃至树梢,朝山林外望去。 山下不远处有一片村落,再往西几里,一条墨色江水横亘而过,如天神挥毫落下的一笔,浩浩荡荡向南奔去。 连珩看着那条江水皱了皱眉,又落回到地面上:「我看到不渡江了,这里应该是两千年前的望亭山。」 云棠不解:「两千年前?我们回到过去了吗?」 连珩道:「算是吧!我们应该正在铜镜里。虽然不清楚为什么会被带到这,但还是尽快离开为妙。」 二人没敢耽搁时间,沿着山路朝山上走去。山路通往山顶,路的尽头是一座寺庙。寺门歷经风霜已经微微褪色,陈旧的牌匾上刻着三个字——万古寺。 「我记得在不渡江的传说里,妖神开设不渡江后,僧人一直在万古寺等她,后来,便将万古寺重修成了供奉妖神的万古殿。」云棠思量道,「所以,如果不渡江的传说是真的,我们现在所处的时间,应该是妖神离开之后,僧人修建万古殿之前,是吗?」 「有可能。」连珩走上前,叩响寺门,「走吧!进去看看。」 来开门的人穿着一身浅灰色的旧僧袍,手中挂着一串梨木佛珠。他一席僧人打扮,举手投足都带着修佛之人的平静淡若,唯独头上那顶帏帽显得格外突兀,让他的一身佛性里掺进许多让人琢磨不透的神秘感。 僧人看见云棠二人明显怔住一瞬,尽管挂着佛珠的手掌只是微微颤抖,却仍没逃过云棠的眼睛。 云棠面上依旧挂着笑,心里已经警惕起来。她上前颔首,随口胡诌:「在下云棠,与兄长二人自南方而来。远行途径此处,听闻望亭山上有座万古寺,特来此希望能为家乡的父母上香祈福。不知此时入内,可否打扰?」 僧人的手始终转着佛珠,似乎在平定情绪,他回道:「实在抱歉,如今寺内已无佛可拜,劳二位施主白走一趟了。」 听他的声音,云棠能听出他的年纪并不大,但语气里带着几分微不可查的沧桑,仿佛早已歷经世间的风雨。 他回答的语气温和诚恳,不像是搪塞,云棠不由疑惑,好好的寺庙怎么会没有佛像? 正犹疑,一旁的连珩道:「我们一路奔波至此,有些口渴,不知可否借贵寺暂歇,讨口水喝?」 僧人隔着帏帽看向连珩,沉默着打量片刻,点头应下:「自然,二位施主请。」 进入万古寺后,僧人几乎一路缄默。他只说他法号如尘,其余关于他或万古寺的种种,他似乎不愿多提。云棠二人没急着多问,默默跟了进去。
第42页 寺内与后来建起的万古殿形制相仿,但远不及万古殿富丽堂皇。许是年头已久,加之地处偏远,香火也不旺盛,连作为主殿的浮屠堂也显得有些简陋。 浮屠堂的大门紧闭着,如尘带着云棠二人绕过浮屠堂来到后院,打了一桶水,分别舀给云棠和连珩,又请二人在松树下的石桌前暂歇。 后院的几间房屋供寺内的僧人休息,但云棠注意到,偌大的万古寺内似乎只有如尘一名僧人。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寺内有些古怪,尤其是刚刚路过主殿浮屠堂时,她隐约能察觉到几缕被掩盖的死气。 她饮下一口水,似是同连珩闲聊道:「哥哥,我记得山下村子里有人卖果子。等你不累了,去买点回来呗!」 连珩听见「哥哥」二字明显呛了一下,他放下水碗,忍着咳意,趁如尘在一旁忙着没注意他们,向云棠投去一个疑惑的目光 他们什么时候去山下了? 哪里有卖果子的? 云棠见状施法传音:「寺里有古怪,如尘一直在这,我们不方便查探。我在这拖住他,你去浮屠堂看看,我觉得那里可能死过人。」 连珩听见云棠的话并不意外,传音回道:「不急,有机会去查。现在还不清楚离开铜镜的条件,我们最好别分开行动。」 云棠还想传音给他,可连珩直接开口出声:「当时说给你买一些果子消渴,你不是说看着酸,不想吃吗?眼下都这个时辰了,下山再回来,恐怕天都黑了。」 「妹妹,你任性也要有限度。」 连珩将「妹妹」二字咬得极重。云棠被噎了一把,见连珩一脸假笑,瞪了他一眼。 其实,她说这话并不只为了查浮屠堂,也是想支开连珩。 自从进入铜镜内,云棠便觉得连珩的举止反常。他第一时间去寻找不渡江,确认这里是过去的望亭山;又毫不犹豫地叩开万古寺的门,仿佛早知寺内有人;见到衣着怪异的如尘,他也丝毫不觉意外。 尽管连珩素来处变不惊,但此时,云棠依旧觉得他太过自如了。除了刚到幻境那一刻他曾陷入沉思,之后的每一个举动都熟练得仿佛经歷过。 云棠不能确定连珩是不是看出自己想支开他,才会拒绝去调查浮屠堂,但眼下的情况看来,她想要单独行动,几乎没有可能了。 云棠不想浪费自己编的谎话,索性拿这句话去试探一旁正在收拾水桶的如尘。她想确认万古寺内是否还有其他僧人,便问:「如尘大师,咱们寺里有多少人呀?你看一人三个果子怎么样?我让哥哥去买,就我自己吃的话,他肯定懒得去。」 一旁的如尘闻言转过身,颔首道谢:「劳施主挂心。寺内只有贫僧一人,不敢劳烦这位施主。」 说完,他拎起一桶水朝厨房走去,临进门前顿住脚步,犹豫片刻,回身道:「天色不早了,二位施主若不嫌弃,可以在此落脚,明日再离开。」 二人自然应下。 傍晚,如尘煮了些白粥招待云棠二人。云棠去厨房里想看看能不能帮些忙,却发现如尘并不在,只有煮粥的砂锅在火炉上冒着白气。她将砂锅取下来,又去了如尘的房间。 云棠叩门,没人应,她顺着半开的窗户往里瞄了一眼,没见人,却见房内供着一副灵位,上面刻着一排字——「恩师慧能之位」。 正朝内张望着,身后忽然传来如尘的声音:「施主在找贫僧吗?」 云棠惊了一跳,忙转过身:「啊,我看厨房的粥应该是好了,是不是可以用饭了?」 如尘颔首:「劳施主在客房稍等片刻,贫僧这就将粥送去。」 云棠没多推辞,乖乖回客房等着。不消一会,如尘端着两碗粥走了进来。 洁白的米粒煮得松散软糯,每一碗中间都点缀着一朵莹白的梨花。一碗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白粥竟然也会精心装点,云棠觉得稀奇:「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装饰,这是本地的习俗吗?」 如尘笑了笑。如果没有帏帽遮挡,云棠便会看见他眼底升起的暖意:「不是什么习俗,只是一位姑娘的把戏。」 如尘的话只说了一半,语气像极了思慕故人。见云棠似有不解,淡淡解释道:「施主不必觉得奇怪。如今万古寺内不供佛像,也没有僧人。在下早已破戒,留在万古寺,只是为等那位姑娘回来。」 说完,他起身告退,「二位慢用,在下先行告退。」 云棠注视着如尘离开的背影,将粥匙在碗里搅了两下,思量道:「连珩,你说不渡江的传说有没有可能真的发生过?」 连珩正埋头喝粥,听见云棠的话忽然来了兴致,他抬起头,微一扬眉:「哦?怎么说?」 「传说中,妖神化作少女来到万古寺,令僧人破戒入红尘。原来,我只以为是凡人乱点鸳鸯,现在看来这个传说,或许不是毫无根据的谬传。」 云棠的指尖在碗沿点了点。 「我在想,如果这里是两千年前,那如尘,有没有可能就是那名僧人?」 连珩已经放下粥匙,目光微微闪烁:「所以,你觉得如尘在等的女子是妖神?」 云棠思量一瞬,摇了摇头:「那还是不太可能。」 「妖神与天地同生,破七情、除六欲,怎么可能与一名僧人纠缠不清?」 「要我看,八成是后人将如尘正在等的姑娘与妖神弄混了,或者,是单纯为了故事的离奇性,刻意将妖神代入成那名女子,所以才会出现不渡江的传说。」
第43页 云棠的话,连珩听到一半就没兴致了。他早已重拾汤匙,在粥碗里漫无目的地搅和起来:「传说的确不可近信,妖神与凡间的僧人相爱也的确离奇。但现实中不合常理之事比比皆是,便如你我,因为一面铜镜回到两千年前,一样不合常理。」 「何况,妖神破七情、除六欲,这本身也是一个传言。」 同样是传言,怎么偏偏信这个,不信那个? 云棠觉得连珩的话不无道理,但现在争论如尘的身份似乎没什么意义,他们的当务之急是尽快离开这里。 看着面前的白粥,云棠觉得没什么胃口,于是起身理了理裙摆:「罢了,我们还是先想办法离开这吧!这个地方怪得很,只怕待得越久,麻烦越多。」 —— 入夜,新月挂上枝头。 如尘提着一盏灯笼离开后院,匆匆前往前院的浮屠堂。 浮屠堂的门窗紧闭着,连月色也渗不进去分毫。如尘提灯站在浮屠堂的大门前,犹豫片刻,推开了尘封的大门。 经年积累的灰尘瞬间被激起,随着月光照入,映出一条条满是尘土的光束。堂内一片晦暗,隐约可见倒塌的房梁和散落的瓦片。 如尘站在门口一连咳了几声,终于在翻涌而起的回忆中平定心绪,迈入浮屠堂。 这座曾经日日诵经的佛堂,他已阔别五年之久。大堂中心那座破烂的佛台,曾经供奉着他与师父每日参拜的佛像,如今只剩下满地碎石和厚厚的灰尘。 这里昔日有多肃穆,如今就有多荒凉。佛台下香火的炉灰和经年累月的灰尘堆在一起,挂满一层又一层蛛网,交织成满地的狼藉。 如尘望着眼前破败的浮屠堂,攥着灯笼的手掌紧了紧。他走近佛台,仿佛仍有佛像般施下一礼,而后转身在满地的废墟中翻找起来。 一盏灯笼的光亮在诺大的浮屠堂内显得格外微弱,他又戴着帏帽,视线被黑纱遮挡,更加看不真切。他索性放下灯笼,将帏帽摘了下来。 而这一切,都落在云棠的眼中。 黑纱拢起,帏帽摘下,露出一张扭曲到几乎骇人的脸,像是从烈火中爬出的恶鬼,一道道烧伤的疤痕在五官间盘曲蔓延。 但这一幕带给云棠的震撼远胜于惊骇。 因为她在这样一张恐怖的面容上,看见了一双眼眸——平静、温柔、一尘不染。 第23章 浮屠堂下(二) 如尘提着灯笼在浮屠堂内找了好一阵,从满地灰尘中摸出一颗又一颗曾经散落在此的佛珠,找到一颗,就用手帕擦拭干净,仔细包好,再埋头去找下一颗。 一共十三颗佛珠,只剩最后一颗还没找到。 他又转身准备去角落里寻找,一转过来,余光刚好瞥见堂内侧方柱子后露出一抹白色的衣角。 他记得那是云棠的衣裳。 他顿住动作,转身将帏帽戴起,假装什么都没发现,提着灯笼走了。 云棠从柱子后出来时,刚好踢到那颗被如尘落下的佛珠。她取出功德灯照明,将佛珠捡起,仔细打量起来。 墨色玉质的佛珠被轻轻擦拭几下,立刻变得干净剔透。云棠摩挲着佛珠,望着已经被如尘关紧的大门,不解道:「他发现我了,为什么没揭穿?」 她和连珩是从房顶翻进来的,和如尘几乎前后脚,来不及闪避才躲在了柱子后。 连珩也从柱子后走出来,走到破败的佛台前,所答非所问道:「这里发生过一场大火。」 佛台的碎石里夹着一块碎布,边缘有烧焦的痕迹。浮屠堂的四壁被熏的漆黑,房梁和四根承重柱都有或轻或重的烧痕。 连珩将佛像的碎石清走,露出埋在其下的一大堆炭灰:「这里貌似是起火点。」 云棠也走近来看,她不由想起如尘那张布满疤痕的面容。如尘很可能正是在这场大火中烧伤的,那么放火的人是谁呢? 思量间,云棠注意到灰堆的一角下漏出几道怪异的沟壑。她顾不上干净,忙双手并用将炭灰扫开,很快,一副诡异的图纹呈现在二人眼前。 三朵流云绕着一只细长的眼睛,眼睛的瞳孔中刻着一只三足金乌。 云棠愣了愣:「这是什么?」 说着,顺手捋了一把额角落下的碎发,随着指尖滑过,她的额头上留下了四道行云流水的黑印。 连珩见状没忍住笑了一声。他攥拳挡在唇边,忍笑道:「这是往生印,看来我们找到回去的方法了。」 云棠注意到连珩在笑,心道:找到回去的方法也不至于这么开心吧? 她嫌弃地看他一眼,又低头仔细琢磨炭灰下的图纹:「往生印是什么?」 连珩解释道:「往生印是一种上古咒印,在天地间自然形成,因为不能人为刻画,所以极其少见。」 「史料上对往生印的记载并不多,我也只了解一点。据传,往生印通常成对出现,一阴一阳,」说着,他指向图纹中的三足金乌,「这是阳符,阴符中间是一棵桂树。阴符与阳符同时开启,可以跨越时空。」 「既然阳符在这,阴符应该不会太远。如果传说属实,只要再找到阴符,我们就可以离开了。」 云棠伸手摸了摸阳符图纹,没感觉到丝毫灵力波动:「这个阳符貌似被封死了,开启需要什么特殊的方式吗?」 话音初落,她忽然看到了自己沾满炭灰的手掌。她愣住两秒,恍然明白连珩刚刚是在笑什么,忙用手背在额头上蹭了一把,果然蹭到一片乌黑。
第44页 「好啊!原来你在笑我!」 云棠哪能吃这亏? 她反手就要往连珩脸上抹,连珩反应倒快,立刻后退半步避开。云棠扑了个空,脚下一滑,直接往旁边佛台上倒去。连珩见状忙上前扶住她,二人一拉一拽,险些一同跌在佛台上。 激起的炭灰迷了眼,连珩闭着眼揽住云棠的肩膀,将她从倒下的趋势中抱起。哪成想还没来得及放手,刚一睁眼,一只纤细修长的大黑手就朝他煳了过来。 高挺的鼻樑上被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连珩回过神时,云棠已从他怀中闪了出去。 连珩摸摸鼻尖,将蹭下炭灰在指尖捻了捻:「你诓我?」 云棠偏头一笑:「你上当了。」 二人看着彼此鬼画符一样的脸,一同笑出了声。 云棠拿出手帕递给连珩:「不闹了,你继续说,阳符要怎样才能开启?」 连珩接过手帕,想了想,没去擦。 他道:「按书中记载,阳符和阴符通常不会关闭。这里的阳符被封禁,很可能是因为其他原因。」 他起身,顺势将手帕揣进怀里,招手道,「你来看,这里多了一笔。」 云棠上前看向连珩手指的地方,发现那一处的流云比其他两处流云多了一道不明显的云尾。她微微皱眉,将功德灯提上前,仔细打量起来。 功德灯的光芒有驱鬼避邪之效。那道多余的云尾一照上功德灯,突然缩成了一小团。 云棠察觉不对,立刻伸出两指,直接将缩成一团的云尾从抠了出来。那道云尾反应也不慢,刚到云棠手里就化作一抹白烟升到了半空中。 「阿弥陀佛,施主手下留情。」 是那道云尾说的。 好傢伙! 这年头,孤魂野鬼也开始吃斋念佛了吗? 云棠正惊讶,白烟开始汇聚成型,逐渐变成了一个半身的白鬍子老和尚。 老和尚的身子几乎透明,但仍能看出眉目慈善。他从半空中降下来,向云棠二人施礼:「贫僧法号慧能,见过二位施主。」 慧能? 云棠立刻反应过来:「您是如尘的师父?」 听见如尘的名字,慧能大师不由嘆了一声:「正是。」 云棠忙问:「我在如尘房里见到过您的牌位,您的魂魄为什么会在往生印里?」 慧能陷入缄默。 因为他不想离开,或者说,还不能离开。 慧能悬在空中沉默了半刻,终于在云棠探究的目光中开口:「想必施主早已看出此处发生过一场大火。」 「五年前,望亭山上来过一群山匪,贫僧在下山途中为其所害。如尘得知真相后,为替贫僧报仇,引一众山匪进入万古寺,放下一场大火,将十二名山匪尽数烧死在浮屠堂内。」 「此事归根结底是贫僧之过,却要小徒如尘担此杀孽,实在罪过。十二名山匪死后亡魂不散,徘徊在浮屠堂。贫僧恐其为祸世间,才不得已借往生印之力,将十二名山匪的亡魄镇压于往生印下,而自己却也因此困于此处,不得往生。」 云棠听完,思量道:「大师是为人所害,何必将错归在自己身上?不过,有一点晚辈有些想不明白。」 「晚辈与如尘接触虽不算多,但能看出他并非心狠手辣之人。何况他原是佛门弟子,恩师被害,自有官府主持公道,他为何会不惜犯下杀戒,亲手放火杀人?」 慧能闻言目光沉了沉,苍老浑浊的眼眸中泛起愁色:「实不相瞒,在这场大火发生前,贫僧这徒儿一直有一心结。他生于前朝将门,出生那日恰逢半面鬼降临世间。」 云棠听见「半面鬼」三个字骤然蹙眉:「半面鬼?是那个传闻中生于三界之外的恶灵吗?」 慧能点头:「正是。」 「半面鬼在他身上施下一道诅咒,咒他一生克亲可友,所爱之人尽数不得善终。这样的诅咒放在安康盛世或许尚有解法,可偏偏那几年战乱不断、旧朝迁都,如尘的爹娘也在随皇帝迁都途中相继丧于两场大火,他是灾星的言论也因此不可遏地传开了。」 慧能长长嘆了一声。 「他那时才八岁。」 「前朝迁都黎洲,皇城被破的前一晚,皇帝找到贫僧,希望贫僧带他远走修行,化去他身上的劫数。所以贫僧才会带他辗转来到望亭山,修整荒废已久的万古寺,于此定居修行。」 「那后来呢?」云棠问道。 慧能继续道:「五年前,贫僧于梦中见西北方向出现佛光,醒来查阅古籍,才得知西北方向的九鸾山上有座天成古寺。」 「天成古寺中,有一位高僧也曾受过半面鬼的诅咒,却最终化去劫数,修得正果。故而贫僧孤身离开万古寺,希望千万九鸾山寻找化去如尘身上劫数的方法,却不料为歹人所害,还连累的徒儿犯下杀孽。」 「如尘这孩子看似淡漠,实则执拗。他一心觉得是自己身上的诅咒害了贫僧,所以一时煳涂,在浮屠堂内放了一场大火。」 慧能指向大堂中央已经破败不堪的佛台,「那时,他就跪在佛像前,任凭大火将他和那十二名山匪一起吞噬。」 「他的脸也是在那时烧伤的。」 「您刚刚说在这场大火发生前,如尘始终有一心结。」云棠不解,「那这场大火之后是发生了什么,让如尘解开了心结吗?」
第45页 慧能道:「他本该同样葬身于火海,是有人将他救了回来。他如今留在万古寺,也是在等那人回来。」 云棠想起了如尘那时提到的姑娘:「那个人是位姑娘吗?」 慧能点头,云棠又道:「一位女子能将如尘从火海里救出来,应该不是普通人吧?」 慧能没答云棠的话,只道:「歷经五年之久,那十二名山匪的亡魂早已相继步入轮迴,贫僧却仍受限于此。」 「施主若想开启往生印,需寻得贫僧生前之物焚化,超度贫僧的亡魂,才能解开往生印的封禁。」 「只是贫僧生前之物所剩无几,大概只有一串佛珠还留存于世。那串佛珠就在如尘手中,施主若是需要,向他去寻便是。」 如尘的确一直戴着一串梨木佛珠,但那是慧能大师的遗物,云棠觉得想要拿到佛珠,不偷、不抢,恐怕没那么容易。 她道:「那是您的遗物,如尘终日带着身上,恐怕不会捨得将它赠予旁人。」 慧能却道:「如尘终日戴着贫僧之物,不过是放不下当年之事。若施主能解开他的心结,一串佛珠不过是身外之物,送人又何妨?」 云棠无奈苦笑,心结哪里是那么好解的?小孩子看几本话本都会说「解铃还须繫铃人」,她和如尘才相识不过半日,哪有这本事? 她愁道:「晚辈嘴拙,解心结这事,实在有心无力,真的没有别的东西可以寻了吗?」 慧能大师笑了笑:「施主放心,若这世上还有一人可以解开如尘的心结,也只能是你。」 云棠只以为他在客套,忙拱手:「您抬举,可不敢当。」 慧能大师说完,又一熘烟回到往生印成了那道多余的云尾。 云棠回头看了看连珩:「怎么办啊连公子,万一如尘师父捨不得佛珠,我们可就别想离开了。」 连珩只是淡淡一笑:「无妨。」 云棠:「......」 忘了,咱们连公子的心态一直是顶好。 而此时,如尘早已提着灯笼回到了后院的房间。他将拣回的佛珠又仔细擦拭一遍,小心翼翼地收进一个木匣中。 他如今佩戴的佛珠是慧能大师的遗物,戴在身上只为追忆故人。这串散落在浮屠堂内的墨玉佛珠,才是他自己的。 十二颗佛珠,差一颗才能串成原本的模样。可他找不到最后一颗佛珠,就像等不到离开的故人。 他将烛台搬到床头,从枕下拿出一本褐色的手记,翻到最后一页,提笔写了起来: 「阿墨,今天寺里来了两位客人,很特别。他们的容貌几乎和我们一样,当然,是曾经的我。」 「那位姑娘很像你,又不太像你,她比你爱笑些。我看到她的第一眼,差点以为是你回来了。」 「可惜,她终究不是你。」 「阿墨,快五年了。当年我葬身火海,你不惜逆转忘川之水,将我带回人间。如今人间处处烟火,四海之大,我又该去何处寻你呢?」 第24章 浮屠堂下(三) 云棠赶到浮屠堂时,谢惩已经发现了往生印下的慧能。 离鞘的斩魂刀如雷霆紫电,卷席着冷冽的杀气直奔慧能噼去,所过之处凝起一层微霜,犹如杀气凝结而成的刀尾。 次日,望亭山上下了一场大雨,天蒙蒙亮时开始下,到晌午也没有要停的趋势。大雨冲垮了山石,刚好堵在下山的小路上,云棠二人便藉机又暂时留在了万古寺。 待到下午雨小些,如尘披上簑衣出门清理山路,云棠和连珩也跟出去帮忙。 望亭山的路是靠人一步一步踩出来的土路,被大雨浸润后泥泞得粘脚。如尘披着簑衣一脚深一地走在前头,云棠二人就默默跟在身后。 万古寺内只剩下一把伞,云棠和连珩挤在一把伞下,雨水淅淅沥沥顺着伞沿滑下,已经打湿连珩的半侧肩膀。 云棠把伞朝连珩一侧推了推:「你都淋湿了,别光顾着我呀!」 连珩瞥向自己已经湿透的半侧肩膀,不甚在乎地「嗯」一声,又将伞斜回来,依旧完整地遮住云棠。 云棠低头笑了笑,随口道:「其实,我平时很少打伞的,比较懒,反正皮糙肉厚,淋些雨也不会生病,不打也没关系。」 连珩闻言,淡淡应了一声:「嗯,没关系,我来撑伞。」 他固执地将伞靠向云棠,彷佛只要将落下的雨滴都隔在伞外,就能将云棠在他缺席的那段岁月里吃过的苦都补回来。 云棠见拗不过他,弹指在伞沿施了一道法术。雨水被隔在伞沿之外,在连珩上方形成一层薄薄的水幕。 连珩愣住一瞬,抬头看了看上方那层透明的「伞」,又看向云棠:「我没关系的。」 云棠浅笑道:「没事,反正如尘在前面,悄悄施些小法术,他也不会发现。」 三人抵达被落石堵住的地段时,雨差不多停了。如尘脱下簑衣开始清理落石,云棠也走上前帮忙。她走了几步发现连珩没跟上,回头去看,只见连珩站在伞下,正抬头看伞沿上她那时施法撑开的水幕。 残留的雨水滑下来,他抬手去接,眉宇间不自觉泛起笑意。 「连珩,干嘛呢?过来帮忙啊!」 云棠远远喊了一声,连珩闻声回过神,略有不舍地收起伞,默默跟了上去。 三人忙完的时,已近黄昏。如尘将簑衣拿好,拂了拂身上的泥土,朝云棠二人道谢,正准备返程,山边夕阳下迎面走来一人。
第46页 他一袭黑衣,头戴斗笠,腰间悬着一把玄铁弯刀。苍凉的夕阳照在他身后,平生出一种近乎壮阔的孤独之感。 走近后,他一手架在刀上,一手摘下了斗笠。斗笠下是一张冰冷的面孔,眼眸狭长黯淡,鼻樑上有一道小指长的浅疤。被雨淋湿的鬓髮贴在他的额角,一滴雨水顺着额头流到睫毛上。 雨水滴下来,他的眼睛也没眨一下,只是冷冰冰地看着云棠三人,开口道:「这里有地方寄宿吗?」 面前的刀客丝毫不掩饰一身的戾气,云棠不由警惕地与连珩交换眼色。如尘转了转手中的佛珠,上前道:「施主若不介意,可以随贫僧到山顶的寒寺暂歇。」 黑衣刀客应声,又将斗笠戴好,算是应下。 黑衣刀客的加入让整个气氛压抑起来,回程路上几乎一路无言。进了万古寺,如尘领着黑衣刀客往后院走,路过浮屠堂时,黑衣刀客的那把铜柄弯刀突然剧烈地颤动起来。 刀锋与铜鞘碰撞,发出密集地咔咔声,刀客身上的戾气霎时变成了浓烈的杀气。他顿住脚步,看向浮屠堂,目光陡然森凉。 云棠见势不对,上前一步挡住刀客紧盯浮屠堂的目光,意味深长道:「兄台,客房在后院,即是来此寄宿,佛堂就不必进了吧?」 刀客冷冷看她一眼,止住不住颤动的弯刀,又扫了一眼浮屠堂紧闭的大门,默然朝后院走去。 云棠跟上来,问他:「在下云棠,敢问兄台贵姓?」 「谢。」 「名?」 「惩。」 谢惩。 惜字如金,对话间从未看云棠一眼。 云棠还是第一次遇见这么古怪的人,她停下脚步,待连珩跟上来、如尘带着谢惩走远,才道:「他发现了。」 浮屠堂内有慧能的亡魂。 连珩望着谢惩走远的背影,皱了皱眉:「那把刀,我曾见过。名曰斩魂,是上任战神风无渡之物。」 当年,连珩因为擅自施法改变云棠的命格,被天尊罚至云巅雪山镇守将军冢。而将军冢内埋葬的,正是上任战神风无渡的尸骨。 连珩守墓时,斩魂刀就在墓室里,是两千三百年前与风无渡的尸骨一起葬进来的。可为什么此时,也就是两千年前的过去,本应在将军冢内的斩魂刀会出现在一名凡人的手中? 连珩陷入沉思。 谢惩,他从没听过这个名字。 云棠见连珩神色少有的严肃,疑虑道:「战神的刀吗?会不会是认错了?」 连珩依旧皱着眉:「或许吧!」没再多说什么。 晚间用过饭后,一行人各自回房休息。连珩去寺外寻找往生印的阴符,云棠则留在万古寺内盯着身份存疑的谢惩。 谢惩寄宿在西侧偏房,刚好是云棠推开窗就能看见的方向。紧闭的窗户上映着他的半个身影,他一动不动地坐在房间里,连斗笠都没摘。 云棠隔窗而望,指尖在窗沿上敲打几下,思量片刻,转身离开了房间。 斩魂刀屠魔杀鬼,谢惩已经发现慧能的亡魂,凭那时他瞬间腾起的杀气就能看出,他不可能轻易放过慧能。 身死而入轮迴是万物伊始时定下的规矩,不是所有修士都像云棠这般有闲心,面对鬼怪还能按善恶区别对待。 云棠得尽快拿到如尘手里的梨木佛珠,渡化慧能的亡魂,否则一旦谢惩出手,慧能的下场恐怕会是魂飞魄散。 她离开房间后,在浮屠堂外设下一道结界,提防谢惩闯入,转身叩开了如尘的房门。 云棠的突然造访令如尘有些意外,他开门后并没有请云棠进去,而是站在门口询问:「施主有事吗?」 云棠伸手将一物递到如尘面前:「捡到了这个,物归原主。」 是那时如尘遗落在浮屠堂到佛珠。 昨夜,如尘已经发现云棠去过浮屠堂,云棠看出这一点,所以干脆直接摊牌将佛珠交了出去。如尘看出云棠有话想问,犹豫片刻,将云棠请了进来。 房内,慧能的灵位前燃着三炷香,是如尘刚刚点上的。云棠在方桌前落座,问道:「那是你的师父吗?」她看向慧能大师的灵位。 「嗯。」如尘应声,将一盏清茶递给云棠,「粗茶,见谅。」 云棠道谢,接过茶盏,目光再次落回到慧能的灵位上:「万古寺内是一直只有你们师徒二人吗?」 如尘淡淡道:「早前寺里还有一些为来此避难而剃髮修行的同门,后来改朝换代,世道安稳,师兄弟们也就相继还俗了。我和师父也在战乱那几年从南方过来的,后来便一直在万古寺修行。」 云棠想起慧能大师曾说,如尘随慧能大师离开皇城前,在皇城饱受流言压迫,因为半面鬼的诅咒,整个童年都背着「灾星」的骂名。 被人无端指责的痛楚云棠也曾经歷过,这种无从辩解的罪名,会给人最深的无力感。 「你和慧能大师为什么没离开呢?」云棠的问题有些奇怪,如尘笑了笑,「师父步入佛门皆因机缘,无关世道,自然不会因为世道变迁而离开。」 「那你呢?」云棠又问,如尘默了片刻,语气沉静许多,「贫僧或许是因为师父。」 如尘不由忆起十余年前,慧能大师带他离开皇城那晚。那晚下了很大的雪,出城前有僧人来劝慧能大师,说:「这孩子恐乃灾星降世,师兄多番护他,岂非纵容他为祸世间?」
第47页 慧能大师却只淡然一笑,道:「人生于世,如尘如埃。他不过小小孩童,何来祸世之能?」 如尘记得那时慧能大师就站在他的身前,身材不算高大,背影隐约能瞧出老态。他明明只是穿着破旧泛白的僧袍,却让如尘开始相信,世间真有神佛。 那晚,他亲手剃了发,大雪落满僧袍,从此成了如尘。 如尘隔着帏帽望向慧能大师的灵位,攥着佛珠的手不由紧了紧。他想,如果不是为了他,慧能大师也不会在那天下山,更不会因此为歹人所害。 他垂眸嘆道:「施主去过浮屠堂,那里起过一场火,想必您已经看出来了吧?」 云棠点头,如尘继续道:「火是我放的,在那场火中,有十二人丧生。」他顿了顿,「但其实,本应该有十三人。」 「我也该死在那场大火中,是有人将我救了回来。」 「是什么人?」云棠试探道。 如尘给了她一个令她惊讶,却又在意料之中的回答:「妖神,施主听过吗?」 不渡江的传闻从她的思绪中一闪而过,瞬间与这几日的见闻串连到一起。 「望亭山下有条江水,似乎是妖神所设?」碍于时空问题,云棠没敢贸然称其为不渡江,「我听说妖神开江是为了阻拦一名僧人,那这名僧人是?」 如尘颔首:「正是贫僧。」 云棠仍然不敢相信:「你和妖神,似乎有些交情?」云棠没敢说得太直白。 如尘沉默片刻,道:「算是吧!」 或许,更像是神明与信徒。 正谈着,云棠耳畔突然传来一阵嗡鸣。有人冲破浮屠堂外的结界,已经闯进了浮屠堂。 云棠立刻起身朝浮屠堂赶去,她不用想都知道闯入浮屠堂的人是谁。 谢惩果然出手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有一个小点,可能需要解释一下,关于谢惩和斩魂刀: 斩魂刀是先任战神的兵器(现任战神是那谁,大家都懂哈~) 先任战神死于两千三百年前,斩魂刀随他下葬; 谢惩在两千年前的这段时间里,曾拥有斩魂刀; 而连珩在一千年前进入将军冢,战魂刀又出现在墓室里; 也就是说,中间存在一千三百年的空白。 这段时间有人取走斩魂刀,又送回斩魂刀。至于这个人是谁,可能是谢惩,也可能是其他人,就不多剧透了~大家慢慢看吧! 因为后面的剧情稍微涉及到这部分,所以特意解释一下。当然,如果没解释清楚,也没关系,不影响后续阅读,宝贝们看得开心就好! 第25章 浮屠堂下(四) 云棠赶到浮屠堂时,谢惩已经发现了往生印下的慧能。 离鞘的斩魂刀如雷霆紫电,卷席着冷冽的杀气直奔慧能噼去,所过之处凝起一层微霜,犹如杀气凝结而成的刀尾。 云棠展出惊蛰弓一连射出三箭,三道金色箭矢瞬间点亮了晦暗的浮屠堂。 两道箭矢一左一右射向谢惩,迫使他不得不转身避让;最后一箭则直接刺向浮屠堂上的房梁,房顶轰一声塌在慧能与谢惩二人中间,飞驰而来的斩魂刀也刚好刺入废墟,停在了慧能眉宇前一寸之地。 云棠立刻闪身拦到谢惩身前,收回三支箭矢,厉声道:「慧能大师的魂魄困于浮屠堂,皆因当年捨身镇压亡魂,你尚未知晓前因后果,凭什么出手伤人?」 谢惩无视身前的云棠,默默将斩魂刀从废墟中抽出,掸了掸斩魂刀上的灰尘。待斩魂刀被擦拭干净,他才看向云棠,平静而冰冷地反问:「不入轮迴,有违天道,有何杀不得?」 「未曾伤天害理,无愧于天地,为何偏要杀?」 云棠对上谢惩的目光。 斩魂刀上再一次缭绕起冷冽的杀气,谢惩提起斩魂刀指向云棠:「你以为你拦得住我?」 云棠收起惊蛰弓,反手展出功德灯,三千功德在一瞬间倾泻而出化做长剑。云棠执剑立于胸前,剑光映着她坚定的目光:「你可以试试。」 话音未落,斩魂刀已经噼了下来。 二人从浮屠堂内打上房顶又跃至殿外,谢惩的刀风狠戾野蛮,看似没有任何技巧般横冲直撞,却令云棠几乎找不出丝毫破绽。 硬接斩魂刀无异于螳臂当车,幸而云棠身法矫健,剑风虽不狠戾但出剑极快,在谢惩密集的风下全身而退的同时,尚能见缝插针打出几招攻势。 几个回合下来,谢惩发现云棠几乎没有和他正面交锋,分明是在拖延时间,手下的刀风登时加重几分。而云棠在等,她不是谢惩的对手,只能拖延时间等连珩尽快赶回来。 此时的谢惩已经失去耐心,云棠再次朝他刺来一剑,他趁云棠攻势在身,防守不备,竟徒手接下功德剑,反身一跃斩魂刀甩了出去。 脱手而出的斩魂刀噼开夜幕,以雷霆万钧之势噼下。云棠察觉失策立刻转攻为守,散开功德灯朝地面上倾泻而下。 灼眼的金色屏障只将斩魂刀拦住一瞬,龟裂的纹理从斩魂刀刺入的一点瞬间蔓延开,整个屏障顷刻化成漫天齑粉。 穿过屏障的斩魂刀虽杀气有减,但仍带攻势。云棠已来不及再次聚集四散的功德,只好飞身而下前去阻拦斩魂刀。 就在她飞身而下的那一瞬,一个灰色的身影义无反顾地沖向斩魂刀,拦在了慧能大师的魂魄前。
第48页 扑通一声,如尘跪倒在地,生生呕出一口鲜血。 滚烫的鲜血从他的肩膀渗出来,很快浸湿整片衣衫。他的帏帽被刀风噼成两半,掉在一旁,露出帏帽下布满伤疤的面容。 他仿佛不知疼痛般回眸望向身后的慧能大师,清澈的眼眸中涌起热泪:「师父......」 他颤抖着唤出这个阔别已久的称唿。 云棠几乎瞬间红了眼,她冲过去施法护住如尘的心脉。 慧能大师的魂魄也降下来,慌忙地去擦如尘嘴角的血迹。可他如今只有魂魄,手伸过去,就会从如尘的脸颊穿过,什么都做不了,就像当年如尘在浮屠堂放下大火那晚,他拼命地喊他、阻拦他,如尘却什么都听不到。 谢惩也走了过来,他的刀伤及无辜险些令人丧命,他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他竟上前抽出插在如尘肩膀上的刀,冷冷撂下一句:「愚蠢。」 啪! 云棠的一掌狠狠扇在他的脸上,谢惩猝不及防啐出一口血,终于变了神色。 他皱眉看向云棠。云棠将功德剑架在他的脖子上:「谢惩,当年先任战神执斩魂刀护三界苍生,受万人敬仰。而今斩魂刀落在你的手中,竟成了不问是非、滥伤无辜的兇器。」 「为侠者,立于天地,当为苍生谋造化。你身为刀客,却不知如何善用手中刀,终有一天,你也会和曾经死于斩魂刀下的恶鬼一样,人人得而诛之。」 云棠紧紧注视着谢惩,握剑的手更加坚定:「今日,你若想动慧能大师,就从我的尸骨上踏过去。」 话音初落,谢惩未动,却有一人先一步出现在云棠身前。 连珩发现万古寺内有异立刻从山里赶了回来。他在云棠身前落定,背对着云棠,将手搭在云棠握剑的手上。 那一瞬,云棠的才感受到被自己强行压制住的颤抖。她收回功德剑,悬着的心终于沉了下来。 连珩道:「你们先走。」 云棠有些不放心,抬眸看向连珩,连珩的目光沉静深邃,不怒而自威。云棠知道他有把握,于是带着如尘和慧能大师的魂魄先一步离开。 连珩站在谢惩身前,不展兵器,未施法术,眉宇间透出几分睥睨之意。 「先任战神殁于无妄深渊,斩魂刀也因此沾染魔气。如今这把刀在你手中,究竟是你在用刀,还是刀在控制你,」连珩抬眼,「谢惩,你真的清楚吗?」 斩魂刀入鞘,谢惩轻蔑道:「有区别吗?」 连珩冷笑:「那便祝你永远不会知晓其间的区别。」 —— 谢惩在那之后便离开了。如尘伤得不轻,好在并未伤及性命。云棠给他服下一些养护筋脉的药,第二日醒来时,已无大碍。 他醒来时只有云棠在。他没戴帏帽,在对上云棠的目光时,明显慌了一瞬。 「抱歉。」他忙去找帏帽,又想起他的帏帽早在昨夜被一刀噼成两半,垂下头,低声道:「实在对不住,吓到你了。」 云棠上前为他倒了一杯水,浅笑道:「没有。伤口还疼吗?」 如尘环顾四周:「家师......」 云棠知道他在找慧能大师,「慧能大师的魂魄依附在往生印上,不能离开浮屠堂太久。如果你想见他,我们可以一起去浮屠堂。」 如尘点了点头,起身要走,云棠看向床头放着的那串梨木佛珠,叫住他:「如尘,慧能大师该走了。」她拿起那串佛珠递给如尘,「我想,或许你亲自送他离开会更好。」 如尘明白云棠的意思,他曾听说渡逝者亡魂入轮迴需要焚化逝者生前之物。犹豫片刻,他接过佛珠,与云棠一起去了浮屠堂。 如尘进入浮屠堂时,慧能大师已经离开往生印,正站在佛台前,似乎早知如尘要来。浮屠堂内还有昨日打斗的痕迹,如尘隔着一地狼藉望向慧能大师,沉默了很久。 慧能大师迎上来,露出一抹慈祥的笑:「如尘,还记得你的法号因何而来吗?」 如尘红着眼诓:「您说『人生于世,如尘如埃』,徒儿不过小小孩童,何来祸事之能。」 泪水几乎没过眼眶,如尘仿佛又看见那个飘着大雪的夜,压抑数年之久的悲恸倾泻而出,几乎压弯他的嵴樑。 慧能抬首,透过门缝去看浮屠堂外久违的阳光:「人生于世,渺小如尘埃。为师当年赐你法号如尘,正是希望你能明白,你我所为,于天地万物而言,不过沧海一粟。世间万物,因果轮迴,自有其定数。」 「无论是曾经还是以后,任何人的离开,你都不该将其归罪在自己身上。」 他走到如尘身旁,「为师该走了,送我最后一程吧!」 泪水从如尘眼角滑落,如尘躬身,哽咽道:「是,弟子遵命。」 如尘清走佛台上的废墟,在原本供奉神像的位置隆起一堆火。慧能大师站在火堆旁,目光平静而慈和。 人终有一死,能看着如尘放下过往再离开,他已经无憾了。 如尘将梨木佛珠放入火中,在火焰的炙烤下,佛珠呈现出一种柔和纯净的光芒。在这样的光芒里,慧能大师的魂魄开始慢慢变淡,最后消散在如尘的目光中。 往生印没有慧能大师的束缚,立刻散发出灼眼的金光,石刻的图纹褪去终年累积的旧痕,露出其下金光四溢的纹案。 连珩此时也找到阴符,从外面赶了回来:「云棠,往生印已开,我们该走了。」
第49页 云棠看向如尘,心里涌起无数个疑问。 如尘明明是凡人,为什么能看见慧能大师的魂魄? 当年他葬身火海,妖神为何要救他?如今妖神又去了哪? 如尘为什么不问她和连珩的身份,不问他们从何而来? 如尘走上前,将昨日云棠还给他的那颗佛珠又递给云棠:「贫僧等的那位姑娘叫墨语,也就是施主所说的妖神。若有朝一日,施主有缘与阿墨相逢,烦请将这颗佛珠转交给她,告诉她,贫僧会一直在万古寺等她归来。」 云棠接过佛珠,周遭开始变得虚无,如尘的身影、浮屠堂的景象,一个接一个消失在她眼前。 如进入铜镜时那般,云棠又经歷了一段时间的空白,接着耳畔传来连珩的声音:「云棠,醒醒,我们回来了。」 云棠揉了揉眼睛,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万古殿。肃穆的妖神像依旧高高立在神台之上,窗外的雨已经停了,天色却仍暗着。 她和连珩在铜镜里度过了将近两天两夜,而铜镜外只过了几个时辰。她想起临别前如尘交给她的佛珠,忙低头去看,却发现掌心里攥着的并不是如尘那颗,而是原本自己一直戴在身上那颗。 虽然都是墨玉质地且大小相仿,但上面有云棠千年来刻下的名字。 云棠将佛珠攥在掌心,心底却空落落的。她跨年千年与过去相逢,如今归来,却仿佛做了一场虚无缥缈的梦。 「花月说不渡江的传说还有一个后续。」云棠看向妖神像,「传说中,如尘并没有等到妖神。妖神回到万古寺时,如尘已经走了。她孤身一人回到往生海,流下了生平的第一滴眼泪,所以,不渡江的江水才会变成苦涩的。」 「你说万古殿会不会是如尘所建?」云棠的眼里闪着希冀的光,「如尘在万古寺等墨语回来,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将曾经供奉佛祖的万古寺建成世间第一座妖神殿。」 他用最温柔的手笔刻画出她的模样,在冰冷的神像中诉尽情长。 难道真的如传说中那般,如尘穷尽一生也没能等来墨语吗?云棠不由问道:「连珩,你说最后如尘等到墨语了吗?」 闻言,连珩的目光晃了晃,释然笑了。他温柔地看向云棠:「嗯,等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宝贝们应该看出来了,这部分是男女主的过去线,时间点处在前世的女主离开万古寺的第五年。 关于云棠的前世为什么会离开?离开之后去了哪?会在下一卷的卷尾揭开,不远了。 然后,下一章,有一把磨了好久的小刀,先提前预警一下。 呜呜,心疼花月! 第26章 与君辞 已经到了铸血灯点起的第三天,浸着花月灵丹的灯油几乎见底。云棠二人回到县衙没见到花月二人,便借铸血灯内灵丹的指引,一路从县衙走到了不渡江畔。 云棠与连珩站在山崖上远远望去,花月与陈武正并肩坐在江岸,天水间泛起青白的天色,即将迎来这日的第一抹朝阳。 江风自远天而来,拂过花月的发梢,陈武下意识抬手想为她将鬓髮别至耳后,手抬一半,又放了下去。 「花月,谢谢你还愿意陪我来看朝阳。」 花月始终看着江面,目光平静,神色温柔亦如平常:「不只为了陪你。早闻不渡江的朝阳很美,我也一直想来看看。」 陈武并不知道即将离开的人不是他。他望向天边的朝阳,忽然有些不舍。他要离开了,离开这个他只走过短短二十余载的世间,去一个没有朝阳、没有江风、没有花月的地方。 他默默垂下头,不忍再看花月:「对不住,是我负了你。」 「是啊,那又如何呢?」 花月依旧望向江面,目光淡然,「我不怪你,从没怪过。我们都有自己的选择,事到如今,我问心无愧,也就无憾了。」 花月的平静让陈武无端心痛,像是一把软刀在他心间挫磨,将曾经他与花月的所有回忆都化做沙粒,一颗颗毫不留情地揉进他的心里。 疼,又无从疏解。 他抬眸看向花月,眼眶已然泛红:「花月,你会忘了我吗?」 花月淡淡笑了:「当然。」 听见花月的话,陈武的心如溺水般沉下去,又慢慢浮起来。纵使失落、痛苦,但花月会忘记他依旧是他所期盼的。 他希望花月的余生再不被前尘所扰,能做回曾经那位洒脱、温柔、明媚如桃花般的姑娘。 只是他不知道,花月已经没有余生了。 天就快亮了。 花月终于将目光收回看向陈武。她一眼就看见了陈武眉头上的那道刀疤,那是当年逃离万妖山时,陈武替她挡刀时留下的。 她抬手轻轻去抚摸那道疤痕,指尖分明的触感告诉她,无论如何,在那时陈武拼命将她护在身后的一刻,他是爱她的。 她上前,在他眉头的刀疤上轻轻落下一吻,对上陈武不舍的目光:「阿武,我要走了。」 第一抹朝阳刺破江面,在天水之间划出一道清明而苍凉的光。 花月的身体开始变得模煳,一点点化做漫天萤火。 陈武的思绪空了一瞬,泪水突然决堤般涌了出来。 为什么? 为什么会这样? 怎么会是花月? 他拼命去触碰花月的最后一抹残影,几乎崩溃地哭喊:「花月,花月,为什么?你回来,为什么?花月!」
第50页 花月的残影在朝阳里露出一抹浅笑,一瞬间散做漫天星光萤火。 陈武疯了一样去抓那些逐渐暗淡的萤火,却发现曾经与花月有关的回忆正在从他身体中流逝。 那些光束如月光般追逐着散开的萤火,一丝丝从他的身体抽离。 「不要!」 「花月,不要!」 他跪地哭喊,绝望地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掌。 他不可以忘记,不想忘记,直到这一刻他才明白他有多爱她。 他拼了命般用手在江岸上一遍又一遍地写下花月的名字,手指被沙砾磨破,在花月的名字上留下一道道血迹。而他依旧在写,不停地、一遍又一遍地写着。 慢慢的,他的目光开始变得空洞,手也逐渐停了。 他发现自己不认识这个名字了。 花月......是谁呢? 他怔住很久,茫然地望向天边。 江风袭来,江水漫上江岸,岸边的名字被江水沖刷,逐渐淡了下去。 而云棠站在山崖上远远望着江边的一切,默然在佛珠上刻下一个新的名字——花月。 她会永远记得她,那个笑起来眉眼弯弯的姑娘。 连珩将目光收回,看向云棠:「接下来,你打算去哪?」 云棠看着手中油尽灯枯的铸血灯,嘆了一声:「我想去找转魄灯。」 相传,战神曾擅闯无妄深渊,用半副神骨与魔君换了一盏转魄灯。转魄灯可以将散于四海八荒的残魂重聚,渡逝者再入轮迴。 云棠记得花月曾说,如果有来生,她希望做一名凡人,生老病死,在柴米油盐中平淡地走完一生,不必轰轰烈烈。所以云棠想要找到转魄灯,实现花月最后的心愿。 「转魄灯应该在战神手中,我打算去一趟缥缈峰。」 听见云棠的话,连珩愣了愣。 云棠一直低头在看铸血灯,没注意连珩神色反常,抬头笑问:「你呢?你打算去哪?」 连珩回过神,摇了摇头,神色不由黯淡下去。 云棠知道,只有一人能让连珩露出这样的神色,她宽慰道:「放心,世间天地就那么大,总有一天,你会找到你要找的人。」 连珩却垂下眼眸,没有应声。他忽然有些茫然,不知道该不该继续找下去。他开始意识到,云棠只是云棠,灿若骄阳,有血有肉,有她独一无二的经歷和思想,从不是任何人的影子。 他若用看待故人的眼光去看待云棠,仿佛是一种怠慢。 连珩陷入沉默,而云棠已经收起铸血灯。她拱了拱手,笑着向连珩告别:「我要走了,江湖路远,有缘再见。」 初到云陲那日,云棠也同连珩说过这句话,「江湖路远,有缘再见。」 不过半月,却幡然换了心境。此时,她是真的希望能有缘再见。 已经行至山路下坡,云棠回眸,看见晨风吹起连珩墨色的衣摆,像是屹立于山崖上的孤松。 连珩正在目送她,所以她朝连珩摆手,喊道:「连珩,如果有一天你累了,半妖酒馆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 —— 离开不渡江,云棠直接去了县衙。 她和连珩离开万古殿时,把那枚铜镜也带了出来。那枚铜镜不是寻常之物,放在万古殿里一旦被寻常百姓捡到,会十分危险。 云棠临走前在万古殿留下一张字条,如果铜镜的主人回去寻找,看见字条便会到半妖酒馆找她来拿,到时再物归原主也不迟。 不过,这面铜镜实在令云棠好奇,所以她打算离开云陲前,再去找一次浮游散人,问问他是否知道这面铜镜的来歷,顺便与浮游散人辞行。 然而,云棠抵达县衙时,浮游散人已经走了,只在房内留下一包饴糖,下面压着一张字条——「后会有期」。 用的是苍劲绰约的瘦金体,笔墨间的风骨与浮游散人懒散的做派格格不入。 云棠看着字条,撇撇嘴,字不如其人,这臭老头又不告而别。 正腹诽,门外走进一人。 云棠闻声回头,是祭神节那日在城西门遇见的小道士。 宽大的道袍不太合身,小道士笨拙地向云棠施礼:「天颂见过前辈。」 「你叫天颂?」云棠笑着上前,小道士怯怯点头,「是,晚辈姓沈,名霄,字天颂。」 云棠诧异:「居然是字?」 寻常山野人家常觉得贱名好养活,别说是字,不叫李二狗、王铁蛋都得谢天谢地。当年云棠家中还算富庶,她仍不免有一个早已不为人所知小名——福妞。 云棠少时时常安慰自己,这个名字来源于阿娘希望她一生幸福的苦心,再嫌弃也得忍着。 而沈天颂,有名有字,想来出身不在名门望族,也该是书香门第。可云棠看他笨手笨脚,又呆头呆脑的样子,实在不像锦衣玉食长大的富家公子。 云棠素来不爱多问闲事,没打听沈天颂的家境,只问:「你怎么没跟你师父一起走?」 师父指的是浮游散人。云棠生病那日,浮游散人来看她,沈天颂当时也在,云棠猜想这老头许是将他收下了。 而沈天颂却失落地低下头:「浮游道长不是晚辈的师父。他说晚辈天资太差,他不收蠢货。」 「别听他胡诌,你若是拿百十两银子塞到他手里,让他叫你师父他都不会拒绝。」云棠走上前,拍了拍沈天颂的肩膀,「天资不是别人定的,你得先信自己,别人才会信你。」
第51页 沈天颂抬起头,满眼憧憬:「那晚辈可以拜您为师吗?」 云棠一愣。 这就不必了吧! 她自己都没修明白,收徒不是误人子弟吗?她可没有浮游散人的厚脸皮。 沈天颂依旧眼巴巴地看着云棠,云棠尴尬一笑:「拜师这事,草率不得,你还是慎重,慎重!」 听见这话,沈天颂再笨也明白了。他又低下头,失落道:「果然还是晚辈天资太差,配不上您和浮游道长。」 云棠扶额长嘆。 要说天资差,沈天颂的天资应该不差,甚至要比一般人好些。 云棠能看出来,沈天颂应该才不过十几岁,还是少年。就算他从会爬开始修炼,如今也不过只修炼了十几年。很多人修行一生都难以入门,而沈天颂在祭神节那天能发现混迹在人群中的小妖,显然已经结了灵海。 云棠索性直接在他额头落下一指,随着法力汇入,在沈天颂的额头上出现三片花瓣。 三叶华莲,中上天资。 当年浮游散人在云棠额间落下一指,露出的华莲有六片花瓣。 「你的天资不算差。」云棠道,「你真的想跟着我修炼?」 沈天颂连连点头。 「好吧!」云棠笑道,「那你先随我半妖酒馆,至于收不收你做徒弟,看你日后的表现。」 沈天颂虽然有些呆,但目光澄澈,云棠几乎从没见过那样干净的眼睛,这样的孩子留在身边带几年,应该也不错。 既有收徒的打算,该问的还是要问清楚,云棠问道:「你家在哪?什么时候开始出来修行的?」 沈天颂答道:「晚辈十二岁离家远行,今年是修行的第三年。」 「你只修炼过三年?」 三年能结灵海,岂止中上天资。 沈天颂解释道:「不止三年。晚辈家在江州,家中长辈皆为修士。晚辈自小受其薰陶,启蒙要更早些。」 江州那地是凡间有名的福泽宝地,从那飞升的神仙一只手数不过来。难怪沈天颂会畏手畏脚没有自信,江州人各个天赋异禀,沈天颂的天资放在那,确实容易泯然众人。 「喏,别垂头丧气了。」云棠取出一块饴糖递给沈天颂,「以后你跟着我,虽未必能成仙,但可成侠。天地之间,自有你的一番天地。」 她转身出门,「走吧!我们回鹭岭。」 沈天颂忙跟上:「是,师父!」 云棠忽然顿住脚步,沈天颂跟得太近险些撞上。云棠回身在他的额头上轻轻一弹:「别叫师父!」 她还没决定要收这个徒弟呢。 沈天颂呆呆地眨眼:「那叫您什么?」 云棠想了想,前辈太生疏,云老闆太客套,姐姐......算了,她的年纪翻人家小朋友几倍再拐个山路十八弯都够了。 「算了,随你吧!」 沈天颂喜笑颜开:「是,师父!」 —— 御剑飞回鹭岭只需半个时辰,而晕高的沈天颂恢復神智则需要一整夜。 收徒的当晚云棠就后悔了,她本以为自己找到个拎包扛行李到小跟班,没想到是捡到一大坨行李。 沈天颂个子不高,体格不大,分量倒是不轻,云棠将他从云陲一直扛回鹭岭,累得肩都酸了。 次日清晨沈天颂才醒来,云棠刚好收拾好出门要带的灵符法器。前往缥缈峰前,她还得去一趟九幽城的鬼市。 缥缈峰虽处在人神交界之地,但毕竟是战神居所。云棠归根结底还是凡人,何况还带着沈天颂,想要跨过人神交界之地的天堑,不藉助外物几乎没有可能。 所以,她要去九幽城寻找通天佩。只有借通天佩之力,才能跨越天堑,抵达缥缈峰。 沈天颂看云棠已经收拾好行李准备出门,问道:「师父,我们要去哪?」 云棠道:「九幽鬼市,听过吗?」 沈天颂摇头,又问:「我和您一起去吗?」 如果可以,云棠还真不想带他去。 鬼市鱼龙混杂,是凡间唯一一处妖魔可以正大光明杀人作乱的地方。云棠早些年去过几次,险些把自己搭在那。沈天颂这个水平,到那基本没有自保能力。 但不带他去也不行,把他一个人留在半妖酒馆,万一万妖山的小妖来找麻烦,他这小体格,还不够给妖怪塞牙缝。 一想到这,云棠更后悔带他回来了。 「你当然得跟我一起去。」云棠把他从榻上拎起来,「而且,还是一起飞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云棠:拜师的第一天,从克服恐高开始。 沈天颂15岁,和云棠比就是小朋友,不会有感情线,走师徒类亲情线。 连珩去脱马甲了,过两章就回来。 第27章 鬼市 鬼市所在的九幽城处在人鬼两界交界之地,临近冥界入口,是三界内臭名昭着的无法之地。生者死,死者猖,无论是人是妖,哪怕是神,进了九幽城,都是一个脑袋两条腿,谁也不比谁高贵,敢坏鬼市的规矩,只有死路一条。 而鬼市的规矩,就是没有规矩,生杀予夺,全凭鬼王心意。 正是因此,云棠才会选在今天来九幽城。今日是鬼王的生辰,冥界各族来贺,鬼王忙着应客宴饮,大概率没时间拿鬼市上的来客寻乐,出现麻烦的概率会低很多。
第52页 九幽城在不归谷的深处,云棠二人御剑飞过狭窄的一线天,穿过重重迷雾,最后在阴森诡异的城门口落了脚。 九幽城外不见天色,甫一落地,沈天颂立刻扑倒在城门口的石碑上大吐特吐起来。 这一路,飞鸟在下,层云比肩,一低头就是九万里的高空下近在眼前。沈天颂好几次险些一口气撅过去,生生让云棠给掐了回来。 晕也晕不得,看又不敢看,胃里翻江倒海,双眼冒金星,脚一沾地,这两天的干粮就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 云棠看他吐得满脸通红,一面觉得孩子不争气,一面又有点心疼,上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天颂啊,要不咱换个地方吐吧!这是人家冥界的界碑,你吐这,不礼貌。」 沈天颂好容易缓过一口气,抬眼看向身前的界碑,青石碑上凝着一层厚厚的血渍,扭曲的手臂、大腿从石碑根部入藤蔓般攀岩而上;再看看自己扶着界碑的手,恰好按在一张脸上,刚刚吐得狠了,他还扯过人家的舌头。 这一吓,沈天颂的腿可不软了,一瞬间窜出去几米远,忙伏在地上再次呕吐起来。 云棠看看尸骨滋养的界碑,又看看面色惨白的沈天颂,扶额长嘆,是真不该带他来。 「行了,行了,城门口有间茶馆,咱们先去坐会,喝口茶,等你缓过来,咱们再进鬼市。」云棠瞟了一眼界碑上的残尸,「不过,我可先得提醒你,鬼市里面残尸腐肉是家常便饭,你若进去还这么吐,我可不带你进去了。」 沈天颂又瞄了一眼界碑,登时又要呕。云棠一皱眉,他忙憋回去:「是......弟子知道了。」 云棠瞧他实在可怜,没多训他,转身带他去了城门外的小茶馆。 与其说是茶馆,倒不如说是茶棚。茶棚老闆半人半鬼,去不了阳间,也无法入轮迴,只能在冥界入口摆个小摊煮茶度日。 茶馆里的宾客不少,云棠二人一进门,目光不可控地落到一位少年的身上。 一袭浅金流云束袖袍,褐发金眸,少年约莫十八九岁的模样,神姿落拓地坐在茶馆角落里,在一群乌泱泱地小鬼里显得格外灼眼。 他仿佛看不到周围的喧嚣,自顾自饮下一盏粗茶,神色倨傲得好似正坐在九天之上一品玉液琼浆。 云棠的目光在他的身上定住一瞬,转而在门口就近落座。茶博士前来招唿,云棠要了两碗粗茶,又给沈天颂点了一份点心。点心上来时,沈天颂却不敢吃。 云棠无奈道:「放心,和凡间茶楼里的糕点没什么区别,可以吃,就是口感可能不太好,你将就一下。吐了那么久,不吃些东西垫一垫,身体会吃不消。」 沈天颂闻言点了点头,拿起糕点咬了一小口,目光却不住地往角落里那面少年的身上瞟。 忽然,那名少年抬眼,朝他们的方向看来。 沈天颂一愣,忙收回目光:「师父,那人在看你。」 云棠回眸。褐发少年朝她微微一笑,冷金色的眼眸瞬间温和起来。 云棠礼貌性回之一笑,回手敲沈天颂的脑袋:「你一直盯着人家,人家能不看我们吗?」 「快吃,吃完赶紧进城。」 沈天颂委屈巴巴地低下头,胡乱塞了几块糕点,许是实在不好吃,没吃几口就走了。 如果说九幽城外的恐怖是一种阴森压抑的氛围,那么城内的恐怖就是一种极其直白的视觉冲击。 血红的灯笼下挂着残肢断臂,随处可见被撕得七零八落的尸体,有些是人、有些是妖。经年累月的尸体堆积在沿路摊位边,发出浓烈的腥臭气。 沈天颂强行摒气,憋得满脸通红最后还是忍不住呕了一声,一下子引来周围好几名小鬼的目光。 云棠忙帮着打哈哈:「叫你少吃点,少吃点,你偏不听。瞧给你撑的,快到嗓子了吧?」 沈天颂红着脸,低头往云棠身边站了站。那些小鬼觉得无趣,又继续走自己的路。 云棠悄悄取出功德灯,变成一条吊坠,挂在沈天颂的脖子上,叮嘱道:「一定要跟紧我,越往里走,路上的鬼怪修为越高,让他们看出你是凡人会很麻烦。功德灯只能帮你掩盖凡人的气息,你要是跟丢了,我可未必救得了你。」 沈天颂连连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二人又走了一阵,已经走到鬼市后段。路边出现一个颇为显眼的摊位,摊面整洁,没有奇奇怪怪的尸骸和血迹。墨色的布面上摆着许多玉质法器,正是云棠要找的摊位。 「师父,这些都是凡间修士的东西吧?」沈天颂小声问道,云棠点头:「嗯,这家老闆生前也是修士,飞升殒身后,一直在鬼市贩卖法器。」 「那他从哪弄得这么多法器?」 云棠解释道:「从他这买东西要用其他法器来换,所以一部分是从其他鬼市客人那换来的,还有一部分......」 云棠目光瞥向角落里一间小楼,门牌上吊着一具尸体,一袭道袍显然也是名道士。 她继续道:「还有一部分是从鬼市的死者身上搜刮来的。摊主老头脾气怪得很,一会你就跟在我身后,什么也别说,什么也别看,只当自己不存在,明白了吗?」 沈天颂忙又乖乖点头。 摊主是位老者,嵴背佝偻,身材干瘦。云棠上前朝他施礼:「前辈,好久不见。」 沈天颂一惊:「你们认识啊?」话脱口一半又憋了回去。
第53页 云棠忙用手肘拐他,可惜摊主老头还是注意到了沈天颂。他抬起头,才露出那双已经被挖空的双眼:「云姑娘这次带了朋友。」 云棠登时警惕起来:「不算朋友,路上认识的。」 摊主老头抬着头,空洞双眼仿佛可以看到云棠身后的沈天颂。沈天颂登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忙往云棠身后躲了一步,抬手握住了胸前的功德灯吊坠。 片刻,摊主老头终于低下头,哑着嗓子问道:「云姑娘这次想换什么?「 云棠在摊位里搜寻一圈,没找到通天佩,低声问:「大伯,通天佩,您这有吗?」 「有。」摊主老头答道,「只是不知姑娘想用什么来换?」 云棠想了想,从怀中摸出一颗蓝色的晶石:「玄天母晶,可以突破飞升前最后一道瓶颈。世间仅有三颗,晚辈有幸得到一颗。用这个换您的通天佩,您不亏。」 摊主老头髮出几声闷笑:「云姑娘,这个恐怕还不够,你身上有样老头子我更喜欢的东西。」 云棠不明所以:「您想要什么不妨直说,晚辈这一身的东西,除了惊蛰弓,都可以给您。」 摊主老头再次抬起头,朝云棠腰间一指:「那面铜镜就不错。」 云棠的腰间挂着一个腰包,里面装的正是在万古殿捡到的铜镜。 「这个恐怕不行。」云棠解释道,「这是晚辈捡来的,失主说不定何时会找晚辈来取,实在不好给您。」 云棠又拿出三样法器摆在摊主老头面前,「您看这三样,加上玄天母石,换您一枚通天佩,如何?」 摊主老头还是不应,默了片刻,道:「铜镜不行,这位小兄弟也不错。」 说着,摊主老头转过头,空洞的眼眶对上云棠身后的沈天颂。 云棠登时变了厉色:「大伯,您不是第一天认识云棠,还当云棠是没见过世面的小丫头吗?」 「通天佩也就是听着唬人,其实没多大用处,谁闲得没事往天上跑?我看您摆摊都没把通天配摆出来,应该砸手里好些年了吧!」 摊主老头的面色不太好看了。 云棠继续道:「您一句话,换,还是不换。换,这几样宝贝尽数归您,晚辈只拿您一件通天佩;不换,也没关系,咱买卖不成仁义在。」 她在那三样法器里挑出一支最次品的铜簪推到摊主老头面前,「不换,这支铜簪归您,全当打扰您的赔礼,晚辈直接走人。」 「只不过,据传当年有名修士借通天佩之力擅闯天宫,打伤了天尊座下的灵兽,直到现在那人还没抓到。晚辈若是下次见到哪位神官通报一声,您说会不会有仙君来此问您通天佩的来歷呢?」 摊主老头周身一震,按在摊位上的手都抖了起来。他的嘴唇颤了颤,似是要答应。云棠已经准备好将怀里的宝物再拿出来,沈天颂却在这时鼓起勇气走上前:「老伯,您看我这东西换您的通天佩,成吗?」 沈天颂说着,拿出一条黑色绸带。摊主老头的眼睛看不见,伸出手摸了摸,忽然顿住动作。 云棠见状蹙起眉头,接着,摊主老头竟接过绸带直接系在了眼睛上。他仿佛怔住,良久,竟留下两行浑浊的泪。 他那双早已被挖空的眼睛居然可以看见了。 沈天颂怯怯上前,试探道:「前辈,通天佩可以给我们了吗?」 摊主老头静默良久,终于回过神,将通天佩亲手塞到了沈天颂手里。沈天颂怕他反悔,一接过通天佩,忙捡起云棠撂在摊上的法器,扯了扯云棠的衣袖:「师父,快走!」 拽着云棠就跑。 云棠被他拽着一连跑出好远,觉得怪滑稽,停下来无奈笑道:「你跑什么?不知道还以为通天佩是抢来的。」 沈天颂累得直喘:「我怕他反悔。」 云棠失笑:「你知不知道,你刚刚那条绸带比我那一堆法器都值钱?」 那条绸带叫五识绫,云棠曾在江州见过一次,沈天颂刚拿出来的时候她还没敢认,所以才会皱眉头。 世间的法器无论好坏都有可取代性,唯独五识绫没有,三界之内独一份,除了它,再好灵丹妙药也治不好被夺走的五感。 这种宝贝拿去换通天佩,摊主老头怎么可能反悔,不怕沈天颂反悔就不错了。 沈天颂听见云棠的话十分不解:「怎么会呢?」 小时候隔壁院的姐姐天天拿五识绫给他绑小辫,没人告诉他这东西很宝贵啊? 「我就是看他眼睛看不见,觉得五识绫给他能有些用处。」沈天颂挠挠头,「那我们是吃亏了吗?」 过往的经验告诉沈天颂,五识绫就是根能让人耳聪目明的破头绳。但云棠说它宝贵,他又觉得师父说的肯定没错,不免矛盾起来。 云棠瞧他呆愣愣的样子,不由感慨江州人人傻钱多:「你们江州地灵人杰,从来不缺稀世珍宝。你不知道也正常。」 正说着,鬼市上的行人忽然躁动起来。 一队妖兵全副武装,举着钢叉将鬼市的行人一排排推到道边。 云棠顺着妖兵来的方向望去,一架金顶红绸的莲花轿撵跟在妖兵队伍之后,高高悬在攒动的人头间,像从远处缓缓飘来的彼岸花。 云棠领着沈天颂往人群后面退了几步,见旁边站着的小鬼还算好说话,便问:「兄台,来人什么身份?这么大派头。」
第54页 小鬼忙竖起一根手指让云棠噤声,压着嗓子道:「嘘!说不得,这是万妖山的新妖王,来给鬼王贺寿的。」 「新妖王?」 云棠一愣,还真是冤家路窄,她忙又往人群里又缩了缩。 妖王的队伍从城门口一直排到鬼市中段,刺眼的红绸飘荡在整个鬼市上空,仿佛蒙上一层血雾。妖王坐在轿撵中,隔着红绸,只能隐约看出是名身段婀娜的女子。 轿撵侧方还站着一个男人,墨色的长袍犹如夜幕加身,衣摆自下而上的红色图纹仿佛浸润血迹。他的腰间悬着一把黑色长刀,刀鞘上刻着密密麻麻的红色咒文。 男人带着黑色的面具,左侧面具上刻着半面彼岸花。下颌、脖颈、手掌,凡是裸露在外的皮肤都白得发青,仿佛没有血液在他的体内流动。 云棠只是远远看着,都能感觉到男人从头到脚难以掩盖的杀气,她戳了戳身侧的小鬼,又问:「那个男人又是谁?」 小鬼愣是没敢出声,直到妖王的随行队伍走远,才劫后余生般舒出一口气:「那是万妖山的大祭司,楼危。」 「楼危?」 不知为何,云棠觉得他的身型有些熟悉。 她望着红莲轿撵离开的方向,思量良久,才道:「天颂,走吧,此地不宜久留。」 一回头,沈天颂已经不见了。 云棠忙问周围的鬼怪:「刚刚我旁边一直跟着一个呆呆的小少年,有人看到他去哪了吗?」 众小鬼纷纷摇头。 好在功德灯还在沈天颂身上,云棠顾不得暴露身份,立刻施法画出一道灵符。金灿灿的灵符在一众小鬼惊惧的目光中升至半空,顿住片刻,立刻沿街朝鬼市深处飞去。 云棠也忙追了上去。 灵符最后在一家赌坊的门前停下来,门楼的牌匾上镶着三个大字——极乐阁。 云棠收起灵符,正准备上前,极乐阁门口忽然喧闹起来。 一名男子被两名黑袍的鬼卫兵从赌坊内推出来,摔倒在地还没来得及爬起,鬼卫兵的骨刀就已经刺进了他的胸膛,鲜血登时四溅而起。 云棠见状紧紧皱起眉头,而围观的小鬼却连连拍手叫好。 「没有手令也想进极乐阁,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八成是今天夜阁主心情好,不然能留他的全尸?」 「能进极乐阁的都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这些凡间的修士最没自知,以为极乐阁是什么人都能进的?」 小鬼正嘲讽着,又有两人走到极乐阁门口。鬼卫兵将二人拦下,二人便从怀中分别取出一块令牌递给鬼卫兵。鬼卫兵查看一番,手令没有问题,于是躬身将二人请了进去。 云棠可以确定沈天颂就在极乐阁里,但看眼下的情形,想进去只怕没那么容易。她抬头朝极乐阁上方打量一阵,琢磨没准能顺哪个窗户翻进去,正转身要走,忽然听见咔哒一声,一枚铜牌掉在了脚边。 云棠低头去捡,发现正是极乐阁的手令。她起身朝四周张望,却没见到谁在找掉落的东西。 她皱了皱眉,又将令牌翻过来,背面写着原主人的名字——「司徒澈」。 云棠救人心切,顾不得许多,直接拿着令牌走了过去。鬼卫兵接过令牌,仔细打量片刻,又将令牌归还给云棠,躬身道:「请。」 第28章 司徒澈 极乐阁内有三层,一层的散台供来客做赌,其上两层包厢留给需要的宾客歇息。能入内的人都是阁主夜岚请来的贵客,押赌的银两由极乐阁提供,赢了可以带走,输了也没损失,大家都图一乐呵。 当然,总有人嫌没有损失的赌博不够刺激,非要押胳膊押腿,这些夜岚也不拦着。她乐得看戏,反正极乐阁背靠鬼王,数千年来从没人敢找她的麻烦。若是哪位点子不好赌输了性命,也不敢牵连到她的头上。 今日是鬼王的生辰,夜岚特意给今天到场的宾客安排了一个特别的助兴节目。她拍了拍巴掌,喧嚣的赌场立刻安静下来。四名鬼卫兵得令,走向极乐阁四角,一架巨大的金莲台从房顶缓缓降了下来。 金莲台停在二层高度,上面铺着一层红绸,夜岚再一次拍手,四名鬼卫兵齐齐拉动金莲台下的红绳。红绸随之脱落,露出一名白衣玉冠的小少年。 鬼市几千年没出现这么鲜活的少年人,满场饿鬼瞬间炸开了锅,张牙舞爪恨不得立刻跳上金莲台将沈天颂分而食之。 而沈天颂听见耳边的喧嚣才恢復神智,一睁眼看见整个极乐阁上下数百双眼睛齐刷刷盯着自己,登时吓傻了眼。 这是哪? 他怎么会在这? 师父呢? 云棠来得巧,一进极乐阁刚好看见这一幕。 阁主夜岚站在大堂中央的圆台上,玉指勾过发梢,露出一抹妩媚的笑:「各位都是四海八荒而来的贵客,不少也是我们极乐阁的老朋友了。今天是鬼王的生辰,阿岚不才,也给各位备了一份薄礼。」 她一抬手,沈天颂随之从金莲台上吊起,大头朝下转了两圈,和极乐阁四方的宾客都打了个照面,恰好也看见了散台角落里的云棠。 他心中一喜,忙要叫,云棠忙竖起一根食指示意他噤声,他又忙抿嘴将「师父」二字憋了回去。 夜岚继续道:「这小道士不知是从哪来的,不知天高地厚,没点本事也敢到咱们鬼市来。瞧,这不成了送上门的点心?」
第55页 她抬手打了一个响指,立刻有鬼卫兵从暗处走出,给在场的宾客一人发了一把骨刀。 夜岚半开玩笑道:「小道士的肉可嫩着呢,各位见者有份,一人一口,谁也不许多抢啊!」 话音未落,二层一间门窗紧闭的包厢里传来一声朗笑:「夜阁主,一人一口多没劲,不如把这小子当赌注,在场的各位谁赢了,这小子就归谁,如何?」 包厢里传出的声音极其清朗,言笑间带着几分轻佻。云棠抬头看去,琉璃灯将少年人的身影打在门阁上,颀长的影子侧卧着,姿势极其肆意放浪。 夜岚浅笑,又问其他宾客:「阿岚觉得这个提议不错,不知其他贵客意下如何?」 极乐阁的阁主已经开口认同,自然不会有人反驳。一旁的侍女似是早有准备,在夜岚的吩咐下从后台取出三盏烈酒。 夜岚的眉眼弯成一条:「既然要玩,不如玩点不一样的。」 「这里有三杯酒,两杯带毒。如果在场的各位谁想独占这名小道士,可以走到台上来。阿岚会在你们身上挑一件物品,如果你愿意给,那这小道士就归你。如果不愿意给,也无妨。各位是客人,阿岚自然不敢强求。但是耽误了大家的时间,总要一点小惩罚。」 她指向一旁的三杯酒,「不愿意交换的人要选一杯酒喝下,不过,阿岚可得提醒各位,这酒里的毒是鬼王大人亲自提炼,一旦中毒,就是九天上的神仙来了,也是救不了的。」 「各位,敢玩吗?」 全场登时安静下来。明眼人都能瞧出来,夜岚一开始就是打算拿满场的宾客作乐,沈天颂不过是个幌子,重头戏都在后面。刚刚还在喧闹的众人霎时息声,谁也不敢轻易上台赌命。 安静片刻,二楼紧闭的包厢里再次传来笑声:「有趣!有趣!」 一直侧卧的影子随之起身,似乎打算下场做赌。 云棠见那人似乎要出来,不敢再耽搁时间,直接飞身跳到台上。 「我来赌。」 满场譁然。 「这是从哪来的小丫头,怎么从来没见过?」 「不会是偷摸混进来的吧?胆子够大的,居然敢上台和夜阁主做赌。」 众人纷纷议论起来。 事已至此,云棠顾不上会不会被揭穿身份,只能从容地站在圆台上,朝夜岚微施一礼:「我来赌。不知夜阁主想要什么,尽管开口吧!」 夜岚上下打量云棠一番:「姑娘是生面孔,第一次来我们极乐阁吧?」 瞧她的神色,估计已经发现云棠是混进来的。云棠面不改色:「极乐阁没说初次到场的宾客不能做赌吧?」 「自然。」夜岚笑了笑,「姑娘既然敢上台,阿岚自然不敢扫姑娘的兴。我看姑娘身上也没什么宝贝,」她的目光一转,「不如,就用姑娘这副皮囊来换,如何?」 云棠不由皱起眉头,吊在金莲台上的沈天颂立刻急了:「师父!不能答应,不能答应她!」 夜岚闻言又笑了:「原来是那小道士的师父啊!」她也没怒,只是走进抬手在云棠的下颌上轻轻划了一下,「你这张脸不错,我很喜欢,怎么样,换吗?」 换吗? 虽说云棠一直对自己的外貌没多大想法,但把自己的脸给别人用,想想还是有点噁心。她琢磨着这事恐怕不能善了,已经开始准备带着沈天颂杀出去了。 夜岚见云棠不答,嘆了一声:「看来姑娘是捨不得用这张漂亮的脸蛋去救你的小徒弟了。」她朝一旁的侍女招手,「玉浓啊,把酒拿来,给这位姑娘挑一杯吧!」 三杯酒,两杯带毒。 云棠想了想,打算随便拿起一杯酒直接泼在夜岚脸上,然后趁其不备救下沈天颂跑路。 她在三杯酒间象徵性挑了几下,最后拿起中间那杯,刚要动手 ,不知从哪飞来一颗绿油油的葡萄,不偏不倚地砸进云棠的酒杯里。 杯里的酒瞬间溅到地上,所过之处泛起一层厚厚的白沫。 「三杯都是毒酒,夜阁主,言而无信,可就没意思了。」 清朗的话音传来,赌坊内所有人的目光都朝二楼那间包厢望去,紧闭的厢门终于打开。 一位金衣少年揉着肩膀从厢房内走了出来,神色懒散,一双金色的眼眸配上一头褐发,好似刚刚睡醒的少年雄狮。 云棠这才发现她在城外的茶棚里曾见过他一面。 少年拎着一串葡萄,从二层翻身跳下,动作行云流水,临落地还不忘往嘴里抛上最后一颗葡萄。 他神色从容地走上台,路过云棠时,侧头微微一笑,最后站在云棠身前:「夜阁主,不如我来和你赌。」 一向处变不惊的夜岚突然变了神色,柳眉拧起:「司徒城主,您从不下场做赌,今天怎么这么好的兴致?」 听见司徒二字,云棠下意识看向挂在自己腰上的手令。而司徒澈懒洋洋地打着哈欠:「从前无聊,今天......」 他回头看了一眼云棠,「今天有趣,小爷我心情好。」 夜岚面色发愁,司徒澈是极乐阁的老主顾,与鬼王也有几分交情,她不敢轻易得罪他,也不好开口要他的东西,只好问:「那司徒城主,您想赌什么?」 司徒澈环顾四周,想了想,最后半眯着眼斜看夜岚,漫不经心道:「不如,赌你的命。」
第56页 夜岚周身一震,强陪笑脸:「司徒城主,您又开玩笑了。」 司徒澈微一扬头,目光轻蔑:「你觉得我在开完笑?」 他转过身面向满场宾客,将手里的葡萄丢到一旁,拍了拍手,「小爷我今天,就要赌你夜岚的命。」 「你赢了,我饶你一命;」 「你输了,极乐阁上下七百六十三只恶鬼,包括你夜岚本人,都要跳进小爷我的炼鬼炉,灰飞烟灭,永世不得超生。」 他回首看向夜岚,一字一顿道:「夜阁主,敢赌吗?」 夜岚登时震怒:「司徒澈,你今天是来砸场子的?!」 随着一声怒吼,藏在极乐阁暗处的鬼卫兵一瞬间全涌了出来,白花花的骨刺根根竖起,将整个圆台围了个水泄不通。 云棠见势不对,立刻展出功德灯。司徒澈反手一挥,一枚菱镜斜刺入圆台。紧接着,无数面菱镜交叠向上,一架金光四溢的镜桥跨过大半个极乐阁,从云棠脚下直通到沈天颂所在的金莲台。 被围住的司徒澈没事人一样朝云棠躬身抬手,嘴角露出两汪浅浅的酒窝:「姐姐,请吧!」 沈天颂还在金莲台上吊着,云棠顾不得多想,立刻顺着镜桥飞身而上,将沈天颂救了下来。 黑压压的鬼卫兵已经朝司徒澈冲去,司徒澈抬手展出无数片菱镜,连成一片,覆盖在众鬼卫兵的头顶。伴着他反手一压,冲上来的鬼卫兵齐齐翻到在地,如退潮般一层接一层从圆台滚了下去。 云棠救下沈天颂,正要下去帮忙,下面游刃有余的司徒澈恰好抬起头,微一扬眉:「姐姐只管坐好了,小爷我打架从不用别人帮忙。」 话音未落,司徒澈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圆台上,再出现时,漫天的菱镜下映出无数个司徒澈的身影。 寒光笼罩,地上的鬼卫兵全部乱了阵脚。 夜岚大怒,也不顾司徒澈是不是和鬼王有交情,直接朝着满堂宾客大喊:「谁能抓住他们,今后极乐阁的收成可以拿走一半。」 满堂宾客一听此话瞬间红了眼,饿狼扑食般一个接一个朝司徒澈的幻影扑去。 云棠见状大喊:「司徒,他们人多势众,不宜恋战。」 司徒澈闻言一个闪身,漫天幻影尽数归一落到金莲台上。他再次拿出一面镜子,朝空中一挥:「姐姐,跟紧了!」 说着,一跃而上,直接从那面镜子里穿了进去。 云棠见状也忙拉上沈天颂,三人一同穿过镜子,视线恢復时,已经到了九幽城外。 沈天颂劫后余生般瘫倒在地,拍着胸脯大口大口喘了起来。云棠也松下一口气,上前道谢:「多谢司徒公子出手相救。」 司徒澈笑道:「姐姐不必客气,叫我司徒就好。」他上前一步,朝云棠伸手,「我的东西,姐姐该还我了吧?」 云棠这才想起那枚手令,忙拿出来递给他,司徒澈却没接。 「这手令没用了,估计今后夜岚再也不会想在极乐阁见到我。」他笑了笑,朝云棠腰间一指,「我要的是那个。」 云棠愣住一瞬,才明白过来,忙拿出从云陲带了一路的铜镜,惊讶道:「这是你的?」 司徒澈点头,取出云棠留在万古寺的字条。 「当时去万古殿祭拜妖神,不慎将此物遗落。后来回去找,便看见了姐姐这张字条。我去过鹭岭,姐姐不在,只好先来鬼市赴会,却不想在这遇见姐姐了。」 他接过铜镜,金色的眼眸笑成一条,「我看姐姐在鬼伯那换了通天佩,不知姐姐要去何处?我也要去天界,若是顺路,不妨一起吧!」 眼前的少年天赋异禀,身份不明,云棠觉得还是少和他接触为妙,于是拍了拍一旁的沈天颂,胡扯道:「我这徒儿身体不好,打算拿着通天佩去蓬莱,找岛上仙人给他治治病。」 「那可惜了。」司徒澈惋惜道:「我要去缥缈峰,看来并不顺路。」 他也要去缥缈峰? 这倒是巧了。 司徒澈拱手:「那姐姐,我先走了。」 云棠点点头,与司徒澈辞别。 司徒澈走后,云棠看着手中的极乐阁的手令,兀自沉思。而沈天颂愣愣地问她:「师父,他也要去缥缈峰,为什么我们不和他一起啊?」 云棠回过神,在他头上弹了个脑瓜崩:「你还嫌麻烦不够多是不是?」 第29章 重逢 云棠和沈天颂离开九幽城后,在途径的小镇休息了一晚,待沈天颂养好精气神,才启程前往缥缈峰。 缥缈峰路远,二人御剑飞行了整整大半日,直至黄昏时分才抵达缥缈峰附近。 沈天颂出乎意料地没有晕高,虽说全程几乎没敢低头看脚下,但比之前直接两眼一抹黑昏死在功德剑上,已经进步了不止一个层级。 云棠对此倍感欣慰,甫一落地,便将一颗灵石递给他:「喏,奖励你的。等走完这趟,你寻个空闲将这颗灵石吸收,修为会再上一级。」 沈天颂愣愣地眨眼,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云棠见他磨磨蹭蹭不好意思接,直接将灵石塞进他的手里:「这种灵石我还有很多,用不上。我就你一个徒弟,你不用跟我客气。」 沈天颂将灵石放在掌心摸了摸,仿佛在看世间至宝。然而,其实他一点也不缺这种灵石。 早在江州家中的时候,家里长辈都是一箱一箱的给他准备,只是他基础薄弱暂时用不上这么多。但因为这块灵石是师父给的,所以沈天颂理所当然的认为这是世间独一无二、不可多得的珍宝。
第57页 他将灵石默默收进怀中,呆呆地道谢,又问:「师父,接下来,我们怎么走啊?」 二人落脚的地方是一片山崖,夕阳下血红的云雾缭绕在峭壁之间,一道深不见底的沟壑将缥缈峰隔在对面,看过去仿佛近在咫尺;而不过跨过面前的鸿沟,隐匿在层云之间的缥缈峰,永远远在天边。 这道鸿沟就是划分人神两界的天堑。 云棠取出通天佩朝空中一挥,在法力的催动下,通天佩的翠绿逐渐淡化,玉质佩身散开,慢慢散做一朵浅绿色的祥云。 祥云降到悬崖边,云棠朝沈天颂招手:「走吧,天堑之内凡人无法使用法力,我们坐通天佩过去。」 沈天颂忙跑过来,刚要朝祥云伸脚,瞧见白蒙蒙的云团下露出漆黑一片的深渊,勐得倒吸一口凉气,身子已经退回大半,脚却还在崖边。师父让他上去,他一定不会后退,但不后退,也不敢往前。 云棠瞧他是不敢上,边先一步跃入云上,回身笑道:「放心,掉不下去。」沈天颂才深吸一口气,一咬牙一闭眼,迈了上来。 二人坐稳,祥云开始慢慢朝天堑对面飘去。沈天颂攥着衣摆,紧张兮兮地盯着对面,一眼也不敢朝下看。 云棠看他样子实在滑稽,有意逗他:「我听说天堑之下直通地府,在这里一脚踏空,可以直接去阎王家串门。不过看着样子下面应该挺深,想去串门,估计要走很久。」 说着,她还故意拉他袖子,「哎,你觉得从这掉下去,要用多久能见到阎王?一年?两年?不会头髮白了都没到底吧?」 沈天颂的手心都冒汗了,僵着脖子问道:「师父,真的有可能掉下去吗?」 云棠点头:「有啊!你看我们俩现在挤在一朵云上,万一来点意外,我们在这又不能施展法术,稍有不慎,不就掉下去了。」 沈天颂闻言面色惨白,云棠忍不住笑了一声,不再拿他取乐:「不过你放心,缥缈峰是战神居所,素来安宁,在这里发生意外的概率,跟战神来亲自接我们差不多,几乎没有可能。」 话音初落,远天夕阳里突然闪过一道金光。 云棠目光一晃,皱了皱眉:「天颂,你看到有东西过去了吗?」 沈天颂朝云棠看着的方向望去,夕阳一片祥和,他愣愣摇头:「没有啊!」 云棠依旧盯着刚刚金光闪过的位置,片刻,临近位置又有一道金光闪过。 她又拽了拽沈天颂的袖子:「天颂,真的有东西在闪。」 沈天颂又看过去,依旧什么也没看见。 云棠隐约有种不详的预感。 突然,耳畔飞速刮过一道寒风。 伴着一道金色的光影飞驰而过,云棠终于看清了,一闪而过的不是金光,而是人影。 「司徒澈?!」 云棠忙转身朝金光飞驰而过的方向看去,司徒澈一袭金衣站在他们来时的山崖上,两指夹着一根巴掌大的白色翎羽。他朝她抬手一挑,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云棠登时察觉不对,没等反应过来,便听身后的沈天颂大喊:「师父!师父!不好啦!」 一转身,一只展翅足有十米的白色巨鸾如飓风般横扫而来,将通天佩所化的祥云沖成漫天幻影。二人毫无防备,直接从云上跌落。 在被捲入天堑的一瞬,云棠拼了命去抓沈天颂,却还是一把抓空,与沈天颂齐齐朝天堑深处跌去。 几乎没用任何时间反应,云棠一手展出惊蛰弓挂在天堑之下凸起的巨石上,一手将功德灯反手一挥。鎏金般的功德在一片漆黑的深渊里画出一条长线,径直向不断下坠的沈天颂飞去。 璀璨的金色一路向下,终于在某一瞬定了下来,与此同时云棠的手腕上传来巨大的下坠力,是功德灯拉住沈天颂了。 「天颂,你没事吧?」 云棠久违得惊出一身冷汗。 很快,天堑下传来沈天颂故作平静,但难掩颤抖的声音:「师...师父放心,我没事。」 他还不忘关心云棠,「师父,你呢?你还好吗?」 云棠大声回道:「我没事。你别乱动,抓稳功德灯,我先想想办法带你上去。」 云棠在下坠时用散开的功德在崖壁上做了标记,金闪闪的功德顺着崖壁一路向上,几乎忘不到尽头。 向上是数百米峭壁无处抓扶,向下是万丈深渊望不到尽头。云棠挂在崖壁上进退两难,攥着惊蛰弓的掌心依旧渗出细汗。手一滑,她和沈天颂都保不住小命。 这下麻烦大了 。 云棠现在受天堑约束,不能施展法力,如果只有自己,尚有机会徒手攀岩而上,但下面还挂着个沈天颂,根本不可能爬上去。 思量片刻,她朝下喊道:「天颂,如果只有你自己,敢上缥缈峰吗?」 沈天颂平时反应慢,这阵脑子倒是活络起来,一听云棠的话,忙急道:「师父,你不会打算把我一个人送上去吧?」 「聪明!」云棠笑了笑,「敢吗?」 「我有办法将你送上去。等你上去后,就去缥缈峰上找战神麾下的广华仙君。我和这位仙君曾有几面之缘,或许人家大发慈悲,能恕你我二人擅闯之罪,来这天堑之下救我一命。」 沈天颂支支吾吾不肯应,他怕他做不到,万一请不到广华仙君怎么办? 万一请到了,回来晚了怎么办?
第58页 与其因为他的笨拙连累师父,他宁可现在就将缠在身上的功德灯斩断,没了他的拖累,凭师父的本事,一定能平安地离开天堑。 「师父,你把功德灯收回去吧!」沈天颂道,「我......我这里也可以抓住石头。师父,你先上去,等你上去了,再用功德灯拉我。」 其实,他那并没有任何可以抓住的东西。 云棠攥着惊蛰弓的手已经开始泛酸,那块挂着惊蛰弓的石头也因为难以承受两个人的重量开始晃动。 云棠撕下一条衣角,将手腕和惊蛰弓绑在一起,防止自己脱手,又朝下喊道:「天颂,你既然是我云棠的徒弟,那就没有什么能不能,只有敢不敢。」 她的语气严肃起来,「我只问你一句,敢吗?敢,我就信你。」 「无论多久,师父都会坚持到你回来。」 「沈天颂,敢不敢?」 沈天颂抬起头,借着功德灯微弱的光芒,他能看见数十米之上那道瘦弱的白色身影。 他咬了咬牙,攥起拳头。 「敢!」 他大喊着回应。 云棠闻声勾起唇角,抓紧惊蛰弓勐得一跃。三千功德伴着云棠身体一摆,如扬起的金色锁链在天堑下划过一道璀璨的弧线。 沈天颂被高高甩起,在高度与云棠平齐那一瞬,云棠将惊蛰弓从石块上抽出,一脚蹬在崖壁上,借力朝沈天颂冲去。 腾空而起的沈天颂被云棠一掌推开,直接朝山崖之上飞去而云棠被那一掌大后坐力推向后方,径直撞在另一侧崖壁上。惊蛰弓刮着崖壁划出一道火星,最后卡在了一处沟壑里。 沈天颂伏在悬崖之上大喊:「师父!」 片刻,终于从天堑下传来云棠略带喘息的声音:「还喊什么,快走啊!再磨蹭,以后只能到你师父墓前喊了。」 沈天颂忙道:「师父,你一定要坚持住,我很快就会回来,很快!」 说完,他几乎用毕生最快的速度沖了出去,连被甩上悬崖时刮外的发冠都没来得及扶正。 云棠挂在崖壁上紧紧攥着功德灯,嘆了一声。 她还能等到沈天颂吗? 那孩子连御剑飞行都不会,光靠一条腿跑上缥缈峰,少说也要半日,若是途中再犯了晕高的毛病,昏死在缥缈峰的半山腰,她可就彻底玩完了。 还真是世事无常。半面鬼和极乐阁都没能拿她怎么样,最后居然因为一只不知从何而来的巨鸾丧命,说出去简直有损她一世英名。 就这样胡思乱想着,半个时辰过去了。 云棠的手臂已经开始发麻,卡住惊蛰弓的沟壑开始脱落细小的碎石,稀稀拉拉掉在云棠的肩上,眼看着就要挂不住惊蛰弓了。 云棠不能再坐以待毙。 眼下她的位置远比送沈天颂上去之前更深,她抬头望去,天堑之上已经缩成狭窄的一线天。 云棠将功德灯内的三千功德尽数散开,稀稀落落撒向两面的崖壁。借着功德的微光,隐约能看见向上不到十米远的峭壁上,有一处凸起的石块。如果她能跳上去,或许还能再多坚持一会。 只是,十米,这个从前与她而言,不过纵身一跃的距离,在此时,几乎是不可逾越。 额头已经渗出细密的汗,发梢被浸湿紧紧贴在眼前,云棠吃力地抬手摸了一把汗。一咬牙,拼尽最后的力气朝身后的崖壁一蹬,纵身朝崖壁之上跃去。 就快抓到了。 那块石头几乎就在眼前。 云棠伸出手,只差那么一点点,她的指尖却与石块一擦而过。 唿吸勐得一凝,瞳孔几乎瞬间放大,云棠的身体毫无阻拦地朝天堑之下坠去。 这回真的完了! 就在云棠几乎绝望的时刻,一道黑色的身影忽然将她环抱,那阵熟悉地梨花清香再一次涌上鼻尖。 「连珩?!」 连珩抱着她从天堑之下一跃而上,在混沌的深渊中留下一道光影。 「对不起,我来晚了。」 第30章 战神 连珩将云棠从怀中放下来,见她的发梢还被汗水沾在眼角,下意识想要替她拨开。 劫后余生的云棠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你怎么会在这?」 连珩抬起一半的手又背到身后,指尖搓摸几下:「我......我在抓追风。」 「追风?」 「一只白色的巨鸾鸟,是缥缈峰上的守山神兽。他的头翎被人拔了,正在发狂,所以我在抓他。」连珩解释完,关切道,「你没事吧?」 云棠摇摇头,眉眼间绽出一抹笑意:「没事,多亏了你。」 巨鸾鸟袭来时,司徒澈就站在山崖对面,手中正拿着一根白色的翎羽。云棠想起这事,忙道:「我见到偷头翎的人了,就在天堑那头。」 云棠朝司徒澈当时站的位置看去,「你说的追风好像正在追他,朝对面的树林里跑了。不过,他们离开少说也有半个时辰,你现在追还来得及吗?」 连珩道:「无妨,那便不追了。追风不能离开缥缈峰太久,过不了半日,自己就回来了。」 云棠皱了皱眉:「你好像对缥缈峰很了解?」 连珩动作一顿,尴尬地咳了一声:「嗯,还好。」 云棠的目光在他身上上下瞟了几圈,没多想,又回身去望高耸入云的缥缈峰:「你知道怎么上缥缈峰比较方便吗?我听说缥缈峰上有战神设下的结界,凡人很难擅闯。」
第59页 云棠不由犯愁,「我前两天收了个小徒弟,他刚刚为了救我,自己去缥缈峰上搬救兵了。我得赶紧去找战神他老人家请罪,我那小徒弟呆头呆脑的,万一在路上遇上守山的仙官,别再又惹出什么麻烦。」 连珩似是不解,云棠补充道:「哦,你见过的,就是当时我们在云陲时遇到的小道士,他叫沈天颂。」 连珩这才想起的确有这么个人。 「我和你一起去吧!」连珩道,「缥缈峰上,我比较熟。」 云棠道:「不麻烦了,你给我指条路就行,不用带我上去。我现在是擅闯神域,万一战神震怒,还得连累你。」 连珩淡淡道:「无妨,走吧!」也不顾云棠反对,迳自朝缥缈峰上走去。 云棠劝不动他,无奈之下,只好跟了上去。 战神的洗尘殿在缥缈峰顶,恢弘磅礴的殿宇立于层云之巅。山间缭绕的云雾好似重重禁制,将凡间烟火隔绝其下,使人愈往峰顶,愈觉孤寒。 缥缈峰下围绕着一片怪石林,错落的怪石将山路分为十二条;其中十一条直通缥缈峰下的镇山牢,只有一条通往山顶的洗尘殿。上山的人一旦走错,会直接被困于牢底。 沈天颂自然不会知道这些。他走到怪石林的时候,满脑袋都是「师父还在天堑下等着,要走快点,要走快点」,最后连被怪石林绕进岔路口都没发现,就这么横冲直撞地往上跑,居然真叫他碰上唯一一条正确的路,直接跑到了洗尘殿的门口。 镇守洗尘殿的副将承阳正拄着长缨枪,靠坐在大殿门前打瞌睡,脑袋一沉,险些朝前仰过去。他一下精神过来,抬起头,刚好和跑得满头大汗的沈天颂打了个照面。 「什么人?胆敢擅闯缥缈峰!」 承阳挥起长缨枪,几乎没给沈天颂任何反应的时间,锋利的枪尖已经对准沈天颂的眉心。 承阳是少年模样,但气势丝毫不弱,凭谁被他一喝,都要打个哆嗦。可沈天颂被他指着眉心,不仅没怕,还仿佛看见救星,忙激动地握住枪桿,连声道:「广华仙君!救救我师父,救救我师父!她掉下天堑了,求您救救她!」 承阳被他这一下弄煳涂了,他风流倜傥的二八少年,咋能被认成广华那老头? 「别乱喊,你哪只眼睛看我像广华老头了?」 承阳瞧着沈天颂一脸人畜无害的样,便想将长缨枪收回来。可沈天颂那头抓得死死的,他竟拽不动。 「放开!」他斜他一眼,「你谁啊?谁是你师父啊?」 沈天颂忙放开长缨枪,一路跑上来,他还喘着粗气:「我...我叫沈霄,我师父...在天堑下,她是鹭岭半妖酒馆的云棠,她认识广华仙君!您...您快救救她!」 沈霄?没听过。 云棠?不认识。 承阳正打算赶人,忽然想起来,不对!他家战神最近好像总往鹭岭跑。他上下打量沈天颂几眼,想了想:「行吧!你刚刚说什么?你师父在天堑里?」 沈天颂忙点头应是。 承阳抬手在半空中画出一个圆,随着一道光束弹入,光圈内很快显现出天堑之上的景象。 承阳问道:「你师父掉哪了?」 沈天颂忙回:「下边,再往下!」 承阳微微摆手,景象开始下移,天堑下一片漆黑,根本没有云棠的身影。 沈天颂有些慌了,师父呢?师父不会掉下去了吧? 「再...再往下看看呢?」他怯怯道。 承阳又慢慢将景象下移,问道:「你师父掉下去多久了?」 沈天颂抬头看了眼天色,缥缈峰处于神界,四时更替与凡间不同,他没看出时辰,又掰了掰手指,没算明白,只好犹犹豫豫道:「一...一个时辰?」 「不对不对,半个时辰。」 「也不对!」他急得去扯承阳的袖子,「神官,求求您了,您别管多久了,快去救救她吧!」 承阳不耐烦地看他一眼,把光圈往他的眼前一推:「你自己看,这下面哪有人?这是天堑,你师父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在里面坚持半个时辰。」 他收起光圈,反手掏出一条绳索往沈天颂身上一套,「走吧!凡人不得擅闯缥缈峰。你跟我进去等神尊回来发落吧!」 沈天颂被捆得像个粽子,前后左右扭转身体,拖着脚不肯跟承阳走:「不行!神官,真不行!我还得去救我师父呢!求您放了我吧!」 他拼命挣动,可越挣扎,身上的绳索捆得越紧。承阳嫌他吵,索性一道法术封住他的嘴,拎着他的领子,把他拽了进去。 云棠和连珩二人赶上来的时候,刚好看见沈天颂被承阳一手拖着领子拎进去。 这下可完蛋了! 云棠忙拽着连珩躲到洗尘殿外的巨石后:「这下麻烦了,天颂被抓进去了。」她愁得往洗尘殿内张望,诺大的洗尘殿内空无一人,除了方才的承阳,竟无旁人把手。她沉思片刻,问道:「连珩,你知道广华仙君在哪吗?」 擅闯缥缈峰是重罪,沈天颂被抓,她现在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就是去找广华仙君解释原委,求他帮忙说说情。 她想着战神肯定不是暴虐无道之人,不至于因为沈天颂擅闯就伤他性命,现在去找广华仙君,事情或许还有转机。 连珩道:「今日,广华仙君有要事回禀战神,眼下这个时辰,应当在大殿里等战神归来。」
第60页 云棠一听,战神不在缥缈峰,那太好了! 「行!」她动身欲走,「我进去找广华仙君,你快走吧!别也被发现了。」 连珩却淡淡回道:「不妨一起?」 云棠一愣,这才想起来,她光顾着找沈天颂,还没问连珩上缥缈峰做什么。正要问,连珩已经先她一步朝洗尘殿走去。 「哎!」她忙跟上,「你等等我啊!」 云棠原以为堂堂战神的宫殿,应当门禁森严,重兵把守。可二人绕过前厅,穿过迴廊,直至抵达广华仙君所在的后殿,居然没看见半个人影。 一路上,云棠走得小心翼翼,连珩倒是丝毫不慌。云棠拽着他躲一躲,他就跟着躲一躲,云棠不拽他,他就大步流星地朝前走,和在自家一样随意。 最后,云棠拉着连珩躲到窗下,撬开一点窗缝,偷偷朝里看去。广华仙君负手立于大殿中央,正在等待战神回来。见战神果然还没回来,云棠长舒一口气。 连珩见状失笑:「你就这么怕战神吗?」 「倒也不是怕。」云棠道,「我就是觉得,他可能脾气不太好。」 云棠曾听过很多关于战神的传言: 有人说,在他飞升上神那日,天劫一过,便执问渊剑闯入往生海,搅得万顷海水一朝翻覆,险些荡平整座凡间。 还有人说,他曾孤身入无妄深渊,斩十万幽魂,亲手破开封魔的守界钟,只为用半副神骨换一盏转魄灯。 更有人说,他曾亲手掀翻阎王殿,以一己之力逆转忘川水,放数万亡魂重返人间,却又不惜散尽数千年的修为,渡逝者入轮迴。 …… 凡此种种,云棠常有耳闻。 所以,她对这位战神的印象一言以蔽之——脾气暴,脑子还不好。 眼下即将要向这样一位暴君谢罪,她能不愁吗? 她还没准备好说辞,连珩已经径直走了出去。云棠忙叫他等等,哪成想承阳刚刚把沈天颂关好,也来后殿等战神。 诺大的庭院一马平川,三个人扎扎实实打了个照面。 云棠心下一沉,完了,这回全完了! 承阳站在原地愣住片刻,竟恭恭敬敬走到连珩面前:「属下承阳,参见神尊。」 云棠一愣。 啥? 神尊? 连珩转身露出一抹戏嚯的笑,于微风中一展衣袖,颇委屈道:「云老闆,在下的脾气哪里不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连珩:老婆躲猫猫好可爱! 云棠:你给我爬! 第31章 第一件礼物 洗尘殿,后殿。 连珩端坐在殿内主位上,身前的案桌上摆着一架四方长琴。细高的鹤灯立在桌边,纤长的影子落在灯后的剑阁上。 一把通体琉银的长剑立于剑阁中央,寒光内敛,锋而不戾,这是上古神剑问渊独有的光芒。 云棠的目光在问渊剑上定住片刻,又看向坐在前方的连珩,苦笑着行礼:「在下云棠,见过战神。」 如果不是为了转魄灯,她一定直接跑路! 谁能想到连珩竟是战神呢? 这一路,她不是没怀疑过连珩的身份。但她忙着找沈天颂,实在没顾及太多。加之连珩的形象和她印象里的战神差距太大,她是如何也没想到,连珩居然就是那位「脾气暴,脑子还不好」的战神本尊。 果然,传言不可尽信! 广华仙君显然也知情,一身正气的老仙君站在一旁,白花花的鬍子下竟噙着一抹「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笑。 云棠回想起他去鹭岭收妖时所说的话,只觉得自己被这帮不务正业的神仙联手耍了。 连珩还在低头忍笑,缓了片刻,才道:「云老闆不必客气。」他朝一侧抬手,「坐吧!」 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云棠尴尬笑笑:「算了,我还是站着吧!」 承阳奉连珩之命,将沈天颂带了过来。沈天颂方才被关在偏殿里,一直以为云棠掉下天堑回不来了,整个人无精打采,像是打蔫的豆芽菜。 他身上的绳索已经解开,红着眼眶走进后殿,一只脚刚踏进殿门,就看见那个熟悉的白色身影站在前方。 他愣住两秒,忽然就哭了:「师父!」 在眼眶里徘徊许久的泪珠决堤似的涌出来,整个人仿佛断了弦,愣愣站在原地不会动了。 如果战神是别人,云棠可能还会怀疑沈天颂是不是在关押时受了什么委屈,但是现在这个情况,显然是这傻小子想太多。 她回头看他一眼,颇为头疼,又向连珩投去请示的目光。连珩摆摆手,示意她请便。 「别哭了。」云棠走到沈天颂身边,「哭丧呢,我不是好好的吗?」 沈天颂委屈巴巴地抽泣两声,「我...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师父了。都怪我没用,一点忙也帮不上!」 他说个不停,云棠无奈道:「行了行了,不是都没事吗?」 沈天颂还要哭,云棠喝道:「憋回去!」沈天颂一秒止住抽噎,将嘴严严实实抿了起来。 沈天颂情绪缓过来,才注意到大殿之上的连珩,愣愣地眨了两下眼:「师父,那不是连公子吗?」 云棠尴尬一笑:「现在是战神了。」 沈天颂的情绪缓和过来,二人又一同走回大殿中央。 云棠此行缥缈峰,是为了求取转魄灯,收復花月的魂魄。连珩自然知道云棠的来意,但现在事情有点麻烦,转魄灯不在他的手里。
第61页 当年他入无妄深渊换得转魄灯,用完便将灯送至往生海底的妖神殿,一转已有千载。 前些天,在云陲,云棠说要来缥缈峰找转魄灯。他与云棠辞行后,第一时间前去往生海取灯,却不知何时,往生海的海域被一道结界封锁,竟连问渊剑都无法破开。 这几日广华仙君一直在调查此事,眼下正要回禀。 连珩将转魄灯在往生海一事告知云棠,又示意广华仙君禀报。 广华仙君走上前:「回禀战神,据老身近来所查,往生海域的结界为万妖山的新妖王文媚所设,其封锁往生海的原因尚未可知。」 「结界覆盖整座往生海,连通万妖山。如果想要进入往生海,恐怕只有先入万妖山,找到结界的入口,才能通过结界的屏障,进入往生海内。」 这事恐怕有点麻烦。 天尊与妖族有约,九天上的神官不得干涉妖族内务。万妖山是妖族领域,没有特殊原因,神族不得擅入。 广华仙君前去调查,也只能暗中探访,一旦被发觉身份,事情会很麻烦。 连珩的食指在古琴边点了点:「结界入口的位置查到了吗?」 广华仙君垂首:「恕老身无能,万妖山内戒备森严,老身只能在外围调查,未能找到结界入口。结界的入口,很可能在山中的五座城池之内。」 万妖山并非通俗意义的山,它更像一座妖界的小型国度。 外围有群山环绕,多居修为不高的小妖或无法化形的凶兽; 再往内,群山环水,河水两头相接,汇于万妖山后的往生海。 海水东出西归,分为四支,贯通整座万妖山,将万妖山化分为五座城池和中央一座高山,高山之上便是妖王殿。 五座城池的城主皆由妖王亲自选拔,辅佐妖王管理整个万妖山。 万妖山地属妖族领域,受妖神所设的禁制庇护,广华仙君一旦入内,修为会直接减半,故而只能在外围调查,很难深入到五座主城内寻找结界的入口。 连珩思量片刻,从桌案上取出一张纸,提笔写下几句,将信封好递给承阳:「去苍梧山给南淮上神传个信,托他帮我去万妖山走一趟。」 承阳接过信笺。 连珩想了想,补充道:「若他不肯去,就说下次西洲神女再找他,让他别拿我当挡箭牌了。」 承阳一听这话,忙将信笺往回推:「尊上,南淮上神听见这话,还不得把我从苍梧山上踹回来?」 他一面往回推信笺,一面又往广华仙君身上瞟一眼,转头朝连珩讪讪一笑:「尊上,要不让广华老头去吧!广华一把年纪,南淮上神肯定不会为难他。」 上回,承阳替连珩跑腿送信。南淮上神也是懒得帮,承阳便按连珩的指示说了类似的话,结果被南淮上神丢到苍梧山的万亩青梅园里,顶着日头给青梅树浇水,三天三夜没歇着。 他俩是神仙打架,最后都是传话的遭殃。 承阳心里一百个不想去。 连珩抬眸淡淡看他一眼:「不去?」 承阳搓手:「能不去吗?」 连珩:「不能。」 得! 承阳揣起信笺,撇嘴道:「是。」灰熘熘地转身走了。 广华仙君也躬身告退,临走前看向沈天颂,打量一瞬,慈眉笑出一道弧度:「小友贵姓?」 沈天颂答道:「晚辈姓沈。」 广华仙君思量一瞬,笑道:「令尊可是玄天宗的宗主沈行川?」 沈天颂惊诧。 「仙君竟知家父的姓名?」 一旁的云棠也惊了一跳。 玄天宗? 那可是天下第一宗,坐拥江州大半的珍宝,广揽天下奇人异士。沈天颂竟是玄天宗宗主之子,那不就是玄天宗的小少主吗? 天吶! 她这是收了个什么徒弟? 云棠的眼珠子都快掉到沈天颂的身上,也没瞧出这位胆小呆愣的小少年哪里有玄天宗少主的气质。 而广华仙君见沈天颂对自己的身份丝毫不在意,不由慈声笑道:「天下第一宗的宗主,老朽岂会不知。」 「小友初至缥缈峰,想来还没得机会至各处游走。缥缈峰上风景极佳,小友不妨随老朽四处转转。方才承阳失礼,还请小友见谅。」 沈天颂看向云棠,云棠点点头:「去吧!既是广华仙君相邀,哪有拒绝的道理?」 沈天颂遂与广华仙君离开。 二人的背影消失在迴廊转角,云棠的目光仍望着雕云镂空的迴廊扶栏。 坐在桌案前的连珩将纸笔收至一旁,抬眸道:「沈老飞升前也在玄天宗修行,若论起辈分,他应算是玄天宗的开宗师祖。」 广华仙君原姓沈,连珩私下里皆称他为沈老。 云棠只觉得离奇。 偶然结识的清隽公子,是镇守三界的堂堂战神; 随手收下的小笨徒弟,是身份显赫的玄天少主。 到头来只有她一人名不见经传,要修为没修为,要地位没地位,也不知道是运气好还是倒大霉! 旁人都走了,只剩下云棠和连珩二人。云棠也准备告辞,连珩却叫住她:「云棠。」 他起身走到云棠身前。 「在云陲,我并非有意瞒你。我此行凡间,乃奉天尊之命调查半面鬼,要务在身,不得不隐瞒身份。」
第62页 他将天尊的手谕递给云棠,「抱歉,无论如何,我不该骗你。」 云棠沉默片刻,没去接手谕,抬头笑笑:「其实,你不必同我解释。」 从鹭岭到云陲的一路上,连珩没说过他是战神,却也没说过他不是。是她自己没想那么多。如今连珩的身份像是隔在二人之间的屏障,他们一个是神,一个是人,差距之大便如缥缈峰外的天堑。 云棠原以为她与连珩算志趣相投的友人,现在想想,所谓同舟共济,不过是人家战神在兼爱苍生。 她没再多说什么。 连珩已经安排承阳去给苍梧山的南淮上神送信,等南淮找到进入往生海结界的入口,会传讯给他。届时,他会亲自前往往生海将转魄灯取回来。 而云棠接下来只需要在缥缈峰上静等,等连珩取迴转魄灯,然后带着转魄灯和沈天颂离开。 洗尘殿内平日里只有承阳和连珩二人,广华仙君通常在缥缈峰以北的雾霭崖上修行。殿内没有仙娥,大小琐事都由承阳一人负责。眼下承阳不在,只能由连珩亲自带着云棠去客房。 前往客房的途中路过中庭的花园,二人走到仙荷塘时,刚好看见广华仙君和沈天颂并肩站在云雾缭绕的仙荷塘边交谈。 广华仙君问及玄天宗的现状,沈天颂便一一答之。清瘦的身子挺得笔直,谦卑有礼,不露怯色,与平日里云棠所见的沈天颂判若两人。 二人相谈片刻,广华仙君又问他:「你天资不俗,可愿来缥缈峰随我修行?」 云棠刚好听见这句,脚步一顿。 荷塘里缭绕而起的水气将沈天颂的身影包裹,云棠第一次觉得这个总是颠颠跟在她身后的小徒弟离她如此之远。 听见广华仙君的话,沈天颂几乎没有犹豫:「能得仙君相邀,实乃天颂之幸。然天颂已有恩师,恐辜负仙君厚爱,还望见谅。」 广华仙君闻言微微一笑,随之,回身向连珩二人施礼。云棠忙回礼,又随连珩走远。 是夜,沈天颂别过广华仙君,立刻去云棠的房间找她。 云棠听见叩门声,前来开门。 沈天颂一手一支莲蓬,喜滋滋地站在门口,把两支莲蓬一齐举到云棠的面前:「师父,刚摘的,给你。」 云棠接过,嫩绿的莲茎触手温凉。她请沈天颂入内,顺手扣下两枚莲子,剥开一枚丢在嘴里,另一枚递给沈天颂。 「哪来的莲蓬?」她问。 沈天颂骄傲道:「中庭的荷塘里采的。」 云棠的动作一顿,嘴里的莲子瞬间不甜了。 「你知不知道那一池子的荷花是从哪来的?」云棠绝望道,「那是当年连珩即位战神时,天尊亲赐的万年仙荷,你怎么能随便摘下来呢?」 沈天颂登时傻了。 云棠嘆了一声:「罢了,待会儿带你去陪罪吧!」 也不能全怪沈天颂。她也是白日途径荷塘,听连珩说起,才知道那一池荷花的来歷。 连珩对那池荷花极其珍视。他平日里不常在缥缈峰,但一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去看荷花。 前一千年,连珩在云殿雪山的将军冢受罚,一直是承阳在照看荷塘。荷花不慎萎了几株,吓得承阳连夜去求花仙诊治。 眼下沈天颂竟将莲蓬折了解馋,云棠觉得他俩差不多可以收拾行李,准备回鹭岭了。 云棠拿回方才递给沈天颂的莲子,小心翼翼地按回到莲蓬里,嘆道:「今天太晚了,明天吧!明天带你去向战神请罪。」 沈天颂垂着脑袋,仿佛犯错的孩子。云棠看他这副样子,不由得想起那时与广华仙君相谈之时,他不卑不亢的少年姿态。 她笑了笑:「哎,广华仙君要收你为徒,你为什么不答应啊?」 沈天颂抬起头,清澈的眼眸中划过一丝不解:「徒儿有师父了啊! 云棠坐在方榻上,一手拄着脸:「我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修士,哪能和广华仙君比?人家可是正儿八经的神仙,你跟着他,不比跟着我有前途。」 沈天颂低下头,指尖在衣摆摩挲。 「不一样。」他低声诺诺道。 云棠问他:「哪里不一样?」 他没立刻应声。 桌案上明黄色的烛光映在他的眼底,他慢慢抬起头。 「不一样的,师父。」他道,「广华仙君收我,是因为玄天宗。」 而云棠不是。 云棠收他为徒,不是因为他来自江州,更不是因为他是玄天宗的少主。只是因为他是他,是没有加任何名号的沈天颂。 云棠不由笑了,抬手弹了一下他的额头:「呆瓜!」 恰在此时,门外传来连珩的叩门声。 云棠忙起身,招唿沈天颂把莲蓬藏起来。沈天颂手忙脚乱,直接把莲蓬塞到了方榻的坐垫下。 云棠匆匆前去开门。 连珩见沈天颂在云棠的房里,皱了皱眉。 他将一盘糕点递给云棠:「明天福禄仙君在蓬莱设宴,我要离开缥缈峰半日。我不在时,凡事吩咐承阳即可。」 云棠点头道谢,接过连珩送来的糕点:「那您还有别的事吗?」 说着,下意识往沈天颂那面瞟。 绿油油的莲蓬已经在坐垫下露出一角,她偷偷摆手示意沈天颂挪一下身子,好将莲蓬挡住。 沈天颂没能会意,不明所以地偏头看向她。
第63页 连珩察觉二人的神色反常,顺着云棠的目光看去,神色一凝。 片刻,他蹙眉问道:「你喜欢吃莲子吗?」 完了。 云棠忙认错:「对不住啊!天颂他不知道仙荷塘里的荷花很宝贵,所以就擅自摘了莲蓬给我。实在对不住!他不是有意的。」 连珩默了片刻:「无妨。」 他的目光在坐垫下的莲蓬上停住片刻,没说什么,转身走了。 门一关,云棠就蔫了。 「完蛋了!这回全完了!」 她把莲蓬从坐垫下拽出来,放到桌上,长长嘆出一口气:「天颂啊,去收拾收拾东西,咱俩差不多该回鹭岭了。」 沈天颂又愧疚又自责,只好灰熘熘地回房收拾行李。 夜里,云棠瞧着那两支莲蓬头疼,愁着愁着,索性将几十颗莲子全剥来吃了。 次日一早,云棠方醒,便听见承阳在外面没好气地叫门。 云棠心道:这应该是来赶人的了。 她收拾好东西,背上包袱,前去开门。 承阳一脸怨气地站在门口,挑着一架扁担。扁担两头挂着满满两筐的莲蓬,是连珩命他连夜在仙荷塘里摘的。 「尊上让我送来的。」承阳没好气道,「尊上还说,云姑娘喜欢,尽管摘去,不必同他客气。」 云棠已然懵了。 而承阳简直越想越气。 他替连珩照顾了几千年的仙荷塘,平日里偷偷抠一颗莲子都会被责怪。 这回倒好,满塘的莲蓬全给摘了,他家战神竟连眼皮都没眨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 承阳:不给我吃莲子就算了,还给我塞狗粮!是人嘛?是人嘛? 第32章 第二件礼物 蓬莱路远,连珩前去赴宴,路上和宴会的时间加在一起,少说也要黄昏时分才能回来。 到了傍晚,云棠随承阳去洗尘殿外迎接连珩,连珩没等到,倒等来了离家出走的追风。 展翅如万里白云的巨鸾划破夕阳,自天际浩浩荡荡飞来。所过之处,如狂风席捲而过,旋起遍地的残枝落叶。 承阳见状,立刻甩出两道铜锁,锁住追风的双足。追风的速度骤减,最后轰得一声,砸进洗尘殿外的石林里。 追风乃上古神兽,千年前认连珩为主,受契约限制,不能离开缥缈峰太久。他被司徒澈拔了头翎,发怒失控,沖断锁链闯出缥缈峰。若非眼下已经平静下来,承阳不可能捆得住它。 倒霉的石林被追风砸碎一片,巨大的鸾鸟伫立在石林之间,如平地起高楼,飘落的羽毛好似漫天大雪。 云棠扇走落在鼻尖的羽毛,被勾得打了个喷嚏。定睛一看,才明白为什么追风愿意回来了。 罪魁祸首司徒澈正在它嘴里叼着呢! 褐发金眸的少年被追风衔着腰带,倒吊着挂在半空。他倒是丝毫不慌,双手枕在颈后,嘴角还叼着前日从追风头顶拔下来的头翎。 余光瞥见云棠,司徒澈毫不意外,从容地翻了个身。腰带被打了个结,他从头朝下换到头朝上,一手拄着追风的长喙,仿佛拄着床头的靠枕,懒洋洋道:「巧了姐姐,又见面了。」 还真是巧了。 承阳正准备用捆仙锁将司徒澈绑下来,见他同云棠搭话,愣了愣:「你们认识?」 拿出一半的捆仙锁又收了回去。 云棠本想说认识,毕竟在九幽城,她欠过他的人情。但如果不是因为他,她和沈天颂也不会跌下天堑。 回想起跌落天堑之前,司徒澈朝她投来的那抹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笑,云棠毅然看向承阳:「不熟。」 很好。 司徒澈微微一笑:算你狠! 承阳立刻扬起捆仙锁,飞身一跃,跳至追风头顶。 捆仙锁将司徒澈扎扎实实绑住,承阳拍了拍追风毛茸茸的脑袋:「行了,撒嘴吧!跑不了了。」 追风这才将司徒澈放开。 承阳拽着司徒澈落到地面,活像拎着一只人形粽子。而粽子本人十分从容,甚至伸出手指在腰间的捆仙锁上扯了两下。 「这破玩意儿结实嘛?」他一脸怀疑,「能捆住小爷吗?」 承阳白他一眼:「这就用不着你操心了。」 说完,拽着他往镇山牢走。 司徒澈擅闯缥缈峰,盗走追风的头翎,引追风失控,险些酿成大祸。承阳得将他关到镇山牢里,等连珩回来发落。 临走前,承阳託付云棠看管追风片刻,他将司徒澈送到镇山牢后再回来。云棠点头应下。 司徒澈被承阳拖在身后,明明被捆着,却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他看着云棠,蓦然勾起唇角,冷金色的眼眸划过一抹玩味的笑。 「阿姐,你骗我。」 他的目光冷冽、透彻,仿佛早已洞穿云棠的想法。素来清朗的话音里染上些许偏执,目光灼灼地看着云棠。 那一刻,云棠好像明白了,为什么在她在坠下天堑之前,司徒澈会露出那样意味不明的笑。 因为她骗了他,她说她要去蓬莱,与来缥缈峰的司徒澈并不顺路。 司徒澈还在看着她,云棠思量片刻,唇角一扬:「承阳,选个结实点的牢房,千万别委屈了司徒少爷!」 因为一句託词就把人往天堑里丢? 您还是在镇山牢里好好待着吧!
第64页 承阳将司徒澈押往镇山牢,开启法阵,封锁牢房,又回洗尘殿外找云棠。 他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从司徒澈那抢回来的头翎。追风乖顺地低下头,承阳将头翎放回到追风的头顶。巴掌大的箭羽立刻变长,很快变为与另外两支头翎相同的模样。 云棠问承阳:「追风的头翎有什么特别之处吗?司徒澈为什么冒这么大的风险来缥缈峰偷头翎?」 承阳显然也很不解:「谁知道他脑子里想的什么?我问他偷头翎做什么?他居然说因为无聊!」 这人简直有病! 安抚好追风的情绪,承阳接过云棠手里的铜锁,准备牵着追风离开。 「尊上临行前特意吩咐,如果追风回来了,让我带它去缥缈峰后的寒潭受罚。云姑娘,我先走了。」 云棠不解:「罚它做什么?」 承阳道:「尊上说它失控伤人,险些害人性命,罚它去寒潭自省。等何时它能控制好情绪,三根头翎都被人拔走也不会冲动行事,再放它出来。」 「你们战神一向这么严厉吗?」 云棠印象里的连珩素来温润谦和,偶尔喜欢拿人取乐,几乎没有战神的架子。 承阳默了一瞬,有些犹豫,想了想,还是没忍住说了出来:「追风的脾气不好,总惹麻烦,尊上罚它也是为了它好。但这次,罚得格外重。」 他顿了顿,抬眸看向云棠,「许是因为这次,追风伤的人,是云姑娘你。」 承阳跟在连珩身边几千年了,鲜少见连珩如近日般时常露出笑意。自云棠来到缥缈峰,他家的战神便仿佛春日的冰山,冰雪忽而消融,竟染上几分耐人寻味的烟火气。 承阳站在夕阳里,认真道:「云姑娘,尊上待你与旁人不同,你真的没有察觉吗?」 云棠微微愣住,温和的晚风拂面而来,她站在微风与夕阳下,忽然萌生出一个于她而言近乎荒唐的念头。 连珩待她与旁人不同吗? 「哪能呢?」她用笑声掩盖住涌起的思绪,「你们战神不是对谁都挺好的吗?」 承阳只得无奈嘆气,带着追风走了。 入夜。 连珩迟迟未归。 沈天颂被广华仙君邀去雾霭崖做客,承阳忙着打里殿内的琐事。云棠一人闲来无事,来到洗尘殿外的石阶前剥莲子。 峰上的云雾散开,夜幕中升出皎洁的月。 云棠抬头看去,只觉得缥缈峰虽为仙境,却似乎与凡间并无区别,有黑夜、有白昼、连悬在夜空中的皎月也和凡间一样有阴晴圆缺。 就像是连珩,虽为庇护三界的战神,却一样有七情六慾和喜怒哀乐。 云棠剥开一枚莲子丢进嘴里,百无聊赖地望着夜空发呆。片刻,脚踝被一坨软乎乎的东西拱了拱。 她低下头,一只毛茸茸的小白兔伏在她的脚踝边,正吃力地想要往她的腿上爬。 她看看手里的莲子,拿出一颗递给小白兔:「你要这个吗?」 小白兔抬起头,一双红彤彤的眼睛直放光。云棠把莲子递给它,又打量片刻,忽然它看起来有些觉得眼熟。 等等! 她直接伸手把它拎起来。 「你不是红烧肉吗?」 恰在此时,石林里传来清浅的脚步声。 「它是蓬莱岛上的灵兔,前些时日误闯凡间,阴差阳错和我们一起进入幻境,并不是幻境内的生灵。」 连珩从石林里走出来,缁衣犹染夜色,衣摆被风微微扬起。云棠忙抱着红烧肉迎上来,连珩接过红烧肉,在它的背上摸了摸:「我在蓬莱岛认出它,随手给它一枚果子,它便缠上我了。」 他浅笑着看向云棠:「怎么在这坐着?」 云棠道:「听承阳说你要晚些回来,我没什么事做,就来这坐会儿,顺便等你回来。」 微风在她的眉宇间吹开一抹笑意,她将一颗莲子递给连珩,「谢谢你的莲子,我很喜欢。」 连珩的动作一顿,仿佛被眼前人的笑意晃了眼。他低头,唇角不由扬起。他抬手,准备去接云棠的莲子。 哪料红烧肉竟忽然跳出来,一口将莲子吞了进去。连珩瞬间变了脸色,剑眉紧紧锁起。 云棠见状,没忍住笑了一声。她忙将红烧肉从连珩的怀里抱回来,又将手里剩下的莲子塞给他,打趣道:「还有好多呢,你俩不用抢。」 二人遂相谈着进门。 连珩回来后,承阳将晚间追风和司徒澈的事情禀告给他,又准备去镇山牢押司徒澈入殿受审。 连珩却叫住他:「先不必了。我马上还要离开。天尊发现无妄深渊内的魔族出现异动,命我前去查看。我只是顺路回来一趟,这就走了。」 「你要去无妄深渊?」云棠下意识关切道,「会有危险吗?」 连珩不由笑了笑:「放心,只是去外围检查封魔钟是否出现异常,不会有危险。」他看向红烧肉,「这几日,我不在,你帮我照顾好红烧肉,初七之前,我一定回来。」 缥缈峰上只有承阳和广华仙君,连珩怕云棠在这里觉得无聊,特意将红烧肉送回来陪她作伴。 安排好事宜,连珩命承阳去剑阁拿来问渊剑,又匆匆走了。 云棠抱着红烧肉去洗尘殿外送他,待他走远,随口问承阳:「初七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吗?」
第65页 为什么连珩强调一定会在初七之前回来? 承阳闻言皱了皱眉,朝云棠投来一个看白痴的目光:「你不会真不知道初七是什么日子吧?」 云棠一愣,她应该知道吗? 承阳扶额长嘆,原来这世上真有记不住自己生辰的呆瓜! 第33章 第三件礼物 连珩走后,缥缈峰上的日子并无特别。白天,云棠会带沈天颂在洗尘殿外练习御剑飞行;到了晚间,她就在房里运气修炼。 广华仙君偶尔会从雾霭崖前来,给沈天颂送几件小礼物;承阳则是每天闲得只有睡觉一件大事。 直至第三天,缥缈峰上迎来一位特别的客人,日復一日的平静才终于被打破了。 这日,缥缈峰上起了很大的雾。 云棠照例陪沈天颂在洗尘殿外练习御剑飞行。沈天颂乘着广华仙君赠予他的归墟剑,在云雾间上下穿行,偶尔会一不小心栽到地上,便拍拍身上的泥土,朝云棠惭愧地笑笑,继续乘风而起,愈挫愈勇。 云棠捧着一把莲子,抱着红烧肉坐在殿外的石阶上,看着沈天颂飞上去又栽下来,场面十分滑稽,却觉得颇为欣慰。 她恍然想起千年前,第一次和浮游散人出行,那老头长幡一挥,数十米的山林无风自动,御风如从九天而来,尽数汇聚在二人的脚下,倏尔乘风起,直达九万里云霄之上。 云棠不由得发笑,那时她不也和沈天颂一样,险些一口气撅过去,又哪里能笑话沈天颂呢? 不过短短三日,沈天颂已经可以独自御剑。云棠看着云雾间时隐时现的小少年,不免骄傲起来,她这小徒弟其实还是挺有天赋的。 然后,有天赋的沈天颂直接一个踉跄,从归墟剑上径直砸到了洗尘殿外石林里,咣当一声,把云棠怀里的红烧肉都吓跑了。 这下摔得不轻。 云棠属实吓了一跳,忙跑过去看他。好在沈天颂的身体有广华仙君赐予的护身罩,从数百米高空跌下来,也只是刮破了衣衫,并未伤到筋骨。 云棠将他扶起,扫了扫他肩上挂着的树枝:「行了行了,今天就到这吧!瞧给你摔的,走,进去换件衣裳。」 沈天颂的脸上还沾着土,他随手抹了一把:「师父,我没事,我再练会儿。」 自从上次在天堑下遇险,沈天颂就开始觉得自己不能再像从前那样蹉跎下去。他得强大起来,不能次次都拖累师父。 如果可以,他也想像师父保护他那样,真真正正站到师父的身前,在师父问他「敢不敢」的时候,毫不犹豫地说「敢!」 他想,尽管他的天资不够高,但他可以努力,一年不行,那就十年,只要他一直拼命地练、不停地练,早晚会有出头的一天。 从前在江州的时候,宗门里的同辈天赋都比他好,他听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你是玄天宗的少主,即使修为不高,也一样有人拥护你」,仿佛在告诉他,他生来就是傀儡,为玄天宗而活,为玄天宗而死,只要能代表玄天宗的血脉,他是谁,根本不重要。 所以,他孤身离开江州,摸爬打滚了整整三年,才终于遇到了只将他看作「沈天颂」的人。 拜师那日,云棠说,跟着她,虽未必能成仙,但可成侠,天地之间,自有他的一番天地。 既然云棠信他,那他就去争一番天地,不为别的,只因为他是沈天颂,是云棠的徒弟。 云棠虽不知道沈天颂的心思,但她看得出来,沈天颂看似木纳呆愣,实则骨子里带着和她颇为相似的犟劲。他想拼出一番作为,云棠自然不会拦着。只是有些事情急不得,修行之人不止要修功法,更要修心境。 「天颂,一上午了,进去歇会儿吧!」云棠特意打了个哈欠,「为师也累了,走吧,进去喝口茶再来。」 听见云棠说累,沈天颂自然会答应,二人方要挪步,一阵微风忽然拂面而来。 甜入心脾的青梅香随微风吹来,将峰顶缭绕的云雾拨开一道天色。明亮的天光倾泻而下,一位青衣玉冠的神官自云雾间乘风而来。 在他身后,还跟着一架金玉马车,载着满满一车的青梅。 青衣神官负手落定,转身看向云棠。手中的玉柄摺扇轻摇几下,长发翩然而起,温润的桃花眼绽出一抹笑意。 「这位便是云姑娘吧?」 云棠愣住一瞬,不明所以地上前见礼:「在下云棠,见过仙君。」 这是哪位神仙,竟也识得她吗? 青衣神官朗笑一声,微一扬手,随他而来的那一车青梅不偏不倚,刚刚好落在云棠的身前。 「本君南淮,自苍梧山而来。姑娘从前所饮的青梅酒,正是本君所酿。前些时日,连珩来苍梧山寻我,讨青梅酒的酿法,说既是你喜欢喝,他理当亲自酿给你。」 云棠不由红了脸,南淮摇着玉柄摺扇,眉宇间的笑意更浓。 「我的酒,酿法实在普通,全仰仗苍梧山的青梅格外好。故而,本君也秉着授人以鱼不如受人以渔的道理,索性将今年苍梧山的青梅都送来了。不多不少,刚好三千三百四十四颗。」 南淮朝云棠微一抬手,「云姑娘,还不替他收下?」 云棠被他说晕了头,满脑子都是那句「他说既然你喜欢,他理应亲自酿给你」。她愣在原地,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幸而此时承阳闻声赶来,恭恭敬敬地见礼:「承阳见过南淮上神。」
第66页 他瞥了一眼南淮送来的青梅,额角一抽,上次他被南淮关在苍梧山给青梅树浇水,算算时日,眼下刚好到採摘的时节。 「上神,我家尊上三日前去了无妄深渊,尚未归来,您是进殿等他,还是待尊上回来,卑职再去请您呢?」 这位南淮上神看似温和,实则最爱捉弄人,承阳实在不想多留他,只盼着他得知连珩不在,赶紧转身走人。 而南淮将摺扇收起,覆于腰间,似是看穿承阳的心思,微微一笑:「无妨,本君闲得很,进去等他就是了。」 说完,迳自朝洗尘殿内走去。 南淮此行缥缈峰并不只为送那一车的青梅。 前些时日,连珩托他去万妖山寻找往生海外结界的入口,他在万妖山的五座城池内辗转三日,终于将入口找到,这次来主要是为了这件事。 连珩走时,说初七之前一定回来,今日刚好八月初六,承阳便请南淮在大殿里等他。 入夜,皎月初升,连珩终于回来了。 自无妄深渊归来,连珩匆匆入殿,带着一身的风尘。承阳替他将问渊剑送至剑阁,连珩同南淮寒暄一句,便去寝殿更衣。 云棠得知连珩归来,特意将红烧肉抱在怀里,带着沈天颂前去后殿找他。而连珩和南淮正对坐在方榻上商议无妄深渊的情况。 「魔族异动,封魔钟出现裂痕,情况不太乐观。」连珩担忧道,「我在无妄深渊下发现了半面鬼的气息,这次异动,很可能是他在暗中作乱。」 南淮的神色也是少有的严肃:「半面鬼行踪莫测,最近倒是出现得十分频繁。连珩,我记得上次打伤云姑娘的人也是他。」 连珩垂下眼眸:「我也在担心这一点。他针对云棠,或许和阿墨有关。」 话音未落,云棠刚好走进来。 「阿墨?」云棠隐约听见这么一句,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连珩错愕地抬起头,动作僵住一瞬。南淮忙起身招唿,帮着岔开话题:「云姑娘来了,正好!刚要说往生海结界的事情,来坐吧!」 云棠没多想,同沈天颂走过去。红烧肉一见到连珩,跟见了亲娘不要后娘一样,嗖一下从云棠的怀里跳出去,直接挤进连珩的臂弯。 云棠不忿地瞪它一眼:「小没良心的,这几天的莲子都是谁餵你的?叛变够快的!」 连珩低头在红烧肉的头顶摸摸,打趣道:「肉肉,是不是阿娘欺负你了,来同阿爹讲讲。虽然阿爹不能帮你讨回公道,但阿爹可以帮你取笑她。」 云棠顺势在连珩旁边坐下,撇撇嘴:「你看它胖成那样,像受过气吗?」说完,才察觉不对,她愣住一瞬,看向连珩,「谁是它娘?」 连珩笑而不语,假装没事人一样低头逗弄红烧肉。 云棠只觉得耳畔微微发热,低低道出一句:「我才不要这么笨的儿子呢!」 南淮只顾着在一旁看热闹,全然忘了正事。连珩抬眸看他:「傻乐什么呢?说正事。」 南淮笑了一声,取出一张地图推到连珩的面前:「万妖山的全境地图,拿走不谢!」他的身子往后一靠,展开摺扇轻摇,一道传音滑入连珩的耳畔,「本君还不是看你小别胜新婚,不好打扰嘛!」 连珩嗔他一眼,他忙抿起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云棠自然不会注意到两位上神的幼稚行为,她的目光全落在面前的地图上。 「万妖山的全境地图,我可以看看吗?」她问。 南淮点头,却看向连珩:「本来就是送给你的,连珩嘛,最喜欢借花献佛了。」 云棠不由想起午间那一车的青梅。她无奈笑笑,将发梢捋至耳后,道了声谢。 地图展开,万妖山全境的五座城池、环城的河流、中央的妖王殿和山脉以东的往生海域尽数呈现在眼前。 南淮朝地图东南角一指:「雩城,你们要找的往生海入口,就在雩城中央的罗生塔顶。」 云棠闻言不由眉头紧锁。 沈天颂显然没听过雩城,更没听过罗生塔,见云棠神色骤然严肃,不由问道:「师父,罗生塔是什么?」 云棠指向地图上的雩城中央的一处六角高塔:「雩城是万妖山的五座城池之首,东临往生海。罗生塔建于七千年前,原本是关押万妖山上死囚和叛党的封闭塔牢。」 「后来,新妖王夺位,老妖王被杀,罗生塔内的数万名死囚一夜之间尽数被放,而原本辅佐老妖王的亲信与手足则被关了进去。」 「其中就包括原本的五大城主。」 南淮适时补充:「罗生塔共九层,新妖王在塔内设下九重迷阵,引塔内的囚犯互相厮杀。只有抵达罗生塔顶的第九重,才有机会重见天日。」 他轻叱一声,「当年被关在罗生塔内的人皆为老妖王的旧部,想要离开罗生塔,脚下不知得踩着多少故人的尸骨。」 云棠嘆了一声:「据传,数百年来,只有一人成功从罗生塔逃出生天。看来想去往生海,还真不是易事。」 连珩道:「我去吧!转魄灯是我放进往生海的,理应由我取回来。」 云棠驳道:「就知道你要这么说。可毕竟是我要寻转魄灯,哪有让你赴险的道理?你放心,罗生塔而已,我一个人可以的。」 连珩显然不会同意云棠孤身前往,正要反驳,大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清朗的笑。
第67页 「推来推去多麻烦,不如你们都去,顺便再捎上小爷我。」 司徒澈竟不知何时逃出镇山牢,悠哉游哉地逛进了后殿。他走进众人的视线,往殿内的玉柱上肆意一靠,颇有几分反客为主的架势。 冷金色的眼眸微弯,司徒澈勾唇一笑:「小爷不才,三百年前唯一一位从罗生塔走出的雩城城主,正是在下!」 作者有话要说: 司徒澈:没想到吧!(还挺牛 第34章 生辰 承阳一察觉镇山牢出现异常,忙往牢里赶,结果还是晚了一步。司徒澈前脚踏进殿内,承阳后脚也从镇山牢追了过来。 一见司徒澈靠在大殿里信誓旦旦地说他就是雩城城主,承阳二话不说,挥起捆仙锁就打了过去。 「就你还雩城旧城主?」 「我还是新妖王呢!」 捆仙锁绕过玉柱,直奔司徒澈的脚踝捆去。司徒澈面色从容,左脚一抬,右脚一踮,抱臂转了个身,分毫不差,刚好将捆仙锁躲过去。 见势不对,承阳抬手一挥,长缨枪自殿外飞驰而来。殿内划过一道金光,承阳一跃而起,长缨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司徒澈刺去。 锵! 巴掌大的水玉圆镜正面接下长缨枪的一击,震开的波动令整个大殿都颤了颤。 承阳被震开数步,司徒澈波澜不惊地站在圆镜之后半米的地方,冷傲的眉宇间竟划过一丝不耐烦的杀意:「你不是我的对手,别不自量力。」 「承阳,退下。」 连珩察觉承阳根本不是司徒澈的对手,清声喝住他,起身走了上来。 承阳不甘心地攥了攥拳,反手将长缨枪收回,愤愤道:「尊上,他就是拔走追风头翎的人。」 连珩打量司徒澈一眼,淡淡道:「阁下既然能从镇山牢悄无声息地逃出,为何还要来本尊的殿内自投罗网?」 司徒澈一脸的不屑:「你的镇山牢很结实吗?」 他覆手将水玉圆镜收回,顺势又懒散地靠在一旁的玉柱上:「雩城戒备森严,处处都是妖王文媚的眼线。你们一行人不是修士就是神仙,一身的正气,隔百米远都能闻到味,想悄无声息地进入罗生塔,没小爷我的帮忙,根本不可能。」 南淮去雩城探查时,也察觉到了这个问题。雩城内每隔十米设立一架寒鸦柱,一旦有外族人涉内,寒鸦柱会立刻放出信号,数百只乌鸦一齐涌上天空,镇守妖王殿的大祭司会在第一时间赶来清剿。 南淮的修为不在连珩之下,受妖族禁制的影响,修为被将至一半,想要靠近罗生塔需要极其谨慎。 但他有可以掩藏气息的异魂草,所以进入罗生塔并不太难,难的是如何在妖王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打通九重迷阵,抵达罗生塔顶。 云棠对雩城内的情况也有耳闻,她走上前:「司徒城主有话不妨直说,罗生塔不是想去就去、想走就走的地方,你想同我们一起去雩城,总该有个理由。」 她和司徒澈算上今日才只见过三次,一次救她,一次害她,就司徒澈那阴晴不定的脾气,她不信司徒澈只是为了帮她。 司徒澈笑了笑:「还是阿姐懂我。」 「我不受妖域禁制的限制,可以帮你们顺利打通罗生塔。但有一个条件。」他顿了顿,素来桀骜的眉宇间难得露出愁色。 他看向连珩,语气一转:「你那只破鸟也太烦了!能不能栓好,让他别再缠着小爷我了。」 他一时兴起拔了头翎,被追风从缥缈峰一路追至南海,跨越大半个神域,甩都甩不掉。 好死不死的,追风还是上古神兽,不死不灭之身,甩不掉,杀不死,追得他一个头两个大,最后束手无策,只能自愿被叼回缥缈峰。 云棠看他一脸的幽怨,忍不住发笑,小声揶揄:「谁让你手欠了?」 司徒澈耳朵倒是好使。 「不就拔它一根头毛,至于吗?」 云棠心道:人家一共就三根头翎,换你只有三根头髮还让人拔走一根,你不生气? 司徒澈又朝云棠笑笑:「怎么样,阿姐,跟我走,你吃不了亏。」 云棠见过他的本事,的确有过人之处。如果他真想帮她,确实可以免去很多麻烦。但司徒澈是否可信,还有待考究。 云棠看向连珩,连珩示意听她的决定。她思量一瞬,从怀中取出一个紫色的瓷瓶:「这里有一颗化骨丹,吃下去后,需每半日服用一次解药,否则会在一日之内骨肉消融,神形俱灭。」 她朝司徒澈抬手,眉眼微弯,「如果你愿意服下化骨丹,我就答应你。」 「解药需要连续服用一个月,才能将化骨丹的毒解除。中间只要断掉任何一次,都会......」 云棠的话还没说完,手里的瓷瓶就已经被夺了去。 司徒澈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打开瓷瓶,跟嚼糖豆一样把化骨丹咽了进去。吃完还朝云棠扬眉一笑:「嗯,可以了吗?」 云棠愣愣。 「嗯......可以。」 倒也不必这么痛快。 以司徒澈对雩城的了解,加上前些时日南淮在万妖山的调查,此行万妖山的计划变得简单很多。 南淮尚有要务在身,没再多留,与连珩辞行后回了苍梧山。承阳则不情不愿地给司徒澈安排了一间客房。一切商议妥当,便各自回房休息,准备明日启程万妖山。
第68页 然而,真正休息的只有云棠一人。 零点一过就是八月初七,连珩特意赶在这日之前回来,就是为了将筹备已久的计划施行。 夜色已深,皎月高悬。 云棠安稳地躺在榻上,忽然感觉鼻尖发痒。她翻过身,又有一坨软乎乎的东西从她的身上肆无忌惮地踩过去,再一次来到她的鼻尖乱蹭。 痒痒的,惹得她直想打喷嚏。 她抬手拨了一下,碰到温软的一坨毛球。她不耐烦地睁开眼,果然是红烧肉这小傢伙! 「你不在你爹的寝殿里待着,跑到我这来做什么?」 云棠坐起来,拎起红烧肉的两条小短腿。红烧肉开始不停地扭动身子似乎想跑。云棠以为它玩够了,想回去了,又放开它。可它不仅没走,反倒开始扯云棠的裙角。 云棠站起来,它又拽着云棠往外使劲,奈何它只是虚胖,一点力气也没有,没拽动云棠反倒给自己拽个跟头。 云棠失笑:「这是要干嘛!」 它开始有些着急,四条小短腿上蹿下跳,笨拙得像个小毛球。 云棠低头问它:「你要带我去哪吗?」 红彤彤的眼睛亮了亮,它伸着短粗的小脖子使劲朝外探头,又拖着圆滚滚的身子撒娇打滚。 云棠猜想,八成是它饿了,想拽云棠去给它找吃的。 行吧!难得它这么可爱。 她便跟着红烧肉走了出去。 红烧肉的腿虽然短,但跑起来一点也不慢。云棠大步流星地跟着它,绕过迴廊,穿过前殿,最后竟走出了洗尘殿。 云棠越走越纳闷,它这是发现什么好吃的了? 向来一步不肯多走的小懒蛋居然能走这么远,吃货的潜力还真是不可限量。 云棠一路跟着红烧肉,顺着缥缈峰一路向下,最后走到了峰下南侧的山林里。 挂满树梢的琉璃灯照出七彩的光晕,将山林里的夜色一点点擦去,隔在云棠与山林间的小溪像分隔夜色的笔墨。 从幽暗中走来的云棠站在小溪边,望着对岸的流光萤火,仿佛不小心闯入星斗满天的银河。 「这是怎么回事?」 云棠下意识去问红烧肉,而红烧肉自然不会回答。它踩着溪水间的石头,一蹦一跳地越过小溪,又匆匆地朝挂满琉璃灯的山林深处跑去。 云棠只好又跟上。 山林里先是传来青梅酒的香气,而后又传来悠扬的琴声,婉转温柔,似仙人轻语。 愈往深处,香气与琴声愈发清晰。 最后,山林行尽,琴声至尾,云棠停下脚步。 水月镜湖的湖面洒满月色,映出夹岸山林里琉璃灯的斑驳倒影。 山林无风,湖水如银。 云棠看着眼前的景象,思绪仿佛空了一瞬。 忽而,清脆的鸟鸣划破夜空,漫天烟火在一瞬绽开。 承阳乘着追风在烟火间御风而来,掀开无边的夜幕,将绚烂的烟火铺成满园春色。 未等云棠回过神,又有无数盏花灯一同亮起,从镜湖对岸缓缓涌来,像是铺开的碎金,照亮了整个湖面。 顺着花灯涌来的方向看去,沈天颂和广华仙君并肩站在水月镜湖的对岸,一老一少,笑得正欢。 见云棠在看他们,沈天颂忙摆手,似乎在喊什么。可是天上的烟火还在不停地绽放,云棠什么也没有听清。 片刻,烟火停下,承阳从追风的背上飞身而下,不偏不倚,落在云棠的身前。 「云姑娘,看那!」 他朝湖水东岸一指。 悠扬的琴声再一次传来,一叶扁舟乘着花灯缓缓朝岸边驶来。 待走近,云棠才发现,连珩一席缁衣坐在船头,修长的手指抚过四方长琴。琴声如清涧流水般倾泻而出,将山水风月都染上令人沉静的安宁。 舟行至岸,连珩起身,朝云棠伸出手。 云棠愣在原地,迟迟没回应。 承阳忙道:「云姑娘,还等什么,上船啊!」 云棠愣了愣:「哦!」 她还没弄清缘由,整个人像溪水中的落叶,一路被推着、攘着,莫名其妙地走进山林,又登上了连珩的扁舟。 云棠登上扁舟后,沈天颂站在水月镜湖的对岸,愁道:「仙君,那舟那么小,能载住我们吗?」 广华仙君被他说得一愣,失声笑道:「傻孩子,你还想上船?」 沈天颂不解:「我们不上去吗?」 广华仙君无奈摇头,慈祥地摸着他的脑袋:「你还小,还在长身体,得早睡。我们就不上去了,走吧!回去休息。」 也不管沈天颂同不同意,直接将他拉走了。 云棠牵着连珩的手登上扁舟。他的指尖微微发凉,却令她觉得耳畔发热。船头的四方长琴上仿佛还迴荡着悠扬的琴声,云棠同连珩一同走进船舱,看见船舱内的方桌上摆着一碗长寿面,才恍然大悟。 「今天是你的生辰?」 云棠惊讶地看向连珩,连珩顿住一瞬,没忍住笑出了声。 「傻瓜,」他的眼底满是笑意,又有些心疼,「今天是你的生辰。」 云棠先是呆住几秒,接着在脑海里飞速搜寻关于自己生辰的信息,她忽然发现,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她有多久没过生辰了? 「抱歉啊!」云棠尴尬笑笑,「我忘了这事了。」
第69页 「无妨。」 连珩浅笑,请她坐下,将尚在冒热气的长寿面推到云棠的面前。 他有些紧张,因为这碗面是他亲手做的。 他这双手,可执剑破深渊,却无法降伏几根不听使唤的面条。 他向承阳学了一晚上,险些把承阳气得叛出缥缈峰。厨房的面粉几乎见底,他才终于煮出一碗勉强能看出是长寿面的长寿面。 「尝尝?」 他说得小心翼翼,极没底气,说着尝尝,却似乎更想将面条拿回来。 云棠没想太多,笑着道谢,拿起筷子挑了一口。热乎乎的面条送进嘴里,云棠的动作忽然顿住,笑容立刻凝在脸上。 她停顿几秒,出于礼貌将面条一口吞下,努力面无表情地又说了一句:「谢谢。」 她实在夸不出来「好吃」。 尽管云棠极力隐藏,连珩还是察觉不对,他试探道:「是不是......不好吃?」 云棠想了想,缥缈峰上都是神仙,不食人间五谷,也就承阳偶尔嘴馋,会做点吃的。 而这几日在缥缈峰暂住,承阳的手艺,她是尝过的,虽比不上人间大厨,但也绝对不是这么个咸不是咸、甜不是甜的味。 她有些不敢相信地看向连珩:「你做的吗?」 连珩犹豫片刻,点了点头,耳畔已经红得发烫。 「是不是不好吃啊?」连珩羞愧道,「我......我可以尝尝吗?」 当真那么难吃吗? 云棠忙把面条往怀里一带:「不给!我的长寿面,才不分给你呢!」 说着,埋头又吃了一大口,竟觉得没那么难吃了。 连珩见状松下一口气,又露出笑意。他想许是没那么难吃,但肯定也称不上好吃的,便起身从角落里拿出两盏天灯,叫云棠起身:「走吧!我们先去放灯。」 云棠便又跟着他走到船头。 湖面的花灯与山林里的琉璃灯交相辉映,整片水月镜湖蒙上一层温柔的安宁。 连珩站在船头将天灯展开,而云棠站在船舱口,看着他高大清瘦的背景,忽然觉得鼻尖发酸。 她有多少年没过生辰了? 少时,每年生辰,母亲都会为她煮一碗长寿面。母女俩坐在闺房里,安安静静、平平淡淡地吃着面、谈着心。 只有在生辰那天,她才敢向母亲诉一点苦,说哥哥欺负她,问父亲为什么不喜欢她。 后来,渐渐长大,连生日这天,她也不再诉苦了。因为她知道,母亲也和她一样苦,这个家里就没有女子说理的地方。 母亲离世后,她再也没有贺过生辰。 生辰是在乎你的人才会给你准备的节日,她以为母亲走后,再也不会有人为她贺生辰了。 可是现在,有人为她绽开漫天烟火,点满一湖花灯,亲手为她煮一碗长寿面,不厌其烦地告诉她,这世上还有人在乎她,有人将她放在心上。 「连珩,」她的眼眶微微湿润,「谢谢你啊!」 晕开的灯火模煳了视线,她忙在连珩转身前收回眼泪。 她要开开心心的、笑着过完这个生日,从前有多苦都没关系,现在很好,有他在,一切都会更好。 连珩朝她招手,她走过去,接过连珩手里的天灯。 连珩将笔递给她,又在一旁为她研磨。她蘸好墨,趁连珩也开始在一旁写心愿,偷偷背过身,在天灯上写下生辰愿望: 愿鹭岭永远安宁; 愿浮游老头吃喝不愁; 愿天颂学有所成; 愿花月来世无忧; 愿三界永远安定,无妖魔作乱、无人祸天灾;我的战神不必身披战甲,可以醉心于俗世烟火,永远不必以血肉卫苍生。 她写好落款,放下笔。而连珩早已写完,天灯已升至半空。 云棠问他:「你写了什么呀?」 连珩笑着反问,逗她似的朝她的天灯探头:「你写了什么啊?」 云棠把天灯藏到身后:「不告诉你!」 天灯被放起,两盏天灯慢慢在夜空中相会。 云棠坐在船头,抬眸看向站在一旁遥望天灯的连珩。她不由得好奇,战神也会动凡心吗? 她笑着喊他:「战神大人,给我弹个琴呗!」 连珩笑了笑:「好。」 云棠饮下一盏青梅酒,温柔的琴音拂过耳畔,她满足地坐在连珩的身侧,又忍不住问他:「你刚刚写了什么啊?」 连珩默了片刻,目光温柔地看向她:「生辰快乐,愿你余生万载,岁岁无忧。」 第35章 雩城 万妖山,雩城。 妖族的领域受妖神禁制的影响,终年蒙着一层雾蒙蒙的灰,像是凡间乌云蔽日的阴雨天,晦暗压抑肆无忌惮地涌满万妖山的每一个角落。 雩城东临往生海,常年受海风席捲,本就压抑的空气中又掺杂海风的咸腥与潮湿。雩城街头的行客无一不浑身湿气,衣衫粘在身上,湿漉漉的惹人心烦。 自小生长在雩城的小妖早已习以为常,但初至雩城的云棠可烦坏了。她和连珩、司徒澈三人混在押送囚犯的妖卫队伍中,身上披着厚重的盔甲,甲冑内的衣衫像打湿的宣纸煳在身上,走一步粘一下,还带着阴嗖嗖的凉意。 云棠几次想施法将身上的潮气祛除,可抬头看见沿路一架接一架的寒鸦柱,只好长嘆一声,将掐诀的手收了回来。
第70页 这次来雩城的只有他们三人。沈天颂的修为太低,跟来难免惹上麻烦。他留在缥缈峰静心修炼,顺便照顾红烧肉,等云棠回去接他。 临进入万妖山前,云棠和连珩都服下了南淮准备的异魂草,只要不使用法术,不会被雩城内的寒鸦柱发现。 他们趁押送囚犯入城的队伍歇息的间隙,绑走三名卫兵,扒下他们的盔甲套在身上,混进了押送囚犯的队伍,一同进了雩城。 司徒澈说,早年关在罗生塔内的老妖王旧部如今大多已不在罗生塔内;他们或死于罗生塔的九重迷阵,或不愿出手与故人厮杀、万念俱灰自裁了断。 当然,还有少数最终臣服于新妖王文媚,如今正在罗生塔内做监管者。 文媚为了维持罗生塔内的迷阵能时刻运转,会将后续抓来的囚犯或误入万妖山的凡人等一併送入罗生塔,逼着他们在里面互相厮杀,让罗生塔的九重迷阵能够持续运转,日日流淌出新鲜的血液。 而云棠三人押送的这架囚车,正在前往罗生塔的路上。 三人跟在队伍的末尾,与前方的妖卫有些距离。云棠小声问司徒澈:「我听说当年新妖王夺位的时候,只有楼危这一位下属。而你们老妖王坐拥整座万妖山,怎么会让她那么轻易地篡了王位?」 云棠说的「轻易」并非夸张。文媚从踏入万妖山到登上王位,只用了不到一夜的时间。 那天是老妖王的寿诞,群妖聚居在妖王殿同贺。午夜的钟声一响,赴宴的群妖一同起身祝寿,礼乐齐奏,场面好生热闹。 然而本该在此时伴着钟声走入殿内、奉上诞辰贺礼的大祭司,却迟迟没有出现。 群妖沉溺在一片欢歌笑语中,谁也没注意到这份异常。而大殿外的百米长阶上,一人正拖着长刀、提着一颗头颅缓缓走来。刀锋与石阶划出的嘶嘶声,撕开万妖山的夜幕,让整个妖王殿外蒙上一层无形的惊骇。 老妖王还在和群妖把酒言欢,直到一颗圆熘熘的脑袋突然顺着红毯从殿门一路滚到大殿中央,妖王殿内的欢愉之声才在一瞬间沉了下去。 那颗脑袋,正是本该前来送礼的先任大祭司。 满殿的烛台无风自动,楼危提刀站在大殿门口,通体乌黑的罹剎鬼刀还在滴血。 众目睽睽之下,他缓缓摘下斗篷,黑色的彼岸花面具遮住他的容貌,只剩那双空洞如蒙尘的灰色眼眸,没有光芒,溢满阴鸷森凉的杀意。 未等老妖王做出反应,满殿的烛光霎时熄灭,窗棂上透入的月光蒙上悽厉的血色。嘶吼、哀嚎、痛哭,绝望的声音此起彼伏,血腥气充斥着整座妖王殿。 屠杀持续了整整半个时辰,温热的鲜血从殿内流出,顺着长阶淌出一条血铸的红毯。 直至天明破晓,新妖王文媚才穿着一袭灼如烈火的长裙,熠熠出现在第一抹天光下。 楼危收起黑色长刀,一步步走下石阶,单膝跪在文媚身前。文媚搭住他的手,一红一黑两道身影,踏过鲜血,踩过尸骸,走入妖王殿,坐上了睥睨万妖山的王座。 那一晚,整座妖王殿上下数百人,包括老妖王在内,无一生还。 云棠问道:「万妖山上下数万只妖,还有你们五大城主,居然连楼危一个人都拦不住吗?」 她见识过司徒澈的身手,楼危再强,也不可能让司徒澈毫无还手之力,何况还有万妖山的其他四位城主和妖王本人呢! 司徒澈轻蔑嗤笑:「数万只妖也不过是乌合之众,楼危一手奇袭直接杀进妖王殿,连妖王都死了,他们怎么可能和文媚对着干。至于五大城主......」 他顿了顿,「虽然都是城主,但阿姐也没必要因为我的个人原因,连带着高看他们。」 云棠没忍住笑出了声,不愧是他,果然臭屁。 「那你这么厉害,怎么没救下老妖王啊?」 司徒澈不屑地瞥她一眼:「我为什么要救他?」 他继续道:「那天楼危出手太快,他们反应过来的时候,老妖王的脑袋已经掉了。四位老城主发现不是楼危的对手,跑得比谁都快。」 他好似在讲笑话般笑了笑,「可跑了又如何,还不是连万妖山都没逃出去,就被文媚抓进了罗生塔。」 云棠琢磨着他的话:「你没参加那天的寿宴?」 司徒澈再次向她投来不屑的目光:「我为什么要参加?」 说得好像他这位雩城城主早已自立门户,跟万妖山没有半个铜板的关系。 云棠揶揄道:「那你这么厉害,怎么最后还被关进罗生塔了?」 司徒澈抬眸望去,目光刚好落在不远处高高耸立的罗生塔上。他默了片刻,冷金色的眼眸罕见地泄出一丝怅然。 暗淡的神色一闪即逝,司徒澈斜睨向云棠,嘴角扬起一抹玩味的笑:「阿姐好像对我很感兴趣。」 没等云棠回答,一旁始终默不作声的连珩轻咳一声:「前面有情况。」 一句「臭不要脸」临到嘴边,又被云棠收来回去。她抬头朝前看去,神色立刻严肃起来。 漆黑如夜色凝聚而成罗生塔就伫立在不远的前方。自塔内渗出的血气缭绕在六角塔楼上,塔角的铜铃随风摇出瘆人的声响。 罗生塔共九层,越向上,塔身越窄。九层塔楼向上收拢,最后凝聚出一根骨刺般尖锐的血色塔尖。
第71页 一名左手执刀的黑衣人正站在罗生塔顶。 「是楼危。」 云棠在鬼市见过他,他即使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也能让人联想到从地狱深渊踏血而来的恶鬼。无论是谁,只要见过他一次,都很难忘记他。 「他怎么会在这?」司徒澈的神色少有的严肃。 楼危是万妖山的大祭司,大多在妖王殿镇守,没有特殊情况,不会到雩城来。 连珩向云棠靠近半步,又沉声提醒司徒澈:「他的目标未必是我们,别轻举妄动。」 言谈间,楼危竟从罗生塔顶一闪消失,再出现,已经站在了押送犯人的囚车前。 楼危一夜屠尽妖王殿内数百人,时隔百年之久,万妖山的小妖依旧闻之色变。一见楼危握着罹剎鬼刀带着一身杀气走来,押送囚车的小妖们瞬间膝盖一软,扑通一声,齐齐跪在地上。 只剩下云棠三人和囚车另一侧一名妖卫呆愣愣地站着。 云棠当机立断,拽着连珩矮身蹲下,又伸手去扯司徒澈。而司徒澈岿然不动,半晌回头笑道:「放心,他看不见我。」 得,忘了! 这傢伙在雩城里可以使用法术。 方才忘记下跪的小妖也忙跪下,而楼危已经在囚车前停下脚步。他的目光在那名小妖身上停留片刻,突然抬起手。 簌! 几乎不可见的一道黑雾袭来,小妖瞬间被抓至楼危的身前。头盔被黑雾掀开,盔甲下的小妖竟是一名面容精緻秀气的少女。 她被扼住咽喉,拼命挣扎,憋了满脸通红依旧毫无顾忌地骂着:「王八蛋!恶鬼!走狗!你放开我!」 楼危的目光中没有任何波澜,反手将她丢到一旁。巡逻的卫兵立刻上前将她捆起。 「带走。」 楼危的声音有些沙哑,低沉、难掩阴鸷。 云棠不由得皱了皱眉。 连珩注意到云棠的神色有异,待楼危走远,问她:「怎么了?」 云棠依旧皱着眉头:「我总觉得他有点眼熟,声音也很熟。」 上次在鬼市第一次见他,云棠就觉得他的身形很熟悉。但她想不起来了,除了鬼市,他们还在哪见过呢? 虚惊一场,三人再一次随囚车赶往罗生塔。 云棠琢磨着方才的情况,问司徒澈:「方才那名少女,是万妖山的妖吧?」 外人擅闯,寒鸦柱会出现反应。她和他们一样混进押送囚车的妖卫中,目标应该也是罗生塔。 「她来罗生塔做什么?」 司徒澈朝楼危一行人离开的方向瞥了一眼:「不清楚,没印象。」 囚车很快在罗生塔外停下,押送囚车的卫队长取出一枚手令嵌进罗生塔大门前的石柱上,漆黑厚重的石门便缓缓打开了。 云棠原以为罗生塔的大门一打开,会瞬间给人一种即将进入地狱的即视感,然而实际情况比她想得好很多。 塔内的光线虽然昏暗,但十分安静,没有鬼哭狼嚎,也没有浓郁的血腥味,倒是漫出一股淡淡的胭脂香。 入口处是一条向下的石阶,卫队长将囚车里的犯人赶下来,领着一队人朝罗生塔的地下一层走去。 罗生塔向上有九层,设九重迷阵;向下有两层,第一层储藏登记犯人的名册,第二层供押送犯人的妖卫和尚未送入上九层的犯人暂住。 罗生塔的第一层只能在每夜的子时开启,所以押送犯人的妖卫需要暂时将犯人关在地下二层的暗牢里,待子时一到,才能将人送进去。 一行人沿着石阶向下,越往下走,胭脂味越浓,逐渐开始香得刺鼻,令人头疼。 卫队长在前面骂了一声:「琴香这臭狐狸天天涂那么多胭脂,也不怕把自己熏死。」 话音未落,石阶尽头传来一声妩媚的笑:「呦,今天是哪位官爷押的车?快下来让香香瞧瞧,到底是谁不喜欢人家的香味呢?」 卫队长忙在嘴上拍了个巴掌,叫你嘴欠! 下了石阶,狐妖琴香终于出现在一行人的眼前,丰满的身躯穿红戴绿,飞扬的髮髻上簪满了珠花。 云棠登时傻眼,好傢伙,谁家的后花园成精了? 琴香捧着一本名册凑到卫队长的身前,贴着他的耳畔吹出一口气:「官爷,人家不美吗?」 卫队长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长得倒是不丑,但打扮得也太惊世骇俗了! 他又不敢躲,只能招手让其他妖卫把犯人领上来登记姓名。琴香这才放过他,坐回到位置上,将犯人的名字依次记录上去。 「好了,进去吧!」她抬眸笑道,「距离子夜还有三个时辰,官爷若是觉得寂寞,记得上来找人家。」 说完,抛了个媚眼,惊得卫队长周身一震,连忙带队走人。 哪成想没走出几步,琴香竟再次叫住一行人。 「等一下。」 她忽然起身,在队伍中打量起来。 默了片刻,舔了舔唇角,竟扭着腰支缓缓朝连珩走来。 作者有话要说: #连珩 危!!!# 第36章 他不行 沖鼻子的胭脂香一点点朝连珩逼近,琴香挥着手帕,在连珩的鼻尖一扫。连珩眉头一皱,退开半步。琴香依旧不依不饶地扭着腰支凑上来。 「呦~咱们万妖山什么时候有这么俊的小兄弟了?人家在这暗无天日的塔底守了几百年,怎的没早点见到你呢?」
第72页 说着,那只掐着兰花指的手已经朝连珩的肩膀伸来。 「琴香姐姐有所不知啊!」 云棠立刻上前一步,挡住琴香的手。她低头将面容藏在头盔下,又压着嗓子假作男子的声音说道:「姐姐别看他长得好看,可惜是个空架子。」 琴香的动作一顿,笑容渐收:「哦?此话怎讲?」 云棠尴尬地咳了一声,心道:对不住了连公子! 她压下声音,凑到琴香耳畔:「他......不行!」 琴香反应倒快,由于实在太过惊讶,不小心大声问了出来:「是那方面不行?」 云棠的瞳孔瞬间放大,救命,别这么大嗓门喊出来啊! 而连珩勐得抬起眼皮,朝云棠投来一个「你在说什么胡话」的目光。 云棠背对着他都能感觉到嵴背发凉。 她僵住一瞬,罢了,都到这步了。 她索性坚定地点头:「昂,他不行,我们大家都知道。」为了显得逼真,还不忘添油加醋,「小的跟他一起长大,他从小就不行。俺娘说了,他这样的,保准娶不到媳妇!」 石室后方忽然传来一声大笑,紧接着此起彼伏的笑声瞬间炸开了锅。而最开始那一声大笑,显然是司徒澈的功绩。 琴香的兰花指早收了回去,目光一路从惋惜奔到嫌弃。她低头啐了一口:「呸!晦气!」又走回座位上,「行了,你们进去吧!子夜送完犯人赶紧走,别在这扫老娘的兴。」 云棠长长舒出一口气,回头小声对连珩道:「走吧!」 而连珩一动不动,垂眸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云棠:「......」 这回完蛋了,连珩指不定多想捏死她呢! 她悄悄道:「连公子,大局为重,大局为重!」又摇着连珩的袖子,「先......先进去呗!」 她惭愧地低头,光顾着琢磨怎么哄连珩,全然没看见在她摇动他的衣袖时,连珩不经意间流露的笑意。 一行人进了地下二层,将押送的三名犯人锁在石室一侧的铁锁上,又分拨坐到各处的石榻上暂歇。 卫队长从角落里取出两坛之前存在这的酒,吩咐随行的小妖给队里的妖卫一人倒上一碗。走到连珩这的时候,那小妖倒是热心肠,一手给连珩倒酒,一手摸出一瓶药丸。 「兄弟,好东西。」他压低声音,「我有一个朋友,原来也不行,吃完这个,一晚上都没问题。」 他也不管连珩要不要,直接把药瓶塞进连珩的手里。 「拿着!男子汉大丈夫,没什么过不去的,千万别因为这事看轻自己。」 坐在连珩身侧的云棠噗嗤一声笑出来,又忙憋回去,假装什么也没发生,埋头将嘴抿得紧紧的。而连珩的面色可以说是异彩纷呈。 热心肠的小妖倒完酒走回自己的位置,还不忘给连珩打气,举着拳头投来一个「你可以!你能行!」的目光。 连珩捏紧小药瓶,侧目看向云棠:「还笑?」 云棠连连摇头,忙做了个封嘴的动作:「不笑了,绝对不笑了!」 连珩目视前方,不肯看她。她只好朝连珩的身边靠近一点,拽了拽他的袖子:「我错了,真的,我不该说你不行的。」 连珩依旧不理她。她又坐近一点:「我错了,真的错了。你行,你可行了,三界之内,你最行了!」 连珩的耳畔已经红了个通透,转头看见云棠摇着他的袖子,一面眨着大眼睛,一面委屈巴巴地道歉。他无奈笑了,抬手在她的额头轻轻一点:「姑娘家家,胡言乱语!」 云棠摸了摸额头,笑着看他:「不生气啦?」 「没生气。」 连珩又坐正身子看向前方。 云棠看了看还在他手里握着的小药瓶,没忍住又笑了出来。 「哎~那玩意,还是丢了吧!」她小心翼翼道,「吃了,容易伤身体。」 连珩好不容易平静下的脸色再一次五味杂陈,他气得把小药瓶撂到一旁,无可奈何地看向云棠:「你是不是真觉得我......」 话说一半,他长舒出一口气,没好意思把「不行」二字说出来。他真想不明白,云棠怎么能如此坦荡地评价他的那种能力? 云棠忙又摇头:「没有没有,真没有!当时情况紧急,我怕你暴露身份,光想着帮你解围,一时间没想到别的法子。」 「你确定是在帮我解围吗?」 云棠惭愧笑笑,她也知道她的方法不是上策,但当时那个情况,琴香明显对连珩不安好心。尽管她知道,连珩是堂堂战神,不可能被一只小狐妖怎么样,可她依旧不希望琴香接近连珩,哪怕只是碰一下也不行! 子夜将近,卫队长带着一众小妖酣谈。云棠趁他们不注意,悄悄接近三名被绑在铁锁上的犯人。 三名囚犯都是误入山中的凡人,倒了大霉才会被送来罗生塔。他们一见云棠走过来,以为云棠也是妖,吓得快要出声惊叫。 云棠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嘘~我可以送你们离开万妖山,不过需要委屈你们昏迷一阵,可以吗?」 三人早已绝望,一听还有活路,立刻答应。云棠取出三枚丹药分给三人:「把这个吃了。你们的意识会昏迷一段时间,但身体可以活动。我会通过纸人操控你们的身体,让你们跟那些小妖一起离开雩城。等出了万妖山,你们就能恢復神智,自行离开了。」
第73页 云棠又拿出三枚纸人,分别贴在三人的掌心,朝连珩和司徒澈的方向一指:「待会子时一到,我们三人会变成你们的模样,代替你们进入罗生塔,你们则顶替我们离开这里。所以,把药服下,从现在开始,什么都不要说,什么都不要做,只等着一会晕过去,懂了吗?」 三人大喜过望,又连连点头。 一切安排妥当,云棠回到连珩的身边坐下。另一侧的卫队长饮下最后一口酒,起身道:「你们接着喝,我出去看看。」 小妖们开始起闹。 「咱们队长这是吃饱喝足,准备去找琴香姐姐逍遥快活了。」 「离子时可就剩不到半个时辰了,头儿,您这时间......够用吗?」 卫队长敲着他们的脑袋,憋红了脸:「别胡说八道!老子是去干正事。」 小妖们依旧嘻嘻哈哈地起闹,卫队长一张嘴说不过他们一群,骂了几声,转身走了。 又过了两刻钟,子时将至,罗生塔第一层的大门即将打开,卫队长依旧没有回来。 连珩隐约察觉不对,起身道:「我出去看看。」 云棠忙拽住他:「万一人家俩人正在兴头上,你过去,不太好吧!」 连珩的耳根顿时又红了。 司徒澈一直侧卧在石室侧壁的石柱上,闻声翻身跳了下来。 「我去吧!」 说完,回手丢给云棠一面圆镜。 这面圆镜云棠见过,那时她和沈天颂被困在极乐阁,正是司徒澈挥出这面圆镜,他们才能从极乐阁一瞬间抵达九幽城外。 司徒澈道:「我在万妖山外布了法阵,如果进入罗生塔后出现意外,你可以拿着伏山镜先一步离开。」 罗生塔内的迷阵不是儿戏,一步踏错就是万劫不復。纵使是司徒澈,也会先留退路,尽管不是为他自己。 云棠笑着道谢,也抬手朝司徒澈丢了一样东西:「化骨丹的解药,今日的份量,明天别忘了问我要新的。」 司徒澈接过,转身走了出去。 卫队长之所以离开,的确是为了正事,但没料到琴香死缠烂打,他甫一走出来,便被琴香拖着拽着,一同滚到了榻上。 事了时,琴香拽着他不让他走:「官爷,就这么一会吗?今夜,还是别走了吧!」 卫队长一面骂自己不争气,一面提裤子,「不行,你没发现今晚队里混进外人了吗?」 琴香妩媚一笑:「是说那位小白脸吗?官爷这是吃醋了。」 其实琴香早看出连珩和云棠的身份有问题,但她故意没说。人是卫队长带进来的,惹出麻烦,她只管把锅甩给卫队长。到时卫队长有把柄握在她的手里,还不是任她差遣,想做什么做什么。 卫队长没察觉琴香的这层打算,只觉得这蠢女人太缠人,不耐烦地把她的手从自己的衣带上拨开,系好衣袋要走。 走出去两步,他的身子突然一颤,周身的血液开始逆行,似有万顷山崖从两侧朝他压来。 琴香看着他的背影,察觉不对,忙理了理衣衫,起身走过去:「你怎么了?」 她拍了拍他的肩膀。 哐铛! 卫队长的身子竟直愣愣倒了下来,像枯木一样砸到地面上。琴香再低头看他的脸,暗绿干瘪,仿佛被吸干精气的干尸。 「啊!!!!」 琴香惊叫出声 身后传来轻蔑的笑声,琴香回过头,只见一人穿着一袭浅金流云束袖袍,脚步沉稳,一步步朝她走来。 「司......司徒城主......」 她的思绪瞬间空了。 她原本也是雩城的妖,三百年前曾见过司徒澈一次。那时褐发金眸的少年坐在罗生塔顶,远远望着往生海的方向。海风扬起他的发梢,像是一副幽静深邃、令人琢磨不透的画。 那时,琴香宛如沉浸在画中,再回过神,便看见冷傲的少年徒手捏死一只路过的乌鸦,而后垂眸冷冷睨了她一眼。 不知为何,那一瞬,琴香竟觉得自己就是那只可以被随手捏死的乌鸦。 此后,她开始日日穿红戴绿,在脸上煳满厚厚的脂粉。直到连她的阿娘都不敢认她,她确定司徒澈不会再认出自己,才终于放下心来。 而现在,司徒澈再一次出现在她面前,再一次冷眼睨着她,她立刻又想起来那只被捏死的乌鸦。 「司徒城主,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没做啊!都是他,是他!」她哀求着,痛哭着指着已经死得透透的卫队长,「是他要去禀告妖王,我什么都不知道,您别杀我,求求您别杀我!」 「嘘!」 司徒澈竖起修长的食指,冷金色的眼眸划过一丝森凉的笑意。 他托起手掌,一面巨大的菱镜出现在他的掌心之上。菱镜内的黑雾缭绕而起,逐渐呈现出一片荒芜的景象。镜内黄沙漫天,枯骨遍野,唿啸的风声如恶鬼哭嚎。 琴香只是看了一眼,竟觉得要被吸进万丈深渊,她绝望地瘫在地上,颤抖着去扯司徒澈的衣摆,不停地哀求他。 司徒澈蹲下,捏住她的下巴。 「两个选择,自己闭嘴,还是,要我帮你?」 作者有话要说: 连珩:非亲眼所见之事,不宜妄议。 云棠:你是指「行不行」那事??? 连珩:…… 第37章 罗生塔(一)
第74页 子时将至,罗生塔的第一重塔门即将开启。 云棠和连珩换下两名犯人。第三名犯人受药力的影响也已昏迷,只等着司徒澈回来。 押送犯人的小妖们还没等到卫队长,不由着急,正准备出去询问,便见琴香走了下来。 「塔门快开了,你们带人上来吧!」 琴香的胭脂擦掉许多,原本妖娆的面容看起来十分憔悴。 一旁的小妖见她来了,卫队长却没来,笑着搭腔:「呦,琴香姐姐怎么亲自下来了?我们头儿呢?不会被您折腾得起不来了吧!」 群妖又是一阵闹笑,全然不知他们的卫队长的确再也起不来了。 云棠正纳闷司徒澈怎么还不回来,身边昏睡的犯人忽然颤了颤身子。耷拉的脑袋抬起来时,已经换成了司徒澈。 「你怎么才回来?」云棠问道。 他们三人还被困在锁链上,司徒澈不适地扭了扭脖子,打着哈欠道:「看了会儿热闹,没什么大事。」 云棠下意识看向面容憔悴的琴香,又朝司徒澈递去一个惊诧的目光:「没想到啊,你还有这癖好?!」 司徒澈朝石壁一靠,扯了扯手上的锁链,没多解释。 卫队长没来,小妖们只好将云棠三人身上的镣铐从石壁上解下来,一行人跟着琴香上楼。等到地下一层,瞥见卫队长衣衫半遮地倒在琴香的榻上,一群小妖又埋头偷笑。 琴香的手还在微微颤抖,残存的胭脂勉强能盖住她惊慌发青的面色。云棠暗自打量她,又看了一眼榻上的卫队长,蹙了蹙眉,继续跟着队伍上楼。 一行人抵达第一层的塔门前,子夜的钟声刚好敲响。低沉的钟声从塔顶传来,乌黑厚重的铁门上开始泛起血色的花纹,血线慢慢汇聚,逐渐凝结成一朵绽放的彼岸花。 第一重塔门开启。 —— 与此同时,妖王殿内。 「主人,他们进去了。」 楼危站在大殿中央,左手执刀,右手托起一面幻象。幻象里,押送犯人的小妖解开云棠三人的镣铐,将三人送进了第一重塔门。 妖王文媚坐在高高的王座上,一双妩媚的桃花眼妖冶明艷。她的目光始终看着云棠,直至确认云棠走进罗生塔,才命楼危将幻象收回。 「今天抓到的小妖呢,带上来吧!」 楼危一抬手,两名妖卫押着一名穿着妖兵盔甲的少女走了进来。 少女极力地挣扎,咬着下唇,死死瞪着文媚。如果不是被楼危封住言语,她只怕会像当时痛骂楼危一样再骂文媚一次。 妖兵押着她跪下。文媚打量她几眼,没认出来是谁。楼危道:「先任镛城城主辛步离之女,辛玖。」 「哦,原来是那条漏网的小鱼。」 当年楼危血屠妖王殿,五大城主除了司徒澈以外,为保全族人,皆相继投降,与文媚签下契约。 文媚答应他们,只要各氏族的王室肯自愿进入罗生塔,她就可以放过各城下属的族人。所以,包括镛城城主辛步离在内,五大氏族的主要成员都被关进了罗生塔。 辛玖当时不在万妖山,有幸逃过一劫,再回来时才得知族人尽数被杀,文媚根本没有遵守当时的约定。所以她这次回来只有一个目的,炸了罗生塔,把她的阿爹和族人救出来。 奈何天不遂人愿,小姑娘还没碰到罗生塔的门,就被楼危抓住了。 文媚绕着发梢笑笑:「辛氏一族的小公主,难怪这么傲气。要是你的阿爹当年也能这么傲气,也不至于让本王不费吹灰之力,就收下了数千只狼妖镇守的镛城。」 辛玖挣扎着想说话,文媚示意楼危解开她的禁言术。楼危一挥手,辛玖立刻骂了起来:「贱人!我阿爹呢?要不是你出尔反尔,怎么可能拿下镛城?你有本事沖我来,把我阿爹放了!」 文媚依旧淡然坐在王位上,笑意盈盈:「你假扮妖卫前往罗生塔,难道会不知道你的阿爹在哪吗?他就在罗生塔里,你要去找他?」 她摆摆手,「楼危啊,既然辛小公主想去,不妨成全了她。」她又看向辛玖,「只可惜你的阿爹如今是死是活,本王可就不知了。」 辛玖攥着拳,又要张开破骂,楼危反手封住她的嘴,命人将她押了下去。 辛玖走后,文媚的神色沉了下去:「去澜沧古镇给半面鬼传信,云棠已经进入罗生塔,往生海的结界可以打开了。」 这是她和半面鬼的交易。 当年半面鬼协助她攻下万妖山,作为报答,她需要满足半面鬼的三个要求。 引云棠进入罗生塔,将罗生塔内的迷阵交给半面鬼控制——是第一个要求。 楼危躬身道是,转身欲走,文媚却又叫住他。 她从高高地王座上走下,血色长裙在玉阶上铺开宛如一道血雾。 楼危停下脚步,转过身,一手附于胸前:「主人有何吩咐?」 文媚走到他的身边,抬手挑起他的下巴。妩媚的桃花眼里涌起惑人的媚色,她微微踮起脚尖,温热的鼻息落在楼危的下颌。 而楼危完全没有回应,只是目光冰冷地看着前方。 她又勾住楼危的脖颈,慢慢凑上去,唇瓣相触之际,她顿住动作,目光骤然变冷。 「楼危,看着我。」 楼危低下头:「是,主人。」
第75页 文媚看着他的眼睛,灰濛暗淡,像蒙着一层蛛网。他的手是冷的,唇是凉的,整个人像一块冰冷的石头。 她嗤笑一声,又慢慢将他推开。 她忘了,楼危没有灵魂,没有思想,和他手里的罹剎鬼刀一样,只是杀戮的工具。 她又转身走回王座,边走边道:「不归谷的彼岸花快开了,等你从澜沧古镇回来,陪本王去看看吧!」 「是。」 楼危再次应声,语气没有丝毫波澜。 —— 罗生塔内。 罗生塔的第一重是一座昏暗的监牢,牢底四周被血池环绕,大门一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立刻扑面而来。 云棠三人并肩走进去,塔门一关,轰得一声,仿佛吵醒了沉睡在监牢里的妖兽。无数双血红的眼睛一双接着一双从黑黢黢的墙壁上冒出来,齐刷刷对准了刚进来的三人。 「这是什么东西?」云棠看出一身的鸡皮疙瘩。 司徒澈弹指一挥,四枚菱镜斜刺入牢顶四周。监牢周围血池的血光被折射散开,立刻照亮了整座监牢。 四壁上凿出无数个密密麻麻的洞穴,每个洞穴里躺着一只奇形怪状的妖,有的人身兽尾,有的兽面人身,更有甚者一半的身躯已经腐坏,另一半正被与他一同挤在狭小洞穴里的妖啃食。 司徒澈一面领着二人朝里走,一面解释:「他们都是这三百年来被文媚关进来的妖,因为修为太低,没办法进入第二重,只能躲在墙上的石窟里互相啃食。」 三人踏上血池之上的石桥,血腥味便难以抑制地往鼻子里钻。云棠捂住口鼻,司徒澈又道:「这些血池是带动罗生塔内迷阵运行的基础,必须以新鲜的血液供养。无法进入第二重的小妖只能留在这里,每日给血池提供鲜血,一旦哪只妖的血流干了,其余的妖就会将他分食。」 三人已经走到监牢中央,四壁上的小妖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们,却没有一个敢出手。 云棠正纳闷,便发现身侧的默不作声的连珩早已施法设好屏障。在神力的威慑下,一众小妖根本不敢轻举妄动。 云棠环顾四周:「第二重的入口在哪啊?」 司徒澈停下脚步,三人刚好站在监牢的中央。他朝牢顶一指:「子时三刻,牢顶会出现三盏血灯,三盏血灯照耀的位置就是第二重的入口。」 云棠思量一瞬:「那岂不是每天只有三个人能够进入到第二重?」 司徒澈点头,又轻蔑笑道:「放心,墙壁里的这些傢伙都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进了第二重也一样会死,不会和我们抢血灯的位置。等血灯一开,我们直接上去就行。」 距离血灯开启还有一段时间,三人站在监牢中心静静等待。 通过罗生塔的第一重,听起来比云棠想得容易很多。可司徒澈却说,当年五大城池关进来的人,一大半都死在了看似简单的第一重。 当时五大城池相继投降,来自各大氏族的数百只妖一同被关进罗生塔,每日只有三人能够进入到第二重,其他人则必须留在第一重放血来求生。 因为当时被关进来的妖都是各大城池的贵族,一开始并没有出现互相残杀的情况。但妖的数量众多,想要将所有人送到第二重,需要至少半年的时间。 能够提供给血池的血越来越少,不少人相继因为放血而死,五大城主设下的规矩,便逐渐拦不住自己人互相残杀。 为了能够进入第二重获得一线生机,他们开始杀人取血,争抢着进入血灯。一开始是不同城池之间的厮杀,后来慢慢发展为手足相残。牢房四周的血池仿佛可以吞噬良知,将进入罗生塔的每个人都逼成了恶鬼。 云棠听着司徒澈讲述过往,看着少年人波澜不惊的眼眸,只觉得他平静地仿佛毫不相干的旁观者。 「那你呢?」云棠不由问道,「你是什么时候进入第二重的?」 司徒澈淡淡看她一眼,笑了笑:「最后一个。」 云棠一惊:「那你岂不是每天都要放血?」 司徒澈瞥她一眼:「我没放过血。」 他顿了顿,「每杀一个人,够我用三天。」 「......」 有人被规则逼成恶鬼,而有人天生就是恶鬼。 「罗生塔里应该也有雩城的人,你不救他们吗?」云棠忽然觉得,眼前褐发金眸的少年冷得骇人。 司徒澈道:「雩城与其他四座城池不同,只有城主,没有氏族。雩城被关进罗生塔的,只有我一个。当然,就算有其他人,也跟我没关系。」 正说着,本该一直关闭的第一重塔门居然又开了。 两名小妖举着长刀,将一名少女狠狠推了进来。 云棠见状一惊:「这不是那时候被楼危带走的小妖吗?」 这下麻烦了! 本来刚好够用的三盏血灯,现在只怕要缺一个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一个萝蔔一个坑,猜猜哪个萝蔔没有坑? 第38章 罗生塔(二) 一个人想不想活下去,看眼睛最容易看出来。辛玖的眼睛很亮,乌黑的齐耳短髮衬托出少女特有的伶俐与傲气。云棠看她的第一眼,就知道这小姑娘不是会在罗生塔里等死的性子。 只可惜她的修为不高,一进来,已经有无数妖兽从墙壁上的洞穴上跳下来,虎视眈眈地朝她围了过去。
第76页 这些终年关在塔牢里的妖兽嗅觉极其灵敏,是人是妖,修为几何,他们一嗅便知。像辛玖这样只有五百年修为的小狼妖,在他们眼里是送上门的盘中餐。 云棠思量一瞬,一跃而起,身形一闪,已经落在了辛玖的身前。功德灯的光芒从她的掌心绽开,群妖立刻纷纷后退,不甘心,又不敢轻易再上前。 方才险些遇险,辛玖仍紧紧攥着九节鞭。她听说过罗生塔的规矩,塔内的人都要互相厮杀,只有胜者才有机会离开。前一秒帮你的人,下一秒就可能在你的背后捅刀。 与其被捅,她宁可先捅别人。 未等云棠收回功德灯,一道饱含杀气的劲风已经迎面袭来。云棠的反应极快,错身一躲,九节鞭刚好从耳畔扫过。 她立刻藉机抓住九节鞭,狠狠一拽,一把将辛玖扯到身前,又脚步轻转,绕到辛玖的身后,直接将九节鞭缠在了辛玖的脖子上。 「小姑娘个子不高,脾气倒是不小。」 云棠拽紧九节鞭,抬眸示意前方的连珩,她应付得来。 辛玖握鞭的右手被云棠绕在九节鞭里,饶是脖子被人紧紧扼住,左手仍不老实地弹出三枚钢珠。云棠再次偏头一躲,三枚钢珠刚好擦着她的耳畔嵌进监牢后方的墙壁里。 「你放开我!」辛玖不服气地大喊。 云棠无奈道:「我好心帮你,你却对我大打出手。我放开你,你再动手怎么办?」 辛玖狠狠瞪着身后,云棠依旧笑意淡然。辛玖不由恼火:「用不着你装好人,被关进罗生塔的能是什么好东西?我不杀你,难道你就不会杀我吗?」 说的好像她不是被关进来的一样,云棠轻笑一声,倒是她多管闲事了。 她将辛玖放开,身形一闪,退出群妖的包围圈,又回到连珩与司徒澈的中间。 「小妹妹,姐姐好心提醒你一句,罗生塔的第一重每日只能离开三人。等我们三个都走了,你自己留在这,不仅要放血求生,还要对付这些妖兽。」云棠微微一笑,「到时候,可别吓得哭鼻子。」 云棠一走,包围辛玖的妖兽再一次躁动起来。辛玖握紧九节鞭,一面提防妖兽,一面狠狠剜了云棠一眼。许氏被云棠轻视,一肚子怒气无处发泄,没等周围的妖兽攻过来,她已经挥鞭朝几只倒霉的小妖抽了过去。 几只小妖被甩到一旁,发出悽厉的惨叫。其他妖兽仿佛受到刺激,纷纷一跃而起,径直朝辛玖扑了上来。 一只两只还好应付,但十只百只一起上,辛玖显然有些招架不住。很快,少女的额头泛起细汗,一时不察,挂了第一道彩。 新鲜的血液令监牢的妖兽倾巢而出,越来越多的妖兽朝辛玖聚集过去。云棠站在外围,嘆了一声,终是不忍心看着她死在包围圈里。 一道黄色的符咒从她的指尖弹出,刚好落在辛玖的后背上。一只正扑上来的妖兽碰到辛玖的后背,立刻被弹了出去。 辛玖关顾着打斗,没有发现异常。司徒澈在一旁啧了一声:「阿姐,你帮人家,人家可未必领你的情。」 云棠瞥他一眼:「帮不帮是我的事,她领不领情,是她的事。」 说着,牢顶的石壁开始颤动。 乌黑的石砖上逐渐浮现出血色的光点,光点散开,一点点布满整个牢顶。慢慢的,三盏血灯在光点最亮的三处降了下来。 「走了。」 司徒澈招唿一声,已经闪身至一处红光下站好。 连珩与云棠对视一眼,也走到各自的位置上等待进入第二重。 辛玖还在和一众妖兽缠斗,有云棠贴在她身上的符咒,她暂时不会有危险。云棠站在红光里看着她,小姑娘的眉宇间满是傲气,妖兽的血和她的汗水混在一起都凝在脸上,她也没露出丝毫惧怕的神色。 她抿了抿唇。 要不,救她一把? 正思量着,一道寒光已经飞了过去。 问渊剑径直刺入地面,衣袂翩翩的连珩站在群妖中间,周身的气场一震,整个塔牢里的妖兽都安静了下来。 辛玖愣了一瞬,望着身前高大的男人,不由微微出神,再回过神时,却发现他的目光始终看着云棠的方向。 连珩收回问渊剑,走回到血灯下。整个监牢的小妖都被他的一剑震晕,再没机会进攻辛玖。 他朝云棠笑笑:「嗯?这回放心了吗?」 云棠哭笑不得。 谁要他替她出手了?他的眼睛是长在她的身上了吗?她明明只是在心里稍微想了一下,他怎么就把她想做的都做了? 她别过头,藏起忍不住上扬的唇角,嘴硬道:「神尊英雄救美,和我有什么关系。」 辛玖在一旁看着,咬了咬牙。 一只有幸没被震晕的小妖刚好倒在辛玖的脚边,他扯了扯辛玖的衣角:「小姑娘,你还不知道怎么进入第二重吧?」 辛玖不耐烦地睨他一眼:「有屁快放。」 小妖偷偷指向牢顶:「只有站在那盏血灯下,才能进入到第二重。他们看似在帮你,其实,根本没想救你。如果他们真想救你,就该告诉你怎么离开这。」 小妖的语气里满是怂恿,「那三个人里,属那名女子的修为最低。血灯很快就会运转,你现在去抢,还来得及。」 血灯出现后迟迟没有反应,仿佛在静等一场厮杀。但无论如何,只有最终站在血灯下的三个人才有机会离开。
第77页 辛玖攥了攥拳。小妖看出辛玖有些动摇,又添油加醋道:「这里每天都会迎来新的犯人,就算今天没人能伤你,保不齐明天来的人也能要你的性命。你留在这里多一天,就需要多放一天的血,你的身体会越来越虚弱,等进入下一层,活下来的机率只会更低。」 「小姑娘,你真的想好了吗?血灯就在眼前,你不试试,可能就没机会尝试了。」 辛玖的目光已经盯紧云棠。 她不能死在这,她得活着。她千辛万苦地回到万妖山,潜入雩城,为的就是进入罗生塔,找到阿爹和族人。 眼下只是第一重,她不能输。 对不住了,辛玖默念,这是罗生塔定下的规则,为了活着,她必须遵守。 辛玖从怀中摸出一枚巴掌大的玉埙,婉转的乐声从埙内传出,辛玖闭上眼,指尖不停抬动。 云棠三人听见乐声,目光立刻被辛玖吸引过去。被连珩震晕的小妖也一个接一个甦醒过来。 婉转悠扬的乐声突然一转,尖锐激烈如肃杀的阵鼓。遍地的小妖立刻跃起,如饿狼勐兽般朝云棠扑来。 连珩察觉不对,立刻施法压制住即将扑向云棠的妖兽。司徒澈也在第一时间反手挥出数到寒光,穿透正在朝云棠冲去的小妖。 被埙声控制的妖兽没有意识,纵使被司徒澈的镜片贯穿身体,依旧没有痛觉般一次又一次爬起,不停地进攻云棠。 整个塔牢里乱成一团,所有妖兽倾巢而出。红着眼睛的妖兽如巨浪洪潮,朝云棠的方向涌去。 被围攻的云棠不得已退开半步,辛玖抓住时机立刻飞身而上,站在云棠原本所在的血灯下,朝云棠狠狠击出一掌。 她以为,这一掌出其不意,一定可以将云棠推开。 可云棠却似乎早已看穿一切,她轻而易举地避开,错身躲过她的招数,又顺势击飞两只扑来的妖兽。 辛玖心下一沉,糟了! 她和云棠不过咫尺的距离,只要云棠抬手还她一掌,她会立刻被推开,如那些被云棠挥开的妖兽一样重重撞在塔牢的石壁上,再没有起身的力气。 她已经无计可施了,但云棠并未如她所想。 无暇的白衣翩然一闪,云棠竟飞身跃过涌来的兽潮,直接退出血灯的竞争,淡然退到了塔牢的边缘。 恰在此时,沉寂已久的血灯开始运转。 连珩和司徒澈完全没料到云棠会突然退开。连珩第一反应就是朝她奔去,哪怕不能带她走,也要和她一起留下。 可他的足尖一踮,却没能朝云棠跃去。功德灯化作金色的藤蔓紧紧缠住他的脚踝,令他无法奔向云棠。 云棠站在黑压压的兽潮里,身后是沸腾的血池。那一身白衣清明灼眼,像是地狱入口绽放的梨花。 她淡淡一笑,薄唇微启。 连珩没听见她的声音,却看懂了她的意思。 「等我。」 她要他去第二重等她,不必留下陪她。 司徒澈被兽潮拖出,也来不及出手相救。血灯的光芒倾泻而下,三人的身影立刻消失在刺眼的红光下。 辛玖在被血灯传走的那一刻,看见云棠站在兽潮中央,平静地朝她投来一抹意味深长的笑,仿佛在看顽皮的孩子。 心底潜藏的良知像尖刀一样狠狠刺下,辛玖这时才明白,所谓罗生塔的规则,只是残酷无情之人用来掩盖罪行的遮羞布;陷在深渊还是爬出泥潭,他们明明可以选择。 那些她以为必须遵守的规则,也有人从未放在心上。 第39章 罗生塔(三) 没了辛玖的琴声,暴动的群妖很快安静下来。碍于他们受辛玖所控,进攻云棠并非本心,云棠在与他们缠斗时,几乎一直在避让,并没有真正伤到他们。 这些小妖一经恢復神智,化为兽形的身体慢慢復原,庞大骇人的身躯骤然变小,恢復成半人半妖的模样,遍体鳞伤,瘦骨嶙峋,看着倒有些可怜。 云棠尚在他们的包围中,他们却看起来比云棠更加慌乱。以他们的修为,云棠想要除掉他们,几乎轻而易举。他们刚刚对云棠几乎下了死手,如果云棠要还回来,他们定然招架不住。 群妖慌得面面相觑,谁也不敢擅动。倒是云棠先一步收回功德灯,走到一群小妖面前,拨了拨他们:「劳驾,让让,都醒了,就别围着我了。」 眼下连珩不在,司徒澈也不在,她只能留在这里熬时辰,等明天子时三刻血灯重启,再去第二重和他们汇合。 云棠从小妖的包围里走出来,寻了一处还算干净的角落坐下。一众小妖见云棠似乎没有追究的意思,赶忙熘回了各自的石洞里。 云棠靠着石壁坐稳才发现,她靠着的石壁的侧上方也有一个巴掌大的小洞口,一只黄白相间的小狸猫窃窃缩在洞口,圆熘熘的小眼睛正在偷偷看她。 云棠刚好对上她的目光,小狸猫吓得一愣,忙把头缩了回去。 她显然一直缩在洞穴里,并没有受辛玖的埙声影响。不过看她骨瘦如材,可怜巴巴的样子,就算被控制,估计没等冲到云棠身前,应该也累倒了。 云棠朝洞口看去,轻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刚刚的埙声,没影响到你吗?」 小狸猫缩在漆黑的洞里,只剩两只圆熘熘的眼睛在发光。她似乎没明白云棠的话,但看云棠笑容平和地看着她,她壮着胆子朝外爬了两步。
第78页 云棠见她要出来,朝她伸手,她犹豫片刻,从洞里跳了出来,落地的时候化作少女的模样,一双瘦小却伤痕累累的手掌刚好搭在云棠的手上。 「我......」她吃力的吐出一个字,似乎要仔细回忆才能发出声音,她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我......我听不见。」 原来,难怪她没有受辛玖的埙声影响。 云棠又回到墙边坐下,朝身侧的位置拍了拍,示意她来坐下。小狸猫有些害怕,犹豫片刻,还是慢慢坐了过去。 「我...我叫小狸。」太久没有和人交谈,她说话有些磕巴。 她看着云棠,又看向另一头躲在石洞里的小妖:「姐姐,他们害得你没能进入第二重,你不生气吗?」 云棠在空中写下一排金色的字:「我是自愿留下的。」 又问:「你的耳朵怎么了?」 如果是天生失聪,不太可能会说话。小狸说话虽然有些磕巴,但吐字清晰,看起来不像失聪太久。 小狸靠着石壁,垂着脑袋:「三天前,我去妖王殿给主人送膳,无意间听到了主人和大祭司的谈话。主人便将我的听觉剥走,把我关到这了。」 「他们说了什么?」 一句话而已,至于下此狠手吗? 小狸摇着头:「我不记得了,主人在夺走我的听觉时,连同那段记忆一同剥走了。」她皱了皱眉,「我现在也只能记得说,是什么面,什么鬼来着。」 云棠一惊:「半面鬼?」 小狸想了想,好像是,又不太确定,她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了。」 云棠又在空中写道:「我可以看看你的耳朵吗?」 小狸点点头,乖顺地将头凑过去。 她的两只耳朵下各有一道咒枷,密密麻麻地细小咒文像蚂蚁一样在耳畔周围流转。云棠将一道灵力缓缓注入她的耳朵,两道咒枷先是沉寂,而后忽然泛起红光,将所有灵力排了出来。 小狸疼得一颤,云棠忙收回法力,又施法替她平復伤痛。 「姐姐,你不必白费力气了。就算我的听力能恢復又如何呢?我这辈子只能留在罗生塔里,可能连在这也活不了几天了。有没有听力,又有什么分别呢?」 在罗生塔这样的地方,有时候眼不见、耳不闻,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云棠思量一瞬,又写道:「你想离开吗?」 塔牢里的小妖本就都在注视着云棠,这句话一写出来,几乎所有小妖都从洞里探出了脑袋。一时间数百只眼睛齐刷刷盯着云棠,却与那时进门时盯着她的目光完全不同。 他们看着云棠,仿佛看见了救命的稻草。尽管他们大多已在塔牢里磨灭了心志,却依旧没放弃生的希望。 云棠在他们渴望的目光中站起来,问道:「你们都想出去?」 已经有不少小妖探出半个身子。 云棠笑了笑:「我有办法送你们出去,但是,为了保证你们出去不会作乱,我会在送你们出去前,废掉你们的修为。」 「你们也愿意吗?」 从野兽修炼成妖,至少需要耗费数百年之久。一旦修为被废,他们又会变为野兽。谁也不敢保证,他们还有机会再次修炼成妖,如果不能,他们离开罗生塔后,便只能像普通动物那样活着。 「我愿意。」 小狸走到云棠的身边:「姐姐,我愿意,就算变回一只普通的小狸猫,也好过在这暗无天日的塔牢苟活。」 小狸说完,其他的妖也很快相继应声,一只两只,最后几乎所有的妖都愿意废去修为。 云棠在进入万妖山前,在山外画了传送法阵,原本是为了在不得已的情况下,先一步送连珩和司徒澈离开,免得拖累他们和自己一同赴险。 她的法阵和司徒澈的伏山镜不同,只能传别人,不能传自己,这招,她在云陲的祭神节那天也用过。 这次因为辛玖,云棠不得已拖住连珩,让他们先一步前往第二重。依连珩的脾气,不可能给她再一次单独面对险境的机会。左右这个法阵也没了用处,她不介意帮这些小妖一次。 愿意废掉修为、离开罗生塔的小妖纷纷从石洞里走出,慢慢走到了云棠的前方。他们身上大多带伤,有些是方才打斗时所伤,但大部分还是之前在塔牢里互相厮杀时所伤。 废掉修为之后,他们很难承受这样的伤势,所以再送走他们之前,云棠需要先为他们疗伤。 整个塔牢内数百只妖,医治起来不是易事,好在距离明日子时三刻还有很长的时间,云棠便坐在塔牢中间,为他们一个一个施法疗伤。 待他们的伤势恢復,云棠已经疲倦得有些困意。小狸问她需不需要休息,她只是摆摆手,又将功德灯取出,挥手画起了传送法阵。 「你们站到法阵里,自行废掉修为,待恢復原型,法阵会自动将你们传送出去。」 这一步骤不需要云棠亲自施法,功德灯内的功德可以吸收小妖们的法力,帮云棠送他们离开。 云棠走到一旁休息,小狸也跟着在她的身边坐下。 小狸似乎有话想说,几次开口,又收了回去。云棠看着她笑笑,告诉她但说无妨。 小狸沉默片刻,看向方才血灯落下的位置:「姐姐,刚刚跟你一起的那名少年,是司徒城主吧?」 云棠应声:「嗯,你见过他?」
第79页 小狸点点头,微微蹙眉:「姐姐,他......不是好人。」 「哦?怎么讲?」 云棠当然知道司徒澈不算好人,能从踩着故人的尸体从罗生塔走出去,怎么也和「好人」二字粘不上边。 小狸道:「他原本不是万妖山的人。大家都不知道为什么他会来到万妖山,包括雩城的百姓。我阿娘说,他第一次出现,是在雩城临近往生海的祭祀台上。」 「那时正在举行妖神祭礼,他忽然闯进来,杀了老城主,又占领了整座雩城。」 「占领?」云棠皱了皱眉:「你们的老妖王没派人来捉拿他吗?」 「派了,但老妖王的人来一次,他就杀掉雩城的一百只小妖,老妖王没有办法,只能让他当了雩城的城主。」小狸嘆了一声,「虽然他成为雩城的城主后,没再伤过雩城的百姓,但之前他屠城的时候,下手不比楼危祭司轻。」 云棠印象里的司徒澈虽然桀骜,但谈不上冷漠,能和楼危作比,属实令她意外。 她没多说什么,只是同小狸道谢,二人又闲聊几句,云棠觉得有些乏累,便小睡了一阵。 功德灯可以护主,云棠不必担心睡梦中被心怀不轨的小妖偷袭,这一觉睡得还算安稳。醒来时,塔牢里的小妖已经全部离开了。 她起身去收功德灯,差点碰洒了身侧的一个瓷碗。瓷碗里装着满满一碗血,是小狸留给她的。 塔牢里的人,每日都要给血池献血,小狸特意为她备好一碗血,碗边还写着一行字:「谢谢姐姐,我们有缘再见。」 云棠将血倒进血池,笑了笑,又回身取功德灯。这才发现灯内的功德涨了许多,几乎快要漫出。 她忘了,离开的小妖已经废掉修为,这些都会算做她收妖的功绩。 倒是阴差阳错捡了便宜。 眼下已经是第二日的晚间,云棠收起功德灯,又走回一旁坐下,默默等子时三刻的到来。 只有云棠一人的塔牢很安静,血池里沸腾的咕噜声变得格外鲜明。等待的时间十分漫长,云棠打坐运气调神,待子夜的钟声敲响。 子时三刻,血灯开。 红色的光芒将云棠笼罩,血池内的血液沸腾涌起。云棠的视线开始变得模煳,尽管她极力保持清醒,神智仍空了一瞬间,再睁眼时,视野已经被黑雾笼罩。 司徒澈说,罗生塔的每一重都不同,第二重自然不会再出现像第一重那样的塔牢。 云棠环顾四周,满眼只有黑色的云雾。她不能确定连珩和司徒澈是否也在这里,只好先谨慎地搜寻起来。 迷雾里透着暗暗的杀气,云棠越走越觉得不对。 最后,她停下了脚步。 她见过这种迷雾。 在云陲,半面鬼用引梦术进入她的梦里,那时的场景也是这样幽黑望不到尽头的迷雾。 她下意识将手背到身后,功德剑已蓄势待发。 而就在此时,一个沙哑低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好久不见,云棠。」 第40章 罗生塔(四) 伴着沙哑低沉的声音传来,云棠转过身,只见半面鬼披着黑色的斗篷,缓缓从迷雾中走了出来。 黑色的身影越走越近,云棠将功德剑握在掌心,柳眉微微蹙起。 如果可以,她真希望永远不见。 上次在云陲初见时,云棠还不知道他是半面鬼。他让云棠做了一个选择,而时至今日,云棠也想不明白他的目的。 天道还是苍生,轮得到她一个小小修士去选吗? 「半面鬼。」 云棠回想起小狸的话——妖王文媚也曾和楼危谈及半面鬼。 她的眉头舒展开,轻笑一声:「原来三界之外的恶灵,也会屈尊降贵,和万妖山联手吗?恕在下狂妄,您来罗生塔,是为了见我?」 云棠说着,暗自施法去探查周围的气息,很可惜,除了半面鬼身上的煞气,什么都感知不到。 连珩和司徒澈不在这,这里也没有其他人,云棠一时间很难确定,这里是罗生塔的第二重迷阵,还是半面鬼给她设下的陷阱。 半面鬼走上前,衣袖一挥,一片黑雾开始流转,最后慢慢呈现出一片明亮的景象。 黑雾里是一座迷宫,俯视看去,整座迷宫处处是陷阱。交错的小路中,有些通往沉睡着凶兽的监牢、有些连接布好禁术法阵、也有些直通深不见底的深渊,一步走错,便会在迷宫中殒身。 待云棠看清整座迷宫的构造,黑雾中的视角开始下移,很快,视野中出现了熟悉的身影。 黑衣少女手执九节鞭,正在与一只凶兽缠斗。凶兽的攻势很勐,几乎无视少女的还招、不知痛痒般地横冲直撞。 半面鬼走上前:「辛玖,镛城老城主的独女。你甘心救她,想必认得她。」 云棠没有应声,半面鬼又将黑雾内的景象拉近。 辛玖的身上布满伤痕,右手的手臂上更是被凶兽的利爪划开一道血淋淋的伤口,几乎露骨。 长牙利爪的凶兽再一次扑来,辛玖挥鞭抵挡。九节鞭勒住凶兽的脖子,辛玖奋力一跃跳到凶兽的头顶。 眼看就要将凶兽降伏,凶兽却突然双眼变红,勐地一挣。 九节鞭相连的锁扣一节节断开,辛玖立刻被随之而来的气浪沖开,狠狠砸在了迷宫的围墙上。
第80页 头部受到重击,辛玖的视线开始模煳,几次想要挣扎着起身,最后还是晕了过去。 凶兽甩开脖子上的九节鞭,张开血喷大口朝辛玖扑来。 就在辛玖即将落难的一刻,半面鬼再次挥动衣袖,黑雾里的景象便消失了。 「你觉得她能活下来吗?」半面鬼冷冷道,「方才的景象,正是罗生塔内的景象。辛玖,她快死了,你想不想救她?」 云棠不能确定半面鬼给她看的景象是否属实,但半面鬼给她看这些,肯定不是为了帮她。 「这次,又要做什么选择?」云棠轻笑着问道。 半面鬼道:「不急,不妨再看看其他人。」 他再一次挥手,黑雾里出现了新的景象。 这次是一片泥沼丛生的密林,毒瘴将整个密林蒙上一层阴森的暗绿。司徒澈拖着疲惫的身子走在丛林里,衣衫染血,冷金色的眼眸竟没了一贯的傲气。 他的左肩上受了很重的伤,像是被利器贯穿,整个肩膀上渗满黑色的毒血。血液中泛起暗紫色的光芒,这是中了化骨丹的毒才会出现的情况。 云棠的面色一凝,半面鬼嗤笑:「怎么,没想到吗?他原本或许可以安然无恙地离开罗生塔,却因为你的化骨丹,只能在这里等死。你觉得很愧疚吗?」 云棠的眉头紧锁,没有回应,半面鬼再一次挥动衣袖,黑雾里的景象又一次出现变化。 这次是连珩。 问渊剑上流下道道血痕,连珩站在一方石台上,脚下是万丈深渊。沸腾的血浆在万米高的石台下不停翻涌,散发出的血气令连珩的眼底生出难以掩盖的杀意。 云棠从未见过这样的连珩,目光狠戾,一的身杀气,温润的面容因为眼角染血变得极尽冰冷。他慢慢举起问渊剑,冷声道:「放了她。」 随着连珩的话音,景象的视角发生偏移,很快,云棠在连珩剑指的方向,看见了被楼危掐住喉咙的自己。 不对! 那不是真的她。 但连珩显然并不清楚。 楼危扼住假云棠的脖子,威胁连珩将剑放下。连珩没应,楼危便将手掐得更紧。 僵持许久,连珩放下问渊剑,而与此同时,楼危突然将假云棠反手一推,直接推下了万丈的血池。 连珩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一跃而下。滚烫的血浆翻涌而起,眼看就要将连珩的身影吞噬。 云棠的心狠狠颤了一下。半面鬼适时驱散黑雾,连珩的身影也随之消失了。 「怎么样?」半面鬼冷声开口,「这就是他们的处境。因为你,他们才会来到罗生塔;因为你,他们才会落入险境。你难道不想救他们吗?」 云棠没有回应,半面鬼却仿佛已经知道了她的答案。按云棠的性子,自然不会见死不救。 「你可以救他们。」他再次挥手展出三片黑雾,黑雾里再次浮现出三人定格的身影,「他们三人,你只能救一个。」 辛玖即将被凶兽吞噬,司徒澈的毒已经入骨,连珩在血池之上,衣摆已经被血池焚化。 三个人,云棠只能救一个。 半面鬼再次走近,漆黑的雾气逐渐缠上云棠的四肢。云棠沉默良久,勾了勾唇角。 「 你真的觉得,我这么好骗吗?」 半面鬼的动作顿住一瞬。 突然,三千功德陡然散开,在浓郁的黑雾中噼开一道天光。从黑雾中脱身的云棠一跃而起,握着惊蛰弓一连射出三剑。 如果她看到的景象是真的,或许,她还会犹豫片刻。但此时,她可以确认,不论眼前的人是否是半面鬼,黑雾中出现的景象都不会是真的。 因为从一开始,她给司徒澈的药就不是化骨丹,又谈何中毒呢? 三枚箭矢划破重重黑雾,从三个方向一齐朝半面鬼射去。半面鬼却并未躲闪,反而抬起头笑了笑。黑色斗篷下露出微扬的唇角,在三支箭矢汇聚的一瞬,消失在了云棠的视线中。 黑雾中的景象随之坍塌崩坏,云棠的意识再次空了一瞬,再清醒时,还未睁眼,已经听到了连珩的声音。 「云棠,」他在轻声唤她,「云棠,醒醒。」 云棠缓缓睁开眼。她正倒在狭窄的石廊里,身下的石砖坚硬冰冷。连珩轻轻拍着她的肩膀,见她睁开眼,露出一抹放心的笑。 云棠揉了揉额角,慢慢坐起:「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司徒澈呢?」 「我们走散了。」连珩解释道,「罗生塔的第二重应该是一种心魔幻境,进入血灯后,我们便分开了。」他将云棠扶起来,「我们现在所处的位置是罗生塔的第三重,我来到这里后一直没有走动。」他顿了顿,「一直在等你。」 那时云棠将他拴在血灯下,不许他和自己一同留在第一重,确实说了要他等她。 云棠笑了笑。尽管方才她早在看完司徒澈的景象时,便察觉到黑雾中的景象并非真实情况,可看见连珩为她放下问渊剑,跃下血池,险些丧命,她仍不可控地害怕了。 的确,她怕了。 听连珩的话,云棠猜想自己之所以会见到半面鬼,只是因为心魔幻境拾取了她内心对半面鬼的恐惧,并不是半面鬼真的来到了罗生塔。 但她依旧不免后怕,眼下只是第三重迷阵,后面不知还有多少危险,她不该连累连珩至此。
第81页 二人正站在一条石廊里,石廊上方没有棚顶,抬头只能看见黑漆漆的迷雾。石廊很窄,只有三人并肩的距离。两侧的石壁约有三米高,但云棠尝试跳起来去看石壁外的景象,却发现石壁也会随之升高。 这里的石廊很奇怪,站在原地不动时,石廊的两头一直延伸到视野尽头,只有走起来,才会发现其实石廊中间存在很多转角。 云棠和连珩在石廊里绕了好一阵,边走边做标记,却发现绕来绕去又回到了原点。 「这里,好像是一座迷宫。」云棠停下脚步,在四周的石壁上打量起来。 连珩将方才一路摸索时绘制的地图呈给云棠,地图上绘制出一小片区域,是方才二人走过的地方。 云棠接过地图打量片刻,在图纸上敲点的手指忽然顿了下来。 不对! 这里似乎和那时辛玖出现的迷宫很像。 那时云棠见过整座迷宫的俯视图,她立刻开始回忆迷宫的结构。 「笔借我一下。」 云棠一手托着图纸,一手朝连珩伸过去。她只顾着低头研究图纸,没看连珩的方向,感觉手里放进一根细长的笔,便攥住往图纸上一拽。 然后,连珩便一个踉跄,撞上了她的肩膀。 「......」 「我要笔,你把手给我做什么?」 连珩无辜道:「我就是用手写的。」 「......」 云棠没好气地嗔他一眼,掌心还停留着连珩指尖无意间轻轻刮过的触感,耳畔不由的发热。她只好埋头,用绘制地图来掩盖泛红的脸颊。 很快,云棠将记忆里的迷宫地图完整地画在了纸上。连珩见状问道:「是这里的地图吗?」 云棠道:「我也不太确定。我在第二重迷阵里见过一个迷宫,和这里很像。反正我们现在也不知道该怎么走,不妨先按这个走试试。」 二人便按照地图在迷宫里摸索起来。走了一阵,连珩却发现,云棠走的方向并不是地图上出口的方向。他知道云棠定然有自己的考虑,便没多问,只是默默跟着。 云棠拿着地图,越走心里越不安。 太像了,他们现在所处的位置和当时黑雾中辛玖遇难的位置,几乎一模一样。 可是,那不是她的心魔幻境吗? 为什么她的心魔中会出现从没见过、却真实存在的景象? 如果这里真的是那座迷宫,那辛玖...... 正思量着,一声少女的惨叫从不远处的转角里传来。 第41章 罗生塔(五) 云棠二人赶到时,辛玖正倒在石廊的墙根底下。九节鞭碎成几段散落一地,数米高的凶兽伏在地上,两只利爪刻进石板,正龇着牙准备扑向辛玖。 凶兽一身黝黑的毛髮,长着倒刺般尖锐的长牙,和云棠那时在黑雾里看见的凶兽几乎一模一样。 情况危急,云棠顾不得考虑太多,立刻挥出功德灯将昏倒在地的辛玖罩了起来。凶兽扑过去刚好撞到功德灯的屏障上,它登时大怒,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又朝云棠扑了过来。 云棠与连珩立刻腾身而起,一黑一白两道身影从凶兽两侧闪过。二人相视一眼,立刻会意。连珩施法拖住凶兽,云棠则纵身一闪,跃至辛玖的身旁,将她背了起来。 云棠研究过这里的地图。这里有些地方有凶兽,有些地方有迷阵,只有在相应的区域内,才会出现。只要离开这段区域,凶兽便不会再跟着他们。 这只凶兽是第三重迷阵制造出的异兽,集罗生塔内的死气而成,不死不灭,与它缠斗没有意义。云棠背起辛玖,唤连珩跟上自己,而后飞速穿过迴廊,按记忆里的路线抵达了安全地带。 此时,司徒澈也在他们附近的位置。 司徒澈抵达罗生塔的第三重后,同连珩一样并没有先一步前往第四重。早在第二重的时候他便发觉,罗生塔内的迷阵和三百年前他离开那时,已经出现了很大的区别。 这里几乎是全新的罗生塔,比当年更兇险,但他对此并不在意。 他一直在迷宫内四处闲逛,遇阵破阵,见鬼杀鬼。如果是杀不掉的凶兽,他便直接展出那时用来吓唬琴香的镜子。那面形状诡异的镜子,可以直接将凝聚成凶兽的死气吸走,管他什么不死不灭之身,只要他想毁掉,所有的东西都不堪一击。 云棠到来后,他很快察觉到了云棠的气息。隐约感觉到云棠就在附近,他立刻挥手展出数面菱镜,剔透的镜片飞向四面八方,将一条石廊内所有路口的景象都呈递到了司徒澈的视野中。 云棠和连珩就在不远处,他收回菱镜,身影一闪,消失在方才驻足的地方。 逃到安全地带后,云棠开始施法为辛玖疗伤。辛玖身上的伤痕逐渐恢復,很快醒了过来。 她睁开眼,第一眼看见的就是云棠。扬眉厉目的少女迷茫了一瞬,眼里的羞愧一闪惹过,立刻起身退开一步。 「你们怎么会在这?」 云棠没多解释,只问:「你叫辛玖?」 辛玖不解,她怎么会知道自己的名字? 云棠道:「你爹是前任镛城的城主辛步离。在第一重时,你所吹奏的曲子叫《天狼颂》。我见过你。」云棠笑了笑,「你小时候,比现在可爱多了。」 大概在四百年前,云棠接了买卖,去一处偏远的小镇收妖。那时云棠的修为已经不浅,但小镇上的妖兽数目众多,云棠以一敌百,很快落了下风。
第82页 就在群妖将她包围之际,一人伴着埙声乘风而来,正是辛玖的父亲——辛步离。 当时辛玖坐在辛步离的肩头,一双眼睛乌黑髮亮,干净又澄澈。 辛步离以一曲《天狼颂》控制群妖,□□的妖兽很快被云棠降伏。云棠躬身向辛步离道谢,坐在肩头的小姑娘竟伸出手,轻轻擦掉了她脸上的血迹。 那时候小姑娘的手软软的,很温暖,云棠怎么也没想到,那时轻轻为她擦拭血迹的手,会在几百年后,与她兵戎相见。 辛玖听着云棠的话,忽然也觉得她有些眼熟。但骨子里的傲气不许她轻易认错,尽管她知道已经欠了云棠的人情,仍没好气地别过头,连句道谢也没有,转身便要走。 云棠叫住她:「你来罗生塔,是为了救辛城主?」 辛玖顿住脚步:「用不着你多管闲事。」 云棠没和她计较:「小玖,罗生塔是什么地方,你应该很清楚。凭你一个人,能不能顺利找到辛城主都成问题,更别提救辛城主走了。」她走到辛玖身边,「辛城主的情况,你应该比我清楚,如果连他都不能离开这,你觉得你就能吗?」 辛玖没有回答,眼里的傲气已然散去。其实她也明白,凭她自己,几乎没有可能救出阿爹。 但她不能再等了,三百年了,她已经和亲人分开整整三百年了。这三百年里,她又何尝不是从烂泥里爬起来的。 镛城被占,辛氏一族尽数被关进罗生塔。她孤身一人遍访辛氏一族的故友,却无一肯出手相助。以她一己之力对抗文媚,无异于螳臂当车。 她不敢再拖了,每拖延一日,阿爹和族人就多一份危险。她承认,孤身一人进入罗生塔,她的确有赌的成分。 但她只能赌。 赢了,她可以如愿以偿地带阿爹和族人离开; 输了,她不介意与他们一同奔赴死亡。 见她有些犹豫,云棠又道:「辛城主于我有恩,如果你不介意,不妨与我们同行。」 她明白辛玖之前向她出手的原因,眼下的情况,她愿意相信辛玖不会再对她出手。 辛玖正在犹豫是否答应,三人身后传来司徒澈的话音。司徒澈一手抛着菱镜,神姿落拓地从石廊转角中走来。 「阿姐,罗生塔的第九重只能离开一个人。你不怕她最后为了活命,对你下毒手吗?」 云棠笑了笑:「司徒城主已经来过一次罗生塔,早在进来之前就应该知道第九重只能离开一人。你不还是同我们一起来了?」 这一点,云棠相信司徒澈定然早有安排,不然不会提出同他们一起前往罗生塔的建议。 辛玖没见过司徒澈,但对他的事迹早有耳闻。她从云棠的话里猜到眼前褐发金眸的少年人是何身份,目光顿时凌厉起来。 「你是司徒澈?」辛玖攥紧了拳,「有他在,我不会和你们一起。他杀人不眨眼,谁知道最后他会不会为了出去,将我们全部杀了。」 司徒澈轻蔑一笑:「你觉得我想杀你,你不和我们同行,就能逃掉吗?」 辛玖气得咬牙,云棠上前将一个瓷瓶抛给司徒澈。 「化骨丹的解药,今日份,赶紧吃,过了时辰,可就不管用了。」 辛玖愣了愣,恍然明白了为何云棠愿意相信司徒澈。 云棠已经朝迷宫出口的地方走去,连珩和辛玖相继跟上。司徒澈站在原地,将瓷瓶内的解药取出。 打量片刻,他的指尖轻捻,将解药捏成了粉末。 司徒澈勾唇轻笑,抬步跟了上去。 有地图在,云棠一行人很快离开了第三重的迷宫。 接下来的几天,一行人又一连打通三重迷阵,抵达了罗生塔的第七重。因为有司徒澈和连珩在,这一路走来还算顺利,却不料在一行人进入第七重迷阵时,又出现了意外。 第六重进入第七重的入口是两扇石门,两扇石门必须同时打开,入口才能开启。 四人被迫兵分两路。 起初,连珩坚定地要与云棠一起。但碍于云棠需要按时给司徒澈化骨丹的解药,为避免分开太久,司徒澈发现不吃解药也不会毒发,得知云棠骗了他,云棠只能提出由她和司徒澈一起。 加之她也担心以司徒澈的秉性,保不齐真在路上丢下辛玖,所以还是连珩带着辛玖更为保险。 连珩不放心司徒澈与云棠单独行动,特意将问渊剑化作一枚吊坠,留在云棠的身边防身。安排好相关事宜,四人分成两队,进入了两扇石门。 进入石门后,云棠立刻傻眼了。 不是因为第七重迷阵有多危险,反倒是因为第七重的迷阵足够普通,普通到令云棠有些措手不及。 进入石门后,出现在云棠面前的居然是一间闺房。房间里整齐地摆着凡间惯用的梨木桌椅,一面半透的镌花屏风后,是浅黄色的轻纱软帐。梳妆檯上摆满胭脂水粉和一瓶别有意趣的桃花枝。 进入到这间闺房后,身后的石门很快消失了。云棠站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静默良久,才发觉...... 不对啊? 司徒澈呢? 「司徒?」 还不能确定这里的情况,云棠不敢大声唤他,只得轻声喊了几声。 「司徒,你在吗?」 很快,云棠听到了司徒澈的回应。 只不过,是从地下传来。
第83页 云棠吓了一跳,忙伏在地上问他:「怎么回事,你怎么在下面啊?」 司徒澈显然也很无奈:「鬼知道小爷我为什么在下面?这什么破地方!他娘的,臭死了!」 下面的情况显然很糟,司徒澈破开大骂,骂了几声,不耐烦道:「阿姐,你赶紧把地上砸开,我要上去,这下面根本不是人待的地方。」 地下的空间很矮,司徒澈只能蜷着身子缩在下面。他的膝盖以下全部没在水里,水里散发出的腥臭气简直熏眼睛。 这个情况,让司徒澈非常不情愿地联想到了早些年在雩城外的臭水沟里,缩在烂泥水草里身不由己的烂虾。 云棠忍不住发笑,想不到堂堂司徒城主也有这么狼狈的时候。她有意逗他道:「司徒城主法力无边,难道没办法自己上来吗?您那么厉害,这点小事,在下应该不必多管闲事吧?」 云棠的话音刚落,脚下的地面很明显颤了颤。司徒澈直接一掌击在头顶的石砖上,可地面竟连一丝裂隙都没出现。 居然连司徒澈都没办法破开,云棠的神色不由得严肃起来。 「怎么回事?」她问道,「你不会当真上不来了吧?」 司徒澈的语气十分烦躁:「石砖上有法阵,只能从外面破解。」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眼下的情况,他的确没办法自己出来。事实证明,尽管是司徒澈,也会有应付不了的情况。 云棠闻言,伸手在地面上试探起来,随着她的掌心抚过,灰黑色的石砖上慢慢泛起暗红色的咒文。 的确被人施了法阵。 云棠在咒文上观察片刻,恍然发觉这样的文字她曾见过,楼危的刀鞘上也刻着这样的咒文。 「你等等啊!我这就救你出来。」 司徒澈弓着身子站在地下,生无可恋地抬起头,一手捏着鼻子:「你快点啊,下面臭死了。」 云棠却没应声。 司徒澈等了一阵,始终没有反应,又催道:「阿姐,你等什么呢?放我出去啊!」 他快被熏死了。 沉默良久,地面上终于再次传来云棠的声音。 「司徒啊,不太巧。」云棠尴尬笑笑,「那个,我的法力,它好像又失灵了......」 作者有话要说: 司徒澈:你大爷啊! 第42章 罗生塔(六) 云棠暂时法力失灵,没办法施法帮司徒澈破开法阵,只能在房里翻出一个铁锤,一锤又一锤地敲起地面上的石砖。 司徒澈被地下的臭水熏得已经捏住鼻子,腾不出手捂耳朵,干脆直接将听觉封住了。 用巴掌大的铁锤去砸坚硬的石砖,云棠被震得双手发麻。锤了半天,也没见有任何进展,她琢磨着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便朝地下喊道:「司徒,我出去看看有没有别的法子,你再忍一会啊,我马上就回来。」 司徒澈的听觉还被封着,全然不知道云棠已经走了,依旧一手捏鼻子,一手夹着一片菱镜,苦中作乐般在头顶的石砖上刻着连环画。 眼下,外面的天已经黑了。 云棠走出房门,才发现这里藏着很重的阴气。 这是一座不算太大的宅邸,门廊上挂着白色的纸灯笼,纸钱飘的到处都是,显然正在筹备丧事。 云棠在后院绕了一圈,没找到能凿开地砖的工具,也没见到其他人,只好又去了前院。 前院有一间灵堂,烛台上燃着青色的烛火。一口石棺摆在灵堂中央,灵位上却没有镌刻逝者的姓名。 云棠见灵堂内没人看守,便偷偷熘了进去。 明明方才在来的路上,处处都是阴气,眼下进入灵堂,阴气反倒轻了不少。 云棠正在灵堂内小心摸索,忽然,身后传来咚的一声。 她顿住动作,缓缓回头。 咚咚! 又接连传来两声。 是从灵堂中央的石棺里传来的。 云棠抽了抽额角,别是里面的老兄弟诈尸了吧?她现在可没有法力陪他玩。 云棠悄悄取出功德灯,在石棺旁探了探。如果石棺内有起尸的可能,功德灯会出现反应。但云棠提着功德灯在石棺里熘了一圈,功德灯始终没有任何反应。 正思量着,灵堂外忽然传来几声阴森的鬼嚎。 功德灯立刻开始剧烈的抖动,提醒云棠灵堂外正有大批阴魂赶来。 阴魂已经走到灵堂外,云棠来不及离开。眼下又没有法力,她只能先找地方躲起来。 云棠环顾四周,看来看去,只有一个地方能藏人——眼前的石棺。 功德灯的反应表示石棺里没有危险,顶多有具凉透的尸体。和丢掉小命相比,与尸体挤在一起,似乎也不是什么大事。 云棠索性一咬牙,使出浑身都力气,将厚重的棺盖推开了。 棺盖才推开一角,云棠就傻眼了。 棺材里的「尸体」和云棠相视一眼,大手一挥,直接将云棠揽了进去。 棺盖盖好,外面的阴魂也飘了进来。 棺材里一片漆黑,云棠什么都看不见,但缭绕在鼻尖淡淡的梨花香告诉云棠,她方才并没有看错,棺材里躺着的人,的确是连珩。 棺材里的空间十分狭窄,实在容不下第二个人平躺。被拽进来的云棠只能趴在连珩的身上,紧紧相贴,云棠甚至能感觉到唿在自己额头上的温热鼻息。
第84页 「连珩,」云棠轻轻出声,「是你吗?」 连珩沉默片刻,低低「嗯」了一声,声音带着些许克制。 云棠现在的姿势,手肘刚好会硌到连珩的胸膛,她怕压疼他,错身动了一下。这一动,直接不小心撞到了连珩的下巴。 「对不住啊!」云棠忙道歉,「你没事吧?」 「无妨。」 连珩的语气依旧很淡,但落在云棠额定的鼻息却愈发灼热。 云棠没察觉到连珩的异样,只觉得这里的空间太小,实在不方便,便将功德灯缩小成巴掌大,又承托在掌心。 石棺里立刻亮了起来,云棠这才恍然发觉她和连珩的距离有多近。近乎咫尺,她微微抬头,鼻尖便会撞到他的唇瓣。 那一瞬,云棠只觉得心跳得好快,一声一声,似乎可以在石棺里迴响。 她生怕连珩注意到她的心跳,忙故作平静道:「你怎么在这?辛玖呢?」 连珩二人进入石门后,意识也出现了短暂的空白,再睁开眼,二人已经走散了。连珩一醒来,就在这口石棺里。 云棠问他为什么躺在石棺里不出去,他朝石棺的棺盖一指,借着功德灯的光芒,云棠发现棺盖下也刻着许多血色的咒文,与方才房间内,困住司徒澈的咒文基本一致。 连珩一直被困在石棺里,云棠为了躲阴魂,刚好阴差阳错破开石棺上的法阵。眼下咒文虽然还在,但已经失效了。 这些血色的咒文像一种古老的文字,云棠伏在棺材里仔细打量许久,隐约觉得在哪见过。 不是楼危的刀鞘。 早在这之前,她应该就见过这样的文字。 正思量着,石棺忽然被外面的阴魂狠狠凿了一下。 连珩立刻提醒云棠屏息,是外面的阴魂察觉到了她的阳气。 云棠立刻闭气息声,但眼下她没有法力,闭气的时间很难坚持太久。 外面的阴魂始终流连不散,云棠捂住口鼻,几乎憋出眼泪。 忽然,连珩轻轻握住她的手,将她的手从口鼻处挪开。 温凉的唇瓣随之覆来。 温凉如玉,轻软若云。 温热的气息一点点渡来,云棠的思绪却完全空了。 阴魂依旧不停地砸着石棺,她却什么都听不到。心跳声如春日骤雨,急而剧地声声落下。 耳畔、脸颊,像滚过午日朝阳般炽热滚烫,缓缓渡来的气息将埋在她心底许久、却不敢正视的情绪一瞬间翻涌开。 石棺外的阴魂离开后,连珩慢慢移开唇瓣,压抑住目光中肆意滋长的渴望。 云棠依旧怔在那,仿佛还能感受到唇瓣上温润的柔软。 「连珩......」她有些茫然地开口,「我......」 她好像真的动心了...... 云棠没有将后续的话讲出来,连珩却再一次握住她的手。 他的手,宽厚、滚烫,掌心有常年执剑磨出的薄茧。每一分每一毫,云棠都能清晰的感受到。 连珩坚定地看着她:「云棠,你曾说神没有七情六慾,不懂凡间情爱。」 「你错了。」 他缓缓将她的手覆于胸膛,一声声剧烈的跳动毫不掩饰地传来。 「你错了,云棠。」 「我的凡心,你听到了吗?」 功德灯的光芒在连珩的眼底晕开灼热的光。潜藏千载的星星之火,终成燎原之势,在云棠的心间燃起熊熊火光。 云棠第一次、如此分明地感受到这样炽热的爱意。他握住她的那一瞬,让她觉得所有苦难都有了存在的意义。 云棠微微红着眼眶,抬手抚摸连珩的脸颊,慢慢地、一点点、再一次将唇瓣奉上。 她在他的唇上轻轻一点,算作回应,又慢慢退回。 她后知后觉半抬起手,摸了摸唇瓣,忽然笑了出来。 「呆瓜!」 唇角留存着一丝梨花的清甜,云棠下意识舔了一下。 连珩顿住良久,忽然一手熄灭了功德灯,将勾人而不自知的少女揽入怀中。 石棺里再次陷入昏暗,云棠看不见连珩的目光,却能感受到他灼热的气息。 他不再像渡气那样温柔的轻轻覆上,而是逐渐疯狂的席捲而来。 梨花的清甜在唇齿间蔓延开,愈发炽热滚烫。 温柔旖旎被压抑已久的情愫冲破,逐渐变得野蛮疯狂。 时间仿佛凝结在一瞬,又横向蔓延生长,将二人沦陷在沉静的疯狂中,不知岁月绵长。 不知过了多久,连珩终于将云棠放开。他的气息紊乱炽热,却仍逼着自己慢慢平静下来。 他将云棠从石棺里抱出去,轻轻抚过她的脸颊。 云棠的发冠有些松散,她随手捋了一把,从连珩身前错开,红着脸道:「走吧!我们先离开这。」 辛玖尚不知去向,司徒澈还被困在房间的石砖下。云棠与连珩先回房内,救出了浑身臭气的司徒澈。 司徒澈一出来,立刻跑出去打水洗澡。云棠看着他浑身冒着绿油油的臭气,狼狈不堪地跑出去,忍不住发笑。 连珩破开地面上的法阵,但血色的咒文仍在。他蹲下观察,又拾起一片递给云棠。 「这种文字,我曾见过。」他蹙眉道,「你还记得你第一次见到半面鬼吗?」 云棠点了点头,她第一次遇见半面鬼是在梦里。半面鬼用了引梦术,进入她的梦境。
第85页 连珩继续道:「上次天尊命我前往无妄深渊调查,我在深渊下,也发现了这种血色的咒文。这种文字和引梦术一样,都源于上古巫族。」 云棠立刻会意:「你是说,半面鬼和上古巫族有关?」 「还不能确定。但据天庭史料记载,上古巫族灭于三万年前,而半面鬼第一次出现,也差不多在那段时间。」连珩起身将地上的碎砖收好,「等离开这,我将这些咒文带回天庭交给天尊,或许会查出什么。」 云棠将手里的碎砖块也递给连珩,伸手间,余光瞥见砖块下,似乎刻着什么。 她将砖块翻过来,一道道刻痕交错在一起,像是画面的一角。 云棠愣了愣,又问连珩要来余下的砖块。二人将碎砖块拼好,一副画呈现在砖面上。 一名落魄的小少年坐在荒漠里,身前站着一名身材高挑的女子。女子朝他伸出手,似乎在向他递东西。 这幅画显然是司徒澈所画。女子掌心的物品许是一枚红色的珠子,他没有颜料,便划破手指,点上一滴血。 云棠打量一阵,没看出什么名堂。连珩的脸色却悄然变了。 他认得出来,司徒澈画的女子......是云棠。 准确的说,是前世的云棠。 作者有话要说: 云棠(舔嘴角ing):甜~ 第43章 罗生塔(七) 司徒澈出去洗澡许久未归,云棠二人便一直在房内等他。 方才在石棺内,连珩忘乎所以地将指尖陷入云棠的长髮。尽管离开灵堂前,云棠重新梳理过,此时高高束起的秀髮却仍略显凌乱。 连珩牵住她的手,将她带到梳妆檯前坐好。云棠不明所以地回头,问他:「怎么了?」 连珩浅笑不语,缓缓解开她的发冠。青丝一瞬间散下来,连珩拿起梳子,仔细又温柔地梳理起来。 「我自己来就行了。」 云棠抬手去拿连珩手里的梳子,连珩却趁机低头,在她的手背上落下轻轻一吻。 「我弄乱的,当然我来负责。」 温润的眉眼绽开一抹笑意,像春风化雨,又染上初开桃花的魅意。 云棠顿时红了脸:「孟浪!」 连珩依旧浅笑不语,默默低头,一缕一缕,仔细地将她的长髮束起。 云棠透过梳妆檯上的铜镜,能将连珩目光中的温柔尽收眼底。她恍然想起,第一次见到连珩时,雨幕后的男人带着冷气,像从未体会过人间烟火,举手投足都带着与生俱来的疏离。 可不知从何时起,那份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好像随着那场春雨一起消散了。他的话音变得温柔沉静,目光总是深邃平和。他好像忽然从神坛上翩然而下,变成了和她一样为七情六慾所扰的普通人。 他的凡心,她听到了。 云棠不免会窃窃地想,这镇守三界的战神,也算为她走下神坛了吧! 「连珩,」云棠轻声唤他,「以后,你会一直为我梳发吗?」 连珩将髮簪簪好,从背后将她环抱,轻轻搭上她的手。 「会,会为你梳发、为你裁衣、为你酿酒添茶。」他看着镜子里满眼期许的姑娘,「为你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云棠回眸,鼻尖在连珩的鼻尖上蹭了蹭:「不必生生世世,我要你只爱我这一世,只爱我一人。」 如果有朝一日她当真会离开,这一世的情爱便尘归尘、土归土,奈何桥一过,他永远不必寻她。 连珩明白云棠的意思,不由将她抱得更紧:「好,如果你离开了,我一定不会去寻你。」 「但我要你这一生一世,既是永生永世。」 云棠看着连珩,忽然开始迫切地希望,她当真能如浮游散人所言,可以飞升成神。那时,她可以和连珩同游九天,可以陪他守三界太平,可以与他朝朝暮暮、享万载余生。 「连珩,你说,我可以飞升吗?」 连珩笑了笑:「当然。到时候,你可以来缥缈峰,我去鹭岭也成。不过,云老闆得给我付薪酬,不能让我打白工。」 云棠失笑:「我可没有薪酬给你。」她转过身,勾住他的脖子,「吶,如果我始终不能飞升,怎么办啊?」 连珩抬手在她的鼻尖上轻轻一刮:「傻瓜,我是神,我说了算。」 正说着,门外传来一声轻咳。 司徒澈咳完直接把门推开,抱臂斜倚在门廊上:「真不是我要偷听,这门隔音不好。」 云棠的脸红成一片,忙从连珩的怀里脱身。 「走吧!去找辛玖。」 说完,直接熘了出去。 连珩依旧站在原地,目光已经冷了下去。司徒澈倚在门口,二人无声对视。 片刻,连珩先开口:「你认识阿墨。」 司徒澈的下颌微扬,冷金色的眼眸仿佛凝着一层薄霜。 「她叫阿墨?」司徒澈的语气很冷,「我不知道她的名字,但我知道,她不是云棠。」 他垂眸看向掌心,一颗剔透的血珠正被他攥在手里。 云棠走后发现二人没跟上,刚好又折回来,见二人一动不动地互相对视,不解道:「等什么呢?走啊!」 连珩从房内随走出来,在司徒澈的身边时顿下脚步:「她是不是阿墨,不需要你来判断。她会有自己的选择,无论如何,我都尊重她。」
第86页 「而你,最好别企图替她做决定。」 连珩错身走开,司徒澈轻笑一声,也跟了上去。 三人在宅邸中没有找到辛玖的踪迹,只得又离开宅邸去外面找。宅邸外是一座荒城,纸钱散落满地,家家户户门前都挂着白色的纸灯笼。阴风唿啸而过,捲来一阵腐烂的气息。 三人走在街上,没走多远,街角忽然传来一阵刺耳的铜铃声。随之,一架白骨垒成的马车引着数不清的阴魂,浩浩荡荡地从街角驶来。 阴兵过境,生魂避让。 只有阴气极重之地才会出现这样的阵仗。 即使罗生塔内的迷阵大多是布阵者设下的幻象,但是为了使其具有同样的威力,幻象中的阴兵也一样需要同等的阴气做支撑。 「好大的手笔,连百万阴兵都用上了。」司徒澈嗤笑一声,「以为这就能困住小爷我么?」 话音未落,无数道菱镜已经在他的指尖蓄势待发。 「等等!」 云棠拦住已经箭在弦上的司徒澈。 「辛玖在车上。」 阴兵包围的骨车上缭绕着阴森的黑雾,辛玖被吊在骨车中央的十字架上,已然失去意识。 司徒澈这招云棠早就见过,数片菱镜打过去,百万阴兵和骨车扛不扛得住云棠不清楚,但辛玖一定扛不住。 司徒澈及时收手,三人立刻躲到路边避让。骨车已经走近,连珩立刻施法屏蔽住三人的气息,骨车带着如潮水般的阴兵缓缓驶了过去。 云棠蹙眉道:「现在不是动手的时候。阴兵数目众多,我们未必能在混战中救出辛玖。而且,目前还没找到第七重的出口。我们贸然和阴兵动手,只会增加麻烦。」 自从第二重起,罗生塔内的迷阵便和当年司徒澈出去的时候不一样了。司徒澈暂时也无法确定离开第七重的方法,只能收回菱镜,默默听云棠的安排。 连珩道:「跟上吧,先找机会救下辛玖。」 云棠也正有此意,三人立刻隐去身形,飞身跟上了浩浩荡荡的阴兵。 路上,司徒澈看着云棠施法隐身,后知后觉道:「阿姐,你的法力什么时候恢復了?」 云棠的耳根登时红成一片。 什么时候恢復的? 大概......是在石棺里......渡气的时候吧! —— 三人跟在阴兵后,一直从城内走到城外的荒郊。骨车在荒郊中停下,聚在一起的阴兵立刻散开。 云棠三人在附近的塔楼上落脚,在三人俯视的目光里,黑压压的阴兵在荒凉的原野上慢慢排开。 夜色幽暗,阴风阵阵。 飘荡在荒野上的阴兵上流动的黑雾,逐渐汇聚成一片形状诡异的图纹——仰天长啸的恶狼站在森森骸骨之上,头顶残月高悬。 法阵中的阴兵缓缓移动,残月逐渐盈满。 连珩望着法阵,眉峰一凝:「出口在那!」 他指向阴兵排布而成的残月,已经有血色的咒文浮现在一众阴兵的头顶。待残月变成满月,离开第七重的出口会随之出现。 「时间不多了。」连珩道,「我们得在第七重入口开启前救下辛玖。」 困住辛玖的骨车被阴兵围在法阵的正中央,白骨车身像是狼纹上空洞的眼眸。百万阴兵如厚重的城墙,将困住辛玖的骨车围得水泄不通。 想要救出辛玖,绝非易事。 三人的修为虽不低,但面对如此多的阴兵,也很难保证不会在途中出现意外。 最麻烦的是,罗生塔每一层的出口,开启的时间都十分有限,一旦没能在时限内进入,很可能再也没有机会离开了。 他们不得不谨慎行事。 在塔楼上商定好计划,待时机成熟,三人才各自从塔楼上跃下,兵分三路朝阴兵攻去。 遍野的阴兵如黑云压城,三人一靠近,立刻被数不清的阴兵包围,视野中很快失去了彼此的身影。 连珩站在阴兵法阵的东南角,掐诀凝神,聚气成剑,一分二、二分四,澄澈的青光霎时照亮了整片夜空。 漫天剑雨一瞬落下,遍野的阴兵立刻四散逃窜,流窜的黑雾仿佛被天光撕碎的乌云。 与此同时,司徒澈抬手一挥,一枚菱镜斜刺入地面。 寒光一闪,碎金般灼眼的碎镜片从菱镜中蔓延开,流光溢彩的镜桥横跨半个法阵,直通法阵中央的骨车。 云棠抓住一瞬时机,飞身跃上镜桥,掠过几道残影。骨车近在眼前,云棠展出惊蛰弓一连射出两箭。 骨车上的锁链被箭光刺破,昏迷的辛玖立刻跌落下来。云棠飞身而上抱住她,回身朝连珩二人喊道:「快,出口开了!」 轰一声巨响! 密密麻麻的裂隙以骨车为中心向外蔓延,整片荒野的地面开始龟裂下陷。深渊中出现一片闪烁的红色光晕,正是第七重的出口。 连珩再次聚气成剑,在躁动的阴兵中径直噼开一条长路,飞身一闪,落至云棠的身侧。 而此时,阴兵已然暴怒,只剩司徒澈还困在阴兵的包围圈中。 他每挥出一道菱镜,身形便会消失再重现,出现在菱镜所在的位置。所有阴兵的注意都在他的身上,他每动一次,立刻又有无数的阴兵包围而来。 云棠二人见势不妙,先将辛玖推进第七重的出口,立刻前去帮司徒澈脱身。
第87页 连珩划开一道剑光为云棠开路。云棠挥出三千功德,在夜空中编织成一张灿金色的网。 她腾身一跃而起,在半空中定身掐诀,扬手一挥。金色的罗网轰然落下,包围司徒澈的阴兵被锁住一瞬。 司徒澈立刻从包围圈中闪身而出。三人一聚首,飞速朝第七重的出口赶去。 三千功德凝聚而成的罗网只能将阴兵困住一瞬,黑压压的阴兵已经再次涌来。 情况危急,连珩不得不转身再一次挥出问渊剑。时间容不得他与阴兵缠斗,为了速战速决,这一剑,他几乎使出全力。 百万阴兵如洪潮巨浪,一瞬间撞在问渊剑划出的光辉上。剧烈的波动陡然炸开,整座罗生塔都随之剧烈地颤动。 云棠和司徒澈已经抵达第七重的出口,出口马上就要关闭。 云棠回身大喊:「连珩,抓住我!」 她极力朝他伸手。 第七重的迷阵被连珩的一剑震碎,周遭的景象正在一寸寸湮灭。 连珩覆手收剑,飞身一跃而上,第七重迷阵随之在他的身后化作漫天的幻影。 他接住云棠朝他伸来的手,将她揽入怀中,足尖轻点,抱着她一同脱离险境。 纵使天塌地陷、万丈深渊,在这一瞬,云棠也只觉得周遭格外安宁。 作者有话要说: 司徒澈:嗝~ (发出狗粮吃撑的声音) 第44章 罗生塔(八) 罗生塔的第八重是一片布满迷瘴的泥沼雨林。一行人进入第八重后,刚好落在雨林外围的河水边。 辛玖的身体并无大碍,但尚在昏迷。云棠三人便先在河水边暂歇,打算待辛玖醒来,再继续前行。 河水将两岸分成完全不同的天地,一侧是平坦干净的卵石坡,另一侧则是迷瘴重重、阴森幽暗的泥沼密林。 云棠在岸边支起篝火,将辛玖安放在篝火旁,帮她运气疗伤。连珩则先行前往对岸的泥沼雨林里探路。 罗生塔内虽为幻象,但昼夜更迭与外界相同。天色慢慢暗了下来,辛玖的气息已经恢復平稳。云棠走到司徒澈的身边,与他一同在河边的巨石上坐下。 清冷的月光洒在水面上,司徒澈百无聊赖地将一块小石丢进河中,水面的波光被冲散,荡漾一瞬,又恢復原样。 云棠将装着化骨丹解药的瓷瓶递给他:「今天的解药。」 司徒澈接过,却没打开,依旧望着流动的河水,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摆弄着小石子。 他的脑海中不断浮现出方才离开第七重前的景象——云棠不顾一切地朝连珩伸手,连珩义无反顾地牵住她。 他们的视线在崩塌的幻影中逐渐缩减,最终只剩下彼此的身影。 司徒澈的手下意识攥紧,手中的石子悄然化作齑粉。 「阿姐,你来这找转魄灯,应该听过转魄灯的来歷吧?」 云棠没料到他会忽然提及此事,愣了愣:「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没什么,随便问问。」司徒澈道,「据传,当年战神擅闯无妄深渊,破开守界的封魔钟,不惜亲手剔除半副神骨,也要换取一盏转魄灯。」 「众神皆道他疯魔入骨,却不知他所作所为,都只为了一人。」 司徒澈目光沉沉地看向云棠,「阿姐,你知道这个人是谁吗?」 凡人都有私心,听闻挚爱之人曾为他人罔顾天道、不惜性命,纵有天高海阔之胸襟,也难免会流露出一瞬的失落。 可云棠偏偏没有失落,甚至满不在乎地笑了笑:「传言还说你司徒澈杀人如麻、嗜血成性,你是这样么?」 司徒澈微微一怔。 「若我是呢?」 「那便是吧!」云棠笑得漫不经心,「我只信我亲眼所见。若你真身负杀孽,自有天诛,轮不到我来费心。」 话题忽然从连珩转向自己,司徒澈颇为不快,不耐烦道:「你真的不好奇连珩的过去吗?」 云棠答得很爽快:「不好奇。」 恰在此时,前往密林里探路的连珩回来了。 云棠忙迎上去:「怎么样,有发现吗?」 连珩的目光凝在云棠的身上,似有心事,沉默一瞬,才道:「树林里都是迷瘴,越往深处,迷瘴越浓。我没有走太远。里面死过不少人,很多树上都挂着尸体。我去探查的时候,尸体暂时没有异常。但这里的一切不能按常理推测,现在没有异常,不代表之后不会出现异常。」 「总之,等出发后,我们必须一起行动。」他特意向云棠强调,「不管发生什么,一定不可以再像之前那样,把自己一个人留在危险中了,好嘛?」 他的语气不容置疑,独独末了二字,带上些暧昧的哄弄。 「遵命,我的战神大人。」云棠无奈笑道。她好歹也修行千载,大小风雨没少经歷,连珩对她,怎么总像哄小孩一样? 二人交谈间,司徒澈已经走远。云棠牵着连珩到河边坐下,轻轻靠在他的肩上。 他的肩膀很宽,足以让她依偎,可她轻轻覆上去,连珩却忽然揽住她,直接将她带进怀里。 再一抬头,恰好撞上他心事重重的目光。 「怎么了?」 云棠被身后的男人紧紧箍在怀中,只能以一个别扭的姿势回头去看他。他的目光不似以往那般平静,也不似平常看向她时那般温柔。
第88页 他的神色像是书案上的白纸被吹开,露出压在纸下的画卷。而云棠仔细看了许久,却只在这张「画卷」上看到两个字——赌气。 正煳涂着,会赌气的「画」终于开口了。 「不好奇?」 云棠一愣,被抱得更紧。 他的语气十分认真:「是不好奇,还是不在乎?」 云棠愣住一瞬,思量良久才反应过来。 她扑哧笑了出来,「你偷听我说话?!」 连珩反驳:「不是偷听。」 只是刚好听到,刚好听到她说对他的过去不好奇。 在云陲时,连珩便注意到,云棠从来如此,不干涉旁人的想法,也不过问他人的过去。无论是谁,到了她的身边,都可以是一张白纸。 她只认她的亲身经歷、亲眼所见,至于所谓传言,她全然不在乎。 她像是热情与疏离的矛盾体,可以为初次相逢之人出生入死,却也可以在离开的时候,毫不犹豫。 所以连珩时常会想,她不在乎旁人,难道也不在乎他吗? 在她的心里,他竟也与旁人一样,勾不起她丝毫考究的念头吗? 连珩越想越失落,像陷入怪圈,心底翻涌的思绪全在眉间涌了出来。云棠回身勾住他的脖子,在他蹙起的眉心轻轻一按。 「丑死了,笑笑!」 手一挪开,那双剑眉立刻再次蹙起。 没想到,威震三界的战神竟然如此小心眼。 连珩的神色越认真,云棠越想逗他。她慢慢贴近,眉宇间划过一丝撩拨的笑:「要不,你猜猜看?」 说着,她的指尖慢慢划过,一点点落在他的唇上。 连珩的耳畔已经热得滚烫,心底的失落和被撩拨的躁动交织在一起,令他的气息愈发紊乱。 云棠能感觉到,连珩正在极力平復心绪,努力在一个正常的氛围下与她谈论「不好奇,还是不在乎」这一问题。 但此时,她丝毫不想同他讲道理。 她像一只狡猾的狐狸,连珩越失落、越焦急,她越能清晰地在男人的眼眸中找出深爱的痕迹。在她的狡猾之下,藏着少时经歷留在她骨血中的不自信。 她在努力寻找被爱的证明。 好在,她找到了。 连珩的目光灼如烈火,抱紧她的手恨不能将她揉入身躯。 她温柔又满足地看着他,给他期盼已久的、最坚定的回答。 「连珩,我在乎。」 「说不好奇,只是因为我不会去问。因为我相信你。只要你此刻爱的人是我,是我云棠一人,便足够了。」 「过去如何,根本不重要。」 听着云棠的话,连珩目光中的燥热渐渐褪去,只留下足以慰藉千载的温柔。 云棠贪恋地看着他的眼睛,与他十指相扣,缓缓道:「我是凡人,凡人大多贪心。人的一生那么短,却总奢望能有人为自己穷尽余生。」 「我也不能免俗。」 「所以,」她望着他,「如果我问你,你换转魄灯、逆转忘川水、与我一同前往云陲,为的人、要找的人,究竟是谁,你愿意告诉我吗?」 晚风拂过,清冷的月色也无法掩盖云棠眸光中的炽热。 连珩听着她的话,看着她的眼眸,胸膛中压抑千载的情愫一瞬间破土而出,两世的回忆如决堤般翻涌而起。 他颤抖,眼眶微红,一个答案唿之欲出。 「啊———」 辛玖从噩梦中惊醒,勐地坐起。 一声尖叫,霎时间将二人从只有彼此的世界中剥离。 与此同时,几乎未给云棠二人任何反应的时间。河对岸的泥沼雨林里突然炸开刺眼的白光,无数道光芒在一瞬沖向夜空,近乎将夜幕照成白昼。 司徒澈出现在白光尽头,数不清的菱镜围绕在他的身侧。他抬手一挥,漫天镜雨急如雷霆般朝密林深处刺去。 惨叫、哀嚎,悽厉刺耳的尖叫此起彼伏,不停地从泥沼雨林的深处传来。 「出事了!」 云棠立刻飞身前去查看,连珩也忙跟了上去。 辛玖依旧怔在原地,劫后余生般看向四周。 「阿爹......」 她低声念着,目光中满是惊恐。 昏迷期间,她做了一场很长的梦。 她梦见小时候和阿爹去万妖山外的百花岭上游玩。她坐在阿爹的肩膀上,听着阿爹吹埙。 那时万妖山外还不似这般阴森压抑,百花岭上也有许多绽放的鲜花和肆意的生灵。 她衔着花,蝴蝶落在她的肩膀,埙声缭绕在山野间。随行的族人围在他们身边欢声歌舞,一切美好得宛如一幅画卷。 可突然间,天色暗了。 暗绿色的雾气蔓延过山野,鲜花凋零,蝴蝶纷纷坠落。脚下的大地开始塌陷,散发着腐臭的泥沼取代鲜花遍野的山岭,将她和阿爹、和族人,都困在阴森的迷瘴里。 紧接着,族人一个接一个地倒下,皮肉糜烂,恶臭熏天。 她惊叫,扑到阿爹的怀里大声哭喊。 可不知为何,阿爹没有安抚她,埙声也始终没有停下。 她缓缓抬起头,只见素来慈爱的阿爹目光森凉地看着她,奏出埙声愈发诡异。 她转过身,在埙声驱使下,倒下的族人竟逐一爬起,像恶鬼一样朝她扑了过来。
第89页 而后,她惊醒了。 好在......只是一场梦。 辛玖平復下心绪,准备起身去追上云棠二人。 恰在此时,对岸雨林里的惨叫竟突然平息,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悠扬的埙声。 她怔住一瞬,大喜:「阿爹!」 是阿爹的埙声! 她的阿爹还活着! 她立刻朝对岸跑去。 可就在她即将迈入泥沼的一瞬,埙声突然变调,变得急促、诡异,像是从地狱深处传来的哀嚎。 辛玖顿住脚步,周身的血液一瞬凝住。 这埙声,为何与她梦中所闻,几乎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云棠:说,你换转魄灯究竟是为了谁? 辛玖:啊!!!阿爹!!!(失声尖叫 连珩:……真不是辛玖她爹 第45章 罗生塔(九) 墨绿色的迷瘴将整座泥沼雨林笼罩,高悬在枝头的干尸像风铃般在阴风中飒飒作响。 泥沼中,狼首藤妖的尸体堆积如山,上面密密麻麻地刺着光彩夺目的菱镜碎片,显然是司徒澈的手笔。 尸山尽头,罪魁祸首司徒澈站在一根树枝上,手中把玩着一枚菱镜,好整以暇地睨树下不远处的中年男子。 站在泥沼中的中年男子身着黑裘、执鞭而立,正杀气腾腾地望着司徒澈。 云棠远远望着二人,即使被浓郁的迷瘴遮住视线,她仍很快从那人的身形中认出了他的身份——镛城的老城主,辛步离。 辛步离将手中的狼鞭握得极紧,周身溢满杀气。三百年前,他歷尽千辛万苦才得以进入第八重,只要能离开第八重、进入第九重,他就有机会离开罗生塔。 可偏偏就在第九重入口开启的一瞬,司徒澈出现了。如果不是因为司徒澈抢先一步进入第九重,他也不会被困在罗生塔内整整三百年。 他咬牙切齿地看着司徒澈:「司徒澈,如果不是因为你,老夫岂会在此囚困三百年?你有命离开罗生塔,何必再回来自找苦吃?」 司徒澈冷眼看他,毫不掩饰轻蔑之意:「你以为凭你,进了第九重还有命活着离开?你该谢谢小爷我将你拦下,让你这把老骨头多活了三百年。」 司徒澈的轻蔑令辛步离暴怒,闪烁着电光的狼鞭在瞬间横扫而来。司徒澈闪身躲开,未等回身,狼鞭已经再次刮过他的耳畔。 「三百年前,你将老夫困于此地;如今,你又伤我族人。」辛步离的语气满是恨意,手中的狼鞭更是不留余力,「司徒澈,新仇旧帐,今日,老夫与你一併清算!」 辛步离步步杀招,司徒澈却在密集的鞭痕中游刃有余。他错身一连避开辛步离十余招,眉宇间带着几分玩弄之意。 「族人?」他戏笑着指向遍地的藤妖尸体,「你是指他们吗?」 倒在泥沼中的藤妖藤身狼兽,身上只有片缕残魂,根本没有神智。半刻钟前,司徒澈进入泥沼雨林探路,这些藤妖不识好歹率先向他发起攻击,他才跃至半空放出杀招清场。 辛步离恰好闻讯赶来,用埙声控制藤妖体内的残魂先行撤离,而后站在尸山之上,与他两相对峙。 二人缠斗片刻,辛步离依旧难以伤到司徒澈分毫。司徒澈却失去了耐心。他轻笑一声,不再避让,他反手挥出十枚菱镜,将辛步离困在方寸之地,而后一闪而下。 待辛步离回过神,那双修长而冰冷的手,已经扼住他的咽喉。 「司徒!」 「不要!」 云棠和辛玖的话音几乎同时出现。 云棠与连珩一同赶来,喝止住司徒澈:「司徒,放手,他是辛玖的父亲。」 司徒澈轻蔑抬眸,手上扼得更紧:「哦,杀不得?」 若他偏要杀呢? 世人说他杀人如麻、嗜血成性,云棠说非亲眼所见不可尽信,若令她亲眼所见,她会作何反应? 云棠微微蹙眉,没有应声。 辛玖已经跑了过来。久别重逢的父亲被人扼住喉咙,她又急又怒,直接挥鞭去打司徒澈,奈何根本不是司徒澈的对手,未等近身,便被震飞出去。 「司徒澈!」云棠再次开口,「放手。」 功德灯的光芒已经开始在她的指尖流转,如果司徒澈再不放开,她不介意与他交手。 司徒澈冷冷注视着云棠,僵持片刻,似是觉得扫兴,自嘲般勾了勾唇角:「阿姐不准,我不杀就是了。」 他将辛步离丢到一旁,嫌弃地拍了拍手,神色轻松得仿佛刚刚只是开了个玩笑。 辛玖立刻跑过去扶起父亲。 辛步离看见辛玖出现,已然怔住。他在罗生塔里苦熬数百年,为了正是有朝一日能离开罗生塔,去外面再见一见他的小女儿。 可如今,辛玖竟闯入罗生塔,与他一起困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 「你怎么来了?」 在这一刻,辛步离的震惊和担忧远大于重逢的喜悦。他甚至有些恼火,怪辛玖没有乖乖在外面等他。 辛玖的眼眶里涌着泪水,哽咽着解释起这一路的经歷。辛步离听完才得知是云棠救了辛玖。 他起身走上前:「云姑娘的大恩大德,辛某无以为报。此前,小女多有冒犯,还望云姑娘见谅。」 「冒犯」是指在第一重时,辛玖对云棠贸然出手一事。云棠浅笑着上前:「辛城主不必客气。您许是不记得了,当年您救过晚辈一命。如今,晚辈不过是还当年的人情。」
第90页 辛步离在群妖的包围中救下云棠,已经是四百年前的事。云棠想着辛步离许是忘了,但实际上,辛步离看见云棠第一眼便认出她了。 当年云棠的修为实在不算高,被近百只小妖围攻,衣衫染血,浑身是伤。她虚弱得几乎提不起剑,却依旧在拼命反抗。 辛步离始终记着那时云棠的目光,他从没见过那样坚定的眼神,纵使深处绝境,依旧坚韧、未曾低头。 辛步离看着她的眼睛,只觉得她仿佛历经风雨,却从未沾染风霜。所以,他才会违背妖族互不干涉的规矩,出手从其他妖域中救出云棠。 云棠误以为他不记得了,他也没有说穿,只是再次向云棠道谢。 交谈间,连珩的目光始终落在周围的藤妖尸体上。许是注意到连珩的疑惑,辛步离才解释起这些藤妖的来歷,以及他被困在这里三百年也无法离开的原因。 三百年前,他与族人一同被关进罗生塔。作为镛城的城主,也是辛氏一族的族长,辛步离为了保护族人,一路上歷尽艰辛,几次险些用命救人。 奈何罗生塔内危机重重,他凭一己之力很难保护住所有人。抵达第七重时,辛氏一族的人已经殁了大半。情况本就十分艰难,第七重的出口却似捉弄他一般,设下了极其苛刻的条件。 那时的罗生塔与现在不同,由于受布阵人的控制,塔内的迷阵随时可能出现改变。第七重的出口只能通过一人,剩下的其余人,只能留在第七重等死。 辛步离自然不会接受这样的条件。但这一路走来,其余人看着原本的亲人、爱人,一个接一个倒在血泊中,早已心力交瘁。他们明白,辛步离之所以在坚持,只是因为辛玖还在外面,他要出去找她。至于他们,留在辛步离身边,终究是拖累。 故而,他们趁辛步离休息时,选择了献祭,将自己的修为全部献给辛步离。辛步离醒来时,一切已经结束了。他的吊坠里安放着所有族人的魂魄。 最后,只有辛步离一人离开了第七重。 失去族人的辛步离,更加渴望离开罗生塔。仇恨令他近乎疯狂,他用了三天的时间屠尽第八重的藤妖,终于找到第九重的入口,正准备进入,司徒澈出现了。 司徒澈抢走了他离开第八重的机会,第八重的入口一旦关闭,再也不会为同一个人打开。这些年,他一直留在这里等,等下一位抵达第八重的人。 可命运像是一再愚弄他,他竟再次等来了司徒澈。 那些进攻司徒澈的藤妖原本已经死了,是他为了将族人復活,才将族人的魂魄注入藤妖的身体。但雨林里的迷瘴使渡魂的过程中发生了意外,族人不禁没能藉助藤妖復活,反倒成了这样狼兽藤身、没有神智的怪物。 辛步离每每想起此事,都会极为自责。族人为他而死,又因他不得安宁。他有时看着那些在林间盘旋、形状诡异的藤妖,甚至也会生出杀念。 他甚至会想,相比于这样活着,是不是死了更好? 司徒澈的再次出现,令他压抑百年的恨意瞬间爆发。只可惜,即使在罗生塔内苦修百年,他依旧不是司徒澈的对手。 云棠听着辛步离的话,一面觉得心酸,一面又不免担忧。虽然眼下罗生塔内的迷阵已经和当年不同,但很明显,无论是任何情况,最后离开罗生塔的都只能有一人。 泥沼雨林里的迷瘴有致幻的危险,一行人尚未确定出口的位置,不能在雨林内久留。辛步离在雨林外围迷瘴较轻的地方搭建了一座木屋,为了方便商量之后的安排,一行人便先行前往木屋落脚。 辛步离拿来一瓶药,递给云棠一行人:「老夫自己研制的丹药,可以克制雨林里的迷瘴,各位若不嫌弃,可以服下防身。」 云棠接过药瓶,倒出一枚黑色的药丸,没急着吃。坦白讲,她并不是十分相信辛步离。罗生塔这种地方,任谁再次待上数百年,都有变成恶鬼的可能。 她没吃,连珩也没吃,司徒澈更是直接开口:「鬼知道你给的是解药还是毒药,别迷瘴毒不死小爷,你先把小爷坑了。」 辛步离本就对司徒澈有恨意,又被他驳了面子,脸上怒意更浓。 「司徒城主信不过老夫,不吃便是。」他冷冷开口,「您本事通天,岂是毒药毒的死的?」 如果真能毒死他,辛步离恨不得现在就出手。 场面一度十分难堪。云棠正琢磨着怎么缓和气氛,辛玖倒是先一步上前。她直接夺过云棠手里的丹药,一口吞了下去。 「阿爹总不会对我下毒,各位这回可以相信了吧!」 辛玖服下丹药,辛步离的脸色也没有变化。云棠与连珩悄悄对视一眼,将丹药服下。司徒澈不耐烦地翻了个大白眼,许是不愿意听辛步离啰嗦,也将丹药吞下,直接起身走了。 临走到门口,云棠问他去哪。他道:「去试试辛老城主的解药管不管用。」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辛步离对第八重的了解最深,听他介绍完第八重内迷阵的情况,云棠与连珩推测第八重的出口,大概会在泥沼雨林的中央地带出现。 安排好接下来的行程,便可以出发去寻找出口了。 云棠到外面转了一圈,没看见司徒澈的身影,又划出一道追踪符前往雨林里寻找司徒澈,依旧没有找到。
第91页 连珩也走出来,问:「怎么了?」 「司徒澈不见了。」云棠无奈道,「也不知道又跑哪去了。」 连珩回眸打量一眼木屋内的辛氏父女,目光沉沉:「辛城主与辛姑娘久别重逢,不急于出发,且等等吧!等他回来再动身。」 这一等,竟直接等到午夜。 木屋里临时搭起一张通铺,连珩在角落里打坐养神,云棠和辛玖则躺在铺上休息。 屋子里传来熟睡时轻浅的唿吸声,坐在桌边闭目养神的辛步离缓缓睁开眼,轻咳一声,见连珩和云棠都没有反应,动身离开了木屋。 第46章 罗生塔(十) 辛步离离开木屋后,直接朝泥沼雨林的中央赶去。 一日前,半面鬼曾经来过第八重。他与半面鬼达成协议,只要他能将云棠一行人引至雨林中央的陷阱,半面鬼便可以放他出去。 但辛玖的出现不在计划之中,他需要再去找一次半面鬼。他明白半面鬼的目标是云棠,只要能将云棠引入陷阱,辛玖是去是留,对半面鬼而言并不重要。 半面鬼每次都在雨林的中央出现,那里是第八重的出口所在。只要到了那,他便有机会再见到半面鬼。 然而,当他即将行至雨林中央时,却发现了斜倚在树上的司徒澈。他立刻躲到树后,将身形隐匿在迷瘴中。 不远处传来落地的脚步声,是司徒澈从树上跳下。 「出来吧!」司徒澈冷笑一声,「既然来了,何必躲躲藏藏!」 辛步离心下一沉。他是发现他了,还是一开始就在等他? 辛步离缓缓从树后走出,故作镇静地笑道:「巧了,司徒城主怎么也在此处?」 司徒澈冷哼一声,弹指一挥,将那枚丹药还给辛步离,开门见山道:「你恨我,别连累其他人。小爷我的耐心很有限,想怎么死,说吧!」 听司徒澈的语气,那句「别连累其他人」,显然说的不是云棠和连珩。司徒澈是在警告他,如果他不能顺他的意,他并不介意连同辛玖一起除掉。 但听见这句话,辛步离却不由得松下一口气。他想,司徒澈许是误会了,以为他给他们丹药,只是为了将他们迷昏,再杀了司徒澈报仇。 辛步离将手中的丹药揉碎,似是自嘲般轻笑一声,顺着司徒澈的误会说了下去:「司徒城主果然一腔孤勇,明知我有意杀你,还特意来此等候。」 司徒澈轻笑着纠正:「是来等你送死。」 —— 于此同时,雨林边境的木屋内。 云棠二人并未服下丹药,辛步离一走,他们立刻开始在木屋内搜寻线索。在箱柜后面,云棠找到一张地图,是整座第八重的迷阵分布图。 连珩走到展开的地图边,指向地图上被圈起的一角:「这里是司徒澈和辛步离交手的地方。」 云棠的目光在连珩手指的地方停留片刻,又指向地图中央:「这里也有标记。」 是他们根据辛步离的话,推测出的出口所在地。 「既然有迷阵的布阵图,辛步离为何不拿出来?」连珩意味深长地看向云棠,云棠会意,笑了笑,「或者说,辛老城主为何会有这里的布阵图?」 「司徒曾说,如今罗生塔内的迷阵与当年并不相同,显然是我们进来之后,控制罗生塔的人对迷阵做了调整。」她顿了顿,笑容染上寒意,「辛老城主许是等候我们多时了。」 云棠捲起地图,看向尚在昏睡的辛玖,微不可查地嘆了一声,与连珩一同离开了木屋。 墨绿的迷瘴缭绕在雨林中,周遭的景象变得极度模煳。但云棠此时已经基本可以确定,这座泥沼雨林与她在第二重幻境所见、司徒澈负伤时出现的场景,是同一处。 云棠将在第二重迷阵中的经歷讲诉给连珩,又道:「我原以为那只是我的心魔幻境。但辛玖出现的迷宫、司徒澈出现的泥沼雨林,都已一一应验。如果我没猜错,现在控制罗生塔的人,应该正是半面鬼。」 连珩的眉头紧锁在一起,云棠见他一脸的担忧,顿住脚步。连珩回身,她刚好抬手在连珩的眉间一点。 「别总蹙眉,会长皱纹的。」 连珩失笑:「我是神,不会老。」 「你这话可别当着广华仙君的面说。」 「他飞升的时候,已经一把年纪了。」连珩端正姿态,颇为骄傲,「本尊和他不一样。」 连珩十八岁飞升,永远十八岁。 云棠又朝前走:「那跟你比,我可是老太婆了。」 毕竟修士不可同神仙同论,即使她不会像凡人那样快速衰老,也不意味着,她不会老。 连珩跟上来,牵住她的手:「老太婆好啊,变成老太婆,就没人跟我抢了。」 二人边走边谈,很快赶到了雨林的正中央。 司徒澈和辛步离打得热火朝天,方圆几里的树木都在二人的气刃下灰飞烟灭。 白天时,辛步离并未使出真正的实力。他与司徒澈交手,只是为了将云棠一行人引来。包括在一开始进攻司徒澈的狼兽藤妖,都是他计划中的一环。 眼下他招招狠戾,再无任何保留。司徒澈与他打得势均力敌,云棠正准备上去帮忙,连珩却忽然拦住她。 「辛步离不可能是司徒澈的对手。」 修为达到连珩这样的高度,无论是神是妖,只要站在他的面前,他立刻能看出究竟几斤几两。
第92页 司徒澈第一次出现他就知道,这位看似桀骜的少年,确有桀骜的资本。他的修为,纵使置于天界众神之中,也一样凤毛麟角。 以司徒澈的水平,不可能和辛步离打成平手。 「他在拖延时间。」连珩拉着云棠走到暗处藏住身形,「再等等看,司徒澈应该另有打算。」 云棠看着二人交手,也隐约察觉不对。但司徒澈在第二重的幻境中出现时受了重伤,幻境中的一切似乎都在应验,她不免会担心司徒澈真的会受伤。 司徒澈与辛步离你来我往,菱镜碎片与狼鞭不断交锋。正在二人对峙最激烈之时,周围突然出现了异常。 树林被气刃斩平,一马平川的泥沼开始流动,像是血,又像是岩浆。熔岩从泥沼之上慢慢渗出,逐渐汇聚成一个宛如凤凰涅槃般的图案。 如果不是因为周围随之散发出浓郁的血腥气,云棠或许会觉得这面图纹有着无法言喻的圣洁。 在凤凰图纹出现的一瞬,司徒澈仿佛等候猎物已久的狩猎者,突然发力将辛步离击出熔岩圈,反手挥出无数枚菱镜化作长剑,毫不犹豫地朝图纹中央刺去。 与此同时,在司徒澈剑锋所指之处,半面鬼现身了。 辛步离摔出数十米远,身上的修为竟在瞬间被司徒澈席捲一空。云棠二人立刻赶上来,辛步离吃力地指向司徒澈,艰难道:「云......姑娘,去帮司徒城主!」 说着,将司徒澈那时还给他的丹药塞进云棠的掌心。 云棠接过丹药,辛步离立刻昏了过去。丹药在云棠的掌心慢慢升起,浮现出一片浅金色的字迹——是司徒澈融在丹药内,传给辛步离的计划。 司徒澈最先察觉罗生塔与当年不同,也最早开始怀疑有人故意引诱云棠进入罗生塔。这一路上,他一直在暗中调查,直到第七重他被困于地下,看见地砖上的红色咒文,才终于猜到幕后之人的身份。 那种文字源于上古巫族。而如今世上唯一仅存的、与上古巫族有关的人,只有一位——半面鬼。 司徒澈平生最厌与人合作,但这次,他不介意与辛步离联手。只要辛步离按他的指示与他交手,引出半面鬼,他不仅可以放过辛步离和辛玖,还可以用伏山镜送他们离开。 他将他的计划融在丹药之中。辛步离一接到丹药,立刻明白了司徒澈的意思。如果不是万不得已,他又怎会与半面鬼联手对付云棠?如今司徒澈给了他另一条路,他当然愿意拼一次。 纵使最后结果可能并不如他所愿,至少,他不会愧疚终生。 一切都在按司徒澈的计划运行。半面鬼已经现身,司徒澈的长剑也已划破重重迷瘴,卷着开天闢地之势,朝半面鬼刺了过去。 司徒澈甚至对半面鬼的身份与来意毫不在意,只要他死,就足够了。 在云棠明白司徒澈的计划时,半面鬼也已经出手了。黑色的迷雾瞬间腾起,菱镜散发出的光芒在黑雾中逐渐暗淡。 随着黑雾越来越浓,司徒澈的身影很快随之消散。 连珩与云棠相视一眼,立刻飞身前去相助。黑雾中划过两道剑光,功德剑与问渊剑一同朝迷雾中的半面鬼刺去。 三道剑锋同时袭来,半面鬼却岿然不动。 天地混沌,万物止息,所有人的意识皆在一剎那空白。 随后,轰然炸开! 连珩的法力受妖神结界的影响,只能发挥出一半;云棠更是无法抵挡半面鬼的冲击。剧烈的冲击从半面鬼的周身破开,连珩立刻飞身前去护住云棠。 司徒澈则不顾黑雾剑刃在他身上划过的道道伤口,抓住一瞬时机,再次朝半面鬼攻去。 半面鬼被迫凝雾成剑,在司徒澈刺来的一瞬,同时将长剑朝司徒澈刺去。 锵! 功德灯的屏障在二人中间炸开。 云棠为了挡下半面鬼的一剑,不得已同时也接下了司徒澈的一剑。两道剑锋在剎那间将功德灯化作漫天鎏金。 受到剧烈冲击的云棠生生呕出一口血,跌倒在连珩的怀中。 不知何时,她的眼眸竟再次变成红色。 那一瞬,司徒澈远远望见那双红色的眼眸,思绪一空,手中的剑忽然散作漫天飞烟。 天地茫茫灰白,唯独那双红眸跨越千载,一如从前,炽热灼眼。 作者有话要说: 咳咳~给小连找个场子 当年为了救云棠,连珩剔掉半副神骨且散尽了一身的修为。所以,现在吧!他也就只有后来一千年的修为,对比之下会略弱(小声) 【小剧场】 连珩:老婆,后期的boss,我怎么一个也打不过? 云棠:乖,等我氪金养你! 第47章 罗生塔(十一) 一切归于平静,喧嚣的气浪在三千功德散开的一瞬尘埃落定。泥沼中的凤凰图纹与半面鬼一同消失在夜幕中。 云棠的眼眸已经恢復成黑色,连珩扶起她的肩膀为她运气疗伤。司徒澈缓缓走来,浅金色的流云束袖袍上染满道道血痕,少年人的眼角有飞溅上的血星,鲜血衬托下,那双冷金色的眼眸更显冰冷。 「你不要命了?」司徒澈冷冷开口。 云棠在连珩的法力下渐渐恢復气息,轻咳了两声,拭去唇角的血。 「不要命的是你。」她抬眸看向司徒澈,「你知不知道那是谁?」
第93页 「知道。」 「那你还硬接他的剑?」 那一剑一旦刺入司徒澈的身体,纵使他有天大的本事,也要三魂散去七魄。纵使他可以还半面鬼一剑,但以命换命真的值得吗? 司徒澈没再答云棠的话,微弱的光芒从他的周身升起,血迹慢慢散去,少年人又恢復了一贯的从容恣意,仿佛那一身伤痕从未出现过。 他挥手捆起昏迷辛步离,一路拖着,头也不回地朝雨林外走去。 云棠也随之起身跟上,连珩却站在原地迟迟未动。 他垂眸看向手腕,宽大的衣袖下,一枚黑色的手镯紧紧缠绕在他的手腕上,像是一条黑色的小蛇,摘不下、卸不开,在他的手腕上整整束缚了千载。 在方才千钧一髮的一瞬,这枚沉寂千载的手镯竟忽然浮现出故人的气息。仿佛感受到云棠的存在,困于其中的残魂瞬间甦醒。 连珩本该高兴的,可当手镯中的残魂即将冲破束缚的一瞬,他忽然发现这份气息有些陌生。他竟开始觉得,这片残魂的主人与云棠,分明是不同的两个人。甚至连这缕残魂都察觉到这一点,悄然安静下来。 连珩忙着地看着自己的手腕,他是不是弄错了? 或许,他苦寻千载的故人根本不是云棠;这片残魂存于世间不愿离开的执念,也同样并非因他而起。 那些他始终不愿放下的前尘往事,是否早随他歷劫那一世寿数殆尽之时,化作了过眼云烟? 他曾经的执念,如今当真还重要吗? 云棠见连珩没有跟上,回头唤他。晚风扬起她的发梢,在寂静的夜里,她一袭白衣更加明媚耀眼。 连珩在她的笑容中一瞬失神,才恍然发觉,原来她的身上,早已没了故人的影子。 —— 一行人又回到雨林外的木屋休整。连珩前往雨林中寻找第八重的出口,云棠则留在木屋内照顾尚在昏迷的辛氏父女。 辛玖服下辛步离的丹药,还需些时辰才能醒来。辛步离则是被司徒澈剥去一身修为,险些丢掉半条命。云棠安置好二人,又出门去找司徒澈。 司徒澈坐在木屋的屋檐上,晨间的朝阳落在他的肩上,金褐色的发梢泛起淡淡光芒。云棠飞身跳上屋顶,在他的旁边坐下,将一个瓷瓶丢了过去。 「化骨丹的解药。」 司徒澈抬手一接,在掌心把玩片刻,收进了怀里。 云棠偏头打量他片刻,无奈笑了:「什么时候发现的?」 发现并没有中化骨丹的毒。 「一开始,」司徒澈道,「从一开始就知道是假的。」 他的坦然令云棠有些意外。云棠轻笑一声,将目光落向远处的雨林里:「既然早知化骨丹是假,为什么还要帮我?」 司徒澈默了片刻,终于看向她。 「因为,你不能死在这。」 云棠一愣,下意识对上那双冷金色的眼眸。司徒澈的语气让她觉得,他仿佛在说,不是不能死,只是不能死在这。 云棠笑了笑,仿佛听了一句玩笑话,满不在乎地「嗯」了一声,没去追问缘由,便如她从未追问连珩的过往。 待到午间,连珩找到第八重的出口,回到木屋。辛玖和辛步离也甦醒过来。 辛玖尚未知晓前因后果,云棠了解她的脾气,若她知道她的阿爹被司徒澈废去修为,无论缘由如何,小姑娘都会大闹一场。 云棠正准备把锅甩到半面鬼的头上,司徒澈却先一步承认了:「你爹的修为被我废了,你们俩再跟着去第九重也只能是拖累。」司徒澈毫不客气地开口,「准备一下,这就送你们出去。」 说着,他伸手问云棠要伏山镜。想要不经过第九重离开罗生塔,眼下只能靠伏山镜了。 云棠将伏山镜递给他,顺势嗔他一眼,他摊手:「我说的是事实。」 云棠:「你也可以闭嘴。」 司徒澈立刻做了个封嘴的手势。 辛玖听闻司徒澈对辛步离出手,立刻跳起:「你敢伤我爹!」九节鞭不留余力地抽了过来。 然而未等碰到司徒澈,已经被一人拦下。辛步离徒手接住辛玖的九节鞭,因为没有法力护体,掌心瞬间被抽开一道鲜血淋漓的口子。 「小玖,不得胡闹。」 辛玖看着自己的鞭子在阿爹的掌心抽出一道伤口,霎时愣住,眼眶中立刻涌起泪花:「阿爹,你真的没有法力了?」 辛步离没有多言,只道:「与司徒城主无关,别胡闹了。」 安抚好辛玖,一行人离开木屋。司徒澈挥出伏山镜,金镶玉框的圆镜放大到足以穿过一人,最终在半空中落定。 辛玖搀扶着辛步离走到伏山镜旁,回身向云棠道谢:「云姐姐,之前我不懂事,多有冒犯,你别和我计较。等你离开罗生塔,我就去鹭岭找你,给你送酒陪罪。」 云棠听辛玖唤她「云姐姐」,忽然想起了花月。花月也总是这样唤她,轻声细语、笑意盈盈。花月和辛玖是完全相反的性子,花月温柔内敛,辛玖刁蛮任性。 但云棠却想着,若花月也能如辛玖这般任性肆意该有多好,她本不必落的魂飞魄散的下场。 云棠走上前,将一枚槐树叶送给辛玖:「等我回到鹭岭,就用这个给你传信。你得空,可以随时来找我。」 辛玖的法力不足以运转伏山镜,辛步离又修为尽失,司徒澈需要同他们一起离开。临行前,司徒澈在伏山镜下回眸:「阿姐,我们还会再见的。」
第94页 金眸中闪烁着令人琢磨不透的意味,未等云棠回应,已经消失在伏山镜内。 云棠无奈笑笑,如果可以,她还是希望别再见了,毕竟每次遇见他,都没有什么好事。 送走司徒澈一行人,云棠与连珩也动身前往第八重的出口。这一路上几经波折,到最后还是只剩下他们二人。 二人并肩走在密林里,云棠道:「等拿到转魄灯,我先随你回缥缈峰,把天颂那孩子接回鹭岭。他总在你那麻烦广华仙君,也不是个办法。」 连珩道:「沈老平日里也爱热闹,难得有人陪他。沈小宗主在缥缈峰多住些时日,也无妨。」说着,他看向云棠,眉眼带笑,「何况,他是你的徒弟,你我还分彼此吗?」 云棠失笑:「分不分可不是我们说的算。天颂是凡人,缥缈峰上虽然灵气充沛,但毕竟是神域。初修之人讲究稳扎稳打,修炼之地的灵力过于充沛,过犹不及。」 「那你呢?」连珩反问,「我们云老闆修行千载,是不是不必稳扎稳打,可以提前来神域体验生活了?」 缥缈峰上的灵气非凡间可比。云棠在缥缈峰上暂住那几日,修为的提升比在凡间几年的提升还要多。如果能去缥缈峰修炼,飞升的时日的确会早些到来。 但云棠想着,今后的日子还长,飞升也好,去缥缈峰也罢,都不急于一时。等她拿到转魄灯,先去云陲收集花月的残魂,渡花月入轮迴。至于之后是留在鹭岭还是前往缥缈峰,顺其自然便好。 她笑着打趣道:「在下一届修士,前往神域修炼,哪是体验生活?分明是占便宜。若说要体验,倒不如战神大人来我鹭岭体验一番。您久居缥缈峰不食人间烟火,偶尔入凡尘,尝尝人间百味,未尝不是好事。」 连珩闻言顿住脚步。云棠侧过头,正准备问他,忽然,唇上落下一抹温凉。 温凉的柔软一触及分,未等云棠回过神,连珩已经大步走出好远,远远传来一声清朗的笑声。 「人间百味,本尊只取这一分。」 云棠愣在原地,后知后觉地在唇上点了点。人间百味,苦辣酸咸。她在凡尘中辗转千载,自以为早将百味尝遍,如今才发现,甜之一味,来得有多晚。 好在,终于来了。 天色将暗,第八重的出口在雨林的泥沼中出现,泥沼下陷,裂开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 云棠站在黑雾缭绕的出口旁,看向身侧衣袂翩翩的连珩,道:「在第二重的心魔幻境中,我看到了第九重的景象,我们会在最后一起跳下沸腾的血池。按罗生塔的规矩,第九重只有一人能离开。连珩,如果我们不能一起走出罗生塔,怎么办?」 连珩握住她的手,沉静道:「那是罗生塔的规矩,不是我们的。如果不能一起离开,毁了它便是。」 他的话音平静淡然,却令人难以忽视。自深渊下唿啸而来的飓风捲起二人的衣衫,扶摇直上,跃入九天层云。 连珩取出一条红线系在云棠和自己的手腕上,红线闪烁两下,隐匿在二人之间,只剩下各自手腕上的两段。这条红线名曰「情丝」,繫于有情人之间,情丝不断,红线便永远不会散。 藏匿在深渊之下的第九重逐渐显现,连珩问:「怕吗?」 云棠笑了笑:「怕。」 「但不后悔。」 这一路走来,风雨沧桑,刀山火海,有他在,她永远不会后悔。 第48章 罗生塔(十二) 通往第九重的深渊仿佛穿透地心,二人十指相扣着一跃而下,在无边黑暗中下坠了很长一段时间。 在视线模煳时,云棠能分明地感受到掌心里令人心安的触感,可当她的视线再次恢復,连珩却已经不在身边了。 云棠落地的位置像在一座古老的墓室中,四周的石壁挂着血红的烛台,晦暗的红光将整座墓室笼罩,蒙上一层骇人的阴气。 阴森的血红中还有一道突兀的亮红色,正是从云棠的手腕上传来。系在她手腕上的情丝泛起光芒,延伸出一条亮红色的流光细线,仿佛在指引云棠前往连珩的方向。 云棠闭目掐诀,施法去寻找连珩的位置,顺便探查周围的情况,奈何这间墓室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封锁,她的法力根本没有办法穿透,只能先在墓室中查看起来。 墓室的四周一共有四道石门。云棠在情丝的指引走到一扇石门前,门上刻画着一只凤凰玄鸟。密密麻麻的血色咒文勾勒出玄鸟的形态,张开的羽翼仿佛燃起烈火。 赤火羽翼的侧方有一处凸起的石块,因为周围的光线十分昏暗,不仔细看很难发现。 云棠又去其他三处石门上一一查看。石门上的血色图纹不尽相同,但无一例外,同一位置上都有一块凸起的石块。 云棠又走回到情丝指引的石门前,犹豫片刻,将石块按了下去。果然,石门开了。 石门打开的一瞬,刺鼻的血腥气随着阴风扑面而来。云棠下意识捂住鼻子,余光刚好瞥见手腕上的情丝,红色的光芒晃了晃。 明媚的光芒像是跳动的流火,盘绕在云棠的手腕上,先是传来一阵平缓的脉搏跳动声,接着便是连珩的话音:「在哪,还好吗?」 云棠盯着手腕上的情丝,愣住两秒,恍然明白过来。 小红绳这么简陋,居然不止是摆设?
第95页 然后,连珩那面便传来了云棠的声音:「小红绳这么简陋,居然不止是摆设?」 连珩没忍住笑出了声,又默默将心中所想通过情丝传给云棠:「情丝可以将心中所想化作声音传递给对方,所以,不要偷偷说它的坏话,它的主人会听到。」 云棠一惊:「那岂不是我想什么,你都能知道了?」 云棠的第一想法立刻又暴露在连珩的耳畔,连珩熟练地回应道:「是这样的,所以,不要再思考一些奇奇怪怪的问题了。」他顿了顿,「比如,如果被我发现你只是喜欢我的脸,我会不会生气。」 云棠:「......」 其实,她也馋他的身子。 墓室外是交错的甬道,甬道间没有血烛照明。云棠只好提着功德灯、跟着情丝的指引慢慢朝连珩的位置走。 连珩说,他被困在一根石柱上,周围是深不见底的血池。石柱上有用巫族咒文设下的禁制,他没办法从内破开,暂时只能在石柱上等云棠的到来。 云棠听见连珩的描述,立刻想到了第二重幻境中的景象,果然一切都在重演。她本不想让连珩知道她的担忧,可情丝在,云棠所念所想,都会在第一时间传递给连珩。 「云棠,」连珩的声音再次传来,「别担心。在第三重,辛玖没有出事;第八重,司徒澈也没有受伤。幻境只能是幻境,永远不会成为现实。」 「嗯。」云棠轻应一声,又没忍住在心里抱怨起情丝,「这倒好,有情丝在,什么都瞒不住了。」 许是再次听到云棠的心声,情丝的另一头忽然陷入沉静。片刻,云棠手腕上的红光变成一节一节断开的光芒。连珩的声音再次传来:「情丝上有一条细线,你拉一下。」 云棠不明所以,但还是很快找到那条细线,轻轻拉了一下。 「然后呢?」 情丝的另一头又陷入沉默,片刻,连珩道:「好了吗?」 「好了。」云棠应声,连珩却仿佛没有听见她的声音,又道:「如果好了,将手搭在情丝上,这样我便可以听见你的心声了。」 云棠将手搭上,又问:「这回呢,可以听到吗?」 连珩回道:「嗯,听到了。」他浅笑,「还听到你说,这样方便多了。」 云棠:「......」 情丝有两种状态,灵力全开时,无论是否触碰,都可以传递心声;但如果不希望所有想法都被听到,也可以选择关掉一半。连珩方才沉默,正是在施法关掉一半的灵力。 但尽管情丝被关掉一半,云棠的胡思乱想,依旧会在不经意传给连珩。云棠不由好奇,为何连珩的话中却从未出现过杂音。 她不服气道:「连公子,你是不是偷偷藏了一手?我不信你心无旁骛,一点杂念都没有。」 红线的另一头陷入沉默片刻,片刻,一道纯粹的心声传来。 「我心无旁骛,只有你。」 话音初落,云棠搭在红线的手立刻挪开,只觉得心跳忽然加快,生怕被连珩听见自己因为那一句话而变得急如鼓点的心声。 她已经松开了手,却仍担心是不是只要将手挪开,连珩便听不到她的心声了。 「连珩?」 「连公子?」 云棠在心里默默喊着。 连珩没有回应,许是没听到了。可云棠依旧有些不放心,思量一瞬,她低低道:「连珩,我心有旁骛,旁骛是你。」 是用来试探他的话,也是她的真心话。 连珩那面依旧没有反应,云棠这才放下心,又将手搭回红线上。一接触到红线,连珩的心声再次传来:「害羞了?」 「才没有。」 嘴上说着没有,心里的想法却全暴露出来。云棠立刻欲盖弥彰地信口胡诌:「刚刚墙上有道咒文,我施法试了一下,所以才会松手,不是害羞了。」 何况,谁听见心上说那样的话,不会害羞呢?这位三界战神,神力如何尚未可知,但论情话,怕是难逢敌手了。 云棠依着情丝的牵引,与连珩一路言笑,在甬道内走了一阵。情丝上的光芒越来越亮,甬道里的血腥味也愈发浓重。云棠能感觉到,她快抵达连珩所在的血池了。 突然,甬道尽头传来几声轰隆隆的响声,像是厚重的石门依次关闭,将整座第九重的石宫震得颤抖。 情丝在一瞬间失去光芒,连珩的声音也随之立刻消失。云棠忙施法催动情丝,可无论她如何唿唤,连珩的声音始终没有再出现。 事发突然,云棠不敢多耽误时间,立刻将功德灯内的功德散开。三千功德霎时间贯通四方的甬道,整座石宫的景象才终于呈现出来。 交错复杂的甬道尽头都有一扇石门,只有一扇石门外是连珩所在的血池。情丝已经断开,无法再指引云棠的方向,正思量着,耳畔忽然想起熟悉的话音。 「阿姐,西南方向第五扇,直接砸开!」 云棠惊住:「司徒?!」 她忙环顾四周,没看见司徒澈的身影。司徒澈的声音再度传来:「阿姐,快!时间不多了。」 司徒澈能与云棠交流的时间所剩无几,情况容不得云棠多问。她立刻展出惊蛰弓,金色的箭羽划出一声箭鸣。 锐利的金光穿过漆黑的甬道,轰一声,刺穿了西南方向的第五道石门。 刺眼的红光一瞬袭来,露出石室外的景象。深不见底的血池中央立起一根铜柱,斑驳残破的柱身仿佛从血池中生长出的黑色巨兽。
第96页 连珩站在血雾缭绕的铜柱中央,一手执剑、一手掐诀,将四面八方如洪水般涌来的血刃挡在三米之外。 漫天血刃如蜂如潮,稍有差池,屏障一破,足以将任何人千刀万剐。 云棠看着眼前危急的景象,已经顾不得多想,立刻凝三千功德成剑,朝石宫出口飞快掠去。 锵! 在云棠踏出出口的一瞬间,开路的功德剑被一刀击散,三千功德轰然散开成雨。 云棠被突如其来的重击震出一口血,收回功德剑再一起身,楼危的罹剎鬼刀已经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离鞘的罹剎像一把被打磨成刀身的黑色岩石,粗糙的表面流淌着鲜血与熔岩。特属于罹剎鬼刀的煞气令云棠周身骤冷,似有万千魔念在霎时间涌入她的神智。 云棠忙定心凝神,从罹剎鬼刀与血池散发出的煞气中恢復清醒。妖王文媚也在这时穿着一袭红纱裙,摇曳着身姿,慢慢从血雾中走了出来。 「云姑娘,」她的声音极尽妩媚,「初次见面,这份礼物可还喜欢?」话音未落,连珩周围的血刃又多了一倍。 云棠的面色依旧平静,心里却开始骂娘:「司徒,楼危他们在外面你怎么也不说一声?」 司徒澈似在嘲笑:「谁让你沖那么快了?」 云棠懒得同他拌嘴,又问:「接下来怎么办?」连珩困在血池中央,凭云棠自己,怎么可能打得过楼危和文媚两个人? 司徒澈胸有成竹地笑了笑:「阿姐,有血吗?」 云棠一愣:「什么血?」 司徒澈:「你的血。」 云棠苦笑:「现在没有,但罹剎鬼刀就在我的脖子上,我随便一动,血就来了。要我的血做什么?」 司徒澈道:「阿姐,想个办法,将你的血滴进血池。」 云棠不解:「为什么?」 司徒澈道:「听我的,准没错。」未等仔细解释,传音的时限已到,司徒澈的声音突然消失了。 楼危推着云棠走到悬崖边。连珩执剑挡住四面八方数不清的血刃,一双清透的眼眸紧紧望着崖边的云棠。云棠偷偷将手搭在情丝上,顺着情丝将心声传过去:「连珩,能听到我的声音吗?」 连珩腾不开手去触碰情丝,无法回答,但能听见云棠的心声。他眨了眨眼,云棠立刻会意。 文媚也走到悬崖边,抬手在云棠的脸上轻轻划过,回眸朝血池中央的连珩笑道:「战神大人驾临万妖山,本王竟今日才知情,有失远迎,实在惭愧。」 她又一挥手,连珩周围的血刃立刻逼近半分,仿佛在表示欢迎之情。 云棠再次传音道:「司徒澈说往生海的入口就在血池之下,等下我会想办法脱身。你能从血刃中抽身吗?如果可以,我们一起离开这。」 连珩再次眨眼。云棠会意,开始寻找时机出手。 文媚没察觉二人的小动作,继续道:「战神大人既然来了,不如做个选择?您说是三百道血刃噼在身上更痛,还是罹剎鬼刀划破喉咙更痛呢?」 她抬手一挥,第九重的出口出现在罗生塔顶。 「本王知道二位的来意。眼下往生海外的禁制已关,二位想要前往往生海,只需要从这里安然离开即可。不过,二位既然来了,不如玩点有趣的。」文媚笑了笑,目光却染着森凉的杀意,「连珩战神,您是想放下手中的问渊剑,承受三百道血刃,还是想眼睁睁看着罹剎划破云姑娘的喉咙,流尽鲜血,死在你的眼前呢?」 连珩的眼眸微抬,问渊剑的青色剑光在周身缭绕而起,冷声道:「放开她。」 文媚轻声一笑,见连珩似乎对她的话毫不在意,她抬起手,楼危得令,将云棠再次朝前推了两步。 万丈血池近在眼前,楼危将刀刃贴进云棠的脖颈,苍白的手指微微发力,伴着一阵灼热的刺痛,一道血痕从云棠的颈上滑落,刚好滴在悬崖下的血池中。 见云棠受伤,连珩的目光瞬间凝上寒霜,周身的杀气已经无法掩盖。问渊剑的剑气眼看就要冲破血刃,云棠忙通过情丝唤住他:「连珩,我没事,再等等!」 自云棠的血滴入血池后,她一直在垂眸偷偷观察血池中的反应,眼下血池中已经出现了异样——沸腾翻滚的血池似乎在慢慢平静,虽不知缘由,但云棠能感受到,血池之下,即将迎来暴风雨前最后的平静。 僵持片刻,云棠传音道:「连珩,准备!」 她盯紧血池下的反应。 「三!」 「二!」 「一!」 轰! 血池瞬间炸开,万顷鲜血翻涌而出。 云棠抓住一瞬机会握住罹剎鬼刀,顾不得掌心撕裂般的疼痛勐得推开刀刃。身形一闪,朝血池中央的铜柱跃去。 涌来的血海带着滚烫的热气,文媚不得已后退半步施法抵挡。连珩也再同一时间冲破血刃的束缚,一跃而起,去迎接奔他而来的云棠。 突然,二人之间噼过冷冽的锋刃。 楼危竟丝毫不顾及漫天滚烫的血雨,反手握住罹剎鬼刀横噼在云棠二人中间。自罹剎鬼刀中不断涌出的煞气在血池之上编织出天罗地网,将云棠二人一同困在其中。 妖王文媚也很快攻了过来,四人在血雨中针锋相对。血池仍在翻涌,温度越来越高。连珩与楼危交锋溅起的血水,每落到身上,立刻烧出一道圆形的疤。
第97页 连珩和楼危的身上都逐渐被血池灼出伤口,但同样在血池之上的云棠却始终没有受伤。溅起的血水落在她的身上,会化作血雾消散在空中。 云棠隐约明白了司徒澈令她将血滴在血池中的原因。而文媚也察觉异常,突然改变攻势,不留余力地朝云棠攻来。 云棠不及躲闪,被她一掌击落,朝血池之下跌去。连珩忙挥出一剑,在罹剎鬼刀的煞气中噼开一条路,不顾一切地朝云棠追去。 文媚的血刃在他的身上划出一道又一道的伤口,很快浸透了他的衣衫。情丝再度亮起,在二人之间连出一条亮红色的线。 血池之下,焚筋化骨。 云棠意识到这一点,用尽全力将三千功德汇聚成形,化作一道金色巨浪,瞬间连珩推回到铜柱之上。 情丝也被功德剑斩断,与云棠一同落进血池中。滚烫的血水将云棠包裹,窒息感勐然袭来。云棠的思绪顿时一空,恍惚间仿佛回到一千年前。 她出嫁那日不幸落水,河水也是这般涌入她的口鼻,将她的思维一点点抽空。 她在血池中缓缓睁开眼,看着墨色的铜柱上,一人一袭黑衣,正在远远遥望她。 她忽然记起,那日她在河水中挣扎着朝水面之上看去,乌云黑水之上,也有这样一个人,在漫天紫电中与她遥遥相望。 「连珩,」她在心里默问,「我们是不是曾经见过?」 作者有话要说: 云棠要知道自己的身世了,连珩#危# 第49章 往生海前尘(上) 充斥在口鼻中的血水逐渐被冰冷苦涩的海水取代,云棠的意识尚在清醒中,身体却始终在不受控制地下坠。周遭的海水冰冷刺骨、苦涩咸腥,与云陲的不渡江如出一辙。 很明显,她已经进入往生海了。 暗流将她不断裹挟着向下,云棠努力转过身,面朝下坠的方向。暗流涌动的海底深处,逐渐浮现出一座漆黑肃穆的宫殿。正是传说中的妖神殿,而云棠要寻找的转魄灯就在妖神殿内。 暗流下行的速度很快,不过半刻钟,云棠已经抵达妖神殿的外围。妖神殿外有一道结界,万顷海水被隔绝在透明的屏障外。 云棠正担心如何破开结界进入妖神殿,却发现在她接触到结界的一瞬,屏障上的入口自动打开了。 进入结界后,云棠的身体终于恢復控制。衣衫上的海水在她踏入结界的一瞬悄然散去,结界的入口也再次关闭。 妖神殿外有一条百步长阶,直通妖神殿的大门。高高在上的妖神的庄严肃穆,仿佛沉在往生海下的神界王宫,却又因为殿身通体漆黑,蒙上一层亦正亦邪的森冷。 云棠缓缓走上石阶,在抵达宫殿门前的一刻,尘封千载的石门轰然开启,仿佛在迎接等待多年的主人。云棠并没有多想,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 妖神殿内的格局不似寻常宫殿,通往各处的迴廊极多,且错综复杂,像是一座迷宫。殿宇之上,深邃的蓝色星光点亮穹宇,像是触手可及的星辰银河。 迴廊内的结构几乎一样,云棠边走边刻记号,却依旧在迴廊中迷了路。妖神殿内的石壁仿佛拥有意识,每次云棠的记号刻上去,石壁都会在云棠转身的同时,将记号吞噬。 云棠也注意到这一点,索性放弃了做记号这一方式。她在迴廊中暂时停下脚步,尝试先用情丝去联繫连珩。 虽然不必担心连珩会被楼危和文媚困住,但在她跌入血池前的一刻,连珩为了救她,硬接下三百道血刃,可能伤得不轻。 情丝依旧缠绕在云棠的手腕上,但无论云棠如何施法,情丝都没有出现反应。那时她为了将连珩推回到铜柱上,失手斩断了情丝。眼下情丝迟迟没有反应,许是因为这一点了。 云棠无奈嘆了一声,只好再次动身摸索。她抬头看向头顶布满星空的穹宇,穹宇之上,每一颗星星都是独一无二的光芒。 云棠将星空的布局印在脑海中,又走了一阵,再抬头,发现穹宇上的星空与刚刚并无不同。这证明,无论她如何走,头顶的穹宇是不会变化的。只要她将自己的位置与穹宇上的星辰对应,便不会再像之前那般原地转圈。 云棠并不知道转魄灯在哪,只能先一处一处摸索。她抬头在穹宇上打量片刻,目光最后落在了北方最亮的那颗星星上。 那颗星星比其他星星都要耀眼,像是指路的灯塔,引着云棠在迴廊里穿行起来。 没用太久,云棠终于抵达那颗星星所对应的位置。眼前是一间小殿,殿门紧闭,门上悬着一方石匾——忆尘殿。 轻轻一推,石门便自行打开了。 入门正对一方石台,石台上立着一把黑色长剑。剑长三尺,剑柄上盘着一条墨玉龙蛇。云棠曾在古籍中见过这把剑,十方神剑之首、妖神的佩剑——讳天。 神剑有灵,纵使无人执剑,亦有镇殿护主之能。按理说,作为十方神剑之首的讳天剑不会没有剑灵,可云棠在忆尘殿的殿门前驻足良久,讳天剑竟没有丝毫反应,仿佛根本没有发现她这位「不速之客」。 云棠犹豫片刻,小心走了进去。直到走到石台边,才发现传说中的上古神剑周身暗淡,毫无丝毫灵气,仿佛已经蒙尘多年。乌黑暗淡的剑身上甚至没有开刃,可云棠清楚地记得,她在古籍中看到的讳天剑,其剑光锋芒锐利,足有开天闢地之势。
第98页 看着讳天剑的情况,云棠不由回想起浮游散人曾经的戏谈,说传说中的上古妖神,早已殒身多年。 讳天剑下还有一片法阵,法阵被妖神的禁制封锁,无法开启。但云棠依旧认出,这是一种本应只存在于传说中的法阵,名曰「往虚」。布阵之人可以通过往虚阵前往三界之外的某处,至于去往何处,只有布阵之人才能知晓。 云棠没敢在讳天剑周围轻举妄动,先行绕过石台,朝门口的屏风后走去。甫一迈入内殿,云棠立刻被眼前的景象惊住了。 诺大的内殿空无一物,只有中央一檯灯架上摆着流光溢彩的转魄灯。殿内四方石壁上绘满密密麻麻的壁画,无声诉说着一位僧人的生平。 —— 那是一年的上元佳节,云陲城内灯火通明,家家户户挂起璀璨的花灯。热闹的烟火喧嚣尘上,仿佛可以一路传至城郊的望亭山顶。 可连绵的大雪封住山路,寒冽的山风在望亭山上蒙上一层惨澹的白。欢声笑语被隔绝在尘世之中,只剩刺骨的北风在暗夜中低声哭嚎。 如尘提着两桶从山下买来的火油,踏着落满积雪的山路,一步步朝山顶的万古寺走去。 万古寺内。 浮屠堂下整整齐齐地躺着十二具冰冷的尸骨。他们死于割喉,长而深的伤口横贯颈上,喷薄而出的血已经流尽,干巴巴地凝固在身下的石砖上。 佛台上的佛像端庄威仪,低垂的眼眸仿佛可以普渡众生。如尘推门而入时,刚好与高高在上的佛像两相对视。他冷冷嗤笑,都说佛祖普渡众生,怎的偏偏不肯渡他一人? 森凉的目光一闪而逝,很快恢復平和。如尘提着两桶火油走进浮屠堂,对地上的十二具尸体熟视无睹。 这些人是半月前来到万古寺的山匪,如尘的师父慧能大师好心收留他们,他们却恩将仇报,将慧能大师残忍杀害,埋尸于山下的雪岭中。 如尘远行归来时,慧能大师已经被害。他在山中绸缪多时,为的正是今天。 上元佳节,十二名山匪饮酒相庆。如尘便在他们醉酒时,一刀一刀划开他们的喉咙,报以与慧能大师相同的死状。 如尘将火油洒满浮屠堂的每个角落,最后跪在冰冷的佛像前。他早已不信佛,这一跪,只为向一生修佛的师父赔罪。是他辜负师恩,终究成了半面鬼预言中的灾星。 如尘取下佛台前的火烛,借着烛光在他的手记上写下最后一页。笔落烛台倒,火光瞬间吞噬了整座殿宇。 炽热的火光一寸寸吞噬如尘的骨肉,他始终一动不动地跪在佛堂下,目光从容,仿佛早已了无牵挂。 意识逐渐模煳,如尘开始难以支撑自己的身体。他抱着手记倒在佛像下,亲眼看着不染凡尘的佛像倒在火海中,碎成满地的狼藉。 意识消散的最后一刻,如尘闭上眼,冰封已久的心竟闪过一瞬温存。他仿佛再次听见那位姑娘贴在他的耳畔,用极尽妩媚的声音说:「小师父,别信佛了,信我,如何?」 信......她么? 如尘倏然睁眼,却发现自己已经身处阴间。 他杀孽深重,需得在十八层地狱中偿还杀债才能步入轮迴。一名阴差领着他前去地府受刑,阴差见他一身僧人打扮,随口问他:「你们和尚不是讲究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吗,你怎么偏偏反着来?」 如尘平静道:「您是黄泉路上的阴差,见过的死人定然比贫僧多。多少人信神求佛,终其一生也没能换来佛祖垂眸。」他轻笑一声,「佛渡不了众生,更不会渡我。」 有些血债,只能亲手去报;他欠的血债,自然也亲自来还。 如尘的脸上满是烧伤的疤痕,本该看起来极度阴森可怖。可阴差看着他那双平静到格格不入的眼眸,完全无法想像这样平和温柔的人,手上竟沾着十二个人的鲜血。 十八层地狱,抽筋剥皮,生不如死。如尘从最后一层走出来的时候,依旧是同一位阴差在等他。 阴差在地府当值数千载,还是第一次见有人从十八重地狱站着走出来。他瞧着如尘那双一如初来时平静的眼眸,心里软下几分,问道:「你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吗?」 他想着,若是力所能及,不妨帮他一次。 如尘却淡然笑了:「多谢施主,贫僧已了无牵挂。若真说心愿,那便但求此生不入轮迴,让贫僧这身魂魄,与这一世一同消散吧!」 如尘的心愿显然不合规矩,阴差只得无奈摇头。他将如尘送到了奈何桥畔,临别时,嘆道:「前面过了奈何桥,你这一生便算到头了。是苦是乐,都带不到下辈子。反正你也不会记得这一世,更不会有人记得你。你且当这一世的自己彻底死了,也算全了你的心愿。」 如尘再次道谢,阴差便走了。 忘川河畔长满彼岸花,如尘站在岸边,遥望漫无尽头的河水,回想自己荒唐的一生。若说没有留恋,倒是自欺欺人了。 十八岁那年,他爱上一位恣意洒脱的姑娘,从此懂了贪嗔痴念。可那位姑娘偏偏在他堕入红尘之际离开,一去不返。 若说留恋么? 他还想再见她一面,想亲口问问她,当年她令他堕出佛门,从此不信神佛,只信她一人,难道都是戏言吗? 如尘苦笑着登上奈何桥。忘川水漫无尽头,如火的彼岸花在耳畔沙沙作响。恍惚间,他竟听见身后有人唤他:
第99页 「如尘,这一世行之尽头,你当真了无牵挂吗?」 第50章 往生海前尘(中) 如尘这一生,可以用荒唐二字形容。 他出生时,被半面鬼冠以「灾星」的名号,又逢上国破家亡,在颠沛流离中度过了整个童年。 在遇上墨语之前,慧能大师是他在世间唯一的依靠。他伴青灯古佛长大,孤独、淡漠,不懂人间情爱。他原以为自己本该如此,本该一成不变,本该蹉跎终老。 直到那年仲夏微雨,那位黑衣长发的姑娘踏着细雨缓缓走来,与他隔着雨幕相望,他才第一次感受到原来孤独一直都在。 墨语生性桀骜、恣意不羁,每次出现在他的身边,都带着戏弄之意。如尘明知她从未真正将自己真正放在心上,却依旧不可控地陷了进去。他不知她因何而来,亦不知她为何忽然离去。 当在一世行至尽头,再次听到她的声音,如尘是茫然的。 他该回眸吗? 他生怕他转过去,再次看见那位许他贪嗔痴念的姑娘,会捨不得离开。 墨语依旧站在摇曳的彼岸花丛里,又淡淡地问:「如尘,你当真了无牵挂吗?」 如尘在她的话音中转过身。花丛中的黑衣少女眉眼清冷,如尘却在那双沉浸万载孤寂的眼眸中,发现了一丝难掩的情愫。 他不由忆起那年仲夏,他与她在望亭山中的梨花古树下相逢。 那是一个霞光满天的傍晚,晚风轻拂,梨花映着夕阳的余晖翩跹落下。如尘接住一片花瓣,顺着风吹来的方向望去,墨语正靠坐在雪白的花枝间遥望远天。漫天霞光里,她比风景更加耀眼。 那是如尘第一次,在墨语的目光中发现潜藏的孤寂。他记得慧能大师曾说,人之所以有生老病死,是因为万水千山终究有限,若一朝看遍世间风景,余生会只剩索然。 如尘从前不懂,那一刻,竟忽然明白了。他走上前,轻声唤她:「阿墨。」 墨语闻声回眸,又如往常一般戏嚯逗他。她伴着梨花一同落下,站在他身前三寸之地笑他:「小师父,红尘万丈,若是跌进来,可回不去佛门了。」 墨语的话似撩拨,又似提醒。可那时如尘满心想的,是若能用他的短短余生在她的万古岁月中留下一点慰藉,他这一世也不算白来一场。 他第一次主动伸手,应道:「嗯,已负神佛,不愿再负你了。」 如尘永远记得那时,闪烁在墨语眼底的微光。他不信她的话全是戏言,不信她与他耳鬓厮磨时未曾流露真心。从前在她的身边,如尘总是安静地任由她胡闹,无论如何,从不反抗。而她的撩拨,也从未真正越过界限。 此时忘川河畔的彼岸花灼如烈火,仿佛可以在人的心间烧出一片经久不衰的余生。如尘望着缄默不语、却仿佛早已倾诉一切的墨语,他想,若此时他仍如过往一般不敢上前,那这一生,便真的只剩遗憾了。 如尘的眼眶微微泛红,缓缓从奈何桥走下。墨语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素来冷傲的眉眼竟绽出一抹笑意。 他驻足,她却奔他而来。 唇边一吻,迟来了数载。 如尘这一生,经歷过山河破碎、故人长辞;见过亲人死在自己的眼前,也亲手了断过他人的性命。他仿佛一直活在烂泥里,用尽全部的运气,才遇到在深渊之上朝他伸手的人。 他迟疑、懦弱、不敢回应,而她却坚定地告诉他:「如尘,佛渡不了你,但我能。」 这一世的苦痛劫难,她可以渡他走完。 听着墨语的话,如尘不由将怀抱收紧。回首昔年二十余载,他求人求佛,不过是希望在晦暗的人生中寻一归途。而如今十余载销烟风雨过,他终于遇见了自己的神明。 —— 很明显,忆尘殿内的壁画皆为妖神墨语所画。在这些壁画中,没用使用过法术的痕迹。 云棠站在壁画之下,仿佛可以看到数千年前,本该破七情、除六欲的妖神走下神坛,如寻常痴情人一般,在这座空荡荡的宫殿里,一笔一笔勾勒出与故人一同走过的短暂岁月。 当年,墨语施法渡如尘重回凡间,却恰逢无妄深渊下出现异动。她不得已向如尘辞行。在不渡江畔,二人订下五年之约,墨语承诺,五年之内,她一定回万古寺找他。 前些时日,在云陲,云棠与连珩意外穿越回两千年前。那段时间,刚好是墨语离开的第五年。云棠看向壁画上的最后一幕——墨语孤身站在望亭山上,万古寺终成万古殿,昔日的故人却一去不返。 如尘终究没能等到她。 在转魄灯旁,放着一本陈旧的手记。云棠小心翼翼地拾起,认出是如尘的笔迹。手记上记着如尘的生平,大多笔墨都留给了墨语。 墨语没能如约归来,如尘便将一切细细记录下来。五年没等到,他便等十年;十年不够,还有二十年、三十年,他不怕在万古寺内穷尽一生。但他怕墨语回来那日,他已经老得认不出她了。 所以,他要将一切记录下来。人会老去,记忆会消散,但文字不会。这些温柔的笔墨会永远存于世间,成为他们深爱的证明。 云棠猜想,许是当年墨语回到万古寺时,如尘已经走了。凡人的一生那么短,倏忽一瞬,便会成为神明的过眼云烟。墨语回来时,没能再见到如尘,只好将如尘的手记从万古殿带回往生海,又在这座忆尘殿内,绘刻出他们的生平。
第100页 可是,如今墨语又在哪呢?云棠不由疑惑,难道堂堂妖神,真如传言所说,已经身死魂散了吗? 云棠又将如尘的手记向后翻,忽然,她顿住了动作。 手记中间的一段,是她和连珩穿越回两千年前时,如尘记录下的内容: 「阿墨,今天寺里来了两位客人,很特别。他们的容貌几乎和我们一样,当然,是曾经的我。」 「那位姑娘很像你,又不太像你,她比你爱笑些。我看到她的第一眼,差点以为是你回来了。」 「可惜,她终究不是你。」 她终究不是你...... 云棠怔住一瞬,突然有些茫然。她错愕地望向四周的壁画,竟从壁画上如尘的身型中看出了连珩的影子。 怎么会呢? 云棠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想,却不由想起连珩站在妖神殿下虔诚的目光、想起盘在他手腕上如黑色小蛇般的铜镯、想起那位他一直在寻找的故人、想起他第一次出现在半妖酒馆外,平静话音下悄悄攥紧的指尖...... 难道,他的出现,只是因为她曾经是另外一个人吗? 云棠看向身侧的转魄灯。连珩不惜剔除半副神骨、散尽一身修为,也要送入轮迴的故人,究竟是谁呢? 在她的指尖与转魄灯相触的一瞬,残存在转魄灯内的过往幡然涌起,一段孤独漫长的岁月如走马灯般浮现出来。 第51章 往生海前尘(下) 此时,连珩也已经进入往生海。 伫立在雩城中央数千载的罗生塔,在问渊剑的剑锋下毁于一旦。束缚于塔内终年不见天日的小妖趁乱脱逃,整座雩城乱作一团。 妖王文媚命楼危清剿罗生塔内出逃的小妖。连珩遂趁此时机摆脱二人,进入了往生海。 妖神殿的殿门大开着,门内幽暗寂静。空洞神秘的妖神殿仿佛沉睡千载的巨兽,连珩在殿门前驻足,望着千年来从未改变过的妖神殿,一时间思绪万千。 两千年前,他下凡歷劫,转世成为凡人如尘,却阴差阳错与墨语相逢,度过了荒诞的一生。待那一世终了,他再次踏上奈何桥,再回眸,忘川河畔的彼岸花依旧灼如烈火,渡过无数亡魂的忘川水从不会因为任何人而改变。 那时,连珩尚未恢復从前的记忆,依旧以为自己只是凡人如尘。他不甘心这样离开,他不信他的神明会食言。所以他苦守在奈何桥头不愿离开,又将地府十八道刑罚亲自走了一遍。直到最后一丝残念在刀山火海中燃尽,如尘这一世才终于走完了。 恢復神识的连珩站在奈何桥上,茫然地看着自己的双手。问渊剑已从神界前来迎他,天尊也亲下诏书命他回天宫接任战神之位。可他却不知道该不该离开。 如尘这一世并不是他第一次下凡歷劫,却使他第一次如此鲜明地感受到一个与自己完全不同的灵魂,曾在这个世上真实地存在。 有那么一瞬间,连珩甚至希望自己只是如尘,一世终了,世上再无人识得他,他也不必再记得自己曾经存在过。 他深知像墨语这样与天地同生的神明,不会看不出如尘是他下凡歷劫而来的一世。既然墨语明知他是如尘,明知他们尚有来世,为何迟迟不来见他? 她不出现,他便一直等。 奈何桥下的忘川水流过一载又一载,彼岸花谢了又开。连珩站在桥上这一等,凡间已过了数百年。 伫立在望亭山上的万古殿已尽破败,世间与如尘有关的存在都在慢慢消失。甚至连连珩自己都快记不清如尘的回忆,他却依旧固执地守在奈何桥头。 直到后来自天宫传来一封密函,连珩才得知妖神墨语早已殁于无妄深渊,连三魂七魄都已散尽。如尘没有等到她,他也等不到了。 墨语为封魔而死,魂魄散于四海八荒,无法步入轮迴。连珩便只身闯入无妄深渊,破开守界的封魔钟,亲手剔下半副神骨,与魔尊换了一盏转魄灯。 墨语的魂魄散在四海八荒,他便走遍四海八荒去寻回; 在世间游荡太久的魂魄无法自行忘川水,他便散尽一身修为逆转忘川水。 失去修为的连珩被忘川水中的亡魂争相啃噬,他却仿佛什么都感觉不到,只是痴痴望着一去不返的忘川水。在那墨色的河水中,渡着他的数十载残生,和他穷尽一世也未能等到的故人。 没有修为的庇护,又失去半副神骨,连珩的神魂很快被忘川水中的亡魂侵蚀。眼看着他快被数不清的亡魂吞噬,残存在转魄灯内的一丝残魂竟忽然甦醒。 一丝残魂从转魄灯内一跃而出,盘绕在了连珩的手腕上,自此化作一枚黑色铜镯,伴着连珩走过了余下的千载时光。 此后,连珩便一直在缥缈峰上蹉跎度日。他没想过再去寻找墨语,如尘也好,墨语也罢,那一世荒唐早已过去,无论今后如何,他们都回不去了。 可偏偏那日,他御剑路过人间北境的一座小镇,见山中枫叶红如烈火,宛若故人眼眸。他不由停剑驻足,却在摇摇晃晃的花轿中,看见了几乎被他遗忘的容颜。 天上人间万里相隔,那一眼却仿佛跨越千载。连珩看见云棠不甘心地想要从花轿里跳出来,满心想的只有她曾经那么肆意,纵使如今是凡人之躯,也断不该被俗世牵绊住。 于是他施下一道法术,天地间风云飓变。云棠因此被迫背井离乡,渡过了一生中最为落魄的几年。
第101页 那时连珩被天尊罚至云巅雪山镇守将军冢,对凡间之事尚不知情。直到后来天尊特许广华仙君前去将军冢探望,连珩才得知云棠的处境。 为了弥补自己的过失,连珩将惊蛰弓赠予云棠,又托广华仙君去鹭岭庇护。最后,一千年期满,他离开将军冢,亲自来到了半妖酒馆。 那日恰逢仲夏微雨,连珩与云棠在鹭岭的绵绵雨声中相逢,倏忽一瞬,仿佛又回到数千年前——如尘与墨语隔着雨幕遥遥相望,一眼便已燎尽万载余生。 起初,连珩只是希望能将云棠千年来吃过的苦弥补回来。可不知从何时起,他开始在意云棠的一颦一笑,对她不再只有愧疚。他想留在她的身边,陪着她、保护她,让她有纵情哭笑的底气,再不必将委屈藏于心底。 那日望亭山大雨,他和云棠在万古殿内秉烛夜谈,云棠说,这世上多的是分不清前世今生的愚人。有那么一瞬,连珩觉得自己就是那样的愚人,他分不清云棠是不是墨语,更分不清他到底是连珩,还是如尘。 忆尘殿的大门近在眼前,连珩在门外驻足。上一次进入忆尘殿,还是一千年前,他送走墨语的魂魄,将转魄灯封入往生海。他原以为,自己再也不会来到这。 思量间,忆尘殿的大门开了。 云棠提着转魄灯,站在讳天剑的石台边。清透的秋水泓眸毫无忌讳地对上他的目光,那一瞬,连珩从云棠的眼底看见了分明的失望。 他下意识握紧指尖,垂眸道:「你都知道了。」 云棠轻笑一声:「所以,从一开始,你来到鹭岭,随我去云陲,又陪我入罗生塔,都只是因为觉得我是她吗?觉得我是你在万古寺内穷尽一生、在奈何桥头苦守百年,也未能等到的故人吗?」 连珩抬起头,眼眶微红:「不是的。」 云棠走到讳天剑下,施法去破往虚阵的禁制。灵力相触的一瞬,来自妖神禁制的强烈反噬如岩浆烈火般滚入她的经脉。云棠被巨大的斥力一瞬推开,血腥味瞬间涌上喉咙。 「云棠,」连珩立刻明白了云棠的用意,他走上前拦住她,「你会受伤的。」 云棠咽下鲜血,甩开他的手。她忍着经脉间灼热的巨痛直起身,再次走到石台前,将手伸向讳天剑。失去剑刃的讳天剑毫无灵气,云棠吃力地拔了几次,始终没能将讳天剑从石鞘中□□。 最后,她看向连珩,眼眶泛红,却满是嘲意:「连珩,你看到了吗?我破不开往虚阵,拔不出讳天剑。我不是你的阿墨,别弄错了。」 她与连珩错身而过,又在他的身后驻足,默了片刻,沉静问他:「连珩,你呢,你是如尘吗?」 连珩转过身时,云棠已经走远。晦暗的妖神殿内,一抹白色的背影仿佛盛放在黑夜尽头的荼靡花。连珩望着云棠渐行渐远的背影,思绪中与云棠一同经歷的风雨在瞬间幡然涌起。 在他身后的石壁上,绘刻着如尘和墨语的走过的生平。时隔千载,连珩再次站在这些过往前,却平静得仿佛只是旁观者。 他是如尘吗? 或者这个问题,早在千年前便已经有了答案。 在如尘的一世终了后,墨语曾回到过万古寺。她甚至将如尘的手记带回到往生海,又在妖神殿里建下一间忆尘殿。可她始终没有去找过连珩。或许,在她看来,无论连珩是否拥有如尘的回忆,当他再度成为连珩的一刻起,如尘便已经消失了。 云棠的身影逐渐消失在幽暗的妖神殿内,连珩却依旧站在忆尘殿的门前。黑色铜镯盘在他的手腕上,他却似乎感受不到它的重量。他只是低头看向另一只手腕,手腕上缠绕的情丝依旧耀眼。 从前是他将前世与今生混淆,错把故人情义当作今生相爱的契机。云棠总说,前世与今生理应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连珩虽不知转世轮迴的情谊是否真如云棠所言,但此时此刻,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或许相逢皆因前尘而起,但这一世,他真正爱上的,的确是这一世真真切切、独一无二的云棠。 他不会再弄错了。 作者有话要说: 女主有苦衷,不是真想断,下一卷会说明。 —— 从不渡江写到往生海,到此,墨语和如尘的故事就结束了。前世的结局不算he,但或许对于如尘和墨语而言,没有来生才是真正的生生世世吧! —— 下章开启第三卷 ,接下来就是小连的追妻专属时间啦~ 第52章 风雪新程 寒冬已至,鹭岭迎来了今年的第一场雪。云棠斜倚在火炉旁的软塌上,一手捧着酒碗,一手翻阅着与上古巫族有关的古籍。沈天颂则裹着厚重的冬衣蹲在一旁,将一箱箱早已积灰的古籍擦拭干净,一本一本递给云棠。 这些古籍是前些时日他们去各处小镇淘来的,大大小小的箱子里足有上百本。沈天颂只知道云棠要查上古巫族的事情,至于为何要查,他便不知了。 初雪还在落,窗外传来唿唿的风声。沈天颂看着地上数不清的古籍,揉了揉吃痛的肩膀,愁道:「师父,这些都要看完么?」 「当然了。」云棠的目光依旧落在古籍上,「上古巫族灭亡的时间太久,如今可以考证的古籍太少了。这些书里不知有多少是后人胡编乱造的,不全看一遍,很难提炼出真正有用的信息。」
第102页 沈天颂又将一摞擦拭干净的古籍放到云棠的身边,方一摆好,一只白花花的小毛球忽然挤出来,好不容易整理好的古籍又散落一地。 云棠这才抬眼,瞥了一眼在古籍里打滚的红烧肉,又看向沈天颂:「你说你非把它带回来做什么,每天除了吃就是捣乱,上次被它啃坏的门槛可还没修呢!小东西拎起来没有巴掌大,闯祸倒是闯出边了。」 沈天颂忙把红烧肉抱进怀里,低头小声道:「师父是睹物思人,看见红烧肉就不痛快,明明是旁人的错,何必同一只小兔子置气?」 云棠将书一合,道:「你还学会顶嘴了?」 沈天颂忙把嘴抿上:「徒儿不敢。」 数月前,离开往生海后,云棠去缥缈峰接沈天颂,红烧肉赖在沈天颂的怀里不肯走,无奈之下,云棠只好将它一起带了回来。 沈天颂说她睹物思人么?倒也不全是,感情这事,她拿得起放得下,就算真的散了,她也不会时时埋怨着。何况其实那天的情况,她也是迫不得已。 半面鬼第一次出现时,曾问云棠,苍生与挚爱该如何选。云棠原来一直想不明白,直到她在转魄灯内看见曾经的记忆残片,她才明白半面鬼为何会如此问她。 在转魄灯的残存记忆里,云棠看见一位白衣女子倒在妖神的脚下,浑身是血、奄奄一息,似乎在哀求什么,可妖神手起剑落,不仅没救她,反而一剑击碎了女子的魂魄。 半面鬼曾说过,他有一挚爱之人惨死于他人之手。云棠猜想许是这名女子了,所以半面鬼才会缠着他,要她在挚爱与苍生间做选择。 虽然只是猜想,但连珩抵达忆尘殿时,半面鬼也藏在忆尘殿内,云棠察觉到了他的存在。凭她现在的能力,还没有办法与半面鬼对抗,她只能暂时选择离开连珩。 或许很傻,但相比于成为他的拖累,云棠更愿意暂时离开他。当然只是暂时,功德灯很快就要满了,只要她飞升成神,她就有和半面鬼对抗的底气。如果那时连珩心里还有她,她会将一切说清楚。 但如果连珩在之后发现他喜欢的只是墨语,云棠也一定会毫不留恋地离开。 她需要时间去搜查半面鬼,她想,或许连珩也需要时间去将前世和今生捋清。 沈天颂仍将红烧肉抱在怀里,面色紧张得仿佛云棠下一秒真能将红烧肉红烧了。 云棠见状收回思绪,笑道:「你还真拿它当宝贝了。可别怪为师没提醒你,这小兔子属白眼狼的,有奶就是娘。别看它现在跟你好,说不定哪天谁餵它两口好吃的,它回身就给你蹬了。」 沈天颂低头摸着红烧肉的头,一本正经道:「那徒儿可得多备些好吃的,红烧肉每天不愁吃不愁喝,肯定谁也哄不走了。」 云棠正准备笑沈天颂和红烧肉一样没出息,忽逢一阵寒风吹来,窗户吹开一条窄缝,一片沾着风雪的槐叶从窗缝间飞了进来。槐叶落在云棠的掌心,化开星点雪水,慢慢浮现出一排文字。 沈天颂抱着红烧肉凑上前,还没看清槐叶上的字,便满眼期待地问:「师父,是缥缈峰上来信了吗?」 云棠将槐叶收起,没好气地回眸,揶揄道:「你又想去天堑游玩了?」 沈天颂讪讪低头:「没。」 槐叶是辛玖送来的。 槐叶上说,辛玖离开罗生塔后,意外结识了雪狼族的五皇子黎锋。二人一见如故,如今已经定下婚约。婚期将近,辛玖特意传信给云棠,希望云棠能抽空去参加他们的婚宴。 沈天颂又问:「师父,什么事啊?」 云棠将槐叶收起,扬眉一笑:「好事!」 雪狼一族久居在云巅雪山的腹地之中,处于北方极寒之地。即使是云棠这样的修士去了,也需要穿上保暖的裘衣。云棠因此特意叮嘱沈天颂多穿些,免得到了地方受寒。 待雪停,带好为辛玖准备的贺礼,二人便准备出发了。云棠先一步出门,见沈天颂迟迟不出来,朝酒馆内喊:「天颂,磨蹭什么呢?快出来啊!」 话音未落,酒馆的大门吱嘎一声,裹成球一样的沈天颂一步一颤地走出来了。 红绕肉从他的怀里挤出半个脑袋,圆滚滚的两坨叠在一起,说是亲兄弟也不为过。 云棠扶额长嘆,这孩子也太实在了! 她走上前,将红烧肉从沈天颂的怀里拎出来,无奈道:「天颂啊,你穿这么多,为师的功德剑许是载不动你的。」 云棠只是开句玩笑,想着让沈天颂回去脱两件,哪成想沈天颂思量一瞬,一拍胸脯:「无妨,徒儿的归墟剑能载动!」 于是,倒霉的归墟剑就这样摇摇晃晃地飞了起来。 沈天颂恐高的毛病已经基本好了。云棠抱着红烧肉,坐在归墟剑的剑柄,望向剑首御剑乘风的少年。层云在他的身侧飞驰而过,曾经连眼睛都不敢睁开少年,如今竟已游刃有余了。 当然,这份游刃有余被裹在厚重的裘袄下,令人看完不仅不觉得潇洒,反倒会心疼被他踩在脚下的归墟剑。 云棠在他的身后问他:「天颂啊,你打算什么时候回玄天宗吗?」 沈天颂回头大喊:「啊?师父,你说什么?风太大,我听不清!」 云棠无奈笑了笑:「没什么,你专心御剑吧!」 每次提起玄天宗,这孩子不是装聋就是装傻。云棠也知道他不想回去,但再怎么说,他也是玄天宗的少主。云棠这位师父名不见经传,他早晚是要出师回宗门继任的。何况依眼下的情况,云棠也不敢让沈天颂再在她的身边久留。
第103页 从前,云棠只是鹭岭上的修士,一年到头也不过就是抓几只小妖,替凡人跑跑腿,惹不上什么大麻烦;但如今半面鬼说不定何时便会出来摆她一道,她虽孑然一身,生死由命,却不想因此连累了沈天颂。 云棠想了想,又换了个说法:「天颂,你们玄天宗有没有藏书的地方啊?我们之前找的那些古籍都不靠谱,估计查不出什么苗头。总这么乱找下去,也不是个办法。」 像玄天宗这种大宗门定然会有自祖辈传下的藏书阁,很多世间失传的史料、古籍大多能在藏书阁中找到。云棠自往生海归来后,一直在调查上古巫族和妖神之间的联繫,希望能找到和半面鬼有关的部分,却始终没什么进展,沈天颂也知道这点。 云棠这么问,一来,是想去玄天宗的藏书阁看看;二来,主要还是想找个藉口,与沈天颂一同去一次玄天宗。如果可以,最好把沈天颂留在玄天宗修炼。玄天宗乃天下第一宗,沈天颂留在玄天宗,进步的速度定然远胜于眼下这样跟着云棠到处乱跑。 沈天颂是个实心眼的,听云棠问起玄天宗的藏书阁,一心想着自己总算能帮上师父了,忙回身道:「有!师父,我们玄天宗的藏书楼足有百层高呢!长老伯伯们都说没有藏书楼里查不到的事儿。」说着,他还拍起额头,「瞧我这脑袋,竟把这茬给忘了。师父,你打算什么时候去?我提前给爹爹写信,让他派人来接......」 话没说完,归墟剑勐得一晃。 沈天颂一个踉跄,险些从剑上跌下去。云棠忙飞身将他拉住,又施法稳住归墟剑,无奈道:「算了算了,你还是专心御剑吧!」 云棠帮沈天颂稳住剑身,又转身朝剑尾走,走了两步,竟然又听见身后大叫:「啊——师父!」 再一回头,归墟剑已经撞到山上了。 归墟剑直接撞回原形,二人脚下一空,失重感立刻传来。云棠顾不得多想,一手捞住沈天颂的领子,一手掐诀,双眼一闭,再睁眼已经落地了。 落地的第一感觉便是冷。 扑面而来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划过脸颊,又冷又疼。云棠睁开眼,入眼是漫无尽头的雪白,偶有雪岭上露出墨色的山尖,宛如宣纸上滴落的墨汁。绵延雪山,茫茫无尽,苍凉又悲壮。 「谁啊!不长眼睛吗?「 一声怒骂打碎眼前壮阔的景象,将云棠从雪景中拉回现实。云棠忙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只见沈天颂仰面倒在地上,整个人处于一种惊吓过度后的放空状态。 由于他穿得实在太多,几层厚重的衣物遮在身下,云棠第一眼看去,只看见一抹红色大氅的衣角,直到绕到另一侧矮身再看,才发现下面压一位红裙子的姑娘。 云棠忙将沈天颂拎起来,回身去扶被砸中的红裙少女。未等开口道歉,少女已经一把推开云棠的手:「滚!臭男人,离本公主远点!」她神色倨傲的坐在地上,愤愤地指着云棠,「等我回去,一定要让父王治你们的死罪!本公主要把你们千刀万剐,让你们下辈子都后悔来到云巅雪山!」 云棠愣了愣,臭男人? 她低头看向自己,哭笑不得:「我?臭......男人?」 此行出门,为了保暖,云棠穿了更为厚实的男装,没想到居然真被认成了男子。沈天颂方才一直在愣神,这会刚回过神,忙从雪地中起身,拂了拂身上的雪,茫然地问:「师父,我们到了?」云棠点头,的确是到了。 这里是云巅雪山的外围,再朝东走才能抵达腹地的雪狼王宫。云棠看向坐在地上的红裙少女,大概猜到了她的身份,却想不明白,金尊玉贵的雪狼族小公主,怎么会孤零零一个人跑到云巅雪山的外围来呢? 小公主黎诺从雪地上踉跄着起身,髮髻上、衣裙上,都沾满了雪,样子颇为狼狈,气势倒是丝毫不减,依旧指着云棠二人怒骂,一口一个「臭男人」。 云棠想着不能白挨着骂,索性压下声音扮起了男子:「你是雪狼族的小公主?敢问,雪狼族的王宫怎么走?」云棠眉眼含笑,有意逗她道,「在下要去雪狼王宫,不知公主殿下方不方便带个路?」 云棠笑得宛若风流浪子,黎诺气得掐腰,咬牙道:「你给本公主等着!」说着,转身就走。 紧接着,只听「扑通」一声,傲慢的小公主被雪下的石头绊了一跤,直接面朝下扑倒在雪地里。 云棠顿时傻眼,这回可不怪她了。她忍笑着走过去,朝黎诺伸手:「没事吧小公主,需不需要在下拉你一把?」 黎诺深深吸进一口气,憋得满脸通红,狠狠瞪着云棠:「本公主才不需要你帮忙,走!」 云棠失笑,无奈之下,只好招唿沈天颂:「天颂,走吧!人家小公主瞧不上我们,我们可别在这自讨没趣了。」 沈天颂忙跟上云棠的脚步,走出没几步远,身后忽然再次传来黎诺的喊声。 「喂!」黎诺的声音明显软了许多,「本公主受伤了,你不能把我丢在这。」 云棠回身,发现黎诺挣扎着站起,脚下明显站不稳,定是方才跌倒扭伤了脚。她回身,粲然一笑:「当真需要我这位臭男人帮你?」 黎诺别过头,鼓着嘴巴不说话。云棠勾起唇角,忽然走上前,一把将她背了起来。 黎诺惊叫一声,立刻开始扯云棠的发冠:「你放我下去!臭流氓,你给本公主停下!停下!」
第104页 云棠依声顿足,双手一松,扑通一下,黎诺再次跌落回雪中。又沾了一身雪的黎诺怒气沖沖地瞪着云棠,云棠略不耐烦地回眸:「你到底想怎么样?」 冷冽的风雪扬起云棠的发梢,黎诺抬起头,对上那双清冷透彻的眼眸,只见云棠再次朝她伸手:「走?还是不走?」 作者有话要说: 问:云巅雪山究竟有多冷? 答:大概跟评论区差不多吧orz 终于到新地图了,上一卷的罗生塔写得好累,几次崩心态,这卷一定要轻松点~ 第53章 连环失踪 云巅雪山上的冷,是法力也无法阻隔的严寒,冷冽的寒风无孔不入,隔着厚重的裘衣也能丝丝入骨。云棠背着黎诺,手指始终露在外面,已经冻得有些僵硬。她下意识蜷了蜷手指,背上的小公主立刻变了脸色:「不许乱摸!」 云棠无奈回眸,眼底满是嫌弃:「背你就不错了,你还挑三拣四。再吵,我就找根绳子给你捆上,拖着你走。」 「你敢!」 黎诺正要发火,远处忽然传来车马声。 雪岭尽头,白茫茫的风雪中逐渐露出一行车马的影子。领队的男子高坐在马上,一席广袖缁衣,在风雪中格外显眼。 云棠不由顿住脚步,沈天颂朝来人的方向望去:「师父,那领队的人,怎么瞧着那么眼熟啊?」 云棠没应声,黎诺却大喊:「是路公子!」她激动地朝来人招手,「路公子,我在这!」 周遭的寒风依旧在唿啸,黎诺的声音显得格外渺小。沈天颂没好气地看她一眼,道:「别喊了,这么远,喊也听不见。」 这一路上,黎诺没少折腾云棠。云棠拿黎诺当小孩般逗着玩,倒没觉得受累。但沈天颂却是将云棠冻得发红的指尖都看在眼里,饶是他平日里再好的脾气,也瞧黎诺不顺眼了。 「你赶紧从我师父的背上下来。我们在这等他们过来就行,不必朝前走了。」沈天颂的话里明显带着不满,可黎诺闻言不仅没打算下来,反倒搂得更紧,回首白了沈天颂一眼:「谁说听不见的?」又朝前喊,「路衡,路公子!」 「聒噪!」 沈天颂小声埋怨起来。 周围的风声的确太大,黎诺的声音很快便埋没在风雪中。云棠将黎诺放下来,正准备说「别喊了,肯定听不见的。」话还没出口,远处风雪中的黑衣男子竟真的勒马驻足,似是发现了什么,顿住一瞬后,忽然朝三人的方向赶了过来。 云棠默然站在原地,眉头微微蹙起。黎诺像是赢了游戏的小孩子,忙不迭和沈天颂炫耀,下巴高高地扬起,道:「你看,本公主就说能听见吧!笨蛋!」顺势做了个鬼脸。 沈天颂懒得理她,走到云棠的身边,问道:「师父,你冷不冷啊?」云棠摇摇头,又问黎诺,「小公主,那位路衡,路公子,是什么人啊?」 黎诺道:「昂,他啊!我爹的忘年交,又高又帅,人还好。」说着,她嫌弃地瞥向云棠,「反正,你肯定是比不了的。」 云棠:「......」 倒也不用比。 路衡身后领着一架马车和十余名骑马的雪狼卫。赶到云棠三人的身前后,路衡翻身下马,躬身见礼:「在下路衡,见过云老闆。」 云棠一愣:「您是来接我的?」黎诺也懵了,居然不是来找她的? 路衡颔首:「辛姑娘交代过在下,说云老闆今日会来云巅雪山拜访,托在下前来相迎。」 「哦,原来是小玖啊!」云棠道谢,「有劳了。」 黎诺堂堂一族公主,被前来迎接的「自己人」晾在一旁,十分不悦,掐腰道:「路衡,你没看见本公主在这吗?请本公主上车啊?」 路衡淡淡瞥她一眼:「嗯,公主请。」 态度实在太敷衍,云棠没忍住笑了一声。黎诺立刻脸色大变,又要责骂,云棠忙回身朝她伸手:「请吧,小公主!」 黎诺遂搭着云棠的手,一瘸一拐地上了马车。临上车前,云棠还逗她道:「这回,我能和他比了吗?」黎诺面色一红,忙将车帘扯了下来。 马车不大,只够坐两人。云棠这一路被黎诺吵得耳朵疼,实在不想再和黎诺单独同乘,便与沈天颂一人问随行的雪狼卫借了一匹马,跟着队伍骑马赶路。 山间风雪大,云棠的手本就已经冻红,再加上骑马握缰绳,已经冻得微微泛紫。沈天颂见状从怀中取出之前准备的手捂递给云棠,不巧的是,另一侧的路衡竟也同时递来一只。 云棠夹在二人中间,将手缩进脖子上暖了暖,笑道:「谢谢啊,我不冷,你们戴吧!」又开口岔开话题:「路公子,你们小公主平日里一直这么任性吗?我听说云巅雪山上常有暴风雪,小公主这样自己跑出来,雪狼王不会担心吗?」 路衡道:「小公主今日晨间擅自离宫,王上确实担心了好一阵。不过,倒不是因为暴风雪。」他顿了顿,「云巅雪山上近来总有人离奇失踪,小公主也是为了寻找昨夜失踪的侍女,才会擅自离开王宫。方才在下已向山中寻找小公主的雪狼卫送了信,他们此时应该已经回宫復命了。」 云棠皱眉:「失踪?」 路衡道:「嗯,约有一年了。失踪者皆为少女,身份各异,若说共同点,只有一处——她们的生辰,都在某月的初七。」
第105页 不知为何,云棠觉得,路衡在提及失踪者的生辰为初七时,似乎担忧地看了她一眼。她装作没注意到路衡的目光,又问:「路公子来云巅雪山,是为了协助雪狼王调查这件事吗?」 路衡垂眸:「不止。」 短短二字,未再多言。 雪狼王宫在云巅雪山的腹地中央,一行人赶马抵达时,辛玖已经在宫门外等候多时。小公主黎诺意外扭伤脚的消息也在王宫内传遍,王后听闻此事,心疼得直接亲自出门来接女儿回宫。随行的侍从抬步辇的抬步辇,背药箱的背药箱,雪狼王宫的正门前热闹得仿佛迎亲现场。 云棠在热闹的宫门前下马,辛玖忙迎上来:「云姐姐,好久不见。」 半年未见,辛玖的模样没变,气质却仿佛换了个人,眉宇间的桀骜一扫而空,多了许多即将为人妻的温顺平和。云棠打量一圈,没见到辛步离,再看辛玖,才看出藏在她眼底的倦意。 云棠上前挽住她的手,笑道:「是好久不见。你怎么也不早点联繫我?害得我这半年天天坐在酒馆门前的老槐树下等你,等得槐伯都快嫌我烦了。」 辛玖笑了笑:「这不是要等好消息定稳了,再找姐姐来沾喜气嘛!」 恰在此时,黎诺也从马车上下来,正被侍女搀扶着登上步辇。王后领着一群侍女围在她的身边,她探了半天的头才在人群中再度找到云棠,第一眼看见的就是云棠和辛玖挽着手,相谈正欢。 「啊!」 黎诺突然大叫,围在她周围的侍女一齐顿住动作,宫门外所有人,包括云棠二人的目光,都被黎诺吸引过去。黎诺单脚站在步辇上,摇摇晃晃地指着云棠大喊:「你...你...你个臭流氓,你怎么可以碰我五嫂呢?!」 ...... 云棠扶额,得,忘了这茬了。 —— 雪狼王宫,辛玖殿内。 来时路上,云棠一直想问辛步离的事,可惜没寻着机会,直到进入辛玖的寝殿才方便开口:「小玖,怎么没瞧见辛前辈?」 辛玖将殿内的侍女遣走,又亲自端来一碟茶点,请云棠一同坐在榻上,嘆道:「阿爹病了,在冰室里修养呢!姐姐舟车劳顿,先休息一晚吧,待明日,我再带你去见阿爹。」她微微垂眸,语气沉了下去,「反正,即便见了,也是说不上话的。」 云棠瞧出不对,担忧道:「辛前辈是出事了吗?」 辛玖又嘆了一声,犹豫片刻,起身道:「姐姐随我来吧!」遂朝寝殿后走去。 辛玖的寝殿下有一间冰室,冰室不大,里面只有一张冰床。云棠随辛玖下到冰室的时候,辛步离正昏睡在冰床上。 半年前离开罗生塔时,辛步离的修为被司徒澈化解殆尽,残存的修为只够勉强维持人身。云棠见到躺在冰床上的辛步离的第一眼,便明白了为何辛玖的变化如此之大。从前名镇一方的镛城城主已然苍老,他安静地躺在冰床上,如同凡间寿数将尽的老者,再看不出当年救云棠于危难之时的铮铮风骨。 辛玖走上前,将遮在辛步离手的衣袖撩起。衣袖下的手背上布满凸起的血管,流动在血管中血液微微泛光,宛若流动的火焰。云棠定睛打量片刻,心底一惊:「赤火毒?」 辛玖点头:「是。」 中了赤火毒的人不会立刻丧命,而是会经歷很长一段时间的痛苦煎熬。中毒者体内的血液会逐渐升温,如同岩浆般融化流经的经脉,最后将整个人化成一片灰烬。 辛玖解释道:「我和阿爹离开罗生塔后,寻到一处偏远的村庄落脚,本想着在那隐居度日,阿爹却突然病了。那时候,我也没想过会是赤火毒。那座村子里住的都是凡人,谁会有赤火毒这种东西呢?」辛玖嘆了一声,「还是怪我没用,到如今也没找到给阿爹下毒的兇手。若不是在求医路上结识了阿锋,恐怕阿爹早已不在了。」 辛玖口中的「阿锋」是她的未婚夫黎锋,雪狼族的五皇子。辛玖说她和黎锋相识于数月之前。那时,辛玖听闻云巅雪山上的天青雪莲可以化解辛步离身上的赤火毒,故而冒险进入云巅雪山,却在途中遇上暴风雪。若非黎锋搭救,她恐怕已经遇难了。 后来二人逐渐熟识,辛玖便在雪狼宫内住下。黎锋为她建下这间冰室供辛步离修养,缓解辛步离身上的赤火毒;又派人去山中寻找天青雪莲。奈何天青雪莲十分罕见,数月过去,依旧没能找到。 辛玖只有在谈及黎锋时才会露出淡淡的笑意,如今阿爹虽然倒下了,但只要有黎锋在,她总觉得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云棠明白辛玖的苦楚,便多陪了她一阵,直到天色将暗,才离开辛玖的寝殿。 雪狼王宫内灯火通明,纵使夜幕降临,王宫内的灯火也可以照出新的白昼。云棠在回房的路上缓缓走着,忽然有一只白色的小毛球一闪而过。云棠顿住一瞬,忙追到转角去看,只见圆滚滚的一团在迴廊里颠颠跑着,果然是红烧肉那小傢伙。 按理说,红烧肉应该与沈天颂在一起,而此时只有它自己在王宫里乱跑,显然是偷偷跑出来的。云棠怕它闯祸,立刻追了上去。 红烧肉反应也快,一见云棠在追,立刻加快了速度。红烧肉也知道被云棠抓住肯定会被关起来,小东西看着憨萌,其实机灵得很,知道自己的四条小短腿跑不过云棠,开始专往云棠进不去的角落里钻。
第106页 云棠被它熘得失去耐心,抬手就是一道定身术。红烧肉一时失策,刚好被云棠定在一间宫殿的门口。 云棠理了理衣衫,不紧不慢的走过去:「小样儿,你也敢跟我斗!」 云棠走上台阶,就快走到红烧肉的身边。肉墩墩的小傢伙却不知从何而来的灵力,竟挣脱了云棠的束缚,突然又跑了起来。 云棠忙飞身上前去追,哪成想红烧肉没抓到,却和宫殿里走出的一人撞了个满怀。 竹简、画卷、古书,数不清的书本铺天盖地般砸在二人身上。云棠掀开掉在脸上的竹简,被竹简上积攒的灰尘呛得咳了几声。她坐起,去看方才被自己撞到的人,正准备道歉,却愣住了。 这不是路衡嘛! 第54章 凤凰图腾 芳华殿内。 云棠拎着被抓回来的红烧肉,向一旁整理书籍的路衡道歉:「实在对不住,方才是我鲁莽,没伤到你吧?」 路衡理了理被撞乱的发冠,回眸浅笑道:「无碍,云姑娘不必自责。」 路衡已经将方才撞散的书整理好,云棠望着那高高的一摞书,又问:「路公子是要去哪送书吗?需不需要我帮忙?」 路衡道:「不急了,明日再送也无妨。」他将书分摞分成两份,朝云棠道,「云姑娘,能麻烦你帮我将书搬到书架上吗?」 云棠忙应下,上前去拿路衡留在地上的另一摞书。 路衡受雪狼王之託,正在调查云巅雪山上的少女失踪一案,这些书大多是他借来用以寻找线索的卷宗。云棠帮路衡将书转移到书架上,又学着路衡的样子将书一本一本摆好,心道:这人可真奇怪,明天就要还的书,今夜还费事整理它做什么? 正腹诽着,一本陈旧的卷宗从书架上掉了下来。 云棠忙去捡,拾起间,竟在卷宗翻开的那页上瞥见了四个字——上古巫族。 她顿住一瞬,若无其事地将卷宗放回到书架上,漫不经心道:「 路公子是在调查少女失踪一案吧?方才在辛王妃殿里也听人提了这事,听着怪玄乎的。说是每月十五月圆之时,云巅雪山上都会出现月食,月食之后,便会一位生辰为初七的少女失踪。」她看向路衡,似是随口般试探道,「我的生辰也是初七,你说巧不巧?」 路衡闻言,摆书的手顿住一下,又面不改色地继续摆书:「是嘛?那云姑娘可得提防些了。」 云棠笑了笑:「那倒不用,毕竟我也不算少女了。」 二人将卷宗在书架上整理好,云棠又与路衡客套几句,便向路衡辞行。 临别时,红烧肉被云棠拎在手里也不消停,上蹿下跳地似乎想留下来。路衡许是看出它的意图,便道:「云姑娘若不介意,不妨将它留在芳华殿吧!在下明日晨间去还书,刚好路过云姑娘的清荷殿,可以顺路将它送回去。」 云棠道:「这小傢伙顽皮得很,若是将它留在芳华殿,路公子今夜怕是不用休息了。多谢路公子的好意,只是这小傢伙的臭毛病越惯越多,若是今日遂了它的意,明日它便是上房揭瓦,我也拦不住了。」 云棠不肯留下红烧肉,任凭它再蹦跶也没用。路衡也没多言,二人遂在芳华殿外告别。 离开芳华殿后,云棠在回清荷殿的路上遇见了出来寻找红烧肉的沈天颂。沈天颂累得气喘吁吁,一见云棠忙迎上来,正准备说红烧肉不见了,云棠已经将红烧肉塞到了他的怀里:「这回可看好了。小东西腿不长,倒是挺能跑。方才因为抓它,差点把人撞伤了。」 沈天颂还在喘着粗气,仿佛连抱红烧肉的力气都没有了。云棠见状问他:「至于吗,找只兔子累成这样?这么虚,出去可别说是我云棠的徒弟啊,丢人。」 云棠嘴上说嫌丢人,却将红烧肉抱回来,又给沈天颂递了一壶水。 沈天颂接过水壶饮下一大口,缓了片刻,才道:「不是,师父,不是因为红烧肉。小公主的晨曦殿起火了,徒儿方才跑去帮忙救火,这才让红烧肉跑了。」 云棠一惊:「人没伤着吧?」 沈天颂道:「人倒是没受伤,但出了一件怪事。晨曦殿内起火的位置上烧出一片图腾,瞧着像凤凰。」 云棠忙动身:「走,带我去看看。」 小公主黎诺的晨曦殿位于雪狼王宫的东南角,离云棠的位置颇远,加之夜色正浓,火势又不算太大,所以芳华殿这面才没在第一时间得知此事。 云棠随沈天颂赶到晨曦殿时,火已经停了。宫人在被大火烧得面目全非的晨曦殿内进进出出,雪狼王后站在殿外,黎诺正依偎在她的怀中抽泣。 云棠本想偷偷熘进去看看,却不料刚一动身,刚好被黎诺逮个正着。 「喂!」 黎诺忽然大喊,云棠不用回头都知道是在喊她,她无奈转身,「见过公主。」 黎诺从王后的怀里起身,抹了一把眼泪,兇巴巴道:「你怎么来了?是不是来看本公主笑话的?」 「在下不敢。」云棠颔首,又朝一旁的雪狼王后施礼,转而託词道:「听说晨曦殿起火了,在下担心小公主伤着,这才过来看看。」 黎诺将云棠上下打量一番,似是信了云棠的话,嘴角不自觉地扬起,又忙压下去,骄矜道:「别以为你说几句好话,本公主就能原谅你。你骗本公主的事,本公主迟早要找你算帐的。」
第107页 云棠连连点头:「是是是,所以在下能走了吗?」 「你!」黎诺又要发脾气,雪狼王后劝道:「小六,别胡闹了。想好要去哪住了吗?想好了赶紧让芳姑姑收拾东西。天色不早了,你该休息了。」 晨曦殿修好之前不能住人,黎诺只能被迫搬走。方才她窝在雪狼王后的怀里哭鼻子,正是因为不想搬走,在闹脾气。她本打算搬去和雪狼王后住一阵,而此时见到云棠,她忽然改了主意。 她看向云棠,扬起一抹坏笑,「母后,女儿想好去哪住了。」她指向云棠,「我要和她一起住!」 云棠:??? 恰在此时,路衡从晨曦殿内走了出来。 云棠前脚离开芳华殿,路衡后脚便得知了晨曦殿起火的消息。他比云棠得早,已经查到了殿内的起火原因,自然也见到了起火点下的凤凰图腾。 和他一起走出来的还有一位容貌英朗的锦衣公子,云棠在辛玖的寝殿里见过他的画像,是雪狼族的五皇子黎锋。 二人从晨曦殿内走下来时面色严肃,显然是晨曦殿内的情况并不乐观。雪狼王后似乎不愿意让黎诺知晓太多,先一步带着黎诺走了。殿外的宫人也被雪狼王后遣走,片刻的功夫,人来人往的晨曦殿外竟只剩下云棠和沈天颂二人。 路衡与黎锋一起走下来,云棠在路衡的介绍下向黎锋见礼,黎锋回礼道:「云姑娘不必见外。之前总听小玖提你,果真闻名不如见面。只是,不知云姑娘来此,所谓何事?」 云棠自然是奔着殿内烧出的凤凰图腾来的,但图腾出现在雪狼王宫,云棠一个外人不好参与太多。黎锋问她,她只好故技重施,又拿黎诺来当挡箭牌。 「听说晨曦殿突然起火,火势不小,所以来看看小公主。」 黎锋笑了笑:「劳云姑娘挂心,小六没受伤,只是受了些惊吓,睡一觉便好了。云姑娘既然没事了,时辰也不早了,不妨早些回去歇息吧!」 黎锋的语气很温和,但态度颇为奇怪。他似乎不太希望云棠留下来。云棠正琢磨怎么再拖一会,便听一旁的路衡道:「她是来找我的。」 黎锋与云棠几乎同时一愣。 云棠立刻会意,没应,也没反驳,低下头默不作声。黎锋见状恍然大悟,一副「懂了懂了」的表情,而后大笑:「原来如此,那本王便不多扰了。」 说完,负手走了。 黎锋走后,云棠将红烧肉交给沈天颂,叮嘱道:「你先回去吧,记得看好红烧肉,别让它再跑了。」沈天颂应下,接过红烧肉,也离开了。 晨曦殿外只剩下云棠和路衡,云棠回身向路衡道谢。路衡直言道:「云姑娘是为了凤凰图腾来的吧?」 云棠也很坦诚:「是。只是五殿下似乎不太希望我知晓此事,路公子擅自帮我,不怕五殿下怪罪吗?」 路衡转身朝殿内走去,云棠也跟上。路衡淡淡道:「这里虽是雪狼王宫,但我不是雪狼族的人,自然不必听从雪狼王族的差遣。」 说着,他看向云棠,「云姑娘也同理,若是小公主总是找你的麻烦,你也不必处处让着她。」 云棠笑道:「路公子和雪狼王是挚交,自然不必在意这些礼数。我来这只是为了参加辛王妃和五殿下的婚宴,客随主便的道理还是要懂。更何况小公主孩子心性,虽然闹腾,却也没刁难我。我逗她玩罢了。」 二人交谈着,已经走入晨曦殿。 起火点在晨曦殿的中央,被大火烧出的凤凰图腾也在大殿中央裂开的石砖下。如岩浆般流动的凤凰图腾呈现在眼前,云棠的面色慢慢沉了下去。 路衡见状问她:「云姑娘见过这种图腾?」 云棠摇头:「没,只是瞧着奇怪。」 路衡解释道:「起火的原因是一名侍女碰倒了烛台,恰逢小公主命人在殿内换帷帐。数十米的帷帐遇上火,整座晨曦殿都被点燃了。虽然没人受伤,但凤凰图腾对于久居云殿雪山的雪狼一族而言,不是吉兆。」 云棠恍然:「难怪王后娘娘会带小公主先走。」 雪狼族王有五位皇子,只有黎诺一位公主。小公主从小便是众星捧月,在她的寝殿里出现凶兆,在事情查明前,雪狼王和雪狼王后定然不会将此事公开,也定然不会让黎诺本人知晓。 只是这面凤凰图腾在晨曦殿的地砖之下,存在的时间已无法考证,可能是在起火时才出现,也可能早已在地砖下埋藏多年。 云棠离开晨曦殿后,依旧在思考此事。倒不是因为担心黎诺,主要是因为那面凤凰图腾她的确见过——在罗生塔的第八重,半面鬼被司徒澈设计引出时,泥沼雨林里也出现了一模一样的凤凰图腾。 方才在芳华殿,云棠在雪狼族的卷宗上看见了「上古巫族」四个字,而半面鬼似乎也与上古巫族有关。眼下曾与半面鬼一同出现的图腾又出现在雪狼族的王宫内,云棠已经很难不怀疑雪狼族和上古巫族之间存在着某种联繫。 云棠在回清荷殿的路上,走到一半又折返,转而朝芳华殿的方向走去。 路衡明日晨间便会将那些卷宗归还,云棠只能趁今日夜里前往芳华殿,再将那本卷宗找出来看一看,那上面或许会有关于上古巫族的记载。 云棠在芳华殿外蹲到深夜,直到确认路衡已经睡下,才悄悄潜进了芳华殿。
第108页 而与此同时,一直跟在云棠身后的黎诺从假山后探出半个脑袋,咬牙掐紧小拳头:「原来!」 原来云棠大半夜不回寝殿,竟是为了来和路衡私会! 「终于被我抓到你的把柄了!」 作者有话要说: 黎诺:有姦情! 路衡:云小鱼终于上钩了。 云棠:你们不对劲!!! 第55章 神女风禾 芳华殿内的烛火已经熄灭,寂静的大殿内只剩下窗棂上透进的几缕月色。云棠小心翼翼地走到书架旁,摸到晚间放书的位置,将那本记载有上古巫族的卷宗抽了出来。 功德灯变成吊坠大小挂在云棠的食指上,微光刚好可以照清卷宗上的文字。云棠翻开卷宗,借着功德灯的光芒仔细翻阅起来。 卷宗上的字迹微微褪色,陈旧不堪的纸张上所记之事距今已有万年之久。卷宗上记载着雪狼族出现在云巅雪山的前后因果,云棠很快在记录中再次看见了上古巫族的名字。 据记载,雪狼族原为上古巫族的附属分支,与巫族的王室风氏一族共同定居于大陆以南。巫族所处之地换到如今,大抵是南方的澜沧古镇所在的位置。直到后来巫族罹难,雪狼族被迫北上,才最终辗转来到云巅雪山定居。 卷宗上似乎特意将巫族罹难的原因避开不提,只记录了雪狼族一路北上的经歷,有用的线索并不多。云棠大略看完,又去翻其他的卷宗。这些卷宗上记载的多为雪狼族重建王室的艰辛歷程,云棠靠在书架上几乎将所有卷宗都翻阅了一遍,却未能再找到有用的信息。 窗户上透过一丝朝阳,不知不觉间天都亮了。云棠忙将书架整理好,悄悄去路衡的寝殿瞄了一眼。路衡侧卧在床上,衣衫整齐,连发冠都未摘下,如果不是他的唿吸轻浅平稳,云棠很难相信他此时已经睡了。 云棠松下一口气,正准备离开,哪成想路过书架时,身后忽然传来「咚」一声,一幅放在书架上方的画卷竟掉了下来。方松下一口气顿时再次提起,云棠忙闪身到书架的侧方躲了起来。 紧张片刻,始终没听到动静,云棠才又放松下来。她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将画卷拾起。画卷露出一角,是一条火焰尾翼,与出现在晨曦殿下的凤凰图腾颇为相似。 思量一瞬,云棠将画卷收起,施法变出一幅外表一样的假画摆了回去,又确认路衡确实尚在熟睡后,才终于离开了芳华殿。 在她离开的同时,路衡从床上起身走到窗边。窗间露出一条缝隙,刚好可以看见云棠离开的身影。红烧肉依偎在他的怀里,他摸了摸红烧肉的头,温声道:「嘘,别被她发现了。」 云棠走到芳华殿外的小花园时,瞧见了靠在假山下打瞌睡的黎诺。她环顾四周,见四下无人,偷偷走了过去。 黎诺靠在假山上睡得正香,一支银簪落在她的脚步,旁边的泥土上还刻着三个字——「有姦情!」 附以一个硕大的感嘆号。 云棠立刻明白过来,没想到这位娇气的小公主为了跟踪她,居然在寒风里冻了一整夜。 云棠取下披风披在黎诺的身上,给她渡了一些法力取暖,又蹲下,在地上的三个大字前补了几笔,补完拍拍手走了。 云棠回到清荷殿时,沈天颂正蹲在门口等她。双手攥在一起,耷拉着脑袋,见云棠回来,也没第一时间迎上来,只是默默起身,而后垂头抬眼偷偷看她。云棠一瞧沈天颂的神色,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红烧肉又跑了?」云棠走上来,「什么时候丢的,在院子里找过了吗?」 沈天颂低低道:「徒儿一觉醒来,它就不见了。院子里到处都找过了,它还能去哪呢?师父,天这么冷,红烧肉不会冻坏吧?」 云棠道:「放心,它那一身的肉也不是白长的,冻不着。何况那小傢伙精明得很,若是在外面吃了苦头,早自己回来了。」 云棠边说边往殿内走,到殿内,将从芳华殿带回的画卷铺到书案上,一幅凤凰浴火图赫然呈现在眼前。 沈天颂见状问道:「师父,这是什么啊?」 云棠竖起一根手指:「嘘,从路公子那『借』的。」她朝门边一指,「去把门关上,看完得赶紧还呢!」 画中所绘是一只浴火重生的凤凰,炫目的火羽红如烈火,仿佛可以随时焚尽画纸、从画卷中涅槃重生。 云棠靠近仔细看去,才发现在火羽的笔墨中埋藏着许多暗红色的咒文,与之前在罗生塔中所见的咒文极为相似。 沈天颂关好门,又走过来,他站在书案前看了看,问道:「师父,这是一位女子么?」 云棠一愣,这不是一只凤凰吗? 她抬眸:「你说这是什么?」 沈天颂不明所以道:「一位穿着红裙的女子啊!」 云棠忙起身走到沈天颂的位置,再一看,居然真是一位女子。 她又将画卷竖起,才发现其中的端倪。这幅画正看是浴火重生的凤凰玄鸟。而倒过来看时,藏在笔墨下的血色咒文会微微移动,使画面变成一位红裙女子的画像。 云棠打量片刻,又在画面的角落里发现一排浅浅的字迹——「神女风禾」。 沈天颂似是想到了什么,忽然道:「师父,我听过这个名字。当年在江州的时候,徒儿见过一次浮游师祖。那时候一群孩子围在浮游师祖的身边要他讲故事。他讲的故事里,主角就叫风禾。不过,是不是这个『风禾』,徒儿就不知了。」
第109页 「浮游老头?」云棠不免惊讶,「他讲了什么故事?」 沈天颂想了想:「好像是说这位风禾姑娘曾是上古巫族的神女,后来巫族遭难,风禾姑娘为了拯救巫族的子民,不幸被魔族吞噬,身死魂散了。」 云棠忍不住道:「这臭老头怎么给一群孩子讲这种故事?然后呢,还有别的吗?」 沈天颂摇摇头:「浮游师祖当时讲了挺多,只是时隔多年,徒儿也记不清了。要不师父给师祖传个信,直接问问他吧!」 云棠摆了摆手:「罢了,那老头居无定所,我想传信也找不着他,等什么时候遇上再问吧!」 正交谈着,门外传来叩门声:「云姑娘,你在吗?」 是路衡的声音。 他怎么来了? 云棠忙将凤凰图卷好塞给沈天颂,交代道:「快把画藏起来,别被路公子发现了。」转身去开门。 沈天颂不明所以,不是说画是借的吗?为什么要藏呢? 虽然不清楚原因,沈天颂依旧将画藏到了塌上的坐垫下。与此同时,路衡抱着红烧肉走了进来。 他将红烧肉递给云棠,似是开玩笑,又似意有所指道:「昨夜芳华殿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晨间被在下抓个正着。方才在下去还卷宗,刚好路过你这,便将它送回来了。」 听他说「不速之客」,又说「卷宗」,云棠心里直打鼓。她接过红烧肉,敷衍着应和,又心虚地往内殿瞄。沈天颂站在内殿的书案旁,身后的坐垫下藏着凤凰浴火图。垫子太小,画又太大,藏起的画卷已然露出一侧的捲轴。 她忙给沈天颂使眼色,示意他将画卷往里藏藏。哪成想沈天颂还没反应过来,路衡倒是先瞧出不对了。 「云姑娘,怎么了?」 云棠忙收回目光,却正好看见路衡朝内殿看去,目光精准地落在那块露出的捲轴上。 云棠顿时无语,这一幕怎么这么眼熟啊! 那副画的捲轴不算特殊,刚好撞上一模一样的也不是没可能。云棠心存一丝侥倖,故作镇定道:「有劳路公子了,您还有别的事吗?」 路衡将目光收回,笑了笑:「云姑娘似乎在忙,在下不多打扰了。」说完,转身走了。 云棠总觉得路衡是发现了,但没揭穿。虽然不清楚为什么,但路衡愿意给她台阶下,她自然不会死要面子不下来,等她将这幅画研究明白,再寻个机会将画还回去,顺便赔礼道歉便是了。 沈天颂也抱着画捲走了出来,他愣愣地问:「师父,既然画是问路公子借的,怎么不顺便还了?不是说看完得赶紧还吗?」 云棠险些被他气出一口老血。 「天颂啊,咱藏东西,不能换个地方吗?」 上次在缥缈峰藏莲藕,这孩子也是直接塞到了坐垫下,真是不知道他的脑袋里都装着些什么。 云棠想了想,忽然问道:「天颂,你小时候玩过捉迷藏吗?」 沈天颂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云棠又问:「那你每次都藏哪呀,是不是蒙个被子,别人就找不到你了?」 沈天颂十分惊喜:「师父怎么知道?这招可好用了,每次捉迷藏徒儿都藏在被子里,每次都是第一名呢!」 云棠简直无语! 原来玄天宗都是这么惯孩子的吗? 她扶额长嘆道:「其实,有机会你可以试试直接将眼睛蒙上,他们肯定也找不到你。」 毕竟在江州那地,谁敢和玄天宗的少主争第一呢? 此时外面已经日上三竿。 在芳华殿外打瞌睡的黎诺也醒了。她先是注意到身上多了一件披风,虽然样式没见过,但很温暖,味道也很舒服,是淡淡的果香,像是云巅雪山上鲜少能嗅到的春天的味道。 她又起身,揉了揉肩膀,余光刚好瞥见地上的一排字:「小公主黎诺深夜到访芳华殿,彻夜不归,有姦情!」 作者有话要说: 黎诺:本公主跟你没完!!! —— 52章(风雪新程)里补了一下云棠在往生海选择与连珩分别的原因,没看过的小可爱可以回头看一下 (四月十五号补的,在这之后看的小可爱就不用回去找啦~) 本来打算把云棠和连珩分开的原因放在后面慢慢展开,但是最近回去看了一下,感觉不太好,所以还是提前交代了orz 第56章 重华寿宴 次日清晨,清荷殿内。 云棠和沈天颂正在用早膳,殿外突然传来一声大喊:「云棠!」 紧接着,殿门被狠狠推开了。 黎诺站在殿门口一摆手,随行的宫人立刻抬着大小箱子走了进来。沈天颂看着闯进来的宫人,愣愣地问:「师父,这是怎么回事?」 云棠点了点桌上的菜,「吃菜,不用管。」 昨日晨曦殿起火,黎诺说要搬来同云棠一起住,众人都以为这位小公主是说气话,只有云棠看出来了,黎诺说的是气话不假,但气得想要和云棠同住气回去更是真。 黎诺大步走进来,反客为主地坐到云棠对面,道:「你是不是嫌本公主吵?是不是一见到本公主,就巴不得躲得远远的?本公主还偏要告诉你,从今天起,本公主就住在你的清荷殿了。你吃饭,本公主看着你吃;你睡觉,本公主看着你睡。你去哪,本公主去哪。你越是嫌我烦,我越要烦死你。
第110页 「当然啦,如果你不想和本公主住在一起,也可以走。不过母后昨夜已经让宫人把其他剩余的宫殿都封了,如果你想走,恐怕只能睡大街了。」 沈天颂气得放下筷子,「你别欺人太甚,我师父远来是客,你们雪狼族就是这么待客的吗?」 云棠面不改色地拦下沈天颂,朝一旁忙着帮黎诺搬行李的宫人招手,「麻烦再拿双碗筷。」她朝黎诺微微一笑,「哪能让小公主看着我们吃呢!」 黎诺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气得朝着送碗筷的宫人撒气,将碗碟直接摔到地上,喊道:「谁要和她一起用膳!」 云棠闻言又道:「昂,对,小公主方才说是要看着我吃,不是和我一起吃,懂了。」 她忙摆手示意宫人退下,转而朝沈天颂道:「来,天颂,尝尝这道排骨汤,听说是用山巅雪水炖的,可鲜了呢!」 沈天颂立刻尝了一口,「嗯,果然好吃,师父也多吃点。」 二人一来一往,黎诺被晾在一旁,仿佛根本不存在。黎诺深吸一口气,压低声音威胁道:「云棠,你昨天晚上去芳华殿了吧?本公主可都瞧见了。你如果不想你和陆衡深夜幽会的事传得人尽皆知,最好立刻同本公主道歉。」 云棠看向她,微一扬眉:「三更半夜的,公主怎么会知道在下去过芳华殿呢?莫不是公主在跟踪在下?」 「才不是呢!」黎诺耳畔一红,「本公主只是路过。」 云棠装作恍然大悟:「啊,那既然不是跟踪在下,想必是公主深夜也去过芳华殿了。在下记得公主曾说路公子『又高又帅人还好』,莫非是公主有意选路公子做驸马,深夜偷偷去看情郎了?」 黎诺一急:「你倒打一耙!」 「合理推测嘛!」云棠笑了笑,「不过小公主身份尊贵,什么跟踪啊、偷看啊,您定然是不屑的。许是您昨日在火场受了惊吓,夜里没睡好,错把梦境当现实了。」 云棠给了黎诺台阶下,黎诺又说不过她,只好暂时收口。她起身道:「以后本公主就住在你的寝殿了,记得把你的东西都收一下。」 云棠抬眸,「我的寝殿里只有一张床。」 黎诺点头:「是啊,所以呢?」 云棠:「那公主若是不嫌弃,咱俩挤挤也成。」 黎诺顿时拍桌而起,云棠见势不妙立刻拎着沈天颂跑路,「天颂,你是不是要去山里练剑来着,走走走,再不去要来不及了。」 沈天颂还没回应,已经被云棠一熘烟拽跑了。 半个时辰后。 辛玖到访清荷殿,见云棠不在,反倒是黎诺靠在榻上正吃着雪花酥,辛玖上前问道:「小六,云姐姐呢?」 黎诺咬下一口雪花酥,道:「走了。本公主要住在清荷殿,她给我腾地方了。」 辛玖大多时间都在冰室内照顾辛步离,对外面的事情了解不多,尚未知晓黎诺和云棠之间的闹剧,不明所以地问:「啊?走哪去了?」 黎诺敷衍道:「谁知道呢!」 黎诺最不喜欢看人一脸丧气,辛玖却偏偏因为辛步离的事情时常提不起笑意,所以黎诺对辛玖的印象不算太好,自然也不太愿意理她。平日里她见到辛玖只是礼貌性问好,辛玖来到云巅雪山快半年,黎诺也没同她说过几句话。 而此时,她忽然想到了什么,竟来了兴致。她从榻上坐起,兴致勃勃地问:「五嫂,你和云棠是不是认识很久了?」 辛玖:「也不算很久,怎么了?」 黎诺起身,将辛玖推到榻上坐下,又亲手拿起一块雪花酥递给她,问道:「五嫂,云棠她有没有什么特别在意的事情啊?比如特别怕的人,或者特别怕的事。」 辛玖:「怎么忽然问这个?」 黎诺撒娇道:「小六好奇嘛!五嫂,你给我讲讲呗!」 辛玖也知道黎诺是孩子心性,不会真的为难云棠,便道:「特别怕的人许是没有的,不过特别在意的人倒是有一位。」 黎诺眼睛都亮了:「哪位哪位?」 辛玖道:「一位公子。」 她思量着,沾着茶水在桌上画出一位公子的模样。辛玖的画技很好,即使随手几笔也能看出神态风姿。黎诺打量片刻,突然跳起,惊讶道:「原来真是路衡!」 辛玖一愣,她看向自己的画,居然真有几分像路衡。她想着黎诺也不认识那人,便没多解释。她将一封请柬放在桌上,起身道:「小六,我还有事,先走了。明晚你父王的寿宴设在重华宫,这是请柬,麻烦你转交给云姐姐吧!」 黎诺还沉浸在「云棠特别在意的人是路衡」的震惊中,也没听清辛玖说什么便草草应下。直到辛玖走后,她才回过神得意地笑了。 原来她的软肋是路衡啊! —— 重华宫寿宴。 云棠和沈天颂坐在大殿的东侧,对面刚好是路衡的位置。黎诺往常都随雪狼王坐在大殿之上,这次竟一反常态,忽然跑到殿下和路衡挤在了一处。 路衡是雪狼王的忘年交,按辈分,算黎诺的长辈。但显然,此刻正磨着路衡餵她吃葡萄的黎诺根本没拿路衡当长辈。 黎诺凑到路衡身侧,扯着路衡的袖子,糯糯道:「路公子,你那个葡萄好不好吃呀,给我尝尝呗!」 路衡一脸冷漠地收回衣袖,将整盘葡萄推到黎诺的面前,「公主请。」
第111页 黎诺不依不饶,「你帮我摘一颗嘛!」说着,还时不时往云棠的方向瞟。 坐在云棠身边的沈天颂眉头紧锁,用看傻子的表情看着对面,问道:「师父,小公主是不是吃错药了,怎么一晚上都在缠着路公子?」 云棠笑道:「她以为我喜欢路衡,故意气我呢,由她去吧!」 沈天颂撇撇嘴:「她想的可真多。路公子虽然好,但比战神可差远了,毕竟战神......」 话说一半,沈天颂忽然感受到身侧凉飕飕的目光。云棠将一块糕点塞给他,「吃还堵不上你的嘴吗?」 交谈间,乐舞声起,整个重华宫内顿时热闹起来。雪狼一族久居云巅雪山,与外界往来甚少,故而此次参加雪狼王寿宴的宾客都是雪狼族人。除了云棠与沈天颂几位,彼此之间都很熟悉,拘束自然也少。各方寿礼一送完,殿内的宾客便开始四处走动,把酒闲谈起来。 云棠不喜凑热闹,正准备趁黎诺缠着路衡、没空来找她的麻烦,先一步熘走。还没起身,便见辛玖走了过来。 云棠起身迎她,问道:「五殿下呢,没同你一起吗?」 辛玖挽着云棠回位置上坐下,解释道:「他忙,方才下属来找他,耳语几句,听完就走了。」辛玖嘆了口气,「最近云巅雪山上实在不太平,前些日子总有少女离奇失踪,到现在也没查出原由。听说前日小六的晨曦殿还起火了,一桩赶一桩,跟犯了太岁似的。」 云棠道:「这么下去,你和五殿下的婚礼怕是要延后了吧?」 辛玖道:「婚期原定在月底,日子是雪狼王后亲自挑的。我倒是无所谓,延后些也无妨。我也想着等找到天青雪莲,解了阿爹身上的赤火毒再成婚。但阿锋说少女失踪的事情他已经查出些苗头,估计用不了多久就能解决,不必因为这些事情耽误我们的婚事。他想如期成婚,便随他吧!」 云棠从辛玖的话里听出些许失落,安慰道:「天青雪莲就长在云巅雪山上,虽然不好找,但总不是找不到。放心吧!五殿下就算只为了成婚当天能娶到一位满心欢喜的新娘,也会翻遍云巅雪山,把天青雪莲给你找出来的。」 辛玖不由失笑:「姐姐当阿峰是连公子么?他才不会为了我跑遍云巅雪山呢!他只会派人去。」 云棠听辛玖提起连珩,只是笑了笑,没多言语。 路衡被黎诺缠得头疼,假作醉酒,起身向雪狼王请辞。云棠一见路衡走了,顿时察觉不妙,忙起身也向辛玖辞行:「小玖,我得先走了,黎诺要是找我,你帮我忽悠几句,能拖一会是一会!」 辛玖不明所以地起身,只见云棠一熘烟躲到人群里,回身向她抱拳,传音道:「大恩不言谢,告辞!」 离开重华宫,云棠怕黎诺发现她跑了,会回清荷殿堵她。她还不想那么早与小公主对阵,只得在王宫里闲逛起来。 重华宫外是一片小花园,花草被埋在雪下,琉璃灯的光芒打下来,雪地上仿佛洒了一层闪烁的碎金。云棠在小路上走了片刻,隐约听见有二人在假山后谈话,不由顿住脚步。 假山上的缝隙刚好足以让云棠看到两名谈话的男子。一名男子身材高瘦,穿着黑衣,面色阴冷;另一名则较矮,且胖,穿着一袭白衣,像极了从笼屉里刚蒸好的馒头,但他的话音格外清朗,目光也很伶俐,与外表倒是不搭。 黑衣男子道:「第一面凤凰图腾已经出现,现在只差一个人,下月初七之前必须找到,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白衣小胖子满不在乎地笑笑:「纠正一下,是你的时间不多了。」 云棠躲在假山的另一侧,隐约察觉不对,「凤凰图腾」、「初七」、「只差一人」,他们的话听着似乎和云巅雪山近来的少女失踪案有关,难道晨曦殿下出现的凤凰图腾也和少女失踪案有关吗? 正思量着,花园的小路上突然传来一声大喊:「原来你在这!」 是黎诺的声音。 假山后的两名男子闻声,立刻走了出来。 云棠正准备假装路过煳弄过去,黎诺却先一步向两名男子质问:「你们是什么人?本公主怎么没见过你们?」 云棠立刻察觉事态不妙。如果他们是雪狼族的人,黎诺在场,他们或许还不会轻举妄动。但如果他们不是,只怕会选择杀人灭口。 黑衣男子面色骤冷,周身的杀气毫不掩饰地释放出来。云棠知道他们的目标是她,若是留在此地,恐怕会连累黎诺。 情况紧急,云棠也顾不上太多,只好拔腿就跑。那一黑一白两道身影果不其然立刻追了上来。 云棠已经使出最快的速度,却只能勉强与身后的两道身影持平。那两名男子显然不想搞出太大动静,始终没有对云棠出手。他们只是在云棠的身后飞快地缩短与云棠的距离,只待抓到云棠后悄无声息地解决她。 黎诺本也追在三人身后,但她跑得慢,追到王宫外围便跟丢了。 而云棠此时已经跑出雪狼王宫的结界范围,周遭看不见丝毫生灵,只剩下唿啸刺骨的山风。越远离雪狼族的领域,那两个人对云棠出手的概率越大,云棠已经备好功德剑准备迎战。 可突然间,身后传来一声脆响。 她回眸,只见一道白光突然炸开,视野瞬间变成一片虚白。 再恢復视线,身后的二人已经消失了。周遭依旧是唿啸的寒风,而云棠却发现自己也已经不在方才所处的雪岭中。
第112页 周围是一片荒凉的废墟,倒塌的宫殿碎石上落满积雪,在废墟之间立着一块残破的石碑——雪狼族禁地。 第57章 杀机暗藏 芳华殿的卷宗里记载着雪狼族自迁居云巅雪山后的许多往事,却没有任何一处提及雪狼族禁地一事。这座掩藏在荒凉废墟下的禁地仿佛被从人雪狼族的歷史中抹去,不止是云棠这些外人,连雪狼族的族人都鲜少知晓此事。 环绕禁地石碑的废墟像是一座倒坍的宫殿,被经年累月的风霜洗礼,已经不復当年模样。云棠在废墟中搜寻片刻,始终没有找到禁地的入口,除了这一座破败的石碑,再无任何与禁地有关的线索。一片荒凉里,仿佛所谓的「雪狼族禁地」,不过是一座无人问津的废墟。 扑面而来的寒风卷着雪粒子,吹得人皮肉发疼。云棠在废墟中搜寻半天,没什么收穫,便准备先回雪狼王宫,去查查那一黑一白两位男子的身份。 正准备走,废墟中央的一块巨石忽然颤了颤。 云棠忙躲到一处半塌的石墙后,不消一会,颤动的巨石慢慢移开,五皇子黎锋从巨石下走了出来。 黎锋并没有停留太久。他走出禁地后,巨石立刻復位,四周平静如常,黎锋打量片刻,并未发现异样,便匆匆走了。 云棠从石墙后走出来,确认黎锋确实走远后,才走到巨石前小心施法试探了一下,巨石并无反应。云棠又试着将石块推了推,依旧没有反应。 她环顾四周,见旁边有一根木棍,便将木棍拾起,准备将巨石撬开。发力间,木棍上的一根倒刺划破了云棠的手,一滴血刚好滴顺着木棍滴在巨石上,沉重的巨石才终于有了反应。 云棠退开一步,脚下的地面开始颤抖,很快,巨石再次慢慢移开了。 巨石下露出一条幽暗的地道,地道入口被一道咒印封锁,咒印屏障上布满密密麻麻的血色咒文。云棠的头皮登时炸了一下,又是上古巫族的文字。 入口被巫族的咒文封锁,云棠不敢擅闯,只得先行回到王宫。 接下来的几日,云棠一直在暗中调查那时出现的两名男子。他们显然不是雪狼王族的人,却肆无忌惮地出现在雪狼王宫。云巅雪山的少女失踪案和晨曦殿出现的凤凰图腾似乎都与他们有关。 碍于黎锋曾从雪狼族的禁地中走出,云棠这次的调查没敢寻求任何人的帮助,也包括辛玖,所以一时间进展缓慢。云棠一连暗中查了三天,只有一件收穫——雪狼王宫内有座千机塔。 千机塔内存有雪狼王族的密宗,除歷任雪狼王外,任何人不得入内。 云棠猜想那里或许会有关于雪狼族禁地的记载,便计划寻个机会潜进去查一查。计划实施的当日晌午,云棠坐在清荷殿里看书,而黎诺正躺在里间哭鼻子。 晨间红烧肉又偷跑出去玩,沈天颂将它抓回来时,刚好听见小公主的一声哭嚎。他见云棠见怪不怪地倚在榻上看书,上前问道:「师父,小公主这是又唱的哪一出?」 云棠将书翻了一页,解释道:「上次在晨曦殿打翻烛台的小宫女被王后娘娘罚去了浣洗司。平日里都是她伺候小公主的起居,她不在,小公主不习惯。今早小公主特意派人去浣洗司寻人,想把那位叫小苑的宫女调回来。哪成想一问才知道,那可怜的小丫头原就身体不好,昨个夜里又受了寒,已经病逝了。」 云棠嘆了一声,「听说小苑和小公主是一起长大的,难怪她会哭了。路公子之前说小公主去云巅雪山的外围,也是为了寻找失踪的侍女。咱们这位小公主虽然刁蛮任性,其实还挺重情义的。」 黎诺听见云棠和沈天颂在外面聊她,红着眼睛走了出来,不悦道:「谁刁蛮任性了?」 云棠抬眸,哭笑不得:「小公主怎么光听别的,不听夸呢?「 黎诺嘟起嘴巴,不理云棠的话,又打量她片刻,收住哽咽,没好气道:「喂,你最近怎么不穿男装了?」 云棠此时穿着裙装,但依旧是利落的银冠束髮,举手抬眸间,总带着几分风流肆意。黎诺与她相处越久,越忍不住多看她几眼,虽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可黎诺一想到自己竟觉得云棠好看,便恨不得把自己丢到雪山里清醒清醒。 云棠见黎诺目光一寸不差地落在自己的身上,略微一笑:「我怕我总穿男装,小公主与我共处一室久了,会看上我。」 「你不知羞!」黎诺脸颊一红,甩手走了。 云棠摇头笑笑,又低头看书,哪成想一旁的沈天颂忽然颇为认真地上前,问道:「师父,真的假的?」 云棠抬眸:「什么真的假的?」 沈天颂:「怕小公主会爱上你啊!」 云棠:「......」 「逗她的话你也信么?」云棠道,「那件衣裳的衣摆不小心刮坏了,没法穿了。」 上次从雪狼族禁地回来后,云棠才发现身后的衣摆划了一道口子,许是那时入口忽然传来动静,她匆忙躲人的时候刮的。 云棠也担心会在禁地外留下痕迹,本想着找机会再去一次禁地。但上次抵达雪狼族禁地纯属意外,如果不是那道白光忽然炸开,将她传到那里,她也不会意外发现雪狼族的禁地。 这几日她悄悄离开王宫,却始终没再找到禁地的位置,无奈之下,只好暂时作罢。 云棠方才一直没注意沈天颂,此时才看到他的样子颇为狼狈,似是摔了跟头,衣服上刮脏了好几处。她问沈天颂是不是摔了,沈天颂长嘆一声,道:「可别提了,徒儿今天差点没吓死!」
第113页 事情发生在半个时辰前。 沈天颂出门抓红烧肉,一路追到王宫的西偏门附近。西偏门附近是下等宫人的居所,白日里宫人们在各处忙着,西偏门附近鲜少有人往来。可沈天颂追着追着,一转弯,忽然就与一行人撞了个人仰马翻。 被他撞到的一行人有四位,四位宫人抬着一个麻袋。沈天颂见将人家的东西撞掉了,忙去帮着捡,结果不捡还好,一捡竟发现麻袋里装得是一具尸体,浑身是血,眼睛都被挖空了。 红烧肉还被压在了尸袋下,沈天颂只好撞着胆子把红烧肉从尸体下抱出来,连连道歉,而后慌慌张张跑了。 雪狼王仁厚,从不苛待宫人。眼下宫里竟有人惨死,还是偷偷摸摸从西偏门运出去的,云棠总觉得事有蹊跷。她将书合上放到一旁,问道:「死者,你见过吗?」 沈天颂现在想想还后怕,嘆道:「满脸是血,哪还能瞧出样子?不过应该是宫里的人,我看穿的衣服是下等宫女的样式。」他顿了顿,似是想到了什么,「不过说来也怪,她穿的衣服是下等宫女的衣服,但脚上的鞋子却和小公主身边的上等宫女一样,许是穿错了吧!」 云棠微微蹙眉,正思量着,沈天颂怀里的红烧肉开始乱动起来。沈天颂摸了摸它的头,奶声奶气道:「肉肉是不是饿了呀,走,哥哥带你吃饭饭去!」 云棠无奈摇头:「别光顾着给它找吃的,你自己吃了吗?里面有些糕点,若是饿了,先垫一口,午膳还早着呢!」 沈天颂笑道:「我不饿,谢谢师父,那我先进去啦!」 云棠点头应下,沈天颂便抱着红烧肉往里间走,走几步,红烧肉依旧不消停,他心情不错,便把红烧肉举起来逗它。这一举,咔嗒一声,不知是什么从红烧肉的脚上掉了下去。 云棠听见动静也抬眼,只见一条银制的长命锁掉在地上,锁链上还挂着干涸的血迹。 沈天颂愣住一瞬,立刻想起那具双眼空洞的尸体,惊叫一声,一连退开数步,颤抖道:「师父,冤魂来索命了,是冤魂来索命了!」 云棠走过去,在沈天颂的脑袋上敲了一下:「你没谋财没害命,人家锁你的命做什么?」 长命锁是挂在红烧肉的身上带回来的。 云棠蹲下捡起沾血的长命锁,面色逐渐沉了下去,冷声道:「不过你说的对,这确实是一条冤魂。」她将长命锁的正面递给沈天颂看,「上面有名字,小苑。」 沈天颂也反应过来:「师父,是原本在晨曦殿当值的小苑吗?」 云棠道:「也可能是重名。但浣洗司说小苑昨夜病逝,今早西偏门又送出去一具惨死的宫女尸体,会不会太巧了?」 云棠将长命锁包在手帕里收好,起身又问:「起火那天你在火场,看见小苑是被谁带走的了吗?」 沈天颂想了想,道:「下令将小苑送去浣洗司受罚的是王后娘娘,但当时带人下去的,好像是五殿下身边的人。」 又是黎锋。 云棠面色骤冷,一瞬又恢復如常,「算了,这事先别同旁人讲,尤其是黎诺,让她知道小苑很可能是被害死的,她肯定又要闹了。你先带红烧肉进去吃饭吧!」 沈天颂一想到那条沾满血的长命锁竟是挂在红烧肉身上带回来的,只觉得嵴背发凉,不由打了个哆嗦,忙道:「算了,我还是先带红烧肉去洗个澡吧!」 是夜,云棠按计划潜入千机塔。 千机塔内存放的都是雪狼族的至宝和秘密卷宗,防守格外森严。云棠足足准备了三天,布阵画符、熟悉路线,甚至提前用纸人试探了千机塔的防卫结构,才定下最终的计划。 进入千机塔的过程有惊无险。千机塔外的守卫十分森严,故而塔内空无一人,一旦入内,行动便自如许多。 整座高塔螺旋向上,一眼可以望到塔顶。塔内没有烛火,云棠只能提出功德灯来照明。存放卷宗的暗格在千机塔的最顶层,塔内有阵法加持,无法使用轻功直接抵达塔顶,只能沿着盘旋的楼梯一层层向上走。 云棠越走越觉得不对劲,功德灯的光芒只能照亮身侧的一小寸地,在功德灯照不到的位置,似乎始终有双眼睛在盯着她。她在石梯上缓缓走着,指尖慢慢划过塔壁上存放珍宝的暗格。又走了一阵,那种被人在暗中注视的感觉越来越明显。 云棠突然顿住脚步,指尖一动,方才被她碰过的暗格在同一时间按下,琳琅满目的珍宝从暗格中推出,一瞬间如滂沱大雨般朝塔下跌去。 云棠在赌,赌跟踪她的人是雪狼族的人。暗格里的宝物都是雪狼族的至宝,如果是雪狼族的人,那人不可能不现身去接。 果不其然,在对面的楼梯角落里出现了一道黑色的身影。 然而未等云棠看清那人的轮廓,功德灯突然熄了。千机塔外响起警报,所有存放物品的暗格都锁了起来。 那道黑影已经不见踪影,镇守千机塔的雪狼卫兵也在同时涌了进来。云棠正准备闪身跑路,身后竟忽然传来暗门转动的声音。 未等她转身,方才那道黑影再次出现,一把将她拉进了密室里。 密室内一片漆黑,云棠被一人束缚在怀中,耳畔响起温柔而熟悉的话音: 「是我。」 第58章 同室异心 石门关闭,密室内的烛火一盏接一盏亮了起来。
第114页 云棠抱臂倚靠在石壁上,目光平静地打量着前方的黑衣男子,鼻尖还隐约残存着他将她束缚住时留下的梨花香。 密室内存放着许多古籍,高大清瘦的身影在书架上翻找片刻,将一本看起来较新的卷宗抽了出来。他将卷宗递给云棠,云棠接过,目光却依旧落在他的身上。 默了片刻,她问:「路衡,还是连珩?」 这不是云棠第一次想问了。 当时在风雪中第一眼见他,那一袭黑衣翻飞于风雪中,如清俊傲然的孤松,云棠便觉得他像极了连珩。可黎诺说路衡与雪狼王交情颇深,而作为天界战神的连珩显然不会和雪狼妖族有太多私交,云棠才暂放下心里的怀疑。 路衡负手背对着云棠,淡淡的青光顺着他的衣摆缭绕而起,待再转过身,已经变成了连珩的模样。 云棠并不惊讶,依旧倚在石壁上目光从容地看着他,眼底没有波澜,仿佛只是见到一位相识已久却交情不深的友人。 连珩也是同样,目光平静,看不见丝毫当时仲夏微雨中初逢的炽热。可偏偏烈火在冰霜下蔓延滋长,一寸寸都烧进了他的心里。 二人甚至没有问好,十分默契地进入了正题。 连珩道:「千机塔内与巫族有关的卷宗你都已经看过了,这本是关于雪狼族禁地的。如果你还需要查其他的线索,可以直接同我讲。」 云棠才进入千机塔就出现了意外,根本没有任何机会查看千机塔内的卷宗,连珩却说她已经看过千机塔内与巫族有关的卷宗,很显然,当时芳华殿内的卷宗正是连珩从千机塔搬出去的。 她去深夜到访芳华殿的事,连珩定是早就知道了。甚至连她意外到过雪狼禁地,连珩也都知道。云棠面上没反应,心里却是暖的。 云棠将卷宗收起,道:「那天雪狼王寿宴,我在后花园里撞见两名男子,看着不像是雪狼族的人。后来我偷听他们的谈话被发现,被追杀才误打误撞到了雪狼族的禁地。那天......」 云棠是想问,那天忽然炸开的白光是不是连珩所放。连珩却没忍住问她:「你没受伤吧?」 云棠一顿,摇了摇头。 他到底还是没变。 如果那道将她传到禁地的白光是连珩所放,连珩定然不会不知道她当时根本没有同那两名男子交手。可不是连珩,又是谁呢?谁会故意将她引起雪狼族禁地,又刚好让她撞见黎锋从禁地里出来呢? 想到黎锋,云棠又问:「听说你和雪狼王交情颇深,最近一直待在云巅雪山。雪狼王室的人,你应该都挺熟的吧!」 连珩不知道云棠是想问黎锋。他在他和雪狼王室、云棠和雪狼王室之间只找到了一处交集——黎诺。雪狼王寿宴上,黎诺百般缠着他,那时云棠坐在他的对面,定是瞧见了。 她不会是误会了吧? 虽然看云棠当时的神色,显然是不在意的。可连珩犹豫片刻,还是开口解释:「路衡的身份是天尊借的。前些时日,天尊发现云巅雪山附近有魔气徘徊,故而将当年他与雪狼王结识时所用的「路衡」这一身份借与我,命来来此调查魔气的来源。我会协助雪狼王调查少女失踪一案,也是因为在失踪的少女家中发现了残存的魔气。」 末了,又低低补了一句,「所以公主与我,并不相熟。」 云棠听他解释,也没多想,只惋惜道:「啊,那五殿下,你了解吗?」若是不熟,她自己去调查也无妨, 连珩愣了愣,原来她是想问这个? 云棠见连珩愣住一瞬,以为他不太了解,正准备说别的,连珩才道:「五殿下在五位皇子中年纪最小、心思却最为缜密,协助雪狼王处理政务时果断老练,是最有望成为下一任雪狼王之人。 「但其实,他并非雪狼王的亲生子。他是雪狼族上任国师之子,本该姓风。你之前去过的雪狼禁地,原本就是风眠的居所。」 云棠微微蹙眉:「姓风?和巫族有关?」 连珩还在暗自纠结云棠为什么不介意黎诺缠着他,难道她真的不在乎他了吗?可他不敢问,只好继续说正事。 「巫族附属繁多,黎锋的生父风眠并不算是巫族的王室成员。黎锋与巫族之间的血脉关系不太密切。但据雪狼王说,风眠曾是巫族最后一任族长的亲信,所以当时巫族覆灭,雪狼一族移居云巅雪山,风眠虽为外姓,却因曾受巫族族长器重,成为了雪狼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国师。 「黎锋虽为国师之子,但国师待他并不好,甚至时常虐待他。反倒是雪狼王仁厚,待他如亲子。后来国师风眠意图谋反,黎锋在起兵前夜亲手杀了生父,顺带着焚毁了整座国师殿。」 云棠在云巅雪山中有些时日,见过黎锋的次数虽然不多,但对黎锋的印象大多是温和、平易近人之类,很难想像一位对着下属总是言语平和、面带笑意的人,竟能亲手弒父。 连珩看出云棠的想法,解释道:「黎锋看似随和,实则狠戾果决。在雪狼王族最为动盪的几年,他的手腕甚至比雪狼王更加老辣。雪狼王族能在此安居多年,黎锋功不可没。」 云棠思量片刻,又问:「晨曦殿的小苑死了,这件事,你知晓吗?」 连珩皱了皱眉头,似乎对这个名字有点印象,他想了想,问:「是当时引起晨曦殿大火的宫人吗?」
第115页 云棠点头,又将沈天颂撞见小苑尸体一事告诉连珩。连珩很快明白了云棠的意思,那天带走小苑的人是黎锋的手下,如果小苑是被人杀害,很可能是黎锋下的手。 连珩道:「这件事,我会去查。黎锋在雪狼王宫内眼线众多,如果你要调查他,一定要小心行事。小苑的死,或许和凤凰图腾的出现有关。等我查到了线索,会第一时间去清荷殿找你。」 密室外的脚步声逐渐淡去,巡逻千机塔的卫兵没寻到人,已经相继离开。连珩早在云棠筹备进入千机塔时便同雪狼王打过招唿,今夜千机塔内的异动不会被其他人知晓。 云棠也已经准备离开,连珩犹豫片刻,还是决定叫住她。 「阿四,当年的事,我并非有意瞒你。」 云棠听到连珩的称唿,不由顿了一下。她在家中排行老四,除了浮游散人,没人知道这事。她明明没同连珩讲过,连珩怎么会知晓呢? 云棠垂眸笑了笑,只是「嗯」了一声。她明白连珩的意思,连珩不是有意瞒她,只是没有机会说出口罢了。云棠不怪他,但她需要时间去解决半面鬼,也需要时间去适应过去,或者摆脱过去。她也希望连珩能真正想清楚,他对她的感情究竟是对墨语的执念,还是完整属于她一人。 接下来的几日,云棠一直在清荷殿内翻看连珩给她的卷宗。上面记载着当年国师谋反的全部经过,以及那位看起来平易近人的五殿下如何亲手弒父,又如何步步为营扶着大厦将倾的雪狼王室走到今天。 这日午间,云棠照例在清荷殿里翻卷宗,辛玖忽然来访,云棠忙将卷宗收了起来。 云巅雪山上终年飞雪,新鲜的瓜果最为难得。早间黎锋从人境带回两篮瓜果,辛玖回身就给云棠送了来。按理说本该高兴的,可云棠却瞧着辛玖的脸色实在不算好看。 辛玖性子耿直,在外人面前都鲜少藏着掖着,同云棠更是不会藏心思了。云棠问她是不是和黎锋吵架了,辛玖摇头否认,却怨道:「没吵,人都见不到几次,怎么吵得起来呢?」 到底还是和黎锋生气了。 自从上次去过千机塔,云棠便一直琢磨着,是不是要找个机会去问问辛玖,和她聊聊黎锋的事情。可辛玖既然已经和黎锋订婚,自然不会不了解黎锋的秉性。若是云棠贸然开口,倒显得她多事。所以没寻找机会,云棠便一直没开口。 辛玖将两篮果子送给宫女拿去清洗,云棠则先一步拎出一枚,随手擦擦,不拘小节地啃了起来,还逗她道:「五殿下特意去凡间给你寻的果子,果然比寻常的都甜。」 辛玖心里舒服了些,却依旧嘴硬:「路过罢了,去凡间也是为了办别的事。」 云棠笑道:「五殿下事务繁忙,若是没空陪你,你不正好来找我么!我倒是闲得很,小公主最近被王后娘娘抓去学功课,清荷殿都冷清了。」 辛玖嘆道:「我也明白他忙,毕竟他先是雪狼族的五皇子,而后才是我的夫君,没时间陪我也正常。可是眼看着婚期将近,他来看我的次数却越来越少,连今天晨间送瓜果,都不是亲自来的。我这心里总觉得不是滋味。 「云姐姐,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了,最近夜里时常做噩梦,总梦见阿爹不在了,还梦见黎锋把我困在冷冰冰的雪狼王宫里,那种无力感让我觉得,仿佛又回到了进入罗生塔前的日子。 「也不知道这么说,姐姐会不会觉得奇怪。但我总觉得,我对黎锋的依赖是病态的,如果不是因为在最为绝望的时候遇见他,我可能根本不会答应嫁给他。这么想想,我也挺自私的。」 云棠看着辛玖,语重心长道:「小玖,没有谁是永远靠得住的,哪怕是辛伯伯,也不可能照顾你一辈子。如果黎锋爱你,自然不会介意分担你的苦难;但如果你也爱他,难道你会捨得成为他的负担吗?」 辛玖忽然有些茫然,她不知道,她爱黎锋吗? 一直以来,黎锋像是她的救命稻草,黎锋在,她才有前往冰室面对辛步离的勇气,才不会在辛步离毒发癫狂时跟着一起发疯绝望。 云棠又问:「小玖,如果辛伯伯没出事,你还愿意随黎锋来云巅雪山吗?」 云棠见过辛玖肆意妄为的样子,她不是安心被拘于牢笼的金丝雀。如今辛玖的沉静不是得遇良人的蜕变,不过是被苦难慢慢磨平了稜角。 类似的问题,辛玖也曾问过自己很多次。她无奈笑了笑,道:「姐姐,虽然这么说可能很卑鄙,但如果不是为了天青雪莲,我想,我会更愿意去辽阔的四海八荒,看一看从未仔细欣赏过的风景,而不是在冰冷的雪狼王宫里偏安一隅。」 云棠闻言只是笑了,没再多说什么。 次日,天蒙蒙亮。 云棠收拾好需要的物品,匆匆离开了清荷殿。沈天颂问她去哪,她只道临时有事,需得离开几日,要沈天颂在清荷殿等她。而后未再多说什么,一个人出了雪狼王宫。 已至岁末,云巅雪山上的风越发的冷。云棠孤身走在雪岭中,边走边用一枚藤枝寻路。走着走着,茫茫大雪中浮现出一道黑色的身影。 连珩站在风雪尽头,笑问:「去找天青雪莲吗?一起吧!」 第59章 寒山雪暖 「小苑的死因查到了。」连珩跟在云棠的身后,边走边道,「当年国师风眠死后,雪狼王宫内留下不少国师的遗党。黎锋出手狠辣,宁可错杀也不会漏放。晨曦殿起火后出现凤凰图腾,凤凰图腾又是巫族神女的象徵,黎锋误以为小苑是国师风眠的遗党,才会对她严刑逼供,致其惨死。」
第116页 云棠走在连珩的前头,手里拖着常青藤,专注地寻找天青雪莲,脚步匆匆,也不知有没有听见连珩的话。 连珩加快脚步跟上,道:「阿四,你等等我。」 天青雪莲生长在云巅雪山深处的雪岭中,花茎矮小,常埋于雪下;又因其色通体雪白,被云巅雪山终年不歇的风雪掩藏,使寻找天青雪莲变得更加艰难。 常青藤可以感知到天青雪莲的灵气,指引云棠前往天青雪莲所在的大概区域。云棠依照常青藤的指引走了一阵,行至一片雪岭的下坡时,常青藤不知因何失去方向,忽然乱转起来。 云棠立刻停下脚步,身后的连珩跟得太紧,一时不察,险些撞到一起。 云棠回眸,无奈道:「路大人,您不在雪狼王宫调查连环失踪案,跑到山里跟着我做什么?」 连珩一本正经道:「五殿下与辛姑娘婚期将至,王上特意托我来山中寻找天青雪莲作为给辛姑娘的新婚贺礼。我来此,是执行公事。」 只是公事与私事,未必不能兼顾罢了。 常青藤依旧在乱转,云棠见状只好先将常青藤收起。手上一空下,连珩立刻递来一只暖手炉。云棠犹豫一瞬,接过,道了声谢,又问:「小苑死状悽惨,雪狼族这位看似随和的五殿下,下手一向如此狠毒吗?」 连珩与黎锋的接触不算多,但从调查结果来看,事实的确如此。黎锋就是这样的人,冷血、狠戾,也重情。为了曾在少时给予过他一丝温暖的雪狼王室,他可以不择手段。 连珩点了点头,云棠心里却有些担忧,这样偏执阴沉的人,真的会将相识不过半年的辛玖放在心上吗? 云棠未再多言,又开始专注地寻找天青雪莲。常青藤的灵力有限,一旦抵达天青雪莲附近,会受天青雪莲的灵气干扰。此时常青藤无法辨别方向,说明天青雪莲已经不远了。 云棠去雪岭下方的低势处搜寻,连珩则循着雪岭山脉慢慢摸索。云棠埋头找得很仔细,只是偶尔才会起身看看四周的情况,可每次抬眸,都能看见连珩在偷偷看她,似乎根本没在专心找天青雪莲。 一连几次撞见连珩在偷懒,云棠终于望向连珩,道:「路大人,请您专心搜寻,不要耽误公事。」 连珩浅笑,拱手道:「云姑娘教训的是。」才终于不再偷看云棠。 连珩在雪岭上方搜寻时,脚下的雪岭突然颤了颤,随之裂开一条细细的缝隙。他顿住脚步,蹙眉低下头,只见缝隙开始缓缓蔓延,细而长的裂隙开始交汇扩张,逐渐在雪地上裂出一片密集的蛛网。 云棠正背身忙着翻雪地,一开始并没有注意到异常。等她起身时,只听身后「轰」一声巨响,再回眸,眼前的雪地轰然塌陷,处在塌陷中央的连珩如雪中一墨,已经朝雪坑中坠了下去。 本能总是比思维更先做出选择,云棠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便沖了过去。 跌下雪坑的连珩伸出手,云棠刚好一把牵住他。 然后,俩人就一起跌下去了...... 厚重的积雪如雪崩般砸下来,云棠在牵住连珩的下一刻就反应过来了。 他是神啊! 神还怕摔跟头吗? 只可惜云棠明白的太晚了。她的手一落到连珩的手里,立刻被连珩拽了下来。坍塌的积雪推着二人一路滚下,滚雪球似的跌到了坑底。 云棠从雪堆中爬出来时,连珩也刚好从雪里钻出半个身子。他抖了抖衣上的雪,朝身后的雪堆一靠,眉宇间划过一抹戏嚯的笑:「阿四,你方才不顾一切冲过来的样子,特别好看。」 云棠白他一眼:「我就不该管你。」 连珩起身走来,朝尚在雪中的云棠伸手:「下面有路,进去看看?」 云棠接住连珩的手,微微一笑,紧接着,一把将他拉到了雪里。 一时不察、被拽进雪里的连珩抬起头,只见云棠也抖了抖身上的雪,得意笑着,心满意足地走了。他低头,看着被云棠牵过的指尖,也不由笑了。 坍塌的雪坑下连着一处地洞,顺着地洞走进去,穿过狭窄的甬道,视野很快开阔起来。平坦开阔的岩石连成环状,将一面地下湖围在中央。蔚蓝的湖水上浮着冰碴,湖水下剔透的冰晶发出淡蓝色的微光。 地下湖并不大,站在入口处可以将整座溶洞尽收眼底。云棠打量一圈,没发现天青雪莲的影子,回身问连珩:「云巅雪山终年飞雪,别处的河流湖水即使是在夏季都很难解冻,这里的地下湖怎么一点事也没有?」 连珩走到岸边随手拾起一块石子,朝着湖水打量片刻,将石子丢了下去。石子接触湖面的一瞬,瞬间凝上一层寒霜,未等落入水中,已经冻碎成齑粉。 连珩解释道:「这里比云巅雪山更冷,所以才没有结冰。浮在上面的冰碴,也是山间涌入的水气凝结而成。此地阴寒,不宜久留。天青雪莲不在这,我们走吧!」 二人遂很快出了山洞,可刚抵达洞口,又被迫停了下来。 云棠朝外望去,只见漫山大雪纷纷扬扬,寒风不留余力地唿啸而过,雪岭上犹如被蒙上一层灰白的纱,抬头望去看不见丝毫天色,本就冷至彻骨的云巅雪山变本加厉,令人只是探出头,便已觉得两颊犹如刀割。 「怎么偏偏在这时候下暴风雪了?」云棠无奈道,「得了,现在想走也走不了了,先回洞里避一避吧!」
第117页 这场暴风雪来得实在不巧,云棠二人无法离开,只好先回山洞中等待雪停。 狂风将一些枯枝卷至洞口,云棠便将枯枝拾起来,在地下湖的入口处生火取暖。临出发时她还特意带了两条毛毯以备不时之需,现在刚好可以一条铺在地上,一条披在身上。 云棠裹着毛毯坐在火堆旁,连珩则远远站在地下湖岸边。湖水映出的淡蓝色光芒落在连珩的衣摆上,像是散落在他身上的星光。 自湖面升起的寒气已经在连珩的衣角凝上微霜,云棠犹豫片刻,问道:「你冷不冷啊?」 连珩回眸看向云棠,云棠却下意识避开他的目光,轻描淡写道:「过来坐吧,湖边寒气重,万一你冻坏了,还得我扛你回去。」 连珩露出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默默走了过来。云棠想将身上的毛毯给他,他却拒绝了,只是伸手去烤火。修长的手指在火光中显得更加白皙,云棠看着看着,竟出了神。 连珩见她发呆,问:「阿四,怎么了?」 云棠回过神,「没什么。」 只是觉得好看罢了。 云巅雪山的暴风雪一旦开始,至少也要几个时辰才会停。山洞外的天色已经慢慢暗了,连珩又去洞口捡了些枯枝续火,回来坐稳后,与云棠闲聊起来。 连珩问:「你来找天青雪莲,是为了辛姑娘吧?」 云棠道:「也不算吧,辛伯伯毕竟于我有恩,若能找到天青雪莲解除辛伯伯的赤火毒,也算还了当年的恩情。小玖说五殿下一直在派人寻找天青雪莲,可是大半年过去始终没有线索,我总觉得不大对。」 「你觉得黎锋有意用天青雪莲留下辛玖?」 连珩一语道破了云棠的担忧。 云棠犹豫片刻,点了点头,又觉得这样揣测似乎不大合适,便道:「也可能是我多想了。等找到天青雪莲再说吧!」 说完,云棠低下头,目光恰好落在连珩的手上。 很奇怪,连珩明明在伸手烤火,指尖却冻得发青。 「你是不是很冷?」云棠问道。 连珩面色平静,淡淡道:「不冷。」 地下湖水一直在散发寒气,但有法力护体,短时间内不至于被寒气侵蚀。云棠自己没觉得冷,见连珩也没其他反应,便没多想,开始闭目调息。 夜色漫长,风雪不知何时才能停。云棠每隔一个时辰会出去看一眼,想着若是风雪停了,好赶紧离开这。地下湖的寒气不比外面的暴风雪好多少,一直在这耗下去,早晚会被冻出毛病。 大约过了三个时辰,云棠再次睁眼,准备去外面查看情况,却发现连珩的状态不对。 连珩在篝火旁闭目打坐,衣摆上凝满微霜,唇瓣也冻得发紫,可额角上却布满细汗,一双剑眉紧紧锁起,似乎有些痛苦。 云棠忙走过去唤他:「连珩,你怎么了?」 连珩依旧闭着眼,只有眉头微微动了动。云棠又唤了他几声,却始终没有反应。云棠顾不得太多,上前握住他的双手,这一握,陡然惊了一下。 那双骨节分明的手指握在掌心,冷得像是彻骨的寒冰。 云棠吓坏了,明明连她都没有受寒,连珩怎么会寒气入体呢? 许是感受到手背上的温暖,连珩慢慢睁开了眼。见云棠担忧地看着他,他笑了笑:「旧疾而已,我无碍。」他看向二人握在一起的手,有些不舍,却依旧将自己的手从云棠的手里抽了出来,「阿四,我无碍的,你回去坐吧!」 她这样靠近他,会被他的寒气冻伤。 云棠依旧蹲在他的身侧,蹙眉道:「怎么回事?」 连珩没答,唿吸变得沉重起来。寒气在他的经脉间游走,他已经快要没有说话的力气了。他极力藏住颤抖,再次朝云棠笑道:「真的无碍,别担心。」 哪成想话音未落,直接倒了。 多亏云棠反应快,一把将他扶住,才没一头扎在篝火堆上。云棠的胳膊搭在他的肩上,寒气顺着二人接触的位置丝丝渗进云棠的身体。只是一瞬间,云棠都冷得打了个寒颤。 「傻瓜,都冻倒了,还说自己无碍。」 云棠拖着他的肩膀,将他带到自己铺好的毛毯上。 连珩的肩膀很宽,从前他抱着云棠的时候,总是能将云棠丝毫不差地拥在怀中。他的怀里总是很暖,带着淡淡的梨花香。可如今云棠搀扶着他,却只能感受到透骨的寒气。 云棠慢慢靠着石壁坐下,将连珩一点点抱在怀里。体温和法力交汇在一起,都顺着怀抱蔓延至连珩的身体。 很快,云棠也开始觉得冷,慢慢的,倦意上涌,云棠也睡了过去。 暴风雪停于次日一早。 连珩醒来时,寒气虽然已经止住,但依旧有些疲惫。他循着身后的温暖看去,只见云棠将毛毯裹在二人的身上,即使睡着,依旧抱着他的肩膀。她的额头抵在他的肩上,平稳的唿吸声一丝不漏,尽数滑进连珩的耳畔。 连珩的思绪空了一瞬,竟开始希望这场风雪永远不要停下。 许是察觉到连珩的动作,云棠动了动。连珩见她快醒了,忙闭眼装作还在昏睡。 云棠睁开眼时见连珩尚在安睡,松下一口气,心道:还好自己醒得早,不然被他发现自己抱着他睡了一整夜,说什么也解释不清了。 云棠小心翼翼地起身,摸了摸连珩的额头,温度已经恢復正常。确认连珩无碍后,云棠才离开山洞去查看外面的情况。
第118页 云棠走后,连珩坐起来,也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耳畔不由红了起来。 她果然还是在意他的。 暴风雪已经停了,连珩又等了片刻,出去寻找云棠。云棠以为他才醒,没多想,只是问他还冷吗? 连珩笑了笑,想说冷,但思量一瞬,还是摇了摇头。 反正,以后抱她的机会还多着呢! 风雪已停,云棠二人再次启程寻找天青雪莲。运气不错,不出半日,云棠便找到了天青雪莲。 回程时,云棠将天青雪莲交给连珩,托他以雪狼王的名义将天青雪莲送给辛玖,并叮嘱他不必告诉辛玖她来寻找天青雪莲一事。 一来,雪狼王本就有意为辛玖寻找天青雪莲,以雪狼王的名义送出合情合理; 二来,她暂时没摸清黎锋的底细,若以自己的名义将天青雪莲赠予辛玖,难免看起来会有劝辛玖离开云巅雪山的嫌疑。 云棠一向不愿意干涉别人的选择,辛玖拿到天青雪莲之后是去是留,还是全凭她自己的意愿。 天青雪莲化解赤火毒需要一段时间,这段时间里,雪狼王宫一直很平静。在雪狼王寿宴之日出现的两名男子一直再未出现,无论是晨曦殿的凤凰图腾,还是少女连环失踪一案,似乎都陷入了僵局。 辛玖的婚期将至,云棠知道辛玖最近一直忙着照顾尚在昏迷的辛步离,便没多去打扰她。平静的日子一连过了几日,直到一日午间,一队雪狼卫突然闯进清荷殿,事态才开始严峻起来。 雪狼卫闯进来的时候,云棠刚好在用午膳,小公主黎诺也在。领头的雪狼卫迳自走上前,将一条镣铐递到云棠面前,冷声道:「云姑娘,跟我们走一趟吧!」 未等云棠回应,黎诺先跳了起来,呵斥道:「有没有点规矩,本公主的寝殿也是你们能闯的?你哪个堂的,堂主是谁?随随便便也敢来本公主殿里抓人,反了天了!」 雪狼卫依旧气势不减,将一枚手谕奉上,道:「今日晨间,云巅雪山中发现了十七具女尸,经调查,是为早前连环失踪案的十七名受害者。现卑职奉王上之命,来此缉拿嫌犯云棠,还望公主大局为重,莫要阻拦。」 事关连环失踪案,绝非黎诺任性呵斥几句便能拦下。云棠察觉到事态的严重性,越过黎诺,上前问道:「既要抓人,总要有证据。王上一向仁厚,不会不分青红皂白轻易下令抓人。敢问这位大人,在下何罪之有?为何成了连环失踪案的嫌犯?既要在下镣铐加身,总要给个理由。」 方才任黎诺大声斥骂也能面不改色的雪狼卫,竟在云棠不卑不亢的语气中矮了声势,他犹豫片刻,低声道:「云姑娘,您是否有一件素锦蓝底的云纹袍?」 云棠思量一瞬,冷冷笑了一声,遂将手伸向雪狼卫的镣铐,道:「在下懂了,大人请吧!」 黎诺依旧一头雾水,拦着雪狼卫不让他们铐住云棠,「什么云纹袍?云纹袍怎么了?为什么要抓你?」 云棠趁着手还没被铐上,在黎诺的额头轻轻一点,打趣道:「小公主最喜欢看我穿那件衣裳了,怎么这么快就忘了?」 云棠的确有一件素锦蓝底的云纹袍,是件男装,恰好是在雪狼族禁地不小心刮坏的那条。 作者有话要说: 【不存在的小剧场1】 云棠:你很冷吗? 连珩(抱臂瑟瑟发抖):冷,要老婆抱抱才能好! 【不存在的小剧场2】 云棠:敢问大人,在下何罪之有? 连珩:芳心纵火犯。拿下,终身□□。 第60章 螳螂捕蝉 十七名失踪少女的尸体被发现于一处人迹罕至的雪岭之下,尸体被抬走时,恰好掉出了云棠本该遗落在雪狼族禁地的衣角。这条不知因何出现在雪岭中的衣角作为现场唯一的证据,理所当然地将云棠推上了嫌犯的宝座。 发现尸体的是今日值岗巡山的雪狼卫兵。这些卫兵隶属于司安堂,归五殿下黎锋直接管辖。因此一直负责调查连环失踪案的连珩并没有在第一时间得知此事,错过了前来提前通知云棠的时机。 云棠被押送至九御大殿时,雪狼王和一众长老已经等候多时。连珩站在大殿的一侧,见云棠被铐着镣铐押进来,面色骤然冷了下去。 黎锋也在殿内,一如平日镇定自若,在云棠看向他时,竟也能回之礼貌性的一笑。只是眼下的情况,还能笑得出来的,恐怕也只有他了。 雪狼王命侍从将一面黑漆木盘送到云棠的面前。木盘上放着云棠遗失的那条衣角,细而窄的一小条,隐约能看出蓝底上的浅云纹。雪狼王问云棠这条布条是否属于她,云棠坦然道是。 布条上沾着血迹,云棠看完布条又看向黎锋,黎锋正端着一副替她惋惜的样子。 若是没有上面的血迹,云棠尚可以藉口说在山中刮坏了衣裳,被风吹至掩埋尸体之处;可布条上沾着血,从雪岭中带回的十七具尸体皆为失血而亡,巡逻卫兵发现她们的时候,尸体内的血液早已被放干,连埋藏尸体的雪地上都为沾上一丝一毫的血迹。偏偏云棠的衣角上有血迹,这无疑是按死了云棠曾出现在死者遇害的现场。 云棠的一声「是」,令大殿顿时嘈杂起来。大殿另一侧的三位老者登时大怒,开始破口大骂,要云棠还他们女儿的命。
第119页 三位老者都是雪狼族的长老,失踪的十七名少女中,也有他们的女儿。 云棠任由他们骂着,反正雪狼王在大殿上坐着,他们也不敢贸然动手,骂几声,她也没损失。 忽然,嘈杂的叫骂声中传来一道温和的话音:「阿四,抱歉,是我疏忽了。」 不是传音,但只有她能听到。 云棠看向自己的手腕,镣铐下的手腕上亮起一抹淡红色的微光。 自上次在罗生塔的第九重时失手斩断情丝,这条被连珩亲手戴在云棠手腕上的情丝已经暗淡了半年之久。难道是那日在地下湖旁为连珩取暖,二人环抱在一起,情丝才又復原了吗? 云棠借着镣铐的遮挡,悄悄伸出左手,假作不经意般搭在右手的手腕上。情丝一连通,云棠的话音立刻传给了连珩。 「是黎锋。」云棠道,「那日在雪狼族禁地,我不小心刮坏了衣摆,应该是黎锋发现我去过雪狼族禁地,藉机将此事嫁祸给我。」 连珩道:「一条破损的布条不足为证,雪狼王不会轻易下定论。但你左侧的三位长老是其中三位受害者的父亲,黎锋特意赶在他们与雪狼王议事之时启禀此事,显然是为了利用他们的丧女之痛,逼雪狼王严惩于你。只要你咬死不认,他们也不敢拿你如何。」 若他们真敢动手,连珩不介意将此处变成第二个罗生塔。 末了的念头本该是连珩藏起的心思,可他忘记及时将手从情丝上挪开,这句话也顺着情丝传到了云棠的耳畔。云棠愣了愣,装作没听到,低头笑了。 连珩并未注意到自己的想法多传了一句,一心只想把云棠的镣铐卸掉,她的手腕那么细,又沉又冷镣铐挂在上面,一定很难受。 他转身朝雪狼王道:「王上,云姑娘是否有罪尚未有定论,提前镣铐加身,在下以为不妥。」 不是疑问,是直白的陈述语气。 在场的人除了云棠,只有雪狼王知晓连珩的身份,即是天界神官,不能不给面子,雪狼王遂下令道:「将云姑娘的镣铐解开。」 雪狼卫得令上前解开云棠手腕上的镣铐。三位长老见云棠一嫌犯,没受审反倒先解了镣铐,登时便要发难。雪狼王终于被他们吵的忍不下去,怒喝了一声,大殿上终于安静下来。 雪狼王道:「云姑娘,你远来是客,本不该受此委屈。但你的东西与受害者一同被发现,难免惹人怀疑。此事本王会命人尽快查清,但在真兇找到之前,需要委屈云姑娘戴上我们雪狼一族的魂锁,暂时封住法力,在芳华殿等候几日,不知云姑娘是否介意?」 将云棠封住法住软禁起来,是为了给三位长老一个交代;而将云棠送至芳华殿软禁,也是为了使暂时失去法力的云棠不至于出现危险。 雪狼王已经极力平衡两方的利益,云棠自然不会多言,遂点头应下。 连珩走来将魂锁戴在云棠的手腕上,云棠打量着手腕上颇似银镯的魂锁,做工精细,很是好看,只是......她的法力好像没有被封住啊? 云棠透过情丝偷偷问连珩:「这就是魂锁吗?好像不好使。」 连珩没应声,转身走了。 将云棠押来的雪狼卫又将云棠押往芳华殿,连珩被雪狼王留下议事,并没有与她一同回芳华殿。芳华殿外围着不少卫兵,一部分是雪狼王担心云棠失去法力会遇到危险,特意派来看守芳华殿的守卫;当然也有一部分是黎锋派来的眼线。 连珩一直到深夜才回来,云棠正坐在榻上摆弄腕上的魂锁。见连珩回来,她又问:「这魂锁怎么不好使啊?」 连珩边朝殿内走,边道:「难道云老闆还希望它好使吗?」 云棠一愣,反应过来了,忙探头去看屏风后的连珩,「你做手脚了?」 连珩将刚脱下身上的大氅挂好,回眸道:「云老闆,在下要更衣。」 云棠「哦」了一声,将视线从屏风后挪了出来。不过她大概明白了,魂锁戴久了会伤及经脉,定是连珩偷偷替换了雪狼王准备的魂锁,她的法力才没有失灵。 想不到她家战神,还挺细心。 连珩从屏风后出来时换了一件素色的长袍,比之平日里的一席缁衣,更显得清逸出尘。云棠打量片刻,随口道:「你穿这件更好看。」 连珩一愣,耳畔悄然红了起来。 云棠低头看书,没注意到连珩的神色。前些日子一直忙着调查在雪狼王寿宴时出现的两名神秘男子,云棠一直没找到机会问连珩旧疾的事。眼下刚好二人都闲着,云棠便试探问:「上次在地下湖,你寒气入体,说是旧疾,怎么回事啊?」 连珩闻言动作一顿,默了片刻,道:「没什么,不是大问题。」 云棠见他不将自己的身体当回事,放下书,不悦道:「你的经脉各处受寒气堵塞,已成沉疴痼疾,还不是大问题?云巅雪山上这么冷,你长久待在这,早晚要出事的。天尊不知道你的旧疾么?天上的神仙那么多,怎么偏派你来这终年飞雪的地受罪?」 云棠一连说了一堆,一副要去天上找天尊兴师问罪的架势,连珩听她说完,忽然笑了:「你担心我?」 云棠只觉得脸颊瞬间热了起来,忙将头埋到书后,嘴硬道:「换别人,我也会问的。」 几日后,晚间。 芳华殿来了一位雪狼族的医官,说是奉雪狼王之命,来此为路衡路大人问诊。连珩方一从外面回来,立刻被云棠抓到殿内诊脉。
第120页 医官走时留下两副药方,又叮嘱:「路大人寒气入体,已深至经脉。云巅雪山上风冷,大人平日要多注意保暖。下官的两副药方只能缓解大人的疼痛,无法根治您体内的寒气。您是旧疾,像要根治,只怕很难了。」 送走医官,云棠靠在门边,目光紧紧盯着连珩,道:「不是大问题?」 连珩不答反问:「雪狼王请来的医官?」 当然是云棠请的,雪狼王不过是藉口罢了。 云棠没应,嘆了一声:「平时总疼吗?」 连珩本想说不是很疼,就算很疼,疼痛困扰他整整千载,也早习惯了。可他看着云棠眼里的担忧,不知怎的,忽然开口:「嗯,疼。」 还怪娇气的。 云棠又嘆了一声,吩咐宫人按医官的药方去抓药,待药抓回来,亲手煮药,又亲手给连珩端了去。 连珩喝下药后,夜色已深。 自从云棠被软禁在芳华殿,一直是她住在内殿的床上,连珩住在外殿。云棠将药碗送走,回来时径直朝内殿走,连珩却跟到门口。 云棠回身问他:「路大人还有事吗?」 连珩目光闪躲,道:「我是病人。」 病人哪能在外殿打地铺呢? 云棠哭笑不得,将内殿的门推开,做了个请的手势:「路大人请吧!」 连珩见计划得逞,立刻走进去,前脚踏进内殿,后脚门就被关上了。云棠还顺便把自己也关在了殿外,隔着殿门道:「那路大人好好休息,在下不打扰了。」 说完,自己去外殿打地铺了。 其实外殿里有不少暖炉,不比内殿冷,是云棠特意命人准备给连珩的。夜里,她坐在暖炉旁打坐,身侧传来了一阵轻浅的脚步声。 她睁开眼,只见连珩走到暖炉旁坐下,红着耳根道:「殿内冷,睡不着,我出来坐会儿。」 云棠看着他,提醒道:「你是神。」 神是不需要睡觉的。 可连珩似乎会错意,低头道:「嗯,神也会冷。」 窗外寒风唿啸,暖炉的炭火发出微弱的噼叭声。云棠朝身后的软塌上靠了靠,又问连珩:「你的伤是当年换转魄灯时落下的吧?」 连珩飞升战神的时间并不久,除了当年前往无妄深渊剔神骨换转魄灯,没受过太重的伤。能留下如此严重的陈疾,只能是这一原因了。 连珩没有回答,云棠便知道自己猜对了。 「疼吗?」她问。 连珩垂眸摇了摇头。云棠却道:「我是说剔掉半幅神骨,疼吗?」 连珩的动作一顿,依旧摇头。 剔除神骨再痛,也不会比那日往生海底,云棠说要与他诀别时更痛。他抬眸看向云棠,道:「阿四,我们重新认识吧?」 突然一阵寒风吹来,殿内的窗子被吹开,咚一声,盖住了连珩的话音。云棠匆忙起身去关窗子,也不知有没有听见连珩的话。 窗户合上的前一刻,茫茫风雪中忽然有一道身影一闪而过。云棠立刻翻过窗户,回身道:「连珩,有人。」 芳华殿外布满守殿的雪狼卫兵和黎锋的眼线。云棠和连珩隐去身型,避开守殿的雪狼卫,追着方才一闪而过的身影追了出去。 如果云棠没看错,方才一闪而过的身影正是那日出现在雪狼王寿宴外的白衣小胖子。 白衣小胖的速度极快,云棠二人一路紧追不捨,最后还是在雪狼王宫一处偏僻的宫殿外跟丢了。 云棠在宫殿外的石阶前停下,抬头望去,殿上悬着一方黑漆金字匾额——天宸宫,五殿下黎锋的宫殿。 恰在此时,宫殿大门忽然打开,云棠与连珩忙闪身至殿外的石像后躲藏。黎锋和一人并肩从殿内走了出来。而与他一同走出的人,正是那日与白衣小胖一同出现的黑衣男子。 黑衣男子向黎锋辞行,白衣小胖也从夜幕中走了出来。黑衣男子问白衣小胖:「你去哪了?」 小胖的目光在云棠所在的石像后扫了一眼,道:「最后一名生辰为初七的女子找到了,明日子时动手吗?」 黑衣男子没回答,遂与白衣小胖一同走了。 黎锋也离开后,云棠问连珩:「他们说的最后一名女子,是我吗?」 云棠的生辰刚好在初七。 连珩皱起眉头,道:「先回芳华殿吧。」 云棠道:「我倒希望是我,如果他们明日子时对我出手,刚好可以瓮中捉鳖。」 但云棠隐约觉得,那名白衣小胖是有意引她来此,如果是要杀她,为何还要提前通知她呢? 事情暂时无法下定论,云棠只好随连珩先回芳华殿。哪成想二人一回到芳华殿,方才还在天宸宫的黎锋此时已经在芳华殿内等候了。 随他而来的还有那日的三位长老和一众雪狼卫兵。云棠二人一踏入芳华殿,立刻被一众雪狼卫兵包围起来。 黎锋道:「半个时辰前,金羽宫内一名生辰为初七的宫女离奇被害,周身的鲜血被抽空,死状与此前十七名受害者一致。有人在金羽宫看到了兇手的身影,说与云姑娘颇为相似。云姑娘偏偏今夜又擅自离开芳华殿,不知有何解释?」 第61章 身陷囹圄 软禁期间擅离芳华殿,又刚好赶上有人遇害,云棠本来就是嫌疑人,现在更洗不清了。 黎锋既然已经带兵来拿人,云棠也没有让他空手而归的道理。她拦下阻拦黎锋抓人的连珩,从容上前,戴上了黎锋带来的镣铐和魂锁。
第121页 短短数日,两次镣铐加身,魂锁也从假的变成了真的。云棠心道,恐怕没谁像她这么倒霉了。 云棠被黎锋押走时,朝连珩递了个眼色。连珩会意,张开手。无人察觉的一瞬间,一枚镜片从云棠的指尖飞到了连珩的掌心。 这次,云棠被关进了雪狼王宫外的监牢。监牢外重兵把守,任何人不得靠近。她的法力又被魂锁封住,进去之后,再没了外界的消息。 关押犯人的地方,环境定然好不到哪去。牢房里潮湿阴冷,只有一张铺着稻草的石床。石床上方有一扇封着铁栅栏的小窗,透过小窗可以看见牢外废弃的校场。 寒风吹进来,云棠打了个哆嗦,她抱膝缩在石床上,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摆弄着手腕上的情丝。 不消一会,情丝亮了起来。 「阿四,能听到吗?」 云棠立刻坐正,忙问:「黎锋上钩了吗?」 连珩道:「嗯,如你所料,他的确又去了雪狼族禁地。但他并没有开启入口,很可能也在试探我们。阿四,其实你不必委屈自己住在牢里。雪狼王也已经开始怀疑黎锋,即使你不引他出手,雪狼王也会亲自传他问责。」 云棠笑道:「做戏嘛,自然要做足全套。」 既然已经出手,当然要将黎锋的老底一次性都掀开,让他再没有任何翻身的机会。何况云棠需要做的也只是在牢里住几天,引黎锋露出狐狸尾巴,不算太委屈,只是没有法力护体,有些冷罢了。 云棠又打了个哆嗦,果然是真的很冷啊!然而冷还不是最难受的,最难熬的是冷清。牢房里空荡荡的,连只挖地洞的老鼠都看不着。云棠靠在墙上,忽然觉得之前在清荷殿里听着黎诺整天吵闹,也没什么不好的。 思量间,手腕上情丝的光芒亮了几分,红色的流光瞬着她的手腕蔓延出去,一点点攀过了牢房上的小窗。 「连珩?」云棠惊喜地站起来,「是你来了吗?」 小窗外传来连珩的话音,是话音,不再是透过情丝传来的心声。 「怕你无聊,来看看你。」 云棠道:「外面没人看着吗?你怎么进来的?」 连珩道:「有人看着,打晕了。」 云棠:「......」 二人隔着窗子喊话实在累得慌,云棠又坐下,手指搭在情丝上同连珩交谈。 云棠道:「你这样贸然闯进来,不怕被黎锋发现么?」 连珩道:「黎锋最近每晚都会和黑衣男子密谈,没时间盯着牢房,放心吧!」连珩的语气带着藏不住的温柔,「阿四,我带了琴,弹给你听?」 云棠「嗯」了一声,悠扬的琴声在夜幕中飘荡起来。云棠靠坐在窗下,窗外弹琴的连珩与她只有一墙之隔。情丝跨越小窗,连在二人的手上。 云棠听着琴声,仿佛又回到生辰那日。她与他坐在船头,满眼花灯璀璨,悠扬的琴声在耳畔盘旋迴响。两盏天灯载着二人的心愿,一点点升上静谧的夜空。那时他们的心愿,都与彼此有关。 一曲终了,窗外忽然落起了雪。忽如其来的飞雪不似暴风雪般寒冷激烈,只如羽毛般飘扬落下,将夜色染上一层安宁的白。 云棠起身往向窗外,轻声道:「连珩,下雪了。」 他得走了,风雪太冷,待久了,寒疾会復发。 连珩道:「再听一曲吧!」 弹完这一曲,他一定走。 云棠没阻拦,待又一曲终了,连珩的衣摆上已经凝上寒霜。云棠催他快回去休息,他没再多留,不舍地走了。 此时,天宸宫内。 黎锋正在书房与黑衣男子计划明日前往雪狼族禁地一事。白衣小胖坐在书房门口,手里摆弄着一枚毛笔。笔尖已经被他玩得炸毛,他依旧乐此不疲地摆弄着,对黎锋与黑衣男子所谈之事毫无兴趣。 一名雪狼卫叩门走入,启禀道:「殿下,辛王妃求见。」 黎锋不耐烦的抬起头,道:「让她进来吧!」 黑衣男子和白衣小胖随之躲到了里间。 辛玖很快提着灯笼走了进来,她将灯笼放在门口,抖了抖身上的雪,上前道:「阿锋,已经三天了,还没找到真正的兇手吗?」 黎锋的脸上有挂上一贯的平和笑意,他上前搭住辛玖的肩膀,安抚道:「小玖,放心,我肯定会帮你证明云姑娘是清白的。只是眼下的种种证据,的确对云姑娘不利。你再给我些时间,好嘛?相信我。」 辛玖推开他,怨道:「云姐姐刚被你抓进去的时候,你也是这么说的。可都三天过去了,还不是一点进展也没有?」 黎锋又上前环抱住辛玖的肩膀,推着她走到书案前,将一张名册递给她,道:「你看,这上面是十八名遇害者的名单。我已经派人去她们失踪的地点再次调查了,并不是没有收穫。在她们失踪的地方都发现了魔气,而且魔气来源也都一致,只要我找到魔气的来源,将这件事上报给父王,云姑娘很快就能恢復清白了。」 名单上记录的的确是十八名遇害少女的姓名,她们的死也确实与魔气有关。但辛玖断不会想到,黎锋所说的魔气来源之地,正是他频繁进出的雪狼族禁地。 辛玖嘆了一声,声音软了下去,道:「阿锋,外面又下雪了。云姐姐一个人在监牢里,又被封住了法力,肯定很冷。你能派人去将她的魂锁摘了吗?我了解云姐姐,人不是她杀的,只要告诉她我们在帮她追查真兇,她即使恢復了法力,也不会逃走的。」辛玖摇了摇黎锋的胳膊,「阿锋,你帮帮我嘛!现在太冷了,云姐姐在牢房里熬下去,会生病的。」
第122页 黎锋犹豫片刻,故作为难道:「小玖,关押云姑娘的命令是父王所下,魂锁一事,我也无能为力。」他顿了顿,「不过,如果你担心云姑娘会生病,我可以派人偷偷去送些暖炉和被褥,你看这样成吗?」 辛玖其实也知道不可能摘掉魂锁,于是立即露出笑脸,在黎锋的脸颊上亲了一下,道:「谢谢你,阿锋。」 黎锋摸了摸辛玖吻过的位置,不自然地笑了笑:「走吧,小玖,时间不早了,你该回飞瑛殿休息了。」 黎锋提起灯笼,亲自送辛玖回飞瑛殿。 回程路上,辛玖道:「阿锋,上次你送来的天青雪莲,我已经给阿爹服下了。阿爹体内的赤火毒也已经褪去不少,今天午间医官来的时候,还说阿爹的毒已经清得差不多,很快就能醒来了。」 黎锋面带笑意,道:「那好啊,我们的婚期也快到了。辛伯父若是能早点醒来,许是能主持我们的婚宴了。」 提到婚期,辛玖顿住脚步,面色不悦道:「黎锋,你为什么从来都不说等阿爹醒来再与我成婚呢?从前没找到天青雪莲,不知道阿爹什么时候才能醒来,你不提也就罢了;可现在找到天青雪莲了,你怎么也不提呢?」 黎锋也停下,回身搭住辛玖的肩膀,温声道:「小玖,你又要闹脾气了?」 辛玖埋怨道:「每次我要同你讲什么,你都觉得我闹脾气。我只有阿爹这一位亲人了,你难道不可以为了我的感受,将婚期延至阿爹醒来之后再举行吗?我知道婚期是王后娘娘选的,你是孝顺儿子,不愿意驳她的意。可你好歹也先问一问我,替我考虑考虑不行吗? 「你满心满眼都是雪狼王室,有你的父王、有你的母后,连小六都被你捧在手心上,独独没有我。你娶我,到底是为了什么?」 眼底的厌色一闪而过,黎锋将辛玖揽入怀中,安抚道:「小玖,对不住,是我欠考虑了。我一心想着早点娶你过门,竟忽略了你的感受。婚期的事情,我会去找母后商量。今夜风雪大,别在这吵了,万一着凉了怎么办?」 辛玖听他说是急着娶她过门,心里暖了起来。她从黎锋的怀里抬起头:「那说好了,等阿爹醒来,我们再成婚。」 黎锋点头,又在她的额头上落下浅浅的吻。 二人回到飞瑛殿时,刚好赶上一名宫女火急火燎地从殿内冲出来。辛玖问她怎么了,宫女缓了好几口气才将话说清楚。 是辛步离醒了。 辛玖的思绪几乎空了一瞬,她怔住良久,立刻朝冰室内跑去。 而黎锋依旧站在飞瑛殿的大门前。宫女回过神,忙向他施礼,再一抬头,却撞上黎锋阴冷的目光。 「嘘!」 只听咔嚓一声,宫女的喉咙已经断成两截,从黎锋的手中滑了下去。 —— 半刻钟后,雪狼族监牢。 云棠正坐在石床上闭目养神,监牢的一角忽然传来镜片碎裂的声音。云棠睁开眼,只见漆黑的墙壁上慢慢浮现出一面破碎的圆镜。 镜面上的裂隙逐渐癒合,待裂隙全部消失,白衣小胖抱着胳膊,从圆镜内不紧不慢地走了出来。 小胖神姿落拓地扬眉一笑:「阿姐,好久不见啊!」 云棠从石床上起身。 「好久不见,司徒澈。」 第62章 黄雀在后 事情要追溯到云棠入狱的当晚。 云棠与连珩在回程的路上,白衣小胖再次现身。一枚银色镜片迎面射来,云棠抬手接住,再朝白衣小胖的方向望去,已经没了人影。 但一枚镜片,已经足够证明司徒澈的身份。 云棠坐回到石床上,问道:「你怎么会来云巅雪山?我记得你回雩城当城主了,妖王派你来的吗?」 司徒澈撇撇嘴:「妖王也配使唤小爷我?」 司徒澈依旧是白衣小胖的模样,傲慢的语气与憨厚的外表格外不符。 云棠道:「你不能换副样子吗?顶着这么一张这么老实憨厚的脸,说这么不要脸的话,看着怪别扭的。」 司徒澈不仅没变回原样,反倒变本加厉道:「除了辛步离,谁稀罕当万妖山的破城主。雩城临近往生海,小爷是看那地儿好,才会回去挂个名。」 听他提起往生海,云棠无奈笑了笑,想来司徒澈接近她,其实也是因为墨语吧?她没追问往生海的事,又问:「不是受命于妖王,那你来云巅雪山是为了什么?」 司徒澈走到石床边坐下,朝云棠咧出一抹笑:「看风景,顺便看阿姐。」 云棠:「......」 「和你一起的那名黑衣男子是楼危吧?」云棠又问。 司徒澈越过云棠,翻身倒在石床上,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枕着胳膊,道:「是楼危。文媚派他来找云巅雪山下的魔界入口,我闲着无聊,跟着一起来了。」 他怕云棠不懂,还解释:「魔界的入口有两处,一处在无妄深渊,已经被封魔钟封住;还有一处,刚好在云巅雪山之下。你家战神来这,也是为了这事。」 云棠装作没听见司徒澈末了那句打趣的话,只问:「找到了吗?」 司徒澈:「找到就怪了。」 「楼危那蠢货被黎锋吊着耍,魔界入口八成就在雪狼族的禁地里,不在禁地里,也和禁地有关系。他只要把罹剎鬼刀往黎锋的脖子上一架,黎锋保证全都招了,犯得着被人当刀使吗?」
第123页 云棠听得云里雾里,司徒澈又解释:「那十八名受害者里,十人死在一年前,八人死在这半年。这半年死的八个人,都是楼危杀的。她们被抽空了血,送到禁地下的血月祭台等待献祭。黎锋说祭祀一旦完成,魔界的入口会自动打开。所以楼危才会甘心给黎锋当刀使。」 云棠皱了皱眉:「那留在死者居所的魔气又是怎么回事?」 司徒澈道:「这就不清楚了。许是魔气之前杀了十个人,楼危突然半路杀出来,抢了他们的活,他们心里不爽,跑到死人的地方泄愤了吧!」 云棠翻了个大白眼,果然跟他就说不上几句正经的话。她起身,回身睨向倒在石床上的司徒澈,问:「那你呢?大半夜的跑我这来做什么,和我抢牢房住?」 司徒澈坐起,顺便伸了个懒腰,轻描淡写道:「昂,辛玖被黎锋带去禁地献祭了,我来告诉你一声。」 那语气,跟说「我早上吃了韭菜馅包子」差不多。 云棠一急:「你怎么不早说?」 司徒澈:「阿姐也没问啊!」 如果可以,云棠真想给他顺着窗户丢出去。只可惜她现在没有法力,徒手拎起司徒澈还是不太现实。 云棠将手伸向司徒澈,露出手腕上的魂锁。 「魂锁,破得开吗?」 司徒澈一笑:「小意思。」 —— 连珩收到司徒澈的传讯赶到飞瑛殿时,辛玖已经被黎锋带走。殿内的宫人全部丧命,整座飞瑛殿布满了魔气。那名被黎锋亲手掐死的宫女仰面倒在门口,双眼突出,直勾勾盯着夜空,已经死透了,却依旧满眼的恐惧。 连珩上前俯身拂上宫女的双眼,疾步朝冰室内走去。冰室的大门方一推开,浓郁的血腥味顿时扑面而来。 奄奄一息的辛步离倒在血泊里,喉咙已经被割开,却仍吊着最后一口气。 「小...小玖,」辛步离道,「去救小玖。」 连珩上前施法,止住辛步离的伤口,反手挥出一道传音符。眨眼间,冰室内白光一闪,背着长缨枪的少年出现在白光里,朝连珩躬身见礼。 「属下承阳,见过尊上。」 连珩吩咐道:「将他带回缥缈峰医治。给南淮传信,告诉他,三日之内,务必带着清心丹来云巅雪山。」 承阳得令,带着辛步离离开。 连珩除掉飞瑛殿内的魔气,又御剑朝雪狼族禁地赶去。 雪狼族禁地在雪岭中的废墟之下。黎锋捆着被打晕的辛玖走进禁地,穿过狭窄的地道,走了约一刻钟,终于抵达了禁地中央的血月祭台。 血月祭台一共有十九层,顶层中央有一方十字架,其下十八层被此前被害的十八名少女的鲜血涂满,呈现出一种诡异可怖的暗红色。 黎锋将辛玖绑在中央的十字架上,浓郁的血腥味钻进辛玖的鼻腔,未等黎锋将她捆好,她已经甦醒过来。 辛玖一醒来,立刻破口大骂:「黎锋,你个王八蛋!」 辛玖红着眼眶,一口牙齿几乎咬碎。她死死盯着黎锋,却想不出更多配得上黎锋的词彙。卑鄙、无耻,这些词用在黎锋身上,都不足以形容他的歹毒。 半个时辰前,她满心欢喜地跑进冰室,直到见到甦醒的辛步离,她才终于得知辛步离中毒的真相——原来给辛布离下赤火毒的兇手,正是黎锋。 「为什么?」辛玖颤抖着问,「为什么要给我阿爹下毒,又为什么要骗我跟你回云巅雪山?」 事到如今,黎锋已经不必在掩藏真实面目。他的眼里已经看不见任何温柔的神色,只剩下无尽的冷,仿佛等不到黎明的长夜。 黎锋将剩下的一条绳索捆好,确定辛玖没办法挣脱,才开口反问:「你觉得是为什么?」 他走到十九层祭台的边缘,张开双臂,仰头道:「看见了吗?为了建造这座血月祭台,我用了整整三百年。除了我,谁也不知道风眠死前做了什么。如果不是因为有血月祭台在此镇守,风眠死前留下的那道诅咒会让雪狼族也像当年的巫族一样,数日之内,在三界内彻底消失。」 黎锋转身看向辛玖,冷笑道:「你问我为什么要带你回云巅雪山?因为你是血月祭的祀品,是神女风禾的轮迴转世,只有你,才能开启血月祭台,阻止即将到来的血月诅咒。 「辛玖,如果不给辛步离下赤火毒,你怎么可能会需要天青雪莲?如果不是为了天青雪莲,你会和我回云巅雪山吗?」 「你无耻!」 辛玖怒骂,黎锋却大笑起来。 「我无耻?那你呢?辛玖,你扪心自问,你嫁给我,到底是为了逼我给你寻找天青雪莲,还是因为你爱我?你爱我吗?」黎锋走来,掐住辛玖的下巴,「小玖,你敢说你爱我吗?」 辛玖看着黎锋,眼泪止不住地落下来,她怒骂:「黎锋,你就是个疯子!我真是瞎了眼才会答应嫁给你,我早该料到的,当年你能亲手弒父,如今,就能为了你的私利杀光所有人!」 提及弒父,黎锋的眼里才终于翻起一丝波澜。怒火在他的眼中燃烧,仿佛即将把他的灵魂吞噬殆尽。他的手从辛玖的下巴挪到脖子上,掐得辛玖几乎透不过气来。 「你凭什么说我是为了一己私利?」黎锋近乎疯狂,「我弒父?对,我弒父!我不仅杀了他,还亲手毁了他的神魂,我要他生生世世、永生永世、彻彻底底在这个世界上消失。所有威胁到雪狼王室的人都要彻彻底底在这个世界上消失!」
第124页 「那你呢?」 祭台之下忽然传来一声质问。 「那你呢?黎锋,你勾结万妖山,杀害雪狼族子民,搅得雪狼族上下人心惶惶,难道你对雪狼王室就没有威胁吗?」 黎锋转身,只见云棠站在血月祭台之下,明明是抬首看他,眼底却满是睥睨之意。 黎锋怔住一瞬,下意识问:「你怎么会在这?」 未等问完,已经有了答案。黎锋察觉中计,立刻转身要逃,没走出半步,问渊剑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连珩持剑站在他的身后,冷冷道:「五殿下,已经结束了。」 黎锋顿住脚步,冷笑一声:「原来路大人与云老闆竟是旧识么?是我技不如人,认输了。」 话音未落,黎锋却突然转身,问渊剑在他的颈侧擦过一道血痕。他抓住一瞬时机,挥手扬起一把短刀,飞速朝云棠掠去。 眨眼间,云棠错身一躲,反手擒住黎锋的右手,微一发力,短刀落地。功德灯眨眼间化作一道绳索,将黎锋捆在了地上。 云棠蹲下,拎起他的领子,冷声道:「是谁给了你我很好欺负的错觉?」 黎锋咬牙瞪着云棠。云棠看他不爽,拎着他的领子抬手就是一拳。巨大的力道几乎震碎了黎锋的经脉,黎锋瘫倒在地再直不起身来。 云棠冷冷睨着他:「这一拳,是替辛玖打的。 「黎锋,你最大的失误就是选择了辛玖。」 黎锋仍不甘心地挣扎着,可周身传来的巨痛使他止不住的颤抖,他越挣扎,越痛苦,最后只能将希望寄託于转角处的阴影后。 祭台侧方的暗道里站着一人,黑衣下摆如被鲜血染红,毫无血色的面容掩藏在面具之下。 云棠的注意力全在黎锋身上,根本没注意到暗处伺机而动的楼危。 罹剎鬼刀悄然出鞘,楼危上前一步,正准备从转角走出,一道闪着寒光的镜片已经对准了他的喉咙。 司徒澈半倚在转角处的石壁上,手中上下抛着一枚菱镜,已然恢復成褐发金眸的少年模样。 「我说大祭司,被当刀使的事,咱就别这么积极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云棠(按住黎锋命运的后脖颈子):杀了人嫁祸给我,一次不成嫁祸两次,死到临头还想抓我做人质,是谁给了你我很好欺负的错觉? 第63章 暴雨前夜 次日,黎锋被押往九御大殿受审,审问他的人正是他视之为亲生父亲的雪狼王。 兹事体大,云棠虽参与了黎锋的抓捕,却不宜过多干涉雪狼族的内政。故而黎锋受审当时,云棠并不在场。 待到晚间,连珩与雪狼王议事结束回到芳华殿,云棠才有机会问起此事。 「黎锋招了吗?」云棠迎到门口,接过连珩手里的伞。 外面落着雪,连珩摘下外氅抖了抖雪,摇了摇头:「他对血月祭一事闭口不谈,只是疯疯癫癫地叫喊,说雪狼族时日无多。雪狼王念及旧情,不忍心对其严刑逼供,眼下已经将他送到地牢关押。血月祭一事,还是要从其他方向调查。」 云棠将伞放下,跟着连珩往殿内走:「黎锋这样的疯子,连死都不怕,还会在乎严刑逼供吗?他现在肯定觉得雪狼族负了他,一心打算拖着整个雪狼族给他陪葬呢。哦,对了,」她拿出一本册子递给连珩,「这是司徒在黎锋的书房里找到的。」 册上的记录为黎锋所写,用的是巫族的文字,看不懂记录的内容。但在册子的最后一页画着一张日历,下月初七这天被黎锋用硃砂涂成了红色。 云棠与连珩一同在殿内落座。 云棠道:「司徒跟在黎锋身边的时候,曾听黎锋向楼危提起过血月祭。黎锋说他举行血月祭,是为了解除当年国师风眠死前施下的血月咒。血月咒一旦随血月一同降世,雪狼族会遭遇灭顶之灾。我猜黎锋说雪狼族时日无多,也是因为这个。 「黎锋原本将血月祭的时间定在本月月底,也就是他和小玖成婚之后,估计是因为辛伯伯提前甦醒,打乱了他的计划,他才迫不得已将献祭提前。」云棠将指尖落在册本的硃砂日期上,「下月初七,黎锋特意将这天圈了起来。如果血月诅咒真的存在,或许这天就是血月降世的时间。」 距离下月初七还有不足十天的时间,雪狼王族上下都不分昼夜地忙碌起来。 期间南淮来过一次云殿雪山,来给连珩送清心丹。云殿雪山上的魔气越来越重,连珩担心会有雪狼族人受染入魔,特意命承阳去寻南淮,要他送些抵御魔气的清心丹来。 近来云殿雪山不太平,外面也没好哪去。无妄深渊下频频异动,凡间不少地方都出现了魔气。南淮来时不仅带来了清心丹,还带来了一个坏消息。 江州遇魔族入侵,玄天宗与魔族在江州以东的闽海决战三日,虽然最终成功将魔族斩杀于江州城外,但玄天宗上下伤亡惨重,附属十六堂只剩七堂,其余九堂全部阵亡,连老宗主沈行川也已身负重伤,如今命在旦夕。 出事之后玄天宗一直在派人四处寻找沈天颂,只是云巅雪山与外界隔绝千年之久,消息阻塞,沈天颂才没在第一时间得知此事。 沈天颂作为玄天宗的少主,已经不得不赶回玄天宗面见家父,主持大局。 临行前夜,沈天颂来清荷殿向云棠辞行。
第125页 云棠开门时,沈天颂垂头站在门口。飞雪落满他的发梢,这位曾经无论几次跌倒都能笑着爬起来的小少年,仿佛忽然失去了冲劲,一下子跌入对未来的迷惘中。 云棠温声道:「进来吧,下雪呢,别傻站着了。」 沈天颂随云棠到殿内入座,临坐下,还对云棠勉强露出一张笑脸。可他的手缩在袖子里,止不住地抖。 云棠给他倒了一盏热茶,他接过,犹豫片刻,才道:「师父,我要回玄天宗了。」 这次回去,怕是不能像从前那样说走就走了。 云棠安慰道:「别担心,南淮上神会随你一起回去,回去之后若是遇上什么麻烦,记得随时与我传信。等云巅雪山这面的事情解决完,我也会去玄天宗看你。」 沈天颂依旧垂着头,衣袖里的指尖攥得紧紧的,几乎刻进皮肉里。 「师父,我是不是挺没用的?」沈天颂沉默良久才又开口,「十二岁离家那年,我爹来渡口寻我,我假装没看见他,头也不回地上了渡船。 「之前我总以为离开玄天宗,吃点苦,受点罪,就能从玄天宗的少主变成沈天颂。可如今我爹倒了,我才发现其实我一直都在玄天宗的屋檐下,这嵴樑一塌,我再怎么折腾,也翻不出水花来。」 沈天颂目光茫然地看着云棠:「师父,我真能做好玄天宗的少主吗?」 从前他总巴不得甩掉玄天宗少主的身份,可事到如今他才发现,自己根本配不上这个嫌弃了十几年的头衔。 云棠看出沈天颂眼里的渴望,他需要认可,需要被信任的勇气。 云棠问他:「天颂,还记得为师跟你说过什么吗?你得先自信,别人才能信你。虎父无犬子,沈老宗主既然能将玄天宗建成为天下第一宗,你沈霄也自然能带着玄天宗从这次危机中走出来。」 「为师信你,沈老宗主信你,此时正等你回玄天宗主持大局的玄天宗弟子同样也相信你。」云棠的声音带着温柔的力量,「天颂,不用怕做不好,玄天宗不是你一个人的玄天宗,宗门里的长辈会慢慢教你成为一位合格的玄天宗少主,只要你敢去做,总有做好的一天。」 —— 次日清晨。 沈天颂随南淮赶回玄天宗,云棠与连珩去山中送行。 归墟剑迎风而起,逐渐消失在茫茫飞雪中。云棠望着沈天颂渐行渐远的背影,幽幽嘆了一声。 成为玄天宗的少主需要长久的歷练,而成人,往往只在一夕之间。 沈天颂走后的第三日,距离初七血月降世还剩四天的时间。 这日下了今年冬天最大的一场暴风雪,将整座雪狼王宫都蒙上一层惨澹的白。 云棠捧着一本卷宗从千机塔出来,顶着风雪朝芳华殿的方向赶去。 经过最近的调查,云棠发现黎锋所说的血月诅咒和云巅雪山最近频频出现的魔气也有关联。可黎锋始终咬死不肯交代真相,云棠只好向雪狼王请求进入千机塔,再次查看雪狼族的密宗。 此时要去芳华殿,正是因为刚刚在密宗中找到了之前忽略的线索。 然而云棠抵达芳华殿时,连珩并不在殿内,只有红烧肉正赖在暖炉旁睡觉。 沈天颂走后,清荷殿的偏殿空了下来,没几天,司徒澈便找了个理由搬了进去。红烧肉总被司徒澈欺负,最后实在受不了就直接跑来了芳华殿。云棠平日里也没心思像沈天颂那样天天照顾它,便直接将它留在芳华殿了。 此时只有红烧肉在,云棠在殿内转了一圈,没看见人,便蹲下戳了戳红烧肉:「喂,你爹呢?他去哪了?」 红烧肉晃了晃毛茸茸的脑袋,睁开眼睛瞥了云棠一眼,又避开云棠的手,靠在暖炉上继续睡觉。 云棠又戳它:「醒醒,兔子又不用冬眠,别睡了,带我找你爹去。」 红烧肉不耐烦地睁开,不悦地哼了两声,在察觉到云棠不可能让它好好休息之后选择了妥协。 雪白的雪地上留下两排脚印,一人一兔,很快又被新落下的暴风雪掩埋。 云棠跟着红烧肉穿过芳华殿后的花园,又走了一阵,最后在一片假山外停了下来。 云棠将红烧肉抱起:「在这里?」 红烧肉动了动耳朵,示意是的,又窝到云棠的怀里睡了。 —— 云巅雪山深处有一方温泉,雪狼王得知连珩有寒疾后,特派人引温泉水入宫,在芳华殿后修建了一座兰兮池。 今日忽来一场暴风雪,连珩寒疾復发,幸得有兰兮池在,才没又像上次一样直接昏过去。 兰兮池外点着许多地灯,暖黄色的光落在氤氲的水雾上,连珩靠在池边闭目养神,经脉间的刺痛得以舒缓,竟令他生出几分睡意。 只可惜这份安宁并没有维持太久,昏昏沉沉间,假山外围竟传来脚步声。 每次寒疾復发,连珩的经脉都会被寒气堵塞,修为下降,警觉性也低了很多。等连珩察觉到有人到访时,脚步声已经近在咫尺了。 云棠抱着红烧肉穿过假山,入眼第一幕便是连珩惊慌失措地去抓兰兮池边的衣衫。 黑色长髮铺散在他的胸前,原本白皙的胸膛被温热的池水浸出淡淡的粉色。而脖颈之上,已经红成一片,如被火燎原。 云棠惊得手上一松,红烧肉直接摔到了地上。
第126页 她愣住两秒,崩裂的思绪火速重组,左腿绊右腿地躲到了旁边的假山后,由于过于慌乱,额头还在假山上撞了个包。 「对不住!我不知道你在洗澡。我...我先出去,我在外面等你,你完事了,完事了,去外面找我吧!」 云棠捂着脑袋上的包,满脑袋都是方才的画面。 水雾缭绕的汤池,长髮披肩的美人。 美人穿戴整齐回到芳华殿,敲了敲她面前的书案,一本正经道:「云老闆,情丝说你在肖想在下。」 「你又偷窥我的心声!」 云棠忙低头看向手腕上的情丝,却发现情丝根本没打开,是美人在诈她,她偏偏中计了。 云棠拄着书案别过头,避开连珩玩味的目光,将从千机塔找到的密宗推了过去:「有关于神女风禾的线索。」 连珩接过,顺势在云棠对面坐下,低头翻看起来。 据记载,神女风禾死后,魂魄四散,化作了无数道残魂流荡于世间。每逢世上有魂魄残损的亡灵即将步入轮迴,风禾的残魂便会融入进去,将亡灵的魂魄补充完整。所以如今三界之内,有数不清的生灵拥有风禾的残魂,他们都可以算作风禾的轮迴转世。 辛玖正是其中之一。 云棠道:「昨天小玖听说了晨曦殿起火的事,特意来找过我。她说在半年之前,她也遇上过一场离奇的大火,还是黎锋救了她。那场大火之后,房屋下也出现了凤凰图腾,她和黎锋也是在那之后才慢慢熟识的。」 连珩依旧在低头看书,云棠见他没抬头,开始瞧瞧欣赏他的侧颜。 「既然黎锋是为了献祭才接近小玖,那他一定是在发现小玖是风禾转世之后开始实施的计划。」云棠道,「你说,大火之后出现凤凰图腾,会不会是风禾转世之人都会有的特徵?」 连珩适时抬头,刚好撞上云棠的目光。 云棠忙避开,连珩埋头笑了笑,又若无其事道:「你是说黎诺公主也可能是风禾的转世?」 云棠点了点头,连珩思量一瞬,却问:「所以呢?」 所以呢?这条线索对解决血月祭有任何帮助吗?总不能让黎诺替辛玖去献祭吧? 云棠也知道这条发现用处不大。她只是想找个藉口来看看连珩,忽然下了这么大的雪,万一连珩的寒疾復发怎么办? 想到这,云棠才反应过来。连珩不是好享受的人,不会平白无故去泡温泉。 「你是不是寒疾復发了?」云棠立刻蹙起眉头,打量连珩的目光也从欣赏变成了担心。 连珩的唇色尚有些发白,方才云棠忽然到访,他寒气未散便从兰兮池出来,现在理应觉得头疼,可云棠在他面前,似乎困扰他多年的寒疾,也没有多难捱了。 连珩没回应,便是默认。 云棠立刻推着连珩往外走,要他再回兰兮池泡会,泡到见效了、浑身经脉都不疼了,再出来。 连珩拗不过她,只好被她半推半就地往兰兮池走。 到了兰兮池,连珩准备解衣,云棠却没有要走的意思。 连珩:「云老闆,在下要宽衣了。」 云棠:「啊,行,你忙你的。」 可是,她在这,他怎么忙他的? 云棠会意,走到假山后坐了下来,并表示:「放心,肯定不偷看。」 倒不是她非要耍流氓,只是有些不放心。连珩寒疾復发时修为骤减,如今雪狼王宫内又不太平,万一来个什么魔气妖怪之类的,伤到她家美人怎么办? 身后的汤池中传来入水的声音,一下一下都盪进了云棠的心里。 水雾缓缓朝云棠的方向盪来。云棠背靠着假山闭目养神,恍惚间,听见有脚步声走来。 她睁开眼,只见连珩半跪在她的身侧,被水打湿的薄衫贴在身上,发梢上滑落的水滴落在她的掌心。 她鬼使神差地抬起头,闭眼在他的唇上落下一吻。他没有躲开,也没回应。 云棠不甘心地想要索取更多,伸手去碰他的脸颊,一抬手却抓了一空。 云棠恍然惊醒。 司徒澈坐在清荷殿的门口,回眸看向塌上午睡睡得流口水的云棠,毫不保留地投来一个看傻子的目光。 「美梦醒了?」司徒澈走过来,「醒了去干活吧!雪鸾宫出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 云棠:放心,保证不偷看! (除非忍不住) 第64章 血月诅咒 雪鸾宫是雪狼王后的寝宫,出事人正是雪狼王后本人。 昨夜雪狼王后身体不适,歇息得格外早,睡前又特意吩咐不许人进来打扰。恰好逢上昨夜暴风雪,宫人也以为王后娘娘只是偶感风寒,见王后已经睡下,便没去请医师来检查。 今日晨间,王后迟迟不起,宫人想着王后娘娘许是身体不适,先去请了医师来雪鸾宫,打算等王后醒来再给王后诊诊脉。这一等竟等到了午时。 宫人见情况不对,只好冒昧进去打扰,哪成想一进去便见雪狼王后面朝下倒在地上,身子僵直,浑身散发着臭气。 医师斗胆上前将王后的身子翻过来,才发现王后脸上的皮肉烂开好几处,伤口中流着血和脓,像是染了疫症。 「是染病,还是中毒?」云棠走在司徒澈前头,脚步匆匆。 司徒澈不紧不慢地跟在她的身后,云棠问他话,还得回头才行。
第127页 「你不能快走几步?」云棠又催促。 司徒澈打了个哈欠:「急什么,你是有解药还是懂医术?早去晚去有什么区别。而且你家战神已经去了,他去之前还来清荷殿找过你,见你睡得太香,都没叫你,可见你对这事没多大帮助。」 云棠白他一眼,那不叫她没用,明明是她家战神捨不得打扰她。 二人赶到雪鸾宫时,正赶上连珩从殿内出来。 云棠忙迎上去:「王后娘娘现在怎么样了?」 连珩道:「暂无性命之忧,但情况不太乐观。走吧,去外面说。」 雪狼王后即非中毒,也非染病。连珩在她体内发现了大量的魔气,并在她的掌心中找到了一个暗红色的「祭」字。 云棠担忧道:「和血月诅咒有关?」 连珩道:「雪狼王已经派人再次提审黎锋,如果此事与血月诅咒有关,接下来很可能会有更人出现疫症。我需要回天宫向天尊启禀此事,你留在这,一定要注意安全。」 云棠点头:「嗯,放心。」 意外总比想像中来得更快。连珩离开的当晚,雪狼王宫内便出现了七位新的患者。病症与雪狼王后如出一辙,同样的,左手掌心上同样有一个「祭」字。 紧接着,在七位患者所在的宫殿又陆陆续续有人出现疫症,连那日在雪鸾宫为雪狼王后诊脉的医师也未能倖免。 在察觉到此疫症可能会传染后,云棠立刻向雪狼王请令封锁雪鸾宫,将所有染疫的雪狼族人送到统一隔离,避免其他人与他们接触。 患者隔离后,疫症扩散的速度才慢慢降下来。然而短短半日,雪狼王宫内已经有近百人染疫,照顾他们的任务自然落在了不是雪狼族人的云棠几人身上。 云棠与司徒澈、辛玖三人担下了医阁内隔离区的全部工作。他们不是雪狼族人,暂时用担心会被传染,只是整日看着触目惊心的伤口,闻着脓水散发的臭气,他们的处境也没有好到哪去。 司徒澈倒是不太在意那些伤口是否骇人,但他属实受不了那股臭味,所以时常躲在药台后偷懒。云棠正在给一名患者上药,药膏见底,便朝一侧偷懒的司徒澈喊:「止血膏递我一下。」 司徒澈在满是药瓶的架子上打量一圈,回头问:「哪个是止血膏?」 云棠道:「第二排蓝色的那瓶。」 司徒澈动作一顿,目光在第二排扫了一遍,有些茫然。 云棠见他愣在原地没反应,又指了指:「那个大红瓶的旁边,没看见么?」 司徒澈犹豫片刻,将红瓶左侧的小药瓶拿了起来,不确定地问:「这个?」 云棠一愣,那分明是白色的药瓶,可她要的是蓝色的。 司徒澈敏锐地捕捉到了云棠眼底一闪而过的怀疑,于是放下药瓶,不耐烦道:「你不会自己过来拿吗?」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司徒澈是顺着三楼的窗户直接跳下来的,一落地,刚好看见在医阁外打转的小公主黎诺。 雪狼王已经下令不准任何人靠近医阁,司徒澈走上去,问她:「你来做什么?」对于雪狼王族,司徒澈一向不用尊称。 黎诺此前在清荷殿见过司徒澈,知晓他也在医阁内照顾病人,便道:「本公主要见云棠,你叫她出来一下。」 司徒澈抱臂靠在门栏上,冷金色的眼眸斜睨着黎诺:「你找她做什么?」 黎诺别过头,犹豫半天,才红着脸道:「我想问问,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雪狼族危在旦夕,大难临头,却是云棠一个外人在为雪狼王族不眠不休地照顾病人,黎诺作为公主,总觉得心里过意不去,想做些什么弥补回来。 只可惜不解风情的司徒公子一向是什么难听说什么,一听黎诺要来帮忙,他嗤笑一声,直接一盆冷水泼过去:「阿姐现在忙得很,没空陪你玩。你若是真想帮忙,别来添乱就行了。」 —— 雪狼王宫内的疫病暂时得到控制,但很快,同样的疫病在王宫外的各个附属部族间也蔓延开来。 尽管雪狼王已经尽力封锁关于血月祭的消息,但各个附属部族的族长依旧听到了些风声。不仅知晓了黎锋策划血月祭一事,甚至连血月诅咒也一齐扣在了黎锋的头上。 朝会上,各附属部族的族长逼迫雪狼王交出黎锋,又以黎锋有巫族血脉为由,联合进谏请求将黎锋献祭,以缓解雪狼族的危机。 可雪狼王心里清楚,献祭黎锋对解决血月诅咒没有任何帮助,众族长如此提议,不过是为了杀黎锋泄愤,给族中染病的族人一个交代罢了。 雪狼王不肯交出黎锋,众族长步步紧逼,朝会上吵得不可开交。离开九御大殿时,雪狼王望向宫外高耸入云的雪山,第一次觉得自己老了。 他嘆了一声,再一次去了关押黎锋的监牢。 幽暗森冷的监牢里,黎锋蓬头垢面地靠坐在墙角。雪狼王念及旧情,始终没有对他用过刑,可这对于黎锋而言,却比任何刑罚都要煎熬。 昏暗的迴廊尽头传来一道微光,雪狼王提着灯笼缓缓走了过来。只有他一人,没有随从,也没有狱卒。 黎锋转过头,目光亮了一瞬,又立刻暗淡下去。他朝冰冷的石墙靠了靠:「父王今日又来问什么?」 雪狼王亲自将牢门打开,走到黎锋身前,垂眸问道:「锋儿,你还是什么都不打算交代吗?」
第128页 黎锋冷笑一声:「父王想要儿臣交代什么?血月诅咒的来歷?还是血月诅咒如何解除?」他抬起头,笑容森凉,「可是儿臣已经交代了啊,诅咒是风眠所下,只要献祭辛玖就能解除。是你们阻止了献祭,是你们不希望雪狼族活下去。」 雪狼王攥着拳头,极力保持着作为君主的威仪。可黎锋忽然大笑起来:「今天是什么日子了?初五对吧?让我猜猜,是不是血月诅咒已经开始应验了?」 雪狼王的目光里涌起怒火,黎锋满意地大笑:「有人中咒了,死人了,死了很多人,一定死了很多人吧!哈哈哈......」 笑声戛然而止,雪狼王一把扼住黎锋的喉咙,训斥的话语几乎脱口而出。 黎锋对上雪狼王那双苍老浑浊的眼眸,忽然发现比起上次见他,这位总是温和慈笑的父王似乎老了很多。 黎锋竟也不自觉红了眼眶:「父王,事到如今,您还觉得是锋儿错了吗?」 雪狼王松开手,负手起身,留下一道决绝的背影:「你滥杀无辜,罪无可恕。」 —— 「姐姐,你说黎锋的选择真的是错的吗?」 辛玖坐在清荷殿的软塌上,手臂上缠着刚刚包扎好的纱布。方才在医阁,一名病人突然失控,辛玖一时不察,被抓伤了手臂。云棠只好先带她回清荷殿处理伤口,医阁那面暂时由司徒澈一人看着。 坐在辛玖对面的云棠收起医药箱,朝辛玖投去一个难以置信的目光。辛玖补充道:「我是说,如果站在雪狼族人的角度考虑,黎锋选择举行血月祭,或许也不全是坏事。」 云棠将药箱放到里间,又走出来靠在门廊上,抱臂道:「为了一群人而杀一部分人,难道就不是杀人吗?他自诩为雪狼族的大义才杀害无辜,可对于那些被害少女的家人而言,他的大义难道就不自私吗? 「何况他明明早知血月诅咒的存在,明明一开始就可以集雪狼全族之力寻求破解之法,却偏要固执己见,将此事脱至血月之期将近才揭开。 「他不是忠于雪狼王族,他只是忠于他自己,忠于他倾尽一切为雪狼王族奉献的幻想罢了。」 云棠走回辛玖旁边坐下:「小玖,他险些害了你和辛伯伯的性命,谁都可以觉得他可怜,唯独你不行。他配不上你的同情。」 辛玖笑了笑,心里涌起一阵暖意:「姐姐,我明白你的意思。只是如今雪狼族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我看着那些染病的人生不如死地倒在病床上,也难免会想,若是当时献祭成功了,他们就不必这么痛苦了。」 「哎!」伤口忽然被按了一下,辛玖疼得嘶了一声。 云棠收回刚刚按向辛玖伤口上的手:「疼吗?疼就清醒些。不管是你还是黎诺,都不该为这场浩劫献身。事情还没走到要靠献祭解决的地步,连珩已经回天宫请援,我最近也查到些苗头,血月诅咒,不是没有别的解法。」 云棠的确查到了化解血月诅咒的另一种方法,但她暂时还不能确定是否可行,所以并没有同旁人讲过此事。 辛玖以为云棠只是在安慰自己,便没追问。提及黎诺,她又嘆一声:「姐姐,你听说了吗?其实小六出生那日,晨曦殿也起过大火,那时候黎锋就已经见过晨曦殿下的凤凰图腾了。 「黎锋他虽然心肠狠毒,行事不择手段,但对于雪狼王室,至少对雪狼王和小六的感情,还是不掺假的。」 否则他也不会在早知黎诺是风禾转世的情况下,还耗费百年之久去寻找辛玖了。 窗外的北风依旧在哭嚎,捲起的飞雪很快将清荷殿外的脚步抹去。 黎诺端着一碗雪梨汤回到晨曦殿时,原本热乎乎的雪梨汤已经冻出一层冰碴儿。 刚去各个宫殿送完雪梨汤的小宫女见黎诺回来,忙迎上来:「公主,您怎么回来了?」 白日黎诺去医阁碰了壁,回来气了好一阵,后来气消了,便吩咐宫人去煮些暖身子的雪梨汤给各宫殿送去。 疫病的事情黎诺帮不上忙,只能煮些梨汤送给各宫人祛祛寒,也能让人心惶惶的雪狼王宫添上几分烟火气。 别的宫都是吩咐宫人去送,唯独清荷殿是她亲自去的。可眼下梨汤没送成,从外面回来的黎诺沾着一身风雪,神色看着也有些反常。 小宫女不解:「公主,云姑娘不在清荷殿吗?」 黎诺垂着眼眸,发梢上的雪化开留下一道水痕。她将冷掉的梨汤交给小宫女,沉声吩咐:「汤冷了,拿下去换一碗,再给清荷殿送去。」 小宫女托着托盘愣在原地:「公主,您不亲自去了吗?」 话音未落,黎诺已经走进寝殿,关上了殿门。 作者有话要说: 啊……这卷要收尾了(差不多还有三到五章),写得特别卡,每天边码字边薅鸽毛,如果剧情有bug,那就是作者脑子宕机了,等全文写完会回来修orz 云巅雪山这部分写完还有最后一卷,快完结了,全文完结之后连着罗生塔的部分一起修(躺平望天) 第65章 血月献祭 云巅雪山上的风雪仿佛可以感知到即将来临的浩劫,踏着血月降世的前奏,不留余力地哭嚎唿啸着。 昔日灯火通明的雪狼王宫被积雪覆上一层惨澹的白,往来的宫人踏过厚厚的积雪,在寂静的夜色中留下匆匆的脚步声。
第129页 深深夜色中,辛玖披着黑色斗篷悄悄离开雪狼王宫,一路朝雪狼族禁地走去。 不远处,云棠隐去身形,悄悄跟在她的身后,一路踏过雪岭,最后在雪狼族禁地外停了下来。 辛玖环顾四周,见四下无人,打开禁地入口,走进了血月祭台。云棠想跟进去,却被入口的巫族禁制拦了下来。 虽不知辛玖为何会深夜到访雪狼族禁地,但不知因何,云棠总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入口被禁制封死,云棠几番施法也无法破开,只能在禁地外的废墟中静静地等。 风雪越来越大,方才来时的脚印已经失去踪影。不知等了多久,禁地下突然传来一阵颤动。 很快,以禁地入口为中心的雪地开始向下塌陷,自地下涌来的烈火焚化积雪,朝禁地外围扩散开来。 云棠不得已腾空而起,在坍塌的禁地之下寻找辛玖的身影。 只见重重烈火深处,辛玖捆在血月祭台的十字架上,滚烫的鲜血漫过血月祭台,在白茫茫的雪岭之上绘出一片如火灼目的狼纹图腾。 「小玖!」 云棠惊醒。 窗棂上透进清冷的月色,门廊上的风铃在渗入的冷风中叮噹作响。 只是一场梦。 云棠在清荷殿内坐到天明,缓和思绪后,动身去了医阁。 晨间又有两名新的病人送进来,辛玖正忙着给病人上药。云棠在柜檯后登记现有病人的情况,写几笔,便忍不住抬头看一眼辛玖。 司徒澈手里上下抛着一枚药瓶,斜坐在楼梯口的窗台上,见云棠心不在焉地打量辛玖,将手里的药瓶一丢,刚好砸在云棠手里的病册上。 「你闲出病了吧?」云棠被忽然袭来的药瓶惊了一下,瞪向斜倚在窗沿上的司徒澈。 司徒澈翻身而下,朝云棠走了过来。 「心里总藏着心事才会憋出病来,阿姐与其担心我,不如担心担心自己。」他将方才抛过来的药瓶摆正,朝柜檯上一拄,「在担心辛玖?」 云棠瞥他一眼,将病册放下,犹豫一瞬,道:「还记得罗生塔的第七重吗?」 第七重里,辛玖被阴兵捆在骨车上,围在骨车外的阴兵逐渐分散排布成一面狼纹图腾,这面狼纹图腾与云棠梦中所见,如出一辙。 虽然在梦中见到从前见过的事物并不奇怪,但血月祭祀的场景与罗生塔的第七重重合,云棠心里总有些不安。 司徒澈看穿云棠的担心,一针见血道:「你怀疑血月祭与半面鬼有关?」 云棠动作一顿,点了点头:「半面鬼曾和凤凰图腾一同现身,在他操纵罗生塔时,塔内又频繁出现巫族的咒文。血月祭一事与巫族牵扯颇多,虽然说它与半面鬼有关没什么依据,但我总觉得,半面鬼一直离我并不远。」 云棠抬眸,问出了一直想问的问题:「司徒,你是因为妖神才接近我的吧?」 敲点桌面的指尖停了下来,冷金色的眼眸愈发深邃,司徒澈答得十分干脆:「是。」 一瞬沉默,司徒澈反问:「所以,你怀疑我是半面鬼?」 云棠苦笑:「我倒希望你是。」 如果怀疑他,云棠根本不会问他这个问题。她只是想向司徒澈打听些妖神的事情,虽然连珩的了解可能更多,但妖神的事去问连珩,云棠总觉得有些别扭。 「你知道妖神和巫族之间有什么过节吗?」云棠问道。 司徒澈一愣,笑了一声:「我还以为你会问我和妖神有什么关系。」 云棠想了想:「那你和妖神有什么关系?」 司徒澈对上她的目光,从容道:「没有关系。」 云棠:「......」 「那你说什么?」云棠白他一眼,「半面鬼追着我不放,原因应该和你差不多,都是因为我的前世是妖神。所以我想或许半面鬼和妖神之间有些过节,不然不至于轮迴转世了还不肯放过。」 司徒澈听完眉峰一挑:「谁说小爷我追着你不放了?」 云棠:「 您能不能关注正事?」 正谈着,一枚传音符从窗户外飞了进来。 是晨曦殿的宫女求见。 晨曦殿的宫女称,自今日晨间起,黎诺便一直没在晨曦殿内出现,宫人们在王宫内各处都找过,始终没见到小公主黎诺的身影。因着昨日黎诺曾来清荷殿送雪梨汤,回去的时候神色不对,宫女才特意来医阁询问云棠。 云棠听闻黎诺昨夜曾来过清荷殿,不解道:「什么时候来的?我昨晚一直在殿内,没见过公主。」 宫女答道:「昨夜戌时左右,公主来给您送雪梨汤。不过说来也怪,公主回去的时候,雪梨汤还在公主手里。」 云棠皱了皱眉,戌时,那时候她应该在殿内给辛玖包扎伤口。 「糟了!」云棠心下一惊,「昨夜小公主回去后有没有同你们问过什么?比如,关于血月祭?」 宫女思量道:「公主回去之后直接回殿歇息了。不过今早奴婢在晨曦殿内打扫的时候,倒是捡到了一份审问五殿下的档案。许是昨日王上来看望公主的时候不小心落下的,奴婢没敢细看,但......」 如今宫人们虽不明说,但私下里也会议论黎锋策划血月祭一事,对血月祭的前后因果也有大概了解。审问黎锋的档案,定然与血月祭有关。 云棠立刻随宫女赶往晨曦殿,在晨曦殿拿到黎诺的衣物后,画出一道追踪符,借着追踪符的指引开始寻找黎诺的位置。
第130页 追踪符从晨曦殿一路飞至雪狼王宫外,又跨过茫茫雪山,最后在雪狼族禁地附近停了下来。 停下的位置隔着与雪狼族禁地之间隔着一座高耸的雪岭,跨越雪岭便能将雪狼族禁地尽收眼底。可云棠站在雪岭之下,有那么一瞬,竟不敢再上前。 司徒澈道:「阿姐,走吧!」 云棠默然点头,朝雪狼族禁地走去。 禁地之上依旧是一片荒芜,废墟上落满积雪,唯独禁地入口在寒风唿啸中,渗出几丝异样的血腥气。 微弱的血腥味随着寒风划过鼻尖,云棠不知怎的,脑海中竟一遍又一遍浮现出昨夜的噩梦。 司徒澈走上前推开禁地入口的石块,可入口上原本已经被黎锋摧毁的禁制竟又恢復完好。司徒澈施法破了几次,仅能破开几道裂痕。 云棠走上前帮忙,一下、两下......一连几次也未能将禁制打开。 她忽然顿住动作,目光骤冷。 「让开。」云棠冷冷出声。 司徒澈退开一步。云棠缓缓起身,指尖微动,三千功德从功德灯内倾泻而出。 皑皑白雪之上,漫天金光流动,如碎裂的阳光铺满大地,在禁地的废墟之上布满一层金色的流云。 云棠闭目掐诀,发梢在气浪中飞扬,随着她抬手一挥,漫天流云忽然颤动,从漂浮的碎金化作一柄柄长剑。 轰一声巨响! 无数光剑落下,禁地之上裂开密密麻麻的碎纹。云棠在漫天金光中抬手,碎裂的大地缓缓浮起,又随着她双臂一展,朝四面八方飞去。 被生生破开的禁地露出下方的血月祭台,而血月祭台上布满鲜血,已经结束了一场血腥的献祭。 祭台之上,没有轰轰烈烈的咒法与烈火,只剩在寒风中摇曳的凤凰余烬,和一具已经魂魄散尽、犹如枯木的尸身。 —— 黎诺的葬礼在晨曦殿举行。 云棠回来的早,一直坐在清荷殿外的石阶上沉默不语。她没有落泪,只是默默坐在那,清冷的月光洒下来,她的目光中明明什么都没有,却让人只是看过去,都能体会到她的疼。 连珩从天宫归来时,刚好看见云棠坐在清荷殿外。 「阿四,怎么了?」他走到云棠身边,蹲了下来。 云棠看向连珩的一瞬,忽然鼻尖一酸,埋在他的肩上低声哭泣起来。 黎诺殁于正月初六,血月降世的前一天。这位平日里常是吵闹张扬的小公主走得悄无声息,甚至没有同任何人告别。 宫人后来打扫晨曦殿时,在黎诺的妆匣里找到一封黎诺留下的信笺。 信中,黎诺向爹娘与兄长告别,语气一如她一贯的刁蛮傲慢。她又将与云棠的「恩怨纠葛」一一细数,还问:「其实我挺喜欢你的,在你眼里,我也不是特别没用,对吧?」 云棠在看到此处时,悄然红了眼眶。 而信的最末尾,黎诺又用娟秀的字迹工工整整留下生前的最后几笔: 「我是云巅雪山上最尊贵的雪狼公主,自出生起便受尽荣宠。如今雪狼族大难当头,本公主既受恩于雪狼族百余年,断没有要旁人替我献祭的道理。若真有一人需要为雪狼族献身,那也理应是我。 「早闻云巅雪山外的风景很美,如今终于可以去看看了。」 第66章 将军孤冢 连珩此行天宫主要有两件事,一是向天尊汇报云巅雪山上的情况;二是请药神来云巅雪山医治雪狼族人的疫病。黎诺的献祭阻止了血月诅咒的出现,染上疫病的雪狼族人也在药神的医治下慢慢恢復过来。 雪狼王在云巅雪山恢復安宁后黯然退下王位,立长子黎川为新一任的雪狼王,自己则携雪狼王后离开王宫,去了黎诺的公主墓守陵。 公主墓远在云巅雪山之巅,风寒透骨,有大臣忧心雪狼王的身体,曾来劝过他,雪狼王却只道:「小六生□□热闹,把她自己留在那冷清的雪山上,她会闹脾气。」 雪狼王携王后离开的第二天,被黎锋重伤的辛步离也回到了云巅雪山与辛玖汇合。辛玖不打算在云巅雪山久留,连珩已经派承阳给他们安排好了去处,辛步离回来正是为了接她。 云棠得知此事后前去送行,临出门正赶上司徒澈从外面回来。俩人脚步匆匆在拐角撞见,险些撞在一起。 司徒澈的手里本正抛着一枚铜镜,一不小心掉到地上,刚好滚到了云棠脚边。 云棠躬身去捡铜镜,起身的动作却顿了一下。她抬头问司徒澈:「这是当时你落在万古殿的铜镜吧?」 司徒澈坦然应下,将铜镜拿了回来,没多解释,只是问:「阿姐急急忙忙的,要去哪?」 云棠道:「小玖和辛伯伯要走了,我去送送他们。刚刚有点事情耽搁了一会,这才急着过去。」 云棠的目光依旧落在那面铜镜上,司徒澈手里的铜镜能带人跨越时空,纵使放眼三界也未必能找到第二份,其珍贵程度无以言表。 云棠抬眸看向司徒澈,目光中带着几分考究的意味:「这面镜子你也当石子抛着玩吗,不怕摔坏了?」 司徒澈满不在乎地笑笑:「坏就坏了,还有很多。」 云棠当时并未多想,只暗自腹诽司徒澈败家,而后匆匆忙忙走了。 送走辛氏父女后,云棠与连珩一同回雪狼王宫。回程路上,连珩问及云棠接下来的安排,云棠说打算收拾一下前往玄天宗,沈天颂回玄天宗有些时日了,虽然给她寄过几封信,却都是报喜不报忧,云棠有些不放心,所以打算暂时放下调查巫族的事,先去玄天宗看看。
第131页 而连珩暂时还不能离开云巅雪山。他此行云巅雪山本是为了调查魔气的来源,却不想一连牵扯出这么多事。血月诅咒虽然已经化解,但魔气的来源还没找到,前来寻找魔界入口的楼危也在黎锋被捕后失去行踪,这些事情都需要他去解决。 听连珩提及楼危,云棠忽然顿住了脚步。 连珩也停下,回身问道:「怎么了?」 云棠思量片刻,忽然问:「连珩,你还记得谢惩吗?」 连珩蹙起眉头:「记得。两千年前,他去过万古寺。」 云棠深吸一口气,双手攥了攥,又快步朝雪狼王宫走:「我之前一直觉得楼危眼熟,却一直想不起来在哪见过。要不是方才又看见司徒澈的那面铜镜,还真想不起来这事。 「是谢惩,一定是他。我和他们俩都交过手,虽然他们所用的刀不同,但那股不要命的狠劲,世上再难找到第二个。」 连珩也诧异了一下,跟上脚步匆匆的云棠,问道:「你现在要去找司徒澈?」 云棠点头:「嗯,他毕竟是万妖山的人,没准会知晓楼危和谢惩的关系。」 连珩却拦住了她:「不必找他,跟我来。」 云棠一愣:「去哪?」 连珩:「将军冢。」 将军冢是先任战神的陵墓,坐落在云巅雪山最深处的雪窟中。雪窟外设有神族禁制,寻常人很难找到。雪狼一族终年生活在云巅雪山也未能发现将军冢的存在,可连珩不仅一路直奔将军冢,甚至对陵墓内的各处机关也了如指掌。 云棠见他轻车熟路,好奇地问:「你好像对这很熟悉。」 连珩应道:「嗯,在这守过几年陵。」 墓道内比外面还要冷,云棠抱着胳膊,蹙眉道:「几年,是多少年?」 连珩平淡道:「一千年。」 云棠有些恼:「这里这么冷,天尊怎么能让你在这守上一千年呢?」 连珩笑了笑:「所以是来受罚。」 连珩说得轻描淡写,云棠却觉得心疼:「什么错至于到这破地方守上一千年,天尊他不知道你有寒疾吗?」 连珩淡淡道:「不算大错,只是去凡间见了个人。」 云棠警觉:「什么人?」 连珩有意逗她,停下脚步俯身道:「你。」 云棠一愣。 连珩又开始朝前走,云棠忙跟上。 连珩解释了他被罚至将军冢的原因,语气中满是愧疚,又道:「如果不是因为我,你也不至于受那么多委屈。」 云棠思量片刻,道:「其实你不用觉得愧疚。如果不是因为那场大雨,也不会有今天的云棠。」 云棠说的是心里话,虽然那几年过得的确不太好,但如果不是因为那几年的存在,她永远不会成为今天的云棠。相比于苦,那场随风雨而来的转折带给她的甜要更多。如果没有被那个冷冰冰的家赶出来,她永远不会来到鹭岭,也不会拜浮游散人为师,更不会结识那么多的朋友,或许,也不会遇见连珩。 倒是连珩,为了帮她逃婚阴差阳错触犯天条,被罚到将军冢守了一千年的陵。他身上有寒疾,那漫长孤独的一千年,他究竟是如何熬过来的,只有他自己才知晓。 云棠埋头走路不再说话,连珩却半开玩笑道:「其实,即使现在让我回去再选一次,我依旧会帮你逃婚。」他看向云棠,浅笑道,「不然,你就要嫁给别人了。」 云棠愣愣看向他:「啊?你说什么?」没等连珩再开口,已经加快脚步走了。 一路上,云棠一直好奇连珩为什么会忽然带她来这,直到二人走进主墓室,才明白过来——先任战神的棺椁之上放着一把长刀,这把刀曾属于先任战神,也曾属于谢惩。 连珩带云棠来此,正是因为这把斩魂刀。 连珩走到棺椁前,目光扫过斩魂刀尘封已久的剑刃,说道:「据记载,斩魂刀随先任战神一同下葬,大约在两千三百年前进入将军冢。但上次我们见到谢惩,斩魂刀却出现在他的手上,这一点,我当时便很意外。后来我又去问过天尊,才得知斩魂刀的确丢失过一段时间。大概就是在那段时间里,谢惩拿到了斩魂刀。」 云棠不解道:「斩魂刀是神器,一旦认主,除非人死或者刀断,理应不会断开契约。如果谢惩是楼危,那他既然还活着,斩魂刀怎么会回到将军冢内?」 便如往生海下的讳天剑,妖神殒身,讳天剑沉睡于往生海下,在下一任主人出现前,剑灵绝不会甦醒;反之,若主人还活着,剑灵或者刀灵,也绝不可能沉睡。 如今斩魂刀沉睡在将军冢内,与楼危是谢惩的猜想完全相悖。如果是旁人,或许会觉得自己认错人了,但云棠却有了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猜想。 她看向连珩:「如果谢惩还活着,斩魂刀的确不会回到将军冢内,但如果,他死了呢?」 连珩对上云棠的目光,眼底划过一丝玩味的笑:「本来还打算跟你卖卖关子,看来你已经猜到了。我去调查过楼危,他的确不是活人。 「妖王文媚与魔族往来频繁,楼危正是她借魔族之力为罹剎鬼刀所做的刀鞘。他没有灵魂,记忆也被文媚篡改,如果他是谢惩,斩魂刀会回到将军冢便解释的通了。」 说着,连珩的手已经搭上斩魂刀的刀柄。 云棠正在俯身观察棺椁的四周,石棺下的一条细小缝隙中隐隐传来微弱的寒气。她蹲下,身侧的棺椁竟突然颤动起来。再抬眸,才发现是连珩转动了棺椁上的斩魂刀。
第132页 「这是怎么回事?」云棠忙起身。 随着斩魂刀的转动,棺椁开始向一侧移动,逐渐露出了一条暗道。 连珩目光沉沉:「原来在这。」 他一直在云巅雪山上寻找魔气的来源,却始终没有找到,原以为是有人在暗中做了手脚,直到今天云棠提起谢惩,他才想起云巅雪山上的确还有一处地方没有调查过——将军冢地宫。 连珩早知将军冢下有座地宫,但因为主墓中的棺椁是具空棺,地宫之下才真正安放着先任战神的尸骨,他一时也没料到,魔气的来源竟与镇压魔气的先任战神遗骨同在一处。 暗道几乎垂直向下,越往下走,魔气越重,几乎在暗道打开的一瞬间,二人便已经确认此处是云巅雪山上魔气的来源之地。 云棠边走边问:「我记得司徒说楼危来云巅雪山,是为了找魔界的第二个入口。而魔界入口和你所要找的魔气来源应该是同一处。好好的将军冢为什么要建在魔界入口上,难道一开始将先任战神葬在这,就是为了镇压魔气吗?」 暗道下寒气极重,连珩的面色已经泛白,他克制住声音中的颤抖,道:「将军冢建于数万年前,那时候风将军尚未殒身,关于将军冢下为何会有魔气,或许要等之后向天尊亲自询问。」 功德灯的光芒不足以照亮魔气缭绕的暗道,云棠没注意到连珩发白的脸色,仍在一心打量四周的情况。听见连珩提到一个陌生的名字,她愣了愣,将目光转向连珩:「风将军?」 连珩淡淡道:「风无渡,先任战神,也是巫族的最后一任族长。」 云棠停下脚步,目光在连珩身上下打量起来:「你早知道?」 寻常人不会知晓神官的本名,便如云棠一开始也不知道连珩是战神。但连珩不同,他是上神,而且是接任风无渡神位的上神,他一定早知先任战神与巫族有关,却一直没有告诉她,为什么? 连珩没答云棠的话,只是朝暗道深处的暗红色光亮处望去。寒风袭来,衣摆凝上微霜,连珩背对着云棠,问渊剑已经悄然负于身后。 云棠注意到连珩的动作,立刻警惕起来。自暗道下涌来的寒风越来越大,伴着窸窸窣窣的吵闹声,仿佛有什么即将从地下涌出来。 云棠熄灭了功德灯,转瞬,明亮的金光又在她的手上以长剑的形式亮了起来。而与功德剑一同出现的,是暗道下突然汹涌而来的魔气。 霎时间,整座暗道犹如冰封,如洪潮般卷席而来的魔气将云棠二人吞噬在狭窄的暗道里。 问渊剑与功德剑一同挥出,将黑压压的魔气噼开一道通路,二人默契地一同闪身跃下,终于抵达了将军冢下的地宫。 可惜一切远没结束,二人甫一落地,一道杀气凌厉的刀锋便擦着连珩的颈侧扫了过来。 问渊剑在第一时间接住楼危噼下的一刀,云棠则顾不上考虑楼危为什么会在地宫里,直接将功德剑朝楼危刺去。 二人一连过了数十招,交锋间,云棠愈发确定楼危就是谢惩。 地宫中不知何时多了许多巫族的咒文,魔气也在源源不断地从地面开裂的缝隙中涌来。 连珩一面抵抗魔气,一面协助云棠对抗楼危,法力运转过度,寒疾也随之将他的经脉冰封起来。 云棠察觉不对,立刻飞身而下去护住被魔气包围的连珩。而楼危手中捧着一枚木盒,似乎也无心与云棠缠斗,在云棠收剑的同时,纵身一闪,消失在了重重魔气中。 连珩被寒疾封住全部法力前,抬手落下最后一剑,灼眼的青光瞬间将地宫笼罩,将所有魔气驱散到地面的裂隙中。 云棠随之抬手掐诀,光影一闪,二人已经回到芳华殿内。 连珩的脸上已经看不见丝毫血色,衣摆、广袖上处处可见薄薄的冰霜。云棠搀扶着他,隔着衣物也能感受到他身上透骨的寒。 云棠扶着连珩朝芳华殿后的兰兮池赶,又将法力源源不断地渡给他。连珩虚弱地伏在她的肩上,几乎不可闻道:「药......药在寝殿里。」 云棠听清了,但没急着去拿药,而是先将连珩带到兰兮池,粗鲁地扒下他的外衣直接丢进了水里,确认他不会倒在池中溺水才返回寝殿找药。 药是上次连珩回天宫,天尊赐给他抵御寒疾所用。云棠将药取来,也顾不上想别的,直接将药塞进了连珩的口中,直到看着连珩勉强将药咽下去,才终于松下一口气。 她长嘆一声,靠着池水边的石台坐了下来。连珩昏昏沉沉地泡在汤池中,身上单薄的内衫湿漉漉地贴在身上。云棠方才只顾着担心他的寒疾,全然没在意别的,眼下安下心来,目光却忍不住时时朝连珩的身上瞟几眼。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药效奏效,连珩的神智逐渐恢復过来。云棠没料到他能这么快恢復,刚要再偷看他,就被抓了个正着。 连珩的眼底带着大病初癒的倦意,伴着似笑非笑的神色,叫人一眼看过去,如被池中的氤氲的水雾缭乱了心神。 「云老闆,能劳烦您将衣物递给在下吗?」 云棠方才急着将连珩丢进兰兮池,从进后院就开始扒他的衣服,大氅、腰带、外袍,直接扬了一路。云棠回眸望了一眼作案现场,耳根嗖一下热了起来。 「我去捡,你等会。」 云棠红着脸去捡掉了一路的衣衫,回来时,却发现泡在汤池里的连珩正在望着夜空,池水中升起热气也化不开目光中的森凉。
第133页 云棠顺着连珩的目光望去,只见无边夜幕中,黑云逐渐散开,露出了藏在夜色下暗红如血的圆月。 第67章 血月长夜 难得安宁的云巅雪山被突然降世的血月蒙上阴森的血红色,大难将至的压迫感令雪狼一族再次陷入恐慌。连前往公主墓守陵的雪狼王也不得已返回雪狼王宫重新主持大局,并于血月降世的当夜前往九御大殿亲自提审黎锋。 黎锋对血月的出现毫不意外,明明是被押来受审,却摆出一副冷眼看笑话的样子。雪狼王问他为何血月会出现,他不答,只是冷声哼笑,时不时还会嘲讽几句,仿佛早等着这一天到来。 一向仁慈的雪狼王第一次动了用刑的狠心,十二枚钻心钉摆在黎锋面前,黎锋不害怕,反倒继续冷笑道:「父王,如果当初你们没有阻止我,这一切根本不会发生。明明是你们的过失,却要对我动刑,你不觉得你也和我一样的狠毒、一样的自私吗?」 雪狼王坐在九御大殿上,手背已经泛起青筋。他抬起手,刑官遂将第一枚钻心钉打进了黎锋的体内。撕裂般的疼痛在黎锋的胸口炸开,他咬牙抬起头,咽下自胸前中涌出的血,依旧冷笑着看向雪狼王。 云棠站在大殿的一侧,蹙眉打量着在殿上痛苦挣扎的黎锋,那双幽暗森冷的眼眸里看不见丝毫绝望,反倒带着几分快意。他根本不在乎受刑,反倒是雪狼王越愤怒,他越觉得自己当初的选择受到了肯定。 黎锋扶持雪狼王族一路走到今日,他太了解雪狼王了,他深知钻心钉打在他的身上,雪狼王心里不会比他好受。云棠看出再这样下去,这次审讯又会不了了之,轻则黎锋继续送回监牢关押,重则他难以忍受刑罚死在九御大殿,无论那种,对于血月的出现都没有任何帮助。 待到第五枚钻心钉打进去,黎锋已经没办法保持跪姿。可他倒在大殿上,鲜血晕了满衣,却依旧在笑:「父王,是锋儿错了吗?事到如今,你依旧觉得是锋儿错了吗?」 话音未落,有人突然攥住他的衣领,将他重重摔在了大殿的金柱上。 突如其来的冲击打断了他的嘶吼,黎锋抬起头,只见云棠走来再次拎起他的衣领,将他抵在柱子上,冷声问:「不然呢?你还真当你是救世主了? 「你勾结万妖山滥杀无辜,隐瞒血月真相致疫病蔓延,如果不是黎诺捨身献祭,你以为你还有机会在这里冷嘲热讽吗?」 黎锋的目光忽然颤了颤:「小六……小六她献祭了?」 云棠将手攥得更紧:「对,她献祭了,为了阻止血月诅咒来临,为了挽救整个雪狼族。你喜欢她,对吧?你一开始接近辛玖,不止因为她是风禾转世,也是因为她和黎诺很像,对吗?」 喜欢黎诺是黎锋藏在心里连自己都不敢正视的秘密,被云棠堂而皇之地掀出来,令他一瞬间仿佛被扒光了衣服丢在闹市里,一身腐烂的皮肉都暴露在灼人的目光下。 云棠敏锐地捕捉到黎锋眼底一闪而过的窘迫,立刻趁势逼问:「黎锋,黎诺可以为了雪狼族献出生命,可你终日将一心为雪狼族挂在嘴边又真正为雪狼族真正做了什么?你配喜欢她吗,配为了黎诺的死难过吗? 「如今血月已经出现,你仍要隐瞒真相,那黎诺不顾性命地献祭又究竟是为了什么?」 黎锋的身子忽然软了下去。云棠松开手,他仿佛一滩烂泥般瘫在地上。鲜血顺着他的伤口流出来,他目光空洞地望着金碧辉煌的大殿穹宇,绝望地笑了一声,终于说出来血月出现的真相。 「是半面鬼。」黎锋的声音有些颤抖,「风眠当年设下的诅咒只会使雪狼族人逐渐染疫而死,而半面鬼带来的血月则会使整个凡间都陷入无尽的长夜。 「楼危已经找到魔界的入口,只要拿到巫族人的遗骨,半面鬼就可以进行巫族的復生仪式。随着魔气不断涌入凡间,别说是云巅雪山,整个凡间都会为巫族的復生殉葬。」 云棠追问:「巫族人的遗骨在哪?」 黎锋已经极度虚弱,声音越来越低:「我不知道。巫族灭族后只有风眠倖存,他的尸骨被我毁了。我虽是风眠之子,但我的血脉不纯,无法復生纯血的巫族王室,半面鬼不会杀我取骨。血月虽然已经出现,但只要他还没拿到巫族的遗骨,就还有机会阻止復生仪式。」 「时间不多了。」连珩忽然上前,「我知道巫族遗骨在哪。」 云棠回身对上连珩的目光,恍然明白了他的意思——先任战神风无渡,他的遗骨就在将军冢的地宫中。 将军冢地宫下的魔界入口已经被楼危开启,连珩在离开地宫时特意布下和光阵封锁将军冢,防止地宫内的魔气向外蔓延。眼下想要再入地宫,必须将和光阵解除。但和光阵一旦解除,地宫内的魔气也会泄露出来,首当其冲的便是云巅雪山上的雪狼族人。 雪狼王立刻传召各附属部族的长老入宫,最终商议决定将全部族人于三日之内送入雪狼王宫内统一保护。并由连珩在血狼王宫外设下结界,抵御魔气入侵雪狼王宫。 此次血月波及范围不止在云巅雪山,整个凡间都陷入了无尽的长夜。连珩得天宫诏令再次返回天宫,临行前向云棠承诺三日之内一定归来,要她无论如何一定要等他回来再将军冢地宫。 说是三日的时间,但血月出现后,昼夜更替停止,人心惶惶的三日,不过是被血月笼罩的长夜。
第134页 连珩不在,云棠也只能暂时在云巅雪山留守。她放心不下沈天颂,给玄天宗传过几封信却始终没收到回应,只好请求司徒澈替她去玄天宗看看。 司徒澈答应地很痛快。他没行李可以收拾,直接准备动身前往江州。临行前,他去清荷殿向云棠辞行,云棠正坐在殿内打量着书案上的功德灯,一时间走了神,以至于司徒澈走到书案边她才注意到。 云棠忙起身:「要走了吗?我去送你。」 司徒澈把她按下,看了看功德灯,顺势搭边坐在了书案上:「有心事?」 云棠摇摇头,准备将功德灯收起来。司徒澈却先一步拎过功德灯,高举着抬头打量起来:「这得有多少功德,三千多?快四千了吧?」 云棠微不可查地嘆了一声,道:「我也不知道,反正到鹭岭之后攒的功德都在这了。」 司徒澈又举着功德灯摆弄几下,最后将功德灯放回桌上,俯身拄着功德灯,道:「阿姐,你想过飞升吗?」 功德灯已经将满,按惯例,云棠的确离飞升不远了。可云棠望着那些功德,目光却有些茫然。她想过飞升吗?自然是想过的。 当年背井离乡,走头无路的时候想过;后来定居鹭岭,饱受欺凌的时候也想过;再后来,在罗生塔内连珩牵着她的手,说要她这一生一世即为永生永世的时候,几乎是迫切地希望过。 可近日云巅雪山上不断有人中咒,她每救下一人,功德灯内的光芒便亮一分,她看着功德灯内的越来越多光芒,却仿佛看见了这千年来不断发生在世间的苦难。 云棠再看向功德灯,竟觉得有些晃眼,她嘆道:「昨天我听雪狼王提起当年巫族灭族的原因,才得知巫族当年那场灭族的惨剧只是风无渡飞升上神时需要渡过的劫数。巫族全族罹难,族长风无渡一人飞升,听着怪讽刺的。」 司徒澈依旧拄在功德灯上,他抬眸看向云棠,冷金色的眼眸中藏在令人琢磨不透的神色,他淡淡问:「那你呢?如果你是风无渡,你如何选?」 「我宁可不要这神位。」云棠说完又笑了笑,「不过风无渡飞升前肯定也不会知晓巫族的灭亡只是他飞升必经的劫难,若是他知道,估计也不会用巫族全族人的性命换自己的上神之位。」 云棠拽出司徒澈拄在手肘下的功德灯,起身道:「走吧,我送送你。」 司徒澈撇嘴:「才说几句就要赶客?」 云棠停下脚步,回身打量司徒澈几眼,犹豫片刻,问道:「上次我问你和妖神的关系,你还没告诉我,你要是不着急走,不如讲讲这事?」 司徒澈抱臂再次坐回到书案上,扬眉道:「告诉你了啊,没有关系。」 云棠斜睨着他,几乎挑明道:「没有关系,你为什么会来找我?」 司徒澈笑了笑:「她不认识我,但我认识她。我们只见过一面,一面之后,她就死了。」 司徒澈的语气十分平静,冷金色的眼眸中也看不见丝毫波澜。云棠知道他不会说谎,便又问:「所以在罗生塔时,你说我不能死在那,也是因为我曾经是她?」 司徒澈没肯定,也没反驳。他起身与云棠错身而过,临走到门口,回身指了指云棠手里的功德灯:「阿姐,我知道你要做什么。」 云棠动作一顿。 司徒澈又道:「她回不来了,但至少你还能活下去。」 未等云棠再追问,浅金色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夜幕中。 云棠在庭院中站了片刻才回殿内,书案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枚菱镜。她走上前将菱镜拾起,却在镜中看见了一双阔别已久的红色眼眸。 作者有话要说: 云棠的神骨( wai gua )要回来了 第68章 黎明前夜 许是接近飞升,云棠近来时常做一些奇怪梦,有时她站在九天之下睥睨众生,将四海八荒尽收眼底;有时她徘徊于无妄深渊,身后是大千世界、凡尘烟火,身前是深不见底的万丈深渊。 她还梦见过与云巅雪山上一样的血月长夜,她看见万千生灵在血月下痛苦挣扎,鲜血如滚烫的岩浆流满大地,将本应繁闹的烟火人间熔成一望无尽的人间炼狱。 然后她惊醒,再反覆重复着相同的梦境。 当然,她有时也会梦见一些很安宁的景象——在微雨洗涤过的望亭山,如尘撑着一把青伞与她隔着雨幕相望,雨水模煳了视线,云棠偶尔会分不清青伞下的男人,究竟是如尘还是连珩。 正是因为有些梦境与如尘有关,云棠才渐渐明白过来,或许这些梦并不只是梦,而是本该属于墨语的回忆正在她的意识中逐渐甦醒。 她能感受到体内的妖骨正在蜕变,红眸的再次出现就是神骨復甦的徵兆,她离飞升只剩一步之遥了。 云棠放下司徒澈留下的菱镜,眸中的红光慢慢褪去。她回想起司徒澈的话,墨语回不来了,但至少她还能活下去。她笑了笑,动身离开了雪狼王宫。 连珩走时将雪狼王宫外设了结界,不仅外面的魔气无法进入,王宫内的人也没办法离开。连珩不仅是为了防止雪狼族人擅自离开雪狼王宫,也是为了拦住云棠,这是他的私心,若是云棠破开结界离开雪狼王宫,他也能在第一时间知晓。 若是往日,云棠根本不可能破开连珩布设的结界。但如今云棠离飞升只剩一步之遥,随着神骨的觉醒,破开连珩的结界对她来说已经不算难事。
第135页 雪狼王宫外结界被开启的一瞬,将军冢地宫下的连珩第一时间得到了感应。他挥剑挡下魔气凝结的气刃,一手掐诀,一道追踪符顺着指尖传到了地宫之外。 连珩并没有接到天尊的召命,他离开雪狼王宫一开始就是为了来将军冢下寻找半面鬼。半面鬼为了復甦巫族,必然会回到将军冢地宫内取骨,而他只需要在这里等。 风无渡的遗骨就在连珩身后的石棺内,如今已经是血月出现的第三晚,半面鬼不会再潜伏下去。连珩将最后一波魔气逼回裂隙中,靠在石棺上,服下了一枚延缓寒疾的丹药。 追踪符离开不久又回到连珩手中,上面的灵文显示云棠正在朝雪狼族地宫赶来。一切都在连珩的计划中,他将药瓶收起,隐去身形藏在了暗处。 云棠下到地宫时,半面鬼也现身了。 地宫之下的魔气开始躁动,地面上的裂隙越来越多,从禁制下渗出的魔气逐渐汇聚成一片缭绕的黑雾,披着黑色斗篷的半面鬼缓缓从黑雾中走了出来。 再见半面鬼,云棠已然不会慌乱,她从容地走到石棺前,指尖在石棺上点了点,如同闲聊般问道:「你知道风无渡是怎么死的吗?」 半面鬼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冰冷:「自裁。」 当年风无渡入无妄深渊封魔,不慎被魔君附体,自刎于无妄深渊。这件事在天宫并不算秘闻,云棠早听连珩说过。半面鬼会知晓,也在云棠意料之中。 云棠依旧背对着半面鬼,又问:「你知道他为什么自裁吗?」 本是很简单的问题,半面鬼却迟疑了一瞬。云棠敏弱地捕捉到半面鬼一闪而过的异样,转身道:「世人皆以为风将军不甘被魔君附体,才会自裁于无妄深渊。可斩魂刀认主,如果风将军当真被魔族附体,怎么可能还有资格驱使斩魂刀自刎?」 云棠看向半面鬼,一双眼眸洞明若火,「你是巫族人,应该比我更清楚巫族为何灭族。巫族举族灭亡,风将军一人飞升,他是心中有愧,才会选择在无妄深渊下自刎,对吗?」 半面鬼难得笑了一声,似是对云棠的欣赏,又似对风无渡的嘲讽:「云姑娘果然聪慧。」他扬手一挥,一道魔气随之飞到了云棠身前。 魔气慢慢幻化出人形,朝云棠伸出了一只手。云棠犹豫一瞬,将手搭了上去。随之,一名巫族人的一生如走马灯般涌现在云棠的眼前。半面鬼再次挥手,景象又随着魔气一同消失了。 半面鬼冷笑道:「当年巫族灭族,巫族人的残魂被封锁在无妄深渊之下,成了你们这些正道之人口中的魔。风无渡受命前往无妄深渊封魔,直到将魔气屠戮殆尽,才发现那些魔气是巫族子民的残魂。他身为巫族族长,没能在浩劫中护住巫族子民,反倒在巫族被灭族后,亲手抹杀了巫族人最后的残念。他难道不该自裁谢罪吗?」 云棠原本以为半面鬼就是风无渡死后的亡灵所化,谋划这一切也只是为了復活巫族的族人来赎罪。可眼下半面鬼的反应,却令云棠不得不推翻自己的猜测。 云棠沉下思绪,似是思量着什么,边走边敲打着身侧的石棺,又问:「我记得你第一次见我的时候,曾说有人站在你挚爱之人的尸骨上,替你做了一个选择。」云棠顿住脚步,再次抬眸看向半面鬼,「你的挚爱之人是谁?神女风禾?」 半面鬼没有回应,云棠看不见他的神色,却知道自己猜对了。她笑了笑,笑意未达眼底:「风禾死了,谁杀的?我吗?」云棠指向自己。 话音未落,半面鬼仿佛被激怒,突然失去了耐心。无数魔气缭绕而起,黑色的身影瞬间朝云棠掠来。 云棠却没有躲。 她提着功德灯立在原地,澄澈的目光中闪过一丝嘲弄。半面鬼察觉不对,立刻收手转身,却在转身的一瞬,被一柄银色长剑洞穿了胸膛。 问渊剑的剑光在半面鬼的身上噼开一道道裂痕,像是天光破开乌云,将半面鬼的身躯逐渐撕裂成片片碎影。 半面鬼没有实体,被撕裂的身躯也只是魔气组成的一部分。被问渊剑的剑光捣碎后,残破的身躯又在地宫上方重聚,没拿到风无渡的遗骨,半面鬼不会轻易离开。 云棠立在石棺前,望向地宫之上的半面鬼,翻涌地魔气扬起她的衣摆发梢,她轻蔑一笑,在半面鬼朝石棺掠来时打了个响指。 轰! 石棺随之炸开,存在石棺内的遗骨突然燃起熊熊烈火,在灼眼的火光中化作了灰烬。 早在与半面鬼交谈时,云棠就已经悄悄在石棺上施了唤火咒。也是在那时,云棠与连珩暗中连通了情丝,临时起意,摆了半面鬼一道。 半面鬼得知中计,不怒反笑,冷冽地杀气伴着魔气一同汹涌而出,整座地宫骤然变冷,突如其来的寒气将整座将军冢都覆盖上厚厚的寒霜。 云棠展出功德剑挡住半面鬼的一击,又与连珩分两路,一左一右朝半面鬼刺去。 今时不同往日,云棠的神骨几近觉醒,如今实力已与连珩不相上下。地宫内的魔气又因为连珩前两日的清剿已经少了大半,半面鬼方才受伤又无处借力,在二人的联合围攻下,逐渐落了下风。 打斗间,云棠的情丝中传来连珩的话音:「阿四,半面鬼的实体不在这,我们杀不掉他。地宫快塌了,先离开。」说着,一剑洞穿了将军冢的宫顶。
第136页 云棠默契地挥出一剑,为连珩拖延时间。将军冢随之坍塌,二人趁半面鬼不备,一跃跳出了将军冢。临离开前,云棠反手挥出一道封禁咒,将半面鬼困在了坍塌的将军冢内。 云巅雪山上又落起了雪,阴森的血月逐渐消失在夜空中。绵延的雪岭尽头露出一抹清明的天色,云棠收起功德灯,回身看向连珩:「是不是我不来,你就打算一个人对付半面鬼了?」 连珩站在微明的天色中,扫了扫身上的雪,对上云棠的目光:「如果我真回了天宫,你是不是也打算一个人对付半面鬼了?」 云棠偏了偏头:「那扯平了?」 二人一同笑出了声。 一抹朝阳划破长夜,云棠长长舒出一口气,道:「走吧,先回雪狼王宫。」 连珩正准备应声,胸口却突然刺痛。云棠察觉不对,忙扶住他:「怎么了?」 撕裂、灼烧、难以言喻地疼痛在连珩的体内炸开,他开始难以站稳,伏在了云棠的肩上。 云棠随着连珩一同跪在雪地上,起初她还以为连珩是寒疾復发,可此时靠在她身上的连珩不仅没像从前一样冰冷,反倒滚烫地仿佛烈火岩浆。 云棠忙去试他的经脉,才发现在连珩的体内有两股气息在互相冲击,一股是连珩自己的法力,另一股则分布在他缺失的半副神骨一侧,像是……半面鬼操控的魔气。 坍塌的废墟下传来了石块颤动的轰隆声,原本微明的天色再次暗淡下去,半面鬼从将军冢废墟下走了出来。 功德剑拦住了即将走近的半面鬼,云棠抬眸,目光冷若寒潭:「你做了什么?」 半面鬼嗤笑一声,掌心中慢慢浮现出一道蓝色的微光,微光中是连珩失去的半副神骨。半面鬼俯身道:「你不该问我做了什么,该问他为了你做了什么。」 云棠心底一惊,头皮登时炸了一下。连珩勉强直起身,蹙眉看向半面鬼:「你是魔尊?」 半面鬼的掌心骤然缩紧,掌中的半副神骨被压出几道裂隙,撕裂般的痛苦再一次将连珩压了下去。他抬手握住抵在身前的功德剑,垂眸看向云棠,这是云棠第一次在黑色斗篷下看见半面鬼的眼睛。 半面鬼冷冷开口:「选吧,挚爱,还是苍生?」 黑雾顺着半面鬼的指尖流出,霎时间,天地变色,血月重现,天光被扼杀在黎明之前,唿啸的风雪再一次席捲了整座云巅雪山。 乌云密布的天空中流转出一片漩涡,仿佛可以将世间生灵全部吞噬。云棠只觉得那一瞬间,仿佛周身的法力都被抽空,思绪不受控制地混沌起来,再睁眼,已经被束缚在了半空中。 耳畔再次传来半面鬼嘶哑的嗓音:「云棠,你忘了,我也是巫族人。即使没有风无渡的遗骨,我也一样可以开启復生仪式。只要我还活着,血月永远不会消失。」他将功德剑亲手递向云棠,「杀了我,你想杀了我吗?」 云棠攥住功德剑,剑刃就抵在半面鬼的胸前,她却没办法动手。她已经明白了,想阻止復生仪式,必须除掉半面鬼;但半面鬼的体内有连珩的半副神骨,二人性命繫于一处,半面鬼死了,连珩也没办法活下去。 这就是半面鬼给她的选择,从第一次出现就开始谋划,从云陲到万妖山、到往生海,再到如今,她走的每一步都是半面鬼设计好的。 云棠攥紧功德剑:「凭什么?」 半面鬼以为云棠是问他凭什么逼着她做选择,正准备出言嘲讽,便听云棠道:「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听你的?」 话音未落,抵在半面鬼身前的功德剑陡然炸开,缠绕在云棠身上的黑雾被瞬间冲散。 半面鬼不得已后退数步,再恢復视线,云棠已经被灼眼的金光包围。 红眸重现,神骨復甦。云棠悬在漫天金光里,亲手剜出了自己的金丹。 连珩瞬间明白了她的用意,她是要用自己的三千功德和千年修为渡化巫族人的残魂,只要巫族人的残魂消失,即使半面鬼还活着,復生仪式也不会再出现。 可是,她会死的。 连珩的第一反应便是冲上去阻止她,可三千功德的光芒不禁压住了云巅雪山上的魔气,也将连珩束缚在金光下无法动弹。他拼命地挣扎,想要冲上去阻止她,却只能徒劳地停在原地。 「不要......」 云棠悄悄打开情丝,听见了连珩近乎崩溃的挽留。雪岭上苦苦挣扎的连珩穿着一袭白衣,自那日她说他穿白色好看后,连珩再也没穿过往日的黑衣。 云棠隔着风雪与他遥遥相望,将心声传了过去:「连珩,若我为凡人,有生老病死,穷尽一生于你而言也不过转瞬,你还愿意陪我吗?」 连珩动作一顿,似乎明白了什么,泪水在他的眼眶打转,他抬头望着金光中白衣翩然的姑娘,哽咽着笑道:「大不了再剥一次神骨,与你一同做凡人便是了。」 云棠笑了:「好,那这三千功德,我不要了!」 作者有话要说: orz 来晚了(发出鸽毛稀疏的声音 第69章 凤凰涅槃 碎了金丹,散了功德,云棠以为自己就算不死,也得被那些魔气撕得遍体鳞伤,可一睁眼,不仅没受伤,反倒安然无恙地躺在天宫里。 望着金碧辉煌的殿顶,云棠躺平扶额——得,这是死透了,轮迴前的幻象都出来了。
第137页 不是说人死后看见的都是一生中最为珍视的东西吗?她看这天宫的破房顶有什么用,还不如多看几眼她们家战神呢! 正腹诽,沉稳的声音传来:「醒了?」 云棠愣住,这声音怎么这么熟悉啊? 虽然语调与她往日所听判若两人,但音色的确是那人没错。 云棠忙起身,只见一位老者坐着大殿之上,身子笔挺,衣着朴素却不失风骨,可素衣之上的那张脸,的确是浮游散人没错。 见云棠醒来,一旁的医官向殿上的浮游散人辞行,最后的称谓竟是……天尊。 崩塌了! 云棠只觉得过去千年来的三观全崩塌了。 她火速重整思绪,最后在「意外飞升,但浮游散人是天尊」和「不幸身死,与浮游散人在地府重逢」之间,果断选择了后者。 云棠坐起,望向缓缓走来的浮游散人,小心翼翼地问:「师父,您是怎么没的啊?」 浮游散人刚好走到云棠的身前,端了半天的天尊架子被一句话破防,抬手就是一个清脆的脑瓜崩:「你才死了呢!」 云棠忙捂住额头,这语气,这力度,是她那臭不要脸的师父没错了。 浮游散人没因为身份的转变端架子,云棠也没因为他的隐瞒而疏远。二人又拌了几句嘴,很快谈起了正事。 天尊说他以浮游散人的身份下凡,本意的确是为了调查半面鬼,却碰巧途中遇上云棠,因曾与妖神有些交情,才会点拨云棠入道。 至于为何在收云棠为徒后整日坑蒙拐骗,从未交给云棠任何法术,浮游散人并没有解释。但云棠猜想,许是平日里他碍于天尊的身份,不好四处行骗,这才借着浮游散人的身份肆意游戏人间。 普天众神摊上这么一位天尊,也是有够倒霉的了。 而至于云棠为何没死,反倒飞升成神,浮游散人特意卖关子不说,要云棠亲自去问连珩。 云棠已经在天宫昏迷了半月之久,凡间早已换了一番天地。云巅雪山已经恢復安宁,血月一事以黎锋自刎收尾;凡间各地的魔气都已被清剿干净,玄天宗也在沈天颂的带领下逐渐恢復正轨,虽不及昔日风光,但也在一步步復兴。 云棠在天宫昏迷这几日,连珩几乎日夜守在她的身边。但因为云棠的情况尚不稳定,浮游散人才没让他将云棠带回缥缈峰。只是云棠醒得不巧,刚好赶上连珩奉命外出,不在天宫。 浮游散人打趣说,连珩是去澜沧古镇清理残存的魔气,已经去了几日,快回来了,但若云棠实在急着见他,也可以亲自去澜沧古镇找他。 云棠白他一眼,没应,又问了半面鬼的事。 半面鬼是魔尊一事,连珩已经禀告过浮游散人,浮游散人也已派人去无妄深渊下调查。但封魔钟并未出现异常,困在封魔钟下的魔尊是如何以半面鬼的身份现身于人间,目前还没有线索。 云棠倒是有个大胆的猜想,或许半面鬼根本不是魔尊,连珩的半副神骨只是魔尊赠与半面鬼的也未可知。 但这些事情光靠猜也不会有结果,云棠现在一心想的是去澜沧古镇见她家战神,故而没同浮游散人聊太久,遂草草辞行。 临别前,浮游散人唤住云棠,问是否要将她的神域划分至缥缈峰,云棠却拒绝了。 她道:「还是鹭岭吧,我记得鹭岭也是无主之地,闲放着,不如干脆给我,我住着也习惯。」 浮游散人犹豫片刻,道:「其实鹭岭本就为妖神管辖,并非无主之地。」 云棠顿住脚步,笑了笑:「那不正好么。」 —— 离开天宫,云棠本想直奔澜沧古镇,却刚好在途中路过云陲,一时兴起,便到万古殿逛了逛。 上次来万古殿还是在半年前,她刚从往生海出来,本想直接去缥缈峰接沈天颂,却不知怎么就到了万古殿。 那时候她看着殿上的妖神像,满脑子想的都是连珩曾经虔诚的目光,她只觉得心里发酸,仿佛自己一个大活人竟成了一具石像的替代品。可如今再看,却只剩下惋惜。 或许是因为神骨已经甦醒,前世的部分记忆也在云棠的身体内慢慢恢復。她能回忆起一些如尘和墨语的经歷,甚至偶尔会觉得,前世妖神会死,或许和如尘有关。 但很多记忆浮现在云棠的脑海中,云棠却很难感同身受,在那段过去里,她终究只能是看客。 万古殿外飘起了雪,云陲的雪不似云巅雪山上的雪寒冷彻骨,漫天雪花如羽毛般轻柔落下,没有唿啸的寒风,悄然在望亭山上铺下一片雪白的安宁。 云棠上前拿起三根香,在烛台前点燃,朝着曾经的自己拜了拜,又觉得有些傻,草草上好香火,推门准备离开,却在庭院的大雪中看见一道白色的身影。 「阿四……」 在这遇见云棠,连珩显然是懵的。 他定住一瞬,不顾一切朝云棠抱了过来。 对云棠而言算是久别重逢的拥抱,因为连珩抱得太过用力,失去了本该旎旎暧昧的气息,只剩下失而復得的喜悦与后怕。 在连珩慢慢平静之后,云棠从连珩的怀抱中抬头,看着他泛红的眼眶,打趣道:「你抱疼我了。」 一片雪花落在云棠的睫毛上,连珩被眼前人的一笑晃了眼。他拂去云棠睫毛上的雪花,在她的额头上落下浅浅一吻,才又将人揽入怀中,温柔道:「嗯,这次轻些。」
第138页 连珩就这样抱着她,不知道抱了多久。云棠没有乱动,她知道连珩是真的怕了,那日将军冢外,连她自己都没有底气一定能活下来。 云棠在连珩的怀中抬眸,刚好可以看见连珩稜角分明的下颌。她踮脚在连珩的脸颊上落下一吻,轻声问:「吶,那天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连珩笑了笑:「进去说。」 云棠说「好」,正准备从连珩的怀中脱身,就被连珩抱起,直接抱进了万古殿。 连珩抱着云棠坐到神台下的蒲团上,也不准云棠起身。云棠也乐得依偎在连珩的怀里,她侧坐在连珩的腿上,环住他的脖子,又问:「现在可以讲了吗?」 连珩低头,目光中带着些委屈:「你把我吓坏了,不补偿一下?」 云棠忍笑,故作不懂道:「明明身处险境的人是我,怎么还要我补偿你呢?」 连珩将云棠朝上抱了抱:「嗯,那我补偿你吧!」温柔的吻一触即分,连珩只是点了一下,便抬头浅笑,「够吗?」 云棠嗔他一眼:「你说呢?」话音未落,已经迎了上去。 久别的一吻,时如春雨温润绵长,又时如攻城略地,互不相让。直至风雪将歇,天色渐暗,云棠才从连珩的怀抱中昏昏沉沉地抬起头,哭笑不得道:「你忘说正事了。」 连珩将云棠换了一个更自在的姿势抱在怀里,又开始在后面蹭她的脖子。云棠催促他说正事,他遂将自己的右手抬到云棠的身前。 广袖顺着手臂滑落,露出白皙有力的手腕,而云棠却在第一时间注意到,手腕上少了件东西。 「铜镯呢?」云棠问道。 连珩将手放下,又环到云棠的腰上,道:「那枚铜镯里有妖神残存的一抹残魂,在你摧毁金丹后,魂魄出现了裂隙,那抹残魂恰好有机会归位了。」 云棠不大明白,抬起头看向连珩,连珩又在她的唇上轻轻点了一下,问:「还记得神女风禾吗?」 云棠点头,连珩继续道:「风禾死后,魂魄散于四海八荒,每逢世间有残缺不全的魂魄步入轮迴,她的魂魄便会融入进去,将魂魄补全。」 云棠恍然:「所以,我也是风禾转世?」 连珩点了点头:「那天你毁掉金丹后,银镯里的残魂将你的神魂补全,保住了你的性命。而那缕属于风禾的魂魄,则代替你渡化了巫族人的残念。或许正是因为那缕残魂曾属于神女风禾,将军冢下的魔气被洗鍊后才没有消失,而是进入轮迴,重新转世了。」 云棠大概明白了连珩的意思。所以其实她能成神,并不是因为没有失去那三千功德和一身修为,反倒是因为失去了一身的修为,没有功德灯的保护,那一缕残魂才能顺利归位,妖神的神骨才能真正復甦。所以与其说是飞升,倒不如说是復生。 云棠抿了抿唇,回身将粘在她身上的连珩朝身后推了推,抬头问:「你为什么会来万古殿?」 难不成又是来祭拜妖神的? 连珩失笑:「只是路过,见万古殿内灯火亮着,才下来看看。」 从前万古殿内灯火通明,是因为连珩会时时看着。但自从上次与云棠在往生海一别,连珩今日还是第一次来到万古殿。万古殿内的烛火数日不添便会熄灭,所以连珩看见灯火亮着才会觉得奇怪,特意下来看看。 连珩以为烛火是云棠所点,可云棠来的时候烛台都是点燃的。她皱了皱眉,半眯着眼睛看向连珩:「你没来过万古殿,那香炉里的香是谁上的?」 连珩诧异:「不是你吗?」 「前面那三根是我的,后面的不是。」云棠见连珩确实不知情,便道:「可能是云陲的百姓吧!」 连珩却将眉头锁得更紧:「可能,还有一个人。」 云棠愣了愣:「谁?」 连珩:「司徒澈。」 连珩回眸望向神台之上的妖神像,目光沉了下去:「我在澜沧古镇发现了楼危的尸体,但罹剎鬼刀不见了。楼危身上的伤与司徒澈的菱镜吻合,很可能是他拿走了罹剎鬼刀。」 云棠不解:「拿罹剎鬼刀做什么?」 罹剎鬼刀的戾气太重,连使用者都会受到反噬。楼危能使用罹剎鬼刀,还是因为文媚将他炼制成了刀鞘,他本就没有魂魄,自然不怕反噬。但如果是司徒澈杀了楼危,他不惜冒着被吞噬的风险去拿罹剎鬼刀,又是为了什么? 连珩摇了摇头,没多言。但司徒澈身份不明,又对墨语似乎有很大的执念,如果是他拿走了罹剎鬼刀,无论做什么,都很可能会再次波及到云棠。 一想到云棠随时可能被人暗中盯着,连珩就觉得厌恶,恨不得将三界倒翻过来,把所有可能威胁到云棠的因素都清扫干净。 云棠注意到连珩的眉头又紧紧皱着,抬头在他的眉头中央按了按:「战神大人,有空吗?跟我回酒馆呗,酒馆好久没人打扫了,缺个伙计,您看多少工钱合适?」 连珩轻咳了一声,抱着云棠起身:「请我喝酒吧!」 九天层云之上,问渊剑一路划开风雪,缓缓朝鹭岭归去。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卷 over 撒花花 祝大家五一快乐~ (甩开键盘撒丫子跑出去玩) 第70章 缠绵 许是在云巅雪山逗留太久,连珩的寒疾大有恶化的趋势。二人乘着风雪回到鹭岭的当晚,连珩便因为寒疾復发,被云棠丢进了盛满药汤的浴桶里。
第139页 酒馆二层的房间内被药汤蒸起的雾气盈满,连珩昏昏沉沉地泡在浴桶里,额角布满细汗,身子却止不住地微微发抖。 云棠站在屏风后面,手里攥着墨玉佛珠,来来回回地踱步,时不时还会问一句「感觉如何」。起初连珩还会回应,半个时辰过去便渐渐没了声音。云棠实在放心不下,索性直接越过屏风走了进去。 药汤的方子是云棠在云巅雪山时特意问药神寻的,虽不能根治连珩的寒疾,但可以缓解寒疾发作时的痛苦。只不过药方中有不少安神的成分,泡久了难免头脑发昏。 不知是因为寒疾的缘故,还是因为药汤的安神效果,云棠走到浴桶边,连珩都没睁开眼睛。直到她将手覆在他的额头上,连珩才动了动。 他握住云棠的手,眸光倦懒,晕着水气:「抱歉,让你担心了。」 连珩的声音实在太过虚弱,使温柔中带上了几分缱绻。水下裸露的胸膛微微起伏,脖颈和耳畔一同染上了红晕。 云棠将手收回,掌心残存地温热勾得她心底痒痒的,只可惜美人现在病着,再心痒也只能看不能碰了。 她幽幽嘆了一声:「困就睡吧,有我呢。」 云棠靠在浴桶边坐下,伸出一只手与连珩打在浴桶边的手交握在一起。房间内缭绕的药香很快令连珩睡了过去,大约过了两个时辰,连珩的气息逐渐平稳,云棠实在耐不住水气中的安神药香,也枕着浴桶边浅浅睡下。 睡意迷濛间,云棠感觉到额头上落下浅浅一吻,顺着鼻尖一路向下,慢慢停在了唇边。 她没有睁开眼,任由温柔的吻撬开牙关,药香混着梨花香在唇齿间蔓延开,不疾不徐,一寸寸将思绪吞噬殆尽。 缠绵旖旎间,忽如春雨惊雷,一瞬间扫尽了所有理智。 她抱住他,疯狂予取予求,思弦断开的最后一瞬,咚咚,一连传来一串滚动的声响。 云棠恍然惊醒,脸颊嗖得红了大半。 原本攥在手里的墨玉佛珠脱手,一路滚到了屏风之下。 云棠准备去捡,一抬头,恰好对上浴桶中那双波光潋滟的眼眸。 连珩慢慢靠过来,在云棠的手腕上轻轻一点。 云棠顺着他的指尖看去,才发现情丝不知何时被打开了。 思绪轰得一下炸开,云棠只觉得耳畔快要烧起来了。 情丝开了,他都知道了,那个缠绵荒诞的梦,他都看见了。 云棠微微抬眼,目光中带着几分试探,下意抿了抿唇。连珩再次靠近,与她鼻尖相触,声音低沉:「想不想把梦做完?」 随之而来的一吻,将回答的话音阻拦在唇边。浴桶中传来落水的声音,药汤溢出大半。云棠被连珩禁锢在怀中,吻得头脑发昏,直到将浴桶内的药汤折腾一空,才回过神,问:「你的身体?」 连珩仰面靠在浴桶里,伸手去摸云棠的耳垂。云棠坐在他的腰间,衣衫被药汤打湿,露出起伏的曲线。指尖顺着脖颈向下,一点点勾落肩头的衣衫。云棠笑了笑,再一次俯身迎了下去。 好,把梦做完。 潮湿的衣衫搭在浴桶边,掉落在地板上,床榻上乱作一团。 几番云雨,天色微明。 云棠被连珩束缚在怀里,下巴倚着他的肩头,垂眸间刚好可以看见连珩背上剔除半副神骨时留下的咒印。 黑色的咒印从腰间一路蔓延至肩头,像是烈火燎原留下的余烬,一眼看去,触目惊心。 云棠抱住他,指尖在咒印上慢慢扫过。不同于寻常的疤痕,剔除神骨留下的咒印平整光滑,只是摸上去透着微微的寒意。 「疼吗?」 方才折腾得太狠,云棠的声音中无意识地带了哭腔。 连珩深吸一口气,抵在她的颈间,唇瓣在耳边来回蹭着,声音有些哑:「心疼了?」 云棠将他抱得更紧,低低「嗯」了一声。 连珩抬起头,将云棠的鬓髮撩至耳后,又在她的额间落下一吻,道:「用半幅神骨换你,不亏。」 可云棠的目光依旧落在那片咒印上,连珩抱她,吻她,她的目光始终移不开。 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心疼他为自己受了那么多的苦,又觉得好像自己从一开始,就是因他才会存在。 连珩撩拨半天没得到回应,从云棠身下抽出胳膊,拄着头,问:「阿四,若是心疼,随我一次,如何?」 云棠抬起头,不解地嗯了一声。没等反应过来,已经再一次被困在了身下。 次日,云棠在床上躺了一上午,一上午没同连珩说话。连珩给她煮了粥,放凉了也没碰一口。连珩在床边又哄又道歉,她只闷在被子里当听不见。 怎么说也是神,被折腾得下不来床,云棠觉得有些丢人。 若是今后的日子可以一直这样消磨下去,纵是千载万载,也是不会倦的。只可惜如今半面鬼依旧潜伏在暗处,虽然流入凡间的各处魔气已经得到控制,却总给人一种风雨欲来的压迫感,好像夜幕之下潜藏已久的暗流正在悄然涌动,即将撕碎安宁,将风雨掀到人眼前来。 云棠和连珩并没有在鹭岭逗留太久,待初春的第一场春雨落下,遂动身去了江州。 距离沈天颂回玄天宗继任宗主之位,已经过了两月之久。云棠曾答应沈天颂,待云巅雪山上的事情解决完就去见他。奈何后来出了意外,一直拖到了现在,云棠每每想起,还觉得颇为惭愧。
第140页 好在连珩曾托南淮在云棠昏迷期间去过几次玄天宗,沈天颂也知晓了云棠飞升一事。 玄天宗毕竟根基稳固,加之沈天颂虽年少却处事有方,玄天宗如今也算恢復了安稳。若说还有什么麻烦,那便是沈老宗主沈行川还病着。 沈天颂遍访各方名医,倒是寻到了能救沈老宗主的方子,只可惜这方子剩下最后一位药实在罕见,玄天宗上下各处找了许久,竟也没找到踪迹。 云棠二人抵达玄天宗时,正赶上沈天颂在为这事发愁。 说来也巧,那味找不到的药材名曰「九曲藤」,罕见是罕见,但云棠确实见过。早些年云棠随浮游散人游歷四方,曾在澜沧古镇外的断刃山上见过九曲藤。 九曲藤株体极小,常生在在阴暗潮湿的雨林里。若说不好找,相比于行踪不定的天青雪莲确实不算难找。但很少有人用九曲藤入药,知晓九曲藤的人少之又少,鲜少有人知晓九曲藤的样子,才使寻找九曲藤变得困难许多。 九曲藤与寻常藤蔓的区别极其细微,只靠口述很难形容明白,云棠二人便随沈天颂和几名玄天宗弟子,一同去了澜沧古镇。 断刃山在澜沧古镇以西,与古镇有一水之隔。山脚下有一方村落,名曰云角村。一行人抵达断刃山后,便在云角村外落了脚。 云角村曾受玄天宗恩惠,村长刘老头一见队伍中有穿着水蓝鹤纹服的玄天宗弟子,忙热络地安排一行人入村暂歇。 云角村有专门给往来客人暂住的院子。刘村长领着云棠一行人到客院,着人安排了饭菜。沈天颂按例付上银两,刘村长却不肯接,只道玄天宗于云角村有恩,能得玄天宗少主驾临实乃荣幸,实在不敢多收银两。 沈天颂闻言倒是愣了愣——他从未到过澜沧古镇,这位刘村长怎么会知道他是玄天宗的少主? 不过江湖上各方消息一向传的很快,沈天颂即位也有些时日,玄天宗地位使然,一向是各方势力的关注中心,有素未谋面之人知晓他,倒也正常。 沈天颂便没多想,将银子施法悄悄送进刘村长的口袋,又向刘村长道谢。 九曲藤长在断刃山深处,夜间不好寻找,一行人用过饭菜,各自回房休息,等着明日前往断刃山。 黄昏时分,云棠与连珩到村子里闲逛,总有路过的村民会多看他们几眼。 云棠挽住连珩的胳膊,与他十指相扣,回眸看向方才与他们错身而过的女子,抿唇道:「连公子,咱们打个商量呗!下次出门,你戴个帷帽,免得总有人偷偷看你。」 连珩偏头看向她,笑了笑:「说不定不是看我呢。」 云棠撇撇嘴:「那还能是看我不成?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 连珩停下脚步,在她鼻尖颳了一下:「你还真没有。」 二人一停下,路边两排院子的村民纷纷停下手里的活,睁大一双双眼睛朝二人看了过来。 云棠环顾四周,下意识朝连珩身侧凑了凑,悄悄问:「他们怎么一直看我们呀?」 连珩指向云棠紧紧环在他胳膊上的手,笑道:「因为男女授受不亲。」 云棠一愣,再看周围人的目光,好像确实是这么回事。 原来不是因为她家战神太好看啊? 云棠似是扫兴,又想了想,忽然松开连珩的胳膊,退开半步,张开双臂道:「我累了,你抱我。」 连珩看向四周,满脸都是「大庭广众,你确定?」 云棠依旧张开双臂等着,还挑衅似的挑了挑眉:「你害羞啊?」 连珩低头忍笑,上前将云棠抱了起来,顺势低头掠过一个吻:「是怕你害羞。」 云棠靠在连珩怀里,下意识摸了摸唇,再看向四周...... 好吧,大庭广众之下卿卿我我,确实挺难为情的。 「放我下来吧!」 云棠认怂了。 连珩却装做没听见,朝前走了起来:「等有机会,带你去天宫转转。天宫比这大多了,你走不动,我就抱着你走。到时候,满天的神仙都知道你是我的,你想跑都跑不掉了。」 云棠:「......」 她家战神好像越来越不知羞了。 作者有话要说: 无辜村民:这狗粮真就硬塞啊! ———— 不好意思,晚了几分钟,还有一章,看这情况估计要很晚才能发,推荐明天再看(轻轻 第71章 狐妖 次日清晨,窗外落起淅淅沥沥的雨。 沈天颂收拾好行李准备上山寻找九曲藤,隔壁院子的云棠和连珩却还没来。眼看着刘村长送来的早饭就快凉了,沈天颂只好招唿玄天宗的弟子们先用饭。 可沈天颂要等云棠,他这位少主不吃,其他人也不好动筷。一屋子人大眼瞪小眼,瞪了半个钟头,云棠二人迟迟不来,沈天颂只好象徵性地跟着吃了几口。 待窗外的雨停了,云棠和连珩才从隔壁院子过来。 云棠走在前面,连珩在身后给她撑伞。二人之间隔得太远,伞遮住云棠便遮不住连珩。沈天颂隔着窗子看去,心道奇怪:这俩人怎么不一起站在伞下?战神跟在师父身后撑伞的样子,跟受罚似的。 云棠推门走进来,沈天颂忙起身迎上去:「师父,用过早饭了吗?刘村长送了早饭来,你和连公子一起吃些吧!」因着连珩不好在凡间暴露身份,所以沈天颂还是照旧唤连珩「连公子」。
第141页 云棠站在门边朝屋内的桌上瞧了一眼,没什么胃口,便道:「我不吃了,你吃了吗?没吃的话,吃点东西再出发。九曲藤不好找,估计到了山上,一整天都下不来。」 沈天颂为了等云棠,确实没吃几口。云棠又看了一眼饭桌,看出他在等自己,虽然没有胃口,还是准备进去跟着吃一口。 可刚走一步,腰间一阵抽疼,脚步瞬间顿在了原地。 还被拦在门外的连珩见状忙放下伞,上前扶住云棠。云棠则甩开他的手,狠狠剜了他一眼。 沈天颂见状不解:「师父,你身体不舒服吗?」 云棠笑而不语,一把关上了房门,直接将连珩关在了门外。 沈天颂草草用过早饭,云棠则压根没吃,只是喝了几口粗茶。一行人出门时,屋外的雨已经停了。连珩执着一把油纸伞站在院门口,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一头水牛。 连珩牵着水牛走上来,小心翼翼地问:「阿四,你将就一下,乘水牛可以吗?」 没等云棠回应,沈天颂先问:「师父,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要不你先歇一歇,我们明天再去也行。」 云棠扶额:「算了,天颂,你们先走,我们在断刃山后崖集合。」 沈天颂不明所以,但还是先走了。 云棠站在原地,看着面前高大壮硕的水牛,哭笑不得:「你从哪找来的?」 连珩低头道:「问村民借的,村里没有马,你将就一下。」他又看向沈天颂离开的方向,「或者,等沈小宗主他们走远了,我抱你上去也行。」 「你想的美。」云棠白他一眼,已经翻身上马......不是,翻身上牛。虽然动作行云流水,但腰间有多痛,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晨间下过雨,断刃山上的路格外泥泞难走。云棠二人与沈天颂一行人在山后崖下汇合,开始沿着陡峭的山路向上搜寻起来。 临走到半山腰时,一行人遇上一名顽皮的孩子被母亲揪着耳朵,边往山下走边训话。母亲吓唬孩子说山里有狐妖,不准他偷偷跑山里来玩。 云棠想起自己在家乡时,也常带着镇上的孩子去城郊的山上摘枫叶,便笑道:「八九岁正是小孩子最顽皮的年纪,山里有狐妖这种说法定是吓不住的。不过小孩子嘛,贪玩也正常,只要不闯祸闯出边,到山里玩一玩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沈天颂走在水牛边,将归墟剑背到身后,接道:「昨晚徒儿听村口的老伯闲谈,说云角村曾有一个关于狐妖的传说。相传千年前,云角村被狐妖诅咒,每逢月圆之夜便会有一名少女被吸尽鲜血而亡。云角村不少人因为此事离开村子,到最后,村子里就只剩下了一位姑娘。 「后来,一名刀客途经云角村,得知云角村的怪闻,便留下为村民们除妖。因为村子里只剩下一位姑娘,这位姑娘就成了刀客的重点保护对象。 「那位姑娘是个孤儿,自小长在云角村,也是因为孤身一人无所依靠,才会始终没离开云角村。刀客为了保护她,暂住进了她的家中,久而久之,二人便相爱了。 「刀客在云角村留了两年,狐妖始终没再出来作祟。村民门认为是刀客吓跑了狐妖,云角村的生活便慢慢恢復了平静,直到刀客与那名姑娘成婚的那晚。」 说到此处,沈天颂皱了皱眉:「直到那天晚上,众人才知晓,原来那位一直被刀客保护的姑娘就是狐妖的化身。她接近刀客,与他成婚,为的就是在最后一刻杀掉他。」 「成婚当夜,狐妖吸干了刀客的血,抹去刀客的灵魂,将他炼成了一把专为杀戮而生的刀。」沈天颂嘆了一声,「所以云角村的村民才会对狐妖颇为忌惮,哪怕是吓唬小孩子,都会用狐妖,而不是寻常百姓常用的『大灰狼』。」 云棠被沈天颂的举例逗得笑了一声,走在前面牵牛的连珩却忽然停了下来。云棠问他怎么了,他走到前方的草丛里翻出一物,回身递给云棠看:「楼危的面具。」 顺着发现面具的草丛看去,有一串草丛被踩踏的痕迹。云棠从水牛背上跳下来,接过连珩手中的彼岸花面具,微微蹙眉:「楼危生前来过断刃山?」 连珩沉默一瞬,道:「不是生前,他可能还没死。」 连珩发现楼危的尸体是在半个月前,那时他正在与魔气缠斗,便命随行的承阳将楼危的尸体先行送回天宫,由天尊派其他人去调查楼危的死因。 楼危的尸体被送走时,彼岸花面具还戴在他的脸上,眼下却又出现在断刃山,只有一个可能,他不仅没死,还从天宫逃了出来。 云棠将彼岸花面具暂时收起,思量道:「楼危本就是文媚为罹剎鬼刀炼制的刀鞘,没有魂魄、没有生气,诈死,或者死而復生,这些事情在他身上出现都不算怪事。先给天宫传信吧,确认一下楼危的尸体是否还在天宫。」 连珩遂放出一道传讯符,命承阳前往天宫确认楼危的去向。 一行人找到九曲藤回到云角村时,已是傍晚。沈天颂本打算一找到九曲藤就离开,但随行的几名玄天宗弟子忽然身体不适,一行人只好先回村中的小院暂歇。 云棠和连珩也回到自己的客房。 云棠坐下倒了一盏粗茶,微抿一口,说出了自己思量一路的疑惑,她问连珩:「你觉不觉得云角村的狐妖传说,听着很耳熟?」
第142页 连珩在她身侧坐下,拿过云棠面前的茶碗饮了一口,直接道:「嗯,像楼危和文媚。」 云棠看着他手里的茶碗:「你不会自己倒么?」 连珩没应,反倒将碗里的茶水一饮而尽,又用拇指抿了抿唇角的水渍。面色清冷,举止淡然,可云棠看着他指尖在唇边轻轻带过,总觉得怪撩人的。 狐狸精。 云棠在心里骂了一声,又闷头喝自己的茶。 玄天宗的弟子们像是感了风寒,头疼发热,早早便睡下了。沈天颂坐在院内的石阶上,额角也有些疼,像是风寒的前兆。他在石阶前坐了片刻,隐约觉得哪里不对,起身去了隔壁云棠二人的院子。 与此同时,刘村长家中。 外面又落起了雨,刘村长已经披好蓑衣,却停在门口迟迟没有动身。 刘村长的妻子陈氏托着烛台走到门边,劝他:「要不别去了吧,玄天宗的几位小道长看着本事不小,没准这事还有别的转机。」 刘村长嘆了一声,摇摇头,摘下门边的斗笠匆匆走了。 他要去见一个人。半月前,那人抓走了他的儿子,命他在村中等玄天宗的人出现,一旦玄天宗少主抵达云角村,便立刻前去通传。只要能协助那人除掉玄天宗的少主,他的儿子就可以平安还家。 玄天宗于云角村有恩,刘村长一开始并没有答应,可第二日就在家门口看见了自己儿子血淋淋的脑袋。接着,云角村开始不断有人失踪,刘村长一日不答应,便会有一人的脑袋送到刘村长家门口。刘村长不忍云角村村民被屠杀,只好答应下来。 眼下玄天宗的人就在云角村,他只需要去将消息送过去,被抓走的村民就能回来了。 刘村长离开云角村,一路进了澜沧古镇,最后在一家酒坊外停了下来。 澜沧古镇没有宵禁,入夜后街头依旧热闹非凡。刘村长走进酒坊,与忙碌的伙计耳语几句,跟着另外一人去了后院。 刘村长被领到一间厢房里,厢房不大,空荡荡的。他站在厢房中央,领他来此的人忽然抬手画出一道红光,这么一晃,刘村长便失去了视线,再睁眼已经到了一座洞窟中。 洞窟两侧站着许多妖怪,刘村长被吓软了腿,直接跌在地上,再抬头,只见洞窟侧方的石道中走出一名女子,一席红裙灼如烈火,摇曳着身子一步步走到了洞窟之上的石椅上。 洞中的妖怪齐齐下跪行礼:「参见妖王。」 文媚侧坐在石椅上拄着耳畔,问刘村长:「玄天宗的人来了?」 刘村长颤颤巍巍点头:「是。」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码一半键盘没电了,只好把昨天的双更挪到了今天,今天的正常更新还在晚上九点~(滑跪) 第72章 陷阱 「刘村长果然有问题。」 沈天颂躲在酒坊阁楼的屋顶上,紧紧盯着方才刘村长进去的厢房。云棠和连珩也在,三人是跟踪刘村长来的。 半个时辰前,沈天颂去找云棠,说怀疑玄天宗的弟子身体不适,并非偶然风寒。云棠前去为玄天宗的弟子诊脉,发现他们果然是中了毒。 这毒类似凡间的迷.药,不致命,只会令人头脑发昏。云棠立刻怀疑到了晨间到早饭。早饭只有玄天宗的弟子们照常吃了,而此时也只有他们出现了异样。沈天颂只吃了一点点,所以也只有轻微的头痛。 三人本就对刘村长心存怀疑,又发现刘村长深夜冒雨离开云角村,遂悄悄跟着他一路到了澜沧古镇内的酒坊。 云棠伏在屋嵴上,施法去探厢房内的情况。厢房上被设了结界,悄无声息地破开需要些时间。云棠一面施法,一面思量道:「领刘村长进去的那名小厮腰间挂着腰牌,那腰牌我在万妖山见过。他是万妖山的人。我记得昨天刘村长叫你『少主』了吧?」 云棠看向沈天颂,沈天颂立刻明白了云棠的意思。昨天刘村长认出他是玄天宗的少主,他也觉得奇怪来着。 「万妖山的人盯上我了?」沈天颂问。 一旁的连珩答道:「万妖山一直在暗中扩张势力,玄天宗作为天下第一宗,必然会成为文媚的眼中钉。你是玄天宗的少主,如果能在进攻玄天宗前将你除掉,文媚定然不会放过这次机会。」 说到此处,连珩忽然皱眉:「我们中计了。」 沈天颂思量一瞬,恍然道:「当时魔族进攻玄天宗时,有不少妖族混入其中,重伤我爹的正是一只修为甚高的狐妖。难道是万妖山有意用九曲藤引我至此,又联合刘村长设下圈套,打算在玄天宗外将我除掉吗?」 云棠起身理了理裙摆:「天颂,你先回云角村。」 沈天颂愣愣起身:「师父,不盯了吗?」 云棠问沈天颂借归墟剑,沈天颂不明所以地奉上归墟剑,又听云棠道:「和万妖山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再盯下去,刘村长的命都没了。」 话音未落,归墟剑挽了个剑花,一剑洞穿了下方的厢房。 ...... 洞窟内,刘村长交代完沈天颂的情况后,又跪在地上求文媚放过云角村的村民。文媚从容地坐在大殿上,目光中划过一丝鄙夷:「本王可以放了他们,但你不行。」 刘村长周身一震,便见文媚一步步朝他走了过来。文媚在他身前停下脚步,掌心翻起一团烈火,俯身媚声道:「你办事不利,带了尾巴。给本王添的麻烦,得用命还。」
第143页 末了一句声音骤冷,掌心的烈火朝刘村长迎面涌了下来。 刘村长双眼一闭,整个身子都僵在了原地,却没如预料得受烈火焚烧之苦。他劫后余生般睁开眼,只见云棠执剑挡在他身前,一席白衣在流动的金光中格外耀眼。 文媚被云棠的一剑逼退数步,神色惊骇异常。云棠见状轻笑:「怎么?你的主子半面鬼没告诉你,本尊已经飞升了吗?」 文媚登时大怒,下令洞窟内的小妖一齐进攻。可一声令下,却无人响应。连珩早已在云棠冲进来的一瞬间,控制了洞窟内所有的小妖。 失去楼危的文媚如同断去右臂,仅凭她一己之力绝不可能从云棠二人手中脱逃。一场战斗还没开始,便已经结束了。 文媚被捆仙索捆住押回云角村,被绑架的村民也跟着云棠二人一同回到家中。 回程路上,连珩想起云棠破开厢房结界时不留情面的一剑,不由失笑:「一听说万妖山是奔着沈小宗主来的,你直接一剑把人家房子都打塌了,哪有你这么宠徒弟的?」 云棠手里摆弄着归墟剑:「天颂才十六岁,你现在看他现在还有孩子的样子吗?如今玄天宗的担子全压在他一人身上,我这个做师父的,总不能一直冷眼看着。」 连珩又笑了笑:「你若是怕他一人扛不住,我倒是可以请沈老回玄天宗坐镇,反正缥缈峰上的事情不多,承阳一人也忙得开。」 云棠道:「那倒不用。玄天宗的事情早晚要落到天颂的头上,这苦无论如何他是躲不掉的。广华仙君一向宠他,真要回玄天宗坐镇,天颂只怕是可以当甩手掌柜了。 「我心疼归心疼,该走的路还是要他自己去走。我今天出手,也只是想告诉他,若真有一日他扛不住了,至少还有我这个师父在,他断不必委屈了自己。」 连珩听完,忽然停下了脚步。 云棠回身问他:「怎么了?」 连珩坦然道:「考虑得太周全,我有点吃醋。」 ...... 文媚被云棠暂时关进了小院的地窖里。刘村长则一回村子便去沈天颂的院子赔罪。 刘村长特意带了解药,虽然这种凡间的毒对于修士的影响不大,即使不服解药也可以自行化解,但沈天颂依旧命玄天宗的弟子们当着刘村长的面服下了解药。 云棠知道沈天颂是怕刘村长太过愧疚才会如此。自从玄天宗出事后,沈天颂便仿佛换了个人,从前单纯木讷的少年忽然懂了谋略和手腕,连云棠有时都会觉得他是不是成长得太快了。 可眼下见他不计较刘村长的欺骗,反倒先去照顾刘村长的感受,又觉得他好像并没有变。世间的风雨能使少年人鬓角为霜,却独独吹不皱清澈的眼眸。 刘村长跪在沈天颂脚下连声忏悔,沈天颂却将他扶起,道:「您有苦衷,虽不得已伤及我玄天宗弟子,但毕竟并未酿成大错。何况若不是您特意向我们露出破绽,我们也没机会跟着您一路追查到万妖山。事已终了,您不必过于自责。」 刘村长闻言怔住一瞬,眼眶悄然浑浊,一行老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次日,沈天颂带着九曲藤先行离开,赶回玄天宗给沈老宗主治伤。云棠和连珩则为了调查楼危一事,暂时留在了云角村。 其间连珩给天尊传过一封信,问如何发落文媚。天尊回信称会派专人下界将文媚带回天宫受审。连珩接到回信后,便与云棠在云角村内等着人来交接。 然而第二日来交接的人,直接令云棠和连珩齐齐掉了下巴。 浮游散人撑着三不旗大摇大摆地走进云角村,险些被刘村长当成骗子赶出去。云棠也是属实没料到文媚有这么大的面子,能请动天尊亲自下界来收她。 连珩倒是对浮游散人的出现反应平平,不过他仍看不习惯天尊这幅神棍和乞丐两掺的扮相。当时在云陲时,浮游散人给连珩施了障眼法,连珩才没认出他是天尊,等到后来发现的时候,连珩也和云棠一样,三观崩塌了好一阵。 连珩飞升数千载,在此之前,他所认识的天尊一向严肃,别说像浮游散人这样整日吊儿郎当的忽悠人,连笑都是鲜少笑的。 是夜。 三人一同坐在房内,浮游散人吃饱喝足后才交代了亲自下界的原因——文媚是次要,主要是为了传达一件消息。 经调查,澜沧古镇下确有巫族的遗址,而进入遗址的钥匙正是失踪的罹剎鬼刀。也就是说,如果是司徒澈拿走了罹剎鬼刀,那他很可能已经进入了巫族遗址之内。 虽然暂时不清楚司徒澈进入巫族遗址的目的,但眼下当务之急还是要尽快找到巫族遗址,以防司徒澈在暗中做手脚。 浮游散人话里话外已经将司徒澈归为了半面鬼一类,甚至怀疑司徒澈就是半面鬼。但云棠却还是觉得,以过往相处的经验来看,司徒澈是半面鬼的可能性很低。至于他为什么会接近自己,云棠一直有一个别的猜想。 连珩又问及楼危的尸体是否还在天宫,浮游散人则嘆了一声,道:「楼危的尸体失踪了,天宫有内鬼,否则凭楼危一己之力,不可能悄无声息地逃走,这也是为什么我要亲自下界来通知你们这件事,巫族遗址一事事关半面鬼,还是越少人知晓越好。」 已至深夜,浮游散人打了个哈欠,问云棠还有没有别的住处,让云棠给他收拾一间。云棠想了想,朝门外一指,浮游散人走到门口去看,不料被云棠直接推出了房内。
第144页 房门咔吱一声关紧,浮游散人在外面叩门:「小棠,外面下雨呢,你别把为师关外面啊,怪冷的。」 云棠站在门口,笑容温和:「哪能呢,师父,您是神,神怎么会怕冷呢?何况外面下雨再冷,也冷不过云巅雪山不是?」 浮游散人听明白了,这是怪他当年罚连珩去云巅雪山守将军冢了。他啧了一声:「小丫头还挺记仇。」 云棠不管他,他只好自己去别的空院子里找空房躲雨,哪成想每间空房都被云棠施了法术,一扇门也打不开。最后走投无路,浮游散人思量一瞬,干脆直接去了关押文媚的地窖。 云棠在窗边瞧着浮游散人灰熘熘地进了地窖,不由笑出了声。连珩走上来,从身后抱住她,道:「敢把天尊耍得团团转,三界之内也就你独一份了。」 云棠将手搭在连珩的手上,回眸微一挑眉:「谁让他欺负我的人呢!」 正说着,刚下地窖的浮游散人又上来了,脸色还不太好看。 云棠察觉不对,开门出去:「怎么了?」 浮游散人站在地窖入口,面色沉沉:「文媚不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连珩眼中的自己——天界战神,少年飞升,手执问渊剑大杀四方。 云棠眼中的连珩——病弱美人,寒疾入骨,身娇体弱易扑倒。 ———— 浮游散人眼中的自己——双面天尊,尽职尽责,武力智力三界巅峰。 云棠眼中的浮游散人——不务正业,压榨员工,三界之内头号大忽悠。 ———— 哎嘿,假装是九点准时更新(超小声 第73章 鬼沼 澜沧古镇西郊有座孤坟,坟前是一方无字碑。从云角村出逃的文媚正在无字碑上来回摸索,寻找打开无字碑的玄关。 她能逃出地窖,全仰仗半面鬼出手替她解开了云棠的封禁。但云棠为防止她出逃,早在她身上放了追踪符。一旦云棠发现她逃走,很快就能追上来。所以她现在必须找到一处云棠无法进入的地方躲起来,待毁掉追踪符后再离开。 文媚被抓的消息已经传回万妖山,万妖山的风向说变就变。早对文媚心怀不满的群妖已经推举出新的妖王,没有楼危相助,文媚想夺回王位还需从长计议。 想到楼危,文媚不由得更加头疼。这把她手中曾经最锋利的刀,如今却成了她最大的麻烦。 楼危是文媚亲手造出的傀儡,死生去向,本该都在文媚的掌握之中。对这样的楼危而言,文媚是他行走于世间的标准,所以哪怕是死,他也会选择回到文媚的身边。 文媚的手中还握着楼危的血石,血石没有熄灭,就证明楼危还没有死。可如今他突然违背命令失去踪迹,背后的原因不能不令文媚胆寒。 云巅雪山上发生的事,半面鬼已经告诉过文媚。文媚对楼危失踪的原因也有了猜测——或许是他想起了当年的旧事,得知了自己成为罹剎鬼刀刀鞘的真正原因。 文媚狡猾,却怕死。她亲手锻造的刀,若是噬主,她必死无疑。 文媚眼下不能回万妖山,又要防止被云棠抓住。从前她给自己预留的安身之地也可能有楼危在蹲守,眼下她只有一个地方能去。 在澜沧古镇之下,有一座鬼沼迷城,是数万年前巫族覆灭后的遗址。鬼沼迷城就在文媚现在身前的孤坟之下,拿到罹剎鬼刀或者巫族人的血就可以打开鬼沼迷城的入口。 半面鬼给了文媚一滴巫族血,可以帮她打开通往鬼沼迷城的无字碑。但文媚在无字碑上搜寻了半刻,却始终没找到玄关所在。 半面鬼和她本就是互相利用的关系,迟迟找不到入口,文媚也开始怀疑半面鬼引她来此的目的。 恰在此时,身后传来枯叶被碾碎的声音。 脚步声在文媚的身后落定,沙哑低沉的声音传来:「我到底是谁?」 一阵寒意上涌,激得文媚周身一颤。 文媚不敢置信地转过身,只见那个熟悉的身影站在她的身后。 没拿罹剎鬼刀,没戴彼岸花面具,黑色的长衣将他半个身子隐匿在夜幕里,冷冰冰的样子和两千年前站在她面前的男人悄然重和。 那时候,他还叫谢惩。 ...... 云棠三人循着追踪符追到西郊时,看见的是文媚与楼危相拥而亡的景象。 一黑一红两道身影相拥跪在无字碑前,顺着七窍流出的鲜血落了满地,像盛放在地狱入口的彼岸花。 二人的死状很诡异,看起来像是同归于尽,却有没有见到伤口。但可以确认的是,楼危这次是真的死了。 上次他能死而復生,是因为罹剎鬼刀曾与他结下契约,刀灵不灭,楼危永远不会死。但此时契约已经断开,只剩下额间一抹彼岸花样的咒痂,那是当年文媚将他炼成刀鞘时,亲手刻下。 云棠在搜查楼危尸体时,找到了他在将军冢地宫中拿走的红漆木匣。红漆木匣里放着两片黑色的乌金残片。 云棠将残片拿起,立刻有两道记忆顺着指尖涌现在眼前。 正在一旁研究无字碑的浮游散人转过身,在看见残片的一瞬,目光沉了沉:「居然在他身上。」 云棠抬头:「什么?」 她只顾着看残片中的景象,没听清浮游散人的话。
第145页 浮游散人笑了笑:「没什么。这是罹剎鬼刀锻造时留下的残片,里面封存着歷任罹剎鬼刀之主与罹剎鬼刀结契时的回忆。两片残片应该属于罹剎鬼刀的两任主人。 「你看见了什么?」 云棠摇了摇头:「看不清,本来能看到一点,但你和我说话,景象就散了。」 浮游散人走上前,伸手道:「这件东西或许和半面鬼有关,交给为师去查吧!」 云棠看着浮游散人伸过来的手,嫌弃道:「您老日理万机,这种小事就不劳烦您了。」说着,将红漆木匣盖好,收了起来。 连珩在文媚脚下发现了半面鬼留下的巫族血。他拾起血珠,走到无字碑前,血珠的光芒立刻变亮,无字碑上也缓缓露出了一排血字——鬼沼迷城。 云棠见状,道:「我在雪狼族的密宗中见过这个名字。巫族覆灭后,巫族故地被封禁在澜沧古镇之下,因怨气太重,形成了重重迷雾。迷雾中危机四伏,误入的人基本有去无回,看来我们要找的巫族遗址就在这了。」 三人开始在无字碑周围寻找进入鬼沼迷城的玄关,可找了半刻,却毫无发现。 云棠嘆了一声:「文媚应该是打算逃进鬼沼迷城,甩开我的追踪符。只可惜她和我们一样,没找到无字碑的入口。」 正愁着,无字碑背侧的浮游散人忽然探出半个脑袋:「在这。」 云棠一愣,忙凑过去,只见无字碑背侧之下,浮现出一排血色的巫族咒文,咒文中央刚好留出一道圆形的缺口,可以将血珠放进去。 刚刚还没有这排字。 云棠心道奇怪,忙招唿连珩将血珠放进去。 血珠嵌入,沉静片刻,无字碑突然开始颤动。很快,孤坟周围的景象变得虚无缥缈,天地仿佛在一瞬间倒转。 失重感勐然传来,不知向下跌了多久,再恢復视线,三人已经到了鬼沼迷城中。 周围满是暗绿色的迷雾,一眼望去,尽是坍塌焚毁的宫殿。破败的废墟沉在泥沼中,透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死气。 云棠察觉到脚下踩着什么软软的东西,一低头,只见一坨绿油油地怪物倒在她的脚下,已经死透了,可那一身密密麻麻地眼睛依旧直勾勾地望着她。 生理性不适令她险些呕出来,云棠忙退开半步:「这什么东西?」 连珩蹲下,在怪物的身上翻了两下:「应该是鬼沼内怨气凝结成的怪物,已经死了。」说着,从怪物身下抽出了一片菱镜,「是司徒澈所杀。」 云棠僵在原地,目光颤抖着看向连珩。连珩愣了愣,忽然醋意上涌:「你不希望是他?」 「不是。」云棠抽了抽唇角,指向连珩的左手,「那东西的黏液,粘你袖子上了。」 连珩:「......」 确实噁心,像是凡人的排泄物混着昆虫的汁液,不仅视觉冲击大,还带着一股腥臭味。尽管连珩已经施法将粘液清理干净,但接下来的一路,云棠还是将连珩隔在了三步之外。 云棠和浮游散人并肩走在前面,连珩像是犯错的孩子灰熘熘地跟在身后。一路上,废墟中出现了许多诡异的怪物尸体,都死于司徒澈之手。 鬼沼迷城中央的废墟中像是发生过一场惨烈的屠杀,怪物几乎被清理殆尽。这些怪物与鬼沼同生,全部清扫干净,绝不是一夕之间能够完成。 云棠记得沈天颂曾说,司徒澈并没有在玄天宗停留太久,大约是他离开云巅雪山的第三日,便失去了踪迹。 鬼沼下尸横遍野的景象不禁令云棠怀疑,司徒澈是不是早在数月之前,就已经进了鬼沼迷城。 大约走了半个时辰,终于走到了废墟的外围。 外围不再是坍塌焚毁的荒城,取而代之的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雨林。泥沼雨林中雾气更浓,站在雨林外几乎看不见雨林内的景象。 云棠在雨林外停下脚步:「连珩,你觉不觉得这里很眼熟?」 连珩会意:「罗生塔,第八重。」 浮游散人一头雾水:「什么眼熟,什么罗生塔?」 云棠轻笑一声:「没什么,走吧!」 一踏入雨林,周围的死气立刻浓了起来。迷雾深处时不时露出几双发光的绿色眼睛,仿佛盯着猎物一般盯着云棠三人。 然而真正令云棠察觉危险的,不是这些绿色的眼睛,而是在沿途的泥沼中不再只有怪物的尸体,也出现了血迹。 司徒澈的血迹。 越往雨林深处,周围的情况越奇怪。迷雾中隐藏的怪物虽然紧紧盯着云棠三人,却似乎并无敌意,反倒有些害怕。 走在最后连珩忽然停了下来:「阿四。」 云棠闻声回头,见连珩捂住胸口站在原地,衣袖上缓缓凝上了寒霜,忙拿缓解寒疾的药给连珩。 连珩将药服下,情况缓和许多。云棠再环顾四周,隐约察觉不对:「鬼沼中没有寒气,你的寒疾怎么会发作?」 连珩紧紧盯着浮游散人的方向,蹙眉道:「半面鬼在附近。」 浮游散人忙回身,身后的迷雾中一道残影闪过。 三人反应极快,立刻追了上去。 迷雾中的身影快如劲风,云棠三人分三路包抄,一路将人逼到雨林中心。眼见着那人已经退无可退,就快在迷雾中露出身影,雨林之上突然炸开了一道白光。 巨大的水玉圆镜出现在雨林中央,仿佛早准备好一般,将连珩和浮游散人一同吸了进去。
第146页 而唯一留下的云棠一眼认出了这面水玉圆镜——司徒澈的伏山镜。 伏山镜消失,白光慢慢淡去,褐发金眸的少年从迷雾之中走了出来。未等站定,一道寒光划破迷雾,停在了司徒澈的颈间。 那是在云巅雪山时,司徒澈留给云棠的菱镜,现在被云棠用来抵住他的喉咙。 「你把他们送去哪了?」云棠冷声逼问。 司徒澈受了不轻的伤,衣衫上晕满了血。肩头一道贯穿伤令他几乎无法抬起右臂,可他站在云棠面前依旧是从容的。 「送出了鬼沼而已,阿姐不必担心。」司徒澈又笑了笑,「阿姐放心,我受了重伤,不是你的对手。将他们送出去,只是因为我信不过他们。他们现在就在无字碑外,除了进不来鬼沼,不会有任何麻烦。」 司徒澈的身上有受戾气反噬的徵兆,脖颈和手背上都出现了黑色的暗纹,与楼危身上的十分相似。云棠打量他片刻,问:「罹剎鬼刀在你手里?」 司徒澈一抬手,罹剎鬼刀出现在他的掌心:「阿姐这回信了?」 如果司徒澈是半面鬼,没必要冒着被反噬的风险,夺去罹剎鬼刀以进入鬼沼迷城。司徒澈拿着罹剎鬼刀,恰恰证明他和巫族无关。 云棠放下菱镜,嘆了一声:「罹剎鬼刀不是什么好东西,用完就别带着身上了。」 司徒澈将罹剎鬼刀收了起来,冷金色的眼眸露出笑意:「还得靠它出去,暂时不能丢。。」 云棠打量着司徒澈身上的伤,又问:「那些东西,是你是杀的?」 司徒澈道:「嗯,看着碍眼。阿姐是来查半面鬼的吧,跟我来。」 司徒澈走在云棠前面,脚步还算平稳,只是被贯穿的右肩一直流血,整个右侧的衣袖都被血浸透了。 血滴在泥沼中,被随之而来的脚步覆盖,越来越沉重的脚印将司徒澈藏起的虚弱一点点暴露出来。 云棠还是第一次见他这么狼狈,看惯他一副蔑视天地的落拓神姿,险些忘了他也会疼。 「你的伤很重,最好止一下血。」 司徒澈闻声顿了一下,又继续朝雨林深处走:「放心,还死不了。」 雨林尽头是一处废弃的祭坛,不同于方才的宫殿废墟,祭坛上没有怪物的尸体,也没有奇怪的藤蔓。虽然陈旧,但格外干净,像是被特意打扫过。 云棠站在祭台石阶下,没有贸然走上去。司徒澈看出云棠的顾虑,先一步走上石阶,道:「放心,脏东西都清理干净了。」 作者有话要说: ps:伏山镜之前出现过两次,一次是在鬼市用于逃出极乐阁,一次在罗生塔用来送辛玖父女离开。 第74章 神女 祭坛呈五边形,由青铜浇筑而成。五角伫立的五根青铜柱倾斜向上,在祭坛中央上方交接,使整个祭坛看起来像是硕大的鸟笼。 云棠跟着司徒澈走到祭台中央,在一座凤凰雕像前停了下来。 司徒澈道:「巫族人信奉凤凰神女,每过百年,巫族族长会亲自来祭坛举行祭典,向天祈福。不过祈福的内容并不是祈求上天必佑巫族子民,而是祈祷凤凰降世,在巫族的女子中选出一位凤凰神女,替巫族人抵挡灾祸。」 「还记得神女风禾吗?」司徒澈将手搭在凤凰雕像上,「她就是巫族覆灭前的最后一任神女。」 话音未落,司徒澈的掌心微动,凤凰雕像的羽翼上随之浮现出两道火羽。而后,司徒澈又将罹剎鬼刀放在两道火羽上,回眸道:「阿姐,罹剎鬼刀的残片在你身上吧?」 云棠一顿,皱了皱眉,他怎么知道? 司徒澈看穿云棠的顾忌,指了指罹剎鬼刀:「刀灵有感应。」 云棠犹豫一瞬,将红漆木匣拿了出来。 木匣打开,两枚残片呈现在眼前,云棠将残片递过去:「我师父说这里有歷任罹剎鬼刀之主的回忆,刚拿到的时候的确能看到一点,但现在已经完全看不见了,这个和半面鬼有关吗?」 司徒澈接过残片,随便取出一枚,放在了罹剎鬼刀的一处缺口上。火羽随之蔓延成一片巨大的火舌,呈现出一片属于罹剎鬼刀旧主的回忆。 云棠打量片刻:「这是……楼危的记忆?」 火舌中,文媚穿着嫁衣,亲手刺穿了谢惩的胸膛,用一道咒印抽干他的鲜血,抹去他的记忆,将罹剎鬼刀交到了他的手中。 云棠不由想起了云角村的狐妖传说。 司徒澈嫌弃地撇撇嘴:「拿错了。」又将罹剎鬼刀上残片收回,火羽上的景象立刻消失了。 云棠道:「我在无字碑外见到了楼危和文媚的尸体。」 司徒澈丝毫不惊讶:「嗯,文媚是楼危所杀,楼危是自裁。」 云棠惊讶地睁大眼睛:「你在鬼沼里也能知晓外面的事?」 司徒澈斜了云棠一眼,道:「都说了刀灵有感应。楼危原本是名刀客,阿姐应该知道的,叫谢惩。」 「你知道的还不少。」云棠似笑非笑,「你还知道什么?」 司徒澈顿了顿,冷金色的眼眸凝视着云棠,道:「我还知道,你的死因。」 准确的说,是妖神的死因。 当年无妄深渊异动,墨语前往无妄深渊封魔,天界众神只知道她死了,却没有知道她到底是怎么死的。究竟是什么能令与天地同生的妖神散尽神魂,时过千载,始终没有查明。
第147页 可司徒澈却说,他知道。 云棠笑了笑:「不愧是司徒城主。」 司徒澈白她一眼:「我不是什么雩城城主。」 云棠没打算追问,妖神的记忆正在慢慢恢復,这些过往,她早晚会知晓。而司徒澈似乎也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打算。 他取出另一片残片,放在罹剎鬼刀背侧的另一处缺口上,道:「半面鬼在云巅雪山时也在找这枚残片,只不过楼危手中有罹剎鬼刀,才先半面鬼一步将将军冢地宫里的木匣取走了。如果我猜的不错,残片里应该有和半面鬼身份相关的线索,不然他不会急着寻找。」 第二枚残片没有像第一枚一样清晰地将景象呈现出来,司徒澈说应该是有人在残片上动了手脚,想要看到残片里的记忆,只有将神识混入残片才行。 将神识汇入残片,需要将精神力完全凝聚在虚妄的回忆世界中,一旦进入残片,现实中的一切感受都会消失。鬼沼中危机四伏,失去对外界的警觉,谁也不敢保证会不会直接死在回忆中。 司徒澈看向云棠:「一个人去看,一个人留守。阿姐选哪个?」 云棠道:「我去看吧。」毕竟事关半面鬼,还是亲自去看比较好。 司徒澈微抬下颌,睨着云棠:「阿姐不怕我趁机对你出手?」 云棠已经将手放在了鬼刀的残片上,闻言道:「你要杀我,不会等到今天。」 鬼刀残片上流转起暗红色的微光,将云棠的思绪伴着话音一同传进了残片之中。司徒澈注视着云棠的背影,连他自己都未察觉地笑了一下。 而眼底的笑意很快被森冷的杀意代替,司徒澈负手展出漫天菱镜,随之,潜伏在祭台之下许久的妖物如万箭齐发般,齐齐朝他扑了过来。 云棠的神识已经与鬼刀残片内的记忆融合,思绪被缭乱的火舌带往数千年的巫族王宫。令云棠意外的是,这枚鬼刀残片的主人竟是巫族的最后一任神女——风禾。 巫族人奉天命镇守无妄深渊,与魔族仇恨深重。魔族被封入无妄深渊前,魔君向巫族施下诅咒,诅咒巫族人世代为天命所累,不能有七情六慾,永世沦为天命的傀儡。 为了抵挡这一诅咒,便如司徒澈所言,巫族每百年会举行一次凤凰祭典,由天命选出一位神女替巫族人承担诅咒。神女不能有七情六慾,自出生便被软禁在神女殿中。直到下一任神女被选出前,她们不能与任何人接触,不能离开神女殿,更不能动情。 这样的情况在巫族延续了千年之久,直到一名神女因无法忍受神女殿中的孤独,选择了自裁。 未及百年,无法举行凤凰祭典,没有神女庇护,诅咒立刻在巫族子民间蔓延开来。越来越多的人因诅咒而死,巫族祭司不得不提议,用秘术将已故神女的天命转接到令一位女子身上,由她代为完成神女的使命。 转接天命需要这位女子与已故神女同年同月同日生,巫族上下只有一人符合条件——巫族的公主风禾。 不同于以往一出生就被软禁在神女殿的神女,风禾早已懂得人间情爱,甚至已经心有所属。可为了巫族,她依旧捨弃了私情。 被授天命前夜,她离开巫族王宫,前往凡间见了爱人最后一面。风禾用两杯忘情水,封锁了二人关于彼此的全部回忆,从此成了神女殿中不食人间烟火的神女。 风禾成为神女的第三十七年,凡间发生了一场妖兽动乱。巫族族长风无渡出山除妖,结识了一位名为路寻山的修士。因多次受路寻山出手相助,风无渡特将路寻山请回巫族做客。 却不曾想进入巫族境域的当晚,路寻山便闯了神女殿,绑走了神女风禾。 那个当年被风禾遗忘的爱人,正是路寻山。 当年,只有风禾一人饮下忘情水。风禾走后,路寻山一直在寻找她。他逐渐知晓了巫族的神女诅咒,得知了风禾离开的原因。可他不在乎巫族如何,他只想风禾记起他。 所以他用尽办法,终于让风禾想起了他。也在同时,诅咒降临,无妄深渊大开,巫族人陷入了有史以来最大的一场浩劫。 魔族涌出无妄深渊,与巫族在无字碑一带展开决战。那一战,巫族几乎全族覆灭。只有少数附属外族提前出逃,逃到其他境域重新定居,雪狼族便是其中之一。 眼见无妄深渊下的魔气即将蔓延到凡间,风禾心中有愧,为赎罪启封了巫族禁地中的罹剎鬼刀。 罹剎鬼刀将无妄深渊中涌出的魔气吞噬殆尽,风无渡也再度封禁了无妄深渊。可风禾却受罹剎鬼刀反噬,即将入魔。 许是因为风禾拿到罹剎鬼刀后神智不再清醒,鬼刀残片内的记忆变得十分模煳。云棠只能隐约看到风禾在入魔前,死在了一把墨色的长剑下。 如果没认错,那把剑正是妖神的讳天剑。 云棠的思绪从残片中脱离时,司徒澈就坐在祭台的石阶上,一眼看过去,微弯的嵴背看起来有些颓丧。 祭台上、石阶下,四处都是数不清的妖兽尸体。显然在云棠进入残片的时间内,发生了持续很久的恶战。 司徒澈的伤加重了许多,加之罹剎鬼刀的反噬,从身体到精神都变得格外虚弱。甚至直到云棠走到他身后,他才反应过来。 突然刺来的菱镜险些划伤云棠的脸颊,云棠错身一躲,扼住司徒澈的手腕:「是我。」
第148页 司徒澈的目光一颤,像是回过神来,拭去眼下飞溅的血,踉跄着起身,笑了笑:「回来了。」 云棠担忧道:「你不能再拿着罹剎鬼刀了,给我。」 司徒澈轻笑一声:「给你,你也变成我这样,我们还出不出去了?」 司徒澈将连珩和浮游散人送走时,同时在鬼沼外布了结界。半面鬼被困在结界外,无法进入鬼沼阻挠云棠发现他的身份,便起了杀心,打算用控制妖兽不断进攻二人的方式,将云棠和司徒澈困死在鬼沼中。 要离开鬼沼,还有一场恶战要打。 司徒澈问云棠:「找到线索了吗?」 云棠将残片内看见的景象告诉司徒澈,又猜测道:「风禾死于讳天剑下,而巫族灭亡后,那名叫路寻山的男子始终不知去向。如果半面鬼是因为风禾的死记恨我,他很可能就是路寻山。」 司徒澈听完,又将一个机关铜盒递给云棠,道:「在凤凰雕像下找到的,不知道有没有用。上面封了禁制,不知道怎么打开。」 云棠看见机关铜盒,颇为惊喜:「我在残片中看见过这个,风禾去找路寻山告别的时候,拿了定情信物,正是这个。」 云棠忙按照记忆中的方式解开铜盒上的机关,禁制随着机关一同破解,咔一声,盒盖自己弹了起来。 铜盒中有两个凹槽,一个放着一枚巴掌大的铜铃,另一个则空着。 而云棠的目光凝滞在铜铃上,周身骤冷。 作者有话要说: 早写完就要早更新!(骄傲地挺起小胸脯) ———————— 巫族牺牲神女来换取全族安宁的行为,纯属剧情需要,和古时和亲性质类似,完全不值得贊同。(求生欲拉满 ———————— 下章开始进入「大结局」板块。 第75章 大结局(上) 司徒澈见云棠怔在一旁,皱眉问:「想什么呢?」 云棠回过神,摇了摇头:「没什么。接下来怎么离开?」 司徒澈没答,反倒警惕地环顾起四周。掌心的金光流转片刻,一把剔透的流光长剑握在了司徒澈的手中,他执剑走到祭坛边缘,道:「出口也在无字碑下,原路返回就行。不过在离开之前,要先解决些麻烦。」 云棠顺着司徒澈的目光看去,只见祭台下的迷雾愈发浓重,一片墨绿中,密密麻麻的眼睛一双接一双亮了起来。 「有趁手的兵刃吗?」司徒澈问。 云棠微一抬手,一把金色的长弓出现在掌心。司徒澈见状啧了一声,揶揄道:「没去往生海取讳天剑?」 他明知当时在往生海底,讳天剑并不愿认云棠为主。 云棠白他一眼:「杀鸡焉用牛刀。」话音未落,已经先一步杀进了兽潮中。 汹涌而来的妖兽像遮天蔽日的乌云,将祭坛方圆数十里的鬼沼包围得水泄不通。所有妖兽都被半面鬼施了不死咒,只剩半副残躯也能垂死反扑。 云棠杀出重围时,已经分不清身上那些血是自己的,哪些血是妖兽的。而司徒澈的处境只会更惨,他本就身负重伤,一场恶斗下来,连走路都要靠他那股不肯低头的犟劲强撑着。 半面鬼显然不会善罢甘休,既然能在祭坛处设伏,出口处自然也不会放过。二人目前的情况实在不宜立刻进行第二次恶战,冲出重围后,只好躲到鬼沼雨林外的一间废弃的木屋内暂歇。 司徒澈连路都走不稳,却始终不肯让云棠扶他。云棠也只能装作看不出他在逞强,以到木屋外巡查为由,将司徒澈一人留来木屋内运气疗伤。 云棠在木屋外布下结界,防止妖兽突然闯入,确认周围暂时安全后,一个人在屋外的台阶上坐了下来。 青铜机关盒打开,云棠取出里面的铜铃。一阵风吹过,铜铃轻轻响了几声。微冷的铜铃攥在掌心,透着凉意,云棠静静看着掌中的铜铃,不知不觉模煳了视线。 云棠始终记得,她和浮游散人的初逢是在一年寒冬的初雪。那年她才十四岁,被父亲关在后院罚跪。浮游散人也不知是从哪翻进了她家的院子,在她耳畔摇了两声铃铛,矮身同她说:「小丫头,你的天资不错,没准能飞升成神,愿随贫道远走修行吗?」 那天的风很冷,云棠冻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只能抬头瞪他一眼,暗骂:一副骗子乞丐相,傻瓜才信你。 可浮游散人走时,在她的额间轻轻一点,恍惚间似有金光闪过,周遭的风忽然停了,也不觉得冷了,云棠茫然地看着浮游散人留给自己的一包饴糖,不知不觉就成了自己曾经以为的傻瓜,一傻竟傻了千年之久。 自从在鹭岭定居,云棠见浮游散人的次数少了很多,但每次见面再分别,浮游散人都会留给她一包饴糖。上次在云陲,浮游散人不告而别,也给她留了一包饴糖。那包糖,她一直带在身上。 云棠取出一颗尝了尝,嘶,苦的。 这臭老头的糖,从来没好吃过。 …… 司徒澈从木屋内走出来,刚好看见云棠坐在台阶下,清瘦的身子缩成一团,安安静静地埋头伏在膝盖上。青铜机关盒敞开摆在她的身侧,铜铃上有几滴尚未干掉的泪珠。 司徒澈明白了原因,默默回到木屋内,没去打扰她。 半个时辰之后,云棠平復下情绪回到木屋。司徒澈落拓地坐在木窗下,见云棠红着眼眶走进来,枕着胳膊朝后一靠,嘴欠道:「小爷我没那么容易死,阿姐哭什么?」
第149页 云棠嗔他一眼:「放心,你死了我也不会哭的。」 司徒澈起身,拍了拍衣摆:「那就一言为定。」 云棠一愣:「什么一言为定?」 司徒澈笑着与云棠错身而过,淡淡道:「走吧,再不离开,妖兽就要追过来了。」 果不其然,二人还没离开木屋的院子,一眼望不到尽头地兽潮就涌了过来。 司徒澈抱臂定住脚步,回眸问云棠:「我这算不算料事如神?」 云棠:「乌鸦嘴。」 剎那间,惊蛰弓三箭齐发,在兽潮上空化作漫天箭雨,一金一白两道身影在黑压压的兽潮中飞快闪动起来。 木屋处的打斗很快将整座鬼沼内的妖兽都吸引过来,云棠和司徒澈在兽潮中一路逃一路杀,包围圈却越来越厚。云棠连施法都快顾不过来,司徒澈却不知道搭错了哪根筋,忽然闪到她身侧,同她闲聊起来。 「阿姐听过虚空境吗?」 云棠徒手拎起一只妖兽重重甩出去,没等回话又一只妖兽朝她扑了过来,她飞身躲闪,反手一道符咒将其定住,才终于得空朝司徒澈投去一个看智障的目光,回道:「你还有心思闲聊?」 司徒澈一连射出数十枚菱镜控住二人周围的妖兽,也不管云棠有没有心思听,自顾自道:「虚空境是三界之外的死地,行走的都是不为三界所容的恶鬼。」他突然停下打斗,「阿姐,我不是什么雩城城主,我们在虚空境见过。」 云棠惊住一瞬,险些被扑来的妖兽抓住。周围嘶嚎的叫声将思绪拉回,云棠抬手掐诀击飞已经逼近二人身侧的十余只妖兽:「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司徒澈却道:「再不说,就来不及了。」 周遭的妖兽忽然全部安静下来,早被司徒澈埋在泥沼下的镜片缓缓升出,数千片菱镜上流动的金光将迷雾驱散,在泥沼雨林上空笼罩出一片纯粹的白。 周遭万物,都在一瞬间失去了颜色。司徒澈站在闪烁的菱镜碎片前,取出一枚赤红色的血珠,道:「阿姐,我们见过的。」 云棠看着视线中唯一一枚色彩,仿佛忽然推开了回忆的大门。 他们的确曾经见过。 那时的司徒澈衣衫褴褛、目光空洞,满身伤痕地徘徊在虚空境入口。妖神从他身边经过,他忽然问:「血是什么颜色的?」 妖神便刺破指尖,给了他一滴血珠。那是在他灰白的天地中,出现的第一抹颜色,也是数万年来唯一一抹颜色。 司徒澈见云棠目光颤动,似乎是想起来了,不由笑了笑。而后万千菱镜在一瞬间炸开,周围如山海般涌来的兽潮霎时间灰飞烟灭。 司徒澈也在同时失去全部力气,向前倒了下来。 云棠立刻上前扶住他。罹剎鬼刀也因为失去法力的束缚,从司徒澈的体内分离出来。 司徒澈将罹剎鬼刀递给云棠,用虚弱到几乎不可闻的声音道:「阿姐,妖兽都清理干净了,走吧,拿着罹剎离开。」 云棠一接过罹剎鬼刀,刀内足以吞噬神魂的戾气瞬间涌进她的体内。云棠的身子不由自主地颤了一下,却将罹剎鬼刀攥得更紧。 她撑着司徒澈地肩膀与他一同站了起来:「好,那就一起离开。」 罹剎鬼刀内的戾气不仅可以吞噬人的神魂,还会将体内原本的法力逐渐驱除,逼着持剑之人逐渐沦为如楼危一般失去灵魂的刀鞘。司徒澈正是因为罹剎鬼刀的原因,才会变得越来越虚弱,几乎性命垂危。 云棠搀扶着司徒澈,走在遍地妖兽尸骨的泥沼中。她几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来的。 无字碑打开的一刻,灼眼的天光一瞬间倾泻而下,仿佛可以将这一身的伤痕洗净。 澜沧古镇刚刚下过一场雨,春雨初晴,山岭之上横跨过一道七彩的光芒。 云棠疲惫地跪在地上,努力地扶起身侧的司徒澈,指向天空:「司徒,你看啊,是彩虹。」 司徒澈艰难地抬起头,目光茫然地沉默了良久,忽而笑道:「嗯,很美。」 天色却在他笑意粲然的眼眸中骤然晦暗。唿啸的北风捲起无字碑外的枯叶,苍茫荒野被乌云一层一层压下来。 那道未曾映入少年人眼中七色光芒被一片混沌吞噬殆尽,雨后的安宁如同陷入巨兽之口般碎成满地的狼藉。 云棠在唿啸而过的狂风中扶着司徒澈起身,只见半面鬼从漫天风沙中一步一步走了出来。 不同于以往,这是云棠第一次深切地感受到,半面鬼对她动了杀念。 或许从前他只是想引着云棠一步步走向他安排好的路,逼着她去做一个他曾经无法抉择的选择。 可事到如今,云棠已经猜到他的身份,他不会再留云棠的性命。 「连珩在哪?」 云棠问出这个问题,无异于揭穿了半面鬼的身份。 自从那时云棠被司徒澈强行与连珩和浮游散人分开,情丝就没办法再联繫到连珩了。 半面鬼手中有连珩的半副神骨,如果他想取连珩的性命,连珩根本没办法阻挡。但好在,情丝虽然失灵,却没有消失,这至少证明,连珩还活着。 半面鬼已经动了杀念,不会再给云棠任何缓和的时间。云棠的话音还未落地,一道黑色气刃已经带着吞天灭地之势,从云棠和司徒澈之间噼了过去。
第150页 云棠不得已推开司徒澈,再次拾起地上的罹剎鬼刀,抵挡半面鬼一次又一次杀招。 可云棠刚飞升不久,论修为本就不是半面鬼的对手,再加之罹剎鬼刀时刻伺机吞噬她的灵魂,二人几乎没过几招,云棠便落了下风。 风沙中涌起密集的血色咒文,锋利的气刃在咒文加持下带着令人无法动弹的压制力。云棠被半面鬼困在原地无法挣脱,而煞气凝成的黑色长剑已经穿透血色的咒文,朝云棠狠狠刺了过来。 云棠全力挣扎,眼眸已经变成赤红色,可半面鬼的束缚像是压在她身上的大山,纵使有开天闢地之力,也无法挣脱开。 这回是真的要死了,云棠心想着。 突然间,一道刺眼的白光炸开,云棠的视野勐然空了一瞬,再睁眼,只见司徒澈挡在她的身前。 少年人的金眸亮起耀眼的光芒,眼角蔓延开七彩的碎纹。一双镜羽汇聚成的翅膀在他的背后绽开,在半面鬼袭来的一瞬,碎成漫天的鎏金。 云棠一瞬红了眼:「你不要命了?!」 司徒澈彻底失去了全部的力气,跪倒在漫天碎金里。 天地混沌一片,地面开始塌陷。 半面鬼升至半空,将无字碑下鬼沼的禁制打破,地面上不断出现的裂隙很快将云棠二人吞了下去。 云棠一手拉住遍体鳞伤的司徒澈,一手将罹剎鬼刀刺进倾塌的大地上。 塌陷的地面不断倾斜,云棠抓着罹剎鬼刀在周遭不断滚落的石块上一连坠落了数十米,再抬头,地面上的裂隙已经开始逐渐復原。 半面鬼是打算永封鬼沼迷城,将她和司徒澈困死在这。 云棠施法拼命地向上,可没上多远,又会被滚落的石块砸下来。半面鬼在裂隙上凝视着深渊之下的云棠,沉默良久,将最后一道杀招挥向了云棠。 云棠没死,但经脉震裂,已经没办法再施法。她只能凭着最后的力气抓住罹剎鬼刀,拉住已经奄奄一息的司徒澈,无力地挣扎着不要掉下去。 上方的裂隙正在一点点缩小,一旦裂隙消失,他们便再也回不去了。 可明知是这样,又能如何呢? 云棠已经没了挣扎的力气。半面鬼也看出云棠早已力竭,驻足片刻后,在裂隙之上的黑雾中消失了身影。 失去动静许久的司徒澈在半面鬼离开后慢慢睁开了眼,他尝试去掰开云棠拉在他手腕上的手,虚弱道:「阿姐,放手吧,再不放开,你会死在这。」 云棠依旧将手攥得紧紧的,咬牙道:「少废话!说了一起走,谁也不能死在这。」 司徒澈嘆了一声,轻轻扯了扯云棠的袖子。 云棠回眸,只见深渊中的少年眉眼带笑地看着她,那双从来冷傲的金色眼眸,竟也染上笑意。 「阿姐,你知道吧?我从一开始接近你,就是想杀了你,好把妖神的魂魄取回来。 「我用问心镜送你回两千年前、帮你走出罗生塔、进入往生海,我做这一切,都只是为了让你明白,你的魂魄、你的神骨、你的一切,都应该完完整整地属于另外一个人。 「你不该心安理得地存在,你该把她还回来。」 「......可后来,我发现她回不来了。」司徒澈缓缓将一枚六角菱镜塞进云棠的手心,「从前,我一心希望你死,现在,我只希望你活着。」 一滴泪珠顺着云棠的脸颊滑下来,恰好滴在司徒澈的指尖。 司徒澈抬眸轻笑:「不是说,我死了,你不会哭吗? 「我要这命没用,送你,值了。」 掌心的菱镜忽然绽开七彩的光芒,一道璀璨的镜桥如同往彼岸的天梯,将云棠缠在无数碎金中,一路送到深渊之上。 而司徒澈的手腕早已从云棠的手中脱离,在看见云棠平安离开的一瞬,笑着永堕深渊。 有人曾说,镜桥之上流动的光芒,像是雨后初晴时洒落在人间的彩虹。司徒澈看不见彩虹的颜色,但云棠喜欢,他便将天地间的颜色都留给她。 他说,这是他的亏欠,也是他执念的终点。 第76章 大结局(中) 缥缈峰,洗尘殿。 连珩醒来时头还有些昏,经脉间略有残存的寒意,是寒疾发作后的症状。那时他突然被送出鬼沼迷城,抵达无字碑时,云棠和浮游散人都不见了。 他认出那人是司徒澈,第一时间开启情丝去联繫云棠。可无字碑不仅隔绝了情丝的灵力,也将鬼沼的入口彻底封死。连珩在澜沧古镇西郊外寻找了很久,也没找到其他入口,然后不知为何,寒疾忽然发作,再后来,就昏了过去。 前些时日,连珩托南淮去查了些事情。南淮查出头绪去澜沧古镇找他,恰好碰上连珩寒疾发作,昏倒在西郊的荒野上。 自从上次在云巅雪山与半面鬼交手后,连珩的寒疾愈发严重,发作的间隔也越来越短。南淮见他情况甚危,只好先将他带回缥缈峰医治,这一昏,便耽搁了足足三日。 坐在一旁书案边翻阅卷宗的南淮见连珩醒来,起身走上前,道:「醒了?昏迷了三日,差点以为你醒不来了。」 连珩缓缓坐起,问:「查到了吗?」 连珩托南淮去查的事情,正是天尊,也就是浮游散人飞升前在凡间的身份。 大概是从第一次见到浮游散人起,连珩便一直没有停止调查他的身份。
第151页 起初,只是因为他是云棠的师父,却来歷不明;再后来得知他是天尊,连珩又开始怀疑天尊特意下凡点拨云棠的用意;而直到最后,楼危的尸体在天宫失踪,天界似有内鬼,连珩才第一次开始怀疑天尊是否与半面鬼有关。 一旦有了怀疑,从前很多看起来顺理成章的事情都变得微妙起来。比如,为何在云棠前往云陲时,浮游散人刚好也参与到邪祟作乱一事中?为何在云棠去云巅雪山赴宴时,天尊又恰巧安排他去云巅雪山驱魔? 还有一千年前,他被天尊派往北境除妖,途中刚好撞见云棠出嫁,刚好因为一个无心之失解封了云棠的神骨。连珩记得那次北境的妖邪作乱,原本不需要他前去处理。 而在云棠的神骨解封后,他被天尊罚到云巅雪山驻守,天尊却在同时下界,以浮游散人的身份出现在云棠身边。这一切真的只是巧合吗? 南淮将手里的卷宗递过来,道:「身为天神,调查天尊,这种麻烦事,也就你敢安排给我了。查是查到了,不过,我建议你先把药喝了。」说着,指了指床边的药碗。 连珩直接接过卷宗,看也没看药碗,又问:「阿四在哪,离开鬼沼了吗?」 「不清楚,我将你安顿好再回澜沧古镇时,鬼沼已经被封了。不过你别担心,我去万神楼看过,她的魂石完好无损,证明她暂时还没事。」 南淮又把卷宗夺回来,指了指药碗,示意连珩先喝药,「你之前服用的药是哪来的?里面掺了剧毒,初服的确可以缓解寒疾发作的症状,但时间久了,无异于饮鸩止渴。」 连珩的目光沉了下去:「是天尊。」 药是天尊给的。现在想来,的确是从开始服药后,寒疾才愈发严重。连珩对自己的身体一向不甚在意,寒疾加重,他也只当是在云巅雪山久留的原因,这才没怀疑到药上。 南淮的脸色也不好看了,他嘆了一声:「先喝药吧。」 连珩将药服下,开始翻阅卷宗。这是南淮从地府搜罗来的冥界密档,记载多是天界史料中没有的部分,有实有虚,看起来格外麻烦。 连珩心里挂念着云棠,实在没有耐心,直接问:「天尊和巫族有关系吗?」 南淮沉默片刻,才道:「有。 「先任战神的确是个幌子,天尊才是巫族的最后一任族长。」 ...... 「风无渡。」 半面鬼站在无妄深渊的入口,缓缓念出了这个他许久未被提起的姓名。 漆黑的斗篷下是一张老去却不显疲态的脸,眼角布满细而浅的皱纹,幽暗的眼眸仿佛望不见底的万丈深渊。 无妄深渊入口周围的血池映出黑色斗篷下的容颜,半面鬼看着血池下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冷冷笑了一声。 他是九天之上,受万神敬仰的天尊;褪去荣华,又成了下界游歷八荒的浮游散人。可披上这身漆黑的斗篷,他便成了令人谈之色变的三界恶灵、在暗中搅动风云的灾星、人人得而诛之的半面鬼。 唯独风无渡,这个他真正在乎的身份,却自从他飞升之日起,再未与他有关。 两万年前,巫族为封魔全族覆灭,风禾也因启封罹剎鬼刀,死于讳天剑下。独独他在那场劫难中飞升成神,得天授命,成了这掌管天纲的天尊。 当时来送天绶印的神官正是妖神墨语,她将天绶印交给他,许他天尊之位,命他庇佑苍生,却又因风禾入魔,亲手杀了他唯一的亲人。 自从坐上这天尊之位起,他唯一的打算就是復生巫族,哪怕要以苍生为代价。 他亲手点化将死的路寻山为神,将风无渡的记忆和身份转交给他,又把自己与巫族的关系完全划清。而后借路寻山之手开始筹划巫族的復生。 知晓他是真正风无渡的人只有妖神墨语,墨语死了,他的身份便可以永远瞒下去。所以他筹划了第一次血月极夜,设计除掉了前往无妄深渊封魔的墨语。 按计划,妖神为封魔散尽神魂,本该彻底消失于世间。可连珩用半副神骨换来转魄灯,亲手将墨语的魂魄送入轮迴,意外打乱了他的计划。 神魂不散,妖神不死。一旦云棠重新飞升成神,妖神的记忆都会找回来,他所有的计划都会功亏一篑。 一怒之下,他亲自斩杀了无妄深渊下的魔君,却在发现连珩的半副神骨时,有了新的计划。 这一次,他不仅要復生巫族,还要让轮迴转世的妖神亲眼看着苍生因她而亡,让她同自己当年一样,眼睁睁看着挚爱之人死在眼前。 他以浮游散人的身份找到云棠,引着她一步步走到今天。如果不是在云巅雪山时出现了意外,一切都已经结束了。他没想到最后竟是风禾的残魂救了云棠。 如今巫族已经无法復生,他能做的事只剩一件,将天下苍生欠巫族的债讨回来。只要将无妄深渊大开,他就能再一次开启三界极夜。届时整个三界都会陷入死寂,所有人都要为枉死的巫族子民陪葬。 半面鬼再一次将斗篷披好,踏上了血池之上的禁桥。 当年妖神死前在无妄深渊外布下封魔钟,这一千年,因为云棠的存在,封魔钟上的妖神之力逐渐流失,已经出现了许多裂隙。 半面鬼走过禁桥,来到无妄深渊的大门前,黑色的暗流顺着他的手掌涌入封魔钟,早已垂危的封魔钟很快四散裂开,失去了对无妄深渊的封禁。
第152页 尘封已久的禁地之门即将打开,半面鬼走上前,正要施法开启最后一次三界极夜,身后却忽然传来了云棠的声音。 「两万年前,巫族入无妄深渊封魔,不惜以全族覆灭为代价,才换来世间的万年安稳。你现在将这道门打开,巫族人的心血都要功亏一篑,这真的是你想要的吗?」云棠手执讳天剑站在禁桥的另一头,目光沉沉地望着半面鬼。 血池蒸起的血雾隔在二人之间,像是一道划分黑白的屏障。半面鬼看到云棠手中的讳天剑,冷笑一声:「看来你都记起来了。」 云棠目光灼灼地注视着他:「师父,收手吧!」 听见「师父」二字,半面鬼的手明显颤了一下,沉默片刻,他终于将这一身漆黑的斗篷摘了下来。 黑色斗篷下是云棠最熟悉的面容,如果说一开始她还怀着些侥倖,希望半面鬼并不是浮游散人,那么此刻,一切都没有转机了。 这一路走来,她怀疑过很多人,楼危、文媚、司徒澈,甚至是一开始的连珩。可她独独没有怀疑过浮游散人。 浮游散人在她最绝望的时候出现,亲手将她从凡间的桎梏拉出来,她才一步步成了今天的云棠。可此刻他那么坦然地撕下伪装,将他亲手埋在云棠心底的倒刺连根拔起,刮开一道道血淋淋的伤痕,让所有美好的过往都变成洒落在伤口上的盐。 云棠攥紧手中的讳天剑,望着浮游散人手中的三不旗,一瞬红了眼:「修道者,不以卦象定生死; 「降妖者,不以人妖断善恶; 「为侠者,不以己心论是非。 「师父,这是你教给我的,难道你都忘了吗?」 浮游散人却轻笑一声,冷嘲道:「那你可知,这是巫族人行于世间,必须遵守的族规。 「我巫族世代镇守无妄深渊,无愧于天地。可天道却将族划于苍生之外,弃如敝履,歼之如草芥。既天不为庇佑苍生而为天,那我成神成魔,自己说了算!」 低沉的怒吼打破无妄深渊的寂静,禁桥之下的血池翻涌而起,如两条硕大的血蛇朝云棠的方向扑了过来。 云棠挥剑而起,讳天剑斩开血蛇,直朝浮游散人刺去。 浮游散人不得不离开无妄深渊的大门前,与云棠在禁桥上方打斗起来。 二人势均力敌,谁也没办法占得上风。 浮游散人威胁道:「你别忘了,我身上有连珩的半副神骨,你杀了我,他也别想活下去。」 云棠依旧没停下攻势,反倒出手越来越狠。浮游散人在她愈发狠戾的眼眸中终于看见了当年妖神的影子,有那么一瞬间,他竟觉得就算是牺牲连珩,云棠也会阻止他重开无妄深渊。 他冷笑一声:「果然无论过了多久,你始终不会变。风禾为了封魔才受魔气侵染,你仍狠心杀了她。世人皆道魔族无情,可你又何尝不是一样的冷血?为了你所谓的天道,你也一样可以牺牲任何人。你与我,又有何分别?」 云棠抬眸:「你错了。」 风禾的确死于讳天剑下,却并非妖神所杀。只可惜,浮游散人永远都不会知晓了。 一道寒光划开无妄深渊上的血雾,在浮游散人的胸前划过一道刺眼的血光。浮游散人错愕地回眸,只见连珩站在他身后,将问渊剑毫不犹疑地刺进了他的胸膛。 他在世间辗转数万载,离去,却只在一瞬之间。 怀中的铜铃掉落在禁桥上,一路滚到血池中,几声清脆的铜铃,成了他这荒诞一生最后的迴响。 他永远都不会知晓,当年风禾是借讳天剑亲手撕裂魂魄,用一身血肉在冥界入口筑起渡桥,为的是将因魔气侵扰、无法入轮迴的巫族亡魂送上来生路。 可浮游散人一心以为自己是在为巫族人向天讨公道,为了復生巫族的执念,将巫族人的残魂从地府召回,使巫族人的残魂在魔气的侵扰下受了数万年的折磨。 他自以为为巫族所做的一切,不仅辜负了风禾的牺牲,更使巫族人沦为受魔气控制的恶鬼。他从来为的都不是巫族人,只是他自己的执念罢了。 浮游散人的身躯在禁桥上一点点消散,连带着魂魄一同消失在血雾中。云棠和连珩一同走到无妄深渊的大门前,将一身修为汇入残损的封魔钟,随着体内的法力越来越少,封魔钟也逐渐復原。 可是一切还没有结束。 半面鬼死了,连珩的半副神骨也彻底消失了。神骨间的羁绊使连珩体内剩下的半副神骨也开始慢慢瓦解,封魔钟復原的一瞬,他也倒在了云棠的怀里。 一切都在他们的计划中,包括他的死。 在云棠抵达无妄深渊前,连珩得知往生海下的讳天剑被取走,沉寂许久的情丝也终于出现了反应。这个计划是他提出来的,但云棠没有反驳也在他意料之中。 早在云陲,半面鬼第一次让云棠做选择,云棠便已经给出了答案。她永远不会选择以苍生为代价的私情,但好在,也没人能限制她的选择。 临行前,云棠将那枚作为她护身符的墨玉佛珠交给连珩,要他带在身上,现在,该还给她了。 「阿四,」连珩将佛珠放进云棠的掌心,「为了遇见你,我在世间蹉跎了一千年。这次,要换你等我了。」 云棠将佛珠攥紧,低头在连珩唇边落下一吻:「好。」 怀中的身躯慢慢消散,空留一颗佛珠填满掌心的空缺。
第153页 当年,云棠跪在母亲的床前,从临终的母亲手中接过这枚佛珠。母亲说,这世上会有人一直爱她,她不信,直到遇见了连珩。 连珩为了将她的带来世间,剔除半副神骨,散尽一身修为,在世间苦寻了千载。 这次,换她来等他。 第77章 大结局(下) 一千年后,江州。 江州城内有家云楼酒肆,以醇香甘甜的青梅酒闻名。酒肆老闆是位名唤阿诺的姑娘,模样乖巧,性子倒是泼辣,像是掺了烈酒的青梅酿,初尝甘甜,细品起来才发觉辛辣割喉。 据传,这位阿诺姑娘不是凡人,光是在江州开酒肆,就已经开了一千年。好在江州是仙门百家聚集之地,年高千岁的少女在江州并不算奇事。 不过,阿诺依旧是江州的名人,因为今年七夕一过,她就要和玄天宗的沈宗主成亲了。 「我不戴这个,太沉了。」 云楼酒肆后院,圆脸杏眼的少女将面前的凤冠推回去,嫌弃道:「你们凡人成亲真麻烦,又要下聘定亲,又要迎亲送嫁,还得戴这坠脑袋的破凤冠,累都累死了。」 沈天颂笑着摇头,无奈道:「你不喜欢就不戴了。我记得去年你生辰,师父送了你一枚玉簪。那簪子搭嫁衣,也挺好看的。」 阿诺不依不饶:「这嫁衣我也不喜欢,又厚又沉,像披条被子在身上,又是大红色,老气得很。」 沈天颂心道:这嫁衣是天蚕丝的料子,无论如何也是「厚重」二字扯不上关系,怎么会像被子呢? 可阿诺说不喜欢,他也只好耐着性子道:「明日我再命人做条新的,你喜欢白色,做条白色的也成。」 阿诺思量一瞬,水亮的杏眼转了转,忽然走到沈天颂身前,道:「沈宗主,要不我们一切从简,直接从洞房开始吧!」 说着,已经环住了沈天颂的脖子。 可沈天颂面不改色,依旧一本正经道:「倒也可以,不过得先跟师父商量一下。」 「不可以。」 一声清亮的话音从院外传来,伴着话音,一人一袭白衣走了进来。 云棠边走边道:「天尊早在三月前就盼着你们的婚事,为了能腾出空闲下界来参加你们的婚宴,提前把接下来半年的事务都提前办了。 「天颂,为师可是为了这事一连三月未歇,你哪能因为红烧肉一句『麻烦』就把婚事取消,这世上有她不嫌麻烦的事吗?」 阿诺气得嘟嘴:「我不叫红烧肉,我叫阿诺!」 云棠敷衍点头:「好好,知道了,阿肉。」 沈天颂迎上来:「师父,我爹在天宫还忙吗?我也是怕他脱不开身,想着不如干脆一切从简,咱们一家人好好聚一聚,就算办完了。」 当年半面鬼在无妄深渊下魂飞魄散,天尊的位置因此空了好些年。直到后来天绶印落到江州,沈老宗主得天命飞升,成了新的天尊,这个位置才终于落定下来。 半面鬼掌管天界数万载,天界各处积弊已久,沈老宗主飞升后要处理的麻烦极多,光是清理半面鬼的余党就用了数百年。 云棠这些年也一直没闲着,三界之内,哪里有麻烦,哪里就有她。一直这么忙了一千年,云棠直到半年前,才终于将三界之内的所有隐患全部清扫干净,眼下也是终于闲下来,才终于得空来江州看看沈天颂和阿诺,也就是红烧肉。 连珩走后,红烧肉自己在缥缈峰住不惯,云棠也没心思照顾她,便把她丢给沈天颂养着。没想到养着养着,肉乎乎的小兔子,就成了如今聘婷天姿的少女。 云棠今日来,正是为了送嫁衣。她是沈天颂的师父,也算阿诺的娘,平日里不怎么关照二人,但成婚毕竟是大事,她想着自己也该尽下义务,便一连着熬了几夜,亲手给阿诺缝了一件嫁衣。 云棠将嫁衣递给阿诺,道:「拿去试试,现在不合身,还能改。」 阿诺接过嫁衣,展开打量几眼,不敢相信:「这是你亲手做的?」 云棠点头,又道:「怎么,嫌丑?丑也得忍着,我赶了好几个晚上赶出来的,你必须得穿着它成婚。」 阿诺撇撇嘴,嫌弃地哧声,却还是乖乖去换了衣服。 她记得当年在云陲的时候,云棠和连珩被困在幻境里,那时候别说是裁制衣裳,只是裁布料,对于云棠而言都难如登天。那时候也要做嫁衣,最后还是连珩勉强缝制了一件。 这一千年里,阿诺看着云棠没日没夜地四处奔波,其实是心疼的。有时候她甚至觉得,云棠这样逼着自己一刻不闲地收妖、除魔,只是为了暂时逃避连珩的离去。 可无论是她还是沈天颂,能做的似乎都只有告诉她,她还有他们这些家人,至于别的,便无能为力了。 阿诺将嫁衣换好,从房内走出来,在云棠和沈天颂面前转了一圈,问:「怎么样,合适吗?」 沈天颂红着耳畔,点了点头,没出声。直到看着阿诺穿着鲜红的嫁衣站在自己的眼前,沈天颂才终于反应过来,原来那个曾经天天依偎在他怀中毛茸茸的小兔子,真的变成他的新娘了。 云棠将阿诺上下打量一番,道:「腰身宽了,你换下来,我再改改。说起来,你以前肚子可圆了,现在怎么这么瘦了?」 阿诺没好气道:「兔子有腰还叫兔子吗?」
第154页 沈天颂失笑,阿诺则气鼓鼓去换了衣服。 下午,玄天宗的人来找沈天颂回宗门。云棠闲着没事,也顺路到街上转了转。沈天颂还留下一名随从,方便给云棠带路。 途中,二人路过一家名唤「月阁」的裁缝店,店面不大,但装饰讲究,云棠没忍住多瞧了一眼,这一瞧,竟瞧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花月?」 云棠在店门前停了下来。 玄天宗的人顺着云棠的目光看去,思量一瞬,想起了什么,便道:「您认识这位姑娘吗?说起来,在下也曾见过她。好多年前的事了。 「大概是一千年前吧,小宗主离开江州到宗门外歷练,老宗主命在下暗中保护小宗主。说来惭愧,在下一时失察,跟丢了一段时间,再后来追到云陲时,没见到小宗主,倒是在不渡江岸发现了这位姑娘。 「那时候她魂魄几乎散尽,只剩下一副身躯。在下见她还有一丝气息,便托人将她带回了玄天宗。大概又过了俩月,这姑娘忽然就醒了,魂魄也恢復如初,看不见一丝病态,也是怪了。 「不过她醒来后,除了自己的名字,什么都不记得了。她离开宗门后,在下也没再见过她,没想到这家月阁竟是她开的。」 云棠大概明白了花月还在世的原因。她几乎没有犹豫,径直进了月阁。 花月见云棠进来,上前招唿。云棠拿出一件白色的广袖轻纱长裙,问她:「腰身宽了些,能改吗?」 花月点头应下,又问云棠何时来取,二人定好来取衣裳的时间,云棠付过银两,准备离开,却忽然被花月叫住。 「这位客人之前来过吧?」 云棠顿住脚步,回身笑道:「从前没来过。 「不过,以后会常来的。」 ...... 似乎三界之内的一切都在慢慢变好。 天界在沈老宗主的掌管下逐渐恢復正轨,沈天颂也早已成为一名合格的玄天宗宗主;辛玖也回到万妖山,成了新任的镛城城主,并与新妖王成婚,一起守护万妖山的安定。 时过千载,八荒安宁,四海清平。 一切安好,唯独缺个他。 参加完阿诺和沈天颂的婚宴,云棠孤身回了鹭岭,在半妖酒馆后的梨树下坐了一整夜。 当年,连珩走后,墨玉佛珠化作一颗梨树种子被云棠带回鹭岭,栽到了酒馆外一推开窗就能看见的地方。 如今一千年过去,这棵梨树已经快比酒馆门前的槐伯还要高大,却始终没有开花结果。 云棠每次从外面一身疲惫地回来,就会到这棵梨树下小憩。她靠在树干上,就仿佛靠在他的怀里。 七月的鹭岭总是多雨,一场细雨一连落了半月。云棠难得闲下来,便在酒馆里终日望着细雨,也蹉跎了半月。 一日清晨,微风吹开酒馆二层的小窗,将细雨中清淡的梨花香气吹进了屋内。 云棠在香气中醒来,走到窗前朝外望去,只见连绵细雨中,雪白的梨花落了满地,有人站在茫茫花海中与她隔着雨幕相望,只一眼,便足够慰藉平生。 「阿四,我回来了。」 云棠飞身而下,却站在原地不敢与他相拥。她红着眼看着他,生怕一过去,这场梦会醒。 所以连珩上前,先一步抱住她,坚定地告诉她:「我回来了,虽然,有些晚。」 云棠终于回过神,与他紧紧相拥。 「不晚。」 绵延半月的细雨终于停下,只剩翩跹而下的雪色梨花。 他们在花雨中拥吻,缠绵、缱绻,久违的温存,竟已蹉跎了千年。 ...... 直到许久之后,天界众神才渐渐明白,在连珩不在的一千年里,云棠不眠不休地奔波,并不是为了逃避连珩的离开。她只是希望能在他归来之日,用一个无忧安定的世间来迎接他。 待到后来,云棠和连珩并肩立于九天之上,再回首这数千载过往,才发觉曾经很多苦涩的过往,都已时间慢慢沖淡。 无论是少时缺失的亲情,还是亡于无妄深渊下的师徒情义,都随逝去的千载岁月,开始变得模煳不清。 而至于半面鬼抗争一生的天道,是否真的不公,云棠早已不再在意。 或许这世间冷漠、残忍、处处锋刃,但总有人愿意为她披上盔甲,铸成刀剑,为她斩尽世间风雨,许她一个千秋万代的安宁。 作者有话要说: 啊!!! 正文终于完结啦!!! 接下来会不定时掉落番外。 番外一部分是小甜饼,一部分是对主线中没机会写到的剧情进行补充,包括但不限于「前世妖神的具体死因」、「楼危和文媚的支线」、「司徒澈的真实身份」等,一共大概六章左右,不定时掉落,不用特意等,收藏之后会有更新提醒的。 第78章 番外一 师父 九重天的天尊殿后生长一片瘦长紫竹林,是当年浮游散人受命天尊后亲手所栽。如今数万年过去,天界虽是物是人非,这片竹林却愈加繁盛。 而在云雾缭绕的竹林深处,还藏着一方数万年都未曾改变的孤冢。除了浮游散人,没人知晓这座孤冢的存在。 无妄深渊大战的前一晚,浮游散人曾回过九重天。他在这座孤冢前立了一整夜,最后将墓碑上的名字抹去,刻上了新的姓名。
第155页 他想,此去无妄深渊,或许再难归来,如果这数万年的筹谋与算计当真行至末路,他更希望用墓碑上的名字离开。 ...... 自无妄深渊大战起,九重天上的天尊之位便一直空闲着。直到百年后天绶印降临江州,天界才有了新的天尊。 接任浮游散人,也就是上一任天尊路寻山之位的人,是江州玄天宗的沈老宗主沈行川。但天绶印真正选中的新任天尊,其实另有其人。 沈行川的独子沈天颂,年岁不大,修为一般,不知是哪里修得造化,竟得天绶印青睐,被选为天界的新一任天尊。 只可惜沈天颂年岁尚小,资歷尚浅,论修为、论心智,都达不到足以统领万神的地步。故而天绶印暂时选择了沈天颂的父亲——沈老宗主接任天尊之职。 只待他日沈天颂歷劫归来、功德修满,天绶印自然会再回到他的身上。 沈老宗主既暂接了天尊之位,天尊的受命大典也便提上了日程。因着上一任天尊堕入魔道,天界积弊已久,需要整顿之处多如牛毛,天界众神也不可避免地一齐忙了起来。 天尊受命大典前夕,云棠也登临九重天帮忙打理天尊殿的一干事宜,与她同来的还有沈天颂。 这日一早,沈天颂去鹭岭给云棠送青梅酒,正赶上云棠准备启程天宫。俩人是在半妖酒馆门前碰的面,云棠见沈天颂也没旁的急事,便索性拎着青梅酒,将沈天颂一同带到了天宫。 近些日子,江州上方常有黑云缭绕,一下雨便是紫电漫天,颇有天劫将至的架势。云棠得知此事,便知是沈天颂飞升上神的天劫快到了。 前些日子,云棠曾去江州见过沈天颂,没多说什么,只教他放宽心,毕竟天劫在上,再担心也不可能逃掉。可沈天颂面上虽然说着不担心,心里终归是不安的。 阿诺怀孕了,玄天宗又正值兴盛之际,万一他这位父亲兼宗主真的出了什么意外,受苦受难的可不止是他一人。 云棠知晓他的顾忌,便一直琢磨着带他来天宫转一转,一来为了散心,二来也是希望他看看——其实所谓天界,不过是比凡间的昼夜长些,所谓天劫,也不过是一道稍微难跨一点坎罢了。 抵达天宫后,云棠和沈天颂在天尊殿前帮着忙活了一阵,待一切安排妥当,便辗转逛到了天尊殿后的紫竹林里。 修长挺拔的紫竹高高伫立在云雾里,几乎要把九重天破个窟窿。云棠与沈天颂走了约莫半个时辰,终于见到了竹林深处的孤冢。 冢前的石碑上刻着上一任天尊的姓名——路寻山,生于上古,卒于神女风禾为巫族殒身的那一刻。 「这是浮游道长吗?」沈天颂问。 虽说浮游散人是半面鬼的事情已经人尽皆知,沈天颂却还是习惯于称唿他为「浮游道长」。 云棠没反驳,只应声:「嗯,路寻山是他飞升前的姓名。这座坟是做空坟,大概是他飞升之后亲手所立。明天就是你父亲的即位大典,怨气重重的空坟留着不吉利,你去通知外面的仙官,让他把这紫竹林也清理了吧!」 沈天颂有些犹豫,却还是点了点头,转身去寻人了。 沈天颂走后,孤冢前便只剩下云棠一人。她走到墓碑前,指尖在石碑上轻轻点了一下。 石碑的寒凉与指尖的温热相触,仿佛在剎那间破开了一道屏障。冷硬的石碑表面慢慢浮起一层光影,连带着碑上的字迹一同脱离,终于露出了石碑下不一样的刻痕。 绰约洒脱的瘦金体刻着四个字——浮游散人。 云棠看得出,这是那人的笔迹。 ...... 浮游散人的字很好,这是当年云棠随浮游散人游歷四方时,发现的浮游散人的第一个优点。 刚结识浮游散人的很长一段时间,云棠只看过浮游散人骗人钱财时拿出来的鬼画符,那字迹龙飞凤舞,配上似血的硃砂,横七竖八地倒在黄纸上,不仅称不上好看,反倒有些骇人。 但云棠从不觉得奇怪。都道「自如其人」,有赖于浮游散人一贯给人的「好印象」,云棠一直认为这老头的笔迹理当如此,直到那年新年。 大概是一年除夕,凡间小镇上的人们都忙着置办新年,一片繁华烟火,好不热闹。 这是云棠跟着浮游散人游歷四方的第三年。三年的时间足以让云棠看透浮游散人所有坑蒙拐骗的把戏,大概从去年年初起,云棠就已经不再会被浮游散人忽悠着当帮凶了。 云棠不肯跟着浮游散人四处招摇撞骗,却还是不得不跟着浮游散人游歷四方。路上吃住都要银子,云棠沿途做过不少杂活。眼下年关将至,云棠便给人家写对子赚几个铜板,虽然赚得不多,但足以饱腹。 一日,她拿着写好的对联走街窜巷,正好赶上浮游散人行骗被识破,被那户人家的家丁追着在巷子里抱头鼠窜。 云棠心骂一声:「活该!」 而后上前赔银子、道歉、最后叫人淬了一口唾沫,才终于了了事情。 那天夜里,大雪纷飞。 因为赔钱变得身无分文的云棠躲在城郊废弃的城隍庙里,搓着冻得发僵的手打量着坐在门槛上的浮游散人。 飞雪落在浮游散人布满褶皱的眉间,化开一抹清冷的雾气。如果不是因为他那一身破烂的衣裳和青红交加的脸,云棠或许会觉得他当真是降世的仙人。
第156页 许是听见云棠嫌弃中带着些无奈的嘆气,鼻青脸肿的浮游散人闻声回眸:「小棠,新年了,你有什么愿望吗?」他的样子滑稽,语气倒是难得认真 。 云棠白他一眼:「如果可以,我想过一个不用被当骗子的新年。」说完,侧身倒在冷冰冰的草蓆上,背对着浮游散人睡了。 雪下了一夜,到天色微明才停下。 云棠醒来时没见到浮游散人,只见城隍庙外松松散散落着一排脚印。 晨间行人少,脚印一路延伸到镇上的集市口。浮游散人坐在集市口的红纸摊前,一手研墨,一手提笔,正在给人写春联。 云棠远远望着红纸摊前等着□□联的长队百姓,惊讶了好一会,心想着许是浮游散人的春联字太丑,丑得别具一格,勾起百姓们的猎奇心理了。 可她走上前,发现红纸上的笔迹风骨凌然,全然不同于往日,才明白自己是又被骗了。 云棠无奈笑笑,打趣问:「这春联怎么卖啊?」 浮游散人听出她的声音,没抬眸,装腔作势道:「旁人一幅一文钱,你的话,十文。」 云棠啧了一声:「可惜了,在下囊中羞涩,您看,我研墨抵帐如何?」 说着,便缓缓研起墨来。 直到后来很多年以后,这都是云棠所度过的最为满足的新年。 ...... 孤冢前的石碑散开一层石粉,连带着上面的名字一同消散成过眼云烟。 沈天颂从竹林外回来时,云棠依旧默默伫立在石碑前。 他是自己回来的。云棠问他怎么没叫其他的仙官来,他道:「仙官们都忙着,暂时腾不出空过来。」又瞧了一眼墓碑,才发现墓碑上的名字已经消失了。 沈天颂愣住一瞬,才问 :「师父,这空坟,还清吗?」 云棠垂眸看着面前冷冰冰的无字碑,默了片刻,转身道:「且放着吧。」 ...... 连珩归来后,云棠将半妖酒馆重新翻修了一遍,整修地过程中清理掉不少杂物,也在箱柜之下找到了不少曾经以为遗失的物件。 其中之一,是一对红纸。 云棠没打开看,直接拍拍灰给沈天颂送了过去。 沈天颂天劫将至,云棠抵达玄天宗时,他也正准备出门去找云棠。 云棠直接将人截在了玄天宗的主殿门前,把那副红纸递了过去:「打开看看。」 沈天颂接过,将红纸缓缓展开,其上写着两排大字,是笔锋洒脱的瘦金体。 「君欲乘云九天之上,必先歷万劫之苦。」 云棠笑道:「这可是当年为师在寒冬腊月里研墨一整日才换来的,今日恰好看见了,拿来送你。」云棠话音温和,目光却坚定,「天颂,还记得那年你我困在天堑之下,为师所说的话吗?」 沈天颂打量着红字上的字迹,思量道:「师父说,凡事没有能不能,只有敢不敢。徒儿始终铭记于心。」 云棠笑了笑,眼底似有山海之辽阔:「天颂,天劫将至,深渊在前,做这九天之上的万神之尊,你,敢吗?」 第79章 番外二(上)前尘梦 云棠近来时常做一个梦,梦中有间远离人世的小院。小院的主人是一对老夫妇,夫妻二人都已经白髮苍苍。 老夫妇俩的日子很简单,晨间相携去山中打水,待到午时便在树荫下小憩片刻。夕阳将落时,二人总会并肩坐在院门口遥望远天。夕阳会把他们的白髮染成金色,璀璨的光点像极了他们一生的岁月流金。 而梦的最后一幕,往往是告别。 奄奄一息的老人躺在榻上,握住榻边妻子的手,虚弱却平静地问她:「若有来生,你寻我吗?」 老妇人笑了笑,微弯眉眼早已布满褶皱。可那双深邃的眼眸仍带着仿佛可以跨越万古的明澈,一如以往地令人无法移开视线。 榻上的老人凝视着妻子的眼眸,仿佛又看见了数十年前的春雨初逢,没有等到答案,便沉睡了。 ...... 「连珩,等你的修为恢復,我们去境外山看看吧!」坐在梳妆檯前的云棠回眸,看向身后正在为她梳发的连珩。 连珩垂着眼眸,目光温柔,仍缓缓梳着指尖的髮丝:「境外山在南境边缘,常年阴雨。等我的修为恢復,少说也有再等数月。到时近了雨季,境外山境域内只怕再难见到晴天。」 说着,连珩将木梳递还给云棠,又俯身去拿妆檯上的髮簪,「既然要去,不如今日便出发。眼下正赶上境外山一年中唯一的少雨时节,此时去,还能多看些风景。」 云棠手中摆弄着木梳,抿了抿唇,道:「境外山内寒气重,你的修为还没完全恢復,去了恐伤身体。多雨少雨倒没关系,我想去那,不全是为了看风景。」 连珩正俯身去翻妆匣中的簪子,闻言不由顿住动作,侧头看向半依偎在怀中的美人:「有心事?」 云棠抬眸,又低头,应了一声:「自你归来,我时常做一个梦。梦中有一对老夫妇,他们住的地方颇像境外山。我在梦里始终是旁观者,但梦中发生的一切,却又让我觉得很熟悉。」 连珩会意:「你觉得,他们像是老去的我们?」 云棠点了点头。 梦中的老夫妇虽容颜已老,可从他们苍老的面容下,仍依稀可以看出她和连珩的影子。
第157页 云棠道:「这事不急,还是等你的修为完全恢復后再出发。你也才刚回来,我们还有好多事情没做呢。」 「哦?」连珩忽然环住了云棠的肩膀,意味不明地浅笑,「哪些事?」 云棠没发觉异样,耐心解释道:「你回来之后,还没回过缥缈峰。承阳和广华仙君还不知道你已经回来了。还有南淮上神,他前些日子还来信催我,说若是你回来了,肯定第一个来找我,让我第一时间通知他。哦对,还有阿诺,就是红烧肉,你还不知道吧,她都已经......」 话说一半,猝不及防的吻拦下了唇齿间的话音,如春风穿堂,一扫而过。 待云棠反应过来,罪魁祸首已经心满意足地站直了身。 云棠只觉得耳根发热,忙在连珩的腰间轻捶了一下:「你还来,要不是你胡闹,至于这么多天我都没机会通知他们吗?」 连珩浅笑,俯身搭住云棠的肩膀:「哪有那么多的事要做?」 「陪你,才是天下第一的大事。」 ...... 当年无妄深渊下一战,连珩的神魂四散于天地,如今虽已归位,但修为全部恢復还需要一段时间。境外山乃三界的边境之地,寒气极重,现在的连珩的确不适合前往。 连珩倒是觉得无所谓,但云棠坚决不同意提前去境外山——当年的寒疾困扰了连珩数千年,如今好不容易脱胎换骨,云棠绝不允许他再冒任何的风险。 连珩的修为全部恢復用了三个月的时间,比起云棠等待他归来的一千年,短得仿佛只有眨眼间。而这眨眼的时间里也发生了不少事。 比如,承阳受连珩之託担下战神之职,连珩则自己当起了甩手掌柜,天天躲在半妖酒馆里没羞没臊地度日; 再比如,南淮上神终于从天宫的八卦流言中得知连珩归来的消息,怒而到访鹭岭,大骂连珩「重色轻友,没有良心」。 ...... 凡此种种,皆是小事。 连珩的修为一恢復,境外山之旅立刻提上了日程。云棠和连珩打算在境外山小住半月,刚好还能赶上境外山的温酒节。 这日一早,二人便开始收拾前往境外山的行李。 临出发时,连珩在云棠的妆匣里找到了当年那颗墨玉佛珠。佛珠被放在妆匣里,已然落上一层薄薄的灰尘,显然很久没被云棠拿出来了。 云棠转身,正看见连珩在摆弄那颗佛珠,便道:「我很久没将它带在身上了。」 连珩看着手中的佛珠,思量道:「因为如尘吗?」 当年在万古殿,云棠和连珩借司徒澈的铜镜回到过往,事了临别时,如尘将一枚一模一样的佛珠交给云棠,托她转交给墨语。 那时连珩虽没言明,但他大概明白,其实云棠的这枚墨玉佛珠,就是当年如尘赠予她的那颗。 连珩知道,自己看得出的事情,云棠自然也知晓,许是因为这枚佛珠是前尘之物,云棠才不再带在身上了吧! 云棠没应,连珩便将佛珠放回了妆匣里。二人收拾好行李,遂启程前往境外山。 境外山在南境的边界,是距离三界边缘最近的地方。这里山林茂盛,常年阴雨。山中的云雾从境外山入口一直蔓延的天边,一眼望过去,仿佛藏着一个苍茫的新世界。 云棠二人抵达境外山时,山中恰好在下雨。守山仙童出山来迎,乘着一片巨大的芭蕉叶,将二人接到了境外山深处的静思观里。 静思观是境外山之主扶山真人的宫殿。云棠二人在静思观拜会过扶山真人,随后被安排到静思观后的潋光阁居住。 二人来得巧,明日刚好是境外山的温酒节。境外山中的仙士会在温酒节这天齐聚一堂,将各自私藏的佳酿带来同享。云棠二人也是有备而来,特意带上了之前酿好的青梅酒。 温酒宴上的客人不止云棠和连珩二人,还有许多四海八荒的仙士慕名而来。听扶山真人说,这些仙士大多是为了一种名为「前尘酒」的佳酿而来。 前尘酒,顾名思义,是一种饮下后可以令人回忆起早已遗忘的前尘往事的仙酒。 前尘酒是温酒宴的压轴戏,被摆在酒宴最高的玉台上。宴会接近尾声,侍酒仙童才终于走到摆放前尘酒的玉台旁,准备为今年的前尘酒寻找一位有缘人。 宴会上的仙士翘首以盼,纷纷等着前尘酒落在自己头上。唯独云棠和连珩二人端坐席间,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临云棠二人而坐的少年仙士见云棠二人似乎对前尘酒不怎么感兴趣,便凑过来问:「这位姐姐,你没有想记起的前尘往事吗?」 正在看热闹的云棠转过头,不明所以地指了指自己,确认他是在同自己讲话,才答道:「过去的事,何必过分追究?」 少年仙士似乎对云棠的回答不满意,追问道:「如果是生死大事,关乎今世之来处,前世之死因,也不必追究吗?」 少年仙士的眉眼间带着些痞气,不似仙士,倒像凡间顽劣的公子哥,神姿十分散漫,语气也轻佻。前世今生、生死轮迴的话语,从他口中说出,仿佛只是随口而出的家常话。 云棠笑着打量他一眼,淡然道:「于我而言,重要的是当下,而后是将来。过去之事从过去开始,便不再重要了。」 少年仙士闻言朗声大笑:「姐姐果然洒脱,这杯酒敬你。」而后举杯一饮而下,又斜倚在席位间迳自饮起酒来。
第158页 前尘酒最终落在了一位自西海而来的仙士手中。随着宴会散场,各路仙士也陆续离席。 云棠二人因坐席靠近扶山真人的位置,起身与扶山真人聊了片刻。 临别时,云棠的余光瞥见拐角处的一道白色身影,便问扶山真人:「敢问真人可知,席间坐在我二人左侧的那位小仙君,师从何处?」 扶山真人朝云棠目光所及之处打量一瞬,道:「白鹤流云衫,应是万麓山青云神君的座下弟子。老身听闻上神您远在鹭岭修行,和万麓山隔着大半个凡间,应是鲜少往来。上神可是找他有事?」 云棠将目光收回,摇摇头:「没什么事,只是瞧他像我的一位故人。」 ...... 温酒宴散席后,云棠与连珩先在境外山中转了一圈,看累风景才回到潋光阁休息。 扶山真人命人送了境外山上独有的佳酿给云棠二人品尝,二人小酌片刻,便一同回房休息。 午夜已过,夜色静如潭水。 最适合安然入睡的夜晚,云棠却断断续续地做起梦来。 梦中仍是那对老夫妇的暮年生活,可同样的梦境却比以往更加清晰、更令人感同身受。 梦的最后一幕,依旧是告别。 老人倒在榻上用尽最后的气力握住妻子的手,虚弱却平静地问她:「若有来生,你寻我吗?」 那一刻,云棠觉得被握住的人仿佛是自己。 那双眼眸苍老却清澈,没有离别的泪水,平静得仿佛早已知晓爱人的答案。 他缓缓闭上眼,梦中的女主人才给出了迟来的答案。 她微微摇头,眼角滑下一滴清泪:「我只爱你这一世,只爱你如尘一人。」 第80章 番外二(下)因果问心 夜色深静,几缕清风拂过,境外山上又飘起了雨。 扶山真人与一小童坐在静思观外的观雨亭里,边饮茶,边听着窸窸窣窣的雨声。 境外山的雨总是很静,没有轰鸣的雷,往往是风来了,雨就随之落下,静悄悄地打湿山间万物,又静悄悄地离开。 小童坐在石亭边的青石台上,两条小短腿搭在石台边晃悠着。他好奇地伸手接住几滴雨水,扭头问扶山真人:「师父,咱们山里为什么总是下雨呢?」 扶山真人浅浅饮下一口热茶,望向飘雨的静夜,没回答,只道:「为师初次来到境外山,是数千年前之事。那时山中住着另外一位神明,山上也不时常落雨。」 初到境外山时,扶山真人还只是凡间的小道童,不过是十几岁的年纪,因着高人指点,得知境外山上风水极佳,灵气充沛,才特意赶来境外山定居修行。 扶山真人抵达境外山时,在山脚下看见了一间小院,见院子里有人,便上门问路,顺便讨口水喝。 来开门的小院主人是名老妇人,虽然两鬓花白,眉眼间却透着股清明,不像垂垂老矣之人该有的神态。 只可惜那时的扶山真人的阅歷尚浅,并未觉出不对,便简单交代了来意,而后跟着老妇人进了院子。 院子里有口水井,老妇人没多招待他,只叫他自己打水喝,话没说上两句,便迳自进屋,把扶山真人自己丢在了院子里。直到扶山真人离开小院,她都没再出来。 那是扶山真人第一次见到她。 后来,那年秋天。 扶山真人下山採药,在山脚下的小院里看见了那位老妇人的丈夫,是位年逾古稀的老人,静静倚靠在院门前的摇椅上,神色平和,苍老的眉眼间带着笑意。 他回眸朝院子里轻唤:「阿墨。」 同样头髮花白的老妇人便从屋内走了出来。 那是扶山真人第二次见到她,也是唯一一次在她沉静苍凉的眼底看见了笑意。 那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天也比以往冷些。鲜少下雪的境外山一反常态,一连下了三天的大雪。山里有不少没来得及藏种的植被,都没能再见到第二年的春天。 而那场寒冬过后,境外山下也多了一座孤冢。 扶山真人在孤冢边看见了来祭拜的老妇人,才知晓墓中人的身份。 再后来,那名老妇人也不见了。境外山下只留下一间空院子,时间一久,也开始积压灰尘。 大抵又过了三年。 一场大雨将山脚下的竹屋沖坏了一角,扶山真人路过时恰好瞧见,便擅自将竹屋修补了一番。 在竹屋内翻找工具时,扶山真人意外找到了一本手记,上面所记的竟是这间屋主人的生平。 原来那名逝去的老者名唤如尘,原是望亭山上万古寺内修行的僧人。他本该在数十年前的一场大火中殒身,却在死后被一位下凡的上神亲手从地府带回了人间。 那位违反天规的上神,正是如尘后来的妻子——墨语。 那时候,三界之内并不太平,尤其是关押魔族的无妄深渊频频异动,数万魔族数次几乎闯出无妄深渊。 墨语将如尘带回凡间后,不得不暂时离开,前往无妄深渊封魔。 临行前,墨语与如尘定下五年之约,向如尘许诺五年之内,一定归来。 而后,如尘便将万古寺改作万古殿,在万古殿内整整等了五年。 那五年里,还发生过一件怪事——万古寺内竟来了一对与如尘和墨语容貌几乎一模一样的旅人。如尘还将一颗佛珠交给其中那名女子,希望若有机会能托她转交给墨语。
第159页 不过好在,墨语如期归来,这场五年之约,她并未食言。 墨语归来后,二人便离开望亭山,辗转来到境外山定居。 如尘是凡人,会有生老病死,墨语便陪着他。如尘生出皱纹,墨语便陪着他一同容颜老去;如尘长出白髮,墨语便陪他一起白髮苍苍。 这一陪,便是一生。 如尘将所有的经歷都记录在手记中,时不时便翻开来看看,年岁越大,翻看得越频繁。他总怕他会忘,怕有一天他老得连这一生最爱的人都记不清了。 扶山真人看完,将手记合起放回原位,起身准备离开,转身之际,才发现竹屋的门口不知何时多了一名女子。 女子一袭黑衣,红眸如硃砂点血。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似乎早已到来多时,却不知为何没有惊扰他。 「你是......墨语?」 尽管这是扶山真人第一次看见墨语的真身,却还是凭着手记中对墨语的描述,第一时间认出了她。 墨语没答他的话,而是绕过他拿走了那本手记。 扶山真人问她:「你要去哪?」 墨语在门口停下脚步,答道:「过去。」 过去......扶山真人一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 在境外山的云雾尽头,藏着一片不属于三界之间的天地,世人称那里为虚空境,意为虚妄空无之地。 据传,三界的众生死后,生前的遗憾会流往虚空镜。数不尽的遗憾在那片三界之外的虚妄之地不断徘徊、汇聚、越累越多,最终形成了一面可以逆转时空的问心镜。 墨语即将前往虚空境,她要开启问心镜,逆转时间,回到过去。 「你要去找他?」 扶山真人下意识发问。 墨语垂眸看向手中的手记,摇了摇头:「他不在了,我不会再寻他。你灵根颇佳,若有朝一日飞身成神,本尊可否托你一事?」 扶山真人也不知何来的底气,竟真回问道:「何事?」 墨语道:「不出三日,三界的时间将逆转回百年之前。境外山的时间受虚空境的影响,不会随之逆转。本尊希望你能做境外山的山神,替境外山,也替本尊,永远保守这一秘密。」 那时的扶山真人并不知道三界之内即将发生什么,他半知半解地应下墨语的请求,受墨语点拨,成了境外山的山神。 很快,无妄深渊的封魔钟破裂,群魔竞出,天地变色,三界迎来了第一次极夜。 扶山真人以一己之力誓死守卫境外山,亲眼看着境外山外的世间被魔族一寸寸吞噬。 最后,在天地将倾之际,问心镜开启,时间逆转,一切又回到了数十年前。 墨语启封问心境耗尽了全部的神力,濒死之际,她选择回到了境外山。 扶山真人与她在山脚重逢,才终于在她的口中得知这一切真正的前因后果。 原来早在当年墨语与如尘定下五年之约时,她就已经知晓无妄深渊下的异动。想要阻止这场极夜,至少要花费百年的时间。百年的时间于墨语而言并不算漫长,但于如尘而言却是整整一生。 墨语不愿食言,故而暂放下神明的职责,选择陪如尘安然走完一生。 所以那年境外山的寒冬来的极早,境外山也经歷了万年难得一见的大雪;所有的天生异象,皆是劫难的象徵。 墨语送走老去如尘,再度前往无妄深渊封魔。数十年后,无妄深渊的失态终于得到控制,墨语才进入虚空境寻找问心境。只有逆转时间,将一切退回到百年之前,才能真正阻止这场浩劫。 问心镜开启后,时间倒回到一百年前,恰好是如尘与墨语定下五年之约的那天。 上次,墨语与如尘定下五年之约。临行前,如尘追问她是否一定归来,她答得坚定。 这次,如尘问了她一样的问题:「五年,一定归来?」 她却没有回答。 启封问心镜几乎耗尽她的全部修为,再度前往无妄深渊后,她只能用神骨与血肉封锁无妄深渊下的怨灵。等再回到境外山时,墨语清楚地知晓,她这漫长的一生终于要走到尽头了。 墨语要到境外山尽头的虚空境去,扶山真人前去送她。 路上,扶山真人问她,若是从一开始就选择留在无妄深渊,不去赴那场五年之约,她作为天地之间的万神之主,是否不必走到身死魂散的地步。 墨语却笑了:「本尊在世间辗转了数万年,这是我唯一的私心。我失职,但不后悔。」 二人行至境外山的尽头,再往云雾深处便是虚空境。 扶山真人又问墨语为何要到虚空境去。墨语说,那里是世间遗憾的归所,她想去看看,她这一生是否还有遗憾。 扶山真人看着墨语的身影一点点消失在迷濛的云雾里,自此,再未归来。 那场周折之后,三界的时间尽数逆转,唯独境外山仍保持着当年的模样。 尽管沧海桑田,境外山中关于墨语和如尘的痕迹都在数千年的变化中消失踪影,这方净土却始终是他们存在过的证明。 那时的扶山真人虽初问道心,却忽然明白了何为神明,何为苍生。 所以境外山的雨很静,从来没有雷声,像是无声的歌颂,或是沙哑的悲鸣。 扶山真人的故事讲完,境外山上的雨也停了。 雨后的天边升起一抹朝阳,在松林翠柏间蒸起一层白茫茫的云雾。
第160页 师徒二人收神起身,正准备离开,一名弟子忽然从远处赶来,急匆匆地禀报:「禀尊上,昨日温酒宴上送出的前尘酒是赝品,真的前尘酒已于前夜被盗。经属下调查,盗酒之人所穿是万麓山的白鹤流云衫,敢问尊上,是否需要弟子派人前往万麓山抓人。」 扶山真人思量一瞬,似乎想起了什么,遂嘆道:「罢了,不必寻了。」 ...... 潋光阁内。 云棠尚在梦中,丝毫没有察觉到房中的不速之客。 身着白鹤流云衫的少年站在云棠的床边,用一面铜镜将云棠今夜的梦境一点点收走。 天色将明,梦境也走到尾声。 少年将铜镜收起,反手拿出一片透亮的菱镜在指尖转了转,利落地按在云棠的枕边。 「阿姐,谢谢你,还我一个真相。」 ...... 后来,在一次云棠的生辰宴上,阿诺在云棠的妆匣里发现了一片菱镜,觉得有些眼熟,又一时间想不起来在哪见过。但她并未深究,因为她的目光很快被与菱镜同放的那颗墨玉佛珠吸引了过去。 她将那颗尘封已久的墨玉佛珠取出,问云棠:「我记得这是你的护身符,你怎么不带在身上了?」 云棠闻言看向阿诺手中的佛珠,笑了笑,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到窗外——高大的槐树之下,连珩与沈天颂二人正在切磋剑法。 云棠的目光随着树下的黑色身影闪动,微微笑道:「我已经不再需要护身符了。」 第81章 番外三司徒澈 小蛮是在往生海中长大的小海妖,自修成人形以来,一直在万妖山的雩城定居。 雩城以西有一座观海楼,据传是雩城的上一任城主所建。因着那位少年城主的风评不大好,观海楼也平白被扣上晦气的帽子,沦为雩城妖众争相避而远之之地。 小蛮刚到雩城的时候不晓得这些传闻,到雩城的第一件事就是上了观海楼。 去了才知道,那地方不仅不晦气,还干净得很。每逢夕阳将落,揉碎的余晖在海平面上铺展开,比烈火还灼眼。 追逐夕阳是海妖揉进骨子里的天性。小蛮生在海底,对夕阳有着与生俱来的渴望。登观海楼这事,于她而言,有一次,就有无数次。 每逢旁晚,小蛮都会追着夕阳的影子偷偷潜进观海楼,待到夜幕降临才会心满意足地离开。 不过,这样的自在并没有维持太久。因为观海楼上很快来了一位「新客人」。 这天,小蛮照旧坐在观海楼最高的望台上。夕阳渐渐隐匿于海平面,小蛮心满意足地起身,边活动筋骨边准备离开,一转身,却看见了一位少年。 少年人穿着浅金色的云纹束袖袍,褐发金眸,负手站在离她一步远的地方。高瘦的身材几乎遮住了塔楼里传来的全部烛光。 小蛮呆在原地,毫无防备地愣愣发问:「你是?」 话音许是还没传到少年的耳朵里,小蛮单薄的身子就已经被一只野蛮、不留情面的手掌,一把推进了海里,扑通一声,成了夕阳落幕的喝彩。 届时,从少年的身后钻出一名贼头贼脑的小妖童,蹿着小步一熘烟走到望台边,瞧着万丈悬崖之下涌动的海水,颇为同情地「啧」了一声: 「司徒,你不地道啊,人家小姑娘借你的地方看会儿太阳,至于杀人灭口吗?」 司徒澈睨着他:「说不定还没死透,要不你下去捞捞?」 小妖童连忙换了脸色:「罢了罢了。我刚想了想,那小丫头是海妖,水里出来的东西,肯定淹不死。」 的确淹不死,但从那么高的山崖被人猝不及防地推下去,以小蛮微弱的修为,还是摔得不轻。 「您说这是什么人啊,话都不说就推人,一点道理都不讲。」 小蛮回家后,开始委屈巴巴地跟隔壁院子的琴大娘抱怨。 琴大娘和小蛮一样是独居,自小蛮来后,二人时常互相看望。 听小蛮受了欺负,琴大娘心里也是一万个不服气:「都什么世道了,万妖山上还有人敢这么横行霸道?想当年你大娘我也是和司徒澈交过手的人。小蛮别怕,明个大娘就带你去找那混小子算帐!」 小蛮惭愧地摇摇头:「不用了,大娘,我也有不对的地方。仔细想想,观海楼本来就不是我该去的地方。他把我赶出来,也没什么错处。」 「胡说!」琴大娘怒其不争地敲了下小蛮的头,「观海楼是无主之地,凭什么他可以上去,我们小蛮就不能?他还有脸赶人,他以为他是谁?司徒澈啊!」 琴大娘也不知是不是当真同司徒澈有过交集,说话时总是习惯性地带上他的名字。 小蛮也沾着琴大娘的光,听过司徒澈的不少事迹。什么当街杀人啊,抽魂夺魄啊,反正无恶不作。 大抵在万妖山众妖的眼里,司徒澈是可以和楼危、文媚二位并称的顶级大魔头。 尤其是在雩城这地方,司徒澈的名号可以说比当年险些为祸苍生的半面鬼还有威慑力。谁家孩子不听话了,父母第一句说的准是「再闹,就把你餵给司徒澈」。 可小蛮却一直有些不解:「琴大娘,大家口中的司徒城主真有那么坏吗?」 琴大娘毫不犹豫:「当然了,骗你做甚?」 「是吗?」小蛮拄着脸倚在桌子上,有些苦恼,「可是,那么坏的人,怎么会修建观海楼呢?」
第161页 ...... 司徒澈冷不防地打了个喷嚏。 站在他旁边的小妖童忙趁机揶揄:「司徒大人可得当心身子,如今您年岁大了,总这么吹海风,怕是要落病的。」 司徒澈:「不说话,没人拿你当哑巴。」 这讨人嫌的小妖童是问心境所化,名唤「阿问」,修成人形后一直跟在司徒澈的身边。 司徒澈是个习惯独行的人。能让这傢伙完好无损地从虚空境一路跟到雩城,连司徒澈自己觉得这破镜子命大。 然而问心镜虽然嘴损,脑瓜可不笨。他能知过往,探执念,这世上没有谁比他更懂得如何操纵人心。 问心镜比谁都清楚,司徒澈不会伤他,甚至都不会赶走他。他知晓司徒澈的过去,对来雩城的原因也一清二楚。 「你当真打算在这观海楼上坐一辈子?」阿问难得认真地提问。 司徒澈依旧望着海面,神色平和:「不然呢?」 「真的不打算回虚空境了?」 司徒澈沉默片刻,忽然侧过头,颇惋惜嘆了一声:「忘告诉你了,我出来的时候把虚空境的入口封了。现在想回也回不去了。」 「……」 问心镜大骂:「司徒澈!!!你不回去,我还要回去呢!你封入口之前,怎么也不和我商量商量?」 司徒澈一脸无辜:「你不是会读心吗?没发现我要封入口?啧,我还以为什么事都瞒不住你呢。」 问心镜简直无语:「我不就是不小心知道了你的过去吗?都是虚空境长大的,你那点破事我不用法术也能知道。至于这么记仇吗?」 问心镜被气得直转圈,而罪魁祸首本人已经转身进了阁楼。 司徒澈是生于虚空境的幻灵,并不属于三界。世间供养苍生的灵气于他而言不仅无用,反而会扰乱他的气息。 往生海又是妖神故时的居所,灵气充沛远胜于别处。住在往生海外,于司徒澈而言无异于饮鸩止渴。可他仍然毫不犹豫地来到了观海楼。 因为这是他离开虚空境、进入人世、从始至终从未变过的理由。 次日晚间,夕阳将落之际,正在崖边打坐的司徒澈被一阵叫骂声吵醒了。 「昨天是谁把我们小蛮推下悬崖了?自己滚出来,别逼老娘亲自动手去抓你!」 司徒澈皱了皱眉:「去把人赶走。」 是在吩咐问心镜。 没等来问心镜的回应,只有持续不断的叫喊传来。司徒澈这才睁眼。原来问心镜那狡猾的傢伙早就不见了。 此时,在阁楼楼梯上的琴大娘也失去了耐心,抓着小蛮就要往上走:「这臭小子没胆子出来,走,大娘带你上去找他算帐。」 小蛮是被一路拎过来的,如果可以,她更希望不要过来:「大娘,要不算了吧。其实也没多大事,你看,我也没受伤。而且也没人回应,八成是没人在吧!」 「有人。」 伴着一声清朗的话音,楼梯尽头的门忽然大开。随晨光一同倾泻而下的,还有一道瘦长的影子。 「琴香姑娘,好久不见啊!」 这熟悉的声音,这熟悉的身段。 琴大娘已然僵在原地,一股寒气从头顶凉到了脚尖。 「司......司......」磕巴了几声,愣是没叫出名字。 小蛮不识得司徒澈,只是被阳光下褐发金眸的少年一时晃了眼,呆愣愣看了半晌。 最后打破僵局的声音,还是从问心镜那传来的:「跑啊,不跑等死呢?」 琴大娘回过神,看向不知何时躲到楼梯边的问心境,灵光一闪—— 能和司徒澈一同出现在观海楼里的人,肯定是他的熟人。 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了,先劫持了再说! 琴大娘原名琴香,正是当年云棠一行人进入罗生塔时,险些死在司徒澈手里的狐妖。司徒澈过目不忘,自然也还记得她。 这些年万妖山世道太平,琴香的功夫没多大长劲。但生擒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问心镜还绰绰有余。 没等问心镜使出读心的本事,琴香的弯刀已经架在了问心镜的脖子上。 问心镜大为无语:「大姐,您劫持我有用吗?拉人陪葬也不能随手牵吧?」 琴香也顾不得多想,只好小声道:「对不住了,等我们平安出去,一定向你赔罪。」 问心镜:「......行,那你问他吧,挟持我有用不?」 琴香握刀的手止不住地抖,话音也开始颤:「司徒城主,劳您网开一面,放我们二人出去。」 小蛮这才听出眼前人的身份:「司...司徒城主?他竟是司徒澈?」 怎么会呢? 不是说司徒澈是大魔头吗? 怎么会有长得这么好看的大魔头呢? 琴香忙把小蛮护到身后:「司徒城主,是琴香有眼无珠,不知城主归来,多有冒犯。此事与小蛮无关,还求您放过小蛮。全部罪责,琴香愿一力承担。」 司徒澈微一扬眉:「若我不放呢?」 琴香撞起胆子将刀靠近一分。问心镜颈上一凉,忙惊叫:「大姐,挟持我没用,不信你问他。」 琴香又抬头,看向司徒澈。 司徒澈果然点点头:「他说得对。」 话音未落,一道寒光已朝着琴香刺去。 小蛮吓傻了眼,几乎没有想就朝琴香扑了过去。
第162页 菱镜顺着小蛮的耳畔擦过,径直打在弯刀上。弹开的弯刀碎片刚好扫过问心镜的左脸。 除了问心镜,无人伤亡。 ...... 「嘶!你轻点!」 问心镜伸着脖子让小蛮帮她上药。小蛮一面小心翼翼地擦着问心镜的伤口,一面连连道歉:「都是我不好。连累了琴大娘不说,还害你也受了伤。我不该乱闯观海楼,更不该跟琴大娘说司徒城主的坏话,都怪我,给大家添麻烦了。」 问心镜听见这话,眼睛一亮:「你说司徒什么坏话了?」 小蛮一顿,惭愧地红了脸:「我......我说他不讲道理。」 问心境失望地啧了一声:「这算什么坏话,这是大实话。」 小蛮不解地抬头:「阿问哥哥,司徒城主真的是坏人吗?」 问心镜道:「反正不是什么好人。」 小蛮又道:「城里的妖都说司徒城主杀人不眨眼,是和前妖王文媚一样的大魔头。这些事情都是真的吗?」 问心镜思量道:「司徒确实杀过不少人。但把他和文媚那女人相提并论,还不至于。哎,你还听过什么谣言,快给我讲讲。」 小蛮打量着问心镜:「我怎么觉得你一点也不像在关心司徒城主,反倒像在看热闹呢?」 问心镜忙否认:「哪有的事?我最疼他了。」 小蛮还是有些犹豫。 问心镜不耐烦道:「快说说,你不说是不是?」他忙一把捂住伤口,「哎呦,我这脸好疼啊!这么俊俏的一张脸要是这么毁了,可太暴殄天物了。」 小蛮听他鬼哭狼嚎竟真信了,忙要开口,却又被人先开口拦了下来。 「别听他胡诌,一面破镜子,哪来的脸。」司徒澈从门外进来,径直走向小蛮,「你都听过哪些关于我的传言,说来听听。「 「琴大娘呢?」小蛮先问。 方才琴香直接吓晕过去,司徒澈离开正是去送琴香。 司徒澈道:「放心,我没杀她。说说,我的事,你听说过哪些?」 小蛮垂下头,小声道:「我只听过一点点。比如,司徒城主曾从罗生塔下一跃而下,杀人于无形。」 「还有呢?」 「还有你靠吸食魂魄为生,被你吸食过的妖会瞬间化作枯骨。」 「还有吗?」 「还有......」小蛮有些犹豫,她听过的并不多,大多是从琴香那听来,眼下也只剩最后一条。而这最后一条,她在纠结要不要说。 「还有,说。」 司徒澈下了命令,小蛮只好苦笑着道:「还有,你曾和琴大娘交过手,还......没能取走琴大娘的性命。」 「哈哈哈哈哈!」司徒澈大笑起来,「这些,你都信了?」 小蛮摇头:「我不知道。」 她又抬起头,鼓起勇气问:「所以,司徒城主,那些坏事,真的是你做的吗?」 司徒澈躬身靠近她:「不妨回去问你的琴大娘。」 而后起身,「你该走了。」 小蛮忙告辞。问心镜见状追着喊道:「喂,这就走了,我的脸怎么办啊?你们知不知道对一面镜子来说,一张光滑无暇的脸有多么重要!」 司徒澈:「要不,我帮你擦药?」 「算了。」问心镜起身,「我去送小蛮。」 问心镜只将小蛮送到观海楼的外门前,临别时施法给了她一架巴掌的小马车,叮嘱道:「这个你拿着,用它载你和琴香回家。」 小蛮不解:「琴大娘不是已经被司徒城主送回家了吗?」 问心镜扶额长嘆一声,一把推开了观海楼的大门。 昏迷不醒的琴香正四仰八叉地倒在观海楼门口,显然是被人丢在这的。 「你还指望司徒能把人送回家。他只会把人丢出来,免得碍他的眼。」 ...... 小蛮离开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问心镜送完小蛮回来,刚好看见司徒澈坐在崖边吹海风。 「又在这坐着。都来了几天了,姿势都不见你换一个。」问心镜在司徒澈身边顺势坐了下来,「人都不在了,你再怎么盯着海看,她不可能驾着海浪从过去回来。当初可是你自己放弃了唯一能换她回来的机会,现在倒反悔了?」 「没有。」 司徒澈答得干脆。 当年他离开无妄深渊,就是为了找回墨语四散于世间的残魂。如果不是因为墨语的最后一抹残魂一直藏在连珩的铜镯里,云棠早在一出生就被司徒澈带走了。 他来到人间就是为了找回墨语的魂魄。哪怕轮迴转世,只要将全部魂魄带回虚空境,他也有办法将墨语復活。 可后来,他慢慢发现,復活墨语似乎只是他一个人的执念。连珩没想让墨语回来,天下苍生没想过让墨语回来,似乎连墨语自己都没想过再回来。 他一直以来追求的执念像是个无人在意的笑话。所有人都在向前看,只有他拼命想要将一切撕扯回原点。 孤身在鬼沼迷城下厮杀那段时间,他回忆起好多当年的往事。 比如,墨语在与如尘相识之前会时常到访虚空境。虚空境是世间遗憾的归所。那时的墨语不识世间情爱,是个没有七情六慾的人。她说只有在虚空境这个满是遗憾的地方,她才能稍微体会到一点活着的意义。 再比如,墨语在临终前选择进入虚空镜,想看看自己是否还有遗憾,说无论人神,总要有些遗憾才算真正走过一生。她在虚空境内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遗憾,才仿佛了无遗憾一般安然离世。
第163页 也正是那次,墨语将最后一丝神力赠予司徒澈,以一颗血珠让他看见了世间的第一抹颜色。 他的一生因她而起,便甘心守着与她有关的残念虚度残生。 「我在云棠的梦里看到了她离开的前因后果。」司徒澈道,「她不想回来,我不能强求她。」 问心镜嘆道:「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再到三界来?你生于虚空境,本该是不死不灭之身,一旦不能再回去,你的生命又比凡人长多久?」 司徒澈瞥了一眼问心镜,嫌弃道:「我不走,难到守着虚空境,跟你过一辈子?」 问心镜翻了个白眼:「你还有心开玩笑,看来死期还远。」 ...... 琴香的身体并无大碍,修养两日缓和好心绪,一切又恢復了正常。只是没几天,雩城又传出了新谣言。 小蛮听闻谣言后来问琴香:「琴大娘,司徒城主回来的事情怎么会有人知道了呢?我刚刚听街边的小妖说什么『司徒澈回城寻仇,琴香足智多谋绝处逢生』。这都什么跟什么啊?也不知道是谁在胡说八道,太过分了!」 琴香扫了一把额头上的汗,道:「唉,谁让万妖山现在太平呢!日子过得好了就爱瞎编排,不过说大娘足智多谋倒是挺有眼光。要不是大娘当天临危不乱,急中生智,咱们俩肯定被杀了。」 小蛮想了想,好像不是这样的。但是再想想,琴大娘当时是挺勇敢的。最后只好点点头:「嗯,大娘说的对。」 「哦对了,」小蛮又问,「大娘,您见多识广,司徒城主的那些传闻,哪些真,哪些假,您都知道吗?」 琴香又出了一脑门的汗,忙道:「先吃饭,先吃饭,饭都要凉了。」 「哦,好!谢谢大娘。」小蛮又乖乖点头。 吃过晚饭,小蛮去观海楼还马车。她特意选在傍晚去,暗自打算着借这次机会最后看一次观海楼上的夕阳。 抵达观海楼时,问心镜不在,只有司徒澈自己在崖边吹海风。 小蛮没出声,倒因为不是害怕司徒澈,只是担心打扰他。他总觉得司徒澈看向海面的目光和平时是不同的。 少年人挺拔的身影从夕阳转到夜幕,才回眸:「连夕阳都忘了看。来这,就是为了看我?」 目光还驻在司徒澈身上的小蛮勐然回神,唰一下红了脸:「我...我是来还马车的。」 「那是问心镜的。你去楼下找他吧!」 小蛮忙道歉,又辞别。 刚要离开,司徒澈又叫住她:「你是海妖?」 小蛮停下,回身乖乖点头。 司徒澈道:「海妖一族生于海底,直到化形才能真正见到光。你很喜欢夕阳?」 小蛮惊讶一瞬,又默默点了点头。 司徒澈又道:「以后,你可以随时来观海楼。」 小蛮闻言抬头,一双清澈的眼眸明亮地像装满了阳光。 只可惜没等小蛮道谢,司徒澈又冷冰冰道:「你来了,不能说话,最好也别让我知道你来了。」 话音刚落,问心镜从楼下走了上来:「别听他吓唬你。这观海楼多一只蚊子他都门清。你来了,他不可能不知道。你不用管他,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 小蛮低头忍笑,又抬头道谢:「多谢司徒城主,多谢阿问哥哥!」 问心镜送走小蛮,又回到观景台找司徒澈。 眼下虚空境的入口已经关闭,他们都没有再回到虚空镜的可能。问心镜是镜魂,不会受离开虚空境的影响。可司徒澈不同,他因虚空境而生,註定无法离开那片虚妄之地。一旦离开,他的生命也会很快走到尽头。 当年他也是这样守在雩城,日日坐在观海楼上望海。等气息耗尽,就在虚空境内重生。如此往復,不计死生之苦。 可如今,他已经无法再回虚空镜,一旦身死,会彻底消失。 问心镜最后一次问他:「值得吗?当年和墨语有关的故人都已有了新的生活。只有你还沉溺于过去。为什么你不能和他们一样选择放下?」 司徒澈却笑了:「若是连我都不记得她,她就真的不在了。」 ...... 后来,数百年后,问心镜在万妖山外偶遇小蛮,二人便谈起了司徒澈。 小蛮在问心镜里看见了司徒澈的生平,不由好奇:「阿问哥哥,你为什么要给我看这些呢?」 问心镜撇撇嘴:「那傢伙活着的时候总威胁我,不让我往外说。现在他都死了,我当然要补回来了。」 小蛮想了想,觉得不是这个原因,可她暂时又想不到别的原因,只好抬头笑笑:「好,小蛮都记住啦!」 那一刻,问心镜竟觉得自己也入了尘世。 他问小蛮:「你觉得司徒那傢伙,是什么样的人?」 小蛮拄着下巴,望向天边雨后初晴的彩虹,思量道:「他生在虚空境,不识世间颜色。但小蛮觉得,他应该见过世上最美的彩虹。」 作者有话要说: 这就是最后一章番外了。 原计划里其实应该还有几章楼危和文媚的番外,但想了想,因为和主角关系不大,就不再占用本文篇幅了。 等什么时候有机会,我在专栏里开个免费的番外合集,当短篇写出来给大家看。 这本书到这就彻底完结了,感谢读者宝贝们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