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泪》 一 归来 漫天雪花如同精灵一般无声降落,并且雪花越飘越密,飞舞的碎花已经连续飘了十多个小时了,这是小城多年罕见的一场大雪。 她是昨天夜里11点下车后住进旅馆的,那时,刚开始下雪 ,地上大约也仅铺了一寸厚的积雪。在严冬寒冷的雪夜,她终于默默地回到了这个她万分熟悉的北方小城。没有家人和朋友的迎接,因为谁都不知道她的到来。还好这场纷飞的雪花热情地迎接了她,这应该是一个好兆头,也应该预示着她从此将获得一个全新的生活吧。 第二天下午4点左右,冷空气终于耗尽最后一丝能量,停止了降雪。 她离开小城已经将近三年了,这雪后的下午她站在旅馆三楼的窗户后面,乳白色的窗帘半遮着她的脸。从窗口看过去外面已经是一个银装素裹的世界——洁白的一尘不染。人生也能如此洁白纯洁该多好呀!她在心里默默地想。 她住的旅馆距离原来自己的那个家也就是四站地,可就这四站地在她心里却像万里长征一样的长,似乎需要她用全部的余生才能走完这短短的一段路。对两个女儿的思念以及对自己目前尴尬境遇的无奈使她心潮起伏,她该如何面对他和两个女儿还有亲朋好友呢?想到两个女儿她立即想到:今天是周末,她们现在该在家吧。 她是一个女人,一个母亲,对女儿们的思念因为现在地理位置的拉近就更加强烈了。大女儿现在是小城唯一一所本科院校大二学生,二女儿也读高二了。她记得自己离开小城去南方那一年她们一个是高二学生一个是初二学生,三年了,她无时无刻不在思念她们。 从窗口看过去街上嬉戏的人们逐渐增多,有不少的孩子在街对面的小公园里堆起了雪人打起了雪仗,多年罕见的一场大雪给小城带来的是无穷的喜庆与快乐!而她在别人喜庆的日子里只能站在旅馆的窗后欣赏别人的快乐、回忆自己的过去…… 她是个女人,从少女时代就梦想着一生的幸福,她无数次在心里描绘着自己的未来——它很模糊但总是很完美。可是现在站在小城旅馆三楼的窗户后面她又能回忆起多少与少女时代美好梦想相符的事情呢? 在南方漂泊的三年里,她多少次在梦中甚至稍一合眼,她就会看见一座座祭坛孤寂地矗立在日月之下或风雨之中,她常听到一种声音仿佛从远古传来,响彻天地,划破了馄饨玄冥,她常看到一幅幅图画,她一次又一次站在香烟袅袅的祭坛前,希望祭坛能像一座金桥带她走向理想的天地。 “祭在如神在”,祭坛代表神,每设下一次祭坛,她都是想改变一下自己的命运的,可每一次祭坛上都是需要摆设祭品的,她没有祭品,只有一次一次把自己当作祭品摆上祭坛。而每每如此她的灵与肉就分离一次,她的灵魂在祭坛旁看着她的肉体被人宰割,可她救不了自己,她的灵魂只能无助地跪伏在祭坛前乞求这是最后的一次,更乞求这最后的一次能让她得到彻底的升华。 可是,那一次使她得到了真正的升华呢?每次只不过把她向深潭里更推进了一步。最后她竟成了别人的笑柄,看见她的人头摇齿冷,于是她只能选择逃跑。 窗外是洁白的世界,窗内是一个心情沉重的女人。在火车上她还以为自己的心已经预备妥当,感觉自己愿意而且也能够平静地去续接起三年前的生活了。现在她能听到自己的心跳,也感觉到心脏跳动的频率在逐渐加快,她真怕它从胸膛飞窜出来。 她默默地想:假如时间能够倒流,我将转回眼目免看虚荣,那自己的历史将会被彻底改写。 晚了! 但还可以把握明天呀! 二 初到乡村 1968年12月,在“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的号召下,在全国掀起了上山下乡的热潮。平原大地上一个不足800人,名叫东保的小村在1970年年末的一天下午接纳了从天津来的三男两女五个知青,其中一个白净高挑的姑娘 就是十八岁的她。在大队院门外刚刚下了大队接他们的拖拉机,行李还没来得及卸下,村里的男女老少已经将他们团团围住。她几乎听不清人们在议论什么,只听出人们口中最多说到的词好像是“白净”两个字。 她拉着身旁仅大她一岁的小吴的手紧张地低头任老乡们评价,小吴却亲切地向身边的老乡点头问好。其他三个男知青都比她大两岁,其中王朋最为高大,有一米八一左右,他正同李力和高伟东两人帮着几位老乡一起卸他们的行李。 终于她听到一个五十岁左右干部摸样的老乡招呼她和小吴:“姑娘们,跟我去看看你们的住处吧!”于是她和小吴一起跟在那个干部摸样的老乡和一行抬着行李人们的后面进了一个大门向东开的大院,院里有一排平房,大约八九间房,全部是北屋,大院中间有一个面向正东的大舞台。 她们被带进最西边的平房门前,那位干部摸样的男人说:“我先自我介绍一下吧,我是大队支书,叫林三喜,以后我们会常打交道的。这西边的两间北屋就是你们知青宿舍了,一间男知青住一间给两个女知青住,简易床你们就凑合着躺吧,以后有条件再给你们换新的。你们都很年轻以前也没干过农活吧,能自愿来我们农村锻炼就很不错了,乡亲们以后会照顾你们的,以后有什么困难尽管跟我说吧,我会尽最大努力帮助你们的。先安顿下来,熟悉一下农村的环境,过半个月我再安排你们上工。” 行李被三个男知青和几个老乡抬进屋里,她和小吴被安排在第二间,三个男知青在她们西边那间。 林支书离开时又说:“铺好你们的床吧,快吃晚饭时我再过来,你们先吃几天派饭,派饭就是轮流在老乡家吃,过几天再给你们盘个火炉,你们搭伙自己做,那样方便。” 床是由几块木板搭成的,瞧一眼如此简易的床就能想象到以后生活的艰难。屋里靠近窗户的地方也已经摆好一张黄色的办公桌,有三个抽屉,她和小吴一人一个另一个就计划放一些共用的东西了。等她们把行李打开,把床一铺好屋里顿时显出了生机,当小吴再把自己带来的一个带着碎花的粉色窗帘挂上以后,她觉得屋里充满温熙,人也就快活起来。 “你还能想到要带个窗帘呀!好细心呀!”她开始羡慕小吴了。 “女孩子住的地方没有窗帘能行吗?”小吴一边收拾一边说。 “我觉得以后有些事情得依靠你了。”她站到小吴面前淘气地说,“你可要帮助我呀,我们可是相依为命的姐妹了。” “那你得先真诚地叫我一声‘姐姐’呀!”小吴挤眉弄眼向她做鬼脸。 “好姐姐,还要为难我吗?” “不用怕,还有他们三个呢,以后我们五个人就相互帮助共度难关吧。”小吴一手把毛巾搭在屋里早已挂好的一个铁丝上一手轻轻拍了她一下,于是她更觉得小吴像个大姐姐了。说实话突然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生活,她的心里充满了一些恐惧。况且他们五个知青虽然都来自天津,但以前并不认识。 “小刘,我看那位林支书人不错,只要我们好好跟着社员们一起劳动就不会有麻烦的。说不定以后有一天我们还能回天津呢!” “还要回去吗?不是说要扎根农村的吗?” 她认真地看着小吴问。 “别想太多了,又不是只有我们自己,全国该有多少知青呀。做好吃苦的心理准备就行了,前面总会有路的。”小吴的声音似乎也没先前欢快了。 小吴和她一样高,眼睛大大的,皮肤没她白,但是身体似乎比她壮一些。 “了不起呀!你们已经收拾好了?还带窗帘了?佩服呀!快帮我们收拾去,我们褥子都铺不好。”王朋进门就大声喊。 于是她和小吴一起帮三个男知青收拾去了。 等收拾好男知青宿舍,天也就快黑了,小吴提议他们五个人先开一个小会,小吴首先说:“以后我们五个人要在这个小村和社员们一起生活劳动了,以后肯定会遇到一些困难,我觉得我们五个人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要互相帮助。” 王朋和李力几乎一口同声地说:“那是当然的了。” 高伟东看着她和小吴说:“农村力气活多吧,你们两个假如干不了我们可以帮忙。” 刘佳也高兴地说:“我俩可以帮你们洗大件衣服和床单。” 王朋马上说:“一个星期帮我们收拾一次房间吧,否则一定会乱得不成样子的。” “总之我们要互相帮助,在远离家乡的这块陌生的土地上好好生活。”小吴认真地说,“我不能预知会有什么发生,但是困难总是会有的,到时候一个人的困难就是大家的困难。” “不用怕,毛主席他老人家不是说‘人定胜天’嘛,不过你们女孩子可能麻烦事情会多一点的,到时候我们三个不会袖手旁观的。”王朋说的很认真,只听得刘佳的心里热乎乎的。就在王朋说话当口林支书已经进来了,他乐呵呵得说:“你们不用担心,乡亲们早就盼望你们知青来了,去年东边临村来了知青,我们很多社员都跑去看,还以为你们大城市人长三头六臂呢。大伙一直埋怨公社不给我们村分配知青,说那是瞧不起我们,我三番五次解释都还闹情绪呢。今天你们来了,而且你们还是大城市来的知青,没看大街上的男女老少有多激动?” “我们在天津也曾经下郊区农村劳动过几次,不过那都是小打小闹,农活真是一无所知呀,就怕给社员们添麻烦呢。”王朋真诚地说。 “没关系,农活大都是些粗笨活,慢慢学,一年时间准过关!”林支书接着说,“该饿了吧,今天吃派饭,小伙子分开各去一户,两个姑娘去我家,我家有个和你们同龄的丫头,老早就盼着和城市女孩子交朋友呢。” 林支书说完就走到门口向外大声招呼:“刘四儿、张大庆、大包烟进来领知青吃饭!到你们家要有汤有水,如果让他们受了委屈小心我扣你们的工分呀!” 早在门外等候的三个壮汉进来各领一个男知青先走了,刘佳和小吴于是也就跟着支书去他家吃派饭了,街上遇到的无论大人孩子都很热情地和支书打招呼,支书不断地向对方喊:“我们村也来城里知青了,大伙该满意了吧?以后谁要是敢挑这几个孩子的刺,小心我不客气,盼来了就要好好对人家!” 刘佳顿时觉得林三喜支书很善良,感觉他应该是个很通情达理的人。 村西头一户农家小院就是支书家,五间北屋被分成两个房间,东头三间西头两间,西面的一面土墙把它和邻居家的院落分开,东面是两间房和一个门楼,院内靠西墙的地方放了不少农用工具,犁头锄把似乎样样都有。刘佳和小吴都是第一次走进农家大院,正当她们四处观望时,林支书对北屋喊:“花儿,知青姐姐来了。” 从屋里走出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姑娘,她圆圆的脸,两条辫子半尺长,看到刘佳和小吴笑着说:“我妈早熬好粥了,就等你们来了。” 姑娘后面又跟出来一个四十多岁的妇女和两个男孩,一个十三四岁一个八九岁的样子。刘佳和小吴被大家迎进屋里坐下,那妇女就紧着端饭碗过来,那位叫花儿的姑娘也忙着帮着妈妈招待她们。晚饭是小米粥、馒头和咸菜,林支书客气地说:“不要嫌饭不好,农村生活水平低一些,一定吃饱,以后日子长着呢。”大概是饿了,她们这顿饭吃得还是很香甜的。 最小的男孩吃饭时一直用眼睛偷偷地瞄她们两个,最后当她们吃饱饭起身准备离开时,他终于鼓足勇气走到刘佳的面前问到:“天津的高楼有我们家这北屋五倍高吗?” 刘佳忍不住笑了,小吴拉着孩子的手说:“有的,有的,以后如果我回天津探亲一定带你看看高楼去。” 男孩很害羞但也很满意小吴的回答。 当五个知青重新回到知青宿舍时,谁都没提农家饭菜的好赖,只是大伙一致认为这里的人很纯朴。 晚上刘佳躺在木板床上想:苦一点没关系,脱离了天津家里那种沉闷的生活,也许一切会鲜活起来呢。 三 天津的家 刘佳的爸爸是个中学教师,教高中化学课。她的亲生母亲原来是个售货员,刘佳对妈妈是一点印象也没有了,妈妈去世那年她只有3周岁,妈妈是出车祸死去的。 凡是认识妈妈的人在刘佳懂事以后都极力向她描述妈妈的美丽,都说若要让她和妈妈相比,刘佳的长相明显得要弱一些,因为她吸收了爸爸身上的一些缺点。 听说当年爸爸和妈妈很恩爱,从来没有拌过一次嘴,经常形影相随,下班后一块洗衣服一块做饭,就是一块糖球也要从中间分成两半来一起吃。 奶奶后来告诉刘佳说那是她一生度过的最快乐的时光了,看着身边两个幸福的孩子,她自己别提多高兴了。 刘佳的出生给这个家庭带来了更大的幸福,在那不太富有的年代,一家人开始谋划他们的未来,那种憧憬是多么美妙诱人呀! 一场车祸却无情地改变了一切,妈妈死后从不吸烟的爸爸开始拼命抽烟,精神萎靡不振,有时甚至忘记给学生上课,忘记去幼儿院把刘佳接回家,于是奶奶只好承担起照顾刘佳的全部责任。 爸爸的状况越来越糟糕,奶奶就想通过给他再建立一个新的家庭来唤醒几乎颓废了的儿子,奶奶帮他物色了一个公共汽车售票员,婚礼在当时办得异常隆重,奶奶几乎倾其所有,因为老人家把这场婚礼当成了使儿子获得新生的希望,在奶奶眼里新媳妇也就是儿子手中的一根救命草。 当时刘佳他们一家人住在天津市北辰区一栋旧楼房的二楼,住房面积大约40平方米,被分成大小不等的两个房间和一个阳台。阳台的一半被改成厨房,另一半才被真正当作阳台使用,真正的厨房被当餐厅用。 起先刘佳妈妈是被娶进小房间的,奶奶居住在大的一间。 奶奶是个相当要强的女人,35岁上受了寡,从此独自一人守着唯一的儿子生活,儿子就是她的全部。 为了儿子,她主动为新媳妇让出了大房间,和刘佳一起住进了小房间。 新房里所有的家具也都是新的,奶奶不想亏待新娶进门来的儿媳妇,她对那位售货员姑娘寄予了很高的希望,希望她能改变这个家庭,让这个家庭重新获得新生。 等闹新房的人都走了,他把儿子叫进自己的房间,千叮咛万叮咛嘱咐儿子:“去的人是永远也回不来了,可你还必须得生活下去呀!学会忘记吧,孩子!新人是你的全部希望。我老了,也活不了多久了,为了佳佳你也应该好好对待你的媳妇,算妈求你了,好吗?” “妈妈,我一直都在努力,可是我也控制不了自己,这次我一定加倍努力。” 爸爸走近床前,摸了摸已经熟睡了的刘佳的额头,他觉得女儿很多地方很像自己原来的妻子,于是他下定决心要好好生活,心想:就算完全为了这个孩子吧。 “妈妈,您辛苦了,早点休息吧!”他知道妈妈在担心什么,他自己何尝不担心呢?这次他能不能战胜自己呢?其实他自己都不知道。 新房的门关闭后,奶奶没有睡觉,却悄悄地拿个板凳在新房门口不远的地方坐下。她不放心儿子,细心地听新房里面的动静。她知道自己这样做不好,不过她又想:不是很多地区都有听新房的习惯吗?说没人听房还不吉利呢。她安慰自己也不断为自己的行为找理由。她希望儿子在这新婚之夜能获得一个全面的胜利,她也再次庆幸自己给儿子找了个姑娘,因为这姑娘就像一张白纸,可以任她的儿子在上面填写。 新房里的动静逐渐大起来,奶奶似乎已经听到新媳妇急促的喘气声了,儿子的声音似乎更大一些。 老人的心也随之跳动起来,全身血液流动似乎也比以往畅快多了。 “成功了!”她心里高兴起来,随即就计划明天早起该用什么样的早餐犒劳此时正尽情享受生活的两个孩子。 “啊!啊!”新媳妇终于控制不住自己了。 快结束了,她的儿子应该是打了一项全面胜利的战役! “宝贝!我的小翠!宝贝!我的小翠!”儿子激动地叫喊。 “轰隆!”奶奶的头要炸了。 小翠,那是刘佳妈妈的小名呀。 “咣当!”屋里发出摔碎东西的响声,其中也夹杂着新媳妇的抽泣声, “奶奶!”刘佳醒了,大概是想撒尿了。 “哎!”奶奶竟然不自觉得在新房门口答应了孙女,虽然她立即捂住了自己的嘴,但已经迟了。 回到自己房间,她终于听到新媳妇骂了一句:“骗子,老少都是骗子!不要脸!” 奶奶的梦终于碎了,心更是碎成一片一片的。 她努力了,可是命运却不遂她愿。 第二天早上一家人围在一起吃早饭的时候,奶奶看到新媳妇始终黑着脸,从不抬头说一句话。奶奶仍然十分庆幸,因为毕竟新媳妇没吵闹着回娘家。 奶奶知道这必然会涉及到刘佳的命运,她真不知道孙女以后的生活将会如何。 多少年以后,刘佳仍然能想起奶奶唱给她的那首歌谣: 小白菜,满地黄。 三岁那年没了娘, 和爹过,还凑合, 就怕爹爹娶后娘。娶了后娘三年整, 生了个弟弟叫孟良。 孟良吃得油饼卷鸡蛋, 我吃得黑豆拌粗糠。 蒸了个窝头有翅膀, 一飞飞到南院枣树上。 窝头呀窝头你下来, 再蒸窝头不掺糠。 哭一声娘,叫一声娘, 鼻涕甩在南墙上, 泪点滴在花鞋上。 使这个家庭笼罩在阴影中的,不是因为爸爸有了后妈而忘记了孩子,却是因为爸爸对妈妈的感情太深,巨大的悲伤使他自己忘记了孩子和一切。所以多少年之后刘佳仍然可怜后妈,对爸爸呢,就更不能说什么了,她只觉得爸爸更可怜,如此这样活着似乎还不如早早随妈妈去了的好。 一家老小生活在一起,吃饭时谁都无法避开后妈那张阴沉的脸,爸爸仍然沉浸在自己的痛苦之中,奶奶开始担心他会把工作丢掉,还好结果没有那么差,他只是被从高中部调到了初中部。 万般无奈的情况下,奶奶带着刘佳和爸爸他们分开过了,她们住进了城东的一处平房。奶奶虽然经历了无数苦难,但是她总是很乐观,所以上小学五年级以前的刘佳也算度过了一段美好的童年。 弟弟刘之伟是在爸爸再婚的第二年出生的,比刘佳小了四岁半。 终于,奶奶在一个寒冷的冬季走了,奶奶走的时候正逢天津下了一场多年罕见的大雪。没有了奶奶,刘佳才真正觉得自己失去了依靠。 她终于和爸爸、后妈、弟弟一起生活了,她被安排在原来的那个小屋和弟弟一块住。 爸爸在家里很少说话,总是抢着做家务,只是烟抽得很厉害。后妈也很勤快,只是整天不见笑脸。 刘佳最好的朋友就是弟弟刘之伟,他是家里笑得最多的人。父母不在家的时候,似乎他们两个玩得更开心一些。 一天,刘佳无意间发现爸爸偷偷躲在屋里看妈妈的照片,表情是一个孩子无法理解的。那是爸爸偷偷留下来唯一的一张妈妈的照片了,因为奶奶在后妈进门前把妈妈的照片都烧掉了。 后妈实在是在和一个死人决战,所以她就没有赢的机会,这是她最大的悲哀。刘佳一直觉得这应该是父亲不对,他不该这样对待后妈。如果他能对后妈好一点,后妈就会开心起来,因为在刘佳看来后妈还是很在意爸爸的,她始终不提出离婚,也从来不出去向亲人或朋友诉说自己的苦衷。 刘佳有时想:后妈这样坚持也许是为了弟弟刘之伟吧。 刘佳觉得有时后妈看自己的眼神怪怪得,似乎有一丝的恨意,那表情真得让人觉得好不自在,但后妈总能控制好自己,对她和弟弟外人也看不出什么差别。 连吵架都没有,沉闷的气氛笼罩着这个家庭,似乎要使人窒息了。 无论环境如何沉闷,人总是要一天天长大的,只是经历过这种气氛的人心理上总会留下一些烙印,它会像肉体上的一块大伤疤,让人一生都难以消除掉。 四 认识花儿 以后的十几天,支书经常带他们到各个生产队去参观,东保大队只有四个生产队,由于正是冬季,农活相对少了很多,但是各生产队社员仍然不得清闲,灌溉冬麦、垫猪圈、给牲口榨草等活也不少。在他们看来社员们在一起一边说笑一边干活也很有趣。刘佳就是感觉有的农活太不卫生了,她看到社员们跳进一个一个猪圈“唧咕唧咕”踩着污水清理猪粪就觉得很恶心。林支书看着他们笑着说:“别看不起这肮脏的猪粪,它可是上好的庄稼肥料呀!”刘佳于是赶紧放松自己的脸部肌肉,再也不敢表现出丝毫的厌恶了。 熟悉了半个月农村生活,支书终于召集他们五个知青正式开了一个会,参加会议的还有其他几个村干部和四个生产队的队长,林三喜的女儿林花儿作为第一生产队的妇女队长也参加了会议。 林支书很认真地说:“最近一段时间我们全村老少因为几个知青的到来都很开心,上级领导终于认识到我们东保大队也具备了接待知青的条件了,这是我们大队每一个社员的骄傲。现在他们马上就要和我们一起投入到火热的生产劳动中去了,我们四个生产队都希望多要几个知青,可我们只有五个呀,为了让大家都满意,决定每个生产队都有份。经研究决定两个女知青进第一生产队,王朋进第二生产队,李力进第三生产队,高伟东进第四生产队。散会以后各队队长带领自己的新知青社员去队里报道吧。我最后强调一句:一定要照顾好我们的知青社员!” 四个生产队从地理位置上看正好从西向东依次排开,林三喜住在村西头也就属于第一生产队了。 散会后林花儿领着刘佳和小吴向村西头第一生产队的队部走去,一路上她不停地给两个女知青介绍队里的一些情况:“每天街头的钟要敲响三次,我们一队的钟声最响亮,不会和其他三个生产队的钟声混淆的,听到钟声响就到街西头大槐树下集合,有队长分派各人的任务,我们一队妇女的活全由我安排,以后我会照顾你们的,尽量安排你们做一些比较轻松一点的农活,像出猪粪、深夜浇地等我不会派你们去的。” “也可以做的,我们就是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应该和其他社员一样的。”小吴诚恳地说。 “我就怕自己干不了,倒是不怕吃苦的”王佳也十分认真地说。 林花儿大声笑起来,一边笑一边说:“听我的吧,你们不了解农村情况,派农活是要看人的,有些农活就是专给四类分子留的,你们可不能挣着做呀!” 刘佳她们马上感觉到四类分子一定是一些很坏家伙了。真正的农村生活开始了,由于旧历年已经接近,冰天雪地的也没多少农活,有也大都是些重活,年前猪圈是要大清理一次的,前几天他们见社员们干过。每个生产队大约要养上几十头猪,猪圈最少也要二十多个。一队的猪舍在队部西边,长长的三排。以后时间久了刘佳逐渐认识到在农村被分配养猪养牛马的一定是红人,黑豆是牲口饲料的一部分,养牲口人家一定可以偷着生养黑豆芽了,在那个年代有黑豆芽给孩子做菜的能有几家呢? 而负责清理猪圈的总是只有几个人,他们不是四类分子及其子女或者就是没什么背景的人,一干就是十几天。 清理好的猪圈是要垫上新土的,这时候男女社员们两两一对用筐抬土垫圈,社员们说说笑笑场面很热闹。 刘佳和小吴被分派记社员们每人抬的筐数,林花儿则负责监督社员劳动,她不断指责某某社员筐里的土装得不满,生气地说:“这也算一筐?又偷懒了!” 刘佳发现确实有几个人在偷懒,林花儿却并不说什么,反而和他们嘻嘻哈哈开玩笑。被林花儿指责的总是那几个,有男有女,他们多不说话,下次再来土筐被填得几乎冒了起来,林花儿仍然蔑视他们,嘴里似乎还在嘟囔着什么。刘佳刚才快乐的心情一扫而光,再看一眼林花儿,觉得她不像一个十多岁的女孩,也没有最初见到她时清爽的感觉了。小吴脸上也没了笑容,和林花儿说话的口气也有了敷衍的成分。 阶级感情分明的时代,农村土生土长的林花儿便具有了那个时代特有的性格,一个十几岁的女孩感觉她手中的权力可以使她主宰别人的生活,并以此为快乐。一个一个被她指责的社员都低头默不做声似乎更加刺激了她,于是她就竭尽可能行使她手中的权力,也就是竭尽可能折磨她看不上眼的那些人。 晚上林花儿来知青宿舍看她们两人,手里还拿着一个还没完工的鞋垫,坐在刘佳床上一边说话一边绣鞋垫。刘佳和小吴忍不住凑进跟前看林花儿的手工,她们惊叹不已,有一个牡丹花已经开在上边,林花儿正在绣着得是一只彩蝶。 “你跟谁学的?太美了!”小吴问。 “跟我妈学的,我们这里的女孩几乎都会,我的手还不是最巧的。”林花儿漫不经心地说,“看见今天老被我吵的一高一矮两个女社员了吧?她们是姐儿俩,手工活比我强十倍,可是她们的命不好,摊上一个右派爷爷,结果活干得再好也是要经常被人踩着的。” 刘佳和小吴谁都不说话了。 林花儿接着说:“她们的爷爷当过中学校长,现在被专政了,是我们村头号右派分子呢!不过我爸心肠好,老舍不得拿他开刀。他的两个孙女可是在我手下,你们没见过,明年夏天你们就会看到,割麦子时她们姐儿俩得和男社员一起开头镰,原来以为她们坚持不下来,结果她们却能连续几个小时不直一下腰,没有一个男劳力能赶上她们。可干得再多,工分一天也就是0。8分,男劳力一天能拿1。2分,我还1。1分呢,冤死她们!另外我哪会儿想挑她们毛病哪会儿就可以说出来,看她们敢回一句话!谁让她们出身不好了?” 刘佳感觉自己的后背已经出汗,她看一眼小吴,见她也张大了嘴巴愣在一旁。一直在一个锅里吃饭,她们没有想到原本以为是个单纯农村姑娘的林花儿心理如此复杂。 林花儿仍然一边说话一边绣花,大意是说别看她年龄不大,却完全可以庇护刘佳和小吴,而对她们唯一的要求是如果有一天她们有机会回天津一定要记着她的情谊。她们木然地点头,不知道如何具体回答。 这时就听王朋在门外喊:“女知青们,我可以进来吗?” “进来吧!”小吴站起来去开门。 进来的王朋见林花儿在,楞了一下说:“你是林支书的女儿吧,哎呀!还会绣花呀。”说着也就凑过去看林花儿手中的鞋垫,看后更加吃惊,回头问刘佳和小吴:“你们会吗?不会吧?好好和贫下中农学吧!” 林花儿脸突然红了,不好意思地说:“有什么好的,如果喜欢以后我一人送你们一双。” “快成艺术品了!”王朋做了个鬼脸,接着说,“听说你直接领导我们这两位女知青,你可要多担待她们呀。不是我说这农活看着简单实际却不简单,我服了,我服了。” “你要是来我们生产队我也可以照顾你呀,其实我不只是个妇女队长,一队的所有事情几乎都是我管,马队长他很窝囊的,就是全大队的事情有时爸爸还要听我的呢。爸爸就是心太软,你们说对待一些坏分子及其子女能过分讲究情面吗?得给他们来硬的!”林花儿自豪地说。 “你真能干呀!”王朋竖起大拇指夸奖林花儿。 林花儿脸更红了,收拾起针线,站起来说:“我该回去了。”刚一出门又回头对王朋说:“那天我给爸爸说说,让你也来我们一队。” 王朋挠着头皮“嘿嘿”得笑。 “你真想来一队吗?”林花儿走后刘佳问王朋。 “在那个生产队咱都是参加劳动,林花儿大概也是开玩笑的,那就当真了呢。”王朋满不在乎地说。 “越来越不让人喜欢了,为什么她那么喜欢找别人的茬呢?不过只是一个生产队的妇女队长呀。”刘佳回头对小吴说。 “我也看不惯她了,她父母太骄惯她,她自己性格也不好,太自以为是了。”小吴接着说,“不过我们奈何不了她,她对付的尽是些出身不好的人,对错都是她有理的,我们不能随便掺和,否则不仅帮不了别人反而自身难保呢。” 王朋靠近问:“情况很复杂吗?” 还没等她们两人回答,就听李力和高伟东在门外一起高喊:“王朋,该睡觉了。” “看,那两个男子汉离了我还不能过呢。”王朋话还没说完脚已经跨出门槛了。 “好了,小刘,咱们也睡觉吧。”小吴准备洗脸睡觉了。 “以后经常和她一起吃饭、劳动,我们会很压抑的。”刘佳无奈。 “明天和支书说说,别让我们吃派饭了,我们生火可以自己做的,给我们些口粮就行。” “小吴,你会做饭吗?” “做不好,能做熟,馒头也会蒸。” “做饭我还凑合,蒸馒头也是凑合,估计以后多是蒸窝头啦。”刘佳一边铺床一边说:“那我们就自己做饭,明天见到支书就再提一下吃饭的事情吧,让他给我们生上火,再买一些锅勺碗筷来。” 五 玉秀事件 腊月18那一天是个阴天,天上下的不是雪花却是细细的小冰粒,打在脸上冰凉冰凉的,小冰粒整整地下了一个上午,地上也已经铺了一层硬硬的冰粒了。出门却是不需要雨具的,因为由于天很冷,冰粒落在身上不会马上化掉,所以进屋用手一拍冰粒全落下了,衣服丝毫不湿。 刘佳和小吴在林花儿家吃过午饭刚回宿舍不久就听到一队钟声急促响起,她们赶紧一起向村西头走去,一队的钟按在街头的一棵大树上,等她们赶到树下时早有好多社员等在那里,林花儿拎着一个手工缝制的书包站在大伙中间,见她俩走过来了就微笑一下算打了招呼。 人到得差不多了,马队长开始说话:“社员们,快过年了,队里有很多事情要安排,特别是年终分红大家最为关心了,今天天气不好我们不出工,召集大家去队部开个会,各家必须派一个代表去。由于今年的分红方案在去年的基础上做了一些调整,今天就是让大家一起讨论一下,看有无不足之处,需要改动的话我们会及时改正,确保最晚在腊月22把今年的分红款分到大家手里,以便大家购置年货。” 他使劲咳嗽两声接着说:“今天的会议有妇女队长林花儿和会计张玉保负责,林花儿负责宣布分红方案,让大伙先讨论,有代表性的意见要记录。张玉保负责大伙工分的核对,大家一定要核实一下自己家每一个劳力一年来的工分,看有没有差错,有差错反映上来,确实错了一定会改正的。我因为今天有别的事情要办就不参加会议了,大伙现在可以跟林花儿去队部开会吧。” 分红对知青来说没有什么意义,但对每一个农村家庭来说那可就不一样了。 会议在队部做会计室的三间东屋召开,屋里只有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进去后林花儿和张玉宝各坐一个,社员们便在地上放着的一排排由整块或者半块砖头堆成的座位上坐好,因为常常在这里记工、开会,一排一排的砖块早就被磨亮,已经没有了棱角,也有的社员是自己带小板凳来的。 林花儿坐好后看着刘佳和小吴微笑,然后说:“你们两个随便找个地方坐吧。”于是刘佳和小吴四下观望想找个地方坐下,也后悔没把宿舍的小板凳带来,这时就见有一个女社员向她们招手,是抬土时老爱被林花儿吵得两个姑娘中高个子的那一个,她们走过去,看到姑娘身旁还有两个座位。 “我擦过了,坐吧,不脏的。”姑娘诚恳地说。 刘佳在高个子姑娘右边坐下,小吴在刘佳右边坐好。 林花儿开始讲话:“分红是一件很重要的工作,它关系到每个家庭的利益,也关系到我们生产队以后农业生产的顺利进行。我以为年终分配就应该赏罚分明,尽量做到鼓励先进批评后进,今年我参与了分红方案的制定,也提出了几点建议,有些意见也已经被写进今年的分配方案中,这肯定会使一部分人不高兴,有意见可以提出来。下边我把今年的分配方案中与去年不同的两点念一下,因为去年的分配方案已经用了三年,大家比较熟悉了,也就不用再说了,关键是今年新增的最后第九和第十两条,大家一定注意听。” 林花儿从她带来的书包里掏出几张纸,然后开始大声念到:“第九条,为了进一步鼓励先进,凡是年终被评为优秀的社员一次性奖励30个工分,优秀社员每年评出十人;同时为了提醒后进社员,我们也要对五个一年来在劳动中多次被点名批评的社员一次性扣除15个工分。” 林花儿环视周围一下接着说:“谁经常被批评大家也比较清楚,扣除的工分并不高,就是提醒一下大伙,明年上工要更加积极,争取得到奖励。另外,今年的优秀社员和被扣除15个工分的后进社员昨晚几个队领导也根据每个社员平时的表现已经选出,一会儿告诉大家。” “下边我接着说第十条,这主要是关于新来的知青社员的,大伙也要注意听,这里也关系到那些负责做派饭的家庭。第十条,知青的口粮有负责做派饭的家庭领取,每个做派饭的家庭妇女每天增加0。6个工分。男知青每个整劳动日记1。1分,女知青为1分。我就说到这里,散会后大家就可以去张会计那里核对一下自己和家人的工分了,有意见的可以找我说。”林花儿把手里拿着的几张纸又放进书包,顺便又从包里抽出两张小纸条,举起来大声说,“十个先进和五个后进社员名单分别在这两张纸条上,大家互相传着看看。被评为后进社员的五个人千万不要闹情绪,主要是想让大伙明年更加努力劳动。” 说完她就把纸条递给了身边离她最近的一个男社员,大伙谁都坐着没动但已经开始交头接耳说话了,这时小吴突然拼命咳嗽起来,她最近有些感冒,开会时已经忍了好久了,这会儿可能是实在忍不住了,她只好站起来从坐着的大伙中间挤了出去。 突然最前边坐着的一个年轻女社员回头对坐在刘佳左边的高个子姑娘说:“玉秀,五个人中有你!” 刘佳扭头看玉秀,只见她的脸已经涨得通红,她似乎在努力控制自己,但终于说到:“真够狠得,不让人活了!” 刘佳刚想安慰她,就见气愤得林花儿已经蹦到姑娘的面前,手指似乎就要触到姑娘的眼睛里了,大喊着嚷到:“你敢骂我!敢骂领导!”所有人都站了起来,但没有人说话也没人敢拉架。刘佳只好使劲挤到林花儿和玉秀之间,面对林花儿说:“她没有骂,她真得没有骂人。” 林花儿用眼睛使劲盯着刘佳,似乎想用眼神暗示刘佳什么,然后大喊着问刘佳说:“她是不是骂我‘臭婊子!当家婆!’啦?是不是?是不是?” 刘佳拼命摇手说:“不是的,不是的。”刘佳听到身后的玉秀已经吓哭了。小吴从外边进来,她茫然不知所措,因为她不知道短短的一分钟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张会计终于走过来,劝林花儿说:“先消消气吧,回头再好好问问。” 林花儿终于恶狠狠地说:“大伙散了吧!这件事情不算完!明天再说!竟敢大会上骂领导!无法无天!” 玉秀已经被一个社员领走,刘佳也被小吴拉着走了出去,回宿舍的路上刘佳把发生的一切具体说了一遍。小吴显得很沉重,停一会儿说:“她早想找玉秀的茬了,真就给了她机会,估计林花儿很快会来找你的,她可能会教你该如何说,如果有你出面证明玉秀开会时公然辱骂女干部了,那她就可以随便处理玉秀了,严重的话可能给戴一顶帽子呢。” “我只能实话实说。” “那样你以后可能会有麻烦的,我们算外乡人,尽管我们是知青,但是若与本地干部作对恐怕日子不会好过的。”小吴声音有些沙哑。 刘佳回到宿舍躺在床上默不做声,小吴站着也不说话,最后她还是出去,一会儿她和三个男知青一起进来了,刘佳靠着被子坐了起来。 王朋最先开口问:“会像小吴说得那么严重吗?” 刘佳摇摇头说:“不清楚。” “两个女孩子就是真吵一架也不至于上纲上线吧?”李力说。 “除非心里早有计划,那样也就把无辜人牵进去了。”高伟东说。 “别老往坏处想,也许林花儿早成没事人了呢,我们为什么还要在这里瞎担心呢?”王朋想缓和一下大家的情绪。 “但愿如此吧,我感觉她在吃饭以前也就是刘佳见到林支书之前会来找她的。”小吴仍然很忧郁。 高伟东问刘佳:“想好如何说了?” 刘佳毫不犹豫地说:“实话实说,虽然玉秀当时说话声音不大,坐我们前边的人也会听到的,不会只有我一个人作证的,难道会有人做假证明?” “但愿能平安度过这一关,这对玉秀和刘佳都很重要。听说玉秀的爷爷是右派分子,她的爸爸也因为以前做过小生意属于投机倒把分子,已经扫了多年大街了。假如玉秀因为这件事情出事,也许这个姑娘的一生就完了。”小吴停顿一下又说,“林花儿现在可能也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了,但箭已经离弦了,估计是不准备收回了。” 林花儿真的来找刘佳了,她进门就说:“刘佳,坐在玉秀前面一个社员已经证明她骂‘臭婊子!当家婆!’了,你为什么就说她没有骂人呢?” 屋里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刘佳,刘佳从床上下来,拉着林花儿在自己的床边坐下,然后慢慢地说:“林花儿,玉秀确实没有骂,你再好好问问坐在我前边的那个社员吧,或许是他听错了,我坐得离玉秀最近,她说什么我绝对听清楚了。我用自己的人格担保,她没有骂人!” “两个女孩子闹点别扭也没什么,肯定是度量大的一个原谅另一个了!林花儿肯定会原谅玉秀的。”王朋盯着林花儿故意轻松地说。 “你们要清楚,这是两个阶级的斗争,不是两个女孩子在闹矛盾,所以也就不是原谅不原谅的问题了!”林花儿很坚决。 “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算了。”李力诚恳地哀求林花儿。 “我看别因为这件事情影响了你和刘佳刚刚建立起来的感情,我估计玉秀也会以此为鉴的,以后她一定不会随便说话了。”高伟东也想让林花平静下来。 “让玉秀认个错或者写份检讨算了,就给她一次机会,告诉她下不为例!”小吴故意加重语气,好让林花觉得他们大伙丝毫都不同情玉秀。 林花儿的脸快要变绿了,她眼中的火焰似乎就要喷出来燃烧别人了。她终于站起来,气愤地又一次问刘佳:“想好吃饭时如何回答我爸爸了?” “我就照实说吧。”刘佳慢慢地说。 林花儿十分恼火,气愤地摔门离去。 她好不容易等来了一个整治玉秀的绝好机会,可是因为刘佳的不配合就要使她的计划泡汤了。她万万没想到她一直很照顾的刘佳竟敢不考虑后果而违背她的意志,她觉得这几个知青太没头脑了,根本认不清形势,还大城市长大得呢,根本连她这个土生土长的初中毕业生都不如。 “等着瞧吧,刘佳,”她在心里恶狠狠地说。 天很快暗下来了,刘佳和小吴真不想去林花儿家吃这顿晚饭,可是她们必须面对。林支书已经在等她们了,见她们进了家门,林花儿显得很冷淡也没有打招呼,林花儿妈妈像往常一样赶紧给两个姑娘端饭,两个小男孩都没在家。 小吴问:“小强和小勇出去了?” 林花儿妈妈说:“你们吃吧,他们两个今天在奶奶家里吃。”林花儿突然大声说:“刘佳,你应该把玉秀骂人的事情详细给我爸爸说说,否则大家以为我故意冤枉她似的。” 小吴不等刘佳说话就抢着说:“其实根本就不能说冤枉两个字,当时因为屋里人多,林花儿你离玉秀又远,听不清楚很正常的,事情说明白就好了。” “既然刘佳坐在玉秀旁边都证明她没有骂人了,花儿你就是听错了,以后处理事情要理智,好歹也是街坊邻里,得饶人处且饶人吧!”林三喜口气很坚定,停顿一下又说:“大家都吃饭吧!余下的事情由我来处理,花儿以后不能再提这件事情了。” 林花儿妈妈说:“最好别当这个妇女队长了,一个姑娘家管那么多事情干嘛?” “我去奶奶家吃饭了!”林花儿生气地走了。 刘佳始终没说一句话,她觉得事情的发展比她预想的要顺利多了,小吴也觉得松了一口气。 她们吃完晚饭回宿舍不久,林支书就来找刘佳去支书办公室谈话,办公室和她们宿舍隔了三个屋,刘佳刚坐好林支书就说:“刘佳,花儿她虽然生长在农村,但是从小也是娇生惯养,身上确实有好多缺点,有些时候处理事情不考虑后果,难免要得罪人,你一定不要和她计较什么,你们城里人读书多见识长远。” 刘佳赶紧说:“其实林花儿很能干,口才也好,有好多地方是我们比不了的,我不会生她气,就怕她现在还生我气呢。这次她没听清楚玉秀说了什么,也就是个误会罢了。” 林支书长叹一口气,接着说:“我的孩子我清楚,以后在她身上我得多费心了,但也有我掌握不了的。刘佳,明天给你们换个吃饭的地方吧,去张会计家,过两天我也该给你们买些锅碗,你们自己做吧。过春节放假几天不上工,你们自己吃饭方便,你们宿舍东边那间房就做你们厨房吧。” “好的。” “刘佳,万一以后林花儿做一些对不住你的事情你要把心放宽,小事情不要和她计较,大事情告诉我,我替你做主。”林支书停顿一下接着说:“玉秀的事情也得简单处理一下,万一有人反映到公社谁也担不起这个责任,让她在一队社员开会时念份检讨吧,唉!” 刘佳明显看出林支书心事很重,好像不仅为刘佳担心更多的却是在为林花儿担心。 玉秀的检讨不知道是谁代写的,估计是她那右派爷爷。腊月二十晚上,第一生产大队又召开了一次会议,会议还是在会计室召开,只是这次所有人都站着的。林支书和马队长都参加了会议,林花儿也黑着脸站在马队长身旁, “今天晚上召开一次特别会议,玉秀一会儿要做份检讨。我特别提醒大伙一句:以后遇事说话要多考虑,注意讲团结。”马队长先发言,他回头问林支书:“让玉秀开始吧?” 林三喜点点头,马队长就向站在门口的玉秀喊到:“你过来这边念吧,不怕犯错误,能改正就好,态度最重要。” 玉秀的手中拿着一张纸,她走过来先看了林支书一眼,然后轻轻咳嗽一声读到:“前天开会,一听说五个后进社员的名单中有我,就生气地发了牢骚,虽然不是骂人,但是也是很不应该的,我在此真诚地向大伙道个欠,保证以后无论发生什么情况绝对不会再犯同样错误。一年来,自己虽然参加了生产劳动,但毕竟还有很多地方存在不足。以后我一定要努力做到:一、苦活累活抢着干,二、领导批评虚心接受,三、出猪粪时第一个跳进猪圈,割小麦时开头镰,抬土时土筐冒尖等等。从今以后我一定改正错误,争取做个先进社员,最后谢谢大家的帮助,也希望大家能监督我。” 林花儿的表情很冷淡,尽管她努力设法不让别人看出她真实的感受,但无论如何她掩盖不住心头的那份愤怒,在小吴看来,在这个检讨会上她似乎要比玉秀难看好几倍。 玉秀说完就低头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林三喜看了林花儿一眼说:“这件事情已经结束了,以后大伙要照马队长刚才说的去做,团结为重,散会吧!” 刘佳和小吴在张会计家吃了两天派饭,林支书就为五个知青准备好了锅碗炉灶,于是五位知青就开始自己做饭了。开始主要靠小吴和刘佳,三个男青年熬粥都不知道该放多少米,好在他们都很谦虚,也决心要好好学习如何做熟饭菜,因为他们觉得日子长这着呢,总不能老让两个女知青为他们操劳吧。 六 过年 知青们在乡下度过第一个春节以后,才真正体会到自己以前在天津度过的春节是多么的无味了,原来快乐真的不是完全建立在物质基础上的。 从腊月30晚上12点整就有鞭炮声响起,有东保村的也有四周临村的。大约5点半左右刘佳又被大街上人们的欢笑声吵醒了,她看到小吴也从被子中伸出头来迷惑地盯着她看,并揉揉眼睛问她:“刘佳,是不是他们这里有什么特殊的风俗?” 刘佳突然想起什么,说:“对了,前天听王朋说了,他们要起早相互拜年呢,而且是要真的跪在地上磕头的。” “我们就不用起这么早吧,天明后我们两个去支书和张会计家问个好就行了。”小吴一边说一边继续躺好。 “砰砰砰”刘佳听到有人在敲隔壁房门,接着就听一声大喊:“王朋哥,我是刘四儿的儿子刘红宾,我妈妈让你去我家吃饺子呢,我爸已经点上火了,等锅一开饺子就要下锅了。” “红宾,我们知青已经自己吃饭了,就不麻烦你家了,回去告诉大婶,就说我谢谢她了。”王朋在里面大声对刘红宾说。 “妈妈说必须请你去,还说如果其他知青没地方吃饺子也可以和你一块去我家吃。妈妈说你们离开家自己在我们这地方生活不容易,你们知青不知道大年初一要起早吗?而且这饺子是必须要吃的,我妈妈昨天还在今早要吃的饺子里包了五分硬币,说谁今天吃饺子吃到硬币谁这一年就会有好运气,说不定你们能吃到呢。”刘红宾仍然在外面高喊,停一会儿又说,“我一直在外面等你,妈妈说叫不到你她就不给我饺子吃。妈妈还说要是端过来怕饺子凉了,那就不好吃了。” “红宾,我正在穿鞋呢,我马上给你开门。”王朋的声音有些变调,听得刘佳心里也酸酸的。 小吴已经坐起来,对刘佳说:“我们也得赶紧起,不定一会儿谁来呢,入乡随俗吧” 王朋已经把门打开,听他对刘红宾说:“对不起,快进来,让你在外面冻半天了。” “砰砰砰”王朋一边敲她们的门一边喊:“该醒了吧,我们一起去刘婶家吃饺子吧。” 刘佳刚要说话,就听小吴说:“我们就不去了,你赶紧跟人家孩子一起去吧。” “刘婶很热情的,大年初一早上咱们谁要是没吃上饺子她会很心疼的。快起来吧”又听王朋大喊,“刘四儿叔,你为什么也来了?” “你婶煮了老多饺子,已经下锅了,要你们五个知青赶紧去呢。” 刘佳和小吴匆匆刷了下牙,洗了把脸,然后就和王朋他们一起跟着刘四儿父子去吃饺子。 街上人很多,人们忙着相互问好,忙着去各家拜年。孩子们更快乐,衣服都也很整洁,有的孩子跟在大人后边一边走一边数着手里的糖块。 刘四儿媳妇已经把桌子摆好了,桌上放了很多碗筷,每个碗里都盛满了热气腾腾的水饺。 王朋进门就说:“婶呀,真麻烦你了,我们可是五个人呀。” 刘四儿媳妇笑着说:“没关系,你大婶大年初一的饺子还是管得起的,而且是你们今天吃得越多我以后就会越富有,你们这么年轻就离家在外过活很不容易呀。” 小吴说:“我们吃饺子前先给叔婶拜个年吧。” 于是五个人站成一排然后恭敬地对着刘四儿两口子说:“新年快乐!万事如意!” 刘四儿媳妇赶紧回答:“都快乐!都如意!快吃饺子,快吃饺子,我烧火大锅煮的。” 五个知青和刘四儿一家围着桌子坐好,刘红宾和他小妹妹更是开心极了,吃饭的当口不断有比刘四儿辈分小的人来给刘四儿拜年,五个知青看到来拜年的人都是真给刘四儿和他的媳妇每人磕了一个头。于是刘四儿和他的媳妇就起身忙着给来客递烟递糖,有孩子跟来的甚至还要给几毛钱的压岁钱,开心洋溢在每个人的脸上。 农村大年初一的早晨是一个无比喜庆的早晨,刘佳于是觉得要是谁没有来体会一下的话那真正是人生一大遗憾了。刘佳更觉得刘四儿媳妇包的水饺要比奶奶和后妈做得好吃多了,多少年以后再回忆起来,她仍然觉得那是她一生中吃过得最美满的一顿饭了。 吃完饭,王朋给了两个孩子每人五块钱,刘四儿媳妇追了好远要再塞给王朋,一个劲说:“你们今年又没挣到工分,那有钱呀,给得太多,太多了。” 小吴拉着刘四儿媳妇说:“婶子,这点钱我们还是有的,一点心意,让孩子今年也从我们这得点压岁钱吧,就给孩子留一份回忆吧。” 当五位知青走出胡同要拐弯时,看到刘四儿媳妇仍然站在门口看着他们,刘佳又向她招了招手。 天已经大亮,街上到处都是放炮的男孩子,他们开心地欢呼跳跃。穿得花花绿绿的小姑娘们也三五一群在玩耍。 他们站在街上商量要去给林支书拜年,就听一个男社员大喊:“刘佳,快回去吧,张会计端着锅给你们送饺子去了。” 于是他们赶紧向大队部走,进大门就看到张会计端着锅正站在门前等着呢。 张会计看到他们一伙人,说:“觉得你们不会像我们一样起早,就特意晚送了一会,饺子是刚煮出来的,你们趁热吃吧。” 刘佳赶紧上前说:“我们刚在二生产队刘叔家吃过了,张会计,你端回去给孩子们吃吧。” “我不会端回去的,家里还多着呢!你们就留着明天用油煎一下吃吧。”说着就硬塞给了李力,然后一边往大门口走一边回头说,“刘佳,锅不用送了,明天我让我家二姑娘来拿。” 一会儿有很多年轻社员来找他们玩扑克牌,幸亏刘佳和小吴准备了一些糖和瓜子。社员们难得轻松几天,他们玩扑克牌不在意输赢,却很珍惜眼前的快乐,于是欢笑声充满了两个知青宿舍。 林花儿一直没有出现,刘佳和小吴倒是十分希望能看到她,因为这时候她要是能来就说明她已经把过去那些她以为不快乐的事情忘掉了。天不遂人愿,她一直都没有出现。 快中午的时候,林支书进来了,进门就说:“早晨我看到张会计给你们送水饺了,其实花儿妈也给你们准备了,竟然有人抢先了,我对花儿妈说:那就给五个孩子安排中午饭吧。” 刘佳赶紧放下手中的牌,起来给林支书搬凳子坐。 小吴赶紧递糖,林支书拿起一块问:“是天津糖吗?” “不是的,年前没回天津,明年保证让大伙吃到天津糖。”小吴愧疚地说。 “天津糖一定比我们本地糖好吃。”林支书剥了一颗糖放进嘴里。 这时,高伟东走进来,一看见林支书就说:“林支书,我们准备给你拜年去呢,结果来了一大帮人就走不开了。” “你们城里人才不会把拜年当回事呢。”林支书指指自己的膝盖说,“每个家都有老人,每个门我都得进,从5点半到近10点,我的裤子始终挂着土,你们不拜年没关系呀,我可不行呀!” 一个打牌的女社员说:“林支书,是你自己太实在了,非双膝着地,而且进去拜年的人多的时候你还可以打马虎眼呀,弯一下腰不就行了?” 林支书赶紧摆摆手说:“那不能偷懒的,一年就一次,给长辈磕个头不算吃亏!” 林支书走近打牌的社员,大声说:“不打牌了,下午你们再接着玩儿吧,你们的妈妈也都给你们做好饭了,人家知青社员也该吃饭了。” 支书媳妇熬了一大锅菜,里面放了白菜、山药、粉条、豆腐、海带和肉,因为人多,要用大锅烧木柴熬,这样的大锅菜城里人是很少吃得到的,真吃一口让人惊叹农村家庭主妇竟然能用最简单的原料做出人间美味来。 支书自己又在屋里的小炉子上炒了两个小菜,也就和王朋、李力和高伟东喝起酒来。 林花儿始终没有出现,小吴忍不住问:“花儿去哪里了?” 支书媳妇赶紧说:“和几个姑娘进城里看电影了,要下午四点才能回来呢。我让她叫上你们一起去,可能人多了她没顾上。” 刘佳和小吴互相看了对方一眼,她们两个人都意识到林花儿真得是和她们记仇了。 “叔,婶,”林花儿的堂哥林木瓜大声喊着进来,一看知青都在,手挠头皮说,“请知青们吃饭呀?为什么不把我一起请上?” 支书媳妇说:“你叔怕你喝酒没够。” 林木瓜露出一排黑牙“嘿嘿”得笑,走到林支书跟前说:“我喝两杯行吗?” 林支书另外拿了一个杯子斟上酒,递给木瓜说:“喝叔两杯酒,以后要多干活,无论家里队里,林花儿安排你干啥就干啥,行吗?” 木瓜接过仰头一口喝下,把杯子递到林支书面前说:“我今年一直听林花儿话了,叔,再来一杯。” 木瓜接过第二杯又仰头一口喝下。 支书媳妇也早起身给木瓜抓好一把糖,见他喝完两杯酒,就上前把糖塞在他上衣口袋中,然后说:“今年记着按时帮你妈磨面,不要老让林花儿催你或者用糖块哄你你才干活,糖吃多了要坏牙的,牙疼好几次了吧?” 木瓜并不回答,只管剥糖往嘴里放。支书媳妇又说:“木瓜,赶紧去街上看放炮吧,别在这里耽误人家知青们吃饭。” 木瓜出去了,林支书对知青们说:“我大哥去世早,木瓜就一个姐姐,结婚好几年了,现在就剩下我嫂子和这个傻侄子,他是五岁时发一次高烧后变傻的。” 支书媳妇接着说:“别看他傻,却精通所有农活,还是个顺毛驴,哄好了让干什么干什么,哄不好就给你撂蹶子。他妈有时管不了他,只好让林花儿出面。真是一物降一物,他不怕他叔就怕林花儿。还喜欢吃糖,有糖吃就干活,他妈怕他吃坏牙,其实已经坏了,看那一口黑牙。” “唉,”支书叹口气说,“看来也娶不上媳妇了,有时想起我大哥我这心里就不舒服。” “好了,好了,不说他了,大年初一应该说高兴的。”支书媳妇见势头不对,赶紧说,“锅里菜还多呢,你们吃完自己盛呀。” 吃完饭他们照样给了小强和小勇压岁钱,小吴又对支书说:“花儿回来让她晚上找我们玩儿去。” “好的,好的。”两口子齐声答应。 晚上刘佳和小吴没有等来林花儿,她们意识到问题似乎很严重了。在农村,两个产生了隔阂的双方,如果在新年的第一天得不到和解,那以后和解的希望就会很渺茫了。 看来林花儿是不准备原谅刘佳了,因为她始终觉得使刘佳让她在“玉秀事件”中丢了丑。 要不是林花儿,知青们在乡村过得第一个春节真可以说是完美无缺了。 七 木瓜 春节过后农活逐渐多起来,其中最重要的两项就是春灌和种棉花。由于一个冬天几乎没下过一场雪,进入返青季节的麦苗急需浇灌呢。 就像林花儿以前说的,派农活是要看身份的。虽然麦苗急等水喝,生产队并不是把所有劳力和可以利用的机井都利用起来在最短时间内把麦苗浇一次。春灌只负责给几个人,他们必须昼夜轮班浇地,浇完村南再浇村西,最后浇村北,等生产队所有的麦田被浇了一遍的时候,新一轮的灌溉就又该开始了,这几个人几乎得忙到麦收的时候,而麦收时他们仍然得做主力。用林花儿的话说,谁让他们出身不好呢? 春灌成员被分成四个组,每组两个人,一天的时间被分为三个时间段:早八点至下午四点为早班,下午四点至夜里十二点为中班,夜里十二点至次日早八点为夜班,每班社员上两个早班两个中班两个夜班后休两天,八天一轮回,每天都有一个组在休息,另外三组分别上早中晚三个时间段,休息的时候也有可能还被派去做别的农活呢,那就看领导如何安排了,只要领导觉得有必要社员不能有任何怨言。由于要夜里浇地,要是有女社员参加,那一般都是男女搭配。 在那个春天林花儿全面负责春灌工作,她安排参加春灌工作的女社员总共有四个,刘佳和玉秀在其中,对玉秀来说那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因为年年都有她,再说她也干得了。刘佳却是个意外,因为对她来说别说是晚上,就是白天让她浇地都有些困难。 而且林花儿还把刘佳和林木瓜分到一组,小吴觉得情况不对头,想找林花儿替刘佳求个情,刘佳不同意,说:“锻炼吧,说好要扎根农村的,以后每样农活都应该学会的。我尽量哄着木瓜,这次我一定把工作做好,不让林花儿小瞧了我们知青。” 小吴每天白天都得上工,刘佳第一天上的是中班,夜里12点半才回来,小吴从被窝里伸出头来看她正从暖瓶里往脸盆里倒水,问:“能行吗?” “可以。” 刘佳再没有说话,也没让小吴看到她的脸,说实话小吴真不知道浇地对她们来说有多难,她只见过农田里有一条条垄沟,心想不过就是水顺着垄沟流过来,打开一个畦口,浇满一畦再浇下一个。 她早上起来时看刘佳还捂着被子睡觉,也就没有惊动她,就和男知青一起吃了早饭,又把准备给刘佳吃的在火边锅里放好。 李力问:“她昨晚几点回来的?” “12点半。”小吴一边洗碗一边说。 王朋问:“她说能行吗?” “说可以。”高伟东说:“今天晚上我去地里看看,她不行我们替她算了。” “恐怕不行,木瓜要是告诉林花儿,被她上了纲线对刘佳反而不好。”小吴担心地说。 “一个农村丫头为什么政治觉悟如此高?她不会草木皆兵吧?”李力不解。 王朋问:“小丫头这么容易记仇呀。还是因为‘玉秀事件’吗?” “‘玉秀事件’以后林花儿对待我们的态度大变,对刘佳更严重一些。”小吴忧心重重地说。 李力说:“看来我们以后做事说话应该更加小心一点,要是出什么事情了,我们的景况可能还不如那些四类分子,他们毕竟都是一个大家庭一起生活在这里,互相有个照应,而我们却是外地人。” 大伙都很同意李力的观点,这时各队的钟声响了,他们就散开各自上工去了。 其实小吴起床时刘佳就醒了,她昨晚回来钻进被窝一直觉得冷得直打哆嗦,真想跑去钻进小吴被窝里,只是怕影响了小吴休息才忍着没动。 昨天从四点接班浇地,干了没一个小时,木瓜就说去看垄沟跑水没,提着铁锹顺着垄沟向机井房走去,结果跑得没影了。浇地看着容易却真是不容易,开一个畦口先得把主干道水堵住防止水继续向前流,第一锹土挖少了堵在垄沟里转眼就被冲走了,往往畦口已经开得很大了垄沟还没堵好,只好去麦地里挖土,这样极其容易毁坏麦苗,好不容易堵好了她得赶紧去整理前面的畦口,浇前边两畦地时那被堵在垄沟上的土要重新被移开,畦口要封好,这项工作务必做好,做不好影响下次浇地。等刘佳干完这项工作,那个正被浇着的一畦水已经四溢,她赶紧跑过去开对面那个畦口,终于一紧张双脚踩进水里,鞋里灌满泥水,裤腿也湿了半截,可以说以后她几乎就是踏着水浇地的。 她忙不过来的时候就高喊:“林木瓜,林木瓜。” 可一直都没人回答她,几乎两个小时以后,林木瓜终于回来了。 “你刚才干什么去了?”刘佳问。 “回去拿马灯去了,顺便吃了点饭。”林木瓜手里确实提着一盏夜里浇地照明用的灯。 另外林木瓜还拿了一个很干净的书包,他顺手从里面拿出一包东西,用一块很干净的白布包着,打开是三个包子。林木瓜递到刘佳面前说:“我妈妈让给你的,她让我不要乱跑,好好陪你浇地。” 刘佳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没吃晚饭,中午小吴说要给她往地里送饭的,因为规定浇地社员不能回家吃饭,吃饭时都是家里人送饭的。刘佳告诉小吴不用给她送,她可以自己带一个馒头,不就是一顿饭嘛。 包子还有点热呢,刘佳拿在手里真有些感动,她没有见过木瓜的妈妈,可从蒸得包子上可以看出她一定是个心灵手巧的女人。 “木瓜,你的铁锹呢?” 林木瓜挠挠头皮说:“扔机井房了。” “你用我的吧,让我把包子吃了,我可真饿了。木瓜,以后我也请你吃好吃的。”刘佳把铁锹递给林木瓜。 “请我吃糖吗?” “除了糖以外,你的牙坏得不轻了,以后绝对不能再吃了。” “别人想让我帮忙干重活都给我糖吃,我就觉得糖好吃。” “好吃也不能多吃。” “林花儿昨天给我五颗糖,说如果我能让你浇地时哭着跑回去找她,她还会奖励我五颗呢。” “什么?” 木瓜突然感觉到说露了嘴,不敢再说了。 “木瓜,能告诉我实话吗?我不出去乱说,也不让林花儿知道你告诉我了,我保证。” 木瓜嘴里嘟囔:“林花儿说你们就是来接受我们教育的,就应该多干活。她告诉我就负责看垄沟,不用管浇地,让你自己干。” “这是林花儿说的吗?”刘佳问。 “我刚才回家又碰上她了,她说我困了可以去机房睡会儿觉,我以前可没有晚上浇过地,林花儿从来都没安排我浇地。”林木瓜突然想起来,又说:“对,晚上浇过我们家自留地。” 刘佳心里很难受,知道这次林花儿安排她和林木瓜一起浇地,就是想借不通人情的傻木瓜来难为她,看来林花儿比她和小吴想象得还要难对付了。刘佳真不明白林花儿是在什么心理支配下来做这一切的,难道她自己真得能从中得到了快乐吗? “我刚才回家妈妈吵我了,说我是男子汉不该欺负你们城里小姑娘。” 刘佳心里酸酸的,觉得木瓜比自己还可怜,因为用他的大脑根本理解不了这个复杂的世界。 木瓜干农活还真利索,他能用两锹土就把一个畦口堵好,而且平平整整的,他的脚却始终都踩不进泥水里。 “木瓜,你怕天黑吗?” “不怕,我晚上敢去村南公墓。那里老闹鬼,别人都怕,就我一人不怕。” “木瓜,你别去机房睡觉,天黑了,你走了我一人害怕。” “点上马灯就不怕了。”木瓜一边说一边从口袋掏出火柴递给刘佳。 “点马灯我也害怕,木瓜,你先干一会儿,让我喘口气,一会儿我浇地你就在旁边陪我说话,好吗?” “你以前真没浇过地?” “是的,以前麦苗韭菜我都分不清,第一次看到你们这里种这么一大片麦苗我还以为是韭菜呢。” 木瓜开始大笑,说:“你们知青也挺傻的呀!别人说我傻,可我还是认识麦苗韭菜的。” “木瓜,你不傻,你看你干活多细致。”刘佳赶紧安慰木瓜。 “妈妈说我小时侯可聪明了,和林花儿一起玩她根本精不过我,可六岁的时候有一天发高烧了,爸爸没马上带我上医院,耽误了,结果烧坏脑子了,就变傻了。”木瓜一边挖土一边说。 “木瓜,你一点都不傻。”刘佳肯定地说。 “傻!”木瓜看着刘佳说:“有时我管不住自己,突然就什么也不想干了,犯混了,看谁都生气,谁说也不听。他们都看不起我,我就不愿意干活了。” “你知道别人看不起你,说明你不傻。你好好劳动,多挣工分,听妈妈话,说不定将来还能娶上媳妇呢。” “嘿嘿”木瓜开始笑,好像很开心,突然他停止笑,却问刘佳:“你得罪我们家花儿了?” “没有呀。” “那她为什么对你不好了?她可厉害了,也霸道,没人敢惹她。” “我真得没有得罪花儿。”刘佳想了想问,“你知道玉秀如何得罪花儿的吗?” “嘿嘿”木瓜又开始笑,神秘地说:“妈妈不让我乱说,怕花儿听了生气,我妈妈也怕她的。” “很秘密吗?” “嘿嘿”木瓜仍然笑,终于忍不住说:“四队张力军看上了玉秀,花儿看上了张力军,张力军却不喜欢我们花儿,我妈说玉秀妈因为怕花儿也不敢答应把玉秀嫁给张力军。” “张力军很优秀吗?” “是个当兵的,在部队已经当干部了,他就是想娶玉秀,听说还在等玉秀呢。” 刘佳觉得木瓜真得不傻,他农活干得好,也能把一件事情叙述得很清楚。于是就问:“木瓜,别人老当面说你傻吗?” “花儿总说我傻,老说我该这样该那样的,妈妈也惹不起她,她总是安排我们家的事情。”木瓜显得很无奈。 “你为什么要叫木瓜呢?” “我小时侯叫林庆山,有病以后在学校学不会东西了,同学就叫我木瓜,现在只有妈妈一个人喊我‘小山’了。” “木瓜,”刘佳笑起来,说:“看,我也改不过来了,你休息会儿我来干。” 三个包子吃完,刘佳觉得身上暖和了些。 “给你。”木瓜把手里铁锹递给刘佳,说:“我去机房把我的铁锹拿来。” “木瓜,你千万别走,也别在机房睡觉,会冻病的,而且我自己在这里很害怕。”刘佳害怕木瓜再次走掉。 “我拿铁锹就回来,妈妈也说我不能再乱跑了,说你们城里女孩一定怕黑。” “你拿上马灯吧,路黑。” “我不怕黑,我就走到机房,害怕你就大声喊我。” 木瓜真得很快就回来了,有木瓜在,浇地也变得简单了,就是刘佳的鞋早就湿透了,由于春天的天气还是很冷得,几个钟头刘佳的脚一直泡在湿透了的鞋里,回到知青宿舍她觉得脚和小腿已经冻麻木了。 小吴上工走后,刘佳起身插好房门,又把小吴的一床被子也盖在自己身上,三条被子很重,但她觉得这样还暖和一点,快十点半她才起床,洗脸刷牙后吃完饭又吃了两片感冒药,洗了昨晚的鞋和裤子,琢磨晚上穿什么鞋去浇地,她昨晚看木瓜穿一双高筒胶鞋,心想以后要经常浇地是不是也该买一双。她正准备去供销社看看有没有那样的胶鞋卖时,玉秀手提一双胶鞋进来了,进门就说:“我还是第一次进你们知青宿舍呢,妈妈让我给你送双胶鞋,昨晚十二点接你班看你没穿胶鞋。” “你八点刚下班吧?” “是呀,回来吃完饭妈妈就让来送,我说说不定你累了还没起床呢,我就先洗了几件衣服才过来。”玉秀眯着眼睛笑,显得很甜。 “你不累,回来不休息就洗衣服?” “习惯了,吃完中午饭再休息。” “你不是也需要胶鞋吗?我用了,你还有吗?我正想去供销社买一双呢。” “我们家好几双呢,供销社没有,你不用去看,妈妈说这双给你了。” “那我就应该付钱了。”刘佳准备开抽屉给玉秀拿钱。 玉秀赶紧拦住,紧张得脸都红了,说:“一双鞋算什么,上次要不是你我可能就出大事了,我们家已经有一个右派分子一个投机倒把分子了,真出事了我就完了。现在又连累了你,我们全家已经很过意不去。” “没关系,没什么大事,反正以后所有农活都得学会。” “你最好换个生产队,花儿太好记仇。假如没有新的目标,她一有机会就会找你茬的。” “那你呢?” “我也很危险,要是我能被评上一次优秀社员,将来就好随军。她可能意识到了,所以总是设法评我当后进社员” “跟张力军定了?” “你知道他?” “刚听说。” “其实村里人都知道,我和他妹妹同学,他没进部队之前我们一起修过海河,他回来就托人去家提亲了。花儿可能喜欢他,托人去张力军家提亲,他父母无所谓,可张力军是个死心眼,没答应花儿,就这样和我记仇了。现在张力军写给我的信都是由他妹妹转交我的,直接寄给我怕更刺激花儿。” “你多大了?” “二十一了,比你大吧?” “比我大,我十九岁。你们这里结婚早,是不是今年就结婚呢?” “恐怕今年不行,明年吧。结婚以后我就可以随军,就是我家成分不好,多少得受影响。不过张力军在想办法呢,他一个战友的叔叔是副县长,说不定能帮上忙呢。他交代我不能再让林花儿抓到把柄,给我带个帽子他就更不好办了。” “以后当她面你就只干活不说话,” “你也得小心,你不知道她多厉害,我们全家都为你担心呢。” “我没关系,天津家里成分没问题,顶多她多让我干点儿重活。” “可有的活你干不了,我们是从小炼出来的,你却不同呀,总有你吃不消的时候,特别是当着众人面在大会上批评你,脸皮儿薄的真受不了。” 刘佳觉得玉秀说得很对,过不了几天林花儿一定就浇地的问题拿她开刀,无论如何林花儿一定能找到她不对的地方。 尽管有了思想准备,等真正当着大伙批评她时她真觉得林花儿简直是太过分了。 搁几天负责春灌的社员也必须去队部记工的,记工都在晚上,一天吃过晚饭,她和小吴一起去队部记工。记完几天的工分,她们刚要走,林花儿进来了,看见刘佳脸马上黑了,走过来说:“我大娘说木瓜自从浇地以来累得回家什么活也干不了了,吃得也多了。刘佳呀,你可是来接受贫下中农教育的,也应该干点,可不能把傻木瓜当牛使。” 刘佳笑着说:“花儿,木瓜他一点都不傻,就是善良而且单纯一点。” “人善才被人欺呢。”林花儿生气地说。 刘佳仍笑着说:“好的,我以后注意照顾木瓜。” 小吴也赶紧说:“刘佳比我强了,会浇地了,什么时候我也参加春灌,让木瓜休息两天。” 张会计说:“大队有规定,不能安排两个女社员夜里浇地。” 趁林花儿没再说什么,小吴赶紧拉着刘佳出去。但她们出门以后仍听到林花儿在后面叫喊着说:“以为自己是大城市的大小姐呀,耍手腕愚弄我们家傻木瓜。” 刘佳真想回去,可还是忍住了,小吴拉着她像飞一样得走了。 “木瓜不傻,都是她四处‘傻木瓜,傻木瓜’,叫得木瓜都没一点自信了!她就不知道别人也有自尊。”刘佳很气愤地说。 “别和她一样,我们多想想她父母的好吧。”小吴权她。 八 机会 一天知青们正围在一起吃中午饭,林支书进来了,进门先问:“刘佳,浇地能顶下来吗?” 刘佳赶忙给支书递过去一个小凳子,回答说:“能,和木瓜在一起干活很开心的。” “对木瓜你就多说好话,他顺毛驴,我见他也和他讲了好几次了,要他多照顾你。” “谢谢支书,木瓜很善良的,也特别能劳动,能顶我五个呢。” “你也不错,是个要强的姑娘。我们家林花儿……” “支书你吃饭了吗?”刘佳赶紧打断支书的话。 “吃了,刚吃过。”支书看看大伙说,“今天找你们是想和你们商量个事情,我们村小学现在三年级需要个语文老师,要做班主任,学校杨校长给我提议从你们之中选一个,你们谁喜欢语文呢?” “就一个指标吗?”王朋问。 “目前就需要一个,以后也许还会再要。” “要是需要两个就好了,正好让两个女知青都去,女同志更合适做老师。”王朋遗憾地说。 “对,要两个就好了。”李力和高伟东一起说。 “你们考虑一下吧,杨校长上午刚和我讲,今天周三,他说下周一就得上课呢。我再和杨校长商量一下,看是不是你们五个都考一下,然后分高的被录取,这样公平些。”林支书很认真地说。 林支书走后,李力说:“我看村里那些孩子们都很顽皮,教他们一定很有意思。” 高伟东说:“你要是想去可以找支书打个招呼。” 小吴说:“我一会找林支书说说,让刘佳去吧,目前她和林花儿关系紧张,去学校以后就可以脱离林花儿的控制了。” “千万别说,花儿知道会跑学校骂我的。”刘佳一边收拾碗筷一边说。 王朋问:“情况进一步恶化了?” 小吴说:“有点严重。” 李力说:“刘佳,你为什么偏偏得罪了支书千金呢?” 刘佳偏着头说:“我没得罪她,是她没事找事。” 高伟东说:“刘佳,你还是小心点,尽可能和她和好。我估计要从知青中选一个人当教师支书在家没说,要是林花儿知道了一定早替支书选好了。” 李力排了一下王朋的肩膀说:“那一定是你了,看那小丫头对你已经有意思了。” 王朋红了脸,说:“说话得有根据呀。” 李力说:“我们一起在大街上见到她,她和你说话特害羞。另外我听我们队女社员说林花儿找对象的条件是将来必须能把她带出农村。” 高伟东接着说:“我听说她看上了我们四队一个在哈尔滨当兵的,可那人并没看上她。那当兵的已经提干了,将来确实能带家属出去。” 小吴问:“你们三队和四队社员如何了解人家一队的事情?” 高伟东说:“林花儿是东保村的明星,谁不知道她呀。村小,一转眼工夫可能一条新闻在大街上已经走了五个来回呢。” 小吴又问:“真有这个当兵的?” “有,不过现在人家早成玉秀的对象了。”刘佳终于说了出来。 小吴马上问:“你肯定吗?” “玉秀亲口说的,不过你们得保密,两人秘密通信呢。” 小吴说:“难怪林花儿那样对待玉秀,情敌呀。” 刘佳严肃地说:“关于这件事我们谁都不要出去乱讲。” 王朋笑着说:“看一个林花儿让你们怕得,至于吗?” 李力说:“什么时候她真看上了你,让你做她的丈夫,看你怕也不怕?” “怕倒不至于,只是我是个独身主义者,任何女人千万不要打我的注意,否则会下场很惨的。”王朋大笑,又对小吴和刘佳做个鬼脸,接着说:“你们两个也不例外呀,千万不要看上我呀。” 小吴说:“看上猪八戒也不会看上你的!” 刘佳拍手说:“对,对。” 李力说:“你们两个不稀罕,有人会稀罕的。” 高伟东也说:“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吧!” 小吴突然问王朋:“昨天你收到天津来信了,有什么好消息吗?” 王朋的脸突然阴下来,一边向外走一边说:“没什么。” 李力说:“别问他家里事情,他父亲的问题好像很严重。” 几个人于是离开厨房,回各自宿舍了。 九 突发事件 刘佳是晚上十二点的夜班,木瓜妈妈负责十一点半叫醒木瓜,木瓜再来大队部叫上刘佳一起走。刘佳有一天去看了木瓜妈妈,老太太高兴得合不容嘴,一个劲说木瓜自从和刘佳一起干活懂事多了。刘佳还把自己的收音机送给了木瓜,木瓜妈妈说木瓜天天钻进被卧才敢听,说怕林花儿看见给没收了,刘佳于是觉得木瓜即可怜又可爱。 就在这天晚上,刘佳跟木瓜走后大约一个钟头多,小吴突然被大街上的吵闹声惊醒,她拉开灯看表,正好一点四十,仔细听好像声音是从村东头传来的,人似乎很多,声音很乱,听得有女人在叫骂。 一会儿她听见隔壁有人开门出来,她问:“是王朋吗?” “我是高伟东,好像四队社员在吵架,我出去看看。” 吵闹声持续不断,一个多小时以后小吴还没听到高伟东回来,隔壁的门又响了,小吴又问:“高伟东,是你回来了?” 只听王朋回答:“不是伟东,我和李力出去看看,不知道为什么伟东出去一直不回来。” 一会儿,一群吵闹着、哭叫着的人门进了大队院里,小吴听到乱糟糟的吵闹声中一个女人的声音特别凄惨,她在哭诉:“我们成分是不好,我们的上一代是剥削了人民了,我们全家可以为前人赎罪呀,我们大人可以扫大街,可以随时被批斗,我们的儿子姑娘也可以深夜去浇地,但是我们也是人,你们也该保证我们的孩子安全呀。支书你也有孩子,你理解我们的痛苦吗?” “理解,理解,你先别急,天一亮我就处理这件事情,现在不是找不着他吗?这个混帐东西,现在不知道他钻哪里去了!”林支书声音已经沙哑了。 “我们就算是鸡蛋,他是石头,这次我也要碰一下他这块石头了。”一个愤怒的男人的声音。 “现在只要能找到他,我撕烂他,然后我自首去。”一个愤怒的男青年的声音。 “张保军,四队队长张保军跑哪里了?”林支书在喊叫。 “我在这里呢?” “村东的电动机停了吗?”林支书仍然在喊叫。 “又开起来了,我又派两个男社员去浇地了。” “我说过多少次了,夜里浇地不要用女社员,你们都不听话,现在出事情了,你们出来顶呀!我看以后那个混帐队长再敢安排女社员夜里出工!”林支书在咆哮。 “混帐东西,家里有老婆还出来瞎混帐。张保军,再去给我找,把那个混帐东西给我拉到舞台上,我现在就要召开全村大会批斗他。” “找不到呀,不知道跑哪里了?估计他现在也怕了。” “他知道怕?混帐东西。”林支书又劝哭闹的人们,“这事明天再说,全村都知道了,已经闹大了。我林三喜向你全家人保证:明天处理,一定严肃处理!有人在家陪翠花吗?别让孩子想不开出什么事情呀。” “她大娘和婶子守着呢。”妇女悲伤地说。 “每一个扫大街的社员都是东保村的一员,每个成分不好的社员都是东保村的一员,只要人家积极劳动,努力改造,就应该承认人家,我们看成分,但我们也不是唯成分论者,谁要敢无法无天欺负成分不好的人,我林三喜不答应!”林支书又大喊起来。 “先回去看孩子,明天我处理,我保证。”林支书声音几乎带哭腔了。 院里的人终于散了,小吴也穿衣服起来了。她来到隔壁,见王朋和李力都在,问:“出什么事情了?” 李力说:“四队浇地的男社员强奸女社员了。” “是吗?” 李力接着说:“女社员富农出身,他爸爸经常扫大街的东段,玉秀爸爸扫西段。女社员已经结婚了,就是户口还在娘家,户口在那里就必须在那里劳动。和她一起浇地的是她家斜对门一个邻居,快五十了,虽然不一姓,但也被女社员称为叔叔。本来家里人以为和邻居叔叔一起浇地很安全的,谁知道他今晚却动了邪念。他们说已经通知婆家了,等天明婆家人来了会更热闹的。” “高伟东呢?为什么还不回来?”小吴问。 王朋说:“可能去村南找刘佳了,听说女社员出事了,他就担心刘佳了。” 李力说:“小吴,你回去睡吧,天也快亮了。王朋,我们也去村南看看吧,让刘佳先回来,告诉她以后支书不让女社员夜里出工了。” “我不睡了,开火门熬粥,天这么冷,她回来可以喝碗热粥,八点别人接了班你们也赶紧回来。”小吴说完停一下接着又说:“真感谢木瓜了。” 第二天东保村大街上吵闹了整整一天,受害女社员婆婆家成分好,他们来了两马车的人,男男女女,他们每个人都气愤得肆意发泄着内心的愤怒,他们仍然没有找到肇事者,他跑了,躲起来了。林支书和四队队长张保军忙着安抚愤怒的人们,他们拿出了一个处理方案,直到天完全黑了,女社员的丈夫和婆婆才勉强接受那个方案。 刘佳真的不用夜里上工了,林花儿又安排她和玉秀一个组,每天早八点到下午四点浇地。玉秀也很高兴能和刘佳一起劳动,她干活很利落,刘佳觉得和她一起劳动很轻松。刘佳的中午饭也由玉秀的妈妈负责送到地里,送到地里的饭菜总是热的,有时是烙饼,有时是馒头或者包子,菜炒得也很好吃,汤总是被盛在送饭罐子里,吃的时候倒进带来的两个碗里。玉秀总是让刘佳先吃,刘佳不答应,于是玉秀的妈妈就替两人浇地,好让两个姑娘一起吃,她们吃完以后,玉秀的妈妈把碗筷收好,也不着急回家,总是再和姑娘们聊一会儿才离开。 考虑到口粮问题,小吴和刘佳准备了一些米和面,叫上高伟东,一天晚上一起送到了玉秀家。玉秀的妈妈说什么也不收,拉着刘佳的手说:“因为我家秀,把无辜的人也牵了进去,让这孩子一起吃苦,我心里过意不去呀。我们没有别的能力,吃几顿饭又算什么呢?你们离家在外不容易,要上工还要自己点火做饭,也都还只是个大孩子呀。大婶真想让你们都在我家吃饭,只是形势不允许呀。” 三个知青被玉秀的妈妈一说眼里都含了泪水,他们赶紧放下东西跑了出去。 林支书最后通知王朋进学校当了老师,说是杨校长翻看了他们填写的简历后定下的。 杨校长很快在学校给王朋安置了宿舍,王朋也就搬到村东头的学校住去了,开始他还每天回来吃饭,但显得心事很重的样子,话也比原来少多了,不久他也就不回来吃饭了,自己在学校另起了炉灶了。 这个春天,刘佳在麦田里看着麦苗长高抽穗转眼就到了收割的季节了。 十 麦收 麦收开始了,学生们都放假了。 玉秀开头镰,一个女学生跟着她下草绳。玉秀手握镰刀擦着地皮割小麦,发出“噌噌”的声响,在她身后就出现了矮矮的整齐的麦茬,女学生紧跟玉秀,每隔一段,她放下一根草绳,玉秀把手中收获的小麦放在那根草绳上。刘佳和小吴一个在玉秀左边,一个在玉秀右边,她们把割下的小麦也放在草绳上,另外一个男学生在她们身后把草绳一拧,一个结实的麦个子出现了。以后一个个麦个子被插上车,送到场院最后用脱粒机打出麦子来。 农历五月的太阳火红,玉秀脖子上搭着条毛巾,她始终不直一下腰,脸上汗水多了也是弯着腰用毛巾擦一下。刘佳觉得手中镰刀不听使唤,尽管自己已经很用力了,但麦杆就是不容易被割断,好不容易前进了一点,再回头看自己割过的麦茬,高低不平,和玉秀身后的麦茬相比,她真觉得惭愧极了。再看小吴也比她好不到那里,而玉秀已经在距离她们前边很远很远了。 刘佳仍然弯腰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试图赶上前边的玉秀,结果却发现即使五个她也敌不过一个玉秀。 听到有人在身后说话,她回头一看,看到林花儿和几个村干部领着公社的一个下乡督促夏收的干部来视察工作了。 “这麦茬是不是割得太高了?”林花儿在尖叫。 刘佳知道是在说她,却只管继续干活并不回答。 “说你呢!听到没有!”林花儿的声音更大了。 一个村干部说:“知识青年第一次参加麦收,可能难免如此,经过一个夏天的锻炼就好了。” “什么都做不好,和木瓜一起浇地,为了骗木瓜多干活自己好歇着,用收音机贿赂傻乎乎的木瓜。”林花儿的声音传得很远,好多收麦子社员和学生都回头向这边望。 小吴弯着腰正用左手向她示意,并且小声说:“千万别说话。” 她忍耐着、克制着自己心头的怒火。 “是来接受教育的,不是来当小姐的。”林花儿还在大叫。 公社的那位干部终于说:“林花儿,你忙吧,我们再去其他生产队转转,记得要给社员们提供充足的开水,天气太热,别中暑了。” 林花儿终于放缓语气说:“有几个学生负责送水呢,他们马上就过来。” 刘佳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知道自己真得是遭遇了一个无赖,一个丝毫道理都不会讲的无赖。 一个上午刘佳没喝一口水,中午回到宿舍她就躺下了,小吴喊她吃饭时她正望着天花板发呆呢。小吴把饭菜端过来给她吃,她接过馒头说:“她是不是太无耻了?” 小吴说:“你只能放宽心了。麦收完了你和林支书要求一下,去二队吧,王朋进学校了,二队现在没有知青了。今天林支书没在场,否则她不敢。” “她一天不欺负别人就会觉得不自在。” “强龙难压地头蛇,这是她的地盘,一个不讲道理的人,经常随心所欲,我们真得没办法。”小吴显得十分无奈。 麦收进行了三天,林花儿随时都会站在刘佳身后批评她,别人都不说话,总是张会计设法劝走林花儿。 第四天上午,公社朱书记来视察麦收情况,这次林支书一起来了,林花儿确实收敛了好多。 一伙人走到小吴和刘佳身旁,林支书说:“这两个姑娘是天津知青,进步很快,学会了不少农活呢。原来可是麦苗和韭菜都分不清的城市学生呀。” “辛苦了。”朱书记对她们说。 小吴和刘佳起身给朱书记点头笑笑算打了招呼。朱书记个子大约一米六五左右,人很黑,胖胖的,眼睛细而长,一笑就成一条缝了。刘佳心想:那里像个书记呀,简直有些委琐。 林花儿此时的眼中似乎要喷出火来了,刘佳一不小心望了她一眼,看到她的眼里充满了仇恨的光芒。刘佳心想:必须尽快离开林花儿,否则她会把自己烧毁的。 中午刘佳正在吃饭,林支书在外喊她:“刘佳,来我办公室一趟。” 刘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赶紧放下碗筷。小吴和两个男知青都看着她,她笑笑说:“你们接着吃,不会有什么大事。” 林支书推过来一把椅子给她,自己在另一把椅子上坐好,然后点着一根烟,吸了一口,慢慢地说:“来我们村也快半年了,生活还习惯吧?” “可以。”刘佳笑笑,她觉得林支书今天很特别,但猜不出为什么。 林支书再吸了一口烟,接着说:“我先替花儿给你陪个不是,这孩子个性太强……” 刘佳不等林支书说完,就说:“没什么,是我老惹她生气,麦收后你把我换到二队吧,二队现在没有知青了。” “不用换了,你下午就可以离开东保村了。” “去哪里?” “公社朱书记说公社急需一个接线员,原来那个接线员昨天被县里调走了,现在正是农忙季节,电话多,你今天下午四点到公社报到。” 刘佳愣在那里,一时没了反应。 “当接线员比在队里劳动要轻松一些,你去吗?是朱书记点名要你的。” “去,我去。”刘佳终于说话了。 “吃完饭,收拾好你的行李,我派辆马车送你,车夫三点在大队门口等你。”支书站起来,接着说:“以后有时间记着常回咱东保大队看看。” “好的,我会的。” 刘佳回去,见三个知青还在厨房等她,小吴首先问:“什么事情?” 刘佳慢慢说:“让我去公社当接线员。” 高伟东站起来说:“你要离开我们?” 李力说:“是好事情呀,应该高兴。唯一不好的就是只剩下小吴一个女知青了。” 小吴说:“没关系,不用考虑我。刘佳,快吃饭,一会儿我帮你收拾东西” 说实话刘佳真有点舍不得小吴,但是她必须得走,远离林花儿,这是目前最重要的事情。 小吴一边帮她收拾东西一边说:“刘佳,到公社以后情况可能比这里更复杂,你要有思想准备。你去了一定要照顾好自己,遇事多考虑,其实年轻时吃点苦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因为要离开小吴,刘佳眼里已经含满泪水。 生产队钟声响了,小吴和两个男知青要去上工了。 刘佳说:“你们去吧,三点钟有人送我去公社。我以后有机会一定常来看你们的,不就是三里路嘛,你们有时间也记着去看我呀。” 三个人走后,刘佳望着生活了将近半年的房间,觉得留小吴一个人在这里实在是于心不忍,但她必须走,坐在小吴的床头,把小吴床上折好的衣服又重新仔细地折了一遍。 刘佳坐着马车离开了东保村,走向了新的生活,她不知道前面等待她的将是什么,但是无论如何她都得走下去。 十一 接线员 公社在东保村的南面,距离东保村最多三里路,被称为南保人民公社。公社位于南保村村东头,大门向西开。刘佳他们刚下乡进东保村之前先被安排在南保公社住了一晚。 公社大院中间有一条很宽的路,路的左右各有几排平房,平房全部都是北屋,平房后面是一个食堂,粗大的烟囱高高耸立。 马车进了公社大院,就有一个小伙子走过来问:“是东保村的刘佳吗?” 刘佳赶忙下车笑着说:“是的。” 小伙子一边帮刘佳卸行李一边说:“我叫崔志国,公社团委书记,朱书记下乡查看麦收工作了,要我接待你,宿舍也早给你安排好了。” 行李卸完,车夫走了,崔志国领着行李带刘佳去看宿舍,她的宿舍被安排在路东面第二排房从东头数第三间。刘佳进去看见里面有一张木头床、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和一个脸盆架,脸盆架上放着一个崭新的洗脸盆,窗户上挂着一个带竹叶的蓝色窗帘。 “房间已经帮你打扫干净了,床一铺就像样子了。”崔志国说,“你收拾吧,明天你就得正式上班了。今天电话室是我妹妹崔玲玲在值班,以后你们两个轮流值班,一人负责一天。你普通话讲的好,更适合做接线员。” “哥,是刘佳来了吗?”突然一个十八九岁梳着两个辫子的姑娘跑进来,她大约一米六左右,脸红红的,显得很精神。 崔志国说:“你怎么乱跑呀,有电话打来了咋办?” 刘佳赶紧说:“你就是玲玲吧?我叫刘佳,你哥哥刚说到你了,以后我们要一起工作了。” “明天就该你上班了,咱两个轮着,一人负责一天一夜,有时夜里也有电话,要是值班你就得住电话室了,屋里有床,你可以用我的被子也可以抱自己被子过去。值班时吃饭上厕所都得找人暂时帮你盯一下,万一就在那个时间有电话呢?” “现在电话室有人帮你盯吗?”崔志国问。 听这么一问玲玲抬腿就跑,跑出去了又回来说:“刘佳,我哥是这个院里闲人一个,你以后可以随时让他替你盯着呀。” 不等刘佳说话,她“噔噔噔”已经跑走了。 “以后你就知道了,疯丫头一个。”崔志国停一下接着说,“电话室在路西边第二排,路西边都是办公室,东边也有几间办公室,其他几乎都是宿舍,你东边是朱书记的两间宿舍,是个套间,外间做办公室用,里间他住。他家在县城,农闲时回家多,农忙时最多一周回一次。你收拾吧,以后有什么事情可以随时找我,我家就在本村,在你前边一排我有一间办公室。” “真是谢谢你了。” “不用客气,一会儿你和玲玲一块去食堂吃饭,过不了一个星期这里的情况你就熟悉了。” 崔志国走后,刘佳开始收拾。收拾好以后她就想去电话室了解一下情况,进门见玲玲正在接听电话,见她一边听一边用笔把电话内容记在一张白纸上,桌子上放了厚厚的一塌白纸条。玲玲示意她坐在床边,床上放着一个正织着的蓝色毛衣,一看就知道是给男人织的。 玲玲听完电话,高兴得说:“这就是我们两个工作的地方,还满意吧?” 刘佳笑笑说:“可以呀,上班允许织毛衣?” “以前不允许,这是我好不容易争取到的。又不是一直有电话,整天坐着,很没意思的。我再三求朱书记,一个月前他终于同意了。”玲玲接着说,“电话多是打给他的,有时需要叫他本人接听,多数情况是记下电话内容,然后通知他就行。” “你的手艺不错呀,给谁织的?”刘佳拿起毛衣看,觉得花型很好。 “我哥呗。”玲玲也过来坐在床边,接着说,“我哥喜欢穷讲究,这是他选中的花型。我已经告诉他了,这是我给他织的最后一件,以后让未来嫂子织吧。” 刘佳觉得不好说什么,笑笑算回答。 玲玲拿起毛衣织起来,问刘佳:“你会织吗?” 刘佳摇摇头说:“不会。” “学吧,要不值班时手里没活,傻坐着可没意思了。” “那你教我好吗?” “小意思!” 十二 祭坛 刘佳在南保公社开始了她新的生活,最初她是快乐的,崔志国和崔玲玲兄妹两人给了她很大的帮助,同时也给她带来了无限的快乐甚至是希望。 玲玲几次开玩笑说:“以后就是政府允许你们知青返城你也别走了,留下来给我哥哥做媳妇吧。你没来以前别人给他介绍对象他还有兴趣去见一面,现在可是谁也不见了呀。” 刘佳不置可否,只是淡淡一笑了之,她总觉得自己还小,心里也没考虑太多,每天总是尽力做好自己的工作。她倒是很喜欢和崔志国交往,也觉得他很阳光,总是朝气蓬勃的。 她来公社接电话已有一个月了,工作也稳定下来了,一天该她休息,她借了崔志国的自行车回东保村去看小吴,小吴他们下班后正在做中午饭,看见她,三个人一齐呼唤起来,她帮他们做饭,也开心得和他们一起吃饭。 “王朋现在如何呢?” 刘佳问。 “已经被林花儿缠住了。” 李力回答。 气氛似乎压抑起来。 “估计他不好脱身了。”高伟东说。 小吴说:“王朋爸爸自杀了,问题似乎更严重了,说是‘自绝于人民’。他妈妈已经瘫痪了,弟弟也到东北下乡了,只有一个妹妹还在妈妈身边。” 高伟东说:“林花儿每天都给他送饭,对他确实不错。” “他似乎真得没有退路了,昨天晚上我去看他,两个钟头他说不了两句话,我也不知道如何劝他,陪他下了几盘棋就回来了。”李力说。 刘佳说:“扎根农村也不可怕,可怕的是他要一辈子面对一个自私又蛮不讲理的女人。” 沉默了好久,大家都不知道说什么好,最后还是小吴打破寂静,说:“刘佳,你在公社工作和生活都还顺利吧?” “我现在很好,你们不用惦记我了。” 刘佳轻松地说。 “无论多难我们都得坚持。” 高伟东说。 “我始终觉得情况终会有改观的,我总以为你们女知青似乎比我们困难更多。” 李力又特意转过头对刘佳说,“其实你在公社更应该注意,无论遇到什么事情都要坚强。” “其实我一直为你担心,总觉得你还不如和我们大伙在一起呢。”小吴面对刘佳真诚地说。 刘佳很感动,但觉得他们的担心似乎没什么必要。心想:离开了林花儿,谁还会再给自己过不去呢。 单纯的刘佳怀着对新生活的向往,开始满腔热忱地投入到自己热爱的工作中去了。 朱书记长得不高,脸黑亮黑亮的,嘴巴却很甜。他说话很有分寸,开会时似乎状态更佳,能长篇大论却又不让你太反感。平时很和善,没事时喜欢在公社大院随意转转。有时走进电话室和刘佳唠一会,他和崔玲玲说话更和蔼,有时像长辈一样和玲玲开开玩笑。 刘佳希望生活永远如此,她希望永远过一种平静、安详的生活。然而,她实在左右不了生活,该来的总会来得,不管她想要还是不想要…… 外边来的电话多数是打给朱书记的,刘佳常常一趟一趟跑向书记也兼做卧室的办公室传达电话内容。终于有一天周六上午朱书记正好没回县城,正好有个电话需要传达给书记,她又一次跑去告诉朱书记:“周一要您去县委开会,要求9点钟到。”说完她想转身走出办公室时却看到朱书记已经把门关上,他慢慢地说:“你可以选择,我决不强迫你,想出去可以自己开门走!” 她僵在那里,思维凝结数分钟,然后脑海里出现冰天雪地的深挖田、深夜灌溉农田、跳进猪圈清理猪粪、更有林花儿一张狰狞的脸……她觉得自己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想到这里泪水已经顺着面颊流下。见她站着不动,朱书记上前拉着她的手慢慢地走向里边的套间,他先把一个白床单铺在原来的床铺上,回头粗野地抱住她并把那张黑黑的脸紧贴在她的脸上,她打了一个哆嗦后就知觉模糊了…… 当她意识重新恢复时首先看到的是那白白的床单上印下的片片红得耀眼的桃花瓣,她又一次哭昏过去…… 当冷冷的毛巾敷在她的脸上时,她终于清醒了,朱书记一边给她擦脸一边说:“小刘,我并没有强迫你呀,你对我好,将来我会给你创造机会的。”她无言,因为这祭坛是她自己登上去的,为了一份安闲的工作她把自己当作祭品贡献出去了,她能怨谁呢?她知道接下来的日子就是清闲但是非人的生活了。 十三 阴暗的日子 公社大院那个开心的女孩不见了,多了一个忧郁、沉默的女知青。她开始坐在电话机前发愣,有时电话响了很久她都不知道去接,隔壁的杜部长会过来喊:“刘佳,接电话呀!” 刘佳这才恍然大悟。 崔玲玲以为她生病了,一直劝崔志国去陪她看病。最初,崔志国也不断来劝她去检查一下身体。刘佳淡淡一笑,说:“最近接了弟弟一封信,是想家了。” “那我帮你给朱书记请个假,你回天津看看吧。” 崔志国劝她。 “不,不。” 刘佳更觉得全身不舒服。 终于有一天,她听见崔志国在院里对朱书记说:“给刘佳放几天假吧,让她回天津一次吧,她最近好像特别想家。” “这丫头最近情绪是不好。”是杜部长在说话。 “让我考虑一下,有的知青探亲回来状态更不好了。好了,你们不用管了,思想工作有我来做吧。”朱书记很冷静地说。 再去给朱书记传达电话的时候,刘佳尽量不进他的房间,她总是在他办公室门外大声传达。一次,他开门阴沉着脸说:“进来说!” 她跨进门,把脸扭向一边。 “你以后要注意影响!” 朱书记压低声音,“你以为受委屈了吗?我不是说你可以选择吗?没见过世面,是多大的事情吗?以后补偿你的会很多的!开心起来,要学会享受生活。” 刘佳一声不吭,脸仍然扭向一边。 “把头转过来!假如你处理不好这种关系,对你、对我都不利,你有文化,自己考虑吧。”接着严厉地说,“以后传达电话要进屋来说,自然点。” 他看刘佳虽然不说话,但也没反抗,就摆摆手说:“先去工作吧,工作时别老走神,以后会有你的好处的。” 事情已经这样,刘佳也觉得自己没有退路了,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了。只是每每和开朗快乐的崔玲玲在一起时,她内心会无缘无故地生起一丝悲哀来。刘佳觉得自己非常羡慕她,在这个大院,玲玲在哥哥的庇护下生活得那么开心。 崔志国还是喜欢没事来电话室坐坐,玲玲仍喜欢和她开玩笑:“扎根我们农村吧,若给我哥哥当媳妇,你会幸福一辈子的。” 终于有一天早晨,玲玲来接刘佳班时,正好崔志国也进来了。 玲玲笑着说:“我给你们两个当媒人好吗?免得你们……” “以后不要再开这种玩笑了,我听腻了!”刘佳不等玲玲说完就生气了。 崔志国尴尬得不知所措,玲玲也傻眼了。 刘佳转身走出电话室,回到自己的宿舍躺在床上,她一天都没出门,她觉得再碰到崔志国兄妹两个,真不知道说什么好。 不久,崔志国和南保大队的妇女主任定了亲,两个月之后就结婚了。崔志国亲自把喜糖送到刘佳宿舍,笑呵呵地说:“吃喜糖吧,我的大事终于解决了,了了爸妈的一块心病。” 出门后又回头说:“刘佳妹妹,以后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就说话,不要客气,玲玲她说话自由惯了,你别和她计较。” 刘佳说不出话来,只会使劲点头。 朱书记很少回县城住,只要他住在大院而刘佳又没有值夜班,往往深夜刘佳宿舍的东墙会“咚咚”响起,起初她根本不去理会。几次以后朱书记终于抽空溜进电话室,低声恶狠狠地说:“别装糊涂,以后听到响声你必须过去!别和我耍手段,你不是我的对手。” 下一次东墙 “咚咚”被敲响,刘佳只好走出去,东边隔壁朱书记的门是虚掩着的,一推就开,她刚进门就被他抱住,“宝贝,宝贝!”嘴热烘烘地在她脸上乱啃…… 除了第一次,朱书记以后都是很认真地采取了预防措施,刘佳觉得他确实很精明,做任何事情都精打细算。 完事后刘佳总是尽快离开朱书记的宿舍,虽然每次他都舍不得让她那么快就走,他总想让她留下来陪他一个晚上。 终于有一次,刘佳刚走出他的门,觉得西边有一个人正向这边张望,她马上意识到是玲玲,玲玲那天在值夜班,她知道那几天玲玲正闹肚子呢。 刘佳心想:这是迟早的事,常在河边站能不湿鞋吗? 刘佳觉得自从崔志国结婚以后玲玲对她就有点冷漠了,这件事发生后,玲玲对她就更加冷淡了,只有交接班时必须交代的几句话,玲玲不在和她多说一句了。 结婚以后,崔志国有时还会进电话室找刘佳唠会儿嗑,玲玲态度变化后不久,崔志国也对她敬而远之了。失去了两个朋友,她的生活更加暗淡了。几个部长对她也比以往更加客气了,但感觉也是冷冷的。 刘佳选择用看书来填补空余时间,她知道自己没有后路,只有前进,等待机会离开这个令她伤心又失去自尊的地方。 一天快吃中午饭的时候,刘佳正在值班,小吴突然进来了。 见到小吴,她的眼泪就控制不住了。 “刘佳,你遇到麻烦了吗?” “没,就是感觉心里难过。” “刘佳,你得坚强呀,我不在你身边,也帮不了你了。”小吴的眼泪也流了出来。 刘佳一边流泪一边点头。 “小吴,你今天不上工吗?” “我来公社为队里办点事,马上就走。”小吴拉着刘佳的手说,“坚持就是胜利,不要怕困难,困难都是暂时的。” “你吃完中午饭再走吧!” 小吴想了想终于说:“好,我陪你吃顿中午饭,顺便还能多聊一会儿。” 从食堂买了饭菜,她们在电话室一边吃一边聊。刘佳从小吴那里知道王朋已经和林花儿定婚了。王朋提出唯一的条件是结婚前让他回天津探一次亲,林支书当然是满口答应了。林花儿本来也想跟王朋一起回天津看看,王朋没有同意,对林花儿来说能嫁给王朋她已经很知足了,去不去天津倒不重要。 刘佳继续过着她那寂寞、单调的生活,她真不知道什么时候笼罩在她头顶的乌云能散开。寂寞中她学会了忍耐与等待。 1972年全国恢复了普通高等学校招生工农兵学员的工作,1973年她终于说服朱书记给了她一个上大学的名额,但是在她办手续时黑黑胖胖矮矮的朱书记给她一个协议看,协议内容是要求她毕业以后嫁给书记那同样黑黑胖胖矮矮的而且几乎是委琐的儿子,她见过他一次,这一次她没流泪,也没多想就在协议书上签字并且按了手印,她只想飞出去,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 就在她答应朱书记协议的第二天,她坐在电话机旁发呆,从窗口望过去看到朱书记站在公社大院正高兴得和几个人在唠嗑,忽然她听到朱书记大叫:“小刘!小刘!” 她出来站在门口等朱书记发话。 “小刘过两天就要上大学了,我也告诉同志们一个秘密吧,小刘同意将来做我的儿媳妇了。” 朱书记不管身旁的人们的嘴吃惊得张多么大,继续说,“我以前对小刘不错,那就是因为看上她能做我们家的好儿媳妇,人都是有点私心的嘛!嘿嘿!嘿嘿!” 她低头走回电话室,不再去看朱书记周围那一张张因为吃惊已经近乎扭曲了的面孔。 终于有一天她在别人既羡慕又鄙视的目光下离开了公社大院…… 十四 结婚生子 三年省城的大学生活是刘佳一生中最平静的一段经历,她在师范院校的政治系读大专,那一年公社还保送崔玲玲进了同一所院校的数学系,玲玲在大学很活跃,是学生会干部,由于玲玲对她的情况太熟悉了,好象进大学不久同学都知道了她的底细,无论男生还是女生都对她客气但不亲近。三年之中她的感情生活也是个空白,虽然她是班上女生中最漂亮的一个,但似乎也是最不受男生欢迎的一个。每天她都安静得学习,所以她的成绩一直很好,老师对她评价也很高,这样她很知足了,因为与前两年的生活相比学院似乎就是她的天堂。她不考虑别人背后的议论,也不去多想别人注视她的那些目光后面的深刻含义,她早已习惯了一切鄙视的目光,也学会了在任何奇异目光笼罩下坚定地迈着四平八稳的步伐走自己的路。 更值得庆幸的是她学会了无论面对什么人、什么目光,她都能面带笑容。她以为为了一定的目的,自己必须坚强,也必须要能忍耐一些外来的压力。 三年大学生活快结束的时候她在考虑自己的去向了,当时的分配原则基本上是那来回那去,她是没希望留校的,虽然她成绩很好。这时她又有了新的期望,她想依托一种新的力量使她远离朱书记的视野,她知道他是不敢拿出来那份协议要挟她的,她觉得自己完全可以摆脱他,可是始终没有新的力量出现在她的面前。 最终她被分配到她原来插队的那个公社所属的地区小城,小城距离那个公社整整30公里,她进了小城一家棉纺织企业的一所子弟学校任职业高中的政治课,她以为她终于摆脱了那个令他讨厌万分的朱书记,她觉得自己有了新的希望。可是终于一天他看到学校校长在校园正和黑黑胖胖矮矮的朱书记握手谈笑,当他们看到她时,校长高兴得大喊:“刘老师!刘老师你过来一下!” 她无奈得走了过去,距离还有大约50米远,就听校长说:“你这小刘老师,为什么不早告诉我,非得让朱区长亲自跑一趟。” “小刘她还不知道我调来当区长呢!” 朱书记赶紧解释,回过头对她说,“我服从组织安排到咱们长兴区当区长了。” 她愣住了,一动不动地站在他们两个人面前,她想大笑却根本笑不出来。 “小刘,今天去家里吃饭吧,一会让国栋来叫你。”朱区长十分热情得对她说,回头又向校长解释,“国栋是我那不争气的儿子,在轴承厂当工人,他和小刘的关系是在小刘上大学以前就确定了的,不久我会请老师们喝喜酒的。” 他们两个再说什么她就听不到了,她双腿在哆嗦,她快要站不住了,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回宿舍的,她只知道命运又一次作弄了她。她觉得自己像一只被粘在蜘蛛网上无助的小虫子,任她如何挣扎也都无法逃脱那张可怕的网。 她躺在床上除了蒙着被子哭以外没了别的办法,当那个叫国栋的男人来敲她宿舍门时,她盯着天花板仍然一动不动,最后外面的人终于放弃敲门,然后她听到脚步声越来越远。 第二天她在离校门口不远的地方被朱区长拦住,他低声说:“小刘,你逃不掉!不要试!” 她站着一声不吭。 “小刘,我们不能一直站在这儿,你同事会看到的,我还有话对你说,我们向前走,一边走一边说,五分钟时间。” 朱区长仍然放低声音,但是却是不容反抗的。 她终于随他走起来,只听他说:“你不适合做教师,你和国栋结婚以后我设法调你到厂宣传部,你是政治系毕业的,那里的工作更适合你,将来宣传部长的职位就是你的。” 见她还不说话,他继续说:“我在别处给你们另外准备一套房子,我知道你和我们住在一起不方便,以后只要你不嫌弃国栋老实没本事就行,我和国栋妈不需要你们养老,你可以不去看我们。婚礼我会尽量办隆重些,让你满意。” 77年的春天的一天,她和那个叫朱国栋的人结婚了,她的男人几乎和他一样高,皮肤很黑,人也很委琐。当闹洞房的人都离开时已经将近深夜1点钟了,他爬上床去铺被子,一条雪白的床单被他抖开来,他铺好扶平,放好枕头,拉开被子。她看着他做这一切的时候开始哆嗦,脸色也变得苍白。他用不大的眼睛死盯着她,足足10分钟,他终于说:“你害怕了吗?”她没有回答也不准备回答,他又接着说:“我就知道老头子用过你了!老东西总是瞧不起我,我就是窝囊,我就窝窝囊囊腻歪他!将来也腻歪你!” 他在床上站起来,然后又跳下床,穿上鞋,甩门离开。 她只会无声得流泪,哭累了终于迷迷糊糊合衣睡着了。 当一条热毛巾敷在脸上时,她清醒了,睁眼看是他的男人,他一边给她擦脸一边说:“10点钟了,你的同学小吴从乡下来看你了,在外屋呢!她给你带来结婚礼品了。” 她跑出去看到小吴正站着对她灿烂得笑呢,小吴脸色黑红,属于健康的颜色,几年的乡下生活把一个大城市的女学生锤炼得越来越精神!她没有想到会是如此结果,她以为她会看到一个精神萎靡不振的小吴呢。 “小刘,做新娘应该开心呀!”小吴最先开口了。 她嘴角一翘苦笑一声却无言与对,只能近前招呼小吴坐下,问她将来的安排。小吴告诉她高考可能马上恢复,她、李力和高伟东已经在做准备了,而王朋已经和林花儿结婚了,只是花儿一直不怀孕,她正四处求医吃药呢。 小吴说她要考回天津老家,准备报南开。 刘佳心里想:回不去了,自己是回不了天津了! 小吴把自己和其他知青送她的结婚礼物拿出来,然后说:“小刘,有机会我会来看你的,起码会经常写信给你的,我得马上回去,还有任务呢!” 朱国栋已经把一包喜糖为小吴装好,小吴对朱国栋说:“求你照顾好她,其实她很脆弱的。” 她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小吴眼里也出现了泪花,安慰她说:“凡是往好处想,好吗?” 她强迫自己点头,小吴没让她送出门,回头又看了她一眼替她关好门走了,她听着小吴下楼的脚步声是那么仓促不稳。 以后的日子,她的男人在生活上很照顾她,只是偶尔眼角会流露出对她的鄙视,她被太多人鄙视过,已经麻木,不过被一个如此委琐的男人鄙视还是让她很痛苦。 她终于被调到厂宣传部了,先做干事不久就当副部长了。 小吴在第一年恢复高考就考上南开大学了,李力和高伟东也考上其他学院了。小吴经常不断写信给她,信总是很长,总是在安慰开导她。她偶尔回信,只是很短,她从来不写自己的苦楚,淡淡描绘一下她的生活状况,其实更多的是她的工作状况。 结婚头几年她没要孩子,81年她的大女儿出生了,朱国栋特别喜欢这个女儿,照顾孩子基本上不用她插手。她每天把自己收拾的干干净净,仰着头迈着四平八稳的步子去工作,每周三下午她都给厂里的干部上政治课,她总是能做到面带笑容从容不迫,她成了厂里举足轻重的人物。她的形象维持得令好多人觉得最适合她的角色应该是演员,没人看见她发过脾气,除了政治学习也很少有人听她大声说过一句话。 83年,小吴来信告诉她王朋的父亲平反了,还补了不少钱,没多久他又出国去继承叔父的遗产了,出国前他和林花儿离了婚,花儿始终没生育,他给她留了些钱自己走了。 十五 秘密暴露 刘佳几乎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到了工作之中,工作已经成了她全部的乐趣,她的男人把家里和孩子安排的不用她费一点心思。她经常陪厂级领导开会吃饭,她酒量也很可以,而且无论喝多少脸都不变色,形象仍然保持的很好,她被人称为女中豪杰。 84年年初,朱区长为了让儿子香火不断又设法给她争取了一个二胎指标,虽然她自己不是特别想再要一个孩子,但是还是答应再生一个。 就在那一年春节第一个工作日的下午,她参加了厂领导召开的一个会议,因为年后第一次开会,所以需要布置的工作很多,会议不知不觉开得很晚,开完会别人都匆匆回家了,她回办公室收拾了一下,又坐下整理修改了一份材料,她锁好门准备回家,她必须要从抓生产的李副厂长办公室门口走过,当时那办公室是黑着灯的,可她刚到那个门口就被里面的一只手拉了过去,她本能得“啊”了一声,就听拉她的人说:“别叫,是我!”她太熟悉比她大十岁的李副厂长的声音了,她起初是反抗的。李副厂长说:“你整天守着一个窝囊男人有意思吗?别动!以后你靠我就行了,你那老公公也快退了,靠不住了,部长的职位不是就你一个人盯着呢!”她变得安静了也顺从了。她总是能被别人抓到弱点,别人利用她的弱点也就控制了她。她的眼前又一次出现一座祭坛,上面的台布已经铺好,只等着把祭品抬上去了…… 84年11月她的二女儿降生了,虽然不是男孩,朱国栋仍然很高兴,孩子仍然不用她喂养,那男人天生喜欢孩子,为了孩子无论干什么他都任劳任怨。 休完产假回厂上班不久她就当上了宣传部的部长,原部长调到车间当主任了,她更加精神了,头仰得更高,步子迈得更稳了,淡淡的笑容总是挂在嘴角,人前总是保持一副完美的形象。新分来的大学生每个人听完她讲一次哲学课都感到万分吃惊,主要是惊讶于她讲课时的那份神态,一个神态自若的稳重女人。 刘佳的二女儿比大女儿漂亮活泼,更招朱国栋的喜欢,他把这个孩子视为掌上明珠。 二女儿二周半时由大女儿陪着在家属院玩,忽然一辆摩托车从孩子身边驶过把她的衣服挂住,孩子被拖去一段路程,腿部头部都受了伤,到医院医生说需要马上输血,她赶到医院时他的男人已经验完血在等化验结果,忽然医生大叫:“孩子妈妈在没有?” 朱国栋马上说:“我献血就行,不用她!” 医生斜他一眼说:“你不行!” “我是孩子爸爸,为什么不行?”她看到男人那张黑脸变得通红,因为着急声音很大,原来的那份委琐已经不见了。 “你是孩子的妈妈吧?快进来验血!” 医生对她喊到。 她跟着医生去抽血,医生淡淡地说:“你丈夫是ab型血,女儿是o型血。” 她吃惊了,但是很快明白为什么会如此,她马上意识到可能这次朱国栋不会放过她了。给孩子献完血出来,她以为会看不到自己的男人,以为他早气愤得离开了医院,可是发现那人仍然站在原处,只是用好久不再看到的那种鄙视的目光盯着她,她觉得自己在他面前变得委琐起来。 二女儿被接回家后,朱国栋仔细观察孩子的伤口,然后打电话对孩子奶奶说:“幸亏没有伤在脸上,还算侥幸。” 朱国栋对孩子的照顾一如既往得,看不出丝毫变化,只是对她态度恶劣起来,他更加不修边幅,每天中午他必然会应着下班的人群提一个大铝壶穿得拖拖拉拉得去厂区水房提热水,她多次告诉他在家烧水不要去厂区提热水,厂区水房热水规定不给家属区用的。他会鄙视地看着她,冷冷得说:“嫌我丢人了?怕别人议论刘部长的爱人邋遢又爱沾小便宜了啦?我不偷不抢不沾别人老婆比那些衣冠禽兽的人强多了!” 她惹不起他,只能尽量下班晚出厂门,以免碰到他。 十六 离婚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了,刘部长的形象一直很完美,刘佳似乎根本不知道别人在背后对她的一些议论,她在乎面上的一切东西。她那个做区长的公公没有了权利,可她已经有了新的依靠,当她终于告诉李副厂长二女儿应该是他的女儿时,他看到对方眼中出现一道亮光,他有两个儿子没有女儿,男人大多是希望儿女双全的。以后当李副厂长再看到刘部长的二女儿时,他觉得总有一份父爱从内心升起。孩子长得那么甜美,那么快乐,见人先笑,一笑一双酒窝十分迷人。每次孩子喊他一声“伯伯”他的心都要跳出来了,他惊讶上帝竟能创造出如此甜美的孩子。 92年的早春刘部长接到电话说她公公因为中风生命垂危了,老人想见孩子一眼,她赶回家时知道朱国栋已经带着孩子去医院了,她也打车赶了过去。 朱区长真的不行了,当她出现在朱区长面前时,她发现他的手似乎想向她伸过来,她赶紧把大女儿推过去,大女儿抓起爷爷的手说:“爷爷不要走!”二女儿受到姐姐的影响也想上前去拉住爷爷,她赶忙把二女儿挡在身后,孩子只能在她后面哭喊:“爷爷不要离开我们!” 朱区长挣扎着想让自己的生命继续留在这个世界上,但是他失败了,他终于在两个孩子的哭叫声中离开了这个世界,他没有留下一句话,虽然他似乎很想说些什么。她在旁冷眼看着这个曾经伤害过她也左右了她一生的人在她面前无助地死去,她觉得心中的一份痛楚减轻了一些,她甚至觉得老天应该让他死得更悲惨一些才好,她想大笑一声,但她还是忍住了,只是那常常挂在脸上的微笑消失了,她的眼里始终放着冷光。 朱国栋在旁盯着她,目光复杂。他对父亲的死也是无动于衷,他恼恨世间一切虚伪的东西,他蔑视那些随意蔑视别人的人们,他觉得有些自以为了不起的人其实很可恨也很可悲,他们不懂亲情与友谊,他们利欲熏心甚至丧失天良,他甚至以为他们不配做人。 办完朱区长的丧事,刘佳和朱国栋把腿脚不太方便的婆婆送进一家条件不错的养老院,于是,她的生活又变回到从前了,她在人前仍然淡淡的微笑,她对工作仍然充满十分的用心。 94年李副厂长的那个副字也终于被去掉了,他成了企业的一把手,变成了名副其实的李厂长。他也是一个很注意外表的人,穿戴总是比实际年龄小一个台阶。 李厂长和刘佳在外边另外有一套房子,他们经常抽时间在那里幽会。最初刘佳多少觉得心里不安,时间长了,她却觉得李厂长成了她精神的依靠。躺在他的身边,接受他的爱抚,给他撒娇,她感到自己放松、快乐。 她学会了享受生活,日子似乎过得灿烂无比。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后期的国企改革,受冲击最大的就是纺织企业了,一个六七千人的企业似乎在一夜之间跨下了,下岗与半工资伤害了太多的人们,工人们不明白这是什么,他们愤怒了,他们开始上街闹事,开始集体冲击市委大院,严重的时候小城所有的交通要道被工人堵了,厂领导已经控制不了局面了,他们一方面受市委的批评一方面又必须应付气愤不已的工人们,几乎一半以上的工人下岗,工人们有的是时间,他们随时得应付他们。 局势一天比一天恶化,终于有一天她站在北楼五楼的窗户后面,乳白色的窗帘半遮着她的脸,刘佳看到楼下停了五辆市委领导的轿车,工人的吵闹声似乎有些减弱,这时候市委来的领导和厂里的几个领导站在了她对面南楼楼前的平台上,所有的领导都是站着的,李厂长紧挨着正在回答工人问题的副市长,台下不断有工人高喊。她发现工人的喊声响亮的时侯李厂长似乎就哆嗦一下,有工人让他解释什么时,他也失去了以往威严与潇洒,说话总是结结巴巴的。副市长几次不满地当面责备他,他于是更加局促不安。 她终于听到一声刺耳的叫喊:“李厂长,你上任后除了维护了你的小女人,还有什么别的作为吗?”她觉得自己的大脑“轰隆隆”作响,她知道他的政治生命就要结束了,她马上想到自己的政治生命也要结束了。 想到这里她眼泪终于一滴一滴淌了下来,摔在地板上继而又飞溅起来…… 刘佳不忍再看下去,擦干眼泪转身回到办公桌前收拾东西,她叫来一个年轻的干事交代好一些事情,起身离开了办公室,她走出办公室时始终没有抬头,她低头回家去了。她在极短的时间里已经做出了选择,她选择了辞职,她不再考虑企业是否还有希望,她觉得如此一个大企业上级一定会安排的,起码工人的基本生活会得到保证的。她觉得她自己的生活不需要别人保证了,她不知道为何自己突然有如此的勇气,无论损失多大她都得走了。 辞职报告递上以后,她又和朱国栋协商起了离婚的事情。 听她提到离婚他冷冷得笑,然后问:“真想好了?” 她点头。 “那你得满足我的所有条件。”他说。 她仍然点头。 “其实条件只有一个。” 他嘴角仍然挂着冷笑,接着说,“孩子都属于我!” “二丫头你也要?”她吃惊得问。 “是的。”他说,“孩子都是我的!你照顾不了她们,因为你连自己都照顾不了。” “给孩子你就同意离婚?”她问。 他点头。 “不反悔吗?”她问。 他仍然点头。 于是他们接着协商了财产的分配问题,她只要了一小部分的存款,房子以及房子里的一切和大部分的存款都归了他和孩子们。 他们在邻居同事以及孩子们毫不知情的情况下领了离婚证。结婚多少年了他们没有一起散过一次步、逛过一次街,而领了离婚证后他们却是并肩步行回家的。 “你准备回天津吗?”他问。 她摇头。 “那你去哪里呢?”他又问。 “南方。”她说,“我去南方找个学校当老师。” “工作好找吗?”他问。 “我今年45岁,还不是太老,政治课我讲得了,会找到的。”她对他笑了一下。 他们最后商定先不告诉孩子们他们已经离婚了,等她走后再由他告诉她们。 刘佳离开小城去南方那天是刮着很大的风的。 那天她起得很早,女儿都还在睡觉,她们不知道妈妈就要离开她们,她们也不清楚爸爸和妈妈已经在头一天下午拿到了离婚证书。 那天早晨当她坐下来最后一次端起他给她热好的牛奶时,发现他坐在桌子对面用和以往不同的目光注视着她。她觉得他显得不再那么委琐,同时她也觉得他的目光中也没有了对她的那种蔑视。 “你真的能好好对待二丫头?”她轻轻得问。 “她是我的女儿!”他不做正面回答。 “我可以带她走的。”她继续说。 “你照顾不了她!”他大声喊到,觉得不妥马上又说,“我会善待我的每一个孩子的,你放心!” 十七 外乡生活 刘佳没有给任何一个朋友打招呼就走了,口袋里却揣着小吴从美国给她的一封信,那信写得仍然很长,重要的几句话是“小刘,改变自己的命运外因固然重要,但你不要忽视内因,要学会依靠自己而不要一直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有时等待与忍耐对我们很重要。我真心希望你幸福!“ 她选择了宁波的一所私立学校,教的是初中政治,她是个十分尽责的老师,学生们都很喜欢她。 通过小吴,刘佳和已经在美国读神学的王朋也联系上了,王朋经常给她来信,在信中开导她,给她讲人生的意义。其中一封信写的很长,信中有一段提到了林花儿:刘佳,你还记着那个不讲理又有点仗势欺人的花儿吧?起初我对她还是有一点好感的,但当我发觉她实在是在利用我的不幸来要挟我时,她就成了我最仇恨的人。然而当时我却没有表示自己喜好的权力,也没办法不接纳她,于是我选择了暗中报复她。结婚前我曾经回过一次天津,就是那一次我偷偷做了绝育手术,这不单单是因为我不想要她给我生孩子,更是想报复她,我要让她成为一名失败者。她总是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这激起了我心头的仇恨,当时我对生活已经不抱任何幻想了,可她对未来还是充满无限希望的,我好不留情地扼杀了她那美好的希望。她的智商实在是太低了,在床上,当我变着法子折磨她时,她总以为那是爱呢。当看着她闭着眼睛享受我的“爱抚”时,知道我多么解恨与快乐吗?又当她以为不生孩子是她自己有问题而四处投医、然后又无数次闭着眼睛喝下草药水时,她却不知道我是多么得快乐呢,虽然那种快乐其实是掺着泪水的……这就是生活呀,别人伤害了我,我也伤害了别人。更残酷的是等爸爸一平反,我马上提出离婚,开始她是坚决反对的,当我无情地把真相告诉了她时,原以为她会大闹一场,没想到她很冷静,嘴里叨唠着“报应呀,报应!”,也就哭了一个晚上,最后在协议书上签了字。最近我打听到她的消息了,知道她没有再婚,而且精神已经失常了,时刻需要别人照顾。两个弟媳夜里轮流照顾她,木瓜白天陪她。她已经不认识任何人了,却常常在呼唤“王朋”,我欠她的真是太多呀。她是有过错,但应该我惩罚她吗?那种惩罚对她来说实在是太严厉了些。我已经决定从神学院一毕业,就接她过来,我是不会和她再婚的,但得设法给她医病,我得补偿她,否则上帝都不会原谅我的……刘佳,无论生活如何对待我们,我们都该平静地承受。学会原谅,学会感恩吧! 生活中,难道仅仅她一个人遇到了困难吗?该有多少痛苦的灵魂在挣扎呀。看完王朋的信,刘佳觉得自己浑身哆嗦。 刘佳在宁波度过了她一生中最平静的三年,除了教学,其他时间她都在读书和思考,其中回忆过去也是其中重要的一部分,她做过无数个假设:假如当年自己不去当接线员,假如自己第一次坚决地拒绝朱书记,假如自己坚决不答应嫁给朱国栋,假设自己果断地拒绝李厂长……她知道再多的假设都毫无意义了,越多的假设只能越刺激自己。 三年间,她拒绝任何亲人来宁波看望她。同父异母的弟弟因为生意从天津来到宁波,他千方百计找到了她,当弟弟站在她面前时,她觉得仿佛看到了自己的父亲,当时眼泪不由自主地落下来,弟弟也陪她流了不少眼泪。最后无论弟弟如何说服她,她都没有答应和他一起回天津。不知道为什么,她不想再提那个城市,更不想再回到那个城市了。自从当年下乡坐火车离开那里,她一次都没有回去过,即使爸爸去世她也没回去。是那个城市伤害了她吗?她觉得也不是,毕竟是那个城市保留了一段她童年美好的回忆。她觉得是她自己倦了,不想燃起任何希望了。 最初两年她很少给女儿们打电话,她知道朱国栋对女儿们都很好,孩子们的成绩也没有因为她的离开而受影响。最后一年大女儿常常从网上给她发e-mail告诉她家里的一些情况,最后一封邮件中女儿写到:妈妈,您48岁了,将近50岁了,还要在外漂泊吗?知道我和妹妹很想您吗?为什么也不允许我们去看您呢?是什么事情伤害了您让您非得远离自己的女儿呢?爸爸已经给您买下一套房子,虽然不大但很不错,地理位置很好,也有我和妹妹的房间。爸爸说妈妈年轻时吃了很多苦晚年生活应该舒适幸福,爸爸总觉得以前对不住您,要我替他向您道歉。妈妈,爸爸他是老实人,他心眼好,您真的不能原谅他吗?回来吧,妈妈,我们不要求您和爸爸复婚,我们只要求您和我们生活在一个城市,我们想见您时就能看到您,那我们就满意了。 一个女人,一个母亲,孩子的呼唤让她的心分裂成无数的碎片,她选择了回来,但还要不要再回南方连她自己也说不清。 十八 结局 刘佳仍然站在旅馆三楼的窗户后面,乳白色的窗帘半遮着她的脸。 她看一下表,知道已经是下午6点钟了,因为雪的映照才使得天空显得比以往更亮堂,窗外大街对面的小公园已经树立起好几个大小不一的雪人,还有几个孩子在围着雪人跳跃嬉戏。 她不知道女儿们在干什么,她们要是知道妈妈昨晚已经到达小城可直到第二天下午6点钟还没有给她们打电话该多么伤心,她们确实不明白妈妈为什么突然选择离开,她也不希望她们能理解她的生活,因为她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连她自己都有不甚明白的地方,她只能感叹于命运的安排了,不,她又记起了小吴的话,也许就是因为自己的懦弱才使自己走到今天,最初小吴不是和她的情况一样吗?为什么人家能够坚持与等待呢?为什么人家能靠自己获得现在的事业与成功?为什么她当初要十分在意一个接线员的工作呢?听说她上学走后朱书记调小吴去当接线员,小吴推辞了说自己更喜欢在生产队养猪。小吴终于等到了恢复高考,最后很潇洒得回到了天津,接着是留校然后又出国深造。 她更加迷茫,难道她必须全盘否定自己吗? 路已经走过了,她没有办法回头了,对与错重要吗?她突然觉得其实她的一生中最大的错误不在于她把自己曾经交付与几个男人,而在于她是在什么心态下或者说怀着什么样的目的把自己奉献出去的。 现在女儿们已经到了人生的关键时刻,她该如何尽到一个做母亲的责任呢?她该告诉女儿们一些什么呢? 是不是她该做最普通的事情了?是不是需要她做得仅仅是每天给女儿们洗衣服做饭呢?这是她早该做的事情呀!她以前都干什么了? 她终于离开了一直站立的窗口,慢慢走向旅馆茶几上的电话机旁,当她的手指按下家里电话号码的第一个数字“6”时,她感觉自己的手颤动不止……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