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晋》 第1章 乱世,乱世 仲夏六月,天朗气清。 少年酷暑难耐,登上坞堡宽大的中央望楼顶感受着几缕凉风,却也难解暑意。 宽大衣袍猎猎作响,举目所望偌大坞壁之内阡陌纵横、屋舍俨然,劳作百姓络绎不绝,仿若一片盛世家园。 可眼光投出坞壁之外,触目所及倒也满是葱茏绿意,辽阔大地上却不见半个人影。 正是夏忙之时,乡野间却是田园荒芜、杂草丛生,原本井然有序的阡陌道路仿佛被蔓延出的苍莽森林所吞噬,掩满了各种荆棘灌丛,无数虎狼出没其中,仿佛无人踏足的野生之地。 少年举目远望,抿着嘴唇心中暗暗叹了口气。 他本是后世一个普普通通的上班族,除了长得帅了点、平时贪玩喜欢出去探险野营之外一无是处。 但他如今又名羊珏,泰山郡士族羊氏子弟,晋散骑都尉羊篇曾孙,后因钜平侯羊祜无后,他这一支便被晋武帝司马炎指定过继给羊祜,他便从羊祜之兄、晋都督淮北督军羊发一脉的次房成为了羊祜一脉的嫡长子,将来还可袭钜平县侯。 只是后来北地沦陷,神州陆沉,泰山羊氏亦随东晋衣冠南渡,是以泰山郡如今只剩下他这一脉与昔日羊祜妻族夏侯氏结坞堡以自保了。 没错,现在是公元349年,东晋永和五年,而自己所处的位置正是羯族人石勒所建立的后赵区域,统治之人正是历史上臭名昭着的杀人魔王石虎! 这是一个吃人的年代。 白骨遍野,饿殍满地。 仅后赵一国,伪帝石勒“屠城掠地千里,烧杀淫掠,中原士族十不存一”,其侄石虎登基后更是残暴,并听信妖僧之言,为了压榨晋运而疯狂奴役数十万汉人大兴宫苑,累死者无算; 于全国强征兵卒五十万,船夫十七万,但其中溺水而亡或死于虎狼之口者,三分之一; 又要求治下百姓每五人出车一辆、牛两头,米十五斛,绢十匹,调不办者斩! 百姓卖儿鬻女也难以完成,绝望之下纷纷上吊自尽,“远近相望”。 从长安到洛阳再到邺城,从西凉到关中再到辽东,千里烟火断绝,华夏衣冠焚尽! 可偏偏司马皇室南渡江左之后,继续心安理得地高坐皇位,坐视北地无数身处水深火热中的汉人丧命于贼胡的铁骑之下,大好河山拱手让与奴贼! 每念于此,羊珏都心痛不已,遥望华夏大地却沦陷异族之手、民不聊生,士族门阀却在江左圈地占田沉迷享乐搞得热火朝天,不由得长叹了一声: “六朝何事,只成门户私计!” “大兄果然文采斐然,出口成章。” 身后传来一声稚嫩少女声音,羊珏便知道是自己的小迷妹羊素菱到了。 转过头去,果然看到一名总角女童站在身后,兴高采烈地拍着巴掌,却又疑惑问道: “只是大兄,六朝是哪六朝?从夏商到魏晋,这都七朝了吧?” 羊珏不知如何解释,只好一甩长袖,模样高冷:“大人的事情,小孩子不要多问!” “嘁。” 一声冷哼,羊珏这才发现妹妹羊素菱的身后还站了一名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少女,正侧着身子假装眺望堡外,眼神却微微瞥向自己,神色间多有不屑: “记错了就是记错了,在自己妹妹面前扯什么威风?” 夏侯白筠,羊祜妻族夏侯氏之女。 当年还是魏室时,司马懿夺得辅政大权,逼得夏侯霸出逃蜀汉,司马炎上位后更是对夏侯氏几番清算,朝中人人唯恐避之而不及。 唯有时任镇南大将军的羊祜对夏侯氏态度不减,甚至多有照顾,于是幸存的夏侯族人便迁至泰山郡与羊氏同处,等后者衣冠南渡后更与继羊祜一脉的羊珏族人关系匪浅,是以虽然两人门阀有别、男女有妨,但在共结坞堡生活过许多时间的两族之内也算不得什么惊奇的事。 于是羊珏哪肯吃亏,同样斜眼看了她一眼冷哼道: “我自己的妹妹自有我亲自教导,话中深意当然也由我这个做兄长的亲自讲解,哪有你凑热闹的份?” 但话说出口,羊珏又觉得此言似乎有些不妥。 夏侯氏虽是羊祜妻族,但因为得罪了司马晋室,早已被从士族中除名,又因与魏武曹操同宗,被蔑为“阉宦遗丑”之后,是以始终被视为寒门庶族,家中子弟难以入仕。 夏侯白筠的几名兄长为了振兴家门投军入伍,在这乱世中早已没了音讯。 而夏侯白筠虽然外表看起来刚强坚忍,偶尔也会毒舌几句,内心却是个柔弱敏感的性子。 果然,听了羊珏的话后,夏侯白筠只以为他嘲笑自己族人零落、寄人篱下,不由得精致脸庞上神色一怔,然后便微微红了眼眶。 羊珏又急忙说道:“当然,你也是我的妹妹,我对你们两个都是一视同仁,不会厚此薄彼。” 羊氏妻族,当然也是自己这一脉的亲戚,夏侯白筠没自己大,叫一声妹妹也是理所应当。 夏侯白筠这才微微低头,脸色有所好转。 小丫头羊素菱却是拍着巴掌笑了起来: “太好了,前几日族叔想让大兄迎白筠姐姐为妾,还说两家门阀有别,生怕大兄欺负姐姐呢,有大兄这句话,族叔定然放心!” 羊珏一愣,连妻子都不知道在哪,怎么反倒先让自己纳妾? 虽然如今门阀政治大行其道,士庶有别良贱不婚,但夏侯氏毕竟是当年曹魏一朝的名门贵族,如今竟甘心让自家女儿入羊氏为妾? 羊素菱继续说道:“族叔说了,夏侯氏本为先祖妻族,与羊氏有通家之好,如今更是今时不同往日,等白筠姐姐入了大兄家门,从此我两族便在北地合二为一了! 大兄,你以后娶妻还要娶个温柔贤惠的好娘子,可不能欺负了白筠姐姐!” 羊珏恍然。 说到底,还是这畸形的世道让夏侯氏看不到出头的希望,寄托乱世获取军功的希望也随着族中仅剩不多年轻人的杳无音讯而渐渐磨灭,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将自身家族依托羊氏郡望,无论如何先让家族保存下来再说。 存地失人,人地两失;存人失地,人地两存。 只是这样一来,便委屈了夏侯白筠,堂堂一个大族小姐竟要去与人做妾。 夏侯白筠轻咬嘴唇没有说话,转过头去眺望远方,神色凄然。 “阿郎...阿郎!” 就在楼顶陷入了尴尬沉默时,有僮仆匆匆跑上楼来,见着羊珏后大喜过望,急声道: “阿郎,南边传过消息,王师已经决定出兵收复中原了!郎主已经下令集结我族并夏侯氏部曲、荫户,并向郡中征调乡人,即刻起兵响应王师!” 第2章 王师北伐 “如今郎主正在楼下商议起兵事宜,提到阿郎要留守乡里,阿郎可速去听召!” 僮仆说完,羊珏却是眼前一黑,差点晕倒在地。 响应王师? 这一年,晋廷为了打压大司马桓温,令太后之父、外戚褚裒(pou二声)领兵三万北伐,一时之间北地群起响应,朝野上下皆以为北定中原指日可待。 但褚裒刚一出兵便遭遇大败,声势浩大的北伐行动历时三月便草草结束,晋军退守广陵。 可若是如此,也就罢了。 河北百姓听说王师将至,大喜之下奔走相告,纷纷南渡黄河以投晋军,却在到达战场时发现晋军早已退回了京口。 南下的二十余万百姓在孤立无援、进退失措的境地下被后赵骑兵尽数屠杀,“死伤略尽”! 若父亲真的起兵响应王师,算算时间正好赶上晋军大败回广陵,到时候在彭城等着他的,只能是后赵南讨大都督李农率领的两万精锐骑兵、也是历史上大名鼎鼎的乞活军! 乞活军虽是由汉人组成,但当时早已是石赵手中的一股庞大力量,在李农担任乞活军首领后更是成为了石虎的左膀右臂。 南下打东晋、北上打前燕,平叛镇反身影频频。 自然也包括这次东晋北伐之战! “不可...不可莽撞!” 羊珏站稳身形,推开想要扶住自己的僮仆便朝着楼下匆忙跑去。 既然知晓了未来发展,这二十余万汉人的命他也不是没有想拯救过,可如今北地战乱再起,想来想去最好的机会还是趁着百姓南渡黄河的时候派人去河边截胡,或者在北地提前散发晋军大败的消息令众人却步。 但他没想到晋军北伐的消息竟然传得这么快,七月才出兵现在消息就已经传到了兖州。 更想不到族里的反应更快,一得到消息便立刻起兵响应,而且是不计后果地征调所有部曲、乡人前往投军! 石虎死后,几个儿子为了争权互相争斗不休,李农紧急赶回邺城参加权力角逐,为了防止青兖两州汉人起事,他可是屠杀了所有响应晋军的北地士族与百姓! 到时泰山羊氏恐怕连个坞堡都没了! “北地沦亡,江山陆沉,异族欺虐,家族难安!如今我王师已尽起江左之兵、收复中原,此战正是我等光耀门楣、封妻荫子之良机,当立刻起兵以应王师,重振我泰山羊氏之郡望!” “此言大善!这也是我夏侯氏重归京畿、再造高门之时,我夏侯子弟愿尽为德钧前驱!” 羊珏狂奔下楼,正望见家中议事堂已经挤满了两族核心族人,夏侯氏的当代家主夏侯盛对着自己老爹激动行礼。 自家老爹名羊兴,字德钧。 “父亲不可!” 羊珏顾不了其他,闯入堂内,朝着父亲重重拜倒: “王师此行必败,父亲却尽起泰山之兵,乃是将自家妻小宗亲置于险地!他日奴贼兴兵报复,泰山羊氏便当真不复存在了!” 堂中众人正被两位家主的一番话语激起了浑身热血斗志,骤听此言无不惊讶失色。 此刻左右已经为羊兴抱来了甲胄,后者闻言更是大怒,猛拍桌案喝道: “一派胡言!你是羊氏子弟,从小性情稳重,我正思虑将族中老弱托付与你,谁知你竟说出如此荒唐之言!把他拖下去,关到我得胜还乡为止!” 堂中左右为难,却听到羊珏继续喊道: “父亲若不信我,那便容孩儿只问一句:晋廷若真倾兵北伐,为何不是刚平定蜀中的大将军桓温领兵,反而是坐镇京口重镇的外戚褚氏?!” 话音落下,堂中人皆是一怔。 桓温自前些年灭亡成汉,功劳极大,受封临贺郡公,镇守荆州,在朝中声望极高。 而褚裒只是当朝太后之父,虽然在当今皇帝只有七岁的时候始终不愿入朝掌控大权而引来无数美誉,但这并不能说明此人便军事才能出众,足以领军北伐。 何况京口乃是建康北方门户,一旦有变便京师震动,褚裒身受此要职却轻易领兵北上,足以说明一个问题: 晋室北伐并非是真的想要北伐,出兵也只是为了打压屡次上书要求北伐的桓温而已。 毕竟石虎身死,后赵国内大乱,晋廷不愿放过这次机会,却也不想桓温将来携大胜之势功高震主,便派遣褚裒由广陵出兵,目标仅仅是为了占据北上门户彭城。 说白了,晋廷也觉得褚裒不是那个能北伐中原的人,这次出兵只不过是个政治举动而已,占点说得过去的便宜就行了。 羊兴被自家儿子骤然一问,竟然语滞,便又听到羊珏急声说道: “晋廷占据江东已久,却从未听过整兵备战;桓将军携征讨蜀中之精兵悍卒归来,竟只能坐镇荆樊,不许北上一步;如今只得了朝廷北伐的一个消息,父亲便将我羊氏底蕴尽出,将来万一兵祸临身,我羊氏如何自救?!” 羊兴深吸了一口气,脸色难看,眼中的怒气却已经渐渐散去。 他伸手拉起羊珏,并未说话,凝视着自家儿子的眼神中反倒露出了几分沉思之色。 羊珏虽是独子,但这些年来北地局势凶险异常,羊兴也始终在为了保住泰山羊氏的郡望族产来回奔波,少了对羊珏的平日关注, 直到今日才突然发现自己儿子个头已过了自己肩膀,尚带着一丝稚气的脸庞上更多的却是坚毅之色,眼中更是清湛无比,毫不畏惧地与自己对视,眸中自有万千神意风生水起。 而最让他感到惊讶的,却是羊珏刚刚的那一番话,寥寥数语便将晋廷外实内虚、色厉胆薄的模样看了个通透! 身为坐拥郡望的大族家主,他又何尝不知自己正在兵行险棋,一着不慎便是满盘皆输的下场! 可北地贼胡肆虐已久,尚不见汉人光复之日,而泰山羊氏地处兖州,将来无论如何也逃不过羯赵与慕容鲜卑的一场乱战,何况在这之前羯赵内乱已显,新的乱象即将到来。 如此下去,羊氏即便坐拥一郡之望,无论事胡也好固守乡土也罢,早晚会被这帮胡人逐渐蚕食殆尽,与其到时坐以待毙,还不如此刻搏命一场,说不得便能为羊氏争得一线生机! 于是他缓缓摇头,沉声说道:“阿珏通晓大义,为父深感欣慰,但吾意已决!我当留一曲族兵与你,若此行南下当真遭遇不测,我儿当立刻护佑族人退往山中,为我羊氏保留一线生机,也为先祖君候保留一丝血脉!” 第3章 匣中剑试鸣 当初羊祜无后,司马炎曾指定其兄次子羊暨过继,羊暨以守孝拒绝; 又令三子羊伊为继,羊伊以父亲过世难以决定拒绝。 不得已幼子羊篇才过继给了羊祜,数年来却也时刻想着回归羊发一脉。 谁知近百年过去,羊篇一脉后代子孙竟夭折的夭折,过世的过世,数代下来只是单传,连个兼姚两房的念想都不能实现。 如今突然得窥自家麒麟儿,羊兴却起了说什么也要重振羊氏家风,将来为羊珏留下几分底蕴的念头,竟然执意南下响应王师! 夏侯白筠之父夏侯盛也踏出一步沉声道: “我知珏郎心中有沟壑,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但那石虎病重,慕容鲜卑又南窥河北,北地即将大乱;不趁着如今王师北伐的机会搏他个鱼死网破,难道将来要将这诺大族产拱手让与胡虏?! 我儿夏侯云年幼,望珏郎念在昔日尊祖君候通家之好的份上,将来照拂我夏侯氏一二,亦不负我女托付之意!” 言语之中,竟有几分托孤味道! “父亲!” 匆匆下楼的夏侯白筠听闻父亲如此决然之语,凄喊一声,紧紧抿着嘴唇,神色间竟是从未有过的要强。 羊珏心中哀叹,情知父亲与夏侯盛毕竟是扎根兖州多年的大族首领,对时局的判断和晋室内部的那点蝇营狗苟怕是比自己了解的清楚得多。 但同样因为如此,这两位家主更是不忍心自家数百年基业就此日渐沦亡在自己手里。 何况就连南下的那几房羊氏如今也渐渐沉没朝堂没了声音,父亲便铁了心要趁这次机会使家族冲上朝中视野,以北地军功重振羊氏家声! 于是羊珏立刻决然道:“父亲壮烈,叔父亦胸有豪志!既如此,珏请父亲杀子祭旗,以壮我羊氏声势!” 众人闻听此言均倒吸一口冷气,心道家中嫡脉仅你羊珏单传,若杀你祭旗,羊氏哪还有南下参军与石赵鱼死网破的必要?当下便有年长者偷偷拉住羊珏衣角想要他住口,不要在堂中随便胡说。 羊珏却言语坚定,继续说道: “父亲此行若一去不回,我泰山羊氏便是他人案上鱼肉,与其将来坐以待毙丧命他人之手、徒涨凶贼志气,不如今日由孩儿以血报亲,与羊氏共赴黄泉!” “你混账!” 这下羊兴是真的怒了: “左右道理说尽,你也知坐以待毙的下场,却依然在我族兵南下之时大放厥词!难道你身为羊氏子弟不愿见我羊氏再起?! 这也是死那也是死,难道以你之见,我等应立刻遁入山中,衣冠散尽,从此只以山泉野果为食?如此愧对先祖门声,将来九泉下如何面对我羊氏先人?!” “当然不是!” 羊珏突然抬头,目光炯炯,却似乎早有预案:“父亲若定要南下,不如听从孩儿之见,兵分两路: 一路挑选族中精锐、征调马匹,经由鲁郡南下,号召鲁郡乡兵结军抗贼、以壮王师声势,沿途埋伏寻求破贼之机; 一路由行伍悍卒组成军阵北上沿河而待,编得北地百姓之军二十万后立刻南下直扑彭城,与前路精锐并鲁郡乡兵结城而守! 只要守城月余,贼奴必定退兵!到时父亲携河北百姓民心所向,又占据彭城这等坚城,进可捷报江左再图王庾门阀之列,退可结军自保以成藩镇割据之实!到时何愁我羊氏不声闻江左、名震天下?!” 话音落下,议事堂内却都陷入了一片寂静。 所有人都呆呆地望着今日突然一鸣惊人的羊珏,说不出话来。 因为羊珏刚刚所提出的建议实在是... 过于梦幻。 骑兵经由鲁郡,便能得鲁郡乡兵相助?羊氏乃是泰山郡望,又非鲁郡郡望,其乡兵为何助你? 北上沿河而待,便能得二十万大军?军从何来,河中龙宫虾兵蟹将不成? 至于占据彭城,守城月余便奴贼自退更是天方夜谭,那彭城乃是徐州南北门户,石赵再不济也不可能放弃如此要地,届时如何攻城,奴贼又如何自退? 半晌之后,竟是羊兴轻笑出声:“我儿才思敏捷,已成麒麟之相,父实在欣慰,但些许军务,我儿还是需要多见识几分才能知晓其中厉害...” 一时间,堂内竟哄笑出声,倒也冲淡了几分刚刚的决然气氛。 “父亲!” 羊珏近前,神色无比严肃说道:“请父亲千万信我一次,尽可派遣游骑前往河北、鲁郡探听消息,一来一回最多半月!届时若不能佐证孩儿所言,再出兵也不迟!” 片刻之后,皱眉凝视羊珏半晌的羊兴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神色渐渐沉重,其余众人也缓缓收起了笑容,想通几分关系后竟然一时无话可说。 毕竟羊珏前面说的话虽然过于梦幻,但河北之民遭受石赵暴虐,南渡黄河投军也不是没有可能,而他羊氏身处泰山郡依然尽起乡兵响应王师,离南方更近的鲁郡为何没有可能起兵? 石虎若当真身死,几子性情残暴依旧,登位的太子却年仅十岁,未必不能再现当年晋室八王之乱,而辽东鲜卑慕容儁厉兵秣马,南下野心已显,怎么看都比偏安南方的晋室更有威胁! 届时石赵外忧内患,晋室北伐而青兖之地更是群起而响应,彭城守军万一...真的落荒而逃呢? 刚刚众人哄笑,只是觉得羊珏虽然出身名门望族,但毕竟年纪尚小,话说的冠冕堂皇到底也不过是小儿之谈。 可如今细细思量,当真草蛇灰线,俱是伏笔,而派出游骑的方法更是证明这并非羊珏一时兴起,乃是当真有几分可行! 思量过后,众人望向羊珏的眼神当真变了,欣慰者有之,惊讶者有之,更多的却是对羊珏这番洞悉全局的言论而极度震惊。 他们尚且还在考虑南下投军,以自身性命为家族在军中搏出一个功劳来,羊珏的目光却早已望向了整个战局之上,竟要化被动为主动,更将北伐王师当成了手中棋子,最终看向的竟是彭城这等重镇! 第4章 晋失其祚 羊珏说得对,反正大家只要一举兵便是底牌尽出、以命相搏,那为何不目光放得长远些,直接为羊氏搏一个重镇出来,即便自己守不了也可直接献于晋廷,将这一泼天军功化作青云直上的长梯! 北地兵祸百年,堂中各位也算都通晓几分军事,羊珏的一番话如同拨云见日,令得众人瞬间有种茅塞顿开之感,再望向羊珏的眼神中竟没来由地多了几分尊崇之意! 羊兴望着自家麒麟儿,神色更是复杂,心中竟是没来由地一阵欣喜长叹: “莫非苍天有眼,不忍见我羊氏就此沉沦,竟将当年先祖君候之才,尽付我儿身上?!” 望见父亲等人总算没了立刻举兵的心思,羊珏终于松了口气。 他这个办法本是早已想好,却打算明年再用的,因为到时候石虎的几个儿子自相残杀已毕,连这次击败晋军的大都督李农都落了个满门被杀的结局,到时候羊氏再大兴义兵必然轻松几分。 但如今局面倒也怪不了自己父亲等人,他若不是穿越者不能提前洞悉鲁郡五百余户呼应晋军,河北二十余万百姓南下,李农急于回师争权保身,他也万万想不出这等乱世之中火中取栗的办法。 说不定还会跟自家老爹一样,为了羊氏兴衰而抓住机会殊死一搏,振兴家声。 但凡古之名将,善于从波诡云谲的战场中窥得一丝条理便能大胜,羊珏如今洞悉全局,未必不能去做那个操盘天下的棋手,何必要往褚裒这一必败之军中争取那一线生机? 这次北伐,晋军看似损失不大,但实际影响难以估量,最直观的体现便是北地百姓从此不再相信晋廷。 晋失其祚,天下共逐之! 羊珏眼神火热,突然又抬头望向父亲说道: “请父亲召集族中工匠,我有些许物件要请匠人打造。事关战事凶险、羊氏安危,还请父亲保密为上!” 他虽穿越数载,但考虑北地贼胡纵横,有些东西拿出来未必对当下局势是一件好事。如今羊氏底牌尽出,要在这乱世中搏一条生路,也容不得他一个穿越者再藏私了。 羊兴点了点头,他本就打算将族中老弱尽数托付给羊珏,便将无论工匠亦或织麻调桑的手艺者尽归羊珏听用,随后早就候在门外的哨骑立刻飞奔而出,一边往堡中鸣锣,一边驰出庄外朝着乡里狂奔而去。 一时间坞堡中的几乎所有人瞬间都被动员了起来,羊氏族人、部曲、荫户也各司其职,按照以往或敌袭或预演时的吩咐直接在门外整军备战。 羊兴神色严肃,下定决心按照羊珏说的那样去做后先是与左右心腹仔细敲定了接下来的行动细节,随后便唤来几人仔细询问了族中各项物资情况,便立刻开始调配后勤辎重、分领各队,同时由机灵些的族人担任游骑,飞速驰往河北、徐州,探听各方动静。 羊珏坐在角落里一言不发,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父亲有条不紊地布置各项军务。 有时传递出的军令很不起眼,似乎看上去可有可无,但也正是这些看似不起眼的命令组成了一支庞大军队的每一个细节,羊珏情知自己缺少的正是这种着眼细微的习惯,自然认真学习记在心中,甚至默念着模拟推演一遍,试看若由自己来做会产生什么样的局面。 很快,羊兴军令已毕,羊氏坞堡内却立刻紧张忙碌了起来,各种呼喝与列队之声不绝于耳,才到晚间时候整个家族便动员已毕,四千余人的族兵立时整顿完成。 第一序列两千人为族中精壮,按照之前所言调拨羊珏南下,如果他所言不差这支两千人的战兵也将是第一批配合晋军对战羯赵骑兵的族兵。 后续一千五百人虽然战力比不上那两千人的主力,平时也只是作为辅兵使用,但这次北上主要是聚拢流民,是以只要他们精通行伍军阵号令,将来作为核心整编部队即可,毕竟若真遇上了李农的两万骑兵,再善战的军力在骑兵冲击之下也只是徒劳抵抗而已。 也就是这个时候,羊珏才真正见识到了“坞堡”这种东西的真正军事潜力,顷刻之间便能拉起一支四千人的战兵,这还不包括各种后勤杂务辅兵,据说曾有北方大族的坞堡庞大无比,不仅能隐匿万余人,储藏物资更是足够数十年之取用,想来三国时期凡英雄豪杰振臂一呼便群起而响应说的就是这种情况了。 唯一可惜的是战马不足,只有二百匹不到,为了探听消息更是派出了大半。 兵器倒是足够,毕竟自己这一脉也是当年坐镇一方的藩镇之后,只铁甲便有五百余副,这也是自己父亲能坚守坞堡的底气所在。 一直到入夜,羊珏才起身向父亲告辞回到自己的院中,而这支军队在迅速集结之后便会以军寨的形式驻扎日夜操练,以备游骑返回后立刻做出响应。 羊珏却始终怀着一种激动的心情,回到院中时胸中更仿佛有万千豪情欲喷薄而出,双手竟有些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历史长河中的惨状在这些年里一一出现在羊珏眼前,书里轻描淡写的一句“人相食”如今就在自己身边每日上演,羊珏还记得他第一次兴冲冲骑马出坞堡后,在黄河边上遇见的那群流民百姓。 从那时开始他就拼命锻炼,拼命练武,甚至开始主动出去学习杀人。 异族,流匪,乱兵,凡是在他面前敢仗械行凶的他都杀,杀完后就回来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他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随口吩咐了院中僮仆一句,顺手抄起了院中长弓,深吸了一口气后张弓搭箭、聚敛心神,口中只轻喝了一声“着”,那箭矢便如流星般瞬间射中了五十步外立着的箭靶上。 刚刚的激动心境也已恢复如初。 “阿郎好箭法!” 有人进来正好撞见,不由得喝彩道:“当真有尊祖君候之风!” 羊珏微微一笑,放下长弓看向来人。 自己虽然是个穿越者,但身在北地乱局中其实根本没有多少腾挪的余地,他所有时间便都用来锻炼身体了。 毕竟华夏历史上最混乱、最残忍、最悲惨的时代已经拉开了序幕,无论如何自己都要先练好身体。 说来也巧,历史上能开硬弓最强者便是他羊氏族人,南北朝时期的羊侃,臂力惊人能开十二石弓,马上亦能开六石弓,想来自己年纪虽轻便能随便拉开一石强弓,多少也有点血脉因素了。 他笑着看向走来的中年人:“淳叔倒是迅速,这么晚了还劳烦你前来。” “不敢当。” 那鬓间已经有了些许白发的卫淳微微一礼,笑着说道:“刚从明公处出来,便遇见了阿郎院中僮仆,正好前来。” 第5章 准备 两人正说话间,院中又陆陆续续进来十几人,年龄身份各异,对待羊珏的招呼也各有不同,但却都围在了他的身前,隐隐有以其为首的模样。 这十四人便是父亲在族中为自己挑选的心腹辅佐之人。 除了从北地逃难而来的卫淳因颇有眼光才学被羊兴看中,留在坞堡中近十年后才被派到羊珏身边之外,剩下便都是羊氏宗族子弟了。 为首的中年汉子名叫羊兆,短髯,厚唇,脸上皱纹如沟壑纵横,平时不苟言笑,但在宗族里因性格沉稳行事果敢冷静而颇得几分美誉,最早是父亲身边的亲卫,后来被调到羊珏身边负责保护小郎君。 几年前羊珏的这位族叔出门办事,归来时路遇猛虎,遂怒吼一声手持一柄环首刀与之相搏并将其斩杀,一时名动乡里,人称“羊吞虎”,堪称智勇双全之辈。 除此之外,还有羊宏、羊雄等同样性格稳重又颇有武力的宗族之辈,也有与羊珏几乎从小一起长大的羊占武、羊明举兄弟,然后便是当年羊祜一脉留下的部曲子弟冷寿与岳达二人,与卫淳一起乃是这支小团队中为数不多的外姓人。 光从这群人的配置便可以看出羊兴对自家独子的爱护与苦心,不仅有忠贞善战之辈,也有羊珏从小便培养起来的班底,而当年羊祜一脉的部曲关系也正渐渐朝着羊珏手上过渡,再加上卫淳这个由北地逃来的“局外人”眼光,足以使得羊珏考虑事情面面俱到了。 羊珏将众人都喊进屋里,然后从书桌上抽出一个图样交给羊宏:“刚刚父亲已经把族里的工匠集中到了我手上,你去分配一下,立刻让人打造这种东西,越多越好,越快越好!” “这是...” 羊宏皱着眉头接过羊珏手中纸张,看着上边画着的一个长逾半丈、头部套了一个不圆不扁的弧形铁管,似农具非农具,似武器却又无尖刺利刃,不由得茫然抬头问道:“阿郎,这是何物?” 此物正是后世盗墓者手中的绝对利器——洛阳铲。 有了这个东西,恐怕以后那些贵族大墓就要倒霉了... 羊珏心中叹了一口气,正色告知羊宏道:“此物名为...算了,你们还是叫它‘管插’吧。这东西掘坑甚是方便,只数息便能在地上打出一个丈余深的窄洞...记住,这头管的范围一定要比战马的马蹄宽!” “比战马的马蹄宽?” 原本几人还在对这东西的用途一片茫然,听到羊珏的话后立刻反应了过来:“阿郎是要挖陷马坑?!” 对于掘土挖坑来说,洛阳铲自然并非是个好工具,毕竟它本来的用途本就是钻土探墓用的。 但用来挖别断马腿的陷马坑,却是再合适不过。 羊珏曾在电视节目上看过,一个十几岁的小男孩只用了三四分钟便在地上挖出了一个近三米深的窄洞。 也就是说,只要将这东西的直径扩大到能塞进去马蹄,即便是一队步兵也能在撤退过程中,迅速挖出一大片足以令小队骑兵折戟的陷马坑。 这也是羊珏专门为那支耐力过人、骁勇善战的乞活军准备的! “阿郎真是...聪颖至极!” 众人一想到骑兵们猝不及防之下,被掀了个人仰马翻的场景就有些胆战心惊,毕竟地上若是有大规模开挖的痕迹可能还会让人警惕,但藏于杂草枯叶间的马蹄大圆坑谁会注意。 尤其这段时间以来雨水充沛,路上满是积水,谁又能想到水下竟是个这么深的坑洞。 而中了这东西的招后,那些战马就绝无再站起来的可能了。 “此物甚妙,运用得当必有奇效!” 卫淳抚摸着颌下的寸余山羊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望向羊珏的目光中满是不加掩饰的赞赏:“阿郎心智玲珑,不愧是高门之后!” 这跟高门有什么关系? 羊珏心中嘀咕,却招手喊住了正要离去的羊宏:“还有一物,才是我喊来你们的重中之重。” 说着却是从床底下取出一副字轴,摊开后俨然又是一副图样:“这东西,需要你们从准备到试验再到成型都一起盯着,更要以亲兵把守左右,不得任何人靠近!” 众人凑上来细细看后,不由得都惊讶得倒吸了一口冷气:“这...天下还有如此利器?!” 只见这纸上画着的是一个织床样式,后部更设有绞轴与牵引绳,但“织床”前边放着的却不是什么纺织机,而是一架由三张大弓组成的巨弩! 此物名八牛弩,世称“一枪三剑箭”,正是在北宋时诞生的传奇冷兵器三弓床弩。 三弓床弩的设计极为巧妙,利用滑轮张设弓弦,将三张十二石强弓合在一张弩床上,利用多弓的合力发射箭矢,更需百余人绞轴张弦。 但其威力亦是恐怖,北宋经过后来改造的床弩射程可达千步,足足一千五百米! 当然,这也只是历史记载的数据,其中到底有多少水分也只有亲自试过才知道了,至少羊珏是不信能有一千多步的。 而羊珏能够回忆起来的也只有这种旧款,虽然射程只有七百步,但在这弓箭普遍只能射一两百米的两晋时期依然是碾压之势。 作为穿越者,羊珏从一开始就盯上了在后边几年始终处于几大势力视线之外的徐州重镇彭城,也因此开始思考在得到徐州后如何守城,毕竟只有守住了城池自家才能在北地真正地站稳跟脚。 火药无疑是最方便的,也是最适合大规模生产的,用来守城更是效果极佳,但在这乱世里,羊珏却始终不敢把这东西放出来。 毕竟这个世道实在是太乱了。 五胡乱战,藩镇割据,门阀制度下的乡野之间遍地的世家就仿佛遍地的割据武装,就如同羊氏一般随便都能拉起几千人的队伍。 而火药这东西一旦流传出去,在这道德底线形同虚设的乱世中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羊珏真是连想都不敢想。 思来想去,还是这稍微有些技术门槛的床弩最为合适,其强大的威力和出人意料的射程足以帮助羊氏赢得关键性的胜利,然后站稳脚跟之后才能考虑发展其他。 “阿郎!” 羊兆仔细看完,向来波澜不惊的枯皱脸庞上浮现出了几分凝重,将手“啪”地一声按在了桌子上,原本浑浊的眼神中此刻满是煞气,冷冷地扫了一圈众人,最终落在了卫淳的脸上。 第6章 羊素菱 弩在这时代并不是没有,因此众人一眼便看出了这弩身的作用。 而令众人感到吃惊的是,竟然能有人想到将弩身放大固定在床架上,然后足足安装三张大弓来增强其威力! 若这长弓以六石算,射百步,那这三张大弓加起来岂不是... 射三百步?! 这个距离,足以在两军阵前,出其不意地射杀对方主将了! 但他们没想到的是,为了最大化发挥转轴与牵引绳的作用,从一开始羊珏就没想过用低于十石的弓。 所以这张床弩若真的被制造出来,射程至少是六百步! 十石大弓对于别家来说可能极少一见,但对于曾在荆州坐镇十年的羊祜氏族来说并不是什么难办的事。 所以在一刹那,羊兆就立刻意识到了这东西诞生后对羊氏产生的巨大作用,这才不加掩饰地对这群人唯一的外人卫淳露出了凶狠敌意。 这种东西,只能存在于羊氏,否则一旦流传出去,再想争雄于北地就要靠无数儿郎们的命来填了! 尤其东晋本就缺少名将,若这东西被胡人得到,将来给那桓温、刘牢之、刘裕都来上一箭,汉人南方最后的乐土就真的完蛋了。 卫淳身着麻衣长衫,脸上同样挂满了震惊表情,想来也是看出来这种东西的威力巨大之处,却也不去管羊兆投在自己脸上的凶狠目光。 “不必如此,淳叔早已是我族里家人了。” 羊珏皱眉说了一句,抬头认真望向羊兆:“能在我这屋的,无一不是心腹之辈。族叔这般行径,却是见外了。” 羊兆深吸了一口气,缓缓收回手掌,低头认错:“阿郎教训的是,是我乱了规矩了。” 说着竟是朝着卫淳一拱手:“某自幼追随家主,向来以家族利益为先,如今见了这等战时利器有所鲁莽,请文义君莫见怪。” 卫淳,字文义。 “伯初折煞我也!” 卫淳慌忙扶住他的手臂,同样喊出了羊兆的字,由衷叹道: “这等利器,已具鼎定乾坤之能,我见了亦是失色不已,伯初以家族为念,我又如何会怪罪?反倒是尊族团结谨慎,尊贤郎又聪慧无双,将来必有一番大作为,我心向往之尚来不及,怎会干出那自毁前程之事?” 众人闻言,一阵哄笑,倒是将刚刚的紧张气氛冲散了不少。 羊珏也笑着点了点头,接着说道:“我本意是将此物留到明年举族入主彭城时再用,但如今箭在弦上,时局更是瞬息万变,这种东西便拿出来将来以防万一。” 由不得羊珏认真,毕竟对方可是大名鼎鼎的乞活军,队友又是出于政治目的才北伐的猪队友,哪怕只有三四张床弩,也足以在遭遇骑兵时暂时保全自己了。 再多估计也没有了,毕竟十石以上的强弓本来也不多。 众人很快散去,从打造洛阳铲的工匠中又抽调了些许可靠之人,挑选隐蔽院落以羊珏的亲兵守卫左右,开始秘密打造这种床弩。 古人的工匠技术本就不差,这东西也没有什么零件门槛,唯一有些难度的滑轮更是在秦时便已出现,只需仔细琢磨修改一番便能直接使用。 天下大势浩浩汤汤,北地乱局也并非他目前一人一族可以解决得了的,南下的羊氏已经没了声音,东晋朝堂上的人一半沉醉在山水竹林之间,一半先是南北人内斗,然后王、谢、庾又跟桓温斗。 要想真正解救这二十余万百姓,父亲必须、也只能在北地站稳跟脚,不然到了南方不仅会被搅进那一锅坏粥里,就连自己也将囿于尺寸之地再难挣扎。 家族不仅不能振兴,北地也会彻底沦陷。 羊氏必须割为藩镇! 羊珏独自坐在屋中陷入沉思,僮仆蹑手蹑脚地为他点亮烛火后又悄然退去。 族中倒不是没有娇俏婢女,但一向对自己儿子放纵得紧的羊兴却始终不肯给他指派个婢女伺候,使得羊珏穿越数载想试试古时红袖添香、素手研墨的趣味都未可得,每日面对的都是在他面前始终小心谨慎的少年僮仆。 怪不得古代世家大族里那么多龙阳之好,原来都是被憋出来的。 羊珏无不心怀恶意地想着。 只是房门再次“吱呀”打开,探进来的却是羊素菱那活泼的小脑袋:“大兄!” 望见这活泼可爱的少女,羊珏心中被战争及凶残世道所遮掩的雾霾为之一散,伸手将自家妹妹揽在怀里:“这么晚了,怎么又跑到大兄这里来了?” “母亲要我读什么女诫,无聊死了。” 羊素菱嘟着嘴巴说道,然后又抬起头说道:“阿兄,是要打仗了么?你也要去么?” 羊珏忍不住在她的头顶揉了揉:“放心,阿兄去去就回。你不是嫌咱这坞堡太小无聊么,阿兄这次给你赚个大城回来。” “那还是不要了。” 羊素菱紧紧抓着他的衣袖,使劲摇了摇脑袋:“我不想阿兄出事。阿兄会给我讲故事,我很喜欢听,白筠姐姐也很喜欢听,但她不好意思来找你听,就让我来找你问,然后回去再讲给她听...” 羊珏仰头哈哈一笑。 “阿兄,那你什么时候回来?你回来晚了,以后母亲再逼我抄什么《女诫》的时候,我就没地方去了...” 羊素菱仰着小脸,可怜巴巴地望着他:“母亲还说,以后你也会让我学女诫的,阿兄,你不会吧?” “阿兄当然不会,凡是我妹妹不喜欢的,阿兄就不会逼你去做。” 羊珏笑道,却又心思一动,对自家小妹说道:“素菱,我教你个有意思的东西,能以几颗珠子的排列得出货殖支取,比那女诫可有用多了,母亲见了也要夸你,再不会让伱去读什么女诫了。” “真的?” 羊素菱兴奋无比:“阿兄快教我!” “今日有些晚了,明天你再来。” 羊珏抬头看了看门外,已然大黑了。 “你回去之后谁都不要告诉,将来定要让母亲大吃一惊!” “嗯嗯!” 羊素菱激动点头。 对她来说只要能让她不每日没完没了地抄《女诫》,便是天下最要紧的事情。 羊珏送走妹妹,坐在桌前思考片刻,便拿起笔再度在纸上勾勒起来,又添上几笔说明后,便唤来僮仆:“将此物交于卫淳,让他先将此物做出送来!” 兵者凶危,羊珏即便有着穿越者的先知与大局观,也不能保证自己接下来走的每一步都顺顺利利,只能竭尽所能地提前做好准备。 这算盘珠算之术便是自己留给妹妹的一个莫大财富,将来哪怕羊氏最终没能挡住北地的遍地狼烟,从此没落下去,有了这种手艺的妹妹将来即便嫁给小门小户也不会受太大委屈。 为汉民,为人子,为长兄。 羊珏目前能做的只有这些了。 第7章 宴会 随着乡兵开始有条不紊地调集,床弩也开始进入生产阶段,羊珏反倒成了族里的那个最悠闲的人,每天除了给自己的妹妹教算盘、讲故事之外,剩下的时间依然用来锻炼身体、习练武艺。 而自己最好的老师,无疑是在这乱世已经摸爬滚打许多年的亲卫之首“羊吞虎”。 “铛!” 演武场上,羊珏轻喝一声,手中长槊飞转,纵马而过的间隙将那锋利的马槊直接拍在了羊兆的枪杆上,又随之一掠才拖着枪尾拽回,却把个久经沙场的老将惊得不轻。 “阿郎这槊舞的...已然有几分火候了。” 羊兆甩了甩胳膊,猝不及防之下竟然感觉手腕被震得有些发酸,回想刚刚马槊的寒光就从自己眼前掠过,心里更是暗暗心惊。 北地混乱,流寇四起,想想自己这些年来也是随着家主东征西讨,马上技艺自诩炉火纯青,这才托大让羊珏拿着真家伙上场与自己演练。 大概是自己从小看着他长大的缘故,羊兆觉得此刻的羊珏分明还没多大,但其手中的马槊却已经开始对自己造成威胁了。 “这槊...感觉有些轻了。” 羊珏驰马而回,掂了掂手中的马槊,然后笑着对羊兆说:“等我换个再重些的马槊,就不能跟兆叔这般操练了。” “阿郎哪还需要操练,这槊又不是没见过血!” 羊兆感概地说了一句,随手接过了羊珏丢过来的马槊,放在手里掂了掂倒也有几分重量,心里不由得对羊珏的气力再次心惊了几分。 这才十三岁啊。 羊珏自然不知道他心里所想,但他如今的一身力气除了有几分天赋外,其余也都是他数年如一日辛苦打熬的结果,毕竟想要在北境争霸,总有那么几个人是绕不过去的。 比如在辽东鲜卑慕容氏,十三岁的慕容霸就已经出任先锋平灭高句丽了,相比之下十三岁的羊珏只是出堡杀些流寇溃兵而已,算不上什么大场面。 但此刻羊珏的目标,恰恰是这位被称为慕容“战神”的慕容霸,自小刻苦习练武艺时也都是以其为假想敌,时刻在为两人将来交手做准备。 而按照原本的历史进程,如果羊氏占领黄河以南,将来便少不了与慕容氏交手,到时候假想敌就成了真对手,更容不得羊珏放松半分。 “阿郎速去更衣用饭,家主刚刚回来,正设宴招待夏侯氏,差人叫你同去。” 羊兆提醒了他一句,便骑着战马离开,手中还上下掂着羊珏的那根马槊,估计是打算挑选一个更沉点的武器给羊珏。 羊珏还道是个家宴,便回去简单冲洗后换上了一身素白大袖衫,头发也简单梳洗然后只用根锦绳在肩后系了,随意中倒是透着几分潇洒,与刚刚在马上作战时的英武模样虽然迥然不同,但衬着他坚毅果决的面庞却隐有几分沉稳威严。 只见铜镜中的少年剑眉星目,身材壮硕修长,不仅士族儒雅气质中透着一股英姿飒爽,那双眸子中的深邃灵魂更是伏如苍波灿若星海,任谁见了都要由衷赞一句“羊氏果然多美玉”。 说起来魏晋时士族们的衣服向来以博大着称,突出一个潇洒写意,更有甚者只穿了宽大外袍,里边不仅袒胸露乳,下身更是连个裤子都不肯穿,就这么堂而皇之地遨游山水之间,还自得其乐。 都说魏晋风流,在羊珏看来简直就是莫名其妙,也不知这时的审美到底是怎么搞的,当街裸奔耍流氓竟然也能被人传为美事,实在是不可理喻。 也因此羊珏很少穿这种风格的衣服,向来是窄袖束腰的劲装打扮,也就是今天刚刚运动完加之天热,眼下又是家宴,便穿得随意了一点,拽过长袍套在身上便匆匆出门。 可谁知堂中竟然宾客不少,除了夏侯氏之外还有依附羊氏郡望的一些大小家族,也是这次为羊兴贡献兵员的主力,等羊珏刚一入堂,双方便皆是一怔,紧接着便是无数赞叹溢美之词不绝于耳。 “羊氏高门,少年风流,果然如此!” “久闻贤郎英武,今日一见更不失名士飘逸之风,羊氏之美名不虚传!” “羊明公有此麟儿,令人羡慕啊哈哈!” 羊珏听着满耳朵的彩虹屁感觉头皮发麻,却也只能甩开长袖、昂首阔步地走进堂中向自己父亲见礼。 没办法,在座的基本都是士族出身,看见羊珏这身打扮就仿佛想到了自己那高贵的阶级,不由得心情大畅,羊珏也乐得哄他们开心。 羊兴眼看着自己儿子上前见礼,心情也是极为畅快,原本还有些阴霾的脸上此刻也露出了笑容。 长年忙碌在外,平时对这儿子少了关注,没想到先是一个月前一鸣惊人,为整个家族规划出了方向性的战略,如今更是风度翩翩、兼有英气,俨然是一名已长为璞玉的美少年了。 “入座吧。” 羊兴连声音都不自觉地缓和了许多。 做戏做全套,羊珏先是给在座的各位回身施礼,然后才小心退到自己的席后,果然使得这群人自觉面上有光,纷纷出声赞叹不止。 当下便有座中老人笑呵呵问道:“羊氏如此美玉,将来不知谁家小娘子有如此福分了。” “这还用讲?” 另一人接过话茬,笑着说道:“羊氏出过两任皇后,又极具清望,如今只等明公功成,将来给贤郎尚个帝女还不简单?” 说着,端起酒盏,假装无意却是意有所指地又说了一句: “...要不怎么会有些人,宁愿自己的女儿当个侍妾,也要将其塞进贤郎房中呢?” 言毕,众人心领神会,一阵哄笑。 夏侯盛就坐在场中,脸色渐渐阴郁。 羊兴皱了皱眉:“夏侯之女,性情淑均,配于豪门大族为妻也绰绰有余,所谓侍妾之说不过是两家人熟悉之下的玩笑话罢了,诸位也切莫再言。” “还是明公胸襟博大,我等佩服!” 座中有人拱了拱手,貌似谦卑却依旧意有所指:“若非如此,这等寒门,怎能与我等同席?说出去,还不是让他人看了我兖州士族的笑话?!” “匹夫!” 夏侯盛终于大怒,拍案而起:“吾祖上也曾位列三公,何以如此轻我?!” 第8章 立逐夏侯氏! “位列三公,不知位列的是哪三公?!” 座中冷笑一声:“说起来你祖上也曾随魏武鼎定天下,可曹魏尚在,便叛逃蜀中的又是谁?何况如今乃是大晋天下!就连匈奴杂胡的那些贼奴贱种都敢称孤道寡,你一个寒门出身的三公又有什么可说的?!” “你!” 夏侯盛气得脸色涨红,伸手就要去拔剑,却听到羊兴沉声说道:“够了!” 他抬起头,望向座中先前出声的那人,却是泰山郡的一个小士族家族,名为郑恪: “夏侯氏乃我羊氏先祖君候妻族,早已与我羊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郑公不会不知道吧?今日复言,有何目的?” 夏侯盛冷哼一声,愤愤收剑归座。 “不敢劳明公称公!” 头发已经有些花白的郑氏家主依旧精神矍铄,急忙起身行礼: “我等只是觉得,如今大敌当前、王师在侧,收复中原重振家声已是重中之重,更容不得半点闪失,却不知明公将所号召的乡兵交于一个寒门庶族之人统领,是何原因?难道我兖州士族除了羊氏,便无人了吗?!” 羊兴眼睛微微眯起,语气不善:“征调的乡兵自有我亲自统率,在座各位难道是对我羊兴有意见不成?” “岂敢!” 场上顿时又有几人站起,毕恭毕敬却依然针锋相对: “明公人心所向,自该坐镇中枢,可偏偏为何先锋大将是夏侯氏这等寒门,何况还是早已被武帝(司马炎)驱逐出朝的寒门?若将来天下人得知,岂不是要笑我泰山诸多士族无人,竟要一寒门骑在我等头上...” “住口!” 羊兴怒喝一声:“令才(夏侯盛)文武兼备,颇熟军略,我不以他为将,难道要任用尔等垂垂老朽为将吗?!夏侯氏早已是我羊氏之人,难道我任用何人为将,还要你们同意不成?!” “明公眼光独到,若任用此人为将想必自有他过人之处!” 座中人毫不退让,继续坚持:“但若是如此,便请夏侯将军出席!此次宴会乃是士族之宴,没有部曲荫户的位置!还是说,在明公心中,我等倾尽家兵相助起事,却是如羊氏的部曲荫户一个级别吗?!” “士庶有别,还请明公珍惜泰山郡望,莫要为此乱了尊卑!否则将来不仅徒惹天下笑话,也使我等士族再无立身之处!” 铿锵话语仿佛掷地有声,说完之后满堂皆静,落针可闻。 夏侯盛脸色愠怒,微微低头坐在那里浑身肌肉紧绷,仿佛下一刻就要暴起杀人,但一双虎目深处却有一抹隐藏极深的悲哀与无奈,紧握剑柄的右手也在微微颤抖。 羊兴深吸了一口气,同样面有怒色,紧抿着嘴唇盯着堂中出头的郑氏家族郑恪不发一言,目中多有严厉之色。 可那郑恪却毫不退让,昂然与羊兴对视。 羊珏坐在案后微微叹了一口气。 以自己穿越者的眼光来说,这群人简直是迂腐、愚蠢得不可救药。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在争什么士庶有别,非得把夏侯盛这个公认的知兵大将给逼得下不来台,更要将其逐出堂外才算完事,难道他们就不怕在夏侯盛在战场上生出二心,或者对这些人区别对待,将他们族中精锐都葬送在战场上么? 但从这群土着的视角来看,他们做的偏偏又无比正确。 门阀政治与九品制的加成之下,士庶之别如天壤之隔。 且不说这群士人心中不愿与寒门同坐的阶级优越感,只说今日他们若与夏侯氏同宴而席,将来他人若因此看轻了自己家族,导致后生晚辈乡品定级低下影响了仕途,自己岂不是成了家族的罪人? 尤其如今王师收复中原在即,若任由夏侯盛领兵,即便赚得了泼天军功,天子若因当年之事嫌恶而将泰山郡诸士族的功劳压下,自己等人岂不是白忙活了一场? 羊氏累世公卿、数代清望,羊兴决定的事情他们自然反对不得,但必须与夏侯盛划清界限。 既然是羊氏部曲,那就不能与自己同宴而食! 万一将来因为夏侯氏的身份引起朝中不快,他们大可借着羊氏部曲的原因将一切都归咎于不知情,否则任由夏侯盛堂而皇之地坐在这里,那以后的事情可就不好说了! 羊兴怒气勃发,却又无可奈何。 身为世家大族的首领,同样深受门阀观念影响的他又何尝不知道夏侯氏身份敏感,而此次宴会他也确实存了一些小心思,借着商讨军情的机会将夏侯盛安排在宴会之内,算是变相抬一抬夏侯氏的地位,等此战结束后也好给夏侯氏的重新入品做个铺垫。 眼前这些人或许并不是真的要跟自己为难,否则月前自己的登高一呼也不会使他们举家响应,此刻更不会聚在这里听他号令, 只是传统士庶观念不仅难以改变,眼看到了改变家族命运的节骨眼上他们更是谨慎无比,不愿有任何影响家族风评的隐患发生。 自己确实与夏侯盛相交莫逆,但他同样也是泰山郡、乃至兖州士族阶级的代表,既不能可能损害自己所在阶级的利益,也不可能在这个时间点上跟举家响应他的家主们作对。 夏侯盛同样深知这个道理,哪忍心让羊兴为难,心中也只有暗叹一声,神色却是严厉无比,手握剑柄正要起身愤然离去,却突然听到座中传来一声清朗的少年笑声: “在座诸位都是兖州高门,更是我羊氏的左膀右臂,今日却何至于此?” 众人看去,果然是坐在羊兴下首位置的羊珏轻笑出声:“北地战乱,诸位叔伯难得一见,今日小子正要仔细聆听各位教诲,怎能为了这种小事而坏了大家兴致?何况响应王师出兵在即,断然没有先起内讧的道理。” 眼看羊珏谦逊有礼,身上士族风度万千,姿态又放得极低,在场众人的脸色不由得稍缓了许多,但如那郑恪之流依然不肯放弃,只是坚持道: “贤郎言之有理。然事天下者士人也,利天下者士人也,治天下者士人也!士庶之别当如天地之分,恪守其道方能乾坤顺谐,贸然改变如阴阳逆转,必定天下纲常失序,祸必至矣! 今日若论军事,当请升帐立旗,一切由明公决断,我等自奉命行事;但若是寻常宴饮,便请立逐此人,以序世间天理纲常!” 第9章 收服夏侯! 羊珏脸上保持着如春风般的笑意,心中却是对这老东西痛骂不止。 怪不得北地沦陷如此之快,东晋数次北伐徒劳无功,如那桓温几次攻下洛阳,刘裕一度收服关中,但只要晋军一撤北地便重新沦丧,搞了半天原来问题出在你们这些玩意的身上。 什么士庶之别如天地之分,什么贸然逆转如倒序阴阳,为了心安理得、堂而皇之地骑在天下百姓头上荒淫享乐、压榨民脂民膏,这种鬼话也亏得你们能说出口。 家国沦亡至此,司马家固然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但这些平时只享受权利、不付出任何义务甚至还变本加厉逼迫百姓的世家大族才是天底下最大的蛀虫! 可心里骂归骂,眼下局势却也让羊珏不得不把这些话都咽进肚子里,只是微笑着起身缓缓走向夏侯盛,笑道: “伯翁教训得是。小子身为士族之后,当以恪守天理纲常为重,岂能任性胡来,乱了世间伦理?” 说着,走到夏侯盛跟前,伸手扶住了他的胳膊,作势要将其扶起。 眼见羊珏如此姿态,在座之人自然十分满意,纷纷抚掌而笑: “郎君通晓事理,将来必成名士!羊氏高门果然是天下士族之冠,虽江左王谢之流亦不能及也!” 只有夏侯盛心中凄苦,眼见羊珏亲自来赶自己出去,情知他是要以大局为重,自己虽然无话可说但目光中却也不免生出几分惶然之意,最终也只能一声长叹站起身来。 可正要转身离去时,却感觉搭在自己臂上的那只手掌突然生出了几分力道,将自己牢牢拽住。 “叔父何往?” 羊珏脸上露出了几分诧异,让开身子以另一只手遥领前方,笑着说道:“还请上座。” 夏侯盛不知何意,顿时愣在当场。 在座众人也是一怔,瞬间脸色便渐渐阴郁下来。 一人语气冰冷说道:“贤郎刚刚那些话,莫非是在戏耍我等?缘何前倨而后恭也?!” 羊珏亦是讶然回头,脸上满是不解: “诸位叔伯何意?所谓士庶之别如天地之隔、不能逾越半分,这事刚刚不是已经分出个结果了吗?” 说着,手上继续用力,竟是拉着一头雾水的夏侯盛直接走到了自己案后,然后示意其坐下,这才望向众人笑道: “我听说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又听说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而夏侯氏当年便以善战着称于乱世,这些年来因为不入士品,便始终止于军伍,想必比我这种不知兵的世家子弟强上太多。 当年诸葛孔明本南阳布衣,季汉昭烈帝尚能三顾茅庐;如今我对夏侯叔父心向往之,便欲请侍左右,以明在下敬佩之心,还请诸位叔伯见谅。” 说着,竟是居于席末,伸手取过酒壶就要为其倒酒。 夏侯盛大惊失色,撑案便要站起:“阿郎,这如何使得?!” 但下一秒,羊珏一手持着酒壶倒酒,一手却是按在了夏侯盛的大腿上,取了巧将其生生按住,动弹不得: “叔父但坐无妨!” “阿郎,这,这...何至于此啊!” 夏侯盛脸上竟然涌现出了一丝急促,目光更是下意识地看向坐在上席的羊兴。 泰山羊氏,累世公侯,九代清望! 羊珏身为羊氏子弟,又是钜平侯一脉的嫡系,这世上能让他敬陪席尾的人本就不多,何况是让他亲自执酒! 就连前朝魏武夏侯氏门庭鼎盛时期,也从没有过这等高门子弟为之敬陪席末倒酒的先例! 刹那间,无数滋味涌上心头,在北地战乱中为了家声而奋斗大半辈子的夏侯盛眼眶一红,几欲落泪。 羊兴摆此宴,固然存了抬升夏侯氏门第的想法,但借的却是泰山郡其他士族的势,一旦他人反对,此宴便要闹到刚刚那种誓不罢休的地步。 而羊珏,却是以礼贤之名让出了本属于自己的位置,将夏侯盛又硬生生抬了上去! 莫说在场众人,就连坐在上席的羊兴也愣住了。 羊珏为了解夏侯盛一时尴尬,竟然赌上了自己将来、乃至整个羊氏的声望! 若夏侯盛从此起势也就罢了,今日之事只会被天下人传为美谈;可若事情不成,夏侯氏门庭凋零依旧,此事便会被人翻出来讥笑一番,说他羊氏子弟为了一名寒门庶族甘陪席尾,丢尽了士族颜面! 也怪不得此刻夏侯盛面色惶恐之极,且不说其深受门第观念影响,坐在这个位置颇有些不安;自己以后若不能兴复夏侯门声,岂不是要连累羊氏清望一同受损? “阿郎!” 夏侯盛看向身边一袭宽大白袍、温润如玉的少年,语气中竟有些微微颤抖:“阿郎的心意我心领了,但此处断断不是我的位置,阿郎还是让我...” “叔父说的是,这里当然不是叔父的位置,这里是我的位置。毕竟今日乃是士族之宴,哪有寒门庶族的坐席?” 羊珏笑吟吟说道,抬头朝两侧侍立的僮仆朗声道:“还愣着干什么,去把那张案给我撤了!” 随后又低头小声说了一句:“叔父今日委屈一下,等此战结束咱们再收拾这群王八蛋!” 夏侯盛被羊珏口中的粗鄙之语说得一怔,心里却是一阵感动,只觉得羊珏往日高高在上的名门子弟光环好像淡去了些,让人不由自主地心生几分亲近。 何况自己坐在这里,周围士族环绕,还有名门厚望的嫡系子弟甘陪席末,这哪里是自己受委屈? 分明该这少年郎受委屈才是! 想到这里,夏侯盛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情,眼眶依旧微红,神色却已经恢复了往日凛然之势,再不扭捏地伸手接过羊珏递来的酒盅,仰头便将其喝了个一干二净! “既如此,就请阿郎为我奉酒侍宴;他日我夏侯子弟敢忘今日一宴之恩,当如同此盅!” 说完竟是单膝而起、拔剑出鞘,就在案上将刚刚饮过的酒盅一斩两断! 第10章 阶级利益! 剑光凌冽铿锵,却是让其余人都吓了一跳! 夏侯盛却是大笑着收剑入鞘,朝着上座的羊兴再度拱手道: “请明公再赐酒盅,某还要多喝几盅阿郎亲手斟的美酒!” ... “庶子不足以成事!” 郑恪愤愤一扫长袍,冷哼着转过头去。 他万万没想到这羊珏身为羊氏嫡系,竟然能将姿态放得如此之低,做出一副礼贤下士的模样也就算了,居然还把自己的席位让了出来,然后陪在席末为一寒门庶族出身的武夫执酒! 简直是不可理喻! 一介寒门,又是罪臣,也值得倾心相交?怕不是你羊氏这一支留守北地的时间长了,没见过多少家望卓着的大族,竟把这种小门小户当成了宝。 羊氏子弟沦落如此,将来还有何威仪清望可言? 早晚泯然众人矣。 若非他刚刚搬出了一大堆典故道理出来,即便羊兴当面,自己也要站起来呵斥对方,质问他将士族身份看得如此之低到底是何居心。 只是到了如今,倒也不好再多说什么,毕竟羊珏也承认了夏侯氏本就是寒门,且也表明了对夏侯盛的认可态度,到时若真出了什么问题,将其都推给羊氏便是。 否则万一自己等人继续出言反对,而夏侯氏未来又当真不可同日而语,那自己岂不是成了映衬他羊氏知人善用、礼贤下士形象的目光短浅之辈,进而影响整个家族的声望? 这才是影响自家士族地位的大事! 于是众人纷纷转过头去,嘴里虽然都轻蔑说着“老兵”“庶子”“粗鄙”等呵斥词语,却也再无一人出声纠结夏侯盛的身份问题。 于是羊兴脸色看似沉稳,内心却是重重松了一口气。 比起自己偷偷摸摸将人塞进角落里的小动作,羊珏的行为无疑要光明磊落得多,尤其一句礼贤下士不仅将这群人的嘴都给堵上了,还顺带赚足了夏侯氏的人心。 单看夏侯盛认真将被剑劈成两半的酒盅收起准备带回去的模样,他就知道自己这个儿子将来掌控夏侯氏已并非难事了。 “既如此,各位便无需多说。” 羊兴一锤定言,举起了手中酒盅,目光扫过堂下,言语中颇多感慨: “兖州战乱,疏于联络。今日再见不仅难得,更是我等兴起义师、重振家声的重要时刻!请诸位满饮此酒,以祝将来各以富贵相见!” 堂上众人纷纷举起手中酒盅,直起身子齐声唱喏:“望明公早日功成,凯旋而归!” 言毕,一饮而尽! 羊珏手里拿着酒壶坐在席位一副安静模样,抬眼看向场上众人时却满是不屑。 什么士庶之别,都是放屁。 就算羊珏打着礼贤下士的名头将夏侯盛引入席中,结果不还是跟这帮人坐在了一起,若真的在意那点身份差距,这帮人就该立刻拉下脸色拂袖而走,这样羊珏说不定还会看得起他们一点。 归根结底,还是利益二字作祟。 羊珏有一句话没说错,夏侯氏因为难入乡品的缘故这些年一直在军伍里打拼,羊兴虽然嘴上说着通家之好,但其实他们对于羊氏来说跟部曲已经没什么区别了,无非是照顾夏侯氏也曾经辉煌一时的自尊心而没有点破而已。 因此论起知兵,自己老爹可能都要甘拜下风。 这也是这群世家轻而易举地就放过士庶阶级问题的原因。 他们需要夏侯盛领兵,但又不愿意夏侯氏的家声拉低了自己的档次,需要在北地获取军功,但又担心夏侯氏的遗留问题会对自己造成影响。 既想要好处,又不想担风险,既想享受权利,又不想付出义务。 这就是这帮世家的真实嘴脸。 也幸亏这次羊珏帮助自己家族取彭城是靠着情报取巧,不然羊氏除了自己的族兵之外,大部分的兵员都来自于这些家族的附庸,想要靠着这帮人在北地争雄,简直是痴人说梦。 不说此刻正陈兵燕赵边境的慕容儁、慕容恪、慕容霸、慕容评等前燕巅峰天团,就连流窜过来打秋风的段部鲜卑他们都无法抵挡,更遑论要去守彭城这个重镇。 若不是接下来北方陷入大乱,身处枋头的蒲洪又投降东晋,使得游离在北方视线之外的徐州获得了几年宝贵的休养生息机会,羊珏也不敢就这么靠着这帮算计到了骨子里的世家们跑到彭城白手起家。 须知当年石勒屠戮中原后士族只存一二,李农攻晋失败后又顺流直下掠夺徐兖之民迁往蓟幽,如今还能剩下来的这帮人没有一个是简单角色。 羊珏可以肯定,若父亲按照原本的历史剧本走,一旦前方战线失利,第一批倒戈的一定就是这帮家伙! 想到这里,他眼神微微严肃了几分。 羊氏高门,累世公侯,听起来倒是不错,去了南方说不定还能利用自家高门大姓在朝中谋个不错的位置,但在羯赵区域之内能利用的资源实在不多,手中除了族兵就几乎没有了可用之人。 遍地世家门阀,却都是利益算计,这些人只能共富贵,不能同患难。 因此别说羊氏了,就算他重生到当今天子身上,想要北伐收复中原也得从零开始打造属于自己的势力。 否则荆楚桓氏,京口褚氏,乃至昔日的王敦之乱、后来的宋武帝刘裕都是摆在眼前活生生的例子。 明年冉闵就将建立冉魏,然后跟遗留襄国的后赵石祉继续打得不可开交, 前燕也将趁机夺取幽州,再有四年击败吕护占据河内之后,慕容氏天团就将对兖、青、徐三州动手。 到时候自己想要在徐州站稳脚跟,除了要面对前燕“军神”之称的慕容恪,还有那个后来改名慕容垂的“战神”慕容霸。 这可是从十三岁上战场到七十岁在战场病逝期间,即便在东晋这种混乱的时期,一生也没打过一次败仗的狠人! 也就是说,自己现在虽然才十三岁,但若想在北地立足,留给自己的时间就只剩下五年了! 最关键的是,三年后就要战败身亡的冉闵暂时不能死。 冉闵称帝之后,北抗后赵、东挡前燕、南拒羌氐。 一旦身亡,北地就只剩他羊氏一个藩镇了。 第11章 石闵冉闵! 至于身后的那个东晋,压根就不要指望。 想到这里,一种紧迫感油然而生。 乞活军李农,段部鲜卑,前燕慕容,前秦苻坚,后秦姚苌,这都是自己将来要面对的敌人,而想要在天下重现汉家威仪,前凉,代国,吐谷浑也势必包含在自己的打击范围之内。 甚至还可能包括偏安一隅的东晋。 五年,只剩五年了。 “咦?” 座中郑恪放下酒杯,发现羊珏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看,不由得朗声笑道: “贤郎缘何一直盯着老夫看?” 羊珏脸上的笑容渐渐浓郁: “伯翁顾盼之间有古名士之风,小子心向往之,故仔细观摩。” 郑恪顿时心花怒放。 至于他身侧的夏侯盛,也被他瞬间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而就在这边宴会正上演着东晋朝廷中极具代表性的各怀鬼胎名场面时,距离泰山郡数百里外、黄河以北的邺城此刻也正召开了一场简单许多、火药味却要浓厚许多的聚会。 这座在曹丕代汉移都洛阳后,曾以北都身份屹立北方的大城此刻已是血流成河。 到处都是汉家子与匈奴人士兵的尸体,燃起的浓烟更是遮天蔽日,将中午清亮的天光硬生生掩成了一片昏暗。 呼喊惨叫、兵刃碰撞、嬉笑怒骂,各种杂乱声音不绝于耳,隐隐还夹杂着许多女子哭声,与漫天浓烟交织在一起,笼罩在这座羯赵都城的上空。 在这种弥漫着血腥气的背景下,实际上正掌控中原的羯赵高层贵族们正在临漳宫内为新一轮的权力分配而争得热火朝天。 “石闵!你休要胡言乱语!” 当着羯、汉两族高层的面,穿着一身锦绣绸缎长袍却看上去极为怪异的羯匈贵族正将面前的酒案拍得砰砰直响,大声喝道: “你不过是太祖武皇帝(石虎)的一个养孙,也敢觊觎太子之位?!” “觊觎不觊觎,不是我说的算的,也不是你乐平王石苞说得算的!” 席中,一袭铁甲依旧染血的武兴公石闵抱着胳膊不动如山,斜着眼睛轻飘飘瞥了一眼这正陷在无能狂怒之中的乐平王,继而转向了坐在皇位上的一人: “当日陛下任我为先锋攻打邺城时曾对我说‘努力,事成后以尔为太子’,不知道现在这句话还作不作数?” “你做梦!区区汉奴,也敢染指我赵国帝位...” 石苞话没说完,便被刚刚登基的石遵猛然出声打断: “住口!” 石闵与司空李农默默对视一眼,各自抿着嘴唇不语。 话说石虎此人残暴,又极为信佛,眼见自己的儿子过了二十岁就一个个地想杀自己,竟脑洞大开地立了年幼的石世为帝, 理由是等到他长到二十岁想杀自己时,自己早就死了,所以不必再担心父子反目的问题。 于是这个祸根便在他弥留之际被引爆,皇后刘氏连同丞相张豺先是害死了燕公石斌,紧接着又迫害李农导致其逃往上白,又调动大军围剿乞活军,最终导致后赵国内大乱。 石闵、蒲洪、姚弋仲拥立彭城王石遵,攻下邺城斩杀张豺,废石世后迅速称帝。 此刻正高坐在皇位之上的胡人皇帝正面带为难之色,低头假装思索了半晌,最终长叹了一声,转向石闵说道: “棘奴莫怪,尔自幼得太祖武皇帝宠爱,又战功卓着,这太子之位理应是你的,我...朕一向也是说话算话的。” 小名棘奴的石闵微微低头以示恭敬,无人注目的神色中却有一丝怒气闪过。 一般来说,说这种话的后边都会有一句“但是”,那才是说话之人真正想表达的意思。 “但是...唉...” 石遵叹息一声,惆怅说道: “你也知道,如今朕的兄弟、沛王石冲正率军十万从幽云南下,所部尽是我羯人; 当初声望最高者,又莫过燕公,如今他被狗张豺害死,燕辽之地军队混乱,却还要防备着慕容鲜卑部... 你虽然早已成了朕的自家人,但是下边人不懂啊,他们就觉得你是汉人,最终也必会与你离心离德。 你想,朕若立你为太子,到时候不仅沛王手下军队难以招抚,燕公旧部也将对我大赵生隙,于国不利呀。 再说了,这张豺也是汉人,却在邺城搞出这么大的动荡,大家已经是颇有微词了,你又何必在这个节骨眼上跳出来招人嫉恨呢?朕这是为了伱好!” 石闵深吸一口气,执手行礼,沉声说道:“臣谢陛下爱护之恩!” “嗳,这就对了。” 石遵满意地点了点头,又接着说道: “今日,便先立燕公之子石衍为太子,以安抚各部之心。到时候等国内局势稳定,太子又或有不堪,朕便再立你为太子便是了。” 石闵重重点头称是,退回案后,乐平王石苞得意冷哼一声。 朝会散后,石闵回到自己府内却是越想越气,想自己一生为了石赵出生入死、南征北战,到头来依旧被羯人哄了不说,说到底这群人还是不相信自己。 又想想上个月自己为先锋攻打邺城时,架云梯、攀坚城打了两天,死伤无数。 而石遵到后,城里人一看是自家族人回来了便立刻开城迎接,现在想想也依旧把石闵气得不轻。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古人诚不欺我!这帮贼胡,始终没把我当成过自己人!” 石闵怒气勃发,眼中光芒闪烁,心中某颗种子正发芽间,下人来报司空李农拜访。 “快引进来!” 石闵急忙让人把李农引入书房,喝退左右后握着李农胳膊恨恨说道: “这个张豺,当真愚蠢至极!他也是汉人,若稳在朝中,与你一文一武把持朝政,我自领兵在外倚为援助,何愁大事不成?当真是蠢!十足的蠢货!” 刚刚在上白跟张豺打了一场恶仗的李农闻言也十分惆怅,诸多言语最后也只能化作长叹一声。 乞活军本来是独立于五胡与东晋朝廷之外的一股游离力量,皆由汉儿组成,也曾强盛一时。 但当年投降石勒时便有一大部分人离开,南下攻打东晋败于荆州李阳时又离散了一部分。 第12章 当常侍羊氏美玉! 本就人数所剩不多,还被张豺这个汉人调动羯族大军围攻了一番,如今也只剩四万人左右,与当年声势可谓是天差地别。 “好在石遵自觉亏欠,从宫里解了数万汉人女子补偿给我,你当带往上白分给军中兄弟,也比留在这里将来被当作军粮强上许多。” 李农默默点头,忽又抬头说道:“石冲率军十万南下,晋军又北出广陵,现在看朝中的意思,都是让我们乞活军去对付,上白如今可战之人只剩四万,如之奈何?” 石闵冷笑:“石冲此人,志大才疏,有略无胆,我汉家子又向来以一当五,他虽率军十万又如何?我只需一万便可尽破之!石遵既然说若立我为太子、幽云军队便难以招抚,那我便将其杀光便是!” 说完,又皱起眉头,在房内轻轻踱步思考片刻,才又说道: “晋军无锐气,但铁甲完备,虽不足为虑但也要小心应付...你带大部骑兵前往对抗,若朝中无事便先留在那里,我看能不能给你争取一个徐州刺史。羯族都在北方,徐州安稳,彭城以南又流民众多,正好与你补充兵员,你我也好内外互为依仗!” 李农缓缓点头:“也只能如此了。我这就返回上白,然后调兵南下抵挡晋军!” 说着,便直接起身: “如今朝中混乱,耳目众多,流言可畏,我便不多留了,石公多多保重!中原混乱,能为汉人撑大事者也唯公一人了,凡事当以自身安全为要,当三思而后行!” 石闵大笑一声:“羯赵国内尚无人能杀我!” 说着又对李农劝道:“我听说关东响应晋军者甚多,却都是无根浮萍罢了,君千万不要被其假象所迷惑,只需抓住一点后强势将其击败,晋军胆寒,必然自退,兵祸可解!” 李农同样笑道:“石公放心,江左亦无人能杀我!” 说完,郑重抱拳: “保重!某自去也!” ... 一直到第二天日上三竿,羊珏才从床上揉着脑袋一脸痛苦地坐起来。 昨天宴会他提出要为夏侯盛执酒,酒席上当然也没了自己的位置,正好逃酒,谁知道等宴会结束后,夏侯盛又从家里抱出了一坛子好酒,说是家中珍藏,非要拉着自己一起喝。 于是羊兴大喜之下又请出了自己的母亲李氏,连同夏侯盛的妻子孙氏和儿子夏侯云、女儿夏侯白筠又摆了一场家宴。 这场酒宴从中午饭后一直持续到傍晚才结束,羊兴喝得兴起又让人抱来一坛,饶是这时代的酒度数不是太高也让羊珏为二人的酒量咂舌不已,最终也被迫跟着一起喝到天黑,假装不胜酒力方才退回屋中。 可饶是如此,回来后他也是倒头便睡,一直到天明。 “来人!” 羊珏只觉得口渴的厉害,抬头看了一眼发现屋内门窗紧闭,虽是日上三竿也是一片昏暗,便大叫了一声。 片刻后,房门被缓缓推开,阳光洒落将屋内照耀得一片明亮。 羊珏觉得阳光有些刺眼,眯了眯眼睛只感觉有一道纤瘦人影正背着阳光快步走来,跪在床边为自己双手奉上了一碗醒酒汤。 但见光线披洒,少女一袭淡衣如芒,就连那垂至腰间的如瀑黑发也仿佛被镀上了一层金色光晕,耀眼之极。 自己屋里何时有了侍女? 羊珏一时意动。 毕竟他体内灵魂是个成年人,偏偏受困于这具稚嫩身体和羊氏尚算严格的家风,也算是十几年不近女色了。 虽然自己现在的身体条件同样不怎么允许,但身边有个女子养眼总是不错的。 少女走进来时腰肢纤细、仪态动人,双手奉上醒酒汤后衣袖滑落肘间更露出皓腕如玉,与身后阳光相映成辉,倒是个十足的美人胚子... 嗯? 刚刚羊珏尚未完全清醒,如今却是越看那精致脸庞越是熟悉,最后终于认了出来,忍不住惊呼一声: “夏侯小娘子?!你为何会在此处?” 来人正是夏侯白筠。 她微微抬起头,看着一脸目瞪口呆的羊珏,脸颊微红。 昨日那场家宴,夏侯白筠本来也是莫名其妙。 虽然夏侯氏沦落至此,但夏侯盛往日自尊心颇重,在家中也很少谈起家族门第之事,如今成了羊氏部曲之实后更是从来没提起过。 家里人也都小心谨慎,生怕不小心说起这个引得家主不快。 但昨日宴会,夏侯盛兴致颇高,不仅亲口说出“夏侯没落已成寒门”的话,更是朝着主位上的羊兴屡屡拱手,表示要以此军功为羊氏搏出一个莫大声望来! 夏侯白筠惊讶万分,不知为何父亲竟然转变至此,回家后听旁人提起才知道中午也曾有一宴,父亲因身份问题遭遇士族驱逐,是羊珏让出了自己的位置甘陪席尾才保住了父亲的声誉。 羊氏高门,羊珏又是嫡系,这等行径已经足够让一个寻常寒门在乡评中的定级高上两品了,何况也曾是士家大族的夏侯氏。 有了羊珏如此举动,再去纠结自己现在是不是寒门已经没意义了,即便是也要比其他寒门的门槛高上三分,再加上羊氏郡望庇护,变成名副其实的世家大族也是早晚的事。 同样的,羊珏此刻也已将自己的名声绑在了夏侯氏的战车上,真正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昨日夏侯盛归家,拿出了一个被劈成两半的酒盅,一半唤来族老交给他保存,另一半却是交给了自己年幼的弟弟夏侯云,其中意味如何已经不言而喻。 更何况,昨日那场家宴夏侯盛抱来的还是自己出生时埋下的女儿红,在羊珏假装不胜酒力离开之后还曾指着自己对羊兴笑着说道: “小女颇巧,当常侍羊氏美玉!” 若以往说让自己入羊氏为妾是玩笑,夏侯盛这话一出,自己入羊珏门中就已成了定局。 眼见羊珏从自己刚进来时的痴迷与贪婪之色瞬间转为错愕和惊讶,夏侯白筠也从初时的满心娇羞变为尴尬与气愤。 没认出我时一脸急色,认出了反倒矜持起来。 我夏侯白筠难道还比不得你房中的侍女? 第13章 鸿门宴! “我都给你端来了,你到底是喝还是不喝?!” 夏侯白筠佯怒出声。 羊珏如梦方醒,急忙接过,尴尬笑了一声:“小娘子为何在我房中?” 夏侯白筠脸色微红别过脸去不理他。 阳光倾洒在她线条柔和的侧脸上,映出一层微微金黄的细密绒毛,光彩照人。 羊珏这才发现自己似乎说了一句废话。 夏侯白筠能直入自己内室卧榻之侧,那岂不是说明... “快起来,父亲已至前院,说与你有要事相商。” 羊珏捧着醒酒汤,勾起嘴角笑道: “你说的这个父亲...是指夏侯叔父还是指我父亲?” “你!” 夏侯白筠大羞,起身就要离去,却听见羊珏哈哈一笑,将手中醒酒汤一饮而尽,翻身起床大喊了一声: “来人,更衣!” 然而再次进房的却也并非以往伺候羊珏的那名僮仆,反倒是另一位模样可人的娇小侍女。 在羊兴默许之下,夏侯白筠被自己父亲派来找羊珏,本来心中还颇有几分幽怨羞涩。 但在见了门外端着醒酒汤正要进来的羊氏侍女后心中却又愤愤起来,便取走了她手中汤碗。 如今见这侍女入房后先是朝着两人一礼,紧接着在房中娴熟地找出了羊珏的衣服准备伺候他更衣,正要离去的夏侯白筠眉头微微一皱,复又折返道: “我来帮你更衣。” “小娘子也是大家之后,这如何使得?” 羊珏笑着说道,却是张开了双手示意她近前。 那名往日里只有羊珏出门后才能进来为他整理房间的侍女也立刻捧着汤碗退了出去。 夏侯白筠走上前来,刚将外袍披上,正在他的身前为他细细整理腰带,却冷不防被羊珏弯腰一啄,在脸上亲了个正着。 少女被吓了一跳,仿佛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跳开,脸色通红似血,嘴里怒声喊着“登徒子”,却是眼神飘忽不敢看他。 羊珏哈哈大笑:“宿醉未醒,头脑昏沉,一时没撑住栽了下来,小娘子勿怪!” 重生数载,日夜锻炼打熬筋骨武艺,今天终于体会到纨绔子弟的快乐了。 夏侯白筠闻言更是羞愤难当,转身就要离开,却在门口突然止步,背对羊珏怯声说道: “我...我尚未及笄,也未取字...君可唤我小名白奴。” 说完立刻迈出门去,看那背影倒是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白奴?” 羊珏咂了一下嘴巴,只觉得仿佛有清香留存,但很快又暗恨自己没出息。 才亲了一口就这幅德行,想当年自己也算个风流浪子,什么时候只亲一口便心满意足了? 这时代奴是爱称,且不说到了后边唐时有个历史闻名的“雉奴”,就连冉闵这号粗人都有个“棘奴”的称呼。 相比之下,夏侯白筠的小名比起如今正是东晋顶级门阀谢氏的一堆封、胡、羯、末来说已经好听太多了。 刚刚的侍女再次进屋,不知为何看上去似乎也有点脸色羞红,低着头快步走到羊珏身前,为他更衣。 羊珏收起了刚刚那副玩笑态度,任由侍女的一双小手在自己身上来回按着,时间长了竟有了些许燥热之感,便轻咳一声随口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今日为何是你来伺候我起居?” 侍女双手忙碌不停,语气却是柔弱: “奴婢名姝儿,往日受主母差遣打理房中诸事,却不能与公子碰面。 今日...今日郎主对主母说往日担心我等奴婢阴扰幼阳,可如今公子已有雄武之相,当由我等伺奉起居,体贴照料...” 说着,也不知道是羊兴话里还有别的意思,还是看到了夏侯白筠落荒而逃的背影让这小侍女心中有了别的心思,话到最后已经是越来越低,脸色红润犹如春果,娇嫩可人。 这一刻,羊珏心中感慨万分。 终于到了自己享受这万恶旧社会的时候了。 自己一定要深入批判一下,也不枉重生后的这一个富贵身份。 穿衣洗漱停当,羊珏来到前院,发现夏侯盛正与自己父亲严肃说着什么,看见羊珏过来之后突然大笑: “阿郎,我夏侯氏女亲奉的羹汤如何?” 羊珏倒是脸不红心不跳,坐在席后微微笑道: “倒不如小娘子更香甜几分。” “胡闹!” 羊兴的脸立刻沉了下来,呵斥道:“怎可当面说此荒唐之语?” 夏侯盛倒是哈哈大笑: “昨日始见阿郎少有名士之风,言行中又使人颇多亲近之意,我还没来得及羡慕羊氏有如此美玉,德钧兄怎么还会觉得荒唐? 既能出入高堂名门,又能亲近庶门军伍,这才是如今做大事之人的作风。 看那士家子弟高高在上,倒是比阿郎端坐得还正,此刻不也是夹着尾巴在南方山水中自诩清高?德钧兄莫要不知足!” 羊兴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些,但还是对着羊珏呵斥道: “令才兄甘愿自降门第奉女为妾,你休要仗着身份欺辱她,尚未及芨前也不许你对她做出轻浮之事,辱没我两族的家风!” 羊珏敛容正色道:“父亲放心,儿不是那种人!” 眼见父亲神色稍缓,又出声说道:“父亲和叔父在此商议,莫非是出了什么事情?” “不错,正如当日阿郎所言!” 夏侯盛点了点头:“如今羯赵国内大乱,各族矛盾尖锐私下杀戮不止,再加上北方石冲号称平叛要率军南下攻打邺城,河北之民已然开始大规模南逃! 刚刚传来消息,褚都督已率军抵达彭城,我正与明公商议,准备即刻分头北上收拢流民!” 羊珏脸色一凛。 这一天终于来了! 但羊兴却微叹一声:“但在此之前,还是有件麻烦事要解决。” 说着竟拿出一张请柬来,让人递给羊珏。 羊珏满腹狐疑地拆开一看,瞬间愣住: “泰山郡太守贾使君要请父亲赴宴?还就是今天?!” “刚刚我与明公便是在商量此事!” 夏侯盛严肃说道: “泰山郡贾使君,虽素有贤名,但自始至终却是奉羯赵为主,明公在兖州大举兴兵,他在郡里势必有所耳闻!这次请明公赴宴,必定不安好心,明公休要理会,直接举事即可!” “不可!” 羊珏摇头:“率军北上,绕不开泰山郡,若贾使君当真如叔父所说忠于羯赵,岂不是要在我军后方兴兵作乱? 届时首尾不能相顾,流民又难以收拢,不需要羯赵大部抵达,我们便已经溃不成军了!” 第14章 时机已到! “那还等什么?!” 夏侯盛闻言立刻拍案而起,按剑沉声喝道: “如今乡里各部已经征调完毕,战兵近万,马三百匹,足以使我们横行兖州了,区区一个泰山守怕他作甚? 只需明公下令,我这就去将泰山郡攻下,并借此昭告州内,正式起兵反胡!” “不可!” 羊兴缓缓摇头:“贾使君向来爱护乡里、颇有人望,依附者甚多。 你即便攻下了泰山郡,那些家族的坞堡也依旧遍布乡野,如同群狼环伺!届时没了贾使君这个领头之人的约束,泰山郡的局势只会更加混乱!” “那就打!” 夏侯盛怒道:“这些世家大族也曾为晋人,往日为了苟活屈服贼奴也就算了,难道此刻王师兴兵北伐,他们还要为虎作伥不成? 若真是如此,即便将来我们占据彭城,这些家族也将成为我们的疥癣之疾,继续祸乱北地!不如趁着这次机会,将其一锅端了算了!” 羊兴皱着眉头似乎有话要说,但最后还是咽下,反而是转头看向另一侧始终低头沉思的羊珏,出声问道: “我儿意下如何?” 夏侯盛也转过头看着沉思不语的羊珏,一时竟安静了下来。 此刻泰山郡乃至兖州两个最具势力的士族首领竟然都在征询一个尚未行冠礼的少年意见,说出去也足以让整个兖州为之哗然了。 羊珏微微抬头问道:“父亲,这位贾使君...莫非名讳为坚?” 羊兴点头道:“正是贾坚贾世固!” 羊珏顿时恍然大悟,摇头失笑道: “我说怎么感觉这个名字这么熟悉,原来是这位老爷子...父亲放心,这次儿与父亲共同赴宴,那贾太守必不会动我们分毫!” “这怎么行?!” 夏侯盛急道:“明公此去本就是身赴虎穴,怎么还能带上阿郎一起? 那贾坚事胡之心甚笃,若在宴中设计谋害你们二人,这万人大军岂不是群雄无首,顷刻便要做鸟雀散了,又谈何谋夺彭城?!” 羊兴也颇多不解,投来疑惑目光。 羊珏却是哈哈大笑:“叔父放心!那贾坚不是事胡,只是不愿事晋罢了! 况且这位贾使君如今四十不到,正是勇武之时,加之一手神射闻名乡里、又颇得人心,若有此人相助,我等在北地又添一翼!” 羊兴与夏侯盛面面相觑。 他们倒是知道这位贾使君除了素有贤名之外,还有一手神射之术,但也仅此而已。 而这位曾在羯赵担任殿中督的贾太守向来事胡之心坚定,又岂能为自己所用? 羊珏摇头失笑不语。 原来这贾老爷子年轻时多勇武、善神射,臂力惊人,能开三石之弓。 初仕羯赵,冉魏成立后便弃官还乡召集部曲自保乡土,前燕占据兖州后又复起为泰山太守,看似只降胡、不降汉,乃是十足的贪生怕死的“晋奸”无疑了。 公元358年十二月,担任徐、兖刺史的荀羡趁着前燕防备空虚,再次北伐攻至泰山。 时年六十多岁的老爷子闻听晋军到来,二话不说立刻提枪上马,只率六百骑兵便直冲数万人的晋军大阵! 当时晋军探听泰山郡兵力空虚,将卒便多有懈怠,猝不及防之下竟被他冲进中军大杀了一阵后又安然退去,立刻全军震动! 随后荀羡仗着兵力强盛全军压上,俨然城池不破誓不罢休。 贾坚先是下令城中所有部曲、兵卒全部逃走,自己却引弓立马挡在城门外的木桥上,左右开弓之下箭无虚发,靠近的晋军纷纷应声而倒,一时全军胆怯,竟然无人敢近前。 荀羡无奈,命人把木桥凿塌,终于将贾坚俘虏。 在晋军的大营之内,荀羡意气风发,想以民族大义招降贾坚,便对其义正词严地斥道: “君世代事晋,不应忘本归虏!” 谁知贾坚亦是义正词严,当着营中诸将破口大骂: “晋自弃中华,非吾叛也!忘本者晋,非吾!” 短短一句话,却是震耳欲聋、掷地有声。 从此史书中为其落笔死义尽忠之名的同时,也将东晋给彻底钉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 这群当权分子当初卑鄙地抛下孤苦无告的人民,逃到江南重享荣华富贵,偶尔派出一支脆弱的军队,俘虏了那些被遗弃的孤臣,不但没有半点歉意、请求原谅宽饶,反而诟骂忘本,责备不肯投降。 无能无耻,集于一身。 荀羡的嘴脸正是东晋帝国流亡政权下所有官员的嘴脸,在这种嘴脸上,看不出复兴的火花,只看出堕落的幽灵。 果然,闻言之后荀羡大怒,命人将其推出门外绑在木桩上淋雨,淋了整整一天才将其解下。 可怜贾老爷子年事已高,哪能如此折腾,回去之后便一命呜呼了。 也因此羊珏断定,这位老爷子并不是不愿事汉,只是西晋八王之乱在先,东晋又偏安一隅在后,他是打心眼里看不起也不愿意信任当下的汉人统治者。 宁愿自己投降胡虏然后出任一方,即便背负骂名也要靠自己的力量保全乡土汉民! 何况这种事情并不是没有先例。 前燕占据青兖徐三州后,有个名叫逄钓的人在渤海郡组织乡民叛燕,贾坚听说后不许麾下妄动一兵一卒,只将两者的悬殊力量一一列出明示成败,然后让人遍传乡里昭告汉民。 逄钓听说后感慨不已,立刻解散部众,竟带着心腹前来投奔。 因此如果羊珏所料不差,这位贾使君派人来请自己父亲赴宴确实是没有加害之心,只是出于对晋军的不信任想劝父亲平息刀兵,以免将来给泰山郡治下百姓招来兵祸。 不得不说,这位贾使君看人的眼光可真准,东晋确实是一片扶不上墙的烂泥。 就像这次褚裒北伐,在原本历史上声势浩大地折腾了一番,可仅一支偏师打了一次败仗就立刻放弃诸多坚城撤回,最终导致徒劳无功不说,还捎带上了北地数十万汉家百姓的性命! 想到这里,羊珏深吸了一口气。 褚裒率领大军已经兵不血刃地占领了彭城,很快就将与鲁郡联系。 事情已经到了关键时刻,容不得半分耽搁了。 于是他朝着羊兴、夏侯盛二人说道:“如今时机已到,请夏侯叔父在此时刻准备,等泰山郡传来消息便立刻出发北上,届时我将带领亲兵从郡城直下鲁郡! 两族家声门望,汉家故土安危,便全在此一役了!” 第15章 贾坚 却说这边羊氏野心勃勃,聚兵月旬已征得近万大军,又至少暂时上下一心,准备趁着这次机会冲上东晋朝野; 那边的羯赵内部,虽然张豺之乱已经平息,但朝中因为权力的重新分配而开始进行的争夺乱象也随之拉开帷幕。 更有燕辽之地战乱频频,石冲率军十万自幽云南下进攻邺城,北地新一轮乱象开始后不仅流民无数,更有无数流寇趁机作乱甚至进攻乡县,其背后也未必没有一些世家的影子,想要借着王师北伐的机会多少捞取一点功劳。 正如羊珏所料,如今正值壮年的贾坚对东晋的北伐根本没有半点信心,觉得折腾来折腾去最后还是苦了北地的百姓。 但这次褚裒北伐的动静实在是太大,他虽然对其不屑一顾,但架不住下边人心思动,就连自己的儿子贾活披甲出城剿灭流寇回来后也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有话就说!” 中午用饭时间,贾坚看着自己儿子一副胃口欠缺的样子就来气: “如今郡里流寇横行,正要靠你镇守乡土,现在吃不下饭,若有紧急战事如何有力气披甲?岂不是要葬送自己性命!” “父亲!” 贾活咬了咬牙,干脆对父亲如实相告:“儿上午转战两县,所见流寇其实就是...” “其实就是那些世家大族内的乡兵?” 贾坚冷笑一声道:“而且他们也不是打家劫舍抢夺财物,而是到处寻找胡人枭首,好将来向晋军报功? 而郡内羯胡因此逃入城中,他们便与你商议想让你作为内应杀胡,事成之后便拿着羯胡脑袋向晋军归义, 这样既能保卫乡土,亦能报效朝廷,还能因此得一份封赏,总比背着万载事胡之骂名跟着奴贼一条路走到黑要好上许多...是这样说的吗?” 贾活大惊:“父亲如何得知?!” 贾坚嗤笑一声,放下手中长箸,继而叹息一声: “我还知道你已经被他们说动了,打算劝说我联合他们依托泰山郡举事,和晋军南北呼应,将羯赵拦在黄河一线!” 贾活没有说话,只是端起碗埋头干饭。 父亲既然对他的想法了如指掌,却还是派他出城镇压背后有世家影子的流寇,说明父亲早已做出了选择。 俗话说知子莫若父,可当儿子的又哪里不清楚父亲的为人,虽是赵臣但向来爱护乡里,对待羯胡也是一视同仁,因而获得了汉胡两族的一致认可,否则那群羯人在外遇见了危险也不会想着朝城里跑。 他相信自己的父亲是正确的,但就是从个人感情上接受不了为什么父亲会这么愚忠。 这羯赵朝廷也没见得多好啊,去年还为了打压晋人而大兴徭役,死了不知道多少人。 若是晋军离得远也就算了,但如今褚将军已经兵不血刃拿下了彭城,只要父亲举事派兵南下,兖徐便能连成一片,连带着青州也将重回晋人之手。 何况羯赵势力都在黄河以北,将来晋军北伐至此,岂不是只剩自己这些晋人对抗王师? 不降也就算了,还要为胡虏做先锋抵抗王师,等中原光复之后,怕是自家脊梁骨都要被人戳穿了。 贾坚突然开口:“我儿是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宁愿事胡,也不愿事晋?” 贾活没有说话,但扒饭的速度慢了下来。 贾坚仰头叹息了一声,仿佛在自言自语: “当年晋室先有八王之乱,后有永嘉之祸,为父虽未曾经历过,但从家中族老口中依然能知晓当时是何等动乱,以至于引来五胡乱华这种祸事绵延至今。 为父少时,也曾和你一样恨不得杀尽贼胡,光复我晋家江山...可自从祖将军死后,我就淡了这种心思,转而投贼然后一门心思经营乡土。” “为何?” 贾活惊讶道:“父亲莫非见过祖将军?” 祖将军便是祖逖,曾任豫州刺史、镇西将军。 “何止见过,当年祖将军担任奋威将军时,我便在他麾下为将,也曾随他一起踏过黄河,光复旧都...区区羯赵算什么,祖将军在时,就连羯赵石勒都不敢率部南侵!” 贾坚仿佛陷入回忆,目光幽远惆怅: “当时的我和现在的你一样,眼见晋军已经踏过了黄河,北地百姓又群起响应,料想收复中原已经指日可待!谁曾想...呵...” 贾活小心问道:“是因为最后...祖将军病逝了的原因吗?” “病逝?” 贾坚冷笑一声,猛地拍案大喝:“那是被晋廷那个目光短浅、只知道贪图享乐的司马皇帝活生生气死的!! 大军锋锐,百姓拥戴,贼寇无不望风而逃...这可是收服中原的大好机会啊!可晋廷做了什么?先是不发兵杖,然后断粮!! 数十万大军啊,就靠着北地世家们的丁点接济顽强推进,军中大好儿郎每天饿着肚子在打仗,连口马吃的草料都没有!我们就差去抢了!!” 贾活看着怒气勃发的父亲,默默低下了头。 “这还不算完呢。” 贾坚怒极生笑,万分感慨地说道: “为了牵制祖将军,晋廷又派了戴渊这个所谓‘名士’出镇合肥,直接断了我们的后路,明摆着一副不相信我们的模样就横在大军的后方。 北方士族见状便立刻断了对大军的支持...你说说,这中原如何光复?他晋室又凭什么光复这汉家江山?!!” 说到最后贾坚已经是怒发须张,恨及之下竟是直接掀翻了桌案,咬牙切齿: “晋廷贪生怕死、所谓世家名士争权夺利,到最后还不是苦了前线将士与百姓!远的不说,看看羯赵国内的那个张豺...匈奴不善治国,偶尔也会对晋人委以重任,张豺身为丞相又手握兵权,不思如何爱护百姓、渡化野胡,护得北地平安,反而立刻争权夺利、妄动刀兵,最终引起大祸! 南边晋廷东边鲜卑,眼看又是一场乱战!你说说,庸碌之辈窃居高位,晋廷就算光复中原又如何?说不得将来又是一场八王之乱!” 第16章 赴宴 “父亲!” 贾活大惊,急忙出席拜倒: “父亲息怒,孩儿知晓其中利害了,父亲千万不要被此辈小人气坏了身子!” 随后仿佛想到了什么,脸上竟然也带上了一丝杀气: “泰山羊氏在月前便已大张旗鼓准备起兵响应王师,今日父亲突然邀请羊兴赴宴...需不需要我在席后埋伏刀斧手? 届时只需要父亲一声令下,儿就立刻动手!” “不必。” 贾坚深呼了几口气,总算把那口对晋廷的窝囊火给压了下来,随后唤来僮仆收拾残案,又示意儿子起身: “这一房羊氏没有南渡,就已经足够我高看那羊兴几分了。何况这些年来,羊兴之子羊珏屡屡出堡扫荡流寇、护佑农桑,想来跟晋室的那群庸碌之辈不是一路人。 既然同是为了乡土安宁,又是泰山出身,我又怎么忍心见他们走上我当年的老路?这次设宴便是想多劝他几分,哪怕能延迟半月也好!” “延迟半月?” 贾活不解:“延迟半月又能如何?那羊兴若是不听劝,又该如何?” “非是我看不起晋军,但此刻李司空已经率麾下汉儿精锐南渡黄河了,最多半月,晋军必败!” 贾坚冷笑一声: “若不听劝,我绑也要绑他半个月,等到晋军败后再让他看看那所谓的王师到底是个什么德行!” 说着,忽又看向贾活: “那羊氏可有回消息?” 贾活立刻点头: “快马来报,羊兴与其子羊珏已即刻启程,不到晚间便可抵达,身边只有一百披甲骑兵随行。” “好汉子啊...即便是在北地,出门不乘肩舆车马的高门公子,我也只见过那羊珏一人而已。” 贾坚抬头叹息了一声,喃喃说道: “既然如此,那就更不能被晋廷那群王八蛋给糟蹋了...你去,让城中各军全部分散至四门,等羊氏进城之后便立刻关闭城门,没有我的命令不许任何人出城!” “另外,令府中即刻准备设宴...再挑选貌美女婢入席侍宴,这次说什么也要将这父子二人在这里留上半个月!” 贾活闻言脸色古怪,想笑又不敢,只能急忙低头应道: “遵命!” ... “倒有点意思...” 羊珏跟在羊兴身后缓缓进城,抬头一看周边巷道中竟然站满了兵甲,下意识还以为是自己混淆了记忆,要被贾坚当场拿了。 但直到自己等人进入城中,这群人才缓缓动作起来。 厚重的城门缓缓合上,一声沉闷响声过后便被彻底关闭。 贾坚的态度已经很明了了: 来了就别想走。 羊兴有些不安,皱着眉头回望一眼,却见羊珏骑在马上依旧一脸悠闲地四处张望,心中这才稍稍安定下来。 从羊氏决定出兵谋夺彭城开始,自己就莫名相信羊珏,有时候想想这种行为甚至都有些不可思议,毕竟他也才是个十三岁的孩子。 但他却总有种错觉,仿佛羊珏本身就是极为早慧之人,只是在一个月前才突然开始锋芒毕露, 其眼光之长远、毒辣甚至让人觉得这根本就是个思想成熟的成年人,哪里还能把他当作孩子看待。 可思来想去,羊兴也只能把羊珏如此聪慧的原因归到自己先祖君候——也就是羊祜身上,心中感叹总算是苍天有眼,不忍这一脉羊氏就此衰落下去。 羊珏在四处打量中使了个眼色,身侧的羊占武、羊明举兄弟立刻会意,掉转马头朝着两边直接飞奔离开。 附近的兵士也只是看了一眼,并未阻止。 四处城门都被关了,跑能跑到哪里去。 “羊公、羊德钧!哈哈!” 刚在太守府门前下马,羊珏便听到府内传来了一声中气十足的笑声,紧接着一名身穿士族宽袖长袍的魁梧男子大笑着走了出来,想必就是历史上那位逮着晋军猛揍的贾坚贾世固了。 “久闻羊氏清望,奈何郡中事务繁杂,始终未能前往拜会,只能冒昧相邀,还请羊公莫要怪我失礼!” “明府言重了,唤我德钧即可。” 作为羊氏留守北地的当家排面,羊兴的仪容姿态自然无可挑剔,清瘦颏下的一撇指长山羊胡更有名士之风: “羊氏郡望泰山,还没谢过明府护佑乡土之恩,这倒是我羊氏的不是了。” “这怎么行!羊氏高门,累世公侯,应该是某沾了德钧的光才是!” 贾坚呵呵笑着,伸手就要请羊兴进门,却见他身边站了一名身穿细铠精甲的少年,模样与羊兴颇多相似之处,心中一动,笑着问道: “这位莫非便是羊氏麟子?为何全身甲胄,莫非担心我加害德钧兄不成?” “叔父误会了。” 羊珏笑吟吟说道: “我羊氏举兵响应王师北伐,等此宴后便要立刻南下为王师前驱,是以甲不离身,叔父勿怪。” 贾坚闻言却是心中一黯,想到如此英武少年,又满是报效家国之心,面对的却是晋廷那种贪图享乐、目无寸光的朝廷,心中不仅对其更深痛恶绝了几分,也起了说什么也要将羊兴父子留下的念头。 羊兴不能走自己当年的老路,羊珏也不能落一个和当年祖将军一样的下场! 贾坚抬起头来,笑容更加浓郁: “德钧兄,小郎,请!” 羊珏微微颔首致意,却突然感觉有一道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来回打量,抬起头来才发现贾坚身后同样站了一名身穿窄袖劲装的少年,正张嘴冲着自己咧齿一笑。 “这是我儿贾活,字平山,年方十六,倒是与小郎年纪相差不大。” 贾坚笑着说道: “阿郎年少英武之名遍传乡里,正好我这小子平日里也喜欢舞枪弄棒,你们岁数又相差不大,倒是可以多亲近亲近。” 贾活嘿嘿一笑:“小郎喊我平山就好。” 贾家虽然也是泰山士族,但论及家望显然不如羊氏,这也是有个高门出身的好处——即便贾活比羊珏大上几岁,也不敢贸然在他面前称兄。 就连自己的父亲泰山太守喊的这一句“德钧兄”,若是放在往日,怕也是要被人笑话有攀附之嫌。 众人来到堂中,各自分主次坐下,父亲的亲兵以及羊兆、羊雄二人也跟随而入,按剑站在羊珏两侧。 对面贾活身后本也跟来了几名亲兵,刚刚站定便被贾坚目光一扫,只好又退了下去。 “今日之宴并非军中议事,不如请左右暂退如何?” 第17章 宴中争论 羊兴微微皱起眉头,却还是看向身侧。 左右受意,缓缓退出。 倒是羊珏身边的羊兆等人依然不动如山,在面对贾坚的目光投来时,羊珏也只是微微一笑: “前方战事紧急,说不得就要立刻起身,他们在身边更方便些。” 贾坚哈哈一笑,也不坚持,只是拍了拍手掌,便有数名娇俏女婢手捧诸多饭食轻盈快步走进,瞬间便将一桌酒菜摆满。 但见各种铜铛铜鼎、雅致漆盘可谓琳琅满目,肉禽果蔬应有尽有,十分精美。 身后帷幕拉开,乐师一一列坐,又有数名穿着长长巾袖的舞女盈盈走来,先是躬身一礼,便伴随着乐声袅袅而起。 但见丝袖轻舞,舞女身姿窈窕,飘飘然如彩蝶欲飞,移步间又如仙女回眸,巧笑顾盼,极具美感,看得人一时痴迷不已。 不得不说从这次宴会上便能看出这位贾太守确实是下了心思的。 不管是这种在北地战乱中极为精致的各种饭食,还是这种出自汉朝宫廷的巾袖舞者,即便放在以往也是难得一见,何况北地百年战乱未休,这等规格的宴席即便招待皇室怕也绰绰有余。 眼看场中舞女细腰长袖间翩然回转,又冲着主座嫣然一笑,羊珏忍不住侧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老爹。 对于自己这种经历过后世快餐文化洗礼的人来说,这种舞蹈初看倒是惊艳,但看得多了无非也是看看舞者的纤细腰肢和玉壑藕臂罢了,与寻常美女也没什么区别。 但对老爹这种经受累年士族文化洗礼的人可就不一样了。 这种规格极高的宫廷舞者历来是世家大族的狂热追捧对象,就如同升斗小民之家喜爱金银一般,这些自诩清高的文人名士对这种既能彰显风雅又能显示家室的东西可谓痴迷不已。 果然,自家老爹看的津津有味,时不时还点头与贾坚互相议论一番,偶尔还爆发出一阵大笑,看上去其乐融融,倒是身披铁甲的羊珏仿佛有点格格不入了。 一曲舞罢,四名舞者却未退下,而是垂袖低头侍立场间等候吩咐。 贾坚举起酒杯笑道: “德钧兄看此舞如何?” 羊兴缓缓点头: “美轮美奂,不失磅礴大气,称之盛世之舞也无不可。只是不知这舞者是明府从何处得来?” 贾坚笑道: “德钧兄好眼光!昔日赵帝赐我几名舞女,俱是洛阳宫廷舞女教导出身,我便挑选了几名女子学作此舞,今日正与羊氏高门相得益彰!” 或许贾坚此话是打算将这舞女的身份抬起,然后做个顺水人情送与羊兴,毕竟他出自世家大族,又一眼看出此舞出处,显然对此道研究颇深。 俗话说吃人嘴软拿人手短,羊兴难以拒绝之下或许能对自己接下来的话考虑一二。 没成想羊兴却是脸色一变,竟然隐有怒气,恨声说道: “我堂堂华夏舞蹈,如今竟屈从野兽之口,是可忍孰不可忍!今日举兵定当扫除胡虏,使我北地重现晋室威仪!” 贾坚一愣,倒是没想到羊兴竟然能从这舞上生出如此心思,便干脆放下酒杯直接说道: “兄之见,恕不能苟同!当年晋居中原,宫中丝竹盈盈,世家门阀之家也颇有礼乐,但先有八王之乱,后有永嘉之祸,导致如今北地五胡乱华、百姓民不聊生。 且不说晋廷在江左奢靡享乐与往日并无区别,即便光复中原重现晋室威仪,难道将来不会出现下一次八王之乱吗?” “明府这是何意?” 羊兴的脸色渐渐沉了下来: “照明府所言,难道我大好中原从此就送于夷狄野兽之手?区区几名舞女,便将明府收买了吗?” “德钧兄此言差矣。” 贾坚叹息一声,放下酒杯: “我出身本是清白晋人无疑,祖上又累世为官,虽比不上羊氏公侯之门,但好歹也是中原士家之后。如今眼见异族肆意欺虐残杀中原同胞,我怎会就此甘心事胡?” 羊兴大喜: “既如此,明府何不与我一同举兵?如今时机已到,当即可光复中原...” “德钧兄,错了!” 贾坚重重摇头: “正是我不愿甘心事胡,才会如此谨慎!须知你我举兵容易,但万一事有不逮,遭殃的岂不还是百姓? 当年中原百姓响应祖将军北伐,却被晋廷阻挠。大军一退,中原百姓便惨遭羯赵报复,屠城掠地,十室九空!德钧兄难道忘了吗?” “可若是如此,便不北伐了吗?!” 羊兴怒气勃发: “异族欺虐,百姓在这等野兽手中也早晚是个死字,何不就此起身反抗将胡虏驱逐出关?且这次褚都督北伐本就是晋廷允许,又哪来的阻挠之患? 百姓会死,羊氏屡代公侯之家便不会死了吗?我等尚且不惧,明府难道就是贪生怕死之辈?!” 贾坚哈哈大笑:“德钧兄放心,若真到了家国复兴的重要关头,贾某必不惜此身以表心迹!” 说着又叹息了一声: “羊氏坚守乡土,又招抚百姓重视农桑,我贾世固敬佩,但有一言请德钧兄细想:若晋室光复中原,难道百姓就能安居乐业吗? 先不说昔日河内司马氏为了夺权,以名教为借口滥杀无辜,导致庸碌之徒窃据高位以致国家动荡; 就说当年八王之乱,因此而遭殃的百姓难道就少吗?如今中原成了这个样子,归根结底,不还是晋廷的错吗? 若中原光复之后还是那等光景,我宁愿就此镇守乡土,只守得一地安宁也好过九州涂炭!” 羊兴冷笑说道: “照明府这么说,羯赵岂不是难得一见的明主了?既然道不同不相为谋,今日又为何请我赴宴?!” “德钧兄对羯赵不了解,我却事胡多年,对其知之甚多。” 贾坚苦笑一声,摇头道: “晋室糜烂,无非是自以为聪明的蠢人太多; 而我宁愿事胡也不愿事晋,乃是因为这些匈奴各部也知道自己向来是夷狄之属不通教化,因此固然热衷争权夺利,但论起治国治民则颇有自知之明,向来委托晋人而少有忌惮,地方上的百姓也能因此少受几分折腾。 德钧兄,若晋室当真想光复中原也就算了,我贾世固自然义不容辞甘为前驱。但我不信你看不出这次北伐本就是晋廷内部的争权夺利之举! 河东三州好不容易平静数年,如今他们只一个念头便要再掀起腥风血雨,万一晋廷获得军功威望后大军退去,我等乡民又该如何自处?白骨累累,可都是我等华夏百姓!羊氏以泰山为郡望,难道当真不肯爱惜自己的乡民吗?! 德钧兄!我贾某不是不愿光复中原,实在是晋廷并非明主!以某之见,不如就此继续蛰伏积蓄实力,以便将来...” 话未说完,便突然听到场中一声少年朗喝: “明府此言,珏不敢苟同!” 第18章 针锋相对 眼看自家老爹脸色渐渐阴沉,羊珏便知道他已经被这位贾太守驳得哑口无言。 须知羊兴本来也知道晋军不可信,只是不愿门声旁落才执意起兵,因此两人根本就是谁都说服不了谁。 可若是不说服贾坚,哪怕不能换来他对自己的支持,只要他固守坚城不对自己造成影响,自己也不算白跑一趟。 但看眼下情形,这位贾太守非但不能让自己如愿,甚至是想反过来说服自己! 何况羊氏若真的就此罢手,除了眼见门庭衰落依旧之外,恐怕在泰山郡的清望也将一落千丈,毕竟如今响应王师者甚多,羊氏却突然偃旗息鼓,岂不是要让天下之士看不起? 于是羊兴一时之间陷入了两难。 不能说服贾坚也就罢了,如今情形看来却是连脱身也难。 听到自家麟子出声,羊兴竟然松了一口气。 贾坚笑着看向另一侧:“小郎有何看法?” “我倒有些许观点与明府相似。” 羊珏手里握着一把小刀,一边慢吞吞切割着案上盘中的一块煮熟鹿肉,一边漫不经心说道: “晋廷落得如此下场,实在是自以为聪明的蠢货太多;而夷狄之所以有些许可取之处,反而是对自己的愚蠢有自知之明...但明府不要忘了,野兽依旧是野兽,不能因为它有丁点可取之处,便将其作为善类对待! 而明府又之所以觉得他们会有丁点可取之处,也不过是因为夷狄祸乱中原已近百年...它们现在只是,暂时吃饱了而已。” “那以小郎之见,难道我们就要拿整个州郡的百姓性命,去赌晋军这次北伐的真正目的吗?” 贾坚摇头失笑:“我并非要仗着年纪教训你,但小郎确实年纪尚幼,羊氏又是高门,少见黔首劳作之苦,还请小郎暂熄心中热血,保存实力为要!” 羊珏抬头深吸了一口气,叹息说道: “明府说得对。我虽年轻,但这些年经常出外斩杀寇贼,眼见桑田之中将要恢复往日劳作情景,实在也不愿意将这等欣欣向荣的局面亲手打破...” 羊兴诧异地看了自己儿子一眼,贾坚却是脸上笑意渐浓。 这少年人年纪虽轻,但看来也不是不讲理的人嘛... 可下一秒,羊珏将手里小刀猛插入鹿肉,力道之重竟刺破餐盘直透桌案,声音更是骤然提高几度,犹如兵甲之鸣铿锵阵阵,令人为之一震: “但敢问明府,这兖州之大,岂止一个泰山郡?而天下之大,又何止一个兖州?!泰山乡民幸甚,有明府这等远见卓识之士坐镇以保证他们休养生息,但我华夏大地上其他州郡的乡民又该如何? 明府当然可以固守乡土,作壁上观,晋军也可以不出广陵,改出合肥,出荆襄,出关中,兖州自然无事。但将来神州遍地涂炭、覆巢之下无完卵,一州之地又岂能独善其身?!何况泰山郡的百姓是百姓,其他地方的百姓就不是百姓了吗?! 明府不愿拿百姓性命去赌晋军北伐,难道就能拿他们的性命,去赌羯赵将来由恶转善吗?! 野兽终是野兽,就算穿上衣服有了三分人样,那也是野兽!华林苑下几十万累死的晋人亡魂尚在徘徊,明府就能保证这里边没有泰山乡民吗?! 羊氏不才,愿以全族身家性命换得北地安宁,不求明府倾力相助,但求明府不要掣肘于人!将来中原光复,当记明府首功!” 在场众人皆是一惊,望着身披铁甲赴宴又突然一鸣惊人的少年,目露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一时间堂内落针可闻。 贾坚也是一怔,看着座中神色坚定的少年一时失神。 他想到许多年前,自己也曾是如他这般的热血少年,为了驱逐胡虏而奋不顾身。 在那条大江上,在那条大船上,在那支晋廷连兵器都不发的军队里,他也曾看见过一个身影叩舷击楫,昂然誓曰: “祖逖不能清中原而复济者、有如大江!” 彼时彼刻恰如此时! 这一刻,贾坚当真想不顾一切直接掀翻桌案就此起身,拼了这条命也要将助羊氏起事,驱逐胡虏,光耀中华! 但想想当年那支北伐军的遭遇,想想祖将军的下场,想想后来遭受报复屠戮的无辜百姓,他心中翻涌的热血又渐渐平息。 最终诸多无言,只能化作长叹一声: “久闻羊氏麟子威名,今日一见果有当年叔子之风...只是小郎,我身在胡廷,所见所闻非是外界能比,区区一个褚裒三万人,便想光复中原?到头来还不是苦了这三州百姓!何况汉胡之论尚且两说,兵祸却已经就在眼前了! 小郎既然有如此英雄气概,我当为泰山郡留下将门火种,今日说什么也不能让你们羊氏举兵!为泰山郡乡民招祸尚是其次,贾某实在不愿意看见第二个祖将军为了晋廷而亡了!来人!” “在!” 门外突然闪过了数名甲士,朝着堂中躬身行礼。 贾坚深吸了一口气,朗声道:“为德钧兄及小郎扫出一处林苑,请羊氏在我泰山郡小住半月! 至于此宴厨师、此班舞女也都赠与羊氏,一同送去!胆敢怠慢半分,处腰斩之刑!” 众人凛然,急忙低头称是,羊兴却勃然大怒起身,指着贾坚大骂道: “竖子无礼!尔为泰山郡人,不思为乡土死义尽忠,反而要将我等报国之人囚禁于此!请君立刻弃官,勿要辱我泰山郡望!” “德钧兄见谅。” 贾坚面无表情,只是低下头来呆呆看着桌案: “但今日任你如何辱骂,我贾世固,问心无愧!” 羊兴气极反笑:“像你这样的人,也能说出‘问心无愧’这四个字来?!” “阿郎!” 两人正争执间,从城门处离去的羊占武突然从堂外跑来,扑至羊珏身边急声说道: “阿郎,我等四处看了,不仅城门紧闭,且都有重兵把守!咱们被困在这了!” 贾坚看着神色大变的羊珏,心中再次重重叹了口气。 羊兴却是微微皱起了眉头。 城门关闭、重兵把守,这不是从进来时便已经看到的景象吗,怎么还特地大张旗鼓地跑来禀告一声? 莫非... 羊兴转头,却正看到羊珏愤然而起时,望来的目光中竟有着几分深意。 心中顿时安定了少许。 我儿必有脱困之法! “我等正欲参军报国,怎能受困于此坐视王师血战?!” 羊珏怒然道,恨恨看了一眼坐在案后面无表情的贾坚,转身快步离去: “披甲上马!随我冲开城门!!” “父亲!” 贾活大吃一惊,正要起身跟去,却听贾坚叹息一声: “四门皆有重兵把守,区区百骑就想破门?果然是年少冲动,做事不计后果...罢了,随他去吧。不让他发泄一番,接下来半个月怕也待不安稳...” “是...” 贾活只好重新坐下,又悄悄看了一眼神色阴沉却安稳高坐的羊兴,心中隐隐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 第19章 形势突变 “阿郎,都搞清楚了,这段时间因为王师北伐消息影响而受到晋人攻杀的羯贼现在都躲在城北的一片大坊中!” 出了太守府,羊占武却是跟在羊珏身边低头急声道: “青壮者两千,有甲者四百左右,马两百匹,据说都是附近乡县里集合而来。 为首者名叫石常,乃是泰山郡中的一员羯人偏将,北伐消息传来后贾使君便命此人收拢约束羯族百姓,以免引起城中冲突。” “石常?” 羊珏微微皱眉:“跟那姓石的羯赵朝堂有什么关系吗?” “没关系!” 羊占武斩钉截铁道:“羯人本是匈奴杂胡,入了中原才开始学晋人给自己起名字,自然都以赵石为姓!” 羊珏冷笑一声。 此刻他已经来到了院外,随行而来的那一百披甲骑兵正在休息,看到羊珏出来后立刻齐刷刷站起。 甲叶碰撞,威风凛凛。 羊珏深吸了一口气: “泰山郡贾使君想把我们留在这,想让我们无法相助王师北伐!我堂堂羊氏男儿满腔热血,岂能就此受制于人?! 诸位,上马,随我冲开城门!也让贾使君看看我羊氏男儿的威风!” “喏!” 一声齐响,声震寰宇。 随即便是一阵翻身上马的兵戈铿锵之声。 羊珏同样跨上战马,接过身边羊兆递过来的马槊掂了掂,感觉重量正好合适,便扬鞭怒喝一声:“出发!” 一马当前,朝着远处飞驰而出! 其余骑兵紧随其后,马蹄声阵阵如同雷鸣,区区百骑竟然跑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 门外的泰山郡兵士本想阻拦,望见他们这幅如同拼命的架势又哪敢上前,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仿佛一片移动的黑云,一头撞进了远处的夜幕中! “当真是...雄壮之极!” 兵士长叹了一声,突然又惊道:“糟了,快去禀告使君...” “不必了!” 守在门口的另一名兵士摇了摇头,望着那支骑兵渐渐消失的目光中竟然有几分羡慕之意,却也叹息了一声说道: “使君说了,羊氏小郎有气就随他去吧,只要守紧城门就好...区区百骑若能破城,那咱们这城门不要也罢。” 先前出声的兵士这才明白过来,便也没再出去朝城内守军示警,只是怔了半晌突然说了一句: “你说使君...为什么这种时候也不愿去响应王师呢?那羯赵归根到底也是塞外匈奴,怎么能...” “住口!” 另一名兵士厉声呵斥: “使君的想法也是你我能够妄议的?你忘了当年是谁把你从死人堆里捡出来的吗?!” “我对使君绝无二心!” 那兵士涨红了脸急声辩解: “我只是奇怪,就连这等爱护羽毛的世家大族都起兵响应王师了,使君却依然不动如山...” “想不明白便闭嘴,好好做自己的事情就成!” 又是几声呵斥,门口的两人便陷入到了一阵长长的沉默中,只听到府内隐约传来丝竹声响。 灯笼的火光在夜幕笼罩下微微摇晃,在墙上投出道道长短不一的影子。 一切看似都和往常一样,但年轻的兵士却总是感觉哪里不太对劲。 周围太安静了,好像有什么大事要发生的感觉。 片刻后,安静夜色笼罩中的长街尽头突然驰来一匹快马,还没到府门前便听到那马上骑士着急大喊: “快,快去禀告使君!那羊氏子带领骑兵杀进了石偏将坊中,已经放起火来了!!” “什么?!” 守门的兵士吃了一惊,掉头就朝着府内跑去! 在晋军北伐、北地百姓群起响应的这个节骨眼上,城中的羯族百姓一旦遭遇兵祸,无疑是在对外宣告自家使君要弃赵投晋。 何况那城北的坊市中还有一名羯赵朝堂正式任命的偏将,一旦他有了什么闪失,跟使君直接宣布举事有什么区别?! 而这也正是羊珏的目的。 你既然不忍心下这个决心,那我来替你下! 你不愿为泰山乡民招来兵祸固然是好,但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北地战乱不休,泰山郡战火重燃是迟早的事,与其苟安一时,不如在这烽烟中为自己搏出个出路来! 何况羊氏北上黄河在即,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你坏了这入主彭城的千载难逢的时机! 否则下一次,就要拿无数汉家儿郎的命来填了! 因此羊珏在率领骑兵朝着北城门狂奔时,路过某处坊口时便突然转了个弯,在泰山郡的守军没有反应过来甚至没有察觉的情况下,一百骑兵便已经直接踹门而入! 这是一间大坊,内外分作两层,外层居住着羯人青壮和一些妇孺老幼,中间则是一片宽阔的校场,上边还零零散散地扎着不少帐篷。 许多赤着臂膀的高鼻深目的匈奴男子正围坐在一堆堆篝火旁烤肉吃酒,在骑兵的马蹄声传来时,他们便立刻警觉起身,纷纷上马拿起了武器。 还有人大声呼喊着跑进了最内层的一片延绵院落中。 “我就知道晋人不可信!” 一声怒喝,身材高大的石常披甲走出来时,正好看见羊珏率领着骑兵直接冲入,挥舞着马槊见人就杀, 有挡在身前者更是纵马一头撞上,足足将其撞飞了数十步远才重重跌落,却是早已经没了生息! “晋奴怎敢!” 石常气得胡须直立,一把抓住马鞍翻身上马,率领早就在防备着贾坚的羯族骑士们纵马而出,朝着冲来的羊珏正面迎上! 他在内院站得高、也看的清楚,这支骑兵不仅装束、模样都极为陌生,就连人数也只有一百左右! 不正是今天晚上刚刚入城的那支羊氏骑兵?! “那贾坚之前明明说要劝羊氏停息兵戈才邀其赴宴,还说要将其囚禁起来...全是诓我!晋人狡诈、当真可耻!” 石常气的面目扭曲,挥舞起一杆长柄重刀便纵马迎上,高声怒喝: “区区百人也敢来踏营?晋奴岂不是要找死!” “杀你何须百人?我一人足以!” 迎接他的却是一声清朗的少年声音。 石常抬头看去,发现那领头的骑士竟然是个模样尚且稚嫩的英武少年! 可如今的少年哪还有往日里的儒雅神色,白皙脸庞上此刻更是杀气笼罩,目射寒光朝着石常当先冲来,口中大喝一声: “贼奴受死!!” 第20章 杀贼! 手中马槊更是瞬间荡开长刀,继续如毒蛇般探向石常的咽喉之处! 这少年好大的力气,好毒辣的槊术! 石常猛劈下的一刀竟然被羊珏马槊正面撞开,不仅没能阻拦其气势半分,连双手虎口都被震得有些发麻,不由得为眼前少年的气力暗暗心惊。 但没给他留几分心惊时间,那马槊便已经探到自己身前了! 石常无奈,只好在马上猛然侧身,将那闪烁着寒光的槊尖堪堪躲过。 正要坐直了身子反身再战,却发现羊珏在两人侧身而过的同时左手竟然弃了马槊,弯腰一把抓住了他的腰带! 不好! 石常心中一惊,万万没想到这少年模样稚嫩,不仅力气、马槊俱是凶狠,竟还有如此老练的马上搏击之术! 但他毕竟也算久经沙场,只是轻视羊珏方才吃了大亏,此时便立刻当机立断,直接丢了手中长刀,腾出右手就要去拔腰间的长剑,好将羊珏的左手斩断! 但还是迟了一步。 毕竟两马交错也只是一瞬! 那一瞬间,羊珏借着两匹雄壮战马相向飞驰的巨大惯性,左手更是骤然发力,高喝一声: “你给我...下来!!” 自己虽然力气比较大,但那石常好歹也是身材雄壮之辈,想将他擒在马上自然不可能。 但依靠着战马的巨大惯性力量,以及如今双马镫都还未普及的情况下,羊珏手中骤然发力,竟将那石常从马上直接拽了下来! “将军!” 几名羯族骑士看得目眦欲裂,不顾一切地就要冲过来将其救下。 石常跌落马下后也是头脑一懵,刚抬起头却发现羊珏骑着战马已经再度回转,那匹雄壮马匹就在自己面前人立而起,碗大马蹄在空中虚蹬几下,便朝着自己脑袋重重踩下! 晋人少年竟如此雄武? 石常的脑海中刚浮现出这句话,便觉得头顶突然传来一阵剧痛, 伴随着一声仿佛震颤灵魂的脆响后,眼前一黑瞬间意识全无。 而此刻的战马马蹄下,石常的脑袋已经被踩塌了一半,鲜血混着白色液体迸溅四射,一片狼藉。 那一瞬间,整个战场仿佛都安静了下来。 “将军!!” 几名羯族骑士满目通红,不顾一切地朝着羊珏奔来,口中更是大声喝道: “杀了他!就算是死,也要杀了他!! 城门已经被关闭了!我们被骗了!逃不出去了!匈奴勇士们,杀了他为将军报...” 话未说完,便被后边拍马赶上的羊兆一槊捅穿了喉咙! 泰山郡这位号称“羊吞虎”的勇士甩了甩自己手中长槊,将羯人骑士尸体弃落马下,只皱眉说了一句: “聒噪!” 但他喊的这两嗓子无疑让此地的羯族更加绝望,尤其是见到自己唯一能够依仗的本族将军被羊珏直接以马蹄踩死后,情知无法生还的他们无疑被激起了几分凶性。 何况这支百人骑兵本来就人数不多,他们便立刻从四面八方围了过来,哇哇怒吼着朝这支骑兵扑去! “区区奴贼,也敢言勇?!” 羊珏哈哈一笑,却是甩动马缰将战马再次催动,沿着这大坊内外两层中间的校场直接跑了起来: “立刻冲锋,不要停下!我看谁敢拦我!!” 可怜那石常为了保护自己安全,特意在内外建筑中间留出的这片空旷场地如今却成了羊氏骑兵屠杀胡人的绞肉机。 这群匈奴人本来就没有准备,匆忙上马时也只拿了兵器没有披甲,如何能挡住这一队浑身甲胄的精锐骑兵? 是以此地匈奴虽多,但根本无人能拦在这支百人小队的马前。 而羊珏等人也在这校场一圈一圈的冲锋中,将只凭着一腔悲愤、胡乱挥舞兵器的匈奴人逐一杀死! 许多匈奴人眼看不妙,终于恐惧战胜了理智,正要掉头逃走,却听到外边又传来了阵阵马蹄声响。 转头看去,发现是那贾使君的儿子贾活正率领了大队骑兵赶来! “小郎!” 贾活匆忙赶来本想着劝解两方停息兵戈,毕竟那羊氏骑兵就算再怎么英勇,这里少说也得有三千匈奴,靠着区区一百人就想将其斩尽杀绝还是有点不太可能。 但他刚一赶到,就看到了一幕令他极为震惊的景象! 羊氏骑兵在羊珏的带领下仿佛一根锋锐的血肉石碾,在那片宽阔的场地上每疯狂转动一圈,便有无数匈奴人被碾碎在这支雄壮的骑兵马下! 冲锋起来的骑兵根本不是他们这些肉体凡胎能够阻挡的,何况还是一支人人披甲的羊氏亲兵! “停下!” 贾活高呼一声,感觉自己的嗓子眼都带着一丝颤抖。 身后的骑兵队伍传来一阵骚乱,很快又在一阵兵戈碰撞和呼喊声中被压了下去。 那是他身后骑兵队中的羯族骑士,看见这一幕后便立刻怒火攻心,挽起马缰就要冲上来与羊氏搏命。 但其余的汉儿骑士不清楚发生了什么状况,而且贾活就在最前方站着,自然不可能让这些匈奴骑士冲上前去,便在队中将其直接按下了。 剩余的匈奴人见又是一群汉人骑兵赶来,终于没了再战的心思,胡乱从地上抢了一些兵器便迅速逃入周围坊巷中不见了。 骑兵缓缓停下,羊珏策马缓缓向前。 匈奴人的鲜血喷溅染红了他的半边甲胄,低垂的马槊还在向下缓缓滴落鲜血。 贾活骑在马上感觉一阵头晕目眩,忍不住朝着羊珏怒声喝道: “你们简直是胡闹...羊氏便是如此来做客的吗?!” 羊珏亦朗声回道: “也从未见如使君这般的待客之道!” “你!” 贾活又是一阵急火攻心,咬了咬牙竟然朝着羊珏直接冲了上来! 羊珏左手拦住正蠢蠢欲动的羊兆,口中轻喝一声催动马匹,挥舞着马槊朝贾活同样冲了过去! 铛! 两杆马槊交错当场,闪出一串火星! 贾活咬牙甩缰回转: “倒有几分力气...这便是你在他人家中杀人放火的倚仗吗?!” 羊珏同样面无惧色,勒转马头冷笑: “此乃汉家故土!我驱逐贼虏何错之有,贾平山要将我拿了去向羯胡请功吗?!” 铛! 两杆马槊再度交错,擦身而过的瞬间两人竟又都不约而同地伸出手去,互相拽住了对方的槊柄! 羊珏年纪虽小,却一身大力;那贾活也是自幼骁勇,年纪更是大他几岁,两人互握枪杆同时用力之下竟然平分秋色,两匹战马也只能在两边骑士的角力之下在原地来回转圈。 两边骑兵纷纷呆住。 一个是十六岁,一个却只有十三岁。 如今的后生晚辈,竟然都已骁勇至此! “放开!” 贾活一手将自己的长槊夹在腋下,一手握着羊珏的枪杆怒道: “父亲命我拿你回去,立刻放下刀兵!否则我泰山郡两万战兵足以将你等踏做肉泥!” “这泰山乃是我羊氏郡望所在,尔等小将也敢大放厥词!” 羊珏同样夹紧了枪杆,哈哈大笑: “不如放马过来,我等必将奉陪到底!” 第21章 峥嵘初现 “你!” 眼看周围的匈奴人已经逃得没了影子,贾活心中又急又气。 身后的骑兵队伍再度起了一阵骚乱,有匈奴骑士偷偷勒转了马头,纵马离去! 贾活有心抛开羊珏,将大部压上逼迫羊氏亲兵下马,可谁知这羊珏的力气竟然如此之大,竟使自己手中长槊不能移动分毫! 他咬了咬牙,干脆直接丢了手中兵器策马回转,正要呼喊大队骑兵直接冲锋时,众人身后却驰来一匹快马,大声喝道: “使君有令,不许对羊氏无礼!请羊氏子照归宴席即可,其余人维持城中秩序,勿使生变!” 贾活张大了嘴,一脸不可置信,片刻后又郁闷地转过头去。 羊珏得意洋洋,手持双槊如同凯旋之将,朝着他朗声笑道: “既如此,请平山带路!” ... 而此刻的宴中,座上的两人仿佛互换了表情。 羊兴一改刚刚的阴沉模样,呵呵笑着不断朝身边的贾坚劝酒,而贾坚却是脸色阴沉得仿佛要滴出水来,紧抿嘴唇盯着门口一言不发。 自己竟然被耍了! 他以为羊珏是少年意气,率领百骑就敢冲门,心中不免对其起了几分轻视之意,心道任你如何勇武,将来顶多是一员骁将罢了。 可谁知这小子竟然出了门就立刻改变方向,直接去杀城里的羯部匈奴去了! 也就是说,他从刚进城时就已经知道会发生这样的情况,所以早就派出手下去摸清楚了这城中羯胡的底。 而刚刚那名羊氏部曲看似一脸惊慌地来禀告,实则是在告诉羊珏一切准备就绪! 羊珏也正好趁着佯怒的机会,顺利离席! 可笑的是自己竟然还下令让人不要去管他! 想到这里,贾坚也不顾身边羊兴的劝酒,直接举起酒杯郁闷地一饮而尽,苦笑一声道: “德钧兄...何至于此啊!” “哈哈哈!明府看我这麟儿,可有当年班定远之风?” 羊兴眉开眼笑地将杯中酒同样一饮而尽,望着场中尚未退下的舞女乐师笑道: “为何停下?接着奏乐,接着舞!” “都给我下去!” 贾坚没好气地挥了挥手。 羊珏的这次釜底抽薪,实在是太狠,等于直接拿捏住了自己的命门。 自己之所以不肯起兵,本就是不愿给北地带来兵祸,而现在这群有甲有马的羯胡青壮突然死在了城里,又是自己请来的客人亲自动的手,还是晋师北伐的这个节骨眼上... 很难不被人多想。 贾坚此刻感觉自己的头顶被扣了一顶屎盆子。 即便自己能够解释清楚,羯赵为了稳住兖州一时半会也不会找自己算账,但等晋军大军一退,算账的可就来了。 自己虽然不怕,但泰山郡想要再平静下去已经是不可能了。 万一换个羯人当政报复,那才是自己最不愿意看见的场景。 所以事到如今,自己跟直接宣布起事响应王师已经没什么区别了。 他最终长叹一声: “也罢...但是德钧兄,你可要想好了:现在城门未开,还有机会; 一旦你们离开这里,就再也没有没办法回头了!” “既然是驱逐胡虏,为何还要回头!” 一声朗喝,铁甲铮铮。 羊珏昂首挺胸,步履铿锵地走进堂中,身上甲胄已沾满鲜血,整个人更透露着几分峥嵘杀伐之意。 贾活一脸郁闷地跟在身后,气势全无,像是打了败仗的将军,更像极了羊珏的跟班。 只见羊珏笑吟吟地望着座上一脸阴沉的贾坚说道: “不知明府此刻可下定了决心?” 贾坚深吸了一口气: “如今你们父子二人尚在我城中,只要我一声令下便能将你们擒下送往邺都,这兵祸照样烧不到我兖州来!” “那可未必!” 羊珏笑道:“先不说我们父子在郡中出事后,留守乡里的夏侯氏便会立刻举兵,泰山郡依旧难逃兵祸; 明府如果将我们父子二人送往邺城,那我就立刻投降羯赵!想来以我泰山羊氏之厚望必被那羯奴奉为座上宾,到时候我就效仿张豺之乱,调起军队围攻泰山...” “你!” 贾坚目瞪口呆: “你口口声声说要报国杀敌,怎么能...怎么还能说出这等投敌之语?居然还要围攻自己郡望乡土,简直...简直无耻!” “无耻吗?难道我的所作所为跟今日的明府不一样吗?” 羊珏高声回道: “只有活下来,才有反抗的希望!但我与明府不同的是,即便我投降羯赵,也不会小心谨慎地守护乡土,反而会苛行暴政! 这样固然对百姓有害,但正所谓长痛不如短痛,我羊珏宁愿站着死,绝不跪着生!” 贾坚闻言猛然抬头,望着羊珏眼中仿佛有精芒闪动。 羊珏亦是不落下风,目光决然与之对视,更不肯弱下半分气势! “上天赐我北地如此人物,难道当真是要我晋人光复中原?” 贾坚感慨地摇了摇头,神色中却又涌现出几分痛苦: “可是小郎,即便我不为这泰山百姓,只为你一人,也万万不愿你为了晋廷忠心至此啊!须知...” “明府!” 羊珏突然打断了他的话,紧盯着他语气平静说道: “我羊氏确实是要响应王师、光复中原。但我可没说...是要为晋室光复中原!” 刹那间,满堂寂静! 就连羊兴都有些呆滞地睁大了双眼。 羊氏屡代公侯、百年清望,又与晋廷司马氏有通家之好,因此就算没了北地军功,到了江左也是荣华富贵唾手可得。 怎么自己儿子年纪轻轻,竟能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来? 而且看他说这话时的样子,怕不是已经考虑了很久了... 一时间,羊兴脸上神色精彩无比, 目光中更是满含复杂,望着自己引以为傲的唯一儿子。 贾坚闻言却是怔了半晌,最终缓缓坐直了身子,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平山!” “啊?” 贾活一愣,又急忙近前:“儿在!” “郡里此刻兵甲几何?” 贾活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心底没来由地浮现出了一丝畅快之意: “父亲!郡里现有甲六百副,战兵八千余,马七百匹!” 羊珏不爽地看了他一眼。 这小子也是一肚子坏水,刚刚在外边还骗自己说泰山郡有战兵两万。 第22章 辽东,燕王,慕容鲜卑 “其中有多少匈奴?” 贾活眼底浮现一丝戾气: “战兵六百人,独为一部;骑兵一百人,余者都在那石常麾下!” “都杀了!” 贾坚蓦然睁眼,身上原本的儒雅名士之风瞬间杀意升腾,分明成了一员威风凛凛的虎将: “我儿当率六百骑兵先随小郎南下,我在此坐镇泰山为明公、夏侯氏后援,镇压此地附奴之辈;一旦北方事成,你我当在彭城相会!” 说着却又看向羊珏,认真说道: “阿郎,贾某行事向来坦荡,有一事当与你知晓: 我今日举事非是被你相逼,须知我若不愿做的事情没人能逼的了我。 但今日我愿与羊氏共同举事,只要你答应我一句话: 无论如何,不能把北地疆土拱手让与晋廷,否则我贾某必反!” ... 就在黄河以南正发生着一次堪称翻天覆地、也足以载进史册的兵变时,黄河以北越过冀州,越过幽州,越过北平郡直达辽东,慕容鲜卑氏的盘踞之处龙城也正兵甲齐鸣。 无数鲜卑兵从城门处蜿蜒排开,如同一条长长的黑蛇盘踞在这座并不雄壮的城池前。 还没等城中人议论纷纷城下来的又是哪位将军时,队中将旗下一名身材魁梧的年轻披甲骑士早已等得不耐烦,纵马直接驰入城门,朝着城门官的脸上就要挥下马鞭: “贱奴!我慕容霸的马你也敢拦!” “阿六敦!你在做什么?!” 背后突然传来一声怒斥,总算将这披甲骑士手中的马鞭定在了空中。 众人转头看去,却见一名身穿甲胄、外披黑色披风的英武将军同样纵马驰来,朝着他大声呵斥道: “为难一个城门小吏,这就是你平狄将军的威风吗?!” “兄长!” 小名唤作阿六敦的慕容氏战神慕容霸先是一怔,便立刻放过了身前小吏,急忙驰马靠近了来人,脸上竟流露出几分委屈: “兄长,这必是慕舆根那老货唆使...” “住口!” 模样比他年长许多,神色中更带着许多沉稳之意的英武将军猛然打断了他的话, 先是左右扫了一眼,令周围无数人惶然低头,继而转过头来目光严肃地盯着他一字一句道: “国内新遭大丧,大将军又是父王托孤重臣,岂容你在此妄加污蔑!再发生这样的事,我慕容恪第一个容不下你!” “兄长,这岂能怪我?!” 慕容霸一脸愤愤,以手中马鞭指着城门处拥挤人群说道: “我们早就向大王汇报了今日汇城,却偏偏今日城中有仪仗出行堵塞城门!分明是那慕...大将军本就不想让我等归来,特意寻了这小吏刁难我等!” “若真是他寻了这小吏刁难你,你抽这两鞭子又有何用?不还是要被堵在这?” 慕容恪冷冷望了他一眼: “可若不是,岂不是你这位将军为发泄心中怨怒而肆意折辱鞭打军士?昔日汉国燕人张翼德之事,伱都忘了不成?!” “我...” 慕容霸张了张嘴,却是一时语滞,什么都没能说出口。 倒是那城门小吏噗通一声跪下,朝着慕容恪叩头大哭: “将军明鉴!非是我等故意刁难,实在是今日诸多将军归来,慕容前将军、阳长史刚刚入城,此刻城内拥堵不堪,实在是再难进入啊!” “你可听见了?” 慕容恪紧盯着慕容霸,只把后者盯得一脸讪讪,低下头根本不敢与自己对视,这才又叹息一声翻身下马,竟是弯下身子将那不入流的城门小吏扶起,安慰他道: “不怪你,实在是我部如今壮大,只一个龙城已显拥堵;等我届时取了羯赵幽蓟,再请你为我燕国镇守门户!” “将军!” 那城门吏眼眸通红,早已痛哭流涕: “吏本贱民,哪能得将军屈尊?他日建都幽蓟,愿以此身永世为我大燕门户,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好汉子!” 慕容恪笑呵呵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随后侧头冷冷说道:“下马!” 慕容霸一愣:“兄长何意?” “你说是何意?” 慕容恪神色阴鹜,紧盯着他说道: “你我本就是为劝大王举兵前来,如今却带着兵马堵在城门...你是来拜见大王的,还是来图谋不轨的? 车马不通,你我就走进王宫内!下马!” 慕容霸急忙翻身下马,将马鞭随手扔给亲兵,又急忙接过了慕容恪手里马鞭,殷勤地跟在身边: “若无兄长,我怕是早晚稀里糊涂地死了。” 慕容恪脸色紧绷不发一语,等快走几步离开了城门后,望了一眼身边一脸讨好之色的弟弟,终于叹息一声: “阿六敦,非是我今日当众说你。可你不入城,便是率领大军徘徊王都城外,早晚会落人口实; 若强行入城,便又冲撞了前将军慕容评、左长史阳骛。再加上众目睽睽之下,你又对大将军出言不逊...你刚刚回来,便几乎将我慕容王室得罪了个精光! 阿六敦啊阿六敦,我只道是你勇冠三军,所以向来骄傲自大、目中无人,可你怎么能愚蠢到这个份上?父王已经不在了,闯出祸来谁又肯包容你的过失...” 慕容霸嘿嘿笑道:“这不是还有兄长嘛...” “住口!” 慕容恪停下脚步,气得夺过马鞭直接在大街上抽了他一鞭子,恨铁不成钢地对他低喝道: “如今我燕国,只有一个人能包容你!那就是大王!!” 慕容霸唯唯诺诺,硬着头皮挨了他一鞭子。 慕容恪心中暗叹,大步朝着王宫走去。 而此刻的龙城王宫内,刚刚继位燕王的慕容皝之子慕容儁正坐在王座上紧皱眉头,听说折冲将军慕容恪、平狄将军慕容霸到来后立刻抚掌大笑: “吾弟前来,事必成矣!” 说着竟亲自前往殿门迎接,挽着慕容恪的手道: “正说到是否攻赵,玄恭快与孤出出主意!” 慕容恪抬头看了一眼,发现殿中领军大将军慕舆根、前将军慕容评、左长史阳骛与武平郡公封弈俱都转头看向自己,便朝着慕容儁微微一笑,退后几步朝他郑重一礼,朗声道: “臣与诸公的意见一致,此乃天助我慕容氏入主中原!当趁羯赵内乱,先取蓟州自用,继而饮马河内、进图中原!” 第23章 慕容恪 “哦?” 慕容儁笑道:“莫非是几位将军路上商量好的一样,都决议要趁着这次机会起兵了?” “非也!只能说如此良机,几位将军又都是帅臣之才,自然能看出其中战机。” 慕容恪认真说道:“尤其大将军眼光卓着、老成持国,而我大燕又新遭大丧。若大将军认为此战不妥,那臣便请依大将军的意思,暂缓举兵,徐图幽州之地!” 领军大将军慕舆根闻言只是轻轻转过头去,未做任何表态,倒是脸上神色似乎稍缓了许多。 “这样啊...” 慕容儁叹息了一声,缓缓走上王座坐下: “其实大将军,刚刚就是这个意思。那赵将邓恒占据乐安,挡我要道,兵精粮足;卢龙塞更是地势险要、山径陡峭,这次出兵实难决断...” 说着突然又望见始终不发一言的慕容霸,便笑着说道: “道明今日怎么反倒一言不发?不正是你先在北平郡上表请求出兵的吗,怎么到了跟前反倒不说话了?” 慕容霸闻言张嘴就要说“那邓恒算个屁”,但想想慕容恪刚刚在路上跟自己说的那些话,最终还是觉得不开口比较好,便只是低头恭敬说了一句: “一切由大王决断!” 慕容评抬头惊讶地看了一眼慕容霸,最终又将目光放在了一直神色淡然的慕容恪身上,若有所思。 其实慕容霸与慕容恪只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如今的燕王慕容儁才是慕容恪的亲哥哥,但不知为何从小慕容恪便对慕容霸十分和善。 而慕容恪十五岁统率大军时征讨高句丽时,也是十三岁的慕容霸担任先锋为他冲锋陷阵。 慕容儁闻言不发一语,只是沉思片刻又转向武平郡公封弈: “太尉出自中原名门,又是我燕国三代重臣,必然有话教我!” “臣不敢当!” 出自渤海封氏的封弈急忙弯腰口称谦逊,稍停半晌才终于出口说道: “以臣之见,此确是我燕国入主关中的大好时机。自大王上世以来,积德累仁,兵强马壮;石虎却穷极凶暴,尚未瞑目便子孙争国,上下乘乱,民苦倒悬、日望救拔。 不如立刻扬兵南下,先取蓟城,再图邺都,则中原可定,霸业可成!” “说得轻巧!我燕国世居辽东,四代贤主励精图治才有控弦之士二十万。而羯赵石闵亦有万夫不当之勇,若反为其所害,该当如何?!” 慕舆根冷冷出声,又转向慕容儁道: “殿下,以臣之见,当不可妄动,只等羯赵不攻自溃,便能不费吹灰之力、轻取中原!” 说着又看了一眼封弈,意有所指地说道: “辽东贫瘠,兵源紧缺,不像中原晋人杀之不竭、用之不尽,但有损伤便时刻有倾覆之危,殿下当明鉴才是,莫中了他人窃国之计!” “你!” 封弈大怒。 “莫吵!” 慕容儁一甩长袖,有些不高兴地望向慕舆根道: “算上孤,太尉已辅佐我大燕四代君主,岂能是大将军所言之小人?此话莫要再说,否则别怪孤不讲情面!” 说完不待他人说话,便立刻转向慕容恪: “孤只听吾弟之言!玄恭你说,是否出兵?” 慕容恪抬起头来,目不斜视,只是一脸严肃模样直视慕容儁双眼,沉声说道: “一切但听大王吩咐!” 大殿内一时安静了下来。 片刻后,慕容儁才若有所思地喃喃出声:“既然如此,那孤明白了...” 慕舆根松了口气,面带挑衅地望着对面武平郡公封弈冷哼一声。 老货不识抬举。 若不攻赵,这辽东之兵便尽在自己这个领军大将军手中掌握。可若是决定出兵,那便势必... “传孤旨意!” 慕容儁突然一声朗喝,打断了慕舆根思绪。 他愕然抬头,却见燕王慕容儁已站起身来,一脸决然地大声说道: “即命慕容恪为辅国将军,慕容评为辅弼将军,阳骛为辅义将军,分统讨虏诸军事! 命慕容霸为前锋都督,加建锋将军,即刻讲武戒严,定期攻赵!” 众人闻言,立刻起身,朝着慕容儁恭敬礼道: “喏!” 唯有领军大将军慕舆根,低下的神色中渐渐有了些许阴沉之意, 不露声色地看了一眼身后的慕容恪,目露寒光。 ... “前面村旁有河,今晚我等在此歇息,明日一早再进鲁郡!” 连日狂奔,眼看明日就能抵达,羊珏却看到前面村落有清溪围绕,便干脆下令在此养足精神,等到明日再进鲁郡。 身后众骑兵自然称喏,立刻遵从,就连贾活也毫无二话,而是立刻放出几名哨骑先行前去打探动静,随后才跟着羊珏等人驰往村中。 这六百骑兵虽然都是泰山郡太守贾坚麾下,但一来羊氏乃是泰山郡望,二来贾坚也已经旗帜鲜明地投入了羊氏麾下,举兵反赵。 何况那日晚上在城中,这群人可是亲眼看着羊珏仅率领一百骑兵就敢冲阵而入,不仅将坊中数千胡人大杀了一通,更是亲手结果了羯将石常的性命。 军中最重武力,再加上这一路奔波,羊珏虽然年龄尚小却亦是甲不离身、身不离鞍,更不曾有半分叫苦,众人看在眼里更钦佩不已,自然唯命是从。 就连贾活嘴上不说,但也有几分以其为主的意思,毕竟那天晚上不管怎么说,自己不仅没有胜,连马槊都被人夺了去。 何况羊珏不仅出身名门,而且行事酷烈果决,年纪也比自己小上几岁,他自然也对其心服口服。 “郎君,少主!前面村落确适合骑兵饮马,但有数百流民聚集!可要我等将其赶走?” 贾活皱了皱眉: “肯定要将其赶走!不然等我骑兵下马歇息,这些人趁机作乱如何?” “不必!” 羊珏却是摇了摇头:“既是流民栖息之地,我等就不进去了。” 说着指向上游的一处高坡树林: “就进林中歇息。此处地势高耸,离村中尚有几分距离,倒也不怕流民作乱。我等歇息一晚便走了,他们却不知在此住了多久,被赶走后也不知是否还能找到合适的栖身之处。莫要惊扰他们,绕过村子便是!” 贾活张了张嘴,却是什么话都没说,只是挥了挥手。 麾下骑兵会意,如狂风席卷绕过村落,只往那树林中下马歇息,既不生火,也不曾惊扰村中半分。 倒是村中黄泥矮墙掩映的杂草中,正有一人皱起眉头: “这伙骑兵窥破我等的布置了?” “不可能!” 另一人斩钉截铁地应道: “村里墙壑纵横、草木丛生,加上天黑,仅几名哨骑根本不可能窥破虚实!” 接着顿了一顿,竟然提议: “要不咱们趁黑摸过去,先放他一把大火,然后...” 说着,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第24章 北府七将—何谦【求追读】!! “能行吗?” 先前出声那人迟疑道:“那可是好几百号骑兵,都带甲的!” “咱们也有啊!” 那人回答道: “你忘了,匈奴逃走的时候,府库里全是来抢东西的...咱们不还抢了十几副铁甲,还有好几面旗帜呢! 到时候大火一放,披甲人在前,我们这几百号人跟在后边大喊着一起冲过去,这些人一看到匈奴的旗号肯定自己先崩溃了!到时候来不及带走的兵甲、马匹,可都是咱们的了!” 先前出声的人没有再说话,而是转头看向村外的那片树林。 树林离村庄大概有两百多步的路程,树木浓密,夜色降临后根本看不清里边的情况,只能看到那条溪水从坡上蜿蜒流下,绕村而过。 除了偶尔传来几声兵甲碰撞,好似这夜色中的鸟鸣,其余再无半点声响,甚至连一丝火光都无。 这群骑兵似乎不太对劲。 “头领,还等什么!” 那人又催促道: “晋军占了徐州,羯胡窜往河北,现在遍地流民贼寇,咱们这一伙几百号人都已经几天没东西吃了!现在好不容易碰见一伙兵卒,说什么也得咬他们一口,哪怕被砍死也落个痛快,总比被饿死强!” 被称作头领之人心中一阵纠结。 他们原本是徐州之民,羯赵统治之下依托大族坞堡好歹能混得几口吃食,可谁知晋军来后这些大族要么前往投军,要么直接举家搬迁逃得远远的,反倒把他们都抛下了。 布衣黔首,前往投军也是个大头兵的命,早就不愿再打仗的众人便干脆离开徐州,打算先流往青州讨食,等走到此地时竟然也纠结了几百号人。 最早的时候他们是没看见这伙骑兵的,只是出于乱世中的安全起见,除了一部分在村中空地休息之外,大部分人都散入了残垣断壁与草木灌丛之间,隐藏起来以防万一。 可以说如果刚刚那伙骑兵真的贸贸然入内,哪怕有几百之数,有村里的众多沟壑阻挡与残垣荆棘掩映,骑兵的机动优势便能直接废了一半。 趁着他们下马休息、埋锅生饭的工夫直接放起一把大火,乱中取胜也不是不可能。 可如今这伙骑兵竟然放着村里诸多能遮风挡雨的房屋不入,却钻进了村外的小树林里。 这让头领一时不解。 “头领!” 那人急道:“六子现在饿得连哭都哭不出来了,再这么下去,大家非得都饿死不可!” 头领无奈,只好说道:“那就再等等,只要树林中一亮起火光,咱们就立刻...有骑兵来了!” 话没说完,便看到树林中又驰出了十数骑,身上似乎带了什么东西朝着村中迅速驰来。 众人立刻俯下身子,藏在断壁杂草中屏住呼吸,任由那十几匹战马从自己身边呼啸而过。 “你们谁是头领?” 不远处传来骑士中气十足的喝问,留在村中的百余人面面相觑,最终还是有一人硬着头皮回答道:“草民便是...” 嘭! 重物落地的声音接二连三地传来,藏在墙边的众人也忍不住探出头去看。 “遇见我们羊公子,算是你们走了运了!这些是原本我们才能吃到的麸饼和粟米,拿去吃顿饱饭!” 场面一瞬间安静了下来。 流民茫然对视,却也没有像这伙骑兵想象中的那样直接扑上来像饿死鬼一样抢夺食物。 反而一个个站在原地不敢动弹,神色中甚至还有几分惶恐之意。 率队前来的羊占武和贾氏骑兵中的一名头领对视了一眼,均不由自主地握住了手上兵器。 这伙流民不对劲。 “这位将军!” 背后突然传来一道声音,羊占武立刻勒马回转,却发现身后的空地上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一名身材魁梧许多的壮汉,只是脸色同样枯黄,料想也是多日不曾饱腹。 只见他朝着众人一礼,倒是不卑不亢地说道: “将军勿多想。实在是我等往日在那大户门下从未见过如此好事,想必是将军要我们做什么事情才会赏我们一口吃食,因此将军不说话,大家都不敢动。” “贱货!” 羊占武毫不客气地骂了一句: “那是你没碰见过我羊氏!送上门的好处反倒不敢要,某倒是开了眼了!我们公子还说了,吃饱了饭,不想打仗就赶紧往青州那边去吧,省得在这耽误我家公子杀羯奴!走!” 说完一甩马鞭,十几骑整齐转身,马鞭在半空中齐刷刷爆出一声脆响,伴随着呼喝之声马匹窜出,转眼便窜出了村子。 除了堆在中间的一袋袋吃食,似乎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四面八方的墙草阴影中站起了无数身影,缓缓走向中间,咽着口水死死盯住那一堆人头大小的麻布袋,眼神仿佛绿得发光,但也无人敢动。 先前出声的正是本来趴在草丛里的头领,只见他望着这堆堪称救命之物的粮食怔了半晌后,突然转身朝着村外大步走去: “你们先吃,我当去拜谢这位羊氏公子!” 身后无人回应,只是传来一阵杂乱声响。 那些本来不敢乱动的流民听到他这句话后仿佛一群看到了肉的饿狼,眼冒绿光你争我夺,场面一时混乱无比。 而树林中的众人也都遵循羊珏的吩咐没有生火,以防止在这混乱野外被流民乱寇盯上。 所以当羊珏跟众人坐在一起同样嚼着手里麸饼时听说村里所谓的“流民首领”来投,一时怔住: “你说什么?你...叫何谦?莫非是东海人?” “是!” 何谦疑惑地抬起头,看了一眼被众人围在中间,年纪却貌似稚嫩许多的高门公子,问道: “公子...听过我?” 羊珏失笑一声。 岂止听过。 众所周知东晋淝水之战时刘牢之曾为北府军先锋,以五千人强渡五万军守卫的大河并一突而破,冲到岸上便是一阵掩杀,将前秦的先锋部队直接赶回了淝水北岸。 而那场战争中,这名与彭城刘牢之一同入伍参加北府军的东海何谦便是晋军先锋中的先锋! 到了后来秦晋三阿之战时,何谦再次被谢玄任为先锋,先是两败秦军解了田洛之困,然后连攻盱眙,再度两败秦军,阵斩前秦大将邵保。 接着与刘牢之汇合,在君川与前秦军队决战,“阵斩一万七千余人,余部皆降”,前秦剩下的两名大将“仅以身免”! 虽然何谦名气上比不过刘牢之,但东晋毕竟是门阀时代,刘家也曾为一方太守,因此何谦虽然无名但论起骁勇善战或许还真不输刘牢之。 而羊珏也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心血来潮的一次无心之举,竟然让他在这荒郊野外收获了一名当年谢玄在京口招募来的北府七将之一! 第25章 无主之地【周二求追读】!!! 这一瞬间羊珏甚至有种冲动,直接去彭城先把刘牢之跟刘裕招募到自己麾下再说。 不过仔细想想,刘牢之虽然也已经开始家道中落,但这个时候应该已经举家到了江左,而刘裕则还没出生,自己着急也没用。 一想到这里羊珏就有些感慨,天下勇武之士何其多也,唯独这司马氏却将一把好牌打得稀烂。 历史上无论哪朝哪代,无论君主多么昏聩,总要出几个中兴之主,而司马家坐上皇位后就像是个败家子一样,一直在挥霍前人的遗产。 挥霍掉河北,又挥霍掉关中,紧接着挥霍掉中原最终挥霍掉江左。 若只是贪图享乐最终失去整个天下也就罢了,那是他们活该,可最后的结果却是让整个天下为其荒唐买单——仅北方昔日数千万的汉人,到冉闵发布杀胡令时就只剩下了四百万不到。 虽然关键时刻也总有忠臣名将力挽狂澜,但每一个却又都不得善终。 比如祖逖、刘牢之、桓温甚至眼前的何谦,知名者如赢得了淝水之战的谢安、谢玄。 如今天下大乱,群雄逐鹿,夷狄虽不服教化,但毕竟颇有勇武,靠着自己的武力打下一个江山称帝也是没办法的事。 唯独如今的皇帝司马氏不配坐在皇位上! “你慢些吃。” 羊珏望着坐在身前狼吞虎咽的何谦,令人为他送去清水:“东海如今如何?” 何谦咽下口中饭食。 他已经吃下了足足三个人的量,如今喝了口清水才感觉有了些许饱腹之意,遂抹了把嘴巴说道: “乱!自琅琊王氏、东海徐氏南迁,无数士家随同江左,徐州本就没了主事之人。 等晋军北上,留守的羯赵又纷纷逃走,如今的徐州堪称无主之地,除了一些固守乡土的小族坞堡之外,其余各地到处都是流民乱匪!” 羊珏失笑一声,拿起茶盏喝了口水。 无主之地... 既然如今你们丢下乡土乡民南窜江左,那以后也不要回来了。 “如今鲁郡城中情况如何?” 何谦想了一下说道: “鲁郡要好一些,城中居民非但没有逃走,还要联合起来响应王师抗赵。” “既如此,你为何不留在城中响应王师,反而要当一个流民想要往青州去?” “公子!” 何谦苦笑一声:“这联合归联合,但能不能联合到一块儿还真正两说... 有名有望的世家大族连同镇守州牧,随着当年青徐南下的那股热潮全逃走了,剩下的人谁也不服谁,最终只得传信给彭城,请褚都督派人前来节制,只是因为这段时间局势混乱,城中推选了唐氏暂代而已。 公子您说,一城尚且混乱至此,又如何让我等甘心为其卖命?那褚都督处如今更是名士云集,看不上我们这种布衣出身的泥腿子,江左又不许我们渡江,我们不往青州去,还能如何?” 羊珏顿时沉默了。 这又是东晋的一个奇葩规定: 为了防止北方流民前往江左造成社会问题,严格来说是为了防止越来越多的流民挤压第一批南渡侨人的生存空间,晋廷特意颁布了诏令: 无诏不得过江! 异族祸乱中原,北方也不是没有能与之匹敌的勇武之士,一汉当五胡的威名也还没有散去。 只是因为晋廷昏聩、大厦将倾,他们作为武将也没有办法,只好逃往江左打算投靠朝廷,以期光复中原之日。 谁知道朝廷一道诏令便将其拦在了江边。 无数不愿在胡人手下苟且偷生的忠贞之士怀揣满腔热血远离乡土,却又被拦在这长江天堑上徘徊无定,不知去路。 最终要么迫于生计转身投敌,要么在穷困潦倒中抑郁而死。 “畜生!” 羊珏突然怒骂了一句。 何谦吓了一跳:“公子?” “没事,我不是说你。” 羊珏深吸了一口气,将心中怒火缓缓压下,然后又朝着何谦笑着问道: “那你身后的那些人,怎么办?” 何谦迟疑了一下,突然拜倒在地: “公子,这些人虽然全是流民,但其中也有不少青壮好汉,若公子不嫌弃,等我回去收拾他们一番,让他们为公子麾下效力如何?” 羊珏点了点头:“都是我北地百姓,哪有什么嫌弃不嫌弃的。你回去跟他们说,本公子明天打算进鲁郡整理郡兵抗赵,愿意跟来的明天大可前往鲁郡找我,无论如何少不得他们一口吃的!” 何谦大喜,跪地叩头而泣: “公子大恩!若我徐州士族高门都是公子这般人物,哪还会有如今北地异族欺虐之苦!” “说的是啊...” 羊珏仰头长叹了一声: “若天下士族都能多少站在百姓的角度思考几分,我华夏大地又何至于此?” 说完摆了摆手:“你且回去吧,明天若赶不上我们也不用着急,直接往鲁郡去便是。” 何谦急忙点头称是,退下后转身离去。 第二日一早,数百骑兵盔甲鲜明、战旗猎猎,席卷入城! “茂竹兄,你可算出来了!” 鲁郡城内,一处营造得十分精致雅观的流水别院中,正有一名模样已显得几分沧桑之意的男子在堂中来回焦急踱步, 望见后边转进来的一名身材富态的中年男子后,更是上去一把扯住了他的衣袖,焦急说道: “茂竹兄,不得了了!这王师前来接管鲁郡的人还没来,他泰山羊氏便已经派人来了!” “泰山羊氏?他们不是在泰山郡举兵么,跑来我鲁郡做什么?” 唐能,字茂竹。 原本他唐氏在鲁郡中也只是一个毫不起眼的小士族,以往乡评定品自家子弟定得最高者也不过是七品而已,在这青徐兖三州压根不入流。 不过后来北地士家南逃,反倒显得他这个唐氏举足轻重了起来,不仅被城中乡民推为代郡守之职,连带着这处本属于士家大族的庭苑也归了自己。 昨日有一郡中家主拜访,想将自己家中的两个子侄塞进鲁郡刚刚集结起来的一千五百人中担任都伯,等将来王师凯旋也好讨些封赏,并奉上了两名美婢为谢礼。 是以这位唐氏家主直到如今方起,身上更是还隐隐透着一股酒气。 第26章 三鼓不至者 斩! “莫慌,培康兄!” 唐能笑着招呼他先坐下,然后令左右侍女端上茶水招待这位同样在鲁郡中已经是举足轻重的孙氏家主孙定孙培康。 自从自己担任郡守之职后,养气功夫愈加精进,倒有了几分世家大族的风范了。 不过等此战过后,唐氏作为鲁郡执牛耳者必将大受封赏,到时候怎么着也能将乡评往上抬两品,那时的唐家想必就跟一般的世家大族应该也差不了多少了。 他志得意满,端过茶水轻轻吹拂热气,淡然问道: “那羊氏来了多少人?主事者是族人?是幕僚?” 孙定叹息了一声:“来的是羊氏嫡系子弟羊珏,身边随行了足足六百披甲骑兵! 茂竹兄,这羊氏来者不善呐,难不成想要侵吞我鲁郡举事的功劳不成?!” “六百披甲骑兵?!” 唐能手一抖,茶水顿时洒出不少,刚刚刻意伪装出来的养气功夫此刻也已经荡然无存,只是看向身边孙定一脸惊骇道: “六百披甲骑兵,足以横行整个青兖了!他不去彭城投王师,跑到我鲁郡做什么?!” “这还用问!” 孙定急道: “那羊氏早就是名门重望,只是当年衣冠南渡分了家,不仅南边的那几房没了声音,北边的这一脉也渐渐沉寂了下去,如今还不是想趁此机会拿下整个兖州? 彭城已被褚都督所占,徐州他是别想了,现在过来出个风头,将来搏一个兖州刺史总可以的吧? 茂竹兄,我此来就是先找你探探口风:咱们现在是靠了兖州羊氏这边,还是往徐州褚都督那边去?” 唐能紧抿嘴唇,手里拿着茶杯却没了几分喝茶的心思,定定看了地面半晌,突然抬头道: “羯赵镇守泰山郡的贾太守是否已经投了羊氏?” “投了!我看这队骑兵里就有人打着贾字大旗!” 孙定斩钉截铁道。 “那就去投褚都督!” 唐能立刻说道:“兖州羊氏尚在,泰山贾使君、夏侯氏皆为其心腹,鲁郡又近徐州丰腴之地,到时候留在兖州哪里还有我们如今的位置? 而褚都督领了扬州刺史,将来还要回去坐镇京口,徐州士族如今又都逃得差不多了,正是你我一展身手的时候,总比留在兖州被他羊氏压一头要强!” 孙定眼睛立刻亮了起来: “茂竹兄高见!须知这兖州本就没有咱们这种门第的位置,此刻徐州空缺,正好以归义之功往淮南去,总比在这面对北方胡贼强得多!” 说着又靠近了唐能一步,低声说道:“既如此,我鲁郡这一千余人便更不能交给他,只能等王师到后交给王师!” “确实如此!” 唐能点了点头,又问道:“那羊氏子人呢?” “进城之后便直接去了校场,看样子是打算点兵,我才来赶紧通知你。” 孙定回道:“茂竹兄且去应付,我往其余几家打好招呼。听说那羊氏子今年方十三岁,即便他身出高门,如此军国大事又岂能让一个孩童做主!” ... “我们进来,有多长时间了?” 走进校场明显是刚刚搭建,却看样子没用几回的中军大帐内,羊珏身披甲胄、腰挎长剑,随便拿起一枚军令看了看,转头问了一句。 “有半个时辰了!” 贾活愤愤不平:“这鲁郡也太无礼了!没了郡守不是还有代郡守?就算没有代郡守难道全郡的士家豪族都死绝了吗,数百披甲骑兵进城,竟然无一人前来过问??” 羊珏失笑一声,将手中军令放回原处: “怕不是在商量怎么对付我们呢...这么大一座城,就算直接献给羯赵都有所谓守土之功,何况是过淮来的王师?” “昨晚那何谦倒真是有几分眼光。” 羊兆腰胯重刀立在羊珏身边,冷笑一声说道: “都这个时候了,还在想着如何争权夺利,虽有十万之众又能如何?不过一群土鸡瓦狗罢了...” “唉呀唉呀,怠慢了,怠慢了!” 话没说完,众人便听见帐外先是传来了一声急匆匆呼喊,紧接着一名颇有富态的中年胖子跑了进来,额头满是汗水,油光满面,入了帐不断施礼道歉: “在下唐能,本是这郡里的寻常门第,蒙郡中父老抬爱,受托代郡守一职! 最近兵祸不休,流民遍地、盗寇横行,事务众多,一时怠慢了贵客,还请羊氏贤郎见谅、见谅!” 羊珏转身看了他一眼,脸上露出了几分戏谑的笑容:“唐使君真是辛苦了。” 唐能急忙摆手: “不敢当、不敢当!羊氏高门在前,贤郎又是年少有为,我何以担得起‘使君’之名!我已差人备好住处,不如请贤郎移步...” 羊珏懒得跟他多废话,直接问道: “我听说鲁郡乡民起事响应王师,如今行伍已整顿妥当,正好我有诸多安排需要鲁郡兵卒配合,军情紧急,不如请唐使君将人都唤来以做安排,如何?” 果然来了! 唐能心中先是一凛,瞬间警惕起来,但下一秒便又立刻升起了几分疑惑。 鲁郡乡兵行伍之事昨天也才尘埃落定,这羊氏骑兵一早进城,又如何得知? 于是他脸上堆笑道: “这是自然!请贤郎先移步雅苑暂歇,我这就将诸将喊来...” “不必了!” 羊珏却是面无表情,看也不看他一眼: “军情紧急,既然行伍已定,便当立刻按军中规矩行事——击鼓,升帐!” 羊占武立刻按刀走出帐外,举起鼓槌便隆隆击鼓,声音阵阵响彻城中。 唐能面上赔笑,心中却是不屑。 不通人情、不识抬举也就算了,现在又上来就摆出这么一副臭架子。 纵然你是羊氏高门又如何?如今正是乱世,谁又肯理你一个黄口小儿! 于是他也只是连连施礼,口中说道:“既如此,请容在下暂退,安排诸将立刻帐前听用。” 心中却打定了主意,回去之后便再也不过来了,看你又能如何。 鲁郡响应王师请求接应的信使都已经发出去了,难道你还能仗着自己兵甲众多杀了我不成? 可他刚退到门口,便被一脸寒意的羊兆拦了下来: “唐使君,说好了击鼓升帐,按照军中律例,三通鼓不至便要斩首...怎么你这个鲁郡郡守,这个时候反而要走?” 唐能闻言终于脸色大变! 第27章 借你一物! “这...这怕是不太妥当...” 唐能的肥脸上冷汗直流,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 “郡中事务繁忙...这...我也不是武官呐...要不,要不还是..” “唐使君言之有理。” 羊珏站在帐中背着双手,却是仰头打量着自己头顶的军帐,听着帐外一声紧过一声的鼓声慢悠悠地说道: “我也不是不讲理的人。可如今大敌在前,容不得我疏忽半分,只能冒险前来鲁郡集结乡兵自用,以免将来功败垂成之时,你我都有倾覆之危。可唐使君不愿意,我又岂能勉强?” “是极,是极!” 唐能急忙连声说道:“贤郎不愧是羊氏高门出身,体恤人意,当真有名士之风!” 说完踌躇了一下:“那在下这就...回去?” “你回去也不是不可以,但是你也看见了,我们这一行人吃穿住都还没安排,等会儿又有紧急军事相商...不如唐使君为我找几个管事的,可好?” “好,当然好!” 唐能被肥肉挤压的一双狭长眼眸中神色急转,立刻就有了主意: “鲁郡杜氏,颇有名望,当初郡中乡民推选郡中主事时虽以我为首,但杜氏也在被推举之列,可为羊氏前驱!” “还有这种事?” 羊珏转过头一笑:“既然如此,那就说明被推荐的不止杜氏一个...对吧?都有谁,一并说来。” “这...” 唐能踌躇了一下,望见身边站着的几名披甲大汉正将不善的目光冷冷投在自己身上,仿佛在看一只待宰的肥猪,不由得浑身打了个哆嗦,只能硬着头皮说道: “还有城中...谭、孙、林等三姓,都是当初被推选之列。” “这么多...” 羊珏感慨地说了一句: “不过那些牧守士家南逃,如今城中混乱如此,倒也怪不了你们...羊宏、羊雄,冷寿、岳达!” “在!” 帐中四名披甲壮汉齐齐拱手,沉声应道。 “让唐使君派人领着你们,以唐使君的名义请这四位家主过帐议事!” “是!” 四人轰然领命,却是站在原地不动,整齐看向了场中一脸呆滞模样的唐能。 没办法,这位唐家主只好唤过了帐外仆从,分别领四位看起来就不好惹的劲卒前往这鲁郡最后能说得上话的几家人。 羊珏倒是客气地吩咐众人给唐家主抬案看座,然后安慰他说“只要他们来了使君即可离去”。 唐能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唯唯诺诺地坐下,满怀忐忑地听着帐外的鼓声阵阵。 很快,三通鼓敲完,自然连个鬼影都没有过来。 羊占武回到帐中复命的那一刻,唐能感觉自己的心脏都跟着猛跳了一下。 不过好在羊珏只是点了点头,没说什么,看来也没有要深究的打算,这倒是让唐能松了口气,心中刚刚对羊珏的不屑之色又渐渐浮现。 军令如山,却在你手中如同儿戏,我等若一心不肯配合你,你又当如何?区区六百骑兵真以为天下无敌了不成! 褚都督三万大军可就在彭城,我看你能翻出什么浪花来! 唐能心中无不恶意地想着,甚至幻想将来门第抬升,未必没有将羊氏踩在脚下的机会。 这些年来战乱不休,就此倒下的名门望族难道就少了?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区区一个十三岁的羊氏小儿,又哪能一直猖狂下去! 只是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外边突然传来一声喧哗。 刚刚在唐能家中商量过的孙氏家主孙定看见唐能时先是一怔,又上前对着始终背对着众人的羊珏见礼,见他没个反应才小声对着身边的唐能说道: “茂竹兄,这又是作哪般?” “咳。” 唐能轻咳一声,以眼神示意,孙定这才闭嘴。 帐中武士再度抬案看座,孙定也只好坐下,抬起头来却是满腹狐疑。 很快其余三家家主纷纷到齐,一时间帐中倒也拥挤不少,只是他们此刻却都拿疑惑的目光看着唐能。 毕竟此刻唐能是代郡守,而那些武士又都是口称奉了“唐使君”的命令,这让刚刚得到孙定通知的众人疑惑不解,以为这唐氏又临时变卦投了羊氏。 羊珏终于转过身来,望着帐中众人深吸了一口气,突然说道: “鲁郡代郡守唐能唐使君!如今王师为光复中原而来,就在不远的彭城驻扎!尔等为何据城自守、不肯出迎王师?莫非是怀了异心吗?!” 唐能大惊失色,不知道羊珏这又是闹的哪一出,但无论如何他说的这种话也不能认,便也立刻起身怒道: “岂有此理!我鲁郡闻听王师将至,大举义军以响应王师北伐,岂落羊氏之后?汝虽高门,也休想污蔑我等忠贞之士!” 余下四人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一上来两人就这么针锋相对。 甚至孙定的脑海中浮现出了一个荒唐的念头: 莫非羊氏来此不是为了响应王师,而是早已投了羯赵?! “原来如此!这么说,倒是我误会唐使君了?” 羊珏冷笑一声:“既如此,为何三通鼓后竟无一人前来?岂不是对王师怀有二心?!” 唐能闻言一滞。 他刚和孙定在家中商议完毕,要对羊氏进行冷处理,反正等王师到了之后这军队还是要交到褚都督手中,只要拖上几天等到交接之人到来即可。 到时你羊珏不仅都得再交出去,说不定连自己手里的这几百骑兵也留不住。 因此早有心思的他们对于这突然响起的三通鼓自然置之不理。 于是唐能心思一转,立刻怒声回答: “我乡人不知兵事,难道这也是我的错吗?!” “说的是。” 羊珏点了点头:“乡人不识兵事,又哪里听过战鼓之声,三通鼓不至倒也不能怪他们,是我苛刻了。 只是唐使君,羯赵陈兵河北、王师北伐中原,眼见又是一场大战,如果到了这个时候还不识鼓令,将来上了战场岂不是要白白送命吗?” 唐能见他态度时好时坏,一时之间也摸不清羊珏的心思,可现在他语气又莫名软了下来,自己也只能从善如流,先争取脱身为要: “贤郎爱民之心,我心敬之,但这些黔首布衣向来都是这样,难以教化,贤郎倒也不必往心里去。我这就去让人唤起乡人,立刻至校场集合便是!” 说着正要转身,却听到羊珏笑吟吟说道: “倒也不必如此麻烦。唐使君既然蒙推代郡守之职,想来还是有些威望的,不如请使君借一物与我请个方便,某自有办法令城中军令严明、进退有据!” “哦?” 唐能大喜,心道终于能脱身了,便立刻应道: “不知贤郎要借何物?只管讲来便是!” 第28章 聚兵! 羊珏眼睛微微眯起,脸上骤然杀机毕现: “自然借汝项上人头一用!给我拿了!” 早就站在边上的冷寿、岳达二人立刻上前,一人按着一只胳膊朝后一拧,又一人一脚便将其踹倒在了地上! 尚还坐着的几人早就懵了,人人都是大脑一片空白。 此子竟真敢杀人?! “你!” 唐能又惊又怒,被按在地上时心中满是恐惧,连说话都不自觉地带着一丝颤音: “你...你凭什么杀我!” “凭什么?” 羊珏冷笑一声,高声道: “须知你的代郡守之职也是战时急需,既然得位便应当立刻整兵备战,方是你的本分! 如今却借口乡民不知兵事,岂不是误了王师北伐大事?让这样的人上战场对抗羯赵不仅会白白送了性命,说不得还要自溃军中,乱了王师阵脚! 就算乡兵不知兵事,郡中将校却也无一人前来,这岂不是上司教令不严之罪!如今大战在即,正好先拿你这昏聩之辈祭旗!推出去斩了!” “这...你...你敢...你不能杀我!” 唐能脸上的肥肉都在急速抖动,目露惊恐大喊: “我乃鲁郡士族,非是你泰山郡士民!你这是滥杀无辜...我要去见褚都督...放开我!!...” 挣扎间,唐能已被两人拖出帐外,声音急切哀如待宰猪羊,却也只能渐渐远去。 最终一声震嚎,喊声戛然而止。 始终坐在案中没敢动弹的几位家主人都要麻了,绷着脸庞连一动都不敢动,额上更隐有几分冷汗冒出。 他们好歹也是在鲁郡聚义响应王师的晋廷士族,也早就修书彭城报了姓名请求王师接应,这才面对羊氏有恃无恐。 毕竟只要你羊氏不反,哪怕是手握重兵又如何,不照样要听如今都督青、兖、徐、扬四州诸军事的褚裒号令? 而且羊氏在北地没落久矣,如今又是王师北伐的节骨眼上,他们便料定羊氏不敢多生事,又见羊珏是个年纪尚小之人,心中便多起了轻视之心,打算将这几天糊弄过去完事。 没想到此子竟然狠辣至此,直接斩了如今的代郡守唐能! 难道他就不怕将来晋廷以随意屠戮士族、打击北地人心的理由怪罪? 还是说南迁的几房羊氏竟已跋扈到了如此地步?! 众人心中震惊,却也浮现一丝淡淡的悲凉之意。 唐能说的没错,六百披甲骑兵足以横行整个青兖了,何况是基本只剩流民百姓的鲁郡。 这便是如今的世道。 只要有了理由,作为名门望族的羊氏面对他们这种小家族说杀就杀,发话之人甚至只是个十三岁的少年! 这不仅仅是黔首百姓的乱世,也是他们这些豪族士家的乱世! 一名雄壮亲兵大踏步走进来,将一物掷在了帐中。 正是唐能那颗肥胖、惊恐的人头。 孙定只是看了一眼,便立刻闭上眼转过头去,神色间满是惶恐,心中更是对这唐能怒骂不止。 都说好了要冷处理羊氏,伱又自己赶上来作甚? 自己找死也就算了,干嘛还要让人带着武士把他们也喊来? 搞得大家还以为你临时变卦,又见那兵士如狼似虎,不来也不成,结果所有人便被你这没脑子的蠢货骗来了这里! “拿出去,传首城中:鲁郡代郡守唐能,昏聩无能、疏于战事,王师将至之时又据城观望、颇有异心,已被我斩首祭旗!郡中乡民当忠诚团结、共驱贼奴!” 说着,又拿眼神冷冷扫了一眼堂下几人,看得几名家主冷汗直流,目光惶恐不敢与之对视。 羊珏倒也没再为难几人,而是立刻吩咐道: “再次击鼓聚将!依旧是三通鼓,我倒要看看到底是乡民不知兵,还是有人别有异心!” 帐中兵士得令,拎着人头出去后听得马蹄声响,紧接着鼓声再度隆隆响起。 四名家主坐在案中终于按抐不住,面面相觑之下神色颇不自然地轻咳几声后,帐外僮仆便战战兢兢地进帐听得自家主人耳语几阵,随后立刻离开。 从头到尾竟无一人敢抬头看。 羊珏也懒得理会他们在帐中的小动作,依旧背着双手闭目养神。 而这次二通鼓尚未鼓罢,帐外便已传来了一阵嘈杂之声,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等三通鼓落,帐外已满满当当站满了兵士。 羊珏睁开眼,转身笑道: “看来这郡中的真正能人,还是要属在座的几位啊。” 四人连忙起身,口称不敢,连那孙定都老实了许多。 羊珏大踏步走出帐外,发现鲁郡聚集的一千五百乡兵皆已到齐,只是不仅穿短葛麻衣者居多,而且人人面黄肌瘦、目光呆滞。 甚至有人衣衫褴褛、瘦弱不堪,手里连把兵器都没有,站在那里呆呆望着校场边上浑身披甲的雄壮骑兵发愣。 哪有半点行伍军人的样貌作风? 但等羊珏走出军帐时,他们脸上好歹也有了几分敬畏之色,行伍间多少也有了些纵横的整齐意味,刚刚熙熙攘攘的吵闹声也随之静了下去。 却不知是那唐能的首级起了作用,还是这些全副铁甲的骑士镇住了他们。 羊珏皱了皱眉,转头问道:“城中连兵杖都没有吗?” “好教公子知晓。” 身后有人沉声说道: “奴贼退去时,带走了城中所有辎重,并放火焚烧了府库。城中确实没有兵杖可以使用。” 怪不得鲁郡离彭城如此近,却还要褚裒接应,这一千五百人手里没有兵器铠甲,跟一般的流民也没什么区别,鲁郡诸多士民又怎么敢跟着这样的军队南下? 羊珏缓缓走上将台,沉默地扫视了一圈,眼看所有人都将目光聚集在了自己身上时,突然冷笑了一声: “都瘦成这个样子了,还想着上战场杀敌?不怕丢人、丢命吗?!”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为什么这年轻得过分的将军竟突然来了这么一句,也不知该如何回话,只是互相交头接耳了起来,在行伍中起了几分乱哄哄的议论声。 “将军!” 也有人不怕羊珏威风,在行伍中大声喊道: “城中粮食被奴贼带走的带走,带不走的一把火都烧了个干净,我们也都是靠乡人接济,确实一天只有一顿食不果腹的粗食。 但我等杀敌驱贼之心尚在,不然也不会聚于此处响应王师北伐!将军却何以如此相辱?” “辱你?” 羊珏失笑:“等你上了战场却连胡人都打不过时,你就会发现不仅乡土难复,反而要丢了性命、丧师辱国!那才是最大的辱! 不仅要辱了自己,还要辱了家国!辱没了先辈!辱及了子孙!” 第29章 抄家! 众人脸上皆带有愤愤之色,却又不知道如何反驳,只能脸色涨得通红站在那里,死死盯着将台上的羊珏。 身后几名家主互望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出了些许茫然之意。 敌人尚不见踪影,刚斩了唐能却也不见你立刻整军备战,反而言语相讥, 这位羊氏高门出身的少年到底在干什么? 不怕这么搞打击了士气、甚至引起众怒吗? 羊珏却突然又大声喊了一句: “想吃饱饭吗?!” 众士卒一愣,却也有人稀稀拉拉地喊:“想!” 羊珏面色严肃,继续大喊: “想吃饱饭吗?!” “想!” 这次有了更多人响应。 “就这点力气?你们怕是连吃饭的资格都没有!我最后再问一遍:想不想吃饱饭!” “想!想!想!” 这一次,群声如雷,声震寰宇! 身后几名家主终于脸色大变! 不谈什么乡土情怀,也不说什么家国大义。 简简单单一句“想不想吃饱饭”,便立刻唤起了他们眼中的光。 气势昂扬、军心可用。 哪还有往日里一副暮气沉沉的样子?! 不过... 那先前出声的杜氏家主最先反应过来,立刻凑上前去对羊珏小声说道: “公子练兵之能,在下实在佩服,三言两句便能找到此军中最直接的问题所在... 可关键是,郡中实在无粮让他们吃一顿饱饭啊!” 羊珏微微转头望了他一眼。 而台下众军士虽然不知道上边的人在说什么,但大家毕竟都不傻,如今郡中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也清楚。 刚刚还说要让大家吃饱饭,转眼就开始在台上窃窃私语,不还是在说郡中困难,粮草无以为继? 那刚刚众人群情激愤的一阵大喊,岂不是都只是个口号,喊完了之后该挨饿还是要挨饿? 于是场面一时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睁大眼睛看着台上的羊珏,打算看他是作何反应。 到底是说到做到,立刻给人一顿饱饭吃;还是只做做样子,上来摆摆威风,喊喊口号就结束了。 如果是后者... 等真的到面对敌人时没有倒戈把你绑起来,就已经够照顾你同为兖州人的颜面了。 一时间,满场寂静,校场上只听见了猎猎旗声。 连贾活都翻身上马,握着手中长槊紧张得咽了一口口水。 如今场上的这群人可不是什么家族凑起来的族兵,虽然他们也是鲁郡的正经百姓,但战乱一起,他们跟城外的流民也没什么区别了。 何况如今唐能的头就悬在城中,谁又能保证这其中没有唐氏心腹? 万一哗变起来,他们这些骑兵固然可以自保,但首当其冲的羊珏会不会在混乱开始的那一瞬间受到伤害就不一定了。 于是场上众人心思各异,却都将目光牢牢盯在了身处高位的羊珏身上。 “贵族如何称呼?” 羊珏微微一笑,话说的倒是云淡风轻。 杜氏家族急忙行礼:“羊氏面前不敢言贵,在下杜氏杜升杜行存,蒙乡民及诸高门抬爱,先暂代鲁郡长史一职。” “既然如此,那我便以长史之职相称...杜长史,城中当真一颗粮食都没有吗?” “我知公子爱兵之心,也知如今大敌当前,公子欲整顿军心、驱除奴贼之意!” 杜升一脸严肃,拱手行礼道:“但在下敢以项上人头担保,之前所言句句非虚!城中当真,一颗粮食都没有了!” 他说话的声音并不算小,场下乡兵也听得真切,一瞬间有些蠢蠢欲动。 站在两人身后的孙定与另一名林氏家主林恭互相对视一眼,后者更是朝着场中某处使了一个眼神。 两名统率百人的都伯会意,眼中精芒闪烁,就要往人群中钻去。 羊珏却是不慌不忙,接着又问: “城中没有,那...城外呢?” “城外?” 杜升一愣:“北方战乱,流匪出没,城外又哪能种得了粮食,早被人抢割了去...” 但下一秒,杜升立刻反应了过来: “公子是说...坞堡?!不对,是指...唐氏的坞堡?!” “聪明。” 羊珏勾起嘴角:“猛虎固然伤人,却不如硕鼠令人痛恨。鲁郡虽处兖州,但地近徐州,土地丰腴,青徐士族南下后大片土地无人,却白白便宜了唐氏这般家族... 别跟我说什么流民乱匪。城外数不尽的坞堡之中,哪一家没有存着千人甚至万人口粮? 如今唐能因为治军无能,被我砍了祭旗,难道我还要留着他家中的粮食酬敌不成?贾平山!” “在!” 贾活骑在马上轰然应诺。 “跟着杜长史,带人去把唐氏的家抄了,家中仆役全部除籍,任他们随意离去便是!至于他家中妻小...” 说着,羊珏顿了一顿,却还是说道: “唐能虽无能,但罪不及家人,他们若要离去便让他们自行离去,不愿离去便都带来,我自养之!” “喏!” 贾活驱动马匹,浑身甲叶碰撞作响,缓缓来到台下望着杜升说道: “杜长史,请吧!” 杜升一脸复杂地看着眼前只有十三岁的少年。 其行事之果断、其狠辣完全超出了自己的预想。 先是雷厉风行斩了唐能,令他们四家一时收起了小觑之心,更在兵甲威逼之下不得已配合他行事。 随后只登台一眼,便看出了这支战斗力等同于没有的军队痛点,三言两语便凝聚了士气,一扫这些人身上的暮沉之意。 最后还要将已经斩首的唐能利用到底,命人直接将其抄家?! 羊珏说的没错,这些年北地虽然乱,但苦的最多的毕竟还是平民百姓,尤其青徐这边的世家大族蜂拥南下后,羯赵统治者反而要借助他们这些小族的力量统治州郡、安抚乡里。 毕竟如今是门阀政治时代,无论上位的是汉人还是胡人,其统治方式也多是换汤不换药。 因此这就给了他们这些原本籍籍无名的小家族许多可乘之机,平日里更是见缝插针,想尽办法朝家里积蓄粮食,以应对未来不可预知的情况。 就如同羊珏话中说的那样,这城外的每一个坞堡,都是一只屯满了粮食的硕鼠! 虽然如今军伍缺乏粮草,劫掠地方已是常态,就连祖逖刚到江南时也曾使健儿鼓行劫抄,与北方坞主郭默“以渔舟抄东归行旅”、魏浚“劫掠得谷麦”行为一般无二。 但羊氏本来就是兖州人,而且泰山跟鲁郡本就相隔不远。 这羊珏难道就如此不在乎自己名声? “公子雷厉风行,在下佩服,但在下还是要提醒公子一句!” 杜升望着眼前年轻得过分的统兵少年,语气低沉,一字一句地说道: “羊氏虽然高门,但郡望在泰山,不在鲁郡;而唐氏虽然比不得贵族屡代公侯,却也好歹是士家门阀之列。 公子这么做,就不怕将来寒了天下士族的心吗? 而如果没有天下士族拥护,羊氏岂不是将来只能守着泰山郡望? 公子,若要我带这位将军去抄家,我自然唯命是从,但在这之前我还想最后再问一句: 公子当真,想好了吗?” 第30章 问心无愧 羊珏倒是略带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发现后者也正一脸严肃地紧盯着自己。 这一刻,倒是没了什么泰山郡、鲁郡的乡土之别,也没了什么羊氏高门、杜氏小族的门第之见。 此时的杜升只是在以一个士族中人的身份,在给同样身为兖州士族的羊珏一个出于爱护之心的忠告。 无论怎么说,无论羯胡、慕容鲜卑还是晋廷,甚至远在西边的张氏凉王,他们的统治基础都是士族。 羊珏可以仗着门第将唐能直接斩杀,那是因为有同样在羊氏这个位置的高门会维护他们的地位和利益,因此像唐能这种人杀了也就杀了,羊珏不过是在行使他手中的特权而已。 唐氏这种小家族如果想要反抗,则无疑是在对更高位置的门第特权宣战。 所以羊珏不怕。 可直接抄家就有点说不过去了,毕竟唐氏罪不至此。 将来若激起这些小士族的联合抵抗之心,羊氏虽然可以不惧,但不可能不在乎。 毕竟一个国家虽然需要靠他们这些名门望族来治理,但基层更多的还是像唐氏这种小士家,羊氏也不可能就靠着自己撑起整个泰山郡的郡望。 就拿这次羊氏起兵来说,不也是许多依附羊氏的家族贡献出自己的族兵,才给羊氏凑起了这一支万人大军吗? 所以这时候为了这一千多流民百姓组成的散兵游勇而将事情做得如此决绝,实在是有些不划算。 毕竟在如今的士家门第眼里,有些人是不能算人的。 羊珏沉默了一下,却朝着杜升也是一礼,面色严肃道: “谢杜长史指点,珏受教了。” 自己对鲁郡士族做得已经颇有些决绝了,又在刚刚当着几人的面杀了鲁郡唐氏家主,如今更是以兵甲相逼。 这杜升竟然还有勇气、还有心思对自己说这些。 不管自己采不采纳他的建议,都要谢过。 不然换了身后的那三位,怕不知道心里已经在算计着怎么利用这事搞死自己了。 “不敢当!” 杜升急忙回礼,叹息一声说道: “说实话,公子今日对我鲁郡如此行径,杜家虽是门第不高,但也该对羊氏有几分怨念,此刻应该眼看公子将来自吞苦果。 但毕竟同为晋人,王师又北伐至此、驱逐胡虏在即,如今更是见公子年少神武、治军有方,因此就算万分不满也该埋在心里,先助我北地百姓度过此劫才是。” 羊珏闻言一笑:“所以杜长史的意思是,其实心中对我还是有些怨念的,只是要先等到此间实事了再论其他...对否?” 杜升也微微一笑,倒是十分诚实: “说不得公子神武,挽北地狂澜于既倒,拯救我鲁郡乡民于水火之中...到了那时我杜某粉身碎骨都心甘情愿,又如何会对公子生怨?” 羊珏哈哈大笑。 倒是台下人眼巴巴等了半天,却看见台上仿佛意见达成了一致,刚刚说要让大家吃饱饭的事情也不提了,不由得大失所望,一时间嘈杂声四起。 先前与林氏家主林恭对望的那两名都伯此刻也已经躲在了人群中,相视一眼后微微点头,随即便有一人举起胳膊大喊: “泰山人言而无...” “但珏也有一言,今日回给杜长史!” 他话还没喊完,就听到台上的羊珏突然出声,字字铿锵,斩钉截铁。 使得整个校场都为之一静! “这一句话,还是我不久前刚刚从泰山郡贾使君那里学来的: 无论今日、或是将来各位如何看我,我羊珏,问心无愧!” 他司马氏号称书礼儒家,尚能做出弑君之举、坐拥江山。 如今区区一个满眼只是权利高位的废物,我羊珏又如何杀不得?! 杜升望着眼前少年,深吸了一口气,目光复杂。 有勇有谋,有胆量有气魄,狠辣而不失礼,决然而又冷静。 再回过头来看看自己郡中的那些士家子弟,简直无法入眼。 果然是要羊氏这般底蕴深厚的名门望族,才能培养出如此少年。 想到这里,他也不多说什么,行礼过后便要转身下台。 骑在马上的贾活也有些回过来了味,一转马头,手中长槊却是直接指向人群中尚举着手的一人,冷喝一声: “你!刚刚说什么?我泰山人如何?!” 刚刚从羊珏口中说出他曾受教于泰山贾使君后,自己便俱有荣焉。 毕竟羊氏高门,得他羊珏一句夸奖也是极为令人称道的事情。 于是贾活心中一时激情澎湃,立刻转身盯住了刚刚那名想要趁机作乱、却不料被瞬间安静下来的场面出卖了行踪的兵士,手中紧握马缰就要上前将其一槊捅死。 “我...” 那人一时呆住,下意识看向台上的林恭,却被林恭视而不见。 身边刚刚与自己约定一起闹事的小伙伴也已经把头转了过去,只留他一人孤零零站在那里。 贾活双眼微微眯起,杀意涌现。 那人心中惊骇,眼神中满是惶恐之意,急忙喊道: “我...我说泰山人言而有信!” 贾活冷笑一声,抬起手中长槊:“你当吾的耳朵是聋的?!” “将军饶命!我所言确实是此!” 那人急忙跪下,慌乱之际俨然口不择言,硬着头皮说道: “我,我本想说,泰山人言而...有信,吾...吾...吾愿为将军领路前往唐氏坞堡!不想说得太快,让将军听错了,这是在下的过错!但在下罪不该死!请将军饶命!” 林恭闻言双眼瞬间睁大,不可置信地望着俨然已开始胡言乱语的家中子侄,差点一口气没上来昏过去。 “哦?” 羊珏却是轻笑出声:“你叫什么名字?” “我...” 那人神色纠结,最后也只能老老实实回答: “在下,名为林秀...现为...现为乡兵都伯...” 都伯,即百人将。 “原来如此。” 羊珏笑着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面无表情的林恭,眼神意味深长: “既如此,那就让杜长史留在这里暂代事宜,改由你为这位贾将军领路,前去那唐氏家中取粮...记住,早去早回,我和此地乡人,可都等着你回来填饱肚子! 等大家吃饱喝足了,我就先记你一功!” “是...是!” 林秀心中长叹一声,也只好硬着头皮点头,最后在场中众人或热切、或鄙视、或嘲笑,以及自家族长那恨其不争的悲哀眼神中引着贾活及其骑兵离场,朝着城外的唐氏坞堡赶去。 果然不出羊珏所料,唐能来到城内也不过是因为占了当地士家大族的一处林苑,特地来享受几天,而其向来居住的唐氏坞堡却已在城外不知存在了多少时日。 有了当日这个给唐氏家族送过礼的林秀领路,贾活几乎不费任何吹灰之力便冲进了堡中。 然而让已经做好一番大战准备的贾活吃惊的是,自己身后的骑兵甚至都还没完全进到堡中,这坞堡里的唐氏部曲、堡民便纷纷携带着明显提前准备好的包裹,四下逃窜而去! 第31章 将乃兵胆 “这...这是怎么回事?” 贾活有些发愣。 羊珏教给他的那番给奴仆除籍的话不过是担心他们遇见激烈抵抗,用来邀买人心的。 可眼见如今两边根本没人动手,唐氏中人便开始做鸟雀散了,一时之间让贾活有些想不明白。 难道是这鲁郡经常遭受流寇劫掠,所以他们早已提前做好了逃走的准备不成? 可他们毕竟是受大族坞堡庇护的堡民,而不是那些流落乡野的普通百姓啊。 有必要怕到这种份上吗? “少主怕不是多想了。” 身后一名骑兵感慨道:“如今这世道人心沦丧,身为部曲仆从能为主家赴死效忠者几人?又有几人能如羊氏那般振臂一呼,便能聚起万人大军的? 想必这唐氏早就离心离德,刚刚羊公子又将唐能传首城中,这些人怕不是早就心存去意,打算在这乱世中另投他处了。咱们来的倒是正是时候,不然等再晚一些,这些人带走的可就不止这些东西了!” 贾活默默点头,伸出手中马槊拦下一人问清楚了仓库位置,便立刻率军前往。 果然,偌大仓库门户大开,无数人如同虫鼠一般堵在门口抢粮,看见有骑兵过来后便立刻一哄而散,只在门口留下了一地狼藉的粟米散落。 公子说的没错,这些人果然是硕鼠! 城外百姓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依旧想着投国杀贼、驱逐胡虏,而这帮士族、部曲躲在坞堡之内衣食无缺,甚至不用亲自劳作。 如今大难来临不想着如何殊死一搏,以报主家厚待,反而立刻去抢夺主家财产、另逃他处。 怕不是比那大战来临时却依旧耽误兵事的唐氏家主唐能更可恨! “清点粮食,全部带走!” 贾活发了话,便立刻有兵士闯进仓库,将里边一袋袋还未被扯开的粮食扔出门外,自有人寻来板车,将其装上。 “少主,那唐家的住处也已经被围了。” 有骑兵驰来禀告:“倒是里边还有不少女眷,连上丫鬟、仆妇之流怕不是有百人之多...怎么处理?” “这么多?” 贾活目瞪口呆,仰天长叹一声: “看来这北地的士族南逃,羯奴又不知经营,到头来竟肥了这些乡野豪族...区区一个唐氏便丫鬟妻妾过百,仓中之粮直到现在都没有运尽...年年都说世道难,我看他们过的安逸得很!” 说完低下头想了想,缓缓说道:“都带回去吧。” “都带回去?” 骑士讶异道:“这又不是奴仆,带回去犹可充做辅兵。都是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带回去有何用处,岂不是白白浪费粮食?” “带回去给公子。” 贾活下意识说了一句,发现身边人正用一种奇异眼神望着他,不由得抽鞭大怒道: “我岂是那种阿谀奉承之人?!再说了,这些女子,哪能配得上公子! 我只是想,公子曾说过要给唐氏奴仆除籍,想来便是一种安抚人心的手段,不至于这些人被逼急了跟咱们死战到底。 可如今这些人自个跑了,没给咱们邀买人心的机会,那不如把这些女子带回去给公子用作赏赐,想必也能起到几分邀买人心的作用。” “少主想的真是周到!” 骑士惊叹一声,佩服万分。 这时代战乱不休,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穷苦百姓又哪来的可能娶妻,因此说来难听,但在军中女子向来也是作为战利品之一被赏赐给有功兵士。 如今唐能身死,这些丫鬟侍妾落进了羊珏手里,正好拿他们赏赐如今还等在将台之下的一千余鲁郡乡兵,倒是个锦上添花之举。 骑士领命而去,贾活却始终站在原地看着手下兵士运粮。 他们轻骑简从而来,身上吃的本就带的不多,虽然早在出发时便往泰山郡羊氏发了消息,届时羊氏两千族兵南下鲁郡时会同时运来辎重,但粮食这种东西哪有嫌多的道理,只看上一眼也觉得无比心安。 “少主,都搬上来了,还有十几坛美酒,都一起装车了。” 有一名骑士早脱下了身上铠甲,热得满身是汗,来到贾活马前仍掩不住脸上喜悦: “少主,当真看不出来,这唐氏库房内光粟米便有百石,够咱们这么多人吃上几天了!” 贾活点了点头。 其实从刚刚麾下来报说唐氏光丫鬟侍妾便有百人时,他就猜到了这个答案,因此也不算惊讶。 他只是转头看了一眼正被兵士驱赶出来的那些吓得哭哭啼啼的女子,便掉转了马头: “上马,公子还在等着我们回去!” “是!” 站在众人末尾的林秀骑在马上,心中长叹,脸上露出了一丝绝望之色。 这年轻将军发起怒来的模样实在太吓人,自己一时被他气势摄住,竟说出了“为骑兵带路”这等混帐话。 在众人闯进坞堡时的混乱时间里,他也不是没想过骑马趁乱逃走,但不知这伙骑兵是否早窥破了他的心思,无论他站在哪都能感觉周围有两三个人始终在盯着自己。 最终也只好作罢,随之掉转马头离去。 羊珏以军令为名杀唐能祭旗,虽然从道理上说并无不可,但随后的抄家举动确实有些过分,而那杜氏原本就曾为唐氏所恶,是以在军帐中唐能最先报出了杜升的名字, 刚刚杜升在将台上又是一副唯羊珏命是从的模样,便应该顺其自然,让他来领兵抄家,将来也使得杜氏在乡人面前再难抬头。 偏偏自己倒霉,非要先做那个出头鸟,如今更是带领羊氏抄了自己乡人的家,将来自己在乡中如何立足,家主又如何看待自己? 一想到这里,林秀心中就满是郁闷,骑在马上更是长吁短叹,神色萎靡地跟着骑兵往郡中回去。 而此刻的羊珏更是严格恪守了自己的诺言,披甲挎剑、身躯笔直地站在将台上所有人的视线之中闭目养神,却是一刻都不曾离开。 场下乡兵原本也颇有怨言,行伍中更一度混乱不止。 但随着时间渐渐过去,众人发现不仅身边的骑兵骑在马上没有动弹过一分,那年轻得过分的小将更是站在台上身躯丝毫不曾动摇半点,不由得心中也渐渐生出了几分敬佩之意。 羊氏名门望族,又是嫡系子弟,自然血脉贵重,尚且能顶着烈日不动如山。 自己又岂能在他面前被看了笑话? 何况这羊氏子为什么一直站在这里,还也是为了刚刚对大家的那一句承诺。 于是场下乡兵也开始学着羊珏的模样严肃了神色、站稳了身躯,刚刚混乱的行伍也重新开始变得井然有序。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诺大校场仿佛被一种莫名气势笼罩。 上千人站在这里竟无一人发出声响,一个个更是努力挺直了胸膛,望向台上的浑浊眼珠中也渐渐焕发了一丝神采。 将乃兵之胆! 第32章 你想得美 虽然现在的这群人上了战场跟流民依旧没什么两样,但光从气势来看便已经有了几分模样,接下来便是熟悉战阵鼓声旗令、学习进退之法了。 而羊珏刚刚当着他们的面杀了他们自己郡中豪族的事,也在羊珏以身作则站在这里始终一动不动、从而赢得了他们的尊重中一点点消失。 反正唐氏本来就是个不出名的小族,郡里的乡兵也没多少人听过,而听过的人亦是在心中给出了“也不是什么好鸟”的评价。 直到晌午时分,带着百余流民投靠羊珏的何谦也来到了校场。 这一百多号人虽然不知道这些人都站在这干什么,但眼见他们与自己同样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站在那里竟也有种赳昂气势,便也随之站在了他们身后。 须知这帮人本就是不愿跟这些乡兵混在一起才流往青州的,昨夜在城外时又闹出了一阵混乱,最终只有这百来人愿意跟着何谦重返鲁郡,是以如今自然不愿落后这些乡兵,便抖擞了精神,学着台上羊珏的模样挺直了身躯。 也直到这时,押着百石粮草的贾活终于出现在了众人视线中。 羊珏睁开眼,望着骑在马上耀武扬威的贾活面带一丝微笑,心中却是痛骂不止。 老子双腿都要站得没知觉了,头上的汗更是跟水似的直朝衣服里灌,你这小子还不赶紧滚过来,骑在马上得意个什么劲? 等不下去的羊珏立刻张嘴大喊了一声,只觉得声音沙哑,这才发觉自己口中也干涸得厉害: “杜长史!” “在!” 杜升站在身后,同样被太阳晒得头晕目眩,但他们站在台下好歹能动一动,而那其余几家家主早就借口年纪老迈躲回了帐中,只剩自己一人站在台下强撑。 如今听得羊珏呼喊,便立刻走上台去,望向羊珏的眼神中却又是几分感慨之意。 身为名门厚望,身上不仅没有半点世家子弟的骄奢之风,反而性格果决,颇有几分少年英豪模样; 如今更是以身作则,烈日炎炎之下身躯昂扬不肯动弹半分,一语不发便征服了这群向来难以管制的散兵游勇... 此子将来必名扬天下! “杜长史,刚刚吩咐你的事情,可都办妥了?” 羊珏声音低哑,仿佛连张嘴都有些困难。 “一应炊具都已准备妥当,就等粮草一到便能埋锅造饭!” “好!” 羊珏点点头,干脆直接就在台上脱下了自己的甲胄。 为了防止进城后造成什么动乱,也是心存了以气势先声夺人的念头,羊珏进城时可谓是全副武装,此刻却也已经被太阳灼得滚烫,若不是内里衣衫怕不是连肉都要烫伤了。 脱下甲胄后他一边活动着手腕,一边在台上缓缓踱步,假装一副视察全军的模样趁机活动着自己酸疼的双腿,来回看了几眼方才缓缓点头: “好,虽然还是那副弱不禁风的模样,但胸中好歹有口男儿气,倒是没让我小瞧了你们!杜长史!” “在!” 杜升只好再往前一步。 “既然粮食已经运到,那我羊珏说到做到,即可让鲁郡的将士们,好好吃顿饱饭!” “吼——!” 刹那间,台下人不顾自己早被晒得有几分头晕目眩,瞬间欢呼了起来: “郎君重诺,愿为前驱!” “羊氏真名门也!愿从此追随郎君左右!” “愿为郎君赴死!” 一时间,群情激愤,欢呼雀跃。 羊珏心中兴奋之余,心中却难免升起几分悲凉。 都是能响应号召的好汉子,却被丢在一旁饿的饥肠辘辘,仿佛垃圾一般在路旁等着有人前来拾走,然后在某个不知名的战场上丢了性命。 没有来处,没有去处,不知姓名。 只一个天经地义的信守承诺,只一个吃饱肚子,便能引得他们欢呼雀跃,誓死相随。 仿佛天经地义、本该如此。 真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难受。 这时贾活也已经翻身下马,快步来到羊珏面前指着某个方向兴奋说道: “阿郎快看!” 羊珏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先是看见了车上放着的十几坛酒,还没来得及高兴,便突然发现车后还站在一大群熙熙攘攘的女子,瞬间便想到了自己说的那句“我自养之”,一时间也有些瞠目结舌: “这...这也太多了吧...” “阿郎勿慌,我早问过了,那唐氏家人都搬进了城中一处豪族林苑居住,这些不过是侍妾下人罢了。” 贾活也是猜到了羊珏心中所想,立刻开口说道: “不如趁着酒足饭饱,直接赏赐了军中都伯、勇士,也是个锦上添花之举!” 羊珏皱着眉头,先是遥遥看了那聚在一起颇有些心惊胆战模样的女子,又看了看身前俨然露出几分渴望神色的众军士,想了一下便令人将那些女子都带到跟前,随后令众人都坐下。 下边人早就站得腰酸腿软,便立刻舒展着四肢坐下,等候开饭之余那一双双贪婪目光更是在这群衣裳尚显华贵的女子身上打量。 羊珏望着众女子,缓缓开口:“此都是鲁郡乡兵,又是大好男儿,吾不愿行那强迫之举,便将你等叫来身前给你们两个选择: 你们可就此离去!或在他们当中择一军士为夫,以后也算有了个归处!都是大好男儿,又是自家郡中乡兵,配上你们倒也绰绰有余!” 众女子面面相觑。 她们或被卖入唐氏,或被掠进坞堡,在这乱世中早就没了去处,而现在外边正是流民乱兵横行,这时候让她们自行离去跟让她们去死也没什么两样。 因此彷徨无措之下,倒是有些女子已经下意识把眼光投向了军伍当中,可也有些人眼神闪动,突然跪倒在羊珏面前: “愿郎君怜惜,从此愿侍奉郎君左右,为奴为婢,绝无怨言!” 话音落下,便有几名女子也随之齐齐跪了下去。 羊珏闻言冷笑一声: “你想得美!” 瞬间引起场中一片哄笑,也惹得那些女子脸色一片煞白。 而人群中也有其他女子,情知在这士家门第中以自己的出身只能沦为卑微玩物,早已有了脱身之心。 如今便趁着这次机会,在众兵士中看准了一名模样尚有几分英武之人,竟直接冲进人群,指着坐在地上的一名兵士,朝着羊珏大声说道: “将军,我选他!” 那兵士原本正咧着嘴巴傻笑,骤然遇见这种情况脸上先是一怔,继而在身边众人起哄声中竟是红了脸庞,一时手足无措,眼神更是不知该往哪里看。 众人看见后更是哄笑不已,刚刚还严肃几分的校场上又瞬间充满了快活的气氛。 第33章 不祥预感 羊珏也笑了笑:“随你去留,等下一起用饭便是!” 众人目中充满艳羡,看着那女子竟就此坐在了那兵士身边,俨然一副有了依靠的模样不由得向往之至。 被太阳晒得浑身萎靡的身躯也在假装不经意间挺直了少许,眼神更是有意无意地在剩下的那些女子身上打量。 有人带头,剩下的女子也情知自己如今已经没了别的出路,便也学着她的模样在阵中一顿寻觅,最终也算是各得良人。 倒是引得校场上一阵此起彼伏的欢笑之声,再望向羊珏的眼神中不仅没了原先的戒备与小心,甚至连属于士族门第与黔首百姓之间的疏远感都仿佛少了许多,眼中神采除了尊敬,竟也浮现出了一丝爱戴之意。 试想他们本就与流民无异,衣食无着,因鲁郡士民还要依靠他们南下才每日获得了一顿尚可入腹的吃食。 如今粮食就在自己眼前被运往营中,一顿饱饭在即,这小郎君竟然还给自己分老婆。 向来被人所轻的他们如今突然被人当作人看,岂有不对羊珏感恩戴德之理? 就连那几名眼中颇有他想的女子最终也无奈各择兵士为良人,选的却都是站在人群最前面的都伯。 那十几坛酒也被羊珏全部运到了台上,众人本就饥饿过度,眼见饱食在即,如今又见美酒,不由得一个个伸长了脖子,眼巴巴地看着台上。 羊珏微微一笑,拍了拍酒坛:“想喝么?” 众军士齐声喊道:“想!” 羊珏骂道:“想得美!” 场下却早已没了之前羊珏出言蔑视他们时的恼怒,闻言也只是闹哄哄一笑。 “今天中午,给你们吃顿饱饭,晚上还有一顿,说让你们吃饱今天就一定让你们吃够两餐!” 羊珏站在台上,大声说道。 台下闻言又是一阵哄闹,激动无比。 “至于这些酒,能不能喝上就看你们明天的本事了!今天都给我吃饱了睡个好觉,明天谁敢给本公子省力气,就把饭给我吐出来!” 场下人急忙站起,声音不甚齐整却也气势十足地大声喊道: “愿为郎君赴死!” 羊珏闻言却是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往营后领取粮米,各自按什伍造饭。 他已经疲惫至极,声音沙哑干涸得连嘴巴都懒得张开了。 “阿郎!” “公子!” 贾活看出了羊珏异状,立刻凑了上来,伸手要扶却被羊珏眼神制止。 何谦在台下踌躇了几分,最终也走上前来拜见羊珏。 羊珏摆了摆手,看向这名成名于北府时代的骁将,此刻倒是比贾活也大不了多少,正是年轻之时。 他开口说道:“站在这干什么,还不让你部下吃顿饱饭?你不饿,其他士卒不饿吗?” “阿郎!” 贾活迟疑了一下,却还是说道: “带回的粮草看似不少,但此地本就有一千五百兵,再加上我麾下骑兵...阿郎,既无战事,一日两餐太奢侈些了。” 羊珏闻言,只是默默摇头:“这两天文义叔会带族兵赶到,多少也有些辎重,先饱餐一顿再说。” 贾活正欲再言,却被羊珏再次以眼神制止,只好先让麾下往营中就餐,自己却跟在羊珏左右准备回中军帐。 何谦也正准备掉头离开,却被羊珏喊住: “跟我一同入帐中用饭。” 他愣了一愣,见羊珏得不到回应,转头疑惑望来,便立刻低头行礼:“是!” 羊珏点点头,不复多言,只迈着尚有些酸疼的双腿往帐中走去。 如今军心可用,又对自己颇有效死之心,局势一片大好他本该高兴才是,但不知为何羊珏心中总有一种莫名的沉重感。 似乎是什么不好的事将要发生一样。 联络彭城王师褚裒的信使已经发出,为了增加可信度也表示事态严肃,羊珏还特地用上了家中羊祜传下的钜平县侯印。 如果一切顺利,最多两天卫淳卫文义就会带着羊氏两千战兵及管插、八牛弩等器具赶到,这两天自己也正好先对这些乡兵进行简单的进退训练,然后在第三天赶到代陂,与晋军一起埋伏李农。 只要李农的这两万骑兵一溃,河南之地便再无羯赵力量。 即便晋军无法继续光复中原,青兖徐三州也必将重回汉人之手。 届时褚裒以军功获取政治资本的目的已经达到,京口重镇又必须等着他回去镇守以抗衡西府桓温,回师江左便是早晚的事。 而父亲则手握军功,又携北地二十万百姓之势南下,只要他不昏了头非要跟着褚裒到江左去,彭城就一定会落入他羊氏手里! 可以说一切都已安排妥当。 可羊珏心里却始终有一种莫名的不详预感。 总觉得哪里会出事一样。 也正是这种预感,或者说在这种紧张的危机感压迫之下,羊珏才决定将粮食都散出去,先给这些赢弱士卒吃顿饱饭、恢复些体力再说。 也能更好地安抚人心。 否则万一有什么不可预料的事情出现,自己预留再多粮食都是白搭。 “羊公子...” 羊兆为羊珏掀开帐篷时,发现那几名借口年纪老迈的家主正凑在一起说着什么话。 谭氏谭弥和多少上了点年纪的林恭也就算了,在外边站了一会儿确实是被晒得不轻, 那孙氏家主孙定明明见了唐能都要称一声“茂竹兄”,只不过长得有些显老也好意思借口年纪老迈。 此刻在帐中也就属他最精神,背着帐门正唾沫横飞地朝两人说着什么。 谭弥望见帐门被掀开,急忙轻咳一声起身,孙定也立刻闭嘴,转身站起身来朝着羊珏行礼。 羊珏笑了笑,坐回主案后先拿起水壶咕咚咕咚地往嘴里灌了好几口水,这才悠然叹息一声说道: “今日,几位也算辛苦了...” “不敢当!” 几人急忙又行一礼,再互相对视了一眼后,才由孙定硬着头皮上前一步说道: “幸赖公子高计,今日这些乡兵总算吃了一顿饱饭...既然事情都已办妥,不如我等...暂先告辞归家?” 羊珏笑道: “孙家主这么急着回去,是怕我同样派人抄了贵族的坞堡么?” 第34章 林氏 “这...怎么可能...” 孙定脸上挤出一个僵硬的笑,结结巴巴说道: “公子...贤郎必不会如此...” “当然不会如此,我不过是开了句玩笑话而已。” 羊珏哈哈大笑,扬了扬已被汗水浸透的双袖说道: “今日天热失礼,望诸位勿怪。既如此,珏就不送了。诸位,请吧。” 孙定脸上的紧绷神色终于放松些许,心中却是对其更有怨念,只是不敢表露出来。 当即与其余几人行礼就要退出去的时候,羊珏突然喊住了杜升: “杜长史,这些乡兵平日晚上,都是歇在这营中么?” “倒不是。营中缺少帐篷,校场外的民居却是因郡人出逃,空余甚多,晚上他们自去寻地方睡觉。” 杜升再次回过头来回答道。 羊珏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只是等几人离去之后,又转头对身边贾活说道: “传我命令,今日所有人都必须歇在营中!平山,晚上辛苦一些,率骑兵巡夜,遇见出去的不必理会,但不许放入任何一人!” 贾活点头称是,表示知晓。 “营中的帐篷,能凑出来多少就凑出来多少,给那些女子歇息,今晚同样歇在营中,有想出去的任其离去,却是不许再回来。” 羊珏又看向羊占武说道:“之前的那个林秀,是否还在营中?” “阿郎放心!” 羊占武咧嘴一笑: “一路上都使人盯着,他想死都没门,自然也回到了营中。阿郎,别看他这次为咱们领了路,但这小子最开始绝对没安什么好心! 还有那些乡兵中势必还有其他心怀不轨之人,要当心有人从中作乱!” 羊珏点了点头,又笑道:“我们六百骑,人人带甲,他们却连把兵杖都无,难不成还怕了他们么?” 说着又沉思了一下:“这倒也是个问题。今天下午好生歇息,明天我再找那杜升问问这城里还有没有打做兵器的匠人,就这么赤手空拳可不成。” 羊占武同样重重点头。 有兵士进入帐中盛来饭食,却都是粟粥、粗饼之类,放在平时行军打仗时也算吃得不错了, 可如今坐在帐中的毕竟是曾经晋廷一等一的士家大族羊氏嫡系,这种东西摆在面前岂止是难以入眼,说是在侮辱羊珏身份都不为过。 别说是羊氏,换成其他高门公子看见这种饭食怕是直接眉头一皱扔出去喂狗,还要拔出剑来杀了那轻视自己的厨子。 但羊珏却是招呼一声众人后,便一手拿饼一手喝粥吃得香甜,哪有半点士族子弟的模样。 何谦跟进帐中也在末案找了位置坐下,自然将羊珏的所有言行举止都看在眼里,此刻心中竟莫名生出了几分感慨。 随后低下头去,也是一阵狼吞虎咽,开始享受这一直以来不多的饱腹机会。 ... “哭哭哭!哭有什么用?他难道不是我的侄儿?!” 林恭从营中出来后几乎没敢停留,回到自家坞堡让人紧闭了坞门之后方才觉得安全许多,终于长出了一口气。 可刚回到家里,自家族叔就火急火燎地找上门来,连带着叔嫂也跟在一边,说着说着就哭个不止。 林恭原本对林秀莫名其妙的混帐话也是怒火攻心,但毕竟两位都是长辈,自己没有办法也只能好生相劝。 谁知道叔嫂一直哭个不停,终于把林恭给惹怒了,没好气地说道: “我岂不是付出了两名美妾?若无此事我又何必进城趟这趟浑水! 这下别的先不提,那林秀如今惹出这等混账事,你让我林家以后如何在这郡中自处?你尚可在此对我啼哭,而我林家今日受的委屈我上哪哭去!” 叔嫂闻言唯唯诺诺,只好止住哭声,那族叔也长叹了一声,苦笑道: “泰山羊氏子英武之名,我倒也有过几分听说,可没想到此子年纪轻轻,竟然狠辣果决至此,直接斩了唐茂竹!我兖州出了这么一位人物,也不知道是福是祸啊...” 林恭紧抿着嘴唇不语,闻言后先是一怔,继而脑海中又浮现出了那天孙定来找自己时说过的话。 弃了兖州,一同投往徐州。 只是那时候唐能尚在,一千五百余乡兵也尽在掌握。只要鲁郡百姓随同自己等人一同投了王师,那便是功劳一件,即便不求封赏,也至少能在如今投奔者日以千计的褚裒身边站住了脚。 现在唐能一死,鲁郡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局面又是群龙无首,赖以维系百姓民心的一千余乡兵如今吃了两顿饱饭,怕不是已经对那羊氏子死心塌地了。 手中没了筹码,自己又是低品士族的寒门出身,到了彭城哪里还会有自己的立身之地?还不如就此躲在坞堡之内! 可这样一来,以前做的所有心血不仅白费,说不得那羊氏子还要找机会对自己下手。 看他对唐氏的狠辣模样,如今为了安抚乡兵又是一日两餐,到时候粮食用尽,岂不是还要对自己开刀? 还有这林秀做的混账事。 就算林氏今日逃过一劫,将来又有何面目存于乡里? 一时间,林恭心乱如麻。 族叔夫妻见他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知道林家此刻遇见了大麻烦,便也不敢再多声。 只是就在两人起身准备离去时,门外的丫鬟突然闯进屋里,慌张叫道: “主公,城中羊氏来了,就在堡外等候!” 林恭脸色大变,猛地起身,甚至连声音中都带着一丝歇斯里底的尖锐,惶然问道: “来了多少人?!” “只...只有三人...” “三人?!” 林恭猛地上前几步,一把抓住了丫鬟双肩,眼神瞪大若有血丝,声如低吼: “你可看清楚了?只有三人?!” 丫鬟也被吓了一跳,颤声说道: “是...只有三人,其中一人自称是羊氏嫡系子...还说事发仓促,就不投帖了,让家主速速出去迎接...” “快!快打开大门!” 那丫鬟话没说完,便看见自家家主火急火燎地朝着外边跑去,一边跑口中还一边呼喊,似是要家里摆出能摆出的所有仪仗礼器,平日里的养气功夫早已荡然无存。 来者正是羊珏。 此刻的他正骑在马上,貌若悠闲地打量着林氏外围夯土堆成的高大坞堡外墙,突然听到一阵杂乱之声传来。 随后坞堡大门洞开,林恭竟带着全家老小一同出门相迎,朝着骑在马上的羊珏低头便拜: “羊氏屈尊贱地,林氏上下俱有荣焉!林氏家主林恭斗胆请郎君下马,容林氏奉茶以尽地主之谊!” 第35章 一盐杀三士 羊珏笑了笑没说话,倒是羊兆冷笑一声: “下马?你林氏也配?” 林恭闻言一滞,心中倒没有多少愤懑之意,反而觉得本就如此。 就连一同出迎的林氏族人此刻也都恭敬低头跪在地上,更没有半点反应。 不需要下马,以羊氏高门厚望,只是在此驻马便已经令其家族上下颇有颜面了。 然而羊珏的下一句话却是让林恭心中猛然一沉,整个人也随之忐忑起来。 “林家主,刚刚在城里还有件事忘了跟你说。本想差人来的,但后来想想还是自己亲自走一趟。” 羊珏笑吟吟说道,落在林恭耳朵里却是有些不自然。 生怕他再次说出那句“借一物与我请个方便”。 他小心打量了一眼四周,没有望见骑兵扬尘场景,心中多少安定几分,这才小心问道: “岂能劳公子亲至?随意差一人前来知会便可。” 羊珏瞥见他的小动作,嗤笑一声,只是让身后亲兵为他递上一个只有手掌大小的匣子: “那天在将台上,我对那个叫林秀的都伯说过,只要我们吃饱了饭,我就先记他首功!本公子向来赏罚分明,是以特地送来赏赐...林家主总不会说那林秀,不是你的族人吧?” 林恭一时尬住,急忙双手接过匣子: “家风不严,族中子弟失礼,请公子勿怪...” “不怪!我说了,赏罚分明,他立下首功,我又如何会怪罪?” 羊珏哈哈大笑,直接拨转马头离去: “林家主,好自为之!” 话音落下,快马已经驰出数十步远。 林恭终于缓缓抬头,直起了身子。 身边族人也纷纷起身,神色间竟没有半点难堪之意,反而是人人脸上浮现几分喜色,相顾而笑道: “羊氏子亲自登门颁赐,此我门第之荣!” 林恭深吸了一口气,颤抖着手指就在门前打开了羊珏送给自己的匣子。 唐能的人头被扔进帐中的场景还历历在目,这么小的匣子自然装不下一个人头,但就怕里边装的是什么催命之物。 匣子缓缓打开,里边装的却是一层厚厚的白色晶体粉末状物体。 细腻洁白,犹如春雪。 “这是...散??” 林恭一脸莫名其妙。 羊氏子顶着日头大老远跑来,就为了给自己送点南边士人最爱磕的寒食散不成?? 这东西即便是在南廷也是价格昂贵,何况是兵祸频繁的北地。再加上林家不过是寒门而已,说起来自己还真是第一次见这个东西。 可北人生存环境恶劣,哪有南方那种服散的环境与氛围,这羊氏子莫非因为出自名门的缘故,年纪轻轻便已成了一名“瘾君子”? 林恭好奇之下,伸出指尖沾了少许,小心伸进嘴里细细品尝。 “这散为何...这么咸...不对,这不是散,这是盐!” 下一秒,在口中细细咀嚼此物的林恭终于察觉出了一丝不对劲,再仔细看看匣子里的东西,又重新沾了点送进口中闭眼仔细品尝,再睁眼时神色中已经满是震惊! 没错,这一定是盐! 但关键是...这盐非但没有半点苦涩之意,反而精细无比,放在阳光下细看更是玲珑剔透,仿佛春日细雪... 这是如何做到的?? 啪地一声,林恭合上匣子,眼中光芒闪烁。 兖州右近青州,向来也是产盐之地,百姓多以煮海盐为生,所以林恭对这东西倒也有几分熟悉。 无论是其之暴利,还是广军国之用,他都深有体会。 说这东西是国之重器也丝毫不夸张。 但林恭可以肯定的是,青州从来没出现过如此细腻的白盐,他也从没有尝到过味道如此纯正的咸味! 莫非是羊氏之秘? 而羊氏子特地前来亲自给自己送盐,是想...跟林氏合作制盐? 不,不可能。 脑海中刚一浮现,林恭便立刻打消了自己的这个离谱想法。 他苦笑一声。 羊氏高门,若真有此暴利之术,即便找人合作制盐又如何会找到自己这等小门小户... 小门小户... 刹那间,林恭脑海中灵光一闪! 原来如此! 羊珏来找自己不是为了合作制盐,而是为了合作贩盐! 羊氏高门厚望,即便掌握了如此暴利的制盐之术,但决不可能亲自下场行那商贾之事! 所以需要有人代羊氏出售此物获利! 羊珏这是在招揽自己! 想明这个原因后,林恭瞬间觉得自己浑身上下神清气爽,刚刚在城中对羊珏生出的几分愤懑、惧怕之意,回到家里时的那种担忧、彷徨心情也随之烟消云散! 有了此物,林氏既能依附羊氏提升门第,又能为羊氏谋利的同时壮大己身,这岂不是一个比王师北伐更好的家族崛起良机? 我林氏还去投什么褚裒?! 反正搬徐州也是搬,搬泰山郡也是搬。 就算因为林秀之事,乡人不容于我,大不了我林氏举家搬迁到泰山郡便是! 想到这里,林恭一时心神激荡,刚刚对林秀的痛骂哀叹心理不由得也随之一改,瞬间就觉得自家这个子侄打小就聪明机灵,今日竟为林氏谋得了如此天大机遇。 有了羊氏厚望,又有了如此暴利之术,自家乡人的那点怨愤之意也就算不了什么了。 何况北地流寇频繁,乡里除了坞堡还是坞堡,哪还有什么乡人情谊。 不过是互相往来的借口罢了。 此刻的林恭春风满面,嘴角咧起仿佛下一秒就要笑出声来,手中更是小心收起了那装有白盐的匣子,正欲回到堡内细细研究一番以后之事,却突然听到身侧传来一声阴恻恻的声音 “嘉良兄!那羊氏子亲自屈尊前来,可是给你送了什么好东西啊?” 林恭心中猛地一沉,一种不祥预感瞬间浮现心头。 他缓缓转身,却看到堡外围墙下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一队骑士,为首者正是中午刚刚在羊珏帐中见过的两名家主谭弥与孙定。 而此刻后者正用一种颇有深意的目光打量了自己几眼,最终又将目光放在了他手中紧紧抱着的匣子上: “嘉良兄,今日有羊氏门前驻马,来日林氏子弟乡评便抬升有望啊。 弟看嘉良兄刚刚笑得合不拢嘴的模样,怕不是得了那羊氏子什么好宝贝吧? 可羊珏年纪虽轻,却不是什么善与之辈,嘉良兄千万小心不要中了他的圈套... 不如这宝贝给弟看上一眼,如何?” 第36章 分化拉拢 羊珏策马回城,一路不断有骑士跟上,朝羊珏汇报情况: “杜氏家主杜升始终呆在城中府衙,没有外出。” “孙氏家主孙定在回去路上拐去了谭氏家中,一个时辰后与谭氏家主谭弥出坞堡往林氏而来。” “刚刚公子驻马林氏门前时,两族皆已赶到,只是始终躲在一侧没有出来。” “如今两族已经受林氏家主林恭之邀进了坞堡,脸上却有几分愠色。” 羊珏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没有再说什么。 对于这几家来说,只用寒门来形容他们似乎有点不准确,说他们是大豪族、小士族反而更恰当一点,他们本身的家族性质跟北方遍地都是的坞主也没什么区别。 在这种情况下,即便羊珏能够以羊氏的身份地位对其进行压制,但也只能压得了一时压不住一世,真翻起脸来管你什么羊氏牛氏。 侯景之乱中王谢不也照样差点被灭族? 唐能之死,说到底是自己够快,够狠,同时麾下有六百披甲骑兵,唐氏骤然遭难便立刻树倒猢狲散很正常。 但为了鲁郡的稳定,自己不可能再继续对这几家动手,反而要依靠他们暂时维持鲁郡的安定局面。 但这不代表其他几家对羊珏没有想法。 乡兵,百姓都是这些寒门朝褚裒投诚时手里的筹码,如今却落进了自己手里,他们心中必然不满。 北地沦陷百年,羊珏也不相信他们心中能有多少民族大义,说到底也是跟自家一样,都是为了家族利益才起兵。 而这也是羊珏对那杜氏家主杜升真正惊讶的地方。 损自家以利百姓,这样的人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到过了。 在这种情况下,羊珏不可能真正放心地带领乡兵去跟晋军一起伏击李农,否则到时候万一没有胜,甚至战事只是持平阶段,这些家族一看局势不妙很有可能立刻据城朝羯赵投降,这样不仅能保全自身说不得还能向羯赵表明忠心、进而谋求一郡之守的位置。 再加上羊珏对晋军发自心底的不信任,更不可能给自己身后留一个不稳定的炸弹。 至于林恭手中的东西确实是自己在家里通过青州煮出来的粗盐提纯而来的细盐,这在羊氏其实也不算是什么秘密,毕竟家里的盐确实有点难吃,羊珏实在是有点受不了。 再加上各族都是据坞堡以自守,这种东西没有流传到外边很正常。 盐铁暴利,又是军国重器,就连羯赵石勒和鲜卑慕容都能意识到这东西的重要性,特地置官专司制盐,林恭不可能意识不到这是一次比褚裒北伐还要重要几分的家族崛起良机。 而林恭一旦动心,三族之间就必然会产生裂痕。 不患寡而患不均! 大家都是在鲁郡挣扎的寒门,凭什么你就能这么好运,从此抱上羊氏大腿名利双收、青云直上? 再从林恭给唐能送了两个侍妾,从而将自家两个子侄都安排进乡兵中当都伯的事上看,其必然是那种极为重视家族的人。 如今城外的杜氏被分化,林氏被拉拢。 城内又有骑兵和乡兵在手,剩下的两族便不足为患了。 “倒是便宜了林氏!这可是小郎琢磨出来的好宝贝!” 说起刚才,羊兆还有些愤愤不平: “早上那林氏子在军中,绝对没安什么好心,如今阿郎将细盐经营拱手相让,岂不是以德报怨?照我说,直接将那林秀拿在林氏门前杀了,他又能如何?!” “他当然不敢如何。” 羊珏却是摇了摇头: “但我们已经杀了一个唐能了,不能再接着杀鲁郡、甚至北地的其他士族了。虽然我对他们也没什么好感,但将来王师一退,至少在这兖徐之地,前期还是要靠他们支持的,否则羊氏仅占彭城无用。 尤其在羊氏割据藩镇之后,手中若再掌握如此暴利之物,引起晋廷忌惮还是其次,我可还惦记着三吴富庶之地的钱粮呢...在我们给自己赚回来个雄厚底子之前,既不能和北地士族闹僵,也不能跟晋廷翻脸。” 门阀政治时代,皇权弱,士权强,遍地坞主便是遍地军阀割据。 在羊氏有足够强大的实力之前,做人还是要低调一点。 羊兆也跟着沉默了一下。 在当初泰山郡里羊珏说出那句“非为晋廷光复中原”之后,他的野心便已经昭然若揭了, 虽然羊兆等人有时也很纳闷,为什么羊珏年纪轻轻会有这种念头。 但既然连自家家主都选择默认支持了,自己身为羊珏身边的亲兵之首更是绝无二话。 何况北地夷狄野兽之流尚能称帝,他堂堂羊氏为何不能? “公子!” 说话间,又是一名骑士赶上: “谭、孙二族家主已经离开了林氏,人人面有怒色,快马加鞭而去。林氏坞堡内混乱声大作,似乎有什么大动静!” 羊珏闻言微微一笑。 看来林氏已经做出选择了。 “谭林两族手中已经没了投诚的筹码,当初联合向彭城写信举事的五族也只剩他们两族尚无依靠,他们会不会狗急跳墙,就此投了羯赵?” 羊兆眼中光芒闪动,朝着羊珏低声说道: “阿郎,要不要我去唤了贾小郎,再来一次唐氏之事?” “不需要。山雨欲来,求稳为主。” 羊珏摇了摇头:“只要王师不败、彭城不乱,他们就一定会老老实实躲在坞堡内,对我们已经构不成威胁了。 当务之急,是要在接下来击败羯赵李农,不然前面诸多谋划,都成了一场空了!” 羊兆点了点头,与羊珏一起策马驰入城门。 到了晚上,重新集合乡兵也只是让他们吃了一顿饱饭后活动活动了筋骨,便没有再做什么安排,俨然是要让他们好好休息,恢复体力。 第二天一早,继续击鼓升帐。 一通鼓还没敲完,校场上便已经陆陆续续站满了人。 等到三通鼓毕,这城中两千多人的武装力量便已经集结完毕。 而羊珏登上将台扫了一眼,却发现聚于此地的乡兵数量比起昨日来倒是没几分变化,但站在最前方一列的都伯却少了大半! 第37章 行伍选拔 “阿郎!” 贾活走了过来,悄声说道: “十五个都伯,昨夜悄悄溜走了八个,有三个凌晨时想偷偷溜回来,看见骑兵巡逻没敢进营,如今已经不知所踪了。” 羊珏点了点头。 这是他早就预料之中的情况。 无论是在这个时代占据统治地位的士族,还是在当地乡里根深蒂固的豪族,对天下知识、官员甚至平民百姓的上升通道都是垄断性的。 都伯身为这支军队中的百人将,又即将前往彭城接受王师改编,看上去无论如何都是一个极好的出身位。 哪怕自家嫡系子弟不屑为之,分与旁系子侄或者乡党部曲也是极好,自然引得鲁郡附近士豪之家争相角逐,林恭以美妾贿赂唐能只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 而羊珏昨日杀唐能、抄唐氏、施军粮,狠辣果决,自然引得他们其中有些人心神震动,心绪不定之下干脆趁夜回到各自族中汇报所见情况。 他们或许不是真的想逃,但羊珏对他们的看法就跟那些所谓“衣冠南渡”的士家大族的态度都是一样的: 走了就不要回来了。 最前方的位置空了一大半,站在身后的各自什伍长倒是面面相觑,脸上颇有些挂不住。 他们想的简单,无非是觉得这群人是出身乡里,不愿意跟来自泰山郡的羊氏混在一块,便干脆趁着夜色逃了,这使得他们心中有些惭愧和恼怒的意味。 羊氏虽然出自泰山,但在如今青兖徐之地,除了刚刚北至的王师,你还能找出一个名望高过羊氏的不成? 就连如今统兵的褚氏比起羊氏都差远了! 何况大家都是来自乡里,昨天还在一起吃了两顿饱饭,结果到了晚上你就撇下大家逃走,这让剩下的人又如何自处? “公子!” 人群中有人踏前一步,却是站在了原先都伯的位置朝着羊珏行礼,硬着头皮大声道: “乡人伯长不知好歹,我等皆愿为公子前驱,还请公子勿要见怪!” 羊珏哈哈一笑: “道不同,不相为谋!都伯执掌百人进退、职位重要,两顿饭食就能将心怀二心者清理出去,说起来还是我赚了!” 众人这才释然许多,忐忑神情都有些好转。 毕竟羊珏跟鲁郡唐氏作对是真的,昨天大家兴高采烈地吃饭睡觉分老婆也是真的,万一因为这件事羊珏对他们心中有所不满,到时候不仅羊氏的这一口饭吃不上,乡人的接济还有没有也不一定了。 羊珏扫了一眼台下。 众人依旧是衣衫褴褛,面黄肌瘦者也仍然占大多数,但毕竟吃过两顿饱饭,在营中又无事可做也不准出去,倒是结结实实睡了两觉,精气神比起昨天简直不要好太多。 他勾起嘴角,大声说道: “今天的饭,照样给足!除此之外,今天的这十几坛美酒,也都一坛不剩地全留给你们!想不想喝?” “想!” 众军士虽然知道羊珏此举有邀买人心的嫌疑,但大头兵不就是这样,谁给好处多就给谁卖命。 什么泰山郡鲁郡,在如今战乱年代,这群斗大字不识的乡兵百姓哪管得了那么多。 何况就连鲁郡本地士族的杜氏家主如今都站在了羊珏身后,自己这些穷哈哈哪有那么多讲究,只要给老子吃好喝好那就值得追随! 因此羊珏话音落下,众人便立刻捧场地发出了一阵狂热大吼! 羊珏笑着说道: “可惜了,现在场上一共有一千多人,这总共才十几坛酒,哪里够你们喝? 正好如今都伯欠缺,大家不妨比上一比,到了中午饭前能成为都伯的,每人来领酒一坛!至于到时候怎么分,由你们自己选出来的都伯说了算!” 话音落下,场中先是莫名一静,紧接着便是“哄”地一声喧哗大起! 众人激动得面色涨红,纷纷神情狂热地看向台上! 不是为了中午的那一顿饱饭,也不是为了中午有喝到酒的可能。 而是因为羊珏刚刚说,都伯竟然要经过比试选拔推选! 身为不被世家大族当人看的平民百姓,平时的上升通道不仅被堵死,举孝廉更是没有他们这些人的份,甚至其中很多人都出自贱籍。 因此这次公开选举都伯,不仅是为自己搏个出身的难得机遇,更是他们摆脱贱籍的天赐良机! 于是一瞬间,场上欢呼声四起,比起刚刚那一半高兴一半敷衍的吼声不知热烈了多少,仿佛一团火球在场中猛然爆发开来! 倒是那几名剩下的都伯有些面面相觑。 他们都是豪族坞主的部曲乡党出身,严格说起来也算不上什么正儿八经的背景,但按照惯例,这种职位向来是由他们这种等级的人来担任。 如今羊珏一句话,就要拿走他们身上的特权,这让他们心中如何愿意? 除了俨然已经开始摆烂的林秀之外,其余人对视一眼,心中不免开始有了别的想法。 虽然这些人也算有些家底,不管是精神面貌还是体格力量都明显要高于身后的这些平时连饭都吃不饱的流民贱户,真来一次军中大比他们也不见得会输。 但特权就是特权,我虽然可以不要但你不能拿走,否则以后自家子孙少了个出身途径从而世代沦为庶民贱户,自己岂不是成了罪人? 因而众兵士虽然一阵欢呼,但站在前面仅剩的几名都伯却都是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眉头更是紧紧拧在了一起,神色难看至极。 羊珏将这一幕都看在眼里。 如今这时代各种关系盘根错节、复杂无比,门第等级观念更是根深蒂固,自己但凡给更下层的人一个上升的机会,那就必然要面对其上一层人的反对。 尤其是这次的都伯选拔,虽然看起来简简单单,没什么特别的地方,但羊珏的这次行为必定会引起当地士家豪族的注意甚至警惕。 因为比他们更高一层的羊氏高门,在使用一种不看出身、不看门第,绕过他们这种中层阶级的办法直接选拔下层阶级! 若是一个两个破格提拔也就罢了。 可羊珏采取的方式却是集体选拔! 这样一来,他们所在阶级的优势不仅荡然无存,所享受的特权和好不容易打造出的阶级壁垒也势必要遭受来自更下一层阶级的挑战! 这才是他们不能容忍的地方! 第38章 晋军大败!(求追读) 天下大势浩浩汤汤,万般纠结缠绕、迷雾笼罩之下,归根结底也不过“利益”二字。 为了利益,出身非儒家寒族的谯县曹氏获得了天下非士族之人的支持,推动着自己破除儒家豪族的精神壁垒和察举制度,并直到第二代才终于取汉而代之。 同样是为了利益,官渡之败后,儒家豪族立刻抛弃了汝南袁氏,并经过短暂的隐忍屈辱后迅速找上了下一个支持对象——河内司马氏。 而敢于挑战士族阶级特权的下场也在曹爽身上得到了极为明确的体现: “诛曹爽之际,支党皆夷及三族,男女无少长,姑姊妹之适人者皆杀之。” 这就是魏晋时期的阶级壁垒与门第等级,真实而又残酷。 就连高坐在皇位上的东晋开国皇帝司马睿,因为检校流民的给客制度限制了南北士族荫占流民的特权,不仅成了第一次王敦之乱的起兵口实之一,在后者长驱直入建康逼宫的时候,那些自诩忠孝礼智信的儒家士族更是一个个装聋作哑,视而不见,最后逼得司马睿收回成命。 而这还是司马睿已经向南北士族妥协的情况下,以魏与西晋给客制基础上修改过后的新给客制。 因此根据门第身份等级高低选拔任用是一条让羊珏极为厌恶的红线,却也是他在有实力掀桌子之前不得不小心遵循的红线。 否则别的不说,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他是别想得到当地世家豪族的支持了。 于是他随意地指了指还站在此地的几名都伯,语气淡然: “已有都伯不参与重新选拔,遵循旧职。到时候这些酒是自己安排还是再进行一次内部伍什比试,自己决定!” 话音落下,几名都伯的脸色才终于正常了些。 甚至其中一名都伯还轻笑了一声,左右看了一眼不屑道: “无妨!不过百中取一而已,某自问还有些本事坐得住这都伯之位!” 羊珏没有理会,却是让他们更加心安了少许。 毕竟虽然门第有高低,但严格来说羊氏与他们都是一类人,自己人当然没必要整的那么客气,同时他们对羊珏这种选拔都伯的方式也都表示出了理解。 邀买人心嘛,正常。 只要不触动大家的蛋糕,随便怎么折腾。 于是虽然有一部分士兵脸上立刻露出了失望之意,但大部分人依旧兴致高昂,眼神灼热地望着台上的那些酒坛。 只要能喝上第一口酒,自己就算改变阶级了! 这如何不让他们感到激动万分! 杜升在台下跟贾活等人站在一起,看向台上羊珏的眼神更是复杂。 从处理鲁郡这几族、到如今选拔军中都伯,拉拢一批、打击一批、安抚一批的手段被这个十几岁的少年用的简直是炉火纯青。 不仅短短两天就在鲁郡站稳了脚跟,还因此而收获了一批狂热拥护对象,甚至手握六百铁甲,却兵不血刃地将整个鲁郡士家豪族玩弄于鼓掌之间! 羊氏美玉虽然久负盛名,但今日一见后,杜升心中除了感慨之外竟还没来由地浮现出一丝恐怖之意,继而立刻明白了羊珏明明出身高门厚望却不愿直接往彭城去投褚裒的原因。 这等少年英豪如何甘心屈居人下,天下又有几人能为其主?! 别说是如今彭城的褚裒,就连建康的司马氏恐怕也... 而羊珏也没工夫搭理其他人心中所想,只是伸手指向了辕门外早让人准备好的一堆巨石。 按理来说选拔行伍怎么也要比比箭术,或者看能拉开几石强弓,最不济也要比比厮杀,但就眼前的这群即便吃了两顿饱饭也跟散兵游勇没什么区别的乡兵来说,这些东西都是徒劳而已,还不如直接比比力气。 战国时期的魏武卒选拔标准是必须能拉开十二石强弓,还要能全副武装一日内急行军三百里,宋朝时的重装步兵光步人甲就有八十八斤,最轻的也有五十四斤,而明末郑成功的铁人军一身装备也在八十斤以上,选拔标准便是能抱着两百斤的巨石行走超过十米。 因此对于这些昨天还在饿肚子的乡兵来说,羊珏能想到最简单却又最有效的方式便是搬起重量不等的巨石比拼力气。 而且这本就是羊珏为了收拢人心、加强对这支军队控制的一种手段而已,具体的选拔方式他其实并不是很上心,真正上了战场这支军队也不可能当主力,能号令严明地打打配合,羊珏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于是他身边的羊兆担任选拔总兵官,贾活手下的骑兵们脱了甲胄站在一边当监理和裁判,偌大校场之上一时热火朝天,号令呼喊声此起彼伏,竟是自鲁郡兵祸再起甚至沦为羯赵之手后难得的热烈蓬勃场面,不一会儿便吸引了不少百姓围观,甚至有人主动要求参军。 “伏击之战,人员在精不在多,多了反而有溃乱危险,何况军粮难以为继。” 羊珏走下将台,在校场中缓缓踱步,一边视察一边朝着身边的贾活说道: “好不容易在鲁郡站稳了脚跟,又军心可用,哪能再让一些不明不白的人混进来增加风险?” 贾活点头称是,对羊珏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勇武过人、又颇有谋略,如今更是几乎没用什么成本便打造出了一支狂热拥戴主将的军队。 也怪不得羊氏离彭城那么远都要举兵响应,家里出了一位如此英雄的少年,确实不能埋没在草野之间啊。 贾活正兀自感叹,辕门外却飞驰来了一名身穿羊氏族兵衣甲的骑士,来到羊珏面前翻身下拜: “少郎主,卫先生及本族两千人并辎重器具已赶至城外!” “来的这么快!” 羊珏大喜! 相比这帮为了都伯之位正举石举得面红耳赤的鲁郡乡兵,卫淳率领赶来的两千族兵才是羊珏赖以依仗的心腹与核心! 原本以为至少明天才能到达,没想到今天就已经来了! 心情舒畅的羊珏立刻快步迎向辕门外,迫不及待地想看到传说中的八牛弩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卫淳却带来了一个让他瞬间如坠冰窟的消息: 还没到自己跟彭城约好的时间,晋军便已经败了! 第39章 乞活军!(周二求追读!!) “废物!真是废物!!” 中军帐外的校场上,乡兵们正举石、比拼得热火朝天,帐内却传来羊珏暴怒的骂声。 众人更是阴沉着脸色低头不语,沉闷的气氛仿佛一片乌云笼罩在众人心头。 风尘仆仆赶来的卫淳卫文义朝着羊珏身后的羊兆无奈苦笑了一声。 晋军败了,败得出人意料却又不出所料。 羊珏在抵达鲁郡时便立刻给褚裒写了信,不仅将自己记忆中羯赵李农骑兵的动向事无巨细地告知了对方,为了引起对方的重视还特地用上了父亲交给自己的先祖羊祜的晋钜平县侯印。 不仅如此,羊珏为了防止因为自己的到来而煽动了历史蝴蝶翅膀,造成局势有所改变,还特地叮嘱对方无论什么时候一定要小心骤然接战或被对方小股骑兵突袭。 因为不管是多么小的战役,只要晋军跟赵军交手,便是足够定鼎青兖徐三州的重要战役! 李农两万骑兵没有前应,没有后援,就这么一头撞进了遍地百姓起事、满是烽火狼烟的三州腹地之内,一旦受挫便要面对一场根本处理不了的士气如虹的群众战争,败回河北已是板上钉钉的事。 而晋军更不必说了,其北伐的重心本就在南不在北,将无战意兵无锐气,一旦首战失败便会立刻退回淮水以南,而北地形势大好的百姓起义也将就此成为无根浮萍,只等李农各个击破便是。 也因此羊珏对于接下来的战斗做足了准备,甚至冒着得罪本州士族的风险斩杀了唐能、分化了鲁郡各豪族。 如今形势一片大好之下,晋军竟然还是败了! 原来因为自己在泰山郡做的诸多布置,终于还是煽动了那一片蝴蝶翅膀——羊兴、夏侯霸各引十数万百姓南下,声势浩大,李农心中担忧他们会跟彭城褚裒连成一片,届时局势难以收拾,便将大部骑兵横在了彭城以北,只令四千骑北上寻找战机,伺机重挫晋军及北地百姓士气。 于是依旧是历史上的王龛、李迈二人率领三千兵北上,却提前在兖徐二州的交界处遭遇了比原先历史上少了整整五倍的敌人。 依旧是全军覆没! 而褚裒听说二人大败,又望见城外骑兵烟尘遮天蔽日,立刻发布一条与历史上一模一样的军令: 弃城! 北地数十万南投晋军的百姓,三州翘首以盼王师的汉民,依旧成了弃子! 羊珏仰天长叹一声。 果然,别人信不过,东晋更信不过。 万事只能靠自己! “阿郎!” 卫淳看他一脸阴沉模样皱眉不语,最终也只好站出来劝道: “羯赵司空李农来势汹汹,其麾下乞活贼又向来骁勇善战,我等只怕不是敌手。 当务之急,应立刻传信郎主,或回身固守泰山郡,或绕鲁郡往淮南广陵去!否则再走上几天,郎主便会直接撞上正以逸待劳的李农骑兵,到时数十万百姓连同我泰山乡兵恐怕都要遭了贼人毒手了!” “晚了!” 羊珏猛然站起,一边微微低头沉思一边在帐中来回踱步,脑海中各种念头急转: “李农急于回师邺城援助石闵,不可能在徐州久待,即便要镇压起义也只会挑选最醒目者全部斩杀,以起到威慑作用。 如今褚裒一退,最醒目者无过于北地南下的数十万流民,即便父亲再怎么绕道不肯与之正面相对,也不可能躲得过有心制造一场屠杀的李农!” 众人对望一眼,虽然不知道羊珏从哪里得出了个李农急于回师的结论,但对其在接下来打算采取的手段却是认可无疑。 三州之地响应晋军北伐的百姓太多了,又遍地是具备相当军事作用的坞堡,想要靠着区区两万人彻底镇压北地的沸腾民意,除非集中制造出一场惨绝人寰的大屠杀,否则根本无法威慑如今的局面。 因此如今的羊兴与夏侯盛,怕是已经被那李农给盯上了! “不,还有机会...还有机会...” 羊珏闭上眼,仰天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像是在对众人说又像是在喃喃自语: “几十万百姓即便赤手空拳、毫无战力,但如今有了父亲和夏侯叔父的指挥也能令那李农多少忌惮几分,必不可能主动求战...所以他在等,在等这些百姓进退失据陷入混乱,等这支数十万的流民军自行崩溃...所以此刻的李农,一定还在彭城等着!” 羊珏猛然睁眼,侧头看向身后卫淳:“晋军战败之地,距离鲁郡有多远?” “快马只需要一天!” 卫淳斩钉截铁说道。 “父亲得知消息需要多久?” 卫淳苦笑一声:“我得到消息便立刻打发信使北上了,但至少还要半天才能告知郎主知晓!” “半天...也就是说今天晚上父亲就会得到消息,继而立刻调整南下动作;流民方向改变,传到彭城李农那里也要一天半...也就是说,明天还有一天机会!” 羊珏抬起头来,眼中精光闪烁: “只要在明天...最晚后天上午之前,将李农的注意力从父亲那里转移到鲁郡这里,就能为他们争取一点时间,和一丝腾挪余地...若能借着鲁郡坚城直接击败李农,褚裒留下的这个死局就还有回转的余地!” 众人面面相觑。 仅靠他们这两千人,外加城里刚刚吃饱一天饭、甚至还不完全知晓底细的乡兵,就想击败李农? 他麾下的两万骑兵可都是北地人人谈之色变的乞活军! 不知来路,没有去处。 前途凶险便只能死中求活,最终置于死地而后生的乞活军! 连当年立志收复中原的祖逖祖车骑都曾败在这支军队手上! 真以为褚裒是被一场小败就给吓回江左的? 他真正怕的是这支军队! 连如今他率领北伐的京口军队,乃至后来北府军的前身,都是这支军队因为陈川之叛而流往江左的一部分! “阿郎!” 羊占武闪身出列,神色严肃道: “阿郎莫要忘记,城中本就是因为王师北伐才团结在一起的;如今晋军败了,人心浮动之下鲁郡是否还能依靠尚且不谈,对那孙、谭两家来说如今却是难得翻盘的良机! 我们现在应该考虑的不是如何击败乞活贼,而是在当前形势变化莫测的情况下如何先保全自己!” xs7.com 第40章 变故 “哈哈哈哈哈哈!王师败了,王师败了!” 晋军在荒野之中全军覆没的消息根本瞒不住,很快便传遍了整个徐州并飞速朝着兖州、青州传去,给群情激昂之下响应王师北伐的百姓当头浇了一盆冷水。 而褚裒的火速退兵更是让人们一脸茫然、不知所措。 聪明的立刻开始变换城头大王旗,仔细观察着当前的微妙局势,随时准备找机会给羯赵卷土重来时献上一份重礼,以求在接下来的残酷镇压中保全自己。 而鲁郡城外的孙氏坞堡内,接到消息的孙氏家主孙定瞬间仰天大笑,继而脸色渐渐阴沉、咬牙切齿: “羊氏子!你的报应来了!我鲁郡的乡兵尽被你掌握又如何?没想到吧,上天给了我孙定第二次机会!还有那个林恭...” “郎主!” 门外小心伺立了一个僮仆,朝他禀告道:“谭家主派人递上拜帖求见...” “哈哈哈!志山兄上门拜访哪还需要什么拜贴?直接领进来便是!” 孙定意气风发,往前厅见了同样一脸喜色的谭弥,阴恻恻说道: “志山兄,你我的机会来了!拜那羊氏子所赐,如今唐能已死,杜升囿于城中,林恭那老狗又公然叛我乡里,偌大鲁郡就摆在面前唾手可得!” “我正有此意!” 谭弥恨恨道:“那林恭实在太过分!其子侄公然为羊氏引路不说,还被羊氏收买,不仅将我等在帐中之议忘得一干二净,昨日竟然还敢将我等扫地出门!不杀此人,我谭某实在咽不下这口恶气!” 孙定感同身受地点了点头,同样一脸杀机。 那天羊珏走后,谭孙二人立刻登门拜访,旁敲侧击地询问羊氏为林恭送来了什么东西,林恭却始终闭口不言。继续说起如何对付羊珏,林恭更是开始顾左右而言他,明摆着不再跟两人一条心。 孙定愤怒之下,要求他立刻认清局势,不要中了羊珏奸计,没想到林恭竟然还面色不愉,立刻端茶送客! 气得两人回来后又是震怒又是绝望,浑浑噩噩过了一夜还没想好接下来要怎么办,晋军战败的消息便已经传来了! “那羊珏倒是有几分胆量,得知消息后立刻公布全城,还说什么要以泰山之姓守鲁郡乡土,决心与鲁郡共存亡,欲逃者从速离城便是,居然还说要给赵军下战书...孩童意气,当真可笑!” 谭弥满脸嘲讽地说道。 孙定一愣:“竟有此事?那城中如今情况如何?” “还能如何?吃了他两顿饱饭,许多人又蒙他拔了出身,连杜升也在城中响应,说是让众人自行离去但城门都有兵士把守,即便大门洞开敢离去者又有几人?可怜我大好乡民,竟要为那羊氏的目光短浅陪葬!” 说着,谭弥左右看了一眼,俯身过来小声说道:“也正因为如此,乡兵中几位都伯都没有离去,又不肯跟那些泥腿子出身的都伯混在一起,如今形势使然,便都起了他想...” 孙定大喜:“竟有此事?” “那是自然!这城池乃我鲁郡乡土,不是他羊氏乡土!他说的好听,想与城池共存亡,可问问左右鲁郡世族,谁又愿意跟他一起赴死?” 谭弥冷哼一声,接着小声说道:“此天赐良机,不可错过!我已经派人往城中确认消息,一旦属实你我便立刻调起族兵乘黑前往鲁郡,只等城内举火为号,便立刻...” 说着,右手竖直伸出,朝下做了个劈斩的动作! 孙定狞笑道: “正该用羊氏高门的鲜血,洗清你我青云直上的长梯! 事成之后,我还要亲自斩下那林恭的狗头!” ... 就在晋军战败、王师退军的消息传至鲁郡,一时引得人心浮动、暗流汹涌的同时,距离鲁郡近百里之外的徐兖交界的一处战场内,打着赵国旗号的骑兵正有些无聊地打扫着脚下的战场。 四千骑兵对上三千步卒,对方又是毫无战心,这场战斗根本就没什么可说道的地方,骑兵只冲了一趟晋军便溃了。 接下来便是追杀逃卒、打扫战场。 虽然这支组建于流民出没的京口重镇的军队身上也没什么好东西,但对于向来一穷二白的乞活军来说只要是扒得下来的都会扔在马上带走。 只是这打扫战场的时间也实在太长了点。 一名骑兵下马后抬头无奈地看了一眼不远处高坡上站着的一名骑士,低下头将脚边的尸体随脚给踢到了沟里。 没事干,那就顺手把你给埋了吧,往上数两代说不定还是一起从并州逃出来乞活的兄弟。 而另一边,一骑飞驰上山,马上骑士脸上隐有怒色,朝着身前一人冷声说道: “付郎将!早上击溃敌军,怎么打扫战场要打扫这么长时间,难不成郎将今晚还想留在这过夜吗?!” 前面的骑士身材魁梧,说话时闷声闷气,回答时更听不出一丝感情波动: “不成吗?” “你!” 身后骑士一时气急,却又无可奈何:“付郎将,大司空让我们寻找战机...” “晋军败了,褚裒退了,三州已然重归赵国。哪还有什么战机?” 付郎将始终没回头看一眼,只是望着坡下战场,语气依然沉闷。 “褚裒退了,北边不还有几十万的流民?” 身后人强压着火气,尽量维持语气平缓劝道: “当务之急,是立刻平定河南动乱,好回身去援助武兴公!付郎将,不要再浪费时间了,应该立刻率军北上...” “北上将那些手无寸铁的同胞全部杀了,是吧?” 被称作付郎将的骑士终于冷冷回头。 乱发披散肩上,短髯杂乱无章,俨然是自己用刀剑割断。 面目沧桑,双目泛白,一副凶狠模样: “午帅死前说的那句话你全忘了,是吧?” 身后骑士闻言一怔,默然片刻后才终于出声说道: “我只知道如今的乞活帅是大司空!” 付郎将闻言嗤笑一声: “大司空?...所以你现在连赤帅也忘了,是吧?” “...是是是,是你吗个头!” 身后骑士终于怒了: “付忠!老子没空跟你在这说这些!要么立刻率军北上游弋流民之外,要么立刻回大司空身边!你这个郎将还踏马是老子求爷爷告奶奶给伱求来的,你现在跟我摆谱??信不信老子...” “葛雍!看在咱们的父辈一起从并州乞活到豫州、咱俩又一起长大的情谊上,你告诉我...” 付郎将转过头,双眸通红地盯着他,须发皆张,一字一句道: “午帅死前,说了什么?!说不出来别怪老子现在就跟你翻脸!” 葛雍猛地闭眼深吸了一口气,紧握剑柄的右手上青筋暴起。 但最终他还是强压火气,同样一字一句道: “宁、死、勿、事、胡!” 第41章 各有心思 “原来你还记得。” 付郎将望着他一脸愤懑的模样,突然笑出了声,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又转过头去缓缓说道: “兄弟,你知道我也不是什么好人,该杀人的时候管他汉人胡人咱一次也没慢过。当初午帅临死前说勿事胡,咱现在不也是没听么? 是,当时年纪小,什么都不懂,被大潮携裹着就从浚仪到了广宗。但如今腿长在自己身上,我要想走难道还走不了?说到底,还是辜负了午帅的话,我自然也资格埋怨你什么...” 葛雍大怒:“那你问我这些作甚?岂不是在消遣我?!” “你知道我不是那样的人。” 付郎将摇了摇头:“只是那天奉大司空之命出城往河南而来的时候,我似有所感,突然回头看了一眼,结果就看到赤帅独自一人站在城楼上看着我们出城...兄弟,赤帅今年已是不惑,再过些年,恐怕连马都骑不了了...” 葛雍也沉默了。 午帅,即陈午,永嘉年末率乞活军来到豫州浚仪就食,曾与羯赵石勒大战于蓬关。 永嘉大乱,中夏残荒,陈午占据浚仪近十年为司马氏外围,受晋册封振武将军、陈留内史,死前留幼子赤特,并告诫众人宁死不可事胡。 只是当时陈赤特年幼,众人推选陈午从父陈川扶持幼帅,没曾想陈川先是因为麾下对祖逖赞不绝口而立刻将其杀死、提兵相攻其部,又在纵兵劫掠豫州时被祖逖拦住击败,竟然一气之下投了羯赵。 “我知道你们也不想就这么下去,所以当初司空孤身逃来广宗的时候你们甘愿奉其为主...但是兄弟,赤帅已经长大了,川帅也早就死了,咱们该听他的才是!” 付忠转过头,痛心疾首地望着他: “咱们是乞活,不是乞权!若为了口吃的让我去杀人,别说是二十万流民,就是四十万我也下得了手! 但是为了争权而大开杀戒,咱们跟当年祸乱中原的司马贼又有什么区别?就这么杀下去,你我将来都会遭报应的!” 葛雍张了张嘴,有心要反驳他什么,却最终什么话都没有说出来。 偌大战场仿佛瞬间安静,只余风声猎猎。 “那你说,咱们怎么办?” 过了半晌,葛雍才苦笑着再次开口: “局面已经这样了,你我还能如何?不事胡,事晋?你看看眼前这些死去的晋军,说不准其父辈当年都是我乞活军的好汉!而这就是事晋的下场! 事到如今,我们也只能寄希望于司空...否则若司空和武兴公输了,你我可能连在羯赵做人的机会都没有了!” “是啊...毕竟无论怎么说,司空和武兴公都是汉人,真说起来武兴公也算是我乞活军中出来的人...不支持他,我们还能支持谁?” 付忠悠悠开口,仰天长叹一声: “我不是不愿听司空号令,只是不愿在非迫不得已的情况下对我自己的同胞下手。如今司空在羯赵国内也算位极人臣,眼下更是手握大军,却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到吗? 这些流民百姓都是来自河北,说不得里边就有我乞活军思南之旧部...难道午帅一死,咱们就非得自相残杀不可吗?! 我们这些卑贱之人,就想好好活下去,就偏偏没有一条路可走吗!!” 付忠声音愤恨,状若疯虎。 葛雍同样无话可说,最终只能低头长叹。 路在何方,路在何方。 不敢去想。想得多了,就连脚下的路也走不了了。 “郎将!” 正这时,突然一名骑士从战场驰上山坡,朝着两人抱拳说道: “刚刚有兄弟从一名身穿精甲之人身上搜出了一封书信!” “拿去给葛参军看,本将不识字!” 付忠连头都没回。 葛雍也是娴熟接过,展开扫了两眼轻咦了一声: “怪不得这支晋军怎么脱离坚城只往北行去...竟是打算去鲁郡接应起事的百姓...” 付忠闻言,嗤笑一声: “起事还用接应?那这事八成也起不了...说下去啊,怎么不说了?” 他疑惑转头看去,却见葛雍睁大了双眼,望着手中文书一脸不可置信的模样,读完之后更是抬头喃喃自语:“竟然被人如此算计...当真是好险! 若不是那天司空临时改了主意,这支晋军又如此不堪一击...要真按照原先的计划走下去,只怕到时葬身河南的不仅是伱我,连司空都有危险了!” 说完抬起头来,将这封羊珏寄往褚裒军中的信件内容,尤其为了伏击李农而做出的精密安排都一一说与付忠听了,使得后者也是一脸凝重,皱眉说道: “那鲁郡...竟还有此心思缜密的人物?钜平县候又是哪位,为何从来都没有听说过?” 但说完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朗声一阵大笑: “正愁没有去处,立刻就有人送上门来了!钜平县侯?这岂不比那什么流民百姓有说头多了,我往他处去便也不算违抗军令!即便将来到了司空面前,我也能交代一二! 鸣金!莫要去管什么北地流民了,即刻朝鲁郡出发! 司空想要屠杀河北百姓,我付忠管不着他;但若想让我付忠动手,某还没饿到那个份上!” 一瞬间,早就等得不耐烦的众骑士立刻欢呼雀跃着翻身上马,在付忠的带领下朝着北边疾驰而去! 站在原地的葛雍怔怔半晌,最终叹气一声,也只好策马跟上。 而此时的鲁郡城中,已是一片混乱。 无数本来为响应王师北伐而聚集城中的士家豪族见大军已败,又生怕将来羯赵报复,便立刻选择出城或逃往坞堡继续自守,或干脆直接率领族人南下,渡淮河前往广陵、京口。 在经过最初的无人敢出城之后,这些人的求生欲望最终胜过了对羊氏高门的敬畏,一时间车马如流从四门蜂涌而出,各自逃散。 只剩下一些流民百姓本就没有多少牵挂,如今又无处可去,在见到羊珏如此决然誓要代其守卫乡土时亦感动不已,干脆留下来随羊氏一起守城。 其中便包括那支一直被羊珏善待,又重新简拔了都伯将官的乡民新兵。 过了晌午,由林氏家主林恭安排进乡兵中的另一名族中子侄林茂,正按照羊珏的意思带领麾下伍什巡视城内,走到一处僻静巷道时突然内急,便招呼其余人先走,自己找了个角落脱裤子放水。 可没等他轻松完毕,背后便突然传来一个阴恻恻的声音: “这不是咱鲁郡的好乡人,堂堂都伯林茂么?怎么,你林家得了他羊氏那么多好处,你那族兄林秀又是亲自给他骑兵领路、掠我乡人... 他堂堂羊氏,就没赏你个虎子(夜壶)用用,还得让咱们林都伯亲自出来找地方方便??” 第42章 策反 林茂连头都没回: “万岷,某就知道你这厮喜欢这点骚味,刚揭开裤子时就知道你要来!怎么,没跟着你那刚娶过门的小娘子一起跑了? 就这么死在这,你家里为了让你当上都伯的一番工夫岂不是白费了?” “你居然还很得意?” 巷落阴影中,走出一名身穿整齐装束的男子,眼神不善地盯着林茂: “跟那群泥腿子在一起呆的时间长了,你是不是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 就算那羊氏子抬举你,别人也忘不了你曾经跟一群泥腿子出身的都伯站在一起!就非要让子孙后代都跟着你抬不起头,让祖宗先辈都跟着蒙羞吗?” “就来跟我说这个?” 林茂咧嘴一笑,双手麻利地整理衣衫: “先不说我只是林家的偏房子弟,如今就连我林氏家主都已经投了羊氏,那比我多少尊贵几分的族兄也为羊氏带过路...他们都不在乎子孙后代、祖宗先辈,用得着我去操心这种事? 行了,没什么事我就继续去巡城了。那羊氏子倒是好说话,可他身后那汉子就不成了,看谁都是一副要生撕了的模样。” “你倒是听话。” 被唤作万岷的男子嘴角浮现一丝嘲讽,等林茂与自己擦身而过后又突然开口说道: “林氏家主投了羊氏,自有他的好处;你那族兄出卖乡人,为羊氏带路,自然也能得几口羹汤...可伱呢?身为林氏子,除了背上出卖乡党的名头,你还能得到什么? 就像现在,你那族兄正被留在帐中当作他羊氏的亲兵一样对待,而你,只能在乡里城池中到处转悠,冷不防就碰见了哪个想为唐氏报仇的忠贞乡人,将你的头颅一割...你又能去何处说理?” 林茂猛然站住脚步,皱眉转过头来,眼神阴郁: “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说的已经很清楚了。我万家好歹也是大族出身,虽然比不过他羊氏高门,但也不是随便哪些泥腿子就能跟某站在一起的...” 万岷转身走到他身前,紧盯着他的双眼,缓缓说道: “而现在,晋军大败,赵军即将赶来,羊氏却要拉着全城人一起为他陪葬...我能想到你的唯一死法,就是作为他羊氏党羽被羯赵夷族! 等着看吧,现在吃肉的时候没你的份,将来弃市时你林家上下一个都跑不掉!” 林茂紧紧盯着他,喉头滚动: “...你既不肯走,等羯赵归来不也是个死字?大家都是一条舟上的人,现在说这些东西有什么用?!” “谁跟你是一条舟上的人?” 万岷望着他,眼中满是嘲讽冷笑: “我说过了,我万家跟你林氏不一样。你能跟那些泥腿子站在一起,我不能。你林家人为了一点好处就叛离乡人,我不会。我留下不走,就是不愿意看着自己的乡人跟着他羊氏一起走上末路!” 说着,他看着眼中已然开始心乱几分的林茂,咧开嘴笑笑,拍了拍他的肩膀: “林世兄,你说说你。明明什么事都没干,现在却要每日跟一群泥腿子平起平坐,还要负着背叛乡人的恶名,跟着他们一起去死后被乡人千载唾骂...你说你图什么啊?我若是你,怕是直接从他林家坞堡搬出去,从此不相往来、另立林氏了!” 林茂嘴角嗫喏几分,似乎有心反驳却不知言语,说出的话更是透着一丝色厉内荏: “另立林氏,你说的轻巧!我林家好歹也是百年大族,你说另立就另立...” “百年大族,那也是寒门!” 万岷打断了他的话,压下声音循循善诱: “我算什么东西,说另立就另立?就连他羊氏难道就有这个本领?但是林世兄,你别忘了,这次率领赵军前来的,可是赵廷诸公之一的司空... 你把他羊氏子的人头献上之后,全城乡人便能得以幸免,你身上叛乡污名也能得以洗清,林氏从此还要看你的脸色...林世兄,这哪一条,不比跟着他羊氏白白去死要强?” 林茂微微低头,视线不停胡乱打量,心跳更仿佛一声快过一声,在这僻静的巷落中似乎清晰可闻。 半晌过后,他如同做出了什么重大决定,终于闭上眼睛长吸了一口气,又低声幽幽吐出: “接着说吧。” 万岷大喜,急忙凑近了揽住他的胳膊,急切而又小声问道: “我听说那羊氏子不自量力,竟打算出城与赵军决战于野,其麾下六百骑兵正欲出城巡视地形,并收拢流民坚壁清野...可有此事??” 林茂沉默片刻,缓缓点头:“有。再有一个时辰,骑兵就会出城,日落之前赶回。他羊氏的两千战兵也会散往城上巡视城墙,刚刚被他拨了出身的都伯也各自率军在城中镇守秩序...” “那岂不是说明羊氏子身边已没了多少可用之人,只需我们齐冲进去便能将其拿下?” 万岷激动得声音中仿佛都带着一丝颤抖:“林世兄,这话可做不了假,不然到时候有乡人追究起来,你早晚都要被...” “真与假,你只需要等会便能知道了。” 林茂轻轻摇头,迟疑片刻后还是开口说道: “还有...我听族兄说,那羊氏子今天不在校场,等骑兵出城之后会前往那唐氏住处...” “你看看,那羊氏嘴上说着要替我乡人照料家人,只忍了这点时间便要去淫人妻小!我等又如何能放过他!” 万岷咧开嘴低笑几声,激动万分地抱着林茂的胳膊说道:“只兄这一个消息,便抵过千军万马!来日向赵廷献上羊氏子首级,便记兄首功!” 林茂似乎也有些激动,与万岷相视一笑,重重点头: “那林某此功,便全赖兄弟了!” “好说,好说!我就这派人传讯城外两位家主,请他们各率族兵准备进城!哈哈哈!” ... “贾平山已经带麾下骑兵出城了。” 在唐氏曾经占据的那处士家别苑中,卫淳快步赶来,朝坐在堂中的羊珏微微一礼,却又忧心仲仲地问道: “阿郎难道当真想在城外与羯赵决一死战?为何不依托坚城固守?” “守得了一时,守不了一世。若不能将这支羯赵骑兵整个屠灭,便不会引起李农的注意,父亲身侧之危非但不能解,你我此刻固守在此也就没了意义。” 羊珏摇了摇头,不再管一脸若有所思神色的卫淳,而是看向了堂中。 唐氏妻高氏带着唐能年方七八岁的儿子唐默,与刚刚及芨的女儿唐文佩正满脸惊慌之色地站在那里,丝毫不敢抬头。 第43章 可恨我么 却说那日骑兵押送着唐氏物资进城之后,留在这处院中的唐氏之人便知道唐氏连最后的依靠坞堡也没有了,便纷纷抢夺了值钱物什离去。 毕竟羊珏是说要替唐能照顾好妻小,但这个范围却连唐能的侍妾都不包含在内,于是他们索性勾搭了部曲下人逃走,羊珏也懒得管。 只唐氏剩下的一家三口被扣了下来,不能走也不敢走。 “不要紧张。我既说了要善待你等,便不会出尔反尔。” 羊珏说着,转向被两女紧紧抱在中间的少年唐墨,突然笑道: “你父亲是我亲手下令所杀,可恨我么?” “不恨!我们不恨!” 唐默尚未说话,高氏便急忙抢先说道: “愚夫不通礼数,不遵军令,被公子明正典刑,毫不冤枉!我们不恨!” 羊珏却是面带笑意,看着被两人护在中间的唐氏少年,抿着嘴唇低头倔强不语。 高氏扳着他的肩膀,语带哭腔: “阿奴,快说,你心中没有恨意!” 可少年却仿佛上了劲,任由自己母亲如何面带哭腔地摇晃自己,就是不肯抬头出声。 “公子,请公子遵从诺言,饶过幼弟,等他将来知晓了道理,自然理解了公子苦心!” 旁边的姐姐唐文佩深知弟弟脾气,如今见他倔犟发作,又恐惹恼了羊珏,急忙跪倒在地哭诉: “妾弟年幼无知,只求公子能大发善心,只择一冷居之处打发便可,将来母亲教导之后自由他亲自向公子陈述今日罪过! 妾虽不才,自幼也曾以貌闻名乡里,愿为公子从此侍奉枕席,只求公子能高抬贵手饶过我唐氏最后一名男丁,妾万死亦不足为报...” “这又是做什么...” 羊珏叹了口气,有些惆怅地侧头揉了揉太阳穴: “本公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说了要善待你们便不会找由头杀人。你恨我又如何,我堂堂羊氏,难道还怕人嫉恨不成? 何况今日之后,你我便没了相见的可能,有什么话不妨今日说开,省得将来落下心病。至于到那时候,你愿意恨还是愿意不恨,都随你的便。” 话音落下,唐氏少年终于抬头,双目通红,在母女二人惊恐万分的眼神中愤然说道: “我父罪不至死!” “军令如山!” 羊珏淡淡说道: “升帐聚兵,三鼓不至当斩乃是常例,念在初犯的份上我只斩了你父亲已经是格外开恩了。” “你非朝廷将官!” “但我出身泰山羊氏!根据九品官人法,我羊氏自有权力,亦有义务聚兖州士民响应王师、驱逐羯虏!我斩你父,名正言顺!” “你!” 少年脸色涨得通红: “那伱也是出自泰山!高门又如何,凭什么你能随意斩杀鲁郡士民?!” “闭嘴!” 高氏已经吓傻了,唐文佩跪在前面,回头怒喝一声,带着哭腔说道: “你自己想找死也就算了,唐氏的根也不要了吗?!若从此唐氏香火断绝,你就算死了又有何面目去见父亲!” 唐默咬着牙不说话。 羊珏倒是不悦地看了唐文佩一眼:“我与你弟弟在这说的好好的,你又胡乱插什么嘴!” 说着,又望向唐默说道:“既如此,门第之事我暂且不提,将来你自会明白你我身份差距。 我只问你:如今王师已败,羯赵正朝着鲁郡杀来,就凭你父亲原先的手段,你觉得他能守得住你鲁郡的乡土,护得了鲁郡的乡民?还是打算等羯赵来了,直接投降?” “谁要投降奴贼!” 少年大声喊道:“以往鲁郡虽然沦陷贼手,但我唐氏固守坞堡,也从来不曾事胡!奴贼来了,自有手段庇护乡民!” “如何庇护?” 羊珏似笑非笑:“别忘了,你唐家可是往彭城请邀王师的士族之首。羯赵以往懒得跟你们这些坞主计较,现在要循拿党首威慑乡民,哪肯放过你们?到时候别说护佑乡民了,光凭城里的这点散兵游勇,你唐氏又如何自保?” “唐氏为何不能自保!” 少年依旧一脸倔强:“凭什么你泰山人能对抗羯奴,我鲁人便不能了?!城中尚有乡兵一千余,更有百姓数百户,足可一战! 就算无法对抗羯奴,但无非一死而已,我鲁郡乡人也决不可能做出那降胡之事...” 话未说完,便突然听到院外一阵喧哗之声,似有无数兵甲围拢而来,更有一个声音在外围大喊,传至堂中清晰可闻: “羊氏逆贼!尔身为泰山高门,寸功未立,赵室垂悯,准食乡里!你却无端举兵、祸延他郡!今日我鲁人高举义师,特来擒你往邺都献首去也! 速速出降,尚有一条活路!否则刀斧加身,莫念我孙培康不念旧情!” 竟是孙氏家主孙定亲自前来! “来的这么快,竟然如此心急?” 羊珏微微一笑,转头看向场中唐默。 少年脸上早已没了刚刚倔强表情,反倒是青一阵白一阵,呆立当场,哑口无言。 眼见羊珏望来竟然不敢再与他对视,视线胡乱看向别处。 “这位孙家主啊,还真是不肯安定的主。” 羊珏长叹了一声,起身说道:“走吧,咱们去见这位孙家主最后一面!” 羊兆浑身披挂,低头受命,脸上已经是杀机盎然。 “你也一起去。看看你的乡人、你父亲的党羽究竟能不能一起共事。” 羊珏望向一脸尴尬的少年,似笑非笑: “到了那时候,你再自己分辨你父亲此罪到底该不该死。” 说着,大踏步走出堂外,发现孙定与谭氏家主谭弥已经率人越过了大门来到了院中,身后跟着的数百人中为首者赫然是当初被自己留下的几个都伯。 眼见羊珏只带着寥寥几人走了出来,孙定抚掌大笑: “羊氏子!没想到吧,你也有今天!” “两位家主这是做什么,不觉得有些太失礼了?” 羊珏佯装不解,只是看向众人,脸色渐渐阴沉: “出言不逊!不怕我六百甲骑手中长槊吗?!” “甲骑?那也得能进城才行!” 孙定哈哈大笑道: “终于被我们等到了这次机会!你的甲骑出城不久,城中便有都伯归义,截住了你城上族兵楼梯,放我等进城! 如今赵室大军前来,我郡乡人又岂能为你陪葬?今日便以尔之首级消弭赵军怒火,护我鲁郡百姓!” “孙世叔!” 羊珏阴沉着脸还未说话,身边的唐默倒是突然出口,好奇问道: “您刚刚说要以羊氏之首级,消弭赵军怒火护佑百姓...那若是羊氏没来,王师依旧大败而赵军同样前来...您又打算用什么,消弭赵军怒火呢?” 第44章 偷家 孙定不悦地看了他一眼。 这小子哪壶不开提哪壶。 而这一眼似乎让唐默也有所领悟,重新缩回脑袋不说话了。 倒是让羊珏有几分诧异。 这小子还算有点头脑。 唐氏纵然有许多不好之处,尤其羊珏刚刚来到鲁郡便立刻开始为争权夺利而惺惺作态,羊珏不杀他实在没办法在鲁郡立足,更不可能在如今形势突变的境况下倚靠鲁郡与赵军直接开战。 但无论如何,他唐能至少没降胡,以往也总是固守坞堡,从不事胡。 否则唐默年纪轻轻,也不会有如此决然态度,竟要与奴贼对抗到底。 也就是因为这个,羊珏虽然对唐氏极为酷烈,但心中多少也存了几分歉意,只是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做了也就做了,如今有了眼下的结果羊珏心中更是问心无愧。 但出于这点歉意,他还是来到唐氏,想跟这位唐家剩下的唯一独苗聊聊,若有可能以后将唐氏重新扶上去也就是了。 可他没想到,竟然会赶上这么一出。 唐氏等五家,给彭城递了名字,在羯赵那里也算挂上了号,将来要么战要么逃,再没了别的选择。 但唐氏没别的选择不代表别家也没有选择,至少看孙定这样,明显是选择了第三条路。 只需要简单代入一下便能知道,羊氏没来,城中做主的便是他的父亲唐能,而不管唐能是战是逃甚至是降,选择了第三条路的孙氏为了保全自己手里总要拿出点东西。 没了羊氏这等高门光环加成,到时候孙定手里的筹码可就不好说了。 或许是唐能,或许是唐氏,或许是这一千多乡兵,也或许是那五百余家归义的百姓。 于是刚刚才被打脸一次的唐默心中便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这种现实。 从晋军大败的那一刻起,他的父亲唐能,甚至自己整个家族,便已经是必死之局。 倒是谭弥看出了几分端倪,咳嗽一声说道: “世侄莫要多想!茂竹若在,我等自然团结一心对抗羯奴,无论如何不能使我乡人遭了胡虏毒手!” 但这话说出来恐怕连他自己都不信。 当初这些乡兵是如何饿得面黄肌瘦的,羊珏来后又如何热火朝天军心可用的,大家可都看在眼里。 你既然打算团结一心,怎么那时候一同举事的时候没见你把自家族兵带来?现在说这些,岂不是贻笑大方。 所以唐默抿着嘴唇不说话,只是默默看向场中众人。 其中的很多人他都不是第一次见,却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感到如此陌生。 羊珏同样扫了一圈众人。 除了两位家主之外,剩下人多是乡兵都伯,更有不少熟悉面孔如万岷之流。 林茂自然也在其中。 羊珏缓缓开口:“我待尔等不薄,为何今日如此对我?” “待我等不薄?让我们跟泥腿子们站在一起,也是对我等不薄吗?!” 万岷率先愤愤出声:“不就是仗着羊氏高门羞辱我等,觉得我等跟那些泥腿子没什么两样?!” “你竟然这样想?” 羊珏勾起嘴角笑了笑:“既然如此,那你有没有想过,以你的出身,也配在我校场点兵的时候站在最前面?!” “你!” 万岷开口欲骂,却是一时语塞。 羊氏别的不说,就单指镇南大将军羊祜,他校场点兵之时,身前站孙定这种人恐怕都嫌辱没门第。 何况是他们这种在族中也不怎么受待见的寻常人物,也就比庶民高那么一点点而已。 不然也不会被家里打发出来,执掌乡兵。 “别听他信口雌黄,不过又是邀买人心的把戏而已!” 孙定皱了皱眉,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羊珏脸上虽然满是阴沉之意,但从不曾慌乱半分。 就连他身后站着的几名亲兵,也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用一种极为蔑视的眼神看着自己。 似乎根本不在意身前小主公的安危。 这让他心中生出一丝不详预感,立刻大声喊道: “只要杀了此子献首赵廷,你我各有乡品荣耀...” “孙定!” 羊珏怒喝一声,打断了他的话,双目灼灼直视他的眼睛: “无论你如何看我,那都是你我之争,不关胡人的事!如今你口口声声要将我献首羯赵,却是有些越线了...我只问你一句:孙家主当真,想好了吗?!” 孙定望着这眼神坚定的少年,心中没来由一阵心虚,反应过来后不由得怒骂自己没出息,区区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怕他作甚。 羊氏高门又如何?一刀砍下去也会死,何况这些年青兖徐三州逃亡的士家高族还少了?内里不过都一个样子而已,与他们根本毫无区别! 他冷笑一声:“任你如何狡辩,我孙某今日也只为了乡土安定!” “昔日羯赵为祸乡里的时候,怎么不见伱出来说乡土安定?当年李农掠三州百姓以填幽蓟的时候,怎么不见你出来说乡土安定!” 羊珏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孙定,孙培康!我已经给了你最后一次机会了,既然你自己一味找死,那就别怪我手下不留情了!” 话音落下,屋后同样传来一阵喧乱之声,紧接着兵甲声阵阵,十数名身穿重铠的兵士冲出堂内挡在羊珏身前,将众人严严实实护在身后。 墙上、屋顶瓦片声响,无数身手矫健的弓手在屋顶立定,张弓搭箭,寒芒闪烁指向场中众人。 众人见状自然大惊失色,左右惊慌,骚动不已。 “不要怕!” 孙定大喝一声:“就这么点人,还想拦住我们?一起冲进去,将这羊氏子的人头剁了!” 羊兆口中冷笑,缓缓走出场外,健壮身躯加上一身重甲威慑力极强,仅往那一站便有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感。 院子开阔,站在房上的弓箭手几乎不用瞄准,抬弓便能随意射杀。 可通往堂后的小路却是狭窄无比,十几名武士挡在羊珏身前便已经将其拦了个水泄不通。 更何况羊兆这一身甲胄,恐怕寻常刀剑都伤不了他。 众人面面相觑,竟然都不敢第一个上前。 万岷怒骂一声: “胆小如此,怎成大事!闪开,某第一个上前,尔等跟上便是!” 但还没等他踏前一步,众人身后便又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一名僮仆模样的男子大喊着奋力挤开人群,带着哭腔跪倒在地,抱着孙定的大腿哀嚎道: “主公,不好了!那羊氏骑兵根本就不是去城外探查地形的,只走出了四五里便转了个弯,掉头直奔咱家坞堡去了! 我们本来跟在身后监视,见此情形又跑不过他们胯下战马,无法提前回去报信,便只能先来找主公了!” 第45章 反转 孙定的脸色终于大变! 他们这些在北地艰难求生的家族,赖以生存的不就是自家的坞堡。 如今羊氏数百披甲骑兵已经直奔坞堡而去,到了那时候自己就算杀了羊珏,孙氏在北地也已经成了无根浮萍了! “我...我谭氏如何?” 谭弥颤巍巍地伸出手,一把抓住了那人的肩膀: “你快说!我谭氏如何?!” “属下不知!” 那僮仆一时间痛哭流涕:“只见数百骑兵荡起的烟尘遮天蔽日,哪能看清多少?再说了,这羊氏歹毒,难道就单单放过你谭氏么?!” “羊氏子!你,你好歹毒的心!” 谭弥闻言又气又怒,伸出手指颤巍巍指向羊珏,满腔悲愤: “滥杀我鲁郡乡人、重演唐氏之祸!你...你岂不是太过分了!” “谭家主这话说的我可不爱听了。唐氏除了唐能,我从没有下令杀过一人。相反,我还给奴仆除籍,放他们离去。” 羊珏眼神眯了眯,却是一脸杀气: “但是今日你谭孙两家,那可就说不定了...我过分?两位不妨等等看,后边还有更过分的。” “杀了他!” 孙定抬起头来,眼眸通红: “我们这里几百人,难道还杀不了他这几个人?杀了他,为我乡人报仇!!” “随我来!” 万岷怒吼一声,竟真的孤身向前,手持一柄厚重环首大砍刀冲向羊兆,抬起刀刃竟是要以刀尖直接插进羊兆铠甲的缝隙中! “你还知道动脑子!” 羊兆冷哼一声,不退反进,以手中长刀荡开了万岷刀刃,只用肩膀一撞便将万岷重新撞了回去: “倒是个有几分力气的好汉...奈何从贼!” 咻—— 无数箭矢破空之声响起,屋顶弓手箭如飞蝗,齐齐射住大门,将内外两拨人分离开。 那堵在门口处的众人或有几分骁勇,但奈何人人无甲,被弓箭手就这么居高临下地盯着跟活靶子没什么两样。 瞬间躺满了一地尸体! “进!进!进!” 孙定癫狂大喊,随手抓住身边人就把他朝羊兆身前抛了过去: “就算挤也要把这条路给我挤开!” “羊氏子!” 谭弥站在原地,更是恨得咬牙切齿: “我二人族兵上千,城中更有数百乡兵助我!就算你现在猖狂一时,但早晚都得死!给我冲过去!” “杀!” 果然,大门外杀声震天,一波又一波人仿佛死士般冲了进来,即便屋檐上箭如飞蝗,这群人硬是顶着箭雨闯进院里。 羊兆怒吼一声,直接挥刀将身前冲来的一人头颅斩下,热血喷涌之际却发现自己手中长刀动弹不得,抬眼一看竟是被人死死抱住。 紧接着又是两人直接闯进他身前,竟是如同孙定说的那样,即便手中兵刃不能撼动他身上甲胄分毫,却也要将他硬挤到一边! 小路拥挤,却有人如同蚂蚁般迅速攀上围墙,朝着屋檐上的弓箭手冲去。 弓手无奈,只得掉转箭矢方向,却又让更多人从大门口闯了进来! 眼见羊兆被许多人拼死抱住动弹不得,两名手持大盾的甲士立刻冲上前去将人群撞开,谁料那些人仿佛不怕死一样继续狠狠撞上长盾,任由盾后的两柄长刀将自己身上捅出无数血洞也不肯退后,俨然是要为身后人当作肉盾,继续将这两面大盾挤退! 越来越多的人直接翻墙闯进院里,屋檐上的弓箭手也被越来越近的乡兵逼得不断后退,几乎对院中失去了压制。 谭弥与孙定对视一眼,脸上满是残忍疯狂之意! “羊氏子!今日就拿你,为我死去的族人报仇!” 孙定哈哈大笑,眼中通红血丝,更是盯上了羊珏身边唐氏姐弟: “不识好歹、认贼作父!既然你们顽冥不灵,今日正好送你们一起上路,继续伺候伱那短命的爹!” “你混账!” 唐默稚嫩的脸上满是愤怒,握紧了拳头怒吼道: “孙定!从一开始,你就没安什么好心对不对?!我唐氏久不入鲁郡,你却非要拉着我父亲出头联络王师,所以你早就给自己留下了退路是不是?!” “哈哈哈哈想知道吗?去问你那死去的父亲吧!” 孙定癫狂大笑,继而缓缓严肃了神色,眼神冰冷: “万岷!还在等什么?打开道路,先冲进去拿了羊氏子!” “某晓得!” 万岷一声长啸,越过羊兆猛然撞在那一面大盾上,先是伸手一把握住了盾后探出来的刀刃,紧接着怒吼一声、脚下发力,竟把那持盾的甲士推得节节后退! “草莽间颇多悍勇之士,果然不能小瞧了天下英豪。” 羊珏望着万岷一步又一步沉重却又缓慢推进的步履时,脸上没有半点惊慌失措,却也没有半点得意嘲讽,只是长叹了一声: “大好男儿,为何不去杀贼,偏要折在这里?” “少跟我在这惺惺作态!对于我鲁人来说,你就是贼!” 孙定一声嘶声怒喝: “谁先杀了他,来日向赵军请降某记他首功!” “羯赵肆虐,不见尔出面护佑乡民;王师北伐,不见尔起兵响应!但有一丝机会,便立刻不顾一切地要向胡人讨好邀功!孙定!你才是认贼作父的恶人!” 羊珏同样猛然开口,怒喝一声: “蛇鼠两端、见利忘义,鲁郡有你在此,才是迟早遭遇横祸!谁为我杀了此不义之人?!” “装模作样!” 孙定扬起双手,仰头哈哈大笑: “就算你握有满城兵甲又如何?只这院内百人,便足以杀你!还想杀我?那就来!我看谁能杀得了我!” “我来杀你!” 他话音未落,身后却突然传来一声爆喝。 万岷一愣,听得那熟悉声音后愕然回头,却正见午后才见过的林茂手中长刀闪亮,先是从后背处一刀捅出了孙定胸口,继而拔出刀来走到已被吓傻了的谭弥身侧,寒光闪过便已使其人头落地! 林茂提起手中头颅大喊一声:“孙定、谭弥已死,其余人速速伏诛!” “林茂——!!” 万岷大怒,声音沉闷犹如惊雷,脸色更是扭曲如同恶鬼: “你...你怎敢行此大逆之事!叛了一次乡人不够,你林氏还要再叛第二次吗?!” “你这话对我那族兄说,或许他还会惭愧几分,但我不一样。” 林茂朝着他笑了笑,将手中头颅扔到地上: “好教你知道,我虽然是林氏出身,父辈却是从河北讨饭而来。林氏主见我可怜,收我为林氏子弟僮仆,赐姓为林。长大后又见我壮硕,又特地为我除了奴籍改为部曲,一并送到城里赚个出身... 万世兄,万公子!没想到吧? 你今天在巷中一口一个‘泥腿子’,说的便是我林茂本人!” 第46章 何苦自相残杀! “你——你混账!” 万岷只觉得自己怒吼的声音都带着一丝颤抖。 还没等他转身不顾一切地扑去,便又听到林茂朗声说道: “口口声声说我林氏背叛乡人,我林氏叛谁了?!我族兄为羊氏领路?但唐氏坞内未死一人!我杀了谭孙二人便是叛乡?他们既然率众举事,却眼睁睁看着乡人忍饥挨饿,那时你的乡土之念又在哪里?!” “你闭嘴!” 眼见场中厮杀一时安静下来,万岷心中终于恐惧了起来。 他绝望转头,高呼一声: “两位家主虽死,但羊氏子不会放过我们!只有杀了他,我们才有一丝活路!众乡人,继续进前,杀羊氏子!” 众人面面相觑,无奈之下又见羊珏身边护卫确实不多,便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向前。 可人群虽多,却也早没了刚刚那不顾一切的锐气。 然而一片“吱呀”声音连绵响起,羊珏身后一排房间众多门扇大开。 无数战兵全副武装列成数排,手持长枪、腰挎长刀,脚下的整齐步伐仿佛落在众人心头,一步步犹如惊雷阵阵,让人一时失声,眼中更满是绝望。 “你...不可能,我亲自看过、数过的,你的族兵都在城上,乡兵都散在城里,骑兵都在城外!” 万岷只觉得五雷轰顶,瞬间呆立当场,口中喃喃自语,面如死灰。 “人,贵在自知。” 堂中长叹一声,缓缓走出一个人影,竟是杜氏家主、代长史杜升。 他望着场中已化作尸体的两位家主,摇头说道: “天与弗取,反受其咎;可天不欲与,强取岂不也是自讨灭亡?有羊氏子这等珠玉在前,你我又何必争辉?” 他望向万岷,轻笑一声: “也好与你知晓,上城的根本不是他羊氏族兵。午间羊公子便找过我,让我传信家中族兵扮作流民入城,然后在林家子看守的区域内完成了衣衫调换。我家族兵上城,羊氏族兵却早已潜入宅中... 万氏子,我信你必定仔细数过城中各伍人数。 可你的眼睛若往那些流民身上落个几分,恐怕也能看出几分端倪...可惜,你们这些人,又怎么会低头看那些流民!” 万岷张大嘴巴,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只有一道干涸的嘶哑声音从喉咙深处传出,如同散去了他浑身的精气神,连眼神都变得空洞起来。 “说说吧。” 羊珏望着他,脸上神情始终古井无波,似乎从来没有变化过: “孙、谭二贼是想拿我去找羯奴献媚,换个安全也求个出身。你又是为什么死心塌地地跟着他们杀我?就因为我杀了唐能,而他又有恩与伱?别说什么屠戮乡人的屁话,我不相信。”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话可言?” 万岷苦笑一声,却也渐渐气愤: “我万家是寒门...不,照着九品官人法,我万家连寒门都不是!明明我万家上下二百余口,有才有志者不在少数,却偏偏不能入仕,何况是我这种人! 拿你来为我万家开一道仕途之门,难道有什么错吗?若不是你们这些所谓的名门士族不仅视我等如牛马,还使得我等望不见出头之日,我又怎会起了拿你去献胡贼的念头! 胡贼尚且知道有功者赏,而在你们眼里,我们累死累活便是应该!我为何不能杀你?!” “真是笑话!” 羊珏冷笑一声:“曾也有人觉得天下士族欺压过甚、民不聊生,为了反抗便掀起一场轰轰烈烈的大战,名曰黄巾之乱。 曾也有人不甘永无出头之日,纷纷想尽办法崭露头角,名曰三国英豪! 为什么到了你这,想要反抗出头,就非得去当胡贼的狗?你这个头出的,真的问心无愧?” “你说得轻巧!” 万岷脸色竟然微微涨红: “五胡入关,我等庶民无所依靠,想要活下来不靠着胡人,难道还去靠远在江左的朝廷吗?!” “那你现在得到了吗?!” 羊珏猛然怒喝道:“羯奴也不是没来过,每来一次便是尸横遍野、血流漂橹,那些当初被士家压迫的汉人好过了吗?! 烧杀淫掠,屠城掠地,你现在出头了吗?! 当然,晋自弃中华在先,我也不是要仗着道理对你说教些什么,也没资格要求你做些什么,若你如当初贾使君那样要杀我,我也绝无二话。 可你竟然是要主动向羯赵求荣而杀我,我却万万不能接受!” 一番话竟然说得万岷面红耳赤,转过头去佯装一脸不屑,却是不敢拿眼看他。 羊珏抬起头来,扫了一眼场中。 尸体横陈,血流成河,满地哀嚎。 所有人都停了下来,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地互相打量。 羊珏摇了摇头,脸上满是痛惜之色: “秦始皇蒙恬在时,却匈奴七百余里!胡人不敢南下牧马,士不敢弯弓报怨; 前朝冠军侯霍骠骑在时,破匈奴祭天祖地,使贼失之祁连山,妇孺六畜不得安,匈奴漠南无王庭! 这才过去多少年呐,奴贼的铁骑就已经又在城外了!而我兖州的大好汉家儿郎,却要在此自相残杀吗!” 话音铿锵,掷地有声。 一时间偌大院落中刚刚还打得死去活来的两氏族兵,一个个竟然站在原地面有愧色,不敢抬头。 就连身边唐氏姐弟,都有些惊讶地望着身前的羊珏。 年幼的唐默更是眼中光芒闪动,咬着嘴唇不语。 羊珏深吸了一口气,迈步走下台阶。 “公子!” “阿郎!” 两名持盾族兵急忙挡在身前,羊兆也立刻拦了过来。 羊珏皱了皱眉: “让开!” 几人互望一眼,也只好悻悻闪开,眼神却都紧紧盯着眼前的万岷,谨防他突然暴起伤人。 羊珏却是走到他身前,上下打量了他几眼,突然轻笑出声: “你这个人,嘴上口口声声说着要出头,却又对那些流民百姓满是不屑,一口一个‘泥腿子’...这难道就是你要的公平吗?” 万岷脸上惭愧难当,只是继续倔强地别过脸去不看他。 铮! 羊珏腰间长剑出鞘! 第47章 赌命! 众人大惊望去,却只看见羊珏反手拔出了自己的宝剑,递给了身前的万岷。 万岷本以为他要斩了自己,早已梗着脖子等死。 没想到一把寒光闪烁的长剑递到了自己眼前。 他愣了愣,抬头不解地看向羊珏。 “你不是想要出人头地么?那好,我便给你这个机会。” 羊珏在众人紧张注视中,淡淡说道: “奴贼就在城外!你若能立功,战后本公子替你亲笔往江左报捷! 乱世男儿、千金丈夫,功名只在马上取!为何非要去求贼?!” 万岷骤然睁大双眼,满脸不可置信。 他低下头,微微颤抖着伸出手去接过了那把寒光闪烁的宝剑。 羊兆握紧了手中武器,死死盯着他的双手动作。 却只见他将长剑牢牢握在手中。 羊珏抬头,扫了一样他的身后。 众人眼见如此情况,哪还有反抗之心,左右对视之后却也苦笑一声: “公子大义,我等实在惭愧。今日方知羊氏非但是泰山之郡望,更是我兖州之名族。” 说着,只将手中兵刃横在了自己脖子上,慷慨笑道: “但我等身为两氏族兵,家主更是待我等恩重如山,今日岂能独活?唯将乡人都托付公子身上,贱命罪民,斗胆先祝公子旗开得胜!” 言毕,长剑横划,鲜血喷溅。 院中无数人纷纷自刎倒下。 除了被派去堵截城墙与街巷的族兵,能在这里参与围杀羊珏的无疑都是族中死士。 虽然此刻被羊珏的大义所感动,但自古忠义同样少两全。 不愿背叛家主,却也不忍再对羊珏刀兵相向,便纷纷选择自杀。 只剩下跟随万岷而来的部分人站在原地面面相觑。 羊珏仰头叹息了一声。 即便家主选择背义求荣,依然有无数人愿意追随效忠。 大好男儿不能死在驱逐胡虏的战场上,却无端折在这里。 也不知到底是谁的错。 “有意离去者,自行离去便是。” 羊珏闭上双眼,喃喃自语道: “莫要耽误我在此杀贼,也莫要坏了本公子的心情!” 当晚,随着唐氏林苑内发生的一切迅速在城中扩散开来。 满城喧哗之后,无数百姓包括原先跟着两族起事的乡兵甚至族人却都无一人离开。 除了一些人护着两名家主的尸体返回之外,所有人都老实待在城里,等林氏、杜氏两族拖家带口地来到城里之后又从他们手里取过武器。 安静暮色下,满城回荡着的却尽是滚烫热血。 然后默默地等着赵军的到来。 ... 第二天一早,担任四千骑兵之首的郎将付忠笑着对身边的参军葛雍说,昨晚梦见自己被雷劈了。 “你这杀才,会被雷劈?就该活活溺死在粪坑里!” 葛雍笑骂。 “难说。” 付忠丝毫不以为意,抬头看了一眼头顶沉闷天色,身侧将旗正被狂风吹得猎猎作响。 一骑飞至而来: “郎将,参军!前边就是鲁郡了,昨日他们确实放出话来,要死守坚城对抗我等,还将城外几个坞堡大族都迁进了城里,号称要战至最后一人!” “倒还有几分骨气!” 付忠笑道:“以为坚壁清野便能守得住城池了么?立刻散开队伍驱赶流民,准备攻城!” 那人却摇头:“郎将,城中兵士并未死守城中,而是由一名少年将军率领四千人左右步兵来到城外高坡上列阵,看样子是要在城外迎战了!” “城外?步兵?” 葛雍一愣,跟付忠互相看了一眼,继而放声大笑: “少年意气,果然害人!四千步兵竟要与四千骑兵决战于野!也好,省得折了咱们许多兄弟,到时候再往城里屠城泄愤!走!午间就在城中用饭了!” 四千余骑一阵高声欢呼,继而化作一条洪流,浩浩荡荡地朝着鲁郡奔去! 羊珏率领城中已经算是倾巢而出的四千精壮,早在城外五六里一处极为庞大的高坡上站定。 何谦握紧了手中长槊,低头看了一眼盾兵前的草地。 绿浪翻涌,但他却知道在草被掩护之下已经被羊珏用一种极为奇异的工具挖出了无数孔洞。 密密麻麻犹如蜂窝一般就广布在自己等人阵前。 这种工具挖洞效果极佳,不仅能又快又深地挖出合适尺寸的洞穴,还不破坏周围的泥土构造,在连草带土一起拔出来之后,将土扔到车上运走,只将那带出来的草轻飘飘地覆在上边。 看得何谦心惊不已。 倒真是对付骑兵的利器,他已经能想象到一支骑兵正气势汹汹冲来时,却瞬间人仰马翻的模样了。 只是... 他转头看向站在正中央的羊珏,一脸不解。 步兵在野外与骑兵对敌是大忌,何况还是如此松散的阵型。即便占据了高坡,到时候骑兵冲上两个来回不就整个垮掉了? 陷马坑又如何,被马匹与骑士尸体盖满后,依然挡不住身后的骑兵冲锋! 只将一战之胜负寄托在这种奇淫巧技之上,岂不是太...草率了些? 羊珏却没有心思理会他的想法。 如今这支四千人的战兵中除了有一半是泰山族兵之外,其余两千人只是从乡兵与杜氏、林氏部曲中东拼西凑而成。 仓促进行了半天进退训练之后能有多大效果暂且不说,倒是人人战意高昂、军心可用。 去掉隐藏在城中伺机待动的贾氏六百骑兵之外,这也是自己唯一能依靠的力量了。 毕竟如果不能在城外干脆利落地吃掉这支骑兵,非但无法引来李农,反而会被他们驱赶流民攻城、消耗城中防守力量。 而此刻的他却是令人将刚刚运土的几辆板车都砸断了车轮、胡乱堆在这片高坡顶点,再将一柄精铁长槊牢牢固定在了中央。 看上去如同他们这支军队的标志一般,格外引人注目。 羊兆有些不解,看了一眼这被立得高高的长槊,皱眉问道: “阿郎,何不立起我羊氏或晋字大旗?单插一根长槊在这里做什么?” “做什么?” 羊珏苦笑一声,抬头看向天空。 乌云逐渐浓郁,黑压压仿佛摧城一般低垂。 从昨天起便天色阴沉,今日更是狂风大作,头顶乌云翻滚。 明明是晨起之时却如同暮色降临,一片昏暗! 四千骁勇善战的骑兵,对上四千东拼西凑的步卒,就算有身前这些用来暗算战马的陷马坑,自己一方获胜的机会依然微乎其微。 可偏偏自己又不得不出城与乞活军正面交战! 既然如此,反正都是赌命,干脆趁着老天爷给的这次机会,赌得再大一点! 下一秒,地面微微颤动。 众人抬头望去,一支骑兵已经出现在了昏暗视线的尽头,仿佛洪流一般脚踏奔雷,朝着自己滚滚碾压而来! 第48章 短兵相接! “列阵!” 羊珏一声怒喝。 一瞬间,兵甲震动,深色甲胄映着天上乌云犹如墨铁,身前一排排重盾仿佛城墙屹立,沉闷,厚重。 羊珏高高站在废弃板车上,一边有些紧张地望着越来越近的骑兵,一边却是时刻注意着天上翻滚的乌云。 身前是浑身披甲的羊兆,再往前便是充当中军的羊氏族兵。 羊宏、羊雄,羊占武羊明举兄弟,部曲冷寿、岳达,以及出身鲁郡的林氏兄弟,还有站在最中间的万岷纷纷抬起手中长枪,一脸严肃却又带着一丝紧张地看着坡下骑兵越来越近! 人马嘶鸣就在眼前! “杀!” 付忠怒吼一声,紧握手中缰绳,一马当先朝着坡上冲去! 可下一秒,他感觉胯下战马突然一顿,紧接着整个人都朝着前方栽去! 失蹄了?! 付忠大吃一惊,丢了手中武器将身子就地滚了几圈化解冲击力道,但身后的骑兵已经源源不断地冲上来了! “郎将!” 付忠亲兵大喊一声,咬牙勒马回转,直接将胯下战马撞在了身后冲来的骑士身上! 轰! 战马哀鸣,两名骑士各自被撞飞,但地上的付忠好歹逃过了被身后战马践踏的命运。 紧随其后的骑士见状急忙调整方向,但这时代毕竟双马镫没有普及,瞬间回转极为考验骑士的马术, 付忠倒是安全了许多,但他身后俨然已经出现了一小股混乱,连带着那名为保护他的亲兵也被撞进一边的骑兵洪流中被践踏而死。 另一名亲兵立刻翻身下马,打算扶付忠上马再战。 “晦气!” 付忠大骂,在地上怒锤了一下就要起身,臂甲缝隙却卡上了许多草皮,整个被甩飞了出去。 付忠一愣,蹲下身来。 地上正现出了一个光秃秃的孔洞,尺寸正好一个战马蹄子那么大。 他心中顿时闪过一丝不妙,立刻转身去拔身后的草皮。 有的野草根系坚固,难以拔动,有的却是被他轻易就抓了起来。 已经开始枯萎的根系下边是一个又一个马蹄大小的孔洞。 付忠瞳孔瞬间放大,嘶声大喊:“停止冲锋!往两翼迂回!!” 然而为时已晚。 一声又一声战马嘶鸣声响起,无数冲在最前面的骑士应声扑倒在地,或被强大力道甩下后直接撞断了脖子,或被身后冲过来的战马直接踩成了肉泥。 而侥幸没能踩进陷马坑中的骑兵也被身前横七竖八的倒地战马绊倒,紧接着又被身后高速冲刺的骑兵撞上。 整个骑兵刚刚散开的前锋线顿时一片人仰马翻,甚是狼狈。 “就这点东西,就想拦得住我么?” 付忠眼中几欲喷火,大声喝道:“下马!” 而对面山坡上的众人眼见对方骑兵还没冲上山坡便是一阵人仰马翻,不由得士气大振,更有甚者立刻欢呼出声。 “骑兵威势已除!” 羊兆松了口气。 虽然四千步对上四千骑胜算依旧不大,但没能冲起来的骑兵倒也不如之前那么恐怖,只要在两军相接的时候将其拖进混乱战场,贾活的六百骑便能起到奇兵作用,然后将这支军队击败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 对面的骑兵在经过短时的混乱后立刻开始聚集,看样子也是怕了满地的陷马坑,竟打算是要放弃全面冲锋的战术,改用一条线直接凿穿自己? 但这样一来,路径狭窄,陷马坑和那些倒下的战马岂不是对后续的骑士影响更大? “他们下马了...难道要跟我们步战?!” 果然,眼前的赵军下马了一批身穿甲胄的骑士,各持盾刀开始朝坡上涌来,但更多的人却是聚集在一条线上,开始用手中兵器挑飞了地上草皮,然后取过马上的工具开始为骑兵填补冲锋路线! 还能这样?! 众人一时有些吃惊。 事实上,得益于今天不怎么炎热的天气,这些被拔出的草皮被盖在地上根本难以分辨,他们便在这山坡周围挖了许多孔洞出来, 如果对方还是采用刚刚那种全面冲锋的办法,不说能将所有的战马都陷在这里,至少能冲上来的骑兵早没了锐气,想要对付就再简单不过了。 但他没想到对面竟然采用了一种最笨却也最有效的办法: 骑兵在后边静静等候,然后一部分骑士下马现场填出一条通道出来! 至于冲上坡来的步兵也不是想下马步战,而是拦在最前面,防止对方下坡冲击! 大风席卷,两边的弓弩都失去了作用,这个时候就只能短兵相接了! “进!” 羊珏一声令下,两翼瞬间前扑,朝着坡下的赵军下马骑士疯狂冲下! “还敢下来...看样子他们阵前的那片空地也是没有被做手脚的,只需要将前面这片地填好就成!” 付忠咬牙切齿道。 陷马坑造成的损失其实并不是很大,毕竟全面冲锋之下,倒下的也顶多前两排骑士,而他们本身就是负责凿阵的主力,这点损失其实还能接受。 他就是受不了这个窝囊气! 战马一旦倒下,必是前腿折断、无法再起身。 若真是死在堂堂正正的大战中,他也无话可说,可如今连对面人都没摸到,战马就已经开始成批损耗。 这让他如何受得了?! “待会都跟在我后边,就算老子倒下了也不许停,先给我冲过去再说!” “郎将!” 葛雍感觉有些不妥:“不如我们暂时先退了,驱赶流民攻城便是,我就不信他们这些人就一直死守在这!” “我们来是攻城的吗?只要屠了他们,这城还用得着攻?!” 付忠怒道:“不过些许坑洞,填了就是!” 这些陷马坑挖得虽然精巧,但想要毁起来也是极快,只需将骑兵这侧的孔壁直接撅下去,即便地面坑坑洼洼却也不影响战马冲锋了。 而对面冲下来的军队虽然声势浩大,但双方刚一交手,整个局势竟呈现出一面倒的情形来! 乞活军向来作战悍勇,又经年累月出征在外,岂是羊珏麾下的这些乡兵能比,即便两翼是他以羊氏族兵为骨干填充,但两者之间亦有差距。 虽然赵军下马的骑士比冲下坡来的两翼晋军少了将近一倍,但交起手来却是个个奋勇向前,竟将战场锋线硬生生拦在了中间,甚至有将其反推回去的迹象! 第49章 电光! 羊珏脸上有些发白,他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不管是马战还是步战,自己都不是对方的对手。 “阿郎!” 羊兆大声喊道,声音在狂风中几不可闻: “令中军也冲下去,然后令贾活立刻率骑兵赶来支援!这时候只能死战了!” 羊珏深吸了一口气,缓缓摇了摇头: “现在还不是死战的时候...而且,地上全是陷阱,现在令贾活过来支援只会害了他!” 说着,他侧头看向身后:“后军向前!他们填坑,我们就挖坑!只要战马冲不起来,我们就还有赢的希望!” 坡后无数人涌出盾墙,拿着本该是那土夫子们才用得到的工具,竟然在两军阵前就这么挖了起来。 一时间,整个战场出现了一种极为诡异的现象。 一方是静止不动的骑兵,一方是固守山坡的步兵,中间不大的战场内,只小股部队陷入了厮杀,而各自厮杀的身后一方在拼命填坑,一方在拼命挖坑。 “现挖?” 这下子连付忠也有些傻眼了。 这些陷马坑精确,简单却十分实用,还不破坏周围的环境能够起到极好的隐蔽作用,在付忠看来必是费了极大的心思。 但看现在这情形,他们竟然只用了一种工具,便能迅速地在地上套出一个个又深又直的孔洞来! 这是怎么做到的? 付忠深吸了一口气,心中怒火中烧,看着场中已然占据上风的大战,大喝一声:“上马,冲锋!” 身前的道路还没有被清理完成,但用来伪装的草皮已经被全部挑飞,密密麻麻的孔洞暴露在视野中十分显眼。 只需要小心一点,配合下马的骑士冲溃这股晋军,他们便能长驱直入冲上山坡了! 否则等在他们面前的将是一批新的陷阱! “冲!” 这一次,赵军骑兵空前集中,在付忠的带领下仿佛一股撞破大堤的洪流,又犹如一支锋利箭矢,瞬间撕开了中央晋军的阻拦,朝着山坡上滚滚而来! 羊珏这才发现自己还是太过于小瞧对方了。 这支军队就算没有战马,跟自己手下的乡兵也不是一个级别的! 可偏偏自己又没办法,只能出城来跟他们决战。 这种感觉比刚刚付忠心里的火气还要窝囊! 乌云翻涌间,一道闪电骤然亮起,将整个昏暗天空照耀得一片雪白。 紧接着,惊雷声震耳欲聋,仿佛就在头顶响起! “让前边的人都撤回来!阵型收缩,后退!” 羊珏大喊了一声。 他喊出这句话的时候,前锋已经崩溃,那些被派出去在阵前挖坑的人面对骑兵冲击早就被吓得魂飞魄散,更有人直接丢下工具抱头逃窜。 原本松散的阵型开始朝着羊珏集中,随后却又按照羊珏的要求步步后退,竟是要将坡顶给让出去,只将阵型摆在半坡处。 “阿郎!骑兵上了坡,再冲下来我们就难以阻挡了!” 羊兆大急。 “听令行事!” 羊珏大喝一声,手里却不知从哪里扯了一根沾满泥土的铁丝线: “现在,守住阵脚!任何人敢退一步,后军斩前军!” “是!” 守在中军的无疑是以羊氏族兵为主,个个也是悍勇善战之辈,如今到了死战的时候,自然也都提起了浑身凶煞之气,嘶声怒吼! 而此时,第一名赵军骑士已经冲上了山坡,望着半坡上列阵的晋军狰狞一笑,纵马驰下! 羊珏咬着牙,却是抬头望着天空。 无论是陷马坑,还是刚刚出战的两翼,其实不过堤坝一般,将赵军骑兵的锋锐一层层减缓,免得中军遭受无法抵抗的冲击,一触即溃。 但现在自己能做的都已经做了。 接下来便是死战,然后看老天肯不肯给他在这留条命了! 而身后的鲁郡城中,贾活浑身披挂,朝着眼前的卫淳怒吼一声: “开城门!” 卫淳咬了咬牙,依旧摇头: “没有阿郎的命令传来,我不能让你们出去接应!阿郎走之前也跟你说的明明白白,难道你要违抗军令吗?” “什么军令!我只知道阿郎的命才是军令!” 贾活怒极攻心:“战场不远,你我在这也能看得清楚,赵军已经冲到跟前了!我六百骑兵人人披甲,这个时候还不出去接敌,难道要等阿郎败了才出去吗?” 卫淳紧绷着脸色不语,内心同样无比挣扎。 早上出发之前,羊珏站在城楼上望着天上乌云笼罩,突然让人在城中寻了一条精铁长槊和一条长长的铁丝,然后对自己和贾活下令说“但见军令或天有异色,便可出城”。 军令还可以理解,这天有异色,又该怎么解释? 现在天上乌云翻滚电闪雷鸣,算不算天有异色? “开城!” 贾活已经是脸色狰狞: “我贾氏六百铁骑出泰山,可不是冲着你们羊氏来的!我们只为阿郎一人!何况现在晋廷已经败了,阿郎但有半点不妥,我贾活立刻反了!火速开城!!” 轰—— 一道闪电劈过,仿佛近在咫尺,雷声更是如同耳边炸响,仿佛城墙都在跟着颤抖! 卫淳咬了咬牙:“飞沙走石,电闪雷鸣,也算是天有异色,不算违了阿郎的话...来人,开城门,擂鼓为贾郎君助威!” 贾活二话不说直接下城翻身上马,在如同雷震般的鼓声中朝着城外狂奔而去! 而这个时候的赵军骑兵已经凿进了羊珏中军之中,现场一片混乱,羊兆更是护着羊珏步步后退! “我道是什么东西...” 到了这个时候,胜负其实已经没什么悬念了,因此付忠与葛雍驰上了坡顶便驻马站定,将手中管插仔细看了看随手丢在了一边: “这种东西,岂能改变大势?” 葛雍看了看身侧立着的一根长槊,伸手拔了拔,却是纹丝不动,仔细一看才发现底部竟然凿穿了车板,被固定在一堆乱七八糟的车架上。 他抚了抚胳膊上立起来的汗毛,笑道: “真离谱了,这个天气,竟然也有种浑身发冷的感觉,进了城一定要好好舒服一下...” 付忠笑了笑,抬头却看见远处城池里竟然又冲出了一队骑兵,不由得哈哈大笑道: “水平不怎么样,花样倒是挺多,又是挖坑又是奇兵的...有何用处?!” 说着,他伸手握住那根长槊,又扬起战马前蹄狠狠踏在了那一堆车架之上,怒喝一声,竟将那长槊硬生生拔了出来! 赵军一阵欢呼:“郎将神勇!” 付忠哈哈一笑,再度扬起战马,举起手中长槊高喝一声: “儿郎们!随我杀进....” 刹那间,一片亮如白昼的闪电延绵不绝从天边直铺而来,密密麻麻犹如覆在天上的一张大网,又像是倒悬在浓郁乌云之上的璀璨洪流,溃堤一般沿着那根细细的长槊,朝着地面倾泄而下! 第50章 雷公助我! 在闪电落下之前,羊珏虽然在羊兆的护卫下不断后退,但双眼始终在直直盯着坡顶竖着的马槊。 他似乎能感觉到空气中的焦灼味道,但始终看不见半点雷电降下。 甚至坡顶上的两人还有说有笑,然后看了一眼坡下竟打算直接冲锋下来,远离坡顶。 那一刻,羊珏甚至有种心如死灰的感觉。 “阿郎!” 羊兆浑身浴血,转过身来抱住他的肩膀: “不能再留在这了,你快走!坡下林中藏有战马!” “再等等!” 羊珏双目中甚至有了几分血丝。 “还在等什么?!” 羊兆焦急万分,回头大喊了一声: “羊宏!带着阿郎离开!但有闪失自己提头去见主公!” “是!” 同样身上满是鲜血的羊宏从阵前扑了回来,不由分说地抱住了羊珏的肩膀: “阿郎,这边走...” 话音未落,背后突然传来声响,众人转头一看,竟是贾活的六百骑兵正由远及近地冲来! 羊珏大怒:“没我军令,谁让他们出来的?!” 为了防止敌骑迂回,加上管插挖起洞来又简单方便,因此羊珏干脆在自己前后左右一圈都挖满了陷阱。 此刻却成了自家骑兵最大的威胁! “快!让他们停下!!” 羊珏嘶声大喊。 但风声呼啸,战场混乱,贾活根本听不到羊珏在喊什么,只下令身后骑兵分作两队从两翼冲击赵军骑兵。 却是将自己的部下最大程度地分布在了大片陷马坑前。 这一刻,羊珏甚至有些绝望。 前有敌人不断凿穿阵型,耳畔人嘶马鸣,哀嚎之声接连响起。 身后的援兵,也是他如今手中最珍贵的六百披甲骑兵,正不顾一切地朝着坡下的陷马坑狂奔。 羊珏张着嘴巴,双眼圆睁,感觉自己的心跳都在缓缓凝结,耳畔的呼喊与哀嚎也在狂风之中定格,整个昏暗世界犹如黑白相片被瞬间凝固。 这是他第一次率领军队跟正规军级别的敌人正面对决,虽然是迫不得已,但好歹也算做足了准备。 最终结局的无力感却是深入骨髓。 回想起一个多月前在羊氏坞堡的信心满满,如今仿佛一个笑话。 他悲愤转头,看到坡顶上站着两名骑士,身侧围满了保护他们的亲兵,身影同样仿佛被凝固。 葛雍一手牵着缰绳一手握着马鞭,脸上满是轻松、嘲讽的神情。 付忠扬起战马,高举长槊,得意怒吼。 背景则是漫天笼罩的浓重黑云低垂! 羊珏心中仿佛有所感应,似乎一道闪电就在自己的心头落下! 战马,骑兵,敌将。 乌云,电闪,雷鸣! 一瞬间,天空开始翻涌,狂风开始呼啸,战马开始嘶鸣,被凝固的世界开始继续奔涌不息! 所有的焦点却都定格在了坡顶高举马槊的付忠身上! 羊珏哈哈大笑,状若癫狂,在众人的不解目光中展开双臂,朝天怒吼一声: “雷公助我!!!” 刹那间,无数耀眼电光铺满整个天空! 蜿蜒曲折的电光在空中仿佛编织成了一张大网,又好像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将树冠遮满了整个苍穹。 粗壮的树干就长在坡顶,如同一个银白黑洞在战场上猛然爆开,刺目的光芒将所有人都笼罩在内,就连不远处的鲁郡城墙上也站满了呆滞的人群,惊恐地看着那棵巨大的银白雷霆之树! 轰——!!! 雷声终于到来! 震耳欲聋,仿佛要将天地倒转! 几乎位于中心的赵军骑兵胯下战马惊恐不已,在背上骑士甚至没恢复知觉时便将他们都甩了下来,疯狂嘶鸣着四处逃散,不知踩死了多少稀里糊涂的赵军。 而幸存下来的骑士也只是傻傻地躺在地上,仿佛被抽走了全身力气,木然地看着自己身后的坡顶。 那里已经是一片狼藉,横七竖八地躺满了焦黑的尸体,从外表根本无法辨认其面目。 但正中间却是散落着无数焦黑的块状物。 竟是尸骨无存。 整个世界仿佛瞬间安静了下来,就连羊兆等人也是一脸呆滞地看着坡顶。 刚刚还你死我活的战场瞬间平息,在这种震撼的天地异象面前没有人不感到心神麻痹,更有甚者直接跪了下来,朝着坡顶不断叩头。 啪嗒。 硕大的雨点落下,砸在铁甲上沉重得像是战鼓声响。 羊珏张着双臂,衣角在狂风中猎猎作响,在这场大雨落下的同时仰天大笑。 清朗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在大雨滂沱中传遍了整个战场: “天佑中夏!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片刻呆滞后,战场上除了倒在地上瑟瑟发抖的赵军,所有人都爆发出了一阵充满颤栗而又满是震撼的欢呼,大雨滂沱依旧清晰可闻: “天佑中夏!” “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 “平山...快起来!” 贾活在被人从地上扶起来时,头盔丢在一边,披头散发,脸上满是泥污,呆滞地看着不远处战场。 他之前始终在盯着站在山坡之上,因此将一切都完整地看在了眼里。 赵军凿穿阵型,羊氏溃败在即。 然后羊珏张开双臂仰天怒吼,便有璀璨而恐怖的雷电之网瞬间浮现,将整个天地都笼罩之后瞬间将坡顶的敌将劈了个粉碎! 电光之耀眼甚至让他无法直视,胯下战马虽然远离中心却也被惊到,瞬间就将头脑一片空白的自己掀了下来。 若不是身后骑士骑术精湛,及时安抚好战马,说不得他也要落一个被乱蹄踩死的下场。 “就这样...没了?” 贾活感觉自己说话都带着一丝结巴。 “没了...这等天地之威,只一声呼唤就...羊公子莫非天人下凡?” 扶起他的贾氏族兵也心有余悸。 漫天电闪雷鸣,谁见了都要害怕。 若不是看着羊珏起身呼唤了一声,方有无数雷电落下,他们这些人恐怕也要跟着跪在地上不敢起身了。 贾活长嘶了一口气:“这岂不是,当年黄巾贼首,天公将军张...” 话说到一半,立刻闭嘴。 当初张角起义,除了要推翻汉王朝之外,所有的豪强、士家也在他的攻击目标之列。 而羊珏是士族出身,按道理来说不可能跟张角一样。 但... 贾活抬起头,硕大雨点砸在脸上生疼,却一直呆呆地看着头顶的密集雨幕。 他想起之前在城中时,羊珏对那些寒门,甚至乡兵们的态度,几乎是自辱身份。 士家哪怕从庶民的身边经过,都嫌弃从他们方向吹来的风满是污浊,而羊珏竟能与他们同甘共苦。 当时他只以为羊珏只是为了掌控鲁郡而邀买人心,心中还暗暗佩服这羊珏竟能放下身段,做出如此大的牺牲。 如今却亲眼见到羊珏呼风唤雨、掌控雷电,贾活心中便突然有了一种恐怖而离谱的想法。 莫非是当初的大贤良师,回来了... 满耳雨声中,突然又传来一阵剧烈喧哗。 贾活与贾氏骑兵茫然回头,却看到鲁郡城中涌出了无数黑潮,正冒着大雨奔出城外,带着胜利的狂喜和对天地之威的敬畏与崇拜,朝着羊珏的方向高声呐喊着狂涌而去。 第51章 遭报应了! “报应...遭报应了...我们屠杀汉人...遭报应了...” 几天之后,彭城外的李农骑兵中军大帐,一群将领看着眼前这个浑身黑炭、血肉绽裂的蓬头垢面男子,面面相觑。 五千骑兵刚到鲁郡城外就被天雷劈了个精光,这种鬼话谁会相信。 可那个浑身赤裸的男子却不管不顾,呆呆坐在地上,目光涣散,不断重复地自言自语: “我们遭报应了...天神怒了...漫天都是雷电... 人死了,马死了,郎将死了...我...我也死了...嘿嘿,我死了,嘿嘿哈哈哈,我也死了...” “哪来的疯子?!” 奋武将军骆敬皱了皱眉:“这种人也能进司空的中军帐吗?还不拉出去,有多远让他滚多远!” “咳。” 折冲将军单坦轻咳了一声,出声说道: “倒也不是外人...这是前锋游骑郎将付忠的参军,名叫葛雍,那日出发前大家都见过的,也有人指认过,确实是他。” 葛雍? 众人转过目光,上上下下仔细打量,还是只看出一副疯癫模样,哪是当初乞活军中走出的铮铮男儿? 坐在主座上的李农站起身来,身躯高大,目光锐利。 他缓缓走到葛雍面前蹲下,直视他的双眼,沉声说道: “告诉我,你们到底是怎么败的?” “怎么败的...谁败了...啊,是我们,对,我们败了,我们败了!” 葛雍喃喃自语片刻,突然抬起头来,一脸疯癫模样抓住了李农的肩膀,朝着他大声喊道: “快跑!快跑!会遭报应的!会遭报应的!!” “大胆!” 骆敬拍案而起:“把他拖下去!” 两名亲兵立刻冲上来将葛雍按住拉了下去,但下一秒葛雍竟猛地挣脱而出,迅速朝帐外跑去,一边跑一边癫狂大喊: “打雷了!下雨了!回家看老婆孩子喽!” 竟直接跑出了辕门外。 骆敬气得腮帮子都在发抖,朝着帐外大喊了一声:“去,把他杀了!” “算了,由他去吧。” 李农缓缓起身,拍了拍刚刚被葛雍抓过的衣服,面无表情地问道:“除了他,难道鲁郡那边就没有活着回来的人了吗?” “倒是有的。” 单坦有些尴尬地说道:“但具体战果,却与这疯子说的大差不差,说本来我军都已经占尽了上风,谁知那羊氏子羊珏突然开始做法呼风唤雨,然后就降来一片闪电将中军劈了个灰飞烟灭,余者四处溃逃,他们也就败了...” “胡说八道!” 骆敬不悦道:“这世上焉有能呼风唤雨之人?当年黄巾之乱也是被传得玄乎的很,最后不也是蛊惑人心之辈?” 单坦低下头去没有再出声。 李农坐回主位上坐下,目光幽远看向帐外,缓缓说道: “兖州羊兴、夏侯盛,各领百姓十数万,声势浩大。鲁郡那边,不管真假,传出去必然引得三州百姓兴奋躁动,你我在河南的处境便更加艰难...诸位说说,当下我们该如何?” “十数万又如何,怕他作甚,直接上去斩了那羊兴、夏侯盛!” 骆敬眼中凶光毕露:“不过是几十万手无寸铁的百姓罢了,猪羊一般!只要二人一死,便任由我等宰割了!” 座中众人纷纷点头。 几十万百姓不说战斗力几何,但声势确实浩大,导致他们这一万多骑兵甚至不敢进城,生怕被突然举义的百姓围在城中逃都没地方逃,只能在城外扎营。 如今彭城已失、晋军已败的消息早就传遍了三州,百姓抗赵之心却依旧没有减退,靠的便是这数十万声势浩大的队伍。 而羊兴、夏侯盛二人在得知晋军退去的消息后,只做了短暂停留,执意率众南下,看样子竟是要跟李农等人硬碰硬。 但他们人数虽多,既无武器也无粮草,流民又难以指挥,说不得骑兵一冲之下便立刻兵败如山倒。 他们哪来的决心与勇气要与这精锐上万骑兵硬刚? 李农抿了抿嘴唇没说什么,只是听着帐中诸将士热火朝天地说了一通,突然转头看向单坦: “单折冲,你说。你觉得,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场中很快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看向单坦。 单坦一愣,倒是没想到李农会直接问自己,但还是立刻反应过来说道: “以末将之见,当立刻提兵去攻鲁郡!” “荒唐!” 骆敬大声叫道: “几十万敌人就在眼前,不去迎战主力反要去什么鲁郡?那鲁郡城里能凑出一万人吗?单将军,莫非是你觉得付忠那蠢货在城下吃了败仗,想为他找回场子吧?” “某只说自己觉得正确的!” 单坦淡淡说道:“羊兴夏侯盛不过无根之浮萍,根本不需要讨伐,只据守月余,粮草匮乏之下他们自会崩溃。 但鲁郡不一样。有了那羊珏呼风唤雨之说蛊惑人心,必引得周围百姓争相投奔,假以时日未必不能酿成又一个黄巾之乱!因此无论是如今平叛三州,还是日后河南安定,鲁郡羊珏必是心腹之患,当早除之!” 说着,他抬起头看着李农认真说道: “何况,我听说那羊珏是羊兴独子,他这一脉固守北地不肯南迁,无论是当初本房旁脉还是他房嫡系,现在都只剩羊珏一人了。 以我之见,羊兴率众决死而来,必是为了保全独子,不愿我们前往鲁郡。我们兵力有限,没必要跟他们死磕!” “不错!” 李农点了点头:“单折冲所言极是。我所虑者,非是北地流民,而是羊珏呼风唤雨之说实在太过蛊惑人心,此子必除! 只要羊珏一死,流言不攻自破,三州百姓从此便再不敢起事造反,而泰山羊氏也将不足为虑,更何惧他麾下流民百姓,不过待宰猪羊尔!” 但还有一个原因,李农没有说。 单从时间上他也已经拖不起了。 作为石闵的铁杆盟友,他清楚知道在石闵此刻北上迎战石冲时邺都内正发生着怎样的暗流涌动。 就连被羯赵大力招抚的汉人百姓都开始与匈奴羯部各自私下互斗残杀不止,朝堂上的权力争斗更不必多说。 他必须尽快赶回邺都,以防止中枢生变。 天神之说实在难以对付,这点从当初黄巾之乱瞬间啸聚数州便能看出来其蛊惑力道之大,虽然归根结底是平民百姓对于大汉王朝及士家豪族的不满,但他羯赵一国就对百姓们好到哪里去了? 鲁郡是必然要去的,不过是早去晚去的问题。 如今既然求快,那不如立刻放弃这正南下的数十万流民,直接往鲁郡去。 虽然这样风险很大,但李农对自己麾下的这支翘勇善战的军队同样充满信心。 只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羊珏击溃,他们便没有被北地军民包围的危险! “传令!各将整顿军马,半个时辰之后立刻拔营,先往鲁郡斩了羊珏,回师途中再顺道收拾了这群贱民!” 第52章 改变世界的尝试(周二求追读!!) 此刻的鲁郡果然是无数流民来投,原本空荡荡的城池竟开始人满为患。 晋军撤退,彭城失守,赵军又横亘城外,没了去处的北地百姓自然都开始朝鲁郡集中。 再加上人人传诵的羊珏呼风唤雨之术,每个来到鲁郡的百姓脸上神情都很亢奋,仿佛找到了主心骨一般。 至于从开始就待在鲁郡的百姓此刻更是得意,虽然大家都是半饿肚子的穷腿子,但一说起这个他们的腰杆总要比别人直上几分,每每听到外边来的人声泪俱下地述说羯赵凶残时,都会不屑地来一句: “羊公子有神雷之术,区区羯奴有何惧哉!” 总之,打了胜仗之后,整个城市的氛围与形势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而有了天神之说加持的羊珏也终于不用再花大力气去笼络人心,此刻的鲁郡上下对他可是听话得很。 而贾活走进唐氏别苑旁的一间宅子中,看着还趴在榻上不能动弹的卫淳颇有些不好意思,再次道歉: “都是平山心急,违背军令连累了先生。” “不妨事。” 卫淳摆了摆手,一脸感慨地说道: “我等见城外墨云翻滚、电闪雷鸣,已经是难得一见的天地异象了,谁能想到此生竟还能见到如此神迹,这一顿棍棒老夫也是挨得心服口服。” 那阵大雨来得快去得也快,等城中百姓跑到羊珏身边的时候,乌云已经开始散了,阳光穿破云层缝隙投在大地上,点亮世界的同时也将羊珏的神棍形象直接拉到了巅峰。 回来的路上,无数百姓既出于对羊珏守护乡土性命的感谢,也出于对天地异象的敬畏,纷纷跪伏于道顶礼膜拜。 羊珏也只是面色淡然,不断令众人起身,偶尔说几句安抚百姓的话语,然后又会引起新一轮的狂热拥戴。 跟随羊珏回城的贾活等人虽然什么也没干成,但走在羊珏身边也是俱有荣焉。 可进了城、安排好伤兵事宜,羊珏升了帐后脸色立刻就变了,直接下令将卫淳与贾活二人以不遵军令为由推出去斩首! 众人大惊失色,自然一阵求情,再加上卫淳也解释实在没想到会出现这种天地异象,羊珏才终于松口答应令二人将来戴罪立功。 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二十军棍是逃不了的。 贾活年轻,身子壮实,挨了二十下趴两天睡了几觉就感觉没什么事了,倒是卫淳实在是上了年纪有点受不了,饶是行军法的羊氏亲兵手下刻意留情,趴了几天之后依旧没缓过来。 “听说城里来了不少豪强投奔?” 卫淳出声问道。 贾活点了点头,没敢坐下的他干脆就抱着胳膊倚着柱子跟卫淳说着话: “确有不少,最大的一家甚至领了上千乡兵来投。只是阿郎的心思似乎不在这上边,反倒是对这城中的坊市格局起了兴趣...” “哦?” 卫淳心中一动:“怎么说?” 贾活失笑道:“卫先生自然不知,但那杜长史最近可是快忙疯了。阿郎以防止人多生乱、增加城备为由,将这鲁郡中所有坊市全都拆了围墙,然后将拆下来的砖石夯土都送到城墙上当作战备之物了!” “拆了坊市城墙?没了坊市约束,这些流民岂不是更容易生乱?又何来防止之说?” 卫淳愕然道。 “杜长史也是如此说的。但公子说高墙之后难以查视,堵不如疏,干脆把墙都拆了。还给他出了个主意,要他在城中实行战时连坐之法,好确保城中安定。” “连坐?如何连坐?” “拆了围墙后,所有坊市凡空余之地任由百姓居住,凡入坊居住者以家为户,十户为一甲,设甲长一名;十甲为一保,设保长一名,并公推其中一人为坊长,统坊中诸保事宜,安定秩序。 一户有事则甲长连坐,一甲有事则保长连坐,自然使得城中风气为之一靖。” 卫淳闻言皱了皱眉,总感觉有哪里不对,但又说不上来。 保甲制度是封建王朝时代长期延续的一种社会统治手段,最本质特征便是以“户”(家庭)为社会组织的基本单位,把国家关系和宗法关系融合为一,家族观念被纳入君统观念之中。 这种制度其实在汉时便已经有了,比如五家为“伍”,十家为“什”,百家为“里”,因此卫淳对这换了个名字的保甲制其实并不是很感兴趣,但又总觉得羊珏此举背后似乎隐藏了什么深意。 可具体是什么,他一时也说不上来。 直到贾活走后,他也没能想出什么所以然来,最后只好作罢。 但羊珏此举背后的深意,倒的确没藏在这换了个名字的保甲制中,而是藏在一个极不起眼的行为里: 拆除围墙。 这是形成宋时小民经济的第一步,也是促进经济繁荣的最重要一步。 更是羊珏为了打破这时代世家门阀垄断的极不起眼一步。 坊市与宵禁制度固然有助于城市安定,但却极大限制了各种交流与生产活动的沟通,最终导致信息壁垒的出现,并给世家豪族们对时代生产资料的限制和垄断提供了极为有利的条件。 如同被装进盆子里的水,很容易就会被人一把端走。 而羊珏此刻要做的,便是打破这些水盆,将这些水汇聚成海。 鲁郡城中经过几次动乱,世家豪族已经逃的差不多了,新涌进城的流民数量又很快超过了城里原住民的数量,这就给羊珏对整个城市管理进行推倒重来提供了极为方便的条件。 毕竟对于原住民来说,自己不仅有原先的威望在,如今更是有神棍形象的加持,受人拥护。 而对于新住民来说,自己又切切实实给他们分了住处,得了好处。 再加上来自李农的威胁还没有消除,外部因素压迫之下,自己的主张得到了城中所有人的一致同意。 其实也不需要他们同意,以羊珏如今的实力与威望自然可以强制推行。 但这些事情只是一个开始。 如果连这个开始都不能使大多数人认可并接受,那后续的一切改变也只能以失败而告终。 “难啊...” 夜色烛火之下,羊珏有些发愁地捏了捏眉心。 第53章 食色性也(周二求追读!!!) 他在后世虽然是个上班族,但也算是个资深驴友,闲暇之际喜欢到处野营旅游,更喜欢跟五湖四海的人交朋友,然后在旅途中听他们胡吹一气。 虽然这其中有很多事情都是键盘侠级别,但也有很多东西是他从未了解过、并确实具备一定深度的。 比如他现在正在进行的一次社会改造尝试,就是在青旅中听一个老哥说的。 以点破面,以小搏大。 拆除围墙只是打破地域垄断的第一步,城市格局的改变又是其中最简单的一步。 须知许多豪族世家的根据地都在乡里,即便在和平时代他们也不愿入城被许多条条框框约束,何况是如今战乱时成为争夺焦点的城池。 乡野之间的地域壁垒,世家豪族的阶级壁垒,生产资料的垄断壁垒。 这才是压在这个时代百姓头顶的三座大山。 所谓五胡乱华,并不是一个单独现象,而是在这种特色统治下必然诞生的一个结果而已。 自己既然来到了这个时代,又想解救北地乃至在整个时代下痛苦挣扎的百姓,就必须要在如今的社会制度上做一些改变, 不然就算将来北伐成功、驱除了胡虏,也只是治标不治本,这些毁灭华夏文明的凶手早晚有重来的那一天。 虽然如今正是门阀政治的巅峰,但同样拥有一个高贵出身的羊珏对自己还是充满信心,哪怕最终自己一辈子也无法改变如今的时代特色,也要在人们心中种下一个微小的火苗。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羊兆轻轻走了进来: “阿郎...” “伤兵的情况怎样了?” 羊珏随手将手中的书轴扔到一边伸了个懒腰。 这次强行出城作战的伤亡太大了,四千人战死了一半,剩下的人里更是几乎人人带伤。 这还是以陷马坑缓冲了骑兵冲击后的结果,否则自己光坚持都坚持不了多长时间。 一场雷暴让他赢得了战争,但随后的瓢泼大雨却造成了将士们的伤势持续发炎,这在当下是极为要命,也是极没办法的事情。 “都已经安排好了。凡是跟伤口有接触的东西也都按阿郎的要求在水里煮过了。” 羊兆急忙说道。 “李农即将到来的消息放出去了么?” 虽然还没有准确消息,但羊珏相信自己能呼风唤雨的谣言放出去后,李农必定会放弃北边的流民,朝自己冲来。 毕竟这是有关信仰的东西,而这个时代的百姓因为世家大族们的知识垄断正愚昧得可怕。 “都放出去了,从昨天下午开始,来城里的流民就已经少了很多,接下来的几天估计会更少。阿郎不必担心。” 羊珏倒不是担心城里人满为患,事实上鲁郡城并不算小。 这些年随着城中人死的死逃的逃,大片大片的街坊无人居住,才这么点流民还是容纳得下的。 他只担心流民过来的时候正好碰见李农,然后被其驱使着攻城。 “城里的保甲统计得怎么样了?” “杜长史还在统计,但速度已经快了很多,想来已经熟悉了,这两天便会统计完。” 羊兆看着眼前自家还没行冠礼的少主不仅要亲自上战场去和敌人九死一生,回来还要事无巨细地亲自过问这些在他看来只是再小不过的事情,不由得一阵心疼: “阿郎,先休息一下吧,事情是做不完的。唐氏女为阿郎做了饭食,就在门外候着,要不要唤她进来?” “唐文佩?” 羊珏皱了皱眉:“不是说让她们老实呆着吗,等此战结束任她去留,现在又来干什么?” 羊兆咧开嘴巴笑了一声:“我家少主不仅有美玉之称,更难得文韬武略双全,些许小门小户的女子对阿郎动心再正常不过了,哪来的为什么?” “既然如此,饭食可以端来,人就不必来了。” 羊珏有些疲倦地揉了揉脑门。 羊兆自知失言,急忙麻溜地窜了回去。 一个轻盈人影端了漆盘走了进来,来到羊珏身前先是盈盈行礼,然后又走前一步将饭食放在了他的案上。 一条腌制的鱼和几张白饼。 “公子为鲁郡死战奴贼,又为城中秩序安定煞费苦心,小女子感激之至却无以为报,唯有手中饭食还做得凑合,斗胆请公子品尝。” 眼前的唐文佩低着头一副娇弱模样,说话更是细声细语,早没了那天为了维护自己弟弟时的刚强,只是伸出欺霜赛雪的皓腕为他轻轻端出饭食。 鲁郡近泗水,有鱼也不是什么新鲜事,而唐文佩端上来的这盘鱼鲊似乎还是一条极为肥硕的鲤鱼,切成块后中间夹着粳米饭腌制而成,看上去颇有几分美感。 “公子出身羊氏高门,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且容小女子介绍。” 唐文佩拢下裙摆,双膝并拢跪坐在羊珏身边,伸出修长五指朝他介绍道: “此鱼鲊是我母亲传授,做之前须得选用鲜劲鲤鱼,去鳞不去皮,切成块后去除其中水份浸上调料,一层鱼一层糁仔细排列后密封瓮中,制成之后则不能以刀切割,否则刀上锈腥味会破坏鱼鲊口感。 此物名汉饼,须用酸浆一斗煎取七升,然后白米做粥、白酒发酵,做成米酒再加沸绞去滓后和面成饼,方可口感酥脆。” 这饼子都这么麻烦? 羊珏笑了笑:“我虽然出身泰山羊氏,但这种美食还当真没有听说过...只是如此大块的鱼鲊,不用刀切,难道就这么整块吃?” 唐文佩微微一笑,伸出双手葱兰玉指轻轻撕开鱼鲊,然后举向羊珏口中。 羊珏愣了愣,微微侧头躲开:“小娘子好意心领了,但不必如此。” 唐文佩脸色微微尴尬,苦笑一声:“如今我等性命都握在公子手上,难道公子还怕小女子下毒么?” 说着,便将撕下的鱼鲊直接吞入腹中。 不是怕你下毒,是怕这东西有寄生虫啊... 羊珏却是懒得解释,而是皱眉说道:“小娘子今天来找我,便是因为这个?” 唐文佩咽下口中食物,又继续开口说道: “幼弟少不经事,请公子勿怪。我唐氏愿事羊氏为主,还请公子照拂一二。” 羊珏沉默了一下:“刚刚出去那人教你这么说的?” 唐文佩一惊,讶然抬头:“公子如何得知?” 守在门外的羊兆仰头看天,一脸无语。 “猜的。” 羊珏淡淡说道: “若是如此,那我知道了。小娘子请回吧。” 第54章 是不是啊,唐氏女 “公子!” 唐文佩见状大急,急忙退后几步跪伏于地。 因双手刚刚为他撕过食物,不敢放在地上,只好以一种极为别扭的姿势举在空中说道: “好教郎君知我心意!当初第一次见郎君,所言愿侍奉枕席不过虚假之言,只为保全母亲与幼弟性命! 可这些时日来,我亲眼见着郎君爱兵如子、赏罚分明,又身先士卒保我乡土,归来后更事无巨细,安抚流民百姓。 我在鲁地好歹十余年,也自认见识过许多英豪。但今日见过郎君,方知世上还有此等少年英雄! 《诗经》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难道我等女子见了心仪郎君不能求之吗?郎君凯旋回城,我便从流民手中求来鲤鱼,为郎君精细烹食,所为依旧是那日之言语: 愿为公子从此侍奉枕席!否则将来天下男子,如何得入小女子之眼!” 羊珏失笑一声:“怎么,还怪上我了?” “小女子不敢。” 唐文佩跪伏于地,却不抬头。 羊珏沉默了一下,最后缓缓说道: “我本意是想等此间事了,你们愿留在鲁郡便留在这里,不愿在北地我可送你们去江左,自会给你们准备富贵前程。因此你若是其他心思,倒也不必如此。须知你父亲...” “与我父无关!” 唐文佩突然打断了他的话: “请郎君恕罪。但我父若在,我同样会求他将小女子送入郎君门中; 我父因军法而死是另一回事,唐氏本无怨言,如今更是方知若无郎君,唐氏还不知是何下场。只求郎君莫要因此事而看轻我,嫌我低贱才是!” “是么?” 羊珏笑了笑,闭上眼睛却陷入了思考。 手指在案上轻叩,发出几声沉闷声响。 一下又一下,仿佛落在唐文佩心头,让她一时间莫名惊慌了起来。 有种心事被人看穿了的感觉。 “你祖上是何出身,所治何经?” 羊珏闭眼淡淡道。 唐文佩心中慌乱之感更甚,也只好硬着头皮回答: “唐氏祖...举孝廉出身,官止郡丞。不曾治经。” “既然如此,让我来猜一猜。” 羊珏继续轻轻叩动桌案,缓缓说道: “唐氏本是寒门,北地战乱门第更是冷落。如今唐能又触犯军法被斩,除非你的幼弟能为晋廷死战立下军功,否则连入乡品都难...当然,以你唐家的出身,即便得入乡品也不过尔尔。” 唐文佩猛地睁大了眼睛。 “羊氏是高门大族,在鲁郡又尽得人心,只需将来击败赵军——或者不用击败,只安全撤往江左,靠着前几日为晋廷找回颜面的大功和羊氏族声,位列高官便是迟早之事。 届时唐氏,尤其是你幼弟唐默在羊氏庇护之下,无论如何都要比独自出仕要好得多,何况唐氏子弟将来能不能出仕都要两说。” “公子!” 这下唐文佩是真的慌了,直接将脑袋抵在了地上,带着哭腔道: “奴婢错了!” “不仅如此。就算没有这些乱七八糟的事,羊氏也是你唐氏仰望的高门,如今有了与我这个羊氏嫡子近处的机会,若能好好把握也是你们唐氏千载难逢的机遇,哪怕散尽门庭也值了。 何况...这羊氏子的性情还算不错,年纪不大模样也出众,文武双全又得天佑,留在他身边本就是个不错的选择...啧,一箭三雕。是不是啊,唐氏女?” “公子恕罪,奴婢错了!公子恕罪,奴婢错了!” 唐文佩将双手按在地上,跪在他身边不断叩首: “奴婢一时糊涂,竟敢打公子的主意,奴婢罪该万死...” “可惜啊,你表现得稍微急躁了一点...过来。” 羊珏手指终于停止了叩动。 这一招也是在野营途中听驴友说的,说是在安静的环境下能够以这种清脆的节奏感给特定对象施加心理压力。 唐文佩急忙膝行数步,来到羊珏跟前。 “抬头。” 唐文佩抬起头来,精致脸庞上既没了几日前的刚强之意,也没了刚刚的娇柔作态,原态毕露之下泪水涟涟,神色中满是无法伪装的惊恐。 “直起身子,靠近些。” 唐文佩又膝行数步,靠近羊珏,生怕双手污渍脏了他的衣服便尽量张开双臂,却将自己整个胸膛都献在了他面前。 及笄已过,小荷丘壑初显,花苞渐放。 羊珏伸出手指,挑起捏住她的下巴,左右看了看,轻笑一声: “难为伱想出了个这么好的法子,不错。想留在我身边,可以。” 唐文佩猛地睁大了双眼,眼中满是不敢相信的神色。 羊珏轻轻拍了拍她的脸,娇嫩,柔滑: “虽然你很漂亮,但我身边最不缺的便是貌美女子。之所以想将你留在身边,一来你脑子还算聪明,也很会找机会。 二来,你的幼弟唐默,或许不如你聪明,但比你优秀得多,我很欣赏他。以后他的事情,你不许干预。” 唐文佩急忙连连点头:“奴婢晓得!” 羊珏转过头,懒得理会她眼中的惊喜目光,只是继续说道: “别的就不跟你多说了,但我要你记住一句话: 什么时候该聪明,什么时候该笨,自己心里有个数。行了,下去净手,回来将这里收拾了。伯初叔!” “奴婢晓得,都听郎君吩咐!” 唐文佩难掩脸上的惊喜表情,退后数步又是连连叩首,胡乱擦了擦脸上泪水,起身倒退了出去。 羊兆大踏步进来,迎着羊珏似笑非笑的目光脸色惭愧,低头不敢看他,只是重重行礼。 “无妨,伯初叔也是为了我好。” 羊珏笑吟吟说道。 羊兆低头长叹一声: “阿郎,我...唉,真是惭愧!惭愧!” “行了,都是一家人,说这些做什么。” 羊珏一扬袖袍,笑着站起身来: “劳伯初叔端起这饼,跟我出去一趟。” 羊兆急忙上前只将汉饼端在手里,却发现羊珏一口未动。不由得愕然道: “阿郎,不在此处用饭,要到哪里去?我看你劳累一天,不如先将这一口吃食饱腹,再去做事不迟。” 第55章 看望 “事情做不完,却也拖不得。” 羊珏感慨地说了一句,整了整衣冠便朝着外边走去。 羊兆急忙端起饭食,跟在后边。 鲁郡南城,一间被拆除了围墙的坊市被羊珏当作了伤兵安置之处,只从门口路过便仿佛能感到坊里的一片愁云惨淡。 这时代的医疗水平实在太差,或者说根本就不存在医疗水平这个词,即便羊珏在流民中大力招募郎中,但处理起伤口来也不过是洒上一把石灰然后靠个人能力自愈。 因此在战争中若受了严重伤势,跟战死不过早死晚死的区别。 万岷原本趴在坊中的一处院落板床上,表情木然地看着门外熙熙攘攘的流民来回经过。 直到有一人闯进门后跌跌撞撞地朝他跑来,他才缓缓爬身: “如何了?” “大...大兄!” 那人本欲说话,张开嘴却直接哭了出来:“季奴他...他死了...” 万岷沉默地抿了抿嘴唇,什么话都没说。 那天羊珏列阵,将他安置在中军最前,并许他带十个人在身后策应。他想了很久,最后还是决定把小弟也放在自己身后,到时候多少也能有个照应。 只是没想到这场仗打得竟然如此惨烈,自己也在两兵相交的一瞬间被马首撞了出去,幸好手中握有大盾方才保得一命。 而小弟眼见自己被撞退,焦急之下直接冲到了最前想要为自己拦住战马,却被马上骑士一槊捅穿了胸膛。 因为没有伤及心脏,所以在战争结束时他还活着,可等回到城里,早就因为大出血而晕了过去。 挣扎了许久,最终还是死了。 “大兄,咱们走吧!往广陵去!听说南方群山茂密,人迹罕至,而胡贼向来不敢过淮!” 眼前的二弟带着一丝哭腔劝道: “我知道你是想报答他羊氏子,但那日城外一战,非但季奴身死,当初跟着咱们出来的人也没几个活着了! 咱们在家里本就讨人厌弃,如今非要都死在这儿吗?万一你也死了,那我们可真的没什么盼头了,又谈何出头之日? 如今他羊氏已经在北地搏得了功劳,说不得明日便丢下我们偷偷回江左当官去了,你又何必待着不走?那些名门望族什么德行,难道你我还不清楚吗?!” 万岷还是没有说话,只是重新缓缓趴在了木板上。 他背上中了一刀,疼痛难忍,只能趴着。 “大兄!” 来人一脸焦急,还想再劝,却突然住口。 万岷疑惑抬头,却发现门外走来了两个熟悉人影。 羊氏子?! 万岷大惊,正要起身,却被快步赶来的羊珏一把按在肩膀上: “伤势未愈,趴着就行。” “这...颇有失礼。” 万岷有些不好意思,趴在那里更觉十分别扭。 “什么失礼不失礼,打仗不是靠讲礼貌的。” 羊珏笑着找了个凳子就在他身边坐下,看了看他的伤口,最终长叹一声: “城中物资贫乏,实在是没什么东西给你治伤,只能多委屈一下你了。” 随后又接着说道: “那日你在我阵前,十分悍勇,手刃数名贼骑,我都看在眼里。本公子说过,你若能立功,本公子亲自为你往晋廷报捷,如今捷报已经发出去了,你安心养伤便是!” 万岷顿时大喜过望! 其实他这点功劳也算不了什么,或者说这场仗本来也上不了什么台面,所以这军功也是可有可无的东西。 真正宝贵的,还是羊珏以羊氏嫡子的身份为他亲笔书写的报捷文书! “属下...谢过公子!” 万岷低下头,差点就要哭出来。 他虽然姓万,也是正儿八经的万氏家主之子,但这天下不是所有儿子都能沾老子的光,至少万岷在坞堡内就过得颇为不顺。 否则他也不会在众人都躲在坞堡时,偏要出来在这兵荒马乱的世道里搏出身了。 只可惜,晋军直接败退江左,他想要出人头地的一腔热血最终成了一场空。 走投无路,心中又十分愤懑,万岷不甘心之下干脆加入了孙谭两氏的阵营,决心拿羊珏的人头先在羯赵国内混个出身,将来再说其他。 谁曾想命运就此改变。 “说起来,我怎么在鲁郡从没听过什么万氏。那天你身后跟随的,似乎也不是你家族兵?” 羊珏继续说道。 万岷苦笑一声:“我这种人,哪有资格使唤什么族兵?我母亲本是婢女,被父亲看中,却又被主母嫉妒,逼得父亲将母亲转赠他人... 公子,不瞒伱笑话,我与三个弟弟同一个母亲,却出自三个父亲...万家人看不起我,就连乡民都对我颇有不屑!所以自母亲死后,我就带着三个弟弟出了万家。” 羊珏皱了皱眉。 怪不得这万岷明明自己的出身也不算好,万家甚至不算寒门,只能算是个豪强,而他对庶民黔首却多有鄙视。 那日见林茂时,更是一口一个“泥腿子”。 按理来说,他这种身份即便真的对庶民不屑,面子上装还是要装一下的,否则将来就算有了出身也无法养望,更成不了世家。 果然还有一层内情在。 他点了点头:“也罢。若你愿意,伤好之后我可以给你谋个去处...” “我们兄弟不想要什么去处!” 几人身后,那名一直沉默肃立的少年突然出声。 万岷大怒,猛然转头:“万迁闭嘴!休要对公子无礼!” “无妨!” 羊珏笑道:“既然如此,你说说,想要什么?” “愿向公子求得千里马,让我兄弟二人过江!” “我让你闭嘴!!” 万岷怒极,撑身起来,却又牵扯到了伤口,疼得一阵呲牙咧嘴。 羊珏却是微微一愣:“你们不是有四个兄弟,为何如今只你二人想去江左?” “季奴已经战死了,阿叔早就在我们来鲁郡时就病死了,如今只剩我兄弟二人!” 万迁大声道。 羊珏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说着站起身,接过羊兆手中漆盘放在了自己刚刚坐过的凳子上,并再次制止了想要起身的万岷,笑道: “无妨。好好养伤便是。无论你想做出什么选择,都可直接去找我。这是对你当日深明大义愿意为我所用,城外又为我死战贼骑的谢礼。” 说着,大踏步离去。 这坊市的围墙早就被拆除,外边人自然能透过大开的院门一眼望见院子里。 而羊珏无论是自己本身的身份使然,还是前几日的谣言传说,使得他无疑走到哪里都是焦点人物。 踏出院门,便看到门外早已经挤满了围观的流民,脸上各有神色,却都挤在远处不敢近前。 第56章 蓄奴 羊珏看着这群衣衫褴褛的流民,心中一时感慨万分,却也无论如何不能再自降身份去和他们接近了。 倒不是故作姿态,而是如今时代战乱不休,世间道德水平正低得令人发指。 说不得你才见过的一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子,转眼就抄起环首刀打家劫舍、烧杀掳掠,更在旁人眼里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自己可是靠着赌命才得来的如今大好局面,在摸清这群人的底之前还是小心为妙,万不可阴沟里翻船了。 所谓防人之心不可无,便是如此。 很快,羊氏亲兵赶了过来,将人群驱散两边,让羊珏离开。 突然有人大喊一声: “羊公子!奴贼来了,王师却逃了。现在大家都为了你而来,你能保护我们吗?!” 场面一时安静下来,羊珏回头看了看,却只看到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无数期盼的眼神。 沉默片刻,他最终开口说道: “战场形势瞬息万变,我亦是北地风中浮萍,不敢作此保证。” 围观人群顿时大失所望,许多人哀声长叹,更有甚者低声暗骂肉食者鄙。 羊兆大怒,正要上前将其中一人揪出来就地打杀时,羊珏却伸手拦住了他。 他望着身边人群,缓缓说道: “我本年幼,尚未受冠,本不该当此重任。但我身为北地汉人,誓与奴贼不两立!我不敢说能保得住满城性命,但只要此城一日不破,我羊珏便一日不走,仅此而已!” 人群瞬间躁动起来。 羊珏却也懒得理会,掉头便走。 门内,依旧趴在木板上的万岷笑了笑,看向身边兄弟: “你觉得他说的是真是假?” 万迁绷着脸:“我说过了,任何名门望族我都信不过!” 万岷再度轻笑一声,没有说话,随手拿起漆盘中一块汉饼塞进嘴里,大口咀嚼着点了点头: “这饼好吃。” 万迁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走出门外的羊珏却是没来由心中一阵烦闷,干脆挑了小路在城中缓缓走着,也好查看一下如今城内的模样。 所有围墙被拆除之后,街道仿佛大了不少,随着空房屋被流民一个个占据,你呼我喊之下看似无比热闹,但看着他们蓬头垢面、面黄肌瘦的样子,却又实在可怜,更难以与“热闹”二字挂钩。 走过一处街角,又隐隐传来了一阵喧闹,以及女子哭声传来。 羊珏先是一愣,继而怒道: “怎么,这城中的保甲难道就是个摆设吗?!” 羊兆急忙差人赶了过去,将那边围在一起的几人全都拿了过来,没过多久便有一名自称甲长的老者赶了过来,惊心胆颤地站在一旁。 羊珏在城中实行保甲制的时候并非没有许下好处,否则单有连坐之罪恐怕也不能凑齐这城中的所有保甲,只是一句“甲一人、保三人、坊长一家免劳役、税”便引得无数人争相报名。 这甲长也是心中大骂倒霉,城中刚刚安定下来就先被自己惹了霉头,羊氏若打定主意杀一儆百,哪还有自己的活路在? 不由得指着汉子大骂道: “你这狗东西,岂不是不知好歹!羊氏赐你房屋遮风避雨,又许你安定之处免受奴贼侵掠,你反倒在城中做起乱来了!说,到底何事喧闹?!” “公子明鉴,我等实在没有作乱啊!” 那人苦着脸道:“只是身无余粮难以度日,又遇上一人愿以半袋粟米将我女买回家去,小女不舍,便哭了起来。本是你情我愿的事情,何来作乱啊?” 甲长一时语塞,看了看一脸惊慌的另外一人,竟也不知说什么好,只好将目光又投向了羊珏。 羊珏皱了皱眉,看了一眼尚捂着脸低声啜泣的女子,却没说什么,转头离开了。 不舍便是不愿,但他也不能说什么,毕竟人家说了,这是你情我愿的事情。 除非自己横插一杠,将这一家人全都养起来,否则以他们如今的境遇,入大户人家为奴至少还能让女子活下去,这汉子也能得几口吃食。 若拆散了这买卖,不但会惹来两人心中埋怨,说不得将来这女子每遇见困难时,便会暗中恼恨自己当初为什么没将她卖到大户人家里去。 只是,这才半袋粟米啊。 这袋子可不是后世的那种大麻袋。这点粟米省着吃,顶多也就吃个两三天。 而城中涌进来的又基本都是流民,身边自然没有携带什么粮食,进城之后肚中饥饿也只能.... 饿着。 “伯初叔。” 回去的一路上羊珏都是心事重重,走到院门时突然止步,看向身边羊兆: “城中如今有多少人了?” “根据杜长史这几日统计,原住民加上进城的流民,大约三万余。” 羊兆想了想说道。 一座大城,才三万多人,实在不算多。 但这个时代城中民少乃是常态,更何况如今战乱,鲁郡能聚起三万多人已经算是不错了。 羊珏心中松了口气:“城中储粮如何?” “当时孙、谭伏诛,家中储备全都运到了城里,还有杜、林两家加上一些豪强来投,粮食倒是足够一些时日...但是阿郎,这些粮都是要留作守城之用,决不可分给城中流民!” 羊兆生怕他触景生情,激动之下把粮食全都分给了全城流民。 百姓自然欢欣鼓舞,但接下来的日子可就难过了。 “这个我知道...当日拆除围墙划分坊市,我曾定下数个坊内不许流民进入。你去告知城中,有愿卖儿鬻女者,不需卖给他人,卖给我羊氏即可。 伱将他们挑一个空坊居住,我自有别用。” 羊兆点了点头。 乱世人贱,世家大族趁机掳掠买卖人口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他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只是觉得羊氏招收奴婢,什么时候还给过价格? 单放出个消息,自然会有大把的人想进他羊氏为奴为婢! 羊珏本来也不愿意,毕竟城中的粮食实在不多,能节约一分是一分。 但想想自己那拆掉围墙的尝试,他最终还是决定用“买”而不是用“收”的方式。 给这些人身上定下一个价格,至少能为他们留下一丝重获自由的希望。 第57章 李农 只可惜,他还是低估了这时代名门望族对普通人的诱惑力,更何况是如今饿脬遍野的乱世。 不说那只能吃两三天的口粮,许多人宁愿白送也希望将自家子女送进羊氏府中。 除了能让羊氏替自己养活儿女之外,未必没有存了趋炎附势的心理,更别提万一得了羊氏府中某位贵人赏识,自己后半辈子也能轻松几分。 于是羊珏只好将自己“购买”奴婢的要求一再抬高,除了年龄之外还要看头脑是否灵敏。 对于那些家中明明还过得去,却想趁机将自家儿女送进羊氏的富户们更是严加打击,最终选出了三百少男少女。 只是看亲兵们的反应和议论,似乎对这帮人不是很满意。 想想也是,以羊氏的身份,家里的奴婢不说各有身份,但至少不是这种出身低得不能再低,甚至连半点规矩都不懂的野孩子,更何况羊珏还是真真正正拿粮食换回来的,谁说起这事都要叹息一声“亏大了”。 羊珏却是懒得理会,只将这些人放进坊中,除了要求他们趁着天热,每天打水至少洗两次澡之外,便是让他们每天大街小巷地钻,然后将城中每间房屋每条街道都汇给杜升重新整理,竟是要让这位代长史绘出一副极精确的鲁郡舆图来。 而随着保甲制的落实,城中因为大批流民涌来的乱哄哄局面终于得到了几分安定,守城力量的编排以及乡兵流民的抽调也在紧张进行之中。 受羊珏的行为影响,城中富户不管是真心实意还是惺惺作态,好歹也开始开门施粥,帮助维护城中流民安定。 因此即便依旧百业凋敝、民不聊生,但也算出现了几分积极模样,不再是一副死气沉沉的氛围。 只可惜,这种安定局面没出现多久。随着四门的重重关闭,惊慌和恐惧便再次爬上了这座城市居民的心头。 李农来了。 “自三日前去信徐州、琅琊坞主,至今无一人响应,倒有不少人反投了羯赵。如今李农麾下战兵远超两万,加之辅兵、驱赶而来的流民,已超五万之数。” 羊珏登上城门楼,遥望远处旌旗飘扬,面色沉重。 也不知这李农是存了威慑城中的心思,还是真的看不起他,竟直接在城外下寨。 今天天气晴朗,甚至能看清营中动向。 但见兵戈深深,甲胄反光不绝于视线,配上那遮天蔽日的旌旗确实有几分震撼效果,若不是这几日羊珏始终经营城市安抚流民,只怕城中已经流言四起、动荡不堪了。 他转头看向身边羊兆:“城中安排得如何?” “阿郎放心,都安排妥当了!” 羊兆默默点头:“好歹凑出了一万多人。” 三万多人的城市凑出一万多人上城防守,已经算是动员得很彻底了,但其中到底有多少人能堪一战,还是个未知数。 尤其是这些人还要分散四门去守卫四面城墙。 羊珏点了点头: “事到如今,也只能死守了。三日之内,父亲便会赶到,我就不信在数十万流民百姓的包围之下,他李农还敢赖在城下不走!” 说着,他回头朗声道:“告诉城中,只需要坚守三天!等援兵到达,敌人便会自退!” “是!” 羊兆重重抱拳,转身离去。 而此刻城外,旌旗围绕的中军大帐内,李农也从案上军报中收回了目光,左右看了一眼,缓缓开口: “两天。两天之内,我们必须取下鲁郡自用!否则河北流民到来之际,你我将避无可避。 在他们因为缺粮而自行崩溃之前,我们必须进入鲁郡坚守!” 说着,又看向其中几人道: “各位家主当初不肯响应晋军,我李某已是感激不尽,如今又赶来相助,拳拳报国之心我亦知晓。等此地事了,某自有厚礼奉上!” 那坐在一起的几人对视一眼,不由得笑逐颜开。 这些人都是鲁郡附近,来自徐州、琅琊甚至青州的坞堡主,当初晋军北上时便觉得这支王师不是很靠谱,便始终作壁上观,最终果然得到了褚裒撤回江左的消息。 但三州百姓的群起而响应,使得原本镇守此地的羯赵官员纷纷逃走,等到李农率领赵军过河之后,他们便立刻嗅到了关于三州权力重新分配的机会! 羯族虽然凶残,但毕竟不通教化,其本身也在向士族门阀们积极靠拢,急于融进中原文化为自己改头换面,很多汉家士族便因此而得到了重用。 比如前不久还在领兵作乱的丞相张豺,也比如后世诞生的一个巨大门阀集团五姓七望。 “司空言重了!” 其中一名坞主笑着拱手道:“晋廷腐朽、人心尽失,本就该赵国定鼎中原!我等只是做了分内之事罢了。” 一席话,说得众人纷纷点头。 “当务之急,还是要迅速攻下鲁郡,拿了那羊氏子羊珏!这样一来,三州可定,我北地百姓便能重归桑田,安居乐业,司空之名也必将受万世传颂!” “万世传颂就罢了,某只看眼前之事。” 李农轻笑一声,却是看向了帐内折冲将军单坦: “既然如此,单折冲!” 单坦一愣,对上李农眼神后一种不祥预感立刻涌上心头,但还是下意识抱拳道: “末将在!” 李农望着他,微笑说道: “我即刻驱使流民为前驱,随后你便以麾下勇士迅速攀城!相信以我军之骁勇,又混在流民中击其不意,今日必能将此城一鼓而下!” “司空,这..” 单坦愕然抬头,面带不解: “司空,我麾下上万健儿皆是广宗精骑,本该另有大用。为何...为何今日要去攀攻坚城?骑兵训练不易,怎能在此轻易折损!非末将怯战,但请司空三思!” “单折冲这话说的。你这不是怯战,又是什么?” 另一边,奋武将军骆敬冷笑一声: “当初说提兵来攻鲁郡的是你,现在说不愿为前锋的也是你,那你将众人都拉来这里做什么?偏说不是怯战,那岂不是什么话都让你说了,然后只等着捡现成?这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 “休要胡言乱语!” 单坦大怒:“当初来攻鲁郡,乃是司空亲自定下...” “单折冲!” 李农突然开口,打断了他的话,目光锐利盯在单坦脸上: “大敌当前,无暇试探,就该一鼓而下、从速获胜!而你麾下皆是精锐,以你部先登有何不妥? 如今却在帐中推诿,你是打算不遵我令,还是打算先自起内讧?!” “末将不敢!” 单坦似乎隐隐有种落入圈套的感觉,但一时又说不上来是什么,此刻更是无暇他想,只得立刻抱拳道: “末将遵令,即刻命麾下健儿,为司空先登!” 第58章 攻城! “阿郎,他们来了!” 骤然听得城外鼓响,羊兆立刻趴在城沿看了一眼,随后转头大声道:“传令各军戒备,准备守城!” 但见旌旗晃动,兵戈如流,千军万马闯出营外。 阵阵鼓声响时,在身穿铁甲、身骑战马的骑士大声呼喝之下,无数衣衫褴褛的流民肩扛攻城云梯,手中只拿了一柄长刀,便呐喊着朝着城下冲来! 甚至城上都能听到城外骑士的喊话: “后退者斩!凡上城者,赏百金,良田百亩!先登者,赏千金,授千户侯!” “城中人,即刻献城投降,方得性命!否则破城之日,满门皆斩,鸡犬不留!” “终于来了...” 羊珏心中一凛,却是从眼前一物上挪开目光,令人依旧用黑布罩上,暂抬往他处安置。 在两军初次相接的试探阶段,这种东西根本派不上什么用场,反而会使得对方警惕,暴露了自身底牌。 正是羊氏搜尽了家中良弓又集中无数工匠日夜研究赶制,终于赶出三架、共九张十石重弓制成的八牛弩。 但不知道是自己记忆有差池,还是这东西的威力本就是史书记载有误,这些八牛弩试验之下其威力倒是尚可,射程却无一架能够超过四百步! 唯一的安慰是上弦倒也不必如史书记载的那么艰难,要数百人才能重新拉开弓弦,如今只十数人便能重新装弩完毕,时间也只需几个呼吸便可。 羊氏家将倒是兴奋不已,称其受限于良弓与弩身材质便已有如此威力射程,假以时日必然能有所改进,届时不费一兵一卒便可在万军丛中取上将首级! 这东西以后能不能取上将首级尚不清楚,而羊珏看着足足千米之外的李农将旗便知道,他打造这个东西的初衷今天算是落空了。 想到这里,他自嘲一笑。 当日自己信心满满做出了管插与八牛弩,心想两相配合之下一个陷阵一个杀将,足以出其不意地掀翻李农的两万骑兵。 然后再趁着各国朝堂局势变化之际入主彭城经营藩镇,自己便未必没有机会探一探那天下第一人的位置。 可如今事情走到了这一步,他才终于发现身为一个穿越者其实也不是万能的,所引起的局势变化使得自己也必须亲身入局,以命相搏。 最关键的是,他终于放下了对穿越者身份的依赖,并几乎是拿自身性命学会了五个字: 万事靠自己。 “放箭!” 羊珏怒喝一声,城上箭落如雨,瞬间就将城下冲来的流民射倒一大片,但剩下人在身后督战官的威吓之下,依旧举起落在地上的云梯,硬着头皮朝城上架去! “这些北地坞主,全都该死!” 羊兆怒吼一声。 李农骑兵早上刚刚到达城外,简单扎营之后甚至没有休息便立刻工程,自然没有时间打造攻城云梯这种东西。 那这些云梯便只有一个来处:城外的坞堡主! 城上分散四墙的弓箭手本就不多,朝着城下齐射几轮后便将重心转为攀城的兵士,好帮助城上人进行防守。 而随着城下开始如蚂蚁般密密麻麻地攀城而上,守在城上的人也迅速探出头来,或举起手中砖石土块,或扛起滚木重梁,沿着长梯重重砸下。 更有甚者,俯身出去直接抬起云梯顶端,将爬满了人的云梯整个掀倒了出去! 一时间,无数呐喊声、哀嚎声、怒吼声与战鼓声不绝于耳,更夹杂着怒骂和羽箭破空之声,在鲁郡上空交织成了一片惨绝人寰的乐章! 眼看这些从流民中征调出来的守军正从慌乱中渐渐恢复,开始熟悉整个战争节奏并被城外人激起了心中血性,开始自发奋勇守城,羊珏也是悄悄松了一口气。 照这个形势下去,城里坚持三天倒也不是不可能... 但刚想到这里,羊珏突然听到一阵整齐的弓弦声响,抬头一看竟发现城外正飞来无数密集羽箭,乌云一般黑压压地朝着城上射来! 羊珏大吃一惊! 这种密集箭雨,固然会对城上造成不小伤害,但攀城的士兵也势必无法幸免,至少正冲在云梯上半端的士兵必然要被误射! 赵军,这是打算拿士兵的性命,来跟自己强行打消耗? 果然,箭雨落下,城上无数人纷纷中箭倒地,更有甚者刚刚举起重石便直接被箭射中,重石便直接砸落头顶,鲜血迸溅。 饶是羊珏在城上提前准备了无数木板、竹架,以替代大盾作为防护使用,但在赵军这种密集箭雨之下,发挥的作用实在有限。 一时间城上到处插满了羽箭,尸体遍地,哀嚎者更是不绝于耳,一时间混乱不止。 但同样的,正在攀城的无数流民也被这阵无差别箭雨射中,纷纷从云梯上跌落城下,只痛苦挣扎了几下便逐渐没了声响。 后边之人见状立刻踌躇不前,更有人彷徨后望,以为是要以箭雨对射、暂停攀城,却被身后督战官一刀斩了头颅! “上城!上城!” 身后督战骑士拉开长弓,箭锋直指城下流民: “后退者死!止步者死!” 众人只好硬着头皮重新攀梯而上,但还没爬上几梯便听到身后又一阵弓弦声响,整片浓密黑云冲天而起,依旧是将整个城墙上半部分都笼罩在内! “不,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一名刚刚爬上云梯,模样只有十三四岁的少年立刻崩溃大哭,不管不顾地跳下云梯,沿着城墙根疯了一般朝着远处哭喊跑去: “我要回家!我要回——” 哭声未尽,只听见弓弦声响,一支羽箭精准飞来,穿过少年的头颅将他直接钉在了墙上。 众人一时悚然,悲从中来却又无可奈何,甚至连回头看一眼都不敢,只好拿着刚刚才发到手中的武器继续朝城上爬去,却又立刻被城上丢下的重物砸了个头破血流,好不容易要接近城上,却又被身后羽箭误射,直挺挺栽下城去。 至于能爬到城头的寥寥无几,刚探出身子更是被一枪捅穿,落在城下时已成了尸体。 每次弓弦声响,在半空中交织的不是羽箭,而是场上无数穷苦百姓的性命。 这些东奔西走只为有一口饱食之餐、有一安稳定居之地的穷苦流民大字不识,不知何为正义何为邪恶,更不懂为何五胡祸乱中原时,同为汉人却偏偏要在此自相残杀。 他们只知道进也是死,退也是死,站在原地更是死无葬身之地。 这天下之大,根本就没有他们的去处。 第59章 首日攻防 面对赵军明显的人海战术,羊珏也没有其他办法,更不敢让城上人退去,否则这些可怜百姓一旦上城便会受利益驱使激发所有求生欲望,将城中搅作混乱一团。 因此他也只能顶着箭雨在城上不断巡视、呼喊,鼓舞士气,并随时注意着城外动向,时刻准备投入第二梯队。 他倒是料到了对方会先驱使百姓流民消耗自己的城备力量,因此在第一波防守的时候也没有使用第一梯队,而是先以城中流民上城防守。 但他没想到对方会如此凶残,仗着自己人多上来便拿出了以命换命的打法。 只是攻城战向来易守难攻,饶是对方以命换命,靠着城上提前准备的各种工具,初次慌乱以及掌握了对方的射击节奏后也好歹稳定下来。 经历过生死与鲜血,还站在城上的这些流民也终于有了几分士兵的样子,冒着箭雨甚至顶着身上的箭伤,依旧举起擂木滚石朝着城沿狠狠砸去! 城外战鼓一阵急似一阵,城中战鼓更是有节奏地持续声震全城,如天地震颤,引得城中百姓瑟瑟发抖。 鲁郡的四面城墙无一例外,喊杀声此起彼伏,炎热空气都仿佛被鲜血填满,粘稠得让人呼吸困难,最终逐渐麻木。 一鼓未歇一鼓又起,新一波流民在骑士驱赶下再度涌向城墙,而羊珏却皱了皱眉,发现了这些流民的不同之处。 他们目标坚定,速度极快,身后的骑士只象征性地喊了几嗓子,却连手中弓箭都放下了,只剩下漫天箭雨还在抛射。 身上破衣烂袍之下更是鼓厚无比,似乎罩有兵甲! 这是换人了?! 羊珏低喝一声:“城下有变,城上准备时刻支援!” 身边始终跟着的旗手闻言立刻摇动手中令旗,鼓手见状更是将鼓槌敲得一阵快似一阵,立刻便有百余名铁甲士兵并城中健儿涌向城前,接替先前守城士兵暂作休息。 一名涌进城中的流民自从上城防守之后,经历了从慌乱、恐惧到麻木,最后看着城外密密麻麻的大军在自己手下竟然冲不上来后竟也热血沸腾,不知疲倦地将手中重物砸向城下,直到身后人喊他下去暂时休息才发觉双臂已经酸疼难忍。 他抬起又一块重石,想着再丢一块便退去,可刚探出头去却发现云梯上攀城之人竟然带着头盔。 心中不妙的他急忙将重石砸下,却被那人在云梯上巧妙侧身躲过。 虽然将他身后一人直接砸了下去,但先前那人却是手脚麻利地攀到了跟前,取下口中咬着的长刀便将其一刀捅进了自己胸膛,然后将自己顶作肉盾,翻身跳入城中! “有贼人上城!” 附近一声大喝,便有左右两人手持长枪朝他桶来,却都被他将身子一扭躲过,并将两柄长枪都夹在腋下,怒喝一声竟抬刀将两柄枪杆直接砍做两半,人也趁着两名兵士错愕时猛地撞了进来,将其中一人瞬间捅翻在地! 羊珏吃了一惊。 他料到赵军肯定趁着双方逐渐熟悉对方节奏时偷偷更换精锐,但没想到这些人竟然攀城攀得如此之快,仿佛在城外箭雨停下的瞬间便冲了上来,更轻而易举地在城上站稳了脚跟! “杀!” 只是城上分布的同样有羊氏悍勇之士,仗着身上铁甲直接欺身近前,硬抗他一刀后直接将他按在城墙上拿刀抹了脖子,正要将其丢出城外,却见城外已经有了新的敌人探出了身子! “这些人必是死士,务必小心!” 有了那日极为善战的乞活军骑兵在前,羊珏不敢大意,立刻驱动城上精锐投入战斗,一边清理上城敌兵,一边掩护众人继续防守城墙。 但很快又有人一手持盾一手持刀跳上城来,怒喝一声“某乞活来也”便直接跳入人群,仗着手中护盾遮挡竟也造成了一阵不小的混乱! 羊兆大喝一声,大踏步冲向那人,手持长刀荡开他兵器后侧过身子便直接撞在盾上,将他脚下撞得一个踉跄,随即拿手硬将他盾牌掀开,手中刀瞬间递进了他的脖子! 羊珏脸上不动声色,心中对这明显是乞活军精锐之人却也一阵心惊,虽然早知道乞活军骁勇无比,却不意如此强悍。 果然能在历史上留名的都不是什么无名之辈。 守军扑上前去,趁着敌人进攻的间隙继续砸下重物防止更多的敌人攀城,后续更多劲卒也随之投入战斗,城墙上混乱一时的场景终于得到了逐步压制。 上城后的一名乞活军心中焦急,竟直接背过身子硬接眼前守军一刀后猛扑到另一侧,举起手中环首刀就要砍下,看样子是打算拿自己的命来换得更多同伴上城。 可始终站在原处冷眼注视着一切的羊珏早将其动作看在了眼里,在他转身的一刹那便劈手取过了身边侍卫的手中长枪,怒喝一声便将其当作标枪掷出,只眨眼的功夫便穿过嘈杂人群,直接扎进了他后背之中! 其力道之大,竟将那人直接撞在了墙上,脚下更是一个踉跄,跌落在地。 还没等他缓过神来,便有羊兆狞笑着走上前来,握住那杆长枪低喝一声,竟将其贴着城墙举了起来,双手一抖便扔出了城外! 身边那名守城兵士好像对自己身边危险一无所知,依旧举起砖石朝城下狠狠砸去! 一连串哀嚎,却是被砸中的兵士从云梯上滚落,连累身后数人也遭了殃,一同被砸了下来。 ... 双方大战尚在继续,空气中满是弥漫着的血腥与杀意,单坦却站在城下紧咬着牙,一脸阴沉地看着自己的手足兄弟奋力攀城,却又被城上滚石砸了下来,或好不容易上城后又被人从里边丢了出来。 落在地上时早已经成了一具尸体。 这场攻城战从上午开始,一直持续了三个时辰,身后的赵军终于鸣金收兵。 单坦抬头看了看始终没能登上去的城墙,又低头看了看城下堆满了的同袍尸体,脸色阴沉地转过头,缓缓朝着中军汇聚而去。 第60章 弃子 虽然在攻城战中守城的一方具有很大的优势,但赵军一开始的换命打法以及乞活军的骁勇善战还是给羊珏造成了很大的损失,城墙更是几乎一度失守。 不过好在城中不管是乡兵还是流民都做好了艰难抗战的准备,很快就反应了过来并重新掌控了局势。 加上其他三面城墙只是流民佯攻,所有的压力都只在羊珏这南门城墙上,倒不用担心其他城墙会失守。 傍晚,羊珏巡查城防,但见尸体遍地、遍地鲜血,仿佛地狱景象。 受了轻伤的默默自我包扎解决,受重伤的便直接抬往伤兵坊。 刚被羊珏收入府中的三百少年刚刚在城中钻完巷弄,便要忍着心中恐惧帮助伤兵包扎伤口,并按照羊珏的要求不断烧起热水,或用来帮助他们擦拭身体、煮熟包扎用布,或供给伤兵饮用。 “早就在北地听过乞活军之名,今日之见果然名不虚传,不仅骑军之利难以阻挡,攀城攻坚竟也如此让人心惊!” 羊兆跟在他身边,感叹说道:“阿郎,非是我长他人志气,可若对手是这样的军队,我们举全城之力恐怕也守不了几天! 也幸好家主他们马上就到,否则今天说什么也要让人将你带出城去!” 羊珏默默地点了点头:“虽然此处只有我们两人,但这种话以后就不要再说了。” 羊兆颔首称是:“这个我晓得。” 历史上的乞活流民在从事农业生产以求生存的同时仍保留了武装组织,身上其实就已经隐隐有了一丝府兵制的前身,在与胡人的长期残酷斗争中又磨练出了顽强的战斗力,以骁勇善战、组织严密、持续时间长久着称。 前期尚未事胡之前更是与胡人进行了极为艰苦悲壮的武装斗争,数次驰援洛阳,逼退刘聪、石勒。 只可惜,晋廷愚昧,竟放任这等雄师死的死、散的散,最后入了敌手为贼所用。 晋廷的灭亡,从一开始便已经注定。 若这支军队能为自己所用该多好。 羊珏仰天叹了口气。 他不是军事爱好者,也不懂什么练兵之法,在羊氏的时候顶多用从电视、网上看来的锻体之术为麾下部曲培养体能、约束纪律,可即便这样也使得羊氏部曲雄壮一时,在出坞荡寇时也有过数十骑破千的辉煌战绩。 那时羊珏还颇有些自得。 今日见了乞活军,才发现两者差距竟如此之大。只是这也并非是自己无能,而是对方实在太能打了,毕竟是这些年来一步一个脚印从血与火中走出来的。 “我有种预感,明日恐怕是要决定胜负的一战了。” 羊珏喃喃道:“城外这支军队勇则勇矣,但我为何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不对?” 羊兆疑惑道:“哪里不对?” “明明已经有了许多坞主投了羯赵,但流民过后为何不是这些人的乡兵,反而是这等骁勇之士?若先将流民消耗城上守备力量,然后以乡兵消耗储备劲卒,再以这等悍勇之士一鼓而下岂不是更好?” 羊珏皱了皱眉头:“李农为何要对这三州之地的坞主这么好,宁愿拿精锐上城去拼也不愿动用这些人的私兵?” 羊兆一时无语,只是跟着羊珏在暮色笼罩的城中缓缓踱步。 而此刻的城外赵军营寨,单坦从中军大帐回来后便跌坐在地,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语: “为何...这是为何...放着流民乡兵不用,偏要咱们上城去拼...” 刚刚中军帐中,李农倒是没有怪罪他尚未破城之功,只是勉励中带着一丝强硬,要求他明日必须破城。 单坦也不是没有提过请司空提供帮助,言外之意更是想让如今聚在城下的诸多坞主一同出兵,消耗城中守备力量。 但依然被拒绝了。 甚至单坦还能记得那些人望向自己的嘲讽眼神,直到现在他都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周围不少人默默围了上来,只静悄悄站着不说话。 单坦抬头看了一眼,不悦道: “都站在这干什么,嫌晚上睡不着觉?睡不着觉就去给老子攀城!卜苍!你他妈死哪去了?!刚给了你一个骑都尉,连手下的人都管不住...” “卜都尉死在城上了。” 人群中传来一个沉闷的声音:“我亲眼见着他被一个壮硕汉子拿刀捅了胸膛。若不是正好鸣金,我现在也见不着将军了。” “狗屁将军!” 单坦骂道,摇了摇头苦笑一声,又问:“老祁呢?” “也死了。” 另一边说道:“被人从城上扔了下来,脖子都断了还没咽气...身后有人看着,抬不回来,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去死。” 单坦只觉得鼻子一酸,差点落下泪来,腹中又好像有一团火,却被自己生生压了下去。 “将军。” 又有人问道:“这城外有流民,有那些大户的乡兵,为什么要咱们去攻城啊?咱也不是怕死,但现在正是要往上填人命的时候,司空难道就这么不在乎,硬是让咱们下了马也要去攀城吗?” 单坦动了动嘴唇,有些苍白地辩解了一句:“咱们向来骁勇,司空又急着回邺都...” “我看未必吧!” 有人气冲冲地高声说道: “我可是听邺都传来消息,只要等总督内外诸军事的武兴公凯旋,司空平定三州之后再回中枢,便是齐王之位了!” 单坦蓦然瞪大了双眼,不可置信地抬头看着那人,眼中震惊、愤怒、悲哀几种神色交替,望着他声音颤抖地低喝一声: “此言当真?!” 怪不得李农不愿尽驱流民上城,怪不得他不愿动用这附近坞主乡兵! 怪不得他要让乞活军白白去死! 受封齐王,河南三州便尽在掌握,那些坞主乡兵百姓将来都是他的班底,他又如何愿意将这些人白白葬送在这里。 他们还在等着瓜分青兖徐三州的土地,怎么能随便去死! “不,不可能!” 单坦眼神闪动,语气艰难: “当初司空孤身出逃,是咱们接纳了他...当初张豺要拿司空,也是咱们拼死保住了他性命...我们还拥他为主...” “但是武兴公本来就出自乞活军!” 人群中有人哀叹了一声,低声骂道: “连老子都看出来的事情,你还在这犯什么混?咱们这些黔首百姓,哪能入得了他司空的眼,这还没当齐王呢,外边来投的哪一个不是大户人家? 可咱们呢?咱们的底子不在司空手里,也不在河南三州,反而是在广宗,在陈留!说不得武兴公一声令下,赤帅就带着咱们回浚仪去了,他又何必在乎我们的性命!” 第61章 机会 单坦张了张嘴,只觉得口中沙哑,什么话都没说出来。 最终万千无语,化作了一声苦笑。 乞活军,再次被利用,被抛弃了。 司马越、苟曦、王浚,乞活军先是被携裹着卷入了各方镇军阀混战,紧接着又成为对抗胡人的主要力量,最终却还是被羯赵握在手里。 在有外敌压迫、需要团结一致的时候,他们就作为一股极强大的中坚力量登上了舞台,昔日李农孤身出逃后被乞活军接纳并奋起反抗羯赵,便是汉胡之间尖锐矛盾的一个缩影,也是这支军队的高光时刻之一。 即便率领羯赵大军的那个人是个汉人。 可现在局势又不一样了。 或许是出于对石闵的愧疚或者说补偿,石遵下令其总督赵国内外诸军事,连皇城宫殿的守卫将军都任由他指派。 如今更是手握兵权北上迎击石冲,只怕等凯旋归来便能更进一步位极人臣,甚至趁乱摸一摸那九五至尊的位置也未尝不可。 李农大概尝到了当初无所依仗的苦头,在广宗也尝到了手握重兵的甜头,因此迫不及待地想要打造自己的力量。 两人都已经不是当初小心翼翼,甚至提心吊胆的模样了。 所以乞活军呢? 流民而已。 既然不能为我所用,便不如拿来成人之美。 既能拿下鲁郡,又能保全本地乡兵力量,还能给本地坞堡主卖个人情。 等将来自己重回三州,根基必然更雄厚几分。 “将军!” 有人上前一步,低声说道:“要不咱们...” “不行!” 单坦果断摇头! 自己人数虽多,但这次前往中军帐的时候已经看过了,李农心腹骆敬已经率千余骑兵将中军团团围住,两翼便是这附近来投的坞主。 造反没什么用,只能逃走。 可逃,又能逃到哪里呢。 从并州,到冀州,再到豫州,最终又回到河北,然后再跟着李农渡过黄河。 能去哪里呢。 何况司空李农毕竟是他们的主将,让骑兵攻城听起来有些莫名其妙,但李农身为主帅自然有资格这么做,若自己因此便反了,岂不是正好落人口实? 他们自然可以逃走,但还留在广宗的那些人怎么办?赤帅怎么办? 众人见单坦低着头默然不语,便都知道了他的心思,无语呆立片刻,也只好各自散去。 “一座鲁郡而已,明日我带头先登,势必拿下!” 单坦突然出声: “到时候,咱们就可以回广宗了。” 众人只是脚步微顿,听完之后继续沉默离开。 回去之后又如何,邺都再有命令传来时,他们依旧要出战,依旧要先登,依旧要在外边碰得损兵折将、头破血流,然后带着满身伤痕回到本不属于他们的地方,默默死去。 当初他们去广宗,本是曾以襄国为都的羯赵石勒为了方便监视,才将他们安在那里而已。 每一个时代都有被辜负的人,滚滚洪流中个人的命运微不足道,何况是如今门阀时代连做人都不配的黔首百姓。 他们与死在城下的流民没有什么两样,区别也只是他们曾经团结而勇敢。 打了这么多年仗,他们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为了谁、为了什么而战,就要用自己的性命去赢得这场战争。 这就是他们的命运。 第二天,鼓声再起。 单坦浑身披挂,一手持刀一手持盾来向李农辞行,李农还特地走下位置按住他的胳膊,语气坚定说道: “今日城破,许你在城中大掠三日,夸马而归!” 可在单坦眼中,李农这话背后依旧是他对自己等人出身浓浓的鄙视。 大掠三日,便是他能想到的对自己这群人最好的奖赏机会了。 单坦咧嘴一笑,没说什么,而是转身怒吼一声: “准备登城!” 鼓声如雷! 又是如昨日一样的节奏,又是一样的驱赶流民攻城,城上城下喊杀声此起彼伏,血腥气氛依然弥漫空中。 飞矢暂停的瞬间,单坦左手持盾口中衔刀,当先冲上云梯,冒着头顶如雨般砸落的滚石,迅速朝上爬去。 “且慢!” 城上羊兆正准备让人抬出八牛弩时,羊珏却突然拦住了他。 羊珏目光灼灼看向城外李农将旗,对着羊兆问:“贼首李农现距城池多少步?” “五百步!” 羊兆斩钉截铁说道。 “果然有怪事...” 羊珏口中喃喃,却没来由地一阵惊喜。 流民攻城时他不压阵,昨日快要破城时他不压阵,偏偏今日将中军前移,亲自来到城外压阵督战! 看来赵军是下定了决心,一定要在今日破城了。 只要将敌人拖在城下,说不定还能逼得他继续上前! 还有机会! 想到这里,羊珏立刻让身边人传令: “今日攀城者必是精锐无疑,传令各部务必小心! 所有预备人员全部投入战斗,务必要将敌人拦在城外!” “上城!上城!” 单坦举起手中盾牌,硬是将头顶砸落的重石拦下,不顾手臂酸疼继续朝上攀爬,双目通红,口中更是嘶声大喊: “城破之后,大掠三日!财宝女子,任由我等取回家中!上城!” 说着,眼看到顶后奋力一跳,竟直接跳上城墙,趁着守军惊讶瞬间一刀横斩,便将眼前人的头颅掀飞了出去! 一刹那,鲜血喷溅! 单坦大声笑道:“你爷爷乞活来也!” 撞开守军,直朝着两边大杀过去! “找死!” 羊雄怒喝一声,当先冲了过去,却被单坦一手持盾牢牢挡住,身体更是贴着墙边迅速移动,将周围人都搅得一片混乱! 城沿下,无数乞活军纷纷冒头跳入城中,直接在城上与守军展开了一阵大战! 羊兆大吃一惊,没想到这些人比起昨日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为了防止在城上造成更大混乱,他二话不说便抽出腰间长刀,配合羊雄向那明显是贼首模样的人围杀过去! 而羊珏却是始终盯着城外李农将旗! “这些黔首素来低贱,没想到竟如此勇猛。” 李农将旗下,一名骑在马上的坞主笑着说道: “看来要不了多久,我们便能进城了!” “匹夫之勇而已。” 李农低声说道,面带不屑,以马鞭前指道:“传令前军立刻压上,加快速度攀城支援城上!” “司空!” 麾下一人抱拳道:“云梯下已经挤满了人,这时候压上去非但无法加快速度上城,反而会被城上砸下的...” 李农转头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那人立刻噤声。 “既然如此,那便将督战队压上去!” 李农低喝一声: “中军前移,随时准备进城!前军敢有后退者,立刻就地斩杀!” 第62章 八牛弩发威! “近了...又近了五十步!” 羊珏深吸一口气,立刻转头吩咐道:“将人把八牛弩抬出来,卸掉床架,只将弩板准备随时压在城上...” 话音未落,突觉身边冷风袭来,下意识侧身躲过,却是一把旋转飞来的长刀! 羊珏身边亲兵大怒,正要冲上前去,却听到那人大声喊道: “敌首在这...” 下一秒,迅速赶来的何谦踏前一步,一刀捅进了他的胸膛! 但已经有几名在城上站稳脚跟的赵兵注意到了这里,对望一眼后竟是朝羊珏直接杀来,俨然是要拿他制造混乱,逼迫守城士兵分心! 羊珏握紧了腰间长剑,几次想要将其出鞘却始终耐着性子站在原地。 这个时候他冲下台阶去固然可以杀个痛快,但城上守兵一时看不见他人自会慌乱,于战场局势无益,便只能站在这里,冷眼望着城上厮杀。 对方都是在不知多少年血与火中磨练出来的战兵,城上守军自然不是对手,而羊氏好歹能有一战之力的羊氏族兵又在那日的城外损耗过半,铺开在整面城墙后便于事无补,竟一步步后退,将要失守城边! 甚至已经有一块区域被上城来的赵军占住,正持盾将涌来的守军拦在外边,然后源源不断地将身后伙伴接应上城! “抬弩!” 羊珏果断低喝一声,立刻有人跑进城楼内抬出了三床八牛弩,各自架好调整方向之后,黑布掀开,由三张巨弓组成的床弩便就此问世在了众人眼前! 早在测试这些巨弩的时候,羊氏便已经调派好了人手,除了十余人持刀守卫并负责架弩上弦之外,各有一善射之士负责调动方向,以达到精准狙杀的效果。 但床弩毕竟是床弩,是硬邦邦架在木板上的,不如长弓握在手里那般运转自如,因此准头到底几何便不好说了。 只是现在城上已经聚起了一整片赵军,再怎么失了准头也不可能将手中弩箭射歪了! “放!” 一声低喝,三人各自扣动扳机。 只听一片沉闷弓弦声响,大出寻常羽箭不少的弩箭立刻破空飞出,掠过众人眼前只见一条黑影迅猛闪过,带起一道剧烈劲风朝着围在城墙处的赵军激射而去! 那些人本来将盾牌立在外围,打定了主意死守墙边,准备先将身后伙伴接上来再说,却突然看到一道黑影直直飞来,撞在盾上先是感觉遭了一记重锤,紧接着胸前一痛,连人带盾都倒飞了出去! 可这八牛弩虽然射程不如历史记载,力道却是毫无疑问。 又是在如此近距离下,威力自然堪称恐怖。 在射穿那面大盾后又射穿了后边身穿铁甲的军士,紧接着再度射穿两人又将围在一起的赵军整个撞开之后才没入墙中,尾尖犹自颤动不止! 刚爬上城的赵军士兵呆呆站在墙沿上,望着身前被巨箭穿在一起后钉在墙上的同袍尸体,脑中一片空白! 如此巨箭,如此威力,岂是人力所为?! 而三箭齐射,自然将占据城墙的三群赵军士兵从正中整个贯穿,剩下人没了左右支持也立刻陷入守军包围之中,刀枪齐出断然没有生还的道理,紧接着墙外的云梯也被再次掀翻! 一时间,城上传来一阵欢呼,守军也得以再次靠近城墙,重新举起砖石朝着下边砸去! “上弦!” 不用羊珏吩咐,守在边上的兵士立刻娴熟上前各自站好位置,只听吱呀呀声响,机关带动之下,三张重弓的弓弦再次被缓缓拉开! 单坦原本借着城上兵士的混乱不断贴墙移动身形,也不往城里去,只是给守城兵士造成混乱。 而羊兆担心羊珏安危,追他不及也只好暂时返回,只有羊雄还紧紧跟在他的身边。 如今眼见晋军抬出如此利器,单坦被惊得魂飞魄散。 他不怕今日在城上战败,他怕的是自己的同袍会被像这样屠杀一般成批杀死! “上城之后,朝城楼汇去!先破了那巨弩!” 他嘶吼一声,猝不及防撞出城墙,竟将羊雄撞了一个踉跄,手中长刀朝他当头劈下! 羊雄一时没站稳身形,来不及抬刀,只好侧过身子硬抗,却没想到这单坦力气如此之大,直接划开了他肩上甲胄,利刃森森似乎要将他胳膊直接斩断! 他吃了一惊,立刻转身泄去他刀上力道,防止被他真的一斩到底,但刚举起右手,却发现眼前敌将早已借着他转身的空挡越过身前,朝着中央站着的羊珏直冲而去! 他睁大双眼,口中嘶吼带着一丝惊恐: “保护阿郎!!” 而城下,李农望着突然进攻受挫的赵军,不满地皱了皱眉,反手拔出宝剑指向城门: “一炷香内不能破城,后队斩前队!将旗前移,凡踌躇者斩立决!” 攻城的乞活军精锐暗中怒骂,却又心生悲凉只能听令,毕竟如今他们底子都在广宗,堪称寄人篱下,不得不低头。 这其中很多人更是不知其中缘由,只觉得今日司空对他们似乎严苛了些,内里还是认真听从军令,一心一意朝着城墙上攀去。 自从接纳了李农为乞活帅,他们也曾在一起打过许多仗,堪称同生共死,早已经是自己人无疑了。 但他们哪里知道,他们与李农这等出身的乞活帅之间的鸿沟,在他们出生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了。 “阿郎!” 城上有人始终在盯着城外李农将旗,见状低喝一声报给羊珏: “敌将又近五十步!” “再进五十步唤我!” 羊珏低喝一声,手指向另一处汇聚起来的赵军,根本不用自己出声,三张巨弩便齐齐发射,如同三枚炮弹再次冲开赵军人墙,在墙上划出了一片血痕! 单坦看得肝胆欲裂,怒吼一声,攀城而来的赵军也不再去管身后伙伴上城,而是朝羊珏方向齐齐冲了过去! 赵军虽然上城之势得到阻拦,但已经上城的兵士却不在少数。 虽然有羊氏亲兵保护,但赵军毕竟整体实力要优于城中守军,如今破釜沉舟之下更是冲开了阻拦人群,朝着羊珏疯狂围去! 第63章 杀机! 城墙上喊杀声越来越大,抬下城墙的伤兵却是越来越少,伤势也越来越严重。 城墙下原本用作后续力量的乡兵也都冲了上去,只剩下城里的老弱妇孺听着漫天杀声瑟瑟发抖。 万岷缓缓站起身来,走到一名刚被抬下来的伤兵前准备问问情况,低头一看却发现那人早已死了。 刚被招进府中的羊氏奴童骨瘦如柴、衣衫褴褛,毫不知情地用热水为他迅速擦拭伤口鲜血,然后取出熟布准备为他包扎。 “算了吧。” 万岷拦住了他:“这人已经死了。” 少年顿了顿,抬起头来看了看他,眼中满是茫然的恐惧和麻木。 “他已经死了。” 万岷又重复了一遍:“你不用管他了。” 少年低头看了看那人,仿佛崩溃一般瞬间大哭了起来。 “哭哭哭,哭有什么用!” 却是身边另一名同样瘦弱的少年大骂了一句: “郎主尚在城上血战,你在此痛哭何益?能哭活将士否?能哭死奴贼否?!” 说这话的时候,他身上正沾满了鲜血,使尽了全身力气咬牙为身前的一名将士紧勒伤口。 那名兵士的大腿断了,鲜血横流,脸上也神色灰败、嘴唇苍白,已经活不久了。 他努力抬头,看着一身鲜血的少年正为自己拼命包扎伤口,咧开嘴笑了笑,伸手似乎打算去拉那孩子的手,嘴里更是嗫喏出声:“好娃子...” 话音未落,手便垂了下去。 少年愣了愣,抬起头看,发现他脑袋已经歪在一旁,没了声息。 他张大嘴巴呼了口气,狠狠吸了下鼻子,然后迅速将他腿上包扎的熟布解下在水里随便涮了涮,朝着下一个受伤的士兵跑去。 先前大哭的那名少年也努力压抑着自己情绪,一边哭得一抽一抽,一边同样奔向另一个人,笨拙而努力地继续为他包扎伤口。 万岷站在原地不知在想什么,看了一会儿这些孩子,又抬头看了一眼城上。 他的弟弟万迁也在城上奋战,而他因为背上伤势,被羊珏要求在此静养。 思考片刻后,万岷随手拿起那名兵士手中始终紧握的长刀,朝着城上奔去。 “阿郎!” 城上一片杀声混乱中,有人朝着羊珏再次喊了一声: “又近五十步了!” 铮! 羊珏抽出手中长剑,低喝一声:“抬起一弩,随我来!” 说完前迈一步,竟是直接扎进了眼前人堆中: “迅速将此处清理了,不许敌人靠近!” 说着,手中长剑疾突,瞬间扎进了一名赵军胸膛,随后站在原地,呼唤周边亲兵向他靠近。 赵军同样甲胄有限,后续爬上来的赵军士兵身上已经没甲了,如果先上城的人再不能帮他们在城上立足,后续的人再想上来可就难了。 单坦疯了一般在城上左冲右突,一手持盾一手持刀仿佛万人敌,很快便聚起了一小支队伍,朝着羊珏站立的方向猛冲。 羊兆怒吼一声,带领羊氏亲兵同样不甘落后地冲了上去,手中环首刀大开大合,赵军一时也难以抵挡。 城上守军靠着人数,上城赵军靠着骁勇,一时之间竟也缠斗不止。 但很快,另一边的上城赵军同样汇在一起,同样由一名悍将带领,朝着羊珏的背后猛冲过去! “斩了此子,我们便胜了!” 他口中高呼,奋力砍翻拦在身前的两名乡兵,就要朝正指挥众人在城沿上架弩的羊珏扑去。 “贼子敢尔!” 一声怒吼,却是万岷冲了上来,持刀拦在羊珏背后,将赵军全部拦了下来! 羊珏侧头看了看,便不再管背后敌人,只管指挥众人将八牛弩架在城上,然后瞄准了城下的李农! “司空。” 城下,亦有人拦住了李农:“别再往前走了。” “无妨。离城墙尚有三百步,贼子能奈我何?” 李农轻蔑一笑,却也止住了胯下战马,看了一眼蚁附般攀城的众人,脸上终于微微动容,叹息说了一声: “真勇士也。” “既然此军如此悍勇,司空为何...” 身边有人出声,还没说完就感觉被人拽了一下袖子,转头一看却是一名坞主正以怒目相视。 这小子,乱说什么话。 不让他们上,难道你上啊? 那人也立刻醒悟过来,立刻闭嘴。 李农却不以为意地笑了笑: “无妨,也没什么不能说的。我观羯赵诸石姓,唯一堪称明主的也不过燕公而已...只可惜...” 众人这才想起来司空李农曾是羯赵燕公石斌手下大将,与石闵走在一起不过是因为张豺之乱。 “我在广宗一年,深知此军骁勇,又向来团结,时刻不忘先帅。今日虽为大势所迫聚在广宗,他日念及旧情,未尝不会弃我而奔闵...” 话说到这,李农才发现自己似乎说错了话,不过也只是笑了笑不在意。 乞活军固然骁勇,但当年浚仪之乱,早已决定了这支军队的最后下场,困在广宗要么等死,要么投奔石闵。 若自己留在河北或者中枢,他们或许也会对自己忠心耿耿。 但一旦过了黄河,他们望见南边同袍更多的广陵、京口,再想起当年陈午临死前说的话,必然会弃自己而去。 如此一股不稳定又十分强大的力量自然不能握在手里,还不如磨去军心锐气、种下怨恨猜忌之后,再还给石闵。 当年燕公石斌之死,邺城中枢之乱,也让李农懂得了一个道理: 靠别人,或许能活。靠自己,才能活得更好。 他望着越来越多的士兵正爬上城去,嘴角勾起一抹笑意,转头说道: “鲁郡地近琅琊、东海之地,当年这两地世家豪强又都随了晋人南迁,如今空置,岂不浪费?将来还要委托诸位家主为我臂膀。” “必为司空效死!” 众坞主立刻大喜。 而城上血战仍在继续,万岷虽然终于拦下了这支赵军,但背后的伤口早已迸裂,双臂每挥舞之际便觉得后背疼痛难忍,鲜血更是顺着背后直流在脚后跟上,每走一步便是一步血印。 “大兄!你不要命了!” 万迁早望见了他,大惊之下急忙扑过来扶住他的肩膀,低声急语: “你既然已立下功劳,羊氏子又许你休息...你何必上城来自找不痛快?快快下城,方能保住性命,否则以前努力可都白费了!” 第64章 李农,死! 万岷被他扶住,觉得一片眩晕,但还是挣扎着站直了身子: “快,将他们拦在这里,莫要坏了羊公子的布置...” “大兄!” 万迁急了,一把抓住他的肩膀: “你疯了吗?!你不是还要出人头地,然后回万家去?现在你就要死了!死在这就什么都没了!” “万家?万家是个什么东西!” 万岷哈哈一笑,张嘴吐出一口带血吐沫,举起长刀就迎了上去! 他身前身后俱是鲜血,又生得一身大力,挥舞起来状若疯魔,饶是这些乞活军骁勇善战也被他逼得渐渐后退。 架在台阶上的两架八牛弩弓弦再响,同样将赵军各自钉在墙上。 但赵军早已学聪明了,不肯聚在一起,只和守军贴身相搏,因此这些威力强大的八牛弩一时间没了原先用处,只能用来鼓舞士气了。 而羊珏却是站在无赵军攀城的城门之上,指挥众人架好八牛弩,又一点点地垫高后端,调整着上下方向。 为防止城外发觉,他甚至将弩箭握在手里,只等最后瞬间再上弦。 涌上城的赵军越来越多了,一些人朝着城门上涌来,还有人则是直向城下杀去,打算打开城门。 万岷一刀砍下,但因为动作缓慢被人直接撞了回来,然后一刀划在胸上。 脚下一个踉跄,几乎跌倒。 那名赵兵哈哈大笑,一脚将其踹翻在地。 再抬头时,身前数步之远便只有羊珏了,不由得激动怒喝一声: “杀了此子,城中财宝女子尽我所有!杀!” 他正要冲上前去,却见身前那名浑身鲜血淋漓,肩膀失力俨然连刀都已抬不起的汉子突然大笑一声,仿佛拼尽全身力气从地上一跃而起,猛撞在他的身侧,口中更是怒喝: “汉女只配良家子!贼奴也敢染指吗?!” 用胸膛顶着他进了数步,将他上半身压倒在城沿上! 敌将大惊,伸手就要将他推开,万岷情知自己力气已失,阻拦不住,便干脆伸出双手压住他的双肩,整个人直接翻了上去。 靠着自己身体重量,将他直接按出了城外,朝着城门下坠去! 但自己也同样一起摔了下来! “大兄!!!” 万迁悲愤欲绝,红着眼眶哇哇乱喊着冲进赵兵群中一顿乱砍乱杀,竟也将围上来的赵兵冲散了! 而此刻羊珏已经调整好了方向,将手中弩箭架了上去! 十数人一起用力,拉弓,上弦,然后照着羊珏的要求再次微调方向,箭锋直指城外李农! 李农众人目光却都被城上摔下来的两人吸引,一同看向了城门下。 根本没有注意到城上羊珏的动作! 单坦却看得清清楚楚。 他虽然不知道这是个什么东西,但观其强大威力,如今又近距离看得真切,三张大弓一起发力,岂不是能正好射到三百步外的李农? 心中急切,也不愿再跟身前汉子缠斗,卖了个破绽硬扛他一刀后脱身朝前窜出,正好来到羊珏几步之近的身后! 这个位置看得真真切切,箭锋果然是指向城外的司空李农! 他睁大了双眼,瞬间跨越数步来到了羊珏身侧! 羊兆悲愤大喊一声:“阿郎小心!” 围在弩床边的十几人刚刚准备就绪,返身抽刀的同时单坦已经来到了跟前。 羊珏也注意到了身后来人,右手长剑反手以一个刁钻的角度以下至上直刺单坦咽喉,口中来不及发令,便干脆左手直接扣动了扳机! 城外李农正从城下坠落的两人尸体上重新抬起头。 但其实单坦砍的目标不是羊珏,而是羊珏身前的那架八牛弩。 他来的速度很快,途中更是扬起了长刀,虽然羊珏发觉了,但没关系,只要自己一刀砍下去,眼前三张弓组成的巨弩在发射前便已经废了。 只要自己一刀砍下去,司空就没危险了。 只要自己一刀砍下去,鲁郡城破就是转眼间的事情! 他心中在对自己不断说着,但高举的刀却始终落不下去。 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明明看到这闪烁着寒光的箭锋就对准了城外李农,身子却始终僵在了那里。 脑海里似乎有个声音一直呐喊,迫使他心中竟然隐隐涌出了一丝期望。 战场仿佛就此定格,李农也正仰起头看向城上,望着被抬起来的几张巨弓皱了皱眉。 粗如孩童手臂的弩箭正对准了自己。 嘣。 沉闷声响,却如同惊雷落在两个人的心头。 羊珏也没心思管自己手上的长剑,下意识转过头去。 只看到那支弩箭仿佛黑燕般划过白浪滔天的海域,又像是晴空万里中瞬间闪过的一道黑色闪电。 在所有人疑惑、惊讶、震怒、茫然以及欣喜的眼神中,一箭洞穿了李农的胸膛! 李农睁大了双眼,不可置信地低头看了看自己被洞穿的胸膛,身子也被惯性带倒,落往马下。 他刚刚还在想,当了齐王之后,依靠这些人占据琅琊、东海阻挡南方的晋军,而自己则收买燕公石斌麾下对中枢不满的士兵。 幽州已没了用处,不如直接献给慕容鲜卑,双方结为盟友,自己南北两方的威胁便可以解除。 进能威逼中原,退可偏守一隅。 简直完美。 只可惜,这一支箭,贯穿了自己所有美梦。 他重重落在地上,看着奋武将军骆敬惊恐地扑下马来爬到自己身边,看着骑在马上的坞主们震惊中带着失望的神情,也看到了城上人的狂喜和举着刀呆呆站在原地的折冲将军单坦。 但他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他心中现在只有一个问题: 这么远,他是怎么射到我的? “李农已死!” 羊珏大喊一声。 “李农已死!” 扑过来的羊兆根本没看城外发生了什么情况,大喊一声后就将单坦按在了地上,抬手就要剁了他的脑袋,却被羊珏阻止。 “李农已死!” 围在八牛弩身边的众亲兵也高声欢呼起来。 很快,这股欢呼声传遍了整个城墙,所有人都在扬起手臂高呼“李农已死”,脸上带着仿佛劫后余生的开心笑容。 只剩下城墙上的赵兵面面相觑,看了一眼被羊兆压在膝下,面如土色却也不再挣扎的单坦,缓缓停下了动作,茫然地站在了原地。 公元349年,东晋永和五年、后赵太宁元年,八月。 后赵司空、乞活帅李农,在兖州鲁郡城下,被羊珏一箭射杀。 乞活将单坦被生擒,降者数千,余部皆溃。 青兖徐三州,再无大部羯赵军队出没。 第65章 利益动人心 鲁郡城外,羊珏站在城门处,看着万岷被装入一口薄棺,与城中战死的许多人一起送往城外某处安葬。 城上鲜血已经凝固,城砖被浸成暗红,缝隙中填满了许多凝固血液,远望仿佛城池血络,使得这座本不算雄壮的大城也有了几分生机,如同一个巨人匍匐在天际线下眺望夕阳,沉默不语。 李农的尸体没能抢到,赵军带着逃了。城外的乞活军因为大部分被压缩城下,在单坦被按在城上探出头来时,便纷纷投降。 赵军的简易营地被留了下来,其中许多物资尤其附近坞主来投时带来的粮食也暂时解除了鲁郡的燃眉之急。 羊氏族兵活下来的不到四百,几乎人人带伤,一万乡兵活下来的倒有一半多,只是守在南城墙上的几乎全军覆没。 在李农身死的时候,南城几乎已经崩溃了,极少的乞活军上城后竟如鱼入海,寻常乡兵三四个方能拦住一个,在这种情况下城陷已经是必然结果了。 但李农太急了,他也知道乞活军一定能拿下城池,因此急着带着城外的坞主进城抢占胜利成果,以激怒乞活军士达到攻心的效果。 幸好,那一箭没有辜负羊珏。 劫后余生,人人脸上都带着些许欣喜,按着羊珏的要求清理着城里城外的尸体,时不时直起身子跟刚来鲁郡投奔的流民们吹嘘一番,然后大声喝骂着要对方立刻前往官署杜长史处报道,先录了身份再在城中居留,免得坏了城里秩序,也坏了老子们的心情。 羊珏收到了从南方寄来的第一封信,从广陵寄来的,写信之人正是徐州刺史、镇北大将军、总督青兖徐扬四州诸军事的大都督褚裒。 在打败城外乞活军骑兵时,羊珏就给广陵写了信,先将自己家族起兵的性质定下来,然后请求晋军回师北上,驰援羊氏。 当然,他自己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之所以这么说就是为了防止他们将来对羊氏入主彭城指手画脚。 晋廷抢先出兵是为了压制桓温,不让他有出兵的理由,如今褚裒败了,压制失败,自然没有再回头的必要。 但羊氏在北地的胜利却让褚裒大喜! 羊氏的身份可不是曾经沦为刑家的谯国桓氏能比的,甚至比起当初镇守京口、士族出身而备受晋廷倚重的流民帅郗鉴也是只高不差,再加上羊氏跟晋廷司马氏历来关系紧密,这让苦于朝中无人能对抗桓温的褚裒惊喜不已。 但在写这封信的时候,他也只知道羊珏刚刚击败鲁郡城外的五千骑兵,因此在信中除了表达对羊氏的安抚与看重之外,便是让羊珏立刻退往广陵。 小胜也是胜,只要后续没有大败,就不会给桓温落下把柄,这次的北伐不管圆满不圆满,好歹也能画上一个句号。 等李农身死的消息传到广陵时,不知道这位大都督会是个什么表情。 “阿郎!” 羊兆匆匆赶来,惊喜说道:“家主到了!” 羊珏一愣,急忙起身正准备出迎,便看到一个高大的人影风尘仆仆地走了进来,脸上带着遮掩不住的疲惫与惊喜,大踏步来到羊珏身边,一把揽住他的肩膀,上下仔细打量一眼后,终于放下心来,眼眶通红地说: “好,没事就好。好!” 正如李农预料的那样,羊兴在得知羊珏强势击败先锋骑兵之后先是大喜,随后出于对羊珏安危的担心,不顾一切地立刻南下,一副要跟李农决战的模样。 在得知李农前往鲁郡的消息后更是直接丢下大部,只率领族中精锐星夜赶路,救援羊珏。 “恭喜明公!家有如此麟儿,何愁羊氏不兴!” 许久未见的夏侯盛也走了进来,哈哈笑着朝羊兴行礼。 嫡长子是一个家族赖以传承的必要部分,将来就算整个家族分崩离析,只要嫡长子在,那些忠于家族的部曲们便不会散,只会紧紧围在他身边培养他长大成人。 同样的,一个优秀的继承人更会让整个家族的部曲忠心耿耿,因为这至少能代表两代人的兴旺。 “我儿眼光果然不差。当初我与令才北上黄河,便见人潮如海,俱是北地流民,数日之间便成了一支万人军队。” 羊兴坐在堂中,满是感慨地说道: “等到南下之时,十数万人声势浩大,所过之处无不望风归降!我羊氏北地族声,从此复振矣!” 羊珏心思一动,出口问道:“父亲南下之时,可有坞主归降?” “有,南下途中也幸亏有他们多少提供了一些粮食。” 羊珏点了点头,脸上却突然浮现一丝杀气: “我兖州士族自然通晓大义,可恨青徐之族竟然为贼所助、围迫我儿!等后续大军一到,我自率他们就食于青徐,定要将这些可恨之人敲骨吸髓!” 羊珏笑了笑,倒也没说其他:“当务之急,还是要请父亲返回彭城,占住之后就莫要再让出来了!” “这是自然。” 羊兴点了点头,座下夏侯盛却叹息一声说道: “数十万流民声势浩大,而一路行来田园荒芜,城池沦为废墟,只就食于青徐,恐怕不足以让这些人都活下来。” 座中一时沉默下来。 当初褚裒从彭城撤退,身边物资能带走的全部带走,带不走的干脆一把火烧掉,就连在淮南的陈逵见状也一把火烧掉了寿春,引兵后退,这就导致他们如今根本没有多少物资可用。 羊珏却是一脸神秘道:“请父亲和叔父往彭城便是,粮食的事情自有我来解决。” 说着,看了一眼场中,尽是这些时日来与自己在城中并肩作战的豪强富户,脸上带着一丝拘谨和更多的喜悦之色与羊氏同坐一席,静静等待着羊氏大胜之后的战果分配。 既然已经打定主意占据彭城,羊兴开府便是板上钉钉,他们族中子弟便可以入仕羊兴幕府,为自己挣一个不俗的出身。 相比那日围在李农身边的坞主们,他们无疑也是在赌,只不过比城外人赌得要大的多,如今终于到了收获胜利果实的时候,如何不让他们感到惊喜与期待? 果然,羊兴还没说话,羊珏倒是突然抬头扫了一圈,朗声说道: “父亲,叔父,在座各位!我有一关于羊氏的家族昌盛之念,欲与各氏共享富贵家声,不知各位可有想法?” 第66章 郁洲 在座诸人不禁脸上浮现更多笑容,急忙连连谦礼,羊兴亦是抚髯大笑: “我儿有何想法,但说无妨,为父照做便是!” 夏侯盛也笑吟吟地看向羊珏,眼中期待之色渐浓。 羊珏沉吟片刻,缓缓开口: “羊氏虽暂据彭城,但北地糜烂至此,别无他依。黄河以南三州,除了兖、青以北有黄河可凭险而据,西侧却是门户大开直面中原,胡贼又向来有骑兵之利,甚至不需大军掠地,只以游骑骚扰,我三州之民便难以安生。 民之难安,粮将何出?没有足够底蕴,只怕奴贼势壮之下,三州亦难安守,早晚退往江左。不知我这个看法,诸位可否认同?” 众人一时默然,脸上喜悦表情也渐渐凝固,转为严肃之色。 李农虽败,羯赵依旧兵精粮足,北边还有一个慕容鲜卑迁都龙城,野心勃勃觊觎中原,河南三州虽然暂得安宁,但从长远看却不是久守之地。 夏侯盛沉默片刻,再度出声:“贤郎可有妙策?” “我有一策,可使诸位保得富贵家声,三州之地亦不会沦落贼手!” 羊珏坚定出口:“以往各族坚守北地,靠的便是家中坞堡御贼。既如此,那便在鲁郡以东的琅琊划出一片地来安置流民,建一个大坞!只要琅琊核心之地不失,贼在三州亦无所据,只能退去,如此便三州可安!” 众人一时被震惊到,左右对视一眼,竟纷纷失笑出声。 羊兴也摇头笑道:“吾儿怕不是想得太简单了,难不成想在琅琊建一圈长城出来?不可行,不可行!” “长城自然要建,但自然不是以砖石!” 羊珏却是继续坚定说道:“岂不闻‘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国不以山溪之险’?我就是要在琅琊,建一个百姓长城出来!” 众人见他目光严肃,渐渐收敛神色,开始仔细思索其中可行,但羊兴还是摇头: “吾儿尚未受冠出仕,不知世间大族龌龊,昔日晋室琅琊王治国许久,不也照样失民失地?我知吾儿有爱民之心,但此法绝非如今可行,还是要从长计议。” “可若是,琅琊无主呢?” 羊珏目光灼灼,终于说出了心中想法,却是让羊兴一怔: “父亲,北地战乱百年,百姓求安之心迫切,青徐士族又都随元帝南下,地广人稀,不如用来安置流民。不设士家,不立坞堡,所有土地都分给流民百姓自行耕作...” “不可!” 座中一人下意识出声反对:“君代天狩,士代君狩!流民黔首自行耕作,约束难行之下势必生乱!” “那如今便不生乱了吗?” 羊珏亦针锋相对,望向座中:“三州无天险可守,更无胡贼兵戈悍卒之利,不如就此将土地分发下去,以庶民守庶土,奴贼来时百姓势必死战,如此天险可成,诸氏可安!” 场中一时默然无语。许多人都被羊珏的想法震惊到,想要反驳却说不出话来。 听起来似乎确实可行,但许多人还是不能接受。他们在北地坚守,又拿命与胡贼相搏,要的是什么?不就是想要能够传家的土地。 可羊珏竟然要将土地分给黔首贱民,即便是跟他们关系不大的琅琊之地,他们心中一时也难以接受。 在他们原想中,琅琊士族跟随当年琅琊王司马睿南下后的无人土地应该是分给自己等人的战利品才对。 保家驱贼喊得震天响,但大家又不是傻子。没有好处,谁愿追随你。 “公子。” 寂静片刻之后,有一名家主坦然出声: “公子欲据三州之心坚定,安抚流民之策也原无不妥,我等也不想让三州重回胡贼之手...但在下敢问公子,土地都分与流民黔首,那我等家族...怎么办?” 所有人都默不作声,等着羊珏接下来的回答。 羊珏抚手笑道:“诸位与我血战胡贼,我岂能亏待?难道诸位以为我刚刚说的‘欲与各氏共享富贵家声’,是假的吗?” 说完不等他人再次疑惑出声,便立刻出声坚定道:“郁洲!” 郁洲? 座中皆茫然对视。 郁洲在琅琊、东海以东,孤悬海外,只是一个海岛而已,难道有什么可特殊之处? 郁洲又名田横岛,在今江苏连云港市东云台山一带,现正泡在海里,乃是魏晋时期十大产盐之地,根据刘宋记载,其“周回数百里,岛出白鹿,土有田畴、鱼盐之利”,土地丰饶。 只是刘宋以前,北地沦陷胡人之手,晋廷虽说是守江必守淮,但其治所重心并不在广陵而在京口,这就导致淮南、江北始终沦为贼匪纵横之地,就连南下的流民都不愿在此长居,都往京口渡江而去。 于是郁洲便始终被人忽视,反而因为产盐之故,人多以此地富庶,常有流匪劫掠,战乱一起便几成无人荒岛。 到了孙恩、卢循之乱,孙恩占据此岛固守,晋廷虽有京口重镇策卫建康,却不能防止他长驱直入会稽、从杭州湾登陆为祸江左腹地,而一旦晋廷调动大军围剿,孙恩便重回海上,建康亦无可奈何。 这是郁洲以其独特的地理位置第一次进入到南廷视线。 一直到刘裕横空出世,一路北上杀进郁洲,才终于将其剿灭。 也就是那个时候,刘裕意识到了郁洲的重要性,等到刘宋北伐,南廷收复淮北四州与淮西七郡,郁洲便成了南北沟通的海上通道。 沿淮水而上可直达彭城,沿长江而上可直达建康甚至荆襄,一路南下则直入三吴核心之地。 后来淮北失守,淮河再次成为南北朝的中间线和军事缓冲地带,郁洲的重要性则更加凸显,成为对抗北魏的海上防线、战乱时期的海上避难地以及南北交通的咽喉要道,刘宋更在郁洲侨置青、冀二州,成了北方的一处重镇。 晋廷不可相信,郁洲便是羊珏为自己找到的南北货殖枢纽和大本营。 当然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此刻的慕容鲜卑正值巅峰,羊氏手中没有得力兵源,不可能与慕容恪、慕容霸和慕容评,乃至初期状态的慕容儁正面相抗。 而石虎曾在青州造船数百艘,南下劫掠东晋沿海诸地,如今羯赵三州统治崩塌在即,这些战船正好便宜了羊氏。 除了打通海上通道之外,羊珏还准备效仿明末毛文龙皮岛旧事,偷袭燕国后方以牵制正面战场,然后以海运掠夺辽东人口,给慕容燕国来一次釜底抽薪! 第67章 利益交换 众人倒是没羊珏想得这么远,反而始终觉得心里难以接受。 在他们看来,土地才是一个家族安身立命的根本,即便羊氏以后真的守不住三州之地,多一分土地便能多储备一丝粮食,将来也就有多一分生存的可能。 如今却丝毫不取,分给那些黔首流民,如同一盘肥美佳肴摆在面前却让与他人,然后说是要借他们之手保护自己安全... 岂不是在开玩笑。 至于郁洲更是一处死岛,与其跑到那里还不如跑去江左,说不定还有翻身入朝的机会。 羊珏拍了拍手,几名僮仆上来点起烛火,将门窗关闭后又退了下去,这些家主们知道羊氏要跟自己说大事了,不由得都打起精神,仔细听着。 果然,羊珏缓缓出声:“诸位都曾与我并肩作战,我也不打算隐瞒各位。三州无险可守而奴贼骑兵凶悍,届时你我土地再多产不了粮食也是徒劳。 我打算北以黄河、西以彭城为界,划出与羯奴的纵深之地,以琅琊土地为诱饵引流民聚居作为缓冲,你我便安居郁洲发展货殖储备兵粮,岂不是万全之策?” “公子!” 又一人皱眉出声问道: “公子待我等自己人,我也就有话直说了:郁洲大则大矣,除了晒盐却别无他业,难道我们都去岛上晒盐不成?可天下之大又不止郁洲一处有盐,咱们这么多人都去岛上...岂不是要饿死?” 羊珏点头:“所言是极。” 说着却是看向座中一人:“林家主,请将你手中之物呈给诸家主一观。” 正是林氏家主林恭,而他手中捧着的一盒犹如春雪般细腻之物,便是当日羊珏交给他的细盐。 根据昨日与羊珏私下碰面后的沟通结果,林恭面不改色地令人将细盐以小勺分于盘中呈给诸家主,而众人验看之后无不变色,人人或交头接耳,或目光闪烁沉思不语。 林恭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丝微笑。 羊珏计划宏大,吸引众人参与进来共同开发郁洲,打造枢纽之地不过是第一步而已。 第二步便是整合渠道,利用羊氏族声打开门阀市场,一个以羊氏为首的商业联盟便就此出现。 而作为最早得到好处许诺的林氏,早已注定在其中扮演重要角色,因此见他们加入进来,自然万分高兴。 羊珏见时机已到,便将自己的计划全盘托出: “我羊氏欲迁往郁洲,愿同往岛上共进退者便以此物相赠!郁洲土地丰饶,地接南北,这等精物不仅能在北地畅销,亦能借海运之利销往江左...诸位,三吴物产丰富,钱粮充盈,莫要错过。” “我族愿随公子前往郁洲!” 话音刚落,便有一人立刻表态: “寒门小族,蒙公子不弃,愿以富贵门第相赠,我又岂能落了下乘!即日起某便发举族之产为羊氏左右,往郁洲求得富贵之处!” 众人也回过神来,纷纷出声,却都是表示同意。 羊氏只是说让他们迁往郁洲与其共进退,又没说让他们献出自己现有的土地,届时嫡系迁往郁洲,留族人在此打理族产不就得了。 至于琅琊的土地自然能要最好,但眼看羊珏竟以此等传家之术相赠,他们又岂能不知孰轻孰重,自然先把好东西揽在怀里再说。 盐铁乃是军国之器! 什么以庶民守庶土,什么将土地都分给黔首百姓。 等这东西拿出来的时候,众人心中便纷纷醒悟过来: 弄了半天,羊氏是打算将这些土地都自己兼并了,却非要给安上一个招抚流民的美名! 还说什么“不设士家、不立坞堡”。 你羊氏不就是最大的士家和坞堡? 想通了这一点,众人心中隐隐有些好笑,心道莫非是羊氏担心晋廷追究不成,竟特意绕了这么大一个弯子。 但同样的,众人心中的不解与怀疑也随之松懈下来。 羊氏还是那个羊氏,甚至比一般士家还要贪婪,竟要将琅琊之地都一口吞了。 但他既然拿出了补偿,众人自然随着坡下,毕竟羊珏所说也确实不差,那郁洲的确是个极有潜力之地。 羊珏却是看向座上父亲,笑着问道:“父亲以为如何?” 羊兴目光闪动,看向羊珏意味深长。 早在儿子于族中鼓捣出这东西的时候,他便察觉到这其中大有可做文章之处,当初决然起兵也是依仗有此利器,即便北地羊氏败了也能很快恢复。 但他没想到自家儿子竟比自己想的还要远,更为家族谋划到了如此地步。 单以羊氏一家,不足以在短时间内开发郁洲,不如广纳诸族之力,以利益相驱动共同开发,届时不仅羊氏身边有了诸多家族追随策应,岛上也能很快成为富庶之地,到时候再图其他,便容易多了。 最重要的是,郁洲相比泰山郡,确实安全许多。 于是他点了点头:“正该如此!” 座中人立刻放下心来,互相对视一眼,脸上浮现出了一丝笑容。 不仅抱上了羊氏大腿,而且获得了如此珍贵的传家之术,他们这次的选择看来是赌对了。 众人又在一起商议了诸多细节,最终皆大欢喜向羊氏告辞而去,只等羊氏族人迁来便一同前往郁洲整顿土地。 门窗重新打开,室内大亮,座中便只剩下了羊氏与夏侯两族。 两场大战下来,羊氏身边的族人损失惨重,羊宏与羊氏部曲冷寿战死,羊雄左臂受伤深入骨头,再难用力,相当于废了一臂,羊占武的亲弟弟羊明举也战死城上,这几日他心中悲痛,始终沉默寡言。 “阿奴。” 羊兴缓缓开口:“我知你心中有谋划,所以刚刚没有出声打断。但你想过没有,当初我羊氏起事,靠的是乡人支持,不是这等附庸之辈。 盐乃暴利,所得钱粮更足以在北地打造起一支重军。这等利器,你为何不先考虑乡人,反而要托付他乡之辈?难道你觉得,这些家族,比我泰山乡人更值得信任吗?” “父亲觉得这是好东西?” 羊珏朝着他笑了笑:“父亲,咱们这一脉在北地多少年了,难道您至今不知道什么东西才是最重要的吗?” 羊兴与夏侯盛对视了一眼,脑海中一个念头猛然闪过,几乎脱口而出: “军队!” “没错,正是军队!” 羊珏感慨了一句,又想起了这些日遇见的军队。 乞活军实在是太能打了。 第68章 谨慎的府兵制 无论是骑兵冲锋凿阵,还是下马步战攻坚,砍自己这帮乡兵组成的军队简直不要太轻松,若不是运气使然,他早已不知死多少次了。 “郁洲好处是孤悬海外,但坏处同样是孤悬海外...届时岸上都被我族掌握,岛上即便再富庶又能如何,还能上天去吗?” 羊兴目光闪动:“那你打算...” “父亲!” 羊珏正色说道:“为流民授田一事太容易得罪豪强世家,更容易引得天下士人警惕,导致有志之士不愿为我所用也就罢了,将来还要与我羊氏为敌。 所以我也只是打着缓冲之地的幌子在琅琊吸纳流民,其余土地不妨都分给士族豪强。而来投奔的流民,也大可许他任意占为荫户部曲,反正以往也都是这么做的,正好为我羊氏收买人心。” “听你的意思...你不愿去彭城?” 羊兴皱了皱眉。 羊珏笑吟吟道:“我还年幼,尚未受冠也并未入仕,何况父亲春秋鼎盛,如何能让那些士人来投奔我?只去投奔父亲便够了。 当时起兵时父亲说过,要将一家老小都托付与我,我便在父亲背后安抚流民即可。至于身边人手,如今这些人已经足够。” 羊兴定定看了他一眼:“但这样一来,你手下无士人可用。琅琊就算归于流民,总要让人治理,否则人数再多也是一盘散沙,到时若有紧急情况,连兵都聚不起来。 你若还有什么计划,不妨一起说来。” “知我者莫过于父亲也!” 羊珏嘿嘿笑道,然后转头:“把那单坦带来。” 身后人迅速离去,立刻便带来一人。 在城里好吃好喝地住了两天后的单坦又一次见到了羊珏,但他的身份却已成了阶下囚。 脸上更是神色灰败,似乎半点斗志都无,与那日先登之锐气简直天差地别。 “坐。” 羊珏倒是友善,笑着令人搬来座位。 “不必了。” 单坦淡淡道:“羊氏高门,岂敢同席。公子有什么话,只管说便是了。” 羊珏笑着说道:“倒没其他事。我打算放将军回去,帮我做两件事而已。” 单坦连眼皮都懒得抬,垂着目光说道:“什么事。” “这第一件事,便是请将军当一回信使,帮我给赵国武兴公石闵送封信。” 羊珏拿出一封信,放在了身前的案上: “这第二件事...乞活军向来骁勇,又曾为晋廷御贼,虽因陈川之乱被迁往广宗,我亦对其向往久矣。请将军回去给广宗带个话,有愿弃贼归晋者,我羊氏欢迎之至。” 单坦终于抬起了眼皮,看了一眼坐在身前的羊珏,笑了一声: “你倒是对我乞活军知之甚多。” 然后又说道:“我数千同袍皆在此地,也能跟我一起回去吗?” “不能。” 羊珏摇头:“他们以后要去琅琊安居了。” “也罢。” 单坦自嘲一笑:“在哪里不都一样?都是打仗卖命的工具而已...” “当然不一样。” 羊珏认真说道:“我已经打算划出琅琊故地,另立羊氏军册安置乞活军,凡入籍者授露田四十亩,桑田二十亩,麻田十亩,终生免赋、税、徭役...怎么,赵国对你们,也是这样吗?” 座上人大吃一惊,转头看向羊珏。 单坦也猛然抬头,定定地看了羊珏一眼,然后缓缓摇头: “不可能,你是在骗我!你们这些高门大族,吃人不吐骨头,会这么好心把土地分给我们?怕不是要把我们骗进来杀!” “古人尚有千金买马骨,我把你们骗进来杀,将来又有谁愿意为我羊氏所用?” 羊珏笑吟吟道:“当然不止这些,不然你们倒是高兴了,我羊氏岂不是要被天下士人戳断脊梁骨?你们都是我羊氏的荫户,农忙耕田,闲时训练,一旦有战事便要为羊氏而战...懂了么?” 单坦张了张嘴,立刻问道:“那田呢?” “自然是伱的!” 羊珏说道:“你死了,就给你的儿子。但这些田名义上必须归羊氏所有,禁止私人买卖。我会建立卫所,帮助你们训练,但无论维持卫所运转的钱赋,还是作战用的粮草武器,都要你们自己备。” 单坦不以为意,嗤笑一声:“你,训练我们?” “我知道你们很能打,但你们自上辈人从并州出来之后这么多年,赢过么?” 羊珏杀人诛心,一句话就给单坦干沉默了。 乞活军打赢了很多仗,打赢过很多人。 但一直越过越差。 到了现在,已经沦为任人出卖的工具了。 而羊珏此刻要做的,就是打着安抚流民、甚至装作兼并土地的样子,建立起小范围的授田。 然后以乞活军为核心,在这小范围授田内再建立一个更小范围的府兵制。 可谓是谨慎万分。 饭只能一口口吃,羊珏相信这个东西一旦全面施行,羊氏必然在北地获得巨大声望,麾下士兵的战斗力也会迅速增加。 但同样会成为天下士族的眼中钉肉中刺。 而府兵虽然起于北朝,但跟隋唐时的府兵制还是不一样的,毕竟北朝战乱频繁,从时间上根本不允许他们兵农合一,只能兵农分离。 因此北朝时期的府兵制最典型的特征其实就是私人军队。 羊珏便正好将整个范围缩小,躲在青兖徐三州之后的琅琊慢慢培养自己的力量,反正从时间线上来说,这几年三州之地是没有什么大的战事了,正好给他们休养生息。 不需要他们上交粮赋,多出来的粮食除了自己存着,也能作为货币去购买一些工具、武器等等,于是除了府兵之外,一个新的消费市场也在琅琊诞生了。 郁洲作为中转枢纽倾销南北货殖,借京口辐射江左,借鲁郡辐射北地。 琅琊作为核心建立兵源之地,慢慢提高众人生活水平之后便会逐渐诞生个体户。 两点连接一线,用来撬动世界的支点便就此悄悄形成。 “路上你可以好好想想,毕竟琅琊之地有限。你们来晚了,就分给别人了。” 羊珏不想再说,只是让人将信递给他: “我在此等候将军归来。单折冲,请吧。” 第69章 广宗 单坦刚走,羊兴就迫不及待疑惑问向羊珏: “不需要他们交赋税,那供养琅琊的粮食从何而来?” “郁洲,还有其他流民。” 羊珏言简意骇,朝着羊兴笑了笑: “父亲放心,这只是小规模而已。将来如果需要扩大,不可能不要交赋税,也不可能所有人都能成为兵员,土地更不可能世袭。” 历史上的府兵制乃是抽丁才能成为府兵并免除徭役税,哪有像羊珏这样上来全是府兵、一切义务全免的,只是因为乞活军骁勇善战,便以其先建立一个框架,再慢慢填充招抚来的流民。 凡事变则通,一味遵守教条只能使自己逐渐僵化,但像羊珏今日提出的这些小范围搞搞还可以,再大范围就不行了。 不交赋税,中枢、地方乃至基层都无钱粮可用; 私人世袭,土地兼并只会愈演愈烈。 至于兵农合一、全民皆兵更是不可能的事情。 羊珏清楚地记得后世府兵制是怎么崩溃的。 夏侯盛若有所思:“所以,你是打算让郁洲和琅琊,互补互成、自给自足?” “叔父所言正是。” 羊珏笑吟吟说道:“三州之地已入我羊氏之手,彭城重镇也已为羊氏所控,父亲想做什么,继续去做便是。至于这琅琊,不如就划作羊氏之地,交由我打理如何?” 羊兴哈哈大笑:“区区琅琊,算得了什么,我儿看上了,那就是我羊氏之地! 何况这琅琊早就被晋廷抛弃,更是在江左侨置琅琊国。你看上这块地,拿去便是,他们不肯,就让他们过江来要!” 夏侯盛闻言,嗤笑一声。 就看褚裒这次北伐那德行,他们有胆子回来才怪。 “也罢,既然如此,我便回彭城去了。有三州作为屏障,琅琊倒的确是个适合休养生息的地方。” 羊兴站起身来,仰头长叹一声,望向同样起身的羊珏,似笑非笑,眼神意味深长: “今日方知我儿之智深不可测。既然如此,就由老父为你亲守藩篱,你在后边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吧。” “父亲春秋鼎盛,何必言老?” 羊珏笑着说道:“等此间事了,恐怕我也要去江左了...” 羊兴勃然变色,一字一句道: “我儿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以我羊氏如今之势,自然不必理会。” 羊珏摇了摇头:“父亲不必多想。只是北地现如今除了流民与荒地,堪称一穷二白。既然打定主意要以郁洲沟通南北货殖,三吴无论如何都要去一趟的。 或者至少为郁洲赚个名分,哪怕不能像京口那样置镇,好歹也要请晋廷定个治所,有了名分才好吸引江左客商。” 无论现在如何看不起江左,晋廷都是天下汉人的唯一正统,其名分至关重要,昔日刘裕在郁洲侨置青、冀,便立刻有无数思家心切的青徐士族回归。 就连后赵蒲洪那样的氐人在降晋受册封之后,都有北方十万百姓前往投奔,最终被苻健裹挟去了关中,成就了前秦之业。 在儒家门阀时代,正统一词的作用令人难以想象。 既然江左一定要去,那便不妨在朝廷那边露个脸卖个乖,多争取几分好感便多捞几分好处。 毕竟北地羊氏的唯一嫡子都来建康了,你晋廷还想怎样。 羊兴没有再说什么,点头之后便和夏侯盛匆匆离开,只是和羊珏说好元日前一定要去彭城。 可以想象以羊氏的出身和在北方的这一场大战会给羊兴带来怎样的恐怖效应,中原世家、流民百姓势必争相来投,毕竟就连褚裒那样的人都能“日近千数”,只一个王师北伐的消息就能引得北地二十万百姓南下,如今羊兴声势正旺,未必不能将青徐之地重新填满。 羊氏藩镇之势就在眼前,后续如何谋划,就看晋廷的态度如何了。 ...... “岂有此理!!” 广宗城内,刚刚活埋了沛王石冲三万余羯族降兵的石闵看着单坦带回来的书信,暴怒之下直接撕碎,又将眼前的桌案掀飞起身,眼神通红按剑而立: “军粮十万石,他还真敢开口!点齐兵马,这就去兖州,斩了羊氏为司空报仇!!” 话音落下,却无人响应。 帐中人不少,却都默然而立,没有出声。 他们累了。 仅仅一年内,应该说是六个月内。 有人帮石闵攻邺城,拥石遵;有人帮李农守广宗,败张豺;又有人跟随石闵北上迎战石冲,以一万破十万;还有人跟着李农过了黄河,却都没再回来。 回师邺城途中路过广宗,竟有人不愿再走,石闵也只好停下来暂时休整。 结果就遇见了从兖州回来的单坦。 石闵见无人出声,暴怒心情也渐渐平息,重新坐回原位抿着嘴唇不语。 他跟李农关系也不是特别好,属于相互利用,否则也不会在原本历史登基之后,也就是明年四月,直接灭了李农满门。 比如他许李农齐王之位,便是想着他在邺城中枢而李农在外为藩镇,两人配合之下倒也能重现南廷王导郗鉴旧事,掌控赵国。 谁知竟莫名其妙杀出来个羊氏,破坏了他的全盘计划! 军心疲乏,不堪再用,石闵也无可奈何,但羊珏在信中所言却更让他难以接受。 愿与石闵结为藩篱,互不相攻,前提是石闵要为羊珏提供十万石军粮。 否则他便南联蒲洪攻邺城,北联慕容攻中山,他自己提兵过黄河攻襄国! 之前石闵向石遵进言要防备蒲洪并夺他兵权,被蒲洪知晓后心中怨恨,早有反意。慕容鲜卑更对中原早有觊觎之心。 如今又杀出来一个羊珏,竟是要将赵国从中切作三段! 更麻烦的是羊珏还是个比他出身更清白的晋人,乞活军未必没有向往之心。 怎么看自己都没了讨价还价的余地。 于是他心中暗叹,出声问道:“其余人呢?都战死了吗?” 单坦张了张嘴,却神使鬼差地说了一句: “都被扣在鲁郡,要我等拥粮前往接应。” “罢了!” 石闵仰头长叹,一脸痛心状:“大军连年征伐,我又怎能为一人之仇搭上全军性命....昔日襄国囤粮甚多,石冲为了南下又筹集军粮无数,正好拿去,让将士们回家! 羊珏,好,很好!你的名字,本公记下了!” 单坦心中默然,点头称是,退了出去。 广宗城内,一片乱兵。 无数扛着兵器的军士直接歪倒在路两边休息,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脸上却都是掩饰不住的疲惫。 胡乱打量的目光仿佛都没了焦距,只剩一片麻木与空洞。 最近的仗打得实在太密集了。 他心中暗叹一声,正要离去,抬脚刚走几步便突然听到身后一个声音叫住了自己。 他急忙转身恭敬行礼: “赤帅!” 第70章 陈郡谢氏 “不必多礼。” 来人声音粗犷,语气却透着一股和蔼,伸手将单坦扶住: “倒是辛苦你了。” 单坦心中五味陈杂,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来人正是昔日乞活帅陈午之子陈赤特。 只是从军权交到陈川手里开始,陈赤特便成了傀儡,随后又迁往广宗被看管起来,因为身份敏感,这么多年他竟然不能出广宗一步。 四十岁的人,没了欲争霸天下的雄心壮志,又在广宗被看管了十数年如一日,陈赤特早已被磨没了脾气,脸上满是老态。 大腿内侧更是赘肉横生,怕是多骑会儿马都会觉得痛苦。 “回来一个,总比都回不来强。” 陈赤特看着眼前这名在广宗远近知名的猛将,语气中也颇多感慨,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对他说道: “来,我有些话要跟你说。” 说着转身就朝住所走去。 单坦不明所以,转头看了一眼身后,又踌躇片刻,最终还是跟上了眼前之人。 等到了赤帅住所更是被他引入内室,待看清了床上躺着的一人时,不由得惊呼出声: “葛雍!你,你不是已经...你怎么会在此处?!” 床上躺着的,正是当日在鲁郡城外,从漫天雷电中捡回了一条命的葛雍。 他脸上依旧满是焦黑,头发枯蓬如野草,浑身上下骨廋如柴,脚底更是一片血肉模糊,几可见骨。 听得声音,他艰难转头,朝着目瞪口呆的单坦笑了笑,却是面目狰狞仿佛恶鬼。 单坦倒吸了一口冷气: “你没疯?!” “那得看今天单折冲会不会来。不来,我就是疯子。来了,我就有些话要与单折冲说。” 葛雍声音干涸沙哑,低沉,虚弱。 单坦愣神片刻,下意识问道:“付郎将是怎么死的?” “被雷劈死的,我亲眼所见,这一点毋宁质疑。” 葛雍看着他,缓缓说道: “付郎将说过,乞活军都已经这样了,再杀下去,一定会遭报应的。但他不愿看着整整二十万人被杀,就去了鲁郡。可鲁郡的汉人也是汉人,所以他还是遭报应了。” 单坦张着嘴巴,脑海中却蓦然浮现出那个坐在上座的少年人模样。 鲁郡,又是鲁郡。 “单折冲。” 葛雍颤巍巍伸出枯瘦焦黑的手,拉住了单坦的衣甲下摆,看着他恳切说道: “羊氏子乃天佑之人,我亲眼看着他在军中呼风唤雨,随后便是漫天雷电闪耀如昼。从我跑出辕门开始,我就知道你们此行必败。非战之罪,乃天意也。 这些年来,咱们征伐不休,军中兄弟死的死,逃的逃,受不了的就去邺城投了贼。当时在城外,付忠跟我说还记不记得午帅的话,我当时想,咱们都这样了,说这些还有个屁用。 但现在想想,付忠说梦见自己被神雷所斩,岂不是午帅梦中示警?咱们这些留在广宗的人虽然为贼所用,但哪一个肯听羯贼统率?所以午帅还记着咱们,不愿咱们白白去死,可咱们不听啊。 单折冲,我算是看出来了,赵国要乱了,但广宗就剩这么点人。当初从浚仪一直留在这里的兄弟里,也只剩你能顶事了。 想想办法,带着赤帅,带着兄弟,能走就走吧。去找羊氏,跟他好好求求情,毕竟午帅当年也是晋廷的将军呢,让他把咱们兄弟都留下,能有口吃食,就行啦...” 一席话没说完,单坦低着头已经是眼眸通红。 他蹲下身子,身上甲叶铿锵作响,握住葛雍的手低声说道: “放心,我来的时候,羊氏跟我说了,只要咱们肯过去,每人都分田种,还不用纳赋粮。只要咱们肯为他打仗,那些地就始终是咱们的...” 葛雍枯瘦手掌猛然用力,抓住了他的胳膊:“你拒绝了?!” “这都是兄弟们的退路,我哪敢拒绝?” 单坦苦笑道:“当初的兄弟也没有全都战死,几千人都被留在了那。可我不回来,广宗怎么办?靠姓骆的?一转头他能把咱们都卖了!” “那就好,那就好。在哪不是打仗。这么些年下来,也没一块能传家的土地。” 葛雍似是欣慰地叹息一声,喃喃道: “若非天意之属,又哪里肯在乎咱们这些低贱之人的前途?赤帅啊,我这去跟午帅说,咱们当初没听他的,被困在广宗都是活该,没什么可抱怨的。 但现在,咱们终于,熬出头啦...” 话音落下,枯瘦手掌从单坦臂上滑落,软软垂了下去。 ...... “这书,果然是玄之又玄啊。” 坐在鲁郡一处专门经过整修的庭院中,羊珏有些头疼地放下了手中的道经,只觉得脑袋一片混乱。 即便羊氏乃是名门望族,但久居北地,去了江左不一定会被那些士族接纳。 想要真正进入晋廷的顶尖门阀之列,不说家风必须由儒转玄,但至少兼有玄风是一定要的。 比如尚不足以与王氏并列的谢家,直到谢尚的父亲谢鲲由儒入玄,才取得了进入名士行列的必要条件。 所以最近羊珏闲来无事,拿着一本道经在那狂读,想着培养培养自己的清谈之才,到了江左也不至于连圈子都挤不进去。 但读书本就是一个长时间潜移默化的过程,何况北地羊氏也从来没有那种玄学环境,读了一会儿便感觉心烦意乱,干脆放下书有些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 北地呆久了,实在吃不了清谈这碗饭。 “当不了名士...就只能效仿郗鉴走流民帅这条路了。” 晋廷对于流民帅的态度很是复杂,既要依靠其军队防卫边塞,又时刻提防流民帅引兵作乱并始终看不起其出身,这种态度在苏峻之乱时几乎到达顶峰。 直到出身高平郗氏的郗鉴出镇京口并支撑王导竭力化解中枢和庾氏的矛盾,始终平衡稳定着东晋政局,流民帅的形象才算稍稍挽回来一点。 但这一点羊珏并不担心,泰山羊氏的出身并不是问题。 远有羊祜坐镇荆襄攻心江汉十年,以至于天下一统后司马炎长叹“此皆叔子之功”;近有自家的亲戚、南渡羊氏中的前将军羊曼在苏峻之乱中死守云龙门,为晋死忠追赠太常。 晋廷对羊氏的观感无论如何也要比高平郗氏强得多。 但这样一来,北地羊氏就必须在中枢寻找可靠盟友,效仿当年王郗对抗庾氏之盟,借中枢对抗桓温的机会壮大自己。 想来想去,唯有一个家族最合适。 在王庾之争和中枢桓温之争中始终低调培植自己的力量,并即将迎来上升期的陈郡谢氏。 两族之盟,唯仕与婚。褚裒之妻乃是谢鲲之女谢真石,所以褚氏坐镇京口,效仿当年王郗旧事作为谢家外援。 但褚裒按照历史发展,兵败之后愧惭致死,谢家在这上升的关键时期即将失去外援盟友,只能找上殷浩继续出镇京口。 但殷浩显然不是那块料。 这倒是羊氏寻谢家做盟友的机会。 羊珏突然想起来,这时候的谢安应该还是个醉心山水的迷途少年,差点被部下造反了的谢万还因为宴中去了趟厕所就被陈留阮氏看不起,赢得淝水之战的主帅谢玄也不知道鼻涕搽干净了没有。 至于“咏絮之才”谢道韫,似乎正与自己同龄? 第71章 乐浪旧郡 正如羊珏之前所预料的那样,三州光复如同一针强心剂,引得北方大量士民来投,一时间从徐州到青州遍地都是南下的北方百姓,甚至京口、广陵的北人也开始渐渐回迁,淮北竟再度热闹起来。 羊氏雄踞三州,爪牙已成。 这本来就是属于父辈们的时代,羊珏也深知没到自己锋芒毕露的时刻,便托年幼尚未受冠为由,只呆在琅琊专心经营自己的势力,任由父亲等人在彭城麾下聚起北地猛将谋士无数,正式登上时代博弈的舞台。 时间转眼来到十月份。 这一日,三艘大船从青州东莱起航,沿庙岛列岛过渤海海峡驶往辽东,然后又顺着辽东半岛漫长的海岸线一路朝东驶去。 羊珏坐在船舱内,看着手里的一份信皱眉不已。 这是临上船之际父亲派人快马从彭城送来的,只说来自江左建康,却不知是何人寄来,羊兴看完之后觉得莫名其妙,便干脆送给羊珏。 信中字体娟秀,似乎还带有淡淡清香,一看便出自女子之手,内容却是让羊珏有些惊讶。 竟都是这些时间以来,建康台城内关于羊氏的争论。 已经过去两个月了,除了撤往京口的褚裒派人送来无数辎重犒劳大军之外,晋廷也只是下了诏书例行安抚一番,还说封赏随后便至,但直到现在都没有看到半点赏赐的影子。 其实不用想也知道,台城八成正在为羊氏可能带来的朝中政治势力变动而争论不休,但羊珏没想到的是竟然有人将台城争论事无巨细地都记在了纸上,然后寄给了羊氏! 比如已故车骑将军何充继子、给事黄门侍郎何放认为要么令羊氏镇守三州不许过淮,要么令其过江在江左另择刺史安置,以时刻拱卫建康安全,其目的当然是不愿羊氏在军事上对建康朝廷施加影响从而对抗西府桓温。 扬州刺史殷浩自然反对,却认为应当在三州另择刺史镇守,羊氏既然有如此帅才,当为朝廷出镇京口,以代替从广陵回来后就一病不起的褚裒。 担任辅政大臣的会稽王司马昱倒是认为两个办法皆可,而羊氏既然与司马皇室关系紧密,不如趁此机会嫁成帝之女笼络羊氏,以免其久在北地,与江左台城生分不少。 谁知话音刚落便遭到了尚书仆射谢尚的反对,认为桓温已经娶了南康长公主司马兴男,若将成帝之女嫁于羊氏岂不是让羊氏子做了桓温侄婿?此举对建康不一定是什么好事。 诸如此类,吵闹不休,看得羊珏目瞪口呆。 他没想到远在江左,竟然有一帮人比父亲还要操心自己的婚事。 但这信,又是出自何人之手?又为何寄给羊氏? 羊珏一时百思不得其解。 “公子。” 却是单坦走了进来,脸上隐隐有些发白: “乐浪已到,前面大船已经在找合适的靠岸地点了。” 在鲁郡的时候,单坦借口押运粮草归来并为自己献上了羯赵奋武将军骆敬的人头,羊珏自然兑现自己的诺言,在琅琊划地安置乞活军旧部。 因为晋廷的封赏还没有下来,单坦的折冲将军也没了,但为了表示自己安抚众人之心,羊珏以“折冲”之名在琅琊分置四卫,并由卫淳羊占武为主、乞活军将士为副建立卫所。 虽说乞活军均田之后不需要缴纳粮赋,但几大卫所的运转乃至紧急粮草存储却还是要他们自己承担,也使得折冲卫能够自给自足。 这点粮食在乞活军士眼里根本算不了什么,毕竟他们以往供养的可不只是自己,还有上层的无数贵族。 在分到土地的那一瞬间,竟有无数人跪地而哭。 也是在这个时候,羊珏竟得知了一个让他惊讶万分的消息。 昔日夏侯霸逃往蜀汉,其后代被流放至乐浪郡,其中一子因为与羊祜交好而被留在了兖州,这便是夏侯盛这一脉的由来,也是在泰山郡中,夏侯盛被众人看不起的原因。 家族没落,罪臣之后,又非嫡房,哪能被这群向来眼高于顶的士人看得起。 而留在乐浪郡的夏侯霸嫡系后人竟然在这时传来了消息,请求羊氏接应自己重回中原! 乐浪自汉武帝置郡以来,始终战乱不休,到了晋武帝时期,人口已经从六万余户跌至八千余户,八王之乱后中原大乱,乐浪郡也遭受了慕容鲜卑、高句丽、三韩的轮番劫掠,终于在三十多年前正式灭亡,高句丽更是在乐浪郡的边上另起一城,名为平壤。 但治所没了,汉人仍在。 自领晋乐浪太守的佟寿与当初夏侯霸后裔夏侯贯率领余下之人逃往安岳山中,并在那里见到了因青州起事而流窜出来的羯赵战船,最终靠着一艘船与羊氏建立起了联系,请求接应。 一时间令彭城惊讶唏嘘不已,夏侯盛更是喜极而泣,几乎掩面而哭。 最近闲着正准备找机会对慕容鲜卑下手的羊珏却是心中一动。 幽蓟人口稀少,更别提此刻的辽东,而慕容鲜卑重心在西,前燕成立后更是将边界只划到玄菟并侨置乐浪郡,竟然是连整个辽东半岛都放弃了。 此刻的乐浪旧郡,不正是自己想要找的袭扰燕国后方之地? 于是他立刻挺身而出,带领众人前往安岳接应夏侯氏。 他朝着单坦笑道:“将军陆上猛虎,又为何非要跟我来这一趟?” “旁人也就罢了,可公子如今是我乞活帅,哪能让公子孤身出海?自该我随行护卫。” 单坦脸上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紧接着便听到外边传来一阵喧哗,转头看去,却是前船已经靠岸了。 当初乐浪太守不堪北方高句丽与南方三韩袭扰,在乐浪郡南另置带方郡以分别抵御外敌,与青州隔黄海相望。 也是此地汉人最后的栖身之处。 随行来的一百乞活军与一百羊氏亲兵上岸后迅速散开,一边探查着周围情况,一边寻找合适的地方安营下寨,而羊珏在羊兆、付谦以及单坦等人的簇拥下,驰往山中一处高坡,眺望远方。 但见郁郁葱葱、满目绿色,既有高山峻岭也有平坦谷地,当真是一处上好的安居之地。 只可惜,不见半点人烟。 羊珏跳下马来,眺望一会儿正准备离去,突然看到丛林内惊起飞鸟无数,紧接着林中一声尖叫与几声大笑响起。 随后便是马蹄声响,几名身穿明显异族风格,头上却带着中原士兵头巾的骑兵驱赶着一众流民窜了出来,看见羊珏等人后先是一怔,随后竟驱马直冲而来! 第72章 夏侯后人 羊珏根本懒得搭理,只将目光投在了那些衣衫破旧的流民身上,而随同羊珏一起下马的单坦轻笑一声,取下马上盾牌,竟单人走向骑兵。 当先一骑来得飞快,冲到单坦身边朝他劈下重刀,却被单坦持盾挡住,伸手抓住他胳膊便将其拽落下马。 随后抬脚重重一踹,胸膛凹陷,一阵骨骼断裂之声传来,那人便瞬间口吐鲜血。 身后一名骑兵吓了一跳,但已冲到眼前也只能硬着头皮挥刀,却被驰来的何谦怒喝一声,纵马上前一刀枭首。 剩下两人吓得心惊胆战,拨马便逃,羊兆取下弓箭抬手便射落一人,剩下一人也只好滚落下马,不住磕头求饶: “将军饶命!” 竟然是一口纯正的汉家语言。 羊珏轻咦了一声,问道:“你是汉人?” “是,小人是晋带方太守郭使君麾下...” “胡说!” 他话未说完,便听一名停下脚步的流民大声怒骂: “既已投贼,何来晋之太守?!将军,他们是带方叛将郭充麾下,前几日已投了百济,正为贼前驱,漫山遍野地搜寻我等汉人!” 跪在地上的兵士听后心知要糟,竟不顾一切地上马欲俯身而逃,却被眼疾手快的羊兆抬手又是一箭正中后颅,滚落下马没了声息。 身后脚步隆隆,亲兵们迅速赶来。 船上空间有限,除了羊珏等人所乘便再无马匹,这几人倒是为自己又送来了几匹马。 他来到几名忐忑不安的流民面前,好声抚慰道: “诸位放心,我亦是晋人,接了佟使君与夏侯将军消息前来接应。你们可知道他们两位消息?” 几人对视一眼,均从对方眼中看出了一丝不可置信之色,随后竟朝着羊珏伏地大哭:“乐浪久悬中原之外不知多少年,今日终于再睹王师!” 随后起身指着一个方向道: “将军速去!佟使君、夏侯将军困在山上被郭贼围攻,请将军速速前往救援!” 先前出声的那名流民更是起身迅速上马,朝着众人招呼一声:“我愿为将军带路!” 便朝着林中驰去。 羊珏与羊兆等人对视一眼,只留了五十人左右看守战船,其他人顶盔带甲,亦朝着林中涌去! 没跑多远,便听见前方一阵呼喝传来,喊杀之声更是不绝于耳,带路者来到一处空地停下脚步,指着林外半山腰上一处正在厮杀的战场说道: “将军快看,那便是郭贼麾下,此刻已经上山了!” 羊珏抬眼望去,果然看见山上立了一面大旗,上书“晋乐浪太守佟”。 而山下亦是立着一面旗帜,上书“晋带方太守郭”,想必便是那投了百济的郭充中军所在。 羊珏却不着急,一边等着身后兵士赶来,一边朝那人问道:“山上还有多少人?山下有多少人?” 那人脸色悲戚说道:“郭贼骤然反叛,我等来不及反应,逃至山上的应该不到一千人。而郭贼得了百济五百骑兵相助,麾下更有八百战兵! 若不是遇见将军,只怕过不了一会儿佟使君便被此贼害了!” “山高林密,骑兵有何用处?区区千人而已!” 羊珏轻笑一声,伸手从马侧挂钩抬起马槊,朝着左右说道: “你我不要轻敌恋战,只往贼中军一战而下,定要亲自擒了那叛贼!” 羊兆点头:“正该如此!” 说着轻喝一声,竟是与羊珏几人寥寥数骑,趁着对方注意力都放在了山上,朝着郭充帅旗直冲了过去! 身后一百余兵士眼神坚毅,脸上更不见半点怯战之色,同样朝着数倍于己的敌人猛扑了上去! 而此刻这座不起眼的小山之上,从慕容仁麾下逃出的乐浪太守佟寿眼看半山腰失守,无数贼兵兴奋直冲上来,不由得长叹一声,苦笑说道: “昔日我为鲜卑奴前驱,不意今日却以晋之臣分而死!” 说着看向身边一名身材魁梧的披甲男子,诚恳又道: “郭充投贼,无非是想拿我去向百济献功,将军出身中原望族,决不可陷于贼人之手!稍后我继续往山顶而去,将军可绕到山后寻小路下山!” 身边之人正是夏侯霸一脉嫡系,当初被流放乐浪的夏侯氏后裔夏侯贯。 只见他脸上亦不见半点慌乱,反而出声笑道: “若能下山,何必等到现在?使君想的还是太简单了。今日死于此处又何妨?我夏侯氏不是没有战死的将军!” 说着骤然怒喝一声:“众儿郎提刀!让这些塞外野人看看我夏侯氏的威风!” 他身边只剩了寥寥亲兵数人,如今更是人人带伤,剩下的尽是些老弱妇孺,闻言却也纷纷拿起刀剑,一副要与敌人同归于尽的模样。 夏侯贯之子夏侯庸年仅十岁,亦从自己母亲怀中挣脱出来,捡起地上长剑与夏侯贯并身而立,稚嫩神色中满是决然之意: “愿与父亲并肩杀敌!” 夏侯贯哈哈大笑: “不愧是我夏侯氏子孙!今日为父便与你一同杀贼!” 话音落下,贼人已冲到了面前! 夏侯贯大喝一声,手持一杆长槊当先冲去,只一个照面便将其中一人胸膛捅穿,瞬间鲜血狂涌! 夏侯庸也紧随其后冲了上去,但毕竟年幼,手中长剑只挥了一下便被眼前敌人一刀斩飞,正危急时夏侯贯已经转过身来,长槊探出正捅在那人肋下,又将其一槊甩飞了出去! 但越来越多的敌人已经冲到了眼前! 夏侯庸被溅得满脸鲜血,却也紧咬牙关克服着心中恐惧,捡回长剑正要随父亲再战,却突然听到山下一阵喧哗声大起! 冲上山的众贼兵愕然回首望去,发现郭充帅旗背后的树林里竟有几骑飞驰而出,一头扎进了自己毫无防备的中军阵中,只四五骑便搅得阵中一片大乱! 山下众人大惊失色,急忙上前准备将其围住,却又听见林中一阵喊杀声大作,百余士兵冲出树林拦在中军身后,使得郭充两翼始终无法合拢。 敌将见人数不多,立刻驱动后队变前队,打算先吃掉这股步兵再说。 没想到刚一接阵,冲上来的士兵几乎是一面倒地凿穿了数行前军组成的阵线,仿佛出笼猛虎反朝着自己狂扑而来! 而另一边,一名骁勇小将一马当先,朝愣在旗下的郭充直冲而去! 出了点意外 本来我是打算今天上架的,但因为对一些剧情不满意,又重新做了些资料,就把原先的存稿删了重新写,然后跟编辑大大说把上架推迟,等我攒够了稿子再说。 结果万万没想到,由于本人跟编辑的沟通失误,导致我凌晨正常发了章节之后(定时,所以发的是免费),中午编辑跟我说我已经是上架状态了... 也就是说,我现在没存稿,0首订... 事已至此也没了其他办法,硬着头皮找领导挨了顿训请了半天假,回来码今天的订阅章节,晚点就发出来。 切是不会切的,无论如何我也要写完。 希望大家一定要给我留个首订! 别人要也不能给,只能留给我!! 我已经比别人晚了半天了,收订比过于夸张,别人只会以为这是本刷数据的垃圾书呜呜呜... 本来有很多话想跟大家说的,包括前面也说了,有一些内容需要解释一下,但现在也没时间说这些了。后边我会建一个粉丝群,把我最近收集到的一些资料发进去给大家参考一下,因为之前评论区有个读者说也打算写这段时间的历史,正好给他做些参考。 其中包括我花三块钱买的一篇论文...想当年我自己写论文的时候都没花过钱,靠着网站的那点每篇免费内容愣是把引述部分写完了... 最后我想说,青舟大大真是个好人。 中午得到消息时说实话有点懵,毕竟这也是我的第一次,没想到来的这么突然这么猛烈,青舟大大就一直安慰我,还说要给我一个推荐(嘿嘿)。 别的不多说,码字去了,后边我会尽量爆发,争不了一时的浪急风高就只能争一个滔滔不绝了。 最后,大家一定要给我个首订啊!!!! 第1章 重置乐浪,北地遗民 第74章 重置乐浪,北地遗民(求首订!!) 在望着麾下士兵冲上半山腰的时候,郭充的目光其实颇为复杂。 乐浪之地就剩下这些汉人了,若不是他实在受不了与高句丽和三韩的常年作战,自己也不会一急之下投了马韩,如今看着佟寿在山上死战不退,他心里也有些难受。 但没办法,不这么干,大家早晚都得死! 他扬起马鞭,正要下令众人冲上去迅速解决战斗,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马蹄声响。 转过头去,却见几匹快马已经冲了阵后! 当先一人手驰马槊,提起胯下战马便直接冲进阵中将周围兵士撞了个七荤八素,紧接着身后几骑赶来,长槊挥舞之处便是一片鲜血淋漓! 郭充大惊失色,急忙调转马头,还没来得及出口便听见阵中一人高喝道: “你便是逆贼郭充吗?!” 话音未落,更是策马直冲而来! 郭充强行令自己镇定下来,吩咐左右打起令旗将左右两翼聚拢,并传令两侧看热闹的百济骑兵迅速赶来。 可没想到阵后又冲出了一批悍不畏死的披甲兵士,直接撞进阵中与自己麾下短兵相接,致使两翼无法合拢不说,骑兵也因为敌我纠缠在一起无法发挥作用,只好硬挤着朝郭充帅旗靠进。 他麾下的士兵本来也不是很多,大部分又都上了山去围攻佟寿等人,导致自己背后阵线只短短几个呼吸便被这些士兵凿穿! 一队骑兵好不容易绕到中军这边来,却被一名马上骑士掉转马头大喊了一声“你爷爷乞活来也”便独自冲进队中大杀特杀,长槊飞舞之处一时间竟无人能挡! 郭充倒吸了一口冷气。 带方这里什么时候有了这么一支军队,战力竟骁勇至此! 但此刻羊珏已经冲到了跟前! 左右亲兵提马来挡,却被羊兆将马槊横放马上,取出弓箭来一箭射死了其中一人,另一人措手不及,直接被羊珏一槊挑飞。 郭充硬着头皮拔剑,尚未拔出便觉得胸口一痛,整个人倒飞而起。 马槊刻意避开了他的害之处,顶着他的胸甲将其重重摔在地上,但等他再抬头时,锋利的槊尖闪着寒光已经抵上了自己咽喉。 马上骑士年少英武,望着他冷笑一声: “大好男儿,何必从贼!” 说着长槊一转,便将他头盔挑在尖上,扬起马蹄大声喊道: “贼首已死,余者速降!” 一瞬间,麾下兵士齐声大吼,声震山林! “贼首已死,余者速降!” 好不容易要挤进来的百济骑兵见状不妙,左右对视一眼后干脆拨马逃走,而剩下人面面相觑,身前敌人又身披铁甲、悍勇无匹,早没了抵抗的心思,只好弃了兵器投降。 郭充见状长叹了一口气,干脆躺在地上不起来了。 山上人也冲了下来,当先一人正是乐浪太守佟寿,望着躺在地上一副闭眼等死模样的郭充愣了片刻,朝着羊珏拱手道: “晋乐浪太守佟寿,敢问将军姓名?” “将军不敢当,某乃泰山羊氏子羊珏,奉父亲之命前来接应使君归晋。” 羊珏翻身下马,望着他身后一名血染铁甲的汉子笑着说道: “这位想必就是夏侯叔父吧?我奉父亲之托,奉命接叔父回中原,与族人团聚!” “竟然如此...竟然真的是羊氏来了...” 夏侯贯呆立片刻,目光之中满是不可置信,最终颇多感慨地说道: “昔日见海上飘来片帆,我也只是抱着最后希望一试,毕竟听闻中原亦是大乱,结果如何尚不可知...没想到...” 说完,竟是朝着羊珏重重顿首! 羊珏大吃一惊,急忙将其扶住:“叔父不可!” “当年因先祖之事,多亏叔子从中周旋,我夏侯氏尚能在中原留下一丝火种,如今更是得羊氏后人相助,先祖这一脉才不至于...” 说到最后,这位刚刚还杀伐果断的壮硕汉子竟然语气哽咽了起来。 羊珏亦是感慨万千,好声劝慰道: “中原大乱,北地士族十不存一,叔父来乐浪也不见得是一件坏事。” 说着又看了一眼始终躺在地上装死的郭充,冷笑一声,再度转向佟寿: “佟使君,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佟寿已年过六十,在乐浪常年的奔波斗争之中更显得一副垂垂老矣的模样,闻言后也只是长叹一声,伸脚踢了踢地上的郭充: “泰山羊氏亲自赶来接应,还躺在地上岂不是失礼?你我在乐浪同甘共苦这么些年,总不见得非要杀伱。回去跟晋廷好好认罪,说不定能留你性命!” “我为何要向晋廷认罪?” 郭充却是连眼都不睁,冷笑一声:“你佟使君尚能为慕容鲜卑前驱,为何我不能投了百济?” “慕容氏好歹是晋廷正式册封的燕王!他马韩是个什么东西,也敢妄自称国?!” 佟寿大怒,伸手就将长剑抽了出来,指在郭充的咽喉上: “看在你昔日为带方太守,与我互为臂膀对抗三韩的份上,我可以替你向晋廷陈情。但你再顽冥不悟,我这就一剑斩了你!” “笑话!” 郭充猛然睁开眼睛,竟朝着佟寿同样怒道: “我在乐浪,北拒慕容,东挡高句丽,南战三韩,带方太守之职问心无愧!那时晋廷何在?他可曾想到这乐浪郡还有人为了他晋廷固守乡土!” “慕容鲜卑数掠乐浪,却被晋廷一纸封赏下来就成了燕王,我们呢?连个屁都没有!他羊氏是代表晋廷来的吗?是为了你我来的吗?! 没有这昔日中原望族夏侯氏,还想有人来接应你?做梦!” “郭充!” 佟寿怒气上涌,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剑尖抵在他咽喉处却有些微微颤抖: “多说无益,我再问你最后一遍:你降,还是不降!” “我本就是汉人!晋廷弃我在先,何必言降!” 郭充大喝一声,竟伸手将剑刃牢牢握住,鲜血流淌而下: “佟使君!我告诉你,就算乐浪只剩下最后一个汉人,我宁愿从贼,也不愿带他归晋!” 说完,挺起身来,将自己的咽喉主动递上剑尖,右手更是握着剑刃将其狠狠刺入! 佟寿大吃一惊,想要抽回长剑,却被他握在手中动弹不得。 鲜血从咽喉处狂涌而出,郭充脸上竟莫名出现了一丝笑容: “夏侯氏...也好,羊氏...也罢!我郭充,以带方太守...之职,诅晋廷...永失乐浪!!!” 说完,松开剑刃躺在地上狂笑三声,最终没了声息。 整个战场默然无语,只一阵狂风突然席卷而来,让人心中突然涌起一阵阴恻恻的感觉。 羊珏却是轻笑一声:“失不失乐浪,岂能你一个死人说了算?” 说完却是想到了什么,望向佟寿道: “佟使君,如今乐浪郡...如何了?” “还能如何?” 佟寿苦笑一声,望着地上郭充尸体仿佛又苍老了十岁: “乐浪郡早已没了,如今大同江侧被高句丽又起了一座坚城,留兵甲万余,看样子是要永镇乐浪了。” “那倒未必。” 羊珏摇了摇头,看着地上郭充叹了口气:“倒也是个铁骨铮铮的汉子,只可惜...死早了。” 佟寿心中一动:“公子何意?莫非晋廷也有了要收复乐浪的想法?中原已然平定了么?” 平定个屁,晋廷刚打了一场败仗,此刻恐怕是连长江都不敢出了。 “收复乐浪尚不敢说,但慕容鲜卑厉兵秣马,觊觎中原之心毕露无疑。我欲兵行奇招,在乐浪屯田效仿当年先祖君侯坐镇荆襄之法,对慕容鲜卑釜底抽薪,使其不能安心南下!” “不可!” 夏侯贯下意识出声劝阻: “重返乐浪,只会再陷高句丽与三韩苦战!何况公子乃是渡海而来,后方辎重兵员补充又如何能跟得上?公子莫要为一时之计却为贼所累,最终坏了大事!” 羊珏没有说话,只是看了一眼周围投降的士卒。 他们望向自己等人时眼神闪烁,看着地上尸体更是充满悲戚,心中未必没有存了与郭充一样的想法。 但也正是其临死所言,让羊珏心中一动。 自己之前虽然是个上班族,但职位却是一个战略沙盘游戏公司的策划,因此对历史朝代上的各个势力分布与强弱都有所了解。 毕竟他要根据真实历史来确定每个武将乃至道具的强度,而一旦跟历史不符就很有可能被玩家问候,所以他在这方面也没少下功夫,正好对东晋历史也知之甚多。 因为想在这个时间段凑够一期没有争议的名将,实在是太难了。 此地孤悬晋土之外,又与慕容鲜卑隔辽东相望,更远离了士族门阀擎肘,岂不是一个上好的屯田之地? 他安置乞活军、均田流民的最终目的也只是为了安定人心,然后将整个琅琊当作缓冲,拱卫羊氏真正的核心郁洲。 否则只一卫府兵、一地之均田,如何支撑得起将来的争霸天下? 可乐浪就不同了。 这里不是异族,就是流民。 除了夏侯氏之外,其余固守此地的士族如张统之流为了存活下来,早就率领士民投了正招兵买马的慕容鲜卑,就连郭充这等不愿归胡的人也终于不耐连日兵戈,打算前往百济存身。 而最大的威胁高句丽,更是在五年前被慕容恪击败,王都宫殿被毁、子民财富被掠,连前任高句丽王的尸体都被挖出来带走。 往后十年之内,高句丽亦再难起色。 于是此时的乐浪竟然又重现了当初彭城之事,被各方势力忽略! 当然,除了此刻由马韩建立的百济王朝。 “公子!” 佟寿见羊珏陷入沉思,忍不住出声问道: “公子莫非真的打算...重置乐浪?” 语气中竟然隐约带着一丝期待。 羊珏一时失笑。 看来这佟使君在乐浪待的时间长了,心中只怕与郭充存了同样的心思,但他却比郭充强硬得多,宁愿遁入山中也不愿事胡。 而郭充倒是与贾坚一般,只要能固守乡土,即便事胡也无妨。 矛盾之下,百济又趁机介入,使得郭充最终为了保全一部分人而向另一部分痛下杀手。 站在他们这些乐浪遗民的角度,很难说谁对谁错。 于是羊珏缓缓出口: “佟使君,看在我亲自渡海而来接应的份上,你与我说句实话:若有可能固守乡土,还愿南归么?” 佟寿一时默然,最终叹息一声:“我生长于斯,族人又都在此损失殆尽,如今更是垂垂老矣,岂愿轻离乡土?只是...” “这便足够了!” 羊珏突然开口,却是朝着战场周围聚拢而来的残兵大声问道: “你们呢?可愿南归?!” 众人面面相觑,突然有一人朝着羊珏跪倒在地,脸上皱纹丛生,语气中亦满是苍凉: “我等乐浪乡野贱民,即便落魄如此境地死于乡土,也不愿远赴他乡做了孤魂野鬼!但请将军将我等留在此地,哪怕做了山中野人,也知足了!” 话音落下,更有无数人随之一同跪下,生怕羊珏会像昔日慕容氏掠走乐浪遗民那样,将他们掠往他处。 但羊珏此行本就只是接应夏侯氏而来,顺便看一看如今的乐浪郡是个什么模样,哪可能将他们全都带走。 只是他也不点破,而是扫视周围众人一眼,语气渐渐冷冽: “不愿归晋,我亦不在乎。但你们想要自弃身份,化作山中野人,从此沦为夷狄之属,将来必为我所患!我给你们一个建议——” 说着,用手一指大海方向,接着说道: “去投海吧!这样既能全了你们的忠义之心,也能遂了你们留守乡土之念,将来也省得你们投贼之后改风移俗,反侵我晋廷土地!” 莫说是这些兵士,就连佟寿身边的夏侯贯等人都惊呆了。 “将军!” 一人出声喊道,悲愤莫名: “我等只是想活在自家乡土之上,将军何必苦苦相逼?若不是晋弃乐浪在先,我等岂能沦落如此境地,将军又为何逼我们成全什么忠义?晋廷哪里还有忠义可言?!” “说得好!” 羊珏嘴角勾起,冷笑一声: “既然如此,那就记住你这句话!来日我重置乐浪时,莫要再以什么固守乡土之念、晋弃乐浪在先这等屁话,宁愿为贼前驱了!” 众人一怔,瞬间大喜: “若公子肯重置乐浪,我等为公子效死又何妨!” 第2章 帝女求配,羊珏野望 第75章 帝女求配,羊珏野望(求首订!!) “公子...” 夏侯贯目光复杂,看着眼前尚且年幼的羊珏,最终长叹一声,什么话都没有说。 在他眼里,羊珏不过是被乐浪惨状刺激到了而已,一时激动要为晋廷兴复故土。 但乐浪数百年以来步步沦陷至此,又哪里是这么好收复的? 就连心中不愿过海的佟寿,目光中也满是疑惑。 “佟使君,我留下一队兵士助你,你即刻率领百姓远离带方,继续回到乐浪故郡...” “这是为何?” 佟寿吃了一惊:“乐浪已陷于高句丽之手...” “高句丽不足为虑!” 羊珏语气坚定道:“没说让你去碰坚城,只往山中藏匿招抚流民。有这一百幅铁甲在,寻常异族士兵必对伱们无可奈何,乐浪也不会再有高句丽大军出没!” 此时的辽东、乐浪物资匮乏,若无大规模部队,一百幅铁甲便足以横行两郡之地了。 高句丽新王登基,国内却是一片疮痍,已经无暇再顾及乐浪,而百济王朝很快也要陷入内乱当中,正是羊珏的机会所在。 他也没想到自己一时兴起渡海而来,竟窥得了如此良机。 一个能够跳出世家门阀擎肘的良机! 只可惜,别说这里了,就是琅琊青徐之地亦是物资匮乏,羊珏实在没办法立刻对乐浪进行大规模开发,只好让佟寿等人先聚在这里安抚流民,将来作为兴复乐浪的基础。 佟寿张了张嘴,不知他为何有如此信心,但自己本来也不想离开乐浪,便干脆闭嘴由得他去。 若不是有郭充这档子事,恐怕他还能在带方继续安稳生活下去,而即便他为贼所擒,正积极吸纳汉人推行汉化的百济王朝也不见得会杀了他。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 1949年,朝鲜安岳三号大墓发掘,墓壁上的墨书铭写着: 永和十三年十月,使持节都督诸军事、平东将军、护抚夷校尉、乐浪、昌黎、玄菟、带方太守、都乡侯佟寿,籍幽州辽东平郭都乡,年六十九,薨官。 与郭充不同,佟寿一直等到了晋廷对自己的封赏。 有了羊珏兴复乐浪的保证,这些原本心存忐忑的幸存兵士也没了心中顾忌,只是将郭充遗体小心带走安葬,其余人便都聚在了佟寿麾下,随着他转而北上。 羊珏本想让单坦留在这里,但考虑到乞活军新附,将他带走却不能将其带回会动摇人心,想了许久最终决定让何谦留在这里。 临出发走之际,羊珏更是对何谦耳语一阵,听得对方大惊失色: “公子,这...是不是有些不妥?” “有何不妥?” 羊珏笑了笑,眼神中却满是决然: “此地是我羊氏将来的核心所在,我宁愿将此地人杀尽,也不容这里出现任何问题!” 何谦一时凛然,急忙点头称是。 这是他第一次在羊珏脸上看到如此冷漠残忍的表情。 临上船之际,夏侯贯之子夏侯庸突然来到羊珏面前问道:“羊世兄,我们还会回来吗?” “会的。” 羊珏冲着他笑了笑,然后又朝着上船的夏侯庸母亲行礼。 “那等世兄回来的时候,一定要带上我!” 夏侯庸一脸严肃:“我家被那些贼奴毁了,我要亲手杀了他们!” “夏侯氏的家不在乐浪,在中原。” 羊珏笑吟吟说道,一句话竟说得夏侯族人眼中泛光。 被流放这等偏远之地,饱受战乱之苦不知道多少年,今日终于可以重归中原了。 但他们哪里知道,羊珏这句话中蕴含着无比深意。 乐浪是一片战火肆虐多年、被世家豪强弃之如敝履的废土,可在羊珏眼中,这里却是一片净土。 一片未经任何世家染指的净土。 但这样一来,郁洲更需要加快开发以支援乐浪了,毕竟他原先设想的是在辽东找一个岛,没想到最终变成了重置乐浪郡。 只靠自己或是北地羊氏,怕是不够迅速连通三吴,毕竟就连谢家也是北地侨门,更以侨置豫州刺史起家,于三吴全无根基,何况羊氏到现在跟谢家也没有搭上话,找谢家做盟友也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虽然谢家八成也有这个想法。 想来想去,羊珏又摸出了那封带着淡淡女子清香的信,眼神闪烁。 毫无疑问这信必是从宫中寄来,也必对羊氏有所求,否则不可能莫名其妙地为羊氏提供台城消息,其中甚至还包括诸大臣散去之后,褚太后、小皇帝和会稽王司马昱的单独谈话。 看来此人在宫中身份极高。 于是羊珏最终还是落笔,开始给寄信之人写起了回信,虽然不知道寄信人是谁,但到时候交给送信人原路返回就是了。 羊氏的藩镇归藩镇,那是属于父亲的舞台,而羊珏必须开始培养专属于自己的势力。 如今无论是晋廷还是五胡,目光都在中原,羊珏则正好跳出中原之外,在乐浪缓缓积蓄力量,直到吞并整个辽东。 ... 江左建康城。 建康宫太极殿竟然因为天黑而点上了无数明烛,年仅六岁的小皇帝司马聃坐在皇位上昏昏欲睡,却又迫于身后褚太后目光,不得不强打起精神,忍着心中不耐看着座中诸大臣吵闹不休。 自从羊氏横空出世,这太极殿内便经常议事一直议到晚上。 一名宫女上来点好蜡烛,动作却明显慢于他人,更是最后一个走出殿门时脚下停顿了片刻,然后在卫士反应过来之前又迅速离去。 绕过两堂帝寝直入后宫,宫女一路小跑,最终来到一处宫殿内见着了一名身穿锦衣丝服的俏丽少女,语气微喘,快声说道: “公主,有新消息了!羊氏的封赏已定,羊氏主羊兴使持节、镇北将军、徐州刺史加刺兖州,都淮北三州诸军事,进钜平县公!” “真的?” 少女双目熠熠生辉,竟似乎长出了一口气: “太好了,终于有希望远离宫中了!” 司马沅,晋成帝司马衍次女。 司马衍临死前让位于弟弟康帝司马岳,但司马岳只干了两年便死了,紧接着便是年仅两岁的司马聃继位。 皇位更迭得太过频繁,每次更迭又都是一次政治势力洗牌,这就导致司马沅长大后宫中早就物是人非,而不被重视的帝女自然也成了笼络世家的最好工具。 除了南康长公主司马兴男得以嫁给桓温之外,南郡悼公主下嫁给了羊贲,而羊贲早卒,其父羊曼更是在苏峻之乱中身亡。 姐姐寻阳公主则下嫁给了太原王祎之,但此时的太原王氏尚且家声不显,何况是南渡后的太原王氏,而其父王述因与琅琊王氏王羲之交恶,其在江左遭到冷遇便再正常不过了。 亲身感受到了宫中的物是人非,又目睹了前面诸多公主外嫁出宫后竟然遭人冷遇,更有如今权倾一时的桓氏珠玉在前,身在宫中明明无法左右自己命运的司马沅竟也起了心思,开始悄悄打听晋廷还有哪些藩镇外王。 历史上,她受封南平公主后下嫁东莱刘赤松,而刘赤松之父刘胤也曾显赫一时,但因为大肆敛财晚节不保,最终被传首京师,当真是如她所担心的命运一般。 只可惜,除了桓氏之外,就只有外戚褚氏坐镇京口了。 直到羊氏崛起北地,击败奴贼强势光复三州的消息令江左无不欢欣鼓舞,她在宫中自然有所耳闻,随即便收买宫女悄悄打听情况,并积极为其传递消息以示好,努力引起羊氏对自己的注意。 身在深宫,这是她想到的唯一能自救的办法了。 “还是公主聪明!” 宫女喜滋滋地又从怀里摸出一封信,小声说道: “这是从北地传来的,想必就是那羊氏的回信了,公主快拆开看看!” 司马沅眼睛一亮,立刻拆开信仔细阅读,读着读着却缓缓蹙起了秀眉,读完更是气呼呼地将信往地上一扔,怒声说道: “羊氏子当真可恶!我不说,他就不会问么?反倒理所当然一般,竟然要向我求三吴大船!我身在宫中,又去哪里找三吴大船?” “啊?” 宫女吃了一惊:“他...他就没问问公主为什么寄信给他?或者就没有问问公主的身份?” “没有!” 司马沅气得俏脸涨红:“台城消息闭塞,外人想知道尚不可得,我主动给他递消息他竟然只说了两句客气话,然后便如此得寸进尺!” 素未谋面又远在北地,只知道对方与自己同龄的司马沅为了将自己嫁出去也是拼了,但毕竟顾及小女儿颜面又是公主身份,她还是矜持了几分等着对方主动询问姓名。 可羊珏心知不管对方是谁,如此行为必然是有求于羊氏,那便趁此机会向对方求一艘三吴的大船,将来也好来往江左腹地。 但他哪里知道对方求的不是事,是人。 北地不是没有大船,但南方形制的船势必要比北方侨门的船在三吴畅通无阻。 这下宫女也愣住了,看了看满脸愠怒之色的公主,又看了看被丢在地上的那封信,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公主想隐晦地朝对方求婚,但对方却只把她当成了队友。 “竟无一桩顺心事!” 司马沅眼眶通红,望着丢在地上的那封信几欲垂泪,回想起姐姐回宫时脸上的郁郁不快,心中便愈发焦躁。 “好不容易王公提了一嘴要把我嫁出藩镇,却又被那谢家阻挠!往日我在宫中也不曾受他桓氏的半点好处,怎么一有坏处就想到我了!” 宫女默然无语。 垂泪片刻,司马沅还是捡起了地上的那封信,再度细读了一遍,转向宫女问道: “会稽王还在宫中么?” “在。” 宫女默默回答,却面露担忧之色:“但是公主你...” 司马沅银牙一咬,一副豁出去的模样: “宫中人人视我生厌,还要把我当作工具强许人家!我倒也不愿在宫中长住,但要走便走得远些,也省得两看生厌,更要因门第家声受人委屈!” 宫女一时无话,便只能说道:“公主若要去寻会稽王,不如趁他出太极殿的时候,否则过了太阳门,公主便不能出宫了。” 司马沅点了点头,回去胡乱抹了把脸,便悄悄溜出了殿前。 而此刻的会稽王司马昱当真刚走出太极殿,望着昏暗的天色有些郁闷地长出了一口气。 羊氏又非西府桓温可比,一个个为何还要讨论得如此麻烦,照他看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羊氏笼络进台城再说,自家人才好说话。 羊氏子是他桓温的侄婿又如何?羊氏出过两任皇后又曾尚帝女,西晋羊玄之更受封“兴晋侯”,岂能比不过他桓氏? 可一想到桓温,司马昱就又有些心中郁闷。 当初桓温出任西府也是自己举荐的,原本他坚信自己不会看错人,没想到短短几年之内桓氏便已有了不可阻挡之势,无奈之下便干脆由着他去,自己只醉心道经。 “王公!” 正思索间,路旁高墙之侧却探出了个俏生生的小脑袋,冲着他嫣然一笑。 司马昱脸上也绽放出了一丝笑容。 宫中故人一个个离去,如今便只剩下自己孙辈的司马沅了,所谓隔辈亲,成帝之女中又数她司马沅最小,便向来得讨司马昱的欢心。 “阿奴怎么在这里?” 司马昱笑呵呵地伸出手去将她揽在怀里,摸了摸她的小脑袋:“王公猜猜,莫非是有事要求于王公?” “王公!” 司马沅却是撅起了嘴巴:“我听说您要将我嫁到北方去,您怎么这么狠的心!就不怕将来见不到我吗?” 司马昱哈哈大笑:“北方亦有高地贵贱之分,如今的羊氏可是北地一等一的门阀,莫非阿奴还不愿去?” “我自然相信王公的眼光,岂能害了我?” 司马沅钻到司马昱背后,一边为他轻轻捶背,一边抽过小脑袋盯着他看,模样说不出的娇俏可爱: “但是那么远,以后我怎么回来看您啊?要不这样,王公再送我一条船,这样无论我去了哪里,都能经常回来孝敬您啦!” 加上凌晨那两章,今天也算被迫日万了... 明天凌晨的那两章就不要等了,等我把时间存稿调整过来,再固定个更新时间 最后,求支持啊!!! 第3章 江左暗流,淮北冲突 第76章 江左暗流,淮北冲突 司马昱放声大笑: “你还真想去北地不成?那地方战乱不休,风物迥异,你是朝廷的帝女,亦是家里的贵女,若嫁到那种地方,本王将来有何颜面去见先帝?莫要多想了!” “嗯?” 司马沅疑惑抬头,“之前王公不是说要把我嫁到羊氏去吗,怎么我一说起来,王公又反悔了呢?” “嫁到羊氏,跟嫁到北方乃是两回事!” 司马昱摇头唏嘘不已: “昔日我琅琊王一脉长居青徐,深知那里无险可守,恐不是什么善与之地,羊氏倏然而兴,只怕会倏然而亡。 我只是看在昔日他乃是开国元勋,亦曾是外戚的份上,想要为其在江左留下一个退路罢了...” 司马昱无心设防,司马沅心中却是渐渐凉了半截。 原本听说自己这不好朝政、醉心清谈的王公要将自己嫁到羊氏,还以为他心里始终念着自己,一时间让司马沅颇为感动。 但今日方知,他是想要以帝女不能居北的借口,赐婚后将羊氏子留在江左,而一旦三州无法固守,自己就成了羊氏在江左的退路! 他倒是想的面面俱到,既得了羊氏外援又顾及了旧情,可自己若不能如南康长公主那般前往藩镇,屈居建康跟下嫁有什么区别! 想到这里,司马沅对眼前晋廷硕果仅存的会稽王司马昱不免起了一丝气愤。 原来自己还是被当成了工具,而且还要替晋廷在江左困住羊氏子! 可以想象,自己若真的和羊氏子成了婚,大礼之后晋廷却不许他带公主过江,那羊氏子会一怒之下孤身而返,还是被迫留在江左却势必心中生怨? 无论如何,自己都不会是一个好的下场。 自己可不是非羊氏不嫁,归根结底也是不愿落一个和姐姐们一样的下场罢了。 这种结果,如何能接受! 她心中渐渐沉重,神色却依然天真可爱,朝着司马昱眯起两个月牙,甜甜笑道: “王公对我真好。” 但瞬间心思急转,又脱口而出:“那我听说谢家不愿我嫁给羊氏,想必是不愿羊氏回江左了?” “这种事情谁说的清。” 因为这事,司马昱已经听几拨人吵了几天了,不想再提,便随口说道: “朝中的事情,就让他们自己吵去吧!” “哦。” 司马沅似懂非懂地点头,仿佛无心之言: “我听说谢家如今也成了方镇,想必他们知道在外做方镇的好,所以不愿别人回来吧...” 谁知落进司马昱耳朵里却是一怔。 谢尚虽然身在朝中,但已经担任豫州刺史五年了,当年那个因王庾江州之争而被夹在中间不能动弹的小家族,如今也在渐渐长成下一个桓氏。 桓温不愿羊氏南归,是怕其军事力量影响建康。而谢尚拒绝羊氏尚帝女,岂不是也绝了羊氏南归之念? 想到这里,司马昱脸色渐渐阴沉下来。 他不管对桓氏还是对谢氏,观感其实都差不多,不过都是晋廷的外臣罢了,只要自己始终掌握腹心之地会稽,其他任由朝中折腾。 但褚裒自广陵回来后一病不起,只怕时日无多,而褚氏与谢家又是姻亲,两家向来交好,届时京口重镇会落于谁手? 一想到建康西侧有谢家坐镇的豫州(侨置),东侧京口重镇又被其掌控,司马昱心中就忍不住一个哆嗦。 他摸了摸司马沅的脑袋,心中感慨万千: “好阿奴,若不是你,王公险些将晋室推于水火之中!” 说着竟直接转身,又急匆匆朝着太极殿走去。 司马沅站在原地,看着司马昱离去的身影却是渐渐舒展细眉。 虽然羊珏信中所提的三吴大船没有要到,但看来自己出宫之事还有一丝转机。 只要能被赐婚羊氏,自己才不会被朝廷掌控。 就算在建康成婚,哪怕新婚之夜自己也要与羊氏子坦诚一切,然后两人逃也要逃到北方去。 朝中政治倾轧,关我何干?能得片刻自由,即便北地重新沦陷也认了,羊氏总不至于将手中军队都丢干净。 这叫什么来着,“宁为鸡头、不为凤尾”? 想到这里,司马沅心情又渐渐转好,得意转过身去回到宫中,只是催促自己收买的宫女继续为自己打探情况。 而早就回到彭城的羊珏在送夏侯族人团聚后,已经再度起身准备经鲁郡过琅琊,然后到郁洲。 自乐浪回来后,羊珏心中仿佛燃起了一团火,昔日总觉得自己就算当了皇帝,怕也不能改变这世道的悲观心情到了今天终于看到了一丝转机,因此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到郁洲去,检看这处南北枢纽的开发情况。 如今三州之地流民众多,羊兴为了安抚投奔士族便在青徐划出土地安置其族属,于是这些流民便顺势被招为荫户,如从前一样为士家门阀们继续耕种土地。 羊兴很高兴,因为他麾下如今谋士猛将无数。 来投奔的士家也很高兴,羯赵动乱在即,留在青徐总比继续过江要强,何况这里还有大片的无人土地和流民。 百姓更高兴,南下的觉得自己远离战乱了,北归的觉得自己终于回家了。 一切皆大欢喜。 只有羊珏,在走到鲁郡城门时,先是看了一眼带人来接应自己的林氏子林秀,又抬头看了一眼远处刚离开不久的杜升,皱眉问道: “杜太守往何处去?” 羊兴封赏已下,昔日在鲁郡为羊珏出过大力的杜升便被表为鲁郡太守,可谓青云直上。 不知为什么,每次见到羊珏都很紧张的林秀咽了咽口水,小心说道: “从鲁郡往琅琊均田去的流民,似乎与当地豪强起了些冲突,杜太守亲自赶往处理...” “冲突?流民能跟这些坞堡之内的豪族产生什么冲突?” 虽然琅琊久经战乱,衣冠两度南渡,又被李农掠往幽蓟,但坞堡豪强这种东西就像长在地里的野草,不仅拔不完,风一吹就又起来了。 别的不说,羊珏十分怀疑当初鲁郡城外的李农身边,就有如今的琅琊坞主! 郁洲是将来建立海外之地的核心,琅琊又是郁洲赖以生存的依仗,羊珏决不允许这里出什么意外,便抬起马鞭指着杜升远去的背影冷声道: “去,把杜太守追回来!” 林秀急忙点头,竟接连出动了数名骑士去追杜升,然后跟随羊珏缓缓入城。 有羊兴在彭城,鲁郡这里倒没了当初射杀李农之后的热闹,一些本来想在此定居的士家更觉得没了围墙,便有种跟贱民们混在一起的感觉,便也前往彭城投羊兴去了。 于是这城里虽然熙熙攘攘,却都是粗衣短打的黔首百姓,有些穿街过巷的商贩便干脆找了铺面定居下来,反正也不要钱,只找城中的林氏登记就是了。 街上倒是经常能见到羊珏昔日买进府里的小童身影。 这些半大孩子大字不识一个,有的见了人连话都说不利索,羊珏却也不将他们收在府里,只让他们东奔西跑地到处做事。 先是走街串巷,给城中绘制了极为详细的舆图,当初李农攻城时又被迫当了一回战地护工,现在又都被归在林恭手上,帮他聚拢流民,按照五家为“伍”、十家为“什”、百家为“里”的旧制划分好后,以里为单位统一往琅琊均田。 但这样一来,这些流民势必要挑挑拣拣,都想着与身材壮硕者为伍,谁也不肯被编进老弱妇孺堆里。 初次接触自然是一片混乱,但时间一长,这些往日里畏畏缩缩的孩子不仅一个个都成了大嗓门,身上也难得出现了一丝果决之风。 更何况还扯着羊氏的虎皮,自然没有什么顾忌,办起事来比以前干脆利落多了。 毕竟对付这些纠缠不休的流民,最好的办法就是快刀斩乱麻。 以往林秀还总是天天往杜升处抱怨,现在熟练之后,竟也能脱身出几分清闲来,偶尔还会夸几句“羊氏当真有识人之明”。 可羊珏哪里会识人,这些不过都是被强行锻炼出来的。 不需要他们识字,这个时候教他们认字也不现实,只要他们能办事就好。 身后马车帘子掀开一角,夏侯白筠乌黑的眸子透过缝隙,好奇地打量着整座城市,偶尔目光看向城墙上洗不掉的血褐还会皱一皱眉,想象着羊珏当时曾在这里进行了怎样的血战。 自从羊珏决定开发郁洲之后,比他更专业的羊氏族老便立刻带人往岛上圈地建堡去了,夏侯氏亦不甘落后一起随行,这次夏侯白筠便与羊珏一同归来,准备往郁洲而去。 可怜了自己的妹妹,哭着喊着要跟大兄同去,但母亲又岂能不知她存了什么心思,便始终不肯放她同归,再加上羊珏后边也要往江左诸多布置,便也只能好言相劝,终于将她安抚了下来。 城门处,站着曾在李农之战中与贼将同归于尽的万岷之弟万迁,在望见羊珏车队赶来后始终紧绷着的脸上终于松动了几分,朝着羊珏拜倒: “拜见公子!” 昔日万岷立下战功,晋廷出于笼络的心思见羊珏亲自写信为此人请功,便直接给了一个裨将军。 虽然是最低级的将军号,但好歹也是个将军。 万岷战死,自然该万迁袭其职位,可谁知万迁油盐不进,始终不肯接受封赏,最终杜升在城里给他表了个四门校尉,他反倒欣然应之,每天带人拎着长棍巡视城中,踏遍其兄为之而死的鲁郡每一个角落。 回到城中,羊珏刚听完赶来的林恭大致说了些流民编伍之事,杜升就已经从城外匆匆赶来,朝着羊珏拱手道: “公子归来,未能远迎,罪过,罪过!” 昔日杜升曾笑言若羊珏能保全乡土,自己便忠心相助,谁知羊珏真护得鲁郡安宁,杜升便二话不说,投入麾下为其所用。 “杜太守不必如此。” 羊珏指了指身侧,示意杜升坐下: “但杜太守觉得我请伱回来,是因为你没有出来迎接我么?” 杜升心中一动:“莫非是,流民与豪强冲突之事?” “笑话!” 羊珏轻笑一声:“那些豪强聚居坞堡,往日里连贼兵都不能奈何他几分,手无寸铁的流民又如何与他起冲突? 怕不是他想掠流民为荫户,但流民心中念着均田之地不肯,他便强行动手吧?” “公子明鉴!” 杜升长叹了一声:“这些坞主毕竟聚居此地多年。此事若处理不好,只怕会引起众坞主激愤之心。如今公子又打算久居琅琊,只怕会对公子不利,我便打算亲自前往...” “那你打算如何办?” 羊珏出声问道。 杜升沉吟一声:“公子在琅琊颁均田之策,百姓无不欢欣鼓舞,自然不愿入坞堡为奴。而众坞主吸收流民为荫户乃是惯例,壮大自己的同时若有紧急战事,亦能为公子所助。所以我的想法是: 琅琊之地有限,不能容纳所有流民。多出来的人,便许他自招为荫户,这样百姓既能享受均田之策,也能起到安抚众坞主的作用...” “真是荒唐!” 羊珏失笑出声,冷语说道: “我为何要安抚他们?难道你杜太守就能确保,这些坞主里面就没有当初站在李农身侧的人吗? 就算真的没有,本公子在鲁郡九死一生为青徐赢得如此局面,又不惜背上兼并之名为百姓均田安抚流民,他们倒好! 什么都不用做!只安稳坐在家里,便有编好行伍的流民送上门!掠不来就明抢!抢完了,你杜太守还要上门去道歉,给他们继续许下好处! 既然如此,我羊氏还光复什么三州,驱逐什么贼奴,只坐在家里等着有人将好处送上门不就成了,何至于如此劳累!” “公子!” 杜升大吃一惊,没想到羊珏会对这个问题这么敏感,只好出声解释道: “公子,这些坞主聚啸乡里,难以根除,何况琅琊之地的坞主虽然不多,但真要做起乱来,平定他们也不是什么轻松事。若调起大军相攻,对公子清名亦有损失。反倒如今青徐流民众多,不如...” “杜太守,你以为我是在乎这些流民?” 羊珏冷笑一声: “何况你自己也说了,如今青徐之地流民众多...我问你,自琅琊设立折冲四卫以来,无数百姓求入而不得的事,你可知晓?” 来了来了! 第4章 陈郡谢安,赵郡李氏 第77章 陈郡谢安,赵郡李氏 “这...自然知晓。” 羊氏麾下心腹卫淳坐镇琅琊重镇开阳设立折冲四卫,不仅均田而且一切粮赋税全免的消息早就传遍了整个琅琊,自然有无数流民挤在羊珏设立的华县、临沂、阳都等折冲卫所前请求成为羊氏荫户。 但明眼人都能看的出来,四个县互为依仗,正挡在北方往琅琊东南的要道上,乃是羊珏为了保护郁洲而建立的重要防线。 在乞活军没有形成稳定战力之前,自然不会大规模招募流民,从而给这个新生的府兵制带来不稳定的因素。 即便如此,依然有无数流民徘徊卫所之外,希望羊氏改变主意。 毕竟一块能够传家的土地,还不用缴纳赋税的诱惑对他们来说真的是太大了。 杜升不知道羊珏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但心中明白他必然已有了主意,但静静等待羊珏开口。 “知晓就好。” 羊珏点点头:“那我曾吩咐,城外伍什制的流民与城内保甲制一样,各长皆有免赋役之赏,也都办妥了?” “这是自然!” 杜升急忙说道:“有了免赋役,三长自然争先报名。当初流民众多不好划分,也是这些人在其中出了大力,各自安抚之后便井然有序。” “既然如此,那就再加上一条。” 羊珏冷笑一声, “均田之策乃是安抚百姓、重启生产的急事,长远来看更是抵御贼奴、兴复中原之要事,凡影响琅琊均田之策者皆可视之为敌! 从即日起,凡护田有功者,田民可入折冲四卫,传土地、免粮赋!三长可另拨出身,升为吏官、委以职务!” 杜升瞬间睁大了眼睛,下意识抬头喊了一句:“公子!这...” “怎么,杜太守没听懂?” 羊珏目光坚定,直视一脸惊讶的杜升,神色中满是不容置疑的霸道。 杜升苦笑一声。 他哪是没听懂,而是听得太懂了。 折冲四卫只收拢从北地来的乞活军,寻常百姓想要入内根本没有别的途径。 杜升虽然不在琅琊之地,但按照羊珏的要求,所有流民必须经由鲁郡分制行伍才能前往琅琊获得均田,这就使得从鲁郡到琅琊的一路上已经被众多百姓踏出了一条熙熙攘攘的宽敞大道,消息通畅之下他自然知晓许多流民宁愿不要均田,也要守在卫所外碰碰运气。 但现在,这群人的上升通道已经被羊珏一句话给打开了! 何况这些人本来就是获得均田的利益既得者,杜升难以想象若真有外敌来临,在既得利益和上升途径的双重刺激下,他们会爆发出怎样的战争潜力。 而关键是,羊珏给这个“军功制”安上了一个“护田”的名头,这就说明如今琅琊之地仅存的那些坞堡主,也在羊珏的打击范围之内! 流民同样可以通过他们获得军功,然后成为一名卫所兵! 即便这些坞主拥有坚固坞堡,但这可不是两三支军队的一时之攻,而是遍布整个琅琊甚至青徐流民的时刻环伺! 杜升看向羊珏的眼神都变了,震惊之中甚至带着一丝恐惧。 他初到这里时,拉拢分化之间便将整个鲁郡排斥他的士族卸成了一片散沙,如今他再度归来,甚至不用动用羊氏的力量或军队,只“利益”二字便将攻守逆转,往日里抄掠流民的豪强地主竟然反过来成了流民的目标! 虽然一时半会间流民也拿这些部曲众多的坞主没办法,但这本就是长远之计,何况真惹怒了羊珏,直接出动军队双管齐下,这些豪强再怎么深植乡土,也会被蜂拥而来的流民吞噬干净。 再说了,这些豪强地主就能保证自己麾下的部曲、荫户没别的想法? 那可是能传家、不纳赋税的土地啊。 此刻的杜升看着羊珏,仿佛在看一个怪物。 短短几句话,就把这些坞主的根给挖了。 “杜太守何以如此看我?” 羊珏看着杜升盯着自己的目光,失笑道: “太守不必担心,我亦知道轻重。这种东西放出来无异于出笼猛虎,早晚会吞噬自己,更何况我欲将那卫所兵打造成一支精兵而非靠着人多,自然不会随意扩大。” 杜升松了一口气:“公子明白便好。此法一旦施行,无疑是跟琅琊本地士族豪强撕破了最后颜面,将来也势必影响羊氏声望...” 就目前来说,投奔羊兴麾下的士族们对羊珏在琅琊所作的一切甚至还是持欢迎态度的,反正这些土地也分不到他们头上,依靠均田迅速恢复生产后,将来三州后勤便能多一分保障,他们身上的压力也能轻松一些。 至于琅琊本地士族,反正也没剩多少了,就当他们倒霉。 “但我也不是说说而已。” 羊珏笑道:“杜太守,你知道现在外边,都是怎么说我羊珏的么?” 还能怎么说。 借均田安抚流民百姓之言,行羊氏兼并琅琊土地之实,胃如饕餮令人发指,纵观史上各高门望族也无出其右者! 就连受封此地的琅琊王下边还有无数世家代为治理呢,你羊氏竟然要把琅琊土地上的士族拔掉,然后换成所谓的“卫所”。 这种东西跟坞堡有什么区别! 杜升情知羊珏心知肚明,便也只是干笑一声。 “我并不计较当初在鲁郡他们不肯来助我之事,也懒得追究他们其中到底有没有人曾站在李农身边。 但当初奴贼来了,他们尚且闭坞自守,为什么现在我羊氏来了,他们反而要出来抄掠流民?这岂不是欺负我羊珏?” 杜升默默点头。 其实这种事情乃是惯例。敌人来了就闭门自守,稍有和平就立刻组织人手恢复生产储存粮食,以准备下个战乱之时。 但不管羊珏饕餮之名是真是假,看样子他都不允许别人染指琅琊了。 他不指望这些坞主将来能为自己提供帮助,自然也不想他们从自己手中分走哪怕一点好处。 即便是遍布青徐的流民。 “杜太守,你只将这护田之策分别寄给那些坞主便可,告诉他们我的底线所在。” 羊珏静静说道:“琅琊身为三州腹心意义重大,更影响我在后方设立的郁洲,所以无论如何,我不允许这里出现不稳定因素。 至于这些坞主,我也不是非要折腾他们,但他们若愿意投我羊珏,就不要只派一两人送封信过来说点好听言语,再给点粮食就结束了。 我许他们另立卫所,并一切惯例照旧,堡中不管部曲也好,荫户也罢,都可以按均田划分土地,不够我就从外边补给他们。否则要么井水不犯河水,要么,本公子不介意跟他们兵戈相见!” 羊珏冷笑一声:“我羊氏从兖州一坞之地,拥有如今淮北三州,可不是靠着向人妥协得来的!” 杜升凛然,急忙称是,心中却是存着一丝感慨。 琅琊本地士族的既得利益者已经带着好处去郁洲圈地去了,剩下这点人在羊珏一手棒子一手甜枣的攻势下早晚成一片散沙。 依旧是拉拢,分化,打压。 当日之鲁郡,今日之琅琊。 杜升起身告退,却在抬脚跨过门槛时脑海似乎灵光闪过,一瞬间想通了某些事情。 试想这些坞主哪一个不是部曲荫户成千上万,而一个坞堡再大能有多大,一个人几十亩地分下来又哪里够分? 所以乍看之下,羊珏的这个妥协之法是肯定要吃亏的。 虽然他嘴上说着不允许占自己便宜,但实际上还是要拿均田的土地去补贴这些坞堡主,以换取他们对自己的支持。 但杜升细想之下,还是察觉到了一丝不对。 这些坞堡主若真想占羊珏的便宜,那么在均田之前势必要进行一项步骤: 清查人口。 虽然不至像“护田之策”那样被羊珏整个连根挖掉,但此举无疑是将自己的家底都暴露在了羊珏眼前。 再退一步讲,羊珏虽然答应给他们补偿土地,但却没说给他们补偿哪里的土地,因此一旦这些人操作不当,便是整个家族分崩离析的下场。 羊珏看似给了他们两个选择,但其实只给了他们第三个选择: 归顺羊氏。 从始至终,羊珏都没想过和他们妥协,这些选择无论是激进也好怀柔也罢,最终都只会有一个结果。 脚步终于落地,杜升站在门外却忍不住回身看了一眼坐在堂上的少年。 暮色昏暗,其端坐的身躯已经有大半被淹没在了大堂阴影当中,门窗内投来几束斑驳光线,投在他脸上也只能影影绰绰地看清一半侧脸,那双偶尔锐利如鹰的眼神却都埋在了黑暗中,让人看不真切。 但杜升却能感觉到,羊珏的一双眼眸正透过门外的院墙,看向了千里之外。 “杜太守?” 羊珏身体微微前倾,那双眼神便从黑暗中整个显露出来,带着一丝他常见的温和笑意,开口问道:“还有何事?” 杜升深吸了一口气,同样笑着回答:“无事。公子舟车劳顿,早日歇息。” 说着朝他重重一礼,转身离去。 望着杜升渐渐远离的背影,羊珏的神色也渐渐沉默下来,眼中光芒闪动,静静思考着今日之事。 说实话,自己有些着急了,也有些过于霸道了,琅琊之地这么大,不至于容不下些许坞主,行事过于酷烈只会引起旁观者的不满并对自己私下提防。 但他就是不愿意看着这些坞主们肆无忌惮地享受自己得来的胜利果实,更何况琅琊不仅是三州之地的核心,也是将来保卫郁洲的核心,更是他开发海外乐浪的基础。 若他们老老实实也就算了,大家井水不犯河水,时间长了未必不能和睦相处,琅琊稳定也势必会引来更多流民,他们再怎么占为荫户也就无所谓了。 但现在不同,现在正是他通过三长制构建基层管理架构的关键时刻,他不允许任何人对整个重要制度进行破坏。 既然伱们自己找死,那就怪不得我了。 而与他此刻独坐堂内的情况相似,江左京口重镇大都督府内,堂中同样是一片昏暗,但比起羊珏身边充满着厚重意味的黑暗相比,这坐满了人的大堂内却满是愁云惨淡的气氛。 褚裒真的要死了。 当初他从广陵回到京口,耳边听到的尽是放声大哭,便疑惑问都是谁在外边哭。 左右答:“皆代陂之战中亡者家属。” 褚裒本就因为北伐无功而返羞愧难当,闻言之后更如同得了心病,就此一病不起。 到了十一月,眼看熬不下去了。 侍女蹑手蹑脚进来点上明烛,座中人终于看清了容貌。 坐在上首一人率先发话了:“诸位...就这么枯坐着也不是办法,如今陛下年幼,虽然有太后在朝中支撑朝政,但朝外无人亦独木难支,眼下京口重镇,该当如何?” 说着,看向身边一人:“谢仆射不在,荀中郎说说,该如何?” 荀羡,荀彧六世孙,曾和名士殷浩、前光禄大夫顾和一起被褚裒举荐入朝对抗西府桓温。 他缓缓摇头: “当务之急,是要先定下镇守京口之人。会稽王出尔反尔,又起了以帝女笼络羊氏之心,还将江州刺史王羲之调至会稽任内史,摆明了防备京口甚于西府!实在是糊涂!” 会稽内史,司马昱封国会稽的最高长官,除了治理政事之外还有一项特殊权力: 一旦建康有事,会稽内史就地升任三吴、晋陵、宣城、义兴六郡诸军事大都督,提兵北上响应台城。 “王与马共天下”,江州亦是横在建康与西府之间的一处重镇,如今王羲之却去了会稽,明显是要在后边盯着京口。 “这有甚难处?” 座中却响起了一个大喇喇的声音: “以我之见,那王羲之字虽然写得好些,但实在是糊涂!当初其兄王允之花了多大力气才终于为王氏争来江州,他倒好,老是给桓荆州写信,让他与台城握手言和!也不想想,可能吗?!去会稽就去会稽吧,没什么可担心的!” 殷浩皱了皱眉,却还是忍住心中不耐,朝着座中问道: “当初王太保在时,曾赞此人有清逸之才,谢司马刚从西府回来,却对王江州有如此观点,看来必有高见了?” “没有!” 座中谢弈,却是咧嘴一笑:“我兄既任豫州刺史,京口便不可能由我谢家人坐镇,不如就照殷扬州之见,让羊氏来京口得了!” “然后羊氏子再尚帝女,与桓温这老兵关系更加紧密?” 殷浩摇头:“羊氏来不来京口其实无所谓,但决不可被西府拉拢,否则京口便意义不大了。” 倒是荀羡突然开口说道:“谢司马,我听说你家中有一女,正与羊氏子同龄,不如派人去彭城与羊氏接触一番。羊谢若能结成姻亲,既能受羊氏相助支持朝中谢仆射,亦能断了桓氏念想,岂不是两全其美?” “这...倒是个可行之策。” 谢弈皱了皱眉:“不过他羊氏既是开国元勋又曾是外戚,更世出两千石之官,未必看得上我们...” 当初谢尚曾为谢石求娶诸葛氏之女,却被诸葛恢无情拒绝,理由便是诸葛氏和羊、庾、江这等家族是世婚,无法与谢家通婚。 直到诸葛恢死后,庾氏势力渐衰,谢家又乘势渐渐而起,谢石才得娶诸葛恢之女。 诚如荀羡所言,若羊谢两家结为姻亲,不仅谢家在朝中的势力大涨,连带着京口也跳出了会稽擎肘,西府也将不足为虑。 实在是个一举三得的好事。 但此刻的谢弈才在西府桓温幕下任司马,羊氏未必看得上他的女儿谢道韫。 “总要问问才知道。何况如今谢家非往日而语,若结为姻亲羊氏在朝中也能得一臂膀,想来没有拒绝的理由。” 荀羡苦笑说道:“否则若羊氏尚帝女,会稽王又开始掉头防备京口,届时朝中哪还有我等回转之地?” “这倒是极。” 谢弈点头道:“既然如此,那便...” “大兄!” 话音未落,却被座中一人突然打断。 只见谢弈身侧一神情俊朗男子目光清淡,却是直直迎向众人: “既然大兄有如此想法,不如由我先北上一趟看看那羊氏子到底是何性情,否则万一我谢家女遇人不贤,岂不是要误了终生?” “他羊氏名门厚望,羊氏子能差到哪里去?” 殷浩冷哼一声说道:“我听说你亦是谢仆射堂弟,却始终不愿出仕为兄所助,怎么,今天反而还要跟你的兄长们唱反调,打乱我们的全盘计划吗?!” “安石,不可顶撞殷扬州!” 谢弈也皱了皱眉:“坐回去!” 谢安,字安石。 “好教各位知道,我确实无意朝政,也不愿掺合这其中诸事,若不是我兄长强要我与他一同来建康,我也不会坐在这里。” 谢安却凛然不惧,昂首说道: “但阿奴是我谢家珠玉,更才情过人,我甚喜之。大兄若决心将其嫁于羊氏,我自然无法阻拦,但总要先去看一眼。” 殷浩失笑:“你自己也说了,子女姻亲无法阻拦,为何又非要去看一眼?去看一眼又能如何?” “不能如何。” 谢安淡淡说道: “若羊氏美玉名副其实,我自然心中欢喜,自愿为诸位先驱,请为良配。 可若羊氏子当真不堪、难为良人,我便披发入山,从此不再与阿奴相见,以免心中痛惜。” 众人闻言面面相觑,谢安却是起身一礼,自顾自地朝门外走去。 此时天色已晚,谢安却毫不在意地找褚氏寻了一艘三吴大船,也不按谢弈所说提前准备什么礼物,只提了几坛京口美酒,便直接宿在船上,令众人明天一早扬帆北上。 羊珏自然对此刻江左发生的一切毫不知晓,正准备睡下便突然听到侍女姝儿相唤,出来之后竟发现郁洲有急信送到。 看完之后,更是大吃一惊: “赵郡李氏?他们不是在河北冀州么,跑到郁洲干什么?” 那送信的羊氏亲兵气愤说道: “还不是那些不知好歹的寒门士族!拿了阿郎所赠的制盐术便开始胡来,竟把赵郡李氏引来了! 现在岛上虽有族老,但难以接待,便差我迅速赶来知会阿郎,请阿郎定夺!” 第5章 羊氏少年,郁洲盟议4k 第78章 羊氏少年,郁洲盟议4k 羊珏将信细细看完,方知这帮琅琊豪族到了岛上一边圈地,一边迫不及待地开始试制精盐,两个月下来倒真被他们做出不少盐来,并借着郁洲地利直接销往北地。 石虎虽然欺虐,但羯胡入关还是要靠士族治理,冀州不比青徐,留守者不在少数,在羯赵庙堂上占据高位者亦大有人在,因此对于精盐来说北方倒也是个不小的市场。 赵郡李氏便因此注意到了这种新盐,并一路顺藤摸瓜找到了郁洲。 羊珏放下信,心中危机感油然而生。 历史上刘裕收复淮北,定是有不少冀州士族注意到了郁洲,所以才会在郁洲侨置青冀。 而如今羊氏亦占据三州,再加上羯赵朝堂摇摇欲坠,无疑是将冀州士族注意到郁洲的时间提前了,而李氏便是其中的先行者。 世家大族盘根错节,枝叶繁茂,到处都是他们给自己和子孙预留的活路与退路。 虽然这时的赵郡李还没有到隋唐五姓七望的那种恐怖地步,并与此刻的陈郡谢氏一样正处在家族的上升期,直到北魏时期才开始崛起,但其深根北地并能一直延续到隋唐就已经说明了其不俗的门阀实力。 “你辛苦了。” 羊珏将信收起,朝着送信之人笑道:“先去歇息吧,明天一早再去彭城将消息告知父亲即可。” 他讶异道:“阿郎不即刻赶往郁洲吗?” “事情已然发生,过于焦急只会让对方拿捏住我们的心态,也会让对方心生疑惑和警惕,不如顺其自然。” 赵郡李虽然是第一个到郁洲的,但绝不会是最后一个,若处理得过于简单或过于草率,将来只会有更多麻烦。 这一刻,羊珏心中突然有了种想法。 既然要以精盐吸引客商打造南北枢纽,何不利用郁洲开始逐渐出现在北地士族视野中的机会,直接将其打造成一个富贵城? 北方士族早晚会蜂拥而至,与其在这想办法对付其中一个,不如改堵为疏,提前将主动权抓在自己手里! “家里在岛上建得如何了?” “按阿郎的意思,族老先在岛上南北各占了一片滩涂和一处深港,然后才在岛中央丰腴之地圈地为坞,现在围墙已经建好了。” 那人说着,又想起了跟随羊氏一起到郁洲的那些家族,不由得冷笑: “寒门庶族,果然不足以共事!刚到岛上田还没厘清便开始迫不及待地制盐贩卖,眼看被李氏这种大族盯上后又吓得赶紧毁了盐田,生怕让人偷学了被阿郎怪罪。 结果折腾了一番钱粮没赚多少,坞墙也没建起多少,反被那李氏来了之后占了咱们边上的几处上好土地。实在是目光短浅!” 羊珏失笑出声,却没再说什么,只让他下去休息后第二天便换马送他往彭城去,而羊珏则是趁着清晨尚未开工,将那些帮林恭聚拢流民的僮仆都找来了院中。 这些孩子自从昔日被羊珏买来,虽然没在府里伺候过羊氏半分,却也没闲过一时半刻,始终在为了各种杂事奔波。 见多了人,胆子大了不少,心思也更活络了许多。 羊珏先是大致问了问情况,又让姝儿取出准备好的布匹用作赏赐,其中出色者的名字更牢记在心另做他赏,最后才感慨万千地说道: “当初将你们收为奴仆,本是不愿白白便宜那些豪门富户,谁知转眼竟一个个长成了如此出色的少年。 等此间事了,若有愿归家者,便给自己编个好去处,将当初羊氏的半袋粟米还来,就可离开了。” 这些人在羊氏受羊珏观念熏陶,又都好歹在基层锻炼了许多时间,若真的离开羊氏回到地方后虽然依旧大字不识几个,但比起那些老实巴交的流民百姓却无疑出色许多。 而琅琊本地士族外逃,正是缺少基层官吏之时,等他们再长大些便早晚成为羊珏治理地方的基层中坚力量。 只是人数还少了点。 话音落下,有人心中激动,倒也有人沉思并生出了别的想法,唯有羊珏身后的羊氏之人微微皱眉,觉得若是这样,羊氏岂不是亏大了。 当时战火中的半袋粟米,和此地安稳之后的半袋粟米岂能同日而语? 早就听说那些流民百姓为了能分一个好去处,或者能与身强力壮者为伍,没少给他们偷偷塞东西,半袋粟米对他们来说还不算什么难事。 “郎主!” 人群中,突然有人朝着羊珏重重跪倒在地,一脸严肃地拜道:“昔日蒙羊氏所救,赠我衣食,如今在城中每日与流民百姓为伍,见过许多人间惨状,方知郎主心中大义更为难得。 既然得入羊氏府中,便心甘情愿为羊氏奴仆,从此赴汤蹈火也绝无半点迟疑,还请郎主莫要嫌弃我等出身寒微,将我等驱赶出府!” 不少人猛然醒悟,还以为羊珏是看不起他们,准备将其都赶走了,便也纷纷跪下来表态恳求。 羊珏摆了摆手笑道: “放心,你们为本公子办了许多大事,用起来顺手得很,我又岂会因伱们出身寒微便将你们赶走?须知昔日魏武曾言‘出身寒微尚不致耻,能屈能伸方是丈夫’,你们若愿留在府中,我自然另有重用!” 一席话却也说得众人心中激动,只觉得自己虽然在羊氏卖身为仆,但看自家郎主话中意思,将来未必没有出头之日。 羊珏看了一眼天色,接着说道:“行了,都自去做事,晚了只怕林长史又要跑来向我诉苦了!” 众人闻言便纷纷起身向羊珏告退,倒是始终跟在他身边的姝儿忍不住好奇问道: “郎君莫非当真要将其遣出府去?我听说郁洲此刻也是人手缺乏,何不将他们都送到那去,为何还要允许他们出府?” “郁洲将来可是个富贵之地,他们到那里并不是一个好选择,我有别的地方要安排他们去。” 羊珏笑了笑,看向身边侍女:“莫非姝儿也打算出府?那半袋粟米可就便宜了,至少要一袋才行!” 玩笑之语,姝儿却是急忙躬身说道:“奴婢才不愿出府,只在郎君身边伺候便心满意足了!” 羊珏哈哈一笑,站起身来:“将人都唤来,准备回郁洲去,见一见那传说中的赵郡李氏!” ... “此地果然妙极。” 郁洲岛上,身穿一袭丝白窄袖劲装的赵郡李氏子弟李循最近并未在岛上闲着,而是亲自绕着整个岛转了一圈,最终站在岛屿南侧远望大海,对身边人说道: “此处衔接南北,又有青州半岛作为北地黄河屏障,更孤悬海外免受兵戈之乱,实在是一处上好的枢纽中转之地。 如今羯赵将乱,大战一起北地便要物议沸腾。而青徐如今渐安,两淮更是通行无虞,不如你我栖身此处为家族周转一二,将来也不失为一条退路。” “可这岛上不是已经被羊氏所据?” 那人皱眉道:“公子亲自前来,羊氏竟无一名子弟出面,那些盐族更是视我如贼...难道他们就能容得下我们?” 李循笑道:“以我所见,他们也是刚到此处。如今我已经在羊氏之侧厘清了田亩,羊氏重心在彭城又不在此处,等我子弟南迁,假以时日此地未必不能成为李氏乐土。” 正说着,有一名护卫迅速赶来:“公子,羊氏子羊珏已经到了岛上,正差人请您过去...” 然后迟疑了一下,又说道:“...可那羊氏子,竟然还是个尚未受冠的少年人!” “岂有此理!” 身侧那人大怒:“我李氏当年与他羊氏同出三晋之地,何故如此轻视于我!” “无妨!” 倒是李循笑呵呵制止了他,说道: “无论怎么说,如今他羊氏都是青徐之主。既然由一个孩童来接待你我,那就跟他谈谈便是,省得将来再与他落下什么口实!” 可话如此说,那两人心中依旧有些不舒服。虽然论起家声如今的赵郡李可能真的比不过泰山羊,但在整个冀州李氏也算一门重望,如今过了黄河就被人如此对待,自然心中愤愤。 但让几人更没想到的是,那羊氏子羊珏一见到李循前来,竟然无比热情地上前揽住他的胳膊将他亲送入座,更笑吟吟说道: “你我两族先人同出三晋,我称呼一声‘世兄’,不失礼吧?” “倒是我失礼了。” 李循见他如此热诚,心中简直莫名其妙,急忙起身道:“不请自来,还请...” “什么不请自来,世兄莫要开玩笑。你不来,我便要让人去河北请你了!” 羊珏笑吟吟道,望向李循的目光仿佛在看一只肥羊,只把后者看得心中一阵发毛,一时竟忘了来时意图,迟疑问道: “公子与我李氏...有故交?” “世兄看我这个年纪,觉得‘故交’二字,可能吗?” 羊珏笑着答道。 李循自知失言,也只好尴尬一笑。 “彭城有事缠身,竟让世兄在此空等数日,那便废话少说:世兄此来,是为族谋地乎?谋利乎?” 说到正事,李循暗中令自己平静下来,片刻之间眼中神采便已恢复如常,笑着说道: “公子说笑了。羯赵欺虐,如今更是大乱将起,我李氏在河北谋身愈发艰难,便往此处欲投羊氏而来,还请贵族不要嫌恶才是。” “就这些?” 羊珏目光意味深长:“若只如此,那我便要对世兄失望了。黄河以南,大好土地多的是,再不济往江左去,不仅土地丰腴亦能免受战火之苦,世兄何必来郁洲岛上吹这咸湿海风?” 说着,身子微微前倾,看着目露讶异之色的李循肃声说道: “郁洲向有盐田之利,如今又有精盐之术,早晚必成富贵之地。何况其位置北衔青冀、西面中原,更能南下江左...物产地利就在眼前,世兄难道就看不见?” “这...” 李循瞬间怔住。 他正是因为看见了这些东西,所以才会一心想见羊氏一面,免得将来定居此地运作其他时,落了羊氏口实。 还有那所谓的精盐之术,羊氏竟然丝毫不放在眼里,连寒门庶族都愿随便传授,自己说不定也能为家族谋一条生财之道,想来顶多要付出一些代价罢了。 但他万万没想到的是,羊珏见了他后竟然将这一切都和盘托出,看来他心中早已有了主意。 李循深吸一口气,终于收起了对羊珏的轻视之心,郑重说道: “公子有何高见,还请讲来。” “并非高见,只是愿同世兄一同取利罢了。” 羊珏望着他,嘴角含笑,目光中同样满是严肃: “北地战祸多年,物资匮乏,如今羯赵又内乱将起,民不聊生,自然产无所出...世兄今日来此,难道真的是要举族搬来?还是想借居此地,为家族谋一条存身之道?” 李循顿时沉默下来。 这羊氏子年纪轻轻,眼光倒是毒辣得很,竟将他的来意全部看穿。 他李氏世居赵郡,岂能轻易南迁,而河北众多士族若因此便南渡黄河又何必等到现在? 不过有一点是真的,河北累年战乱,社会生产力早已遭受了极大破坏,与江左的物产丰饶相比,河北堪称物资奇缺,更是价贵无比。 不仅李氏,很多冀州士族都趁着青徐暂安的机会南下为家族寻找通衢门路,多一分底蕴不仅能给家族多争取一分存活可能,也能多一分乱世中青云直上的机会。 “倒是我落了下乘,让公子见笑了。” 李循自嘲一笑,望着羊珏郑重拱手行礼: “循正是为此而来,还请公子教我!” “‘教’字不敢当,刚与世兄说了,不过是共同取利而已!” 羊珏虚扶一礼,望着李循说道: “但世兄看到了此处田盐、枢纽之利,其他人也迟早看出。今日来的是你李氏,明日便是他崔氏、卢氏、郑氏...你们同样身处河北,同样物资奇缺,即便有此处用作枢纽转运之便,到时你抢我夺之下,还不是要便宜江左客商? 退一步讲,河北异族向来奢侈,无论多贵的东西到了他们手里都不愁没有回报,可若能低价买入、高价卖出,不论是留作自用还是为家族另辟生财之道,岂不都是一件美事?” 李循只觉得喉咙干涸,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此话怎讲?” “冀州士族投身羯赵,未必为江左所容,而我羊氏如今受封晋廷,正要往三吴运作。 借此机会,我欲与河北各氏结为盟友,所需物资往江左统一采购,海量之下自然要比你们各自运作的价格低,亦无路途所耗。届时无论留作自用还是再往他处倾销,自然所获颇丰!” 羊珏将心中目的一口气说出,然后望着目瞪口呆的李循笑吟吟道: “如此,世兄可有意乎?难不成你今日来找我,只是看上了我羊氏的制盐术?” 第6章 商盟议成,大开杀戒4k 第79章 商盟议成,大开杀戒4k “这...” 李循睁大了眼睛,有点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羊珏的目标太大了,也实在太疯狂了,如今北地战乱在即,却在他眼里都成了生意? 来时就听说羊氏有饕餮之名,曾借安抚流民兼并了整个琅琊土地,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堂堂高门士族竟醉心于商贾之术,传出去实在是有辱门声。 但这个诱惑对他来说也实在太大了。 诚然北地遍地坞堡,而每个坞堡都堪称一个自给自足的庄园,看上去羊珏的生意在北地似乎没什么市场,但每个阶段的人有每个阶段的需求,饥饿的人想要追求物质,而物质满足的人自然开始追求别的。 虽然北方这种环境不可能诞生出南方那种嗑药狎妓成风的氛围,但自诩高人一等的士族们自然要做点旁人做不到的事情来标榜身份。 别的不说,眼前的细盐便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我做不了主。” 李循眼神闪动片刻,仿佛内心经过了一阵激烈的挣扎,却还是抬头说道: “公子所言乃是大事,不是我这种偏房子弟能够决定的,我需要回禀家族决定。” 水运十倍便捷于陆运,羊珏带着他们在郁洲一旦成型便能几乎垄断整个北方市场,等做大了,众人共进退之下甚至能操纵北地物价。 但这样一来,他们就必须依赖于羊氏的身份,并依靠他才能沟通南北货殖。 他们虽然垄断了市场,但羊氏垄断了渠道。 按照他以往设想,郁洲这地方迟早会聚起更多客商,到时他直接以郁洲货值运往家族就可以了。 但他没想到羊珏想的竟然比他激进得多,竟然是把北方市场直接搬到江左去进货! 想到这里,他不禁有些敬佩地看了一眼身前的羊珏。 羊氏出了个对商贾之术如此精通的嫡系子弟,也不知是福是祸。 “正该如此。” 羊珏笑了笑。 这个主意也是他最近才想到的,目的当然不仅仅是羊氏在北地没有门路。与其花大力气做南北两端的生意,还不如把他们都聚在一起然后自己在中间当个二手商。 最重要的一点是,羊珏对父亲割据淮北三州其实也没有太大的信心。 淮北直面中原无险可依,真的太难守了。 即便羊珏如何利用流民的力量层层设防,但此刻的南方毕竟不是刘裕建立的刘宋,而是政治斗争搞得万分火热的晋廷,自己不仅无法相信他们,还要时刻防备着他们对自己下手。 但如今有了这个机会,羊珏决定将河北士族都拉到岛上形成一个利益共同体,这样哪怕自己将来真的被赶回江左了,郁洲也不会迎来灭顶之灾。 毕竟无论是羯赵还是冉魏或者是慕容燕,北地士族都是其朝堂上的主要力量。 羊氏一家独大容易引人觊觎,但将利益均分出去就能获得一个无比强大的护城河。 但他也没忘了提醒李循一句:“世兄可要抓紧时间。我已准备派人通知一些北地豪强,郁洲之地有限,我羊氏的商盟也不需要那么多人来平分利润。” 话说出口,李循便知道自己已没了别的选择。 他李氏当然可以不入羊氏商盟,但将来必然有别的家族加入,李氏独自开拓商道便未必比得上这抱起团来的庞然大物。 势单力薄之下,迟早被挤出郁洲。 于是他低头片刻,又突然抬头问道: “公子所言能代表羊氏否?” “笑话!” 羊珏失笑:“我身为北地泰山羊氏唯一嫡子,我不能代表羊氏谁能代表,世兄可是在以年纪欺我?何况当日收复三州,岂不闻天雷之事?” 李循却只是笑了笑。 世家子弟不比愚民,鬼神之事不可不信却也不可尽信,羊珏到底能不能呼风唤雨尚是其次,重要的是他们愿不愿意相信羊珏是那个天佑之人。 “既然如此...” 李循深吸了一口气,沉声说道:“公子有此雄心壮志,我自然不甘落于人后。如今李氏在北地存身艰难,以后便多赖羊氏庇佑了。” 李氏若存身艰难,也不会在接下来的五十年内崛起于北地,并最终跻身五姓七望了。 羊珏心中暗笑,脸上却不动声色:“世兄又能做主了?” 李循正色挺身拱手:“蒙公子看得起,愚兄乃是李氏平棘东房子弟李循李仕达,虽然尚未出仕,但就南下之事,我尚有几分话语权。” 羊珏点了点头,他对这些家族房系不是很感兴趣,只要这个李循能做主便可: “我知世兄心中尚有疑惑,如今三言两语间也不能让你尽信于我。等我南下江左,取来第一批货物先赠于世兄,兄便知我所言非假!” “当真?!” 李循眼中瞬间绽放神采。 说一千道一万,刚刚羊珏所说的也只是一个想法而已,到底能不能行尚且未知,而李循之所以答应他也只是这个想法实在太过于诱人,且又不需要自己付出什么东西,便暂且答应又何妨。 直到刚才,他还在提防羊珏说一句“前往江左购买货殖需要钱粮”,心道无论他说得如何天花乱坠自己也绝不能答应他先资钱粮,否则万一被其所骗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羊珏此言一出,李循才终于放下心来。 虽是商盟,但羊珏也没想让太多人参与进来,何况还要给鲁郡预留一个位置,便又与李循聊了片刻,打听了一下北地如今状况,心中便暗暗有了人选。 送走李循,羊珏终于长舒了一口气。 如今朝廷的封赏诏令已经送到了彭城,有了晋廷承认的淮北三州便引来了更多北地士民投奔,在这种大势之下羊珏还真没有别的借口阻止李氏等北来家族上岛,否则只会给父亲带来麻烦。 看李循今日脸上神色,自己的商盟之议还是有些效果,等到自己将第一批货物取来,这商盟便再也无可撼动。 倒是得了第一批好处的李氏说不得还会引起其他士族不快,毕竟不患寡而患不均,他们因为利益走在一起,也必然因为利益而心生龌龊。 但这一切都不关羊氏的事,他只要将南北渠道牢牢抓在手里,然后经营好郁洲即可。 有琅琊卫所在岸上虎视眈眈,谅他们也不敢胡来。 身后族老感慨一声:“阿郎当真是天佑之人,三言两句便能将这郁洲之危转为羊氏之机!如今想想李氏刚登岛时我等的紧张模样,实在是可笑!” 羊珏也只是笑了笑,但很快脸色就渐渐沉了下来: “请族老派人将那些随我上岛的族长们都请来,本公子还有别的话要问他们!” “正该如此!” 族老脸上同样冷笑,起身派人将岛上的家族长都唤了过来。 短短三个月,这群人在岛上又是折腾族人安置之事,又是晒田制盐,还能将其销往岛外最终竟被李氏这种远在北地的家族知晓,羊珏可不相信他们乃是无心为之! 果然,这群人进来之后看见羊珏脸上神色难看,一个个悻悻然地低头落座,竟不敢出声半点。 “河北如今正值战乱,诸位却是能将岛上精盐卖到李氏去,本公子倒真是小看了诸位的经商之道!” 话音落下,却是满座寂静。 羊珏不由得再度冷笑一声:“怎么,无人出声?他李氏总不能是跟在骡马屁股后边上岛的吧?” “公子!” 终于有一人咬牙出声:“我等制出精盐,心中得意自然四处夸耀,更到处择价高者售卖,但自问从未给岛上引来什么祸端。” 说着,他突然直起身子指向其中一人:“唯有这常氏!得了精盐却只当作门第进身之法,四处交赠名门贵族,甚至经人介绍后欲攀附李氏,最终引来了今日李氏登岛! 害得我等担心制盐之法泄露只好毁去盐田,数月心血便因此毁于一旦,更差点坏了公子大事!” “你...你胡说!” 被指着的常氏家主脸色涨红,努力辩解:“我常氏不屑商贾之道,只以此物交游人际,难道也有错吗?李氏登岛我还能拦着他们不成!” “常氏!” 羊珏突然开口,朝着他微微一笑,眼神中却满是冰冷杀意: “我羊氏正欲在郁洲组建商盟,行南北货殖之事!既然尊族如此不屑,何必还坐在我羊氏的房中?不如随他李氏同去!” “公子!” 常氏自知失言,急忙出座辩解: “公子,此决非我本意!公子若欲行商贾之事,我常氏上下愿为前驱,却无怨言!” 羊珏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常氏家主,当日在鲁郡城中,承蒙尊族相助,我羊氏便不吝此岛富贵相赠!” 常氏家主心中咯噔一声。 “其实我不怪伱们四处夸耀、售卖,反而因此会为我岛上聚来客商。我也不怪你们欲交游高门,毕竟此乃人之常情。谁不愿家声显贵、交游皆名门?” 说到这里,他却瞬间睁开双眼,厉声喝道:“但你千不该万不该拿着我羊氏给你的好处到处赠人,更不该在这个时候将他们引来岛上! 北人南下本是大势,更正常不过。可他李氏却是带着目的前来!若不是我族老知晓事情轻重,迅速通知于我,等我在鲁郡忙完回到郁洲时,只怕一切都已经晚了! 若他李氏抢先一步在郁洲聚起南下的冀州士族,又先一步接触了客商打通了南北渠道,届时你让我羊氏在岛上如何存身,本公子费尽心思开发郁洲又有何意义?! 愿为我先驱?我要你常氏何用!!” 说到最后,已经是拍案而起,大怒出声! 堂内外铿锵作响,却是羊氏“吞虎”之名的羊兆带领浑身披甲的亲兵包围了整个大堂,冰冷目光扫向众人,直把众人看得不敢抬头。 他们情知羊珏回岛上后会大发雷霆,可没想到羊珏会愤怒到这种程度。 看这模样,竟是要动真格的了! 羊珏当然震怒。 这郁洲可是自己未来所有计划的核心,如今却险些被他人抢先一步在岛上建立南北中转枢纽,如何不让他震惊后怕! 常氏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脸色瞬间变得苍白无比,整个人更是跌落在地,抬头朝着羊珏颤声求道: “公子天佑之人,岂会发生如此祸事...我...我已知错,愿以此身性命弥补公子知遇之恩,我常氏也自愿迁出郁洲,以偿今日之过...还请公子高抬贵手...” “高抬贵手?” 羊珏冷笑一声:“北地凶险,一个不慎便是满盘皆输,当日我羊氏在鲁郡死战才换来如此局面,那时候怎么没人愿意高抬贵手? 还想迁出郁洲?拿了本公子的东西,又赚了本公子的好处,还换了他李氏的人情,现在又想与我羊氏敬而远之?这天下可没这么好的事情!” 话音落下,羊兆已经大踏步走上前来,单手抓住他的衣领便朝外拖出,堂内只余下他一连串的求饶之声: “公子,在下知错了!在下也是一时糊涂哇!在下求公子高抬贵手...” 话语渐渐远去,最终一声惨叫传来,便再无声响。 堂中人随之心中猛地一跳。 羊兆大踏步重新入内,衣甲上隐隐沾染血迹。 他朝着羊珏抱拳行礼,眼中露出问询之色,羊珏亦微微点头:“莫要忘了岛外!我羊氏的东西,不是他想要就要,不想要就不要的!” “明白!” 羊兆脸上狞笑,转身离去。 堂中瞬间鸦雀无声,众人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 看这两人刚刚那意思,竟是要将常氏... 尽数诛杀不成?! 片刻之后,羊珏终于缓缓开口: “当日鲁郡城中,本公子所言‘欲与各氏共享富贵家声’,半点做不得假,诸位日后自会知晓。但诸位不要忘了,这郁洲同样是我羊氏的富贵家声所在! 各位有助于我,所求无论家财万贯还是荣耀门第,羊氏自会相报!但若坏我大事,也莫要怪我羊氏不讲情面!”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更不知道这盐该不该继续做下去。 “公子!” 倒有一人干脆出声说道:“既然北人南下已是大势,又有李氏这等高门厚望入岛,我等寒门跻身其中自然艰难,更唯恐坏了羊氏商盟大事! 今已至此,我族便请奉羊氏为主,从此一切号令悉数听之,只求在岛上安享富贵家声!” 第7章 利益杀身,形势杀人 第80章 利益杀身,形势杀人 “常氏死了?!” 刚刚回到临时住处的李循一面派人飞速返回河北向家族通报消息,一边沉思片刻后,打算亲自让人请来那引自己来岛上的常氏一叙。 没想到派出去的人刚去了没多久便急匆匆返回,并一脸惊慌地告知他一队羊氏亲兵已经开进了常氏家族之内,如今正杀声四起,无论男女老幼皆被羊氏所诛! “这羊氏子年纪轻轻,倒是好...好狠辣的性子!” 李循皱着眉头坐回位置上,沉思片刻却又突然失笑出声: “也罢,如此性格倒正说明那所谓商盟之事确有几分可能,你我只静待其变就好。” “但那常氏...” 身边人皱眉说道。 “常氏?” 李循伸手打开身前一个木匣,伸手捏了一小撮精盐在手中细细磨挲滑落,笑着说道: “常氏如何,与我何干?” 身边人闻言先是一怔,随即便也展颜一笑: “也是。些许寒门,也想攀附我李氏!” 或许在他看来,李氏如今已得了商盟之议,眼前区区商贾之术便未必看在眼里,但李循又何尝不知羊珏杀常氏同样是对他此次突然登岛圈地的不满? 何况郁洲毕竟在青徐海外,如今青徐之主便是他羊氏,近至咫尺的岸上便驻扎有青徐大军,真闹翻了他又能得什么好处不成? 有了台阶,便该退身。 如今羊珏已经主动将郁洲这种重地推到了北地士族眼前,接下来就看羊氏子说的那规模宏大的商盟能不能成了。 而就在羊珏利用商盟之议好歹稳住了北人南下之潮,并将常氏上下两百余口尽数杀死之际,另一边杜升也按照羊珏的想法抄写了书信,派人送到琅琊各坞主手里。 其人反应大不相同,惊讶、愤怒者有之,为之不屑者自然也大有人在。 “淮北三州无险可守,他羊氏靠着运气聚起流民占了彭城,还真当成了自己的本事不成?!” 一名坞主看着手中书信,不由得大笑说道: “豫州尚有蒲洪等人数十万之众,邺城也有兵甲十万,更别提北方襄国乃是羯赵大本营,还有慕容燕氏正欲南下,他羊氏哪来的信心能够固守三州?不必理会!” “说到底,还是欺我琅琊无人罢了!” 身边一文士模样的长髯男子感慨说道:“我听说羊氏主羊兴在彭城引得无数士民投奔,也都各分土地安置,唯恐安抚不周。 他羊氏子倒好,竟是要将此地各族坞堡都换成什么‘卫所’!饕餮之心,实在不可理喻!” “任他折腾便是,我族就算不出门,固守坞堡又如何?堡中土地足以生存!” 坞主冷笑一声:“拖上个一两年,我就不信他羊氏还能留在三州之地,早晚要被胡人赶到江左去!” 谁知话音未落,便突然听到外边有人惊慌来报: “郎主,少郎主外出被贱民围攻,受了伤回来了!” 那坞主一愣,瞬间勃然大怒:“左右该死!岂可让我儿受伤?!” 说完便急忙前去探望,望见自家儿子正面色苍白地坐在那里由下人包扎胳膊伤口后才终于放下心来,忍不住皱眉说道: “我不是告诉过你琅琊形势未定,这段时间留在坞中不要出去吗?为何又要往外边驰马?” “父亲,我非是贪玩。” 那少年闻言苦笑一声: “只是听说东郁洲那边新出了一种精盐,细腻如雪,正巧家中管事准备往城里购置些家用,我便打算同去看看能不能买来一些。 可谁知好端端走在路上,几名贱民突然冲上来,指着路边野草非说我踩了他们的田!左右护卫自然气愤,动起手来,谁知转眼间就多出了许多人将我们团团围住...” 话未说完,那坞主脸色便渐渐沉了下来。 毫无疑问,这是羊珏在信中提的所谓“护田之策”。 但他在信中明明说是要给自己选择,为何现在又出尔反尔,突然与大家撕破脸面? 跟在他一同前来的文士自然也想到了这一点,疑惑问道: “阿郎确定?要这么说,他羊氏岂不是成了无信之人,将来又岂有他人愿意追随?” “郎主,开始的时候属下也抓了人来问了,说是鲁郡那边的传言,只要能护田有功便能入那折冲卫受均田、免赋税。” 身边跟来的护卫小心解释道:“但问仔细一点,他们又都不知道确切的消息来源,因此属下推断,是不是那羊氏子不小心走漏了消息,导致这些流民信以为真,所以才会跑来为难咱们...” “走漏风声?他若不愿意说,谁又能知道他心中在想什么!” 那坞堡主脸上神色复杂,长叹一声咬牙说道: “这是那羊氏子在逼咱们表态!若是时间一长,只怕这传言传着传着便传成真的了!”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他们收到书信不过几日,即便事情有所泄漏,怎么可能会泄露得这么快,甚至让这帮流民铤而走险,胆敢袭击坞堡护卫! 只是以往奴贼在时,无论再怎么闭门不出,各坞堡之间的必要联络,乃至坞中的一些东西采购补充还是要的,贼军也不会对这一两个人上心。 可如今坞堡之外漫山遍野全是流民,他们岂不是真的被锁死家中,以后连个信使都不能出去了? 总不能每次都要家中部曲护卫一起出动才能上路吧? 可若真的发生了大规模冲突,岂不又是给羊氏落下了口实? 想到这里,这群人一个个脸色沉重了起来。 羊珏不仅只给了他们很少的选择,还给他们留下了不多的考虑时间。 现在要么按照羊珏的要求,清查坞堡人口将坞堡转为卫所,要么就真的自给自足闭门不出,赌羊氏一定守不住三州。 “我就不信他羊氏有那么大本事!” 坞主咬牙道:“倒要看看是我这坞堡先倒,还是他羊氏三州先倒!” 但话音未落,便又有人急匆匆过来报信: “郎主!有贱民到了咱们门口,把咱的路都给翻成田地了...” “岂有此理!” 坞主瞬间大怒:“照这么下去,他们迟早要挖掉咱们的围墙!点人,出去把那些贱民杀了,悬首示众!” “万万不可!” 他身边文士急忙劝住,苦笑一声说道: “郎主,即便羊氏的护田之策是传言,我们若如此做了,岂不是逼着他将这传言颁成法令? 何况如今北地流民汹汹,都被那羊氏养出了恶气,这个时候与他们作对恐怕不是明智之选,否则我们能挡得住一时,却挡不住他时刻觊觎啊...” 坞主心中自然知晓这个道理,却哪里受过这样的气,只得目露凶光,恶狠狠说道: “那便再等等!若这帮人继续得寸进尺,我便立刻联络其余坞主,宁可从军投贼反他一次,也不愿就此束手待毙...” 可今日不知是怎么回事,往日无论何时都始终平淡的坞中竟然又有一骑驰来,张嘴便让众人大吃了一惊: “郎主,北边传来消息,说常氏到了郁洲之后卖主求荣,被羊氏诛杀,还出动了军队围住了常氏坞堡!消息传来之时,常氏的坞墙已经被扒塌了!” 众人面面相觑,更有一人忍不住出声说道:“那常氏昔日还曾助羊氏与羯赵作战...如何落了个卖主求荣满门被杀的下场?羊氏军队攻进常氏时,可曾遇见抵抗?” 信使苦笑一声:“好叫郎主知晓,郁洲那边只说常氏为了攀附高门,引来了北地大族险些坏了羊氏大计,才被羊氏满门诛杀。而羊氏的军队围住了坞堡后只是防着坞中人走脱,动手破坞者,是城外这群贱民...” “胡说!” 坞主皱眉说道:“区区贱民若能进坞,还要这坞堡有何用处?!” “此言当真!” 那人急忙说道:“羊氏只说了一句‘常氏卖主求荣、羊氏子险被贼人所累’之后,琅琊无数流民便群情激愤,竟是要集结起来同往常氏坞堡而去,幸得当地伍什以恢复耕作为由强行安抚住,但依然有无数百姓跟随前往。 等到了坞堡外,羊氏又说了一句‘破坞立功者入折冲卫’,那些流民便疯了一般攀墙,根本不用大军出手,常氏便瞬间被瓦解了...” 一番话说完,堂中却是鸦雀无声。 坞主脸色难看,冷笑一声:“好一个羊氏子,好大的威风!看这模样,哪是斩常氏以镇郁洲?分明是斩给我等,以逼迫我们表态!” “郎主...” 片刻之后,终于一人小心劝道: “有传言说,羊氏在鲁郡破贼时有天雷相助,得了琅琊后又均分田地安抚流民,百姓自然对其拥戴之至,何况他羊兴还据有三州...如今形势比人强,看那羊氏子的意思,竟是要打定主意要对我等动手了...” 话没说完,意思却再明显不过。 要么,就按你刚刚的想法,干脆起兵投赵。 要么,就老老实实接受人家的条件。 如今羊氏已经亮明了底牌,甚至不依靠三州大军,只靠流民便能将伱生吞活剥了。 何况他羊珏欲掌控整个琅琊,哪里还有自己的存身之地?琅琊与羯赵隔着整个兖州,想要投赵又哪那么容易? 但如今却已经到了不得不决定的最后关头了。 “罢了...” 思考半晌,那坞主却终于叹了口气: “事到如今,还有何言?都听他羊氏便是!左右不过些荫户而已,只要有坞堡在,才有我等存身的机会,万不可为了一时之气,葬送家族百年基业!” 左右闻言,一个个心中竟长出了一口气,急忙点头称是。 这些深植琅琊的坞主,在羊氏双管齐下、并强势诛杀常氏时,终于看到了羊氏的獠牙和底蕴。 只是令众人没想到的是,羊氏的底蕴竟不在彭城,更不在泰山,而在琅琊这些毫不起眼的低贱流民身上! 这些在他们眼中犹如野草般存在的贱民,不知何时竟然也成了能够威胁到他们的一股强大力量! 众人无奈之际,也只好纷纷打开坞门,向羊氏归降,从此琅琊之地虽然流民遍野,却也尽被羊珏所控。 而经过足足两个多月,晋廷对羊兴的封赏也终于送到了彭城,于是有了晋廷持节之后羊兴便立刻开府,一时间奔者无数,羊氏声威更是无两。 其实晋廷若想收复中原,这个时候是最合适的: 羯赵内乱,石闵杀石遵而立石鉴,赵国内如石琨、石祗、麻秋、蒲洪等统兵藩镇大将又都起来反对石闵并围攻邺城,蒲洪投了晋廷之后还得了一个氐王的称号。 因此至少从表面势力来说,从北豫州到青徐此刻都已经归了东晋。 若能让桓温出关中,蒲洪进中原,而羊氏顺势入河北,在慕容氏还没从幽州冒出头来时晋廷有极大可能收复中原还于旧都。 只可惜,晋廷来给羊兴下封赏的同时也带来了另一个诏令: 安抚三州,不得轻动。 历史上的褚裒兵败后,桓温在朝中去一大敌。 如今羊兴好不容易给晋廷挽回面子,万一战败后落了桓温口实,那晋廷之前所作的一切努力都白费了,自然不肯羊兴继续出兵。 兴复中原的良机便再一次被错过。 另一边,北上的谢安到了彭城拜见了羊兴,却在见到羊珏之前也只表达了谢家对羊氏的亲近之意,随后便出城直往鲁郡而去。 “北方浊尘污人,郎君何苦来吃这个苦?” 驾车的僮仆望着身前遮蔽道路的流民,满脸都写着不高兴。 谢安的脸上已经写满了疲惫。 他本是悠然山水的性子,如今却在满地疮痍的北地到处奔波,往日里的松溪清风化作了满途流民乱匪,心中自然抵触不已,甚至还没见到便已先恶了那羊氏子三分。 难道自家清灵才女从此要在这一派乱象的北地生活不成?! “停车!” 在进鲁郡城门之前,谢安突然让人停下,长吸了一口气。 他在考虑要不要见羊氏子。 就他目前从彭城所见,羊氏与昔日京口乃至北地的流民帅并无半分区别,即便泰山羊氏高门厚望谢安也不愿自己侄女来此兵荒马乱之地。 于是抱着这种想法之下,再见羊珏就没什么必要了。 可正犹豫间,马车旁却突然响起了一道少年声音: “为何停在这里不走?” 第8章 谢安之见,郗护之言 第81章 谢安之见,郗护之言 谢家僮仆微微一怔,先是转头了看了一眼马车边上站着的一名身穿布衣短打的少年,又仿佛不敢相信地左右看了一眼,才皱起眉头不悦道: “哪来的乡野下民,也敢管我谢家之事!速速退去!” 那少年却是扬起一张被晒得黝黑的脸庞笑道: “我非是愿意多管闲事,而是这城中的四门校尉乃是个十分讲道理却不留情面的家伙。 看得出来贵府门第显赫,但如今傍晚正拥挤时,堵在城门前必会引来校尉,到时众目睽睽之下丢了颜面也是太不值得。” “笑话!” 僮仆脸上出现了一丝愚弄神色,不屑冷哼道:“我等乃是陈郡谢氏,九卿之家、豫州方镇!怎么,你们那区区四门校尉,乃是羊家人担任不成?” “不得无礼!” 谢安坐在车内,闭着眼睛淡淡呵斥了一句,但也并未让僮仆将马车驶离道路。 泥人尚有三分火气,何况是如今家世清贵的谢家,僮仆说错话归说错话,但也没理由随便就被一个黔首少年教训。 僮仆更是懒得搭理他,只是将脑袋转过去闭目养神,静静等着自家郎君的下一步指令。 少年只是笑了笑: “我不认字,自然也不太知晓贵府来历,但在这满是流民黔首的城里,除了羊氏之外便只有太守杜、长史林最大,但林氏子却依旧被万校尉当众打了一棍,恼火得都拔刀了,最终也还是无可奈何。 我只是好心提醒,听与不听任由贵府决定。” 说着,拱了拱手便要告辞。 车内传来一声冷笑:“说到底,不过一城之太守。北地胡人尚且为天子,这两族又能有多尊贵?他敢打羊氏么?” “不知道,因为郎主麾下多是守规矩之人,绝不逾矩。反倒我们这些刚入府的僮仆莽撞胡来,倒真有几人被万校尉拿住打了棍子。” 少年摸了摸鼻子,似乎心有余悸。 下一秒,车帘被掀开,谢安上下仔细打量了他一眼,却见他身穿寻常黔首百姓衣物,不由得皱眉道: “你是羊氏僮仆?穿成这样出门,不怕坠了羊氏家声?还是北地羊氏当真沦落至此,竟连家族门面都不在乎了?” 少年眼中终于出现了一丝不悦:“何为家族门面?我家郎主在鲁郡振臂一呼,整个北地流民便趋之若鹜,一声令下整个琅琊为之而动!难道贵府的门面,便是在家中挂满华贵衣物吗?” “大胆!” 僮仆痛斥一声:“区区下人,也敢口出狂言...” “倒有几分意思!” 马车里却传来一声轻笑: “我在彭城,倒也见过羊氏振臂一呼,整个北地流民趋之若鹜,但羊徐州麾下却没有你这般落魄却伶牙俐齿的僮仆...难不成北地一家姓还能写出两个羊来?” 少年翻了翻白眼,不愿再理他,转头欲去。 “吾从江左来,欲见羊氏子,还请尊仆为我带路。” “那伱来的不是时候,我家郎主刚刚离了鲁郡往郁洲去了,如今城中只有杜太守。” 少年却是没好气地说道。 谢家僮仆见他无礼模样,气得睁圆了眼睛瞪着他。 谢安倒是对这少年起了一丝兴趣。 须知高门显贵,族中下人多少也代表着一丝门第形象,昔日更有大族侍女因精通诗书而被津津乐道,一时传为美谈,少有这种出门在外还一副下民打扮的僮仆出现。 何况以往北地羊氏就算再怎么窘迫,如今已据有三州,万不该出现这种情况。 但看这少年伶牙俐齿,又对羊氏极为维护,说明他羊氏也不像是不讲规矩的人,而且谢安刚刚从声势浩大的羊兴那里回来,自然知晓泰山羊氏如何门第显贵。 怎么到了羊氏子这里就不一样了。 “既如此,还请尊仆继续带路,我等去拜访杜太守后便在此歇下,明日再去找尊郎主不迟。” 谢安确实有些累,也心存了测试眼前这少年真伪之心。 少年心中嘀咕了一声“多事”,面上却好歹礼仪齐备,然后走在前面引着谢安的马车往城里走去。 正如他所说,时近黄昏城门拥堵,否则谢安也不会在城外犹豫还要不要进城,但这少年走在前面,竟不需要他言语,百姓们便自发地为他让出一条道路来。 谢安掀开一条缝隙,刚一进城还未看清眼前状况,便感觉一股庞大声浪扑面而来,仿佛自己瞬间掉入了一条巨大漩涡,耳畔尽是喧闹之声。 但听在耳朵里,虽然都是些流民百姓的呼喝吵闹,谢安却从中听出了一种与众不同的意味。 仿佛这团喧闹声浪中夹杂着无尽的生机,在已是冬天的时日里爆发出了一丝蓬勃之意,让人心中难得地没有过多烦躁之感。 他讶异地转头看去,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看了许久才终于反应过来:“这城里的坊市哪里去了?” “当日郎主在鲁郡血战,坊市围墙都被拆去守城了。” 少年言简意赅,抬头嘀咕了一声:“怎么还这么多人...” “怪不得羊氏子不在此处。” 谢安似有所悟地点了点头:“无坊无市,城中自然混乱,岂是久居之地...” “...倒也不是如贵府所言。” 少年不满出声,而谢家僮仆瞪来的目光中已经是能杀人了: “自从拆了坊市,城中反倒比往日里平和多了。就算有歹人作乱,口口相传之下根本无处避形,直接被万校尉拿住打杀了,又何谈混乱?” 说着,不用谢安再问,便将城中实行的保甲制都与他说了个明白,却是让他听得眼中光芒闪动: “堵不如疏,拆了坊市整个城市便是浑然一体,又以保甲之制将其都串联起来,确实是个好办法。唯一的问题是若作乱之人稍稍多些,整个城市便会受到连累,便不是寻常官府能管控得了了。” “嘿,我家郎主天佑之人,哪个不长眼的敢在城中闹事?” “尔等竟然信得过这帮无法无天、无君无父的流民?” “如何信不过?” 少年笑道:“其实吧,流民也是人,有的人你看他面目狰狞、心性残忍,不过是在这环境下被逼出来的,毕竟不狠几分便难活命。 但这城里就不同了,只要大家都讲规矩,不讲规矩的人就很容易显露出来,届时直接将其踢出去便是了,又何来作乱呢?” “你说讲规矩就讲规矩?” 谢家僮仆难得逮到机会反驳了他一句:“若大家都讲规矩,北地胡贼又何至于猖獗至此?” 少年却只是轻飘飘看了他一眼: “若你在无衣无食、无投无靠的情况下,有人为你赶走兵祸救你性命,又给了你吃喝、住处、甚至田地,你会如何做? 反正换了我身上,莫说让我守规矩了,只要郎主一句话,我便把自己的心肝掏出来给他又何妨?” 那僮仆张大了嘴巴,一脸的匪夷所思,谢安在车中倒是沉思不语。 “到了,这便是杜太守府上了。” 马车终于停下,那少年却是回身拜道:“我刚从城外回来,还有事情要做,贵府请自便吧。” “你...!” 僮仆大怒,扬起马鞭正要呵斥其失礼,却突然被从车中人按住了胳膊。 谢安坐在车里,倒是郑重地朝他拱了拱手:“劳烦尊仆带路,一路上多有叨扰,某感激不尽。不知阁下可有姓名?” “贵府客气了。” 少年说到这里,倒是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 “在下出身贫民,哪有名姓可言,只因生在草地里便被唤作‘野’,郎主未曾发话也不敢冠以羊姓,贵府就这般称呼我便好了。” “某乃陈郡谢氏,名安字安石。幸会。” 谢安点了点头,却是让身前的僮仆吃惊不小。 不过区区一下人而已,即便是羊氏的下人那也是下人,如何能让自家郎君如此认真对待。 但谢安本就不是那种刻意以门第为傲之人,倒是与谢万迥然不同,否则也不会即便位列掌兵方镇后还要挨个送礼示好谢万的手下兵士,并最终在谢万北伐失败时保他一条命了。 单名为野的少年口称不敢,还礼之后自退下了。 谢安走出马车,刚抬头看了一眼太守府,却发现外边还停了不少马车,更偶有身着富贵之人或怒气冲冲,或凝眉沉思,或哀声叹气地走出来。 僮仆上前递上名帖,随即便有杜升急匆匆亲自迎来,倒让那僮仆终于找回了自家显贵家声的几分感觉,站在谢安身后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胸膛。 “事务繁忙,竟怠慢谢氏,罪过,罪过!” 杜升将其引入室中,落座之后连声称歉。 谢安却是微微一笑:“明府繁忙,却是我怠慢了。只是若明府有客人,自去接待便是,我不过路过鲁郡欲借宿而已...” “哪是什么客人!” 杜升哈哈一笑:“羊氏贤郎天纵之才,略施小计便让这些琅琊坞主老实打开大门,不仅送还了抄掠的流民,还奉上了自家荫户,自然想找本府多讨些好处!幸得贵客上门,正让我落几分清闲!” “还有此事?” 谢安微微一皱眉。 他虽无意朝政,但江左也曾闹出过一起因为荫占流民而引发的大乱,最终却是台城不得不妥协,重新允许士族荫占北地流民。 眼见谢安疑惑,杜升便笑着将当初羊珏“以庶民守庶土”的提议,一步步演变成了琅琊之地的一股庞大力量,最终兵不血刃地迫使一众坞主低头的事迹一一告知了谢安。 一时间谢安眼中异彩连连,只端起茶杯低头喝茶不语。 而另一边的郁洲岛上,羊珏自然趁势将岛上众族都收整在了一起,特意划出了一块依山傍水的土地用以建立“众坞”,却是将岛上所有制盐之器都搬到了这众坞里。 不仅从此多了一丝保密性,而且在众多家族联合参与之下,这众坞竟隐隐有了一丝后世工厂的影子,然后开始为羊珏生产第一批准备带往江左的精盐。 只是当初为羊兴送信之人竟然又不辞辛苦,特地赶到了郁洲来见他。 “早就听说羊氏子才学深厚,不仅马上长槊堪无敌手,下马亦有治国之才,更难得年纪轻轻。今日一见,羊氏美玉果然名不虚传。” 来人坐在羊珏身前,望着他笑眯眯说道。 郗护,出身高平郗氏,未来桓温的谋士郗超之兄,南昌县公郗愔之子,亦是如今朝廷的秘书郎。 自郗鉴坐镇京口之后,郗氏也算一度成为江左高门,虽然如今已有了几分没落,但毕竟曾有重望,担任为羊氏封赏的使队长官还是奢侈了些。 但羊珏却是心知肚明。 其八成是主动来为桓温做说客来了。 这郗家倒是有意思得很,郗愔乃是个十足的朝廷派,对于拥兵自重的桓温心中厌恶至极,儿子郗超却是桓温麾下的心腹谋士,并一心对桓温“劝进”,甚至篡改了自己老爹对桓温的回信,帮助其最终掌握了京口重镇。 而郗超早逝,临死时交给仆人一个盒子,说如果父亲对自己思念过度,便将此盒子交给他,以解其丧子之痛。 郗愔白发人送黑发人,自然心中悲痛、饭不能食,仆人便将盒子交给他,打开后竟全是郗超与桓温来往的密信,看完之后气得郗愔怒发冲冠,大声骂道: “汝早该死了!” 从此果然不再悲痛。 至于这郗护虽然名声不显,但既然他主动前来为桓温做说客,想必也是和郗超一样,乃是十足的桓派。 受褚太后把控的朝廷竟以此人为使,看来也都被蒙在了鼓里。 于是羊珏只是礼貌笑道:“不敢当。” 果然,郗护下一句便叹息道: “羯赵混乱,桓将军据荆州,羊将军据徐州,又有蒲洪归降我晋,岂不是出兵兴复中原的大好良机?可台城竟特意下诏,令将军不得妄动!实在是...唉!” 羊珏知道他是想借口此事激父亲出兵,好让拥兵西府的桓温占据主动权,便也只是开口说道: “这军国大事,岂是我能考虑的?由我父做主便是了。” 第9章 琅琊局势,羊谢之盟 第82章 琅琊局势,羊谢之盟 郗护笑了笑:“我听闻当初羊氏子在鲁郡浴血奋战,并曾当众高喊‘天佑中夏’,还以为公子乃是锐意进取之辈。 如今羊将军初得三州,自然求稳为上。而公子身在琅琊无贼兵进扰之虞,何不率轻骑出黄河,届时桓将军必然从荆州出兵相助,并强令蒲洪北上... 光耀门楣、建功立业,岂不就在今日!功成之日,羊氏在北地一门双侯,又哪是南渡之门所能比拟的?公子切莫误了如此良机!” 羊珏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 郗家也曾坐镇一方,族中子弟果然不同凡响,这郗护虽然话中怂恿出兵之意毫不掩饰,但当真拿捏到了自己的软处。 羊兴新得三州,无心出兵也正好给晋廷留下一个听话的好印象,郗护自然劝他不动,但熟悉羊氏占据三州经过的人便知道这其中起决定作用的乃是羊氏子羊珏。 而如今羊珏虽然占据琅琊招抚流民,但有三州挡在前面琅琊安定乃是迟早的事,不如趁此机会激他一激。 少年心性,眼下又无后顾之忧,说不得便直接提一偏师过河去了,哪怕不能攻略中原也能继续给他羊氏打下一片威风,届时在南渡士族面前也能多几分说辞。 尤其是已经南渡的羊氏,虽然整体已经开始没落,但至少明面上已经被封了一个县侯、被追了一个九卿。 羊珏年少,未免没有与之攀比的心思。 不得不说,郗护这位说客当的实在是合格。 但他也太小看羊珏了。 羊珏只是笑道: “使君太高看我羊珏。如今琅琊之地虽然流民遍地,但明年收获尚不知从何而出,父亲有无数士族豪强支撑或许还能出兵,我身在后方连粮草都无,又哪来的可能提兵过黄河?” 羊珏击败李农的时候就已经八月份了,虽然他立刻就在鲁郡进行了均田之策,但聚拢流民、划分行伍又分批到达琅琊亦是需要时间。 如今已经是十一月,许多流民甚至刚刚抵达自己田上,还没开始开垦田亩,更不要说抢耕农时。 明年夏麦难以收成已经是板上钉钉。 不过好在借助羊氏威望乃至羊珏天佑之子的加成,如今又有了天下正统晋廷的背书,琅琊之地恢复生产也就是明年的事了。 尤其这些流民在获得了均田之后,虽然依旧要缴纳赋税,但这些田好歹是明码标价登记在自己名下的,与往日给豪强地主当荫户甚至农奴自然不同,即便明年注定田无所出,他们也依旧垦得欢喜。 正如谢安在鲁郡中所见,虽然都是一些衣食无着的流民,但他们的精气神终归与别处不同。 而随着琅琊之地均田完毕,一些来得晚的流民没了田地可分,自然不肯就此轻易离去,否则出了琅琊便又是被纳去当荫户的命。 也因此那日羊珏决心斩草除根、灭常氏满门时,根本不用羊氏动手,这些渴望被分配土地的流民便直接冲进了常氏坞堡,战斗力堪称惊人。 随着羊珏对琅琊留守豪强的逐步打压,再加上青徐士族几度南下,一些郡县因为缺乏官吏管理早已经成了空架子。 但他竟也没再重新起用一些士族子弟出仕填充,而是在城中依旧实行保甲制,只挑选忠心之人担任太守、长史,以作统筹之用。 城外便以行伍制为基层管理,所有政令绕开曾经以宗主都护制为主的琅琊士族,将权利直接交给每个郡县的长官,并最终由折冲四卫统筹管理。 除了一些本就向羊氏投诚示好,允许他们依旧担任一郡长官之外,乞活军中不乏有出身寒门的将领,正好因此而提拔为诸多要职。 即便不习政令也不要紧,只要折冲卫中发布命令能及时响应并安镇乡野就够了。 毕竟接下来羊珏对琅琊之地的政策便是无为而治,只要将整个框架搭建起来,在徐州重新成为焦点之前总能恢复过来的。 于是整个琅琊如今的军政之令皆出自折冲卫,而鲁郡虽然身在兖州,但却因琅琊土地已划分完毕,闻讯赶来受田耕作的流民无处可去,便正好游离在琅琊之外,在鲁郡形成了一个极为庞大的流民群体。 泰山羊氏本就出自兖州,因此兖州士族对于这帮围在鲁郡周边唯有向地里讨食,多少侵犯了他们土地利益的流民也干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羊兴已经开府,幕中将校便多由兖州子弟构成,这是一个相互循环的利益圈,何况流民多了对他们来说也不是什么坏事,至少在收取荫户农奴的时候好歹能挑挑拣拣。 只等一年之后,琅琊大兴便已在眼前,又有围在鲁郡周边的诸多流民劳动力和郁洲的南北枢纽带动,羊珏大治北地必然轻松许多。 他昏了头才会将好不容易避出中原视线的徐州又重新带进去。 面对羊珏的不动声色,郗护眼中果然流露出一丝失望与焦急。 褚裒死了,殷浩荀羡之流也多是无能之辈,桓温掌控京口威慑晋廷便是迟早的事,可偏偏这个时候杀出了一个羊氏。 不仅对台城局势造成了几乎逆转般的影响,甚至有了羊兴屯兵彭城,桓温竟再不敢有了顺流直下的心思,否则到了石头城便会被羊兴与台城南北夹击,或者直接在豫州与谢氏一道切断长江腹心,他桓温便是进退无路的下场。 但幸好,在朝中始终摇摆不定,并时不时撂摊子的会稽王司马昱最近不知道抽了什么风,竟是一心要将羊氏拉拢回江左,并不惜将南渡羊氏中在家潜心修道的羊权给拉了出来欲拜为九卿。 羊权不受,最终却还是入了台城,被司马昱拜为秘书监,用以向北地羊氏释放善意。 而羊兴虽被拜为徐州刺史,但如今徐扬之地的治所便只有一个,那就是京口。 北地羊氏的第一步退路已经被司马昱给铺好了,而郗护今日还为羊氏带来了第二条退路。 于是他笑道:“公子性情沉稳,不愧是羊氏子弟,会稽王果然慧眼识才!” 羊珏皱了皱眉,心中却是起了一丝不好的预感:“使君这是何意?” “还能是何意?会稽王与羊氏向来亲近,如今又听说北地羊氏美玉之名,自然心向往之。正巧宫中成帝之女尚在,说不得趁着这次机会,宫中便能与羊氏重现两家之好...” 说着,他朝羊珏眨了眨眼:“公子,如今江左核心无非三吴,三吴核心无非会稽。据说会稽王已在他的封国内为帝女的食邑准备好了土地,就等着帝女出嫁了...” 羊珏心中一动,但很快又升起了一丝疑惑。 他确实曾在尚帝女和与谢家联姻之间摇摆。 尚得帝女,即便再怎么不受宠的公主有了羊氏撑腰,在江左也能划出一块上好的食邑,而晋廷又未必会同意帝女来北地,羊珏便也正好在江左有了一片根据地,再做事自然方便许多。 缺点便是自己很可能也会因此陷入江左擎肘,再想脱身便难了。 而与谢氏联姻便是互为依仗,一方在台城一方在藩镇,两相呼应之下未必比那桓氏弱上几分。 但谢家却在三吴无半点底蕴,羊珏再想前往会稽沟通货殖不免艰难许多。 无论是南人北人之间的相互敌视,还是南渡士族对北地士族的鄙视,羊珏都势必要落于最下风。 若是会稽王大大方方地招揽,说不定羊珏还真要往建康尚帝女去了,但如今随着眼前的郗护暗招迭出,自己心中自然升起了几分警惕。 仔细想想,若能借尚帝女的机会将自己留在江左,不仅会稽王心中得安,桓温也心中安定了许多,下一步便是借故将羊兴调回京口。 毕竟徐州刺史镇守京口本就是名正言顺的事情。 “怎么,公子竟然不愿意?” 郗护故作一脸讶然: “在彭城见过羊明府时,我亦将此意说出,并请羊明府往江左受封,可羊明府推说事务繁忙,竟要让公子代为前去。 可如今看公子对尚帝女这等事都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公子可是对台城有怨?” “使君这是说哪里话,我羊氏世受晋廷恩荣,又岂能会对台城有怨?只不过听得能尚帝女,一时惊呆罢了。” 羊珏脸上流露出几分惊慌,心中却是对眼前的郗护生出了几分不快。 暗箭出尽,便是明枪。 真要让台城知晓自己敢拒帝女,自然会对北地羊氏生出几分距离,眼前的这名桓温谋士便正好从中周旋,说不定还能将羊氏就此困在北地,再难对建康施加什么影响。 郗家人还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羊珏心中暗骂,却已经打定主意绝不娶帝女,否则只看这郗护誓不罢休的模样,自己被困在江左已成必然。 何况与司马家结盟,自己还不如干脆投了桓温,更不必说这个干脆要将皇位让给桓温的司马昱了。 郗护不肯罢休,只是瞪大眼睛一脸惊讶地望着他,看样子是一定要让他拿出一个解释了。 羊珏沉吟一声:“我尚未受冠...” “这有何难!” 郗护竟直接打断了他的话,哈哈一笑: “江左富贵,公子代父受封正好前往置业,等门第落成便又正好请江左鸿儒赐冠取字,否则如今的北地又有谁能为泰山羊氏子弟赐字? 受冠完成,正好求得帝女,岂不美哉!公子又有什么可迟疑的呢?不如与我速还江左!” 说着,竟大笑起身,貌若亲密地要去拉羊珏的胳膊。 羊珏心中一怔,顾及他是晋廷来使的身份不好对他直接发难,但他想打羊珏个措手不及,羊珏自然也有自己的拖延之策。正欲抖开袖袍干脆以尿遁避之,突然听到门外僮仆传来一道声音: “郎君,有名帖送上!” 说着便递进了一张薄薄拜帖。 羊珏亦是心中疑惑,却也正好摆脱了郗护的动作,一边拆信一边随口问道: “可看清了是从何处来的?” “听外边的人说,是从刚挖开的码头上岸的,看那船的形制不像北船,倒像是从南边的。” 南边? 这下轮到郗护愣住了。 羊珏却心中似有所悟,迅速拆开一看,不由得轻笑一声: “果然...倒真是巧了!” 不及郗护疑问,便一边起身一边笑道: “使君稍待片刻,来客想必也是使君的故人!” 郗护微微皱眉,心中一种不祥预感缓缓升起,独自坐在案后竟有几分焦急,时不时地转头看一眼门外。 直到一个人影出现在他视线里,终于脸色大变! “可是郗氏世兄当面?” 进来的正是来到郁洲的谢安。 他走进堂中,望着脸色有些难堪的郗护一扫,瞬间便知晓了他的来意,心中不由得感慨一声,却是不卑不亢地朝他行礼: “陈郡谢安,世兄唤我一声安石即可,我曾在京口见过世兄的。” 京口是郗家的大本营,当年郗鉴担任流民帅,其麾下部曲便多长居于此,谢家与如今出镇此处的褚裒往来甚密,两人自然见过。 “安石不在会稽山中悠游山水,跑来北地做什么?难不成想仕于羊将军幕下不成?” 郗护笑着起身相迎,一颗心却是渐渐沉到了谷底。 羊谢亲近,是桓温一派最不愿见到的情况。 何况如今来的不是在朝中逐渐展露头角的谢万,反而是向来不问政事的谢安... 莫非... 谢安倒是看了一眼神色淡然的羊珏,直接开口说道: “谢氏自南渡以来,对羊氏名门心往许久。如今大兄听闻羊氏美玉之名,亦喜不自胜,便请我来往北地一见。 安石过彭城,进鲁郡,又在岛上一路行来,所见虽是满地狼藉,但亦是蓬勃向荣之感,路遇之人提起羊氏子,无不称赞有加,府中僮仆更是不避贵贱、谈吐自如,方知羊氏美玉之名果不虚传。” 说着,他深吸了一口气,接着说道: “我谢家亦有清令才女,雅人深致,族中甚奇之,我亦有爱护之心。今既见过羊氏子,便请大兄之言: 我谢家欲与羊氏永结为好,不知尊府意下如何?” 第10章 北地烈酒,江左乱局 第83章 北地烈酒,江左乱局 郗护脸色渐渐沉了下来:“羊氏子尚未受冠,安石不觉得对他说这些有些不太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 谢安故作讶异地看了一眼郗护:“倒是我打扰两位了,若不嫌弃我谢安石在场,两位不如继续如何?” 郗护闭上嘴不说话了。 如何继续? 说会稽王打算让羊珏尚帝女? 但他刚刚自己也说了,如今会稽王对羊珏也只是“欣赏”之意,只是不愿将拉拢羊氏之事做的太明显,而且如今的羊氏在北地甚至还没有去过江左,会稽王便想着多少矜持一下,等羊珏到了建康再“乘兴而定”。 结果便被提前到来的谢安一言捅破了窗户纸。 看羊珏刚刚的意思,明显是对尚帝女一事多少有些抵触,如今面对送上门来的谢氏难免不动心。 想到这里,郗护觉得自己已经没办法再坐下去了,草草聊了几句便说要尽快会江左赴命,便起身匆匆而去。 只剩下羊珏与谢安坐在堂中。 羊珏起身向谢安一拜:“羊氏久在北地,亦对江左谢氏高门仰慕已久。蒙谢家名士亲自前来,还要谢过世叔对晚辈的另眼相看。” 谢安不屑一笑:“听闻北地虽战事频繁,但人多直爽豪迈,怎么到了贤侄这里反倒俗气了许多?你出身羊氏,竟对我谢氏仰慕已久?仰慕何来?” 按理说这个时候的谢安也才二十九岁,羊珏哪怕称其为兄长也无不可,但既然他是谢道韫的长辈,羊珏就只能对他执晚辈礼了。 羊珏当然不会跟他说什么“旧时王谢堂前燕”,更不会跟他说什么淝水之战、“草木皆兵”,只是望着他神秘一笑: “羊氏虽身在北地,但对江左诸氏也知之甚多,而我遍观所谓名士,能成大事者唯寥寥几人而已,其中一人便是世叔。” “小小年纪,大言不惭。” 谢安冷哼一声,根本懒得搭理他这一记马屁,一时间却又无话可说,堂中便渐渐安静下来。 江南士族纷纷由儒转玄,形成了自己的一套圈子,若换了其他人来或许因为羊氏的身份地位仍会保持热络之态,但向来不愿理会这些事的谢安才不管这些,只是觉得一时间与羊珏无话可说。 羊珏却是没想过这些,只是望向谢安时嘴角渐渐勾起,一个新的想法开始在心中缓缓诞生。 如今的江左堪称务虚之风鼎盛,从寒食散开始人人都在追求所谓风流,可这风流又从何处而来? 自然是从九品中正制之下诞生的所谓名门高士之中来。 身为无论声望、家世或者做官都是这时代顶尖的一批人,他们的一言一行自然会引起众人模仿,并不经意地带动整个社会风潮。 最显着的例子依然是寒食散,这种害人的东西能够在社会上风靡一时,与这些名士们的大力推崇自然脱不开干系。 而羊珏刚刚还在考虑两族联姻利弊,不是说来到这时代就没想过见一见那谢家才女,而是如今身在北地形势比人强,自然要先满足自己存活为要。 但他原本所遗憾的谢家在三吴没有底蕴之事,在见到谢安后瞬间便不成了问题。 有谢安这个江左一等一的风流名士在,虽然不至于说无论任何事情到了三吴都能起到立竿见影的效果,但总能引起一些簇拥者的狂热追捧。 比如谢安有一名老乡,准备辞官回乡之际准备将家中别人送来的蒲扇卖掉筹措路费,可那蒲扇与时下流行的扇子形制不同,卖了月余竟是一把扇子都没能卖出去。 谢安听说后,便向乡人要了一把蒲扇并第二天拿着它去上朝,为人所知后一时模仿者无数,其乡人的蒲扇便瞬间销售一空。 这便是这时代名人的威力。 有了谢安在,自己何愁在江左不能打开门面,又何必为了方便,主动去钻建康宫里为他设下的圈套? 谢安显然想不到这些,只是觉得羊珏对他兴趣盎然是因为羊氏对借谢家之手影响建康朝政的心思亦是万分强烈,虽然正好与京口诸人的想法不谋而合,但谢安心中却依然不痛快。 门阀时代,两族结盟唯仕与婚。 自己喜欢到了心眼里的侄女还是逃不过通婚联姻的命运。 “取些酒来。” 想到这里,谢安心中愈加郁闷,长叹一声说道: “其实我刚刚说的话,有一半真,有一半假。” “愿闻其详。” 羊珏对着外边的僮仆打了个眼色,便转过头来笑意盎然地望着他。 “我一路行来,所见所闻后知晓羊氏美玉名不虚传是真,我谢家欲与羊氏永结为好也是真。” 谢安闷闷说道,脸上神情竟有些意兴阑珊:“却唯独不想我谢家女入你羊氏门。” 羊珏一时怔住,好奇问道: “为何?” “我知你羊氏子少年英雄,上马杀敌下马治国,堪称此世无双,何况伱羊氏又据有三州,将来搅弄风云之辈必有你羊氏一席之地。” 谢安望了他一眼,淡淡说道: “若是换了别的女子也就罢了。但正因为如此,我才宁愿我家阿奴嫁的是个老实本分、平凡淡然的普通人,而不是你这般少年英豪。” “我不愿她嫁的是什么英雄之辈,只愿她平平淡淡过完一生。” 羊珏一时默然。 说起来,历史上的谢安似乎一直在为谢道韫的婚事操心,还曾在王羲之的儿子中挑选女婿,原先最先看中的是王徽之,但谢安听说此人不拘小节,遂改变了初衷,将谢道韫许配给王凝之。 结果王凝之迷信五斗米道,平时踏星步斗、拜神起乩,乐在其中。 孙恩之乱时大军攻城,王凝之不做部署反倒请“鬼兵”相助,最终连累满门被杀不说,还不如谢道韫一个女子英武。 她甚至还向谢安抱怨,说王谢家两家英才甚多,为什么单单出了王凝之这个蠢才! 一坛酒被僮仆捧来摆在案上,羊珏亲自入席为其斟满清酒,微笑着说道: “世叔爱护之心我已知晓,但您又怎么能确定你的想法便是令侄女想要的呢?” 谢安不置可否,只是觉得心中烦闷,端起案上酒盅便一饮而尽,谁知刚喝到嘴里便觉得口中一股辛辣逼人,忍不住俯身全吐了出来, 可吐完之后却又觉得身前酒香四溢,一时有些后悔,抬头又正好看到羊珏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不由得一阵尴尬: “北地酒水...确实比江左烈些。” 羊珏只是笑着示意僮仆为他清理桌案,然后又重新为他倒满一盅: “我已明白了世叔的心意,但羊谢之盟乃是必然,世叔心中再怎么不忍、再怎么不愿,谢家女都要入我羊氏门。 不过我刚刚所言,敬佩世叔乃是真名士亦所言不假,因此我可以答应世叔一件事。” 谢安舔了舔嘴唇,将目光从案上酒盅转到羊珏脸上。 他本就是淡泊山水、饮酒松林的性子,如今见了如此烈醇美酒自然心中大奇,只是听到羊珏说起谢道韫才终于抬起头来: “何事?” “我愿在郁洲打造海上江南,并等将来此地林涛如海、乡土稳固,我再迎娶谢家女,好让世叔放心!” 羊珏目光坚定,将手中酒盅递给谢安: “请世叔务必信我。” 谢安先是一怔,却也只笑了笑,取过酒盅将美酒一饮而尽。 烈酒入愁肠,才能得几分痛快,谢安饮过之后先是赞叹一声“好酒”,便直接从羊珏手中取过酒坛,自斟自饮了起来。 魏晋时期酿酒盛行,即便北地粮食匮乏,但羊氏这等大族总不至于连点酿酒的粮食都没有,再加上蒸馏这种技术并不是很难,只是在材料与工艺上需要多试验,不过也幸好羊珏困于坞堡无事可做,便经年累月地与族中匠人摸索之下将这烈酒给做了出来。 同样的技术通用,只需要将原材料换一换,便能生产出香水来,对此刻擦脂抹粉、女风盛行的江左无疑又是一大杀器。 不过虽然是烈酒,为了防止当下世人对高度酒难以接受,羊珏还是多少柔和了一点,打算先从谢安这等名士身上一步步由高至下地推广出去。 因为谢道韫之事心中愁闷,又没有半粒花生米下酒的谢安很快就醉了。 羊珏坐回自己的原位上,看着他将坛中酒水全部喝光,然后摇晃着上半身,醉眼朦胧地仰头吐出了一口酒气,嘴唇微张似乎在对羊珏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联姻,京口...呵,尔等粗鄙之人,又怎知晓我谢家女才情过人?” 酒气上涌,他仿佛又回到了在豫州时的某一天,他坐在庭中指着外边的漫天鹅毛大雪,回头朝着一个身影沉稳安静的女童笑着问道: “白雪纷纷何所似?” 羊珏听他喃喃出声,疑惑地看了一眼堂外。 现在十一月虽然天气冷了些,但大中午还是艳阳高照,哪来的大雪? “世叔醉了。” 羊珏朝着他说道:“我让人扶世叔下去休息。” “我在问你话!” 谢安却似乎是来了劲,重重拍了两下桌案,朝着羊珏沉声说道: “我问你:白雪纷纷何所似?答不上来,便休想娶我谢家女!” 羊珏心中几乎大笑出声。 这种场景或许换了其他人只会懵住,但熟知这传世典故的羊珏又怎能不知道谢安心中对谢道韫的骄傲所在? 于是他装模作样地看了一眼门外的大太阳,沉吟了一阵说道:“我确实不知这白雪纷纷何所似...” 谢安冷笑一声。 “不过...” 羊珏脸带轻笑,仿佛沉思片刻后又接着说道: “若以谢家才女,望见此情此景,怕不是会吟出一句‘柳絮因风起’?” 谢安一时怔住,继而哈哈大笑出声: “妙,妙!君既知咏絮之才,自当珍视之!我这就回江左复命去也!” 说着就要起身,却摇晃了几下瞬间栽倒在地。 或许是心事得了解脱,谢安干脆不再起身,直接躺在地上呼呼大睡了起来,却是让人有些忍俊不禁。 但就在北地一阵欣欣向荣,羊珏与谢安在郁洲更是皆大欢喜之时,此刻的江左台城内却是一片阴云笼罩。 褚裒死了。 他也曾声名卓着,比如身为外戚却不入台城执掌朝政,更为了避嫌坐镇京口,一时颇有清名。 以及无论是不是出于对抗桓温的目的,褚裒也曾想尽办法地为朝廷荐举人才,只可惜眼光不大行,除了荐举顾和收拢了一众南士之外,另外两个却都是一言难尽。 如今更是因为听到战死者家属的哭声便直接惭愧而死,很难不说他是个极有责任感的长者。 就是没什么本事。 噩耗传来,褚太后当场晕倒。 虽然贵为太后更执掌江左朝政,但褚太后至今也只是个二十多岁的女子而已,没了父亲在外给自己撑腰,面对始终暗流涌动的朝中便一时感到慌乱无措继而急火攻心,竟直接晕了过去。 才几岁的小皇帝更是茫然无比。 桓温立刻上书,称京口重镇不容有失,愿率军前往坐镇北地流民,却被谢尚竭力否决,并抢派殷浩前往京口,谢家豫州方镇更是兵戈频频,打定了主意不许桓温顺流而下。 会稽王司马昱始终冷眼相观,在郗护带回来羊谢之盟的消息后他便对京口没了往日的注意,只一心催促王羲之前往会稽就任。 王羲之心中抗拒至极,却迫于族内人才凋零不得不前往会稽担当大任,一路上更是接连不断地给桓温写信,劝他以国事为要,放下个人成见与台城握手言和。 桓温自然不加理会。 北地大乱也在继续,石闵深感胡人不能为自己所用后便传令赵国内外,凡斩杀胡人者文官进位三等,武职拜为牙门。 于是一时间汉胡两族残杀不断,羯胡更被迫过关中往关外而去,一路上抛下尸体无数,肥了沿途数不尽的虎豹豺狼。 而羊氏却始终镇守三州没有动作,并将整个徐州脱出了中原大乱之外,只是招抚流民、恢复生产,默默积蓄着自己的力量。 等到永和六年到来,天下大势依旧烦乱,江左却一时多了不少谈资。 去年击败羯赵光复三州,如今受镇北将军号坐镇青徐的羊氏之子羊珏,到建康了。 第11章 云在青霄水在瓶 第84章 云在青霄水在瓶 羊珏乘船一路南下,经长江过京口时也并未入内,只是远远地望了一眼。 这座重镇自郗鉴经营以来,规模极大,东自北固山西至江乘,光镇所便有八处,又有城垒十一处,烽火楼望三十余处,更拥眼前足四十里宽的长江为险,不愧是如今晋廷赖以依仗的第一重镇。 有时候羊珏暗想,若自己真打算从北地与晋廷撕破脸皮,哪怕已经占据了青徐全境,到了江边光这一处京口便过不去,更别说直逼建康了,也不怪乎为什么台城对这地方的权力争夺向来十分激烈。 幸好如今自己手里已经握有郁洲,哪怕真要对晋廷动手便可以效仿后世孙恩绕过这处江左重镇,沿着海岸线直入会稽腹地。 只要三吴一乱,建康便成了水上浮萍,到时还不是被自己握在手里任意拿捏。 更何况京口除了政治利益交错,北来流民群体也极为庞大,而江左地狭,又被士族掌握大量土地,这些流民寓居京口早晚也是一个隐患。 再加上居于此地的郗氏和临近暨阳的庾氏,羊珏只是从江上远远望了一眼,便感觉自己望见的仿佛是一个漩涡。 也因此羊珏打定了主意不入京口,就连自己父亲曾经名义上的长官褚裒病逝也不肯代为吊唁,只让彭城麾下谋士代为前往,自己则舟船不停地直趋建康。 有了谢家的关系,羊珏就算初次来到江左也不愁没地方住,更不需上门拜见已经南迁的羊氏求住,毕竟这些年来先不说关系远近如何,只看那羊权的潜修模样,说不定还会看不起尚在北地家风未玄的羊珏。 马车辘辘,碾在建康古今闻名乌衣巷的青石板上咯吱作响,打着羊氏旗号的马车就这么大张旗鼓地进了刚搬到这里的谢家府上,暗中不知吸引了多少人的目光。 再见羊珏时,谢安已经没了那日眼神深处的幽愤之意,无疑柔和了许多。 “羊徐州倒是心大,如此麟儿竟放心他一人来建康受罪!” 堂中堪称谢家的家宴。 已经执掌豫州方镇的谢尚,刚从桓温处回来的谢弈,难得从江左来到建康的谢安,以及谢安身边端坐的弟弟谢石、谢万等人。 唯独不见那谢家才女谢道韫。 而谢弈身边更是倚着一名不过五六岁的幼童,正瞪大了眼睛一脸好奇地打量着自己。 想来便是未来的东晋名将谢玄了。 羊珏一一拜过,笑着朝坐在主位上的谢尚恭敛说道:“如今羊谢一体,何况父亲的方镇之位已经到手,晚辈不过是来走个过场而已。有谢家坐镇台城,何来受罪一说?” “那可未必!” 谢弈倒是一反当日京口常态,望着羊珏冷笑一声: “那夏侯氏好歹是当年元帝母族,你羊氏在北地倒是肆意妄为,竟将夏侯女纳为侍妾,他们又岂会同意?” 羊珏一愣,不知道为什么又突然说起了夏侯氏之事,反应过来后心中也是一阵好笑。 夏侯白筠乃是夏侯霸一脉的庶房之女,甚至跟如今江左夏侯威的后人根本不是同一支,当初夏侯贯被接回徐州时都没说什么,他们又岂能在羊珏身上操这个心? 说白了,有人不愿意看到羊谢结盟,而司马昱眼看尚帝女拉拢羊氏的计划失败后便打算以此为借口,破坏两族的联姻之事。 谢弈不可能看不到这一点,之所以这么说恐怕还是因为自己的女儿。 于是羊珏脸上故意露出一丝窘迫苦笑,将所有原因都推给了父辈: “叔父见谅,此事晚辈实在不能提前知晓,更无法自己做主。但晚辈如今尚未受冠,更不曾亲近半点女色,这一点请叔父尽可放心。” 其实这种事情在如今,尤其是风气开放的南北朝根本不是什么大问题,何况正如羊珏所说,那时候谁能想到现在,他羊珏能面对名义上已成了自己侍妾的夏侯女始终恪守底线,已经算是很不错了。 总比江左那些嗑药嗑嗨了的世家子弟一言不合就开趴要强得多。 也因此谢弈只是冷哼一声,没再说出其他话来,但突然发现羊珏也闭上了嘴,不由得讶异道: “没了?” 羊珏倒是一愣,总觉得谢弈的目光中似乎有别的意思:“这...叔父何意,还请明示。” “嗯...” 望着羊珏天真无邪的眼神,谢弈轻咳了一声,只好暗示道: “那日安石前去见你,带回来一种北地烈酒...” 羊珏恍然大悟,这才想起来自己这未来岳父还是个出了名的酒鬼,便立刻答道: “叔父放心,晚辈这次前来乃是备足了礼物。” “说的什么话!” 谢尚瞪了一眼脸色瞬间有所好转的谢弈,皱眉说道:“早就跟你说了喝酒误事,如今伱却反而向一小辈当众索酒,成何体统!” 羊珏亦是心中苦笑。 毕竟自己这未来岳父酒品实在说不上好,经常发酒疯乱骂人也就算了,当初在桓温幕下出仕的时候更是在南康长公主嘴里得了个“放荡司马”的称号,还经常自顾自闯入桓温府中找他喝酒。 桓温不肯,甚至躲了起来,他便随便扯了个小兵在他的大堂里喝,一边喝还一边笑骂:“得一老兵,失一老兵!” 谢弈只是笑笑,谢尚却是转头凝目看向羊珏,眼中毫不掩饰对他的赞赏之意: “建康居之大不易。羊氏如今根基实未稳妥,朝中更是有无数人等着你我两族反目成仇,夏侯女一事不过是个借口罢了。 羊将军何等英雄人物,却将膝下唯一嫡子派来江左,想来对你也是有颇多信心。将来进了台城,你心中有数即可。” 说着,又沉吟了一声说道: “郁洲之事我亦知晓。北地羊氏果然眼光毒辣,此地当真是南北枢纽要害之处,但也正因为如此,在你我之盟的背景下,你欲为郁洲讨设治所之事便不好说了。” 羊珏心里咯噔了一下。 其实他对于晋廷如何拿夏侯氏的事情做文章并不担心。 如今羊氏在北地割据三州,与他建康八竿子打不着,既然娶的不是你家帝女,你又哪管得着我家侍妾如何? 但郁洲却是重中之重。虽然没有晋廷的治所背书,他也有信心将其迅速发展起来,可将来北地形势如何当真不好说,再加上急于以郁洲带动乐浪发展,来江左便是为郁洲求一个时间而已。 “不仅如此。” 始终不说话的谢安倒是突然插了一句,更惹来了弟弟谢万的惊讶眼神: “我在徐州所见颇多。你安抚流民之策虽好,但别忘了那些土地本就是青徐世家的,他们在江左未必对你有好感。 何况我看琅琊民力恢复就在明年,若徐州不失,他们必会向你重新讨要土地,你在江左要当心一些,万万不可在这一点上落人口实。” 这下羊珏也有些皱眉了。他本想着自己来江左就是走个过场露个面,随后便找机会看能不能跟谢安一起去会稽小住些时日,没想到刚一到建康便成了众矢之的,再想为自己多谋些好处恐怕便难了。 倒是谢万眉毛一挑,似乎有些感慨地说道:“难得见兄长参与时事,看来去北地一趟果然颇有好处。” “随口一提罢了,再过些时日我便会重回会稽。” 谢安也不理会自己堂兄等人投来的或幽怨或失望目光,继续说道: “会稽王极重清谈,而秘书监羊明府更是耽玄味真,极得会稽王重视,否则也不会欲将其直接拜为九卿。你们好歹有同族之谊,不如从羊明府身上着手。” 羊珏眼神一亮,心中瞬间有了主意,立刻朝着谢安郑重一礼: “多谢世叔点拨,晚辈已经想到破局之法了!” 谢安目光中满是欣赏之意,朝他笑着轻轻点头。 而就在同一条巷子不远处,便是被会稽王硬拉入台城的羊权住处。 正如谢安所言,虽然司马昱拉拢北地羊氏的计划失败了,但并不影响他对羊权的重视,何况他麾下本就是清谈之士云集,自然不差羊权一个,再加上羊权修道实在已经修出了三分火候,司马昱当然不肯轻易将他放过。 毕竟这位羊珏的同族长辈、如今南渡羊氏的执牛耳者羊权,再有十年便会有仙女下凡传他长生之术,然后羽化而登仙。 根据上清派文献《真诰》记载,仙女愕绿华下凡渡化羊权,为上清派第四代宗师,小名玉斧。 至于真假,只能一笑置之。 就在如今羊珏与谢家人初见的时刻,羊权果真正身披宽大道袍在堂中闭目打坐修行,身侧云炉里香雾袅袅,配上他一副脸颊清瘦、神色从容的模样,还真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意味。 一炉香尽,羊权却始终闭着眼睛,微风从堂外吹入抚动长髯,更为其形象增添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道家神蕴。 手持拜帖的僮仆不敢上前打扰,只能守在门外静静等他醒来。 “可是台城有事?” 半晌过后,羊权口中发出一声悠然长叹,睁开的双目中更有着难以言喻的失落。 本不想再入俗尘,却奈何会稽王步步紧逼,自己倒是可以看轻这些身外之物,但他身上还维系着南迁羊氏子弟的诸多前途,总不好因此惹怒了会稽王。羊权被迫无奈,也只好再次来到建康。 僮仆立刻呈上拜帖:“是家主的族人,刚刚来到建康的北地羊将军之子的拜帖。” “知道了,给他安排个地方住吧。” 羊权根本没有伸手去接那拜帖的意思,正欲闭眼却又听那僮仆快速说道: “那位羊将军之子已经有了住处,如今正歇在谢家府上。” 羊权皱了皱眉,脸上出现了一丝毫不掩饰的厌恶: “他北地之族既然已经选中了谢家,又何必跑来我家府上拜访?难道非得将江左羊氏也拖进这场漩涡中吗?不见!” 僮仆唯唯诺诺,正欲离开却又突然听到羊权说了一声: “把拜帖留下。毕竟同族之谊,也不好太过决绝。就跟他说我尚在潜修,来日再邀门一叙。” 僮仆闻言便将拜贴轻轻放在他身侧,转身离去。 羊权大袖轻摆正欲起身,袖口却带起一阵风将那拜帖扫进了地上的八卦图案中,引得羊权又是一阵皱眉,总觉得最近诸多事务不尽人意,惹得他没来由地心中一阵烦躁。 只是等他捡起拜帖时,却看着自己脚下的八卦图若有所思,干脆直接拆开了羊珏呈上的拜帖。 帖中别无他言,只以极工整的笔触写了一首小诗。 一眼望去的瞬间,羊权脸上的表情由不耐烦先是转为惊愕,随后又渐渐转为凝重,微微仰起头后更将手中拜帖举在眼前,面对着堂外的朗朗青天,口中轻轻念道: “练得身形似鹤形,千株松下两函经。我来问道无余说,云在青霄水在瓶。” “云在青霄水在瓶...” 羊权眼中神采连连,举着这一张拜贴似乎陷入了沉思,片刻之后才猛然回神,竟大踏步走出堂外,急声呼唤刚刚那名僮仆: “去,把上门来拜访的族子请过来!快去!” 但这时的羊珏已经回到了谢家府上,面对着眼前谢万有些意味深长的笑容,心中更是百思不得其解。 他前世看网络小说时,曾对“玉斧”之名极感兴趣,一查之下方知其原型竟来自东晋时期的羊权,更在如今穿越后成了自己尚在人世的亲戚。 既然能在道家典籍中留下极为浓重的一笔,想来自家这位亲戚必定位属“道痴”行列之中,没理由对这一首背后蕴含了极深道法意蕴的诗句无动于衷。 即便是名门贵族又如何,就连后世同样沉迷修道的明朝嘉靖皇帝都对此诗推崇备至,难道羊权的道法造诣已经远超了嘉靖皇帝,因而对此诗看不上眼? “贤侄这就不懂了吧?” 谢万看着眼前眉头紧锁的羊珏不由得心中大乐,不知道是不是想起了当初被陈留阮氏羞辱旧事,竟对羊珏耐心开导了起来: “贤侄久在北地,不懂江左风物。若想得入乌衣巷各族之眼,非得身具玄学之功不可。若贤侄愿意,我倒有几分玄学见解,可教与贤侄...” 第12章 做方镇不如修仙 第85章 做方镇不如修仙 羊珏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谢家也并非人人都是谢道韫口中的芝兰玉树。 就拿眼前的谢万来说,当着宾客面撒尿尚且不知真假,因为过于轻视麾下兵将最终差点引起哗变被杀倒是真的,而从鲁郡开始羊珏就与麾下将士同甘共苦,又怎么可能听他传授什么玄学之功? “那就太可惜了。” 谢万看出了他眼中的拒绝之意,摇头晃脑地说道: “今日受拒于同族,身上又无半点玄学功底,别说你要去求别人办什么事了,以后就算想要与他人同席而坐恐怕都要遭受非议...” 话未说完,却是有一名谢氏僮仆急匆匆跑来,望着羊珏恭敬说道:“羊公子,外边来了你的族人,说是要请你过府一叙!” 羊珏一愣,瞬间便反应过来刚刚羊权压根就没看自己的拜帖便将自己打发走了,如今看完之后自然心生悔意,甚至让人来谢家府上来请自己。 虽然白跑过一趟,但仔细想想也不算亏,毕竟乌衣巷内不知道多少人的眼线盯着,刚刚羊珏上门拜访被拒是一回事,如今刚被会稽王引为心腹的羊权又突然派人登门谢氏便又是另一回事了。 于是他朝同样陷入一脸惊讶之色的谢万开玩笑道: “世叔不如同去?听说我那同族叔父耽于修道已至化臻,说不定世叔还能向他请教一二...” 谢万哪听不出羊珏话中的调侃之意,不由得脸色尴尬一红,再望向他时目光中除了几分惊讶之外甚至还带着一丝幽怨: “罢了。新出门户,又如何入得了这等玄学高人的法眼!” 羊珏倒是没想到这谢万还真想上门拜访,不过仔细一想如今江左玄学盛行,南迁羊氏没落归没落,就清谈一道上仍可算作大师,谢万自然想趁机讨教一二,也正好借羊权的玄学造诣抬一抬自己的身价。 但遗憾的是,谢万已经在陈留阮氏那里受过一次伤害了,哪敢再去见羊氏这等世族,因此心中虽然也觉得万分遗憾,但依旧朝羊珏拱了拱手: “就请贤侄代为请教,归来后我们再相互探询一二。” 羊珏嘴角抽了抽。 第二次来到羊氏府上,阵仗比起第一次来时连人都没见到自然要盛大许多,不仅有羊权之子羊不疑亲自出门相迎,甚至将他一路引到了后院书房,并在那里由羊权亲自接待。 望向羊珏时,这位依旧身穿宽袖道袍的长者笑意盎然,早没了听说羊珏投往谢家府上时的厌恶之色,只是抚髯感叹了一句: “我羊氏果然多美玉!” 羊珏急忙起身行礼,却被大踏步走来的羊权亲切扶住了胳膊,笑着说道: “贤侄道韵天成,何必以俗礼相见!” 羊珏只觉得头皮发麻。 第一次登门被羊府拒绝时,他还以为这首诗对羊权不起什么效果,但现在一看,自己似乎小觑了这首诗给羊权带来的震撼,竟然能让他说出“何必以俗礼相见”这几个字来! 情知有些玩大了的羊珏急忙解释道: “叔父误会了,晚辈对玄学一道半点不通,这首诗也不是晚辈所写...” 话音落下,便看见羊权眼神中立刻浮现出了一种难以掩饰的失望,刚刚还扶着羊珏胳膊的手也渐渐放下,转身回到自己座位上再度坐下时,脸上便已经恢复了那种没有半分表情的神色: “此诗从何而来?” 羊珏心中腹诽不已,面上依旧保持恭敬之色:“梦中所闻。” “梦中所闻?” 这个回答倒是出乎羊权意料之外: “伱身在北地,好端端地怎么能梦见这种道法自然的诗句来?” “晚辈也觉得疑惑,但确实在梦中遇见了一位身穿道袍的白发老者,说让晚辈往郁洲去。我问为何去郁洲,那老者便说那里有‘道’,晚辈又问‘道’是什么,那老者便哈哈大笑,紧接着就说出了这四句诗。” 羊珏早在谢家府上时便已经有了主意,此刻见到羊权自然全盘托出,却是让眼前的羊权皱起了眉头,有些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你我同出羊氏,万不可以言语相欺。” 羊珏脸上涌现一丝苦笑: “叔父,您觉得以晚辈的才能,能写出这等道蕴天成的诗句来?何况北地不通玄功,家中治经也依旧是儒学之术,晚辈又何以能找来这首诗来诓骗叔父? 我若真有这个本事,那还留在北地做什么,直接将家族整个搬到江左来,又何必在淮北三州整日提心吊胆地防着奴贼?” 羊权闻言微微点头。 以这首诗透出的玄学水平来看,若真是北地羊氏所写,确实不如举家搬至江左,毕竟光是精通玄学这一点就不可能在建康受到冷遇。 再加上那羊兴也确是个将才,江左世家又向来重清谈而轻武力,若真来了江左北地羊氏便迟早是台城椅柱。 羊珏确实没理由拿这种东西来骗自己。 “前几日还听朝中议论,说你等占据的郁洲乃是一处位置极为重要的枢纽之地,我还道是你父亲好眼光,不想今日方知是仙人指引...怪不得...” 羊权沉吟了一声:“梦中仙人还跟你说什么了?” 羊珏摇了摇头,决心将这神棍形象直接装到底: “并未再说什么,晚辈便梦醒了,随后便带人登上郁洲。不曾想在一片松林里当真遇见了一名须发皆白、有几分仙风道骨的老人。” 羊权微微一惊,沉声问道:“可是那梦中仙人?” “梦中仙人面目模糊,晚辈同样看不清,见着那老人后也只能问他是否在给晚辈托梦...” “他怎么说?” 羊权立刻追问。 羊珏一脸茫然地摇了摇头: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朝着晚辈笑了笑,随后又念出了一句诗...” 他想了一下,又接着说道: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羊权猛然睁大了双眼,腾的一声站起身来,朝着羊珏颤声问道: “天上白玉京?天上果有仙人乎?!” 羊珏只是摇头: “晚辈也不知晓,因此来的时候听说叔父已悟得大道几分火候,故将梦中之言写在纸上呈给叔父一观...” “那仙人何在?” “遁入松林,不知去向。” 羊权呆呆坐回原位,口中喃喃不知在说些什么,陪坐在一旁的羊不疑同样满心震惊。 他本以为羊珏这次来是要跟江左羊氏套套近乎,看能不能利用自己老爹的影响力为他在朝中谋得什么好处,没想到他上来就抖出个这么劲爆的消息! 也由不得他不信,当时羊兴光复三州,台城亦大受震动,自然派人将北地这段时间发生的一切都调查了个清清楚楚,本意是想看看北地羊氏的想法如何,江左也好知晓以什么态度对待羊兴。 结果却问出了一件令众人目瞪口呆的事情: 羊氏子曾在鲁郡城外,召唤天雷将进犯的贼将当众劈死! 当时众人面面相觑,但毕竟不是亲眼所见,只当羊氏为了威慑羯赵而搞出的什么手段。 可如今羊珏亲自登门,带来的所谓“梦中仙人”的消息先不论真假,光这两句诗便不是寻常人能够写得出来的! 普通人或不可知,但修道多年的羊权岂能感受不到那一句“云在青霄水在瓶”所带来的震撼,也因此他才会在一开始对羊珏无比亲热,因为能说出这种大道至简的话就已经说明了作诗之人的玄学功底。 谁知短暂的失望过后,羊珏带给自己的却是一个更大的惊喜! 这世上果有仙人乎? 这时候的葛洪还在广东罗浮山修行炼丹、着书讲学,虽然名声大噪但也尚未在世人心中成为神仙之流。 因此羊珏带来的消息,无疑是瞬间照亮了羊权的修行之路! 这世上果有仙人! 其实只要深究一下,除了这两首诗的来历依旧成谜之外,羊珏其余所说根本站不住脚,甚至他都没来得及跟自己身边人打招呼,羊权只要抢先派人一问便知到底有没有过这回事。 但羊权不在乎。 事情的关键不在于有没有,而在于他信不信。 他修道多年,今日终于从羊珏嘴里得到了一丝希望,又怎么会在乎真假。 只要修道的确能修成仙人,那便够了! 何况北地始终战乱不断,也确实没有潜心修道的条件,北地羊氏便不可能比江左还要精通玄学,自然写不出在羊权眼里“大道至简”的两首诗。 因此这诗只能来自天人相授! 想到这里,羊权满脸惊喜地站起身来,挥舞着宽大袖袍在书房里激动走来走去,口中更是念念有词,毫不掩饰自己内心的狂喜! 羊不疑倒是有些疑惑地看了一眼羊珏,却发现他望着羊权时,眼中的震惊神色做不得假,最终也只好将心中那点疑惑渐渐打消。 北地羊氏既然没有玄学功底在身,自然接触不到江左的玄学大师,更不可能特意给羊珏写出这么两首诗来诓自己的父亲。 再说了,江左能有这两首诗水平的玄学大师寥寥无几,甚至不用羊权,他自己都能猜出有哪几位,刚来建康的羊珏根本不可能认识。 难道这诗当真是仙人传给他的不成? 又想起羊珏在鲁郡城外的天雷之说,羊不疑看向羊珏的眼神已经开始发生了微微变化。 有天雷相助,又有仙人指引。 北地羊氏这是要成大势啊... 但他哪里知道,羊珏眼中的震惊神色确实做不得假,但也不是受羊权感染。 他只是没想到,眼前的这位叔父竟然真修出了几分走火入魔的架势,自己本想用来套近乎的两首诗和一个故事在他身上竟然产生了这么大的反应。 看这样子,羊权传说中的成仙或许要提前了... 想到这里,羊珏甚至有点后悔。 早知道这么管用,自己就不来找江左羊氏了,直接去找会稽王司马昱。 以其临死之际竟然要效仿刘备白帝城托孤典故、将皇位让于桓温的历史看,找他要个治所应该不难。 羊权在房中激动来回踱步数重,终于停了下来并仰头长叹了一声,望向羊珏的目光中满是惋惜: “你身在北地却能得如此机缘,岂能就此在浊世中浑噩一生?不如告诉你父亲,干脆举族搬来江左,你也好留在我身边潜心修道。” 羊珏闻言心中一动,但脸上却满是苦笑:“我父膝下唯我一人,我又怎能抛下他独自修道? 实不相瞒,这次来江左与谢家交好前没能提前问过叔父,我本不想来惹叔父生厌,但唯有这两首诗让晚辈耿耿于怀,又听说叔父臻于此道,只好贸然上门求教。 如今有了叔父认可,我便知道那郁洲确实是仙人指引之地,回去便要传信家中在岛上提前做些布置了,否则再耽误几分,这地方怕就不是我羊氏之地了...” 羊权闻言一惊,脸色渐渐凝重:“这是何意?” “河北战乱未息,江左流民又返回青徐,冀州士民南下避祸便无处可去。郁洲孤悬海外,非但安全更是枢纽要地,最近早被无数北地流民涌上岛了。” 羊珏叹息一声:“可我羊氏如今重心在徐州、在彭城,又哪来许多人手经营郁洲?晚辈来的时候,冀州赵郡李氏已经带着数个冀州大族到了岛上,说不得等晚辈回去,此岛便已不在我掌控中了...” “岂有此理!” 羊权大怒:“赵郡李氏虽有清望在身,却从不往江左面君奉正,甚至还仕于胡人之廷!就凭他们,也敢来抢我羊氏的仙引之地吗?!” 说着,他脸色渐渐阴郁,望着羊珏沉声说道: “贤侄回去后速速给族弟写信,让他无论如何都要占住郁洲!否则若真有仙人出没,岂不是将大好机缘拱手让与他人,他日我又如何往北地寻仙问道?!” 羊珏皱眉,一脸为难: “冀州士族南下投奔,羊氏又岂能将其拒于岛外?届时我父亲避贤之名传出,又有谁愿意为我羊氏所用?” “无妨!” 羊权沉思片刻,瞬间有了主意: “我羊氏出自兖州泰山,可兖州如今不仅直面北方羯贼,更是流民遍地、乡土不稳。既如此,我明日便请台城在郁洲侨置泰山郡,以安置我泰山乡民。 届时你父亲的钜平县公之位也能随之转到郁洲,此岛便可继续为我羊氏所有,他人休想染指!” 第13章 羊氏舐犊,谢氏道韫 第86章 羊氏舐犊,谢氏道韫 羊珏顿时大喜过望: “这样一来,不仅郁洲再无法被旁人占去,就连我泰山乡土也能得以保全!晚辈多谢叔父!” 羊权的决定实在令他意外,这个结果也比他预想的要好得多! 北地士民南下不可避免,晋廷只照着历史上那样在郁洲侨置冀州即可,就算名义上跟自己等人没关系,但郁洲身处青徐腹地,羊兴又都淮北三州诸军事,将来岛上如何还不是自家人说了算。 而羊权却更为简单直接,竟提出只侨置泰山郡! 有了晋廷认可,兖州泰山郡乡民必蜂涌入岛,羊氏便能利用自家郡望牢牢控制全岛,更何况羊兴身上还有加刺兖州的职务,钜平县亦在泰山郡辖下随之转移入内。 外有职务统领,内有领地割据,再加上羊氏郡望在此、乡民无不听从,郁洲将来势必被羊氏牢牢握在手中! “不必谢。” 羊权摆了摆手,脸上满是感慨:“毕竟泰山郡本就是我羊氏郡望所在,你这一支固守北地看护乡土也委实不易。 如今有了更好的地方,能将剩下的乡人都安顿好,我又有什么不愿意的呢?留在郁洲,总比让他们去侨兖州要强。” 羊珏这才想起来,晋廷在淮南江右侨置了兖州,与京口建康隔江相望,但因为无诏不得过江,那里堪称整个北方南下的流民汇聚之地,混乱无比。 “晚辈回去后,立刻将那片松林围起来建造静室,将来好接叔父往仙引之地成仙!” 羊珏脸色严肃拜道。 这一刻他心中甚至有了一个想法,就是将自己的神棍形象彻底装到底,然后把羊权接过去后真搞出一个什么成仙传说来,这样定能吸引一部分痴迷玄学的江左士家,而郁洲“富贵”之名便可名副其实! 但这样一来,北地势必要被江左士族重新染指,其中利弊还得他再谨慎考虑。 尤其是乐浪,绝不能过早暴露在江左视野中。 羊权哪知他心中早已将自己算了进去,只笑呵呵地坐在位置上虚扶了一把羊珏,说道: “你我同根同源,何必多礼。所谓成仙只是笑谈罢了,成与不成都是天意,但郁洲却是个实打实的好地方,等你们稳固乡土之后,南渡羊氏未必没有重回北地的一天。” 羊珏再三拜谢,又与这名在传说中真修成了仙人的叔父聊了一阵方才告退。 送走羊珏,羊不疑再回书房时已经不见了羊权,便直接赶往他平日修道的静室,正看见父亲坐在那里拿着羊珏的拜帖仔细阅读,便忍不住上前问道: “父亲,伱我当真要回北地去?恕孩儿直言,我这族弟口中的什么仙人指引...实在是有些扯了。” “你管那东西做什么。” 羊权一脸淡然,低着头却是将手中的诗句默念了一遍又一遍,当真是喜爱至极: “修道能不能成仙,与他人有何干系。至于仙人指引...这种话骗骗黔首百姓尚可,想要拿来诳我,却是有些小瞧人了。” 羊不疑暗中松了一口气,似乎当真担心自己父亲会被这三言两语拐回北地去,但很快又疑惑开口: “父亲既然不信,那为什么要答应帮他向台城求取郁洲侨置泰山郡?您之前不是说,不愿南渡羊氏牵扯进这个漩涡中吗?” “从他进门的那一刻起,你我就已经在这个漩涡中了。” 羊权放下拜帖,抬头看着堂外渐渐暗下去的天空,幽幽一声长叹: “至于为什么想帮他,原因就在这张纸上。” 羊不疑低头望去,却见父亲指的正是那一首小诗,心中不仅有些恍然,也暗暗有些敬佩自己这尚未受冠的族弟。 “我儿是不是觉得我答应帮他,是因为他投其所好,送了一首对我等修道之人来说无法拒绝的诗?” 羊权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突然开口说道。 羊不疑一脸愕然:“难道不是?” “是,也不是。” 羊权微微摇头:“一首诗而已,且不知究竟从何而来,我岂能因为这一点便将整个家族都卷入台城漩涡之中?但我又的确受这诗句影响,才决定帮一帮他。” 羊不疑听得云里雾里,只好硬着头皮说道: “请父亲明示。” “云在青霄水在瓶啊...” 羊权叹息了一声: “想我羊氏自魏晋以降,世代公侯,又与皇族屡次通婚,声名显贵,可谓昌盛一时。唯独到了江左,却被这些新出门户骑在了头上。 我羊氏子弟不出众乎?族子羊贲,受前将军遗荫,又尚得帝女,眼见就要崛起于江左却无辜早逝。你我这一脉又与他琅琊王氏联姻,按理不说家族兴盛,但至少富贵族声尚能保全,谁知又受帝忌于王敦之乱。因此我心灰意冷之下,才转而一心修道。” 羊不疑一时默然。 若按等级划分,此时的羊氏在江左已经沦为了三等士族,只是靠着自己父亲的玄学清名才好歹保全了最后一丝颜面,不至于连这乌衣巷都住不进去。 “直到今日看见此句,我才猛然发觉,所谓世间万物,不过都是顺其自然而已。青霄之上方为云,落地便成泥。聚于瓶中才见水,倾洒灼于日。” 羊权目光灼灼,看向自己儿子: “江左羊氏依托台城却依然难兴,北地羊氏受困兖州却能割据三郡,这说明我羊氏的富贵家声不在江左,而在北地!我提请侨置泰山郡,不是为了有朝一日重归北地,而是为了你!” “我?” 羊不疑大吃一惊:“难不成父亲...打算让我回北地去?” “让你去北地,跟这一房羊氏重回北地有什么区别。” 羊权闭上了眼:“能不能修成仙人,我其实并不在乎。但我活着,羊氏尚有清名在身,好歹能跻身这乌衣巷中。 我若死了...你又该当如何?再想想,我本在家中潜修,会稽王又为什么要将我强行拉出,拜为九卿?我又为什么拒绝?” 羊不疑张了张嘴,脑海中似乎有灵光闪过: “父亲是说,我这族弟在北方越兴旺,咱们在晋廷就会越受重用,就像当初...王敦与文献公旧事?而父亲拒绝,是因为如今的北地羊氏尚未成势,所以...要将这机会留给我??” 羊权点了点头:“会稽王此人,有小聪明,但难成大事,又总是想得理所当然了一些。当初将我拉进台城,无非是想抛开桓、谢两族,让我羊氏效仿王氏兄弟旧事为台城依仗。 而北地羊氏倒向谢氏,他就只能继续重用我族,否则等桓温继续做大,羊谢之盟形成,他在朝中便无人可依。 我老了,便做个好人,也在会稽王那里做个恶人,将他北地羊氏送上去便是。而你,以后切不可与这羊珏多来往,只以寻常态度视之即可。” 羊不疑闻言,只觉得鼻子一酸。 往日总觉得自己老父沉迷修道不近人伦,心中便免不了生出几分疏离之感。 今日方知父亲日夜沉迷修道竟是要为他撑起一片羊氏清望,好为他将来出仕做准备,而如今自甘落于羊珏圈套之中亦是为了他能步入台城,甚至不惜为此落一个污名。 可以想象司马昱见到羊权为北地羊氏求取侨郡时会有多失望。 而自己唯有和羊珏,甚至与父亲保持距离,才能继续唤起司马昱心中的那一丝侥幸,然后继续重用他。 “父亲...” 他忍不住跪了下来,眼眶通红。 羊权却知道他已经想明白了其中事理,不由得微微一笑: “都说他北地羊氏美玉,我江左羊氏也不差嘛。快起来。晚上用过饭,你就连夜回丰城去吧,我死之前,不要出仕。” 羊鉴因为是王敦的舅舅而受到猜忌,受封江州丰城县侯,远离建康后卒于任上,直到这次羊珏入江左才又被司马昱想起,重新起用了羊权。 羊不疑已经泪流满面。 而羊珏回到谢家府上时尚激动不已,直到谢万过来追问他与羊权都讨论了些什么时才渐渐冷静下来,并从中琢磨出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 他跟羊权确实没说什么,羊权却对他的事情过分热心。本以为是那首诗起了效果,可仔细想想,身为南渡羊氏的族长,羊权就算再怎么沉迷修道,如此轻易就决定了家族命运,岂不是太草率了一些? “看来贤侄还是无缘江左贵族,还是早些回去北方吧。” 见羊珏皱眉不语,谢万却似乎很是高兴,极为亲热地拍了拍羊珏的肩膀,一脸“南方水很深”的神情,自信说道: “这江左之事,就交于我谢氏了。” 羊珏暗中翻了翻白眼,心想交给谢氏还行,若交给你自己还不如直接扯旗造反。 有了羊权之语,谢尚等人自然也大喜过望,毕竟如今羊谢之盟,羊氏在北地力量壮大一份,他们便在台城能多一分话语权,于是到了晚上更是张灯结彩设下重宴,觥筹交错间一片其乐融融,仿佛谢氏兴盛就在眼前。 也的确就在眼前。 摆脱了扯着他没完没了喝酒的谢弈,借口尿遁的羊珏先是以不喜身后有人为由支开了为他引路的谢氏僮仆,如厕之后更悄悄躲进了一处竹林,坐在林中清风亭内终于松了口气。 按理来说自己身为准女婿,应该去陪老丈人喝酒的,但老丈人的战斗力实在有些惊人,这等度数的蒸馏酒竟是越喝越兴奋,喝到最后连礼数都不顾了,竟拉着羊珏非要坐在他身边与他一起饮酒,而满座的谢家子弟足有十几人,羊珏又哪敢开这个敬酒的口子,只好以尿遁逃了出来。 反正羊谢联姻是出于政治,又不是我非要娶你们谢家女。 羊珏心中如此想着安慰自己。 竹林幽寂,清风拂过沙沙作响,抬头望向一方夜空却更显寂寥。 时下竹林七贤的故事尚未远去,江左士族便多以竹为喜,家中遍栽青竹更是常见之事,因此羊珏见到这一片竹林也不觉得意外,只是被风一吹脑袋愈发混沌。 自己还是个未成年人,就被他们这么逼着饮酒,实在是太不人道了。 背后传来脚步声,羊珏只以为是谢家僮仆找来,便声音昏沉道: “我在此清醒片刻,稍坐便回。” 说着又加了一句:“莫要让无弈世叔知道我在此地。” 那脚步一滞,果然又渐渐远去。 羊珏头脑继续昏沉片刻,却突然发现自己身边递来了一碗醒酒汤。 那双细腻雪白的娇小手掌将碗牢牢端在手里,一直递到了羊珏跟前: “喝吧。” 声若竹林幽然,指如玉葱修长。 羊珏下意识道了声谢,接过热汤一饮而尽。 似乎又有人接过酒碗退了下去,刚刚那人却依旧立在他的身后。 羊珏只以为是谢氏派来看顾他的侍女,不由得望着眼前竹林叹了一声: “竹林清雅,醇酒美婢。江左果然醉意逼人。” “北方没有吗?” 身后女婢似乎十分大胆,竟直接开口问道。 羊珏随口答道: “有,怎么没有。只不过南北风物不同,事有迥异而已。” “那还是没有。” 女子听声音年岁不大,胆子却是不小,竟直接与羊珏交谈了起来,听声音还有一丝不以为然: “橘生淮南为橘,生于淮北则枳。说什么风物不同,到底还是两样东西。” “你倒有些见识,江左高门果然名不虚传。” 羊珏哈哈一笑: “橘不生淮北,可淮北也不是非橘不可。何况我若愿意,随时可以南下取橘,可江左呢?敢北上一步取枳吗?!” 身后人一时沉默。 羊珏站起身来,朝着身前幽寂竹林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冷风扑面,脑袋也渐渐清醒许多: “带路吧,我也该回去了...” 话未说完,便瞬间愣在那里。 只见眼前少女身着一袭青衣长衫,眉目精致,仅站在那里便觉得气质恬雅犹如林中薰风,哪能是什么婢女之流! 见羊珏讶然望来,那少女只微微一笑,朝着他低头行礼,神态落落大方: “谢氏女道韫,初见世兄。久闻北地羊氏豪烈,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比起美玉之名更让人敬佩。” 第14章 谢氏择婿,羊氏弃剑 第87章 谢氏择婿,羊氏弃剑 很多重要的决定都出自一个不经意的想法,很多意义重大的转折都来自于一个偶然,虽然羊珏知道住在谢氏府上早晚会遇见谢道韫,但他没想到会以这种形式遇见。 北地羊氏割据三州逐鹿中原,南方谢氏人才辈出即将登上门阀时代的巅峰,作为两家政治联姻的对象,羊珏以为他和谢道韫的初见会是在一个极为隆重的场合,隆重得能代表一个新时代的开启。 可如今自己酒醉熏熏,被冷风一吹只觉得遍体生寒,满目竹林环绕之间便没来由多了几分肃杀,正欲起身归席却突然遇见了这个在历史长河中犹如一颗璀璨明珠的女子。 在看清她模样的一瞬间,北风渐停喧嚣,身上忘却寒意,就连刚刚如凛冬单调的竹林也没来由多了几分青幽,满目肃杀的环境里一瞬间竟生机勃勃。 有些人只站在那里,便是一个崭新世界。 “世兄何以如此看我?” 谢道韫依旧拱着双手行礼,低下去的脸庞却从满袖青翠中抬了起来,看了一眼有些发怔的羊珏,不见半点羞赧反而嘴角勾起一丝笑意: “看来北地没有像我这样的女子。” 羊珏深吸了一口气,同样还礼: “羊氏子珏,让小娘子见笑了。刚刚小娘子说橘生淮南为橘,我还颇有些不以为意,今日一见小娘子,方知这世上果然风物迥异,也只有这江左的黛山绿水清风翠竹,才能诞生如小娘子这般雅致的人物。” 谢道韫抿了抿稚唇: “可我还是觉得世兄说的对些。北地羊氏英武勇烈、雄踞三州,莫说南下取橘,就连建康台城去年也曾一日三惊,直到收到你寄来的信方才安心,可见江左之橘如何生并不重要,落于何处才是关键。” 说完与羊珏相视一笑,各自起身。 佳人既来,羊珏自然不急着回去,仔细想了想后再次开口: “当日安石叔父在北地说起两族联姻之事时,曾明说不愿你往北地受苦,我也答应过他,等我在郁洲遍植青翠、再造江南时,才会将你迎回北地,届时岸上哪怕只剩一个羊氏儿郎在,也决不让小娘子遭受兵戈之苦。今日见了小娘子亦是此言。” “倒也不必如此。” 谢道韫不以为意地笑道:“北地战乱频频,局势瞬息万变,我看世兄亦是少年英雄,岂能为一女子所困,自缚孤岛?羊谢之盟本是必然,世兄不需要为此挂怀,我谢家女子到哪里都能活。” 羊珏只觉得胸口一闷,心中竟瞬间有无数情绪缭绕纠缠,让他一时间说不出来话,半晌之后也只是沉声说道: “小娘子放心,我羊珏说到做到!” 谢道韫依旧抿嘴一笑,反而说起了其他: “刚刚我看世兄虽然坐在这里有熏然之态,但神色间多有郁愁,难道北地羊氏当真无人,不仅要靠伱孤身一人来到江左,所有事情也都要依靠你才能解决不成?” 羊珏失笑摇了摇头,干脆将今日在羊氏府上经历都告诉了眼前女子,继而沉思道: “事情按我计划得以圆满解决,我本该高兴才是,但想想自我羊氏起兵以来也曾多次胜券在握,可谋夺彭城时遇王师败绩,大好局势险些倾覆。 那日鲁郡一战,若不是天时使然,我恐怕也早就兵败身死。运气这个东西,我实在不敢指望,便也不太敢相信两首诗就能打动南渡羊氏相助。可若非如此,我又实在想不出是什么原因。” 谢道韫缓缓走到亭内石凳落座,然后一边示意羊珏坐下一边笑着说道: “南北羊氏血脉相连,他愿意看在同族情谊的份上祝你一臂之力难道也不可以?” “小娘子是江左奇女子,这种话说出来怕不是为了安慰我。” 羊珏感慨万千:“如今战乱未休,家族性命朝不保夕,当真有人愿意看在情谊的份上赌上满族之人的将来?” “那不就得了。” 谢道韫也想了一下:“事出无常必有所图,我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我却想到了另一件事。” 说着,朝羊珏投来的惊讶目光笑吟吟说出了两个字: “王氏。” 刹那间,所有疑惑在羊珏的脑海里烟消云散! “我明白了...” 羊珏喃喃出口:“会稽王想拉我南北羊氏做孤臣,均衡东西桓谢之争。又有王氏在会稽帮他掌控三吴,建康便能在东西两府之间脱身而出。 可如今我倒向谢氏,围在建康左右的力量瞬间失衡,会稽王没了依靠,只能效仿当初王氏兄弟旧事,重用南渡羊氏然后再联合王氏相抗!而我在北方越是鼎盛,他便越是在朝中稳如泰山!” “稳不稳如泰山不知道,我只知道泰山子实在无礼,放着席宴不入,竟偷偷摸摸地来会我谢家女!” 一个声音骤然朗声传来,随后一脸笑意的谢安便出现在了清风亭外: “羊氏子,我谢家女如何?” “叔父!” 这时的谢道韫脸上才终于多出了一丝娇羞,颇难为情地跑到谢安身后躲了起来。 羊珏急忙起身,朝着谢安行礼说道: “有劳当日世叔亲赴北地,否则竟差点让晚辈错过了这等奇女子。” 谢安笑吟吟道:“刚刚有消息传来,羊府突然车马萧萧,一队人竟连夜出城往南方去了。 看来你这族叔也并非一心向道的痴人,竟是要给台城演一出父子相离的苦肉计了。等他再回来时,恐怕就是我谢氏在朝中的对手了。” “我看叔父亦是能人,何不趁着这次机会出仕?” 谢道韫躲在他背后探出小脑袋,笑嘻嘻说道。 “会的。” 谢安转过身子,目光中满是怜惜地抚了抚谢道韫的墨发: “等你嫁到北地,我便随同往羊将军幕下出仕。” “叔父对我最好了。” 谢道韫笑嘻嘻抱住了谢安,扬起头来笑颜如花。 谢安呵呵一笑,转而看向羊珏: “羊氏子,别在这傻站着了!你那族兄既然能忍心背离老父上演一出苦肉计,你何不现在追出去,让他再为台城献上一封诈降书?” 羊珏猛然醒悟,急忙朝着谢安匆匆一礼,快步走出了院子。 直到羊珏的背影在两人视野中消失,谢道韫才终于松了一口气,朝着谢安吐了吐舌头: “叔父,这个人好厉害!我其实是想说可能会有王氏在其中推波助澜,没想到他立刻就能猜出这么多事情来!幸好叔父来了,否则等会儿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 谢安呵呵一笑,却是拉着她来到亭中坐下,望着自己万分看重的咏絮才女说道: “阿奴,你跟叔父说说,今日见过了羊氏子感觉如何?” “我能感觉如何,还不是你们定下的。” 谢道韫有些不好意思。 “谢家曾经不过陈郡一祭酒而已,如今想要往上爬也不至于靠着一女子!” 谢安沉声说道:“逸少尚在建康,他膝下数子皆是能才,尤其是那王凝之,性情稳重,虽然不比他羊珏英武决然,但在江左足以安稳守业。 如今王氏在朝中亦是无人,只能前往会稽为会稽王看守三吴,我若提议两族联姻,无论是会稽王还是琅琊王氏必欣然应之,届时就算你父亲不同意也没办法。” 谢道韫有些惊讶:“可叔父不是都跟羊氏说好了吗?如今弃约岂不是要...” “叔父不在乎。” 谢安望着她,目光沉稳严肃: “叔父本无出仕之心,只要我谢家才女平安一生,叔父就算声名狼藉又何妨?” “叔父...” 谢道韫有些感动,迎着他的目光低头沉思片刻,最终轻轻说道: “若今日叔父没有让我来见一见这羊氏子,说不定我不舍族人之下便同意叔父留在江左了... 但是叔父,王氏子确实有些才气,但真要让我自己选,我还是选羊氏子。” 谢道韫本就性情坦然大方,类若男子,如今说起自己未来归宿竟也没有半点羞涩之意,只是面对谢安疑惑目光时神色微动,面前似乎又浮现出了羊珏刚刚背对自己时那豪气丛生的背影。 “我若愿意,随时可以南下取橘,可江左呢?敢北上一步取枳吗?!” 她目光微动,脸上终于浮现一丝娇羞: “...相比之下,我还是觉得羊氏子更令人心驰神往。” 谢安愣了愣。 他也想起了羊珏曾对自己说过的一句话。 “世叔爱护之心我已知晓,但您又怎么能确定您的想法便是令侄女想要的呢?” 想到这里,他突然自嘲一笑: “也罢。天作之合,哪需要我这个庸人相扰!” 说着站起身来,再度爱怜地摸了摸她的小脑袋,口中轻轻说道: “走吧,陪你父亲,也陪你叔父再饮一席吧。这样的日子,往后就要少了...” ... 另一边,羊氏的车马萧萧,转眼便叫开了城门准备出城。 城门校尉本不愿开门,但见到羊氏子羊不疑身配长剑满脸寒霜地走出来时终于有些害怕了。 如今羊权在江左尚是声名鼎盛,就连会稽王都请了他数次才将他请入台城,特地将其拜为九卿居然还不接受,一时间在建康也传为美谈。 自己又何必在这个时候去惹他羊氏的麻烦。 只是城门刚打开,背后便传来一阵马蹄声响,转头看去竟然是刚刚入城的北地羊氏子驰马奔来,朝着正欲出城的马车大喊了一声: “族兄且留步!” 马车倒是停了下来,但车内却传出了羊不疑平淡甚至带着一丝冷漠的声音: “族弟深夜赶来,所为何事?” 城门校尉与麾下官吏互望了一眼,装作让开大道,实则将耳朵都竖了起来,眼神余光也是紧紧盯着这边。 “族兄。” 羊珏衣衫有些凌乱,身上还带着一丝酒气,似乎刚从宴席间匆忙赶来: “下午刚在府上拜访过,怎么到了晚上便要匆匆离去?正要依靠族兄在台城相助...” “父亲已经答应助你,难道还不够?” 羊不疑的声音渐渐转冷: “难道非要我南渡羊氏整族押上,才遂了你北地羊氏的意愿不成?” “族兄,你我血脉相连...” “羊珏!” 羊不疑一把掀开车帘,眼神冰冷地望着他,语气中似乎强压怒火: “我告诉你,不管你是继了先祖君候也好,自愿回归本房也罢,你北地羊氏终究是我羊氏的旁出!我南渡羊氏,才是嫡脉! 父亲愿意看在泰山故土的份上帮你一把,不代表我这一脉愿意为你北地羊氏所用!你休要得寸进尺!!” “这...族兄,何至于此啊?” 羊珏愣了一愣,甚至有点怀疑眼前的羊不疑到底是不是在演戏: “弟绝无此意...” “你无此意,但你却是这么做的。” 羊不疑轻蔑一笑,放下车帘遮掩了身形。 羊珏脸上的震惊表情做不得假,他也不知道羊珏到底是看出了什么还是真的想挽留自己,一时心中竟有些于心不忍。 为了防止他人看出什么来,只好重新回到车内。 自己也不过比他大两三岁,也受了冠,可困在江左这等高门云集却地狭物窄的地方,将来到了岁数顶多外放一个太守便罢了,因此在见到北地羊氏崛起时他心中亦是激动不已,以为建功立业、崭露头角的时刻终于来了。 何况自己这族弟天资聪慧又年少英武,自然让人亲近。 可没想到,转眼自己就要背弃族人、远离父亲,孤身前往江州隐忍。 而且听羊权话中意思,竟是要让他死了也不要回去尽孝! 一瞬间,羊不疑心中竟生出了几分厌恶。 厌恶的对象自然不是自己父亲,却也不是车外的羊珏。 而是他至今尚未谋面的会稽王司马昱! 我羊氏屡代公侯并始终忠心不二,难道还不足以让你会稽王放心吗,何必要像防着桓谢一样防着北地羊氏,甚至要将南北羊氏拆成两个家族? 我羊氏可有半点对不起你司马家?! 说起这个,当年我羊氏皇后五废五立,即便在你司马家也受尽折辱,最终沦为贼后,至今为人所不齿,难道这些都是她一个女子能够改变得了的吗? 还不是你司马家的男人窝囊,连自己妻子都守不住! 一时间,羊不疑竟是越想越气,眼中光芒闪动,觉得还是要给羊珏一点暗示。 他目光落在自己佩剑上,瞬间有了主意,反手将手中长剑拔了出来,丢向车外: “你我羊氏的两房情谊,如同此剑!” 羊珏骑在马上,先是看了一眼被丢在地上的佩剑,又抬头看了一眼正远去的马车。 车帘翻飞的缝隙中,羊不疑似乎是无意间抬了抬剑鞘。 第15章 三吴士族,朱陆顾张 第88章 三吴士族,朱陆顾张 第二天从台城出来时,司马昱一张脸阴沉得无以复加,回到府上更是让下人们如履薄冰,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触了自家主人的霉头。 羊珏入朝代自己父亲向朝廷谢恩自然没什么说的,但令司马昱没想到的是,自己一手推进台城的羊氏不仅没有替自己拉拢羊珏,更没有站在自己这边反对北地羊氏提出的要求,反而是有些动情地向朝廷请求郁洲为泰山侨郡,好安置他兖州乡民! 简直岂有此理! 北地羊氏已经占据三州,只要过了淮就已经由着他们随便来了,却还非要朝廷再给他们安上一个正统名义! 今日是大朝,又是元日刚过,江左有分量的大臣基本都在这了,褚太后先是轻言安抚了羊珏,然后就问他可有什么要求。 羊珏也不客气,直接向朝中提出了三个要求: 第一是北地缺粮,希望江左支援粮秣;第二缺乏器械,尤其是兵杖铠甲,希望江左能够为彭城提供武器方便御敌;第三则是请台城下诏安抚北地流民,简单来说就是号召北方的百姓都去羊氏那里避祸。 结果其他人还没说什么,羊权就先哽咽了起来,随后说北地羊氏乃是维系泰山祖祠所在,如今遭遇兵祸于心不忍,希望能在海外郁洲侨置泰山郡,为泰山乡民寻找一个安全的安身之所。 直接就把司马昱气得不轻。 羊珏说的这些要求江左若是能做到,当年祖车骑何至于不能收复中原?还用得着你羊氏在这聒噪! 还有这个羊权,真以为本王请你入台城就是为了修道不成?! 自己针对羊氏做的诸多布置非但成了无用功,主动权竟然还被羊氏握在了手里。 于是整个朝会就在会稽王一张冷脸中度过,若不是有黄门侍郎何放在中间顶着,只怕谢尚等人拍板的瞬间司马昱就要拂袖而去了。 最终郁洲侨置泰山郡的事情被暂时搁置,而羊珏提出的三个要求都涉及了江左诸多家族的利益,自然也不会被接受。 不管是祖逖立志光复中原,还是沈劲孤身死守洛阳,江左都没能为他们提供什么实质性的帮助,这次羊氏自然也不例外。 羊珏本来也没想从他们手里能捞出来什么,但该喊还是要喊,自己在北地过得越惨,这帮人的心里才会越舒服,自己的江左之行才会越顺利。 王府一名下人快步走来,向司马昱禀告了城里关于昨夜羊氏的传闻,才终于让司马昱的一张脸好看了一些: “剑乃君子之器,羊权之子竟将佩剑都扔了,这是打定主意与北地羊氏断义?” 他皱了皱眉:“有羊氏在北,他不是也多了一份退路,为何要与那羊珏决绝至此?岂不是辜负了羊权的一番苦心?” “自然是那羊不疑太过年轻气盛了些。” 下人感慨道:“主人试想,南渡士族依托建康台城,尚看不起北地留守之族,甚至来的早些的都看不起来的晚些的,何况南渡羊氏本就是当年兴晋公的嫡脉,自然对北地羊氏低看一眼。 羊明公愿意顾全家族,委屈求全,那羊不疑却颇有傲气,不愿屈身羊珏之下,一气之下回了江州便再正常不过了。” 司马昱眼神闪烁,口中喃喃道: “竟然如此...我只顾盯着羊权那老家伙,却没想到南渡羊氏中也有如此人物...啧,羊权到底是老了啊,人老了,就想着落叶归根,甚至还想回到北地去...也不想想,他羊氏这一脉来江左都多少年了,他想回去,不问问后辈们愿不愿意吗。” 说着,突然吩咐下人一声:“你立刻去追上那个羊不疑,就说本王愿意举他往桓荆州幕下出仕。不想依托北地羊氏,这是好事儿,想要什么本王可以给他,总比给他那个年迈的老父亲强!” 而羊珏却懒得理会司马昱心中到底什么算计,却正好借着这个机会在江左多逗留一段时间,反正郁洲实际上已在羊氏掌握之中,要个治所乃是锦上添花,所以他并不着急。 北地来信了。 李氏重新归来,并带来了一些扎根冀州的世族,其中几个名字让他暗暗心惊。 平原明氏,范阳卢氏,清河崔氏。 再加上一个赵郡李氏,后世位列门阀巅峰的几大士族已经来了一小半。 看来北地的物资匮乏情况确实不容乐观,否则他们也不至于如此看重羊珏的郁洲商盟之策。 自己虽然不在岛上,但羊珏相信他此刻身在江左一定比身在郁洲跟他们干聊有说服力得多,而羊权那日也说过,这些士族向来宁仕胡廷、不愿南归,除非他们真的愿意举族迁至江左,否则南方肯定是没有他们的容身之地。 他们只能依靠羊珏。 “收到什么信了,笑得这么开心。” 谢安连声招呼都没打,直接走进房间内找了位置坐下,并随意地抬了抬手,示意羊珏身边站着的姝儿给自己倒茶: “听说伱在北地还有一房小娘子,莫非是她给你写了信?” 羊珏抬头,却发现谢道韫不知什么时候跟着谢安一起走了进来,正坐在叔父谢安身边笑吟吟地看着自己。 “世叔说哪里话,我尚未受冠,房中怎么可能有小娘子?” 羊珏急忙正襟危坐,一脸正经地岔开话题: “正有事要找世叔,听说您和左民尚书陆纳陆尚书有旧?” 民部至唐时避李世民讳改称户部。 “有这事儿?我怎么不知道?” 谢安端起茶水喝了一口。 谢道韫笑道: “叔父往日去三吴,不都要先去寻这陆尚书吃茶么?那时他还是吴兴太守呢。” “你这阿奴。” 谢安无奈道:“江左朱陆顾张,家里多得是南方温婉娘子,羊氏子来的第二天就开始打听陆家,我看八成是不怀好意,你莫要被他骗了。” “怎么会。” 谢道韫抿了抿嘴唇,一双秋水般的眸子望向羊珏: “世兄定是为了今日朝会之事才想起江左士族的。” “正是如此!” 羊珏面带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又朝着谢安说道: “江左富庶,富庶全在三吴。今日看会稽王对我的态度,我是很难往会稽去了,只能退而求其次,先往吴兴为北地筹粮,不然明年粮无所出,羯赵亦大乱将起,青徐前景堪忧。” 谢安端着茶水的手顿了顿,继而叹息一声: “羊氏出了你这样的美玉何止是他羊氏之福,亦是北地百姓之福。” 只是话却一转: “但你若是想借陆尚书之望请吴兴为你筹粮,你怕是找错人了。陆尚书世代清望不假,但吴兴士族又不是傻子,虽然这些年来南北矛盾有所缓和,但也不是你这初来江左、家族却在北地的少年能说得动的。何况...” 他顿了顿,有些无奈道: “以陆尚书的为人,陆家也很难为你提供太多帮助。” 自从王导、郗鉴、庾亮这等大佬级别人物相继去世,比较出色的第二代弟子如王允之、庾冰等人也相继离世,永和时期的东晋朝堂便呈现了一种异常均衡的政治状态,其中就包括了大量南士入朝——褚裒荐举顾和只是其中一个缩影。 也正因为南人的政治要求得到了满足,原本颇有些尖锐的南北之争也随之缓和了不少,至少北伧南貉这类词很少在朝堂中听到了。 若论起清望,陆家或许是四家中的执牛耳者,但当初华亭鹤唳之悲让整个陆家遭受了巨大打击,诛三族之下只有小部分族人在华亭故地存活了下来,大部分都随陆机死在了八王之乱中。 何况陆纳为人正直清廉,不受俸禄,不喜奢华,从吴兴太守调任建康左民尚书时曾有僮仆问他要准备几艘船搬运行李,陆纳却说一扁舟足以,随后只带着自己的换洗衣服便乘舟来了建康。 这样的人或许会答应羊珏的请求,但他在吴兴注定得不到太多帮助。 因为这样的人在务虚、奢侈之风盛行的东晋实在是太少了,曲高则和寡。 羊珏却无所谓地笑了笑:“无妨,世叔只管为我引荐便是,我自有别的办法。” “南人士族不比北来侨门,跟你可没有太多情谊讲。” 谢安摇头说道:“也罢,建康浊尘逼人,趁此机会见见故人也好,倒不能白喝你一杯茶.. 不过我还是劝你不要抱太高期望,毕竟如今会稽王都没松口,逸少又为他坐镇三吴,这些士族不会轻易帮你。” 羊珏却只是神秘一笑。 他没想过借陆纳之手打开三吴局面,之所以有信心来江左不过还是两个字:利益。 陆纳正直清廉,但不代表整个家族都会正直清廉,何况陆家遭遇大变,家中子弟已经过了好几代苦日子,直到刚刚去世的司空陆玩这一代才有所好转。 正直清廉或许是家风,但未必是他们想要的。 倒是让司马昱说中了一句话:家中长辈想要如何,却从没问过后辈子侄心里到底怎么想。 因此羊珏想找的也不是陆纳,而是陆纳的侄儿,陆俶。 这个爱慕虚荣的年轻人为了在谢安面前摆阔,被自己叔父打了四十下板子的事还未发生,羊珏便决定趁此机会先将其拉拢过来。 否则真要被陆纳一顿死打改掉了这个臭毛病,自己在四大家族中可就找不到合适的突破口了。 谢安起身道:“昨夜宿醉方醒,稍等我片刻换身衣裳来。” 说着竟如来时一般旁若无人地扬长而去,将一对少年都丢在了堂中。 一时无言,羊珏正欲开口与这谢家才女说话,却看见谢道韫已经将头转了过来,朝着他嫣然一笑: “莫非真是那位夏侯氏的小娘子给世兄写的信?” 羊珏先是一愣,继而哈哈大笑: “昨日见过了谢小娘子直率大方,今日反让我见到小娘子的善解人意了。” 说完起身来到谢道韫身边落座,将手中书信直接递到了她手里: “小娘子但看无妨。” 看着羊珏紧邻自己坐下,谢道韫饶是性格类若男子也不由得俏脸微微一红,正要借低头看信的机会将自己内心躁动按捺下去时,只看了第一行便立刻将信翻在了桌上: “世兄,我刚刚也不过是玩笑之语,可这信给我看怕是有些不太合适。” “有何不合适,左右不过家中之事。” 羊珏嘴角微微翘起,望着近在咫尺的谢道韫轻声说道: “你若不肯看信,我又怎么好意思赖在这里看美人?小娘子还是看下去吧。” 谢道韫同样勾了勾嘴角,露出一副亦喜亦嗔的神态转过头继续看信,脸上却悄悄爬满了红晕。 ... 等到羊珏跟着谢安一起往陆府推门而入,看见堂中坐着的一众刚在朝中见过的熟悉面孔时,羊珏心中不由得感慨了一句: 今日还真是来着了。 并列于主位上的除了陆家家主陆纳外,还有如今的尚书右仆射、顾家家主顾众,紧接着便是左光禄大夫顾和,吴郡太守朱腾,吴兴太守张奉。 堂下还有三名孩童在互相嬉戏,见到有外客进来便纷纷朝着两人行礼。 年纪大一点的是顾和的孙子顾敷,剩下的两个却也都是名人。 一个是与谢玄并称南北双玄的张奉之子张玄,另一个是在江左与谢道韫“林下风气”齐名的“闺房之秀”张彤云。 南士之兴,兴于东晋,而东晋之兴,便都在这间屋子里了。 羊珏本来只是想拜访一下那位陆纳,顺便暗中接触一下他的侄子陆俶,没想到进了门便遇见了此刻江左正巅峰时期的南士天团。 谢安神情自若,上去行礼之后便自顾自找位置坐了下来,坐在上首的陆纳便笑吟吟朝着依旧立在堂中的羊珏说道: “今日才在台城见过羊氏美玉,何以下了朝便又直奔老夫这里来?” 羊珏深吸了一口气,面不改色: “晚辈受继先祖君候一脉,经常听家中传颂先祖事迹,并听闻先祖君候一生敬佩者不多,唯有江左陆氏陆幼节常为先祖所赞。今日前来,自当敬见陆氏,以解我北地羊氏渴慕之意。” 陆纳一怔,倒是没想到羊珏竟然说出了这样的话,便立刻神情严肃地朝羊珏回礼: “羊陆之交仿在昨日,贤侄之言陆氏愧不敢当!” 羊珏说的自然是曾经羊祜与陆抗在荆州的对峙旧事,知道这陆纳不喜其他,唯独对家中清望尤为上心,便干脆借羊氏之望抬高陆氏,从而和对方拉近一点关系。 只是坐在他身边的顾众尚且笑而不语,那吴郡太守朱腾却是冷哼一声,出声道: “陆尚书小心了,此子在朝中问会稽王要粮没要到,下了朝便直奔你这,现在又拿这言语哄你开心,八成是有事相求,你可千万不要上他的当!” 第16章 北货之策,两头通吃 第89章 北货之策,两头通吃 羊珏皱了皱眉,竟是丝毫不怯地抬头望了他一眼: “羊陆两氏有故交,作为晚辈登门拜访有何不妥?尊驾身为吴郡朱氏家主,这么说话岂不是太失礼了吗?!” “你!” 或许真的是被羊珏在朝会上的模样欺骗了,再加上此时的南士地位空前高涨,以及南渡羊氏的没落,朱腾望见此刻羊珏客客气气地上门拜访心中不由得一阵痛快! 当年你羊祜坐镇荆州定下灭吴大计又如何?此刻你的后人还不是客客气气地拜在我的席下! 因此羊珏如此回话后,朱腾先是一怔,不管心里如何想脸上先有些挂不住了: “北地之族,也敢在江左这么嚣张吗?!” “我羊氏扶晋立嗣,屡代公侯,难道到了江左还要唯唯诺诺?江左不是晋土吗?” 羊珏不屑地撇了他一眼: “吴郡朱氏本不算新出门户,到了如今怎么还是如此没长进,难道非要我羊氏再教伱一回?” “伧子无礼!” 朱腾终于大怒起身:“难道窜至我南族江左乞活的不是你羊氏...” “朱太守!” 座上顾众低喝了一声:“莫要胡说八道!” “是我羊氏又如何?” 羊珏却是勾了勾嘴角, “既然是你南族江左...朱太守不如将我赶出去?台城天子亦是出自北地河内,听朱太守这意思,天子也不该来了?” “你休要...” “朱太守!” 羊珏竟是半点不愿退让,直直盯着一脸愤然的朱腾,冷笑说道: “你刚刚说我羊氏来江左乃是乞活,那好。我羊氏占据三州、安抚流民,麾下何止百万!正愁今年粮尽无法度过,不如我率他们南下...往你吴郡乞活如何?” “你!...” 朱腾身为江左四大家族的家主,哪里受过这种气,正欲暴怒出声,却看到眼前少年一改今日朝堂上的儒雅沉默,竟然瞬间锋芒毕露! 那一双眸子更是目含杀气,冷冷望着自己! 也就是这么一瞬间,朱腾立刻冷静了下来。 能在今日参加台城朝会的都不是简单人物,朱腾也不是傻子,虽然羊珏的年纪和参加朝会时的性格使他产生了轻视之心,但如今看他判若两人,心里瞬间便想到了一件事。 褚裒死了,而褚谢两家是联姻。 京口无人坐镇,殷浩更不是那块料,无论是台城内代表皇帝的褚太后,还是刚刚达成羊谢之盟的谢家,都在等羊氏回身江左坐镇京口。 而京口的背后,就是吴郡。 想通了这一点的吴郡太守朱腾心中竟没来由地涌出一阵憋屈之感,可偏偏已经发作,坐回去又不甘心,只能僵持在那里。 顾众暗看了一眼谢安,发现后者只是低头喝茶,仿佛看不见场中半点动静,心中也只好哀叹一声,又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身边的陆纳。 场中两人似乎一点就着,竟把陆纳都惊呆在了当场,此刻便急忙起身先是朝朱腾呵斥了一声“无礼,退回去”后又走下座来,朝着羊珏认真拱手: “让贤侄见笑了。” “无妨。” 羊珏却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朝着陆纳笑道: “倒是让吴太守说中了,我确实是有事相求陆尚书。” 陆纳心中同样叹息一声,借着扶羊珏上座的机会冷冷瞪了一眼朱腾,也只好跟着开口说道: “不知贤侄所求何事?只要我陆氏能帮的,陆某一定相助!” 他倒聪明,知道羊珏可能要借着这次机会向江左四族发难,好求取钱粮器具,便直接将这烂摊子都揽在了自族身上。 只此一点,陆氏就已经比那吴郡朱氏强上太多了,也怪不得昔日陆氏本已落寞,但从建康决定起用南士之后,第一个进入台城中枢担任侍中的依旧是他陆家人。 而经过这一闹,堂中诸人丝毫不敢再轻视羊珏,甚至见了他截然不同的一面后心中皆是一惊,方知此子绝不是表面上那么简单。 朱腾也戚戚然地坐了回去,心中一团怒火却是越烧越旺,干脆坐下来仔细听两人说话,却是打定了主意无论羊珏说什么,就算当面不能反驳,回去后也要发动南士力量将其搅乱! 但羊珏开口却是让座中数人都为之一怔: “陆尚书放心,晚辈求取钱粮,是向建康求取,却不是向江左求取。今日相见,乃是另有一事。” “何事?” 陆纳心中似乎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北地战乱,非久居之地,可我父亲偏执拗乡土,不肯南归,这倒是苦了我了。” 羊珏仿佛又换了个人,竟朝着陆纳诉起苦来:“说实话,晚辈本有意往江左山水中长住,也能落个安逸清闲。 可今日会稽王对晚辈的态度陆尚书也看到了,三吴腹地的会稽怕是不太能欢迎我去,晚辈就想向陆尚书求取一地,将来也好往江左寄身,如何?” 一番话,却是让众人听得目瞪口呆,就连谢安都一时怔住,忍不住朝羊珏看了一眼。 若非他早知道羊珏心中志在北地,此刻光看他模样便只会觉得羊氏其实还是想回到江左的,只不过是羊兴执于乡土而已。 陆纳也是一时呆住,望着羊珏不可置信地看了半晌,终于忍不住说道: “贤侄这话不去台城里说,也不去找他谢氏说,却偏偏说于老夫...难道...” “没错。” 羊珏亦是一脸诚恳地望着他:“听说贵族华亭故地山水极佳,又有凤舞鹤唳之景,晚辈就想朝陆氏乡土借取一地寄身,世叔可千万要答应我。” 华亭便是如今的松江一带,而此刻的江苏南端如南通以东、加上崇明岛和大半个上海都还泡在水里,此时的华亭倒是一处连接海上乃至长江口,最终由松江进入太湖的一处腹心地带。 羊珏向他求取安身之处是假,看上了华亭这块好地方才是真。 朱腾皱了皱眉,虽然他是吴郡太守,但华亭偏安海边,不在他管辖的核心区域内,何况若陆纳真答应了羊珏,他也管不着,因此只是暗暗盯着陆纳的反应。 顾众坐在一边,倒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仿佛局外人,倒是吴兴太守张奉始终不发一言,只饶有兴趣地看着羊珏。 “这...” 陆纳苦笑一声:“贵族在北地有乡土,在江左亦有乡人,如今又有谢氏为姻盟...贤侄为何看上了我陆氏乡土?吴地风俗与北地不同,贤侄怕是住不习惯,不妥,不妥!” “世叔先别忙着拒绝。” 羊珏笑道:“我当然知道风俗不同、言语不同,但我求取华亭借住是有原因的。今日在朝上,我也曾说过北地物资匮乏,今日登府却不是向世叔求粮来了,而是买货。” “买货?” 陆纳哈哈一笑:“若真是买货,贤侄大可往三吴去买,何必要来我这里买,我又能卖与你多少呢?” “这是自然。” 羊珏眼中闪烁笑意说道:“但若是,买粮的不是我一家呢?又或者,他们不能在三吴光明正大地买粮呢?” 陆纳一怔,渐渐皱起眉头:“世侄何意?‘他们’指的是谁?” “我便与世叔明说吧!” 羊珏笑了一声,却不急着往下说,眼神却是往堂中一扫。 其余几家先是一怔,没想到这羊珏竟然反客为主打算将他们都谢客,朱腾更是冷哼一声,只觉得羊珏是针对自己而来,立刻就要起身。 “且慢!” 陆纳突然喊住了他,眼中神色闪动,朝着羊珏缓缓说道: “贤侄恕罪,实在是如今羊氏声势正隆,而我南方四族比起南渡侨门来更是不值一提,因此向来团结紧密、互不相瞒...为免误会,贤侄不妨有话明说。” 话音落下,只始终没出声的顾和说了一句,却是让其孙顾敷带着两名孩童下去。 张玄与妹妹张彤云极为礼貌地朝着羊珏行礼,退下去时还忍不住拿眼睛偷偷打量他。 “既然如此,那我就明说了。” 羊珏脸上带着一丝笑意:“晚辈此来,只是想与江左各位,共求一个‘利’字。” “利?” 陆纳又是一怔,感觉自己越来越跟不上羊珏的节奏,与座中诸人茫然对视一眼后,忍不住出声追问: “何为‘利’?” “此利非朝堂之利,而单指货殖之利。” 羊珏目光中光芒闪动:“北地贫瘠,可贫瘠的不只是我羊氏,过了黄河,异族欺虐更甚,粮食或可种地而出,但所需器物却无处可得...羊珏这次来,便是与陆尚书做生意来了。” 陆纳等人面面相觑,下意识开口: “羊氏此举,莫非资敌?!” “平原明氏,范阳卢氏,清河崔氏,皆是世之名望!你我同为士族,且他冀州士族固守乡土未曾南下,又不曾占你江左半分土地...何来资敌一说?” 谢安端着茶水的手忍不住抖了一下,眼神中浮现一丝敬佩看向座上侃侃而谈的羊珏。 “三吴富庶,却受困于北来侨门争地,虽河网密布但免不了被他人把持商道,物产虽丰只到京口、建康便已是力竭,再想往江州、荆州却要依托北来侨门才能将货物转运而出,所得之利自然十之一二...当然,以各族之物力,这十之一二便已所获颇多,但...” 说着,他停顿了一下,望着几人或惊讶或奇异或呆滞的目光,接着说道: “冀州异族欺虐,器无所出,物价高企;若将各族的商船掉个头,改西进为经太湖入松江后一路北上...岂不是获利更多?” “贤侄!” 陆纳忍不住打断了他的话: “莫非贤侄今日来找我们几人...竟是要商谈如何贩卖货殖?” “我知清贵者耻于言利,但我羊氏在北地受困贼胡之间,又有无数流民百姓要安抚,即便麾下有百万之士但粮秣难以为继也是无可奈何,这才想出了这个法子,还请各位莫要笑话晚辈才是。” 羊珏笑着朝座中已然开始心思各异的几人拱了拱手,就连刚与他生出几分怨气的吴郡太守朱腾都有些若有所思起来。 “羊公子!” 却是张奉突然问了一句: “照你这么说,我等只要将商船掉头北上即可获利。但你也说了,北地战乱未休,你又怎么能保证我们的货物到了北地就能卖得出去呢?” 话音落下,陆纳却是抬头看了他一眼,目光中满是严肃之意。 张奉急忙垂下目光,耳朵却是仔细听着。 羊珏笑道:“你们的货物只要到了郁洲,便不愁卖不出去,因为买家已经在郁洲上等着了!” 说着,竟毫不避讳地在堂上将郁洲商盟之事都说了出来,只把众人听得目瞪口呆时又笑着说道: “有了这海量需求,世叔便可大肆收进货殖,再交给贤侄运至郁洲,随便加点价格卖给他们,岂不是获利颇丰?既没有北地侨门之阻,亦没有商道曲折之耗,只需过了长江一路北上,生意便可做得...” “你倒是坦诚!” 朱腾冷哼一声:“既然如此,我们为什么还要通过你羊氏?莫非以为北地只有一个郁洲不成?” “当然不止我一个郁洲。你们若是想多走几步,过了青州,在黄河口上也有大量买家等着,这样一来,我羊氏自然无法分得一杯羹。” 羊珏轻笑道:“但青徐久经战乱,已是满目疮痍,既然物无所出又无法从江左得到补充,那我羊氏就只能退回江左坐镇京口了,到时候,这生意我们依旧做得。何况...” 他目光闪动,看着那位吴郡太守笑了笑: “我羊氏既为方镇,自当为晋廷镇守门户,这些北上的船只到底是商船还是通敌...颇难分辨。” 众人闻言心中各有思量,不由得纷纷垂下目光,反而想到以羊氏的清贵郡望,其嫡系子弟竟然能亲身入局做起这等商贾之事来,看来羊氏在北地的境遇的确不好过,竟然干起了这南北买卖两头通吃的勾当。 “哈哈哈!” 反倒是陆纳大笑出声: “羊氏也是名门厚望,如今却甘为商贾之事。看在为晋廷镇守北方疆土,确实贫瘠无所依的份上,我陆某不笑话你,反倒敬佩你羊氏子能为北地屈身求财。但...” 他目光渐渐严肃,望着羊珏沉声说道: “我等江左四族同样有清望自傲,往日尚不屑商贾之术,如今又岂能与他北地胡贼通商?!贤侄今日来此,怕是找错人了!” 第17章 子侄求财,公主求见 第90章 子侄求财,公主求见 “世叔莫要跟晚辈开玩笑。” 羊珏脸上似乎露出了一丝不敢相信的神色: “这对江左士族来说,是好事啊,何况有我羊氏顶在前面,就算建康怪罪也怪不到世叔头上,为什么...” “不为什么。” 陆纳淡淡说道: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他冀州士族不肯南下,便是我之仇敌,无论北盟南货,总归是资敌。” “那世叔有没有想过,若能以江左之货低价倾销北地,使得他们日渐依赖江左货殖之后自绝物产...江左岂不是拿捏住了他们的一条命门?” 羊珏目光闪动,再次劝道: “若大势可成,江左士族进可取代南渡侨门光复北地,退也有海量财货自保于江左,将来也好落个富贵逍遥...这一条路名利双收,难道世叔真就不动心?” 话说出口,陆纳尚不见有什么反应,座中诸人倒是对望一眼,目光中神采各异。 虽然此时的南士已经开始进入台城中枢,甚至开始担任侍中、司空这等职位,但论起实权乃至军权,依然是他们遥不可及的东西。 甚至他们有种预感,此时的南士活跃于朝堂并不像三吴欢呼雀跃的那样,代表了一个时代的开始,相反极有可能是一个短暂的巅峰。 南士在江左朝堂上的话语权已经止步于此了。 从历史上看,他们的预感也没有错,除了张奉之子张玄曾短暂出任过会稽内史外,无论是吴郡太守还是吴兴太守,接下来都将被北来侨门取代,南士的话语权再次被压制。 直到刘宋时期才有所改观。 因此羊珏的提议对他们来说是一个很诱惑的提议。 他们世居江左,对于北地的战乱其实并没有像南渡侨门那样感触极深,甚至身为旧吴士族,对于那些北地肆虐的五胡也谈不上什么仇恨,顶多是怨恨当初八王之乱牵扯到了一部分江左士族,然后就是怨恨南渡侨门霸占了他们的乡土,将其排挤在建康权力层之外。 若羊珏说的都是真的,他们不仅可以依靠此策获得大量财富,还能通过这个海上通道抛开台城,与北地士族建立联系。 说什么拿捏命门或许没人相信,但谁又敢断言这不是一条退路。 因为身份原因,他们注定不能在江左执掌兵权,而从这次朝堂出兵来看,北地军事依然强于江左,他们就只能将希望都寄托于长江天险上。 但现在,又多了另一条路。 陆纳看着几人眼中目光开始闪烁,哪能不知道他们此刻都在想什么,心中不由得一阵悲意浮现,猛然大拍了一下桌案,怒声喝道: “昔日我陆家之祸就在眼前!难道诸位忘了我陆氏二贤是怎么死的吗?!” 虽然八王之乱牵连者众多,但有许多人认为二陆之死是由于当时的江左士族在中原底蕴过于浅薄,再加上陆机数次改投门户为人所嫉,最终遭谗遇害,被夷三族后牵连了陆云。 竟与此刻的情形有着八分相象。 顾众闭着眼睛,坐在上首只顾着养神不发一语,张奉朱腾对视一眼后垂下目光也不再说话,顾和则是若有所思地看着羊珏。 只剩下谢安歪倒在座上喝着茶,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陆纳转过目光,直直看向羊珏: “贤侄出身名门重望,又与晋廷情谊匪浅,自该在北地驱逐贼奴、光复中夏!怎么能...怎么能做出这等资敌之举!” “世叔放心,我羊氏既然固守北地乡土不肯南下,想要驱逐贼奴的心思便比他南渡侨门不知多了多少倍。” 羊珏也垂下了目光,淡淡说道: “但是人要吃饭,要穿衣,要靠着铠甲兵器去跟奴贼拼个你死我活...世叔,你让我羊氏拿什么驱逐贼奴?靠江左的遍地清谈大义吗?” 陆纳脸色难看了几分,最终一声长叹:“算了,就连褚都督北伐都败了,我也不能要求你在北地做什么,何况羊氏清望在前,我也没那个资格... 但我陆某身为晋廷的民部尚书,决不能眼睁睁看着伱借南北货利去换北地的一时稳固!届时你羊氏固然钱粮充足,但北地贼胡不也因此器物丰盈?与饮鸠止渴何异!此事不要再说了!” 最后一句,却是朝着堂下说的。 众人一时默然。 “世叔何必动怒。” 倒是羊珏轻笑一声,安慰起了他: “以我羊氏之望,想要在江左找人一起合作,非三吴四族不可,如今世叔不愿意,我就算说又能说于谁听呢?对了,我来的时候为世叔准备了一些礼物....” “不需要!” 陆纳的脸色更加难看: “我陆某连朝廷的俸禄都没取过,何至于要羊氏的礼物?贤侄见谅,但这礼物老夫不能要!” 众人见他的脸色已经很难看了,生怕他那臭脾气上来惹怒了如今正值风头的羊氏,急忙出声说起了其他岔开话题,再加上有谢安这个名士在,没一会儿堂中便欢声笑语其乐融融,仿佛刚刚什么事都没发生。 直到羊珏二人告辞,堂中才又静了下来。 “诸位看这羊氏子如何?” 片刻后,倒是始终不怎么说话的顾众率先打破了安静气氛。 “手段、心性出类拔萃。莫说同辈了,就连江左才俊中也难得一见此人物!” 同族的顾和应声说道,并长叹一声: “那日在京口,谢安石一定要北上先看过羊氏子一眼,我还觉得是多此一举,可谢家人何其好运?不仅得此良婿,谢安石更是从此与羊氏子交情匪浅!看来谢氏之兴,就在眼前了!” “这个都是其他,不关我们的事!” 陆纳突然开口,眼神却是紧紧盯着顾和: “自我父去世,朝中南士便只剩两位撑着局面了,如今顾大夫又是受他褚裒举荐,与谢氏自有交情,我等四族只靠着谢氏崛起的机会便能受益良多,万不可再去做那糊涂事了!” “此一时彼一时也...” 朱腾下意识开口说道。 陆纳大怒,目光转盯向他:“朱太守这就忘了刚刚羊氏子是如何对待你的?北地侨门对我三吴士族到底如何看待的,难道现在还不够清楚吗?! 就连当初元帝渡江之后也曾言寄人国土心怀愧疚,他羊氏不过南渡没落羊氏的旁支,只是身在北地便能对你我如此威风!若不是安石在,我定要唤人将其逐出府去!羊氏又如何?我三吴之地不需要依靠任何人!” 众人知道他脾气又上来了,只得点头称是,自不敢再出言相逆,而刚刚跑出去玩耍的几名孩童又重新跑了过来在堂中嬉闹。 唯有张奉之子张玄,借着跑到父亲膝前喝水的机会,朝着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张奉点了点头,先是一副爱怜模样摸了摸张玄的脑袋,然后望着众人投来的目光笑着说道: “来建康面君数日,也该回任上了。稚子恋家,催我回去呢。” “怕不是此子见我家中拿不出果脯招待,便想着归家了!” 陆纳哈哈大笑,继而朝着张玄说道: “府上寒酸,让贤郎失望了。” 张玄却是嘻嘻一笑: “高贤满座,晚辈获益匪浅,早吃饱了。” 众人先是一愣,纷纷笑了起来,直夸他颇有才能。 张奉同样笑着起身告退,却在带着张玄兄妹二人退出堂内后看左右无人,边走边小声说道: “你可听清楚了?确实是这么说的?” 张玄歪着小脑袋仔细想了想,又摇了摇头: “孩儿没敢太靠近,因此也听得不清,只断断续续听得那位陆世叔说什么‘叔父常在建康为官,向来不忍舟旅之费,便不常回’,还说什么‘三吴物产之丰,愿与羊氏共享’...” 只三两句,张奉便已听得明白,不由得长叹了一声: “陆尚书为人清廉正直,却奈何府中已渴江左奢靡之风久矣!家中有此子侄,又怎能保全他的一世清名!” 张玄转了转眼珠:“那,咱们现在要回去告诉陆公么?” 张奉反问了一句:“你觉得要么?” “不要。” 张玄嘿嘿笑道:“陆氏在江左出过侍中,出过司空,父亲却只是一个太守。既然享不了‘贵’,那便回去享‘富’即可。何况连他陆家人都动心了,父亲又在担心什么呢?只装着不知道,让下边人去做即可,反正有陆氏出面,你也拦不住的。” “你尚且年幼,倒是看得透彻,未来定不比他羊氏差。” 张奉感慨地说了一句: “只是这样一来,陆公却未免太可怜了,竟要被家中子侄瞒着胡来!” 张玄闻言脸上不置可否,似乎半点没有放在心上,倒是妹妹睁大了眼睛,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 “你倒是厉害。” 坐在回去的马车上,谢安忍不住朝身前沉思的羊珏说了一句: “你在北地,设立郁洲之盟,将冀州诸多士族聚在郁洲只等着购买江左货殖;如今在南方你竟同样设立江左商盟以货物倾销北地。 一南一北的生意都被你握在手里,甚至不需要怎么动作便是数倍之利...羊氏堂堂名门厚望,怎么出了你这么一号以商贾之术见精的人物!” “世叔说的是哪里话,我可什么都没干。” 羊珏睁开眼,笑着说道:“北地士族物资匮乏,我便为他们牵线搭桥往江左购买货殖;偏偏江左物产丰饶又卖不出价格,我便给他们找一个倾销货物的出路,然后在中间赚个差价而已。 今日陆尚书的态度你也看到了,我羊氏如今顶着的可是‘资敌’的名声,在冀州士族那边,我羊氏又是晋廷的忠臣,堪称两头不讨好...冒着这么大风险,我羊氏赚一点辛苦钱,不过分吧?” 谢安有心想反驳他,又不知道说什么,便干脆转过头去,心中却依然感慨不已。 那可是整个三吴地区的物产! 正如羊珏所言,三吴地区虽然水网密布,舟楫极为方便,但晋陵以西全部被南渡侨门占去,就算建康曾经明令不许占据山川湖泊也于事无补,三吴腹地的舟楫想要出太湖往京口建康去极为困难。 更何况南方士族圈占土地者也不在少数,江左物产想要顺利出三吴就更困难了,何况还有商贾之间的相互压价。 现在好了,只要出了海,一路北上皆是一片坦途,到了郁洲还有无数难以补充货殖的北地士族等着,这买卖不比往西边去好做? 可以想象,这消息一旦传出去,将会给三吴商贾造成多么大的轰动! 而如今北方的偌大市场都被羊珏握在了手里,其中利润更是惊人,怪不得那陆纳的侄儿陆俶在借着送两人出门的机会,宁愿冒着得罪自己叔父的风险,也要支支吾吾地朝羊珏表露自己的心迹! 陆家这些年贵则贵矣,但同样清贫久矣。 莫说是三吴豪族,就连那些在会稽山中悠游山水的南渡侨门子弟都比不上。 当初陆纳一叶扁舟来到建康,其家中子弟难道不想在江左诸多北来侨门面前摆一波阔么? 实在是实力不允许,家中上下也只能装出一副对俗财不屑一顾的模样来。 如今有了陆俶暗戳戳地表态,愿意与羊氏联手,并帮他在三吴聚集商贾运输货物之后,羊珏想将郁洲打造成一个南北货殖平台的目的就已经达到了。 接着便是从父亲手里要来青州战船巡游海上,一边保护并垄断着这条南北海上商道,一边寻找机会打造更多战船,并准备往乐浪运输人口,进行他的第二步计划。 想要乐浪永隔中原士族视线之外,自己手里必须有一支强大的舰队。 莫说孙恩之乱了,就连石虎这种北地跑马的羯胡都能坐上船骚扰江左沿海诸县,可想而知江左的海上力量已经弱到了什么程度。 不过在此之前,他还要将郁洲的货物同样卖往江左,比如他手里的精盐和烈酒。 南方的货物往北方走的是量,那羊氏贩往南方的货物便要走质,总不能让江左真的把控住了北地命脉,至少要让两者供需平衡一些,免得将来引起什么不必要的麻烦。 刚想到这里,马车竟突然停住了,不仅羊珏从沉思中猛然醒来,连谢安都有些不愉地望向车外: “怎么回事?” “有使者拦路,说是羊公子的族中人,想请公子过府一叙。” “我族中人?羊叔父?” 羊珏皱了皱眉: “昨日不是刚见过,今日怎么反而拦路相邀?可是出什么事了?” “来人称并非是羊明公府上。” 谢氏僮仆去而复返,接着说道: “来的是南郡公主府。” 南郡公主? 羊珏先是一愣,立刻就想起了自家在江左起飞失败的那一房族人。 前将军、追赠太傅羊曼之子,晋明帝司马绍的驸马,一片前途大好却因病早逝的秘书郎羊贲! 第18章 会稽之念,皇室生辰 第91章 会稽之念,皇室生辰 羊珏皱了皱眉。 羊氏根系众多,江左自然不止羊权一脉,而这个家族传承至今,联姻嫁娶不计其数,真要攀起亲戚来恐怕没完没了,因此羊珏也没打算跟其余羊氏亲属来往。 但始终住在建康的南郡公主突然拦路相邀,却是让羊珏想到了昔日从江左寄往北地的那几封信。 能够知道许多宫中隐事,还能有人脉、有能力,将信在北方战乱中准确地送到自己手里,想来也只有同出一源的羊氏族人能够做到了。 羊曼战死,羊贲早逝,如今这一脉族人还真是这位南郡公主说的算。 “那就去吧。” 羊珏点了点头。 他刚刚解决了南北货殖的问题,正是心情大畅,既然人家早就给自己送信示好,见上一见也无妨。 谢安自然不肯去。 他本想着与老友相见,结果在陆家堂上倒是意外见识了一番暗流涌动,朱张之家眼中的神态瞒得了陆纳却瞒不了始终冷眼旁观的自己,再加上临送出门的陆俶暗戳戳的表态,让这个寄情山水的年轻人觉得原来这些旧吴士家也不是江左的一股清流,只是受北来侨门压迫暂时没有找到机会而已。 看清了这些,谢安便觉得无趣得紧,干脆将马车让给羊珏,自己下车步行而回。 到了南郡公主府上,羊珏先是看了看门上已经有些斑驳的柱漆,然后才让人代为通传。 历史上桓温的下一个称呼便是南郡公,也就是说南郡作为这位公主的嫁妆和封邑很快就要保不住了。 “郎君,请!” 中门大开,前来迎接的羊氏族人见了羊珏无不满怀激动,一路毕恭毕敬地将其引入家中。 虽然尚有南郡这个食邑,日子算不上过的紧巴巴,但没有子嗣整个府内的精气神自然算不上好,再加上南郡公主早就淡出了朝堂视野,因此就连门柱落漆这种关乎颜面的事情也懒得去管了。 后堂转进来一个穿着雍容,眉目间却仿佛始终缭绕淡淡愁绪的妇人,想来便是如今这一房羊氏的主人,也就是南郡公主了。 羊珏急忙起身行礼: “北地羊氏子珏,拜见叔母。” 南郡公主仿佛愣了愣,眼中浮现一丝光彩,但很快又黯淡下去: “倒是很久没听过有人如此称呼我了...坐吧,都是自家人,不必客气。” 羊珏默默落座,一时间竟不知道如何开口。 时下门阀观念深入人心,这一脉羊氏就算上有余荫又尚得公主,但绝了子嗣便注定没了前程,受人冷落乃是不出意料的事情。 “羊氏不愧是底蕴深厚的大族,即便到了如此衰落地步,却总有族人能够站出来。” 南郡公主看着羊珏模样,不知是不是想起了当初羊贲,一时间竟又勾起了伤心事: “如今羊氏在北地声名显赫,如他第二个桓氏一般。叔母却没有那么好的命,能与南康公主那般享尽殊荣...” 羊珏皱了皱眉,心想这位南郡公主找自己来难不成就是为了诉苦?便只好开口直接说道: “都是时机使然,侥幸而已。倒是还是要谢过当初叔母好意,特地与我写信告知江左情况。” 谁知南郡公主只是笑笑: “听说你一来就已经住在了谢家府上,这是打定主意要与谢家联姻了?其实你若能尚帝女,也是一个极好的选择,毕竟如今王氏子弟没落,羊氏与我司马家又非他桓氏可比,无论是坐镇京口或是取代他王氏坐镇会稽都有可能...就不再想想?” 羊珏正色道:“请叔母知悉,我并非无意心向江左,而是与谢氏联手对抗上游西府,总比入朝摆明不信任他谢氏要强,不然豫州同样在建康上游,万一桓谢联起手来,台城怕是得不偿失。” “你倒是会说。” 南郡公主笑道:“放心,如今在这里坐着的只有羊家妇,没有他司马家的什么公主。朝廷若能惦记着我,我何至于让人拦街相邀?只怕伱进了谢家门,府上的使者连名帖都递不进去了。” 说着也不再跟他套近乎,直接说道: “今日请侄儿过府也不是说这些来的,毕竟江左几房羊氏之间本就没了什么情谊可言,又何至于能与你北地羊氏如何亲热。 但如今你也看到了,我这府中已是一片暮意沉沉,更何况我的食邑南郡近荆州,如今已经是在桓温那老兵的掌控之下。 我与你这一脉羊氏无甚情谊,桓氏却极有可能因此迁怒而断了我府上唯一钱粮。我厚颜请侄儿过府,便是希望你能看在好歹一家人的份上,与这一脉羊氏寻一个退路,也为叔母寻一个退路。” 羊珏皱了皱眉,心道这南郡公主也实在太可怜了些,不仅由于建康的数次权力更迭几乎被宫中遗忘,身后无所出便自然人心涣散,现在就连这唯一的活路也被人捏在了手里。 桓温迟早要成荆襄之主,南郡也迟早是他的掌中物,不过是早一点晚一点的区别而已。 “既然如此...” 羊珏倒是斟酌着开口: “不如叔母往北地去住?这样羊氏也算团圆几分。” 有了晋廷的一位公主在岛上,郁洲在南方眼中的份量想必也会多上几分,到时候建康若真对这地方有什么想法,有公主身份在也会令其谨慎对待一二。 南郡公主却是笑了笑: “若是如此,那我还不如上书会稽王,大大方方将南郡直接让给桓温。有我姐姐南康公主在,桓温那老兵势必会在会稽与我安置一处寄身之所...” 话未说完,羊珏却是猛然抬起头来! 三吴腹心无非会稽,如今他虽然能利用陆氏撬动吴兴、吴郡货殖,但那些东西都是要给钱的,而买家更是冀州士族,并非只他羊氏。 羊珏在回来路上还在一直琢磨如何将自家的货物推销出去,并始终因为会稽王对自己的态度,导致自己无法染指三吴腹心而长吁短叹。 谁知柳暗花明又一村,南郡公主的话却是让他瞬间眼前一亮! 这岂不是一个打入会稽的好机会! 原本羊珏计划利用谢安的名士身份在会稽进行活动,并借此将他手中的货物推销出去,但只谢安一人的力量未免有些太小了。 何况谢家在三吴没有半点根基,若被会稽世族或建康刻意抵制打压,利益受损是小,被建康尤其是桓温察觉自己在吴郡进行的活动,再通过会稽王对自己进行限制那就有些得不偿失了。 但若有南郡公主在,这件事便很轻易就能解决! 反正南郡早晚要落入桓温手中,不如直接献给他,当作羊氏对他的示好,多少也能麻痹他几分。 而生意都交给南郡公主去做,自己便能顺利进入会稽这等富庶之地了! 唯一的问题是,南郡公主到底值不值得信任。 诚然,这一脉羊氏没有了子嗣,想要不身死族消便只能依靠同族扶持,但这同样也会导致南郡公主心灰意冷,到了会稽后一心回归自己娘家,不再把羊氏当回事。 “怎么了?” 南郡公主同样察觉到了羊珏脸上的神色变动,不由得出声问了一句。 羊珏深吸了一口气: “叔母。您既然入我羊氏,我又喊您一声叔母,那侄儿便有话直说了:我倒是有个办法能让您这一脉羊氏重新兴盛繁茂,叔母也不用再为身后之事忧心忡忡,但这件事有个极大的风险。” “有什么风险能比叔母晚年无所依靠,身死之后家族散尽、不留半点香火来的风险大?” 南郡公主自嘲一笑。 羊珏却是摇了摇头:“叔母可不会家族散尽,散尽的只是我羊氏而已。” 这公主自嫁入府中夫君便去世了,大小事务全赖自己操持,哪能听不出羊珏的话中之意?立刻便醒悟过来说道: “你是担心我得了羊氏的好处,转头却向宫中献宝乞怜?” “是!” 羊珏不加掩饰,重重回答。 从会稽王司马昱能逼自己女儿司马道福改嫁的行为上看,利用南郡公主的身份在会稽活动确实有风险,总的来说就是自己不太能相信司马家的人。 但没办法,无论是南渡侨门还是旧吴士族都热衷于在会稽置办家业,使得如今的会稽豪门士族云集不输当年京洛繁华之地,羊珏自然不可能随便找个小家族将其扶持上去,然后代羊氏在江左经营。 不仅容易为人所制,花费的时间也会很长,羊珏等不起。 相比之下,自己这叔母不仅有公主身份,又早早没了丈夫,如今又要献出自己的食邑,会稽王就算再不看重她,血脉相连之下也会生出几分怜悯,以后再做什么事情便无疑方便许多。 而没能留下子嗣更是让许多人都对其放下了戒心。 百年之后便会身死族消的家族,又有什么可令人提防的呢。 南郡公主低头片刻,缓缓说道: “你倒是坦诚,只是我如果说对宫中心灰意冷更甚于羊氏恐怕你也不会相信。 但你若真能让这一房羊氏起死回生,叔母首先便不用再受制于人,即便只能安享晚年我亦是心满意足,何况我在羊氏也比在宫中自由得多,所以无论如今还是将来,叔母都只会是羊氏之人。” 说到这里,她又自嘲一笑: “但如果一个早已无法回去宫中的垂暮妇人,一个连后代子嗣都没有的家族也无法让你放心,我也无话可说了。” “叔母不是垂暮妇人,甚至尚未不惑,以后的事情谁也说不清。或许现在觉得我羊氏好,但将来若叔母手中有了筹码,晋廷自会对叔母高看几眼,并想尽办法拉拢叔母回建康。 届时一边是血脉亲情,一边是没来得及生出几分感情又已经没了未来的夫族,叔母觉得该如何选?” 羊珏沉声说道,口中却已经没了那种对长辈的拘谨之意,只有商人般讨价还价的语气。 南郡公主倒是轻笑出声: “这个简单,你为这一脉羊氏过继子嗣,届时身后有了香火,叔母不就心有所牵了?何况过继的是你自己的亲儿子,你又有什么可担心的?” “事关北地羊氏生死,叔母莫要开玩笑。” 羊珏却是正色摇头: “我尚且未受冠,等我过继子嗣并最终执掌江左羊氏,那时间也太长了些。” 说着,他目光中满是诚恳地望着南郡公主: “我倒是有个办法,最能让我北地族人放心,只怕叔母不能接受。” “哦?” 南郡公主依旧轻笑说道: “说来听听。” “侄儿想请叔母,讨来会稽王的生辰四柱!” 羊珏话说出口,却是把南郡公主吓了一跳: “你,你要做什么?!” 生辰四柱从易经中演化而来,是古人用以记载自己出生日期的主要方式,到唐时最终定型,成为后世常说的生辰八字。 羊珏虽然不是很信这个东西,但古人无疑对此迷信颇深,认为这种东西跟个人命运息息相关,若被人知晓了不仅能被推算出自己的死亡时间,最可怕的是会有人借此改变自己的命运,因此这种东西不仅属于个人隐私,身为皇族还有专人负责保管。 也难怪南郡公主会大吃一惊,还以为羊珏是要对会稽王做什么。 “叔母不必惊慌,我并非是要对会稽王做什么,也并不是真的想知道会稽王的生辰。” 迎着南郡公主的疑惑目光,羊珏淡淡说道: “甚至不需要真的拿到,毕竟会稽王生辰存于皇族宗正,叔母也不可能真的拿到,但以往在宫里谈笑时总会说起生辰旧事,因此只要有一个大概就行。 若叔母真的一心归于羊氏,侄儿自当这事没发生过。可叔母以后若真生出了几分归家之意,侄儿便会将这生辰传扬天下,即便对不上也无妨,只要让会稽王知道叔母曾有这个心思便足够了。” 南郡公主的脸色渐渐难看起来,望向羊珏的目光中已经带上了一丝明显不悦,以及从没有出现过的谨慎: “你这是打算让我与会稽王生出间隙,好绝了我将来归宫之途?你身为晚辈,不觉得这些话有些过分了么?” xs7.com 第92章 利益交织,南北之念 羊珏面无表情,朝着南郡公主一礼: “叔母觉得过分,那就是侄儿失礼了,还请叔母恕罪。” 说完直接起身: “叨扰叔母,侄儿告退了。” 南郡公主没有说话,眉眼间依旧是一股仿佛抹不去的忧愁,但眼神已变得神采奕奕,竟一扫刚刚那暮气沉沉的慵懒姿态,变得锐利了几分。 从羊珏在北地接到那封信开始,他就知道这一脉羊氏的进取之心比羊权更加强烈,否则也不会在第一时间立刻北上与自己联系。 刚开始的时候他也十分不解,这一脉羊氏明明已经没了子嗣,百年之后便要身死族消,这个时候南郡公主该做的要么是为羊氏过继一房子嗣,要么就像自己刚刚说的那样,干脆把羊氏丢开,自己回归司马家。 堂堂皇族,总不能差了一个妇人的养老之地。 但到了现在,羊珏有些明白了。 眼前的这位叔母不是一个简单人物,她也知道自己的食邑南郡迟早保不住,叫来羊珏也不是想跟他卖惨求北地羊氏收留。 她是想跟自己做交易! 交易的筹码,就是南郡! 她现在没有依靠任何人,因此坐在这里的既不是羊氏妇,也不是晋廷的公主。 相反,她已经掌握了这个具有数百年清望的家族,并以一个女子身份成为了这一房羊氏的主人! 羊氏请为郁洲设立侨郡的消息已经在建康传开,甚至有不少当初跟着羊氏南下的泰山郡人都在激动等着消息,好随时返回北地。 会稽王不是问题,只要羊珏回去后与三吴士族,尤其通过那位陆俶放出点风声,自然有人通过司马昱的封国会稽煽动建康侨置郁洲。 唯一的问题就是桓温。 当初何放从郁洲一路南下过京口抵达建康时,他就已经意识到了这个地方的重要性,因此桓温不会轻易松口。 南郡公主也看到了这一点,便主动暗示羊珏自己可以向桓温献上南郡,为羊氏换来郁洲侨郡。 只是到了羊氏出价格的时候,羊珏反倒先提出了自己的条件,这就让南郡公主有些心中不喜。 生辰四柱何等重要,哪怕不是精确生辰,也会引起司马昱这种醉心玄道之人的警惕与愤怒,若传出去自己下场如何还真不好说。 这羊氏子年纪轻轻,倒是好毒辣的心思与眼光,竟然能想到这种办法! “贤侄何必急着要走?” 南郡公主在他迈出门之前终于开口,脸上依旧带着淡淡笑意: “南北羊氏相聚不易,你已经惹得你那族兄羊不疑生怨了,难道还要与这一脉羊氏不相往来吗?难道真让你那族兄说中了,伱北地羊氏真把自己当成嫡系了不成?” “这与是否嫡系没有关系。” 羊珏在门前停住了脚步: “我已经朝叔母明言了,倒是叔母不愿与我明言,侄儿再留在这里只怕会引起不必要的误会。若桓西府因此一气之下真的强占了南郡,叔母就要难过了。” 言外之意,我也不是很着急为郁洲置郡,倒是你那南郡朝不保夕,只怕比我还急! 南郡公主眼中光芒闪动,微微抬起下颌,便有侍女为羊珏案上新添了茶水: “既然来了,那便不在乎多坐这一会儿。不过既然贤侄这么说,叔母也说句实话:往你北地羊氏寄的几封信,并非我本意,而是帮人转寄罢了。” 羊珏转过身,疑惑地皱起了眉头,却还是回到了原位上坐下,端起了茶水。 他想要的比南郡公主想象中的更多,所以这个时候他一定要沉得住气。 “你不想知道是谁吗?” 南郡公主也将目光转了过来,神色却比刚刚更复杂。 羊珏没有说话,只是一副听她讲下去的模样。 “看见你这样子...我倒是知道为什么北地羊氏放心你一个人来江左了。” 她似是苦笑似是自嘲: “她是个跟我一样,出身宫里的可怜女子。我嫁给你叔父时,父皇尚在,可等她将要出嫁时,成帝不在了,康帝不在了,当今皇帝年幼,就连勉力支撑朝堂的褚裒也死了,虽然有会稽王在,但夹在几个家族间又有多少能够腾挪的余地?所以她比我可怜....” “叔母。” 羊珏抬起了头:“这件事跟我好像没有关系。” “有关系。” 南郡公主淡淡说道: “我虽然不知道你说的令这一脉羊氏起死回生的办法是什么,但从你的要求来看,显然不是一般主意,所以我也要加个条件。” 羊珏默然片刻,缓缓摇头: “我已经要娶谢家女。” “不耽误你与谢家联姻。” 南郡公主的脸上似乎露出了一抹笑意: “叔母自有安排。现在,可以说你的那个办法了。” ... 已经入夜,陆俶在回到陆府时却蹑手蹑脚,仿佛做贼一般挑着灯笼小心翼翼地转过正堂,正要抄走小路回后院的时候却是一惊。 陆纳正搬了把椅子坐在那里等着他。 陆俶心中不妙,急忙笑脸迎了上去: “叔父!” 陆纳却不说话,只是目光直勾勾地盯着他,直把他看得心中发毛: “叔父...何以如此看侄儿?” “你今天,都干什么去了?” “侄儿...” 陆俶脑筋急转,硬着头皮回答道:“侄儿也没干什么,跟亲朋好友谈些道义,说些玩笑话,没曾想回来这么晚了,还请叔父...” “是么?” 陆纳望着他,脸色逐渐变得阴沉: “我下午在渡口送陆、朱两族回任上时,却见我陆氏的船竟争先恐后地顺流而下,回去一问才知道除了我那一叶小舟,其他的船都被你打发回吴郡办事去了...能不能跟你叔父说说,你是要让他们回去办什么事啊?” “我...” 陆俶终于有些慌了,却还是嘴硬道: “这不是,元节刚过,府里念着家里的情况,都想回去看一眼...” “来人!” 陆纳大喝一声:“取杖,行家法!” “叔父!” 陆俶猛然抬头,望着陆纳冰冷目光情知瞒不下去,干脆心一横全说了出来: “叔父明鉴,侄儿是派人回去联络吴郡商贾,准备货物去了!” 陆纳目光中仿佛要喷出火来,恶狠狠盯了自家侄儿片刻,猛然转头喝道: “愣着干什么?让你们取杖,取来了吗?!” “家主,这...” 始终跟在陆纳身边的一名僮仆有些慌张,看了一眼梗着脖子站在那里的陆俶,苦心劝道: “阿郎,还站着干什么!快给家主认个错,把人都叫回来!” “我有什么错?!” 谁知那陆俶竟然一反常态顶了他一句,甚至自个将一张凳子取过来趴了上去,俨然一副甘领廷杖的模样,口中兀自说着: “我这也是为了族里好!我知晓叔父素有清名,不愿染指这等商贾之事,便瞒着叔父去做了。届时若有损族中声望,我陆俶甘愿领罚便是!” “这哪是什么清望的关系?!” 陆纳站起身来,指着他气得浑身发抖: “他羊氏在北地与贼为伍,难道你我在江左也要资敌吗?!” “我陆氏没有资敌!” 陆俶依然硬气反驳: “我只知道那羊兴是晋廷正经受封的镇北将军和徐州刺史,羊氏也是堂堂正正的中原名门厚望!叔父若说我行商贾之事有损族中清望也就算了,可我只是想跟北地羊氏做生意而已,什么时候资敌了?” “住口!” 陆纳大怒:“你这个目无君上之人!北方不是贼人,我王室为何偏安江左?北方不是贼人,我王师为何屡次北伐?你还说不是在资敌?!” “难道是我陆氏让王室偏安的吗?!” 陆俶也来了劲,大声嚷道: “北地贼胡肆虐,非我三吴士族之错,反倒王室偏安江左,却将我等江左士族挤在了三吴,现在连会稽都成了北人的封国与乐土!口口声声引南士入朝,可两位祖父入朝担任三公又如何?王氏镇会稽,褚氏镇京口,我吴郡便被卡得死死的..” “阿郎!” 那僮仆见陆纳脸色阴沉得仿佛要滴出水来,恨不得上去捂住他的嘴巴: “莫要再说了!” “我偏要说!” 陆俶一不做二不休,咬着牙继续说道: “叔父倒是担任民部尚书一职,但这江左遍地北来侨门,连山川湖泊都被围在了坞墙之内,除了流民哪里还有民在?还不是一个得罪人的苦差事! 北地侨门占据他人乡土,又掌管台城、手握兵权,想出仕的拜为高官,不想出仕的便在会稽山水中游乐...叔父,这些本该是我们吴人才有的东西啊!” 陆纳脸色瞬间变了: “大胆!” “叔父明鉴,侄儿没有别的心思!” 陆俶却又软了下来,望向陆纳的目光中已经有了几分哀求: “我陆氏好歹也是三吴四族之一,如今出仕比不过北人也就罢了,会稽成了他人封国之后,就连富庶也难比北人了! 郗氏居京口,庾氏居暨阳,晋陵的土地越圈越少,眼看就要圈到吴郡来了,到时候北边是长江东边是大海,南边是会稽西边是京口,我吴郡世家要何去何从啊叔父?!” 说到这里,陆纳的脸上已经有了微微动容,看着突然间激动不已的侄儿竟十分陌生,半晌之后才缓缓开口: “这种事情,你总要跟我说一声。即便南士难以掌权,但能进入台城中枢总归是好事,莫要在这个节骨眼上让台城对我南士生隙....” “我只是想求财而已,怎么有好处台城不想着我南士,随便干点什么就要担心台城怪罪?” 陆俶仍不肯罢休,最后竟咬牙说出了一句: “若台城要怪,就怪侄儿好了,与叔父无关!反正他司马氏又不是没杀过我陆家人...” “阿郎莫要胡言!” 那僮仆忍不住喊了一声,目光更四处小心打量,确保这四周无人听到后才放下心来。 陆纳沉默了。 “实不相瞒,叔父。” 陆俶苦笑一声: “我只是将这主意跟家里的几个兄弟说了,他们便瞬间激动不已,立刻就乘船回家里提前做准备去了,非是我刻意煽动他们。” 说着,他声音渐渐低了下来: “叔父恕罪,但有一句话在家中,乃至吴郡流传许久了,叔父一直未曾得知...” “什么话?” 陆纳再次开口,却感觉自己的声音干涩了许多,再没了刚刚喝问陆俶时的响亮。 “宁做饱食鬼,不求建康侯!” 一股寒风骤然袭来,夜色中的陆纳身子似乎晃了晃,立刻便被身边的僮仆扶住,却慌得陆俶立刻跪了下来,朝他泣声拜道: “侄儿不孝,让叔父受累了!” “不关你事,不关你事...” 陆纳摆了摆手,却不愿再理会他,只是脸上略显凄色,转过身缓缓往后堂走去。 低沉中带着一丝疲惫的声音传来: “是叔父老了...” ... 就在陆家族人争相朝吴郡兴舟之前,天色也尚未暗下去,但建康宫中来往的宫女却是无比繁忙,竟是比白天还要热闹几分。 留在宫中尚未出嫁的唯一公主司马沅悄悄来到显阳殿前张望,却听见殿中人声驳杂,仿佛在召见什么人,心中不由得嘀咕了一句。 这是后宫核心,更是皇帝住所,谁能有如此大的恩宠,竟能被宫中留到这里召见? 于是她立刻拦下一名侍女细细盘问,才知道褚太后早上散朝后竟然一病不起,宫中医官诊过后说是心病,便将褚太后的娘家人请来了。 褚裒已死,来的便是褚太后的母亲谢真石和几名女眷,据说还有谢家之人。 “谢家,又是谢家。” 司马沅眼中光芒闪动,俨然想起了这谢家坏了自己出宫的“好事”,连带着会稽王司马昱这几日都是脸色阴沉,对自己更没了往日的亲近,使得她在宫中一时间惶然无措。 现在谢家人竟然都进到宫里来了,这使得她心中浮现出了一抹前所未有的危机感。 想到这里,司马沅心一横,干脆从那侍女手中取过本来要端到殿中的果脯,亲自来到殿前求见,只说是探望褚太后的病情。 或许是因为一时没了依靠,本来与司马沅没什么交际的褚太后在见到这个在宫中同样孤身一人的少女后,心中难免起了一丝同病相怜的感觉,便笑着朝她点了点头: “侄女有心了。” 第20章 公主出宫,桓氏抽薪 第93章 公主出宫,桓氏抽薪 “这是?” 褚太后的母亲谢氏头发白了一半,模样倒是与褚太后如出一辙地带着几分严肃,单从年龄上来看她似乎比褚蒜子看上去更像太后。 “也是宫中的可怜女子。” 褚太后神情郁郁,却头一次对她露出了笑脸,然后转向一侧说道: “倒是与谢小娘子年纪相差无几。只可惜在这宫中没有谢家那般自在,少了许多谢小娘子的洒脱气质。” “殿下过谦了,公主是贵女,晚辈怎么能跟公主比。” 司马沅问候完褚太后正想着找个什么借口留下来,却突然听到身侧一名少女声音响起,转头一看竟是一名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女子,虽然自己并不认识,但心里却蓦地浮现出了一个名字: 谢道韫! 这就是那个在建康政治门阀斗争中,最终将与羊氏联姻的女子! 尤其是褚太后一句“没有谢家那般自在”,司马沅心中便仿佛有一股无名火起,虽然明知道这是政治婚姻,不是眼前一个女子能够做主的,但她心中依然升起了一股没来由的委屈和厌恶。 谢家已经位列方镇,当年因一句咏絮而渐渐为人所知的谢道韫也随着谢家的崛起正渐渐崭露头角,可以说她如今的一切都是司马沅所梦寐以求的。 可她现在又要来夺走她的希望! 谢道韫似乎注意到有人在看着她,转过头来时却只见司马沅一脸和善的笑,并转头望向褚太后: “殿下,谢娘子是谢司马的女儿,我喊她一句阿姊什么过错吧?” “你倒是对谢家也了解不少。” 褚太后微微点头:“但你是公主,不要胡乱这般称呼,说出去要被宫里管教的。” “可是我真的想有个阿姊...” 司马沅的表情一下子垮了下来,泫然欲泣,看起来十分委屈: “我在宫里别说玩伴了,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好不容易见着一个能与我说得来的小娘子,却连这规矩也要管。” 看着她的委屈模样,褚太后一下子心软下来,又看了一眼的母亲谢氏,终于出口说道: “算了,你爱这么叫就这么叫吧。谢小娘子也要嫁人了,这是她第一次入宫只怕也是最后一次入宫了,多亲近一点也无妨。” “阿姊这么漂亮,不知是哪家的郎君有如此福分。” 司马沅笑着,竟是直接靠在谢道韫案边坐了下来,随手取下皓腕上带着的一件玉镯递给了谢道韫: “初次见面,给阿姊见礼,希望阿姊不要嫌弃。” 从司马沅看向自己的那一刻她就觉得有点不太对劲,眼前的少女似乎对自己过分热情,因此坐下的时候朝着边上挪了一下,打算与她多少划清界限,没想到这个少女竟然主动贴了过来,还笑嘻嘻地要把玉镯送给自己! 事出无常必为妖。 谢道韫立刻摇头,淡淡谢道: “公主好意心领了,但这等贵重礼物我却万万不能收。” 司马沅“啊”了一声,倒是没说什么,只是脸上表情又迅速低落了下去,看在谢道韫的眼里直犯别扭,但坐在一旁的谢氏却是于心不忍,忍不住出声说道: “公主好不容易见着玩伴,莫要凉了她的好心,还是收下吧。” 褚太后也笑着望来,似乎看见两人如此模样格外地高兴,谢道韫无奈只好收下,司马沅便立刻开心了起来,却是让众人都看得一阵好笑。 “说起来...今日南郡公主还问起伱。” 或许是被司马沅这副模样给欺骗了,褚太后望着她的眼神中更多了几分怜惜,压低了声音说道: “那也是个可怜女子...她跟我说颇思念你,想要进宫看你,但如今会稽王对羊氏正在气头上,只会更加憎恶她,怎么会放她入宫?你若有心思,不如去看看她吧。” 司马沅一颗心猛烈跳动,有些不敢置信地望向褚太后,语气中带着一丝发自内心的颤抖: “殿下...愿意让我出宫?” 褚太后其实想说以你在宫里的地位,出不出宫其实没什么人会在意,但这样说未免太伤害这个女子了,便笑着说道: “你与谢娘子一见如故,我也不忍心看你天天被关在宫中。再过两年也要下嫁了,却从来没出宫看过,出去看看也好。” 司马沅心中惊喜万分! 她刻意接近谢家,就是想着以此为借口看能不能为自己赚一个出宫的机会,没想到褚太后竟然主动提了出来! 哪怕是向来与她有几分亲近的会稽王司马昱都从来没有过问过她在宫里的事,只要太后点头那自己出宫必然顺利! “去吧,跟谢氏一起出宫,去探望一下你阿姑,明日记得回来,不然下次就没这等好事了。” 褚太后淡淡笑着,转头望向母亲谢氏: “天色将晚,母亲也早点回去安歇吧。” 谢氏点了点头,却是满怀慈爱地握了握褚蒜子的手,带着心疼说道: “放宽心,不会有事。如今你父亲虽然不在了,但半个朝堂都是他举荐的人,何况如今有羊氏入朝,总不会让人威胁到你。” 褚蒜子眼眶微红,轻轻点头。 在谢氏走出大殿的那一刹那,司马沅几乎要欢呼雀跃起来,下意识就要朝着殿外冲去,但刚迈出几步又觉得不妥,便急忙转身准备随谢道韫一起出殿。 却正遇见她似笑非笑的目光。 司马沅俏皮地吐了吐舌头,慢走几步来到她的身边准备与她一起出去,抬头却发现谢道韫已经踏出了殿门,正与谢氏一起等着她,目光却微微低垂,倒是不再看她一眼。 天色渐黑,羊珏终于回到了自己住处,有些疲惫地长叹了一口气。 今天一天先是上朝,然后去见陆氏,紧接着又被南郡公主拦住,几乎没有半点喘息的机会。 但好在一切顺利,南北货殖之事终于被他连接在了一起,往会稽去的打算也已经有了一个开始。 至于这个开始到底是好是坏,他也不是很清楚。 “公子,彭城有信来了。” 羊珏来江左并不是独自一人,至少自己的侍女姝儿连同越来越重视自己安全的羊兆也来到了谢府,如今他刚刚坐下,袍内始终罩着轻甲的羊兆便走了上来,将一封信递到了羊珏手里。 “谢小娘子的父亲谢司马好大的脾气,今天一下午都在痛骂那位安石公子。” 姝儿也端来茶水,来江左的羊氏之人便都聚在这了: “好像他是要那位安石公子出仕,安石公子不肯,他竟直接骂了起来...公子,这世上竟然有显贵之族不愿出仕的人呢。” “这种人多了去了。” 羊珏轻笑着摇了摇头,目光却渐渐凝重。 如今羊珏在父亲心里早就与当初出兵时不一样了,现在的羊兴恨不得将他时刻捧在手心护着,生怕他出了半分意外。 如今他刚来江左两天,羊兴便立刻来信询问情况,并将黄河战船调出了五十艘往郁洲招募水师,一方面威慑岛上越来越多的冀州士族,一方面随时准备南下接应羊珏。 而信中的另一个情况却是让他心中警惕了起来。 石闵已经改赵国号为卫,并按谶文中的“继赵李”一词将自己的姓氏改为李姓,篡位之心昭然若揭,而当初一道“杀胡令”,更使得豫州羌、氐对他警惕万分,如今已经呼应起了尚在北方的石氏,联手围攻邺城。 倒是与历史上的进程无二,唯一的不同是没了李农的李闵现在已经完全落在了下风。 羊兴倒是打定主意积蓄实力,没打算参与这趟浑水,但麾下却越来越多的人请战,要求趁机进攻邺城、光复中原! 何况如今的蒲洪名义上已经归顺了晋廷,两相呼应夹击之下羊兴似乎没了拒绝的理由,开始犹豫了起来。 毕竟如今确实是一个光复中原的好机会。 “又是桓温搞的鬼!” 虽然信中半点没有提及桓氏,但羊兴从年前定下囤粮发展的方略,到如今麾下突然群情沸腾要求出兵,羊珏便立刻想到了这背后不同寻常的一面。 从他来江左开始,这个实际上已经和羊氏成了对头的西府始终没有消息,何放也只是在朝堂上据理力争,甚至没有提出半点其他要求,羊珏从那个时候就感觉有点不对,毕竟光靠会稽王就想把羊氏拦在朝堂外还是太困难了。 但看到这封信的一瞬间,羊珏可以断定,桓温同样看到了羊氏在北方安稳种田积蓄力量的好处,所以迫不及待地想把羊氏拉进北方的战局中! “好一招釜底抽薪!” 羊珏抬起头,目光渐渐凝重。 自己在江左的活动刚刚有所收获,桓温就开始打起北方羊氏的主意了。 李闵气数未尽,蒲洪不可信任,北地羊氏最大的敌人慕容鲜卑还没有出现,此刻万万不是羊氏动兵的好机会,甚至一着不慎就是满盘皆输的下场! “阿郎!” 羊兆看羊珏神色凝重,忍不住出声问道:“是不是出事了?” “是出事了...这帮人突然撺掇父亲出兵,背后必然有西府谋士怂恿的影子!” 羊珏缓缓点头,却是长叹了一口气。 羊氏从来没有想过回江左,但江左一些人却始终把羊氏当贼一样防着,生怕其南下抢占属于自己的利益。 “父亲不能出兵,但这个时候却又的确是出兵的好机会,我羊氏不肯回江左,如今又不肯响应朝廷出兵,江左只怕会对我渐渐生出戒心...必须先稳住西府!” 想到这里,羊珏不禁开始佩服起自己的叔母南郡公主来了,或许她早就想到了这一点,所以才会提前找自己商议退路,并暗示自己手中有南郡这个筹码。 自己竟然到了府上才反应过来,看来论江左的局势自己还真不如这些南渡之人看得清,倒也让羊珏越发觉得与南郡公主合作是一个好的选择。 司马昱是她的叔辈,姐姐南康公主身份又极为重要,因此在宫中的时候她也没少和会稽王接触,关于生辰倒也在谈笑中耳闻过几次,了解一个大概,接下来只要与其他宫外之人沟通比对,会稽王的生辰便很容易被算出个七七八八。 因此实际上南郡公主已经答应了羊珏的要求,这也是羊珏将自己在会稽的求财计划同样全盘告知的原因。 但他一直不知道南郡公主额外的条件是什么。 “阿郎?” 羊兆看他紧皱着眉头不说话,忍不住提醒他一句: “需不需要派人回去提醒家主?” “提醒是肯定要提醒的,但如今的徐州不仅遍地流民,还有不少归家的江左侨民,大势裹挟之下父亲就算不肯出兵,徐州也必将在有心人挑拨之下生出几分混乱。” 羊珏目光闪动: “除非先把西府稳住,否则在他们的不断挑唆下,北地风波只会愈演愈烈!” 说着,他低下头,脑海中一阵急切思索,突然想起了什么,朝着羊兆问道: “咱们的船到了么?” 羊兆先是一怔,立刻反应过来说道: “昨晚到的,已经在码头都安置好了,并特意请了谢氏族兵围住了码头,胆敢进窥者格杀勿论!” 当初羊珏从郁洲一路南下,因为是轻舟所以快些,将随自己一起来江左的几艘装满货物的大船远远抛在了身后,直到昨晚才终于抵达建康。 船上装的是他在家中鼓捣出的一些东西,以及郁洲岛上生产的第一批精盐。 羊珏点了点头,心中瞬间有了主意,刚跟羊兆吩咐了几句,正要出门便恰巧遇见了归来的褚都督之妻谢氏,说是在建康谢府短住一晚便要回京口了。 见礼过后,羊珏抬头便望见了在人群中笑吟吟看着自己的谢道韫,不由得脸上也是微微一笑: “恭喜谢娘子,如今也是进过宫见过大世面的人物了...这位是?” 话说一半,羊珏突然发现谢道韫的身侧还站着一名俏丽女子,正目光灼灼地望着他,眼中竟隐有一丝毫不掩饰的渴慕之意,倒是把羊珏看得一愣。 身在宫外不便表露身份,司马沅却也等不及旁人为自己引见,便强忍着心中的激动心情,只朝他微微颔首: “见过世兄。” “世兄?” 羊珏皱了皱眉,疑惑目光看向谢道韫时,却见她已经上前一步站在了自己身侧,状若亲昵地回头朝她一笑: “郎君,这位可是贵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