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云覆雨(上)》 第一章 睁开双目,夏云初有那么一瞬间不知身处何处。 满目的白茫茫一片,不是云雾遮眼,也没有帘幔重重,却是未曾有过的无法视物。 惊悸下不期然举手擦拭眼睛,右手手腕上传来的隐约疼痛和无力,唤醒了心底另一份认知。 ——这右手,早在多日前被逐出师门赶下雪山时,筋脉已经断了。 可眼睛……昏迷前的记忆涌了出来,客栈里那微笑着端水进来的店小二劈面洒来的白色粉末,若是以前身手灵活时或许可以躲过。 可那时,已只能眼睁睁看着漫天白雾迷住了双眼,伴随着刺痛,然后……就是醒来此际的眼中苍茫。 不是漆黑一团,却是满目的白,和夜晚间接触过的暗色不同,却更加让人沭目惊心。 伸手摸索身边的床铺,是硬凉的骇人。侧耳倾听四周,亦是寂静得仿佛回到了自幼长大的翠竹环绕的青山绿水间。 忽然的,他的心跳有点加速了,是回到了雪山中了吗? 这硬木的床铺,这静得远离喧嚣的安宁……是吗?是吗?? 是师父或是师兄弟他们救回了自己? 终于有人查出事情的真相——是的,他该相信这一天这么快就到来的。 热泪似乎便想有些夺眶而出,夏云初口中喃喃:“师父……师父!” 慢慢立起身,无意识地想摸索抓住些什么,床头却是空空一片,连个小柜也无。离开床沿远了一点,身子便再没了依靠和支撑,这种陌生的感觉让他有些犹豫,可想了想,仍是继续向正前方行去——门在哪里?找到了门,起码可以开门告诉别人自己已醒来了。 猛然间,身子撞上了一件事物,挺立在那里一动不动,也无声息。 是人! 手筋已断,可内力仍在,可以他的耳力,醒来这么久,竟没发现屋中另有他人? 紧绷的神经忽然得到刺激,夏云初惊了一下,举手想去格开,可手,却淬不及防的被一只强有力的手抓住了。 “醒了吗?我在边上看你很久了。”一个全然陌生的男子声音在他耳边突兀的响起,冷冷沉沉的,十分好听,却带着点如观好戏的波澜不惊。 自小习武的本能让夏云初在刹时手腕下沉,轻抖肩膀,想要卸去那只手带有明显敌意的锁拿,可随着右手脉门的一阵酸麻,对方的手一缠一反,竞已轻轻巧巧抢住了他双手变招的先机,牢牢地如鹰攒弱鸟般拙住他双手,随即在他右腕旧伤处恶劣一按,叫他痛得混身一颤,力气顿时散得如石沉大海。 “就算你右手没废,双目未盲,以你一个小小白雪派弃徒的身手也不敌我萧红屿的一根手指,何况此时此刻?”戏谵的口气中带着丝不耐的嘲讽。 双目未盲……夏云初身子一震,自己的眼睛真的已盲了? 不,不……他茫然的努力睁大了双眼,却不知此时自己失去焦距的眸子里,流出的是怎样一种无遮无拦的脆弱无依。 可那脆弱在短短的一刻问就褪了,他不再徒劳地试图挣开那人的掌握,沉住气,淡淡地道:“阁下何人?伤我双目,掳我前来,究竟所为何事?” 萧红屿紧紧盯住他,心里有那么一点讶然——原以为随口抛出的双目已盲四字,已足够让一般人的意志丢盔弃甲,可眼前这个冒清目秀、长身玉立的青年在片刻的失神后,竟已稳住了心神,还能从容发问。 “你不怕?”他微微有些好奇,抬手一推,并不怜惜地将夏云初摔回了床上。 身子撞击上硬床板,有一刹那的疼。夏云初忍住不适,微笑;“双眼若真盲,该是毫无光感的黑漆一片,可我此刻仍能感知有光,应该是还有救。” “说的不错。”萧红屿冷哼一声,没料到这小小白雪派弟子,看上去文弱纤细,又形同废人,竟有如此胆识。“伤你眼睛的是我下属,他用的是不会立刻致盲的“散明粉”,两日之内,若有解药,自然是能恢复如初,可若……两日内不上解药,便再元复明的一日。” 悄无声息地如同鬼魅般欺身上前,他冷冷地一把握住了夏云初的下巴:“乖乖识趣,把我要的东西给我,自然让你重见天日。” 顿了顿,他冷笑:“忘了告诉你,这两天内,你眼前的光感会越来越弱,直到再也看不到一丝亮光为止。那时纵然华佗再世,怕也无回天乏术了。” “阁下到底何人?所要的又是何物?”挣不开那人的掌握,索性不动,让心中羞愤一丝也不流露出来,夏云初平静地开口。 “呵呵……萧红屿的名字在江湖上的确没多少人知道,可若说乌衣教的左护法,不知你知不知道呢?” 耳边那人阴恻恻的话让夏云初的心一震——乌衣邪教! 虽然不曾在江湖上有过多少阅历,但近二十年新近崛起的这个名声诡异甚至狼籍的邪教,他总是知道的。每每听下山回来的师兄讲到的江湖趣闻异事,关于乌衣教教众的行事乖张戾气,手段阴狠毒辣,还有便是传说得邪乎的左右二护法素来擅长采花之术,奸淫掳掠如同家常便饭。 “我要的,只是白雪派中只你一人得传的白雪派《素雪心经》,你开口背诵一遍,我即刻为你疗眼治伤,保你毫发不失。” ……夏云初心中一阵惊奇——这邪教护法费了周章抓了自己,要的是这并非武学秘笈、也非什么惊世奇书的《素雪心经》? 师父当初传此心经给自己的时候,也曾明言这心法不过是有益身心修炼,有助内力缓慢提升,对武功并无多大建树,且练习起来颇耗耐性。若非觉得自己在众弟子中性子韧性耐力颇佳,可能长久修炼下来有所裨益也未可知,怕也不见得就单单只传了他一人。 可日久修炼之下,果然并无异处,不过是修心养性的一些法门罢了,更没听说江湖上有人觊觎这个,却为何被此人盯住强要? 想起当日被驱逐下山时师父的痛心眼神,他心中蓦然一痛,自己被指做下那种惊天骇世之事,要是换了别的弟子,师父应该早已以门规处死,可偏对自己下不了手。 虽是被师父亲手挑断右手手筋,可师父颤抖剑尖良久迟疑的神态他记得清清楚楚。 ……那刻的血光,飞天而起,剧痛中他闭上了眼,不再看师父痛心不忍的脸,不再用逡巡的目光找寻大师哥的身影,昏迷前依稀听见师父最后的厉声训诫“今日不取你性命,不废你内力,只逐出门去——若敢在江湖上做出半点有辱自雪派门楣之事,为师再取你这孽徒性命!” ……师父,徒儿不会。 夏云初点了点头:“原来为这个。《素雪心经》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可好歹也是我白雪派不外传的秘笈,云初承蒙师父青眼传授,自然当全心全力保它不至落人外人之手,却不能满足阁下了。” 话音未落,下巴上的那只手不已加了三分内力,成功地令他那张俊美的脸上因疼痛而有强忍的扭曲。 “不过是个因为利欲薰心而剑伤师兄,终被扫地出门的弃徒,也敢对人摆出个忠心师门的样子? 哼!名门正派中弟子,果然一个个口是心非,令人做呕!”看着眼前那双虽无焦距却依然清澈无尘的眼睛,萧红屿脸上尽是懒懒的不屑:“好,开始总得摆点姿态出来,却不知这副大义凛然宁死不屈的样子……要多久才能被人卸得下来?” “是先给你点时间考虑呢?还是现在开始就试试乌衣教逼人说话的手段?”萧红屿眸光冷然,精光转动。若是夏云初能睁眼视物,定可看到他眼中令人胆寒的杀气一现。 可惜夏云初看不到,所以几乎是没有停顿地,他便又微笑了,敌散的目光遥遥望向某处:“不用考虑了,我的主意不会改。就是死了,也绝不能如你这等妖人所愿。” 既已知今日没有善终的道理,他口下也不再留情,妖人二字,倒并不全因此时气愤,大半是因为平日里听惯了这样的叫法。 萧红屿不怒反笑,哈哈大笑两声,拍手示意门外候命的几名教众进来:“拖他去刑室,要见得到光的那间——。随便拿条带倒刺的皮鞭慢慢招呼着,等我过一阵去看。” 不知被强拉着带到了什么地方,夏云初只觉得出片刻的拉扯之后,双手被冰凉的铁链牢牢锁在头顶的柱子上。柱子应该是铁制的,指尖触处,是凹凸不平微带冷意的铁疙瘩。 记得那人说什么要见得到光的一间刑室,看来……是这里了,隐约有温暖的光从一边洒在身上,虽然看不见光源处是门是窗,但他感觉得出那是阳光。 上衣被粗鲁地撕扯下来,肌肤贴上了身后直直的铁架。 意料中的疼痛随着呼啸的皮鞭落在他身上时,他还是忍不住哆嗦了一下——觉得出那鞭子上生有倒钩,火辣辣的起落问有温热的液体很快在身上黏黏流淌,血腥的气味开始一点点蔓延着。 自幼习武虽也吃了不少苦,可这般赤裸裸的鞭打却从未尝过。纵有和师兄弟们调皮犯错的时候,也不会被这般责罚,更何况,师父对自己一直疼宠居多。 思绪飘回了成长的那片雪山,每年三四月,山上的雪化了之后,青翠的颜色便开始显山露水。清洌的雷水汇人溪涧,有溪边沿岸的桃**落在上面,那是他和从小一起长大的师兄弟们习武练功时最爱流连的所在。 可明年这个时候……师兄弟们还会想起自己这个人吗? 泪慢慢流了下来,在他的腮边滴落。不关疼痛,只为委屈。 他扭开了头,将脸对着阳光照射过来的方向,不知道自己脸上的泪在阳光下闪着晶莹耀眼的光……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重新看到日出日落?昏迷过去前,有一刻,他这样不舍的想着。 ☆  ☆  ☆ 在屋外的小亭里独自坐着喝了几杯酒,萧红屿抬头看天,乌云压顶阴色逼人,沉的像要滴下泪来。 一阵风过来,直吹得亭外的乌臼树的枝叶呜咽乱响,方才还晴空万里的天空已片刻间失了颜色。 那问刑室里的夏云初此刻忽然不见了光线,会否大失心智呢?他冷冷地想,手中的竹叶青一倾而尽人了喉间,不知是不是心思不在品酒之上的原因,清冽醇香的酒味竟似不如往日。 想到那青年在床上苏醒后发觉身处异境的那份冷静,还有明知目盲后的处变不惊,他忽然有丝心烦——那小小的皮鞭,会不会太怠慢低估了他?虽然还没人能在他萧红屿的手底下抗得过去,可对这人和他身上自己势在必得的东西,怕是要使些非常手段了。 “衣上酒痕诗里里字,点点滴滴,尽足凄凉意……“一声漫吟悠然响起,那人,也在同时间轻声长笑,衣袂夹着风声做响,飘然落座。 “萧大哥独自饮酒,为何不叫绿川同来?” 萧红屿抬眼看着眼前那人张狂中带着艳丽的脸,修眉斜飞入鬓处,自有一分勾人心动。 也不理他,只自顾自地在琉璃盏里斟上满满一杯,刚要送到嘴边,眼角一扫,正看到那人劈面疾伸来作势要抢的两指。心中微怒,肩膀一侧,手却不歪,酒杯平平飞起,落在另一只早有准备的手中,仰头一饮而尽。 “要喝酒,自己去倒。”他冷冷道。 “可我就爱喝大哥口中剩下的,如何?”尧绿川微笑,“往日又不是没尝过大哥的剩酒,今日何必动怒?莫非?”他眼中波光流动;“那白雪派中弟子不像大哥想的好对付?” “你知道了?”萧红屿不看他,哼了一声。“这夏云初纵然我不抓,你也必会动手。想来你也跟他几日了?” “左萧右尧,“逍遥二子”的心思,原本就是心有灵犀。”尧绿川不置可否地笑:“方才我已经去看过那人——昏了过去。听说曾被挑断手筋,难怪身子骨弱些。” “昏了吗?”萧红屿淡淡问:“看来比我想像的还不耐痛。” “大哥错了。虽是昏了……可听行刑的属下说,从头到尾,也没听他哼过一声,只是把嘴唇给咬破了。”尧绿川嘻嘻地道。 萧红屿目中神色不变,微笑:“是吗?这倒有趣。” “有趣?大哥不觉得遇到了个麻烦?”尧绿川眼中似笑非笑;“依我看来,怕大哥那些寻常手段在此人身上不起作用呢!不如交给小弟问出来,在教主面前一样算是大哥的功劳。” “绿川啊绿川,有什么手段是你会——我却不会的?”萧红屿冷笑,目光却冷然。 “比如……”尧绿川悠然道:“床上的手段。” “对——你会用强,我却不喜。”萧红屿长笑:“非不能,实不屑也。” “大哥错了,床上之事,用强不过是增添情趣。”那人恶劣地笑:“何况那些初时口中叫嚷最不愿的,往往最是食髓知味呢!” 萧红屿不答,再斟了杯酒,悠悠举到嘴边:“好酒,应慢品。情爱之事,也是一样。囫图吞下的,有何趣味?” 尧绿川也不再辩,转了话题:“大哥觉得夏云初是好对付之人?” “两日之内,我自有办法叫他开口。”萧红屿淡淡道。 “是吗?不如……”尧绿川眼珠骨碌一转,面上带笑:“我俩下个注睹,我赌大哥两日之间,问不出那人的话来。” “赌什么?”萧红屿抬头看他,眼中尽是嘲弄:“忘了上次铁树门掌门之女,可是我赢了芳心。” “世间男子,接得下大哥十招的,也许能找得出几人。可这世间女子,能挡得住大哥微微一笑的,却原本找不到一个。小弟自然心服。”尧绿川妖魅带笑的面上诡笑一闪:“可和大哥并肩笑傲江湖这些年,我一直好奇……想大哥这般男子若是在人身下,却该是何种风光?” “绿川……”萧红屿并不动怒,深深叹息:“我保证就是你死了,也绝见不到。” “既然如此,我们便赌这个。尧绿川眼中诡笑更甚:“大哥敢吗?” “怎么赌?”萧红屿唇边微笑一现。 “若他开口,我输。若他撑得过两日,你败。输了这赌注的……便心甘情愿陪对方一夜。大哥不敢便罢了,就当小弟没说过。” “不用激将——你输定了。”萧红屿点头:“这赌,我接受。” “大哥果然爽快。”尧绿川将脸轻轻凑了近来,语声放低:“就是我输,也是甘愿。” 萧红屿想了想,再微微笑着接道:“可惜我不喜与男子亲热,你不是不知——你输了,我自然叫你陪我一晚,不过是要绑了你灌了春药,教你在一边瞧我与女子亲热。” 言语三兀,哈哈长笑,飞身向亭外一纵,衣袖卷处,已将青石桌上的雕花瓷酒瓶收入袖中:“这次,我连剩酒也不留与你。” 纵身离了那小亭,萧红屿快步向后堂行去。乌衣软在中原各处皆有行宫,每处更是布局一致,虽然是初次来到这里,他对刑室所在也极是熟稔。 刚到那间照得见阳光的刑室门前,便已有一名身穿玄衣的教众迎了上来,衣角下方有块银色印记,是教中左护法属下李进,必恭必敬回道:“左护法,那白雪派弟子刚被打昏了,属下正叫人拿冰水泼醒了他。” 萧红屿轻轻点头,“昏迷之际,可曾说过什么?” “只曾经不停地叫过“师父,不是我……气除此之外,便再没别的。”李进回道。 萧红屿皱了皱眉头,抬脚进了刑室。 铁架上,夏云初被冰凉刺骨的冷水兜头一泼,悠然醒转。 “恩……”无意识地**了一声,生生的被冰水强拉回了意识,他的身子有些不可自抑地发抖。 身上的冷比不上心底的:眼前已是一片昏暗,昏迷前眼中仍可感知的光线此刻却无影无踪——自己昏迷了多久?留给自己的时间已到了尽头吗? 当时抱着一死的决心,对眼盲的恐惧似乎并没有多大,可这时,忽然连一丝光亮也感觉不到,这样的折磨忽然大到了占据了身心的全部,让人几欲发狂。 可他咬住了嘴唇,并不开口向身边的人询问——听得见四周有人的呼吸,却不见他们继续鞭打或其他的折磨。 萧红屿眯起眼睛,不动声色地盯了他片刻。 赤裸的上身上已经没有一处完好,鲜血流淌在自皙的肌肤问,可是因为是习武之人的缘故,那身躯虽清瘦,却不赢弱,隐约的肌肉因为疼痛紧绷着,仿佛默示着主人清秀面容下的某种坚韧。 之所以特意把他放在此间,却并非黑暗不见光线的地方,便是更能令人觉得出眼前越来越暗,离眼盲越来越近的恐惧来。 眼盲也许并不可怕。 可怕的,是接近眼盲的那种恐惧。 被这种恐惧吓到怎样的欲疯欲狂,萧红屿曾清楚地见过三四人,而那三四人,无一例外地说出他想要的一切,甚至还多。 可就是如此,却未曾见架上这人惊恐失态。 “眼睛便要看不见了……真的不怕?”萧红屿冷冷道。 夏云初一震,是那个人的声音! 沉默了半晌,他将目光转向了声音传来的方向,淡淡笑了:“我怕。” “哦?”萧红屿浓眉一挑,唇边有丝得意。“那便说出来,此刻敷药治眼还来得及。” “怕归怕,可还是不能说。”夏云初闭上了眼,似乎虽然看不到对方,却仍不愿与他相对。 这闭眼下的蔑视,萧红屿看的清楚,冷哼一声,心里的怒气也生得飞快。 眼光看向了一名身材矮小的手下,他冷然吩咐道:“把上衣脱下,用盐水浸透了拿来。” 不出片刻,湿淋淋的上衣被送了进来。 “给他穿上,记得把每一颗盘扣部扣得紧紧的,莫落下一粒。” 几名教众应声上前,飞快地将夏云初的身子从铁架上解了开来。一人死死按住了他的一只手臂,另两人不由分说地,将那浸透盐水的衣服硬生生套在夏云初那遍布血污伤痕的身上。 扣子,紧接着被一颗颗锁上。 夏云初直痛得一阵痉挛,“啊……”得大叫一声,随即死死地再度咬住了嘴唇。 那衣服原本就比他的身材小上一号,此时强穿上身,每一寸莫不是紧贴身上,每一道新鲜的伤口都在同一刻疯狂做乱,齐齐肆虐。 不出一会,他额头的汗已密密渗了出来,唇边一缕鲜红的血迹蜿蜒而下。 抵抗不住那钻心剧痛,神智正要昏沉,却被人在“大椎”穴上轻轻一点,立刻便又清明起来。 “这样叫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法子,我还有几十种。”耳边冰凉的声音提点着,“若真不怕,便轮流试试,反正离两日还长。” “妖人……”夏云初薄唇颤抖,自幼在雪山长大,很少与外界接触,就连骂人的话也不曾多学多说,此刻心中又恨又苦,却竟不知该怎样用言语宣泄心中痛恨。 “还敢嘴硬骂人——的确有趣的紧。”萧红屿淡淡道:“再拿银针来,把他十根手指一一刺穿了。” 冷冷看着澄亮的长针慢慢的扎进了那修长的十指,血珠从刺入的地方纷还而落,他好整以暇的抱起了双臂,看了一会,心中莫名的烦躁:“让他慢慢享受吧,待到想开口的时候,再来回报。” 李进躬身应了,心里也是不由诧异:似这般让左护法亲自出马逼问,这夏云初身上的东西不知是何等重要?更奇的是耗了这半日,却不见逼拷奏功。 江湖行走多年,硬汉子见的多了,这文弱少年初时看上去温和,可身上的硬气却始料未及。 “若是想昏,就像我刚才般点他大椎穴弄醒就是。这种法子不行,就二换到他愿意开口——可要是弄死了,你们自己赔他性命。”临走之前,萧红屿一字字交代。 一日既过。 到了傍晚,李进再次来报,神色间不由带了惶恐:“回左护法,属下无能,已将平日里常用的拷问之法用遍……那人却始终不肯开口。” 萧红屿冷冷看着他,不语。 李进心里忽然有些害怕,再道:“不是属下偷懒,实足……到了后来用重手法点他大椎穴,也是无用了。便是勉强醒来,神智也是极不清醒,片刻也就又昏了过去。” 想到这一日一夜间架上那人惨状,心下不由暗寒。 “昏了,就再弄醒。”萧红屿冷哼一声:“去把他手指的指骨给我一根根掰断了,反正也是废人一个。” “是!”李进心中一寒。 正要转身,听得身后萧红屿又道:“就只弄断他已废的右手好了……左手暂时不用动。” “哈哈哈……”门外笑声忽起,“大哥到底还是怜香惜玉,竟舍不得再伤那人左手。” 萧红屿懒懒望向珠帘外的尧绿川:“两日之期尚差半日,你就忍不住来探虚实了吗?” “不错,一想到那小小白雪派弟子竞如此争气,小弟这一日间也不知暗笑了多少回。”尧绿川嘴角含笑。 萧红屿凝目望他,忽然一笑:“绿川,现在我也忽然很想知道……像你这般顽劣的性子,若是被人以彼之道还诸彼身的话,会否呕得吐血?” “大哥指什么?绿川不懂呢。”那人嘻嘻地笑。 “——我原本不想碰你,可现在……却想看看你若在床上被人用强,还能不能像现在般……笑得出来?” 萧红屿悠然道。 尧绿川神色一变,正色道:“若是被别人,当然笑不出来。可若……”脸上忽然媚笑一起,“用强的那人是大哥你,就笑得出来。” 萧红屿忍不住大笑:“如此说来,我主意倒定了。今晚无论如何,也要看看乌夹教右护法怎样在床第间忍痛带笑?” “大哥要看,也得有那手段赢那赌注。”尧绿川继续微笑:“不然,可就换我看大哥了。” “手段吗?”萧红屿眉头一挑,“……不如你这就随我前去,看我如何叫他开口?” “正好无事,那就去也无妨。”尧绿川点头。 两人跨进那刑室,屋顶上一条长长锁链倾泻而下,已换了姿势将夏云初双臂反锁,足尖着地的吊在正中。 那和地面接触的一点,已积了一滩暗色的血泊,看不出干了没有。 萧红屿慢慢踱到他面前,伸手抬起了他的下巴…… 那眼中,虽已映不出外界的事物,却有一刻的清澈明净。 像是被眼前的黑暗提醒了此刻的境地,他很快又闭上了眼睛,神色疲倦而无奈。 多久了?这般被剧痛折磨到陷入昏沉,再被某种截然不同的痛楚弄醒,已不知有几次。 初时还试着用数数分散注意,可现在,已忘了先前数到第几次。 好在最近的几次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想必不久,这苦楚也该到尽头了吧? “还有五个时辰,你的眼睛就再不能恢复了。”耳边那个熟悉的声音响起,让他飘忽的意识猛地聚集。 紧接着,左手被人轻轻握住,一一抚摸着他的手指:“右手手筋已断,指骨也折了,想不想试试连唯一完好的左手也被废掉的滋味?” 那个人,又来了。 萧红屿……萧红屿。 在心中默默念着这个初次听见的名字,他忽然很想亲眼看看这冷酷声音的主人的真实面孔。 眼见就要死在这人手中,却连仇人的相貌也不曾知道。 就和被挑断手筋逐出师门一样,连个辩解的机会也不曾有过。 他苦笑了一下,却牵动了唇边的伤。 “在想什么?” 下巴被那人强有力的手抬起握住,骨骼在一瞬间被捏得轻微作响,似乎不满意他对那提醒的轻视。 胸中有股陌生的气息在冲撞,让他能够努力集中力气。 夏云初淡淡道:“不用反覆提醒……若是怕这些……也不会撑到现在。” 身前那人一顿,似乎被他的回答窒住。 “怎样,纵然再有两天时间,大哥你的这些手段……怕是也全然无用了。”另一个清亮的陌生声音在稍远处飘来,带点魅惑的轻佻。“不如交给了我,试试小弟的别样法子,保证叫他在床上傲气尽失,乖乖把我们要的全吐了出来。” “尧绿川——你给我住口!”萧红屿冷喝一声,心中怒气陡升。 难道……今天就真的被这不知死活的小子害得要输了那赌注!? 第二章 那《素雪心经》虽是一心要得献给教主,可毕竟教主曾亲自下令不准他们强取豪夺。 此次决心劫了这夏云初逼问,就算真如了愿,却还不知教主会不会大发雷霆,怪他擅自作主之罪。 绿川和自己争着把取那《心经》的事揽在身上,两人心中其实都知谁得了这《心经》献上,没准就是残酷教规降身之时。 长啸一声,他劈手拉过反锁住夏云初手臂的铁链,手中一搓,钢铁所制的链条竟在他的惊人内力下寸寸断开。 夏云初的身子重重跌落在地上,忽然的疼痛让他蜷起了身体,虽克制住了时时想脱口的**,可很快地,又再次陷入了昏迷。 “把他给我清洗干净了,全身敷上最好的金创止血药,再绑在我房中的床上。”萧红屿淡淡道,转头向尧绿川:“你说的对,也许我该用些特别的法子……” 尧绿川眼珠一转,抚掌大笑:“大哥终于开窍了——我原说在床上逼问一个人,远比在刑室里为易。特别……是对这种视礼义廉耻为命根子的正派中人,辱他折他,自是比杀他刑他更易见效。” 胸el一股外力激贯而人,在任督二脉间奔腾游走,将夏云初从深深的昏迷中再度扯醒。 再睁开眼腈的时候,眼前仍是一片浓墨重彩的黑暗。不同的是,靠触觉他知道自己是平躺在一张柔软的大床上。四周静谧,却有淡雅的不知名香气丝丝缕缕,幽幽沁人心脾。 饶是上身已无一处完好的肌肤,但仍觉得出身下的床褥光滑如丝。与前几次醒来时如蛆附骨的疼痛不同,这次身上的痛楚竟然减了许多,只是双手……却被高高拉过头顶,缚在看不见的某处。 若没猜错,应是床柱之上。 可是,有什么不对了。 他不安地挪了挪身体,试图感觉那不安的预感源于何处。太多太久的折磨耗尽了他的力气,却没磨尽他敏感的触觉。自己的身体,此刻应是赤裸的! 而身边,有人。 视力丧失之后,似乎听力与嗅觉却越发灵敏起来。还有,便是一种奇特的预感。 听不到身边那人的呼吸,感觉不到这种绝顶高手内敛的气息,可他就是知道,有人在身旁。 甚至……自己不着寸缕的身上,有道火热而古怪的视线正逡巡游走,阅遍全身。 是那个人——还是那个尧绿川?脑海中依稀记起上次清醒时听到的另一个声音,以及那声音曾说过的“在床上叫他乖乖地把东西说出来”。心中一惊,莫名地狂跳起来。 “萧红屿?”他深吸了口气,开口。 不知为何,身边这种熟悉的压迫感告诉他,不是那个尧绿川。 萧红屿静静看着他,目光阴沉。抬手那起早已备好的一颗黑色药丸,冷冷捏开夏云初下颌,强行塞入他口中。静待一会,估计那入口即化的药丸已融,用力在他喉间一顺,迫那又苦又涩的汁液咽入他腹中。 夏云初一惊,可全身疲惫之下,毫无抵抗之力……便是腐心蚀骨的毒药又怎样?他想着,到了此时,不过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这是世间难得一见的“参胆丸”,有续命提神之效。寻常将死之人吃了,可吊住几日性命。用在习武之人身上,更能助人保持清醒。” 原来如此……夏云初淡淡一笑,合上眼帘。不外是嫌自己昏迷太过频繁,没法享受他精心炮制的各种手段罢了。只是……要怎样的酷刑,竟要脱光自己的衣服? 萧红屿望着床上那具身躯,喉头忽然没由来一紧。上身累累的伤痕已被极好的“天创胶”一一封住,不再有鲜血渗出。可下身,修长的双腿与紧闭的胯间光洁如初,并无一分异样。 两相映衬,似有种种奇异的诱惑,诱人内心深处的某种好奇与残虐情绪蠢蠢抬头。 那平静如镜的清秀面容上……除了偶然闪现的傲气之外,会否有软弱与柔媚的一面? 那紧紧并在一处的双腿,被迫分开时……又该足怎样一派旖旎风光? “我萧红屿要的人,从来部是心甘情愿。却不料头一次用强,竟是对一名男子。”他低低道: “夏云初——是你逼我。” 那《素雪心经》,我势在必得。而那个赌约,我更绝不能输。 欺身上床,一只手在夏云初耳后风池穴下轻轻一按,彻底绝了他咬舌自尽的可能,另一只手…… 已在同一刻忽然握住了身下那人某处。 “啊;~”夏云初大骇之下,猛地弓起了身子,腕上铁链被他拉得铮铮作响,却被身上的人死死压住。 上身阡陌纵横的伤口虽上了药,这一压之下,又有剧痛袭来。 “你……你……要作什么?”他的口气头一次有了萧红屿从没-听过的惊惧,脸上不自觉地潮红一片,嘴唇也不由颤抖。 自幼在几近与世隔绝的山中长大,除了师傅与师兄弟之外,便极少与其他人接触。门规森严,虽是少年初长成,心中对男女之事也曾有过蒙胧情思,但对那真正的情爱之事却并不知晓。 “干什么?自然是换种法子好好折辱于你!”萧红屿冷冷道,手下加力。 捏揉挑逗之下,不出片刻,他的唇边露出一丝冷笑:“有反应了吗?待会儿若熬不住,记得早点开口求饶。只要肯背出《素雪心经》,我不仅立刻停了这折磨,就连救你的双眼,也还来得及。” 夏云初脑海一片混沌,极度的惊骇与身上快乐痛苦交织袭来的陌生感觉已令他几欲昏去,可方才服下的药丸竟然十分见效,神智清晰无比。 再可怕的疼痛酷刑虽在经验之外,却在意料之中。可此刻……这样被另一个男子压在身下的羞辱玩弄,在他有限的想像之内,却是再怎样都无法预知的。 “你这邪恶小人……卑鄙无耻!我……我……你……”夏云初心中羞愤,偏偏身上那陌生感觉直冲四肢五骸,令他茫然无主,不知应对,更……无法应对。 “你怎样?”萧红屿一笑,看着身下人渐起的反应与脸上羞不可抑的窘态,他的心跳却也不自觉地加快。 虽不甚迷恋男色,但并非没亲近过。有限的几次都是与少见的绝色男奴之间一夜风流,也不曾上瘾。可此刻,他忽然惊觉自己的欲望早已刚勇抬头,涨大无比。 ☆  ☆  ☆ “我……”夏云初用尽全身力气在舌根一咬,可腮边酸软无力,痛是痛的,却远不够造成伤害已阻止什么。借着这一咬带来的疼痛与稍减的情欲,他挣扎低叫:“杀了我!杀了我吧……” 可心中却模糊知道,那人……绝不会真的就此杀了自己,让他解脱。 “杀了你?我说过你不把《心经》叫出来,会要你求死不能。”果然,那人在他耳边低语,一字字直敲人心。 衣衫悉索作响,下一刻,一件火热坚硬的事物已紧紧抵住了他两腿之间。 隐约猜到那是什么,却猜不透这淫秽举动的具体含义。夏云初的心头一片冰凉,绝望透了进来,已知今日绝无幸免之理。 再没有方才的抚慰,也没有时间让他细想,腿……被那人轻描淡写地分开举起,牢牢固定在两边身侧,虽然看不见自己双腿高举**尽露的姿势,脑中却完全想得出。 夏云初**一声,原来……眼前的黑暗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心中也再无一丝光亮。 被一举贯穿的时候,撕心裂肺的剧痛以不可想像的风卷残云之势席卷下身,随即直冲脑门。密密的细汗一下便渗了出来,在他额头颈间汇成豆大的冷汗。 “流血了……可惜你看不见。”萧红屿淡淡道,满意地看着进而复出的欲望上刚染的血迹。 没有回应。身下那人脸上,竟又有了他最不愿见到的傲气隐约浮现。 身下的痛楚越来越大——随着紧接而来的大力抽动。 竟似比这两日所受的一切针扎火烧更加难耐,那时,真熬受不住还有昏厥的可能,而现在,神智却清醒得辨得出体内每一次冲撞与绞动。 不知过了多久,干涩紧密已不复,血腥的气味盖过了床幔间的幽香…… 萧红屿冷冷看着身下那人。在自己的一轮残酷施暴下,他汗下如雨,牙关紧咬,却不曾有自己料想中的软弱和颓然。而刚才忽然兴起做出的短暂挑逗,更没见到一丝一毫的媚态与娇喘。 这个人……真的会让自己束手无策?! 挫败的感觉对他来说,是难见的陌生,更不自觉的愤怒。 抓起夏云初,啪啪两个耳光扇了上去,内力挟带,立时令那面上红肿一片。 狠狠地翻过那具已经毫无生气绵软若柳的身子,不顾那股间缓缓流出的凄艳细流,他换了从背后进入的姿势,成功地让夏云初在他的进入中再次浑身痉挛。 “愿意说了吗?不然我们再继续。”他克制住焦躁,循循善诱。 夏云初身子一颤。这样的威胁——他没法听若不闻。 “萧……红屿。”他低低开口,每一个字吐出,都似连到身上的伤,与心底的恨。 “怎样?”萧红屿心中一喜。 “我记得……你的声音……夏云初便是做了鬼,也必回来找你……”他的声音轻如风中残絮,飘在空中。“若你不杀我……十年,二十年,今日夏云初所受,必当十倍奉还。” 这个时候,他居然还敢说这样的话。 萧红屿心中长叹一声,刻意让自己的语气露出不屑与下流:“报仇?是用你这被我**过的身子,还是……” 他不动声色地握住夏云初的左手,在那刚被银针贯穿的红肿指尖上用力一揉:“用这唯一完好的左手?” 夏云初浑身打颤,十指连心的锐痛暂时卸下了他脸上的刚毅,微蹙眉头,目光散乱……唯一能做的,便只有准备迎接那漫漫折磨再悍然降临。 纵有能吊人几日性命的“参胆丸”提神,夏云初还是在萧红屿第四次进入时,彻底昏死在地上。 早在上回,萧红屿已将他毫不怜惜地抛在冰凉的地上。 这一次,那人意欲进入的地方,竟然换了处他绝想不到的所在……觉察到口中那火热的异物,明白那物体接下来的意图,他急怒攻心,一口血喷了出来,堵在那正要横征暴敛的前端。 抽身退出,萧红屿面色阴沉地将他抱回了床上。抬眼看红檀木桌上水晶沙漏,离两日之期只剩最后两个时辰。 错过了这时段,豪赌已输。而床上这人的双眼,也将终不能复明。 要将那人再次弄醒,做最后的尝试吗?伸手拂向夏云初腹下“气海”重穴,欲下指之处,正有道深深伤口,这一指下去,莫说正中要穴,便是痛,也能将人活活痛醒了。 缓缓缩回了手,他整好衣衫,静静坐在房中,看着沙漏中涓涓细沙一点点落下。 门外脚步渐近,伴着窗外黎明前的片刻黑暗。 “尧绿川,进来吧。”他平静道,双手一送,床边的重重锦帐被他掌风一激,垂了下来,掩住了窗上夏云初赤露的身体。 “时辰尚未到,大哥真的不想再努力了吗?还是……”尧绿川咯咯一笑,在他身边飘然落座: “大哥其实也盼着早些被我疼爱呢?” “不用再试,这赌——我输了。”萧红屿淡淡道。拾眼望向尧绿川,面上无波无澜,叫人猜不出他心中是悔是怒。 “其实,小弟倒有些法子,说不定能助大哥撬开这人嘴巴。”尧绿川嘻嘻一笑,并不急于讨论那个赌约。 “我用的刑罚,你都见过了。刚才我对他做了什么,想必你更清楚。” “是,我都知道。” “那你还有别的法子?”萧红屿冷笑:“不畏目盲不惧淫威,软硬不吃死活不顾,你倒说说你的妙着?” “若我问了出来。这赌——可怎么算呢?”尧绿川妙目一闪,“我可是宁不要那《心经》,也想和大哥春宵一度呢!” “这《素雪心经》,只要你能问出来,赌约仍算我输。”萧红屿淡淡道。 “大哥……你又是何苦?明知教主严令我俩不得为他夺此物,却拼着大不敬费这周章?”尧绿川长叹一声,竟似有些忧愁。 “绿川……”萧红屿沉默半晌:“若我不做此事,你也不做吗?” 尧绿川扭开了头,不答。 “所以我俩殊途同归。存的是一般心思。”萧红屿道:“你就不必矫情,先将你的法子说来听就是。” 尧绿川冷冷转头,眼中凶残之色一闪,已不再是刚才那媚眼如丝的俊面美少年。 “我房中新养了两只凶猛藏獒,是西域灵异犬种。”他道,“将它们牵了来,再将夏云初弄醒,我倒不信——有人熬得住这个。” 萧红屿一窒:“你是说……” “对,就是你想的那般。两剂催情的兽药下去,纵是钢做的心铁打的身子骨,也必熬不住。” “好主意。”萧红屿缓缓道,面上似笑非笑,目光却冷:“却使不得。” “怎么使不得?” “你也道没人熬得住,要是弄疯了他,我们要个疯癫的傻人做甚?!” “哼!我就知道你舍不得,当日听你吩咐手下不要伤了他左手,我就知道!”尧绿川冷哼,眼中一股奇特的神色飞快浮起。 “舍不得?”萧红屿失笑:“我确是舍不得他心中《心经》,生怕随他一起毁了。” “不试试怎知?再说他现在倒不疯,不也一样滴水不漏?”尧绿川咬牙:“你若不忍看,交给我便是。” “不行,此事到此,你就别再插手。”萧红屿道,神色不愉。 尧绿川不答,忽然纵身跃到床边,扯开床幔,劈手便向昏迷中的夏云初头顶正中拍落。 身后萧红屿急吒一声,一掌疾追,向他肋下攻去。 尧绿川心中大恨,转身举臂来格,掌势已变成二指,戳向他脉门。萧红屿看也不看,竞也不挡,快如鬼魅的那掌倏忽一沉,不知怎的就避开了尧绿川指法,贴身近了他腰下,一按一拿:“这我吐力,小心十天下不了地。” 尧绿川银牙一咬:“大哥真舍得为这人伤我?” “你试试就知道了。”萧红屿淡淡道。 尧绿川目光闪动,叹气收了手:“萧红屿,我知你口冷心更狠。可你既问不出话,又不准我来,还留着这人作甚?依我看,被你强上了那几个时辰,就算你放他走,我怕他也没脸再活。” “绿川,你听着——这人既然是我捉来,是杀是剐,全由我心意,你若再动杀他的念头,书我得不到《心经》,休怪我手狠。”萧红屿目光森冷。 尧绿川凝目望他,面上似妒似嗔的神色一收,忽然嘻嘻一笑:“大哥既然发话,我不动他就是。 可大哥是言而有信之人,我这就回房中沐浴更衣,等大哥早些过去。” 萧红屿看着他哈哈长笑离去,拍了拍手,李进立刻从门外应声现身。 “将这个给床上夏云初敷在眼上,动作快些。”他扬手将手中一个红色锦囊迎面扔去,不用内力。 “还有……”他沉吟一下:“叫侍女来帮他全身清洗一下,特别是体内。” 李进躬身应着,心中微微发颤。 右护法尧绿川喜采花用强,常常在床第间将人整得死去活来,在教中已是人人尽知。可萧红屿素来不爱此道,今日竟也如此对夏云初,心中气恼可想而知:只是不知,那不知死活的白雪派弟子到底招了没有? 见李进飞身向床边奔去,萧红屿方背了手出来,悠悠向尧绿川房中行去。 右边厢房门外,湘竹随风起舞,迎春花暗自飘香。 ……房内,灯花暗闪,烛光摇曳。 “大哥来了吗?”尧绿川抬头看着进来那人,斜斜眉稍间忽然风情无限。举手一扬,身侧两座烛台上的红烛应手而灭,室内光线骤减,顿时暗昧不明。 “来了。”萧红屿微微一笑,肩头一动,刚披上的淡青长衫已翩然落下:“可我刚才在夏云初身上费了不少力气,不知能否让绿川你……满意?” “大哥何需费力?”尧绿川也笑:“小弟自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那怎么行?”萧红屿一直冷冷的面上忽然邪气丛生:“在上面自然耗力气。” “哦——上面?”尧绿川眼中光芒闪动,笑得更甜:“我没记错吗?怎么我记得是大哥输了那赌约?” “是我输了不假。”萧红屿长叹口气:“可那赌约只说输了那人需心甘情愿陪对方一晚,所以我现在来陪你了。至于怎么陪,谁在上谁在下,可未曾明言。” 尧绿川目瞪口呆,半晌忽然咯咯一笑,轻轻迎了上来。手掌抚上他面庞,神情痴迷:“大哥,我一见你笑,便怎么也气不起来了……” 忽然胸前一麻,“天宗”“大锥”几处穴道同时被萧红屿齐齐拂中,已不能动弹。 “既是如此,一会儿你在床上疼得受不住时,我保证对你笑就是。”萧红屿再笑,眸子中光芒明亮,打横将尧绿川平放在一边的锦绣大床上。 第三章 “绿川,莫怪我欺你。”萧红屿悠悠除了衣衫,正要欺身上去,身下那人忽然咬牙道:“你方才与夏云初云雨时,可曾脱衣?” “当然没有。”萧红屿冷笑:“我当他是什么人,为何要肌肤相亲?” 尧绿川静静望着他,眼中似乎有柔情一闪:“原来你对我,与别人毕竟不同……大哥,我很高兴。” 闭了眼睛,长长叹息:“解了我穴道吧,绿川保证……任大哥予取予求便是。” 萧红屿一怔,心中一动。尧绿川武功纵然微差自己一筹,可自己方才大耗气力之下,本应不能一举奏功,点中他穴道。 “绿川,你让我?”他凝目看他,举手解了尧绿川穴道。 “不然你以为呢?”尧绿川活动活动筋骨,忽然扑将过来,狠狠吻住了他的双唇。 萧红屿窒了一下,心中苦笑,反身将他压在身下,随手一撕,将两人间束缚尽除。 “绿川,若今日不了结这赌约,我必寝食难安。”他重重一挺,令尧绿川骤然尖叫一声,双手抓紧了床边。 “萧红屿!你轻点!”尧绿川痛叫,银牙紧咬。 “我偏不。”身上那人微笑,神色毫无怜惜。抬头将那双腿分得更开,抽动也越加狠劲凶猛: “今日若不让你记着这痛,我怕终有一日被你反欺。” 尧绿川咬牙忍痛,神情却渐渐娇媚:“大哥错了……打从打赌那天起,我便知有今日的结果。” 柔柔喘息渐起,半天又道:“……只不过,能这般在大哥身下,本就是绿川多年所想所求。” 萧红屿的动作停了,俯身望着他,眼中不知是喜是悲。 “绿川,我告诉过你多次,别再如幼时那般迷我恋我,为何总是不听?”他淡淡道,双手轻轻拂去身下那人鬓角细汗:“你也知我心冷,何苦这般?” 尧绿川半晌不语,慢慢神色复又挑逗:“你这般废话,想是今日劳累,后继无力?” 萧红屿长叹,道:“既是如此,你莫怪我太狠……”口中虽如是,动作却不自觉地放了温柔,俯身下去,深深吻向了身下那人…… 红缁帐中,初时无声,渐渐淫声四起,春色愈浓。 身子犹如在沸水滚炉与百尺冰窖中反复煎熬,有时冷彻心骨,有时却又转了如在火狱。 这般不知过了多久,只恍惚觉得胸口烦恶渐渐消减,夏云初睁开了双眼。 四周安静,鸟叫虫鸣虽密,在这无人山坳中却只愈显清幽。阳光在东边懒懒地照过来,晃眼望去,照在身边草叶无数露珠之上,熠熠生辉。 那水珠上微光,刺到了他的眼睛。 一眨不眨地望住了朝阳下那草丛中点点光芒,一时间忘了所有事物,他轻轻拾手,似乎想触碰身边茵茵绿草,手指方动,一股剧痛从全身骤然袭来,“啊”了一声,他无力地垂下了手。 竟是一动也不能动。 这疼痛唤回了之前的记忆,如潮如汐,尽数涌来。 舍不得闭上眼睛,不敢再重温那无边黑暗,他睁着双眼,任所有片段在眼前二闪回。 全身上下的痛楚无一不提醒他两日来非人折磨,包括****仍隐隐作祟的跳动。 那人……没杀自己? 眼睛微微酸涩,不知是毒性刚散所致,还是因他不愿眨眼太久。饶是如此,他仍不想闭目养神。 太阳渐渐向正中移去,光明愈亮。身旁芳草碧绿如织,问杂点点黄花怒放,随山风轻轻摇摆。 天空明净如镜,湛蓝似海。远处有山峰秀丽峭拔,花木满山。 几近贪婪地细细凝望这一切,纵有密痛缠身,全身不能动弹分毫,夏云初唇边,不知何时仍有了丝浅浅笑意。 那笑意,并非自嘲,而是真心欢喜……原来,竟还可以见到光明。 任自己在草地上躺了大半日,身上各处伤痛似乎渐渐可以忍耐。 他微微试着移动,终于艰难地坐了起来。身上一身浅蓝的陌生衣物,柔软如缎,旁边自己的包裹豁然在目,若不是露在衣服外的双手上伤痕累累,他几乎要怀疑自己不过是在野外露宿一晚,做了一个恶梦罢了。 右手竟有小小的五根细木条附着手指一一绑着,显然是为了固定伤骨。想起那日被人慢慢一一折断五指的刑法,他的心沉了下去。 ……罢了,原本这右手筋脉已断,再添斩伤,左右也不过是废了而已。 只是……自己怎么会孤身躺在这荒郊野外呢?慢慢查看身上,各处伤处都有救治,就连眼睛,也已复明。 是萧红屿放了自己?不,不可能。想到那人冷硬声音下蕴藏的势在必得,他忽然打了个冷颤。 那么是什么原因?有人救了自己,还是? 想不出原由,太阳烈了起来,烤得他头脑开始昏沉。不远处便有溪水潺潺,他这才察觉自己口干舌燥,想挣扎起身,却完全做不到。 躺着,便可一了百了…… 各种念头在脑中纷还而过,如惊涛拍心。 夏云初……你要放弃,还是要活下去?自嘲地一遍逼问自己,终于慢慢拖着身子爬向水源。 当清凉的溪水顺着他的咽喉咽下时,他忽然身心放松,再次沉沉昏去。 再醒之际,却是腹中饥饿所致。好在这山坡附近荆棘丛生,野果遍地,不难找到裹腹之物。可虽如此,已他伤痛之身,仍是耗了许多力气。 便是用那尚可行动的左手采摘野果,手指上曾被钢针所穿处仍钻心叫嚣。 半晌记起自己包裹,打开一看,夏云初有些惊了:除了原有的长剑竹笛,银两物品,竞多了些陌生事物,两大瓶黑色药膏,一捆白色纱布。 看来,的确是有人救了自己。看看手上固定木条,他越发肯定了这点。 既然如此,这药膏必然不会不妥。 慢慢在身上伤处涂了那药膏,缠上纱布,果然片刻后清凉之意渐起,痛楚慢慢消退。 这般折腾一番,不知不觉太阳已然西沉。 到了晚间,月明星稀,凉风习习,不知怎的,夏云初竟渐渐发起烧来。 诸多伤处虽已得到包扎,但全身伤病委实太多,这也是难逃之厄。 昏沉问仿佛不断做着恶梦,似乎有大师兄胸前满是鲜血,指着自己道:“是你!是你杀我……” 又忽然有不明面目的人阴冷冷笑着,一剑向自己双目刺来 梦中又似乎有人喂自己喝水,在额上试温度,仿如幼时师父见自己生病时所做那般。口中“师父师父”地叫着,却始终不见回应。 这般睡了惊醒,醒了复睡,不知过了多久,他才逐渐清醒。 这次醒来,烧竟退了。 伤病虽剧,但他自幼习武,体质远比常人为健,加上年轻意坚,一番自身抵抗下,居然逃过这致命一劫。 日出日落,风去云留,不知觉间,数日已过。此后,夏云初便安了心在这野山中养伤。外伤很快结了疤,那黑色药膏竟然十分神效,并非寻常伤药。只是右手五指骨折不能一时便好,加上体内内伤也无药可治,只凭他自行恢复,难免慢了些。 一日他忽然想起《素雪心经》也有少许疗伤健体之效,便重新开始反复连续。果然修炼之下,对内伤大有好处。只是功效虽有,却非神奇,他苦思暝想却想不出那乌衣教中人为何一意要夺。 这日,正依序修炼《心经》,忽然一股火热内息起于心中,翻涌直上,挟着食管上行喉间,冲到鼻侧“迎香”穴附近,横冲直撞,直令他一阵作呕。那气息冲撞之下找不到出口,复而向两臂内侧急转,行至手太阴经与手阙阴经背面,直奔腹旁“天枢”重穴而去。 这一下,直惊得夏云初心惊胆战,这内息行走完全逆行,竟全是经脉逆转,走火人魔之象。忙拼了全力对抗,好在这古怪内息来得快,去得也急,片刻被他内力一激,竟又如石沉大海般失了踪迹。 夏云初擦了擦额头冷汗,手足酸软。想了良久,却想不透为何以往修炼正常,今日却有异象。 想是自己近来体质太弱定力不够,导致如此。生怕下次再有异状,终是抛开了不敢再练。 抬眼看天,乌云压顶,竟似要变阴了。 四周没什么好遮雨的所在,无奈只得找了处斜崖,在下面坐着,静静看天边云起云散,天色渐沉。 晚间果然下起雨来,好在头顶上方石崖斜伸而出,下面正有大片洼地被山石所遮,雨势虽又密又斜,也淋不到此处。 山风猎猎,雷电交鸣,夏云初一个人躺着,右手手指节竟因这空气潮湿,蓦然疼痛难耐起来。 他心知这伤痛日后必随一生,每逢阴雨怕是自会绕身不去,不由心中酸涩。 正要渐渐睡去,忽然被远处一种微声惊动,一个机灵醒来。他侧耳细听,似有人声纷嚷,竟往自己这边奔来。 他心中一惊:这荒山野岭白日都久无人烟,今夜这凄风苦雨,怎会有人? 倏忽人声渐近,正到了他头上山崖。他忙屏了呼吸,细听头顶崖上声响。 只听一个清亮的声音蓦然响起:“到了现在,你仍想逃吗?” 夏云初浑身一颤,如闻鬼魅。虽只听过这声音一次,但他却绝忘不了:那日在刑室中双眼不能视物,但他清楚记得萧红屿曾叫过此人“尧绿川”。 是的,是那个人的声音。 另一个陌生的声音喘息良久,方慢慢答道:“尧绿川,今日就算我死,也决计不会落入你手。” 声音暗哑,却是从未听过。 “哈哈——”尧绿川狂笑起来,尽是嘲讽:“我倒想看看,你身中我独门秘毒,要怎生逃得出去?” 天边一道惊电划过,夏云初透过斜斜一处灌木向上一望,正见尧绿川得意面容。面如冠玉,嘴角噙笑,神色却在电光照耀下,显得说不出的冷漠诡异。他身边几名黑夹教众随着,正团团围住一人,背对夏云初,瞧不见面貌,却看得出身形挺拔傲岸,气势逼人。 惊雷骤响,一道破空之声疾向尧绿川而去,夜色既暗,这风声又被惊雷裹着,只听尧绿川锐叫一声,似是不小心中了什么暗器。浓重夜色中忽然一道火光闪起,迷得四周人等全都急呼一声,伸手护眼。这火光燃得既亮又久,连夏云初也不禁慌忙闭了眼睛。 只听得有声音踏着地上落叶枯草,在西边响了轻轻几声,便已消失。 夏云初正要抬头,忽然一股热热的细流淌在脸上,隐隐有血腥之气。向上一望,直惊得差点叫了出来,原来一个黑黝黝人影正双手攀着自己头顶崖边,静静不动。 他恍然明白此人正是被尧绿川追击之人,发现身边此处可容身,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在西边弄出声响来,居然孤注一掷,隐身在这最危险之处。 兵行险着,却是大智大勇。 ☆  ☆  ☆ 他心中狂跳,若尧绿川不上当,在这里随便一搜,不但那人遭殃,自己也必被重新抓了回去。想到后果,心底不由一阵恶寒。 只听头顶尧绿川狠狠怒骂一句,人声纷纷,片刻去得远了,果然是向西边疾追而去。 那人身子一晃,仿佛已撑不下去,跌落在夏云初身边。骤然见到夏云初黑乎乎身形,那人一双原来已渐暗的眸子忽然精光暴长,手中一柄短小匕首倏忽出手,正按在夏云初颈上,似乎便要划将下去。 夏云初心中苦笑,刚逃出生天,此刻难道要莫名其妙被这人杀了? 意欲躲闪,周身伤痛,却是有心无力。他心知此刻顽抗,反倒令那人心生不安,索性一动不动,那人果然停了停,却双手一松,临昏倒前仍不忘横肘向他胸口一撞,才直直倒了下去。 夏云初被他大力一撞,眼前一花,也随即昏倒。 日光刺人夏云初眼中时,已是第二天清晨。睁眼看时,身边仍躺着那人。 清楚记得昨晚惊险一幕,他心中一跳,眼见那人脸孔向下趴倒,身上血迹狼借,不知是死是活? 挣扎起身,胸前檀中仍被那人撞得隐约作痛,靠上近前,犹豫一下,终于费力将那人翻过身来,却冷不防吓了一跳。 昨夜隐约一个背影,只觉得他身形伟岸挺拔,只道面貌也该不俗,此刻却见那人面皮惨黄,山羊胡须,原本生得十分难看,加上昏迷受伤,面上狰狞,倒有三分似人,七分像鬼。 探采鼻息,幸好仍有。 夏云初忙移身去溪边取了清水来,山间初雨土地泥泞,加之行走不便,这一趟磕磕绊绊,走的极是艰难。终于将那人身上浮血洗清,方发觉受伤只在腿上一处,看不出何种兵刀所伤,创口倒深。 他忙在身边那黑色药膏瓶中取了些出来,细细替那人敷上。在那人身旁静候一会,却不见他醒来,恍然想起昨晚尧绿川曾说过什么独门秘毒,看来此人身上毒性不解。 正思忖着,那人忽然**一声,微微睁开了眼。正对上夏云初眼眸,迷蒙半晌,似乎在回想旧事。 夏云初和他目光一接,心中一怔:这人面目难看,可一双眼睛却忒得明亮深邃,仿若深潭,竟似能将人的心神吸住一般。 定住心神,他温和一笑:“记得我吗?昨晚我也在此间避雨。” 那人眼光渐冷,想是记起了这些。望见自己腿上黑色药膏,神色忽然大变,怒道:“这是什么?” 夏云初忙道:“伤药而已。”想了想,解开自己臂上一处纱布,露出同样的药膏向他一指。 那人锐利目光一闪,神情方放松少许,如刀的眼光在夏云初身上逡巡一番,忽然冷笑一声:“自己伤成半死不活,居然有心管别人闲事,当真有趣。” 夏云初自幼性子谦和,对他不谢反讽的回应倒也不气,道:“你身上的毒如何了?我听尧绿川说——” 眼前一花,那人身形一闪已移到了他面前,身上短刀前刺,电光石火般又已架在他颈间,脸色阴沉:“那怎知他叫尧绿川?我就知道你们是一伙的!” 夏云初不动。也动不了。 他淡淡一笑:“昨晚那人自称尧绿川,我便记住了。”想到萧尧二人,心中蓦得一紧。 那人怔了怔,如潭如海的眸子盯了他半晌,手中短刀松了开来,口中却没半分道歉的意思。 夏云初见他对尧绿川如此防范痛恨,好似见到同仇敌忾之人一般,不由脱口而道:“阁下不必多疑,我这一身的伤——也是拜那乌衣数所赐。” 那人一楞,却不追问。冷冷退后盘膝坐下,运气打坐,再不看他一眼。 夏云初见他鬓边汗珠慢慢淌下,片刻头顶隐隐有白雾冒起,知他正运功逼毒,不敢打扰,自己去一边找了些野果回来,正要招呼那人同食,却见他已倒在地上,浑身发抖。 听他急急走近,那人抬头一瞪,口气冰冷:“不要过来!我只是腿暂时瘫了,又死不了。” 夏云初无奈,只得将野果远远抛了过去。 那人看也不看,挣扎重新坐起运功,一会忽有一股黑血从他腿上伤处缓缓流出,夏云初一边看着,心中也为那人松了口气。 可那人双腿却仍不能站起,闭目半天,睁眼望向那野果,忽然伸手取过,放入口中大嚼起来。 抬头正见夏云初望他,面色一沉:“我又没求你管我。你若一意守在这里,等我毒尽伤好之日,凶性上来杀了你也未可知。” 夏云初听他口气蛮横,不由一楞。 想了想,却又懒得计较。救不救他在自己,他要怎么对自己却在他。若老天真让自己救了条反噬毒蛇,也是无法。 再对上那人清明如镜如刀如霜的双眸,他忽然觉得这人心中所想未必便如口中所说。 余下数日,两人交谈甚少。夏云初知那人戒心甚重,也不问他姓名来历,那人也一般不来问他。 只是夏云初身上伤虽多,却日益好转,行动渐渐自如。可那人却多日双腿不能移动,似是毒性被逼入下盘,再难逼出。 夏云初便日日在山中采了野果来,每每不声不响分他一半。 这日夏云初在山中行走较远,忽在一处避阳的山坳中见到几株枝茂叶肥的马勃与仙鹤草,识得这些草药虽非神效,却大有收敛止血,解毒生肌之效,忙采了揣人怀中。 回去将枝茎上浮土洗净,送到那人面前,道:“这些应对解毒小有裨益,不妨嚼了敷上一试。” 那人抬眼看看,冷笑一声:“你道我身上奇毒是这寻常草药解得了的吗?真是见识短浅,贻笑大方。” 夏云初苦笑,只得将那草药放在他身旁,转身离去。 那人静静望着他背影,神色忽然有些奇怪。良久默默拿了株马勃草来,望着那草叶出神。 终于放入口中嚼碎,敷了在自己腿上。体味着伤口痛楚稍减,清凉渐升,他眼中似有柔情一闪。 晚上夏云初再送野果来,他淡淡道:“你叫什么名字?” 夏云初点点头:“我叫夏云初。” 那人神色一惊:“你……就是白雪派前些日飞鸽传书,通报各门派已逐出师门的那个夏云初?” 眼中神情鄙夷,显是听说了关于他剑杀师兄意谋掌门之位的传闻。 夏云初见他神色,心中一痛,大声道:“不错,我就是夏云初。你若是不屑理我,也由得你!” 胸中热血上涌,只觉既然无愧于心,又何必藏头畏尾? 那人静静看着他脸上激愤神情,忽然淡淡一笑:“不管你做过什么,都与我无干……便是你说你没做过,我也一样信你。” 夏云初听出他话语中信任之意,不语背了身行开,心中却说不出的百般滋味。 下山以来只要报出自己姓名,不知听了多少嘲讽,受过多少白眼,今日此人一语既出,竟似愿信他满腹冤屈一般。 怔怔想着这些日来接连蒙冤受辱之事,不自觉地又想到萧红屿。 这名字在他心中一转,似根毒刺般又作起痛来。那两日间种种,尤其是那奇耻大辱,无不历历在目,横亘于心。 渐渐明月升起,四周倦鸟归林,乌鹊南飞。 夏云初一个人找了处山坡立着,望着天边满目清辉,身边林暗山幽,心中思绪澎湃。 随手在包裹中掏出随身竹笛,默默把玩,自幼便刻苦习练武功,并不似寻常孩童般有时间玩闹嬉戏,兴趣委实不多。 记得十二一岁那年方从大师兄处学了这竹笛,以后便甚是迷醉,而这手中青青竹笛,虽是再平常不过的六孔均笛,却是大师兄亲手所制送了他的。 想到昔日众师兄弟间相亲相爱毫无猜忌的情形,又想到那日大师兄满身鲜血指认自己的晴天霹雳,他心中一片茫然。 静静立着,终于将那竹笛放到唇边,幽幽吹了起来。笛声清亮干净,一曲《汉宫秋》于这无人深山处声传幽远,良久不绝。 初时起调平和,可吹至半途,一个音调却忽然一颤,竟是右手手指无力,拿捏笛孔不稳所致。愈往后来,因手腕无力而无法吹准的历音、打音便愈见频繁。 夏云初心中一酸:如今竟连吹笛也成难事?原奉平静祥和的笛声中,便不由自主带了悲愤之意。 吹至曲中一个历音,手腕微痛,指法变换不及,却吹成了滑音。商调蓦然被拔了个高,穿云破晓般直奔羽调而去。 便在此刻,一声清越箫声在不远处柔柔加入,和着夏云初的《汉宫秋》,缓缓迎住他方才变音之处。那箫声气息空灵纯正,又隐隐挟着一股温厚内力,竟将他的笛声渐渐引回正途。 夏云初一惊,回头看那箫声发处,却正见不远处那人背对他立着。 看不见他难看面容,只见他手中一管玉箫在月光下泛着清冷光泽。山风吹过,卷动那人身上翻飞衣角,衬着他挺拔匀称,孑然而立的身影,竟是说不出的飘然潇洒,风采翩翩。 夏云初心中一宽:原来那人腿已好了,却不知是何时将毒逼尽的。 音由心生,这心念一宽,自己笛声中凄凉悲伤之意也渐渐淡了。 这《汉宫秋》原本就是笛箫合奏之曲,此时二人无语相和,每逢夏云初心神不定或手伤导致音残之际,那箫音便不动声色补了不来,始终不离不弃,幽幽如在他身侧。 一曲既终,那人缓缓转了身,向夏云初走来。 来到近前,细细向他脸上端详,淡淡道:“世人传你杀同门夺掌门,想来必属不实。” 夏云初身子一颤,抬眼向他望去。 那人微微一笑,焦黄面皮上依旧阴沉晦暗:“我只见我所见,信我所闻。纵使言语神情可做伪,你那笛声中屈伤痛,却是作不了假的。” 他顿了顿,脸上忽然许暖意:“更何况似你这般自顾不暇还要兼善他人的性子,说你做出那等龌龊之事,除非我死了,才会相信。” 第四章 夏云初心中蓦然发热,满腔心事终有个人知道,一时间胸口发堵,说不出话来。 那人复又道:“不管怎样,你也算救我一场,若我再不坦诚相见,倒显得小家子气了。” “我姓余,单名一个飞字。”口中淡淡一笑,抬手在鬓角一揭,一张人皮面具霍然落下。露出一张截然不同的面孔来。 月辉从暗色苍穹洒将下来,仿佛忽然全悉数照在这男子面上。月华虽美,映在这男子剑眉、挺鼻阔额上,却仍顷刻间失了颜色。 那人静静瞧着夏云初片刻失神,也不点破,半响方自嘲一笑:“在江湖上行走须隐藏面貌的女子极多,可如我般不想招摇过市的男子缺少。” 夏云初面色忽然一红,方醒悟自己这般紧盯着一个男子委实失态,心中想道:“原本只道这人生得难看,不料……却是这般丰神俊朗。” 余飞悠然靠上身侧一株苍柏,剑眉一挑:“反正长夜漫漫,无心睡眠,若是你心中有什么憋屈得久了,不妨说来听听。” 想了想,又懒洋洋道:“我平素最不爱听不相干的人废话,你若不想说,也随得你。” 夏云初沉默半晌,心中千言万语被这人一挑,真的忽然全数涌将上来。这日所受一切是二十年来从未所遇却偏偏没办个人倾听安慰,饶是他意志坚定心性强韧,却也时时有茫然无措之感。 涩然开口,他的语气却平静:“我原乃白派弟子,想必你也知道。便在月余之前,师父召集了我们门下弟子,道是他年纪渐大,有退隐山林闲云野鹤之意,宣布大师兄即将接任本派掌门。大师兄一向性情厚,武功在教中数一数二不说,人缘也是极好的,待我……更如亲兄弟一般。” 凄然望着手中竹笛,又道:“师父这宣布原本是大家意料中事 便也没人惊讶,只是纷纷上前道贺。晚问更是有好些师兄弟买了酒水,大伙儿一起帮大师兄庆贺。 “可这天晚上,大家一一散去之后,忽然从大师兄所睡房中传出一声惨叫,尖锐刺耳。我们习武之人原本耳聪目明,慌忙赶过去看时,却都惊得呆了……但见大师兄胸前插着一柄长剑,满身是血,昏迷不醒。 “大家醒过神来,师父忙上去急着止血拔剑,这一拔之下,几名师兄弟都怔了,齐刷刷向我望来,我更是脑中一片迷糊,原来……那剑竟定我的。我明明记得睡前将剑放在房中桌上,此刻却又怎么会在到师兄身上?” “便如此,你们白雪派就定了你的罪?”余飞伸手在树上摘下片树叶来,在唇边一吹,呜咽地响了几声。 夏云初眼中迷茫更深:“不是。师父当时也是不信,只叫人将我关了起来,说是大师兄伤虽重,却似乎有救,只要他醒了,一切自然明白。” “他死了?” “没有。”夏云初咬住了嘴唇:“过了两天,我被带出关押之处时,身边的三师兄告诉我说:大师兄醒了。我心中狂喜,只道自己这莫须有的冤屈立刻便能洗刷,却不料……” 他顿了顿:“见到大师兄时,他虽脸色惨白,却神智清醒’,一见我来,他竟指着我道:“是你! 是你杀我……”我这一下全懵了,连师父和众师兄弟也全相竟失色。” 他唇边一缕苦笑浮上:“以后,便纵我再辩解不认,也是无用了。大家都道是我觊觎掌门之位,见大师兄得承心中不忿,便暗中痛下杀手……三日后,师父终于狠下心来,亲手将我右手手筋挑断,逐下山来。” 那日受刑之时,师父久久不忍下手的神情如在眼前,他心中又是一痛,师父自小将他这孤儿养大,犹如对亲子般疼爱有加,如今认定他是这等卑鄙狠毒之人,心中不知多么又气又痛。 余飞目光闪动,忽然道:“你们师兄弟中,可有平素里心高气傲或城府极深之人?” 夏云初一怔,想想方道:“应是没有。师父择徒极严,师兄弟大 余飞冷冷撇嘴:“知人知面不知心,有别人图谋掌门也未可知。” 夏云初摇头:“若是别人伤了大师兄,他又为何一口咬定是我?” 余飞道:“有人假扮成你的样子行刺,也有可能。似我方才那人皮面具,易容高手做来绝非难事。” 夏云初茫然想了良久,复又否定道:“不会。大伙这么多年同吃同住,一起习武一起成长,彼此身形都熟悉。纵然扮成别人,一个小动作也泄了底。骗外人容易,骗我们自家兄弟却难。” 余飞拧了眉,不语。 半晌又道:“既然如此,会不会是你大师兄忌惮你对他有威胁,想主动除了你?” 夏云初苦笑:“我平时与世无争惯了,在门中武功又非最强,众人都是知道的。大师兄又怎么会忌惮我?” 余飞凝神向他看来,淡淡道:“你身上独特之处——你自己也许不知,可别人却没都瞎了眼。” 夏云初一怔,不明白他口中“独特之处”所指为何。 余飞微微一笑,前些日面上霸道冷漠之色全都不见,这一笑竟如春风拂柳,秋水漾波:前些日你自己伤成那样,却还对我这陌生人古道热肠。我若是现在这副面貌示人也罢了,可偏那时是一副丑怪凶恶的模样,你也一样不分厚薄,算是我平生未见了。” 夏云初见了他这一笑,脸上忽然一热。怎么这人一但笑将起来,竟比平el冷眼看人时温暖上了千倍百倍?淡淡道:“丑怪也好,好看也罢,不都一样是人?” 余飞点头道:“这是其一。更何况似你这般经历,不仅没颓废潦倒,怨天尤人,已是奇迹。可见意志之坚已少有人及。” 夏云初望着远处山峦,慢慢道:“事情既已发生,总得面对……难道张惶失措,痛哭流涕,便有用了?” 余飞望着他侧脸上一闪而过的倔强神色,忽然有片刻的出神。良久方道:“不错。云弟说的极是,倒是我见识短了。” 这声云弟叫得自然之极,夏云初微微一愣,深心处有根心弦似乎悄然一动。 天地茫茫,师门鄙弃,原本孤苦无依的心忽然一暖,但觉眼前这人竟如十分亲近一般。 扭头一笑:“承蒙不弃,云初便也称你一声大哥,不知可好?” 余飞微笑道:“当然。此后我二人便少了那繁文耨节,不要拘束才好。” 忽然狡点一笑:“没准你大师兄和我一样对你情有独钟,你却屡次坚拒惹恼了他,故此设下陷阱害你。” 夏云初直听得目瞪口呆,方才这余飞还正经八百,此刻却隐有邪笑,说出这荒诞不经的话来。 猛得想到那被萧红屿压在身下肆意凌辱之事,心中又气又羞,呸了一声,霍然转身,便欲行开。 身形方动,手臂却被余飞擒住,用力一带,将他拽到胸前,一股火热气息直扑夏云初面上。 这动作原本没什么,但在夏云初眼中看来,却是心中狂跳。 日前被萧红屿一夜折磨,已让这青涩少年明白男人间也可有荒诞情事,此刻被余飞拉到胸前,一张英俊面孔直逼眼前,直惊得他面色急变。 身形疾缩,举手去卸余飞劲力,幸好他未残的左手尚在,掌形变换间,疾拍向余飞肩头。 余飞“咦”了一声,识得他这招貌似轻灵,却隐有后着。忙身子滴溜溜一转,放开夏云初手臂,闪开他这掌,急急退回几步,正色道:“云弟莫气,方才的确是大哥我言语放肆,行动无礼了,请千万见谅。” 夏云初一怔,倒也不好再发作。悻幸甩动手臂,却觉如若无事,显是他丝毫未用内力。 想起他那箫声中隐含的内力刚厚连绵,若真用上三分,又岂是自己挡得了的? 急欲转开话题,他强笑道:“那大哥又为何……被那乌衣教的尧绿川追杀?” 余飞懒懒一笑:“他不过是贪我这副好皮囊罢了。哼……我倒不讨厌男子间情爱之事,只是最恨人逼我。” 夏云初听得他口中毫无遮拦的言语,脸腾地飞红起来,“哦”了一声,却不知怎么答话。 余飞又冷笑一声:“哼,若非他使诡计下毒伤我,便凭他……也能伤了我去?”语声转恨:“终有一日,我要将他大卸八块,方能解我心中郁闷。” 夏云初不语,原来此人……似乎也有过难堪往事。咬住嘴唇,想到他武功深厚,或许能有报仇之日;自己呢?要真想报那折辱伤害之恨.却似难于上青天。 “记得你说过——你这身伤也是拜乌衣教所赐,却又是为何?”余飞好奇问。 夏云初沉默,那一切,他却不想再提。 “难道……也是和我一样,被乌衣教中什么人看上了?”余飞眸子一转,脸上又隐有邪气暗沉。 夏云初的脸色猛得涨红,道:“你胡说什么?是因为他们想得到我白雪派中一门武功,故此抓了我逼问。” 余飞点头道:“原来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我也觉得云弟虽也相貌清雅,可也非绝色,依萧尧二人眼光,想必不会看上你。” 不理夏云初越涨越红的窘迫脸色,他又沉思道:“他们要的……是那《素雪心经》?” 夏云初一怔:“你怎知道?” 余飞淡淡一笑:“你们白雪派的武功,我哪知晓?是你这些日子在梦中不断叫喊,说了出来。” 夏云初心中一跳:“我……我还说过些什么?” “那可多了。”余飞深沉若海的眸子盯住了他:“比如……那个萧红屿的名字。你便在梦中一再叫喊。” 夏云初的脊梁猛然一僵,陡然握住了拳,指甲深陷入了自己掌中。 心里……似乎有根针不期然采人,冷冷直插深处。 “这般对一个人日思夜梦,不是极爱,就是极恨……你对萧红屿,又是哪种?”余飞的声音似讽似笑,直直刺入他耳膜。 ☆  ☆  ☆ 夏云初深吸了一口气,松开了拳:“若有可能,我此生唯一想杀之人——便是萧红屿。这答案,你听清楚了?” 转身离开,他的身子已经有些发抖。 再说下去,他甚至无法预料下一刻自己平静外表下,是否有激愤喷发而出。 他身后,余飞盯住他孤独背影,眼中光芒映着幽冷月光,看不真切。 忽然纵身追上,拦在夏云初面前:“你想杀萧红屿,我可助你。” 夏云初停下,静静望他。 “萧尧二人身手我都见过,我余飞虽不敢自夸傲视天下,可与那两人单独动手,应立不败。”他傲然道:“若当真恨那人人骨,我可教你几招。下次再见时趁其不备时使出来,他决计想不到你会用这招。” 夏云初苦笑:“大哥心意我领了,可云初虽被逐出师门,却仍还是白雪派弃徒,怎能另外拜师学艺?” “你倒糊涂得紧。”余飞神色不耐:“我说过要你拜师吗?不过是朋友间切磋武艺,有何不妥? 更何况大丈夫为达目的理应不拘小节,但求于心无愧就行,管那么多世俗礼法作甚?” 夏云初心中一热,展眉一笑:“好!只要大哥不嫌弃我只有左手能用,教起来必然费力,我学就是!” 余飞微微一笑,眼中赞许:“不须多,我正有一招“漫天花雨”,你若学成,一只左手也能胜寻常人千招万式。” 纵身跃到近处一棵树下,身项急纵猿臂一伸,已从树上折了根树枝下来,笑道:“以树枝代剑,也是一样。” 手掌一挥,已重重击在树干之上。这一掌内力敛而不发,只震得使上无数树叶翩翩而落,却没刻意打断树干。沉吒一声,余飞手中树枝疾刺而出,在这漫天落叶中左挑右刺,迅捷无比,只见一道人影在那绿色落叶阵中翻腾跳跃,竟分不清哪是树叶,哪是他手中树枝。 片刻叶落渐渐停,余飞身形一转,轻飘飘拔在半空,手中树枝向空中最后一片树叶横横一挑,随即翩然下落,宛然凭空大鸟,飞旋盘转无不自如。 再看他手中那树枝,竟已密密串满了碧绿树叶,层层叠叠,总有百十之数。夏云初直看的舌桥难下,眼看着这“漫天花雨”虽名为一招,却招势变幻紧复,每一变化所伏后势又隐约不同,真实匪夷所思,出神入化。 更奇妙的是,余飞竟也用的是左手,却无丝毫凝滞不畅。既然他可以左手练成,我又为何不可? 拔剑在手,不再多言,依照方才所见凝神比画。 余飞微微一笑,背了手在边上看着,一遍下来,再上前重新演示指点。这一招其实变化极多,可依对方攻击防守之势改变去向劲道,否则也不能随心所欲,将空中完全没有定势的落叶二刺中了。 两人在月光下一教一学,浑然忘记了时间。不知不觉,东方晨光乍现,一夜已悄然而逝。 此后数日里,反正山中时光无以打发,夏云初更是极想学好此招,熟悉了变化后,便一个人默默练习左手用剑。 原来自雪派在江湖是名门正派,武功也自有渊源,可夏云初原先所学此时二换了左手改练,却违逆自幼习惯,反倒是这招“漫天花雨”练起来没有什么束缚,更易融会贯通些。 日复一日苦练,夏云初左手长剑能刺中的树叶,已由初时的数片数十片,渐渐增至更多,最后,终于能和余飞所刺的相差无几。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山坡迎风向阳处,一株桃花树,正开得芳菲似锦,含蕊吐香。 风动时,花齐落…… 两道人影赫然而立,在纷飞**雨中齐齐而动。一个身形稍显消瘦,左手长剑却翩若游龙惊鸿,灵动迅敏;另一人挺拔傲岸,右手树枝在他手中御风而行。 剑光如虹,树枝曼妙,在那飘飞花雨中挑刺随心,互为相补。 风停,花定……人静,剑收。 树下数丈之内茵茵碧草间,不见一片残花落地。而他俩剑身与枝条上,却是密密匝匝,刺满那嫣红**。 夏云初与余飞相视一望,齐齐会心一笑。 “你该多笑。”余飞道,语声虽暗哑晦涩,却温和。 目光落在夏云初苍白面容上那舒心一笑,如见雨后初霁。 “为什么?”夏云初吟吟浅笑,不知自己这笑看在那人眼中,正是初见。 “人面桃花相映红,云开初霁笑春风。”余飞悠然道:“你真心笑起来——很好看。” “余飞,你最好少笑。”夏云初冷了脸。 “为什么?”余飞嘴角一丝邪笑更是嚣张,学着他刚才不解口气。 “因为——你笑起来很讨厌。”夏云初淡淡道,望着面前那人英俊面孔上春风般蛊惑表情:“尤其是现在。”转身收剑,大步行开。 身后,余飞脸上的笑容渐渐收了,神色冷静。 半晌,他摸摸自己的脸,轻轻自语:“看来,温柔体贴的面貌……我作起来果然不得神髓。” “云弟,睡了吗?”数尺之外,余飞和夏云初并排而卧,忽然间道。 “没有。”夏云初望着头顶紧星明灭。 “因为明日要下江南去药都毫州,故此舍不得我?”余飞哑哑的嗓音在暗夜里随风传来。 夏云初不语,这些日听他胡说得多,也不似先前初听时那般面红耳赤不知所措了,左右不答就是。 “哎……”余飞长叹一口气:“天下虽无不散的宴席,但这一别,但真有些不舍起来。” 夏云初仍不语,心中却莫名一动,正要转头看他,余飞身子一滚,移到他身侧,凝目看他。 夏云初心中忽然狂跳起来,直觉中觉得古怪的危险,欲要转开头避开那灿若星河的深沉眼眸,却似被施了法术般,竞移不开眼。 “云弟……”那人深叹一声,蓦然半立起身,近在咫尺的双唇向他吻将下去…… “呜……”短暂的失神后,夏云初已猛然惊醒。 熟悉的压迫感,似远还近,似有还无。 那吻虽温柔甜美,却唤起了脑中一幂幕深埋的可怕记忆……身子颤抖起来,拼命推开了身上那人,“啪”的一个重重耳光扇了过去。 习惯使然,这一巴掌仍是用了那早已腕力尽消的右手。 “这么轻飘飘的不舍用力……是矫情呢,还是鼓励?”余飞并不生气,却也不因这明显的拒绝退缩,反倒欺身一压,已将他压在自己滚烫的身体下方。 “我知道你也喜欢我,是不是?”语声幽幽,手已开始轻动,在夏云初腰间抚摩游移,拉住了他淡蓝腰带,轻轻在指间玩弄。 夏云初脑中“嗡”了一声,差点晕了过去。多日来余飞虽言语偶有无礼,却一直行动规矩,此次忽然如此,脑中无数屈辱惊悸记忆扑面而来,怎不叫他惊怒无比? 惶急之下,再也无法维持气定神闲,用尽全力向余飞肩头一推,将他推到一边,刚想狼狈起身,却不料双腿被余飞一拌,再度倒了下去。  ’ 这一倒,手正碰到身侧长剑。 咬牙一抽,那剑已“沧啷”出鞘,闪着冷冷光芒,擒在夏云初左手。 “这“漫天花雨”——是你教我的。” “又怎样?”余飞淡淡道。 “你觉得,杀得了你吗?”夏云初冷冷道,语声不知因怒因羞,微微带了颤音。 “老实说——仍不能。”余飞轻叹:“不是因为你练的不够好,而是我太熟悉它。” “那么,杀我自己呢?”夏云初反手一举,剑光挥处,已对准了自己心口。 “你不会杀你自己……你活下去的心念,比常人强韧百倍。”余飞目光闪动,不惊不急。 “对。有些事不在我控制之内,一旦发生,我自会挣扎求生。”他傲然道:“可只要我能力所及,我会以死相抗。” 狠心咬牙,手腕疾抖,一个剑花向自己心窝猛刺而下。 余飞大惊,急切之间来不及运功柏阻,心中一急,大吼一声,竟伸出手掌向夏云初长剑疾握。 两人相距甚近,他速度又远快于夏云初,这一握之间,长剑正被他大手擒住,一带一抽之下,鲜血如泉涌般顺着他手掌狂洒出来。 夏云初一窒,呆呆看着那血流,长剑再也不敢稍动。 余飞微微一笑:“现在能放了剑吗?再不放,我的手便和你一样废了。” 夏云初心中一片迷茫,手中剑柄终于慢慢松了开来。眼见他剑伤至骨,鲜血狂喷,脸上却仍挂了那懒散笑容,仿佛受伤之人全不是他。 “对不起……是我的错。”余飞的笑终于带了丝丝苦涩:“我只道自己情动……你必然与我心有灵犀,却不知你如此厌恶于我。” 夏云初听着他涩然语气,心中一酸,便想脱口而出道:“不,我并非厌恶于你!”可心中踌躇,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余飞伸手在自己衣襟上撕了布条,欲要裹伤,一只手却用不上劲。 夏云初不语上了前,默默帮他包扎完毕。眼见那剑伤又深又利,一时半回是好不了的,一时间思潮纷乱芜杂,竟似自己也痛了起来。 “明日你去毫州,有把握见到你师傅和同门?” “是……我师傅每年都会带几名师兄弟去皖北毫州采购药材。”夏云初道:“我已不能再回雪山,只想暗中找到大师兄,直言问他——为何害我?” 余飞摇头:“他若存心害你,怕不是你几句质问,便会承认。不妨暗地里观察可有隐情阴谋。” 忽然一笑道:“反正我闲来无事,闻说此刻江南春虽将尽,草却未凋。不妨与你同行,可好?” “不好。”夏云初淡淡道:“你我就此别过。” “怎么?”余飞懒懒甩甩包扎好的手掌:“此刻我也有伤在身,还怕我不成?” “余飞——”夏云初不再动怒。“你要去哪,与我无干。” 第五章 江南。 四月。正是革长莺飞,杂花生树的好时节。 毫州地处皖北,自古乡产中药,乃皖浙一带着名的药材集散之地。每年此际,恰逢各地药商云集于此买卖药材的黄金时间。 历来医武不分家,更有许多武林人士来此求购珍奇药材,以备伤患。 街头巷尾,药香弥漫,五味杂陈。街道店铺中,除了全国各大药商专程赶来采买,更有各色武林人物间或出没。 临街一座酒肆内,两名男子相对而坐,各自吃饭,半天互不理睬。 面窗那人面前整整齐齐摆了七八个碗碟,菜式精美,连器皿也不俗,无一不是江南一带有名菜肴。 而对面那青年男子面前,却只一菜一碟,一碗白饭。 余飞此际面上又已戴了先前的人皮面具,隐起了那招摇面貌。伸手夹起面前半透明骨瓷碟中一个鲜红虾球,悠然放入口中:“鲜香幼滑,人口难忘,这人间美味云弟想必在雪山上难得一尝,真的不欲一试?” 夏云初也不抬头,只顾匆匆扒送自己碗中自饭,对余飞言语置若罔闻。 这些日余飞竟真紧随其后,一起随他从川西雪山连绵之地来到这江南烟雨之处。沿途漫长,有他在身侧同行,倒是隐隐觉得心中安乐不少。 心虽已软,但每每想到他那日行为无礼,总也拉不下脸来再与他笑语晏晏。只是冷着脸不理不睬,当他不存在一般。不过余飞一路倒也规矩,不再相犯。 时近中午用餐之际,酒肆中客人渐多。 紧挨着余夏二人桌旁的座位上,几名身佩刀剑的男子正也据案大嚼。其中一名那种年约四十上下,面色暗红,身材魁梧,喝了一大口酒道:“各位昨天去看那药王大会,可知道苏州林家三年一制的百‘转千回丹,是落入了什么人手中?” “王兄不知吗?”他身边一人脸色惊奇:“林家奉出的那三枚丹药,又是叫乌衣教中人夺了去!” 夏云初身子轻轻一颤,屏住了呼吸静听。 只听先前那魁梧汉子怒道:“哼!这四大医林世家每年奉上的四种奇药,说好了武功高者可得,没想这几年,几乎年年都被那乌衣教中人力压群雄夺了去,真是好生叫人不甘!,, “不甘又怎样?”他身旁另一名紫衣男子身材偏弱,悻悻道:“谁叫萧尧二护法武功惊人?每每几招下来,便叫人不敢再上台夺药……昨日里尧绿川一露面,只十几招便将少林无净大师打落台下,准还敢再上去找这没趣?” 尧绿川?他也在此?那么——萧红屿呢?一股说不出的寒意从夏云初脚底直冒上来,忽然觉得碗中米饭味如嚼腊。 众人中又有人道:“说来也怪,前几年那左萧右尧总一并出现.今年却只听说那姓尧的一人到来。” “那般魔头,少来一个也好——难不成你还想齐齐遇上?”有人插言道。 “不想不想……”说话那人声音一低:“自从六年前我亲眼见了那姓萧的之后,就再也不想再见啦!” “哦?”众人纷纷聒噪起来:“李兄见过那姓萧的魔头?不妨说来听听!” “哼,何止见过?”那先前说话之人顿了顿,似乎想到了什么惊心往事:“六年前我途经云南,正遇见萧红屿屠杀青桐派的马如铃、马如索师兄弟,我还记得那姓萧的一掌下去,便将他兄弟二人胸口震裂,鲜血狂喷,眼见着活不成了。哎……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不但有此功夫,还更有这般毒辣,真叫人看了心惊胆寒。” “毒辣?李兄指他杀人?”旁边一人似乎颇不以为然:“大伙行走江湖,过的都是刀尖舔血的生涯。杀人也是常有的事,倒不见得肃红屿更凶残了。” “哎……你知道什么?”那姓李的叹道:“那萧红屿哈哈大笑几声,拿过他们身上长刀来,再在他二人身上脸上狠戳几刀,说了声:“我再去杀你们全家!”方扬长而去……你们说说,有什么深仇大恨,还是要去杀人全家?这不是天性凶残又是什么?” 一边余飞默默听着,忽然重重哼了一声。那说话之人无意间扭过头来,正对上余飞那肃杀眼眸,忽然一窒,“咦”了一声,似乎见到了什么奇异之事。 众人静了片刻,方有人低低道:“何止凶残?我听说那萧尧二人不知有何妖术,擅喜采花,更是男女不拘呢!”语气虽忌惮,却带了淫亵之意。 众人啧啧称奇,议论纷纷,言语之间更带了鄙夷之辞。 余飞转眼去看夏云初愈来愈苍白的面色,一时再没了细品口中菜肴的兴致。二人无语将饭吃完,闷闷回了客栈,路上两人各有心事,都不言语。 刚进了自己房中,只听门口一响,余飞也随夏云初进了他房中。 “一听到那人名字,你便脸色大变。”余飞慢慢道:“你怕萧红屿,对不对?” 夏云初不语,手却不自觉地握紧了。转过身,他望着余飞,眼中终于有痛苦浮现:“不错,我怕他。我不知道,以我的能力何时能杀他,更不知道——你教我的那招漫天花雨,究竟能不能伤他一根寒毛?!” 余飞静静望着他,眼中神色复杂,伸手握住了的手,脸上有股古怪神情:“我保证,只要你狠得下心来对他用这一招,你一定杀得了他……我保证。” 夏云初怔仲听着,只觉得握住他的那只手坚定有力,仿佛有丝丝热力隐隐传了过来,直传人心。 夜色既深,华灯渐渐乍灭。 毫州古城外一处山坡上,一个人独自迎风而立,手中玉箫呜呜幽鸣,如怨如慕,似泣似诉。 一曲《汉宫秋》已毕,半晌从怀中掏了件事物出来,弯腰点燃。 夜空中一轮烟火冲天而上,绚烂夺目,转瞬而灭,却刹那间划亮了暗蓝苍穹。 烟火微光映在那人冷冷俊面上,却映不清他眼中阴晴,正是余飞。 丰悦客栈。 时值深夜,一个黑色人影匆匆跃人客栈侧门,左右稍做察看,见四下无人,向“人”字号房前悄无声息行去。星光照在他清瘦容颜上,秀眉薄唇,正是夏云初。 房内灯光亮着,一个人影侧面映在轩窗之上,默然不动。 稍微犹豫,夏云初终于轻推房门,跨了进去。 “谁?!”屋中男子讶然抬头,相貌教厚,神情愁苦,见他进门,脸色忽然变了:“是你?” “是我……大师兄。”夏云初涩然道。 赵风呆呆望着他,半晌忽然叹了口气:“今日在客栈外我便瞧见你身影一闪,还道看错了人…… 到现在也没熄灯,就是为了等你。” “等我?”夏云初静静道:“现在我来了,大师兄有何话说吗?” “我……无话可说。”赵风怔了一会。 夏云初的手,攥紧了。“大师兄,我来……只想在这夜半无人处问你一句:当日你所说,到底是诬陷于我,还是……真的恍惚间见了与我面貌相似之人?” “云初……”赵风的脸有些抽搐:“是我害你。” 这一句,犹如兜头冷水直浇下来,夏云初只觉心中一凉。 “可原因……我却不能说。”赵风转开了头,脸上竟似有痛苦神色。 “不能说?”夏云初的声音有些嘶哑,忽然冲了上去:“大师兄,你看看我!” 赵风咬牙,只看了他一眼便又转了头去,声音渐低:“云初……你瘦得厉害。” “哈!”夏云初惨笑:“原来大师兄还关心我。云初自幼是孤儿,无父无母、更无兄弟姐妹。蒙师父收入门下,在我心里,只当诸师兄弟是我亲生手足。” 心中莫名地痛,半天又道:“大师兄,我还记得各位师兄中,就数你对云初最是关怀爱护,是也不是?” “是……我还记得师父刚把你抱回来时,你尚是个襁褓中的婴儿。”赵风低低道。似乎也想到了许多年前的旧事:“害你遭此厄运,你可知我……心里也是没一自安宁?” “那又究竟为了什么?”夏云初一咬牙,忽然伸手拔出宝剑,赵风一惊,身形左闪右躲,竟是完全避不开。漫天花雨一招既出,已抵在赵风颈间:“今日不给我个原由,莫怪云初不依!” 赵风望望那剑,忽然愁苦一笑:“你杀了我,我也不会说……你要动手,大师兄绝无二话。” “你道我不敢,还是不忍?”夏云初心中愤怒直升上来.一抖左手手腕,长剑已在赵风颈间划出道淡淡血痕。血珠,一滴滴落将下来。 “有人逼你?你有苦衷?”他再一加劲,剑锋更深。 赵风动也不动,教厚面上涨得乌紫,神情却复杂:“我确有苦衷……却没人逼我。” 夏云初死死盯住了他面上,幼时众师兄弟嬉笑玩闹的幕幕场景蓦然浮现,如在昨日,心中一酸,手里长剑再也刺不下去。 “大师兄,我下不了手……”他静静道。“好在我既然知道你存心害我,我必有一日找出真相,你等着就是。” “真相?不找也罢。”赵风怔怔道:“有些事知道了,还不如不知的好。” 夏云初冷笑。转身收剑,向门外行去。 “云初……”身后,赵风颤声问:“你的右手,怎么样了?” “多谢大师兄还关心。”他淡淡道:“废了而已。” 行至客房几丈之外,他心中只觉迷雾重重,越发不见天日。 正心神疑惑间,忽然身后远处一声惨叫,在静夜里骤然划过。细辨方向,竟似从方才赵风房中传来。 夏云初心中猛惊,忽然一股寒气透上心头。那声音,便如当日听到大师兄遭毒手那夜时相差无几。猛然转身,向赵风房中急奔。 房门洞开,灯光未灭……可赵风已赫然倒在血泊之中。脸上虎目圆睁,似乎犹有惊讶不信之色。 ☆  ☆  ☆ 夏云初心中狂跳,飞奔过去一采鼻息,竟已全无。这一惊直如晴天霹雳,对大师兄虽然怨恨猜疑,但这二十年手足亲情早已融入骨血,又怎能一时便忘? 跪在赵风尸身旁边,心中一时又惊又疑,但觉剧痛刺心,浑然忘了周遭事物,更听不见客栈中渐渐人声渐起,灯光渐多。 “大师兄!”几声惊叫直刺入耳。 他怔怔抬头,望着门口闻声而来的众人。为首那五十多岁清矍老者,身形硬挺,面目慈祥,正是师父陆行风……多日不见,师父竟似也憔悴不少。 “师父!三师兄,五师弟……”他的泪水涌了出来:“大师兄他……” “云初!你杀了风儿?”陆行风嘴唇颤抖。 望着二位师兄弟面上神色由讶然到震惊,夏云初心中忽然一沉:“我……大师兄不是我杀的……” “孽徒!”陆行风大喝一声,面色痛楚:“今日你再做下这滔天罪行,叫为师……再怎么偏袒于你?!” “不!师父!”夏云初心中惊悸莫名伤痛:“徒儿深夜来访,原只为找大师兄问清当日事情原由,正离开没多久,大师兄就遭不测,与徒儿绝无关系!” 望着众人眼中神情,他忽然心里一片冰凉——自己的话,又怎会有人信?! “云初……拔你的剑。”陆行风终于慢慢道:“若真如你所说,你剑上应是无血。” 夏云初闻听此话,身子一颤,只觉绝望席卷了全身。手抚剑柄,却怎么也拔不出来。 ……方才用剑划伤赵风脖颈,剑上又怎会没有血迹? 今日之事,竟又是百口莫辩的情形。 “你不敢拔,那便是有了?”陆行风脸上犹疑之色渐消,痛恨浮起:“日前念在师徒多年情份,没有赶尽杀绝,没想……竟酿下更大祸害。风儿到底如何成了你眼中钉,你竟千里暗追,跟到这里终于下手?” 夏云初胸中惊痛,一时怔怔地不知如何回答。 心中迷迷糊糊想到一事;大师兄之死既然不是自己所为,那必另有凶手。自己方离开几步,赵风已遭横死,时辰如此凑巧,难道……凶手早已侍机而动,正瞧见自己剑伤赵风,便专拣这机会下手? 混沌中似乎有晨光一现,却又转瞬间失了方向,眼前依旧迷雾重重。 陆行风怒色渐重,在身边弟子手中拔出剑来,缓缓向夏云初一指:“今日再不除你这孽徒,叫白雪派一门清名如何得存?你是自裁了断……还是要为师亲自动手?” 夏云初身体轻颤,有心再辩,却竟全然开不了口。 多年来对师父尊敬爱戴,偶有被责罚,心中自然觉得如父母惩罚子女般理所应当,此刻虽悲愤难言,却丝毫不敢起任何抵抗违逆之心。 眼看着师父手中长剑微微颤动,终于向他胸口刺来,他心中悲愤凄凉,不自觉得闭上眼睛,只等那穿心一剑……忽然想到余飞,恍惚觉得若能告诉他一句:其实自己并不真的讨厌他就好了。 便在这惊心一刻,忽然数道风声激射而入,正中房中数处油灯烛台,房中立时陷入一片黑暗。 一个身影如鬼魅般悄然而入,身形迅疾如电,直奔夏云初身边,伸手一握扣住他脉门,在他耳边低喝:“快跟我走!” 夏云初一惊,听出那声音正是余飞,忽觉如在梦中。被他一拉,身子猛得腾空而起,向窗外疾飞而去。 ……可这一走,岂非自承心虚永无洗清冤枉之日?心中一急,身形一沉正要下坠,却听耳边的声音带了怒气:“你这蠢材!留下来死也罢了,可却不明不白!” 郊外,虫鸣叽叽,凉风习习。皓月当空,直照得野草丛中清辉一片。 “你几时到的?”夏云初涩声道,心中混乱仍不稍减。 “一直都在你身侧不远。”余飞淡淡道:“白天你出去打听白雪派落脚之处,我已猜到你今晚会去。” “一直都在?”夏云初心中一跳:“那你可看到我离开后有何异常?” “没有。”余飞轻叹:“我见你走,只想赶在你前面回客栈,所以也是同时离开。” “余飞——”夏云初咬牙:“为什么跟踪我?” “因为……”他唇边有丝苦笑:“我担心你的安全。” 夏云初心中只觉又酸又苦,不错,在他眼中,自己仍是个就连自保也不能够的废人!隐身相劝……更是伯伤了自己的自尊。 “云弟,身在屋外看不清那赵风死状,我想问你——”余飞沉吟道:“他面上神情是安静平和,还是惊讶愤怒?” “我也一直在想此节。”夏云初黯然道:“大师兄面上的神色似乎极是讶然不信,显然不是被人偷袭,连面目也不曾看清。” “所以,更不可能是自杀。”余飞眼中光芒闪动,似乎在苦苦想着什么。“那凶手也许和我一样在某处藏着,见到你和他说话动手伤他,便揪准了你尚未行远时下手,正可嫁祸于你。” “我也是这般想,却无半点凭据。”夏云初点头,冷静渐渐重回头脑。 “这事……倒越发奇了。”余飞道,剑眉紧皱,冷哼一声:“我倒真想看看,这后面到底有何蹊跷。” 夏云初不语,半晌道:“先回客栈休息吧,天色也晚了。” 余飞点头:“可那里也待不久了,毫州地小,客栈原本就只十多家。你师门既已认定你杀人是实,怕是会暗中追寻于你。” 夏云初怔怔听着,心乱如麻。 行到日间落脚的城西那家客栈中,四下里一片漆黑。 夜已深,众人悉数安歇也是寻常,可余飞和夏云初来到店中,却同时停了脚步。 四下,树不动,影不移,静得让人心中不安。 一股说不明道不清的诡异之气飘忽浮动,无影无形,却足以叫人感到莫名压力。 望着房中一灯如豆幽幽闪动,余飞深深吸了口气:“尧绿川?既然来了,为何缩头畏尾不出来相见?” 房中咯咯一声轻笑,有人轻轻拍了拍手。 忽然间,院中灯火通明,数十个身着黑衣面无表情的男子赫然现身,如无影鬼魅般站在院中四周要处,隐约互相守望,也绝了余夏二人退路。 房门,开了。 一个少年身着淡绿色衫子,施施然从里面踱了出来,斜眉入鬓,眉目如画,正是尧绿川。 凤目在二人身上悠悠一转,落在夏云初身上,含笑道:“听属下报说你与余飞厮混在一处,我原还半信半疑……今日倒好,可以一并捉了回去,倒是意外之获。” 夏云初不语,脊梁却不由自主僵硬。 尧绿川盯住他,笑得更甜:“我萧大哥自与你春宵一度后,可想你想得紧。你说……若我将你提了去,是送与他一解相思之苦好呢?还是先一刀杀了以绝后患好?” 夏云初的脸色在月光下苍白得犹如寒冰,淡淡道:“真有那天的话,我劝你还是一刀杀了的好。” 尧绿川这轻巧巧几句,竟似硬生生揭开心底刚愈合的伤疤。 余飞在边上默默看了他一眼,伸手握住了他轻颤的手,朗声一笑:“尧绿川,我还以为你是对我念念不忘,怎么竟然对他的兴趣比对我还大?” “啧啧……”尧绿川转眼看看余飞面上那人皮面具,摇了摇头:“好好一副倾国倾城叫人心醉神迷的相貌,偏爱藏了在这劳甚子面具下,真真是暴殄天物。余飞啊余飞,这次我捉到了你,定要将你好好看个够。” 眼珠咕噜一转,附加一句:“除了脸,还有全身上下。” “正好相反,你要了落在我手里,我第一件事便是划花了你的脸。”余飞伸手将面上面具揭了,也不生气,哈哈笑道:“要不先将你武功废了扮成女子,卖到青楼。以你姿色,青楼老鸭定然觉察不出你是男是女。” 尧绿川目光渐冷:“我最讨厌人说我容貌像女子,你最好记住这点……今日你是要乖乖就缚呢,还是力尽被擒?” 余飞冷冷一笑:“你明知我俩单打独斗你占不了便宜,何必说大话?” “所以我带了教中一群好手来啊。”尧绿川嬉嬉一笑,左手一挥,院中那十来名黑衣人已近了前,将二人围在中间。 夏云初与余飞相望一眼,心知这番恶斗已是难免,心意相通,身形一转,已成了背对而立。 夏云初长剑交在左手,稳稳横在胸前,忽想到余飞手中没有兵刀,转头一看,余飞仿佛猜到他焦虑般,傲然一笑:“别人的兵器,我也一样用的惯。” 身影一动,一掌向面前一名黑衣人狂风骤雨袭去,那人只觉一股大力当胸击到,欲要运力相抗,却已完全不及,气息一窒,手中长刀已被余飞卷在袖中。 “再多帮手,在我眼中也是脓包废物!”余飞冷笑,眼中杀机暗现,方才对着夏云初微笑时春风拂面的神情已倏忽不见。 尧绿川眼中的嬉笑也散了,纵身跃到他面前:“好,我来斗你!”那十数人立时身形急移,将夏云初困在一边,剩下尧绿川和余飞对面而立。 余飞与尧绿川两人势均力敌,数十招下来,谁也没占到便宜。 可夏云初那边,却已渐成败势。本来他身上伤势就未痊愈,加上左手用剑生疏,一人力敌那十多人,早已应对不暇。若非那些人似乎存心生擒,下手并不狠辣,只怕他已血溅当场。 夏云初心中越来越急,眼看着余飞几次想冲过来相助,都被尧绿川紧逼回去,一次还险些因分心受了一掌。正心焦问,两名黑衣人陡然腾空而起,手中兵刀在空中一分,配合着地上两人兜头向下疾扑。 这一招四人配合得天衣无缝,夏云初头顶下盘同时被封,眼见着便要一举得手。 夏云初心中一急,左手剑光暴长,散出无数绚烂剑花,映着月光疾点而出,正是那招“漫天花雨”。 “啊!呀!”几声惨叫惊呼,那四人疾扑之势忽然顿住,已齐齐中了夏云初这一剑。中招虽有先后,但剑招奇快,就连夏云初自己也分不清谁先谁后。 血光四溅,夜色里看不清那几人伤在何处。但叫声均自惨烈,显然伤得极重。 夏云一刺的手正又惊又喜,却见一人惶然掩了双目,指缝问血流婉蜒而下,竟似被他一剑刺中眼睛,想到自己也曾受过那失明之苦,心中不由歉然。 尧绿川听见惨呼,眼光一扫,脸色忽然一变,向余飞一瞪,压低了嗓音恨恨道:“你连这护身绝招也教给了他,倒心疼他得紧!” “住口!与你无关!”余飞神色警觉,不欲听他多言,手中抢来的长刀一错,架住尧绿川不知何时亮出的一柄铁扇,内力激灌而到,直透过刀尖向他扇骨急急催动。 尧绿川一咬牙,并不后退闪躲,扇柄一滞,竟都舍了拼斗招势,改拼内力。 两股极强内力一遇,一股霸道阳刚,一道阴柔绵和,如天雷勾动地火。 激撞之下,刀锋寸寸断开,而铁扇扇骨,也猛然根根散落…… 那边夏云初刚识“漫天花雨”好处,食髓知味,连连使将下来。竟逼得十数人应接不暇,狼狈不堪。这招虽是一招,但用于对敌时却可千变万化,那群黑衣人明明觉得对方似乎翻来覆去只有这一招,偏自己怎么变化,却都逃不过这一招无穷威力。片刻之中,又有数人陆续中招倒地。 尧绿川脸色渐渐难看,忽然大喝一声:“住手!”身形一退,闪过余飞。 院中一静,黑衣人进退有度,齐齐退在一边,余夏两人也不由收了手。 尧绿川冷笑数声,袖中数枚圆丸已扣在手中,双掌一扬,电光石火,流星赶月般疾向余夏二人面门劈面击来。 余飞眼光一瞥,已知共有四枚,三枚冲着自己,另一枚冲向夏云初,料想夏云初对付那一枚并无困难,冷冷一笑:“米粒之珠,也放光华?”身形轻飘飘一闪,指尖微弹,在那三枚圆丸尚没近身前已用指风改了其方向。忌惮那圆丸有古怪,所以并不敢用手去接。 夏云初长剑一点,电在同时将那另一枚堪堪击中,划破开来。这一破,却见一股淡黄色烟雾疾散开来,正将他俩齐齐罩在正中。 第六章 余飞大惊,急喝:“闭气!”手腕一抖,将夏云初拉出数尺外,脱离那黄烟笼罩的范围。 再见夏云初脸色,隐有苦笑,心中已猜到以他功力,应是来不及阻止那烟雾人体。 他长叹一声,转身向尧绿川道:“什么毒药,你痛快点说吧!” 尧绿川脸上得意之色升起,嘴角笑意隐约带了淫邪:“你猜我身上……最爱带什么药呢?” 余飞冷着脸不答,只笑了一声。 “昨儿在比武夺药大会上,我夺了那百转千回丹固然高兴,可后来我跟着林家的三公子,硬是这他交出林家最新秘制的这“七日极乐散”,却才叫我心花怒放。”尧绿川嘻嘻地笑:“本来是专门对付你的,却没想你聪明,不敢弄破它。只苦了夏云初这傻瓜。” “解药——你要如何才肯交出来?”余飞冷然道。 “没有解药……这七日极乐散一人体即刻融人血中,每夜午时发作,连发七日方才罢休。这七日内,须每夜有男子与之**,方能解那穿肠腐骨,销魂夺魄的苦楚。”尧绿川叹了口气:“少了一日,也会淫毒攻心,血沸而亡。” 夏云初身子一晃,几乎一口血呕了上来。虽早料到这毒雾绝非善物,却怎么也想不到是如此古怪淫物。 “余飞,我身上总共还有二十一枚这丸药,若一起扔过去,你猜你全躲得开吗……?”尧绿川悠然道,“只可惜我对你更感兴趣,待会儿你与他一齐毒发,我保证亲自为你解毒,做足七日就是。” “尧绿川,我还是只有这一颗“月雾霰”。你猜你避不避得开?”余飞微笑,明目耀光。 灼目夺魄的银光闪过。良久方散。 尧绿川与那群黑衣人狼狈不堪地连连咳嗽,从渐暗的火光中闭目奔将出来。院中空无一人,余夏二人早已不见了踪影。 “不用追了。”尧绿川冷冷道,脸上却不见怒色。 “这是哪里?”夏云初望着眼前那豁然开朗的一间石室,心中颇为讶然。 皖中多丘陵,毫州也不例外,在郊外被余飞拉着左兜右转尽是在山中狂奔,却没料进了这个小小山洞中来,里面竟有如此天地。 四周石壁足有丈余的高度,齐整平滑,正中还有简单的石桌石凳,色泽浅青,透着些淡黄天然纹理,显然是人工所造。 “莫多问了,我前些时无意中找到的。”余飞盯住了他的面色:“午夜……到了。你怎样?” 夏云初扭开了脸,身体内早已开始有奇怪的感觉在脉息里游走,此刻,更是越来越难熬。 “没事——尧绿川所说,必是唬人。”想着尧绿川先前那些话,他心里不知是羞是惊。 心跳得厉害,口中忽然干燥无比。手偶然碰到身侧石壁,清凉之意竞衬得他身上高温如火。 余飞长叹一声:“云弟……那七日极乐散我听说过,的确如尧绿川所说。”盯着夏云初愈发腓红的双颊,他不语了。 慢慢靠上身后的一大片冰凉岩石,夏云初的手指紧紧妪人了石缝。 头脑中开始昏沉,体内冲击着四肢五骸的怪异之感在片刻间重了数倍,微微闭上眼,他的牙咬紧了。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余飞看着他满头大汗,轻颤的身体坐到地上,脸色渐渐凝重。 “余大哥……”夏云初的嘴角有了淡淡血丝:“请你……” “怎样?”余飞心中一跳,终于忍不住了吗? “请你……出去。”夏云初轻轻道,神色却冷得像冰。 余飞怔住了。 半晌点了点头:“好……我知道了。那唯一的解毒之法若你不肯用,我自不能强求。”转身出了石室,在外面立着,心中又惊又急——这么下去,可如何是好? 夏云初目送着他背影隐在曲折石壁后,终于慢慢躺在地上,牙关间密密细细的**一声声脱缰而出。 不想让那人听见这**,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狼狈模样……仅此而已。 是的,仅此而已。 手伸向了自己的衣襟,扯开一片贴上身下的岩石,解得了一时燥热,却解不了体内缤动的瘙痒与痛楚。 喘息愈重,不自觉间,身上衣衫已被他自己撕破,嫩滑肌肤蹭上坚硬石壁,也已划痕密布。 穿肠腐骨,销魂夺魄……尧绿川的话竟然是真的。那么……血沸而亡也是真的? 脑海中已渐渐昏沉,只剩最后的一点意识在对抗,在坚拒。 手不知何时……已伸向了自己身下,触到那火热坚挺的一刹,夏云初心里有那么一刻微微清明,羞惭涌了上来,淹没了他。 忽然,身上是重重的碾压。唇边,是甘泉般甜美解渴的深吻。 惊悸中有种无法自控的期待,却在睁眼的瞬间颤抖了身子。身上那人,是余飞…… “云弟……让我帮你。”余飞哑哑低低的声音飘在空空石室问,漾在他耳侧。 “若你将来恨我用强,大哥任你处置就是。”余飞声音幽幽:“我不要你死,我想看你以后…… 每日对着我笑……” 衣衫尽除……肌肤全露。 赤裸交缠的身躯在余飞一个轻拾下转了战场,冰冷的石桌上,夏云初颤栗着。 眼睛落在夏云初上身密密的浅细疤痕上,余飞有一时忽然移不开眼。在心中长长叹息一声,他俯下了身。 同样的火热抵上了夏云初身下幽密所在,让那人雾气朦胧的双眼忽然睁大,惊慌犹豫尽现。 “不……”所有身体上的抗拒早已消失于无形,剩下的只有这破碎的言语。 “不怕……信我,大哥不会弄疼你。” 那人眼中,足疼惜吗?夏云初模糊想着,终于在那人纯熟的抚慰中释放了压抑良久的欲望。 身体意志皆飘在云端,被进入的一瞬竟也恍惚着忘了痛。 记忆中撕裂般的痛楚没有如约而至,却在心里重现。 闭上了眼,却又惊颤着急急睁开。无边黑暗中,纵然少了剧痛绞肠,多了从未体尝的极乐,却仍像极了多日前那个梦魇之境。 “为何……不闭眼?”无止境的抽动下,余飞脸上也有了汗,神色却是他从没见过的温柔。 “嗯……大哥……”夏云初低低地叫,神情懵懂,像是微醺。“我……我想看着你。” 望着夏云初终于安然睡去,余飞默默看着他良久。 要解这异毒,的确只有这一途……且一旦开始,不待到中毒人体温渐凉,绝不能止。 拿过身侧散落衣杉,一半垫在夏云初体下挡了那青石寒气,一半披在他身上,自己只盖了件中衣,以免不雅。 想了想,又将夏云初落在身侧的右手握在自己手中,以免凉气侵袭伤骨,方移近了夏云初身侧躺下。 一夜间先是恶斗,再是方才几次三番翻云覆雨,他身上竟也有些力尽,终于也沉沉倒头。 再醒之际,石室外已有微光透进。 睁眼不见夏云初,身边空无一人。余飞忽觉心中狂跳——昨夜之事,是福是祸仍未可知。 三两下穿好衣物冲出山洞,他停了脚步。 山洞前草地上,夏云初静静坐着,望住天边一抹红霞悠悠出神,清晨曙光乍露,照在他黑亮发间,染了层淡淡金红。 听到身后余飞脚步,他慢慢转了头,看向了他。 夏云初眸中,竟似没有怨恨,也无羞惭。只是一片晶莹剔透,映着脸上那层微红光亮,清秀俊朗,不可方物。 余飞忽然觉得自己的心又在跳。 “余大哥……我心里觉得好欢喜。”他淡淡道:“我初醒时,只道自己会难受羞耻,可坐着静想了许久,我却知道我……其实觉得隐隐安乐。” 怔怔不动,半晌又道:“不瞒大哥,云初曾被那乌衣教中萧红屿肆意凌辱过……”他顿了顿,嘴角的笑有些酸涩:“可昨日之事在我心中,却和羞辱绝对无关。并非怕死,也非神智完全失控,是我……自己心甘情愿。” 余飞静静听着,慢慢上前蹲下了身,眼光落在近前那隐隐散着光芒的脸,半晌不语。 “云弟,不用再说,我心中明白。”他低低道:“早前我就表示过心意,现在终于……我也觉得心中快乐欣喜。” “余大哥……你不懂。”夏云初微微笑着,神色悠悠有些游离:“云初这前二十年中未遇波折,这几月来却屡遭世人嫌恶,只有大哥一人肯陪我信我。就算没有昨日之事,我……” 他眼中有微光一闪:“我也永远忘不了大哥啦……” 余飞身子一颤,面上忽然有一丝僵硬,却似酷暑枝头微风,瞬间失了踪迹。 “云弟,我昨夜那时所说,是真的。”他凝神看他:“我说我不要你死……” “你还说——想看着我每日对着你笑。”夏云初微笑,脸上有刹那羞涩:“我记得,虽然脑中迷糊,却还记得这句。” “以后你肯吗?”余飞细细看着他的眼,“无论有什么不可知的变故,你都肯在我身边……对我每天一笑?” “我愿意。”夏云初的笑云淡风清,语声却坚定。“只要大哥不嫌弃云初,云初虽从小不甚爱笑,却愿为大哥展眉。” 余飞深深叹口气,伸手将他紧紧拥人怀中,眼望天上初升朝阳,万丈赤练红霞光悠悠出神。可那明媚纯净阳光,似乎刺到了余飞的眼。 “云弟——记着你今日所说。”他低低道:“我只当你这就应允了我,再不准反悔。” “云初不悔。”怀中的人道,转脸看他。“大哥……你怎么?” 望着余飞神色,夏云初一怔,方才一闪而过的,是忧伤还是痛楚?只是绝非开怀。 “我只怕……怕人事无常多蹇,有时候便不见得事事尽如人意。”余飞忽然一笑:“我这般乱想,真像妇人似的多愁善感了。” “大哥……我明白你的心事。”夏云初忽然道。 余飞一惊。 “世间原本就不容这般情感,大哥若犹豫迟疑也是正常。”他淡淡一笑:“我原先也只觉男子问情爱实是苟合,可我今日想了良久,却始终不觉自己错在何处。” 停了停,他脸上现出股倔强之色,复道:“便如当日师门冤枉我杀人,我虽难过伤心,却只道我问心无愧,终有一日能水落石出,还我清白。又有何书伯?” ☆  ☆  ☆ 余飞静静看他,心中波涛暗涌。这表面文弱的青年身上,今日竟又见另种风姿。 他点点头,神色傲然:“云弟都不畏人言,我难道反倒伯了?哼……只求自己心安便可,哪管得了世间俗人悠悠之口?”言语之同,多了分俾倪天下之气,却没了方才怔仲。 两人相视一笑,似乎都有勇气在周身暖暖一转。 微风吹来,几办落花随风飘来,悠然过身。 夏云初忽然起身拔剑,光芒如虹疾刺而出,正是那“漫天花雨”。 将那几办残花挑于剑尖,他脸上光彩无限:“大哥,我心里真的好生欢喜……就连师门误会,说不定也是上苍垂怜,否则我又怎会下山遇见大哥?” 余飞微笑着伸指夹起最后一片落花:“正是,这一切皆为命数。” “云弟……我记得我都未曾对你说过我的身份来历,你不想知道?”余飞道。 “大哥想说吗?我自然想听。可若大哥不愿提,也无妨。”夏云初微笑。 余飞沉默许久,方涩然道:“多年未曾对人说过,只道以后也绝不会提,可今日忽然想对你说。” 夏云初静静不语。 “十八年前,我还只是个十岁的农家孩子。爹娘都是普通农人,家里除我之外,尚有一个大姐一个二哥,日子虽清苦,倒也没什么不是之处。农家女儿嫁得早,我清楚记得我大姐那年方十六,再过十多日,便是出嫁到邻村的大喜之日。”……说到这里,余飞面上神色柔和,仿佛沉浸于幼时回想之景。 “可便在一天晚上,家里来了两个身配刀剑的汉子,行色匆匆,说是要借宿一晚。我爹娘向来心地善良,自是殷勤招呼他们住下。第二天—早,我爹爹去房中喊了他们起床吃饭,娘还预备了几样清爽小菜,也是农家淳朴待客之道……那两人匆忙用罢早饭,谁料却忽然哈哈一笑,伸腿踢翻了桌上剩余饭菜,喝道:“这饭菜如此难以下咽,你们不好生伺候大爷,感情是活的不耐烦了?”说完一人拔剑在手,竟将我爹娘一一刺死了!”说到此处,语气充满怨毒愤恨,眼睛也微微红了。 夏云初大惊:“他们……又为何如此?!” 余飞并不回答,只顾自己接道:“我二哥开始吓得呆立当场,醒过神来后如疯了般,抄起板凳便安和那二人拼命——可他也不过是个十多岁的孩子,又怎敌得过那两个会武之人?几下拼斗,便已被一个人当胸一剑,顿时鲜血狂喷,眼见着活不成了。 那杀了我二哥的汉子狞笑一声,又举剑向我刺来。便在这时,我大姐从房中冲了出来,哭喊道: “别杀我小弟!”那人一惊,手下剑遂慢了。回头见我姐姐赤着双足,模样甚是俏丽,便抛了剑淫笑道:“好,小姑娘。只要你乖乖听大爷的话,我不但不杀你,还保证不动你弟弟一根寒毛。” “我姐姐见他神色,什么不懂?只冲我我叫了一声:“小弟快逃!”咬牙便向身边石磨撞去,顿时气绝身亡……我当时才十岁,忽然见了这满地鲜血与尸首,不知怎么反忘了伤心害怕,抢了地上那人丢的剑,摇晃着想向其中一人剌去。那人哈哈狂笑,一脚踢中我手碗,另一人在旁边也笑,劈手向我心口便刺。我只道我这下便能见看爹娘他们,只觉得倒好,就闭了眼睛……” 夏云初更是大惊,脱口而出:“他……他杀了你吗?”忽然面上一红,暗暗懊恼:这可糊涂得紧了,要是杀了,今日他还能站在此处? 听出他惊惧,余飞心中一动,关心则乱的道理他怎会不知?近乎宠溺地对他微微一笑,接着道: “我正暗暗等死,忽听耳边“砰”地一声,睁眼看时,那两人不知怎的摔在墙角,正挣扎着要站起。我身边却多了个身着白袍的中年男子,模样冷峭,冷冷望着那两人道:“青桐派又行凶啦?这般欺凌弱小,也不嫌丢人现眼!” 那两人对视一眼,并不答话,双双抢上前来,两柄剑分刺他左右。我那时还小,根本看不出那中年男子怎生一出手,两柄剑便几声脆响,竟寸寸断了!那两人吓得面色发白,居然立时跪倒在地,大呼饶命,一五一时地将事情原由说了出来…… 原来他二人急于赶路,是为了逃避仇家追杀,临走时不过怕我家人泄露他们行踪,便起了这杀人灭口之心。 我在一边听的肝胆俱裂,见那白袍人举起手来要向那二人击去,连忙跪了在地上求那人别住手。 那男子奇道:“你这小娃儿不哭不闹,倒硬气得很。你要自己动手吗?好,我点了他们穴道你来!” 我走去问了那二人姓名细细记在心间,转身向那白袍人跪下恨恨道:“您现在这般帮我,我本不该再多求。可我想求恩人放了他们,等我将来长大学成本事,上天下地,自己去找了他们出来亲手杀了!一家四口,杀父杀母,我不亲手报仇,怎么能行?” 那人听了,有些发楞,半响方道:“你这娃娃倒真与寻常孩子不同。好,我应了你!”遂将那二人放了。我见那白袍人仰天笑了几声要走,心中一动;“这人这般本事,我再去哪里找这么好的师父?”便拼命拦了他,求恳他收我为徒弟。那人禁不住我求恳,也道我倒是骨骼清奇,性子甚合他脾气,就允了……” 夏云初听到这里,心中已了然,道:“于是大哥从此便拜了他为师,学了这一身惊世武功?” 余飞停了停,道:“那倒不是,他虽教了我武功,却道不喜收徒,所以我与他之间并无师徒名分……那人是我救命恩人,又教了我一身本事,终令我报了那血海深仇。我心里……其实始终敬他万分。” 夏云初道:“我明白,便如我敬爱我师父一般。” 静静聆听半天,此刻忽然心中难过:自己虽是孤儿,但自幼有师父师兄弟陪伴,倒也不曾受过这家破人亡、孤苦伶仃之苦。 眼见余飞眉宇微拧,一抹微小皱纹现着冷僻生硬,不由抬手轻轻拂拭,似乎想抚平那细纹。 “那后来,大哥怎么报的仇?”他半晌问道。 “哼!要说报仇,我十七八岁上便可不费吹灰之力。可我偏不急着下手,要那两个仇家受够东躲西藏、担惊受伯,方才下了狠手。”余飞冷哼,眉间细纹皱得更深:“不仅如此,我还……” 忽然停了语声,淡淡道:“罢了,这些血腥之事,何必多说污你视听?” 夏云初不语,隐隐猜到他手段必是狠辣,故此不愿多说。 细想这些日两人共处,余飞虽对自己常嬉笑调侃,但有时却仍掩不住眼角眉稍一股狠辣邪气,想来对他人更是如此。与自己原先师门中师弟兄完全不同。 可即使如此,又怎样?凶恶也好,冷漠也罢,终究对自己一人,他是尽心呵护,柔情万分。思及这点,终是不愿再多想。 两人不语坐着,直到察觉腹中饥饿,方携手起来在山中随意猎了些野味,生火烤食。不多时,一只野兔一只山鸡便已烤得皮焦香溢,放人口中嚼咽,更觉香美无比。 想起多日前两人在川西山中行动不便,只能以野果度日的情形,夏云初不由微微一笑:此际两人嫌隙尽消,更能携手若此,天上人间,哪有更甘美之事?! 不知不觉,晚间又到。时至午时,那淫毒果然又如期发作。 但此时余飞哪会再隐忍,早在夏云初刚现症兆时便已欺身近前,迫不及待将两人衣衫尽除。 夏云初虽仍羞不可抑,却已不像昨夜般矛盾惊怕,二人数番云雨,直至夏云初体内无边苦楚渐渐减退,体温渐凉,方才相拥而眠。 此后连着五日,二人均安心在这山间安度,日间携手同游,晚间尽享床第之欢。 那余飞本就是云雨高手,此时刻意求欢,更是种种花样手段尽出,加上那淫毒本就令人心神失控,每每令夏云初整整半夜辗转不眠,常是惊叫力尽,昏倒方休。 眼见只剩一日,七日之期便到。这日下午,余飞出了石室,对夏云初道:“你一人在这好生歇着,等我去附近猎些食物来。” 夏云初脸上一红,呐呐应了。 原来余飞叫他歇着,却非话出无因。 昨夜两人又是天明方睡,余飞歇息一个上午已复神采弈弈,可他却仍双腿酸软,腰下无力。从数月前被萧红屿一番酷刑折磨后,身体表面虽已恢复如初,却隐隐留了病根,已不似以前身强体健。这几日夜夜无尽云雨,饶是常人也难免吃力,更何况他每晚还要受那淫毒发作时难熬的苦楚? 目送余飞远去,他一人回到石室中躺下,静待身上疲劳渐消。 石室中阴寒颇重,一会儿便觉得身下凉意袭人,右手关节更是隐约作起痛来。想到这几日余飞知道他手上旧患怕寒,每每非要坚持将他右手揣人怀中暖着才肯入睡,心中一暖,只觉那种又是甜蜜又是酸楚的感觉是平生未遇。 这右手一痛,却不自觉想起萧红屿来。可不知怎的,竞似不如以前般恨人心骨了——心中隐约觉得若非那人将自己右手手指根根折断,留下这缠绵旧伤,今日又怎会有余飞这般温和呵护? 他原本就非睚皆必报的性子,此际初识美好情爱滋味,更觉以往苦难虽是不堪回首,却也无须再时时萦怀。 伸手摸出腰畔竹笛,放在嘴边吹了一会,却始终不离那曲《汉宫秋》。 可等到近傍晚,石室中光线渐暗,仍不见余飞回转。夏云初不由心中稍稍不安,他出去往往都是片刻就回,此次耽误了这许久,却是少有。 起身将松明点上,山洞中顿时明亮。可火光映着偌大石室中只他一人,却更显孤独。 这般心神不宁又枯坐了一阵,始终不见余飞回来,他心里愈发忐忑,忽然想起尧绿川日前纠缠,怎肯轻易罢休?这些日难保不带了人在这城内城外明查暗搜,再者……萧红屿若也赶到了呢? 正胡思乱想着,只听山洞外忽然一阵脚步轻响,细细凝听,竟有十数人之多,到了石室外,却忽然齐刷刷停了。 夏云初心中狂跳,这些人明明便是直奔此处,又会是什么人? “夏云初,出来吧!”一个清亮声音悠然响起,听在他耳中却如炸雷,正是他心中隐约预感的尧绿川! 既已找到此处,再躲藏已无意义。 夏云初深吸了口气,拔剑在手,大步出了石室。 山洞外,一片火光通明。数十个黑衣人静立无声,手中火把映得四周有如白昼。 为首那人嘴角噙笑,优雅翩翩的神态看在夏云初眼中却有如魔鬼,正是几日不见的尧绿川。而他身边,正赫然立着一人,双臂被两人反剪在背后,身上衣衫隐有血污,竟是余飞! 尧绿川盯着夏云初微变面色,伸手抚上余飞面庞轻轻一摸,神态轻浮,咯咯一笑:“身中那七日淫毒已六日,仍好端端好活着。想是他以身相许,方帮你解了?” 第七章 夏云初又惊又羞,握住剑柄的手已有些微颤。眼看着余飞身不能动口不能言,想必是被点了穴道,却不知还受了什么苦处。压下心中惊怒,沉声道:“尧绿川,你要怎样?!” “我要怎样?机关算尽方捉到了他,心中高兴得紧啊。”尧绿川脸上邪邪一笑:“说来也多亏你这几日耗了他大半元气,否则纵然我苦斗半日,也未必能得偿所愿。” 笑吟吟伸手在余飞耳后轻轻一按,解了他哑穴。 余飞“呸”了一声,也不理他,朗声向夏云初道:“云弟,对不住。大哥没用,竟连累了你!” 旁边尧绿川忽然面色变了,冷冷向余飞望了一眼,神色古怪:“云弟……你叫得倒亲热!” 咬牙将他身子抓了过来,在他耳边低低道:“再敢这么叫他……我便立时抓了他来,当着你的面叫人轮流在他身上做场好戏!” 余飞脸色大变,却狠狠向他剜了一眼,两人目光一接,火花暗闪。 夏云初只觉心里痛得难受,眼见余飞平日素来傲气惯了,如今被这尧绿川一句话激得不敢多言,心中不知呕得多么厉害。 再一细思,对尧绿川心中所想已猜到大半,淡淡道:“你辛辛苦苦抓了他到我面前,有什么话尽管说就是。” “临危不乱,难怪我萧大哥……”尧绿川似笑非笑的眸子在余飞面上一扫:“和这余飞都对你念念不忘。我想要什么,你也该知道——那《素雪心经》,此刻你就乖乖给我默出来吧!”双手一挥,一名手下已递上笔墨绢册,竟是有备而来。 夏云初望着那笔墨,心乱如麻。那《素雪心经》无论如何也是师门重物,虽不明有何重要,但师父也曾郑重叮咛不得外泄。前些日受尽折磨屈辱,也不外是拼命保护此物。怔怔看着那笔墨,一日寸不知接还是不接。 尧绿川冷笑一声:“我也知你为难,我这便和你余大哥到山洞中等着,你主意定了再叫手下通报我就是。”伸手将余飞揽在怀中,神色轻佻淫邪:“一夜正长,我先好好疼爱他一番,你慢慢儿想。” 余飞脸色铁青,高大身子被他这么一揽却无还手之力,看上去委屈无比:“尧绿川——日后不要落在我手中,否则定要你永不能人道!” “你没机会的——”尧绿川冷笑,凶残之色现了出来:“夏云初若不给我想要的东西,我保证玩弄羞辱完你之后,让你死在他面前。” “不用再威胁恐吓,我默《素雪心经》。”夏云初静静道,伸手接过了面前纸笔:“可我默了出来,有何好处?” “你默完,我即刻放了他。”尧绿川目光闪动:“就连你,我也一并放了。我本与你无冤无仇,何必再为难你?” “我要如何信你?”夏云初咬牙。 “你有选择吗?信与不信区别之在……”尧绿川讥诮一笑:“只在你赌我是否是个言而有信之人。” “可我怎么看,你都像个言而无信之人。”夏云初淡淡道。 “若是不信,非要看着他在我手下死去活来之际再忍不住,也随得你。”尧绿川脸上,尽是满怀把握。 “云弟……”余飞深吸口气:“你只需自己斟酌利弊,却不必考虑我。只是大哥却没法再保护你。” 眼中神色复杂,似是不知如何劝他取舍——如今夏云初一人力薄,尧绿川此际只是言语逼迫,下一刻却难保不武力相犯。 夏云初苦笑。正如尧绿川所说,自己在这赌局中,已无选择是否下注的权利。 赢了,两人或许有一线生机,输了……连轻易一死,也是奢望,只怕二人更得同受那无尽折磨。 望着咫尺外却再也不能靠近的余飞,心中刺痛直涌上来,忽然只觉得此刻竟如永别。 不敢再看那双神色复杂的深沉眼眸,那眸子里……似乎也是和他一般的哀伤沉痛。 接过身前纸笔,毅然转身进了石室。刚坐下默写,外面尧绿川的声音飘然尾随而至:“我自有办法检验真伪。哼,若故意默错一处,我砍了他一只手;若错四处,你便等着看他四肢不全!” 那《素雪心经》原本并不冗长,夏云初又是烂熟于心,一个时辰下来,一卷墨迹淋漓的绢册已豁然在目。他怔怔望着那绢册半晌,方拿了出去。 尧绿川一见他手中之物,眼中也掩不住喜不自禁。劈手接过,细细看了,挑出其中一页读了几句,道:“你接着背!” 夏云初苦笑,这尧绿川不仅心狠手辣,心思也是慎密细致,若是自己方才胡乱默写,此刻现在背的必与纸上不同。无奈接着背了,幸好忌惮他对余飞不利,并不敢做伪,正与先前所默一致。 尧绿川并不放松,又陆续挑了数处,一一检验无误,方笑吟吟揣入怀中收了。 夏云初望着他,静静道:“现在放了他罢。” “谁?”尧绿川秀眉一挑。似乎不懂他说什么。 夏云初心中一沉,隐约知道不好,看来……他是不会兑现承诺了? “当然是我大哥。”他道,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大哥?哈哈哈!”尧绿川忽然大笑起来,仿佛听到了个极是好笑的笑话。 转脸向余飞妩媚一笑,“萧大哥……他说的可是你吗?” 此言一出,三人之间忽然静了。 夏云初怔怔望着面前并肩而立的两人,脑中稍稍有阵模糊,方才听到的,是个萧字吗? 余飞身子一震,避开了夏云初晶莹眸光,转身去看尧绿川,忽然脸上怒色毕现,举掌一错,狠狠掐住他脖颈。 “我跟你说过,一切过了今晚再说!”他冷哼,内力发处,立时令尧绿川脸色暗红。 尧绿川眼中一片冷狠望着他,也不运功相抗,半晌讥笑在他脸上浮起,低低挣扎道:“你这般……像是穴道被点、无力还手的样子?” 余飞冷冷看着他脸色渐渐紫红,慢慢放开了手。 尧绿川退后几步离开余飞身侧,似是也怕他再下狠手。 轻抚脖子,嘻嘻一笑:“萧红屿,《心经》既已到手,这夏云初是杀是留,我全听大哥你的意思。”面对余飞,眼光却似有似无地转向了夏云初。 ……空气一时凝滞,夏云初只觉周身忽然冷了起来,似浸入了冰水。 半晌望向余飞:“余大哥,他说什么……我全然不懂。”眼中一向的晶莹剔透忽转迷蒙无光。 余飞璨若寒星的眸子也似变了,成了他从没见过的深邃难测,静静看着他不语。 看着那眸子,夏云初有刹那无法呼吸。 强撑着,他淡淡一笑:“大哥……你说句话。你说你姓余,我仍信你……不信他。” “云弟……我此刻说的话,你仍信吗?”余飞终于开口。 “信……这世间,我只信大哥一人。”夏云初仍笑着。 余飞紧紧盯住他的笑容,心里却有块地方似乎在裂开般的疼。长吁口气,他低低道:“到了此时,我也不想再瞒你……我就是——”狠狠心,齿间三字清晰而出:“萧红屿。” 这三个字落在夏云初耳中,只觉身边一片死寂。便连四周风过林稍,虫鸣叽叽也似在这刻识了趣,适时的有了片刻歇息。 “不……不会。我死了化成灰……也记得他的声音。”夏云初直直看着他,眉头轻轻皱了起来。 “哈!乌衣教中,什么奇药没有?只要——”碰到萧红屿如刀般眼光,尧绿川眼珠一转闭了嘴: “好,大哥你自己说。” “只要一颗“磁音丹”服下,就可令喉咙微肿,每日一服,可保整整一日声音大变。”萧红屿望住他,眼中竞有他看不明的哀痛:“从现在开始,我不想再骗你一句。” “是无须再骗。”尧绿川再退几步,微笑道:“大哥,我看这傻子倒也可怜,不如饶了他一命吧……反正那什么七日极乐散是骗他的,不过普通春药而已,我们留他在此自生自灭就是。” 萧红屿转头,眼中凶光大盛,喝道:“住口!”身形腾得跃起,一招“铁锁横江”便向他拦腰劈去,尧绿川哼了一声,早有准备,举掌来格:“这倒奇了,我替他求情,你倒怪我?” 萧红屿心中大恨,低声怒道:“那七日极乐明明是极毒之物,你……”忽然恍然明白:他这一说,夏云初必是信了他,再也不信那淫毒是穿肠夺命之物。 心中一惊,转身再看夏云初,只见他怔怔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却陌生得可怕。 就连以前他目盲那一言,只见过他眼中无神无焦,也不曾见过有过如此黯淡绝望。 夏云初慢慢往后退着,身子不知觉抵上石室边。 看着前方那并肩二人,一个丰神俊朗伟岸挺拔,一个眉目如画艳丽张扬,立在一处说不出的合衬,端的是犹如画中之人。 再望着面前围成半圆的那群黑衣人冷冷眼光,似是也在笑他愚蠢。心中恍惚想到这些人又怎会不识得萧红屿?必是早知实情,不过陪那人一起做场好戏。 忽然间,满眼里,满心内,俱是疮痍。 前方是黑压压人墙,哪里有路?踉跄着想再退,却已退无可退 只自己一人在这群陌生人中立着,茫茫天地,竟然又只剩了他孤身一人。 萧红屿的眉,皱紧了。 近前伸手拉住夏云初右手,他的语声说不出的温和:“云弟,随我进石室中去。” 夏云初怔怔看着自己右手,那微痛的关节忽然间竟似剧痛钻心,无法忍耐。 抬起头,他看着萧红屿,忽然一大口血喷了出来,直喷得面前那人身上衣襟班驳处处,绚烂如点点红悔,心中无数画面纷急涌过,眼前一黑,直直地昏了过去,再也看不见那人惶急神色。 ☆  ☆  ☆ 萧红屿陡然变了脸色,急急抢上一步,正要揽住他,却闻得脑后一阵微风袭来。 心念一动,身子微微一侧,右手疾出架住了尧绿川那掌,左手倏忽一沉,仍是接住了夏云初软软瘫下的身子。 再一转身,已退进石室之中,掌风平出,将夏云初稳稳送至最近的石桌上,冷冷道:“绿川,你想怎样?” 尧绿川如影随形欺身而到,看着夏云初苍白面容,眼中凶光乍现:“当日你在我床上可是应了我什么吗?” 萧红屿哼了一声:“不错,我说我绝不可能对这小小的白雪派弟子动情。可却没应你什么。” 尧绿川死死盯住了他,凤目一眯:“好——我问你,那现在你打算如何对他?” “绿川,我知道你一直想他死。可你听着,”萧红屿阴沉沉道:“这夏云初我护定了,更……要定了。” “要走了?”尧绿川一震,似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之事。 “是!”萧红屿的口气斩钉截铁。 尧绿川静静望他,半晌忽然一笑,面上竟然不怒反伤:“大哥,你知我为何一直想他死?那是因为我在刑室里头一次听你叫人别伤他左手,似乎就知道会有今日……” 顿了顿,俊面上神色渐渐倨傲:“只是我太自信,总觉着我尧绿川又怎比不上这小小白雪派弃徒?加上我也想得那《心经》,才心甘情愿陪你演全了这出戏码……” 萧红屿默默听着,淡淡道:“绿川,情之一物,原本就是无理可寻。我原先也道自己绝不会对一个男子动情,可如今……”他眼中光芒一闪:“我已不能自拔。” 尧绿川面色变了,虽已隐约明白萧红屿心意,此刻忽听他亲口承认,却似仍有尖刀在他心里一剜。 冷冷看着萧红屿,他忽然哈哈狂笑:道:“好!那就看我今天能不能在你眼前杀了他!” 一掌击在身旁石块上,内力到处,石屑纷飞,数块碎石挟着劲风,急向夏云初太阳穴飞去。 萧红屿眼光一扫,大喝一声,一招如排山倒海般击出,掌风激荡,立时打散了那些石块,其中一块更是改了方向,转冲尧绿川胸口而去。 尧绿川嘴角冷笑,竞不躲闪,只听“噗”的一声,那石块正中他左胸。 萧红屿内力惊人,他又存心不避,这一击直撞得他踉呛了一步,“哇”的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干什么不躲?你以为我不舍得动你?”萧红屿冷冷道,却停了手。 “我就是恨你刚才见了他吐血,急得什么似的……我只想看看,你伤了我之后,是不是也一样难过?”尧绿川强压住胸口气血翻涌,微笑。 萧红屿看着他眼中又痛又傲的神色,忽然想起那日他在床上忍痛带笑的神情,心中一动,默默无语。 半晌淡淡道:“绿川,情爱之事,本无法强求,你又何必自困自苦?” “你也知无法强求,又要和这人纠缠?!哼……这夏云初明白你身份,难道还能和你双栖双飞?你别做梦!”尧绿川冷笑。 这一句,正中萧红屿隐忧,不由让他变了脸色。 想了想,他忽然微微一笑:“你说的对。留他在身边,确是麻烦……”近前细看尧绿川脸色,柔声道:“方才击中你胸口,可有大碍?” 尧绿川看着他那蛊惑眼眸中笑意,脑中一阵迷糊,道:“无妨……”话音刚落,只觉一股大力当胸而到,惊觉之时却已太晚,身子一起,直向山洞门口飞去。 这一击似推似送,力道拿捏得正恰好,正将他平平击出石室外轻轻落下,却像被人抱起再放下一般,令他毫发无伤。再看那石室,轰隆机关作响,一道石闸已徐徐而落,将里外完全隔开。 尧绿川这时方知又中了萧红屿的道,眼看午夜将至,想着那二人便要在一墙之隔处颠鸾倒凤,心中如何不又怒又妒? 这尧绿川自幼在乌衣教中长大,耳濡目染皆是强取豪夺,睚皆必报,性子原本就是偏激狠毒。如今一旦知道心中所爱之人恋上他人,唯一所想不是如何让他回心转意,却是认定先杀了夏云初才是至关紧要。 眼珠一转,计上心来。转身向一名属下道:“去往城内丰悦客栈,速速通报那白雪派掌门一声,只说他们门下弃徒夏云初在此。”想夏云初就算有萧红屿力保,也必逃不过师门追责,不由心中稍安,嘴边含笑。 “醒了?可有话要问?”萧红屿望着面前的人,从他睁开眼那刻起,便没望过自己一眼。 仍是没有回答。 他皱起了眉头,伸手去拭夏云初嘴边血痕。这个动作终于引起了夏云初的反应,身子一颤,那双眼睛总算落在他身上,是他意料中的陌生。 “对,有话想问。”夏云初的声音竟是出奇的平静,没有他想像的痛恨失常,这让萧红屿有片刻惊奇。 “好,你问。从此刻起,我不再会有一句谎话骗你。” 夏云初微微笑了,有惨淡的意味,更似嘲讽:“当初放我一人在山间,不怕我死了……你的计划全落了空?” “不怕,你昏迷那阵,有人夜夜查看。甚至……我有亲自前往照顾。”萧红屿淡淡道。 夏云初点点头,那么……梦中有人喂水,在额上试温度的记忆竟是真的。 脑海中所有事情混在一处,他的头开始剧痛。 怔怔看了看眼前之人,他惨笑,声音飘忽:“你能自己说吗?我想知道什么,我自己也忘了。” “好。”萧红屿点头,眼光一刻不敢离了夏云初!不知怎的,他宁愿见他狂怒痛哭,也不愿见他如此淡然无望。 “余,“屿”也……飞,通“非”。被追中毒,自然是假。只不过腿上伤口倒是真的。为求逼真,总不能一点苦头不吃……再往后,无非是想博你信任,引你……动情。”萧红屿道。 听见最后那两个字,甜腥之气忽然毫无预警地冲到嘴边,夏云初捂住了嘴。 “那日来毫州前,我以为已然水到渠成,便想硬来,却不料你以死相抗,只得罢了……无法,只得到毫州用约好的烟花为号,联系上绿川做了场戏。害你身中这七日极乐之毒,无非是望你与我肌肤之亲后动了情念,才会愿为我交出那《心经》来。”顿了顿,他柔和道:“云弟,你肯为我做此牺牲,我很高兴。” 夏云初的眼帘垂了下去……那个人,如今怎么还能叫得出那“云弟”二字?! “另外——当年救我那白袍中年人,就是现在的乌衣教教主水行舟。不知何故,我们水教主所练奇功日见走火人魔,竟只有你白雪派中《素雪心经》可解。”萧红屿慢慢道。 眼中冷冽现出,又道:“水教主与我虽为主上与下属的关系,可在我心中,却似师似父,更是恩人。便是今日之事有重来之机,我仍是要设计骗到这《心经》救他,绝不后悔。” 夏云初听着,忽然想到那日在酒肆中所听言语,脑中终于想到端倪:想来那青桐派姓马的二人便是幼时杀萧红屿家人的元凶。想了想,口中低低吐出一句:“你后来也杀了那马氏兄弟全家?” 萧红屿冷冷一笑,眼中凶狠怨毒之色尽显,恨恨道:“那马氏兄弟当初杀害我父母全家,就无人知晓。这便是你们所谓名门正派,杀人放火只在暗处,从不敢见了天日。嘿嘿!什么叫正,什么又叫邪?我报仇偏偏就要选在闹市街口,人家道我天性凶残,又怎样。” 是啊,那又怎样?夏云初凄凉一笑:他杀人越货,放火烧屋,从此以后又与他何千叩忽然想到一事,心沉了下去。半晌他拾了头,嘶声道:“我大师兄,也是你杀的。那日你跟着我,见我走开便下了手,只为让我更觉孤独,方会把你当成唯一可信任的人。” 这一句,却已不是问话,只是陈述。 可萧红屿却立刻重重摇头:“你错了,他绝非我杀的。当日我真是与你一起离开,并不知凶手是谁。” 夏云初身子颤动了一下,抬眼细看萧红屿脸色,惨淡一笑:“萧红屿……到了今日,为何仍要不认?尧绿川那时应在客栈等我们,绝无时间来回……不是你,又会是谁?” 萧红屿看着他,眼中竟似哀伤,半晌柔声道:“我说了——从今以后再不会骗你。” 夏云初怔怔看他,忽然又笑了,却有掩不尽凄凉之意:“正好相反——可惜从今后我再不会信你。” 萧红屿眼中柔情,忽然冻结。 冷冷看着夏云初,他傲然道:“好,我萧红屿一生杀人无数,这个便也算在我头上,又如何?有本事便活着,为你大师兄报仇,十年二十年,我等你便是。” 心中疼痛与仇恨忽然混做一团,夏云初只觉得不能呼吸。 周身慢慢有燥热的熟悉感觉浮了上来,在他四肢间迅速扩大……午夜又到。 耳边依稀有尧绿川的声音似笑似讥响起:“不过是普通春药而已……”他淡淡一笑,咬住了唇。 以往那夺魄销魂的痛苦感受,不知今晚熬不熬得过去? 拾眼所见,是萧红屿紧迫盯人的深沉眼眸。 他要怎样?他还要怎样?要亲眼看自己辗转难熬,丑态毕现?还是想看他何时终于心神崩溃,死在他面前? 身上的苦楚已到焚烧烘烤之境,丝丝缕缕的痛与热齐齐在每寸肌肤、每根骨头里窜走叫嚣,他嘴边仍是那抹自嘲轻笑。 如获至宝般,他的右手在石桌下触到一片薄薄碎石,半个身子在石桌后,萧红屿的目光透射不到。 牙在暗中咬紧,手中石片狠狠划上了掩在石桌后的大腿,那一刻,突然的疼痛暂时驱定了深陷人骨的瘙痒和躁动,让他有稍稍清醒。 汗流了下来,从额头。有湿湿的血流了出来,在他的腿上。 ……这样疼痛,真好,他模糊地想。片刻这痛已不能奏效,他手指微动,再划了下去。 萧红屿静静看着他,似乎想看他能撑到几时。午夜应已过很久,为何那个人的脸上始终没变换过表情? 鼻中忽然有股淡淡的血腥气窜入,他的脸色变了。 急冲过去,他一把抓起夏云初藏在石桌后的右手,那紧握的石片上,足像从血海中捞出般,犹自淌着血滴。 “你疯了?!”他狂吼一声,眼中见到夏云初大腿上深深划痕,出指如风,疾点了他腿侧“伏免”穴,血流立时慢了。 “可惜……我右手无力,否则也许能划断大些的经脉。”夏云初淡淡地笑着,皱眉望向自己伤残右手。 萧红屿窒住了,竟无言。半晌咬牙道:“我再说一遍,在我手中,没人能想死便死!” 夏云初**一声,声音到了唇边,却只剩下游丝般的哀鸣,身体一软,终于就着他的手滑倒下去。 萧红屿咬牙,伸手欲去剥身下那人衣衫,“云弟……我不望你谅我,只是不想你死。”他低喃。 夏云初忽然浑身打颤,喉间悲鸣起来。伸手去推上方那如山般压下的火热躯体,却是丝毫撼动不得。 刚将自己除完衣物的身体抵上去,却无意地对上那双被情欲与哀伤同时逼迫着的眸子,萧红屿心中忽然痛得似有针扎。 “云弟……这淫毒真的不解不行,你就忍了这一次,以后我再不碰你。”他柔声细语。 “哈哈哈……”夏云初终于狂笑,直笑得眼泪也流了出来:“萧红屿……你要我这副身子,随时都可以。何必还来骗我?” 萧红屿顿住了,摇头驱走心底踯躅,他冷冷低声道:“夏云初,若我说确实想要你这身体泻欲,你是不是便好过些?” 第八章 夏云初的身子一震,死死咬住唇不语了。 ……交缠身体间,再没了空隙,那人的拥抱竟似要将他揉碎,又像是知道这是他们间最后的盛宴。 闭上了眼,那熟悉的坚硬终于狠狠长驱直人,瞬间将他的意识逼人绝境。 ……这样熟悉的黑暗中的辗转索要、无尽凌辱,与以前记忆中那个夜晚哪有半点不同?原来,真的不过是自己情欲薰心,愚钝至此。 便在此刻,忽然一个洪亮声音从外面嗡嗡传人:“孽徒!你在里面吗?还不出来,为师有话问你!” 原来这石室机关落下后,为保空气流通,隐密处自有通风传音的几处孔洞,里外声音自可直达。 夏云初脑中嗡了一声,虽是头脑昏沉,情欲焚身直似陷入幽冥,可那声音仍唤起了一丝清明:是师父陆行风! 尧绿川的声音接着悠然响超:“陆掌门,你不小心教导门下,叫他乱杀同门也罢了,可如今又在在里面勾引我乌衣教左护法,这又怎么说?” 石室外一时无声,闻讯赶来的白雪派众人部面面相觑,羞疑交加,一时不知怎么接话。 回过神来,两名平素和夏云初交好的弟子互望一眼,其中一个叫冯敬的已开口大声怒斥道:“你这邪教妖人,混说什么?!” 尧绿川也不动气,反嘻嘻一笑。 陆行风心中也动了怒,运气于声:“夏云初,你到底在不在里面?有话先出来说……若是被邪教妖人胁迫,为师倒也不能袖手旁观!”声音挟着醇厚内力,直传人来,激得石室内回音缭绕,嗡嗡不绝。 这一句,正将尧绿川的话堵了回去。夏云初虽有弑兄之罪,可说他勾引邪教中人,却更辱及白雪派门风之事,依陆行风对他了解,却是不信。 尧绿川冷哼一声,侧耳听里面仍无回应,心中更恼。朗声道:“陆掌门,你莫急。我已叫人找了火器炸药来,不久便能炸开这石闸,到时候……你自己看就是。” 萧红屿一凛,若真如此,门开时两人**之状直入众人眼底,自己倒罢了,只怕夏云初是生不如死。 果然夏云初忽然浑身痉挛,早已停止抵抗的身子轻轻扭动挣扎起来。 眼帘轻颤,睁了开来,终于忍不住低低惨呼:“萧红屿……若你还有一点点人心,求你……求你停下,莫要再碰我……” 萧红屿的心忽然从未有过的乱,那七日极乐之毒一旦发作,无男子**固然不行,中途停下却更是会导致夏云初气血受滞,淫毒反攻人心脉,怎可说停就停? 望着夏云初眼中惊悸,他轻轻擦去他额上细汗,俯身下去吻上了他的耳垂,口中喃喃低声道: “你不用怕……若门开了,我遇神杀神、遇佛弑佛——”眼中冷酷一闪,口气转了无比残狠坚忍:“有几人看到你的样子,我便为你杀几个人……” “不……求你……求你停下。”夏云初呜咽,终于有晶莹清亮的泪珠滚落下来。 萧红屿的心似是一片荆棘裹了上来,是他从不曾体验过的疼。 那时,饶是他用尽酷刑凌辱,也没有听过这人说过的“求”字,今晚是第二次听他说出了出来。 权衡利弊,他终于狠心下来,身下暂停的动作愈加凶猛有力,只盼在火药炸开门之前能解了夏云初体内最后一次发作。 不能再看身下那双越来越绝望羞惭的眼睛,那眼中的伤,已非他再能负载。至于以后……此刻无暇、也不愿去想。 “轰”地一声巨响,石门处火光惊天,直震得四周石壁摇晃,石屑纷落。 火药威力惊人,尧绿川所用分量又是偏多,这一炸之下,山洞入口非但被炸开,更是带塌半边山体,土石下陷,竟将洞口深深埋掩。 四周众人呆望此景,皆相顾失色。尧绿川更是心中大乱,半晌方回过神来,向手下怒喝道:“还不快上前挖土!” 陆行风沉吟一下,自也不忍真见自己白雪派下弟子枉送性命,自己先上了前率众奋力挖掘。 石室之内,夏云初眼见那山洞被封,心神反倒一松,终于昏了过去。 萧红屿苦笑——这般对着一个昏迷不醒之人极尽云雨,饶是他再洒脱,也是倍觉难受狼狈。好不容易夏云初身上热度渐渐退下,却仍是一味深深昏睡。 起身将两人衣服穿了,萧红屿默默抬手将他右手握在自己手中,却是从没有过的紧。 山洞中寂静无声,松明火光忽明忽暗,映照在他硬朗轮廓上,在石壁上投下巨大黑影。静静出神看着夏云初,目光所及,足那纤细修长手指关节处淡淡青紫。一时间,他的心情也如这动荡火光般起伏摇摆,明暗不定。 “嗯……”手中轻动一下,夏云初微微睁开了眼。遇上近在眼前的无底眼眸,他似有一刹迷惘。 两人目光相对,石室中静得仿如一根针落地也可清晰可闻。不知过了多久,他蹙起了眉宇,神情飘忽:“余大哥……你……你去了好久。”喃喃说着,目光转向自己被萧红屿紧握着的右手,轻轻抽了回来。 “我……等你等得竟睡着了。”他再道,脸上似有些歉然:“天很晚了吗?” 萧红屿一震——难道是受到刺激过大,他竟心智糊涂了吗? 仔细的盯住夏云初半晌,他忽然淡淡笑了:“是……是大哥有事耽误了。”柔和目光几近贪婪地望向面前夏云初迷茫却依旧清澈的双眼:“睡得好吗?” “嗯……不好。我好像做了个梦。可是……却记不起梦了些什么。”夏云初的双手忽然抱住了头,“大哥……我头痛的厉害。” “那就不用再想。”萧红屿静静道,眼中神色古怪。伸臂将他揽入怀中,声似叹息:“有什么事,我想便已足够。” 怀中之人身子似乎轻轻僵硬一下,又复柔软。 “云弟,我想问你一句话。记得前几日我曾问你:无论有什么变故,你是不是都肯在我身边,每天对我一笑?那时你说愿意,如今还记得吗?” “……记得,云初永远记得。”夏云初微笑,眼中有刹那明亮,仿佛想到了那刻时光。 “我当时说……”萧红屿的声音微颤:“我只当你便应允了我,再不准反悔。” “对,不悔。”夏云初低低道,轻轻转头,看着近在眼前那英俊面庞。 两人无语望着,竟似都有些痴了。 萧红屿的手指,终于缓缓拂上怀中那人的脑后,轻抚揉摩在某处。“那么……云弟可愿永远忘了所有不开心的事,从此再无烦忧?” 夏云初的心,忽然往下一沉,迷蒙眼波也在同一刻忽然变得清亮无比。 萧红屿的手指正在他脑后重穴,一指催动可令脑府受损,却不至伤他性命,可那神昏智丧永陷痴傻之境,却终难免。 微微挣扎,那人另一只手却已轻描淡写按住了他腰眼,看似温柔,却已绝了他运气抵抗之路。 “若我说不愿,你……便会听吗?”冷汗细细渗出,绝望无助瞬间没顶,他闭上了眼。 半天听不到萧红屿回答,也觉不出脑后那只手有异动,他咬牙,霍地睁眼。 两人眼中目光相接,火花四溅。 “罢了……我还是想看现在你这个样子。”他轻叹,缓缓移开了按在夏云初腰上和脑后的手。 “萧红屿……不用再戏耍于我,杀了我吧。”他淡淡道,沉静中隐有傲气,再没了方才的迷惘之色。 “不装了吗?我真希望你可以多装一会。”萧红屿静静望着他,神情奇异:“以后要听你再叫我大哥——怕是难了。” 夏云初咬紧了牙:“你一直就知道。” “对……”他轻叹:“从你醒来立即把手抽开时,便知道。” 夏云初点点头,眼中尽是讥诮:“怪我不能忍……可我一见你握着我的手,便想呕吐。” 萧红屿的脸色有些变了,冷冷看着他不语。 半晌他忽然冷笑:“装得这般辛苦,却是为何?” “因为……我想杀你!”夏云初长剑不知何时已挽在手间,银牙紧咬,只见剑光暴长,如虹如雨,一招已如电光石火般疾刺而出。 心神恍惚,满腔激愤问,竟是那招“漫天花雨”! 一招既出,剑势映着室中火光,散出点点黯淡微亮。这微光,却已足够照亮了萧红屿唇边那抹淡淡微笑,照亮了他眼中平静神色,照亮了他不躲不闪屹然身影,照亮了他左胸前那朵绚烂红花。 夏云初的剑,正中面前那人心口,当心一刺,穿胸而过。 无数画面在夏云初眼前脑际纷乱涌来,如乱石惊淘,云翻雪卷,直直刺心。 明月夜,笛箫合奏;桃树下,花飞剑舞。 石室中,云雨缠绵;晨光里,笑言不悔。 夏云初忽然觉得根本是自己的心在被什么刺中了,而不是那人。 石室中安静得有如墓室,只听得见萧红屿的喘息渐渐变重。 眼见着那朵红色在萧红屿胸口越开越大,瞬间染满了他的整个前襟,夏云初忽然嘶声呐喊:“为什么……你不躲?你说过,我这招杀不死你!” “我还说过……只要你狠得下心对萧红屿用这一招,就一定……”毫无预警的咳嗽起来,萧红屿轻轻抹去嘴边咳出的血,声音渐低:“一定杀得死他。” 他嘴边笑意隐约:“我骗你太多,但这一句——是承诺。” 踉跄松手,这一句听在夏云初耳中,却如刀割。 “真想杀我,就拔了你的剑。这样血流得快。”萧红屿脸上的笑就像那个月夜下初见般,恍若春风。 夏云初不动,身子却已在轻颤。 “不舍得吗?那你记着,你说过你不悔的……我若不死,也要你履行你的承诺。”萧红屿微微一笑,脸上霸道神色又起。 这一句,刺得夏云初心间一冷,羞愤不甘、悲凉惨痛浮将上来:“萧……红屿!”伸手握住了他胸前剑柄,咬牙一拔,血随剑喷,竟如一道血泉狂洒出来。 萧红屿仍是一动不动,只微笑看着那血流由快到缓,渐渐慢了,却似没有停下的意思。 夏云初痴痴望着他脸色渐渐煞白如纸,身子像是被钉住般再动弹不得。眼中泪光不知不觉问已浮起,这伤这血,他是断不能活了吧? 忽然,从山洞被埋处隐约传来些许细微声响,两人一惊,心中都恍然明白是外面之人在挖掘山体,渐近此处。 萧红屿抬起头,挣扎挪到一张石桌前,用尽力气在桌下一处扳动机关,只听“吱呀呀”一阵钝响,山洞侧旁竟然忽然现出一个出口,一股潮湿泥土气味扑面而来,黑漆漆不知深度几许。 “快走……绿川进来见我这样,绝不会饶你。”他急喘,胸口伤口因这番动作引得血流又加了快。“还有你师门……也……也……”话到嘴边,终于不支昏倒在地。 ☆  ☆  ☆ 皖中春季向来多雨,毫州自不例外。一场浙浙沥沥的小雨从夜半开始,润物无声,直至天明方止。 山间草色原本就青翠,微雨洗涤之后,更是青绿得似要滴下水来。举目四望,无不令人心旷神怡,见之忘俗。 睁开眼,又是陌生。身子躺在一张竹杨上,稍侧身体,发现那床杨韧性极佳。四周摆设不外木桌藤椅,极是简单,但细看时又觉得件件做工颇为精细讲究,并非寻常山野农家之物。 整个屋子空无一人,屋外却有鸟鸣风声,更有窗前一串小小风铃轻巧巧响着,并不死寂一片。鼻中隐约有熟悉的中草药香传来,不知是否有安神醒脑之用,闻起来竟然十分舒畅。 自从下了雪山之后,每每醒来都常会有陌生状况发生,也惯了。 夏云初皱起了眉,恍惚间记得那晚从山洞秘道中脱身后,一人在山间不辨东西地胡乱行走,不多时遇上大雨之事……似乎是行尸走肉般茫然前行,却不知该去何方,更别说想着找地方避雨了。 好像记得昏沉中又吐了口血,方才昏倒在地。那么……天明之后被人发现,自己是被救了? 只是不知他这般躺着,却不知睡了多久。一天,两三天?他微微皱眉,却想不起来。很多事一一在脑海中不停闪过,想抛了开来,却又怎能够?! 那人是死了吗?心中某处忽然疼得像针扎,他的死活从今后再与你何干? 起身下了床,胸口一阵烦恶。大腿上被自己划伤的地方撕裂地疼,却有包扎。半天方稳住脚下轻飘无力,几步走到暗黄门扉前,他打开了门。 门外,竟然是整整一片开阔谷地,中有无数花草植物,争奇斗艳,含香吐蕊,饶是他自小在山问长大,有不少竟是夏云初平生未见。他也曾学过粗浅草药知识,仔细看来,识得有一两种正是《神农百草经》中所提到的珍惜品种。 一眼望去,这谷地笔直通达,却无闲人过往,应是在深山之中。而这大片珍奇植物,生长茂盛有度,想来必是此间主人所种。 似是听到夏云初开门之声,一个女子缓缓从远处花丛中立了起来,凝神向他望来。 隔得太远,夏云初一时看不清那女子面貌,只瞧的出她身形苗条纤瘦,乌发如云,在那五色花丛中这么二止,身上淡紫的罗衫被山风一吹,风姿绰约,犹如神仙般人。 瞧见夏云初立在门口,那女子微一点头,举步行近前来。 来到近前,夏云初方发觉这女子虽步伐轻盈,身段曼妙,但其实已并非年轻,眼角眉宇间都有了淡淡沧桑之色,应已届中年。细看时,却又估不准她的年纪。 再细看时,又仍觉她眉如远山,眼若秋水,现在已如此,年轻时不知是怎么绝世风华? “醒了?日前你昏迷只是浅屙,不用担心。”那女子轻轻开口,声音极是清灵动听。 夏云初心知自己必是被她所救,怔怔立着,心中竟不觉感激。 隐约觉得若是在这山间无人处死了,也没什么不好。呆立一会,终于还是施礼道:“多谢相救之恩,在此谢过。”心中踌躇,却拿不准该叫前辈还是姑娘。 “回床躺下休息罢,你的身体还是很虚。忧悲伤肺,思虑伤脾。你近来所遇过多,情绪郁积于胸,难免伤了肺脾数处。”那女子道,抬手将手中一株开着红色小花的植物晾在窗檐下。 夏云初一怔:她怎会知自己所遇过多? 那女子微微一笑,神情如十七八岁少女:“你叫夏云初,不是吗?我听红屿和绿川都提起过你。” 这一句却让夏云初心中大惊,身子不由往后一退,手已握紧:“你是什么人?”心中忽然一冷,恍然想到一事,难道自己又是落回了那两人之手? 那女子眼见他防备之色,也不吃惊,淡淡道:“我不过是一位故人,恰好识得他们而已。说来……倒也算是看着他俩长大就是。” 夏云初一怔:萧红屿已二十有八,眼看他长大,那还不得总有四十上下?虽眼见这女子眼中隐有沧桑之色,却没想到她竟已有如此年纪,心中警惕渐生,开口道:“你救我,也是他俩的主意?” 那女子摇头道:“正好遇见,也觉你可怜,便不想见你枉死罢了,谈不上什么救与不救。在我眼中,病人有病拿来医好,就是顺理成章,你也不用太过感激……” 顿了顿,又微笑道:“至于他俩,一个要死不死自顾不暇,一个恨不得杀你而后快,谁会要我救你?” 夏云初的心跳忽然加了快:“你说他……他要死不死,是说那……”萧红屿三字,却再吐不出来。 “当然是他。”那女子竟似完全知道他所想,凝眸向他脸上望来:“你那一剑正中他左胸穿膛而过,若非他天生异相,心脏长于正中,早已没了性命。可你丢下他任那血流得满地,不死也是送了半条命去。” 夏云初怔怔不语,乍听那人居然没死,心中说不出的一种感觉激荡着,是喜是悲,连他自己也是难辨。半晌道:“不管你是何人,夏云初也不想在此多留,相救之恩日后有缘再行谢过。”心中一旦知道此人与那乌衣教渊源极深,当然不欲多留。 方要走动,忽然那女子微笑抬手,夏云初鼻中闻到股淡淡花香,身子却不由自主瘫软倒下。 心知是中了不知名的迷药,他又惊又怒,沉声道:“你做什么?” 那女子微微蹙眉:“你好生歇息吧。绿川那孩子派了人天天在附近转悠,你若不想落入他手,还是莫再动乱跑的念头的好。” 抬手将夏云初扶上床,回身摆弄窗前数株晾晒干枯的草药,切片留茎,莫不井井有条。 夏云初身不能动,口仍可言,可他性子原本也是傲气,此时知道这女子与萧尧二人颇熟,心中自起了嫌隙,便也咬牙不再发问。 可那女子竟也是一般沉静寡言的性子,一个上午悠然而过。两人居然再没一句话说。 便在此时,一个声音随风遥遥传来:“柳姑姑……绿川又来看您了!”不出片刻,那话语尾音已在门外数丈之外,却停在外面,没进来。 夏云初身子一震,心中一阵悲愤。听见这熟悉无比的声音,心中想到他与萧红屿合力将自己骗得团团转的所有旧事,一时间竟恨不得立时死了才好。 那女子并不起身,只隔着门帘淡然道:“我很好,你回去吧……告诉你水教主一声,别太为难红屿那孩子,否则我不依。”话中虽没言辞厉语,却自有股不容轻视之意。 尧绿川应了一声,又道:“柳姑姑,你干嘛就不肯见我一面?”口气中没有夏云初听惯的冷嘲热讽,调笑可恶,倒是从没听过的恭谨。半晌听屋里无声,又道:“绿川一年来这么一趟百草谷,可想姑姑想得紧。”这一句,却甚至微带了点撒娇的意味。 “绿川……多少年了,你这孩子的嘴巴仍是这般甜。”那女子微微一笑,果然起身出了门去。 窗外一声轻叫,似是尧绿川见她出来,喜不自禁:“柳姑姑,你仍是一般好看,绿川从小到大,就没见你变过一分模样。” 那女子轻轻叹了口气,微笑道:“我虽知你混说,却也高兴。好了……见也见了,你便回去罢。” 尧绿川眼珠一转:“姑姑好狠的心!这大热的太阳烤着,竟也不叫川儿进去喝杯你亲手制的五花七果茶吗?”身子一动,正想抬脚进门,被那女子清冷眼神一扫,竟是不敢再动。 讪讪将腿收了回来,嘻嘻一笑:“柳姑姑既不叫我进去,川儿自是不敢进去。” 夏云初在屋中听着,心中惊疑诧异:这尧绿川是何等性子,世上还有他不敢去的地方? 只听那女子又道:“你这就回去罢,既知道我喜清静,以后莫来烦我。”想了想又道:“你要找的那个夏云初——我没见着。就算见着了,也断不会交给你。” 尧绿川的声音有点变了,却并不敢大声:“姑姑这般说,必是他在里面了?” 屋外半天无声,想是那女子懒得再理他。 尧绿川也沉默半晌,方又道:“那山洞周围数里我都搜遍了,只这一处未曾涉足。好!我便派人在这附近守着,我不信夏云初永不出来。” 那女子长叹口气:“绿川——你兄弟俩将他也逼得够了,《心经》也已到手,又何必赶尽杀绝?” 尧绿川恨恨道:“姑姑你明知他一剑伤得萧大哥差点送命,若非凿开山洞及时……我怎能饶他?! 哼!他落在我手中,必将他剥皮抽筋,挫骨扬灰,方解我心头之恨!” “……你萧大哥是何等武功,你不是不知。若不是他不还手,夏云初会有一分胜算?”那女子淡淡道:“既是他俩之事,你又何必插手?” “我……”尧绿川咬牙:“萧红屿的事就关我事!” 那女子再叹气,不说话了,半响才道:“红屿那孩子……现在如何了?” 尧绿川眼圈忽然红了,眼中恳求之色升起,望着那女子:“柳姑姑,求你救救他吧……教主大发雷霆,将他下了在水牢,他胸口刚被夏云初穿心一剑,现在又锁在水牢里不见天日泡着,我怕……” 低头看着自己脚下,泪水终于落了下来:“怕他熬过不去……” 那女子一楞,一直淡然的黛色眉宇间带了微微怒色:“这水行舟疯了吗?你和红屿费尽心思寻这个《心经》,还不是为了他?”沉吟一下,对尧绿川道:“怎么你没事?” 尧绿川抹去眼角泪水,道:“大哥被伤之后,一心以为自己活不过去,便把那事全揽在他一人身上。教主差人一问,听说大哥曾抓过夏云初严刑拷问,便气得不行。当时便将大哥锁了在水牢,还严禁我去探望照顾。” 哀哀望着那女子,他又道:“姑姑……萧大哥虽是十岁上才被教主带回教中,你却也疼他得很。 虽然我和大哥在做此事时,便知道教主定会降罪,可你难道真的忍心看着大哥去死,也不管吗?” 夏云初在屋中听着,身上不禁一阵阵地发冷。萧红屿的名字在他们的对话中无处不在,每听一遍,心里的刺痛便多几分。虽不明白萧红屿拼命费尽心力夺得的《心经》为何会反招祸上身,但尧绿川那几句话却听得清楚:这般带着重伤还被不在水牢,可真的怕是不能活了。想到这点,心中不知怎么竟然忽似刀割起来。 半响方迷糊醒悟:那人死了,岂非自己所求?! 第九章 只听那女子清脆的声音沉吟一下,道:“好,我随你去看看。”说完转身进来,在夏云初身下竹榻上某处轻按一下,竹杨倏忽下沉,竟陷入了地下。另一块木板很快升起,掩住了人口。 夏云初眼前一暗,方知自己是被她藏了起来。那女子小声自语道:“这般就算川儿偷偷派人来找,也断不敢撬了我的地板去。”说完拍拍手,似乎很是满意。 一时外边静了,只有阵阵药香依然故我,不绝于鼻。夏云初被藏之处虽是地下,却隐隐有光透人,空气也流通。 他静静躺着,心中思绪烦乱,不一时只觉头疼欲裂,居然昏睡了过去。 再醒时,已是晚间,那女子正一个人背对他坐着悠悠出神。 动动手脚,已能动弹。身边小柜上一碗清香扑鼻的淡红色浓粥冒着热气,细闻之下辩得出红枣莲子气味,却混了某种不知名的药味,幽幽略苦。 那女子回过头,本以为他会发怒吵闹,甚至摔了碗去,倒没料见他已自己端了那碗喝起来,不由微微惊奇。微笑道:“上午用药迷昏你,你不气?” 夏云初淡淡道:“气便有用吗?若是有用,我这便大发雷霆。” 那女子不由菀尔:“这倒是。可你知道我是去乌衣教,也不想问我萧红屿死没死?” 夏云初忽然手一抖,碗中米粥险些洒了出来些许。他抬头,心中隐约猜到这人对自己和萧红屿的事必是清楚,心中又是悲凉又是愤怒:天下人都知道自己情欲熏心,被那人所骗又怎样? 低头咬牙道:“是,我很想知道他那种人什么时候死。” 那女子点点头,淡然道:“你从此放心吧!他被你那剑刺得失血过多,已死了。” 夏云初的手不动了,半响放下碗,心里便只一个声音小声重复:那人死了,死了……你终于杀了他了。忽然一大口淤血猛地喷将出来,正吐在那粥碗之中,碗中浅红顿变紫黑。身子一软,再撑不住,再次昏了过去…… 迷糊中察觉人中处有细细刺痛,睁眼时却见那女子手中银针在穴位上抽离。见他醒转,长出一口气道:“这淤血终是吐了出来,否则只用药来引怕是不行。虽说你这一急难免伤肝,可总比郁结在心的好……也不枉我用这话激你。” 夏云初猛得一震:“你……你说你在激我?” 那女子微微一笑:“对啊,红屿那孩子身子壮得很,一时还死不了。我去看时虽被链子锁着,精神也不济,可胸口伤处已包扎了,你不用担心。” 夏云初心中百般滋味齐涌上来,方才听说他死了时的一腔裂痛立刻没了依托,咬牙道:“我担心什么?!我只可惜上次没能多刺几剑。” 那女子悠悠叹口气:“其实……你如此恨他,若是因为他骗你便罢了,我也无话……可若是恨他夺你师门《心经》,却大可不必。” 见夏云初冷冷不语,那女子又道:“我索性也告诉你些事,省得你瞎猜度。天下只这《素雪心经》能解水行舟走火入魔之症,可偏他性子傲,当年一件旧事……令他绝不会自己去取这《心经》。我在他身边这些年……” 说到这,语气幽幽有些低落:“看他受那走火入魔折磨愈来愈厉害,心里很是难过。知道红屿和绿川那俩个孩子向来忠心,所以便将此事悄悄告诉了他俩。望着一旦经书到手,水行舟虽必是生气,但也会终受不了诱惑。你要恨,便也恨我一份。” 夏云初心中惊讶,静静看着她不语。半晌淡淡道:“与你无关,换了别人……必也想救自己身边至亲友人。” 那女子微微一怔,端美面上有了惊奇:“你的性子,倒真与川儿大是不同,难怪红屿他……”停了停,摇头轻叹。 一会又道:“就连那“磁音丹”,也是我送了给屿儿的……说到底,你所受一切,也可说是我一手造成。你既然不怪我,我倒真希望你也能谅他……毕竟各为其主,都有难言苦衷。” 夏云初淡淡道:“我也知在你们心里,用尽手段都是常事。可但凡世事,总有是非公理,难道一句苦衷便可强取豪夺、无恶不作?” 那女子轻叹口气,“我也知你很难谅那存心瞒骗,伤害侮辱之事,罢了……这也原是命数。”默然转身在墙边按开一道暗门,道:“天也晚了,你我各自歇着吧。我年纪虽大了,可仍耳聪目明,若发觉你想走,到时候可就不光是迷药招呼了。” 夏云初不语,身上伤痛处处,纵是有力气去逃,又能去哪里?人世苍茫,近有尧绿川环恃,远有师门不容,天地之间,竟无一处容身之地。 那女子听他不言语,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头道:“对了,红屿托我传句话给你。” 夏云初头也不抬,半天方嘶声冷冷道:“你让他死了那份心吧,我便是死了,也断不会……”语声顿住,说不下去了。 那女子“咦”了一声,道:“你以为他说什么?他只要我告诉你:你大师兄确是他杀的,要你好生地活着,将来或许才能替他报仇。” 夏云初一楞,苍白面色上红色逼了上来,心中又羞又恨:夏云初啊夏云初,明明是那人志得意满一句挑衅,你还以为是关切叮嘱不成?慢慢调整呼吸躺下,再不看那女子深究眼光。 迷糊间睡着,却总是睡不安稳。梦中总是有那人的样子无处不在,一会儿笑吟吟在桃树下立着吹箫,等到近前一看却又浑身鲜血;一会儿又在似乎换了在山洞中两人无尽云雨,正情迷问那人冷笑离去,剩他一人受那痛楚折磨。 夜半时忽然从梦中惊醒,额头皆是虚汗,却忘了梦中细节。 怔怔在暗夜里静等天明,直到窗外晨光渐亮,啼鸟早鸣,也再没能闭上眼睛。 一会儿那女子从暗门后里屋出来,见他眼中血丝,也不点破。又煮了昨日那种药粥叫他喝了,两人相对坐着,两人都是少话的性子,各有心思,默默无话。 中午时分,那女子从外面进来,静望夏云初一会,近前忽然开口道:“我昨日去,没见着水行舟,这就再去。你可愿一道?” 夏云初一楞,久闻那乌衣数教主水行舟的名字,从江湖传闻中看似个魔头,可从萧红屿口中说来又是仗义救人的侠士,倒似有多种面目。自己这近来所受,说来倒全因他而起。 可就算这般,自己见他能做啥?冷冷道:“又不能把我师门《素雪心经》夺回来,我去自取其辱吗?” 那女子乌黑眸子一转,神情竟有些调皮:“我是问你——想去见红屿吗?” 夏云初霍得站起身来,神色冰冷:“云初打扰这两日也够了,就此别过。”想想又道:“你我萍水相逢,我不怪你设计之恨,也不谢你相救之恩。至于我以后死活,也不劳操心。” 转身咬牙下床,正要动身,那女子微微一笑,在他身后道:“就知道你必要别扭。” 手掌一伸,举手便向他脑后袭去。夏云初听得清楚,正要回头去挡,却惊觉身上不知何时已毫无内力,这一挡,却软绵绵的有如儿戏。 眼睁睁看着自己足下一软,摔在地上,他又惊又恨,忽然想到说不定就是萧红屿授意,这一去必然要是落人他手,眼前一黑,几乎气得昏死过去。 可那女子见他跌倒,并不饶他,又在他周身各处加了数指,又点了他哑穴,方罢了手。 一路上被那娇小身形的女子挟在肋下穿山越岭,夏云初只觉心中越来越凉。想到萧红屿身中一剑后那句“若我不死,也要你履行你的诺言”,更是认定这又是他的主使。 可心经已得,他还要捉了自己做什么? 脑中忽然全是最初时被他酷刑折磨,床第羞辱之事,心中更是想了偏差,一心便觉得此番被擒,必是那人厌了先前的柔情把戏,又或是忽然恨起自己刺他那一剑,要在自己身上换了方法讨回……昏沉间越想越是偏激,便存了死志,只待见了那人后一旦有机会,也不怕找不到一个寻死的法子。 看路形,似乎正往毫州城郊而去。不多时,却已到了一处庙宇前。 这寺庙立于郊外,虽门庭破败花漆凋落,但倒占地不小,寺门上提三个大字,看得出字体方正匀称,雄浑拙朴,颇有大家之风。 夏云初被那女子带人寺中放下,只见庙中正中铜卧佛端庄凝重,金粉虽已黯淡无光,但在这无人野庙中俏无声息立着,却有雄壮苍凉之意。 庙中空无一人,那女子静静在主殿上立了一会,脸上神色渐渐伤感。半晌四下打量一下,将夏云初拉到大殿侧边一排十八罗汉佛像后,找了一尊妥善藏好,方重新来到殿中怔怔站着不语。 夏云初被他藏在那罗汉后,目光正可透过那罗汉手肘处一点空隙看到大殿上情形。半晌那女子靠上殿中一侧圆柱,一双妙目中渐渐闪烁晶莹泪光,似是想到了什么极伤心的旧事。 不知过了多久,殿外忽然一个高大身影悄无声息现在门口,静静望着那女子背影。夏云初一惊,这人足下无声,气息内敛,显是功力极高。 半晌那身影轻轻跨进殿来,到那女子身后,一只手轻轻搭上她肩头:“茗儿,来了很久吗?”  ’ 原来那女子却叫柳茗。她身子一颤,回过头来,眼中泪珠更是滚滚而落:“水大哥……我……我心里好生难过。” 夏云初心头大震:看来这人必然就是那乌衣教教主,水行舟了!不由凝神细看,却见这人年约五十上下,身形却如年轻人般挺拔傲岸,只着了件再普通不过的浅白的麻袍。可一双眼睛却冷峭有神,立在这五米卧佛前,居然不觉渺小。 不自觉地望向门外……萧红屿不是也该一同前来吗? 那水行舟眼望柳茗,神色渐渐也是一般痛楚:“二十多年了……你可知我每天都这般难过?” 柳茗痴痴望着他,点头道:“我知道……我明白自从哥哥死后,最痛苦的……其实是你。或许……那个人也一样痛苦。” 水行舟面色忽然变了。眼中是强忍不住的尖锐痛苦:“不要再我面前提那个人。若不是他,我早和枫儿携手山川,他又怎么会死?” 柳茗微微叹气:“我知道你们三人之间的事,外人本难下定语……” 怔怔想着,眼中尽是伤感:“可是谁对谁错,二十多年后再来争论,又有何意思?我哥哥终是不在了,每次想到他死时含笑的样子……我的心都疼得紧。” 水行舟默默将她的肩膀搂的更紧了些:“你那时……只有十几岁吧?若非事发突然,本不该让你见着你哥哥他自尽之状……”说到这,忽然别过脸去,神情伤痛。 柳茗眼中泪珠落得更快,却始终忍住了,只是无声无息垂泪。 水行舟看着她,终于慢慢将手抚上了她脸庞:“茗儿,你知道吗?你哭的时候和你哥哥很像。我记得他也总爱这般只是流着泪,却不肯发出一点呜咽……” 柳茗微微笑了,脸上泪光和着笑意,竟然更美:“我哪里比得上哥哥?年轻时虽然无数人赞我绝世美貌,可就连我家中老仆……都道我还比不上哥哥十之一。” 水行舟也淡淡笑了,宠爱地摇头:“傻瓜……和你哥哥比做什么?有时我想,枫儿许不是凡人,否则怎会有那种绝世风华?” 夏云初在罗汉后听得满心不解,似乎这两人是在说一些陈年旧事。而那主角,却是这女子的哥哥。只有一事颇为奇特:这世上比这女子年轻时姿容胜过十倍的男子,真的有吗? ☆  ☆  ☆ 此掌一举,殿中人全是呆了。那柳茗出身医家,武功原本平平,一时间根本救之不得。 尧绿川在一边心中大急,再顾不得水行舟平日积威,猛然扑上,举起胳臂,正将身子横在萧红屿前面:“教主开恩!” “喀嚓”一声脆响,那掌正中尧绿川手臂,竟已将他臂骨击折。只听他闷哼一声,冷汗立时浮上如玉般俊面,颓然倒向一边。 水行舟一顿,手收回了半空,牙缝间丝丝冷意冒了出来:“好……连你也敢违我!” 尧绿川不敢看他,强忍住疼痛,慌忙跪下:“属下绝不敢!只是此事也有川儿一份,求教主一并治罪,分了左护法一半责罚!” 萧红屿急怒攻心,心中又气又痛,低喝一声:“绿川,你走开!”转头向水行舟道:“教主莫听他胡说,此事从头至尾均是红屿一意妄为,他不过略知一二。” 水行舟冷哼:“绿川,你做的那点事以为我不知?前日既然他肯一人背了,我也懒得再追究……可现在……”手掌疾抬,已中尧绿川身上穴道:“数规森严,可饶你,却没法饶他!” 这水行舟自从多年前心爱之人死后,行事日渐随心所欲,性情更是变幻无常。 多年前偶然遇见萧红屿一家遭难,原本只是一时看不得名门正派背地里做那无耻勾当,临时起意。说到行侠仗义,却也勉强,此际心一旦狠将上来,却再坚硬不过。 眼望萧红屿,那掌便要再拍了下去,夏云初在罗汉后看得一清二楚,看着那人淡淡一笑闭了眼睛,想着他方才那句“我这条命也该还另一个人了”,心里忽然有如刀割般,气血一阵翻腾,身子虽不能动,喉间那口血终于不受控制全数喷将出来,激射在面前佛像背后,只听“噗”的一声轻响。 “什么人?”水行舟耳侧稍转,立刻发现异动,手下一慢,顾不上再杀萧红屿。 大喝一声跃上佛台,见了夏云初,不由也是一怔。缓了缓,劈手将夏云初抓过扔下殿来。 夏云初被他大力一掷,正摔向萧红屿身边,这一摔冲力极大,正中萧红屿胸口,直撞得他脸上神色大变,闷哼了一声。 怔然望着怀中那苍白面上清澈眸子,萧红屿有那么一刻恍惚——只以为这便死了,却没想这两天日日想着的这人此刻现身,不由似幻似真。 看着他唇边鲜红血迹,忽然想到他这口血可是在他将死时吐了出来,心中一喜,紧紧搂住了那单薄身子,全忘了身边众人,低低道:“你见我要死,这般伤心吗?” 夏云初身在他怀中,恍眼见他胸口那处有血迹渗出,心中也不知是恨是痛,不愿再看,只是闭了眼。 心想这一屋子人中除了那柳茗,都是如狼似虎,落入他们之手,迟早不过一个死字,又有什么? 柳茗的眉头,微皱了起来。原本只想带夏云初偷偷看上萧红屿一眼,却没想被人发现了去。 尧绿川眼望两人浑若无人般搂在一处,脸色更是变了。冷冷咬紧了牙,却不知是臂上疼痛,还是心里煎熬。 水行舟冷眼看着萧红屿又惊又喜的神色,再看看那另两人,皱了眉头:“看来就只我一人不认识了?” 柳茗轻叹口气:“水大哥……他便是白雪派弃徒夏云初,那《心经》就是……他身上得来。” 水行舟一震,眼中神情忽变,死死盯住了夏云初,慢慢近了前,将他从萧红屿怀中拽起。 萧红屿一惊:“教主!他……” 水行舟不理,伸手连点数处解了夏云初周身穴道。冷冷盯住他,忽然举手一掌握住他手腕,狠狠一拙:“说!你和你那卑鄙师父怎么设了这个天灾无缝的局?” 夏云初右手手腕被他内力一握,旧伤顿时钻心。可心中早有了受辱被折磨的准备,暗自忍痛之下,丝毫不让脸上现了出来,静静道:“你说什么,我不懂。” “你不懂?你和陆行风那厮弄了这假经害我,还敢说不知?!”水行舟面上神情狂怒,手下加劲,直握得他手腕骨骼微微作响。 殿中众人面面相觑,皆是呆了。 柳茗微微蹙眉:“水大哥,你说那经……是假的?”忽然想到方才水行舟说过已练了此经,心中惊悸无比,再说不出话来。 “是!若非练了那假经令我经脉逆走,功力大消……”水行舟再忍不住,低声恨道:“以我内力,这人能藏身到现在也不被我发觉?” 柳茗呆呆望他,正要说话,眼光忽然转向门外,神色大异。 门外,已不知何时多了条人影,缓缓跨进殿来。 “师弟,你猜他知不知呢?”那人平平道,语声听不出大悲大喜。 水行舟缓缓向他一望,松开夏云初手腕,狂怒的神色忽然也收了:“大师兄,你总是现身了。这些年每逢枫儿忌日,我俩虽都必到此处,却也总是避了开,怎么今年你提了前?” 夏云初呆呆看着门口那五十余岁老者:“师父,你……怎么?”心中忽然有些事渐渐串在一处,一股从未有过的害怕涌将上来,利时竟不敢再深想。 “我怕再见不到你,所以来为你送行。”陆行风淡淡道。 “果然是你。陆行风,你好毒的心,好狠的局。”水行舟点点头,“没想这么多年,你居然忍到今日才下手。” “不忍到今日,你怎么会稍稍松懈?”陆行风嘲讽一笑,“更何况你所练雪融功这些年方日渐难熬,留到此际出手,才有把握让你受不了引诱……” 盯住水行舟面上神色,他微笑:“真本《心经》原只有配合你那雪融功练习方有保驾之用,常人练了,却只能强身健体。这伪本……也一样,常人练了害处不大,可你练了,却可致命。” 水行舟死死盯住他,心中一时万念皆灰。 早在两天前练了那心经时便已隐隐察觉忧患,可那假经篡改精心,饶他聪明绝顶,也是练完数个周天后才发觉经脉逆走,再想回头,已无力回天。 此时听到陆行风亲口证实自己离死不远,更是一时间如雷击顶。 陆行风淡淡转向了柳茗:“茗儿,一向可好?我知你从来都是向着你水大哥的,却不管我当年和你二哥问也曾有过真情……这多年来,我虽很想照顾你,却也怕你嫌弃于我,自是没见你几面。” 再看水行舟死灰般面色,心中快意无比,恶毒的话再不想隐藏:“怎么,师弟你练了我精心篡改的那伪本《心经》,还不明白你巳时日无多了吗?还是你怕柳茗他们伤心,不敢告诉他们?” 柳茗低低惊呼一声,秀美眉宇问有了震惊:“陆大哥,你说什么?”慢慢醒悟,霍然转向水行舟:“……你……你怎样?” 水行舟默然半晌,对她微微苦笑:“不错,我伯你担心,也怕……红屿绿川他们俩内疚,就没告诉你们。那《心经》确是假的。”转身去看陆行风,神色渐渐凄厉:“没料你竟和你徒弟出此卑鄙花样,要置我死地。二十多年了,原来你一刻未曾消过害我之心!” 旁边萧红屿尧绿川对望一眼,心中震惊莫名。萧红屿更是忽然望向了身边夏云初,眼神古怪陌生。 夏云初一动不动听着,只觉得心里越来越凉。忽然想起那日在山中独自练习时轻微的走火人魔之象,原来并非偶然。 恍惚又想起很多事来,脑海里却像有什么在坚决抵触,不愿把它们理清。 “是,我想你死想得日夜不安……这些年来,你仗着侥幸练成这雪融功,以至你乌衣教声势渐大,在江湖无恶不做,逍遥乖张,你可知我心里有多恨?” 陆行风语声渐渐嘶哑:“每次听到江湖上言道你这二三十年来呼风唤雨,我便恨得日难下咽,夜难安寝。枫儿死了,我的心也死了。你又凭了什么活得如此逍遥自在?!” “陆行风……怎么你以为这些年,我过得很好吗?”水行舟凄厉道:“枫儿死了,谁的心不是一块去了?” “水行舟,可你至少还有个柳茗在你身边陪你说说他,我呢?你可知这二十多年,从不曾有一个人可以听我倾吐心中痛苦相思?” 陆行风静静仰头望天,眼中泪水终于落了下来:“许是思念太勤,我这几年竟然渐渐记不起枫儿的样子,记不起他一颦一笑……你可曾尝过这种滋味?任你再想再痛苦,却想不出他的面貌?” 水行舟冷冷看着他,眼中痛苦更甚:“我也一样恨你,若非你当年设计夺了我掌门之位,这一切都根本不会发生……可我恨了这多少年,却从没去找过你。” 陆行风平和慈祥面上,不知何时已换了种夏云初从没见过的怨毒,嘿嘿冷笑道:“你不来找我,还不是因为当日在枫儿临死前发了誓?若非如此,以你练那雪融功的能力,怕早已将我食肉寝皮了吧!” 水行舟眼望着他,神情尽是愤恨:“你当日不也发誓说绝不与我为敌?” “……我有与你为敌吗?哼,我不过教了我徒弟一本假经书,是谁见之动心,是谁强取豪夺来着?”陆行风嘿嘿冷笑着,又道:“我们只说不亲自对付对方,可没说别的。我今日设了这圈套害你经脉完全逆走,数月内必要死于非命。却没亲手杀你,你又能怎样?” 柳茗身子晃了一晃,便要摔倒。尧绿川看得仔细,慌忙扶住。 “我能怎样?我能杀了你!”水行舟心中激愤再憋不住,自己当年偷了本门秘笈受那走火人魔之苦数十年,到最终也没夺回心爱之人,本就痛苦不堪。此刻终于受多年仇家设计,反要平白丢了性命,如何不恨? 纵身一跃,那惊天动地雪融功已遍布掌心,向陆行风当胸便扫。及到近前,忽见他嘴边一抹讥讽微笑,心中忽然醒悟,再想收掌已来不及。 这一掌,正结结实实打在陆行风胸口。直击得他身子直飞起来,撞上一丈后铜钟之上,直撞得那古钟嗡嗡作响,“哇”得一口血喷了出来。 夏云初一声惊叫,慌忙奔去,望着师父惨状,心中痛惜难当。 水行舟一招得手,却不见欣喜,反而又惊又怒:“你……你激我杀你!” ☆  ☆  ☆ 陆行风嘿嘿一笑,举手去擦嘴边鲜血,神情愉快:“是,你果然受不得激……当年你我在枫儿面前发誓,说绝不亲手对付对方……否则便罚违誓那人轮回几世……也再碰不到枫儿。” 低低垂了头,他脸上皆是笑意:“现在我赢啦……是你亲手杀了我。我等着这些年,早就想去见枫儿了,就是不见你死……我不甘心。” 转头去看夏云初,脸上慢慢带了丝歉疚,将嘴附在他耳边,用了极低之声道:“云儿,为师对不起你……这个局,从一开始就是为师设的。” 夏云初怔怔听着,身子却渐渐发抖。 陆行风急急喘息一阵,又低道:“不找个理由赶你下山,怎能引这群乌衣教妖人窥探你身上这假《心经》?若不做的逼真,又怎能让水行舟信它?” 夏云初的膝盖终于一软,慢慢跪倒在地。 心中所有猜测此刻证实无误,看着二十年来一直如父亲般尊敬爱戴的师父,没有愤怒惊讶,却只觉满心里都是说不出的害怕。 从几年前师父选中自己教他这《心经》时,一切就已是苦难开端。那时只道师父看中自己品行,却不知那时师父心中所想,就是要借他之口,把这假经传到水行舟耳中…… 思及至此,一切疑问已昭然若揭。 原来当日大师兄是被师父所伤,又在他胁迫下,才指认自己。也只有师父,才能令大师兄纵有苦衷,也绝不敢说…… 懵懂间,就已早注定日后含冤,注定了手筋被挑,更注定了要被萧红屿他们刑囚逼供,受这身心皆残的无尽苦楚…… 原先总有口气撑着,只道事情既是冤屈,总有一日能还他清白,师门也总有一日能为他重开。旧时师慈友恭,无忧无虑的单纯时光在他心中,却成了最后一方栖息之地。 一时之间,心中所有最后的希望也落了空,什么冤屈,什么昭雪,原来只不过是黄梁之梦。 原先坚持着受那折磨屈辱,不吐露这师门秘笈,竟也成了冷冰冰笑话一场。 忽然想到大师兄赵风死时面上惊讶不信神色,心底彻骨的寒冷上来,他的声音发着抖:“师父……在客栈里,大师兄是你杀的?” 萧红屿一震,飞身直扑过来,紧盯住了陆行风。 一直承认赵风之死是自己所为,是为了激夏云初活着为他报仇。此刻忽然听到这句,却也想弄清实情。 “是……那时那情形,不由我不杀。我最怕他心软,口风不紧……” “哼……我当时就觉得古怪,只是却没想到这层。”萧红屿冷冷插活:“那日你和一帮弟子进来,云初刚说大师兄几个字,你便已道是他杀了赵风——你又没近前,怎知他已死了?” 他神情恼恨:“再说,你要作戏杀夏云初时,随手抽的却是身边弟子的剑?!半夜出事赶来,不带自己的兵器,像是武林中人吗?!除非是你自己剑上有血!” 再一细想,于当日之事更是明了:“原来你来得比我更早,看到我跟着夏云初前后离开,便杀了赵风,在众人面前作戏要杀云初,也是知道我绝不会袖手不理,否则他一死,你这苦心可全白费了!” 陆行风静静看了他一眼,心中已转了数个主意。从开始夏云朗被逐下山后,所有行踪基本都在他掌握之内,萧红屿与夏云初之间种种,他也基本明了。 眼看着这萧红屿虽是重伤在身,却仍掩不住俊朗逼人下一股狂佞邪气,想到他乌衣软左护法的身份,竟是说不出的嫌恶。 这些年他心态早已扭曲,再想到这人和夏云初间暧昧情愫,更是妒恨交加,忽然便恨不得天下人都和自己一样情无所依才好。淡淡一笑:“水性舟手下,的确心思缜密。可惜这么聪明,却……却识不穿我师徒这场戏中戏……” 夏云初听得他最后一句,心中一时迷惘。转眼碰上身边萧红屿狐疑目光,忽然有那么一丝了然。 再怔怔望着师父眼中一闪而过狡点神色,心中如同裂开了般,却木木的再不觉疼痛——到了此刻,师父仍不放过一个打击他们的可能。 ……转眼看着身边这两人,一个与自己二十年来情同父子,一个这几月来痴情全心以待,到头来……他们都笑吟吟各取所需,只剩自己孑然一身,落了个身残心死。 ……心中忽觉万念俱灰,世间事再无不可。 慢慢唇边漾了笑意,他轻轻道:“是,师父……饶他们……再聪明,也不知我们这是计中计。 眼光,却转向了萧红屿…… ☆  ☆  ☆ 对上萧红屿眼光,看着那深沉眼底中神色瞬息万变,却已失了探究之心。 陆行风听得他这句,眼中微微有了赞许得意之色。挣扎从怀中掏了出样东西来,颤颤放在夏云初手中:“这掌门权杖……你拿了赶去本门……我临来时已对他们说过,将来有这权杖之人,便是下任掌门。” 急急咳嗽几声,又道:“云儿……为师这个局中,你功劳最大……现在你做了掌门,也是补偿。” 转眼看看萧红屿,又微笑加了一句:“这也是……当初应了你的报酬……” 夏云初静静望着手中权杖,唇边笑意更深:“是……谢师父恩典。” 陆行风呆望着他,又怎会听不出他那“恩典”二字中浓浓的心灰意冷之意?自知将死,慢慢想到小时候把夏云初抚养长大的依稀旧事,心中也有了丝难言的痛。他想说些什么,可终究不知如何开口早在多年前,这个计划就已成形,隐忍至今,也早无了初时犹豫内疚之感。 当初选定夏云初之时,是认定他在众弟子中最是外柔内刚,意志坚定,必不会轻易说出心经,让水行舟他们起疑。但夏云初竟能真的抗得过乌衣教中人狠厉手段,倒反差点误他大事,好在最终萧红屿也是意志坚定,不得手不罢休,方成了此计。 一切既是命定,现在再说愧疚之语,倒是笑话了。 忽然一大口血再喷了出来,陆行风眼中亮光渐渐熄灭。 不再看殿中众人,眼中看着四周熟悉景物,他微微一笑……雕栏犹在,朱颜已改。这些年每逢春季百年借口采买药材来此处凭吊,现在终于可以和柳枫葬身同一处,他已别无所求。 想到了二十多年前也是在这里,柳枫为了劝阻他和水行舟为自己再起拼杀,终于自尽在他俩面前。 恍惚记起那白衣少年将手分别放在他师兄弟二人手里,面上笑意温润安详,轻轻道:“水大哥,陆大哥……我这一生,注定负了你们二人厚意啦……我只恨自己没有两颗心,好平平分了去……” 任自己和水行舟再悲痛欲绝,那少年的手温,还是渐渐凉了,身上鲜血,还是慢慢干了。 这大殿上大红漆柱上斑驳旧痕,是当日柳枫胸口喷出的血迹,干了留下的吗? 现在终于可以去见枫儿,且又令水行舟中了自己毒计,自是再心安不过。方才所中那掌早已震断他心脉数处,心神一松,终于死在夏云初怀中。 殿中众人静静而立,只夏云初一人跪着。 不知多久,夏云初慢慢起了身,细细将那权杖收入怀中,向殿中众人淡淡道:“有人想杀我吗? 若有,这便取了我的命去。若没有……我便走了。” 殿中尧绿川目光闪动,大声向水行舟道:“教主,这人方才也承认是和他师父串通一气来害您,就让属下杀了他吧!” 萧红屿怔怔看着夏云初,忽然上前死死握住了他的手:“你说……说你师父是胡说的,你根本不知内情!”声音嘶哑,竟似无比害怕。 夏云初听着他那轻颤语声,心中忽然说不出的快意。微微一笑:“骗了你,我也无法……师父早答应我过了这一劫,便将掌门之位传我……今日得偿所愿,也不枉我受了些苦。” 目光挑战般望着水行舟,便想着那人也一掌打死了自己,岂非最好? 水行舟冷冷看着陆行风尸体,心中也不知是何滋味。这多年来每每想到他和自己争夺枫儿之事,都恨不得杀之而后快。可现在真的如了愿,却又感觉有些萧索凄凉。 尘归尘,土归土,那段风花雪月的旧日情事中,如今只剩了自己一人活着,忽然竟嫉妒起死去的陆行风来。长长清啸一声,也懒得再为难这小小白雪派弟子,缓缓挥手:“让他去吧……与他无关。” 夏云初慢慢转身,再不看身边众人一眼,向殿外行去。直直走到门槛处,却压跟没看见脚下,正被绊了一下。 踉呛稳住脚步,自行去得远了。 萧红屿眼望他单薄背影在门外渐行渐远,忽然心中一阵说不出原由的浓浓心慌,咬牙道:“教主,请准属下稍去片刻,回来后……再领死罪!” 水行舟心灰之下,也不想再理,点点头道:“你去吧。” 萧红屿大喜,慌忙转身出门,急向夏云初背影追去。 方行数步,察觉脚下轻飘飘的全无力气。 几日前夏云初那一剑所伤本就极重,若非乌衣教中灵丹妙药众多,加上柳茗亲手调理,早已连行动也是困难。此刻足镰沉重,胸口憋闷,也顾不了教规,忙运力扯断镣铐,用尽全力急追。 不多时,前方已现出夏云初身影,非往毫州城内而去,却是在那山间行走,慢慢向山顶而去。 萧红屿远远跟着,看着他足下飘忽,所行路径越来越偏僻,心中惊悸莫名。 遥遥看着夏云初一脚踏空摔到一处坑洼中,他的心狂跳起来:这个人的样子……似乎根本没在看着脚下的路。 想冲过去,却终是不敢。夏云初的身子在那地上一动不动趴着,看不清他脸上神情,似是昏了一般。 很久之后,他的身子终于动了动,挣扎起身,继续向前方漫无目的踉呛行去。 萧红屿心中一松,足下放了轻,只默默跟着。 可为何跟着,要做什么,自己却也是不知。 天色渐渐晚了,夕阳正从山麓西边冷冷照来,暮春时节,傍晚仍有些萧疏的凉意。 不知何时,萧红屿恍然发觉二人已到山顶之上。无语跟到这处,一眼望去,山顶荒草青绿逼人,丛生得一片生机盎然。 一阵猎猎山风刮来,吹得不远处夏云初身上衣袂翻飞卷动,萧红屿怔仲望着,恍然觉得那山风似乎便要将他清瘦身形吹了去,再不复返。 荒草掩映,萧红屿瞧不见夏云初身前,便是一片悬崖。 却不知哪里的奇特预感,令他心中只是慌乱交加,看着那身形,终于轻轻上前,将手搭在他肩头:“夏云初!” 这一句刚叫出口,已忽然发觉几尺之外悬崖陡峭,惊得脸色突变,手下一拉,急急将他拉出数尺:“你要干什么?!” 夏云初心神恍恍惚惚,只记得来时被柳茗挟着经过此处有道悬崖,为何一定要来这里,一路茫然着也未尝细想。 此刻忽然被他一喝问,才发觉自己不知不觉问已到了这绝壁旁。 微微皱眉,看着萧红屿道:“你们教主后悔了吗?叫你来杀我?” 萧红屿咬牙:“不是,是我想跟着你。” “你要跟着我……做什么?”夏云初苦苦想了想:“……你恼我骗你?” 半晌听不到萧红屿回答,只能看见他眼中痛苦之色渐渐升起,他微笑:“我这就要去做掌门了……心里不知多高兴。你若不想杀我,便放了我吧……” 萧红屿眼中的痛苦,更重。 紧抓住夏云初肩膀,他大力地摇晃:“你胡说!你根本不知内情……也是方才才明白一切!” 夏云初定定望他,任他将自己晃得如风中落叶,也不挣扎。慢慢眼中有了嘲讽:“萧红屿……你真有趣。难道这世上,就你一人会演戏吗?” “好!好!”萧红屿冷冷道:“你有种!这便随我走吧!” “走?去哪里?”夏云初茫然看着他。 “夏云初,你听着。日前我让你刺那一剑,欠你的,也算两清了。”萧红屿冷冷眯起了眼睛,“我也懒得理你真假,可既有胆承认害我教主,从今天起,你便留在我身边,用你一辈子来赎罪吧!” “赎罪?我有什么罪?”夏云初轻轻道,微微笑起来,声音低得像是梦呓。“我不过是想当掌门而已。” “你休想!”萧红屿厉声道:“你这一生一世都得困在我身边,还想什么别的美事?” 困在他身边?夏云初唇边浮起惨笑:“是困在你乌衣教刑室里,还是……你床上?” 萧红屿窒住了,半晌冷笑一声:“哪里都一样。有区别吗?” 夏云初唇边的笑,仍是漂浮着,悠悠看了看他胸前血迹淋漓的伤口处纱布:“萧红屿……以你这样,还能掳了我去?” 萧红屿头脑也是渐渐昏沉,方才得知水行舟因练了这假经,竟会导致毙命,自己这数月来一番心血,没料也是成了陆行风手中一颗棋子,反害了自己恩人,心中早已混乱无比,如何不悔恨惊恼? 再听夏云初一番言语,心头惊怒齐起,再也忍耐不住。狠狠用力一推,将夏云初推倒在地,死命将身子压了上去:“你倒看看我这样,能不能掳了你?”不顾自己伤口用力会否进裂,右手大力一扣,将夏云初双手已抓牢缚在头顶。 夏云初身子一僵,不自控地战栗起来。日前为抵抗情欲时,大腿上自己划伤之处被他一压,痛得钻心。 方才用尽心力演戏,为了什么,似乎自己也是不知。可此刻终于木木的灰了心,只觉再不想费力挣扎……从始至终,自己又何时逃得过他的掌心? 不,不光他,是逃不出这些人的掌心…… 静等半晌,身上却无动静,紧箍住他手腕的那只手,也渐渐放了轻。 两人躺在这半身高草丛间,风声过耳,天地间,仿佛只剩了他二人。 萧红屿静静看着身下那人,忘了再有动作。夏云初的眼睛虽迷茫大睁着,却绕过他肩头望向某处不知名所在,并不真的看他。那痴痴眼光,让他心寒,更心痛。 无意间望见自己紧握住的那手,忽然心中惊跳:他的右手!自己又弄痛他了! 慌忙松了手,正要拉夏云初起来,夏云初的身子,忽然动了! ……拼尽全身力气,向着眼前萧红屿胸口伤处一撞,正撞得萧红屿伤口鲜血长流,顿时痛得他忍不住低低叫了一声,滚到了一边。 毕竟失血过多,萧红屿伤重内力大消之下,伸手再去抓夏云初时,已毫无了章法。 再看夏云初,已起了身,身形轻移,飘飘然立在悬崖边上。 抬头见了这场景,萧红屿原本失血苍白的脸色,更成了从没有过的煞白。“夏云初……你过来。” 语声出口,不再是凶狠霸道,却带了丝他自己也不曾觉察的温柔引诱。 正想悄悄前移,却见夏云初的身子,也随之微微后退。 这一惊,他再不敢妄动,语声也发了颤:“好,我不靠前……你也别动。你……过来,那里危险。” 夏云初怔怔看着他,轻轻摇头:“不,我不要……你是萧红屿。”微微皱了眉头,神情颇是苦恼:“我再不要落到你手中……” 心中迷迷惑惑的,竟有些糊涂,把平日里绝不会宣之于口的话也倒了出来:“……你会用针扎我,用火烙我,逼我说那《心经》。可我真的不能说……不能。” 他忽然打了个冷颤,喃喃道:“其实……其实我很怕痛。你不要再逼我,我怕……怕会受不了啦。” 萧红屿身子一颤,从来都只见夏云初傲气沉静,此刻忽然听到他这般软弱凄然,心似绞在一处,低低道:“不会,我再不会那般对你了,你信我……” 夏云初只是微微摇头:“我不信你。这世间,我只信一个人……”眼望远方,神色凄苦:“可他死啦,是我亲手杀死了他……” 萧红屿的心,收紧了。此刻再混乱,也看出夏云初心智已有些糊涂。 咬了咬牙,压下嗓音,他微微一笑:“云弟,是我。你仔细看看……我是余飞。” 夏云初一怔,终于把眼光望向了他。 夕阳下,那人脸上微笑仿如记忆中那个月夜,初摘下面具时一样懒散魅惑,如春风秋水。 心中有块地方恍然一动,很多刻骨旧事一一浮上心来,细细缠绕。 萧红屿静静盯着他,目光不敢稍离。暮色渐渐四合,最后一抹夕阳扫在夏云初发间脸上,染了层浅色金黄。 痴痴望着这似曾相似的一幕,萧红屿脑中忽然想起那次清晨自己冲出石室时,看到的……也是这番景象。 可那时他脸上,是何等安静羞涩中又带着快乐欣喜;不似现在般,凄苦无助里是深深无望。 “大哥……是你吗?”他脸上有刹那光彩,掩住了伤痛,似乎便想迎上来。 可怔怔地,忽然又停了,仿佛已想到了什么。“你骗我!余大哥被我一剑穿心,早就死啦。” 萧红屿眼中,也有了微光在闪动:“我知道……我知道你伤了他,你也很难过。可他绝不会怪你的……你忘了吗?” 夏云初瞧着他,不语了。山风阵阵袭骨,心中迷惘渐褪,慢慢想起所有的事来……眼前这曾倾心爱过的男子,真心也好,假意也罢,终究是与自己无缘。 慢慢向后再退一步,看着萧红屿惊悸面色,低低道:“你是谁,都无所谓啦……” 想了再想,心中无限缠绵上来,终于还是不舍:“大哥……再叫一声云弟吧,我很想听……” 萧红屿痴痴望他,心中隐约惊惧,却忍不住低低应了一声:“云弟……” 面前那人,由衷着微笑起来,脸上光芒初绽:“余飞也好,萧红屿也罢,云初都曾真心喜欢过你,这便够了……” 转身闭了眼,再不向后流连顾看,飞身一纵,身子已轻飘飘落下悬崖…… 第十章 狂扑上前,萧红屿眼中最后一幕是夏云初衣襟飘飘,急坠而去,转眼消失了踪影…… 魂飞魄散下,脑中忽然没了往素冷静,身子急纵,随着跳了下去。正在这千钧一发间,身后惊叫一声,一道银色光链已疾飞而出,缠上萧红屿腰间,硬生生将他拉在悬崖边上。 “我正想看看,你跳还是不跳?没想你真是失心疯了!”身后恨恨语声蓦然响起,却似有分惊惧。 萧红屿缓缓转身,几尺外,尧绿川正手执银链,冷冷地微笑。 脑中有一刹空白之后,萧红屿发觉了心里某处的撕裂。一阵劲风扛卷上身,冷得他心中一凛:我真疯了吗?我这一纵,有何益处? 擦去额头冷汗,心中无数念头已一一转了个圈:这皖中一带山多丘陵,并非是万丈峭壁。万一……万一他天幸不死呢? 见他脸上神情瞬息万变,尧绿川笑得更是讥讽:“萧红屿,你我本是同一类人,何必作那深情款款,惺惺之态?” 轻轻一笑,他神色转了温柔:“夏云初已死,大哥也该收心了……我们这便回去吧!教主此刻已无心理你的事,死罪必然可免。” “放手,我要下去。”萧红屿沉声道。 看着那人面如死灰,尧绿川咬牙:“信不信我一脚踢你下去,叫你和他做对崖下厉鬼?” “信……你刚才还说你我都是无情之人。”萧红屿淡淡道:“反正这崖底我是一定要去的,你便放手吧!” “你怎么下去?”尧绿川冷笑:“要是你没受伤,倒也能做到。可现在,我保证你无法运功消减下坠之势!” “所以想请你帮我。”萧红屿静静道,望住了他:“你知我不下去绝不心甘的,何不让我死了这心?” “好。”尧绿川沉默一下,忽然笑了:“我也很想看看你那云弟血肉模糊的样子。” 眼见着萧红屿脸色忽然于苍白中夹了阴沉,他住了口,上前看了看,忽然笑得更是狡猾:“大哥……你也知我方才折了一臂,看来只有你抱着我,我才能帮你。” 萧红屿淡淡扫了他一眼,心中不自主想到大殿中他飞扑过来,横挡在自己身前的模样。 心中长叹一声,在不远处一棵大树上折了段小臂粗细的枝干下来,交在尧绿川未伤的手中,上前无语将他罕牢搂在怀中:“抱紧我!” 身子一转,已轻飘飘顺着崖壁飞身纵下。身体落到丈许,尧绿川手中粗大树枝疾点而出,树枝韧性极佳。立时弯曲,却不折断,夹着他内力激贯,正消减了两人下坠之势。 依法施为,再落丈许又是一点,不多时,两人已快至崖底。 便在这时,接近崖底处一株大树正从石缝中斜伸而出,由于下降极快,萧红屿只隐约见到树上一片白色事物,心中忽然一丝光亮闪过。来不及细想是为了什么,两人已落到地上。 张目所及,不远处,夏云初身子正一动不动躺在草丛之中…… 萧红屿心中狂跳,顾不上身体虚弱无力,飞奔上前,伸手去采他鼻息——竟然未断!颤抖了手,再摸他脉搏,也是微弱但仍可寻。 忽然之间,眼中竟有了潮湿之意。自从幼时惨遭家破人亡后,已再不信什么神灵佛祖的心中头一次深深感激:“上苍有德,他居然没死……” 再看之下,才发觉他们头顶上方,正是那株下降途中所见大树。终于想出方才心中光亮所为何事——刚才所见树上那惊鸿一瞥的白色事物,必是夏云初身上衣物挂在上面。 而若非此树正长在这处,正消减了夏云初坠落的速度与力道,就算是自己未受伤之时,从高处这般跳下,也是绝无生还之理…… 再一细看,夏云初除了左腿骨折之外,脸上身上多处擦伤,也正源源不断流出血来。强定心神,他低喝一声:“尧绿川,过来帮忙!” 话出口听不见回答,回首正见那人脸色,心中忽然一沉。 尧绿川眼光,恨恨望住了昏迷不醒的夏云初,面上正是他熟悉的古怪妒色,冷冷燃烧。 眼见着他慢慢靠近手掌微握,萧红屿心中已是了然。 静静将身子挡在夏云初前面,他冷冷望着面前那人:“你想杀他,就先杀我……” “大哥,你明知我只想要他的命。”尧绿川忽然笑了,神情倨然。“以你现在的功力……保得了他?更何况……”他挑起了眉:“莫忘了你这伤,可是他给的。” “那是我情愿。不然,谁动得了我半分?”萧红屿冷哼:“你和我功力所差不多,可曾伤过我半分?” 此语一出,尧绿川的脸色更是变了:“对,从来都是你伤我!” 心中恼恨,再不罗嗦,劈面上前,右掌猛劈而出,攻向萧红屿前胸击到。 萧红屿疾转身形,正要闪避,忽然气息一紧,方才被夏云初撞破的伤处剧痛传来,不由慢了那么一慢。 可高手过招,胜负本是瞬息之事,这一慢,已再避不开尧绿川掌势,“砰”得一声,正结结实实中了他那一掌。身子踉跄,退到夏云初身边,心中已知再无阻止之力…… 眼见着尧绿川冷笑靠近,他心中冰凉。十多岁起便和他朝夕相对,又怎不知他和自己本是一样心狠无情之人?此时若想他放过夏云初,怕是等太阳西升,也无可能……而自己现在,也绝无再保护夏云初的能力。 慢慢将夏云初的手握在自己手中,再不理尧绿川,他默默凝视那清俊面容上微蹙眉宇,心中无数画面一一浮起,片刻前他绝然跳下悬崖前那声“大哥”声犹在耳,一时绞痛莫当。 心意辗转,终于下了决心,喃喃轻道:“云弟……既然决意跳下,我知你活着也是痛苦——救不了你,你便去吧……” 手掌微抬,向他胸前慢慢按去:“你宁可死在我手,对不对?放心,大哥杀了你之后,这便来陪你。” 正要抬手下击,一个人影已扑上前来,猛然架开他的手掌,正是尧绿川。 “你干什么?”萧红屿忽然狂笑道:“我这便亲手杀了他,不正如你所愿?” 尧绿川咬牙,心中千百个念头已转了数转。 萧红屿那最后一句,已明白的殉情之意,他虽是不信,却不由心中忐忑——依萧红屿以前个性,当然不会,可看他近日和方才行事,又是难测。 就算他是吓唬自己,今日自己逼他杀了这夏云初,从此他心中,可就真的恨透自己,却再忘不了这死去之人了……图一时之快,值是不值? 况且这夏云初如此重伤,能否存活仍是未知,让老天绝他岂非更妙? 思及至此,终于将杀人之念暂时缓了。微微一笑,神情柔媚:“大哥,我怎忍心违你心意?我们这就想法子离开,救他再说。” 萧红屿冷冷看他,两人自幼同处习武,成人后又并肩江湖多年,原本常常心有灵犀,对他心中所想怎会不知?明知他仍恨不得把夏云初千刀万剐了,但侥幸逃过眼前此劫,心中终于一松,差点昏倒过去。 多年来他也是肆意妄为惯了的,如今终也遇这等遭人胁迫,却无力阻止之事,心中暗暗又恨又急:“……日后好了,再不能受这闲气。”心中殉情之意淡了,却多了坚定,暗暗咬牙:“说什么也必保云弟一生周全,绝不让绿川伤了他去。” 抬头微笑,眼中温柔:“依你看可怎么脱身?” 尧绿川也是微笑:“依我看,不如在这里等等。我来时后面不远处有手下跟着,见我们总不上来,自会找来。” 看看夏云初,邪笑忽起:“反正他也看不见听不到,大哥若是等得急了,我俩自有很多乐子可寻……” 萧红屿身子一震:“你想怎样?”想到尧绿川就算此刻不杀夏云初,电难保不趁自己无力护他,想出什么恶毒法子来在自己面前辱他,心中暗惊,语声也哑了。 尧绿川瞧出他惊恐,心中更是恨恼,脸上却显了委屈神色:“大哥想到哪里去了,我哪敢动他? 大哥……我只是自从那日和你春宵一度后,想你想得紧……” 笑吟吟走过来,轻轻拨开他臂中昏迷的夏云初,在他唇上狠狠一吻。 萧红屿身上无力,被他这么一欺,心中恨将上来,也不回应。只用力在那温软唇上用力一咬,顿时两人唇上都是鲜血淋漓。 “好,你不如这就脱了我的衣服,趁着我现在无力把前次的帐给讨回去。”萧红屿冷笑一声: “我若学你上次那般忍不住求饶,便不姓萧。” 尧绿川恍若无事般擦去嘴边血迹,柔柔一笑:“大哥,我只舍得伤我自己,又怎舍得伤你?”忽然微微皱眉,原已斜飞的眉稍拧得更深,伸手护住自己胳臂。 萧红屿冷眼瞧他,明知他是假意做出痛苦姿态来引自己内疚,可终究不能视若无睹。 伸手将他手臂轻轻拉过,细看一下,不过是平常骨断,静养后应无大碍。不由松了口气,冷哼一声:“既然胳臂痛,就少动些!再来烦我,小心我弄折了你另一只。” 尧绿川静静由他检视,神色慢慢柔和,轻声道:“我就知道你心里……也一样怜惜我……” 萧红屿一窒,心中莫名烦躁,转头将夏云初身上各处能止血处穴位封了,可内力大减下,竟均是封的极浅。不知尧绿川所说手下何时才到,心中焦急万分,只怕尧绿川妒心又起,面上并不显了出来。 心焦神伤下,上面已忽有长长绳索垂下,原来尧绿川所说,竟是实情,想来是教中属下远远见到事态,赶紧找了绳索救人。 心中大喜,连忙抱起夏云初,正要抓住绳索上去,想了想却是冷汗直流——一番纠缠下,他胸口的血又是失了不少,比方才下来时又更无力。途中自己一旦无力松了手去,可怎么好? 尧绿川冷眼旁观,瞧见他胸前血迹越扩越大,咬牙道:“我抱他上去,你可放心?要不你就自己来,摔死了他可与我无干。” 萧红屿沉默一下,淡淡点头:“好,你抱!”他纵横江湖多年,本是当机立断,沉稳狠辣绝不输了尧绿川——嗯及若是他想杀人,也不会等到现在。既然已是无法,不如放手一搏。 尧绿川微笑上去,抱了夏云初抓住绳子末端用力一拉。力道传上,不一时上面守侯之人已将绳索缓缓拉起。 绳索升至半空,尧绿川不由望向自己怀中夏云初面容,看着那清俊憔悴之色,忽然只恨不得立时将手一松,摔死了这人方好。方才主动请缨,却是怕了萧红屿强要抱他上去,无力下有什么闪失。 可想来想去,终是不愿冒险让他死在自己怀中,眼珠一转,悄悄低头在怀中那人肩膀一处伤口上狠狠一咬,眼见着血流如注,夏云初昏迷中仍定痛得周身一颤,嘴角方含了笑。 绳索升上这片刻,虽终没下了手,但心中辗转反侧,却不知打了多少回杀人的狠毒主意…… ☆  ☆  ☆ 李进遥遥跟在萧红屿身后,望着他进了百草谷那间谷中小屋,自己悄无声息停了脚步。隐身到附近一处树木后,向着树后一名教众低声问道:“可有异常?” 那软众也压了嗓音轻声回道:“回副堂主,并无异常。早问尧护法曾来过,见属下守在此处,倒也没为难属下,只冷笑数声便拂袖而去了。” 李进点点头,心中稍安。自从几天前左护法从崖下救了那白雪派弟子后,不顾自己身体正虚,几乎日日寸步不离守着,更令自己带了座下亲信守在此处,说是若有右护法尧绿川前来,就算阻不了,也要第一时间内出声示警。 想到数月前之事,正是萧红屿授意将夏云初严刑拷问,更兼床笫折辱,毫不见怜惜。脑中忽然浮现那日奉命给夏云初治眼时所见,那时的他浑身体无完肤,**更是惨不忍睹。不由暗自摇头:如今这般全心呵护,情意殷殷,又是从何说起呢? 萧红屿急步进了柳茗那间竹舍,正见柳茗坐在床边,慢慢将一碗药汁往那人口中灌去。 似是夏云初昏迷无意主动喝取之故,那药进入得十分缓慢,倒有大半反流出来。他心中一急,上去接了药碗弯身坐下,将那药汁喝了小口含在嘴中,毫不迟疑便向夏云初口中渡去。这唇齿一接,只觉得那唇上干燥涩然,早已不是记忆中甜美温软。 柳茗面上一红,无语转头起身,待他将那药汤渐渐渡完.方道:“不用太过担心,他的几处断骨都已接好了。”沉吟一下又道:“只是他胸腔肋骨曾受过断裂,此次又重新断开,要愈合——怕是艰难些。” 萧红屿忽然身子一僵,半晌闷声低道:“那肋骨旧伤……是我命人用铁棒敲断的。” 柳茗也是一震,不语了。虽也知当初萧尧二人必用了不少狠厉手段在这夏云初身上,可听他亲口说出,却也悚然心惊。 默然看看了他,道:“我为你开的药剂,你自己可曾按时服下?” 萧红屿站起身,恭敬道:“有按时服用。”语声微带了坚定,又道:“柳姑姑放心,我此刻绝不会糟蹋自个身子——我此刻最想的,便是把身子早些养好。” 柳茗点点头:“那便好……你们教主呢?他可曾用了我的九珍丸?” 萧红屿面色一黯:“有是有,可……”想到正是自己中了那陆行风毒计连累了水行舟,心中悔恨又起。 柳茗看出他所想,微微叹息:“你也莫过自责。说来还是我告知你和绿川此事,要说内疚,我……”眼中慢慢有了泪水,轻轻滴下。 她一生未嫁,只因年轻时一颗芳心没由来系在这水行舟身上,明知无望,却也再没了情爱之心。 如今眼见痴守之人命不久矣,心中伤感痛苦,却又和萧红屿他们大大不同。 沉默半晌,又道:“水行舟他有无再为难你?” 萧红屿摇头:“多谢柳姑姑你百般求情,教主近日似是心灰意冷,终于也再懒得追究。只成日里将自己关在房中……望着那幅画像出神。” 柳茗涩然一笑,心知那是她二哥柳枫当年之像,也不再说什么。 萧红屿见她不语,自己在床边坐了,静静望着夏云初不动。习惯成了自然,虽说此地并不寒冷,时节又已暮春,手中仍是牢牢握了他右手,似是生怕那手再受阴寒之苦。 不知多久,床上那人……忽然微微动了。 慢慢睁开双眼,迷惘望向四周,眼光渐渐洛在萧红屿身上。 虽然这几天眼见着他不时醒来,却无一次真正意识清醒,无不是片刻又昏沉睡去,但乍见那眸子对上自己,萧红屿仍是心跳加了快。 “云弟……你怎样?”他低低唤道。 夏云初不答。 屋中光线幽幽,窗外一丛竹林斑驳影子,透过窗纱落在他苍白面上,是暗涩的不健康。恍惚着不知多久,夏云初终于开了口,神色是无比的茫然:“萧……红屿?” “是!”萧红屿狂喜之下,险些流下泪来——认得自己,可不就是意识清醒了吗?!“是我!” 夏云初的眼睛,缓缓望向了自己的右手。很多很多事慢慢浮上来,是痛是伤,足爱是痴,似乎都已是前生之事。 再望着面前这男子面上惊喜神色,憔悴容颜,若仍认定他是伪装,也未免自欺欺人了。他不信师父临死之言了吗?见了自己寻死,终于信了自己始终无辜? 信与不信,又怎样呢?该断的,终究要断。 挣扎用力,他不知自己那轻微语声能否能传人那人耳中:“若我醒时……再见你握着我的手…… 我便砍了右手去……” 一字字说完,胸口闷得忽似要炸开,是因了这绝决还是因了那病痛,却迷糊着不自知。 如他所愿地,那手如过火烧般,飞快放了开来……不想再看那人此刻脸上是何表情,他疲倦地闭了眼。很快,不可挡的眩晕袭来,又陷入了沉睡。 柳茗看得清楚,又听了那句,再看萧红屿脸上转瞬间由柔情转了震惊,也不由暗自苦笑。 萧红屿怔怔出神,忽然间:“柳姑姑……我问你,你信他是早知实情,和他师父串通一气的吗?” 柳茗微微一笑:“我虽对他了解不多,倒也不信。” 萧红屿微笑:“我更不信。初听时鬼迷心窍竟糊涂了,可回头细想,我只信自己的心……”脸上涩然之色现了出来:“他是恨我,又想让我死了心。才承认那些……” 柳茗心中微叹,道:“你不如先行避开,等他稍好些再来劝他。” 萧红屿默默不语,半晌静静拾了头:“柳姑姑,这几日我用了姑姑开的强生气血之药,已觉身上好了很多。你上次对我说的那法子,不如就从今天开始一试。” 柳茗吃了一惊:“不行。那过血之法本就凶险,你先前已然失血,此刻身体虚弱得紧,冒然行使,我可保不准不出事。” 萧红屿淡然一笑:“可我怕他等不得。姑姑你也说……他近来所受过多,气血虚弱到极点。只靠将休养息,怕是熬不过去……这便开始吧,有什么事,也是我甘愿。” 柳茗沉默半晌:“你这般救他,可我瞧他的样子,怕是却不领情 萧红屿涩然摇头:“我原本也没指望他领情。姑姑,你知道吗?自从幼年家变后,我一直以为我的心是冷了的。可那日在崖下抱着他,我才忽然发觉原来这世上,有一个人的生命……比我自己的重要百倍。” “好,既是你作了决定,我帮你。”柳茗转头看看夏云初:“这孩子,也是命苦,也算帮他吧!” 转身进了内屋,不一会出来,手中已多了大小两个托盘。盘上银针数管,皮线丈余,细看那皮线,却又颇粗似是中空,更有些萧红屿从未见过的古怪事物列在上面。 “这过血之法,是我柳家独创,可惜人体医理千变万化,我家苦心钻研数代,其变化奇妙,仍不能穷……”柳茗微微摇头:“至今人体内有几种不同血样,我也仍不能知。只知这过血之法一旦施受两人间不相融合,便可令受方气血凝滞,立时送命,再凶险不过。” 萧红屿点了点头:“上次姑姑不是已采了我俩之血做了相融试验吗?既然结果无碍,他在过血中应是无忧。” “话虽如此,可……”柳茗迟疑一下,道:“若是施者所流鲜血过多,超出身体所限也是相当于自行失血。此法我从没真正在人身上用过,我怕你的身子此时不宜……” 箫红屿静了静,微微一笑:“姑姑,绿川和我从小练武打架,你是看着的。日后闯荡江湖受了什么重伤,也常是你妙手回春……你几时看我会因血流得多,便再活不过来?” 停了停,望向了夏云初:“夏云初,你想死,我却不许。你想躲我……我也偏不放。”眼中神色复杂:“你身上若流着我的血,还能与我一剑两清吗?” 柳茗不语了,抬臂拉了张长长木躺椅过来,让萧红屿平平躺下,柔声道:“一会我在你臂肘处引出血流来导人他体中,你若有任何不适不准强撑,需立刻告诉了我,否则……” “否则我送了命,也就救不了他了。”萧红屿笑道:“姑姑放心我还想留着这命,听他醒来再叫我声大哥呢!” 柳茗但笑不语,眼见夏云初方才醒来那心死之状,要他回心转意,却哪里是易与之事? “姑姑不信我的手段吗?”萧红屿轻笑,脸上微带了调笑之意“莫忘了绿川都说过,这世上挡得了我十招的,可找出几个。可挡得了我一笑的,却是少有。” 想了想,把胳臂伸了在柳茗面前,看着她手中澄亮粗针缓缓扎入自己臂弯,懒洋洋道:“等他再醒,我便成日里对着他笑、非叫他再重新被我迷了去……” 柳茗微微摇头:这萧尧二人的性子,她是从小看着的。只要是他二人要的东西,怕天不少有能脱了他们的掌心。这夏云初……如此坚持,是会终服了软去,还是能逃得开? 粗粗针管入体,血流立时激射而出,顺着针尾后羊肠皮管飞快流出,柳茗手疾眼快一把用细绳扎住管子末端,再去夏云初身前依法施为。 片刻两处皮管接在一处,再将萧红屿手臂膀抬起缚在高处,让那血流源源不断流向夏云初体内。 这般一番举动,也是柳茗从未试过,终于弄好坐下,方察觉自己额头也是不知何时有了微汗。此刻也不敢松懈,细细观察夏云初面色半晌无甚异处,方真正松了心神。 竹屋中渐渐变暗,柳茗拿了灯盏来点上,一时光线乍明。再看萧红屿时,唇色已变了浅浅青白。 柳茗一急,心知他近来也是重伤未愈,慌忙搭了他脉搏,发现依旧沉稳有力,却也不敢再等,蹙眉道:“好了,今日到此为止。” 萧红屿淡淡一笑,脸上露了些许求恳来:“……再稍等片刻,我没事,”语声却低了,显是气力开始不济。 柳茗神色不悦,劈手将那套针管器具一一摘除:“我学医这些年,只会救人,却没杀过人。你想让我因为救他而害死了你?”也不理他,在二人臂弯针口处细细用草药汁液清洗了,再以白纱裹好。 一会端了碗过来,叫他喝了煎熬多时的补血汤药,却没让夏云初也服——他此刻自身机能颇弱,吸收不畅,往往药剂下去所效甚微,否则也不需靠外力强灌鲜血人体了。 见萧红屿流连神色,柳茗微笑道:“你今晚便留下吧,我正想观察这过血之法可有其他凶险,你夜间若有异常,及时通告就是。”看看仍是昏迷中的夏云初,又道:“你也顺便看着他些,我也正好省了照顺之劳。”说完转身进了内屋,再不出来。 萧红屿静静躺着,发现自己胸口气息**,想要站起,却是一时无力。 只得将身下木椅靠着夏云初所睡竹床并在一排,眼见着那张沉沉睡颜,心中安定,渐渐也是困了。 迷糊中正要伸出手去握着那人右手入睡,脑中灵光一现,想起方才他那句威胁之语,却又慌忙缩了回来。可向来强势惯了的,什么伦常规矩本就是不屑之物,几时真学会了隐忍退让? 心中不甘上来,俯身起来,在夏云初唇间轻轻长吻,直吻得那昏迷之人干涩唇间也染了他口中甜美湿润,方心中安乐,倒头沉沉睡去。 一完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