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医匠》 第1章 住在土地庙里的郎中(改) 漫天满地的血,淹没脚踝。徐一真站在血泊里,两眼呆滞的看着前方。 前方是法场,只用砖石垒成一圈。在圈的中央,躺着两具无头尸体。他们的头,在身体不远处。腔子里还汩汩冒着血。 那两颗头,突然睁眼说话:“快逃!” 徐一真惊恐地大叫,转身逃跑。前面是一片黑暗,后面有光亮洒下来,一同洒下来的是一个阴影。 那是巨大的人形,手里拎着杀人的弯刀。 徐一真跑得更快了。但他跑得再快,也没有后面人追的快。很快,他被追上。 那人二话不说一手捏着他脖子,一手弯刀划过冰冷的弧度,胸前剧痛! “啊!”徐一真从梦中惊醒:“我命还在么!” 他看看周围,是熟悉的土地庙,摸摸脑袋,活生生的热度。“我命还在。” 他撕开衣服,露出胸口骇人的刀疤。 这个刀疤之下,是生活在元朝末年,一个名为徐一真的八岁孩子的亡魂。而他徐一真,不过是同名同姓,借尸还魂的现代人罢了。 虽是借尸还魂,死前的场景却感同身受,成为他的梦魇。 他怕,怕得要死,只想把自己藏起来,谁也不知道,谁也没见过。 徐一真是针医世家,一身针灸治病之法源自家传,却丝毫不敢施展,生怕突然有追杀的人循着痕迹找过来,再给他一刀。 他只不过是乱世里的一个无足轻重的乞丐罢了。 自古常言说,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 徐一真深以为然。 如果不是老爷子一辈子多管闲事,他也不会沦落到睡土地庙的境遇,也不会一日三餐的饥一顿饱一顿。 他下定决心,从此往后,这辈子都绝不做好事了! “徐大哥!徐大哥!快去救命啊。”远远的有人呼喊。 呼喊的人是小倪,约莫十三四岁的年纪,本来是长个的时候,营养不良,干巴猴一样的瘦。 徐一真第一次见他是在城南坟地里。 那时他饿得几乎要死过去,明明是活人,却吃死人的祭品,肚子撑得老大。 费了老大劲才让他活过来,又养了近半年时间,小倪才重新活蹦乱跳。 打从回过神来有了意识,小倪似乎就认定了自己的救命恩人,跟屁虫一样的跟着他。 徐一真见他可怜,也就没说什么。况且两人都是乞丐,抱团取暖兴许能活下去,各顾各的在偌大的南京城里就是个死。 但跟屁虫归跟屁虫,他三天两头的让徐一真去救人,这让徐一真有点受不了了。 之前救小倪,那是赶到眼前了,动了恻隐之心。 其他的,非亲非故的,甚至根本不认识,救什么救?这年头,救人的,无论人救没救过来,都不见得捞着好 “是隔壁的王叔。”见徐一真没打算动弹,小倪连忙解释,这可不是非亲非故,那是熟人:“今儿本来打算下江捞鱼的。不知道咋地脚下一滑就摔在江里。等捞上来的时候人已经不行了。” “隔壁老王?”徐一真这才站起身来:“走,去看看。” “他还欠我十个大子呢,可不能这么死了。” 两人出城门一路往北,不多久便来到江边。 远远看去江面广大波涛滚滚,浪花淘尽英雄,淘得徐一真整个人风中摇曳。 “你王叔来江面上捞鱼?失足落水?”徐一真赞叹:“他能留个全尸都算是上天开眼了。” 不暇多赞叹,便见江面上围着一圈人,多半是看热闹的闲人,其中几个差官。 “啧啧,看样子得三十了吧?竟然就死了?”有人表示惋惜。 “嘿,这世道不淹死也得饿死。这死得倒也痛快。”有人表示羡慕。 “真的死了?我看不刚捞上来么,没试着抢救一下?”有人表示疑惑。 “你也不看看他那模样,肚子挺得老大,气儿都没了。哪还用得着抢救?”有人回答。 小倪从人群中挤过去:“哎各位让让,麻烦让让,我找大夫来了。” 人站在那儿,感觉背后有人往前挤,就不高兴。看热闹归看热闹,也得讲个先来后到不是,刚要呵斥,听说是领大夫来了,便也闭了嘴,脚步一错,让开一条缝。 嘴上不在意,热闹也不妨看,但若是这人能死而复生,总归是好的。 生活苦得很,总归希望有点希望。 小倪在前面挤,徐一真后面跟着。走近了,透过人群便看到躺在地上的老王。 老王已没了呼吸,胸口没有一点起伏,肚子却老大,把不太合身的衣服都给撑开,露出光滑膨大的肚皮。 肚皮简直跟装满水的尿泡,只要一针扎下去,就有水柱冒出来似的。 不过徐一真没能来到老王跟前,被差官一手拦住。 差官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见他不像是歹人,语气便没有很强硬:“站远一些,好等仵作来了察验。” 徐一真抱拳:“官爷,我是郎中,让我近前看看,兴许这人还有救。” “哦?郎中?”差官正狐疑着,听到同来的几个兄弟正小声谈论着什么,便问怎么回事。 “有几个认识这人的,说这人看病很厉害,在南京城里和附近很有名气。” 差官听了,忙把那人叫来问:“你说的当真?” 那人点头:“自然是真的,也多亏了徐大夫,才治好了我娘的病。要不然,我娘怕是。” 差官不管那人唏嘘,只问:“既然这人医术这么好,怎地我从来没听说过?” 那人不由赞叹:“官爷有所不知。徐大夫不仅医术高明,医德也极好。只为穷人看病,更不收一点诊金。是以徐大夫名声只在病人口口相传之间,并不为外人所知。” 差官听了,更有一事不解。 但此时也没时间刨根究底,既然已有人证明此人确实是大夫,且医术精湛。而这人又说,人还有救。 那让他试一试也好。 差官让开了路。徐一真终于来到老王跟前,二话不说手往他胸口摸。 胸口是热的,还有救。 “怎样?”差官问。 徐一真点头:“还有救。只是,”他看了眼周围看热闹的人:“待会我要在隐私部位下针,周围人太多还是得回避一下。” 差官不以为意:“不过一大老爷们,有什么回避不回避的?”差官周围确认了下:“又没有娘们。” 差官都这么说了,徐一真也不废话,招呼小倪:“把他裤子扒下来。” 穷人一身家当大多就一条裤子。裤子扒下来,里面就光溜溜不剩什么了。 徐一真单膝跪地,而后将老王身子整个翻转过来,将他上身趴放在自己膝盖上。 老王此时头朝下,屁股高高撅起,姿态非常的销魂而不雅。 尤其是穷人乞丐,可没有条件洗澡,而眼前的年代,也没有擦屁股纸。因此这动作一做出来,迎风臭三里。 围观人群哗啦啦散去一多半。 一来是味道,二来也是怕长针眼。 小倪一边帮徐一真扶着老王身子,不让他从膝盖上摔下来,一边仰着头,憋着呼吸。 他庆幸自己是在上风向,味道还好。 见老王身子摆正了,徐一真从怀中摸出个棉布包,打开,里面是粗细长短不一的各种针 猛地一扎。 噗! 老王口鼻猛地喷水,量又大又急,跟喷泉一样。随喷着,便见他尿泡一样的肚子肉眼可见的小了。 喷了好一会儿功夫,老王口鼻终于不再喷水。徐一真把他两腿之间的三寸长针抽了出来。 随抽着,老王口鼻又是一汩汩水流出来。等银针全部抽出,老王腹中再也没水了。 徐一真拿了块干净布子,给他口鼻随便擦了擦,而后重新平放倒。小倪则重新给他穿上裤子。 周围看热闹的重新围过来,定睛看去,原本都没了声息的老王,胸腹重新起伏起来,显然是活过来了。 不知是谁,赞叹一声:“起死回生,神医啊!” 这像是一个信号,一下子周围赞叹此起彼伏。 “神医啊!” “神医!” “当世神医!” “神医我胃疼,您给我看看吧。”这一下子打开了众人思路。 “神医我时常头晕目眩,还请救我一救。” “神医我脖子僵硬。” 刚开始还正常,直到不知是谁说了一句。 “神医,我要生男孩,可有生男娃的方儿。” 人们思路再一次打开。 “神医,不举可有药方?” “神医不孕可有法治。” “神医……” 一时间,从来杳无人迹的江边突然热闹非凡,人声鼎沸,原本的主角老王被遗忘在某个角落,再没人管他死活了。 差官让兄弟们挡住激动的人群,顺便把老王抬走,自己则保护着小倪和徐一真冲出来,一路狼狈小跑的来到南京城下。 “想必这里不会再有人拦路求医了。”差官欲言又止:“实不相瞒,在下也有一不情之请。” 徐一真拦住他:“求医?” 差官忙说:“当不起徐大夫如此称呼,在下姓关,单名一个志字。若徐大夫不嫌弃,称呼我一声老关便是了。” 徐一真点头:“关兄。”他摊摊手:“金陵城里大夫多如牛毛,名医也不是没有,何必找我呢?” 关志苦笑:“将死之人都能救活,我还没见谁有这样的医术,简直神乎其技。都说医者仁心,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还请先生广施慈悲。”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徐一真只得答应。 要知,关志毕竟披着一副官皮。人家姿态都放这么低了,你若是不去,那便是忒不识抬举。 事后岂有好果子吃。毕竟他医术再高,也不过是一小老百姓罢了。 “说的哪里话,治病救人本就是医者分内的事,何况没有你,怕我也出不了人群。”徐一真笑说:“不知是家中谁病了。” 关志面漏难色:“实不相瞒,是我家中糟糠之妻。” 见关志表情,徐一真心中有了猜测,怕是他老婆病的位置,不怎么方便。 按说,女人,若是有难言之隐,哪怕是强撑着,也不会让男人知道。男人,只要女人性命无碍,哪怕是强撑着,也不会外出求医。 毕竟,这年头可没有女医一说。 但现在,既然关志求到这来了。那必然是,他老婆的病已经极深,怕是危及了性命。 徐一真心头一凛。虽说他平时懒得救人,但既然事到临头躲避不开,他也不会再推拒,何况救人性命是集功德的事,没有什么好犹豫的。 但他仍然犹豫。若是能治还好,若是不能治……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不知令正有有什么症状?” “这……”关志更抽搐了:“哎,徐大夫去了便知道了。” 徐一真没急,一旁的小倪却急了:“哎,你这人真不爽利。有什么病症是不能说的?” 徐一真拦住了他。还真有病症是不能说的,尤其是这大庭广众之下。 第2章 骇人的乳岩,初次下针 “既如此,还请引路吧。我去为令正看病。” 关志喜得很,连忙引领徐一真小倪来到一胡同口,顺着胡同口走到中段,有颗老槐树。绕过槐树不多远便是关志的家。 “什么味。”小倪吸吸鼻子,皱眉:“是什么东西放坏了吧。” 还没进家门,空气中就弥漫着淡淡的臭味。臭味虽淡,却极为深刻。 如今虽已是太平年月,但城外仍不乏横死之人。那横死之人许久没有收尸,几天之后腐烂,散发的味道,便是眼下这味道。 小倪闻到了。徐一真自然也闻到了。 “莫非,这源于令妻的病症?” 关志点头:“实不相瞒,我老婆的病,极为骇人。” 小倪暗暗咋舌。什么病会让人散发腐烂味?怕是什么大病? 他偷看徐一真,看他脸上毫无慌乱,依然平静,才放心下来。这要是人请来了,结果治不好病,失了面皮是小,怕是还要结仇。 说话间,门开。 门一开,那味道更浓了。 三人绕过影壁,穿过院子,来到东屋。东屋关着门,关着窗,挡住了视线,却挡不住恶臭。 关志却不开门,回头跟徐一真说:“徐大夫,我妻子就在里面。” 徐一真面不改色:“关兄,开门就是。” 关志不由更高看他几分。 他原以为这人不过是乞丐,虽针灸厉害,不过是碰巧而已,其他的难说。现在看怕是真有几分本事。 毕竟表情都控制不住,大夫有几分本领就难说了。即便他本领很高,显然也没见过这病,依然无用。 他不知徐一真是真胸有成竹,还是心有成府。但总归,给人多一些希望。 关志开门。 恶臭顶了小倪一个跟头。他愣是再不敢再向前迈一步。 他怕一步迈过去,自己先被恶臭臭死。 徐一真面不改色,迈步进入房中,便见进门右手有一床,床上躺着一妇人。 妇人左胸有个拇指大小的洞。那骇人的臭味就是从这洞里飘出来的。 “乳岩?!”徐一真脱口而出。 关志大喜:“徐大夫知道病名,肯定知道怎么治的!” 徐一真不敢把话说满:“我须得再上前检查一番。” 关志哪有什么意见:“徐大夫检查就是。” 床上妇人听见两人对话,睁开眼:“我都是快死的人了,官人又花那冤枉钱。” 关志佯装大怒:“这是什么话。之前请的大夫没本事,今回我找来的大夫是真有本事的。他定然能治好你的病。” 妇人摇头:“这不是病。这是命!这是劫!是上天落在我身上的劫。” 关志真怒了:“狗屁!乡里乡亲的谁不知道你是善人?我杀的人多,上天要降灾也是降在我身上,凭什么降你身上!” 妇人仍旧摇头:“夫妻本一体。你我都逃不掉的。” 徐一真此时淡淡的说了两字:“有救!” 话语淡淡的,落在两人耳中无异于惊雷。 相比起来,妇人还要更惊,说话虽然没力气,却还要强撑着:“真的?我还有的救?” 徐一真点头:“看得骇人,好在病灶并未入脏腑,还有救。” 妇人脸色死气一散,虽然气色没啥改变,眉宇间却有了一丝活力。 “你且休息,关兄,你我去准备一下,待会便为夫人治疗。”徐一真隐秘处使了个眼色。 关志心领神会,安慰了下妻子,便跟着徐一真出了房间,来到院中,离得房间远些地方站定。 关志先是向徐一真道谢。 他自然看得出来,之前妻子已经绝望,有了死志,多亏了徐一真一句话,才让妻子重新燃起希望。 且不说能不能治愈,单这一点,就由不得他不道谢。 徐一真却不以为意:“我之前说的,也并非是安慰。夫人的确有救。” 关志这次真是惊喜,忙不迭的追问:“当真有救?!该怎么做?徐大夫尽管说,我定然一一做到。” 徐一真想了想:“夫人病入骨肉之间,虽还有救,却已危在旦夕。当务之急是先遏制病情发展,使病灶不侵入脏腑。” “我会以针法封住病灶。每天辰时行针,持续半年,期间再辅以活血生肌的汤药,半年之后当能痊愈。” 半年?关志大惊。 他惊的不是时间长,而是短。毕竟他老婆胸都烂成那样了,骨头都露出来了。旁人别说治疗,能保住命就不错了。 徐大夫竟说半年就能痊愈?! “我要做什么?”关志问。 他心底暗下决心。只要能半年治好他妻子,他说什么自己都要做到。 “你须得做到两点:一是,不可让你夫人绝望,须知药石能医病,却不能医心。” 关志郑重点头:“好。” “这第二点嘛,每天须得给你夫人吃肉。” “吃肉?”关志一愣,这算什么要求。 “不错,吃肉。”徐一真说:“无论下针还是汤药,都是扶正固本之法。但现在夫人常年被病痛折磨,内在已是空虚,所谓扶正固本便没有依萍。 “单用药石补益也不是长久之计,须知是药三分毒。思来想去,也唯有吃肉,而且还得多吃肉。” 关志思忖了下,自己俸禄虽少,无非是自己节省一下,老婆一顿肉食就省出来了。 “这肉可有什么说道?须得什么肉?” “不拘什么肉。牛肉、猪肉、羊肉,甚至山里打猎野鸡肉兔子肉,都可以。”、 关志神情轻松。那这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他一身本事,若实在没钱买肉了,便去山里打猎。 城南茫茫群山,有的是肉食。 商量已定,徐一真再次进屋,给他老婆第一次下针。 凡是下针,最关键的便是第一次下针时候,尤其是像这样的病症,徐一真更是提了几分注意和小心。 他先是拿出一寸五的针,照着女人右腿肚子扎下去。 针不短,也不细,但扎下去,女人并不感觉疼,反而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有些疼痒。”她问徐一真:“这是怎么回事。” “无碍,这是好事。”徐一真不敢怠慢,扎下去疼痒没什么,关键看接下来。 他小心而快速的揉捻银针。 而随着他的揉捻,女人发觉那股疼痒的劲儿,顺着一条线直往身上爬。 就在他以为这鼓劲儿要爬到身上的时候,那劲儿却在膝盖上方停住了。 徐一真接着以极快的速度抽插银针。那感觉,就像啄木鸟在啄树,要把她腿给啄烂了。 她腿当然没有啄烂,而那股劲儿,却又开始往上爬,终于在离着下体不远的大腿根的地方停住了。 徐一真又抽出跟银针,一针扎在脚指头上。 银针相比之前的不长,只有一寸左右,更是极细,晃晃悠悠的好像下一刻就要断掉。 而一扎进脚趾里,一股麻痒酸痛袭来,就像一瞬间有无数蚂蚁在肉里爬。 那感觉很快覆盖了之前的单纯的痒痛,一股脑的冲破之前的地方,进入小腹。 徐一真又是一阵抽插,那酸痒痛的感觉终于沿着小腹来到左胸部,来到病灶处。 而原本早已没什么感觉的病灶处,突然涌出一股清凉意,就像抹上了一把清凉油。 “哎呀,好清凉,好舒服啊。”女人不由脱口而出,心中不由啧啧赞叹。 之前,他官人也不是没找过其他郎中,或是汤药,或是膏药用了不知多少,却从来不见效果,更别说这等神奇的感觉了。 莫非,我当真要好了么?女人心中不由的涌起更多的希望。 徐一真见怪不怪:“第一次扎针,感觉明显一点很正常,之后便不会了。” 话虽这么说,女人对徐一真的信心却很足。 “大夫尽管施为便是,我信得过大夫。” 徐一真摇头:“下针只能遏制病情,要想治愈还得按时吃药。另外我也跟你夫君说了,让他给你多弄点肉食。你也不要为了节省不吃。 “须知你的身体已亏空严重,若只靠汤药和下针,事倍功半不说,病愈后怕是会留下病根。” 女人心头暗凛:“好,我听医生的。” 这时,小倪拿来纸笔,后面跟着紧张的关志。 刚一进屋,便看到右腿扎着针的婆娘。那银针又粗又长,看得渗得慌。 “婆娘,你觉得怎么样?” 女人笑着点头:“夫君从哪找来的好大夫,我觉得好多了。” 见女人笑容不似作伪,关志一颗悬着的心放下了几分,对于徐一真的话又多了几分信任。 徐一真却不管这些。 从古到今,总有病人自以为是,对医生的话半信半疑,何况两人之前已失望多次。 他见的多了,不以为忤,只细心的写着药方。 一副药讲究君臣佐使,虽说治乳岩的药方,医术上早有记载,但时移世易,人更不同,须得做些加减。 至于效果嘛, “先吃三天,倒时根据效果再做增减。”吹干墨迹,嘱咐关志按方抓药,他便开口告辞了:“天色已晚,既然病已看了,我便离开了。明天辰时再来行针。” 听他这么说,关志忙从怀中拿出一锭碎银:“这是诊金,还请徐大夫收下。” 小倪在旁边馋着口水都流出来了。 这好大的银两,能买多少馒头,能吃多少天的?根本算不过来。 徐一真笑着推拒。 关志不解:“莫非徐大夫嫌少?只是一时间我只有这么多了。” 徐一真摇头:“关兄误会了。我不是推拒,而是我如今的身份,不适合身怀这么多银两。” 身份?关志想起来,之前在江边,众人说他从来给穷苦人看病,不要诊金。莫非他是什么富商之家?看不上这点钱财?可看衣服穿着又不像,这未免太寒酸了些。 第3章 揭皇榜,进皇宫(改) “不知徐大夫,什么身份?”关志问。 “身份?”徐一真苦笑:“我们可没什么身份。” 小倪在旁边插话:“我们是城南土地庙的乞丐,要饭的。” 关志吃了大惊:“乞丐?凭徐大夫的本事,怎会沦落成乞丐?” 徐一真不愿多谈:“乱世之时,还有什么事不能发生的?达官死于荒野,将军死于酒宴。我只是为自保,只是不愿展露医术罢了。” 他心有余悸,仿佛又看到记忆深处的刀光。 但关志仍不解:“如今已天下太平,徐先生难道还要藏拙?” 徐一真不语。他也在犹豫。按说此时,元朝贵族应该都被赶到外蒙古。那那个杀手应该也是蒙古人吧?即便发现他没死,应该也得跟着主子去外蒙了吧? 关志看着他表情变化,知道另有隐情,便不再言语。 一时无言,两人告辞离去。关志再三挽留。 这不过是客套,小倪倒真想留在这儿吃一顿白饭。徐一真却还分得清,几番推辞之下便在小倪遗憾的嘟囔声中离开了。 目送徐一真远离,关志关了院门。 回到屋中,正看到他老婆正一脸羞愧以及一点点愤恨:“怎么?之前嫌我不给你看病。如今给你看病了,还这表情?” 她冷笑说:“你家婆娘,该看的地方不该看的地方都给人家看了。该摸的地方不该摸的地方都给人家摸了,却还高兴得起来?” “这有什么不高兴的?”关志笑说:“你是不知道,在江岸边这人就一针,就把溺水死掉的人救活了。就这能耐,至少他下针是一等一的。” “更好的是,他啥也不是。要身份没身份,要钱财没钱财,要后台没后台。等事成之后,找个机会结果了他,往城外乱葬岗子里一扔,谁会知道?谁会在意?” “真真是没有比我更聪明的了。” 女人却转而担忧:“你向来如此做事,可得长了眼神。金陵城里不比外面,别一不留神得罪了什么厉害的。” 关志让他放宽心:“你还不知道我?我身为县里胥吏,无官无权能混得风生水起,靠的就是心黑手狠,对上小心伺候,对下刮尽人油。” “你放宽心就是,断不会有问题的。” 不提关志这边夫妻俩的交谈,徐一真与小倪回到土地庙。 一路上徐一真心思重重。 关志的话点醒了他。做乞丐,不行医是为了什么?是为了躲避大元的追杀。但现在,大元早忘了。追杀自然烟消云散。 只是记忆中死亡的场景刻骨铭心,他之前完全没有意识到,只遵从着躲避的本能。现在被人典型一边是如同云开月明的内心欢畅,一边是对未来的患得患失。 毕竟,行医也得有行医的身份。谁会相信一个乞丐的医术呢? 来到土地庙,正见到老王。 老王住在土地庙隔壁,很穷,但并非乞丐。他没有老婆,却有个半大小子。此时,他小子搀着他正站在土地庙门口。 见徐一真走近,老王紧上前一步,噗通一声跪倒。 慌得徐一真连忙紧走两步,要将他搀起:“哎呦,使不得使不得。” 老王死轴,气一沉整个身子一坐,徐一真便觉得手一沉,就跪下去了。 “何必呢,”徐一真仍坚持让他起身:“你说何必呢。” 老王自己跪下还不算,又让他小子跪下。他小子也听话,噗通跪下,干脆利落。 这下子徐一真直接麻了。这阵势他从未见过,有些慌。 眼见有热闹看,周围人也三三两两的围过来,都脑袋凑着脑袋小声打听着出了什么事。 有那消息灵通的便给周围人言语:“这个乞丐啊,救了跪地的这人的命。” 这一下引起了人们的好奇心,不由追问:“咋救的咋救的?” 那人也是道听途说,自然说不出详细,只一个劲儿的重复“就那么救的呗,”“跳跳江里把人拽上来的”。 “你救了咱的命,”老王梗着脖子,整个人使劲在对抗徐一真上提的力量:“救命之恩比天大,咱给你跪下了,磕头!” 说着就要磕头,徐一真慌着连忙掰他脑袋,不让他磕下去。 见终究磕不下去,这人转头对他孩子说:“小子,给你爹救命恩人磕头。” 那小子真听话,砰砰砰磕仨响头。周围人听着动静都不禁捂了下额头,感同身受。 “好了好了,”徐一真麻木了,心里又涌起难以言传的开心与感动:“磕也磕了,跪也跪了,快起来吧。” 目的达到,父子俩起身:“以后您就来我家吃饭。多双筷子的事。” 徐一真连忙推辞:“使不得使不得。”一边推辞着,整个人就被老王拉到家里去了。 小倪在后面跟着,感受着众人的目光,昂着头背着手迈着八字步,然后砰的一下,被关在屋外。 小倪气急败坏,砸门:“放我进去,放我进去!我跟徐大哥是一起的,也帮徐大哥给你治病了。你裤子还是我给你脱的呐。” 此话一出,鸦雀无声。 门开,老王面沉似水,提溜着小倪的后脖颈就把他拽进屋里。 老王家也不富裕,屋里就一四方桌,桌上摆着一盘鱼,是今天从江里捞的。 四人坐定。俩小子在那吃,徐一真与老王则在聊天。 “小徐你一身医术,怎么会沦落为乞丐呢?” 徐一真并不愿多谈:“乱世之下,谁又愿意呢,不过是世事所逼罢了。” 老王皱眉:“小徐你一身医术,要做乞丐就可惜了。可是身为乞丐,行医也不容易。谁会相信一乞丐会有医术呢。” “别说是别人,咱以往交情不浅,若非今天你救了我命,你说你会医术,我都不信。” 徐一真点头:“你说的是。我也正为此烦恼。” 关注、瞩目,以及发自内心的感激,徐一真甘之如饴。那是从来没有体会过的。他还想多多体会一些。 他决定改变,行医。 但要改变,平常手段也无用。毕竟徐一真的身份摆在这儿,流民乞丐。 虽则,当今圣上也是要饭起家。但当要饭的成了圣上,流民乞丐仍旧是流民乞丐,在那些大老爷们眼里,仍不是人的。 这也并非什么邪恶,不过是现实。 要想让徐先生不再是乞丐,须得让徐先生做一件大事,打出名望。而在这金陵城中,要打出名望,最简便的莫过于。 对! “小徐可知道皇榜?”老王问。 “皇榜?什么皇榜?”徐一真并不清楚。 “当今皇太孙病重,太医们束手无策,皇上大怒,言说太医无用,便发下皇榜,民间求医。但凡能治好皇太孙病,赏银官禄,唾手可得。” 徐一真:“我对当官没有兴趣。” 老王摇头:“不当官可以辞官不做。但你若治好了皇孙,就入了圣人眼了,名声更是有了。到时候谁还敢说你出身乞丐?” “何况你爹妈、你师父肯定也希望你拿着这身医术治病救人,而不是一辈子当个乞丐。” 徐一真听了不禁动容,不由想起他沦落乞丐的缘由。 那还是前元时候,祖父为前元贵族治病,叫什么帖木儿的。 刚开始还好,后来不知因为什么,那帖木儿暴毙而亡。便有人说,这是祖父故意下毒,目的自然是要覆灭大元。 天可怜见,祖父连杀鸡都不会,怎么可能杀人呢? 但没法,虽说大元已摇摇欲坠,但对方权势依然大过天,祖父被杀头,连父亲也没有幸免。 若非他当时贪玩自己去了城外,那时也要死去。 而即便逃了性命,但大元境内早已画影图形,成了反贼,早已没了立锥之地,只能乞讨过活,直到现在。 如今算算,已经十年之久了。 十年,也不知父亲祖父他们葬在哪里。若在天有灵,怕会对他失望透顶吧。 “你说的有理。”徐一真沉吟半晌,点头:“我去!” 老王大喜:“随我去摘了皇榜!” 老王此举自然是有私心的。 若是徐一真能治好太子的病,今后必然飞黄腾达,而对于有帮助之恩的自己,他必然不能薄待。 到时候便能抱着徐一真的大腿,一飞冲天,不求当官,只做手下也足够了。 而若是徐一真治不好太孙的病,上面治罪也治不到他头上。 他毕竟只是小小的平民。 三人来到皇城根,见御林军围了一圈,当中便是那皇榜。周围围着些百姓。 皇榜早已张贴了有段时间。这些百姓围着不过是看个热闹,看最终是谁揭了皇榜,或是有没有人敢揭这皇榜。 小倪和徐一真在老王家换了身衣服,不太合身,好在干净。 毕竟有可能去面圣的,乞丐衣服再齐整,那也有碍观瞻。 三人来到人群跟前,立刻引起了人群注意。 人群骚动起来。人们窃窃私语:“哎哎,看着哈,我看这人要揭皇榜了。” 三人来到,自然也引起了御林军的注意,不由的目光投过来。 如今王朝初年,御林军一个个杀气极重,即便只是目光看过来,也让人心里直打鼓,沉甸甸的。 小倪腿已经有些软了。 所谓揭皇榜,自然不是直接上去一撕了事。 那可是皇榜,撕毁皇榜大不敬,是要杀头的。所谓一撕了事,也只有电视剧里敢这么演。 徐一真拱手抱拳:“各位官爷,在下揭榜。” 御林军没有想象的嚣张,问明了徐一真姓名,便将他带进旁边一茶馆。 馆早已被包下,掌柜伙计被赶得远远的。茶馆里只有一个老人正悠闲地品茶看书,身后离着随侍。 一进门,为首的兵士便说:“张太医,有人来揭皇榜了。” “哦?”张太医从书本中抬起头来,见兵士后面跟着的徐一真。一眼看去,他心中嗤笑,便有些不喜。 第一,太年轻。行医一途,虽然没有“嘴上无毛”的说法,但默认的总是越老的医术越高明。 毕竟中医虽有阴阳五行理论做支撑,但他更多的是经验医学。而经验是需要时间的。这么年轻,能有什么经验? 第二,太寒酸。徐一真穿着单衣,朴素到近乎寒酸,虽然还算整洁,但也绝非一个大夫应该穿的。 大夫,无论是游方郎中还是坐堂大夫,多得是病人和诊金,更别说有的还有独门绝技,不说绫罗绸缎,也不至于如此寒酸。 那必然是,这人的医术稀松平常的紧。 张太医并不意外,此次张贴皇榜求医另有隐情。有消息灵通的断然不会来。而得不到消息的,自然人脉有限,没有什么后台。 能在金陵城行医的,医术高明的会没有人脉和后台?剩下的,可不就是医术稀松平常的。 医术虽然次要,还是得考核一番,本事不要太过稀松,众人脸上就不好看了。 “请坐。”张太医一直前面椅子,示意徐一真坐下。 徐一真依言坐定,莫名想起论文答辩、企业面试之类的,神情有些紧张。 张太医温和一笑:“不必紧张,本官张长贵,字安贫,添为太医院院使,正五品。此此次,不过是问你些个问题,权做考核。” 张长贵,名字跟村头树下唠嗑的闲人差不过,但人家有字。有字,意味着他是走过科举的,并且有长辈,有师承。 五品官,是知府的层级,相当于市高官一类的。这是个既有背景,又有本事的人物。更别说他这官能直面皇帝。 徐一真两辈子加起来没跟这么大的官面对面过。 “您请问。” 张太医点头微笑:“你是何出身。” “在下徐一真,无字,白身。”不知怎的,说这话他有些自卑,若非家族变故,此时他也应该有字的。 张太医依旧微笑。相书有言:无事而笑,心生奸计。徐一真不知道这话,只是心里有些发毛。 “你的医术师从何人?” “惭愧,在下师从父亲,自幼学习针医之术。” 张长贵肃然起敬。自幼学医,如今看他模样二十出头的样子,莫非真有些本事傍身?莫非他父亲是什么名人? 又不由好奇,世间以针医行走江湖的并不多。 针医与药医不同。药医开了药方,自有病人前往药铺抓药。但针医治病之物须得自备,小到各样针,各样艾灸之物,大到款式不一的火罐等等。 这么多东西,总不能一气拿着。因此针医多开医馆,而不做游方。 “不知令尊师从何人?” “师从,我祖父?” ??? 原来是家传。张太医一下没兴趣了。家传医术,大多不成体系,就靠着几手绝活傍身。 这在民间,自然没什么,小地方说不定还能被尊称一声神医。 可在皇宫中还是不够看,在太医院不过是其中十三分之一罢了。 他也没兴趣知道个详细,知道他有家传,至少不是坑蒙拐骗之辈便足够了。张长贵又选了几个病例,询问治法。 徐一真也一一答出。 张太医虽不是针医,好在医术十三科同源同宗,多少都要的懂一些。只听他这么一说,张太医便知道这小子针灸之法不错,即便在太医院针灸科也有一席之地。 徐一真却觉得古怪,古怪的便是张太医所说的三个病例。 按说为皇室招医,必然是慎之又慎,不说查个祖孙三代,至少治病的本事该是顶级,考核也必然严格困难。 但,不是。 这三个病例的确复杂,却并不困难别说名医,但凡有点水平的大夫,都能答得出来。虽说“有点水平”在金陵城中就足够开馆行医的了。但这毕竟不是开馆行医,而是入宫给皇族看病,这考核难度未免就儿戏了些。 还是说自己少见多怪,这是正常难度,是自己想得复杂了? 徐一真正自胡思乱想,张太医却已经宣布:“不错,徐大夫确有真才实学。”说着他站起身:“随我进宫,为皇孙诊病。” 说话间,两人走出房间。 张太医交代:“我领徐大夫觐见陛下。你们也可以回去复命了。” 兵士们应是,并不在多说什么。 小倪和老王正要跟上,被御林军拦住,说只有徐一真一人可去。 只惊愕了一下,两人便释然了。 毕竟那可是皇宫,哪里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去的? 小倪决定就在这儿等着,等徐一真从皇宫里出来,顺便在附近乞讨要饭。附近可都是富人,应该能讨要到不少。 徐一真跟着张太医穿过午门,走过长长的路。 一路上一个人也没有。往常听说的太监宫女,嫔妃才人好像都人间蒸发了似的。 不知道去了哪里,又或者都躲了起来。 跨过太和门,眼前是一片巨大的广场,远远的矗立着一座恢弘的宫殿,金碧辉煌。 宫殿上方竖着牌匾,上写着太和殿三字。 几百年的后世,南京皇宫连同这些楼阁殿宇以及属于大明的光辉,早就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现在却很新 实际上何止是牌匾,整个宫殿都是新的。 一行人却没有穿过广场,而是顺着东边墙根往边上走,绕过太和殿,在一个角落里有个小门。 连着穿过两三个这样的小门,一路往东,路上人就越来越多了。 有太监,有宫女,面上有惶恐,走路也失了几分沉着。 两人在一太监跟前停住,抱拳拱手:“王公公,请去禀告陛下,有民间郎中揭榜,要为皇太孙看病。” 王公公不敢怠慢,连忙转身小跑着离开了。 第4章 不平凡的小儿,不平凡的病症(改) 时间缓缓流逝,不知过了多久,就在众人在沉郁的气氛中站立难安的时候,太监远远的小跑着过来。 他来到跟前,整理了下略显零乱的衣服,平稳了气息,才用抑扬顿挫又严肃庄重的语气说: “传陛下口谕:徐一真过来给咱孙看病,看好了重重有赏。” 这种满满乡土气的口谕,视频里看到是一回事,真切听到就是另一回事了。他愣了半天。 张太医戳戳他胳膊提醒了下,他才回过神来:“遵旨。” 跟着王公公又走了一段距离,跨过一圆形门洞,眼前便是东宫,也就是太子住处。 到了这里,人骤然多了起来,不仅有宫女、太监,更有御林军、锦衣卫。 不说十步一岗五步一哨,也差不太多,一个个面色沉郁,气息沉重,显然都有心事。 而这心事的源头,不必多说,就在这东宫之内。 王公公也不禀报,带着两人直接入殿,绕过殿中的宝座,走进宝座侧后方的一处小门。进了小门,又穿过一处不长的回廊,便是太子的寝宫。 王公公仍旧不禀报,直接推门,让两人进屋。 张太医见过大世面,一点不犯怵,当先进入。 徐一真想了想,也迈步进入。 左脚迈过门槛,右脚还在门外,便听见屋里啪的一下,像是瓷器被打破的声音,紧接着便是一声闷哼,听起来像是张太医的。 再紧接着,便是一声怒吼:“看了这么多次!吃了这么多药!咱孙子不见好不说,病还越来越重了!你们太医是干什么吃的!” “若再治不好!你们也不必做什么太医了!咱就让你们这些酒囊饭袋,给我皇孙陪葬!” 张长贵听声音快哭了,说话声音都在发颤:“陛下,皇太孙殿下是外感风寒,风邪入体侵入心脉。” “咱不听这些听不懂的里个啷,咱只问你:治得成,还是治不成!” “这,这,”张长贵不敢打包票:“陛下,皇太孙病体沉重,须得徐徐图之,不可急躁啊。” “放你娘的狗屁!说什么徐徐图之,分明是没有本事。来人!” 这是要把他拉出去砍了。 张长贵心中慌了:“陛下!今已有民间能人名医揭下皇榜,已至殿外,可遣他来为皇孙看病。” “哦?”皇帝笑说:“大夫来了?且让你活个半日。若是他能治了咱孙子的病,一切好说。若治不好,你俩一起给我孙儿陪葬!” “让那大夫过来吧!” 王公公连忙喊:“宣,徐一真觐见!” 徐一真战战兢兢的进屋,一眼便看到跌在地上脑袋冒血,极为狼狈的张太医,以及地上碎掉的茶壶。 显然刚才就是这只茶壶给他脑袋开了瓢。 “你就是那江湖郎中?叫徐一真的?”顺着声音望去,床沿上正坐着一个面有忧色老人。 老人并不老,只是眉宇之间极为沧桑,似是看过许多的生死离别刀光剑影乃至更多的不忍言不忍想之事。 只是随着时间流逝,那些记忆并没有淡去,反而更加深刻,沉淀在心底最深处,显露在面上,便是沧桑,用一个字概括,便是一个“老”字。 “是!”徐一真抱拳拱手。 “大胆!面见皇上还不跪下行礼?”王公公说是呵斥,倒不如说是提醒。 毕竟就在刚刚,这位爷就要操刀子杀人的。这若是一个不好,怕是还没看病就得拖出去杀了。 但皇上远比王公公想得开明,或者说,他此时丝毫不在意这些繁文缛节,只在意一件事。 “百姓不实礼数情有可原,你且来看看,”说话间,皇上让出了位置:“咱孙儿病情如何?” 徐一真连忙近前。 这才看到,床上躺着的是个孩子,看样子也就七八岁的样子,面容枯槁,没有光泽,脸颊微微凹陷发黑。 看到这面容,徐一真心里就一沉。 他手搭脉上半晌,回头问皇帝:“皇孙是何时发病的?期间用了什么药?” 皇上没有说话,王公公代为回答:“皇太孙殿下是四天前发病,期间一直吃太医开的药。” 徐一真问:“药方可在?拿来我看。” 立刻有小太监递过来一张药方,徐一真细细看去,越看心头就越沉。 不是这药方有多差,恰恰相反,这药开得极为对症,且中正平和,八岁小儿吃了也无碍。 四天前刚发病,吃了这副药本该有效,此刻不说痊愈也该有所好转了,断不该到现在将死的程度。 药方没问题,那必然是别的地方出了问题。 徐一真却不敢深究下去了。 自古无情帝王家,这话说的不对,该是自古无情豪门家,帝王说到底不过是地位特殊的豪门而已。 多少人世间龌龊黑暗的事都发生在其中。 区区的,让八岁孩子死掉,在这片黑暗中,都算不得事,怕是连个“灰”都不算。 而无论是帝王家还是豪门内,深究这黑暗,对他这小老百姓来说没有什么区别,怕都是个死。 皇上见他左问右问的,听得厌烦:“咱孙儿究竟怎样?你倒是给个痛快话。左问右问的干什么?” 徐一真心里挣扎了一下,定了主意。 很多时候,似乎选择很多,实际上并没有选择余地。 比如眼前这事,他能袖手旁观么?能。但事后怕是要良心上过不去,晚上是要做噩梦的。 一个治病救人的郎中,时常被良心谴责,医术便要大打折扣。 一个治病救人的郎中,没了良心,医术又有什么用呢? 他站定,面朝皇上,跪倒,开口:“还请皇上摈退左右。” 皇上还没说话,王公公先叫起来:“大胆!你区区白身竟然敢让陛下摈退旁人,是要刺王杀驾么!” 皇上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王公公立刻闭口不言。 “你们都给朕退下。”皇上吩咐,所有人都退出去了。 而后吩咐:“你等全都给咱退下。” 皇上吩咐,众人自然依令而行。不多一会儿,原本房间里乌央乌央的太监宫女都走了。 张长贵不愿走。他还想知道徐一真究竟知道了什么。但也被几个力气大的太监拖拽着走了。 整个房间,只剩下徐一真,躺在床上将死的皇太孙,皇上,以及皇上身边的王公公。 “说吧。”皇上面沉似水:“你发现了什么。” 徐一真却并不直说,而是跪下磕头:“在说之前,请皇上恕草民死罪。” 皇上意外:“你有何罪?” 徐一真摇头:“不知道。但待会皇上暴怒之下,未尝不会拿草民泄愤。” 皇上一听啪的一拍桌子,脸上恨恨:“咱还不至于拿一百姓泄愤!罢了,无论你说什么,朕都恕你无罪。君无戏言!” 徐一真不信。 自古都说君无戏言,但真正严守承诺的皇帝,一只手都数得过来。但既然决定了,哪怕是前面刀山火海,他也要试着闯一闯。 “这第一件,”徐一真想着怎样委婉地说,但左右没有好办法,只能直说:“皇太孙要死了。当活不过今夜子时。” “你说什么!”皇上蹭得从椅子上站起来,只觉得头晕目眩,两脚站立不住,又一屁股坐了回去。 “陛下!”王公公惊慌失措,忙去搀扶。 第5章 一波未平 皇上定了好一会神,感觉好些了,示意自己无事,便又问徐一真:“你此话当真?” 徐一真点头:“是。皇太孙病势沉重,如同巨石从山上滚落,此时任何作为都无济于事。” 话说到这儿,皇上又有些晕。 “仅有的一线生机,就是等巨石滚落下来停住,在皇太孙身死的刹那,体内生机还未消散时候出手,或许还能有救。” 皇上一时间心头阴霾淡去几分,涌起几分希望:“你是说,咱孙儿还有救?” 徐一真不敢打包票:“草民只能说,有一线生机。” “好!”皇上心头大震:“朕征战天下数载,有多少次险死还生,哪一次不是只有一线生机。” 皇上表情亢奋,眼神却失了焦距,追忆起过往:“上天待朕不薄,一线生机便让朕覆灭大元,建立大明。那它必然能让朕孙儿康复。” 他在说服自己:“定然能!” 徐一真心中叹息。 有时候,希望越大,当失望来临的时候便越显得难以忍受。更别说,此时这点希望如同星火,而星火周围,弥漫着名为绝望的黑暗。 按照原本,皇太孙就要死在这上面了,年仅八岁。 现在他横插一杠子,真的能扭转历史么?说到底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皇上从追忆中回过神来,重新威严起来:“徐一真接旨。” 徐一真连忙跪得更瓷实,整个人拱成了z形:“草民接旨。” “朕予你便宜行事之权,皇宫上下所有人,包括朕都听你调遣,钦此!” “谢皇上。”嘴里谢恩,他心里明白,此时皇恩有多隆重,若是皇孙当真死了,后果便有多严重。 怕不是要去菜市口走一遭了。 “陛下,”有权不用过期作废,徐一真索性吩咐起来:“治病时机稍纵即逝,草民须呆在皇孙身边时时看护。请赐草民一软凳,好坐着。” “准!” “太子与皇后,还请陛下恩准,在太孙身边陪护。” 皇上听了皱眉:“这是为何?” 太子不在,是要替他处理朝政。 皇后不在,是因为皇后本来身体便不好,触景生情之下难免会有别的意外,索性便不让他过来了。 徐一真这提议,可说是跟皇上初衷相悖了。 “凡治病救人,药石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病人的心念。心念求活则事半功倍。心念求死,救人则千难万难。” “陛下疼爱皇孙不假,但日理万机,与皇孙相处本就不多,何况陛下行走坐卧间自有威严。皇孙年纪尚小,心里难免有压力。” “平常倒也罢了,此时这点小因素便可能决定皇孙生死。” “与其只有陛下陪伴,倒不如让太子,皇后、乃至皇孙生母一起照看。一来,陛下也有人说说话,减轻下压力。二来,也能激发皇孙心中生念。” 这番话下来,皇上心头敞亮了许多:“准!” 这番话说得有理有据,观点新奇。皇上回忆这几十年的战场经历,竟发现有几分道理。 有些士兵受了重伤,原以为就要过去了,却凭着心里的求生意念,生生挺下来了。 自然,这种事不多,但并非没有。每一个都堪称奇迹。 皇上现在需要的就是奇迹。这可比那帮太医们的车轱辘话好听多了。 他吩咐王公公:“立刻让太子皇后来这儿,快去!” 王公公不敢怠慢,急匆匆的走了。 王公公一走,房间里会活动能说话的,就只有徐一真、皇帝两人。 皇帝激动的脸色重新恢复平静,面沉似水,威严压人:“这第一件事。那第二件事呢?” “第二件事,”徐一真拿出那张药方:“这药方有效。” “什么有效?”皇帝一时间没明白。 “四天前皇孙刚发病之时,病势还轻。此药方选药精准,配伍得当,中正平和,虽不能迅速治愈,但也绝不应该恶化到这种程度,更别说只在四天这短短时间了。” “你的意思是?”皇帝何止面沉似水,整个脸都黑了,那是浓郁的杀气。 “草民不敢妄下断言,但若是能找到这四天里皇孙所喝的药的药渣,应能推断一二。” 皇帝没说话。 徐一真话说完了,也不说话。 只有两人呼吸声,在小小的房间中回荡。 整个房间,好像覆盖了一层无形的威压,让人心头沉重,让人抬不起头来。 过了好些时候,皇帝才说话:“一切,等明天再说。” 徐一真明白了,一切就看他能不能让皇孙度过生死劫。 度过了,说明徐一真医术高明,那他这一番言论定然是有理有据。 度不过,说明你徐一真知道自己必死,不过是为了拉多些人垫背而已,皇帝英明神武,岂能被你哄骗。 何况皇孙都死了,本来就要有人陪葬! 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脚步声刚入耳,门就被推开了。进门的男人身穿常服,眉宇间说不尽的疲惫色。 “爹!雄英怎么了!” “我在这能有什么事?”皇帝故作轻松:“就是看你一直忙于政务,也没时间看我孙儿。索性你就专心照顾我孙儿一天。” 朱标神情这才放松,谢过父皇,来到床前,看到八岁孩子脸色憔悴,不由得一阵阵心疼。 他记得小时候发了高烧,吃什么吐什么,那时候就难受得不得了了。 孩子的病,比他那时候还重,得难受成什么样子? 此时小太监搬来软塌,放到床头,就在孩子枕边。 徐一真落座,将孩子手腕从被子里拿出来,手轻轻的放在脉门上。 通过脉象,能知道孩子病势进展,也能抓住关键时机。 跟皇帝说的,那只是一个说法比喻,实际操作起来要困难得多。 先是,病势要尽。要是还有余威,病情难以遏制,就不用想后续了。 然后,时机要准。不能太早,否则遏制不住病势,就成了无用功。不能太晚,太晚就真死了个屁的了。 这个时机,非得说的话,便是人回光返照之时。 回光返照,本就是体内最后一点阳气做的最后一搏。徐一真要做的,就是遏制病情,同时扶持住这一点阳气,使孩子不死。 先不死再说,至于治疗,且得麻烦着呢。 但说得简单,做起来并不容易。 一来是手段。医道自黄帝时代发展至今,已有五千年。五千年来丢了许多传承,也创立了许多传承。 但说起还阳之术,鲜少听闻。 二来是时机。时机就在回光返照之时。 但要真等病人把回光返照表现出来,那已是脱阳之症,已经晚了。非得在此之前,还不能太靠前,最好能紧贴着。 这就难了。 更别说,有很多时候,病人并没有所谓的回光返照。 一八岁孩子,将死之时还有什么表现,就更难说了。什么表现都不奇怪。 但他不能让它表现出来,得抓住时机,也是抓住自己的命。 为今之计,只有摸着孩子脉门,随时注意。 徐一真一坐下,朱标这才注意到他,见他一身布衣,显然不是衙门中人,一想到之前他爹让贴的皇榜,便猜到徐一真来历。 “你就是爹在宫外找到郎中?我孩儿怎么样?” “殿下,令郎吉人自有天相。”现在这时候,他也没法多说什么。 又过不一会儿,皇后也过来了:“重八,是不是雄英有什么不好?” 皇帝又把给朱标的说辞改换了一点说于皇后听。 但皇后与皇帝是患难夫妻,一同起自微末,最熟悉不过。 皇后隐隐垂泪:“定然是我孙儿将死,你让我母子见他最后一面。” 皇后一哭,皇帝一下子就慌了,连忙上前给他擦泪:“秀英哎,秀英,你这是想哪去了?咱已经请了最好的郎中,一定能给咱孙子治好的。” 皇上一边擦泪,皇后一边哭,哭着哭着,脸色就越来越不好了,隐约比刚才红了一些,哭腔也不如之前。 毫无征兆地,皇后捂着胸口痛苦得倒在地上,牙关紧咬,不省人事。 这下皇帝是真的慌了,害怕了:“妹砸,秀英妹砸,你别吓我!太医!太医!” 一边说着,他一边俯下身子要抱起皇后。 徐一真正给皇孙号脉,眼瞅着皇后倒下,他几步来到跟前,也不管什么礼节,猛地喊了一声:“别动!” 皇帝吓了一跳,好在动作停住了。 徐一真不敢耽搁:“布!” 一句话出口,才想起来一共就这么几个人。皇帝指望不上。王公公更是在皇后倒地的时候就吓愣住了。 徐一真暗骂了一声,从衣角撕下一布条,也不管脏臭,更不管皇后地位,直接一手捏着她腮帮子,一手粗暴的把布条塞她嘴里。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皇后脸色已由先前的潮红变得铁青,病势发展极快。 徐一真拿出针包,从中抽出一根两寸长针。 手持长针,针尖放在人中上,针尖斜向上向里朝着大脑。 徐一真深吸一口气,而后猛地一刺。 一刺,皇后鼻中“嗯哼”一声。这不是呻吟,倒更像是被蒙住的惨叫。 皇后眼皮动了动,似乎想努力睁开,但终于没睁开。 徐一真眉头一皱。皇后病势凶险,病情远比想象中严重。 凡是昏厥的,不究是什么原因,人中都是唤醒之法。 民间就有昏迷之后掐人中的说法,而针刺人中,效用比手掐更是强了百倍,无往不利。 但对皇后,竟然无效? 皇后的病情,放在后世再清楚不过。悲伤过度形成的晕厥,可能心脏原本就有问题,悲伤之下引起了心脏病。 只不知道是心脏骤停,还是心肌梗塞。 那抢救也是显而易见的,无非是心脏按压、人工呼吸之类的。 很简单,徐一真就会做。但他能做么? 不能。 且不说心脏按压会损伤胸骨,没有西医那堆杂七杂八的器械根本没法监控,就说给皇帝老婆做心脏按压本身,怕是不知“死”字是怎么写的? 好在他也不是束手无策,只是动作要快了。 第6章 皇后心疾 徐一真拿出针包,从中抽出一根针来。 这根针与别的不同,更粗,更短,大概跟缝衣针差不多,但尖端锋利却也不是缝衣针能及的。 他一手拿针,另一只手一把攥住皇后的手,将她手指攥到一起。指尖被攥得通红。 而后,他以极快得速度挨个扎过去,扎破指尖。血就流了出来,滴在地上。 徐一真看那血漆黑,心里便有了数,一边看着皇后,见她呼吸重新匀称,面色也比之前好看起来,心里也松了口气。 总算没有病入膏肓。 “大胆!”王公公急得跳脚:“你竟敢亵渎皇后娘娘玉体!” 徐一真本不想理他。 如今王朝初建,陛下杀伐果断,宦官无权,根本不必惧他,但转而一想,还是给皇帝解释一下,免得心有芥蒂,什么时候想起来,直接给砍了。 “是皇后娘娘玉体重要?还是命重要?” 皇帝在一旁看着皇后前后变化,已对徐一真医术极为信服,听他这么说,便接了一句:“自然是咱秀英妹子的命重要。” 王公公一听这话骇得跪地磕头:“奴婢该死!” 皇帝摆摆手并不在意:“你也是心切,恕你无罪就是了。” 一边紧张害怕的浑身流汗的太子朱标,见母亲转危为安,除了还昏睡着脸色呼吸再与常人无异,便走上前,要将她扶起来。 “慢!”徐一真连忙拦住:“太子殿下,暂时还是让皇后娘娘保持平躺的好。” 太子从善如流:“只是地上湿冷,母亲躺在地上,怕也对身体不好。” 徐一真想了想:“可以在皇后娘娘身下垫上褥子,或者保持平躺,将皇后娘娘抬到寝宫歇息。” “只是整个过程,一定要始终尽量保持皇后娘娘身体平躺,切不可翻身、坐起!” “我知道了。”朱标点头,转而跟皇帝告退:“父亲,孩儿这就命人布置,将母亲转移至寝宫了。” 皇帝点头,又忍不住吩咐:“须得选写手脚麻利,又心细的。” 朱标应是,便退下了。 待朱标退下,皇帝转而问徐一真:“咱秀英妹子,要不要紧,是什么病?” “在下之前行的是急救之法,先救皇后娘娘的命再说,急切间也不能细分辨是什么病症,但大概来说,应该是心疾。” 皇帝整个人僵立住了,整个人像抽空了所有的精气神,变成了泥胎木偶一样。 王公公跪在地上,担心的看了皇帝一眼,小声互换:“皇上。” 皇帝有这反应,也属正常。只因在当今时代,心疾可算是不治之症。 但不治之症多了,心疾却又有不同。它不仅是不治之症,还是耗劳之症。 耗劳之症,可以理解为喝了弱化版的百草枯。病人能清晰的感觉到身体的一点点衰败,直至死亡。 而这个过程,少则数月,多则数年。 皇帝起于微末,历经世事,见惯了生死,但一想到自己结发夫妻得了心疾,仍旧心痛的无法呼吸。 王公公连忙出言安慰:“皇上,徐大夫自然能将皇后娘娘救活过来,想比这心疾也是有法救的。” 徐一真看了王公公一眼,见他眼神真诚,一时分不清他是出于真心,还是给自己挖的坑。 又或者,两者皆有? 自古宦官,身为不全之人多的是心思阴暗之人,还是提防一点好。 皇帝一听这话,精神一振,恍惚抓住一颗救命稻草,忙不迭地问:“你可有法?你若能治好皇后的病,朕许你一件事,决不食言!” 王公公暗自咋舌。 有皇上这句承诺,荣华富贵唾手可得,三公九卿也不是不可能。 这时,太子领着四个小宫女进了来。 四个宫女,一人手里抱着一床被褥,另外三个合力拎着块一人大小的木板。 将木板放在地上,被褥铺在木板上。而后四个宫女分别托起皇后手脚,太子则托起皇后身躯,扶助脑袋,五个人合力硬生生将皇后托了起来 而后,太子时不时的小声吩咐着什么,四个宫女大气也不敢喘,抬着皇后一点点移动。 将皇后放好的刹那,太子跟宫女们神情都是一松,而后也不耽搁,两宫女在前,两宫女在后,抬着木板回皇后寝宫去了。 皇上神情紧张地看着这一幕,大气不敢喘,话也不敢说,生怕吓着宫女和太子,一个疏忽把皇后摔下来。 直到太子跟皇后身影走远了,他才重又把目光放在徐一真身上,等着他答复。 心疾,徐一真能治么?不完全能。 古代的心疾,在现代分好多种病,心肌梗塞算心疾,二尖瓣狭窄也算心疾。 前者以中医手段还能治愈。 后者,除非在没有消毒、抗生素、输血、无影灯、无菌手术室的情况下,做一场心脏手术。那不如直接砍了他来得痛快。 好在现今是极为干净的大明,还没有乱七八糟的抗生素激素之类的。 那么,应该不会有后天的二尖瓣狭窄。 而后世,也没有马皇后有自小心疾的传闻,甚至连她的死因也语焉不详。综合看来,心肌梗塞的可能性更大。 那么, “有救!” 皇帝面容一松。虽然还没有治好皇孙,皇帝却已然极信任徐一真的判断。 “只是……” 皇帝不由皱眉。 见他“只是”了半天没了下文,便料想他是要好处,心中便生出一些不喜,但想到秀英妹子的病情,他强自忍耐下来,但神情已不太好看。 “朕赏你京城外良田百亩,绸缎五十匹,白银二百两。” 皇帝的话惊醒了思考的徐一真。 徐一真一时没明白这是何意。毕竟还没下针开药,诊金就交了,闻所未闻。更别说这诊金分量在此时,丝毫不必一个二品大员逊色多少。 他惊诧抬头,正好对上皇帝的眼。 皇帝面沉似水,眼中满是审视和杀气。 皇帝是从死人堆里走出来的豪杰。他的杀气岂是等闲?徐一真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握住,仿佛对方呼吸动念之间,自己就要死掉了。 他生平第一次,对“伴君如伴虎”这句话,有了清醒的认识。 皇帝这边,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很意外。在对视的一刹那,他看到徐一真脸上的茫然。 皇帝自忖观人有术,一眼便知这份茫然不是装出来的,是真茫然。 徐一真茫然,皇帝心中也有些迟疑,莫非自己猜错了? 皇帝这边迟疑,徐一真此刻也回过味来,知道是自己刚才的停顿让皇帝误会了。 让旁人误会了,都要恶上半天。让皇帝误会了,徐一真觉得自己脑袋好像松动了一些。 他连忙跪倒,磕头:“草民无功不受禄,请皇上收回成命。另者,皇后疾病非同小可,其中诊治过程极为漫长,事后照顾也须有专门行事。 “草民之前迟疑,是思忖心中章程有无遗漏错误之处,怠慢皇上,是草民罪过。请皇上治罪。” 皇帝状似不经意,心中极为肉痛:“罢了,即是误会,恕你无罪。至于那些赏赐,君无戏言。既然赏赐出去,断没有再要回的道理。” “且当是你救治我孙儿的诊金。若孙儿与皇后病情痊愈,事后还有重赏。” 徐一真心中发凉。 重赏之下,决不能有意外发生。没救回来,固然是一个死。哪怕是掉了些寒毛,怕也没啥好果子。 “谢陛下信任。 但医者,本以救人为本。陛下信任我,赐予我重金厚禄,我自然尽心医治。 陛下不赐予金银,面对生死之事,我也断无懈怠旁观之理。” 皇帝听了不由动容,不住点头:“徐大夫此言,可为医者表率。” “那么,皇后情况可否与咱说说了。” 徐一真想想自己的治疗方案,一切都好,只是有一个点,怕是难让皇帝许可。 但性命关天,也管不了这么多了。 “先是平常照顾之法,须得做到三点。这三点都不太容易做到。 皇帝心中凛然,暗想这三点再不容易做到,但为了咱妹子,再困难也得做到。 “一是,须得静养,不可劳神、劳力,更不可大悲、大喜、大怒、大哀,也就是极致的情绪变化,须得心境平和。” 皇帝一愣:“这一点,似乎并不困难?” “不然,”徐一真摇头:“皇上忧心政务,怕是平常并不在意后宫。但试想后宫诸多嫔妃、宫女、太监,每天诸多事端,亏的有皇后管理,才无一事须皇上过问。 “其中所耗心力,怕是丝毫不比皇上处理政务逊色。” 皇帝凛然,仔细回想,发觉自己竟真从未处理过一次后宫之事,心中不禁愧疚难当,觉得自己平时对秀英妹子的关心实在太少了。 “而皇上皇后起于微末,共同经历许多事,必然心意相通,嫉恶如仇。皇上在政务上的情绪起伏,当会引起皇后的情绪起伏。 “心境平和,也不容易。” 这还只是第一点。 “第二点,房间需要通风保暖。” 皇帝笑说:“这有何难。” 徐一真摇头:“此时盛夏,自然不难。但到了冬天,便不容易了。” 话说到这儿,皇帝发觉自己忽略了一个重要问题:“此等照顾之法,须得持续多久?” 徐一真伸出食指。 “一年?” 徐一真摇头:“须得持之以恒,一直如此。” 皇帝心中更是凛然。半年、一年的,一年两年的,兴许还无碍,一直如此,总有疏忽的时候。 “第三点,须得适量运动。” 皇帝嗤笑:“你刚刚明明还说,不可劳心劳力?” 徐一真点头:“不可劳力,但也不可惰怠。心主周身气血,气血盈则心力胜。” 皇帝摇头:“其中的度,难以把握。” 徐一真刚要说什么,突然听到床上传来微不可觉的“咚”的一声。 第7章 皇孙死劫(改) “咚”的一声,徐一真浑身汗毛立起来了,一个箭步来到床前,手往孩子手腕上一放,再看孩子脸色,心里一沉。 孩子脉象似有似无,偏他脸色正以极快的速度好转,眼皮轻动,马上就要醒的样子。 脱阳之症! 绝对不能让他醒过来。要是醒过来,神仙难救。 皇孙死了,他也要完蛋。 事不宜迟,他一把把孩子上衣扒了个精光,露出远比一般孩子健硕的身体。 他取出两根一寸半的针,一手拿一个。 一手放在孩子肚脐眼下面,小腹横纹处,一手放在孩子心口,稍微认了认穴,一扎。 整根针没入身体,只露了指节长短的头。 几乎是下针的瞬间,孩子脸色肉眼可见的衰败下来。 徐一真并不慌乱。 这是好事。回光返照被遏制住了。 不说能不能治好,至少不会死在眼下。 皇帝见徐一真这番动作,知道孙儿危险了。 他虽为皇帝,此刻也不过是一个普通的祖父,无能狂怒,只能搓着手,一脸紧张地看着徐一真处置。 见扎针之后,徐一真神情似乎放松了一些,他才敢说话:“咱孙儿,怎么样了。” “暂时稳定住了,”徐一真以极快的速度捻动长针,每捻动几下便号一下脉,观察脉象变化。 脉象并没有变化。他的心情,并不如面上看来的放松。 皇帝并不知道这些。只知道徐一真神情放松了,又说暂时稳定了。那想来,就是稳定了吧。 皇帝本多疑,满朝文武再是鬼蜮也逃不过他的一双法眼。 现在,他选择相信,宁愿相信徐一真说的话。 徐一真此时没心情顾忌皇帝的心情,情况并没有如他想的变化。 原以为,两针下去,皇孙脉象就该平稳下来,有些微好转才是。 但并没有,仅仅是不再恶化。 当然,脉象不再恶化也不错。至少说明如同雪崩一样的病势停下来了。 停下来,总比继续发展要好。徐一真只得这样安慰自己。 但他仍旧担心。 病势如人。有的是猛张飞,看着势大却没脑子,止住了也就止住了。有的是贾诩,看着人畜无害,等反应过来已经病入膏肓。 更有病势,有着贾诩的脑子外带张飞的身子,势大不说,更如跗骨之毒难以拔除。 皇孙身上的病势是哪一种,他并不知道,更不敢抱任何侥幸。 这不比以往,任何侥幸都是拿皇孙的命去赌,也是拿自己的命去赌。 徐一真决定,停针。 所谓停针,便是针扎进身体里停上两刻钟。你我并不陌生。 但那是对成人。对于孩子,则是针刺。 其中的区别,可以理解为布洛芬成人一次一片,儿童一次半片。 这当然有风险。 不过此时皇孙已经病入膏肓,离死只有一步,也不会再坏了。 手上捻的动作停止,徐一真又坐回软凳上,手放在手腕上,监视情况。 见徐一真不再有其他治疗,而皇孙情况并没有好转,好在也没有恶化,皇帝心绪焦躁慌乱却只能强压着: “徐先生,朕的孙儿,情况如何?” “我已在巨阙、关元两穴下针。这两穴在督脉之上,都有护心脉强心血的功效。若两刻钟内,皇孙能够睁眼,则功成大半。若皇孙依然昏睡,我再做其他处置。” 所谓其他处置,便是手法。 针灸手法不同,效用大有不同,但大多不适合孩子。正如如今医院,儿科都是单独一科,自有道理所在。 非万不得已,他不想使用。 两刻钟,就看皇孙的造化了,也看他徐一真的造化了。 时间变得极慢,仿佛一次呼吸都用去了好长的时间,皇帝焦躁地在房间中来回踱步,徐一真倒静下心来,微闭着眼,仔细体会脉象上的一点点变化。 变化微乎其微,好在向好,让人稍稍欣慰一些。 但两刻钟能不能醒,徐一真并没有把握。 时间缓缓流逝,两刻钟过了,徐一真手拿下来,心底微微叹息。 脉象上,的确在向好,可皇孙终究没有醒来。 好在徐一真还有法。 他手捻住肚子上的针,极快速的抽插。动作像是一只鸟在啄食。 随着动作,皇孙眼珠不住的转动,眼皮不住的颤动。 最后,徐一真猛地把针抽出。 皇孙缓缓地睁开了眼。 皇帝眼见着他这一番操作,孙儿竟然真的睁开了眼,大喜过望,一下子扑倒床边,一张老脸笑得跟什么似的,看着孙儿像看着珍宝: “好孙儿,醒来就好,醒来就好。” 皇孙嗫嚅着想说什么,可终究说不出来,心一着急,又晕了过去。 皇帝神情猛地慌乱:“徐先生,我孙儿这是?” 徐一真也是紧张,号了下脉,脉象虚弱之极,好在其中生机流转,不再有身死之灾。 “陛下,皇孙大病初愈,身体虚弱,不宜激动。我开一副温补汤药,等皇孙醒来给他服下。 “明日此时再次下针,如此七天之后,皇孙当能痊愈。” 听他这么说,皇帝大喜,连忙吩咐:“徐先生真乃神医,快给徐先生拿笔墨来。” 王公公忙从书房里拿来纸笔。 徐一真刷刷写了药方,递给皇帝参看。 皇帝细细看过,转而吩咐王公公:“去叫蒋瓛来见咱。” 王公公应了一声,便出去了。 过不一会儿,蒋瓛来了。 皇帝把手里药方递了过去:“你亲自出宫按方抓药,之后在宫外熬成汤药,送进宫来,不可让任何人知道。” 蒋瓛不明所以,嘴上应了声是,便离开了。 “慢着。”还没走出门,又被皇帝叫住:“把皇孙这几天喝的药的药渣打包带过来。” 蒋瓛看了眼徐一真,并不多说,便离开了。 且说徐一真这边,皇帝正和蔼可亲地看着他。 说和蔼可亲,不过是皇帝自我感觉。徐一真可不敢放浪,正襟跪好,更不敢多说。 “听闻徐先生是京城流民乞丐?”皇帝拉家常的口气。 “是,草民自小是乞丐,四海为家,之后来到金陵便停住了。” “徐先生不必跪着,”皇帝吩咐王公公:“给徐先生看座。” 王公公就把床边的软凳搬到跟前。 “谢皇上赐座。”徐一真谢了恩,大喇喇的一屁股坐下。 王公公看了直皱眉。 面见皇上,即便黄上赐座,哪有坐实的,谁不是只做半拉屁股。这年头,敢这么大大咧咧的也就蓝玉将军。 皇帝看了倒觉得有趣。自从当了皇帝,少有人在他面前稍稍放浪,此时看了倒也新鲜。 “先生凭此医术,本该不至于如此。不知是为何啊?” 徐一真也一一说了。 皇帝便愤恨地拍桌子,直说鞑子死不足惜,又说了他当年征战的故事。 徐一真也附和地说了一些平常有意思的小事。 两人神色轻松的聊天,聊到哪算哪,天南海北。直把侍立一旁的王公公看得咋舌。 这民间郎中,言语之间虽然对陛下尊敬,态度却是平起平坐。更惊奇的是,陛下竟然不反感,反而似乎很开心。 王公公看了眼徐一真,明白他已是皇帝身边的红人,若是当官为政必然飞黄腾达。 王公公心里挂了号,决定以后对他态度要恭敬一些。 正聊到前几天江边救了老王的事,便听见外面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转头看去,是太子过来了。 还没到皇帝问怎么了,朱标便开口:“母后醒了,说要见您。” 皇帝连忙站起来:“朕这就去。”说话间就要大步往皇后寝宫走。 徐一真连忙叫住:“陛下,我也去。正好为皇后瞧病。” 皇帝一把拽着徐一真胳膊:“那正好,随咱走。” 皇帝早年间种过田,要过饭,走南闯北,带兵打仗,极有脚力,步子又长又快。徐一真小跑着才能赶上。 朱标跟在旁边问:“雄英怎么样了?” 皇帝哈哈一笑,指着旁边狼狈跟着的徐一真:“已被徐神医治好了,徐先生说,只须七天雄英便能痊愈!” 朱标大喜,忙不迭的拱手道谢。 徐一真做了许多年的乞丐,后天不足,平常还没什么,此时小跑起来,便有些喘不过气来。 见皇帝太子两人走路飞快,脸不红气不喘,心里暗赞这两人身体真好。 这么好的身体,过几年是得了什么病死掉的? 徐一真说不上话,只是摆摆手。 强行军似的来到皇后寝宫,便见宫女们正小心伺候着,皇后则安静的躺在床上,睁着眼看着门口。 一见皇帝身影,她便问:“重八,雄英怎么了?” 皇帝连忙说:“妹子放心,雄英无碍了。现在是你得养好身子。” 皇后仔细看皇帝神色,见他脸上喜意潜藏不住,知道所言不虚,也不由高兴地笑起来,一个劲儿说:“这就好,这就好了。” 皇帝连忙让出道,招呼徐一真:“徐大夫,快给皇后看看。” 第8章 问诊皇后 四诊之中的望闻问切,从排序上就可以看出,切脉并不如想象中重要。 只不过因为全世界中医独一份切脉问诊手段,反而让他成为标志,好像不会切脉就称不上中医一样。 有关中医的电视剧、电影也在强化这一印象,所谓神医,治不治得好病是次要的,关键看能不能单靠切脉就明了病情,把病情说得分毫不差。 徐一真原也以为如此,直到来到这个时代,传承了家族医术之后才知道,单靠切脉明了病情详细,有些玄幻了。 切脉更多时候是最后的印证。 正如现在,徐一真并不上来切脉,而是问:“皇后平常可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问的同时,他也在观察皇后的脸色。 皇后的气色并不好,脸色很红。 气色不好是显而易见的。之前几乎死掉,现在虽然活过来了,但也伤了内里。双眼虽然睁着,却无神,好像蒙上了一层薄雾。 这当然不是白内障,只是一种感觉,玄之又玄。非要说的话,大约相当于你半夜三更起夜时的眼神。 而相比两眼无神,他更在意皇后通红的脸色。 说一个人气色好,都说这人脸色红润。红润的红,是一种有着生机的红,很润。 而皇后此时的红,没有光泽,好像被晒卷曲的树叶,又好像没有水的河床。 徐一真对之前的判断,坚定了几分。 听到徐一真发问,皇后双眼放空,正经思索,而后摇头:“之前并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徐一真点头,并不意外:“皇后平常都吃什么?” “米饭、时鲜菜蔬,偶尔一些肉片,也就这些东西。” 徐一真听得吃惊:“皇后吃得竟如此节俭?” “如今国家百废待兴,皇上让外朝官员平常最多四菜一汤。我作为皇后,自当为后宫做表率。 “何况,这些相比早年间已经极好了。我有什么不乐意? 徐一真又问:“皇后平时可吃得多么?” 皇后看了眼皇帝,并不答话。 皇帝旁边看着,一眼就知道怎么回事,揪住一常年侍奉在皇后身边的宫女:“你说。” 宫女看了看皇后,又看看皇帝,只得战战兢兢:“皇后吃得不多,每顿餐食不过是半碗饭,半盘菜而已。” 徐一真问:“盘和碗多大?” 不一会儿就有宫女把盘碗摆在他面前。碗大约手心大小,半掌来深。盘稍大一些,大约有两掌来宽。 碗和盘都不算大,更别说皇后一顿只吃一半了。 徐一真皱眉:“此种情况什么时候开始的?” 宫女想了想:“大约有小半年时间了。” 徐一真记在心里,又回头问皇后:“皇后平常可有无来由心烦意乱的时候?” 皇后不太确定:“没有吧?” 徐一真回头问宫女:“皇后可有性格行为举止与平时不一样的时候,比如更容易发火?” 宫女不假思索:“有!” “一般是什么时候?” “有时是吃过晚饭,太阳刚落山之后。有时是正午左右。” “是晚饭时候多些?还是正午时分多些?” “晚饭时候。” 徐一真点头,暗自记下,转而问皇后:“皇后睡得可好?” 皇后听得徐一真和宫女一问一答已经怀疑人生了。 她自忖与人为善,心境平和,极少发火,也从来没有打骂过下人,怎么到旁人嘴里,自己竟然每天还有发火的时候?还是固定时间?自己竟然不知道? 哪怕皇后这样对医术一窍不通的,也能察觉的其中的蹊跷。 听到徐一真发问,皇后摇头:“我睡觉素来浅,一点风吹草动就能惊醒。” “可记得一般是什么时辰惊醒?” 皇后摇头。 于是徐一真又看向宫女。他发现自己似乎问错对象了,问宫女似乎比问皇后本人还要方便准确。 宫女想了想,语气不太确定:“应该是寅时。” “你似乎不太确定?” “每次皇后醒来,奴婢都极困,只记得有时能看到东方一点点亮,或者远处公鸡打鸣。因此不太确定。 徐一真暗暗记下,又问皇后:“皇后平时可有胸闷气短?” 皇后摇头:“并没有。” “皇后平时可觉得呼吸不爽利,不痛快?” 皇后点头:“这倒时常。” “听闻皇后与陛下起于微末,是否现在一些事情还习惯亲力亲为?比如打扫房屋之类?” 皇后颇为自豪:“这是自然。无论什么时候,咱都不能忘本。若非感觉身体不济了,咱还想在院子里开一片农田,自己种些粮食。” 徐一真听到一个词,心头一动:“皇后感觉身体不济?一般是做什么才有这感觉?” 皇后苦笑:“就是收拾房间的时候。以前呐皇上住处邋遢,都多亏了我给他时常收拾。现在收拾不到一半就气喘虚虚浑身冒汗了。” 徐一真有了八成把握:“皇后请伸出手来,我为您号号脉。” 号脉,脉象若是与症状对应,便能确诊。若是不对应,甚至南辕北辙,就还有其他错漏的地方。 好在,皇后脉象并没有其他幺蛾子,正与他所想一致。 皇后病灶在心包。心包病症牵连心脏,引起心血虚。 心五行属火,颜色属红色,血虚症引起面色燥红。心主神,心血虚引起心力不足,神魂颠乱,双眼无神,神思不属。 十二正经中,心包属手厥阴心包经,心属手少阴心经。心包经流注于戌时。心经流注于午时,加之神乱,神乱就容易发火。 于是皇后容易在正午和太阳落山之后脾气暴躁。又因病灶在心包,因此戌时更常见。 心属火。肺属金。五行之中火克金。现在心火弱,肺金过强,损伤肺气,平常容易气喘,欲遇外邪就容易发烧感冒。 又,心与小肠互为表里,肺与大肠互为表里。现在心火弱,肺金强,牵连小肠大肠,皇后便食欲不振。 话说这么多,放现在就几个字:心脏血栓,心肌梗塞 若放在现在,说不得要心脏搭桥什么的。若是汤药也麻烦,君臣佐使,上面许多因素都要照顾到。 好在,徐一真一身医术大半在针灸上。而针灸的话就简单了,取心包经、心经、肺经、大肠经、小肠经上的穴位下针就足够了。 五条经络上少说近百个穴位也不是都针,心包经只取关键的两个穴位。其他经络只针一个穴位也就够了。 而后辅以汤药调养,如此半个月应该就能痊愈。 徐一真如此这般的跟帝后说了。 皇帝是粗人,少数看的书也只是兵书,徐一真所说他听得云里雾里,一知半解。 好在他救活皇孙,皇帝已极为信任他:“请先生施针。” 徐一真点头,拿出针包,在手脚下针。 他先是找了下穴位,而后将针稍稍倾泻。针尖朝着身体方向,针尾朝着指尖,缓缓下针。 针下到只剩一点,徐一真徐徐捻动。 他这捻动与之前不同,先是猛地一转,而后缓缓回正,如此九次,而后轻轻提针。 这番操作下来,才将针停住。 如法炮制又扎了几针。而有时,他所做手法完全相反。 在场都是门外汉,不过是看个热闹。 若是同行,他们便会发现,徐一真一次下针,同时用了三种补泻手法。 补泻手法并不新鲜,凡是下针的都会,但嫌少有人同时用两种以上的。 不是不会,而是不敢。 平头百姓或因先天不足,或因后天营养不良,经受不了这么大开大合的补泻。 而达官显贵,郎中们不敢在他们身上做。 久而久之,多重补泻之法、雀啄之法,这样见效快风险高的针法,便会渐渐失传。 徐一真很快就针完了。 他回身看向皇帝:“还有一针,最为对症。下这一针,皇后应会更快痊愈。” 皇帝大喜,忙催促:“那还等什么。” 徐一真摇头:“草民不敢。因这一针有些隐秘。” 皇帝皱眉:“下在哪里?” “皇上可还记得我为皇孙下针?要给皇后下的,就是皇孙胸口那针。” 皇孙胸口那针,名为巨阙。 巨阙是心之募穴。所谓募穴,大约就是王八看绿豆缘分天注定的意思。心脏疾病针这里,事半功倍,天作之合。 本身它又在胃的旁边。所以心脏、胃的病症都可以下此穴。 浅针治胃。深针治心。但嫌少有人敢扎此穴治心的。它就在胃的旁边,若是控制不好深度过于深了,就直接胃穿孔了。 现代胃穿孔都不是小病,在古代就可以直接预订坟墓了。 徐一真对自己手艺有信心,并不惧怕。只是巨阙穴的位置极为不便,大概在人身躯的中间位置,心口下三寸的地方。 这地方,即便普通百姓妇人怕都要思量再三,何况是皇后这样的万金之躯? 皇帝想了想问:“若是不扎此穴,可有什么坏处?” 徐一真摇头:“并没有坏处,也就治愈时间会长一些。” 皇帝松了口气:“那便不扎罢。” 徐一真长舒口气:“好。” 皇帝真要答应,该紧张的怕是他了,担心事后会不会挖了眼睛。 徐一真背后一身冷汗,一阵后怕。他暗自提醒自己,这里可不是人畜无害的土地庙金陵城,这里是皇宫。 说话还是要留神些。 徐一真与皇帝在这里拉扯,皇后却吃惊于身体上的变化。 一股酥酥麻麻的感觉自手脚向身躯游走,仿佛有无数小人正嘿咻嘿咻地打扫卫生。 他们穿过上臂,顺着锁骨进入肺里。 肺酥酥痒痒的。皇后忍不住一个劲儿的咳嗽。 皇帝一阵紧张:“秀英哪里不舒服。” “不,咳咳,不是。”皇后越咳越厉害,话都说不完整。 徐一真连忙吩咐:“快拿痰盂来。” 宫女连忙端着痰盂来到床边。 痰盂刚放下,皇后一阵剧烈咳嗽,整个身子咳得翻过来,俯身一口痰吐了出来。 痰色雪白,冰冷。 第9章 风波之前(改) 一口白痰吐出来,皇后舒服了很多,困意涌来,便不可遏制的睡下了。 徐一真号脉,知道肺脏病症去了大半,心脏病症也有好转。只是陈年旧疾不宜过猛,要想尽全功,怕是也得七八天才行。 徐一真跟皇帝一一说了。 皇帝很满意。毕竟在此之前皇后都要死掉了,现在七天就能痊愈,没有比这儿更满意的了。 “虽说只针灸也无碍,但保险起见,我开服药,让皇后每天午时服下。”说话间,早有机灵的宫女拿着笔墨来到跟前。 徐一真将方子写了,呈给皇帝。 皇帝看也不看,直接塞进怀里,嘴里说着:“天色已晚,徐先生不如就住在宫中,也好方便为皇孙皇后看病。” “陛下隆恩,草民本不敢推辞。只是明日辰时我要为城东一户人家行针,住在宫中极不方便。” 徐一真这话说的战战兢兢。虽然早已知晓,现实中的洪武皇帝并没有史书上的残忍好杀。 而且有皇孙皇后病情在,就如同有了护身符。可是这毕竟是抗旨,还是有些肝颤。 “哦?莫非是什么达官显贵?” “并不是。只是直隶衙门里一名普通的皂隶。” 皇帝不以为意:“即是皂隶,晚一点早一点又算得了什么?何况辰时已经不早。你今晚就睡在宫中,明日一早我派人送你过去。” 话说到这儿份上,哪还有徐一真拒绝的余地?只得拱手抱拳,谢主隆恩。 接着便有宫女头前引路,领他回到东宫太子处,在北边找了间房收拾住下了。 徐一真战战兢兢地躺在床上,请走了宫女,原以为今夜难以入睡,没想到一沾枕头,一股巨大的困意袭来,便睡过去了。 不提睡得昏昏沉沉的徐一真,单说皇后这里,皇帝正跟皇后聊闲篇。 自从建立了大明,一个理顺朝廷,一个理顺后宫,好不容易说会话,说的也大多是朝廷之事。 哪怕刚开始是说那个儿子坐没坐相,哪个孙子出息了,说着说着又回到朝廷之事上来。 反倒是像现在,纯粹的聊天越来越少,越来越宝贵了。 “重八,我的命跟孙儿的命都是徐先生救下的。救命之恩比天大,得多给他些赏赐才是。” 皇帝点头,神情却有些心不在焉:“都听妹子的。那你看,让他做太医院院使如何?” 皇后皱眉:“院使?徐大夫医术高强不假,可让他直接做院使,怕不能服众。咱可不能把他架火上烤。” 皇帝冷笑:“妹子多虑了。徐大夫显然是有真本事在身,不是浪得虚名。我看比太医院中的那群太医靠谱太多” 皇后一听也有道理:“咱俩真是上辈子造了福气,才遇到徐大夫。你切不能摆着你皇帝架势,怠慢了人家。” 皇帝见皇后情绪稳定了,脸色好看了下来,也笑着点头:“是,是,一定,一定。” 正在此时,王公公进来禀告:“回禀皇上,蒋瓛大人在宫外等候。” 皇后知道皇帝有正事要忙,摆手:“你且去忙吧,我也困倦了。” 皇帝又嘱咐了几句,又吩咐身边宫女好好照料,有什么情况立刻禀告,这才走出去。 来到外间,皇帝重新拾起了帝王威仪,冷冷地吩咐王公公:“召蒋瓛近来见咱。” 不一会儿,蒋瓛进来了,。他也没穿官服,而只是一身布衣,腰间悬着锦衣卫腰牌。 这个人看上去不像堂堂锦衣卫,倒像是平民。 皇帝看着奇怪:“你怎么这副打扮。” “臣刚从宫外回来。” 皇帝明白了。他要蒋瓛做的事,去到宫外若是穿着官服极为不便,相比倒不如一身布衣自在。 “孙儿的药熬好了?” 蒋瓛禀告:“已将药送入东宫,太子妃亲自为皇孙殿下喂药。” 皇帝很满意:“你做得很好。”又问:“对太医院上下的监视,可布置完成了?” “完成了。”蒋瓛禀告:“他们有任何异动,都脱不开锦衣卫的监视。” “很好。”皇上满意点头:“退下吧。” “臣告退。”蒋瓛行礼缓缓退出殿外。 偌大的宫殿中,灯火颤动,影子也随之抖动起来。大殿中皇上闭着眼,脸色阴沉,心中反复回想,以确定计划再没有缺漏。 不能有缺漏。 这是一场战斗。斗争的一方是他朱元璋,另一方却藏身于黑暗之中,只偶尔刺出一剑,伤人性命。 朱元璋一生经历战斗无数,什么尸山血海没踏足过,什么险境没涉猎过。但今时不同往日。 每一场战斗都是一场赌博。而这次赌的是他孙儿的命。 不能有缺漏。他反复提醒自己,但终归有缺漏。孙儿竟差点死掉!若不是徐一真,什么计划,什么布置统统没有了意义。 谁会想到,原本计划里只是“投石问路”的“石头”会有这般真本事呢? “皇上,”王公公见皇上半天没有动静,有些担心的提醒:“已经三更天了,该歇息了。” 皇上没有睁眼:“你说,咱这么做是不是错了。把咱孙儿的病托着,只想着抓住那个黑手。却没想过咱孙儿的病拖得起拖不起。” “要不是上天开眼,招医榜文真招来了个有本事的针医,哪怕是个有本事但只懂开药的,今晚上,咱就得失去两个至亲了。” 王公公心都麻了。这是他能随便发表评论的么。 但皇上既然问了,又不能不说,只能模棱两可:“这正说明,陛下作为开国之君,有皇天庇佑。” 皇上却没怎么开心:“虽然这么说……” 一夜无话。 徐一真是被宫女叫醒的。 他朦朦胧胧的扣着眼屎,突然意识到自己面前的是一个妙龄少女,连忙把自己裹紧:“怎么了?” “徐大人,已经卯时了。陛下吩咐,伺候徐大人洗漱更衣,之后送徐大人出宫诊病。” “哦,好。”徐大夫茫然应着,突然想到什么:“你歇着去吧,我自己洗漱更衣就成。” 少女也没多纠缠,应了声是,也没行礼啥的,就离开了。 徐一真心里多少有点惆怅。 随即他失笑。有什么好惆怅的。这人别看只是宫女,怕家庭出身比他高了不知多少个档次呢。 想着跟小说里似的有个什么艳遇一见钟情,那真就只是小说情节。 徐一真洗漱完毕。宫女又端着托盘进来。 托盘里撑着一碗小米粥,几碟咸菜。这就是早饭了。 早饭未免寒酸了些。“尚食局就给皇帝吃这个?” 宫女笑得拒人于千里之外:“陛下吃的当然不是这些。不过也没有太过奢侈就是了。” 徐一真吃完早饭,仍旧由宫女领着出了东宫,便该有小太监带路,一路顺着昨天来路来到宫门外,便见宫门外停着辆马车。 驾马车的其貌不扬,穿着布衣,腰间悬着令牌。他看到徐一真和小太监并不意外,跳下马车迎接。 “徐先生,今儿由我护着您去诊病。您叫我小六就成。” 这人虽然是马夫,但手粗脚粗脖子粗,手掌虎口有老茧,眼神如鹰隼直刺人心,显然不是普通人物。怕是传说中锦衣卫里的高手。 他哪里敢称呼他“小六”? 徐一真抱拳拱手称呼:“六爷。” 六爷笑着摆手:“哎呦,您可是皇上前的红人,可惶恐死小人了。” 徐一真上了马车。小太监转身进宫,马夫便“驾”得一声,一扬鞭,便驶离宫门了。 小六一边驾车,一边回身对车厢里的徐一真说:“徐先生,等您诊得了病,皇上吩咐还得送您回宫。” “还要回宫?”徐一真一愣,却是没想到。 虽然,皇孙皇后每天都要行针,但时间段都是一样,都是在傍晚戌时左右。 现在是什么时候?是早上,太阳刚升起来没多久。即便是诊完了病,也用不了多少时间。 回宫干嘛?等着太阳落山么? 但徐一真能说什么?他就一小小草民,什么都说不了,只能说一声:“好。” 一路没什么言语。毕竟彼此不熟,更别说徐一真心存疑虑,小六显然也不是健谈的人。 沉默的气氛马车突然停下,小六招呼:“徐先生,到了。” 徐一真茫然的出了车厢,左右一看,还真是关志家前。 徐一真不由心头凛然。 虽然皇上什么都没说,一副好说好量的样子,竟然不知什么时候就把他查了个底掉。 连关志的住处都查清楚了。 是他睡觉的时候查的?还是之前就查好了。若是睡觉时候查的还好,若是之前就查好了,当时皇帝问的时候他要稍一犹豫,没有说实话…… 死到不至于,但在皇帝心中有了坏印象,可不是什么好事。 徐一真一边想着,一边来到门前,敲门。、 门开,关志一阵发愣:“徐大夫这是……” 这时,他视线越过徐一真肩膀,看到他身后的马车,以及那个明显一拳能打死三个他的马夫,声音戛然而止。 就一天时间,这乞丐发生了大变化,不仅雇了马车,还请得起车夫了? 他做了什么?是把钱庄劫了么? 第10章 二次问诊(改) 徐一真将事情简单说了。 关志目瞪口呆,心说完了。今后怕是不仅要每次支付诊金,自家婆娘还得每次被这人看光,自己还无可奈何。 都入了皇上的眼,他自然不能再轻松的将他杀了扔乱葬岗。 入了皇上的眼,虽然现在还不是官,但不是早晚的事?杀官,便是早饭,要诛九族的。 关志笑得开心:“恭喜恭喜!”视线越过徐一真看到后面正靠着车辕施施然站着的六爷。 六爷虽是一副车夫的打扮,但气质不俗,一看就是能一拳打死人的。 “不知这位是?”关志眼神示意徐一真,介绍一下。 不等徐一真介绍,六爷一副混不吝的样子:“在下不过锦衣卫里一小兵,你叫我小六就成了。” 锦衣卫,在当官的眼里都是活阎王。见到就离死不远了。但对关志来说,那就是一个行走的“权”字。 这“权”字染血,散发着金光。 关志笑着行礼:“六爷。” 六爷摆摆手:“叫什么六爷不六爷的,快给你婆娘治病。完了我还得带徐大夫回宫。” 关志不敢多言,弓着腰塌着背,伸手一引,在前带路。徐一真、六爷行走在后。 来到屋外,六爷就皱了眉。 等房门被徐一真一把推开,那眉头都拧成了疙瘩,两只脚无论如何都不想迈出一步。 见六爷面有难色,徐一真非常体谅, 虽然作为锦衣卫,见多了死人,想必也闻过死尸的腐臭味。但腐臭味在死人身上跟在活人身上总是不同的。 “六爷若是不忍见,便在门外等候也是一样的。” 六爷揉揉鼻子,深吸一口臭气:“小场面,我什么没见过,只需稍微适应一下就好。” 六爷都这副模样了还坚持,徐一真极为钦佩,也不再多说,便进去了,来到床边,见躺床上的女人。 徐一真问可吃了药了,可喝了肉粥。 女人都一一应是。虽然那肉粥她也分辨不出是什么肉。想来是关志进山打的野味之类。 徐一真又问了左胸感觉。 女人说:“以前左胸没什么感觉。自从上次您下针之后吗,就又疼又痒,极为难受。” 徐一真听闻高兴说:“这是好事。之前病灶侵袭了周围经脉,才让你没有感觉。如今肌肤渐生,经脉渐长,便能感觉的疼痒了。” “我知道这极为辛苦,但切忌,千万不要用手挠解痒。我今日再多下一针,当可以稍微止痒。” 女人脸色轻松了许多,点头致谢:“多谢徐先生。” 下针,行针而后停针,第二次下针已经驾轻就熟,停针之后,徐一真便来到屋外。 毕竟要停针两刻钟,即便他也难在房间里呆这么长时间。 六爷刚从屋里出来,就大口大口的呼吸。院子里也有臭气,但从屋里呆了这么久,一出来竟觉得院子里的空气极为清新。 “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用,”六爷感叹:“天地间竟然有这么玄奇的病症。” 他看着徐一真,赞叹:“更想不到,世间竟还有这样神奇的针医。” “哦?六爷也知针医?”徐一真眉头一挑,第一次听闻这么说法。 “我怎么不知?”六爷笑说:“太医院里十三科,其中就有针砭科。只是他们的针灸可没有徐先生这样厉害。不过是治疗一些头疼脑热腰膝关节疼之类的病罢了。” 徐一真摇头:“在下只不过是运气好。正好碰到能医的病,病人和他的夫君又不介意在身上下针,才有如此疗效。 “宫中多贵人。下针有很多不便,才给人一种针灸无用的感觉。” 这时,关志从房间里走出来,听到两人谈话,插嘴说:“至少这金陵城里,除了保生堂,针灸再没有比先生更厉害的了。” 保生堂?徐一真和六爷都是吃惊。 六爷是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 徐一真虽知道,却从未迈步进去过,不知其中大夫的水平。 现在听关志这么一说,显然大夫水平不低。 而对于保生堂的由来,他也略知一二。 凡是行医的,若是开个药铺,总喜欢叫做某某堂,然后或是雇人或是自己做坐堂大夫。 但保生堂不只是药铺。它还是医馆。其中有众多大夫,所擅长各有不同。有的擅长儿科,有的擅长跌打损伤,有的擅长针灸,有的擅长经方,有的擅长膏药,等等。 但保生堂不只是医馆,他还是孤儿院。其中收养了因为各种原因失去父母的孩子,更有一些有先天疾病的孩子,无法治愈却仍然竭尽全力治疗。 但保生堂不只是孤儿院,他还是寺庙。庙中拜的既不是佛家菩萨,也不是道家三清,而是保生大帝。 保生大帝,名为吴夲,即便在后世也是鼎鼎有名。他是北宋年间的人物,医术精湛,救人无数,死后被朝廷追封为保生大帝,成了神仙。 举头三尺有神明,保生堂供奉着保生大帝,其中的大夫医术或许各有参差,医德绝对都是当世一顶一的。 “既然这样,”六爷斜眼看着他:“你该请保生堂的大夫来给你婆娘看病。” “我倒也想,”关志苦笑:“只是保生堂治病规矩古怪,越是有钱的,当官的,诊金越贵,反而是一无所有的贫民,不收分文。” “我虽只是一小吏,出诊费用竟然有十两银子。太离谱了。” 六爷听了,也不禁啧啧感叹离谱。 徐一真对此更加好奇。 早年间,对于行医的,有个说法是“治病救人,劫富济贫”。由此可见,像保生堂这样的做法并不鲜见,甚至是大力赞赏的。 问题是,劫富济贫过瘾是过瘾,但也是极得罪人的。 因此做这事儿的,游方郎中居多,要么是坐堂大夫。 前者打一枪换一个地方,要报复要找不到人。后者彼此是合作关系,在这里得罪人了换个地方也就是了。 鲜少有医馆会这么做。医馆都是自家开的,投了钱的,报复来了想跑都跑不掉。 至于说像保生堂这样的大医馆,那更是蝎子拉屎的待遇,独一份,更别说在天子脚下,金陵城中。这么做得罪的人多了去了。 “他难道不怕报复么?” “这你就不懂了。”关志笑说:“在这金陵城里开的买卖,只要够大,大酒楼,大饭庄,大妓院,自然也包括大医馆,背后总会有靠山。” “或是某个一品大员,或是某个王爷国公,更或者就是皇室。” “他们怕得什么报复?” “哎哎,”六爷连忙摆手:“看破不说破啊。” 说话间,两刻钟就过去了。徐一真起针,便告辞了。 关志也不敢挽留,只一副感激又依依不舍的样子送到门外,见马车走远了,才关上门。 一进院子就听见婆娘在喊:“你出的馊主意。早知道这乞丐能翻身,还不如就直接把我扔这儿,让我去死。” “他还活着。这让我怎么活啊!” “小声点!”关志大怒:“你让街坊邻居都听见不成!” 这话一说,婆娘不吱声了。 “我倒是想去请药婆,”关志冷冷地说:“你却还不愿意呢?” 药婆,三姑六婆之一,是治病救人的女人。现代的称呼是女医。实际上,女医也只是现代的称呼。 古代的药婆,是真正下九流的地位。但凡有点家世的女人,都耻于成为药婆。但凡有点家世的女人,都耻于请药婆看病,宁可自己病死。 关志婆娘自然也不例外:“要让药婆给我看病,我宁愿去死!” “那你去死吧!”关志一摆手,神情冷厉:“明儿我也不买药了,也不让这乞丐看病了。反正人家现在给皇帝老儿看病,还不一定愿意给你看病呢!怎样!” 婆娘怂了:“哎呀,我开玩笑的。你别生气。” 关志冷笑:“你别不知好歹。他还是乞丐的时候,杀了也就杀了。现在他入了皇上的眼,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要是他想做官,他至少能做个医官。他要不想做官,在城里开家医馆也会顺风顺水。这种厉害人物,巴结还来不及。你居然想一脚踢开?” “妇人之见!” 婆娘这才心悦诚服:“哎呦。” 且说徐一真来到宫门,便有太监领进宫中。六爷则已跪在蒋瓛面前。 “你做得很好。从今日起,你就先做一段时间的徐一真的马夫。但凡他周围有什么异动,便直接向我汇报。” “是。”六爷毕恭毕敬:“但大人,不知小的要做多久的马夫?” “多久?”蒋瓛想了想:“做到徐一真离开金陵城,或者死掉。” 第11章 白日见鬼之症(改) 小太监领着徐一真来到御书房。 他先让徐一真在外等待,自己则入内通报。过不多久里面就传出声音:“宣徐一真。” 徐一真连忙整理了衣服,迈步进入御书房。 此时的御书房并不如后世一样满满的明黄色,相当朴素。不大的房间只有书案和卧榻而已。 书案上,朱元璋正批阅着厚厚一摞奏折。 “草民徐一真,参见陛下。”徐一真跪倒,磕头。 朱元璋放下奏折,笑着招呼:“徐大夫平身吧。” 徐一真一眼站起身来。 刚一站起来,就听朱元璋问:“对于药材一事,你可有什么想法?” 他能有什么想法。所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草民没有想法。” “你还是得有些想法的。” 这话说的,徐一真一时分不清是好是坏,只能含糊应是。 皇上回身对王公公说:“宣吧。” 王公公拿出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徐一真给皇后皇孙治病,医术很好。你对咱有恩,咱不会忘记。着赐太医院院使,负责太医院一切事物。另赐京城外良田百亩,宅院一座,绸缎五十匹,白银二百两。钦此。” 这不仅是惊喜,简直是惊吓了。 百亩良田,即便不行医也足够温饱,一跃成为地主阶级。 金陵城里的一座宅院,哪怕是最小的,也不是当年的她能想象的。更何况皇上赏赐的,能是最小的么?肯定不能。 绸缎五十匹,白银二百两,看着不多。但,一匹布足够做三件官服还有富余诶。银子更是硬通货,可不是明末银子贬值的时候。 而这一切都比不会一个“太医院院使”的头衔。 太医院院使,是太医院的最高长官,正五品。但太医院又不是没有院使,何况他前一刻还是白身,怎么轮似乎也轮不到他。 “这,那以前的院使呢?”徐一真问。 “顺延退位任用就是了。”皇上并不在意:“至于压服太医院中人,这边靠你的本事了。” “徐大夫医术精湛,想来是没有问题的,”皇上看着他笑说。 这是自然! “臣,谢主隆恩!” 这就做官了。官字两张口,咋说咋都有。 即便到了三百年后的现代社会,嘴上说的平等民主,但面对官普通人仍然是以从下往上的目光高看好几眼。 此时若是低头看去,未尝不会看到几个跪着的人,然后在震惊而羞耻中转头一看,又见其他人跪着,于是或是破口大骂,或是大唱赞歌。 没什么好羞涩的。愤怒、憧憬、跋扈、猖狂,乃至表现在外的平易近人,皆源于权力。这些权力,大至对某个方面的生杀予夺,小至对自家人的庇护。 它像毒品,像蜜糖。远远看着,不过如此,亲身体会,欲罢不能。 现代如此,三百年前的明初更甚。 一想到自己对太医院上上下下生杀予夺,一言可成太医院规章,某方面来说,自己就是太医院中的帝王,徐一真都有些欲罢不能了。 “徐太医出宫治病,不知胥吏家是什么病,结果如何?”皇上画风一转。 什么病,谁病,这是病人隐私,医德来说不应谈论。但医德再高也得为皇权让路。 “启禀皇上,胥吏妻子的病是乳岩。如今经过两次针灸,病情已有所改善,只须持续针灸稳定病情,甫一汤药便能痊愈。” “乳岩,朕倒是没听闻过,”皇上笑说:“不知是何症状?” 徐一真将症状一一说了。 皇上听得直皱眉头:“如此骇人的病症,徐太医竟也能治愈,医术果然精湛。” 医术精不精湛,跟治的病是不是骇人没多少关系。很多时候,看似骇人的病症好治,反而那些看起来平平无奇的病才难治。 当然,听皇上这么夸赞,徐一真还是很高兴的,高兴中更有惶恐。 皇上夸人,怕是有事相求。 “只不知,若此病涉及灵异,可能治么?” 灵异?徐一真不解:“是何种灵异?” “不知见鬼,可能治么?” “什么?”徐一真以为自己听错了。 “见鬼。”皇上语气平淡。说出的两字可一点不平淡。 见鬼?难不成这个世界还有修仙么? 徐一真沉吟半晌,不确定地问:“怎么个见鬼法?” “看到常人看不见的人,听到常人听不到的声音,甚至去了常人去不了的世界。” 皇上语气听起来仿佛在讲鬼故事。徐一真却觉得有些熟悉。 “可都是清醒的?” “自然是清醒的。” “不知病人是谁?” “是蔡国公女儿,乳名秀儿。”皇上陷入了回忆:“当年与陈友谅最后一战,蔡国公战死,当年他女儿年方六岁。” “之后,蔡国公尸身被从战场接回,举行葬礼、直至下葬,秀儿都没有哭出一声,更没有流一滴泪。” “当时众将有说此女冷血的,有说此女不愧为将门之后的。只是从未想到,自那时起,秀儿就尝尝做怪异举动,与空地做交谈。” “蔡国公只此一女,又早逝。朕决心要治好此女。只是无论汤药还是扶乩,都不见效。” 皇上一脸期待地望过来:“你可有法?” 徐一真沉吟半晌,苦笑摇头:“这是白日见鬼之症,臣虽有法,但不能确实,总得看到病人才行。” 皇上点头:“也罢,待会你便去蔡国公府,为秀儿诊病。” 这就算下旨了。 “遵旨。” 领了旨,徐一真便不再迟疑,出宫去了。 只是他并不知蔡国公府的位置。问皇上,皇上只说宫外自有车马送他去。 出了宫,便见一架车马,车辕上坐着六爷。 想想六爷是锦衣卫的人,而此时的锦衣卫如日中天,在宫外等候也就不稀奇了。 只是他却有些隐忧,他徐一真何德何能,竟然让锦衣卫做车夫? 六爷见徐一真走来,连忙一跃跳下车辕,朝他行礼:“徐先生。” 徐一真不敢生受他的礼,连忙回礼:“如今,我被皇上封为太医院院使一职。” 六爷连忙改口:“恭喜恭喜,徐大人。” 徐一真笑称不敢,又说:“奉了旨意,前去蔡国公府,给蔡国公之女看病。” 六爷二话不说请徐一真上车,自己则重新跳上车辕,一扬马鞭,马车便走了。 六爷驾着马车,载着徐一真一路前行,不一会儿便觉马车停了。 徐一真下车看去,好一座恢弘的府邸。正门门楣上挂着匾额,上面写着“蔡国公府”。 明朝有蔡国公么?徐一真完全没有印象。 府门前,除了两边家丁,更站了一青年。青年留着胡须,见徐一真下车,便上前迎去:“在下张宣。想必您就是徐大人了。” 徐一真连忙行礼:“蔡国公。” 张宣笑笑摆手:“蔡国公是我父亲。我虽是长子,却不是蔡国公。” 徐一真一阵尴尬,改口称:“张大人。” 张宣当先引路。门丁连忙开门。 张宣却并不进门,让到一边,身手一引,对徐一真说:“徐先生请。” 所谓礼下于人无非就是这样。 并非是张宣故意摆什么态度,只是心里越在乎,礼数便越周全。就如同,礼数做得周全,大夫便能将亲人的病治好似的。 本质上,跟现代一些病人给主刀大夫塞红包,没什么区别。 徐一真见怪不怪,抱拳拱手,当先迈过门槛,进门去。这时候要再谦让,反而让张宣更加忐忑了。 一路顺着抄手游廊,来到一处月亮门。穿过月亮门,是一处小花园,其中有一处清泉。绕过清泉,又穿过一道垂花门,才到了一处诡异的所在。 算起来,这里算是府上的三进院。之前一路走来,鸟语花香,清泉流水,都是极优雅极静谧的所在。 但一进这院子,什么植物都没有。地上干净得连杂草都没有,只有青砖铺成的地面。 这反差实在太大更令人意想不到,徐一真呆立原地,好半天回不过神来。 “这是,怎么个说道?”徐一真问。 “小妹有时冲着植物说话,冲着阴暗角落说话。我问她她在跟谁说话。她说草中有人,能帮她见到爹爹。 “但爹早已经死了。我担心长此下去小妹出了意外,便命人把院子里所有花草全部烧掉,之后定时清理,绝不让院中出现一株植物。” 徐一真愕然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只能叹息。 张宣爱护妹子之心是挺好,可惜既不治标也不治本,甚至:“我猜,从那之后,你妹子的病更严重了,是吧?” “正是。在此之前,妹子只是冲着植物说话。在那之后,妹子对着空地也说开话了。” 徐一真默默点头。之前的猜测又坚定几分。不过,还是得看了病人,才能真正下结论:“带我去看看你妹子吧。” 张宣领着徐一真来到西厢,站在门外,轻轻叩门。 不一会儿,门开。门后是个妙龄少女,大约十七八岁的样子,正是青春洋溢的时候。 但青春洋溢的少女,在没电脑没手机的年代顶着一黑眼圈,就不那么美妙了。 “哥,你怎么来了。”少女看起来很开朗,丝毫看不出有病。 他目光落在徐一真身上:“这位是……” 张宣让出位置:“这位是徐……” “在下徐一真,是你哥朋友。”徐一真抢过话头:“听说你能见鬼,特地来见识见识。” 少女面色一遍,瞬间脸上竟然浮现出清晰的杀意:“怎么,你也是我哥叫来的帮手,来杀我朋友的?” 所谓“朋友”大概就是那些鬼了。 徐一真轻蔑一笑:“你哥这些凡夫俗子,哪里知道世界奇妙。看不见就说不存在,真是迂腐之见!” 张宣一听急了:“哎,你怎么……” 徐一真抓住胳膊,捏了两捏,又给他使了个眼色:“怎么?说你迂腐你还敢反驳?” 病人近在咫尺,徐一真这眼色使得很辛苦,太隐晦了怕张宣看不懂,太直白了女孩也得发觉,一瞬间弄得他有点神经衰弱了。 好在不知道张宣是吓住了还是意识到了,总之他没在还嘴,不再说话。 不说话,不添乱就成。 “是吧!是吧!”少女眼睛亮了:“你也知道他们存在!你也能看到他们?” “很可惜,我不能。”徐一真摇头,摆出一副极为遗憾的表情。 “那你这‘相信’究竟有几分成色,莫非是为了接近我故意这么说?”少女脸色重新冷了下来,杀气浮现:“你跟之前那些人,并没有什么分别?!” 第12章 治见鬼之症 精神疾病,后世分类已经极为完备,什么精神分裂症、抑郁症之类的。但在现在的大明,中医领域分类还比较笼统。 眼前少女按照后世划分,应该是精神分裂之类的,幻视幻听,同时有巨大的情绪波动。治法无非是吃激素类药物抑制哔哩吧啦某种酶,同时做心理干预之类的。 有效果么? 徐一真记得上辈子小时候隔壁姐姐就疯了,被送到了精神病院,打从穿越之前都没出院。少说得有小二十年了吧? 精神分裂症表现不一,但大多脱不了幻视幻听的症状。而这种症状,中医典籍里有专门的描述,见鬼。 白日见鬼、梦醒见鬼、见鬼而舞,诸如此类的。 后世之人觉得这描述荒诞不经,而针灸易学难精,中药汤剂见效慢,何况给精神病人灌药也是个体力活,远没有西医一片药一瓶水来得简单方便立竿见影。 渐渐的,或是无视,或是蔑视,都将其归类为封建迷信和原始医术了。 但来到大明,传承了家传针灸医术的徐一真却知道。中医的治病之法从来不是单一的。用西医的1+1的机械思维思考中医,跟拿着高等数学课本解语文题一样愚蠢。 但后世,奉西方思想为圭臬,于此早已经司空见惯了。 “分别?”徐一真拿鼻孔看人,极为桀骜:“你能白日见鬼,却不能真正进入他们的世界。而我能。” “你能?”秀儿眼睛一亮,语气兴奋:“你能进入他们的世界?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这种方法名为走阴。但我跟你误打误撞能白日见鬼不同。我是有传承有方法的。 换句话说,我不仅能自己去,还能带你一起去。” 秀儿笑得露出了牙龈:“你真的能带我去么?求求你带我去,我要见我爹。” 说完闪电般的,几乎让人来不及反应,她哭了起来,眼泪滴答滴答往下掉。 徐一真早有预料:“我自然要带你去。否则我为什么会来?” 秀儿抹去眼泪,思维正常了一些:“我不认识你啊。你为何要帮我?” 徐一真一脸赞许地看着她:“你若不问这句。我该担心你是否过蠢,带你去那个世界是否是正确选择了。” “你问我为何帮你?”徐一真抬头望天,眼神中有深沉的落寞:“只因你我这种人在人世间本就孤独。 “周围人看我们都是那些异样眼神。难得碰到一个同类,互相帮助自然是应有之意。” 他这理由漏洞百出,好在此时秀儿脑子不正常,并没有察觉出其中的不对,相信了。 “我该如何做?”秀儿问。 徐一真说:“你得先睡一觉。而后我入你梦中,将你带到那个世界。” “可我已经许久睡不着觉了。”突然秀儿的目光越过徐一真肩膀看着他身后:“二叔别哭。等我去那个世界找到爹爹,咱们仨永远在一起。 “你也很久没见过爹爹了吧。” 一瞬间徐一真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他知道自己身后没有人。 白日见鬼,听说过归听说过,亲眼所见果然说不上来的诡异。 似乎,秀儿身边一下子为了许多人。她张开手臂,半环着,似乎是一下子搂住了许多人。 “你们放心。我只是去看看,还会回来的。说不定还能带回来更多的好朋友旧相识。” 然后是各种安慰的话,也不知道是安慰谁。 终于,她似乎终于搞定了那些“朋友”,期待地看着他:“那,我们开始吧。” 徐一真点头:“好,你和衣躺床上去,记得脱了鞋袜。” “脱了鞋袜?”秀儿问:“去那个世界一路上不硌脚么?何况你让我睡觉,我也睡不着。” “我自有妙法。”他笑说:“你去躺着,我须得准备一下,一会儿就过来。” 秀儿认真点头:“好,你可得快点。”说着她便进屋,关门。 见门关上了,一直插不上话的张宣看了眼房门,凑到跟前压低了声音问:“徐先生,你这是唱得哪出?” “哪出?”徐一真认真想了想,摇头:“没听过多少戏,想不出。” 张宣被噎着一时不知如何言语。 徐一真示意离远些。两人走出院子,二进院子里有座凉亭,在那坐下。 徐一真这才解释:“令妹坚信自己能白日见鬼。我若硬顶着她话茬说,非得被赶出去不可,病也看不成了。 “倒不如现在这样,你看,令妹多信任我?” 张宣惊疑:“听徐先生所说可不像瞎编的,莫非真会什么走阴之术?” 徐一真摇头:“当年混迹江湖的时候碰到过,我却不会。我说走阴,不过是要取得令妹的信任。 若也说能见鬼,令妹可是真能见鬼的。我在她面前那才是李鬼见了李逵,早晚路出马脚。倒不如以走阴自居,我当然不会,好在令妹也不会。” 张宣听他这么说,没放松,反而更加紧张:“秀儿真的能见鬼?!” 徐一真摇头:“子不语怪力乱神。子都不语,我们有什么资格语。令妹的情况,与其说是见鬼,另一种说法你可能更容易理解,白日做梦。” 张宣不理解:“白日做梦?什么意思?” “我们常人做梦,梦中景象光怪陆离,不乏见鬼之事。但白日醒来梦境退去,生活依旧,梦中场景并不放在心中。 令妹的情况,便如同睁眼做梦。一面是映入眼中的现实,一面是梦中的鬼神,两者融合不分彼此。” “啊?”张宣明白了,但更关心的是:“秀儿可有救?” “有救。” “有救”二字一出,张宣脸上立刻拨云见日,笑容从毛孔中溢出来,只不住地说:“太好了,这可太好了。” 徐一真却没跟他笑。 有救归有救,但其中最关键的针法他也只是在书中见过,虽说穴道经常扎,但那针法是多个穴道的组合,此前从未有过,也鲜少会用。 更关键是,其中几个穴道涉及隐私部位,别说在礼制的大明,就是在礼崩乐坏的后世,也没有几个女人能从容。 本想等张宣笑够了再说,没想到他笑得没完了,秀儿还在屋里等着呢。 “虽然有救,但也难救。其中一些关节,我须得给你说一下。”徐一真冷冷的声音传来,如同一桶凉水,让张宣被高兴坏了的脑子稍稍沉静了一些。 “徐先生请说。” “我有一针法,名为鬼门十三针,专治各种见鬼。十三针下去,令妹见鬼之症可立刻消失。但其中有个关隘,须得与你说,征得你同意。” “什么关隘。” “其中有个穴道,名为玉门头,为女人隐私之处。” 张宣一脸茫然:“玉门头?那是哪里。” “便如男人会阴。” 即便张宣不知人体穴道,也知道会阴在哪。他勃然大怒,站起身来,怒目瞪着徐一真:“你是在消遣我么!” 徐一真猜到了:“并非消遣。” “下针那里,”张宣怒发冲冠,气得脸色通红:“我妹青白就毁了!以后哪还能嫁人?!” “你不说,我不说,无人知道。” “那也不行。就不能跳过这一穴道?” 徐一真摇头:“鬼门十三针是一组穴道,缺一不可。若是缺一穴道,不仅不能治病,还会害人,倒不如不下。” “可有别的方法?” “这套针法是治症之法,绕不开的。” 张宣紧攥着拳头,感觉下一刻就要一拳锤过来。 徐一真努力控制着自己表情,不让自己有任何表情。这时候有任何表情,张宣都会有无端联想。 一联想,这拳头怕是真的会打过来。 沉默半晌,张宣问:“扎针,是穿衣还是脱衣。” 徐一真心说当然是脱衣好。脱衣的话,他就可以用后世的细针,伤口小,疼痛少,关键好消毒,认穴也准。 但真要这么说,张宣怕是要当场拒绝。 “穿衣。” 话一出口,便见张宣神色缓和了一些,虽然仍然无法接受,但总算是穿着衣服。 张宣又是一阵沉默之后,才艰难开口:“这事,你知我知,决不可再让任何人知道,我妹也不行!” “好!” 最难的事说完,接下来就简单了:“这是其一,其二是……” 张宣直接崩溃了:“还有?” 徐一真一愣,转而一想知道他误会了,以为又是什么有关女子名节的事,连忙解释:“是之后治病与照顾的一些注意地方。” 张宣如蒙大赦:“好,徐先生请说。” “鬼门十三针之后,令妹该有一天时间,症状会渐渐消失。但症状虽然消失,病根还在。之后七天,我须继续施针。” 张宣一阵紧张:“还是那个什么十三针?” “不是,不过是一般的针灸手段。另外还会开一些静气凝神的汤药用以辅助。” 张宣放心下来,同时又有些疑惑:“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针灸汤药皆是药石之力,治得是身体之病。但见鬼之症,身体之因只是一半,另一半是心之因,是心病。” 心病? 张宣脸色陡然沉重,眼前浮现出一幅画面。 残阳如血,远方山峦青黛,近处尸横遍野。在遍地的尸骸的最前端,一个人拄着大槊站着已没了气息。槊尖深深插在地面,手紧紧攥着槊柄,这让他身躯屹立不倒。 他身上战甲已经残破,浑身都是伤口,血已经流干,两眼闭着好像在假寐。在他的脚下,一个七岁女孩哭得歇斯底里,几乎要哭死。凄厉的哭声仿佛将蓝天白云划出一道巨大的口子。 “这,该怎么办?” “令妹清醒之后,她会暂时忘掉那些伤痛记忆。而后随着时间流逝,记忆会渐渐被她记起。等她全部记起,而不再见鬼,令妹才算真正好了。这个过程短则数月,长则数年。 在此之前,不可让她再见到有关那些记忆的物品,否则很可能让他再次见鬼,前功尽弃。” “若再次见鬼,就无治了。” 第13章 鬼门十三针 “另外,令妹长期失眠,要让他睡觉可不容易,须得施一些手段。”徐一真问:“府上可有艾灸之物?” 张宣正为难今后怎么让妹妹不至于想起父亲,听徐一真问,便说:“府上有药房,应该有先生所说的艾灸之物。” 张宣叫来药房伙计问话。 那伙计颇为为难:“药方中确有上品艾柱三根,只是……只是……” “吞吞吐吐的,既然有还不快拿来。” 伙计连忙跪倒,不住地磕头:“老爷恕罪,实在不便拿了。” 张宣气得眼眉直跳。药房伙计这表现实在不入眼,让他在徐先生面前失了颜面。 “说个缘由出来。”张宣心中怒意勃发,面上却不动声色,语气更听不出喜怒。 伙计却知自家老爷是什么样的人,后脖颈直冒汗:“因府上人丁稀少,用药时候并不多。而艾灸,自从主母昏迷之后就再没用过。” 徐一真心中一动。 伙计偷偷看了眼张宣脸色。 没个好脸色。 他心中一沉,但也只得如实说:“常年存放下,早已虫蛀鼠咬,不能使用了。” 若非有紧要事在眼前,张宣非得好好立立规矩不可:“那还不快去出府采买去!” 伙计如蒙大赦,应了声便小跑地离开了。 见伙计走了,张宣回头对徐一真笑笑:“府上伙计不济事,让徐先生见笑了。” 徐一真摆摆手,表示并不在意:“也是我的疏忽,只带了针包,没有带药箱来,才有这样的波折。” 徐一真忽而想起“药房”,一面好奇一面赞叹:“不成想府上竟然设有药房。” 张宣不在意摆手:“这有什么。你问问金陵城中众位国公府上,哪个府上没有药房? 别说是国公,即便一品大员府上,有药房的也不少见。不过是没有国公府上的大罢了。 这时,有侍女端上茶来。两人便就这茶谈天论地。 张宣虽贵为国公,却没有国公的架子,且年纪轻轻,思维活跃,又特意迁就之下,两人聊得倒也愉快。 一个说当年战场事,一个说江湖行医路。在外人看来都是极为精彩玄奇的故事,在当事人看来还不如以前的一盏茶来得有味。 正聊着,药房伙计小跑着过来,呈上了一条艾柱。 这是根上好的艾柱。离着有段距离,艾草香味就扑鼻而来。 这跟艾柱也并非通常的用黄纸包裹,而是由艾绒压实而来,外力生生压成了根艾柱。 “好艾柱,”徐一真打量着这跟艾柱,点点头又摇摇头:“有些可惜了。” “怎么?” “不过是用来助眠。”徐一真啧啧赞叹:“用这么好的艾柱属实浪费。” 张宣哈哈一笑:“徐先生此言差了。艾柱再好,有用才是道理。只要有用,哪里有什么浪费不浪费的。” 徐一真点头赞叹:“有理。”他又问:“可有烈酒?” “有。” 过不一会儿,便有下人端上一瓷瓶。 张宣小心地双手托着瓷瓶:“此酒名为神仙醉,乃是陛下赏赐的烈酒。一直不舍得喝完,只偶尔抿一小口,已经是醉意十足了。” 张宣好奇:“徐先生莫非有什么怪癖?看病前要喝酒么?” 徐一真笑说:“我是为看病,却不是拿来喝的,待会自有用处。” 徐一真收了艾柱,跟着张宣回到那座死寂的小院。房门仍然紧闭着。 徐一真知道屋里有个少女正等着他,等他带她去死者的世界。 他没有敲门,推门而入。 “你也忒慢了。”少女侧躺在床上,手肘支着身子,一脸不悦:“我都等急了。” 徐一真笑问:“你还有这么多朋友陪着,有什么急的呢?” 少女一听有些生气,皱着眉:“哼,他们总不想让我去死者世界。总说去了那里就回不来了。又说你根本就是个骗子,根本就不会走阴,根本是为了杀你他们。” 突然,少女眼神变得锐利,眼睛死死盯着徐一真:“说,你是不是骗子!” 少女锐利的眼神让他猝不及防,仿佛一柄利剑直插心口,在这柄利剑之下,一切谎言都无所遁形似的,一切心虚之事毕现。 自从看到她,大概长期失眠的缘故,大概是见鬼之症的缘故,少女总是一惊一乍疯疯癫癫的样子,似乎人畜无害。 此时才显出一丝将门之女的真实面目。 好在徐一真也是大风大浪见过的,脸不红心不喘,亮了亮手上的艾柱:“自然不是。 “走阴可不是小事,须得做完全的准备。况且,走阴是要睡着的。你自己算算,你都多久没睡觉了?这个,” 他晃晃艾灸:“便能让你睡着。睡着了,我们才能走阴。” 少女转怒为喜:“真的?那还等什么?我们快去吧。” 徐一真乐的配合:“好,请姑娘脱了鞋袜,躺在床上。” 少女连犹豫都没有,脱了鞋袜,躺倒,突然想到什么,又坐起来问张宣:“哥要一起来么?咱一起去见爹去。” 张宣神情黯然,强撑着笑意:“妹子先去。见了爹替我向爹问好。我带在这边,保证你能回来。” 少女极为感动:“好!”说着少女乖巧得躺在床上,闭上双眼。 徐一真点了艾柱,头上燃起一点残火,升起袅袅青烟,一股艾香渐渐弥漫在房间里,让人心思不由的沉静下来。 艾柱小心靠在左脚大拇指关节处,距离控制在人能感受到热度又不烫的程度。 一晃,两晃,三晃。 而后换一只脚,仍然是大拇指关节处。一晃,两晃,三晃。 呼噜声响起来了。少女睡着了。 张宣在一旁看着,都惊了,小声问:“就这么简单?就拿着艾柱往脚指头上晃一晃,人就昏睡过去了?” 徐一真同样小声:“没这么神奇。这两处穴道有一些助眠的作用,加之艾草也能助眠,三来令妹已经很久没睡了,三者合一才显的效果显着。” “若是你本来就神清气足,哪怕我把你脚指头烫出泡来,你该怎么清醒,还是怎么清醒。” 张宣了然。尽管如此,这也足够神奇的了。若是以后失眠了,岂不是拿着艾柱往脚指头上晃一晃就成了? 这可比喝什么苦药汤子轻松得多,比数山羊有效得多了。 “先生事不宜迟,现在就下针吧。”张宣催促。 “不可,令妹刚睡,睡眠尚浅,等他睡熟再说。”徐一真说话间,手上动作不停,仍在脚趾头上晃。 约莫每个脚指头都晃了有十多遍,徐一真灭了火,收了艾柱,取了针包来。 这个针包不同于之前的,更加的老旧古朴。 这是徐一真的家传之物,作为针医世家所传承的一套针具,名为黄帝九针。 黄帝九针,不是九根针,而是九种针。九种针各自有不同的使用场景,不同的功效,其中更有组合使用之法。 它也不是徐一真家族所独有,世间凡是学医的,都知黄帝九针的名号,而凡是针医则必然会用其中一二,但鲜少有会全用的。 这么多年来,徐一真用的也不过是其中一种,名为毫针的,而已。 徐一真这次所用,也只有毫针而已。 他选出十三根一寸半长的毫针,又让张宣把烈酒倒在茶杯中。 一切准备就绪,徐一真对张宣说:“我要开始了。” 张宣莫名感到他的情绪不同以往,更加凝重,自己心情也不由得凝重起来:“请先生施针吧。” 鬼门十三针,是周身十三处穴道,为人中、隐白、大陵、申脉、风府、颊车、承浆、劳宫、上星、曲池、海泉,以及男人的会阴,女人的玉门头。 这十三道穴位,扎针深浅、手法各有不同,顺序更是绝不能错。若是错了,轻则病势加重,重则直接当场死掉,物理见鬼。 徐一真这双手、这副针,一边承载着少女治愈的希望,一边承载着她的性命,由不得他不凝重。 徐一真开始下针。 他下针很快。毕竟穴道就在那里,他烂熟于心。行针则极为小心,揉捻之后只做最基本的平补平泻。 每下一针之后,他便观察少女反应,查看脉象。 少女并没有反应,仍然熟睡。脉象虽说有变化,倒也向好。 徐一真松了口大气,信心不由足了几分,手上动作也加快了。 很快,十二处穴道已下好了针,只剩最后一处穴道,玉门头。徐一真有些踌躇。 他踌躇不是心里浮现起什么尴尬的情绪,而是认穴。 这里认穴很容易,让病人撅起屁股,岔开两腿,两点之间线段最短,然后取中点,就行了。 但除非是半死不活,或是直接昏迷,否则即便是男人,也不会允许自己摆出这种姿势。这不是治病,这是羞辱人。 现在要下针的还是女孩,就更难了。 徐一真只得心里感觉,寻摸着大差不差,而后一针下去。保险起见,他换成了一寸针。 一寸针已足够。 会阴是督脉的起点。而督脉是周身阳气之海。会阴下针,其他十二针才能连贯成一个整体。鬼门十三针的治疗效果才能达到最大。 一针下去,他连忙看少女反应。少女依然没反应。 很好。除了手脚指节上的以外,下针若是详细地址了穴道并不会有针刺疼痛,更多的是酸麻胀痛。 女孩还在熟睡,就说明他下针对上了穴道。 他擦了擦脑门,脑门上有一层浮汗。真是运气。 照例停针两刻钟,两人索性并不出房门,只随意找了椅子坐下,又找了两个茶杯。张宣把那一壶酒倒了两个茶杯,堪堪用尽。 他颇为遗憾的晃晃酒壶,咂咂嘴,目光看向那杯给针消毒用的酒,似乎想尝尝咸淡。 “我劝你别喝。”徐一真抿了口酒,整个脸皱在一起好一会,才重新平顺,面无表情地把酒杯重新放下,再也不碰。 “怎么?”张宣问。 “银针上沾有外邪。我以烈酒洗针,外邪就融入了酒中。若你把这酒喝了,外邪便进了你身体,又用酒相助,外邪之势就更大。” “到时,怕是你得躺上十天半个月的。” 张宣连忙将目光收回,看着徐一真:“徐先生为小妹治病,已是辛苦。只是眼下,在下还有一不情之请。” “可是为你母亲之病?” 第14章 计划拜师 张宣结舌,表情瞬间有那么一僵。 虽然,母亲已经卧床昏迷多年,活死人一样,但他真没想过让徐一真看病。并非因为别的,只是不信。 这不比别的。 别的病再沉重,人终究有意识,能交流。可母亲,如同睡着了一样,喊她没反应,动她,不动。 若非还能吞咽,早在几年前就要死掉了。 求了多少医,问了多少诊,一个个都是无效,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只知是脑内淤血,须得活血化瘀。 可药吃下去全不管用。 一来二去的,张宣也就死了心了。母亲还活着,除了昏睡不醒,倒也没其他毛病。她也并非孑然一人,还有他这个儿子在。 他定然是要照顾好老娘的。 张宣将母亲的情况简单说了,苦笑摇头:“不是信不过徐先生医术,只是信不过我的运气而已。” 信不过自己的运气。之前那么多次,满怀希望又全数落空,不敢奢求这次会有什么起色。 徐一真叹息一声,不知该说什么。 这种情况的确少见。要知这可不是护理技术先进的时代。而即便是现代,老人一旦卧床,一般也意味着某种事态的变化。 便如同一个箭头,之前是平的,卧床之后,那箭头便会向下,不可遏制的滑向死亡,而且卧床时间越长,滑向死亡的速度越快。 像张宣母亲这样,卧床这么多年,竟然还活着。可见张宣把他娘照顾得很好。 照顾得很好,可不一定有救。徐一真深知自己斤两。 徐一真也不再说什么,更不说“看看再说”这类的话。 毕竟在他,或许多少有些猎奇的成分在,而在张宣,则又是一次从希望到失望的心境过山车。 对心脏不好。 一时无言,半晌,徐一真问:“那你说的不情之请是……” “哦,是小妹。”张宣也不再说母亲的事,但心底还是总不由的兴起了一点希望和遗憾:“我想让小妹跟着先生。” 徐一真心猛得揪了一下:“你说什么?” 张宣重复:“我想让小妹跟着先生。” 徐一真苦笑:“六爷莫要胡说。贵为国公府中人,也是千金之躯,岂能跟着我一个游方郎中?那不委屈了她? “何况,男女有别。而令妹待字闺中,在下也并非老学究,若传出去对令妹名声有碍。” 张宣听了也是无奈:“这我岂能不知?可是徐先生且听说我,我左思右想,非得是跟着你,令妹才不会记起那些伤心事来。” 徐一真摇头,语气坚决:“哪有这么麻烦?只须将那有关伤心事的物事毁掉,或者藏起来也就是了。” “哪有这么容易?小妹这病,来由皆是父亲的战死。 “当年小妹最受父亲宠爱,常说自己征战沙场,就是为了给小妹挣得一份嫁妆。却不想后来父亲却死在征伐陈友谅的战事中。” 小妹守着父亲哭了整整一晚。第二天一早便有了这见鬼之症。之后母亲也病倒了。 若是小妹醒来,问起父母去处,或是看到卧床不起的母亲,或是看到北边祠堂里的父亲牌位,我真是无法可想,只能求徐先生了。” 虽说,救命没有说救一半就撒手不管的,可也不能把自己搭上去。但张宣所说的,徐一真设身处地想想,也确实棘手。 毕竟一家之中,父为天,母为地,如今天塌地陷,莫说有病在身,就是没病,作为女流也极为难过。 似乎,也只有先让她跟着了。 但跟着归跟着,得有个名分说法才行。名不正言不顺,言不顺光背后戳脊梁骨嚼舌根的就受不了。 “那不如这样。”徐一真想想,提议:“等令妹醒来,便拜我为师吧。” “拜师?”张宣大喜:“这个好!就这么办!” 他本担心若是跟着徐一真,时间长了会影响妹子名节,现在这点担心也散去,眼前拨云见日,心中重新敞亮 “这样,我求皇上为徐先生主持拜师仪式。” 啊?这回轮到徐一真发愣了。这阵仗,是不是大了点。 “不大。”张宣对自己的决策很满意:“要知拜师的事徐先生,而所收的弟子还是国公之女,再怎么重视也不为过。” “何况,如此一来,更能堵住那些悠悠之口。” 徐一真瞠目:你高兴就好。 床上响起呓语,张宣望去,看到小妹舒服地卧着,脸上显出若有若无的笑意。 那笑意仿佛是阳光,将他心里照亮。虽然小妹还在睡觉,他莫名就觉得,小妹好多了。 “小妹很久没有睡得这么舒服,脸上有这种轻松表情了。”张宣赞叹:“徐先生医术真是神乎其技。” 这话听多了。徐一真也就听听:“过誉了,不过是正好对症而已。” 他深知针医的局限,更知少女的康复,针灸固然重要,更重要的是之后的照顾。 这么一想,以师徒之名照顾少女,与以针灸之法治病,不是异曲同工么?不过是一个治肉体之病,一个治心中治病罢了。肉体之病好治,心中治病难治。 这么一想,徐一真对自己肃然起敬,觉得自己真是称得上伟大啦。 “看样子,小妹一时半会不会醒了,”张宣想了想,问徐一真:“徐先生何不去看看我母亲?” 徐一真踌躇:“实不相瞒。令堂之病听起来玄奇,我并没有把握。” 张宣语气有些哀求:“去看看吧。去看看也是好的,说不定去看了就有法子了呢?” 徐一真心中不忍:“罢了。医者总不能见病不救。六爷头前带路吧。” “徐先生跟我来!”张宣大喜,慌忙起身,推碰到椅子发出好大一声响。 两人身子瞬间成了木偶,只脑袋转动,看向床上小妹。 小妹呓语几声便没有响动。 两人这才长出一口大气。刚才那么一会儿功夫,几乎要憋死过去。 小妹好不容易睡个好觉,要是睡到一半被吵醒就不美了。 “徐先生,跟我走吧,去看看我母亲。”张宣一刻都不想多等,不住催促。 徐一真示意他稍安勿躁:“稍等,我先给令妹起针。” 说话间时间已差不多两刻钟,该起针了。 起针很快,两手贴着皮肤捏针,而后一拔,便好了。起了针,又挨个把他们放烈酒里泡了几个呼吸。拿出来,揩干酒渍,收入针包中。 做完这些,徐一真示意张宣:“走吧。” 两人穿过位于房间一侧的角门,来到第四进院子。 一进这院子,便能感觉到人气,丫鬟、小厮多了许多。难怪前面三进院子人这么少,怕是大多都在这第四进院子里。 顺着游廊来到房门前,推门进入,便见正对门靠墙放着一张八仙桌,两张太师椅。桌上是青花的茶壶茶杯。 墙上正对八仙桌挂着副水墨画,寥寥几笔划着水面,水面上飘着一小船。 左手边竖着屏风,里面几个丫鬟正和衣睡觉。听到有人进来,连忙爬起来,简单捋捋头发,朝张宣行礼,口称“少爷。” “继续睡吧,你们也辛苦。”张宣摆摆手,便转向右手边。 丫鬟谢过了,便接着睡觉去了。 右手边,隔着一道纱帘。掀开纱帘,便见床上躺着一个妇人。妇人年纪不小,看起来得有个五六十岁的样子,面容沉静,面色略显苍白。 围着床,又有两个丫鬟两个嬷嬷在忙碌。 两个嬷嬷正使劲把妇人身子翻到一边。两个丫鬟,一个拿着毛巾给妇人擦洗身子,一个则给妇人按摩身体。 四人配合显然熟练,翻身,擦洗,按摩,有条不紊。 徐一真看得啧啧称奇。 久病卧床之下有三灾,一是褥疮,二是肌肉萎缩,三是五脏之气萎靡。 久病卧床不能翻身的,因为重力关系,血液体液乃至肌肉皮肤内脏都会往身下塌陷堆积,堆积之后便有瘀滞。 瘀滞不能消除,反而越来越大,又无法对外释放,就会对内释放。 最后削肌蚀骨,形成褥疮,然后细菌感染,细菌顺着血液体液进入内脏,人就会器官衰竭而死亡。此为外邪。 当然也有可能,褥疮直接烂到内脏,同样也会死掉。 整个过程,极为痛苦恐怖。 久病卧床之人,肌肉不发力,又有重力横向拉扯肌肉,长此下去便会肌萎缩。刚开始只是因病无法站立,到后来,就是想站立也不能了。 五脏之气萎靡,便是说脏腑蠕动变慢。这似乎没有什么。但人对食物的消化全靠这脏腑蠕动。脏腑蠕动变慢,人消化食物便不完全。食物便会在肠道中腐败,使人致病 此为内邪。 这三灾,每一灾都足够让人死掉。 治三灾之法只有一个,就是让病人站起来。其他的无论任何手段,都只能预防、减缓而无法消除。 更何况,久病床前无孝子。有多少父母年迈卧床之后,直接是被儿女抛弃不管,最后在生了褥疮,骨削肉烂而死的呢。 张宣母亲无疑是幸运的。丈夫靠着拼命被追授了国公。儿子也不必待在床前,自有丫鬟嬷嬷们替他服侍。 张宣来到跟前。嬷嬷丫鬟们正忙着,也没空行礼,只招呼一声:“老爷”。 “母亲怎么样了?”张宣问。 “主母今早喝了多半碗小米粥。饭量比之前还见长了呢。”嬷嬷一边忙活着,一边回话。 “先不要忙活来,待会再给母亲擦洗身子。”张宣吩咐停止:“我请了大夫,为母亲看病。” 嬷嬷看了眼张宣身后的徐一真,微不可查的撇撇嘴,但也没说什么,只小心的把妇人身子摆正。丫鬟又给盖好被子。 她们并不出去,只侍立两旁等待。 张宣朝徐一真:“徐先生……” 徐一真也不废话,上手号脉。 几个呼吸之后,他神色肃然,妇人情况并不好。 虽然,因为照顾得当,没生褥疮,但脉象羸弱,五脏之气不说细若游丝,也相差不大。 张宣紧张地要死,尤其是看到徐一真表情,心脏跟被揪住似的:“徐大夫,我母亲这病情如何?能不能治?” 第15章 传授隔姜灸法 何为神医? 问:能治不能?答:能治。结果治好了。这是神医。 何为庸医? 问:能治不能。答:能治。结果治死了。这是庸医。 但更多的医生是这样: 问:能治不能。答:阿,是这样,这个病呢巴拉巴拉,也许是巴拉巴拉,也可能巴拉巴拉,咱们先巴拉巴拉,看看有没有用。 结果没用。然后如此又来一変,再试一种法子,看看有没有用。 这可以称之为凡医——平凡的医生。 庸医是没有医德。神医可遇不可求。凡医,他们的所作所为在病人和家属看来简直是折磨。 但残酷的是,这才是治病的常态。而病,也是在这些无数凡医无数试错中渐渐治好。医术也在此过程中提升。医学也才在此过程中进步。 中医如此。西医也如此。 但自古以来,人们似乎把神医当做了常态,理所应当。把凡医当做了庸医。而庸医,披着名为独门偏方的外皮,开始走南闯北,做起了游方郎中。 徐一真面对着妇人,惊觉之前,无论皇上、太子还是现在的张宣,都把他当做了神医。 对话似乎也是按照神医的路数:“能治不能?”“能治”,结果先是皇孙、再是皇后,及至刚才的名为秀儿的恶少女,都一一救过来了。 既然被当做神医,自然要有神医的背负,与期许。 比如眼前昏睡的老妇人。张宣问这话,无非是想让他回答能治不能? 能,或不能,都没把握,都说不出。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而已。 他原来本不是神医,不过是一凡医罢了。 “你当知,我的一身治病本事大半都在针砭之上,而针砭之法,有四大禁忌。”徐一真语气沉重,缓缓说道。 张宣不明所以。我这问你能不能治,你跟我这科普针灸干嘛?但又想或许其中另有深意,他只得耐着性子,听徐一真继续说。 “其中之一便是,久病大虚之下禁针。比如急症,虽然病势凶险甚至有身死的可能,但并非久病之虚,所以能以针灸之法治疗。” “但令堂,虽无身死之劫,但久病之下身体已极为虚弱。这种情况下下针,轻则对治病无用,重则还有可能让病势更加沉重。” 张宣听得脸色苍白,神情不好:“徐先生意思是……” “我没有办法。”徐一真摇头。 张宣神色颓然。 连治好妹子见鬼症的徐大夫都没有办法,这世上还有人能治好母亲的病么?难不成母亲再不能清醒,甚至最后只能在昏睡之中死去了么? 是了。本来就该想到的,本来就不该有太多奢望。毕竟是自己强硬着让徐先生来看的,而徐先生也早已表示了拒绝,说自己并没有把握。 既然早已有了预料,又有什么不可接受的呢? “不过,”徐一真画风一转:“虽无法下针,倒还有灸法,可以一试。” 张宣心中重燃希望:“灸法?就是徐先生之前给我妹子用的艾柱么?可是要我母亲脱了鞋袜?” 徐一真摇头:“令堂体虚血亏已近枯竭,而五脏中已生出一股寒气。寒气入心,蒙蔽心窍。而心主神,寒气入心窍之后,令堂自然昏睡不醒。” “灸法,就是以艾草药性,驱散心窍寒气。这样,或许能唤醒令堂。但其中有三处禁忌,不可不防。” 张宣心头一凛:“徐先生请说。” “一者,艾草性热,又以燃烧打入体内,热上加热。一旦开始艾灸,须得让令堂多喝水,切不可出现嘴唇干裂之类的上火情况。 “常人上火也就罢了。令堂大虚之下若上火,怕是危险。” “二者,艾灸过程中须得开窗通风,以尽快散尽烟气。但也要注意保暖,以防令堂感染风寒。 “三者,我会开一些方剂,以作辅助之用。但艾灸前后一个时辰,切不可服药。” “能做到此三点,才可艾灸。” 张宣大呼一口长气,心中轻松:“这有何难?”他转而神色冷厉地问一众嬷嬷丫鬟:“你等可都听清楚了?” 丫鬟嬷嬷齐齐应声行礼:“都听清楚了。” 张宣满意点头:“那徐先生,请动手施治吧。” 徐一真摇头:“灸法不比针法,动手的并非是我。” “这……”张宣不明白:“徐先生这是何意啊。”他转而想到,或许是因为自己还没说定诊金?“您尽管放心,诊金这块必然少不了您的。” 徐一真连忙摆手:“这你误会了。我不动手并非是因为诊金。而是灸法须得脱衣,裸露皮肤,我来施治颇为不便。” 张宣疑窦顿消:“果然是不方便。那徐先生不如将手法交给这些丫鬟嬷嬷,让他们来操作。” 徐一真点头:“我正有此意。” 徐一真正要说明,张宣示意先停一停,吩咐一丫鬟:“去,把其他两班的丫鬟嬷嬷们都叫醒,一起来听徐先生讲解。” 一班是两个丫鬟,两个嬷嬷,统共四人,三班便是十二人。一时间,房间中挤满了人。嬷嬷丫鬟簇拥着中间徐一真,张宣两人。 见人到齐了,张宣先是差人去药房拿了些艾绒来,又将徐一真之前说的三点注意说了一遍,又确保新到的丫鬟嬷嬷都记住了,这才示意徐一真:“请徐先生传授灸法。” “我这类灸法,名为隔姜灸。选生姜,片成,”他大拇指掐着食指指甲:“这么厚的薄片,大概半公分左右。而后用针均匀的在上面扎上小孔,不限多少。” “然后,艾绒,”徐一真拿起艾绒。 这艾绒是张宣刚差人从药房拿的。国公府上的艾绒都是上好艾绒,只是因为存放不当,有些返潮,已经不能使用了。 好在演示无碍。 他拿起艾绒,揪了一点,放掌心中揉搓:“艾绒像这样揉搓一下,然后,”他张开手掌,掌中的爱荣已经被揉搓成了纺锤状。 他自中间一掰。纺锤状的艾绒被一分为二,每一半都成了宝塔状:“把艾绒弄成这样,就可以使用了,将他放在姜片上。” 此时,有小厮送来姜片。徐一真将艾绒放到姜片上,正好放上,稳稳当当:“拿火折子或者线香点燃。” “这一小堆艾绒,是一柱。每次灸须得灸九柱。不可少灸,少灸药性不够。不可多灸,多灸与主母身体有碍。” “另外这生姜,”他拿起那片生姜:“须得有水分。若说灸的时候,看到生姜已经干枯开裂,就要换掉,否则艾绒热气容易烧灼皮肤。” “灸法,要注意的就是这些了。” 徐一真说法,张宣立刻冷言询问:“可都听明白了?” 众人回答:“听明白了。” 张宣:“你们若有疑惑,现在就问。徐先生自然会一一解答,可若是以后再出了差错,少不得惩罚!” 连忙就有丫鬟询问:“徐先生只说了灸法,却不知灸哪里?” “这正是我接下来要说的,”徐一真说:“要灸的乃是三处穴道。一个是右手合谷。”他指着自己虎口这里:“这里,两手指一捏,肉最突起的地方便是。” “一个是左背膏肓,只须顺着脊梁骨往下摸,指尖感受骨头突起,在第四个突起处,左移一寸五分的位置便是。” “一个是关元,肚脐之下四指之处,小腹横纹之上。” 徐一真这么一说,众人面面相觑,张宣也才明白为何徐一真不亲自施为了。 合谷还算正常。膏肓便有些不方便之处了。关元则几乎靠近隐私禁忌。别说徐一真不方便,即便作为儿子的张宣,也不太方便。 张宣看着一众丫鬟嬷嬷:“你们可都听明白了?” 丫鬟嬷嬷面面相觑,不敢说话。听,自然是听明白了。可这事听明白有什么用? 合谷还好说,一目了然。可膏肓?他们自然是知道脊梁骨的。而且众人天天干活,并不如同那些达官显贵,脊梁骨在明显不过。 但看归看,要找穴道还是忐忑。 在他们心中,能治病救人的大夫都是学问人。而仅仅扎针就能治病的大夫,那简直是神人,神乎其技的。 咱不过就是丫鬟嬷嬷,粗手笨脚,真的能学会么?就算能学会,可这可是给主母治病,这要一个弄不好。 可了不得。 张宣见没人说话,额头青筋直冒:“怎么着?!都哑巴了?!” 有胆大的丫鬟福了一礼:“回禀少爷,主母万金之躯,奴婢们怕认穴不准,不敢造次。” 不敢,很正常。毕竟这是做好了没有奖赏,要是做得稍差,肯定有惩罚。而对于丫鬟嬷嬷们来说,这可不是照顾人这类他们驾轻就熟的领域。 这可是治病救人,高端活儿。 徐一真为她们打消顾虑:“灸法与针法不同,认穴不比这么严格。哪怕是稍有偏移,对治疗也不会有所妨碍。” 话是这么说,丫鬟嬷嬷们偷眼看看张宣:但谁知道少爷怎么想? 张宣冷笑:“关键时刻,一个个畏首畏尾,怕担责任,果然指望不上你们。既然你们怕认穴不准。那谁,”张宣一指地面:“趟地上,给展示一下啊?” 丫鬟们虽都是伺候人的,所谓卑贱之人,但好歹都是妙龄少女,每个人都眼观鼻鼻观心,无人上前。 嬷嬷们面面相觑。虽说他们都老胳膊老腿的没啥好看的,但能保住晚节还是保住的好,关键又没好处,也无人上前。 张宣不知怎地,心中莫名的火气:“谁愿意做个展示,赏银百两。” 话音刚落,就有一嬷嬷上前来:“老奴愿意。”有赏银,自然什么都好说。 徐一真冷眼旁观,第一次看到这名为贵族与奴仆的话剧,心中极为不适。 但他也知,这在这个时代不过是平常,便也不好多少什么,只得在嬷嬷一脸喜意的躺倒之后,给围上来的丫鬟、嬷嬷讲解两个穴道的位置。 众人听得认真。地上的嬷嬷也很认真。 徐一真心中莫名感到一丝违和。 躺在床上人事不省的妇人,躺在地上面带喜意的妇人,以及围成一圈,脸色略严肃的一群少女和妇人,共同构成了一副荒诞的画。 第16章 还阳九针(改) 国公府中,徐一真终于可以离开了。 他如释重负。毕竟面对着一笑容满面的苍老肉体,给一群丫鬟嬷嬷讲解穴道,实在不是什么好的体验。 更何况,灸关元和膏肓真的有用么?徐一真自己也不能十分确定。 关元为小肠募穴。小肠与心互为表里。心主神志,更兼其中有一股阴寒笼罩。灸关元穴正可对症。 而且,民间更有“灸关元可长寿”的说法。 膏肓,在膀胱经上。膀胱经是人身一条大经,上通头顶,下接脚底,中间串联五脏,更有“灸膏肓,治百病”的说法。 这么看,似乎灸关元,膏肓是再对症也没有的了。 但你以为为何有“可长寿”,“治百病”的说法?有这说法,固然因这两穴道神奇,但另一方面,也说明这两穴道堪比“万金油”。 百病都治,未尝不是“百病都不能根治”的另一种说法。 但老人不能下针,要用灸法,也只有这两个穴道。在眼前病势之下,算是最优解了。 能不能成,只能以观后效,看看再说。这个时间一般是,七天。 “七天?”张宣不解:“七天怎地?” “七天之后,若令堂能够清醒,哪怕是短暂清醒,”徐一真斟酌着用词:“那便能治。若是不能清醒,或是情况并没有变化,便不必在灸了。” 不必灸,自然是无法可治。 或许世间有人能治?但徐一真,作为针医,就无法了。一切全看七天之后情形。 张宣又是恐惧又是希冀。 希冀的,自然是这七天里,母亲能够清醒过来,如此今后还能有天伦之乐。他也能在母亲身边好好尽孝。 恐惧的,自然是母亲醒不过来。那便成了笼罩在母亲床上的浓重的黑暗,要将母亲,乃至整个家都吞噬的。 张宣心中不甘,觉得徐一真说这种不确定的话实在愧对皇上的信任,愧对神医之名。 但理智压制住了他,只说了一句:“辛苦徐先生了。” 徐一真连道不敢,心中也说不出的沮丧。 沮丧的不只是自己面对病人的无能为力,而是他明明知道可以以方剂治病,但自己却不会,甚至他连方剂能不能治病都不知道。 若是以前,不知道也就不知道了,毕竟不过一乞丐。现在,他想知道更多。 “惭愧!”徐一真对自己说。 六爷驾着马车,送徐一真回宫。日头已经偏西,再过会就要给皇孙和皇后下针了。 徐一真透过车窗,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心中思绪翻飞。 他从乞丐中来,过去几年专业要饭,兼职行医。 直到最近两天,救皇孙、皇后,让他有种自己是神医转世的错觉。他飘了,觉得自己无所不能,直到遇到六爷的妈,一巴掌又把他拍到尘埃里。 治病两大手段,针灸与方剂。他一直单腿蹦跶,纵然能一时得意,也难以长久。 正想着,突然余光闪过角落里躺着的一个人。 “停车!”徐一真连忙喊。 六爷停了车:“怎么了徐大人?” 徐一真没答话,慌张跳下马车,那个人跑去。六爷不明所以,也跟了上去。 离得近了,是小倪。 小倪是徐一真做乞丐时候的跟班。徐一真进了皇宫。小倪便在附近要饭,顺便等着他出宫,好一块回土地庙。 但仅仅隔了一天,小倪躺在这里,气息全无。 徐一真忙摸他胸口,还是温的,又摸咯吱窝,也是稳的。手放鼻尖一探,气息全无。号脉,为绝脉。 绝脉,是一种很笼统的称呼,基本可以认为,人有了绝脉,天灵盖以下已经埋土里了,已是弥留之际。 有救么?难说。好在这种情况,可以下针。只要能下针,徐一真相信自己就能救他回来。 六爷看着徐一真紧张兮兮的忙活,极为不解。 金陵城里的倒卧多了去了,也没见徐一真对别的紧张。莫非是旧相识? “徐大人,他是……” “他是我一朋友。”徐一真不愿多说。 六爷眼见着他拿出针包来要扎针的样子,一脸不可思议:“徐先生要救他?可是,他已经死了。” 这人毫无生机,脸色更是不正常的青白,分明是死相。 “没死,还有一口气。” “一口气”,一般都是虚指。但六爷觉得,徐一真说的一口气,可能真就只有一口气了。 四周人来人往,有些好奇的,见他两人正摆弄一具尸体,已经要凑过来看个究竟了。 徐一真选用一寸针,一手在小倪后脑勺摸索,很快,手停,另一只手拿着银针,迅捷地扎进去,左捻右捻。 就这么一会的功夫,周围已经聚集起一圈人,而且这人还有越聚越多的架势。 本来,人就喜欢凑热闹。眼前这热闹更是稀奇,这人竟然给死人扎针,难不成还能把人给扎活么? 扎不扎的活有什么关系,有这稀奇景,今天聊天打屁就有得聊。 一针下去,小倪毫无反应。 徐一真并不气馁,又在左右劳宫穴下针。甫一下针,小倪两根小拇指微不可查的动了下。 这下,周围人可炸了锅。 “哎动了动了!真给扎活了哎。这可真神了。” 徐一真面无表情。西医叫条件反射,中医叫经脉气感,并不能说明什么,离真正活还早着呢。 时间宝贵,徐一真不敢耽搁,一把将他裤腿撸上去,露出两条柴火棍似的小腿。他一手一根银针,稍微认了认穴,便扎下去,揉捻了几下。 小倪眼皮动了动,有要醒过来的意思。 徐一真脱了他鞋,露出脚底板,一寸针扎进两脚涌泉穴。 小倪睁开了眼,只是两眼无神,像是醒酒之后又像是刚睡醒似的。 徐一真并不多看,掰着他脚露出脚后跟的大筋,然后在大筋中间内侧下针。 “嗯。”小倪鼻腔里发出了一声,似乎感觉有些疼。徐一真不管,仍旧是左右脚一边一个。 接着,是上腹部中间。一针下去,小倪眼睛终于聚焦了,有了点光亮。他左右看看,似乎是看看自己在哪。 徐一真一扒他裤子,露出他屁股边上的环跳穴,一边一个下针。 “徐大哥?”小倪搞清楚了状况,才认清了人。 “别说话。”徐一真额头冒汗,继续双腿足三里下针。 小倪听话,徐大哥让不说话,他就不说了,只是还有些茫然,不知自己究竟发生了什么,更不知为何这么多人围观。 徐一真最后在他双手合谷下针。下针之后,便见小倪脸色好看了一些。 徐一真抹了把脑门的油汗:“好了。”他招呼六爷:“麻烦六爷,帮在下把我兄弟放马车上吧。” 六爷看着徐一真三下五除二,原本都没了生气的人居然又活蹦乱跳了,几乎要跪倒大呼神仙。 一面,看着浑身没有三两肉,偏浑身臭气熏天的小倪,心中暗道这人真是好造化,大难不死。 “等我把马车赶过来。” 把马车赶到近前,徐一真和六爷一人抬着他腿,一人托着他肩,把他移到了马车上。 小倪周身上下都扎着针。这番移动颇为费事。虽然小倪也没有三两沉,却让两人都流出一脑门汗。 围观众人见没了热闹可看,一番赞叹之后便心满意足的散去了。 车厢里躺着小倪,徐一真将帘子掀开,自己则坐在一边车辕上,六爷则坐另一边车辕。 “徐先生真是医术高明神乎其技,这小兄弟都毫无声息了,您竟然还能救回来。” “还不算救回来,”徐一真却没有多少喜意:“接下来两刻钟,若小倪仍然清醒,他便能活了。若是睡过去,便回天乏术,要死了。” 他这番话,即使对六爷解释,也是说给小倪听的,只希望能激起他的求生欲。 他不知仅仅一天,小倪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刚才扎针,周身看遍了,并没有伤口和殴打痕迹,看小倪醒来之后的反应,似乎他也懵懂。 当事人都懵懂,他就更不知道了,只希望他能度过这两刻钟。 “小兄弟吉人天相,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六爷也不知说什么,就顺嘴说着吉祥话。 第17章 银针催吐(改) 两刻钟转瞬即逝,徐一真一一起针,小倪脸色就越来越难看,青黑一片,气若游丝,渐渐显现出死相来。 好在还醒着。 他这一套针法,名为还阳九针,号称与天争命与鬼夺命,实际上没这么玄幻。左右逃不过针灸的路数,即是贯通经脉,沟通脏腑之中的阳气,以压制阴气死气。 换句话说,施针的条件极为苛刻。 一来,须得是急症。越急越好,猝死心脏骤停那种就最好了。急症之下,人身上阳气充足,才有救治可能。 还阳,还阳,也得有阳可还才行。 小倪虽然一脸死相,却还醒着。就是说,他发病很急,又极为凶险。发病很急,还阳九针才能救活他。又极为凶险,才一脸死相。 这么看来,小倪极为幸运。急病之下,将死未死之时碰到了徐一真。 他若是真死瓷实了,还阳九针也是无用。 但徐一真心中奇怪,到底是什么病,能发病又急,又凶险?而看他脸色青黑,又不像是心脏病症,倒更像是,中毒。 中毒?可别搞笑了。身为一个乞丐,分辨什么有毒什么没毒几乎是必学科目。否则早不知道死了几次了。 至于说投毒。那更不可能。谁会给一乞丐投毒? 要问。眼前情况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小倪虽然活了,可仍然危险。毒入脏腑,还是得死。 回国公府来不及,只能就地解毒。 “附近可有水铺?”徐一真问六爷。 水铺,就是卖水的地方。京城里多是咸水井,不好喝不说,常喝对身体也不好。 达官显贵们府上有水车,每天去京西山中取水。小老百姓没有这个条件,便会到水铺中买水。大早上,水铺的人挨家挨户的给人送水。 六爷哪里知道水铺在哪?只得随便揪住一行人询问。 行人指了方向,说了地方。 “麻烦六爷帮忙买一桶水,我有大用。” 六爷心烦,为这乞丐,耽误了许多回宫的时间。他又好奇,不知道徐先生会怎么治病。一面又忐忑,担心徐先生发现自己心里所想,恶了他。 六爷架着马车来到水铺门前,二话不说啪啪砸门。 很快,水铺门开,一小伙计开的门。 他打量了眼马车,又打量了眼六爷。经常里能用得起马车的人不多,六爷身上穿得,看起来也很华贵。 伙计很懵:“你找谁啊。” 六爷不跟他废话,回身扛起小倪,然后一脚把门踹开。 伙计一个趔趄摔倒在地:“哎呦,你怎么这样啊你。” 六爷不跟他废话,手里摸出几个铜板铜钱扔他身上:“借你这一用,另外买桶水,救人!” 伙计一看这人不像好人,又见他扛得那人没有动静,别是个死人吧,心里就止不住的慌张,腿软得躺在地上起不来:“叔!有买水的,叔!” 水铺掌柜,伙计口中的叔,看样子正在睡回笼觉,被吵醒有着起床气,一边出门一边骂骂咧咧:“俺把你个废物点心。买水就买水,你做了这么久还不会卖水么?还用得着叫俺。” 来到院子,一眼看到,开着的院门,以及院门外的马车,马车前正施施然往里走的徐一真,院里正把人从肩膀上卸下来的六爷,以及躺地上哎呦乱叫的小力巴。 “你们……”掌柜刚说两字,眼前就出现一块令牌。 令牌上写着一串官名。那些官名离他太远了,并不知道意味着什么。可那串官名前的三个字他知道“锦衣卫”。 虽说,洪武年间的锦衣卫,还没有明末那样的嚣张跋扈,真正的凶名也只在官员之间流传。 但对于百姓来说,听说连官员都害怕得要死的锦衣卫,自己更是要小心对待。 掌柜额头留下一缕汗,整个骨头都快酥了,原本挺直的腰杆弯了下来,脸上露出温柔的笑容“呦,这位爷,快里面请里面请。小力巴,愣着干嘛,还不去沏茶?!沏好茶,我喝的茶!” 伙计小跑着去后院沏茶去了。 六爷一摆手:“快,准备一桶水,我这救人用。” 掌柜一愣,心说水还能救人,嘴上却不慌乱,叫住刚跑没多久的伙计:“小力巴先别沏茶了,快打桶水去。 水铺的水都放在一大缸里。缸有近一人多高,一臂宽。 伙计一听,顺手拿了架子上的水桶,跑到缸边,把水桶往缸里一按一舀,水桶就满了。 他想起刚才听到的,这水用来救人。虽然不知道怎么救,但为了方便,他又在旁边捡了个舀子扔水桶里。 拎着满满一桶水来到跟前,伙计跟掌柜说了声“水”,掌柜连忙把伙计赶到一旁,吩咐他再去沏茶去,自己则拎着水桶殷勤上前:“这位爷,水来了。” 六爷没说话。徐一真舀了一瓢水,另只手一挤小倪嘴巴。他嘴巴就嘟起来,张开了口。然后就把水往嘴里倒,就这么楞灌。 就这么一会功夫的耽误,小倪脸色更差,浑身也没了知觉,若非还有气息还有脉搏还睁着眼,如同死了一样。 这没什么可喜的。他现在的气息脉搏清醒,全靠着还阳九针的功效,耗的是阳气,死得更快。 徐一真动作也得加快了。 好在小倪还有吞咽本能,或许也是求生本能。徐一真不断地灌水。他就不断的喝水。没一会儿功夫,肚子就撑得老大。 然后,他单膝跪地,再把小倪放在膝盖上。 就这个动作,小倪嘴里溢出了水。那水竟不再是透明的,而是黄绿色。 徐一真一面想着什么毒物是黄绿色的,一面一手扶着他后背,一手拿着银针,往他承满穴上一扎。 承满穴是足阳明胃经上的穴道,又正对着胃,正是胃病的近取穴,主治腹胀、胃口不开,跟健胃消食片的功效差不多。 那么,要消除腹胀,健胃消食,胃自然会加快蠕动,加快消化食物。 但现在小倪胃里可不是食物,而是满满的水。承满穴一针下去,小倪一口水喷出来,跟喷泉似的。 他喷出去的水并不透明,而是墨绿色。只是大概是被水稀释过来,墨绿色只淡淡的。 徐一真一面观察着,一面揉捻银针。银针一揉捻,小倪又是喷水,很快就喷完了。 喷完了,接着喝,喝够了,就揉捻银针,再喷。 如此三四次,终于喷出的水重新透明,徐一真才不再灌他,将他平放在地面上。 这一通下来,水铺地面被弄得一片狼藉。 徐一真心有歉意:“将掌柜地面弄脏了,实在不好意思。” 掌柜连连摆手:“哪里,两位贵人来小人这儿,是小人的荣幸。地面弄脏就弄脏了,” 他看了眼肮脏的地面,满是呕吐物:“多大点事。我正想着抽空把地面平整平整,真是,”他笑说:“你看有多巧。” 掌柜笑着,却浑身散发着弄弄的恐惧。 这恐惧不是冲徐一真,而是身边的六爷。联想到六爷的出身,锦衣卫中人,徐一真头次对锦衣卫的威慑力有了个直观体验。 徐一真只得笑笑:“那是挺巧的。那不打扰掌柜生意了,我们这就告辞。” 徐一真想着,事后找个借口留下些钱财来,算是酬劳。 肯定是不能让六爷来的,要不然掌柜又得受不小惊吓。 “慢!”话一出口掌柜就后悔了。 一个锦衣卫。一个虽然穿着朴素却能让锦衣卫做随从的人,走了也就走了,拦着干什么。 但一想到后院床上躺着的气若游丝的儿子,那一点惧怕被冲淡许多。 “掌柜可还有事?”徐一真问。 “您,会看病?”掌柜见他只是扎几针,这人就吐的跟喷泉似的,吐完脸色也好看了一点。想来是会看病的吧。 六爷冷哼一声:“这位是圣上钦点的,太医院院使,徐大人。” 掌柜听了又惊又喜。 他不知道太医院院使是个什么官职,几品官,但既然是太医院的太医,医术自然是没问题的。更别说还是“圣上钦点”,这医术定然更加厉害。 今儿是遇到贵人,我儿有救了! 掌柜噗通跪倒在地。 “哎,”徐一真吓了一跳,连忙去扶:“这是做什么。” “徐大人,”掌柜带着哭腔:“还请您大发慈悲,救救我儿!” 第18章 外生枝,风邪入心(改) 徐一真连忙将他扶起:“这怎么话说的?不至于。治病救人自然是医者本分,哪有拒绝的道理。” 见掌柜终于不在激动,徐一真才问:“孩子可有什么症状?” 掌柜吸溜了下鼻子:“前天孩子感冒发烧,我就找了大夫,大夫看了病,开了药。只是几副药吃下去全不见好,反而烧得更厉害了。 “前几天勉强还能说话,今天连说话都不能了,就只是昏睡。” 徐一真听得眉头直皱。 感冒发烧不是什么难治的病,汤药就那几副,小青龙汤,大青龙汤之类的,最多再根据孩子情况具体做个加减。 难度跟去医务室给开个头孢布洛芬差不多。 既然没用,难道是别的病?就怕风邪入脏腑。风邪入肺脏,可以理解为病毒性肺炎。风邪入心脏,可以理解为病毒性心肌炎。 孩子脏腑本来就弱,无论用药扎针都会很麻烦。 徐一真想了想,问:“可有抽搐么?” “这倒没有。”掌柜显然也知道发烧抽搐意味着什么,语气明显轻松了一些。 “带我看看孩子吧。” 掌柜应是,带着两人来到东厢房,一打开门便闻到里面浓重的味道。 这味道说不出来。大概就是,你关上门关上窗,不洗脸不洗脚,出汗以后不洗澡,如此捂上三天。就是这味。 徐一真看了眼掌柜,摇头:“房间捂着么严实,没病都能捂出病来。” “这……”掌柜惊愕:“那该如何是好?” “开窗、通风。”言简意赅。 掌柜犹豫:“孩子发烧。若是开窗通风,受了风寒,不是更加严重?” “那就注意保暖,但该通风还是要通风的。”徐一真心中对孩子病有了猜测,说话间进了房间。 房间很小,进门右手边靠墙有张架子床,床上躺着个小男孩,看起来也就十来岁的样子。 他凑上去一敲,见孩子里三层外三层的捂着,脸色通红,脑门全是汗。 徐一真身手往他怀中一摸,前胸后背都是汗。身体热得发烫,汗却是冰凉。 “先不要开窗了,”徐一真制止了掌柜开窗的动作。孩子浑身是汗,一下开窗风一吹真有可能受寒。 “把孩子叫醒,我问问他。”徐一真让掌柜叫醒孩子。 “小(方言),小,醒醒,醒醒,我给请了大夫,他问你话呐。小,小,醒醒。” 徐一真禁不住皱眉。 孩子睡得很沉。这不是什么好事。之前便说,心主神志,孩子昏睡到这份上,显然心脏已受了攻击。 只不知道是风邪入心,还是只是牵连。若只是牵连还好,若风邪入心,等于这孩子半边身子已经入土了。 “哎呦,好疼啊。”孩子刚清醒就呼痛。 “疼?”徐一真连忙追问:“孩子,告诉我,是哪里疼?” “我也不知道哪里疼,就是浑身都疼。” “是只是疼,还是酸疼?” “酸疼。” “哪里酸疼?感觉是筋上、肉上还是骨头上,关节上?” “关节,跟肉。” “是上半身更酸疼,还是下半身更酸疼?” “上半身。” 徐一真脱了他鞋袜,拿了针包,抽出四根一寸针。两根扎在手大拇指与食指之间的合谷穴。两根扎在脚大拇指与二脚趾之间的内庭穴。 合谷内庭两穴都能止痛。两个穴道同时下,可以止住全身表层疼痛。 换句话说,若此时还痛,病在 “现在还痛么?”徐一真问。 “痛。” 徐一真目光一凝,问:“痛在哪里?” 孩子指着前胸:“这儿。” 前胸疼,不是肺就是心,都不是好治的。跟孩子说这么久,他都没有咳嗽,呼吸虽然粗重,那也是烧得,没有太过紊乱。 孩子面色通红,可能发烧烧的,但也可能是风邪入心导致。 心,其华在面,色主红。心脏有病,往往脸色枯红。只是孩子叠加发烧,难以通过脸色判断。 那 “你觉得心慌么?” “还好,不觉得慌。” 不心慌。那:“你这胸口的疼,是什么感觉,是针刺一样的,还是跟有人捶你似的?” “针刺一样。” “刺疼是在皮肤,还是在内里?” “皮肤。” 还好,病虽然入心,病势还弱,还有得救。 他心中轻松了一些,随口问孩子:“现在感觉怎么样?” “我冷。” 他这才意识到。这孩子从醒来开始,浑身就止不住的抖。 打摆子?“你可有觉得浑身燥热,跟放在火炉里烤的时候?” “没有。” 没有?那就是单纯的风邪入体了。问到现在,徐一真这才号脉。脉象上与询问如出一辙。 可以治病了。不过在此之前:“之前所开的药方,我看一下。” 风邪入体不算难治。他倒要看看,这庸医开的什么药方,竟然不仅没治病,还让风邪入了脏腑,病更重了。 掌柜拿来药方。徐一真低头看去,猛地看见那药方下竟然有个落款,上面写着: “保生堂,王商阳。” 第19章 无端之药,太渊点头针(改) 王商阳?没听说过。 但既然出自保生堂,医德医术该是没问题才对。 他再细看药方,这药方没问题,君臣配伍,药材选择都正对症。 药方没问题,药吃下去竟然治不了病,反而病势更重了。这情况跟皇孙的情况一模一样。 “可还存了药渣,我要查看一番。”在宫里找不到药渣,查不出的缘由,在这里或许能看出个究竟来。 水铺掌柜一听徐一真这么说,脑子稍一转就意识到,是药出了问题,才让自己孩子受了这番罪。 他悔得跟什么似的:“哎呦,莫不是要有问题?王大夫让俺用保生堂的药。可你也知道,保生堂的药比外面贵得多。俺贪便宜,就在仁和堂买的药。难不成仁和堂给俺的是假药。” 仁和堂虽然远逊于保生堂,但也是金陵城中数一数二的大药房,断不会卖给人假药,吧? “这还得看来药渣才能明白。”徐一真话不敢说死:“可还留着药渣?” “留着呢留着呢,正要倒掉还没来得及,您等着。”水铺掌柜小跑这离开了。不一会儿手里端着药锅进来。 一进门,满屋子都是药味:“徐大夫,你快看看这药有啥问题。” 药渣,顾名思义,药熬完之后留下的残渣,一般都得倒掉的。但倒有倒的规矩,须得倒在路中央,还得拿杆子播一下,将药材平铺开。 为何这样做,说法不一。但大体上有三个: 一是,示人以光明磊落。“各位看哈,我这药是治病的,里面可没有砒霜鹤顶红之类的毒药。” 二是,存着求教的意思。若是有懂药理的,看到药渣,便能知道喝药的人得了什么病。这服药能不能治这病。 若是觉得不妥,便会上前敲门,如此这般的一说,主家便会惊为天人,让他去看病人,开方治病。 当然,要真这么做,就算把前一个大夫给得罪了。会做这事的也大多是游方郎中,走街串巷不怕得罪人。 第三个说法便有些玄幻。 说病人喝完药的药渣里,存留者病人的病气。光喝药,病只治得了五分。剩下五分,就需要把药渣放太阳底下晒。依靠太阳至阳之气,消解病气。 这样,病才能痊愈。 徐一真把药渣倒在桌子上,摊开,其中药材便一目了然。 即便经过长时间蒸煮,药材跟原本的样子已经面目全非,有经验的大夫仍然能一眼看出谁是谁。 这不会因为你是否针医有所差别。这是基本功。 徐一真一看,便知药材没问题,正契合药方中所用。 但这就更奇怪了。药方对症,药材没问题,病却严重了?莫非他和这个王商阳都看差了?其实这孩子的病另有玄机? 有没有玄机,试试就知道:“先治病吧。” 若是看差了,扎针也无用。若扎针有用,那就还是药的问题。 徐一真让孩子趴在床上,脱了上衣。 他身上全是汗。徐一真忙问掌柜拿了毛巾,揩干他身上的汗,再抽出针包,从中拿出五根一寸长针。 先下左右手合谷穴,用以止痛。再下左右手商阳穴,用以退烧。 商阳穴在食指指甲底部外侧,肉少紧贴着骨头。一般都是针刺放血,但这孩子病势沉重,只有下针。 一寸针只下一分多一点,即便有合谷穴止痛,孩子已经喊疼了。 掌柜在一边看着直心疼:“徐大夫,孩子喊疼了。”他就这一个儿子,千顷地里一棵独苗。 “疼是吧,”徐一真并不在意。商阳穴平常扎针就疼,此时孩子病势之下经脉瘀滞,就更疼了:“忍着,一会儿就好。” 说话间,徐一真又在他大椎穴下针。 大椎在督脉上,胸椎第一锥,紧挨着颈椎。孩子本来就瘦,脊柱更是皮包着骨头似的。针灸上也有背薄如纸的说法。就说在背部下针得极为小心,一不留神就会伤到内脏。 大椎穴不会伤到内脏,只会伤到脊髓,高位截瘫罢了。 徐一真斜着三十度下针,紧贴着皮肤,能看到针在皮下走。 这一针一下,孩子原本身上汗已经擦干了,此时忽然又冒出许多汗来。这次汗不是全身都是,只在脑门和脖颈。 汗流如注,感觉跟哪里开了水龙头似的。 此时在摸孩子皮肤,体温已经正常。体温虽然正常,徐一真却不急着起针,先停两刻钟再说。 徐一真没啥喜色。针灸见效,也就说无论是他还是王商阳辩证都没问题。辩证没问题,那药方自然也没问题。 有问题的必然是药。偏偏,药他也看不出有问题。那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徐一真不明所以,但病还是要治。不说药的事,至少治好孩子的病,他有了信心。 徐一真仍让孩子趴着,又抽出几根一寸针来,在左右胳膊肘内侧下针。 这里是少海穴,心脏虚症在这里下针,补心益气。 这下子,孩子两个胳膊一边下了三针,总共六针,跟刺猬似的。但这还没完。合谷、商阳、大椎是退烧的。少海是治疗心疾的。 但此病源头在肺,一切还得落实在治肺上。但治肺的穴道刁钻,孩子趴着也没法扎完。只能先停两刻钟,等起了这些针,再让孩子仰躺着扎肺穴。 但这样一来,左右就得半个时辰了。 两刻钟很快到了,徐一真一一起针,而后让孩子翻个身仰躺着。 “感觉如何了?”徐一真问。 “感觉,”孩子感觉了一下:“感觉轻快了许多。” 徐一真点头:“再扎下这两针,你便好了大半了。” 孩子听得一喜:“真的么,徐大夫。” “自然是真的。”徐一真说这话,一手拿针,一手拿过他手腕,在手腕里面靠大拇指一侧一掐。 孩子还不明所以,针就下去了。 松了手,针扎在皮肉里,不住的微微颤动。 孩子吓着了:“徐大夫,这个针动了,没事吧?” 徐一真早有预料:“没事,正常情况。”说着,他左右揉捻,孩子看着心惊肉跳。 这是太渊穴。手太阴肺经上的穴道,治外感风寒感冒发烧必然要扎的穴道。 但太渊穴一边是一条手筋,一边是一条动脉,就是号脉时候怦怦跳的那条动脉。 若是直接下针,要么扎动脉上,直接飙血。要么扎手筋上,直接疼死。只有拿指甲掐住筋与动脉之间,然后针紧贴着指甲下下去才行。 手一松开,动脉回到原处正好贴在针上。动脉血流打在针上,针尾便会随着血流颤动。 这有个说法,名为“太渊点头针”。 如法炮制,下另一侧太渊,而后停针两刻钟,一切有条不紊。 第20章 有问题的草药(改) 风邪致病算不得大病,只不过很常见,几乎每人每年都得有个一两次,这才让人重视。 另外也是因为风邪难以预防,又极为多变,所谓风寒感冒、风热感冒只不过是最常见的两个罢了。 感冒若是不注意,也会引起肺炎或是病毒性心肌炎。风邪的其他种,更会引起全身脏腑的疾病,为此死人也是不奇怪的。 但还是说的,风邪并非什么大病,好治。 明初,唯二的问题是,有没有钱,以及有没有意识。 掌柜显然两者都具备,要不然也不会请了保生堂的大夫。保生堂不仅药贵,大夫的诊金也不便宜。 停了针,又检查了一番:“明天后天在扎两次,便好了。” 掌柜喜得直搓手:“那真是好。我儿这几天是受苦了。那个徐大夫,”掌柜扭捏着:“不知这诊金?” 诊金,不仅是谋生手段,更是牌面。但凡名医,诊金大多不便宜。这无关慈善道德,不过是人情规矩。 或者,你当然可以不收诊金,或者收很少诊金,但却难以见到或是限定每天只看多少人。这也无关慈善道德,不过是人之常情。 但若有人,即是名医,又诊金便宜,还每天看许多病人。那他非得开着家药铺不可,比如一笑堂的喜来乐。 要不然,他便是自绝于当地的医生圈子,除非他既不往来也不问人情更不必学习提升。但从医的,哪怕是贵为国手,若成独医也不会长久的。 徐一真此时已今非昔比,贵为太医院院使,诊金自然不能便宜。 “这是……”掌柜不明所以。这是何意啊?是两文?两吊?还是二两?总不至于是二十两吧。 “一两银子。另外在帮我件事。” 一两银子,就是一贯钱,一千枚铜钱。按一枚铜钱两个馒头算,一千枚铜钱无论是购买力还是分量上都不是小数目。 但一两银子能换一贯钱。一贯钱可换不来一两银子。 这年头可不是银子贬值的明末。 掌柜心猛地一抽,这也不便宜,更何况还要做一件事。 但想想眼前这人可是太医院院使,平常都是给皇帝看病的。现在屈尊给他这小老百姓看病,一两银子贵么? 不贵! 就是这事,别是什么难为人的事:“您说。” “之前你给孩子吃的药,给我一副。” 掌柜大喜,一个劲儿的拍大腿:“哎呦,这有什么难的。正好还存着一副药,我这就给你拿去。” 说话间,掌柜转头小跑着离开了。 不一会儿功夫,他拎着一包药过来。药是用纸包好,外面用麻绳系住。药一拿近了,便有一股药香。 徐一真闻着这股药香,总觉得哪里有些不一样。但他对于药材药方也只是知道个基础,要让他细细分辨差别,却又难了。 “徐大夫,”掌柜把药递过去:“这就是我孩子的药。” 徐一真拿了药,解开麻绳,再将纸包打开,露出纸包里包裹的药来,都是草药。 这是自然的。矿石之药例如硫磺云母大多寒凉,且药性极重,在孩子身上甚少用到,何况还不对症。 动物之药药性多样,但大多用在内科病或者说内发病上,而孩子之病属外邪,也用不到。 而且中药虽然多样,天上地下无所不包,甚至还有各色粪便这类奇诡之物,但要论到治病主力,非草药莫属。 若草药出了问题,中药就废了。中药废了,中医振兴的口号喊得震天响,那也是放屁。 这包草药就有问题。徐一真一时说不上有什么问题,只是觉得这包草药颜色,未免有些好。 自然,外行看草药,颜色无非是那样,乌漆嘛黑没什么好看的。 一株药材,经过炒制、晒干、碾碎、切断诸多程序,最后放在药店药柜里的早跟原本看到他的面目全非,颜色自然好不到哪里去。 而且不同的药草,入药部位不一样,处理之法也不一样。 徐一真对此一知半解,但他不多的儿时记忆中,却有父母炮制各种药材的画面。画面里自然有炮制好的药材的颜色样貌。 那颜色似乎,没这么鲜艳。或者不应该说鲜艳,而是纯粹。 但终归记忆久远。非得让他说这批药材有什么问题,或说哪里纯粹,他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了。 但好在,他并非一个人。 既然自己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那索性将这发现和药材呈给皇上。太医院里这么多太医,总能知道个所以然来。 徐一真重新将药材包好系好:“这包药材我就带走了。” 掌柜点头称是。毕竟这已是诊金,徐一真怎么处理这些药材都是理所当然的。 徐一真起了针,嘱咐孩子睡一觉,又嘱咐掌柜要注意房间通风,末了提醒说:“药就不要给孩子吃了,只须扎针就好。” 掌柜郑重点头,目送徐一真离开了。 徐一真从水铺出来。问六爷:“六爷可知道皇上赐给我的宅邸位置?” 六爷点头:“自然知道。” “那可太好了,先去宅子,把小倪安顿好,再进宫。” 六爷赶着马车不多一会:“徐大人,到了。” 到了?他以为得走好一阵子,但似乎走得并不远。出了马车四周一看,这虽然是胡同。但胡同中只有他这一家和对门一家。 远处眺望,能看到高耸的皇城墙。 离皇城这么近,这可不是谁都能住的地方,非得达官显贵不可。就凭他区区五品太医院院使之职。 “这有点逾矩了吧。” 他没发觉,自己说这话的时候在颤抖。这何止是逾矩,简直做大死。 区区五品官占着至少一品大员才有资格占的位置,名位不等,是最易招灾的。 六爷笑说:“大人宽心。这是皇上赐予,就算周围人再是不忿,也说不得什么。” 他是说不得什么。但要为了点面子背后捅个刀子啥的也受不了啊。 “何况大人是太医,又不参与朝政,”六爷语气轻松:“即便他们要找茬,也没什么办法。何况满朝文武谁没有个头疼脑热的?对于太医,巴结还来不及,哪会为难。” 似乎,的确,是这样。 徐一真这才放心了些,转而回头看自家大门。 金柱大门,就比王府大门低一等。还好。要真整个王府大门,他就只能进宫坚辞不授了。方形抱鼓石,门口还有拴马石,这没什么好说的,都是标配。 上前拍门,门环打在门板上滴里当啷地响。 很快,便从旁边门房跑出来俩人。 两个小厮,一人拿着笤帚疙瘩,一人拿着拖把棍子,一左一右恍如两个门神。 他俩上下打量了徐一真一眼,见他穿着朴素,不像是有钱有权的样子。身后管家不是管家,马夫不是马夫。 倒是马车惹眼得紧。金陵城中能乘马车出行的毕竟是少数。 两人一寻思,收了家伙,赔了点小心,行礼:“两位请了。主家不在。两位若是来找老爷,还请改日再来。” 徐一真看了眼六爷:“莫非这宅院本来有主?这些下人都是以前主子的?” 六爷摇头:“皇上所赐,怎会如此不堪?宅院当然是一手的宅院。徐大人也是它的第一任主人。这些下人,是跟宅院一并,皇上赏赐的。” “这……”徐一真吃惊地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问:“有多少下人?” “这我哪里知道。”说着他冲两个小厮,手一指徐一真:“这位,便是你们的老爷。太医院院使徐大人,想必你们是知道的。” 他眉毛一立:“还不见礼?!” 六爷毕竟锦衣卫出身,虽然平常看起来人畜无害,眉毛一立杀气就扑面而来。 俩小厮哪见过这样阵仗,浑身一颤,拖把笤帚一丢,噗通跪倒,磕头:“小的拜见老爷。” 徐一真连忙虚浮:“快起来快起来。在我这儿不兴跪地磕头的。” 他们都不是新手,做人奴才多年,自然见过各色老爷。其中也不乏一些恶趣味,专好挖坑,看着下人跳下去,而后找借口惩罚下人为乐。 两个小厮不知徐一真这话是真是假,但自认为是假的,并不起来,只连道不敢。 徐一真见叫不起他们,便也不在多做什么:“今我回府,你们一人带我转转,熟悉一下府里事物。一人去叫其他奴婢下人来见我。” “是!” 两人对视一眼,便有了决议。右边这个转头回到府里,去叫其他人去了。 左边这个则朝徐一真一礼,领着徐一真入了府中。 临进门前,徐一真转头交代六爷:“还请六爷先留在马车上,照看下我兄弟。” 六爷一笑:“好说。” 推门而入,迎面是影壁,上面镂空雕刻着月影夕照的图案。 绕过影壁,是第一进院子。左厢房两间,右厢房两间,正北是正北的位置分了左中右三间房。正中间房稍大,左右各是间耳房。 耳房的外侧,是一扇月亮门。穿过月亮门,是第二进院子 院子里有口水井,左手边是马厩,右手边是厨房,正北是两间房,一大一小,彼此相同。 院子的西南角开了一扇小门可以通向外面,是下人采买,过泔水粪车之类。 北房左手边是一扇垂花门。 穿过垂花门,是第三进院子。依旧是左右各两间厢房,北屋三间房,一大两小的布局。 徐一真只走马观花看着,啧啧称奇。 这么大的房子。这么好的房子是我的了。这要在后世,就相当于北京城二环以里,不得上亿啊? 再回到第一进前院,以站了一排人,统共六个,三男三女,差不多一院子两个。 对于其他人宅邸,从老爷,到妻妾,再到儿女,区区六个下人根本不够。徐一真却觉得忒多了,毕竟偌大的宅院,只住他一人。 最多再加上小倪。 “你们仨,”徐一真指着三个男的:“去马车,把车上病人抬到厢房安置,切记手脚要轻。” 三人应是,便离开了。 又吩咐仨女的:“散了吧,” 三人应是,也一一散去了。 猛然间,翻身农奴把歌唱,封建社会地主的腐败生活,说来就来了。徐一真不知如何反应。他甚至不知该怎么吩咐下人。 这六人,为奴为婢,但看样子也不过十几岁罢了。你让他看着十几岁的小孩写作业可以,让他吩咐十几岁的孩子干活,总有种罪恶感。 但要说不欢喜,那是假的。 但欢喜过后,但更多的是害怕。 一个乞丐,即便救了皇孙、皇后,赏赐官职、三进院子、丫鬟下人、马车、田产、金银,是不是有点过了。 一个乞丐,若是赏赐几十两纹银,那已经能谢主隆恩了。若是百十两,那简直皇恩浩荡了。若是几百两,行三跪九叩之礼都是应该的。 至于官职,田产,则无可无不可。 这并非徐一真妄自菲薄,而是人之常情。 正如一个将要饿死的人,需要的不过是一碗吃食。至于这吃食是一碗掺了米的石子,还是鲍鱼海参,对将要饿死的人来说,并没有区别。 乞丐,缺的是什么。现代乞丐缺的是德。而明初的乞丐,不仅缺德,还缺钱。 他们反而不缺吃食。且不说出了金陵城随便去河边挖个泥鳅摸个鱼就能管一天饱,单说城里达官显贵这么多,只须不要面皮也饿不死人。 对缺钱的乞丐,赏钱,性价比才最高,何至于赏赐宅院、田产甚至官职呢? 因为所谓针医世家? 别闹了,都近十年前的事了,除了偶尔拿出来给自己披一张不算绚烂的皮,让自己不算太难看,谁都不会当真。 皇上毕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洞彻人心世事,就更不会当真。 那他赏赐这么多,图什么? 朱元璋可不是慷慨的皇帝。他送你一分利,意味着你要给他出十分工。 徐一真觉得自己此刻就像挂在吊炉里的烤猪,滋滋冒油一脸惊恐的看着磨刀霍霍的食客,不知道他的刀会下在哪里。 小倪被抬进厢房。下人行礼后便退下来,只六爷还站在床头。 小倪脸色暗沉,好在呼吸还好,看起来没什么大碍。号脉发现,肾、脾、心都有亏虚,倒已不会危及生命,之后缓缓调理也就是了。 徐一真迟疑了一下,终究没再下针。 针、灸之法,以及从其中延伸出来的刮痧、指针、推拿、拔罐等等治疗手段,核心逻辑是依靠十二正经奇经八脉,勾连五脏六腑,损有余而补不足。 比如五脏,若心有病,心只有三分力,而肾有七分。下针相应穴道之后,肾脏去二分,心便加二分,两者都是五分,症状便减轻了。 但要想治愈,则需要时间。一面通过针灸,使心肾平衡减轻症状,一面通过呼吸吃饭等从外界摄取,使心肾都恢复如初。 这就是为何针灸之法需要数个疗程治疗,还有各类禁忌的原因。当然这只是个意思,实际还要复杂得多。 很显然,针灸不适合消耗之症,以及在身体大损之后,比如癌症,比如中毒。 许多年前一个艺人,癌症晚期居然针灸。针灸的是个草菅人命的庸医。打从下针那刻起,她的命就算交代了。 小倪便是这种情况。 之前中毒时间还短,下针还可以。此时中毒有很长一段时间,之前又已经下针,再继续下针就怕有危险了。 他在昏睡。 此时昏睡不是坏事。昏睡的过程也是身体自我修复的过程,只要之后确保脉象平稳,不再有其他症状,等他身体恢复差不多了,自然会醒。 现在能做的也只有等待。 这也是无奈之举。实际上中医对于中毒并没有什么好解决办法。或者不如换个说法,中医根本没有毒的概念。 所谓“是药三分毒”,连永州之野的异蛇,触草木尽死,这么毒,也能去死肌杀三虫,更遑论其他了。 相传鹤顶红最初被配置出来,是为了治疗中风半身不遂的。你这找谁说理去。 相对方剂解毒会容易一些,用与毒药药性相反的药,药量同样能够毒死人,或许能够解毒,但也有可能,毒上加毒直接升仙。 如果方剂还有点反抗能力,针灸就直接无用了,甚至很多时候适得其反。 徐一真之前的作为,现在想想尽是运气。大概小倪中的不是如同鹤顶红一样的剧毒,只是因为小倪本身体质弱,之前才濒死。 但再想靠运气下针,怕不是分分钟把小倪给整死。 “走吧。”徐一真招呼六爷。 临行前又吩咐下人们:“你们好好照看他,不可有一丝怠慢。若是他有什么新的症状”,徐一真想到这儿,脑海中闪过一个地方:“就去请保生堂的大夫来。” 六人齐齐行礼,应是。 一路来到宫门前,便见王公公正等在这儿。 “王公公,”徐一真抱拳行礼,礼数周到:“皇上等急了吧?我这就跟你面圣。” “哎呦我的徐大夫哎,还面什么圣啊。”王公公拉起他手,亲切的拍拍他手背:“您不必去面圣,直接去给皇孙、皇后诊病。” 他当先走在前面:“想必皇上此时也到了,咱快些走吧。” 这正和他意。既然是药材问题,而且连宫外都有问题,那给皇孙皇后熬的药很难指望没有问题,只不知问题有多严重。 这反而是最让人紧张的。 若知道个大概,虽紧张,但也只是紧张。偏像现在这样,知道有问题,却不知道有哪些问题,问题大不大,最让人煎熬。 两人脚步都不由得加快了。 不一会儿来到坤宁宫,此时坤宁宫中已经挤满了人。不仅有照顾皇后起居的宫女,皇上、太子也在。 徐一真连忙跪地叩首:“草民参见皇上、太子殿下。” 等徐一真行完礼,皇上一指床头:“快给皇后瞧病吧。” 徐一真顺手指着方向看去,心就一沉,皇后正睡觉。 睡觉没关系,但此时已是戌时,睡觉就有另一番意味了。 第21章 药中硫磺,皇孙病危 戌时,气血入心包经。若是戌时感觉困顿甚至想睡觉,就是心包的问题。 当然,所谓困顿或者想睡觉,并非绝对,这只是表现,核心是反常。 戌时本不是睡觉的时候,正常来说人是没有困意的,有困意想睡觉便是反常。 换句话说,若是白天极为劳累,腰酸背痛腿抽筋已经到了倒床就睡的程度,偏极为精神。这也是反常。 反常即是病。 肯定没人会让皇后种地劳累,而此时她却睡了,就是反常。反常即是病,心包有病。 这是当然,昨天皇后刚从鬼门关溜达一圈,几乎猝死。但他也下针了,按理说应该有所缓解才对。 “皇后今日精神如何?”徐一真问身边宫女。 宫女回答:“皇后今日精神不错,胃口也好了许多呢。” “午时前后?” “吃饭之后便觉得困乏,睡了一个时辰。” 徐一真心中一沉。 午睡很正常。 按照现代说法,碳水吃得多,原本供给大脑的血液供给胃,于是就困了。中医则是,午时是气血流入心经的时辰,此时午睡可以养心,也可以使下午精力充沛。 但,老话讲适可而止,过犹不及。半个小时最好,一个小时也行,一个时辰足有两个小时就太长了。 不该这样。 “可喝了药了?什么时候喝的?” 宫女回答:“辰时喝的。” 徐一真闻言连忙号脉。皇后脉象平稳。这让他松了口气。可脉象中分明透着一缕寒气。 八纲辨证中的寒,是个比较宽泛的概念。非要类比的话,一切瘀滞的、结块的、病人身体蜷缩着比较舒服的病症,都算寒症。 心肌梗塞和猝死,都占了。 心肌梗塞和猝死多是由于血栓。血栓就可以看成是血液停下堵住(瘀滞),然后结成一团(结块)。而病人发病时候,也一定是捂着心口,整个身子恨不得拱成一团。 中医治心梗,一个大思路就是散寒,补心火。 徐一真就是这么做的。昨天一番下针,心脉中的寒气已完全散掉,接下来只须温补心火就可以了。 但一天的功夫,寒气又现,唯一的解释就是那碗药。 但药是温补的方子,怎么可能有寒凉药? 话说回来,寒凉药入温补方,就跟一滴水进了热油里,会炸。 病人喝下这类药,早上喝了药,下午就可以发送了。 皇后竟然还好好的躺着,没有死掉或者病危。吉人天相之余,还有个可能就是:这服药里寒凉药的分量极少,少到不足以动摇整体药性。 这得多少? 一般药方用药,每种药都在一钱到三钱左右,一钱相当于现在的三克。寒凉药的分量,要比这分量少得多,怕是只有一分,甚至更少。 这绝不是一个正常下药的分量。哪怕手捻一撮都比这分量多。 什么东西,即是寒凉药,又能以一种少得多的分量掺杂在药材中呢? 他也真是个明初人,除非亲眼所见,否则他怕是想破脑袋都想不到。好在,他不仅是明初人,还是现代人。 经过现代人许多年的食品安全新闻的洗礼,尽管经过了许多年,他可还记得,有种东西可以用在熏蒸烘制上,可以让颜色更好看一些,当然关键是快速、量大、便宜。 硫磺。 这两字一蹦到他脑海,他就非常确认,定然是硫磺无疑了。 硫磺可用于熏蒸烘干,但他本身也是寒凉药,且作为矿石类药,药性极强。 好在熏蒸本身就会让硫磺蒸发消耗一些,每种药材上的含量微乎其微,但加在一起药效便有了,分量又好运地碰在在虽有药效却不会打破平衡的临界点上。 但凡硫磺量再多一点,皇后便不会活到现在,徐一真此刻也要人头落地。 一想到这儿,徐一真一阵后怕。但马上,他就不仅后怕,冷汗就下来了。 皇孙! 皇孙虽不是心疾猝死,但也是实打实从鬼门关回来的,身体虚弱更甚于皇后,病势沉重更加凶险。 那副含着硫磺的药若是服下,皇孙……后果难于预测。 唯一欣慰的是,到了此时还没有小太监来通报,那应该没有大碍吧? 眼见着徐一真给皇后号脉之后神色几变,偏有不说话,众人心里不由地心焦又忐忑。 朱标只是担心皇后病情。 皇上可是知道药有问题的,就更加紧张,眼睛紧盯着徐一真脸上每一个表情,猜测皇后的病情。 猜测不出,他一阵烦躁,直接问:“徐先生……” 突然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个小太监走进来,扑通一声跪倒:“皇上,就在刚才皇孙牙关紧闭,不进食水,眼看就要不行了。” 小太监这话,如同炸雷炸在所有人心头。 徐一真更是心里拔凉。皇孙若是死了,他也不能活了。 他一下子跳起来,撒开腿往东宫皇孙处跑,一边跑着,心一边揪着,着急。 牙关紧闭,不进食水,用常识想就知道,是将死之兆,死兆星在闪耀了。好在离死还有段时间,只是不知时间长短。 这时候,他有些讨厌明初了,你哪怕有个自行车呢。 一把推开宫门,徐一真一眼看到躺在床上气息全无的皇孙。 皇孙床尾,太子妃正默默垂泪。床头丫鬟太监们正做最后的努力,正徒劳的把米粥灌进皇孙嘴里。 那米粥却又从嘴角边流掉了。 徐一真一进来,便吸引了所有人注意。他也没心情行什么礼数,几步来到床头,抬眼一看皇孙脸色。 青黑。 青色是肝的颜色。黑色是肾的颜色。青黑色上脸,说明肝肾都有了损伤。 硫磺归肾入肝经。肝肾损伤似乎在理,但那点剂量真的可以让肝肾损伤如此之大么,直接给人整病危了? 一号脉,他心中更沉,何止肝肾,除了心脉还有一点生气,其他脏腑损伤都很大。 硫磺真能做到?皇孙的病,与其说归咎于硫磺,倒更像有人在药中投毒。 无论谁投毒,暂时也不关他的事。不把皇孙救回来,他命就到此时此地了。 徐一真拿出古旧针包,打开,里面分门别类放着样式各异的针。这些样式各异的针总共九种,合称为“黄帝九针”。 黄帝九针,每一根针都远比现代细针要粗的多。粗,他就可以轻易的穿透衣服进入皮肉。也因为粗,针跟穴道接触面更大,气感更明显,针灸效果就更好。 皇孙只是个孩子,还是个将死的孩子。徐一真当然可以给他脱了衣服用现代细针扎针,那样认穴准,也快。 但不行。 一来,皇孙快死了。人将死之时,尤其是病重将死之时,免疫系统行将崩溃,更容易让外界细菌病毒侵入。当然这是“科学”的说法。 中医的说法,简单说就是人将死之时,阳气持续外泄。人身阳气不足,便容易吸引外邪。而玄学的说法是,魂魄离体,容易招鬼。 徐一真是要救活皇孙的,最好能顺顺利利的救活,没有其他意外。 二来,他也是为了加强针灸的效果。 现在他是跟死亡抢时间,看是针灸效果来的更快,还是皇孙死得更快。可没时间慢条斯理按部就班。 他抽出一根一寸半长,看上去像老太太纳鞋底的大头针的一根针,针身粗,针尖细,光看着就感觉很扎人。 这是锋针。黄帝九针中专做放血用。他打算用急救之法中的“十宣放血”和“足十宣放血”,如果还不管用,还有应对之法。 徐一真一把攥住皇孙五根手指,另只手拿着锋针极快速的上下抖动了五次,然后一挤。五根手指尖滴下两滴黑红的血来。 如法炮制扎另一只手。等双手十指都放了血,徐一真摸摸皇孙牙关,软了些,谈谈鼻息,呼吸重了些。 但还不够。 徐一真又抱起他的脚,一攥,五下颤抖。皇孙五根脚趾,血顺势流下来。如法炮制,另一只脚。 再扎这只脚的时候,徐一真感觉到手上力道大了些。他在挣扎。 趋利避害是动物本能,能挣扎意味着皇孙暂时死不了了。徐一真又摸了摸牙关,牙关松动,探了探鼻息,鼻息沉稳了些。 救活了。 徐一真一直提着的心稍稍放下一些。但死不了归死不了,离脱离危险还远得很。 “将皇孙身体翻过来,让他趴在床上。”徐一真吩咐身边宫女太监。 宫女太监看向太子妃。 太子妃眉头一皱:“还不按照徐大夫吩咐做?” 有了太子妃吩咐,宫女才小心地将皇孙身体翻转过来,动作轻柔迅速。 徐一真摸着皇孙的脊椎骨,顺着大椎穴一路往下。 摸到一个点,便停住,然后左右外开大约半掌宽距离分别下针。这“半掌”是皇孙的半掌,不是他的半掌。 如法炮制,每摸到一个点,就停住,然后左右外开半掌分别下针。 徐一真停了五次,下了有十针。 这十针是五个穴道,分别对应五脏,是肺俞、心俞、肝俞、脾俞、肾俞。 顾名思义,这五穴道是治疗对应五脏的穴道,主治一切脏腑内疾,补益五脏之气。但还不够。之后还要在五脏各个募穴上下针。 俞穴加募穴下针,名为“俞募治疗法”,便是治疗五脏疾病的主要治疗方法。 但实际上,俞募治疗法虽说治内脏之病,但嫌少有这么下针的。 一来,内脏分属五行。五行相生相克,关联最强的就是彼此相邻的两个内脏。其他的虽然也有效,但治疗起来就事倍功半。 不仅针灸如此,方剂也是如此。多是重点攻克病灶内脏以及它相克的内脏。 二来则是因为,五俞穴全都在膀胱经上,一个个又是关联内脏的大穴。 这针扎下去,效果自然立竿见影,事后皇孙的膀胱经怕是要疼上一阵了,甚至撒尿也可能会有点问题,比如尿频。 但所谓乱世用重典,病重自然也要下猛药。先强力把病势压住,然后再徐徐图之,总比畏首畏尾,结果不知哪里意外直接挂掉强。 徐一真擦擦额头的汗,抬头对太子妃说:“娘娘,草民幸不辱命,皇孙救过来了。” (硫磺的药性,我这里是记错的。硫磺性温,性寒的是硝石。这两个我记混了。但毕竟是小说,为了后续情节发展,我这里就不改了。望周知) (另:书中的俞募治疗法不能这样用的,五脏六腑不分阴阳五行通通下针,看着唬人,实际上也只有唬人,没有太大疗效。望周知) 第22章 俞募治疗法(改) 太子妃转忧为喜:“徐大夫辛苦。” 辛苦自然辛苦,吓也吓死了。打从他摘了皇榜进了宫中,他的命就跟皇孙的命、皇后的命绑在一起。 皇孙皇后活着,他不见得活着。皇孙皇后死了,他必死。 昨天施针之后,原以为接下来就是按部就班,直到皇孙皇后痊愈了,哪想到还会有这样的波折。 这一天天的,心脏不好的不是吓死,就是累死。 一想到从坤宁宫穿过太和殿一路小跑的来这儿,徐一真不由得腿酸脚麻,一阵热汗上脸,湿透衣衫。 “也是皇孙吉人天相,遇难成祥化险为夷。”徐一真一本正经的说着吉祥话:“不过从今之后,药就不必吃了。” 太子妃面容肃然,神情幽幽:“可是药有什么问题?莫非是徐先生开得药方有什么错误?” “药方不过是再普通不过的补益之药,也是经典之药,中正平和,断没有错误。”徐一真连忙否定。 若是有半点犹豫,声名受累是其次,关键失去皇家尤其是太子妃的信任。 太子妃虽然不掌实权,似乎也无意凸显存在感。但身为将军之女,又身为太子妃自有过人之处,言语间的刀剑也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住的。 “那,”太子妃笑问:“就是药有问题?” “常氏!”朱元璋龙行虎步的进来,制止了太子妃:“药的问题,已不仅是后宫之事,更是朝廷之事,你不必多问。” 太子妃愣了下。她原以为是吕氏背后指使,要以阴毒手段害了雄英,好让他自个儿成为太子,继承大统。 但听皇上一说,竟不是?又或者其中牵扯更多?总之却已经不是她一妇道人家能参与得了。 太子妃做足了身为太子妃该做的事,做一个透明人,做一个太子身后的贤内助。 皇上见太子妃不再追问,心中也是满意。他本就是强硬的人,即便皇后,算得上老夫老妻了,若是对朝政说话也会引来他的怒骂,何况儿媳? 好在常遇春这个莽夫,生的女儿却极会察言观色,进退有度。真真是他慧眼识人,给我儿娶了个贤内助。 一番闹剧之后,两刻钟过去了,徐一真来到床头,一一起针。 他紧贴着皮肤捏针,然后顺势一提,针就起出来了。起出针后,徐一真食指按住针孔几个呼吸才松开。 这是一种补泻手法。起针之后,按针孔几个呼吸,是补。不按,就是泻。 这种补泻效果,远没有提豆许、捻转、顺逆经脉下针来得好。毕竟现代针灸针细且软,而皮肤有弹性。一起针,针孔便自动合上了。 按不按针孔的,多是个安慰作用。 但这次下针用的是传统的黄帝九针,针孔足够大,按针孔的补益效果就有了。当然也是因为,他是皇孙,没有男女大防。 明初的男女大防,虽然还没有到清末走火入魔的程度,可若是肆无忌惮,也难以活长久,尤其对于皇族更是要慎之又慎。 一一起针,按压。因为多了一个小步骤,起针用了些时间,而后,徐一真吩咐将皇孙翻过来,让他仰躺着。 俞募治疗法,俞穴扎完了,该扎募穴了。 募穴与俞穴不同。俞穴集中在膀胱经上,而且都集中在背部,募穴则多在腹部。针灸有个说法,背薄如纸,腹深似鼓。 是说,背部要浅扎,斜着扎,否则就要扎坏人,腹部则可以放肆一些,怎么扎就行。 这话,听听也就算了。 背薄如纸的确如此,毕竟背部穴位多离脊柱不远,而脊柱,学过生物的都知道,是中枢神经系统,一个不留神就是高位截瘫。 腹深似鼓则不一定。现代人或许是,毕竟吃得好,腹部脂肪多。但明初,粮食都不够吃,一个个饿的皮包骨,一针下去,怕就扎到内脏了。 明初的皇族,还远不如明末的胡吃海塞,肥头大耳,做一顿福禄宴的程度,虽比一般人富态,但也只是个现代人水平。 而皇孙,年纪还小,就更没肚子了,久病之下,一躺倒,肚子就整个凹陷了下去,跟没了内脏似的,猛地一看极为恐怖。 这种情况下,认穴都是个麻烦事。 心之募穴巨阙,在任脉上,只有一个,之前下过针,驾轻就熟。徐一真选一寸毫针,直针刺入,稍微揉捻一下就松手了。 肺之募穴中府,是手太阴肺经的发端,在胸外侧,找起来就有些麻烦。好在孩子瘦,骨头肋条根根分明。 先选锁骨与第一根肋条之间的云门穴,然后直下一根肋骨,在第一第二根肋骨之间,就是中府穴。 但中府穴不能直刺,直刺就戳到肺了,更不能只扎中府穴。他需要把效果提升到最大。 徐一真从针包中抽出一根三寸长毫针。 毫针,在黄帝九针中最是尖细。即便因为长度,三寸毫针比一寸毫针要粗,但它仍然比针包中其他种类的针细。 徐一真斜15度,在中府穴下五分的地方下针,沿着肺经往上走,直刺云门穴。透过皮肤,能清晰的看到针在皮下走。 这个场景,直看得在场所有人头皮发麻。 看起来骇人,徐一真操作得很快,几个呼吸的功夫,针已经到位了,左右揉捻之下,便停针。如法炮制的在另一边胸部下针,肺之募穴便好了。 肝之募穴,在胸下紧贴着最后一根肋骨,直刺下针,揉捻一下,就好了。 肾之募穴京门,脾之募穴章门就要稍微留神了。这两穴正临着腹部凹陷的最低点,徐一真虽选取的一寸针,下针也不敢下全,只战战兢兢的下五分,而后揉捻,停针。 按常理说,孩子是不必停针的,只须单刺就好,无非就是多刺几下。 但今时不同往日,停针当然比单刺的效果好,药力大。更关键的是,他担心若是多刺了皇孙几下,事后朱元璋会想着法子在他身上也刺几下。 身为医者,治病救人固然重要,为了治病把自己搭进去就不值当了。 五募穴,共九个穴道下针之后,效果立竿见影,皇孙眼皮动了动,醒过来了。 太子妃喜得噌的一下站起来。皇上一个健步来到床头,把太子妃挤到了床尾。太子朱标起步慢了,反应过来床头已经被他老爹占据,只能乖乖地来到床尾,跟自家媳妇站一起。 “乖孙,好点没有,要吃什么?爷爷吩咐人去做。”朱元璋一张老脸笑成了一块破毛巾,一双粗糙的大手一个劲儿地抚摸着皇孙的脑门。 此刻,他不再是杀伐果断的皇帝,只是一个关心自己孙子身体的祖父而已。 第23章 礼教宗法,杀身之祸 皇孙,抛却皇家的外衣,终究不过是七八岁的孩子。 七八岁的孩子,身体虚弱的几乎死掉,清醒过来,看到围在床边关心自己的家人们,他会怎么做。 朱雄英哭了,哭得无声,只是眼角划下了清泪。 他想叫爷爷,叫爹,叫娘,跟他们说他感觉很不好,浑身跟抽走了骨头一样使不上力气,又疼得像被人踩过似的。 他想说每次呼吸都得费很大力气,像是背着好几斤石头。 但他什么都说不出,只是嗫嚅了几下。 朱元璋离得最近,发觉了,回头问:“徐太医,我孙儿怎么说不出话。” “皇孙大病未愈,不宜说话发声。”徐一真解释:“况且皇孙体内阳气不足,暂时也发不出声,须得今后再做温养。” 人说话发声,呼吸振动声带。这是生物学的说法。中医自有一套解释,只是解释这套解释是个费劲的活,言简意赅的说:发声说话,源自人体内的阳气。 就是鬼片神话片里,被恶鬼妖怪吸食的那个阳气。阳气在,人就活着。阳气不在,人就死了。 久病之人,阳气衰微,说话就有气无力。或者,不一定久病,说话有气无力,就基本可以断定这人阳气不足。至于为何不足,以及哪里不足,那是之后的辩证。 久病之人都说话有气无力了。像皇孙这样数次死里逃生的人,体内阳气不足当然更难以说话。他想说都说不成。 那些电视剧里,临死了还抓着你的手恨不得唠三分钟的,真就只是戏。除非是像出了车祸似的骤然死亡,却又不能立刻死掉,还能保持清醒,说不定会交代一下后事。 徐一真还不想让皇孙交代后事,虽说拆散眼前父慈子孝的画面,八成会收获皇上的黑脸,但皇孙要出了意外,收获的就不止黑脸了。 “皇上,皇孙只是清醒,还远未痊愈,身体虚弱,不易多动情绪,须得静养才是。” 皇上闻言收拾情绪,离开床头:“我孙儿何时能痊愈?” 徐一真默默算了算:“顺利的话,半个月左右便能下地。”半个月能下地而已,真正痊愈那还有的算。 针灸与经方不同。 经方是以药材之偏纠正人体之偏。针灸则是以人自身经脉气感调理。 如果把病看做弯腰驼背,药方就是用外力使劲把身躯掰直,而针灸便是做运动、瑜伽,自己慢慢纠正。 若论治症,针灸很快,一针下去,症状立刻减轻,甚至消失。但若论治病,经方更快。皇孙若是喝药,半个月应能痊愈大半。 但,他不会。 徐一真开一些滋补调养类的药还好,可要治病就差得远。更别说如今药材问题没解决,再让皇孙喝药,无论谁都不放心。 好在半个月后能下地,倒也不坏,只是明明有更快的选择却不能选,皇上很不开心。 皇上看了眼徐一真:“皇孙若能痊愈,徐太医居功至伟。既然咱孙儿已没有大碍了,是不是该去给皇后下针了?” 这一番折腾,戌时已过多半。徐一真见皇上表情,更不敢再呆在这儿,连忙告辞,小跑着返回坤宁宫。 太子东宫,顾名思义在皇宫东边。而坤宁宫,在皇宫西边。中间隔着一间巨大的太和殿。太和殿显然不能走直线,你还得绕过太和殿。 这一通下来,得有个两千米。徐一真看着漫天星星,眼冒金星,再一次腹诽起明初为什么没有自行车。 来到坤宁宫外,整理凌乱衣衫,擦了汗,徐一真迈步进入。 一进入就见皇后斜靠在床头,一脸关切问徐一真:“我孙儿如何了?刚我听宫女们说,情况似乎不好?” 徐一真笑说:“皇后放心。如今皇孙病情已大好,人已经清醒,皇上、太子跟太子妃都在那照看着。” 皇后闻听吐出一口长气,手一拍被子:“那可真是太好了。” 见皇后仍坐着不动弹,徐一真提醒:“皇后,时辰不早了,该给您下针了。” 皇后一听如梦方醒,忙让宫女搀扶着她躺下。等躺瓷实了,她才拉家常似的问:“我听皇上说,你本来是打算给我撩开衣服,在我肚子上下针的?” “是,肚子上有一穴道,下针的话效果更好。”徐一真保持表情沉稳,语气平静。 “为何别的大夫下针从没有让人撩开衣服,而你却偏要如此?”皇后语气平静,带着探寻。徐一真却恍惚听到了了质问的意思。 徐一真连忙拿出针包,这是那个样式新的,并非古旧的,打开针包,从中抽出一根一寸五的针。 “只因我用的针,与别的不同,更细,更软,针尖更小。这样,下针时候病人感受会更好,疼痛会更轻。只是这样一来,却难以穿透衣服。 他双手捧着针,递上前:“请皇后过目。” 皇后看那针,果然软且细,拿在手里还颤颤巍巍的。而那针竟似乎还是金属。她穷尽脑海中的知识,竟不知这金属是什么。 她不由赞叹:“徐先生真是神乎其技。” 徐一真收了手中针:“皇后谬赞了。臣也只是在针灸之术上能拿得出手罢了。” “臣?”皇后察觉了他自称的转变。 徐一真解释:“皇上已赏赐臣太医院院使一职。” 皇后猛地一阵咳嗽,慌得周围宫女拍背的拍背,抚胸的抚胸。 徐一真也连忙号脉,脉象并没有什么变化,想来大概是呛到口水之类的。 皇后气不打一处来。之前还商量着,要给徐先生一些赏赐,当时还担心皇上赏赐他太医院的职务,还特地说了,这是把徐大夫放火上烤,不是一个对待恩人的态度。 结果,好嘛,转头就赏赐了太医院的官职,还是院使一职,太医院的最高长官。这何止是把他放在火上烤,还在上面好心的撒了盐巴,生怕不香。 皇后气愤之余,也不由地有些心寒。 自从重八成为皇上一来,说话行事越发的强硬暴烈,不听人言。若她在,平时还能劝说一二。若她不在了,皇上就会变成一条恶龙,吞噬所有了。 而她自己,还能陪着重八多少日子呢? 想到这儿,她不由得自怨自艾起来。 “皇后?皇后?”徐一真见她陷入沉思,连忙叫醒。 皇后惊醒一般,眼神重新有了焦距,见徐一真一脸担心的看着他,不由一笑问:“徐先生医术高明,但与人情世故宗法礼教,似乎并不在意?” 人情世故宗法礼教,他的确不在意,他在意的是皇后现在的状态。 她似乎在忧虑在担心又在悲伤着什么。徐一真并不好奇他在担心什么。他只担心“担心”本身。 皇后心脏有病。而心主神志,心脏有病,就容易心思烦乱。也可以反过来说,心思烦乱,预示着心脏有病。 但这里面还有一层关系就是,心思烦乱更会反过来加重心脏之病。 皇后之前的忧虑担心,而后被惊醒一般的反应,说明他不仅心思烦乱,还有点六神无主了。这都不是什么好现象。 莫非药效还在发挥作用? “皇后,时辰不早了,我们不如先下针。若是过了戌时便不好了。” 过了戌时有什么不好的?并没有。不过是因为,戌时气血流经心包经,此时下针治病更有效果。过了戌时,效果差一些而已。 现在,徐一真也不在意时间。他只想快点下针,免得夜长梦多。 无论皇后病情是否恶化,只要下针都能控制住。 偏偏,皇后似乎谈兴大增:“徐先生可知,我小时候也曾见过一位医者圣手。名字我却不记得了,只记得他有个外号,名为刘小手。” 我管你刘小手刘大手还是刘一手,我只想扎针!扎针!扎针! 这要不是皇后,他非得一把把她打趴下,直接下针不可。 皇后却仿佛没看到徐一真的焦躁,气定神闲,慢条斯理,侃侃而谈: “刘小手据说专为女人看病,给人接生。若是有产妇胎位不正、难产,他总能找到办法,母子平安。 他声名远播,除了艺术精湛,还因为。” 皇后深深看了眼徐一真:“他是男的。也如先生一样,对于人情世故宗法礼教不以为然。” “后来有一天,他被压倒菜市口砍头了。你可知为何?” 为何?我管他为何,都死了几十年了。 徐一真耐着性子捧场:“莫非是医错了人?医死了人?” 医错人,医死人,这种事,并不会因古代、现代、中医、西医而有所改变。 医学不过是治病救人,治好了声名远播,治不好自认倒霉,但要治死了古今的病人家属并没有不同,都想把医生围殴致死。 只是病人家属没有不同,但医生却大不一样。 如今的医生,不过是圈养在名为医院的人类4s店的修理机器。表面光鲜背后,是比996还要乘以2的工作时间,和足以媲美拆弹专家、让普通人当场暴毙的工作压力。 但古时的医生,虽然只是中九流中微不足道的一员,但对于普通人来说,无异于上等人。 所谓“不为良相便为良医”,这句话表达差不多跟“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一个意思,也能看出来,古时的医生也是一等一的读书人。而读书人无疑是上等人。 当然,这说的都是“良医”,那种用雌雄蟋蟀一对触须做药引一类的,不在此列。 因为医死人而被杀的大夫,不说没有,也是极少的,更何况还是在菜市口明正典型。 “不是,”皇后幽幽的说:“因为刘小手不该给县太爷老婆接生。” 这有什么因果关系么? “县太爷老婆是个胖子,难产。刘小手手小就伸进去掏,把孩子给掏出来了,最终母子平安。 但县太爷却嫌他碰了自己女人,就随便找了个加入红巾军造反的由头,将刘小手杀了。” 徐一真浑身一震,明白了皇后说这些的意思,感激之余,一脑门冷汗。 皇后却只清淡淡说了句:“下针吧。” 第24章 长谈,圈子 徐一真连忙应是,收了银针,又从怀中拿出古朴针包来。 两个针包,一个放着现代的不锈钢针,一个放着黄帝九针。徐一真之前用的多是不锈钢针,黄帝九针手感要更沉更硬一些,并不好用。 不好用,也得用起来了。徐一真决定封存了不锈钢针,以后就有黄帝九针下针。 也亏得皇后仁慈,给他说了这段故事。 他虽不算七窍玲珑心,有时甚至榆木脑袋,听不出话语中的七转八拐的意思。但皇后的意思,他还是略微明白一些。 皇后生气了,不满了,才给他说了这段故事,若他听不懂,还做出类似的事来,刘小手的结局,未尝不是他的结局。 徐一真不敢多想,不愿多想,只默默的告诫自己以后用黄帝九针就好了。 毕竟今时不同往日。往日看病的多是下九流,彼此都是卑贱之人,生命如同草芥,即便其中有一二女人,哪里还在乎什么贞洁。 直至到了关志,他女人患乳岩,那是无可选择。即便如此,关志也纠结了很久。这倒让徐一真产生了错觉,以为明初的女人并不如印象中的在乎。 传说中看到手臂就要死要活的女人,以及抱着太上感应篇嘴里念叨着万恶淫为首的男人,走火入魔般的程度,大概只在清末存在吧。 这是错的。草芥之人或许是如此。但稍微有点身份的,便会想得更多。 直至给张宣妹妹看病,就已在危险的边缘了,好在用了黄帝九针,而且也的确利于病情,张宣才没有说什么。 没说什么,不见得心里就没有芥蒂。就不知这芥蒂会不会渐渐壮大,最后在某一天爆发出来。 原以为做了官,他不说光宗耀祖,至少也是个功成名就。现在回顾来看,表面蒸蒸日上之下,脚下早已经乱石一片,悬崖不远了。 “臣,多谢皇后提点。”若非有皇后好心提点,还不知以后他会因得罪什么人而死。 皇后并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点头,心照不宣。 徐一真下针与昨天并没有什么不同,仍旧以心包经为主,心经、肺经、小肠经、大肠经为辅。 等所有穴道下好,徐一真又抽出一针,扎巨阙。 巨阙是心之募穴,位置大约就在心窝,最是对症。上次徐一真要下针,被皇上拒绝。当时他甚至都没有意识到可以用黄帝九针,就放弃了。 他以一寸半毫针下针。针穿透衣服皮肉进入穴道,而后左右揉捻。 皇后闷哼了一声。 徐一真忙问:“皇后感觉如何?” “心口有些痒。” 徐一真笑说:“这是好事。等臣再在关元下针,就不太痒了。” 说话间徐一真就要下针关元。 关元是小肠募穴,而小肠与心互为表里。因此下针关元也可以治心。 关元位置是在肚脐之下四指处,只须找到肚脐,就很容易找到关元。 问题是,徐一真并不知道皇后肚脐在哪。她穿着衣服的。 “皇后,”徐一真问:“可否给臣指一下,您肚脐位置?” 皇后气定神闲,手指着一个位置。 徐一真心里虚虚的比划了下,在四指处下针,而后左右揉捻。 “哎呦。”说不上是痛哼还是什么哼。 徐一真早有预料:“皇后可有什么感觉?” “除了痒,还感觉有只手在心口活动,有股清凉之意,倒是挺舒服的。” 徐一真笑说:“那就好。什么时候下针,再没了这感觉,皇后您的病就好了。” 皇后笑说:“徐先生医术精湛。没想到针灸竟如此神奇。” 徐一真摇头:“皇后谬赞。针灸局限还是太大,不如经方灵活多变,若能两者融合唯一,治病救人才算事半功倍。” “徐先生可是想拜师学艺?” “能拜师学艺自然好,但臣暂时无师可拜。” 皇后疑惑:“怎么会?以先生针灸之术,若是主动提出拜师,谁不愿收下先生?” 毕竟徐一真已经证明了他在医道上的天赋。这远比辛辛苦苦培养几年,结果发现自家弟子天资有限资质愚钝来的方便。 何况徐一真既然有了基础,在学习方剂必然进步极快,事半功倍。 徐一真笑问:“皇后可知道‘文人相轻’。” 皇后也笑了:“这我怎么不知?难不成你们大夫还相轻?” 不止大夫,凡是不能动手决出胜负成败的,都会相轻。 正如一个外科医生,我能在脑浆子里动手术,而你不行。那不行就是不行,说破天去也是不行。 而一个阴虚实热证,有的说要先泻实热,有的说要补阴,有的说要润阳,有的说要强脾,然后引经据典,拉帮结派,最终彼此之间竖起鸿沟,视对方为异端邪说。 这种情况,中医能发展出个道道来就见鬼了。 而不止不同派系之间,不同医者之间也是互相看不顺眼。开方剂的看不上针医,针医看不上正骨的,正骨的看不上贴膏药的。 然后他们同时看不上野狐禅。 野狐禅,一言以蔽之,自学成才。 除非那人才学惊人,以实力碾压当世众人,又或者本身还有其他身份,背景深厚,否则野狐禅就是野狐禅,上不得正统。 “臣,就是一野狐禅。”徐一真叹息一声。 皇后听得吃惊:“徐先生竟是自学成才?” “倒也算不得自学。”徐一真将自己身世一一道出。从一个针医世家,直至祖父前往上京为贵人治病,最终家族被处死,自己侥幸逃脱,从此作为乞丐流浪江湖,诸如此类的。 皇后哀叹:“徐先生也是一苦命人,能以弱小之躯混迹江湖,又能在艰难中自学医术,徐先生也堪称一位奇人了。” 皇后这评价听着徐一真直害臊,徐一真两颊通红,努力绷着脸:“皇后谬赞了,哈哈哈,谬赞了,哼哼哼。” 皇后对徐一真似笑非笑的诡异表情视而不见:“既然先生有家学,必然也有相应人脉,当不是野狐禅。” 话是这么说。但有道是人走茶凉,祖父和父亲都死了小十年了。且不说那些人认不认得他,就算是认得,承不承认还另说呢。 毕竟,他也的确没有经过祖父父亲的教导,和系统学习。虽然启蒙过,但启蒙算个啥?啥也不算。 若是有人承认了徐一真的存在,那这人无异于跟徐一真绑定了关系,是这人引徐一真进圈子的。 今后,若是徐一真名声起来了还好说,这人也可以顺势提升名望。但若是名声臭了,或是压根没做出什么名声来,这人名望也会多少受影响,更关键是,在圈子里众多医者面前抬不起头来。 没错,圈子。 圈子是个神奇的东西。他就像孙悟空画的魔法圈,虽然没有砖石围造的城墙,却实打实的造出了一个围城。 外面的人想进来。只要进了圈子,就能得到权利、资源、认同,以及友谊。 这些并不是“提高”,而是“基本”。比如收取诊金的权力。 你不是这圈子里的人,给人治病便不能给人收取诊金。若是收了被圈子里的人看到,他们就会找一些打手,将你围在中间: “你怎么能收诊金!?你也配收诊金!下贱东西!” 若是反抗,当场打断胳膊腿。若是不反抗,便一人一口浓痰啐过去。你得接着,不说甘之若饴至少也得是个“您说的对”的意思。 最后礼送他们离开。 皇后听得目瞪口呆,半晌无言,默默垂泪。 里面的人可不想出去。在圈子里风吹不着,雨淋不着,虽然有时候不免要处理些蝇营狗苟事,但总体上还是一个颇为安逸的环境。 活着,或许不免有高有低。但死,一定是一起死,没有一个能逃脱。 圈子文化,传承几千年。现代有,古代也有,官场有,医院也有,中医更有。 徐一真没进入这圈子。他想进也进不去。哪怕是你针灸技术再好,谁会认识一个乞丐呢? 认识也得说不认识,不承认。学了多少年医,针灸还比不上一个乞丐,丢不起人。 皇后两胳膊扎着针,没法揩泪。宫女拿着手绢帮忙把眼泪擦干,嗔怪地看了徐一真一眼。 徐一真表情讪讪,有些心虚。 皇后不愧是号称四大贤后之一。竟一点没有皇家的架子,说话聊天令人觉得温暖,不知不觉便说多了。 徐一真告诫自己,不能再说了。这番聊天,把自己过去经历聊了个七七八八,让皇后心情激荡,不利于养病。 眼见时间差不多,徐一真连忙说:“皇后,我要起针了。” 皇后点头:“徐先生放手施为便是。” 依旧是起针,按压的程序,徐一真将针细细收入针包中。 黄帝九针准备的不多。这几次用下来就用的差不多了,须得尽快做个消毒才行,或者今后还得自己备着一瓶烈酒。 徐一真收了针包,躬身朝皇后行礼:“那么,天色已晚,臣就告退了。” 皇后却没接话茬:“徐先生之前说的,他们若是觉得针灸都比不上一个乞丐,就不会……” 就不会行险,将你杀了了事? 皇后想想就不敢多想,更不敢多说。 徐一真有些后悔跟皇后说这么多了。心疾之下本来就容易心思烦乱,呼吸乱想。 “皇后且放宽心。”徐一真安慰:“一来,臣只针灸拿得出手,并非神医。二来,金陵乃天子脚下首善之地,便是有人起了歹意,也多畏于我朝天威而不敢出手。三来, 徐一真笑说:“如今臣已是朝廷命官。” 皇后听了才放下心来,突然想到什么,看着徐一真,表情严肃而认真:“明日徐先生去太医院,怕是会遭到他们刁难。” 徐一真笑:“臣当静守以待。” 第25章 太医院中(改) 次日,卯时,太医院里人已经齐了。 点卯,相传最早源于早朝。太医院虽然比不上太和殿,但毕竟也算中央机构,自然也要规规矩矩的卯时点卯。 之后,便各归各位。 但今天,太医院里的气氛却有些沉凝。相熟的几人,三三两两的凑在一起,都在嘀咕着什么。 “听说,今儿要来一位新院使。”有人小声议论。 “我也听说了。可张院使怎办?”又有人疑问。 “还能怎么办?”有人不以为意:“降职呗,成了左院判了。” “那胡院判呢?”那人接着问。 “胡院判降为右院判,陈院判降为知事了。” “哎呀,”有人感叹:“他们犯了什么错,恶了皇上?” 这话有人就不愿听了:“张院使他们论医术,那是高山仰止。论医德,那是近乎完人。能有什么罪过给三位大人降职?” “就算是降职,新晋之位也该从咱太医院里选拔,居然空降一个,忒……”这人连忙止住话头,再说下去就犯忌讳了。 这话却得到许多人认同:“可不是。咱们太医院三个月一考试,一个月一比拼。从来都是优者进,劣者汰。” “压力这么大,每个人不说多优秀,至少同龄人其中绝对无出其右。尤其是最前面那几位知事,哪个不能更进一步?” “凭什么偏偏,这人能突然做院使?” 又有人对徐一真感兴趣:“你们可知这位的来历究竟?” 众人摇头。 这新任院使神秘的很。昨天才在圈子里广为流传,好像从天而降,凭空产生似的。 “难怪咱们觉得他是从天而降凭空产生,我跟你们说,”这人脑袋凑过去,压低声音,一副讲鬼故事的语气。 其他人见了,也不由自主的凑过去,脑袋磕脑袋。 “我听说啊,这人以前是乞丐!” “欧呦!”众人一阵惊呼:“乞丐?区区一乞丐,怕是大字都不识一箩筐,凭什么能做院使。” “自然是得了大功了,”那人冷笑:“他治好了皇孙的病不说,据说还把得了急症的皇后都治好了。” 有人极不服:“皇后得的什么病另说,皇孙的病算得了什么大病?若不是药不知出了什么问题,皇孙的病早就好了。” 那人摇头:“话是这么说,可圣上不认呐?药是御药房抓的,平常也是咱太医院照看。这不就罪过了么?” “虽说是咱太医院照看,可宫里药材采买可是内宫监的那群阉人。哼,我看那定然是那群没软蛋的阉人的阴谋。” 又有人问:“这乞丐有什么本事,能入圣人的眼?” 那人嗤笑:“听说也没什么本事,虽能看病,却开不了药,只会针砭之术。皇孙与皇后的病,便是他扎针治好的。” “岂有此理啊!”有人愤愤:“针砭不过是医术十三科其中之一,再厉害也终究有限。若非药的问题,断然没有他的功劳。 “退一步讲,太医院里多得是针灸大家。难道他们的本事,还不如一个乞丐?皇上凭什么要招一个乞丐啊!还让他做咱太医院院使!” 话越说越激烈,越说越呛火,越说越大声。 “噤声!”有人声音从人群外传来。 众人抬眼看去,纷纷连忙行礼:“陈院判。” 陈院判神情严肃地看着众人,见他们一个个虽姿态恭敬却满眼不忿,知道这不忿不是冲他的,而是即将到来尚未谋面的徐一真。 “太医院院使一职,陛下自有决断,岂是我们所能理解的!背地里论人长短,非君子所为。” “可是陈院判,这不公平。” “我早已不是什么院判了。”陈院判提醒了一句:“公平?什么是公平?我们太医院对皇孙病症束手无策,而徐院使上来就把皇孙病治好了。这就是公平。 “你们若想要公平,就该提升医术,等待时机,而非在这里叽叽喳喳论人是非。须知论人是非者,便是是非人。你们须得谨记。” 众人神情凛然,纷纷行礼:“遵教诲。” 陈院判见众人把话听进去了,欣慰点头,便不再说什么,朝太医院外走去。 “哎,陈院判,”有人疑惑:“此时为何离开啊。” “我不是离开,”陈院判头也不回:“而是要迎接新任院使。”他回头又多解释了一句:“徐院使与之前不同,是圣上亲口御言,我等自然要重视起来。” “你们也是,待会徐院使来到,不可失了礼数。” 众人应是。 众人正要散去,却见张院使、胡院判从房间中走出来,看那样子也是要去门口迎接。 众人极为吃惊:“张院使、胡院判也要出门亲迎么?此是不是太过了。那姓徐的虽成院使,终究不过是乞丐出身。” 张长贵笑着摆手:“不能这样说。人家能治好皇孙皇后,就是本事。而我治不好,就是没本事。 “医术不比其他,治得好病是硬道理,不论他的出身或是师承。咱须得认清差距,再做精进就是。你们也是,不必妄自菲薄,也不必郁郁不平,该认真学习,精进医术。 “三月一考要临近了。我可不希望有人因此情绪激荡,发挥失常黜落级别。” 众人一面心情振奋拨云见日,一面又为头顶的名为“考核”的阴云而压力倍增。 张长贵身边,胡院判面沉似水,并不多说。 两人走出太医院门,正看到正静静站在一边的陈院判。 胡院判冷哼一声:“陈大人倒是积极得很,姓徐的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呢,就催着我们来门口等了。” 陈院判斜觑了他一眼:“徐院使不比过往,乃是圣上钦点。你就算不给徐院使的面子,圣上的面子还是要给的。” 胡院判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冷哼一声,一拂袖站立一旁。 张院使点指着他们俩:“你们呐。” 这俩人行事不同,互相看不顺眼,好在都是君子之争,而且医术够高,医德也没问题。张长贵便也由得他们,并不多加干涉。 三人在太医院门口站没多久,便见远远行来一辆马车。 三人心头一凛,知道正主到了。 金陵城里能坐马车的不多,而此时此刻来到他们面前的,也只有徐一真了。 第26章 门前亲迎(改) 临近太医院,徐一真忐忑心虚。 毕竟他是空降的。但凡空降的,跟“原住民”的关系就好不到哪去。更别说,他无论资历还是医术,都远不能胜任院使一职。 骤然为官的喜悦之后,他便意识到了,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这意识越来越清晰,几乎让他想辞官。 但他终究辞不了官,只得在六爷不停地催促下硬着头皮上了马车。 马车停下,他从马车中出来,迎面就看到站在门外的三人。 这三人,一个年长的,之前揭皇榜时候见过了,正是院使张长贵。不过现在他成了太医院院使,张长贵自然贬官了。官场上这种情况,几乎就是死敌。 但张长贵眼神温和,似乎并没有把他当成敌人。倒是他左手边年轻的,眼神不善,审视的目光中带着几分嫌弃,几分恶意。 “这位是……” “哦,给徐院士介绍一下,这位是……”张长贵边说着,边一把捏住胡院判胳膊,又使劲捏了两下,生怕胡院判由着性子来。 胡院判看了他一眼,拱拱手:“胡一铨,没徐院使运气好,至今还只是院判。” 张长贵一听这话气不打一处来。 平常你胡一铨再看不惯徐一真,看不惯就看不惯了。现在在他面前还这么说,岂不是要恶了他? 徐一真毕竟是皇上钦点的太医院院使,不说能做多久,至少圣眷正隆。这时候恶了他有你的好? 为一时意气而让自己置于险地,实在不值当。 虽说他觉得徐一真不会做这种小人行径,但万一呢?万一他看错了呢? “若医术不精,医德不高,纵有运气也是无用。”徐一真言语上找补:“我等许多人,即便有着好运还把握不到呢。” 徐一真不以为意。胡一铨这反应在情理之中,他也早有预料。他甚至觉得,太医院像胡一铨这样的态度才是主流。 若是人人都放在心上,想着报复,怕是几年之后也报复不完,顺不过气来。 “胡院判说得没错。”徐一真笑说:“我的确运气很好。” 他是想跟这胡院判搞好关系的,至少不要这么敌对。 毕竟圣上既然赐了马车、住宅、婢女小厮,甚至还给了个锦衣卫做马夫,那必然是要让他做事的。虽然还不清楚究竟做什么事,但既然来到这太医院里,怕就是跟太医院有关。 那自然要跟这里人,尤其是眼前这三位实际领导者处好关系。不说有多大助益,至少关键时候不要使绊子。 徐一真这样想着,脸上笑容便更加和煦。和煦得三人心中都不禁犯嘀咕。 毕竟三人跟徐一真都不熟,稍微熟悉的张长贵,也只是见了一面而已。彼此不熟,谁知道他现在一脸和煦是真心还是假意? 不过细细一想,初次见面,态度和煦总比剑拔弩张要好。张长贵这样想着,心中担心放下大半。 胡一铨却越发看他不顺眼。 毕竟,但凡真有本事的,总是有些桀骜的。这话可以反过来看,就是没本事的,大多身段放得低,未语先笑。 照这么个标准,这姓徐的纵然不是没本事,也至少是个名不副实,能上位全靠拍皇帝马屁。 “那这位是?”徐一真不会读心,但只看胡一铨眼神面容就知道他心中没憋着什么好屁,索性不再理会,看向张长贵右手边一人。 这人跟胡一铨差不多年纪,但都比张长贵小一些,面无表情,但并不让人讨厌,眼神中也看不出对他的厌恶之类。或者说,根本看不出什么情绪。 “这位是陈自蒙,”张长贵介绍到这儿,停顿了下:“之前是右院判。” 太医院中,除了院使之外,其次便是左右院判了。左为尊,“之前”是右院判,自然现在就不是了。不是的原因,自然是因为他。 也就难怪张长贵说到这儿不自觉得停了下。 陈自蒙却很坦然,抱拳拱手,即非高高在上,也并不屈尊做小,行的是平辈礼:“久仰徐院使大名,幸会。” 依他的年纪,对徐一真行平辈礼,俨然已是抬举,徐一真连忙回礼,连道:“不敢。” 一阵寒暄之后,太医院还存留着许多事情,陈自蒙、胡一铨两位大人就各自忙碌去了,只留下张长贵领着徐一真熟悉太医院业务。 “咱们太医院,”张长贵领着他从正门而入:“仿前朝所建,分十二科。” 太医院,感觉应该在皇宫中,应该是类似军机处似的一溜房子,或者单独辟出一处院子。实际上完全不是。 太医院绝不仅仅是一群太医聚在一起聊天打屁的场所。皇宫中没这么大的地方,初入皇宫也并不方便。 太医院是一处靠近皇宫的三进院子。 一进正门,迎面是一面影壁。影壁并没有图画,而是阳刻着许多字。 徐一真还是头一次见影壁上刻字的,仔细看去,那影壁上刻着的是《大医精诚》。 大医精诚是备急千金要方中的一篇文章。网上流传的“凡大医治病必当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巴拉巴拉,只是其中的一段而已。 而大医精诚在中医的地位,相当于师说在教育界的地位,那都是提纲挈领的着作。但要说以前有多重视,却也谈不上。 但肯定比师说在私塾先生心里的地位要强得多的。原因也显而易见,大医精诚的作者是孙思邈。 而孙思邈,可是皇帝钦封的医圣。 绕过影壁,便是第一进的院落。这处院落极为幽静,种着花草,更有一座小亭,亭中有石桌石椅供人休憩。 这看上去不像是太医院,倒像是某个达官显贵的府邸。 张长贵却并不进入院子,而是沿着抄手游廊走过一个个房间:“这第一进院子,便是太医院所分的十二科。 “想必徐院使也是知道的,便是大方脉、小方脉、妇人、疮疡、针灸、眼科、口齿、咽喉、接骨、伤寒、金镞、按摩。” “这第一进院落,便是这十二科医生学习精进以及考试的地方。” 医生,跟现在医院的医生不同。医生是太医院中的最底层。他们看病为辅,学习为主。而医生的全意,差不多就是从医的生员的意思。 徐一真听闻,不由透过门缝看向里面。能看到里面极为简陋,完全跟院子是两个风格,墙上贴着自古至今各类名医的画像,然后就是桌椅。 桌不是八仙桌,就是再普通不过的方桌。椅也不是太师椅,是乡下再普通不过的条凳。 那些年轻的医生就屁股挨着条凳,胳膊枕着方桌,有的看医书,有的则跟别人在讨论着什么。 不过,徐一真更好奇一件事,一件这个年代躲不开的事:“为何没见祝由科。” 毕竟后世所谓的中医是十三科,祝由赫然在其中。 第27章 事情原委(改) 张长贵笑说:“看来徐院使对于祝由一科所知不多?” 徐一真闻言一阵尴尬,没想到这问题让他露怯了。 张长贵早有所料:“实际上何止徐院使,世间医者千千万,知道祝由的固然很多,但能说出一二三的,怕是连七成都没有,而真正能施展祝由的,更是百不存一。” 徐一真既庆幸又吃惊。 庆幸的是照张长贵这么说,自己倒不算露怯,毕竟又不是只有他不知。吃惊的却是,医术十三科中的祝由,似乎即便在这明初,其神秘度也不输后世。 “这是为何?” 张长贵捋着胡须:“这从祝由的起源便能知道一二了。所谓祝由者,可追溯到先秦三代时期的巫术,不过那太遥远了。而现今祝由手段,公认的则以东汉末年五斗米道以及黄巾军为发端。” “五斗米道?黄巾军?”这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唯一的共同点是:“画符治病?” “不错,”张长贵点头:“祝由之术脱胎于道法仙术,除非你出自道门,否则哪里会用祝由术呢。” “至于说太医院,虽汇聚天南海北医术俊杰大家,但道门还是力有未逮的。以后或许可以,只是现在不行。” 说话间两人进入第二进院子。 左手边是医书馆,是自开国以来全国上下搜集的各类医书,以及生药库。右手边是档案室,收存着各州府县内医官资料,医生选拔考试的部分考卷,以及各地历史上的瘟疫情况。 第三进院子最小,是院使与两位院判的办公之所。 “说是办公,但院使与院判轮流去宫中当值,这院子少有三人同时在过,今天这情况算是少见。” 张长贵笑笑继续说:“除了这里,城里还有两处太医院的所在。一个是惠民药局。惠民药局隶属太医院但自成体系,全国各州府县的惠民药局都由京城的惠民药局管理,负责瘟疫防治,以及对缺医少药的百姓免费诊治。生药库还有一部分,也在那里。” “一个是安乐堂,是对鳏寡孤独者的救济、收养、治疗机构,由太医院中人兼任,但也是自成体系,单独负责全国各地的安乐堂。” 鳏寡孤独,四个字是四组群体。 鳏:一大把年纪还没老婆的。寡:一大把年纪没老公的。孤:无父无母的儿童。独:一大把年纪没有儿女。 自战国时提出大同社会之后,“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皆有所养”就是一个很重要的条件。 因此历朝历代,类似安乐堂这样的机构比比皆是,而以两宋至明初为最多。 只是但凡官府组织,总有这样那样问题,更别说这个年代,鳏寡者或许少,孤独者可一点不缺,类似安乐堂、保生堂这样的,在这个世道也不过是杯水车薪罢了。 不过,“有此安乐堂,我太医院上下也是功德无量了。” 张长贵苦笑:“且不提什么功德。安乐堂收容有限,即便如此每日人吃马嚼都不是小数目。京城脚下还能维持,下面州府就很勉强,县里则几乎难以为继,不得不交给地方上有着善名的家族了。” 徐一真愕然,良久无言。 不过,他突然意识到一件事。 太医院的安乐堂,资金靠朝廷拨款都难以为继。那保生堂收容孤儿,他靠什么? “请。”张长贵走到门前,门分左右,请徐一真进屋。 被这一打岔,徐一真就把这茬忘了,道了声谢,迈步进入。 正对门,墙上挂着一幅画像,画的是医圣孙思邈。画像之下,靠墙放着条案。条案上放着一香炉。香炉里,正燃着三根线香。 条案之下,放着八仙桌,左右各有一张太师椅。桌上摆着茶具。茶已沏好,正散发着袅袅青烟。 分宾主坐定,张长贵开门见山:“徐院使被皇上赐官,心中可有疑惑?” 徐一真知道,之前的都是铺垫,现在才算进入正题。而说起疑惑,他自然有疑惑。 徐一真点头:“还请前辈指点迷津。” “指点算不上。”张长贵摆手:“你之所以疑惑,只是不知前因后果罢了。这一切,都得从五六天前皇孙生病开始说起。” 张长贵喝了口茶,润了润喉咙,款款道来:“六天前的夜晚,皇孙突然高烧不止,宫内深夜传唤御医。正好在下当时在宫中当值,便为皇孙看病。 “诊治之后,发现皇孙不过是感染风寒,加之外邪,病势看起来凶险,倒也好治,便开了药方。” 徐一真知道,张长贵的辩证没问题。实际上他在第一次瞧病时候也是这个结论。只是那时候风寒已凝结体内如同实质,外邪更是侵入心脏,病已极重了。 “药喝了之后,有那么一段时间,皇孙的情况的确好转了一些。只是等到天明,情势便急转直下,皇孙的病竟然加重了。” “我跟胡院判、陈院判一同会诊,最后得出结论,辩证没有问题,药方也没有问题。当时便得出结论,药有问题。” “皇上大怒,命我们查清药材的问题,尽快治好皇孙的病。” “治病方面,我们本打算以针法治疗皇孙的病,但……”张长贵说到这儿,犹豫了一下。 徐一真索性补充:“但当时皇孙病势已成,势不可挡,针灸效果并不如预期。” “对!”张长贵如释重负:“徐院使对于针灸一道,果然经验丰富。” 徐一真却懒得听他赞扬:“谬赞了,”催问:“之后呢?” “见针灸无用,我们只得将精力重新集中在药材上。但经过我们检查,发现药材并非假的,无论年份、产地,还是炮制手法都是上品。” “然后,我们又怀疑是不是在熬药的过程中有人多加了药材。我们检查了药渣和药汤,并没有。” “太子妃怀疑是不是被投毒。但我们知道,皇孙的病势虽然诡异的强势,但轨迹仍然是风寒外邪的走势,并未有额外中毒的症状。” “就这样,我们推翻了一个个可能,最后竟然发现,束手无策。” 第28章 医生政客(改) 束手无策?徐一真几乎以为听岔了。 太医院对此束手无策,这跟宰相对某件国家大事说“我没有办法”有什么区别?简直天方夜谭。 徐一真强忍着吐槽的冲动,听张长贵接下来怎么说。按照事情发展,接下来才是一切的关键转折。 张长贵捕捉到了徐一真眼中的震惊:“莫非徐院使知道,那是什么?” 徐一真点头:“我确实知道。只是我更奇怪,太医们竟然不知?” 张长贵并不讳疾忌医,抱拳拱手:“还请指教。这究竟是为何?” “说出来不值一提。”徐一真摆手,不以为意:“世间有安心做事踏实做人的,更不乏偷奸耍滑存心不良的。各行各业都是如此,药材商自然也不例外。” “其中有些人,或是要让炮制出来的药材好看一些,或是为了防止发霉,诸如此类的原因,在炮制药材的过程中使用硫磺熏蒸。” “硫磺熏蒸出来的药材,除了颜色更鲜亮一些,与平常无异,气味不仔细闻尝也察觉不出分别。 “但实际上其内里药性已然改变,连带着一副药效用便会改变,或是变得药力更大,或是变得毫无效果。但无论是哪种,对于重病之人来说,都不是什么好事。” “确实如此。”张长贵恍然:“原来如此啊。” 张长贵沉默了一小会,似乎在思考什么,而后是更大的恍然:“原来如此,想不到医生选拔竟有这么大的缺陷。” 徐一真被张长贵反应弄得摸不着头脑。说的是药材的事,怎么牵扯到医生选拔上来了。 医生选拔是太医院面向社会的选拔考试。考试通过,便能成为太医院的最底层,医生。而后三个月一大考,一个月一小考,优胜劣汰,一步步成为院使。 一切的开始,就是医生选拔考试。 但这有什么关系? “这跟民间学医顺序有关。”张长贵解释:“民间要学医,先得拜师。而后随师父学药三年。这三年又分为一年采药、一年制药、一年配药。” “三年之后,师父便要考核。考核通过,才能做师父助手,大多是站在师父身后看,或是打个下手。如此又是三年。” “再三年,由弟子行医,师父则从旁指导。前后须得小十年功夫,才能单独行医。” 徐一真听得咋舌,十年生死两茫茫。十年是个光听一听就感到绝望的时间。 但,偏题了吧。这跟之前说的有什么关系? 张长贵却自顾自地说:“但要出师,还须得做三年行脚医,便是游方郎中,记录病例医案,回来由师父审看,通过了才能出师。” “只是太医院所招收的医生却有些不同。” “不同?”徐一真不解:“都是行医的,会有什么不同?” “全国各地学医的千千万,太医院满打满算才招多少医生?”张长贵说:“这些招进来的大夫,除非医术的确高到鹤立鸡群,不凡到难以隐藏,否则招进来的医生,大多是世家出身。” 徐一真眨眨眼:“世家出身?” “还是有着太医院背景的世家出身。”张长贵一脸惭愧神色:“只是这样一来,他们自然不可能有三年游方郎中经历,而三年学药也远没有民间学医那样的广博与严格。” 徐一真恍然:“所以太医院上下,竟没人知道硫磺熏蒸之法?”连知道都不知道,更别说想到了。 张长贵点头:“一是不知道。即便知道的,比如我,也断然想不到会发生在皇宫之内。” “这么看来,圣上的怀疑竟不无道理?” 怀疑?什么怀疑?徐一真很快反应过来:“皇上怀疑,凶手在太医院内?” “对,”张长贵皱眉,神情凝重:“即便不是主谋,也是同伙。” 这……徐一真觉得,这院使也不怎么好当了。 “只是敌人在暗窥伺,而除了太医院,难保别的地方没有,因此皇上便想到了宫外招医的计策。” 计策?徐一真心凉了半截。 想也知道,他自己便是计策的一环,或者说计策的产物。 而陷入这等计策斗法之中,剥去光鲜的外衣,说到底他只不过是一小老百姓,能捞着好? “本想着,宫外招的这郎中不能太次,”张长贵继续诉说:“太次,暗地的人并不以为意。师出名门,有所背景的也不能来,若是有什么意外,不好交代。” “因此便由我亲自做考核。在前几天拒绝了几个有背景有师门的大夫之后,那些人便知道此事有蹊跷,便不再来了。” 徐一真听到这儿苦笑:“然后就等到了我?” “不错,”张长贵点头:“然后你就成了太医院院使。你在这个位置,不必做什么,暗处的人便会乱了手脚。因为,” “因为我跟任何人都没关系,既不属于朝堂,也不属于世家,更不属于师门,甚至在此之前我根本不存在。” “不错。”张长贵又点头:“你的身份就是最好的武器。而没有比你这个身份更好的了。只要暗处的人乱了手脚,就会有所动作,而一旦有所动作,锦衣卫便能出动,将他们一一捉拿。” “而我,”徐一真冷笑:“会成为暗处敌人的行动目标,被杀死。” “原本,或许是这样。”张长贵说:“但现在不是了。” 徐一真疑惑。 “你救了皇孙皇后。”张长贵感叹:“这个计划,皇上与我唯一漏算的,便是皇孙与皇后的病情。幸亏有你,也幸亏是你,才避免了最大的悲剧。” “而当今皇上虽然杀伐决断,但并非冷血。他也派了人保护你,保证关键时候能保你一命。” 徐一真心中一动:“六爷?” 张长贵摇头:“这就不是我能知道的了。” 能在关键时候保住性命,徐一真颇感欣慰,至少不是救人一命提头来见的结局。但一想到自己莫名其妙的陷入危险,他仍然愤愤。 “原以为太医院里是一群医术高明的大夫,原来也是一群政客。” “是大夫,也是政客。”张长贵知道徐一真心里有委屈怨恨:“毕竟,太医院的大夫们穿的,” 他拎着身上的衣服,示意徐一真看过来:“也是官服。” 第29章 病情急转(改) 徐一真一时无言。 的确,太医尽管是医生,但它首先是官,更别说这还是皇帝的意思。在这件事上,他固然是那个倒霉蛋。但要说张长贵就幸运么? 不尽然。 “胡、陈两位院判可知道?”他问。 “也许能猜到一些,只是不知道详细罢了。”张长贵说:“在两位大人看来,是你治好了皇孙、皇后的病,入了皇上的眼,破例成为太医院院使。” “不仅他们俩,太医院上下心中怕是都有不服。” 徐一真点头笑说:“不服很正常,本就如此。”他转而笑容收敛:“那敢问张大人,我接下来该如何做呢?” 张长贵语气沉凝,有着让人心安的力量:“去做你该做的,做你本要做的事。” 徐一真闻言愣了下,过了好一会才缓缓点头。 这话说的简单。今天之前,他做着本要做的事。今天之后再做本要做的事,就不由自主的要多想一些。 但, “您说的对。做我本要做的事。”徐一真一瞬间豁然开朗。 那些阴谋诡计、决策争斗是上位者要关心的。他不过是一大夫,治病救人是本分。其他的,就让其他人去解决吧。 “多谢张大人指点。”徐一真站起身来,抱拳拱手深深一礼。 张长贵回礼,并不多说。 迎着太医院中众人不忿、不服的目光,徐一真走出了院门,回头对送出来的三位大人,笑说:“小子才疏学浅,虽受皇上器重得了太医院院使的官职,但心中也是忐忑,恐难当大任。今后太医院上下事务,仍由三位大人负责。只在事前事后告诉我一声就好了。” 张长贵和陈自蒙愣了下。 陈自蒙是一时没想明白他这样说的用意。 张长贵则在愣了下之后转而心中赞叹。自然,徐一真的这个院使的官,水分很大,源于一场阴谋。 但水分再大,官还是实打实的。即便知道真相,也很少有人能够割舍为官的诱惑。毕竟医官也是官,用好了也受用不尽。 他竟然能不要这权利。张长贵真要对他刮目相看了。 胡一铨则更为直白,听了这话也不再摆着一副那样的面孔,态度温和了许多,抱拳拱手,却也没有多说什么。 见载着徐一真的马车渐行渐远,胡一铨才困惑的问张长贵:“张院使,这姓徐的是什么意思?是真如他所说的,觉得自己才疏学浅,还是有什么后续手段?” 毕竟设身处地想,若是自己前一刻还是名不见经传的针医,后一刻就成了当朝五品医官,他可舍不得自己的权力。 张长贵笑说:“想这么多做什么?做好自己分内的事,立身中正就是了。” 胡一铨想想也对,便不再说什么,跟着似乎突然心事重重的陈自蒙,回太医院去了。 六爷驾着马车,一路来到关志这儿。此时已是辰时,该给关志婆娘行针了。 车停在门外,六爷上前拍门。 过不一会儿,关志开门,见拍门的是六爷先是一愣,视线越过六爷肩膀看到他身后的徐一真,又是一愣。 今天毕竟是第一次去太医院,他穿着崭新的官服。五品的官服胸前的白鹇图案晃得人眼晕,晃得人腿软。 关志顺滑得跪倒,磕头:“小的拜见大人。” 关志原以为,看到徐一真穿着官服会气愤,会感到屈辱之类的。 完全没有。只有敬畏,卑微以及羡慕。 三天,眼瞅着徐一真从破落户乞丐成为朝廷的五品官,这太励志了,太让人羡慕了,也太让人敬畏了。 这就是皇权,只需要入了黄老爷的眼,一切都唾手可得。 徐一真却还平静。打昨天关志面对着六爷能说出那番话来,今天看到他这五品官做什么都没什么好奇怪的。 这就是官,古代的官,明朝的官。这还只是医官。 他突然感到害怕。如果现代,官的权利还有法制来稍微管一管。那明朝的官谁来管?谁都管不了。 生死富贵,真就是官老爷们一句话的事。 “起来吧,不必多礼。”徐一真语气淡淡的,心情却莫名沉重:“带我去看你婆娘吧。给你婆娘治病。” 关志感激涕零,真的流下了几滴眼泪:“大人还惦记着我那糟糠的病,真是,哎!大人,里面请。” 徐一真听得浑身鸡皮疙瘩。 六爷这时说话:“行了小关,大人不喜奉承,以前什么样,今后还什么样。大人不会忘记你的好的。” “是,是,”关志应了几声,看上去瘫软的身体,果然硬了几分 徐一真进了房间。关志婆娘依然躺在床上,气色却比昨天差了一些。 他猛地想起第一次来看病时候,除了扎针,还开了治乳岩的方药。 方药,徐一真虽不是强项,但那是经典老方,又对症,断然没有问题。前天开了药,昨天气色还好,今天就不对了。 怕还是药的问题。 女人现在已经很危险了。 刚进门时候,只看到女人脸色不好,走近了才发现,女人在睡觉。 此时已是辰时三刻,换算成现代的计时差不多是早上八点多。她又不是晚上刷剧看小说玩手机,哪会这么精力不济,都八点了还在睡觉? 徐一真让关志叫醒她。 关志轻轻拍她脸:“哎婆娘,醒醒了,徐大人来给你看病了。莫睡了,醒醒了!” 叫了半天,竟没叫醒。好在并非全无反应,两嘴嘟囔着不知说了什么,但也仅限于此了。 “你婆娘昨晚几点睡的?” 这下关志也觉出不对,慌忙解释:“昨夜未到亥时就睡了,怎么会这样昏睡?” 未到亥时,就是差不多晚上十点多,又没有干体力活,断然不该这么个睡法。 “昨夜你婆娘睡得可好?”徐一真问:“夜里醒来几次?” 关志讪讪一笑:“我白天在县衙当值,回家又得照顾我这婆娘,每天累得要死,沾床就着,倒不知她晚上有没有醒来。” 徐一真一时无语。 “不过婆娘晚上若是要起夜,便会叫我。”关志补充说:“不过昨晚倒是没叫,我也少见的一起睡到天亮,睡了个饱觉。” 徐一真脸色更不好看,一号脉,果然。女人的心脉比之昨天弱了很多。 第30章 施针救人(改) 中医所说的乳岩,就是西医疾病中的乳腺癌,胸口一摸,一个肿块,乳岩。 既然是肿块,那就有瘀滞,有瘀滞,便是寒症。乳岩的定位便是寒症。不仅乳岩是寒症,西医的所有肿瘤癌症,按中医的定位,都属于寒症。 都是寒症,乳岩又有些特殊。一是他多发于女性,二是它发于乳房,两者同归于一个点就是奶水。 奶水是哪来的。西医说是乳腺分泌。 中医则认为,奶水源于血液。血液靠心脏的火性与肺的金性,化为奶水。 心与小肠互为表里。多余的奶水靠小肠的火性倒入子宫,化为月经。 若是心火不足,小肠热性就不足,就没有力量推动奶水化入月经,结果就是,月经量小,同时乳房胀满。 乳房中奶水瘀滞而形成肿块,肿块长久则成乳腺癌。 所以中医治乳腺癌的大思路,就是活血化瘀,以及强心火与小肠火。前者消解肿块重新化为奶水,后者将奶水导入月经。 当然,如果方便,也可以自己将多余奶水吸出来,或者通过按摩艾灸的方式将肿块消解掉。 但,问题药物却有寒性。 一般的病,寒一些就寒一些了,最多药效本来有100点,现在降为40点。但像关志婆娘这种的,已是病入膏肓,放在针医书籍中就俩字“无救”。 徐一真的针灸,也只能遏制发展而不能治愈。治愈还是得靠汤药。这么沉重的病势,汤药药性最强也须得几个月的时间才能治愈,何况现在的药性还对半砍了。 更别说其中的寒性还对疾病推波助澜。 更关键是,以上治病因由完全可以反过来。心火小肠火弱引起乳癌,乳癌发展到最后也可以进一步让心火小肠火更弱。 但小肠离得多远哪,心脏就跟乳房隔着一条肋骨,影响几乎是立时可见。 心又主神志。心有损伤则定然神智昏聩,引起眼前的昏睡。 来不及犹豫,徐一真一边吩咐:“你快去昨天的药铺,再买一副药。”他生怕关志没听明白:“记住,不是今天喝的这服药的药铺,是你昨天喝的药的药铺。” 一边他拿出针包,抽出四根毫针,都是一寸长短。 一针下关元,一针下巨阙。只要治心脏,这两针必下。但只下这两针也还不够。 徐一真叼过手腕,正要下针,突然看到关志还没走:“还不快去?” “哦,好!”关志听徐一真这么一说,也知道是药出了问题,追悔莫及。 早知道便宜没好货,哪想到救人命的药也是这样?早知道就不该摊小便宜换了药铺,也没这么多事,婆娘也不用受这番罪了。 看徐大人的表情,似乎情况还很危险,只不知他这次能不能救回来。 关志一边寻思着,一边出了院门。 徐一真这边,重新叼住手腕。这个穴道有些麻烦,他不得不放慢了动作。 在人的手腕正面,都有一条腕线。大多数人还不止一条,但只有一条是真的,其他的都是假的。 在手腕的外侧,就是小拇指的那一侧,能摸到一条筋。筋的内侧与腕线相交的地方,就是这次他要下针的穴位,神门。 但他并不能直接在神门下针。紧靠着神门内侧有一条动脉,腕线那一侧还有一个骨头。在神门下针,要么碰到动脉,要么碰到骨头。不是飙血就是疼死。 神门上一寸的位置是灵道。他须得在灵道下针,然后透到神门去。 徐一真以斜15度入针,入针之后针尖沿着皮肤走,能看到皮肤下走针。 针也不能深咯。这里血管丰富,针深了就扎到动脉了。针尖到了神门穴,左右揉捻便停针。如法炮制扎另一手臂。 等俩手臂扎完,关志已买了药回来了。 徐一真微微一愣:“药铺看来很近啊。”他下针前后也就几分钟的功夫,关志又没有马车,显然药铺离得很近。 关志解释:“离这不远就有一家保生堂。” 保生堂?徐一真一愣,问:“城里有几家保生堂?” “城里有三家。除了北城住的多是达官显贵没有之外,东、西、南各有一家。南城的这家就在这附近。” “想必你是觉得保生堂的药贵了?” “是。” “之后呢?”徐一真追问:“之后你换了谁家的药?” 关志脸色阴沉下来:“仁和堂。”他问候了仁和堂上下的母亲:“仁和堂这么大药铺,居然卖假药!” 又是仁和堂? 不过仁和堂也算是城里数一数二的药铺,去仁和堂买药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徐一真不再说什么,嘱咐关志将要熬了。 关志并不二话,去厨房熬药去了。徐一真则继续下针。之前操作只是治疗心脏,接下来才是治乳岩。 但针灸治疗乳岩,尤其是这么严重的乳岩,并没有什么好办法,仍然是寻经脉下针。 女人乳岩最严重的地方是在足阳明胃经上,就下足阳明胃经的足三里、上巨虚、内庭。 三个穴道除了内庭是在大脚趾和二脚趾的趾骨连接处,须得稍微注意点以外,其他两穴都在腿上,而且肉厚,又是都是一等一的大穴,下针都不用犹豫,手起针落,左右揉捻,好了。 然后是近取穴。 基本上围着病灶一圈,所有穴位相邻穴位都下针。胃经上两针、肾经上两针,胆经上一针,肝经上一针。 加上之前下的针,女人浑身上下足有十三针。 揉捻,停针,手脚的针都做了三种补泻,徐一真心头却仍然沉重。 并不是下针多,效果就好。正如不是动了手术就能一刀下去永绝后患。 前期针灸有用,后期最多只是遏制病情罢了。脚上的三针,遏制病情不往深处脏腑发展。胸口附近的针遏制病情不往别处发展。 但要说治愈,还得看汤药。 徐一真此刻极为忐忑。他已在心经上下针,祛除了影响心脏的寒性药性。关志又是在保生堂拿的药。药也应当没有问题。 那药喝下去,女人就应该醒来。 但若是药没用。他就真的无计可施了。 第31章 情绪变换 药很快熬好了。关志捧着冒着烟气的药走进来。徐一真回头看着关志手中的药。 此刻,这一碗黑乎乎的苦药汤子,好像发着光,承载着徐一真和关志的希望,也承载着女人的命。 徐一真更忐忑了。 倒是关志,知道不多,心情还好:“徐大人,我婆娘他……” 徐一真不愿多说,挥挥手示意关志:“喂药吧。” 关志心中一颤,也不多说来到床头,一手托着碗,一手拿着勺。舀一勺药汤凑到女人嘴边,缓缓倾倒。 女人还知道吞咽,一点点将药吞咽到腹中。 徐一真稍微放心了些。牙关未闭死,或许还有救。 一碗药很快喝完,女人丝毫没有动静,关志有些肝颤:“徐大人,这……” “等,”徐一真说:“药既然已喝下,便等两刻钟。两刻钟后若是醒来,危险便过去了。” 两刻钟,是针灸行气,起效的时间,也是汤药被胃吸收,起效的时间。 两刻钟很快过去了,徐一真一一起针,起针之后再用指肚按压针孔几个呼吸,再稍微做些补气。 如法炮制,将所有银针一一起出,两人一顺不顺地看着女人。 就见女人睫毛一阵抖动,眼睛便慢慢睁开了。一时间两人心头一块巨石落地。 关志不由赞叹,伸大拇指:“徐大人医术精湛。” 徐一真没什么得意。 这次已经极险。若药无用,常规针灸手段便用尽,徐一真就真的无法了。 他摆摆手:“也是你妻子吉人天相,才能转危为安。只是经此一事,她身体更加虚弱,平常调养照料须得更加用心一些。” 关志点头应是。 徐一真想了想:“以后再买药,便先去保生堂买吧,先别去别的药铺。” 关志一一应是。毕竟身份不同,他不敢有任何疑问以及反驳。 又看了女人的精神气色。精神萎靡,好在气色在好转,脉象则已恢复了正常,再有几天的调养,想必便能恢复。 徐一真这才放下心来,又叮嘱要多喂肉粥等等的嘱咐,才上了马车,离开了。 目送徐一真走远,关志神情恭敬的关了门,回到屋中,握着婆娘的手,极为神情:“可亏了徐大人,婆娘你才能得活啊。” 女人精神萎靡,语言却锋利:“前几天还给人家喊打喊杀的呢,今儿就感激上了,还大人呢。” “不感激能成么。”关志一阵唏嘘:“你可知他刚来时候穿的什么官服?五品!” “三天前还是一乞丐,现在就成物品了。这升官速度,简直是平地升仙。咱虽然不是他家鸡犬,沾沾光也是好的。” 婆娘吃力的做出一个冷笑:“那我死得好?还是活得好?” “活的自然好,”关志想了想:“死了更加好。这样徐大人必然过意不去,非得给咱家家一点补偿不可。” “他现在可是五品官,薅根汗毛肯定比咱腰粗呢。” 女人哼哼唧唧地,不知是气的还是委屈的,不说一句话。 马车在金陵城中吱呀呀的走着,徐一真坐在车厢里,正想着接下来要做的事。 虽说张院使说不用他额外做什么,占着这位置,只需等着对面出手即可。 但这种等待分外难熬。不知道就算了,现在知道了,便有着死刑犯等着砍头的即视感。 而实际上,跟着也差不多,外面那赶车的六爷,不就是防着他头真的掉下来的么?之前还隐约奇怪六爷堂堂一锦衣卫,怎么会心甘情愿干马夫的活。 现在全明白了。 “徐大人,”外面传来六爷的问询:“接下来咱去哪啊。” 徐一真想了想,说:“去蔡国公府。” 这个时间点,并没有什么额外的选择。昨天这个时候,给张宣的妹妹母亲瞧病。今天这时候就得再去看看。 纵观整个中医史,鲜少有以针医立足的。这是其中一个原因。 药医,今天开了药,至少三五天不用管了。针医不行,下针,没听说今天下了明天就可以歇一天的。更别说,针医还得随身带着各种医疗器械。 所以针医得开医馆,让病人来找他。问题是开医馆是需要钱的,而一个医者,如果不是享誉十里八乡。挣个吃饭养孩子养老婆的钱是足够,开医馆还是算了。 徐一真觉得,是不是自己也该开家医馆了。 思索中,马车停了,地方到了。 徐一真下车,便见张宣正在府门前等着。他愣了下,有个问题脱口而出:“张大人怎么知道我会来?” 张宣笑说:“昨天,徐大人大概是这时候来的。我知大人今天还要为小妹治病,便提前等在门前,以免失礼。” 徐一真慌得连连作揖行礼:“言重了言重了,在下不过就是一行医的,张大人能拨冗相见已经极有礼,哪有什么失礼啊。” 张宣只是笑笑并不接话,转而问:“徐大人是直接看我妹,还是先到书房品茶?” “医者自当以病人为重,先看病人吧。” 张宣从善如流,领着徐一真来到秀儿闺房前,轻敲门。 门分左右,露出一张薄嗔的脸,看到徐一真才转而露出淡淡的笑容来:“原来是骗子到了。” 徐一真笑问:“为何叫我骗子?” 秀儿笑说:“昨儿还说自己能走阴,结果只是把我哄睡,拿针扎我,还说不是骗子?” 徐一真一挑眉:“昨儿你没睡?” “是兄长事后说的,”秀儿冷笑:“若我还清醒,早一脚把你踹死,哪还有你现在?” 张宣轻声呵斥:“秀儿,这是徐大人,太医院院使,不可无礼。” 秀儿却丝毫不关他兄长面子,冷笑:“你做的那些事,别以为我不知道。要说无礼,我这只是无小礼,你那可是无大礼。” “疯了!疯了!”张宣气得青筋直冒:“徐大人,是不是小妹的病情更重了。” 徐一真回头撇眼,正好与他怒视的眼碰着。 徐一真心头一动。论察言观色,徐一真比不上那些老奸巨猾的政客,但毕竟混迹底层多年,基本的眼力还是有的。 要说怒,张宣的眼中是有。可除了怒之外,似乎还有几分惶恐。 联想秀儿说的话,说不得里面还有故事。但身为医者,八卦人家私密是大忌,弄不好是有杀身之祸的。 徐一真不置可否:“这得再行诊断了才知道。” 不过精神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的情况,并不鲜见。 极大的恐惧之后是极大的愤怒。极度的悲伤之后又是极度的大笑。这能有效缓解前一刻恐惧或者悲伤。 但光看表象没有用。有的是好转,有的却可能是恶化。 比如抑郁症。 有的抑郁症在人面前面无表情,有的却表现的极为开心,但当他情绪变换,原本面无表情的开始微笑,原本极为开心的反而表情很淡,那就离崩溃自杀不远了。 秀儿到底是哪一种,的确还得再看。 第32章 兄妹情深 说话间两人就要进屋,秀儿胳膊一拦,把门挡住:“哎哎哎,这是我闺房。你们俩大老爷们,不问问我同不同意就进啊?” 这…… 徐一真看看张宣,没说话,眼中全是疑问。 这是病?还是本性就这样?这性格言语,跟印象中的大家闺秀大相径庭,即便出身将门,也未免太…… 人说话不都细声细气,温文尔雅的么。哪有像她这么大大咧咧的? 但转而一想,蔡国公可是跟朱元璋一起起兵的。而朱元璋的队伍,算是白手起家。 如今金陵城中的这个公,那个候,起义之前撑死了也就是个小地主小商人,更多的是种地种不成,锅里没米面,活不下去的农民。 这么一想,生出一这么大大咧咧的闺女,似乎也不奇怪? 见两人半晌没反应,秀儿眉毛渐渐要立起来。 徐一真抱拳行礼:“秀儿姑娘请了,在下徐一真,可否进屋为姑娘诊病?” “不错。”秀儿满意点头,胳膊一放,头往屋里一摆,有种后现代大姐头的错觉:“进来吧。” 徐一真道了谢,迈步进入。张宣紧接着便要跟上,却又被一只胳膊拦住去路。 “哎哎哎,问的是人家徐大夫,你又没问,不能进!”秀儿话仍然是那些话,可口气听起来可没之前好。 “那,秀儿妹子,可否让哥进屋?” 秀儿笑笑:“不行。” 张宣听得眉头直跳:“我是你哥。你不让你哥进屋,却让一外人进屋?传出去好说不好听!” 徐一真作为在场第三者,颇为尴尬,想说什么,却觉得兄妹之间有种无形的气场,将他排除在外,竟是一点话也说不出。 “哼,”秀儿冷笑:“好说不好听?你要不说谁知道?我让谁进也不会让你进,你跟我院里站着!” 秀儿似乎生怕张宣进来:“你要跟迈进来,我立刻撞死在这儿,你信不信!” 徐一真听到止不住的皱眉。突然有种,这女孩病情并非好转,反而还恶化的感觉。毕竟,正常人谁说话没事死啊死啊的说的? 即便是威胁人,除非是走投无路,也不会说死。 凡人都有求生欲,求生欲让人很谨慎的说“死”尤其是把这“死”加上动作。更别说秀儿这话不仅加了动作,还加了条件。 但听兄妹之前的对话,至于如此么?不至于。 莫非,鬼门十三针翻车了?如果鬼门十三针都失效,那就只能用常规手段在十二正经上下针了。 那会是极为漫长的治疗过程。 张宣显然也吓着了,生怕自家妹子真的死在自己面前,连忙张手,双手掌心向下,一个劲儿的下压,示意她平复心情。 “好,好,我不进去。我就在外面等着。”张宣一边说着,一边迈步后退。 秀儿看到他这反应,得意地哼了一声,转身回房了。 徐一真旁观,发现秀儿行事虽然看似大大咧咧,实际上心里有分寸。比如现在,她并没有关闭房门。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自然不合礼数,容易引起流言蜚语。但开着房门,远离还有兄长在当场就没关系。 既不至于坏了礼,又给自己保护,免得徐一真真的出什么禽兽行为。 但想想之前她对自己兄长行事,又或许是自己想多了? “徐大夫坐吧。”秀儿指着兀凳:“桌上有热茶,要喝自己倒。我这没这么多规矩。我也不喜欢那么多规矩。” 徐一真也不客气,拿了壶倒了茶,轻抿一口,茶香四溢,竟是极好的茶。 徐一真笑问:“今日的秀儿姑娘与昨日相比,如同两人。为何变化如此之大?” “昨天的秀儿身边有长辈,有父亲,尽管是虚幻的,自然可以做小女儿态。”秀儿冷笑:“今日的秀儿孑然一身,举目望去只有自己,自然不同。” “怎么说只有自己呢?”徐一真却有不同意见:“院子里不还有你兄长么?” “他也算兄长?”秀儿冷哼一声,问徐一真:“你对于我这兄长,有几分熟悉?” 徐一真摇头:“并不熟悉。昨天才是第一面,此前不仅从未见过,更未听说过。” “那就难怪了。”秀儿恍然:“你不知他的究竟。这人呐,”秀儿伸出食指,点指着院子外面:“表里不一得很。自诩出身将门之家,不说文韬武略也懂得些带兵之道,但实际上不过是一草包,干啥啥不行的货色。” 徐一真心说,我一外人这是能听的?只得讪讪一笑:“秀儿姑娘,我且先给你看病好了。” 秀儿看出他脸上的局促和心中的忌讳,便也不再说什么,却转而问:“徐大夫打算怎么看?” 徐一真头次听有人问这问题,一愣:“自然是望闻问切得看,先给姑娘号号脉吧。” 秀儿不知怎的来了兴趣:“我听说有悬丝诊脉一说,怎么不见大夫拿着金线。” 徐一真笑说:“或许有人会,但在下才疏学浅医术不精,并不会悬丝诊脉。” 悬丝诊脉,最早的故事,是说药王孙思邈以悬丝诊脉之法为长孙皇后治病,似乎在此之前,没人会,在此之后是个人都会。 但这个故事大概率只是话本故事。细究起来,悬丝诊脉也只是坑蒙拐骗故弄玄虚。 毕竟人身双手寸关尺,又分沉涩滑慢等等许多脉象,更有脉深脉浅之分。 这许多脉象,若是初学者光分辨就要费好大的劲,更何况还要搭在金线上? 要是搭根金线就能诊脉,要么是病人脉搏洪大到当场爆炸,要么是医者修仙有成,就要飞升成仙了。 所谓悬丝诊脉,更有可能是那群达官显贵皇帝老婆,明明病重还非得端着,男女大防,这防,那防,太医又得看病,还得显示出自有办法,于是创造出悬丝诊脉以及故事,以糊弄那群白痴。 好在望闻问切,切脉只是其中之一,通过前三种也能确定病情。但若是连见面都不能见,靠着一旁的太监宫女说明病情。那太医开的药有没有效,就极为玄学了。 这种情况,大概率是从明中期开始,到了清末近乎走火入魔。弄得好像不会悬丝诊脉就算不得名医一样。 徐一真庆幸现在是明初。朱元璋以及他们一起打天下的兄弟都是泥腿子出身,并没有后世这样那样的毛病。 否则针医先废了大半不说,他怕是也没个善终了。 “原来如此。”秀儿笑着把胳膊伸过来:“徐大夫来号脉吧。” 第33章 装疯卖傻 “秀儿姑娘已是大好了。”徐一真号完脉,赞叹了一句。 相比口头的赞叹,他心中更加赞叹。 从脉象上看,她的病情的确在往好的转变,但要说只一天时间就立竿见影,却不至于。 精神疾病,中医有套自成体系的理论,核心思路就是,精神问题都可以归结为脏腑问题。 心主神志,无论哪种精神疾病,一个心火虚就没跑了。心火虚,小肠就不够热。大肠蠕动靠小肠的热,现在小肠不够热,大肠蠕动就变慢,然后人就便秘。 这是基本的。 在此基础上,看病人还有没有别的情绪。五脏、五情一一对应。明了主要情绪,就能知道哪处脏腑有病,而后相应的下针开药,一套治疗法就出来了。 自然不是说这人癫狂易怒,就是心火虚加肝火旺,还得辩证,望闻问切看是否符合推断,而后才能治疗。 反中医的人,总觉得所谓中医看病,就是一拍脑门跳个大神似的,就开药下针了。这是小瞧了中医,也小瞧了中国人。 秀儿病情没有这么麻烦。白日见鬼,并没有其他过度的情绪,只须补心火就好了。问题是,他还没补呢。 鬼门十三针,只能治症,消除症状,而不能治病。治病还得别的手段。 但他还没施针治病,秀儿的脉象就有转好的迹象。有可能么? 有一种可能,就是病轻。病轻,才能在下鬼门十三针之后,病情转好。 但病症表现是先肉体再精神的。就是说只有肉体出现症状之后,持续一段时间或者肉体病情加重,才能引发精神疾病。 “恕我直言,秀儿姑娘这种情况,不该有如此严重的见鬼之症才对。” 秀儿先是吃惊,接着轻笑问:“哦,那徐大夫觉得,这是什么原因呢?” 徐一真想了想,缓缓说:“这第一个可能,是秀儿姑娘还有别的病,只是还没有显现症状,在下才疏学浅,也暂时没有发现。” “这第二个可能嘛……” 秀儿笑问:“第二个可能?” “就是秀儿姑娘在装疯。” 秀儿赞叹:“听说徐大夫是皇上钦点的太医院院使,不知是真是假?” 徐一真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问这个,只是点头:“不错,承蒙皇上信任。” 他突然意识到:“秀儿姑娘深居府中,消息竟这么灵通。” 一般身居府中却消息灵通的,都心有大志,何况还是个女流。 他脑海中闪现出“武则天”三个字,但似乎洪武年间并没有什么手段强硬到名留史册的女人。 “秀儿不过一介女流,哪会有什么消息。”秀儿说:“是管家,听说了徐大夫的消息,知道您是给我治病的,便跟我简单说说。” “听说徐大夫治好了皇孙的病,原我还是将信将疑的。真正见了,才知所言非虚。” 徐一真一时不知作何反应,只一边谦让一边喝茶,心里思索的是眼前少女的病情。 脉象上来看,的确大好了。但无论情绪、谈吐跟昨天简直换了个人似的,从无知的深闺少女,不说变成了女强人,那谈吐语言也断然不是一个常年居住在深宅大院中的女人能说出的。 她说是因为见不到“人”了,所以只能自立自强。 有些道理,但他存疑。很多时候不是你想自立就能自立的起来的。 但究竟因为什么有了这样的变化,徐一真无法深究,也不能深究。 精神疾病不比其他。其他病,看好了下针开药自然就痊愈。 精神疾病,一部分源于肉体,一部分源于心病。肉体的病治好了,心病没好,整体效果也难说让人满意。 说是“心病还须心药医”,更多时候即便知道那是医心之药,也不会去做,更不会与人说。 世间就是有许多,哪怕是死也不能改变,不能透露的,心事。 医者面对这样的情况,就只能喟然长叹,无能为力了。 而秀儿这情况,倒是更像:“第三种可能,秀儿姑娘这病多是心病。而就在这一天时间,姑娘想通了。” 秀儿笑问:“那徐大夫觉得,是哪种情况呢?” 徐一真笑说:“既然秀儿姑娘大好了,何必计较这些?”他指着床铺:“再针五天,想必姑娘就能彻底痊愈了。” 秀儿站起身来,纳福一礼,先谢过徐一真,而后便轻声说了一句:“自始至终,秀儿都是知他们是鬼的。” 徐一真猛地抬头,看着她的眼睛。秀儿的眼睛清澈灵动,并不是精神病人那种浑噩样子。 见鬼之症,古人分为两种,一种是见鬼而知鬼,一种是见鬼不知鬼,可以理解为精神疾病的两种程度,前者病轻,后者病重。 但古人是不把前一种当做病的,更多的是当做一种玄幻背景下的技能,比如阴阳眼。 而实际上,头脑逻辑认知能清晰的分辨幻象与现实,即便在现代医学心理学体系中,也属于精神病较轻的一类。 但秀儿为何跟他说这话?自然是为了振聋发聩,引起他的好奇心,让他不由自主的去追问:“那,秀儿姑娘之前竟然是装疯?为什么?” 是的,装疯。只是不是通常认知的正常人装疯,而是一个初级疯去装一个高级疯,确实是事半功倍,难让人察觉。 但,是什么,让一个深居国公府里的身份尊贵的郡主一样的人物装疯? 秀儿显然是想告诉徐一真。但徐一真表示,自己一水货院使,实在不敢有这么大的好奇心。 徐一真心念电转,并不接话,只是嘱咐:“秀儿姑娘脱了鞋袜躺好,在下好为姑娘下针。” 秀儿见徐一真不接话茬,不太开心,却也不再说什么,只老老实实的躺在床上,等着被扎。 徐一真排空心念,心无旁骛,抽出两根五分针。 针灸所用的针,长度不一。现代最短的有三分针,下眼睛、头皮、督脉这类皮连着骨头,或者脊柱这类比较危险的地方。 徐一真用的五分针,比三分针长不了多少,也足够用了。 用这么短的针,扎的地方自然不同凡响,是百会、涌泉两穴。 百会加涌泉主治一切脑病,小到头疼脑热,大到脑瘤脑出血都可以下针。 当然,不是说脑瘤脑出血,扎百会涌泉就能一招治好了。那是玄幻,不是医术。它只能缓解头部的症状,比如剧烈的头疼。具体要治好,还得辩证之后再开药或者下针。 白日见鬼症,显而易见的脑部疾病。 徐一真来到床头,扒拉开秀儿头发,刚要下针,就听秀儿问:“徐大夫就不好奇,我为何装病?” 第34章 对侧治疗法 看样子不听是不行了,徐一真心下哀叹:“秀儿姑娘非要说,那我看先把我那车夫叫起来。” 秀儿不解:“为何叫车夫?” “秀儿姑娘不知,我那车夫是皇上赐予,本是锦衣卫。” 秀儿明白了。有锦衣卫在场,便是有皇上在场。现在说的话,稍晚些时候便会入了皇上的耳。 她自然求之不得:“那就叫车夫来吧。”她想想补充了一句:“也不必你去叫,叫我那兄长去叫就是了。” 且不说张宣表面笑嘻嘻心里妈卖批的去叫车夫,单说徐一真这里,终于可以心无旁骛地下针了。 沿着中线分开头发,而后两个耳朵尖连成一条线。这条线与头顶中线相交一点,从这一点往后摸五分距离,能摸到一个凹。 这就是百会。 百会是诸阳之会,六条阳经都相交于百会,本身又在督脉上,因此号称能治百病。但一般来说,只有头部有症状,比如头疼,发昏之类的,才会针百会。 原因也很简单,百会不太好针。 除非是地中海,要不然就只能在头发里下针。下针还不能直下。百会下面就是三块头骨结合的中心点,直下下去人就可以直接抬走了。 须得斜着15度左右,贴着头皮下针。一般是顺或者逆着督脉,也就是前后进针,当然特立独行四面八方进针也可以,都不影响。 只是有一个问题。 “好疼!”刚一进针,秀儿就呼痛。 百会进针的疼痛,比手指脚趾上关节处的穴道差远了。正常是只有一阵刺痛带着点凉意感觉。但若是有病,感觉就不是一回事了。 “怎么疼的?”徐一真问。 “怎么疼?”秀儿一愣,先是比划脑袋:“就是一条线,直通后脑勺的疼,然后,”她又比划手臂:“沿着这儿,直上”她指着胳膊肘:“到这儿。” 第一条线,是在督脉上。 督脉是人身上阳脉,统管人身阳气。而见鬼之症,从名字上可知,此病属阴。 按照阴阳学说,八纲辨证中的八纲还能各自分为阴阳两组,相应的病也能分阴阳。阴病是人身阳气弱。阳病则是人身阴气弱。阴阳相合则百病不生。 这是基本理解,具体辩证还复杂得多。既然是阳气弱,针扎诸阳之会的百会穴后,作为统管人身阳气的督脉自然疼。 这种疼是好事,因为是扎入相应穴道之后的疼,是治病之疼。 还有一种疼,是窜疼。比如运动受伤磕着碰着了,即便伤很轻,有时也能感觉一种酥麻的疼沿着一条线往身体方向走。 西医管这叫神经电信号信息素啥的。中医没有说法,但把这当做诊断依据。 不仅是疼,中医的观点,凡脏腑之病始见于手足肢端,明于眼耳鼻舌口。简而言之,看脸大概就能判断有病没病,然后看手脚来确定病情发展到哪一步。 从手指脚趾,一路向上,病情是递进,越来越重的。而一般认为,症状发端于手指脚趾的,如果最后症状进了躯干,便意味着半只脚已进了鬼门关了。 秀儿姑娘还好,只是到胳膊肘。 她比划的第二条线,名字叫,手太阳小肠经。 疼的是小肠经而不是心经,疼痛也没过肘,说明病势还浅:“疼就好。今后扎针,你什么时候觉得不疼了,病就好了。” 徐一真将银针稍稍揉捻,并不做额外的补泻,便停针了。 而后拿过他另一条不疼的胳膊,又冲他确认了一遍:“这条胳膊可感觉疼了?” 秀儿摇头:“并不觉得疼。” 很好。徐一真抽出根一寸五的针,扎后溪。 后溪很好找,攥起拳头,砸另一只手掌,感觉拳头肉最紧实的地方,然后张开手掌,贴着掌骨就是了。 这里是小肠经的母穴,小肠的虚症,以及沿着小肠经的肌肉酸痛都可以在这里下针。 秀儿一只胳膊经脉窜疼,就在另一条手臂的小肠经上下针。这是针灸的对侧治疗,一般用于这种窜疼和患处不方便下针的时候。 一针下去,秀儿只觉得整个手掌酸麻胀,跟不是自己的一样。经脉窜疼只是一阵儿,可这酸麻却是持续的,她感觉很难受。 徐一真表示难受的还在后面。 三分针一共准备了两个,一个下了百会,另一个要下涌泉。 涌泉就在脚底板人字纹的正中间,很好找,一个脚底板一个。徐一真只下一个就够了,仍然是选窜疼手臂的对侧下针。 一针下去,秀儿并不觉得很疼。 一是选的是三分针,本身针就很细短,刺激自然小。二是因为手掌的酸胀实在是太强烈了,几乎盖住了脚底板的微不足道的疼痛。 百会加涌泉,这是一种固定搭配,用于治疗一切头部症状。 之后,再在左右心经的少海穴下针,用于治疗心火虚。这次下针就结束了。依旧按惯例,停针两刻钟。 “徐大夫辛苦了。”秀儿道谢。 正在此时,门外进来两人,正是六爷以及张宣。 “秀儿不是要跟这车夫聊聊么?”张宣挤着笑容:“我给你带来了。聊吧,你说你不跟哥聊,跟一车夫有什么好聊的?” “难不成,一车夫能比得上你哥?” 秀儿笑着点头:“你也辛苦,出去院子里等着。” 张宣眉头一下立起来了,表情几乎绷不住:“妹子,你这样向着外人,丝毫不管你哥的颜面,真是让人心寒!” 秀儿冷哼一声,正要说什么。 徐一真生怕气氛搞得更僵。他在其中就更不好做了,连忙出言安慰:“令妹病情有所缓解,情绪不比往常,波动巨大在所难免。等病情再痊愈些就会好了,张大人不必放在心上。” 翻译一下就是:张宣你个正常人,跟疯子一般见识做什么? 秀儿看了他一眼,眼神有些不悦,却也不再说什么。 张宣见徐一真递过来一台阶,细细想也有几分道理,便也不再跟秀儿争论,但也绝不再傻呆在院子里: “既如此,我书房里还有许多公务要处理,便不呆在院中了。” 他看了眼秀儿,见秀儿并不挽留,心中更是不忿:虽说是要拜师的,可现在不还没么?容一个男人在闺房里,已是不成体统了,何况现在还两个。罢了罢了,她都不在意,我这当哥哥的在意什么? 说话间,拂袖而去。 穿过院落,来到书房,见管家正等在书房门前。管家姓赵。见张宣来到,连忙跪倒行礼。 张宣并没有让他起来,冷哼一声:“你倒是忠心,还把那徐一真的消息说给她听?” 第35章 人心有鬼 管家连忙跪倒磕头:“奴只是觉得,既然姑娘以后要拜徐大人为师,便要知道徐大人的本事。要不然老爷就这么给姑娘说,姑娘怕是不乐意呢。” 张宣一听转怒为喜:“你考虑的周到。” 管家连称不敢。 张宣画风一转:“既然你考虑的这么周到。那那乞丐可处理好了?” 管家左手食指戴了一枚戒指,闻听此言转动戒指:“老爷放心,奴以这枚毒戒刺那乞丐脖子,断然是死了。” “可我听说,”张宣冷哼:“那乞丐没死。现在就在这徐大人府上。” “啊?”管家慌得什么似的,连忙不住的磕头:“还请老爷再给奴一次机会。” 张宣摆手:“不必了,自有人接手。但我不希望有下次。” “是。”管家擦擦额头的冷汗。 张宣貌似关心的提了一句:“听说你娘最近腿脚不好。老人啊年纪大了身子骨就容易脆。你可得照顾好他。” 他的老娘,并不住在他家,而是在府上,老爷更是派了专人照顾。名为照顾,实际如何不言自明。 张宣这话什么意思,管家也是清楚得很。 管家浑身颤抖,点头应是。 张宣挥挥手。管家便退出去了。 管家退出院子,脸色冷了下来,渐渐狰狞,不由地转动手上戒指,越转越快。终于动作猛地一停,像是做下了某个决定,神情重新平静下来,从容不迫地离开了。 见张宣走了,徐一真笑说:“秀儿姑娘,你要说什么,现在可以说了。” 今天从开始到刚才,秀儿一切作为应该都是为了将张宣赶走。为何只有张宣走了才能说?显然说的不是简单事。 现在无论张宣是被迫还是自愿,终归是走了。秀儿可以说了。 秀儿却不直接说,而是问了一问题:“张宣所说的,我为何而疯?” 张宣一走,连“兄长”都不说了,可见两人的关系,连表面上的一点亲密也无。 徐一真犹豫。毕竟秀儿还是病人,若是说了,让她病情加重,就得不偿失。她是说过,自己能分辨人与鬼。但不代表一直能分辨。 若因为口无遮拦让秀儿病情加重,他难辞其咎。而一旦加重,可不能再施展一次鬼门十三针了。 鬼门十三针既然能治见鬼之症,便说明它是极阳针法。可惜名字虽然玄幻,这毕竟不是玄幻世界。极阳针法意味着,机制的调动运用人身中的阳气。 而阳气是人生存之本。阳气不足的,连十三针都承受不住,更别说两次施针了。那就蹦说见鬼,病人自己都得成鬼了。 徐一真正犹豫着,秀儿却笑说:“让我猜猜。他莫非是说,我见了父亲遗体,悲伤过度才见鬼的?” “是不是?” 徐一真一阵吃惊,她说的竟不差。该说不愧是亲兄妹么?哪怕彼此关系不好,也能知道彼此的想法作为。 秀儿看徐一真脸色,便知道答案:“好一个避重就轻。” 徐一真心头一动:“难道不是?” “是也不是。”秀儿冷笑:“我能见鬼,确是在父亲死之后。但他却不说,父亲为何而死呢。” “为何而死?”徐一真吃惊:“难道不是战死?”难道其中还有什么政斗阴谋。 “是战死没错。”秀儿躺着说话不太舒服,忍不住左右挪动了一下。一挪动,才想起身上扎着针,连忙停了。 “可我父亲身经百战,虽说论计谋比不上那群文官,论勇猛比不上常叔,” 徐一真看了眼六爷,见他听到“常叔”一脸敬仰崇拜的神情。没错了,秀儿说的“常叔”,八成就是常遇春。 论勇猛,常遇春在整个中国历史上都排得上号,比不上很正常。 “但那陈友谅也是强弩之末,当年我军已势不可挡。为何我父亲会失心疯一般的进入敌人包围圈,最后战死?” “为何?”徐一真不禁问。 “因为这个张宣,当年初到军营,一来想着立下军功受皇上器重,二来也是觉得自己从小读兵法,叔伯们都不如他。 “便带着兵士们轻敌冒进,中了敌人的埋伏。父亲只有他一儿,怎能不救?他被救出来,父亲却战死了。” 徐一真还没什么,六爷气得直咬牙跺脚。 身为锦衣卫,他再清楚不过,很多时候猪队友的杀伤力要比敌人大得多。 而当这猪队友是你的挚爱亲朋的时候,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从容不迫的说出得加钱三个字的,几乎就预示了败局。 张宣,真真连赵括都不如。 徐一真倒没什么。一来他对军事一无所知,二来,张宣再怎么样,说句略冷血的话,跟他也没多大关系。 如今有关系的,只有秀儿。这是他的病人。他得对她负责。 因此他面对秀儿始终提着小心,观察着她的脸色、言语举止的变化。下针两刻钟,如果一切顺利,便能观察得到。 但令他没想到的是,她说了这些话。 他对话中谁对谁错,事情发展不感兴趣。他感兴趣的是话的内容本身。 “据张大人所说,你父亲战死时,秀儿姑娘也才七八岁吧?”徐一真试探地问。 “不错。” “那这些话,是谁对你说的?一个七八岁的孩子,总不能亲历战阵吧?” 秀儿咧嘴一个灿烂的微笑:“当然是那些鬼啦。” 话音落,徐一真清楚的看到,六爷打了个寒颤。不仅六爷,徐一真也觉得浑身有些发凉了。 这个世界有没有鬼? 徐一真是个不算坚定的唯物主义者。毕竟学中医,有时候你很难唯物得起来。但,鬼的存在还是太突破三观了。 自然,这无论是现代医学还是中医都能解释,精神分裂而已。 但精神分裂见的“鬼”,真的能跟人说事么?还这么有条理。 可以。正常人也能办到,比如网文作者。见鬼之症不同的,不过是更加具体,具体成一个“鬼”,再借由这个鬼,说出她想说的话。 换句话说,她所认为的真实,应该都是自己编的。 徐一真自然不能直接说:“这只是你的臆想。”过完嘴瘾的后果,便是跟她争论。 而跟一个精神病人争论,争不争得过都不露脸。 所以他只能感叹:“原来如此。只是,”徐一真这次是真的不解了:“你为何跟我说这些?” 第36章 心病难医 秀儿说:“你进宫才几天,便成为太医院院使,显然深得皇上器重。我只想借你之口,”说到这儿他把目光看向一旁的六爷:“还有这位锦衣卫的口,将我所说的告知皇上。” “然后呢?” “将我兄长问罪!” 问罪?徐一真越听越糊涂了:“若罪名坐实,我虽不通大明律,也知是重罪,即便不死也断不好受。” “他毕竟是你兄长。你为何这样做?” 古人除了父母告儿孙忤逆以外,平常是很忌讳亲亲相犯的,反而亲亲相隐有时候竟有些提倡。 妹妹处心积虑的要把兄长冠以重罪,这是有些犯忌讳的。 “为了母亲。”秀儿叹息一声。 他们的母亲,就是在另一院子里,躺在床上人事不知的老妇人。徐一真昨天看过,并没有好办法,只能以灸关元、膏肓两穴,看看效果。 一般这种长期的昏迷,除非是外伤受了重创,否则九成九的属于心病。就说,这位老妇人,他不想醒来。 徐一真听了心中一动,莫非老妇人所以昏迷,也是因为张宣? “父亲去世之后,有次母亲与之前父亲部下聊起这场战事,才知来龙去脉。”秀儿解释:“自那之后,母亲就经常长吁短叹,说自己育子无方害了父亲之类。 “后来天气忽冷忽热,母亲着了凉,发烧生了场病。大夫说是偶感风寒,可自那之后母亲便昏迷不醒了。无论吃多少药都不见效,直到现在。” 想来,秀儿知道父亲战死究竟,也是那时偷听了母亲和父亲部下之间的谈话。 母亲受了刺激,只觉得父亲的死自己占了大部分,心存死志。只是放心不下大儿与小女,不能自杀。 但既然心中已无生念,即便不自杀,人也有的办法死。母亲便借着一场病死掉了。 没错。虽然母亲的肉体还在别的院子里活着,实际上已经死了。 人有两种死,身死与心死。身死尚有救,心思觉无法。 秀儿听这一番解释,点头了然:“是这样么?” 过了这么长时间,秀儿心中自然有数:“是这样啊。既然这样,就更不该放过张宣了。” “杀人偿命,杀心为何不能偿命?”秀儿说这话时,神情冷得可怕:“何况,他杀的还是自己母亲。” 徐一真无言,转头看着六爷。 六爷笑说:“咱虽是锦衣卫,可位卑言轻,可见不到皇上。我须得把这事报于上峰,由他向皇上汇报。” 徐一真知道,他说的是蒋瓛。 “另外,徐大人也须给皇上说明才是。”六爷提醒。 “你们锦衣卫自然已经上报了,我又何必?”徐一真诧异。 六爷笑说:“皇上在意的从来不是臣子的八卦,而是态度。比如,一件事,是否有隐瞒欺骗。” 若是锦衣卫报了而徐一真没报,这自然是隐瞒。即便这在徐一真看来完全多此一举。 他心头凛然。论为官之道,与皇上相处之道,他比车夫都远远不如。 他行礼道谢,极为真诚:“多谢指教。” 六爷摆手并不在意,转而对秀儿说:“秀儿姑娘安心养病,一切只须皇上定夺。” 一切须皇上定夺,你别没事做多余的动作。六爷是这个意思。 徐一真深以为然。秀儿脉象上虽说是大好了,性格差别也略大,但整体的感觉仍然没变。情绪易激动,思维更容易走极端。 精神疾病大多有这症状。 只是之前的秀儿,是深闺小女子,情绪再极端也就那样。 现在的秀儿,却是心怀仇恨,将门之女,弄不好真会拿起刀子一刀捅死自家哥哥。 那乐子就大了。整个勋贵圈,整个金陵城,怕都得掀起一场风雨。 秀儿不知听没听明白其中暗示,只是点头应是。 两刻钟到了,徐一真一一起针,末了嘱咐:“秀儿姑娘安心养病,平心顺气,一切都由圣上做主。” 秀儿应是。也不知他听没听进去。 从秀儿闺房出来,徐一真又去看了老妇人。仍旧是几个丫鬟嬷嬷照顾着,房间里能闻到艾草燃烧后的味道,混着未燃烧的艾草的香气。 又嘱咐了丫鬟嬷嬷们艾灸时候一定要注意通风保暖,他便离开了。 老妇人情况,他能做的不多。 且不说心病难医。就算医好了,老妇人醒来了,能活多久也两说呢。 要说什么姿势最害人,就是躺着。凡上了岁数的人,能下地就好,但凡因为什么卧床了,长期躺着,基本上就再也起不来了。 按照中医理论,人躺久了五脏气乱,气乱而伤脏腑。 老妇人这躺了多久?好几年了吧?虽说有众多丫鬟嬷嬷照顾着,让她不至于长褥疮什么的。但内里,五脏早已衰弱至极。 这种情况,真就不知是醒好还是睡好了。 徐一真心中叹息着来到前院,询问张宣所在。他要走了,离开前总得给家主知会一声。 被告知是在书房,徐一真便按着指引来到书房。 敲门,张宣开门,见是徐一真,脸上浮起笑容:“徐大夫治疗完成了?我这有些公务,倒是怠慢了。” 具体因为什么,两人心知肚明。 徐一真赞叹:“张大人醉心公务,来日必定更有成就。只是在醉心公务之余,也得关心下自己亲人才是。” 张宣抱拳拱手:“让徐大人见笑了,小妹年少无知,总不免道听途说一些有的没的,与我起了些误会。” “毕竟都是一家人,误会什么的,说开了也就是了。若是藏着掖着,反而不美。” 张宣哈哈一笑,不住点头:“徐大人说的是,说的是啊。” 徐一真说这话,多少有些交浅言深了。 但想想秀儿对自家哥哥的态度,以及所说, 他对于秀儿口中的兄长,多少有些存疑。 一来,秀儿毕竟是精神病人。而精神病人说的话,真真假假须得细细分辨。 二来,张宣毕竟是将门之后,大战时候也该有小二十了吧?既然在前线,那必然多少是受了些信任的,哪会犯这样的错误? 徐一真也禁不住多提了这么一句。但显然,张宣并没放在心上。 对方没放在心上,徐一真也不再多说:“那,在下便告辞了。” 张宣作势挽留:“正在饭点,不如在府上吃了饭再走吧?” 徐一真摆手笑说:“主家赐饭,我本不该推辞。只是还有病人等着我去治疗,看时间已是不早了。改天,改天定然叨扰。” 张宣做出遗憾的表情,笑说:“那太遗憾了。” “我这手头公务繁多,就不送你了。”一边吩咐外面进来的管家:“那什么,秦管家,代我送送徐大人。” 第37章 见王商阳 “是,老爷。”管家忙向两位行礼:“两位大人请随我来。” 管家领着徐一真六爷走出府邸,一路上并不多言。 出了院门,徐一真回身抱拳道谢。 管家笑说:“徐大人百忙之中为我家主子治病,该道谢的是我才对。” 徐一真哈哈一笑,再不多说,上了马车。 直到看着徐一真的马车离远,管家回府禀报:“老爷,徐大人已经离开了。” 张宣在忙着写什么东西,闻言并不抬头,只是挥手让他离开了。 马车来到水铺,六爷拴马,徐一真上前敲门。不一会儿,门分左右,开门的是掌柜。 掌柜一见是徐一真,表情讪讪:“徐大人,您来了啊?” 徐一真眉头一挑:“怎么不方便?” “方便,方便,哪有不方便的?”掌柜连忙解释:“只是,王大夫也在里面。” 王大夫?徐一真想了想,反应过来:“保生堂的王商阳大夫?” 掌柜点头:“是。” 他生怕徐一真觉得是自己信不过他的医术,又找来王商阳来看病,一边挥手一边解释:“我没请王大夫来。” “是早些时候,王大夫主动来我这儿,说来复诊。” 复诊是应有之义。无论什么病,都没有看一次就万事大吉的说法。 第一次诊病开方,约莫四五天之后便要复诊。确定药方是否有效,确定病情变化是否符合预期,是否需要更改药方等等。 复诊,如同学生考试之后的错题本,是医术提升的关键。 复诊的重要性,学医的都知道,但能做到的并不多。 若是让病人来复诊,一来病人嫌麻烦,二来病情不见得允许。 若是大夫去病人那儿,大夫说不定还嫌麻烦,二来若是治疗不如预期,甚至反而更坏了,说不得门一关狗一放,就交代在那儿了。 初学医的,有这一腔热情,还能复诊。入行久的,热情不在,一个个老油子,就基本不做了。 王商阳肯定不是初学医,竟然还能复诊。单凭这一点,就让人另眼相看。 “这是好事。”徐一真赞叹:“理应如此。” “只是,两位碰面,”掌柜挡着门,语气犹豫:“会不会产生误会?” 一个病人,先一人看来,又给另一人看来。总归让前一人有种自己不被信任的感觉,并且不由自主的去怀疑后一人的本事。 若是不碰面,一切都藏在心底。现在碰面了,不免要碰出几分火星子来。 “误会不妨有,”徐一真知道掌柜担心什么:“说开了也就是了。况且,”徐一真稍稍提高了声音:“久闻王大夫大名,今日有幸碰见,自然要请教一二了。” 水铺纵深不大。有人敲门,掌柜去开门,见半天没回来,王商阳不免来看,刚走近些,便听到徐一真所说。 “掌柜,这位是?”王商阳意识到门外这位是谁了,但总还要让掌柜引荐一下,不显得突兀。 掌柜见两人终究见面,躲不过去,便向王商阳介绍:“这位就是我跟您提过的,太医院院使,徐大人。” 徐一真抱拳拱手,向王商阳行礼:“不敢,末学后进而已,在下徐一真。” 王商阳笑说:“徐大人竟如此年轻!真少年英才。徐大人若还是末学,天下的医者岂不要愧死?” 掌柜硬着头皮介绍:“这位就是我提过的,保生堂王商阳王大夫。” “久闻保生堂与王大夫大名,一直无缘得见。今日偶遇,更欲请教一二。”他又把刚才话重复了一遍,语气柔和,并不显得咄咄逼人。” “说什么请教。”王商阳笑说:“我也正好奇徐大夫的针灸之法。我们互相交流一二罢了。” 说话间两人并肩去往孩子寝室,倒是把掌柜晾那里如同外人。 掌柜一点没觉得怠慢。 这两人说话都是彬彬有礼,一片温柔祥和,笑语盈盈。 可是常言说“未言先笑,心生奸计”,他倒宁可看到两人冷人冷面冷言冷语。 且说,徐一真王商阳两人肩并肩,就差手挽手的来到孩子卧房。徐一真一眼看到躺在床上的孩子。 孩子瞪着眼睛,看着走进来的两人,连忙从床上坐起来,抱拳作揖:“徐先生、王先生。” 徐一真定睛一看,孩子情况已经很好了,气色红润,声音有力,身体有力,能坐起来。他估计干些不太重的活都没问题。 徐一真心里有数,单凭针灸,效果不会这么好。 要知道昨天这孩子还烧得很厉害呢,病更侵入了脏腑。 原本预计,今天能退烧就不错了。退烧之后,再下针一两次,才能恢复到现在状态。算来少说得三天才行。 现在刚过去一天,就大好了。 王商阳笑着点头:“好孩子,好孩子,快躺好。”孩子很听话的躺了回去。 徐一真问刚进门的掌柜:“是又服了药?” 掌柜点头:“昨儿您离开之后,我便去保生堂又拿了药给孩子服了。今儿早上王大夫来复诊,又开了药,刚服下。” 徐一真点头赞叹:“药到病除,王大夫医术果然名不虚传。” 王商阳笑着摆手:“若没有徐大人的针灸,将病气遏制住。我这药方也没有这么大效力。” 他笑容收敛,语气沉重:“昨儿掌柜来我保生堂拿药,谈及了孩子病情,才知道是药出了问题。掌柜又提及徐大人所说,我便临时做了加减。” “不过还是不放心,今天便来看看。” 原来如此。 徐一真恍然。我说呢。若单是以前的药方,虽然也有效,但绝不该这么有效。原来是加了味药。 “不知王大夫加了哪味药?”徐一真问。 “是石膏,我加了石膏。”王大夫答。 徐一真一脸懵逼。他只知道,石膏可以用来做豆腐。 王商阳见他脸上茫然,笑问:“似乎,徐大人只对针砭之法有所涉猎?” 说得很含蓄,表达很明确:原来徐大人不认中药材,不会开方剂啊。 徐一真并不藏着掖着:“的确如此。” 王商阳见他神色坦然,也觉无趣:“石膏,味甘辛、色白、性寒。” 第38章 医学交流 不识药归不识药,基本概念徐一真还是知道的。 味甘,意味着他入脾胃。味辛,意味着他入肺。色白,也是入肺。结合起来就是,石膏主治肺病,兼顾脾胃。 性寒,意味着它能散热毒。之前孩子高烧,这么看还算对症。 但它是金石药。 中药林林总总,约莫可以分为三类:草药、动物药、金石药。三种药,药性递增。 药性,可分为热、温、凉、寒四种。 金石药,完全没有温凉药,要么大热,要么大寒。 它就像药材中的中子星,小小一点就有巨大的威力。稍不留意放多一点,这服药就得成夺命毒药。 更别说,王商阳还是给孩子下药,分量就要把握的更加精准。 徐一真深知其中的难度,不由赞叹:“王大夫真是好医术,好胆量。” 医术不好,分量有几毫的参差,眼下就得是另一个场景了。 胆量不大,即便有好医术,也不敢下药。 中医发展到后期,行医之人顾忌越来越多,也因为战乱失传越来越多,中医流派中便发展出了一个温病派。 这一派畏金石药如畏虎,甚至草药中药性重的附子之类也不敢使用,只用温凉药。 温凉药开错了也吃不死人,但治病也难。为了治病,一方药中就只能加重药量,增加药物。 药物增多,药量加大,药物之间的配合就更加重要。于是,所谓药物的君臣佐使升格到一个匪夷所思的程度,又有对药、互药等等的名目,难度简直堪比研究易经八卦。 而药方也变得极长,到后来更出来了成对蟋蟀之类匪夷所思的药引。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但此时虽是明初,给一孩子用这等虎狼之药也着实大胆。 王商阳却不以为意:“治病如三峡行舟,须得心存敬畏,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又要胆大心细,出手果断。” “若心中先有三分怯,三分顾忌,三分优柔,病就治不好,医术也难有提升。” 三峡是长江中的极险之处。三峡行船,动不动就是个船毁人亡,完全不是后世人畜无害的样子。 王商阳以三峡行舟形容治病。徐一真立刻会意。 医者治病。医者是艄公、病人是船上乘客。医者的使命,便是载着病人登临岸边。只是病人的病多样,正如三峡行舟,江上激流湍涌,舟下暗礁遍布。 治病救人,若心生胆怯,技艺不精。先是治不了人,就是自己也不能独善其身了。 王商阳这话值千金。这是一个医者的感悟,医者的“道”。 徐一真向王商阳行弟子礼:“多谢王先生指点。” 王商阳连忙扶起:“言重了言重了,不过是有感而发罢了。你身为太医院院使,哪有像我这乡野郎中行弟子礼的道理?” 话虽这么说,王商阳仍是生受了他一礼,脸上浮着一层喜意,嘴里仍在谦虚:“也多亏了徐大人事先针灸。若非如此,药也不会这么有效。” 徐一真心里有数。 若说有效,自然是有的。但要说不可或缺,却是言过其实了。 王商阳问:“不知徐大人当时如何下针的?” 徐一真将昨天下针顺序一一说了。 王商阳沉吟一会儿:“徐大人为何不用透天凉之法?” 徐一真吃了一惊:“王大夫原来也会针灸之法?” 王商阳笑说:“身为医者,治病手段自然要都懂一些。针灸上手并不困难,我自然是会的。只是并不如徐大人精通。” 这话说的可真谦虚了。 针灸有各种补泻之法,除了插提法、捻转、顺逆经脉下针之外,还有大补大泻的法门。其中的大泻之法,就是透天凉。一般是用作高烧不退、咳嗽不止、心烦燥渴这类的热症。 极为对证。但徐一真一开始就没打算用。 透天凉之法,须得选肉厚之处下针,针直刺至骨。针贴着骨,以插提法做六次泻法。而后针上提三分之一,再在这个位置以插提法做六次泻法。而后针再上提三分之一,再做六次泻法。而后停针。 肉不厚,稍微一按针戳到骨头,挺疼。或者稍微一提针出来了,那这番下针就废了。 而明初,一番乱世刚刚平息,骨瘦如柴者多,正常体型的都少,更别说丰腴的了。 更何况,病人还是个孩子。在孩子身上停针,徐一真都觉得很出格了,更别说做大补大泻之法。 再者,即便能做,也难做。昨天下针的太渊、少海不是贴着血管就是贴着大筋。这要是一番插提碰到了,要么疼得乱叫要么直接滋血。场面难看得很。 王商阳恍然:“是我想当然了。只在医馆中见陈大夫以透天凉之法治病,效果极好,便觉得这孩子的病,若你也用透天凉之法,必然也效果显着。” “却忘了时机不同、病人不同、病症不同,治疗自然不同。单以手法论却是狭隘了。” 徐一真听他这一番分析心中极为震撼。震撼的不是他所说的内容,震撼的是他竟然当着他面说,丝毫不要自己面子 要知古往今来,多少战争仇杀阴谋诡计,无非争一个脸面。 封神中多少神仙,打的脑浆子涂了一地无非是为了一张面皮。 神话故事里如此,现实生活中更是。 错了归错了,但为了这张面皮,绝不认错。更有甚者,把错的当成对,指鹿为马,明知前面是悬崖也义无反顾跳下去,争的都是这张面皮。 越是人老越是在意,越是上位者越是在意,越是在人前越是在意。 王商阳虽不是上位者,人却老、更在人前,却毫无阻碍的承认自己错了。 且不论其他,有此心境,他未来成就定然非凡,说不得在历史上留下一笔。 但似乎后世所传的名医中,并没有王商阳的名字。 或许是有什么意外,又或者是战乱中遗失了吧。 “保生堂中也有针医?”徐一真好奇地问。 王商阳笑说:“保生堂中不仅有针医,更是与太医院一样,分成十三科。每科都有至少一名大夫。像我,” 王商阳指指自己:“便是大方脉的大夫。” “早就听闻保生堂的名号,是金陵城里一等一的医馆。正巧又碰到王大夫,”徐一真问:“在下想参观一下保生堂,不知可否方便。” 王商阳笑说:“蓬荜生辉。” 第39章 经方、时方 金陵城里的保生堂,在城东、城西、城南各有一家医馆。 徐一真请王商阳上了马车。王商阳指路,六爷驾车,前往城东的保生堂。 一路上,徐王两人仍旧谈论着医术,彼此对对方心折。 徐一真赞叹于王商阳对医道的理解,医术的精湛以及广博的心胸。 他并不因为徐一真的年轻而轻视,也不为他太医院院使的身份而低头,更没有摆出一副江湖前辈的架势指点,语气平淡却自有一番信服的力量。 王商阳则震惊于徐一真年纪轻轻就极为精湛的针医技术。 他并不因为针医技术容易上手就看低了徐一真的本事。 须知针医易学难精,人体几百个穴道,认穴、下针不过是基础,记下来并不困难,但凡学医的,鲜少有不知道的。 但古往今来,认穴的医者千千万,以针医治病而流传天下的屈指可数。 且不论其他,徐一真能以弱冠之龄,针医身份成为太医院院使,便是他的本事。要知道当今皇上乃是开国君主,可不是谁都能糊弄他的。 只是…… “身为医者,治病救人是本分。”王商阳斟酌着说辞,担心说话太直白让人厌烦:“手段自然是越多越好。比如我, “除了方剂,便还会针灸、正骨、膏方之类。”王商阳说:“不必精通,也不能一无所知。毕竟你不能指望病人的病,正好方便针灸,也不能保证病人会听你的话,不触犯针灸禁忌。” “这时候,就需要别的治病手段了。” 徐一真深以为然,更知道王商阳本不用说这些话。 毕竟彼此不熟,即非同门,也非同事,之前不认识,之后大概率也没有来往。这种萍水相逢泛泛之交,能说一两句真心诚意的话已经难得,何况还提点一二。 论年龄,王大夫比他翻一番还多。 论资历,王大夫行医的时候,徐一真还在现代做社畜。 论医术,单凭王大夫加了一味石膏,就足见的。 这又非资历年龄阅历几乎无用的后世,王大夫自然提点得。何况人家本没有这义务,提点是情分,不提点是本分。 徐一真承这份情。 徐一真再次执弟子礼,请教:“弟子欲学方剂,只是既无师承,也无门路,不知如何下手。” 王商阳生受了徐一真一礼,听他这么说,不禁摇头:“你已是太医院院使,多少学医之人梦寐以求的官身。凭你这身份,谁敢收你?” “即便收了你,让你跟药童一起学药三年,你也不见得愿意。便是你愿意,也无人敢让你这么做。” 听王商阳这么说,徐一真知道他还有后话。 “若以你个人论,可以走伤寒经方派的路子。” “伤寒,经方?”徐一真对这两个词并不陌生。 “如今医家开药,多是时方。讲究依病症定病理,再以脏腑五行与药理之间的君臣佐使定方。只是时方,辩证须准,药理须明,否则药不对症,难以治病不说,还会草菅人命。” “但实际上,时方一脉自金国张元素开始。张元素之前,医家多是用经方。” “所谓经方中的经,是汉张仲景的伤寒杂病论。经方一脉治病,不看病理病机,只看病症。以伤寒论为本,以神农本草经与胎胪药录为用,稍作加减定方。” “经方,自然也要辩证、明药理,但因为有伤寒论为本,上手较为容易,也更适合现在的你。” 上手容易归容易,但经方易学难精,更容易迷信经方。 后世某些经方派医者,不以经方治病救人,反而将它高高供起来,甚至以易经八卦河图洛书去解释经方中药物配比。就是此类。 这类人物,学医是糟践了才华,就不如拿个马扎去湖边摆个算命摊去,挣得说不定比行医还多。 无论是经方也好,时方也罢,最忌讳的是入窠臼中而不自知。抱着怀里的东西不撒手,作为安身立命之本,又为了抬高自己怀里的,去贬低别人怀里的。 明初,时方派兴起百年有余,方兴未艾。经方派仍有许多医者秉持。此类迹象还不明显。 到了民国乃至后世,经方派与时方派彼此看不顺眼,都打出了狗脑子,又都各自走火入魔。 这种情况让人极为不解。中医的大船都沉了一半了,经方时方两派不想着自救,改革创新,反而还在那掐架掐得热闹。旁边的西医怕是要笑死了。 “敢问王大夫,我该怎么入门?从哪种医书看起?” “先看神农本草经,了解药物药理,”王大夫说到这儿不由遗憾:“可惜胎胪药录失传。伤寒杂病论中所记载的药方中,一些药物本草经中没有,想必就出自胎胪药录。 “你若有心,学习之时可采买一些药材,依照药方确定药理。” 徐一真点头应下。 “而后便是伤寒杂病论。”王大夫说:“伤寒杂病论分上下两篇。上篇伤寒论,讲的是治病之由。下篇金匮要略,说的是治病之方。” “等你将这些看完,经方便算入门了。之后,你可则选其他医书来读,比如唐代孙圣的千金方,比如历代名家药方医案。” “这些或许不能让你成为经方大家,但足以让你在不适合针灸时候有替代之法。” 王大夫这番,可算是金玉良言,直接将徐一真心中的一片混沌开出一个孔洞,透过孔洞可以看到之后的青天。 虽然云层仍然厚重,他却不再如之前的茫然无措,至少知道其中途径了。 徐一真再次执弟子礼,郑重谢了王大夫。 王商阳摆手笑说:“不必放在心中。一者,你这么年轻就成为太医院院使,显然简在帝心,前途不可限量。我这也算提前施恩于你,之后说不得有我的好处。” 他这番作为,自是应有之义。但说出来,自有一番坦荡在。 “这二嘛。我们行医的,治病救人是本分,传道受业是责任。你医术提升了,今后治病救人,冥冥中自有我的一份阴德在。” 徐一真笑问:“王大夫还信鬼神?” 王商阳笑说:“信或不信,不过是让自己问心无愧罢了。” 说话间,马车停下。保生堂到了。 第40章 魔幻现实 医馆和药铺,在这个年代外表上很难区分清楚。 都有药柜、药童,都做成药,也都有坐堂大夫。非要说区别,大概就是药铺的大夫是外聘的。而医馆的大夫就是老板自己。 保生堂,严格上说应该算药铺,毕竟其中的大夫再多,也只是打工人而已。但保生堂显然不止于药铺。 药铺外面,可不会排着长队。 “这是……”徐一真看着队伍,有些懵。 来到这个时代这么久,头次见药铺医馆外面排长队的,其壮观程度堪比后世。 王商阳笑说:“保生堂内,穷苦百姓看病只收一文,抓药也只一文。因此有此等场面。” 说话间,王商阳自豪之情自然显露。 徐一真却意识到严重问题:“长此以往,药铺岂不入不敷出?另外,若有人鱼目混珠,混作穷人怎么办?” 王商阳指着药铺门口:“防止有人鱼目混珠,靠的是他。” 那里支了张桌子,有个伙计坐在那里,正给人发放一张木牌。 徐一真凑过去一看。木牌很简陋,就是削出个长方块,上面刻着“保生堂”后面连着一串数字。 这是号牌。 有的人显然第一次来。伙计问了姓名,住址之后,将其誊写在账本上,便给了号牌。 有的则来了不止一次,给伙计报了姓名,亮了号牌。伙计便在账本上查找,见号牌与名字对应了,便让他进去。 号牌与人一一对应,这能确保不会有人冒名顶替,更不会出现富人扮作穷人来看病的情况。 代价也是有的,就是这长长的队伍。但也没有人有怨言,毕竟对于穷人来说,保生堂的问诊费与药费都极为便宜,值得等一等。 “若是有急症怎么办?”徐一真问。 “若是急症到了,自然不用排队。事急从权,哪能这样僵硬?”王商阳解释:“事后再补全就是了。若是要出诊,院子后面有马车准备着。” “可惜,所谓急症,大多是久病之下的猝然爆发。这时候的病,已经不是药石能够拯救得了。你我医者也只能略尽人事而已。” 王商阳看着排队的众人:“我倒是更希望他们能在这儿排队。至少病之初,无论是治疗还是遏制,都会容易很多。” 徐一真知道,王大夫所言不虚,甚至于说的还保守了。 何止明初,即便在后世,有些上了年纪的人有个头疼脑热的,能挺就挺,轻易不去看病。并且不以为忤,反以为荣,最后小病拖成大病。 明初就更是如此了,多少人到最后直接死在劳作中,死在田地里。而到死,都不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生病。 但明初与后世,情况相同,缘由却不同。 后世,西医检测费用动不动就上千,最后可能就得出个感冒发烧的结论。中医势衰,普通人不会诊断。即便会诊断,对方也大概率不信。 而明初,原因就极为直接:大夫少。 毕竟学医先得读懂医书,这就注定了学医的人得有认字,得有学问。在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古代,一个人都会认字有学问了,又为何不走科举而选择行医呢? 毕竟,医者在古代属于贱业。 一个当官的学医,学成了那属于天赋异禀,大书特书,学不成那属于兴趣爱好涉猎广泛。 一个本能考科举的书生学医,那是有辱门风,是要被押去祖宗祠堂罚跪的。 明初有金元四大家开辟了中医新领域,有经方、时方争奇斗艳,之后又有针灸大成、本草纲目,女医杂言。 前两个都是各自领域的集大成作。女医杂言更是让女医不再顶着药婆的名声,有了被正视的资格。 但这些成就,却是在万般皆下品,视医者为贱业,人民普遍不认字的社会中产生的。 后世,人人认字,医生更是一度被抬到一个极高的社会地位,更有千百万的中医药大学的毕业生和文学院的毕业生,认读医书无碍。 在这种几乎让明初医家羡慕嫉妒到发恨的社会中,中医却被斥为封建迷信,骗人东西,而在西医以及某些人的打压下渐进式微,乃至沉没。 还真是魔幻呐。 “徐大人?徐大人?”王商阳的呼唤惊醒了他,让他从后世的魔幻世界重新回到明初:“我们进里面看看吧。” 想这么多干什么,且不说他现在明初,即便回到现代,也做不了什么。 上下皆有成见,皆被蒙蔽,后世的中医已是一条破船,做任何事都只是缝缝补补,也只是让他沉得慢一点罢了。 “哦,好。”徐一真喟然一叹,收束心神。 王商阳当先引路,开门,而后伸手一引:“请。” 徐一真连道不敢,低着头迈步而入。 进入保生堂,迎面是一人多高的柜台。柜台上,每隔一段距离便放着戥子,草纸。又在柜台的一头,放着些陶瓮。 一副戥子草纸,对应着一名伙计。伙计只做抓药、配药。 伙计身后是药柜。这药柜极高,几乎连着房梁,只空出一块匾的宽度。 伙计每人配一架梯子。有时药在高处,便顺着梯子爬上爬下。 匾是半挂墙上,半搁柜上的,上面写的是药铺的名号是“保生堂。” 进门右手边靠墙,又是一溜柜台。这处柜台后面墙上也没有药柜。柜台上放着的都是铡药刀、药臼、片刀、药剪之类的。 药童站在柜台边,每人身前都堆着小山一样的药材。这些药材看那成色,都已做过初步的炮制。 药童将这些初步炮制的药材或是切片、或是磨粉、或是捣碎,而后将它们分别拢成一块。而后转到药柜那儿,将它们一一放入相应药柜抽屉中。 左手边陈设则极为简单,三幅桌椅,两张床榻。 桌椅靠墙摆放。墙上挂着木牌,一溜过去有十个。仔细看去,分别说小方脉、妇人、疮疡、眼科、口齿、咽喉、接骨、伤寒、金镞、按摩。 其中空出了两个是大方脉、针灸、祝由,则放在三张桌子上。 针灸和祝由的桌子没人,大方脉的坐堂大夫坐椅子上,正给人看病。 第41章 保生堂 病人并非富家,穿着朴素中透着寒酸。他似乎是肚子疼,一直捂着,整个身子躺在床板上蜷缩着,像一只大号的虾米。 看这样子,徐一真心中一动,似乎是阑尾炎。 阑尾炎,古代称为肠痈,字面意思是肠子上长疖子。肠子上长疖子的病不止阑尾炎,只不过阑尾炎,的确是其中最易发病的。 不过这种类比听听也就是了。阑尾炎和肠痈,本身就是两种领域的两种说法。治法自然也天差地别。 现在,基本上就是微创手术,割了了事。四十年前是开腹手术,真搜肠刮肚割了了事,为此割错的,开腹时间太长直接噶了的也不是没有过。 针医治法自然是下针,先在合谷及郄穴下针止痛,再在靠膝盖上端的一个经外奇穴下针,专治肠痈。 简单方便。 徐一真心里默默想着治疗方法,忍不住凑过去。 大夫正询问病人情况,最近吃了什么东西,睡眠如何,哪里疼诸如此类的,一边号着脉。 病人疼的下不了地,是给人抬来的。抬来的人是俩壮小伙,显然是这人亲戚,替病人回答问题。 这是忌讳。毕竟病人情况病人最清楚,代为回答的确好心,但对治病没有好处。 大夫提醒了他。病人只得忍着痛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出蹦。 问得差不多了,大夫开始写药方。 徐一真忍不住偷眼观瞧,看不太懂,模棱两可。只似乎是按照强心火以及活血化瘀的路数去的,用的却似乎是寒凉药。 但具体为何这样用药,徐一真却并不清楚。 递过药方,大夫吩咐:“三碗熬做一碗,回去便喝了。睡觉前再喝一碗,明早会拉黑便。若拉下黑便了,再喝一碗便好了。若是没有拉,再来找我。” 大夫全程说话柔声细气,对病情效果变化却极为自信。 那人感恩万谢:“多谢大夫,”说着便往口袋里掏钱,摸索了半天只有两枚铜板。 大夫也不说什么,脸上也没见嫌弃神色,收了铜板。 那人离了座,便到柜台前取药。伙计看了药方,麻利的配了药。徐一真看到,伙计也只收了那人两枚铜板。 没来之前,就听闻说保生堂对穷人只收很少钱,而对富人则收重金。外面看病的队伍更是加深了这一印象。 但都不如亲眼看到来得震撼。 肠痈算不得大病,用药也不必名贵。大夫开的方也极为精炼,只有五味药。但即便如此,也绝不能两文钱这么便宜。 但话说回来,这副药本身也值不了多少钱。 “这人看起来虽然贫穷,但不至于连一副药钱也出不起吧?”徐一真问:“何至于此啊?” 王商阳笑说:“药钱虽少,对富人来说,不过是桌上的一盘菜,少了多了并不在意。但对穷人来说,却可能是一亩田里收成,几顿饭。” “你我身为医者,将心比心,却不可以己度人。你我觉得药贱,便自以为病人也觉得便宜。”王商阳神情严肃起来:“以此心行事,最后只会离心离德,善行做了恶果。” 徐一真躬身受教。 那大夫抽空朝王商阳行礼,却并不近前来交谈,还有病人等着看病。 王商阳还礼,也并不多言。 等他们两个互相见礼完毕,徐一真见这一长串等着看病的人,又见三个桌子空了两个:“那两位大夫呢?怎地不在?” “针灸与祝由科的大夫,想必在内室为人治疗。”王商阳说到这儿恍然想到什么:“哦,我之前说的给病人做透天凉针法的,便是这位针医。” 徐一真立刻来了兴趣。医者中以针灸作为主要治病手段的针医并不常见,如今遇到,徐一真便想请教一二。 但此刻更让他好奇的却是另一个大夫:“祝由?保生堂竟然还有这个?” 祝由,很难说跟医术有关系,更像是道术、法术一类。但既然用作治病,古人便将它划归进医术十三科中。 后人总觉得,古人对祝由应该极为重视。毕竟医术十三科中其他几科,都各有医书、大家流传。 实际上全不是这么回事。 明之前或许是这样。明之后,朝廷对祝由便是一种打压的态度,官方不认,只在民间流传。 这从太医院体系中便能看得出。宋元时期,太医院还是十三科,祝由是其中之一。 到了明中期,太医院中就只有十一科了。祝由便是去掉的那一科。 但民间,对于祝由治病还是极为信任。不说明初,即便到了后世八九十年代,祝由治病仍然有流行。 原因很简单,便宜。 咳嗽发烧了,拿了笔墨黄纸,念着咒语在黄纸上画符,画好了再念一段咒语,同时把黄符烧掉,剩下的黑灰溶入水中,再用这水熬煮生姜花椒,一气儿喝下。 病要是不好,那是你不信祝由,心不诚则不灵。 病要是好了,大概率也不是黄纸的功劳,而是生姜花椒。 这俩都能散寒解表,普通的咳嗽发烧,熬煮浓浓的一锅花椒姜汤,一碗气顺,两碗药到病除。 这不比药铺中药便宜? 对于祝由治病,徐一真是存疑的。但他本身对祝由一窍不通,信或不信都没有证据,就只能存疑。 “祝由治病真假难辨,”王商阳笑说:“但一些病人相信,不会因为方药便宜而放弃。我们便只能加上。真也好,假也罢,只要治得好病就好。” 假的,也能治病么? 王商阳看出他心中疑惑:“我们去内室看看,你就明白了。” 榻是靠墙放着的,一头有扇小门。门开着,只用门帘做隔断。 挑开门帘进来,是一处小房间。房间中,靠墙整齐码放着六张床。床大多空着,只有两张床上有人。 一人脑袋上扎着针,嘴歪眼斜,应该是中风。 一人肚子撑得老大,脸色黄蜡中透着一点黑,脚上、腹部都扎着针。徐一真看到这病人,心中微微发沉。 木火土金水,对应肝心脾肺肾,对应青、赤、黄、白、黑。 中医最基础的诊断就是看脸色。病之初,现本色。病伤,现所克之色。死绝,现为之生之色。 以肝病举例。肝属木,木色为青。因此肝病之初,脸色是本色,为淡青色。 病深之后,肝损伤,现所克之色。木克土,脸色是土色,为蜡黄色。 肝将死绝,现为之生之色。木为水所生,脸色是水色,为黑色。 这人脸色蜡黄透着黑,显然肝病已经极为严重,离死不远了。 在他身边,一个看起来还挺年轻,留着山羊胡的大夫正说笑着跟他聊天,聊得就是家长里短。 “这位,就是那位针医,赵大夫。”王商阳小声介绍。 第42章 大帝传承 徐一真微微点头,示意知道,想问什么,但病人就在眼前,问什么都不合适,更不合适上前请教,便行礼之后走过去了。 房间的尽头又是一扇小门,穿过小门,是另一处房间。两处房间共同构成了一个l型。 房间不小,但里面只有两张床。中间空地上放着一张巨大的桌子,桌子上摆着香炉笔墨神像供品之类。 给人感觉不像是治病的,倒更像是某个邪教组织非法集会的场所。 一个大夫,穿着道袍,手提桃木剑闭着眼睛正念念有词。念罢,放下桃木剑拿了笔,在黄纸上画了画,也看不出来画的什么意思。 然后,他将黄纸烧了扔进水里,拿桃木剑伸进去搅和搅和,然后又把几根针扔了进去。 他捧着这碗东西,来到病人跟前:“准备好了么?” 病人点头:“准备好了,大师。” 病人看不出有什么重症,只是脸色有些发白,说话有气无力的。 被叫做大师的大夫点头,先将碗放在床头,又捏出碗里的针,擦干水渍,一针扎了下去。如法炮制,下了四针。 徐一真在一边看着,心中越发古怪。这就是祝由?这就是保生堂的祝由?挂羊头卖狗肉,说是祝由,实际却是针灸。 徐一真失望之余,又不由得松了口气。 一面,他好奇祝由是否真能治病,原以为能见识一番。一面又有些庆幸,至少不是装神弄鬼,而是真在治病。 他一时间心情竟有些复杂,有意请教一二,时机却不对。 向祝由大夫行了礼,徐一真从另一门出去。 迈过门槛,是一座不大的院子,稍一看格局就明白了。针灸的那房间,相当于耳房。祝由的那房间,是西厢房。 陡一看这院子,里面满满的架子,只在其中有供人行走的过道。 架子上是一层层的簸箩,足有一人多高,里面都是晾晒的药材。靠墙又有晾衣绳似的架子,上面挂着一条条藤蔓似的东西。那也是晾晒的药材。 除了祝由的西厢房,东厢房以及北房都有伙计托着簸箩进进出出,房间里怕也是药材。 不同药材,晾晒手段不一样。有需要晒干的,比如院子簸箩里的。有需要风干的,比如挂着的。有需要阴干的,比如房间里的。 “保生堂所用药材,竟然都是自己炮制的?”徐一真赞叹。 “这是自然。”大夫一副你大惊小怪的样子:“唯有自己炮制的药材,才能熟悉其中药性变化,用起来也才更加得心应手。” “买市面上别人炮制的,方便固然方便,但药性难以把握。用药便会差之毫厘,不尽如人意。” 说话间,两人来到正堂。 正堂正对着门是两处神龛,各有一方供桌,桌上都放着香炉,祭品。祭品新鲜,香炉中烟火缭绕。 药铺中必然要供奉药王神位。但供奉的什么药王则各有不同,有供奉扁鹊华佗张仲景的,供奉最多的是孙思邈。 他是唐朝皇帝册封的药王。 保生堂供奉的,是孙思邈。而保生堂供奉的另一尊神,自然是保生大帝吴夲。 王商阳一进来,先点燃三支香,礼拜,再将线香插在香炉上。 过程肃穆而庄严,徐一真觉得自己就立在那似乎不太好,也拿了线香,点燃,礼拜,如此一番。 王商阳就徐一真动作,笑着解释:“外面都传保生堂供奉着保生大帝是因为信奉,就如同道家信奉元始天尊,佛家信奉如来佛祖一样,其实不然。 “相传,保生大帝当年游离四方,有感于底层百姓缺医少药,又有许多流浪孤儿居无定所,最终沦为乞丐,或被制成人彘供人怜悯,或被分吃,惨象目不忍视耳不忍闻。 “回到家乡之后,他便创立了保生堂,目的便是要让病者有医,孤独者有依。” “对于保生堂来说,保生大帝不仅是信仰,还是创始者。” 竟然是这样…… 保生大帝生活在两宋时期,经历了北宋的盛世,靖康之难,以及南宋的偏安一隅,足迹更是遍布南北。 流传天下的,多是保生大帝医术精湛,治病救人的故事,却不想他竟还创立了保生堂。 有保生堂在,即便不论医术,保生大帝也足以封神了。 徐一真一时间心驰神往。 两人礼了神,便进了内间。内间不大,墙上挂着副画。 画上是一条河,河一边似乎是军队,都穿着甲胄。另一边是一个落魄浑身湿透的男人。男人面前有一匹马。这马跪在那男人跟前,却已快不成马样,一副要融化的样子。 画中似乎是一典故。徐一真读书少,看了半天也不知这典故说的是啥。 “这说的是泥马救康王的故事,”见徐一真看得入神,大夫解释说: “传说宋高宗为康王时,入金国为人质,趁隙脱逃。逃至崔子庙内,苦于金兵追赶,无力摆脱。 忽闻马鸣,庙前竟有匹骏马停在那。于是乘马疾奔南方,金兵随后也策马追赶。 逃至江岸时,康王胯下座骑竟飞驰过江。摆脱追兵后,座骑化为泥马。经高宗派人四下探访,才知为保生大帝施力救助。” 这不是济公做的么? 徐一真自然不能说出来,只能不住点头,一个字也说不出。 大夫见徐一真不感兴趣,便不再多说,指着靠墙摆着的八仙桌与太师椅:“请坐。” 分宾主坐定,又有伙计上茶,王商阳笑问:“刚才见赵大夫时,徐大人似乎欲言又止,不知是有什么指教?” 徐一真连忙摆手:“指教不敢当。只是,”徐一真声音压低,生怕别人听到似的:“那病人,可是臌胀?” 臌胀症,按照现代医学说法就是,肝硬化引起肝腹水,据说鲁迅他爹就死于这样的疾病。 鲁迅他爹死得不冤,毕竟这病在现代也是绝症,除非手术,运气差的话手术都不见得有机会。 中医话语体系里,臌胀症难治。并不是说中医有多厉害,只是定义不同罢了。肝腹水是臌胀症,臌胀症不见得是肝腹水。 腹水、肚胀如鼓,满足这两点基本都是臌胀症。中医治症就是排水。至于怎么排就很简单,吃药、下针都可以。而后再治理五脏。 但要说其他原因的腹水,或许能治。肝腹水就另一回事了。 中医讲,肝属木,藏魂,是人身生机本源所在。一旦致病,补泻都极为艰难。更别说—— “他脸色已是肝病死绝之象,病势更可能波及肾脏。赵大夫不知道么?那病人已经无救了。” 第43章 医者 ,治病救人而已 王商阳不以为意,笑说:“何止脸黑,他厥阴脉搏,太冲脉绝,真脏脉现,双眼阴翳无神,虽还活着,或许也就这几天的事了。” 脉诊上所说的厥阴脉,指的就是肝脉。脉搏不是我们通常认为的血管一跳一跳的脉搏。 脉诊上的搏,是说手放到脉上,感觉那脉跳得又快又狠,像一只小锤子在不停的猛捶指腹。这是阳绝之脉,最多不会超过十天。 太冲脉是在脚上,肝经太冲穴下面。这个脉一般不会去号,因为这脉所指示的极为简单:太冲脉绝,鬼门关开。 摸不到太冲脉,也就几天的事了,速度比脉搏还要快一点。 真脏脉同样是如此。所谓真脏脉就是脉象超过手腕横纹往手掌上走,或者往下超过一寸。它意味着阴阳相隔,阳走阳阴走阴,阴阳分道扬镳,也是死相。 双眼阴翳无神。肝开窍于目。而双眼的神靠的是肝阳。双眼阴翳无神意味着肝阳已绝。 这些症状出现一个已是极为危险。这人一下子出来这么多,神医来了都束手无策。 “为何会这样?”徐一真不解。 任何病,从起源到死绝是一个很漫长的过程。西医或许有急症的说法,什么心脏骤停心肌梗死之类。 但在中医看来,风起于青萍之末,眼下的急症起源或许是某个半夜惊醒,或许是无来由的困倦,或许是最近更容易生病感冒。 肝病也是如此。 即便不说那些难以察觉的症状,单说肝病到了后期可是很疼的。人疼开了总不能硬挺着,总要看病,怎么能拖成这样呢? 王商阳叹息一声:“病是看了,只是遇到庸医,花了不少钱,耽误了病情。” “这人本就是佃户,家里拮据,见药没用就硬挺着。实在挺不过了,便找村里神婆看看。那神婆能看什么病?无非是写符纸和点草木灰之类的。病就一日比一日重了,终于不能下地。” “后来是听人说了我们保生堂的名头,才赶了一天的驴车来金陵城里。”王商阳又是重重一叹:“只是耽误成这样,也是难了。” 徐一真心中暗自咋舌。这可是没有止疼药的明初。耽误到现在,折磨也折磨死了。可是, “既然明知无救,又何必治呢?倒不如让他回家安生。”若是那病人知道真实情况,想必也是愿意的。 国人总有叶落归根狐死首丘的思想,死要死在家乡,死在家里,死在村头老槐树下。 王商阳摇头:“身为医者,治病救人。平常你我做的,无非是治病。病治得再多,算得了什么?现在我们却是在救人。若能救回来,可就积了大德了。” “这人,还能救?”徐一真不信。 “还有一线生机。”王商阳挺直身子,信心十足,但很快塌下脊背:“若事不可为,我们自会让他归家,落叶归根。” “一线生机?”徐一真不解:“生机在哪里?” “他还活着,心脏还跳动,心脉沉,神志还清醒,他还想继续活着。” 心主神。病人神智还清醒,还有求生欲,意味着心中之神未失,心阳还在。 正常心脉应该轻浮,心脉沉意味着心脏有损,但也意味着心阴还在。如果心脉涩,甚至成了搏脉,意味着心脏生机也已丧失。 这还真是一线生机。五脏六腑大概只有心脏还算完好了。 “我们现在就是想方设法护住他心脉不失,而后以五行生克之法,逐一治疗他的脏腑。今天已经是第二天了。” 徐一真讷讷地说不出话来。他难以想象其中的难度。 本草纲目记载中药近千,神农百草经也有上百,其中入肺的入肝的入哪个脏腑的,又有寒热温凉的药性,其中自然也有生克。 入心的药,大多不利于肺和肝。往常还没什么,现在每一步走错对于病人来说都是灭顶。 其中的君臣佐使搭配把握想想都头疼。 治疗艰难不说,时间还会很长,其中花费更不是小数目,更不要说众人为之付出的精力了。而这一切都只是为了一个佃户能继续活着。 徐一真觉得全身如同过电一样,更觉得这保生堂,眼前的王商阳都散发着金光,一时间竟不能直视:“若有能帮得上忙的地方,尽管找我。” 他说这话的时候,有些哽咽。 王商阳笑说:“有徐大人这话在,在下自然不会客气。”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闲话,气氛重新轻松起来。 徐一真这才又想起那位祝由大夫:“我见那祝由大夫,行的居然是针灸之法。”他笑问:“莫非保生堂里的祝由大夫,都是假的?” 王商阳点头:“当然。” ”当然?”这回答他万万没有料到。 “当然是假的。”王商阳解释:“何为祝由?祝者,祷祝。由者,尤也。天地万物与人身一同,祝由便是以祷祝之法将人身与天地相合,以天地之正纠正人身之偏。” (这个说法,源自我奶奶。我奶奶的说法,源自她小时候村里的神婆。那应该是1937年的事了) “但要沟通天地,岂是我们常人能做到的?要么是出自道门正统,要么也得有隐秘的传承不可。” “保生堂自然有真正祝由大夫,可惜并不在金陵。” 徐一真问:“王大夫可见识过祝由之术?不知是真是假?” 王商阳笑说:“从结果上来看,为真。” 结果? “结果。他能治好病,自然是真的。至于如何治好的,其中是什么原理,那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正如后世,许多人把中医看做是有着完美逻辑的哲学,而对于能够治病嗤之以鼻,就好像承认中医与西医同等地位,便让他们做不成狗奴才似的。 但另一方面,你也不得不说,中医许多地方跟我们自幼学习的民主科学相悖,就是解释不通。 比如五脏五行,相生为木火土金水,相克为木土水火金。按照民主科学,这简直不通,就是哲学,根本治不好病。 但,以五行为主要治病手段的针灸,真的有用。扎肝经的本穴,就是木属性穴道,真的能治好心脏的虚症,比如失眠多梦。原因仅仅是因为,木生火。 民主科学能解释么?不能。但它确实有效了。 既然有效,那中医便是真的,能治病。至于民主科学不能解释,那不是中医的问题,是科学发展的问题。 带入到祝由也是一样。祝由如果能治病。那祝由就不是问题,是我们有问题。 如此而已。 第44章 无非名利二字 从保生堂出来,日头已经偏西了。 徐一真回身,朝一路送他出来的王商阳行礼,笑说:“保生堂一行,令我受益匪浅。王大夫不必相送,医馆中想必还有许多病患等着医治。若因为我延误了他们的病情,便是我的罪过了。” 王商阳笑说:“一人本事再好,经历再多,病人是治不完的。这点时间,多它一分不多,少它一分不少。徐大人若能从中收获一二,便更有意义,没有白白浪费。” 再次行礼,谢过了王大夫一路来的招待后,徐一真上了马车。 六爷一催缰绳,马车徐徐离去了。 等徐一真走远了,王商阳笑容不减,回身重又走进医馆中。 马车上,徐一真不由感叹:“若太医院的惠民药局,有保生堂的一半本事,天下病患就能消失七八了。” 太医院的惠民药局,虽然名为药局却不仅看病卖药,还兼有地方上疫病防治的责任。虽然名为药局,实际却是官办。 自古便是如此,既然是官办,看病卖药或许便宜甚至免费,但不免被人钻了空子,最后免不了名存实亡。 到了明中叶,惠民药局便只做疫病防治之用了。到了明后期,连疫病防治也不能,许多府县一级惠民药局早已名存实亡,连建筑都破败了。 明初的惠民药局情况显然是最好的,金陵城显然又是全国最好的。但即便是在最好的时候,最好的地点,也远不能跟保生堂相比。 六爷自然不知道几百年之后惠民药局的情况,听徐一真这样感叹,笑说:“徐大人这样想,便有些不现实了。” “我自然知道不现实,只是想想也是好的,万一以后实现了呢?”徐一真感叹,心中却知道,别说一两百年后惠民药局直接名存实亡,就是五百年后的后世,也离实现远着呢。 “怕是难。”六爷赶着车,语气幽幽:“且不说别的,单这个保生堂,居然还能维持,就挺奇怪的。” “奇怪?”徐一真问:“哪里奇怪了?” “钱。”六爷点出一个点:“钱不够花的。” 六爷见徐一真仍不解,便耐心解释:“但凡行医的,为何行医?为利而已。但凡卖药的,为何卖药?为利而已。” “自然,或许也有不为利,只为治病救人的。但恕我直言,”六爷冷笑:“从来是,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 “能这么做,要么,他并不以行医为安身立命之法,自有其他得利之法。要么,他有更大的目的。” “更大的目的?” “不是为利,那便是为名了。还不是生前身后名这种看不见摸不到的,是实打实的名,能让他获得更大的利的。” “那些不为名不求利,又无别法来财,单为治病救人的,是圣人,活不长的。” “人是如此,家是如此,医馆药铺之类更是如此。”六爷冷笑:“保生堂这番作为,自然是治病救人,与贫苦百姓得利,但也确确实实得了名,养了望。” “更是花费不菲。名再高,望再大,也是以后的事,现在他的花费从何而来?要么是它背后有个大金主,要么它还有别的来钱门道。 “无论是哪种,他这番作为,怕是所图不小。” 徐一真一面觉得他说得不无道理,一面又觉得他把保生堂说得跟居心叵测的反贼组织似的,未免危言耸听,令人不喜。 “耸人听闻了吧?”徐一真笑说:“它说来不过是药铺而已,做的治病救人的活计,能有什么阴谋?你们锦衣卫啊,就喜欢杞人忧天,神经过敏。” 六爷哈哈一笑:“徐大人说的是,他一个药铺能有什么本事,何况还是信仰保生大帝的。总不能保生大帝还会造反去。是我想多啦。” 说话间,马车来到宫门前。 徐一真入了宫门。六爷则来见蒋瓛,将徐一真一天见闻一一说了。 蒋瓛点头,沉默思忖了一会:“这保生堂怕是所图不小。”他看着六爷满眼赞许:“你这番发现很有用处。我自会着人跟进。” “至于蔡国公府中隐秘事,这不是我等能妄言的,自要一五一十上报圣上,由圣上定夺。” “且回到徐一真身边继续做你的马夫,一切尘埃落定之后,自少不得你的奖赏。” 六爷大喜,跪地磕头:“谢蒋大人!” 徐一真进了宫中,正巧皇后也在太子宫中,便对皇孙皇后一起下针。 一天没有服用问题药物,皇孙皇后气色好了一些,只是下针过程中,明显气感不如之前。 下针气感,在病人来就是穴道上酸麻胀痛的感觉。除了手脚指以及少数几个穴道外,酸麻胀痛一定是以酸麻胀为主,痛只在其次,甚至忽略不计。 若一针下去只有针扎的疼,那是扎错穴位了。 再下针者来看,确定气感到了,就是看针孔的一圈淡粉色,有淡粉色了,就说明气感到了。 若是针孔没有淡粉色,但询问病人说能感觉到酸麻胀,那这病人经脉中气就稍显不足,多少有些气虚之症。 若针孔既没有淡粉色,捻转之后病人也没有明显酸麻胀的情况,就是没引气,这就需要额外的引气法了。 好在皇孙皇后虽然气稍显不足,倒不至于引气。 但事后却是需要继续喝药了,若经脉中气过少了,不仅针灸效果会差很多,下针本身也会伤气。 “朕自然明白这道理,只是现在问题药材来源不明,从哪里能拿到没有问题的药?” “宫外有名为保生堂的。他里面的药是自己炮制,目前没有问题。” 哦?朱元璋大喜,立刻着人出宫采买。 皇孙皇后病情问题告一段落,朱元璋转而问徐一真:“早些时候,张宣奏请,让秀儿拜你为师。他可跟你说过?” 徐一真点头:“说过,臣也是同意了的。” 皇上明显一愣:“为何?” 徐一真解释:“秀儿的病,是外界刺激。虽然经过针灸,病情已出现好转,但若回想起过去事,不免要复发。若是复发,再想回复便难了。” “张大人便提议让其妹拜臣为师,一来顺理成章离开国公府,远离熟悉环境,减少刺激,二来也方便臣日后照顾。” 皇上思忖半晌,面上阴晴不定,看不清是同意还是反对。 徐一真突然莫名感到一丝寒意,想起之前国公府中所听闻的,连忙补充:“只是今日在国公府,其妹说了一些隐秘事,让臣有些犹豫了。” “哦?”皇上斜觑着眼睛,面容更加冷峻:“是怎样的隐秘事?” 第45章 灵龟八法 徐一真将秀儿所说一五一十的复述了一遍,不敢夹杂任何自己的猜测。 皇上看了徐一真一眼,清淡一笑:“不过是病人荒诞之言,徐太医不会当真了吧?” “自然不会,自然不会当真。” 徐一真心里咯噔,觉得秀儿说的八成是真的,而且皇上定然是知道真相原委。 这是显然的。 朱元璋作为古往今来,唯一从赤贫一路杀成皇帝的猛人,或许见识上因为出身与时代有所局限,但智慧和眼界毫无疑问的一等。 张宣,充其量不过是军二代,还是本事稀松平常的军二代。他的作为哪能逃得出皇帝的法眼?一切怕是都在皇帝的注视之下。 但若皇帝早就知道真相,那让他给秀儿看病,怕是有别的意义在。 徐一真一时脑袋冒烟,几乎不能思考。他想了半天想不出能有什么别的意义。 左右想不明白,所幸就不再想了。他毕竟只是个大夫,治病救人罢了,至于其他的,就交给其他人好了。 见徐一真眼眉恭顺,不再有迟疑,皇上很满意:“我已着钦天监看过了,五天之后便是良辰吉日。到时便让秀儿行拜师礼。” 徐一真一听连良辰吉日都看过了,显然皇上早有决断,便也不再二话,磕头行礼谢主隆恩。 皇宫中的故事不必多说。 每次从皇宫中转一圈,无论时间长短,无论治病还是答对,事后都让他有身心俱疲之感。走出宫门,便看到停在外面的马车,和马车上正假寐的,似乎从来没有离开的六爷。 六爷听见脚步声,睁开眼:“徐大人。” “六爷辛苦,”徐一真招呼一声:“回家吧。”说着进了车厢,直接躺下。 感受着车厢的起伏,徐一真思绪放空,却并没有如同想象的睡着,反而又有许多思绪涌了出来。 蔡国公秀儿的话,几乎濒死的小倪,保生堂这的一切,皇上的表情交织在一起,总让他有种不真切的感觉,好像蒙着一层滤镜。 管这么多做什么呢?说到底,我不过是一个大夫罢了。徐一真喃喃自语。 皇宫中,养心殿,蒋瓛正给皇上汇报,内容正是六爷所说。 蒋瓛说完便不再言语,跪地,眼睛看着地面,凝神静气,等皇上示下。 “一个药铺,舍药于贫民,施恩于百姓,他想做什么?”皇上一声冷笑:“查。一是目的。只为治病救人?若只一人朕还相信,一个遍布金陵城规模巨大的药铺,我却不信。” “二是,钱从何而来。舍药也是要钱的。只靠劫富济贫不过是杯水车薪,断不能如此长久。它一定还有其他钱财来源,且数目不菲,一定要查清楚!” 蒋瓛低头应是。 “至于蔡国公府,”皇上问蒋瓛:“府中可有锦衣卫?有何收获?” 蒋瓛言说:“别的并无异常。只是张宣与其妹、其母关系似乎并不好,往常也从不看望。另外,每日亥时张宣常与其管家在书房密谈。” 皇上神色一沉,笑说:“一切照旧就是。” 蒋瓛低头应是。 且说徐一真躺在马车上,神情恍惚晃晃悠悠,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突然被六爷叫醒:“徐大人,到了。” 徐一真闻听下了马车,推门入府。先不去卧房,直接去小倪所在厢房。 推门进了厢房,便见小倪安静地躺在床上,身边丫鬟正胳膊撑着脑袋打盹。 听见动静,丫鬟醒来,见是徐一真,连忙行礼,口称“老爷”。 徐一真摆手示意免礼,问小倪情况。 丫鬟说没有情况,一天下来小倪躺床上一动不动,好在会吞咽,因此喂水喂饭倒也方便。 徐一真听得眉头直皱,直觉不对。昨天给小倪下针,看脉象脸色,虽然仍然病重但已经好转,照例今天就该苏醒了。 但一天过去了,小倪竟还没苏醒。 徐一真借着灯光看他脸色,不知是灯光的缘故还是什么,只觉得他脸色晦暗。号脉发觉,肝脉心脉都极为羸弱。 不该这么弱才对,是哪里出了问题?还是说体内还有毒未解? 但中医用毒却难解毒,针医就更是了。刚中毒时还可以催吐,如今一天过去,他也没什么好办法。 不,或许有一法有用。但也只是或许,他并没有把握。 针灸之法,都是在十二正经上下针,可治疗经脉上病,也可治疗脏腑之病。另外有经外奇穴、阿是穴之类的用作补充。 除此之外,还有一类辅助针法。他们单独用也有治疗效果,但主要作用还是加强正经下针的效果。 他这次要用的针法,名为灵龟八法。 《黄帝内经》中给中医下了个定义是:“法于阴阳,和于术数”。无论是针灸还是方剂,无论是前期辩证诊断,还是后期开药,术数都贯穿其中。 这也是中医被质疑的一个点。 针灸中跟术数相关的,其中之一便是这灵龟八法。灵龟八法,跟龟没啥关系,也不是八个方法。他跟洛书八卦有关。 人有奇经八脉。奇经八脉在正经中各自有一个穴道掌管。 八卦,每一卦各自代表一个穴道。然后,八卦按后天八卦代入洛书,这样每一卦就都有一个数字对应。 天干地支代入河图洛书,各自又有一个数字对应。将两个数字相加,八以内取相加数,八以上就除以八取余数。 使用时候,先翻万年历,确定当天的干支。而后依照干支所代表的数字,算出一个数字。这个数字代表着八卦这一个卦象,进而确定穴道。 这个穴道是正穴。然后依然按照后天八卦,找对面的卦。他所代表的穴道是辅穴。 下针时候,同时下这两个穴道,医书上说是能治百病,也能辅助正经治疗。而且,灵龟八法,一个病人一天只能使用一次,再用便会伤身。 饶是徐一真身处明初,本身也已是针医,还是太医院院使,仍觉得灵龟八法所描述的也过于玄虚了。 莫名有种去算命摊摇卦治病的即视感,这也就难怪后世这么多人质疑中医。 但这次徐一真想试一试。 第46章 黑手妙手 徐一真一番计算,确定今日今时灵龟八法的下针穴位是:列缺照海。 列缺在肺经上,号脉所用的寸关尺中的尺脉就是列缺,统管任脉。 肺经上太渊、经渠、列缺三穴位都极为炸裂。 一面,这三个穴道都极为有用,凡是肺病,小到感冒发烧,大到肺炎结节之类,都可以下这三个穴道。 一面,三穴道位置都极寸。他们无一例外都在动脉上,下针时候需要一手掐着动脉,把它拨到一边然后下针。 下针之后,手一松,动脉回到原位正好搭在银针上。银针随着脉搏跳动就会一晃一晃,像点头一样。这就是“点头针”。 要是手法稍生疏一些,或者拨得不到位,一针下去,要么扎到骨头,要么扎到动脉,要么扎到大筋,都很刺激。 照海在脚腕内踝的下面。脚腕放松,从高骨直直往下摸,会感觉到一个大概半个指腹大小的凹洞,就是照海。 照海统管阴跷脉,位置也很寸。它的上面是内踝骨,左右离脚筋也不远,下面则是一条动脉。 这么个踮起脚尖都嫌大的地方,也不能直针进。直针进进不去,会碰到骨头,须得斜向下三十度刺入。 这个角度既能刺入,也能避开下方的动脉。两个穴道都不必刺深,最多有个一寸就够了。 徐一真以四根针,分别下左右手脚四个穴道,左右捻转后见针孔周围浮起一层淡粉色就停针,并不再做补泻。 他抬眼看看小倪神情,见他仍没有动静,心中不禁担心。 任脉,是诸阴之会。阴跷脉沿着大腿内侧上到躯干之后,便和任脉汇到一起,直至喉咙。一路上来,联络五脏六腑,这四针下去,多少该有些动静才是。 徐一真查看脉象。脉象有所变化,但微乎其微。 他原本打算直接下肝经、心经母穴,补肝心亏虚,但现在看来,似乎不够。 他转而下胆经足临泣,小肠经阳谷。这两个穴道都是各自本穴,可以加强本经下针的效果。 两个穴道位置虽然刁钻,下针难度比列缺照海差得远,只须直针刺入不到一寸,左右捻转就可以停针。 而后,下肝经曲泉,心经少海。一个在手肘大筋的外侧,一个在膝盖内侧大筋的外侧。 徐一真以迎随法,顺经脉下针,而后以捻转法再做补,再以插提法提豆许,三通操作下来,结合母穴本身穴性便是补益,加上灵龟八法增益、对经本穴增益,补益效果已经极好。 停针两刻,他预计倒是小倪就该清醒了。若还不清醒,他再做操作。 徐一真看着浑身扎针跟刺猬一样的小倪,吩咐身旁丫鬟:“把其他人给叫来。” 丫鬟出去,不一会便领了一票人站在门外,自己则进屋来禀报:“老爷,人都到齐了。” 徐一真推门而出,丫鬟紧随其后,出了门很自觉的进了队伍。 六个人,三男三女,人人脸上忐忑,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站在这儿,等着老爷训话。 老爷训话不可怕。训话的主家多了去了,无非是彰显自己的地位。 知道做错了事,却不知做错了什么事才是可怕的。因为你不知道是哪个不对踩了老爷的逆鳞,便留下隐患。 以后再踩,就不是训话这么简单了。多少同行姐妹,因为不知哪里触怒了主家,被活活打死。 大家都是做下人的,这种事不是没见过,司空见惯了。虽然眼前老爷似乎脾气很好,但他可是五品大官。 但凡当官的,有几个是好人? 徐一真自然不知道这群下人心里的腹诽,问:“今天都谁伺候过房里病人?” 众人面面相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还是刚开始的丫鬟走上前来回答:“老爷,奴婢六人都有伺候过。” 徐一真发现这帮下人神情紧张,不明所以,只是摆手,示意众人不必紧张:“我并非怪你们什么,只是要了解一下这一天,屋里病人都吃了什么?” 又有人走出来回答:“里面少爷也没吃什么,只喝了一小碗小米粥。” 从古至今,小米粥都是病人食物的首选,补气健脾,便宜实惠效果好。尤其是米油,更是上上品。 即便在科技发达,西医已然在都市大行其道的时代,在西医无法触及的区域,广大的农村,村医在开药之后也会特意嘱咐一句:“回去记得熬点小米粥。” 甚至很长一段时间,小米粥的地位堪比药。有个头疼脑热,没有比一碗姜汤加一碗小米粥更上算的了。 若只是吃了小米粥,不该如此的。 昨天刚下了针,一般针灸效果能持续两天,若人虚弱,效果会短一些,但也足够一天。 这也就一天时间,还在针灸效用之内。 难道说昨天下针没用?不会。昨天是查看过的,无论是面色还是脉象,都说明针灸是有用的。 针灸有用,而实际情况却些微有些恶化,徐一真想,莫非是有黑手? “怎么?”卸了马车,拴好马匹的六爷刚进了院子,就见蹲在地上一脸纠结和略带恐惧的徐一真。 徐一真将之前情况一一说了:“我想,难不成?” 六爷点头,表示同意:“你的意思有人对小倪下手?的确有这可能。”六爷摸摸下巴胡须:“最有可能的,便是那六个下人。毕竟你对他们并不知根知底。” 徐一真听得不可思议:“那是皇上赐下的?难道还有问题么?” 六爷笑说:“你莫不是以为皇上将宫女内监赐给你?别说是你了,就算是官居一品,贵为宰相,也别想了。” “我自然没有这妄想。”徐一真摇头:“只是毕竟是皇上赐下的啊。” “是皇上赐下的没错,却也跟皇上无关。”六爷笑着解释:“先是,皇上下达旨意,便由下面的一层层传达摊牌。” 他指着这宅院:“譬如这宅院,你若刚好碰到一抄家杀头的官儿,那就捡现成的,否则依然要采买。” 他又指着内院方向:“譬如那些下人,正如这宅院一样。虽是皇上赐下的没错,但人,还是要采买的。” 这……这莫名有种挂羊头卖狗肉,上当受骗的感觉。 “毕竟自开国至今,还从未发生过圣上赐予五品官员房宅奴婢的先例。更别说这五品官员在此之前还是白身。” “要知平常的五品官员,之前不说也身在官场,就是在外人脉在内奴婢哪个不是有所积攒?”六爷说:“唯有你,突兀出现让人猝不及防。” “好在有利也有弊。对于那些心怀叵测之人,利的一面便是,安插人更加方便了。” 徐一真听得毛骨悚然,生怕哪一天自己睡梦中被这帮下人刺死:“那把他们开除出府去?” 六爷笑问:“你怎么知道这里面没有圣上的人?” 第47章 百会放血 徐一真最后决定:静观其变。 话说回来,他不静观其变又能怎么样呢?对方在暗处,如同伏击的毒蛇,平常不显山不露水,只在攻击的刹那露出獠牙,而后重新归于平淡。 徐一真只希望在对方下次露出獠牙的时候,己方损失不大,能尽快抓住马脚。否则,压力压在心头,睡觉都不能安生。 如果说之前的“敌人”,还只存在臆想猜测中,那现在的“敌人”显而易见的近了。虽然还看不清模样,却已能察觉到他的呼吸。 如果原本还有六爷的存在不过是多余,这样隐约的想法,现在不仅这样想法一点也无,还希望六爷强力一点,最好是有五绝六圣之类的名号,好不至于让他在接下来受了重伤甚至上了性命。 但, “那人不对你动手,还有缘由,毕竟我大多都在你身边,但他既然选择对小倪动手,”六爷看着躺在床上的小倪,有些不解:“为何不直接弄死他?” 毕竟,弄死一个人的难度要远小于让人昏迷不醒的难度。 徐一真一脸茫然。对于这些弯弯绕绕,他大约只有在事后才能想明白,临事之时,他甚至连六爷这问题有什么意义都不知道。 六爷自问自答:“要么,对方或许认为,杀了小倪于事无补只会暴露自己。要么,是要延后小倪苏醒,为他们做某件事争取时间。 “或者两者皆有?” 徐一真问:“某件事?什么事?” 六爷手一摊:“这我哪知道?总归不过是转移、销毁、变卖诸如此类的吧。这都得等小倪醒来才知道大概。” 六爷转而对徐一真说:“小倪须得尽快醒来。” 医学上的事,岂是你想尽快就尽快的了得?好在让小倪醒来,他多少还是有把握的。 两刻钟之后,起针,小倪脸色脉象都有改善,只是仍然昏睡。 六爷问:“徐大人可还有别的办法?又或者等到明天?” 只是到那时,怕是一切都晚了。 “还有一法,”徐一真沉吟了一下,唤进来两小厮,让他们调整一下小倪的身姿角度。 他吩咐他们让小倪仰躺着,脑袋尽可能搭在床沿上,同时头顶往外移,但不能整个脑袋耷拉下来。否则时间长了,颈椎便会受伤。 而后又吩咐准备了个剃头刀,半盆子水。剃头刀比想象中难找。 毕竟直到满人入关,剃头刀才成为家家必备,隔着几个月理发剃头才成了中国人的常事。 在此之前,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伤,除了无父无母打家劫舍后放下屠刀的和尚,没人会剃头。 好在最终是找到了。 徐一真先将半盆子水放在脑袋下。 而后,拿剃刀将小倪百会穴上头发剃光一圈,露出头皮。 六爷在一旁看着,莫名有种逢年过节杀年猪的即视感。医道的东西都神秘得很,他不懂,所以不乱说话。 徐一真拿出针包,从中拿出一根针。 这根针与平常用的针灸针不同,针柄占了整个针的三分之二还多,针尖锐利不说,仔细看去上面还有细小的棱,看上去像是缩小了的箭头。 这是黄帝九针中的圆利针,除了用于疼痛放血,还专门用作颅骨放血。 颅骨,颓了皮就是骨头,即便再脑满肠肥,颅骨上的肥肉也不会很厚。这种情况下如果用之前用到的锋针就太锋利了。 尤其是待会要用的百会放血。 百会,是三块颅骨的结合点。这地方放血要是用锋针,说不定就直接刺进去,变成颅顶穿刺。 圆利针就不会,它在针尖之后有个细小的弧度,保证能刺下去的同时被颅骨卡主,不至于刺得过深。 头是六阳之首,人身全部六条阳经都集中于头颅。百会更是六阳之会。百会放血可以用作昏迷之后的唤醒。 但也因为他是六阳之会。百会放血放的是血,也是人身阳气。如果是阳气衰微引起的昏迷,唤醒唤不醒不一定,但一定会加速病人的死亡。 徐一真一手捏着百会上的皮肉,一手捏着圆利针快速一刺,立刻血就流出来了。 他一手托着小倪脑门,一手把他身子一拉,头就耷拉下来。头一耷拉下来,百会穴就正冲着地面了。 黑血就一滴一滴滴落在水盆里。 头每耷拉几个呼吸,他就重新把脑袋托平,又几个呼吸再让他耷拉下来。头不能一直耷拉着,否则人受不了。但也不能一直平着,否则污血流不尽。 针刺放血是治疗表层疼痛的一个极为有效的方式。但没说针下去就不管的。 针下去,淤血不见得出来流尽,所以还得有别的手段配合,通常是拔罐,但一些地方不适合拔罐,比如脑袋,就得用重力,一些地方拔罐力道太大比如脸面,就需要上手挤。 等到血液恢复鲜红,就说明淤血流尽了,这时候就可以撤了手段,擦尽表面血渍。 但一般认为,这种手段会损伤阳气,因此一天之内须得格外小心,不能洗澡受风受寒等等,伤口更是不能碰水,免得沾染外邪。 徐一真这样来回拿着他脑袋捯饬,见流出的血渐渐鲜红了,便要将他重新放平。 这时便听见脑袋上传出来一个极细小极虚弱的声音:“好晕呐。” 徐一真连忙将他放平,又吩咐丫鬟将已经通红的一盆水倒了,再熬碗小米粥来,这才笑问眼睛还是圆圈的小倪:“怎样?感觉怎样?” “感觉?”小倪清醒了一些:“感觉跟死过一次一样。” 这话说得倒没错,的确是死过一次。 六爷见小倪醒了,也是大喜,见他状况还好,料想应该不会再昏迷过去,便忍不住追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你是怎么中毒的?” “中毒?”小倪显然也没料到:“我是中毒了么?” 徐一真瞪了六爷一眼,才跟小倪说:“是啊,我费了好大劲才救了你命,差点就救不回来了。” 小倪一脸感激:“你又救了我一次。我这条命便卖给你吧。” 徐一真不以为意:“咱们是兄弟,说什么卖不卖的。”他转而严肃:“你知道是谁下毒的么?怎么下毒的?” 小倪闭着眼皱着眉努力回想。 正当徐一真都以为他又一次昏迷过去的时候,才听到他说:“应该是那时候吧?我不确定。” 第48章 阶段性成果 “那时候?哪时候?”六爷追问。 “徐大哥进宫之后,我就在附近要饭。到了下午时候,要到一处院子。”小倪说话声音很小,速度很慢,好在还算连贯,喘息也并不艰难。 这是好事,说明阳气正在渐渐恢复。徐一真便没阻止。 小倪接着说:“我敲门要饭。远门一开,那人就把我轰走了。那人生得好凶恶,一看就不是好人。 “离开没多久,就有院子里的人撵上我,说刚才护院没礼貌,给我道歉。我以为他会是个好人。他后来拍拍我肩膀,当时我就感觉肩膀刺疼。 “我当时以为是幻觉,也没在意。没走几步,我就肚子疼得难受,倒地上起不来了。” 针刺一下,肚子疼得难受,然后倒地上起不来了? 徐一真皱眉想了半晌,也想不出是什么毒。能让肚子疼的毒有的是,最耳熟能详的是砒霜。 但实际上砒霜并不像影视剧中的好买。要毒死一个人,量也不少,除非生吞。何况听小倪描述,还是针扎。 金石矿类药物首先就排除了。 其次是影视剧中常出现的是蛇毒。 蛇毒五花八门,但在中药分类中,所有蛇毒都属于大寒药,能让人神经麻痹血液凝结,疼痛只是连带。 或者换个说法,在神经麻痹窒息和血液凝结的痛苦中,那点疼痛真可以忽略了。 而且蛇毒很贵,自古民间就有一两蛇毒一两金的说法,这么看,以蛇毒做武器的欧阳锋真是有钱人。 其次是马钱子、附子这类药性大热的剧毒中药。这倒是极有可能的。 一来他们易得,几乎每间药铺都有。二来毒性也足够。更关键是便宜。 但要做成毒针,药就得新鲜。炮制过后的药是不行的,水分没有了就只能蒸煮。而蒸煮之后的毒性远不如新鲜的,也不容易附着在银针上。 马钱子、附子普通人家是不会买的,只有药铺。还不能是一般的药铺,须得是能自己炮制药材的药铺。 自然,每家药铺多少都会自己动手炮制些药材。但马钱子、附子之类不同,它有剧毒,若手艺不精,先不说药性保存如何,单是炮制的人就极危险。 整个金陵城,能炮制马钱子、附子的,肯定不多。 徐一真心念电转,就有了思路。 六爷却注意到另一方面:“你做了什么事,他们要追杀你。” 毕竟,做隐秘事最重要的就是隐秘,当街杀人,即便是以毒针杀人,风险也还是大了些。 小倪却很委屈:“我也没做什么啊。”他想到了什么,后悔得直呲牙:“哎,我也是手贱。他开门时候,我见他那也没有影壁挡着,就偷眼往里瞧了几眼。” 显然,就是这几眼,惹来了杀身之祸。 六爷忙问:“你看到了什么?” “满院垒的炉灶,灶里烧着火,灶上架着锅。锅上放着蒸笼,蒸笼上冒着烟。那烟味很怪,像是药铺里的味道,又不太像。” 六爷、徐一真两人不禁相视一眼,都意识到了。 问题药材规模很大,宫外宫内似乎到处都是。这种情况下,不太可能是从外地运来。城内或是周边定然有它的加工作坊。 现在看来,小倪发现的竟然就是加工作坊? “它在哪里?”小倪说了地址。 六爷极为激动:“我立刻回去禀报。”说着便再也不管其他,出了院子,上了马,绝尘而去。 徐一真听得渐渐远去的马蹄声,不由失笑,心中轻松下来。 这样也好,原以为会提心吊胆许久,等着将来的刺杀,没想到这么快就解决了,更可喜的是,小倪虽然伤势不轻,也在好转,只须防着那黑手狗急跳墙就成了。 不过,这有什么关系?没了上面指使,那黑手定然也不会出手了。 毕竟是都是干活,拼什么命啊。 “你先休息,等伤好了便跟我一起去看病。”徐一真嘱咐小倪。 小倪笑笑:“徐大哥愿意给人看病了?凭徐大哥的医术,定然能挣很多钱。” 徐一真点头:“那是当然。以前就说过,你徐大哥要行医的话,诊金低于一贯钱可不干。” 小倪闻听颇为忧虑:“咱刚开张行医,一贯钱的诊金是不是太高了?还是等打响了名号,再提高诊金吧。” 徐一真见他神情萎靡下来,知道大病初愈,说话还是过于多了,便笑着摆手制止了他:“天色晚了,你先睡觉。等明儿一早咱再好好计划一下。” “好。” 等小倪睡熟了,徐一真灭了灯,缓缓退出房间。 正要回房间睡觉,听见由远及近的马蹄声,徐一真脸色一黑。难不成大半夜的不让人睡觉,还得跟着捣毁窝点去么? 这要是一个抽冷子一箭过来,自己岂不是无了。 六爷进了院子,再不是马夫打扮,更少了平和之气,身穿飞鱼服,腰跨雁翎刀,眉目如剑,眼神如星,寒气凛冽。 徐一真有一瞬间不适应,恍惚自己重回了土地庙,面对着父母官。 “徐大人,蒋指挥使吩咐让您随队伍同行。”六爷也少了亲近,更多的是公事公办的态度:“毕竟案件涉及许多药材,这方面显然您更专业。” 徐一真心说,实际上我也不认识几种。 但雁翎刀在侧,恍惚就觉得若是拒绝,一刀就要砍过来了。他便只得答应:“自然义不容辞。” 义不容辞的徐一真不会知道,六爷这理由也只是现编的。他更不能把蒋指挥使的理由直白的说了。 “让徐大人也随队前去。有他在,说不得就有暗处的老鼠忍不住动手,到时候便能一网打尽。” 从战术层面来说,的确是好想法。从情感来说,六爷极为纠结。但锦衣卫最不需要的就是纠结,六爷只得换了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寂静的临近午夜的街道上,马蹄阵阵不知惊醒黑暗中多少梦。 原本听起来似乎很多马蹄声,实际上加上他只有五个人。为首的显然是六爷。而看其余三人对他的态度,卑微而恭顺,显然六爷地位不低。 队伍不说话,只有身下马蹄声,徐一真一动不敢动。因为不会骑马,他是被人抱在身前的。这种如同言情剧女主角的待遇,让他感到极为羞耻。 很快,院子到了。 六爷一马当先抬脚踹门。门应声而开,院子里空空荡荡,只有黄土垒成的,已然凉透了的炉灶。 他们早已不知什么时候撤走了。 第49章 横生波折 一行人是抱着杀人的心思来的,不成想对方早已跑掉了。空荡荡的院子在黑夜中显得分外萧索。 众人心中也很萧索,乘立功的兴而来,不想结果极为败兴。 照例还是要搜查的,寻找有用的线索。但三更半夜,举着火把搜查大可不必。且不说人都转移了,能留下多少线索。就算留下了,黑灯瞎火的也很难找的仔细。 “你们仨在这儿警戒。”六爷吩咐:“尤其注意周围活动,窥伺院子的人,若是见到不必问其他立刻绑了。” 三人并不多言,行礼应是。 “另外,”六爷继续吩咐:“须得提房贼子去而复返的,不可懈怠!” 三人继续应是。 六爷转而跟徐一真说:“天色已晚,我送徐大人回府休息,明早再来。” 徐一真一时不明白自己跟来这一趟有何意义,但既然能回府休息更乐得如此。 他原以为夜晚这一行会有些危险。毕竟他虽是院使,但这院使水分有多大,上下都心知肚明。 让这么水的院使去分辨药材,太医院是没人了么?还是说锦衣卫没有这方面的人才?他不信。 既然这事并非非他不可,那非得让他去自然有别的目的,目的也很好猜,无非是靶子之类的。 他对自己的定位很明确,就是工具人。人要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不必质疑,不必反抗。 他也反抗不得,质疑就没有用处。但他心中自有一个准绳在,若是过于危险,甚至危及生命,他也会毫不犹豫地跑路。 何况周围有四名锦衣卫,安全是有保证的,吧? 好在对方很怂,竟然转移了。徐一真心中已是开心得大呼小叫了,即便忍着,脸上也不由得浮起笑意。 次日天明,徐一真看着眼前的院子,脸上有隐隐的恐惧。 院子里,躺着一个,已经死掉了。瘫坐着一个,受了重伤,肚子被划开了一道口子。伤口做了简单的包扎,只是血一直在流,已殷红了纱布。 剩下一个完好无损,正汇报着昨晚情况。 死人,他不是没见过。身为医者,总免不了见到死人,无论是死掉的人,还是将死的人,更别说此时还是明初。 但死人与死人不同。之前的死人,徐一真并不在意,跟他没什么关系。但眼前的死亡,徐一真真切感知到了危险。 这人是如何死的、受伤的,事情的原委,他不关心。他只需要知道,危险真真切切的在他身边就足够了。 徐一真趴在伤者身边,小心地将纱布拆开,露出了伤口。 所谓纱布,完全不能跟后世的纱布相提并论,说白了就是厚实的棉布而已。 徐一真心中沉重,就这纱布,止不住血,更挡不住感染。说不得纱布本身就是最大的感染源。说不好,这人现在看来活蹦乱跳的,过不几天就死于感染引发的器官衰竭。 纱布打开,露出伤口,徐一真心更沉下去了。 伤口平整,极深,只用目视就知道已深及脏腑。至于说脏腑有没有受伤?应该没有。如果脏腑受伤,人早就死了。 “徐大人,可有办法?”六爷听完了事情经过,见徐一真正查看伤势,忍不住询问。 “我先给他止血,”说话间,徐一真抽出银针,围着伤口周围,按照经脉走向下针,一共下了六针。 针灸通常是活血化瘀行经理气,鲜少能止血。不仅是针灸,整个中医手段中,止血手段也屈指可数。 止血,用中医的说法,相当于人为造成瘀滞。这种逆反着理念和药性的手段,代价不菲。 这代价不仅说的价格,也说的是效果。 比如武侠中常见的金疮药。药中有不仅有麝香这类贵到离谱的药材,据说最早的金疮药中,是真的有“金”的。 即便这样,也只能止一般的血,伤口太大,或者拉到大动脉,也一样要无。 针灸手段中有一种通常的止血方法,就是沿着伤口附近经脉来下针。这时候下针不必认穴,只须明了经脉走向,然后沿着伤口在经脉上下针就行了。 但这种止血方式,怕是也就比创可贴有用点,仍然不适用伤口大的出血。而且,针灸止血一不能收口,二不能生肌止痛。 它就真只是止血而已。 “要处理伤口,还得请太医院金簇科太医来才行。” 六爷听了,脸色沉了下来。 医术十三科中,金簇科是专门针对刀剑伤的,可以理解为古代的战地医学。只是,古代的金簇科跟后世的战地医院是两回事。 别说明初,即便是清末,也没有给丘八大头兵配备医生的做法。 一来,自然是因为学医的毕竟是少数。二来,医生也是读书人,怎么会愿意跟泥腿子为伍?所谓金簇科,终归不过是为达官显贵所服务罢了。 而随着朝政腐败,达官显贵不再如他们的开国祖先那样需要上战场,太医院金簇科也就没有用武之地。明中期便被取消掉了。 锦衣卫自然不能跟部队里的普通士兵相提并论,但某些方面,他们实际上又是一样的。 他们三个又不是什么显贵之人,让太医院为他们看伤,怕是难。 “就说这是院使吩咐,想必他们会理会的。”他这个院使再水,总归是院使,不至于被人甩脸子。 六爷便派人去了。 太医院离这不远,一来一回只须一刻钟时间。徐一真小心将他伤口重新包扎好,又号了号脉,感觉他再支撑个把时辰问题不大。 便吩咐他手捂着伤口,呼吸尽量绵长平均,安静坐着。 六爷见徐一真空闲下来,便上前:“徐大人不如跟我看看这院子,看能发现什么?” “好。”徐一真应下来。他不想去看,但六爷心情不好,黑着脸,不好忤他的意。 院子里横三竖四垒着十二个炉灶。都很简陋,用黄土垒成,里面已经被熏得漆黑,看样子用了不短的时间。 地面被打扫得很干净,几乎是一尘不染。显然对方撤退的并不慌忙,极为从容。 六爷脸更黑了,这意味着接下来也不会搜罗到什么有用的东西。 两人又在周围房间里转了转,果然如之前所料,很干净,连片叶子枝子也没剩下。 这时马车声音由远及近,徐一真知道太医院派人来了,连忙出门迎接。 出门,便见来人下了马车。 徐一真看到他忍不住吃惊,连忙行礼:“陈大人,您怎么来了。” 第50章 尊卑有序 陈自蒙陈大人,太医院中最不待见他的人,从来没有直眼看过他,说话也是含沙带刺的。 徐一真没料到他会来:“陈大人,您怎么来了。” 陈大人刚下马车,没走几步,听徐一真这么说,抬起头来,斜眼看他,冷哼:“怎么?我不能来么?” 徐一真连忙摆手:“哪里哪里。只是没想到。您能来,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哼,”陈自蒙嗤笑:“说得好听,心里想的怕是,这老头这么瞧不上我,今儿来了多半是来看我笑话的。是也不是?” “这哪里敢,哪里敢呐。”徐一真急忙否认:“您言重了,言重了。” 陈自蒙还要说话,就被他身后一年轻人打断了。 “师父在治疗刀剑伤上面,太医院中是数一数二的,即便张院使,哦不,张院判提起来也自甘不及。听说这里的情况,他老人家是主动要求来此查看的。” 陈自蒙闻听脸色一黑,两条眉毛几乎竖起来,满脸的怒意遮掩不住:“多嘴!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 年轻人浑身一颤,连忙低头弯腰,整个人虽还站着,却又瑟缩:“是,师父。” 陈自蒙还不算完,声音冷得如同数九寒天的风:“掌嘴两下,以示惩戒。” “是,师父。”年轻人二话不说啪啪呼自己两巴掌,声音清脆,但并未留手,很快脸上就浮现出通红的手掌印。 徐一真看得目瞪口呆。 那年轻人看上去比他还大一些,这样大庭广众下惩罚。是本就这样,还是说杀鸡儆猴? 杀的是他弟子这只鸡,儆的是他这只猴? 自古到今,从来都讲究“严师出高徒”,“师道尊严”的,又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而师之“严”,一言以蔽之就是“打”。 入门之前先立了规矩,坏了规矩那真就一个“打”字。 有些规矩是立在明面上的,有些规矩是立在心中的。就例如陈自蒙训斥他弟子,便是因为弟子坏了立在心中的规矩。 这个规矩的名字叫:尊卑秩序。 毕竟一个院使,一个院判在说话,你要不是太医院的多说一句也就多说一句了,你既然是太医院的,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儿。 没有允许便说话,说话字里行间隐约对眼前院使略带轻蔑,便是失了尊卑秩序,便是坏了规矩。 徐一真略一多想便明白陈自蒙为何处罚弟子。 但,话得分两头。规矩有大有小,处罚有轻有重,尊卑秩序,便是大规矩,但处罚可轻可重的。 重的活活打死,轻的两句好言之下谁都不会放在心上。 前者多是长者之间本身尊卑悬殊而坏规矩之人是卑微一方。后者则是地位平等,或是坏规矩之人是为尊一方。 徐一真和陈自蒙,尊卑悬殊么?不至于。徐一真甚至觉得自己隐约处于劣势。 然而陈自蒙竟然让他弟子大庭广众之下扇了自己两巴掌。正常不是该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么? 他这样一番作为,倒像是硬顶着上,为了强调徒弟说的正确。 徒弟说的医术精湛是正确的,自然那其中隐隐的对新任院使的不屑自然也是正确的。 又或者,只是自己多想了? 一行人进了院中,陈自蒙一眼便见到坐地上的伤者,见他腹部包着纱布,已经染血,周围下着银针。 他不由嗤笑:“都说徐大人针法精湛,我却不以为然,要不然,”他指着流血的纱布,“既以针灸止血,为何还流血不止?” 这些血多的是之前就流的血。 但徐一真已经麻了,你爱咋咋地吧,便笑说:“陈大人说的是。在下针灸的确不行。” 徐一真不跟他吵架。陈自蒙老大没趣,也不再多说。 毕竟说一次过过嘴瘾,要逮着不放,徐一真可是皇上亲自任命的院使。难不成皇上是错的不成? 皇上自然也可以错。但圣上的错误岂是他小小的六品官,能在如此不严肃的地方说出的? 陈自蒙上前,拆开纱布,露出伤口。 针灸止血并不能如同止血钳一样,下针之后立刻一滴血都不流,还会往外渗血。只是渗血速度足够慢,血小板就能发挥作用,自主结痂,达到止血目的。 刚下针没多久,伤口远没有达到结痂的程度。 但作为能治疗刀剑伤的太医,他对于刀剑损伤的出血量心中有数,见了伤口立刻明白,流血绝不能像现在这样,跟个小割伤似的。 他也立刻明白,之前伤者出血应该不少。抬眼一看伤者脸色,果然不仅脸白,连嘴唇都有些发白了。 号脉,好在锦衣卫身体素质都硬的很,脉象虽弱倒不危险。只须处理了伤口,喝点补血生津的汤药就是了。 陈自蒙想到什么,回头问徐一真:“可会针灸麻醉?” 古代麻醉法,如同治法一样,分两种,汤药和针灸。汤药耳熟能详的是华佗的麻沸散,后来失传了。 但除了麻沸散,就没有别的麻醉汤药了么?不见得。水浒传中的迷药,便可以算作麻醉汤药。至于其他的定然还有,只是不为人所知罢了。 如果说麻醉汤药,在古代小说的字里行间还能寻觅到一点踪迹。那针灸麻醉就连一点影子也无了。 后世网上都说,针灸麻醉是一九五几年发明的。 自然,一九五几年之后,针灸麻醉的确被广泛推广应用,在那个缺医少药的时代让我们用少量的麻醉药就能达到很好的麻醉效果。 但,说针灸麻醉是那时候发明的,不见得。 原因很简单。有些伤势有些病,病人未见得有让你从容熬药喂药的时间。这时候就非得用针灸麻醉不可了。 而针灸麻醉失传的原因,想想也就知道。 若你是个大夫,会针灸麻醉法,那必然当成绝活看待,藏着掖着,传男不传女传内不传外,即便迫不得已传给外人,也会说些云里雾里的话,从先天八卦说到紫微斗数,从纳音五行说到六十四卦。 学的人最后不得不放弃。 这种情况,会的定然是少数人,而最后不失传就有鬼了。 陈自蒙这样问,并非笃定徐一真会,是笃定徐一真不会。而只要徐一真不会,那陈自蒙便会笑说:“原来院使大人的针灸之术也不过如此。” 有理有据。 徐一真笑笑,说:“会。” 第51章 针灸麻醉 中医很多东西,都是会者不难难者不会,刨除医书中故作高深的语言,实际操作远没有描述的复杂。 在陈自蒙惊愕之中,徐一真取银针,极快速的下针双手合谷穴,而后将伤者鞋袜脱掉,小心地下针脚上太冲穴。 合谷、太冲是对穴,同时下针有个名号是“开四关”,能够止痛。 合谷就是手背虎口,肉最厚的地方,周围既没有重要血管也没有大筋,闭眼下都不会下错。下错了最多就是针扎一下,连流血都不能。 太冲穴得小心一些了。这里也是太冲脉的所在。下针时候须得掐住血脉才能下针。下针也得迅速,认穴精准,注意不能碰到旁边脚掌骨上。 但要做外科手术的话,仅仅开四关是不够的,躯干止痛还须下一处大穴,肩井。 人的脑袋很沉。脖子要顶住这么沉的脑袋不容易,肩膀左右总共四根大筋拉着。一边俩,前后各一根。 沿着两根大筋的中间往脖子方向按,当快靠近脖子的时候,手指会突然感到下面一空,如同掉进深井。这里就是肩井穴。 肩井穴是人身大穴,浅针能理顺脏腑气血,同时有一定的止痛作用,适用于一切内伤。至于深针,深针就扎到肺了。 别说深针,只需要用稍大的力气打在肩井穴上,整个人呼吸就会乱掉,严重的直接倒地昏迷。 徐一真下针左右肩井穴,只进针几分便停住了。 他不知道陈自蒙面对伤口要怎么做,如果是想直接缝针的话,现在就够用了。但保险起见,他决定再下几针。 人身腹部,十二正经中有肾经、胃经、脾经、胆经、肝经。 伤口从脾经、胆经、肝经上横切而过。下针止血只须在这三条经脉上下针,但要麻醉恐怕不够。 徐一真决定在五条经脉的郄穴上下针,分别是胃经的梁丘、脾经的地机、肾经的然谷、胆经的外丘、肝经的中都。 十二正经上的郄穴,都有消炎镇痛的作用。它们既可以镇经脉上的痛,也可以通过针法镇脏腑的痛,是极为有用的穴道。 五个穴道都在腿脚上,只须取伤口对侧下针。伤口并没有到脏腑,所以捻转引到气就好,不用做多余的补泻。 徐一真将针一一下了,又检查了下伤者情况,便跟陈自蒙笑说:“好了,陈大人,您可以施术了。” “你竟真会针灸麻醉?”陈自蒙尤不敢置信。 陈自蒙能成为右院判,靠的自然是过硬的医术,但更重要的是因为他一手针灸麻醉的绝活。 有这一手绝活傍身,他在太医院中如鱼得水,地位也是水涨船高,从最底层的医生到右院判一路上顺风顺水,毫无难度。 若非中间徐一真作梗,他未尝不能成为左院判,甚至等张长贵退了之后做一做院使。 他自然不认为天下间只有他会针灸麻醉,但也绝不认为一黄口小儿一般的人物会。这才出言挑衅,想着落了他颜面。 人,无论在江湖还是在朝堂,混迹半生为的不就是这份颜面么? 然而他竟然会! 他几乎要以为自己的绝活被人偷师了。 然而他终究不能自欺欺人,徐一真所用的是远取穴之法,与他的近取穴之法根本不是一个路数。 针灸治疗五脏六腑疾病,有近取远取之分。 近取法,就是在躯干下针。最有代表性的就是俞募治疗法,从胸腹部取募穴,从背部去俞穴,可以治疗对应脏腑疾病。 近取穴的难点在于认穴和下针。认穴不准,下针就没有效果。它又不像手脚上的穴位似的骨节明显,可以同身寸量法确定穴位。 下针不对更容易伤及脏腑,尤其是背部下针。从来都有“背薄如纸”的说法,下针更要谨慎,针深了容易伤到内脏。 远取穴,就是在手脚上下针。最常见的是原络治疗法,在络穴上下针增加治疗效果,再在原穴上下针治疗相应脏腑疾病。 远取穴的难点在于认穴和手法。认穴,这不消说的。针灸认穴不准扎下去疼不说还没有效果。相比起来手法更加重要,远取穴离五脏六腑这么远,凭什么能治脏腑疾病,靠的就是手法。 手法不对,或者不做相应手法,治的就只是经络之病,而不能触达内脏。 所以,显而易见:“以远取之法做针灸麻醉倒是别开生面,但,你为何不做手法?” 徐一真摇头:“陈大夫要处理的只是肌肉血肉的伤口,又非内脏的,何必做什么手法。毕竟脏腑手法不比普通补泻,一个穴位下来就要不少时间。 “这种情况,不过是浪费时间罢了。” 陈自蒙点头,算是认可了他的解释。 徐一真笑着做了个“请”的动作:“还请陈大夫施术。” 陈自蒙右手一伸:“针盒。”便有脸面犹自肿胀的徒弟双手奉上,小心放在他手中。 逼格拉满。 陈自蒙手中的针盒,是一件漆器,上面有精美繁复的花纹,似乎是雕刻上去的。针盒上有铜制完锁扣,看样子平常还上锁。 陈自蒙接过针盒,大拇指与食指稍一用力一错,盒子打开,里面用绸缎作衬放着几根极纤细的铜针。 这根铜针的出场,这也就是在明初,放在后世怎么着也得一舞台的聚光灯照耀下来。 铜针一共有三根,两根直针,一粗一细,一根钩针,针头有一个弯度,有点像鱼钩。三根针,针尾都有针孔,显然是穿线之用。 徐一真凑过去一看,神情有些古怪。 莫非这位陈大人真要给人家伤口缝起来?放在后世,这是任何外科医生的基本功。但这可是明初,可是既没有抗生素也没有卫生消毒意识的明初。 真要缝么? 说话间,陈自蒙取出那根钩针,而后又伸出手掌:“线。” 脸肿徒弟连忙奉上一个锦盒。锦盒大小比戒指盒子大点有限。 陈自蒙打开锦盒,里面躺着他所说的“线”。徐一真偷眼看去,见里面所谓的“线”比他所认知的要粗一些扁一些,上面撒着跟面粉一样的白色。 徐一真正想着这是什么线。肯定不是棉线。 就听陈自蒙自言自语似的解释:“这是猪肠制作的线,上面撒的是石膏。” 第52章 外科手术 猪肠做线听起来匪夷所思,但想想过年时候灌香肠用的肠衣,无论是柔韧性还是结实度都足够,就不觉得奇怪了。 陈自蒙一手拿针,一手拿“线”,穿针引线。他像是做多了针线活,非常熟练。 穿好针线,陈自蒙整个人凑在伤口上。徐一真也不由得凑过去,想看得更细致一些。 陈自蒙一手捏合着伤口,一手拿着针,钩针尖头从一边皮肉刺进去,在里面绕了个圆,又从另一边皮肉刺出来。 然后手一拉,线随针走,就从皮肉中穿出来了。 如法炮制,不断的刺入,绕圆,穿出,拉。伤口就在他不断的动作中渐渐缝合了。速度远比徐一真想象得快,过程更比他想象得古怪。 古怪的源头不是有多不寻常,恰恰是因为太寻常了。 不同于现代缝合手术,还需要镊子,要兼顾伤口美观,甚至为了不留疤用特定的针线和缝合技术,陈自蒙的缝合就突出一个返璞归真。 除了针线不一样,他真就是在缝衣服。唯一不同只是,衣服变成了人身皮肉而已。 陈自蒙也在赞叹。 徐一真的针灸麻醉的确不凡,这番操作下来伤者竟然全无反应。正常来说,若是麻醉不够或是根本不做麻醉,此时伤者就该乱动,徒增麻烦了。 现在没有反应,显然是麻醉的效果。 针灸麻醉能有堪比汤药的效果,这毛头小子有这手绝活,今后要让他挪挪屁股怕是难了。 陈自蒙想到这儿,不由苦了脸,动作也不由的更加粗犷。好在他还有分寸,手上有轻重,不至于气愤中把伤口扯烂。 不多时,陈自蒙缝合了伤口,就如同缝衣服一样的断线,打结。 伤口被针线缝上之后,极为狰狞。但若仔细看,连接处平整。 自然,平整程度不能跟后世手术相提并论,但也绝不是预想中的粗犷,并没有想象中的肉芽翻飞、皮肉反卷的画面。 陈自蒙收了针线,又一摊手:“药!” 胖脸徒弟奉上一个瓷瓶。瓷瓶只有手掌大小,口用木塞塞住,非常符合武侠小说中金疮药的样子。 陈自蒙开了瓶,撒调料似的将药粉洒在伤口上。药粉色极深,近乎黑色,刚撒上去便能闻到一股极浓郁的药香。 原以为之后便要包扎了,陈自蒙又是一伸手:“膏!” 胖脸徒弟又奉上木盒,打开木盒,里面盛着半盒红豆泥一样的东西,颜色黑红,也是散发着浓郁药香味。 中医很多时候,单看颜色大概就能分辨这服药是做什么的。 前一个药粉,近乎黑色。黑色属水,水性闭藏收敛。药粉是愈合伤口之用。 后一个药泥,色为黑红。黑色为主,红色为辅。红色属火,火性炎上,可以更进一步发挥药力。 另外心属火,主血。肾属水,主骨。两者相合便能生肌活血,愈合伤口。 听起来,这说法就跟走在路上,突然有人拦住说你印堂发黑有血光之灾一样的扯淡。但诡异的是,极多的中药材都适用这套理论。 但反过来却不见得适用。 就说,这服药有效,会发现它适用藏象五行系统解释。但你大概率不能简单的用藏象五行系统来配药治病,还得再结合本草、伤寒论一类的才行。 否则,就会出来如“败鼓皮丸”“紫河车粉”这类令人无语的方子。 陈自蒙上手直接挖了一块药膏,均匀的涂抹在伤口上。最后涂了厚厚的一层,本来就不多的药膏直接没了一半。 做完这些,陈自蒙一边拿徒弟递过来的湿毛巾擦手,一边示意徐一真可以包扎了。 很好,他成了陈大夫身边的护士了。徐一真心中腹诽,手上并不慢,用新的棉布,再将伤口包扎起来。 “待会麻醉效果过去,你怕是会感觉很疼,须得忍受一些。”徐一真嘱咐伤者。 伤者抱拳拱手,一脸感激:“多谢陈太医、徐大人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以后但凡有用得着我王三的地方,说一声,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他至今只知道他是锦衣卫,却不知姓名。现在才知道他叫王三,真是简朴的名字。 徐一真摆手连道不敢:“身为医者,救人性命是分内的事,岂是为了你的报答?说什么赴汤蹈火更是严重了。” 陈自蒙也插话说:“我虽是太医,也是文官,你为武将。平常井水不犯河水,哪里需要你报答?” 听两人这么说,王三一脸讪讪,却并不改口。 “倒是你小子,”陈自蒙把矛头转到徐一真身上:“你以为我的药是随便用的?”转而他跟王三说:“你且放宽心,不说他针灸”陈自蒙手指着徐一真:“效果去了,就算是一天之后,你也不感疼痛。” 徐一真听了一阵惊奇。 显然,陈自蒙的药不仅生肌活血这么简单,竟然还能兼顾止痛,似乎也只有传说中的金疮药能够媲美了。 缝合了伤口,陈自蒙简单收拾了一下便要离开了。徐一真连忙起身相送。 陈自蒙冷笑:“倒是不劳烦徐大人。徐大人贵为院使,又有针灸麻醉的绝活,姿态何必放得这么低?平白让人看低了。” 徐一真落后陈自蒙半个身位,听他这么说不由笑笑: “院使又如何?我先是医者,其次才是官。若是本末倒置,医术难以精进,官也做的不长久。我倒是觉得,这官多少有些阻碍了行医了。 “至于说针灸麻醉,哪里是什么绝活。我也不过是偶尔学到罢了。绝活也好,凡活也罢,终归不过是治病手段罢了,能治病才是正道。 “我自知自己斤两。医术十三科,只有针灸拿得出手,其他的怕是连学徒都不如。若非圣上错爱,怕是考取太医院中的医生也不能,更不能见识到三位大人的医术。 “又哪里有抬高姿态的资本? “我敬的非是您的人,而是您的远超于我的医术,与医德。” 陈自蒙微不可查的一笑,瞬间重新变得冷厉严肃起来,冷哼一声“虚伪”。 徐一真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只得笑笑,不再说什么。 临上马车,陈自蒙像是想到什么,转而跟徐一真说:“小子,看在你刚才那话还算真的份上,我劝你辞官得好。 “既然曾经是底层,就在底层多好呢?非得要向上爬,攀附圣上,得了院使的官。 “官是得了,但你一无人脉二无背景三无学识,岂是能驾驭的?别到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最后连命也搭进去。 “要知人为财死,人也为权死。”他进了马车,话语从马车中传出来听起来嗡嗡地:“言尽于此,好自为之。” 第53章 五天之后 五天后。 这五天没什么好说的,不过是每天按部就班的下针,偶尔去保生堂交流下医术。 只是保生堂极为繁忙,说是交流医术,到最后就成了他观摩别人看病。上手是不行的,一来他并不是保生堂中人,二来病人也并不信任如此年轻的徐一真。 也因为有保生堂的存在,虽然问题药材仍然一头雾水,却也能让病人吃上放心药了。皇后太子也显而易见的有了起色。 但显然,案件有了很大进展。 先是,官府查封了仁和堂和其他一些药铺,从中搜出许多问题药材,集中销毁。 再者,六爷明显繁忙了许多,常常一整天看不到人影,以至于徐一真不得不亲自驾车。 驾车远比骑马简单,只须一手勒着缰绳一手拿着马鞭,“嚯”转弯,“驾”提速,“吁”刹车就行了,不听话就抽一鞭子。 徐一真看了这么多天上手分分钟便不是问题。 问题是,面子上些许过不去。谁堂堂太医院院使,五品文官出门自己驾车啊。 但急切间又找不到别的马夫。何况六爷又没说回去专职做他的锦衣卫,找了别的马夫也不好交代。 便只能这样。驾车次数多了,他更觉得也就这样。 碰到六爷,六爷并不说案情进展,徐一真也不问,但单从六爷一脸眉飞色舞就能看出,进展不错。 徐一真便也放心了,暗想,自己身为院使的使命也就该完结了。 之后仍然回归本质,针医郎中。所谓五品院使,就当是一次有趣的经历,一场梦幻吧。 “哎呀,徐大人,怎么还在家里待着。”六爷小跑着进府,语气焦急:“晚了时辰误了点数,龙颜大怒,你我可担待不起啊!” 什么? 徐一真一脸懵。他刚给关志媳妇下完针回府。秀儿姑娘已不必再下针。水铺老板的儿子也痊愈了。皇后太子下针是在戌时,早得很。 能有什么要紧事。 六爷二话不说拽起他就往外走:“你忘了不成。今天是秀儿姑娘拜你为师的日子,五天前皇上亲口许诺的。 “如今你要是反悔,误了吉时,非得问你个欺君罪名不可。” 拜师,徐一真自然知道,也记得,更知几天前便有宫里人传话过来,拜师之礼在要在未时二刻,太医院中举行。 未时二刻,换算成后世计时,差不多下午一点半左右。 徐一真看看日头,日头还偏东,午时都未到的样子。 “时间还早,这么着急做什么。” 六爷嘱咐丫鬟给徐一真穿衣,冷笑:“你还以为是普通的拜师呢? “秀儿姑娘毕竟是已故蔡国公之女,虽名声不显终归是郡主一般的人物。 “你,当朝五品文官,太医院院使。你觉得谁最有资格见证主持这场拜师之礼?” 徐一真醍醐灌顶,一抹冷汗袭上后背:“圣上?” “正是。” “拜师之礼改到宫中了?!”徐一真吃了一惊。 六爷撇嘴:“凡在宫中举行的礼乐之事,无一不是跟整个国家相关的,或是皇上太后大寿之类。你这拜师之礼还不够格。 “仍然在太医院中进行,皇上会驾临太医院。” 但,就算这样,这也太早了。 “早?”六爷笑说:“自古以来皇上出行都是大事,一路上哪个不是早早准备鸡飞狗跳的? “这也就是当今圣上是开国之君,不喜繁文缛节,要不然你昨晚上就得在太医院呆着。” 说话间,见徐一真在丫鬟伺候下穿好衣服,六爷招呼:“行了,走吧。” 与第一次来时相比,太医院变化极大。 先是太医院外的道路都设了围挡,以红布将其他房屋街道隔开,只保留中间道路供车马行进。 徐一真啧啧赞叹。 到了近前,便见太医院外人头攒头,仔细看去便见从太医院中最底层医生,直至张长贵、胡一铨、陈自蒙三人,所有人分列左右,穿着盛装,低眉顺眼。 徐一真大为感叹。 车马停下,徐一真穿着五品官服下车,引来无数人侧目。太医院中有认识他的有不认识他的,这回是全认识了。 陈自蒙冷哼一声:“圣上即将驾临太医院,你身为院使不早早在太医院中等待,反而是最迟到的,实在愧对圣上器重。” 经过外科手术一事,徐一真明了他虽是刀子嘴,心思却不坏。但知道归知道,让他热脸舔人家冷屁股也是不能。 他也不多说了什么,只是笑着行礼。 张长贵摆手,示意陈自蒙少说两句:“徐大人是今日主角,与我等不同,倒也情有可原。” 他转而对六爷说:“烦请将马匹车辆停在一旁远处。”而后又回过头来对徐一真说:“既然徐大人到了,”他脚步一错让出中间位置:“便归位吧,耐心等待圣上驾临。” 我也得站着等着?现在还不到午时,少说得站两个小时。徐一真瞬间腿脚酸麻。 但众目睽睽之下,他并不能拒绝,甚至不能偷懒,毕竟他是太医院院使。 不知过了多久,徐一真觉得双腿渐渐没了知觉的时候,突然远远的跑来两队锦衣卫。他们站立道路两侧,神情肃然。 来了。一时间太医院上下一扫疲惫,强打精神也神情肃然起来。 远远的便见马车驶来,虽不如后代皇帝的铺张奢华,但左右也有锦衣卫随行,车前车后也有内监宫女随侍。 马车近了,车帘打开,从中先是跳出一个七八岁的孩童。 所有人轰隆一声跪倒,山呼海啸般的声音传来:“参见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对这般山呼海啸视而不见,只在人群中左右逡巡,便从人群中挑出一人,蹦跳几步来到跟前,收了孩童的顽皮劲,转而朝他行了大礼: “朱雄英,拜谢徐先生救命之恩。” 徐一真脑子一片空白。大庭广众之下,皇孙给他行大礼,还说谢救命之恩。他该咋反应?没学过呀!前世今生都没学过呀。 他仿佛察觉到所有人目光灼灼的看着他,有善意的,有恶意的。 他只得硬着头皮回礼:“不敢。也是殿下洪福齐天,吉人自有天相。” “徐大人谦虚了,”声音从皇孙身后传来:“徐大人担得起孙儿一礼。” 徐一真越过皇孙肩膀朝他身后看去,见皇后正被秀儿搀扶着下了马车,也正朝他看来。 皇后这话一出,徐一真不知该说什么,毕竟之前再怎么说感激都是在宫中,而现在可是众目睽睽之下。 说不得今日之事,明天就要传遍朝野,其中圣隆,不知他去去一个针医能否承受,心中更不禁惶恐。 好在这话是皇后皇孙说的,分量终究比不上皇帝所说,还好。 这样想着,皇帝走到跟前。 他倒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勉励了几句,不过是平常上位者对下位者常说的套话。 徐一真松了口气,总算没有把他驾得太高。 第54章 拜师 太医院正堂大殿,平常并不作他用,只在祭祖之日由院使率领太医院上下在此祭奠祖师。 今天,这里被重新布置了一番。 一进门来,迎面墙上挂着三幅画像。正中是孙思邈、左手边是扁鹊,右手边是张仲景,再右手边是华佗。 各地药铺医馆中都有对医道祖师的祭祀,其中布置各有不同,大多也是这样顺序。 论艺术,四位祖师各有专长。论医德,四位祖师流芳百世。 之所以后代的孙思邈居中,而几乎被认为医道之祖的扁鹊屈居一侧,只因为孙思邈是皇家册封的医圣。 自古至今,从来是皇家大于“源远流长”。不见后世多少老字号都得益于乾隆呢。 孙思邈居首。创立了望闻问切四法的扁鹊其次。撰写了伤寒杂病论的张仲景再次。坊间流传一手高明外科手术然而没有任何着作流传的华佗,为最末。 四位祖师之下是一张供桌。桌上已摆上瓜果点心以作供奉。又有鎏金香炉,只是炉中并没有焚香。 供桌一侧,摆着张太师椅,太师椅一边又放着两张圈椅。另一侧则是空的。 供桌之下,地上放着一蒲团。 一行人来到大殿之外,皇上突然停住了,回头冲着太医院众人:“除了左右院判,你们都在殿外等候。” 这不符礼数。 礼,小到家中祭祖,大到祭天大礼,都得有观礼之人。若没有观礼之人,弄这番大阵仗就没什么意义,倒不如把家门一关,自个照祖师爷叩拜一下,方便快捷。 但既然皇上发话,众人哪敢说什么,纷纷应是。 最后进入大殿的便只有这番拜师的主角,皇上一行人,以及张长贵、胡一铨。 人一少,徐一真发现少了张宣。 张宣不该不来。 即便他们兄妹的关系真如秀儿姑娘说的这样差,面上还是要维持的,何况皇上都来了,他若不来能讨得了好? 话说回来,若不来,说不得就是皇上的旨意。 “请皇上、皇后、皇孙上座。”张长贵主持拜师礼。 皇上坐在唯一一张太师椅上。皇后、皇孙则坐在圈椅上。 “请徐大人归位。”张长贵指着供桌另一边。 按说,身为师父该坐上位。但皇上都来了,别说上位,坐也是不能的,就站着吧。 徐一真站着,感觉浑身刺挠,战力不定,却只能提醒自己要庄重些,不可有这么多小动作。 张长贵话音似乎从极远处传来,声音拉得极为悠长:“拜师人,跪。” 秀儿应声跪倒在蒲团上。 “一拜众位祖师。” 秀儿冲墙上画像三叩首,而后起身。 “二拜圣上。 秀儿冲皇上三叩首。皇上威严依旧,喜怒不形于色。倒是身旁的皇后极为开心,不住点头。 “三拜师父。” 秀儿冲徐一真三叩首。徐一真点头示意。 “敬茶!” 秀儿端出盖碗茶:“师父,请吃茶。” 徐一真接过,做出喝茶动作,便将茶盏放在供桌上。 “礼成!” 拜师礼,各行各业各有不同。规格低的关上门来冲祖师三叩首结束,规格高的需得敬天礼地沐浴斋戒,又要三师在场,又要师门长辈,观礼嘉宾诸如此类的。 但嫌少有像眼前这样怪异的拜师礼。 规格高得没话说,毕竟连皇上都惊动了。流程潦草的没话说,前后总共不到半个时辰。更别说还是收的女弟子。 从来就有传男不传女传里不传外的说法,凡是技术,似乎忌讳传于女子。传于女子就是传于外人。 更别说男师父女弟子了。 若非有皇家压着,此时太医院中怕早已经流言一片了。即便没有流言,真正学医过程中也有诸多不便。 “不便?”皇上不解:“哪里不便?” 事毕,皇上并没有立刻返回,只将徐一真单独留下,似乎要了解他之后打算如何传授,什么时候传授。 徐一真便说了自己顾虑,换来皇上略带质问的问话。 “圣上容秉,凡学医者,先须读黄帝内经、神农本草经之类。后则是难经、针灸甲乙经之类。针医之法与别的不同,从来都是重实操而轻理论。 “书可以慢慢读,但认穴、下针须得亲身做才可。只是男女大防之下,有诸多不便。” 这种不便,越往后便越明显。明中叶,还有如谈允贤这样有这正统传承的女医。 到了清中叶乃清末,女医连名字都不存了。而民间的药婆也因为没有正统传承渐渐沦为末流中的末流,成了三姑六婆中的一员。 明初男女大防,还没有清末那样的走火入魔,要让一女人在男人身上下针也是不能。 更别说,下针还可以穿着衣服,但认穴不能,尤其是胸腹的穴道。否则认穴便不准,下针便有偏差。 “所以呢?”皇上问:“你打算如何做?” 徐一真思忖半晌,试探地说:“秀儿姑娘之所以拜臣为师,最早便是为了她的病情考虑,而非什么学医。 “现在既已拜师,倒不如白天与臣行医,只从旁观看,晚上则回府休息。若秀儿姑娘之后对医道有了兴趣,再做安排不迟。” 徐一真觉得,这种安排再好不过。 皇上满意点头,又摇头:“最近几天秀儿并不回府,倒是你直接将他送入宫中即可。” 徐一真不明所以,也不问,只点头应是。 皇上转而笑问:“你立了大功。只是刚赏赐了你。再做赏赐怕是有些流言蜚语,不如暂且搁下,将来若你再立功,再一起补给你。” “你要什么赏赐?且说说。” 徐一真笑说:“臣不过是收秀儿姑娘为徒,算什么大功呢?陛下言重了。” 皇上摇头:“药材一案,凶手已被缉拿,不日便要正法。虽然只是将药材送入宫中的一道关节,但却是好的开端。 “如此,岂不是大功?” 啊?这就缉拿了?徐一真感觉自己哪里有什么功?不过是走个过场。 “凶手是谁?”徐一真问。 朱元璋骤然冷厉,牙缝中挤出两个字:“张宣。” 张宣,蔡国公之子,他便宜底子秀儿的亲哥。论身份,他已是显贵。论财富,他吃喝不愁。论权势,不说数一数二也是前列。 何苦做这杀头的买卖,把假药送入宫中? 他难以理解。 “不提他了。”朱元璋摆手,如同驱赶苍蝇。 “你即便什么都不做,只在院使的位置上呆着便是立功。”皇上说:“何况又不是现在赏你。只随便说说,你要什么赏赐。” “我想。”徐一真想了想,郑重回复:“辞官为民。” 第55章 末路结局 “辞官为民?”皇上显然没料到他会这样说,不禁一笑:“从来都是给朕要官,还从未有人给朕辞官的。” “你可知过往,给朕辞官的都是怎样的人?”朱元璋笑问。 不等徐一真回答,皇上便自问自答:“或是贪污巨款、或是草菅人命、或是图谋不轨、或是大奸大恶,总之都是有取死之道的人。” “他们自以为朕不知他们的恶,自以为辞了官朕就对他们无可奈何了。”朱元璋冷笑:“天高三尺有神明,而朕更在神明之上,岂不知他们?” “辞官?”朱元璋笑得如同魔鬼:“朕准他们告老还乡。但能回乡的只有他们的项上人头。” 朱元璋神情重新温和起来,问徐一真:“如此,你还要辞官么?” 徐一真背后冷汗淋淋,不敢言语。 皇后一巴掌轻拍了下皇上脑门:“你何苦要吓唬他?看把徐大夫吓得。还是说正事要紧。” 朱元璋讪笑一声,才又对徐一真说:“辞官,朕是不许的。 “一者,张宣只是假药入宫的黑手,却不是京城上下假药的黑手。你须得继续做你的院使,将他们勾动出来。” “这……”徐一真插话:“臣认为,臣人微言轻,资历不够,怕是勾动不得。” 徐一真偷看了皇上脸色,见他似乎并没有生气的样子:“何况张宣落网,似乎与臣关系也不大。臣不过是治病救人而已。即便没有臣,有锦衣卫上下也早晚会揪出幕后之人。” 皇上点头:“你说得对。 徐一真以为皇上会收回成命,却听他继续说:“所以为了让你在对方那里有些印象。 “徐一真接旨。” 不是好事!徐一真极为艰难的跪地,如同一个正等着砍头的死刑犯。 “两天之后,你作为监斩官,监斩张宣。”皇上声音如同在高空中飘来,落在他心底。 他恍惚是从睡梦中惊醒:“皇上,监斩从来都是刑部、大理寺的活,怎么轮都轮不到我一个大夫主持。 “这怕是会引起那群官老爷们的嫉恨,更会引起国公们的敌意。 无论是刑部大理寺还是那群开国功勋,他一个都不想惹。说到底,他不过是一个郎中大夫,上不得马杀不了人、做不得文章写不了诗,入不得那群文官武将的眼。 所以一旦因为监斩一事入了眼,怕是真如同眼里进了苍蝇,非得想尽办法揪出来碾死不可。 他真想质问一句。我跟你是有仇么。杀人不过头点地而已。 皇上胸有成竹:“这便是我说的其二了。” 他沉声说道:“不久之前,北方传来消息,黄河决口了。你须得早做准备,前往黄泛区主持防疫。” 黄河,号称中华文明的母亲河。但这母亲河在历史上从来是以脾气暴戾着称的。尤其是自北宋年间黄河夺淮入海之后,黄河泛滥几乎成了常态。三年里恨不得有两年洪水。 而洪水中最恐怖的莫过于决堤。 一旦决堤,千里平原化为泽国,粮食、房屋毁于一旦。但这却不是决堤中最恐怖的,最恐怖的是之后的瘟疫。 大灾之后常有大疫。这是故老相传的一句话,据说最早便是流传于黄泛区。而在没有抗生素,缺医少药的古代,一旦瘟疫成灾,十室九空都算是好的。 但历朝历代,防疫重视程度却不一。 毕竟治理黄河,只须下苦力。而防疫需要的是会认字读书的大夫。单“认字读书”这一项,就决定了防疫难有成果。 何况,凡当官的,连治河经费都贪,更别说防疫经费了。 而全国上下,唯一跟防疫治疫相关的衙门,只有太医院。作为太医院院使自然责无旁贷。 前往外地主持防疫,便能躲开文官武将可能的报复,也能将黑手引出金陵。 离开京城,他们或许真的会有所行动也说不定。只不知是来文的,还是来武的。 无论文武,他都躲不过。别说身为院使,即便是民间大夫,防疫治疫也是分内之事。 远到四位祖师,近到保生大帝,能成神做祖哪个不曾防疫治疫?他也不求成神做祖,但求无愧于心罢了。 “臣何时出发?”徐一真问。 “监斩之后,即刻出发。” “就臣一人?” 朱元璋摇头:“防疫治疫是国之大事,关系万民性命,岂是你一人能抗在肩的?张长贵也会与你同去。” 有张长贵在,徐一真有了些底气。毕竟针医,一对一的治病可以,防疫治疫却需要在水源中下药,若非有扎实的方药水平,不敢如此作为。 “臣遵旨。” 皇上点头:“事成之后,自有封赏。” 封赏什么的,他不在乎,只希望能早些远离是非,不要再这么担惊受怕了。 “谢皇上隆恩。”徐一真磕头,谢恩。 自古死刑,无论是砍头、凌迟还是车裂五马分尸,都选在午时三刻,艳阳高照的天气。 据说,午时三刻乃是一天中阳气最盛之时,太阳真火自空中而下。 人头砍下,纵你有天大怨恨,化而为鬼,也会被烧成飞灰,讲求的就是个形神俱灭。 但准备工作在清晨时候就开始了。 诏狱内,徐一真端着碗饭行走在阴暗逼塞,充满着血腥腥臭味的过道里。 他手上这碗饭。米饭白净,粒粒分明,散发着诱人的米香。米饭上浇着肉汤。再上面盖上一大块鸡腿。 按说,这活计是狱卒的。 但毕竟,张宣是秀儿的哥哥。即便感情不好,关系摆在那,于情于理他也应看望一下,说明一下。 免得临死,看到他是监斩官,以为一切都是他的阴谋,嫉恨他。 他自是不怕一死人嫉恨,但总归心里有点疙瘩。 铁门哗啦啦响,张宣并不如想象中遍体鳞伤,只是身形消瘦的厉害,脸色灰败。显然即便没有受刑,牢狱生活也并不轻松。 徐一真将饭放在地上,退后两步:“张大人,吃饭了。” 张宣听到徐一真声音浑身一抖,抬起头来,看着他,笑说:“你是来看我笑话的?” 徐一真摇头:“张大人身为国公之后,衣食无忧,地位尊崇,更有权势,更插手宫中。要这都算笑话,那天下人就都是个大笑话了。” “衣食无忧?地位尊崇?权势?”张宣显然极为愤怒,又强迫自己做出平淡不在意的样子,让他整张脸拉扯成一个极为骇人的表情。 他看了眼鸡腿盖饭。 这饭在府中,不过是下人饭食,但跟狱中这几天的饭食相比,堪称美食。 “断头饭?” 徐一真点头:“是。” “哼,我早该想到。朱重八从来这样!” (笔力不够。想得是个宏大叙事的结局,来为第一卷收尾,并以一种咏叹调的感觉开启下一卷。但写出来,沐猴而冠都不足以形容,简直惨不忍睹。) 第56章 监斩 如今朝廷中,知道朱元璋这个名字的不少,但平常敢说出口的除了皇后也就少数几个从微末就出生入死的兄弟了。 这其中,断然不包括张宣。 他也是知道必死了,对朱元璋的厌恶与不满再不掩饰。 “兔死狗烹,早该想到的。自古开国皇帝哪个不做?早该想到的。”张宣一个劲儿的碎碎念。 徐一真有不同意见:“你怕是还不配做狗。” 张宣极为愤怒,表情极为恐怖,如同一头饿狼,要将他撕碎一样。 但他终究不是饿狼,即便临死也仍然克制着。若非他俩中间有立木挡着,怕是现在徐一真已经被撕碎了。 即便如此,徐一真也是心惊胆战。这跟第一次见面时候的温文尔雅礼数周全判若两人。 过了好一会儿,张宣冷静下来,“嘿嘿”一声轻笑。 轻笑响彻在阴森恐怖的诏狱中,回荡出一阵又一阵的回音,如同鬼哭。 “你笑什么?”徐一真问。 “我笑你现在得意,终究会落到我的下场。”张宣彻底冷静下来,眼中显出智慧:“那朱重八自立国以来,杀人无算,喜怒无常,疑心深重。 “这大概是帝王的通病?你现在在他眼中有多红,以后下场便会有多惨。”张宣故意用极阴森的语气说:“我在地府等你。” 徐一真摇头:“你错了。 “我不过是一郎中,做的是治病救人的本分,行的是光明磊落的事情,不做多余之事,不贪不法之财。 “更不会做假药的生意,还把手段伸进了皇宫。” “你是自寻死路,而我不是。” 张宣嗤笑:“朱重八杀人,管你是善是恶呢?说我自寻死路?若非出了叛徒,我的布置该是天衣无缝才对。” “哈,他以为出卖了我,家人就能安全了?他以为出卖了我,他就能飞黄腾达了? “到头来还不是跟我一起上法场。而他的家人,若我所料不差,早已在他之前就死了。” 张宣这么一说,徐一真便明白了。 自古杀头,尤其是达官显贵杀头,从来不会自己孤零零的被杀,总得有个陪伴。讲究一个黄泉路上不寂寞。 最高档次,自然是史无前例的诛十族。再不济也得跟着同伙一起。 这次行刑除了张宣之外,便还有太医院中几名医生,以及赵管家。 张宣所说的叛徒,显然就是赵管家。 “你把他家人杀了?” “何须我动手?”张宣极为得意:“那姓赵的以为他家人一直被我软禁在府中。但却不知,我却并非软禁在府里,而是在别处。 “只要被抓了,便有人将他们解决,以绝后患。” 徐一真半晌说不出话来。 杀人。他不是没见过。乱世之中为了一口吃的,为了活着杀人。但像张宣的杀人,似乎全无理由。 “他们不过是老弱妇孺,又不知你的详细,为何要杀人?” 张宣冷笑:“你是救人的郎中,不是杀人的将士,怎知其中门道?说给你听,你不懂,也不愿懂,不如不说。 “想我张宣,自幼熟读兵书,自小与父亲学武,长大更是为父亲左右手。”张宣开始回忆过去:“那些叔伯,我比不上,也不敢比,但小辈之中我敢说,无人出我其右。” 人总容易陷入回忆,尤其是知道自己将死的时候。 老年间,观一人大限,一是看气色脸面,是否精气神足,二是看行为举止,是否有见鬼之举。比如无来由的哭,手里明明没有东西却比划着什么。 这第三,便是看是否容易陷入回忆。 三者全中,大限将至。 张宣是知自己大限将至,便忍不住回忆过去了。只开一个头,徐一真便大差不差猜到他什么想法。 “你觉得自己是怀才不遇?因此用计害了你父亲?”徐一真想到秀儿所说。要真是如此,张宣此人真就是刷新了下限了。 “放屁!”张宣噌的一下跳了起来,伸出三只指天发誓:“我若是有半点想害父亲,便叫我天打五雷轰,生生世世沦为猪狗,不得好死!” 徐一真信了。 举头三尺有神明,誓不是乱发的。 不等徐一真再问,张宣似是为自己辩解一样:“是父亲,是父亲的错。本来便已经商定,即便我被围困,须要管我,父亲只须直取敌军首脑,军阵立破。 “偏关键时候,父亲顾念父子之情,选择了先救我,却把一干兵马折损大半,连自己也战死了。” 徐一真不置可否。 他不懂军阵打仗,更不知当年故事,说不得谁对谁错,只本能的觉得,张宣这样说是为了推卸责任,不当人子。 要说有什么证据,没有。只是感觉。但很多时候只有感觉就足够了。 “然后呢?” “然后?”张宣怒意又起:“然后朱重八却觉得是我的错,此后再不让我参与军事,只做佥事。直到如今,我也仅仅是中军都督府一佥事而已。” 佥事,历朝历代具体职责不同,但多是助理、处理文书、参谋之类的文职。 “所以你不甘,欲要刺王杀驾?”毕竟敢把问题药材送入宫中,似乎也只有刺王杀驾这一个原因了。 但用药材刺王杀驾,这脑回路就有点清奇了。毕竟太医院不是吃素的,刚开始或许猝不及防,待反应过来必然就反应过来了。 其中还有更多不确定,倒还不如直接来场图穷匕见得好。 “刺王杀驾?”张宣嗤笑:“我虽自负,但却也有自知之明。朱重八身为开国之君,自有过人之处,更是有气运加护。” “那你是想?” “积蓄钱财,远遁海外,再建新朝。” 你以为自己也是穿越者么?还远遁海外再建新朝?且不说钱财多少,你再建新朝,兵呢?没兵不白搭。 徐一真赞叹:“志向远大。我不及也。” 张宣冷笑:“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我却不如你鸿鹄之志。”徐一真指着鸡腿盖饭:“快吃饭吧,要不就凉了。吃完好上路。” 先帝创业未始就已崩殂。张宣说得自个热血沸腾,徐一真听得却觉得,他端的是应了“志大才疏”这四个字了。 有上进而不自知,弃正路而行邪道,内无才却行险,结局早已注定了。 午时三刻,太阳照耀天下,炎火灼烤世间。 徐一真穿着官服直冒油汗,看了眼跪在法场上的张宣。 张宣似乎心有所觉,正好回头看他。 四目相对,张宣嘴角挪动。徐一真看出他说的是:“我等着你。” 徐一真心中回答:不。我不会是这样结局。 抽出签子,猛地掷出。签子划过一个弧度落在地上,“啪嗒”一声响,混合着他的一个字:“斩!” 刀光划过,血色迸溅,人头落地。 多少世事名利追逐,一切成空。 第57章 出发 次日,鼓楼上三通鼓响,城门大开,一辆马车便逆着进城人流出城去了。 驾车的是个个头很高,体型极雄壮的男人,偏偏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一手操着马鞭,整个人瘫靠在车厢上,平白看上去矮了几分。 “怎么了六爷,咋这么没精神呢。”他身边,另一侧车辕上坐着一少女,极为开心,拎着马尾巴上的一撮毛左转右转。 “可不敢称六爷,秀儿姑娘叫王六就成了。”六爷笑着接过话茬。 即便她哥哥犯了错被斩杀了,但人家仍然是国公之女,仍然时常入宫与皇后同吃同住,不是公主胜似公主,哪是他能放肆的? 眼前半个公主,身后车厢里一个水货院使,一个正牌院使,他一个人要保护三人安全。 王六忍不住叹息:蒋指挥使未免太看得起他了。 原以为张宣被斩,大功告成,徐一真也要离开金陵,他终于可以重新回到锦衣卫,加官进爵,升官发财。 哪成想,官是升了,财也赐了,却仍然要在徐一真身边跟着。 金陵城里也就算了,毕竟是天子脚下,自己地界,地方上还了得?强龙还不压地头蛇呢。何况这次去的更不是善地。 明刀明枪的,他不怕。他怕的是暗箭。更怕的是瘟疫,那可是比暗箭更可怕的东西。只要染上一点,便要死了。 至于马车里的两位太医,王六明白得很,端看自己倒霉与否,看两位太医能不能在他病死之前弄明白瘟疫。 王六看着进城的人流,贩夫走卒,心头不禁再次哀叹一声。 “秀儿姑娘该好好在京城呆着,北方可不是善地。”王六劝说:“趁着现在还未出外郭,不如我送你回去,还能赶得上宫中早饭。” 秀儿笑说:“皇后也曾劝我留下,说师父要去的是险地,我一介女流有无行走江湖经验,担心会有所差池。” 她既然到了这里,显然皇后并没有能劝说成。 六爷只得点点头:“皇后说得有理,也是为秀儿姑娘考虑。” “我自然知道皇后是为了我好,只是,”她朝车厢瞥了眼:“我既已拜师,要学医术,自然要有个学医的态度。 “医者,医道,我不懂,但我以为有病去治是最起码的。”秀儿有一下没一下地玩弄着马尾巴毛:“瘟疫的确危险,但既然学医总不该逃避。 “若我没死,便是命不该绝。若我死了,也是命中注定。不过如此。” 六爷只觉得她这番言语丝毫不像一十几岁养在深闺中的少女,倒更像是一见多了事的人,虽算不得智者,有这觉悟已经比得上大多的芸芸众生了。 他觉得怪异,但并没有多说,只是继续劝:“秀儿姑娘只知瘟疫可怕,却不知究竟多可怕。 秀儿现出疑惑。 “秀儿姑娘可知几个词?赤地千里、尸横遍野、易子而食之类的?” 秀儿更疑惑了,点头:“我自然知道。这是描述大灾之年的词语。” “瘟疫之地,多是如此。那不仅仅是词语,是能触摸得到,看得见的现实。许多人死去。许多尸体当街烂掉。锅里煮着人肉。如同地狱。如此,秀儿姑娘还去么?” 六爷说的是事实。翻开史书,凡大灾之年总少不得“人相食”之类的词。而纵观明代更是灾害不断。 即便是两宋,号称历史上最富裕、文化最璀璨的王朝,“人相食”也丝毫不减。 但瘟疫是例外。原因很简单质朴,病死的人不能吃,会死。但尸横遍野却是真的。 六爷见过灾年、兵祸,却并没有见过瘟疫场景,这样说不过是为了把秀儿吓退罢了。 秀儿轻笑:“六爷也忒小瞧我。父兄的乱世我虽没经历过多少,记忆也有些模糊。但我毕竟是将门之后,死人还是见过的。 “何况,我并非一人。” 六爷摇头:“徐、张两位大人倒是怕分身乏术,照顾不了你。” 秀儿轻笑摇头,却并不多说。她说的自然不是徐、张两人。 虽说,两人一个是师父,一个是前任院使,但对秀儿而言,并不如已经被砍头的赵管家来得信任。 她所说的并非一人,说的是在她身边一直守护着他的叔伯。他们早已在乱世中战死,魂却一直陪伴着她,远胜亲人。 上次被师父扎针,叔伯消失了几天,最近终于又出现了,这让她着实松了口气。 这却不能为外人道,否则免不了又要扎针。 六爷见劝说不过,便也不再多言,想着之后秀儿若是坚持不住回心转意,便再找人送她回来也就是了。 车厢里,徐、张两人正讨论治瘟的计划,然而, “地方上只上报说黄河决堤,并未说瘟疫之事。”徐一真问:“兴许并未产生瘟疫?或者还未扩散?” 张长贵摇头:“不可掉以轻心。大灾之后必有大疫,古来从未例外。若瘟疫还在一处自然好,但你我也得做好瘟疫扩散的准备。 “先是,我们要先确定瘟疫是否扩散,扩散到了哪里。”张长贵嘱咐:“若确定了,便须通知当地衙门与惠民药局,封锁县城乡镇,施药救济。” 徐一真嘴巴越张越大,心中极为震撼。 后世小说里,总有现代人穿越古代,指导古代人抗疫之类的。 但实际上早在辽金两宋开设太医院,并自县以上设立惠民药局开始,中医就有从预警、防控,到治疗一整套行之有效的对抗瘟疫的策略。 只是这些策略并不诉于笔端,只在众多医书中的字里行间能窥见一二。 二来,除了治疗,其他工作需要一个中央集权政府以及高效运行的官僚体系。但在权力归于皇家的时代,若皇帝圣明贤臣当道还好,若碰到一昏君,就只能自求多福了。 这反而让后人有种古人不通治理瘟疫的错觉。 如今,张长贵在他面前,展现了一个古人,一个太医院院使的另一面。相比起来,徐一真这个院使的确水得不行。 古人并非不知,只是很多时候不能罢了。 徐一真突然有些感慨,自古以来许多仁人志士、医家圣手明明知有一策能救民水火,却又无能为力, 该有多绝望啊。 “这第二步,”张长贵并不知道徐一真心中所想,只是继续:“便要弄清楚,它是瘟,还是疫。” 第58章 病理究竟 都说瘟疫,但自古瘟和疫就不是一回事。 瘟者,温也,多属于温病,多发于春秋之交。疫者,役也,使人耗精绝气,如同服劳役。 这是最普遍的解释,但这只是其一。 瘟病,也有让人极为痛苦,耗精绝气如同服劳役的。疫病也有温病,发于春秋之交的。 瘟疫最大的区别,简单来说,疫病是兽传人,瘟病不是。 凡兽传人的都是疫病。比如鼠疫,是老鼠,比如登革热,是蚊子,都属于疫病。 除此之外都是瘟病。比如猪瘟,他就不会传人只会在猪中传播。如果有一天猪瘟大规模传染给人了,那就得改个名字叫猪疫。 疫者,役也。说的不是病会让人像服劳役一样辛苦,而是说它会役使别的动物。 之所以这样区分,是因为瘟疫防治截然不同。 前者只需要考虑人,限制人,把人治好了就行了。后者除了人,还得处理所役使的生物,难度一下子提升了一个量级。 另有一说,瘟病是气温急剧变化而产生的大规模疾病。疫病则是现代意义上的传染病。 但无论哪种说法,都显而易见,瘟病一般都比疫病症状要轻,治瘟病易,治疫病难。 “第三步,要确认病势进展。”张长贵嘱咐:“病势若进展缓慢,那我们便可以从容治病寻找治愈之法。但若病势进展迅疾,我们也须做好最坏打算。” 徐一真一时不解:“病势?病情有轻有重。病势也有缓有急么?” 张长贵听他一问愣了一下,随即了然:“原来如此。你们针医,重病情轻病势才有这番疑惑啊。” 病势便是病情发展方向、速度趋势之类。病情不过是病史发展中那一刻的病症。 针灸也是要讲究病势的。针灸治病讲求下针时机,不知病势发展时机就不好把握,治病就事倍功半。 但有一说一,相比方剂来说,针灸对于把握病势的要求还是略低的。 张长贵问:“可见过烧开水么?” 徐一真莫名其妙点头:“自然见过。” “炉灶旺火,烧锅中水。锅中水开,蒸汽肆意却被锅盖挡住。烧水便如同我们人体。 “炉灶中火,便是脏腑中阳气,是我等活着的根本。 “锅中蒸汽,是皮肤间阳气,所谓表阳,用以抵御外邪。 “锅中水,是肌肉筋骨间阴气,隔绝两阳,使我体内阴阳轮转才有生机。 “锅盖,是我等皮肤,其上有小孔,一来体内若有多余的阳气便散溢掉,二来阳气充斥小孔才能抵御外邪。 张长贵以烧水比喻人体。徐一真听得新鲜,却也不知他要说什么。 “若有日,蒸汽少了,或者因为外力,锅盖上有了更多小孔,蒸汽不足以充斥小孔。这便是外邪入侵。 “外邪入侵之后,表阳,也就是蒸汽,散溢过多。症状便是高热、喉咙疼、嗓音沙哑这类热症。” 徐一真恍然。针灸多是治症,却并不怎么关心其中缘由。虽然他知道,这些大概率在黄帝内经中讲得明白。 “人体里外之阳互通。现在蒸汽散溢过多,炉火便会烧得更旺,希望能产生更多的蒸汽。于是便有咳喘、咳血、厌食、全身疼痛、便秘这类的脏腑热症。不过此时炉火并未直接面对邪气,所以脏腑热症要相对轻些。 “此是病在肌肤。” “此时若不治疗,或是外邪过旺,或者表阳散溢过多,蒸汽没了,外邪直接面对锅中水,也就是阴气。表面热症便会部分消失,转而显现出寒症来。 “比如高烧之后体温突然下降,喉咙疼减轻或者消失,畏寒怕冷、面色青白、虚弱无力之类。但此时表热虽然消失、里热还在,因此脏腑热症或在持续,甚至还在加重。” “此是,病在腠理。” “此时若不治疗,炉火烧灼锅中水,终至于水干。外邪直入脏腑。此时寒症消失,热症重新来临。但此时的热症是炉火之热,而不是水汽之热,所显现出的热症便会更加沉重。 “比如头晕眼花、精神昏聩,无法控制的高烧、出血、皮肤或者脏腑内的脓疮诸如此类。” “此是,病在脏腑骨髓。” 此时若不治疗,外邪强盛终至于炉火熄灭。人便陷入绝死弥留之际,热症表象消失,体温持续下降,终至于寂灭。 “此是,病之终。” 徐一真禁不住都要鼓掌了。从未有一刻,他觉得病势走向这么明明白白。 “我们只须知晓病势发展到哪一步,便可以对症下药,遏制病势,治好疾病了!”徐一真狠狠挥了下手,极为振奋。 张长贵摇头,并不乐观:“此不过是简单说说,实际远比这复杂。 “药分寒热,邪也分寒热。寒邪热邪症状各有不同,更有可能勾动人体之毒,若寒热之毒合并寒热之邪,辩证就更加复杂了。” 徐一真想了想,问:“为何我们非要辩证?为何不能只治症?以症施药,应该会方便快捷许多。” 辩证的“证”,在现代更类似于西医的思维,把几个症状合在一起,起一个名字,例如阴虚火热证、气虚湿热证诸如此类的。跟西医的啥啥啥综合症差不多的意思。 然后按照“证”开药方。每个“证”的药方就那几个,“证”确定了,药方自然也确定了。按方抓药,也能治得了病,吃不死人。 但最早时方派的辩证,要比这要难得多。须得先确认症状,而后按照症状去倒推藏象五行阴阳生克,同时考虑气候、节气、地理,不同因素交叉佐证,才能确诊,而后才能开药。 所开的药也须一一对应这些因素,兼顾君臣佐使。之后还须时刻关注病情变化,再加以增减。 后世总有经方、时方之争。但无论经方时方都有可取之处,能依仗成名医的也少有偷梁换柱、坑蒙拐骗之徒。 若是民间郎中,这套程序定然会有消减。毕竟这通下来,看一个病人丝毫不比针医轻松,甚至还要更累。 这也就难怪到后世,以证开药这么大行其道了,方便、快捷,关键又不是不能治病。至于说治病没那么快,就只是微不足道的副作用了。 张长贵作为正统太医,自然遵循着这套程序。毕竟他看的不是皇亲国戚,就是国公官员,要的就是胆大心细,谨慎小心。 但这套放在治疗瘟疫上,就显得不合时宜。 我这看完一个病人,怕是瘟疫都得扩展到十个人百个人身上了。 “为何不能治症?”徐一真这话点醒了他。 张长贵知自己陷入了知见障,惯性思维中。毕竟现在是治疗瘟疫,可不是宫中治病,须得更加灵活才行。 “两位大人,码头到了。”外面传来六爷声音:“情况有些不对。” 徐、张两人听闻,掀开车帘往外看去,见马车已经出了外郭的观音门,正在江边。 洪武年间江边的码头远没有明中后期的繁华,但绝不该像现在这样的冷清。何止是冷清,简直是死寂了。 码头上一个人也没有。船只整齐码放在岸边,并不行走于南北两岸。 “船夫住在哪里,我们去问问怎么回事。” 第59章 村中初探 离码头不远,有一处不高的土丘,土丘下面江的一面能看到有一处村子。村子不大,看起来就不过十几户人家。 六爷驾着马车来到村外,将马车停在阴凉地里:“两位大人,马车不便进村,咱们须得在这儿停下,步行进村打听。” 徐一真抬眼看去,村中道路狭窄,虽有车辙,但看那宽度,只是板车车辙,而非马车车辙。马车进去容易,出来可就难了。 况且,金陵城外多是官宦富家的庄园田产,穷人只在他们的庄园田产上过活。这个村子竟然能在一众庄园田产中存在而没有吞并,其中自有一些手段。 村子里若都是船夫艄公和他们的亲眷,就更得加一份小心。 所谓“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这帮艄公船夫,吃在大江两岸,风里来雨里去,自有一番不足为外人道的手段与本事。 “好。”徐一真从善如流,转而问张长贵:“我看就由我跟着六爷进村打听,您跟秀儿看着马车。” 张长贵说:“还是我去吧。看这样子,江北情况怕是不好,说不得村里就有病人。若是别的病你针灸还可,若真是瘟疫传过来,怕你应付不了。” 听张长贵说自己针灸治不得病,徐一真也不恼怒。 他没得恼怒。这是事实。 这次北上抗疫,若非要避开文官武将可能的报复,而且身为院使避不过,他怕是还没资格。 但徐一真自告奋勇,并非意气用事。 “张大人做官太久了,可知身上有官味?”徐一真问。 “官味?”张长贵听得懵,忍不住举起胳膊朝胳肢窝吸溜鼻子。官味没闻到,倒是闻到隐隐的狐臭味和老人味。 “没有味啊?哪里来的官味?” 徐一真笑着解释:“官味不是味,但对贫民来说却臭不可闻。 走路八字步,说话仰着头,回答‘嗯啊’调,自诩人‘父母’,更有甚者,对上和颜悦色,对下冷眼旁观,对事不闻不问,说话云里雾里。 “这就是官味。” 张长贵惊愕。 徐一真所言的“官味”,换个词不过是‘官威’而已。当官若没有官威,那为啥要当官呢。 毕竟洪武年间的官不好当啊,贪污几两银子就剥皮实草了。当官不挣钱,还不能耍耍官威了?官威都不让耍了,还让不让官活了。 “这,应该无碍吧?” “若只是平常自然无碍。”徐一真解释:“只是我们是要治病救人打听消息,就有碍了。官味太重,他们怕是不愿多说。” 张长贵不由点头,觉得徐一真说得不无道理,便也答应下来。他与秀儿待在马车上,徐一真和六爷则进村打听消息。 “须得小心呐。”张长贵嘱咐徐一真两人。 明初不比后世,一个村子就是一个小世界,一个小宗族。闯入一个村子,便如同闯入一个陌生世界。对方是敌意还是善意谁都不知道,运气不好死得都无声无息。 徐一真挥手示意知道了。 两人进村,没走多久便听见紧挨路旁的一屋里有人在吵架。 一女的尖着嗓子:“躺着!躺着!你不出去干活就知道在家躺着!再躺着全家都得饿死!” 接着是孩子哭声。 “哭!哭!就知道哭!”女的骂着:“老的就知道躺着,小的就知道哭!不哭死你呢!” 男人声音传来,弱弱的:“你骂我就得了,干嘛还骂孩子。” 女人:“我倒是关心孩子,却不关心我!” 男人:“我怎地不关心你?我不是给你买了胭脂水粉?” 女人冷笑:“那都一年前了。你这一年买了什么?说说,买了什么?” 男人声音更弱:“只是生意不好,这有什么办法?等生意好了就……” 女人打断男人的话:“等生意好了,一家人都得饿死!”女人气不过:“你说说你,船就在那里,过江的人又不是没有,为什么不做生意,不撑船?” 男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村西头的徐十三,做了趟买卖,撑船去了对岸,回来没几天就死了。我听说啊,”男人声音变小声:“北岸的村子逃得逃,死得死,都空了。” 女人冷笑:“你倒是怕病死?全家都得饿死!” 男人声音虚着,语气充满了不确定:“这可是大事,肯定得惊动官府。如今朝廷可不比前元了,总不至于让咱饿死,吧?” “你一大老爷们,见识还不如我这娘们。”女人语气不屑:“虽说现在是大明了,不是前元,都说现在皇帝英明神武。 “可英明神武也好,昏庸无能也好,那都是对那群当官的而言,对咱们小老百姓有什么关系。英明神武了,你就能吃饱饭了?昏庸无能了,你就能不饿死了? 老话还说,靠山山倒靠人人走呢,你指望官府,还不如指望旺财给你叼回个肉骨头。” 女人说这么多,也失了耐心:“你就说吧,要买卖来了,做还是不做!做,咱日子就接着过。不做! 女人嘿嘿冷笑了一声:“你清高,你继续清高着。我跟孩子便回娘家去,总比待在你这儿饿死的强!” 男人怂了:“我做!我做就是了!总不至于让你娘俩饿死。何况,”他作死多了一嘴:“你娘家在北岸,没我撑船,你能走到哪去?” “嗨~”女人嗓门一下子拔高,刚要继续输出,突然听见门环响动。 夫妻俩不由对视一眼,大清早的,又是个偏远村子,何况因为流言和徐十三的死,村子里人心惶惶的,大家走动都少了。 谁会敲门。 “谁啊。”女人提高了嗓门问。 “我们是游方的大夫,打算去江北。”徐一真也提着嗓子:“想问一下咱还过江么?” 男人还没说话,女人噌的一下窜出屋子,一边小跑着去开门,一边说:“哎呀过江过江,咋能不过江呢?” 说话间开了院门,见院门前站着两人,一见徐一真,女人脱口而出:“这么年轻啊?” 语气里有三分惊讶、三分犹疑、四分不屑,潜台词虽然没说出来,但任谁都能听出来:“嘴上无毛还没断奶的小家伙,能有几分医术?” 徐一真只当没听见,又把刚才的问了一遍:“在下游方大夫,徐一真,问一下咱这可还做生意?” 女人如梦初醒:“做!做!两位请进。” 女人想得明白。是真有本事要好,是坑蒙拐骗也罢,关他什么事,能做成买卖是正理。 第60章 明初口罩 女人头前带路,领着徐一真六爷两人进了院子。 院子不大,右手边围了一圈累着灶台,放着锅碗瓢盆,是露天的厨房,左手边围了一圈养着几只老母鸡。 刚进院子,里屋门还有老远,女人就提着嗓子喊开了:“当家的快出来,出来,别让大爷们等急了。” 女人风风火火地进门,迎面便看到在床上欠着上半身的男人,气不打一处来。 从她开门,迎客人们进屋,到回来也是不短的时间了,别说是下床,早就该简单收拾一下床铺,摆好茶水才是。 他可倒好,连床都没下呢。 “嗨~”,女人一吊嗓门就要开骂,突然想到外人还在,到口的脏话给吞了回去,一面以眼神杀死男人,一面又示意男人赶快起来,一面又和颜悦色冲刚进屋的两人说话: “哎呀,当家的昨儿做活太晚,到现在还没起呢。”说着她朝两人纳了一福:“真是太失礼了。” 斜眼瞥见男人磨磨蹭蹭地刚坐直身子,女人一张笑脸再也坚持不住,横挑眉竖挑眼,怎么看自家男人怎么不顺眼,终于忍不住喝问了一句: “快来招待贵客,难不成还让我女人招待?” “哎,我这就来。”男人说话间站起身子,晃悠几下又直接摔在床上。 “当家的!”女人这才知道男人身子不妥,吓得都破音了。 若在平时,她自然不害怕。毕竟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当家的常年在江上讨生活,总免不了有些头疼脑热。 可今时不同往日,徐十三家前车之鉴在前,由不得她不紧张。 一瞬间,她脑海中已经浮现出坟丘、纸钱、招魂幡的画面,更浮现出自己一个人坐在在空空荡荡的房间里抱着孩子的画面。 一想到自己下半辈子要守活寡,她一个箭步扑到跟前:“当家的,可别吓我!” “别动!”徐一真一声暴喝:“让开!” 女人被这两声吓了一跳,愣在那里又惊恐又担心地看着徐一真,又看看男人,不知如何是好。 “我是大夫,一切交给我。”徐一真沉声说。 女人如梦初醒,这才想起来这人之前说过,他是大夫,是要去江北的。 虽然她依然怀疑一嘴上无毛的小儿能有多高的医术,但事到临头他医术再差总没有她差。 女人连忙催促:“大夫,大夫,你快给俺当家的看看,这是怎么着了。” 徐一真却并不上前,转而从怀中拿出厚厚的两摞棉麻布。 既然知道有瘟疫,自然需要准备一些东西,比如口罩。 明初不比后世,棉花种植刚在朱元璋的强力命令下普及开,与其配套的棉纺还停留在摸索和纯手工阶段。 棉布无论是卖相,细密程度,结实程度跟后世完全没法比,只能通过在里面掺杂麻布来补充。 结果就是,这两摞棉麻布灰不拉几,舒适度、延展度完胜单一的麻布,但致密性、耐磨性却有所不及。 致密性不足,就只能通过叠加方式弥补。 这两摞棉麻布有多厚呢。 二十年前的非典,当时的口罩是棉布口罩。一个棉布口罩有三层棉布,已经很厚了。但钟院士就曾经说,需要带至少四个这样的口罩,也就是十二层棉布,才能有效隔绝。 四个口罩带上,那戴的就不是口罩,是棉被。 明初的棉麻布,远不如后世的棉布,叠加十二层是肯定不够的,防患未然,他叠加了二十层。 棉麻布厚了,就势必要大,要不然边缘就缝合不上。 于是,女人一脸震惊地看着对面俩人,把手上这两坨东西盖在脸上,而后系好脑后的绑带。 若非是白天,若非颜色不对。这副打扮活脱脱入室抢劫的强盗。 他们不会真的是强盗吧?女人腿一软,瘫坐在地上。 徐一真以为女人也有了症状,心中一沉,暗想这瘟疫比想象得要厉害,紧走几步就要上前查看。 女人抽泣了几下,哭了起来:“俺们老辈开始就是在江上过活的,没啥钱啊。两位好汉可以去别的地方看看啊。京城旁边这么多有钱人,干嘛盯上俺们啊。” 徐一真一听,不由跟六爷对视一眼,都有些哭笑不得。 “大姐你可冤枉我们了。”徐一真连忙解释:“您也该知道,传说江北有瘟疫。我们既然前往江北治病救人,总该有所准备才是。” 他指着自己脸:“这东西,我叫他口罩,或者面罩也成。用棉麻布可,或者单用麻布也可,叠加二十层缝合,紧紧绑缚在脸上,虽不能完全隔绝疫气,也能隔绝个八九成。” 女人一听这话,终于放心自己的身家性命,知道对面两人果然是治病救人的大夫,不是打家劫舍的强盗。 再一听徐一真说这面罩竟然能隔绝疫气八九成,眼珠一转眉开眼笑:“哎呀,这可好。别说八九成,就是三四成也了不得。八九成,那跟完全隔绝也差不多。 “当家的若有这个,哪还担心染病?即便疫病再重,仍然可以撑船挣钱。”她似想到什么:“对,到时候自然要涨价,至少提价五成不算多!” 徐一真听得一阵冷汗:这女人生在明初亏才了,这要放后世妥妥的女企业家。 女人想到当家的,从美梦中惊醒:“哎呀,当家的!大夫,快看看我当家的怎的?” 徐一真这才走到跟前,先将男人身体摆正。摆正过程中,手指摸到他脖颈间皮肤,他心中一动,好热。 温度计是近几十年才普及的东西,准确的说是非典以后普及的东西,在此之前人们测量体温自有一番方法:就是用掌心抚摸对方的掌心、额头、脖颈。 中医说法,掌心是心之所属。它的温度也是人身最正的温度。头是六阳之首,额头又是任督二脉交汇的地方,也是阴阳交汇的地方。脖颈则是人身的散热器,用以散去脏腑多余的热。 所谓发热,是热在脏腑,准确的说是热在心。 因此反应在病情上,就是先手掌发热,再脖颈发热,最后额头发热,病情渐重。 其中顺序,只要经常发烧的人就知道,是正确的。唯一问题是,它并不能定量。就是,你只能确定他有没有发烧,烧得厉害不厉害,至于具体有多厉害并不能有一个量上的表述。 男人脖颈滚烫,徐一真又摸了摸额头,也是滚烫,显然已经很厉害。即便不用温度计,也能确定肯定得38往上了。 徐一真二话不说,先下针人中。一寸五的针,针尖冲着脑袋扎下去。 这是唤醒人的不二法门。一针下去,左捻右捻,然后起针。针出来的那一刻,人就醒了。 醒来的男人还没搞清楚情况,茫然的环顾四周,找他婆娘。 “我在这儿,在这儿。”女人从地上爬起来,想凑过去。徐一真示意离远些。女人想到徐十三便也只得停下,心中担心却都化作眼泪滴滴答答流下来:“当家的,你觉得怎么样?” “怎么样?”男人笑笑:“我能怎么样?我很好啊。” 第61章 太医看病 男人嘴上说没事,脸色也并非高烧之下的通红,若非突然晕厥,皮肤感觉烫手,真就跟健康人似的。 这更危险。 要解释原因,可以想象火山爆发。最危险的火山,并非是三天两头冒烟的,而是几百年一点动静都没有,突然有一天爆发的。 它的所有变化都在内里,让人无法察觉,更难以判断事态发展,一旦爆发便连躲也躲不掉,只能等死。 病也是这样。 若是一种病,一开始就让人吱哇乱叫,大多并不致命。非得是平常不显山不露水,突然某一天一阵咳嗽,或者一阵腹痛,以为是再平常不过的感冒发烧,一检查,肝癌肺癌。 但相比起来,男人的情况要更加危险。 他已经发烧了,偏从脸色和精神上看不出发烧的样子来。 “关节痛么?”徐一真问。 男人耸耸肩,感受了下:“倒是不痛,只是胳膊腿有些酸疼,就跟撑了一天船似的。” 徐一真又问:“是酸多一些还是疼多一些,之前可有关节疼?” 男人说:“酸多一些,倒是不曾疼过。” “你哪里有痛?”徐一真又问。 “只是头和脚底板有些疼。”男人语气很不确定。 “疼了多久?” “有许多天了,”说到这儿男人才回过味来:“我是病了么?” “当家的你还不知道呐。”女人见男人说话清晰条理清楚,脸色也不难看,便觉得没事,心放下大半,语气轻松:“刚才你都晕过去啦,可把我吓得不轻。” 徐一真心中并不轻松。 发烧之后肌肉关节酸痛,一般是先疼后酸,疼多酸少,而后变成酸多疼少。若是要痊愈,疼便要渐渐消失,只剩下酸,然后酸也渐渐消失。 男人肌肉酸痛,酸多疼少,之前疼痛也不明显,加之发烧脸色却不变,很明显,是有一种因素,把疼痛和脸色变化给压制住了。 “你先躺好,我给你把脉。”徐一真一边吩咐,一边从六爷背着的药箱中拿出腕垫。 男人神情轻松而怔忪,不明所以却也依言而行,乖乖躺下,露出手腕。 徐一真就腕垫垫好,将他手腕内侧暴露出来,切脉。 望闻问切四诊中,切脉一道他并不精深。据说切脉纯熟之人单靠切脉就能明了病情开方抓药。 他不能,须得四诊合参,而切脉只是为了交叉验证而已。 徐一真望了脸色、问了究竟,心中已有猜测,接下来只须有的放矢,查看心脉肺脉就可以了。 心脉沉、肺脉涩。 脉象中浮、沉、滑、涩之类都是两两相对,分属阴阳。病脉也只是相对而言。脏腑为阳,脉就为阳脉,切出阴脉就是病脉。换言之,脏腑为阴,切出阳脉就为病脉。 心肺为脏腑之阳,沉涩是脉象之阴,是心肺的病脉。 四诊合参,便基本能够确定,是有一股寒邪进入心肺,将一部分表象压制住了。这才只显出高烧这一种特征来。 他猜测,若这寒邪再厉害一些,怕是高烧都不会有,直接显出脏腑之病的由头来。 “你躺好,”我要给你下针退烧。另外,“他对女人说:“我外面还有同伴,须得他来给你男人看看。” 徐一真这么一说,女人也不由紧张:“怎么?我男人这病难治?” 她语气不信。毕竟他男人除了发烧都好好的,哪是什么大病?果然是嘴上无毛医术不行么? 徐一真顺水推舟:“那是在下长辈,医术更为精湛。我只会下针治病。而那位长辈什么都会。” 徐一真这么一说,女人也了然了:就是嘛!就说他不可能单独去北岸。这么年轻小伙能有啥本事?定然是他那长辈要去北岸,就带着这小伙一起去。 哎呦,这么说来他那长辈竟是特别的关照他,要是能平安回来,怕是医术就能长进不少了。 女人一边胡思乱想,一边说:“那,那就请你家长辈过来吧。” 徐一真点头,附耳跟六爷言说了几句。六爷点头称是便离开了。 徐一真这才转过身来,对躺床上仍然不明所以的男人说:“我先下针给你退烧,具体治疗等我长辈来了再说。” 徐一真让男人趴着,先把少商、商阳、大椎放血。三穴道放血是退烧必备的步骤。 而后下背部膀胱经的肺腧穴、心腧穴。斜刺下入,左右捻转之后停针。 他这是用俞募治疗法,直接治疗脏腑。之后还要下肺的募穴中府、心的募穴巨阙。 除了发烧,男人并没有任何心肺症状,比如胸痛、咳喘之类,倒不好在肺经上下针。 “两刻钟后,在前胸再下两针,就好了。”徐一真下好了针,嘱咐男人老实趴着,便跟女人交代。 女人不由赞叹:“就这细小根针,就能治病?” 说话间,男人流了一脑门汗。他趴在床上又不能动,擦也不敢擦,生怕一动扯到背上皮肤。 “哎呦,婆娘,给俺擦擦汗。” 女人如梦方醒:“哎哎,这就来,这就来。”女人连忙拿了个破烂毛巾,给自家男人擦汗。那汗珠滴里搭拉没完,好像怎么擦都擦不干似的。 “哎呦,大夫,这是怎么回事的?” 徐一真笑说:“快擦快擦,可不能再着凉了。出了汗,热就退了。” 这里正忙碌得擦汗,便听见外面传来敲门声。 女人说:“想必是你家长辈到了。”门并没有关,说话间一行三人便进了屋。 张长贵当先,身后跟着秀儿和六爷。三人都遵了他的提醒,用棉麻布包了脸面,跟入室盗贼似的。 张长贵刚进屋,二话不说神情严肃地问徐一真:“可是疫病?” 徐一真还没说话,正给男人擦汗的女人一下子紧张了:“什么?!是疫病?不会不会,俺男人这几天都没出过门。何况跟徐十三病的也不一样。 “肯定不是疫病。” “徐十三?”张长贵问。 “啊,”女人反应过来这群人不知道徐十三是谁:“徐十三住在村里另一头,前几天去了趟北岸,回来没几天就病死了。” 徐一真这才有空回答:“还不确定是疫病。只是他体内有股寒邪在压制热症,我想一般寒邪可没这本事。” 张长贵了然,又问了男人一些问题。 问得极为详细,从一天吃几碗饭,怕冷怕热,喝水多寡,到撒尿频率,颜色,大便干稀,到精神状态,哪里不舒服,做的什么梦,可有咳嗽,有没有异物感,等等等等。 问得五大三粗的男人臊眉耷眼,极没脾气。 徐一真也是涨了见识,见识了正统太医的诊病流程。话说这套诊病流程放在民间,怕是有病也不敢找他看了。 话还在问着,徐一真便起针了,让男人再仰躺过来。 张长贵顺势给男人诊了脉。 不等徐一真再下针,他就确诊了:“是伤寒。” 第62章 六经辨证 中医的伤寒,跟那个伤寒杆菌的伤寒不是一回事。 可能,当年做翻译的前辈发觉西医语境下的某个细菌引起的病症跟中医古籍中的“伤寒”相似,于是将这病翻译成“伤寒”,这种细菌也被命名为“伤寒杆菌”。 类似的情况,比如五脏六腑的名称,比如“上帝”诸如此类的。 伤寒,意为“伤于寒。”伤寒杂病论中又将伤于寒的症状分为五种,其中一种也叫伤寒。一般说伤寒,说的就是后者的伤寒。 但伤寒只是症,而不是病。病毒感染可以是伤寒。肺癌可以是伤寒。普通的感冒也可以是伤寒。 只看症状,不问病。 伤寒不是什么绝症。尤其是两千年前医圣张仲景,一本伤寒杂病论将伤于寒说得明明白白,就更没有什么难度了。 只看行医之人信不信,用不用而已。 徐一真自然知道伤寒,但也仅限于知道,对于伤寒杂病论中所说的诊断与药方一无所知。但也知道,这绝难不住张长贵。 张长贵看起来却脸色凝重。 他小声问:“怎么?很难治?” “此人是少阳证,但已有向太阴证转变的迹象了。”张长贵解释。 张长贵解释跟没解释一样,徐一真一知半解。 针灸上,少阳是手少阳三焦经、足少阳胆经。太阴是手太阴肺经,足太阴脾经。张长贵所说的少阳证、太阴证应当不是这些。 “哦,忘了你并没有读过伤寒经。”张长贵正要解释,撇眼看到男人女人眼巴巴地看着他俩,意识到这里不是说话地方。 “你先下针。我先开药。然后再跟你说。” 徐一真继续下针天府、巨阙,捻转之后停针。想到男人还说了头痛,徐一真又在他百会上下针。 做完这些回过头来,张长贵已写好了药方,递给女人:“照方抓药,三碗水熬做一碗。等药抓回来先吃上一副,明儿早上再吃上一副,就该好得差不多了。” 女人期期艾艾,手挫着裤腿:“哎,哎,可是这药会不会很贵啊。我家男人好久没撑船,不赚钱了。” 张长贵笑着拍着药方:“这几味药都不贵,一剂药当不过二十文。” 徐一真突然想到什么,接口:“你可以进城去,找保生堂。那里药材正宗,对于贫苦人也时常接济送药。” 女人忙不迭答应,说话就要出门。 张长贵连忙说:“劳烦六爷驾车送一下,节省时间。” “好说。”六爷答应了一声,也跟着出门去了。 女人更是惊喜,连连双手合十:“哎呦谢谢两位大夫了,你们真是好人呐。” “师父,”秀儿提醒:“他脸色变了。” 徐一真连忙看去。果然,此时男人不再流汗,但脸色也不如之前好,变得晦暗枯槁起来。 眨眼之间,脸色竟然就有这么大的变化。徐一真想到张长贵之前所说:“这就是难道就是太阴证?” “不全是。”张长贵连忙号了号脉,嘴上跟徐一真解释:“伤寒论中有六经辨证,是分辨病症进程之法。 “太阳、阳明、少阳、太阴、少阴、阴厥,渐次沉重。你知针灸,可以按针灸的来理解。太阳、阳明、少阳,病在腑在表,病轻,不会死。太阴、少阴、阴厥,病在脏,在理,处置不好会死。” 徐一真心中一惊:“你刚才说他已有太阴证,太阴主脾、肺,他该有脾肺的症状,但之前看并没有啊。” “之前问他情况,问到饮食变化的时候,他说昨天吃不下饭,只吃一点便腹胀难受。这便是症状之一了。 “问到大便情况,他说昨天腹泻,且吃下去什么,全须全尾地就拉出什么。这是症状之二。 “问到晚上睡觉情况。他说昨夜觉得寒冷,到冰天雪地下行走,醒来后却感觉胸中燥热疼痛。这是症状之三完。 “我又号脉,脉象与症状对应,便能确诊了。 “治法,只须桂枝汤加减就可,当能药到病除。” 徐一真叹为观止,又心中略有轻松:“看来,病不难治,或许此行比预想的顺利。” “不一定。”张长贵神情凝重:“凡伤寒病,无论是外邪所致,还是内毒所致,都逃不过六经过程。 “须得经太阳、阳明、少阳,之后才能有太阴证。太阳之症,最显着的便是颈项僵直疼痛以及发烧。 “但这人,却是跳过太阳,上来就是少阳证,只一天不到,昨晚便有了太阴证,病程进展太快了。 “照这个架势,若非我们到来,他怕是活不过三天。” 徐一真大惊:“竟然这样厉害?!” 他虽惊讶,却并不担心针灸无用武之地。针灸、方剂各有侧重,而在治症上,针灸还在方剂之上。 毕竟方剂还得抓药熬药,这个过程中病人情况就很难说。但针灸只需一针下去,便能立竿见影,症状消解。 “之后,你我须得并肩协作。”张长贵说出他想说的:“先你用针法稳定病人形势,而后我再开药治病。” “正有此意。”徐一真心中赞叹:“另外,我等也须多看病人,定出广泛之方,才好遏制瘟疫。” “正是此理。” 两人视线相撞,心中同时想到一个地方、一处人家、一个人。 徐十三。这是唯一确定的,去了北岸之后病死的人,大概率是因疫病。 那徐十三的亲人,现在就很危险,怕是已经病重。 无论是在治病救人的角度,还是防治疫病的角度,都须得走一遭。但, “师父,这人脸色这样难看,精神也不如之前好了,真的不要紧么?”秀儿打断了两人思索。 徐一真笑说:“无碍。他虽脸色精神不好,但你摸他额头,烧已退了。症状在减轻,病便是在痊愈。倒是之前,虽然发着烧,偏脸色无恙的,才危险。” 说话间,徐一真起了针。没多久,女人拎着药回来了。 还没进门,女人声音就传来,说不出的喜悦:“哎呀,这保生堂就是好。这两副药只花了十文钱,竟比您两位说的还便宜一半。” 徐一真笑说:“快熬了药,服侍你男人喝下吧。” 女人这才发现男人状况,一看他精神头、脸色都这么不好,猛的一下,腿脚就发软,声音带上来哭腔:“我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怎就这么严重了?” 她看着徐一真,目露狐疑审视。 自家男人是这嘴上没毛的下了针之后才变成这样的,定然是这年轻人的错。 莫非这两人竟是个庸医,草菅人命,却没想到草菅了自家男人的性命。 “大姐息怒,”徐一真连忙解释:“之前你男人虽看起来不错,却发着高烧。这就如同烧水,盖着锅盖,热都闷在里面,极为危险。 “如今我将锅盖戳破,热散去,身体里之前被破坏的情况就显露出来,气色就变差了。 “你不是买药了么?让你丈夫喝下,身体里的伤便会痊愈,脸色便会重新好起来的。” 第63章 老与少 女人将信将疑。 张长贵插话说:“这副药喝下去,你男人脸色就会好了。放心。” 他说话自带一种令人信服的气度。女人神情才重新平缓下来,重新去院子熬药去了。 不一会,女人端着一碗黑乎乎的药进来,伺候男人喝下。沉了约莫有一刻钟的样子,男人脸上肉眼可见的有了血色。 女人喜得拍掌大笑:“哎呀,这药还真神了。”他连忙朝张长贵行礼:“真是谢谢大夫。” 张长贵连忙将女人扶起,指着一边的徐一真:“我这药不过是锦上添花,若非有徐大夫行针,药效便没这么好了。” 女人心中不屑,猜测大约是身为长辈,给后辈一些自信,免得他失了行医的信心。 谁好谁坏,她能看不出?明明是这个年轻人下针之后,当家的脸色就变了。喝了药,脸色便好了。 明摆着的事。 但既然张大夫都这样说了,女人想,毕竟是救命之恩的,总该给点面子,便不咸不淡的跟徐一真道了谢。 徐一真面上不显,心中难免有些堵心。 中医治病,总不免有这种情况。西医治内科病,用抗生素、激素直接提高数字。中医治病免不了发汗、下利、呕吐,甚至于眩晕、脸色变换。 在旁观者看来,这分明是治差了。 又何止是旁观者,若医术不精的看到这种情况,先自我怀疑,更别说治病了。 张长贵拍拍他肩膀,以作安慰,嘴上却问女人:“之前你说到徐十三病死,不知他家在何处?” 女人大惊:“你们要去徐十三家?可使不得啊。自从徐十三病死。村子里人参加完他葬礼就没再跟他家来往过。” “毕竟都说他是得瘟疫死的,谁知道会不会传给别人?这都几天了,怕是啊,”女人把声音压得极低,像是在耳语:“家里人都死绝了。” “死绝不死绝的,总得去看看才知道。”徐一真解释:“也好确认你男人得的是不是疫病。” “哎呀,你们真是。”女人着急:“既然都治好了,何必去那么危险的地方?” “总该弄明白的。若不是疫病,自然皆大欢喜。若确定是疫病,”徐一真想想接下来要做的:“那现在生病的就不只是你男人,到时治病怕是还得有一番布置。” “要知咱们村子就在皇城边上,疫病若是进了城,就出大事了。” “哎呀,你们可真是,”女人见左右劝不住:“顺着门前这条路一直往里走,走到村里另一头,你见有石磨碾子,左手边那家就是了。” 谢过了女人,又叫秀儿六爷在女人这儿呆着,不必跟去,徐一真张长贵两人则各自收拾了药箱物件,又检查了面巾口罩,便出门了。 天光大亮,正是农民下地,山民进山,船夫出船的时候,可村里小路上一个人都没有。 偶尔的,能看到有人出门,似乎要去做什么,也是贴着墙边小步疾走,一副躲避什么,鬼鬼祟祟的样子。 “哎,这位兄台。”徐一真伸手招呼这人,想要打听点事。不成想这人看到两人吓了一跳,接着撒丫子飞快的跑掉了。 徐一真起先不明所以,转头看到同样不明所以的张长贵,花白头发带着面罩,恍然失笑。 莫非是把他们当成打家劫舍的强盗了么?但也不想想,强盗哪会大白天的来这么穷困的村子。 走了不多时,果然看到石磨石碾。越过石磨石碾,远方是一条羊肠小道,周围再没有房屋,已经是出村了。 左边人家,门前挂着白,想来就是徐十三家了。 徐一真来到门前,摇动门环。门环击打在门板上,声音略显沉闷,却在更加寂静的村子里传出老远。 半晌,无人应声。 他试着推门。门被稍微阻隔了一些,便被推开了,露出门后黯淡无光门洞。 两人不禁对视一眼,都感到一丝凉意。 “都到这儿了,进吧。”张长贵小声说。徐一真迈步入门。 门洞是黄土垒成了,黄土里还混杂着秸秆。东边墙上有个神龛,上面摆着一副观音像,像前还有三株已灭的线香。 “看样子,那妇人所说,极有可能啊。”张长贵看着神龛,感叹了一句。 什么?徐一真没听懂。 张长贵指着神龛解释:“这种放在门洞神龛里的神像,差不多相当于守护神,祈福一家平安的。多是摆观音、财神、或是祖先牌位。 “既然是守护神,必定是每天香火不断。但现在香火燃尽并没有续上,怕是家里人都病倒了,甚至于……” 甚至于死掉。 徐一真听得心惊,不由紧走几步,要去看看究竟。来到院子,徐一真猛地停住,不敢上前了。 一个女人,形容枯槁,一步三咳得正走出房门。她身边,一七八岁小男孩正小心搀扶着她。 但小男孩情况显然也不好,咳得更厉害。每咳一下,身体就弯成一个虾米,捂着胸口,脖子上青筋冒出,好像要把肺咳出来似的。 “你,你是谁啊。”女人艰难开口,嗓音沙哑得像是糊了一层碎石子:“怎么来我家?不怕得病么?” 说完,他似是注意到两人打扮,脸上的面罩:“哦,”她张开手,指着院子:“随便拿吧,也没什么可拿的了。” 这几句话似乎耗尽了她不多的力气,整个人蜷缩起来,要向前栽倒。而他孩子,显然不能支撑她这么大的体重,也跟着要向前栽倒。 徐一真连忙小跑几步来到跟前,趁着她将摔未摔的时候扶住她。 女人却好像触电一样,猛地退后几步。但她身体显然虚弱得厉害,身体最终只是晃动了几下,并没有退后一步。 “放开!”女人大怒,操着沙哑的嗓音怒喝:“我有夫家!” 徐一真赶忙松手,抱拳行礼:“误会。在下徐一真。这位是张长贵。我们两人是游方郎中,欲要过江北行医制瘟,路过村子听说你家中情况,特来查看的。” “胡说!”女人不信:“郎中还带面巾?” 徐一真连忙解释究竟。 女人信了几分,只是仍说:“我不信你,你离远些,让老者来。” 徐一真连忙退后,张长贵劝说:“还请去躺好,我等为你诊病。” 女人看了张长贵一眼:“好。” 好?这就好了?徐一真极为郁闷。 都说老中医,中医越老越值钱。但何止是中医,凡有传承的,几乎无一例外的都是敬老而不敬少。所谓嘴上无毛办事不牢,可不是说说而已。 更别说,这女人似乎很在意男女大防。明明不过是船夫婆娘,搞得却像是什么贵人之女似的。 这种情况下,徐一真身为年轻人,又是针医,治病就更显束手束脚了。 说话间,女人上床躺好。她刚躺好,整个人都轻松下来。就如同,站着的时候是绷紧的弓弦,躺下弓弦重新松开了。 “都有什么症状?什么时候开始的?你细细说。” 第64章 心厥证 女人躺下后,说话似乎轻松了些。 “刚开始嗓子不舒服,”女人露出思索的表情,语气不是很确定:“毛躁,痒” “后来发烧,很烫。嗓子疼,哑了。”女人说话言简意赅,说每个字都极为痛苦,用很大力,发出的声音却又嘶哑又小,须得极细心才能听得清。 “然后干咳、吐、吃不下饭,没胃口。”女人这话让两人齐齐皱眉。 张长贵问:“吐,是吃饭之前吐?还是吃完饭吐?吐的是食物,还是酸水?” 女人想了想:“吃饭之后,食物多。” 徐一真问:“大便怎样?” 女人羞于启齿,但犹豫了下仍然说了:“拉肚子。” “是便多,还是水多?” “都是水。” 两人了然了。徐一真示意:“你继续说,之后症状呢?” “之后?”女人似乎很生气,看动作似乎是在喊,但喊出来的仍然细小,沙哑:“鼻子不通,喘!” “喘,喘~~,咳!咳!”女人说着说着咳嗽起来。 不是之前的小咳,动作幅度很小每次都连着咳嗽几声的那种,是重咳。 每次咳嗽都用极大的力道,好像要把体内的东西一股脑的咳出来,伴随着头脚的高高抬起,整个人弯成一个倒弓形。 极为骇人。 更骇人的是,女人脸色肉眼可见的变得鲜红,红得几乎以为涂了颜料。偏偏在这一片红中又有挥之不去的白,嘴唇却渐渐显现出青紫色。 徐一真一摸她手,冰凉。 “是心厥症!”心厥症,差不多就是猝死,不救必死无疑,救了也不见得能好过。没见多少猝死的,一番心脏按压救过来,还得在icu住上好长时间。 这里不允许心脏按压,更没有icu。两人更没想到,正好好说着话,女人突然就要死了。 孩子也生着病,极为痛苦,之前一直躺在旁边一张小床上不说话,此时见母亲情况不对,也顾不得别的,从床上翻下来,艰难地朝床边走,嘴里还不住喊着:“娘,娘。” 小小年纪已经历了一次生死。他知道眼前场景意味着什么,眼泪不由得哗哗流下来。 徐一真从针包中抽出两根放血针,一针给张长贵:“张大人,你针脚,我针手,做十宣放血。” 张长贵也不废话,脱了她鞋袜,露出双脚,一把攥住,而后以极快的速度依次轻点指尖。 漆黑的血以极缓慢的速度流出来,不像是血,倒更像胶。 他抬眼看徐一真那边,见徐一真也放好了血。而血的样子和脚上的一般无二。 放学之后,徐一真再去观瞧,女人已不再重咳,躯体也重新平顺,脸色也由鲜红转而苍白。 这番折腾极耗阳气,虽说现在救回来了,若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以后也很难说。 徐一真揉揉孩子的头。孩子正哭得厉害。 “好了,你娘我们给你救回来了,你也给我躺着去。”不等他多说什么,徐一真一手薅着他脖领,一手搂着他膝盖,直接给他抱了起来。 这一抱起来,徐一真忍不住垫了垫,不由思忖:七八岁的男孩,这分量似乎有些轻了。 手掌间触及皮肤,并非滚烫,但也不是正常温度,瘦骨嶙峋的样子。 只不知这瘦骨嶙峋,是本来就这样,还是因为生病变成这样。 徐一真将他放到小床上。转身要走,衣袖被孩子扽住,徐一真回头看他。 孩子怯生生地问:“我娘,他能活么?” 徐一真笑着摸摸他头:“能活,有我们在定然给你个活蹦乱跳的娘。你先睡着,等我们救了你娘,再来救你。” 徐一真再回来,女人已清醒过来。她对于之前的一切心有余悸,止不住的道谢。 若非这两个闯入他家的郎中,刚才就交代了。 死,她不怕。自从当家的死了,她也早已死了。只是想到留着孩子一人在这世上,他不放心。 如今世道,男人都这么容易死。何况是孩子呢?若她死了,孩子怕也难活。幸亏从天而降两位郎中。 他们哪里是郎中?更是她的大恩人。 “我须得给你下针,稳定病情。”徐一真跟女人解释:“而后由张大夫给你开药治病。” “好。”女人从善如流:“徐大夫尽管施为便是。” 徐一真点点头,经此一事显然是增加了病人心中的信任。病人配合是再好不过了。 喉咙疼、哑。下两侧小肠经天窗穴。脖子两侧各有一条大筋,头一歪就能看到。天窗穴在大筋后面。天窗穴下针,针尖对着喉咙,就能避开大筋和颈动脉静脉。 而后下天突穴。针刺入一分,而后针尖调转往下,紧贴着胸骨下去。进针五分便好。 发烧、气喘、鼻塞都属于肺症,选肺经。 正要下针,他突然想到:“这些症状,最早是何时发生的?” “五天之前。” “五天以来,可有症状减轻或者消失过?” 女人想了想,摇头:“没有,都渐重了。” “可全身疼痛,肌肉酸痛?” 女人点头:“是。” “可感觉冷?” “起先是冷,这几日感觉热了。” 感觉热?徐一真问:“可有汗?” “无汗。” 肌肉酸痛,先冷后热,无汗,咳嗽,气喘。徐一真下针左右肺经的天府、尺泽。下针之后再以插提法做补,而后停针。 吐、吃不下饭。下中脘、章门、胃经的梁丘、肺经的孔最。 这属于会郗治疗法。会指的是八大会穴。其中腑会中脘,脏会掌门。 郄穴,十二正经每条经络都有一个,对应十二脏腑。梁丘、孔最就是胃经、肺经的郄穴。 先下中脘,掌门,将气引导入脏腑,再下梁丘、孔最,将其引入肺、胃。会郗治疗是针灸治疗脏腑内疾的手段之一。 徐一真想到女人还腹泻,就再在大肠经的郄穴温溜上下针。加之之前心厥症,再在心经的阴郄上下针。 一时间,女人两个胳膊上下满了针,看上去极为骇人。 虽然骇人,效果也是立竿见影。从刚开始就几乎没停过的咳嗽终于平息下来了,女人发出舒服的呼呼声。 “多谢徐大夫,感觉好多了。”嗓子依然沙哑,但似乎疼痛减轻了一些。 针灸能立竿见影的症状,多是表证实证,比如发烧、疼痛之类。虚症、里证,比如肌肉酸痛、呕吐、腹泻这类可能要一些时候。 但基本上也会在一天之内症状减轻。 见女人情况好转了一些,徐一真松了口气,接下来便是张大夫的事了。 正在此时,身后传来“通通”声,像是什么东西砸床的声音,女人循声看去一阵悲呼:“我的儿,大夫,救救我的儿。” 徐一真看去,孩子虽躺在床上,整个人却跟上岸的鱼一样不住的扑腾。身体砸在床上发出声响。 惊厥?! 第65章 母子情深 “厥”在中医概念里不是啥好字。 凡跟“厥”沾上边的症状,都意味着脱阳将死之症。即便在现代,小儿惊厥也很危险,何况明初。 但惊厥跟别的“厥”还不一样。因为有一个“惊”字,发病过程中就极难治疗。 服药,容易呛到,一旦进入气管,这个年代可没有外科手术。扎针,他在这乱晃也很难认穴。 甚至大多数的针灸急救针法也没有用武之地,很多时候只能眼睁睁看着,等着惊厥证过去再做治疗。 但有的能过去,有的未见得能过去。 徐一真不能等症状过去。这孩子体格瘦弱,未见得能支撑得住。 依然是十宣放血,攥住手掌挨个扎手指,挤出血来。血挤出来,也是如同胶水一样的粘稠,还散发着远比几滴血更加浓郁的血腥气。 徐一真神情一凛。这跟之前给女人放血极为相似,却明显还要严重几分。 放出血来,孩子惊厥症状渐渐消失,只是神志还有些模糊,呼吸也比刚才显得艰难。 他不敢耽误,下章门、孔最,天府,优先治疗肺病气喘。再下百会、少海、阴郄,用来换回神志。 等孩子回过神来,再问具体症状,不过在此之前,可以先问问女人。知子莫若母,她该知道详细。 “我儿的症状?”女人想了想:“倒是与我差不多。先嗓子疼,而后是发烧,全身疼,头疼。不过比我要轻得多,这几天也多亏了我儿照顾。” 女人说话比之前顺畅很多,只是嗓子依然沙哑。 轻?现在来看一点都不轻。 能发烧烧到惊厥,非得是长时间高烧不可。高烧的过程,是阳气散溢的过程。孩子阳气弱,不足以支撑长时间高烧的消耗。当阳气亏虚得狠了,便会惊厥。 惊厥固然可怕,可之前的高烧也丝毫不轻松,人能清晰地感觉到身体的一点点衰弱,看着自己一步步步入死亡。 这孩子,在这种情况下还照顾他娘好多天?徐一真不禁动容。尽管中华自古以孝治天下,但古往今来能做到这点的怕也不多。 他将这一切跟女人说了。 女人眼泪流下来:“我的儿啊。” 说话间,两刻钟便到了。徐一真给女人起了针。刚起了针,女人便一点点的从床上坐起来。 “你做什么?”徐一真提醒:“只是一次针灸,虽然症状减轻,但你身体离康复还远得很,需得静养。” “我看看我儿,”女人一边动作,一边解释:“我儿怎么样了?” 孩子仍然昏睡,好在呼吸略平稳了一些,烧也退了。症状上看,正在恢复。 女人放心了些,但仍然要亲自看看,这样才放心。 她一步步挪到孩子小小床铺前,握着孩子手一阵亲,泪珠滴里搭拉得落:“都是为娘的不好。娘早该知道的,早该注意到的。” 兴许是母子连心,孩子缓缓睁开眼,叫了声:“娘”。 女人喜得跟什么似的:“我儿醒了,我儿醒了。” 醒了,可喜可贺。可醒了不代表安全了。徐一真连忙凑上前问孩子:“感觉哪里不舒服?” “疼。” 疼?徐一真问:“哪里疼?” “脑袋。”孩子指了指耳边:“半拉脑袋疼。” “另一侧不疼么?” “不疼。” “好,哥哥现在就给你治,保证不疼。”徐一真大拇指与其余四只一张一合:“你先闭眼。” 孩子依言闭眼,极为乖巧。所以他没看见,眼前的大夫哥哥从针包里抽出了根三寸毫针,正在他眼角比划。 女人看得眼皮直跳:“这,徐大夫,您这是?” 您这是杀人还是救人? “嗯。”徐一真解释:“治孩子的偏头疼。” 他先是在孩子眼角掐了一个印,用了确定穴位。瞳子髎穴,另一个更耳熟能详的名字是,太阳穴。 而后,他又顺着耳尖往上找,大约一个手指宽的距离,能在颅骨上摸到一个极细小的凹洞。这是率谷穴。 确定了两个穴道的位置,接下来的操作就简单了。 他拎起孩子眼角的皮肤,然后手拿着针尖一下扎进去。徐一真问孩子:“疼么?” “不疼。” 不疼就好。徐一真一手拎着皮肤,一手搓动着针一点点往里入,一边还要小心微调针尖的方向,保证针尖是朝着率谷穴方向扎。 女人看得脑袋一阵阵幻疼。 张长贵捂着胡须不由赞叹。单凭这本事,徐一真即便不做太医,在民间做针医也可以小有名气了。 各门各家总有些不外传的绝活,要么极难,要么极有效用。徐一真这番操作,在张长贵看来,就是极难的,说得上绝活。 说话间,针扎到率谷。徐一真只让针停了一小会,便开始起针了。 进针小心,起针却极快,一手捏着针柄,一手捏着率谷穴的皮肤,而后平行拔出就好了。只要手稳,不抖,便不会出血。 “这是什么名头?”张长贵问。 “太阳透率谷,用作治疗偏头疼的,不值一提。”徐一真收了银针,拍拍孩子:“睁眼,感觉一下头还疼么。” 孩子睁眼,眨巴了两下,细心感受了一番,笑说:“不疼了哎。” 徐一真也不由笑了,对张长贵说:“张大夫,我的任务完成了,该您上场了。” “好说。”他吩咐女人躺回床上,好给他号脉。 女人见孩子活着,更是远比之前有活力,也放心下来,一言挪回床上,躺好。 这一番折腾,之前心情紧张还没什么,现在心情放松下来,便觉得头晕目眩,呼吸急促起来。 徐一真忙在她鱼际穴扎了一针,左右捻动一下,而后在针柄处屈指一弹,针柄晃动半晌停下,并不停针,直接拔出,然后以指腹堵住针孔半晌。 女人呼吸便平稳了一些。 这番操作,便是针灸用以治疗急症的弹针法。凡是急症,无论轻重都可以用弹针法治疗,只是对时机有要求,须得发病时使用才有效。 大多,看病时候并不是发病时候,这时候再用弹针,哪怕是弹出血来,也只有普通手法的效用了。 张长贵叹为观止。 他虽知道经络,但针灸穴位并不如针医一般全都知道。实际上他也只知道手脚上一些常用的而已。 至于这些奇怪却极为有效的针法,大多也只是一知半解。如今看徐一真手段,针灸科的太医们竟都比不上。 他并不妄自菲薄。他早已过了争强好胜的年纪。何况针灸也好,方剂也好,治好病才是硬道理,手段都是次要的。 历史上,据说医圣张仲景针灸也不行,但这不妨碍他名垂青史。 张长贵这样想着,手搭在女人脉上,而后,他神情沉了下来。 第66章 医者见识 不必切脉,之前听女人表述,张长贵心里便有个七七八八。此时再切脉,不过是做最后确定罢了,心中未免存着些侥幸。 他却并不先开药,而是转头问徐一真:“徐大夫,你怎么看?” 徐一真想了想:“此病起于肺表,但发展极快,迁延也广。横向来看,脏腑都有症状。纵向来看,侵略脾胃,上侮心脏。” 徐一真所说,是最基本的五行藏象之说。肝心脾肺肾,对应木火土金水。肺属金,主皮毛,开窍于鼻。 “症状,都是先发于肺症,咽痛、鼻塞、发烧。 “而后向腑转移,成大肠症,产生腹泻。 “而后病又沿五行相生顺序反向侵入脾胃,于是呕吐、四肢酸痛、不食,腹胀。 “而后病沿五行相克顺序反向侵入心脏,产生胸痛、干热、心厥,入小肠,食谷不化。” “好在似乎并没有肝肾症。” 肾为脏腑之根,肝为脏腑之生机。肝肾有病,难治,易死。 “难说。”张长贵摇头:“肝肾有病,起于微末,不易于被人察觉,等察觉时已晚了。” 他转而问女人:“之前走了那点路,可觉得筋软腿麻么?” 女人不住点头:“对,对!” 他又问女人:“你喝水之后没多久便想小便,小便无力,尿液颜色是透明无色,可对?” 女人脸色略有些不自然,眼神闪烁吞吞吐吐:“对。” 这…… 徐一真意识到不对了。肝主筋。肝有病筋就会出问题,轻的就如同女人的筋软无力,重的比如抽筋。 肾主骨。肾有疾则骨无力,最直观的就是腿软。 腿软筋麻是一方面,小便量少透明是另一方面。 人在发烧时,小便量少很正常。人一旦发烧,人体津液大部分都被消耗用来平衡体温,尿自然就相对少了。 不正常的是时机,发烧情况下若是水喝下去没多久便撒尿,一是脾胃不能运水,二是肾脏不能藏水。 小便无力透明,更是膀胱寒症。而肾与膀胱分属表里,膀胱寒症直接影响肾脏。 他竟然完全没有发觉。徐一真心中惭愧极了。 虽说这些都是轻症。虽说只须治好心肺,五行生克之下其他脏腑就能有所改善或是治愈。 但知道问题所在有的放矢,跟不知问题所在瞎猫碰死耗子是两回事。 前者不会出意外,一切病情变化都在预料之中。后者只能寄希望于不会出意外,若出现意外能够及时制止。 身为医者,不该有或者、也许、大概,成功率百分之几的说法。 对于医者来说或许只是上下嘴唇一碰,总共不到一焦耳的热量消耗。但对于病人,就只是百分之零和百分之百的区别,生与死的区别。 徐一真抱拳行礼,深深作揖:“受教,惭愧。我没有发觉。” 张长贵却不自矜,摆摆手并不在意:“没有什么好惭愧的。你没发觉并非你技不如人,只是见得不多而已。” “见得不多?”徐一真喃喃自语,似懂非懂。 “救人治病,见识是很重要的。咱们医者,治病救人凭的是医术。如今世人总把医术高高捧起,在我看来,终究不过是手艺。” 手艺?这要是让天下医者知道,还不得骂死? “不错,手艺。正如铁匠修刀,鞋匠修鞋,我们医者是修人。铁匠见多了刀,才能修好刀。鞋匠见多了鞋,才能修好鞋。 “医者见多了病人,才能会治病。” 说到这儿,张长贵略带着遗憾:“你起于微末,却并没有治病经历,便因为奇遇升到高位。 “地位、名望倒是有了,也治好了些人,但对于医者来说不够。”张长贵问:“可知如何学医? “常人须得三年学药、三年助手、三年师父身边行医,再至少一年行脚医,医术才算登堂入室。 “你虽为针医,医术足以出师,但仍须得一年行脚医走遍各地,见识不同病症与病人,医术才能更上一层楼,辩证也才能更全面。 女人见老者跟年轻的叨叨叨说得没完没了,不禁插话:“这位张大夫,我这病可要紧么?是不是很严重?” 两人猛得惊醒,张长贵不由暗道一声惭愧:本是治病救人,倒成了说教了。 这也怪他之前做院使,除了入宫给贵人治病,做得最多的便是指导其他太医,倒是养成了不好的习惯,总免不了指导一二。 但也不想想,人家年纪轻轻便成为院使,怕是心气高得厉害,哪听得进去呢? “哎呀,多嘴了多嘴了。我就这么一说。”张长贵说笑着摆手,看向女人:“你且放心。我这就给你开药。早晚各服一剂,一剂当有起色,三天之后便能痊愈。” 女人大喜:“那真是谢谢张大夫了。”她转而又愁苦起来:“只是我跟孩子都病着,无人能进城买药啊。” “这有何难?”徐一真笑说:“我们还有两人,现就在村头人家里,让他们回城买去便可。” 买药问题迎刃而解,女人高兴得跟什么似的:“哎呦,这怎么好意思啊。” 到了时间,徐一真给孩子起针,才发现孩子已呼呼睡去,呼吸仍旧有些粗重,但比之前好了许多。 “你与孩子先歇着,我们前去买药,不久便回。” 女人一阵道谢:“真是谢谢你们了。你们真是大好人呐。”她突然想到:“那我儿的药?” 张长贵说:“我们也一并买来,也是连服三天就好。” “哎哎,”女人彻底放了心。 两人便在女人千恩万谢以及“慢走啊”中离开了。 走出院门,村庄依然寂静,想也知道村中绝不可能只有两户患病,用药也绝不止这么点。 “徐大人。”张长贵叹息一声:“还没过江,我们怕是就得回城了。” 徐一真早有预料:“瘟疫已传到这里,设点赊药,集中熬药,进行流动管制,已不是你我能够应付了。原以为情况得过江之后才会严重,真没想到……” “回城,我们须得找保生堂,让他们资助些药材。” “保生堂?”张长贵问:“何须用保生堂的药材,咱们惠民药局的足够。” 徐一真摇头:“我们无法保证,惠民药局的药材没有问题,若要使用须得一一甄辨,没有这么多时间。” “若要官府帮助,我们找应天府?” “自然。应天府府衙就在金陵城内,何必舍近求远?”张长贵说。 金陵城内,应天府衙门前。 “我们老爷公务繁忙不见外客。”应天府府衙之外,门丁趾高气昂,嚣张中透着不加掩饰的优越感。 第67章 求援应天府 所谓衙门口朝南看,有理没钱莫进来。 洪武年间的衙门,正是推倒重来百废待兴的时候,还未到明中后期那样的难进,又有朱元璋时不时举起的屠刀,官员从上到下一个个战战兢兢,生怕哪一天不明所以的就被砍了。 徐一真一行,虽然穿着不俗,但一没拜帖二非官身,也不是说进就进的。再看他们,两手空空也没个孝敬,不太懂事的样子,门子就更加不屑。 他不耐烦地挥手:“走走走,这是什么地方,大人是什么身份,是你们想进就进的?” 六爷从怀中取出一块铁牌,递了过去:“请将此物交给知府大人,想来他会改变主意的。” 门子接过铁牌,垫了垫,有些分量。一面阳刻着一个大大的“王”字,一面阴刻着许多小字是“锦衣卫北镇抚司镇抚使”。 可惜门子不认字。 他虽不认字,见识是有的。在这偌大的金陵城里,能有铁牌的都不是一般人,要么是某个国公府的人,要么是某个官府的人。 无论是哪个,都说明眼前这些人有官面上的背景,都不是他小小门子能得罪的。 他语气也柔和了许多,点点头,抱拳一礼:“各位稍待。”然后便拿着铁牌进府去了。 没过多久,中门大开,一个穿着官服的胖子略显慌张的出了门,视线一扫,便看到了徐一真一行人。 他连忙小步疾走过去,来到为首的徐一真面前,站定,顺顺气,双手将腰牌递上:“应天府府尹吴世佐,见过王大人。” 徐一真愣了下,而后笑说:“吴大人,在下太医院院使徐一真,并非王大人。” 吴世佐颇为尴尬,礼行也不是收也不是,动作停在一个上不上下不下的位置。 徐一真把身一错,指着身后淡定的六爷:“这位才是王大人。” 吴世佐如蒙大赦,连忙走了几步来到六爷跟前,把礼数又做了一遍:“应天府府尹吴世佐,见过王大人。下人无状冲撞大人,还请恕罪。” “哦,原来是下人无状啊。”他拿过腰牌,重新踹好:“本官知道了。不知现在,我们可能进府了?” “自然自然,”堂堂府尹大人此刻当起来门子:“诸位里面请。” 应天府府尹,正三品,文官。北镇抚司镇抚使,从四品,武官。 虽说洪武年间文官武将地位还未像明中后期那么悬殊,但也绝不可能直接颠倒过来。更何况正三品和从四品,差了整整两级呢。 官场之上,别说两级,就是一级也能压死人。 但吴世佐自有苦衷。 应天府府尹,表面上是三品官,高高在上,实际上就是一孙子。在这金陵城里,随便一个人犯了事都得加上几分小心。你哪里知道他跟哪个达官显贵有瓜葛? 宰相门前还七品官呢。 而锦衣卫,虽说朝廷上下衮衮诸公都对他们嗤之以鼻,但现实是,背靠着皇上,他们却能在金陵城中横行无忌。 这怎么比? 更别说,不久前皇上覆灭胡惟庸逆党,朝野上下人头滚滚血流成河,锦衣卫就是那把刀。 锦衣卫打响了名号,也将对其恐惧深深刻在官员的心里。 这种情况下别说两级,就算对面只是锦衣卫里小小的百户,他也得姿态放低,以礼相待。 吴世佐战战兢兢领着众人来到正堂,分宾主坐定,又奉上热茶,心里却忐忑得很。不知自己犯了什么事,不知给不给写遗书的时间。 一想到这儿,他眼泪都快下来了,面上却强装镇定,抱拳拱手一一向四人行礼,最后看向六爷:“不知王大人此来,所为何事?” 六爷大大咧咧:“今儿来找你的不是我。而是,”他抬手指了下:“这两位大人。我只是奉皇命,做两位大人的护卫,而已。” 吴世佐心头一凛。“皇命”?“护卫”?出了大事了! 吴世佐一时不知该哭该笑,该喜该忧了。喜的是,不是锦衣卫来找他麻烦。忧的是能让锦衣卫镇抚使做护卫,这皇命怕是更大的麻烦。 “不知两位大人是?” “太医院院使,徐一真。”“太医院左院判,张长贵。” 太医院?太医院隶属礼部,平常跟地方官八竿子打不着。毕竟又不是学政祭酒之类的。但,也不是完全不来往,若有一件事发生,太医院便会来官府寻求帮助。 “莫非,应天府地界有瘟疫?!”吴世佐问。 “不错。”徐一真将如何发现村子,又如何发现病患,以及猜测一一说了。 “如今疫病过江不久,或许还未扩散。”徐一真说:“如今须得大人出面,封锁江边村落,尤其是艄公船夫所在村落。不可让村民随意出村行走。 “二是组织人手在村中架起大锅,熬制汤药。 “三是将重病之人单独集中居住,集中医治,不可与健康人接触。 “四是,须得采买石灰粉和雄黄粉,于患病村落中喷洒。” 徐一真这番一二三四,令众人纷纷侧目。他这番有条有理,竟似乎不是路上匆匆想到,而是早已胸有成竹了。 “如此,可能抑制疫病?”吴世佐问。 “当有八成。” 吴世佐赞叹:“竟有八成,已经很高了。既如此,我这就签署政令,调府中衙役捕头听从你等差遣。但这点人手似乎不够?” “来人。”吴世佐提声喊道。 立刻,门外进来一人:“属下在。” “命府下各县抽调人手前往金陵城观音门外,听候太医院两位大人差遣,控制疫病。”他一边说着,一边书写政令,而后拿着官印盖好。 “告诉他们,疫病入金陵城,我等人头落地。”吴世佐将政令递过去。对面那人接过,小心收好,不敢怠慢。 “去吧。” 看着吴世佐这番作为,张长贵不禁感叹:“未想吴大人这等雷厉风行。” 吴世佐叹息:“非是我雷厉风行,只是此事事关重大。疫病已在金陵城外,已是迫在眉睫了。正如我对他们说的,疫病入金陵,我等人头落地。这可并非虚言,是真有可能的事实。” 凭当今圣上眼里不揉沙子的性格,确实如此。 实际上,怕不仅是吴世佐和各县要人头落地,怕是徐一真和张长贵他们两人也难善终。 徐一真和张长贵对视一眼,心中都了然,紧迫感便涌上心头,纷纷起身告辞。 吴世佐挽留:“吃了饭再走吧。” “疫病当前,刻不容缓,不能耽误了。” 出了府衙,众人松了口气。虽然开始有些波折,好在结果不错。人手够了,下一步便是药材。 众人来到保生堂。 保生堂外仍旧排着长队,好像金陵城里的病人从未减少过似的。 门口发放号牌的人已经认识徐一真,见到他来了,连忙笑说:“徐大夫来了?可以要找王大夫?王大夫正在诊病,您进去就行。” 徐一真抱拳:“好,有劳。” 一行人进了保生堂,其他三人都是头一次来,看到不禁啧啧赞叹。 徐一真则注意到,王商阳所诊断的病患,从面色来看,有些熟悉。 第68章 求援保生堂 王商阳正在诊病。他经验丰富,眼前病人症状又这么明显。 发热、恶寒、颈项痛、咳嗽、嗓子疼痛,再典型不过的伤寒太阳证。很好治,只需一副大青龙汤做加减就可以了。 正要开药,耳边听到身后有人问:“你家里可还有别人患病?” 王商阳一瞬间有些不喜。 一人问诊,另一人插话问诊是大忌,是无礼。 除非对方主动邀请,否则便该缄默不语,等问诊之后先跟对方说了,征得对方同意,才能再行问诊。 这是礼数,也是防止两人辩证不一致,药物冲突。 这不知是哪家的弟子,师父不好好看着,跑来这里瞎胡闹!王商阳正要回身呵斥,突然意识到这人问的问题,猛地一惊。 他连忙看向病人。 病人神情紧张,眼神飘忽,说话吞吐:“没,没有。” 这是个老实人啊。说谎都不自然。他一拍桌子,眉头一皱,眉毛一竖:“老实说!” 病人浑身一颤,竹筒倒豆子一般交代了:“有,有。是,是我家婆娘。” 瘟疫?王商阳心头一颤,转而一笑:“你早这么说不就结了?你家住在哪里?既然你来治病,我作为大夫,断没有将你病治好却不治你婆娘病的道理。” “快些说。我上门为你婆娘看病。” 病人一听,竟哭了起来,肩头一下下耸动,泪珠一个劲儿地掉:“王大夫大好人呐,可惜我那婆娘没福。” 他心头一颤:“你婆娘病死了?” 病人摇头:“倒是还没有。只是依我看,也就这一两天了。” “这不是还没死么?”王商阳说:“只要没死,我定然把你婆娘救回来。” 病人一个劲儿地道谢,感觉只是道谢无法表达自己感激,直接就低跪了下来,作势就要磕头。 王商阳一边让到一边,一边上前搀他:“你这是做什么,不至于不至于。” 手还未搭上病人肩头,身后又传来一个声音:“不要!”接着便见一蒙脸大汉,手上用布包着,一把拎着病人后脖颈,直接给拎了起来。 病人回头一看,吓得猛地一阵咳嗽。 蒙脸大汉眉头一皱,手一甩给他甩到一边,自己则退开去了。 “你们是什么人!”王商阳质问。光天化日之下竟然蒙面入室,还在天子脚下,真是无法无天了。 这一番折腾下来,周围无论看病的还是药童伙计都退出老远,周围空出一片。 身后传来声音:“王大夫,是我。” 王商阳回头一看,见是徐一真,脖子上挂着跟蒙面大汉一样的面巾。 “原来是徐大夫。”不是入室强人,王商阳放心了,却更疑惑:“你怎么这样打扮?” 徐一真指着正愣在原地的病人:“还不是都是因为它?” 王商阳自然不会认为,堂堂太医院院使是为一小老百姓而来。是疫病?! 他身为医者,自然是知道的。能让太医院院使出面处置瘟疫,必然有皇帝的旨意。而能惊动皇帝,这瘟疫规模怕是不小。 徐一真压低了声音:“还请徐大夫,将这病人单独关进一房间中。不要让他与无关人接触。” 王商阳点头,便借口做进一步的治疗,将病人带到后面一空屋子里,再回到前面,嘱咐别的大夫接替他看病,这才领着徐一真一行四人前往正堂。 路过后院,徐一真又问了病人所在,回头吩咐六爷施手段去问清楚病人住处、自他婆娘生病以来都见了什么人,去了什么地方。 一行人来到正堂,分宾主坐定,又介绍了张长贵认识。王商阳道了久仰,这才问起究竟。徐一真将事情前后又说了遍。 王商阳听完,半晌没言语,许久才赞叹一句:“生灵涂炭呐。”转而便意识到他来此目的:“徐大夫是为求药而来?” “正是。”徐一真说:“想必王大夫也听说过,如今金陵城里有大半药物出问题,药材中无端多了些寒性,原本药性变化,不能治病反而有害。 “虽说,”徐一真抱拳拱手向天:“圣上圣明,已诛首恶,又命城中大小药铺医馆自查之后一一更换,但急切间也不是能一一换清的。 “唯有保生堂,药材都是自己炮制,竟是如今城中唯一确定药材不会有问题的所在了。” “你这么一说,我与有荣焉,只是,”王商阳一时沉吟。 “断然不会让保生堂白白损失。”徐一真接话说:“之前我会个人出资采买,事成之后也当奏明皇上,言说保生堂功劳。” “区区名利,保生堂并不在意。”王商阳摇头:“保生堂自两宋时期建立,自建立之初便奉行‘治病救人,使人间再无疾患’之志。我所思虑的,另有其事。” 不待徐一真发问,王商阳便问:“瘟疫发于江北,怕是与传闻的黄河决堤有关?” 徐一真不明所以,只得点头:“对。” “如今瘟疫过江,怕是南岸决堤。”王商阳猜测。 徐一真更不解:“王大夫为何如此笃定?” “若是北岸决堤,有江河阻隔,瘟疫不该传播如此之快。”王商阳说:“唯有南岸决堤,灾民北上无门才须南下。疫病也才有可能未入秋便过江。” “怕是江北几百里,都已是泽国地狱了。”王商阳脸色阴沉:“但这还算好的。” “这还算好的?”徐一真极为吃惊。这都还算好的,那差的得多差? “若南北皆决堤呢?”王商阳问。 黄河南北皆决堤?他从没想过。 离现代最近的黄河决堤,是1938年常凯申炸毁黄河堤坝,人为制造的决堤。那一次造成了千里黄泛区,生灵涂炭。 但,那也已经是故老相传的故事了。 “不说南北决堤,单说南岸决堤,其波及地域、人口便足以广大。”王商阳神情沉重:“保生堂不能坐视不理。” “你要怎样?” “我保生堂愿跟随两位大人之后,为大人北上治瘟提供药材。”王商阳站起身来,抱拳拱手,态度郑重。 张长贵提出疑问:“你之前也说,江北受灾地域广大,人口众多,疫病必然也极重。保生堂不过是一家医馆药铺,就算竭尽全力,又能提供多少药材呢? “王大夫拳拳之心,在下钦佩,只是凡事须得量力而行才是啊。” 王商阳笑说:“张大人尽管放心。保生堂起于福建,虽在北方不显,但在南方每一县都有我保生堂的医馆,每一村都有我保生堂的大夫。 “集我南方全力,医治江北疫病,当无大碍。” 一时间,徐张两人既震惊又欣慰。 震惊的是保生堂的实力,依王商阳所说,它竟比太医院的惠民药局规模还要大。欣慰的是有保生堂助力,江北疫病至少药材方面不必担心了,再加上江北惠民药局,治疫当无大碍。 此时,六爷略显慌张地推门进来,气还没喘匀:“两位大人,出事了!” 两人蹭的一下站起来,极为紧张:“怎么?” “这人来自城东,是掏粪的,直到昨天,他一直在干活。” 第69章 对策 金陵城里沿街有不少排水沟,有的露天,有的则用石板盖着。排水沟的存在,据说可以追溯到四千年前的商周时期。但, 那是排水沟,不是排粪沟。 直到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时候,城市里对于处理粪便的主要方式还是化粪池加运粪车,更遑论明初了。 每天清晨,随着钟楼上一声钟响,城门大开,粪工便架着运粪车进城了。 早年间的运粪车,没钱的用独轮车,有钱的用骡车。车上放着一个个大桶,盖着盖。来到一户人家门前,家里人就会把存了一天的货拿出来,倒进车上大桶里。 整个过程,免不了要有些近距离接触,帮把手啥的,更跟卫生什么的无缘。而且,每家每户免不了拉屎撒尿,所以每天运粪车都是挨个过去,不会少一家人。 一个运粪工,一天去了多少户人家,见了多少人,怕是连他也分不清。 金陵城作为都城,非普通城池,城中不仅有海量百姓,更有朝上衮衮诸公,朝下佣人仆役,各类勋贵。 疫病要是在金陵城里传播开,真的要出大事了。 不久前应天府尹还说疫病进金陵,上下人头落地,一上午还没过去,人头这就摇摇晃晃了。 “他一个人,总不可能把整个金陵城的粪都掏了。”徐一真问:“可知他都管哪里的?” 六爷说:“已经问清,是城东的一小片。” “据我所知,掏粪的也有组织,名为粪帮。”徐一真嘱咐:“还须得知道他在粪帮中关系如何,与谁交好。他们又是否经常聚会。” 粪帮? 这两字一出,所有人都愣了一下。“掏粪的还有帮派?” 徐一真说:“自然。所谓人以类聚,不过是天性使然。当官的有党,商人有会,务农的有社,走江湖的便是帮。 “做船夫有船帮,做乞丐有丐帮,运粪的当然得有粪帮,对外说的是抱团取暖、互帮互助,实际不过是要分出高低贵贱三六九等,以便收取保护费罢了。 “他若不入粪帮,断然不可能做这掏粪的买卖。” 在场众人中除了王商阳,都未有过极底层的境遇,第一次听说粪帮的存在,都有几分好奇,几分探究。 “这样说来。”张长贵问:“或许防疫治疫可以找他们帮忙?” “难说。”徐一真却并不乐观:“这帮那派的都是些三教九流,鱼龙混杂,有行大义也有不干人事的。若要他们帮忙,光说是不行的,还须得有好处,有棍棒。 “但即便如此,也不见得不会坏事。”徐一真下了结论:“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去找他们为好。 城外有疫病,城内虽然现在没有,八成很快就有。 城外疫病好治。明初不比后世,因为皇帝严格的人口管制政策,县与县之间的人口流动被压到了最低。而正值小农经济鼎盛阶段的村庄,相互间的走动也远不如后世来得频繁。 只须分割好村与村的联系,药材到位,大锅架起,喝上几次,轻症便能解决。剩下的少数的重症就逐一治疗,一一辩证,一一开药。只要药材供应充足,便不是问题。 城内疫病难治。难治的并非治法,治法与城外的一般无二。难治的原因在于人。 一是人多,人不仅多,还到处走。二便是这些人一个个要么背景深厚,要么本身就是背景。你敢用强制手段,怕不是下一刻就被一刀毙命。 徐一真皱眉思忖半晌,想不出什么好主意,目光不由看向张长贵:“张大人,城内疫病该如何是好?” 张大人看起来并不担忧,笑着一摊手:“你我不过是五六品小官,哪有资格议论城内的大事?”他抱拳拱手向天:“该上奏陛下,由陛下定夺才是。” 徐一真恍然。不知怎的,他下意识地不想进宫,更不想面对皇帝。但事到如今,不面对也是不行了。 “所以,已近午时,你们甚至都没走出外郭?”朱元璋视线越过书案上厚厚的奏折,看着跪地的两人,语气听不出喜怒:“疫病竟至于此么?” “张长贵。” “臣在。” “依你所见,此次疫病如何?” “回皇上,依臣所见,此次疫病威能极大。” “哦?”朱元璋身子坐直了一些:“细说。” “此次疫病是伤寒症。伤寒症古已有之,治法也早已纯熟。只是此次疫病发病快,进展也快,且耗人气血津液,有非一般的伤寒症可比。” 张长贵说到这儿想了想:“若放任一城之地疫病横行,其死伤不啻于一场大战。” 朱元璋凛然:“疫病之烈,实在朕预料之外啊。卿以为,该如何做,才能不至于酿成大害?” “一者,当封锁东城采蜜人所行区域,许进不许出。”采蜜人,掏粪工的一种文雅说法,就如同大便被叫做夜香一样。 “再者,城中每隔一段距离架起大锅,熬煮药材,分发汤药,令城中居民早晚服用。 “三者,太医院众人分作两批,一批于封锁区内治病,一批在城中其他地方治病。 “如此三管齐下,疫病当能遏制,顺利的话七天之后当能消弭。” “七天?”朱元璋皱眉:“这么久?” “回陛下,”张长贵耐心解释:“此病若病重,汤药痊愈当在三天左右。若病轻,一剂便应见效。只是疫气传播需要时日,七天已是最快了。” “既如此,便封上七天。”朱元璋一拍书案,下了决定,转而又问徐一真:“徐太医可有要说的?” 徐一真想了想,身子猛地绷紧,磕头:“请皇上允臣等便宜行事之权。” “徐大人!”张长贵猛地看向徐一真,低喝了一声。 便宜行事之权,便如同手中拿着尚方宝剑。尚方宝剑如朕亲临,上斩达官显贵,下斩平民百姓。 对方不听话?拿出尚方宝剑,就不敢不听话。 当然,单纯的便宜行事之权,并不能随便如尚方宝剑一样杀人。但话说回来,尚方宝剑最大的作用也不是杀人。 由此可以想象,这是等于是半拉皇权,若所托非人到了地方真的可以弄得天翻地覆的。从来只有皇上主动赐予,哪有伸手向皇上要的? 何况朱元璋是什么人。眼里不揉沙子,揉出沙子来还得顺手干掉它九族。更别说还多疑。 敢跟皇上要权,真是找死。 朱元璋眼神骤然变得危险,嘴角咧出一个危险的弧度:“哦?为何?说说,你若能说出个缘由来,也不是不能给你。” 第70章 赐予信符 所以说,徐一真不愿意面对朱元璋呢。 不必用看的,只须感觉,他浑身已经鸡皮疙瘩起了一身了。明明已是炎夏,却恍惚觉得冷,背后已是冷汗一片。 这是一代帝王的威压,不仅来自于改朝换代的威望,更有杀伐果决的血腥。 这种情况,他早已料到,但仍然要说,向朱元璋讨要便宜行事之权。哪怕为此恶了朱元璋。 这是他深思熟虑的。 今天一天所做,都在他意料之外。 先是,一早出城,本以为马上就能过江,却不想在江边小小村子里绊住,更没想到疫病先他们过江。 再是,出城之后又要回城,前往官府得了人手,又去了保生堂得了药材。 后者的帮助在意料之外。徐一真本是想采买的。但若说出意外,却不至于。 身为药铺医馆,治病救人是分内之事。身为商人,没有有钱不赚的道理。即便它既没有医者的担当,也没有商人的贪婪,更是小心谨慎不愿淌这浑水,也不用担心。 一者为官,一者为民,以官身压下来,它没有选择余地。 但对于应天府,众人都提了几分小心。刁难、推脱、诉苦乃至甩手不管,都多少考虑到了。即便锦衣卫当面,也只能在态度上赢得几分,若真要摆烂,为官的谁没几分手段呢? 足以让人心里憋屈还抓不到什么把柄。 但应天府竟然极为配合,并没有让他们去找县衙,而是差人通知县衙派人来援助。不说效果如何,至少态度是摆正了,想必之后的帮助也不会拖沓。 但应天府如此,其他地方官不见得如此。 他甚至觉得,若非是在应天,皇帝脚下,若非几年前覆灭胡惟庸一党,朝野上下人头滚滚,应天府尹不见得这么好说话。 洪武四大案,虽然都杀人无数,但其中空印案、郭桓案是极广大地波及了地方官。胡惟庸案、和蓝玉案,虽然杀人也很多,但地位若是不高,人脉若是不广,怕是想被杀都没有门路。 出了应天府,问问那些县官吏员,谁认识什么胡惟庸啊? 即便是空印案,也最多下探到知府一级,县官怕是无缘被斩。 这种情况下,要让那些地方官配合,难。或者碍于官品和锦衣卫的存在表面配合,暗地里却吩咐人阳奉阴违,那还不够添乱的。 而没有地方衙门配合,单靠各地的惠民药局和医官,治病都难说够,更不论其他了。 徐一真说了因果究竟,便不再多说,跪倒,低头,等待朱元璋裁决。 朱元璋半天没说话。 朱元璋不说话,旁人更是连搭茬的勇气都没有,呼吸都放缓了,生怕被皇帝注意到。 半晌,朱元璋说了声“去”。 去?去干什么? 正疑惑,徐一真眼前多了一双脚,循着脚往上看,见是王公公,拖着一锦缎铺就的托盘,正一脸复杂羡慕的神色看着他。 “此信符赐予尔等,助尔等北上制瘟。”朱元璋的声音传来。 “谢皇上。”徐一真磕头谢过,接过托盘,见盘中放着一块黄色令牌。 这黄色既不是金的明黄,也不是铜的赤黄,介于两者之间。朝上正对着他的一面阴刻着两个字是“信符”。 “持此信符,如朕亲临,有不尊号令者可就地斩杀。”朱元璋声音平淡,内容却血光淋淋:“持此信符,朕须得三点要求,你且听好。” 徐一真连忙重新低头,恭敬地摆出聆听状。 “此信符并非只赐予你使用,是赐予你们两人使用。”朱元璋淡淡地说:“若有人取信符以谋私利,便是欺君之罪,当斩。” 徐张两人心头一凛,连忙恭敬听命:“遵旨。” “此信符使用,须得你们两人商议之后达成一致,若一人反对,便不可动用。” “是。” “回朝之后,上交信符,陈述信符使用的前因后果。” “是。” 朱元璋总结陈词:“有此信符在,当无人敢阳奉阴违,耽误制瘟。” 走出武英殿,张长贵擦了擦额头的冷汗,仍然心有余悸,小步来到徐一真跟前,不由埋怨:“徐大人,你可真是胆大啊。为何之前从未跟我说过,害我一个措手不及。 “若早知你竟敢如此,我非得让你打消这念头不可。” 徐一真也是一身冷汗,托盘递给了王公公,此时拿着信符,才翻到另一面,上面刻着十二个字是:“皇帝圣旨、合当差发、不信者斩”。 听张长贵这样说,徐一真不由笑说:“总算结果不错。有这信符,到了江北,我等治疫便能得官府助力了。” “怕是难。”张长贵摇头:“助力不敢想,最多能不受刁难罢了。” 徐一真不解:“这是为何?” “疫病都过江了。”张长贵问:“江北信使却还没过江,朝廷也未收到江北疫病消息,只知黄河决口。你以为为何?” 不等徐一真回答,张长贵便自答了:“要么,是江北无事,不值得汇报。所谓疫病不过是一两个村子的疖藓之患罢了。” 徐一真摇头:“大灾之后必有大疫,古往今来莫不如是,何况正值盛夏。” 正值盛夏,黄河大水之后人畜尸体顺水漂流,腐烂,污染水源空气,即便后世也是如临大敌,何况是明初。 张长贵点头,神情沉重:“另一个可能,便是瘟疫早已失控。地方官府已自顾不暇,无力再派出信使了。” 徐一真闭眼想了想那个画面,想象不到。 自幼时从元大都来到金陵,见到的死人多是因战乱、饥饿,自然有因病而死的,却不是疫病。大约也是因为,那个年代死人太快,疫病根本来不及传播吧。 但如今王朝定鼎,虽然边关仍在打仗,中原却早已和平。以疫病死人,且让官府来不及传信中央,即便其中有黄河决堤的因素叠加,也无法想象。 “加之本身还要救灾。”张长贵说:“地方官若尽职尽责,怕是早已分身乏术。若懈怠松懒,疫病之中怕是也难以活命。” 这…… 徐一真看了看手中信符。那我拼命得到这信符有什么用?为了在朱元璋面前刷存在感么? “徐大人不过是经验不足,不必沮丧。何况有此金符总比没有好,若真遇到事情处理起来也方便一些。 “只是徐大人如此作为,怕是会恶了皇上。”张长贵提醒说。 徐一真不以为意:“我并不打算一直为官。若皇上贬我为民,我是求之不得。” 张长贵却不再多说什么,只是叹息一声:“圣心难测啊。” 什么是惩罚?你想为民,皇上将你贬官为民。这不是惩罚。非得是让你一直做着官,再在其他方面找补回来,这才是惩罚。 古往今来,此种手段玩得最炉火纯青的,当属乾隆。相比起来,朱元璋手段就粗暴了些。前者最多让人神经。后者非得被扒层皮不可。 对于未来,张长贵隐隐有些猜测,而徐一真茫然无知。 两人出了宫门,跟宫外等候的六爷、秀儿汇合之后便前往观音门。 第71章 观音门外 金陵城,观音门外,聚集着一群人。这群人与常人不同,单从衣服样式看是县中差役,都穿着公服。 有这公服在,就有了生人勿近的效果,旁边空出了一圈白地。经过这儿的下意识的离远一些,不想有接触,怕被找麻烦。 这群人里,又分为两撮人。两撮人有分明的界限,井水不犯河水,各自小声讨论着什么。 关志不时捋捋公服上的褶子,正正帽子,总觉得这身公服说不上的妥帖好看。出现一个褶子,他就心疼。沾上一点污渍,他就心痛。 “关头,你说这叫什么事啊。咱在县里呆的好好的,每天聊天打牌轻轻松松混日子,县丞大人飞都没说什么,怎么就突然被知县大人撵出来了?” “就是就是,我今儿手气顺,刚赢了钱呢?” “赢了钱怎地?”有人嘲笑:“去找东头的寡妇去?” “嘿,别看是寡妇,她男人死的早,可还鲜嫩水灵。” 男人,又是一群吃着皇粮无所事事的男人,一聊起来话题就止不住的往下三路招呼。 关志刚开始只是听着。要放在以往,他就参与进去了,但现在不行,得摆出谱来。何况,他却是知道一点内情的。 “咳咳,都肃静了哈,我说两句。”关志咳嗽两声。 “呦,”有人小声嘀咕:“成了典史,就真把自己当大人了,不记得穷时的兄弟,摆起谱来咯。” 关志看了那人一眼:“平常咱们仍然是兄弟。但既在当值,高下尊卑还是要的。” 他不再管那人,心里却暗暗记下一笔,想着今后若有个什么危险活先让他上,至于是生是死就是看他的造化。 “听县丞大人说,此次是太医院的院使大人找我们各县来帮忙。大家都打起精神来,可别让太医院的大人小觑了咱们。” 有人问:“太医院?那太医院都是给宫里看病的,跟咱们有啥关系?” 关志冷笑:“有没有关系,哪是咱们能决定的?你问我,我哪里知道?不如直接问那院使大人,说不得大人慈悲,给你解答呢?” 慈悲?那人脑袋不由一缩。 说当官的慈悲,可是天大的笑话了。即便是县丞大人,也没啥耐心去回答他们的问题。往往只是不耐烦地说两句,若再有疑问,就一棍子抽过去。 太医院啊,那都是给宫里看病的,打人肯定不止用水火棍,怕是,得用镀了金的水火棍吧。 正聊着天,人群中挤进来一人。没穿公服,看样子就是一下人,态度却极为桀骜,一副看众人不起的样子,左看右看找寻着什么。 “你们这谁是官?”他问。 关志走上前来:“鄙人关志,为六合县典史。” “典史?”这人上下打量了关志一眼,一脸不屑:“虽只从九品,多少算个官了。没有比你更大的了么?” 其神态语气,关志恨不得一砖楔开他脑袋,语气恭敬神态谦卑:“没有了。” “既如此随我来拜见大人。”那人脑袋一晃,权作招呼。 “大人?”关志一愣,心想几天不见徐一真摆这么大谱了:“哪位大人?” 这人一副看傻子的样子看了眼他:“还能是哪位大人?自然是府丞大人。” 关志大惊,竟然要见府丞大人?! 他虽不知应天府府丞几品官,但肯定比知县老爷大。而他这个典史,不久前还只是个差役,泥土一般的人物,哪能比得上。 “哎哎。”他忍不住又捋捋衣服,心中止不住的兴奋。 真是时运来了止都止不住。先是徐一真,现在更可以面见府丞大人了! 因为要修筑城墙的关系,观音门外树不多。 府丞大人坐在树荫下,兀自摇着蒲扇,自有一番恬淡气度。这气度单拎出来没什么,但在这群差役中就格外显眼,鹤立鸡群。 身为应天府,既然召集县中差役帮忙,自然也要出人带队。要不然,两县看不对眼,难以成事。 太医院中人虽然有五六品,这帮差役自然没法比,但彼此互不统属,难说能压住这帮丘八。 他接过旁边下人递过来的凉茶,冷眼看了眼前两人一眼:“你们就是两县典史?” “是的,大人。”两人战战兢兢,大气都不敢喘。 “为何县丞不来,让你们带队?”那人冷哼一声:“莫非是公然抗命么?” “这,不敢不敢。”两人只道不敢。 公然抗命,是个大罪过,但惩罚有轻有重,小则打板子,大则杀头。两县典史官品虽只是不入流,但都是油滑人物,深知“公然抗命”实在对付人最佳的利器。 但那县丞又不是他亲戚,死活关他什么事?何必要多说话呢? 关志转而一想,开口:“大人容秉。县丞大人本是要亲自带队来此的。只是下官想到,六合县居于京师,县中安宁不仅关系本县,更关系京城安全,便私自劝说县丞大人留县。” “请大人恕罪!” 府丞不由笑骂:“你一小小典史,也忒把自己当回事。县丞大人岂是你能左右的?”他停了停,问:“我听说,如今太医院院使曾为你婆娘治病,而后才入的宫?” “是。“ “你婆娘病现在如何了?” “回大人,已是大好了。” “既如此,”府丞沉吟一会儿,吩咐:“想必你对这院使比我熟悉,便呆在我身边,暂时做上传下达之用。” 关志大喜,跪地,叩头:“谢大人!” 一旁的临县典史,嫉妒得牙都要咬碎了。 过不多会儿,一马车朝人群行驶过来。别人躲都来不及,这马车竟然冲着人群过来了,立刻引起了众人注意。 说话声渐渐止息,众人都略带好奇的看着靠近的马车。 金陵城中能坐得起马车的都不是一般人,又是这个时间点,冲着他们过来。众人心中已经知道,来人就是太医院院使。 马车停下,徐一真跳下马车,眼见着眼前十几个人,各个吊着眉耷着脸,抱着胳膊歪着身子,站没站相。 他脑海中冒出四个字“乌合之众”。凭这帮乌合之众,真能防瘟治疫么?应天府都是如此,那别的地方岂不是更差? 他突然对于张长贵说的“信符未必有用”有了直观的认识。 正对未来担忧之际,眼前闪过一人。这人抱拳拱手,自我介绍:“在下应天府府丞李中和,前来协助徐大人。” 徐一真连忙还礼,连道不敢。 应天府府丞是正四品。太医院院判不过是五品。人家姿态放低说协助,他却不能真把自己当领导,让人家协助自己。 李中和指着这帮差役:“应天府下辖八县,眼前是靠江的两县,城东的六合县和城西的江浦县,县内的三班衙役有一多半在此了。” 第72章 聚众启程 徐一真点头,抱拳拱手,提高嗓音:“多谢应天府以及各县鼎力相助。” 李中和双手抱拳朝着天空,面容恭敬,神情沉郁:“都是为圣上分忧,为朝廷效力,理应是分内之事。” 徐一真咧嘴一笑:“李大人说的是。”心里却知道,这李大人是个官奴,跟自己并非是一路人。 所谓官奴者,为升官不择手段,百般钻营只为品级提高那么一丝。 若你所作所为能让他升官,自不必多说,必然极为配合。但要并没有升官的好处,他不至于视你为仇敌,但也不必指望能配合做事。 若府尹是他,怕制瘟之事就没这么配合了。 “徐大人。”李中和暗自给关志一个眼色,关志上前来,行礼打招呼,态度恭敬。 他自然已不是小小差役,可徐一真也早已不是小小乞丐了。 “哎,关志?”徐一真惊奇:“你竟也在此?” 关志笑说:“小人本就是六合县差役,最近升为县中典史,听县里说要调拨差役来此给太医院帮忙。我料想必然是徐大人,便跟着来了。” 徐一真抱拳:“多谢,在下承情。”至于关志所说,他半分不信。 但信不信的有什么打紧?并非什么要紧的,权当真的听。 李中和不由蹙眉。关志这番说看似在徐一真面前刷了好感,但实际上恰是说明他跟徐一真关系并不如想象的好。 若是起于微末的交情,此时就不该这么生分,更不会要徐一真承情。 本来,他是看着徐一真如今是皇帝面前的红人,经常进宫给太子皇后看病,才想着通过关志的关系,加深跟徐一真的交情。 现在看来却是想差了。不仅不能更快速方便提升关系,反而让关志占了自己便宜。 “天色不早,咱们何时出发?”李中和问。 “不急,还须等一队人马。”徐一真说。 正要问究竟,便见从观音门内驶出一辆驴车。 相比马车,驴车就很常见。每天早上城门一开,进城运菜的多是驴车。但这家驴车却极惹人关注。 因他车厢上挂着“保生堂”的木牌,里面更是随风飘散出浓郁的药香。 运药材进城的驴车常见,运药材出城的驴车却不多见。 驴车来到跟前,驾车的小伙从车辕上一个纵跃跳下来,一眼就看到为首的三人,仔细打量了下,认了认人,才小跑的来到徐一真跟前。 “可是徐大人当面。” 徐一真点头:“我是徐一真。” 那小伙大喜,作揖行礼:“在下赵承山,奉恩师王商阳之命,架一车药材,随徐大人之后。” “车上药材,皆是治疗伤寒之用。这是清单。”赵承山递过来一张纸:“徐大人可一一清点。” 这可有点难为人了。 徐一真将纸递给张长贵:“劳烦张大人了。” 张长贵笑着接过纸:“分内的事,说什么劳烦。”才又冲赵承山说:“来吧小子,你我一起清点,这样快一些。” “快些清点完了,也好快些治病。” 两人来到驴车上,张长贵一见药材,又看了眼纸上文字,不由赞叹:“小青龙汤、桂枝汤,当归四逆汤。王大夫医术的确精湛,只用我等说的便按照病程走势开了三副药,且三副药竟都一一对症?只是行事未免略显霸道。” 赵承山没听懂,但听懂的是眼前这老人在说自家师父坏话,不由反驳:“我师父行事温和,哪里霸道了?” 张长贵笑着指着纸上文字,又指指药材:“王大夫开着这三副药,分别对应病之初、中、末三段。 病之初,太阳症时用小青龙汤。病之中,少阳、太阴症时用桂枝汤。病之末,阴厥将死时用当归四逆汤。 “一步步都给布置好,只须按照他这样做就行,真是再体贴也没有了。” 赵承山问:“这不好么?” “若医者无能,自然是好。跟给孩子喂奶似的给放到嘴边了,再笨的人也断不会用错。只是对于我等,岂不显得很没用?” 这…… 师父从来都是这样教授,赵承山也一直以为从来如此。但听眼前张大人所说,竟是不好的?他一时也分不清,自己算有能还是无能。 “罢了,如今疫病当前,这些都是细枝末节,先清点药材吧。” 由张长贵亲自动手,加之这三副药都极简练,每服药只有五六味,其中更有重复,清点起来就极迅速,很快就就完成了。 “有保生堂提供药材,江南疫病当不至于失控。”张长贵清点之后,跟徐一真说了一句。 徐一真手一挥:“出发!” 于是,十几个差役,拱卫着一驾马车一驾驴车,并三个骑马的,朝村子行进,沿途气势凛然,生人勿进。 李中和挪挪屁股,感觉马鞍极为生硬,硌得他疼。他也想坐马车。但是不能。 当今圣上作为开国君主,武功极盛,最看不惯文官坐轿。何况如今当朝文官,虽然吐故纳新了许多,也有不少跟着皇帝一起打天下的,骑的一手好马。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他作为应天府府丞,自然不能犯这样低级错误。尽管不愿,马还是要骑的。 村子距离观音门不远,走不多久便到了。村子离江边更近,站在村头便能听到滔滔江水声。 六合县差役窃窃私语,都得低声讨论着什么。虽然声音尽可能压低,可人数太多,合在一起便有巨大的嗡嗡声,引得其他人注意。 “怎么?”李中和不满:“吵闹什么?” 关志走上前来禀报:“回大人,因小人们认出了村子来历,因此不免议论。” 此时徐一真也走过来,听他这么说不由好奇:“来历?这村子不就是渡口船夫聚集起来的么?” “正是,”关志解释:“此处名为燕子矶,是自古以来的江南渡口,以此渡江北上。长年累月之下,便有许多人靠摆渡为生。” 李中和恍然。 “这有什么的?”徐一真问。 李中和解释:“皇上有感于乱世之下,车船上多是打家劫舍的恶人,渡口下不乏累累白骨。因此,摆渡船夫虽是民户,却属贱籍。” 他虽没说详细,但只看表情,便能知道他未尽之言:不过是贱籍,何必管他们死活呢。 第73章 一道选择题 第73章 一道选择题 洪武年间的户,分军、民、匠三大类,户下有籍。不同籍对应不同职业。在此籍就做这职业就行了,世世代代的做。 户籍并无高下之分,但职业有。 即便所谓文明的现代,时不时还提倡职业不分贵贱呢。为何提倡,自然是因为职业分贵贱是客观现实,无法更改。 后世如此,何况明初?更别说,职业又跟户籍绑定,等于世世代代都是贱业贱户,等于是另一个形式的: “天子到了阴间还是天子,奴隶到了阴间还是奴隶。地位是不变的,法度是永恒的。” 朱元璋身为开国君主,英明神武不假,但昏聩的地方也不少。明初户籍可算是其中之一。 如果户籍贵贱之别算是无心之举,那现在李中和所说,却是实实在在的有心之言。 因为身处贱籍,便要将一村人放弃,让他们自生自灭。他可是开了眼界了。 但徐一真多少还抱点希望,总觉得人性总不该如此黑暗吧?或许是他理解有误呢? “不知李大人,这是何意啊?”徐一真问。 “何为贱籍?”李中和一副谆谆教导的模样:“世间总有行卑贱之事的人。他们不通教化,不明礼法,终日蝇营狗苟,不知青天多高黄土多厚。 “这种人,便将他们归入贱籍。既能为朝廷所有,也便于朝廷管理监视。” 徐一真听得直皱眉。 放在此时此地,李中和所说并非没有道理。乱世之下,车船店脚牙,不妨做些杀人越货的买卖。乞丐歌伎,不免行些鬼蜮非人的伎俩。 但乱世之下,有甘之如饴者,有身不由己者,总归分辨不清。编户入籍之后,再行恶事可就不行了,顺藤摸瓜能把十族亲友全部拎出来。 这在王朝初建百废待兴之时,极为简便有效。 但时移世易,代代入贱户,行贱业,甚至不允许他们有做其他事的机会,便不行了。原本的善政就会变成恶政。 何况,就因为他们是贱籍,甚至不一定做过恶事,便要见死不救么? “自然,若是别的事,若是别的地方。这些贱籍之人自然要救。”李中和见徐一真神色不渝,也大约知道他心中想法。 嘿,到底是年轻人,乱世还没有经历多少大明便建立了,哪里知道生存之艰难? “可这里是什么地方?那里,”李中和指着来时路:“便是金陵城,大明都城所在,有数十万人口。” “周围,”李中和手指划了个半圆:“满是贵人们的庄园、田产、佃户。贱户的性命固然重要,可若一个不好,疫病扩散开来,波及贵人,你我都付不起这责任。” “舍一村贱户,保四方平安。还是为一村贱户,致四方于险地。你心里该有取舍。” 生与死,是一道选择题。自己生,他人死,他人生,自己死,一村生,百村死,百村生,一村死,如此而已。 李中和慷慨激昂,神情郑重中带着点狂热。明明说的是再冷血不过的事,竟莫名让人感觉到热血,仿佛舍弃一村人性命,是保护万家平安的壮举,是再高尚不过的事。 徐一真毕竟没跟这等官蠹接触过,一时竟为他气势所摄。明知是歪理邪说,却不知该如何反驳。 “李大人。”张长贵拍拍徐一真肩膀,以作安慰:“这是你等为官之人的看法,却不是我等医者的看法。 “为官者,计较利益得失,有利时趋之若鹜,无利时充耳不闻。虽读圣贤书,满心算计,胸无浩然气。虽非商人,却行比商人更逐利,心比商人更黑。” 李中和脸色阴沉。这跟指着鼻子骂没什么两样了:“我道是谁。原来是前院使张长贵张大人。你如此信口开河,小心祸从口出,连院判的官职也不保。” “这就不劳李大人费心了。”张长贵冷笑:“我等医者,虽为官,官不过是臂助,饥寒时御寒衣,登山时一根仗而已。为官不为官有什么必要,只为治病救人而已。 “你们那些计较,是为官的计较,却不是我等为医的计较。” 李中和冷笑:“张大人只是高尚。若因你之言,我等入村治病,却让瘟疫传播开来,甚至入了金陵城。你怕是躲不过午门前的一刀了。” 张长贵笑说:“那就更不必李大人操心了。若所料不差,此时城中已有疫病流传。既然左右躲不过午门一刀,那我还有什么可在乎的呢?” “什么!?”李中和吓了一跳。疫病竟然已经进城了?他如何知道? 心中虽然怀疑,李中和基本的素养还是有的,立刻相信了张长贵所说。毕竟他与医道完全门外汉,自然只能选择相信专业的人。 但,这更坚定了他不入村只封村的决心。 毕竟入村之后,依然要派人封村,而后看病、熬药,还须找寻村中里长,村老等等,麻烦、繁琐,而且正如他所言,有疫病扩大的风险。 与其如此,就不如全部人直接封村。安全、简便,而且也省了药材消耗,就可以有更多的药材又在城内治疫上了。 但眼前这两人。年轻的经验浅,好糊弄,只须一阵咋呼,事就成了大半。年老的却难弄,连死都不怕。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官也一样。但他身为府丞,久在官场,自有办法。 他却不再跟太医院的两人多说什么了,转而回头,冲正看热闹的差役们:“两县都有了?我与太医院大人有些分歧,先听听你们意见。 “我认为,大伙只须封村便是。太医院却觉得,该进村中为村民治病。此村大家也知道,其中正有疫病,又是贱籍之村。 “便听听大伙意见。”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过不一会儿,便有一个弱弱的声音说:“只封村吧。” 而后是第二个:“封村”。 “封村”。“封村!”“封村!!” “封村”!众多衙役齐齐高喊。 关志下意识觉得不妥。他虽不知道朝廷怎么想的。但他知道最近徐一真很得皇上信任。既然派他出来,难不成会不做准备么? 但众人齐声高喊,已不是他小小的典史能控制的了。 李中和得意洋洋的回身:“如何啊两位大人,民意不可违啊。” 李中和在这儿洋洋得意,便没注意到,徐一真所在马车车辕上,六爷正好整以暇的玩着马鞭来,冷眼旁观着一切。 看到也没用。他只会认为是普通马夫。 张长贵叹息一声,对徐一真:“看来,得请出来了。” 徐一真也跟着点头:“本以为怎么也得到了江北才用得着,本以为有府尹大人命令便一切无碍。是我想得太简单了。 “我去请吧。”张长贵说话间回到马车,跟车辕上的六爷低声说:“还请王大人护卫记录。” 这是去观音门前便商量好的。 皇上明言,回来之后要将使用情况一一说明,便是要让他们记录。但他们作为当事人,并不能记录,记录了凭皇帝的谨慎也不见得相信。 唯有无权使用,又皇上足够信任的第三者,才行。数来数去,也只有出身锦衣卫的六爷。 按说秀儿也行,但她毕竟没有官身又是女流,很多时候并不方便。 六爷似乎早有预料,并不意外,痛快答应。 六爷点头,从马车中取出一个锦盒,双手捧着递给张长贵。张长贵双手捧着走在前,六爷护持在后。 虽然两人都没穿着官服,但自有一番肃穆气度。 便见两人来到跟前,徐一真打开锦盒,一个朴实无华的金色铜片出现在李中和眼中。 那上面分明写着两个字:“信符。” 第74章 信符在处,如朕亲临 第74章 信符在处,如朕亲临 徐一真将信符从锦盒中拿出来,双手托着高高举过头顶:“圣上御赐信符在此!” 李中和的不屑冷笑,众衙役的聒噪,顷刻间消失了,四周诡异的安静。所有人明显都没想过这种场面,都呆愣住了。 “还不跪下!” 李中和慌忙下马。众衙役更是跪倒一片,不敢有半点放肆。 李中和正正衣冠,缓步来到人前,跪倒磕头:“臣应天府丞李中和,拜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信符、圣旨在处,都如皇上亲临。皇帝虽不在,礼数却不可或缺。 当然,礼数不过是表面。更关键在于,手持圣旨、信符的,便等于他的行为有皇帝背书。他的作为都是被皇帝所认可的。 这种人并不多,非得是能臣、信臣不可。 洪武年不缺能臣。但信臣,即便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朱元璋也不信任,何况别人。 但他却赐予了太医信符?信符是那么好赐予的? 信符,往前数百多年,北宋时期,名为信节。再往前数千八百年,汉唐时期名为旌节,就是“使节”的节。 虽然时过境迁,信符不再只作为出使之用,但赐予信符是有别另一种意义。 李中和背后已被冷汗浸湿,心中已是冰凉。 并非因为他输了这一局,而非得冒着染病风险进村,也不是因为恶了徐、张两位太医。 进村虽然危险,只须远远躲着病人,总不至于患病。恶了太医,恶了就恶了,还能怎么着? 但皇上既然赐予信符,显然对于疫病的重视远超他想象,地位至少已和出使外国相当。 那这俩太医此一行,就不是防瘟治疫看看情况这么简单,是要真正解决瘟疫的。 要么两人功成身退,带着一身成就回到金陵,而身后一无瘟疫。要么这两人就要死在江北。 而他竟阻止两人治病的举动岂止是恶这两个太医?是恶了皇帝! 自开国以来,恶了皇帝的,哪有好?死得痛快都算是奢求。 “臣,忤逆圣意,阻挠防疫制瘟,罪该万死,请徐大人从严治罪!”李中和跪在地上,额头贴着泥土,屁股敲得高高的,声音却几乎是喊出来的,甚至带着哭腔。 徐一真请出信符,心中已预想到各种情形,从强硬顶撞质疑信符真伪,到事事以他马首是瞻等等等等。 但万没想到眼前一幕。 阻挠防疫制瘟,的确。忤逆圣意,从何说起啊?请我从严治罪,我一太医敢治你以府丞的罪? 应天府府丞四品。他就一五品,还是太医院的。差着部门,差着品级呢。 但信符在手,所作所为就不仅代表自己,更代表皇帝,总得说点什么,不至于堕了名头。 他悄然看向张长贵。张大人久居官场,处理这场面显然要比他在行。 张大人面露鼓励神色,然后眼神示意另一边。另一边站着六爷。 阿对!徐一真福至心灵,笑说:“在下不过是正五品太医院院判,无权为李大人定罪。” 李中和一喜,要的就是他这句话。现在手捧信符不能定罪,再定罪就得从江北返回面见皇帝的时候了。 且不说他能不能回来。就算能回来也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呢,这么长时间,便能从容布置,来个无可对证。 “但,”徐一真画风一转:“我虽不能定罪,自有人可给你定罪。” 谁?!李中和心猛地揪紧,几乎要脱口质问。 徐一真身子稍稍往六爷方向转动:“王六,锦衣卫北镇抚司镇抚使,当能将你今日表现报于圣上。你的罪责,便由圣上定夺。” 锦衣卫?李中和脸一下子毫无血色。 洪武年间,若能有朝野上下官员谈之色变的,就是锦衣卫。传说锦衣卫能乔装打扮,成为府中下人。于是你的一切隐秘便神不知鬼不觉的来到圣上案头。 锦衣卫是一把刀。一头握在皇帝手中,一头搭在官员脖颈上。这边皇帝一个动怒,那边官员便会人头落地。 不仅有信符,更有锦衣卫随身。李中和将太医院这次北上的重要程度又提升了一个档次。若做个类比,几乎和出使外国相当了。 何必呢?你若早说有信符和锦衣卫,他哪敢有任何异念?非得配合妥帖不可。 现在却晚了。他项上人头虽还在,却已晃晃悠悠不稳了。 “自然,”徐一真又说:“若接下来江南治疫过程中,李大人能好好配合,将功补过,相信王大人也会在皇帝面前为李大人美言几句。” 李大人立刻赌咒发誓:“臣定当配合徐大人防瘟治疫,不负皇恩。” 见总算将李中和拿捏了,徐一真满意点头,收了锦盒,上了马车,也不再多说什么,进村。 李中和不敢怠慢,忙又跟衙役们说:“你们刚才也看到了。太医院这两位大人,是得了,”他抱拳拱手向天:“皇上的赏识与信任,北上制瘟的。 “你们且给我尽心竭力,不可怠慢,事成之后我与县里分说,自少不了你们的好处。若哪个敢不尽心,我也不说你什么,也只与县里分说。” 众衙役刚从皇权的威压中晃晃悠悠站起来,听他这么一说又连忙跪下去,赌咒发誓:“小的定然尽心竭力办差。” 一帮人说话也不齐整,如同蜂群嗡嗡叫。 李中和只听了个大概,便不再理会,具体厉害自然有两县典史与他们分说。他便也跟着徐一真他们进村去了。 已是午后,村头阴凉地里便聚着三三两两的人打屁聊天。 村外一群人在那里咋咋呼呼半天,早已引起了他们注意。离得远也听不清,听见了些许,也听不太懂。 这群人里有老人、孩子、缺少妇人男人。看他们气色动作,倒挺健康,不像是有病的。 徐一真来到,抱拳拱手问众人:“各位前辈请了,在下是大夫,前往江北制瘟防疫。之前路过村子知道有人惹了疫病,特地请了伙伴朋友,前来治病救人。” 没人理。 张长贵抱拳搭话:“哥几个好啊,我看哥几个都挺健康精神啊。不知村里都多少户染病?又有多少户健康的?” 有人不耐烦地摆手:“走走走,哪里有疫病?就是普通的感冒发烧而已。我们这都是世代艄公船夫,喝的是江水,吹的是江风。这点病算什么。 “走走走,你们来了,没病也得治出病来。” 这话一说,引来一些人附和,又引来另一些人大骂。但骂的内容是:“还郎中大夫,你们早干什么去了!” 这想必是家里已经有人病逝的。 无论是讳疾忌医的,还是心生绝望的,虽然原因不同,态度却都是拒绝排斥。 治病救人,病人排斥是大忌,治一人病是这样,治一村病也是这样。 李中和骑马而来。“哒哒哒”的马蹄声敲在村民们心头,让他们忍不住仰视,脸上显出些微惧怕的神色来。 “那谁谁谁,”他指着一个小男孩:“知道你们村里长是谁么?” “知道?那叫你们里长过来。我就在这等着他!” 小男孩二话不说蹬蹬蹬跑远了。他的长辈,大概是爷爷,还有周围一村的老者,一句话都不敢说。 第75章 不能北上 第75章 不能北上 “所谓民,就是这样。你跟他好说好话的,他便看不起你,非得是恶言相向,才能让他顺你心意做事。 “所谓礼,从来都属于士人,属于个人。民,尤其是当民成众,是没有礼的。 “面对礼,自然应以礼相待。面对无礼,却仍然守礼,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 李中和洋洋得意。 道理,徐一真不敢苟同。但实际操作起来,极为有效。毕竟“民不与官斗”是几千年来流传的经验。 非常时期,无论对错,有用就行。 “既如此,”徐一真想了想,吩咐:“李大人便带着两县衙役做四件事吧。” “莫说四件,就是再多几件也可,徐大人尽管吩咐便是。” “之前在府中,我便与吴大人说过这几件事。 “一是,封锁村庄,不可让任何人离开。 “二是,架起大锅,熬煮分发汤药。 “三是,征集民房,集中重症病人。 “四是,”徐一真说到这儿突然问:“你可带了石灰?” 李中和说:“临行之前吴大人已嘱咐过。只是急切之间只搜集到这么些。” 李中和将马上包裹打开,是满满的石灰。除了李中和所带的,他的随从两人也带着满满两包裹石灰。 这三包裹石灰合起来,约莫有三十斤重,兑水之后少说能有百斤,给一村消毒该足够了。 足够归足够,但也不能胡用一气,平白浪费。 “等轻重病人分出之后,你组织人手,去重病人家中用石灰水消毒,重点是病人卧房那里。” “好。”李中和答应的十分痛快:“可,如何区分重症轻症?” “看能否自己下地行走。若能,则是轻症。若不能,须得人搀扶,或者虽然能却随时可能倒地的,便是重症。” 人能站立行走,是因阳在上而阴在下,头属阳而脚踏阴。人不能站立,便意味着人体内阴阳颠乱,阴阳不在其位。 具体症状不一样,有症状重的,有没有症状的,有的是渐进的,有的是突然眼前一黑倒地的,无所谓。 不能站立只预示着一个结局:若不及时医治,死到临头。 “我等在忙碌,那徐大人你们做什么?”李中和问。毕竟,似乎所有伙计都让他和两县衙役做了,那太医院的这两人做什么,袖手旁观么? 他自然乐见其成。他敢袖手旁观,以后便可以在皇上面前参一个玩忽职守的罪名。自然大概率并不会把他怎么样,却可以让他们对他的指控,在皇上心中打一个问号。 皇上心中一个问号,在他可能就是生与死的差别,就是官与民的差别。 徐一真笑说:“自然是治病救人。在此之前我们便已给两户人家看病,只是并没有开药。此时便要去看看。 “李大人要来看看么?” “不必了。”李中和摆手:“徐大人吩咐下这许多事,我自然要亲力亲为才行。” “李大人真是勤勉。”徐一真嘱咐:“李大人若担心染疫,可撕下里衣下摆,折叠九次,敷于面上,掩住口鼻,当有效用。” 李中和闻听此言,大喜过望,拱手行大礼:“多谢徐大人指点。” 有此方法,至少行事不必过于担心了。只是想到把柄在人家手里,行事便不得自由,终归有些怏怏不快。 徐一真并未打算将面罩推而广之。原因显而易见,但不身处大明这个时代,是万料想不到的,便是:大明太穷了。 洪武年间,本就是百废待兴。百废待兴中,军队还四处出击,边境在整个洪武年间一直在打仗。国穷,民也穷。 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对于贫苦百姓来说是一直存在的,区别只是程度多少罢了。 而棉花种植刚刚推广没多久,大兴还要等到明中后期。 麻布折叠十几层,都可以给大人做个裤衩,给孩子做件上衣了。在这样情况下,推广面罩根本不现实。 而若是让贵族当官的知道了面罩的存在,凭他们惜命的传统,只会让百姓更穿不上衣服。 何况,土法的麻布口罩,真有效用么?难说。 还是再等等,看看再说吧。徐一真心想。 徐一真来到保生堂的车,跟赵承山要了当归四逆汤的药材。 赵承山将药材一一包好,麻利快速,想来他当年做药童时候也极为优秀。 “赵小兄弟,可愿与我们一起去治病救人?”徐一真问。 赵承山连忙摆手:“可使不得。师父有过交代,不可给人看病,免得草菅人命,只须守好驴车,保证药材无失便可。 “何况,官爷们驾锅熬药,须得取用药材。我若走了,他们便不能熬药了。” 徐一真一听也是这么个理,便只说今后再看机会,便拎着药材离开了。 马车在村中行进。或许因为已到午后,也或许是因为村头那一番作为,路上人多了不少,但也远未到平时。 偶尔的,也能见有村民扒着门缝,或扒着墙头,好奇带着探究的看着马车。 马车在徐十三家门前停下,六爷看车,徐、张和秀儿则进门。 门仍是虚掩着,穿过院子进了屋子,见一大一小两人躺床上一动不动。 徐一真猛得一惊,难不成出了意外?针灸并不能如预想的遏制病情,病情仍然恶化,最后夺去了母子性命? 他几步来到跟前,俯身查看。见母子两人呼吸虽然粗重,体温却已正常,脸色也不再是死色,有了点红润光泽,他才长舒口气。 母子俩原来是睡着了。 “秀儿且去熬药。”徐一真递过一副:“这副药,药量大,大包,是大人的药。”他又将另一副递过去:“这副药,药量小,小包,是孩子的药。可不能弄错了。” “煎之前先以热水浸泡两刻钟,而后开火,先大火烧开,再文火慢煮,三碗水煎做一碗药便好。” “是,师父。”秀儿接过药,便去锅灶旁了。 动静惊醒了,母子。女人略显惊慌的睁开眼,等看清是徐一真他们之后,才放松下来:“哎呦,张大夫你们来了?快坐快坐,我竟然睡着了,也没给你们烧水沏茶。“ 张长贵摆手:“不忙不忙。重病之下且不可过分劳作。那是极伤身损阳的。要想给我们烧水沏茶,等病好了不迟。” 女人忙不迭的答应,突然似是想到什么,忐忑地问:“不知这诊金,是多少?” 毕竟游方大夫嘛,治病救人自然是要钱的。而且因为是游方,诊金也不固定。有的宅心仁厚,诊金就少一些。有的讲究吃上一家是一家,诊金就多。 多少不论,这可是“两”位大夫,诊金肯定是要给双份的。 可是自当家的生病之后,不说散尽家财,也算是每况愈下,今后如何活着都不知道,诊金……女人只希望诊金不要太高。 张长贵笑着摆手:”我们治病,不要诊金。” 不要诊金?女人神情恐慌。不要诊金,那必然是要别的,这可如何是好? “实不相瞒。”徐一真见女人神情,知道引起误会,索性挑明:“我俩是太医院太医,奉皇上之命北上制瘟抗疫去的。” 皇上? 她一个小老百姓,平常见得最多的是里长,看到县官都算是见到大人了。皇上这两个词,那也就是想想。 可眼下,这人竟说,他们是皇上派来的?抗疫?北上? 突然她猛地一惊,脱口而出:“不能北上!千万不能北上啊!” 第76章 煎药 第76章 煎药 不能北上?两人问起缘由。 “我也是听当家的生前说的。”女人说:“我们村子世代都在这江上做摆渡的买卖,傍着金陵城,从业的虽多,倒是不缺买卖。 “除了江南我们村子,江北还有个村子,人比我们村子要少。以往平时多有交流通婚,像我娘家便是在江北。 “因我许久没回娘家,想念家中妹妹,前几日当家的载人过江,我就说想接妹妹来江南住上几天。”女人说到这儿,眼泪刷刷地掉下来:“要不是我这句话,当家的也不会病死。” 徐一真忙安慰。但人世间最悲伤的莫过于生离死别,他知这安慰也有限地紧。 哭了一阵,女人心情平复了一下:“等当家的过了江,来到江北村子,竟发现村子中家家关门闭户,路上没有行人,更是有些家门口挂着白。” 徐张两人不由对视一眼,心中已有计较。这村子显然疫病已经传播开。徐十三就是在村子中染病的。 只不知第一例疫病是何时开始的,等他们过江,村子里还有没有活人。 “当家的来到我娘家,发现大门虚掩,进去看时才发现,我家里人已经都病死了。”女人没有哭,只是眼泪滴答落下,神情有些僵木。 徐一真微闭眼,脑海中只想到那个画面,心里就忍不住抽痛。 女人的娘家如此,别家是不是也是如此?这样全家死绝的,多么?他不知道,更不敢想。 他更更不敢想的是,这还只是江北,长江边上。若再往北走,又该是怎样的人间地狱。 “两位大人宅心仁厚,能给俺这小老百姓治病,但可别去江北了。去了,也没什么用了。去了就回不来了。” 女人苦口婆心,徐一真知道她是满满的善意。 但对他们两人,江北治疫在公是身负皇命,在私是医者本职。而且不仅要去,还得快点去。 赶快将这里疫病扫荡干净,便立刻启程北上,原本还想回城协助城中治疫。现在想来还是算了,须得赶快过江。 疫病不等人。江北的百姓也等不起。 “好,好,”徐一真安慰:“我们不过江便是。” 秀儿捧着一碗药进来。汤药还冒着热气,却不是印象中的汤汤水水,反而极为黏腻,跟勾了欠似的。 “师父,”秀儿捧着药来到跟前,战战兢兢:“这药我是不是熬坏了。” 徐一真看那粘稠度,不由一笑:“不,正是这样。你做得很好。” 现代熬药,极为复杂,又是头道煎、二道煎、甚至三道四道煎之类,又要先下什么后下什么。但古法,实际上也算不得古法,七八十年代农村还有这法,熬药并没有这些玄虚。 熬药之前,要先将草药,尤其是根茎类的药材捣一下,这一步一般在药店里便做完了。不捣这一下,药性便发挥不完全。 而后将全部药材用常温水浸泡半个小时以上,开大火,煮沸之后点下冷水,如是两次。(这个技术取自我奶奶煮药过程,手法参照煮水饺) 若是病在表,则取药之气,全程大火,将六碗水熬做两碗。若病在里,则取药之质,大火煮开后改小火,三碗水熬做一碗。 熬出来的药,前者汤稀味淡,后者汤稠味浓。 女人是伤寒厥阴证,病已极深,汤药浓稠,正合适。张长贵过来也是点头:“不错,很好。” 秀儿一喜,便将药碰到女人面前:“趁热喝吧。” 女人道了谢,接过药。她知药苦,平时最吃不得苦,打算一口闷。 一口下去,好悬没直接喷出来,她头上流汗,眼中飙泪,酸辣苦咸麻,除了没甜味所有不好的味道都集全了,而且一个个都极为醒目,争着抢着要占领她的味觉高低。 张长贵作为开药方的,自然知道这药味道,见女人只喝一口就停下来了,连忙催促:“不要停,一口闷。停久了就喝不下去了。” 在治病和受酷刑之间,她没有选择,闭着眼流着泪,干了这碗药。 一碗药下肚,女人觉得死了当家的算什么,生病算什么,生活还是充满希望。 很快,她便感觉胃里有一团热气。这热气炙烤着胃囊,却并不难受,如同一团火炉。她的身体便如同大雪里行将冻死的人,此刻只觉得从内里散发出的暖意。 太暖了,暖得女人大汗淋漓,如同三伏天大街上跑了一圈。 出了一身透汗,女人感觉身体轻快了许多,病竟然就好了大半。 “神医啊。”女人赞叹,这可比村里的神婆厉害多了。 张长贵只是笑笑:“明早再煎一副,就当痊愈了。”说话间,第二碗药被端了上来,这是孩子的药。 古往今来,儿科,中医所说的小方脉,治病都是极难的。 病人不配合,抗拒,哇哇叫这都还好,至少看得见摸得着,难的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一些东西,西医讲的所谓身体数据。 成人,数据是固定的。 中医讲的所谓阴阳总量稳定,相互平衡。即便是变化,那也得以年计。而一旦短时间大的变化,或者阴阳平衡打破,那必然是有病。 但孩子不一样。身处发育期的孩子,恨不得一两个月就有大变化。更别说孩子阴阳总量便与成人不同。 若把人身看做一个阴阳鱼太极图。成人就是个大圆,孩子是个小圆。 面对成人,因为他圆大,医者治病就能稍微放肆一些,即便有意外也能很快纠正过来。 面对孩子,他圆小,治病就须得谨慎,一旦有意外纠正也会很困难,容错率低。 而孩子越小,越经不起意外,容错率越低。 曾听人说,医生治病是背着病人过河。 那儿科医生治病,就是背着一个上蹿下跳闹腾不断,时不时还好奇河中小鱼,打算捞一条尝尝咸淡的病人,过河。过得还不是小河,最起码也是淮河海河那样的。河岸边还有一男一女俩弓箭手张弓以待。 好在,明初河岸边的男女弓箭手是没有的,这让张长贵的压力稍微少那么一丢丢,但他仍然不敢怠慢。 “先不要喂药,秀儿,去接一碗水,里面撒些盐。”张长贵吩咐秀儿。 “我去吧。”女人说:“盐有点难找,姑娘可能找不到。我这身子也爽利了些。” 张长贵并不客气:“那劳烦夫人了。” 待女人出了屋子,张长贵又吩咐徐一真:“徐大夫,留神了。待会若孩子有什么不对,须得你下针救人。” 徐一真点头:“好。” 这番商量,众人并没有避着孩子。孩子看看张长贵,又看看徐一真,突然问:“我要死了么?” 张长贵笑说:“怎么会呢?喝完这药,你的病就好了。” “但也可能会死,是么?” 两人没有言语。 说话间,女人捧着一碗水进来,水里放着几粒粗盐。 粗盐,现在并不多见。三十年前粗盐也多是做盐渍之用,很少有人拿来做菜了。因为粗盐很咸,只需要一点就咸得发苦,而且盐中多带砂砾。 但明初的粗盐,那已经不只是咸和砂砾这么简单了。它居然泛着淡淡的绿色。 他怀疑,这一口盐下去,至少有三成是铜。 张长贵见都妥了,点头,笑着对孩子说:“孩子,喝药吧。记得闭着眼,捏着鼻子,一口闷。” 第77章 飞经引气 第77章 飞经引气 孩子犹豫很久,终究按照张长贵所说,闭着眼,捏着鼻子,喝了药。 “来,喝口水缓缓。”徐一真忙喂盐水。 孩子正深陷酸苦辣麻咸的味觉风暴中不能自拔,思维速度都变慢了一截,根本反应不过来徐一真在说什么。 只觉得有水来到嘴边,他就本能的吞咽,希望能把口腔里的各种怪味冲淡一些。 但这水,并没有想象中的清凉,反而一种怪味。 生理盐水,味道并不好,更别说古法的粗盐水了。即便已经事先说要放一点盐,但一不留神,水就咸了。 好在他又不是为了调配生理盐水,只是为了盐水而已。 喝着水,孩子就开始出汗了。女人欣喜。她已有经验,汗出了,孩子病就大好了。 张徐两人却又提了几分小心,如果孩子有异状,便会在这时显现。 果然,过不一会儿,孩子便哆嗦起来了。 这跟惊厥的抽搐并不一样,更像是风一吹打个寒颤的感觉。只是正常的寒颤打一下就结束了,现在是一个劲儿的打。 “我儿,我儿这是怎么了?”女人一下子紧张。她服药可没这种情况。莫非是药不对么,出了意外么? 两人一对视,心中有数。孩子这是失阴了。 中医讲阴阳,具体来说是阳气、阴质。 阴是身体里看得见的。五脏六腑骨骼血液,简而言之西医语境下的所有东西,都属于阴,是为阴质。津液、汗水,自然也属于阴质。 阳是身体里看不见的,是为阳气。阳气是生机之本,内能使人体保持活力,外能抵御外邪入侵。阴质随阳气而动,而成阴阳平衡。 中医治外邪,多是用汗法、利法、呕法,就是出汗、拉肚子和呕吐。这三种方式都是极耗人身津液和阴质的。 若人体中阴质消耗过多,阳气便不能稳固,就会散溢出去。阳气散溢,人体就有体现。最显着的体现就是控制不住颤动、抽动。 或者换个说法,只要看到有人抽动,无论是哪里抽,都意味着他的阳气在散溢。 而又因为阳气是人生机之本,如果放任不管,哪怕现在看着无事,快则三五天,慢则三五年之后,这人就会一病不起,很快死掉。 孩子发生这种情况,就更加危险。因为孩子本身体质便弱,都不必等三五天的。 这种情况,须得补阳气。阳气足了,症状就会消失,阴质也会随之补足。 针灸,并没有立竿见影的补阳之法。好在当归四逆汤中本就有不少的补阳药物,徐一真只需要将药物之阳勾动出来便可以了。 肺主皮毛,仍要下针肺经,徐一真抽出银针,下针肺经本穴经渠。 经渠就是号脉时候寸关尺中的“关”,紧挨着动脉。下针时只须一只手将血脉拨到一边,一只手贴着血脉下针便好了,松手之后就会有点头针的效果。 下针之后,常规便是要做补泻,揉捻、提拉之类,但这次不行。这次下针并非为了治病,只是单纯的将当归四逆汤中补阳的药气进一步发挥出来。 须得飞经引气。 他虚虚捏着针尾,左右摇晃起来。摇晃须得顺着血脉摇,若是横着会伤到血脉。左右算一次。徐一真心里数着,摇晃了九次,而后揉捻一下,起针。 便见孩子的颤动渐渐微小下来,最终归于平静了。如此,病就算治好了。 张长贵好奇问:“这是什么名堂?” “飞经引气,青龙摆尾。”徐一真解释:“用作补阳,可以通过正经本穴直接治疗脏腑疾病,只是局限很大,没什么大用。” 针法中直接治疗脏腑疾病的办法多得是,无论是俞募治疗还是用在手脚穴道上的五门十变,都比这青龙摆尾要好。 所谓青龙摆尾就是摇晃针尾,但针尾摇晃针尖必然也跟着摇晃。这感觉可好不到哪里去。 张长贵啧啧赞叹,却并不艳羡。他也看出来,使用青龙摆尾须得认穴极准。旁的手法认错穴顶多是疼。青龙摆尾认错穴,只会更疼。 他已是高龄,一身所学早已自成窠臼,难以更改,让他再去一一认穴,无疑是折磨。 “药还是多了。”张长贵解释了一句,又跟女人说:“看孩子明天情况。若他明天精气神充足,能跑能跳,即便咳嗽,嗓子疼也不必再吃药了。 “若精神萎靡,则把这服药再减半服用便可。” 女人双掌合十千恩万谢。 徐张两人并不闪躲,生生受了,又嘱咐了一些细节。诸如禁喝生水,不可洗澡,更不可以凉水洗手洗脚,不可受风但须通风,等等。 女人一一应下。 出了院门,众人便打算再回到村头,与李中和汇合。这番熬药治病,已有小半个时辰,想来李中和准备的差不多了。 正这样想着,突然听到一阵锣响,然后是一个人高喊: “老少爷们注意了哈。皇上给咱们派来了御医,应天府的大人给咱们运来了药材,给咱老少爷们治病了哈。 “现在能走的动道的,都给咱去村头排队领药了哈。这药都是城里大人送给咱的,咱县里的官爷们熬药,不花钱的哈。 “走不动道的,待会官爷给你抬一院子里,皇上派的御医给咱治病了哈。 “别说我没提醒你哈,要明明能去村头不去,就得跟着重病号一起去院子里等御医看病了哈,事后官爷打板子,我也得骂死你的哈。” “哎老少爷们快出来了哈~” 有人开了院门,露出一个脑袋,高叫地问:“哎老袁,御医是啥啊,还能治病?” 老袁,三十岁上下,留着山羊胡,一听这话,生气了:“叫谁老袁呢?叫谁老袁呢?要叫里长。” 然后才回答这人问题:“御医是啥?御医就是给皇帝看病的医生,就跟那啥。”他想了想:“就跟玉皇大帝身边的太白金星似的,皇帝身边的人物,你说能不能治病?” 老袁身后,还跟着一人,正是关志。 李中和让衙役在村头布置大锅熬煮药材,一面则带着关志去见村里里长和村老。 里长,一里之长,约莫可以类比成现在的村长。 村老,村里老人。中国各个朝代,除了几个奇葩的以外,都是以孝治天下。而孝的一个重要延伸就是“尊老”。古人不讲“尊老爱幼”,讲的是“尊老敬贤”。尊老和敬贤是连在一块的。 这种情况下,一个村子里,老人便几乎和里长有了同等重要的地位。 但地位再高,面对官还是白搭,更别说是应天府府丞了。在里长和村老心目中简直是天一样的存在。 直接以官压人,再将两位太医身份一说,里长和村老们直接跪了,表示全凭李大人吩咐。 搞定了他们,李中和便让关志留下,跟着村老一起去聚集村民,自己则回到村头,监督衙役们干活。 “哎?”关志先看到了徐一真他们:“徐大人、张大人你们这是?” 张长贵跟关志不熟,不愿多交流。徐一真则上前解释,如此这般前因后果说明了,突然想起件事:“村头进村右手边第一户人家,就不必叫他们了。我已给他们看过病。” 老袁一拍大腿:“哎呦是周老二一家啊。他们真是有福气罗。” 徐一真看着老袁浮夸的表情,比表情更浮夸的动作,想半天也不明白,这算啥福气。 几个偷看的目光也发现了他们,也窃窃私语起来:“欧呦,他们就是御医啊,太白金星一样的人物?” 第78章 治疗重病 第78章 治疗重病 有里长出面,又有两位御医在,村民便出了家门,三三两两的去村头去。 村头已沿着路边架起炉灶,灶上放着一个水缸大小的陶瓮。瓮里飘着热气,有浓郁的药香味。这是熬煮的小青龙汤。 张长贵提鼻子一闻,不由摇头:“药材熬煮得还差点,怕是还得有半个时辰。” 徐一真暗暗咋舌。闻着空气中的药香,显然这缸药已经熬了不短的时间,竟然还需要半个时辰。但想想那毕竟半人多高的大缸,倒也不再那么吃惊。 村民到了之后,便有村老将他们一一认出来:“哎张大家的,你家不是四口人嘛,你娘怎么没来?” 那人便说:“俺娘病得下不了地了。”便有衙役从旁记下。 有村老帮助,很快就弄清了不能下地的重病人数,足有二十人。 十五人,似乎并不多。但,这村子是江上船夫聚集而成的村落,即便常年下来有所发展,能有多大? “这位老者请了。”徐一真抱拳拱手。 能成为村老的,年纪都很大了,常年的江上生活更是让他满脸皱纹,身形佝偻,比实际年龄看起来还要大一些。 一看徐一真对他行礼,慌得连忙搓手:“哎呦,不敢不敢,大人有什么吩咐,请说。” “我看老人家您对村子人都极为熟悉,想必也知道村子人口了?不知这村子几户人家,几口人?” “哎,老啦。俺们这些老家伙随时都会死,又脑子不清醒,不能知道具体咯。”老人笑得满脸褶子,低着头哈着腰,搓着手。 “老人家莫慌,只须知道大概就行。”徐一真试着安慰。 “那俺就说啦,说错了可别怪哈。” “不怪,不怪。” “全村一共十九户人家,七十八口人。”说是不知道具体,老人报出了一个极为具体的数字。 徐一真听了,心中却一沉,不由看向张长贵。果然见张长贵神情也凝重起来。 十九户人家,二十人,几乎每户都有个重症。这还只是江南的小村子,无意中擦了江北疫病的边。若在江北,甚至黄泛区,会怎样? 一时间,他有些不敢想象那画面。 且不论江北,单村子这二十人就太多了。 若人只有三四个,他就可以让病人在家呆着,自己前去治病。 若人再多,就不如集中治疗得好。 集中治疗,可以几人一起治疗。挨家挨户治疗,一次只能治一人。等治到最后一人,他能不能活着都不好说。 更别说,现在是整整二十人。挨家挨户治疗,治完最后一人还不得到三更半夜? 但集中治疗,也有问题。 这二十个病人,放哪?放别家屋子,且不说人家愿不愿意放,就是放也放不下。村里房子毕竟不比城里富户,逼塞不说,里面零碎也不少。 徐一真看了看周围环境,正看到李中和闲着。 “李大人!”徐一真指挥起李中和来丝毫不客气:“差衙役们去那里,”他指着一处空地。那里远离人群,远离村子,远离江边,背风。 “搭个棚子,须得挡风遮阳。” 李中和冷哼一声,并不多废话,吩咐衙役去干活。 一帮衙役,拿来几根长条木头,又拿来几张草席。将木头左右上下的一搭,一个框架便成型了,而后铺上草席,便是一个再简陋不过的棚子。 再在地面上垫上厚厚的干爽稻草隔绝湿气,在稻草上铺上一层麻布。这就是明初再简陋不过的病房。 放的问题解决了,接下来是运。 徐一真让六爷驾着马车,带着村老和几个年轻小伙,前去运病号。 只是马车车厢并不大,最多也只能放得下三人并排躺,再多就要叠罗汉了。 回来时候也不能跑快。明初的马车可没有减震,村里又都是土路,这要跑快了都能把人颠起来。 若非保生堂的驴车上满是药材,他都想让驴车进村运人了。现在只是一辆马车,总算比没有的好。 运来重病号,马车便直接来到棚子外,两个小伙一人抬头一人抬脚,就把人给抬进棚子里了。 徐、张就在棚子里等着,病人一进来,就都凑上去。 呼吸困难、急促、脸色呈青色,嘴唇则发白,明显的肺病。 年龄有五六十岁的样子。但应该不到,他已经发现,村里人大概是常年江上讨生活的缘故,面相都比实际年龄大。 来不及去问诊,徐一真跟张长贵说了声:“我先来。”便下针。 针灸不管病因,只问症状。 呼吸困难,下透针中府透云门,下天府穴。 治疗肺病,用会郗治疗法,下脏之会穴章门,下肺经郄穴孔最。 呼吸困难属于气病,穴道中气会膻中,下膻中穴可治疗一切肺气病。 他下针很快,下针之后只左右捻转,便停针了。停针没多久,病人呼吸便顺畅了一点。 但也只一点,并没有到他预想的治疗效果。 没扎准穴?不会。这几个穴道又不是第一次下,没有下不准的道理。 他一一检查,便发现针孔周围并没有红晕。 下针之后,左右捻转引气,若针孔周围有一圈粉红色,便是说引到气了,若是青色说明扎到血管了。 现在针孔没有粉红色,说明并没有引到气。 针灸中,引到气跟没引到气,差别很大,是立竿见影和“似乎好像”的差别。 徐一真微微皱眉。 张长贵注意到,忙问:“怎么?很棘手?” “没引到气。”徐一真解释:“我再试试吧。” 徐一真选了天府穴。天府穴在上臂,两个肱二头肌之间。这里肉多,在这里做捻转引气会比较快。 转了好一会,熟悉的粉红色并没有出现。 张长贵问:“是病人气血太弱,所以引不到气?” 徐一真点头:“怕是如此。” 张长贵惋惜:“这样一来,效果怕是要大打折扣了。” “我还有法。”徐一真解释:“针法中有引气法,专在虚弱难以常规引气时候做引气之用。只是那番操作耗费时间,还是先看看其他病人。” 说着,他转向第二个病人。 第二个病人是一个女人,看上去年龄不大,有个三十岁左右。她呼吸并不急促,只是咳嗽。但每一次咳嗽表情都很痛苦,好像引动了其他什么痛苦。 她脸色通红,却不是正常人的润红,而是一种没有水色的红,如同干透的红色颜料。 徐一真看她精神还好,问:“你可有哪里不舒服的?” 女人咳嗽了一阵,从嗓子里发出一声低语:“我要死了~”不像是人在说话,倒像是鬼哭。 “徐大夫,你摸他脉。”张长贵提醒。 徐一真见他神情不好,忙去号脉,也是一惊,脉跳得太快了。 第79章 附子四逆汤 第79章 附子四逆汤 脉象,病脉常脉加起来有很多,有些好分辨,有些不好分辨。在好分辨的脉象中,又有一种最好分辨,为死脉。 学过生物的都知道,脉是心脏跳动之后引起的动脉的搏动。中医认为,这种搏动是有规律的。 呼气两次,吸气两次,呼吸之间一次。一呼一吸总共搏动五次。 五次便是正常,多了,或者少了,都是死脉。所谓死脉,不一定无救,但都离死不远。 这跟一分钟几下心跳没有关系。哪怕一分钟飙到150,但相应的呼吸也急促了,正常人这时候仍然是呼吸五次心跳。 它跟心率不齐也没什么关系。最多呼一次心跳,吸三次心跳,里外里一综合,还是五次心跳。 它跟西医认为的,心跳低于六十便危险之类的认知,也没有关系。 若心跳变慢,相应的呼吸也变慢了,仍维持在一次呼吸五次心跳,中医认为,不能说没有危险,只是危险比较小,有救。 眼前的大姐,却不是这样。她呼吸相对正常,并不急促,但脉搏太快了。只是粗略估计,呼吸间得有七八下的样子。 九为阳数之极,一为阳数之初。呼吸间脉搏跳动若到了一、九之数,就彻底无救,可以准备后事了。 现在极为危险,但并非无救。 “赵承山!赵承山!”张长贵扭头来到棚外大喊。 远处正调配药材的赵承山吓了一跳,听到张长贵大喊,知出了事,架着驴车来到跟前:“张大人,出了什么事?” “我记得车里是有附子的?” “是。有一斤左右。”赵承山回答。 “你这样。去村头那一家,借用一下他们的炉灶,就说是张、徐两位大夫要借的,熬药。药嘛。”张长贵摸着胡须想了想,“当归四逆汤的方子可带着呢?” 赵承山连忙拿出纸笔:“带着呢,带着呢。” 他拿了毛笔,舌尖润了笔尖,在纸上修改了几味药,又递过去:“就按这量来。” 赵承山看了眼,惊呼一声:“五两?附子五两?张大人您是认真的?” 明初,一斤是十六两。五两得有小半斤。而换算到现代度量衡,也足有两百克。 中药,尤其是药性大寒大热的药材,每一钱的用量都极为小心谨慎。因为大热大寒之药往往意味着大毒,弄不好是要死人的。 附子,是回阳救逆的第一用药。既然是回阳救逆,自然是大热之药,自然有剧毒。平常都是几钱几钱的用,哪有这样的,上来就半斤? 这也亏赵承山知道眼前老者的身份,否则真怀疑他是不是草菅人命的庸医了。 “当然是认真的。快去!这是救命之药,不能耽误,记得小火熬煮。”张长贵催促。 不提赵承山带着忐忑去熬药,且说张长贵回到棚里,神情并没有稍缓,转而问徐一真:“可能用针灸,稍微改善下症状?” 徐一真一直在号着脉。脉搏急促,心脉下更仿佛有个小人,攥着拳头一个劲儿的敲打他的指腹。 这不是什么好事。武侠小说中说自断心脉。这就是“断”的过程。 等心脉之下这个小人敲打的力道减弱了,它就会一直弱下去,并且很快就会消失。人也就死了。 西医的话,这时候大概率就是大剂量的去甲肾上腺素啥的,但估计没用。 中医,汤药也只能行险,至于针灸…… 徐一真摇头:“针灸说到底就是以脉气治病。她现在脉象乱了,脉气也会跟着羸弱。阴阳两虚,若是下针怕是不仅不能治病,还会有危险。” 为今之计,竟然束手无策,只能等汤药熬好,看是否有效。 附子四逆汤,附子量更是将近半斤。要么好了,脉象趋于平稳,咳嗽症状减轻。要么死了。生死只在一刻钟内,想维持原状都不可能。 既然没法再做什么,两人也不会硬等着汤药过来。还有第三个病人。 第三个病人又不一样。他仍然是咳嗽气喘,但脸色却是发青。 发青是不对的。如果是肺有病,脸色该发白。如果是心有病,就像上一个女人,应该是发红。发青,是肝有病。 但肝病很难判断。 肝藏血,属木,是脏腑生机之源。这意味着它本身就富含生机,也意味着它如果有病并不会有什么症状。而一旦出现症状,意味着肝脏生机已消耗殆尽,病已是极重了。 但眼前这人,似乎也只是脸色不好,精神萎靡昏睡,并没有什么肝病症状。 “哎,哎,”徐一真轻拍他脸:“醒醒,醒醒!” 男人像喝醉酒一样,又像是熬药没睡似的,睁开眼,两眼无神的看着他们。 “你肚子疼么?可感觉肚子胀疼?”徐一真问。 男人摇摇头,嗓音沙哑而轻微:“没有,就是,有些,憋闷。” 憋闷、气喘、咳嗽,仍然是肺症。偏偏这发青的脸色让他无法释怀。但时间紧迫,他先依照肺病思路下针。 这次引起比较顺利。男人咳嗽气喘憋闷的症状很快缓解了,但脸上的青色却越发的明显。 大概是因为原本青色中还有肺病的白色,现在白色褪去,便显现出了更多的白色。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恍惚觉得,这脸竟翠绿翠绿的。 但偏偏,没有肝症。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肝虚。”张长贵说着,递过病人左手手腕:“你摸摸他肝脉看看。” 徐一真一摸,果然是虚脉。脉象如同泡了水脱了毛的羽毛,只剩一根杆,笔直纤细又软塌塌的,偏时不时地还能感觉到那杆并不光滑,毛毛躁躁。 但,这并不常见。 肝属木。木可疏不可密,可虚不可实。 严重的肝病,脂肪肝、肝炎、肝硬化、肝癌,中医上都归类为实证。 肝的虚症,西医上并没有对应,而中医上的症状也多是精神萎靡、失眠、视线模糊,失明这类大众的症状,难受但并不致命。 突然徐一真意识到什么,俯下身子问:“你可看得清我的长相。” 男人定睛猛看,忍不住揉揉眼:“有些模糊。” 果然是肝虚症。肝开窍于眼。肝虚症最常见的症状便是视力模糊、一过性的黑暗。当然近视是不算的。 男人不能下地,并非是因为肺病,是因为肝虚症,但本身症状并不重。 “只需一剂桂枝汤就好。”张长贵写了药房,让秀儿去找赵承山,按方抓药。 还没有新病人运来,趁着这个空挡,徐一真打算给第一个病人引气。 但不等他行动,便有新的重病病人运进来了。当先的病人一进棚子,就是一阵恶臭。 “停外面去,停外面去。”徐一真连忙吩咐。 单这味道,就不知带了多少病毒细菌。棚子里又是个相对密封的环境,要是感染了别的病毒啥的就不好了。 这病人却不是衙役们抬来的,而是他家人。 一将病人撂地上,便连忙催促:“两位御医大人呐,快看看我爹吧。我爹这都拉脱相了。” 第80章 五脏病症 第80章 五脏病症 拉肚子?难怪这么臭呢。 “拉了多久了?肚子可疼么?有响动么?”徐一真问一连串问题,同时瞧见病人面容。 面容枯槁,嘴唇起皮,好像好几天没喝水似的。这显然是拉肚子拉的。他面容蜡黄,呼吸急促,鼻尖干燥地如同蜕皮。 “哎呦,拉了得有两天了。”说话的是病人儿子,小心把病人放在地上,擦了擦脑门的汗:“刚开始还有东西,后来拉得就光黄水了,憋都憋不住。 “响动倒没有,只是拍肚子跟空了似的。至于疼不疼?”男人探过脑袋问:“爹,你拉肚子时候肚子疼不?” 他爹嗫嚅了半晌,从牙缝中蹦出两个词:“不疼。” 肚子不疼,腹泻、肚子有回音,听起来倒像是痢疾。但痢疾,面容不该憔悴成这样。 “你有给你爹喂水么?”徐一真问儿子。 “怎能不喂?”儿子摇头:“差不多每半个时辰就得喂上一碗水。可没用,都不撒尿,都拉出来了。” “可有哪里疼么?”徐一真直接问病人。 病人艰难地抬起胳膊,指了指脖子:“嗓子疼。”又指了指手臂:“腿脚疼。” 徐一真按了按他上臂:“是肉疼?皮疼?还是最里面疼?” “肉疼。” 痢疾,可不会有这些肺病症状。 有肺病症状,但远没有腹泻严重。脸色蜡黄,是伤了脾胃。面容枯槁,包括喝水多却嘴唇起皮,都是因为脾胃出了问题。 人体五脏,脾能固水,肾能运水。 肾有病,不能运水。水入四肢肌肉,就得水肿。脾有病,不能固水。水就会从脏腑中排出来,就如像现在这样的拉水。 从面相上看,鼻在中央属土。看鼻子皮肤上的状况就能知道脾的状况。正常人的鼻子一定是要出油的,更别说,现在已是夏天,气温不低。 但病人鼻子竟然干裂蜕皮,就说明他的脾胃已经极为虚弱,拉了这两天肚子已经不仅让脾胃阴质耗损,甚至引起了阳虚。 一般的脾胃虚寒没什么,但是脾阳虚就严重了。它有一个极为明显的症状。 “你爹多久没吃饭了?”徐一真问。 “有小一天了。”儿子回答:“我们做了饭,都是平常爹最爱吃的。但爹就是不吃,不想吃。” 没有食欲。这就是脾阳虚的症状。 这又分为两种。一种是不饿,不吃饭。一种是虽然饿,但没有食欲。相比起来,后一种还要更加危险。当然,后一种在现代还有另一个名字,厌食症。 脾胃虚寒好治,但合并脾阳虚和肺病,就不太好治了。自然,让症状减轻容易,但后期的调养须得以月计,且极易留下病根。 “张大夫,您觉得呢?”徐一真问。 “还是先你上,以针灸缓解症状。”张长贵说:“而后再以汤剂就可以了,虽然症状多而深,但都脱不出伤寒太阴证的范围,只须桂枝生姜汤便可?” 桂枝生姜汤,顾名思义就是在桂枝汤的基础上加入生姜。 姜为阳热之物,可以驱寒固阳,直接吃便有效用。 头疼脑热、鼻塞流涕,片两片生姜,嚼成糊,让它随着津液口水自然滑下去,或者熬一碗生姜水,连水带姜一起吞服,都极有效。 早年间治痢疾,便是将生姜嚼成糊,糊在肚脐眼上,等糊干了就马上换上新鲜的,如此快则一两个小时,慢则一白天,痢疾便好了。 桂枝汤本就是治伤寒太阴症的,加上生姜,药效便会进一步增加。 但这也是半个时辰之后的事了,须得先以针灸治症才行。要不然这半个时辰还不知道要腹泻几次。 他先以针法治肺病,仍然是中府、天府一串穴道,与之前并无二致。针下去,引到气,肺症便减轻了。轻车熟路。 这个病人,肺症不是重点。重点是腹泻。腹泻太厉害,阴质损伤严重,已然波及脾胃之阳。这时候若下针脾胃上穴,对于脾胃可能会有进一步损伤,而且止泻效果不一定很好。 徐一真想了想,拿了一旁药箱出来,从中拿出了一包艾绒、一小包粗盐,一块生姜,一个火折子,一把剪子。 “你要做灸法?”张长贵吃了一惊:“艾草温阳,确实不错,可若用桃枝效果不是更好?” 现代说起灸,都是艾灸。其他的如温针灸、电子灸,不过是现代科技下的歪门邪道罢了,既无形,也无神。 中医的灸,是不下于针的治病手段。灸的材料,也并非只有艾绒,有用桑枝的,有用桃木的,都属于温阳一类。 但古书上,也有极为炸裂的操作。《肘后备急方》里有一种叫蜡灸的,以滴蜡灌入伤口治疗狗咬伤的例子。无论有用没用,那人身心估计都得饱受折磨。 张长贵所说的桃木,在做灸法上是比艾绒更好的选择。原因也显而易见,桃木剑辟邪。桃木性阳,阳到连僵尸都能斩,何况区区腹泻。 但在现代,桃木也只存在于工艺美术品商店,而艾绒则仍然被作为灸法的主要材料,其中必然是有缘由的。 不是什么人都阴寒到需要桃木驱邪的地步,而如果不用驱邪只是治病,显然艾绒要比桃木更加有用。 “桃枝的话,”徐一真自然不会这样说,只是笑笑:“我用不习惯。” 很好,张长贵无话可说。 徐一真将生姜裁成片,每一个都有一寸方圆。而后将艾绒搓成艾塔,每一个艾塔都刚好能放在生姜上。 针灸法,自古针法要比灸法用得多得多。其中原因便是, “脱掉你爹上衣。”徐一真吩咐一旁儿子:“或者露出肚子。” 幸好病人是男的,要是女的,灸法就不能用了。 儿子撩起爹的上衣,露出如同盆地的肚子。 明初不比后世,百姓挨饿受穷的多,饱腹终日的少,更别说胖的了。 躺下来,一个个肚子都是盆地,有跟胸齐平的都得算有油水的。 针法上有“背薄如纸,腹深似海”一说,言在背后下针的不易与在腹部下针的易。但瘦成这样,在腹部下针风险也不小。 徐一真并不先放生姜,而是拿了盐往他肚脐眼上撒。 徐一真的粗盐虽然也是粗盐,但也没到徐十三家的那么粗。倒上去,抹平,而后将艾塔放在盐上,用火折子点燃。 这跟肚脐眼上糊生姜有异曲同工之处。 而后是水分穴,在肚脐眼上一寸。在这里灸是为了加强肚脐眼上的效果。 这两穴是在任脉上。腹泻源于脾胃虚寒,接下来须得在胃经上灸。 天枢,在肚脐眼左右外开两寸,一左一右做生姜灸。水道,天枢穴往下一寸。 最后再在关元上灸。 这样一来,整个肚子,小腹上腹都会热起来,腹泻应该会在一二柱之内就会停掉。 “好了,”徐一真说:“等艾塔燃尽了知会我一声,我来换。” 不提儿子千恩万谢,徐一真转向第五个病人,眉头不由深深皱起。 五个重病,没有一个病症一样的。 第一个是典型的肺症,第二个是心症,第三个是肝症,刚才那个是脾症,而且全都是虚症。 这一个,脸色发黑,水肿的跟两根柱子似的,再明显不过的肾症。八成也是虚症。 集齐七颗龙珠还能召唤神龙呢。他这集齐五脏病症,能怎样?能遏制瘟疫么? 第81章 恐怖的小脚 第81章 恐怖的小脚 这是个女人,年龄似乎有个四五十岁。但按照这个村子面相普遍比实际要老来推算,可能也就三四十岁? 她骨架纤细。这倒是没什么,毕竟女人,骨架纤细也正常。但,看那身形走向。 “你是弯腰驼背么?” 女人摇摇头,又点点头:“是。” 点头是肯定。摇头是什么意思? “是最近驼背的?什么时候发觉开始驼背的?”徐一真问。 女人想了想:“有一年了。” 徐一真见这人还算清醒,似乎与别的不同,并没有非常明显的呼吸急促困难这类肺症。 “有哪里不舒服?”徐一真问。 “疼。” “哪里疼?” 她指着胳膊、腿,又被手有些艰难地翻转,指着后腰。 “是疼在皮肤,还是在肉里,还是在骨头上?” 徐一真已经有所猜测。这一问不过是验证罢了。 “骨头疼。” 果然! 如果把人体看做一棵树,肾就是树根。 庄稼,若是根有病是很难治的,而且往往很快就死了。人也是。肾有病,难治而且死得快。 这死得快不仅是说一旦得病死得快,即便不得病,肾健康与否也决定了人的寿命。自然,这里的“健康”跟西医的健康不是一回事。 肾上面,西医标准下的健康在中医看来已经是肾虚了。 肾属水。肾有病最明显的特征便是水肿,双腿水肿算轻的,严重的全身水肿也不是没有。 肾主骨。肾有病有时会有骨痛的症状。反过来,骨有病最先受影响的就是肾。 不过平常最显而易见的是弯腰驼背。不是习惯的弯腰驼背,而是本来身材挺拔慢慢的弯下来。这大概率属于肾阳亏虚。 这女人才三四十岁就弯腰驼背,显然肾阳已经亏得极为严重了。 人身之阳帮助身体抵御外邪。相对的,脏腑之阳也是保护脏腑不被外邪所伤。肾阳亏损如此,也就难怪会有肾症了。 以针灸治肾病,先得去水肿。 先下石门。石门在肚脐下两寸,是三焦募穴。而三焦能行全身之阳。阳气足之后,水肿才有消掉的前提。 但对女人来说,下针石门有点风险。 这风险并不关乎道德。而是离石门上不到半寸的距离,有一奇穴。女人下针这里能绝孕,而若是怀孕,下针这里也能流产。 “你可有怀孕?”虽然,明初不比后世,三四十岁的女人都可以当奶奶了,应该没有怀孕的可能。但保险起见,还是问一句。 女人神情扭捏:“没有。” 这就好。徐一真下针石门,引气之后并不做补泻,直接停针。而后下水分穴,仍然是只做引气,不做补泻。 这两穴在任脉上。 任脉被称为诸阴之海。所有身体切实之病都能在任脉上找到对应穴道治疗。水分、石门两穴便是治水肿的要穴。 但还不够。 女人是双腿水肿。腿上自然也得下针,依次下三阴交、地机、阴陵泉。这是治疗双腿水肿的穴道,左右腿一共六针。下针后做泻法,而后便停针。 有这八针,水肿便应该能消下去了。 接下来,以会郗治疗法治疗肾病,下脏之会穴章门、肾经郄穴水泉。 章门在身体一侧,紧挨着肋骨最下端,穴道很大,好找。即便隔着衣服也不会下错。 但水泉在内踝骨的下面,离脚底板比较近,穴道在筋骨之间,触感上就是个比指腹大不了多少的小洞。 下针不能直进直出,会扎到骨头,须得针头朝着脚底板,斜三十度左右进针。 这种情况下,让他隔着鞋袜下针,未免太考验他的功力。 “我须得脱了你的鞋袜才能进针。”徐一真打了声招呼。 女人好说话,知道是治病所需,尽管神情扭捏犹豫,仍然说:“好。大夫你尽管脱吧。” 徐一真脱了鞋袜。与其说是鞋袜,实际就是裹脚布,散发着令人无法忽视的酸臭味。 难怪女人会扭捏犹豫。要换他他也犹豫。不,他八成会拒绝。 徐一真脱了裹脚布,露出一双极恐怖的脚。 她的五根脚趾都向脚底折叠。折叠的角度极为刁钻,也因为脚趾自然的曲线存在,整个脚被拧成了一个锐角三角形。 三角形的头是大拇指。但那里已经不是大拇指,是指根。大拇指已经被掰进脚底去了。 这样一来,等于原本在上的指甲直接接触地面,并且随着走路不断磨损。磨损的后果就是,他的脚指甲已经没了,露出已经被磨得发黑发硬的血肉。 也因为这种弯曲违背了生理规律,血流不畅,整个被窝进脚底的脚趾呈现出一种死人尸僵一般的紫黑色,更是极为消瘦,几乎没有血肉,只剩骨头。 这双脚,就跟把三千年前的木乃伊的脚砍下来给安在了活人的身上。 徐一真觉得,事后他得做好几天噩梦。 定了定神,忍着不去看,徐一真专注于下针。以极快的速度找穴、下针,然后拿了裹脚布,胡乱给她盖上。 “怎么?”张长贵笑问:“第一次见?” 徐一真点头。 虽说听说过,甚至后世网络上还出现复兴小脚的歪理邪说,但他们八成没有见过真正的小脚。今儿见了,真是长了大见识了。 但实际上,回想起来女人的脚裹得并不极致,远没有到清末三寸小脚的极端。即便如此,他也忍不住觉得恶心。 “真是荒唐!”徐一真感叹。 张长贵摇头:“以我等医家的角度,裹脚定然是不好的。只是医家人微言轻,如何能逆天下潮流呢?” 这也算潮流?徐一真不由腹诽,心中却不得不承认。站在明初,裹脚不过刚兴起不过百多年,可不是潮流么? 社会潮流,本就不分善恶对错,只看有心无心罢了。 徐一真不过是小小针医,没能力在明初兴起一场认知革命。他只做好治病救人这一件事就很不容易了。 “虽说以针法治症,水肿应该会消下去。”徐一真将注意力转回治病上来:“但怕不见得是好事。” “不错。”张长贵表示赞同:“其他的病症,暂时被肾症水肿压下去了。等水肿消失,其他症状便会浮现出来。” “不过治疗并不难,仍以当归四逆汤为主,加吴茱萸生姜两味药便可。”张长贵不由赞叹:“王商阳想必也是伤寒大家,所准备的药方竟极为对症。 “有保生堂帮助,制瘟便多了一份胜算了。” 然而,他们无法休息,又有更多的病人运了过来。两人仍然是按部就班,先以针灸控制病症,再以汤药治病。 但随着病人增多,其中的病症也更加复杂。 除了心、肝、脾、肺、肾这类的脏症,更有眼睛、耳朵、嘴这类本不应该有的五官病,更有女子胞、精胞、脑的病症。 总结一句话就是,全身上下五脏六腑,竟无一逃过重症。 二十个病人全部治完,天已经黑了。最早的一批病人早已喝了药,由他们家人接回去了。 来的时候是躺着,回去的时候都能站起来,让人稍感欣慰。 棚子里还有三个病人,是最后的三个,都是不足七岁的孩子。他们父母也呆在旁边。孩子,总会比大人更能牵动人心。父母更不可能毫无挂碍的回家。 更别说,这仨孩子病,并不好治。 徐一真给仨孩子扎了针,走出棚子来透气,看着满天繁星,远处点点灯火,不由轻笑一声,觉得自己还是不自量力了。 虽然一直对自己说,你不过是普通人,即便是穿越了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可临事还是忍不住穿越者的通病,竟真想着能抗疫制瘟了。 “张大人。你说,咱们能治得好瘟疫么?”听到身后熟悉的脚步,徐一真问。 “不能。” ———————————————————————— 我关于小脚的印象,来自五岁时候看我老奶奶,就是我奶奶的妈。 我五岁,我老奶奶九十七岁。然后极偶尔的,看到了她掰着腿给自己缠裹脚布。那是我平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到小脚。 嗯,就是我文中描写的那样。然后,我印象中为此我做了近半年的噩梦,至今回想起来仍然心有余悸。 第82章 制瘟防疫策 第82章 制瘟防疫策 “不能?”徐一真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有什么好惊讶的。”张长贵笑说:“早在三代之时,便有疫医巫医之分。疫医者,便是治疗疫病,防治疠气的医生。 “但史书上,也不乏有杀牛宰羊以人牲祭祀的记载。你当知道,牛羊即便在现在,都极为宝贵。而人牲,三代之时更是最高规格的祭祀所用。 “若疫医有用,何必祭祀?必然是已死伤无数,无计可施了。” “可,”徐一真问:“如今离夏商周都有四五千年了,医术总不至于无用。” “谁说医术无用了?”张长贵摇头:“只是医术只能治病,却不能制瘟灭疫。所谓瘟疫,是天地阴阳错乱而生疠气,疠气化而为瘟疫。这是天地之病,非人力所能为的。” 所谓天地阴阳错乱,简单理解,便如同该冷的时候热,该热的时候冷,该下雨的时候干旱到土地干裂,该无雨的时候又倾盆大雨下三天三夜,该下雨时候下雪,该下雪时候却又下雨。 推而广之,山林砍伐化为农田,农田撂荒化为荒野,为满足欲望而杀戮生灵,为满足私欲而挑起战争。 这些都属于天地阴阳错乱。 这是古人对疫病的古朴解释。而相应的,所谓防治疫病也只须遵循四个字:顺天应人。 但身为人,总多少有些莫名其妙的优越感,觉得是万物之长,世界之灵。更有或大或小的阴谋家,觉得天是可以征服,人是可以消灭的。 于是疠气不断,则瘟疫不断。 当然,这是古人的解释。人类做不到顺天应人,自然也无法证实其有效。 徐一真毕竟受了几十年唯物辩证法的熏陶,对于这种形而上的解释,归结为安慰。 便如同一个孩子要摘天上的星星,却怎么够都够不到,便安慰自己,等到长大了再长高一点便能够着了。 “你这么说,倒也不算错。”张长贵想了想,点头又摇头:“我老了,要名得名要利得利,不再争执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但换了别人却不一定,切不可与别的医者谈及,知道么?” 虽然是安慰,却也是不少医者的信仰。 徐一真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但:“只须一路治下去,瘟疫总能消失吧?否则,若三千年来瘟疫不断,华夏南北早已死绝了。” “你的意思,瘟疫是每过几年,十几年、几十年甚至几百年才有一次?而且总有医者,能拯救百姓于水火,解除瘟疫? “你错了!” “错了?”徐一真不服:“我哪里错了?” “一是,瘟疫并非每过几年、十几年、几十年、几百年才有一次,是每年都有,有的是规模不等流传不广,有的纯粹是不为人所知罢了。 这……他印象中,后世除了三年新冠疫情,平时根本就没有什么瘟疫的信息。而非典更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怎么到了张长贵嘴里,却是每年都有? “改朝换代之际,天下大乱,瘟疫自然横行。王朝末世,吏治腐败,瘟疫横行。但王朝初年甚至鼎盛时期,疫病就没有了么? “不。太医院每年都会把各地情况归档,你稍稍翻看就知道。每年各地都有疫病。常言说大灾之后必有大疫,那何为大灾? “兵灾是大灾。旱灾、水灾、涝灾就不是灾了。大明幅员辽阔,每年总免不了地方受灾。受灾之后便有瘟疫。只是这些瘟疫,都不如这一年来得厉害罢了。 “也多亏王朝初建,吏治清明,才能控制得住瘟疫。” “你看,”徐一真连忙提醒:“还是控制得住的嘛。” “控制得住和能治疗是两回事。”张长贵摇头,解释:“地方上的惠民药局,只是将疫情控制在一定范围,已经是竭尽全力了,并没有余力去治病。” “那瘟疫是怎么消失的?” “等。” “等?”等什么?徐一真不解。 “等冬天到来,大地萧索,漫天飞雪的时候,疫病自然就消失了。” 这。他恍惚记得,非典消失有说法是因为夏天来临的缘故,似乎跟张长贵说的不符? “此瘟疫生于夏,因于暑,便会伤于寒。它的消亡当然便是在冬天。若有瘟疫,生于冬,因于寒,便会伤于暑,消亡自然是在夏天。 “此乃阴阳生克之道,不会例外。” 不会例外?某后世的病毒持续了三年还各种变异呢。 “那会不会有瘟疫,不受寒暑影响,而能绵延不绝呢?”徐一真表情古怪,感觉内心为看他笑话、挑衅更多些,倒是不在意他能不能解答疑惑了。 “有。” 还真有? “传说东汉末年的瘟疫,持续有百年之久,起于桓帝时期,终于建安初年。不仅时间极长,范围也极广,几乎遍布长江以北,直至塞外。 “如此瘟疫,已非平常。圣人有言天时地利人和。于人如此,于瘟疫也是如此。 “所谓天时,汉末建安年间,该是中华五千年中最黑暗最血腥时代的开端。疠气散入天地,仍造就持续几百年的血腥黑暗,其本身必然更加恐怖。以此形成的瘟疫自然非比寻常。 “所谓地利,长江以北正是群雄逐鹿的战场,战乱不断,杀伐不绝,所谓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此种环境,正是瘟疫的温床。 “所谓人和。在那个时代的人,生存朝不保夕,时刻处于死亡的恐惧和饥饿的折磨中,阳气必然极衰微,更易患病。 “有这三者,东汉末年的疫病便无法避免了。” 徐一真听得忍不住要鼓掌。 张长贵这水平,放后世少说也是个主任。转而想想人家本来是太医院院使,岂不比主任更有地位,倒也不觉得意外了。 “若论天时地利人和,此次瘟疫该在我们这儿。” 毕竟如今王朝初年,吏治相对清明。不清明的都拨皮实草了,又有各地惠民药局和保生堂的帮助,治疗瘟疫不成问题。 “不然,我们到了江北,当有取舍,须得……” “大夫!大夫!”一声惨烈的呼叫在棚里响起,同时响起的是孩子的痛哼。 两人猛地一惊,几步蹿进棚里,一眼看到捂着胸口,脸色紫红,伸着舌头,正竭力挣扎的孩子。 徐一真掏出麻布塞进孩子嘴里,防止他咬到舌头,而后一针扎在人中,又抽出放血针,做十宣放血。 “脱衣服。”徐一真跟身边爹妈说了一声,不等爹妈反应,便将孩子上衣脱下,一针下巨阙,一针下关元。 这一番折腾下来。孩子面相好看了些,神情也平静了些,动作也不再挣扎。但危险并没有过去。 之前徐一真便发现,疫病引起的五脏病症无一例外都是虚症。这孩子就是肺症结合心脏的虚症。 他以针刺之法给孩子做了针灸。毕竟是孩子,并不能停针。正常来说便没事了,接下来便等着药熬好,喝药就行了。 但孩子心显然很虚,而且是心阳虚。 对于五脏来说,虚症不致命而实证致命。所谓实证就是肿瘤、血栓之类的。但心脏是个例外,心阳虚更是有几分凶险。 心阳虚是能致死的。而致死的唯一症状是,心脏骤停。 刚才这孩子,就差点心脏骤停。得亏爹妈喊得及时,而两人也没走远。 他虽然给孩子救过来了,但心中却有阴霾。他之前已经针刺了心脏有关的穴道,按说该有缓解才是,怎么会突然心脏骤停的? “多谢,多谢大夫。”当妈的一边抱着孩子安慰着,一边道谢。 第83章 小方脉 第83章 小方脉 出现这种情况,要么是他辩证错了,并非心阳虚,而是别处的所引起,只是他忽视了。 但不太可能。毕竟并非他一人看病,旁边还有个张长贵。若说他辩证错了还有可能,总不能两人都辩证错了。 太医院前任院使和现任院使同时看错了病。那太医院未免太废物点心。传到皇帝耳朵里,还不得都杀头? 那就只有第二种可能,下针轻了。 通常来说,给孩子下针并不能停针,且有些穴道也不能下。当然若是下了一般不会死,但些微痛苦就不可避免了,比如经络的疼痛。 而孩子一旦感觉疼了,他就很难老实呆着,治病就无从谈起了。 但这其中的度很难把握,跟孩子本身发育和病情轻重有关。一般若是孩子发育足够或者病情沉重,就可以停针。 但还是那句话,很难把握。不仅需要比较高的医术,更需要经验。 医术十三科,最容易的科目说法不一。有说针灸的,有说按摩推拿的,有说治刀剑和跌打损伤的。但最难的科目却是公认的: 小方脉。 小方脉可以类比现代的儿科。按照北宋《太平圣惠方》的说法,十五岁之前都以小方脉治。 但在实际操作中,医生一般以女子月经初潮和男子精满自溢的时间为准。而这个时间《黄帝内经》上说,女子十四岁,男子十六岁。 但人从二三十公分的一个小小人,长大成为至少一米六,十四五的少男少女,其中的变化巨大。除了大体上极端大的变化以外,每个人的变化又有些许不同。 这些不同,有的无关紧要,有的却要极为留意,尤其是当它跟病症联系在一起的时候。 小方脉的医家并不害怕治病,害怕的是这个病生在孩子个头猛蹿或者饭量猛增的时候。这往往意味着体内五脏六腑、阴阳精气的大变化。 而这种变化,足以影响用药。药开多了,怕身体受不住。药开少了,又治不了病。用药如此,下针也是如此。 红楼梦中晴雯生病最终病死。从中医的角度来说再正常不过,她的病正生在身体大变化的时候,两者就很难平衡。 能做两者平衡的,都算得上名医圣手。 “这孩子多大?”徐一真问。 当妈的搂着孩子,一边摩挲着孩子头以作安慰,一边回答徐一真:“有十三岁了。” 现在的孩子十三岁恨不得比他爹还高,但明初的十三岁,也就一米三四的样子。 后世的说法,十三岁该到青春期了。明初没有青春期的说法,但可以用两点简单的做判断。 “最近饭量可长了?身高可长了?”徐一真问。 当妈的不由一阵苦恼:“哎呦,饭量可长了不少。倒是个子长得不多。” 个子长得不多,是因为之前身体亏空太甚,等将身体亏空补足便会长个了。也因为既要补足亏空,又要成长,这段时间的孩子,尤其是男孩,饭量很吓人。 半大小子,吃穷老子,这话可不是随便说说,是多少老子的血泪经验总结啊。 徐一真心里有了数:“你回忆一下,是什么时候开始,孩子饭量增加的?” 当妈的细细想了想,回答:“得有半年多了。” 等于说,这半年以来,他身体疯狂的补足亏空,又急速发育,正从儿童向成人转变。 这种转变固然可喜可贺,但身体内平衡也会不断地打破重塑。 这个过程反应在外,就是大多数人脸上疯狂的爆痘、痤疮。 一般都会自然痊愈,但若是有外力,或者本身变化比常人剧烈,就会不断地爆痘,大痘套小痘,甚至爆浆也不是不可能。 连体内正常的转变都能在外形成这样严重的症状,此时若有外邪入侵,就极容易深入脏腑,让体内本就已有的混乱更加混乱。 治疗这个时期的疾病也更不容易。 明白这些,对治疗有帮助么? 并没有,但至少知道问题出在哪。 既然不停针疗效不好,那就停针。 按照补心阳的做法,先下心经少海。这是心经的母穴,可治疗心的一切虚症。而后,再以会郗治疗法,下脏之会穴章门,心经郄穴阴郄。 为保险起见,他只做最基本的引气,不做多余的补泻,看看孩子能否承受得住。 一般,下针之后感觉应该是麻痒胀疼,疼是最次的感觉,甚至有些穴道根本感觉不到疼。但若孩子意志不强,或者身体不合适,光麻痒胀的感觉就很不好受了。 忙活完,徐一真擦擦汗跟他爹妈说:“无碍了。等药过来,喝了药就会好了。” 爹妈千恩万谢,徐一真瞥见一旁无动于衷的张长贵,似乎没有重新开药的打算,心想着,莫非他觉得自己开的药没有问题么? 毕竟汤剂不同于下针。下针轻了重了可以立刻调整,汤剂若出了问题,可没有时间让你再煮一副。 但终归场合不合适,徐一真也就没问。 他担心另两个孩子也出问题,连忙查看。 另两个孩子,一男孩一女孩,都更小一些,约莫有个七八岁的样子,脸色发白,神情萎靡,时不时的咳嗽。 这已经很好了。刚来时候一副上气不接下气,快要憋死的样子。 又检查了下脉象,问了些问题,诸如还有哪里不舒服之类的,见脉象、脸色、精神都还不错。当然这还不错是相对之前,离正常还远。 孩子治疗难,痊愈也难。病邪一旦入脏腑极易留下病根。 这仨孩子症状,在喝完几副药之后当有改善或者消失,但要想不留病根,怕是还得调养半个多月。 过不多一会儿,药送了过来。闻着药香味十足,但尝起来味道就极为炸裂,除了甜味没有,基本都有。 大的极为懂事,捏着鼻子皱着脸,自己强灌下去了,即便喝完以后,整个人都苦得抽搐了几下。 小的就差得多了,已经哭起来了。 孩子哭极为吓人,声调足以把人耳膜刺穿。而比孩子哭更吓人的,是两个孩子比赛哭。徐一真觉得自己至少要短一年寿命。 “可惜时间不够。”张长贵感叹:“若能制成蜜丸,当会方便很多。但现在,” 但现在就只能强灌了。但父母似乎下不去手,只是想着各种法劝说着。 “各位,此药须得趁热喝下。若是凉了,药效就大打折扣。病就难治好了。”张长贵笑着催促。 于是父母们丢下最后一点仁慈,在两孩子此起彼伏的哭声中,强灌了下去。 自然,强灌的过程中不可避免的有药液浪费,能有一半进肚就不错了。 “药液浪费这么多,”徐一真担心问:“药效怕是要大打折扣了。” “不会。”张长贵说:“我是按十四岁孩子的情况开药的。这样即便有多一半药浪费了,也能保证药效。 “若这俩孩子听话乖乖喝了,我倒是要担心了。” 第84章 收尾 第84章 收尾 之后两天,不过是第一天的复制黏贴,并没有什么可说的。 衙役在一边给轻症病人熬药。徐、张两人在另一边棚子里给重症病人治病。 药好,药方也对症,因此第二天轻症中就有许多人痊愈了,不再有症状。虽然如此,为保险起见还是继续喝药。 好在小青龙汤属于有病治病,无病防病的药方,这样做并不会有不妥。 王商阳开药显然有提前考虑。否则若单论治病,大青龙汤显然更好一些。但大青龙汤药效极强,一旦发汗便要停药,否则便要伤身,更别说什么防病了。 到了第三天,已有一多半人没了症状,剩下的也只是有些咳嗽。张长贵说不必再熬药了,接下来只须注意调养,便不会再害病。 “或者有不放心的,也可以进城,去保生堂买药,仍然是小青龙汤的方子。”张长贵对村民说:“不过无论之后吃药还是不吃,一个月内都不能受风,受寒、受累。否则若再着病,就不是小青龙汤能治得了。 “若再着病了,便去保生堂。里面的大夫都是妙手,定然能治病。” 有村民不解,昂首问:“张大夫不在俺们村看病了么?” “不在了。”张长贵摇头:“兴许乡亲们都知道,俺们这一行人是奉了,”他抱拳向天:“皇上的旨意,去江北治病的。 “后来来到咱们村,见村里出了瘟疫,这才停留三四天。现在咱们村瘟疫都治得差不多了,我们也该启程了。” 村民们叽叽喳喳议论不休。 又有村民高声问:“那,我娘咋办。” 张长贵看去,是一中年人,脸色还是大病之后的苍白,但已不是病态的苍白,白中已带了血色。 “你娘是?” “我娘是棚子里的。” 张长贵一听,也是为难。棚子里的二十个重病,要麻烦得多。 虽说经过这三天治疗,重病都能下地行走,症状都有些减轻。但也仅此而已了。 所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无论是针灸还是汤药,多少都有治症的手段,迅速地让症状减轻甚至消失。 但治症可以快,治病却很难快起来。 何为症?就比如头疼脑热、鼻塞流涕、甚至心率失调,这类外在的表现,就是症。病,是引起这些症状的东西。 病轻,症状就轻,治疗就容易,时间就短。病重,症状就重,治疗就难,时间也会持续很长。 二十个病人虽然表现不同,但都是重症。若是正常治疗到痊愈,少说都得半个月时间。 而半个月时间,甚至是张长贵极为乐观地估计了。 但他们能有几个半个月时间?在江南一小村子里浪费半个月时间,江北可还有活人? “须得取舍。”前一天晚上,张长贵跟徐一真说:“如今这二十个重病人,虽然还未痊愈,好在症状都有改善,也能下地了。 “治疗就到此为止吧。” “到此为止?”徐一真问:“不管他们了?”若真下这个决定,死后怕是要被挖坟掘墓的。 “哪能不管?”张长贵说:“只是我们不管而已。他们以后的治疗,便让县里惠民药局负责。 “只须按我的方子抓药便可,想来没什么难的。” 徐一真见有了布置,便答应了。 惠民药局听上去像是个卖药的。但实际上他是个衙门,太医院的地方分支机构,负责施医问药,疫病的防控和汇报。 其中的大夫,也是需要通过太医院的变态考核,职业技能当不必担心。 他担心的,只是态度。县里的惠民药局,能否真心诚意的给村民看病。 “怎能不真心诚意?”张长贵觉得徐一真担心很可笑,不由轻笑起来:“这并非一般的治病。这是治疗瘟疫。 “事成之后,他们自然能分润一些制瘟的功劳。而若是懈怠,也自会有人惩戒他们。”张长贵说:“到了江北也要如此。 “制瘟的功劳,不可独占,适当时候不妨分润于他人。这样能多一些助力,少一些妨碍。” 徐一真想了想。自己虽然对这功劳毫不在意,似乎也确实没有要分润出去的想法。 他不由抱拳拱手执弟子礼:“受教。”果然,无论过去还是现代,吃独食都是不可行的。 村民们听了张长贵解释,便也说不出什么。 他们担心的不过是自己亲人没人看病,若病情加重了怎么办。但既然有县里惠民药局接管,又有功劳,当不会应付他们。 何况两人毕竟不是普通的大夫,是太医院的大人,身负圣人嘱托,要北上抗疫的。哪是他们小小的村民能妨害的。 知道挽留不住,村民沮丧过后又有另一种情绪涌了上来。 “两位大人既然北上,不妨就坐我的船吧。”不知是谁突然高喊了一句,立刻引燃了村民的热情。 “坐我的船吧,我的船大。” “坐我的船吧,我的船稳。” 既然挽留不住,此次一别再见就要等两位大人从江北回来了。 他们不知能否失败,或者不愿去想,或者根本不想。但与村民最朴实的设想,再回来时必然是衣锦还乡,城里大官出城门相迎的场面,到时候就更不是他们小老百姓能够亲近的了。 而活命之恩,尤其二十个重病的活命之恩,他们的家属心中的感激,便无从报答。 无从报答,无法报答,那至少载大人们过河吧。 村民们一下子争吵起来,撸胳膊挽袖子,就差动手了。 徐一真看着这幅混乱的场面,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以前看小说,总看到“他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之类的话,只觉得矫情,能有什么事情,能有什么暖流?怕不是尿炕了吧。 但设身处地了,才发现,那真的是一股暖流,起于心,入于脑,虽在胸中,却比火更热,让整个身子都熨帖起来了。 “哎。”耳边传来一声叹息。徐一真循声看去,是秀儿。 “怎么?”徐一真小声问。 “真好。”秀儿只说了这两个词。 相比头一次见这场景的徐一真,李中和对这场面则既熟悉又陌生了。 熟悉,是因为他也曾经历过。而那时候他是主角,是在现在徐一真、张长贵的位置。陌生则是因为,他已经很久没经历过了。 这是人们自发地,真心实意的。 因为自发,所以场面显得混乱。因为真心实意,所以情感直接热切。 他起自微末,当年初入官场时候未尝没有做过一些感动自己,感动众人的事情。只是在官场摸爬滚打日久,热心便冷了,热血便凉了,只剩下钻营二字。 钻营不好吗?不,钻营能让他继续往上爬。而与人心变得更远。 嘟,嘟,嘟。一声声棍子敲击地面的声音传来,人们听到这个声音,自觉不自觉的都安静下来。 人群一起看向声音的来源。 那里是一个老人,一个年轻人。 年轻人不认识,老人却熟悉,正是之前双腿水肿、肾病严重、弯腰驼背、还裹小脚的老人。哦,那不是老人,只是显得老而已。 “两位大人有马车、有随从、有药材,岂是你们这些小船能装得下的?”老人没说话,年轻人说话了:“两位大人当做我的船。” 所有人没再说话,默认了。 次日一大早,收拾好行李的几人牵着马车,看到江边多了一艘两层楼船。 第85章 官场 第85章 官场 江水滔滔,江面上行着一艘楼船。虽然这楼船规模不大,只有两层,却也极为罕见了。 徐一真、张长贵在上层船舱中,相对饮茶。一旁,秀儿正看书,封面上写着“黄帝内经”。六爷则擦拭着一柄剑。 下层船舱连通着甲板,放着行李、马车。 这船虽然大,但仍然是民船的规模,放了马车之后,就住不下人了。“真没想到,小小的村子里竟也藏龙卧虎,有这么一艘大船。”张长贵赞叹一声,画风一转:“快到北岸了,咱们该商量一下,如何防治瘟疫了。” “如何防治瘟疫?”徐一真听得一愣:“不是都做了么?先是我以针法来控制症状,而后你开方治病。” “这是面对个人时候,如此治疗自然没错。”张长贵解释:“但制瘟抗疫可不是给个人治病,须得好好规划,也不然事倍功半。” 徐一真仍不懂:“这些,于府尹说过,于皇上奏对的时候也说过么?一、二、三、四条条分明,顺着做就成了啊。” “你说的是封锁隔离、大锅熬药、重病分治、广撒石灰四策?”张长贵笑说:“自然,这样做定然能够止住疫病。 “正好,虽然只是一村之地,此次也算治过瘟疫了。你不妨回忆一二,你这四策,有几策是真做了的?” “瞧你说的。”徐一真笑说:“这四策不都做了么? “刚进村的时候就已经商定,须得让衙役封锁村庄周围,不让村民随意离去。这三天来,更是大锅熬小青龙汤,重病则在棚里单独治疗,更是嘱咐他们要家家户户喷洒石灰。 “你又不是不知道。” 张长贵摇头:“这几天,你我大多数时间都是在棚里治病,村里的防疫,知道却并不清楚详细,一切都是应天府的李中和负责。 “你如何确定。他们就真按之前安排的做了?”他转而问秀儿和六爷:“两位跟着运送病人,或者传递药材,与我俩与他们之间的沟通,知道的肯定比我俩详细。 “不知感觉如何?” 秀儿知道,张长贵这一问,问的不是她,而是身边的王六,所以只是笑笑,笼统地说了一句:“我感觉跟师父安排的有些出入呢?是吧王叔。”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俩关系显然更好了。 众人目光都看向六爷。 六爷闻言,停了手中动作,想了一会儿:“先是,他们并没有在村里喷洒石灰。而后,也并没有人封锁村庄。第三,若非有保生堂的人在旁边帮衬指点,这帮衙役药都能熬坏。 “至于说重病隔离,如果在棚子里看病也算的话。” 徐一真一阵惊愕,而后便是心中升起一股怒火:“这个李中和,说得倒是好听,做起事来这么不尽心尽力!” “倒说不上不尽心尽力,只因他是官,真正做事的是吏,为的是民,罢了。”张长贵说。 徐一真没听懂,只觉得高深莫测。 你让他说江湖的道道,他还知道一二。但官场,他可是两眼一抹黑了。 “与一县而言,知县、县丞都是外来的官,其他如主簿、典史虽有官身,本质上却是吏。衙役,则更是吏了。 “官是外来的。吏却是本地的。因此要做事,须得看吏,而不是官。” 徐一真问:“这么说,我去应天府找府尹,是错的?” “倒也不算错。”张长贵说:“做成事,自然要吏。但若无官的应允与背书,吏总是想做事也不敢做事。 “所以,你该找了官之后,再去找吏。上下通畅,才能事半功倍。” 徐一真恍然:“我在见了府尹之后,该去见府中吏才是?” “又错了。”张长贵说:“这便是那第三点,为的是民。你我治疫是为民。何为民?无论在何处,无论什么行当,只要在我大明地界,便是民。 “但,这是我们认为的,那些官吏可不是这样认为。” 徐一真听得认真。这些知识在对于久在官场的看来只是基础,但对他来说却是崭新的。 而他更知道,张长贵并非无缘无故的说这些。 毕竟,他占着太医院院使的名分。有这名分在,之后少不得和地方官吏打交道。 这些知识便是必不可少的。毕竟总不能每一次搞不定都请出信符。信符请多了,便无“信”可言了。 “官吏眼中的民,是治下之民。”张长贵说:“与一县而言,是县城之内,与一府而言不过是府城之中。” 这个说法,于徐一真而言简直炸裂。 虽说似乎若是离得县城远了,在村里几年都不见得看到一个官吏,实际上不仅是明初,就算是后世,很长一段时间也是这样。 但要说治下之民只是县城府城中:“怎么可能?县城之外呢?府城之外呢?自生自灭?这若是皇上知道了,岂不是要震怒?” 张长贵笑问:“你以为,皇上就不知道么?” 徐一真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张长贵说:“皇上自然知道,但却也无能为力。一县之地虽小,要治理完全也不容易。即便官有心,下面的吏怕也不愿。 “更别说一府之地了。至于说自生自灭,自然不是。离县城远的村子,自有保长、甲长,里长维持,更有村老从中协调。 “他们,才是县城之外,真正的掌权者,虽不为官吏,却胜似官吏。” “那么。”张长贵看着他,笑问:“你可知这回错在哪了?” 徐一真想了想:“我不该对应天府,对两县衙役奢望太多。该通过里长和村老组织村民,许下一些好处,让他们自发地防疫抗疫。” “不错。”张长贵鼓掌轻笑:“你懂得了这些。江北抗疫才有可能,否则此行便与民间义医没什么两样了。” “义医?”徐一真听到一个新词。 “医者,不过是治病救人。哪里有病患便应到哪里。哪里有比瘟疫产生的病患更多呢?”张长贵说:“此种医者,明知瘟疫之地九死一生,仍义无反顾,治病救人,便是义医。” 人,大多贪生而畏死。医者也不例外。 “这种人应不会多。”徐一真猜测。 张长贵一笑:“到时候你便知道了。” 徐一真突然想到:“李中和,难道不知道找里长村老,发动村民么?” “他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张长贵不以为意:“但即便他不做,也没人说他什么。毕竟,制瘟抗疫本就是不是他的职责,而是我们。” 徐一真想到,刚开始时候,是里长走街串巷的敲锣,村民才从家里出来,走去村头的。 李中和显然知道村里里长和村老的作用。但知道是一回事,如何把它用在抗疫上就是另一回事了。 或者没有意识到,或者不愿,他心中虽有不甘、不忿,却果然也说不得他什么。 “到了江北,”张长贵说:“我须得先放着地方上疫情不管,先解决县城、府城的疫情。” 刚说可以借助里长、村老发动村民抗疫,这就又说要放着村里疫情不管,先解决县城、府城了。 徐一真不解,这跟那些官吏又有什么区别? “因为情势不同。”张长贵提醒:“你别忘了。江北不仅是疫情,疫情之前更有洪水。 “若单是瘟疫,我们自可以一路治过去。可叠加洪水之后,情况便复杂了。一县财政、死伤,损失,乃至瘟疫传播情况,轻重如何,都须有一个统观印象,才有的放矢。 “否则,便是瞎子摸象。虽能治好一村一地瘟疫,但对于制瘟抗疫大局却并无益处。” 徐一真不由心折,不住点头。 “治病如打仗,抗疫如战争,我们总不应该连敌人整体虚实都不知道,自身粮草供给一抹黑,就胡打一气吧。” 徐一真点点头:“的确如此。” 第86章 桃源县 第86章 桃源县 桃源县县衙,后堂,柳如海沁了口热茶。 微闭着眼,感受着它的余韵,茶香在唇齿之间扩散开来,他赞叹一声:“果然好茶。” 他笑问主簿:“主簿大人给本官献上如此好茶,真是有心了。你我既然同事一县,彼此照应自然也是应该。有什么事尽管说,何必生分呢?” 主簿姓杨,已在任上干了十多年,送走了一批又一批的县令。 按理说,主簿好歹也是官身,虽然是从九品,最微末的小官,但只要好好干,总不至于一直是主簿。 但他却一直是。 当官的,升官很难,贬官很容易,但到了从九品这样的微末小官,也再贬不成了。除非奉皇命,还没有官贬为民的先例。 他也并非不上进。别人上进是为官,为权。他却为财,为利。 十多年的经营,县衙上下,乃至县城上下,谁不知道他杨主簿。但问一问,不见得谁都知道县令是谁。 这便有了从中搅动捞财的资本。 而若是暴露了,杀的大概率也是县令、县丞。上面的人,谁会想到一小小主簿呢? 有着头顶,县令、县丞两把伞,杨主簿这芝麻小官做的很舒心,不出意外他该一直舒心下去,直到做不动了,便从位子上退下来,给自家儿子做。 毕竟只是一小县主簿,并不须走吏部程序,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可惜,天有不测风云,谁能想到有了疫病了呢?更没想到,这任县令也是个有追求的。 两个有追求的人碰到一起,无论追求的是不是一种东西,就很难受了。 杨主簿坐在柳如海左侧,中间隔了个茶几,见他喝了茶,将盖碗放下,连忙拿了茶壶续上了水:“柳大人日理万机,在下佩服之至。有柳大人英明领导,桃源县如今才欣欣向荣啊。” 柳如海捋着胡须,哈哈大笑,连连摆手:“谬赞啦,哈哈,谬赞了。” “只是这治疫银?”杨主簿沉吟了一下。 柳如海脸色一正,斜觑着眼睛看着他:“怎么?杨主簿也觉得这治疫银不该收?” “非也,非也。”杨主簿连忙摆正立场:“如今正直非常时期,县里要防疫、治病,药材也许采买,熬煮,给病人分发,哪个不需要钱? “若没有这治疫银,县里哪有钱治疫?”杨主簿一挑大拇指:“柳大人此举,才是利一县百姓的大事。别的县官都只是父母官,您才是百姓公仆啊!” 柳大人笑意含在肉里,几乎要溢出来,缕着胡须,连连摆手:“谬赞了,谬赞了。本官只不过是一直把皇上的话记在心里,做了该做的事罢了。” 突然他想起杨主簿之前的沉吟:“那杨主簿沉吟是为何啊?” “所谓治疫银,”杨主簿笑着解释:“不过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取民之钱财,为民治疫。可惜百姓愚钝,不知大人良苦用心。但有四户商家,深明大义,愿捐资财给县里,以做防疫之用。” “哦?”柳如海来了兴趣,两眼放光:“竟有如此良民。不知他们要捐多少银两?” 杨主簿伸出两根手指:“每户白银二百两。” 明初不比明中后期,白银远未到当时的泛滥,还是极硬通货。更别说桃源县只是小县,每户二百两,四户就是八百两,已是一笔巨款。 柳如海喜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哈哈大笑:“果然是良民、善民。” 他笑看着杨主簿:“县内有如此善民,杨主簿久居县里,也功不可没。” 杨主簿淡淡一笑,抱拳拱手,并不居功。 “投之以桃,报之以李。”柳如海重新沉静下来:“善民善举,本县更不可寒了他们的心,杨主簿,”他看着杨主簿:“本官该赏些什么为好呢?” “不如,开放一县盐钞,任其取用?” 盐钞,另一说法就是盐引,最早就是一个银元宝,上面刻着“盐引”的字样,后来拿着银子总归不方便,就变成了纸,大概跟银票似的。 每一县都能发放盐钞。商人交了钱,领了对应盐钞,便能去盐场取盐,再在盐钞对应的地方卖。 这是盐铁专营的一个重要环节。盐钞宝贵,到了明中后期和清朝,甚至出现倒卖盐钞的行当,和基于盐钞的金融。 明初还没有这么夸张。盐钞只存着他最初的作用,贩卖官盐的凭证。 一两银子,得一两盐钞,商人就只能从盐场取一两银子的盐。整个过程就相当于商人跟官府买盐,然后再倒卖给百姓。 这也是古代盐贵的一个原因。 杨主簿这句话的意思,相当于去盐场随便装盐,愿装多少装多少。 柳如海闻听此言,不禁站起来,在屋里来回踱步,冲着墙上挂着的一幅字,缕着胡须沉吟良久:“盐铁之政,乃朝廷之本,岂可擅动?” 杨主簿知道还有后文,并不慌乱。 果然,柳如海便又继续说:“只许他们半年时间,半年之后便收回。” 杨主簿看了眼墙上挂着的那幅“廉”字,便不再说什么:“好,那在下这就向他们传达柳大人的仁德,想必他们会极为感激。” 说着便要离去,柳如海回过头来,喊一声:“慢!” 杨主簿连忙站住,等着柳大人问什么。 柳大人问:“这四户人家所捐资财,何时能到?” 杨主簿笑说:“今晚便能入县衙府库。” 柳大人这才满意点头:“很好,很好,须得尽快,且不可误了治疫大计。” 杨主簿应是,便出了后堂,一路来到衙门口,顺着墙根走,转过一个街角,便来到一处屋门前。 啪啪啪一砸门,里面有个声音问:“谁。” “我。” 门开,杨主簿迈步而入,迎面便见四个大老爷们望穿秋水一般望着他。 杨主簿吓了一跳:“我又不是你们婆娘,干嘛这眼神看我。” 为首的一人,名瞿善,一身圆领袍,一把攥住杨主簿的手:“哎呀,杨主簿可比我家婆娘更加可亲可爱。” 杨主簿只觉得触摸间油油腻腻的,直犯恶心,使劲抽出手。 瞿善尴尬一笑,问:“可成了?” “成了。”杨主簿神情淡淡,吐出两个字却不再多说,在四人簇拥下来到中堂,一屁股坐在太师椅上,眼光扫过四人。 这四人不只是县里的大商家,即便在府里也是数一数二,此时一个个弓着腰塌着背,神情紧张地围着他。 杨主簿很享受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不比做县令府丞啥的舒坦? 不再吊着他们,杨主簿说:“柳大人许你们半年时间。” 一下子轰然,不是高兴的,是委屈,瞿善说:“我们每户一千两银子,就许了半年?” “吵什么?”杨主簿高喊一声,四人瞬间哑口无言。 耳根子清净了,杨主簿才有心情跟他们解释:“今时不同往日。如今做这些,不过是有着疫病掩护,朝廷注意力都在疫病洪水上,自然不管这些细枝末节。 “这才是,你等敢把主意打在盐引上的资本。 “可若半年之后,已入深冬,到时疫病散去,洪水退去,朝廷便要查缺补漏,到时难保不会露了踪迹。 “当今皇帝老儿是个眼里不揉沙子,手里拎着刀子的货色,他若是发现了,县里上下固然没了脑袋,你们脑袋也得搬家。 “半年时间,足够你们回本挣钱了。但挣钱是一回事,可要是因挣钱掉了脑袋,就不值当了。你们说呢?” 四人也回过味来,不住的赞叹。 杨主簿在一片夸奖中,不由的飘飘然了。此情此景,不必担太多风险,却又能有权有利,又何必想那些县令府丞呢? 第87章 官道,城门 第87章 官道,城门 前往桃源县的官道上,行着一辆马车。 马是枣红马。若是相马的人一看便知是好马。做军马绰绰有余,拉车实在是暴殄天物了。 马脖子上挂着一铃铛,铃锤末端系着红绳。马一走,铃铛丁零当啷得响,红绳也跟着左摇右晃起来。 坐在车辕上的六爷,手里拿着马鞭,一条腿搭在车辕上,一条腿耷拉下来,随着马车起伏一摇一摆的。他并没有赶马,只闭眼假寐。 马车里,秀儿正捧着本书在读,封面上写的是黄帝内经。 但她显然看不下去,视线时不时地越过书本,看着另外说话的两人。这两人一身占着马车一边,中间地面上放着一副地图。 徐一真指着地图问:“这么说,我们中间不停,直去桃源县县城咯?” 张长贵点头,胸有成竹:“不错。到了县城,得了县里的支援,之后再做一县制瘟之事就事半功倍了。” “要是能得到县里支持自然好,只是,”徐一真笑说:“事实未见得如此。” 张长贵一愣:“怎地?” 自古防治疫病无非是这样,一县就去县城,一府便去府城,先去衙门说通地方官。或是获得些支持,那再好不过。或是得不到支持但也确保不要掣肘。 地方上虽说有惠民药局,瘟疫未到之时或许还能发挥作用,但若瘟疫到了,作用就有限了。 惠民药局里的医生,最多是出出主意,开药,熬药,但真正去做还是要官府衙门。若无官府衙门的支持,举步维艰。 若放在平时,放在别的朝代,或者别的君王在位,衙门不帮也就不帮了。 但如今是洪武年间,圣上更是眼里进不得沙子的主,又有圣旨明发要北方以救灾抗疫为先。 这种情况下莫说不支持,就算是消极怠工也难说不问罪。而按照当今皇上的习惯,问罪就是个罪。哪还有官府敢懈怠? “哦?”徐一真不以为意,却并不多说什么,掀开车帘,看向外面。 官道上什么人也没有,偶尔路过一处草棚,里面也只有荒废多日的桌椅,上面可见的落着一层浮土。 “这处官道,应该是南下的必经之路吧。”徐一真叹息:“竟也荒废至此了。” “是啊。”张长贵也跟着叹息:“此次北方处处受灾,民生凋敝,这样场景也不可避免。” “但,这里可是桃源县。”徐一真提醒:“是长江以北的最南端。黄河决堤,河水顺流而下,到了这里已经强弩之末,只在县城北方受灾了一点,论程度更是轻微。 “瘟疫自北而南。北方有黄泛区,瘟疫沉重还能理解。桃源县未在腹地,若说瘟疫横行?”徐一真摇头:“我不信。” 张长贵解释:“何为瘟疫?是人外感邪气疠气而成。而邪气疠气,生成须得黄泛区环境。但要散播,只须人与人接触就够了。” “张大人觉得是瘟疫本身?”徐一真笑说:“我却觉得,是官府的袖手旁观。若不是袖手旁观,只管一城之地,断然不会如此。” “这倒不能全怪官府。”张长贵叹息一声:“要知自古皇权不下乡。一者是不能下乡。要知一县之地巨大,其中村落更是众多,县衙中人就那么些,怎么能事事下乡? “二者,是不愿下乡。乡村中自有族老村规,其中多是自成体系,若是官府贸然下乡,未尝不会跟村中势力起冲突。 “这非大明一朝弊政,自古以来便是如此,想必未来也是如此。” 徐一真也是一阵无言。 皇权不下乡,即便到民国末期也是如此,更何况明初呢?按照明初的生产力和政策,根本无解。 而有此弊端,即便得到衙门支持,也远做不到深入乡下治疗瘟疫的地步。很多时候真就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一路来到城门口,马车被拦了下来。 县城的城墙,远不如府城高大,跟金陵城更是大大不如。城门口的兵丁也是寒酸,把个矛当拐棍支着,歪歪扭扭的站着。 身前放着一凳子,凳子上放着一簸箩。见有人要进城,伸手一拦,朝簸箩一努嘴。 那进城的人也识相,从怀中摸出一把铜钱递给兵丁。 兵丁嘴一撇:“不够。” 进城的人极为吃惊:“不够?进城不都是十文钱么?怎么不够?” 兵丁又一努嘴,示意看一边的告示板。那里贴着一张衙门告示。“今儿可不比以前了。咱县里出了瘟疫,要是随便什么人都放进城里,让城里爆发了瘟疫还行?自然要控制。 “怎么控制?县老爷想出的法,就是加钱。” 进城的人愕然,但觉得兵丁说得也有道理,便一边把手重新揣兜里拿钱,一边问:“加多少?” “一吊。” “啥玩意?!一吊!?怎么不去抢!” 兵丁冷笑:“你再说?再说,治你个污蔑上官,妨碍执法的罪!” 这人立刻不再高声,只是仍忍不住嘟囔:“这也太贵了。昨儿进城还只是十文呢。” 兵丁晾他也不敢弄啥幺蛾子,重新跟个烂咸鱼似的歪七歪八的站着,瞥了他一眼,嗤笑一声:“嫌贵?何必进城呢?不进城不就不嫌贵了。” 这人陪着笑:“这话说的,我一卖菜的,靠的就是进城卖菜过活。这要不进城,我菜卖给谁啊?” 兵丁打了个哈欠:“这我不管。要进城,就交钱。不交钱,就别进城。” 这人手搓着裤腿,恨不得把裤腿搓烂,极为为难。他进又进不去,退又不甘心,僵在那半天没动作。 兵丁不耐烦,挥手赶苍蝇似的:“一边呆着去,别耽误了别人进城。” “你,你。”这人指着兵丁“你”了半天,有心说些硬气话,却怕被打死,有心就这么离去,可就这么离去,家里非得挨饿不可。 左右为难,一颗心被左右撕扯,终于支撑不住,一声惨叫,他捂着脑袋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兵丁拿脚踢了踢,一脸不信:“讹人是不是?是不是讹人?”他不信这人会发病,哪就这么巧,哪就这么寸? “让一让,让一让。”徐一真分开人群,来到这人跟前。 他不知前因,但看城门口有人倒地,总要上前看看。但手刚碰到病人皮肤,他不禁猛地一缩。 好烫! 第88章 脑梗 第88章 脑梗 这人头皮滚烫,依然发着高烧。 但令他昏厥的却不是高烧。他紧咬牙关,脸色发白,整个人像一条上了岸的鱼,浑身在无意识的抖动。 但这抖动却不是同样的力度,明显的左边身子力度要比右边身子重很多。 这是中风。 现代医学上的中风,基本上跟脑梗、脑出血画等号。但“中风”这两个字,来自中医。 所谓风寒湿痹,是说的生病的四种症状。其中的风,最明显的症状就是颤抖、哆嗦。 中风,就是风在脏腑之间,在身体里。按照这个逻辑,就显而易见了。中医语境下的中风,不仅有脑梗、脑出血,帕金森也是。 中风有轻有重,但中风到几乎昏厥,已是极重。所谓风邪入脑,换华佗是要砍开脑子的。按现在的说法,便是脑出血。 “都散开,都散开。保持空气流通。”见周围人头攒动,围得水泄不通,他连忙示意人群散开。 要是有纯氧就会方便很多,但如今是明初,哪里能有?没有纯氧,再不济也得有新鲜空气,围着一圈,呼吸全是别人的口气,正常人都呼吸困难。 “秀儿,六爷,帮忙招呼着,让人群散开。” 两人答应了一声,各自驱散人群。 秀儿因为是女流,细声细气地劝说,众人见是女流便也给他点面子。 六爷则抖擞起身为锦衣卫的煞气。众人一看这人不好惹,一副要宰人的样子,效率比秀儿更高了一分。 徐一真没关心他们,注意力都放在病人身上。 这人高烧伴着中风,怕是凶多吉少。 “怎样?”张长贵问:“可能治?”张长贵一身本领多半都在方剂上。但方剂再高,也治不了急症,尤其是像这种急到,分分钟可能死的地步。 徐一真手从脉上拿开:“中风结合高烧,没把握,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说话间,徐一真抽出一根放血针:“劳驾,张前辈,想办法让他张开嘴,把舌头给抻出来。” 张长贵一手在他牙关上一捏,嘴巴就张开了,然后食指大拇指捏着他舌头往前一拉,便露出了舍下的两根筋。 这两根肉筋,控制着舌头的活动。割断两根筋,人说话就会大舌头。但徐一真的目标不是这两根筋,是两根筋外侧的一条黑线。 这是两条血管,上接入脑,下连喉腔。正常是青色的,细细的一条。若是喉咙有病,颜色不变,但会变粗。若是脑子有病,就不仅会变粗,还会变黑。 徐一真拿着放血针,往黑色血管上一扎。 “噗”得一声响,黑血就喷了出来。这黑血都是带压力的,又极多,喷了两人一手。 这种跟血管里有塞子的情况,当然不正常。说明血管中有淤堵,如今放了血,淤堵冲走,这人应该就要醒了。 醒不醒的,另一侧血管也得放。 如法炮制,这侧血管也有压力,但显然比不得之前那条。 张长贵把这人从仰卧调整到俯卧,免得被自己血给呛死。 身子刚俯下去,这人就醒了,捂着头哎呦哎呦得喊疼,又问之前发生了什么事。 不等徐一真回答,周围人七嘴八舌的跟他解释。 “哎呦你还不知道呐。你刚才晕过去啦。多亏了这人医术高啊,把你舌头抻出来,一扎,血喷出来,你才醒过来的。” “是啊,是啊,你是不知道啊。你这血跟喷泉似的。” “哎,那样子可真吓人,跟吊死鬼似的。” 七嘴八舌之下,这人也知道了究竟,连忙艰难地调整身子,要磕头谢恩。 徐一真连忙阻止他:“先不忙谢。我们只是救醒你,病还没治呢。”又问:“你现在感觉如何。” “头疼。”一说,这人似乎更真切的感受到了疼,捂着脑袋龇牙咧嘴:“一抽一抽的疼。” 无论是不是脑出血,还是说只是普通的脑梗,疼比不疼要好。 中医朴素的观点:疼比不疼好。有症状比没有症状要好。原因很简单,疼说明病灶临近大脑皮层,好治。若不疼,病灶便是在脑髓,就难救了。 “得赶快进城,找个药铺开药。单用针灸之法,还是不够。”说着不够,徐一真刺入他肺经上两个穴道,用来退烧。 不退烧,下面烤着,怕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人脑袋里面再爆掉。那时候就真要死了。 事不宜迟,徐一真搀着这人要上马车,唬得那人几乎站立不住,止不住的摆手:“使不得使不得,我贱命一条,哪里坐得起马车呦,要是把你马车弄脏了可不好了。” 徐一真说:“您就放心做。若是实在过意不去,等你病好了,请我们去你家吃顿饭,也就是了。” “哎,哎。”他这才放心上了马车,嘴里还不住地念叨:“一定请,一定请。” 接着,张长贵、秀儿也上了马车,仍旧是六爷驾车。 马鞭一扬,马车没走两步,被一根长矛拦了下来。是门口兵丁。 这兵丁自打刚才就冷眼旁观,时不时嗤笑一声,如今见这买菜的上了马车,马车又过来了,便把矛一横,拦住去路。 “怎么?”六爷问。 “入城,要交钱。” “入城还要交钱?” “多新鲜呐?”兵丁冷笑:“普天之下,哪个城门口子没个收钱的?” “多少钱?”六爷问。 兵丁伸出四根手指:“四吊。” “多少?四吊?”六爷以为自己听错了:“这么贵?” 四吊钱,四千文钱,足够在金陵最繁华的酒楼吃一顿不错的饭了。但这只是一小小县城的入城费。 “你们马车进门,便是三吊。”兵丁好整以暇:“这可不是我要收。你交的钱要落不到我兜里,是县太爷要收。” 六爷冷笑:“他就不担心朝廷怪罪?” 兵丁一副他没见识的样子:“怪罪什么?这是抗疫需要。官司打到皇帝老儿面前,县老爷也占着理。” “即便这样,也才三吊,那一吊从哪来的?” 兵丁指着车厢:“被你们救的那买菜的,入城费一吊。” “一买菜的入城费竟然要一吊钱?”六爷不敢置信:“你们就不怕官逼民反么?” 兵丁冷笑:“反?晾他也不敢。”他看着六爷神情不善:“你问东问西的,还要不要进城?” “进,进。”六爷随手扔过来一锭碎银:“这是四两银子,可做入城费。” “嘿,”兵丁乐呵呵的拿银子搁嘴里咬:“还是个大户。” 六爷冷笑:“我们可能进了?” 兵丁眼里只有银子,哪还有人存在,不耐烦地挥挥手:“进吧,进吧。” 六爷才一挥鞭,马车进城去了。 第89章 寻医波折 第89章 寻医波折 桃源县算不得大县,但因靠着长江,在南下北上的要道,远比其他县来得繁华。 这从入城之后,两边鳞次栉比的店铺就能看出一二。只是这些店铺,都关门落锁,没有做什么生意。 只有一些油店、酱油醋店,还开着门,有时候也能看到几个摆摊买菜的。但这些买菜的一个个也苦着脸,生意不太好的样子。 但转而想想昂贵的入城费,生意也很难好起来。 城里,不知道之前是什么样子,单看眼前,是一点活力也没有了。 “先去药店,熬了药再说。”张长贵吩咐。 六爷应是,问:“去惠民药局?” 惠民药局是太医院下属机构,其中自然有药。但张长贵并不想。 “先不去惠民药局。”张长贵看了眼老农。虽然经过徐一真针灸,脸色比之前是好了一些,但远没有正常:“就近找一家就是了。” 说话间,眼前闪过一家医馆。六爷索性将马车停在门口。 医馆大门紧闭,好在没有落锁,也没有放下门板,想来还在开业。秀儿拍门三下,门应声而开。 开门的人是个半大小子,身高比秀儿还略矮一点,把门开了一条缝,两眼睛咕噜噜转,很快看清了来人数量、模样。 然后他用特务接头一样的语气问:“看病?” 徐一真、张长贵不由对视一眼。两人都不禁好奇。怎么在桃源县看病是犯法的事么? 秀儿摇头:“买药。” “买药的话。”那人问:“药方有么?” 她手上并没有药方,于是回头看向两人。 张长贵报出一串药名,饶有兴趣地问那孩子:“可记住了?” 孩子露出不屑的神情来:“就区区几味药,有什么难的?”他转而恭敬:“您能脱口而出药方,想必是医家前辈?” 张长贵拱手抱拳:“在下游方医生,听闻江北瘟疫特来诊治。来到桃源县,路上救了一人,只是缺少药材,因此前来采买。” 那孩子了然,点头应是:“原来如此,只是抱歉了。师父有吩咐,若是遇到同行医者,断不能让他们进来。诸位另请高明吧。” 说完,还不等众人再问,便啪的一下关上了门,接着门后响起嘁哩喀喳的声音,竟然是连门栓也拴上了。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怎么病人还问两句,知道同为医者反而拒之门外了? “张大人,”徐一真摇头:“情况有点不对。” 张长贵点头,吩咐:“去下一家。到时只说治病救人。” 秀儿应了是。 众人上了马车。依旧是六爷赶车,很快来到下家。 秀儿敲门。 对方问明原因,知是路遇病患,出于善心来城里求医问药。 这是个半大孩子,看起来十五六岁的样子。他先看看秀儿,又越过他身形看看后面的马车,神情踌躇,好像在做什么重大决定似的。 秀儿身后,徐一真看了以为是担心诊金的问题:“您这儿只要收治,断然不敢少了诊金。” 孩子慌忙摆手:“不是诊金的事。是师父交代过,不可再收病人了,尤其是来路不明的病人。” 这话说的有趣。病人还有来路不明的? 张、徐两人不有对视一眼,心中都有计较:情况越发的不对了。 “诸位且稍待,我去禀报乐师父。”说着,便关了门。 房间隔音不太好,能隐约听到里面的说话声。 那孩子说:“师父,外面有人求医。” 师父声音听起来颇为年轻,没好气的语气:“不看。你是嫌你师父我活的太轻松了是吧。” 孩子笑说:“瞧您说的。师父怎么活,哪轮得到弟子多嘴?之前收治的病人,弟子哪个不是先问了您的。” 师父冷哼:“你这时候倒知道尊师重道了。现今不同往日,我要收治病人时候,你也不拦着我。” 孩子说:“我即便拦着,能拦得住。要不然,把那些病人赶出去?” 这时一个细弱的声音插进来,喊了一声:“韩大夫。” 声音细弱,一是离得远。声音的主人明显在远离门口的地方。二是因为虚弱,声音沙哑虚弱中带着痰声,显然病势不轻。 他之前没说话,现在却说话了。显然是害怕被赶出去。 韩大夫声音一下子柔和许多:“哎哎,不必慌乱。我跟我弟子说的玩的。既然入了门,便要治病,哪有把病人往外赶的道理?” 孩子问:“那外面人?” 韩大夫:“外面人,只能怪他们来的不是时候,让他们另请高明吧。” “是,师父。”孩子却并没有离开,又说:“只是那病人如今中风,怕是赶不去几家。” “中风?”韩大夫轻咦一声:“哪里中风?” “这。”孩子很虚:“弟子忘了问了。” “你啊你。”韩大夫语气里多有失望:“你总是这样毛躁。让他们进来吧。” 孩子听得吃惊:“师父让他们进来?” “既然是中风,无论是哪里中风,都不易再多移动,要不然非死不可。”韩大夫声音听起来很坚定: “若普通病,拒绝也就拒绝了。可这病,若因为拒诊,而让病人死掉,怕是死后要下地狱的。” 话虽如此说,但听他语气,却似乎下了什么关系到身家性命的决定似的:“罢了,让他们进来吧。” 孩子应是,重新开了门:“师父同意诊病,几位请随我来。” 他见众人从马车中抬下一个人来,连忙上前搭把手,一边嘱咐:“待会还请把马车停的远一些。别让人发现这马车是来我们这儿的。” 别让“人”发现?什么人?还有这韩大夫显然极为紧张犹豫。让他紧张犹豫的又是什么? 这其中,又有什么其他隐秘?他莫名觉得桃源县,名不副实。名为桃源,却与桃源没有半点相似。 众人抬着病人进了医馆,在孩子的指挥下放在靠墙的一张榻上。 放下病人,徐一真才有精力观察这里。 医馆中并不是想象中的没人,反而人还不少,挨里面墙根坐着一排,老老少少男男女女,有二十几人。 只扫了一眼,他便清楚,这些人全都感染了瘟疫,只是病症有轻有重罢了。 轻的只是咳嗽,重的则已经是呼吸急促,喘不过气来的样子了。但话说回来,能到这来的,都还算好的。 真正的重症,根本来不了这儿。 他们都在等待,等待救治,或者等待死亡。 另一边,大夫正给病人号脉,询问了些症状,却并没有开药,而是拿起银针,做起了针灸。 虽说,无论是方药还是针灸,都能治病。但相对来说,针灸治病慢,远没有方药药到病除。 而且一般来说,病在表用针灸效果比较好。病在里,则更适合用方药。而他手下的病人,怎么看都不像是病在表了。 第90章 搭手 第90章 搭手 身为医者,看到病人就如同棋手看到一盘局,明知道不是自己的,也得凑上去瞧瞧。 徐一真凑上去观瞧,见那病人脸色苍白,鼻尖却又有一点红。 呼吸倒不显急促,只是每次呼吸都很用力,每次用力鼻孔就自动的开合一次。吐出的气息,即便他离得很远,也能感到其中的热度。 这是典型的肺病症状。但除此之外还有额外的。 他的右脸颊似乎比左脸颊更加暗淡,颜色也更泛青一些。 他心里泛起了嘀咕:莫非这人还有肝病? 按照九宫八卦来说,下方属水,上方属火,左边是木,右边是金,中央是土。把它想象成一幅图,然后人站在镜子面前,把图贴在镜子上,就是脸面与内脏的对应关系。 人右脸的气色,与肝脏对应。肝脏属木,肝有病脸色便显出青色来。 换句话说,肝脏有病的青色便最早起于右脸。 所以按照这种方式看出的病,病一般都很轻,甚至可能没有明显症状。 当然临床当中,这只是诊断的其中一个因素,具体的还须看病症及脉象综合判断。 若放在平时,这种脸色不需要在意。病症很轻,只需要做必要调养就好了。但他此时还有肺病,而这肺病又是源于疫病,就不能等闲视之了。 疫病不比其他。 普通的病,最多是洪水。洪水虽强,甚至摧枯拉朽,却没有智慧,只须或堵或疏便能治理。 但疫病是军阵。它的唯一目的是杀人。它有着洪水的摧枯拉朽,也有着战争的智慧:击敌破绽。 若人体稍有破绽,它便会顺着破绽深入进去,扩大战果,最后杀死目标。 韩大夫在肺经、大肠经上下针,明显是治疗肺病的路数。 徐一真看得直皱眉。 还是那道理,若只是普通肺病,在肺经、大肠经上下针也就够了。 但这是疫病,凡疫病多是耗劳之病,病势沉重凶险。再按照经脉下针便属下乘。 能治好么?不一定。即便能治好,少说也得半个多月。 他本不打算说话。 这就跟观棋不语是一个道理。别人下棋,你跟他非亲非故、也不是长辈师父,随便指点,无论好歹都会恶了他。 但照他这个针法,见效太慢,拖得太长。别忘了,墙角还有二十多号人等着呢。照他这个下针磨蹭劲,即便地上躺满了人,也得针到傍晚了。 “我可否试试?”徐一真试探地问。 韩大夫正小心的下经渠穴。这地方临近血管,稍不留意手抖一点就得扎冒血。 闻言抬起头来,脸上颇有点吃惊:“怎么,你学过医?” 徐一真谦虚:“稍有涉猎。” 韩大夫却不愿:“治病救人不比其他,会就是会,不会就是不会,若是浑水摸鱼鱼目混珠,治不好病倒是其次,若是把人治坏了,怎么得好? 他似乎意识到这样说话太硬,平白坏了人家的好心,语气重新缓和起来:“心意领了,只是上手就算了。” 徐一真也知韩大夫顾虑,笑说:“不如这样。我给病人看病。您在一旁留意着。若是在下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您便出言阻止,如何?” 韩大夫自家事自家知。 他的一身本事大半都在方药上,虽说也会针灸,但也只会在腿脚经脉上下针,胸腹是万万不敢动的,更别说其他针医手段了。 但因为官府的一纸文书,逼着他看病非得下针,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下针还能治病,不下针他这大夫不就是个摆设。眼瞅着百姓病死,他过不去心里那关。 但真正实施起来,才知道困难远比想象得多,心中更是百倍的煎熬。 最煎熬的莫过于,他明知道这是什么症状,该怎么治,偏不能用自己最擅长的法,非得用不擅长的。而他更清楚知道,凭他半吊子针灸法,很难治得好病。 煎熬着看病,竟比平时看病消耗更多的心力。 现在徐一真提出要帮忙,即便理智告诉他,一个人即便自学过,若没有相当专业的看过几年病,也帮不上什么忙,但这就像溺水后的救命稻草,明知道没用,也会不由自主的抓到手里的。 何况,他还给了这么棒的台阶。 “便如此好了。”韩大夫擦了擦脑门的汗,点头应允。 事不宜迟,徐一真让病人在床榻上躺好,细细问诊。 “什么症状?” “大夫啊,我这嗓子疼得厉害。”眼前病人是个青年,看上去也就二十岁的样子,但说话声音沙哑,就像是昨天晚上喊了一晚上麦似的。 他看着徐一真满满的不信任,但看韩大夫正看着这边,心里便安定了一些。 若是这半吊子看的有问题,韩大夫肯定会制止的吧。 “嗓子疼。嗯,还有么?” “咳嗽。”说着他咳嗽了几声,但他没捂着胸口,反而捂着脖子,一副极为痛苦,像是使劲咽什么东西似的。 “咳嗽的时候,嗓子更疼了是么?”徐一真问。 “对!对!跟刀割一样。”青年连忙解释。 “嗯,还有么?”目前为止,都不算重症,症状都在肺病上转悠,只是程度轻重的不同罢了。 “还有就是头晕,然后胸口撕裂一样的疼。” 头晕?徐一真摸摸他脑门,烫手。这是发烧了。但看他脸色,只是略显红润,并没有高烧的脸色。 脸色跟症状不符。徐一真留了神:“胸口疼,是哪地方疼?” 青年指了指胸口。他指的是心脏的位置。 “撕裂的疼,是怎么个撕裂法?”徐一真担心青年不明白,解释:“是横着,从左边到右边。还是竖着,从前胸到后背的撕裂?” 青年点头又摇头:“前胸到后背的疼。” 心疾,疼法有两种,一种便是疼在表,一种便是前胸透后背的疼。 疼在表的好治,无论是一个点疼,还是横贯左右胸的疼,只要感觉只是肋骨表皮的疼,便不会有大问题。 但前胸透后背的纵向疼,就是另一回事了。哪怕是轻微的疼,但只要是这种纵向疼,都不能拖着,都是大病。 但徐一真还得问清楚一些:“疼的时候,可出汗了?” 心脏主汗。该出汗的时候不出汗,以及不该出汗的时候出汗,都是心脏问题。 单纯的出汗不对,只是虚症。前者是阴虚。后者是阳虚。 但若结合贯穿疼,又出虚汗,说明心阳虚已极为严重,心火孱弱,命在旦夕了。 青年摇头:“倒是不曾出汗。” 徐一真长出一口大气,还有救。 若真贯穿疼加虚汗,即便能救,未见得还来得及。 徐一真又号了脉。肺脉弱,心脉盛,偏脉搏是一息六至,心中便有了数。 吩咐他躺好,徐一真便要下针。 此时身后传来韩大夫幽幽一句:“原来是同行。”然后他便叱骂了徒弟一句:“你非得把你师父我坑死才好!” 第91章 一贴告示引发的 第91章 一贴告示引发的 孩子很委屈:“我只以为是在城门碰到病人就带来求医的好人,哪知道原来是同行。 “要早知是同行,肯定不会让他们进门。” 张长贵听得奇怪。 虽说同行一般都是仇敌,但那也得分谁。 若是同在一城,偏还有绝活,那是仇敌。毕竟利益关联,你这里病人多了,我那里病人就少了。 总归挣钱就少了,夺人钱财如杀人父母。 但他们双方不是。一个是县城里的大夫,一个是路过的医生,哪里有什么利益纠纷,更别说仇敌了。 “你这么说法,真是毫无来由。”饶是张长贵年龄大了,心态比年轻时平和了一些,说起来也忍不住有几分火气:“我们不过是路过,还出手帮忙,怎么还落怨恨。” 徐一真正给青年下针。 他正从大椎穴往胸口下针,说话间便下好了,停针之后听这番争执也不由抬起头来:“对啊。我们又没想过在这桃源县开馆行医。总不至于恶了你,何必冷言冷语呢。” 韩大夫点头,又摇头,神情变幻之间颓然一叹:“罢了罢了,你们既然已经进来,便看到眼下场景。此时再说什么也晚了,你们今后要做什么,我也拦不住,悉听尊便好了。” “师父。”说话间,他徒弟竟哽咽起来,好像放他们进来,就要有什么大祸似的。 “哎呀,你们说话说一半,真不爽利。”秀儿烦躁地说:“到底因为什么,你们倒是说明白啊。你们怎地就认定,我们会对你们不利?” 六爷也说:“这样无端揣度,往小了说,就跟村头长舌妇一样,往大了说,便如同造谣编排。可都不是什么好人所为。” 韩大夫闻听,脸上羞惭神色一闪而过,正要说什么,病人却炸了锅。 “你们说什么屁话,韩大夫要不是好人,这天下就没有好人了。” “哎,韩大夫也是为难啊。想给咱贱民治病,又怕你们举报他。” “还不是官府?要不是县衙那份告示,咱桃源县也不会变成这样。” “哪里是什么官府?根本是那个姓杨的!” “嘘,你喝多了!” 这么看,桃源县的水浑着呢。单从病人你一言无一语中,便能看出来。 “究竟是怎么回事?” “哎,”韩大夫叹息一声,才说出缘由:“县衙贴出告示。城里所有医馆药店,不得私自给人诊病。若发现了,罚没全部财产不说,还得在牢里关三年。” “岂有此理!”张长贵忍不住一拍床榻:“瘟疫之下,反而出这告示倒行逆施。百姓岂不是要病死?” “哼,”韩大夫冷笑:“当官的看重什么?不过是政绩和钱。现在瘟疫之下,政绩是不指望了,剩下的自然只有捞钱。百姓死活是不管的。 “不仅如此。若是有人揭发检举非法行医,便能获得五两白银。” 五两白银,相比明初官员的俸禄也不是小数目,更何况是小老百姓。 重赏之下,必然有鼠目寸光,贪图这五两银子的。而相应的,敢冒一县之大不韪私自行医的就更少了。 徐一真恍然:“你是担心,我们会去衙门揭发你?” 韩大夫点头:“五两银子呢,换做是我,很难不心动。” “这你却是小瞧我们了。”张长贵嗤笑:“是正是邪,是好是坏,我们还分得清。若是举报了你,得了这五两银子,却失了学医的初心。 “不能为也。” “更何况,”徐一真笑说:“我等还真不把这五两银子放在眼里。” “但,我看你针灸手法,应该不善针灸才是,为何不用方药?”徐一真问。 韩大夫解释:“自县里有了第一例瘟疫之后,县里非但不组织制瘟抗疫,反而收缴了全县所有药材。” “什么!” 所有人都惊了。这操作闻所未闻。就像有人溺水,旁人或者抛游泳圈,再冷血也只是旁观,可他却在朝溺水之人扔石头。 生怕死得不快。 “不仅如此。”韩大夫说:“自那之后,药材价格便疯涨,尤其是治疗瘟疫必须得葛根、桂枝、厚朴之类,已经涨到天价。最贵的药材,据说一钱便要一两白银。” 这……疯了! 古代的药材价格,整体上肯定比现代的要贵。一来是没有成规模的种植。二来,中医药有浓厚的道家韵味,崇尚自然,认为自然生长的,药性才足够。 而这产地,又遵循东方木、西方金、南方火、北方水、中央土的五行学说,有特定的区域。 但再贵,一钱药卖一两白银也委实太夸张了。即便是野山参,除非是上了年头的,否则也没这么贵。 六爷立刻下了结论:“有人在囤积药材?” 张长贵紧跟着反应过来:“但要推到这么高的价格,普通的商号没有这个实力。须得是大商号,或者几家商号合伙才行。” 徐一真却不明白:“可药材又不是粮食,有些药材还不能久放,囤了有什么用?” 韩大夫笑说:“商人,最是奸诈。他们只知敛财,不知礼义廉耻。瘟疫横行囤积药材,有什么奇怪?哪怕放坏了一些,也足够他们挣钱了。” 张长贵摆手:“哎,韩大夫这话就绝对了。商人中也不乏行善事做善举的。不过小徐所说,也有不对。” “不对?”徐一真问:“哪里不对?” “粮食,放那也就放那了。但药材不然,只须稍微加工一下,便能放好久。” 韩大夫问:“您说的是药材炮制之后?虽说炮制之后,的确能存放更长,但也有限得很,只是更能发挥药效罢了。” 张长贵摇头:“并非炮制,而是炼制。须知方药,并非只有汤药一种,还有丸药、膏药、散药之分。 “我不知囤积药材的究竟是谁。但想来,他们既然有钱囤积药材,再花些钱找些药童游医之类的也不难。 “只须他们从旁指导,或者亲自上手,将这些药材熬炼了,制成丸药、膏药、散药,便能存放许久。 “至于药方,千百年来医书无数,记载的药方也是无数,只须按方炼制就好了。” 两人一时恍然。 汤药最简单,只须药材加水熬煮就行。 丸药、膏药、散药做起来也不难,只需要在里面加一些面粉、蜂蜜之类,在汤药基础上继续熬煮。 水分越熬越干,就能成膏,或者搓成丸,或者制成药粉。 但除非是一些病症,须得增加药力,或是服用汤药不方便的,否则鲜少用到。毕竟面粉、蜂蜜价格不菲,制作也更费功夫。 所以两人一时间竟都没想到。 但被张长贵一提醒,便了然了。药制成膏、丸、粉之后,只要保存得当,三年五载都不成问题。 即便这瘟疫过了,人总会生病,药便不愁销路。至于说价格成本之类,商人自有办法将它卖个好价钱。 但是, “这些制成药,并非对症下药,虽能治病,却难治大病,且原本一天能痊愈,说不得还要多迁延几天,有什么用呢?”韩大夫不禁疑问。 第92章 传艺 第92章 传艺 张长贵笑说:“怎么没用?虽治不好大病,但总归治不坏人。有个头疼脑热的服下一丸,也能有效。对于不通医道的人来说,这也就够了。 “何况天底下的大夫,终归是平庸的多,出彩的少。 “天下方药,上乘的,该是一人一方。不拘于药方剂量,只顺应症状药性,对症下药。 “中乘的,依症状挑选古方成方,再按照病人具体情况做相应加减。 “下乘的,便是拘泥于古方用药剂量,不敢做任何改变。 “天下间方药家,下乘的多,中乘的少,上乘的凤毛麟角。 “对你我来说,这些成药不仅无用,反而让治病多了几分波折。但对那些用药下乘的大夫来说,这些成药极为方便,随时取用,无异于神药。 “只是人心懒惰,有这么方便的成药,长此下去,谁还愿意费心了解药性?上乘中乘只会越来越少,下乘越来越多。 “再进一步说,若到那时,这些成药的制作握在少数几人手里。那无异于,将天下人的性命握在手里。 “到那时,要名有名,要利有利,甚至若要做什么阴谋之事,也无人知道。到时候,医道衰微,天下人心便乱了。 张长贵这番说的,鞭辟入里,眼光放得长远,格局更大。 韩大夫或许医术精湛,但毕竟窝在一县之地,眼光也不过是一县之地罢了,还感觉不出什么。 徐一真却知道,他这番话的分量。后世的中医,不就是如此么? 但那也得是很久以后的事了,为今之计,还得把这桃源县的事情搞清楚才好。 “可知道收购药材的都是哪些商号?”徐一真问韩大夫。 “瘟疫刚起的时候,他们有人来我这儿收购药材,我问过一嘴,只是他们讳莫如深,并不说明身份,”韩大夫说:“坊间传闻,收购药材的其中一家,是杨记商号。别的倒是不知了。” 不提别家,单把这杨记商号拎出来,为人猜测,传播。 “这杨记商号,有什么名堂?” 韩大夫压低了声音,几乎是耳语:“杨记商号,就是杨主簿家开的。” 整个明朝,并没有明文规定,当官的就不能从商。但整个明朝,皇家都是秉承着重农抑商的政策,又从小教育“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也因此当官的家里少有经商的,即便有也是讳莫如深,不为外人所知。 哪像这样?全县城的人都知道。 张长贵问:“衙门主簿私自囤购药材,惠民药局就不管么?” “你说太医院的惠民药局?嘿,”韩大夫一拍大腿:“你们原来不知道?惠民药局的医官,根本是杨主簿的外甥,一家人。” 这话一出,徐一真一行人都惊了。 这杨主簿是个能人啊。衙门里手眼通天,县城里有商号敛财,甚至惠民药局里都是他的人。 一县之中,除了衙门这堆人事之外,还有两拨超脱于衙门体系的官员,一个是学政,负责一县科举考试。一个就是惠民药局,负责治病。 这两个都隶属礼部,由上级直接任命,不走衙门吏部程序。因此只能分化拉拢,却很难往里塞自己人。 更别说,相对于学政的位不高但权重,惠民药局位不高权也不高,从来都是边缘人物,可有可无的存在。 连这里都是杨主簿的人,可以想见别的地方是什么样子,杨主簿的人必定更多。 半晌无言,众人心头都涌起黑沉沉的乌云,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先治病吧,先治病。”徐一真转而跟韩大夫说:“之前见你针灸中规中矩,只是为何都在手脚上下针,不下俞募穴?” 韩大夫见徐一真转移话题,心中并不奇怪。 这些外来者,能看出来必然身份不凡,医术精湛,有可能是上面下来督导制瘟的。 但那又怎样? 他们现在觉得头顶乌云压得喘不过气,却哪里知道一县之人,贩夫走卒平民百姓,一切都笼罩在杨主簿的阴影下。 强龙还不压地头蛇呢。更何况杨主簿不是蛇,他是猛虎,是要吃人的。 听徐一真问,韩大夫苦涩一笑:“不敢下。” 徐一真了然。胸腹下针风险不小,少有差池,银针穿过腹膜肌肉,深入进去,就出大事了。 毕竟明初的医生,针灸用的不仅有银针,更有铜针,铁针。而即便平时养护的多么细心,时间长了难免会有些看不见的锈渍,更别说他们没有消毒。 这若是一不留神戳透了,腹内感染,不死也得掉半条命。 “这瘟疫病势迅猛,不同于平常的伤风感冒,用普通的子母补泻效果不明显。你可会五门十变之法? “这,”韩大夫抿抿嘴唇:“只是听说,并不曾见过。” “甲己合化土、乙庚合化金、丙辛合化水、丁壬合化木、戊癸合化火。以眼前病人为例。”徐一真索性做起现场教学来。 “肺实证、心虚症。心虚证,戊癸合化火,便是下胃经足三里和肾经阴谷。” 这两个穴道都在腿脚上,徐一真说话间便下了四针,左右各二。 “下针了,但这还不够。”徐一真说:“五门十变之法是补法,但瘟疫所成的病症,只一补还不能遏制病势,须得二补。 他问韩大夫:“可知飞经引气法?” “什,什么?”此刻韩大夫恍然回到学徒的时候,满心满眼的惶恐,仿佛被师父突然提问,张口结舌。 “看清楚了。接下来的手法,是飞经引气的青龙摆尾,属于补法的一种。” 他先是捻转银针。随着捻转,针与皮肤交界处浮现出一圈红晕。 他指着这红晕,对韩大夫说:“看到这红晕了么?这便是引到气了。若你不确定,可以问病人感觉,”说话间他问病人:“感觉怎么样?” “有点涨疼。” 涨疼就是引到气了。 “然后,就是青龙摆尾了。”说着,他把针压到一边,几乎贴近皮肤,然后松手,再压向另一边,仍旧是贴近皮肤的程度。” 病人叫了:“好疼!” 针柄摆动的时候,针尖也随着摆动,勾动肌肉,不疼就有鬼了。而且若是本身经脉有淤堵,疼痛还会更重。 也因此,不太会有大夫施展此法。毕竟疼得狠了,一拳楔过去也不是不可能。但此法能流传下来,自然是有无可替代的好处。 这样晃动了九次,徐一真顺势起针:“飞经引气之后不必停针,直接起针。” 好处就是,节省了停针两刻钟的时间。 “看明白了么?” 韩大夫点头:“看明白了。” 他神情不安、感激,又夹杂着几分难以置信:“此法足以作为压箱底的绝活,安身立命的本钱,您就这么教给我了?” 桃源县情况远比预想的要复杂。瘟疫实际传播情况被掩盖了,实际情况怕是严重得多。更有这杨主簿废掉了方药,便只能以针灸治疗瘟疫。 针灸治瘟,也不是不行,只是操作与手法远比方药来得复杂,见效也慢。但这却是现在唯一的选择。 徐一真将这手法教给他,若是能让韩大夫救治更多的人,便值得了。 “绝活再好,能治病救人才行。” 第93章 治病救人 徐一真并不在意这绝活被人无偿学会。瘟疫横行的当下还敝帚自珍,与人与己都没有好处。 “这是心虚证的治法。”徐一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继续教授:“接下来是肺实证。” “你该听说过,母能令子虚,子能令母实这句话和泻南补北的治法吧?”徐一真问。 这两句话出自难经。东方实,西方虚,则泻南补北。 意思是,如果一个人有肝实证,或者肺虚证,就可以泻心火,补肾水,从而补肺虚的同时,克肝木。 这仍然是按照五行相克之法,只是比通常的要复杂一些。 “自然知道。”韩大夫点头。这是学医的基本,无论是针灸、方药,但凡治脏腑重病都要以它为基。 若不能理解泻南补北之法的精髓,大夫就只能治一些感冒发烧的小病,治不了大病。 “既然知道,便好说了。”徐一真指着病人:“五门十变之法,只能做补,而无法做泻。因此治疗实证,须得以泻南补北之法做变通。 “治肺实证,我们须得强脾。因土生金,土为金之母。而母能令子虚。”徐一真说话间下针,一边下针,嘴上讲解不停: “甲己合化土,因此强脾,须得下胆经的临泣。”临泣穴在头上。“脾经的太白。”太白穴在脚上。 徐一真下了针,揉捻引气之后,仍然以青龙摆尾之法飞经引气。 因为之前已经讲解演示了一番,这次他做得极快,说话间便完成起针了。 他并没有停:“但此次瘟疫,主攻的便是人身肺脏,兼之牵连其余脏腑,肺脏是主战场。因此要治好肺实证,只强脾还不够。” 说话间,他在膝盖外侧往下一点下针:“足三里,是胃经的要穴,能健胃强脾,配合五门十变,能增加疗效。” 一番操作,足三里起针之后:“此外,除了强脾,还须强肝。因金克木,凡肺病定然牵连肝脏。你看他右脸,已经有些许泛青了。” 韩大夫闻言仔细观瞧,果然看到他一边脸色是比左边脸色更青一些。只是这青色极不明显,说是光线原因也不是不可能。 韩大夫问:“只听说过肝实证,还从未听说过肝虚症。何况肝属木,当以疏离为要,应该没什么关系吧?” 现代医学下的肝病,肝炎发展到后面,都是肝硬化,肝癌之类的。而在中医语境下,这就是实证。毕竟好好一肝都成疙瘩了,没有比这更实的了。 但肝炎,大部分是虚症。 徐一真摇头:“你岂不闻,虚而化实,实而化虚,虚实转换一说?” 按照通常的说法,单纯的虚症,或者单纯的实证,并不难治。但经过虚实转化之后的虚症和实证,便是死症,动辄是要人命的。 韩大夫说:“这非得成年累月不可,只须他细细调养就好了。” 徐一真又是摇头:“若放在平时,自然如此。但有瘟病推波助澜,便不会让他细细调养。” 他看着韩大夫,神情严肃:“韩大夫,此次瘟疫非同小可,你须打起十二分精神,不可以常理对待。 “此次瘟病,最先攻击人身肺脏。而后寻一弱点突破,致人死地。”徐一真感叹:“除非是健康青壮,但凡是小儿或是老人,或是有其他隐疾的,便危险了。” 韩大夫听闻也是一阵凛然:“竟如此厉害?” 他毕竟只在桃园县城行医,瘟疫来后,衙门更是封锁消息,竟令他这个大夫对瘟疫一无所知。 这也能看出,此地的惠民药局已经废了。毕竟瘟疫横行之时,在辖区内宣扬防瘟治疫之法,防护之法,也是药局的工作之一。 徐一真不再多说,只伏在病人面前,抽出银针:“强肝之法,为丁壬合化木。取心经少府,膀胱经通谷。” 下针、引气,再做飞经引气,起针,动作一气呵成。 徐一真长舒一口气:“这便好了。此瘟疫引起的肺症都是肺实证,但病重之后化实为虚,病人会出现呼吸困难甚至咳血之症。 “那时不可以虚症治疗,只能先减缓症状,再以实证治疗,便能痊愈。” 韩大夫整整衣冠,冲着徐一真行了弟子礼。 徐一真唬了一跳:“哎,这是做什么?使不得,使不得。” 韩大夫坚持行礼完毕,才说:“徐大夫传我针灸之法,当得此礼。” 徐一真摆手,毫不在意:“不必放在心上。只是今后你能以此法治病救人,我也能顺便赚几分功德。只希望你不要敝帚自珍,到最后又成为个人的传家宝贝为好。” 韩大夫连道不敢:“必然听从徐大夫吩咐,将五门十变之法发扬光大。” 啊,其实倒也不必。这法门现在听得挺值钱的样子,只是因为各门各派敝帚自珍,各自绝活藏着掖着。 再过百十来年,《针灸大成》横空出世之后,里面记载了诸多法门,这五门十变之法只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种而已,就不值钱了。 但徐一真不想多费唇舌:“继续看病吧。”毕竟还有二十来个呢。 这次不仅徐一真、韩大夫问诊,张长贵也参与进来。 他毕竟是太医院院使,虽然平时不以针灸治病,但底蕴不是韩大夫能媲美的,只熟悉了下手感便能下针了。 但他并非用的五门十变法,而是最基本的俞募治疗法。 俞募治疗法,不必记那些口诀,而且不必用疼死人的飞经引气效果便也不弱。只是俞穴募穴都在前胸后背、腹部两胁,下针须得极小心,像韩大夫这样的针灸小白是绝对不能用的。 病人病症五花八门,但都逃不出以肺病为基础,兼有其他脏腑病症的特征,而且能来这儿就都不算重,治疗倒是极为顺利。 又有韩大夫弟子、秀儿、六爷打下手,看病就更轻松了。病人看了就走,屋子里就渐渐空荡起来。 转眼间,就只剩两个病人了。 这两病人很奇怪。明明都咳嗽的厉害,却并不急于看病,而是将看病的机会留给了其他人。 而只看面色与表证,他俩病得也很轻,除了咳嗽,最多可能有些发烧罢了。这在动不动就两个脏腑病的病人中,简直少见。 但少见,并非没有。而且发烧伴着咳嗽,有经验的都知道那也一点不轻松。但就算这样,他们仍然留在了最后。 助人为乐?不像。 “该你们了。”徐一真招呼。 两人站起来,亮出一块令牌。那只是个木牌,边缘拉丝,缺角,但上面写着一个“衙”字。这是衙役的腰牌。 “韩长明,你事发了,跟我们走一趟吧。” 第94章 前往县衙 “师父。”徒弟见是衙役,要把师父抓起来,就要哭:“都怪我。” 韩长明听闻两人竟然是衙役,也是一阵错愕。这年头衙役都这么敬业了么?生着病都要抓人? 又听徒弟这么说,他摆摆手:“打从治第一个病人开始,我就想过有这么一天,只要不离开这桃源县,早早晚晚的事。” 他对两个衙役抱拳:“我看两位差爷有病在身,反正我也逃不了,不如先治病。等治完了病,再说其他,如何?” 两个衙役冷笑一声:“不必。我俩的病,自有惠民药局的医生医治,倒不用你。韩长明,你也不必想着拖延时间。 “我俩是见这么多病人在你这儿看病,生了恻隐之心,才等到最后。可别以为是放过了你。” 韩长明连连摆手:“不敢,不敢。既然这样,”他手一摊:“那便走吧。” “师父。”徒弟哭着,泪眼汪汪,好像他师父要进龙潭虎穴似的。 俩衙役可不管那个:“慢!”他指着张长贵、徐一真两人:“你们想来也是大夫?既然一起治病了,那便一起走一趟吧。” “哎,两位差爷。”韩长明连忙解释:“这两位都是外来的,不知道咱桃源县的规矩,又是为了帮咱,看在是初次的份上,不如就饶过去吧。” “饶过去?”衙役冷笑:“我饶了他们,以后可没人饶过我。”说着他亮了亮家伙,跟张长贵和徐一真说:“你们是自己走?还是我们请你走?” 六爷说话间就要上前。凭他锦衣卫的身手,对付这俩衙役不在话下。 徐一真忙拦住他:“自己走,自己走。就不麻烦差爷了。不过,”他面露踌躇:“还请两位差爷等会,这骤然离开,家人们怕是不知道怎么办,还得交代几句。” 见这人识趣,衙役收了家伙,脸面重新好看起来:“咱们也不是不讲道理的。容你交代几句,可别想着什么歪门邪道。在咱桃源县,能走得通的只有正道。” “哎,好,好,多谢两位差爷。”徐一真转身,示意一行人去角落商量。 来到角落,张长贵不解:“你这就答应他们了?徐大夫年少,怕是不知道地方衙门大狱的厉害,岂是轻易能进的?” 徐一真摇头:“想必各位都能看出来,这桃源县上下都烂到了骨子里。若是我们按部就班的做事,怕是什么事也做不成。 “倒不如像现在这样,进了他衙门,被下了大狱。一来可以趁机看看,衙门里官员模样,如果幸运,说不得还能看看那杨主簿。 “二来,也顺便看看那狱中都是些什么人。” 张长贵仍旧不以为然:“太冒险了。既然知道是险地,怕是我们进去容易,想出来就难了。” “这就要看他们俩的了。”徐一真看向秀儿六爷:“我们在大狱里调查。你们在外面调查,不要轻举妄动。 “但若我们三天之后还不得出来,或是要被处死。”他小心吩咐:“你们便拿着信符,去找帮手。” 他想了想:“如果能调兵来此,就最好了。” 六爷摇头:“调兵须得兵部文书、虎符,单信符还不能调兵。但我可以试试去卫所。只是地方锦衣卫,能力稀松平常,不知能否帮上忙。” 徐一真摇头:“多个人多把子力气,壮壮声势也是好的。” 六爷点头应是。 秀儿急忙问:“那我呢?” 徐一真想了想:“桃源县潜藏危险,秀儿你毕竟女流,又没有防身之法,还是跟在六爷身边,听六爷吩咐。” 秀儿一脸的不高兴。 张长贵此时插话说:“还须得把县城里瘟疫流行的具体情况调查一下,不必准确,但也得有个大概。好方便我俩出狱后的制瘟防疫。” 他征求徐一真意见:“这事,我看就让秀儿去做吧。” “可以。”徐一真想了想,同意了。 毕竟调查瘟疫情况,只要防护得当,并不如何危险。而且人总喜欢面对一人畜无害、美貌年轻的女孩,而不喜欢面对一五大三粗的大老爷们。 秀儿高兴得跳起来。 “交代得怎么样了?”压抑不耐烦的声音传来:“有多少是不够交代的?我们可不能老等着你。” “就这么办吧。”徐一真叮嘱了一声,跟着张长贵走过来,对着衙役笑说:“让两位差爷久等了,已经交代完了。” 衙役点头,并不给三人上刑具:“那走吧。” 一行人,衙役前面一个,后面一个,将三人围在中间,走在去衙门的路上。 徐一真看向路两旁紧闭的窗户,能感觉到窗户后看着他们的眼睛。 那眼中似乎看不到对于未来的希望和光亮,只剩下麻木。但恍惚一下,麻木和眼睛都不见了,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一路行来,店铺关闭,街上少有行人,一片萧条模样,几乎让人认为桃源县城是一座空城。 偶尔的,一阵风起,能看到被风吹上天空的白幡,也能看到胡同里,某家门口前的白色。 之前行路,都在马车上,感受并不真切。如今细细走来,几乎让人不忍直视了。 一行人来到县衙,并不走正门,而是走向旁边小门。 衙役一砸门,不一会儿门开。开门的看起来年岁不小,但精神极好,脸色红润有光。这在遍地死人户户戴孝的桃源县,极不平常。 那人看了眼衙役,又看了看三人,笑问:“又有进账啊?” 衙役也笑着点头:“那得看他们选择了。要同意了,进账便有了。” 那人一个劲赞叹,舔舔嘴唇:“可恨早生了几年,现在年老体衰,只能看门了,得不到这横财。” 衙役笑说:“要这横财不简单?您只要开口,有的是横财进账,可惜您就开不了口呢。” 那人听这么说,笑意便收敛起来,不再多说什么,只让出了道。 衙役也不再多说,只是暗暗撇嘴,冲三人一扭头:“走吧。” 县衙,在电视剧里都是很新的地方,好像县衙三天两头的刷油漆似的。 实际上不是,多数县衙都是历经了几百年,至少两个朝代。下雨漏雨,刮风漏风也不是没有。好一点的也不过是不漏雨漏风罢了,其中建筑上仍免不了岁月斑驳痕迹。 桃源县的情况便是后者。 一进门,便是审问犯人的大堂,绕过大堂是会客和让大人小憩的后堂。从后堂出来,穿过一侧门,是一条狭长的甬道。 甬道的尽头,便是县衙监狱。 衙役并没有将他们安置在大狱,而是径直来到后堂。 “你们在此稍待。”衙役不复在县衙外的嚣张,变得彬彬有礼,示意三人可以坐下,便退出去了。 衙役刚一退出去,便有侍女端着茶盏走进来。 茶是刚泡好的,茶香四溢。茶盏也极为精美,看样子不是一般的名贵。 三人被这一番操作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们本来都做好了挨杀威棒的准备了。 无事献殷勤,三人更提了几分小心。 “哈哈哈。”人还未至,笑声先传来。踩着笑声,两人走进来。 这两人穿着常服,并非想象中贪官污吏的脑满肠肥,反而看起来极为干练。 头前一人,浓眉大眼,地阁方圆,颌下山羊胡须极为浓密顺直。刨除胡须,这幅相貌是后世电影里当之无愧的正派。 而在他之后的那人,显然有着西域人血统,眼睛深邃,是通常意义的美男,更加正派。 头前一人抱拳拱手:“本官,桃源县知县,柳如海。这位,”他手指着后面那人:“主簿,杨德钊。” 第95章 许诺与质问 闻言三人连忙站起,口称“大人”。 柳如海摆摆手,示意不必如此,一副平易近人的样子。 分宾主坐定,柳如海笑说:“三位想必心有疑惑,请问。我与杨主簿必然知无不言。” 杨主簿也配合的点头。 两人一副极为随和的模样,远不是想象中的凶神恶煞。 眼前场景与想象的大相径庭,三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柳、杨两人极为沉得住气,只是看着三人,表情似笑非笑,眼神更看不出想的什么,看得人心里发毛。 “两位大人,”韩长明是本地人,终究知道的多一些,并不会为两人表面功夫所迷惑,抱拳拱手:“两位大人请小民来,自然是有用得着小民的地方。小民定然不敢有二心,不敢说二话,全心全意给两位大人办事。” “好!”柳如海鼓掌,笑说:“韩大夫身为桃源县一员,能有此觉悟实在不简单。有韩大夫这样的榜样,何愁我桃源县治不住瘟疫。” 徐一真心中一动,问:“知县大人押我们来,是为了防治瘟疫?” 柳如海皱眉,心中不快:“何必说‘押’这字,本官不过是‘请’你们,只是衙役们不免曲解了本官的意思,才有这样的误会。” 他又问:“两位是外来的大夫?不知从何而来,来我桃源县所为何事?” 徐一真正要说,张长贵手按住他胳膊,插话:“我两位是金陵来的大夫,渡江北上正是为瘟疫而来的。” 柳如海露出吃惊表情:“原来是金陵城里的名医?失敬失敬。” 说是失敬,可没有多余动作,整个人靠在椅背上,只审视一样的看着两人。 “不知两位是金陵哪里的名医?是保生堂?仁和堂?又或者,惠民药局?” “哦?”张长贵摆手,面色惭愧:“保生堂、仁和堂,都是金陵城里的大医馆,哪里是我们能去的地方? “更别说惠民药局了。我们不过是金陵城里的小小大夫,名不见经传,不值一提。” “哦。”柳如海点头,笑问两人:“不知两人可想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张长贵惊讶问:“更进一步?如何更进一步?” 徐一真冷笑:“我们两人,若论医术,自问不输旁人,只是时运不济罢了。莫非大人还能让我们进保生堂这类的大医馆?” 柳如海笑说:“区区保生堂,即便没有本官的帮助,凭两位在城门口令人起死回生的医术,帮韩大夫治病救人的医德,要进入也并不难。 “但如果是惠民药局,甚至是更上一步,太医院呢?” 徐、张两人不由对视一眼,都看到两人眼中的震惊。 之前柳如海说让他们更进一步,两人并没有放在心上。 毕竟隔行如隔山,医术自古至今又是极为封闭的技术,柳如海别说只是桃源县知县,就算是朝廷一品大员,说“更进一步”也只是个笑话。 但他竟然知道保生堂、仁和堂。 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保生堂、仁和堂是金陵城中数一数二的大药店。保生堂更是各府都有。听说过也没什么奇怪。 但说让他们进惠民药局,甚至是太医院就是另一回事了。 进惠民药局和进太医院,都是一回事,都意味着脱离平民,让两人成为官身。 卖官鬻爵?! 两人心中同时闪出这四个字。 这要放在王朝末期,并不奇怪。可而今,洪武皇帝刚建立大明不久,朝廷上下正是励精图治的时候。 何况,洪武皇帝又是眼里不揉沙子的主。这时候行卖官鬻爵的勾当,想死也不是这样弄的。 “莫非大人有门路?不知要进入惠民药局,需要多少银子?”张长贵试探地问。 “哎,”不想柳如海摆手:“本官不行卖官鬻爵的勾当,不过是惜两位之才华,为朝廷遴选人才罢了,并不收两位钱财。只是, 柳如海笑说:“若只这么简单的帮你两位,一来倒显不出机会的难得,二来两位怕也不知珍惜,不知本官的辛苦。 “因此,两位须得为本官做件事。事成之后,两位自然会成为太医院的一名医生。” 医生,可以理解为学医的生员,任何人进入太医院都是从医生做起,而后通过考试一步步爬升。 但医生这词,不同于大夫,外行人是极少知道的。 显然柳如海说帮两人进入太医院,不是无的放矢。他是真认识行内人,而且看起来,地位应该不小。 徐一真问:“不知我两人有什么能帮上大人的?” 柳如海却不多言,回头看了看旁边坐着的杨主簿。 打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是柳如海在说话,杨主簿一言不发,此时见柳如海看向他,却并不向三人解释,反而问了一问题: “三位对此次瘟疫,怎么看?” 杨主簿看向韩长明。 韩长明想了想,摇摇头,只吐出两个字:“难治。”但要再说如何难治,却也说不上来了。 总不能说,之所以难治,是因为衙门收缴了所有草药,令市面上草药价格飞涨的缘故吧? 打脸也没这么当面打的。 杨主簿见韩长明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并不如何反应,只把目光投向张长贵。 张长贵说:“此次瘟疫,乃是我生平仅见。发病迅疾不说,病势也极为迅猛。若医者本领不够,往往也无能为力。” 杨主簿点头赞许,又看向徐一真。 徐一真恍惚觉得,这tm是后世公司面试。明明啥都不懂,还装作懂的样子问人各类问题。 表面上点头、赞许、疑惑各种反应,实际上心里想的是晚上吃什么。 他嘴角露出一丝冷笑,反问:“我不知。杨主簿认为呢?” 杨主簿显然未料到竟然有人敢反问他,愣了一下:“我怎么认为不重要,重要的是各位大夫如何认为。 “显然,你们都认为,此次瘟疫极为严重。而我与,”他指着身边的柳如海:“柳大人正在做的,便是收服瘟疫。 “但仅以我两人,远远不够,还须得更多的人,更多的大夫为助力,”他看着张、徐两人:“不知两位可愿为我等臂助。” 毕竟之前,韩长明已经表了忠心。因此杨主簿把目光看向了他们。 说了这么多,许了这么多,又是要收服瘟疫,又是为了全县百姓的,但两人都知道,这些都是虚的。 因为最关键的,具体怎么做的,一直没说。 徐一真索性问:“两位大人志向远大。但我这一路行来,并不见瘟疫有所减轻,反而家家缟素,户户哭声。 “不知两位大人,都做了什么?” 杨主簿拿出一颗乒乓球大小的药丸:“做了这个。” 第96章 指黑为白 这颗药丸以蜜蜡封装,可以保证药效,也可以增加保存时间。 尽管早有预料,徐一真仍问:“这是什么药。” “此药名为当归四逆丸。”杨主簿笑说:“各位都是医道大家,想必是知道的。” 徐一真当然知道。这当归四逆丸脱胎于伤寒论中的当归四逆汤,是治疗厥阴证的其中一种药。 厥阴证是伤寒中的将死重症,当归四逆汤所治之证,又是厥阴证中的重症。 之所以为汤,而不是为药丸,是取汤药的扫荡之意。 服用汤药能更快见效,毕竟重症之时最重要的就是争分夺秒。 现在将当归四逆汤,变成当归四逆丸。且不说汤剂和丸剂,其中的配伍有所不同,单说药效发挥上,就要比汤药慢许多。 但,慢有慢的好处,丸药更能深入病灶,治疗深层病症。但这又跟四逆汤所治之症相悖了。 张长贵问:“大人的意思,莫非是让我们制作丸药?” 杨主簿摇头:“具体制作,自然有人手,不需各位医道大家。请你们来,只是为了监管。” 监管?三人都面面相觑。 韩长明笑说:“大人若是让我们制药还行。可若说监管,”他沉吟半晌,问:“不知是监管什么?” “我对于医术一窍不通,对于药材一知半解。”杨主簿笑说:“不过也知道,这当归四逆丸本是汤药,并没有丸剂。 “要让一副药从汤剂变成丸剂,其中一些细节,须得各位大家把握,免得浪费了药材,也白耗了辛苦。” 虽然这么说,但, “这终归不过是一副药,”徐一真问:“何必我们三个齐上呢,只需要韩大夫一人便能胜任了。” 杨主簿哈哈一笑:“莫非你们以为,我只做这一服药么?” 他脸上仿佛发着光,成为普度众生的圣人,心怀理想的智者:“我等所愿,是将医书中所有方药,全都做成丸剂。 “使天下病人,无论生了何病,无论在哪里,都能够轻而易举的买到药丸,不必关心计量,不必辛苦熬药,只需一丸服下,药到病除。 “到那时,这天下,必然是一个无病的天下。” 杨主簿这番发言,颇有些乌托邦理想国的样子,仿佛要在人间建立一个没有贫苦、疾病的圣境。 韩长明几乎认为坊间关于杨主簿的传言是错的。 “这天下是否能真的无病不知道,但杨主簿您,怕是会赚得盆满钵满了。”徐一真一句话给韩长明打回了现实。 任何利益,不免得都要在外面包裹上一层理想的外衣,专骗那些理想主义者。 徐一真也曾上过当。不过前世加今生小四十年了,他早已过了为了别人的理想而自己买单的年纪。 杨主簿一张仿佛打了光的脸猛地暗淡下来,由菩萨化作厉鬼,恶狠狠地瞪了徐一真一眼。 这一眼,徐一真费了很大的劲克制住了拔腿逃跑的冲动。 杨主簿神情转而淡然:“我给全天下病人带来这么多好处,救百姓于疾病将死之地,为自己赢得微不足道的极多钱财,不是理所当然的么。” 杨主簿斜觑着眼,看着徐一真:“怎么?这位大夫似乎颇有意见?” 徐一真还想说些什么,却被一旁的张长贵按住了手背。 张长贵笑说:“杨主簿贵为一县主簿,何必跟孩子一般见识呢?不知道的,还以为杨主簿心胸不宽广。” 杨主簿看了眼张长贵,脸上咧出笑容:“我自然不会跟孩子一般见识。想来,这位年轻大夫是你后辈?” 不等张长贵回答,杨主簿态度温和,一副为后辈着想的模样:“常言说祸从口出,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咱们这些做长辈的,还得多教育才是。 “这也就是碰见我,若是换了个心气高不讲理的,就不好了。” 张长贵点头:“您教训的是。” 这只是小插曲,很快回归正题。 “这只是第一点。”杨主簿说:“当然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当然还有第二点,不过是顺带手的事。 “我与柳大人,”他似是这时候才想起旁边柳如海,指了下他:“为全天下百姓做了这样大的好事,可总有些人,或是目光短浅,或是存有私心,不愿配合,不想理解。 “这是什么行为?往小了说,这是不跟衙门一条心,不跟百姓一条心,往大了说,这分明是不把皇上放在眼里,跟皇上对着干。” “你等等。”徐一真摆手示意:“这跟皇上有什么关系?” 慷慨演讲被人打断,杨主簿极为不悦,恶狠狠地瞪了徐一真一眼。 偏这时候,张长贵也接话说:“莫非,杨主簿所作所为,竟是奉了皇上的旨意?” 杨主簿很想说一句是。但轻重缓急他还是分得清的。 这即便是问罪,不过是几年牢狱之灾,或是充军,只须上下打点一二,总有复起的时候。但要假传圣旨,那可是诛九族的罪名。 “自然不是!”杨主簿连忙否认:“我没有,别瞎说。”否认三连:“只是当今圣上起于微末,虽已贵为九五之尊,仍心系百姓。 “百姓乐,则圣上乐。百姓苦则圣上苦。我们为全天下百姓制药,为的是谁?还不是为天下百姓?为天下百姓,便是为圣上,为我大明千秋万代。 “这样说来,那些人反对,反对的是我么?不是!他们反对的,是圣上啊!” 杨主簿越说越进入状态,一副嗑了药的模样不能自已:“这种行为,我们能容忍么?身为一县父母官,我们当然不能容忍。 “但上天有好生之德。这些人虽然反对我们,但本意是好的,只是被蒙蔽。因此,我们只是把他们关押进牢房里,希望有朝一日,他们能回心转意。” “杨主簿莫非是想,”徐一真问:“让我们劝说他们回心转意?” 杨主簿看徐一真顺眼些许,赞许点头:“不错。有三位现身说法,想来总有人迷途知返,不至于反抗到底。” 徐一真鼓掌:“杨主簿用心,实在良苦了。” 杨主簿总觉得他说的不是什么好话,似乎阴阳怪气的样子。 但从古到今,也没有说因为人说话阴阳怪气而发难的,只得遏制了冲动,转而一副礼贤下士的模样: “三位觉得呢?” 第97章 交锋 如何? 韩长明强颜笑容。张长贵神色郑重。在场人都不是傻子。杨主簿的说法,真就是上下嘴唇一碰,满嘴胡吣。 说得再天花乱坠,端看他是如何做的。 只看市面上要价高昂,疫病横行,又把治病救人的大夫送入监狱,事就好不了。 但他们又不能说什么,更做不得什么。因为这杨主簿鸡贼,披了件名为“大义”的外衣。 “杨主簿的大义,真是好用得很。”徐一真没忍住,鼓掌赞叹。 单调的掌声入了杨主簿的耳,极为刺耳。杨主簿眉头一竖,努力维持着和蔼微笑的表情:“哦?徐大夫,此话是什么意思?” 徐一真笑说:“杨主簿难道不明白?杨主簿口中的大义,不过是,”他拎了拎袖口:“不过是件衣服罢了,为了遮掩你们的利欲熏心。 “这衣服,还是个破烂衣服,再怎么遮,也遮掩不住。”徐一真轻笑:“嘿,这么看,两位大人表面上衣冠楚楚,竟比路边乞丐都不如了。” “放肆!”林如海一拍桌子,站起身来,点指着徐一真:“你一小小庶民,目无法纪,不识尊卑,竟敢辱官,真是大胆! “来人!” 一声吆喝,便有俩衙役,拎着水火棍进来,分裂门两侧,等着大人吩咐。 “把这个……”林如海点指着徐一真,一时忘了他的名字。 “您息怒,您息怒,”张长贵忙站起身,几步来到跟前,将他点指着的手扯下,倒茶,敬茶。 “您身为朝廷命官,何必跟一孩子较真?”张长贵指着徐一真:“太还小,未见过世面,言语无状了些,冲撞了大人。 “大人您宰相肚里能撑船,便原谅了他这次。事后,我必然严加惩处,让这孩子长长记性,绝不敢再有下次。” 嘴里说着,一只手敬茶,一只手里一多出了一锭银子。 林如海透过指缝看到熟悉的色泽,心领神会,接过茶,那一锭银子便滑进手心。 凭他多年经验,知这银子不少,得有个三四两的样子。 自然,四两银子在他看来已不算什么。但老话怎么说,蚊子再小也是肉。 何况这老头懂事,做事上道,说话也熨帖,林如海便打算将此事略过。 “他是你弟子?”林如海饮茶。 “哎呦,哪敢收他做弟子。”张长贵笑说:“他本是我那师弟的孩子。几年前我那师弟过世,便将他托付给我。” 林如海感叹:“你倒也不容易。”又看向徐一真:“若非看在你师叔面上,非得管教你一下,让你懂得礼数不可。 他又嘱咐张长贵:“回去后,该教训一下。这也就是遇到我,若是遇到别人,哪能这么容易干休? “即便是我,若再有下次,定严惩不贷!”林如海问张长贵:“你可记住了?” “记住了,记住了。”张长贵拱手行礼:“多谢大人宽宏。” 这只是插曲,不大不小的波折而已。 徐一真本想着借着这波折,进了监狱。 既然已经知道其他大夫在监狱,也知道桃源县衙的模样,那还有什么好说呢? 当务之急是进监狱,了解被关押的大夫情况,之后或是了解情况或是营救什么的,都是应有之意。 而进监狱,最简单的,徐一真认为,当然是激怒他们,自然会被扔进监狱。 当然,这都是事后找补的话,真实原因很简单,冲动了。 任谁看到这么厚颜无耻的两人,也很难不冲动。 张长贵自然知道徐一真的冲动。 冲动是好事。年轻人哪有不冲动的?倒是之前徐一真的所作所为,虽是尽量圆融世故,但终究是压抑天性,模仿别人,倒让人觉得老气。 但冲动自然也付出代价。 激怒他们,未见得会被扔进监狱,还可能直接上刑,甚至被杀死。 这桃源县的官并非善类,这种事真能做得出。 好在既非善类,便也没有原则,只需要放低姿态,配合银子,便能成事。 但,林如海并不打算放过。 “张大夫觉得,我等提议怎么样?” “提议?什么提议?”张长贵装傻充愣。 “便是,让你等劝解其他同仁,共同为苍生谋福祉,将古书上的汤剂换成丸剂的提议。”林如海斜觑着他,倒要看看他怎么说。 张长贵讪笑一声:“不瞒大人说,老朽,”他曲起手指,比划着:“已六十有余,精力不济,怕是难当两位大任了。” “这么说,”一旁杨主簿冷笑:“你也不愿帮助我们?” “非是不愿,”张长贵身子好像都佝偻了几分:“实在不能也。如今,在下最期望的,便是将一身医术传之后世。免得不知何时无常来临,医术失传,便愧对先人了。” 张长贵说到这儿,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何不先假意答应了他,既然是要劝说,自然是要去监狱走一遭的,到时候自然知道其他大夫情况。 越想越觉得有理。只是如此作为也有隐患,若是传将出去,多少与名声有损。 医,虽不入三教,只是九流人物,但与别的九流不同,多得是读书人,认字,甚至于儒道都有涉猎。 这种情况,学医的门槛自然很高,而医者也把自己当做半个读书人。 即便是半个读书人,也有读书人的风骨,所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 做不做得到另说,但名声须得立起来。所谓名医,除了一手药到病除的医术,更重要的便是这名声。 张长贵回头看了徐一真一眼。 一老一少。老者行将就木,于世已然没有多少益处,名声什么的,积累的半生也不过混了个不上不下,对他也没什么用处。 少者,世界之少阳,虽然医术有极大的缺陷,却有的是时间有的是希望,未来未尝不能成为一代名医。 名声于少者,是华丽的羽毛。羽毛无用,却能让别人更容易发现他。 “但,”张长贵话锋一转:“两位大人所言,也是行大义为万民之举。老朽虽然衰微,倒也愿意尽一份绵薄之力。” 张长贵转得极为生硬。 生硬没关系,他们甚至也不介意他心里有什么弯弯绕,只需要答应,去劝说那帮大夫就成了。 杨主簿转怒为喜,赞许的点头:“不愧是老大夫,更能识时务。” 徐一真听得不可思议,但也没多言语。他知道张长贵这么做必然有缘由,但一时也无法问,便只等有机会再说了。 “那,事不宜迟。三位便去监狱劝说那帮大夫吧,事成之后,必有重谢。”他甚至没询问韩长明的意见。 第98章 监房 出了后堂,便有两个衙役凑过来,审视的眼光看着三人:“跟我俩来吧。” 说着,一前一后,名为护送,实为押解,夹着三人前行。 出了县衙后堂,并不出县衙,而是沿着游廊来到侧门。 侧门只是一扇门板,不过也有门房。这里门房和大门门房不同,上面挂着一口刀。 县衙里挂刀,要么是这人厉害,要么是这道门厉害。 远远地看到他们,门房里走出来一人,看上去年纪不小了,手指粗壮地有些变形。 学武的人,说这种手功力深,一掌下去能打死人。但学医的人看是另一回事。这明显是经脉堵塞之后的血瘀,即便现在不疼,以后也不会好过。 “怎么,又抓了三个?”门房见怪不怪,冷笑着看着俩衙役:“你们现在抓得狠了,别到时候大人为了平息民愤,把你们也抓进去。” 衙役看起来有些忌惮门房,但嘴上却不软:“有两位大人在,好日子还在后头呢。你自管做你的门房,何必管其他的?” “好!好!”门房愤愤:“我不管你们。倒要看看你们下场。” 嘴里说着话,脚步并没有停,一行人便来到门房跟前。 之前聊天不愉快,门房就手抱胸前远远看着。 “老人家。”徐一真好歹没忍住:“若是手疼,用蛋清擦手,直到手掌发热,蛋清擦进皮肉里,可能有用。” 门房一听“老人家”三个字,就要炸毛,又听他这么说,心中竟兴起了微微的感动。 但,感动是一回事,还不足以让他有什么动作,只冷冷的说了三个字:“知道了。” “嗨。这位大夫你何必管他。”其中一个衙役,似乎对徐一真被冷淡对待愤愤不平:“他就一茅坑石头,仗着守着衙门西门,有几分武艺不把其他人放在眼里。 “这可不是从前了。”他提高声音,故意让门房听到:“以前的大人迁就你。现在的大人可不迁就你。若真不识抬举,也一并扔监里。看那些江洋大盗,开不开心。” 门房仍旧双手抱胸,不说什么。 一行人出了西门,便是一条小巷。 小巷是真小,容不得两人并排。一群人只能列成一队,俩衙役仍是一在最前,一在最后。 周围墙壁都是用最坚硬的青砖垒成,中间黏合的也并非黄土,而是白色的什么东西。 墙壁极高,足有三个成年人高度。这个高度,除非有能飞檐走壁的轻功,否则谁来都没用。 墙头竖着尖刺,显然是为了进一步预防翻墙进来。 在巷子里走不多远,就是一扇铁门。门板上阳刻着神兽狴犴。门上墙上则刻着“监”字。 头前的衙役一推铁门,让过一边:“进去吧三位,接下来就不是咱兄弟的活了。” 后面的衙役脚步一错,封死了来路。 徐一真丝毫不怀疑,这时候只要稍一不愿,就得动起拳脚。他们是横着进去还是竖着进去,端看现在的态度。 “两位辛苦。”张长贵就跟没看到两人小动作似的,抱拳拱手道谢。 徐一真、韩长明也只得跟着道谢。 两衙役看三人上道,脸面便好看了许多:“三位只要好好给大人办事,大人断不会亏待你们。” 说罢,便带着三人迈步进入监狱。身后铁门轰隆隆闭合。 眼前是一面影壁,上面也有个巨大的狴犴浮雕。绕过影壁,是一个不大的四合院。 院子很小,也只有北屋。院子里摆着张桌子,上面放着花生米、猪头肉之类的下酒菜,还摆着一壶酒。 俩狱监,一老一小,正一口花生米一口酒,在那吃喝。 “两位吃着呐。”头前的衙役笑着招呼。 老狱监,闻听这话,指着桌上吃食,笑说:“你也吃点?” 俩衙役一屁股坐下,就着花生米喝了口酒。 其中一衙役指着身后三人说:“这仨大夫,是给大人们办事的,劳烦两位得好生招待着,可不能跟那些刁民似的为难。” 老狱监上下打量了三人一眼,不由轻笑:“怎么?大人还想着诏安那帮大夫呐? “要我说,天底下大夫多得是,何必光盯着监狱里这几个不放呢?” 衙役嘿嘿一笑:“大人们的心思,咱做下人的哪里知道?做好分内的事,自有好处,何必管得多?” 老狱监叹息一声:“只是这毕竟不是正道,这钱拿的也烫手啊。” 年轻狱监嗤笑一声:“师父你也忒胆小了。天塌下来有高个顶着,想来砸也砸不到咱们头上。 “拿着好处,还没有危险。天底下哪有这等好事?你也不要担心太多。” 老狱监看起来心思并没有轻松:“你也说了天底下哪有这等好事。现在拿钱拿得爽利,只怕事发时候高个子也顶不了这天咯。” 衙役冷笑一声,问:“我只问老哥哥,大人的钱,你拿了不曾?” 老狱监点头:“拿了。” 衙役再问:“那大人的吩咐,你做了不曾?” 老狱监再点头:“做了。” 衙役一摊手:“这不就结了?你现在想退出也晚了,想再将功赎罪,你找谁赎去?倒不如一条路走到黑,该吃吃,该喝喝,凡事别往心里搁。” 老狱监还想说什么。 衙役却懒得再听,摆手:“行了。人,咱兄弟俩已经给带来了,还得回去给大人复命呢。您俩位也给安排妥了,可别出了岔子。” 说完,便离开了。 老狱监也不再说什么:“走,带他们去监房。”而后转而跟三位大夫说:“还得委屈三位一下。” “哪里哪里。”张长贵笑说:“都是为大人办事,谈不上什么委屈。” 北屋右手边有扇小门,过了小门,又经过几道曲折是一排监房。 电视剧中的监狱,似乎都极为阴暗潮湿,幽深不见天日,只有墙上一扇小窗能看见天色。 但实际上,能有这种监狱的都至少是府衙以上才行。县衙监狱,不过是一溜长长的马棚,去掉食槽,再用滚木分割空间而已。 一进监房,扑面是一股常年没有打扫的农村旱厕的恶臭。 徐一真还好,毕竟之前混迹最底层,再脏污的环境也见识过,再难闻的气味也忍受过。 反倒是张、韩两人,反应明显更大,几乎要背过气去,忍不住捂着口鼻。 老狱监察觉到两人动作,笑说:“监房就这味道,两位得忍受一二了。不过好在时间长了倒也就习惯了。” 好在这里通风,只是味道难闻,倒不会有中毒身死的风险。 “韩兄!韩兄!”突然一个刮痧一样的嗓音响起,一个人猛地扑到木栅栏前,手攥着木头,嘶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