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嫡兄万福》 第1章 姑娘别出去 自正月结束之后,青州的天上就没再落过一滴雨。 春苗渴在地里须得人挑着担子去浇灌,连海防卫所的军民都要撤掉一部分人手回家种地,再这样下去,到了今岁秋冬便不好过了。 朝廷没有救济,百姓求神央雨,青州的知府父母官,和青州卫那位兵权在握的卫指挥使,一起去了趟辖地临海的龙王庙,两位大人斋戒三日求雨,不知是不是诚心感动了天,当真求来了一场雨。 雨从清晨第一片白亮未至的时候便下了起来,一口气下到了翌日下晌。 细细密密的雨整整下了一日半,自山腰延绵至城郊地头都泛起了油油绿影。 高高的城墙上旗帜虽湿,却还是被东面海上刮来劲劲海风,吹得翻飞起来。 城中亦有了绿影,家家户户的屋檐上仿佛都在一夜之间长出了青苔,淅淅沥沥的细雨凝成涓流自屋檐上越过青苔落了下来,一串串自檐边落在庭院的青石板、草丛里。 扎了双环髻的小丫鬟,在廊下抬头望着天空,直到雨势减缓,天空放亮,小丫鬟立刻转身朝着门后的窗子唤了一声。 “姑娘,雨停了!” 话音落地,虚掩着的窗子就被悠悠推开了来。 卧坐在窗下小榻上的姑娘十四五岁的模样,穿了身半新不旧的鹅黄色绣桃花小袄,她没有抬头,任着窗外混着湿润雨意的风,吹在了她散在额前的碎发上。 姑娘在这湿润的春风里,舒适地出了口气,才放下手中的书,挺了挺身伸了个懒腰,从小榻上趿了鞋子走了下来,应了小丫鬟一声。 她嗓音慵懒而清新,似雨后舒展青草嫩芽。 “雨停了,那就上山吧。” 秦恬不是个喜好繁重礼节的主,要去的又是城外出去不到二里处的小山,便也不提什么梳洗打扮了,只是换了件耐脏的衣裳鞋子,长发利落地绾了起来,叫了两个手脚利落的丫鬟就要出门。 只是秦恬带着丫鬟刚走到后门口,就有人气喘吁吁地从前院赶来。 老管事秦周像一只老冬瓜似得,托着沉重地身体咚咚踩着积水的石板跑来。 “姑娘别出去罢!” 秦恬看了一眼口干舌燥地老管事,让门房的小厮端杯水来给他。 “怎么了周叔?我只是上山采些荠菜而已,雨刚停,山上的荠菜鲜嫩,正等着我呢。” 她笑着解释。 老管事秦周无奈地看了自家姑娘一眼,不得不告诉她。 “前两日老爷传了信儿,说让姑娘近来只在家里,不要出门。” 这话可令秦恬挑眉了。 她吃惊,“爹的意思,连上山都不行了?” 秦周叹气,“别说上山了,老奴瞧着老爷的意思,让您都不要去前街的茶楼听话本子了。” 一滴雨啪嗒落在了秦恬的肩头,秦恬怔了怔。 她爹一直不怎么许她出门,她这十五年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长去采些野菜、草药的城外小山头。 他们家没有亲戚也没有朋友,甚至连邻家都没打过什么交道,秦恬自然也没什么认识的外人了。秦恬不知道别家的姑娘是不是都这样,但她是这样,十五年来都是如此。 不过一直如此她也就习惯了,可这会儿又是怎么了? “周叔,这是为何?近来又有倭贼海匪为乱?不说是知府大人和指挥使大人,刚去拜过龙王庙吗?应该是清了海上的吧?” 青州府辖着的几个临海的县,常年受到倭贼海匪的滋扰,但多在春末至盛夏。 如今尚春寒料峭,两位大人又去了趟沿海,海匪不至于如此嚣张才是。 秦恬问了,周叔摇头说不知,只是温声劝她。 “姑娘就回屋去吧,刚下完雨,山上也满是泥泞不是?平白弄脏了您的衣裙。” 可秦恬就笑了,扯了扯身上灰扑扑不起眼的衣衫,“就我这衣裳,还怕弄脏吗?” 她说着,拿过丫鬟手里的小竹筐。 “既然没有匪贼滋扰,周叔也别紧张了。你瞧,我就去采这么一小筐子荠菜,趁着雨后快去快回,拢共用不到一个时辰。” 老管事犯愁,“可是姑娘,老爷特特让人来传话吩咐了,咱们怎好不听啊......” 秦恬笑了起来,风吹着她额前的碎发悠然跳动,嘴角眉眼俱弯了起来,但眼中闪动起俏皮的笑意。 她凑到老管事脸前。 “但我不说,您不说,您再吩咐其他人都不说,爹不就不知道了吗?” 她说着,灵动的笑意更盛了。 “待我回来,亲自下厨给你也尝尝,你不是说近来眼睛发烫老是疼,这新鲜野荠菜,可是最消解赤目疼痛的。” “难为姑娘惦记着老奴,想着给老奴祛病,可是......” “就别可是了,我转眼的工夫就回来了!” 话音未落,衣裙翻飞之间,人已经利落上了马车,叫了小厮驾马要走了。 “唉,姑娘......” 老管事连声叹气。 自家姑娘素来是个省事的性子,只爱两桩事,一是爱在茶楼听说书人讲话本子打发时间,另一桩便是爱倒弄些吃的,她最善药膳,因而时不时要去附近的山头上转一转。 秦周实在不忍折了秦恬兴致,只能遥遥喊着丫鬟小厮好生照看姑娘。 秦恬趴在马车窗口跟他挥了帕子。 “周叔放心,快回去吧!” 秦周叹气又点头,到底是应了,远远看着马车离去的方向。 旁人家的姑娘,春日摘花、夏日泛舟、秋日马球、冬日赏雪,他们家的姑娘只有这两件出门的事,旁的再无别的了。 她甚至,都没出过这个县。 ...... 足足吸饱了雨水的山路着实有些泥泞,方才有个人好似是从山上跑下来,脚步慌忙,秦恬马车打滑,两厢险些撞在一起。 秦恬干脆让人把马车停在了山脚下,她和丫鬟小厮沿着无人的山路,一路向上而去。 山腰以下都是农人开垦的农田,那里没有分布集中的野荠菜,但秦恬知道山的西面有一片树木不算茂密的林草地,她每年都会来这里寻些野味,去岁还在此捡到了一只灰绒绒的野兔,带回了家。 这片地方,还是母亲生前带她前来时发现的。 “姑娘,到了!”丫鬟指着前面的一片青草地唤了秦恬一声。 秦恬脚下微顿,抬头向前看了过去。 冬日里光秃秃的青菜地,此刻浸透春雨,点点绿影连成了片,充盈着又一年新春的气息。 距离母亲离世也已三年有余了。 母亲在的时候,小院虽然孤寂却总还有人做伴,秦恬窝在小院里只觉春秋倏忽便过,但自母亲去世之后,就只剩下了她一人。 虽然周叔他们都还陪她在院里,可父亲甚少回来,每每回来也匆忙离去,她亦没有兄弟姐妹,没有一个血脉相连的手足,没有一个能亲近又能相互依偎的人。 有时候恍惚之间,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从什么地方来,又要往什么地方去。 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 思绪一闪过儿,就被秦恬摇头收了回去。 雨露滋养的林草地,星星点点的高挑小白花冒了出来,嫩芽在花下招手。 是荠菜。 秦恬笑了起来,招呼着两个丫鬟开始采摘。 “多采些,今晚大家都能吃上。” “姑娘说得是!” 三人忙碌起来,秦恬一路采摘着就走到了山腰林草地的边缘。 四下皆静,林中只有风吹落存续在树叶上的雨滴的啪嗒声,可秦恬挖荠菜的手顿了一下。 她侧了侧耳朵。 好像有人在哭喊。 循声看去,视线被前方高大的山石遮挡了起来。 秦恬不知是不是有人出了意外,于是招呼了守在不远处的小厮,同自己一道走到那山石的后面。 哭喊的声音清晰了起来,秦恬和小厮细细听去。 一阵阵苦苦哀求的言语,伴着砰砰的叩头声不住传来。 秦恬讶然。 难道这山上还有匪贼?有人在此遇到了山匪?! 但这座小山头距离县城很近,附近不远就有千户所驻扎,没有哪个山匪流寇敢在附近出没。 她自来都不是惹是生非的性子,立刻示意小厮停了下来,悄声停在那块山石侧边的树丛后。 透过不甚繁茂的枝桠,秦恬一眼就看见了那个哀求的人。 此人一身富贵门庭的仆从打扮,上身被五花大绑,左右各立一人,腰间配有刀剑,前面一人更是以刀鞘指着此人。 这人惊怕得不住叩头,脸上血污遍布,连叩头不知多少下之后,颤抖地半抬起了头来,看向身前的人。 “求爷饶奴才一命!奴才再不敢了,再借奴才一百个胆子,再不敢收外人的钱财办事了......求爷看在夫人面子上,发发慈悲......” 这一开口,秦恬便听出了门道。 原来是主子惩治收受外人贿赂的家奴。 如此这般,要么抓回去当着家中众仆从的面惩处一番,要么在此处便重重打上一顿,不示于人前。 这算不得什么骇人听闻的大事,且又是人家家中事,秦恬是再不会插手的。 她正想着不着痕迹地离开此处,却听到另一人开了口。 一阵山间的凉风吹来男子毫无起伏的嗓音,毫无疑问,应是那人的主人。 只是秦恬在听见那两个冷淡至极的字时,耳边似被冷风扑来般陡然发麻。 “埋了。” 秦恬瞬间睁大了眼睛。 不是略施惩戒而已,是......埋了...... 只是还没等秦恬反应过来,甚至没等那犯了错的奴才开口再求。 倏地一声刀剑出鞘的声音在寂静的林中响起。 秦恬不由自主地顺着声音看了过去。 刀剑出鞘,冷光陡闪,有人走至仆从身前,电光火石,手起剑落,正待呼喊的罪奴一下就没了声响。 有什么扑哧喷溅了出来! 秦恬只觉耳鸣放大了数倍地轰响,目之所及尽是刺目鲜红。 她怔住。 又有几人走了过来,手脚利落地将此人拉去一旁。 挖坑、放人、埋土......半盏茶的工夫,那犯了事的仆从仿佛似连魂魄都被勾走了,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视线被山石阻隔,秦恬看不见他那位主子的样貌,亦不敢看见。 但那男人又开了口。 他的嗓音一如方才一丝情绪都没有。 “此事不要在夫人面前提及。” 秦恬不知道他口中的夫人是何人,恰有手下的人问了一句。 “可是爷,此人到底是夫人带来近二十年的陪房,若是夫人问起,是否回给夫人此人在外意外身亡?” 手下谨慎地问了一句,便不再多言等待男人的答复。 秦恬依然看不见他的样子,但在他的话中终于听出了些和缓的情绪。 “不必。”他道。“母亲心慈,身子又弱,回府只道此人走失便罢。” 原来那夫人是他母亲...... 便是这位此人手段如此冷厉,到底还是在意自己的母亲。 也不晓得若有人在他眼皮子底下招惹了他母亲,会是何等下场...... 秦恬思绪略一飘飞,就立刻被自己拉了回来。 她本无意听壁,却听了见了这许多。 她现在最该关心的人,或许是她自己,若是此刻被发现,也不知会是什么样的下场。 秦恬越发屏气凝神,连一旁的自家小厮也都大气不敢喘一下。 不想,就在秦恬心中默念着这一行人快快离开时,那冰冷的男人再次响了起来,顺着一阵山间疾风,直落她耳中。 “山石后恐怕听不清,二位不妨到山前来。” 话音落地,秦恬心跳骤然一停。 第2章 记住你的话 “山石后恐怕听不清,二位不妨到山前来。” 此话如魔音灌耳,秦恬脑海中一瞬间冒出无数个念头,最后都汇成了一个念头。 他发现她了,她不会要被杀人灭口了吧?! 男人话音落地,那些刚埋了人的侍卫,纷纷闪到了秦恬的眼前,又在看到两人时,嗖得抽出腰间刀剑。 秦恬这辈子就没见过这么多刀剑,一张脸都白了下来。 小厮浑身都颤了,但还是抖着腿向前走了一步。 “姑、姑娘......小的护着您!” 秦恬:“......” 若是对方要杀人灭口,他们主仆两人估计要一道上黄泉了...... 哪里还敢有别的动作,秦恬暗暗发抖地从山石后面走了出来。 绕过巨大的山石,山风立刻呼啸扑了过来,猎猎抽打在秦恬身上,令她本就颤抖着站不稳的脚下更加稳不下来。 可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秦恬只能向前跨了两步,彻底绕过了山石。 视线陡然开阔起来,而她也一下子看到了负手立在一颗苍劲挺拔的古柏前的男人。 男人身形高挑挺直,一身墨色暗纹锦袍将他的身形利落勾勒下来,脚蹬暗色皮靴,浑身无一矫饰,唯独腰间暗金色的腰带上,坠了一块通透莹白的玉玦。 “玦”字通“决”,佩戴此玉,颇有杀伐果决之意。 秦恬看着那玦,干咽了口吐沫。 男人周身似有凛冽之气,顺风扑面而来。 秦恬下意识要抬头看在他脸上,却在此意里突然清醒了过来。 她硬生生止住了自己抬头的动作,脖颈发硬地颤声道了一句。 “这位公子,我只是路过,什么都没听见,也没看见!” 就算是被杀人灭口,秦恬总也要为自己争取一下。 话音落地,她感到来自那人的目光缓慢地了落了过来。 那冷若冰霜的目光,令整个山腰间都寂静了下来。 风吹林叶发出沙沙的响声,两刻钟前这声音还是如此悦耳,而现今秦恬听着,只觉“杀杀——杀”...... 寂静还在延续,等待回应的时间一点一滴都慢到了极致。 秦恬像是被押在铡刀下面的人,脖颈上悬着的铡刀,一丝一毫都由不得她,却决定这她这条小命的去留。 冷汗出了一层又一层,秦恬已紧张害怕到,连呼吸都快忘记了。 她甚至觉得,这样无声之中的等待,比那人下了灭口的命令还令人胆寒。 就在秦恬快坚持不住,身边的小厮亦摇摇欲坠的时候,古柏下的男人忽然收回目光,转了向远处走去。 秦恬一愣,他的话语声顺风飘了过来,稳稳当当地落在了秦恬耳中。 “记住你的话。” 有那么一瞬,秦恬竟没回过神来。 只是等她回过神来欲急忙道谢时,四下空空荡荡,哪里还有半分人影?! 若不是一旁的小厮,如溺水般地抱着一颗树喘气,秦恬还以为方才的一切,只如茶楼说书,让人产生的片刻幻想而已。 但方才的一切都是真的,小厮抱着的那棵树上,还有几片染满了血的树叶。 小厮也看见了,惊恐地收回了手。 山中又掀起一阵湿冷的疾风,秦恬默默抱住了自己的手臂,再没多说一句话,立刻示意小厮急速离开了此地。 ...... 荠菜没采满筐就打道回了府。 秦恬一路上都抱着胳膊不说话,又让两个小丫鬟左右替她搓了半天,人暖和过来,才幽幽吐出一口惊怕之气来。 今天这算是,捡了条命回来吧? 她不知道那人是谁,也不想知道,她只想以后都不要再同此人打任何交道,就行了。 老管事还让人在门口守着,远远的有了动静便从外院过来迎接。 “姑娘倒是回来的早,如此甚好,甚好。” 秦恬听了暗暗苦笑,只道是“到处泥泞,不便逗留”,便扶着丫鬟下了车。 她自然不会多言,老管事也不知内里,碎碎念了几句“老爷都是为姑娘好,以后还是少出门”之类的话,秦恬还有些余悸未消,也只左耳进右耳出了。 不想她正恍惚着,余光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秦恬一愣,立刻顿住脚步,转头往街道尽头的拐角处看了过去。 她突然转身,秦周等人也都警觉地看了过去。 “姑娘看到什么了?” 秦恬目之所及,皆没看到任何奇怪,更没有什么影子,只有一只鸟落在街角的枣树上,有扑腾翅膀飞走了。 她捏了一下眉心,回了回神。 “没什么,是我看花眼了。” 今天着实是吓到了,不自觉得便警惕过度。 秦恬摇摇头,没再多想回了自家院中。 老管事亦指挥着车夫卸了马,带着众人回了院,又让门房谨慎地关了门落了锁。 小院门外不时便安静了下来。 只是不远处街巷转角处,有人慢慢从墙后的阴影里转了出来,悄然立在枣树下,朝着秦家后门前看了几息,眯了眯眼睛,转身离开了。 ...... 秦恬经历了说书人口中、话本子里才有的遭遇,不仅没有兴奋,还吓了个半死,以至于用鲜嫩野荠菜煮了东坡羹给周叔送去,灶上又烙了热腾腾的野荠春饼,秦恬也没吃出美妙滋味来。 不仅如此,当天晚上,她还做个吓人的梦。 梦里她被困在了一间高阔的大殿内,她不知这是何处,跌跌撞撞地要找到一扇门逃出去。 只是就在她好不容易找打了门,正奔向那门欲跑出去的时候,门突然吱嘎一响,被人从外推开了来。 秦恬惊得倒退两步。 身形高挺的男人背着光亮走了进来。 秦恬看不见背光下他的模样,可却看到了坠在他腰间的透白玉玦。 秦恬一愣,生生顿住了脚步。 男人身上投下的长长阴影将她拢住,他开口,冷酷的嗓音如旧。 “撞破了我的事,你真以为我能放过你吗?” 话音落地,他抬眼正正向她看了过来...... 秦恬倏然惊醒。 彼时外面的天还没大亮,知府和指挥使诚信求来的雨又下了起来。 秦恬一时竟不敢再睡,坐在床边发了好一阵的呆。 她双手合十,向菩萨许了个愿。 “信女秦恬,愿吃斋礼佛一月,求菩萨万不要再让信女遇到那罗刹......不不,那位公子了。” 她甚至不敢在自家家中,对那人用不敬的言语...... 她不否认,她的胆子真的很小,小到只想四平八稳地过安生日子罢了。 * 如此过了几日,秦恬没出门,自然也没再遇到什么人,日子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反倒是接连几场春雨落下来,农人们有了希望,又都忙碌了起来。 这几年天灾不断,天灾一出,人祸便也不会少。 除了海上的倭贼海匪不时滋扰,还有流寇盗贼四处流窜,如此便也罢了,偏紫禁城的皇帝久不临朝,朝廷似是看不见民间疾苦一般,除了收税拉丁壮,便再无其他。 朝中没有一力能挑起重担之人,各地只能各自想法养活自己。 秦恬所在的青州府算得可靠,知府爱民如子,手握兵权的指挥使内压匪贼,外抗海寇,堪堪可保此地短暂安宁。 百姓无不敬仰两位大人,本地说书人常将两位之事在街头巷尾颂扬,尤其那位指挥使大人,不仅智勇双全,治军有道,还与发妻琴瑟相合,成婚二十年身边只有一妻,十分恩爱,再无旁人。 时下风气,但凡有些权利地位钱财的男子,没谁能逃得脱三妻四妾,这位秦指挥却全然不是如此。 秦恬听了不少关于秦指挥的事迹,甚至还想自己也姓秦,说不定有些关系。 不过本地秦姓是个大姓,自己一个小民,是如何能同三品大员攀不上亲戚? 她这几天没再出门,也没去茶楼听书,与外面的事情短暂隔绝开来,倒是在这天,见到了自己的老爹。 她爹是个行商,据爹自己说,什么货物都贩些,南来北往,杂事缠身,所以连家都不太回。 自秦恬记事起,老爹便时常不在家,往往一两月才回来一次,呆上一晚便匆忙离开。 秦恬没什么认识的人,但看话本子里说得行商,好像不太如此,虽然常不在家,但回了家至少也要呆上一月半月才对。 她幼时还拿着话本子一本正经地去问爹爹,他为什么不像话本子里那样,多在家陪她些时候。 爹爹彼时沉默了好一阵,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轻声告诉她。 “话本子写不尽人情世事,我儿且看且罢。” 那会秦恬觉得爹爹说得有道理,只是待她又年长了许多,晓得话本子写不尽人情世事,却也晓得父亲这样偶尔才回家一趟的行商,实在不像个行商。 但她也没再似儿时那般去问,她知道,爹是不会告诉她的。 他能偶尔来一趟,看她一回,陪她吃顿饭说说话,已经是极好了。 这日她爹回来,秦恬就把自己小心存放的最后几颗野荠拿出来,挑了三颗沉手的鸡子,亲自下厨给老爹炒了菜,将香喷喷的野荠菜端上了桌。 老管事周叔是一定会告诉她爹,她出了门的事情的,而此事已过,爹也不会再多说什么了。她没必要藏着掖着。 正如这会,爹夹了一筷子荠菜炒蛋放进了嘴里,认真的品了两口,自顾自端起酒盅小酌一口,紧皱的眉头这才舒展开来,捋了一把嘴下长须,舒适地出了口气。 “我儿手艺越发长进了,”但他说着,也看了秦恬一眼,微嗔,“只是胆子也越发大了,全不把爹爹放进眼里。” 秦恬低头嘻笑了一声,给爹盛了满满一碗酸枣仁枸杞粥。 她常做这粥,能给时常在外奔波的人解解乏。 她将粥水端上来。 “女儿也只出门了那一趟而已,之后就再没出门了。” 她爹定定看了她一眼,端过这碗药膳粥,才摇头叹了口气,“还算乖巧。” 秦恬得了赞许又笑起来。 父女两个没有什么多余的规矩,边吃饭边闲聊上两句,一顿饭吃得慢吞吞。 照着从前,父女俩还要在厅里说一阵子话,待天晚了才各自歇息。 这边撤了餐桌,秦恬起身正欲招来丫鬟将茶点端上来,就见老爹摆了手。 “今日不多留了,爹爹有事要先走了。” 秦恬不算惊讶,爹有时是会这样。 “那爹爹何时再回家?”她问。 老爹看了她一眼,“这次兴许要过半年再来了。” 秦恬闻言,讶然愣了一下。 父亲还没有这么久不回家过。 但老爹也只叹了口气,没有解释。 “你还是少出门,多在家里,闷了就让人去街上给你买新话本子来看,听话。” 秦恬没有言语,只是看着父亲缓缓点了点头。 他爹亦最后瞧了女儿一眼,暗暗叹气地转身离了去。 * 秦恬老爹离开小院,转了两转就进了另一处院落,再自那处院落出来的时候,已全然换了一身装束。 行商穿的富贵长袍不见了,他着一身墨色戎装,系起披风,翻身上马。 城门守卫长遥遥看见他奔马而来,急忙令人大开城门,然后率众官兵低头行礼在侧,只直人马皆去,才恢复了方才模样。 有刚当值的新兵不懂,挨在守卫长身旁问了一句。 “方才过去的,是哪位大人啊?” 他寻思着,能让众人这般行礼避让的,得是卫所里正五品的千户吧。 不想守卫长笑哼了一声,向那城外即将消散的马蹄下烟尘看了过去。 “那位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那是咱们青州卫唯一的正三品大员,青州卫指挥使,秦贯忠秦大人。” 第3章 外室女儿 青州卫,秦指挥使府邸。 有人横眉立目地开拍了秦府大门,便往里面冲。 来人是个男子,二十五六的年纪,着一身朱红色团花锦袍,头上金簪束发,却要束不住怒气冲冲的头发了。 “舅爷,舅爷!您这是怎么了?可是出了什么事?!” “出什么事?”这位舅爷阴阳怪气了一声,没有回答,脚步不停地问了一句。 “你们指挥使在不在家?!” 罗冲是指挥使秦贯忠的小舅子,秦夫人罗氏唯一的胞弟。 他不是个好性儿的主子,但这么火冒三丈地冲进府里来还是第一次。 门房一边道“老爷不在家”,一边让人快快通禀正院,告诉自家夫人舅爷带着火气来了。 小厮脚下飞快地往内院去了。 消息通传了一道进到内院的时候,秦夫人罗氏正支着胳膊,半闭着眼睛坐在太师椅上,同几位卫所里的指挥同知、指挥佥事的夫人说话。 几位夫人皆是听闻她近来身子不好,择了吉日来探望的。 罗氏身子本就弱,当年生下嫡子难产,更是勉强从阎王爷手里逃出一条命,之后便大病小病不断,深居简出。 她甚少出府参加官员女眷的应酬,可她是正经三品大员的夫人,而且秦指挥使爱妻如命,世人皆知,便是她不出门,也有人前来拜访。 消息传过来的时候,垂花门外的动静也传了过来。 罗冲性情如此,罗氏也拿他没有办法,只能一边让人拖住罗冲不要乱来,一边安排几位同知、佥事的夫人先往一旁的厢房里喝茶避让。 几位官夫人都是识情知趣的人,见罗氏这边有事,不消她多言,便都主动避去了厢房里。 她们刚一过去,罗冲就进了院子来。 罗氏扶着丫鬟过来迎他,“这又是火急火燎作甚?” 罗冲抬眼瞧见姐姐一脸病容,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待进了厅中,忍不住就道。 “姐姐为姓秦的生儿育女、主持中馈,拖累了自家身子,平素连二门都出不得,那姓秦的倒是好的很,他在外面......好的很!” 他越说越气,一巴掌拍在了八仙桌上,震得桌子上杯杯碟碟叮咚作响。 罗氏吓了一大跳,“你在说什么?你姐夫怎么了?” 罗冲重重一哼,脸色拧了几分。 “姐你可晓得,他在外面有家有室,就在诸城县城!” 话音未落,罗氏睁大了眼睛,脚下晃了一晃,再站不稳,倚到了一旁的花架子上。 “怎么会......?!” ...... 秦贯忠到家的时候,发现府里门户大开,外院一片混乱。 他眼皮腾得一跳,恰见到门房小厮跑了过来,厉声问道。 “出了什么事?” “老爷回来了?!舅爷不知怎么发了大脾气,闯进家中就进奔向正院,正寻夫人分说呢!” 秦贯忠不意是罗冲前来,不过也着实松了口气,他做官许多年,得罪了不知道多少人,只要不是仇家寻仇、倭寇上岸、官府抓人,便都算不得大事。 不管秦贯忠还是快步去了正院。 不曾想他刚到院中,罗冲便听闻了消息,一看到他就冷笑三声。 “秦指挥使,来的可真是正好!你自己同我姐说个明白罢!” “说什么?” 秦贯忠还没明白出了什么事情,只是一看看到妻子脸色发白,一副几欲昏厥的模样,他心下砰砰跳了两下。 他伸手欲扶,却被罗氏冷冷挥开了手。 秦贯忠愕然。 下人已尽数退了下去,紧闭的门中,只剩下三人。 罗冲嗤笑一声,“说什么?自是说你在诸城有家有室,却骗了我姐姐十多年的事!世人都道你秦指挥使是世间罕见的好男子,没想到竟也是这般表里不一的作为!” 罗冲说完,罗氏也浑身发颤起来,看向丈夫。 秦贯忠着实恍惚了一下,他不可思议地看着罗冲,下一息,脸色忽的冷厉起来。 “你是怎么知道的?谁告诉你的?!” 他素来好性儿,待年幼的妻弟也多是宽和,所以罗冲才有今日这样怒闯秦府的胆量,此时秦贯忠突然间的严肃冷脸,反倒令罗冲心下一凛。 但他到底是火气压过了害怕,直道。 “若要无人知,除非己莫为。我都派人打听过了,你那外宅在诸城十多年,如今外室死了,还留有一女,你敢说那丫头不是你女儿?!” 秦贯忠讶然,但没有被撞破丑事的羞恼,反而冷厉的神色上凝满了疑虑。 他刚要说什么,不想一旁的妻子忽的身子一软,歪倒在了太师椅之上。 “净娘!” “姐姐!” 郎舅两人一时顾不得再言语,俱都一步上前到了罗氏的太师椅旁。 罗氏还没有完全晕厥过去,她只是难以置信地看着琴瑟相合二十年的结发丈夫,双唇张合半晌,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去。 “净娘......你、你不要乱想......”秦贯忠嗓音有些颤,这一瞬透着不知所措。 只是罗氏却只是嗤笑了一声。 “我以为你我同旁人是不一样的,这种事怎么都不会出现在我身上,原来到底,也没什么两样......” 秦贯忠闻言立时要说什么,却被罗氏打断了。 “你那外室若在,合该进府,若是不在,也该将你流落在外的骨肉接回来,那到底是你血脉至亲,不是吗?” 她笑起来,笑得悲戚,“我膝下只有慎儿一个儿子,没能给你生下女儿,你既然早就儿女双全了,不必藏着掖着了。” 她说完,目光透过窗子,看向窗外那几位前来拜访她的夫人们所在的厢房。 她疲累地闭起眼睛。 “我不是容不得旁人的人,接你女儿进府来吧,别让旁人拿去说事。” 罗氏说完,再不想多看丈夫一眼,撑着自己摇摇欲坠的身子,回了内室。 秦贯忠闻言紧紧闭起了眼睛,只一息,倏然睁开盯住了罗冲,神色严肃至极。 “你告诉我,是谁给你递的消息?!” * 诸城县城。 秦恬在老爹离开之后,当真乖巧地没有再出门。 她不时想到那日在山上的遭遇,还有些后怕,加之父亲的嘱咐,便连街上的茶馆都不再去了,在家里翻看从前的话本子。 但话本子拢共也就这么多,都被她翻开了不知道多少遍。 秦恬着实百无聊赖,坐在院子里的矮竹凳上,用蔫了的荠菜喂兔子。 那是一只长耳朵的灰兔,正是去岁秦恬去山上采野菜的时候捡回来的。 本意是捡回家吃了,但彼时这兔儿着实太瘦,秦恬就喂养了起来,这一养,就养了一年。 兔子已经变成了大耳朵的肥兔子,秦恬没找到下口的契机,干脆给它取了个名字,有点拗口,唤作灰肥。 灰肥可没有人这么多思量,衔了根蔫菜就吃了起来。 老管事秦周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家姑娘正看着灰肥吃菜发呆。 秦周轻声唤了她一声,“隔壁邻家几位太太,又聚在门外说话了,姑娘要不到咱们院墙下听壁,也解解闷儿不是?” 秦恬闻言笑了一声,递了根菜给灰肥衔住。 她说不了,“听来听去,几位太太也没有新的花样,”她说着,笑看了老管事一眼,“况我也不想听墙角,听到自家头上来。” 老管事尴尬地笑了一声。 他们家不同邻里有什么往来,外面对他们的猜测多半是不堪的。 “姑娘可要给李二姑娘写信?他们回乡也有三月了。” 他说得李二姑娘,是住在这条巷子的茶商李家的二姑娘。 那姑娘性子温和守礼,不似旁的街坊总爱嚼舌根,秦恬有时和她一起去听话本。 他们走的近,还有另一个原因。 秦恬羡慕李家人口多,李二姑娘有兄弟姐妹五人,尤其她大哥是个沉稳又随和的性子,把弟弟妹妹照看得极好,让人只看到他,便心生安全感。 秦恬没有这样的大哥,而这次李家回乡,正是因为李大哥要成亲了。 可惜的是,李大哥这位未过门的妻子是他表妹,只是这位表妹是个多疑的人,见过秦恬一次之后便总觉得秦恬对李大哥意图不轨,还因此闹腾了许久。 秦恬只是羡慕人家有兄长,能有什么企图呢? 但她想到那位表妹,觉得先不要给李二写信比较好,免得生出旁的事端。 秦恬摇头。 老管事又要开始琢磨,另找这些事来给她解闷,秦恬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心思。 “周叔,我挺好的。” 她伸手摸了摸两只柔软的兔耳朵,“虽然稀里糊涂,但能过安生日子已经很好了,不是吗?” 小姑娘抬起了头来,白皙的脸上眼睛弯弯的,长长的睫毛扑在眼下,两腮聚起两个浅浅的酒窝,乖巧又懂事地递来安慰的眼神。 老管事听了此言,看着这个自己从小照顾到大的孩子,神色越发爱怜,刚要说什么,门外忽然来了一阵喧闹声。 从未出过大响动的门扉,突然被人重重拍响。 秦恬和秦老管事对视一眼,皆愣了一下。 “姑娘莫怕,老奴先过去看看。” 老管事立时走了,灰肥听到动静,警惕地支棱起一双耳朵停止了吃草,秦恬也站了起来,双手交握地看向了大门的方向,微微皱眉。 一人一兔,如出一辙。 拍门的声音很快停止了,但大门吱嘎响了一声,杂乱而繁多的脚步声似洪水般冲进了安静的院落,将一潭幽水般的安静驱逐殆尽。 秦恬一瞬间仿佛意识到了什么。 她看向了垂花门,只见一个老练的嬷嬷带着众多的仆妇走了进来,那嬷嬷在一眼扫过院落之后,哼声道。 “把这院中能带走的,全都装箱笼带走,不能带走的皆用粗布盖了、封条封上,一概不许乱动,这是夫人的吩咐,也是老爷的意思。” 话音落地,那嬷嬷身后的一众仆妇便脚下极其利落地进了院中。 原本在小院做事的仆从都被这些外人吓了一大跳,伺候秦恬的丫鬟,一边阻止这些人乱来,一边快步跑到了她身前。 “姑娘,这些人都是做什么的啊!” 秦恬没有回答,默默看着这些闯进来的人。 那位老练的嬷嬷似是这才看到了秦恬,不紧不慢地走上前来。 “这位是姑娘吧。” 那嬷嬷向秦恬浅施一礼,声音不大不小地道。 “奴婢们是奉夫人命令,接姑娘回府的。” 秦恬看着她,安静的脸上没有什么情绪。 她只问了两句话。 “敢问贵府是哪个府?又缘何接我过去?” 那嬷嬷对她的平静似有些许意外,但也还是直截了当地告诉了她。 “好叫姑娘知悉,我们府是青州卫指挥使秦大人的府邸,而姑娘你,则是我们家老爷在外所生的女儿。夫人仁慈大度,舍不得让老爷的血脉落在外面,所以特令老奴等人,接姑娘回府。姑娘请吧。” 青州卫指挥使秦大人,在外所生的女儿...... 秦恬在这话里,眨了一下眼睛,垂下了眼帘。 秦府来的仆从已经手脚利落地在正房厢房还有她的书房里,稀里哗啦地粗暴收拾了起来。 院子里也满是秦府的人,甚至还有秦府的丫鬟一眼看见了灰肥,一步上前就薅住了灰肥的耳朵,将惊呆了的兔子不由分说地塞进了笼子里,啪嗒关了起来。 凌乱的脚步声和哗哗啦啦的收束声,不断响起。 那嬷嬷似有些满意这般的状态,侧身跟秦恬做了个请的手势。 “姑娘,请吧。” 秦恬默然,看到了从后赶来的周叔,周叔一脸难色,想说什么又不知如何说起,神色无奈中带着妥协。 看来是没有异议了。 她一时未动,那老嬷嬷又看了她一眼。 “姑娘若是拿不定主意,老奴不介意让两个婆子,帮姑娘坐上马车。” 她话音未落,身后便聚来两个孔武有力的婆子,眼神中已然摩拳擦掌。 秦恬见状,淡淡苦笑了一声。 事已至此,还容得她一个外室的女儿反抗吗? 她说不必了,最后看了一眼自己从小生活的院落,看到这熟悉又虚幻的一切,默默叹了口气,缓步向大门走去。 “我自己走便是。” 第4章 兄长 这是秦恬第一次离开诸城,去往其他地方。 指挥使秦大人的府邸在青州府城。 秦恬到的时候,街道上零零散散的人皆向她的马车投来目光,他们小声议论着,议论的声音不大不小地都传进了秦恬的耳朵里。 “没想到啊,外室的女儿都这么大了,可怜秦夫人身子不好,一直在府邸养病,竟然什么都不知道!” “啧,秦夫人这么行善积德的人,怎么摊上这么糟心的事,说是那外室早先就已经死了?” “那外室是死了,但女儿可好着呢,在外面养大的,也不知道是个什么品行!以后日日杵在眼前,谈婚论嫁还需得秦夫人费心,要是我烦都烦死了!” “......” 无尽的鄙夷。 秦恬不至于被压得抬不起头来,但也直不起什么腰板。 说到底,她确实是破坏了秦夫人姻缘的外室的女儿。 一个养在外面的外室之女要入府见嫡母,能有什么趾高气昂? 秦恬是做好了被秦夫人为难苛责的准备的,当下进了秦府就一路被引着往正院走。 那么深的宅院,一层一层的院墙,像是用厚厚的布料将人裹起来,密不透风。 秦恬没有退后的余地,只能硬着头皮往里走去,直到走到正院门口,脚步才终于暂时地停顿了下来。 她在出事之后,第一次见到了老爹,或者说,是那位赫赫有名的青州卫指挥使秦贯忠。 明明几日之前才刚见过,明明他模样并没有什么改变,但不再穿着富商华丽的衣裳,一身剑袖束腕的铜绿色暗纹锦袍,如同官职头衔一样给人以不必宣之于口的压迫,更多的却是陌生。 秦恬一时竟没能开口叫他一声“爹”,反而是秦贯忠看见了女儿微微怔了一下,瞧了一眼正院内,皱着眉跟带她前来的管事嬷嬷道了一句。 “今日见面就算了。” 那嬷嬷行了礼。 “回老爷的话,夫人吩咐了要让姑娘入府,既然来了,总得见面也算正了姑娘名分。” 秦贯忠越发皱眉,秦恬在旁默默看了他一眼,见他叹气道了声“也罢”,这才看向秦恬。 “恬恬,你......先拜见了夫人再说罢。” 口气里透着几分无奈,但也没有多言。 秦恬行礼道“是”,跟着那管事嬷嬷进了正院。 谁想刚走到中庭,正房里边传来一阵慌乱的声音。 秦恬只见秦贯忠立时紧张了起来,连声问着“怎么了”,紧接着就有个丫鬟撩了帘子快步走出来,手里拿着一方白帕子。 丫鬟的手颤了起来,堪堪打开些许,秦贯忠的脸色倏然一沉,秦恬亦看到了那白帕子上的一小片血块。 一旁的秦夫人的嬷嬷惊讶喃喃,“夫人竟咳了血......” 话音未落,秦贯忠就大步要向房中走去,只是刚走到门前,就被另一个丫鬟拦了出来。 “老爷莫要在此时进来,免得夫人见了老爷又......” 秦贯忠的脚步生生顿在了房门口,他不敢进甚至不敢出声,只能紧紧压着声音,让人去请大夫。 一番吩咐结束,房内咳喘声亦稍歇,他才看向了秦恬和带着秦恬前来拜见夫人的嬷嬷,正经发了话。 “不必进去了,在院中叩了头就算正了名分,旁的改日再说。” 嬷嬷没再反驳,立时让小丫鬟拿了蒲团来。 秦恬在院中朝着正房叩了头。 抬头时听见自己这位指挥使父亲叹气,同她道了一句。 “去吧。” 除此之外,也没什么旁的了。 * 当天下晌,府里便隐隐有些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意味,待到了傍晚,秦恬听说父亲亲自出了门去,快马加鞭地去请住城外五十里的一位告老还乡的老太医过府。 秦恬被安置的是府中一处名唤朝云轩的阔院,院中几等丫鬟婆子也都按照深宅大院的姑娘闺阁分毫不差。 甚至在秦夫人病倒的时候,灶上也如数送来了给她准备的饭菜。 外面的闲言碎语在院中一概听不见,秦恬恍惚间仿佛以为一切与她无关似得。 不论有没有关系,秦恬到了这陌生的朝云轩之后,便老老实实留在此处,一步都不再踏出。 之前在诸城小院的人手都散了,能进到内院照看她的暂时只有两个大丫鬟,苏叶和天冬。 除了两个丫鬟,也就只剩下呆兔子灰肥了。 可惜只晓得吃吃喝喝的灰肥,情形却不怎么好。 不知道是不是乍然换了环境,呆兔子连着两顿都没有如何吃喝,窝在笼子里不肯出来。 秦恬伸手进笼子里抚摸它,但它却缩得更紧了,将自己缩成了一团球。 秦恬看看缩在笼子里的呆兔子,又看了看被圈在雕梁画栋宅院里的自己,默默摇头。 ...... 整整一日,呆兔子都不肯吃东西。 秦恬皱着眉头瞧了兔子半天,又听着外间的秦家似乎安静了许多,于是她提着灰肥的笼子,踏出了房门。 她刚一出来,庭院里做事里的秦家丫鬟婆子,俱都停下手中的事情看了过来,眼神里露出了不深不浅的警觉。 秦恬如何看不出众人神色?只能提了提手中的笼子,解释了一句。 “我带着兔子,在院内走几步。” 她这样说了,秦家的丫鬟们才都收回了目光,有个管事娘子闻言,犹豫着上前应了一句。 “姑娘若是想去旁处走走,自然是可以的,自朝云轩后门出去不远便是了。奴婢可以陪姑娘过去。” 秦恬并没有出院子的意思,她觉得这种时候自己还是老实呆在院子里比较好,于是摆了摆手。 “倒也不必如此麻烦了。” 她说完,管事娘子松了口气。 秦恬没准备出去,可这时有小厮来传了话。 “老爷请姑娘往外院书房叙话。” * 外院书房。 所谓书房并非只有一间,而是个宽阔的院落。 她刚到门房,就见有个穿着柳黄色衣裙的大丫鬟打扮的人,走上前来。 “姑娘安好,奴婢黄菱,是老爷在外院书房伺候的人,老爷在书房里等姑娘,姑娘随奴婢过来吧。” 秦恬应声道谢,跟着她进了书房,而黄菱将秦恬引来,又让小丫鬟上了茶,便招呼着人都退了下去。 书房里只剩下秦恬和秦贯忠。 秦恬行了礼,秦贯忠指着下首的交椅,让她落了座。 秦贯忠打量了一眼秦恬,两三日的工夫,她往日的圆润脸颊,已肉眼可见地消减了下去。 从前见到自己,脚步轻快地跑上前来,甜着嗓子叫“爹爹”。 但今日她就这么坐着,半垂着头一句话都不说。 她这般模样,秦贯忠有些不知怎么开口了。 “恬恬......你在朝云轩,住的可还习惯?” “住得惯。” “那就好......若是有什么不便的,就让你院中的管事娘子去办,”秦贯忠说着,见秦恬仍是低头沉默着,又道,“或者给秦周传话,让他来办也行。” 秦恬听见周叔的名字,才稍稍抬了抬头。 “知道了。” 话音落地,话头便断在了此处,再不似从前在诸城小院里,父女之间总有一个能续上这话题。 书房似乎陷入了无尽的寂静之中。 恰在这个时候,外面有侍卫开口。 “大人,卫所有急报。” 秦贯忠在府邸的侍卫都是训练有素的兵将,脚下极轻,此刻突然在门前开口,惊得秦恬险些站了起来。 不熟悉的一切,会令人越发紧绷,以至于一点细微的惊吓,都能让人有极大的反应。 秦贯忠眼见她这般,晓得她在这陌生的环境里,终究是没能这么快适应。 “恬恬别怕,侍卫有事回禀而已。” 他安慰了秦恬一声,见小姑娘也只是余悸未退得点头,不由叹气。 但卫所有急报,他只好起了身。 “爹爹有些公务在身,得去趟卫所。” 话音落地,秦恬就懂事地站了起来要走了。 她越是这般乖巧听话,秦贯忠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可此时也不便多说什么,只能道: “你也别急,爹爹让周叔送你回朝云轩。” 言罢,见秦恬眼中终于露出几分光来,才松了口气,快步离开了。 他前脚一走,秦恬就在书房门前见到了老管事周叔。 周叔远远瞧见姑娘,肥嘟嘟的身子就剧烈晃动起来,快步到了秦恬身前。 “我的姑娘,怎么瘦成这样?” 只这一句,便催得秦恬眼睛骤然一热。 她在诸城的十多年,父亲不常来,母亲也在三年前离世,她没有兄弟姐妹,两个大丫鬟也是她十岁之后才进府的,身边的人有人来也有人走,唯有周叔十几年如一日地陪在她身边。 “周叔......你可好?” 她还顾着惦记着秦周。 秦周连声道好,越发爱怜地看着自家姑娘,当下引路送她回朝云轩,道。 “姑娘不必替老奴操心,虽然从前咱们院子里的人,大多都送去了庄子上,但老奴还在外院,姑娘若有吩咐,直接让人来寻我便是。” 秦恬有所耳闻。 秦府的总管原有兄弟三人,都是赐了“秦”姓由秦贯忠一手提拔上来的忠仆,但秦大总管的三弟十多年前失踪了,一直没有下落。 而这位三弟,正是秦周,所谓失踪,也只是个说辞罢了。 眼下秦周又回到了秦府,留在了外院帮衬自己的两位兄长。 他在府中显然比秦恬更自由,当下便教了秦恬如何使人寻他。 这都是小事,秦恬既来了秦府,明面上已经是秦府的小姐,深宅大院的规矩总是要知道的。 这些规矩,从前秦恬只在话本子里知晓一些,眼下秦周一面送秦恬回去,一面仔仔细细说些常见的宅门事宜。 老管事絮絮叨叨说着,看见姑娘神色有些怔忪,不知看向何处。 “姑娘,怎么了?” 秦恬微微停顿,“我在想,我们还有没有可能回去,或者,独自出去住?” 秦恬抬头向远处高阔的天空看去。 日头大大的,衬得人影子小小的。 秦周叹了口气,“这恐怕不太能......其实,夫人性子温和,只是十多岁便与老爷做了结发夫妻,二十多年来夫妻琴瑟相合,羡煞旁人,如今突然有了这桩事,夫人本就身子不好,着实有些扛不住...... “姑娘也别多想,既然是夫人让人接姑娘进府的,那到底还是要认了姑娘的意思,姑娘有正经名分,总是一件好事。” 秦夫人不是面慈心狠的嫡母,秦恬这两日也看出了些许。 她并不是害怕秦夫人,只是,总觉得自己不该在这里罢了。 既不能,她便也不再多言,叫了老管事。 “您继续说罢。” 秦周道好,本想续着方才继续说规矩,但转念突然想到了另一件事。 “姑娘,咱们府里的主子,除了老爷、夫人,还有一人。” 他说着,笑了笑,“姑娘不是一直都想要一位兄长吗?” 秦恬脚步顿了顿。 秦周笑道。 “府里还有一位大公子,正是老爷夫人嫡出的长子,单名一个‘慎’字,那可是姑娘正儿八经的兄长!” 兄长。 秦恬攥了攥手,她听说过这位秦家大公子,她的......兄长。 第5章 秦大公子 秦恬听说过这位秦家大公子,她的......兄长。 话本子说书的,提到秦家,必会提到这位嫡长子。 他们说他,是道门祖师的转世,慧根极深,少时便显出过人天资。 又说他是修罗神将的化身,英姿勃发器宇不凡,领兵作战杀伐果决,非池中物。 话本子里说的多少夸张些,秦恬从前只觉得遥远,并不当做一回事,甚至都觉得未必真有这样一个人,但今日,这个人突然成了自己的兄长。 她自己的兄长,文武双全,惊才绝艳。 秦恬心头有种说不出的激动,但忽然想到了什么,犹如兜头被泼了一盆冷水,一下子清醒了过来。 他是自己的兄长不错,可也是秦夫人唯一的儿子。 而秦夫人如今,还因外室和庶女的事情惊怒,病倒在床。 秦恬的激动消减了一半。 “我知道了。” 老管事也说起了秦慎的性子,说这位大公子并不是平易近人的性格,府中人敬大公子,比敬老爷和夫人还要甚,在他面前说绝不敢有什么逾矩的。 老管事说着,见秦恬似有些紧张,又连忙道。 “姑娘别怕,总归公子不常在家,姑娘多半也是遇不到他的。只不过若姑娘不小心招惹了他......” 老管事说到着看了看秦恬,秦恬也看了看老管事,主仆二人好像都不晓得这种情况,该怎么处理了。 “......姑娘应该招惹不到大爷吧?” “咳,”秦恬呛了一下,“我很老实,不会招惹。” “也是也是,那就没什么事了......” 老管事素来谨慎,这会也觉得自己谨慎过头了,果断换了个话题。 “听说灰肥团成一团不吃东西?姑娘不若带着它去西花园转转,姑娘自家也转转。” “西花园?”秦恬并不是太想出朝云轩的门,从某方面来说,她比老管事还谨慎。 秦周明白她的性子,只好道,“府里有东西两个后花园,西花园小一些,但离朝云轩近,又同旁处隔开,并不怎么连同,姑娘总闷着也不好,大可以去西花园走动走动......” 老管事又交代了秦恬一些府里如何生活的话,一路送秦恬回了朝云轩。 * 东沿海海防军营。 巨石筑起的海防千户所像一座嶙峋高山,巍峨立在沿海大陆上,镇着这片海所有明暗中的宵小。 海风猎猎,将军旗吹得呼呼作响,仿佛要拔地而起一般。 一队人马打马自海边而来,马蹄上还沾着金黄的细沙,海水的味道迎面扑了过来。 “大公子回来了!”几个兵将迎上了前来。 自他们千户在去岁击退海寇的战役受重伤之后,此间千户所便由秦大公子代管。 秦大公子非是什么切实的头衔,可整座千户所的官兵没有一个人敢轻视。 从前众人多少会以为,这般是卖给卫指挥使大人秦贯忠面子。 可去岁数百海寇夜袭上岸,杀伤抢掠,这位秦家的嫡子陡然从天而降。 他率一支人数不多的精兵,生生挡住了海寇杀向内陆的脚步,接着只整调半个百户所的病例,就将数百海寇一夜之间杀到片甲不留。 这一役,震慑得这一方海域,至今不敢再有寇贼大规模上岸。 整条海岸风平浪静半年有余。 海匪间渐渐流传起杀神修罗的话来,连青州各处的官兵也不敢直提名讳,甚至姓都不必提,皆尊一声“大公子”。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秦贯忠唯一的嫡子,秦慎。 他这边带着一众官兵刚巡防回至营地,就有早早在此等候的人匆忙上了前来。 来人穿着侍卫的衣裳,腰间系着秦氏腰牌,显然是自青州而来。 他不敢耽误,上前行了礼便道。 “公子远在此地有所不知,家里出了些事!” 马上的人微顿,嗓音压了几分。 “何事?” 秦家侍卫有些为难,但还是压低声音,把舅爷戳破自家老爷在外另有外室和女儿的事情说了。 “......如今那位姑娘已经进了府了。” “夫人呢?” “夫人、夫人甫一知晓就气血翻涌昏过去了,老爷亲自去请了太医,但情形并不太......您还是回趟府吧!” 话音落地,周遭海风都停了下来。 营地的官兵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觉层层冷凝的威压,自马背上的人身上溢了出来。 有片刻肃静。 “吁——” 男人胯下黑马吁得一声扬起了前蹄,发沉的声音传了过来。 “回青州。” * 灰肥连着两日都不肯吃东西,胖乎乎的身子像是放久了的面团,缩小了一圈。 天冬在朝云轩的后门口发现了一丛蒲公英,那是呆兔子最喜欢的口味,于是赶紧拔了过来给灰肥吃。 这般,兔子才终于给面子地衔了一根小口吃了起来。 只是还不愿意出笼子,将它带到院子里的青砖上,也只紧贴着笼子角落不肯出来。 秦恬带来随身的物什都收拾的差不多了,秦家的丫鬟婆子虽然看起来粗鲁,但并没有折损她的东西,她常看的话本子一本不缺都在,从一位老郎中处临摹来的草药图,也都一张不少。 连这两日府里都没有请大夫,嫡兄秦慎也暂时没有回府,秦恬看着瘦得没有二两肉的灰肥,又看了看春雨过后的艳阳天,想到了之前老管事周叔提到的事,问了拨给她的管事王娘子。 “从朝云轩到西花园怎么走?” 王娘子愣了一下,见姑娘穿了身碧色衣裙,发上只簪了两朵淡黄色绒花,打扮的规规矩矩,手里提了兔儿笼子,可见只是去西花园散散步而已。 王娘子看过去,见姑娘就这么安静立着任她打量,她连忙收敛了目光。 “奴婢亲自给姑娘引路。” 秦恬小松了口气,带着苏叶,提着灰肥,她出了朝云轩的门。 天晴风和,放眼尽碧。 秦府的后院很大,分东西两个花园。 东花园占地颇大,是西花园的两倍还多,两个花园中间有假山和书阁阻隔,再有郁郁葱葱竹林两片,除了藏在其中的小道,基本是并不相邻的地方。 王娘子引了她过来,秦恬便直接去了西花园靠西的桃林下面。 这时节桃花正含苞待放,骨朵鼓鼓地朝着日头努力伸展,有几朵耐不住地,便已趁着着大好的日头绽了开来。 秦恬在桃花树下缓步走了几步,找到一片野草丰茂的地方,开了灰肥的笼子。 这家伙起初还不愿意出来,被秦恬用草叶子一引,终于是耐不住了。 只是迈出笼子前,又在门口静立了一会,两只阔耳竖得高高的,警惕地细察没有什么危险,才钻了出去,小步蹦达到桃树下,吃起了野草。 “你怎么这么胆小?” 秦恬好笑地问了一句,又指着灰肥跟苏叶说,“也不知道呆兔子从前在山野是怎么长大的。” 苏叶也笑,但抬眼瞧着自家姑娘,见姑娘穿着草地里不打眼的衣裳,就在西花园最西边的桃花林里走动,甚至都没有走出这片桃花林的意思。 一时间竟然不知道兔子像主子,还是主子像兔子。 ...... 管事王娘子陪了秦恬一阵,就有丫鬟来寻她。 王娘子犹豫地看了秦恬一眼,秦恬道无妨,“娘子去吧,我识得路,不时便回。” 几日相处下来,王娘子隐约也看出了这位主子的性子,人如其名,性子恬淡非是生事之人,便不再多言,行礼快步去了。 秦恬正如她所言,又站了一阵,略略放松地同苏叶闲聊了两句。 正思量着回去,突然瞧见正在树下吃草的灰肥一愣,不及吃草了,耳朵竖得老高。 秦恬见了不免到了声奇怪,正要上前探看一下,忽然察觉视野里有一片黑影,自上而下地掠了过去。 紧接着嘶鸣声刺拉拉地响了起来。 秦恬抬头,一眼看到了那影子。 竟是只黑鹰。 那鹰不知从何处飞来,竟在秦府上方的天空盘旋起来,双翅展开似有两丈远,倏忽向东飞去,却又陡然转向,俯身向西冲来。 那鹰目之中的锐光,连秦恬都被摄住。 “不好!” 她一下反应了过来,转身就要把灰肥抓回来,塞进笼子里去。 只是她转头看去,目之所及的草地上,兔子的身影竟然凭空消失了。 “肥肥?!” 苏叶也吓了一跳,帮着秦恬唤着兔子找寻起来,主仆二人一时间将这片桃林看了一遍都没瞧见。 而那鹰盘旋嘶鸣着向低处压来,全然没有离开之意,反而越发压低。 秦恬脑门上的汗都冒了出来。 苏叶却一下看到了西花园靠东的池边。 “姑娘,肥肥在那!” 只是她声音一出,那灰色绒团又动了起来,平素不见如何动静,此刻竟快似闪电一般地,径直朝着东西花园间的茂密竹林里钻了进去。 显然,那郁郁葱葱的竹林比草地更适合兔子躲避天敌,但越过竹林就到了东花园了。 那可是正连着秦夫人正院后门的地方。 秦恬一时间也顾不了许多了,直奔上前跑了过去。 那竹林甚密,好在秦恬身形亦细瘦,勉强可以穿梭其间。 不知是不是头顶的嘶鸣暂时没再响起的缘故,呆兔子停下了乱窜的脚步,窝在枯叶丛里不动了。 秦恬两步上前,二话不说地,将呆兔子拉出来直接塞进了袖子里。 “再乱跑,拔毛下锅,听见没......” 她嘀咕的这一句话音未落,一旁竟然传来些许缓慢的步履声。 秦恬连忙噤了声,听见了竹林东边,东花园里的说话的人声。 “大夫多番吩咐,让您出来晒晒日头,难得今日日头好,花园里又开了两丛连翘,夫人正好出来透透气。” 话音顺着竹林的缝隙传过来,秦恬闻言不由地向东边看去,在缝隙里看到了丫鬟嬷嬷簇拥着,小轿抬了秦夫人到了东花园里。 秦夫人明显是大病未愈的脸色,尤其在明亮日光中,那张姣好的面容几乎被晒透了似得,苍白到透。 她没有应那话,静默地由着四个丫鬟扶着,才堪堪落座在了竹林边缘的竹椅上。 秦夫人大病未愈,连长发都没有尽数盘起,下半长发散落身后夹杂一二黄发,越发显得病体纤弱。 丫鬟又替她加了一件厚毯子在身上,秦夫人拥着厚厚的衣衫毯褥,和暖的阳光晒在她脸上手上和厚重的衣衫上,她才缓缓舒了口气。 秦恬目光落过去,又收了回来,知道自己这个不合时宜的庶女,万不能此时出现,于是拢着袖子里的兔子,没有发出什么响动。 秦夫人却在这时,轻声问了一句。 “司谨缘何还没到?不是说今日回来吗?” 秦慎,字司谨。 秦恬听见这两个字,脑中忽的警铃大作,那位嫡兄今日要回来了。 不巧的是,她这会正藏匿在秦夫人身后的竹林里,多少有些鬼鬼祟祟的样子,万一被那位嫡兄看见,还不知道如何作想。 秦恬并不想给嫡兄,留下这等印象。 于是连忙收紧了袖口,拢住无事生非的坏兔子,小心翼翼地就要退离竹林。 她一连退后了几步,终于在没有发出什么大动静的情况下,退到了竹林间的石板小道上来。 小道上没有枯叶,不易发出什么响动,秦恬小小松了口气。 不想她刚要转身西行离去,一旁的岔路间又风一动,竹叶在那阵风里旋了起来,紧接着,一只通体墨色的银边皮靴迈了过来。 与此同时,男子镶暗金色蝙蝠纹襽边的墨蓝色锦袍下摆,压下旋起的竹叶与冷风,径直闯进了秦恬的眼帘。 第6章 冷淡的态度 男人的步子极快,两人的接触只在一步之间。 再向前,便要撞到他胸前。 秦恬惊得连忙向后退了两步,不由地抬头向上看了过去,男人被竹叶遮挡的面容现在了秦恬眼前。 他走线刚毅的面上,薄唇紧抿,通体挺直的鼻梁上连至眉间,蹙起的英眉下,深邃目色微凝,寂然落在了秦恬脸上。 那一瞬落过来的凛冽目光,令秦恬遍体生寒。 是嫡兄。 秦恬整个人僵住,待回过神来,一时又不知是该跟她已认出来的嫡长兄行礼,还是解释自己为什么悄声在秦夫人身后的竹林里。 果然秦慎看着她,眯了眯眼睛。 秦恬紧张起来,正思量着开口解释,眼睛微动之间,捕捉到了他腰间,一块刚自晃动中看看停下来的物什。 那物件通体透白,圆润的外弧线够了在外,却在下落处戛然而止,独独留出一缺。 是玦,一块白玉玦。 秦恬的精神在此刻集中至顶峰,她瞬间意识到了什么。 她再次抬起头来,在身前这位嫡长兄冷肃的眼神里,浑身绷直。 她嫡兄,就是那日她撞见的,在诸城外山坡上杀人的人! 彼时,她还在想,一定不要去惊扰此人的母亲,可现在...... 竹林间幽风平地漫过。 秦慎定定看了眼前的人一眼。 秦恬耳中轰鸣,脑中发空,僵在原地。 下一瞬,男人陡然收回了目光,沉默地抬脚从她身边擦身而过。 就在此时,秦恬微微抬头,看到了嫡兄皱起的眉头。 ...... 秦恬仓皇地离开了竹林。 不知是不是行走的过快,带出些微响动来。 秦夫人虚弱又疑惑的声音从竹林另一边传了过来。 “有什么人在林子里?” 秦恬立刻紧张地停下来,避在几颗紧挨着的竹子后。 而与此同时,秦慎开了口。 “娘,是儿子。” 他说着,眼角扫了一眼秦恬停留的地方,又道了一句。 “并无旁人。” 秦夫人闻言声音都轻快了些许,把方才那一点疑虑尽数抛下了,叫了秦慎到她脸前去。 “你怎么回来了?你父亲给你传的......咳咳......” 话没说完就咳喘了起来。 秦慎看着母亲一向并不康健的身子,如今仿若风中烛火一般,似乎风一吹就要熄灭。 母亲身子是不好,平日里甚少出门,可还从没到这般地步。 难怪父亲都禁不住传信让他回来...... 秦慎神色沉沉,把声音放得轻了又轻,同秦夫人说起话来。 * 天上方才盘旋的黑鹰不知去向了何处,灰肥倒是识情知趣地躲在秦恬的袖子里没有动弹,苏叶焦急地在花园里等着秦恬。 秦恬脚步又轻又快,示意了她一下,主仆二人就一步不停地回了朝云轩。 关上院门,避在房中,秦恬还有些心有余悸。 万万没想到,她信誓旦旦地说了不会去招惹的嫡兄,竟然就是被她看到了杀人的人。 秦恬回想方才,额间后知后觉地出了些冷汗。 他那时让她记住自己的话,她也确实没有将此事宣之于口,也算守信吧。 可刚才,她确实偷偷摸摸地在秦夫人身后的竹林里,她很想解释自己没有别的意思,但他也没有问,却皱了眉。 秦恬叹气,虽然知道和嫡兄不会有什么很深的情谊,但这样的见面,着实令人丧气。 天冬端了热茶汤进来,发现姑娘不知在想什么,一个人安静地坐在圈椅里。 轻动走上前去,秦恬才回过神来。 “有什么事吗?” 天冬点头,“姑娘,老爷请姑娘往外书房说话呢,说是请姑娘见见嫡长兄。” 见嫡兄。 秦恬刚才已经见过了...... 秦恬郁闷,天冬从却从箱笼里,替她取了一只宝蓝色的佩囊来。 “姑娘不是给大公子备了礼?奴婢替您找出来了。” 本朝认亲,小辈或者平辈的女子,多半拿出亲手做的女红作为见面礼。 秦恬不想失了礼数,得知有位嫡兄之后,就连夜赶制了这绣品。 天冬还道,“姑娘这般用心,大公子会察觉到的。” 不论如何,这是唯一与她血脉相连的兄长了。 但如今,秦恬看着那只佩囊,直到换了衣裳出了门,到了外书房,也在纠结要不要拿出来。 他恐怕,未必想要吧。 ...... 秦府外书房。 秦恬到了父亲书房院中,就看见了曾经在山林里见过的秦慎的侍卫。 那侍卫显然也认出了秦恬,愣了一下才回过神来,给她行了礼。 秦恬看见他腰间的佩刀,忍不住往后退了半步。 她没记错的话,彼时在山上亲手处置了陪房的,好像就是此人。 秦恬连忙进了书房里。 嫡兄果然在,此时落座在父亲的左下手,不紧不慢地端着茶盅饮茶。 原本就因着家什摆设而略显沉压的书房,此刻更有一种被冰封住的感观。 秦恬未敢出声,倒是秦贯忠见秦恬来了,抬手朝她招手。 “恬恬过来,见过你兄长。” 顺着秦贯忠的手,秦恬只好走上前去,在距离那位皮靴前三步之外,停下了脚步。 秦慎这才悠悠放下了手里的茶盅,冷着一张脸站了起来。 他不站也就罢了,起身站立起来之后,浑身的威压便藏匿不住地自上而下倾在秦恬身上。 秦恬硬着头皮行礼,“兄长安好。” 他亦回礼,并无一言,而后又重新坐了回去。 秦恬要递上见面礼的想法,直接按了下去,但秦贯忠竟在此时瞧了她的袖子一眼。 “我瞧着,你带了给兄长备下的绣品。” 秦恬:“......” 秦恬之前怎么没发现父亲眼睛这般尖,可他都提了,她不得不拿了出来。 “手艺不佳,兄长见笑。” 秦恬双手送了过去,可她双手捧上,却见他似乎并没有抬手来接的意思,可他亦没有拒绝。 这般疏离,秦恬心下落了下来,匆忙地放到一旁的茶几上,就收回了手。 佩囊躺在小茶几上,连一个眼神都没得到。 秦恬抿了抿嘴。 院子里孤零零的两声啾鸣,衬得房中异常安静。 秦贯忠示意秦恬也坐,看了一眼尚且生分的兄妹两人,寻思了一下,想起今天似乎是十五月圆夜。 他略作犹豫地看了看秦慎,又瞧了一眼秦恬。 “难得你们兄妹见了面,不若晚饭就留在书房......” 话音还没落地,秦恬突然感觉三步开外的地方,有人目光扫了过来。 那目光稍稍落在她身上,秦恬一下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并不想与她一起,吃什么晚饭。 若说刚才的疏远还不甚明显,这眼神里的暗示却让秦恬完全明白过来。 她是期盼着自己也能似李二姑娘一样,有自己的兄弟姐妹,但她亦知道这亲缘强求不来。 她和这位嫡兄,着实没什么兄妹的情谊。 秦恬识情知趣,也不欲再打扰这位嫡兄,于是干脆叫了秦贯忠。 “父亲,女儿今日有些疲乏,想、想早点歇了。” 秦贯忠稍感意外,但秦恬都这么说了,他也不好勉强。 “那算了,你晚间想吃什么,就吩咐灶上做,吃完饭便早些歇了吧。” “是。” 得了应允,秦恬眼角飞快地看了一眼一旁的那人,见那人默然收回了落在她身上的目光。 书房里的存在实在令人头皮压得难受,秦恬着实不想再停留,连忙告辞。 “女儿先回去了。” 秦贯忠只好叫了大丫鬟黄菱,送秦恬回朝云轩。 * 书房里恢复了两分平日里的光景。 秦贯忠也没有再提秦恬的事情,转了话题问起了秦慎这几日在外的事情。 这两年紫禁城的皇帝不问政事,连京城朝廷办差也怠惰起来,各地全凭自己撑着。 青州地广,北面东面皆临海,北面也就罢了,东面时常有海匪入侵,秦贯忠一人之力时常难以应对及时,秦慎便替他挑起几分担子。 去岁,他率仅仅半个百户所的兵力,将企图上岸抢掠的数百海匪全部击溃,身上虽没有官称,但却在青州的军民中立了威。 秦贯忠索性把几处海防要务交由他来办,算是历练。 此番秦慎一连几日外出,正是去了青州东沿海几城,替秦贯忠巡防海务。 “......这些天你也辛苦了,沿海几个防御卫所的事你也都熟悉了,也该留在家中休歇些日子。” 秦慎对此并未回应,只是想到什么,道了一句。 “儿子此行料理了一人。” “什么人?”秦贯忠微微挑眉。 秦慎并不遮掩,直接道。 “此人是母亲多年的陪房,可惜此人吃里扒外,收受外人贿赂出卖府中消息,甚至与海匪有些交易。我查到他头上,他便闻风落跑,但被我于诸城附近抓获,已经处理掉了。” 简单两句话,就把这件事交代了。 最后补了一句。 “此事儿子不准备同母亲提及。” 秦贯忠明白妻子性子,不太能经得这样的事,点了点头。 但问了一句,“行贿?是什么人行贿此人?” 他说着,想到了什么,声音压了几分。 “是不是......邢兰东的人?” 邢兰东,山东提刑按察司四品副按察使,专掌山东各府邢狱,秦家所在的青州府也在治下。 虽然四品的副按察使不算高,但在邢狱上的权柄偏偏不小。 最不巧的是,此人与秦贯忠早有过节。 在“外室”的事情被罗冲捅出来之后,秦贯忠就严查了罗冲身边,多少有了一些猜测。 当下他这般问了,听见秦慎道了一句。 “看起来,贿赂探听之事,确实与邢氏有关。” 秦贯忠一听,就哼了一声。 “果然。姓邢的那厮,可真是没少在我身上下功夫,朝廷这两年调派各地的按察使,可真都是些好人......” 他兀自嘀咕了一句,没留意秦慎在此时抬头,定定看了他一眼。 朝廷调派来的按察副使,没少在秦家下功夫,就是为了捅出一个秦家不起眼的外室女儿? 且在此事之后,似也没有旁的后招了。 秦慎深色瞳中映着父亲的身影,片片疑窦浮现在眼中,默默看了父亲几眼。 但又在秦贯忠看过来的时候,尽数掩了下去。 第7章 陪房 秦慎并没有在秦贯忠书房过多停留。 他甫一出了门去,就招了近身亲卫傅温上前。 “让人查查朝云轩的事。” 突然被发现的外宅,却有十几岁的庶女,秦慎负在身后的手轻交错着摩挲了一下。 “是。”侍卫傅温立刻应了。 他自方才见到秦恬便一下认了出来,爷处置陪房廖顺的那天,躲在巨石后面偷听的竟然是老爷养在外室的女儿。 念及此,傅温又轻声道了一句。 “爷,要不要再旁人盯着些朝云轩?” 朝云轩里那位姑娘的出现和身份的转变,着实过于巧合了。 夫人眼下重病卧床,谁知道这位外室女儿会不会做出什么不利于夫人的事情? 秦慎在这话里,眼前浮现出那庶妹看见自己时慌乱的样子。 “她应该没那个胆......” 话没说完,秦慎想到了什么,顿了一下。 “不过,盯着也罢。” “是。”傅温立刻应声。 * 秦府虽大,但秦恬来回走了两回到外院书房的路,返回朝云轩并没什么问题,并不需要黄菱一路送她回去。 “黄菱姐姐在外院书房伺候,一定很忙吧?我自己回去就好,姐姐不用送了。” 黄菱转头看了她一眼,笑起来。 “姑娘真是太客气了,奴婢这会儿不忙,也就早间晚间伺候老爷洗漱用饭才忙些,有时候老爷手头上的事没有理完,奴婢需得再等一阵,总得伺候完了老爷才能歇下。至于其他时候,多半还是闲的。” 这几天在秦府,秦恬也看出来父亲秦贯忠作为青州卫指挥使,军中的事务不断,因着朝廷对各地都是放任的态度,卫所还要帮衬本地衙门治理各州各县,打击宵小,守卫城内城外平安。 再加上秦夫人病情反反复复,秦贯忠也就更忙了。 秦恬点了点头,刚要同黄菱一道进到垂花门里,就听见垂花门里恰有人往外走,边走边说话。 那说话的声音秦恬颇为熟悉,正是秦夫人身边将她接到府里来的孙嬷嬷。 孙嬷嬷不知在跟什么人说话,不耐烦道。 “夫人都病成这样了,你不想着给夫人祈福,孝顺伺候夫人,倒只念着你弟弟......联系不上?他一个大男人还能出什么事不成?指不定往哪花天酒地去了。” 一旁的人似乎要说什么,刚开口就被孙嬷嬷打断了。 “今儿不成了,夫人吃了药睡了,若是明儿夫人身子好些,你再来问吧。” 话刚说完,就跟要进垂花门的秦恬和黄菱遇在了一处。 孙嬷嬷见着秦恬,虽然不怎么乐意,还是照规矩行了礼。 秦恬这才瞧见她身后跟这个三十露头的仆妇,一脸忧心忡忡的样子。 秦恬不认识她,可莫名就觉得似在哪儿见过一般 孙嬷嬷和那仆妇行了礼很快走远了。 但那仆妇脸上莫名熟悉的感觉,秦恬怎么都想不起来,她不由地问了黄菱一句。 “黄菱姐姐,方才跟在孙嬷嬷身后的,是什么人?” 不知道是不是问得太突兀了,黄菱竟然怔了一下,才回过神来。 “姑娘是问廖娘子吗?她在夫人的田庄照看,他们一家都是夫人的陪房。” 夫人的陪房?! 秦恬倏地一下明白了那莫名熟悉感的来源。 她惊疑不定,但刚才孙嬷嬷的话却叮咚响在了耳中。 那廖娘子是联系不上自己的弟弟了,所以前来府里,想要问一问秦夫人自家弟弟现在何处。 天暖着,墙角还开了一从黄莹莹的连翘。 但秦恬忽的觉得有些冷。 秦夫人恐是不知道的,但秦恬却知道,她弟弟此时早已丢了性命,被埋在了诸城外的小山头上! 彼时的情形倏然再现在了秦恬眼前—— “这位公子,我只是路过,什么都没听见,也没看见!” 话音落地,山腰间寂静如入万年黑夜之中。 风吹林叶发出沙沙的响声,负手立在苍劲古柏前的男人,冷眼看着她,半晌开了口。 “记住你的话。” ...... 彼时,自己的身世还没有显露,秦慎就已嘱咐手下不许向秦夫人透漏此事,如今秦夫人卧病在床,秦慎是注定不会让他母亲知道了。 如果这件事再传到秦夫人耳中,那么只有可能是从秦恬这里走漏了消息。 秦恬莫名有些紧张感,进了二门之后就不想说话了。 恰好黄菱并非是话多的人,亦不再说什么,很快送了秦恬回了朝云轩就离去了。 这边黄菱一走,秦恬就给周叔传话,把那天随他去山上摘荠菜的小厮找了过来。 那小厮名唤常子,因着办事利落,周叔多把他带在身边,到了秦府也没有似旁的仆从一样,都被送去田庄做事,而是被周叔安排在了外院。 秦恬突然要找常子,周叔还有些稀奇,但也没有多问,打发了常子到朝云轩来。 秦恬早就遣了旁人,将厢房空出来单独找他说话。 当下常子见到了秦恬,扑通一下就跪了下去。 “姑娘可算来找奴才的,奴才胆子都快吓破了......” 常子今日在外院远远看见秦慎,就一下认了出来。 若是那日秦慎就手处置的是秦家的奴才,那么如今,常子也变成了秦家的奴才。 他认出这位爷的当时,就吓得差点尿了裤子。 “姑娘快救救奴才吧,奴才还不想死!” 秦恬揉了额头。 “不至于,不至于......你先别这么大的反应,寻常行事即可。” 有她这话,常子才稍稍收拢了些惊怕之意。 “姑娘说怎么办,奴才就怎么办,奴才都听姑娘的!” 既然找了他过来,秦恬也是想好了要如何的。 她现在一举一动都在秦慎眼皮子底下,有什么作为根本瞒不过去。 既然如此,倒不如主动释放些态度出来。 秦恬是一定不会说出去的,也会让常子把这件事烂在肚子里,她的态度很明摆,没有和那位嫡兄对着来的意思,于是直接道。 “我去跟周叔说,让你去庄子上帮我移摘些草药在院子里种,你这些日子就到外面的庄子上做事,一时半会不要回来,免得在外院一个不小心,说错了话。” 常子简直如闻天籁,跪下又是磕头。 “多谢姑娘替奴才着想,奴才在外头一定老老实实给姑娘采草药,绝对不乱说话。” 秦恬点头,亦暗暗松了口气。 只要过了这段时间,秦夫人问起也好,嫡兄提及也罢,按照他自己的意思把这件事圆过去,不会在此时令秦夫人动心伤神,也就同秦恬和常子没什么关系了。 她打定了主意,又嘱咐了常子几句,便让常子跟周叔提起此事。 周叔向来晓得秦恬喜好研究药膳,便也没太起疑,第二天一早就把常子送去了秦家的田庄。 * 翌日午间,傅温便把秦恬将常子送去田庄的事情,告诉了秦慎。 “......那小厮胆小的很,忙不迭就收拾东西往田庄去了。属下瞧朝云轩那位姑娘的意思,应该知晓一举一动都在爷眼皮底下,这要避嫌,倒也算得聪明了。” 窗下,单手持书的人不紧不慢地用拇指拨弄开了看过书页,书页毫无挣扎,温顺地侧到了一旁。 “嗯。” 她应该不敢有什么旁的心思。 书页又翻过一页,但秦慎没再看,书落在了茶几上,秦慎起身。 “去看看母亲。” ...... “夫人如今情形还算不上稳妥,只是比前两日稍稍好了一点,最好再静养些日子,莫要伤神动心,心绪稳定比什么灵丹妙药都管用。” 大夫是师从过太医院老院正的名医,这会正在院中同秦贯忠仔细交代。 秦贯忠自是进不得正房,秦夫人若是见到他,便免不了要动肝火,他叹气,见秦慎过来了,便道。 “你去看看你母亲吧。若是得闲,陪她说会话,或者在院中日头下晒晒也是好的,总归让她舒心静养。” 秦慎自然答应,只是默默看了父亲一眼。 既如此在意妻子,又缘何在外有室有女...... 秦贯忠不能进内探望,不时就离开了。 今日没什么风,日头照的人暖暖的,四处都是青草的气息,比暗沉充满药气的房中令人心旷神怡得多。 秦夫人见到了儿子,心情亦好了不少,让人往院中搬了榻,倚在榻上跟秦慎说话。 “我病了也不是一日了,无非轻些重些,莫要耽误你在外头历练。” 近几年,秦慎并不常在家中,他在外面做了什么,有事连秦夫人也是不知道的。 但总归不似一些富家纨绔,章台走马消遣度日。 秦慎说无妨,看了一眼秦夫人羸弱的身形。 “母亲原本没那么不好,都是因为生了儿子才拖垮至此,儿子孝顺母亲乃是天经地义。” 他素来话少,跟不太会说什么富于感情的言语,今日能说这些,秦夫人已经满足了。 当初她生子是难产,孩子能生产下来都是奇迹,但因着难产,母子状况皆不好,她更是当场就昏死了过去。 有在旁做法的道士说,这是母子相克的缘故,有卜算了秦慎八字,认为此子八字命中带煞,就算秦夫人生下来也未必能活下来,必得先除煞才行。 而除掉煞气便要离开秦府、离开父母到山上修行,彼时秦贯忠为了妻子和儿子,只能让道士将孩子带离了秦府,去了山上道观,秦夫人甚至没来得及看孩子一眼。 直到五年之后,修行完毕,道士才终于将秦慎送下了山,母子方第一次相见。 如此这般,秦夫人更是极其疼爱这来之不易的孩子,她身子落了病根,再不能有旁的孩子了,只一心一意地教养秦慎。 母子素来感情甚厚。 这会二人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傅温忽然出现在了秦慎的视野里,唇语道了两句。 秦慎不动声色,提了水壶给母亲续了杯茶。 刘嬷嬷轻步上了前来。 “夫人,廖家的长女从庄子上来了,给夫人请安。” 秦夫人素来性情温和,不是严苛的主子,自然点头让廖娘子到了院中。 廖娘子磕头行礼,将庄子上养的几盆含苞待放的鲜花搬了上来,“夫人放在院中或花园里,稍稍浇些水,没两日就开了,必能令夫人悦目。” 秦夫人笑着缓缓点头,她没什么气力过问庄子上的事情,却见廖娘子并没有下去的意思。 “还有什么事?” 廖娘子就等这话了,当下连忙道。 “奴婢的老娘生了病,老是念叨着奴婢的弟弟廖顺。先前夫人指派了他往诸城附近的办差,奴婢就使人往诸城送了信,只是却找不到人了......奴婢心急,所以想来问问夫人,是不是另派了奴婢的弟弟往旁处,奴婢只要能给他捎个信就行......” 廖娘子知道主子派差不该这么问,但她老娘病得太厉害了,多半是好不了了,临终前能见廖顺一眼,也算全了老母念想。 可秦夫人却愣了愣。 “我不记得,另派了差事给廖顺?” 廖娘子讶然,秦夫人也似记不清了,要找人来问,却听一旁的秦慎开了口。 “母亲不必问了,廖顺是我前两日指派往南直隶做事了,”他说着,看了廖娘子一眼,“你不必寻他,他这一时半会回不来。” 廖娘子一听秦慎开了口,便立时不敢多言了。 她和府里其他人一样,最怕这位爷,立刻叩头道谢。 “奴、奴婢知道了,一时、一时不会寻他了。” “去罢。” 秦慎说完,廖娘子就利落退了下去。 秦夫人并没将此事放在心上,只是随口问了儿子一句。 “是有什么紧要的事,你身边的人手不够了?” 秦慎无意多言,“娘不必操心,一点小事而已。” “也是。”秦夫人缓缓出了口气,慈和地看着自己的儿子。 “你做事娘总是放心的,不会像你父亲那样......” 她低低咳了几声,目光远了一时,没有继续方才的话说下去,只是幽幽叹了一句。 “至亲至疏......夫妻。” 一片厚重的云遮住了片刻的日头,秦慎在这话里,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第8章 这么巧 春日惊雷炸响在天边,层层叠叠的乌云聚拢碰撞,闪电划出天空的裂缝,无数雷声滚滚而来。 不时,豆大的雨滴哗啦啦倾盆而下。 惊雷春雨洗刷着刚和暖起来青州地域。 诸城县。 瓢泼大雨一连下了大半夜才停下来。 翌日天还没有完全放晴,就有几个农夫相互喊着往山上去。 “快点起床,都别懒,这会上山挖上几篓笋子,正好能卖上好价钱!” 喊话的人是此间的里长,姓冯,他最是勤恳利落,拉着扯着乡里乡亲,勤劳些能过好日子。 他本也同众人没什么两样地忙些农活,混沌度日,但是两年前出了一趟青州,往外地讨饭吃,险些有去无回。 至今都还总梦到那时的时,别人一问,他当先要说两个字,“地狱”。 “外面就是地狱!你们不知道乱成什么样,山匪草寇杀人放火,到处行凶,官府不仅不管不问,甚至有些还与匪贼互通有无,小官管不了,大官全不问,朝廷只会清缴走投无路的造反百姓,只要抓到,全都杀得一干二净,连怀中婴孩都不留的......还是咱们青州好啊!” 他眼睛里都是对外面的恐惧,众人也都信他的话。 只要不造反,朝廷便对各地是放任的态度。 青州当然好,文武父母官都尽心尽力,因着这几年周边各地不断有外地人涌进来,但外面乱成这样,青州又能好几年? 他们只是平头百姓,守着丑妻薄地破棉袄,就心满意足过日子的百姓,可嚼不了那些事,趁着年景好,多赚些钱财在手里是最紧要的。 那天青州也不好了,他们总还比旁人多两个能使唤的钱。 当下,冯里长喊着周遭几家邻居的门,叫了众人往山上去了。 众人年年都在这个时节挖笋,山路也走的十分熟悉,只不过昨晚的雨下的太大了,狂风暴雨,霹雷喝闪,他们原本要走的那条路,被连两颗折断的高树挡住,后面要过林子,还不知道还多少半折半断的树。 冯里长是个谨慎人,宁走十步远,不走一步险,“咱们从另一边绕过去,稳当些。” 众人没什么不同意,沿着一条小路往另一边去了。 雨到如今还没有完全停下,细细密密地下着,雾蒙蒙得并不太能看清什么。 这会就有人指了山坡上的一片泥地。 “那是个什么?” 众人都顺着他的手看了过去,看到原本平整的一块坡上,突然突出来一个转头大的泥块。 那泥块下面似乎还连着说什么,不是折断的树,也不是裹了泥的石头,反而似乎有靛青色的布料隐在其间—— 布鞋。 雨下的紧了一些,打在人眼皮子上有些睁不开。 有人下意识觉得不要去看,“管他是什么,咱们赶紧去挖笋要紧。” 但也有人脚下没动,“万一,万一是个......咱们就这么过去,恐怕不好吧?” 众人犹豫不决,都看向冯里长。 冯里长也不想耽误行程,但是一股泥水冲了下来,将那“泥砖头”一冲,靛青色的料子露出来的更多了,样子更加明显了。 冯里长到底没能迈开腿。 “既然见了,就先弄明白再说,”他说着叫了几个壮实的乡亲,“跟我一道爬上来看看。” 众人呼呼都跟着往那坡上去了。 那“泥砖头”连着的东西上面,除了泥水石头,还有一条缠着树叶的粗壮断枝,影影绰绰地遮挡着下面。 冯里长干脆叫了两个人,“把那粗枝抬起来!” 两人转身走了过去,一二三,同时使力,直接将那粗枝移开了去。 众人皆向粗枝下面看过去。 半空一道闪电乍然亮起。 刺目白光突然将山头全部照亮。 他们看见了粗枝下面,零散泥浆遮掩下的那物,一瞬间齐刷刷变了脸。 “死人!是死人!” * 又连着下了两日的雨,雨势不歇,秦恬连西花园都不必去了。 如此更好,规矩老实些,秦恬并不想自己在嫡兄的眼皮子底下,生出什么事来。 那呆兔子原本都肯出笼子吃东西了,但那日被不知从那来的黑鹰吓到,这两天又缩在笼子里面,像个乌龟一样团着。 秦恬无法,在常子没有回来之前,让天冬想办法去外面拔了几颗灰肥爱吃的草来,种在朝云轩的空地上,临时给它搭了个菜园子。 有了这么个思路,她就跟朝云轩的管事王娘子商量,能不能撬起来几块青砖,趁着春日种点草药。 比起往后花园走,还有可能遇上秦夫人,在自己院子里撬砖种草这种事情,简直不要要求太低。 王娘子自己就能做主应了,还替秦恬弄了些草药种子。 秦恬从前在诸城小院的后罩房前也种了许多草药,说起来,算不得她自己种的,而是母亲种的,而秦恬如今学在身上的药膳技艺,也都来自于母亲。 只是三年前母亲就过世了。 时间就像是沙漠里的风,将记忆的坚石棱角逐一磨平,逐渐只剩下模糊的模样还存留罢了,又或许在经年之后,连这点模糊的样子也都消失不见了。 秦恬时常记不起来过往和母亲生活的细节,但每每闻到药膳沁人心脾的香气,那些年月的温暖便会回到眼前。 只不过如今,都时过境迁了。 她在回廊下站着发了一阵呆,还是天冬来道了一句“雨停了”,秦恬才从回廊里走下来,亲自翻了土,种下了一颗颗草药种子。 然而活做到一半的时候,外院的方向忽然有些混乱的人声,她不晓得发生了什么,正寻思要不要让丫鬟去问一问。 忽然之间,吵杂的人声中传出一声尖锐的惊叫。 那叫声仿佛能刺破耳膜,又在下一息戛然而止。 秦恬握着锄头的手顿住了一时,右眼皮腾腾腾,不安地抽动着跳了起来。 * 与此同时。 秦夫人盖了厚厚的褥子,坐在廊下听雨。 大丫鬟萧芸端了一碗刚煮好的药来,“夫人此时服用,还是过一小会?” 药汤子黑黢黢的,只看一眼就令人口中发苦发涩。 “过一会吧。” 不想刚说完,外院的方向一阵混乱,混乱之中刺破耳膜的尖锐惊叫想起。 “啊——” 尖叫声稍纵即止。 原本停下来的雨淅淅沥沥又下了起来。 “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萧芸也不知道,秦夫人这么一问,萧芸便快步去问询了。 雨又下急了起来,阻隔了视线,汤药散着苦涩的白气,秦夫人没心思吃药,看向外院的方向。 萧芸没多久就回来了,只是走到秦夫人面前,却道。 “没什么大事,是外院有颗树折了树枝,砸到了一个丫鬟身上,人倒也没事,养些天就好了。” 萧芸说完,飞快地看了秦夫人一眼,不想秦夫人亦正看过来,萧芸微惊,连忙找了个话头。 “药快凉了,夫人快趁热用了,用完奴婢服侍您睡会。” 这药劲儿大,秦夫人每每用完,都要睡上两个钟头。 她不想用,正是因为不想每日都这么浑浑噩噩得难受。 她已经过得足够糊涂了,连丈夫在外间有家有室的事情,都是弟弟前来告知,不然这一辈子待进了棺材,还不晓得这桩事,还以为自己与丈夫一心一意,白首到老。 她看了看那晚药汤,又看了萧芸一眼。 “真没事?” “没有......”萧芸没敢再与秦夫人对视,端了药近前,“您趁热用了吧。” 正这时,有小丫鬟前来通禀了一声,道是外院书房的黄菱姐姐来了。 黄菱抱着重重两个红木匣子进了正院,见秦夫人就坐在廊下,上前行礼。 “夫人,这是老爷吩咐在京的人,替夫人买到的两盒上好的山参,奴婢给夫人送过来了。” 秦夫人看着秦贯忠让人买来的山参,沉默了几秒。 只是抬头的时候,发现黄菱脸色不太好的样子,不似平日里稳妥利落,仿佛似受了惊吓一样。 “你怎么了?” 黄菱好似有些紧张。 “回夫人,奴婢没什么。” 只是她说完,把两匣子山参给萧芸的时候,不知怎么手抖了一下,萧芸险些没接住,两个木匣子发出咣当的声响。 秦夫人眼神变了一变,嗓音因着气喘有些哑。 “府里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了?” 两个丫鬟赶紧说没有,秦夫人呼吸却急促起来。 “你们是觉得我不成了吗?有什么事只会欺我瞒我?!” 两个丫鬟一听,惊得跪下了下去。 萧芸舌尖发苦,还想遮掩,“夫人,没、没......” 话音未落,就被秦夫人打断了。 “还不肯说,还要瞒?!” 萧芸不敢说话了,大公子可是专门嘱咐了她们,不要在夫人面前乱说话,扰了夫人安神静养的。 萧芸不开口,秦夫人干脆叫了黄菱。 “黄菱你说,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不许隐瞒!” 黄菱看了看讷讷的萧芸,又看了看盛怒的秦夫人,只能把话说了。 “方才,官差上了门来,让府里的奴才过去认人。正好廖娘子来寻奴婢给她娘请郎中,就也过去认了人。不想她一看之下失礼大叫,奴婢赶紧过去,才发现官府送来的竟是,竟是廖顺的尸首......” 黄谅咽了口吐沫,看了秦夫人一眼。 “那廖顺被人割了喉埋在诸城外的山上,仵作说,死了半月了......” 秦夫人前面听到是廖顺的尸体,脸色就变了一变,再听到后面死亡的时间,整个人摇了摇。 廖顺死了半月了? 可两日之前,她问及廖顺去处,秦慎明明告诉她,刚派了廖顺出去办差两三日而已。 秦夫人突然笑了一声。 萧芸在旁看着,越发惊怕。 “夫人夫人!不是奴婢要骗夫人,是您千万不能......” 她的话被秦夫人一声凄笑打断了。 “都来骗我,很好,都来骗我......” 话音未落,人一口气没顶上来,忽的向一旁栽倒了过去。 萧芸惊叫,“请大夫!快请大夫,夫人昏迷过去了!” * 青州卫卫所。 秦贯忠今日邻府与另几位大员议事,秦慎替父坐镇军中。 大雨打在营中的帐篷上,发出砰砰的持续响动,似远方的战鼓一般。 侍卫傅温在这时脚下极快地走了过来,见左右无人,立时把刚得来的消息说了。 “......属下前两天还差人去看了那埋尸处,尸体埋得稳妥,不想一场大雨竟给冲了出来......萧芸本是没想告诉夫人的,但是夫人听见了廖娘子的尖叫,察觉了不对,连声过问,让前去送药材的黄菱把话说了......夫人一听时间对不上,晓得您骗了她,一时气急昏了过去......恰好郎中正到隔壁府中问诊,当即便请到了咱们府里,公子不要急!” 营帐里寂静得压人。 秦慎指骨屈着,轻轻扣响了桌案。 “这么巧?” 第9章 最好不是她 廊檐落下串串雨珠,秦慎到的时候,苦涩浓重的药气味自门缝里四溢而出。 恰老郎中问完诊,轻步退了出来,秦慎两步上前。 “家母如何了?” 老郎中同他拱手,“秦爷莫急,秦夫人眼下并无险况,只是本就心神不宁,气血过虚,此番又受刺激,身子非但没有好转,反而又落到糟糕境地......” 老郎中将诊脉的详情说于了秦慎。 秦夫人十多年身体不济,时常延医问药,秦慎自小耳濡目染也懂得几分岐黄之术,当下听完老郎中所言,面沉如水,负手沉默立在正院廊下。 老郎中留下方子,秦慎并未让其立时离去,反而是请老郎中往客院稍事歇息。 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不知过了几时,房中脚步声到了门前,秦慎转头瞧去,丫鬟连忙上前。 “夫人醒了,正想见公子。” 秦慎“嗯”了一声,掸去衣摆湿寒之气,才转身去了房中。 秦夫人躺在床上,默然看着儿子。 秦慎见状,干脆挥手让服侍的人尽数退下去,又让傅温着人守在门外。 房中充斥着浓重的药味。 “你......”秦夫人刚发出一声,就禁不住咳喘起来。 秦慎连忙递过水来伺候了母亲。 “娘不要着急,这件事情是儿子没有处置妥帖,您想知道什么,儿子俱都说便是了。” 秦夫人还能想知晓什么,自然是些实情。 她气喘看了秦慎一眼。 “你说吧,莫要、莫要再骗我。” 事已至此,秦慎便将实话说了出来。 “儿子确实在半月之前就处置了廖顺,将其就地埋在了诸城,一来怕母亲因此伤神,二来不想打草惊蛇,才没有将此事说出,不想竟以此种方式令母亲知道了。” 秦夫人有些惊讶,微微直起了上身。 “那廖顺,到底犯了何等错事?你所说的打草惊蛇,指的是谁?” 秦慎从旁拿了个垫子给母亲。 这些年父亲与他在外做事,确实甚少告知母亲。 但此时秦慎也不得不明说了。 “是父亲的宿敌邢兰东,廖顺便是被邢家的人买通,偷传消息,甚至还在邢氏的牵线下,与海匪有钱财之交......此人着实留不得。” 这话令秦夫人甚是惊讶。 “那廖顺竟被邢氏买通.....”秦夫人不由地咳喘了起来,“他们一家跟我二十几年,我待他不薄,他竟然能行此等背主之事,枉我......” 秦夫人还没说完,心绪便起伏起来,咳喘不止。 秦慎早已猜到母亲听不得这话,当下立即将客院歇息的老郎中叫了过来。 一番施针、服药,约莫两刻钟的工夫,秦夫人才缓了过来。 老郎中不由地给这位大公子递去眼神,“秦爷要是与夫人说话,万万斟酌。” 秦慎叹了口气,默然点了点头。 待到众人又退了下去,秦慎看着母亲憔悴的样子,才道。 “儿子不想告诉娘,正是这原因。” 秦夫人之前还惊怒,不仅丈夫,连儿子也欺骗自己,眼下听见秦慎这般言语,有些恍然。 “是为娘的没用了,连自己的陪房都约束不了.....” 她想到自己长年累月地药不离口,外面的事情一概无暇料理,禁不住悲从中来。 秦慎无法,他并不擅长劝解旁人,只能给秦夫人倒了杯茶水,陪她坐了一会。 好在秦夫人吃过药,不时药力上来,就睡了过去。 浓重的药气反复盘旋,秦慎缓步走出正房。 傅温前来回禀,说今日请老郎中宿在府中了,老郎中自己也道应该,说是秦夫人这般情况,着实是危险,若非是今日正巧在隔壁府中行医,未必能及时救得了夫人。 雨还在下,秦慎负着手,沿着抄手回廊往自己的院落熙风阁而去。 傅温一直紧跟其后,低声说着另外的事情。 “......属下已经派人将此事发生前后的情形问了一遍。那廖顺的尸首确实是经衙门运送而来,他们本也不晓得廖顺是咱们府中人,但据说诸城有认识廖顺的人指了路。而廖顺是被割喉而死的,诸城的衙门不敢做主,就送来了青州府衙...... “廖娘子那边,今日确实是来府里,想让黄菱出面,替她给她娘请个像样的郎中看病,尸首运来的时候,她正在外院,看见自己弟弟的尸首惊叫出声...... “萧芸和黄菱都是不想告诉夫人的,但是夫人看出了两人举止有异,非要问到底,她们便道怕夫人发怒只好说了出来...... 傅温把前后都说了,看了一眼自家主子。 男人正走到一丛翠竹旁。 一串雨滴自上而下落了下来,却都被竹叶锋利的新叶,尽数削成雨露,四散滚落开来。 男人眼角的寒光像极了那片竹叶。 “继续。” 明明都已经说完了,却还要继续。 傅温心神一凛,声音下压了三分。 “朝云轩,从头到尾,没有任何动静。” 话音落地,傅温见自家主子眉头微微一皱。 “是吗?” “属下暂时只查到这些,”他连忙道,“但这件事发生的实在是过于凑巧了,将几处不太可能发生的点,都穿在了一起......” 说实在的,连傅温自己都不敢相信。 明明是深埋在诸城的尸首,怎么一场雨过去,就突然出现在了青州秦家? 而外院里的事情,身在内宅养病的夫人还好巧不巧地知道了。 秦家四平八稳许多年,便是有似廖顺这样的背主之人,也很快就被发现料理干净,不会对府中的主子造成什么影响。 可自老爷在外有外室女儿的事情捅出来之后,在朝云轩那位姑娘来了之后,秦家仿佛就开始不平静起来。 尤其对夫人,似乎冥冥之中透着一股不利。 可这些日子,傅温每天都有过问暗中盯着朝云轩的人,没有一个侍卫发现任何问题。 那位姑娘不是在院中种草药,就是溜兔子,安分得不能更安分了。 甚至连傅温都想不出来,她还能如何安分。 但是,不利于夫人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自家爷仍旧步履不变地走在前面,脚下踩在积水的石板上,时不时发出踏破水声的脆响。 整座秦府在雨里惊得发慌。 傅温低声道了一句。 “要么,真的和朝云轩没关系,要么,那位姑娘恐怕......是个极厉害的人物。” 秦慎的脚步踩在了一片雨水里,在一片叮咚脆响之后停了下来。 傅温看见爷抬起头来,向某个方向看了过去。 傅温顺着看过去,看到了雨幕中视线迷蒙不清的朝云轩的房檐。 他听见爷低哑泛凉的嗓音。 “最好,不是她......” 话没有继续说下去,天空陡闪白亮,惊雷轰隆而至。 * 朝云轩。 自那声凄厉的叫声之后没多久,正院附近杂乱的脚步声就响了起来,接着有大夫急匆匆前来,秦恬也都听出了一二。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眼皮一跳一跳得,令人不安。 管事王娘子出去了一趟,回来的时候脸色有点古怪。 秦恬看着她,她想了想还是告诉了秦恬。 “......廖顺的尸首在诸城被人发现了,衙门送来了府里,夫人受了惊吓昏了过去......” 秦恬险些没能站稳。 这件事情,她以为只有她和常子,以及那位嫡兄和下面的人手知道,她想只要她和常子不乱说话,此事怎么都不可能捅出来。 可现在......这难道真是巧合? 嫡兄,又会怎么看待? 积雨的云层层叠叠压在四方院落上面的天空,一时间昏暗仿佛夜幕即将降临。 灰蒙的天光照着秦恬的脸上血色不丰,神情暗淡。 她已经不敢肖想什么兄妹情谊了,可这件事的突然发生,似乎在迫使她走上令他怀疑与厌恶的道路。 到底是不是巧合,亦或是有人暗中摆布? 王娘子说完事便下去了,房间里只剩下秦恬和缩在一旁的兔子。 除了窗户周遭,整个房间在水汽潮湿里黑黢黢,角落隐在无亮的黑暗之中,让人看不清也不敢上前看清。 秦恬恍惚着将此事前前后后思量了一遍,她在这宅院里没有什么人手,也没有足够的消息,什么也想不出来。 她就像一个蒙上了眼睛的人,被投入到迷宫之中。 看不见周遭,亦识不清路。 漆黑的一切令人发慌。 呆兔子那一小团身躯在黑黢黢的房中轻颤,秦恬将它抱在腿上,拢在手心里。 “别怕,别怕,点了烛火就亮堂了。” 她怔怔说了一声,点起了烛火,抱着兔子就坐在微弱灯光投来光亮的地方。 她护着兔子,灰肥安静放松了许多。 看着怀中的呆兔子,有一瞬间,秦恬忽然想,自己要是只兔子该多好。 至少,在这陌生昏暗的地方,还有人能稍稍护她一下。 哪怕一下,哪怕只给她一点点的安全,就好...... 她思绪混乱地坐在窗下,不知过了多久。 雨将停未停,天色逐渐暗了下来,秦府各院渐渐都掌了灯,只是按时送过来的饭菜却迟迟未到。 天冬和苏叶相互看了一眼,都觉得奇怪,恰王娘子不在府中,两人商量了一下,由天冬去灶上问一问。 她去了,但过了两刻钟还没回来。 苏叶甚是惊讶,灶房距离朝云轩不算远,一刻钟便能打个来回,天冬不是贪玩的人,怎么这么久都不回来? 她便又打发了个院里洒扫的伶俐丫鬟去找天冬,嘱咐小丫鬟跑快些过去看看。 然而与过了一刻钟,小丫鬟竟也在外面不曾回来了。 苏叶左右觉得不对劲,就寻了秦恬把事情说了。 “要不奴婢给您拿些花糕来先垫垫肚子,奴婢亲自过去寻一趟?” 秦恬往了往朝云轩门外,天冬她们毫无回来的意思,她略一思量。 “我与你一道过去看看吧。” 第10章 警告 苏叶替秦恬挑了伞,另外叫了一个小丫鬟挑灯引路,主仆三人在细雨里出了朝云轩。 整个秦府有种别样的寂静,三人走在雨里步履不由地加快。 灶房离得并不算远,小丫鬟说若是抄小道过去更近,只是秦恬想了想,还是规规矩矩走了大路。 就这么一路往灶房去,待到了灶房前的菜园前,三人裙摆俱都沾湿了积雨泥水。 可是这个时间本该忙忙碌碌的灶房,此刻竟出奇的安静。 连秦府的小丫鬟都奇怪地“咦”了一声。 “怎么像是没人......姑娘,苏叶姐姐,我先过去看一眼?” 秦恬点了头,小丫鬟挑了灯快跑了过去,跑到门前往里面瞧了一眼,就快步又跑了回来。 “姑娘,没人,一个人都没有。” 竟然没人。 秦恬和苏叶面面相觑。 灶房前后的空旷寂静有种说不出的怪异肃杀感。 就在他们摸不到头脑的时候,灶房西面的树丛后,发出一阵响动。 小丫鬟惊得倒抽了一口气,苏叶也攥紧了秦恬的手臂,秦恬收敛了神色,看到树丛后的人影,便带着两人走了过去。 他们刚一靠近,小丫鬟就看到了灶上的几个婆子,只是还没看见天冬。 既然灶上的人在这里,秦恬干脆走上前去。 她这边过去就有侍卫看到了秦恬前来行礼。 他们身后,灶上的人手都被聚拢在了一起,排在一件柴房前,似乎在轮番进入柴房问话。 秦恬一眼看过去便了然了。 他们在盘查,盘查这件突如其来的“巧合”。 父亲秦贯忠这两日没在青州,下令盘查的自然是秦慎无疑了。 秦恬对那位兄长只想敬而远之,可天冬是她自己的人手,她不可能放着不管。 而在前排队的那些人手里,也没有见到天冬的影子。 秦恬只能问了侍卫。 “朝云轩的婢女,不知道在不在?” 她这般一问,侍卫只好去寻了人,秦恬在外等了一刻钟的工夫,才见侍卫带着天冬和另一个小丫鬟出来。 天冬一看到秦恬,就急着跑上前来。 “姑娘!” 她衣衫湿了大半,但还算整齐,只是嘴巴干干的,脸上有些惊怕不安的神色,可在秦府这些侍卫面前,也不好多说什么。 秦恬将她拢在了自己的伞下,天冬连忙将事情同秦恬说了。 灶上给秦夫人院中送过饭后就停了工,而天冬一过去就被扣了起来问话。 “......他们把我叫去问话,说是大公子的意思,我见灶上的人都被扣起来了,道阖府都要严查一遍,所以就只能顺了他们......但他们问了我好些事,几乎是从进府就开始问起,来府里做了什么,与什么人说了什么话,还有,”她看了一眼秦恬,“还有姑娘都吩咐了奴婢什么,也都要一一说来。” 天冬道,“他们问得极细,甚至还问了些咱们在诸城的事情。我看旁人似乎是没有问如此细的,反而只抓着我问,实在让人想不透。” 苏叶听得惊讶,两人皆看向秦恬,却见姑娘听完天冬的话,脸色微变,抿着嘴默不作声。 来之前,秦恬心里多少有些预感了,但听天冬说了一番,心还是沉了下来。 她果然被怀疑了,不仅如此,天冬被扣留审问,虽然没有用刑,却也是明里的敲打,以示警告。 秦慎有如何手段,秦恬不用想也知道,这样轻的敲打,已经是给她脸面了,不然他要真想对她下手,她根本等不到父亲回家。 雨后的黄昏空气里充斥着湿冷的水气。 秦恬默然半晌,才带着天冬苏叶快步回了朝云轩。 一回到朝云轩,她就令人关了朝云轩的门。 “今日就这样吧,都早点歇了吧。” 天冬和苏叶相互看了一眼,前者惊讶却没敢开口,后者倒是在秦恬垂下的眉眼里,问了一句。 “灶上方才没给姑娘备饭,要不奴婢再让人问问灶上事必了没有,让他们再给姑娘做几道菜来。” 秦恬听着,才想起腹中还空着,但念及今日的情形,她苦笑了一声。 “不用了,我不打紧,明日再说吧。” 两个丫鬟俱都下去了,室内只剩下秦恬一人,她安静地坐在圈椅上,看着窗缝里的灯光,和灯光后面的秦府。 她至始至终,只是这个府里不该出现的外人。 如今出了事,也是最该被怀疑的那个。 秦恬不算意外,只是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细细麻麻的寥落情绪。 不似李二姑娘和她的哥哥,他们一母同胞,他们一起长大。 秦慎与她,不仅是陌生人,甚至因为身份的诧异,还带着些天然的对立。 如此情形,他不怀疑她这个外人,又怀疑谁呢? 冷清的廊下灯光落进房中,秦恬扯着嘴角苦笑。 她越是想安稳地接受自己的新身份,事实越是与想法背道而驰。 而她在秦家什么都没有,想自证清白都无从下手。 她在这深宅大院里能做的,恐也只有更加老老实实,这一条路了。 * 接下来几日,秦恬越发规矩,甚至整座朝云轩都少了多半的走动。 傅温把朝云轩的情况回禀了秦慎,秦慎只是静默看着朝云轩的方向,不置一词。 傅温明白了自家爷的意思。 “属下会继续盯住,也会继续严查各处。” 在秦夫人的身体大好之前,别有用心的人未必不会再挑机会下手,时刻都不能放松。 府中在无形中冷肃了起来,秦贯忠从外地赶回来已是两三天之后的事了。 他一到外院就把秦慎找来细细问了一边,说起廖顺的事情,秦贯忠皱了皱眉。 “也许只是个巧合,”他说着,想到自己的妻子,“你母亲还是......我得和她说些话了。” 藏在暗处的人随时都可能再有动作,但若是秦夫人心绪平稳下来,那些动作可就未必起效了。 一切其实都在秦夫人身上。 秦慎点了点头,“母亲今日已经好了许多,父亲若有什么话说,不若就今日吧。” ...... 晚饭之后,秦慎就把秦贯忠请到了正院。 秦夫人看见丈夫,脸色就难看了几分。 秦贯忠无奈,“净娘,不管怎样,事情都过去了,你也莫要多思多虑。” 说话间,秦慎悄声离开了。 房中只剩下这对有了隔阂的结发夫妻。 他们十几岁成亲的时候,秦贯忠还只是个小总旗,在百户手下混口饭吃。 罗净娘彼时父母还在,家境富裕在当地连知县都颇为仰仗,并没有考虑过秦贯忠这小总旗。 但秦贯忠早就偷偷见过了罗净娘,彼时安静又洁净的姑娘,只一眼就落在了他的心上。 他没有畏畏缩缩,反而大大方方去罗家提了亲。 众人无不笑话他不自量力,但罗老天爷却将他请进了罗家。 罗老太爷早就听说过这个自己拼杀出来军功的年轻总旗,当时只问了他一句话,“夫妻是一辈子的事,你能待我女儿一辈子真心实意吗?” 秦贯忠不意他问这个问题,但也没有更多思量。 “如何不能?有我活在世上一日,便将我所有都给净娘。” 当时,罗老太爷看了他很久,当天就应下了这门亲事。 秦贯忠也没想到这般顺利,甚至婚期都选得甚是临近,三月之后他们成了亲。然而成亲之后不到十日,罗老太爷突然病逝。 彼时罗冲还年幼,罗家除了虎视眈眈的亲戚再没旁人了。 罗老太爷临死之前,将所有家产都做了女儿的陪嫁,甚至没有留给罗冲的家产。 罗老太爷是怕自己死后亲戚吞了罗家产业,却也是对秦贯忠一心一意地信任,孤注一掷地将自己所有都压到了他身上。 ...... 秦贯忠没有辜负罗老太爷的心意,在罗冲成年之后,将罗净娘陪嫁里本该是罗家的产业,尽数分了出去。 而罗净娘亦陪着他,从一个小总旗一路拼杀往上,百户、千户到如今统领一方的正三品指挥使。 夫妻二人多年亲密无间,再无旁人,直到如今...... 秦贯忠看了一眼妻子,见她闭着眼睛,并不想多看自己一眼。 他默默叹气,但还是道。 “净娘,若我说当时只是一时糊涂,您能不能不要再纠结此事,与自己过不去?” 他这么说,秦夫人嗤笑了一声。 “男人不都是一时糊涂吗?” 秦贯忠语塞,但见妻子并没有将他撵出去的意思,还是把话都说了。 “......我当时真是一时糊涂,万没想到竟就有了孩子,待我知道的时候,你因着生产身子大亏,我如何敢告诉你?” 他道自己只能先拖着,“拖来拖去,恬恬年岁大了,而那人因着一场疾病竟也去了。彼时恬恬已经十二,我想着再过几年恬恬能嫁人了,给她寻一户好人家嫁了,这件事情也不必非得告诉你了......” 秦贯忠并没有为自己开脱的意思。 “我犯的错事,我认,只是你莫要再纠结此事。她人都已经没了,你我总还是要长久过下去的。” 这话令秦夫人沉默。 不管怎样,事情都已经发生了,尤其那外室过世多年,留下的也只是个女儿而已。 她自己本就体弱多病,在纠结此事,正如秦贯忠所言,是与她自己过不去。 秦慎还没有娶妻生子,身子都还没有定亲,她如何能撒手而去? 秦夫人念及此,态度禁不住松动了起来。 但她还是不由地问了秦贯忠一句。 “你那外室,是什么人?” 她问来,秦贯忠极快地看了她一眼。 “只是个无名无姓的婢女而已。” 秦夫人皱眉,“当真?” “当真。” 第11章 她一人习惯了 父亲回来之后,秦府请大夫的次数少了些。 秦恬知道,秦夫人这一关堪堪算是过了一半了。 她也跟着放下了半颗心。 府里的侍卫兴许也没有查处什么来,秦家府邸一片风平浪静,廖顺尸首令秦夫人受惊昏厥的事情,仿佛只是一个单纯的巧合一般。 秦贯忠越发忙碌了起来,回家的次数都减了不少,除了不时回来去一趟上房,便只在外院书房里理事。 明明没有相隔几道院墙,但对于秦恬来说,父亲更加遥远了。 她从前就独自一人,经年累月地生活在小宅院里,如今当然也能渐渐适应下来。 小厮常子没敢回来,但是让人把草药给她送进了朝云轩里,有些是种子,有些是幼苗,还有一些老根,当然也不乏成品的药材。 若说之前在诸城,秦恬还摆弄着药材膳食以作消遣,现在却认真起来。 她想,若是有一天她离开这里离开秦家,总也得有个一技之长,养活自己不是? 早间吃完饭,秦恬就将书案上的药膳谱,继续往后翻着页看。 这本厚厚的药膳书,开篇便是妇人生产后的休养膳食,秦恬只是个闺中姑娘,对此并不能用到,反倒是后面寻常人各种症结的调养,还实用一些。 天冬苏叶她们身子康健,极少生病,便是秦恬调养的缘故。 她照旧翻过前面的内容往后看,但苏叶端了一筐子黄纸过来。 “再过一月就是太太的忌日了,周叔送了黄纸过来给姑娘,姑娘得空折一些。” 再过一月,母亲去世就已满三载了。 秦恬翻着药膳谱的手停住了。 这本厚厚的药膳谱没有名字,也非是书局印出来流通于市的书,更不是什么古籍孤本。 它像是一个手抄本,抄写的字迹没那么规整,但一笔一划都似乎还散着书写的人手上的温热。 秦恬指尖轻轻摩挲厚重书本上娟秀的小字。 这是她母亲的字,这本书是母亲一字一句记下来的。 秦恬自记事的时候便知道自己身体不好,似乎有些娘胎里带出来的弱症,三天两头病恹恹的。 那时候母亲几乎每天都亲自去灶上,仔细挑拣药材,用药材为她细细熬上一盅粥,又配上许多并不常见的菜。 这些药膳都是旁人家里甚少会吃的味道,但却自秦恬记事起,便一直萦绕在她舌尖。 一直到她八九岁了,身体慢慢好了起来,同寻常小姑娘也没什么两样的时候,这些药膳吃食才渐渐少了些。 彼时母亲摸着她油亮起来的头发。 “把恬恬养好了,我就放心了。” 小秦恬抬头看着母亲,突然问了一个问题。 “娘为什么懂药膳?” 这话问得母亲愣了一下,才又弯着眼睛笑起来。 “是从小学来的。” 这算什么回答。 但小秦恬对此并不在意,她说了自己最想说的话。 “我也想跟娘学药膳,娘教我吧!” 那时候母亲看了她许久,说“好”。 于是提起笔来,一个方子一个方子地,写下了这厚厚一本药膳谱。 ...... 后来母亲不在了,关于母亲的记忆似乎再被年兽大口吞噬,每一年过去都更少了一些。很多事情秦恬也记不清了,也没有想过探究。 正院周遭的脚步声和轻轻的人声,还在不断地传过来。 秦夫人似是与父亲和好了,父亲这几日回来,晚间都宿在了正院。 秦恬看着手里的药膳谱,突然就很想知道,母亲为什么要给父亲做外室? 父亲一两月都不会回来一次,就算回来也只是寻常说几句话,书房里过一夜就走了,她甚至都不记得父亲与母亲有什么亲昵。 她之前都以为这才是寻常,可知道看到父亲是如何对待秦夫人,才知道那不是寻常。 父亲待她母亲,连待秦夫人十分之一都没有。 这也许就是正室和外室的区别? 秦恬不懂,看着那一筐黄纸,又看了看手下的厚书,安不下心来做事,只能起身去了院中。 靠近院墙的一侧两排青砖都被暂时掀了起来,栽种了各种草药,有些在这个时节还开了花。 秦恬拿起锄头,给自己的草药松了土。 这些都是母亲留给她的财富,或许正是她以后的依仗了。 * “朝云轩同之前没有什么两样,那位姑娘除了看书、喂兔子就是种草药,那个叫常子的小厮,除了给他主子购置草药送过来,并不能看出什么。” 傅温是有怀疑,草药的名称里是不是暗含了一些他们破译不了的意思,但找了军里的人研究了一遍,也没发现任何有暗语的蛛丝马迹。 秦慎沉默了几息,才问了一句。 “她那些药膳的事宜,是从何学来?” 药膳这种事情,民间虽然也有,但是寻常百姓吃饱饭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所谓药膳也只是民间土方而已,不成体系。 但看秦恬所谓,显然学到的不是土方或者皮毛而已。 “回爷,是那位外室太太,也就是那位姑娘的生母亲自教授的。那位外室太太,似乎是大户人家的丫鬟,所以小院里的丫鬟小厮,包括那位姑娘,规矩都是不差的。” 若是大户人家的丫鬟,懂得几分药膳之事,便不足为奇了。 但傅温又摇了头,“只是属下推测罢了,老爷在诸城安排甚密,并不能打听出什么来,至于那位外室太太是那家府上的丫鬟,属下就不得而知了。” 十多年都没能露出分毫马脚,那内里的事情,并不是秦慎想查就能查到的。 “先就此停手吧。” 若是被父亲察觉自己查他在诸城的事,反倒不好。 秦慎捏了捏额角,关于自己的父亲,他还是有许多事情看不透。 他只吩咐。 “继续盯着朝云轩,但也莫要松懈了其他各处。” 说不定在朝云轩之外,还真有旁的藏在深处的人。 “是。” * 正院。 秦夫人确实好了很多,人坐在交易中虽然没什么气力,但还能说些话。 不过晚间用饭之前,秦夫人想到了什么,同秦贯忠道了一句。 “不管怎样,你女儿是秦家的女儿,我做嫡母没有苛待庶女的意思,也该让她一道来用饭。” 不然秦家一家三口人用饭,独独撇下她一个还未及笄的小姑娘,看着也怪可怜的。 秦慎一贯无言,只看了秦贯忠一眼。 秦贯忠对妻子的提议稍有些惊讶,但略一思量,还是道算了。 “你身子没好利索,还是等大好了,再让她来请安不迟。” 秦贯忠说着,让人支了桌子布菜。 “再说,她一人也习惯了。” 不知道他是安慰秦夫人还是安慰自己,声音轻轻地夹着些淡淡的怅然。 秦夫人低低哼了一声。 “习惯了就该如此吗?你这父亲当得,也着实不怎么样。” “确实......” 秦贯忠没有否认,也没有在让人去叫秦恬过来,反而转了话锋,另外同秦慎说了些话。 父子两个先说了几句近来青州各处的军中之事,然后秦贯忠道。 “我后日还得去一趟济南府,来回总要些日子。” “这么急?”秦夫人问,他刚从外地回来并没多久。 “嗯。”秦贯忠并未过多解释,只是嘱咐了秦慎几句,然后叫了他。 “走之前还有些事要做,明日你随我去一趟清风山。” 秦夫人听见清风山,神思微怔。 秦慎开口应下,“好。” * 清风山是秦氏的私产。 自三年前起,秦慎每年都会随父亲前来此地。 清风山同旁的山头也并没有什么区别,唯一区别是,在山的东面,郁郁葱葱的松柏下立着一块无名墓碑。 二人徒步上山,到达东面山顶的时候,时辰已经不早了。 明媚的日光从松柏如云的叶片缝隙里,一束束落下来,斑驳如画地洒在墓碑前。 墓碑无名,秦慎亦从未听父亲提起过此人是谁。 他依照往年那般,亲自上前扫了墓,洒了酒。 只是往年一直在旁会沉默许久的父亲,今日突然开了口。 “济南府的事,你应该听闻了吧。” 秦慎收起酒瓶的手微顿,然后点了头。 秦夫人在内宅养病,外面的事情难以通晓,但是秦慎知道,就在几日之前,受皇命来山东任提刑按察司四品副按察使的邢兰东,将山东数位官员抓捕下狱,道他们包藏祸心,妖言惑众,试图抹除先太子造反罪孽,至少株连三族。 要知道,当年先太子逼宫先帝,兵临城下,若非是今上救驾及时,先帝危矣。 试图替先太子抹除罪孽,等同造反。 今上登基之初,是有各式各样的传言遍布的,譬如先太子并非造反,造反的人反而是如今龙椅上的人,又譬如,先太子并没有死,还流落民间,再譬如,先皇除了先太子和今上之外,还有另外的皇子或者皇孙流落民间......等等。 但这些声音都随着今上坐稳了皇位销声匿迹了。 只是这几年天灾人祸不断,今上又渐渐懒政,这些传言又涌了出来。 尤其三年之前,先太子身边第一亲卫叶执臣被抓,今上以他助先太子造反,又逃窜多年散布反言,将叶执臣在午门之前,凌迟处死。 凌迟,一刀一刀地将人活活耗死,甚至死后亦不得解脱,片片割肉直至白骨露出,血肉殆尽。 在此之后,没人胆敢冒着三族甚至九族的身家性命,置喙此事。 关于今上的帝位,到底是否得来为正,更不敢有人提及。 只是民间的沸腾却在以一种无言的方式进行着。 秦慎沉默。 秦贯忠突然抬了手,指着面前的无字碑,嗓音有些哑,“司谨应该能猜到,这衣冠冢是为谁吧。” 有鸟嘶鸣而过,风将斑驳的光影打散搅动。 秦慎看着着秦贯忠于三年前立下的衣冠冢,低声开了口。 “是为先太子第一亲卫,叶执臣。” 话音落地,他目光自墓碑而起,落在了秦贯忠脸上。 上了年岁的人脸上已有了岁月的纹路,那些纹路在此刻越发聚集而起,轻轻颤动。 “对,是叶执臣,我此生同袍挚友,战场上救过我命的恩人。” 秦贯忠说完,转头看向了秦慎。 他目光落过来的瞬间,秦慎似乎突然知道了他要说的话。 山风将沉沉的人声,尽数灌到秦慎耳中,使人心神一凛。 “皇城帝位,所坐非人。” 第12章 去读书 秦府。 秦夫人拖着病躯去了一趟后院的佛堂,亲自上了三炷香,拜了又拜才回了正院。 她由萧芸扶着回来的时候,恰同前来看她的秦贯忠遇在了一处。 秦贯忠连忙解了披风给她裹在了身上,闻到她身上的佛香之气,轻声问了一句。 “亲自去上香了?” 秦夫人没急着回应,待夫妻二人回了房中没了旁人,才道了一句。 “我们与执臣相识二十余年,他去了,我们不能去送也就罢了,若是连炷香都不给他烧,算得什么知交故旧?” 秦夫人说着,眼睛红了一圈。 秦贯忠知晓妻子必然是想到了叶执臣被抓捕进京、处以极刑的惨状,他亦沉默下来。 直到静默的房中烛花噼啪响了一声,秦夫人才嗓音发哑地开了口。 “他没躲过这一劫,却不知晚樱眼下如何?” 她说着,瞧了丈夫一眼。 “你也没有一点晚樱的消息?” 秦夫人口中的晚樱姓陆,是从前宫中司膳的宫女,因着在宫里便有品阶在身,二十五岁放出宫的时候,多少京中人家想要娶她进府。 只是陆晚樱心中已经有了一人,那人亦等了她近十年,偏巧她出宫那年,那人家中唯一的血亲寡母过世,他要守孝,不能迎娶。 那人不是旁人,正是叶执臣。 彼时,连先太子都道可惜,本是想要为两人赐婚,却也不能了。 叶陆二人却道不可惜,漫长的十年都熬了过来了,哪还在乎这守孝的三年?待到孝期结束,再请太子殿下赐婚不迟。 然而,天不遂人愿。 先太子一夜之间身死,所有先太子的辅官亲卫同犯谋逆之罪,有人乱箭随太子而去,有人事后被抓捕砍头,还有人挣出一条命逃了出去。 叶执臣是太子亲卫,陆晚樱也不能免,两人逃出一劫,浪迹天下。 秦夫人随秦贯忠在京的时候,与陆晚樱头一遭见面便相见恨晚,可惜一个在宫中一个在宫外,无甚机会常见。 带到叶陆二人出事,秦夫人便不敢再见了。 不是怕被连累,而是没有那两人的消息,才是最好的消息。 可惜,三年前,叶执臣的噩耗还是传了过来。 叶执臣没了,陆晚樱独自漂泊在外,秦夫人不免牵挂旧友,多次让秦贯忠暗暗打听,但一点消息都没有。 当下,秦贯忠亦摇了头,他看了妻子一眼。 “别想这么多了,如今这个关头,都收敛得毫无音信才好。” 确实。 今上派了邢兰东到山东,自然也派了旁的人往各处行省而去,他们都是今上的爪牙利箭,抓住了谁又射死了谁,谁能说得准。 秦夫人没有再替叶陆二人,招了萧芸进来换了茶水,瞧了瞧丈夫,倒是说起了另一桩事。 “我这些日都病着,也没能见姑娘,今日能去佛堂上香了,合该见见她才是。” 秦贯忠一听,便摆了手。 “这般着急做什么?她就在朝云轩,待你好了,随时能见她。” 秦夫人闻言轻哼了一声。 “你这话又是什么意思?难道我还同一个孤零零的小姑娘过不去,要拿捏她不成?” “我不是这个意思......”秦贯忠连忙要解释。 秦夫人却又摇了头。 “不让我见便罢了,只是我想着不能苛待了她。” 她因病气力缺损,缓了一口气才道。 “她虽然不是我所出,却也是秦家唯一的小姐。司谨有的、但凡能给她,便不该吝啬,从前身份不便不能有的,也都该安排上了......。” 秦夫人絮絮说了些话,令秦贯忠怔了一阵,他不可思议地看向妻子。 “你竟比我思量的周全......” 但秦夫人并不想理会他的夸赞。 “不论她是谁所出,都是你的女儿,我做到问心无愧罢了。” 她说完,撑着自己羸弱地身子往内室去了。 走出几步,听到了身后长长的叹息。 “到底是我对不起你......” * 翌日一早,秦贯忠在正院多留了一会,等着老郎中替秦夫人把脉。 秦慎亦一早前来请安,父子二人说了两句军中的事,秦贯忠又想到了旁的。 “近来鹤鸣书院似是请了大儒前来讲学,司谨还是多去书院,卫所里的事情,交给同知、佥事们去做就行。” 秦慎自五岁从道观下山回到秦府,文武所学皆是秦贯忠请来的一等一的先生。后来他去读了鹤鸣书院,书院也是应秦贯忠要求,遍请名师授课。 只不过他到底不用似正经读书人走科举的路子,这两年便往书院去的次数就少了许多。 但若有大儒前来,秦贯忠多半还是要提醒他前往聆听教诲。 秦慎并无排斥,当下也应了父亲。 不时,老郎中便从房中出来。 “大人和大公子都不必担心了,夫人此番调理顺当,恢复甚快,再过不到一月就能痊愈。” 秦贯忠大松了口气,秦慎倒又问了老郎中一句。 “母亲之后一月休养,可还有什么禁忌留意之事?” 老郎中说倒也没什么先说了些养病期间不易多吃的东西,这都是寻常,不过又点了一句。 “夫人此番两次危险都是自心绪大动而起,虽养好了不少,但也忌过激过怒。” 老郎中说着,脸色一正。 “尤其是怒之一事,气血翻涌最是伤神,夫人并未痊愈,若真突然之间怒火攻心,心急吐血,只怕是要麻烦了。” 秦慎听得皱起了眉头。 他一时没有言语,老郎中也没有旁的需要嘱咐的事了,便与二人告辞。 秦贯忠也听见了方才老郎中的叮嘱,直接将萧芸几个常在秦夫人跟前伺候的大丫鬟叫了过来吩咐她们,在秦夫人面前说话谨慎言辞,万不能再令夫人动怒。 众丫鬟皆应下来。 秦贯忠下晌就要启程去济南府,吩咐完就回了外院书房。 秦慎并没有再多吩咐这些丫鬟什么,只是出了正院的门,叫了傅温。 “继续留意朝云轩,等闲人等勿与夫人接触。” “是!” * 朝云轩。 秦恬刚吃过早饭,趁着日头不大到院子里浇水。 灰肥吃饱了草叶子,便不会乱啃她中的草药,难得欢快地在院子里面蹦跶。 但是呆兔子刚蹦跶两步就停了下来,停在院门前的石阶下,支棱着两只大耳朵细听。 “你这是听见什么了?”秦恬给一株幼苗浇了点水,回头问了呆兔子一句。 呆兔子不理会,秦恬正要过去捉它,听见门房报了一声。 “姑娘,黄菱姐姐来了。” 说话间,黄菱便进了朝云轩,她刚一踏进来,就瞧见一个蹦蹦跳跳的灰球,三下两下跳到了秦恬的裙摆地下。 秦恬:“......它胆子很小。” 黄菱笑了一声,没再留意那只灰兔,倒是见姑娘穿了一身利落的柳黄色衣裙,站在墙边给草药浇水。 她在院中种草药,前院书房的大丫鬟当然不会不知道,但知道是一回事,亲眼见又是另一回事。 当下只见这小花圃里,每一株每一丛都伸展这嫩绿的枝叶茁壮长着,满满当当竟有十几种之多。 她惊讶,“奴婢先前只当姑娘消遣取乐,没想到真的会栽种打理这些草药呢?” 恰巧天冬从旁经过,笑着道。 “这算什么?姑娘正经会做药膳呢,我爹娘我兄弟都是矮子,但姑娘硬是让我长得比他们高。” 苏叶在旁捂着嘴笑,秦恬打量了天冬一眼,她已隐约比苏叶高一些了。 “嗯,应该还能再高一些,明儿给你再换个方子。” “好姑娘,可别,再高我就嫁不出去了!”天冬急起来。 苏叶抬手指了她,“在姑娘和黄姐姐脸前瞎说话,也不害臊!” 天冬吐了舌头,众人都笑了起来。 黄菱倒是正经打量了秦恬两眼。 “姑娘这药膳的手艺,不知道是从何学来?姑娘小小年纪,就技艺精湛?” 秦恬刚要开口,天冬就替她答了来。 天冬指了在窗台。 “瞧,姑娘的师傅在那晒太阳呢!” 黄菱在窗台前一个人都没看到,这院里也再没一个晒太阳的人了,倒是窗台上有一本书。 她见苏叶抿了嘴笑,秦恬也弯了眼睛,领会过来。 “姑娘竟是跟书自学的?” 秦恬说不是,她当然是跟母亲学的,但想到自己母亲在秦家敏感的身份,便顿了一下没有继续往下说。 倒是天冬替她说了,“不跟姐姐开玩笑了,姑娘是我们太太教的,那书是太太写的......” 这话说完,她留意到一左一右秦恬和苏叶的眼神,才意识到自己玩笑开多了,话也说多了。 他们太太身份敏感,自然是能不提就不提的好。 苏叶连忙打了圆场。 “黄菱姐姐怎么一早过来了?” 秦恬也投来疑问的眼神。 闻言,黄菱立刻说了正事。 “老爷请姑娘往外书房去一趟,奴婢要去趟灶上吩咐糕点果子,给老爷下晌上路带着,便一路过来了。” 她说着,叫了秦恬。 “姑娘快去外书房吧,奴婢也往灶房吩咐去了。” 秦恬奇怪了一下,倒不是奇怪秦贯忠又要出门,只是奇怪怎么出门前还想到了自己。 她已经好些日子没有见到父亲了。 但她也没有多问,换了衣裳去了外书房。 秦贯忠已经在等她来,这边见她到来,便露出了三分笑意,开口问她。 “恬恬可晓得鹤鸣书院?青州府最好的书院。要不要过去读书?” 他说完,看到小姑娘的眼睛忽的亮了起来。 第13章 药膳谱丢了 秦恬从没有上过私塾、书院,识字启蒙都是在诸城小院里面,母亲将她抱在腿上,一个字一个字亲自教的。 母亲读过很多书,认识许多字,她不会教秦恬去学闺中常见的《女诫》《女训》,反倒是让周叔寻来各式各样的书籍,由着秦恬自己去看。 她学的散而自由,但也没有什么体系,眼下要去书院读书了,反倒有些紧张。 那书院唤作鹤鸣书院,距离青州府城不远,不似外地前来求学的学子,青州城内学子,马车过去半个时辰就可到达,若是骑马过去,就更快了。 秦贯忠去了济南府的第二天,秦恬一早就起了身准备去书院,她不是喜好旁人瞩目的人,因而只穿了一件蜜合色的袄裙并米白色领口绣祥云纹半袖。 整个人看起来干净乖巧,周叔过来接秦恬时,都不由和软了目色。 “姑娘到了书院不必紧张,各家姑娘们自有先生单独授课,课业不紧,课间闲暇可交一二小友,也算是读书的乐趣了。” 本朝并无女子科举的先河,能来此书院读书的姑娘出身的家庭,也都是能数得上的人家。 秦恬暗暗点头。 不似从前和诸城李二姑娘相交小心翼翼,她有了正经的身份,也能坦诚与人相交。 鹤鸣书院极大,整个山头都为这座书院所有,房舍连绵看不见尽头。 半山腰上便有房舍鳞次栉比藏于松柏竹林之间,东半山是先生住所与客房,西半山则是学子住所,学子的房舍总是要挤一些,简陋一些,但吃住都在此处,并不用来回车马劳顿。 秦恬看着那西半山的学子宿舍,看得入了神。 老管事正要问一句,“姑娘看什么看得如此专注”,忽的听见姑娘问了他。 “周叔,我能不能也来此居住?” 这样,就不用住在秦家了。 秦恬不免心生希冀,但老管事却摇了头。 “那怎么行?一间宿舍院子都要住七八人,况都是些男子,哪里是姑娘能住的?” 说话间,正有几个学子三五成群地从宿舍里出来,或拿着书卷或提着笔墨,口中念念有词地论着什么,脚步轻快地往书院方向去了。 秦周瞧了瞧自家姑娘。 从前在诸城虽然不能远行,但是在城中转转也是行的,如今到了秦府,她反而被束在后宅之中,她性子本就不喜麻烦旁人,脚步更仿佛被禁在了朝云轩似得,更束缚,更孤单。 可秦恬到底是姑娘家,没办法与男学子同住。 秦恬自己也晓得,叹了口气,收回了目光。 到了鹤鸣书院,秦周递上名帖,便立刻有人引了他们去见山长。 山长须发皆白,未开口说话的时候,神态安详仿佛睡着了一样,但开口说话又如山间古松,仍然苍劲有力。 他先问了秦恬几句学问上的事,见小姑娘未及笄的年岁,虽然正经书目读的不精,但所识颇广,又在岐黄一道上另有专攻,甚是惊讶。 山长问完,捋着胡须点头,寻了一位先生过来,让那先生领着秦恬去了一间女学子的学堂。 这学堂约有十余人,年岁皆与秦恬相仿,有些年幼些十二三岁,也有一两个十六七岁模样的大姑娘,秦恬夹在中间并不出挑。 见新面孔前来,众人皆看了过来。 先生并未作过多解释,只是道,“这位是青州府秦指挥使家的姑娘,即日起便与各位一道进学了。” 话音落地,就让书童搬了个鸡翅木的长方桌放在了后面的空余处,同秦恬点了点头,就先行离去了。 方才他说完话,秦恬便能察觉众人落在她脸上的目光瞬时变化起来,从最初的好奇探问,一下子变得丰富不少。 秦指挥家中一向只有那位秦大公子秦慎一人,眼下突然来了一位十四五岁的小姑娘,这是何人,众人哪能不知? 况能把姑娘家送进鹤鸣书院读书的,皆是在青州附近有些势力的人家,他们的消息只怕比秦恬还灵通的多。 一些细细碎碎的声音从学堂各处而起,似入了夏的池塘一样,渐渐聒噪起来。 来之前,秦恬早已料到了,当下面上不露半分情绪,只如同听不见看不见一般,目不斜视地走向了自己的书桌。 她这般态度,令学堂里细碎的议论声霎时静了下来,众人目光飞快交错着,都没有再继续发出什么声音来。 不是外室养在外面的庶女么? 竟有这般不卑不亢的姿态? 对于没见过的事情或者人,多半还是要保持一些缄默,以保证应对合宜。 秦恬这番姿态,当先就赢得了众人谨慎的缄默。 秦周悄悄在门口瞧着,将自家姑娘的表现看在眼里,才暗暗点头离去。 这间学堂宽阔,位置摆放得松散,前面每排三人,秦恬来的最晚在最后一排。而最后一排除她之外,只有一个身穿深色衣裙、首饰极少、打扮利落的姑娘,坐在墙角里。 她自秦恬进了学堂便只是看了她一眼,就收回了目光,既没有在听闻她的身份后有什么表情变化,也没有与任何人小声嘀咕,只一个人遗世而独立般落座在角落里。 秦恬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那位姑娘的旁边,秦恬自然是有意与她相交一番的。 可这位深色衣裙的姑娘似有些不耐地在抄写文章,并无闲与生人接触。 反倒是秦恬前面一个鹅蛋脸着红裙的姑娘,过了一会转过了脸来。 她礼数周道,声音甜美。 “是秦姑娘吧?我姓魏,单名一个缈字,同你一样也是青州府人,家中世代都在青州。” 她说着,将自己名字的那个字,指尖在秦恬桌上写了下来。 秦恬立刻就想起了来之前,周叔特特给她补课的内容—— 昌乐魏氏,盘踞青州府昌乐县的百年大族。 秦恬不能懈怠,也报上了自家姓名。 那魏缈先跟她笑着,主动介绍了几样学堂里课业的事。 秦恬初来乍到,又没有人在旁提点,当下不禁目露感谢,她听得仔细甚至还记了两笔以免遗忘。 一月之前,她完全想不到,自己还能来到话本子里的书院,跟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姑娘一起读书学习。 窗子外水洗得碧蓝的天空发亮,日光倾斜落在宽敞的学堂里,落在洋溢着青春之气的姑娘们身上,笔墨纸砚交混而成的香气随着日光升腾。 秦恬说不清这是一种怎样的感觉,但却下意识地打心里珍惜...... 不料正在此时,帮她介绍学堂的魏缈话锋忽得一转。 那魏姑娘声音轻了一些,问了秦恬一句。 “秦姑娘,今日是与大公子一起来的吗?” 大公子? 秦恬怔了一下才明白她问得是谁。 是她那嫡长兄。 秦恬摇了摇头。 “不是,我是自己来的。” 她回答过,见魏缈微怔,嗓音有什么落了下来。 “哦......听说书院要请一位大儒前来讲学,那位乃是连中三元的状元老先生,到时候大公子应该会来吧?” 大儒?听讲? 秦恬对此一概不知,她回答不上来魏缈的问题,只好实话实说。 “魏姑娘,对不住,兄长的事情我都不太知晓。” 换句话说,她和秦慎虽然是同父异母的兄妹,但关系也仅仅止步于名分而已。 秦慎的事情既不会告诉她,她也不敢胡乱打听。 她说完,看到魏缈似乎有几秒不知道要怎么接话了,停顿了一下。 秦恬有些明白她的意思了,但不熟悉就是不熟悉,且借她三个胆子,她也不敢去高攀嫡兄,她还是不在他眼前碍事的好。 秦恬坦诚,魏缈尴尬地扯了扯嘴角。 “原来是这样......我只是随便问问,没旁的意思。” 秦恬笑着点头,那魏缈接着又随便说说了两句客气话,便转过来身去。 直到一整日的课都上完,魏缈也没再跟秦恬多说些什么了,她似乎有很多朋友,很快就与旁人说在了一起。 众人也都结伴而行,要么是自家的兄弟姐妹,要么是沾亲带故的世家好友,看来看去,只有秦恬是一个人。 好在周叔就在不远处等她,见她散了课,拖着胖身子上前迎接,还解了一袋子糕点托到秦恬眼前。 “姑娘听了一日的课,是不是饿了?姑娘先垫点糕子,咱们这就回府。” 秦恬倒是不饿,只是有些口渴,周叔连忙让人端了茶水给她解渴。 “姑娘慢些别呛着......不知头一日进学,觉得如何?可有认识一些小友?” 魏缈吗? 秦恬今日就只认识了这一个人。 但她想到魏缈在那之后,再没跟她说过话,便摇了摇头。 “还没,我性子慢,约莫还得过些天。” 周叔听着又目露爱怜。 秦恬却笑起来。 “不过我觉得书院甚好,以后除了休沐都能来这里读书,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 她是真的喜欢来这里读书的感觉,先生也好,课业也好,还有没能认识的同窗,一切都比深宅大院里面好,关于交友的那一点点事,完全不足挂齿。 她笑起来,眼睛亮亮的,老管事也跟着高兴了起来。 “姑娘喜欢,就太好了!” ...... 如此这般,一连上了三天。 秦恬虽然还没交到关系很好的朋友,但也零零散散认识了三四位姑娘,但与她同坐在最后一排的那个深衣姑娘她还不认识,对方甚至都不抬头看人。 秦恬并不在意,只是先生们讲的书,有些她只是粗略看过而已,并不算精,这会精读起来,有些吃力。 她把学业暂时排到了最前面,连草药的事情都交给了天冬苏叶打理。 而天热了起来,用不了太久就要入夏了,青州城各府各院包括秦府,都开始翻修房顶,以备雨季来临。 朝云轩自然也是不例外的。 不过这些事并不用秦恬过问,她只让天冬苏叶平日照看好灰肥和草药就好。 日子一下明朗了起来,仿佛前些日的阴雨与诡异,都已经消散殆尽。 秦恬喜欢这样的日子,也盼着秦夫人身体快快好起来,以后每天都这般才好。 可这日,秦恬回到府里,就见两个丫鬟脸色不太对劲。 天冬急的满头大汗在院子里翻找,苏叶则皱着眉头似在努力回忆。 秦恬讶然,“是丢了什么东西吗?” 两个丫鬟见她回来了,小跑着奔了过来。 “姑娘,太太写的那本厚厚的药膳谱,丢了!” 第14章 不好的预感 秦府。 春深日暖,大夫嘱咐秦夫人,最好每日能晒一会日头。 早间天亮,午间日头又太盛,秦夫人多半在日落下山之前,在后花园中小晒两三刻钟。 今日自然不例外,且后院里一颗海棠开了花,热热闹闹满枝头,煞是清丽夺目,温和的小风一吹,人在花香里先陶醉三分。 在这春风花香里,秦夫人心绪也舒展不少。 她同大丫鬟萧芸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内院的萧芸和外院的黄菱,都是秦府里服侍多年的丫鬟了,两人双十年岁的时候,都不愿意嫁人,自梳立誓留在府中当差,是秦夫人和秦贯忠夫妻身边最得力的两人。 秦夫人对萧芸没太多忌讳,低声说着往事。 “......那会你才刚进府到我身边伺候,我那会也还年轻,还没有司谨,那年跟着老爷去京城入宫拜见,第一次见到晚樱,也不知怎么就有一种亲近之意。我那会刚进京城,水土不服,大夫开药吃了三日没起效,晚樱知道之后,竟当场给了我个方子,我还以为是她自家使用的房子,后来用了没两日就好了,再一问才晓得,晚樱竟是专司药膳的宫女,赠我的则是宫中良方,等闲人可是用不到的......” 她说着,从书页中取出一张泛黄的旧纸来,纸上柔韧有力的字迹在岁月的流逝中,稍显模糊几分。 “要不是今日府里翻晒书楼里的旧书,我倒是把这张方子忘了,如今拾出来,似在海边捡了颗珍珠一样。” 秦夫人眼角微翘笑了起来,看着那旧纸张上的字迹,话多了许多。 萧芸一边听着,一边搀着她在花园小道上慢走。 “这事您从前也同奴婢说过,可惜奴婢那会年轻,只是洒扫的小丫鬟,没得见到晚樱姑姑。不过姑姑那会在京城名声响亮,还没等到放出宫,就有许多人家等着了。” 秦夫人笑起来,她说是,“她的药膳做的好,宫中贵人都看重她,那些人家如何不想娶这样的女子,年岁长些又有何妨,毕竟有本事在身......” 只是她说着,渐渐目露惆怅。 “可惜,在那之后便不晓得她流落何处,过得如何,是不是还在四海漂泊?” 萧芸见秦夫人念及此心绪落了下来,连忙准备寻个话头,将这话头盖过去。 对于秦夫人来说,静心养病最要紧。 可她还没开口,秦夫人忽的抬手指了前面的石板。 “谁的一本厚书落在那儿了?你拿过来我瞧瞧。” 萧芸快步走了过去。 她也疑惑怎么会有这么一本厚书在此,可看到厚书的一瞬,她愣了一下。 竟然是本药膳谱? 怔忪间,秦夫人缓步走了过来。 “是什么?” 萧芸下意识觉得不对劲,想要掩藏已来不及了,秦夫人也看到了书页上的字。 “这是谁的药膳谱?还是这么厚的手抄本?” 秦夫人拿过来翻了几页,可她越翻,神色越不对劲,紧接着抽出了方才那张旧方子,同书上的自己比对了起来,来回翻看之后,手抖得几乎拿不住那书了。 “这是谁的书?!” 萧芸也不知道,但瞧见了远处躲在树后同人闲聊的管花木的婆子。 她抬手将人叫了过来。 那婆子连忙行礼,萧芸直接问了她。 “你可见谁来此处了?竟还掉了本书在这里?” 那婆子连道因着夫人每天都过来,花园到了下晌便不许闲人进来了。 她说没人来,说着禁不住打量了一下那本书,忽的想到了什么 “奴婢倒是听说有人丢了本厚书来着。” “是谁?”秦夫人问了话。 那婆子脸色有一瞬的古怪,但还是实话实说了来。 “方才朝云轩的人在四处找书,说是姑娘的一本厚厚的药膳谱丢了。” 话音落地,秦夫人脚下顿了下来。 她脸色倏忽变幻起来,一时看着那药膳谱,一时看向朝云轩的方向。 “夫人?!”萧芸吃了一惊。 但秦夫人朝她摆了摆手。 “去、去请姑娘到正院来。” * 朝云轩。 秦恬的书怎么都找不到了。 “会不会被来修缮房顶的人偷了去?”秦恬皱眉。 天冬觉得不太可能,“他们没这个胆子吧?” 苏叶说自己也问了,“他们都说没见过。” 那这么厚一本是能落到什么地方去? 正一筹莫展之际,正院忽的来了人。 秦恬进秦府这么些日子,几乎没和跟正院的人打过什么交道。 那来人见了秦恬便道。 “姑娘,夫人请姑娘去一趟正院。” 苏叶、天冬皆讶然。 秦恬眼皮直跳,但嫡母第一次要见自己,她没有拒绝的道理,当下换了一身衣裳,快步去了正院。 秦恬上一次来正院还是刚进府那日,只在庭院里叩头便去了朝云轩。 今日丫鬟打了上房帘子,“姑娘请。” 秦恬微微低头进了秦夫人的上房。 正院的上房宽大高阔,但久滞其中的药气仍旧没有散去,苦涩得让人有些透不过气。 秦恬守着规矩,只是刚一进来,就感觉到了直落在她脸上的目光。 她不敢失礼,正正经经给秦夫人行了个大礼。 只是不知怎么,秦夫人没有说话,垂在秦恬视线里的裙摆却轻颤了起来。 秦夫人当然也是第一次见到秦恬。 可她看着女孩的模样,眼前一下子就浮现出来秦贯忠年少时候的样子。 眉眼神态,都和记忆里说不出的相像。 秦夫人嗓音颤抖着哑了几分,“太像了......” 她禁不住喃喃。 这一定是丈夫的女儿,可这孩子的生母......是谁? 秦夫人强忍着心头的乱跳,将那厚厚的药膳谱拿了出来。 “是你丢的书?这书......你是从何而来?” 秦恬抬头,在秦夫人手里看到了自己突然丢失的药膳谱。 不好的预感直冲天灵盖。 “回夫人,是我的书。”她下意识只回了前一个问题。 但秦夫人还是又问了一遍。 “你不用怕,实话实说便是,”她换了个问法,“你知道这书,是谁手写的吗?” 秦夫人对这个问题的在意令秦恬更加不安了,可连番的问话下,她也不可能不作答。 她看着药膳书,又看向了秦夫人,心中几番犹豫,到底还是说了实话。 “是我生母写给我的。” “你生母......”秦夫人整个人都抖了起来,眼睛怔怔睁着,没有了下面的言语。 上房药香味越发浓重,在密不透风的房间内横冲直撞,闷闷地将人压在其间。 秦夫人的状态,令秦恬忐忑不安到了极点。 她不禁抬头向秦夫人看过去,却见秦夫人忽的站起来身来,忽的抬手向外。 “老爷不是回来了吗?派人去、派人去叫他来!” 她的嗓音嘶哑又尖利,仿佛是要刺破什么隐秘多时的肮脏真相。 * 青州卫。 秦贯忠刚从济南府回来,身上的风尘还没有散去。 秦慎来指挥使营帐寻父亲时,着意看了一眼他的神色,见他脸色铁青,眉头紧随,便晓得此番济南一行,恐是不太顺利。 果然,秦贯忠一开口便压低了声音。 “邢兰东疯了,似是而非的事情也要挖到根底,宁可错杀绝不放过!”他说着,转头问了秦慎一句。 “你手里的兵......?” 秦慎神色沉而稳。 “父亲只需说出何时何地要救什么人即可,旁的不需操心。” 此话稳稳从他口中而出,秦贯忠便禁不住沉下一口气来。 “如此就太好了,但也一定小心,不要被邢氏抓到.......” 只是他刚要再说什么,外面忽然有了匆忙的脚步声。 秦贯忠立刻止住了话头,外面的声音也传了进来。 “老爷,夫人请您立刻回府!” 此话甚急,秦贯忠错愕了一下。 但妻子寻常并不会这般急切地找自己,秦贯忠还是决定回去一趟。 秦慎亦在这话里听出了些许不对劲来,招了傅温上前。 “是有什么事?” 傅温消息灵通,“......刚要回爷,朝云轩的书丢了,却被夫人捡到了,夫人接着就招了那位姑娘去正院。那位到了正院没多久,夫人就不太好了......” 话音未落,秦慎脸色便是一沉。 他亦转身大步向外而去。 “回府。” * “夫人,老爷回来了!” 上房院中,秦恬不安地在院中等待,秦夫人没有将书给她,也没有让她离开。 秦贯忠一步跨进来就看到了院子里无措的秦恬。 “恬恬......” 秦恬看到父亲,上前行礼。 她想说什么,却也不知如何说起。 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紧绷气氛充斥在府中,秦贯忠眉头压紧,匆匆进了上房。 秦恬目送秦贯忠进了房内。 然而刚一转头,却同另外一双目光遇了个正着。 是嫡兄秦慎。 此时夕阳早落于西山之下,四野似被蒙上黑纱,只剩下些暗淡天光。 但那目光,便是隐在黑暗之中也不会令人忽略。 此时此刻,那眼风似箭矢一般,一错不错地射了过来。 秦恬一惊,双手瞬时凉到了指尖,心下止不住一阵阵泛寒。 她想跟他解释,自己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真的没有要害秦夫人的意思! 可正此时,上房内乍然喧闹了起来。 ...... 厚厚的药膳谱,和那张老旧的药方,都摊开放在了正中的条案上。 秦夫人强撑着自己的身子,坐在一旁的太师椅中。 她看着匆忙进入房中的秦贯忠,看着他不明就里的神色,几乎就跟院中站着的不知所措的小姑娘一模一样。 若真是如他所说,他自是一时糊涂,与一个无名无姓的丫鬟生了女儿,她也认了。 可根本不是。 秦夫人凄笑着看着丈夫,在他走上前时,指尖点着案台上的书。 “你告诉我这是谁写的书?这是谁亲笔写的书?” 秦贯忠忽然看见那药膳书,额头霎时溢出汗来。 他怎么都想不到,妻子竟然看到了这书,还认出了书上的笔迹。 “这、这......” 他答不出口,秦夫人却忽的站了起来,替他作了答。 “这是晚樱的笔迹,这是她手写的药膳书!你还要瞒我吗?!” 话音未落,啪得一声。 一个响亮的巴掌打在了秦贯忠脸上。 “畜生!畜生!她是执臣的未婚妻,是我的旧友!你竟然强占了她,竟然干出这种丧尽天良的事,你......” 谁料,话说到一半,秦夫人胀红的脸色忽的僵住了。 她长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秦贯忠被妻子的状况惊到,“净娘?” 他连忙一步上前,妻子却忽的身子向前一倾。 鲜血自喉头乍然喷了出来。 放中间隔断的白纱帘瞬时如红梅盛开,刺眼夺目。 秦夫人身子僵直,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秦贯忠大惊失色。 “净娘!” 第15章 驱逐离开 “净娘!” 惊呼像惊雷一般,从上房里传了出来。 秦慎的身影如疾风般,自秦恬眼前倏然掠过。 整座正院瞬间乱了起来。 有人喊着秦夫人,有人去端汤药,也有人高喊着请大夫,众人的脚步声像骤然而起的一场暴雨砸落地上,混乱而急切。 只剩秦恬一人,不知所措地站在角落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大夫快步进了门,又过了好些时候,四下才逐渐平息下来。 秦恬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只能在角落里站着。 方才秦夫人同她的言语不住地响在耳畔。 晚樱......那是谁? 但秦恬好像都不知道自己母亲的名字...... 她两手交错攥着,低着头思量着,忽然察觉有人向她走了过来。 秦恬抬头看去。 是嫡兄秦慎。 天色完全暗了下来,廊下不知何时点起了灯,昏黄的光亮于夜风中,时明时暗地洒落在庭院里。 秦恬看不清他的神色,但光影照不进他深邃的眸子,反而在他眼眸之下投出大片阴影。 她心下紧绷起来,可他发沉的脚步,每一步都踏在她紧绷的神经上。 影子亦随着他距离上方廊灯越来越远而不断变大,直到将秦恬完全笼罩起来。 那墨色长靴已到了秦恬视线极近的地方。 那样近的距离,秦恬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 可一步退开,却被什么冰凉坚硬之物一下抵住了后背! 秦恬大吃一惊地看向身后突然出现的人。 她看到侍卫傅温的一瞬,也看到了傅温手中的佩剑。 剑鞘泛着寒气,几乎是紧贴这秦恬的脖颈,持剑的人只要稍微一动,她便会瞬间毙命于那剑下。 秦恬僵住了身子。 有那么一瞬间,她想呼喊父亲救命,可思绪掠过就做了罢。 这里是秦府,是秦慎的家,别说这里,只怕整个青州府都是秦慎的地盘。 他要杀她,她又能苟且偷生几时? 况且,她真的、真的什么都没有做。 她甚至都不知道秦夫人口中的晚樱到底是谁? “我、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我没有谋害夫人,真的没有!” 她说得都是实话,不禁抬起头来向秦慎看了过去。 他半垂着眼帘,秦恬知道自己苍白的解释,完全没有说服别人的可能。 可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太快了,她根本措手不及。 黄晕的廊灯在夜风里摇摇欲灭。 背光而立的嫡兄越发神色难辨。 秦恬口中发苦。 这时,身后的傅温突然开了口。 “这件事情,公子自会查明,若不是姑娘从中作梗,必不会冤枉。” 他说到这里微顿,嗓音压低三分。 “但若查出来此事与姑娘脱不开干系,届时还请姑娘,不要责怪属下手段太过无情!” 话音落地的瞬间,秦恬只觉眼被冷光所闪,泛着寒气的剑身骤然自剑鞘跳脱出来。 嘶得一声。 冷剑的寒气仿佛直刺她裸露在外的脖颈。 秦恬呼吸滞住,连心跳都好像停了下来。 这次,她看到了他眼帘下的眸光。 入夜的黑暗之中,男人的眸光同立在她身后的剑一般无二,甚至更透着数九寒天的凛冽之气。 秦恬不由就想到了在诸城那日,廖顺被处死的情形。 那会他只说了两个字,就判了廖顺的命。 “埋了。” ...... 此时秦恬看向他,亦见他薄唇向着自己动了动。 “离开秦府。” 说完,最后看了秦恬一眼。 秦恬在那一眼里明白了什么。 “我、我知道了,我明日就走......” 秦慎没有言语,收回了目光,大步错开身前的人,径直出了正院。 侍卫傅温稍晚一步,又在秦恬身后道了一句。 “还请姑娘不要耍什么花样,最好期盼夫人这次只是有惊无险,不然......” 这话到了话尾没有说下去,却拉出幽幽的尾音,令人不寒而栗。 身后有风一动,再回头傅温也没了身影。 风簌簌地从秦恬脚边的草丛里吹过去。 正院里人手杂乱,但这片草丛里,廊灯照不明的地方,只有秦恬一人立在这里,抬起双手抱住了自己。 * 秦府一夜之间请了数位大夫进府。 消息沿着巷子小径悄然扩散开来。 一人自烟街柳巷的暗门子处溜了出来,不留痕迹地在秦府附近一转,察觉到秦家那肃然的气氛,嘿嘿一笑,转身去到另一条街的早点铺子上。 清晨的早点铺子人来人往,认识不认识的也都坐在同一矮桌上。 这人捡了个角落里,只有一人的四方桌坐了下来。 那人面前的包子咸菜已经吃了大半,见这人过来坐下并不在意,仿佛陌生人一般。 但街道上嘈杂的人声一起,那人便极其快速地道了一句。 “我都听说了,你从旁协办很好。” 刚到的人在这话里,眼角眉梢弯了一下。 但对面的人又道,“只这一两桩事,还不足以让此人为我们做事,此人非常重要,但也在秦府许多年了,忠心不是一下就能破开的,你多下些心思,若此番能顺利将此人拢到我们这里来,你放心,邢氏给你的,只会比你想到的更多!” 一口包子差点噎住了喉咙,刚来的人赶忙端起稀汤闷了一口,将包子送了下去。 他大喜过望,“一定一定!我肯定好好办事,好生替邢氏递消息!” 对面的人说话之间,已将最后一只包子吃了,剩下小半咸菜不再理会,将碗中稀汤仰头喝掉,抹了一把嘴离开了去,但也在站起的一瞬,塞给刚来的人一包银钱。 刚来那人简直要笑出声来,但万万不敢声张,揣了银钱在怀里,也迅速吃完离开了。 * 昨晚秦恬久久没回,还是苏叶天冬请了周叔,来正院将她找了回来。 正院通宵灯火未灭。 秦恬许翻来覆去睡不着,待到半夜才睡下,睡了不到两个时辰就在梦中惊醒过来。 她做了个曾做过的梦。 高阔冷清的大殿里,秦慎再次推开高高的殿门走了进来。 她僵硬地站着不敢乱动。 而他一言不发,只是在看了她半晌之后,露出了失望的神色。 “果然是你。” 说完给身后的傅温递了个眼神。 秦恬脑中一懵,“不、不是我......” 她欲给自己辩解,但下一瞬,傅温一步跃至她脸前,倏地抽出佩剑。 那剑光闪在了秦恬眼睛里,她视线立时模糊一片。 但等她看清的时候,那剑已经抹向了她的脖子! ...... 秦恬惊醒过来。 苏叶值夜,拨亮了灯来看她。 “天还没亮,姑娘怎么这会醒了?再睡会吧。” 秦恬摸着自己的脖子,摸到没有什么血口,尚且是完整的脖子。 她这才喉嗓发干地咽了两口吐沫。 不知道是还没有从噩梦里抽离情绪,她整个人恍惚得厉害,鼻头酸胀得难受,莫名就有些想哭,却又哭不出来,她无言地闭起眼睛。 “姑娘被梦吓到了?只是做梦而已,奴婢守着姑娘呢。” 秦恬点头。 是,只是做梦而已。 苏叶端了茶水过来,秦恬喝了茶平复了许多,看了看这本就不属于她的房间,叫了苏叶。 “收拾东西吧,将我的箱笼打包,一早搬离。” ...... 今日也是要去鹤鸣书院读书的。 鹤鸣书院距离青州府不远,马车小半个时辰便到,这几日秦恬都是坐马车上下学堂。 但她今日走之前,去了一趟外院书房。 黄菱见她过来还有些惊讶。 “姑娘怎么一早来了?老爷在书房见大公子。” 秦恬一听秦慎在,两手就禁不住交握攥了起来。 可巧在这时,书房内有了动静,秦贯忠前脚走了出来,秦慎亦跟在其后出了书房。 他略一侧过头来,就看到了秦恬。 秦贯忠也奇怪与秦恬怎么来了,刚要问一句,就见秦恬行礼走上了前来。 “父亲,女儿在书院课业甚紧,想之后在书院住下,不用每日马车往返了。” 秦贯忠微怔,住在鹤鸣书院的学子,都不是家在青州府城的人,只有外地前来求学的才会住下。 但他瞧了瞧女儿认真的模样,又想了想妻子的事情,一时也顾不了太多细处,点头应了下来。 “让秦周拿着我的名帖去书院,给你寻个妥当的地方。” 他应了,秦恬大松了口气, 但她也不敢去看一旁那位兄长的神色。 秦恬是照着他的意思办的,今日离开秦家,必不会再回来碍眼了。 她垂头苦笑。 想想自己最开始,竟然还想着马上就有兄长了,心里有些压不住的期盼。 如今想来,也是天真。 这位秦大公子再好,也是秦夫人的儿子,秦府唯一的嫡出公子,同自己这个外室庶女天差地别。 所谓兄妹,名头而已。 秦恬在心里暗暗摇头。 她是稀里糊涂来的,如今能明明白白离开也算好事。 以后在外面生活,会离秦家、甚至离父亲,都也越来越远。 她该好好思量一下自己的生计打算了。 秦恬行礼告了退,只是正要走的时候,有人疾步跑了过来。 “老爷,大公子,夫人那边情形不好,吐血不止,施针也不管用了,大夫说立时要鲜白茅根止血,越快越好,不然、不然......” 秦夫人从昨晚吐血昏迷一直到现在,人还没醒过来,可病情却越来越厉害了。 大夫也着实没料到,秦夫人会病到这等程度。 秦贯忠和秦慎皆变了脸色。 秦慎直接叫了傅温,“先去各家药铺寻药,若没有,就出城去采!” 傅温不敢马虎,这就要去。 但秦贯忠却有些怔怔,执掌千军万马的三品指挥使此刻目露恍惚之色。 “也不知道,净娘还等不等得......” 秦慎脸色越发难看了。 出升的日头躲进了厚厚的云层里,天光暗淡。 然而就在这时,一个女声不甚响亮地传了过来。 “我的草药园里,种了一丛白茅。” 秦恬一开口,就觉一个寒凉的眼神立刻射了过来。 她知道自己还没摘清谋害秦夫人的嫌疑,可这时候,她不能不开口说话。 她在那寒凉的眼神里,攥紧了手。 “我种的那丛白茅长起来了,这个时节,根可以入药了。” 秦贯忠简直大喜。 “好孩子,好孩子,多亏你!” 他说着,连忙叫了人。 “去朝云轩采药!” 秦贯忠甚至亲自带着人去了朝云轩。 他一走,外院书房的中庭,就只剩下了秦慎和秦恬。 秦恬在他冰冷的目光里几乎立不住了,硬着头皮替自己解释。 “我、我不会害夫人的。” 男人嗓音淡极了。 他一字一顿。 “但愿如此。” 秦恬闻言,再不敢多留,匆忙行礼,在他的视线里冷汗淋漓地出了外院书房。 苏叶天冬他们已将她的箱笼都搬到了外院里来。 秦恬没再停留,将自己所有的箱笼带齐,立刻上了马车,离开了秦府。 第16章 谁的女儿 服下朝云轩挖来的白茅根后两刻钟,秦夫人就止住了吐血。 秦慎默默松了口气。 但秦夫人情形十分不好,昏迷不醒,高烧不断。 秦贯忠和秦慎父子守了整整一日,待到黄昏时分,高烧才退了下去,渐渐露出平稳之色。 秦贯忠听到大夫报了平安,心中大石才落了下去。他在军中几十年,大大小小的战事数都数不清,却也没有似今日这般煎熬。 他露了疲态,踏出房门,转眼看见秦慎亦守在旁,正要同他说一声,让他也去休歇。秦慎却突然叫了他一声。 “不知母亲醒来,父亲准备与母亲如何言说此事?” 就算秦夫人顺利脱险醒过来,可她一醒来还立时会想起,自己的丈夫与晚樱有了孩子的事情,皆是必然少不了心绪浮动,而之后数日甚至数月,只怕都不能静心休养了。 秦贯忠如何不知,他飞快地看了儿子一眼。 “我知道了,你不必操心了,先回去歇着吧。” 这些算来都是秦贯忠的私事。 他这个父亲虽然自来待秦慎宽和有加,但这世上可没有儿子管父亲私事的道理。 秦慎没再多言,回了熙风阁。 傅温派多路人手细查了此时。 很显然,那本药膳谱突然从朝云轩,出现在秦夫人散步的花园里,便是一个需要细究的事。 若说此前廖顺的尸体忽然被大雨冲出,进到秦府冲撞了秦夫人,还能勉强算是一个巧合,那么这一次,朝云轩的书恰巧出现,就难以再用巧合解释了。 秦慎想想秦恬走之前提到的白茅根,那白茅根确实起到了效用。 他吩咐了傅温一声。 “朝云轩之外,亦不可掉以轻心。” 让他瞧瞧,到底是谁。 ...... 朝云轩夜间重新空了下来,秦恬说离开便是真的离开了,没有再回来。 而秦夫人在掌灯时分,幽幽转醒过来。 大夫双手把脉,连忙同身后的秦贯忠道。 “夫人能转醒,便暂时脱险了。” 说完想起来什么紧要事,连番跟秦贯忠眼神示意。 “大人一定要保证夫人心绪平稳,切记切记!” 大夫给秦夫人施了两针就退了下去,药味渗透在墙角地缝里。 秦夫人掀起半边眼帘,看了一眼丈夫,只从口中吐出一字。 “滚。” “净娘......” 他的声音落在耳中,秦夫人便耐不住,浑身血液翻滚起来,她挣扎起身去推搡秦贯忠。 “滚出去!你这个畜牲,滚......” 话音未落,秦贯忠忽的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 “恬恬不是我的女儿,是晚樱和执臣的女儿!” 秦夫人恍惚了一下。 但也只一下,她就禁不住冷笑起来。 “秦贯忠,你又骗我!” 她颤着手指向了丈夫的脸。 “那孩子长得与你年轻的时候那么像,你当我瞎了吗?!” 她不可思议地看着丈夫。 “你怎么还敢有脸提执臣,枉你还年年给他上坟,你有没有告诉过他,你霸占了他的妻子......” 秦夫人重重咳喘起来。 她心里发狠,却见这般指责了秦贯忠,秦贯忠脸上没有羞愧,有的却是从逐渐变黄的苍老眼睛里,流露出来的悲伤。 “是啊,我年年给执臣上坟,他是我同袍战友,在战场救过我的命,我怎么能霸占他的妻子?那我还是人吗?” 他说着,看向自己的妻子。 “净娘,你就算不信我,还不信晚樱吗?她和执臣生死相依这么多年,会愿意跟我做个没名分的外室十多年吗?” 这话问得秦夫人到底是犹豫了,秦贯忠也好,陆晚樱也罢,都不像是能做出那样事情的人。 “可那孩子像你,我都看见了。” 秦贯忠摇了摇头。 “你确定是像我,不是像执臣?我与执臣乃是同乡,素有两分相像,有一年,你还认错过我们两个,你还记得吗?” 秦夫人被他这一提醒,想起了往事。 那年在京,她某次去大营给丈夫送衣裳的时候,营地里起了雾,她瞧见一个人正是自己丈夫的模样,叫着老爷一路走了过去,结果走近了才瞧见是叶执臣。 叶执臣因此笑了许久,闹得秦夫人之后很长时间都没好意思再去营地。 她越发犹豫了起来,再想想秦恬的模样,小姑娘的样子在记忆里丈夫和叶执臣中间摇摆。 “可若是晚樱和执臣的孩子,你缘何不早点告诉我?” 秦贯忠似是料到了她的问题,“是晚樱不让我说。” 他道,“她说他们夫妻这样被追杀,少一个人知道就少一分危险,若有一天被发现了,在外面也不连累府里。况你身体一直都不好,不想让你担惊受怕。” 秦夫人想想叶执臣和陆晚樱的处境,一时没有说话,可她却皱眉看了一眼丈夫。 “若是如此,之前他们的事情被发现,你怎么不告诉我实话,又缘何说是外室和庶女?” 秦夫人怎么都不敢相信,丈夫竟然一次又一次地欺瞒自己。 他们自年少结发,这么多年,她从来都没怀疑过他任何事。 她盯着他,想看出他还有没有在撒谎。 但她什么都没瞧出来。 秦贯忠苦笑。 “诸城那边是被邢兰东的人发现的,邢兰东盯着我,我怎敢与你实话实说,只能说是外室,让你发怒,他才敢信。不然,窝藏朝廷罪犯,便是我也脱不了罪,不要说还有恬恬......” 秦夫人哑声了一时,“你真不是又在骗我?你真没有做出那丧尽天良的事?” 秦贯忠直接抬手发了誓。 “我真没有让晚樱给我做外室,若有半句谎言,命丧沙场!” 他是常年打仗的人,是一条命看看悬在刀剑上的人,一句说话完就可能丧在了沙场。 秦夫人怔怔看着丈夫,再说不出旁的话来了。 半晌,她才问了一句。 “恬恬是他们的孩子,她自己知道吗?” 秦贯忠摇摇头。 “那、那晚樱呢?她人在何处?” 秦贯忠眼中悲伤之意更重了,嗓音也哽咽起来。 “执臣被抓,被押往京城凌迟处死,这事我根本瞒不住,晚樱知道之后悲痛欲绝,不到一月人就没了......” 秦夫人向后倒了下去,被秦贯忠眼疾手快地托住,扶她躺了下来。 “晚樱、执臣,都没了......”她看向丈夫,“他们就只剩下恬恬一个孩子了?” “是......恬恬就那么孤零零的,只剩她自己了。” 甚至今天还避嫌地离开了秦家,独自一人带着自己的全部行李,仓促地搬了出去。 秦贯忠眼眶泛红了一下。 秦夫人张着口,却说不出话来。 这事实,竟是她从未曾设想过的可能。 房中静了下来,一缕苦涩的药味自窗内钻出,挤开窗户飘到了窗外,被风一荡,丝毫无存了。 庭院里空着,没有房内人的命令,无人敢靠近,但有一人上前,并无旁人驱逐。 秦慎负手立在窗下,将里间的话都听了清楚。 他负在背后的手交叠攥了攥。 原来她......是叶执臣的遗孤。 正这时,傅温出现了在了院门口,一边行礼一边上前。 “爷,查到了些猫腻,属下没有打草惊蛇,还需要些时候坐等鱼儿上钩。” 傅温说完,倒也想起了什么,又低声补充了一句。 “这件事,还有之前廖顺的事,应该都和朝云轩没有关系。” 傅温说完,抬头看了自家公子一眼,却见公子缓缓闭起了眼睛。 秦慎眼前莫名浮现出那天,外院书房她与他正经见面时的情形。 那日她穿了什么衣裳,秦慎都想不起来了,因为他们前两次的偶遇实在过于不巧,彼时他并没有将她当作什么妹妹看待,也没有放在心上。 所以当她从袖中拿出佩囊,怯生生地双手捧到他脸前时,他只看了一眼就作罢了。 他没有亲手去接。 那时她微微怔了一下,慌乱地将佩囊放在他手边的茶几上,就退了回去。 而之后,父亲有意让他们亲近一下,提了一起吃饭的事。 他并不想直接拒绝父亲,便看了她一眼。 彼时,他没觉得她真能懂他的意思,但她的心思仿佛清澈幽静的池水,只需轻轻一点,便推开层层叠叠的波澜。 她替他婉拒了父亲。 通透得令人惊诧。 但就是这样,在后面廖顺的事情和这次药膳谱的事后,他还是怀疑了她,甚至为防她再还有后招,将人直接撵出了秦家。 而她没做任何辩驳,顺从地答应了下来。 ...... 大块的云层缀在夜空边缘,今夜星光不盛,只有一轮弯弯孤月悬于云边,静悄悄的,散着淡黄色的薄光。 自正院向西走不远,绕过一湾溪水便是朝云轩。 今夜的朝云轩灯火俱灭,住在此处的姑娘离开了。 秦慎隔着溪水看了几眼,轻叹了口气。 * 鹤鸣书院。 因为秦恬突然要过来住宿,书院里必然未有准备,秦恬也不想因此麻烦山长先生,或者让旁的学子给她腾地方,便没有拿出秦贯忠的名帖,在路过山脚下的小镇时,让秦周替她在镇上典一间小院暂住。 这几日在书院读书,秦恬其实都有留意在外地学子住宿的事情,发现有些人家的子弟前来求学,觉得在山上并不方便,就在山下的镇子附近买地置院。 秦恬是没时间买地置院了,她手里也没有什么钱,只有之前秦贯忠给她的零花银子,但这点银子典一间简单的院子是够了的。 彼时老管事听了还不愿意,只怕小姑娘吃了苦,本来好端端住在府里却来了这外面,就已经不应该了,如何还能委屈。 但秦恬执意,劝了老管事半晌,终是在镇子里典到了一间整齐干净的小院。 下晌下学秦恬看到小院子,便露了笑意。 秦周还道,“姑娘暂且住几日,待之后,老奴再禀报老爷重新给姑娘置办。” 秦恬不用这么麻烦,她只打量着小院子有整齐的三间房子,院中间铺了石板路,其余皆是泥土地。 院中还种了一颗石榴树,这时节新叶初生,绿意盎然,想来过不留多久就会有火红榴花,高挂枝头。 还有这泥土地,比起朝云轩似乎更适合开辟出来,栽种上她的草药。 秦恬看着这院子,只觉越看越好,禁不住勾起了嘴角,聚起两个浅浅的小酒窝。 “这儿真好。” 最好的不是房舍树木,而是她终于不必住在别人的家里,打扰到别人了。 第17章 水落石出 秦府后巷,仆从聚居的地方。 平日里鸡飞狗跳,吵吵闹闹的巷子里,今天异常的寂静,寂静中带着些不安之气,无人敢高声讲话,生怕惊动了什么似得。 来来往往的人也稀少了许多,但在无人注意的地方,有个瘦溜溜的小厮模样的人,换了一身城中寻常百姓的衣裳,沿着墙一溜烟出了秦府后巷。 他在城中三转两转,到了烟花巷里,在一处暗门子的后门口,三长两短地敲了几下门,院中静了静,接着才有脚步声靠近。 门缝打开,门内人探出了头来,不巧正是在早点摊子上,得了一包银钱,为邢氏继续办事的那个。 他见到了门外瘦溜的小厮,惊讶。 “你又来干什么?”门里的人说着,赶了他,“我可给过你钱了,别说花光了找我要!” 那小厮听了,瞪了眼睛,“你只说我让我把那本书扔到花园里,可没说是要害夫人!” 他猛然压低了声音,“夫人、夫人这次恐怕挨不过去了,老爷和公子要彻查了,我不能再在府里了,你得安排我赶紧逃走!” 门里的人听了,吃了一惊,一边问着“秦夫人真要熬不过去了”,一边将那小厮拉了进来,紧紧关起了门。 他们没注意,门外墙下,有人脚下轻如踏羽,悄然贴在了门外。 ...... 这烟花巷里的暗门子,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门内人也不过是包了烟花女子暂时落脚。 他将那小厮拉到了无人的树后面,不等他再问上两句,那小厮就急起来。 “夫人真要不成了,你不知道,秦家现在就跟死了一样,所有人连大气都不敢喘,你当初可没说是这么大事!要不然给我再多钱我也不干!” 那门内人嘁了一声,“再给你翻一倍你也不干?” 他看着那小厮,想那小厮必然在这个数目前动摇,不想小厮却坚定摇头。 “你那是没有见识过秦家的手段,尤其是大公子,就这个数就让我死?做梦吧!” 小厮越说越恨,“反正我不走了,你给我想办法吧!” 他说完一屁股拍在了地上。 门内人本以为他只是害怕而已,见着情形也犹豫起来。 他又好话歹话同那小厮说了一筐,但见完全不顶用,不由也着了急。 “行吧,容我先去问问,回头再说怎么办。” 那小厮闻言猛一抬头,“你去问谁?” “你别管!”门内人哼了一声,眼睛眯了眯,“想保命,知道的越少越好。” 说完,换了身不起眼的衣裳出了门去,两刻钟后,一家酒馆门前挂起了三条一模一样的酒旗。 那人就坐在酒馆里等着,等到天色渐暗了,一转身从就关后门出去,绕到了城中的关帝庙里。 * 秦府,熙风阁。 傅温在书房外通禀了一声,声音轻了一些。 “爷,鱼儿上钩了。” 书房里传出一声回应。 “嗯。” * 关帝庙。 住在暗门子里的人这会穿了件褐色长袍,一副书生打扮地在关帝庙大殿里等着。 他按照约定好的时间到了,但左右等了两刻钟,竟还没有来人。 这个时候,日头都快要自西山上落下去了,高阔的殿内烧香拜神的人逐渐稀少,高阔的大殿里渐渐冷清了起来。 门内人有些耐不住了,不禁怀疑自己挂上的酒旗,到底有没有被看到。 正在他犹豫之际,熟悉的走动声忽然响了起来,他心头一动,抬头看向了三清祖师像的左后方。 绣着符箓的层叠黄幔之后,衣裙摆动,有人脚步娉婷地走上前来。 门内人眼睛一亮,连忙迎了上去。 “表姐!” 他两步到了那女子身前,抬头看向了她半遮面下的姣好脸庞。 是黄菱! 此刻黄菱用面纱自鼻梁中遮挡了下来,但她看到门内人神色不善,甚至连名带姓地叫了那人。 “吴梁,你突然寻我作甚?” 门内人吴梁目光还紧追着黄菱的脸庞,被她嫌弃的口味问道,才引了她往后面的树林中,边走边把小厮的事情说了,顺道问了黄菱一句。 “秦夫人真的不行了?” 黄菱在这话里,脸上的不快终于消散了些许。 “是不太行了,连着请了五位大夫都无济于事,最多,”她神色愉悦地挑挑眉,“再挨两三日吧。” 吴梁一听,“恭喜表姐得偿所愿,秦夫人一走,表姐必是秦指挥枕边首选!” 在秦贯忠身边伺候了这么多年,作为外院书房的大丫鬟,早该成为秦贯忠枕边第一人。 黄菱眼角禁不住弯了上去,不过吴梁这会更着意那小厮的事。 “这事确实不够严丝合缝,若秦府抓到他,就麻烦了。” 黄菱也知这事做的糙了些。 但她彼时也不能确定,那外室庶女手里的药膳谱,就一定出自从前的司膳宫女陆晚樱之手,因此才临时安排试探秦夫人,万万没想到,秦夫人当即就认出了笔迹,随后大怒吐血,如今已经不行了。 念及此,黄菱看了表弟吴梁一眼。 “那小厮想得也对,他不能再回秦府了,那就让他去个安生的地方吧。” 黄菱说着,声音缥缈了一些。 吴梁一愣,瞬间明白了她是何意。 “好,我一定替表姐办妥。” 笼络住黄菱,只要黄菱稍微传些消息,邢氏那边就还有源源不断的钱给他。 吴梁心下愉悦。 他应了下来,黄菱也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个表弟心思多些,但办事还算可以。 两人各怀心思,就在事毕就要离开的时候,树林倏然似被狂风扫荡,一队人从天而降,将两人团团围在了中间。 吴梁欲抵抗,被一剑架在脖上。 黄菱大惊失色,连着向后退了过去,却听见身后有人笑着道了一声。 “黄菱姑娘,你觉得今次还能走脱吗?” 黄菱惊诧向后看去,看到了一把出鞘的剑,和持剑的熙风阁亲卫,傅温。 黄菱的脸霎时煞白。 * 秦氏密牢。 傅温擦掉手上的血腥,紧了紧腰上的佩剑,翻身上马,不时便回到了秦府。 秦慎的亲随,年纪轻轻就做了熙风阁大管事的连舟正在院门口。 这会瞧见了傅温一身血腥之气未散尽,皱了皱眉头。 “公子在书房,你确定不要换身衣裳再见公子?” 照理是该换身衣裳,但傅温觉得先把事情说了比较要紧。 他瞥了连舟一眼,“只有你会在意,公子会在意这个吗?” 连舟无语翻了个白眼,看着傅温进了书房。 不过傅温还是留意跟大公子拉开了些距离,干脆利落地把事情说了。 “黄菱已经认了,此事确实是她所为。” 傅温想起方才在密牢里,那素来处事周道、跟随老爷十多年、一直忠心耿耿的婢女黄菱,疯癫起来的模样。 密牢漆黑一片,唯有一盏壁上小灯散着暗淡的光亮。 黄菱姣好的面容在辨无可辨中扭曲起来,大声咒骂这秦夫人的寿数。 “她还不该死吗?她霸占了老爷那么多年,还不该死吗?因为她,老爷从来都不碰旁的女子,连多看一眼都没有,我伺候老爷那么多年,处处为老爷着想,可老爷从来只当我是仆从,和小厮管事没有两样,这正常吗?老爷快要被她制得喘不过气来了!只有她死了,老爷才能好过,我才能换个身份继续服侍老爷......” 彼时黄菱说着,越发疯魔起来,“陆晚樱都能,我怎么不能,陆晚樱不也是奴才出身吗?老爷还不是与她有了女儿,只是碍于那妒妇才没能进府。陆晚樱被她熬死了,我不能也被她熬死,我还要给老爷生儿育女,你们放了我!放了我......” 很显然,黄菱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但彼时黄菱的疯癫之态,傅温都不欲说出来污了公子的耳朵。 他把黄菱如何支使自己的表弟,又寻了府中小厮偷拿药膳谱,扔到夫人必经路上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秦慎听完神色无有变化,只是又问了另一桩事。 “廖顺之事呢?” 傅温闻言,神色反而严肃了几分。 “这是也是黄菱从中摆布,尤其廖娘子恰好撞见其弟尸身尖叫出声,正是黄菱设计。不过那廖顺尸体她并不可能知道,属下便侧重审了她那表弟吴梁,没想到这吴梁正是当初邢兰东笼络来,接洽廖顺的人。咱们抓廖顺之时,他就在诸城,只不过逃之甚快,并未被我们的人发现。” 所以知道廖顺尸体在诸城外小山上的,不是只有秦慎的人和秦恬而已,还有这吴梁。 傅温道,“吴梁已经找人了,而且邢兰东一直使钱让他想办法收买黄菱。只不过黄菱确实待老爷......忠心不二,不论多少钱财诱惑始终没有透漏老爷要事,只在这两桩事中,让吴梁替她做了些事。” 当然,如果不是坏事被发现,黄菱吴梁皆被抓获,那么黄菱在吴梁手里有了把柄,距离背叛秦贯忠,亦不远矣。 如今虽不至于此,却也害得夫人险些丧命。 所谓夫人已经不行的消息,不过是迷惑之言罢了,夫人没有病危,反而因朝云轩的身份改变而心绪平稳,渐渐转好。 “不知如何处置此三人?”傅温低声问。 静谧的书房里,秦慎默然思量了一息。 “不急。” ...... 傅温一走,书房里的似有若无的血腥气也散了下去。 连舟非常知机地进入书房,替秦慎打开了窗子。 房外的风吹了进来,夹带着春日的和煦,在书房内绕着圈,卷了些书香墨香,最后温顺地拂过秦慎的袖口。 秦慎单手撑着,揉了揉眉间。 这两桩事,都和秦恬没什么关系。 他不由想起那日晚间,她一个人无措地站在正院的树丛里,不知道该走还是该留,却在看到他走来的时候,脸色几乎是肉眼可见地苍白了下来,满眼都是惊慌,就像一个见到了头顶盘旋黑鹰的兔子。 他好像,确实吓到了她。 第18章 她们不怕他? 黄菱的事情,秦慎让傅温在秦贯忠面前,俱是禀了一遍。 跟在自己身边十几年的丫鬟,秦贯忠再没想过她会生出旁的心思,她虽没有不忠向外透漏消息,但有害人的邪念,已令人惊诧。 秦贯忠沉默下来,人似老了些许,连鬓边夹在黑发中的两三白发都异常清晰了些。 半晌,他才开了口,同秦慎道了一句。 “你来处置罢,只别告诉净娘便是。” 秦贯忠回了上房去看秦夫人。 秦慎这才吩咐了傅温,对于那与邢氏有勾结的吴梁,先顺藤摸瓜,看看此人到底还有没有在邢氏的授意下,收拢其他秦氏仆从,又同邢氏有什么途径的联系。 此人是个关键,不能大意处置。 至于那小厮,给钱便能作乱,自然是不能留了。 倒是大丫鬟黄菱,谋害夫人,罪大恶极,但黄菱是秦贯忠捡回来的,在她眼中从来没有旁人,只有这一个主人。 秦慎顿了顿。 “勉强算忠于主上,且留她全尸。” ...... 秦慎亦去了上房探望秦夫人。 外面流传的快要不行了的秦夫人,此刻已能坐起身来,与人说话了。 秦贯忠亲自给妻子喂了药,秦慎也端了茶水过来给她漱口。 秦夫人看着丈夫、儿子都在身边,蓦然就想到了朝云轩那个孤零零的小姑娘。 “我那天,吓着她了吧?” 她那日,只觉得她跟自己记忆里丈夫年轻的相貌甚是相像,再又看到一模一样的晚樱的手书,心里就断定秦恬一定是秦贯忠和晚樱的孩子。 彼时她就已经脸色不对了,然后又是吵闹又是吐血,再后来小姑娘如何,她都不记得了。 秦夫人目露愧色,“执臣晚樱若是晓得,他们留下来的唯一的血脉,我都没能好生照料,也不知会不会伤心......” 秦夫人颇为自责。 但这话落在秦慎耳中,他亦禁不住又想起那天,女孩脸色发白,摇摇欲坠却又强撑着自己应对的模样。 秦贯忠并不知他心中所想,同秦夫人道。 “你总不好,我便让她去鹤鸣书院住了,倒也不碍事。” 秦夫人讶然,“怎么住书院了?她一个小姑娘,怎好自己去住书院?” 秦贯忠瞧了一眼妻子,刚要说什么,却听见秦慎开了口。 “还是接回府里吧。” 既然已经查清那两桩事,便没有再把人隔在府外的道理,况她是那样的身份......秦慎暗暗思量。 但秦贯忠却摇了头。 “先让她在外面住些日子吧,”他跟秦夫人道,“等你病好了再说。” 说着,晓得秦慎已经知道了秦恬的身世,也与他说。 “这身世尚且不便告诉恬恬,济南那边风声鹤唳,邢兰东为宫中办事,手段毫无顾忌,不少从前与东宫有关系的人家都被严密监视,我们家也是一样,先让恬恬顶着外室女的身份,反而周全。” 他说得有道理,秦恬到底是个还没有及笄的小姑娘,能不掺合到这些事中来,是再好不过了。 秦夫人长长叹了口气,“终归是我不好。” 秦贯忠瞧了瞧妻子,认真道了一句,“以后你便把恬恬当作自己的亲生女儿,不就好了?” 这话说得秦夫人仔细想了一下,随即抿嘴了笑。 “正是,我只盼着自己能有个女儿,当年怀司谨的时候,总以为是个闺女......如今看来,倒也有了......” 秦夫人和秦贯忠又说起了话来,没有外室那些事,两夫妻总算恢复了从前,秦慎听了几句便悄声离开了上房。 ...... 傅温抱剑立于正院门口。 他可公子身边第一亲卫,一柄剑用的出神入化,人不离剑,剑不离人,走哪儿都带着,震慑宵小自不必说,但也把不会舞刀弄枪的秦府仆从们吓得不敢靠近。 傅温也知道自己的剑安放在剑鞘里,都透着寒气,最是吓人,于是没事的时候并不太进入院中,都在门外守着。 这会秦慎字正院出来,他才上前行礼,跟在了秦慎的身后。 主仆二人往熙风阁去,路上,傅温忽的听见自家主子问了一句。 “姑娘......可好?” 姑娘?谁? 傅温脑子打了个哏,才反应过来。 他略一愣,之前他们提到那位姑娘,都是以朝云轩代指,公子是默认的,也是这般称呼的,如今突然一句“姑娘”,差点给傅温问蒙了。 他连忙道,“姑娘去了书院,这两日在山下的镇子里,典了个小院暂时落脚。” 他说着,不知公子怎么有问起那位姑娘来了,难道还不放心? 于是,道:“姑娘没有什么动静,没有和黄菱等人有掺合的迹象,还算规矩。” 他还道,“属下会再派暗卫,密切监视。” 话音未落,公子走在前面的脚步,突然停顿了下来,不耐地看了傅温一眼。 “你确定,我是这个意思?” “呃?公子不是这个意思?” 傅温脑袋一懵。 他家公子已经抬脚走远了。 ...... 熙风阁,大管事连舟听了傅温的话,险些笑出鹅叫声来。 “你傻了?公子怎么可能,再让你去监视姑娘?!” 傅温更懵了,“那公子为什么突然问朝云轩那位姑娘的事啊?不够搬出去了吗?” “你呀你呀,脑子都用来查案和练剑了,啧啧。” 连舟一边吩咐着小厮去拿茶点,一边亲自给秦慎沏了壶茶。 傅温不服气,问他,“你知道公子是什么意思?我看你也猜不出来。” “我猜不猜的出来,咱们试试不就知道了?”他说着,将茶盅和茶点都放到了茶托里,回头瞥了一眼傅温,“你可听好,看我能不能猜中。” 傅温不信地跟在他身后,两人都到了书房前。 连舟跟傅温挤了一下眼就进了书房里,傅温在外听着,听见连舟突然问了一句。 “公子,鹤鸣书院那边,明日延请了大儒前来讲学,公子明日可要过去?” 门外的傅温微微有些惊讶,他不知道连舟怎么突然问了这个。 公子确实在鹤鸣书院读了好些年的书,但到底不用走举业的路子,这两年并不太去了。 就算偶有大儒,若秦府能将大儒请来府里,公子自然会去见一见,但若并不来府中,只在书院讲学,公子怎么会拨冗前去? 傅温不知道连舟这是个什么问话,不想却听见公子略作思考之后,一声浅浅的回应。 “嗯。” 嗯?! 傅温瞬间睁大了眼睛。 公子这次答应过去,难道是因为......朝云轩那位姑娘?! 紧接着便瞧见房门打开,连舟笑盈盈地走了出来,朝他扬起了下巴。 傅温脑袋乱哄哄的,连舟无奈地摇头叹气。 “你想啊,公子把人家撵走了,还真能一点歉意都没有?还派暗卫监视......你想什么呢?” 连舟说完,吩咐明日出行的事去了。 傅温脑袋还是有点懵。 公子也会在意这种事吗? * 鹤鸣书院。 连着上了好些日的学,秦恬对课业总算熟悉了一些。 只不过还是没能像周叔期盼的那样,交上些要好的朋友。 第一日来书院时认识的魏缈,这些日以来,仍与她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魏缈在学堂姑娘里颇为受人追捧,她身边总是不断人,秦恬都不认识,便也无意多交。 倒是周山长的两个孙女对她颇为照顾,时常在她闹不清的时候,提点她一二。这两位周姑娘的更专心于学业,偏秦恬从前的读书读得零零散散,与两位精于学业的周姑娘,也不太能说到一起去。 至于其他姑娘,大多都是有姐妹、表姐妹之间亲密常在一处,学里到底大多数都是男学子,什么情形的都有,姑娘们除了结伴而行,也时常与自己在书院读书的兄弟一起吃饭谈天,暗暗就威慑了一些别有心思的人。 秦恬没有手足在此,好在独身一人的也不只有她一个。 就坐在她另一边靠墙座位上的深衣姑娘,极少与周围的人说话,常常冷着一张脸,旁人根本不敢近她的身。 她也只有一人,似话本子里的女侠一样来无影去无踪。 秦恬对于会功夫的人,本来特别羡慕喜欢,可自从见识了嫡兄的杀伐决意和侍卫傅温的寒光冷剑之后,那点喜欢就成了叶公好龙;秦恬最有自知之明,已下定决心对此类人敬而远之了。 不过有那位姑娘在她面前打样,她自己一人也不算太过特立独行。 ...... 每天如常上学,第一堂晨课便是众学子一起读书背书。 但不似男学堂中晨读声音清朗有力,女学堂的姑娘们更加矜持,先生们也不管,众姑娘便只小声念着,反而令人昏昏欲睡。 秦恬今日就差点睡着了,平日里也不乏有上完晨课,就倒在桌上小憩一会的人。 但今日晨课上完,堂中竟然热闹了起来,连着两人从外面回来,不知带来了什么消息,半个学堂里的姑娘都兴奋不断往窗外张望。 秦恬还没从困劲里出来,坐在前面的魏缈忽然叫了她一声。 “你怎么要睡了呀?” 秦恬揉揉眼,“魏姑娘,有什么事吗?” 魏缈讶然看她一眼,在众人的叽叽喳喳里,问了她一句。 “你家兄长来了,你不会不知道他今日来吧?” 秦恬听到这话,心跳都不住加快了。 她去哪能知道他的行程?她也不敢知道。 可是她看着学堂里纷纷坐不住的各位姑娘,隐约听见她们口中轻轻提到的“大公子”三个字,秦恬很是意外—— 她们竟然期盼见到她那位嫡兄? 她们......不害怕吗?! 秦恬不可思议,但已经打定了主意,今日就猫在自己的座位上,说什么都不让那位嫡兄瞧见自己。 碍眼这种事,秦恬最不想做了。 第19章 远远躲开 看出了秦恬对嫡兄秦慎的一无所知,魏缈就没有再问她了。 只是让秦恬想不到的是,大儒前来书院讲学,山长竟然让所有书院学子都暂停课业,前去檀台下听大儒讲书。 秦恬原本打定了主意要猫在学堂里不出去,但先生过来告知了一声之后,满堂的姑娘几乎在眨眼的工夫里,走了个一干二净。 她甚至还听见不知哪位激动地道了一句,“真是秦大公子,他真回书院了!一会必会坐在檀台下最前面的地方吧!” 秦恬:“......” 她前后看了一眼,人都走光了,最后只瞧见了揉着眼睛刚睡醒的那位深衣姑娘。 她姓沈,单名一个潇字,还是山长家的两位周姑娘告诉她的。 瞬间清空的学堂里只剩下沈潇和秦恬,秦恬巴巴看了沈潇一眼,期盼着她这次也能特立独行,那么自己也就有胆子留下来继续猫着了。 然而沈潇揉完眼睛,瞧了一眼空了的堂里,愣了一会,看了一眼唯一剩下的秦恬。 秦恬想跟着她这条大鱼上窜,刚要小声解释一句,没想到沈潇却站起了身来,拎着自己盛水的竹筒,睡眼朦胧地也离开了学堂。 秦恬:“......” 学堂里没了人,外面却热热闹闹的,秦恬犹豫不决。 她当然知道嫡兄不想见她,尤其在这种外人俱在的场合,可学堂里真的空了。 她还在继续犹豫,没想到小周姑娘竟然去而复返。 小周姑娘年纪略小一些,做事略显匆忙了些,这会见秦恬果然落下了来,急忙过来拉她。 “大儒快开讲了,我带你过去!” 不由分说地就把秦恬拉出了学堂。 ...... 檀台下原本空旷的草地上,此刻挤满了人,明明是春日的清凉和煦,但在此情此景下,硬生生挤出了夏日的炎热滞闷。 小周姑娘把她带过来,便完成了使命,火速挤进人群寻自己姐姐去了。 秦恬挂在人群尾巴上,也不知道该往何处坐下才好。 人群虽然拥挤却也不是完全杂乱无章,秦恬瞧着,没了学堂的限制,学子们都找自己的兄弟姐妹或者好友同窗,铺了席子垫子坐在一处;连女学子们,有些也寻了自己兄弟同坐,若是没有兄弟在的,也结伴坐在了一起;实在没有什么能结伴的人,似秦恬这般,要么零散地分布开来,要么就干脆坠在了最后面。 秦恬没有看见秦慎,学子里也不乏有人在暗暗寻他。 秦恬倒是偷偷庆幸,这会一位男学子走来,见她手里没有蒲团坐垫,便拿个了软布垫子给她。 他递垫子给秦恬的时候,飞快地看了姑娘一眼,脸色微红,连忙移开了眼睛。 秦恬没留意,她只想知道,自己到底坐什么地方才合适。 正这时,人群稍静了一下,不少人向着前面看了过去,秦恬亦看了过去,只见不远处走来一长一幼两位年轻公子。 秦恬远在后面,瞧不清楚那两位公子的情形,只看举手投足便带着大家风范,向来不是寻常人家的子弟。两人很快在靠近檀台的地方,特特空出来一片的位置上落座下来。 两人刚一落座,秦恬便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站了起来。 是魏缈。 魏缈刚才与另几位姑娘坐在一处,这会儿却自人群中站起,在众人的目光中,稳稳当当地向前走去。 她跟前来的其他姑娘一样,皆戴了面纱,这里毕竟是男学子众多的地方,姑娘们出了学堂多半面纱遮脸,秦恬也不例外。 而魏缈脚下稳当,仪态典雅,发上步摇在她的走动下半分不动,唯独面纱迎风,边角处稍稍飞起,半遮半掩着白纱下白皙的脸庞。 一时间不少学子都看愣了眼神,却又在魏缈脚步停在那两位公子身前时,急忙收了回去。 秦恬终于知道了那两人是谁,原来是魏缈的兄弟,百年大族昌乐魏氏宗房的两位公子。 魏氏的门楣可不是什么人都能攀上的,当下秦恬就听见有人劝了身边的好友,“别想了,那可是魏家的姑娘,还是宗房嫡出的姑娘。” 被劝的人讷讷不言,这样的言语在众人间并不只是一声。 起起伏伏的声音不断,坐在魏缈下首的魏家小公子戳了戳魏缈。 “姐姐这般风头,此间再无人能越过了,啧。” “快闭嘴!”魏缈瞪了弟弟一眼,嘴角却翘了上去。 这里自然不乏还有旁的姑娘也到自家兄弟身边来坐,比如周家的姑娘,但有她这样的出身,兄弟又在学中出挑的,可不多。 魏缈的弟弟还要说句什么,却被坐在前面的自家二哥,没有回头地清了一下嗓子,止了回去。 这一声清嗓过后,吵杂的檀台下竟又安静了下来,这次比方才更加彻底,整个檀台静得只有两声短促的鸟鸣自半空掠过。 魏缈似有预感地往另一边的被竹林遮挡的道路上看了过去。 花白头发的山长捋着胡子笑着走了出去,魏缈目光错过山长,直接望向了落在山长身后两步的人身上。 男人身形高峻似屹立平原上的崖壁,身着墨蓝色绣暗纹锦袍,更衬得他气质如山崖般刚毅而冷清。 魏缈忍不住去看向他的面容,却一下触及了他淡淡扫过人群的目光。 魏缈连忙垂下了眼眸。 秦慎走在山长身后,与坐在前面的几位先生见礼,到了独独空出来的前排中央的空座上,那座位旁边,还连着另外的空位。 只是他落座之前,目光似若无意地向人群中又扫了一眼。 最后面,秦恬还没找到坐的地方,就看到了来人,她的那位嫡兄秦慎。 瞧见秦慎的一瞬间,秦恬额头的冷汗都冒了出来,恨不能脸前立刻生出一颗合抱宽的大树,将自己挡在后面。 可惜树没有,而她偷偷掩藏于后面的两人,这时竟坐了下来。 淡而凉的视线落在秦恬脸上的一瞬间,她就感觉到了,惊得她指尖霎时一凉。 秦恬万万没有碍他眼的意思,这般没能躲开的遇见,着实是她躲得还不够了。 秦恬身形发僵。 秦慎的目光短暂地定在她身上。 今次过来,他总要为逐她离府的事,说句什么。 这件事是他办得不妥了,尤其她在这世间已经没有了血亲父母,他断不该欺负她。 秦慎心头略过思量,正想着待她与她道歉,却见她一步都没有走上前来,反而仓促地遥遥向他行礼。 她欠身行礼,连头都没敢抬,似乎怕再多停留会触怒他,拎着一块不知哪里来的圆布垫,一连向后退了好几步,急急在人群最后面落了座。 完全没有上前来的意思。 小姑娘穿着一件牙色对襟长袄,夹在人群里极不显眼,就这么匆忙坐了下去,蓦然间仿佛落在池塘里的雨滴,立刻就找不到了。 她好似,就是想这般躲开,远远离开他。 秦慎微怔。 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隔着整座书院的人,他想说什么也不便开口,而山长已走到了檀台之上。 秦慎抿了抿嘴,只能落了座。 他身边那座位空着,且就这么空了下来。 方才的一幕,不少人都看在了眼里,暗暗惊讶,又都目露思量之意。 倒是魏缈没有很惊讶,像是什么猜测被佐证了似得,一脸果然神色。 山长站在檀台上,在大儒还未请上来之前,先浅浅说了两句。 不过秦恬并没有认真听在耳中,她方才慌乱看见一位姑娘就挨着人家坐了下来,这会坐下才看见,一旁竟然是沈潇。 沈潇拿着竹筒正仰头喝水,也被她这一举弄得一愣,转头向她看来。 “......”秦恬尴尬了一下,极小声地询问她,“我能坐在你旁边吗?” 沈潇多看了她一眼,脸上没什么情绪,却点了头。 秦恬大松了口气,连忙道谢,此番也算误打误撞地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她和沈潇坐在最后,前面山长讲的话,多少是有点听不清楚,这总是和前排还安置了小桌案的座位,是万万不能比的。 好在秦恬颇有些安贫乐道的心态,她就没去想过前面显赫的位置,只安安稳稳地坐在人群的尾巴里听讲。 山长浅言了两句,便下了檀台,亲自将今次邀来的大儒,请到了檀台之上。 大儒姓方,人称墨山先生,年轻时举业不顺,连举人都考不中,谁曾想待到了晚年,忽的连中三元。 他从一省解元考到一朝会元,待到了殿试之上,先帝见起文章,当即点了状元,御口亲批方先生,“胸间自有千斤墨,腹中更立万重山”,道其学问浩瀚,在这个年岁终于大成。 墨山先生至此扬名。 先帝甚至希望他亲自为东宫讲学。可惜的是,墨山先生家中老母早已垂垂老矣,听闻儿子高中状元,便放下心来,驾鹤西去了。 墨山先生不得不为母守孝,然而三年孝守完,京城却变了天。 今上继位之后,墨山先生没有再出仕,他道自己也已到了乞骸骨的年纪,难以为朝立功,便留在了家中教子弟读书,偶尔出山讲学。 此番墨山先生能来鹤鸣书院,山长着实废了不少力。而墨山先生当先一篇“养浩然之气,人皆可以为尧舜”,便把众学子听得聚精会神起来。 秦恬的学问虽然不甚好,却也意外地听了进去,这一听,竟一直听到正午日头高悬,墨山先生也不得不暂停歇息的时候。 墨山先生和山长一走,整个檀台才终于自浩然之气中活络了起来。 这个时候,学子们也得吃饭饮水休歇。于是乎都三三两两地站了起来,寻处吃饭去了。 这会短暂的歇息,墨山先生自有山庄和书院众先生作陪。 秦慎也需得吃饭,这会一散场,连舟就快步到了他身前。 连舟瞧了一眼自家爷身边空着的座位,小声问了一句。 “奴才已备好饭食了,您看,要不要奴才去请姑娘过来一道用饭?” 第20章 庶女而已 书院里,兄妹之间一道用饭是常事。 连舟说完,就见自家公子目光微转,远远地往后面看了一眼。 连舟亦看了过去,却见人群最后面,那个夹在人群里、穿牙色对襟长袍的姑娘,好似听出了神,此刻还呆呆坐在布垫子上,往檀台看去。 但那檀台,明明已经没有人了。 连舟:“......” 秦慎:“......” 秦慎清了一下嗓子,看着那呆鹅似的小姑娘,刚要说句什么,傅温忽的快步而至。 “公子,老爷有急事相商。” 秦慎倏然收敛了神色。 * 秦慎离开了鹤鸣书院,他这边离开,那边消息便在人群中传了开来。 秦恬听说了,但也仅限于听说了而已。 她今日也同平日一样,午间就去了同老管事秦周约好的池边梅林。 池边梅林距离学堂稍有些远,但那处人少些,是个安静的去处。 秦恬今日脚步轻快,一路小跑着就到了梅林边上。 “周叔,是学堂厨上的饭菜吗?” 周叔连声让她慢些,一面说着,一面替她打开食盒,放到支好的竹桌上头。 身边跟着的小厮常子,自秦恬搬出来之后,也被老管事叫回到了秦恬身边,这会将竹凳都摆好等着姑娘。 “这可是周叔他老人家,亲自去厨上给您盛的饭菜,”常子说着,嘿嘿笑了起来,“挑拣了半天呢!” 秦恬一听,捂了嘴笑。 老管事也不掩饰,“姑娘好好的自家饭菜不吃,非要尝一尝学堂的饭菜,这又是何苦?那学堂里的大锅出来的饭菜,能香吗?” 秦恬自小就是老管事看着长大的,从一个襁褓里的小婴孩,到蹒跚学步的女娃娃,再到如今亭亭玉立的大姑娘,老管事可舍不得她吃苦。 不过秦恬并不这么想。 以前她一直都被困在宅院里不得出来,眼下能出来见见外面的天空,自然什么都想尝试一下。 就像她在话本子说书人嘴里,是怎么都想象不到,学富五车的大儒站在高高的檀台上讲学,竟然能令人心神都被卷进了他的一字一句里,直到人离开了,思绪还陷在其中。 因而秦恬什么都想尝试,想听最好的先生讲学,也想尝尝寻常学子的饭菜。 也许以后,她离开秦家,最普通最寻常的粗茶淡饭,才是她的生活。 她坐了下来,看着桌上四菜一汤,还是忍不住瞧了老管事一眼。 就算是学堂里的普通饭菜,周叔也要凑够四菜一汤吗? 但这总算是个开头,秦恬拿起筷子,认真吃了起来。 秦周见小姑娘并没有吃不惯,反而吃得认真,叹着气不再多说了。 他倒是说起了另一桩事。 “这几日老奴得去远一些的镇子,替姑娘相看宅地,若是不能来接送姑娘上下学堂,就让常子来,可好?” 谁来都行,秦恬自己上学下学也是可以的,但她还是问了老管事。 “真的要再另寻宅地吗?这儿住着也挺好的。” 这一点上老管事可不再让步,“再怎样,姑娘也是秦家唯一的小姐,老爷是一定不会答应姑娘在这里久住的,况大公子当年读书不便来回,也择一近处置了别院。” 老管事说到这,想到了什么,“大公子的别院空了下来,是不是......” 话没说完,就被秦恬惊吓打断了。 她去占秦慎的别院,是嫌活的不够长了吗? “周叔说什么呢?那到底是兄长的宅院,说不定是夫人替兄长置办的,同我们可没什么关系,还是另寻妥当处吧。” 秦周说也好,“那老奴另给姑娘置办一处,单属于姑娘的。” 秦恬听着连忙点头,这才长长出了口气。 待简单地用完午饭,就回了檀台。 ...... 她吃饭的池边梅林离檀台甚远,她走在半路上的时候,檀台前的人都已经回了一多半了。 大儒、山长还有先生们都还没来,众人三三两两地聚着,有些人在论学问,也有些人说着闲话。 “秦大走了。” “那也没什么奇怪,他几月都来不了一次。” “可你们不觉得秦家人有点奇怪吗?” 这话一出,众人脸上都露出些怪怪的神色来。 “好像,兄妹之间有些陌生的样子。”其中一人说得稍显含蓄。 另一人可就直白多了,“什么叫陌生?我看说不定是有罅隙吧!秦大都不让他那庶妹坐到前面去,那个庶女也不敢乱来,连个像样的位置都没有,匆匆忙忙就在最后坐下了。” 这个人说着,也有人啧了一声。 “方才秦大直接走了,从头到尾都没有跟那个庶女说一句话。” 众人这么说了,立时有人问了一句。 “听说秦夫人身子不太好了,最近好像每日都请大夫。如果真出事了,是不是被那个庶女克......” 这话还没说完,忽然有人喝了一声。 “吵吵闹闹,烦不烦?” 众人抬头看去,见一个高瘦的姑娘,穿着深色的衣裙走了过去。 她手里不知在何处折来一根长枝,当下一枝子抽到地上,划出破空的声音。 众人一下子彻底闭了嘴,看着沈潇,敢怒不敢言。 ...... 秦恬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上晌坐的地方,周遭竟然空了下来,独独剩下两个布垫子,沈潇盘腿坐了其中一只,闭着眼睛似在参禅,一副努力修身养性的模样,另个一属于秦恬的,还空着。 她不晓得周围的人为什么都避开了来,但秦恬还是走上了前去,小声问。 “我还能坐在这吗?” 这次,她终于听见沈潇跟她说了话,虽然就一个字。 “嗯。” ...... 两个姑娘,坐在独独空出来的最后地方,引得人人往后多看了几眼。 草地边缘一片男学子聚集的地方,这几人聚集的地方周边也有些空。 坐在最中间的男子穿着暗红色长袍,在一片米色青色的学子里甚是扎眼,但他一副无谓态度,一手撑在书案上,一边侧着脸向后看,目光就落在了最后面。 “挺俏的呀,秦家就这么看不上?” 他身边几人说看不上,“那秦大,从头到尾就没跟这庶女说一个字。那秦家女还在书院里盛饭吃,啧,不受待见的很。” 红袍男子哼了一声,“既然看不上,秦家怎么还把人送进了书院里?” 有人回答,“那再怎么也是秦家的女儿,以后嫁出去是秦家的脸面,总不能太差。” 秦家,那可是青州府当下掌权的第一高门,等闲人怎么可能攀得上? 多少人家还想着将女儿嫁到秦家,但秦家至今都未给秦慎定亲。 婚姻嫁娶一道,秦氏的门楣更显得高不可攀。 “也是。”红袍男子说着,向旁边一伸手,有人拔开一只金葫芦递到他手里,红袍男子一仰头,将金葫芦一饮而尽,眼睛眯了起来,饶有兴致地直直看向秦恬。 “不知是个什么样的性子?可别太烈了......” * 秦恬整个下晌也都将身心浸在大儒的讲学之中。 等到她回过神回了学堂的时候,发现位置好似有调整。 魏缈说是怕天气越来越热,日头越来越晒,与人换了位置,不再坐到秦恬的前面了,换到了前面靠墙的地方。 新换过来的姑娘是她表妹,但那位表妹性子颇为沉闷,少言寡语,坐过来便低着头抄写书本,一句话都不说。 她不说话,秦恬也不是多话的人,倒是坐在她左手边的沈潇自檀台散了之后就没回来,也不知去向了何处。 好在因为墨山先生的到来,接连几天的课业都暂时停了下来,众人只回来收拾了东西,就散了学。 秦恬也放了学,周叔果然没来,只有常子来接了她。 下山路快,秦恬这几日也都没有坐马车,一路顺着石阶和山路往下到镇子里,就三刻钟的工夫,沿途还能松快松快,寻些野花草药。 只不过今日,秦恬总觉得路上不太安静似得,可是她连着回头看了几次,都没有看到什么。 最后一次,自路边钻出来个黄鼠狼。 常子见了,“呦”了一声,兜头就替秦恬拜了三拜。 “大仙大仙,您是仙您是神,姑娘和小的就是过路的小民,无意惊扰,您可万万别记仇,莫往咱们梦里去,待过年过节,必杀鸡侍奉您......” 他自在诸城撞见了廖顺被处置的事情之后,一连好些天做噩梦,跟着婆子们求神拜佛了好些日才消停下来。 打那之后,常子便对各路神仙都敬重又依赖,当下连黄大仙也拜得虔诚。 秦恬好笑,倒也没有制止他,等他念念有词地拜完,才又下了山去。 只不过就在方才黄鼠狼钻出来的一片密草丛里,有人亦捂着嘴偷笑,看着秦恬主仆走远了,才慢慢从草丛里走出来,嘿嘿两声,转身往另个方向去了。 第21章 孤女 长山县。 距离青州边境还有二十里地的一处密林。 一行官兵分散在林中四处寻觅。 一个肤色黝黑的高个男人一边指挥着不远处的官兵,往上面的低矮山洞去,“搜搜那洞,说不定就躲在里面”,一边又同身侧一个与他相貌有七八分相似却面见面发白的男人说话。 “二弟,你真觉得秦家会出手?那些人可是先太子的党羽,一旦抓到势必要押送京城问斩,秦家这时候出手,被咱们大人抓到辫子,可脱不开干系了。” 白面高个男人是他兄弟,听了这话笑了一声。“秦家当然知道,但也不会不出手。所以咱们大人说了,让我们一定留意,也许这次,就能抓到秦家暗屯私兵的证据!到时候秦家必死无疑!” 他们口中的大人不是旁人,正是山东按察副使,邢兰东。 两兄弟为邢氏办事,今次能抓到秦家把柄,待回了邢氏必然重赏。 ...... 高处低矮山洞中。 一家人瑟缩着藏在此处,他们衣衫湿透,沾了泥水,又被荆棘撕扯成布缕。 狼狈不堪,却无一不战战兢兢,屏气凝神,甚至大人怕孩子发出声音,将孩子抱在怀里,捂住了孩童们的嘴巴。 山洞外滴滴答答地落起了山雨,滴答声在狭小的山洞内回荡,清晰异常。 没有人敢发出任何动静,可他们却听见有零零散散的脚步声,自下而上,越走越近。 一家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里。 下一息,黑洞洞的身影遮蔽了洞口的天光,一只脚就要踏入他们的藏身之处! 低矮阴暗的山洞,湿哒哒的从石头缝里滴落雨水,衬得洞内死寂一般。 洞口的黑影停了下来,一只脚才在洞口边缘。 山洞里屏住呼吸的人,忍不住颤抖了起来,他们听到外面传来的幽幽话语声。 “这儿有个洞,让下面的人提灯上来,往里照照,可得瞧清楚,是不是有人藏匿其中!” 话音落地,惊得洞里的孩子险些哭出了声。 其中一个上了年纪花白胡子的男人,死死捂住了孩童的口鼻。 可即便如此,他身边的妻女儿孙脸上,也渐渐露出了灰败的死色来。 待到下面人将灯递了上来,他们怎么还能隐藏? 他们被这些人追逐近千里,终究还是一个死。 连花白中年男人,都禁不住闭起了眼睛。 然而,等了一阵子,却没有人传灯上来,反而几声急呼从下面传了上来。 “撤!奔北面两座山去!” …… 山洞下方。 黑高男子跟他兄弟再三确认。 “消息确切?那秦慎带人往北面两山去了?是哪儿来的消息?” 白高男子说确切,“是我在埋了很久的人,直通秦贯忠书房的大丫鬟,这消息错不了!快走!抓到秦慎和秦家私兵,我们兄弟就发达了!” 黑高男子一听,不再犹豫。 “撤!奔北面两座山去!” 话音落地,洞口前的黑影齐齐晃动起来,几息的工夫,脚步声都渐渐远去了。 洞中的人惊诧无比,几乎不敢相信,直到洞外的脚步声远去的无影了,几位女眷压抑不住地哭出了声来。 花白胡子的中年人还欲制止她们,他身后的妻子却一脸悲戚,抬手打在了他的后背上。 “你可真是,把咱们一家人害苦了!” 老妻说着,越发低声哭了起来,一下一下不断打在中年男人身上。 “......本来都好好的,没有洪灾没有饥荒,一家人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你、你非要乱写乱说,这可好了,那姓邢的手段狠辣,他可是拿着尚方宝剑啊,你不过是一介书生,咱们不过是平头百姓,怎么同那紫禁城里的皇帝对着干?!那不是自掘坟墓是什么?!你可害苦我们了!” 下面的子女不敢有怨言,老妇人把这些没人敢说的话,一口气全都说了出来。 中年男人的神色在这指责里变了几变。 他目光望向洞口,那不甚明亮的天光暗淡投下的地方,半晌,才开了口。 “国无明君,太平不过是短暂的虚幻,如果人人都削平了脑袋苟活,到最后,没有谁能活下来。” 他说着,目光扫过儿女,最后看向了老妻。 “总得有人站出来,也总得有人为此而死,为什么不能是你我?” 暗淡的天光里,他一字一顿。 “位卑,未敢忘忧国。” 山洞里再次静了下来。 不想就在这个时候,外面忽然再次有了脚步声。 躲在山洞里的一家人,皆在听见脚步声的一瞬间,脸色煞白。 只有中年男人忽然释怀了似得,一脸决然。 “我出去,引开他们,你们继续往青州逃吧!” 他说完,探身直奔洞穴之外,老妇人闻言目眦尽裂,一把抓了过去,却抓了个空。 须臾之间,中年男人已出了洞穴,长身直立在山间的天光里。 没曾想就在他想好了引颈就戮的时候,身后忽的传来了一声问话。 “可是茅城孙先生?” 中年男人惊诧钻头看去,看到身后的小路上,一人穿着墨色银纹长袍,紧束的腰间坠着一块通体莹白的白玉玦,他的眉目在天光暗淡的山林间瞧不甚清晰,却自有一股力量自周身散开,令人不敢放肆又或者身心信服。 “是、是老朽。”孙文敬执了礼。 那青年男人亦回了礼。 “青州,秦慎。” 孙文敬睁大了眼睛,仿佛溺水的人抓到了岸边的树根。 他指尖颤抖起来,看着缓步走上前来的青年,听见稳稳的话语声落在耳中。 “追兵已去了东面两山,诸位已安,不用再躲藏了。” ...... 孙文敬一家七口人被整整齐齐带到一处秘密村庄时,才发现与他们一起逃窜的五六户人家,也都被救至此地。 只是相比孙文敬家人口整齐,那些人家在逃亡路上,有的已折损过半。 但能安稳逃出生天,已经是幸事了。 另一位须发尽白的老先生,在这场逃窜中险些没能挨过去,如今人还躺着,老了十余岁之多。 孙文敬的老妻何氏见了他,眼泪落了下来,她匆忙上前行礼。 “舅舅!” 老先生这才睁开浑浊的眼睛认出了外甥女。 老先生颤着手去扶何氏,何氏亦向他身后看边看去,他身边除了同样年迈的舅母,就是剩下十岁的小孙子了。 “表弟、弟妹他们呢?!”何氏嗓音发颤。 倒是那老先生顿了顿,嗓音如常地开了口。 “都去了。” 只三个字,何氏险些背过了气去,旋即泪如雨下。 她看着寥落剩下的亲眷,难以接受这样的现实。 她像不理解丈夫一样,也不能理解舅舅的当初决定。 “先太子已经薨了,舅舅为何还要为先太子奔走?我们家好歹也是耕读世家,再不济也不至于家破人亡?可现在......” 话音未落,就被老先生一拐杖打在了身上。 “你怎么能问出这样的话来?!你是看不见世上的疾苦,还是忘了你大哥是怎么死的?” 何氏被问得一怔。 大哥死了许久,以至于她都快把他忘了。 她不是刻意去往的,她只是不敢去记起了。 那时大哥连着三次春闱没中,到了进士年如常进京赶考,但那一去,就没回来。 那年京中有数十宫女忍受不了如今的皇帝出逃,他大哥不过是因为遇见了出逃的宫女,施舍了两女一顿饭食,就被不由分说地抓了起来,活活打死在了牢狱里。 打得血肉模糊,毫无人样。 而在那场是宫女出逃里无辜死掉的,又何止一人? 不论是被抓回的宫女,还是路上襄助哪怕一粥一饭的路人,凡是查到,皆被处死。 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新君杀威,至此而扬。 ...... 念及旧事,何氏颤抖了起来,捂着脸哭泣。 秦慎负手站在院中,整个院子无人出声,都只听着房中老人沙哑的言语。 老先生没有再责打外甥女,嗓音逐渐积蓄了力量。 “帝位来路不正,便是万恶之源,先太子那样的仁明君主,却生生打杀为罪人。怎能不令人扼腕?” 老先生说着,浑浊的眼里凝了些微力量。 “我们不过替先太子说两句公道话而已,这算什么?你可知道太子亲卫叶执臣,哪怕是逃出生天,也要为先太子奔走,只盼着能唤起有志之士揭竿而起。可惜最后还是被捉回了京城,那暴君被叶执臣之行戳到了痛处,竟将其悬于午门,每日割他三刀,让滴在城门口的血不干,如此日日割下去,连人死了都不肯放过,直至白骨显露,再无血肉.....” 日头被厚重的云层笼罩了起来,院中平地起了一阵萧瑟冷风。 秦慎仰头看着被遮蔽的日光,手下默然攥了起来,面沉如水。 老先生却在这时,哭也似地笑了两声。 “我没了儿子,还有孙子,叶执臣有什么?他甚至连一滴骨血都没有留在人间啊......” 说完,老先生低声泣了起来。 秦慎负手立着,怔了一怔,眼前禁不住浮现出一人单薄的身影。 她站在人群里,又好似被人群排除在外。 那天她就那样拎着一只与她身形不相称的大布垫子,茫然地站在人群最后。 没有人接纳她,她抿着嘴静悄悄地找寻自己的去处,但始终没有找到。 直到发现了他的出现,可却在见到他的时候吓坏了,生怕惹得他不快似得,二话不说地从他眼前火速消失,转身躲进了人群里...... 叶执臣、陆晚樱,二人皆已殉道,她是失怙失恃的孤女,这世间血脉相连再无旁人。 世间只剩下她自己了。 真实的身份她根本不晓得,但她却好像知道自己是个无处可去的存在,安安静静地从不去索取什么。 她唯一那一点点的渴望,在第一次正经见面的时候,曾双手捧到了秦慎手边,可他却连看都没有多看一眼。 在那之后,她再没强求过了,只剩躲避...... 秦慎闭起了眼睛。 院内外压抑不住的哭声四起,人们不断聚了过来,相互搀扶着相拥着哭泣。 秦慎却转身,缓步逆行,离开了聚满了人的院子。 傅温过来回禀,说村庄前后数百里都安置了守卫,这些人可以暂时安稳留在这里,而邢兰东的人,被他们用黄菱表弟吴梁传的口信,调虎离山支开,完全陷入群山之中,不会再出来了。 傅温说完,见自家公子面上露出疲惫之色。 “各处稳妥,公子可要回府?” 公子没有立刻回应,目光看向老先生院中聚集啜泣的人群,几息,才开了口。 他的声音轻轻的,傅温恍惚间好似觉得第一次听到公子这般言语。 “去书院。” 第22章 对不起对不起 墨山先生到鹤鸣书院讲学的这几日,整座书院的课业都闲散下来不少。 每日一半的时间先生继续课堂,剩下的一半时间则可以去檀台下听讲。 相比一整日都坐在学堂里,这样的讲学秦恬更喜欢,她每次都仔仔细细听讲,从头听到尾。 不过这日,檀台下的讲学提前结束了,秦恬回学堂收拾了东西,还不到下学的时候。 但没有课上,众人都散着离开了。 秦恬亦抱着自己的书,慢悠悠地往西侧门前去,周叔或者常子,总是在那儿等着她的。 但她一路走过去,西侧门前人少,但今日干脆一个人都没有,甚至周叔或常子也不在。 秦恬不免奇怪,加快了脚步,不想刚走了没几步,一旁突然跑出来一个人,一下向她身上撞了过来,秦恬快快避闪,那人还是撞到了秦恬手上的书本,书本散落在了地上。 是个陌生的男学子,长得高壮,穿一身朱红锦袍,秦恬看过去,却见他正看向自己,目光在她脸上顿了一顿,然后说着道歉的话。 “对不住,姑娘,撞到你了,没撞坏吧?” 秦恬再没这样与外人接触过,她沉默地摇头表示无碍,俯身去捡自己的书本,准备快快走开。 她俯身去捡书本,却并没在意身后不远处的小树林里,此时窸窸窣窣地发出些风吹树叶以外的声音。 几个人避在一颗粗壮的树后面,正低声窃笑。 “成了,朱大成了!” 他们口中的朱大,名唤朱建应,唯爱穿了一身朱红袍,今日也不例外,但为着更体面更书生气一些,难得腰间没有挂金葫芦,特选了一只翡翠玉环悬在腰间。 一人说着成事了,另一人却道“这才到哪”,他说着,向门前道路上的两人看去。 “那秦家女只一味捡拾书本,都还没看朱大一眼呢。” 第三个人说是,“若她能因此相中朱大,这事才算成了,朱大若能得了秦家女,待成婚之后,回家争产,可就不在话下了。” 众人低声笑了起来。 这朱建应祖上也是封过侯爵的,只不过因为行事不力被削了爵位,收了丹书铁券,沦落成了一地乡绅,饶是如此,家中也富有财产。 可惜朱建应虽然是嫡孙,却是二房的子弟,他爹娘送他来鹤鸣书院读书,想让他学成之后,回家令祖父高看一眼,从而在分产中获利,但连着在书院读了两年书,学是没学成,还因为不学无术触怒了书院先生,书院已有将其遣退之意。 朱建应若是真就这么落魄回去了,少不了他爹一顿毒打,分产的事情也要落了下乘,但学是不可能学了,倒不如,走点不同寻常的路数。 朱建应素来喜欢盯着学里的姑娘,只看着那些高门的贵女们心痒,但众人在学中久了,无不知道他的德行,没有一个会对他另眼看待。 但这次不一样了,学中新来了个秦家的姑娘,偏巧是个庶女,在学中没有依仗,她那嫡兄秦慎连话都不同她说一句。 可再怎么说,她也姓秦,若能哄她得手,朱建应的事不就另辟蹊径地成了? 躲在树林里的,都是给朱建应出谋划策的好兄弟,他们料想这般不期而遇的身体接触,姑娘们必然羞涩连连,朱建应只需稍稍表现些斯文模样,那秦家女必然心中小鹿乱撞。 公子小姐的,可不就跟话本子里写的一样了? 三人藏匿身影,聚精会神地看向路上。 道路上,那朱建应心里也是这般期盼,尤其方才那一碰撞,他离得极近地看清了这位秦家姑娘的相貌,秀美动人,像一颗初熟的桃子一般,他一颗心当先就扑通扑通快跳起来。 此女若能得手,即能提了他的名声,又能得了大笔家产,还抱得美人归了。 可真真是桩销魂事! 他这么一晃神,原本要替秦恬拾起书本的事,就顿了一下。 秦恬却极其手下利落,两下把自己的书本都捡了起来。 刚才那朱建应说得抱歉话,她也没什么可回应的,轻轻点了点头,直接就要走开去。 她这般抬脚一走,那朱建应才终于从美梦里回了神。 怎么情形和他料想的不一样? 竹林里三人也都愣了一下,旋即发出一声“鸟叫”声。 朱建应一听鸟声提醒,心下着急了几分,匆忙就跟在了秦恬身后。 “唉,姑娘!” 秦恬不知他还有何事,脚步微停回头看了此人一眼。 她神情谨慎,不似想象里羞臊的模样,反而落落大方。 那朱建应又有些不知所措了,本指望着人家姑娘一眼看中他,没想到人家看都没仔细看他。 他不免就想找回方才设计好的情形,于是又道。 “姑娘,方才撞着你是我的不是?你没事吧?”他说着,瞧见了秦恬拿着书本的手,那手白皙细柔,朱建应眼睛热了一下,盯着秦恬的手道。 “是不是撞到你手了?让我看看......” 话音落地,他伸出手去。 秦恬被他此举吓了跳,一步向后退了过去。 正此时,山门外有人喊了一声。 “姑娘,小的来接姑娘了!” 是常子。 秦恬二话不说,脚下飞快地离开了去。 等朱建应反应过来之时,人已经走出山门了。 小厮走上来替她那东西,周遭又有旁的人从此经过,朱建应远看着悻悻地烦躁,只能做了罢。 一直快步下了半刻钟的山,离着那西侧山门远了,秦恬才问了常子一句。 “你今日怎么来晚了?” 常子也好周叔也罢,平日里都是要早一刻钟来等秦恬的,今日却反过来让秦恬等人了。 常子赶忙告罪。 “都是小的的错,谁料这一路上,小的竟然三次遇到黄大仙,奴才只怕冲撞了大仙,挨个要叩头送行一番,这才耽误了时间!” “三次?” “是呀,奴才也没想到,山上怎么这么多大仙!都是奴才的错,请姑娘责罚!” 他请罪,秦恬倒是没有责备什么。 但她想到方才突然出现的那个怪异的男学子,又思量了一下常子连遇三次黄大仙的事情,皱起了眉头来。 * 翌日,周叔自各处相看房地回来,午间送饭就由周叔亲自送过来。 周叔一边伺候秦恬在池边梅林里用饭,一边同她说了说相看房地的结果。 “......远一点的那处,景色更好,若是正经盖一座别院,以后姑娘出嫁做嫁妆也是够格的。” 秦恬说他想得实在是太远了,老管事便又说了两处近的。 这两处都是别人家的宅院,人家走了之后空置了下来。 秦恬觉得两处都行,以她的性子自然要选僻静的去处,但恍然想到了昨日的事,又道,“也别太僻静了,有些人烟也是好的。” 以后她若离开秦家自己过活,太僻静的地方,出了事都找不到人帮衬。 若能置在有人烟的地方,她纵然孤身一人,也稍微安心一点。 这都是从前在诸城生活的十四年从未考虑过的问题,现今骤然降至眼前,才晓得如此重要。 因着这个考量,秦恬便跟老管事又重新说了个地方,以后就不在这池边的梅林吃饭了,此处也着实人少了些,一路走回学堂也好檀台也罢,都甚是遥远。 老管事自然说好,待秦恬歇息好了,目送她离开,收拾东西下山去了。 ...... 秦恬如常返回学堂。 平日里她惯来喜欢一个人走走停停,不急不忙地往回赶。 但今日难免起了一些警惕之心。 谁知道,就在她走了不到半刻钟的时候,身后远远近近的,竟然有脚步声跟随在后。 若是平日,秦恬未必能发现,但今日那声音一出,秦恬立时就听在了耳中。 连着走了好些步,那声音始终相随,再往前,就要走到一座水榭后面了,那水榭的后面更加僻静,只偶尔有学子在里面读书。 秦恬心中警铃大作,她只听着那脚步声好似越来越近,就在她要踏上水榭后的路上时,她突然转身,快步向着另一边跑了起来。 另一边是反着学堂的方向,可却能只同书院正山门,那里的来来往往,人最是多! 秦恬快步奔走,耳朵仍旧竖着紧紧听着后面。 后面的人,在一声咒骂之后,也追了过来。 秦恬大惊,恨不能生出双翼飞到大门前人来人往的地方。 她越跑越快,平生都没有这般快跑的时候,只听着风声至耳边呼啸不断,好似千军万马、战鼓雷雷。 快到了,就快到大路上了! 秦恬只看着连同小路的山门大道近在眼前,脚下更加快了起来。 然而,就在她一下跃到大道上的一瞬,直直撞向了一人身上! 可她并没能撞上去,从旁忽然有人一步而至,剑身生生格挡住了秦恬。 那力道将秦恬反向冲开了去,她连着向后踉跄了好几步,最后后背撞到了一颗树上,才堪堪停了下来。 她被撞得后背发疼,方才因着惊惧与奔跑而狂跳的心脏并未停止,她抬头向前看去。 就在看到前面的人时,狂跳的心脏霎时一停。 手下冷剑出鞘,傅温就立在她脸前,而傅温身后,那个她原本险些撞到的人,身穿暗棕色锦袍,束起的腰间悬着一只白玉玦。 是嫡兄秦慎。 秦慎亦没能想到,他刚进了书院,竟就以这般情形见到了秦恬。 他微讶地向了她看了过去。 傅温也当先问了一句“什么人冲撞公子”,才发现是朝云轩的姑娘。 秦恬却在秦慎的目光和傅温手中刀剑的冷光里,接连向后退了三步。 一时间,她顾不得后面追逐的人了,她嗓音发紧发颤,无措中透着慌乱。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冲撞兄长的,真不是故意的!我这就走,这就走......” 第23章 送她回来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冲撞兄长的,真不是故意的!我这就走,这就走......” 话音没落,秦恬忍着后背被撞的疼痛,抱歉又慌乱地,匆忙转到了另一条道上。 没等秦慎开口,就十分识情知趣地,迅速消失在了他眼前。 一阵风掠过,就已经没了人影。 秦慎怔了一怔,眼前还残留着小姑娘方才突然出现在自己眼前的场景。 她是从小路上跑出来的,好像是被什么追赶,她想赶忙跑到人来人往的山门大道上,以至于跑得太急,一下同自己撞在了一起。 但傅温的反应也是甚快,一步上前将她格挡了开来,这一挡,致使她向后撞到了树上。 那一下并不轻,她眉头都皱成了团。 可却在看到他的瞬间,惊吓得顾不得疼了,似乎比被什么追逐更加慌乱,生怕又令他生气,连声道歉地跑没了影。 秦慎想说什么都没来得及开口。 风里已没了她的气息。 秦慎压了压眉头,目光在她跑走的方向未落,又扫到了她跳出来的小路上。 那条小路上看似静悄悄的,一眼望不到尽头,只有风过树梢的窸窣声。 秦慎眉头越发紧压下来。 * 离开了嫡兄的视野,慌不择路地跑开,一口气跑出好远,秦恬才慢慢停下了脚步。 但这一跑,秦恬发现自己竟然跑到了山门大道另一边,更少有人前来的地方。 此处立着鹤鸣书院从前几位山长的衣冠冢,除了祭祀的时候,几乎没有人踏足。 秦恬误闯此地,惊扰了长眠的老山长们,实在甚是抱歉。 既然都来了,秦恬就上前去行了礼,道了声“打扰了”,才又往学堂的方向而去。 已经快到了下晌先生开课的时候,行人越加稀少,甚至秦恬一路已经看不到人了。 这样的安静令秦恬再次紧张了起来,可距离学堂还有好一段距离,秦恬总不能再返回山门大道,万一嫡兄还在怎么办? 她没办法,只能继续往学堂的方向去,不过在继续向前走之前,目光却落在了一旁不起眼的一小片杂草丛里,那杂草丛里一簇蓼草被风吹得摇头晃脑。 ...... 日头转过了午时的最高点向西偏去,落在地上的影子也悄然转了角度。 寂静的石板路上,白亮的日光下,只有秦恬和自己的影子匆忙行走。 快了,就快要转到去学堂的最后一段路上了,秦恬脚下越发加快。 然而,前方的树丛里突然一阵拨开枝叶的哗啦声,下一息,有人自林间一步迈了出来,哼声笑着挡在了秦恬身前。 秦恬脚下猛地一顿,那朱建应却目露兴味地走上前来。 “你跑什么?我只是想同姑娘说说心里话罢了。” 这话一出,秦恬手里便攥了起来。 若说上次“撞到”,这人还刻意守着些规矩,今次一开口就露出了本来面目。 秦恬不想听他说什么心里话,而眼下再跑,只会更引得此人兴致浓厚,况也未必能逃脱了。 她手下紧了紧,冷着声开了口。 “你可知道我姓什么?可晓得,我是哪家的姑娘?” 她要提醒这个人,秦氏在青州,不是他能随便招惹的姓氏。 可此人显然早就清楚她的身份了,当即笑了起来,上下打量起秦恬。 “你不就是姓秦吗?若非是秦家女,你以为老子会在你身上下功夫?” 他一边说着,一边走向了秦恬,眼神赤裸起来。 “除了姓秦,你可什么都没有,秦家不待见你,你那嫡长兄秦慎更是看都不想看你一眼,”他想到了什么,笑出了声,“方才我可都瞧见了,你冲撞了秦慎,一下就被秦慎的侍卫给挡开了,你怕得紧,赶忙跑开了去......” 他道,“但凡秦慎把你当妹妹,是你能依赖的大哥,你被外男追逐,会不告诉他吗?会不躲在他身后,让他护着你吗?” 他接连的问话,问得秦恬沉默了起来。 原来此人明知她姓秦,也敢前来招惹,正是因为看出了她在秦家的尴尬处境。 朱建应一下就说破了秦恬的心思,笑得猖狂了起来,啧了两声。 “可见,你也知道秦慎看不上你,出了事也不会护着你,你只是个没人护着的外室庶女罢了!” 朱建应笑个不停,见秦恬不出声了,当下口风一转。 “你看,秦家人不把你放在眼里,我可就不一样了,我把你放在眼里,你不如跟了我吧!” 他终于抛出了自己的目的。 “我也不绕圈子了,说白了就是看中你姓秦,能给我带来好处,同样的,我朱家祖上也是有爵位的望族,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现在也不差。你跟了我,我许你正妻之位,有我朱家护着你,我朱建应护着你,你在秦家,在秦慎面前,也能抬起头来不是?” 他越走越近,在他眼里的呆滞的小姑娘几乎就是囊中之物了。 他伸手,探囊取物般地要触碰秦恬。 谁想,眼前看似呆滞的姑娘,忽的抽出手来,向他脸上猛地洒上了什么。 朱建应登时发出痛呼之声,一双眼睛被辛辣刺激得疼痛难忍。 而秦恬洒的不是旁的,正是方才杂草丛里的一株蓼草! 这是一种辣蓼,坊间常用作酒曲,但摩搓其叶片,就有辛辣汁液出现。 秦恬方才抓了一大把藏在手心里,等得就是此刻! 是,她是没有人护佑,是不起眼的庶女,但也不代表她不会自救,面对恶人只能束手就擒! 那朱建应被辛辣刺激得睁不开眼睛,低吼着痛呼。 秦恬见自己一击即中,趁机拔腿就跑,再往前不远就是女学子的学堂了。 可她着实小瞧了朱建应的狠劲。 朱建应两眼发疼,却也一下撕破了自己最后的底线,他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从后面直向秦恬扑了过去。 “贱人!我看你今天还往哪里跑?!” 他低吼一声,直扑而来。 刹那间,秦恬只觉自己后背汗毛尽数竖了起来,恐惧的念头一下笼罩过来。 说时迟,那时快,朱建应扑来的瞬间,一只长而有力的手臂忽然伸了出来,一把揽住小姑娘单薄的身子,将人整个揽进了臂弯之中。 一脚上前,将生扑过来的朱建应径直踹出两丈远。 人砰得砸在地上,秦恬才在惊诧中恍惚抬头看向将她护在怀里的人。 有力的心跳自他的臂膀和胸前传了过来。 男人眉头压着,一贯深邃的眼眸里,秦恬莫名没有再感受到冰冷和嫌憎,反而那深色瞳孔里清晰地倒映着她的影子。 秦恬脑中空白了一时,可下意识里的躲避和远离,让她不由地挣开他向后退去,着急忙慌地推到两步之外的距离里。 她的动作、神色,都落在秦慎眼中,一清二楚。 她真的怕他,一分都不敢接近,连这种时候,都要退的远远的,不敢再直视他。 秦慎微怔,却也不便说什么,毕竟之前一次两次,是自己警告、敲打、驱逐她在先。 秦慎收回了手,低头看着眼前的垂着眼帘的小姑娘。 发髻因奔跑散了大半,簪在发髻上的绒花摇摇欲坠,鬓边的碎发俱都落了下来,扫落在她纤细的颈边。 浅浅的细眉仍旧簇成一团,他看不清她眼帘下的眼睛,只看得出眼尾红红的,有些微的湿漉,小巧的鼻尖也隐有泛红,唇下紧紧抿着,越发显得整张小脸紧张又无措。 她穿着一件浅淡水绿色的对襟长袄并艾绿色褶裙,一身绿莹莹的颜色在竹林草地里极不显眼,而她的右手间也满是绿色,上面沾满她方才洒出去的蓼草碎叶和草枝,可虎口上被割开的一道鲜红却十分显眼。 她努力恪守他的“意思”,与他保持距离,以至于连被恶人追逐,半路遇到他,都没有张口跟他说一个字,没有一句求救...... 秦慎看着眼前的人,心里莫名有种说不出的感觉蔓延开来。 不知是不是察觉了他的目光,她把弄脏弄破的右手向身后藏了藏。 秦慎皱了皱眉。 这会工夫,哀嚎一声坠地的朱建应,像一只死掉的臭虫一样不动弹了。 傅温手脚利落地将人打昏,拖进了一旁的林子里,回来上前禀报。 “此人一时半会不会醒过来,属下先把他拖进林子里,回头让人带走。” 带走?带去哪? 秦恬下意识有点怕,但一想此人暂时不会出现了,倒是放下些心来。 她被这一提醒,才回过神来察觉,自己竟是被嫡兄出手救了。 她虽然不知嫡兄为何突然出现救了自己,但也赶忙正正经经行了礼。 “多谢兄长。” 她的声音不大,或许是因为遭遇了险事,微微有些哑。 秦慎又瞧了一眼她的右手,低声开了口。 “傅温,带姑娘去净手。” 秦恬微顿,讶然瞧了嫡兄一眼,又在他的严肃神色里连忙收了回去。 路边不远的林子里就有一口井,傅温三下两下就提了满满一桶水上来。 井水干干净净的,只有一片落叶飘在上面,秦恬撩起水来,泛着凉气的井水落在手上,方才被追逐被恐吓而产生的惊惧和不安,都在井水里镇定下来。 她仔仔细细把手洗了干净,将虎口因为拔草而被割伤的血口,也细细清理了一遍,一桶水刚好用完。 傅温还要再替她打一桶上来,她连忙摆了手,飞快地看了一眼傅温腰间那柄曾在她颈边出鞘的剑。 “不用了,多谢傅侍卫。” 说完,快步走开了。 傅温眨巴了一下眼睛。 秦恬回到了刚才的路上。 嫡兄负手立在那处,似在等着他们。 秦恬不敢再耽搁他的时间,再次跟他行礼道谢。 “多谢兄长出手相帮,秦恬不便再耽误兄长,先告辞了。” 秦恬说完,见嫡兄颔首应了,小小松了口气,再次行礼快步离开,往学堂去了。 只是距离学堂还剩下最后一段路。 她快步走在前面,却发现嫡兄也走到了这条路上,负着手,远远地跟在她身后。 她悄悄回头了两次,发现他仍是肃着脸,但脚步没有停下。 而自己一直在他视线可及的地方。 就好像,他在一路送她回来似得...... 第24章 过来 这念头气泡般刚冒出来,就被秦恬立刻戳破了。 嫡兄怎么可能送她,左不过顺路罢了。 秦恬不敢再多想,也没再回头,加快了脚下回到了学堂里。 学堂里不知为何,先生竟然没来。 先生没来,秦恬就算不上迟到,她松了口气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了下来,却发现姑娘们并没有在读书练字或者做文章,反而一直叽叽喳喳地小声言语。 秦恬留意听了一下,还真听出了一件事来。 原来墨山先生后几日的讲学不知何故暂停了,明日就要离开鹤鸣书院,而今天晚间书院会给墨山先生备下送别宴。 这送别宴盛大,还有学子载歌载舞,因而氛围也更加松快。 不似檀台下听讲那般随意,因着是宴请,众人都须得有个正经的位置。 而位置上讲,自然是越靠近中间,越能看到歌舞景象,越是人人渴望的好位置,不过好位置并不是随便能得来的。 这会学里的姑娘们都在羡慕魏缈,魏缈的长兄是山长的得意门生,近日正于京城春闱,极有可能拔得春闱头筹,魏家门庭兴盛,魏缈自然跟着兄弟坐在第一二排的位置上。 众人论的兴致勃勃,但秦恬却想不了这么多了。 就像檀台下听讲那般,她一定是在最后一排了。 她可不会因为嫡兄今天出手救了她一回,就以为自己真的是他的妹妹了。 那朱建应说得也不都是没道理的话,至少说她的话,还挺一针见血的。 秦恬暗暗摇头,轻轻摩挲着自己微微发痛的右手虎口。 最后一排没什么关系,只要安稳就好,其他的,她并无所求。 先生一直都没有来,学堂里成了自学的状态。 但姑娘们也都着意晚间的送别晚宴,一直在低声讨论。 秦恬没有人可以论,倒是想起了座位的事情,她若是能做到沈潇旁边就好了。 这几天,秦恬也没能跟沈潇说得上话,沈潇对学问,对交际都不甚感兴趣,好在她又不用举业,没有什么课业的压力,不过也多半沉默,每日里与秦恬的对话就是: 秦恬:“我可以坐你旁边吗?” 沈潇点头。 秦恬:“谢谢。” 沈潇颔首。 秦恬:“我走了,明日见。” 沈潇:...... 尽管如此,秦恬也觉得自己好像比旁人同沈潇更加亲近。 而沈潇身上,自带一股生人勿进的气质。 秦恬自认不是生人,但沈潇可以帮自己驱逐生人,她已经想好了要死皮赖脸地蹭一蹭沈潇。 可是沈潇一下晌竟然都没来学堂。 秦恬寻不到人,待到送别宴开宴的时分,秦恬到了宴请地,又不知道该坐去什么地方了。 宴请地在后山的四季林,这片树林四季都有花香,林子环绕一周围起来的空草地,便是置办宴请的地方。 傍晚时分,长长的一道火红云霞跃在远山边,像是仙女衣衫上的明艳又轻透的披帛。 秦恬趁着霞光尚明,四下里寻了寻沈潇。 但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却发现今日的宴上,众人与平日里好像都不太一样。 平日先生也好学子也好,普遍穿的朴素一些,除去矫饰,彰显的是诗书礼仪的气质。 但今日秦恬眼前的众人一下都变得亮丽起来,不知何时,大半的人都换了干净体面的衣裳,尤其是学堂里的姑娘们,全都换了鲜艳华贵的衣衫,重新梳理了发髻,打扮得令秦恬耳目一新。 她赏旁人自是好的,可再看自己—— 她全然不知还有这样的礼节,没换一套正经衣裳也就算了,偏这身因着午间的追逐,有些灰扑扑的,袖口还染了没能洗掉的草绿。 在众人的盛装里,秦恬尴尬地攥了攥脏掉的袖口。 她还是想再找找沈潇,却听见周围稍稍静了些,墨山先生当先来了。 宴请的气氛是松快的,众人稍稍迎接了墨山先生,便又三三两两地继续说话。 可秦恬却终于找打了沈潇,她也换了一身新衣,此刻着檀色镶藕荷色襽边对襟长衫并雪青色马面裙,虽然还是深色,却比平日里艳丽了许多。 而她跟在墨山先生身后,不久就走到中间,坐到了墨山先生身后。 宴请地整个沿着中线分开成两边,中间空出大片空地,是载歌载舞的地方,最中间对坐的两排都是第一排,除此之外,靠近中间的位次都是视野极好的地方。 沈潇就坐在墨山先生身后,那是很显眼的位置了。 秦恬见状,只好打消了自己去蹭沈潇的想法。 她还是得老老实实坐在后面。 这次她充分吸取了教训,不再发呆,左右瞧着,找了个靠着几位同窗姑娘不太远的地方坐了下来。 秦恬从前在诸城小院里,平时外人都见不了几个,见过的最大场面的宴请,便是李二姑娘小叔的婚宴。 她缠着周叔替她也上了一份儿礼钱,跟着去瞧了一回,那办喜宴的李府门庭若市,秦恬差点迷失在人群里。 近几年,李家生意做得大,来的人也极多,她那会觉得比这更大的宴请估计也没有多少了。 但谁能想到,还有整个书院的宴请,人更多,也更排场。 秦恬悄声坐在角落里,带着三分兴奋地左瞧瞧右看看,虽然位置不好又没有人搭理她,但她依然觉得能参加这么大的宴请,着实是件有意思的事。 可惜她被划破的虎口又疼又痒,恰在这时,一旁的树林里发现了一丛艾叶。 秦恬过去摘了几片干净的嫩艾叶,然后回了位置上,从腰间的秀囊里掏出两只玉物件。 那玉质的物件只有婴孩拳头大小,但却是、一臼一杵,是某年母亲送她的小玩意,她时常带在身上,平日只当玉质挂件,今日却把嫩艾叶放进去,用小玉杵轻轻地捣碎开来,准备一会敷在虎口的伤处,止血止痛又止痒。 不想她做着自己的事情,一旁竟有窃笑传了过来。 “太好笑了,今天送别宴,还真有人不换一件体面的衣裳,不失礼吗?” 秦恬没抬头也知道说得是自己,她继续捣药没理会,听他们又道。 “衣裳不换,也不正经戴两件像样的首饰,以为是去路边吃摊子吗?” 秦恬还是没抬头。因着那朱建应的追逐,她头上为数不多的两朵绒花都跑掉了。 她没什么想说的,就当听不见,但那几人又说了一句。 “所以呀,只能坐到后面。我要是秦大公子,也不愿意和这样的妹妹坐一起。” 秦恬手下捣药的玉杵顿了一下。 突然,那几人止住了话题。 “魏姑娘过来了。” 秦恬顺着他们的目光瞧了一眼,看见了魏缈正从另一条路上走了过来。 魏缈下晌还穿了一身柳黄色的寻常衣裙,这会亦全然和下晌不同了。 她此刻着茜色绣粉白桃花的裙裳,重新梳起的发上并排簪了三朵娇嫩桃花。 这会时节,桃花已经败了,不晓得她从哪里得了这三朵花,同衣衫上的绣花几乎一模一样,好似发上的桃花飘到了身上,似真似幻。 她到宴请上来,用面纱遮了半脸,那几位议论秦恬的学子还是看愣了神。 秦恬坐的位置距离一条主道不远,来来往往人不算少,这样也安全一些。 这会魏缈过来,她稍稍思量了一下,要不要打个招呼。 她正想着,魏缈一双眼睛弯了起来,眼眸里盛起了星星点点的光亮,但不是看向秦恬,而是向秦恬身后的路上看去,她上了前走了两步,欠身行礼。 “秦大哥。” 秦恬愣了一下,转头看去,一眼看见了自她身后走来的嫡兄秦慎。 秦恬下意识有点怕,但刚承蒙搭救,秦恬可不是转头就忘的秉性,只能起身行礼。 然而她站的地方比较偏,魏缈脚下稍稍一动,就将她挡在了后面。 秦恬:“......” 秦恬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不过这样倒也不错,她就不用直面嫡兄了。 她抿了抿嘴,就当自己在这个场合并不存在,侧过了半边身子准备等秦慎走了,坐下继续捣药。 她转了身,魏缈抬头看向了走来的青年。 青年一身绛紫色素面锦袍,唯有胸前和衣摆正中,银纹细细密密绣了万字雷纹夔龙团花,通身气派,贵气逼人。 魏缈站在他面前,只觉两腮都热了几分。 秦家是青州府执掌兵权的大员,魏家则是青州本地的百年大族,两家素来相交甚密,魏缈的长兄同秦慎还是多年同窗。 魏缈这般称呼虽然稍显亲近了些,但在旁人眼里都是应该。 她不由地看着秦慎,等着他的回应。 然而秦慎目光只是从她身上轻轻扫过,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他一向态度偏冷,能点头魏缈就觉得不错了,眼角微翘地半垂了头。 不想秦慎却转头叫了侍卫傅温一声,然后朝着魏缈的方向,示意了一个眼神。 一旁瞧瞧关注的众人,此刻目光也都定在了秦慎和魏缈身上。 魏缈心下一停。 可傅温走到魏缈身边,然后一错身走了过去,往魏缈身后去了。 秦恬这会还以为没自己什么事儿了,准备坐下了,傅温突然出现在她脸前。 秦恬看见傅温,尤其看见傅温腰上的剑,脸上就露出惊吓的神色来。 傅温尴尬,赶忙把佩剑向身后拢了拢,接着俯身把秦恬桌案上零零碎碎的东西,一股脑全扫进了一个锦囊袋里。 秦恬:?! 傅温这才跟她行了礼。 “姑娘,请随公子到前面就坐。” 话音落地,四下里皆是一静。 秦恬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可却看到了周遭众人同样一副听错了的神色。 尤其是刚才小声议论他的几个男学子,几人面面相觑不敢相信。 而魏缈则怔了几秒,这才看向了秦恬,可与此同时,她突然察觉到了什么,脚步下意识向后退了半步。 她避开,立刻就看到了秦大公子的目光,直直落在了秦恬脸上。 不知道是不是被天边的霞光映在脸上,男人平素冷淡的神色竟在此刻有些许柔和。 秦慎薄唇轻起,看向那发懵的小姑娘,不禁温声开口。 “过来。” ...... 天边的晚霞也似仙子的薄纱披帛迎风而飞半变化,此刻两头散开扬起,将红宝石模样的日头环绕其间。 秦恬跟着嫡兄的脚步,从宴会边缘最不起眼的地方,一路向前而去。 夕阳散发着傍晚最浓墨重彩的光芒,照在姑娘不甚明艳的衣裙上,反而似彩绘水墨画一样,令她看起来就像是九天落下的仙子,静美又夺目。 秦恬从未感受过如此多的目光聚在自己身上。 她每往前走一步,就有人转头向她看过来,之后目光好似被定在了她身上一般,一路相送,直至她走到最前面的第一排,落座下来。 到坐下,秦恬还有些懵,便没留意到,坐在她身侧的嫡兄亦悄然看了她一眼。 第25章 她不明白 突然坐到了显眼的位置上,秦恬稍有些不自在。 尤其一旁有条过道,导致两张桌案摆的极近,秦恬对于同嫡兄这么近的接触,总是怯怯的,这下更加不自在起来。 好在今日的主角是墨山先生并不是她,大家很快便被墨山先生的谈笑风生引了过去。 宴请还没有开始,秦恬趁着这会想要继续磨药,但她的零零碎碎都被傅温全扫进了锦囊袋子里。 她回头瞧了瞧傅温,后者手握在剑鞘上,秦恬默默看了一眼那剑,犹豫着要不要开口。 她还是很怕。 一旁的嫡兄在这时清了一下嗓子。 秦恬立刻惊得不敢动了,但傅温却意识到什么,连忙解下腰间锦囊,把秦恬的零零碎碎全都还给了她。 有玉臼、玉杵、几片嫩草叶,还有一只散发着药香的药囊,和手指长短的银勺银镊。 傅温完全不知道这些手指都捏不住的小东西,这位姑娘真的能拿出来用? 秦慎也悄然看了一眼,见秦恬把小东西都摆好,在玉臼里加了两片嫩叶,又用银镊加了些许药囊里的草药,然后拿起拇指大小的玉杵,小声地捣了起来。 别的小姑娘无不是打扮得体面亮丽,半含羞涩地或静坐,或与周围的人低声言语。 只有她在这宴席上,认真捣药。 天边的晚霞不知何时散了,日头自山边垂落下去,清朗的皎月升至深蓝的半空。 月极明,隐约可辨月宫一般,洒落下清辉许许。 嘈杂的林间草地上,有人静坐其间全然不被扰动,一下一下地捣着药,她白皙的脸颊,一丝不苟的神色,恍惚就像是月宫里捣药的玉兔显在凡间一般,令人瞬时看住了。 只是被人瞧住的玉兔还犹自不知,全神贯注,心无旁骛。 秦慎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微顿,转身低声吩咐了一句,傅温转身快步离去了,不时回来,递了只玉瓶到秦慎手上。 秦恬还在捣她的药,不意身边的人伸了手过来。 男人的手骨节分明,指尖捏了一只玉瓶,放到她桌案上来。 他动作很轻,饶是如此,秦恬也被他突然靠近的动作吓了一跳,急忙转头看去,却看到嫡兄素来冰封的神色似融化了开来。 “白愈霜,擦些在虎口。” 秦恬睁大了眼睛。 她没想到嫡兄还留意到了她虎口的伤,更没想到还借了一瓶白愈霜给自己,若她没记错,白愈霜好像是宫里传出的秘制药霜,价格颇为昂贵。 秦恬本想用自己捣的药简单处理一下,如此这般,她也着实没想到。 她脑袋还有些惊讶地转不过来,先连声道了谢,然后反复擦净了自己的小银勺,打开了那瓶白愈霜,在润白的药霜里轻轻挖了一勺。 一小勺就足够涂在她的虎口伤处了,秦恬处理好伤口,迅速地塞好药膏,原封不动地双手放回到了秦慎的桌案上。 有借有还,秦恬又一次道了谢。 “多、多谢兄长。” 只是药霜被还了回去,秦慎微微挑了挑眉,傅温险些被自己的吐沫呛着。 这瓶小药霜明显是公子给了姑娘的,姑娘竟然只浅浅用了一勺,又给还了回来。 好像这是什么极其贵重的东西,不能收下似得。 秦慎显然也没想到。 “药霜你留着吧,虎口的伤还得几日才能好。” 他突然多说了几个字,秦恬还有些不适应,惊得心头乱跳。 “这不合适,太贵重......” 没说完,就见秦慎摇了头,他的态度都在神色里,秦恬见他确实并不在意这瓶药霜,便也没再推辞,又双手小心地拿了回来。 “那......秦恬谢谢兄长。” 说完,见嫡兄回过了头去,秦恬正要松一口气,却听他又开了口。 “药膳书的事,我已经查明了,此事与你无关,是另有人作怪。” 秦恬微愣,瞬间明白过来,为何今日嫡兄连番对她松懈了态度。 “哦,”小姑娘点了头,也顺着问了秦夫人一句,“夫人没事了吧?” 她的神色既没有被冤枉之后的委屈,也没有因此而生的怨气,反而还留意关心别人。 “没事了。”秦慎的嗓音和缓了下来,轻声道了一句,“搬回府里吧。” 秦恬正给虎口上的伤口敷药,闻言指下停了一停。 一旁的傅温上次经过连舟提醒,晓得公子对姑娘多少有点愧意,但亲自开口请姑娘回府,还是让傅温意外了。 他立在后面瞧着两位主子,但令他更意外的事情发生了。 他看到姑娘竟然轻轻摇了摇头,拒绝了。 傅温讶然。 秦恬不是仗着这件事拿架子,她只是觉得以自己的身份,留在府里不论如何,大家都不方便。就算嫡兄秦慎不介意,也不代表秦夫人就一点不适都没有,而对于她而言,外面的住处虽然简陋不如秦府,却是个自在的地方。 “兄长的好意秦恬心领了,只是在书院附近住,上下学堂更加方便,我想还是不必搬回府里了吧。” 她说完,见秦慎转头看了过来。 秦恬紧张地攥起了手来,双唇紧抿着,不见平时的红润,微有些发白。 她不知道自己的婉拒会不会令嫡兄发怒。 可就算如此,她还是努力坚持自己的一点想法。 然而冷肃的嫡兄什么都没有多说,轻轻点了点头。 秦恬紧张的神色就立刻松懈了大半,用极小的声音,像叶片轻轻飘落一般,又跟秦慎道了谢。 “多谢兄长体谅。” 说完,转回身子安静坐了回去。 有人过来同秦慎说话,而秦恬则收起来自己的臼杵艾叶,颇有兴致地又打开那瓶白愈霜,细细嗅了嗅,琢磨了一会,又小心翼翼地放到了一旁。 秦慎眼角目光轻轻一落,在她有所察觉之前,收了回来。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学子们赶在夜幕四合之前掌了灯,宴请也自此开始了。 山长、大儒简单言说了两句,饭菜陆陆续续上了众人面前的小桌案,与此同时,一壶一壶酒水也传了上来,各式各样的酒水也有准备,甚至给各位姑娘还特特预备了味道极浅的果酒。 墨山先生爱酒,对于敬酒来者不拒,但书院有这么多学子,挨个跟他敬酒,他也是吃不消的,他倒是会想办法,请了周围的先生学子替他分担,秦慎做的距离墨山先生极近,墨山先生当先请了他。 青年没有拒绝,笑着举起了酒杯。 他来为墨山先生代酒,前来敬酒的女学子竟就多了起来。 秦恬跟她们虽然在同一间学堂里读书,但其实完全不熟络,别人没有跟她打招呼的意思,她们只是从墨山先生处敬酒过来,跟秦慎行礼饮酒。 秦司谨桌前围了不少人,把兄妹两人围在了一起。 秦恬并不想离这位嫡兄太近,趁着人少了一点的时候,默默往远离嫡兄的一侧挪了挪,又挪了挪。 然而她没想到的是,她往过道的方向一挪动,后面走过来上茶的人没有看见,一下绊在了桌腿处,小桌案一摇,秦恬身前滚烫的茶水瞬间倾倒了出来。 变故就在一瞬。 然而就在秦恬还没来得及反应的时候,一旁忽然有人伸出了手来。 男人的手越过她方才悄然拉开的距离,一把将人拉出了桌案前。 秦恬踉跄中跌进了男人的臂弯里。 她抬头看见离得极近的嫡兄如石刻般的脸庞,心跳都停了一停。 而他刚才要端起饮下的酒,也因为她碰到他的桌案而洒了出来。 周遭还站着前来敬酒的人,皆看到了这混乱的状况。 秦恬脸都热胀了起来。 她不晓得被人围着敬酒的嫡兄,怎么能如此迅速地,出手拉了她一把。 就像朱建应纠缠她,嫡兄明明不知状况,却突然出现一样。 秦恬干咽了口吐沫,她觉得可能是因为他理清了秦夫人那两件事原委的缘故,可这也不算什么,不是吗? 她不太明白。 无论如何,今日嫡兄待她着实和之前不太一样了。 可饶是如此,她在他靠近的时候,还是有些下意识的紧张得不行。 他是高山上的雄鹰,自己则是田野里的草兔,无论如何也不是一类人。 秦恬连忙从他臂弯里坐直了回去...... * 整个晚宴其乐融融,但到了尾声,就在众人皆微醺的时候,墨山先生突然站了起来。 明亮清透的月光,诗书大儒中间的小坡上,众人的目光一下子全都被吸引了过去。 他行走的脚步带着醉意的踉跄,但是站在小坡上说话,他忽的问众人。 “各位,青州比之旁处,好不好?” 这是个什么问题? 众人被墨山先生突然的一问,问得有些怔,但随即也有学子开了口。 “自然是好,青州府治安稳定,天灾不多,唯海匪偶有上岸,皆被卫所击退,俯瞰全朝野,比青州府更好的地方,一只手都能数的过来。” 这人开了头,接着众人也都说了起来。 有人不是青州人,是外地前来求学,道。 “外面天灾人祸不断,能苟活已是幸事,青州如同太平仙境一样,如何不好?” 也有人干脆道,“我观青州之安泰,恨不能举家搬迁至此!” 在这一点上,众人几乎没有异议。 但墨山先生却摇了头。 “我以为青州也不过如此。” 他这么一说,众人全都愣住了。 墨山先生来了趟青州,竟然说青州也不过如此? 众人不免去看山长的脸色,山长是东道主,又看到了秦家兄妹脸上来,青州可就在秦家的治下。 但看来看去并没有在他们脸上看出愠色。 有人忍不住问,“这世间还有旁的州府,比青州更清明安泰?” 墨山先生说没有了,众人就更疑惑了,却见墨山先生抬头看向了高阔天空中清朗的月。 “这世间是没有了,可就是在二十年前三十年前,天朝各州各府,没有一处不是青州这般,那时候,朝野皆安,土匪盗贼不能横行,收税不过今日一半,天灾皆有官府赈济,人祸自有衙门清剿......天朝处处都是青州,可惜,你们这些年轻学子,一个都没见过。” 他忽的笑了,上了年岁的脸上怅惘中渐渐露出坚毅。 “你们要一直过这样的日子吗?就怕不久之后,连青州这最后的净土都没有了。年轻人,该你们好好想明白的时候了。” 此言一出,整个林间草地完全寂静下来。 这样的话,学子们多多少少都有听过。 先帝还在的时候,国本还是先太子的时候,人人过得都是这样的日子。 他们年纪小不知道,可长辈们无一不知,但这样的话说出来,都只能在私下里,只能在语焉不详的话中。 今日,墨山先生却直白地讲了出来。 秦恬如众学子一样,心间为之一荡,久久不能言语。 但墨山先生却在讲完这番话之后,被山长派人护卫着离开了。 宴会在奇怪的氛围里结束,秦恬堪堪回过神来。 第26章 鹰 宴会在奇怪的氛围里结束,秦恬堪堪回过神来。 她正想着这么晚了,不晓得周叔或者常子有没有在等她,忽的听见一旁有人嗓音偏低地问了一句。 “几时回去?” 愣着眨了下眼睛。 嫡兄是什么意思? 她不禁看向了一旁的嫡兄一眼。 青年身姿高挺,即便坐着也比她高出许多,他通身气派,周身之气如同腰间玉玦一般,有种清冷的气质。 秦恬一看到这玉玦,就不免想起第一次在诸城的山上遇到他的情形。 她不知道嫡兄问这话是何意,而她这会确实准备回去了。 她连忙起身行礼,“兄长费心了,我这会就回去。” 说完,也学着之前傅温的样子,将桌案上零零碎碎的小东西一股脑扫进了袋子里,接着就快步离开了。 她脚下速度极快,又穿着极不起眼的衣裳,像兔子没入草堆里似得,很快就跑没了影。 秦慎:“......” 傅温方才已经到了秦慎身后,当下瞧了一眼姑娘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公子微顿的身形。 方才,公子是不是有意送姑娘回去? 但那位姑娘也......跑得太快了吧! 但傅温还有些不确定,他以前从没见过公子对小姑娘们有什么耐心,之前总有些想和公子接近的姑娘,公子只是一扫而过没有什么停留。 傅温这会,他看向自家公子。 男人仍旧微微转头,看向人群离去的方向,而那个方向,也正是那位姑娘快步消失的地方。 傅温想要细细看看公子的神色,但秦慎却在下一息站起了身来。 “回吧。” 傅温急忙收了心思。 他约莫是想得太多了,朝云轩那位姑娘也没有什么奇特之处,反而胆子小的像芝麻绿豆一般,甚至不敢似旁的姑娘一样接近公子,公子还能对她怎样呢? 宴请林地的人已散了多半,傅温跟随着秦慎的脚步,大步离开了去。 只是另一边的魏缈,整个宴请都时不时留意着秦家兄妹的情形,方才秦慎的言语,她也听进了耳中,当下抿了抿嘴,暗自思量了一阵。 * 宴请结束的当晚,云层压低的半空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秦恬翌日起身之后,周叔就过来问她,“今日下雨,山路湿滑,姑娘别去书院了吧。” 秦恬看着老管事好笑。 在老管事眼里,她不用举业,这书闲来就读两日,若是不便就不读了。 但秦恬是真心想多读点书,多增加点见识的,于是跟老管事摇头。 “先生都去我不去,岂不太失礼了?况我们就住在山下,怎能不去?” 秦恬怕独独自己没去,多少有些丢人,却没想到她按时到了书院,竟然有一般的女学子都没有来。 沈潇倒是来了,仍旧趴在桌上睡觉,秦恬不晓得她怎么每天都如此困倦。 山长家的周氏姐妹当然也是来了的,但过了一阵,雨更急了,秦恬又见一人来了。 来人竟然是魏缈,她衣裙湿了下摆,皱眉瞧着让丫鬟拿衣裳找地方换,她很快换好了干净衣裙返回学中,娉娉婷婷地走过来,竟又坐回到秦恬前面的位置上,一如从前地转头跟秦恬寒暄了几句,就好像她前几日没有搬走似得。 秦恬:“......” 她隐隐有点知道原因,但魏缈并没做什么出格的事情,她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并不怎么想理会。 她稍显冷淡,魏缈就看出来,随便说了几句,就悻悻转过了身去。 反倒是一旁的沈潇从头到尾没有什么变化,秦恬莫名对她更多了些亲近。 * 这雨一连下了三日还没有停歇的意思,到了后面,学里大多数的姑娘都不再来了,魏缈自然也没再出现。 秦恬自然是每日坚持来学里的,但人太少,先生们干脆给女学子们放了假,让她们待雨停再来。 但在书院的这两日,秦恬听了不少事情。 青州今次的雨来的还要迟一些,不似西面的兖州府以及更往上游的地方,这雨接连下了五六天了。 上游下雨,下游遭殃,今岁的汛期似乎提前到来,学子们都在说,似哪些地方的官府应该提前加固黄河大堤,一旦决堤,方圆几百里甚至上千里都没有好日子过。 但修河款不是一笔小数目,地方的官府再厉害,手里的钱财有限,还得靠朝廷拨款才行。 但涉及到朝廷的事情就不是一方学子能议论的了的事情了,众人只能暗暗期盼朝廷能拨下一笔钱来兴修水利。 大雨同样影响了秦恬。 周叔原本给她寻到了临近书院的像样田庄,大手笔地连房带田全买了下来。 秦恬震惊,但周叔让她不要担心,说这笔钱是老爷给的,也是过了夫人明路的,甚至夫人还问及要不要再换一处更大的。 秦夫人态度的转变也着实令秦恬想不到,不过因着下雨,田庄的翻修事宜就暂停了下来,秦恬仍旧还是住在这处。 雨又下了几天,兖州等地没有等来朝廷下拨的修河款,反而听说了宫中要修建温泉行宫的事。 河水已经涨了老高,堤坝摇摇欲坠,紫禁城的皇帝非但不解民生疾苦,反而估计享乐,民怨骤然沸腾起来。 连青州各地没有太多决堤之忧的百姓,都私下里抱怨不断,不要说西面兖州各地是何情形了。 四处乱得像是冒了泡的热水,距离煮沸仿佛只差一根柴火了。 又两日,雨势间歇的小了许多,秦恬这浅窄的小院子竟来了稀客。 秦恬当头瞧见夫人身边的刘嬷嬷就愣了一愣,不免就想到了在诸城的时候,刘嬷嬷带着人手“抄”了她的家。 秦恬敛了神色,却见刘嬷嬷身后又进来一人,正是夫人身边的大丫鬟萧芸。 两人联袂上前给秦恬行礼。 秦恬看着两人态度,尤其是刘嬷嬷的态度,简直转了半圈。 “姑娘安好。”刘嬷嬷老脸含笑地行礼。 秦恬:“......” 还是萧芸正经开了口,“夫人听说姑娘课业歇了,便让奴婢们请姑娘回府去住,到底在外面不甚方便。” 秦夫人态度转变,秦恬已有察觉了,但派了身边得力的人来接她回府,还是令秦恬意外。 秦恬不想回去,又不知道能不能似跟嫡兄秦慎解释那样,跟秦夫人的人解释。 她毕竟只是个庶女的身份,当下不由地为难起来。 她没想到的是,她这边一为难,萧芸便体贴地走上前问她。 “姑娘可有什么不便?” 秦恬便说自己在此生活的很好,还在继续在书院里读书,若是天放晴了不再下雨了,还是要回去读书的。 她真的不想回去,还有另一个原因,母亲的忌日就在明日,若是今日回了秦府,明日难以再祭拜亡母了。 萧芸见状倒也没有强求,反而道,“夫人也有考虑姑娘的不便之处,那待姑娘正经休沐了,再回府小住吧。” 说完,留了一车的东西,又嘱咐秦恬但凡有什么缺少的,只管让人来府里寻自己,然后便和刘嬷嬷一起离开了。 看着满厅的东西,秦恬怔了一阵。 秦夫人这般对自己转变了态度,是为什么呢? 她想不明白,但也没有再继续思量,能与嫡母嫡兄似如今这般守着礼数相处,那再好不过了。 秦恬让人收拾了秦夫人送来的东西,自己给母亲折了一下晌的金元宝,待到了第二日,期盼着天不要再下雨,哪怕停雨两三个时辰就好。 到了午间,天公作美果然停了雨。 秦恬带着纸钱往黄历卜算的方向去了。 不过各处道路因为下雨泥泞不堪,唯有一条道路沿路撒了碎石尚能前进。 秦恬沿着碎石的道路走了一阵,现在了一片开阔的山丘。 母亲增说她前半辈子,大多时间都被困在高墙里,死后希望能自由地飘在风中,去找她想找的人,过她想过的生活。 每年秦恬祭拜母亲,都寻一处有风的开阔地带,今年也不例外。 不过今年还把灰肥带出来一起祭拜母亲,顺便给呆兔子放风,为了防止兔子跑没影了,还给它套了见淡黄色的兔衣,腰间系了蝴蝶结。 秦恬照着本地习俗,在这里用石头围成一个圈来烧纸。 山丘上,风自林间树梢窸窸窣窣地刮来,打着旋将纸钱吹飞起来。 呆兔子什么心思都没有,在附近蹦跳着吃草。 风将忧虑吹散,将思念留住,吹飞到远方。 山间风稀薄下来,纸钱燃烧殆尽,不知道过了多久,天空中突然传来一阵急啸。 “呀!”天冬抬头看去,连忙拉了秦恬,“有鹰!姑娘快去林间避开!” 她推着秦恬快走,秦恬一下想到了灰肥。 “肥肥!”她四下里寻过去,却见呆兔子不知何时吃草吃到了山丘边缘。 秦恬连声喊着,想喊那兔儿躲避却已经来不及了。 那鹰眼极利,爪下更是毫不留情,双翅变幻俯身向下一冲,一只爪直接抓住了灰肥身体。 黑影发出一声得手的欢呼,长鸣一声,向林里另一边的山头飞了过去。 变故发生在一瞬之间。 待秦恬和天冬回过神来,灰肥影子都没了。 天冬摸着姑娘凉下来的手,连忙劝慰。 “姑娘别伤心,姑娘抓这兔儿本身不也是要吃的吗,只是因着兔儿太瘦才养了一年,如今只是进了鹰嘴罢了......” 天冬从篮子里拿了些剩下的纸钱,“顺便给灰肥也烧了吧,可怜的兔。” 秦恬:“......” 话是这么说不假,但到底养了一年,秦恬自己都还舍不得吃。 她止了果真要去烧纸的天冬,看向鹰飞远的方向。 “这鹰我可能见过。” “啊?姑娘在哪见得?如何能认的出来?” 秦恬并不确定,只是莫名觉得这通体墨黑的鹰,极其像她之前在秦府遇到的,盘旋在秦府上空的那只。 秦恬没有多言,只是叫了天冬,“咱们往附近的村庄打听一下。看是不是附近有人养鹰,那鹰不像是饿极了的样子,说不定肥肥还有一命。” 秦恬只能往好处想,沿着碎石路往鹰飞走的方向行了一阵,恰有个村庄,秦恬打听了一下,附近可有人家养鹰,那些村人都向不远处的山间指了过去。 “那大户人家的别院里,就养着一只黑鹰,你们要找的应该就是那儿了。” 秦恬心下一定,“那是谁家的别院?” 村人都晓得,“是指挥使秦家,秦大公子的别院。” 秦恬一怔,心中那点预感一下子应验了。 她忽然脚下像灌了铅,有些不敢去了。 第27章 嫡兄的耐心 猎风山房。 马蹄声入雷声滚动而至。 秦慎撩袍翻身下马,刚行至庭院,就见专司养鹰的管事快步走上前来行礼。 “公子安好。” 秦慎瞧了过去。 那管事也不绕弯,只是脸色有些为难地道。 “就在方才,墨月抓了只兔子回来。” 墨月,秦慎的鹰,得之于山崖峭壁之间,通体墨黑,罕见品种。 秦慎经五天五夜亲自驯服,这才养在猎风山房。 一旁的傅温听得皱眉。 “抓了兔子这点事也回禀公子吗?” 秦慎亦看向那管事,管事连忙躬了身。 “公子有所不知,那灰兔虽然是常见的山间野兔,但身上却裹了件衣裳,还系了个......”管事有点尴尬又有点想笑,“背上还系了只蝴蝶结。” 傅温:? 还有人给兔子穿衣裳? 闲的? 秦慎微顿,“带来。” 管事一听,连忙示意身后的小厮将兔儿带了上来。 秦慎低头看去,只见确实是只平平无奇的灰兔,但身上这件淡黄色的小衣裳还算精巧,配上这只蝴蝶结有点说不出的滑稽。 只是秦慎看到那灰兔被墨月抓伤了肚皮,两只耳朵直直竖着,浑身僵硬,一副吓呆了的模样,眼睛一动不动的,莫名想到了一个人。 他心下一动,问了傅温。 “姑娘是不是养了只兔子?” 傅温飞快地眨了几下眼睛。 “好像,确实是!” 秦慎看看兔子被抓伤的肚皮,捏了捏眉心。 * 秦恬是抱着嫡兄未必就在这山庄的想法来的,毕竟他不在的话,自己去问兔子的情况,应该不冒犯吧。 但秦恬叩开猎风山房的门,就看到了等在门口的傅温。 “公子请姑娘往阔山堂说话。” 秦恬:“......” 他竟然就在,还等着了她了。 秦恬登时想走,但现实还是只能硬着头皮进了秦慎的别院,去了阔山堂。 他的别院非常阔大,院落套着院落,完全不比城中的秦府逊色一分,甚至地处山腰,景色更胜不止一筹。 秦恬都不敢想,之前老管事周叔怎么敢替她惦记这样的别院。 只是在越往里走,秦恬越有点说不出的紧张,她两手交叠在前攥着,一路走到了阔山堂正房门口,待傅温替她推开了门,然后告退下去,她抬眼看到了坐在正中的嫡兄。 阔山堂房如其名,高阔可容山川一般,但青年坐在正中,丝毫没有被这般高阔的厅堂衬得渺小,反而通身气派四溢比在书院时更胜。 他穿了件墨绿色暗纹锦袍,坐在正中的紫檀木圈椅上,身后一副高山松林图,松林之浓郁与画前青年的气度相得益彰。 秦恬脚下停在门口脚下怯怯。 偏他看了过来。 “进来坐。” 秦恬攥着手走了进去,跟他行了礼,就坐到了离他最远的最后一排。 秦慎:“......” “那灰兔是你养的?”他问。 秦恬一听果然在这,连忙点了头,期盼地看向嫡兄。 却见青年没有立刻说什么,反而略沉默了一下。 秦恬见状,一颗心直往下坠。 完了,他的鹰是不是已经把肥肥拆吞入腹了,她是不是真要回去给兔儿烧纸钱了? 秦恬脸上的神色一下子跌落了下来,眼眶发红却抿着嘴不出声。 只是这时,却听见上首的青年清了下嗓子。 秦慎看着小姑娘红起来的眼尾。 “那兔儿尚在,只是被墨月抓伤了肚皮。” 男人的声音莫名的有些轻柔,秦恬一时顾不了许多,听见灰肥还在,眼睛都亮了起来。 “敢问兄长,灰肥在哪?” 肥肥......确实是只灰色肥兔。 秦慎闻言转头示意,傅温便提了个笼子放到了秦恬脸前。 秦恬连忙抽开笼门,细看呆兔子。 呆兔子果然被抓伤了肚皮,血从纱布里面渗了出来。除此之外,其他尚好,只是显然被吓坏了,一动不敢动地僵得不行。 秦恬心疼地摩挲着呆兔子灰绒绒的耳朵,可也不敢指责什么,毕竟鹰抓兔子乃是天性。 能要回兔子就是万幸了,秦恬没准备逗留,正要立刻离开嫡兄的山房,返回自己的小院。 她刚一起身行礼要走,男人便开了口。 “等等。” 秦恬没料到他留人,抱着兔子的手紧了紧。 “兄长有什么吩咐?” 说完见嫡兄起身走了过来,秦恬想往后退却也不敢,好在他在她身前两步以外停了下来。 “我此处有位兽医今早出门去了,约莫不时就回,兔子既然受了伤,不若等他回来替兔子看看伤势。” 秦恬竟从他口中听到了十足的温和和耐心,她不由地抬头看了他一眼。 男人英眉舒展,半低着头向她看过来。 秦恬的目光恰与他的目光遇了个正着,小姑娘一怔,不想就在这时,门外一阵骤然而起的疾风掠了过来。 秦恬怀里的灰肥一下子抖了起来,直往秦恬怀里钻去。 秦恬转头看去,巨大的黑影乍然侧着从门外飞了进来,在高阔的堂内展翅盘旋。 是鹰! 鹰翅扇起来的凉风直扑秦恬脸上,翻起她额间的碎发,扑得她满脸发凉。 那鹰好似要直扑到她身上一般! 秦恬惊得护着兔子急忙转了身。 但鹰没有直扑过来,反而被男人忽然深处的长臂挡在了后面。 男人肩背宽阔,臂劲而长,他伸手将秦恬和怀里的兔子护了下来,低低训斥了一声,那鹰便转身飞去了一旁的高高红木架上,老老实实收起翅膀立住了。 厅中还有未停的风声。 如此这般,秦恬哪里还能等得秦慎的兽医回来? 她连忙摇了头。 “不必兄长担心了,我回去给它治一治就好!” 说完,再也不敢多留一步了,抱着兔子转身几乎小跑了出去。 路过中庭的时候,险些与傅温撞上,好在后者避闪的快,但一转眼的工夫,姑娘就没了影。 傅温:? 这位姑娘,怎么跑这么快? 傅温不由地向堂里看去,黑影墨月摇头晃脑地立在红木架子上,好像一切与它无关。 但站在厅中的公子,则看着姑娘离开的地方,叹气摇了摇头。 傅温有点理解,公子难得对小姑娘有这般耐心,但那位姑娘,却更害怕了,出了门一溜烟没影了。 半晌,傅温见公子才回头,直直瞪向了摇头晃脑的黑鹰。 “三日不许吃肉。” 鹰好像听懂了,一下定在了那里,接着低低地鸣了一声,也可不敢有更多反应了。 傅温险些笑出声,但公子又向他看了过来。 “有什么事?” 傅温连忙收敛了神色,上前把刚刚的来的消息说了。 * 秦恬逃也似的出了猎风山房回了家。 当天给逃出一条命来的灰肥上药包扎的时候,秦恬一直在叨叨这只呆兔子。 “下次不要乱跑记得吗?要不然以后不带你吃草了,不,直接把你薅了毛下锅!” 灰肥:“......” 秦恬叨叨着兔子,却莫名想到了今日在猎风山房的场景。 彼时她听到嫡兄的言语,转头看去的时候,正同他的目光遇在一处。 那目光同他的话一样温和而耐心十足,那是秦恬从未想过会在嫡兄眼中看到的目光。 是真的温和而耐心,还是她的幻觉? 小姑娘呆滞了一会。 恰窗外有鸟鸣掠过半空。 秦恬刹那还以为是鹰鸣,但当她回过神来,也想起了猎风山房里他的那只黑鹰。 她突然知道了刚才那个问题的答案。 肯定是幻觉1 高山雄鹰一样的嫡兄,怎么会对她这田间草兔的庶妹有什么特别的耐心? 秦恬摇了摇脑袋,把幻觉摇了出去。 她觉得还是与嫡兄保持距离的好,哪怕为了肥肥的命,也该远着些。 她摸了摸兔子,又捏了兔子的耳朵。 “听见没,跑远点......” 雨又零零散散地下了两日,终于停了下来。 但秦恬却在返回书院上学的时候,听到了学子们义愤填膺的声音。 兖州等地果然没有撑过这次漫长的降雨,两条河流决了堤,冲了百亩粮田。 这两天还不是域内最大的河,这时节也不过刚刚进入雨季,待到了六七月份,真正令堤坝摇摇欲坠的降雨才真的到来。 当地百姓埋怨官府和朝廷不作为,他们高声喊着要朝廷拨下赈灾款和修河款,抱住其余大堤。 不少百姓纷纷涌上街头,高呼让官府有所作为,总不能收缴了大量的赋税却半厘不用在百姓身上,好比那宫中要修建的温泉行宫,难道还能比守护粮田的大堤更为重要?! 可他们越是这样涌向街头高呼,越是令当地官府紧张胆怯。 不好的事到底是发生了,擦枪走火中,五人死在了官兵的镇压之下。 此事就像是投入热油里的水,一下子炸开了来。 沿街巷头、书院私塾,高门平户,处处都在论起此事,声援的声音源源不断地从周遭向兖州府聚集而去,连鹤鸣书院的学子也都纷纷提笔为此事发声,为被镇压的百姓鸣不平。 秦恬对这样的事甚少了解,但从青州府衙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约莫知道了一些。 父亲和知府,应该都是默认维护百姓的吧? 百姓有什么过错,无非是想要过太平安生的日子罢了。 鹤鸣书院一连几日都在论起此事,但秦慎在晚宴之后就没有再来过了,秦恬也没有再见过他。 他的行踪是她无法探知的,可她不知怎么,莫名就觉得他在这件事情上不会毫无作为。 可他做了什么,她也不可能知道。 秦恬觉得自己是不是胆子变大了一点,竟然还敢试着去想那位嫡兄做的事? 她赶紧摇头甩开这些想法,对于她来说,能不掺合到这些外面事情里面来,对大家都是好事。 第28章 潜在之危 山林遮掩下的隐蔽村庄,隐林村。 一行人快步向村落里面的议事堂而去。 前面走着的人穿着文人的衣裳被一众兵丁簇拥,此人不是旁人,正是自鹤鸣书院离开的墨山先生。 方墨山一番言论在鹤鸣书院讲出口去,便引得济南府布政使官衙的人前来书院调查。 方墨山也已经料到此等情况,暗暗躲避了几日,直到兖州府有百姓因呼喊修河款被官府镇压而亡,他与暗中护卫他的人商议,转向了此处。 暗中护卫他的,除了鹤鸣书院的周山长,便是这青州府手握兵权的秦氏。 当下,墨山先生快步往村中的议事堂而去,刚到议事堂门口,孙文敬就快步迎了出来。 孙文敬一家死里逃生之后,就落脚在了此处,他与方默山曾在进京赶考的路上结伴而行,虽然孙文敬不曾中进士,但两人多年间书信来往不断。 这下老友相见,当时便要契阔一番。 但方墨山拉了他的手,“贤弟与愚兄促膝半夜都可,可外面事态紧张,咱们容后再说。” 孙文敬自然道好,而议事堂众人也都起身响应。 此间除了孙文敬和妻舅蒋定安老先生之外,其他为先太子出声却被宫中责令邢兰东迫害的人,也都聚于此,秦贯忠也已在此等候,秦慎自不必说。 众人行礼落座,当先第一件事,便把兖州等地的情形说了来。 “......宫中不仅闭目不见百姓疾苦,反而一味只顾享乐,竟然下令让山东布政使贡奉锡山良木进宫,为建温泉行宫所用。” 方墨山看向众人,抬手遥遥向西北指去。 “百姓护不住自己的粮田房舍,还要被抓去为宫中建行宫伐木。若今岁夏日当真大河决堤,宫中可不会官黎民百姓死活,说不定来年赋税不降反升......那紫禁城的皇帝,真是罪及朝野!” 这样的话在外面说,就是一个杀头。 但在这里,在这满是先太子殿下拥趸的议事堂里,反而引来众人同仇敌忾之清。 秦慎看着,亦沉入其中。 孙文敬立即问了出来。 “我等该如何作为,才能护得这一方安泰?” 墨山先生既然亲自前来,便有了对策。 他当即便道。 “此事不难,我们文人旁的本事没有,但以一杆笔一张口,聚得人心所向的本事,还是有的!我们隐在人群之中,帮助百姓对抗朝廷,朝廷一日不拨款赈灾修筑堤坝,就一日别想自山东各地取得什么锡山良木运往京畿。万不能再让紫禁城那位再这么恣意妄为下去了!” 这想法正是众人所想。 当下议事堂内众人商讨起来,言语之间越发火热,只觉这一把火终于要烧了起来,驱散压在头顶的黑云,让光透进来! 众人商议首先说动被拉去伐木的工人逃跑,在将他们藏在人群之中,顺势在山东各地高呼朝廷拨款赈灾,那朝廷指派的官员不能交差,只能将事体上报京城裁夺。 可这其中有个紧要问题。 老先生蒋定安看了看众人。 “年岁倒也罢了,只是我等都是那邢兰东奉命抓捕的人,如何方便出去这隐林村?” 他们只要踏出这隐林村便极有可能被官兵抓去,但若不去,只怕所谋之事不能达成。 众人思及此事,不由沉默,却听见一旁有沉定的声音传来。 “诸位不必担心,秦氏有兵,是旁人皆不能使,只有一用——” 众人闻言皆转头向同一个方向看了过去。 孙文敬看住了那人,老先生蒋定安浑浊的眼睛亮了一亮,墨山先生嘴角露了笑意。 秦贯忠亦转头向身边看去,看到身边的青年人不知何时已有了如今挺阔身姿,山村小庙不能掩盖其风华。 秦慎一字一顿。 “为、民。” * 远远看着,林木间竟然烧起来了,火势顺风而起,一路向山上烧去,伐木之人一哄而散,饶是官兵持枪阻挠,在这火势之下,也不能阻挡。 山东按察副使、刚被任命贡木钦差的邢兰东,此刻闭上了眼睛。 他一张方阔脸因着发狠咬紧的槽牙,而在火光下尽显狰狞。 本地的知县胆怯,“邢、邢大人,人都逃了这可怎么办呀?” 邢兰东的方阔脸上,狠意更重几分。 “抓!” ...... 抓,不只是抓回来那些逃窜的伐木工,更是去抓放火的人,抓趁这个时候,在各地要挟朝廷,又试图包庇伐木工的人。 这些人要做什么,邢兰东怎么能不知道? 他们在山东各地点火掣肘朝廷,紫禁城龙椅上的圣上当然会发火,但火能落在身谁上? 自然是落在他这个钦差身上! 邢兰东多年郁郁不得志,与秦贯忠同出军中,却被秦贯忠始终压着一头。 后来秦贯忠回青州做三品的指挥使,他却只能在京畿混个五品的小差事。 要不是这几年,攀上了皇后娘家的路子,娶了皇后的堂妹为妻,这才一路发达,得了圣上看重,怎么能翻过身来? 就在昨日,岳丈还让人送了信,道是各地纷乱,圣上怒气不小,令他万万将差事办妥,不要在此时触及圣人眉头。 可一转眼的工夫,锡山良木没有顺利送出山东,反而山林起火。 邢兰东心恨,当晚就征调了一个千户所的兵力,各处抓人。 山东各地多半乱了起来,但抓人抓的鸡飞狗跳,却一个关键的人都没抓到,反而一紧要之时,就有隐匿于暗处的人出手相助,助那些人逃出生天。 邢兰东就是再愚蠢,也晓得这同之前救了那些先太子党余孽的人马,同出一处—— 正是他一直要找的秦氏私兵! 邢兰东恨得牙痒,但秦氏私兵在暗他在明,他一日抓不到秦氏的把柄,秦氏就一日稳坐钓鱼之台。 而他的人手连番折损,尤其之前派去抓捕先太子党余孽和安插在青州的郭氏兄弟,竟全都失联在了深山之中,而深山起了大火,不用想也知道,俱已被灭了。 郭氏兄弟,尤其是弟弟郭仲是他身边数得上的聪明人,对青州对秦氏现今的情况很是熟悉,如今人死,真是伤了他的血肉! 这次这般,如何能斗得过藏在暗中的秦氏私兵?! ...... 一个小巷中的民宅。 孙文敬找人将他们所写宣扬之言全都散发了出去。 这会人都回来了,孙文敬挨个点了一遍,一个都不少。 他眼睛笑眯了起来,拇指和食指捋着自己的唇上山羊胡,“亏得是有暗中护卫之神兵,才能有今日这般顺利。” 他所言暗中护卫的神兵,自然是秦慎一手养起来的秦氏私兵。 这会,山野一片密林之间,秦慎清点了人手兵马,将几位领兵将领留下又多吩咐了几句,让他们好生配合孙文敬等人,此番为民宣扬的作为。 但事毕,有一位着墨蓝铠甲的将领暂且留了下来。 此人眉头紧皱,虽二十出头的年岁,但因时常忧虑看起来像而立之年的人。 秦慎见他独自留下,将他唤了过来。 “魏游,何事?” “公子!”将领魏游行礼,“有一事属下盘查多遍,发现了不妥之处,特来禀报公子。” 秦慎微微皱眉,“与上次两山之间灭口有关?” 魏游见公子一下就说中了,不由地心下更肃了三分。 上次救出孙文敬等人之后,那些邢兰东派来的人,皆被秦慎调虎离山引入了两山之间。 魏游率兵早就埋伏其中。 那些人全都被灭在了那深山密林里,甚至林火一出,一点剩余痕迹都没有了。 可魏游此人做事尚算细致,他在此之后,特特令人清点了尸身,算起来人数并没有问题,他又让人细细盘点了一遍,却发现其中一个尸身,竟然并非是人,而是山中野猪。 魏游暗道不好,亲自过去细查了尸体,发现了更坏的事。 “公子,有人逃出了生天,而这个人,很有可能就是潜在青州许久的郭氏兄弟中的弟弟,郭仲!此人颇有些脑子,十有八九是逃了,且算来时间,说不定就已逃回了邢氏身边。” 秦慎当然知道此人。 此人先是查到了父亲在诸城的外宅,然后借由舅舅罗冲的口捅了出来,这才有了秦恬来到秦家的事,而后又笼络黄菱的表弟,试图买通黄菱,闹出许多事端。 彼时秦慎也行其之道,送了假消息给此人,调虎离山布下天罗地网。 万没想到,此人竟然逃了出去。 可事情亦过了许久,再想抓回此人很难了,秦慎负了手,点了点头。 “晓得了。” 他说完略略思量了一下,又吩咐了魏游一句。 “你分出一队人手在青州府城内外严加守卫。” 魏游一听此令,便明白了公子的思量。 那郭仲死里逃生,想来以此人对青州的了解,邢兰东约莫还是会派此人返回青州。 而卷土重来的郭仲,只怕手段不能小瞧。 他越发严肃起来。 “属下得令!” * 抓不到人的邢兰东,一连重重处置了多位手下官差。 可火气东奔西突地始终找不到发泄之所,而又没有可以消减火气的机会,直到脸色阴冷地返回自己的宅邸,却发现宅邸有些混乱,仆从皆像撞见了鬼似得,魂不守舍。 邢兰东一把薅起了门房,呵斥道。 “是出了什么事?连差事都做不好了?!想死了吗?!” 门房被提着领口离了地,已经吓得半死了。 但他还不想真的死,当下求饶着道。 “老爷饶命!不是小的魂不守舍,是真的撞见鬼了!那郭仲的魂飞回来了!” “什么?!” 邢兰东一愣,却见那郭仲跌跌撞撞地走了出来。 “老爷,属下没死,逃出来了!” ...... 郭仲逃出生天,又逢山东各地雨水不断,艰险万分,历时半月之久才回到了邢兰东的府邸。 郭仲见到主子,就把彼时的情况都说了。 他并没有说自己被假消息所误导,从而带着所有人马进入陷阱的事,只是道。 “......秦氏私兵铺天盖地地出现,训练有素,边打边进,我兄弟手下兵丁有限,被他们屠了个干净,我躲在山洞逃过一劫。那些秦氏私兵来的快去的也快,不事没入群山不见影了,行踪极其诡异。” 邢兰东听了前后,没有斥责郭仲,一张方阔脸青了几分。 这次也是秦家的私兵在暗中行事,令他找不到击破的点。 “我在明敌在暗,要一直受他毒打不成?!” 郭仲并不似自己大哥那样领兵作战经验丰富,但他兄长已经丧生山中,他逃出来第一要事就是报仇。 他自有他的办法,这一路来都在思量。 当下,郭仲便道。 “主子也不必处处都在明处被他掣肘,他们来阴的,咱们也来阴的好了。不若这般......” 郭仲低声把自己所思计策说了一遍,直说得邢兰东浑身怒气散了八分。 “这个真是个好办法!” 他哼哼笑了起来,越笑越心怀大开。 “我很想知道,秦贯忠面对自己的女儿被绑,是个什么反应?我要好生想想,用那小庶女从他手里换点什么呢?” 第29章 我有些怕他 书院休沐,秦恬连着休了好几日。此番并没像之前一样下雨,秦夫人再次派了大丫鬟萧芸过来,接秦恬回府小住。 秦恬没有再婉拒,当天就收拾了行装回了秦府,住回了朝云轩。 她这边刚到,秦夫人就打发了人过来,请她往正院上房喝茶。 秦恬换了身稍显明艳的衣裙,是件丁香色绣杏花的对襟褙子,没想到进到了上房,却见立在厅中等着她的秦夫人,竟然也穿了件丁香色的比甲。 秦恬和嫡母忽的撞了衣衫的颜色,心下不由地惴惴不安。 她除了知晓秦夫人身体不好不甚理事之外,关于秦夫人的性情并不了解。 这一下撞了颜色,秦恬正想着要不要赔罪,或者说些什么解释一下,没想到秦夫人轻步走了过来,低着头看她,然后同萧芸道。 “这可巧了,恬恬今日也着了丁香颜色,可见我与恬恬果真有些缘分。” 这话说得秦恬一下子没转过弯来,而萧芸则笑着扶了秦夫人。 “夫人说得是呢,姑娘这身丁香褙子,奴婢记得您前些年也有件相仿的,极爱呢。” 主仆一说一搭,上房里的药气不知何时散去了大半,整间厅里暖融融的。 虽然秦恬在来之前,已隐隐猜到秦夫人对自己转了态度,但如此和软的态度,也着实令她没有想到。 人敬我,我更敬人。 小姑娘不是不识好歹的性子,她顺着秦夫人的意思坐了下来,同秦夫人慢慢说起了话来。 秦夫人病情着实恢复了一些,亦或是兴致不低的缘故,同秦恬问了不少话。 秦夫人细细问了她在书院可否习惯,书读得怎样,需不需要另聘西席先生单独补一段时间;又问了她一些药膳上的事,还说前几日去了她的朝云轩看她栽种的草药,又谢她拿出新鲜白茅根救了自己;只有偶尔才问两句诸城的事,但也都点到为止。 不像一个高高在上的嫡母,反而像是邻家的伯母姨母。 秦恬隐隐能猜到秦夫人这般心态转变,可能有什么原因,但没有人告诉她这个原因,她也只能做好自己该做的事。 秦夫人同她叙了许久的话才渐渐有些体力不支,放了她回去歇息,但到了晚饭时分,又将她叫了过去。 她到的时候,庭院里已经摆好了饭菜,秦夫人甚至还让人摆了几盆开的正好的花点缀在饭桌周围的高低花架上面。 父亲秦贯忠不知何时来了,笑着朝她招手,上下打量着她。 “瞧着又长高了?” 秦恬突然见到父亲,禁不住眼睛亮了起来,但目光稍稍向一旁转去,却见一人从抄手游廊的另一边走了回来。 秦恬一眼看过去,见他今日穿了件通身墨黑的锦袍,乍看之下竟然有点像他那只黑鹰。 秦恬一边跟他行礼,一边小步避让到了父亲的另一边,跟他隔开了来。 只是她忘了总是要在一张桌上用晚饭的,秦恬是小辈又是妹妹,位置就在他的手边。 秦恬:“......” 这比上次墨山先生的送别晚宴上,两人坐的更加靠近。 秦恬莫名就觉得自己就像黑鹰爪下的兔子,靠近他的半边身子冰封似得僵住了。 偏偏秦夫人还瞧出了端倪似得,有意让兄妹缓和关系,便同秦慎道了一句。 “司谨,你手边有一道杏仁豆腐,据说是恬恬喜好的菜,你给她乘一勺。” 秦恬万没想到,秦夫人还能支使秦慎给她夹菜,她刚要说“不用了,自己来就好”,就听见嫡兄应了下来。 “好。” 他说完,当真舀了两块杏仁豆腐,放到了秦恬的碗中。 她微顿,眼角看见他转头瞧了自己一眼。 “吃吧。” 秦恬:“......” 不敢不吃。 秦恬用自己的小勺舀了起来。 只是这杏仁豆腐竟然做的极其嫩滑,她连着两下都没能把豆腐舀起来,反而勺子轻碰在瓷碗上发出零碎的脆响声,就像是摄于谁的淫威,发抖到吃不下饭来一样。 秦夫人立刻就问了一句,问向秦慎。 “司谨,你是不是之前吓唬妹妹了?” 话音落地,庭院里的风都散了去。 正喝汤的秦贯忠径直呛了一口,好在三品指挥使大人没有失态,硬是把那口汤咽了下去。 秦恬如果此刻喝了汤,她保证做不到父亲那样,她觉得自己一定会呛到喷出来的。 小姑娘惊呆了,偷偷从眼角看了一眼嫡兄,见嫡兄素来泰山崩于眼前而不动的神色,竟然染了些许尴尬。 他没说话。 秦恬赶忙摇了头否定了。 “没有没有,兄长待我甚、甚好。” 但她这话说得极快,半路还结巴了一下,话音落下来,反而更像是恶霸欺负小民的感觉。 甚至说完,还禁不住飞快看了他一眼。 秦慎:“......” 他是恶霸吗? * 这日的饭吃得十足紧张,但当秦恬回到自己的朝云轩里的时候,又有了些不一样的感觉。 不管是嫡母还是嫡兄,都在接纳她。 她知道自己身份尴尬,可在这纷杂的世间,能得到别人这样的对待,也算是一种幸事了。 接下来的几日,她只觉得曾经阴云密布令人透不过起来的秦家府邸,都好像春光明媚鸟语花香起来。 而秦恬则收到了一封不期而至的来信。 竟然是李二姑娘李纯珍写给她的,说她们一家搬到青州府城来住了。 秦恬不可思议,自己竟然还能收到李二的信,拿到信的第三日,就去了信中约定的酒楼四方居赴约。 四方居非是青州府最大的酒楼,却一定是口味最好的那一座。 晌午时分,秦恬刚到楼下就见到人声鼎沸的热闹景象。 但热闹也有热闹的坏处,秦恬刚进了酒楼没几步,就被一挤着出门的人撞到了,撞得她一个趔趄,好在没有摔倒。 秦恬不欲闹事,天冬说了食客一句便罢了。 秦恬被撞得肩膀发疼也就罢了,还将她掩面的白纱撞落了下来,沾了灰。 秦恬不便再戴,只能一手掩面快步上了楼上的雅间。 李纯珍已在等她了,当下两人时隔几月之后相见,都有些激动。 但同从前不一样的是,从前秦恬只是诸城里一个身份不明的小姑娘,如今却是青州卫指挥使的女儿。 李纯珍上下打量着秦恬,她没有因为秦恬身份的转变而害怕,反而抿着嘴笑了笑。 “我爹娘听说你是秦指挥家的姑娘,都吓坏了,他们总问我和哥哥弟弟,有没有之前怠慢了你。他们怕得罪了指挥使大人,我大哥却说不会,在我们搬来青州府城之后,就道我可以给你送信,说你多半会赴约。” 她越发笑了笑,和儿时与秦恬玩在一处时一样,说话慢慢的,一长段话说完还要停上一停,才继续道。 “大哥又说对了。” 李纯珍和她的大哥李维珍之间的关系,可不似她和秦慎一样,纯珍但凡有思量不明白的事情,便去讨她大哥李维珍一个主意,而李维珍总会替她思虑周全,然后告诉她该怎么去做。 秦恬羡慕久矣。 两人两句话就重返往日的友谊,秦恬先问了李家怎么突然搬到了青州府来,又问了李家大哥的婚事是不是办完了。 李纯珍跟她摇头,慢吞吞回答。 “大哥和表姐没能成婚,舅舅发了一笔财之后,便对婚事挑挑拣拣有些不满,我爹娘亦不高兴。大哥就让爹娘去探探舅舅舅母的意思,我爹娘就拐弯提了提解除婚约之事,舅舅一口就答应了,婚事都备了一大半了,却没有成。” 秦恬惊讶。 李纯珍说她舅舅一家往南方做生意去了,还说她大哥天资聪慧,可以带着她大哥一起去南方发财,就算做不成翁婿也是舅甥。 但她大哥婉拒了,反而同父亲商议了一番,认为如今世道,发家倒是其次了,当先护好家人,能过上太平安生的日子最好。 青州府城相对清明安泰,李家人略一商量就搬了过来。 秦恬点了点头,其实不止他们,这几月以来,搬入青州府的人越来越多了,上到达官贵人,下至平民百姓。 尤其近几日,大半个省都在为呼喊宫中拨款赈灾,而宫里没有拨款,行省的官差反而到处抓人,四处乱得不行,来青州的人就更多了。 大家都觉得青州安泰,而她父亲正是掌青州兵权的三品大员,秦恬心里与有荣焉。 她问了李纯珍家住在什么地方,如何联系的话,李纯珍也问了她。 “你在秦府好吗?你大哥真的是那位......” 话一说到紧要处,李二姑娘慢吞吞的语速就维持不下去了,结巴了起来。 “那、那、那位秦大公子?他、他是什么样的人?” 两人之前在茶楼听说书的时候,李纯珍就偏爱关于秦大公子的讲书,眼下见好友变成了传说中的秦大公子的妹妹,怎么能不激动?恨不能跟秦恬回家! 但李家的身份是如何也登不了秦家的门,在加上秦恬本身在秦家极有可能不便,李纯珍出门前,她大哥嘱咐她不要提去秦府拜访的事—— “你只是同恬姑娘交好,这份情谊难得,我们家不要做令她为难的事。” 李纯珍只能问问,但能从朋友的口中,听到心中神只一般存在的秦大公子的事情,就已经令她一颗心飞快跳动了。 然而她问了,却见秦恬怔了一下,一时没有开口回答。 整座酒楼不知何时静了下来,外面静悄悄的,衬得雅间里的气氛有种说不出的奇怪。 李纯珍立刻意识到了什么,“恬恬,为难就不用说了,我没关系。” 秦恬苦笑,她并不是为难,只是...... 她实话实说,“我、我有些害怕他。” 她说话的时候,连声音都压低了几分,生怕惊扰到了什么似得。 但她的话还是从开着的窗户,随风传到了隔壁也开着的窗子里。 有人正站在窗边正大光明地听壁。 青年穿着件秋香色绣亭台楼阁的锦袍,听见隔壁两个小姑娘的言语,花枝招展地笑了起来。 他一边笑,一边向着坐在一旁桌前闭目饮茶的人道。 “司谨啊司谨,这可真有意思,你方才见人冲撞了你家小妹,便让老板把下面的堂客清了个干净,可你家这位小妹,可怕你怕得紧呢!” 那人笑得不行,却见秦慎忽的睁开眼睛,斜扫了过来。 “会闭嘴吗?” 第30章 被绑 秋香色锦袍的青年被怼了一句,暂时闭了一下嘴,但隔壁的窗下两个小姑娘说话的声音,还是顺着风飘了过来。 一个问,“为、为什么害怕呢?” 另一个犹豫了一会,嗓音绵软里透着谨慎。 “我也说不清楚......我们先别说这个了,我们说点轻松些的。” 话音落地,秋香锦袍的青年又忍不住笑了出来。 他一颗脑袋凑到了秦慎旁边。 “司谨,你妹妹可真是胆小啊!” 说完,又得了秦慎一记白眼。 但秦慎也没再让他听壁下去了,放下茶盅,起了身往外走。 那青年笑着可惜,“这就走了,不跟妹妹打个招呼了?” 秦慎哼而不言,却在走到秦恬和李纯珍的雅间前,目光微转扫了那雅间的方向。 身后的人又轻笑了一声,秦慎没理会下了楼去。 ...... 雅间里。 秦恬好像察觉到了什么似得往雅间门外看了一眼,但外面有轻笑声盖过了脚步,很快又听不清了。 李纯珍见秦恬当真不敢提嫡兄,就主动换了话题。 “我听大哥说起近来的事,说各地百姓之间出现一些不知从何而来的兵丁,这些兵暗暗护着要求朝廷赈灾的百姓,有些被官差险些抓到的,也都是这些神兵天降救下来的。他们倒也不是故意要跟官兵作对,只是护着百姓,百姓们都叫他们天兵。” 有天兵就得有天将。 秦恬也听说了一些,但消息显然不如生意遍地的李家灵通,便问起李纯珍。 “可知晓是什么人领的这些天兵?” 真实身份自然是没有人知道的,李纯珍告诉她。 “坊间都说,那是一位行走于凡间的神只,不然这些天兵怎么忽的出现又忽的离开呢?没有神只的法术可做不到的。” 秦恬当然不会认为真的有神仙降临,但听到李二的描述,那些神兵天将行踪飘忽,又在暗中保护百姓,她心中也隐隐想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才能把这样难的事,做的滴水不漏。 那人一定很厉害吧? 秦恬心向往之,但以她实际上的胆量而言,也就想想。 秦恬可以去李家做客,但去不方便请李家人到秦府来。 好在周叔替她相看的宅院已经开始动工修葺了,想来过不了太久就可以住进去。 她跟李纯珍说,“待我过些日子,我搬了新宅院请你和李大哥、小弟他们过来。” 在诸城时,李维珍、李纯珍、李绍珍三兄妹都同秦恬关系不错,是她为数不多的朋友了。 李纯珍也很高兴,“我大哥都说对了,以你的性格,一定过得很好。” 秦恬抿着嘴笑。 两个小姐妹又说了一阵子话,天色已不早了。 秦恬明日休沐结束要去书院读书,今日下晌就返回山下的小宅子了。 两人在酒楼外恋恋不舍地分了手,秦慎和秋香锦袍的青年刚到城外的马场。 秦慎见对方跟着自己迟迟不回家,这会正挑马与他一起跑一跑。 高高坐在黑马背上的秦慎,低头看了那人一样。 “真不回家?” “不回不回,”那人给自己跳了一匹年轻力壮耐力极好的马,说话间翻身坐了上来。 “我耳朵都要被老头子磨出茧来了,再一天到晚在家,非得疯不成。况且府衙又不似你们秦府,那小小后衙什么趣儿都没有,端地苦闷。” 秦慎听他有理有据,笑了一声。 他叫陆贤昭,与秦慎年岁相当,也同出鹤鸣书院,亦是书院周山长的得意门生之一。 而陆贤昭家中是诗书礼仪传世的书香门第,他父亲正是这青州府知府陆大人。 陆知府对外是宽仁的父母官,对内可就颇为严厉了,陆贤昭作为其唯一的儿子,自然是要好好走举业的道路,但今次春闱,却一个名次都没有考回来,令全青州的读书人都大跌眼镜。 陆知府更是意外的不行,将此归因于陆贤昭每日嬉嬉闹闹不认真进学,这几日天天在他耳边训斥督促。 但实际上的原因并不是这样。 秦慎问他,“你既然忍不了,何不告诉世伯,你根本没有应考?” 陆贤昭道那可说不得,“在我爹眼里,我总要科举的,不管紫禁城是哪位在龙椅上,我都少不了要科举。只是京城之乱,官场之乱,实在令我起不了应考做官的心。” 他道,“习得文武艺,卖于帝王家。但我还是想,给自己挑一位明君,不然宁可空负了这十年寒窗。” 秦慎没有言语,定定看了他一眼。 陆贤昭笑起来。 “是不是高看我一眼?” 秦慎微微抬起下巴,实打实地“高看”了他一下。 “你不就是懒得做官?说得这么冠冕堂皇做什么?” 话音落地,陆贤昭呛了一声。 “司谨你......” 他忽的大笑,“还是你懂我!做一个像秦指挥或者我爹这样的官,真是太累了。不过我没想到,有个人竟然也没有考下去。” 两人的马行到了林间。 秦慎闻言立时就知道了他说的是谁。 秦慎挑眉,“魏云策,不是中了会元?” 魏云策,魏缈的大哥,魏氏的嫡长孙,今次春闱状元榜眼探花里,最被看好的人。 陆贤昭笑道,“果真瞒不过你,但你不知道,他会试之后就道得了重风寒,一时间没办法再继续参加殿试了。宫中开恩,许他三年后再入殿试。” 他说着,啧了一声。 “你说魏云策这事,奇怪吧?” 秦慎身下的马行到了小河边,他收拢缰绳,马儿“吁”地一声,纵身跳了过去。 马蹄落地,秦慎回头看了小河另一边的陆贤昭一眼。 “不奇怪。” 一句话就把陆贤昭想大谈特谈的心给拒了回去。 陆贤昭感叹不已,“司谨你哪儿都好,就是心绪极淡,总和平常人的想法隔了云雾似得。” 他也纵马跳过了小河,听见前面黑马上的男人一声轻哼。 陆贤昭也不在意,自顾自地嘀咕,“会不会是因为你生下来就被送去道观长大,到了五岁才回来,有点子仙风道骨在身上?” 秦慎瞥了他一眼。 陆贤昭呵呵笑,“我说的也不错啊,我是和你从小一起长大的,咱们一起长大的小孩,哪个像你似得?用两个字来说就是‘疏离’,和人疏离,和事疏离,和整个烟火凡间都疏离,那不是仙风道骨是什么?我是想不到,有什么能牵住你的心......” 他絮絮叨叨说个没完,秦慎的声音从前面的马背上传来。 “管好你自己的事。” “我自己的事,不是管不了吗?我还能让我家老头子闭嘴吗?” 陆贤昭追上了秦慎,却见对方转头看了他一眼。 “直接说你家与主考官家有罅隙,世伯约莫能明白。” 他这话落了话音,见一直叨叨没住口的陆贤昭,神色顿了一顿,嘴巴开合了一下,但什么音都没有发出。 秦慎又多看了他一眼。 然而就在这时,傅温自后面快马加鞭地赶了过来。 “公子,出事了,姑娘离府回了书院山下的小宅,路上被一伙土匪,连人带车劫走了!” 消息像晴空霹雳一样,突然间砸了过来。 陆贤昭惊得一愣,“就是上晌在四方居吃饭的你们家的姑娘?” 傅温说是,“是呀,我们家就这一位姑娘!” 公子唯一的小妹。 陆贤昭转头向秦慎看去,见男人坐在黑马之上,他立在一片树荫之下,神色瞧不清楚,握着缰绳的手,指骨关节处隐隐发白。 陆贤昭没见过他这般情形,又多看了一眼,可下一息,秦慎座下黑马忽的嘶鸣一声扬起马蹄掉转了头。 男人声音冷得刺骨。 “让魏游来见我!” * 进山路口。 一行人兵分六路搜寻了一遍,皆无功而返了。 “将军,找不到别的东西了。” 魏游看着一路捡到的珠花耳坠,心往下坠。 事发的时候他其实离得并不算远,第一时间得到急报就追了出去。 沿着路连番捡到了车里留下来的物件记号,但这物件记号到了山口间骤然消失了。 很显然,劫持的人发现了车里的人在扔东西,及时将人阻拦了下来。 这青州地界早就没有什么占山为王的土匪山贼了,今次这般嚣张,半路上劫走秦指挥家中的姑娘,哪里是土匪所为,分明就是有人有意为之。 魏游念及此心下更紧,公子之前还特特叮嘱要守好青州城附近,可到底还是出了这样的事。 他正想着,一推人马自远处扬起半边天的沙尘狂奔而来。 魏游当下就看到了最前黑马上的人。 “吁——” 秦慎纵马而至,马头扬起,停在了魏游身前。 魏游看到公子阴冷的神色,立时俯身请罪。 “公子赎罪,属下追到此处,线索断了,人入了山林找不到了,属下方才已下令锁住各处山路,应该来的及!” 话说到这,见公子神色并没有半分和缓,反而目光定在了他手中的珠花耳坠上面。 魏游连忙呈了上去。 “是姑娘留下来的记号,可惜断在了此处......” 三枚杏花样簪花和一对银质杏花坠珍珠的耳环。 魏游把捡到首饰的地点一一说了。 “......从劫持地没多远,姑娘就抛下了第一朵簪花,而后每隔一段距离就留下一个,属下这才沿路找到此处......” 他说着,秦慎眼前浮现出那个面对他时总是怯生生的小姑娘。 胆子那么小,还勉强记得抛出珠花,大着胆子留下记号吗? 荒山野岭,秃鹰嘶鸣。 秦慎遥遥向山林中看去,眼中闪过冷厉之光。 * 山中某处山洞里。 秦恬和常子被绑住手脚扔在了山洞里。 常子快吓疯了,口中念念有词地拜着漫天神佛。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又遇到了这种事—— 今日并不是只有他跟着姑娘回书院,但到了半路的一座小桥边的时候,发现这座桥不知何时断了。 姑娘道停下来歇一阵,车夫去问了路,两个丫鬟下了车去后面的车里盘点夫人给姑娘带上的东西有没有安置好。 车上只剩下常子和姑娘两人。 忽然之间,有一阵哨声传来,那哨声激得马儿受了惊,接着就有一队人马从林子里飞了出来,两边夹着他们的马车向外冲去,他架不住马和车,很快就被这群人控制住了...... 前几个月,撞见山上处置陪房之事的常子,至今还没有完全缓过劲来,青州城大大小小的庙都被他拜过了,路上遇见黄大仙都不敢不敬,这才堪堪能睡个安稳觉。 可他万万没想到,这次又遇了险! 那伙匪贼浑身散发着恶气,手里的大刀是不是就横在常子脖颈上,要不是一旁还有姑娘,常子早就昏死过去了。 这会,匪贼不知在商量何事,都去了洞口说话。 常子瘫在山洞里。 “姑娘,是小的犯太岁连累了姑娘了!小的真不是故意的!” 他快哭了,却听到一旁的姑娘声音虽然也紧紧绷着,但尚且理智。 秦恬看了一眼山洞外聚在一起商议的土匪。 “和你没关系,应该是冲着我来的。” 常子:? 第31章 吓到了? 秦恬示意常子不要出声,两人往山洞口挪了挪,隐约听见了外面绑他们的人的声音。 “......他们要封山路了,咱们得尽快把人弄出山去,不然最后还是要被捉到!” “真是没想到,那秦家姑娘看着手无缚鸡之力的样子,竟然还晓得扔下东西做记号,咱们还是发现迟了,被那人沿路追了上来......麻烦!” “现在说这个没用了,得想着赶紧把人弄走,要不就把她那个小厮给杀了,只小姑娘一个还好办,只要出了这片山,就有接应......” 众人又密谋起来。 常子腿下一软,跪在了地上。 “姑娘......小的不能伺候姑娘了......” 秦恬看这常子这样,沉默了一阵。 常子见姑娘都沉默了,知道自己一定挨不过今天了,絮絮叨叨就开始交代身后事。 可他上没有八十岁老母,下没有学步小儿,没家没室,光棍一个,从前攒下来的月例银子一直都没舍得花,连前一段时间去求神拜佛,都买的最便宜的清香。 “一定是神仙佛祖看我不虔诚,让我活该人没了钱还留着,”他求秦恬,“小的就一件是请求姑娘,能不能把我的钱烧给我,也算是个安慰啊!” 秦恬:“......” 但她忽的向常子身后的黑黢黢的山洞深处看去。 耳边两缕落下的碎发被轻轻吹了起来。 “里面有风,有可能另有出口。” “啊!”常子轻叫了一声就连忙捂住了嘴,幸好洞口前面商议的人没有听到什么。 “可万一是个小口子,出不去人怎么办?” 秦恬也想到了这个问题,她听着常子又落寞下去的嗓音,叫了他。 “那就看你拜的佛求的神,保佑不保佑咱们了。” 常子觉得最便宜的香烧出来的神佛,一定不会保佑他的。 但是姑娘这样的人,一定是神佛手心里的人,一定能眷顾姑娘。 “小的都跟着姑娘!” 秦恬略作思量,勉强在黑暗的山洞里辨一辨路,就带着常子往里面挪了过去。 两人被绑着腿,怎么都走不快,但没走了几步,常子摸到一个尖利的石头。 他暗含着“老天爷助我”,和秦恬两个用尖石磨断了束手束脚的绳子。 时间已经过去了不少,秦恬唯恐那些人进来查看,刚一脱开,就叫了常子直奔有风的山洞深处而去,不时,果见一个狗洞大小的出口,有天光漫了进来。 秦恬和常子大喜,该是因为两人都是细瘦的身形,此刻要是一位壮汉在此,那必然是过不去了,但是他们二人却堪堪可以挤出那洞。 常子的裤子磨开了叉,秦恬的裙子沾了泥土勾了线,但两人逃出黑洞,跃入山林的一瞬间,皆露出了止不住的笑意。 可这时,山洞里一声惊呼传了过来。 “快来人!那两人跑了!” 话音落地,秦恬和常子拔腿就往山林里跑了出去。 可那群人也反应极其的快,更糟糕的是,这些人还带着一条猎犬。 两人逃出山洞没几时,就听见狂吠不止的猎犬一路因着那群人追了上来。 两人哪里在山林里这般仓皇逃跑过,只听着后面猎犬狂吠,越发紧张起来。 越是想要快跑,越是脚下踉跄,常子一下没有踩稳,竟沿着山坡咕噜滚了下去。 “常子!”秦恬急了起来。 但那山坡极陡,秦恬下不去常子也上不来。 后面追兵几乎就要找到他们的处所了,常子干脆叫了秦恬。 “姑娘,要不小的与姑娘分开跑吧?说不定能帮姑娘引开追兵!” 猎犬只有一个,分开跑说不定就有一方逃脱了。 秦恬立时道好,两沿着两条路跑了起来。 身后的犬吠声果然在刚才两人分开的地方停了一停,秦恬脚下不停,心下暗喜,转身往下山方向跑了过去。 谁料下一息,那狗吠声再次靠近了来,不巧的是,沿着她逃离的方向追来了。 可秦恬几乎跑得精疲力尽了。 她拼命去跑,可狗叫声越来越紧,直到身后突然出现一声高呼。 “站住,不然一箭射穿你!” 秦恬回头看去,只见西边的小坡上,绑架她的匪贼出现在视野里,他们牵着一条大狗,三人拉弓搭箭,对准了她。 猎犬厉声咆哮着,牵绳的那人干脆丢开了狗绳,狰狞地哼了一声。 “既然乱跑,咱们就不客气了!” 他们得好生吓唬吓唬那秦家的小姐! 话音落地,那狗跃下山坡,直直向她扑了过来。 这一次,身边连陪着她的小厮都没有了。 只有山间即将入夜的凉风,和窸窸窣窣的林叶声,以及凶狠的犬吠。 秦恬遍身发凉。 然而就在那犬即将扑到秦恬身前的时候,忽然一声破风的声音,自她身后而来。 有什么电光火石之间擦过她耳边,倾斜向下,一下射到了那犬身上。 那犬一声哀嚎,翻到在了地上。 前天转头向身后看去,见身后的高岗之上,男人骑马高高而立,身后明月不知何时生气在他身后的半空,清辉洒落在他肩头,似乎为他披上了银色的铠甲。 他一箭射开那狗,对面小坡上几人全都愣住了,接着三个弓箭手齐齐调转方向,欲向他而去。 然而他速度比他们更快十倍,且三箭同时搭在拉满的弓上。 倏—— 三箭齐发,不等那三人反应,三箭全部命中,只将三人射下了坡来,滚落在林间。 变故就在一瞬间,另一个追来的匪贼也都惊住了。 秦恬只看着神兵天降的嫡兄,自月下高岗上纵马跃了下来,两步就到了自己身边。 “过来!” 秦恬还在他突然出现、又射倒三人的震惊中没有回过神来。 小姑娘呆着,仿佛化成了石像。 秦慎见她这般目光,驾马一步跃上了前去,俯身一把揽住她的腰,将吓僵了的少女径直拉上了自己的马背上来。 男人的掌下牢固而有力,秦恬飞身被拉上马的时候,竟没察觉任何一丝摇晃。 只是她浑身发凉,又在这样的陡变之中,身子止不住震颤。 另几个匪贼眼见秦恬被横空出现的人救上了马,都急了起来,一时间竟然要往上冲。 秦恬只觉身后人胸膛微荡了一下,发出一声冷笑。 “不要命的,尽管上前。” 话音落地,那几个想要冲上来的人,皆止住了脚步,向后退了回去,不时没入了林中。 秦慎没有再追击,却在看到里调转马头带着秦恬往山下而去。 夜风吹得人似被浸入了结了冰的水中,凉的通透。 秦恬只觉身后的人动了一下,接着黑色披风兜头将她整个裹了起来。 “兄长......” 秦恬禁不住叫了他一声。 只是没等及他的回应,身后的山林间,方才几个匪贼跑开的方向,一直信号弹突然窜上了半空。 秦恬紧张地看过去,也看到了身后嫡兄皱起来的眉头。 “先下山。” 嫡兄身边一向带着侍卫,今次却单枪匹马的出现,秦恬不会功夫,非但不能帮衬还要拖累于他,连忙点头道好。 小姑娘嗓音哑哑的,方才叫“兄长”的时候,嗓音里有种说不出的沙软委屈。 秦慎低头向身前看了一眼。 秦恬没有留意到,她在想自己半刻钟之前,还一个人被匪贼与昏暗的山林间追逐,而半刻钟之后,那些匪贼全都退散下去,她不再是一个人,而是坐在了身后人的马上。 他手握着缰绳打马下山,将她圈在他胸前。 秦恬忽然觉得,她好像不是只有她自己了。 一次、两次,在危险的关头,会有人第一时间前来救她! 而那个人,正是她害怕地总想逃开的嫡兄。 她忽的有些鼻头发酸,心中有什么止不住地往上涌,最后都涌到了眼眶里。 她眼眶热得厉害,视线恍惚了起来,在一片水光中止不住微微抽了抽鼻头。 原来,她也是有哥哥护着的人了...... 只是她略一动,圈着她的人就察觉到了。 本来奔马的速度降了下来,马上的颠簸停息片刻。 秦恬还以为又有什么事发生了,侧了头想看他一眼,却听见他声音低着,风过草地般、掀起轻柔波浪地问了她一句。 “吓到了?” 这声问话就像她去他的猎风山庄找兔子那日,他同她说话时的感觉一样。 她那时候不敢确定,高冷的嫡兄真的会耐心而温和地跟他说话吗? 她持否定。 可今天,她更改了自己的答案! 她抬头向他看去,他的目光如山中清泉一般地映着她狼狈的模样。 秦恬想解释一下自己不是被吓哭的,是被另外一种说不上什么的情绪催下了眼泪。 但她说不清楚,抽了抽鼻子,正要摇头,却见身后的嫡兄忽的神色一冷,调转马头向一边的草丛里看了过去,与此同时他抽出了剑。 剑光闪动的瞬间,远处几个方向,皆有人奔马出现在了视野里。 其中当头本来的人个头甚高却瘦骨嶙峋,正是刚自深山里逃出生天的郭仲。 郭仲只看着眼前单枪匹马的人,禁不住笑出了声来。 “怎么不跑了?秦大公子?!” 对面的人身后人手有六七人之多,各个骑在马上,手里身上背着弓,手里握着刀。 秦恬一颗心似从高空直往下坠。 他们现在再跑,还来得及吗?! 可身后的人却全然没有任何害怕,反而笑了起来。 “邢氏再入青州,秦某岂有避而不见之理?” 他说着,仿佛只是寻常见面一般。 “既然来了,就别走了。” 话音落地,对面当头的人一声令下,“那就如秦大公子所愿,看看咱们到底谁命落于此!” 对面六七人从各个方向冲了过来。 秦恬睁大了眼睛,可身后的嫡兄却突然将她侧过头按在了怀里。 “别看。” 男人怀中低沉而稳定的暖意,将秦恬环在了其中。 而他话音落地,打马提刀,迎上前去。 第32章 兄长别走 秦慎单枪匹马,身前还护着个小姑娘,郭仲身边至少带着留五个邢氏派来的精兵。 他想到自己试图拉拢黄菱,反而被秦氏反将一军,以假消息误他,才导致亲兄与手下一干兵丁全都葬身深山火场。 郭仲逃回来时就发过誓,一定要为亲兄报仇!更不要说,东翁邢兰东执宫中之意办事,秦氏却以私兵阻拦。 于公于私,郭仲今日豁出去了,接了信号带人前来,就不能空手回去。 原本他想着,劫走秦贯忠的女儿,以此作为要挟,万万没想到,老天爷想给他的可不是小小庶女,而是秦贯忠的嫡长子,掌令那些私兵的秦大公子秦慎。 夜晚山林间的凉气从地下渗了出来,身后的山中有不知名的野兽低吼。 郭仲一声令下,“都给我上!取秦慎首级者,重赏!” 那些属下一听,眼中皆闪出精光来。 而被按在嫡兄怀中的秦恬,只听到他的一声冷哼。 坐下骏马奔了起来,凌乱的马蹄声从各个方向往一处奔去,又在几近之时,短兵相接的刀剑声不住传来。 秦恬从没见过这般情形,她从前见过的最吓人的,不过是嫡兄在诸城外山上,处置了一个吃里扒外的陪房。 那件事惊了她许久,令她对他的印象始终在不可靠近的地带徘徊。 可眼下,她被他还在怀中,刀剑从四面八方向他们挥舞而来,都被他一一抵挡了回去。 那些冰冷的刀剑破空的声音,渐渐不能再将秦恬惊吓到了。 她甚至攥着手睁开了眼睛,替他看着身侧和身后。 “兄长,小心右后!” 话音落地,他手中长剑回旋,一击击落了右后的马上之人。 除了郭仲,还有三人尚立马上,他们在秦慎的威慑下,胯下战马怯怯不敢上前。 郭仲心急起来,他自己功夫不行,只能立于一旁的坡上指挥,可不过几息的工夫,手下的兵倒下过半,剩下的也都胆怯的不行。 “你们三人快上!谁拿下秦慎首级,重赏便是谁的,倒下的人可分不了!”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当下这三人神色又变了一变。 秦恬瞧去,心底暗暗冒出寒意,嫡兄已经连着击落了好几人了,所耗费的心神力量,不用想也知道。 她不知道他还能不能再抗下这三人的进攻。 可就在此时,秦恬忽觉身下黑马猛地转了身,风呼啸自耳边而过,马儿一下跃上了郭仲所在的小坡。 郭仲方才躲在众人对秦慎的围堵之后,还不觉得有什么危险,但等他回过神来,秦慎提剑已到了他身前。 郭仲大惊目眦尽裂,驾马转身就要逃去。 秦慎早就在等这个时候了,哪里容得他再次逃脱? “我说过,既然来了,就别走了。” 话音未落,一剑直直向前掷去,那剑带着雪山上的寒意,直击郭仲的后背。 郭仲只觉后背一阵彻骨之寒。 下一息,他被穿透钉在了地上。 郭仲想要回头却无力再回了,只发出几个濒死的声音。 “你也别想......活......” 话音未落,头一歪见了阎王。 秦恬倒吸一口凉气。 而秦慎看都没有多看郭仲一眼,上前拔剑回身,看向已经惊滞住的剩余三人。 “尔等可还要上前?” 三人身形皆颤,而不等他们回答,不远处一阵马蹄声狂奔而至。 是傅温带着人马赶了过来。 ...... 秦慎和秦恬二人座下黑马被刀剑划伤,幸而未伤及性命,可也无力在乘秦氏兄妹二人了。 两人皆下了马来,傅温带来的人将那剩下三人捉住绑了起来。 傅温看向两位主子,只见姑娘身上裹着公子的黑色披风,此刻公子正上下打量她,见她各处安好才问了一句。 “没有受伤?” 秦恬摇头,她还在方才的命悬一线的紧张情形下没有缓过来,一时便没开口说话。 但她止不住向他看了过去。 秦慎见她看着自己,一张小脸紧紧绷着,月光下更显惨白,解释了一句。 “这些是邢氏的人,因我近日暗动私兵助人,却却迟迟抓不到我把柄,才狗急跳墙,行此下作手段。” 他说了这话,秦恬一下就想到了白日里在四方居,李二同她说到的天兵天将的事。 她睁大了眼睛。 所以那些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天兵,其实就是秦氏的私兵。 而掌兵之人,百姓口中神只一样的人物,其实正是她的嫡兄?! 她震惊地说不出话来了。 但落在秦慎眼中,是吓坏了的模样。 他不晓得她方才怎么敢睁开眼睛,但看着她怔怔看着自己的神色,心道自己今日所行兵马刀剑之事,完全吓到了她。 说起来,这些本不该入她眼帘。 秦慎抿了下嘴,才又道。 “如今世道纷乱,而秦氏也有必须要做之事,难免在外树敌。你以后莫要再住如今的地方了,搬去猎风山房,于进学方便,也有足够兵力能护你安危。” 他知道她不愿意回秦家的府邸住,那么就让她去住自己那别院。 他说完,见她眼睛眨了一下,开口似有什么想说。 秦慎确实不认为她还能再单独住在外面,见她这般模样还以为小姑娘还在犹豫。 他瞬间猜到了原因。 “你放心,我会搬出猎风山房。” 她一向怕他,他便不让她为难,“之后猎风山房只归你名下。” 这话更令秦恬完全愣住了。 她没有这个意思。 然而就在此刻,秦慎忽然察觉了什么转身往高崖上看去。 说时迟那时快,嗖的一声破空之声,惊散了这片刻的安宁。 冷箭疾驰直射秦慎胸口。 “公子快避开!” 傅温高呼。 电光火石之间,秦慎眼角扫过身后的人。 他没有闪身完全避开,疾驰的冷箭狠狠扎进了他肩膀的皮肉之中...... * “......先装土匪绑架姑娘,又由郭仲领兵支援土匪,万没想到,邢氏竟然还埋了弓箭手在山间,成与不成,都这是要置秦氏于死地!”傅温恨得牙痒。 魏游垂着头一脸青白交替。 “公子料到邢氏还会再派人潜入青州了,我却没有办好公子交代的差事......” 他一贯谨慎,此番却只想着邢氏的人兴许会乔装打扮入城,因而在城门内外严加防范,却没想到,邢氏的人却把人手都安排在了外面,安排在了姑娘身上。 连舟端了水盆从房中离开,闻言安慰了魏游一句。 “百密一疏,谁还没有个错漏的时候,魏将军此番能及时追查到山林间,最后又一箭射死那弓箭手,也算做的不错了,公子不会过分苛责于你的。” 魏游还是难过,偏傅温又说了一句。 “但公子因此受伤也是事实。以公子的身手,哪里受过这么重的伤,便是与凶狠狡诈的海匪倭贼搏斗,都没有这般重伤的时候。” 魏游听着,头快垂到了地上。 连舟赶紧碰了傅温一下,“你这人......” “我这人怎么了?我这人只说实话。” 魏游嗓音都似垂落到了地上似得,小声问连舟公子的情形。 箭已经拔出来了,但扎的太深,拔箭的过程太过艰难,大夫给秦慎开了一剂麻沸汤。 连舟说,“公子没有伤及要害,但这会还在药力之中。” 魏游屏气凝神的不敢说话了,连舟见状带了他去了外院,留了傅温守着。 而尚在药力之中的秦慎却醒了过来。 他这边略有动静,傅温就急忙进了房中。 “公子醒了?” 秦慎点点头。 他瞧了一眼周遭的摆设,“怎么到这里来了?” 这是猎风山房。 在中箭之前,他刚已将此地让给了秦恬。 他单手撑着自己坐了起来。 “我受伤的事,可有让夫人知道?” 傅温连道没有,秦慎点了头,“那就好,瞒着夫人,但也不要在此处了。” 那小姑娘的胆量只比自己母亲更小,秦慎想着她之前惊吓到说不出话来的样子,暗暗叹了口气。 只怕从今往后,她对自己更加害怕了。 恐怕看都不敢再多看他一眼,就不要说同住一个宅院了。 秦慎半垂了眼帘,默了一默,又叫了傅温。 “收拾一下,换别处养伤吧。” 然而这话刚说完,门忽然被人急急推开了去。 门发出吱呀一声响,外面的风闯了进来,有人慌乱地出现在了门前。 “兄长别走!” 秦慎抬头向门口看去,见高大的门旁站着个小姑娘,正是他以为吓到不敢再多看他一眼的那个小姑娘。 但她却在他看去之时,眼睛不错不错迎着他的目光看了过来。 “我听兄长的话搬过来,但兄长不要搬走,留下来好好养伤。” 她的声音不小,甚至努力放大。 她不怕他? 秦慎从来没有听见她这样大声说话,可她不仅说了,还端着一壶茶快步走了进来。 那茶水不是寻常的茶叶味道,有着一点草药的特殊响起。 她走上了前来,将托盘放到了床边的圆桌上,然后抬头像傅温看了过去。 之前她看到傅温佩着剑在身,多半不敢同傅温靠近,但今次却直接叫了傅温。 “傅侍卫应该把兄长在府里常用的东西,收拾好带一些过来,兄长在此养病要许多日子的。” 傅温愣住了。 秦慎看到她双手交叠,还是略显紧张地攥了起来。 秦慎想,她还是害怕的...... 只是思绪未落,她好像猜到了他心中所想似得,开口解释道。 “我并不是害怕兄长,我只是......” 她说到这,顿了一顿,觉得还是应该实话实说,低声道,“嗯,是有一点害怕,就一点......” 接着就摇了头,“但这不重要不重要。” 她看向秦慎。 “我知道,兄长是对我好!” 话音落了地,高阔的猎风山庄的房间里,数不清的安静气氛像江南烟雨一样笼罩了下来。 秦慎看着眼前的人。 她还穿着在山林里狂奔逃离时的衣裳,是一身浅色袄裙,上身是淡粉色绣桃花的样子,此时已经灰扑扑地看不出本来颜色了,而下面那件水绿色镶银丝襽边的马面裙,秦慎隐约听到过是母亲令针线房前些日刚做好的,但那裙子完全没了新衣的模样,勾了丝开了线。 秦慎不知她为何还没有换衣裳,虽然洗了脸,但丢了簪花的黑发却没有来得及整整齐齐地梳理好。 她就像她说得那样,确实害怕,而且恐不是一点而已,但郑重的神色和水洗的发亮的眼睛,透着她最真实的情绪,倒映着他全部的影子。 秦慎不知怎么,心下忽的软了下来,软似轻飘而落的羽毛。 一旁的傅温突然听见姑娘吩咐了自己,很是意外。 他只有一位东翁,就是大公子秦慎,旁人哪怕是老爷夫人,他也得看大公子的意思才能行使。 而老爷夫人也没有什么事吩咐过他。 他意外,却见半晌没有开口的公子,目光一直落在姑娘身上。 傅温莫名觉得公子的目光比看任何人的时候都要轻柔,至少比看他的时候轻柔。 接着,他听见公子目光没有转动,就那么看着姑娘叫了他一声。 “就按姑娘说的办。” 傅温:? 傅侍卫不敢相信地快眨了几下眼睛,才应了声。 “是......” 第33章 同住 傅温从房中走出来,神情有些恍惚。 连舟端了茶水走上来,“公子是不是醒了?可有什么吩咐?” 傅温摇头,看了一眼连舟手上的茶水,“公子没什么吩咐,而且姑娘给公子送了茶水了。” 这让连舟惊讶挑眉,却又听恍恍惚惚的傅温道了一句。 “姑娘不仅把你的事做了,还吩咐了我做事。” “嗯?”连舟连忙问傅温,“姑娘吩咐你什么了?” 傅温就照着秦恬的原话把话说了。 “而且,更重要的是,公子让我就按姑娘说得办。” 连舟眨了一下眼睛,若有所思。 但傅温思量不出来,只是有点迷糊。 “我自从跟了公子,便立誓此生不会听命于旁人,现如今,要听命于姑娘了,岂不是破了誓?” 连舟听见他嘀咕,笑了起来,暗道这傅侍卫果然是一根筋。 他开导他,“但姑娘的吩咐也是公子的意思,这怎么能叫听命于别人呢?” 他这么一说,傅温又转了过来,挠了挠头。 “也是哦。” 傅温挠着头走了,连舟也没有再进去送茶。 不过老管事周叔那边接到消息,吓了个魂飞魄散,急着赶了过来。 连舟走到外院的时候,见周叔险些要把常子吃了,那小厮本来就吓得魂不守舍,这会更是跪地求饶。 “小的没护好姑娘,不过不过,姑娘没受伤,没受伤!” 反而是常子掉进了捕兽洞里,被尖刺扎伤了腿。 周叔还欲再骂,连舟赶紧上前劝了他。 “您别上火,姑娘真的没事,只是公子的意思,以后姑娘在外面住不安全,已经同姑娘说,将姑娘接到猎风山房来住了。” 这是个要紧事,周叔一听就把常子抛在了脑后,连舟飞快地用眼神示意常子快走,又把猎风山房里秦慎并没怎么用过的过雨汀,安排给姑娘住下。 周叔对此很满意,猎风山房里最大的两个院子,就是东面的阔山堂和西面的过雨汀,前者现在秦慎正住着,后者给秦恬正好。 相比常子,周叔看连舟可就顺眼多了,还夸了他几句。 “你办事周道,难怪得公子看重,近些日公子和姑娘住要在一处了,我有不便,可都来找你。” 连舟从前只负责照管过公子的庶务,从今日起,也要照管姑娘了。 他连忙道应该,“您尽管吩咐就是了,连舟但有不懂的,也先跟您请教。” 之前兄妹两边的人几乎没什么交集,这第一次倒也其乐融融。 老管事也越加满意,相对于他给姑娘买下的正在修缮的院子,他更中意这猎风山房。 姑娘住在这儿,他更放心。 这边两人话还没说完,傅温就引着人匆匆往阔山堂而去。 来人正是刚得了消息的指挥使秦贯忠。 只是他身边还带了另一个人来。 那人满头花白头发竖起,以柳条为簪,穿着一身月白色道袍,行走之间步履如踏风,但他一脸冷峻神色,寻常人等不敢靠近。 连舟和老管事见了秦贯忠与此人前来,都收了玩笑神色上前行礼。 “老爷,守元道长。” 那守元道长神色严厉,众人不敢玩笑,当下就领着他去了阔山堂中。 卧房里,秦恬正小声跟秦慎介绍自己的药茶。 “是有一点苦,就一点点,兄长忍耐一下就好。” 秦慎不觉得自己像个一点点苦都吃不了的人。 只是看着坐在床前绣墩上的姑娘认真的样子,没有戳破。 他笑着应下,“好,我忍耐一下。” 说完,接过秦恬送来的茶水,仰头喝了。 “苦吗?”秦恬连忙问。 紧盯着兄长的脸色,见他顿了顿。 “是太苦了吗?” 她又紧张了起来,她之前尝过那茶,只有一点点苦的。 可兄长却皱了眉,一脸思量。 “我味觉约莫出了错,竟觉得这茶满是蜜浆的甜。” “啊?”和秦恬猜的完全不一样。 秦慎看着绣墩上的人。 他方才略略思量,她就紧张地又攥了手。 但他后面的话转了话锋,那话一出,她眼睛像是垂下的灯芯被拨开了一样,暗下去的灯火倏得就亮了起来。 “这样吗?!”她眼睛弯弯的,“只要不苦就行,我确实多放了两勺蜂蜜。” 她说,“我明日再给兄长送一壶来!” 秦慎看着她的模样,心头似也跟着亮了起来,短暂地将伤痛抛下,不知不觉地勾起了嘴角。 他正要说些什么,外面有了脚步声。 接着傅温就传了话。 “公子,老爷和守元道长来了。” 话音落地,秦慎正了神色。 “有请。” 秦恬不知道守元道长是谁,听见自己父亲来了,就行礼等待。 秦贯忠和守元进了房中,快步就到了秦慎床前,秦慎欲下床,被秦贯忠按了回去。 “我已替你请了城外的老太医,约莫再过一个时辰就到了,可还好?” 秦慎这一箭中的不轻,但没有伤及要害之地。 他让父亲不必紧张。 “上了药了,倒也不必老太医亲自前来。” “还是要的。”秦贯忠道,“天渐热了,伤口亦发,万不能小觑!让太医好生看看。” 秦慎觉得不至于,但还是点了头。 “也好。” 说完,看向一旁半晌没有出声的人。 “师父怎么来了?” 秦恬站在圆桌另一边,瞧着那陌生的道士,听见嫡兄竟叫他“师父”。 她立刻明白了过来。 此人应该是图蓝山赴风观的那位道长,而她嫡兄秦慎因为出生时与母与家相克,只能送往山上道观长大。 自出生起到五岁他下山,应该就是这位道长教养的他,所以才叫师父。 秦恬猜的不错。 守元道长俗姓张,此刻张守元看着秦慎脸色偏白,唇色暗淡,再见他左臂中箭完全不能动的样子,脸上的严肃之色更甚。 他开了口。 “公子还是太过轻敌了。那箭虽然毫无防备,但公子竟也没能躲开,可见平日里练功不免怠惰。” 这话说得严厉极了,秦恬在旁听着吓了一大跳。 她难以想象,连父亲都多加倚重的嫡兄,他师父竟然是如此的严厉,完全没有一句安慰就训斥了来。 可不管是父亲还是兄长,都对此习以为常一般。 兄长垂了垂眼眸。 “师父说得是。” 他这样的态度,守元道长却没有停下的意思。 “公子还应勤加练功,既然伤势不算重,半月之后,公子便该继续锤炼功力了。” 这话听得秦恬简直睁大了眼睛。 连秦贯忠都觉得有些不妥,试着开了口。 “这伤不算小伤,好歹也要养伤一月才行吧?” 张守元眉头皱了皱,刚要说什么,秦恬突然跳了出来。 “我觉的,一月也有些少了,血肉经脉复原,怎么也得一个半月吧?” 秦恬甚至觉得得三个月才好,但她有些怕这位道长,不敢说这么多,只能大着胆子替兄长争取到一个半月。 她这么一开口,秦慎就看了过去。 秦贯忠也没想到女儿竟敢开口,连忙示意了她一眼。 秦恬话都说了,不可能收回去了,当下紧紧看着那位严厉的道长,心道他就算训斥自己,她说得也是实话。 然而那张守元非但没训斥她,反而问了秦贯忠一句。 “这位是......姑娘?” 秦贯忠说是。 秦恬不知他问此做什么,却见这位严厉的道长抬手正经跟她行了礼。 “贫道有礼了。” 他神色郑重,好似见到了什么大儒名将似的。秦恬讶然,也赶紧回了礼。 “小女见过道长。” “不敢,不敢。姑娘此番可有伤到?” “我没有受伤,是兄长救我及时。” “如此这般就好。” 秦恬:“......” 她正想着接下来,这位道长是不是要反驳自己了。 却听张守元开了口。 “姑娘说得确有道理,那公子就歇息一月,再半歇半练半月吧。” 竟然就按着秦恬说得办了。 莫说秦恬惊讶,秦慎也微微一怔。 师父素来严厉,在有些事情上有颇为执拗,旁人轻易不能改其志,没想到今日态度一下就变了。 他瞧了一眼有些呆的小姑娘,暗暗猜测,师父应该知道她的身世了,或许正是因为知道她是叶执臣和陆晚樱的遗孤,所以态度甚是宽和。 仅是如此吗? 他又多看了秦恬一眼。 她睁着懵懂的眼睛,对于那坎坷的身世全然不知,却敢在陌生又眼里的师父面前给他争取一点养伤的时间。 秦慎心下蓦地一软,心头泛起细细密密的说不清的感觉,向被吹皱的池水波纹一般,层层叠叠地推开了来。 ...... 秦贯忠和张守元多停留了一阵,直到老太医来重新提秦慎看了伤,又开了药,才嘱咐了猎风山房服侍的人后,离开了。 月上中天,更鼓响起。 这一日秦恬见了好多人,经历了好一番惊险,最后幸而没有出什么大事。 可嫡兄因救他受伤,秦恬心里也过不去。 天冬和苏叶都匆忙收拾了东西,与她一道搬进了猎风山房的过雨汀来了。 过雨汀半边临水,夜间恰下了一阵山间小雨,小雨淅淅沥沥地打着水边芭蕉,似九天奏响的仙乐一般,有种说不出的安宁之意。 苏叶见姑娘抱着腿坐在床上还没有入睡,以为今日的事情将她吓坏了。 “姑娘吓坏了吧?若是睡不着,奴婢给姑娘煮一杯安神茶吧?” 秦恬摇头。 她不是吓到了。 她只是回忆今日的事情。 上晌的时候,她还觉得自己和嫡兄与李纯珍兄妹不一样,她不认为自己真的有了从前期盼中那样的兄妹之情。 可才仅仅半日,她就不这么想了。 她和李纯珍没有不同了。 她也有自己的哥哥了,虽然不是一母所出,却也与亲兄没什么两样。 她抱膝坐在床上,她想,她以后也要对兄长好,就算往后有了自己的生活,或者嫁了人,也一定不能忘了兄长待自己的好,若是再以后有了儿女,也一定教导儿女与舅舅亲近。 毕竟是她血脉相连的亲兄! 秦恬思绪快要飞到了天边,她歪着头瞧了瞧苏叶。 “姐姐还是给我煮点安神茶吧,我可能真要睡不着了。” 明天是住到猎风山房来的第一天,她可不能睡到日上三竿,让兄长笑话她! 秦恬说完,苏叶抿嘴笑了起来。 “奴婢这就去给姑娘煮茶。” 第34章 姑娘是贵人 秦恬在过雨汀住了下来。 因着昨晚喝了安神茶睡下的缘故,翌日竟然晚醒了一阵。 不过去秦恬并不用去书院,周叔认为她惊了一场险,合该在家里安生地养几日神。 秦恬不免好笑,兄长受伤了要养伤,自己不过是受了惊也得养吗? 但她还是答应了周叔,不过只请了一日的假,想着正好在家照顾一下兄长。 于是秦恬起身梳洗了之后,就问了天冬。 “咱们还有没有好一些的红枣?我给兄长做个甜点心。” 秦恬做点心不奇怪,但给大公子做甜点,天冬可就吓了一跳了。 “大、大公子?”天冬自那次被秦慎的人突然拉去盘问之后,也怕了这位公子。 她以为姑娘搬过来定然会过得更加谨慎小心,却没想到姑娘变了。 “姑娘不怕大公子了吗?” 秦恬尴尬地清了一下嗓子,所有人包括嫡兄,都看出来她那芝麻绿豆大的胆子了。 她鼓了鼓两腮。 “那都是以前的事了。” 她现在要努力做个大胆的姑娘了,就从不再像以前一样害怕兄长开始。 * 阔山堂。 厢房里黑云压城般令人抬不起头来。 傅温和魏游连夜审问处置了山间抓到的“匪贼”,他们当然都是邢氏派过来的,目的很简单,就是想以私下里的手段逼秦氏就范。 秦氏手中私兵数千,私吞兵丁乃是杀头重罪,但秦氏有兵的是邢兰东一日抓不到证据,就一日只能干看着秦氏于暗中同他对着来。 这次墨山先生的主意正是起了效,邢兰东才出此下策。 可秦慎令魏游小心防备,还是出了祸患。 眼下魏游跪在地上,额头叩地,在秦慎冷峻的目光里大气都不敢喘。 而傅温,方才到底没忍住替魏游说了句话,就被公子一个眼神扫过来,将话扫到了天边。 两人皆不敢出声,倒是连舟在这时端了药进来。 连舟瞧了眼一站一跪的两人,看到坐在窗下一脸寒霜的公子,突然觉得昨日说公子不会真的重罚魏游,也许猜错了。 他将药碗放到了秦慎手边,黑黢黢的药汁冒着浓重的苦涩之气,为房中更添三分压抑。 连舟瞧着魏游额头的冷汗滴滴答答落了下来,而傅温显然是求了请却也被警告了的,苦着脸不敢出声。 三人私下里熟络的很,又各司其职并不互相阻碍,反而关系更加亲近。 连舟也想替魏游说句话,可完全找不到开口的契机。 只是他这时耳朵一动,听到了什么声音。 连舟立刻道了一声。 “公子,奴才听着似是姑娘来了。” 话音落地,压抑的房中似是被置入了风铃一般,凝滞的空气流动了起来。 秦慎转头向窗边看了一眼,窗户关着,但属于秦恬的轻巧脚步到了廊下。 连舟只见公子脸上的寒霜似遇到了春日暖阳一般渐渐融化开来,便道。 “奴才请姑娘进来?” 他问,见公子“嗯”了一声。 秦恬正亦或着廊下怎么没人,就见连舟过来请了她,引她进了房中,秦恬才看到房中的魏游和傅温。 她眨了眨眼,谨慎地问了一句,“我打扰到兄长了?” 秦慎摇头,瞧了她一眼,今日穿了身桃红色绣梨花的褙子,黑亮的长发整整齐齐地梳了堕云髻,单侧簪了雕成梨花模样的银簪,戴了一副淡粉色的珍珠耳环。 小姑娘亭亭玉立地站在那,像花园里含苞待放的春花。 秦慎嗓音缓了下来,“无妨。” 然后又看了一眼她手里的托盘,“这是什么?” 秦恬见哥哥问起,便越过魏游傅温几人,走了上前。 “是桃仁红枣糕,”她瞧了一眼秦慎的黑药汁,“兄长的汤药一定很苦,所以要吃些甜的搭配才好。” 她将甜糕放到秦慎手边的小几上,又从袖中拿出了一大袋子鼓鼓囊囊的东西。 “还有糖。”她眼睛弯了起来,“是我前些日亲手熬得,兄长要多吃糖!” 秦恬小时候身体不好,总是药水不断,每次都要配着甜点糖块才能吃下去。 在她心里,药和糖,一个治愈人的病,一个治愈人的心,都不可或缺。 可秦慎却看着那热乎乎的甜点和一袋子糖,顿了顿。 他儿时在山上道观的年月,从没见过糖。 等他下了山,对糖便没什么兴致了。 傅温几人皆知公子并不喜甜,且一碗苦药对公子而言实在算不得什么。 但姑娘却能如此一本正经地送了甜点和糖过来。 连魏游都忍不住抬头瞧了公子的回应。 公子多看了那糖一眼,眸色似被冰雪化成了水,放柔了嗓音。 “好,我记得吃。” 姑娘来之前的公子,魏游只觉得自己不时也被埋了,可如今...... 他不敢肖想姑娘走了之后,公子还能如此态度,只是姑娘忽然向他看了过来。 “是魏将军吧?” 她这么一问,众人也都看了过来。 魏游心神一紧。 “回姑娘,是、是属下。” 他不知姑娘何意,却见姑娘忽然跟自己笑着道了谢。 “我听说是你找到了我的簪花和耳坠,多谢!” 她说了,还当真要跟他行礼。 魏游怎么敢受下?! 紧张地直接跪在了地上,“姑娘万不要如此!” 他的反应实在过大。 秦恬:? 还是秦慎看着发懵的小姑娘,清了一下嗓子瞥了魏游一眼。 魏游只觉完了,神色跌落下来,不敢再乱说话。 房中的气氛十足地怪异,秦恬怎么也不会感觉不到。 她回头跟秦慎行了礼。 “那......兄长忙吧,我先走了。” 说完又看了魏游一眼,路过他的时候还说了一句。 “你别害怕,我真的感谢你。” 秦恬一走,气氛更加诡异不定。 魏游冷汗滴答得更快了,傅温眨巴着眼睛不敢出声,连舟也拿不定主意了。 然而,坐在窗下的秦慎站了起来。 房中又热乎乎的点心散发出的香甜气息。 “都下去吧,”他挥了手,只点了魏游一句,“魏游革银半年。” ...... 直到出了阔山堂,傅温惊讶不已。 “竟然只革了半年的银钱,我还以为至少要挨一顿板子......” 魏游也不敢相信,只有连舟啧了一声, “姑娘是贵人。” 三人同时往过雨汀地方向看了过去。 * 翌日秦恬仍旧往鹤鸣书院进学,只不过相比往日周叔或者常子接送她上下学,今次,那魏将军亲自给她驾了马。 秦恬约莫能想到是因为这次出了事的缘故。 不过她不知道的是,魏游来之前被傅温笑话了一通。 “你好歹也是个领兵作战的将领,竟然堕落到给小姑娘驾马?” 魏游没他这样利落的嘴皮,反倒是连舟站出来替他说话。 “傅侍卫,你可别笑话旁人这么早,指不定哪天你也......” 傅温说自己可不会,“我又没犯错。” 连舟啧啧,“那你最好别犯错。” 魏游点头,“就是,况给姑娘驾马也没什么不好,姑娘替我说话的恩情我心里晓得。” ...... 这会秦恬没有多言什么,不过巧得是,在书院门前的停车的时候,恰同魏缈的马车遇到了一处。 秦恬下了车,便看见魏缈往魏游身上多看了两眼。 两人都姓魏,秦恬还以为认识,但二人谁也没跟谁说话,都如路人一般转了头去。 魏游安排了人手留在书院里保护秦恬,行礼离开了去。 他姿态恭顺,魏缈又瞧了一眼。 然后才上前跟秦恬打招呼,越发显得亲近了。 秦恬对她并不能似和李纯珍那般热络起来,甚至还是保持着之前的略略冷淡,不过这次魏缈没有悻悻转过头去,反而笑着让丫鬟拿了一只花笺出来递给了秦恬。 “是我大哥从京城回来了。虽然大哥因病没有入殿试博个名次,但春闱会试的时候,也拔得头筹。” 会试的第一名便是会元了,若是参加当年的殿试,多半名列前茅,甚至可能点中状元榜眼之类。 秦恬很是惊讶,魏缈的大哥如此厉害,但因身体缘故未能殿试。 因着她自己学业不精的缘故,对于这诗书满腹的人不由得就心存敬佩。 会元也已经是读书人里的佼佼者,她真心地道贺恭喜,魏缈与有荣焉地满脸笑意。 “大哥三年之后再去殿试应考,只是有不少人家往我们家中道贺,我祖母和父亲都觉得不能驳了大家的一番好意,所以办了个小花宴,请家中交好的亲友一起聚聚。” 秦恬收了这花笺,也在了应邀之列。 可她从来都没有以这个身份,参加过于秦家有关的宴请,便有些拿不定主意。 魏缈早就猜到了,连道,“我娘给秦夫人也送了帖子,秦夫人也定会来的!” 秦恬并不知道这些显赫门庭之间的交际之礼,直言到时候看秦夫人的意思。 魏缈自然道好,“反正我盼着你来。” 魏缈说完,两人也到了学堂。 两人联袂而来,引得不少姑娘注目,秦恬看着一些姑娘的目光落在自己手中的花笺上,立刻变得羡慕起来。 她并无意炫耀,收起了花笺将书本都拿了出来。 不过直到先生快来讲课了,她发现坐她一旁的沈潇还没有到。 秦恬正暗暗琢磨着,见沈潇缓步到了门前。 她平素行动如风,今日不知怎么异常缓慢,没有人关注她,但秦恬却细细看了看她的脸色。 一看之下,秦恬惊讶不已。 沈潇肤色不似平常小姑娘一样白皙,她有种日头晒下小麦的薄薄棕色的感觉,但今日却变白起来,不是正常的白里透红,而是缺了血色的煞白。 乍一看,有些像刚拔过箭的兄长的脸色。 秦恬的目光一直追着她,但沈潇一点跟她说话的意思都没有,看了她一眼就沉默地坐了回去。 一直到下晌先生散了课业,秦恬一天找了好几次机会想问问沈潇是怎么回事,她都有意无意似避开了。 可她脸色实在不好,越看越像受了伤还在硬撑的人。 秦恬忧心忡忡地回了猎风山房。 她记着自己答应秦慎的话,下了学回了家就泡了一壶药茶送去了阔山堂。 天冬小声跟苏叶嘀咕。 “姑娘真的不怕公子了......” 不过秦恬到了阔山堂,看着受了伤的兄长的脸色时,忍不住就想到了沈潇。 她好像从来都没有见过沈潇身边有什么人伺候她,会不会她似兄长这样受了伤,但却没有人照顾? 她略一走神,秦慎就看了出来。 “书院有什么事吗?” 这一问,就见小姑娘眉头越发紧皱起来,细长的眉头凝成了一个团,像是遇到了什么严肃又复杂的难题一般。 秦慎不觉得她这个年纪的小姑娘,能有这么严肃又复杂的难题,暗暗有些好笑。 “说说。”他道。 秦恬犹豫,“其实是我书院里一个朋友,”她想她们还不算朋友,只能改口,“一个女同窗的事情。” 她不知道这种事要不要问兄长,但看到兄长的目光落过来,完全没有不耐之意,那一瞬仿佛李家大哥面对他弟妹时候的样子。 秦恬心下一定,直接说了出来。 “......她平时并不是这样的,我跟她打招呼也会点头的,但今日完全不想理会旁人,但她脸色真的太难看了。” 秦慎听完,问了一句。 “你说的是,沈潇?” 秦恬这才想起来,自己忘了说沈潇的名字,但兄长竟然猜了出来。 “兄长识得她?” 秦慎摇头,“只是听过。” 秦恬好奇沈潇的名字兄长竟然听过,但被兄长接下来的话引开了思绪。 “你想知道她是怎么回事?”他问秦恬。 “我主要是觉得,她那样子很不对,是不是需要人帮她一下?” 秦慎看着小姑娘清澈的眼眸,点了点头,转头叫了傅温过来。 “去打听打听沈潇的事。” 傅温应是,但还是快速看了公子一眼。 上晌的时候,他还笑话魏游一个领兵作战的将领,竟去给小姑娘驾马车。 但现在,他竟然也......好在不是牵马这种事,打听个消息而已。 傅温领命去了。 秦恬倒有些嘀咕。 “就这样去打听,沈潇知道会不会不高兴?” 说完听见嫡兄低笑一声。 “不让她知道。” 秦恬:“......” 她睁大了眼睛看着秦慎,突然就觉得之前,兄长说出把那人“埋了”这种话,一点都不奇怪了。 他料理事情就像快刀斩乱麻一样,利落得不行。 不过正是因为这样,之前的事情被秦夫人发现的时候,秦夫人生了他的气,而且着实气得不轻...... 秦恬暗暗有些好笑,他也不是没有失手的时候。 她一边给他倒茶,一边从眼角里悄悄打量了兄长一眼。 秦慎一下捕捉到了她偷看自己的目光,略一猜,就猜到了她心中所想。 他含笑轻瞥她,小姑娘抿嘴忍笑,但谁都没在这一刻说话。 一阵风自抄手游廊下吹过来,漫进庭院阵阵春日暖意,穿梭在两人此刻无言对笑之中。 陆贤昭一只脚迈进院中来,就看到了这一幕—— 青年穿着一身竹青色道袍,难得养病时的模样令他周身的凌厉之气都卸了些来,安稳坐在竹椅上散着温润气度。 而少女上身着杏黄色琵琶袖小袄,下穿正红色绣万字不断头襽边的褶裙,娉娉婷婷地站在桌边,往白瓷茶盅里倒茶,人如茶水一般清透,又似白瓷一样干净。 两人皆侧着身子,但目光相接,笑意在碰触的目光间晕开了来。 一个弯着水灵灵的大眼睛,把眼睛弯成天边刚升起来的月牙,另一个则勾起浅抿的薄唇,像月夜下涌起波涛的蔚蓝大海。 在这黄昏月下的春日庭院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陆贤昭竟看住了。 还是秦慎先瞧见了他。 “怎么这会来了?” 而陆贤昭笑着走了过来。 “我不这会过来还瞧不见......你们这是?” 他笑说着扫了两人一眼,被秦慎一个眼神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干嘛这么凶?”他嗔了一句,转头就问了秦恬。 “你不怕他了?” 秦恬:“......” 她都不知道这是谁。 第35章 童养小妻子 “你不怕他了?” 秦恬根本不认识前来的青年,但这人偏偏问到了紧要处。 “我本也不怕兄长!” 秦恬不承认,但多少有点心虚。 她一紧张,一双手就攥起来。 秦慎目光轻轻扫过,开了口,“什么怕不怕,根本没有这回事。” 她这么一说,小姑娘眼睛就是一亮,连忙点头。 “对,没这回事。” 秦慎微微低头笑了一笑。 陆贤昭:? 他也笑了起来,“是我冒昧了,您二位当真是兄友妹恭。” 说完,才跟秦恬介绍了自己。 “陆贤昭,算个知府衙内。” 原来是知府家的公子,秦恬在书院里听说过他,近年周山长最引以为傲的三位除了自己兄长秦慎、魏家大公子魏云策之外,便是这位知府公子陆贤昭了。 秦恬没见过此人之前,还以为是什么温润儒雅的读书人做派,没想到嬉嬉笑笑,真像个纨绔衙内。 她只怕此人过会又突然问她什么奇怪的话,于是浅言了两句就道离开了。 “兄长,我先回过雨汀了。” “去吧。” 然后又跟陆贤昭行了一礼,脚下轻快地似春燕一样飞走了。 陆贤昭瞧了秦慎一眼,见后者难得神色柔和,直到春燕飞出了庭院,才慢慢收回目光,后背倚在椅背上,带着三分不耐与三分漫不经心地叫了他。 “坐。” 陆贤昭:“......” 这待遇也差的太多了吧? 他瞧了瞧秦慎肩头的伤,“你家小妹突然转变了态度,是因为你救了她?但你居然会受伤,不会是为了救她受的伤吧?” 秦慎右手端了茶杯饮茶,一时没有回答。 陆贤昭啧了一声,“不会吧?她难道有什么另外的身世吧?” 他猜测起来,秦慎瞥了他一眼,但陆贤昭一下就从他眼神里读出了什么。 忽的压低了声音问秦慎,“难道是谁的遗孤?让我想想......叶执臣?!” 青州府能的指挥使和知府齐心治理,两人自然不是一般关系。 秦慎没想到他一下就猜中了,没有否认,只是道,“莫要乱说。” “啧!”他忽的打量起秦慎来,“秦大公子至今未有过婚约,莫不是,同那小姑娘早早定下婚约了?她是你的童养小妻子?” 秦慎身子一顿。 只是他不由地浮现出了一人模样,那日在山林家,她被人狼狈追逐,以至于他忽然出现都没能回过神来。 “过来!”他叫她,她呆呆仰头看过来,月光下一身狼狈,发髻散坠下来,手里什么能保护自己的东西没有。 他当时甚至没有多想,下意识打马上前,揽了她的腰身直接把人抱到了马上,圈在了怀里。 她身子发颤,颤得人心也跟着颤动起来...... 念头只一瞬闪过,秦慎就立刻止了下来。 他皱眉瞥了陆贤昭一眼。 “胡说什么?她姓秦。” 叶执臣的身份一日见不得光,她就一日是秦家的女儿,不会轻易改变。 说完这话,秦慎越发不耐地问了陆贤昭,“你来我这,不会只是想从令尊手下逃离一时半刻吧?” 这回轮到陆贤昭呛了一声了,“别这么直接吗?我也是听说你受伤,担心你的伤势。” “那多谢你。我没事,你可以走了。” 陆贤昭:“......” 他矮了态度,“好同窗,别这么无情,多留我一阵子不行吗?” 说完,见秦慎欲开口怼他了,忽的想到了什么,从袖中拿出一封请帖来。 “对了,我有正事的。魏云策不是回来了吗?给我送了请帖,又让我转来请你,过几日他们家在青州城外的山庄办花宴。” 秦慎眼中没有任何兴致。 陆贤昭说别这样,“你反正伤着也做不了什么,不若去吃喝消遣一下,食点人间烟火呗。” 秦慎哼笑瞥了他,“然后告诉所有人,还有我娘,我受了伤?” 陆贤昭:“......” 不去就不去,怎么比起刚来那会,越来越凶了? 他只能跟这位有伤在身的秦大公子,换了个话题。 “邢兰东那边我听说了,这会可损兵折将,打落了牙齿和血吞了。坊间越发闹得厉害了,邢兰东又大伤了元气,我看恐是压不下来了,终于要闹到宫里去了......” 秦慎闻言,神色终于微缓。 目光遥遥穿过崇山峻岭,往京城的方向看了过去。 宫里听到民声,会有什么反应? 是顺应民意,还是......变本加厉? * 接下来的一日,沈潇还是一副受了伤的模样,但她总低着头,课上一直趴在桌上休息,先生们从不管她,她的状况也只有秦恬看出来了。 她不想理任何人,秦恬无计可施,好在当天晚上,刚回了家,阔山堂就来了人请她过去一趟。 兄长没有在厢房休养,也没有在庭院里坐着养神,秦恬跟着引路的人转到了阔山堂的后院。 她刚进去就看到院中摆了整整两排兵器,大小样式各异,但无一不散发着冷光。 而兄长站在一把单手长剑前,右手轻轻擦拭剑身。 秦恬如今已经渐渐适应了这样的场面,毕竟作为掌兵的指挥使的女儿,就算不能变成将门虎女,也不至于害怕连连才是。 她走上了前去,“兄长这就要练起来了吗?道长不是说,可以先歇一月吗?” 秦慎闻言回头笑了笑。 “总不能真的歇一月。” 秦恬真的以为要好好休养的,“可兄长的伤也好不了这么快啊?” 秦慎也晓得好不了这么快,但邢兰东这次吃了大亏,自然不会把事情都往自己身上扛,外面民声沸腾,宫里也许就快要有动作了。 若是紫禁城龙椅上的那人听劝也就罢了,万一反道而行,只怕兖州乃至半个山东地界要承受一番帝王怒火。 秦慎用的药已经是老太医开出来的宫中秘方,可他还想更快恢复。 毕竟如今世道,变故不知何时就来。 他虽与这凡俗世间总隔了几分似得,可该他做的事情,还是要做好。 这些话秦慎没有告诉秦恬,他只是道。 “我不用左臂,仅右手练练罢了。” 秦恬看出了他的些许意思,但人身上的血肉不是吹口仙气就能愈合的。 不过秦慎倒是将傅温招了过来,“把你打听的事,告诉姑娘。” 是沈潇的事。 傅温一日的工夫就摸了个明白,当下俱都告诉了秦恬。 “沈小姐是夜间练功的时候,不意劈开了山崖顶端的大石,人约莫是从山崖坠了下来。不过那山崖不高,所以不至于有性命之忧。” 秦恬不可思议。 “你说她夜间练功,劈开山石,坠下山崖?” 三件事都令秦恬震惊不已。 傅温说是,“而且沈小姐应该是夜夜练功,那山石也劈了不是一日了,所以突然就断了。但这事她府中约莫不知道,只有不远处的村庄有人总能听见动静,还以为是闹了鬼。” 秦恬听了更惊讶了。 她一直不想打听沈潇的身份和家中事,想清清爽爽地和她交个朋友。 但听了这事,还是忍不住问了起来。 “她会功夫?将门出身?” 傅温不意姑娘还不知道人家的事情,倒是秦慎没有太多意外,跟她解释了一下。 “沈潇是沈大将军的女儿,沈大将军便是当年朝野闻名的沈家军的首领。” 秦恬听说过沈家军,更听说过沈大将军,传闻沈家军战无不胜,打得西北的鞑人恨不能对沈家军所有人剥皮削骨,满朝敬仰,连沈大将军掌下五员大将的名字,坊间都无一不知,无一不晓。 百姓都称沈家军为山虎军,意为猛虎下山,然而就是这样传说一般的军队,却因沈大将军的离世而落败,又在沈大将军的长子死后彻底被打散,昔日荣光万丈的兵将,都散落到了南直隶的各军户卫所里,黯淡了光芒。 秦恬只在话本子和说书人口中听过沈家军的传闻。 那个满门荣光的沈家,已经没有任何一位能领兵作战的将军了,沈大将军也只剩下一个小女儿在世。 而沈潇,就是沈大将军的女儿。 秦恬得知此信,不知怎么心头酸了一下。 孤僻如沈潇,从前父兄都在的时候,也是万千宠爱的大小姐吧? 而她眼看着父兄离世,以沈氏之名的山虎军被打散而零落,她除了夜夜锤炼功夫,又还能做什么呢? 秦恬顺着傅温的话想了一下。 沈家只剩下孤儿寡母了,她母亲一定都不想她沉浸于此,所以送她来书院读书,而沈潇显然志不在此,可又不想让家中担心,所以应该都是瞒着家中,万事自己撑着。 就像是个自舔伤口的小兽。 秦恬决定了,“我明日要叫沈潇和我一起吃饭。” 她要给她专门准备些利于恢复的药膳。 她一脸认真,已经忘了被沈潇拒绝过很多次的事了。 秦慎看着,轻声提醒了她一句。 “我们知道此事便罢了,莫要点破。” 若是点破了,可不就是被沈潇知道,他们在暗暗查了她吗? 秦恬不免想到兄长之前说的那句“不让她知道”,她点了头。 “我晓得了,不会让她知道。” 她仰起了小脸,带着几分决意。 而秦慎看去,目光落在了她玲珑鼻尖下的双唇上。 那双唇柔软中泛着红润,好似雨珠沾湿的樱桃,水润饱满地悬在枝头上,待人采撷。 秦慎的目光落在那双柔唇上神思一晃,忽而想到了什么,又立时转头移开了目光。 第36章 手帕交 鹤鸣书院。 沈潇的情形没有任何好转,仍旧是一副谁都不理的状态。 但午间各自用饭的时候,秦恬在沈潇离开之前,拦住了她的去路。 沈潇皱眉瞧她,瞧得秦恬瑟缩了一下,但还是道。 “沈潇,能不能和我一起吃饭?” 沈潇转了头,“不能。” 秦恬:“......” 或许她已经料到自己必然会被拒绝了,又转到了沈潇脸前。 “但我一个人吃饭有点怕,我给你带饭,你保护我一下行吗?” 她这请求奇怪中暗含着合理。 沈潇沉默了一下,声音缓了两分,“去哪?” 秦恬大喜,将她带到了自己平素吃饭的地方。 沈潇平日里只在书院的食堂简单吃些,她不避讳旁人的目光,也没有人敢去招惹她。 但秦恬平素吃饭的地方是个僻静处,没有旁人打扰,只是当她把带来的方才摆出来的时候,沈潇愣了一下。 秦恬特特嘱咐了灶上今日的饭菜,全部按照自己写好的配方做成药膳,其中一道党参鸽子汤,一道黄芪清炖猪蹄,都是专司愈合伤口的药膳。 秦恬只怕沈潇看出什么疑惑,正要找个借口,给自己打个幌子。 没想到沈潇先开了口。 “多谢。” 秦恬连忙摆手,“不谢不谢,你、你只要别怪我多管闲事就好。” 她还是小声遮掩了一句,“就只是吃饭而已,我自己一个人吃饭也确实有点害怕。” 若是沈潇问她是怎么知道自己受伤的事,那就说闻出了药味好了。 反正她不能把兄长供出来。 但沈潇没有问什么,同她一起安静地吃了饭,并且顺着她的意思,将两道药膳汤菜多吃了许多下去。 一下晌,秦恬心情都相当不错,甚至魏缈带着几个不相熟的姑娘过来,跟她说些客套的虚话,她也都耐心跟她们应酬了半晌。 等到晚上下学回了猎风山房,秦恬第一时间就去告诉了秦慎。 灶上也给两位主子备好了晚饭。 秦慎让人把饭菜摆在了阔山堂开阔的庭院里,秦恬把今日同沈潇的事情,都说给了兄长。 “......她没有多问,我就更安心了。但看她确实伤的挺重的,吃饭的时候都要吃一阵停一阵,我明天再给她换两道滋补的药膳菜肴来。我看到山下村子里养的鸡不错,让天冬问问村人能不能卖几只给我们......” 她说了一大通话,才发现嫡兄还没开口,她就讲了这么多。 这些日住来猎风山房之后,两人比从前不知亲近了多少。 可秦恬知道,自己和兄长熟识拢共也没有多少日,她暗暗有些后悔自己弄了这么多细碎的琐事,是不是让兄长有些烦了? 秦恬念及此,有些不安。 但秦慎却全然不是她猜测的那般想法。 他几乎从来没有听见别人,会把事情细细碎碎的掰开,全都说给他听。 他听到的多半是结果,或者简略的过程,偶尔母亲秦夫人会说些琐事,但母亲身子不济,气血不足,说不了许多。 而等他年龄渐长,更听不到这些事了。 陆贤昭总说他是与凡俗人间隔了云烟的人,秦慎并非是有什么故意为之,只是他不知不觉便不曾触及过这些。 秦恬看着兄长仍是不说话,心下越发惴惴了。 “兄长是不是不喜......” 话音未落,秦慎开了口。 “没有。” 秦恬抬头看去,看见沉默的兄长嘴角浅浅勾了起来,他薄唇轻起。 “我只是在想,你是怎么瞧出来,山下村子里的鸡,长得不错?” 秦恬张了张嘴,怔了一会才回了神。 嫡兄竟然会问这种问题吗? “就是......首先那些鸡的品种就不错,然后我有看到村人用艾叶喂鸡,鸡会长的好,而且,”她笑起来,眼睛弯弯的,“村里的小孩子总会追着鸡跑,山野里跑出来的鸡,一定好吃不是?我是听以前的朋友李家人说的。” 李二姑娘吗?她那个小友? 秦慎目色越发柔和。 “你可以请小友到猎风山庄做客。” 秦恬闻言一愣,旋即又惊又喜地看住了秦慎。 “真的吗?兄长?” 秦慎点头,“真的。” “太好了!”秦恬自己的那处宅院,周叔已经不急着修了,他老人家认为反正有猎风山房这个住所,等回头相看到好的宅地,另外给姑娘建个院子好了。 这样一来,秦恬恐怕一时半会都不会另有去处,她想要请李氏兄妹做客也没有地方了。 但今天,兄长突然提了这件事。 秦恬突然就觉得自己刚才的犹豫不安,多少有点多心了。 她眨着眼睛瞧他,夹了一筷子菜,仔细放到他碟子里。 “兄长请。” 秦慎看了一眼她第一次给自己夹的菜,“黄瓜?” 秦恬:“......” 她刚才看见他偏爱这盘黄瓜,才夹给他的。 “兄长不喜欢吃吗?” 他笑起来,“没有不喜。” 说着,夹起了那黄瓜条放进了口中。 连舟怕公子受伤不方便,这几日都在一旁伺候。 但今日在旁瞧着公子和姑娘说着闲话吃着饭菜,一派闲适,两只黄雀都不怕人地落到了檐下,小声啾鸣。 连舟目光示意院中服侍的人,轻手轻脚地退了下去。 * 一连五天,秦恬看着沈潇的起色肉眼可见地恢复了不少。 “你是不是身体好了许多了?” 两人比从前熟络了不知道多少,沈潇也没再避讳。 “用了些药,伤口愈合的快。”她看秦恬,“你家的饭菜很好吃。” 秦恬也觉得自己家的饭菜好吃,尤其是她给沈潇搭配的很好。 正好因为家中还有个受了伤的人,都需要愈合伤口、补气养血,秦恬近来又抱着厚厚的一摞药膳书研习了一番。 如此下去,秦恬估摸着沈潇再过五日,就能好个七七八八了。 只是她没想到,第六日,秦恬从早上等到午间,沈潇都没有来。 甚至到了下晌还没有人影,直到快要下学的时候,秦恬才看到了沈潇的身影去了山长的书房,不时折返回来。 学堂散了学。 秦恬匆忙收拾了东西就追了出去。 她刚才隐隐看见沈潇的身影,有些踉跄,和昨日身体恢复极快的沈潇,完全不是同样的步伐。 秦恬直觉不对,但沈潇走的早,等她追到了山门,她已经坐了马车走了。 “魏将军,能不能先不回家,追一下前面那辆马车?” 魏游可不是傅温,他对姑娘的话甚是听从,当下就追了亲自驾马追了过去。 但前面似乎也察觉到了他们的追逐,不时转了弯没入了山林里的小道中。 魏游不敢把马车驾得太快,毕竟后面坐的是个小姑娘。 他说追不上了,“前面的人应该不想让我们追上去。” 如此这般,秦恬的预感更加不好了。 她没有打道回府,“那就在附近打听一下沈家的宅院吧。” 总得知道沈潇到底出了什么事。 ...... 沈家别院。 沈潇刚一回来,一个年迈的老嬷嬷就迎上前来。 “姑娘下学了,今日书院先生讲的,姑娘可都能听懂?”老嬷嬷一脸慈爱,上下打量着沈潇,“是不是学业太重了,姑娘近来累到了?老奴总觉得姑娘气色不太好似的?” 老嬷嬷姓庞,白白胖胖的有了年岁,她并非是沈潇从小服侍的人,而是沈潇母亲沈夫人的奶娘。 沈夫人将女儿送来鹤鸣书院读书,怕沈潇自己的丫鬟仆从照看不周,就让庞嬷嬷一并跟了过来。 庞嬷嬷上了年纪眼睛有点瞧不清了,当下还欲靠近些,仔细看看沈潇。 沈潇舔了一下嘴唇,令她看起来稍好些许,但没有停下来给庞嬷嬷细看,往书房走去。 “今日课业也甚是繁重,我得去书房做功课了,嬷嬷先忙去吧。” “唉......”庞嬷嬷叹气,“这鹤鸣书院真不是一般,只课业旁的地方都比不得了,老奴要不同夫人说说,给姑娘换一家书院读书?” “那倒也不用,”沈潇摆了手,又嘱咐庞嬷嬷,“嬷嬷莫要乱说,免得母亲担心,我这些课业且应付得来......” 只是这话没说完,门房忽然来报。 “姑娘,有位姑娘上了门来,她道是姑娘在书院的同窗,姓秦。” 沈潇一愣,庞嬷嬷则又惊又喜。 “是不是姑娘在学里的手帕交?上次夫人还让人来问,问姑娘有没有交结一二朋友......” 庞嬷嬷比沈潇高兴多了,转身就要亲自过去迎接。 “快请!快请!” 沈潇不便去拦,眉头紧紧皱了起来,只能紧跟着庞嬷嬷也去了前院门前。 果见秦恬就站在了门前。 沈潇知道她方才就在后面追自己,所以故意让车夫转道把他们甩了下来,但她还是找上了门。 沈潇有些心虚,更害怕秦恬当着庞嬷嬷的面,说出了她的事情。 不想秦恬一开口,便道。 “你的书本落在我那了,我怕你今天没法做功课,给你送过来。” 沈潇看过去,见秦恬极快地冲她努了一下嘴。 然后转头问向一脸喜色的庞嬷嬷,“我能进来坐坐吗?” 庞嬷嬷只觉自家姑娘木讷不会待客,连忙扯了沈潇的袖子,又急急忙忙请了秦恬往里去。 “当然当然!秦姑娘快请!我们姑娘正盼着您来呢!” 秦恬笑了起来,“那可太好了。” 她特特看了沈潇一眼。 沈潇:“......” 第37章 回来晚了 秦恬像一个真正的贵客,双脚踏入沈家别院,便似风一样令整个沈家别院的人都随着她动了起来。 庞嬷嬷让人收拾了别院风景最好的八角亭,特意搬了四盆院中开得最艳丽的花,让沈潇的大丫鬟布雨煮了茶,自己亲自端来了几盆果点,还问秦恬。 “我们这院中许久不来客人了,着实简陋怠慢了些,姑娘但凡有什么想吃想喝想玩的,只管吩咐老奴。” 秦恬被她老人家的热情的浪潮扑得,也快要扛不住了。 她连道不劳费心,坐到了沈潇旁边,“我跟阿潇说说话就好。” 沈潇:“......” 她何时告诉过这位秦姑娘自己的乳名。 但庞嬷嬷更加高兴了,连声道好,这才招呼着众人自八角亭退了下去,只留布雨守在假山下面。 左右都没了人,沈潇强撑的神色免不了落下些许。 秦恬直道,“你是不是又受伤了?你今日没去学堂,是不是因为伤势太重了?” 她都猜中了。 沈潇默然。 秦恬忍不住问她。 “你怎么又受伤了?你上次的伤还没好呢。” 她都追到了这里,沈潇也没有什么不能同她讲的了。 “我夜间换了个地方练功,昨晚因着不熟悉地形摔下了坡,便又扯了伤口。” 秦恬不可思议,沈潇低声,“你莫告诉庞嬷嬷他们,我不想让我娘和大嫂知道。” “我当然可以不说,但是......”秦恬看着她强撑的神色,“但是你这样夜夜损耗身体练功,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沈潇闻言眸中的光亮都落了下来,她闭起了眼睛。 “可我还能做什么?前些日我又收到消息,说当年我父亲帐下五虎大将之一的岳将军,因为得罪了卫所的掌管,先是被贬成小小百户,近日又被怀疑私吞军饷直接下了大狱,军饷查清与他无关之后才将人放了出来,可他却在牢里受了重刑,险些没熬过去......” 昔日驰骋沙场的大将,如今确实成了任人欺辱的阶下囚。 秦恬看到沈潇双目赤红,一双拳头攥了起来。 “岳伯是最早追随我爹的人,他最有耐心最好说话,我小时候经常抱我到溪边耍玩,教我钓鱼抓虾......可父亲大哥都没了,似岳伯,还有其他几位将军叔伯,全都被打散开来,在旁人的营帐里过些寄人篱下的日子,不止他们,沈家军的哪一位兵将不是这般?!终究,是我没有本事撑起沈家军!” “莫要这样说,不是你没本事......” 秦恬听不得她这样讲,沈潇是沈家唯一的后人了,可她却是个年岁尚浅的小姑娘。 秦恬看着沈潇恍惚了一下。 本朝并非一直都是男子统治的天下。 数十年前,曾有一位女皇,以皇太女的身份登基为帝。 她初初继承大统的时候也曾遭人质疑,人皆认为女子不可为君。 但女皇元熹帝励精图治,保国安民,元熹帝登基五年朝野安泰,登基十年四海升平,质疑之声渐渐消散,元熹帝便开始重用女子,立沙场女将,开女子科举。 只是如此英伟的女皇却英年早逝,而她在位那些年月扶持起来的女将女官,在其过身后又渐渐减少,以至于无了。 秦恬目露遗憾,沈潇猜到她所想,却嗤笑了一声。 “不只是因为我年幼,因为我是女子,更是因为,宫中那位圣人,一直怀疑我父兄,怀疑整个沈家军,都是先太子一党的人!” 她说着冷笑起来。 “就因为他怀疑,却拿不出证据,刚登基的时候,迟迟不能拿沈家军怎样,可待父亲身死,他便派了我大哥领着为数不多的兵深入敌营,大哥走的时候已预感到了难以全身而退,可他还是去了,果真、果真留在了那大漠荒野,再也回不来了......” 彼时,沈潇的大嫂刚怀了身孕。 而那时候的沈潇,才十岁。 可如今的沈潇早已不是当时年岁了。 她道,“我不能松懈了功夫,但凡我还有一丝机会,必不能错过!我没有试错的成本,我必须不能停下来,哪怕不为了沈家的名头传世,至少也替父兄救回那些水深火热里的同袍!” 然而,沈潇的母亲只怕女儿这自古华山一条道,走得风霜扑面,荆棘遍地,怕连这个女儿都离她而去。 而沈潇的大嫂当年十月怀胎生下的遗腹子亦是女孩。 世人眼中,在如今皇帝的统治之下,沈家还能再领沈家军的希望几乎渺茫。 她们都认了,觉得能保得沈家剩余的孤儿寡母安生度日,足够艰难,实在寻不了更多了。 可沈潇不甘心。 她看向秦恬,“我不甘心!就算我穷尽一生也不能重领沈家军,但我至少这一生都在拼尽全力,而不是苟且偷生。” 云霞落到了山边,火红的夕阳将那霞映成了大红颜色,飘在天边,好似谁的红战袍迎风而飞一样。 秦恬握了沈潇的手,指尖感受到了她指尖粗粝的茧子。 “你怕令慈担心,夜夜偷着练功,白日还要去书院上课,可你身子也是血肉长成的,不是钢铁之躯,如何承受得住?你若想安稳习武,不若告诉山长好了。” “告诉山长?”沈潇根本没有想过,“但山长也晓得,我母亲想要我来此进学。” 以诗书替换掉她手中刀剑。 秦恬却摇了头。 “山长也好,墨山先生也罢,他们都对你多有照应,其实并不只是因为令慈,更是因为令尊令兄和整个沈家军,如今你愿不负沈家昔日光辉,打磨自身等待机缘,山长为何不肯助你一臂之力?” 这番话说得沈潇默了半晌。 秦恬由着她好生思量,安静坐在八角亭中,拿起庞嬷嬷热情推荐的果点,吃了一些。 是个甜甜糯糯裹着豆沙的糯米球,秦恬吃得弯了眼睛。 待她连着吃了两个,沈潇终于想了出来。 秦恬去拿第三只糯米球的手停顿了下来,听见沈潇说。 “我觉得你说得有理,有些事情是我没有想过的角度。我明日,去寻山长好生说一说。” 秦恬连连点头,“是啊,你只要说清楚了,我想山长多半同意。只不过,你寻的山间野地里练功,真的可以吗?” 自八角亭向下而望,整个沈家别院的人,都是沈潇母亲和嫂子派来照顾沈潇的人,唯一能完全忠于她的只有丫鬟布雨。 但布雨一人能做的十分有限,能照应好沈潇的身体就已经万分艰难。 至于练功之地,只能沈潇自己寻个据此不远的山头而已。 沈潇对此只能道,“若山长能答应我白日不必再去学堂,若能白日练功的话,山头崖边也算过得去。”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秦恬道,“这事我也替你想想。” 沈潇:? 她看向秦恬,看见姑娘脸色红润,眸色清明而坚定,沈潇莫名就想到了她刚到书院来的时候。 那么多人暗暗议论着她的出身,说着不着边际的闲话,但她从没有因此而畏畏缩缩,暗自哭泣。 那时候沈潇就想,这样的姑娘一定能好起来,一定能从尴尬的处境里走出来。 果然。 沈潇看着对面姑娘脸上明媚的笑,沉重的思绪也跟着她轻了起来。 庞嬷嬷在院中交代了一番,最后又转到了八角亭外来。 “姑娘,秦姑娘,这会儿天色渐晚了,老奴备好了席面,不若就送到八角亭里来吧?” 沈潇点头,“如此正好。” 可秦恬却突然想起了什么,“哎呀,我把兄长忘了.....” * 秦家,猎风山房。 晚霞正好,风亦尚留着日间的和暖。 秦慎翻着书坐庭院里吹风。 只不过书翻了大半,抬头看向西面天空,发现日头渐渐落了下去。 天色暗了下来,秦慎往院门的方向看了一眼。 傅温正好走过来,“公子有什么吩咐?” 秦慎摇头,掌了灯,又仍旧翻着手中的书。 傅温见公子看书并不是神情极其专注的样子,初初翻书还算正常,到了后面,书页便翻得艰难起来,好似书页被浆糊粘住了一样,半晌才勉强翻过一页。 傅温不懂,却见公子如此这般翻了几页,又往院门方向看了一眼。 顺着公子的目光,傅温也看了过去。 可他什么人都没看到,连只鸟都没有飞过去。 这就令傅温很是疑问了。 他略一思量,一下了悟过来。 他走上前,“属下要不要替公子传晚饭?” 之前几日都是姑娘下学后,来同公子一起吃的。 但他提了,公子却微微皱了皱眉,“不急。” 言罢,傅温见公子放下了书本,抬脚向外走去。 傅温连忙跟上。 猎风山房占地宽阔,院落之间相距不近,但公子走着走着,就走到了过雨汀附近。 恰此时,老管事秦周自过雨汀中出来,一边吩咐丫鬟带齐备东西,一边往阔山堂的方向而来,一抬头就看见了秦慎。 “公子怎么过来了?老奴正要去同公子说,姑娘传了话回来,说是今日在沈家别院用饭了,请公子早些用了晚饭歇息。” 秦慎微微抬眉,“如此。” ...... 今日阔山堂的饭摆在了厅里,连舟上了菜来,在旁问。“公子可要奴才布菜?” 秦慎摇头。 连舟盛了碗白粥就退到了一旁,见公子今日食欲缺缺,简单吃了些饭菜就做了罢,挥手让人撤了下去。 饭后让傅温拿了舆图出来,立在书案旁看了一阵。 房中不知怎地,高阔的梁柱之间,充斥着往日里猎风山房的气息,好似从来没有过变化一样。 连舟和傅温退到了门外,两人相互看了一眼。 傅温:“你有没有察觉到,公子今日有点......?” 他说不清楚,抱剑思索。 连舟笑了一声,“那你可得好生想想。” “你知道?”傅温挑眉。 连舟还没说,院外有脚步声由远至近地传了过来,脚步轻快似飞燕,谁都知道那是谁的脚步声。 连舟转身同房中道,“公子,姑娘来了。” 傅温听见今日有些说不清怎么的公子,声音一瞬恢复如常。 整座阔山堂都明媚了起来。 “请姑娘进来。” 话音落地,秦恬脚下才刚到房门前。 第38章 红了脸 “姑娘。”连舟、傅温都给秦恬行了礼。 连舟还道,“姑娘回来了,公子在房中等姑娘。” 说完,替秦恬打了帘子。 秦恬道谢,低头进了房中,便瞧见秦慎站在书案前看舆图。 看见她回来,才抬头看了一眼。 他神态温和,眸中带着淡淡的笑意,从舆图上抬头看了小姑娘一眼。 “兄长安好。”她正正经经行了个礼。 她今日穿了件柳黄色的比甲,衬得小脸在昏黄的灯光下,似也散着柔和的光亮。 秦慎有些日子没见她如此规矩地给他行礼了,当下瞧了一眼便道。 “看来有事相求。” 他一下道破了秦恬心中所想,秦恬惊得张大了嘴巴。 男人笑着轻瞥了她一眼,“吃了旁人家的饭,果然要替旁人做事的。” 秦恬已经说不出话来了,走上前仰着头看他。 “所以,可以吗?” 她这样看着谁问,恐怕谁都要经不住的。 秦慎叹气。 “你说吧,只要我办得到。” 这话秦恬没听出什么异常来,倒是门外的连舟和傅温,相互对了个眼神,尤其是傅温,惊讶得差点被自己怀里的剑削了手—— 公子的许诺,竟这么轻易就给了出来?! 然而房中人不知门外人心中所想。 秦恬只觉高兴不已,当下就把今日在沈家听到的事情,俱都告诉了秦慎。 她没有任何担心秦慎说出去的想法,只是仰着头问他。 “兄长能给阿潇找一处练功的地方吗?” 阿潇......果真在旁人家吃了饭,就同人家熟络亲近得不行了。 只是与他吃了好几日的饭,没听见她改口叫自己“大哥”...... 秦慎瞧了她一眼,顺着她的意思想了想。 “沈家军以刀法着称,为将领者更擅长骑乘刀法,我想沈姑娘会愿意有个能练骑乘刀法的地方。” 秦恬一听连连点头,“那大哥知道哪里有这么个去处吗?莫要太远才好。” “如此这般,便把我一处练武场借给她好了。”秦慎说着,抬手指了指后山,“就在这座山后。” 猎风山房距离沈家别院,马车不过两刻钟的路程,那简直是再好不过的去处了。 秦恬立刻就应下了。 “那太好了,正好兄长不用练功了,阿潇也能有个好去处。” 她这主张做得看似两厢得宜,秦慎特特看了她一眼。 “就只顾着沈潇?” 他难道不是需要练功的人? 但小姑娘睁着一双大眼睛。 “兄长病养得不如阿潇快,还是在家多休歇的好。” 秦慎:“......” 他的病养得还不如一个姑娘家快? 秦慎从没在别人口中听见这样说他的话。 偏她又说了一句。 “兄长不知道,阿潇真的下了苦功夫,手上的茧子都比兄长要厚。” 秦慎:“.......” 他彻底失了语。 门外的连舟刚才就瘪了笑,这下差点笑出声来。 而傅温不可思议,“姑娘这么一说,怎么说得公子好像很娇气一样?” 连舟赶紧捂了他的嘴。 他用了气音说话,秦恬自然是听不见的,但秦慎却捕捉到了几个字眼。 目光扫向门外。 门外的傅温脖颈一凉。 秦慎连着清了两声嗓子,他不知道秦恬这种认知如何才能稍微改变一下。 不过她更着意明日的安排。 “那我明日能带阿潇过来吗?让她看看兄长的练武场合不合她的意。” 秦慎还能说些什么,只能道了好。 秦恬得了确切的消息,便高高兴兴地走了。 房中一些奇怪的气氛还没有散,连舟前来上茶的时候,不免想到了方才姑娘的话和傅温那两个字。 他看了一眼“娇气”的公子,不知怎地,恰遇到公子的目光不善地落过来。 连舟一惊,万不敢再乱看乱想,放下茶快快离开了去。 茶气袅袅升腾,秦慎无奈地静坐了一阵,思绪才落定了下来。 肩头的伤还有些隐隐作疼。 倒也不只是一两句玩笑,他亦认为自己该快些好起来了。 沈潇尚且夜夜练功不敢懈怠等待时机,他虽然不知道自己能等到什么时机,可天下纷乱已始,他不可能一直安于青州安于这里。 可他略一动,箭矢穿透半边肩膀的伤口又疼了起来。 * 翌日,秦恬午间陪着沈潇去了周山长的书房。 她留在外面的树荫下等候。 天渐渐热了起来,树荫下还投着片片阴凉。 秦恬虽然说得信誓旦旦,但也担心万一周山长也如沈潇母亲所想一样,不同意沈潇又回到舞刀弄枪的日子。 她等到有些焦灼,只觉额头细汗冒个不停。 一刻又一刻,眼见着快要到了下晌开课的时候,沈潇终于出来了。 “怎么说?”秦恬急问。 沈潇向她看了过来,突然笑了起来。 她极少去笑,连秦恬都愣了一下。 沈潇开了口,“山长答应了!” 话音落地,秦恬大松了口气。 “我就说会是如此,那么下晌放学,你跟我去相看练武场吧!” “好。” * 一下学,秦恬就请了沈潇到了猎风山房的后山。 那一片山脉连接处地带开阔,又不乏山石坡道的设置,十八般武器齐备,更有战马披甲而待。 沈潇到了那处便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她去看那些磨得精光的刀剑枪棍,又去抚摸那些皮毛油亮的高头大马。 秦恬陪着她将整个场地走了一遍,才看见沈潇眼睛红了起来。 “和我小的时候,爹抱着我去的沈家军的校场,几乎一样......” 而在沈家军散落之后,沈潇再也没有去过这样的地方了。 “那你就安心在这里练功,行吗?” 沈潇没有回答,忽然叫了秦恬一声。 “恬恬,谢谢你。” 她来了书院这么久,实在没有虔诚向学的心,认识她的,不敢靠近,不认识的,只当她是个怪人。 自从父兄走后,她再没有什么朋友了。 但这个自顾不暇的秦姑娘,主动向伸了手。 沈潇第一次主动上前,握了秦恬的手,“我想去谢谢你兄长,这一定是他的地方吧。” 沈潇说着,想了一下,“我占了秦大公子的练武场,大公子会否不便?” “不会不会,”秦恬摆手笑道,“其实我兄长也......咳,也还有很多地方。” 秦慎受伤的事情,并没有外传出去,秦恬差点说漏了嘴。 她想嫡兄约莫是不会见沈潇的,但沈潇是真心想要道谢,秦恬便着人去问了一下,没先到嫡兄真的答应了,请了沈潇去猎风山房的花厅吃茶。 她们到花厅门口,秦恬便看到了立在厅中的青年。 他穿了一身深棕色素面锦袍,腰间系着那只白玉玦,就这么站在那处,完全看不出身上有伤。 秦恬眨着眼睛请了沈潇进来。 双方见了面,沈潇便正正经经跟秦慎行了一礼。 “多谢秦大公子此番襄助,沈潇铭记于心。” 秦慎无意居功。 “顺着小妹的意思罢了。” 说完低头看了秦恬一眼。 秦恬眯着眼睛笑。 尽管如此,沈潇还是认认真真道了谢。 秦恬自然也留了沈潇吃饭,只不过秦慎有伤在身,多有不便,道还有事在身先行离开了。 但用过饭沈潇要走的时候,单独叫了秦恬一声。 她放低了声音,从袖中拿出一只白瓷瓶来,递给了秦恬。 “这是什么?” “是从前沈家军中的秘药。” “受伤只能用此药,能加速筋骨皮肉愈合,比一些宫中秘药还要还用,只是上药需要极其小心,只涂薄薄一层即可。” 沈潇说着瞧了秦恬一眼。 “我想你们用得上。” 她说完,外面已经夜幕四合,沈潇没有多留离开了。 秦恬拿着药直接去了阔山堂。 秦慎也有些意外,没想到被沈潇看了出来。 “沈家姑娘能有这样的眼力,以她来领兵重振沈家军昔日荣光,也许只是需要一个小小的契机。” 秦恬亦是如此想。 但沈潇的路还得慢慢摸索前行。 秦恬更着意秦慎的伤,“兄长今日不是正要换药,不若用这个试试?我方才拾取一些细细看了看,确是良药。” 药没什么不放心的,秦慎也叫了连舟过来换药。 只是连舟手脚利落地将一切都准备妥当了,秦慎发现房中还有一只呆兔子,就坐在那迟迟没走。 她还嘱咐连舟,“薄薄一层即可。” 一边说一边走到了他身边,那架势,好似要全程看他换药一般。 连舟也被姑娘这架势搞的有些懵,有点不知道要不要帮公子退掉半边衣衫了。 反倒是姑娘眨着眼睛看他,一脸疑问他为何还不开始。 还是秦慎终于看不下去了,清了一下嗓子,温声问她。 “还有旁的事吗?” 秦恬被这一问才回过神来。 她不是医者,哪有妹妹看哥哥脱衣的道理? 小姑娘瞬间涨红了脸,“我没事了,我、我走了!” 话音落地,红着脸跑了出去。 连舟终于松了口气,抬头看见公子半低着头,脸上笑意浓重,半晌未收。 ...... 待到半个时辰之后,秦恬才端了水果又来了阔山堂。 秦慎已经上好药,整整齐齐穿好衣裳了。 秦恬还为自己刚才的表现感到尴尬,她偷看了嫡兄一眼,见嫡兄似乎已忘掉了她方才做的尴尬事,小小松了口气。 “兄长吃桃子,周叔今日刚买回来的。” 秦慎眼角早瞧到了她的尴尬模样,暗暗好笑了一下,但也没戳破。 不过秦恬也确实另有事情。 “......魏家姑娘给我的花笺,再过五日就是魏家花宴了,我不晓得要不要去?” 秦恬对魏缈的感觉很是一般,对魏家也着实没什么兴趣,唯一一点兴趣,是想去瞻仰一下考中了会元的魏大公子,到底是何等风华模样。 但她没参加过花宴,心里很是打鼓。 秦慎看了一眼她手里的花笺,比魏云策给自己递的请帖还要精致一些。 “去看看也好,母亲应该是要去的,若是母亲去,你便与母亲同去,万事由母亲做主便是。” 若能有秦夫人带着她去,那可就太好了,秦恬也想见识见识,这青州府第一大世家的花宴,会是怎样气象。 没两日,秦夫人就派人送了消息过来,还让针线房送了几套新衣给秦恬,道三日后一同前往魏氏花宴。 第39章 林中之人 一路上,秦夫人都在细细问秦恬,在猎风山房住的习惯不习惯,吃的喝的有无短缺,可受得了山上风大云云,最后还道。 “你兄长去了东面沿海的几个卫所,一时半会回不来,山房里但凡有不听话的人,你就直接换掉,你兄长总是不在,下面的人办事难免要疏忽怠慢的。” 秦恬含糊着俱都应下。 她想秦夫人怎么也想不到,兄长都在猎风山房养了小半个月的伤了。 山房上下哪有一个人敢疏忽怠慢? 不过兄长用了沈潇带来的沈家军的秘药,伤势恢复的确实快了许多,连秦恬都觉得,约莫再过十日,就能如常了。 不过这些,秦夫人都不用知道了。 她生的一副乖巧模样,白净又清秀,秦夫人说什么她都仔细听,说规矩她好生记下,讲青州府各个大户人家之间盘根错节的关系,她不懂就问,秦夫人只看着她哪哪都好,只怪自己之前没好生待她,当下只当亲生女儿一样,下了车就一路牵着秦恬的手往里走。 秦恬要来,在她来之前只有魏家人知道,但如今,来往宾客全都知道了。 虽然那是个外室庶出的女儿,但秦夫人膝下没有姑娘,反倒疼爱这个小姑娘。 之前听了传闻,以为庶女必然引得嫡母憎恶的人,眼下又重新思量起这个秦家的女儿来,甚至问起她的年龄,听说快要及笄了,暗暗算起婚配的事。 秦恬俱都不论这些,她第一次出席这样的场合,照着兄长的嘱咐,万事都跟在秦夫人身后就好,况且秦夫人身体也才刚恢复,她服侍身边也是常事。 秦家这场花宴,自外面看不出什么来,只是门外摆了几盆花罢了,但进了院子才见了真章。 院中各处用度无一不精,名贵春花争奇斗艳,高低错落地造出了十处赏花地,人游园中,似畅游花海,却也不曾晃了眼睛,各处还有打扮得体的丫鬟能讲解几句名花来历。 秦恬的耳朵听了个饱。 不过秦夫人对此就无甚兴趣了,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几位贵夫人说话。 秦恬当先就听到,那位魏家大公子因病情未愈,今日无法前来了。 这真是让人有些失望。 但因病都未能参加殿试的人,又怎么能在家出席宴席。倒也可以理解。 但魏家还有上了年岁的老太君,是魏缈的老祖母,这位老太君一来,连秦夫人都打起了精神来。 魏缈就跟在她祖母魏老太君身边,瞧见秦恬,亲亲热热地上前跟她行礼,然后就拉了秦恬的手打量她。 “我就说你平日在书院穿的素了些,这身衣裳更合你。” 这是秦夫人让针线房做给她的几件衣裙之一,另外几件秦恬都觉得太过娇艳,这件萱草黄的蜀锦小袄并米色绣萱草花的十二幅湘裙。 饶是如此,衣衫亦衬得人如萱草花一样明丽动人。 众人的目光都聚在秦恬和魏缈身上。秦恬并未同魏缈这般亲近过,但在魏缈毫无芥蒂的行动中,也只能不失礼地陪着。 这时不知哪位女眷笑着说了一句。 “瞧着两位小姑娘,真像是一家的姐妹呢!” 有人接了一句。 “可不是么,这事可说不好呢,说不准两人就是嫡亲的一家人了。” 这话说得众人都笑了起来。 秦恬更加不自在了,好在魏家老太君说了话,这茬浅浅揭了过去,魏缈也不被她母亲叫到了一旁问话。 秦夫人多半时候并不亲自出面交际,今日带着秦恬来了魏家的花宴,魏老太君也甚是重视,一坐下便同秦夫人说了好几句。 其他女眷关于“秦魏一家人”的玩笑话也多了起来。 而魏家的几位夫人对此都笑着应对,秦恬逐渐看出几分意思来。 看来魏家是想跟秦家结亲了。 她不免就想到了在书院的时候,魏缈对自己兄长的特别的关注。 所以魏家想要把魏缈嫁给她兄长吗? 虽然她对魏缈亲近不起来,但放眼青州,魏家宗房嫡女的身份确实同秦家大公子相配。 秦恬安静坐着听各处来的声音,没过多久,魏缈又到了她身前。 “恬恬与我出去转转吧?我们家这院子据说是祖上当年请了园林大家造的,颇有些趣味,我一一说给你听。” 秦恬做不了主,去看秦夫人的意思,只不过秦夫人还没开口,魏老太君便道。 “没得让小姑娘家家陪着我们这些人的道理,花一样的年岁,随她们去哪玩。” 她这么说了,厅中不少夫人都遣了自己带来的姑娘们出去赏花,秦夫人自然也同秦恬道,“出去转转吧,让丫鬟跟着你就是。” 如此这般,秦恬只能跟着魏缈到了院中。 魏缈也确实如她所说,一直跟秦恬说着园林大家造出来的院子。 这别院确实精巧,尤其春末夏初的时节,春花姹紫嫣红未败,绿树郁郁葱葱如云,园林景致更上一层。 两人走了一阵,遇上了一个人。 是魏缈的表妹何秋,有一段时间,魏缈和何秋换了位置,让何秋坐到了秦恬前面的座位上来。 何秋性子偏沉闷,在秦恬前座坐了好些日子,从来没主动转头和秦恬说过一句话。 这会魏缈和秦恬自小道上走过来,魏缈看见何秋就叫了她一声。 “表妹在这儿啊,恬恬也来了。” 谁想她说了这话,何秋竟然似没有听见一般,目光一直往不远处的一片郁郁葱葱的林中看去。 魏缈没想到她不理会自己,脸色变幻了一下,一面叫着何秋,一面跟秦恬解释。 “表妹性子闷,姑父去世之后姑母带着她来我们家住,她便总是发呆,恬恬别介意。” 说完又叫了何秋一声,何秋才回过神来。 她见两人就站在她身后,愣了一下,魏缈上前问了一句,“表妹在看什么”,她就赶紧摇了头,小声说着自己“什么都没看”,然后道去找自己母亲,快步离开了。 秦恬暗暗瞧了何秋一眼,又顺着她刚才看去的方向也看了看,可那处除了一片葱郁林木,并没什么不寻常。 魏缈道秦恬不要在意,要带着她继续转去,恰有丫鬟过来找了她。 “姑娘在这儿,几位姑奶奶念叨您,请您过去说话呢。” 魏缈略有些不耐,但丫鬟又连番说了两句,提了几个名字,魏缈犹豫。 秦恬便道,“你去吧,我随便转转就好。” 她如此说,魏缈才离了去。 没有她在旁,秦恬反而自在,带着苏叶走了一会,想找个僻静的地方坐下来休歇一下。 秦恬没找到地方,却忽的看见一个白绒球从视线里晃了过去。 “是不是白兔儿?”秦恬问苏叶瞧见没有。 苏叶也看见了,指了一个沿着西边的小道,“似是往那处去了。” 或许是家里养了一只呆兔子的缘故,秦恬偏爱兔儿,脚下追着那白兔的身影就走了过去。 起初视线还能捕捉到兔子的影子,但又走了一阵,就找不到兔儿了。 “跑没影了。”秦恬摇头好笑,“比肥肥还胆小。” 苏叶亦笑,劝秦恬莫要走太远,沿着原来的路回去。 秦恬也是如此作想,但主仆二人试图沿原路返回,可来回走了一圈,竟然又转回到了原地。 秦恬和苏叶皆惊讶,两人都不是易于迷路的人,怎么会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那换一条路走吧。”秦恬道。 主仆二人这次寻着不远处有说话人声的方向走了过去,心想寻着人声总能出去,待见了旁人问了路就好了。 谁想这般又走了一圈,再次走回到了原点。 秦恬和苏叶面面相觑。 苏叶有些不安,“这魏家的花园,怎么还有这样奇怪的地方?” 确实奇怪,秦恬四下里看了一遍,她叫了苏叶,“你我不要走散,咱们再换一条路试试。” 这一次,秦恬和苏叶走了一阵,闻到了一阵清香。 两人顺着香气走了过去,隔着一小片竹林,另一侧有人坐在蒲团上,与膝头架起红木小案焚香。 能在此处焚香的人,相必十分熟悉这林中道路。 秦恬走近欲问路,近前才隐隐看到,竹林另一侧的人穿着月白色道袍,竟是个男子。 秦恬误入此地,又撞上外男,尴尬顿住了脚步。 脚下踩着的竹叶吱吱响了一声,扰到了对面的人,那人焚香的手微顿。 秦恬暗道失礼,不想对面的人笑问了一句。 “可是迷路了?” 他这么一问,秦恬便顾不得许多了,连忙行礼问路。 “请问阁下,哪条路能走出林子?” 隔着竹林,男子笑声乘风飘了过来。 他没有急着回答,叫了一声小童。 “给这位姑娘送个凳子歇歇脚。” 秦恬这才看见他在此焚香,只带了小童在左右,十分有些超脱俗世的文人风姿。 秦恬道谢。 她和苏叶两人早就走的脚下发酸,能得凳子歇息,真是再好不过了。 她这边坐下,正欲再问问出路在何处,便听竹林另一边的男子又开了口。 他声音潺潺如山间流水一样清澈。 “这片林子唤作乱林,林中的路皆叫迷路,姑娘让我指条出路,着实令我为难,盖是因为这林中的路只会令人迷路,不能让人出路。” 这话说得秦恬惊讶,忍不住便道,“怎会有这样的林子?” 竹影里的男子似是摇了摇头,笑道。 “我也不知当年造园的那位园林大家是如何考量,总归我每次来此都会迷路。只不过每次迷路,都能在这林中看到不同的景致,颇有些不可测的缘法在里头,我倒也愿意常来此地了。” 秦恬听他这般说,暗暗猜测此人约莫是魏家人,不然也定是交好的亲朋。 她问,“那公子又如何出去呢?走些不寻常的路?” 她这么问,男子越发笑了起来。 “但这林子里所有的路都会迷路,不寻常的路也要唤作迷路的。” 这话令秦恬好生思量了一下,风轻轻吹来,将他案上的一种极其清淡的香气,混合着竹林中的竹叶香吹了过来。 她开口。 “所以,若是想要出去,便不能沿着路走吗?” 话音落地,男子似是侧头向她看了过来。 但也只一下,他又极其守礼地回了头。 秦恬心下一松,听见他道。 “是了,只要不沿着路走,便能出这片林。” 不愧是迷路,不亏是乱林。 秦恬心里竟有些佩服当年造林人的想法,造出这样意趣之地。 用竹林另一侧的男子的话说,“颇有些不可测的机缘在里头。” 秦恬了悟,但还是又问了一句,“不知约莫走几时能走出去?” “林子不大,走上一刻钟就能出去了,”他抬手轻轻扇了扇香,又道,“若是一刻钟出不去......” 秦恬看了过去,她怀疑自己和苏叶一刻钟未必能出去。 她想知道这个答案, 他也似是认真思量了一下,以手轻轻支了下巴,竹叶轻摇,男子英俊的侧面若隐若现。 “若是一刻钟走不出去,那就找块石头歇脚,采些果子饱腹,再走一刻钟好了。” 秦恬一愣,旋即忍不住轻笑出了声。 这人,可真有趣。 第40章 小秘密 “若是一刻钟走不出去,那就找块石头歇脚,采些果子饱腹,再走一刻钟好了。” 秦恬轻笑出了声来。 她没怎么见过这么有趣的人,当下又听那人说了两件这乱林迷路中的趣事。 他言语风趣,又不失礼数,连他案上的香气都不浓不淡恰到好处。 秦恬着实坐下来歇了会脚,正当她算着时辰,该要出这乱林离开的时候,林子另一边的男子也起了身来。 “在这乱林之中等人,就更要看机缘了。我那友人恐怕也迷了路,姑娘若是不嫌弃,跟我在林中走几步,兴许能送你出去。” 秦恬正好想走,就应了下来,叫上苏叶跟上了他的脚步。 越过屏风似的竹林跟上去,秦恬才发现男人身量极高,约莫与自家兄长身量仿佛。 只是比起兄长,他身形略显瘦了些,一身月白道袍在林中草上拂动,诗酒之意甚浓。 秦恬一直跟在他身后,如此这般走了些不像路的地方,还真就走了出去。 若说方才,秦恬多少提着些防备之心,眼下他当真将自己送了出去,秦恬心下大定。 开阔的视野现在了眼前,秦恬正经行礼道谢。 “多谢公子。” 她起身的时候,不由地掀起眼帘看了他一眼。 此人面色略白,仿佛自带三分病弱之气,可这病弱之气又与他身上浓厚的书卷气相得益彰,他脸颊瘦削,唇色不丰,但一双眼眸却如能工巧匠精心雕琢的墨玉,熠熠生辉。 秦恬刚一看去,他就瞧了过来。 秦恬只觉失礼被人抓到了,赶紧低下了头去。 她再次道谢,同苏叶一起快步离开了去。 直到离开走远了,才想起来都没问一句人家贵姓。 不过这也并不重要,乱林迷路之中,一些不可测的机缘罢了。 姑娘身影渐渐远去,萱草花似得落入绿意之中。 乱林外,小童抬头看了看自家公子,见公子一直目送着那朵远去的萱草花,直到人影不见了,才缓缓转了身。 * 秦恬在乱林迷路中的些许机缘奇遇,没有影响她在魏家的花宴。 只不过她在半路又遇见了表姑娘何秋,何秋低着头垂着眼帘,兴致缺缺。 秦恬与她不熟便也无意多说什么,紧跟着秦夫人,待到花宴结束就回了秦府。 这两日是个小休,秦恬当晚歇在了秦府的朝云轩,晚上还不忘着遣人给搬到了青州来的李二姑娘李纯珍送了信,约她明日去四方居小聚。 ...... 天气渐渐热了起来,不似冬日寒风刺骨缩手缩脚,也不似夏日日头毒辣出不了门,春末的时候,街上满是行人。 李纯珍一到,就扇着扇子跟她说。 “我娘可太喜欢青州府城了,她说像她年轻时候各地的模样。” 那会还不是如今这位圣上临朝。 先帝御下宽和,先太子体恤百姓,人人过的都是少有的好日子。 秦恬没见过那样的时候,只从说书人口中听说过。 但念及此,她就想到了极爱听说书人讲她那位嫡兄的李纯珍。 她歪着头打量李纯珍,“我如今住在我兄长的山房里,兄长说,可以请小友去山房做客。” 她笑问李纯珍,“李二姑娘想去吗?” 李纯珍惊得张口结舌。 “啊!你不怕他了?!” 秦恬:“......” 这事是绕不过去了吗? 她下意识像秦慎那样,清了嗓子。 “过去的事不要提了。” 李纯珍用帕子捂了嘴巴笑了起来。 “这可真是我的荣幸。” 好在她没再继续刚才的话题,揭过了这一茬。 “青州府城真好,我们以前在诸城的时候,只能说书人说的事情和人,到了青州府城却同在一城之中,甚至还有缘得见。” 李纯珍说话慢吞吞的,但一开口满是兴奋。 “我若真能见到你兄长,只看一眼,闻一下他走路带起来的风就好了。” 她说得如痴如醉,说还有知府衙内陆公子,“陆衙内不知又是何种风华,我那日随我大哥去书肆,听说那可是陆衙内常去的书肆!他那么爱读书,想必性子淡泊,心清似月,高不可攀。” 李纯珍一脸认真,“我已经决定,以后每次出门,都要去那间书肆,说不定能遇见陆衙内!” 看着她一脸希冀模样,秦恬实在没好意思告诉她,那位陆衙内可不是什么高不可攀的明月,而是个说话不着调的人。 不过一想到自己以前和李纯珍是一样的,而如今这些说书人口中的人,都变成了她身边的人,有种说不出的奇异感觉。 但李纯珍又说起了另一人,“还有魏家大公子,那可是今科中了会元的人,听说魏家办了花宴,恬恬去了吗?” 秦恬去了,但是没有见到魏家大公子。 “......说是身子未能痊愈,并没有出面。” “好可惜。”李纯珍可惜得不行,仿佛是她自己去了魏家的花宴,却没能见到魏大公子一样。 秦恬笑起来,却想到了在乱林迷路中见到了的人,不知道那又是谁。 但李纯珍说起了另外的事,“说起来,三位公子都没有成亲,好像也没有定亲,不知哪家的姑娘会嫁给他们。” 李纯珍畅想起来,“一定是那种知书达理、秀外慧中的高门贵女,”她说着看了秦恬一眼,“恬恬,你有没有可能?” 一口茶水险些喷出来,秦恬叫了李纯珍。 “二姑娘是故意羞我吗?我还未及笄呢,况我的身份你也晓得,如何能与人家嫡子嫡孙成婚?” 李纯珍叹气,“可在我心里,你也是知书达理,秀外慧中的高门贵女。” 如果不是外室庶出就好了。 李纯珍觉得自己的小友不比任何姑娘差。 “若是你能嫁这样的公子,我也不用看话本了。” 秦恬笑得不行,“算了算了,嫁这样的人,哪有听说书人口中的他们有意趣?他们是怎样的人并不重要,重要的难道不是说书人口中的他们吗?” 李纯珍忽觉有理,睁大眼睛去看秦恬,“真是听卿一席话,胜听十年说书。” 话音落地,两人相视笑出了声。 两人又聊了许多青州府的名人名事,说到了下月初五。 “端午节,青州府每年都有龙舟,今岁我大哥也资助了一支龙舟队,你到时候也来同我们一起看龙舟吧。说不准我家资助的龙舟队能入围前三!” 秦恬自然原因,前两日就听到书院里有人议论端午节赛龙舟的事情了。 两人商量好了到时候见,秦恬还想要带上沈潇,要回去问问她的意思。 李纯珍当然不是小气的人,又听是沈大将军家的姑娘,惊诧不已。 “和以前真不一样了,从前只闻其名的人,如今也能见到其人了。” 说着,暗戳戳地跟秦恬道,“若是能秦大公子能来......不过秦大公子那样的人物,怎么会跟我们挤在一起看龙舟呢?” 秦恬也如此想。 念及此,眼前晃过了猎风山房里的嫡兄。 两日没有回猎风山房,也不晓得嫡兄的伤好一些了没有。 * 从四方居离开,两人又在街道上聊着天走了好一段路才分开了去。 这两日是小休,秦恬要赶在今天回猎风山房,明日还要去书院上课。 秦夫人本想让她请了假,这几日都住在府里,不必车马劳顿了,一直到端午大休结束。 但在府里哪有在猎风山房自在,她就推说书院课业繁重,不能懈怠,还是要回去的。 这是个好说辞,秦夫人还道她乖巧好学,感叹着夸了她一通,算是放了人。 秦恬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只不过这一回去,和上一次近乎一模一样的流程,令她不免就想到了上一次被半路劫车的事情。 虽然近日都是魏游给她驾车,但秦恬一想回去的路就有些心里发毛。 她不敢再耽搁,早早回了秦府,想着跟秦夫人道别之后,就趁天亮回去。 只是她一脚踏进秦夫人的正院,恍惚了一下。 秦夫人坐在廊下的避风处吃茶,她身边坐着的青年穿着一贯的深色锦袍,许是听见她的脚步声,抬头看了过来。 兄长,怎么来了? 见她来了,秦夫人跟她招手,“过来吃茶,你兄长刚从海边带来的新茶。” 秦恬晃了一下。 这戏真是做了十足,还带了海边的新茶,若不是秦恬知道他这些日都在猎风山房,险些要信了。 她暗暗好笑地朝那位“刚从海边回来”的嫡兄看了一眼。 后者轻轻咳了一声,端了茶盅吃茶,嘴角噙着的笑意重了几分。 秦恬当然不会说破这秘密,抿着嘴巴,将笑抿在口中,行了礼坐在了绣墩上。 丫鬟萧芸给她斟了一杯茶来,茶汤清凉,茶香四溢。 秦恬在诸城的时候就听说过,沿海的乡镇有些人家种了茶树在山上,产出的绿茶并不比南方的茶差多少。 尤其春秋两季,这些茶现采现炒,比之南方经过水路周折运来的茶叶,更添许多鲜茶的香气。 她小口品了两口,看了一旁的兄长一眼。 “兄长竟还带来了这样的鲜茶,真是难得。” 秦夫人听不出什么来,但秦慎却听出了小姑娘言语间的笑,眼尾轻扫了她一眼。 “既然难得,就多喝两杯。” 秦恬点头说是,一脸认真模样。 “不只是新茶难得,兄长也难得回来一趟,想来辛苦了。” 她说得煞有介事,秦夫人听不懂,还以为姑娘是真心如此想,但秦慎却在她从眼角缝里偷看自己的行径中,瞧出十足的调皮来。 从前只瞧着是个乖巧老实又胆小的,如今才知道内里藏着个促狭鬼。 秦慎道不辛苦,端了茶杯。 “书院课业繁重,读书才是辛苦。” 秦恬一下就被茶汤呛住了。 他、他怎么知道她跟秦夫人,用了这说辞! “咳咳——” 秦恬真的呛了,急急用帕子掩了嘴才没有失态。 青年则以手抵唇,掩了半面,只有从秦恬的角度上,才能看到他高高翘起的嘴角。 秦夫人全然不知二人之前的状况,一面让萧芸给姑娘顺顺背,一面叫了秦恬。 “恬恬也莫要见外,无需叫什么兄长,只管叫大哥就是了。” 大哥,是更加亲近的称呼。 秦慎手下微微顿了顿,目光落到了小姑娘脸上。 第41章 端午 兄长确实是个客气敬重的称呼。 秦恬毕竟不是秦慎一母同胞的妹妹,并不在一处长大,叫他兄长才是常理。 大哥是要亲近一些的,不过秦恬习惯了兄长的称呼,反而改不回去了。 秦夫人那般说,是待她亲近的意思,秦恬当然笑着应了。 她没有太将此事当做一回事,也没留意秦慎落在她身上的目光。 时候不早了,秦夫人道天色要黑了,出城不便,又想留了秦恬在府中不回去了,秦恬当然是想走的,不过她还没开口,就听见嫡兄先开了口。 “我今日也要回猎风山房,恰能同行。” 秦恬不晓得兄长是因为什么事情到了府城来,但一听能与他一道回去,心里那点害怕全散了。 秦夫人一向不太管儿子在外的事情,见两人都要走有些可惜,但也只嘱咐给他们带了些东西就放了行。 秦慎伤势未愈不便骑马,与秦恬同乘了马车。 秦恬来的时候坐的是自己的马车,回程却蹭到了秦慎的马车上。 他的马车更加宽阔,木料考究,车内散着淡淡的木香。 秦恬侧坐在他手边,见他闭着眼睛养神,刚也要学着他的样子闭目养神,听他忽的问了一句。 “魏家的花宴可好?” 他一问,秦恬就来了兴致。 “那别院布置别出心裁,所用花草无一不名贵,其中有两盆十八学士,纯白净润,说是前些日才随着魏大公子的车马,自京城而来。” 这样的精致排场的花宴,话本子都未必能写出来。 秦慎笑看了她一眼。 旁人去花宴,多半为着联姻结亲、要么就是私下议事,或者交结朋友,而她却当真是去全心全意地赏了花回来。 不过,秦恬倒是想起了乱林迷路里见到的人,转头说给了秦慎。 “......那位公子带我出了乱林,将我送到路边,他没问我姓甚名谁,我也不晓得他是何人,因而便是想同夫人说,有位公子帮了我一把,也说不清楚是什么人。” 所以这事秦恬没有跟秦夫人提,但却问到了秦慎这里。 秦慎听着挑眉。 “那人肤白看似有些病弱,是吗?” 他一下就说中了,秦恬连忙问,“兄长认识此人?” 秦慎当然认识。 “魏云策。” “啊?” 竟然就是这次花宴没有出面的主角,那位春闱的会元魏大公子。 秦恬有猜测过魏云策,但一是认为他还病着不便见人,再者也是觉得那人给她的感觉,和魏缈给她的感觉相差颇远,不像是一母同胞的兄妹。 “他都同你说什么了?” 秦恬听见嫡兄又问了一句,便把细处也同他讲了讲。 “......并没说什么,不过是些闲话,他也并不晓得我是谁。” 这话秦慎没有接下,看了一眼身边的小姑娘,默了一默。 “你也只当不认识罢了。” 说完,秦慎又补了一句,“不是什么紧要的人。” “如此。” 秦恬没想到嫡兄对魏大公子的评价,似乎不太高的样子。 不过她本也没有什么攀附之心,认识不认识,倒也无所谓。 只是,外面随行的傅温,有件事情百思不得其解。 今日下晌,公子突然说要回府,让连舟去准备了海边的新茶,傅温还以为有什么紧要事,然而公子只是回了一趟府,同夫人喝了一盏茶,就带着姑娘回了猎风山房。 所以,公子此番奔波来回的紧要事,是什么呢? 傅温听着后面车厢里,姑娘清泉一样叮叮咚咚的话语声,和公子耐心十足的温和应声,陷入了沉思。 * 京城。 奏折被一推而开,在巨大的冲力下,砸落在了地板上。 高阔的宫殿里日光只能照进边角,冷意似暴风卷着冰雪四散开来,服侍的人跪了一地。 明黄锦袍在高高立于丹犀之上的人身上,散着黑云压顶一样的深光。 “他们,这是要反了朕吗?!” 殿里没有一人敢说话,连堪堪立在殿前的两位臣子,都屏气凝神。 半晌,才有一人道了一句。 “邢兰东镇不住这些人了,到底还是要陛下决断。” 一人说完,看了一眼旁便的人。 另外那人手下紧了紧,开了口。 “说到底,邢兰东手中没有兵权,只官府兵制服不了那些反民,当地卫所军户,又难说能同本地反民撇的一清二楚......陛下,若治民先制兵。” 丹犀上的皇帝默了一默,目光向下面的两人扫了过去。 最先开口的男人向前一步站了出来。 “陛下,臣愿前去制兵。” 这话因在空旷的大殿内回荡。 皇帝一时没有回应,半晌,忽的转身而去。 难辨喜怒的声音传了过来。 “莫要再让朕烦心。” ...... 出了大殿,暖风一吹两人才舒缓过来。 之前先开口的圆脸中年男人捋了一把胡须,看了一眼旁边的长脸男子。 “兴盛侯爷,此番可当真如侯爷所愿了,想来皇后娘娘在后宫,亦为侯爷欣喜。” 兴盛侯娄春泰翘了翘嘴角,道,“皇后娘娘在后宫不易,我做兄长的,能分多少忧便要尽多少力。” 但他也看向圆脸男子,“窦尚书愿意为娄某搭桥,替皇上皇后娘娘分忧,入阁之事已在眼前。” 窦尚书一听,一双眼睛都亮了起来。 此人刚要说什么,便见有人小跑而来。 两人一见那人便客气行礼。 “黄公公怎么来了?” “可是陛下有什么吩咐?” 黄显在宫中,虽然不是司礼监头几位的大太监,但谁不晓得在宫里升的最快,最得皇上的青睐。 黄显也不是不识抬举的人,道,“是有些事,奴才想着同侯爷的大军通行,待按照陛下的嘱咐查些事情,也能沾上侯爷的光,得侯爷几分照应不是?” 他说着跟兴盛侯行礼,“到时候侯爷拨几个人给奴才,可成?” 初初听他那话,兴盛侯娄春泰还以为,黄显是皇帝派来的监军,但听到后面,才发现好像主要之意并不在此。 皇上另有事情需要黄显离京去查,不知是什么事情,须得交给这位炙手可热的公公? 娄窦二人都猜不出来,再看黄显满脸红光,显然这差事不是苦差,相反是皇帝极重视之事,才放心交给了黄显。 黄显若能查明办好,想来回京之时,便是昂首阔步更进一步之日。 这便是外臣和家奴的区别了,他们只能办公事,而皇帝的私事却插不了手。 但这不耽误娄春泰连声道好。 “公公放心,有什么需要的,只管告诉娄某就好,必然协助公公办好圣差!” * 青州府。 端午的赛龙舟之地在城外十里的一处宽阔的湖域。 这片湖唤作玉镜湖,距离府城不算远,沿着湖西上山便是青州府最大的寺庙庆余寺,湖边山下的镇子堪比偏远地带的县城,临湖而建的三家高楼可望尽湖上全景。 往年玉镜湖边三家酒楼,哪一日不是歌舞升平,但这几年民生凋敝,青州府不可能不受影响,也就只有这端午时节,三家临湖酒楼才终于迎来了人烟。 沈潇本对这等事情并无兴致,醉心练功,还是秦恬劝说了两三次,才勉强答应放松一日。 秦恬说动了她,高兴得不得了,便也同秦慎说了,带着沈潇去寻李二,还不忘问秦慎一句。 “兄长去看龙舟赛吗?” 秦慎自也对那赛事无甚兴致,往年办得比如今盛大之时,也不曾去特意看过,若是路过,最多沿途瞧一眼罢了。 他道应该不去,“父亲刚从外地回来,我去趟卫所。” 这是正事,秦恬可不敢质疑,连连点头。 秦慎一路送他们到了玉镜湖边上,看到了不远处高悬李氏旗帜的龙舟,才离了去。 李纯珍早就定好了酒楼上的观景雅间,这会同弟弟李绍珍一道,就在路边等着秦恬和沈潇。 那可是沈潇,话本子说书人口中,山虎军沈大将军的女儿。 姐弟两人又是紧张又是激动,人还没迎到,就冒了一脖颈的汗出来。 毕竟书里的人真要走到他们面前来了! 秦恬远远看见那姐弟二人,紧绷如石刻的模样就觉得很好笑,待走近就发现李纯珍鬓发贴在了脸颊,李绍珍领口都湿透了。 两人只看着沈潇不敢说话,还是沈潇先自报姓名开了口。 “沈潇,有礼了。” 简洁又有力,姐弟俩又是一恍,这才赶紧自报家门,两厢正经见了面。 李纯珍说话慢吞吞的,而沈潇又说话快而干脆,她都不敢在沈潇面前说话了,偷偷拉了秦恬的袖子。 “恬恬,我要和她说什么?” 李绍珍也想知道这个问题,姐弟两个都看向秦恬。 “说什么都行......” 从秦恬自己来看,李纯珍姐弟说什么,沈潇都不会生气。 但想起自己最初和沈潇接触,也是完全不敢跟她多说话的。 秦恬安慰姐弟俩,“那就不着急,等一会熟悉了一些,再聊聊赛龙舟的事情不迟。” 她这么一说,姐弟两人都稍稍定了定心。 李纯珍勉强道了一句。 “我在三楼定好了临湖的雅间,我们过去?” 她问向沈潇。 沈潇本来不紧张,但见着这姐弟二人一副紧张到说不出话的样子,也尴尬起来。 她试着让自己像秦恬一样看起来柔和一些,但不管怎么调整,都调整不过来。 这会李纯珍大着胆子问了她,她就立刻点头道了好。 可巧这时有个高挑男子走了过来。 开口便笑道。 “水果茶点都已经上了,各位可要过去?” 沈潇正怕尴尬,听见这人一问,心道此人约莫是李家的管事了,便道。 “那就带路吧。” 她说完,没留意身后秦恬和李家姐弟都睁大了眼。 而那位“管事”不知怎么笑了一下,他面如冠玉,眸若含星,笑起来的神采令人如春风拂面。 他没说什么另外的话,只是神色甚是谦和地抬了手。 “请。” 第42章 她与别人 沈潇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在前面那位“管事”的引路中,到了酒楼。 秦恬三人面面相觑,但前面引路的青年毫无怒意,反而跟他们笑着示意了一眼,三人便也没说什么了。 李家颇有些财力,将中间那座酒楼三层最好观景的雅间包了下来。 那雅间内里宽敞,自临湖的窗子往下看,只将整个湖景尽收眼底,眼前湖面上龙舟已经摆好,各家旗帜高悬,穿着短打的男子们雄赳赳气昂昂地等待。 “几时开赛?”秦恬趴在窗前问。 “再过两刻钟就开始了。” 沈潇看见那位管事回了秦恬,管事似乎颇为得主人家的重视,举止得体大方,并不怵人,但也勤快利落,手法甚是讲究地倒了茶,第一杯就端到了沈潇脸前。 沈潇接了过来,她自然不用给管事客气道谢,只是看了一眼李家小弟李绍珍有点古怪的神色。 她没太明白,多看了李绍珍一眼,后者连忙别开了目光。 沈潇这就更不明白了,又看了一眼李纯珍,那位二姑娘一边指了下面的一条橙黄色的龙舟,一边道,“那是我们家资助的龙舟队,这条船便是我大哥专程请人打造的。” 她说完,脸色不自然地向她这边看了过来,管事恰好将茶点端到了她手边。 沈潇发现自己寻常地从管事端来的茶点中,捏了一小块入口时,李纯珍的脸色更不自然了。 倒是那位管事一脸浅浅的笑意。 沈潇再不善交际,也不至于一点不对劲都察觉不出来。 正此时,有小厮到了门前。 “公子,龙舟赛就要开始了,赛方请您去主观台入座。” 去主观台入座的,无一不是今次资助了龙舟赛的各位东家,还得是东家中主事的人才有这般待遇。 沈潇听见这话,下意识去看李绍珍,这位李家的小公子。 不想却见给自己引路、给她倒茶、又端来果点的“管事”,没有抬头地应了一声。 “知道了,我过会便去。” 沈潇:?! 她抬头,恰同青年含笑的眼睛对上。 他又摆了一盘点心到她手边,“姑娘尝尝这个,是家中厨娘拿手的果点。” 沈潇:“......” 她噎着了。 她竟然把人家大哥,李家的大公子,当作管事了! 就说,怎么有这么妥帖的管事...... 李纯珍和李绍珍姐弟都拼命捂着嘴巴不笑出来,只有秦恬憋不住了,笑出了声,走过来跟沈潇介绍。 “这位是李家大哥,同是珍字辈,中间一个‘维’字。” 青年抬手跟她见了礼。 “在下李维珍,初次见面若有不到之处,还请姑娘见谅。” 沈潇有什么见谅别人的,是她一开口就把人家当下人了。 她匆忙起来还礼,也报上了姓名,但在李维珍笑盈盈的目光下,一张脸涨红起来。 好在主观台那边还等着李维珍过去,李维珍跟沈潇见了礼,又问候了秦恬两句,安排了自己弟弟妹妹照顾好客人,最后吩咐了小厮丫鬟,处处安排妥当,才离了去。 沈潇扯了秦恬一把。 “怎么不提醒我?” 秦恬笑得不行,“可我都还没开口,李大哥一出现,你就把人家当管事了。” 她笑着看沈潇,“阿潇家的管事,都是如此相貌出众、器宇不凡的吗?” 沈潇:“......” 她在家就没注意过什么管事。 ...... 不多时,龙舟赛就开始了。 他们自然都把关注聚焦在李家的龙舟上。 然而李家是首次资助船队比赛,船队没那么老成熟练,哨声一响就落后了半个船身。 约莫是想到了会是这样,李家姐弟便也没那么上心,反而在讨论另外几支队伍,哪三位能取得前三的名头。 李纯珍和李绍珍各执一词,李纯珍说话慢,等她说完自己心仪的船队,就发现她看上的那三支都落后了下去。 反而李绍珍得意洋洋,“我要是押了钱,肯定能赢好多。” 李家家教并不松弛,李纯珍当即就教训了弟弟。 “不能想着押钱的事,爹娘和大哥不许家中有人赌钱。” 李绍珍哼哼,“那我也要赢了,三支全部命中。” 秦恬也觉得他说的那三队,应该正是这次龙舟赛的前三了。 不想沈潇突然指着沿河树下的一支队。 “未必。” 众人都朝着她指的方向看了过去,一看之下大惊失色。 那一开始就落后的李家自家的船队,不知何时竟然追了上来。 船队的速度越来越快,眼前竟然已经追到了第三只船的尾巴。 雅间里的众人都惊住了,屏气凝神地看了过去。 几息之后,胜负已决。 李家的船队竟然在最后时刻迎头赶上,拿下了今次比赛的第三名。 这次李家姐弟也不必拌嘴了,自家的船队第一次参赛就拿了奖,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高兴。 秦恬提议众人下去,到湖边近距离看热闹。 日头升到了高处,人潮里又潮又热,但挤在人堆里看着主观台上,李维珍作为季名的东家,抬起了手来,秦恬几人全在人群里跟着一起欢呼。 沈潇这般遥遥看过去,终于不再觉得那位李公子像个管事了,他穿着一身宝蓝色的锦袍,举手投足都是胸有成竹的稳重。 虽然李家从商,但他和她以为的商户人家,真的不一样。 ...... 李家请客吃了饭后,李绍珍便暗搓搓地问秦恬要不要去下面的镇子上转转。 秦恬怎么能不知道这位小弟的心思,今日镇子上就有集市,吃喝玩乐比这酒楼雅间也有意思多了。 秦恬替他问了李维珍可不可以,“李大哥,我们不乱走,只在镇子主道上转一转,小摊子上买些小玩意,你就放心吧。” 李维珍笑了一声,“我没什么不放心的,毕竟要同你们一道前去。” 他肯去,那姐弟两人可是大喜,秦恬也觉这就更好了。 镇子上人多又杂,她怕走散,但有李维珍在,她就不担心了。 “大哥能去,我们可就放开了玩了。” 对于李维珍,她不能更熟悉了更放心了。 只有沈潇摸了摸耳朵,还有点小尴尬。 * 镇上热闹的集市。 端午的车水马龙令集市的主道上人群摩肩接踵,打马路过此地的,也不得不下马牵行,随着人潮一道通过。 陆贤昭热得抖开折扇,扇风不停。 “我就说不从这儿走吧?你看这又挤又热?什么时候才能回城?” 拿着马鞭的秦慎走在一旁,难得耐心地安慰。 “既来之,则安之,何必多言?” 陆贤昭哼哼,“我怎么能跟你这种仙风道骨的道士相比?我只是肉体凡胎,又不似你不食人间烟火,不热不烦也不恼......” 话没说完,发现秦慎的耐心没了,侧过脸瞥了他一眼。 陆贤昭在这眼风里立刻凉快了。 他咳咳两声,“行行,反正你是主子,我是你的随从,都听你的就是了,唉你......怎么不走了?” 顺着秦慎的目光,转头越过人群向路边看了过去。 “呀,这不是你家小妹?她那扇子......?” 秦慎目光落在前面的花茶摊子上,穿着粽叶一样青翠色比甲的小姑娘,这会不知从哪买了只锅盖大小的大蒲扇拿在手上,旁的姑娘要么用小团扇,要么用折扇扇风乘凉,只有她双手拿着大蒲扇给自己扇扇,还给别人扇扇,满足地眯着眼睛笑。 “还是我的扇子风大凉快。” 秦慎:“......” 陆贤昭扑哧笑了一声,“你家小妹可真有意思。” 秦慎没说话,但眼中似涌入了温泉一样,渐渐蓄满了柔和的笑意。 她没瞧见被挤在人群里的他们,正同身边的沈潇说话,说着又转头同另一边的李纯珍也说了两句,说着说着忽然就站起了身来,跟李纯珍换了个座位。 李纯珍坐到了沈潇旁边,两人说起了话来,而她换到了李纯珍的位置上,另一边坐着的,则是个穿着宝蓝色锦袍的男子。 秦慎一眼看去便猜出了那是谁,李纯珍的大哥李维珍。 之前在猎风山房,她可不止一次提过此人,秦慎定睛看了那李维珍一眼。 恰逢李维珍拨了一只小粽子递给姑娘,姑娘笑着很是自然地接过来,两人皆抬手的时候,秦慎看到了两人手腕上一模一样的桃木手链。 拥挤的人潮连风都挤得无处可去,在炙热的日头下蒸发殆尽。 脚步定了定,人潮的杂声中,秦慎听见那李维珍道了一句。 “最多只能再吃一个,粽子不好克化,不然要积食了。” 低头吃着粽子的小姑娘笑说不怕。 “待我再在路上走几遍,再吃三个都能消化掉,” 她说着,将一盘粽子推到了李维珍面前,“大哥也吃吧,这味道真真好极了......” 陆贤昭走的口干舌燥,叫了秦慎。 “司谨,咱们也去你家小妹那茶摊坐一会吧,正好吃吃茶歇歇脚。” 他料想秦慎一定答应,一只脚已经迈了出去,要跟人家打招呼的话到了嘴边。 但秦慎却神色淡淡地收回了目光。 “走了,回城。” “嗯?!” 陆贤昭讶然,恰前面有几人进了一旁的铺子,陆贤昭只见秦慎脚下不停地直接离开了去。 他追上去,“不给他们打个招呼......” 秦慎打断了他,“你方才不是急着回城?” 陆贤昭:“......” 是这个原因,但真是这个原因吗? 可秦慎走到了另一条路的转角,径直翻身上了马,掉头转至人少的道路上,快速离开了去。 ...... 茶摊上,秦恬往路口看了一眼。 只扫见有马尾掠过。 李维珍问了她,“看到什么了?” “没什么.....”秦恬摇头,收回了目光。 “我好似看到了我兄长,但兄长怎么可能在这里,若真的在此,又怎么可能不叫我上前?一定是错觉了。” 秦恬没有在意,同众人一道吃了茶又耍玩了一会。 天色不早了,庞嬷嬷遣了人来接沈潇,秦恬和李家兄妹则回了青州府城。 他们兄妹三人回了家,秦恬也去了秦府。 她进了府就听说秦慎也在府中,秦恬捏着袖中的小荷包,先去给秦夫人请了安,接着就去了熙风阁。 这还是她第一次登熙风阁的门,“兄长在院中吗?” 门房对朝云轩里那位姑娘并不熟悉,闻言只公事公办。 “姑娘请回吧,公子在半塘书斋,不见客。” 秦恬捏着手里鼓鼓的荷包,脚步顿在了熙风阁的石阶之下。 第43章 拒绝 半塘书斋是熙风阁内秦慎的内书房,书斋凌于水塘之上,处地僻静,仅一条小路可通。 熙风阁里的规矩,但凡公子去了半塘书斋,等闲不得打扰。 秦恬没想到还有这样的规矩,但她来秦府时日尚浅,同嫡母嫡兄亲近也没有多久。 兴许兄长有什么紧要事,秦恬打道回了自己的朝云轩。 熙风阁,半塘书斋。 白日里的暑热未能退去,反而蒸腾着池中水汽涌到了书房之中。 秦慎在书案前静坐了一会,但白日里在拥挤的人潮里看到的一幕,不断在他眼前闪现—— 身着宝蓝色锦袍的男子,剥了粽子递给身边的姑娘。 “最多只能再吃一个,粽子不好克化,不然要积食了。” 小姑娘说不怕,仰着小脸笑着。 “待我再在路上走几遍,再吃三个都能消化掉,” 她边说着,还边叫了那青年。 “大哥也吃吧,这味道真真好极了......” 两人亲近地说着话,手腕上戴着同样的桃木手链。 ...... 明明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但秦慎不知怎么,总能想到方才的场景。 思绪乱糟糟如暑热未退,秦慎闭起了眼睛。 * 今日炎热,秦夫人被暑热拂到,身子不适卧了床,便没有叫着秦恬到正院吃饭。 但秦恬听闻还是去看了看秦夫人,用草药配了个去暑静心的香囊,送给了秦夫人。 秦夫人拉着她的手道谢,又笑道。 “离这儿不远有条城中河,也不知何时的传闻,说有人端午时节在那河中见过河神,故而端午这日晚间,城中人多去河中放灯以敬河神,着实热闹,连府中的小丫头子,都要求一晚过去凑热闹。你若是无事,也让丫鬟们引了你过去,只是留意莫要落水才好。” 秦恬一听就来了兴致,“夜间放河灯,想必如梦似幻。” 秦夫人笑着点头。 秦恬又陪着秦夫人说了些话,离开正院的时候,瞧见熙风阁高翘的房檐,又转了过去。 她问门房,“不知兄长得闲没有?” 门房没听说公子从半塘书斋出来,刚要回绝,连舟恰走了过来,闻言连道自己去替秦恬通禀。 之前在猎风山房,秦恬见秦慎还没有这般复杂的通禀事宜。 她应了一声,坐了下来,倒也没说什么。 * 半塘书斋。 连舟方才沏的茶还在外面,书房门紧关着,公子毫无允人进出的意思。 连舟刚以上前,傅温就跳了出来。 “你做什么?公子在书斋不得打扰,你忘了?” 连舟当然没忘,犹豫之际,男人的声音自书房里传了出来。 “何事?” “回公子,姑娘来熙风阁了。”连舟说着,连忙道,“公子若是不便,奴才寻个说辞送姑娘回去,只是姑娘来了两次,奴才想着还是同公子说一声。” 他说完,书房里静了静。 傅温瞥了连舟,唇语道“公子要不高兴了”。 连舟也不知那是何意了,只能等着里面的吩咐。 不知过了多久,书房里才传来声音。 “请她过来。” 傅温挑眉惊讶,连舟则大松了口气,只不过那嗓音落落,情绪难辨。 ...... 秦恬从没来过熙风阁,左右瞧了两眼,熙风阁用料古朴气派,但摆设一切从简,虽然与猎风山房风格相仿,但感觉却有差异。 秦恬不由地就收了些闲散之心,一路跟着连舟进了熙风阁待客的厅堂。 这边领到,连舟就退了下去。 不知怎么,秦恬自门前遥遥看着上首饮茶的男子,竟有些陌生之感。 念头一晃而过,她没太留意于此,快步走上前去。 “兄长,我自玉镜湖边回来了。” 说完,见嫡兄茶盅未放,目光自她脸上一扫而过,淡淡地“嗯”了一声。 仿佛是对于她的来去,并没有什么兴致知晓。 秦恬快步上前脚步顿了一顿。 她不免尴尬,暗暗猜想他应该是有什么棘手的事情,所以看起来冷冷淡淡的,不似这些日的兄长,反而像她刚认识他的时候,那位高高在上的秦大公子。 秦恬最是识情知趣,于是便没再上前,转了脚步规矩坐到了一旁。 她转了身,没看到上首的男子微微抿了抿唇。 “不知兄长今日有没有看龙舟?”她试着问。 除了玉镜湖,各地但凡有宽阔水域的地方,都有大小不等的龙舟赛,春末初夏最热闹的日子,无外乎这端午了。 但她这么问了,只听到上首嫡兄的嗓音仍旧淡淡的。 “没有。” 秦恬看去,忽听他开口问了一句。 “还有旁的事吗?” 话音落地,整个厅里静得落针可闻。 秦恬有些发懵,变成了家中的呆兔子。 但纵然是呆兔子,也能察觉到周身的细微变化,尤其是鹰的细微变化。 秦恬不晓得嫡兄今日是怎么了,但她也不敢再多言。 她道没什么事了,不过又想到了什么,从袖中拿出一只鼓鼓的小荷包,她将荷包解开,从里面拿了一件物件出来。 秦恬将那物什小心放在茶桌上,推到了秦慎的方向。 那是一条桃木雕刻而成的五毒手链,显然那雕刻工艺不精,但也能看出是五毒的样式。 端午佳节佩戴五毒饰品,便能保佑整个夏日不受虫瘴的滋扰。 秦恬本也没有什么事情,只是习惯性地想跟他说几句话,顺便把这个送给他。 然而她却见嫡兄的目光在那桃木手链上微微一落,就收了回去。 他嗓音越发冷淡了。 “我素不佩戴手链,好意我心领了。” 秦恬这次真的愣住了,耳朵在一声轰响之后静了下来,她大脑空白了一瞬。 秦恬看着那条雕工粗糙的桃木手链,在这一句的拒绝下倏然窘迫。 她怔了一怔,低头快速地将那手链塞进了荷包里。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还能再说什么。 若是这个时候,秦恬还没有察觉嫡兄今日拒她千里的态度,那肯定是被前些日的兄妹亲近冲昏了头脑。 她如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一样,一下子醒了过来。 那手链是那么的其貌不扬,甚至雕工拙劣地令人无法细看,样式更是毫无新意,分明就是路边几文钱就能买来的东西。 她送出这样拙劣的手链,如何配得上嫡兄? 他是高高在上的秦大公子,自己不过是个小庶女罢了。 她瞬时清醒过来。 秦恬再不会多讲一句令人不喜的话,她跟他行了礼,就立刻退了下去。 她的脚步匆忙极了,仿佛意识到了自己本不该出现,迫不及待地消失一样。 秦慎看着她快步离开的样子,不由就想到了母亲出事时,他在庭院里威胁她,彼时她的模样。 在那之后,她得了他的令,翌日就匆忙离开了秦府...... 从未有过的奇怪感觉,从在小镇人潮里见到她之后便不断滋生,终在这一刻到达极点。 秦慎不知怎么,看着她远去的狼狈模样,心下倏忽一慌。 他立刻就后悔了,起了身来。 但小姑娘走的飞快,已不见了身影。 ...... 秦恬一路疾行,本要朝云轩,不想半路上,却同前去朝云轩寻她的萧芸撞到了一处。 “呀,奴婢撞疼了姑娘没有?” 秦恬连道无事,勉力收敛情绪, “姐姐怎么在这儿?” 萧芸是得了秦夫人的话过来寻她的,当下便道。 “夫人怕姑娘找不到去城中河的路,就让奴婢过来送姑娘过去。” 她说着笑起来,“入夜前后河边最是热闹,满城的小姑娘都到河边放灯,夜里的城中河满满当当地飘着灯火,银河似得好看,姑娘快去吧,一年也就这一回。” 离开了熙风阁的秦恬,原本只是想回到朝云轩然后闭门将自己关起来。 但秦夫人的好意秦恬无法拒绝。 她突然觉得暂时离开秦府也不错,点头应了下来。 “那烦请姐姐引路。” * 天冬和苏叶,跟随秦恬在诸城的时候,也没见过这般场景。 平常日子,到了夜晚姑娘家便少有出门了,但今日沿河两边全是穿着一新的姑娘,衙门派了官兵巡逻防卫,姑娘们更加安心畅快,沿着湖边或坐或走,三三两两地说着话。 萧芸替她寻了个处人少的河边,又在一旁的小摊子上,给她买了一盏莲花灯。 “这花灯不仅能载着烛火一直飘,有些姑娘还写了祈愿的纸条放在上面,也算是个祝祷吧。姑娘也可以写点什么放进去。” 一旁的小摊子还提供笔墨。 秦恬没有什么可写的,倒是捏着袖中鼓鼓的小荷包,觉得或许可以放点旁的上去。 有府里的小丫鬟来找萧芸,萧芸便同秦恬告退离开了。 天冬苏叶亦去了附近的摊子上挑花灯。 秦恬垂着眼帘坐在河边的石阶上,与沿河两岸的热闹格格不入。 确如秦夫人和萧芸所言,河里的花灯明亮繁多似夜星,整条城中河飘满了悠悠荡荡的花灯,有灯有影,灿若星河。 不断有姑娘将祈愿的黄色纸条放进灯里,又将灯置于水上,轻轻一推,灯就随着清波荡漾了去。 秦恬看着她们,半晌,也拿过了自己的那盏莲花灯。 她没写纸条,只是将那只小荷包取了出来,拿出里面那条被拒绝的粗糙桃木手链。 她跟旁的姑娘借火点燃了灯,灯上的烛火在风中明灭不定,秦恬眸光随着烛火明灭亦时明时暗。 她看了一眼那只桃木手链。 她确实没有什么天分,比起来李纯珍的巧手,同样给兄长雕刻手链,她的手链雕琢得如此粗糙。 她方才也必然是被今日耍玩的兴奋冲昏了头脑,如何能拿这样的东西送人呢? 她忽然觉得自己天真的可笑。 秦恬垂眸最后看了那手链一眼,抬手放进了莲花灯里。 一阵夜风自烛火气浓郁的水面上吹了过来。 秦恬轻轻一推,顺着风推走了那只载着手链的莲花灯。 她欲看着那只莲花灯越飘越远,但忽然有人如风而至,一把捞起了那只莲花灯。 水声哗啦啦作响,秦恬一惊抬头看去,看到呼吸微重的青年。 他低眸蹙眉,目光紧紧定在了她身上,嗓音微有些哑。 “就这么,丢了吗?” 第44章 牵动心绪 四下里的风声与人声瞬息散了去,秦恬耳朵轰轰作响,她不敢相信眼前人的突然到来。 “就这么,丢了吗?” 他的问题令秦恬无从作答,口气更满是责备。 秦恬在他的威视下,说不出是害怕又或者委屈,她鼻头发酸,低声回了一句。 “不是兄长不喜佩戴手链吗?” 她说得委婉,但说白了,是他不要拒绝在先的。 然而她这样说了,青年的嗓音越发压低。 “我不喜,自然有旁人喜,何不送去?” 送给谁? 秦恬被他问得懵了一下。 可他口气像极了从前她刚进秦府的时候,而在她住到猎风山房,甚至在书院的宴请之后,她就再没有听过他这般口气了。 她是又做了什么令他不喜的事? 若他不喜,这时又突然过来,拦着她不许丢掉手链做什么? 秦恬不明白,只是在他的目光下,不敢再说话了。 小姑娘咬了唇,低着头不说话。 秦慎垂眸看着,心绪越发不平起来。 城中河里飘着太多的花灯,明亮又飘忽得晃着人的眼,令人不适。 不知是不是儿时在山中道庙长大的缘故,秦慎对于热闹总有些淡淡的排斥,以前总以为是习惯使然,今日却突然觉得,是这凡俗人间的热闹会使人无法平心静气。 就如同眼下,明明她都不说话了,可他却从花灯中,自火苗边探手拿出了那只桃木手链,抬手递给了她。 “拿去,送去给旁人吧。” 他压着嗓音尽力保持平静和缓。 可那手链几乎是被塞到了秦恬眼前。 秦恬惊讶又不知所措地接了下来。 只这一会的工夫,秦恬已把自己这些日子一来做的事情,来来回回想了十遍不止。 她想知道她到底是哪里冒犯了他,他会有这样的态度。 可她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来。 或许,他只是突然厌恶了她,又回到了最开始对她的感觉之中。 毕竟她是这样的身份,与他说是兄妹手足,却隔着嫡庶...... 秦恬鼻子越来越酸,低着头不语。 风静悄悄地自两人之间转了过去,月光映在河面上,映射出银白色的光芒,又被河灯所搅,细细碎碎地散开来。 秦慎看到眼前的小姑娘,忽然有滴晶莹的水珠自她眼睛里落了下来,啪嗒一下,落在了那只桃木手链上。 秦慎一怔,似也被那水珠打到一样,胸中的无名之火瞬时熄灭了。 “......为何落泪?” 秦慎无措。 秦恬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落泪,她连忙用袖子抹掉眼泪,一边仓促擦掉泪痕,一边否认着说“没有”,可眼泪却越聚越多,噼里啪啦地往下落。 起初秦恬还试图遮掩,后来却完全遮掩不住了。 眼泪止不住往下落,秦慎心头似被倾盆暴雨砸到,拿出帕子慌乱地擦拭到她眼下。 “别哭......” 秦恬不意他如此,睁大了眼睛向他过去。 秦慎哪里经得她这样睁着满是水光的眼睛看过来。 口中涩涩发苦,却不得不放缓了嗓音。 “我又没怪你。” “可兄长怪我也应该的。”秦恬摇了头。 秦慎微怔,却听见小姑娘声音哑哑的。 “我知道我刻的手链雕工拙劣,我只是今日下晌在小摊子上,见纯珍都刻了五毒桃木手链,给自己的兄弟辟邪,便也跟着她刻了三条。” “一条我自己戴着,一条给了沈潇,沈潇的大哥英年早逝了,我不能看着她一个人孤零零的......还有一条,我想着拿回来给兄长,但忘了自己刻的粗糙,配不上兄长......兄长若是怪我送你这样不堪之物,也是应该的,原是我思虑不周了。” 她说完,身子略略向后退去,秦慎拿着帕子的手骤然一空。 他看向那条桃木链。 原来今日那李维珍手腕上的桃木链,是他胞妹所刻,而秦恬刻的手链除了送给了沈潇,便带回来跑去熙风阁给了他。 第一次来,她甚至没能进熙风阁的门。 而第二次进了门,却被他将这桃木手链拒了回去。 秦慎的心倏然被谁攥住了一样,紧得发疼,透不过气来。 “恬恬......” 他从没这样叫过小姑娘的乳名,他声音轻柔到自己都不能想象。 秦慎顾不了许多了,低头看着她手中被他强行塞回来的手链。 “是我的不是。这条桃木手链,莫要送去给旁人了,仍是给我可好?” 他眼眸里尽是自责。 秦恬不知嫡兄为何陡转了态度,可她这手链本也是一刀一刀刻给他的,就算他不要,她也只能放入花灯让水带走,怎么可能再送给别人。 但他又要了。 秦恬更不明白了,细细去看他的神色。 秦慎知道她看不懂自己这番作为,可哪里只是她看不懂,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但他更着意这手链。 “恬恬赠我吧。” 他都这样说了,秦恬还能怎样? 她抽了一下鼻子,刚哭过的眼睛红红的。 “兄长真不嫌弃?” “不嫌弃。” “那......” 那今日为何态度变化如此大? 秦慎知道她仍是疑问,他清了一下嗓子,只能寻了个借口。 “是我今日诸事繁杂,心绪不佳,迁到了你身上。” “这样吗?” 秦恬半信半疑。 但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解释呢? 若是他真的烦厌了她,此番该不会来了。 “是这样。” 秦慎又道了一句,秦恬才缓缓点了点头,将手链又放回到了他手上。 小小的桃木手链,虽然雕工不佳,但也能瞧得出那五毒的花样。 辟邪,是端午最好的祝福。 秦慎接过来,就径直将手链戴在了自己手上,只是系起来的时候,单手有些不便。 他看了小姑娘一眼,小姑娘也看了过来。 两人目光一触,小姑娘就收回了目光,似又有些怕他了,但却伸手帮他系好了手链。 手链丝丝泛凉,秦慎却在她系紧那条雕工粗糙的手链的一瞬,心头骤然一安。 一下晌无名的糟乱情绪,瞬间消失了大半。 但他看着一旁的小姑娘仍旧情绪不高,又避着他的目光垂着头不说话,只是用帕子小心擦拭着那盏被他捞出来的莲花灯。 那莲花灯打湿了些。 秦慎后悔。 “重新买一盏灯吧。” 秦恬没有应声,但也顺着他的意思起了身来。 她不说话的时候,整个沿河的街道都似是静了下来,静得人心下惶惶。 秦慎一直不太懂得怎样与小姑娘相处,他自然希望她能和河边那些或闲聊或嬉闹的姑娘们都一样,兴致满满地在这端午的夜晚耍玩。 可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倒是花灯摊子的小贩甚是热情,眼见二人衣着不俗,连忙将自家最好的花灯都拿了出来。 “......这盏莲花灯最是繁复,上面还绘了吉祥莲纹,若用这盏祈福,河神必然当先就能瞧见......这盏石榴花灯最应景,这个时节,石榴花可比莲花开的漂亮多了,保准满条河再没有旁人放这个......对了,还有这个!” 小贩说着,从一只木匣子里掏出传家宝似的,将一盏白莹莹的灯拿了出来。 “兔儿河灯!瞧这兔儿白净的模样,这可是用了最上乘的纸,姑娘闻闻,还有香气呢,若是一般人来了,我可舍不得拿出来卖!姑娘看看喜欢吗?要买一盏吗?” 秦恬先看了他说的繁复莲花灯,确实精致,又看了那石榴花灯,河里果真没有,最后看到这兔儿河灯,眼睛就定住了。 三盏都好,虽然秦恬有点偏向于兔儿河灯,但另外两盏也精巧的很。 她着实犹豫了一下。 她还没决定,忽听身旁的嫡兄开了口。 “三盏都要了。” 秦恬:?! 她转头向他看去,眸中终于有了和方才的低落,不一样的光亮。 秦慎说都要了,细细看着小姑娘,却问小贩,“蜡烛有好些的么?” 他这么问,小贩怎么可能没有,这回更是喜出望外,捧出了一大堆蜡烛来,要给两人介绍。 秦恬不晓得嫡兄要这么多河灯蜡烛作甚,却听他吩咐小贩,“挑三根最好的来。” “得嘞!您这三盏灯必是河里最亮、漂得最久的三盏!” “那就好。” 秦恬从没跟嫡兄一起逛过街,不晓得嫡兄平日里看着全然不在意这些,买起东西来,竟然是这样的作风。 她胡思乱想的工夫,小贩已经配好了灯和拉住,还将香火点燃一并送了过来。 秦慎点头,小贩高兴不已。 “一共三两银子!” 三两银子,买三盏河灯可当真不便宜。 秦恬却见嫡兄一副无所谓的态度,连还价都没有,直接准备付钱。 但他摸了一下腰间,腰间只系着一块翠玉,没有钱袋,又摸到袖中,袖中平平什么都没有。 秦恬见他微愣,转头叫了傅温。 “傅温过来一下。” 秦恬也转头看去,但满街上都是大姑娘小媳妇,偶有几个官兵,却哪里有傅温的影子? 沿河长街的另一头,傅温急的挠头。 公子一抬脚就出来了,他不过是一个错眼的工夫,就找不到公子人影了。 傅温私下转了两三圈,他不敢相信,他竟然有把公子跟丢的一天。 另一边。 “傅温?”秦慎又问了一声。 无人回应。 秦恬:“......” 秦慎:“......” 没带钱袋,也没跟侍卫,秦慎看着卖给秦恬三盏昂贵的河灯和小贩眼巴巴的神色,忽然失语。 这...... 秦慎身形莫名有点僵。 不想此时,一旁情绪落落的小姑娘,忽的笑出了声来。 小声似轻轻爆响的噼啪烛火,烛火一亮,她的笑意渲染了整张小脸。 秦慎晃了眼睛。 她抿嘴笑起来,在他的窘迫中,拿出了钱袋。 “我来付钱好了。” 第45章 有些不同 秦慎做主买了三只最贵的河灯,身上却没有带一文钱。 偏傅温还找不到了。 秦慎再没遇过这般场景,只能看着小姑娘自己付了钱。 可她刚才落下去的神色全没了,浓密的睫毛似羽扇般一颤一颤的,双唇抿着,但唇角却高高翘了起来。 秦慎不由地问了她一句。 “可是笑我?” 说完,她小脸上笑意更重了。 秦慎不必她回答,也晓得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他不得不解释,“出来的时候着急了。” 可她又问了一句,“兄长缘何如此着急?” 秦慎没有回答,目光自她眉眼间轻轻掠过,她方才落泪、眼下俏笑的场景也自眼前一掠而过。 “咳,”秦慎拿着河灯转了身,“还是放灯吧。” 他不说,小姑娘歪着脑袋看了他一眼。 秦慎清了一下嗓子,她才抿嘴笑着转过了头去。 真是个专门看人笑话的促狭鬼...... 秦慎无奈,见旁人都放了祈福的纸条进去,便也问了她一句。 “不写点什么?” 秦恬方才没心思写,被他这么一问,就转回摊子上写了一句。 秦恬将祈福的黄纸叠好,没想到一旁的兄长问了她。 “写了什么?” “这如何能说?”秦恬道,“不是说,向神明祈福的言语,说出来就不灵了吗?” 秦恬不讲,却叫了秦慎,“兄长缘何不去写一张?” “我?” 秦恬指着三盏灯,“三盏河灯,兄长不也要放一只吗?” 秦慎完全没有这个意思,他瞧了她一眼,“小姑娘玩的东西......” 话没说完,眼前的小姑娘就轻声质问了他。 “小姑娘玩的东西,兄长是看不上吗?” 她从不这样呛着他,但今日她如此呛人,秦慎反而勾了勾嘴角。 “当然不是。” “那兄长便选一只你喜欢的河灯吧。” 秦慎:“......” 秦慎当然不会选小兔灯,艳丽出挑的石榴灯也不在选项内,他勉为其难地挑了那只繁复莲花灯,也去写了一张祈愿的黄纸来。 这下轮到秦恬好奇了。 “兄长,写了什么?” 秦慎笑而不答。 这样更令小姑娘心痒,她眼眸一转。 “不若,兄长与我换着看吧?这样就不算说出来了。” 还能满足了她的好奇心,是不是? 她可真是机灵的紧。 秦慎见她一双眼睛满是好奇,越发笑了起来,将自己的祈福黄纸折好,放到了河灯里。 “不换。” 说完,自眼角瞧她,果见小姑娘一脸纠结后悔,小声嘀咕着。 “早知道我就......没想到兄长这么小气......” 秦慎:? 他轻瞥她,小姑娘笑起来。 “我说着玩的,兄长别生气。” 她说完,将自己的石榴河灯放进了河水里。 秦慎也放了下去,顺水一推,两只河灯一前一后地紧贴着漂向了远处。 还剩一只小兔灯,秦恬不舍得放进水里了。 “兄长还要放吗?若是不放了我就带回去了。” 秦慎当然都顺着她的意思,只是突然叫了她一声。 “恬恬。” 今晚之前,他几乎没有叫过她的乳名,面对别人只叫她“姑娘”,可他今日却不止一次叫她的乳名了。 秦恬看去,忽听他嗓音微低,问了她了一句。 “缘何不叫我大哥?” 这个问题实在出乎秦恬的预料。 上次秦夫人提了一句,她彼时没当做一回事,没想到他却上了心。 秦恬一时间没有回答,秦慎眸光微落。 “难道这称呼,是专门留给旁人的?” 他嗓音越发低了,情绪有些淡,秦恬不甚明白,但更不晓得他今晚一直在说的“旁人”,到底是什么人。 “但大哥这个称呼,会否不敬?” 她是以那样尴尬的身份和姿态进的秦府,与他的初识就充满了误会,彼时她叫不出“大哥”这个称呼,只敢敬称“兄长”,也从不自称“小妹”,都是“秦恬”。 哪怕是如今,嫡母嫡兄肯接纳她,秦恬已经十分感激,并不敢太过纵容自己。 就像今日在熙风阁,他突然间改变的态度令她却步,只能重新审视自己的身份与行为。 这样的她,怎么敢亲近地如胞妹一样叫他“大哥”? 她轻轻问出了这句话,秦慎就立时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静静看向小姑娘,城中河上的河灯烛光,映在她眼中不断闪动。 秦慎是秦家的嫡子,母亲是正室的夫人,他自下山便是众人期待的秦大公子。 嫡庶、尊卑,这些事情并不存在于他的生活之中。 但她不是。 她的身世于她自己而言,是全然不知的,她甚至不知道她母亲到底是谁。 秦慎忽的责怪了自己。 “怎会?”他低下头去看着她。 “只要是你,绝不会不敬。” 只要是你,绝不会不敬。 一字一顿,稳稳落进了秦恬耳中。 秦恬怔住了。 但那些字句从他口中说出是如此地坚定,好像是转为她辟出来的道路一样,只容她走上前去,只为她而开。 最初住进猎风山房的时候,她就感觉得到自己有手足兄长了,那时只是她自己的感觉。 而现在,是他给的确定。 “大哥。” 她极其轻声地,试着叫了一声。 端午的夜晚,艾叶烟熏的味道顺着风弥散在城中各个角落。 有官兵护卫在周的城中年轻姑娘们,三三两两地聚在河边嬉闹耍玩。 喧嚣的人声如河灯布满的城中河一样,将这日的热闹捧至顶峰。 秦慎却什么都听不见了,只听见她软软嗓音叫的那句“大哥”。 风撩动她耳边的细发,小姑娘柔和的眉眼璀璨如九天银河,银河自九天落下,细细碎碎的光芒尽数照进秦慎眼中。 “嗯。”他缓声应她。 四下里闹声尽去,青年和少女立在烛火斑斓的城中河畔,与繁华热闹的端午节庆气氛一道,融入画一样的夜色之中。 ...... 傅温找过来的时候,瞧见姑娘正在路边买了糖人给公子吃。 总算是找到了。 但公子一脸的尴尬之色,傅温料想必然是公子不想吃,又不知怎么拒绝姑娘。 他赶紧上前,欲替公子解围,虽然他也不知道公子怎么就突然来了城中河边,还被姑娘缠住吃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但作为侍卫,有必要替公子解围。 傅温两步上前,刚要开口,公子转头看了过来。 公子原本只是神色尴尬,可见了他,眉头一皱。 “如何才来?” 傅温一愣,想公子必然被姑娘强迫吃了不少乱七八糟的东西,所以才有此一问。 他正要跟姑娘说,公子素来不吃这些路边小摊。 然而公子又开了口。 “可带银钱了?去付钱。” 傅温:? 这一定是公子暗示姑娘,不要再买这些东西吃了。 然而公子却指了另一边,问了姑娘一句。 “方才不是想吃那家的炸糖糕?去买一块吧。让傅温付钱。” 傅温:? 反倒是姑娘有些犹豫。 “我也想吃那个,但怕那炸糖糕太大了,吃多了晚上睡不下了。” 公子低笑一声,“我替你吃一半就是了。” 说完,姑娘眼睛就亮了起来。 “那可有劳大哥了。” 公子亦笑,拥挤的人潮中,手臂半环着姑娘,轻轻拍了她。 “走吧,前面似是有买石榴水的,倒可以买一壶,避免积食。” 接着就叫了傅温。 “你去买壶石榴水来,再过来炸糖糕处付钱。” 傅温:?! 他跟丢之后又找到了的这位,还是自己家的公子吗?! 没被什么精怪仙神的附身吧? ...... 最后傅温回去的时候,来时空空的双手抱了一大堆吃喝玩意。 他忙得要紧,倒是姑娘的两个丫鬟,跟着一起吃得欢快。 公子一路将姑娘送回了朝云轩,傅温也将这些东西全都卸下,才松了口气。 姑娘和公子道了别,只是姑娘都转身要走了,公子又叫了她。 “恬恬。” “嗯?” “今晚早些歇了,明日一道回猎风山房。” “知道了!大哥!”姑娘笑起来,这才脚步轻快地进了院子。 只是她进了院子,公子还没有离开之意,朝云轩的门房也不晓得要不要关门了,犹豫地看了过来,公子才吩咐了一句。 “关门吧。” 这方才转了身去。 不似出门时的匆促,秦慎的脚步和缓,步履一贯沉稳中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轻快。 ...... 回了熙风阁的秦慎,没再去半塘书斋。 更鼓远远近近地响起,秦慎略略坐下喝了半杯茶,便起身洗漱。 只是当他走到水盆前,低头看到了盆中自己的倒影。 模样没什么改变,可他却微微一怔。 水盆中的人眼角弯着,素来平压的薄唇竟翘了起来,也不知翘了多久。 秦慎不由地想到了今日下晌,他自玉镜湖边的小镇上回来时的心绪。 彼时、此时,明明什么紧要的事都没有发生,可心绪变了三变一样。 这是怎么了? 秦慎自己也解释不明白,只是他想到了陆贤昭对他时常的抱怨。 他抱怨他如深山道士,不解红尘俗世,心中无波,隔世甚远。 可今日,他觉得自己有些不同了。 至于为什么不同,他亦说不清楚,但看着水盆里的自己的倒影,无奈笑着摇头。 这样,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秦慎捧起盆中清水净了面,拿过面巾擦了脸,正欲叫连舟换一壶安神茶来,不想傅温的声音出现在了窗外。 “公子,老爷从卫所回来了,请您去书房叙话!” 秦慎一顿,“眼下?” “是!”傅温压低了声音,“老爷请您立时过去!” 说话间,二更鼓声从漆黑的夜中传来。 秦慎眉头压了下来,换了衣裳就去了外院书房。 第46章 祸事渐起 外院书房。 秦贯忠捏着眉头立在书案前。 秦慎到的时候,看到他脸色沉沉,一脸疲惫之态。 他行礼上前,“父亲是得了什么消息?” 秦贯忠让他坐了,让人守了门外,低了声音。 “确实得了消息,属实非是什么好消息。” 他道朝廷派了人下来,既不是拨款赈灾,也不是安抚民心,更不是整治奸臣。 反而是皇后兄弟兴盛侯娄春泰,领兵前来镇压反民! “只是如此也就罢了,”秦贯忠看了秦慎一眼,“宫里让娄春泰来,当先就是要他辖制山东各地指挥使将领,先制兵再治民,约莫明后日,娄春泰就会让监军到各个卫所去,驻扎卫所之中,保证镇压反民必有成效。” 秦贯忠倒不怎么怕监军监视于他,毕竟他在外行走,与朝廷之中,连邢兰东都抓不到他的小辫子。 可这样一来,各地卫所只能下狠手镇压反抗百姓。 秦慎立时想到了孙文敬,“孙先生一直在兖州等地暗中襄助那些百姓,还聚起一众读书人出谋划策,如今这般,只恐孙先生安危难定了。” 秦氏私兵一直由秦慎所掌,秦慎在猎风山房养伤这段时日,虽然不能亲自领兵,但手下私兵遵照他的意思,一直护着孙文敬等人。 眼下娄春泰往各处派来监军,官兵镇压力道剧增,秦氏私兵未必还能护得孙文敬等人周全了。 秦贯忠见他已经想到了这一点,皱着眉点头。 “正是如此,若是孙先生被抓去,娄春泰、邢兰东等人必然不会放过他,而好不容易聚起的人心恐怕也要散了。” 他说完,看向秦慎。 秦慎不必他多言也明白,“我连夜过去。” * 翌日云层聚拢,天阴阴的,风也有些凉。 秦恬一早就被秦夫人叫去了上房吃早饭。 秦夫人今日病态去了些,精神好了许多,连着问了秦恬两句,昨晚在城中河边玩的如何。 “应该比诸城热闹吧?” 何止比诸城热闹?诸城可没有这样布满河灯的城中河。 秦恬真心实意地夸了好些句,谢了秦夫人给自己指的这条路。 秦夫人笑道,“我年少的时候,也爱这样玩,我膝下没有旁的姑娘了,只能催着你去耍一耍。” 她说着忽的想起来什么,“听说你兄长昨晚同你一道回来的?” 秦恬说是,“大哥也放了河灯,我想看看大哥写了什么祈福的话,大哥却不给我看,我便是要同他换,他也不愿。” “啊?”秦夫人再没听说过这样的儿子,不可思议地问秦恬,“那他到底写了什么?” 秦恬无奈摊手,“大哥最后也没告诉我。” 秦夫人笑出了声来,“司谨可真是......” 她说着,还是觉得儿子会去放河灯,实在让她想不到,连他小的时候都不会去碰这样的事情。 “那他为何就去了河边?” 秦恬摇摇头,“不晓得,大哥突然就来了。还买了三只极贵的河灯,但又没带一文钱,幸而我带了钱付上了。” 秦夫人一听,险些噎住,接着笑得前仰后合。 “怎会连银钱都没带?傅温就没跟着他?” “当时没有,后面傅侍卫才找了过来。” 秦夫人捋着胸口,半晌才停了笑。 “兴许是路过?有为何没带钱呢?”秦夫人猜不出来。 倒是秦恬不由得想到了他忽然从水中捞出河灯拿出手链的事...... 但这些细碎的事情,秦恬也弄不太清楚,就没有告诉秦夫人了。 秦夫人又问了些秦慎如何放灯的事,总觉得难以想象。 不过她也留意到,小姑娘改了口,叫起来了大哥了。 秦夫人心下愉悦,越看秦恬越是喜欢,不由地也想到了叶执臣和陆晚樱,若他们在天有灵,还当盼着姑娘事事顺遂才好。 ...... 不过秦恬在秦夫人处吃完了早饭,既没有见到父亲秦贯忠,也没有见到大哥秦慎,前者素来忙碌,秦恬见不到也不觉奇怪,但后者分明说今日要与她一道回猎风山房。 她正疑虑,就见魏游来寻了她,一脸正色。 “姑娘,公子有事在身,昨晚就离了府,留了话让属下带人护送姑娘回猎风山房,公子过些日再去。” 秦恬惊讶。 昨晚连夜离府,还得过些天才回来。 “是发什么了什么事吗?” 魏游不清楚细处,跟秦恬摇了摇头。 “公子让姑娘早些回去,这几日就安心在书院读书,先莫要出门。” 这令秦恬不免想到了被劫持的事,她惯来是乖巧的,紧接着就回了朝云轩让人收拾了东西,跟秦夫人辞行就回了猎风山房。 只是马车出了秦家,行在城中的时候,便发觉巡防的官兵多了一些,昨日喧闹的街道上,热闹似乎被夜吞噬殆尽,到了今日白天,各处已显得人马稀少,冷清了不少。 待又出了城,更是如此。 秦恬不知道秦慎到底去做了什么,只能暗暗期盼自己的哥哥一切安好。 * 兖州府。 自进了兖州府境内,便能明显察觉巡卫的官兵在各个路口道路上都有驻扎。 越往里面去,各处越巡防严密。 秦慎料到会严加防卫,没料到朝廷果真是下了决心镇压,竟派出了这么多人来。 秦慎皱眉,让傅温迅速联系了留在本地的秦氏私兵,约莫过了半个时辰,留守于此的三位将领才到秦慎面前。 “怎么才来?” 他目光自三人身上一扫而过,三人皆怯了一怯。 “回话。” 秦慎再次开口,其中一人才回了神连忙上前。 “公子息怒,属下三人来迟,实在是因为就在方才,孙先生被抓起来了!” “什么?”秦慎连夜赶来,还是慢了一步,“被抓多久了?眼下在什么地方?” 三位将领连忙道不久,“应该还没有送去大牢和邢氏处,眼下应该还在抓到人的地方,若能趁此营救,应该能保得孙先生一命。” ...... 孙文敬在兖州等地反抗朝廷之前,就已经被邢兰东以文为祸的罪名通缉,携一家老小逃亡。 而他在此暗中支持百姓反抗,也早就被邢兰东盯上了,一旦此番落入朝廷派来的人手中,恐怕都不是一个死字这么简单。 可惜他没有得到朝廷加派了人手的消息,反而因去探望以为先太子旧部的眷属,而被巡防的官兵抓了起来。 抓到孙文敬的一队兵也是误打误撞抓到了人,再见孙文敬就是朝廷通缉的紧要人物,那一队官兵都紧张了起来,一面急急派人去给衙门送信,一面将孙文敬临时押在一处破庙之中,内外分三层将他看管起来。 秦慎一夜打马未睡,此刻也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趁着还有机会,迅速分派人手,前去营救。 那破庙就在进山的路口。 秦慎直接带着一堆人去了山上,自上往下细细观察地形。 他略略一看,心里就有了营救的办法。 然而刚要叫人部署开来,破庙忽的乱了起来。 秦慎立在山上,只见一堆人从一旁的林中冲了出来,中间两人架着一人快速奔走,那人竟正是孙文敬。 有人提前营救了。 秦慎立刻改变了战略,带上人手前去支援。 ...... 那队无意之间抓到了孙文敬的官兵都慌了起来。 他们抓到孙文敬乃是大功一件,可若是半路就被人把重犯劫走,这大功可就变成了大过。 还是一领头的官兵道了一句。 “通缉公文有言,若是抓到重犯却遭劫,可将重犯立时处死!” 此人大声喊了一声。 “宁处死此人,也决不能让他跑了!” 话音落地,官兵们纷纷抽出刀剑,拉紧弓弦。 孙文敬方才已被施了刑,眼下腿脚不便,问听身后官兵高呼此言,连连摇头。 “你们就把我放在此地吧!不然他们下了杀手,你们也都逃不了了!” 夹着他的两人,正是孙文敬从前的两位学生,他们也不满于朝廷一味地剥削与镇压,本就居于当地,干脆随同孙文敬一道,利用他们在本地的优势,组织百姓反抗朝廷。 两人听到孙文敬如此言语,反而越发握紧了他的手臂。 “先生一心为民,更是来到此地为我们冒着危险做事,我等岂能苟且偷生?!” 其中一人唤作齐吉,他脚下越发奋力,“先生不要怕,我们今次也带了不少人手,既然能把先生从破庙救出来,也能安全将先生带离!” 另一人叫尹淄,他不善言辞,一边只道“先生放心”,一边招呼身边同来劫孙文敬的百姓,“大家小心防范,变幻阵型,咱们快快离去!” 他这么一说,两旁的百姓还真就变换了队伍。 孙文敬不由惊讶,“你何时学了兵法?竟真有些模样。” 那尹淄被先生夸得脸还有些害羞,齐吉笑着替他道。 “他总觉自己学问难成,又逢这样乱世,便自学了兵法。能得先生夸赞,可见没白学!” 三人边说边跑,尹淄指挥的阵型还真就起了作用,挡住了后面射来的猛箭。 孙文敬赞叹不已,“若今日能逃出生天,尹淄日后由文转武,我这个做先生的,第一个答应!” 尹淄脸都红了,“先生莫要再夸了,都是学生该做的。” 倒是齐吉笑道,“由文转武可是正好,你我一文一武都在先生身边,说不定能替兖州的百姓们闯出一片天!” 这话说得孙文敬精神大振。 “好好好!能教得你们两位学生,我孙文敬不算枉为人师!” 然而这话话音未落,疾驰的马蹄声突然出现在耳边,马蹄声由远及近而来,身后追逐的官兵有人高呼一声。 “尔等跑不掉了!援军来了!” 话音顺风而至。 这次别说孙文敬,便是齐吉、尹淄等人,也在涛声一样的马蹄声中,脸色陡变。 不想就在此时,前方的路边忽然自林木丛中跳出人来。 “孙先生,快快往这里走!” 孙文敬一愣,一眼认出了那是秦氏私兵的将领。 而那将领一把拉过腿脚不便的孙文敬背在身上,压低声音道了一句。 “先生放心,公子就在附近,此番就是来救先生于水火的!” 此言仿佛钢铁铠甲,孙文敬一下就想到了之前在山洞里,一家老小险些丧生时,如神兵降临的秦慎。 “你家公子在,我便再不害怕了!”孙文敬心下大定。 第47章 新来的魏先生 巡逻的官兵不经意之间就抓到了孙文敬,消息传到衙门的时候,邢兰东恰在。 他闻言简直不敢相信。 “真是孙文敬?!” 下面的人说千真万确,“打了他两棍,便道自己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姓孙名文敬!” 邢兰东一张方阔脸激动地狰狞了几分,冲出衙门,带上人手,快马加鞭赶了过去。 然而他纵马赶到的时候,那些破庙里的官兵都急了起来。 “大人!孙文敬被人劫走了!就在方才!” 好不容易到手的孙文敬,怎能被人就这么劫走? “是什么人?往哪去了?!” 官兵也说不清楚,只指着前面的山林。 “林子里蹿出人来接应,他们往林中去了!” 这等时刻,邢兰东再不能让这些人跑了去,立时一声招呼,打马就往林中闯了过去。 山林虽大,却不静悄,细听便能听见匆忙逃窜的脚步声。 “给我追!” 邢兰东立刻下令让几个善骑乘的骑兵穿林追了上去。 就算是在林中,善骑乘的骑兵速度,还是要比人双脚走路要快。 邢兰东也不甘落后,一直跟在前面的骑兵身后,一行人追着声音快速前行,不时便听到前面仓皇逃窜的脚步声越来越被拉近了。 “快!莫要让他们跑了!” 恰巧前面的路是下坡,就这么纵马过去,速度更快。 这次若是抓到了人,可就不止孙文敬自己了,连同救他那些人全都能被一网打尽。 说不定孙文敬,还有他那两个学生都在。 那两个学生都是秀才身份,明面上与闹事百姓不相往来,邢兰东早就想抓人,苦于找不到证据,若是此番都在这里,那就再好不过了。 邢兰东再不能错过,高喊着前面的骑兵,“打马下坡去追!” 骑兵得令拍马便去。 然而下一息,只听一阵马嘶鸣的叫声和混乱的人声,那当头去追的骑兵,连人带马直接从坡上倒了下去。 邢兰东正要跟着他们上前,却在日光里看到了横亘在树丛之间的银线。 吁—— 他急急拉住了马身,可前面的追兵却都已经滚下了陡坡。 附近的林中有笑声此起彼伏。 邢兰东抬头向不远处的山林间看去,看到黑色高头大马之上,墨绿色锦袍的男子在林木中若隐若现。 他高挺的身形坐于马上,黑色面巾遮住了半脸,暗含讽笑的目光居高临下地落了过来。 邢兰东看不见他的脸,但一下就知道了那是谁。 秦贯忠的嫡子。 秦慎! 然而下一息,那黑马上的青年身形一晃,一片林叶摇动之中,他身影消失于无形。 此起彼伏的笑声在山间回荡,渐渐也散了。 但邢兰东一张脸却青白不定。 孙文敬被那秦慎带着私兵救走了,他非但没能追上,还中了他们的计,险些也跟着那些打头的骑兵滚下山坡。 几近于奇耻大辱! 邢兰东双手攥了又松,松了又攥。 远望着秦慎消失的方向,恨声。 “撤!” * 孙文敬腿被打伤,他的两位学生齐吉、尹淄前来救人,秦慎怕他们暴露了身份也被盯上,决定带着几人暂时离开兖州府。 邢兰东这次受挫,必然不会善罢甘休。 他本就娶了皇后的堂妹,攀上了皇后娘家的路子,眼下国舅爷兴盛侯领旨前来,有了强大助力,邢兰东只会更加行动自如。 秦慎安排了部分私兵继续留守当地,其余人护送孙文敬师徒三人回了隐林村。 隐林村。 何氏每日都要去村头的土地庙中上香。 自孙文敬走后,她心中不安的紧,虽说一家老小不似从前一样逃亡,可独独丈夫孙文敬在外与朝廷作对,她如何安心过日子。 今日也不例外,不想刚到了土地庙前,就见人自远处路上而来,再细细看去,一眼就看见了齐吉尹淄。 那两人也看见了师母,连忙下马前来行礼。 “你们怎么来了?你们先生......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何氏还以为孙文敬出了事,吓得说话都不利落了。 齐吉连忙道,“师母莫要害怕,师父没事,就在后面的马车里!” 何氏一听急着跑了过去,孙文敬远远就听见了老妻的脚步声,伸出手来向她招手。 何氏一口气跑到了马车前,掀开帘子却见孙文敬只坐在上面不下来,脸上还有些伤。 “你、你怎么了?” 孙文敬说没什么大事,“不过是被打了几下,伤了腿,一时不便行路了。” “那还叫没什么大事?”何氏心头乱跳不已,看着丈夫一副无谓神色,“是不是哪天死在官兵手里,你才当一回事!可那时候你也已经成了鬼了!” 何氏素来不赞成丈夫与朝廷作对,这番话说得孙文敬无言了几息。 见齐吉、尹淄尴尬,他连忙揭过了这茬。 “好了好了,说那些话做什么?我这次确实落到了官兵手里,但我从来都不是孤身一人,齐吉、尹淄还不是把我救了出来?秦大公子亲自来接我,把我又送回来了,这不是好好的吗?” “是呀,师母别担心!” 当着学生的面,何氏还能说什么,只得做了罢,转了言语请齐尹两人去家中吃饭。 “我烙了几张糖饼,你们以前不是总爱吃,这会还热乎着。” 话头揭了过去,两个学生也笑了起来,连连道好。 说话间,正好秦慎也自后面走了过来,孙文敬留下来同他再次道了谢,想到眼下的变化,提醒道。 “大公子此番亲自现身兖州,虽说没有露出身份,但那邢兰东多半也认了出来,约莫会向秦氏施压,大公子快快回去做好应对吧!” 孙文敬不免担心自己牵连了秦家,不过秦慎一脸镇定,他跟孙文敬点头。 “孙先生不必担心,安心养伤即可。” ...... 当晚,秦慎就快马回了秦府。 恰如孙文敬所料,果然翌日刚刚到青州走马上任的监军,就特特问了秦慎的行踪。 “我等接到兖州卫所的消息,倒是昨日有人劫走了反贼孙文敬,在场不少官兵看到了那领头的人,画像呈现出来,竟与秦大公子有几分相像,不知秦指挥使如何解释?” 秦贯忠听了就笑了起来。 秦慎是带着面巾上的前,邢兰东抓不到证据,还想要以这种子虚乌有的名头,来压秦氏。 秦贯忠自然不会认。 “犬子近日都在家中,端午那日还在卫所露了面,所有军户都可作证,如何能往兖州打了个来回?” 那监军姓孔,单名一个视字。 这孔视被派到青州来,自然算是兴盛侯的心腹了,当下见秦贯忠不认,也在兴盛侯和邢兰东的预料之中。 他们没有证据,过多纠缠也无用,但也道。 “陛下因兖州之事震怒,但凡有嫌疑的人照理都该严审,只不过秦大公子身份特殊,就算不审,秦指挥使应该让令公子安于府内,不要再加重嫌疑才是。” 换句话说,要令人看管起来秦慎的行动。 昨晚秦慎回来时,已经料到会有此一事。 当下秦贯忠便道无谓,请这位孔监军自便。 当天下晌,秦府就来了一队人马,名为保护,实则将秦慎看管了起来。 秦慎留在府中不能出外行动,秦氏的私兵没有掌控之人,多少不能再似营救孙文敬一样猖狂。 兴盛侯和邢兰东抓不到秦家的证据,也只能做到此了。 人来的时候,秦慎正到秦夫人处请安,秦夫人闻言大惊,连问秦贯忠这是怎么回事,“你手里的兵权难道交出去了?” 秦贯忠连忙安慰了她,“正是因为没有交出去,才该给他们开个口子,让他们无话可说,方好保全。” 秦慎也道,“母亲不必担心,最多一月半月他们也就撤了,不然落了口实的可就是他们了。” 秦夫人见丈夫和儿子皆镇定,便也定下了心来。 只是原本说好了,没几日就要回猎风山房的秦慎,眼下是出不了门了。 连舟专程走了一趟,带了公子的话给姑娘。 “姑娘且安,公子回了府里,只不过有些日子都不便前来,让小的来同姑娘道一句。” 秦恬惊讶,连舟跟她稍稍解释了两句,她一下就明白过来。 “大哥被人看住了?” 连舟赶忙安慰她道无妨,“是老爷和公子早就料到的事,也有了应对之策,姑娘不必担心。” 话虽如此说,但秦恬想到他在暗中动用的私兵,之前来劫持她的敌对之人,想到仅仅一夜过去城中就风云变化,巡防的兵多了起来,心下不免忐忑。 可她能做什么,唯一能做的,约莫也就是在课堂的时候走了神。 鹤鸣书院。 临字课的先生没有来,是教她们诗经的先生上了前来。 临字课那位穆先生前些日就身子不济,时常缺席,如此情况多半是旁的先生代为教导。 毕竟临字课,多是自己修习练字,先生偶尔检查是否有进步,让学生默两篇文章来看。 因为今日旁的先生来此,秦恬便没有太上心,她心里想着府城里的情况,想着那位被看管起来的嫡兄,不知每日里都做什么,若万一真被前来监视的人,发现什么猫腻怎么办云云。 她思绪乱飞,不想上面的先生说了句话,下面的姑娘们竟然小声嘀咕起来。 秦恬是被她们隐隐兴奋的嘀咕声,拉回了思绪的。 她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沈潇不在,只她一人坐在最后一排,她倒是瞧见魏缈没有其他姑娘这么兴奋,只是越加端庄娴静地坐直了身子。 她迷糊着向前看去,忽见有人自门外缓步走了进来。 来人穿着茶百色细布袍,腰间只坠了一方小印,束起的发间簪了一只竹簪,行走之间,长袖飘浮,秦恬恍然间竟然闻到了那日在乱林之中,他所焚之香与竹叶香气交混而来的味道。 先生给众人介绍了来。 “这位是魏先生,想必大家都认识了,这段时日就由魏先生来给大家上这堂临字课。” 魏云策? 她竟替病了的穆先生,接了她们的临字课。 秦恬实在没想到。 第48章 仔细点 秦恬实在没想到,魏云策竟然成了她们这临字课的先生。 而她虽然知道了他是谁,却不是相互之间的认识。 此时秦恬看过去,恰魏云策目光从众姑娘身上轻轻掠过,目光经过她也未有停顿,而是直接照了临字课的旧例,道了一句。 “各位先临上一刻钟的字,然后再用一刻钟默一篇文章来,最后自后向前传于我即可。” 众姑娘对这位魏先生到来的兴奋,远大于临字作文。 魏云策说完便坐下来看书了,同旁的来上此课的先生们都一样,但下面姑娘们的声音叽叽喳喳半晌未停,直到一刻钟临字结束,要正经写一篇文章呈上去,叽喳声才停了下来。 秦恬暗暗觉得有些好笑,这位魏大公子在女学子中的影响,可一点都不比她嫡兄秦大公子差。 只是嫡兄若在,恐怕没有一个姑娘敢说话,但魏大公子在此,众人却激动地停不下来嘴巴来。 可惜秦恬坐在最后,就算同魏云策还有过一面之缘,也没什么人可以说话。 况且她觉得,魏云策兴许都把她忘了,毕竟只是在林中偶遇的一个人而已。 秦恬的思绪并没有因为这位魏先生的到来,而完全收拢起来。 她在想,连刚病了不久的魏大公子都能出来教书,但自己的嫡兄却只能留步府中,世道纷乱是不是终于也蔓延到了青州,亦或是,众人看到的安稳的青州府,也都是像父亲、知府和嫡兄他们的对抗牺牲换来了? 她的心思没有落在临字之事上,起先也就罢了,但到了要默一篇文章呈上的时候,秦恬一不留神,墨汁沾多了,一滴墨啪嗒一下就落到了纸张上。 干净整洁的卷面,霎时因着这滴墨而乱了起来。 秦恬瞬间回了神。 要知道,这若是在之前生病的穆先生的课上,可是大忌。 之前临字课的穆先生要求甚是严格,并不会因为在座都是姑娘,而含混众人不良的表现。 秦恬的书读得潦草,字也练得马虎,第一次上穆先生的课,便被穆先生道。 “这位姑娘,从即日起,每月都要临帖两本才行。” 旁的姑娘,多半两个月才临一本,秦恬一个月就被要求要临两本,可见在穆先生眼里,与旁人差距多大。 她当时脸都红了。 而这都是穆先生口下留情了。 就在不久之前,魏家那位表姑娘何秋,就一不小心将墨汁溅到了纸上。 而后穆先生看到她的卷面,直接单拿出来放到了另一边。 “交给先生这样的纸,不知是否当真尊师重道?” 何秋脸都白了,下了课便离开了学堂,半晌回来的时候,一双眼睛又红又肿。 可彼时,何秋只是将少许墨汁溅到纸上,可秦恬却将整滴墨都滴了上去。 偏偏时间已近尾声。 坐在前面的魏云策都将书本合起,站起了身来。 “诸位都写完了吧,传到前面来吧。” 秦恬额头细汗冒了出来。 可她是最后一排的人,旁人都等着她先交。 她略一犹豫,魏缈就转身看了过来。 “恬恬?” 秦恬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一横心将自己那张滴了墨的纸交了上去。 魏缈看见她这卷面,也顿了一下,而后卷子一路往前传,她的卷面始终在最上面,这一排每个人看到她的卷面,都转头瞧了她一眼。 秦恬的字本就不太好,又失手弄脏了卷面,她闭了眼睛,颇有些破罐破摔的心态了。 默了文章的纸都交了上去,这位魏先生也照例当场批阅。 他倒不似穆先生一样,看一张点评一张,没有可说的才略过去。 众人都是按照顺序交的,说得是谁,一算便知。 但魏云策是将所有纸卷看了一遍,但挑了几张出来。 不巧的是,他挑出来的第一张,就是秦恬那张脏卷。 反正破罐破摔了,秦恬劝自己。 而后他又挑了几张出来,把剩余的整理好放在一旁,只点评了他单挑出来的几张。 这样一来,是谁的卷子,众人就有些算不清出了,但因为各人所写文章不同,各人心里是清楚的。 他道先说最好的,话音落地,秦恬就看见前面的魏缈坐直了身子。 但魏云策开了口。 “这是篇《孔子家语》的文章,字迹最是清秀工整,笔锋婉转又不乏力道,可见是下了功夫。” 这话一说,秦恬从魏缈的身形细微变化中,察觉到了她的失望,但靠墙边的何秋却双手攥了起来,脸颊微微泛红。 何秋的字向来不错,没想到这片文章竟然得了魏云策当先的赞许。 秦恬不由有些赞叹羡慕。 接着魏云策又点了几篇写的还不错的,秦恬隐隐能从众人的动作中,看出点到的都有什么人。 自然魏缈也在其列,但秦恬却看到魏云策点了一圈,终于拿起了她的那张。 秦恬说是破罐破摔也难免紧张。 可魏云策的目光和缓地落了过来,只轻轻点了一句。 “既然上我的课,便要认真些,莫要走神才好。” 说完,就将她的纸卷也同别人的都放在了一起,讲起了些临字的要领。 直至下课,秦恬还有点不敢相信,这事就这么轻轻过去了。 但在后面的课中,秦恬也不敢再胡思乱想,紧跟着这位魏先生的思路不敢停下。 不过到了下课,秦恬在他离开后,还是从后门快步跟上了他。 “魏先生,方才是我的不是,多谢先生海涵。” 她很是抱歉,一方面把脏卷交给了他看,另一方面是在他的课上走了神。 她正经行礼道歉又感谢。 抬头看到魏云策的目光落在了她身上。 他不知怎么忽的笑了笑。 “会迷路的小姑娘,上课迷糊些,也算正常。” 秦恬:“......” 听起来,她好像真的挺迷糊的。 但,原来他还记得她。 不过他却没有再说这件事了,反而从手中的几本书中,拿了一本字帖给她。 那字帖上并没有署名,只用蓝纸缝为封面。 “若是瞧着这字尚可,倒可以时常临着练练。” 原来他也看出来她的字不怎么样了。 但这话比先前的穆先生可委婉多了。 秦恬双手接过字帖,连连道谢。 “先生费心了。” 说完,也不好再耽误他,行礼告了退。 只是秦恬并未注意,男人脚下立着未动,多看了她两眼,才嘴角含笑地转了身,缓步离开。 ...... 她下了学回了家,发现连舟又来了。 是嫡兄让他多带了些人手,守卫猎风山房。 秦恬不免又紧张起来,“是不是又出了什么事?” “没有没有。”连舟心下暗想,姑娘可真是胆小,也难怪公子说怕她吓着,多派人手过来。 他解释说,“只是府中有人眼线,不便安置这么多人,才送到山房来的,正好也能护着姑娘不是?” 他说着,怕秦恬不信仍是害怕,又道,“公子平日忙碌,之前的伤也没有完全养好,正好能趁这几日养伤。” 他笑道,“姑娘有所不知,公子许久未练过字了,今日也重拾了笔墨,正经练了一个时辰的字。” 还有闲心练字,可见是没有什么大事了。 秦恬这才终于放下心来。 待到连舟安顿好了山房里的事走了,秦恬做到自己的书案前,忽然也觉得是该好生练练字了。 毕竟连大哥都把字练了起来。 大哥可能还不晓得她的字写成什么模样,若是知道,说不定要笑着瞥她,把他的字帖都拿来给她...... 秦恬想到这种情况就窘迫得不行,连忙翻出了字帖,顺带着将今日魏云策给她的那本也拿了出来。 那帖子很薄,但摘选的字颇有些代表之意,而帖子上的字一看之下行云流水,再细细去看,每一笔都恰到好处,筋骨俱佳,绝对是上乘之作。 秦恬临着那张上乘字帖,一不留神竟然练了一晚上。 没想到翌日上学,刚到了学堂门口,就见到了这位魏先生。 今日并没有临字课,秦恬远远走来,怀疑魏先生是来送他的胞妹魏缈。 可魏缈却没有在他身边,他一人静静而立。 清晨下了一阵小雨,地上湿漉漉的,他换了一竹青色细布长袍,衣摆微有些湿,但高挺的身形立着,像被雨露沾湿的青竹。 几位姑娘从他身边走过,跟他行礼,他温和点头,姑娘们全都目露羞意,不敢细看就迅速离去了,但到了学堂内,又不乏向他投去疑问的目光,不知道他到底立在那等谁。 秦恬也不知道,但也跟其他姑娘一样,准备上前行礼问好。 可她刚一靠近,就听他开了口。 “怎么才来?” 秦恬一愣,又听他道。 “我听阿缈说你平素来的早,没想到近要上课的时间才到。” 小姑娘平时是来的早,但昨晚练字练完了,今天手腕发酸,就多睡了一会。 可是......他在这儿,是在等她吗? 秦恬脑子有些不灵光了,怀疑自己是不是还没睡醒,她呆呆地眨了几下眼睛,就听魏云策笑了一声。 “果然是个迷糊的。” 秦恬:“......” 说话间,学堂里的姑娘们都转头看了过来,目光中打量之意甚是浓郁。 秦恬立刻不迷糊了,醒了过来。 她还是有点不可思议。 “先生在此等我?是有什么事吗?” 第49章 赠礼 “先生在此等我,是有什么事吗?” 秦恬问向了魏云策,青年笑了一声。 “这事原是我粗心大意了,没得第一次上课,就让学生来临自己的字。” 临他的字? 秦恬想到了他昨日给自己的字帖。 但魏云策道,“那字帖是我写的,本是有一位友人的弟弟,总说我那笔字特别入他的眼,央我写一本字帖给他。我本来想把另一本字帖给你,不想昨日没看清楚,将我那本给了你。” 魏云策说着,自嘲地笑着摇头。 “我还没这么厚的脸皮,让学生来临我的字。” 他说着,将另一本字帖拿了出来。 “这是我们魏氏从前一位姑祖母写出来的字帖,在青州的闺阁之间还算有些名气,也甚是得姑娘们的喜欢,这才是我要给你的。” 秦恬听说过他说得那位魏氏姑祖母,那是女皇元熹帝时期的人,在元熹帝在位提拔女子之时,便入过女子科举,还得了高名,后在京做过女官,深得元熹帝看重。 而元熹帝英年早逝之后,女官们备受排挤,污名纷至,不少女官生前身后都不能留得好名声。 幸而魏氏门楣清贵,贤臣辈出,才保得这位魏云策的这位老姑祖母名声清正,还有字帖传世。 魏缈和何秋的字写得出众,便都是临过这位先辈的字帖。 秦恬当然不会拒绝这本字帖,在外面的书肆,只能买到仿本,仿本的字只能描其形,不能刻其骨,但魏云策给她的这本,必然不会是仿本,那便是那位女官大人的真迹墨宝了。 魏云策递过来,她连忙双手接下。 “多谢魏先生,我日后必然勤加练习。” 魏云策温和地点头,鼓励了她两句,但又道。 “这本帖子你好生练,至于我写的那本,就扔了吧,不然可就是我的笑话了。” 扔了? 秦恬连连摆手,“先生的字亦写的极好,怎么能扔呢?” “我的字,又怎么能与先辈、大家相比?不过勉强能看罢了。” 秦恬并不这样认为。 昨晚她仔仔细细临了他的字,那字确实不似闺阁常见之体,透着男子才有的阳刚之气,可又不是一味的坚硬,于柔和处恰到好处。 秦恬的字偏柔了些,正须得临一临这样的字,改善几分。 她说不会,“魏先生的字亦有独到之处,若先生不需要我还回来,我还想再好生临摹一番。” 她是真心实意的,魏云策看了她一眼。 “真不嫌弃?” “不嫌弃!” “那也不笑话我?” “怎么可能?我敬重先生还来不及!” 秦恬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了。 魏云策目光在小姑娘清澈的眼眸上,微落就收了回来。 “莫要太敬重。”他道。 秦恬一愣,没明白这是何意。 魏云策紧接着又道了一句。 “虽然是先生,但还不想自己感觉太老,毕竟,我认为自己还是位年轻的男子。” 这思路,就仿佛乱林迷路一样,让人完全猜不到。 这一刻,他不像是学生不敢直视的先生了,只像林中那个乱林中坐下来焚香的人。 秦恬没忍住轻笑了出声。 只是她这一笑,只觉学堂那边女学子们目光中的打量更加浓重了。 她心下一收,正要问这位魏先生还有没有旁的事,只听魏云策已经开口了。 “没什么事了,快去学堂吧。” 说完,跟她轻轻点头,转身离了去。 秦恬心下大松一气。 他前脚离开,魏缈后脚就到了此地。 “大哥?” 但魏云策没多言,只应了一声,就自小路上离开了。 魏缈有些摸不着头脑,但紧跟在她身后的何秋,先是紧张地看向魏云策,又在魏云策走后,看到了立在学堂门前的秦恬脸上。 她目光一下就定在了秦恬手上的字帖上,而后一路向上,最后落在秦恬脸上。 莫名地,秦恬感觉她周身微有些冷意。 ...... 秦恬被暗暗议论了一天,但她又没有做出什么坏事来,不过是接了魏先生的字帖而已。 不过连着收了人家两本字帖,秦恬也不只能开口道谢这般简单。 她问了老管事周叔,“是不是要送点什么给魏先生?送什么呢?” 老管事一听就道该送,“那位魏先生赠书,姑娘便回一方墨给他,以书对墨,想来文人会喜欢。” 秦恬连道合适,“还是周叔想得周到,不过我手里也没什么好墨。” 秦周早就等着她这话了。 “这可巧了,李二姑娘家今日在城中新开了一家笔墨铺子。我已经替姑娘送了一份贺礼过去,正好姑娘手书一封,问候一下李二姑娘,顺便问问他们家可有上等的墨,李家的生意做得稳当,这样的好东西必然不会少。姑娘给他们开口,他们反而觉得姑娘与他们最是亲近。” “哇!”秦恬忍不住抚掌而叹,“周叔想得真是太周全了,周叔同李大哥之间,我都瞧不出来谁更周全。” 老管事连道自己哪能同李家公子一样,“李公子管着李家几十间铺面,多少的产业,老奴也只能替姑娘筹谋筹谋。” 但秦恬还是觉得他们不相上下,夸得老管事眉开眼笑。 秦恬当晚就手书了一封贺信,顺便提及了墨的事,没两天,李家就派了人上门道谢,带来两块上好的墨。 秦恬甫一打开那两块墨,墨香与中药香料的气息扑面而来,但又很快融于空气之中,剩下些淡淡的耐人回味的余气。 李家的管事解释说,这墨是苏北一位制墨大家新出的墨,重用了中药香料,有淡淡的药香,与其他墨恰能区分开来,若做礼品,算得别出心裁。 不仅别出心裁,更符合秦恬喜好侍弄草药的性子。 秦恬险些都要舍不得送人了。 她又特特写了一封信感谢李家,然后将两块好墨各自装了起来。 翌日恰有临字课,秦恬这次没再弄脏卷面,认认真真默了一篇文章交了上去。 魏云策照旧挑几篇点评,也把秦恬这篇挑了出来。 秦恬的字当然不会是名列前茅的好字,而魏云策道了一句。 “进步以日而计。” 旁人并不晓得那是谁的字,而魏云策说完,目光落在了坐在最后的秦恬身上。 秦恬大松了口气。 差生终于也有进步的一天了。 下了课,她趁着众人不注意,快步追上魏云策,将墨给了他。 “多谢先生指点,这是学生一点心意。” 魏云策面露惊喜地挑了一下眉,忽的想到了什么。 “对了,你临我的字的事情,没有告诉旁人吧?” 秦恬摇头。 魏云策道那就好,“千万不要告诉别人,不然我可要被笑话了。” 他说着,特特点了一个人。 “尤其你兄长,到底与我同窗这么多年,你可别让他笑话我。” 若是秦慎这几日就在猎风山房,秦恬一定告诉他了。 但他没在,魏云策这般要求,她倒是想起嫡兄对他不怎样的评价。 他不知道两人之间到底是怎样的关系,但也应了魏云策。 “先生放心,我不会说的。” 魏云策勾起嘴角笑了笑,“那就好。” * 秦府,熙风阁。 端午后的天气一日热过一日,可近来雨水不断,整座城似被闷在了蒸笼之中,随着暑热的临近而渐渐升温。 秦慎有些闷,立在庭院中,遥遥看向猎风山房的方向。 连舟让傅温端了些清凉解暑的茶来给公子。 但秦慎也只看了一眼,无甚兴致。 傅温能明显得察觉公子这两日,可真是吃了些被看管的苦,但他不太明白的是,前些日公子在猎风山房养伤也没有出门,但可不似如今这般。 傅温暗暗思量之间,见连舟带着人快步过来了。 来人是姑娘那位胆小爱求神拜佛的小厮常子。 常子有些怕公子,半低着头不敢乱动,但公子看到他,脸色却和缓了起来。 “姑娘让你来的?” 常子连声道是,从怀中取出一物奉了上去。 “姑娘得了块好墨,听闻公子近来都在练字,特特让小的送了过来。” 傅温看着,常小厮这话没说完,公子嘴角就翘了上去。 兴致满满地打开那方墨,似是闻到了特殊的味道,眼眸亮了一下。 “这总不能是她自己做来的,缘何还有草药的香气?” 做墨这种事情,秦恬可不会。 常子道,“是姑娘托李二姑娘寻来的。” 一听李家,秦慎几不可察地挑了挑眉。 他不免想到了那李维珍。 这样别出心裁的墨,十有八九是那李维珍寻来的了。 秦慎默了一默。 但常子又从袖中拿出了一物。 “姑娘让小的送这墨给公子之前,还另配了个药香囊,用香囊熏了一夜。这是清心消暑的香囊,公子若是习惯这气味,可以放在书房里。” 那药香囊清凉之意甚重,秦慎方才那点不易察觉的不快,立刻就散了。 也是。 李维珍不过是替她找墨,而她却把墨,独独送给了他。 秦慎神色温和起来。 “姑娘最近都好?可有什么事?” 常子道姑娘除了每日读书,便是在家练字,时常侍弄草药,偶尔带着兔子出去吃草。 秦慎几乎能想到猎风山庄是何等清凉宜人、安静祥和的模样。 可惜他去不了。 罢了,只要没什么旁的人旁的事就好。 天下乱象纷至,能保得她那一方净土,便足够了。 秦慎又问了常子些话,才允了常子回去。 傅温从旁看着竟然觉得酸溜溜的。 公子对这个屡次护不住姑娘的胆小小厮,竟然相当不错。 而对他,自从端午节他跟丢了公子之后,公子如今可严苛多了...... 第50章 短暂安稳 夏日渐至,各地雨水增多,一连几日似银河倾倒,雨水未停。 邢兰东披着斗笠自外一路走过庭院,脚下溅起水花,直到厅堂门口才收敛了些许周身戾气。 “侯爷在厅中?” 下人说是,压着声小声道,“侯爷已在等姑爷了。” 邢兰东娶的是娄春泰的堂妹,两人也算的舅兄关系,不过娄春泰这“舅”,更是国舅爷的舅,邢兰东也好,娄春泰也罢,都得尽心尽力为宫中办事。 下人话音未落,里间就传来娄春泰的声音,“进来。” 邢兰东撩了帘子走了进去,上前行了礼便道。 “这些贱民是反了天了,前些日一下雨就去街上哄闹也就罢了,这几日连着下雨,他们竟然敢堵到衙门门前来,今日险些闯进衙门,说要取贪官之才镇百姓之灾!” 邢兰东上前一步,“再这样闹下去,宫里恐要知道了。” 娄春泰闭起了眼睛。 这些日各地监军走马上任,坊间的喧闹立刻压下去不少。 尤其孙文敬险些被抓,之后便没再在兖州出现,兖州多少有些无首,他镇压成效几乎是立竿见影。 可眼下进入炎夏雨季,这无根之水越下越多,那些贱民又吵了起来。 衙门不是没有修补河堤,但他们只道不够,仿佛迫使皇上把修建行宫的钱,都用到修堤筑坝上来才行。 若只是他们闹也就罢了,抓进来些人,打上几顿,发配出去,他们也就闹不起来了。 偏偏仍旧有人暗中助力他们,带头闹事的人都有人护卫在旁,闹完之后立刻消失无影。 娄春泰真觉得自己小看了秦家在山东的势力。 果真是强龙不压地头蛇,那秦贯忠的嫡子秦慎,都被监军找人看在了府邸,而他手下的私兵,却仍是行若无障,如幽鬼一般难缠,怎么抓都抓不到。 “侯爷,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邢兰东真怕再这样下去惹怒了皇上,以那位天子的性情,大家都没有好果子吃。 “侯爷......” 他看过去,娄春泰缓缓站了起来。 这位兴盛侯国舅爷半扬起了下巴,目光居高临下地向外看了过去,穿过厚重的雨幕,声音似离弦冷箭。 “这可是他们逼的,就怪不得我们下重手了。” * 隐林村。 何氏带着儿媳做了一大桌子菜,热腾腾地一盘一盘端上来,连房中潮湿的水气都消散了些。 她一边摆着碗筷,一边看向站在檐下的丈夫,丈夫伸出手去,檐上落下来的雨水如串珠一般尽数滚落在他手上,又四溅开来,在石阶下汇成了涓流。 “别在那久站,小心滑倒,你腿才刚能走路。” 何氏说完,见他无动于衷,刚要叫齐吉、尹淄把他们先生叫回来,孙文敬就转了身走了回来。 厅中正热闹,何氏便也不多说什么了。 又转去厨房拿了一摞糖饼过来,招呼齐吉、尹淄。 “多吃些,我烙了许多,回头都给你们带着。”但这话说了,又道,“外面雨下的厉害,路不好走,你们真要回兖州去?” 齐吉和尹淄要走了。 秦慎因怕他们两人被邢兰东的人报复,才同孙文敬一道,临时将两人带到了隐林村、秦氏护卫太子拥趸的地方来。 齐吉、尹淄从前看不惯朝廷所为,一腔苦闷无处宣泄,后来见孙文敬回到了兖州,当即投靠了他,而今次来到隐林村,见到如此多志趣相投之人,只觉终于不再是孤身作战,两人恨不得就住在此处,为天下百姓出谋划策。 然而两人家小亲眷都在兖州,而他们一直是暗中与朝廷作对,从未露过明面,就算这番营救先生孙文敬,官衙也没有下通缉令、海捕文书。 更要紧的是,齐吉看了一眼外面的雨。 “这雨下不停,大家心里都没有谱,那兴盛侯又一味打压,若是连我们都不露面,人心可真就散了,我们还是回去的好。” 尹淄也在旁点头,“师母放心,我近日在何老先生处习得许多兵法,就算回去也能必能无虞。” 何老先生便是何氏娘家舅舅,老先生是这隐林村的主心骨,若不是他,何氏更不敢赞同一分丈夫所做之事。 齐吉、尹淄都道不怕,孙文敬多少是有些担心学生的,可他是那通缉令上的重犯,两条腿又还没能好利落,必然是去不了了,兖州不能无人主事,只能靠齐吉、尹淄。 他同妻子何氏道,“你也别留他们了,一人一生该做什么事,都写在天官的命簿里,这都是他们该做的事,让他们去吧。你多带些吃食给他们,也就是了。” 何氏无话可说,只得问了两人,“还想吃些什么?” 齐吉一听就高兴起来,“师母终于问这话了,我可就等着了。” 他问,“师母是不是会做一种咸口的槐花饼,外酥里内,吃到口中满嘴飘香的那种?” 这话可就把何氏问得奇怪了。 “诶?你怎么知道?我如何不记得做槐花饼给你吃过?” 齐吉笑而不答,还问尹淄,“就那饼,你记得吗?” 尹淄点头,却有些脸红。 孙文敬瞧了尹淄一眼,“你也吃过?” 尹淄清咳了一声,“......是好吃的。” 连他也吃过,何氏越发迷惑了,怎么都想不起来什么时候用槐花饼招待过两人。 倒是孙文敬瞧着两个学生。 “不对不对,你们俩是不是在打哑谜?” 尹淄是个实诚人,他被先生一问脸色一僵。 但齐吉不肯承认,连道没有。 孙文敬晓得齐吉是不会告诉他了,就专问了尹淄。 “先生知道你是个好的,快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他这么一说,尹淄就招架不住了,叫了齐吉。 “我们就跟先生说实话吧。” “你呀你呀,心里藏不住事.....”齐吉笑着摇头,但也实话实说了。 “是有一年,师母烙了槐花饼给先生当晚饭,我两个去找先生问学问,但闻着那饼子实在太香了,没忍住就......替先生吃了一张。” 话音落地,满屋子的人都笑出了声来。 孙文敬抱了臂,“我好像想起来了,那天晚上,是没吃饱来着,回到家还埋怨你们师母,怎么不多给我带点饭......” 众人说着越发笑了起来,何氏恰打了一筐子这个时节的鲜槐花,到灶上三下两下的工夫,就烙了一摞槐花饼来。 饼子咸鲜,槐花飘香,满堂的笑声与饭香交融。 待吃过饭,齐吉尹淄要走了,挨家挨户地辞行,众人才恋恋不舍地将齐吉尹淄两人送到村口。 孙文敬嘱咐两人,“要举大事,当先得小心自身安危,保全自身才能看到明日之日高高升起。” 两人连连点头,跟他正经行礼。 “先生放心!” * 青州府城,秦家府邸。 傅温发现公子今日换了一身新衣。 平素在府中或者山房,公子多半穿旧衣居家,旧衣虽如不新衣鲜亮,但在家中舒适自在是首要。 可公子今日也没有出门,一早换了新衣就去了书房练字。 只不过练一阵,就问上一句,“几时了?” 早饭已过,午饭还早,傅温不知道公子问这么勤快作甚。 但连舟似乎一副知道的样子,当然,就没有连舟不知道的事。 现在连魏游凡事不明都要请教连舟,从前大家都一样明了公子的心意,如今好像就只有连舟明白了。 这会,熙风阁外忽然多了许多走动声,声音一起,傅温就见窗下练大字的公子,笔下顿了顿,往外看了一眼。 而连舟火速从院门口出现了,他一走过来,就道。 “公子,姑娘回府了,刚去了上房给夫人请安,道是一会就来熙风阁。” 他这话说完,傅温就见公子眼角眉梢都似被春风浸染开来,虽然仍立在书案前练字,可整个人都似不一样了。 “知道了。” 傅温看看公子,又看看连舟。 连舟在他的目光下,路过他低声道了一句。 “别想了,反正你也想不明白,好好练剑就行了,但凡有想不明白的,可以和魏游一样来问我。” 傅温:“......” 都是公子近身的人,我凭什么问你?! 他这话不知怎么就没好意思说出口。 公子确实,最近变得令他总是捉摸不透了。 但,似乎都同姑娘相关。 ...... 这次的熙风阁,和上一次冷冰冰的模样完全不同。 院中不知何时搬了两盆翠色盆景,花小叶大葱翠宜人,比起热热闹闹的花朵更适合入了夏的季节。 秦恬跟着人一路走到了书房,撩了帘子走进去,便见站在书案前的嫡兄正练着大字。 他明知她来了,却没有抬头看,只是嘴角翘着仍旧写字。 这么认真? 秦恬眼睛一转,转了身要走。 脚步还没迈出去,就听见他的声音。 “回来。” 秦恬没转身,故意道。 “大哥既然忙着,小妹过会再来。” 那两分的故意在这口气里越发明显,秦慎眼中笑意愈浓。 “天渐热,脾气渐长,我不过是想写完这个字再与你说话,竟就转身要走,可真是......” 可真是? 秦恬转头看了他一眼,歪了歪脑袋。 “大哥要训斥我吗?” 她半侧着身子,头上戴了一对淡黄色的绒花,身上穿着豆青色的褙子,就像一朵含苞待放的桔梗花,依稀可见日后全花绽放的景象。 秦慎目光在小姑娘脸上一顿。 “怎敢?不然下次该不肯来了。” 秦恬在他这个回答里,眨了眨眼睛。 “看样大哥是盼着我来的?”她问了他。 是太闷了吗? 这话一出,房中似有些说不清的气氛弥散开来。 秦慎没有回答,目光在她脸上微落就收了回来,清咳了一声。 “坐吧。” 第51章 决堤 熙风阁。 傅温来上了茶。 穿着新衣的公子今日格外的不同。 傅温就算再是榆木脑袋,也晓得,公子令他捉摸不清的部分,与这位姑娘息息相关。 可那到底是什么呢? 他心里如何想,他家公子并无闲心去猜测。 倒是秦恬问了嫡兄一句,“大哥是不是用了那块药草香气的墨,我闻到了。” 她说着,还嗅了嗅鼻子。 嗅鼻子的样子,就像她那只呆兔儿。 秦慎含笑看她,“是块好墨。” 秦恬道自然,“我让纯珍替我寻的,她必然是去找了她大哥,李大哥办事做稳妥,这块墨错不了。” 又夸李维珍...... 秦慎没有接话,低头喝了口茶。 秦恬似有察觉他的细微变化,但秦慎在她开口之前,把话题从李维珍身上揭了过去。 “最近都在练字?可有进益?” 小姑娘近来确实花了不少时间在临字上面,她说是,秦慎便起了身来,走到了书案前。 “过来,写几个字我瞧瞧。” 听说她最近花在临字上的时间不是一般的多,他昨天还让连舟去翻晒他从前临字的帖子,回头都给她带回去。 但他叫了她写字,她却摇头了。 “我不写。” “为何?” “我还没练好,眼下写出来的字,大哥肯定笑话。” 秦慎已经在笑了,却道。 “我不笑你,过来写。” 他抬了手,轻轻朝她招手,秦恬才勉为其难地走了过去。 他的书案有些高,秦恬不太习惯,但来都来了,就拿起笔来随便写了一句。 她的字不算歪扭七八,但也因为之前一直疏于练习而走笔不够顺畅,间架结构就像是没有立住根基的房子,飘飘忽忽的。 如此也就罢了,偏偏写到最后一笔的时候,他这过高的书案令秦恬不习惯了,笔尖一颤,最后一撇,撇了个奇怪的弧度,像是西域男子翘起来的小胡子。 秦慎没忍住轻笑出了声。 这种尴尬之事堪比魏云策的第一课上,她滴的那滴墨渍。 秦恬尴尬地放了笔,看向那位说好了不笑话她的嫡兄。 “大哥怎么说话不算数?” 她指了这书案,“是大哥的书案太高了,我手臂高也不是,低也不是,这才......” 秦恬说不下去了,偏嫡兄煞有介事地点了头。 “原来如此。” 他道,“早知道,该让连舟拿个小凳子来,让恬恬站在上面写。” 他说得一本正经,秦恬愣了一下,才从他眼眸中几乎要溢出来的笑意里,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 她急起来,“大哥怎么还拐着弯笑话我?” 再笑下去,小姑娘该生气了,秦慎目光落在她微有些气鼓的脸颊上,心口也跟着鼓胀了几分。 “好了好了,是我的不是。” 说着,叫了她仍旧回到厅里,让连舟重新换了茶来。 这才正经同小姑娘道,“练字一事,非是一日之功,闲暇时候勤加练习也就是了。” 他想到她在学堂里临字课的先生,问了一句。 “是穆先生吧,他之前身体尚好的时候,亦给我上过几堂课。穆先生的字是连山长都夸赞不已的,只不过待学生稍稍严格了些。” 他说到此,想到了什么,看向小姑娘。 “......可有训斥你?” 秦恬这一笔字,在穆先生处,必然是讨不到什么好果子吃了。 她没回答,秦慎就知道了,落在她脸上的目光,自己未有察觉地透出两分爱怜。 不过穆先生并不再给她们上临字课了。 秦恬道,“穆先生身子不好,在家休养,前些日另换了一位先生来上此课。” 秦慎意外,“如今换了哪位先生?” 秦恬刚要告诉他,现在换的先生,就是那位今科会元魏大公子魏云策。 然而还没开口,傅温急促的声音在外响了起来。 “公子,兖州那边有急事!” 兖州反声最大,秦恬当然晓得,她还晓得秦慎手下的私兵,多半都在那处。 这是紧要事,秦恬起了身来,“大哥有急事,可要我避一下?” “不必。” 秦恬见他抬手止了她,敛了神色,直接将傅温叫了进来。 “出了何事?” 傅温脸色青白,秦恬第一次见傅温脸色难看至如此。 他回禀。 “昨夜,孙先生的学生齐吉和尹淄,被邢兰东派人抓了去,他们没有证据证明两人造反,就施了重刑拷打两人,那尹淄宁死不屈惹恼了娄春泰,被娄春泰活活打死了!” 话到此处,似乎整座熙风阁都寂静了下来。 秦恬没有见过齐吉、尹淄,可听到这番话,几乎能想到彼时的场景。 她止不住浑身发冷,目光向着坐在上首的嫡兄看了过去。 青年方才脸上的和缓全消失了,他冷着脸薄唇紧抿,一言不发。 但下一息,他一掌拍在了茶案上! 震耳的响声下,秦恬看着那厚重的红木茶案,侧面出现了一条裂痕...... * 隐林村下着淅淅沥沥仿佛从未有断过的雨。 众人听到消息的时候,自村口的方向刮来一阵强风,那风里夹带着浓重的泥土的腥气,好似谁的血腥一样令人心颤。 何氏脑袋空白了一瞬。 她怔怔望向村口。 就在几日之前,她还烙了一筐糖饼一筐槐花饼,给两人带着上了路。 走之前尹淄还有些不好意思,小声地告诉她。 “我那会实在不懂事,其实师娘给先生做的饭,我偷吃过三次,先生都还不知道。若是先生从前因为这个事情埋怨师娘,都是我的不是,师娘莫要见怪......” 他那会说着,脸都红透了。 何氏怎会见怪? 尹淄家境不好,是寡母拉扯他长大,他个头高壮,他寡母支了个茶水摊赚来的钱,怎么能够他吃好饭? 何氏跟他摆手,“那你想吃什么,下次都告诉师娘,等回头我都做给你吃。” 尹淄听了就跟她躬身行礼。 “师娘不生学生的气就好,下次该学生请师娘吃饭了!” ...... 那么鲜活的年轻人,那么腼腆又实诚的年轻人,那么有雄心、只等着一阵风就能展翅高飞的年轻人。 如今,没了。 何氏的眼泪唰的一下落了下来。 她看向丈夫,只见丈夫既不痛哭,也不落泪,整个人沉默如海。 他一双眼睛直直看向兖州的方向。 “好,好,好......” 半晌,他忽的开了口,嗓音沙哑如同被粗砂磨砺。 “我们这些人,再没有苟且偷生的道理了。” * 兖州。 邢兰东有些不安。 那尹淄的死说来是个意外。 这齐吉尹淄两人同孙文敬走的近不是一日了,但这两人一直很是小心,又在本地士林中名声不错,他们就是想要拿人,也没有什么证据。 但这次孙文敬被捉又被救之后,众人心里都有些急了,尤其近日因为下雨不停,人都涌到了衙门门口来,他们偶得了齐吉尹淄现身的消息,看似更要组织百姓闹事,娄春泰恨得牙痒,直接让人寻了个由头就将两人抓了起来。 起初只是关关人,顺便敲打一番,看能不能拿到什么紧要的消息。 毕竟两人消失这些天,十有八九都和孙文敬甚至其他的太子拥趸在一起。 可没想到这两人根本不露出半点风声,娄春泰心里一急,就让人上了刑,不想反而激得那尹淄怒骂。 堂堂国舅爷,哪里被旁人这般指着鼻子骂,当即怒从心头直起,叫了人上了酷刑。 而那尹淄看似身体强健,却没想到一下打中了要害,人一口血吐出去,没了命。 彼时那一口血正正吐到了娄春泰的脸上,要不是邢兰东死拦,必定连那齐吉一并打死了去。 饶是如此,娄春泰恨极,一不做二不休,将那尹淄尸首悬在城楼,杀鸡儆猴。 尸首悬起来的那一时,整座城都寂静了。 但这样的死寂令人心慌。 “侯爷怎么说?可应了要将尹淄尸体放下来?” 下面来回话的人摇头。 “侯爷不肯,说那些百姓若是再闹,全都抓起来打死。” 邢兰东头疼了起来。 从跟着如今的皇上从潜邸到皇宫,兴盛侯娄春泰就没受过这样的困。 他以为他来了,万事都能被压下去,可此地的势力错综复杂,更有秦贯忠这样的人在后面暗暗支持,哪里就能一蹴而就? 但眼下,邢兰东也晓得无法再劝娄春泰了。 雨还在下,云层阴阴压在头皮之上,不停地浇灌雨水。 如此也就罢了,听说上游雨水更是不停,邢兰东心悬着,看向书案上的舆图中几处河堤的位置。 不会真的要决堤了吧? * 兖州,南青村。 村子因为临着大河,似在北方种不了的江南的稻米,在南青村却可以引水灌溉,年年栽种。 近来雨水过多,旁处种旱地庄稼的都遭了秧,南青村因为栽种的是水稻,反而无甚大事。 鹃子这会做好了饭,乘好了放在桌子上,用罩子罩起来,她趁着雨势小了些,出去寻孩子。 公公带着丈夫和小叔子往城里做工去了,不忙的时候,他们也去做些零碎工,赚点口粮钱。 婆婆与村中几户人家的妇人们去了河边洗衣裳,把好几家的孩子都交给她看着,鹃子做的饭孩子们都喜欢吃,大人们也都放心把孩子交给她看管。 鹃子自己的儿子不过四岁的年纪,也跟着大孩子们都跑到了田间地头里耍玩。 她照着他们平素爱去的地方寻了过去,果真远远就看到了几个爬到了树上的小孩。 她这正要喊上一声,叫孩子们过来吃饭了。 不想这一声喊了出去,却和旁的声音混在了一起,孩子们没有听见,反而身后村子里的喊声她听见了。 “快跑!快跑!” 跑什么? 鹃子一愣,听见了后面的声音。 “决堤了!发大水了!快跑啊!” 话音未落,铺天盖地的水气将村子瞬间裹了起来,远处洪水奔腾而下的声音轰隆而至。 鹃子拔腿就往孩子们耍玩的树下跑去。 “快上树!快上树!” 她高声大喊。 几个大孩子身手利落,两下三下就爬到了树上。 村中的水气越来越重,还有几个年岁小的孩子不会爬树,滞留树下。 其中,就有她自己的四岁小儿。 “元宝,快爬树,快爬树!” 然而她这样一喊,小元宝听见了娘亲的声音,反而从树下朝着她的方向跑了过来。 鹃子目眦尽裂。 “元宝别过来!别过来......” 可似万马奔腾而来的洪水声音却将她的声音尽数掩盖了下去。 下一息,洪水混着泥沙席卷而来。 “元宝——” 话音未落,浪头打了过来。 只一瞬,孩子消失在了水中。 第52章 还等什么? 隐林村。 议事堂内外聚满了人。 人们沉默地立在房中、檐下、庭院里,堂中央的一张四方桌上放着的,是一件浸透了血的血衣。 浑身是伤的齐吉手下紧紧攥着那件血衣,却掉不下一滴眼泪来。 “我,是眼睁睁看着他被打死的,那兴盛侯娄春泰亲自动了手......” 说起彼时情形,齐吉恍惚了一瞬。 “那娄贼拿起杀威棍,一股子狠劲照着敦明的腹部就击打了过去,只那一下,敦明身子猛倾,一口血直直喷了出来......” 尹淄,字敦明。 那样敦厚的人,就这般在兴盛侯娄春泰手里,葬送了光明。 齐吉哭不出来,只是不住地看着那件被他攥得发皱的血衣。 从小长大的伙伴,十多年的同窗,他们一起吃穿,一起读书,一起偷先生带到学堂的晚饭。 而今,只剩下了他,和这件冰凉的血衣了...... 堂中沉静无比。 秦慎默然立在人群后面。 朝廷派来的监军,还在秦府监视着他,但他若想离开,任何人也不可能将他禁锢住。 只是他来的晚了些,可还是听见了齐吉的话尾。 秦慎缓缓扬起了头,目光向高远的天空看了过去。 太多的时候,陆贤昭说得对,或许是幼时的经历,他与这世间总是隔了些什么。 父亲秦贯忠暗中支持太子旧臣不是一日了,他知晓且赞同,可或许是因为从未有经历过先太子的时代,他只是在善恶之间做了选择,仅此而已。 但今日,他胸中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奔涌而出,东奔西突地找不到安放之处。 就在不久之前,孙文敬意外被捕,他赶去救人,却发现有人提前将孙文敬从破庙里救了出来。 那是孙文敬的两位学生。他一直晓得,孙文敬在兖州有两个学生,暗中提供了许多帮助。 但他不晓得两个人的名字,或许也没有太多必要晓得。 而那天,他一下就记住了两人的名字—— 齐吉、尹淄。 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带着一群没有作战经历的百姓,竟就将孙文敬从官兵手里救了出来。 齐吉乐观,不断地劝着先生不要怕,一定能突出重围。 因为他相信他的好友尹淄,那个自学了兵法的人,会用学来的兵法,打一场胜仗。 彼时秦慎就想,就算自己不去,他们多半也能成功。 因为他们有勇亦有谋。 他记住了他们,他与他们年岁相仿,以后见面的时候还有许多。 可再见面,这里只剩下齐吉,和那件尹淄的血衣了...... 秦慎忽然从高阔无穷的天空中收回了目光,他大步向前而去,自人群中穿梭而出,就立在了放着尹淄血衣的四方桌前。 沉默的人们纷纷向他看了过来。 齐吉亦向他看了过来。 秦慎突然开口,打破了这良久的沉默与死寂。 “我们,还在等什么?” 沉重的声音在堂中庭院中不住回荡开来。 齐吉在这一声中,忽的站了起来,他手下紧紧攥着那件血衣,嘶哑重复。 “是啊,我们还在等什么?” 孙文敬也在此时一步迈出了人群。 “对,我们到底还在等什么?” 阴沉沉的云层,再次向下压来,雨水顷刻间瓢泼落下。 但谁都没有听到外面的雨声,他们耳边有个未曾被说出口的答案,轰轰作响。 就在这时,有人奔跑而来。 “决堤了!决堤了!农田、村庄全都淹了......” 就在这一声里,所有人耳中不住轰鸣的那个答案,瞬间响亮如雷鸣。 不知是谁忽然喊了出来。 “造反。” 接着不知又是谁跟了上来。 “造反。” 而后整个议事堂内外响声与暴雨共鸣。 “造反!造反!造反!” 雨中避在檐下的鸟,惊飞而起,嘶鸣着盘旋向天空飞去。 地面上的议事堂越来越小,但那声音似乎扩散了开来,在被雨雾弥散的山间,层层震荡不息。 秦慎立在人群之中,攥紧了双手。 * 多处河段陆续决堤,邢兰东悬着的心落了下来,却落在了冰锥之上。 他不得不去寻了娄春泰,却得知这位侯爷此时去了军中大营。 邢兰东冒雨寻了过去,在帐中寻到娄春泰的时候,也见到了大太监黄显。 黄显与娄春泰是一并奉旨前来的,不过娄春泰是制军治民,倒是这大太监黄显不知奉了什么皇帝密令,在山东、河南、甚至南北直隶来回寻访。 他到底要做什么,邢兰东不知道,只是却知道这年轻的大太监,好似找了不少十多岁的小姑娘。 太监也是男人,邢兰东听说之后,就没再有兴趣知道这大太监黄显的事情了。 不过这会儿,黄显竟然也在。 他进帐中的时候,正听见黄显道。 “这可真是不得了了,前些日子在路上,咱家被那些乱跑的贱民围了马车,还被问是不是朝廷来的官,咱家吓得都不敢说实话了,扯了个幌子才逃出来......还是这几日好,各处肃静多了。” 娄春泰让他不要担心,“我已经派兵各处镇压,量他们也不敢再乱来。” 邢兰东听得头皮发麻。 从前觉得自己已经够厉害了,相比这两位京里来的人,显然手段仁慈的多。 他本来还想再劝娄春泰,不要在这个时候镇压太过,毕竟洪水蔓延,灾民遍地,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不能因为兖州城没有受灾,就以为可以稳坐钓鱼之台。 但现在,邢兰东看着这位国舅爷和大太监,完全不知该从何说起。 偏那位大太监黄显还问了他一句。 “邢大人怎么突然过来了?近日可好?咱家前些日特特去尝了邢大人说的云炸豆腐,那滋味可真是不一般,咱家托大说一句,便是宫里的御膳房,也未必能做出这般令人回味无穷的菜。” 他道,“豆腐本身不出奇,出奇的是炸豆腐用的油,什么河鲜海鲜俱都暗含其中,就同几百只鸡炖出来鸡汤一样......改日咱家办好了差事回宫,必要奏给陛下,陛下想来会喜欢......” 太监聒噪的说了一通。 邢兰东听到要上奏皇帝这云炸豆腐,突然非但没有顺势请功的心,反而觉得若皇帝知道了,还不知要劳多少民,伤多少财,成就这一道菜...... 念头只是一晃而过就被自己打住了。 现在是山东各地人祸不断,秦贯忠等人还暗暗支持作乱,他不能因为自己是山东人,就摒弃了朝廷的立场。 说白了,他到底是要给皇上做事。 没有今上,他怎么可能比得过秦贯忠? 邢兰东赶紧把自己一瞬间不敬的想法,弃了出去。 要劝说娄春泰不要继续强力镇压的话,也一并吞了下去。 朝廷和皇上做什么都是对的,容不得人质疑。 这会,娄春泰恰接过话头,道了一句。 “听闻皇上喜好炸食,想来这云炸豆腐,必是皇上所爱之菜了。”他笑道,“就是不知道,是不是只有山东的炸油与豆腐,才能做出这般美妙滋味。若是如此,便该提前寻好食材所产之地,为宫中不惜一切进贡才是......” 帐外雨声正紧,帐中飘着茶香。 外面洪水淹地,此间悠闲谈天。 然而就在此时,满是官兵的大营里忽然有了些许乱声。 娄春泰当即皱了眉头,朝着外面问了去。 他不满道,“本地的指挥使办事着实有些不力,连营中官兵都管不好,怎么去镇压外面的贱民?” 邢兰东和黄显也跟着他向外而去。 三人走出了帐中,还是没看清到底发生了什么。 邢兰东抬手朝着哄闹处喊人过来。 就在抬手的瞬间,他忽然发现,不远的闹声处,忽的有一队人冲了出来。 这群人穿着与官兵相仿的衣裳,但却一下砍倒了营中的旗杆,低吼着杀了近来。 邢兰东脑袋一空,却在此时忽然看见不知何时,有人翻到了哨楼之上。 那人带着黑色面罩,身穿一身黑色铠甲,搭箭拉弓一气呵成,于浓重的雨雾里,箭头对准了他们三人所在的方向。 下一息,冷箭离弦。 邢兰东心停了下来,但那冷箭却自他脸旁擦了过去,直直射向了他身后。 娄春泰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只觉破风之声呼啸而来。 他下意识闪避,可到底晚了半拍。 冷箭斜着插进了他右眼之中。 “啊——” “侯爷!” “国舅爷!” 有大营中的将领带着人冲了过来,“造反了!那些人造反了!大营被他们攻了进来,快撤,快撤!” 话音未落,有又两箭射了过来,若非是将领带人挡下,娄春泰等人必死无疑。 那大太监黄显哪里经得这般场景,吓得腿脚发颤。 邢兰东一把拽过此他,在官兵的掩护下逃了出去。 雨中立在高高哨楼上的人黑色面罩在雨中湿透,他眸色发沉。 可惜...... 哨楼下混乱一片,杀进来的人与官兵厮杀在了一起。 他高声开口,声音穿透雨幕四散开来。 “朝廷官员逃窜,兖州府城告破,尔等官兵非是我等要杀之人,放下刀剑,回家与父母妻子团聚去吧!” 下面的官兵皆在此声中愣了一愣。 众人皆向高台上看去,只见把高台之上大旗已换。 银底金边的旗帜上,用赤目的朱砂书了三个大字—— 肃正军。 * 青州,鹤鸣书院。 秦恬一早起身去书院,未进山门便听见阵阵议论之声,学子们似是一夜未睡,振奋不已。 “反了反了,兖州那边反了,有人领了当地受灾的百姓,占领了府城,破了卫所大营,连下面的州县也都占了,银底金边红字的旗帜全都插到了城楼上,漂亮极了!” 秦恬讶然看过去,恰有人问了一句。 “是谁领兵?!” 众人皆摇头。 “不晓得。但领头的将军神出鬼没,正是之前暗中协助的那神兵的将领!” 神兵的将领?! 秦恬心头扑通一跳,遥遥向着兖州的方向看了过去。 第53章 都可来找我 整座书院闹哄哄的,不少学子甚至干脆要去请假,逆着上山的方向,往山下而来。 秦恬亦转身去找了魏游。 魏游一直留在她身边,每日接送她上下书院。 这会魏游见她回来,还以为她遗忘了什么东西,“姑娘要什么?” 秦恬什么都不要,将他叫到了一旁的无人处,用极小的声音。 “大哥现下在何处?” 这话问得魏游一愣,看了一眼闹哄哄的书院学子们,明白了过来。 他向秦恬摇头。 “属下只接到了公子命令,护姑娘周全,旁的事情属下不清楚。” 他这表情就不像是不清楚的样子,毕竟他之前可是秦氏私兵的将领。 但秦恬知道他不会再说了。 她莫名有种感觉,就算是她亲自去嫡兄面前问,也未必能问出个所以然来。 他只会风轻云淡。 秦恬有种说不出怎样的感觉,只能返回了书院。 女学堂这边还算安静,偶有姑娘小声讨论肃正军的事情,秦恬听不到什么消息,一整个上晌的课都上的稀里糊涂。 待到了下晌,最后一堂是魏云策的临字课。 秦恬仍旧思绪飘忽,不过倒也没有再犯第一次上他课时的错误,将墨迹滴在纸上。 只是快到一堂课结束的时候,秦恬默完上交的文章,照着魏先生的吩咐,独自临帖的时候,这位魏先生从她身边路过时,稍稍停了一下。 他修长的手指轻轻点在了秦恬的书案上。 秦恬瞬间回了神,抬头向他看去,他微微抬了下巴,示意了门外的方向。 这堂临字课很快结束了,秦恬见那位魏先生离开之前,又向她的方向看了一眼。 这意思已经十分明显。 秦恬又被先生发现学堂里不仔细听课了。 她忐忑地趁着众人不注意,跟上了魏云策的脚步,一路跟着他去了先生们的书房。 魏云策在鹤鸣书院的书房,在一片幽静的竹林里,书房亦是用青竹搭建而成的竹舍,踏足其中便觉外面的喧嚣如潮水般退了下去,秦恬心下也跟着沉定了三分。 小书童正在竹舍前面用小泥炉煮茶,魏云策吩咐了他一声,半侧身向后道了一句。 “进来坐吧。” 秦恬尴尬,有些分辨不清楚这位魏先生的态度。 今日也着实是她做的不对,于是秦恬到书房门口就停下了脚步,向魏云策正正经经行了礼。 “魏先生,是学生的不是。” 一直立在书案边收拾东西的魏云策,这才手下停了停,转头看了她一眼。 他没有即可回应,又继续收拾起来书册笔墨。 这番令秦恬心下更加忐忑起来,暗暗后悔刚才上课不该思绪乱飞。 好在很快,魏云策收好了东西,不紧不慢地走回到了茶桌前。 他才又瞧了瞧秦恬,笑了一声。 “你先坐。” 他口气尚算和善,秦恬摸不准他的意思,只能坐了下来。 小书童恰在这时,端了茶水进来,斟了茶放好才下了去。 书房里没了人,只有大开的窗外有鸟儿穿林的扑腾声。 秦恬小心地看着魏云策,这时才见他又开了口。 “可是我的课讲的不好?” “怎会?!” 秦恬惊得站了起来,连连摆手。 魏云策见她反应如此大,又笑了一声。 “你别怕,实话实话即可,毕竟我才刚来教书,比不得老先生们讲的好也是常事。” 这话说得秦恬越发觉得是自己不好了。 “先生莫要这样想,课上是我不好,与先生没有半分关系。” “没关系吗?”魏云策思量了一下,目光落在她眼睛上。 “那你是为何走了神?” 他一脸的和善,只怕秦恬又惊到了,叫了她喝茶,“边喝茶边说吧,可是有什么难事,我能帮得上你么?” 这话说得秦恬愣了一愣。 她被他叫过来,以为多半要批评,至少也要点她两句,却没想到这位魏先生如此宽和,不仅不责备她,反而问她有什么难处。 秦恬的心防,不由地卸下几分来。 可嫡兄手里握着私兵,先前一直在兖州帮衬的事情,秦恬如何能跟一个外人说出口? 这点分寸她还是晓得的。 她只能道,“我听见书院里今日的传闻,因为没有经过,就有些惊奇了。” 她不擅长骗人,尤其在这位魏先生待她极其宽和又显真诚的情况下。 小姑娘眸光略略一闪烁,魏云策就看了出来。 他没有拆穿,只是支着下巴沉吟了一下。 “兖州那边的事情,我亦有所耳闻,”他说着,目光在秦恬身上一落而过。 “那肃正军颇有些能耐,所不知到底何人领头,却听说是连卫所的大营都能攻进去的人,险些一箭射穿了兴盛侯,偏偏朝廷根本不知道是何人,更不要说抓人了。” 攻占了卫所的大营? 险些射穿了兴盛侯? 这些都是大哥所为吗? 他是怎么逃脱了监军监视的视线? 秦恬在这些突然而来的消息里,心头揪了起来。 她之前完全不知道这样细的消息,连在学子们处听到的传闻也无有提及。 不过她倒是不怀疑魏云策是如何知道的,毕竟魏氏在本地扎根极深,在朝中亦枝繁叶茂,魏云策作为秦氏嫡枝的长孙,知道这些事情易如反掌。 “那......那肃正军的将领,是一点消息都没有露出来吗?” 小姑娘盼着肯定的答案。 魏云策看着她点了点头,“只知道骑黑马穿黑甲,先前脸上带着黑色的面罩,进来似乎以银色面具遮脸,越发地令人琢磨不透了。” 只这几个字的简单描述当中,秦恬就能想象出那人的模样。 秦恬脑海中瞬间闪过许多场景—— 诸城外山上冷酷的公子,书院送别晚宴上替酒的弟子,她被绑的山间横空降临的嫡兄,还有端午灯节时令人看不懂的大哥...... 而现在,黑甲银面,他是肃正军无人不知却神秘莫测的将领! 秦恬的心绪似飞了起来,越过崇山峻岭飞向纷乱的战场之间。 嫡兄的伤势还没有完全好利落,他不会再受伤吧...... “唉......” 有人忽的叹了口气。 “又走神了。” 魏云策低头看向小姑娘,无奈的摇头。 秦恬这才回了神。 “对不起,魏先生......” 屡屡在他面前出神,她有些不知所措了。 魏云策轻叹一气,细细看了看她。 “肃正军的事,旁的小姑娘多半不敢提及,你却很有兴趣,是为何故?” 他这么问了,见小姑娘双手交叠着握了握,半垂着眼眸,清秀的脸上一脸为难。 魏云策嘴角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但她垂着眼帘什么都瞧不见。 又几息安静,他才又开了口。 “人各有志,不能要求你和所有小姑娘都一样,不然该不是你了。” 他说好了,“肃正军的事情你应该没什么消息渠道,若还想知道更多,来此处寻我便是。” 就这样? 秦恬猛地抬头看了过去,看到了年轻的先生宽容柔和的笑意。 他没有训斥她,也没有追问下去,反而说可以来寻他知道更多事? 秦恬有些不可思议,座上的人则微微正了脸色。 “我虽然说了这话,但你可莫要再课上走神,临字一时也不能抛之脑后,可听到了?” “听到了!”秦恬连忙应了下来。 她还是不敢相信,可魏先生没必要说假话骗她,或许他已经猜到了什么,毕竟他可是魏家的大公子,知道的比她能猜到的,约莫多多了。 但他一句都没有点明。 秦恬自此刻起,打心里敬重了这位魏先生,正正经经给他行了礼。 “多谢先生提点,学生明白了。” 时候不早了,秦恬不便打扰,这才离开了去。 小姑娘快步离开了魏云策的竹舍书房,书童垫脚从后面瞧了她两眼,转身进了书房里。 “奴才方才瞧着那秦家姑娘脚步轻快,和来时可不太一样呢,公子是不是......” “嘘——”魏云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小书童连忙闭上了嘴。 魏云策哼哼轻笑了一声。 “是有些变化,但,远没有这么容易。” * 兖州,肃正军大营。 有人领兵,可以瞬间聚起一股磅礴之力,冲开城门,占领衙门,攻占大营。 但是此地占领之后,却还需一个为首之人站出来,将卸掉了最初力量的大军担在肩上。 此刻,在此一役中领头的人聚在一堂。 军不可无将,举事造反不能没有王。 孙文敬早在月余之前就一直在兖州等地暗中支持百姓,如今成功起事,他便被毫无疑问地推成了这兖州王。 握着齐吉之手,拿着尹淄血衣,孙文敬立于肃正军旗下,与众人歃血立誓。 至此为清肃朝野内外,还天下浩然正气而举大业,至死不休。 但也有人在此之后,问及了那位带领他们冲锋陷阵拿下城池大营的将军。 “那位将军如今在何处,不知是否安好?” 没有人知道他的行踪。 只有孙文敬回应了一句。 “到了该现身之日,他自会现身,诸位的关心我会转告,放心吧。” 他说着,目光自人群外不远处一颗高大的银杏树下一扫而过。 银杏树下,秦慎听到了众人的询问之声。 银质面具在雨后短暂的日光里微光闪过。 不多时,孙文敬脱开众人寻了过来。 他不便直接称呼秦慎,只道将军,“......方才诸将领的问话,将军可都听见了?” 秦慎点了点头。 孙文敬想到他屡次神迹降临一般的出手营救,不由地多看了他两眼。 “若能留下就好了。” 但他明面上还是秦家的大公子,秦贯忠更是朝廷的三品武官,只能暗暗支持,不能明里参入。 秦慎目光自满是肃正军旗的军营中扫过。 青州的兵将也好,秦氏的私兵也罢,从没有哪一队兵将,似这突然捏合而成的肃正军,令他有种说不出的紧密之感。 但他不能不顾及家中——父亲、母亲,还有那个胆小如兔的小姑娘...... 秦慎轻叹一气,在肃正军完全站住脚跟之前,暂时地揭过了这一茬。 他说起了另一桩事。 “我手下方才抓到了两个为大太监黄显做事的人,那两人说了些黄显的作为,听起来......” 他微顿,眉头压了压。 “颇为可疑。” 第54章 冷心审慎 俘虏营。 秦慎让人将抓到的两个为太监黄显办事的官兵,单独拉了出来, 这两个官兵知道大势已去,简直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各位大人,我们所言句句属实,再无半句谎言!” 孙文敬示意二人,再次将黄显的吩咐说了一遍。 一人道,“我们也不晓得那黄公公要做什么,但是兴盛侯爷专门指派了一队办事利落的人,来给黄公公差遣,临行前还告诫我等,只要照着吩咐办事即可,任何人不能乱问乱说。” 另一个人道,“若不是被俘,我们打死也不敢说,那黄公公是照着皇上的旨意办事的,办的是宫里交代的密事,我们哪里敢猜敢问?” 两人身份不高,不知道黄显办的圣上密差到底是什么,但两人一五一十地,把近来黄显令他们做的事,全都说了出来。 “......我二人只负责兖州各府各县,自还有旁人去青州府、徐州府等好些地方。” “到底做什么?”秦慎没再让两人啰嗦下去。 他一开口,两人便在银面之下,惊得不敢再乱说了。 他们只道,“黄公公令我们,打听各地回乡的宫女太监和侍卫,查清各家各户人口,回禀给他。” 这话说完,秦慎便觉孙文敬看了过来。 两人眼神一碰,都看出此事的古怪来。 “什么样的宫女太监侍卫?离乡外出外嫁的,也算吗?” 两人连道算得,详细复述了黄显的话,年龄除了太小的,皇上登基之后放出来的之外,旁的老宫人都算在内。 “那缘何是这一带的宫人?” 两个官兵不知道,都道黄显没有透出一星半点,“只让找人。” “找到人,盘查各家各户的人口,再之后呢?” 这两个官兵还没有昨完前一步的差事,便也无从知道后面,但他两人听说了旁的官兵的事。 “听说之后,黄公公曾带着人往下面去了,专捡了人家家中双九双十年华的姑娘问话。” 十八九岁的姑娘? 孙文敬抱臂支了下巴,又问了两个官兵几句,但再问也问不出更多来了,只能让人将两人又带了下去。 “这事,将军如何看?”孙文敬思量了一会,转头问了秦慎。 秦慎默了默,“显然宫里那位皇帝要寻人,或许是寻旧年宫中外落的孩子。” 孙文敬一听,连忙点了头。 “是了,也只有这种解释,但这是谁人的孩子?难道的那位皇上登基前与宫人私生之女?” 秦慎却突然想到了一个人。 思绪一掠就被他否定掉了。 她和那位皇帝要寻的人,年岁对不上。 她才十四五岁,就算年龄另有隐情,最多也十六七,同十八九岁的姑娘,属实差的多了些。 算到与她无关,秦慎心下稍定。 他说此事所知太少,“还不要妄加猜测,免得误入歧途。” 孙文敬连道有理,吩咐此事不得外传,但也另外着人专门留意太监黄显的动作。 ...... 秦慎离开之前,又将兵将之事分派妥帖。 兴盛侯娄春泰被他一箭斜插到了眼中,算得重伤,无法立刻领兵作战。 而肃正军占领了兖州府城和附近州县,洪水一退就能站稳脚跟。 眼下朝廷官兵没有宫中主意,暂时没有来清缴肃正军,秦慎也能短暂地回青州整饬私军,准备后续再战。 如是过了几日,秦慎准备回去了。 晚间回了自己的帐中,见傅温正在收拾他近日用的笔墨。 傅温拿起一支笔问,“公子这支笔还要带这么?” 这是肃正军闯进县衙后取来的笔,秦慎并不挑拣用了几天。 傅温看着那笔的毛,“属下瞧着,都呲毛了,约莫写出来的字都是翘着的。” 这话令秦慎忽的想起了某个人,写出来的翘上天的那一捺,还非得怪他的书案太高了...... 他低低地笑出了声。 这?傅温不觉得自己讲了个很有趣的笑话,公子怎么笑成这样? 见傅温疑惑不解地看过来,秦慎清了一下嗓子。 他没有说这笔扔还是留,跟傅温挥了手。 “你先下去吧。” 傅温:? 一切公子身上摸不着头脑的事情,都和姑娘有关。 这是傅温之前得出的结论,但这里是兖州不是青州,姑娘根本连个影子都没有出现。 傅温半疑半惑地出了帐子,秦慎举步到了书案旁,他拿起那只呲了毛的笔,写了一个字。 这一字不巧,就是秦恬之前写出了丑的那个。 而这呲毛笔却极其争气,一捺写到头,也没有出现小胡子一样翘着的笔画。 秦慎越发笑了起来。 真不知道她是怎么写出来的...... 想到那个好些天不见的人,秦慎回青州的心情默默地飞扬了起来。 这么多天没有回去,她应该只能从书院知道肃正军的事情,以她的聪慧,约莫可以联想到什么,但又不那么确定。 而他有意没有让人给她递消息,怕这瞬息万变的战场风云吓到了胆小的兔儿。 她会不会不高兴? 不过明日他就要回去了,她想知道什么,他都告诉她便是了。 想到她可能气鼓的两腮,秦慎心绪越发轻飘了起来。 张守元撩了帘子进来的时候,恰看到秦慎这番表情。 他在深山道观里教养他许多年,幼年时的秦慎,常有这样轻松的笑意,但后来渐渐少了...... 张守元晃了一下神,眉头压了压。 另一边,秦慎也看见了他,有些意外。 “师父怎么来了?” 张守元看着他走上前来,“司谨有何事愉悦?” 这话一出,秦慎脸上的笑意瞬间淡了下来。 “没什么。”他不欲多说。 就手将那只呲毛的笔和桌案上其他物件都收拢了起来。 他不肯说,张守元沉默了一下便也没再问,只是见他收拾东西,道。 “要回青州了?” 秦慎点头,将与孙文敬商议的行程安排告诉了张守元。 “师父可要一同回去?” 然而张守元却摇了摇头。 “我此行就是来兖州这肃正军的,不会回去。”他说着看向秦慎。 “司谨也该留下,这里才是正事。” 秦慎一怔。 “青州还有监视我的人在,我已出来许久了......” 话没说完,张守元打断了他。 “似监视这样细碎的事情,秦大人一定能妥善处理,眼下肃正军是举旗起事,敢天下之先,皇帝必然不会听之任之,恐还要下狠手镇压,而各地皆看向肃正军,若肃正军能勇猛强劲,想来各地造反之声,只会如浪涛翻涌......这样的时候,司谨是真正率领肃正军的人,怎能离开?” 张守元义正言辞,秦慎沉默了起来。 张守元并未让他立刻表态,只不过看向他方才笑意浓重时,手里握着的那只毛笔。 一只平平无奇的笔,就能令他在造反起事这样的关头,安心地笑吗? 张守元的嗓音沉了沉。 “成大事者,不该顾念太多琐事,冷心审慎才是长久之道。” 这话一出,帐中像是被冰封住了一般,秦慎转头向自己的师父看了过去。 从小到大,师父从未更改过他严苛的态度。 他看去,张守元迎上他的目光。 帐中师徒两人默然相对。 半晌,张守元口气稍稍和缓了下来,“司谨,肃正军确实需要你,这是正事......” “知道了。” 秦慎没有再听张守元说下去,放下手中的东西,叫了傅温进来。 “去告诉孙先生,我接下来,会继续留在军中。” 他说完这话,并没有再看张守元,大步出了帐子。 * 青州。 秦恬每日都听到书院里的学子,私下里谈论肃正军的事情。 但他们消息的渠道多半是坊间的传言,有些几近说书人的说法,什么银面将军单枪匹马战国舅,兴盛侯爷奇差一招输反军云云,讲起来跌宕起伏,但也只能当个故事来听听。 偏偏这么多日子,魏游一问三不知,那位大哥似人间蒸发了,而府中的嫡母还问她。 “你大哥在熙风阁久了有些乏,听说这几天偷偷去了猎风山房放风,还好吧?” 秦恬暗暗苦笑,只能勉力替他遮掩。 至于父亲,则更加神出鬼没不见踪影。 父亲了然于心,嫡母蒙在鼓里,她只是半知半解的人,他却一句口信都不给她。 不过,毕竟是参与谋反之事,秦恬在大是大非面前,并不含糊。 她老老实实地每天上学下学,只能听听学子们的传言来猜测实情。 但今日却听到一则紧要之事。 朝廷派大将领兵前来镇压了。 来的人是与当年沈潇父亲沈大将军齐名南沈北章的,章老将军。 这位老将军一辈子不知道打过多少仗,他年轻时自无名小卒一战成名的战役,便是先皇在位时苗人造反,前去镇压的将军战死沙场,而他以副将之职接过大军,十日之内将造反苗人尽数俘虏。 苗疆荡平,章将军名扬朝野。 这位老将军不掌兵将多年了,今次尽竟然再披甲作战。 秦恬在老将的威名下,心下咯噔。 消息滞后的学子们都知道了此事,是不是肃正军已经与章将军的镇压大军交手了? 是赢是输?有无伤亡? 秦恬午间听说此事,返回学堂的脚步不知道怎么就拐到了魏云策的竹舍书房的路上。 一脚踏进竹林,她才回过神来。 魏先生是很和蔼可亲,但自己不善隐藏的表现多半也会被他看在眼中,说到底,他是个外人,秦恬就算再想知道,也劝自己先不要打扰魏先生比较好。 她回了神,这就要离开,不想一只脚还没退回来,有人好笑着问了她一句。 “又来又走,是为何故?难道我这竹舍走近了有古怪气息?” 第55章 回来了 秦恬怎好说先生的竹舍有古怪气味,只道,“恐扰了先生清静,故而脚下犹豫了一下。” 这话没法说清楚,难道说她因为涉及嫡兄的秘密,而总是对别人心存戒备吗? 然而魏云策好像接收了她这个说辞。 “不打扰,我今日正好备了些茶果,是城中一家新开的铺子出的式样,你来帮我尝尝?” 话都到这了,秦恬再推辞也不合适,只能跟着他又进了竹舍。 小书童远远瞧见两人来了,偷偷一笑,转身进了耳房准备,不时就端着两盘果点进了书房。 秦恬只见魏先生所说的新开店铺的点心,一盘红黄相拼的桃状面点,一盘散着浓郁香气的白糯花糕,她眨了眨眼睛。 这两样点心,恰是李家从前在诸城的点心铺子里,卖的最好的两样。 “先生是从三月李点心铺里买来的吗?” 魏云策似乎不清楚,看了小书童一眼,小书童连道正是。 “这两样点心买的最好,小的就让他们包了两盒。” 秦恬捂嘴笑了起来,同魏云策道。 “先生放心吧,我不用试吃也晓得了,这两样果点是极好的。” “这话怎么说?你吃过他们家的?明明前天才刚开了业。” 秦恬道,“那三月李的东家二小姐,是我的手帕交,我算是吃他们家的果子长大的了。” “这么巧?”魏云策笑了起来,“不知是果点等人,还是人等果点,恰凑在了一起......” 魏云策顺势便问了两句李家的生意,听闻李家生意做得稳健,又从不贪小便宜,反而多行善事,他连连点头。 “这李家当真不错,如今定在了青州府城,想来能把生意做得更大。” 说起这些,秦恬不由地便放松了许多。 不过她更想知道肃正军的事情,而这位魏先生就像是猜到她的心思一样,适时地揭过了方才的话题。 “章老将军奉命前来讨伐的事情,你应该都听说了吧。” 秦恬连忙点头,她就是为了此事才犹豫要不要上门的。 “那两方开战了没有?” “开战了。” 秦恬一听,心下就紧了一紧。 偏还听魏云策说,“章老将军和肃正军那位银面将领,都上了战场。” 秦恬呼吸都摒住了,“有、有没有人受伤?” 魏云策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眼。 他摇了头。 “没有。这位章老将军提出与那肃正军的银面将领单枪匹马比试,二人战成平手,就停了下来,因而两军皆毫发无损。” 秦恬思绪简直飞到了战场。 魏云策又同她说了几桩近来发生的事情,约莫说了一盏茶的工夫,他歇了声,端了茶盅。 秦恬堪堪回神,“辛苦先生了。” 她见他端了茶中,连忙起身道谢。 魏云策笑着跟她摆了手,“谈不上辛苦,不过我今日还有些事,无法同你再细说了。后日我还来书院,到时候你再过来,也许还有了新消息。” 若是让秦恬自己琢磨着要不要来,她多半是要退却的,但这次魏云策直接给她定了时间,秦恬也就应了下来。 入夏的竹舍里清风幽幽,得到最令人安心的答案,秦恬长长地出了口气,快步离开了去。 只是一块巨大的太湖石后面,在她走后,一片裙摆飘了出来, 何秋抿着嘴站在太湖石后,远远看着秦恬自魏云策的竹舍离去,手下的帕子被紧紧攥了起来。 ...... 与此同时,小书童重新沏了壶茶,进了竹舍书房之中。 “这位秦姑娘这次对公子,可又有不同了?” 魏云策见他好奇的紧,笑看了他一眼。 “你这么着急做什么?” 小书童唤作童安,他说确实着急,“从前公子身边的姑娘,哪个不是公子多看她们一眼,她们就高兴地不得了,这位秦姑娘倒好,木头似得......” 他说着,小心看了魏云策一眼,嘀咕道。 “都好些日子了,在公子面前,也只是先生长,先生短,好生无趣。” 魏云策闻言低低笑了一声。 笑过之后,俊美的脸上笑意仍旧挂着,眸色却淡了几分。 “是啊,这么多日子了,还只敬我做先生,嗯......是得做些什么了。” 话音落地,男人陷入了沉思之中。 童安没再出声打扰,轻手轻脚地斟了一杯茶放到公子手边,就退了下去。 * 猎风山房。 平日里秦恬下学,在后山练功的沈潇,也按时离开练武场,返回沈家的别院去。 她作息与上下书院无甚区别,庞嬷嬷等人一直都没有发现什么,只是觉得自家姑娘近来起色好了不少。 正因如此,秦恬回家和沈潇离开的时间错开了来,两人平日甚少能见到了。 但今天刚一回家,就听闻沈潇近身伺候的大丫鬟布雨前来求见。 秦恬衣裳都没来得及换,就让人把布雨请了进来。 布雨进了门给秦恬行了礼便道,“奴婢求姑娘,去劝劝我们家姑娘吧!” “你们家姑娘怎么了?” 布雨着急道,“姑娘不知听了什么消息,今日一直怒气冲冲,下晌练功还把自己伤了,这会更是同木桩子较劲,说今晚不回去了,要练功到深夜。” 练功到深夜,庞嬷嬷该要四处找人了。 那可就瞒不住了。 秦恬只能快步跟着布雨去了后山的习武场。 西面的群山在火红的夕阳落下之时,似传闻中的火焰山,散发着源源不断的热。 习武场一角,木桩前的人后背衣衫几乎湿透,却仍在不住发力击打着桩子。 “恬姑娘你看,就是这样......”布雨愁眉苦脸。 秦恬快步走了过去,自后面叫了沈潇一声。 “阿潇!” 她一出声,沈潇才回过头来,瞧见了秦恬。 她训斥了布雨一句。 “你可真会请人.....” 话没说完,就被秦恬打断。 “何苦怪她,她也是担心你。”她说着上前拉了沈潇的胳膊。 “天太热了,你这般会中暑,与我到树下说话。” 沈潇还不想走,秦恬干脆大力将她拉了过去。 “是出了什么事情吗?你又心急了?” 秦恬将她按在长椅上,“你坐下来,先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面对秦恬,沈潇一点脾气都发不出来,闷了半晌,还是告诉了她。 “......是白叔,他被顶头的朝廷将领压得喘不过气来,如今离开军营,却被四处通缉,只能逃亡!” 她说的白叔,是沈大将军从前帐下五虎之中,最年轻的一位白琛白将军。 白将军如今也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十几岁就跟着沈大将军屡立战功,如今到了英壮之年,反而境况落得不如从前。 先有岳将军被诬陷,白将军彼时也替岳将军说过不少话,眼下也被针对了来。 沈潇今早得到的消息。 “白叔一直在营中未曾娶妻,今岁诸多不如意,他与一位歌女走得几近,听闻想为那位歌女赎身,明媒正娶,没想到他顶头的副指挥要横刀夺爱,白叔与他起了冲突,带着歌女欲远走天涯,没想到成了朝廷罪犯,被四处通缉。”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秦恬震惊。 沈潇一拳砸在了椅背上,发出砰的一声。 “谁说不是?!他们不过是欺负沈家军散了,无人能护佑了!偏还不直说,只道那歌女是朝廷罪犯,白叔携她逃离,便是同犯......” 沈潇咬牙切齿,“道貌岸然,非要找这样堂而皇之的借口,偏偏无人能管此事,还有个京里来的太监在后坐镇,白叔还不知逃去了何方!” “京里来的太监?”秦恬问了一句。 沈潇点头,“什么姓黄的太监,本也不是什么好人,据说是跟那兴盛侯一起来的,眼下兴盛侯重伤命不保,他倒是还四处张狂。” 大太监黄显。 秦恬之前听嫡兄提起过这位大太监,他此番出京到此,似乎是另有皇命在身,至于要做什么,就无人晓得了。 秦恬也不晓得,不过隐隐觉得这件事并不简单。 “不管怎样,你该先稳住才是,”她看向沈潇,“你是以后要做大将的人,白将军还没有出事,你如何就沉不住气了?若是以后你做了将军,遇见这样的事,是不是也要乱了方寸?” 这话问得沈潇哑口无言。 半晌她才道,“岳伯、白叔,每一位将领叔伯,甚至沈家军的一兵一卒,我只要听说他们在受苦,就心痛得发慌!” 她说着,揪住了自己的衣襟。 “还不是我无能!若我也能像肃正军那位孙先生和银面将军一样就好了,重领沈家军,绝不再寄人篱下!” 肃正军,可是反军。 沈家军,却是从前的朝廷军。 但秦恬没有反驳沈潇,只是握紧了她的手。 “你先别急,也不要让庞嬷嬷让令慈担心,白将军的事情,再仔细留意着也就是了。” 秦恬又说了许多话劝慰沈潇,在天黑之前,终是将人劝回了家。 翌日沈潇已经恢复了正常的情绪,秦恬也就放心去了书院。 书院里仍旧乱糟糟的消息乱飞,不过再一日就是魏云策让她再去竹舍的时候。 秦恬让灶上照着李家点心的样式,也准备了一提盒,她实在不好意思空手去了。 魏云策的临字课恰在最后一堂,下了学,秦恬就在无人处追上了魏先生,把提盒送了出去。 “是学生的小小心意,先生请收下。” 魏云策笑着道谢,不过提醒了她一句。 “下了学,你我年岁相差不大,倒也不用先生学生相称。” 不以先生学生相称,那称呼什么呢? 秦恬有点迷惑,但魏云策也没有多说更多了,反而似忽然想到了什么似得,道。 “明日书院小休,你可有事要忙?” 秦恬当然没什么事。 “先生有什么事吩咐吗?” “不是先生,也不是吩咐,”魏云策笑起来,“我接到了一个本地书社的帖子,都是青州字写得能上台面的人,他们过两日以书会友,我见你近来习字突飞猛进,想问你可要随我前去?虽然没有姑娘,但你届时扮做我的书童也就是了。” 还有这样的事? 秦恬着实没想到。 但自己私下里跑去和魏云策去什么书社,好似不妥吧? 她刚要婉拒,魏云策就道,“这件事若是你应了,我自会同令尊提起,必不能让你跟着我乱跑的。” 这样吗? 小姑娘略略思量了一下。 魏云策十分有耐心地,静等着她的回应。 不想就在此时,魏游寻了过来。 魏游一眼看到魏大公子魏云策,眉头就微微一皱。 他略行一礼,在魏云策的目光里,叫了秦恬。 “姑娘,属下有事要同姑娘回禀,姑娘随我到一旁来。” 秦恬一听,便跟魏云策抱歉暂离。 两人避到了一旁,秦恬问,“魏将军有什么事?” 魏游压低了声音,“姑娘,公子回来了!就在山房!” “啊......” 秦恬一听,连忙捂住了自己张大的嘴。 “那、那我现在就回去!” 说完才意识到魏云策还在等她答复。 此时的秦恬,哪里还管得了什么书社以字会友的事情,她转身就婉拒了魏云策。 “多谢先生好意,只是学生家中还有些事,就不去给先生添麻烦了。” 她说着,行了礼,脚步又轻又快地离开了去。 魏云策神色一如方才,但看着她离开的方向,微微眯了眯眼睛。 小书童童安不可思议,小声道。 “这位姑娘恐怕是榆木疙瘩长成的吧,怎么能拒绝公子......” 他越说声音越小,到后面完全不敢说话了,小心地觑着魏云策。 后者神色寡淡,沉默了一下,才极淡地笑了笑。 “再等等吧。” 第56章 奇奇又怪怪 猎风山房,阔山堂。 秦慎刚换了一身衣裳,就听见外面哒哒哒的跑跳声。 那轻快灵动的脚步好似跳在了他的心头上。 然而他这边腰带还没有系好,只怕她直接就闯了进来,只能赶忙扯过来匆忙系上,转身往堂前走去。 不想他刚走到门口,门帘被一阵卷风刮起,有人快步跑了进来。 她跑得极快,秦慎甚至没来得及叫停她,小姑娘就一下子撞到了他身上来。 秦慎只听着自己胸口咚的一声,她似个小牛犊一般,一脑门就顶了上来。 可他是习武之人,她撞了他,他脚下半分微动,但小姑娘却一下被反向冲击开了去。 不想脚下竟然绊到了门槛,骤然失重跌了出去。 “哎?!”她惊叫。 秦慎怎会看着她摔倒,眼疾手快地一把拉住了她的身子,大掌按在她腰背,将人捞了回来。 只是一瞬的触感令秦慎微微一怔。 “大哥......” 秦慎瞬间回了神,手掌立刻从那细柔的腰间收了回来,他一触即放的温软之感,像是温泉的细波荡开在掌心,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秦慎将手握紧,背在了身后。 秦恬握着脑门发懵,并不晓得发生了什么,只是问他。 “大哥是披甲了吗?缘何如此坚硬?” 她脑门当真红了一小块。 只是她不怪自己跑得快,反而来问他。 秦慎摇头好笑。 而那红了一块的额头两侧,鬓角因着跑动有些湿漉,细发蜷曲着贴在了脸颊处。 鼻尖有细密的汗珠,汗珠的光映进眼睛里,那双水亮的眼睛越发被映照得璀璨。 秦慎目光在小姑娘脸上定了一时。 直到她开了口。 “大哥怎么突然回来了?” 秦慎看着她脸上的汗珠,递了帕子过去,“擦一擦脸上的汗。” 然后才接了她的话,“不想我回来?” 她拿着他的帕子擦汗的手顿了顿。 “大哥这话是什么意思?你在外的行踪我又不晓得,怎么知道大哥什么时候回来?” 他说一句,她就有三句等着他。 从前在他面前谨慎规矩的样子,如今可是找不到了...... 但秦慎的笑意更重了些。 他没说话,她又来问他。 “那大哥到底为什么突然回来?不是同那章老将军还要对战吗?” 她小声说着,怕人听见,可秦慎有些惊讶。 “肃正军与章老将军的事情,你也知道?” 秦恬点头,低声哼哼,“大哥不给我消息,我也不是完全闭目塞听。” 句句都在埋怨他,果然生气了...... 秦慎只以为他是在书院听学子们说到的,便没有细问,只是看着她的两腮,微微气鼓了起来,但又没再说旁的,就那样抿嘴鼓腮的模样,秦慎不由地又多看了两眼。 他只能低声跟她解释了一下。 “这位章老将军先前提出与我单枪匹马比试,我与他打成平手之后,朝廷军就没有急着镇压,眼下正在备战,肃正军自然也要备战的,不过我与孙先生商议了一下,暂离军中,再与其他几位议一议此事。” 秦慎没有说的很详细,但这样的话语肯说给秦恬,已经出乎秦恬意料。 他的信任似春风拂面,夏日那点暑热立时消散了下去。 秦恬不再问他军中之事了,只是细细问了问他之前的伤有没有复发,有没有另添新伤之类。 她问得仔细,细眉微蹙一脸认真,秦慎的目光总是忍不住落在她脸上。 她絮絮问了他好久,才唇瓣干了些,低头喝了口茶水。 房中静悄悄的,明明没有点什么香,却有一种安定的馨然气息弥散其中。 “恬恬,近来可好?”这次换到秦慎开了口。 他向小姑娘看了过去,却听她道。 “不好。” 青年轻轻挑眉,“缘何不好?” 秦恬摊手直言。 “我在这处什么都不知道也就算了,偏还要编出来谎话去蒙骗夫人,替你遮掩。在夫人面前,我都不敢抬头,甚至都不敢回府了。” 这话一出,秦慎险些笑出了声来。 他连忙攥了手遮掩笑意。 秦恬还能看不出来? “大哥还笑?难处都落到我这里来了。” 上次秦夫人派人来给他们两人送衣裳,那针线房上的嬷嬷想重新给公子量身,公子虽然身姿足够挺拔,但每年还要长一些。 可这位嫡兄根本不在山房,秦恬只能急忙道是陆贤昭将他找了去,不知何时回来。 嬷嬷却又留了个人在此,等着他回来给他量身。 秦恬这谎话险些圆不过去。 好在她急中生智,以自己的胆子来度量那位留下来的婢女的胆子,她暗示这位婢女,公子今日回来之后心情甚是不好,劝她最好不要近前,又暗示她衣衫照着前几季,稍微宽松一点即可。 那针线房的婢女果真被吓到了,没敢进阔山堂给公子量身,拿了公子的旧衣偷偷预算了尺寸,回去交差去了。 “大哥到时候,不要再嫌弃衣裳不够合身就好,不然那位小婢女该受罚了。” 她素来以己度人,不欲因己之过波及他人,连她身边屡屡犯错的常子,虽然被老管事敲打了一顿,但还是仍旧当差。 秦慎目光轻轻落在她的小脸上,笑着点头应下。 “既然都这样说了,那我明日陪你回府可好?” 秦恬却摇头。 “不要。那不还是要在夫人面前说谎吗?无非是把谎话编的更圆了。” 秦慎笑了起来。 编谎话这件事,秦恬是巴不得再不做了。 但她又想起什么,“所以大哥明日不在山房了,是吗?” 秦慎点头,目露无奈。 秦恬想了想,“那我还是与大哥同行吧。” 这话说得秦慎,眸色完全和软了下来。 室内莫名的馨香之气层层晕染开来,整个山房都似醉在了清凉的初夏夜中。 ...... 晚间,两人在后院的葡萄藤下吃用了晚饭。 此处再没有旁人,两人也用不到什么规矩,边说话边吃饭,慢吞吞地直到饭菜都凉了,才让人收拾了,又在月下喝了回茶。 秦慎把小姑娘送回了她的过雨汀。 说好了明日一起回府城。 但翌日,两人早早准备离开的时候,她却索要绕到后山,“我去看看阿潇如何了。” 说着就跳下了车去,约莫过了半盏茶的工夫就打了个来回。 她一脸的轻快,一只脚才刚迈进车里,就跟车夫说可以走了。 看来是没有什么事了。 只不过从后山再下山,道路有些坎坷。 这会秦恬刚坐下,马车就咯噔了一下向一旁偏了过去。 秦恬一下就被倾离了座位,向着斜前方冲撞了过去。 而昨日的场景再次现了出来,秦慎一只手拦住了她撞过去的势头,另一只手扣在了她的腰间,将人稳稳定回到了座位上。 昨日掌心残留的温软触感,突如其来地又落到了实处。 指尖忽然有种不易察觉的酥麻之感扩散开来。 秦慎一时间竟然没有松开,停留了下来,直到意识到自己的手竟还留在那处,才仓皇地收了回来。 秦恬只还在险些摔倒的惊吓中,正要感谢嫡兄连着两次拉了她一把。 就听见嫡兄声音略有些低哑地开了口。 “老老实实坐好。” 秦恬:? 她哪里没有老老实实地坐好了?分明是马车颠簸。 似乎嫡兄也意识到了那话说得不对,低声训了车夫一句。 “驾车仔细些。” 他并不太因为这些小事训斥下人,车夫吓得连声告罪,他却又像没有真的生气一样,道了句“罢了”。 秦恬一直看着他,不知道怎么,竟然觉得他好像总在避开她的目光,没有看过来一眼。 奇奇又怪怪...... 不过他在这时,问了句话,极快地揭过了此事。 “你特去看了沈姑娘,是有什么事吗?” 他一问,秦恬才想起此事来,关乎京里来的太监,这是个正经事,秦恬便把从沈潇处得来的消息说了。 “......白将军和那位歌女一直在逃,目前并没有被那个黄公公等人抓到。” 秦慎听着,问了一句。 “那歌女年岁几何?” 秦恬还真就听沈潇提过。 沈潇说歌女欲白将军年岁相差颇大,她算了算,“可约莫十八九岁的样子。” 十八九岁。 这和黄显之前要查找的女子年岁正好符合。 所以这歌女是宫中流落出来的、皇帝要找的人? 人没有被抓到,沈潇这边也没有白将军和歌女如今的下落了。 秦慎只能默默记下,又跟秦恬说,“让沈姑娘仔细留意此事,我亦令派人盯着。” 看来果然是个紧要的事情了,秦恬连忙应下。 说话间,马车恰又颠簸了一下。 秦恬身子只是稍微一偏,就听那位嫡兄快言道。 “好生坐稳。” 秦恬:? 她到底,哪里没坐好了?! ...... 马车的剩下路程,这位嫡兄都没有说话了。 他素来行住坐卧皆有规整姿态,这般腰板挺直地坐在那处闭着眼睛养神,秦恬瞧着,莫名就像道士在打坐念经一般,飘飘欲仙之外,还有种克制的清心寡欲在里头。 秦恬:“......” 马车在车轮吱呀声中,总算回到了青州秦府。 第57章 坊间传言 昨日,派来监视秦慎的人,不知被秦贯忠用了什么办法,撤了回去。 秦夫人喜出望外,但秦慎早就自暗道出了秦府,不知何时回来,没想到今日就来了。 上晌暑热之气未能完全聚拢,秦夫人正坐在回廊下乘凉,这边听到消息,就见二人联袂而来。 秦恬有些不好意思,她还没来得及换衣裳,但是夫人丝毫不在意,拉了她的手。 “你好些日子没回府,我昨儿还跟萧芸念叨。” 秦夫人的性情真是再好不过了,秦恬坐到了她身边,“学中课业多,实在脱不开身。” 她说完这话,忽的想到了之前的一次,她也是寻了课业繁重的借口,推辞了秦夫人。 而转眼就被某位大哥拿出来,暗暗笑话她。 秦恬一下就想到了这件事,不由地转眼飞快看了他一眼。 不想忽的同他的目光撞到了一处,他已经开始笑了。 秦恬舌头打了个结,后悔自己为什么没再找出来一个另外的借口了。 她轻轻咬唇,但秦夫人没有发觉什么不妥,还感叹。 “鹤鸣书院哪哪都好,唯独课业繁重,连暑热盛夏都不肯放过学生。” 秦恬:“......” 对不住了,书院。 而那位嫡兄禁不住勾起了嘴角。 秦恬心下暗气,恰在此时,秦夫人看到了自己儿子。 “咦?我儿缘何如此愉悦?” 这话正问到了秦恬心里—— 就是,有什么好笑的? 她倒要看看这位嫡兄怎么解释,却听他道。 “回母亲,儿子是觉得近日自在了一些,因而愉悦。” “原来如此。”秦夫人更加没怀疑了,还跟秦恬道,“难得你还替你大哥遮掩,让他能往山房小住几日。” 秦恬尴尬不已,却半分都不露。 她确实在替这位大哥遮掩,但瞒的人不光是外面的监军,还有夫人你...... 她尴尬,却见那位大哥不仅是嘴角,连眼角都弯了起来。 早知道真的不来了,谎话都让她一个人说了。 小姑娘暗自懊恼。 气鼓的脸蛋儿弧度圆润,秦慎的目光似蜻蜓轻落在花间,一触即飞。 他没敢多看,只是柔声开口。 “多谢恬恬。” 小姑娘飞快地眨了几下眼睛,刚才那暗恼立刻不见了,反而得意地大方。 “大哥客气了,本也是小妹该做的。” 说话间,两人目光一碰,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笑意。 秦夫人虽然不懂内里的乾坤,但也极喜欢这样的兄友妹恭。 “若是无有战事,日日这样该多好。” 她说起来,轻轻叹气,“你们父亲近来越发忙碌了,我今日叫了他回府吃饭,他却道实在无暇,不来......” 谁想话没说完,院门口的小厮通传。 “老爷回来了。” 众人皆向门口看去,果见忙碌不堪的指挥使大人回了家中。 “咦?不是说不来了?”秦夫人惊奇。 秦贯忠目光自院中的三人身上掠过,从秦慎到秦夫人,最后落到了秦恬脸上。 “难得都在家中,我再忙也得抽出时间回来才是。” 秦恬和秦慎皆上前行礼,秦夫人眼角眉梢都挂上了柔和的悦色。 “总算还有些父亲的样子。” 若是放在旁的人家,妻子八成不敢这般直言丈夫,除非是下嫁的公主。 但秦夫人这般说,秦贯忠只是半低着头点了点,“夫人说得是。” 他一回来,冷清多时的秦府一下子就热闹了起来。 秦恬先前给秦慎配了去暑清心的药香囊,自然不会遗漏了秦贯忠和秦夫人,她让天冬拿了过来,给父亲和嫡母也各送了一份。 秦夫人喜欢的不得了,仔细闻了闻,“许是我喝的药太多了,总觉得这草药味道苦的不行,不过这个缘何没有那种苦味,反而闻起来清清凉凉,有股子淡香。” 她很是喜欢,让丫鬟萧芸挂到床头。 倒是秦贯忠捏着这药香囊不说话。 “父亲不喜欢这个味道?”秦恬其实每年暑热季节,都会送药香囊给秦贯忠,但今年她研究了新的配方,换了几味草药在里面,味道与往年有所区别。 她暗暗担心父亲不喜欢,却见老爹摇了头。 “不是,不是......”他说喜欢,径直就将香囊挂在了腰间,“爹只是觉得,我儿的草药学的越发精细了。” 秦恬见他无有不喜,放下了心来,笑道。 “女儿学业不精,也只会这个了,日后说不定也能凭此赚些茶水钱。” 秦夫人一听笑得不行,“家里哪里还缺茶水钱了?” 秦慎却点头,“技多不压身,有些事做也是好的。” 这倒让秦夫人同意,同秦恬道,“若你愿意,可以收个食肆在名下,将药膳推而广之,倒也有些意思。” 秦恬也有此意,浅浅问了秦夫人几句。 秦慎一直看着小姑娘,听着她与母亲说话。 只有秦贯忠捏着香囊,半晌没有说话。 ...... 午间吃过饭,秦贯忠就离开了,走之前同秦慎低声说了几句话,两人今日晚些时候,要去一趟隐林村。 秦夫人则难得今日身子舒适,同秦恬道,“外面各处都乱了起来,我亦好些日子没出门了,今日有风,是不可多得的清凉日,恬恬可要随我去城中沐华寺上两炷平安香?” 听闻是平安香,秦恬看了一旁的嫡兄一眼,点头应了下来。 秦慎刚回了一趟熙风阁,就听闻秦夫人和秦恬要出门上香了。 距离秦贯忠跟他约好的时间,还有些时候,秦慎干脆送她们前去。 他说要去,秦夫人疑惑了一下。 “沐华寺是佛家寺庙,你真要去?” 他是随着守元道长在道观长大的人,是道家的弟子,转去寺庙烧香拜佛,有些不对头。 秦恬也眨着眼睛看过来。 秦慎见她好奇,却又不问,只跟着自己母亲后面听,像个狐假虎威的小狐狸似得。 尤其一双竖起来的耳朵白的透光,分明就是只雪中小狐。 只不过,秦慎目光顺着她白嫩的耳朵向下,落在她细白的脖颈上时,瞬间察觉到了什么,移开了目光。 “回母亲,儿子只到门口就回,并不进庙。” “这样就好。”秦夫人没什么问题了。 倒是秦恬见那位嫡兄不知怎么,在她看去时,转过了头去,往一旁走了。 ...... 一行三人很快就到了城中的沐华寺。 如今外面战乱渐起,来沐华寺上平安香的人多了起来。 秦夫人是临时起意要来,就没有提前知会寺庙主持,便也跟着信男善女们一道,下了马车于人群中缓步进庙。 因着人多步行,秦慎又送了她们一段路。 挤挤挨挨的人群中,不断有人群里的闲聊言语传过来。 大多数人只是说些家中邻里亲眷之间的事,也偶有几人提及兖州的肃正军和朝廷的对峙,只是他们走到半路的树下,秦夫人稍事休息的时候,听见有两个人在那颗大树后面,也正说着反军的事。 只不过他们的言语与旁人稍有不同。 “......我听说,那位肃正军举起造反的孙先生,先前就因为先太子说话,而被朝廷通缉。如今他造反了,打着肃正的旗子,是不是要为先太子讨个公道?若是这样,找到遗落民间的那位最是要紧!” 这话说得秦慎秦恬和秦夫人三人,皆是一愣。 他们与那两人离得最近,仅仅隔着一棵树,能把两人的言语听得一清二楚。 或许是说到了敏感的话题,两人声音小了一些。 “可距离先太子薨逝都这么多年了,一直都没有一点消息,眼下又去哪里找?” 这两人当然都不知道去哪里找。 “还不知是男是女,更不知道是生是死,一切都只能看天意了。” 对面的人念了句佛。 “阿弥陀佛,若能找到那位东宫遗孤,咱们兴许能换一片天了......” 这话可是逆反之言,就算已有肃正军谋反在先,他们也不敢多说这话,连忙捂了嘴快步离开了。 “还有这样的事?”秦夫人倒是第一次听说,“我缘何从不知道?” 秦恬听了这么多说书,看了这么多话本子,也没听闻过此事。 倒是秦慎摇了摇头。 “许是肃正军势头迅猛,因而有一些传言流传开来,母亲不必当真。” 他是不信的。 这样紧要的事情,他没有听孙先生讲过,反倒是从两个寻常百姓口中听到了。 如何能做真? 秦慎没有当作一回正经事,送了秦夫人和秦恬到寺庙门口,就去寻了秦贯忠,一并去了隐林村。 隐林村中大部分人,都随着孙先生到了肃正军中。 但也有一些上了年纪的人留在此处,比如孙先生的妻舅何老先生。 秦慎特此前来,便是有件特别之事,要当面问及何老先生。 彼时,他与那位朝廷派来的章老将军对峙战场,那位老将军却提出与他单枪匹马单挑。 这提议让人想不到,孙文敬甚至劝秦慎不要与他理会,其他将领也觉得此事不妥,谁知道朝廷军暗藏什么玄机? 但秦慎思量了一番,还是应了此战。 那位章老将军也确实骁勇善战,哪怕年近六旬也不失当年风采。 秦慎亦打起精神应对。 不想就在短兵相接的当口,那章老先生忽的说了句话。 “告诉何荣堂,老夫来了。” 说完,定睛看了秦慎一眼,接着横过一枪,反身接住秦慎之剑,两人迅速弹开,战成了平手。 而何荣堂,就是何老先生。 秦慎不知那章老将军与何老先生是如何关系,更不知道章老将军此言到底是什么意思,于是特特来了一趟隐林村。 第58章 遗孤 “告诉何荣堂,老夫来了。” 朝廷派来清剿叛军的章老将军这句话,实在耐人寻味。 何老先生听了,亦没有立刻作答。 老先生略作沉吟,见秦慎看过来,微微笑了笑。 “说起来,我与他有二十多年没见了。” 章老将军本就出身行伍世家,而何老先生是读书人,走的是科举出仕的路子。 两人既不是亲戚,又非是同乡,也没有共过事,一文一武本来并没有什么关系,只是何老先生某年科举落榜之后还家,路上遇到了水匪。 水匪将船洗劫一空,船上的人有死有伤,当然也有一部分逃了出来。 彼时何老先生运道好,率先就逃了出来,他躲在林中一夜,翌日再找去船上的时候,水匪已经人去物空,堪堪剩下些船上人的杂物,而船上的人却不知去向了何处。 他寻了自己的包袱,竟还有几件衣衫吃食,也有几人有书籍家信,还有一匣子不知粗劣的木制摆件,许是摆件粗劣不值钱还占地方,水匪不屑要,扔在水里。 他记得那是一个连着好些日都穿着黑衣的人的物什。 他念着大家都不容易,就去水中把漂浮的物什尽量捞上了岸,守在了船边等人回来。 没想到的是,这些人回来之后,竟然污蔑他昧了他们的东西,一个个找他索要。 水匪扬长而去,这些人抓不到水匪,就只盯着他。 他当时也生了气,与其他几人对付了两句,可那些人竟然恼羞成怒伸手打人。 他一个书生哪里打得过他们,人被打得鼻青脸肿不说,连他自己的东西都被抢了去。 这时候,昨日同穿的粗劣木头摆件的主人,那位穿着黑衣的男子,也寻了回来。 他那木头摆件泡了水越发不堪,根本没人要,只被何荣堂看护好放在树下。 眼下他寻过去,看见完好的木头摆件,问了一句。 “哪位拾了我这物件?” 何荣堂心道,不会又是来寻他晦气的吧? 他只想着做好事,却被人冤枉寻事。 但他还是站了出来,“是我,但我可没有拿你东西,你别似他们一样赖我......” 话没说完,那人竟然深深鞠了一躬。 “多谢阁下,将章某人亡母的遗物寻了回来。” 竟是亡人遗物。 何荣堂只是凭借本心拾来罢了,没想到还真捡到了紧要东西。 他方才口气极其不善,眼下有些尴尬,正欲解释,听见那黑衣男子忽的开口,道了一句。 “这位先生有无贪昧大家的东西,等官兵来了也就知道了。”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官兵从何而来?又如何知道此事? 他并不做解释,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工夫,官兵还真就飞马前来。 这一队官兵马上皆系了不少物品,放下来一看,正是水匪掠走的众人随身行李。 行李一放下来,大家就盘点了起来,紧要的东西几乎是一件没少,只有些衣裳帕子之类,或有缺少。 但何荣堂怎么可能偷拿人家衣裳帕子,只会是被江水冲走了。 这一下完全真相大白。 而那黑衣男子,目光从众人身上掠过,问了一句。 “污蔑旁人的人,是否该跪地道歉?抢了旁人东西的人,是否该加倍奉还?” 说着,还看了一眼官兵,“还有出手打人的人,是否该押往衙门?” 三句问话,将此事断的清清楚楚。 何荣堂简直扬眉吐气! 他这才知道那黑衣男子,竟然是朝廷的将领,家中亡母过世守孝,又被夺情不满孝期就返回守地。 他姓章,单名一个岭字。 正是镇压叛乱、威名赫赫的朝廷大将。 昨日也多亏他即时上岸,才有官兵迅速出动抓住了那伙水匪,夺还了众人东西。 何老先生念起往事,目光向远处望去。 “之后那一路,我与章将军同行,坐卧皆在一处,约有一月之久,如今回忆起来,恍如隔世......” 何老先生说到这里,顿了一顿,苦笑了一声。 “没想到我与他再见,竟成了朝廷大将和即将被清缴的叛军。” 实在令人唏嘘。 秦慎沉默了一下。 若是章老将军与何老先生有这样的旧谊,那老将军同他说的那句话,到底意味着什么? 秦慎刚向何老先生看了过去,后者恰也抬眼看了过来。 “我亦不能十分确定他是如何意思,毕竟只是二十多年没见的旧人了,还能不能称为故友,尚且不知。” 他这样谨慎,秦慎心道应该,但何老先生又道了一句。 “只不过,以老朽自己的感觉,兴许,就算非是朋友,也未必是敌人。” 这话说得秦慎眼中一亮。 他便是如此作想。 若真是敌人,怎么会没有真的开战,只与他点到为止,且留下一话。 自然不排除这是对方的计谋,但也不妨碍他们做更多有希望的猜测。 何老先生道,“此事先不急,待我再观他一阵,试上一试。” 这般更好。 秦慎心下微定,又与何老先生低声谈论了几句肃正军之事,何老先生看着他眼中含笑,连连点头。 “肃正军日后有望矣。” ...... 不时,议事堂有人过来请两人一道去议事。 议事堂众人也提及肃正军。 秦慎到的时候,正听见他们道,“......只盘踞兖州一地,早晚要被绞死此处,肃正军既然已经揭竿造反,就不可能偏安一隅,最后,要么被朝廷清剿殆尽,要么......一路向北打下皇城!” 此话说得众人振奋。 但也有人问了一句。 “如今肃正军多是兖州百姓,受够了朝廷的压迫才起事,若只是凭这些人,如何北上?若要吸纳更多人造反入军,总还缺些什么。” 眼下的肃正军,更像一个地方的藩军,距离北上攻下皇城,还太远。 这问题抛出来,也有人试着回答。 有人说被朝廷折磨的不只是兖州一地而已,各地已经在蠢蠢欲动,效仿肃正军揭竿而起,不过是时间问题,届时若能组成联军北上,势头就无比壮大了。 但又有人思及若成联军,因为各为其主难免内讧,说不定更容易被朝廷攻破。 这时,有人突然道了一句。 “若能找到那位流落民间的东宫遗孤,肃正军壮大也好,与其他反军联手抵抗朝廷也罢,不都有了堂堂正正的名声?” 秦慎挑眉。 这不是坊间毫无实据的传闻吗? “确有此事?”他禁不住问。 他目光看向众人,最后落在说了这话的一人身上。 那人声音沉了几分,“此事并不确切,但也十之八九。” 他道,“那正是先太子殿下的遗女。” 遗女? “这是哪里来的消息?”秦慎不可思议。 有人道是坊间流传,也有人道是宫中流出来的话,还有当年的老宫人可以佐证。 众人宁可信其有。 “这事从前未有流传,正是因为肃正军起义,才有人敢说了出来,不能排除确有此事。” 秦慎将信将疑,却听有人道。 “据说,这位公主因钦天监批命三岁之前不可在外露面,不然易于夭折,因而公主出世之后,宫中从未对外言说此事,公主也养在东宫一处别院,所以才能逃得一劫。如此看来,钦天监批命真是准啊......” 当今世人最信批命一说,秦慎亦因此在山上修行多年,不仅是他,据说魏氏的魏云策也曾因为批命,三岁之前不曾食肉,陆贤昭则在满周岁之前,穿的都是女婴的衣裳...... 而宫中禁忌更多,显然会更信此事。 秦慎仍旧半信半疑。 只不过,若是如此算来,这位所谓的东宫公主,岂不是恰恰十八九岁的年纪? 秦慎一下想到了什么。 所以,皇上让太监黄显来找的人,就是公主? 这样的话,一下就通了。 只不过这位公主的身世掩藏十分隐秘,宫里好像也才刚刚知道。 而据他所知,黄显目前还没有找到什么人,近来约莫就是在寻沈家军的白将军和那位歌女了...... 这事还没有谱,秦慎暂时没有将歌女只是说出来。 众人先论了论此事,又说起了与章老将军为首的朝廷军的对阵,这次何老先生没有细讲过往,但也表示,要再观望对方态度。 ...... 如此论了约莫一个时辰左右,天色渐暗了。 秦慎素来话不多,今日也参与了这场议事,倒是秦贯忠没怎么说话,一直似在思量事情一般。 只不过,秦贯忠还任着朝廷的三品指挥使,必须要返回卫所,议事一散,他就离开了。 秦慎倒不再去卫所,但因为秦氏私兵的调动,这两日亦不得清闲。 等他忙完了手头上的事,返回青州府城的时候,秦恬都已经回了猎风山房了。 今夜月色稀薄,自夜空落下似清晨的薄雾,略略裹挟着几分冷清。 上房极其安静,秦夫人不耐暑热,早早地就准备睡了,而朝云轩的方向,昏昏暗暗的。 傅温见公子往朝云轩的方向看了好几眼,才转身回了熙风阁。 比起前两日忙碌的时候,傅温好似从公子的步履中看出了什么,公子似有些微不易察觉的失落。 难道,就是因为姑娘没在? 傅温总是对此产生怀疑。 公子真的会把一个半路妹妹看得如此重吗? 然而刚到了熙风阁,连舟就走上了前来。 “公子回来了。” “嗯。” 连舟上前行礼,低声道了一句。 “姑娘傍晚让人传了信过来,道是有事同公子说,若是公子回来了,还请往猎风山房去一趟。” 连舟这话刚说完,傅温就见公子那些微失落的脚步陡转,大步迈出了熙风阁。 一丝犹豫都没有,甚至都不知道姑娘到底是什么事。 傅温只听到公子吩咐。 “去猎风山房。” 第59章 禁不住她 “别急别急,你现在单枪匹马冲过去,也救不了白将军啊!” 习武场。 秦恬拉着沈潇,不许她乱来。 就在下晌,沈潇得了个晴天霹雳的消息。 白琛和那位歌女被官府的人在徐州府下的州县抓获了,大太监黄显正在赶来的路上。 沈潇一听消息就按耐不住了,要去救人。 但她一人单枪匹马如何去救?秦恬硬生生拉着她。 “我给我大哥留了信,大哥近来正留意那太监的动向,到时候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秦家是如何实力,沈潇当然晓得。 但问题是,秦恬今日给秦慎送信时他并未在家,会不会等秦慎回来,已经晚了...... “我等不了!”沈潇叫了秦恬,“无论如何,我不能看着白叔身死。” 说完,一下就脱开了秦恬的手。 她快步向外而去,秦恬也着急了起来,但眼看沈潇去意已决,自己完全无法阻拦。 “阿潇......” 就在她心急如焚的时候,忽然一个身影出现在了视野中。 “大哥!” 秦恬几乎跳了起来。 沈潇也是一顿,停下了脚步。 秦慎来时就在心中暗暗猜测,她说的事情很可能和沈家有关,待他一路寻到习武场,看见她和沈潇,确定了下来。 小姑娘拉不住沈潇,急的面红耳赤。 秦慎一眼看过去,立刻投去安慰的目光。 “别急,有什么事告诉我。” 只一句,秦恬心绪就稳稳地定了下来,悬在半空的心似着了陆。 她见沈潇脚下停住,连忙又将人拉了回来,告诉了嫡兄刚刚接到的消息。 “白将军是在徐州附近被抓到的,那太监黄显并未在此,阿潇就想趁着这个时机,看看能不能把白将军和那位歌女一并救出来。大哥你看......” “这确实是个好时机。”秦慎略略思量了一下。 徐州距离青州不算太远,连夜跑马过去,说不定就能赶在黄显带人到达之前。 不过,要从牢中救出两名重犯,确实不是容易之事,凭着沈潇一个小姑娘单枪匹马过去,几乎不可能。 他也让沈潇不要着急。 “我今晚带人过去,见机行事。” 他一下子就应下了这桩事,将这困难重重的营救,径直担在了自己的肩头。 秦恬一双眼睛定在了嫡兄身上。 沈潇则正经给秦慎行了礼。 “大恩不言谢,沈潇记下了。” 秦慎摆手,“我也有我必须要去的道理。” 他要弄清楚,那个被太监黄显抓寻的歌女,是不是肃正军需要找寻的东宫遗孤? 有秦慎主导此事,营救的几率陡然升高。 但沈潇也道,“我与大公子一同前往,营救白叔我义不容辞。” 她更了解白琛的情况,秦慎自然同意她一同前往。 两人略作商议,三刻钟之后就连夜去往徐州。 沈潇让布雨以秦恬的名义,告诉自家别院的庞嬷嬷,说这几日跟着秦恬去秦家耍玩,暂时不回去了。 而秦慎也回到猎风山房自己的阔山堂,安排了些事。 只不过他这边刚到了阔山堂,秦恬就上了门来。 她抬头看着他,一双眼睛映着清透的月光。 “大哥带我一起去吧。” 这话一出,秦慎愣了一愣。 “这怎么行?此事凶险,你不会工夫,若是受伤怎么办?” 秦慎想都没想就拒绝了她。 但她却一双手交握着不肯走。 “正是因为此事凶险,我不放心阿潇,更不放心大哥。” 这件事是她主动给他招揽来的,而他一口就答应了下来。 他应下的如此爽快,秦恬反而回过了神,方才一路回来,脑中不断闪现在城外他被人一箭射中肩膀的事。 她只怕他因此,受伤受困。 她也不想再像前些日一样,打听不到有效的消息,而日日担忧。 “大哥带我去吧,我保证不给你们添乱。” 她的眼眸里,清晰地倒映着他的身影,眸中有细微的波光,闪烁地秦慎心下快跳了几分。 但他还是觉得不妥,板着脸转过了头去。 “大哥......” 她又叫了他一声,嗓音软绵绵的,却又说不出的令人动摇的力量。 秦慎无奈地闭起了眼睛,眼角掠过她央求的模样,心下不住一软。 他抿了抿嘴,到底还是松了口。 “也罢......” * 秦恬要去,沈潇也没想到,她开口欲劝,被秦恬抬手比了噤声的手势,然后在傅温的帮助下翻身上马,笑道。 “我大哥都答应了。” 一旁的秦慎:“......” 沈潇见状,只能不再劝了,她看了看秦恬,素来平直的嘴角在夜色里添了些浅淡的笑意。 “你们让我觉得,自己终于不再是一个人了。” 父兄去世之后,母亲只想让她平平安安地过完这一生,可她不想就这样向命运屈服。 而面对已经被打散的沈家军,她只能身单影只,踽踽独行。 直到,秦恬突然走到她身边,问了她,“我可以坐你身旁吗?” ...... “多谢。” 沈潇看过去,秦恬笑眯着眼睛回应了她。 “不谢。” 秦慎目光则在那个一脸心满意足跟来的小姑娘身上落了落,才开了口。 “走了。” * 徐州距离青州不算远。 但他们这般连夜跑马,也是到了翌日午间才赶到。 白琛和歌女被抓之后,押送到了徐州城关押了起来。 徐州乃是兵家必争之地,正北就是正在起事的兖州府,因而此地卫所已经将巡防境界调至最高。 除此之外,秦慎他们乔装打扮一路过来,还不断看到官兵在城门口盘问。 被抓的白琛和歌女的情况,他们在城外没有打听到什么,只能进了城里来。 然而城中也并不太知晓此事,反倒是听闻最近临近本地的好日子,不少人家在准备嫁娶事宜。 秦慎让人在附近茶馆酒楼打听了一遍,也没有得知什么有用的消息,可见本地官府抓到了人之后,极其保密。 但他们也打听出来,这两日并没有什么紧要的人来,官府无有迎接的意思。 换句话说,那太监黄显也还没有到。 这算是个还不错的消息了。 那么接下来该弄清楚的,是白琛和歌女到底被关在何处。 坊间百姓们不知晓此事,不代表官兵们也没有消息。 秦慎掌兵许久,对军户的一些习惯还是非常了解的,当即就吩咐了魏游,去临近官兵主驻扎处的饭馆小摊听官兵们说话。 秦慎还吩咐魏游,尤其晚间要仔细留意能偷偷饮酒的地方。 军中虽然不许饮酒,但也管不了所有人,总还有些兵将偷着摸着喝酒。 魏游明白,带着人手亲自前去,没想到还没到夜晚就去而复返。 “回禀公子,今日徐州城中士兵约束甚严,属下连跑了几个饭馆食肆,竟鲜有士兵。” 魏游道,“不过属下打听了摊主掌柜,另听出了一些消息。” 秦慎看过去。 魏游回道,“回公子,那些摊主掌柜都说,今日凌晨,军中下了急令,不少士兵都被分派了出去,是去寻人了,而且,几位常年为军户看病的大夫也都被叫回了军中,似是有不少官兵受伤。” 官兵受伤,出去寻人。 秦慎想到了来时城门口的盘问。 他们一行彼时也紧张了一下,但官兵盘问的不是进城的人,而是出城的人。 “难道,白琛二人逃了出去?” 魏游连道,“极有可能。” 他补充道,“有位掌柜听到了一个将领抱怨,说那人功夫太强,前两天抓来时便折了不少官兵,今早大闹官兵虽重伤了他,却还是让他带人逃了出去。” 有这番说辞,十之八九就是白琛了。 那可是从前沈大将军的帐下五虎之一,寻常官兵拿不住他,也算稀松平常。 秦慎得了消息,就将秦恬和沈潇叫了过来,将猜测说了一遍。 沈潇听得两眼放光,“我就知道,白叔不会被轻易捉了去!” 不过秦恬目露忧虑,“所以白将军也被他们所伤?现今在何处藏身亦不晓得?” 眼下时节,天已热辣起来,稍微走动两步都会出汗。于受伤的人来说,伤口不易愈合,甚至可能因为处置不善而丧命。 白琛受伤流落在外的情形,实在不比在监狱好上多少。 但他似乎是带着人逃出去的,应该是那歌女了,好歹也算有人照应。 “那白叔能藏到什么地方去?我们得赶在官兵找到他之前,将他带离这里。”沈潇道。 秦慎沉吟。 倒是秦恬琢磨着开了口。 “我倒是听说一件事。” 秦慎瞧过来,见小姑娘也不太确定,但还是把她的猜测说了。 “我听说本月的黄道吉日,都是本地人喜好的日子,因而本地各处都有不少婚宴,尤其下面的宁县,听说这一个月内有三十六家人嫁娶,热闹得不行。” 她抬头看向秦慎和沈潇,“这宁县距离府城不远,又人来人往极其热闹,白将军会不会藏到了这宁县里?” 这话一出,沈潇就连连道是,“恬恬所言甚是有理!” 秦慎一时没有开口,但是落在她眼睛上的目光定了许久。 她还有些不确定,向他看了过来。 她也在寻求他的认同,是么? 秦慎心头鼓鼓胀胀,有什么一直在向上,似乎要破土而出。 他禁不住跟她点了点头。 “恬恬说的有理,我们应立刻前往宁县。” “真的?大哥也是这样想?” 她的大哥眸中柔波泛开,轻轻点头。 “是,我也这样想。” 小姑娘一下子就笑了起来。 第60章 谁爱生气 宁县果然人来人往,昨晚他们到的时候,险些没有找到能落脚的客栈。 白琛携歌女逃离之后,官兵出动的人越来越多,但还没有将人抓回去的迹象。 众人虽然着急,但也要抓紧时间休歇,尤其是沈潇,秦恬见她一双眼睛发红,硬生生按着她歇了一晚。 只是沈潇根本睡不好,睡下的那两个时辰,竟然一直梦见父亲和兄长,大哥问她怎么样了,问家中怎么样了,她都可以回答,唯独父亲开了口,问她沈家军的兵将们都怎么样了,她一个字都回答不上来。 父亲意气风发的模样一下子苍老了起来。 “爹爹!” 她急的要跟他解释,说自己每日都在苦练功夫,一定还能把从前的沈家军收回来。 可却一下子从梦里醒了过来。 沈潇摸了一把湿漉漉的脸颊,以为是暑热的汗水,却发现那水是从眼中落下来。 “无能。” 她擦了一把眼,翻身下床,取了剑下了楼去。 道路上,天还没亮,就有人不断匆忙来去,人都聚在了路上,附近的土地庙反而没什么人了。 土地庙后面有片平地,沈潇提了剑过去,练了小半个时辰,直到天光亮起来,道路上的人越来越多,沈潇不欲让秦恬担心,才收了剑返回客栈。 只是走了没几步,就察觉破庙旁边的树林里,似有有人跟了上来。 她又走了几步,人影果然也紧跟不停。 登徒子?还是什么旁的人? 沈潇何其惊觉,两步一转,消失在了树林间。 后面跟上的男子愣了一下,走上前来查看,疑惑了一声。 “人呢?” 话音未落,有剑直接架到了他脖颈。 沈潇忽然出现在此人身后,手中的利剑就架在了他脖颈间。 她以为此人必然惊吓慌张,没想到他只是摇头笑了一声。 “沈姑娘,误会李某了。” 声音很是熟悉,似乎不久之前刚听过。 而那人也慢慢转过了身来,沈潇一看之下。 “李......” 男子穿着宝蓝色细布长袍,面如冠玉,眉目温和,她记得他,却想不起来人家的名字了。 倒是男人越发笑起来。 “在下李维珍,李纯珍的大哥。” 他说着,又提醒了沈潇一句。 “不是李家管事,也不是跟踪姑娘的登徒子。” 沈潇:“......” 她这次没把他当管事。 但确实怀疑成了登徒子...... 沈潇尴尬至极,青年还瞧了瞧她架在他脖颈上的剑。 “姑娘能否......收了这利剑?” 沈潇:“......” 只是她正要收剑,秦恬忽然跑了过来。 她看见李维珍也是一愣,再看见沈潇的剑就架在李维珍脖子上,倒吸一口气。 “阿潇刀下留情!那是李二的大哥!不是李家的管事,也不是什么坏人,你别别别杀他!” 偏她剑下的青年好笑地看了她一眼。 沈潇:“......” 知道了。 没有在杀了。 都不用废话了。 沈潇尴尬地咳了一声,收了剑。 秦恬大松了口气,连忙近前查看李维珍是否受了伤。 好在沈潇极有分寸,没有弄伤了他。 李维珍也很是大度,“只是吓了一跳,并无大碍。” 沈潇看了他一眼。 若不是他跟踪,她怎么会出手反制? 而他好像听见了她的心声似得。 “跟随姑娘是我的不是,只不过我不如姑娘脚下利落,跟了半天也没跟上,再接着就......” 沈潇无语,青年倒也没有继续说下去。 秦恬连忙问起了李维珍缘何在此处。 原来李维珍近日都在徐州城做生意,碰巧宁县有一位李家的同族叔伯家女儿,李维珍是来道贺的,顺带着也瞧瞧李氏名下在宁县的铺子。 “李大哥家的生意竟然做得如此广,连徐州城、宁县都有铺子。” 但李家表现的尤其低调,秦恬以前一直以为只是小富而已,上次端午节庆李家资助了龙舟还名列前茅,她那会就觉得李家的财气比她想得多一些,没想到生意做得遍地开花。 秦恬突然想到了和李维珍定亲又退亲的那位表姑娘,表姑娘家中是不是不知道李家的财气到底有多高? 秦恬思绪掠过的瞬间,李维珍也问起了他们。 “......怎么不在书院读书,突然到了此处?” 他说着,看到了护在秦恬身后的魏游,又同秦恬道。 “若是不方便,就不必说了。” 沈潇方才就有些不知若是李维珍问起,该怎么回答,毕竟跟官府作对,恐怕不是商户人家愿意做的。 不过李维珍这般体贴地,提醒他们可以不说,沈潇反而有些不自在了。 沈潇没说话,秦恬想了想。 “李大哥,我们确实有些紧要事,就不跟你细说了。” 李维珍笑着点头。 “可以,但你们有什么需要我帮衬的,也尽管开口。” 他们眼下最需要的,就是想办法找到白琛和那位歌女,秦恬给他道谢,试着跟他打听。 “......李大哥你们是什么时候从徐州城过来的?” 李维珍说是昨日下晌,这话一出,秦恬和沈潇就对了个眼神。 如果白琛两人逃出徐州城又藏进了人多的宁县,那么左右可能是昨日下晌。 沈潇不由地开了口问他。 “不知道李公子一行,有没有在路上见到什么......” 她想说受伤,但那样又说得太过显露了,还是秦恬急中生智。 “行动不便的人!李大哥有没有见过?” 李维珍思量了一下,笑道,“我们来时,恰好与一对父子同行,那位老父亲佝偻着身子,倒是行动不便,是你们要找的人吗?” 父子? 沈潇听了有些失望,秦恬却扯了她一下,低声在她耳边。 “将军两人一定会乔装打扮,说不定就扮成了父子。而老父亲的行动不便,也许就是受伤的遮掩。” 这话说得沈潇也不由地抬起了头来,“确有可能......恬恬你真聪明。” 秦恬笑眯了眼睛。 只是两人转回来再问李维珍,那父子的去向,李维珍却摇头。 “昨日傍晚,他们随李氏的商队来到宁县之后,就不知去向何处了。” 就算是有可能,线索也断掉了。 见两个小姑娘目露失望之色,李维珍又说了一句。 “不过你们不用着急,李氏名下在宁县有不少铺子,若你们想要打听这两人去向,去可以着人留意。” 如此就太好了。 秦恬一边道谢,一边把她们下榻的客栈位置告诉了李维珍。 “李大哥若有消息,一定来支会我们一声!” 李维珍自然答应。 秦恬和沈潇与他作别,不想两人刚回到客栈,就听到了秦慎处问来的消息。 “我让人问了县城里的药铺,昨日有个相貌俊俏的年轻男子,连着去了三家药铺都买了治伤的药,每家买的不多,但合起来却不少量。” “买药?这样隐蔽的买治伤的药,很有可能就是他们。” 秦慎不能确定,却道,“但有人看见此人与一行动不便的老人一路,似是父子相称。” “啊!” 秦恬惊讶地捂了嘴。 沈潇恍惚了一下。 “怎么了?”秦慎见两个小姑娘神色不同寻常。 秦恬连道。 “我们方才遇到了李家大哥,他告诉我们昨日来宁县,正是与一对父子同路......” 秦恬三言两语把李维珍处得来的消息说了。 两边的消息单独听来都不能完全确定,但是连在一起,却突然有了九成的把握。 那个行动不便的老父亲和买药的俊俏儿子,应该就是乔装打扮的白琛与歌女。 秦慎立刻吩咐了人,照着这个特征再去找寻。 只不过回过头来,他想到了什么。 “你说,是遇到了李维珍,他告诉了你?” 秦恬正跟沈潇说着让她不要太焦虑,也不要一个人乱跑,眼下听见秦慎问了这句,也只是点了点头,还道。 “这次可多谢李大哥了。” “李大哥......” 秦慎低声重复了一句。 然而小姑娘还以为他没弄明白,又解释了一句。 “是李纯珍的大哥!李大哥最是宽和体贴,办事连周叔都夸妥帖周道,而且从来都不会生气。” 宽和体贴。 办事周道。 从来都不会生气。 那她是想说,谁不宽和,不周道,谁喜欢会生气? 秦恬本还要再说几句李维珍的好话,先给自己的大哥留下一个好印象,她想告诉大哥,她和李纯珍是一起长大的,李家大哥在她眼里就跟自己的哥哥一样。 只是这话还没说,就见嫡兄不知怎么薄唇抿了起来,神色较之方才,好似没有什么改变,但又似有了巨大的变化。 “李大哥他......” “他怎么?” 秦恬要说的话,尤其是说李维珍就跟自己哥哥一样的话,莫名就没敢说出口。 “没、没什么。” 倒是嫡兄想到了什么,低头问了她。 “你今日见了他,是不是把我们来此的事情,都告诉了他?” 她对那人这么多溢美之词,想来也是全心信任,都与他说了吧? 秦慎双唇越抿越紧。 但小姑娘却连连摆手,“这样的大事,我怎好往外说?我没有告诉李大哥。” 没说吗? 秦慎略感意外,目光定在了小姑娘脸上。 他的目光从方才开始突然变化,又有了起初那般的压迫之感,秦恬的神思一晃,诸城外山上他的警告,秦夫人出事时他的威胁,纷纷闪过她的脑海。 秦恬什么都没做,更不知道哪里得罪了他,忽然有些委屈。 秦慎正看着小姑娘,却见她一双眼睛忽然红了起来。 她突然问了他一句。 “大哥这是什么意思?怀疑我吗?” 第61章 李大哥 “大哥这是什么意思?怀疑我吗?” 小姑娘眼睛泛了红,嗓音也有些发哑。 秦慎一口生硬之气,一下就软了下来。 “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大哥是什么意思?” 这一问把秦慎也问住了。 是啊,他突然针对的态度是为何故? 秦慎不免想到了端午节那日的自己,同样的一种难言的不悦之感升腾而起。 不管是之前,还是如今,都找不到理由。 但不论是什么理由,都不是她的错。 秦慎一瞬间回了心神,他想说是自己没睡好太累了,所以情绪不好。 但这话还没说出口,他就想到了她夸赞李维珍的赞美之词。 宽和体贴。 办事周道。 从来都不会生气。 秦慎:“......” “我......并没有什么意思,也没有生气,”秦慎说到此处,还尽力放松了一下唇角,让自己看起来柔和一点,不是那种爱生气的样子,“我只是听闻那黄显到了徐州城,觉得应该快快找到白将军才好。” 一个含混的解释。 秦恬看了看他,不知怎么竟然觉得嫡兄好似不敢直视她,方才那压人的气势没了,还轻声问她。 “怎么一早跑出去了?可吃了早饭?莫要饿着了。” 秦恬:“......” 嫡兄怎么了?越来越奇怪了。 ...... 秦恬不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子,不管嫡兄到底怎么了,他都那样放软了态度,自己也不好再说什么。 沈潇同魏游他们说了白将军的样貌特征和日常习惯,方便他们寻人,回来之后就与秦家兄妹一起吃了早饭。 那兄妹二人也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事,看起来好像没有什么奇怪,都分别同她说了几句找人的事情,只不过沈潇一顿饭吃完才发现,两人之间好像没说过什么话。 可恬恬给他大哥亲手盛了稀粥,而她大哥则给她拿了一块热腾腾的糖饼。 沈潇,“......” 有点迷糊。 但她看来恬恬似有些不高兴,吃过饭就劝秦恬再去睡一会。 “那你可别乱跑,去什么地方一定告诉我。” 沈潇应下,道是就在客栈下面转转。 客栈附近就有一家药铺,沈潇抱着一丝一毫都不放过的希望进去看了看,她在那家药铺停留了半刻钟的工夫,胡七胡八地问了些话,又没买药,直到药师都不耐烦了,才失望地离开了去。 附近除了这一家药铺,只有些绸缎庄、茶馆、书肆、干货铺之类。 前三类店铺,沈潇琢磨着,白琛和歌女应该不会去,但干货铺子就说不好了,他们会想着继续逃亡,说不定要备些易于存放的干货。 沈潇转身就进了那家干货铺。 铺子店面不小,没有小伙计,却只有一个男子背对着她,站在柜子后面,一手拿着账本,一手查验货架上的货物。 沈潇没多想就叫了那男子一声。 “掌柜,我想问几句......” 沈潇问到一半,在男子转过来的面容里,舌头僵住了。 她听见男人低声笑了出声。 “姑娘要问什么?在下虽然只是个小掌柜,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看着刚一个时辰前刚刚见过,且被她当成登徒子一剑架脖的李大公子。 沈潇尴尬地想找个地缝转进去。 “李、李公子,抱、抱歉。” 继管事、登徒子之后,她又把他认成掌柜的了...... 但他好像一点脾气都没有,反而边笑边问她。 “姑娘是有什么事要问掌柜的?我让他过来。” 他越是这样好性模样,沈潇越是尴尬。 好在真正的掌柜的很快出来了,沈潇岔开话题问了几句那“父子”的事情,可惜这位掌柜的并不知道。 沈潇见状正准备道谢离开,李维珍却叫住了她。 他引了她到一旁说话。 “你们要找的人,我这里有一点头绪。” “你知道他们在什么地方吗?”沈潇一听,急问。 “你先别急,先听我说。” 他的嗓音有种令人说不出的安定之感,沈潇浮躁的心绪,像旱地遇到甘雨一样,沉稳了下来。 “公子请说。” 李维珍点头,“是这样的,我让人问了名下铺子里的人,有家茶庄今早有人过来问了,能不能找些事情做,听形容,与那父子中的儿子甚是相似。可惜那茶庄不缺人,没有留下那人就让他走了。” 沈潇不免想到白琛两人一定身上没钱,为了买药买干粮,需要一人出来打零工。 她不由就向李维珍看了过去。 “李公子能不能同你名下铺子里的人说一声,若是再有人上门来找事情做,别让她走,来告诉我!” 这样的话,就能找到人了。 “你放心,我已经吩咐过来,该告知了各个铺子掌柜,让他们这几日在城中招人做事。” 沈潇还没想到这一办法,他就想到了。 她不由地又多看了他两眼。 但李维珍摇了摇头。 “但我在县城中只有六家铺面,恐怕此举用处不大,而此人很可能已经找到了东家,我想你们若是着急找他,还得想个旁的办法。” 沈潇自幼在军营长大,习武练功是个中翘楚,但这样的事情她却没有经历过。 她左右一思量,“我先去问问恬恬他们。” 这样的意思,就是还需要跟李维珍保密的意思。 沈潇又开始尴尬了,但这位李公子完全不以为忤。 “快去吧,若有什么需要,就来这干货铺子找我,我今日都在此处。” * 客栈。 沈潇寻到秦恬,就把刚从李维珍处听到的消息说了。 沈潇说完,看了看秦恬。 “你觉得李大公子可信吗?他在此处人手比我们多,要不要将此事干脆告诉他。” 她这么说,便是对李维珍的信任了。 秦恬当然相信李家人,不然,自己从前在诸城的时候,父亲不可能任她和李家兄妹在一处长大。 但问题是,秦恬犹豫,“我一是不晓得会不会把李家拖下水,二来不清楚我大哥的态度。” 李维珍这边,沈潇觉得问题不大。 “我们此番都是暗中行事,就算李家帮衬,也不会将他们暴露出来,况且我听李大公子的意思,很愿意帮助我们。” 沈潇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会对这个第二次见面的人,有种奇怪的信任感。 也许是被他温良宽和的外表所迷惑,又或者是对连番认错身份的愧意。 她想要是秦恬都不愿意就算了,可秦恬却起身走了出去。 “我也觉得李大哥能帮我们,但我要先说服我大哥。” 秦恬说完就去了秦慎的客房。 她刚走过去,房门就打开了来。 秦慎正要出去,转头看到秦恬略有些意外。 “怎么了?”他问她。 “是有关李大哥的事情,我想跟大哥说两句。” 听见李维珍,秦慎微顿,脸色敛了起来。 “好。” 秦慎也不废话,进了房中开门见山地就把这件事同秦慎说了。 “......李家人不是坏人,不然父亲也不能让我与李家往来了,大哥要不要仔细考虑一下,如今时局紧张,我们得赶快行事了。” 话音刚落,秦恬就听见她大哥开了口。 “好,就按你说的做。” 就这样? 秦恬怔怔。 她来时还跟沈潇说,她得说服她大哥。 毕竟大哥不知怎么,好像对李家大哥有些莫名的防备与不喜。 她准备了好些说辞都放在肚子里,没想到前面的刚说完,大哥就答应了。 如此地痛快,秦恬反而不太确定了。 她抬眼细看自己的兄长,却见青年并没有看过来,反而叫了傅温进来。 “你去照着姑娘的吩咐,请李大公子过来。” 态度相比之前,几乎是转了个大弯。 但他又道了一句,“不过,这件事终归不是所有人都愿意插手,还得先看看李公子的意思,不能我们一厢情愿。” 他说得干脆利落,听起来毫无情绪,又好像有某种隐含的情绪。 秦恬分辨不清了。 ...... 不时,李维珍就到了。 沈潇和秦恬这时又都有点不确定,李维珍会不会答应。 还是秦慎先开了口,他起身相迎,“李公子,幸会。” 客套不失礼数地寒暄。 李维珍虽然是第一次见到这位赫赫有名的秦指挥嫡子秦大公子,但不卑不亢,落落大方,也回以礼数。 秦慎看在眼中,唇下抿了抿。 沈潇和秦恬亦上前行礼,众人才又坐了下来。 秦恬是主导此事的人,她说不绕弯了。 “李大哥,我们今次要寻两人,就是扮成父子的那两位。李大哥在此间有铺子有人手,我们很想请李大哥帮忙,但也要说清楚,这两人亦被本地官府所通缉,若是李大哥多有不便,就当作不知此事好了。” 毕竟李家还要在本地做生意,万一得罪了官府,生意就算完了。 秦恬这么说了,李维珍也当真思量了一下。 这一思量就透出些犹豫之意。 秦慎默然从那李维珍身上收回目光,落在了秦恬的脸上。 她虽然还在等待李维珍的回应,可樱红的唇紧紧抿了抿,细眉几不可察地微微蹙了起来,可见她这位李大哥的犹豫思量,让她忐忑起来了。 李家是正经的商户人家,有几分胆量敢掺合地与官府作对的事情里来? 她真以为李维珍也像他一样,那么好说话吗...... 然而,思绪刚刚掠过,秦慎就听到李维珍开了口。 “我想好了。”青年仍旧是那副温和模样,但道。 “商户人家虽然顾虑颇多,但遇到有些事情,再多顾虑也得做出各割舍的决断。有舍才有得,哪怕舍得是安稳的财富,得来的只是一颗良心。” 这话说得秦恬沈潇二人都向他看去。 秦慎亦微微一怔,看向李维珍的目光不同了许多。 李维珍的意思是...... 他见那人道。 “你们要找的是从前沈家军的白将军吧?李氏愿尽吾所能,助三位一臂之力。” 竟应下了。 第62章 生死有命 李维珍猜到了也应下了。 秦慎也只意外了那一瞬,又觉得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若是这样容易联想到的事情,这位李大公子都猜不到半分,该经营不了怎么样广的生意了。 只不过,他眼角看见那两位小姑娘都露出欣喜之意。 沈潇还算矜持,那另一个却兴奋地站了起来。 这个时候,若他还有什么不甚满意的表示,她又该说出一些暗含比较的话了...... 秦慎亦大方地道了谢。 “阁下愿意相帮,秦某铭记于心。” 话一说完,小姑娘就连着眨着眼睛看了过来。 他不想去理会她的打量,正经与李维珍说起了此事,相互之间交换了消息。 眼下最紧迫的,是官府在徐州城中没有找到人,随着黄显赶来,必定会在周边各县增加兵力排查,宁县正赶上热闹的时候,想来也一定是官府搜寻的重点。 依照那“父子”二人的行动,他们既缺药,又缺钱,估计在这炎热的夏日里,撑不了太久。 “他们总要买药,我们能不能找人在各家药铺蹲守?”沈潇率先提了这个办法。 但秦慎和李维珍同时摇了头。 秦恬试着解释了一下。 “他们才刚买完药,且官府很快就会像我们一样查过来,他们暂时不会再去药铺了,那样太显眼了。” 沈潇被她一点明白过来,“但是据说白叔伤的很重,那需要的药又从哪里买来?” “正经的药铺不可能了。”李维珍思量了一下,“极有可能从一些个人手中偷偷买些药来,这样风险还小一些。” 若是这样,可就不好查了。 秦恬琢磨了一下,“或许我们可以换个办法。比如用在城中挂上白将军他们才会懂的暗号。” 她这么一说,李维珍就笑了起来。 “这是个好办法。” 小姑娘被夸奖到,浅浅的酒窝都显现了出来。 秦慎本也是赞同的,却不好在李维珍后面,再说出一样的话了。 他只是看了她一眼,道,“军中给潜藏于暗处的斥候传信,多用此法。自然这暗号还要挂在他们必经之地,免得被错过了去。” 他这样说,也是表达了赞同秦恬的意思。 只是秦恬朝他看去,他却突然叫了沈潇,“沈姑娘与白将军之前,可有一些旁人不知的暗语?” 然而沈潇仔细想了许久也没想到,“我与白叔相处不算久,倒是我大哥与白叔关系甚好,上次我给你们的沈家军的秘制药膏,就是大哥与白叔一道请几位郎中做出来的。” 这话一出,秦慎和李维珍同时开口。 “那就用这药膏做暗语。” “他们还会买药,用药膏做暗语是个好办法。” 两人同时开了口,竟然还有些难得的默契。 秦恬看了一眼李维珍,又看了看她大哥。 前者仍旧一脸温和,后者则在她看去时,轻轻清了一下嗓子,又问了沈潇。 “这药一日内可得吗?” “可得!” 沈潇说这最初是给战士们行兵打仗备下的,就算在野外采药制药,一夜就能取得,虽然不够精细,但也绝对够用。 这样一来,有了药膏做暗语,就看放到什么地方才能让白琛两人发现。 李维珍直接道。 “他们不便去药铺,但却有可能在路边的摊位上偷偷买些药来,我们不妨在城中摆几个摊位,以卖偏方的名义卖此药,既不打眼,也方便暗中观察。” 他道,“若是三位放心,在何处何时摆放摊位,由我来办即可。” 早起时还毫无头绪的事情,这不到一刻钟的工夫,就有了明确的进展。 待李维珍请了沈潇与他一起去办此事,两人都走了,秦恬还有些而不可思议。 她瞧了一眼身后的自家大哥,刚要过去跟他说句话,缓和一下两人之间有些奇怪的尴尬气氛,他就大步起身出了门去。 “魏游好似有事要禀,我先去一趟。” 说完,推开门离开了去。 * 徐州城。 当地卫所的指挥使也姓黄,一笔写不出两个黄字,他本来还想和京里的大太监黄显攀一攀关系,万万没想到,到嘴的鸭子飞了——白琛重伤了不少官兵,带着歌女逃了。 关键是,到现在也没在城中找到人。 “那就是藏到了下面的乡县。”黄显抱臂冷笑,“黄指挥使,我的老本家,您总不能让咱家就这样回宫交差,难道咱家要告诉皇上,人本是抓到了,却又被您弄丢了吗?” 那还不如就完全没有抓到! 黄指挥使后背冷汗都冒了出来。 北面的兖州府忽然就被反军占领,引得徐州府内也波动起来,因而才有这么多人家急着嫁娶,有些甚至前脚定亲,后脚就花轿进门,而他这里也军心惶惶,因此下面的人才办事不利,弄丢了白琛。 弄丢犯人说来算不得大事,但要命的是,弄丢了皇上指名让大太监来寻的人。 “黄指挥使觉得,他们可能藏身到了什么地方?” 黄指挥想都没想,就道,“宁县!” 那处最热闹,离徐州城又最近。 他这么说,见那太监阴冷古怪地笑了起来。 “既然黄指挥心里有数了,那咱家可就等着了,还请黄指挥念在你我同姓的份儿上,万万给我一个替你开脱的机会,不然.......” 黄指挥脸上的皮肉都惊得跳了一下。 “公公放心,我亲自去宁县找人!” * 宁县,一处破败的柴房。 年轻细瘦的“男子”自后面的矮墙上翻了进来,走到柴房附近左右瞧着没人,轻轻在门上长短不一地敲了几下,里面传出敲击的回应,这才迅速开门闪了进去。 “回来了?”虚弱发哑的声音从柴垛里面发了出来。 来人连忙走上前去,看到了躺在里面赤着半身绑着绷带的男人。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白琛。 “如何了?” 来人问了过去,白琛朝着她挤出几个安慰的笑来,“一时半会还死不了,别苦着脸,都不好看了。月影,你笑得时候最俏。” 可月影一点都笑不出来,闷声从提盒里拿了些吃食出来。 “我买了些滋补的,你吃些。” 提盒一打开,就有香味瞬间溢出来。 白琛长长吸了一口,“又这么香?若是被人发现怎么得了?” 月影说不会,“那老婆婆眼盲耳背,鼻子也不灵光了,怎么闻出来?你快吃吧!” 他们眼下藏身的地方,是个老婆婆的院子后面的柴房。 这位老婆婆在丈夫死后不愿意离开,儿女渐渐住不开之后就搬去了旁处,平时也是时常回来给她洗衣送饭,偏巧她儿女都是做酒席的人,满城到处都是喜事,做酒席的人忙得自己都顾不上吃饭了,只每天让小孙子来给老婆婆送饭,而小孩子才不愿在这老宅子里停留,送了饭就走,只剩老婆婆一个人。 这倒是使得他们两个,在此安生住了三日。 面前的饭菜不断溢出浓重的香气,自从逃出来之后,许久没有吃过这样的饭菜了,但这两日月影带回来的饭菜都是如此。 白琛却没动筷子。 “怎么不吃?没有胃口?”月影皱眉。 白琛摇头,抬头看住了她。 “你是不是,唱曲去了?” 这话一出,月影的目光闪烁了一下,“没有,我不是跟你说,我找了家干货铺子打杂么......” “月影,你跟我说实话。” 食香布满的柴房里,月影脸色变了三变。 她突然站了起来,“可是我不去唱曲,你怎么治伤?又怎么吃饭?你不知道自己的伤越来越重了吗?!” 白琛闻言,低头看着自己的伤处笑了一声。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如果我白琛贪生怕死,这辈子也不会经什么大起大落了。” 他又抬头,看住了她的眼睛。 “唯独,我还不想现在死掉,我还想把你明媒正娶过门,让你堂堂正正抬起头来。” “那就要好好吃饭,好好用药!” 白琛摇头,“我虽然想那样,可也不想你再重操旧业。你那么恨从前的身份,恨以卖唱为生,我现在带你逃走,却还要你继续卖唱,这算什么?” 他道,“况且,官府一定会盯住这点严查,你太容易被抓到了。” 月影的眼睛红了起来,“可眼下只有唱曲来钱最快,旁处要么不找人,要么给的太少了,不够给你买药......” 白琛无所谓地笑了笑。 “我都说了,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有什么就用什么,我不是那娇贵人,况且我觉得自己没那么容易命绝于此,也许后面还有泼天的富贵等着我,月影,你一定要安安稳稳。” 月影眼中水光颤动了一时。 “好。” 她应下。 如果连他都畏手畏脚,那么她至今还不过是卑微不甘,却只能被命运死死压住的歌女罢了。 月影保证不再冒险唱曲赚钱,两人才吃了饭。 但白琛的伤在这炎炎夏日里迟迟不好,眼下有的药也撑不了多久了。 吃过饭月影还要继续出去找事做,赚钱买药。 她苦寻良久找到一户浆洗人家,出一下晌的苦力,洗得双手发白发麻,才换了些勉强够吃喝的铜板。 然而刚离开那家走到了大街上,就迎头遇见一队官兵,沿街搜寻。 热闹的大街上沿途的百姓不断被推到了一旁,几个年轻姑娘都被抓了过去,细细盘查。 “官府捉拿重犯,闲杂人等退避!” 月影倒吸一气。 第63章 相见 “官府捉拿重犯,闲杂人等退避!” 月影倒吸一气,转身就走。 然而就在此时,官兵突然朝着她的方向喊了一声。 “那女子,过来!” 月影汗毛都竖了起来,双腿筋肉紧绷,下一息就要拔腿而逃。 不想她一步还没迈出去,身边一个小摊上的女子站了起来,“官爷叫我?” 那女子十八九岁的模样,官兵直接朝她招了手。 “对,就是你,快过来。” 不是自己......月影看着女子错过她走了过去,暗暗大松了一气。 她这才想起自己扮成了上了年岁的妇人模样,而官府盘查的都是二十岁上下的年轻姑娘。 她逃过一劫,不敢再停留,立刻离开了这条街。 可刚走了没多远,另一条街竟然也有成队的官差沿路盘查。 明明前两日还没有这么多人,今日一下就多了起来。 月影想到今日午间白琛的警告,身上出了些后怕的冷汗来,两边都有官差正在查人,月影不敢再走,就近就在小巷子里停了下。 巷口也有摆摊,她佯装买东西蹲下了身来。 可巧这摊子卖的是草药偏方,那摊主甚是热情,“大姐可要买药?我这儿都是村里的偏方,好用的很,你瞧瞧这个药膏子,若是不至伤筋断骨的皮肉伤,用我这药膏子一抹,保证两三日就好。不比大药铺的差,还便宜得多。” 月影一听,心下动了动。 她算了算手里刚拿到的工钱,除掉买饼子吃饭的,刚好够买上一瓶这偏方治伤药膏。 而且她早间也见有摆摊卖土药的,只是那会有钱就没瞧得上。 “嗯,我买一瓶。” 这边买完药,那边的官差也远去了。 月影不敢耽搁,凑准时机离开了去。 ...... 柴房,白琛见她安然回来,又是无奈又是好笑。 “我如今总算知道那些丈夫在外打仗的妇人,心里是如何着想了,真是一个提心吊胆,连喝水都喝不安稳。可见在家女人并不比在外的男人好过多少,我现在就是那什么悔叫夫君觅封侯的深闺女子。” 月影忍不住笑了笑。 白琛抬头看她,目光在她脸上定了定。 “肯笑了?瞧,这多好看?” 月影瞥了他一眼,将饼子从怀里拿出来给他,“今日只能吃这个了。” “这有什么?树皮我都吃过,这比树皮可不知道好多少。”白琛说着就撕了一块吃了。 “呦,真好吃,堪比御膳!” 他还有闲心说笑,要不是月影知道他伤得有多重,还以为他已经痊愈了。 “而立之年的人,倒跟个小孩似得。” 白琛笑着打量她,“说起来,你比我沈家的侄女,也大不了几岁,怎么瞧着似个当家的主母?” “你......” 月影要打他一下,又想起来他身上还有伤,只能收了手。 “你是说沈家大小姐?确实比我小不了几岁,你不是说她在青州的书院读书?” 白琛说是,“好好的将门虎女,只能去做读书人的营生......” 念及此,他神色收敛了几分,目露些许怅然的希冀。 “若我二人今次也能逃出生天,就去青州看看阿潇,我许久不见她了,不知小丫头功夫懈怠了没有。” “好。”月影应下。 关于他口中的以后,她都不会有一字辩驳。 只盼老天能看在他们,真的很想在这乱世活下去的份儿上,放他们一条生路! 月影又从袖口拿了一块粗制陶罐封起的药膏给他。 “今日也只能用土药了。” “土药也比用草药直接捣碎,敷在伤口上。”白琛毫不在乎,拆开了那药膏看了一眼。 他一眼看去,双眼瞬间睁大,整个人愣在了那里。 “你这药膏从何而来?!” ...... 上了岁数的人,眼不瞎耳不聋行动还便利,那是上天眷顾,但大多都似这家的老婆婆这般。 眼下她坐院子里打盹,有两人自她身后绕过去她完全不知,直到院门处有穿堂风吹了过来,她恍惚了一下,但转头向门处看去,门好像仍旧关着,一点动静都没有。 白琛和月影扮成了一对老夫妇出了门。 城中喜事众多,就算官府增派人手到处查人,也没有耽误本地嫁娶的热情。 白琛和月影夹在人群中。 “你一会儿先不要出面,切记。待我去试探两句再说,若是情形不妙,你转头就跑,不要回头。”白琛再三嘱咐月影。 月影咬了咬唇。 白琛叫了她,“月影,答应我。” 小摊子上卖的恰巧就是沈家军治伤的秘药,虽然不比军中所制精细,但用的方子根本只有沈家军才有。 沈家军中本来知道方子的人就极少,后来散了之后,各个将领不为其他卫所所容,不少都遇到排挤迫害,如今知道方子的人就更少了。 这方子怎么就做成了偏方土药?又正好就卖到了月影手里? 如果不是巧合,他得思量这是官府的诱饵,还是另有其人另有其意? 白琛正色看向月影,“这不是闹着玩儿的。” 月影无奈只能答应了他。 “好,我答应你就是。” 两人避开官差,不时就到了昨日月影买到偏方土药的地方。 月影留在另一边,白琛佝偻着身子走了过去。 他先在旁冷眼瞧了瞧,瞧见那摊主但凡见人来了,都拿出此药问人家要不要买。 白琛心下思量,待人走了就走了过去。 摊主也是那说辞,白琛拿起那药膏看了看。 “我上次也买了个偏方做的药治腹痛,结果越吃越痛,要不是有郎中路过救治了我,说不定就一命呜呼了。你这偏方做的药,不会也是害人的吧?” “不能!”摊主摆手,“我这是好东西,说是偏方,但其实是军中流出来的,错不了。” 白琛停顿了一下,“军中?哪个军?” 那摊主听他这么问,抬头瞧了瞧他。 虽然见他一副老头子模样,但还是思量着轻声道。 “是哪个军你就别管了,我只能说,这药是侄女给叔叔的,因听叔叔受伤,便来献上此药,若能见面就更好了。” 这话若是不相干的人,那万万也听不懂。 但白琛一下就明白了过来。 沈家军的人都被看住了,谁都不可能来救他,但还有一个人,一个一直被他当作小丫头的人。 白琛心下震动,但面上一分不表。 “你这人说话真奇怪,听不懂,走了。” 说完不顾摊主劝拦就离开了去。 “唉!你等等,等等......” 但人家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摊主见状犹豫不决,思来想去,决定让邻摊的人帮他看一眼摊子,转身跑去了一处地方。 ...... 连着三日都没有寻到人,眼看着街上的官兵越来越多了,沈潇焦急地来回踱步。 秦慎和李维珍各忙各的安排,只有秦恬一边给她打扇,一边试着劝她。 “你别着急,官府的人越来越多,说明他们也没有找到人,我们再等等就是了。” 沈潇不仅是焦虑此事,“我担心我们的法子不管用,容易被白叔他们错过。” 但卖沈家军秘药的摊子,秦慎和李维珍各派人手,在城内城外摆了近二十个小摊,算是铺的很全了。可怕就怕,白琛他们另有途径,不需要这种摊子上的药。 秦恬也知道再好的办法也有疏漏,不可能确保万全,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劝才好了。 就在此时,忽然有秦慎派出去支摊的一名手下,满头大汗地跑了回来。 “两位姑娘,今日有个怪人来问了此药,我觉此人很难有可能就是我们要找的人!” 他连忙把方才的情形说了,说得沈潇和秦恬又惊又喜地相互对了一眼。 “那人呢?” 手下摇头,“我倒是想留他,但他说听不懂我说话,就走了。” “难道不是吗?”秦恬没见过白琛,对此并不确定。 沈潇却眼睛亮了起来,二话不说直接飞奔下了楼。 楼下人头攒动,但街道上,川流的人潮另一边,沈潇一下看到了一个太久不见的面容。 “白叔!”她一心激动,却只张了张口,没有发出一声。 而对面的男子笑了起来,用同样的方式无声地叫了她。 “阿潇!” 两人几乎同时一步跨进了人潮之中。 只是相比沈潇,白琛的步履缓慢不少,他上前走了没几步,沈潇已穿过人群到了他脸前。 白琛瞧着她的步伐,上下打量她。 “小丫头,功夫没落下。” 沈潇抬头向他看去。 “一天都没落下!” “好,你父兄在天有灵,会以你为荣!” 可沈潇只觉得自己据此还差的太远,她并没有在此时多言,亲手搀了受伤的白琛。 “白叔不用担心了,先随我去,我想办法送白叔离开此处。” 她能来到此处,想到如此的办法,白琛不由问了一句。 “是谁在帮你?” 沈潇正要回答,忽然听见街道上乱了起来。 拥挤的人群一下子乱成了一团,在众人都不知发生了什么的喧闹之中,官兵的呼声传了过来。 “抓住那个女子!她就是官府要抓的重犯!” 接着,一道身影自不远处的街口掠了过去,官兵持刀紧追其后。 白琛脸色瞬间发白。 “月影!” 第64章 以后的嫂嫂 “月影!” 白琛脸色瞬间发白,转身就要上前,被沈潇紧紧拉住。 “白叔别去,我去救她!” 但她反手又被白琛拉住,“你更不可!以你的身份,不能跟官府作对!” “可是......”沈潇还要再说,白琛已闪身不见了身影。 街道上一片混乱,官府突然在大街上实施抓捕,惊得百姓们推搡着远离。 白琛挤在人群里逆向而去,伤口未愈处不住发疼,但他心下更加焦急如被火炙烤,而那些官兵还在不断叫嚷着。 “快来人!抓住那女子!” 顺着他们叫喊追捕的方向,白琛一下就看到了扮成老妇人的月影,而眼下她被紧紧追逐,头巾散乱开来,露出了油亮的黑发。 那些官兵一见,更加确定这就是乔装打扮的通缉犯,立刻就有几个官兵从另一条路上,直接声扑了过去。 月影丝毫不会功夫,而她的四面八方全是围上来的官兵。 白琛心急如焚,刚要制造动静调虎离山,喧闹的大街另一头,忽然出现一匹惊马。 那马在街道上毫不顾忌横冲直撞,街上的行人纷纷惊叫退避,那马转眼的工夫就到了此处。 接着,那马一下冲进了围堵月影的官兵里。 情形紧急,官兵们也只能呼喊着避开。 然而等那惊马冲过去又被几人牵制住,他们再去找那出现在街头的通缉犯,却发现明明就在此处的人,转瞬没了影。 白琛亦没看清那一瞬间的变故,好像有人从后面拉走了月影,但那是什么人,他全然不知。 只是就在白琛自焦急转为惊疑的时候,沈潇近前拉了他一把。 “白叔别急,那姑娘已经被我们的人救下了!” “你们的人?帮你的人?” 沈潇连连点头。 白琛惊诧不已,“到底是什么人?” 说话间,刚才围捕月影的官兵全四散开来寻人,沈潇只怕白琛也被发现,来不及回答,带着他快步返回了落脚的地方。 是个三进小院,门口还有门房看守,看着就好像过路行商典下临时落脚的地方。 待进了院中才发现,院中边角俱站着佩剑的侍卫,只看身形便各个身手不凡。 白琛刚要再问一句,这些都是谁的人,就见后门的方向有脚步声匆促而来,与后院衔接的转角,月影的身影突然出现。 “琛哥!” “月影!” 月影跑上前来,白琛一把将她抱进了怀里。 他完全不敢想象,方才还即将落入官兵之手的人,转眼的工夫就与他安稳团聚了。 他一颗心咣当落下,又忍不住向月影身后看去。 只见身穿墨绿色锦袍的男子,信步走了过来。 “白将军,幸会。” 他一开口,沈潇就连忙告诉了他。 “这位是青州府的秦大公子,白叔应该知道吧?” 秦大公子,青州府指挥使秦贯忠那年纪轻轻就能征善战的嫡子。 白琛也是少年将军出身,早就听说过秦大公子抗击海寇的战绩。 眼下见人就在眼前,身姿英挺,剑眉星目,又不乏沉稳之气,令人一眼看去便晓得非是寻常之辈。 “是秦大公子救了月影?白琛感激不尽!”他正经行了一礼。 秦慎一步上前扶住了他,“白将军有伤在身,莫要客气,进屋说话。” 白琛点头道好,转眼见到一个穿着淡黄色衣裙的小姑娘跑了过来。 她一过来,那位秦大公子的目光就落在了她身上。 只是他没有开口同她说话,倒是阿潇连忙将方才的事情说了,又介绍给了他们。 “这是恬恬,秦家的姑娘,我在书院的好友。” 那秦家的小姑娘相貌与秦大公子并不怎么相似,但她眉眼清澈,令人心生亲近之意,这是正连声问月影,方才有没有吓到。 秦大公子一直没有同她说话,但目光也没有从她身上离开...... 说话的工夫,众人进了房中坐了下来。 外面的搜捕声不时传过来,落在众人耳中,整个院子都紧张了起来。 沈潇闻声问道。 “人从官府眼皮子底下溜了,他们定然会在宁县加派人手搜查,我们要不要立刻出城?现在会不会晚了?” 白琛说确实晚了,“在官兵没抓到人的两刻钟之内,逃出县城是完全够得,现下应该已经封锁了城门。” “若是这样,我们又如何出去?”月影这些日子一直在逃亡,听到封锁城门不免心下紧张。 倒是秦恬比她镇定一下。 “应该只是临时封锁,毕竟宁县这些日来往人十分多,还有许多百姓家的嫁娶事宜,最多就封两三日,就会开放了。” 月影听她说得有理,心下定了定,见她小小年纪就有如此见识,刚要夸上一句,就听上首的秦大公子开了口。 “不必三日,我已着人去城外放了假消息,官兵应该会着急出城巡捕,城中最多封锁一晚。” 这话引得众人一颗心都放了下来,白琛不由道,“秦公子所想甚是周道。” 秦恬也不由地向她大哥看了过去,连着眨了好几下眼睛。 但她大哥这两日不知怎么,并不怎么与她说话,她看过去,他就错开目光,她一开口,他就有事离开了。 他素来有些令人摸不清的奇怪举动,秦恬虽然闷闷,但也只好如此。 这会,他目光在她身上轻轻一落,就收了回去。 他开口,“眼下最要紧的,是如何顺利护送二位离开徐州府辖地。” 徐州下辖多县,所涵地域不算少,而官府连番错失白琛月影两人,必然更下十足之力寻人,若要他们从宁县顺利离开,就不会太容易。 “秦公子有什么办法?” 秦慎摇了摇头,“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只能让两位乔装打扮,蒙混过关。” 但今日月影装扮成了老妇人模样,也被认了出来,若是能有什么办法,使得官兵不会对着脸细细盘查,方能稳妥一些。 众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当中。 月影叹气,“我今日看到了官兵手里我的画像,也不知为何,竟画了我好几种模样,不管是扮做年轻男子还是老妇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我犯了什么抄家灭族的重罪,值得官府这般上心。” 沈潇也发现了,“相比之下,白叔倒没有这么多画像。” 白琛闻言挑了挑眉。 倒是秦恬看了秦慎一眼,秦慎沉吟了一下。 “月影姑娘,可能确实是官府要找的重要之人,而非是什么借口。” “我?”月影不敢相信,“我只是个唱曲的歌姬,干过最厉害的事,不过是那当地的官要对我动手动脚,我一巴掌掴在他脸上。若非如此,琛哥也不至于卸下官身带我离开了......可这就值得他们这么兴师动众来抓我吗?” 月影怎么都想不通,但白琛突然问了秦慎一句。 “秦公子,官府抓月影是不是和她的身世有关?” 白琛看了月影一眼,“月影被拐卖做了歌姬之前,是跟着一位宫里出来的老姑姑长大的。” 他问秦慎,“是否与此有关?” 众人都向秦慎看了过去,秦慎没有立刻回答,问了月影。 “所以月影姑娘,又是哪位宫里的老姑姑,从何处带来的?” 那都是小时候的事情了,月影在十岁那年被拍花子拐卖,就再也没有见过那位宫里的老姑姑。 她说姑姑不是她的血脉亲眷,“姑姑也告诉过我,我是她抱养来的孩子,但姑姑说,要等我大了再告诉我爹娘的事情,可怎么也没想到,我没能在姑姑身边长大......若是能逃出去,我正想着回去找姑姑!” 月影确实是跟着宫女长大的,但是谁家的孩子就不得而知了。 秦慎无法判断她的身份,只得找到那位老姑姑才能确定。 他道,“官兵如此紧要地抓捕月影姑娘,确与你身份、与那位宫里的老姑姑有关,不过当务之急,还是要尽快地顺利离开。” 只这样一来,问题又回到了原点—— 如何让月影、白琛两人顺利离开? 外面的搜查声时远时近,房中越发安静。 恰在此时,有人过来通禀,“李大公子到了。” 白琛月影不知这又是哪位,沈潇连忙站了起来。 “李大公子也是我们的朋友,小摊上摆卖的沈家军秘药,就是李大公子找人连夜赶出来的。” 白琛月影闻言不敢轻慢,待李维珍来了之后,郑重行礼道谢。 李维珍见到两人也甚是高兴,沈潇却更担心,提及如何离开的事。 “我总担心出什么岔子,昨日便听说连马车底下都要查,今日之后更不必说了。” 她一脸愁容,李维珍却笑了一声,“我有个法子,或许能让月影姑娘免受些盘查。” “什么法子?”沈潇急问。 他连忙示意沈潇别急,“只是要照着我这法子来,万一被我爹知道了,空少不了一顿打。” 这话听得众人一头雾水。 他笑起来,“我那位本家的族妹,后日一早有结亲的新郎官上门,如果我们也扮做接亲的人马,借着他们的名头,早两刻钟出城,我想官兵约莫不会细查,尤其,若是月影姑娘扮做新娘,官兵未必就敢掀开新娘子的盖头来。” 这话一出,众人就忍不住连声道“妙”,连秦慎都点了头。 “这样一来,我们许多人手都能顺利安排离开了。” 李维珍道正是。 秦恬忍不住夸了一句,“李大哥可真是出了个妙计。”她说着,又捂了嘴笑,“只是千千万不能被伯父知道才是。” “是了。”李维珍笑着点头,“我那位堂妹只怕遭遇一番折腾了。” 但人家是货真价实的新娘,倒也不怕盘查。 不过这时,沈潇问了一句,“白叔要扮成新郎吗?” 月影闻言,脸色忽的一红。 白琛也不自在地咳了一声,瞥了沈潇一眼。 “小丫头胡乱出主意,新郎官又没有盖头,还要坐在高头大马上,是喊官兵来抓我怕吗?” 沈潇挠头。 他不能坐这个位置,不过眼下这个时候,谁人来扮成新郎都无所谓,顺利逃离最是要紧。 秦慎思量了一下,同白琛道了一句。 “若是白将军不介意,秦某可扮成新人模样。” 万一月影真是东宫的遗孤,秦慎既然找到了她,必得保她十二分的周全。 白琛摆手表示无所谓,“我当然可以。” 他还打趣了一句,“只是秦公子尚未成婚,也不晓得日后娶妻,新娘子会否怨怪,新郎官可不是头一回当新郎了。” 他说得众人都笑了起来。 秦恬听得愣了一下,还是沈潇戳了她,“你到时候,别告诉你嫂子。” 秦恬这才回过神来。 “放心,我一定不会告诉嫂嫂,”她说着还看了秦慎一眼,“只要大哥别在日后的嫂嫂面前说漏了嘴,就行了。” 她只是顺着众人说了这么一句而已,不知怎么,好几日没有同她对视过的嫡兄,忽然向她看了过来。 第65章 新娘 嫡兄忽然看了过来。 有那么一瞬,秦恬莫名察觉到了他的一丝沉闷,但沈潇忽然开口打断了她的思绪。 “恬恬,你不会功夫,不如就扮成个陪嫁小丫鬟好了,跟着新娘子坐在轿子里马车里。” 秦恬点头道好,“我听你安排。” 她说完,又顺着刚才一闪而过的念头,向嫡兄看了过去,但他已经收回了目光,至于她莫名察觉的一丝沉闷,也看不出来了。 他只是听着众人说话,又叫了傅温过来吩咐了几句。 ...... 照着众人的商议,秦慎的人手扮成接亲的队伍离开,白琛则跟着李维珍藏在李家商队里,跟着李维珍的人一道离开。 宁县满城都是婚嫁事宜,因着背面的兖州乱了起来,不少人家都将女儿直接塞进花轿里,着急嫁了出去。这样一来,李维珍派人上街采购喜事要用的物什,完全不起眼,而且一个下晌的工夫,就买齐全了去。 城中严查,他们暂时落脚的院子也被人盘查了一遍,但将白琛月影安全的藏起来,还是不成问题。而且正如秦慎所言,官兵在城外发现了些“线索”,城门在第二日就不再封锁。 要离开的那天一早,月影就给自己的脸上涂抹上了厚重的脂粉,她穿了新娘的大红喜服,看起来哪里还有逃亡的重犯模样,连秦恬沈潇都觉得,这就是谁家的新娘。 两个小姑娘全都看呆了。 有人在窗前低咳了一声。 “两个小丫头看什么,再好看也不能盯着看,没看到新娘子脸都红了?” 两日熟络之后,白琛说起话来,随意亲近了不少。 白琛一开口,沈潇就十分诚实道。 “白叔是怎么看出月影姐姐脸红了,明明上了这么厚的粉。” 谁料白琛没有回应她这一句,反而道了一句。 “小丫头不懂事,叫什么姐姐。” 沈潇:“......” 秦恬捂着嘴偷笑。 月影上了厚重脂粉的脸上,似乎真的浮现些红晕之色。 她咳了一声,瞥了白琛一眼。 后者抱臂笑了一声,低声在她耳边道了一句。 “你笑一笑,更好看。” 月影不想理会他,却在他含笑的眼睛里,唇角勾起些许笑意来。 逃亡这么多天,这两日是最安心的时候。 白琛要跟着李维珍的人离开了,走之前,交代了几句。 沈潇也装扮了一番,留在月影身边,秦恬则想到了自己的大哥,不知大哥是不是也换了新衣。 但她去寻他时,他并没有换上喜服,仍旧一身墨色锦袍,站在堂前听下面的人回事。 想到这几日,嫡兄身上散发着的冷清的距离感,秦恬就没去打扰,悄声在门边看了两眼,就转身离开了。 傅温正照着公子的吩咐回禀事宜,不想公子说了一半停了下来,眼帘微掀向门边的方向看了过去。 傅温亦看了过去,却什么都没有看见,只有门边树丛被风吹起片片旋转飞叶。 而公子亦收回了目光,嗓音低了些许。 “继续。” ...... 秦恬直到要出发了,才看到嫡兄换了衣裳走了出来。 他甚少会穿颜色鲜艳的衣裳,这般突然穿着大红喜服出现在众人面前,众人俱是一愣。 但白琛不在,可没人敢开他的笑话。 秦恬咬咬唇,亦没说话,只是不由地看了好几眼。 只是他虽然身穿喜服,但脸上一分喜意都没有,甚至一点情绪也看不出来。 他只是下了命令。 “清点人马,上路。” 照着城中的习俗,就算姑娘远嫁,在城中也是乘轿子的。 秦恬这个小小陪嫁丫鬟,也就跟在了轿子两边。 李维珍的准备充分极了,还有吹吹打打的仪队在前开路。 接连一个月的喜事不断,路人对此也都不再抱着看稀罕的态度,而官兵虽然仍旧在查,可重点却在城外,他们到了城门口,秦慎让人上前给了官兵们喜糖喜钱,那些官兵只查了查跟在花轿两边的人,见无有异常,就放了行。 众人出了城,也同其他接亲的队伍一样,新娘子甚至在官兵的眼皮底下换到了马车上。 红盖头的边角在夏风的吹拂下悠悠晃动,陪嫁小丫鬟抚着新娘子一道坐上了马车。 从轿换马,离开的速度一下子就快了起来。 城门口盘查的士兵没太注意,只觉刚才过去的接亲队伍手脚麻利,很快就离开了。 只是过了没多久,又有一队吹吹打打的接亲队走了出来。 每日都有不少人家成亲,算出来的吉时也都相差不大,官兵们没有在意,只有一个小兵看了一眼送嫁人身上的衣裳,瞧起来同方才过去的那队人一样。 “怎么又是个李家姑娘嫁人?” 他嘀咕了一句,觉得有点不太对劲,刚准备同自己上面的队长说一声,就见队长赶紧叫了众人。 “快都打起精神来别说闲话,指挥使大人来了!” 这一喊,那小兵哪里还敢说什么,连忙闭上嘴列在老兵后面迎接正三品的指挥使。 黄指挥使并不会在意城门口的小兵,他眼下只觉得仕途昏暗,就像一旁这位京城来的大太监说的,“这两个犯人,其中一个还不会功夫,就能两次从官兵眼皮子底下溜走,咱家真是不知道,黄指挥使这官,到底是怎么当的!” 眼下,大太监亲自来了宁县,黄指挥使满头大汗地陪着他上了高高的城门楼上,心里却发凉。 “日头越升越高了,公公要不还是去县衙凉快,我派去的兵但有消息,会报过来的。” 可太监听了只是冷笑连连。 “消息送过来,是不是又要说,人在眼皮子底下跑了??” 黄指挥一颗豆大的汗珠,咣当从额头上砸落了下来。 “这......我已经训斥了下面的人,他们万不敢再怠慢,所有来往之人都会细查。” “所有人?” 黄显向下看去,城门口恰有接亲的队伍,从城门口路过。 “咱家怎么瞧着,那花轿里的新娘子就没查,万一那歌女就扮成了新娘模样呢?” 这话一出,连黄显自己都是一怔。 黄指挥使和黄显对了个惊疑不定的眼神。 太监的声音尖细起来。 “他们不会真扮成新人,晃过官兵的视线吧?” 黄指挥使还有些不敢相信,“他们只有两个人,如何使唤得一队人马?” “你如何知道他们只有两人?前几日那月影出现时,那惊马来的这么是个时候,说不定就是另外有人从旁帮助,若是如此,将月影扮成盖头下的新娘子带出去,可不就是个好办法?!” 太监尖细的嗓音,几乎要将黄指挥使的耳膜刺破。 他急急叫了手下,“快马加鞭,让兵将不许错漏新娘,掀开盖头也要看清楚!但凡敢含混差事的,全部重罚!” 手下的将领连忙去了,黄指挥使这才松了口气,却只得来他那本家大太监一声冷哼。 * 连番赶了一日的路,再过最后一道关,就自徐州府辖地离开了。 炎炎夏日,众人皆是满头大汗,盖头下的月影也禁不住问秦恬,“秦姑娘帮我瞧瞧,妆花了没有?” 掀了盖头,秦恬看了一眼皱了皱眉。 厚厚的脂粉在汗水之下,已经有部分脱落了,月影本身的面貌露出了些许。 她照实告诉了月影,但又劝她,“......马上就要离开了,这一路都没有官兵掀盖头,应该没事。” 不想这话刚说完,就听见外面快马加鞭之声,传到了马车中来。 秦恬掀开车帘瞧了一眼,见快马过去的正是官兵模样的人,不好的预感蹭得一下出现在了脑海中。 她没敢多看连忙掩下了车帘。 坐在一旁马上的秦慎,低声吩咐了傅温两句。 前面就是离开徐州的最后一道关,万不要在这个时候出什么事。 傅温很快去而复返,秦慎一看到他紧绷的神色便暗道不妙,果然傅温开了口。 “公子,刚才过去的是那黄指挥使派来的人,传了黄指挥的命令。” “是何命令?” 傅温叹气,“黄指挥使令官兵要严查路过的所有人,新娘子也必须掀开盖头细查才可!” 秦慎眉头压了下来。 被烈日几近晒化的道路上,夏风也停滞下来。 车内的月影和秦恬也听到了此事,汗水从月影额头落下来,她的妆花得更厉害了。 秦恬同月影对视了一眼,转身就叫了车外马上的青年。 “大哥,我们是不是......” 她想说暂时避开关卡,另外想办法离开,话还没说出口,竟见到前方一队官兵迎面而来。 马蹄声略一靠近,秦慎就听到了,他目光落向左右,扮成结亲人马的私兵俱都绷紧了神经。 而那队官兵亦看到了路上的接亲队伍,当头的将领上下打量了他们一眼,突然率兵近前。 秦慎见状,心下已做了最不好的准备,只是他面上不表,示意魏游上前打点。 魏游连忙走上前去,“各位军爷,这热的天还要办差,辛苦了。”他说着,将钱袋向当头的官兵手中塞去,“这是我家主子的心意,一点茶水钱。” 那官兵看了一眼,并不急着要。 “既然知道是办差,就让新娘子下来,我们照着上面的吩咐细细查了人,就放你们过去了。” 秦慎一听就皱了眉。 他下了马来,走上前,一身大红喜服甚是夺目。 “这位军爷,不知准备如何细查?” 那官兵见他一身气度微顿了一下,但还是道,“自然是要让新娘子下来,掀开盖头仔细看,不然如何叫做细查?” 秦慎一听就笑了,“可是这嫁娶的规矩,可没有让新娘子此时掀开盖头的。”他目光又示意了身后,傅温再次拿出两只鼓鼓的钱袋子来,加上方才魏游给的那个,拢共三个钱袋,小几十两银子约莫是有了,那可是笔不小的钱。 那当头的官兵看着心下就是一阵犹豫。 但他一下子又想到了方才的消息,上面可不仅说要查新娘,还说若有敢不执行之人,相互举报立刻拿下,谁人都不得怠慢! 他还不想丢了这官身! “收回去!”那军官忽的一抬手,他身后的官兵一下就将车队围了起来。 “哼!你们阻拦官兵查办重犯,难不成车上的新娘子,就是那通缉犯人?!” 他一下指向了马车,“把新娘给我拉下来!” 这话一出,秦慎脸色瞬间深压下来。 装扮成接亲队伍的秦氏私兵,各个绷紧了弦。 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然而就在秦慎要一声令下之时,忽然有个似山间清泉的声音从马车里传了出来,叫了他一声。 “夫......夫君!” 秦慎一愣,耳边的静了一静。 他听见那声音道,“既然官爷要查,我便下来就是了。” 说话间,有人素手撩开车帘走了下来。 她穿着绣着金丝团花的大红喜服,头上盖着四角坠了珍珠的盖头。 缀在角边的珍珠摇摇晃晃,她抬手掀开了盖头。 西落山间的斜阳在她身后晕染出大片火红的天空,她站在火红中央,掀开盖头,是最耀眼的红宝石。 秦慎看过去,顿在了原地。 第66章 不跟你生气 夕照天空上的云霞成了她的凤冠霞帔,小姑娘站在火热的夏风里,耀眼夺目。 她那句清泉落石的喊声在耳边回荡—— “夫......夫君!” 秦慎一下子回了神,目光连忙自她眉眼间移开了去。 再没敢看去一眼。 只是那几位官兵也被镇住了,一时间竟然都忘了要做什么,直直看向盖头掀开的“新娘子”。 秦慎眼见那些官兵目光如此,脸色一瞬间沉至谷底。 魏游见状立即开口,“各位军爷,不是要查人吗?” 这一问,当头那军官才恍了过来,让手下拿出月影的通缉画像来看。 但不管怎么看,新娘子的模样都和画像全然不符。 当头的军官当即无话可说了,神色讪讪。 秦恬见状心下大大松了口气。 方才听闻官兵突然近前要严查新娘,月影冷汗都落了下来。 他们再没有其他地方可以避开,而秦恬忽的急中生智,不动声色之间与月影换了衣裳。 她这会装作害羞的模样,只敢掀开盖头一角,那是因为头饰根本来不及换下。 可饶是如此,她们还是成功避了过去! 小姑娘甚少做过这样惊险的事,眼下不由地向着一旁的嫡兄看了过去。 但他神色沉得厉害,只是在她目光投去时,低声道了一句。 “放下盖头。” 秦恬连忙放下盖头遮住了脸。 几个出神的官兵终于完全将目光收了回去。 那当头的军官没抓到人,还失了钱财,又悔又恼,但在秦慎沉沉的脸色下,也不好说什么。 毕竟这样的喜事,竟然掀了人家新娘的盖头,新郎官能不生气才怪。 况这新郎举手投足都是贵气,还不晓得是怎样的身份。 这时,新郎问了一句。 “不知我等,是否可以直接过关了?” 若是旁的情形,还是要把所有人都查一遍的,但是眼下这种尴尬情况,那当头的军官连忙就了台阶下了。 “官兵也是按照上面的指示办事,不过既然新娘并无不妥,就直接过去吧。” 盖头下的秦恬,一颗心终于落下了地。 秦慎虽然脸色不好,却示意了魏游一眼。 魏游会意,替他礼数周到地道了谢,仍旧拿了个钱袋出来,“给各位军爷卖壶茶水。” 那军官本来有些又羞又恼,当下见这接亲队伍虽然占了理儿,却还算周道。 他这就坡下驴就下得更加顺心了,这边收了钱,那边就指派了个手下的小兵。 “你带着他们去前面的关口,就说我已经亲自查过了,不必再查,直接放人即可。” 秦恬方才还在暗想,大哥那样冷肃的神色,竟然还示意魏游继续打点那军官,不知大哥如何作想。 眼下这军官反手送他们直接出关,秦恬心下暗暗赞了一声。 这下,完全稳妥了! 只是这样稳妥下来的局面,也没有令秦慎脸色好上半分。 还是那当头的军官过来,赔笑找补了一句。 “新娘子这样的温柔貌美,又如此体贴夫君,新郎官真是好福气啊!” 那军官说完这话,不知怎么,那新郎官竟没有立刻回应,只是低头看盖头下的新娘,脸色似乎有些难辨的变化。 半晌,那新郎才开口,同新娘子道了一句。 “回车里。” 新娘应声行礼,很快上了车。 军官这才见那新郎同他拱了拱手,只是口气仍是淡淡的。 “那就多谢军爷照顾,告辞了。” “应该的,应该的!” 军官得了钱又得了面,便也不再废话,由着那小兵领着去了前面的关卡。 镇守在道路中间的官兵,一听长官已经查过了,二话没说就放了行。 出了徐州府的辖地,离开了黄指挥使的势力范围,连暑热的风都夹带了几丝清凉。 他们一行全都换上了马,一路马不停蹄地往青州而去。 一连赶了半夜的路未敢停下,直到下半夜,终于进了青州境内。 众人紧张多日,终于到了青州,也已疲惫不堪了。 白琛跟着的李维珍的商队,要翌日下晌才能到,秦慎直接下令,在事先备好的落脚田庄里休歇,等白琛等人到达。 秦恬也从马车里走了下来。 小姑娘还穿着大红的喜服,沈潇走过来看她。 “方才可把我吓死了,我差点就拔刀了,你们动作真快,竟能匆促换了衣裳。” 她上下打量秦恬,“你穿这身,还真像个小新娘子,好看。” 秦恬还不晓得自己穿这衣裳是何模样,听见沈潇这么说有些好奇。 到了青州的地盘,秦恬整个人都松懈了下来,一眼看见了一旁同样穿着喜服的嫡兄,忽的问了一句。 “大哥觉得呢?” 她问了他,他下意识向她看了过来。 只一眼,就飞快收回了目光。 “去换衣裳。” 他的口气并无半分赞许甚至轻快,明明他还穿着这身衣裳,却让她立刻换下来。 秦恬皱眉。 这又是怎么了? 但见嫡兄一副不欲与她多言的样子,只闷了闷,便没再多说一句,直接转身进了房中,去换了衣裳。 她一句话都不说了,秦慎没有转身,悄然自眼角看过去,但也只看到她快步离开的背影。 他抿了抿嘴,亦去将身上大红的喜服换了下来。 ...... 虽然到了下半夜,但提前在此候着的人还是准备了饭菜。 白日里天气热赶路急,众人都没怎么吃东西,反而夜间凉爽了几分,都有了些胃口。 秦慎不便于几位姑娘在一处吃饭,就在自己房中简单吃了些。 他吃过饭就叫了人返回去接应白琛,确保白琛能顺利到达此地。 只是这边刚吩咐下去,就见魏游从外而来,一副有话想说的样子。 “是有什么事?” 魏游说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属下刚才去后面吩咐人喂马,回来的时候路过姑娘的院子,听说姑娘好似中暑了,饭还没吃就吐了起来,还一直胸闷头晕,很是难受。” 魏游不确定公子要不要知道此事,毕竟这两日,公子有些刻意避开姑娘的意思。 他看过去,见公子微微一愣。 “她难受得厉害吗?” 魏游实话实说,“姑娘情形不太好,就算消了暑,恐也要过几个时辰才能安稳下来。” 话没说完,就见公子站起来身来。 ...... 秦恬原本只是有些头晕胸闷,以为夜间凉快些就好了,没想到这边坐到了桌子旁准备吃饭,却一口都吃不下。 这会,沈潇连着给她倒了四杯水来,“快都喝了!等一会绿豆水熬好了,再喝上两碗,才能好的快一些。” 月影替她打扇,“定是那喜服厚重,我晌午也有些难受,后面将衣裳换给你,我倒是好了,却连累了你。” “哪里叫什么连累?”秦恬同她摆手,拿出自己消暑的香囊闻了两口,难受之感稍作缓和,“是我平日总在家中,出门少的缘故......” 谁料这话没说完,就是一阵胃里翻腾,她整张脸都白了起来,难受的直不起身。 她弯下腰试图让自己舒服一些,却见墨蓝色的锦袍下摆跃入眼帘之中。 “秦大公子?” “秦大哥?” 秦恬亦抬头向上看去,只见方才还对她冷淡严肃甚至还有些凶的奇怪嫡兄,忽的从袖中拿出一只瓷瓶,自瓷瓶中取出药丸掰开一半,递了过来。 “只能吃半颗。” 他突然出现,又突然拿了药来......不是方才还不欲与她多言,满是训斥的口气吗? 秦恬这会正难受,无暇与他置气,正欲接下那半颗药丸,胃里一抽,她整个人向前一倾,却什么都没吐出来,但整个人已经晕晕乎乎地眼前发晃了。 正此时,有人大掌忽的扶住了她的后颈。 那手掌透着些许他白日里的冷清态度,可却稳稳将她扶住,清清凉凉的感觉,压下暑气带来的闷燥之感。 他另一只手则将那半颗药丸,直接放进了她口中。 他的指尖亦有些发凉,与她湿热的唇珠相碰,冷热之间触感意外地明显。 她似察觉他指尖在碰到她唇珠时,幅度极轻地颤了一下,但他旋即收回了手,将茶杯递了过来。 “服下。” 那半颗药丸顺着茶水落进了腹中,很快化开了来,秦恬几乎能感觉到药丸似冰雪融化一样持续释放着清凉,中和掉她体内多余的暑热。 约莫过了半盏茶的工夫,她方才的难受就有了明显的缓解。 “怎么样了恬恬?”沈潇连忙问她。 “好多了。”秦恬左右转了转头,“头也不晕了。” 她这一转,就看到了一直立在旁边的嫡兄。 “好些了?”他问她。 “有没有别的症状?”他又问。 秦恬看了他一眼,想了想,道,“我还想去院子里走几步,试一试真的好了没有?” 沈潇和月影都要陪她去,秦慎见状同二人道。 “时候不早了,两位先歇了吧。” 秦恬也道是,“我同大哥走走就好。” 既如此,月影和沈潇便同她说了几句,各回了各处。 秦慎悄悄看了一眼身边的小姑娘,不知怎地,白日里听见的一声清泉落石般的喊声又在耳边回荡。 秦慎心下不由地又想避开,但想到她下晌闷声转身就走的样子,看到她因中暑发白的脸色,便暂时略过了自己心里不定的想法。 毕竟是他自己心中莫名烦乱,又非她的不是...... 他默默叹了口气,跟在了她身旁,随她往院外而去。 银河洒下清辉,田间泥土在夏日里有些烟火气息升腾而出,弥散在田野陇边。 小团小团的萤火虫似飘浮在空中的精灵,在草丛边翩翩起舞。 夏夜凉爽的风令人心绪也跟着宁静了不少。 “大哥?” “嗯?” 小姑娘突然道,“我不跟你生气了,看在你治好了我的份上。” 夏风习习,将深夜的虫鸣吹散在人耳边,并不聒噪反而催人安眠。 秦慎自眼尾轻轻看了她一眼,半晌,轻声回应了她一个字。 “嗯。” 第67章 不是要找的人 走在夏夜的田垄上,细细的晚风丝丝缕缕地从树下汇聚而来,吹拂在人鬓边,吹去白日里的浮躁。 两个身影一高一低一前一后地安静走着,小团的萤火随着他们走动带起来的风,聚了又散,散了又聚。 半晌,秦恬停下了脚步。 “我好了。” “那就回去休息。” “好。” 小姑娘眼睛弯了起来,长长吁出一口气来,将连日来的劳顿、紧绷和沉闷之前,全都清了干净。 秦慎看着,一路送了她回到了房门口,才离开了去。 夜已过了大半,饶是秦慎时常行兵打仗,此时也累了,简单洗漱就睡下了。 闭起眼睛,白日里的情形就一股脑地钻了出来,似一幅幅画像,自眼前不断晃过,最后定格在了被官兵拦下的马车,和从马车上走下来的一身大红喜服的姑娘...... 秦慎连忙摇了头,将杂念全都清出脑海,这才渐渐入了眠。 ...... 除了轮番守院的侍卫,整座院子都沉沉睡了过去,直到日头高高升起,才陆续醒了过来。 秦慎亦醒了过来,天色虽然不早了,但是昨夜睡得晚,拢共也没睡上几个时辰。 他坐在床边捏了捏眉心,刚一抬手,方才梦里的情形就瞬间回笼。 那梦清晰得就像真的一样,梦里的一切都还如此令人记忆犹新。 但秦慎念及那梦,眉头紧皱地闭起了眼睛。 ...... 还不到午间,李维珍的商队就到了此处。 今日天气更加炎热,李维珍直接以此为借口令商队停下歇息,而藏在商队里的白琛,则同李维珍一道,悄悄到了秦慎他们落脚的地方。 月影见到白琛,眼泪止不住落了下来。 “怎么还哭了?不想见我?”白琛打趣着她,走上前亲手抹掉悬在她脸上的眼泪。 月影瞪他,白琛低头在她耳边。 “其实凶起来瞪人的时候,也挺好看。” 月影不由地推了他一把,“大家都看着,你收敛些!” 白琛咯咯笑了起来,笑到伤口都牵连得疼起来了,才停下。 见状,李维珍感叹道了一句,“白将军心宽似海,是我所不能及。” 白琛摆手,“什么心宽似海,不过是从今往后,除了这条命就一穷二白了,还有什么想不开的?” 这话说得众人都听在了耳中。 也许正是因为有这样的心态,白琛才能一路过五关斩六将,就算被官府满城通缉,也能闯出一条生路。 众人终于相聚,午间就在这处田庄里吃了一顿,不知是庆功宴还是接风宴,又或者送别宴的饭。 饭后,秦慎问起了月影,“可还记得当年与那位宫中老姑姑一起住的地方?” 月影被拐卖的时候,也有十岁了。 她说记得,能叫的出村里镇里的名字,但是哪州哪府就说不清楚了。 好在她被拐走卖的并不算远,人贩子带着她走了一日的工夫,就将她卖在了那里。 秦慎直接让人将附近州县的舆图拿了过来,让月影自己来找,不多时,月影就认出了家乡,竟就离着此处向东不远。 当天晚上,众人略作歇息,第二日一早就启程去了月影的老家。 那处距离海边,迎面扑来的风仿佛都夹杂着海水的味道。 若是月影没有被拐卖,也许就如同村子里的小姑娘们一样,就近嫁了人,过着虽然不富足,却尚算安稳的日子。 不必日日卖唱,稍有不慎就挨打挨罚,被不知怎样身份的贵人欺压,被那些男人不怀好意地盯上...... 月影靠近记忆里的家乡,整个人都沉默了下来,白琛没再打趣她,拉了她的手陪着她一路寻着记忆的残片前往。 村子里还是从前的模样,但村里的小孩子早已不是当年的小孩子了,他们好奇地在旁打量来人,月影也打量着他们。 只是当月影绕过旁人的房舍,去往记忆里和宫里老姑姑住的地方时,她怔住了。 那原本砌得干净利落的小院子,是这个村子最光鲜的院子,如今却已经破败不堪。 月影上前,门上了锁,她一推就吱嘎作响。 院中长了草,早已没有了人烟。 月影顿在原地,她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 “是这里,姑姑是村里最有钱的人,住的是最好的房子,但是姑姑呢......” 话音未落,有人走上了前来。 “是如意吗?” 如意! 月影从前的名字。 月影连忙转头看去,看到了一个年迈的人。 “方五叔?” “呀!真是如意!你回来了!” 那方五叔走上了前来,月影给众人介绍,这是老姑姑的堂弟,当年老姑姑家人都没有了,出宫之后回到家乡,只剩下这位堂弟。 方五叔一辈子都在村里,没见过这么多人来此,左右打量着有些紧张。 月影安慰他,说起自己被拐卖之后的事情,模糊说起是这些人救了自己,方五叔这才放松了几分。 但他连连叹气,面露悲伤。 “你被拐卖之后,老堂姐吃不下睡不下,日日自责不已,身子很快就垮了,也就半年的工夫,就没了。” 人没了。 饶是月影已经料到,眼泪还是忍不住流了下来。 秦恬鼻子也有些发酸,就算只是收养的孩子,那位老姑姑也是尽心尽力在养着月影。 她捏了捏自己的鼻子。 秦慎闻言也沉默了一下。 但若是如此,想要打听到月影到底是那位老姑姑从何处抱养来的,就没了可以问清楚的人了。 那么被黄显等人极力搜捕的月影,到底是不是传闻中的东宫遗女? 秦慎暗自思量。 正这时,方五叔叹了口气,看了月影一眼。 “有些话,其实没必要告诉你,但我想了想,你也该知道才是。” “是什么事,您直说就是。”月影连道。 “老堂姐因为你丢了到处找你,心里还是期盼你不是被拍花子拐走了,只是被你亲生爹娘接了回去。” “我亲生爹娘?”月影从未听姑姑提起亲生爹娘,只说长大了再告诉她。 这话一出,众人都看了过来。 秦慎亦敛了心神。 只见方五叔点了头,“是的,堂姐去了你亲生爹娘家寻你,可惜没寻到,反而被他们知道了你丢了的事,反过来责骂堂姐,堂姐丢了你心神都丢了,被他们骂了不吭一声,还是我拿了钱,才将他们打发了。只是堂姐在那之后,病得越来越重,最后就......” 月影在这件突如其来的往事中,脸色青白一片。 “亲生爹娘又是什么人?他们生而不养,凭什么来骂姑姑?!” 方五叔重重叹气,“他们住的离这里并不远,就在隔壁县。因着连着生了五个女儿都没有儿子,养不起了,就将女儿们嫁的嫁卖的卖,彼时你才三岁,就要将你卖给过路的行商,堂姐见那行商一副奸商模样,干脆将你买了下来,带回家自己养,万没想到你却丢了。” 月影恍恍惚惚。 原来她命里可能就注定了要卑贱的过活,若不是姑姑给了她无忧无虑的童年,她或许就不会再反抗,也不会因为想要逃离命运的轨迹遇到白琛,不会有了这样崭新的人生。 但姑姑却自责内疚,直到生命的终点! 月影问了姑姑安息的地方,白琛陪着她一路前往。 月影在姑姑坟前坐了许久,又打扫了小院长满荒草的庭院。 因着月影突然失踪,姑姑死在了院中,不少人虽然看中这院落,却始终无人敢住。 方五叔将生了锈的钥匙给了月影。 但月影没有要。 她如今还是官府通缉犯,在外漂泊不定,难说能有时间前来。 她亦没有告诉方五叔自己现今的身份,只道做了生意赔了本,要同白琛去旁处再找点事情做。 “等我安定下来,再来看五叔和姑姑。” “也好,也好。” 斯人已逝,活着的人还要在这条乱世的荆棘路上继续前行。 不过他们离开了此地之后,月影提出想去看一眼自己的亲生父母。 沈潇听此还以为月影想要寻亲,只不过她刚一皱眉,就听见有人在她耳边轻声道了一句。 “定然不是看望,只是想冷眼旁观而已。” 是李维珍。 沈潇看去,他朝她笑着点了点头。 亲眼看清楚,将过往彻底地封存。 沈潇明白了过来。 果然月影也只是到了那家的院外。 那家院中正有吵闹咒骂的声音传出来,混乱的脚步声,听不清的方言辱骂,直到摇摇晃晃的木门吱呀之声被推开了去,一个年轻女子被推了出来。 月影看到了推她出来的人。 那是个上了年岁的妇人,长着干瘦刻薄的脸,咬着牙恨着骂着被推出来的年轻女子。 “我养你这个闺女一点用的没有,就拿回家这点子钱!早知道,当初不如将你卖了养你妹妹,说不定早就给你弟弟盖上新房了!” 妇人指着那女子鼻子骂,那女子掩面哭泣,却不敢反抗一句,在妇人生撵之下,只得起身离开。 她站起身来,众人看到了她的模样。 那模样简直同月影一模一样,只是比起月影,一脸悲戚和怯意,她很快就小跑着不见了影。而那妇人也没有看见远处的众人,只嘴里骂骂咧咧,砰得一声关了门。 只是她关起门,又有男人粗粝的骂声传来,她起初还对抗两句,然后就只剩下哭嚎之声。 月影收回了目光,不可思议地摇头。 “我竟然是这样的人的亲生女儿,若当年不是姑姑收养了我,我如今是不是也过这样的日子?” 众人都不禁唏嘘。 秦慎看了前后,抿嘴抱臂。 他看了看月影。 月影的身世确定了,她并不是宫里出来的人,更不是传闻中的东宫遗女。 那么黄显等人不遗余力地抓她,是另有别用吗? 又或者,所谓东宫遗孤流落民间,只是传闻? 秦慎暗暗思量此事的前后,却见白琛走了过来。 “秦公子,借一步说话。” 秦慎微怔,应了他单独去了一旁。 此处并无别人,白琛开门见山。 “秦公子这次过来,就是为了月影的身份而来吧?” 秦慎不否认。 白琛见他坦诚,亦直言。 “月影不是你要找的人,你要找的是东宫遗落民间的公主吧?” 秦慎看过去。 白琛道,“在此之前,我没把这件事当真,但看那太监黄显拿尚方宝剑号令官兵,我想起之前听到一位友人提及,那友人是临时被分到黄显手下做事,他也是无意间听到黄显嘀咕,说什么遗女说不定早就死了,但死了就是找不到了,若是能找个身份不清不楚的人顶缸,才好回京交差,免得皇上不安。” 这话说得秦慎默然。 虽然月影不是另有身份的人,但黄显奉皇帝之命要找的,的确是东宫遗女! 换句话说,传闻不是假的,皇帝亲自“证明”,确有公主遗落民间! 只是,那这位公主,眼下又在何处? 第68章 离别 徐州城。 一连几天毫无消息,整个徐州境内翻了个遍也没有人。 徐州的黄指挥使肉眼可见的消瘦了下来,黄显瞧着连声冷笑,暗嘲他空领了个三品指挥使的头衔,但也没有告诉他,这月影并非是皇上要他找的人。 月影是被回乡的宫女领养的,算年纪真的很像圣谕令他前来寻找的人。 东宫在位时曾有一儿一女,可惜阳寿不长,均不到三岁就夭折,在此之后,先太子再无所出,世人连同今上都以为太子血脉并无一滴留下。 直到半年前,有人发现先太子的一处别院中,曾有妃嫔生育。 起初今上也不相信,毕竟先太子妃嫔有孕,如何要藏在别院之中,连宫中都毫无记载? 皇上亲自派了他去查,不想他还真就找到些证据,发现别院库房里曾有相当多公主出生时专用的喜庆花样料子。 只不过当初先太子这处别院被发现的时候,服侍的仆从都打发殆尽,留下来的都是不知道事情的人,此事竟然一瞒十多年。 皇上震惊,在那附近搜寻许久都没有查到遗女的消息,每日坐卧不安,时常半夜惊醒,太医开的药方无用,唯独浸在温泉之中,才能抛开片刻不安。 因而才要令山东等地运送良木,建温泉行宫,不想山东等地不仅不照办,反而处处与朝廷作对,直至造反..... 皇上没找到人一直不放心,查到那位太子妃嫔是山东一带的人,常用家乡附近的宫人伺候,便让他离京来寻,看会否有宫女侍卫之类,偷偷将先太子遗女养在了民间。 但他查了多时,丝毫没有太子遗女的消息,因而不免怀疑那所谓遗女,兴许早就没了,不然如何能这么多年丝毫消息都没有露出来? 而皇上只是不安罢了,若能找个身份含糊的相仿女子,就当做那先太子遗女带回去交差,皇上安了心,他就功德圆满,只等步入司礼监了。 黄显的思量,当然只会在无人时,仔细的盘算。 眼下他见那月影恐怕是找不到了,不得不开始思量,找个旁的女子做替。 他遣了身边的人,一个人坐在池塘边,一边盘算一边嘀咕。 只是他正嘀咕着要怎么办,身后突然有人问了一句。 “公公接下来要去何处寻那位先太子遗女?” 这话一出,黄显魂都快被吓飞了。 转头一看,竟然是黄指挥使。 “你、你说什么?谁人告诉你,我在寻先太子遗女?”黄显还以为自己嘀咕的话被他听到了。 不想那黄指挥使道。 “不是吗?外面都在传,说先太子还有遗孤流落民间,似是一位十八九岁的公主。” 黄显眼睛都瞪大了。 这件事情只有少数宫里的人才知道,皇上更是令他秘密行事,什么叫外面都在传? 他何曾把事情透漏出去了?! 黄显冷汗都落了下来。 黄指挥使有点摸不清头脑了。 “公公还不知道吗?前些日子坊间就有些关于此的传闻,尤其我们在城中搜人,传闻就更胜了。” “坊间传闻?那些平民百姓又是从何处听来的?” 黄指挥使闻言,向北指了指。 “好似是从兖州青州济南等地传过来的。” “啊?”黄显不可思议。 皇上把消息锁得这么紧,坊间竟然完全流传了开来? 难道,公主尚在且露了行迹?那他怎么没有查到?! 黄显被这消息吓得不轻,一面后怕若是真以月影冒充公主交差,而民间出来了真公主,皇上只怕要将他活活打死,另一面,只怕这消息传开的事,也传到了皇上耳朵里,皇上岂不是要怀疑是他嘴巴不紧? 左右一想,黄显额头直冒冷汗,甚至不敢再多停留一息,立刻安排人往京里送信。 无论如何,由他先将此事禀明皇上,兴许能逃过一劫! 他急匆匆安排了人进京,目光也不由地向北面看了过去。 这样隐秘的消息,到底是什么人传出来的? 又意欲何为? * 青州边境。 比起其他地方,此处至少天灾人祸暂时都没有降临。 白琛身上有伤一直没有完全愈合,秦慎请了大夫给他正经看了看,大夫的意思这样的炎夏,安稳下来养伤是最要紧的,不然越拖越久越不易好转。 秦慎闻言顺势请白琛留在他那田庄休养些日子。 白琛本应了他的好意,毕竟他和月影还是被通缉的重犯,等他伤养得差不多了,再寻个去处。 沈潇偷偷地问了白琛,“白叔可想好日后要去何处?” 白琛摇头,“我原本是想一路向北投了肃正军,从朝廷将军到山野反贼,非是我白某人所选,而是朝廷逼我至此。” 他说到此,顿了一下,“但如今么......” “如今白叔如何想?” 白琛叹气,“你也好,从前沈家军的同袍兄弟也罢,都还在朝廷效力,我若成了反贼,岂非有朝一日要与你们刀戈相见?” 他暂时还没能决定,沈潇在他这样的左右为难里,也沉默了起来。 炎炎夏日闷热渗透其间。 这时沈潇见秦恬走了过来,“阿潇,有人寻了过来,是不是你的护卫?” 沈潇有个一直在帮她来回传递消息的护卫,白琛也知道此人。 “你不是派他回了老家,怎么这会寻来了?” 沈潇也不太确定,出了院子一看,果真是此人。 这护卫一见沈潇和白琛都在,上前就把话禀了。 “大小姐,白将军,官府抓不到人就把矛头对准了沈家军的兵将,似岳将军等人都被来回盘问,不少将领因此与官府起了冲突,都受了责罚,岳将军更是被打了三十大板,堂堂五虎将领,被贬成了喂马小卒!如今......拖着伤身在喂马!” 话音落地,天上响起一声闷雷。 不知何时层层叠叠的云遮住了烈日将大地笼罩其间,风渐渐停下,云层不住下压,空气闷窒难以呼吸。 白琛的指骨劈啪作响。 “终究是我,连累了他们!” 可有人却嗓音低哑笑了一声。 “白叔何出此言?” 白琛抬头向眼前的小姑娘看去,与她父兄相似的脸庞上,却流出她父兄从未有过的神情。 沈大将军为国为民、勤勤恳恳,沈少将军殚精竭虑、兢兢业业,可这样的他们,却都在一些本不该坠马的地方,轰然陨落了。 红极一时的沈家军迅速落败,众人没有因为曾经的辉煌战绩而备受尊重,反而被冷落打压,时至如今,连五虎将都成了弼马温。 白琛不住看着那个被所有人都不看好的小丫头。 “阿潇,你......” “白叔,” 她忽的叫了他。 “我们,是不是该换个活法了?” 白琛看着她,看到她麦色皮肤的稚嫩脸庞,沈氏父子二将的模样在她脸上不断重合,又在某一时刻突然消散。 至此,他在那张带领过数十万兵将、打过百余场胜仗的沈氏的面孔上,看到了崭新的,模样。 白琛忽的躬身行了一礼。 “末将白琛,愿随将命!” 声音在层云压迫之下的闷窒空气里,陡然似暴风一样四下推开而来。 秦恬站在一旁,心中似有海浪在暴风下乘风而起,形成巨大的浪涌拍在心头。 她看着白琛,又看着沈潇,不知怎么,亦悄然攥紧了双拳。 只是她转身缓步暂离的时候,看到了站在不远处树下的李维珍。 李维珍站在那儿不知多久,秦恬看过去,见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转头跟她笑着道了一句。 “我可能知道,这些年做生意赚的钱,该怎么花了。” 秦恬微怔,他笑眯着眼睛,跟她比了个轻声的手势。 “嘘,别告诉我老爹。” 秦恬看着他,下一刻,重重地点头。 “我会替李大哥严守秘密。” ...... 原本要在此停留的人,到了晚间都已经有了各自去向。 沈潇和白琛都要回大多数沈家军兵将被安置的地方,白琛想让月影留下,但月影执意跟随。 秦慎对此什么都没说,却让人奉上最快的马和最利的剑。 白琛看了他几眼,隐约有些明白,笑着上前。 “愿与秦大公子再见之日,是把酒言欢之时。” 秦慎执礼,“秦某必彻夜相陪。” 两人相视一笑。 秦恬有些日没有见过嫡兄的笑意了,不禁转头瞧了一眼。 但他这时又问及了李维珍。 “李公子今次暂时不回青州?” 李维珍说不回,“我也要把生意往别处做一做,也许某日就有用处了。” 秦慎缓缓点头。 至此,几人生死之间的一场相遇暂时结束了。 秦慎和秦恬将众人一一送走,待天色渐晚,此处就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他们从小镇的路口往回走。 秦恬心里想着沈潇,想到她终于还是离开,去追寻她作为名将后人该走的路。 之前在青州,在书院,外面的纷乱也都被父兄替她隔除在外,如今却好像不一样了,就好像洪流终至脸前,每个人都有自己在洪流中的宿命。 小姑娘抬起头来看着云层变幻下的天空。 忽然豆大的雨滴咣当砸在了秦恬的脑门上。 接着,一场雷雨瞬间而至。 “呀!”秦恬赶紧拿袖子遮了脑袋。 这时身边的青年叫了她一声。 “这边避雨。” 秦恬赶紧跟在他身后往避雨处去。 只是她用袖子遮着脑袋看不清路,紧跟着他的脚步跑在后面,却没想到下一刻,他忽的脚步一停。 小姑娘一脑门撞到了他的后背上。 秦恬不意她突然似个小牛一样拱了过来,差点撞倒了避雨的茶摊,把茶摊老板吓得,“地、地震了?!” 秦慎:“......” 秦恬:“......” 秦慎清了一下嗓子,同人道了歉。 转眼看到始作俑者正捂着嘴巴偷笑。 他禁不住瞥她。 小姑娘笑得越发开心了。 茶棚外面暴雨如注,茶棚里挤挤挨挨地站满了人。 多数都是些男子在此避雨,秦慎占了个角,让小姑娘站在角里,他立在她身前。 “大哥?”她突然问他,“我们明日上路吗?” 秦慎看了过去,方才的雨打湿了她额前的碎发,湿漉漉的细发紧贴在因天热而发红的脸蛋上,就这样看去,像最珍贵的山泉水泡开的香茗。 秦慎的目光一触即飞。 他说不是,“我让魏游明日送你回去。” “那大哥呢?” 秦慎避开她的目光。 “我今晚走。” 第69章 不忍拒绝 “我今晚走。” 秦慎这话说完,小姑娘忽的问了他一个问题。 “大哥这些天,是在避着我吗?” 拥挤的茶棚下,豆大的雨滴砸落在棚上,衬得茶棚意外的安静。 秦慎知道自己这些日子以来,自己一定做了许多令她迷惑的事,别说是她迷惑,就是自己又何尝不是? 但这样杂乱的思绪是他从未经历过的,秦慎不敢在自己还混乱的时候,再多做什么了...... 他低头向她看了过去,这么多日子,第一次看到她眼睛里。 “是我的事,与你没什么关系,你安心回家吧。” 他的嗓音轻轻柔柔的,没有任何的冷淡,秦恬也没有听出任何隐瞒。 小姑娘虽然不明白到底是为什么,但是安静想了想,也应下了嫡兄的意思。 “好。那大哥这次又要在夫人面前找什么借口?可还要我帮忙?” 她眨着眼睛看过来。 秦慎嘴角不由地微微勾了勾。 “还是原来的借口......辛苦恬恬了。” 说话间,一场夏日即来即走的暴雨,只剩下了蒸腾在半空的水汽。 若只是这样该多好。 秦慎默然送了小姑娘回了田庄,收拾了行装,安排了人手就离开了去。 他离开此地直奔肃正军驻地。 一路快马加鞭未停歇,直到晚间才在林间暂歇。 明亮的月悬在高山之巅,自高空洒下银辉片片,坠入林间。 秦慎负手站在一片竹林之间,抬头望着月光,不由地就想到了月影和秦恬换了喜服避开搜捕的那天,晚间做的梦。 那日陪着某个中暑的人在田间走了半夜才回了房。 睡下已经极晚。 可就在梦里,他又回到了那片田间。 梦里的情形与夜间没什么不同。 小团小团的萤火,在密如云盖的大树下草丛间旋转而飞,时而聚时而散,像天上的星落到了凡间一般。 只是梦里的他身边没有任何人,只身立在那里。 他四下看了过去,除了夜幕、田垄、萤火和树,什么都没看到,直到他走到那可大树的后面,他看到了不远处一个灯火通明的宅院。 那宅院不知为何挂完了花灯,亮如白昼。 他莫名就觉得那仿佛是自己的家,他快步走了过去。 所有人都似在迎他,然后推着他一路往里面走,一直走到一处院落里的房门前。 接着身边的人忽的都消失不见了,秦慎抬手去推门的时候,发现自己穿了一身大红色的喜服。 门吱呀一声响,他缓步而入,看到了坐在床边的人。 龙凤喜烛静静在高台上燃放,床边的人凤冠霞帔,盖头遮住了脸,但却又在他走近的时候,轻轻抬手,掀开了大红盖头的一角。 白皙的脸庞、小巧的小巴、秀挺的鼻梁,和那双会说话的夜明珠一样的眼睛...... 秦慎看到小姑娘站起了身,缓步向他走来。 她开了口,笑着叫了他一声。 “夫君......” ...... 皎洁月光下的山林里,同行的侍卫除了守卫的人,都闭起眼睛入睡了。 时而有长短不一的鸟儿嘶鸣和山野走兽昼伏夜出的低吼传来。 秦慎抬手捏住了眉心。 半晌,重重摇头。 他怎么能做这样的梦? 这算什么? * 青州,猎风山房。 一连离家好几天无有音信,周叔急的嘴角起泡,这会听说姑娘回来了,拖着肥重的身子,满头大汗地跑了过来。 “我的姑娘,终于回来了!” 他上下打量秦恬,“瘦了,黑了,都不似先前水灵了,是不是好几日都没吃好睡好?” 秦恬本来想笑,但没想到还真就被周叔猜中了一部分。 她说还好,“就是有点困。” “我就知道......姑娘从小到大,哪里吃过出门在外的苦?” 但因着是秦慎把她领出去的,周叔不便多说什么,只小声在秦恬耳边嘀咕。 “大公子是成年在外的人,姑娘怎能一样?还是每日里去书院读书,最是安稳。” 秦恬知道周叔是好意,但正是因为有成年在外奔波在外守护的人,才有他们这些能留在一片小天地里安稳生活。 不过说起来书院,秦恬着实旷了几日。 “周叔都帮我跟先生说了吧?” 周叔连道放心,“眼下时节太热,姑娘们不便前去读书也是有的,听闻魏家姑娘和表姑娘就没有去。” 魏缈吗? 秦恬点了点头。 不过她既然回来了,就没有随随便便旷课的道理。 周叔还想劝着秦恬在家歇息几日,但她翌日一早,就如常去了书院。 书院的学子们口中的话题,仍旧是肃正军。 不过肃正军和朝廷军这几日并没有开战,只听闻那位章老将军日日训兵,距离开战似不远矣。 学子们都听过章老将军的威名,也晓得老将军的英勇之事,但他们亦在暗中悄悄挺肃正军,个中矛盾滋味不可言喻。 秦恬暗暗听他们说了几句,但众人话风一转,却都议论起了另一桩事。 “......都说先太子殿下有遗孤在世,又都传闻是位公主殿下,但却只听传闻未见其人露面,不会只是传闻而已吧?” 先太子遗孤,一位流落民间的公主? 有人那么问,就有人答道。 “若是公主这么容易就露面,被如今的朝廷盯住可不是什么好事。肃正军能不能与朝廷匹敌尚且不好说,要我说,若肃正军真能掀起翻天的浪涛来,届时公主再出现,是最好的了。我朝又不是没有过女皇,届时公主登极,不知天下是何情形?” 众人议论纷纷。 秦恬不禁想到了月影,但月影显然不是,那么这位公主是谁? 秦恬不知,但若真能有公主出现,对肃正军当真是振奋人心的大事,所有的兵将和拥护他们的百姓,就像漆黑的夜路出现了光亮,有了方向更有了力量。 她仍在听那些学子口中的消息,听得专注,没留意有人缓步到了她身边。 “看来他们说的消息,比我的更让你有兴致。” 声音突然出现在耳边极近的地方,秦恬仿佛察觉到了一阵温热的风拂过耳畔。 秦恬转头看去,竟是那位魏先生,他就站到了她身后半步的地方。 若是旁的姑娘,此刻恐怕脸都红了。 但秦恬只是被吓了一跳,她再不适应与旁人这么近的距离,不由地向一旁退了一步。 这动作完全落在了魏云策眼中,他倒也不躲不避,只叹气道。 “你可晓得,若我方才不走到此处来,你是听不见旁人叫你的。” 秦恬不可思议,她刚才确实一点都没有听见有人叫她。 “是学生失礼了,先生莫怪。” 魏云策在这“学生”“先生”的说法里,看了她一眼。 小姑娘有些脸红,却是慌张尴尬的脸红。 魏云策说无妨,“你总是走神,我倒也习惯了,只不过,听说你这几日被暑气所害,眼下可好些了?” 中暑是老管事给秦恬找的借口,但秦恬到底去和何处做了什么,又是一桩不能同外人提及的事情。 总是对这位待她甚是关心的先生有所隐瞒,秦恬越发不好意思。 她只能含糊着应了他两句。 好在他没有追问,只是好似想起了另一桩事。 “说起暑热,我之前同你提及的以书会友的事,也正因为前两日暑热过胜,一位友人家中起火而未能聚齐,众人准备过两日凉快些再聚。” 他问秦恬,“你可还要来?” 这几日根本不在家中,练字一事几乎要荒废了。 秦恬如今心思都跟着沈潇、白琛和自家嫡兄飞去了外面,根本不在练字一事之上。 她是想婉拒了这好意,但一想到魏先生对自己如此照顾,拒绝的话就有些说不出口。 她试着道,“此事还得问问我父亲的意思。” 魏云策笑道,“那是自然。” 说话之间,时候已经不早了,魏云策瞧了瞧她。 “就算是暑热也要多吃些东西,不然可真要消瘦下去了。” 说完跟她点了点头,长袖扶风缓步而去。 秦恬摸了摸自己的脸,看着魏云策离开的背影。 若是所有先生都似魏先生这般温和知心,她的课业肯定能再提升一下...... 秦恬只稍微这么一想,就赶紧摇了头,嘲笑自己,“自己不勤奋,和先生是怎样的性子又有什么关系?” 说完,连忙往学堂而去。 她快步离开,不远处的小路上亦走出一人,一直从后面看着她,跟在她身后去了同一方向。 暑热天气,不少男学子都受不了,更不要说十几岁的小姑娘了。 学堂里少了近一半的人,这会时候还能耐着性子专心读书的,也只有山长家的两位周小姐了。 她们见秦恬来了甚是高兴,但也告诉秦恬,不少姑娘都暂时不来了,比如沈潇。 “只有你一个人坐在最后一排了,若你不适应,就暂时做到前面没人的位置。” 秦恬没什么不适应,只是看向沈潇空了的座位,心里有些惦记她。 她一定是要跟她母亲摊牌了吧,不知道沈夫人会不会理解沈潇的选择。 毕竟没有哪个女子在先后失去了丈夫和儿子之后,还舍得让年少的女儿,在这条艰苦卓绝的路上走下去。 秦恬思绪晃了一晃,突然察觉有人在后面看她似得。 她转过头去,正瞧见何秋从后门进来。 魏缈请了暑热的假,她表妹何秋倒是还如常上学。 只是何秋在她看过来事,目光错开了她,从另一边回了自己的位置。 秦恬与她不熟,便也没什么好说。 待到一日的课业结束,她回了家,正想着让常子替她去问问父亲,魏云策说得书会,自己可否参加。 不想常子刚一出门就直接返了回来,笑着跑来回禀秦恬。 “姑娘,老爷来了!” 父亲来了? 秦恬很是惊讶,她在此住了许久,老爹还是第一次来。 第70章 暗处波浪 “爹怎么来了?” 秦恬听了常子的报信就连忙迎了出去,刚出了过雨汀的门,就见父亲走了过来。 二人相见一开口,便是。 “爹爹怎么瘦了?” “恬恬怎么瘦了?” 秦恬捂着嘴笑了起来,秦贯忠摇头,回应道。 “可见暑热蒸人,没有不瘦的。” 其实秦恬并非只是暑热的缘故,而是连日在外奔波,不过她猜想老爹是应该是因为军务繁忙。 只是这样日理万机的老爹,今天怎么想到要来猎风山庄了? 秦恬迎了秦贯忠进屋奉茶。 “爹爹是有什么事吗?” 这话一出,秦贯忠就被茶水呛了一口。 “难道爹爹还能无事不登三宝殿?不过是来瞧瞧你。” 秦恬眨了几下眼睛,笑了起来。 “看来爹爹今日得闲了。” 父亲能得闲来看她,秦恬当然高兴,说明朝廷军和肃正军的战事并不吃紧。 小姑娘心下愉悦,就像从前在诸城的小院里一样,亲自吩咐灶上,用她亲手养的鲜莲子顿了粥给父亲。 虽说是得闲过来瞧她的,但是近日父亲的话并不多,只总往她碗中夹菜,让她多吃些。 秦恬快吃不了了。 “就算女儿瘦了,也吃不了这么多!” 秦恬赶紧叫停,秦贯忠才发觉给秦恬夹菜夹多了。 他尴尬地笑了一声,“那就......慢慢吃。” 秦恬好笑,秦贯忠在这时说了一句。 “这几日就不要出远门了。” 秦恬一听,晓得父亲在说之前她偷偷跟着嫡兄出了趟远门的事情。 爹爹一定是知道了,所以才专门过来交代她吗? 那趟出门确实着急了些,秦恬连忙表示自己不出去了,但又想起了魏云策说的事。 她把这件事跟父亲说了一遍。 “......不知道女儿当去还是不当去?” 这种事情她没有经验,只能听父亲的意思。 秦贯忠倒是没想到,魏云策有这样的邀约。 他看了看秦恬,“若是我儿嫌闷就去吧,让周叔陪你同去就是。” 他说着,又想了想,“我之前也听净娘说,你在书院课业太过繁重,若是觉得累了,不上也罢,想玩些什么都好,只要在爹爹治下,别往远处去就是了。” 他说着,叫了个人过来。 “贺雷,你之后就负责护卫姑娘,时刻跟在姑娘身边。” 那侍卫正身行礼。 秦恬记得这位贺侍卫是父亲身边很是得用的人。 “爹爹怎么把贺侍卫拨给我了?” 秦贯忠摆手,“如今天下不如从前太平,你身边多个护卫也是好的。” 这样一来,她身边的近身侍卫既有嫡兄给的魏游,又有父亲拨的贺雷。 秦恬多半时候都不出门,真觉得委屈了这两位。 不过父亲似是确定要如此,秦恬便也不再推辞。 她又同父亲说了会话,直到天色不早了,父亲才要离去。 “我今晚还得去大营。”他看向秦恬,“恬恬别闷着自己,想做些什么就做些什么吧。” 这不是他今晚第一遍吩咐了,秦恬笑着应下。 “爹爹放心吧,女儿有的是忙乎的事。” ...... 连着好些日,魏缈都在家中消暑,偶尔练几个字,看几页书,懒洋洋的。 但今日,她悄悄站在父母上房边上的耳房里,等到厅里的客人说笑着离去,才自耳房走了出来。 她母亲魏大夫人看了她一眼,“哪有小姑娘家家的,一整日一脸的苦相,你自己去照照镜子,瞧瞧那好端端的眉眼嘴鼻都皱到了一处,像什么样子?” 她越是这么说,魏缈脸越是皱成了一张被团起来的纸,全然不见平日里的灵动俏丽,只有一脸厌烦。 “那个什么王家是什么样的人家?我还没及笄就上赶着打听我的亲事,烦不烦啊?” 魏大夫人瞧了女儿一眼,“娘又没说要答应,你着急什么?” 魏缈哼哼着坐到了母亲身边。 “一家两家都来问,烦都烦死了。” 这半年确有几家来问及女儿的亲事,毕竟是魏家嫡枝嫡出的女儿,外面能不惦记才怪。 也正因如此,魏家都只含混应付,并没有要跟谁家应下的意思。 秦大夫人知道女儿看不上那些人家的儿郎,见她一身闷气不消,正要劝上两句,就见丈夫从外面来了。 魏大老爷魏成堂一眼见到女儿的模样,就猜出来她正闹着情绪。 “不喜欢就罢了,今次来的这家,对我们魏家来说,实在没什么大用处。” 只一句,就说的魏缈高兴了起来,笑着上前给爹爹奉茶。 魏大夫人无奈地摇头。 魏缈又给母亲也奉了茶,乖巧地坐在父母下首,小声问了一家之主的父亲一句。 “那爹爹觉得什么样的人家好啊?” 魏成堂掀了盖子轻撩茶叶。 “如今世道,前路不明,自然得是会审时度势的人家才好,不至于拖累魏家。但若只是审时度势,也只能做到不拖累而已,最好的,是能让魏家左右逢源的门庭。” 魏成堂这话说到了尾,陷入了思量之中。 魏缈不敢出声打扰她父亲,只能朝着自己母亲眨了几下眼。 她母亲暗暗好笑,停了一会,才曼声同丈夫说了一句。 “照老爷这么说,能入老爷眼的人家可就不多了。” 魏成堂笑了一声,“本来能同我们这样的人家结成姻亲的就不多。” 魏大夫人点头,目光从眼巴巴的女儿身上一略,又问了丈夫。 “说起来,我看秦家倒不是个简单的人家。” 她这么一说,魏缈就聚精会神起来。 她只见父亲道了句“那是自然”,心下忍不住一跳。 不想父亲接着又道了一句。 魏成堂撩着杯中茶叶。 “秦家......说来这事,我还得再跟谋先商量。” 谋先,魏缈长兄魏云策的表字。 魏缈只听父亲说了要跟大哥商量,就放下茶盅起了身,“我去趟外院。” 说完,就走了。 他一走,魏大夫人就叫了女儿。 “你看,你爹也还没想好,你又急什么?” 她说着,笑看了女儿一眼。 “那秦大公子是不错,秦夫人性子也好,连家中的小庶女都是规矩模样,秦家这样的人家少有,你爹爹会仔细思量的。” 魏缈听得心花怒放,女儿家娇羞的神情溢在了脸上。 秦家的小庶女秦恬是不可能和秦家的儿郎婚配的,身份地位差的太多,难以相配。 唯一可以的就只有秦大公子秦慎。 只要父兄决定要与秦家联姻,魏家的人选也就只可能是她了。 魏缈心下愉悦,歪在母亲身上纠缠了一会,魏大夫人无奈地连忙推了她。 “好了好了,天这么热还来缠我,还不快回你自己院子凉快去!” 如此这般,魏缈才离了上房,一路回自己院子去了。 小丫鬟在旁不住地给她打扇,魏缈怕被晒成黑姑娘,专捡了阴凉地走。 她这儿刚走到一颗遮天蔽日的老槐树下,正要停下凉快一会,就见有人从树后走了出来。 “表姐安好。” 是何秋。 魏缈没想到在这儿见到了她。 虽着她姑母带着何秋跟着娘家住,但她们母女只是住在魏家近邻的小宅院里,并不会常在魏家院中闲逛。 “表妹今日怎么过来了?没去书院?”魏缈不怎么喜欢这个性子沉闷的表妹,同她寒暄只是表面功夫。 但何秋却突然邀了她。 “后日,我陪表姐去府城里转转罢。” “嗯?”没头没尾的话,算上什么邀请? 魏缈对这个表妹实在没什么好感,对她奇怪的邀请也没有任何兴趣。 然而她刚要拒绝,就听见何秋忽然低声在她耳边说了一句。 “表姐一定要去,我保证会有表姐想知道的事。” 魏缈惊讶,却见何秋两手交叠攥紧了帕子,一脸的正色全无玩笑之意。 何秋说完,跟她行礼就快步走了,魏缈看着这位表妹的背影,皱起了眉。 * 青州府城。 某位嫡兄不在,秦恬都不敢回府里了,每每夫人问起她有没有见过嫡兄,她都是心虚万分。 好在他行动不再受禁,秦恬只许说他偶尔回一趟猎风山庄,让秦夫人放心也就罢了。 而她这次回府,主要是因为应了魏先生去以书会友。 当晚住在朝云轩,翌日上晌,她就换了一身书童衣裳,带着老管事周叔,侍卫贺雷亲自驾马送她去了一间茶舍。 有父亲拨的侍卫贺雷在,傅温也能歇息一下。 只是周叔念叨她。 “姑娘该去那女子的小聚才是,来这男子的以书会友,还得乔装打扮,实在是......” 秦恬并不识得本地的女文人,自然也无从参与那种小聚。 她给周叔打扇,“您就别操心了,有先生带着我,我只管做个书童就好。” 周叔看了看她,叹了口气没再多说了,让贺雷寻个了距离那聚会地不远的地方,等着秦恬。 秦恬到那茶舍的时候,发现魏云策已经到了。 魏先生今日穿了一身米色细布长袍,发上只簪了一只桃枝,此刻正抖了折扇轻轻扇风,见她来了,上下瞧了一眼道。 “这样瞧着如此伶俐的书童,我家还真没有。” 这话一说,他的小书童童安就在旁抱怨。 “公子可真是,说这话好歹避着小的。” 魏云策笑了起来,“这是我的不是了,下次会记着避着你。” 童安跺脚,“公子可真是,小的今日不替公子办事了,公子快快另请高明。” 童安才十一二岁的模样,这会在这说气话,脸鼓鼓的,秦恬瞧着有些好笑,不禁放松了下来。 第71章 你想怎样 这文人间的小聚,选在了一处酒楼的三楼,光线明亮,视野极好。 秦恬作小童模样跟在魏云策身后,在男子的聚会中多少有些拘束,但到了那处却发现,竟有不少相貌过于清秀,身量过于纤瘦的“男子”。 当下,就有人从秦恬后面挤了过来,秦恬转头一看,是个比她还矮一截的小个子“书童”,道“烦请让一下”,声音清亮却细软,说了半截回了神,连忙换了粗嗓说话,见秦恬正看过去,连忙别开了脸。 秦恬暗暗好笑,细细看了看,竟然有不少像自己这样状况的姑娘家,夹杂其中。 魏云策看了小姑娘一眼,见她眼眸清亮,聪慧地发现了状况,低笑了一声。 “这下不必拘束了吧,兴许还能认识一二小友。” 秦恬跟他点头道谢。 不过她悄然听上了两句,这些来的姑娘,要么是跟随丈夫,要么是跟随父兄,秦恬这样跟着先生来的,还是独一份。 这令她不禁想到了魏缈。 这位魏先生倒是没有提带着自己的胞妹,是因为魏缈的字已经写得很好了,还是因为先生照顾她这个后进之生? 思绪仅一掠而过,秦恬没有仔细去思量。 他们来的不算早,此时,已经有不少人将带来的手书悬在墙壁和屏风之上,放眼望去,没有哪一幅不是令人眼亮。 小姑娘的字着实拿不出手,见到这些犹如大家之笔的墨宝,每一幅都要停留半晌。 有人在旁轻笑。 “这样下去,观上三日也看不完。” 是魏云策。 秦恬有些不好意思,捏了捏耳朵。 “但这些字都写的太好了,学生是真心敬仰,都想看一看学一学。” “话虽这么说不错,但哪有各式各样都学来的道理,届时你写出来的字,岂不是要乱了套?” 他这么一点,秦恬就明白过来,“那学生应该单独挑拣几幅字细细研习?” 她见魏云策笑着说是,只是忽的低头在她耳边道了一句。 “莫要再道学生先生,会被发现的。” 有淡淡的染香的风自她耳畔轻浮而过。 秦恬未与他有过这样近的距离,微微有些点不自在,但他很快直起了身子,离开了她耳畔。 秦恬不敢再称什么学生先生,试探着叫他。 “那叫......公子?” 青年低笑一声,耐心地指了前面的三幅字给她。 “那三幅同出一人之手,可能是你喜欢的。”他说着,正好有人走了过来,他叫了她,“去吧,小童。” 他眉眼含笑地看过来,秦恬连忙回应,亦低头一笑。 “是,公子。” 走来的人正是本着魏云策来的。 他是今科的会元,此番能亲自来此,众人的兴奋自不必提,不过时便将他层层围了起来。 秦恬倒是乐得自在,在旁细看魏云策给她指点的三幅字。 那三幅字确实是她甚是喜欢的筋骨形神,秦恬也不晓得这位先生怎么选得这么准,一下就看了进去。 不知看了多久,直到一旁突然有个声音,小声问了她一句。 “你、你也是个姑娘吧?” 秦恬一顿,转头看过去,竟然就是刚来时,从后面挤挤挨挨过来的那个比她还矮一截的人。 这会没有再用粗嗓,用了自己细软的嗓音说话。 秦恬见状便也没再隐瞒,看了看四周,跟她点了点头。 那个小姑娘得意地笑起来。 “我就知道,你长得这么清秀柔美,怎么可能是个男子?” 被人这么当面赞美了长相,秦恬还有点不好意思。 她在陌生人面前多半是腼腆的,但那个小姑娘却不如此,此时问了秦恬一声。 “你也是跟着你家哥哥来的吗?” 那小姑娘说自己姓杨,然后指了一下远处的一个男子,“那是我大哥,方才那个......”她似是想去找魏云策,但是没找到,“那是你哥哥?” 秦恬倒是想跟自家哥哥来,但是此间的悠闲文雅并不是他此刻能得到的。 想到嫡兄,秦恬叹了口气,只跟杨姑娘摇了摇头,没有多言。 不想那杨姑娘就好奇了起来,不可思议地上下打量秦恬。 “原来你已经成婚了。那是你夫君啊!” 这话可把秦恬惊得回了神,她赶忙摆手。 “小友莫要乱说,我并未成亲,哪里有什么夫君!” 那小姑娘一听更迷惑了,挠了挠头,看了看秦恬。 “可方才我见他对你甚是仔细,一直跟你说话,细细跟你指着要看那几幅字......对了,我进门的时候险些挤到你,他还伸手护了你一下。” 她前面所说,秦恬并不否认,但后面这一桩,秦恬可就完全不知道了。 她不知道怎么回答,倒是那小杨姑娘道,“所以,他是你未婚夫对不对?” “他待你这么上心,他一定很喜欢你!想早早把你娶回家!” 小姑娘说着,捂嘴偷笑起来。 “不是不是......”秦恬正要告诉她,自己和魏云策只是学生和先生的关系,那小杨姑娘的大哥就叫了她一声,她连忙跑了过去。 此间又只剩下秦恬一人,站在大家的墨宝前面了。 她有些看不进去这字了,不想耳边有人问了过来。 “怎么了?” 秦恬转头,是魏先生。 他好像一下就发觉了她的情绪有所不同,“是不是太闷了?要不要我陪你去窗边站站?” 但这时又有人走了过来,似是有学问上的事想要请教他,但魏云策很客气地拒绝了。 “抱歉,我此时有些事,还请见谅。” 秦恬闻言连忙要出言表示自己并没有什么不适,但那想要请教的人已经行礼离开了。 “走吧,去窗边站站,吹吹风会舒适些。” 若是之前,秦恬一定又当作这是无微不至的先生对自己这个学生的照料了。 但她耳边不禁响起刚才那小杨姑娘的话—— “他待你这么上心,他一定很喜欢你!想早早把你娶回家!” 秦恬飞快地看了魏云策一眼,在他没有发现之前,又连忙收回了目光。 窗边没有什么人,只有她和魏云策站在此处,而身边的青年正问她是不是好了一些,要不要让人沏一壶清凉的花茶来消暑。 他越是这样体察入微地照顾她,秦恬越是不自在起来。 她抹了抹鼻尖的汗,道。 “先生不必忙碌了,我方才看到家中的老管事在朝我招手,许是有事要同我说,今日学生就先回家了。” “这样吗?”青年挑眉。 秦恬有些心虚,但她被那小杨姑娘说得脑袋里乱糟糟的,并没敢抬头回应。 好在他并没有追问下去,反而道。 “我恰也有要走之意,正好顺路送你回去吧。” “不、不必......” 青年笑着打断了她。 “我把你带出来,自然要把你送回去,不然下次你父亲该不会应允了。” 他说完,就同众人辞了行。 秦恬无法阻拦,只能同他一起离开,只是在走之前,还看见那小杨姑娘同她飞快地眨眼。 秦恬坐了自家马车,与魏云策各乘了各家的马车,她还稍稍自在一些。 待到了秦府外的巷口,秦恬就下车道了谢。 “多谢先生今次提点。” 她这般说,却听见青年道了一句。 “我都说了,在外不拘什么先生学生的,你若换个称呼,我想我会很是乐意。” 他说完,目光在秦恬脸上落了落。 秦恬有所察觉,却没敢抬头看去,他倒也没有再多说下去了,很快上了马车走了。 日头正升至高处,老管事来请秦恬快快回家。 “日头太过毒辣,姑娘小心被晒晕了。” 秦恬又返回了自家马车上。 她真的有些闷热,拿了扇子不住扇风。 方才那小杨姑娘说的话,不住地响在耳边,而眼前,过往魏云策与她相处的场景不断晃过,秦恬真的有些晕了。 真的像那小姑娘说的那样吗? 她从来都没有往这个地方想过两人之间的关系。 毕竟她只是个秦家的外室庶女。 似沈潇这样的武将世家,多半并不在乎门第出身,所以沈潇能与她成为知己好友,但魏家可不一样。 魏缈虽然不曾有什么对她不喜的做法,但她知道,魏缈这样的魏家嫡枝嫡女,其实心里是看不上她的。 魏缈都是如此,魏云策作为魏家日后的家主,怎么会瞧得上她这样身份的姑娘? 而且秦恬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过人之处,能让众人追捧的魏大公子倾心。 她想不太明白,也或许只是那小杨姑娘和自己都想得太多了。 秦恬摇摇头,将疑惑压了下去,穿过门前巷回了家。 而在那巷口不远处的另一个路口间,有辆马车一直悄然停在那处。 车厢里,浓郁的安神香没能定下车内人的心神,反而人在浓香总更添几分浮躁。 何秋手下攥着帕子,低声问魏缈。 “表姐都看见了吧?” 对于这位阴郁低沉的表妹,魏缈一直不喜,眼下更是耐不住了性子。 “看见又怎样?我们家与秦家本就有所往来,大哥照顾秦恬也没什么!” 她说完,见何秋不知怎么没有立刻开口,默了一下,才道。 “我听我娘说,贫苦百姓家中,常有换亲的事情,便是将这家的女儿嫁娶别家,再从那家娶来人家的女儿做媳。但我娘说,这是贱民才行的事,有背伦理,世家大族若是有这样的事,那可是天大的笑话,是绝不会出现的。” 她平日闷声的时候居多,突然开口说了这么一通话,魏缈都没敢打断。 但这话也一下子说到了魏缈心里。 她心头的浮躁又上一层。 何秋说得不错。 若是她大哥魏云策当真娶了秦恬,那么秦家是不可能再迎魏家女过门了。 那可是天大的笑话。 魏缈脸色变了三变,咬唇看了何秋一眼,压低了声音。 “你想怎样?” 第72章 闷热之夏 马车吱吱呀呀的在烈日的暴晒下回到了魏府。 何秋已经转到回了自己与母亲一起居住的小院,魏缈进了府就要回到自己的院子去,只是走到垂花门前,脚步转了一转。 紧跟在她身边给她打扇的丫鬟,险些踩到她的裙摆上。 “姑娘、姑娘去哪?” 魏缈不想说话,转身就去了通往她父亲魏成堂外院书房的路上。 “父亲在书房吗?”她在门前问门房的小厮,见小厮点头,“你去替我通禀一下。” 琐事缠身的一家之主,即便是自己的亲生父亲,也不是随便就能见到的。 魏缈在门房等了一盏茶的工夫,门房小厮才打了个来回。 “老爷这会正得了闲,姑娘快请吧。” 魏缈连忙快步进了书院的院落,见她父亲正走出书房的门,负手站在廊下。 “过来有什么事?” 观他神色,尚算和蔼,魏缈心下微定,上前道。 “回爹爹的话,女儿方才同表妹去了趟府城,竟然瞧见了大哥。” 她父亲看了过来。 魏缈心下紧了紧,继续道。 “大哥真是好生偏心,不带着我这妹妹出去,倒去指点别人家的妹妹精进笔力。” 魏缈这说哼哼了两声,一副小儿家的吃醋姿态。 “父亲常说我的字也只是寻常而已,大哥却不肯指点我呢。我在路上就想着,回来一定要告诉父亲训斥他。” 说完,魏缈见父亲笑了一声。 “都多大了,还想着闹着玩。” 他说到这里,微微一顿,口气带了几分不急察觉的郑重。 “你大哥自有你大哥的打算,莫要搅扰了他。” 他说完,就摆了手。 “行了,我还有旁的事,去吧。” 魏缈怔了一怔,在这话下没敢继续打扰,离开了外院书房。 出了门,她神思晃了一晃,回想到了她父亲方才的话—— 所以,父亲也知道大哥与秦家女往来甚密的事情,甚至是十分赞成的?! 也就是说,魏家和秦家的联姻,只是她大哥魏云策和秦恬的事。 魏缈站在烈日的白亮下面,眼前有些发黑。 一个小小的外室庶女,怎么就入了她父兄的眼? 这不是关键,关键是这样一来,她就只能嫁做旁人妇了,连母亲都觉得处处都好的秦家,就跟她再没有了任何关系。 魏缈心下发慌,又听到丫鬟道了一句。 “那边是不是大公子过来了?” 这个时候,魏缈可半分都不想看见自己这位胞兄,她抿着嘴,转身就快步回了自己的院子。 另一位大丫鬟正在等她,见她来了,上前伺候她换衣吃茶休歇,同时将正院她母亲派人过来问的话,问了她。 “夫人遣了人来问姑娘,过些日家中立秋有小宴,姑娘可要请几位要好的手帕交过来?” 魏缈对此毫无心思,张口就要说没有,话到嘴边顿了顿。 “家中小宴,外人就算了吧,但我同表妹素来要好,虽然姑母必然会带着表妹过来,但不若再以我的名义给表妹也下张帖子。” 她同丫鬟道,“你去回禀母亲,替我请表妹吧。” 丫鬟惊讶,姑娘从来可是不怎么待见表姑娘的,今次竟然...... 但作为魏缈的大丫鬟,知道什么事该问,什么事不该问。 她立刻应了下来。 “是,奴婢记下了。” * 到了一年中最热的时候,书院里的女学子们陆陆续续都不再前来,每日上课的人数都在减少。 秦恬把心一横,也请了假,她听说向来体弱的秦夫人,熬不住苦夏病倒了,便让人收拾了些常用的物什回了秦府。 当然还有个原因,在那次以书会友之后,她面对那位魏先生多少有些尴尬。 虽然她心里没有高攀的想法,但总还是觉得要保持距离的好。 她回了秦府。 秦夫人见她专门为自己回来,又是高兴又是心疼。 “那么热的天,书院难得放两日假,你还专门回来了一趟。” 再怎么样,秦夫人也是秦恬的嫡母,况且那位嫡兄不在,秦恬替他尽孝也是应该。 她说无妨,亲自侍奉秦夫人吃了药,又拿了一袋子自己熬制的药糖出来。 “夫人吃颗糖,改一改口中的苦味。” 秦夫人含着她给的糖,看着眼前的小姑娘,不由地感叹了道。 “我要是也有个女......” 话说了一半,想起来小姑娘还不知道自己的身世,连忙改了口。 “我要是也有你这样的巧手就好了,这糖可真是甜而不腻,是怎么做的?” 秦恬不过是照着厨娘教的,添了几位性甘的药材在里面,“......待夫人好些了,也吩咐灶上去做便是,不难的。” 秦夫人长长叹了口气。 熬糖自然是不难,但她这样的年岁这样的身子,是不可能再有个女儿了。 但叶陆两人的女儿便是她的女儿,她全心待这个小姑娘,把她当做自己女儿养,也一样。 秦夫人暗暗宽慰了自己,倒是又想起了自己那个好些日子都没出现过的儿子。 “你大哥这几日回猎风山房了吗?” 秦恬见秦夫人吃糖,不由就想起来那位嫡兄,她后来才晓得他似乎不怎么喜甜,但那次他受伤吃药的时候,她给他的糖,他都吃了。 也不知道他眼下怎么样了...... 思绪不断浮现,以至于秦夫人这么突然一问,秦恬没反应过来。 “没......呃,回了。”她赶紧找补,“前几天晚间回来了一趟,我没见到大哥,翌日一早大哥就走了。” 她又在秦夫人面前撒谎了,秦恬不敢抬头。 秦夫人看了看她,并没有多问。 恰在此时,萧芸过来通禀,道是秦夫人娘家的弟妹前来探望。 她这位弟妹姓梁,是她胞弟秦冲的太太。 梁氏年岁比秦夫人要轻上许多,她膝下有一儿一女,如今又怀有身孕,她甫一过来,秦夫人便打起精神让人给梁氏看座。 秦恬并未见过这位名义上的舅母,但听说最开始秦夫人知道自己的所在,正是其弟秦冲闯进府中告知,如今见梁氏,她不免有些尴尬。 但梁氏是个秦冲完全不同的性子,她见了秦恬,只脱了一只上好的玉镯做见面礼,旁的什么都没说。 秦夫人对此甚是满意,便留了秦恬一道同梁氏说话。 梁氏先问候了一番秦夫人的身子状况,又说了几件家中事,道。 “那兖州的肃正军同朝廷军对抗却未开战,还保得几分太平,就是不晓得之后会怎样。” 青州距离兖州很近,一旦肃正军全面举旗与朝廷大军打起来,青州难保太平。 但秦夫人私心里是偏向先太子一党的,这话不好当着梁氏的面讲,便道,“若是朝廷占上风,肃正军便翻不起大浪,也影响不到青州,若是肃正军势如破竹,那么必会北上,也不会往东面的青州波及。” 这话说得梁氏心下定了定,连连道是。 “还是姐姐有见识,我只晓得听些说书人的说讲,也分不清到底如何。” 秦夫人饶有兴致,问梁氏,“他们都说了些什么?” 梁氏笑道,“不外乎就是章老将军和肃正军那银面将军,双方备战多时,还没有再次遭遇,不知届时谁胜谁负。” 她道,“章老将军固然身经百战,但那银面将军虽然没有人知道是何人,但甚是年轻,这般年纪就骁勇善战,还领兵有方,不逊老将,也不知是何处历练而来!” 秦夫人本听得津津有味,只是梁氏说到最后一句,她忽然顿了一下,接着脸色就有些不好。 梁氏见状连忙叫了人来,她还怀着身孕,十分不便,秦夫人连道无事,打发她回去了。 秦恬同萧芸一道伺候秦夫人,但秦夫人将萧芸也支开了去,只剩下秦恬一人,忽的叫了她。 “恬恬,你跟我说实话,你大哥是不是许久没有回猎风山房了?他是不是在外面打仗?” 被这一问,秦恬顿时像嘴巴被浆糊粘住,张不开口了。 秦夫人已经从她这表现里知道了答案。 不知是问她还是自己喃喃,“所以房间传闻里的年轻有为的银面将军,就是你大哥了......” 秦恬紧张了起来,不免想起了之前自己刚来秦府的时候,秦夫人几次病情危急的情形。 “夫人......我不是故意要骗夫人,夫人也不要太过着急,父亲和大哥都是担心您才没有说的!” 她只怕秦夫人又犯了老毛病,但秦夫人只是长长地叹气摇了摇头。 “从我嫁给你父亲的那天起,就知道会有这一天了。” 嫁给一个保家卫国的武将,从此一颗心就被栓在了刀剑上,随着那柄剑的起落而忽上忽下,一辈子都不能停下。 秦恬不知怎么,心绪竟忽的体会到了秦夫人多年的感受。 西面的战场,压境的大军,不长眼的刀剑,面对身经百战的老将,作为万众期待的将领,他眼下该是怎样的心情? 秦恬突然就道了一句。 “夫人若是担心大哥,我可以替夫人前去探看。” 她这么说,秦夫人微怔,随即又淡淡笑着摇了摇头。 比起之前,今次的秦夫人意外地平静,甚至眼角有泪光隐隐闪动,却没有大起大落的情绪波动开来。 但她半垂着眼眸,“怎么能让你也去犯险?我们家里,只你大哥一人身处险境就够了。” 秦恬默然,抿了抿嘴。 她其实,是真的愿意去的...... 第73章 做梦 秦贯忠连着几日都没有回秦府,秦恬倒是在这日下晌接到了魏家的帖子。 “是魏大小姐给我的?”秦恬接过帖子,见似是魏家立秋小宴的帖。 苏叶不太清楚,“应该是魏姑娘吧。” 毕竟魏夫人不会给小辈下帖,而魏家的男子更不可能。 但秦恬打开帖子瞧见了,却并不是魏缈的字迹。 而苏叶又拿出了另一样东西,是个薄薄的字帖,“这也是魏家的仆从一并送来的。” 秦恬看看请帖又看看字帖。 魏先生魏云策。 这些是他给她准备的。 秦恬有几日没上书院了,他却还留意给她送了些东西。 这实在让秦恬有点受宠若惊,不由地又想到了那天的小杨姑娘胡乱猜测的话。 她不能确定魏先生到底是什么意思,也着实不知该怎么面对,只能让人去替她婉拒了,倒是嫡母身子不适,她想留在家中侍疾,也侧面点了点自己庶女的身份。 秦恬一向面子薄,拒了魏云策的好意,还是有些不好意思,因而一整日都在认真侍疾,给自己找点安心回来。 而忙碌了好几日不见影的父亲,当晚倒是回来了。 他还不晓得秦夫人猜中了的事情,他只是来看看秦夫人身子如何了,见秦恬也在甚是高兴,直接便推了晚间的事,说要留在家中吃饭。 秦恬当然觉得好,亲自去灶上准备。 但秦夫人却单独叫了丈夫说话。 “净娘,有什么事?我听说弟妹下晌过来了,家中都可好......” 秦贯忠这话没说完,忽然听见妻子问一句。 “我只问你,我自己的孩子,为什么你瞒着什么都不让我知道?!” 话音落地,秦贯忠定在了原地。 “净娘你......” 秦夫人被他欺瞒不是一次两次了,今次虽然晓得这不算意外,但还是气了丈夫。 “司谨去肃正军的事,缘何不告诉我?就这么瞒着,他在外有个好歹我都不知道,还以为他去了海防的卫所......你到底还瞒我多少事?” 她怒问。 秦贯忠神色晃了一下,看了看她,见她气得有些喘,连忙上前替她顺背。 “都是我的不是,你怪我怨我都好,只是别气坏了自己。” 秦夫人是气丈夫什么都瞒着自己,但也气自己身子不好,长年累月地断不了药,这会听到丈夫没有一句反驳,只在脸前认错。 这事放在旁的人家,几乎不敢想象,可他几十年如一日地这般待自己,秦夫人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我怪你怨你有什么用?司谨年岁大了,自有他自己的想法,他要做什么,我这个做母亲的都不会拦着,但你们也该让我知道才是。” 秦贯忠应下,秦夫人便问起了秦慎在战场上的事。 章老将军在做军备,虽然朝中不少催促之声,但什么时候开战还要看章老将军自己的意思。 肃正军这段日子也是一样。 “司谨处处安好,你不用担心。” 儿行千里母担忧,说不担心是假的。 秦夫人道,“莫说我担心,便是恬恬我瞧着都有些担心她大哥,还说要替我去看看,难为这孩子......” “恬恬?真要去战场?”秦贯忠忽的问了一句。 “那还有假?”秦夫人道,“但她一个小姑娘,怎么好去那样危险之地,我没答应。” 秦夫人又说了些话,精神就有些不济了。 秦贯忠让她好生歇着,出了房门,恰遇到秦恬从灶上回来。 秦恬给她父亲行礼,“我让灶上做了冬瓜薏米炖鸭,用荷叶水煮饭,都是去暑热的吃食,父亲晚间多吃些。” 她这么说,秦贯忠点头道好,只是走到了她身前,问了她一句。 “你同夫人说,要去兖州看你大哥?” 秦恬是说过,“可惜夫人担心我安慰,不肯同意。” “那你自己想去?不怕吗?” 秦恬说应该不怕,“女儿没去过,也不晓得怕不怕,但我想,应是不怕的。那是为民请愿的战场,不是纯是厮杀的屠场,不是吗?” 秦恬说完,见父亲一时没有回应,半晌,才道了一句。 “我儿说得有理,若你不怕,去亲眼看看也好。” “父亲许我去?!”秦恬惊讶,明明前些日,父亲还嘱咐她不要出青州。 她父亲说是。 “去吧,也没什么不好。” 他说完,就叫了人来安排此事。 秦恬还是有些不可思议,不知父亲态度为何在此处转变,但忽的就能去前线探望大哥,便把那点疑虑抛到了一旁。 * 肃正军营。 朝廷军调兵遣将越发频繁,与肃正军开战也就是这几日的事情了。 肃正军是应运而生,除了秦慎之外,并无什么领兵作战之人,这些日秦慎排兵布阵,从军中提拔了三位将领,但到底众人能否堪大任,还得看与朝廷接下来的这一战。 晚间,秦慎还要再去几位将领、教头处商议训练之事,孙文敬忽然派人请了他过去。 秦慎只能先放下了手头上的事,去了孙文敬营中。 孙文敬听闻他的脚步亲自到门前迎接,“你瞧是谁来了?” 秦慎不知,待掀了帘子看了过去,竟然是何老先生来了。 众人略作寒暄,何老先生就问起了与朝廷军的战事。 秦慎道,“也就这两三日了。” 何老先生点头,问起准备如何,秦慎简略说了几句,“......主要是兵将有限,许多排布难以成型。” 何老先生听了,顺势就问起来孙文敬是如何情况。 “听说西面行州也有人举旗,成了一支广诉军,往南也有前些日刚反了朝廷的南成军,有无可能拉拢一番?三军成一联军,人手就充沛起来了。” 有肃正军在前,天下造反之事渐如烽烟四起。 孙文敬也想过联军之事,“我先前派人去探了口风,但谁人不想做王,哪肯屈居旁人之下,虽然肃正军没有王,但自也不能都听他们安排,我以为此事恐怕难成,尤其南面的南成军与兖州颇有些距离,一时半会也联不上。” 他道,“守元道长还是希望此事能成,亲自去了那两地,试着说服那两军之王,纵谁都无法相让,但也要联手对抗朝廷。不过眼下还没有回信。” 何老先生捋了捋胡须,沉默了一阵。 “这样一来,兵将有限的难处一时无法缓解了。” 在肃正军中领兵的秦慎,也只能依靠自身来想办法抵抗朝廷的镇压。 秦慎默然。 倒是孙文敬突然叹了一句。 “若是能寻到那位东宫公主就好了!先太子后继有人,眼下顾虑加入肃正军的百姓也好,兵将也罢,就都不必再顾虑了。” 这件事自秦慎发现月影并非是公主之后,就没有了关于公主更多的线索。 公主是谁,又在何处,毫无下文。 他对此甚至有点不抱希望,何老先生则道了一句。 “眼下也未到公主出现的最好时机,再走一步看一步吧。” 秦慎看了看他。 三人又说了些军中之事,何老先生又仔细问了秦慎,章老将军那边都是做了哪些准备,与秦慎商讨至三更鼓响起。 秦慎见老人家一脸疲态,道明日再说不迟,何老先生才休歇。 秦慎自也回了自己的营帐,又在舆图前看了半晌,才坐在交椅上,支着额头睡着了。 迷迷糊糊之间,他好像听见了营帐外海浪一样越来越近的喧闹之声。 秦慎抬头看去,不知何时天亮了起来,他大步走出帐外,天光刺眼了一瞬,但军营中的呼喊声此起彼伏地传了过来。 他仔细去听,虽然听不清都喊了些什么,但却好似欢呼之声。 他叫了身边的人,竟无人回应,秦慎只好寻着呼喊声集中的地方而去,远远地就看到了里三层外三层挤挤挨挨的人群。 人群将什么围在了最里面,他一路过去,有人见他到来给他让了路,秦慎一直走到了人群最里面。 他还没看清发生了什么事,孙文敬忽然走上前来。 “将军快看,是谁来了!” 他顺着孙文敬的目光看去,看到了背对他站着的一个女子。 “这位是谁?” 孙文敬高兴不已。 “将军!这是公主啊!我们寻了许久的公主!” 这话一出,秦慎也跟着笑了起来,他欲上前,却见那位公主此时转过了身来。 他看到一张白皙的小脸,看到她水亮的眼睛里还有些怯意,她开口喊了他一声。 “大哥!” 秦慎只觉浑身血液一凝,一下定在了原地。 ...... 秦慎瞬间睁开了眼睛。 他还坐在舆图前的交椅上,方才只是睡了个浅短的觉而已。 他抬头揉了揉太阳穴。 自那日梦到了穿着大红喜服的她之后,她隔三差五便会出现在他的梦境里,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秦慎对此,只能在梦醒的时候,用冷水洗脸清醒清醒。 而今日,她在他梦里竟成了流落民间的公主。 传闻传的,宫里要找的,都是十八九岁的姑娘,她那模样怎样也不是十八九岁的人? 秦慎摇了摇头,只当自己累糊涂了,去洗了把脸,正经去榻上睡了一觉。 翌日上晌,仍旧是烈日下的训练,昨晚做的梦,已经在严苛的战事训练当中抛到了一旁。 只是今日天太热,不少兵将都有些吃不消。 秦慎只能叫了几位教头暂停下来,让众人午间歇息,下晌凉快些再练。 他自己亦回了营帐。 营帐前不知怎么没有守卫的士兵,秦慎也没太在意,撩了帘子大步走了进去。 只是他一步踏进去,眼前还没适应突然暗下来的光线,模糊之中看到一个站在营帐中央的小姑娘。 秦慎晃了一下,皱眉紧闭了一下眼睛。 “怎么又做梦......”他不由地低声道了一句。 不想清脆的雨落清泉的声音从身前传了过来。 “大哥说什么做梦?” 秦慎一愣,睁开眼睛看了过去。 光影在眼中不断变化,她就站在他视野最中央。 第74章 不许再来 光影在眼中不断变化,小姑娘就站在他视野最中央。 她穿了一身水红色的袄裙,戴着润白的珍珠头面,站在光线暗淡的营帐之中,好像一颗匣中明珠,无法掩去光芒。 那光芒突破梦境,真真实实地呈现在他脸前。 秦慎恍惚了一下。 而她歪着头看着他,边看边走上前来。 “大哥怎么了?” “没什么。”秦慎匆忙别过了头去。 “你怎么过来了?” 小姑娘便把秦夫人猜出他到了肃正军的事说了,“我怕夫人担心,便说可以替夫人过来看看大哥。” 她是主动过来的。 秦慎目光自眼角落过去,见她转身去拿了从家里带来的两只木箱子,将秦夫人给他送来的东西一一跟他说了一遍。 无外乎一些用药还有衣裳,但秦慎也看到了一只小匣子,只有巴掌大小,不知道里面是什么。 他刚一看过去,她就笑着叫了他。 “大哥猜这里面是什么?” 就这么凭空去猜如何猜得中,也只有她会这样问他...... 秦慎不由地眉眼间染了些柔和之色,他摇头,“猜不到。” 但她还是捧着那小匣子到了他脸前,“只是个桃木雕成的小玩意,大哥猜猜是什么吧。” 秦慎不由地就想到了她送他那那只桃木五毒的手链,她好像对辟邪的桃木甚是喜欢。 他这么想着,就发现她裙上坠了一只桃木玩意,细看一眼,竟然是只小兔。 秦慎心下一动,猜了一句。 “鹰。” 话音未落,小姑娘一双眼睛瞬间睁大,不敢置信地看向他。 “大哥的眼睛,是能看穿这木匣子吗?!” 她将木匣打开了来,里面正放着一只桃木雕成的收拢翅膀而立的鹰。 小姑娘实在没想到他能猜中,看看鹰又看看他,惊奇不解地拧着两条细眉思索。 秦慎心绪随着她这般模样,扬了起来,看向她裙摆上那只小兔。 她都给了这么明显的提示,难道他还能猜不中不成? 只不过,她这是从哪里弄来了这一对物什? 他没有问出口,但嘴角早已没了向下的弧度。 而小姑娘很快也明白了过来,“原来大哥作弊了。” 秦慎险些呛了一口。 什么叫作弊,明明是她自己先将小兔挂在裙上的...... 他看过去,见小姑娘哼哼着,小脑袋一点一点的,还嘀咕着,“早知道大哥眼睛这么尖,我就不带了。” 娇俏的模样一下就撞进了秦慎眼睛里,他只觉心下快跳了两分,才意识到了什么,连忙岔开了话题。 “是父亲允你过来的?” 平日里,军中的险事父亲都不会跟母亲提及,今次怎么敢让她亲自过来这两军交界之地? 秦慎问了,听见她道了声“是”,“大哥不用担心,父亲也派了人护着我。” 护着归护着,但父亲怎么能让她来这里? 秦慎不甚理解。 “是你在父亲面前要求要来的?” 小姑娘有点不太明白他这问法是什么意思,她道不算,“父亲也没多说什么,问了我两句便道让我来看看也好,就派了人送我来了。原本夫人还不同意,但父亲又同夫人说了说,夫人便也没拦着了。” 秦恬不觉得这事有什么大问题,却见嫡兄眉头微微皱了皱。 她刚要问一句,是不是有哪里不对,但这话还没问出口,外面忽然有了杂乱的脚步声。 只见嫡兄脸色陡然冷肃起来,转身向外问去。 “外面出了什么事?” 话音落地,就有侍卫跑到帐前。 “将军,斥候来报,朝廷出兵前来了!” 准备了多时的一仗,就要开始了。 秦恬看到嫡兄在听到消息的一瞬,整个人变得不一样起来,像一只蓄势待发的山鹰,立在高高的悬崖之上,随时飞上高空。 战事已至,秦慎立刻走向挂着铠甲的木架,只是目光掠过小姑娘时顿了一下。 “你立刻回去。” 小姑娘一愣,“大哥放心,我不会添乱的。” 但秦慎耳边响起了她刚才说的话—— “父亲也没多说什么,问了我两句便道让我来看看也好,就派了人送我来了。” 秦慎心下微跳,不安之感蔓延开来,神色越发冷峻。 “快走!” 秦慎说完,见她脚下还是没动,似乎就要在这纷乱的战场上扎营驻地。 他不知怎么,脑海中一些不好的想法纷纷扬了起来。 他口气骤然冷了下去。 “军营不是嬉闹的地方,战事也不是儿戏,你不该来这里,以后都莫要再来!” 这话严厉极了,像催促的鞭子一下抽到了秦恬的脚下。 小姑娘惊诧不解地向他看了过来,又在下一瞬红了眼眶。 秦慎心下一紧,但没有更改他坚决的态度。 “走!” 营帐外喊声震天,帐内静得落针可闻。 她咬了咬唇,紧抿着嘴最后看了他一眼,然后一转头,快步跑出了营帐。 小姑娘的身影消失在了帘外。 秦慎闭了眼睛。 只一瞬,他睁开眼披甲提剑,戴上那张银色面具,快步上了战场。 ...... 秦慎甫一出现,何老先生、孙文敬和齐吉等人就赶了过来。 孙文敬连声问他,“将军可做好了准备?” 这一仗虽然突然而至,但此前秦慎已经做了许久的准备,与朝廷那位章老将军对战,他不敢有一刻掉以轻心。 “先生放心,我心中有数,接下来也该看看手下这支军到底如何了。” 这话说得孙文敬又是不安又是激动,倒是何老先生思量了一下,附在秦慎耳边说了两句。 秦慎听完看向他老人家,老人家眸色温和地跟他点头。 “此番,就辛苦将军了,不论如何,肃正军以后的路还长,将军先护好自己安危要紧。” “我晓得了。” 秦慎应下,翻身上马,黑色披风自铠甲之上迎风而起。 万千兵马呼啸迎战而去,掀起一地的沙尘。 孙文敬等人一直看着大军出征的方向,直到人影渐去,孙文敬才回头问了何老先生一句。 “舅父怎么还同将军说了两句悄声话?” 何老先生看了他一眼。 “天机不可泄露。” “这......您怎么也如守元道长一样了?”孙文敬禁不住有些好笑。 说起张守元,老先生捋了一把胡须。 “张道长还未有消息?” 孙文敬道没有,“眼下朝廷只派了老将大军来镇压我肃正军,那刚刚揭竿而起的广诉军和南成军,只有官府和邻近卫所镇压,他们不觉困境,自然不会轻易与我们联手。” “这话说得不错。”何老先生道。 一旁的齐吉一直没有言语,他自幼是在私塾里长大的,比起故去的尹淄,并无什么领兵打仗的天分。 他看着秦慎带兵远去,心下羡慕不已,眼下还一直看向大军离开的方向, 他道。 “我想将军今次不会败,也会还会小胜,若真如此,我以为那两军会好生再思量一下此事的。” 这话说完,何老先生和孙文敬都点了头。 战鼓远远而起,一场大战就此展开。 众人聚在孙文敬营中焦急等待。 这一等就从上晌一直等到了黄昏时分,战事还没有结束。 孙文敬不停地让人再探再报,在营帐之中来回踱步,何老先生则闭着眼睛一言不发,齐吉坐在一旁捏了捏腰间的一只鼓鼓的荷包。 等待的焦心如同这夏日的烈阳一样,哪怕行至西山之间,亦使得大地不见清凉。 就在这时,外面高呼一声。 “报!大军回营了!” “回来了?!” 孙文敬一下定住了脚步,齐吉站起了身来,何老先生睁开了眼睛。 “将军如何了?战事如何了?” 那士兵道将军无恙,“我军并无太大折损,但朝廷军也没有溃败,暂且休战!” 换句话说,虽然没有战胜朝廷军,但也没有战败,又是平手。 这样的局面对于临时起兵又兵将有限的肃正军来说,再好不过了。 孙文敬带着齐吉亲自去迎秦慎,不到一刻钟的工夫,就将人接回了军营之中。 秦慎进了营帐,看到何老先生,便忍不住道了一句。 “正如您所言。” 何老先生一听,浑浊的眼中都放出了光亮。 孙文敬被这两人的谜语说得迷糊了起来,齐吉也完全不明所以。 “到底是怎么回事?” 何老先生将下面的人手屏退,帐中只剩下他们四人时,才让秦慎道来。 秦慎开口。 “这一战,我与朝廷领兵的章老将军对战,起初只是如常对抗,但是章老将军很快看出了肃正军的弱势之处。” 肃正军兵马有限,排兵布阵难免会出现松散的弱处,这便是对面制胜的机会。 而章老将军也果然令人专攻了肃正军这弱处,秦慎已有准备,变换阵型不给朝廷军机会,而章老将军不愧是身经百战的老将,很快又发现了肃正军另外的弱点。 章老将军不停地从肃正军的排布中发现弱点击之,有些是秦慎已有准备之处,但也有一处秦慎也没有发现。 齐吉脸色紧绷,握着腰间香囊的手也攥了起来。 “那岂不是受了重创?!” 秦慎点了头又摇了头。 “照理是要被重创的,但章老将军一击即收,点到为止了。” 齐吉不可思议。 孙文敬却悟出了些什么。 “看起来,章老将军与其说是战胜肃正军,倒不若说是,训练肃正军?” 这话若是放在外面,再没有人敢信。 毕竟章老将军可是朝廷的大将,怎么会帮衬造反的反军? 但秦慎缓缓点了点头。 他看向何老先生,“您猜测的,都是对的。” 何老先生捋着胡须点头。 同孙文敬和齐吉道。 “我本也不能确定,但是这一仗先是给我们留了足够时间备战,再有战场上专捡弱处却点到为止的打法,我这位老友他......是上天派来的神助了!” 话至于此,众人都目露庆幸。 齐吉道,“这样一来,肃正军若能训练成铜墙铁壁,便是换了朝廷将领也不怕了。” 但孙文敬还是叹了口气。 “话是这么说,但朝廷若以十倍兵马压来,肃正军再是派兵巧妙,也难以抵挡。说白了,以我之力难以长久,若有公主就好了!” 又是公主...... 秦慎抬眼看了过去,不知怎么就想到了突然出现在他帐中的小姑娘。 他连忙摇头,将一些令人不安的念头弃出脑海。 第75章 入秋 局势因为这场仗而发生了些不为人知的变化。 四人在营帐之中商议了一阵,之后秦慎又召集了自己提拔的几位将领,将这一仗的得失各自说了说。 天色已经不早,战事已经拉开了序幕,随时可能开战,秦慎让众人抓紧时间休息,纵然休息也不能懈怠防备。 他自己吩咐完就回了自己的营帐,刚走进帐中,就听闻其中一位将领亦跟了过来请见。 此人姓金,单名一个曜字,才十五六岁的年纪,肃正军最初举旗造反的时候,金曜便跟随父亲金远名加入了肃正军的队伍。 金家本是以武传世的大家,但到了金远名这一代早已没落,他便开了个武馆聊以为生,不想独字金曜却是个难得的学武胚子,很有金家祖上风光,金老爹多番想将他送去参军,可惜被官籍所卡,总不能成,还被那些贪官污吏平白贪去了不少家财。 这一次官府在兖州多行不义,致使百姓造反,金家父子二话没说就跟着造了反。 金家父子会武,金远名也自来喜好研习兵法,最初攻占官府便出了不少力,被秦慎提为将领,可惜金远名上了年纪,训练中从马上摔下,虽然没有性命之忧,但却摔伤了腿,两三月上不得马了。 战事在即,秦慎本要另选大将,却听到这金曜毛遂自荐。 他细细拷问了他一番排兵布阵的道理,又考较了他马上功夫,没想到他竟比他父亲毫不逊色,甚至还颇有灵性,秦慎赏识,将他提拔在了身边。 此次与朝廷军真正的第一次较量,金曜便表现不俗,秦慎多次临时变幻阵型,金曜都能第一时间跟上。 他这会请见,秦慎没有多想就让人去传了他进来。 秦慎抱臂里在舆图之前,见金曜进来,便问。 “有什么事?” 金曜左右看了一眼,秦慎见状,便把人都遣了出去。 “好了,说吧。” “将军,”金曜压低了声音,“末将观此次朝廷兵的路数,觉得那位章老将军的用兵有些微妙。” 他这么一说,秦慎就看了他一眼。 “怎么微妙?” 金曜有一点不确定,“我总觉得,那章老将军是很有机会将我等击溃的,但又在关键之时收了手。有无可能......有无可能章老将军并不是真的想打我们?” 这话说完,秦慎不由地多看了他两眼。 章老将军做的巧妙,没想到他提拔的这位比他年岁还轻的将领,竟然看出来了。 果然是灵性十足的好苗子。 秦慎心下暗暗赞了一声。 但却没有回答,只是轻笑了一声。 “知道了,回去吧。” “诶?” 金曜还是第一次听到将军的笑声,但他看去,只看到了一张俊美无暇的银色面具。 但面具下那位将军的意思,是早就了然了? 金曜挠了挠头,又悟过来,将军那一笑其实正是对自己的表扬。 他暗暗有些高兴,“那末将就不打扰将军了!” 秦慎含笑点头,他行礼退了下去。 不想他刚走了没几步,忽然停在了门口,然后弯腰捡起了什么东西。 “这、这是?” 秦慎看去,看到他手中拿了一只珍珠耳坠。 秦慎微顿。 金曜见状尴尬了起来,“我不是故意踩到的......” 他这么说了,听见将军嗓音落下几分。 “放到一旁,下去吧。” 金曜连忙将耳坠放到了一旁的小几上,离开了营帐。 他离开了帐中,秦慎才举步走到门前的小几旁。 润白无瑕的珍珠耳坠落在地上又被踩了一脚,灰扑扑的,像极了小姑娘转身跑开的时候,那暗淡的神色。 他摘了面具放到了一旁,拿起了那只珍珠耳环。 ...... 护送秦恬的车马在半路的客栈暂歇。 他们一行不便张扬,因而轻车简从,护在秦恬身边让她熟悉的也只有魏游了。 这会魏游见姑娘还没歇下,找了块熏香出来。 “姑娘是不是累到了?要不要属下给姑娘燃些安神香?” 秦恬摇摇头,问他,“肃正军和朝廷军作战的消息,可有了?” 魏游说没有,“我们行路甚快,战事也不知有无结束,一时还传不过来。姑娘早些歇了吧。” 早间姑娘还是暗暗兴奋的样子,但到了从军营回来,神色就落了下来。 魏游不太懂小姑娘,只能猜测她是累到了,这会又要劝她早些歇息,突然听见她问了一句。 “魏将军,我的性子是不是不太招人喜欢?” 这是个什么问题? 魏游被问得懵了一下,转眼见姑娘一脸正色,竟然是真的想要得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怎么可能呢?”魏游道,“大人、夫人和公子都那么喜欢姑娘,怎么会不招人喜欢?” 但小姑娘还是低下了头。 “我以前也是这样想,但如今,又觉得我是否有仗着别人的宽容温和,行事太过了些,以至于别人会厌烦。” 这种事发生在别人身上或许可能,但发生在姑娘身上,魏游觉得不可能。 她看似开朗爱笑,但实际上在很多时候都小心翼翼。 可能别人看不出来,但魏游幼时曾寄人篱下许多年,这样的小心翼翼是他一下就能看明白的。 她不知道姑娘怎么会突然这样想,魏游沉吟了一下。 “若是以真心待人,纵然不被喜欢也不至被烦厌,反倒是有些假意待人的人,天长日久才会被别人识破。” 他叫了秦恬,“姑娘是以怎样的心待人,连属下都看得清清楚楚,怎么会稍有不慎就被人厌恶呢?也许只是姑娘自己的错觉。” 错觉吗? 可那位兄长,却是完全不想再看到她的样子...... 那难道不是讨厌? 秦恬在是与不是之间迷茫起来。 魏游倒是看见不远处似乎有侍卫从兖州的方向过来。 秦恬还在兀自思量,忽然见魏游不知何时去而复返。 魏游脸上带着喜色,“姑娘,肃正军和朝廷军停战了,两军皆无有大的伤亡,肃正军也没有败下阵来,公子亦无恙!” 话音落下,秦恬心下悬着的大石落地。 至于方才她想不明白的事,似乎也不那么重要了。 不管怎样,她都盼着那位嫡兄一切安好,既如此,她又同他计较什么。 “我不跟你生气就是,反正我也不是爱生气的人。” 她在心里,暗暗宽慰自己。 * 肃正军营。 傅温因着常跟着秦慎在外做事,因而到了营中怕人认出,多少有些不便。 眼下近身侍卫换成了从前在暗中行事的栗修。 这会栗修守在帐外,听见帐中公子唤了他一声,他连忙进去听令,却见公子此时正盘腿坐在营帐中央的矮桌前,用帕子擦拭什么。 光线昏暗,他没看清公子手里拿的是什么,只是看见公子一直低着头,细细擦拭着那件物什,低声同他道了一句。 “寻一个干净的荷包来。” 栗修领命,连忙下去去荷包,不时找到一只干净的荷包返回了营帐中。 他走上前呈上,才发现公子手里擦拭的物什,散着淡淡的白光,竟是一只珍珠耳坠。 公子一言不发,只是又看了那耳坠一眼,默然将那擦拭的一干二净的耳坠,放到了荷包里面。 栗修退了下去,夏夜里充满了自广袤大地溢出来的烟火气。 秦慎看着那只荷包,深深吸气又缓缓吐了出来。 是不是他反应过度了? 关于东宫公主的传闻越来越广,就像是众人千呼万唤要将这位公主唤出来一样。 他一直觉得至少从年龄算来,不会是她,毕竟以她的年龄推算,那位先太子已经薨逝,如何留下子嗣? 况父亲也说她是叶执臣和陆晚樱的女儿,更是陆晚樱亲自教养长大的,虽然身世特殊一些,但不至于就成了传闻中的公主。 但他不知怎么就胡七胡八地做了那样的梦,偏偏梦醒,父亲竟然将她送到了军营。 秦慎还是有些想不明白,父亲如何有这样的安排。 他最不敢想象的是,她那样胆小的小姑娘,若是突然被推到了万众期待的公主的位置上,会如何? 她喜欢侍弄的草药,爱好专研的药膳,时常消遣的话本和说书,所有一些她那样恬淡的性子适应的生活,转瞬间就会像水珠在烈日的曝晒下蒸发一样,全都无影无踪了。 剩下的只有沉重的责任、复杂的局面和被皇帝针对的危险...... 彼时,他心中烦乱,恨不能将她快速送离,让她与这一切都撇开得远远地。 只不过眼下,秦慎仔细思量了一下,觉得她应该不会是。 也许,父亲送她过来只是无心之举罢了...... 只是他眼前又浮现出她红着眼睛走时的样子。 秦慎沉默半晌,将那只装了珍珠耳坠的荷包缓缓收了起来。 * 晚间,秦恬才发现珍珠耳坠丢了一只。 不过这事无关紧要的事,得了令人安心的消息,她翌日一早就回了青州。 秦夫人连着两晚都没有歇好,眼下见秦恬安然无恙回来了,连忙拉了她。 “没有什么冲撞了你吧?” 秦恬连道没有,心里禁不住暗暗比较秦夫人和那位嫡兄,相比嫡兄,秦夫人待她就平稳多了,从误会解除之后,一直都待她很好,可不像那位嫡兄,让人闹不明白。 她在心里暗暗嘀咕,但是还是将肃正军刚和朝廷军打的这一仗告诉了秦夫人。 这消息比旁的都快,秦夫人在秦恬言语之间就紧张得不行,但一听到结果又笑着落了泪。 没有什么比在外行兵打仗的亲人,没有受伤,安安稳稳,更好的事了。 翌日上晌,秦夫人就叫了秦恬一道,去青州最大的庆余寺,上了三炷平安香。 闷热的夏日渐渐过去,风自北方裹挟着丝丝缕缕的清凉吹拂而来。 一晃眼,天气在西面战场不断传来的消息中,入了秋。 第76章 交浅言深 昨晚淅淅沥沥下了一场秋雨,一早秦恬就听到了好消息,是秦夫人前两日派去肃正军中,悄悄给秦慎送东西的人回来了,说公子一切安好,不必夫人担心。 秦恬自那之后再没去过肃正军营了,不过也从秦夫人处听闻,肃正军与朝廷军的对抗一直无有分出胜负,反而肃正军越大越有气势,涌现出不少精兵强将,听说有位姓金的年轻将领,才十五六岁的年纪,竟就曾深入朝廷后方,烧了一个仓库的粮草。 但也正是因为胜负迟迟不分,宫中对那位章老将军颇为不满,连青州卫都被抽调了部分兵力补充朝廷对战的兵将,以便快速剿灭叛军,毕竟除了肃正军以外,广诉军和南成军也都有壮大的趋势,另还有各地一些小型的起义不断。 当今皇上的朝廷就像是一块草地,本来只有一处明火,扑灭就算完了。却没想到这处一直没有扑灭,火星却蹿到了其他地方,星星点点的火苗都烧了起来。 兵部都不得不加紧调配兵力,去往各处灭火,至于能不能扑灭,起初是未可知的。 都是造反的人马,坊间暗暗期盼这些造反之力能拧成一股绳,合成一股力,闹出一番通天的大浪来。 可惜至今为止,各处造反军还都各自为政,朝廷也怕各地都乱起来,再相互勾结,因而往各处都派了兵镇压。 只是在这种情况下,关于公主的呼声就更强了。 其中有一支新起的胜英军,直接道坊间传闻东宫先太子流落在外的公主,就在他们处。 这事一出,胜英军就在短时间内招揽了大批的人马,也正因如此,朝廷在肃正军之外,当先就向那胜英军派了兵镇压。 那胜英军虽然势头起的极快,但根本就是没有受过训的乌合之众,不过十日工夫,就被朝廷击败了去,首领带着人藏进了深山了,甚至壮士断臂般地直言,自己军中所谓的公主,不过是个假公主,当不得真。 胜英军须臾间没了影,关于东宫公主的传闻又没了下文,之前有不少造反军蠢蠢欲动地想要给自己立一位公主,但也都没了声响。 朝廷似乎也看出了这些野路子民间造反军的外强中干,越发增加了人手去镇压,如今还算能扛得住朝廷的,仍旧是肃正军、广诉军和南成军,尤以肃正军从无败绩为首,被坊间暗暗期待。 这些事情与秦恬身边的人看似紧密联系,却并没有令她的生活发生什么大的转变。 倒是天气凉爽了下来,鹤鸣书院又开始继续上课,女学子们陆陆续续回到学堂,秦恬自也不例外。 不过想到即将面对那位魏先生,秦恬又有些不知所措了。 可奇怪的是,魏云策并没有再单独同她说过什么话,偶尔目光落在她脸上,微微定了定就离开了去。 秦恬不清楚这是怎样的意涵,但未在和这位先生有过私下里的接触,她还是松了口气。 她想那也许只是自己多想了,也或许是魏先生也发现了略有不妥之处,与她保持了距离。 不管怎样,秦恬都松了口气。 只是她没想到的是,魏家又送了请帖到了她脸前。 这次是魏缈的名义,也是魏缈本人的字迹,除了魏缈请了她,魏夫人也请了秦夫人——魏缈及笄了,魏家请秦夫人来替她插簪。 这等事情秦恬推却不了,就跟着秦夫人去了魏家。 这次仍旧是上次花宴的魏家别院,秦恬无意再遇到不该遇见的人,整场及笄礼都站在秦夫人身边。 魏家嫡枝的大小姐及笄,来的人说不清有多少,比之前的花宴不次,众人乐得与魏家这样的世家大族交好,也盼着能与魏家联姻,魏缈的婚事自然是被提及最多的,众人无外乎打探魏老夫人和魏夫人的口风。倒是魏缈本人显得没这么重要了。 她不亏是世家的姑娘,该落落大方的时候大方,该小女儿羞怯的时候羞怯,所有表现行云流水,秦恬不得不赞叹一番她的功底。 没多时,魏老夫人照旧撵了姑娘们出去玩耍,只留了各位夫人们说话。秦恬寻了个近处的廊下就要坐下歇息,不准备乱跑了,却看见了魏缈就坐在那处,长长地叹气。 秦恬看过去,魏缈也瞧见了她。 “抱歉恬恬,这样的礼数着实让我太累了,没力气再在你面前撑下去了。” 这话说得秦恬意外。 魏缈在她面前,一向是滴水不漏的。 这样交浅言深的话,让秦恬一时间竟然不知道怎么回应。 她是个面子薄的人,自然不会揭露魏缈自己与她并不相熟,于是只好点了点头。 “你好生歇歇吧。” 但这话刚说完,就被魏缈接了起来。 “其实恬恬,我有时候挺羡慕你的,你家中简单,没有许多复杂之事。” 这话听得秦恬就更是一愣了。 她一个小庶女,什么时候被魏缈这种嫡枝嫡女羡慕了。 她不由地看了魏缈一眼,怀疑今日坐在这里的,到底还是不是魏大小姐。 秦恬谨慎地没有出声,魏缈笑了笑。 “我说话很奇怪吧?” 秦恬:“......” “其实本不该告诉你的,但我不知道怎么,就想同你说一说,可能因为我心里总觉得,你是不会笑话我的。” 秦恬默然,不知道该肯定还是该否定。 但不等她开口,魏缈就先开了口。 “你肯能也猜到了吧,她们......”她往老夫人、夫人们叙话的厅里看了一眼,又低了头,“她们都在问我的亲事。” 亲事...... 秦恬不由地猜测,魏缈是不想嫁人的,至少不想嫁给随便什么人。 所以才会异常疲惫? “可能只是因为及笄,所以才提及罢。虽说及笄之后就可以成婚了,但本朝姑娘成婚晚,晚上几年也是常事。” 秦恬试着宽慰了她一句。 魏缈点头说是,“但更重要的是,我祖母母亲有些着急了。” 这话怎么说?秦恬不解。 魏缈接着就解释了来。 她的声音压得低低的,但听在秦恬耳中却如雷雨砸落地面,咚咚作响。 她道。 “我的婚事本不着急,母亲也说慢慢寻着就是了,毕竟我大哥二哥都还没成婚,都只是由父母私下里选定了成婚的人。可是......” 她突然看了秦恬一眼。 “可是,我大哥却有了旁的想法,他不欲娶何家表妹,想娶旁的姑娘为妻。” 秦恬听得眼皮一跳。 魏缈的意思是,魏云策原本是要娶何秋的,但他另有了心上人,打乱了家族的计划,以至于魏缈的亲事不得不提前提上日程。 那,魏云策是要娶谁呢? 魏缈知道吗? 她正这么想,就听见魏缈道。 “我不知道大哥想要娶谁为妻,但大哥俨然已心有所属了,表妹因此越发沉默,姑母也在家中待不住了,整个家都乱了起来,祖母和父母都想让大哥回心转意,但是大哥不愿意,祖母只能退而求其次,以我的婚事来稳定家族内外......” 她说着,似要哭了一样苦笑了一下。 “身在我们这样的大家族,只有身不由己,我不似大哥那般重要,也没有说话的分量,只能任由父母做主。可我、可我还想再多读几年书,不想这么快嫁人......” 秦恬快要坐不住了。 魏缈突如其来的坦诚,本就让她有些无所适从,眼下竟涉及到了魏云策,那位待她属实有些过分和善的先生...... 秦恬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了,甚至还有点心虚。 但魏缈也没有继续说下去,她起了身。 “突然跟恬恬说了这么多,也不知道你想不想知道,还请你不要告诉别人,只不过遇见我表妹的时候,多留意她一下,我总怕她心思越发重了。” 魏缈说完,就离开了去。 这会轮到秦恬长长叹了口气了。 她好像,被卷到魏家的事情里来了...... 可这完全不是她的本意。 她不晓得魏缈说的是真还是假,但不管那位魏先生到底是要娶谁,她都该和他保持更远的关系才是。 是得远一点,再远一点了。 秦恬念及此,就找到了秦夫人的大丫鬟萧芸,同萧芸坐到了一处,只等秦夫人离开,就赶快离开这魏家。 她并不想因为自己,伤害别人。 ...... 魏家。 一处不起眼的水边桃林。 “话我都说完了,也不知道她听没听懂。”魏缈端起茶盅连饮了两口,看了一眼坐在一旁静默的人,“话说,表妹真能确定,那秦恬会远离大哥吗?毕竟大哥这样的身份,若真是对谁用情,谁也招架不住。” 她这么说,还故意瞧了身边的人一眼。 何秋没有回应她后面这句,只是低声道,“秦恬会远离的,她是个聪明人,也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 魏缈见她如此笃定,小小松了口气。 “如此最好。” 她还是第一次这样“低声下气”地跟比自己身份低微的人示弱,若不是顾念秦恬毕竟是秦家的女儿,哪里至于听何秋的意思,行这样的事? 但为了目的,她也只能委屈了自己。 谁让世家大族的子弟并无选择之权,她也确实不是大哥一样重要的人,但这不代表她就不能自己为自己铺路,只能任人宰割。 她默了默,突然看了一眼何秋,“表妹倒是清闲,什么都不用做呢。” 何秋没说什么,在她的冷嘲热讽下,也只是安静坐着。 不知怎么,魏缈就没有继续说下去了,道自己还有事,很快起身走了,不久,何秋饮完茶也离开了去。 只是她们都没有发现,有人偷偷藏在不远处的墙角后面,在看完他们言语之后,悄悄溜走,进了另一处院落。 那处院落里,魏云策正盘腿坐在树下焚香。 第77章 开弓没有回头箭 魏缈的及笄礼结束之后,秦恬又回到了猎风山房,每日上下书院,一如既往。 多时没有消息的沈潇终于给她送了一次信,沈潇的字可谓是潦草至极,但字里行间却透着从前在书院,秦恬未曾见过的潇洒飞扬。 沈潇说之前被针对为难的岳将军已经被他们救了出来,他们陆陆续续见了不少当年沈家军的将领们,众人莫不对眼下的境况感到心寒,心里都憋着一口气。 沈潇的母亲对于她离开书院的反应,其实完全没有她想象中那么重。 沈夫人只是问了沈潇一句话,“开弓没有回头箭,你一旦踏上了这条路,娘都不许你回头了。你想好了吗?” 彼时沈潇与她母亲默默对视了许久,点了点头。 “女儿想好了。” 沈氏一族的宿命,从沈大将军到沈少将军,再到沈潇,沈氏每个人都背负着自己的命运,无可遁逃地前行。 在那之后,沈夫人暗中帮助沈潇联络从前的沈家军将领,替众人参谋,一起商议以后的出路...... 沈潇的信不长,秦恬反反复复看了许久,心里由衷为她感到高兴。 沈潇可能很快就有了自己的路,那么她自己呢? ...... 兖州那边,肃正军和朝廷军一直在战事之中,先前或许朝廷还略占上风,将肃正军封锁在兖州境内,但前几日,肃正军竟然突破了朝廷的重围,向西进发,攻占了整个县域下来。 坊间本都有些不看好这些造反军了,尤其在听闻广诉军和南成军在官兵手中都吃了败仗之后,但这次肃正军突出重围,击溃朝廷军占领新地域,坊间又沸腾了起来。 秦恬在这些跌宕的消息中,一直替那位嫡兄捏着一把汗。 她现今每日书院下学,都要在山门大道上停留一会,听一听那些学子们口中的消息再走。 除了这些,她并没有什么旁的事了,魏云策魏先生缺了几次课,从前那位严苛的穆先生倒是又回来了几次。而她父亲秦贯忠则连着来了猎风山庄好几次,每次都陪她吃顿饭,陪着她说好些话才离开。 秦恬料想是朝廷转为败,战事吃紧,父亲也难逃朝廷的施压,又不欲被秦夫人发现,才来猎风山庄的。 她每次都准备父亲爱吃的饭菜,父亲每每看到这些菜,都看她许久。 “我儿太孝顺了。” 父亲虽然常常缺席,几月才来看她一次,但却是养育她的父亲,她为什么不孝顺呢? 秦恬不知道父亲这般感叹是何意,但也没有多想。 天又落了两场秋雨,山路泥泞不好走,又有些姑娘们不来书院了。 今日的学堂空旷里灌满了秋风的凉意,下晌的最后一堂习字课,秦恬照常准备,见到魏云策又替穆先生前来,连忙规规矩矩地低头看书。 不想这位魏先生开口第一句便是。 “今次是我最后一次为诸位上这堂习字课了,之后还是由穆先生来给大家上课。” 他这么说,因秋雨缺席而为数不多的女学子们,都安静下来了。 前些日,穆先生频频出现,秦恬就有了些预感。 毕竟穆先生身体恢复,不需要旁人替他代课了,但今次魏云策突然表示要离开,她还是有点说不出的感觉。 不论如何,她这几个月来笔下进益不小,连严苛的穆先生前几日见到她写的字,都惊讶了一下,然后难得一见地点了点头,给了句评价。 “没有懈怠。” 而秦恬能得到严格的穆先生的肯定,这功劳多半来自于魏云策魏先生。 此刻听闻他就要离开了,秦恬不由地抬头向他看了过去,不想这一看,恰恰撞到了他投来的目光上。 秦恬念及魏缈的话,莫名有些心虚,连忙又低下了头。 她想,他要离开了也好,今后也没有什么交集了。 魏缈所谓的她大哥的心上人应该不是自己,不然这些日为何魏云策都没有找过她?但她还是默默整理了一下他给她的几本字帖,趁着这个机会送还回去,之后便也没什么交集了。 她点了点字帖,除了最开始他给错的他自己手书的那本,她放在家中没带以外,其他的都带在身上。 秦恬只能先不管那本字帖的事情了,先将其他基本大家手书还了,表达对这位先生的谢意,也算知礼。 这么想着,一堂课到了尾声,有几位姑娘目光里流露出浓浓的不舍,平日里不好意思上前的,今次也跟到魏云策身后,细弱的嗓音轻轻同他说了几句话。 魏云策一派和善,与每一个学生都做了回应,还有一位女生红了眼睛。 见此状况,秦恬莫名就觉得自己好像有点冷漠,这位魏先生帮助她良多,她却只想与人家撇清关系。 秦恬跟在几位姑娘身后,直到她们都同他道别完,才轮到了她。 她轻轻看了那位魏先生一眼,青年忽的笑了一声。 秦恬四下里看了一眼,姑娘们都走了,只剩下她自己了。 他是在跟她笑。 秦恬眨了眨眼,他没解释为什么笑,只是温声道了一句。 “胆小的兔儿,随我走两步罢。” 嗯? 他在说她? 但秦恬下意识想要拒绝,但这位魏先生适时地道了一句。 “躲我许久了,我明日起再不来了,走两步也不行吗?” 秦恬:“......” 他......他都知道? 秦恬讶然,但就这么被戳破了心里的想法,想要再找借口推辞,都不好意思了。 好在是在书院,又因着山长似想要让更多的寒门学子进来读书,在后山也开辟了大片的地方,不少工匠石匠甚至百姓前来帮忙,书院里满满尽是人。 如此这般,秦恬也只能尴尬地应了下来。 魏云策笑看了她一眼。 “这边走吧。” * 肃正军西面战场。 自兖州境向西,肃正军打出了朝廷围堵圈一个县域的缺口,整个军队士气大振。 肃正军从揭竿而起之后,一直被朝廷打压,虽说没有吃过败仗,但也无有什么全胜之绩,军中看起来似乎在停滞之中,连前来投奔的造反百姓都逐渐减少。 但这次秦慎以声东击西之策,快速集结人马冲破朝廷西面防线,以快制胜,一下就占领了西面的县域。 这其实都得益于章老将军不动声色的训练。 彼时大胜,孙先生眉开眼笑,要替秦慎庆功被何老先生止了。 秦慎也觉得不急,肃正军的路才刚开始走,“若能再夺两县,稳住眼下,再庆功不迟。” 他和何老先生都有另一个考量。 朝廷这次吃了败仗,章老将军作为朝廷将领必会被罚,也许接下来,朝廷就会换将,之后要来的人,可就不会同章老将军一般了。 果然,秦慎和何老先生思及此事没有几天,京城的密信传来,宫里怒骂章将军老而无能,准备换上皇帝从潜邸就随侍在身边的山西都指挥使钱烽。 钱烽可是今上一手提拔上来的亲信,人还没到,威名已至。 孙文敬一时间没有了庆功的想法,却在这时迎来了南下许久的张守元道长。 张守元前去广诉军和南成军,多次试着说服那另外两支造反军与肃正军联手对抗朝廷。 起初两军并不把这当做一回事,后来也最多相与肃正军交换有关朝廷军的情报,但今次却有些不同。 夜幕四合,天气渐渐凉爽下来,入夜的秋风甚至有些令人身上泛寒,营地里点了几处火把,将四下里照的透亮。 秦慎刚自另一处营地回来,刚翻身下马,就听到了栗修的消息,道“守元道长回来了,带了紧要的消息”。 秦慎进到自己营帐洗手,正要吩咐明日一早换防之事。 他眼下与孙文敬他们并不在一处,而是在肃正军刚扩出来的西面战场。 既然师父此时带了紧要消息回来,他这两日可能要回一趟兖州了。 还有青州,他迟迟不在青州露面,私下里关于肃正军银面将领的猜测,已经猜到了他身上。 他也该在青州短暂地露面了。 好在朝廷新派的那位将领还未上任,肃正军并无太多忧虑。 秦慎刚要叫了人来叮嘱一番,就听见栗修告诉他。 “守元道长带来了广诉军和南成军的消息,那两军近来连连遭受朝廷打击镇压,已有了要联手之意,但嘴上还是很硬,难以听从肃正军之安排。” 这情形秦慎并不意外,他将手擦干。 “这不能算得紧要消息吧?” 栗修点头,他说不是,“不过守元道长却告诉他们,肃正军有了东宫公主的下落,那两军首领一听,都有些态度改变,道若真是公主尚在,他们两军便能以肃正军马首是瞻!” 秦慎正要放下手中手巾,听见这话,手巾一滑落到了水盆之中。 “肃正军何时有了公主下落?!” 他如何就没有听说? 栗修也不知道,“孙先生也不知道,但何老先生替道长点了头,说确实有了公主下落。” 栗修见公子不知怎么,神态紧绷起来,连在战场他以一敌百,都未曾有这样紧绷的神情。 “公主是谁?身在何处?”他嗓音紧压着。 “不知道。”栗修说何老先生和守元道长都没有说,“两位都道,要再探一探那两军真正的态度,再让公主出现。公主可不是轻易能出来的。” “那孙先生就没有问,公主到底在哪?” 栗修只听公子声音越来越紧,他连忙道。 “孙先生问了,但那两位都道,公主眼下还不便出面,但在一个十分安全的地方,只要那两军没有歹意,公主随时可以到军中。” 栗修知道的就只有这么多了,他把那几人的话都原原本本告诉了自家公子。 他见公子神色难辨起来,抬脚就出了营帐。 他突然道。 “回青州。” 第78章 不见了 秋雨将湿冷之气自北向南带了过来,连猎风山房近几日都是潮潮的。 今日难得出了太阳,天冬、苏叶连忙姑娘的衣裳、草药和书本拿出来翻晒。 日头十分给面子,一口气从午间一直晒到了太阳快要下山。 地面上渐渐有了些湿冷之气,天冬就叫了小丫鬟们把晒在院中的东西都收回来。 天冬正指挥着众人做事,就听见一连串脚步声到了耳边。 她连忙回头看去,竟然看到了公子。 “公子回来了?!” 秦慎远远地走过来,闻言点了点头。 “姑娘还没下学?” 天冬连忙道是,“姑娘近来总会晚一点才回家,但也不过一刻两刻。” 许是猎风山房太过无趣,他不在家,沈潇也不来练功了,她才会在书院逗留吧。 秦慎不禁暗想。 但她还如常地上学下学,和从前没什么两样,这令秦慎稍稍安心了些,暗暗松了口气。 他又问了几句姑娘近来都在做些什么,可有什么旁的人来过。 “除了老爷,没什么旁人了,老爷来也只是吃顿饭,瞧瞧姑娘就回去了。” 虽然父亲会常来,秦慎略略有些奇怪,但除了吃饭也无旁的事,看起来又没什么。 秦慎暗暗思量,看不到她身边的异常,心下渐渐安定。 他不禁想到之前自己撵她离开时说的重话,他口气极重,也不知道待不时她下了学回来,他要如何跟她解释...... 木架子旁,小丫鬟正收着拿出来翻晒的她的书,多半是些草药集、药膳册之类,秦慎看了两眼,也发现了几本厚薄不一的字帖。 其中就有一本不厚甚至还有点薄,但约莫是被翻得多了,书页略显旧旧的,用了纸页细细地包在了外面。 风一吹,木架子上的书册都翻开了来,这本字帖也不例外。 天冬见状怕伤了书,连忙叫了小丫鬟们,要来都收起来。 突然听见公子低声道了一句。“等下。” 她看见公子拿起了其中一本字帖,手下很慢地翻了翻,然后神色不明地问了一句。 “这本字帖是从何而来?” 天冬瞧了一眼,“回公子的话,姑娘说,这本是书院的先生相赠的。” 她道,“姑娘近来都在临字,这本是姑娘最喜爱的,因而翻得都有些旧了。” 书院的先生...... 秦慎看着这本薄薄的字帖,这是魏云策的字。 他抿了抿嘴。 默默地又看了那字帖几眼。 魏云策的字是写的不错,可她一个小姑娘,怎么会临魏云策的字? 秦慎不由地就想到了自己从前上学堂的时候,那些一见到魏云策就脸红的说不出话来的女学子们。 若是那些姑娘也得到魏云策的字帖,一定也会这样仔细地包起来,每日拿出来临吧。 秦慎心头有种涩涩的感觉在弥散,就像是靴中进了沙子,虽不至于怎样,但时时刻刻硌着脚。 他面无表情地将魏云策的字帖放了回去,转头问了一句。 “姑娘还没回来?” 这话听起来可就没有方才那般有耐性了,天冬有点害怕,见小厮说没有,不由又替秦恬解释。 “姑娘近来总会晚一两刻钟的,公子有什么事,要不奴婢......” 话没说完,就听公子道。 “无事。” 天冬闹不清状况了,却见公子转身就要离开了去。 “不必说我来过。” 秦慎带着人径直离开了猎风山房。 从她这里看不出什么异样,除了魏云策的事。 若是想要弄明白他心里的怀疑,还是得找到父亲秦贯忠。 关于她,没有人会比父亲更了解。 秦慎本来是想去卫所,可算了算时间,猜测父亲很有可能已经从卫所回了府。 他快马去了青州城。 青州城仍是从前的砖瓦城墙,没有战事硝烟,尚算一片平和。 他多时不在城中出现,外面有了些他的传闻,秦慎故意放慢了马蹄步调,缓步进了城。 不少兵将百姓都瞧见了他,秦慎走了没有多远,就在一家书肆门前遇到一人。 那人也看见了他,连忙朝他招手。 “今天总算出来了,前两日我叫你出门你就不愿意,还得我去你府上才肯见面,天天在家中有什么意思?”陆贤昭真真假假的抱怨着。 秦慎闻声才稍稍缓了面目,晓得好友这是在帮他掩饰。 这会就有不少百姓看向他们。 他顺着他的话下马走上前去,“天气凉爽,自然愿意出门。” 他走过去,到了陆贤昭身前,才听见他压低声音道了一句。 “怎么好不容易回来一趟,还冷着脸?谁又欠你的了?惹你不高兴了?” 陆贤昭上下打量秦慎,还道,“能让神仙不高兴也是个本事,谁呀?” 他说着没边的话,秦慎低低清了一下嗓子,撇开话题。 “怎么来书肆了?” “我一个文人不来书肆来哪儿?去花街柳巷,我爹还不得打死我?” 陆贤昭抖着手里的一张纸,“你瞧,我爹非说我不用功,让我多跟魏云策学着点,非要我去找魏云策,听这位会元的见解......呵!要不是我没考,这会元是谁还说不定呢!” 秦慎本要哼笑,但听他提到魏云策,便没了笑意。 陆贤昭正翻着书肆里的书,“魏云策倒也配合我,还真给我荐了几篇文章,我懒得看,但也得把面子功夫做足,不然又要被我爹念叨。” 他叫了秦慎,“你帮我看看魏云策给我列的这几篇,都在哪些书里,我一口气全卖了,就算完事了。” 他将魏云策写给他的文章的纸抖了出来,纸张抖动之间,竟在空气中飘出一阵淡淡的药香。 秦慎在药香中顿了一顿。 他目光不由地落在了那写满魏云策墨迹的纸上。 陆贤昭也闻到了,他哼哼两声。 “这厮倒有闲心,弄些花里花哨的墨来用,还在墨中加了草药味,说实在的,还挺好闻的。我还问过他这墨从何而来。你猜他怎么说?” “怎么说?”秦慎嗓音很低。 陆贤昭没太留意,只是“呵”了一声。 “他在炫耀,说是学生送他的。他是不是想说,他考中了会元就是先生了,我们还都是学生......” 这话没说完,陆贤昭就见秦慎神色有些不太对劲,突然就沉默了起来,怪怪的。 “司谨你怎么了?司谨?” “没事。”秦慎嗓音越来越低,甚至还有点不易察觉的哑。 “我先回府了。” “呃......”陆贤昭还没说完,还想问他两句在外打仗如何了,就见人已经上马离开了。 他挠挠头,看着那张魏云策用药香墨写满字的纸,没明白。 天色渐暗,路上的行人急于回家,秦慎骑马走了一段,就干脆下了马来。 下马的时候,马儿转了一下身,险些碰到一旁走路的小姑娘。 但马尾刚扫过去,那小姑娘就被身边的青年一下子拉开了去。 马儿没有碰到他们,但小姑娘却撞进了青年的臂弯里,两人陡然相识,目光在川流的人潮里停滞下来,下一瞬一个低了头,另一个转了脸,却都浅浅勾起了嘴角。 两人随着人潮继续向前走去,独留秦慎还站在原地。 他向两人背影看去,那姑娘也身量中等偏矮,身姿纤瘦,而青年个头高挑,气质温润,穿着一件道袍,手中那拿了本书。 黄昏的视野里光线暗淡下来,偶有几盏初上的华灯,让人影越发迷幻起来。 秦慎看向他们,身影不断地与某些人重叠。 不知怎么,他就想起了她自他营帐里,红着眼睛跑走时的样子。 她眼睛是那样的红,却绷着一张小脸没有落泪,一扭头就跑出了营帐,连珍珠耳坠落在地上都没有察觉。 秦慎捏了捏袖中的一只小荷包,那里藏着一只掉落的耳坠。 ...... 他不知怎么忽然自嘲地笑了笑。 与他变来变去的态度相比,魏云策也好,李维珍也罢,都让她更自在也更喜乐吧。 前面拿着书的青年似是给身边的姑娘背了一段文章,又挑出两句说了什么,那姑娘就捂着嘴笑了起来,他听见那青年忽然停下脚步,道了一句。 “若我来年能中,能不能上你家的门?” 那姑娘的脸刷得一下红了,连带着耳朵都红彤彤的好似透光一般。 年轻男子也有些不知所措了,“我、我,反正我一定能中,你......等着我。” 她这么说了,似熟透的樱桃落地一般,那姑娘轻轻点了点头,用极轻的,秦慎几乎听不到的声音,“好,我等你高中。” 没有战事,没有危机,没有公主,也没有含混不清的身世,只有一个等待高中的书生,和一个等着他的姑娘。 他们是如此地相配...... 她一定,也很喜欢他吧。 会反复临摹他的字,会送她喜欢的墨给他,会在每日下学之后停留一会再回家...... 脑海中不断闪过一些场景,秦慎说不清自己此刻是怎样的感觉。 他恍惚地转了身去,信马由缰地在人潮里时而顺时而逆。 傅温焦急地跟在自家公子身后,见公子默然在人群中走着,不知道要走到什么时候,也不知道要走去何处。 他很想回到书肆前去问问陆公子,都跟他家公子说了什么,但回想陆贤昭好像也不太明了的样子。 那是怎么了? 就在这时,魏游手下的人突然找了过来。 那人找了傅温他们半晌,眼下看见急匆匆从人群里挤上了前。 “有什么事吗?是姑娘让你来的?”傅温问。 那人说不是,“是魏将军让我来的!将军方才去接姑娘,人没接到!” 他道,“姑娘不见了!” “什么?!” 傅温张口,还没有出声,忽见公子已一步走上了前来。 “不见了?怎么会不见了?!” 第79章 不用管我 鹤鸣书院建在山腰上,眼下要扩建学堂学舍,便将靠近后山的围墙暂时拆除。 书院整个连上了后山,白日里都是请来的工匠来来往往,眼下到了黄昏时分,天光黯淡了下来,工匠们不便做事都下了山,学子们也都下了学,书院里空旷下来,连通后山处只用篱笆暂时拦了一下,内外都没了人影。 秦恬站在深坑之中,仰头看着越来越暗的天光,听见远处林中似有猛兽低吼声萦绕,而在她一旁,是刚从更深处走出来的魏云策。 “先生,有出路吗?” 秦恬跟一路随着魏云策到了后山边缘,他没再提什么“避着他”的话,只是问及她近来如何,提及她临字进益很大的事情。 他没说什么旁的事,秦恬暗暗放心,便多随他走了几步。 原本天色渐暗,他们是要回书院的,但童安听到山泉声,要去取水泡茶,不想这一去竟然没有回来。 他们往山泉附近寻找,可没有找到人。 天色渐暗,魏云策原本说要先送秦恬回去,再让人去找童安,不想两人走着走着,竟然掉进了一处深坑。 这坑极深,落下时,秦恬只觉自己恐怕要摔断了腿脚,但她却被人向怀中拉了一把,她落在了那位魏先生身上,没有受任何伤。 而他们落下的这深坑,竟然是个年久失修的暗道,可惜这里并非是出口,因而全然没有可以爬上去的石阶。 秦恬这么问,见魏先生叹气摇头。 “可能是从前某个寺庙的暗道,但这山上早已没有寺庙了,这暗道也废弃了去,我寻过去,被坍塌堆积的石土挡住了路。” 那头顶上这片天,是他们唯一的出口了。 可童安不知去向,附近一点人声都没有,他们要怎么上去? 秦恬想到来接她的魏游他们,心道家中还不知急成什么样子,她皱起了眉头,反复查看附近有没有可以爬上去的地方。 这时,身后的青年突然道了一句。 “这样吧,此事本是我思虑不周了。你眼下就先踩了我的肩上去,莫要让家中等急了。” 秦恬的焦急被这位先生一下看出来了。 秦恬并没有怨怪别人的意思,他向他看过去,男人仍旧跟她温和的笑了笑。 “好在这坑洞不算深,我想你应该没问题。” 他身量高,秦恬借他肩头上去,确实可以。 但她目光一下落在了他身上那件米色细布袍的衣摆上,素白的衣摆不知何时染上了一块血污,在暗淡的天光下像漆黑的深洞。 “先生受伤了?!” 她这么一问,就见男人目光错开了一下,“无妨,小伤。” 可秦恬却想到了自己掉下来时,被他拉了一把落在他怀里的情形,她没有受伤,但他却好像撞到了一块竖起来的大石上。 她不由紧盯住他的衣摆,那片原本不甚起眼的血污紧贴着他的小腿,晕染了开来。 伤口在流血。 “先生你......” 话没说完,就被他笑着打断了。 “我没什么,但是这天色已经很暗了,你是小姑娘,家中找不到担心不说,若是动用人手四下里寻人,于你名声有碍。你听我的话,快快上去回到书院,同仆从回家。” “那你呢?” “我没什么,不用管我。”他道,“你跟你家老管事说一声,让他去魏家,魏家自然会派了人来寻我。” 可是这样太过周折了,魏云策至少还要在此待上半夜。 远处的山林里不断有低吼的兽声此起彼伏,谁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跳入这片深坑之中要了人命。 秦恬拒绝地不住摇头。 “再想想旁的办法......” “还能有什么办法?”秦恬察觉青年的目光定在了自己的脸上,她想到魏缈那日的话,莫名心虚没有看过去。 她方才未落坑之前还想,魏先生的心上人一定不是自己,她只是个受他照顾的学生而已。 但这会儿,她在他定定的目光下,越来越心虚起来。 她完全不敢看过去,但他忽的低低笑了一声。 “真是个胆小的兔儿,旁人喜欢你是旁人的事,你在怕什么?” 这话让小姑娘整个人都怔住了。 男人越发低笑起来,只是他虽笑着,嗓音却透着几分低沉。 “为了一个胆小的兔子,同父母亲族作对的人,应该是这世上最笨的人吧?” 话语里有难以遮掩的落寞。 秦恬脑袋里一下子混乱了起来。 所以他喜欢的人,真的是她吗? 秦恬不敢相信,可他话中的意思,不能更明白了。 她一时不知该怎么开口回应。 只听见男人摇头轻笑一声,“听不懂就算了,这条最难的路,本就是我自己给自己选的。” 他说到这,往前走了两步,到了秦恬身边,看了一眼几近无亮的深坑外的天空。 “不能再耽误了,等天完全黑了,你一人跑回书院,我也该不放心了。” 他说着,叫了秦恬,“快些上去吧,若是耽误了你的名声,你就只能嫁给我了。” 他还自嘲地问了她一句,“你应该没想过嫁我吧。” 他连番的言语,说得秦恬完全不知所措。 秦恬不晓得自己何德何能能得到这位人人追捧的魏大公子的爱慕,但她也确实从未想过要嫁给他的事情。 可是,就这么自己一个人逃了,顾及着名声迂回通告,让他一个人在这山林间等到半夜,秦恬也有些做不出来。 尤其还面对一个这样待她的人。 小姑娘咬了咬唇。 魏云策只静静地看着她,看见她神色有些为难,额前的碎发散落了下来,既不敢看他,也不想就这么走。 她是和别人不太一样的...... 但魏云策得让她走。 只是他还没有来得及开口,她就先出了声, “我、我先给你包扎一下。” 她的目光终于稍稍向他这里转了转,落在他血污染红的衣摆上。 不说走也不说不走,魏云策静静地看过去。 小姑娘低声解释。 “得止住血,不然你会晕倒的。” 魏云策看了她一眼,她终于开始在意他了,是吗? 魏云策坐了下来。 而她说着,凑着暗淡的天光在深洞里翻找起来。 他听说过她略同岐黄喜爱药膳,本以为怡情而已,没想到她找来找去,当真在一片草丛里,自看起来都差不多的叶片中,摘下了几片绿叶。 她随身的荷包里就带着小小的舀杵,很快就将草药撵成了泥,端了过来。 “你......自己上药可以吗?” 魏云策没难为她,点了点头。 他道了一句,“不能再耽搁了,我用了药,你就尽快离开,我们可说好了。” 他看着她,必须让她答应快走。 小姑娘咬了一下唇,似是默认了。 她这药磨的很细,魏云策从未用过这种简单的草药,但药敷在腿上清清凉凉的,没有想象中土方草药的辛辣粗糙之感。 魏云策给自己擦了擦药,眼角扫过小姑娘,见她背着身不知在做什么,看样还在纠结。 若是旁的姑娘,要么走要么留,多半是在哭了,但她既不说走也不说留,不知在想些什么。 天已经越来越黑了,魏云策这边用过药,放下衣摆,刚要说句什么,忽然间在旁一直低头看草的她,忽的站起来身来。 “这里!这里有根藤蔓!我们都可以出去!” 魏云策一怔,就见她从一片草叶之中,双手握着什么拽了出来,沙土飞扬开来,藤蔓从沙土下露出样子,粗壮结实恰连同到深洞之外。 “可以的可以的!”秦恬高兴了起来。 她方才替魏云策摘草药的时候,就怀疑附近可能有一种粗壮的藤蔓半生,她试着找了一会,果然找到了。 她不想欠任何人的情谊,也不能安安心心地牺牲旁人,让自己安然无虞。 她想,一定不要慌乱不要迷糊,仔仔细细思考还有没有更好的路。 而她,找到了! 她禁不住转身跟身后的青年道。 “你我都可以立刻出去!” 青年不知怎么顿了一下,随后才看了她一眼,缓慢地点头笑了一笑。 “原来,这里还有一根藤蔓啊......” * “公子,猎风山房还没有消息,他们还在书院找姑娘!” 秦慎赶至半路,没有再回猎风山房,直接扬鞭打马直奔书院而去。 日头落了下去,只有西半边天还呈现着幻相一般的交错红蓝。 秦慎不停地打马前行,马儿吃痛飞奔,秋风刮在脸上竟似凛冬那样如刀一般。 他不知她被困在了何处,以她的小心仔细,不会轻易被困住,可这么久了,还是没有找到人。 秦慎也不敢声张,怕引来什么流言蜚语,只能只身带着自己的人手前往。 山门前,秦慎一眼看见魏游就禁不住问,“人呢?” 魏游快把整个书院都翻了三遍了,“公子......属下没找到姑娘。” 还没找到...... 秦慎紧抿着嘴大步往里而去。 “书院里没有?那就把整个山掀了!” 魏游听得心头一惊。 公子素来克制,何时说过这样的话。 可他就在这时,忽然在视线尽头看到了什么。 秦慎没得到魏游的回应,皱眉看了魏游一眼,却见魏游忽然跑上前去。 “姑娘!” 秦慎一愣,亦回头看了过去。 只见暮色四合的昏暗道路上,两个人影走了过来。 他一眼就看见了那个小姑娘,而她身后紧随着一个男人。 魏云策。 秦慎要迈出去的步子,就那么定在了原地。 秦恬在魏游跑过来时,连番跟他招手,她没留意魏游身后的人,直到魏游上前,上下打量着她道了一句。 “姑娘去哪里?姑娘可晓得,公子都亲自来了......” “什么?”秦恬有一瞬以为自己听错了。 可她向魏游身后看去,看到了暗淡的星光下,立在马下的男人。 他没有上前一步,也没有言语一声,就那么立在夜色之中,默然向她看来。 “大哥?” 他......怎么来了? 第80章 错乱 “大哥?” 月牙从遮掩的云层下露出来一角,洒在地面上的光亮稍稍明亮了一些。 秦恬一错不错地看着眼前的人,真的是嫡兄。 他不是在兖州,他怎么回来了? 她快步上了前,又小跑了起来,没留意身后的魏云策多看了她两眼。 秦恬一口气到了嫡兄脸前,她看见那位嫡兄仍旧负着手沉默着,但目光也不住在她身上打量,落在她被泥土弄脏,碎石划破的裙摆上,也落在她有些散乱的发髻上,最后落在她身后一同出来的那人身上...... 不知怎么,秦恬下意识就想解释给他。 “魏先生和我在后山踩空掉下了深洞,幸而有藤蔓能攀爬上来,所以耽搁了些时间。” 她这样解释了,去看嫡兄的回应。 但秦慎没有开口。 他只是静静看着她,有些日子不见,她长高了,像抽条的新枝发出了新嫩的绿叶,似有些大姑娘的模样了。 秦慎目光向她身后扫去,看见那人也跟了过来。 也是,魏云策怎么会不过来呢? 他赠她字帖,她临他手书,她送他药墨,他时常使用。 她每日都会在书院多停留一两刻钟再回家,今日则同他去了后山,只是一不小心掉进了坑洞里。 他担心她不知被困在了何处,纵马飞驰而来的时候,她自有魏云策护着,不用担惊受怕,只等着找个时机返回就好了。 就比如现在。 秦慎的目光自魏云策身上收了回来,掠过她稍稍一停就错开了去,负在背后的手紧了紧。 只是不知怎么,他不说话,她似乎有些着急,越发走上前仰着头看着他,一双眼睛一眨一眨地,迫切地想要他的回应似得。 重要吗?他的回应重要吗? 秦慎抿了抿嘴。 他仍旧负手站在那里,沉默地像一尊冰雕石像。 秦恬真的有些慌了。 大哥是不是在责怪她不小心谨慎,竟然同旁的男子被困在后山,而且,还是他不那么喜欢的人? 秦恬晓得大哥同他那曾经的同窗魏云策,并不似陆贤昭一样要好,她起初也没有要与这位魏先生过多交集的意思,只是相处着相处着,他们的关系有些许变化。 但也只是些许而已,没有什么的! 冷清月色下的嫡兄,面目显得越发冷淡。 秦恬不知怎么就想再跟嫡兄解释一下,但身后起了一阵风,魏云策在此时走了过来。 “司谨来了。”他走上前来,却在秦恬的身侧听了下来,像是与她站在了一起似的。 小姑娘有些不安,往一侧稍稍避了半步。 魏云策似一无所觉,开口便同秦慎道歉。 “你莫要怪恬恬,是我叫她走一走的,她却陪着我为了寻个走失的书童,掉进了深洞里。” 秦慎在这话里,看了一眼魏云策身边的小姑娘。 原来她是为了陪他找人,才被困了好一阵子的。 可她方才的话里,却没有提及...... 是为什么? 怕他因此对魏云策更加不喜? 秦慎一个字都没说,但秦恬却在他的目光里,越加不安。 但魏云策的话令她不知从哪里反驳,而他又道了一句。 “这次是我的不是,我并无推卸之意,会去秦指挥处亲自明说,若是指挥使大人怨怪我,打骂都无妨,只不过请司谨替恬恬说两句,莫要错怪了她。” 这一句明明听起来是为她着想,但秦恬心下的不安又上了一层。 秋日的月色冷冷清清,洒在他们之间,似冰水交融的河流,横在两岸中央。 她和魏云策一同站在一边,大哥在河的另一边。 为何成了这样? “大哥......”秦恬觉得自己真的有必要,说些什么了。 但她的话再一次被魏云策阻在了后面。 但魏云策接下来的话,却令秦恬瞬间怔在了当场。 他忽然说自己想明白了。 “不管怎样我该试一试。”他说着,低头向她看了过来,轻轻笑了一声。 “我会向指挥使大人提亲的。” 提亲? 秦恬脑海瞬间一片空白。 而魏云策说完了这话,便没有再继续了,他只道了一句“等我”,就离开了去。 秋风裹挟着北方侵入的冷意,在那条无形的冰水之河上盘旋。 秦恬听见一直一直都在抿嘴不言的大哥,忽然开了口。 秦慎的耳边不住地回荡着魏云策走之前说的话—— 提亲。 原来,魏云策是有资格向秦家提亲的,他可以娶她,可以做她的丈夫,让她做他的妻...... 以后,她也会给他配药囊,会给他刻手链,他们可以一起去河边放灯,在人潮川流的街市上牵手漫步...... 秦慎心中有一股被他忽略许久的感觉在不断涌动,越涌越凶,胀得一颗心似乎要爆了开来。 他不由地看向那个小姑娘,声音轻得不像话。 “所以,你要嫁给他了吗?” “没有!” 秦恬一下就否认了。 却见嫡兄半垂了眼眸,不知怎么淡笑了一声。 “没有吗?魏云策是魏家的大公子,是今科榜上头名的会元,他可不必过刀尖嗜血的日子,也不会性情古怪令人难以接近......” 秦慎说着,闭了闭眼睛。 他已经不知道自己都在说些什么了。 他只觉得再停留下去,他会说出让自己都料不到的话。 而那不清不楚的酸胀感觉,就要从心脏里破开来了。 “就这样吧。” 秦慎转身叫了魏游。 “送姑娘回去。” “那大哥呢?” 她忽然扯住了他的衣摆,一只手攥得发白。 秦慎心头极快地跳了两下。 “还有什么事?”他嗓音紧压着有些发哑。 可他问了,她却说不出来了。 小姑娘方才被他那意涵不明的话,说得思绪僵停了下来,眼下他突然要走,她下意识就拉住了他。 他问她还有什么事,秦恬不知道,只是仰着头看着他。 “我、我没有要嫁给他,我也知道大哥不喜他,但我......” 但还是忍不住,喜欢上他了,是吗? 她很慌乱,或许是不习惯这样的事情被摊开,还在攥着他的衣摆。 可秦慎没有办法留下来,就像他不可能不许魏云策登门提亲一样...... “我还有事在身,你回去吧。” 他说完向前走了一步,她还攥着他的衣摆没有松手,他看了过去。 她抿着的嘴角向下弯曲,眼眸中映着盈盈的月光颤动。 秦慎心头几乎要胀破了,莫名地,他突然希望她再说点什么。 可时间一息一息的过去,她缓而慢地,到底松开了手。 小姑娘退开了去,退到了与他隔着几步之外的地方。 冰冷的月河再次将他们分割开来。 冷意自脚下蔓延而上,冰冻到四肢百骸生疼起来。 秦慎看到她远远地向他行礼,同他道别了。 “大哥一路顺风。” 马儿不安地低鸣了一声。 气氛仿佛凝滞。 周遭安静的好似被黑布围了起来,透不见光也无有风丝流动,四下里静得吓人。 秦慎在这样的寂静中,忍着心头胀破的酸疼情绪,最后看了她一眼。 然后他翻身上马,扬鞭打马,飞奔离去。 * 猎风山房。 周叔为着找人山上山下转了半夜,眼看着姑娘终于找到了,一口长气吁了出来。 只是他亲自上前接姑娘下马车的时候,却见他的姑娘眼睛红肿了起来,整个人像被雨淋湿一样,浑身都是湿淋淋的沉重情绪。 老管事经不得吓,这一眼看过去,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 “我的姑娘,到底出了什么事?” 他说着,连忙拉扯魏游,“不是说姑娘无有大碍吗?” “是无有大碍,但......”魏游隐约有点明白姑娘的情绪,但他说不清楚。 还是秦恬自己开了口。 “周叔,我们搬出猎风山房吧。” “啊?”老管事一阵错愕,这又是哪来的事? “姑娘不是很喜欢猎风山房吗?” 秦恬是喜欢猎风山房,但这到底不是给她的宅院,是嫡兄的。 如今她明知道嫡兄不喜欢魏云策,还同魏云策交集过多,那位大哥是真的生气了。 彼时她慌乱地扯住他的衣裳,她看到他的神色,他是真的很想走,他一刻都不想再停留了。 是因为再也不想多看她一眼了吧。 她嘶哑着声音叫了周叔。 “周叔,我们走吧,这几天就搬出去吧。” 老管事虽然闹不清到底出了什么事情,但他看着小姑娘从小长到大,却从没见她神情落寞至此。 老管事一揪一揪地心疼,哪里还管什么缘由。 “好,姑娘说走咱们就走,我明日就去让人收拾那宅子,再让人安置些家什进去,三五日就能搬过去了!姑娘看这样行吗?” 秦恬轻轻点了点头。 “好。” 这样以来,他回来,就不用看到她了。 ...... 接下来的三四日,秦恬过得浑浑噩噩,只上了一日的学,晚间就起了烧,老管事急忙请了郎中过来,说是着了凉,得了风寒。 老管事便往书院请了假,秦恬迷迷糊糊地醒醒睡睡,一时梦见魏云策和魏家决裂前来找她,一时梦见魏缈跑到书院里来骂她,又梦见何秋突然失踪不知去向,最后梦见了嫡兄。 嫡兄一下从她手中抽回了衣摆。 “走开,我不想再见到你。” ...... 苏叶将她抱在怀里,天冬给她喂了些汤药。 秦恬稍微清醒了一些。 她正欲问一问两人,这两日有没有发生什么她不知道的事。 而这时外面有小丫鬟通传。 “老爷来了。” 父亲来了? 是因为她生病了,还是因为魏云策他......提亲了? 秦恬眼皮跳了一下,不安的情绪不住蔓延。 第81章 公主的身份 猎风山房。 秦恬勉强起了身换了衣裳,见到父亲行礼时,因着两日没下床,脚下打了慌。 “怎么病成这样?” 秦恬不知怎么同父亲开口,说那些乱成一团的事情,只是说好多了,然后小心看向父亲,“爹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父亲不知怎么没有立刻回应她,上下瞧了瞧她脸色,“先让郎中过来再给你看看吧。” 他说着就叫了周叔去请郎中。郎中就住在此处不远,周叔很快将人请了过来。 秦恬见秦贯忠问他,“姑娘眼下如何了?” 郎中仔细把了脉,望闻问切一番下来,点着头。 “姑娘这病去了大半了,可见平日里身子底子不差,休养了两日就好了,大人放心吧。” 秦恬小的时候身体不好,每日汤药不离口,因而小小年纪,就会跑到灶上吩咐厨娘熬糖给她吃。 但在陆晚樱日复一日的药膳调理之后,小姑娘渐渐长大,渐渐不必再喝那苦药汁了。 而且她也承了陆晚樱的药膳本事,会自己给自己调理,有时还总替身边的人想着。 在这两日着了风寒病倒之前,秦贯忠都记不清她多久没有生病了,他都快忘了她小时候病恹恹的模样。 就算郎中说了她并无大碍了,秦贯忠也只是看着这个在他眼前一点一点长大的小姑娘,因病而脸颊瘦凹下来的样子,半晌没有说话。 他不说话,反而令秦恬越发不安起来了。 父亲突然到来,见她病了就请了大夫来给她诊断,大夫说了没事父亲却是一副沉默的样子。 秦恬左思右想,想到那乱麻一团的事情,觉得自己不能再耽误躲避下去了。 她确实没有要嫁给魏云策的意思,她对那位魏先生没有什么男女之情,最开始是魏先生指点他临字,后来她想知道大哥在肃正军的事情,却苦于没有消息来源,只能时不时去蹭魏云策的消息...... 其实说白了,不光是魏云策,她就没有真的想过嫁人的事情。 可能是父亲从不提及,也或许因为她心里觉得现在这样,没有什么不好。 “爹爹,是不是、是不是魏家来家中提亲了?”秦恬把心一横,问了出来。 她问了见父亲看了过来。 “恬恬知道?虽然还没正式提亲,但是魏家也向我提及了这件事。” 秦恬当然知道,只是没想到竟然这么快。 换言之,她对于魏云策突如其来的心意,还有些半信半疑,总以为自己的身份和魏大公子完全不相配,她没想过高攀,也觉得高攀不上。 可魏云策真的这样做了。 秦恬恍惚了一下,听见父亲轻声问了她。 “你想嫁给魏云策吗?” 秦恬就知父亲有此一问,直接道。 “不,女儿从未想过要嫁给他。” 不管父亲怎样思量这门亲事,秦恬都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说完,见父亲略松了口气。 “那就好,爹爹也.......没有应下。” 这话说得秦恬心下大定,“女儿倒也不是妄自菲薄,确实觉得自己与魏大公子并不相配。” 但父亲却摇了头。 “不是恬恬配不上他,是他配不上你。” 秦恬微怔,转念又以为是父亲劝慰她的话,可是细细去看父亲的神色,似乎不太自然。 秦恬心里的疑惑转了一下,父亲今日来此不是为了魏家提亲的事,是还有什么旁的事? 什么事? 秦恬眼皮又是一跳,她刚要试着问一句,忽然间听见父亲半垂着头道了一句。 “你可能一时半会不能成婚了。” 一时半会不能成婚?秦恬确实也没想过很快成婚的事。 但父亲的话却令她捕捉到了另外的意涵。 “那、那是为什么呢?” “是因为、因为......” 不知何时日光被云层遮住,自窗口透进来的天光暗淡了下来,像是在整座屋子外罩了一层黑纱,所有一切光亮都被削弱,只剩下人在半明半暗中摸索。 秦恬的眼皮一下追着一下地,不断抽跳。 她听见父亲嗓音完全哑了下来,在这寂静昏暗的房中异常明晰。 “这是因为......你不能再是秦恬了,不是父亲的女儿了,从明日开始,你要有新的身份了。” “......是什么?” “是先太子的遗孤,是坊间传闻的东宫公主......” * 兖州,肃正军营。 新的朝廷将领即将到来,章老将军受到了严厉的训斥,皇帝气极近乎将他一世的英明全部抹杀,只看到他的老而无能,没能将去去反军尽数剿灭,反而令反军继续扩张领地。 肃正军在新将领来之前,都在积极备战,练兵、备枪、排兵布阵、收拢粮草。 金曜在肃正军西扩的那一战中,冲在最前面,率军如闪电般攻破了县城,又立一功,年纪轻轻就声名鹊起。 他爹见状交代他一定要沉得住气,不要因为一点小功小绩就冲昏了头脑,要仔细跟在大将军的身后,看大将军都是如何做事的。 尤其这会朝廷临阵换将,他们更要趁机整肃自身,不要光想着继续西扩。 金曜从未见过大将军银面下的面庞,但他料想大将军年岁比自己也长不了多少,这样的年岁就能统领大军同朝廷作战,那得是怎样沉得住气的心思。 所以他觉得自家老爹说得也有道理,他现在缺的就是沉稳,真要时刻向大将军看齐。 眼下这会,他正在自己的营地练兵,用刚学来的几个字读了读那兵书。 只是这书还没翻过一页,忽然听见一阵不寻常的动静。 自上了战场,金曜就对声音极其明锐,他细听地动之声,立刻问了左右,“哪里出兵了?!” 话音未落,就有兵丁跑了过来。 “金将军,大将军带着人手出了兵,要突袭西面的大名府!大将军让金将军留守大营待命,守住兖州!” 大将军突袭大名府,在这个时候西扩了?! 不是沉稳备战吗? 金曜懵了,大将军这是怎么了? ......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肃正军近日并无动兵之意的时候,秦慎亲自领兵突袭西面的大名府,仅仅用了半日的时间,就将大名府收在了肃正军囊中。 八百里加急到了京城,满朝哗然。 而站在大名府高高城墙上的秦慎,只是默然看着城墙外的大道。 天渐凉,城墙上的北风裹得肃正军旗呼呼作响。 栗修拿了披风上前,看着公子冷清的背影。 “天冷,将军披件衣裳吧。” 然而栗修并没有得到公子肯定的答复,却见公子抬手指了城外的大道。 “那是不是孙先生的人?开城门让他进来。” 他嗓音低低的,这几日皆是如此。 自从连夜去了青州又连夜回来之后,便是这般了。 若只说待人,也没什么太大的不同,但栗修却见公子一连几日都没有停歇,外面都说这场突袭大名府的战事来的突然,只有栗修知道,在之前的几日里,公子几乎没有休歇,彻夜地挑灯思量作战方略,日日都是如此,有时连吃饭都顾不上了。 眼下大名府稳稳拿下,兵马一时无有动向,可栗修昨晚还是没有见到公子休歇,吩咐安抚百姓、收拢粮草、护送伤兵、审讯俘虏......只在破晓之前,坐在圈椅上,指着胳膊,睡了小半个时辰。 回青州的事是傅温在跟随,栗修不晓得具体发生了什么,但见公子除了不停地做事就是一直地沉默。 栗修想再劝公子披件衣裳,什么人熬了这么多天,都是很容易被寒气入体。 但公子显然不想停下来,让人去给孙先生派来的人开城门,恰那人就是来寻公子的,公子径直将他叫了过来。 “孙先生是有什么事?” 秦慎说着,将周遭的人都遣了下去。 那人才低声道。 “回将军的话,孙先生让属下来禀告将军,先生后日要与广诉军、南成军的首领在南边见上一面,商议大事,因着是秘密出行,不能将此事说出去,但还是要让将军知道,以便安排军务。” 朝廷在召回章老将军,另派大将前来镇压肃正军之后,对那广诉军、南成军也下了重手,听闻广诉军的首领被伤了手臂,险些从马上坠落,而南成军则干脆折损了两员大将。 可就算如此,肃正军就能将那两军联合而来了吗? 没有人不想在这乱世中自己称王,广诉军南成军吃了点败仗,就会真心实意跟肃正军联合? 还是说......秦慎忽然想到了什么。 “难道,公主现身了?!” 这话一出,秦慎忽然想起了自己前些日回青州,本是要看一看家中情形,在青州府城露面,然后去问父亲知不知道有关公主的事情。 但最后这件事被旁的事耽搁了去,他彼时直接从鹤鸣书院回了兖州,连着忙碌了几日,竟将公主的事情抛在了脑后。 秦慎额角咚咚跳了几下。 他紧紧盯着那孙先生派来的人。 那人轻轻点了点头,面上露出喜色。 “是,公主到营中了!是守元道长亲自接来的,只是还没有现于兵将们脸前。但孙先生高兴不已,一直说今次联手广诉军、南成军,必然能成!” 秦慎没能感到惊喜,反而心下猛地一跳。 “那公主是谁?!” 可惜那士兵没明白他这问法是什么意思,显然也不知道内里的情形。 “将军,公主就是公主啊?” 但就在此时,转到暗处替秦慎做事的傅温忽然前来。 秦慎压着心下翻涌的情绪,将那士兵遣下单独见了傅温。 然而傅温一开口。 “公子,属下见到那位公主了,公主竟然是、是......姑娘啊!” 秦慎脚下踉跄了一步。 怎么会? 第82章 不退不弃 怎么会? 她怎么会是遗落民间的东宫公主? 被洪水冲刷过的旷野之上,湿气似乎并没有被烈阳晒干,在四野静谧的夜晚,如幽魂一样又从地缝里纷纷钻了出来,与秋叶的寒气交缠,冰冷地深入人的袖口衣襟当中。 马儿飞驰在旷野,如一道魅影在夜雾中急速穿梭。 马上的人不住地打马催行,鞭声与风声在耳边呼啸而过。 秦慎什么都没有听到,只是听到耳边一遍一遍地响起一个声音—— “这位公子,我只是路过,什么都没听见,也没看见!” “手艺不佳,请兄长不要见笑。” “我、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我没有谋害夫人,真的没有!” “我、我知道了,我明日就走......”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冲撞兄长的,真不是故意的!我这就走,这就走......” “兄长别走!” “我并不是害怕兄长,我只是......嗯,是有一点害怕,就一点......但这不重要不重要!我知道,兄长是对我好!” “兄长竟还带来了这样的鲜茶,真是难得。不只是新茶难得,兄长也难得回来一趟,想来辛苦了。” “不是兄长不喜佩戴手链吗?” “小姑娘玩的东西,兄长是看不上吗?” “大哥。” ...... 秦慎心口酸胀到发麻,耳边不住地回响起她的声音。 最开始,她是撞见他处置陪房的外人,很快,就变成了他同父异母的庶妹,他怀疑她恐吓她,但父亲却说出了“真相”,说她是叶执臣和陆晚樱的女儿,他这才晓得完全错怪了。 他心里抱歉想弥补,每每看到她怕自己怕得紧,远远地看见他就像兔子见了鹰一样快快跑开,若非是那日她被人盯上,还不肯与他靠近。 但她却只肯叫他兄长,明明也没什么,可他不知道怎么就在意起来,端午那日将她拒之门外,可他忍不住又寻了过去,她委屈地落了眼泪,彼时那眼泪,好像就落在了他心头,他慌了起来,连声让她“别哭......” 那时候,他就该知道自己突如其来的在意,不是没有道理的情绪波动而已。 但他一直都没有明白,见她同李维珍接近就会暗暗不悦,她略微靠近一点他就心跳不安,他以为自己能平复地下来,可这些纷杂的思绪渗入他的梦里,他会梦见她,梦见她穿着嫁衣叫他夫君,又梦见她站在人群中央,竟是那公主。 他心里的不安由内到外地弥散开来,他决定回青州弄明此事,却听到魏云策告诉他,他要上门提亲,他要娶她为妻。 彼时他脑中一片哄乱,他这么多年从没觉得有那一天,自己会心乱如麻至此。 他一刻都不敢多留,哪怕她攥住了他的衣摆叫他“大哥”,他也不敢再多看她一眼。 他怕自己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做出什么不该做的事。 直到那时,他还是没有明白自己到底为何这样。 ...... 湿冷的风刺在脸上,风声似旷野幽魂尖细的叫喊。 秦慎打马越跑越快,近乎踏风而飞。 公主,朝廷暗中搜捕、坊间呼唤多时的公主,她竟就是那个公主?! 怎会如此? 她真的只是个普通的小姑娘。 她偏爱药膳草药,小小年纪就有不少功底,她功课平平写不好字,被严苛的先生吓得打起精神练字,她性子恬静不喜应酬,最爱在家栽培草药喂养小兔,偶尔才与好友小聚一会。 她前面十四年都长在诸城的小院里,最远没有出过诸城县,她最喜安宁,只想安安静静地过日子。 可就是这样的她,却被父亲、师父、被那么多人,联手推上了千万双眼睛紧紧盯住的位置! 她自己是怎么想? 有人在乎她的感受吗? 秦慎心口像刀割一样,一刀一刀划破那最酸胀难忍的地方。 若是此时,他还不明白自己会为何如此,那他也太过愚蠢了。 他本来,就该早一点明白。 ...... “驾——驾!” 静谧的旷野之夜,秦慎快马前行。 至少,能在这样的时候,赶到她身边。 * 肃正军大营。 公主的身份还没有广而告之,秦恬被安排在了远离中心营帐的一处偏僻地方。 孙文敬自然派了人手在暗处保护。 他自见了公主就一直在嘴边感谢老天。 “上天有眼,太子殿下还有遗孤在世,我孙文敬就算送了这条命,也要为殿下和公主拼上一拼!” 有他这般想法的不是一人,就算不是为了先太子,只为了能推倒龙椅上安坐的那个人,也愿意拼上自己的命。 若说前些年,民间除了偷偷怀念先太子,也没有什么更多的动静了。 可如今不一样了。 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稳坐龙椅上的皇帝的残暴昏庸,让臣民受不了了,翻天覆地的机会已经到来。 若是先前公主尚未出现的时候,众人还似黑夜中行军,摸索着前行,而今公主一至,如皓月当空,便是黑夜也明亮了起来。 张守元听着孙文敬的感叹,长长地出了口气,目光里映着的都是明亮的月光。 只有秦贯忠垂着头,半晌默然转身去了公主的营帐。 “公主歇下了吗?” 他轻声一问,就见侍卫摇头。 而营帐中也传来熟悉的声音。 “我没歇下,您请进吧。” 苏叶给秦贯忠撩了帘子,秦贯忠进了营帐。 苏叶退了出去,营帐里自剩下曾经的父女二人。 帐中只点了两盏小灯,空旷的营帐中视线不甚明亮。 秦贯忠轻轻打量了一下四周,低声开口。 “......此番来的仓促,这两日我在让老周把平日用的惯都拿过来。” 他没有去看小姑娘的眼睛,只又轻声问了她一句。 “还有什么要带来的吗?” 他这么问了,听见她开口。 “没有了,多谢您。” 她不再叫父亲了,秦贯忠默然无言。 堂堂正三品指挥使,一边做着朝廷的军官,一边暗暗为反军筹谋的守边大将,却不敢抬头去看小姑娘的眼睛。 她是怎样的性子,没有比看着她长大的“父亲”更了解了。 但他还是亲手将她适应的一切都推开,将她推上了这个位置。 她知道的时候,没有哭也没有闹,就像在诸城,她的存在被府里发现,她作为秦家的外室庶女进府的时候一样,她没有哭闹,只在向他求证之后,安静地接受了这一切。 越是安静接受,秦贯忠越不敢抬头看她。 曾经的父女,相对无言。 半晌,还是她先开了口。 “您不是还要回青州吗?” 秦贯忠连忙说是,她轻声道,“那您......” 她顿了一下,嗓音微有些哽咽。 “那您留意自己安危。” 在她成为公主之后,他不可能再在朝廷的军中停留太久了。 话音落地,烛火噼啪响了一声。 秦贯忠眼眶一热,险些落下眼泪来。 他把她推了出来,她还让他留意自己的安危...... 她心里竟还在意他这个父亲...... “我晓得......你、你也早点歇了吧,若有什么不自在不适应的,就让人告诉我。” “好。”她说。 秦贯忠莫名就觉得她不会说的,对于他的安排,她从来都是安静的接受。 眼眶更烫得厉害了,秦贯忠只怕自己失态,连忙转过了身去。 “臣,告退了。” 门帘挑动,带起了一阵凉风。 秦恬静静立在原地许久,直到苏叶进来,问了她一句要不要歇下。 她想了想,摇了摇头,“我想去外面走走。” 她的营帐偏僻,从后面向远处望去,只有被黑夜吞噬的旷野。 夜风冷清,秦恬静静站在风里。 她不说话,就这么安静站着,苏叶看着她,想说两句什么都说不出来。 从前看见旁人舞刀弄枪都会害怕的姑娘,如今站在了无数刀枪棍棒堆积而成的风口浪尖之上。 旷野上吹来一阵大风,苏叶见她单薄的身子在风里就像一根单独生长的竹一样,不由就道,“要不您还是回营帐里吧?” 但她摇摇头,“再站一会。” “那奴婢给您拿件披风来。” 苏叶说完就快步去了。 但是风越来越大了,深重秋夜的风像井水一样泛着寒,秦恬叹了口气,已有了回帐的念头。 只是她刚要转身,忽见远处一层不变的黑暗之中,有人撕破夜色骤然闯了出来。 她还以为她看晃了眼。 但他已然从夜色里跃出,银色的面具在月光下异常清晰。 秦恬下意识想迎上去,但又想到了什么。 他应该不知道她在此,也不知道不再是他妹妹了。 更重要的是,在那件事后,他一定不想再见到她了吧。 秦恬从不觉得自己是什么讨人喜欢的性子,别人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对她优待包容。 她低头转了身,准备悄然回去了。 但身后忽的传来一声疾呼。 “恬恬......恬恬!” 秦恬瞬间睁大了眼睛,禁不住回身向他看了过去。 男人的马已至身前,她清晰地看到他墨色的披风在夜风里飞扬而起。 他忽的翻身跃下了马,一把扯下了脸上银色的面具。 月光下他深邃的眼眸闪动着别样的光亮,独独倒映着她的身影。 他就这样看着她,大步走上了前来。 秦恬鼻子忽的一酸。 而他伸手,一把将她抱进了怀里。 “别怕,我在。” 秦慎抱紧了怀中的人,深深闭起了双眼。 纵然天地倒转,日月消弭,别怕,我都会在,不退不弃。 第83章 守夜 那怀抱在最初的夜风凉气散去之后,衣襟下胸膛里透出来的温热,像用火盆烤过的暖被,将人自寒风里剥离开来,团团围在其中。 尤其那熟悉的气息,如山一样结实的胸,秦恬自被告知自己成了先太子遗孤之后的惶恐孤独之感,在这样的怀抱中,短暂地消失了。 纷繁复杂的无数情绪不住凝在一起,最后凝成滚烫的眼泪一涌而出。 秦恬本不想哭,不想那样狼狈,可眼泪完全有自己的主张,不住地涌出来,她无力阻拦,最后干脆放弃,任那些眼泪横流。 怀中的小姑娘抽泣着,单薄的身子不住颤抖。 秦慎猜到她会不适,猜到她会害怕,可她就这样在他怀里哭的时候,他还是心下酸胀发疼。 他低头看去,明明只是个小姑娘,却在一年之内承受两度身份的巨变,这一次,更是将人架到了火上。 她头发有些散,有几缕在夜风里乱飞,又在眼泪的湿气中贴在了他衣襟上。 秦慎揽了她的脑袋,将她护在胸前,安静地就这么耐心等待着她慢慢哭。 只是承受了这样的巨变,她却也没有哭很久,很快就从他怀里直起了身子,似是看到了将他衣襟哭湿了一片,还有些无措,着急忙慌地抽出袖中的帕子,想要替他擦拭衣襟。 秦慎直接从她手里将帕子抽了出来。 她愣了一下,抬头看了过来。 他则拿着那帕子,轻轻擦在了她眼下。 秦慎手下轻而缓地似在擦拭宝贵的珍珠,他舍不得她流泪,又想她能痛痛快快地释放一程。 偏她眼睛里含着莹莹的水光,却不再哭了。 秦慎看着她,在那双眼眸下,指尖轻颤。 夜风吹来烟火的气息,旷野之上平添几分生息。 秦恬自觉哭了一场,当真是十足的狼狈,眼下他替她拭泪,她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大哥,我......” 下意识地叫出口,秦恬才想起她已经不是他一父所出的妹妹的身份了。 她略怔,眸光稍有闪烁,就被于夜中奔来的男人看了出来。 “不管你是不是秦家的姑娘,只要你想叫我大哥,都可以。” 她心下略一犹疑,他就立刻给了他最不需要疑问的答案。 就算他时常有奇怪的情绪和举动,令她摸不清头脑,但在每个关键的时刻,他都在,从未缺席。 秦恬鼻头又有些发酸了。 “大哥,”她叫他,“大哥,大哥!” 像小孩子赌气一样。 秦慎的心软成一滩水。 “嗯。” “嗯。” “我在。” 他回应着她。 两人一个赌气似地叫他,一个不厌其烦地回应。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戏班子在排练,小姑娘思绪从沉重的压抑中抽了出来,想到这,竟忍不住轻笑了一声。 “在笑什么?”他问她。 秦恬想了想,小声说了,“......像不像戏班子排练?” 秦慎亦不由地轻笑了一声。 她总是这样,让他踽踽独行的前路,不知何时就有了人间烟火、欢声笑语。 只是她越是这般,秦慎越是心疼。 他忽的想到什么,“父亲是不是也来了?” 秦恬点头,“......只不过这会可能要回去了。” 她不知他怎么突然问起这个,秦慎回答了她心里的想法。 “你先回帐中歇下,我有些事要同父亲问明白。” 是公主身份的事情吧。 “我跟大哥一起。” 秦慎想了想,点了点头。 两人一同去寻了秦贯忠,秦贯忠正要离开,突然见到秦慎略吃了一惊。 秦慎也并无什么废话,直接问他。 “父亲确定她真是公主吗?”关于秦恬的身份,秦贯忠肯定比他更了解,但秦慎也点出了不明之处。 “传闻公主约有十八九岁,恬恬才多大?” 按照秦贯忠一直以来的说法,秦恬还差一个月才及笄。 秦贯忠听见秦慎这样问,顿了一下。 “恬恬的年岁,原本也是我有所隐瞒。” “可她怎么也不像十八九岁的样子。”秦慎看向秦贯忠,“若她不是公主,就不该坐在这位置上。” 秦贯忠没有立刻回应,默了一下,让人将道长张守元请了过来。 秦慎没想到这事还牵扯到师父身上,不时见张守元果然前来。 “师父。” 他向张守元行礼,张守元却只跟秦恬见了礼。 “殿下。” 秦慎暗暗皱了皱眉。 秦恬还不适应这样的称呼,连忙扶了他。 这时张守元才同秦慎开口道,“公主之所以是公主,并不是传闻所能左右的。” 秦贯忠也道,“传闻并不完全符实。” 秦慎并未因此而消下了疑问。 “但太监黄显奉命出京寻人,寻的就是十八九岁的女子。” 连宫里都认为公主十八九岁。 他这么一说,张守元便哼笑了一声。 “那只能说皇帝心急,没有细细去核查,若是细查便能发现其中不对之处。当然,这也是先太子殿下和身边的人当年的用意。” 所以,传闻并不符实,公主并没有十八九岁这么大,但按照先太子薨逝的时间来算,公主也有十六七岁。 秦慎看了看秦恬,还是皱了皱眉。 他道,“今日只是我疑问此事,肃正军接下来要联合广诉军和南成军,若是公主的身份不能令那两军首领信服,联合恐难成。” 他这么一说,就见自己师父子怀中拿出一样物件。 那是个拳头大小的紫檀木盒,师父显然甚至珍重,先擦拭了一下表面,又低声念了两句什么,才打开了那木盒。 木盒之中,放着一枚小小的印章。 那黄石雕刻而成的印章上,栩栩如生地刻着四爪金龙。 “这是......?” 秦慎忽然想到,先太子薨逝之后今上让人查抄东宫,曾有先太子私印下落不明。 思绪一掠,张守元就回答了他。 “这是先太子殿下的随身小印,所谓的下落不明,其实一直留在公主身边。” 先太子私印。 秦恬看着那枚印章微怔,原来真的有证物证明她的身份。 宫中找寻多年、一直下落不明的先太子私印,没有比这更能证明公主的身份了。 秦慎闭起了眼睛。 他不禁回想起自己师父在猎风山房,第一次见秦恬时的情形,彼时师父就对小姑娘有种特别的敬重。 是因为,师父早就知道她是公主? 叶执臣、陆晚樱夫妇,其实是携公主脱逃,叶执臣在外吸引视线,陆晚樱则带着公主寻到了秦家,他父亲秦贯忠悄然将公主安置在民间。 如果不是邢兰东紧盯着秦家发现了诸城小院,那么秦慎可能不会认识她,而她只会突然于某个时刻从小院不明身份的姑娘,变成了万众呼唤的公主...... 秦慎恍惚了一下。 张守元看了他一眼,“你既然回来了,正好与孙先生商议,过两日护送公主前往南面,与那两军谈联手之事,这才是当下的大事。” 身份一定,公主要履行她的职责,也已是定数了。 气氛有些凝滞,还是秦贯忠开了口。 “若此事没有什么异议,我就先回青州了。” 他这指挥使的位置也坐不久了,张守元闻言语气和缓了不少。 “你快去吧,早日打点好。” 话至于此,张守元便收起了那先太子私印小心放好,“我还有事要同孙先生商议,先去了。” 他看了秦慎一眼离开了。 秦慎沉默,倒是秦恬想到了夫人,问起夫人晓不晓得此事。 秦贯忠摇摇头,“我会回去同她说明白。” 肃正军要联合其他反军之势,翻天覆地,秦家也不可能再像从前一样稳居青州城内了。 一切都要变了,唯独不变的反而是那最易改变的人心。 ...... 不时,秦贯忠也离开了。 秦慎亲自送了他上马,才同秦恬返回到了她帐外。 她是公主,已是无可转圜的事实。 秦慎脸色沉沉,轻轻看着小姑娘。 “能睡下吗?” 旷野一片漆黑,独独营帐烧着火把,火光在夜风里时而明时而暗,也许下一息就会被风吹灭。 他此时是怎样的想法,那个小姑娘好像一清二楚。 “能睡下。”她说,嗓音一如平日,“慢慢地就能睡下了。” 她还在试着安慰他吗? 秦慎在这回答中又是半晌的沉默。 但她开口叫了他,“大哥若是今晚不离开,我可能、可能睡得更快更好。” 她眼睛一眨一眨地向他看过来。 秦慎似被她颤动的羽睫拂过心头。 她恐怕完全不知道,她这样的神色模样,对他来说是如何不能拒绝的要求。 “我不走。”秦慎无可奈何地笑道,“若你让我替你守夜,我亦愿意。” 这话说得有些直白,只是过于直白地让秦恬还以为他在说笑。 “大哥是在笑话我吗?若是大哥真给我守夜,我该睡不着了?” 想到帐外有那样一个人一夜都站在那,谁人能睡得下呢? 秦恬赶紧抬手指了另一边的营帐,“大哥没地方住的话,倒可以住那。” 这几处营帐都是孙先生专门给她准备的,没有一处不好,但秦恬根本住不了。 但她说完,又想到,这样让大哥住在她附近的营帐,可不还是让他给自己守夜的意思吗? 她赶紧要改口,“不是,我的意思是......” 可话没说完,他已爽快应了下来。 “好,就住那。” 秦慎低头看着慌乱要改口的小姑娘,嗓音似月色温柔。 “快去睡吧,我都会在的。” 既然这条路你必得前行,那就让我做你周身的铠甲、手上的提灯,护你一路向前。 * 青州。 百年门庭从未更改过它的主人。 魏家。 魏大老爷魏成堂得了个消息,脸上便显出三分悦色来,抬手叫了人。 “去请大公子到我书房......” 这话没说完,想起自己的长子受了些伤,便也不再拘泥于父子的尊卑,亲自去了长子的院子。 院中有清淡宜人的熏香气息,魏成堂深吸了一气,心下越发愉悦,连说话间都如同慈父一般。 “我儿越发精于此道了。” 院中葡萄藤下,外间树叶纷纷枯黄,偏此处不知如何仍旧养得枝叶青绿如春夏。 魏云策淡淡地笑了笑,“父亲谬赞了”,说着,起身要同他父亲行礼。 魏成堂抬手止了他,“你我父子不必这么多礼数,你好生养伤。” 说着,魏成堂做了下来,一个眼神将周边的人都遣了下去,院中只剩下父子二人。 魏成堂笑道,“我儿此番,可真是给魏氏一族立了大功了。” 第84章 真真假假 “我儿此番可真是给魏氏一族立了大功了。” 魏成堂笑着同魏云策说了刚得来的消息。 “秦贯忠将他家那女儿接走了,而我在肃正军里的眼线说,军中来了紧要的人,单独安置在营中一处,孙文敬等人这几日都在那处进出......虽然更细更深的探不到了,但十有八九,肃正军迎来了先太子遗孤,就是秦贯忠养的那女儿。” 魏家本不晓得这件事,还是魏云策此番进京赶考,无意间听到了些风声。 魏家这样的百年大族,世代簪缨,树大根深,真要探听一些鲜有人知的秘辛,纵然费些工夫,也总能打听到。 彼时,魏云策就在京中打听到了东宫或有遗孤在世的消息,而且是个姑娘。 不巧就在这个时候,秦贯忠在外偷养外室之事闹了出来,而那外室名下的女儿竟然十四五六岁的年纪了。 秦贯忠是什么样的人,魏家就算没能同他相交甚笃,但也一直相互礼让,若说旁人偷养外室,魏家没什么疑虑,但秦贯忠实在不像能偷养外室的样子。 如果这个女孩不是秦贯忠的外室女,那么她是谁呢? 什么人值得秦贯忠护在眼皮底下,又瞒着所有人,包括他的妻子罗氏这么多年? 魏家最初猜测的是秦贯忠曾经的好友叶执臣的女儿,毕竟秦贯忠私下里与东宫旧臣牵扯甚密,连邢兰东都知道,只是苦于抓不到秦贯忠的小辫子而已。 但当魏云策从京城带回探来的宫中秘密时,魏家对这个突然出现的秦家女的身份,就有了更让人不敢想象的猜测。 她不是秦家女,也未必是叶执臣的遗孤,而极有可能是自叶执臣之手,托付给秦贯忠秘密养大的先太子遗女,东宫的公主! 魏家猜到这里,一时间都未敢轻举妄动。 当然,魏家若是以此报给宫中,宫中派人来核实,若不是,魏家并不吃亏,若是,魏家必能得了皇帝嘉奖,魏家没什么损失。 但青州魏氏之所以是百年大族,凭的不是一两位帝王的偏爱,不是一两朝的荣光,而是在漫长的皇位更迭甚至改朝换代中,一直一直屹立不倒。 魏家就像一艘阔大的船,载着阖族人在浪涛中前行,这艘船不会在某一条航道上奋不顾身地走,而是要看这水中的波涛,在波涛翻涌中远远观望,留好后路,及时选择。 只有这样,不管水有多深,浪有多大,魏家总不会沉默,总是每个朝代每位皇帝治下,不可或缺的鼎盛世家。 这一次,魏家也做出了最有利于自身的选择。 首先便是魏云策止步会试,在拿到了会元之后,以病为托,没有继续殿试。 他没有殿试,不会被当今的皇帝钦点,日后若是皇位易主,魏云策算不得天子门生,不会受到波及,反而能顺顺利利为新皇所用。 若是皇上能一直稳坐皇位,那么魏云策过三年或者六年再应殿试,照样榜上有名。 同样的,魏家也选择不向朝廷举发公主可能就是秦家女一事,但也不同那些东宫旧臣一样闹事起事,而是在不暴露自身的情况下,悄然接近公主。 如果有朝一日,公主有重返皇城,甚至登基之时,必不会忘了魏家。 魏家做好了准备静观其变,事情却发展得比想象快得多。 肃正军起事,秦贯忠的嫡子暗中以银面覆面参战,各地陆陆续续开始起义不断,敏锐的魏家嗅到了天下大势的陡转,手段自然也不能停留在之前。 他们得让公主将魏家记得更深,在这一时上,还是魏云策提出了一计,既不将整个魏家在情形不明朗之时都牵扯进来,又你那个让公主对魏家心存亲近。 彼时魏云策的计策一出,魏成堂便觉极好。 眼下这会,事情越发按照魏家当初料想地进展,魏成堂几乎可以确定那就是公主。 他看了一眼魏云策伤势未愈的腿,“虽则受了些伤,只要能让公主将你记在心上,也算值得了。” 能让公主记在心上的不是受了什么伤,而是第一个倾心于她的人,第一个向她提亲的男人。 魏家早就料到秦贯忠不会答应这门亲事,公主的亲事秦贯忠何德何能做主? 但这并不妨碍公主会记住魏云策,这便是魏家以最小的代价,拿到“从龙之功”的伏笔! 香末静默无声地燃着淡雅的香气,魏云策在父亲的兴高采烈当中,笑意仍旧有些寡淡。 “魏家所思所行都做了,至于公主会不会记住,倒是无法确定之事。” 这话令魏成堂眉头微皱,“这样还能记不住?” 魏云策并没有回应这话,只是叫了小书童童安过来上茶。 童安方才听到了最后大老爷问公子的那句话,这会见公子不回答,大老爷越发疑惑地看着公子,虽然目光没有落在自己身上,但没来由地有点害怕。 这件事情说起来,实在有些曲折,童安也算跟在公子身边不少时候了,甚少见到公子所思所算的事办起来不顺的情形。 先是自家姑娘和表姑娘,突然跑到那位姑娘脸前,说公子因为一人与家中闹翻,原本定下要娶表姑娘,眼下却完全不在意了。 若是旁人听见这话,说不定暗自得意不已,但那位姑娘真真是木头,完全不懂男子的情意,反而觉得自己行径不妥,一连避了公子许多天。 公子并未因此急躁,也没有着急去那位姑娘脸前解释,甚至还自言自语地夸了姑娘一句,“妹妹长大了,本事也见长了,如此以后嫁入了旁人家中,可见不会受欺负,也好。” 一边说着,还一边还替姑娘挑选了几个联姻的家族,用红纸写下来,让他去给大老爷送去,请大老爷参详一番。 童安那会还替公子着急,心道那位姑娘胆小得不行,天天避着公子,什么时候才能成事? 而教习姑娘们临字的穆先生身体好了许多,很快就不用公子帮着代课了。 而公子比他可胸有成竹地多,不动声色地做好了安排,知道最后才告知了他。 公子告知他,不过就是为了让他帮忙演戏,届时假意走失山中。 但童安却对公子的计划赞叹不已。 公子干脆就顺着自家姑娘和表姑娘编的谎话演下去—— 他是一个有了自己心上人的男子,却被家族所不容,更被心爱的女子不解,但在落入深坑之后,仍旧愿意先去成全自己喜欢的姑娘,至于自己的安危,可被完全抛在一旁。 童安觉得自己若是个女子,一定遭不住公子这样的攻势,说不定要就地与他山盟海誓,非他不嫁,就算嫁不成,心里也会长长久久地记得他。 毕竟他是为了她,做出舍身牺牲的人。 但童安万万没想到,那位木头一样的姑娘,竟然能在昏暗的深坑里,扒出来一条粗壮的藤蔓。 她根本不必公子舍身救她,反而带着公子顺着藤蔓就爬了上去。 那样的情况,这位姑娘还有心思去找出一根藤蔓来? 她是没看过话本子,还是看得太多了? 童安知晓的时候一脸震惊,但之前公子派去打理深坑的人,他再也没见过了...... 这件事,甚少有人知道。 大老爷不知道,才觉得公子一定是十拿九稳了。 但公子彼时的计算只行了一半,另一半被这根藤蔓扯没有了。 所以才有这句并不确定的话。 童安偷偷看了不明所以的大老爷一眼,手下的茶水险些溢出来杯子,接着就察觉一道淡淡的目光扫了过来。 童安心下一跳,不敢再胡思乱想。 他知道,从那日之后,公子心情并不怎么顺畅,就算是笑的时候,也总让人感觉似入了秋一样凉凉的。 童安倒完了茶水,连忙不敢停留地下去了。 魏成堂还是没太明白长子的话,疑惑地看着他。 魏云策只是笑笑,将茶水送到了他父亲的手边,垂着眼眸添了两块熏香,才在悠悠上旋的香气之中,缓缓道了一句,也不知是说给自己,还是说给别人。 他道:“人心难测罢了。” 一阵秋风吹了过来,翠绿的葡萄藤架上,有叶子飘飞起来,又打着旋儿下落,恰恰落在了魏云策道袍的宽大衣袖上面。 青年捡起那片叶子,不知不觉,这片一年四季都能被养得翠绿的葡萄藤架上,也有顺应时节落下的黄叶了。 他拈叶静看,这时他父亲魏成堂又开了口。 “话是这么说,但那姑娘还真能有什么过人之处?我想她必会记得你的,不必担心了。”他道,“魏家这条路走得不错,这一时半会可以继续静观其变了,若这公主真有直捣皇城的本事,魏家届时再出手不迟。” 他说完,也不再饮茶,起身离开了。 魏云策给他行礼送行。 院中安静了下来,熏香的气息被风吹散了不少,反而令人有些清爽通透之感。 魏云策又拈起了那片黄叶,静默地看了一阵,秋风将他宽大的道袍吹拂而起,袖中灌满了清冷的风。 那片黄叶在秋风中簌簌乱晃,魏云策轻轻笑着,仍旧笑意寡淡,他道了一句。 “真真又假假,假假又真真......” * 肃正军营。 清晨的薄雾被北下的秋风扫荡得一干二净,空气干冷了起来,隐隐有了几分深秋味道。 秦慎晚间起身看了几次,她营帐及周遭一切如常。 天刚亮他就行了,栗修打了水给他净了面,见她营帐中安安静静的,便在她门前站了站,又转去了趟驻军的营地吩咐事宜,这会刚打马回来,终于见她的营帐有了动静,苏叶端着水盆和天冬在营帐前说话。 “姑娘,不......公主醒了?” 两个丫鬟跟他行礼说是,“公主醒了一阵了,但......” 话还没说完,就被营帐中传出来的声音打断了。 “你们不要说。” 秦慎:? 只听营帐里传出来的声音是没什么的,但有什么事还不能告诉他? 他不明,朝着营帐门前走了过去。 但脚步声刚一响起,帐中又急着道了一句。 “大哥别进来!” 秦慎手都碰到了帘布,又收了回来。 “这是怎么了?有什么事不能同我讲?” 营帐里传出她的声音,“没、没什么,什么事都没有。” 这话说得,实在不像没事的样子。 秦慎顿了顿,转头问了两个丫鬟。 “公主穿好衣裳了吗?” 两个丫鬟赶忙点头,天冬还道,“公主早就穿好以上了,亦洗漱毕梳理好了发髻。” 秦慎一听,转身径直撩开了门帘,大步走了进去。 秦恬刚说完不让他进来,就见人已进到了帐中。 她“呀”了一声,急急忙忙扯出一方帕子盖在了脸上。 “大哥你怎么进来了?不是说不能进来吗?” 秦慎没理会她着急忙慌的抱怨,只是看向她用帕子遮住的脸。 “脸怎么了?” 他见她把脸遮得严严实实,还以为她因水土不服起了疹子,“若是不妥,该唤大夫过来才是。” 他这么说却见那方帕子来回摇,她说不是。 “不用唤大夫。” 又不能见人,又不用唤大夫,那是怎么了? 秦慎一头雾水,走到了她身前,又见她转了身,不禁皱眉问她。 “到底是怎么了?连我都不能告诉?” 那方帕子又摇头。 秦慎无奈,见她语气无恙,略一想,道,“你不说,我就叫了天冬苏叶进来说了?” 他真要去叫人来问的样子,小姑娘没办法了,“我、我给大哥看看就是了。但大哥要保证不笑话我才行。” “我保证就是。” 小姑娘听了这话,才缓缓放下了遮面的帕子。 秦慎看到她白皙的额头,细长的秀眉毛,接着向下的那双水亮的眼睛,此刻竟然红肿了起来。 原来是眼睛肿了。 是昨晚哭肿了眼睛吗? 秦慎想到了昨晚,怀中抽泣的人,她好似这几日一直都没有哭,却在他怀中止不住地落泪。 再看那双红肿的眼睛,秦慎嗓音完全柔和了下来。 “不过是肿了眼睛,我还能笑话你不成?” 她嘟嘴,“那说不好,大哥笑话旁人的时候,也厉害着呢。” 秦慎:“......” 他在她眼里竟然是这样吗? 只是他莫名就心下松快了些许,叫了天冬苏叶他们,去煮个鸡子来给她敷眼。 他这般吩咐,就听她问,“大哥还懂这个?” 从前在家中秦夫人偶尔肿了眼睛就是这般消肿。 秦慎瞥她一眼,“我难道除了带兵打仗,其他一概不知了?” “那也不好说,”她一双肿眼睛努力眨了眨,“毕竟出门买河灯,大哥都是不晓得要带着钱的。” 一双红肿的眼睛,没耽误里间闪烁起狡黠的光亮。 “看来昨晚睡得不错。”他不禁道,“那我今晚不必守夜了。” “唉?”她着急起来,整个帕子都落了下来。 “大哥要走了?” 那样子,就像是瞪圆了眼睛的兔子。 秦慎心下软塌塌的。 他突然觉得,这样也不错,她不再是秦家的女儿了,就成了他所有所作所为要去守护的人。 他一时没有回应,只是就那么静静地看过来,看得秦恬都有些不自在了。 她刚要再问他一句,外面天冬禀了一声。 “孙先生请公主和将军,用过饭后前往议事营。” 第85章 以什么名义 请公主去议事营,看来是商议接下来有关公主的行程了。 秦慎看见小姑娘攥着帕子的手紧了紧,然后低声问了一句。 “我这副样子,会不会不太合适见人?” 就算是红肿了一双眼睛,她的样貌也不会因此而不能见人,秦慎刚要安慰她一声无妨,但心下一转。 “不若戴上帷帽?” 秦恬来过肃正军营,但以这样的身份见人甚至议事,她从没想过,方才听到孙先生让人传的话,不免紧张了几分,可对于她这个新身份而言,这仅仅只是个开始而已,之后她还要去见其他起事军的人,去见那些拥戴先太子遗孤的百姓,她不可能避开。 但若能戴上帷帽面纱或者隔一层帘,令别人不能一眼就看到她脸上的神情,不能隔着帷帽猜测她的所思所想,这样的紧张好像削减了一半一样。 她向那位“大哥”看了过去,他亦看了过来,四目相对之间,所思所想瞬间连在了一起。 她眼睛还肿着,但些微映射的光亮落在亲身眼中。 他目光不由自主地在她脸上定了定,又意识到什么,转头叫了天冬苏叶去准备帷帽。 平日里青州民俗开放,不止青州,本朝对女子的管束并不严苛,这多半归功于女皇时期对女子许多规矩的废除。 秦恬的帷帽都没怎么带过,眼下取来的几顶都还是崭新模样,她挑了一个垂在肩下的戴在了头上。 她隐隐能从帷帽之中看到外人,外人却并不能轻易看到她。 秦恬心下大定,同秦慎一道吃过饭,就离开了营帐。 只是刚出了营帐,就在帷帽内,隐隐看见身边的大哥拿过一只银色面具戴在了脸上。 那面具几乎将他整张脸都遮了起来,只留下右侧眉眼露在外。 浓眉如刀剑,深眸似夜空,在银色面具的映衬之下,他整个人都似九天之上的武神。 秦恬只这样隔着帷帽的细纱看了一眼,就看住了。 “怎么?” 她稍有停顿,他就问了过来。 “没什么,”小姑娘连忙摇头,“我就是在想,大哥同我都做了遮掩,从外面可瞧不出什么,若是哪日里面芯子换了人,都不知道呢。” “那不至于。”秦慎轻轻笑了笑,瞧了她一眼。 她走路的姿态,说话的语调,便是戴了个从头到脚的帷帽,秦慎都能认的出来。 只是她能不能认出自己,就不得而知了,听她这问法的意思,估计是认不出来。 念及此,一闪而过的怪异滋味掠了过去 秦慎低声,“那你就......不能好生认一认我?” 在她眼里,他难道和随便什么人,并没有什么差别吗? 秦恬当然能认出来大哥,就算他那银色面具没有露出右侧眉眼,秦恬只要远远看过去,就能在千百人中将他认出来。 但这话说出来有点怪怪的,小姑娘道,“若是大哥也似薄荷一样,周身有特殊的气息,我一定能认得清楚。” 可人怎么是薄荷? 难道秦慎还要每日采摘些薄荷戴在身上?亏她想得出这种认人的办法。 秦慎有些好笑,她总有些奇思妙想。 只是好笑之余,又暗暗叹了口气,他瞧了瞧身边的小姑娘,一阵风恰吹了过来,掀起些许帷帽上的细纱,在风中露出她白皙小巧的下巴。 那纯白的细纱在她脸庞上舞动,秦慎只看了一眼就连忙收回了目光。 “好了,快走吧。” ...... 公主戴了帷帽,孙文敬等人都没料到,但只过了一息,孙文敬便抚掌道好。 张守元亦点了头,“公主年少,若就直接去见那两军的首领,不免要被人打量,届时稍有露怯,他们难免要生出些心思来。若是用帷帽或者面纱,最好是隔了纱帘不许他们窥探,端出公主的架子来,就不怕他们胡乱猜想了。” 何老先生也道了一句,“公主也能自在一些。” 秦恬能察觉到这位老先生待自己的关心之意,她下意识就同老先生微微行礼示意,只是刚一行礼,就被老先生连忙扶住了。 “公主怎么能同老夫行礼?公主也不必为一点小事上心,我等护在公主左右,本也是本分。” 话是这么说,但谁对她真切关心在意,秦恬是知道的。 不过她眼下身份不同了,有些事的确不能按照自己的想法随意来做。 她轻声道好,然后在众人规矩行礼之下,向上首的太师椅走去。 秦慎的目光紧随着她,看着她越过众人,独自一人在上首坐了下来。 她似还有些不自在,帷帽之下,交错的双手攥得有点紧。 秦慎默然。 这是个开始。 他就算想要帮她,也心有余而力不足。 有些事情他永远只能陪同,不能代替。 众人亦落了座,秦慎直接就方才的话题问了一句。 “要见广速、南成两军之事,定好了?” 齐吉说定好了,“在三军中间地带的一处山庄里,我亲去看了那地方,确实不易被察觉,而且联通山林,就算有事也能迅速藏匿。” 秦慎目光自上首的小姑娘身上掠过,“公主必得去?” “那是自然。”张守元一直在三军之间奔走联络此事,“那两军首领并非先太子拥戴之臣,更多是想自己称王称霸,若非是被朝廷军击打受挫,此番还不肯纡尊降贵。” 张守元低哼一声,“如果公主不出面,只怕连表面联合都做不到,他们也少不了提出些无礼要求。但公主去了就不一样了,他们虽不拥戴先太子殿下,但天子殿下仁善爱民,世人皆知,两军手下的军民总是期盼的。” 提起先太子,秦慎听见师父语气和缓了许多。 “有太子殿下的名声,公主现身必然能促成三军联手,肃正军不再单打独斗,大事就能更进一步了。” 秦慎听到此言,已知公主不可能不去了。 孙文敬趁此还同上首的小姑娘道了一句,“臣一定在那为公主隔开一道纱帘,公主不必担心,就像今日这般即可。” 小姑娘没有异议地点了头。 秦慎默然看着,突然想起什么问了一句。 “此番都有谁去?” 张道长作为合纵连横第一人,必然是要去的,而孙先生作为肃正军的“首领”,自然也要到场,齐吉要留下来替孙先生办事。 何老先生犹豫着,“若是军中尚安,老夫倒愿意随侍公主身侧。” 三人,没有一个是她熟悉的人。 可小姑娘一个字都没有多言,秦慎却开了口。 “老先生不必去了,我去。” 此话一出,众人皆反对。 孙文敬急急忙忙劝秦慎不要担心,“我已备好了人手,军中不可一日无人,你我之间总得留一人在。” 而这种谈联合之事,孙文敬显然比秦慎更有立场。 张守元没有劝,只是看了秦慎一眼。 秦慎抿了抿唇,正欲同众人再细论一下此事,就听见上首的人开了口。 “将军还得镇守大营,就不要去了。” 秦慎一怔,目光定在她被细纱遮住的脸上,半晌,没再多言。 * 返回秦恬营帐的时候,两人都没有说话,直到秦慎将秦恬送到了公主的营帐门口,秦恬才开了口。 “将军留步。” 秦慎看过去,沉声。 “公主有何吩咐?” 秦恬咬了咬唇,遣了身边的人,转身往帐中走去,眼角瞧见他亦跟了进来,摘下帷帽开了口。 “大哥......” 她只这么一声,秦慎低沉的脸色就沉不下去了。 “你怎么也不让我跟着?你不害怕?” 没有熟悉的人陪同,用这样突如其来的身份,去跟未曾谋面的反军谈判,会有怎样的危险完全未知。 “可是孙先生他们说得都对,肃正军中不能没有将领。” 此间只有一位肃正军的银面将军,不可能再分出一个人来了。 秦恬一步上前,“大哥担心我,我知道,可大哥不能时时刻刻在我身边,我虽然还不适应,但总会适应的,总会做好的。” 她仰头看着他,消了肿的眼睛里还有微红的血丝。 之前在猎风山房的时候,他从未在她眼睛里看见过血丝...... 秦慎抿了抿嘴,她就站在他身前极近的距离,近到就像那晚他于旷野中奔来,将她抱进怀中时一样。 这一刻,秦慎也想将人就这么揽进怀中。 所有的风霜雪雨都由他来挡,所有的危机恐惧都由他来担。 可他以什么名义? 大哥吗? 在她眼里,他只是大哥吧...... 秦慎心里忽然有些五味杂陈,他强行压下心中滋味。 “你都不知道,那广诉军和南成军的将领,是什么样的人。” 秦恬确实不知道,但她扬起了头来。 “大哥告诉我就是,我会仔细听的,仔细思量的。” 秦慎沉默地看着她,半晌,终是长长出了口气,转头叫了人将自己帐中的舆图拿来,然后摊开在了秦恬的书案上。 “这边是广诉军,最初的首领姓郑,可惜刚占领了这片地盘没多久,就受伤染病没了,现今的首领是从前郑氏手下的军师,唤作朱思位,在广诉军中颇得人心,与他的独子一道统领如今的广诉军......” “从此处向南,这一片地带则是南成军的地盘,南成军将领蒋山是个武夫,其膝下三子皆是武人,帐中还有不少有名有姓的武将,比我手下将领只多不少,但蒋山没读过什么书,行事颇为鲁莽,这次本以为自己兵多将广能同朝廷分庭抗礼,结果被朝廷重挫,损失两员大将......” 帐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雨滴打在营帐之上砰砰作响。 而除了雨声,就只有眼前的大哥,点着手下的舆图,一桩一桩细细讲解天下局势、与这乱世中人的声音。 他的嗓音并不清亮,就像雨滴打在帐篷上一样,有力中带着些微闷声。 秦恬一直在认真听他言语,只在他仰头喝水的时候,才悄然看了他一眼。 之前那个有点冷清、有点奇怪、有点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大哥,好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沉稳有力、永远令她安心的他。 思绪一闪而过,他就看了过来。 秦恬在他看来之前,迅速地收回了目光,迅速到甚至为何这么快点避开,她都不知道。 可能只是下意识地,不想让他发现,她在看他吧...... 第86章 密谈 原本这日就要前往三军密谈的地点,但昨日南成军首领蒋山让人来送信,道南成军被朝廷派兵突袭,一时无法前往,密谈的日子恐要向后延缓几日。 不用这么快开始谈判,秦恬稍稍松了口气。 孙先生、何老先生和大哥,连番上阵为她讲说如今局势。 虽则她公主的身份已经能促进这次三军联手,但她知道多一些,而不是完全坐在纱帘后面听话,也算是种威严。 秦恬自己也未有懈怠,从前爱看的话本子,常翻的药膳书,眼下都放在了后面,反而看起了张道长写给她的关于东宫的过往。 关于先太子,秦恬知道他在民间仁名远扬,可对于先太子殿下到底是怎样的人,并无了解。 她就这么成了先太子的遗女,心里总有种恍惚的不真实感。 只不过在如今的皇帝登极之后,先太子所有真实的过往都已经被篡改殆尽,秦恬无从知晓内里真相,倒是张守元知道的颇多,记下了一本册子供她参详。 秦恬自拿到这本册子起,就在翻阅关于先太子的往事。 先太子是在先皇后薨逝那年被立为太子的,原本先皇并未着急立储君,彼时先太子也才六岁,但先皇后薨逝对先皇影响过大,先皇一度病倒月余,病好之后就立了先太子为储君,又照着先皇后的遗愿,将皇后娘家的侄儿接到东宫,伴在小太子身侧。 东宫一定,先皇膝下另一位皇子,也就是今上便被立为了晋王,彼时今上只有四岁,若非是同年晋王生母病逝,也许就已经被送去晋地,但先皇顾念他到底也是年幼丧母,就将他留在了宫中。 皇上膝下一直只有太子与晋王两位皇子,后有妃嫔曾诞育过龙种,但也都在三岁之内就夭折了。 幸而太子顺利长大,先皇早早就替太子定好了太子妃,可惜太子妃一直不曾生养,后来才有两位太子嫔为太子诞下一儿一女。 然而先太子似乎注定了子女缘薄,长女长至三岁就夭折了,朝野期待的太子长子却一直病病殃殃,勉强撑到了七岁,也没了。 太子遭受打击,病了长达半年之久,而后东宫,就再无小儿身影...... 秦恬翻着张道长给她的册子,有种既近又远的感觉。 原来这册子上面写着的,才是她父亲、长姐和大哥。 秦恬不由地就看向其间几行对先太子长子的叙述。 先太子长子单名一个恢字,性子酷似先太子,小小年纪便心怀仁善,心宽而净,乐善好施...... 原来这样性子的人是她大哥啊? 秦恬试着去想象未曾谋面的哥哥的模样,但脑海中却浮现出来身子高挺的青年的样子。 在她坐到这公主的位置上之前,心里都以为他才是她大哥,可现在,看到了真正的兄弟姐妹,才意识到,原来他不再是她哥哥了。 可他并没有因此待她有半分疏远,甚至他们比之前更亲密了。 秦恬莫名就想到他将她抱在怀中时,她那会不知怎么就眼泪上涌,止不住地往下落,仿佛是小孩子受了什么委屈,转回到父母身边就忍不住哭一样。 对她而言,他竟是令她如此安心的存在。 可是,他并不是她真正的哥哥啊...... 秦恬怔了一会。 旷野之上吹起一阵大风,风卷开营帐的门帘,争先恐后的钻了进来,满帐子里旋转肆虐,哗哗啦啦地将书页吹得作响。 秦恬这才堪堪回了神,连忙压下了被吹得稀里哗啦的书册。 恰帐外有脚步声传了过来,那脚步声咚咚有力,小姑娘一下就听出了属于何人。 “公主在帐中?”他问了人,苏叶立刻进来通禀。 他不时走了进来,秦恬立刻合上了那本册子。 “孙先生又得了广诉、南成两军的消息,两军都觉朝廷威压日益增大,欲尽快见面,兴许就在这几日了。” 就这几日了吗? 秦恬瞬间就有点紧张。 但她不想让他看出来,就点头说知道了,又叫了他。 “大哥一整日都在练兵,也该歇息了。” 说着,催促他离开。 秦慎仔细瞧了她了两眼,并没有瞧出她的紧张,便就顺着她的意思回了自己的营帐。 他睡得晚,睡前又想到了之前章老将军暗中提点的他几处作战阵型的问题,刚睡下就起了身,又挑灯回到了书案前。 时间像秋风一样一刻不停地将下推进,秦慎看了一会舆图,动笔花了四五副作战图,总算在此事上有了些头绪,刚要歇下,就听见外面隐隐有走动声。 这会已到了下半夜,谁还在外面走动? 秦慎细听了一下响动的方向,皱了皱眉,走出去果见苏叶端了茶水要进帐子。 这都何时了,还要饮茶? 秦慎走过去,不必去问苏叶,也闻到了安神茶的味道。 “我还以为真的不怕不紧张,原来都睡不着觉了。” 秦恬像个赶考前的学子,有种马上就要上考场,却还没有准备妥当的感觉,晚间听说他密谈就在这几日了,睡觉时便睡不着,怕被他发现,偷偷摸摸点了小灯又翻了一下众人给她的书册,这会过了午夜还没有睡意,才让苏叶泡了安神茶来,没想到还是被他发现了。 “既然睡不着,就出来说话吧。” 秦恬:“......” 外间月色透亮,秋风里已有了冬夜的气息,秦恬裹了苏叶给她披上的厚厚的披风,看了一旁的男子一眼。 “大哥不冷?” 秦慎不觉冷,只是看着她一副心虚被抓到的样子,无奈又好笑。 “不是说不怕?” “本来就不怕。”小姑娘嘴硬,“我只是、只是......” 她努力想了一下,“只是有点兴奋,睡不着罢了。” 兴奋到睡不着,亏她想得出来。 秦慎嘴角勾了勾,但一想到这或许只是个开始,后面朝廷得知她的存在,还不知如何反应,就笑不出来。 偏她还有心思问他。 “我听说,大哥让栗修找了些寻常百姓的布衣?” “嗯,”秦慎应了一声,“我可能这两日去一趟济南城。” “啊?” 济南城可是前来剿灭肃正军的朝廷大官的驻地。 “大哥去济南作甚?” 秦慎本不欲多讲,但想了想还是告诉她。 “朝廷新派来的大将钱烽,前来的路上行踪忽的飘忽起来,一说已经到了济南,另一说去了旁的地方,斥候刺探不轻,我以为此事未必简单,准备前去济南一探究竟。” 他说扮成百姓过去,“并不在济南声张,速去速回而已。” 饶是如此,秦恬还是觉得并不十分安全。 “大哥要扮做寻常百姓,” 她不由打量了他一下,越发皱眉。 “大哥身姿高挺,在军营中都不常见,又是这样的剑眉星目,英姿不凡,走在街道上,令人一眼就能看住,再看一眼就记住了,如何扮做寻常百姓蒙混过关?” 她说得认真,似乎说的都是心里所想,秦慎垂眸向她看去。 “都是真话?” “那是当然!我为什么要说假话?” 她还在打量着他,秦慎嘴角止不住翘了起来,任着她细细地打量。 他见她还要继续说,他便仔细听来。 她道,“还有这双腿又长又直,臂膀宽厚,就这样走在街道之上,不就如同白兔儿闯进来野猪林,那还能跑了......” 话没说完,秦慎重重呛了一口。 他是要听她说话的,可这是说的什么? 他什么时候也似她一样成了白兔了? 不过幸好没把他比喻成野猪...... 秦慎不指望她再说出什么动听的话来了,他清了一下嗓子。 “那该扮成什么模样?” 小姑娘没有留意他方才的神色变化,只是道,“富商?那也不太像。匠人?也差得多些。还是书生吧,斯斯文文的书生最好。” 况济南府应该算是时常举行大小的科举考试,书生也算常见。 只是她这么说,听见身边的青年忽然问了一句。 “你觉得,斯文的书生最好?” 这话乍一听似乎没什么,可再一听,却有些不同的意涵暗藏其中。 秦恬一下就想到了那晚同魏云策不小心掉进深洞的事情。 而秦慎方才思绪一掠,就问出了这话,但他问出口就后悔了。 旧事何必重提? 可她忽然轻声道了一句。 “我真的从没想过嫁给他。” 话音虽清却稳稳落在了秦慎耳中,像涌入一股温泉,化开片片薄冰。 他还想再顺着这句话,继续问下去。 可他知道自己不能再问了。 他可能,会把她吓到的...... 他自眼角轻轻看了看她。 “困了吗?” 高洁的月,弯弯悬在高空之上,投下丝丝缕缕的清影。 风缓了一些,秦恬摇了摇头。 她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快解释了看起来那么不相关的话,但他好像一点意外的反应都没有。 小姑娘脑袋被秋风冻住了。 两人在零星的营帐与未熄的火把间安静走动,洁白的月色将这份安静衬托得更加静谧无声。 秦慎没有去看小姑娘,只是目光自眼角轻轻落在她裙摆,轻轻触及,又叹气收回。 而小姑娘也不敢去看旁边的人,只是在拧着眉头思考自己,刚才为何会突然解释。 两人静静走了几步,还是秦慎先开了口。 “这下困了吗?” 秦恬下意识要摇头,但转眼又道。 “困了。” 若是她再说不困,她觉得他会陪着她继续走下去的...... 她不知道这种猜测从何而来,却不能让自己有越来越多的问题弄不明白了。 “我要回去睡了,大哥也是。” “好。” 秦恬举步要走,又想起什么。 “书生就算了吧,换个旁的。” 反正他也不喜欢书生。 “换什么?” “换成......镖师吧?” “镖师?” 秦慎不由看了一眼小姑娘,她是不是没想到,他要一路护送的这一趟镖,其实就是她这位公主殿下呢? 比起斯文的书生,秦慎很满意于镖师这个身份。 秦恬不知他觉得如何,却见他笑了一声。 “知道了,镖师极好。” 秦恬:? * 秦慎连去了两日济南,待到第三日要回来的时候,秦恬没有看见人影。 难道镖师被拆穿了? 她快步去了孙文敬帐中问了此事。 孙文敬笑着道不打紧,“大将军在西面发现了一小股试图烧毁我军粮草的朝廷军,直接转路过去料理了。所以晚间才会回来。” 秦恬听着松了口气。 镖师没被拆穿就好。 但孙文敬紧接着又叫了她。 “殿下,我们该启程了。” “何时启辰?”小姑娘讶然。 “一个时辰后如何?” 天光才刚大亮,看来是等不到晚间了。 秦恬没有什么异议,立刻回去着人简单收拾了一番,戴上了公主的帷帽,随着孙文敬等人,暂时离开了肃正军营。 * 三军密谈的地方选在了联通山林的一处山庄之上。 张守元和孙文敬率先前去,直到看到广诉、南成两军的人都到了,才迎接了秦恬过来。 秦恬下了马车便能察觉一束束探寻的目光,似夜间高亮的灯打了过来,虽被帷帽下的长纱隔在外面,仍能察觉那浓郁的打量之意。 她暗暗让自己不要紧张,外面的人什么都看不见。 她随着何老先生一直进了厅中,坐在了最上首,里外间有密密的珠帘隔断,秦恬这才由着下人摘了帷帽。 只是她帷帽刚刚摘下,又察觉有几道目光投了过来。 孙文敬先开了口。 “殿下在此,我等还是要紧守规矩,不可逾越。” 他口气尚善,但提醒的意味却不浅。 还欲打量的目光立刻少了大半。 秦恬听见有陌生的中年男子的声音连声道是,还道,“肃正军的孙先生说得有力,我等也是第一次觐见公主,礼数或还有缺,还请公主不要见怪。” 这人说话听起来非常客气,但另一边,一个粗粝的男人声音道,“朱首领这话是这么说不假,但若是不能面见公主,怎知里间的到底是不是公主?” 这话一出,厅里就静得有些绷紧。 秦恬摘了帷帽,坐在帘内,仍旧戴了面纱。 她抿了抿嘴,不过这种情形,她在来之前,就已经听那位大哥替她猜测过了。 秦恬并不害怕,反而也顺着那人的话细细推测了起来。 先头说话的,应该说就是广诉军的朱思位了,那么嗓音粗粝的男人是来自南成军吗? 第87章 暗中的目光 “若是不能面见公主,怎知里间的到底是不是公主?” 有人问了这话,秦恬隔着珠帘看了过去,隐隐能看到说话的男人年近半百的模样,但不见垂老,反而一身英硕的武气,他身侧是个身量未足的少年。 秦恬记得大哥说过,南成军首领蒋山膝下有三子,其中幺子乃是老来得子,还未到束发之年。 所以说话的人和他身边的少年,是南成军首领蒋山,和他的幼子蒋沐了。 秦恬思绪停当,就听见孙文敬笑了一声。 “蒋首领真真有趣,首领从前可见过公主?” 那蒋山说没有,孙文敬更笑起来,“若是未曾见过公主,就算此番见了,也识不出真假,不是么?” “这......”那蒋山被堵了一口,一时竟没想到如何回答。 这时朱思位开口道了一句,“孙先生这话的意思,不会真的请了位假公主过来吧?” 虽只是句问话,但厅中气氛瞬时紧绷起来。 三军首领来此全凭信任,若是谁人弄虚作假,试图欺骗,联合之事顿成泡影不说,说不定还要在此剑拔弩张。 张守元为促成此事奔波许久,当下就叫了两位首领。 “两位真是说笑了,公主是不是真的,在下也说过,谁的眼睛都认不出来,但公主有意随身之物,若是肯赐予我等细看,诸位便知真假了。” 他说完,就到了珠帘前行礼,“不知殿下可否赐下宝印,令臣等瞻仰?” 众人隐隐看到珠帘内,高坐在上的女子,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嗓音听不出任何情绪。 “允。” 试图探寻什么的人,都只能在这声“允”中,听出疏离的威意。 纵使再流落民间,那也是皇室血脉。 厅内安静下来,唯有珠帘清脆相碰的声音,接着便有有婢女双手捧出一金色方匣而出。 是宫内寻而不得、传闻失踪多年的先太子私印。 那私印由稀世玉石,自大家之手雕刻而成,不论用料材质、设计雕工还是印上字迹,都不是轻易可以作假的。 那两位首领此番也特特带来精于此道的人,众人看完,没有一声异议。 秦恬心下微松,听见张道长声音也放松几分,“如何?” 这方私印只要是真,公主是真是假都没那么重要了。 蒋山见手下的鉴定师傅跟他点头,就抿嘴没有言语了。 而朱思位则叹了一句,“真真是宝印。” 他说着,突然起身向珠帘内行礼。 “是臣等鲁莽了,公主殿下勿怪。” 他这忽然的行礼赔罪,可不在肃正军各位的意料之内。 一时间,张守元和孙文敬都紧张起来,只怕珠帘内的小姑娘一时回应不当,露了怯,张守元甚至给孙文敬迅速使了个眼色,示意孙文敬替公主开口。 可就在孙文敬正欲开口之时,何老先生也递了眼神过来,止了他。 孙文敬一时无有再动,却听到珠帘里静了静,然后有声音传了出来。 “心有疑惑,本也寻常。” 这话不卑亦不亢,就这么淡淡地似太极手一样,将突如其来的紧张情形化开了来。 孙文敬和张守元二人都怔了怔,何老先生则微微露了点笑意。 那广诉军首领朱思位行礼之后,便由其独子朱汉春抚着,坐回到了座位上。 珠帘内风丝不动,安稳如山。 但秦恬手心里却捏了一把汗。她何曾见过这等场面,又何曾以这样的姿态同率领千军万马的陌生将领说话。 但她没有露怯,那一句说完,她就察觉到了离珠帘最近的何老先生的赞许目光。 秦恬不免暗松了一口气,心下亦有两分只属于自己的小小愉悦。 可下一瞬,却隐隐察觉外间有两道目光悄悄落了过来。 然而落了座的朱思位,已经揭过了方才的话题,同众人说起三军联合的正事。 但那两道目光却没有因此而收回。 秦恬抿了抿唇,想要去弄清是谁,可却被珠帘隔断分辨不清。 但那目光之中好似暗含着一股黏腻之感,湿湿黏黏地一直在珠帘上流连。 半晌,才缓缓滑落开来。 外间众人都在说三军联合之事,好像那黏腻目光只是幻觉,秦恬皱了皱眉。 ...... 同尊东宫公主在上,再谈联军也就顺了许多。 如此一口气谈到了午间,秦恬由孙文敬亲自送回下榻的院落歇息,三军的首领继续谈联合之事。 至此,公主要做之事算是暂时告一段落。 三军的首领还是第一次在此会面,此前张守元不知来回奔波了多少次,众人如今都被朝廷大军紧盯,若是再不联手,恐被逐个击破,因而此番联手之意算得迫切。 只是三方中每一方的利益都要被顾及,谁都不欲吃亏,就算肃正军肯让两步,那广诉军南成军也未必好说话。 密谈一直进行到了傍晚。 外面夕阳下落,秦恬便晓得今日不可能离开了,但何老先生也让人来禀了她,道是密谈已经有了眉目,今晚先宿在此处,明日再敲定一番,应该就能回去了。 当今天下三大起事军的首领都在此,一旦有消息走漏,朝廷将三方首领连带秦恬这个公主一网打尽,起事军自然就要散了。所以三方亦不敢过多停留,不管私下里有怎样的思量,都希望能尽快定下离开。 这些行兵打仗的事情,秦恬并不必参与,但晚间以公主的名义宴请众人,她必得在场。 晚间没有再发生什么意料之外的状况,一切安然进行,可莫名地,秦恬仿佛又察觉到了上晌的那两束目光。 就像黑暗中口吐长信的蛇,但没有人知道这蛇到底存在何处,一旦挑亮了灯笼,就在光亮之下消失不见了。 秦恬不由地就想起了刚到书院的时候,那个在暗中偷偷跟踪她的朱建应。 此时这黑暗中的黏腻目光,就和彼时朱建应给他的感觉极为相似,但不同的是,这目光的主人,比朱建应显然更加狡猾如蛇、不着痕迹...... 秦恬在宴后跟孙文敬提了一句。 后者立刻着人问了当晚在场守护的侍卫,但没有人看到有谁一直打量珠帘内的公主。 秦恬并不意外,不过孙文敬也从自己身边另调了些人手,守在公主身侧,听从公主调遣。 晚间,宿在陌生的山庄,秦恬睁着眼睛看着雕花繁复的床顶。 继诸城小院里的生活结束之后,青州的日子也一去不复返了...... * 青州。 秦夫人怔怔地坐在圈椅上,目光落在地上,抿着嘴一言不发。 秦贯忠前些日一直不知道怎么跟妻子说,想等她那天身子好一些,但妻子派去猎风山房送四季衣裳的人到了,秦贯忠知道他不可能再等下去了,与其再被妻子自己发现,还不如由他亲自说出口。 “净娘,我也不是故意......” 话没说完,妻子忽然抬起了头来。 “你是觉得,我什么真相都不配知道,是吗?” 一句话就让秦贯忠无言以对。 可他还想试着解释一下,却听见妻子冷哼一声。 “你是不是要说,因为是太子殿下的遗女,你不敢有一丝的差池,所以谁都不能说,只有你自己知道,就连诸城的事情闹出来,你也咬死了那就是你的外宅。” 秦夫人捂着胸口,“就连我发现了晚樱的字迹,怀疑她的身份,对着我,对着司谨,你也一句真相都不肯透漏,说她是执臣和晚樱的遗孤,说得那么言之凿凿,我真信了。” 回想丈夫口中小姑娘身份的连番变化,秦夫人竟然有些想笑。 “你说什么我都信,这是不是你一而再再而三,不肯告诉我真相的理由?” 她怎么也不能理解,“我罗净娘跟你秦贯忠这么多年,何曾从我之口泄露密事?如此你还完全不能相信我,是吗?” 她叫了自己的丈夫,“秦贯忠,你回答我。” 秦贯忠额头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细汗很快凝在了一起,变成了豆大的汗珠。 “净娘,我从来都没有不相信你......” “那你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瞒我骗我?” 秦夫人今日必得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但秦贯忠给不出来答案,他只反复说着。 “我没有不相信你,从来都没有,只是、只是......有些事情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就好了。” 他低着头,反复说着这句话。 秦夫人看向丈夫,从前意气风发的丈夫,不知从何时起,背有些弯了,浓密的黑发里也掺了深浅不一的白丝,他垂头坐在那里,像个垂垂老矣的人。 烛火噼啪响了一声。 妻子不再说话了,秦贯忠知道自己给不出来一个她可以相信的答案,她早就失望透顶了。 他只能起身离开,但她却突然出声叫住了他。 “你怎样我不管,以后也不想管,我只问你,那小姑娘怎样了?我是真的把她当自己的女儿了......” 秦贯忠忽的有些眼睛发烫。 “恬恬她很好,孙文敬他们都毕恭毕敬,何老先生在慢慢教她,司谨也在,她一向和司谨亲近,司谨会顾着她几分的。” “几分怎么成?”秦夫人道,“她先前是他的妹妹,如今是他效忠的公主,司谨得一心一意护着她才行。” 秦夫人说着,竟要去肃正军营。 “反正你这指挥使也当不了几天了,不若我们早早地投了肃正军来的痛快。” 秦贯忠如何不想去,可时机还没到。 他连忙拉住秦夫人,“再等等,再等等我们就去,我是先太子的人,不会真的给如今的皇帝为臣。” 窗外一片漆黑,秦夫人知道他们不可能立刻就去。 她坐了下来。 她想到那个自己真心当作女儿的小姑娘。 “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害怕?” 她长长叹了口气。 秦贯忠看着灯下的妻子,又看了看窗外的黑夜。 今晚,她第一次同一群不熟悉的人一起远离家乡,所以,她有没有一点害怕? 秦贯忠闭起了眼睛。 房中寂静无声。 * 密谈山庄。 秦恬有些睡不着,她没有勉强自己,起身坐在窗下看书。 苏叶过来给他披了衣裳,天冬从外面进来,叹了一句,“孙先生真的派了好多侍卫给公主,魏将军把他们编成三班,还余下不少人手,说可以随时听公主调遣。” 只要不出什么状况,秦恬便没什么可调遣的。 她翻了翻书,烛光一直在晃,睡不着,连书都有些看不进去,反而令人有些晕。 秦恬干脆将书合了起来,“既然外面有这么多侍卫守着,那我们出去走一走。” 山庄很大,驻满了兵丁,秦恬住在三军中间靠近肃正军的一边,她只要不往另外两军首领的地方走,就没什么关系。 魏游亲自领了一小队侍卫,随护公主身侧。 秦恬并不乱来,只在后院走了几步,吹吹风,找些睡意。 但忽然间,就在静谧的黑夜里,忽然有什么声音自耳边一晃而过。 秦恬一怔,转身叫了魏游,“你听见什么了吗?” 魏游是练家子,自然比她听得清楚。 紧接着那像是被什么捂住的尖细声音,又一次传了过来,这次被上一次更响了一下,连一旁的天冬苏叶都听见了。 “公主,是什么声音啊?” 秦恬不知道是什么声音,但循声隐约是灶上的方向。 灶房虽然大多都是肃正军带来的厨娘,但为了确保各自的安危,灶房的地界不属于任何一方的范围,三军的人皆随时可以过去查看。 若是随便什么声音,秦恬不会在意,可那动静就像是什么人在反抗,却被强行捂住了嘴一样。 魏游只负责公主的安危,没有公主的命令不会随意派遣人手。 他看向公主。 秦恬本不必管什么奇怪的声音,但她想到了今日暗暗投在她身上的黏腻目光。 她有那么多护卫在身侧,尚且会因不明的偷窥而不安,那么旁人,尤其是旁的女子呢? 魏游见公主默了默,然后开了口。 “灶上都是些女子在做事,大多都是我们从肃正军里带来的厨娘,该确保她们的安危。你着人去看看。” 魏游立刻派了三人自后门过去查看。 秦恬就站在花园的后门处,不时就见三人去而复返,而与那三人同时来的,是个年轻的厨娘。 但那厨娘头发散乱,衣襟皱皱巴巴,满脸都是泪痕。 她看见秦恬,跪下就是砰砰磕头。 “多谢公主大恩大德!草民来世衔环结草,也要报答公主大恩!” 第88章 隐遁于黑暗 “多谢公主大恩大德!草民来世衔环结草,也要报答公主大恩!” 年轻的厨娘跪下就是叩头,她脸上的惊慌不是作伪,秦恬低声问了她。 “你且起身。出了何事?” 厨娘嗓音发颤地把事情说了。 她是灶上负责糕点的厨娘,傍晚灶上忙完之后,她备好了明日用的面团,但那面团要在晚间入睡之前,多洒几遍水,之前她已经洒了两边水了,想着这会再洒一遍,明日用来正好。 不想她第三次前来灶上洒水的时候,忽然就听见外面有奇怪的动静,她还以为也有人跟她一样前来灶房做事,就到门口去看。 忽然间,有人从黑暗中窜了出来,一下就捂住了她的嘴,拖了她就往暗处去。 厨娘惊叫连连,却被人死死捂住,她奋力挣扎,但对方是男子,她根本没有挣开的可能。 直到公主派人过去查看,她听到脚步又是不停发出动静,捂住她的人才见势不好,松了她逃遁而去。 夜已深了,月色不甚清明,路边的些微灯光时暗时明。 秦恬不禁有些泛寒。 “是谁什么人?拖拽你要做什么?” 她这么问,见那厨娘面露些许厌恶的难言。 “我听其中一人说,让我老实点配合,今夜伺候好,不会亏待我......” 放眼整座山庄,除了公主身边,也就只有灶房里有女子了。 但秦恬愣了一下,“你说其中一人?” 魏游显然也抓到了这一点,问厨娘,“拢共几人拖拽你?他们是什么人,让你去伺候谁?” 厨娘说刚开始拖拽她的只有两人,但她隐隐还听见有第三个人在不远处望风,正是因为有人望风,所以才在公主派人过去时,提前察觉而逃遁。 至于其他的,厨娘就不晓得了。 秦恬和魏游对了个眼神。 后者低头在秦恬耳边,“公主还是先回房吧。” 要抓厨娘去伺候的人,只怕身份不会低,但到底会是什么身份,在这样三方密谈的夜晚还能行此一事,就不得而知了。 对方显然也不想闹大,所以闻风而逃,若是此时肃正军的人还去刨根问底,本就在寻找一个微妙平衡点的密谈,随时可能因此倾翻,所有人做的一切都将功亏一篑。 秦恬抿了抿嘴,吩咐了一声。 “分出些人手巡防厨娘们的宿处,不可懈怠。” “是。”魏游立刻领命,派了小队的人过去。 至于这位厨娘,秦恬本想让侍卫将她送回去,但看到她不住发抖的指尖和煞白的脸,便叫了天冬。 “带她随我回去吧。” 秦恬吩咐完,就转了身。 只是转身之前,目光自后门外的漆黑夜色里扫过。 仿佛是被厚重的黑雾将目之所及的地方全部笼罩起来,除了门上气死风灯映下的些微光亮,远处什么都看不见。 若是一步不慎踏入其中,还能否囫囵而出,皆是未知了。 秦恬未再停留,远离了后门,返回了自己的院中。 魏游令人将附近肃正军的地界巡视了一圈,吩咐了两句,亦返回了。 浓稠黑雾一样的夜色之中,有人隔着墙自花格窗内收回了目光。 他看着跪在脚下不敢起身的人,忽的叹了一声。 “我忽然就对那个俏厨娘无甚兴趣了。” 跪在地上的三人一听,都暗松一气。 但接着,就听见头上又飘来一个滑腻的嗓音。 “倒是那位公主殿下,端地是好身段好嗓音,可惜看不见面容......” 那嗓音的主人说着,略停顿了一下,自空气里仿佛吸了一口幻想中的谁人的气息,然后啧了一下嘴。 “不知公主,是何滋味......” ...... 明亮洁净的房间,室内飘着淡淡的能令人舒缓的药香。 厨娘听见公主的婢女问了她姓甚名谁,家中情形,缘何在此。 她握紧自己的双手,尽量让指尖抖动平息下来。 “民妇娘家姓唐,名唤鹃子,是兖州本地人。只是年中发洪水的时候,我家就在堤坝下的村子里,那洪水一来,整个村子都没了。民妇想去救我那小儿,可小儿也被洪水冲走了,就一眨眼的工夫,他就、他就一点影子都没有了......” 秦恬听见鹃子开了口忆起了不久前发生的事,随着她的话,秦恬整个人也像陷在了那场洪水之中一样。 鹃子在那场洪水冲来的当时就失去了儿子,她婆婆倒是没有立时丧命,但却在洪水之后染疫暴毙,若非是肃正军孙先生早有预见,四处放药,焚烧尸身,洪水后的疫病未能传染开来,鹃子说不定也死在了那会。 洪水发生的那天,鹃子的丈夫同小叔和公公都去往城中找散活去干,后来,活下来的鹃子就思量也往兖州城里面找他们。 但兖州城肃正军起事,朝廷与肃正军正面冲突,城中人造反的造反,跑路的跑路,当然也有大把死在了街头巷尾的人。 鹃子去城中找人,只找到了自己的两个娘家兄弟,丈夫公公他们一点音信都没有。 如果非是朝廷迟迟不肯拨款修筑堤坝,鹃子原本平安团圆的一家,何至于家破人亡。 娘家弟兄都投了肃正军,鹃子也跟着他们进了肃正军里来,一边在营中为肃正军做饭,一边各处寻找丈夫。 肃正军虽然只是地方上的起事军,但治军的规矩比朝廷军中还要严明。 那位银面大将军用兵娴熟、治军冷肃,条条军法军规全然不是摆设。 乱了天地的兖州,丧夫丧子的女子处境可想而知,但鹃子在肃正军中这小半年,从来没有遇过兵将骚扰女子之事。 也正是因为如此,她放松了警惕。 她先是在肃正军中迟迟没有找到丈夫的身影,只是遇见了一位同乡,同乡说曾在洪水之后见过她丈夫,可去了何处就不得而知了。 彼时打仗,不少人往兖州之外跑,鹃子听闻丈夫很有可能尚在欣喜不已,在肃正军中找不到人,就思量着出来找人。 可她一个女子,在多事之秋、战事之地如何寻人,后来听闻肃正军要带着几位手艺娴熟的厨娘出去做事,鹃子立刻就跟了过来。 但她万万没想到,竟然被人盯上了,险些入了虎口。 回想刚才突然被人捂住口鼻拖行,鹃子还惊恐不已。 秦恬听着,沉默了半晌,才开口又问了她。 “灶上约有近二十位厨娘,他们为何盯上了你?” 秦恬说着解释了一下,“我并非是要质疑你的意思,只是你能否回想起来,白日里有没有做过什么事情,令什么人看到了?” 就算无法将此事立刻掀开来弄清楚,秦恬也希望大体猜到,到底是什么人敢在此此时此地肆意妄为。 可惜鹃子白日里一心一意都想着料理糕点,若非是为了糕点,晚间也不至于再去灶房里做事。 她想了一会也没想出来,摇着头。 “不知,我不知......” 看来自她口中,一时间也问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了。 在暗处意图拖走鹃子的主人,就像那隔着珠帘的黏腻目光的主人一样,诡异地出现又适时地隐遁,游走在浓稠的黑雾之下。 秦恬只能叫了鹃子,“你今日就宿在我院中吧,若还能想到什么,再来禀于我不迟。” 这话说得鹃子又是一阵砰砰叩头道谢,眼泪止不住落了下来。 “多谢公主,多谢公主!” ...... 鹃子下去了,夜亦深了,秦恬依旧没什么睡意,却也没有再出门或者看书,而是回到了床榻上,默然盼着这次的密谈顺利结束,早早归去。 她忽然间觉得,兖州的肃正军营没那么陌生了,至少那里还有一人,陪伴在她身侧。 如果没有他,她又会怎样呢...... * 翌日,不到午间,何老先生就让人传来了好消息。 三军关于成立联军,共同应对朝廷镇压一时,不仅达成了一致,而且有了行动之方案。 原本这等密事,秦恬还要从学子们口中得知,但如今,她当先就知道了内里的情形。 三军此番若想联手对抗朝廷,只在消息上互通有无,并不能大有进益,只说在地域上无法守望相助,就很容易被朝廷趁机各个击破。 那么有一个最直接的办法解决此事, 那就是拿下三军所形成的三角状的中间地带,哪怕只拿下其中一部分,三军无法真正联手的困境,便能消解不少。 肃正军在北,广诉军在西,南成军在南,三军中间地带恰巧有个历代兵家必争之地,徐州府。 若能拿下徐州府,此事可成一半。 而距离徐州府最近的,莫过于兖州的肃正军了。 三军首领在此商定,由肃正军为主出兵冲击徐州地区,再有广诉军和南成军在西和南两个方向给朝廷军施压,助力肃正军尽快攻下徐州。 这其中距离较近的广诉军也十分重要。 只不过三方此时商定的密策虽然有用,但是届时若有谁人不尊约定办事,那么将会令联军合力对付朝廷的合作,陷入难堪局面。 为了保证三军都会遵循约定,在开战之前,三军各送一名人质至此密谈的山庄,相互辖制,相互监督。 南成军的蒋山已经定下将自己幺子送于此地,而肃正军则派孙文敬的妻舅何老先生在此,同时张道长也会前来,如此,广诉军的朱思位才勉强答应送来自己的独子朱汉春。 密谈就这般顺利的结束了,而且也未有什么需要公主再次出面的事情了,午间一过,秦恬与肃正军离开的时候,还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马车飞速离开此地,离得越远,秦恬的心情越舒缓下来,而到了肃正军占据的地界,她远远地从马车窗外看到道路上高高立起、迎风而飞的肃正军旗,竟有种即将到家的感觉。 她仰头看着那军旗越来越近了,忽见一人影自军旗下策马而至。 银色的面具反射着日头白亮的光芒,秦恬心中一镇,只见那人就到了她脸前,险些忍不住叫出“大哥”。 她嘴巴都张大了,第一个字到了嗓子边缘才意识到不对,急速收了回来。 但表情到了位,嗓音却卡住了,令她看起来有种特别奇怪、又有点好笑的模样。 秦慎眸色瞬间和软了下来,目光柔柔落在小姑娘面纱上的一双眼睛上,低声在她马车窗边。 “回去再叫。” 小姑娘眼睛弯成了月牙儿,清甜的嗓音在高阔的秋日天空下异常动听。 “好!” ...... 秦慎早早地在此地迎接,孙先生又惊又喜,在附近的大营停下,就把密谈的事情同秦慎说了。 张守元还道,“徐州之战,要出其不意,速战速决。” 他问秦慎,“可有把握?” 秦慎思量了一下,“倘若那两军果真履约在旁牵制朝廷兵力,肃正军还是很有把握一举那些徐州城的。” 他特特问了一句,“此事当真可行?” 孙文敬表示可行,又把三方协定各派“人质”相互牵制的事情说了。 “......那两位首领都派了儿子前来,我这处只请了舅舅前往,颇觉不够妥帖,张道长也道愿意去,那两方便也都没有多言了。” 秦慎听着,确认没有公主什么事,心下微定,又问了些三军商议联手的具体之事,与众人交谈半晌,才离开。 小姑娘在他给她备好的营帐歇息,秦慎过去到了门前,就把人手都清了下去。 他走了进去,就见她站在营帐中央,不知何时早就把公主那一身锦缎华服换了下来,换上了从前在书院里常穿的水绿色袄裙并豆绿褶裙,一眼看去就像稀世罕见的绿牡丹。 她一眼看见他,就轻声又清脆地叫了他。 “大哥!” 秦慎眼中染上一层暖色,由着她叫了人上茶,同她一道坐在茶几旁。 她走得时候他没来得及送,今日早早就在此处等着,见她安然无恙,才松了口气。 “这一程没出什么事吧?” 一切基本上都按照孙文敬他们先前跟秦恬说过的流程进行,秦恬做的一丝不苟,甚至几句意料外的回应也都超出孙文敬他们的预期,方才,秦慎就已经听孙文敬赞叹过了,何老先生也说公主聪慧过人,连师父张守元那等严苛的性子,都对公主的举止点了头。 眼下秦慎看着小姑娘,果听她道无事。 “那两军的首领都算恭敬,并无逾越之处,我坐在珠帘之内,也与他们并不必直接相见。” 果真都是照着之前预测而行的,秦慎又问了她一些事,听见她虽然坐在珠帘内,却细心地仔细分辨着外面的人说话,也隐隐听出些门道,因而临时的应对,都甚是合宜。 秦慎听她说着,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她一边说,一边饮茶,秦慎则在她低头饮茶时,悄然看了看她。 不过是两三日未见,不知怎么,她却似含苞待放的花蕾,已在悄然绽放。 第89章 算盘 战事一触即发。 当天晚间,朝廷军突袭肃正军北边缘据地。 秦慎连夜迎战。 孙文敬心有余悸,幸而他们按照原定计划快去快回,不然说不定要遇到预料之外的事情。 众人没再返回兖州城大营,干脆在此地临时驻扎。 那朝廷新派来的大将钱烽,果然不是章老将军的做派,趁夜偷袭不说,竟然在四地同时向肃正军开火。 好在他们先前调兵遣将的行动,秦慎都派了斥候探了报来,此番四处烽烟四起,肃正军亦能应对得宜。 这一仗一直从半夜打到第二日午间,秦恬几乎整夜没睡,这是她来到肃正军之后,打起来的第一战,她手心里替那位“大哥”捏了一把汗,而到了下晌捷报传来。 朝廷没能攻下肃正军的一寸土地,兵将如潮水一般退了下去。 秦恬听到的时候,忍不住双手合十念了声佛。 不过,尽管朝廷没能击退肃正军,可却烧了肃正军一处边境的粮仓。 兖州地界今岁被洪水所冲,粮食产出大减,肃正军的粮草一贯紧紧巴巴,还是秦贯忠偷偷支援了些许,又从商人手里陆陆续续买来一些,直到秦慎出块兵拿下了大名府,才令粮草之事得以缓解。 但眼下有一处粮仓被烧,孙文敬甫一听到便道不好。 “朝廷肯定还要继续开战,剩下的粮食可难说能撑得过腊月了。” 一旦断了粮草,肃正军不战而败。 “为今之计,如三军商定所为,尽快拿下徐州府,倒是个最好的办法。” 徐州地界素来是朝廷驻军之重地,粮草绝不会缺,而且今岁徐州下辖州县风调雨顺,比兖州可强上太多了。 而且朝廷不会想到,有意北上的肃正军,会突然转向,去进宫南面的徐州城。 众人又将此事商议了一番。 而两军交战之地,那大将钱烽似新官上任三把火一样,又接连进攻了肃正军三日,但全被秦慎领兵挡了回去。 两军皆疲,尤其朝廷军刚调来的外地兵丁,在这般激烈的战事之中难以适应,不少都出现了水土不服之症,那大将钱烽亦无办法,只能撤兵整顿,又怕肃正军反扑,增调兵丁镇守压制。 秦慎观他打法,是边关对付外族的打法,但这一套对肃正军并无有太大必要,而钱烽试图攻击的肃正军的“弱处”,也都在之前与章老将军领兵下的朝廷军,反复练过了。 钱烽一时间找不到击败肃正军的办法,秦慎则将他看得明白,调整了军中事宜,抽出一点时间见了孙文敬。 孙文敬将徐州之事一提,秦慎就点了头。 “拿下徐州确实能缓和粮草之困,但钱烽所领的镇压军不可能撤退,肃正军若想在这等情形下攻打徐州府,必得另外两军全力协助,不然,我们可要腹背受敌了。” 若不能顺利攻下徐州,反而被北面的朝廷军入侵兖州,肃正军危矣。 孙文敬当然知道其中险况,但这也是必行的一步,肃正军不可能就站着兖州长长久久地下去,那样早晚要被朝廷吞噬殆尽,必得不断扩张,然后北上,将这朝廷整个掀翻过来才行。 “我会尽快再同那广诉、南成两军的首领定下时间,一旦定下时间,三军都要送人前去山庄,将军这边就要立刻腾出手往南打这场快仗了。” 秦慎点了点头。 “我晓得。” 战事在即,他说话间又要离开。 人刚快步行至帐子前,就看见小姑娘约莫是听闻了他前来的事,快步过来,似是见他要走,又小跑上前。 “将军这就要走了?” 当着众人的面,秦慎同公主行了礼。 她不喜他给她行礼,一双细眉皱了皱,像是春风浮动水面而成的涟漪。 秦慎心间荡漾开来,看了看她,轻声,“安心在此,外面都有我在。” 这话说得秦恬心里竟有些酸,她这位公主的安危,是要他以命相护的...... 可他又为什么这般为她? 是因为她是公主,还是因为曾是妹妹,又或者,还有没有什么旁的? 她没有问出口,秦慎倒是瞧见了她身后的魏游。 “护好公主。” “是!” 秦慎说完,最后看了她一眼。 “走了。” 秦恬同众人一道,将他送出了大营。 孙文敬邀了张道长,去商议如何同广速两军敲定进攻徐州的时日。 这件事情与公主无甚关系,魏游原本还想同公子提及在密谈山庄,厨娘鹃子遭遇的事情,但自家公子实在无暇,而公主又不必再去那地方,魏游就没再留意此事了。 没几日,孙文敬就与那两军定好了时间。 其中广诉军一听孙文敬的提议就答应了下来,南成军不缺粮草,一时并无朝廷相扰,不是那么着急,不过那首领蒋山此人,算得是个爽快的武人,不会应了的事情不做,于是力排众议答应了孙文敬。 三方将在五日之后,各送“人质”往密谈山庄互为约束。 秦恬深深庆幸于自己不必前往,连带着此番肃正军要准备厨娘,也将鹃子从中留了下来。 鹃子不敢打扰公主,只敢到公主帐外磕了三个头。 秦恬甚至都不知晓此事,还是苏叶听见侍卫说起,才告诉了她。 ...... 这五日之内,肃正军连着突袭了朝廷军两次,第一次重创了朝廷军手下一个营地,引得那钱烽怒而应战,想要趁机扣住前来偷袭的肃正军小股精锐部队。 而肃正军早就做好了准备,反而引得钱烽深入围区,钱烽到底是身经百战的大将,就在深入围区的前一息,提前意识到了不对之处,临时调头,饶是如此,已经深入的部分朝廷军也被肃正军重击。 这一战肃正军没有损失一兵一卒,将朝廷军打得落花流水。 先前并未真正将这造反的地方起事军放在眼里的大将钱烽,也不由得警惕万分,一时间行动之间都明显谨慎了起来。 如此正中秦慎下怀。 秦慎一计两面,若彼时能直接抓获钱烽,那是再好不过,就算钱烽临时逃脱,也会令他谨慎起来,短时间内不敢再动肃正军。 而这个时间,恰恰就是秦慎转身向南拿下徐州的时机。 作为“人质”的何老先生和张守元前脚离开军营,后脚广诉军朱思位的独子朱汉春、南成军蒋山的幺子蒋沐,都已抵达密谈山庄的消息,也传到了肃正军处。 秦慎得了消息定下心来,留下帐下得力的金曜,继续镇守北边与朝廷大军的战线,他连夜出兵,越过南四湖,直奔徐州城而去。 大军像是离弦之箭,秦慎便是那泛着冷光的锐利箭头。 行兵打仗的事情,秦恬并不能帮上什么忙,只能听孙文敬说起外面的战报。 肃正军进攻徐州这一战若想打得快,肃正军突然出兵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另外两军也必须出兵牵制,这样秦慎才能在确保自己被两面夹击之前,速战速决。 北面的朝廷大将钱烽,显然还没有反应过来,可就在这时,原定要出兵襄助的两军,竟然只有一方出了兵。 令人意料不到的是,之前不欲出兵的蒋山如约派兵牵制,而早早一口答应的广诉军朱思位,却在这时按兵不动,另给孙文敬传来信来。 ...... 孙文敬到秦恬营帐外的时候,小姑娘正坐在案前抄写经书。 眼下,战场之外的人能做的事情,也就只有祈祷了。 秦恬听见通禀道孙先生来了,很是意外,连忙将他请进了帐中。 她略略一看,见看出了孙文敬脸上的焦急。 “先生缘何如此?是出了什么事吗?” 战事已起,孙文敬不敢在此时耽搁。 “广诉军没有及时出兵替我军牵制,大将军快攻徐州一战平添变数了。” 秦恬一怔,“怎会如此?” 孙文敬脸色难看地解释,“那广诉军道自己近日被朝廷军挟制,此时出兵为肃正军牵制朝廷兵,风险过大。他道自己已经送了独子前往密探山庄,本也是要履约的,但思及肃正军和南成军派去做“人质”的人,都没有他那独子更加重要,尤其我们只送了老先生过去,他们以为我军诚意不够,便觉为此冒险颇为不值,最多也只能在五日之后,调少部分兵丁为肃正军帮衬了。” 五日之后,调少部分兵丁帮衬? 秦恬讶然,“这不是快仗吗?哪等得五日?!” 这里间的门道,她一个不打仗的人都能看出三分,孙文敬怎么看不出来? 孙文敬只好道,“广诉军不知有怎样的思量。其实三军各有自己的打算也是常事,可大将军已经出兵,不能在这时受困。” 秦恬难以想象,若是大哥没能快速拿下徐州,反而陷入鏖战,届时又被钱烽反应过来,肃正军腹背受敌,该是一种怎样的局面。 可广诉军那朱思位,也确实送了自己的儿子去密谈的山庄,并不是非要置肃正军于死地的意思。 “那他们想要怎样?” 孙文敬在这时,看了她一眼。 “广诉军那朱思位,曾说过想要替肃正军侍奉公主的话......” 他说到这里,秦恬愣了一下。 孙文敬见状连忙道,“当然,我们不会把公主送去旁的军中!但若只有我军把持这公主近前的位置,旁人不满不是不可能。这次,我想那朱思位的意思,是想让公主也前往密谈的山庄,风险共担,利益亦共享。” 话到此处,秦恬明白了过来。 广诉军打着自己的小算盘,迟迟没有说出口,却偏偏选在她大哥出兵之后,以此为挟,提出要求。 果然联军,是没那么容易联在一起的。 孙文敬还想要再跟她解释一下,秦恬示意他不必解释了。 她只缓缓起身,问了一句。 “何时前往?” 孙文敬口中的话瞬间蒸发,他看着年少的姑娘,第一次仰头看过去,似真的在仰视一位万人之上的公主...... * 密谈的山庄,秦恬再次住了进来,翌日午间,魏游就来告诉了她。 “广诉军出兵了,没再耽搁。” 秦恬大松了口气。 昨日,她是连夜赶到的,进入山庄天色已晚了,除了何老先生,什么人都没有见。 但既然已经来了,便不能不见人。 张守元提及了晚宴,秦恬并没有什么异议,倒是在下晌忽然看见一个不该出现在此的面孔——鹃子。 秦恬讶然,看了一眼将她带来的魏游。 秦恬早先的意思,不让厨娘鹃子再随军前来这山庄,魏游对此并无意见。 谁想到,自家公子出兵之后,那广诉军竟然让公主也前往山庄为“质”。 公子在外打仗,恐还不知道此事,若是知道了,还不晓得要如何反应? 但肯定是不会顺了那广诉军的意思,让公主前来。 可打仗是更重要的事,孙先生和公主都没有想要干扰他,只能权衡利弊,又将公主送了过来。 广诉军在打什么主意不知道,而上一次有人胆敢动肃正军的厨娘的事,还没有水落石出。 魏游可不敢在公主的安危上散漫大意,他偷偷找到了鹃子,将她扮成自己的侍卫一并带了过来,昨晚便让她以侍卫的身份,悄悄留意上次拖拽她的人。 秦恬听见魏游这么说,不禁问了鹃子。 “你可害怕?” 毕竟没有几个女子,敢在遭遇了那样的事情之后,还回到事发之地来。 鹃子显然还有些怕,但她道,“这是民妇该做的事!公主待民妇有大恩大德,民妇不能苟且偷安,让坏人藏在公主身边!” 这话说得秦恬竟然有些鼻酸。 对她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但对于鹃子,确实完全不同的意涵。 “那你昨晚发现什么了吗?”秦恬让人给她倒了杯茶水。 鹃子连声谢恩,“民妇昨晚什么都没发现,但是今日隐隐听到了,上次拖拽我的人的声音!我不敢十分确定,但也有八分的把握!” 秦恬顿了一顿。 这次在密谈山庄里的人和上次,并不是完全相同,但之前那人,这次还在! 不过鹃子也只是听见了声音,没有看见说话的人。 秦恬不免就想到了黏在珠帘之上的黏腻目光,不知道那目光的主人,是不是也在? 她又问了鹃子几句,就让鹃子先下去了。 然后叫了魏游过来。 那黏腻目光的事情,她并没有同任何人说过,但此番想了想,告诉了魏游。 魏游一听,冷汗都快落了下来。 他心里不由地暗想,若是公子知道此事,是真的不会再让公主前来了。 可公子不知道,公主也已经被送到了此地,而且晚间还有与众人相见的晚宴。 魏游心下紧了紧,左右思量着,同秦恬低声说了几句。 第90章 碰了软墙 外面三军战火纷飞,密谈山庄却出于某种平衡,在外间紧张的氛围中就坐晚宴。 秦恬仍旧隔着珠帘坐在上首。 下面坐着的有何老先生和张守元,广诉军朱思位的独子朱汉春,和南成军蒋山的幼子蒋沐,以及蒋沐的表兄杨韬。 那蒋沐年岁尚轻,还不到束发的年岁,不似朱汉春早已及冠,娶过妻,膝下有子女,蒋山不放心幼子独自前来也是常事,而他那表兄杨韬,上一次密谈时也在此地,可见是蒋氏信得过的人。 秦恬并不是长袖善舞的性子,于珠帘内除了简单几句应有的开口,便保持安静。 张守元是与三方都熟悉的人,他适时地在其间替秦恬说了几句。 南成军的蒋沐看起来不善言辞,他那表兄杨韬倒是替他说了两句,但也并无多言。 众人间,也只有广诉军的朱汉春,曾是个秀才出身,说起话来并不含糊,甚至还能同何老先生聊几句学问上的事。 他也好,其父朱思位也罢,虽然是造反军的首领,但却颇为喜好文人做派,穿着亦如文人墨客一般,当下着一身宽松锦袍,手里拿了折扇,随着他的言语时而开时而合。 或许是因为做派是文人,礼数也甚是周道,来回向公主敬了三次酒,反观蒋沐,只在杨韬的提醒下,敬了一次。 秦恬坐在珠帘之内,将这些都看在了眼中。 晚宴尚算平顺,秦恬此番倒是没有察觉那黏腻目光再次出现。 就在她不禁怀疑,会否黏腻目光的主人并不在晚宴中的时候,珠帘被风吹拂的轻轻动了一下。 撩动之间,黏腻目光再次出现! 秦恬不由地向外看去,并未能追寻到黏腻目光的主人,只看到珠帘外的众人。 蒋沐、杨韬、朱汉春......会是谁呢? 她越发安静了下来,悄然向身侧看去,与魏游对了个眼神。 晚宴一直也没有出现任何不合时宜的波澜,直到时候不早了,秦恬放了筷子结束了这次晚宴,众人皆起身行礼,感谢公主赐宴。 礼数周道最擅交际的朱汉春,忽然在此时道了一句。 “我今次带了位专司茶道的茶娘过来,也有些下面贡上来的好茶,眼下时辰还早,各位便随我去吃些茶吧。” 宴后饮茶也算常事,本朝的习俗里,不乏有客人反邀主人去饮茶之事。 众人都知他是文人做派,又都不欲在此时有什么不客气的言语,便都道谢应了下来。 那朱汉春一听,眼睛笑眯了眯,左右与众人道谢,却接着躬身上了前。 他的动作不疾不徐,也并没有冲撞之意,在珠帘外一步处就停了下来。 “不知殿下可否纡尊降贵,也与我等今晚一道品茗?在下可为公主特特备了一罐好茶。” 朱汉春这话,在众人都已应下他的邀约之后,轻描淡写之间,就令秦恬难以拒绝。 若是拒了,不免显得公主不近人情,若是不拒,可秦恬是完全不想与肃正军以外的人,有过多的交集。 魏游手下紧了紧,看了公主一眼。 他想若是公主不便开口,自己便去示意何老先生替公主婉拒,或者干脆由他出面拒绝。 但公主没有立刻拒绝,也没有当即应下,反而态度身份和善地问了朱汉春一句。 “竟特特备了好茶?” 她难得开口与外人闲话,朱汉春立刻笑着应是,“殿下前来,怎能不以最为珍贵的香茗奉上?那茶娘最擅此茶,必不会让殿下失望。” 朱汉春脸上笑意浓重,在他看来,此番邀请到这位尊贵的公主,已经是一件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公主也笑了一声,谁料却是笑着叹了口气。 “真是可惜了,吾今日乏了,不然定要讨上一杯。” 这话说完,珠帘内妙影轻动,晃动逐渐,朱汉春听见公主似近又似远的声音。 “诸君去吧,不负今宵才好。” 话音落地,人已经走了。 朱汉春愣了一愣。 这位公主没有应下,但也并无排斥拒绝的意思,甚至看起来,真是想去,但又可惜不能。 她离开,众人皆起身行礼相送。 魏游一路随着秦恬离开,亦有些恍惚,自后面看着公主的背影,竟一时未敢如平日般上前说话,直到秦恬走到自己院中停了下来,转头问了他一句。 “我此言并无差池吧?” 哪里是没有差池,简直是拒绝的恰到好处。 “公主此言甚是恰当。”魏游不由道。 秦恬小小松了口气,抬头看了一眼夜空,漆黑的夜空云层厚重压下,风丝甚至有了三分湿意。 不时回了房中,秦恬不必应酬浑身也自在起来,饮了半杯茶水,看了两页书,就听见一阵哗哗啦啦的声响瞬间而至。 她推开窗子,外面下起了夜雨,雨势不小还下的急切,院中路过的小丫鬟来不及躲闪,被打湿了满脸。 秦恬看着雨幕,没多时,魏游到了她门前。 “公主,今晚前去朱汉春院中饮茶的人,都被这雨留在朱氏处了。” 雨势稍稍转小,从哗哗啦啦变成了淅淅沥沥,但却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可见被雨阻在朱汉春处的人,一时半会也不易离开。 秦恬和魏游不由地相互对了个眼神。 恰就在此时,魏游手下的人将鹃子带了过来,鹃子见到秦恬便行礼道。 “公主殿下,民妇发现他们了!” 秦恬心下一振,魏游则将不相干的人俱都遣了下去。 鹃子低声道。 “彼时拖拽我的两人,都是那广诉军的侍卫!” 这话落地,秦恬和魏游都没有半分意外,两人同时有同一个感想—— 果不其然。 * 这一场夜雨淅淅沥沥下了大半个时辰才结束,不过朱汉春请去的人都是些男子,早些晚些倒也无所谓了,只有何老先生上了年岁,又操心军中加上赶路,颇为疲累,这边雨一停,张道长就送何老先生回了宿处。 朱汉春周道地邀了众人品茗,又一一将众人送至门外,才转身回了自己院子里。 院中原本和乐的气氛不知何时消失不见了,四下静到落针可闻,下人都不敢上前,唯有时常伺候在朱汉春身侧的一人,小心翼翼走上了前来。 他手里端了一只精致的鸡翅木托盘,上面用金色丝绸覆盖其上,丝绸揭开,里面是七八枚木牌,每一枚牌子上都刻了名字,一眼看去,皆是女子之名。 “主子今日让哪位侍奉?” 朱汉春看了一眼牌子,就摆了手。 伺候的人知道他今日不顺,对牌子上的人也就没有兴趣了,可不似前些日,尤其刚学着皇宫里的皇帝,每日翻牌的时候,总是兴致满满。 朱汉春转了身,信步走到了窗边,从窗边的案台抽屉中,拿出一只手指大小的细长瓷瓶。 他轻轻摇了摇那瓶身,瓶中有细纱一样的粉末声响起。 “可惜,没用上。”他啧啧了两声,目光向窗外看了过去,残留的雨水自檐下滴答落下最后的几滴。 “多及时的一场雨,但没有留下要留下的人,又有什么用?” 说话间,整个院落就像被噤声一样,没有一丝响动,连雨声都停了。 伺候的人原本要将托盘拿下去,却也在此时没敢动弹,只是在朱汉春看过来时,轻声道了一句。 “您要的人,一定会有的。” 朱汉春笑了一声。 “也是。” 那下人暗暗松了口气,正要离开,忽的想起上一次在这密谈的山庄里,主人看上了一个厨娘,想要解解馋,却没能成行。 他不由地多问了一句,“要不要小的替您寻个替代来?比如肃正军的厨娘?” 朱汉春一听就哼笑起来。 “那可不行,上次是上次,不过是玩玩罢了。这次可是父亲给我的要事,不能出了什么岔子。” 下人还以为他今日就这么忍了,不想他又道了一句。 “外人就算了,今夜就把那个茶娘叫到我房中来吧。” 那茶娘可是个有家室的女人! 但下人不敢质疑,只能照办。 * 广诉军朱氏的院中发生了什么,秦恬并不能知道,她只晓得自己接下来这几日,都不准备再踏出自己的院落半步了。 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尤其是这种战事的关头,和这群刚刚达成了微妙平衡的人。 但她这般打定了主意,竟还有人找上了门来。 常子就在门房,他过来禀告秦恬。 “那广诉军的朱少首领,亲自提了点心来拜见公主。” 魏游一听就冷哼一声。 “还不知是什么点心。” 最最不知道的,是广诉军朱氏父子,到底是打着什么主意。 他想到此前秦恬不动声色的婉拒,看了过去。 于此一道,公主可比自家公子娴熟多了,若是公子,多半不会转弯抹角,直截了当地拒绝,但公主却是不同,公主面子薄,从前还容易被人挟制,但如今却渐渐于从前有所不同,她开始既能把话说圆满,又能把事情做到。 魏游看向公主,果听她吩咐道。 “点心收下,再去把我们灶上新做的点心,也给朱汉春送上一提,但告诉他,我身子不适需要休养,近来都不见人了。” 常子应下,“是。” * 常子不愧是秦恬身边当差最久的小厮,最是领略了自家主子的心意。 当下麻利地收了朱汉春的点心,还把人请到了偏厅奉茶。 就在朱汉春以为今日能见到公主的时候,常子及时出现,将公主吩咐的点心送了上来,还甚是好声地道。 “殿下连日赶路,也不免疲乏,近日恐都无法见人了,公主吩咐少首领也要好生休歇才是。” 朱汉春再次碰了个软墙,出了门脸色变幻了好几番。 “难不成,父亲交代我的事,要黄了?” 他目光不由地向远处正在交战的徐州城的方向看了过去。 兵家必争之地的徐州城,那巍峨城墙,好似就在眼前,朱汉春眯了眯眼睛,目光自远处收回,从公主的门前一掠而过。 他哼笑一声,嗓音极低地道了一句。 “这个不知真假的公主,还真有些意思。” 第91章 接她回来 密谈山庄。 秦恬认认真真装病,无论是旁人来见还是请她做客,她都以病为托婉拒了。 那朱汉春刚开始总还找机会想要见到她,后面约莫也看出这位公主真的不欲见人,倒也没了动静,一副颇为识趣的模样。 山庄众人皆相安无事,除了何老先生着了凉,当真生起病来。 不过此时何老先生也不便离开山庄,只能每日吃些药,慢慢恢复。 饶是如此,秦恬亦不想在此处多待下去,不仅与那朱汉春同在一座山庄令人不安,更重要的是,他们不能离开,就意味着肃正军快攻徐州城还未能达成。 时间越久,越是不利。 山庄早间又下了一阵雨,天气越发寒冷,秦恬在廊下站了站,就被深秋的冷风吹得手脚发僵。 她穿着厚重衣裳尚且如此,不晓得在寒风里作战的兵将又是如何境况。 秦恬抬头,迎着一阵北下的寒风向远处望了过去。 * 徐州城,城门轰然倒下的一瞬,徐州卫的黄指挥使知道,自己这三品的指挥使终是做到了头。 明明不久之前,他还想着靠那本家的太监黄显加官进爵,可不但没有帮太监抓到歌姬,反而被那太监怒斥嫌憎,如此也就罢了,毕竟那太监不知怎么火速离开徐州走了。 他仍旧把心思放在了北面的肃正军上,那肃正军一直想要北上,并无南下之意,而且朝廷也派了大将前往济南,与肃正军作战,他料想这样一来,自己这边总是无虞的,肃正军不可能分出另一股精力,来对付他。 他不免懈怠了些,因着加官进爵无望而每日饮酒,可就在那晚,他与人痛快饮完酒,倒头睡下的时候,忽然有急报传来,如同催命符一样,啪叽砸到了他脸上。 肃正军突袭徐州北面的州县,他手下的兵将毫无准备,仅仅两个时辰,就被占了北面两县。 如此还不算完,那肃正军占了县城,便直奔徐州城而来! 战事眨眼就到了脸前,他还以为自己醉糊涂了,但当他登上城楼,在凌晨的漆黑之中,看到星星点点的火光不断的涌现汇聚,最后如同火海一样涌到城下的时候,黄指挥使一双脚都软了。 怎么会呢? 肃正军不怕朝廷两面夹击腹背受敌吗?他们怎么敢突袭徐州?! 惊惧之中,黄指挥使酒醒了个完全。 若是守不住徐州城,就算肃正军不要他的命,朝廷的刀也在等着他! 可这般情形,他根本不可能守城反攻。 黄指挥使彼时立时叫了人来,给徐州周边的卫所传信,让他们派兵支援。 在支援的兵马到来之前,他能做的也就只有奋力守城了。 肃正军的兵力不可谓不威猛,黄指挥使终于知道为何朝廷连派大将,却都没能清剿这群反军。而这肃正军的将领,好像极其熟悉官兵的打发,他试着突袭都被肃正军打断,而守城的薄弱之处也被肃正军很快发现,然后穷追猛打。 黄指挥使觉得自己就快撑不下去了,而南面卫所的援军迟迟不来,只传来消息说那南成军也出兵攻打卫所驻地,他们自顾不暇,无法支援。 什么意思?难道反军都联起手来了吗? 是不是西面也有广诉军的人牵制徐州西面的卫所? 就在他要陷入绝望的时候,西面派了兵支援徐州。 黄指挥使在城墙上,看到尚未攻下徐州城的肃正军们,攻城之势头不得不减弱,转而去对抗西面来的援军,简直心头大快。 他也赶忙派兵出城,两面夹击肃正军。 看着肃正军一个个倒下,黄指挥使又觉得自己守城有望,甚至可以反攻收复失地。 肃正军确实凶猛,在这等情形下也没有乱了阵脚,他们那位银面将军太熟悉官兵的作战之策了,还真能两面作战。 可肃正军再威猛,那银面将军再厉害,面对两边夹击,肃正军也不能撑太久,只要肃正军撤退不再攻城,他就有了新的希望。 毕竟北面还有朝廷的大将正等着剿灭肃正军,怎会放过这样好的机会?! 可就在黄指挥使几乎看到了光亮升起之时,西面派来的援军突然撤了。 他们撤得匆忙极了,只给他留了一句话—— 西面的广诉军突袭卫所,他们要先护好自己的大营。 黄指挥使一下就垮了,而肃正军原本像是被藤蔓绊住手脚的豹子,援军一撤,那肃正军简直咆哮着扑了过来。 ...... 城门倒下震起数丈高的尘土,黄指挥使看着尘土落下后,黑马黑甲的人,戴着一张银色面具,缓缓入了城。 * 黄指挥使束手就擒。 秦慎没有取他性命,只让人立刻整肃军队。 手下的将领很快前来报他,原本肃正军并无什么损失,但因为徐州西面来了援兵夹击多时,令肃正军伤亡了五百余人。 秦慎率兵与朝廷作战这几个月里,还没有哪场战事,能一次伤亡五百余人! 这五百余人本可以不必伤亡,但广诉军的牵制来的太晚了,若是再晚些,肃正军说不定要伤了元气。 秦慎听闻奏报,深深皱眉不言,只沉默地看着徐州城内外朝廷旗帜纷纷倒下,肃正军旗高悬其上。 而后,留下一半兵马镇守徐州城内外,他翻身上马,带着余下半边人手火速北去。 * 听闻奏报,钱烽脑袋乱成了一团。 “什么意思?肃正军把徐州城破了?不是假的吗?” 先前他就曾得了消息,说肃正军正在攻打徐州城。 他当时觉得这完全不可能,他大军就压在肃正军边界上,肃正军那银面再厉害,还敢在此时腾出手来? 偏偏消息像雪花一样飞了过来。 钱烽不免心下动摇,但一想到先前被肃正军所骗,险些中计,他就没敢轻举妄动。 但肃正军攻打徐州的消息太多了,而且消息来源越来越可靠,完全不像是假的。 昨晚,钱烽实在忍不住,以小股骑兵刺探,没想到刚到附近,竟就见那银面率兵在周遭巡防。 小股骑兵没敢贸然出动,立刻转了回来,但也弄清楚了此事的真伪。 钱烽连忙收兵,一时都不准备有什么动作,一面又中了肃正军的计策。 可今日,他得了朝廷的消息,朝廷的消息再不会错。消息中说,肃正军当真进攻了徐州城,而且三处反军协同作战,眼下徐州城已经被肃正军攻下了。 “当真?当真?!” 来人说当真,“徐州城破了,黄指挥使被俘虏了,领兵的正是那个银面!” 钱烽脚底打晃。 他谨慎地没有进攻,却不想还是中了肃正军的诡计。 钱烽打了半辈子的仗,就没见过把朝廷的兵将摸得这么透的敌人。 那肃正军的银面将军,到底是什么人?什么出身? 但不管他是什么人,钱烽眼下都必须要出击了。 若能趁着银面未能及时赶回,说不定便剿了肃正军在兖州的大营。 “出兵!” 钱烽亲自带兵前往,连夜速攻,一直杀到与肃正军交战的边界。 远远的,他看到了火把下黑马背上的银面之人。 “哼,莫不又是骗我的伎俩?!” 钱烽不信秦慎能这么快回来,想那面具之下一定是假扮之人。 他直接将兵马分三股进发,自己就带着其中一队,直奔那黑马银面的人而去。 然而就在他率兵几乎就到了肃正军营之前时,一股不好的直觉直冲脑海。 能做出突袭徐州的银面,会不会也突然回来,也许此刻正等着他恼怒自投罗网。 钱烽一时未动,而两刻钟之后,他派去的其他两股队伍只有零星几人返回。 “将军,肃正军那银面将军就在大营中,我们的兵马全都陷进去了!” 一瞬间,钱烽心惊肉跳。 遥遥向肃正军鹰看去,高亮的火把下,他好像看到了那银面的身影,似乎正等着他前往。 钱烽手下攥得劈啪作响,但此等情形怎么还敢上前,只能咬牙打马转身。 “撤退!” * 肃正军营。 金曜见将军自马上下来,让人将刚刚抓到的官兵审了一遍,果真是钱烽率兵突袭的。 但是钱烽不知为何没有到。 金曜连道可惜,“我先前扮做将军的模样,那朝廷军就没敢出兵,眼下他们应该得到了确切的消息,这钱烽出了兵又收了手,不然今晚定让他留在此地!” 对此,秦慎倒是并不算意外。 就算钱烽此人没有章老将军的谋略,但一个打了半辈子仗的将领,战前的直觉也不容小觑。 秦慎本也没准备真的抓到钱烽,眼下见状,便吩咐了金曜。 “钱烽算得谨慎,一时半会不敢再来,我且回大营一趟,你亦不可懈怠,盯好各处。” 他说完,就翻身上马离开了,甚至不等金曜让人给将军上一碗茶来。 ...... 夜间,孙文敬见到秦慎时亦怔了怔。 “大将军竟然赶回来了?” 从拿下徐州城到返回与钱烽作战的兖州北面,又连夜转回到肃正军的大本营。 孙文敬料想若是自己,早就撑不住了。 此刻夜全深了,他连忙让人替秦慎收拾,“将军快快歇下吧。” 秦慎的宿处早就搬到了公主营帐旁,但此时已经到了三更时分,他想她一定睡下了,连行走之间都轻了不少。 可脚步到了她帐前,还是忍不住停顿了下来。 他也说不清自己为何要突然赶回来,也许,他看着她的帐子,也许只是想在她帐前站一站。 可他略略这么一站,静谧的火光明灭中,察觉到了些许不对之处。 他抬手将守营的侍卫招了过来。 “公主......没在帐中?” “回将军,公主前两日就被孙先生送走了。” “送去了何处?” 侍卫并不知道。 秦慎心下却突突快跳了两下,转身就寻了过去。 孙文敬刚要歇下了,却见秦慎去而复返,他惊诧,直听秦慎问道。 “先生把公主送去了何处?” 孙文敬隐约也看出他与公主之间不同与旁人的关系,连忙让他莫要着急,“公主眼下同老先生和道长,都在那三军密谈的山庄。” 可秦慎出兵徐州之前,秦恬可是并不需要去的。 他不免就想到了姗姗来迟的广诉军,脸色沉了几分。 “公主又缘何前去?” 孙文敬不好瞒他,实话将彼时的情形都说了。 “......将军在战场,那朱思位突然提了这么个要求,若是不应,他们迟迟不出兵,或者出兵不利,将军可就要受罪了。所以......” 孙文敬说完,见大将军面具下露出的一只眼睛,眸色难辨。 只问了一句。 “公主也应了?” 孙文敬说是,“公主一听这样的状况,半分没有犹豫就应了下来。” 他说完这话,只见秦慎眸色越发难辨。 孙文敬叹气,他晓得那朱思位看着是个讲究的文人,但心眼子却比武夫蒋山多多了。 他不仅问秦慎,“彼时将军受困,没出什么事吧?” 秦慎嗓音沉沉。 “我自然无事,但我军伤亡五百余人。” 五百余人。 孙文敬都说不出话来了。 肃正军里的兵将,都是从最初就追随他们一同掀翻朝廷的兖州百姓,他们无不盼着有一日,枉顾百姓生死的朝廷可以被掀翻,可这一日,却有太多人都等不到了。 而这些人原本不必受伤或者命丧徐州城下,正是因为广诉军迟迟不肯出兵,才至于此! 孙文敬不禁想到彼时商谈的时候,朱氏父子可真是一口答应,话说得漂亮极了,此番打着自己的小算盘,让肃正军吃了这样的亏。 孙文敬暗怒不已,忽见秦慎抬脚就要离开。 “将军要去哪?” 秦慎脚下没停,“去接公主回来。” 广诉军折腾那一番,目前看来,只是为了将公主也作为“人质”一同留在密谈山庄。 他们到底想要,还不得而知。 将公主也留在那处,是想做什么? 但孙文敬思及秦慎已经跑马太久,“将军莫要去了,我去接便是!” 可秦慎却完全没有回头。 他只是摇了摇头。 “我,要亲自去接她回家。” * 密谈山庄。 秦恬始终没有踏出自己院子一步,魏游也谨慎地守好公主的院内院外。 算着时间,如果顺利的话,徐州城应该已经攻下了,他们也马上就要离开了。 最多一日,就能走了。 秦恬耐下性子,心道再在此间留一天就好,反正她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在这最后一天,再见到那朱思位。 可就在这时,常子忽然来报了她。 “公主,何老先生突然昏迷了!” 秦恬一听,眼皮跳了一下。 第92章 不至于 何老先生这次自来时就有些不好,到了山庄之后也未能调养恢复,先是军中的大夫替他瞧了瞧,开了方子未能好转。 之后病情越发厉害半夜发烧,张道长就去询问广诉军朱汉春和南成军的蒋沐,可否允许肃正军请一位大夫上门来替老先生看病。 密谈山庄的情形十分微妙,任何另外的举动都可能打破这种平衡。 但老先生的身体亦不能拖,好在那两方都没有反对,蒋沐同他表兄商议了一下,派了自己的人手过来跟着,张守元明白他们的顾虑,没有推拒。 倒是朱汉春没有什么异议,只是道,“我并不怕什么,只是莫要生出另外的变数才好。” 张守元回应他,到时候请来了大夫,就让那大夫也留在此地,直到外面战事结束,再放那大夫离开。 这般算是十分妥帖的办法了,朱汉春笑着道好,“但愿老先生早日康复。” 可这话说完第二日,何老先生就昏迷了。 那位大夫又是熬药又是施针,老先生依旧昏迷不醒。 秦恬不得不去看了他老人家,好在他们都住在肃正军的地盘,并无什么风险,但老先生脸色灰白,双眼紧闭。 大夫连声叹气,“老人家这病来的凶险,这样下去很可能要了他的命,我医术浅薄,无法救治,最好立刻寻名医救命!” 他道不远的州城里有位远近闻名的名医,但那位名医也上了年岁,轻易不出门看诊,便是知州请他看病,也多半也要登他家的门。 秦恬一听,就皱了眉。 这样的话,他们是不可能将那位名医请到此处来了。 “只能带着老先生出门寻医了吗?” 张守元默然。 如若不然,老先生恐怕挺不了两日了。 不时,张守元同众人商议了一番,再次去寻了蒋沐和朱汉春,表示想要轻车简从地带着老人家看病。 蒋沐的表兄当先就不同意了。 这样一来,肃正军的“人质”相当于从相互监视的地方离开了。 张守元料到了他们的态度,但朱汉春却突然到场。 他没有阻拦,反而劝了蒋沐和他表兄,“何老先生这情况我也晓得,根本等不了多久,若真在此出了事,所谓三方守望也就没了意义。我看不若就让老先生看病去吧,反正肃正军里,还有公主殿下留在此处呢。” 他这般说,蒋家这边犹豫了一番,勉强答应了下来。 张守元不敢再等,轻车简从地带着老先生下山看病。 但也特特去了一趟秦恬的院子,交代了一番。 “肃正军留下的人手都交给公主调遣,公主安危要紧。” 他这边交代完,就马不停蹄地离开了。 天阴恻恻地,风里飘起了细细密密的雨丝。 张道长和何老先生一走,整个山庄都显得冷清孤寂了起来。 秦恬将肃正军的调遣俱都交给了魏游,魏游并未因为人手变多而懈怠,反而颇为紧张起来,甚至单独为秦恬劈了小厨房,公主吃食用度都在院中。 秦恬继续守门不出,不过那朱汉春也没有再登门来。 如此到了晚间都相安无事。 天冬苏叶替秦恬收拾了一番,伺候她睡下了。 不想,她刚睡下一个时辰,外面忽然有了喧闹之声。 秦恬惊醒而起,苏叶小跑了过来。 “公主,不好了,外面来了一伙彪悍山匪,正围攻山庄!” 山匪围攻山庄?! 这简直不可思议。 他们这密谈的山庄,是三房制衡的地方,最紧要的就是防着有官兵突然围剿,因而在方圆百里内都有安插眼线。 如今官兵没来,怎么就来了一伙山匪? 她匆忙披了衣裳出了门,魏游恰快步到了廊下。 “山匪来的蹊跷,我们在外面的眼线都没有信传来,公主在此处莫要离开。” 魏游嗓音压着,说完此话,向秦恬看了过来。 秦恬一瞬间心领神会。 如果说之前她闭门不出,令朱汉春的计策无法施展,那么朱汉春真的会老老实实地让计策泡汤吗? 秦恬攥紧了手,看着云层聚拢的阴恻天空抿了嘴。 那伙山匪确实算得上彪悍,他们攻势迅猛,从三处向山庄撞了进来。 整个山庄都被惊醒了,一眼看去聚在迎战,一面抵挡山匪入侵,一面驱逐山匪。 这突如其来的山匪不仅秦恬觉得奇怪,蒋沐和他表兄更是。 山匪来临为何没有眼线提前报来,而山匪出现的时间,恰恰在张守元带着何老先生走后。 蒋沐的表兄杨韬,一面分出一队人协同镇守山庄,一面自将蒋氏的地盘团团护了起来,刀尖所向,对准了肃正军。 秦恬听到奏报就晓得,那众人谨慎维护的微妙平衡,终于还是打破了。 只是还剩下最后一点脸面没有撕破而已。 她不仅向朱汉春的方向看了过去。 此人到底还想做什么? * 朱汉春的院落。 相较于肃正军的紧绷,南成军的怀疑,他广诉军这里一派有条有理。 朱汉春甚至叫了茶娘,正给自己沏茶。 茶娘手下颤抖,他就一眼看了过来。 “好生沏茶,然后盼着吾心想事成,不然少不得还得在你身上讨些痛快。” 茶娘在这话下,强忍着手腕的颤抖继续服侍。 朱汉春笑了一声,转眼看着有手下前来回禀。 “怎么样了?攻下来了吗?” 但手下摇了摇头,“没,还没攻下......肃正军和南成军的兵将十分厉害,外面不仅没有攻进来,反而被他们射伤了不少。” 手下这话说完,就见朱汉春脸皮抽动了两下。 手下不敢再言,却听见自家主子哼了一声。 “没想到,他们还真有些本事。” 紧接着,他一笑,“但没关系,我会再添一把火。” 说着,目光向火光四起的墙外看了过去。 ...... 风里雨意更浓,秦恬无法再安睡,不停地听着奏报。 山匪虽然厉害,却始终没有撞开山庄的门,广诉军的朱汉春还派人来安抚她,道会守护好公主安危,定不会出事。 秦恬也客气的道了谢。 广诉军的人一走,跟在秦恬身侧的鹃子就忍不住道,“他们怎么有脸?” 廊下的气死风灯摇晃,秦恬立在灯影之下默然。 越是这样的人,越能干出仁义礼智之外,寻常人做不出的事。 她安静立在廊下,却听到山庄内忽然有了短兵相接的声音。 秦恬一怔,便听见外面有人高呼一声。 “山匪进来了!” 外面进攻的山匪都被击倒了不少,眼下如何又有山匪进来? 莫不是见外面不成,里应外合? 山庄内的乱声在几息之内就响彻半空。 魏游快步而回,秦恬一看到他脸色,便知不好。 而周遭声音响起,竟都围在了她院外一圈。 魏游道,“有人里应外合,山庄内进了匪贼,广诉军和南成军都转而自保各自的地盘,匪贼则都向我军处聚来,恐欲撬开公主院门!” 这话话音一落。 秦恬就听见门外又是一阵响亮的刀兵相接的声音,接着朱汉春的声音忽然响起。 “公主殿下,山匪越来越多,我等还是护着殿下快快离去吧!” 这话一出,魏游忍不住冷笑出声。 “贼喊捉贼!” 他高声回应。 “不劳朱少首领费心,区区山匪,肃正军还对付得了!” 他说完,直接一声令下,早就待命墙内的弓箭手齐齐跃上墙头,嗖嗖一阵箭矢狂飞,外面立时静了下来。 其中一箭,正正插在了朱汉春脚尖。 男人脸上掠过一阵惊恐,又在下一息,扭曲了起来。 火光映着他狰狞的面孔。 上一次密谈结束之后,他爹回了自家广诉军,就思量起来。 按照三方的协定,广诉军和南成军要出兵帮助肃正军占领徐州,一方面占领此地之后,能拉近三方地缘距离,以便之后联手对抗朝廷,另一方面,徐州乃兵家必争之地,有大量朝廷的军武,广诉、南成两军都不缺粮草,但缺的是刀枪弓箭、甚至火炮,肃正军也答应要分给两军一部分,作为酬谢。 可徐州城里的好东西哪里只有军火刀枪,更重要的是徐州的位置。 若是这徐州城能插满广诉军的军旗,他们还要听从肃正军摆布吗? 但肃正军最大,眼下又有东宫公主在手。 广诉军是没本事打下徐州城了,但若是能将公主锁至广诉军中,再以守护公主之名进入徐州城,那么插在徐州城上的肃正军旗,是不是要换成广诉军旗了? 这可是不费吹灰之力而取城。 而此事的关键,就在于要将公主,不管用什么手段,弄到朱氏的手里,挟天子以令诸侯! 朱汉春最开始的办法,是想言语笼络那小公主。 他料想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女子突然被架上这个位置,男人稍微给点甜头,还不就跟着跑了? 况他也不是一般的男人,以后也是人中龙凤,公主他日登基之后,总是要有皇夫的,肃正军的老头子们自然没了指望,他元配已死,正是配上公主的最佳人选。 南成军也是打量这个主意,才将未成婚的蒋沐送了过来。 但蒋沐太年少,根本不懂男女之事,他想自己只要稍微做点什么,公主就稳稳落在了他手里。 况这位小公主,只看眉眼便是美人胚子,那滋味必然不差。 他爹一提此事,朱汉春就连声应了下来。 可他万万没想到,这小女子竟然连看都不看他一眼,他礼数周道,她更一点错处都不留,但就是闭门在内,他根本见不到人。 竟是个厉害角色! 笼络不到公主,也就没了肖想徐州城的资本。 广诉军难道还要一直都在肃正军之下吗? 朱汉春可没那么容易放弃。 既然笼络不到,那就强夺好了。 只要此番强夺了人在手,他再与她生米煮成熟饭,所谓东宫公主,可不就成了广诉军的傀儡? 到时候,还有什么肃正军说话的份儿? 一想到只需要夺了人在手,日后就能耀武扬威起来,朱汉春便不惜代价。 土匪当然是他找来的,院内的匪贼更是他的人扮的。 既然到了这个地步,他呼喊着保护公主,那公主都不肯出来,那就别怪他下狠手了! 眼下蒋家的人不明就里,完全撤回人手,只守住山庄里南成军的地盘,没了外人,朱汉春也不再装了,直接吩咐了手下。 “拿出来吧!今日无论如何,给我撬开这门!” * 院内。 秦恬和魏游站在院中央。 魏游一边指挥肃正军守好门户,另一边同秦恬道。 “公主莫怕,他们攻不进来,到了天亮自然就散了。那朱汉春再狠毒,还敢把官兵惹来?!” 大家都是造反军,谁也不敢真把朝廷的兵马吸引过来。 打了这半晌,距离天亮也不远了。 秦恬心下稍定。 谁料就在这时,只听轰隆一声响,门廊一震,木质院门忽然破开了一口。 无数碎屑扑飞开来。 秦恬只觉脸上倏然一痛。 未及反应,魏游已高喊着侍卫,将她护到了身后。 “是火铳!他们竟用了火铳!竖子!” 这是朝廷少部分紧要的军营里才有的东西,朱氏弄到了手不说,竟带来了此处。 火铳的威力之下,这小小的内院门墙可就抵不住了。 朱汉春略显愉悦的声音响起,他还在继续装样子。 “公主殿下!匪贼有火铳!我等快抵抗不住了!殿下快快从后门离开,广诉军会接殿下先行离去!” 说话之间,那火铳朝着门上又是一击,木门若不是被院内士兵以重木抵挡,早已摇摇欲坠。 秦恬只见魏游脸色也难堪了起来。 黑夜之中,秦恬察觉自己左脸脸颊不住发疼,她抬手蹭了一下,指上染了赤目的血。 可她一时顾不得这么多了,在外面的情形中,她一颗心直往下坠。 “若是抵挡不住,就所有人一起,弃院而去吧!” 但这样一来,公主的安危就不能保证了。 魏游恨得牙痒。 就在他准备分派人手,护送公主弃院离去的时候,外面再次乱了起来。 仿佛是有一队人马从外面将整个乱成一团的山庄齐齐包围了起来。 魏游下意识就以为是惊动了朝廷的兵马,这样一来,所有人都完了。 可外面围了山庄的人马中,却传来一阵独特的熟悉的号声。 魏游一怔,“是肃正军?!” 难道是张道长带着何老先生回来了? 可他们走的时候,并没有带走太多的人手? 那外面到底是何人? 魏游发怔。 但秦恬不知为何,忽然心间有种莫名的快跳之感,有个念头不住在她脑海中升起。 她想那一定不可能,他还在徐州战场,就算仗打完了,他也得返回肃正军营,那样已经足够疲累,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晓得他待她极好,处处护着她,可也不至于到这等地步。 她心里不断否定着升腾的念头,她想这一定不可能,一定是她总在紧要关头将她救下,她才会有这样的错觉。 是她对他的依赖,太过了...... 但又一阵号声传了过来,魏游忽然精神一震,甚至忘了更换称谓。 “是公子!公子来了!” 秦恬恍惚了起来。 他......竟真的来了? 第93章 慌 山庄外响起不明的号声,朱汉春眼看就要攻进公主院门,但在这号声里,突觉不妙起来。 但都到了这个时候,院外便是官兵来了,只要还没进来,他就要先抢了公主再说。 可他正欲下令继续用火铳冲开木门,不远处就有人慌张跑了进来。 “少首领!是肃正军的人来了!不知从哪来了一队肃正军,全是精兵强将,咱们扮成的山匪全被他们剿灭了!里面的肃正军给他们开了门,他们就要进来了!” 不是朝廷军,也不是张守元带领的肃正军,而是一伙不知从何而来的肃正军的精兵强将。 朱汉春眼皮止不住乱跳,他只看着近乎倒塌的公主院门,心里仍是不甘。 但或许正是外面有了不速而至的肃正军,那院内的侍卫兵将也都来了一股劲,趁机冲上围墙,又是一阵箭矢乱飞。 朱汉春本想来一出里应外合,不想却被两面夹击。 手下还在不住催促。 “少首领,快快决断啊!” ...... 秦恬院外猛攻的土匪,像鬼影一般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 魏游着人将那被火铳轰烂的门打开了来,迎面就看到了自家公子。 院内外四处着火,所谓金尊玉贵的公主的居所,满目都是断壁残垣和火星木灰。 秦慎简直不敢回想,自己来时,寻到这隐蔽的山庄,却听到乱杀之声,看到飞箭漫天,当时是怎样的心情。 他眸色阴冷,连着银色的面具都泛起数九寒天的冷光。 他刚要问魏游公主在何处,就见小姑娘站在廊下,长发散在肩头,面上戴着面纱,虽然在深夜里被扰了清梦,但看起来并没有受伤。 秦慎心下一放,朝她道。 “先回屋去吧。” 匆忙戴上的面上向下滑落了些许,秦恬连忙将耳边滑落处提了起来。 她怔怔看着眼前的高挺的青年。 火光未熄的黑夜之中,银色面具异常耀眼,秦恬只看了一眼,就没敢继续看下去了。 秦慎没有留意到她的目光,只问了魏游两句。 “好端端的,哪里来的山匪?且院中都是各军精兵,又如何被山匪攻了进来?” 秦慎观那山匪做派便觉不一般,接着便听见魏游道。 “公子有所不知,那根本不是什么山匪,恐怕是广诉军的士兵!” 两军并没有完全撕破脸,但广诉军是人是鬼,肃正军处可是心如明镜。 魏游当下就把秦恬先后遇到的事情说了,先说起缠在她珠帘外的黏腻目光,便见公子眉头已经压了下来,接着说到鹃子所遇之事,公子眉头压得更紧,然后便是眼下的情况了。 “......方才那朱汉春便两番在院外高喊,让公主随他而去,我们不应,不肯打开院门,他便令那山匪以火铳强攻,竟一副势必要抢到公主的模样!若非是公子领兵及时赶到,恐怕、恐怕......” 秦慎的指骨噼啪响了一声。 他目光掠过廊下还没离开的小姑娘,转身向外而去。 “去!翻了这山庄也把那朱氏的少首领,给我‘请’过来!” 左右侍卫皆领命飞奔而去。 谁想翻了整个山庄,根本没有朱汉春的人影,而朱汉春亲近的手下也都不见了,只剩下不明所以的广诉军的士兵,说他们少首领被山匪劫了去了。 众人不知,就在朱汉春下令撤退之时,他便从给自己留好的后路处逃了。 公主没有抢到,他失手了不说,还几乎被肃正军看了个明白,两军只剩下一点窗户纸没有捅破了,若不再趁势逃走,那一层薄薄的窗户纸可救不了他的命! 魏游听到朱汉春逃走的消息,恨声连叹。 秦慎倒是沉默没有言语,只是眼睛眯了眯,遥遥向广诉军的方向看了一眼。 ...... 西侧山林里。 朱汉春莫名脊背发凉。 明明已经逃开了那密谈的山庄,肃正军的人也没有紧追在后,可他在方才那一瞬,莫名不安了一下。 但此地已经安全了,不会有什么性命之忧。 那肃正军再厉害,还能灭了他们广诉军不成? 而且两军并没有完全撕破脸,肃正军又以什么名义来进攻广诉军? 所谓脊背发凉,朱汉春认为这一定是自己太过紧张了。 他捂着自己的胸口,慢慢松了口气。 性命是无虞了,但这次父亲交代的要事却办砸了。 先是笼络公主完全没有门路,他不得不出此下策,却没想到就要得手之时,肃正军中的人又杀了回来。 不少广诉军的士兵看见,当头一人面戴银光面具。 那不就是肃正军中的领头大将,银面将军吗? 那银面将军是收了徐州又赶过来的? 朱汉春不太能想象得出,这银面将军的行动路线。 但不论如何,这次之事办砸了,接下来广诉军和肃正军要如何相处还不得而知。 林中飘起了山雨,湿冷地打在朱汉春脸上。 他不敢停留下去,下了令。 “火速离去!” * 突如其来的山匪进攻密谈山庄,然后便对公主落脚的院落展开猛攻,最后公主没有怎样,山匪却把广诉军的少首领朱汉春劫走了。 南成军看着这场怪诞的一仗,自有自己的思量。 魏游领了秦慎的命令,告诉他们徐州一战已经结束,三方也不必在此相互监视了,而且此地闹出了动静,不宜久留。 南成军也不是痴傻之人,约莫看出是广诉军和肃正军之间的事,他们南成军不过是碰巧夹在了此处而已。 当下也没有再多留,护送蒋沐趁夜离开了。 四下里的火星都灭了下去,山间下起了山雨,雨哗哗落下,将最后的炮火之气也尽数盖了下去。 山庄静悄悄的,只是静得连鸟叫声都没有。 只有雨珠穿成串儿从房檐上漱漱落下。 秦恬拢了衣裳看着青年将事情一一吩咐完毕,堂中其他人都离了去,唯独剩下了他们两人。 他将面具摘下放到了一旁的茶几上。 秦恬这才看见他高挺鼻梁两侧,有被面具压出的红痕。 她记得若面具只戴一日是不会有红痕的,可此刻的红痕如此的重,所以,他是戴了多久的面具没有摘下? 小姑娘抬眼看着他。 她其实不是想问这个问题,她是想知道,他怎么就这般来了? 小姑娘有些发怔,就这么仰着头呆呆地看了过去。 她约莫是被外面的喧闹半夜吵醒的,厚重的披风里只穿了单薄的中衣。 可不知怎么,还用面纱遮了半面。 许是吓呆了,她甚至没有近前跟他说话,只睁着一双大眼睛立在那处不动。 秦慎不欲再惊到她,勉力让脸色和缓下来。 “此处没有旁人了,怎么还戴面纱?” 秦恬被他这一问回了神。 房中烛光晃了一下,灯芯长长拖了下来,房中暗下三分。 秦恬左侧脸轻微地疼了一下,她没有回答他那个问题,亦戴着面纱半分未动。 只是道,“我们是不是也能走了?” 秦慎点头道是,看到他面纱上的一双眼睛轻轻地眨着,浓密的羽睫在他看去时轻轻一落,遮住了半边眼眸。 白色的细纱阻挡,他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 但被吓到的小姑娘能是怎样的表情? 今日只是她有惊无险,若他没有来,魏游没有护住她,被那朱汉春劫走了,她又是如何? 烛光被灯芯拖得越发昏暗,秦慎在这昏暗的房中,只看到那双半遮的眼睛。 “你先去歇一会吧,小憩一下亦可,等天亮了再走不迟。” 她乖巧点头,还道了一句。 “大哥也快去歇了吧。真的快去歇歇吧。” 她是看出了他来回的奔波吗? 秦慎心下一软,不由得答应了她。 “好。去歇息。” 说着,转身去拿了自己的面具,只是在回头之间,眼角的目光掠过她时,发现她仍旧站在那,却似乎小小松了口气。 秦慎将面具拿在手中,要离开的脚步突然一顿。 “我突然想起一桩事。” 小姑娘一愣,正要听他说是何事,他忽然向前走了过来。 秦恬下意识就想向后退开半步,不想他忽的叫了她。 “你把面纱取下来说话。” 秦恬顿住了,他却一步到了她脸前。 秦慎看着眼前的小姑娘,见她沉默着没有动手,干脆探手到了她脸庞,她看过来,他没有理会她的目光,将那面纱自她耳边取了下来。 细密的面纱落下,左脸颊划出的长长一道血痕露了出来。 那血痕似一只利剑一样,自颧骨向下一路划下,连带着整个半边脸颊都红了起来。 青年双唇紧抿,秦恬一眼看去便看出了他眼中窜起来的火光。 “为什么方才不告诉我?你不想杀了那朱汉春,永绝后患吗?” 他嗓音很低,话语一字一顿地跳动在明灭不定的烛光间。 秦恬知道朱汉春为人卑劣,狼子野心,今次更是对她动了不轨之心。 但这会不是时候。 “不是时候,这不是时候,大哥。”秦恬连连摇头。 “那朱汉春手下也有人马,还有火铳,他是有备而来,就算大哥去追,与他也少不了一场厮杀。大哥来此已经足够疲惫,怎好再冒险与他拼杀?就算取了他性命,广诉军也还有朱思位在。大哥何必为了这点事与他们撕破脸?先养精蓄锐要紧!” 可她脸上的血痕刺得秦慎眼睛生疼。 从最开始有公主的呼声出现时,他就莫名地害怕,害怕所谓的公主就是他们家的“小庶妹”。 若这公主当真是高贵的安居皇城里的公主,秦慎有什么不愿意?可这个公主是流落在外的先太子的女儿。 不仅没有万人敬仰保护,反而站在风口浪尖之上与朝廷对峙。 这样的公主岂是好当的? 秦慎心里不愿,但事情却并不因为他的不愿而改变。 她还是一夕之间成了公主,眼下不过短短不到一月,就在肃正军眼皮子地下,险些遇险。 “不过就是个小人庶子,我还能败给他们不成?”秦慎指骨噼啪响个不停,眼睛发红地紧紧看着那个小姑娘,“让我去了结了他,你好歹能睡个安稳的觉!” “可是我不想大哥冒险!也不想大哥树敌!斩草不除根,必有大后患,你不要冲动!” 她一急,一把握住了他的手。 秦慎低头,看见她紧握着他的手,纤细的手指尖都有些泛白了,用力之间还有轻微的颤动。 那颤动颤在了他心头。 “好......”他说好,嗓音低低压着,“我不去就是了,让他多活几日就是了......” 只是他看向小姑娘的脸,白皙的小脸上,血痕异常扎眼。 秦慎起了身,让人把所有的伤药都拿了过来,他挑来挑去,挑出了其中的白愈霜。 秦恬记得那药,在书院晚宴那日,她因对抗朱建应伤了手,他便拿了此药给她。 此药名贵,是宫中流传下来的秘药,她彼时只浅浅挖了一勺,就还给了他...... 但他此时拿了白愈霜在手上,神色沉沉,“先凑合用一些,等回去再换好的来。” 这还不算是好药吗? 秦恬有心想要再劝大哥一句,虽然伤的是脸,但她年岁不大,皮肉伤很快就会好的。 可她还未及说出口,他用水擦了指尖,将白愈霜粘在指腹上,轻轻擦到了她脸庞。 一瞬间,秦恬忽觉自己心跳都停了下来。 他指尖从上至下地轻轻摩挲在她脸上,指腹的温热和药霜的清凉,清晰分明地传了过来。 很快,药霜的清凉散了去,反复抹匀的指尖仍在她脸庞留恋。 房中没有任何第三个人,只有烛火隐隐发出噼啪的轻响。 他离她近极了,一直低头细细看着她的伤。 那样近的距离,她几乎能看清他脸颊上的一切。 他紧皱成川的眉头,深邃如夜的瞳孔,高挺似山的鼻梁,还有那双薄而紧抿的唇,此刻极近的距离,仿佛稍稍不留意,就会贴上什么似得...... 小姑娘心头倏然一慌,在昏黄额光影下,忽然有种不自在地心虚之感。 第94章 乱念 山雨只急了一阵便缓了下来,留下些如丝绸细纱般的雨雾将整个山间笼罩其间,水汽蒸腾融在空气之中,不觉寒冷,反而夹带着大地底层涌出的热气,在房中尤其明显。 灯火又忽闪了一下。 秦恬仓皇地别了一下脸,身前的人指尖顿了顿。 “是疼了吗?” 不是疼,是一种说不清楚的酥麻心虚之感。 但秦恬下意识没有说出实话,只是含混地“嗯”了一声,“还、还好。” 他没有察觉什么异常,温热的指腹又沾了些药霜。 “那再擦一些就好了。” 外间的山雨,令和暖的房中渐渐升起些微的湿意。 他再次靠近了过来,秦恬不敢再那样慌乱别开脸去,可他指腹落在她脸上的力道越加轻微,轻轻摩挲在那伤口之间,不觉疼痛,反而有种被羽毛蹭到的细微痒意。 秦恬不由地目光往别处看去,可忍不住绷紧又挺直了脊背。 只是她稍稍挺直脊背,便察觉额间有湿热的气息轻轻扑过来。 那湿热随着他的呼吸一起一伏,秦恬极快地向他看了一眼,看到他紧抿的薄唇时一顿,又落到了他眼睛里。 “怎么了?” 他开口,湿热的感觉放大了十二分。 秦恬那莫名的心虚之感更上一层。 她觉得自己不能这样下去了。 急忙寻了个话头开口,“大哥不用替我上药了,我们还是快些走吧。” 虽说现在山庄内外都是肃正军的人马,但也不能排除会发生什么别的状况。 她这么问,秦慎看她。 “不睡会了?” 嗓音一如平日,但秦恬今晚却奇怪地从中听到了些令她心跳加速的意味。 她说不睡了,“我们快走吧。” 既如此,秦慎便也没再多言。 他道好,转身吩咐了下去,一刻钟后离开山庄。 他转了身,秦恬便松了口气,又是停又是快的心跳也些微正常了几分。 山庄闹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就算还有三军密谈的下一次,也不会选在此处了。 秦恬坐上马车离开,转头便看到山庄起了火,在细微的雨幕之中,火光缓慢转盛。 所有的秘辛与私心都被火舌舔舐殆尽,又在细雨中落为尘埃。 马车颠簸前行,天就要亮了,苏叶和天冬都劝她闭眼睡些时候,此地距离兖州还远着。 秦恬也想睡会,但今晚不知触动了哪根心弦,弦声糟乱,令她无法抛却杂乱的心思安睡。 不想就这般走了没多久,她听见了从后面赶来的声音。 是秦慎派下去善后的士兵。 但马上的士兵来的匆忙,秦恬撩开帘子向他看去,见他上前回禀了事情之后,大哥眉头就皱了起来。 “是出了什么状况吗?”秦恬主动问了一声。 秦慎放慢了马速到她窗前。 “有官兵追过来了。”他道,“官兵这么快察觉,不排除是那朱汉春有意给官兵通风报信。不过我们离开的快,官兵没那么容易追上。” 就算如此,有人在后紧追,他们也不能再这样不紧不慢地离开。 秦恬立刻道,“我在车中,马车便不能快跑,不若给我一匹马,我们还能快些。” 马车若是快跑,人在车中要忍受的颠簸还不如骑马。 秦慎想了想,应了下来,下令人马暂停,让公主下车换马。 只是秦恬这边下了车,却没有等到给她的马。 倒是那位大哥牵着他的黝黑油亮的高头大马走了过来。 “大哥这马?我恐怕骑不了吧?” 这是匹随他征战的高头西域马,秦恬自认以自己的骑乘本事,驾驭不了这样的马。 但他轻笑了一声,“确实,你自己骑不了这马,就连上马都上不去。” 果然不是给她...... 秦恬尴尬了一下。 但他这话说得,她就算是个头不如他高,怎么还连马都上不去了......他怎么还笑话她呢? 秦恬不满地暗暗嘀咕,却没似从前那样同他吵嘴耍玩,她甚至没敢多看他,连眨了几下眼睛转了头,正欲去寻给自己的马在何处,忽觉他走到了她身后。 阔大的大掌一把握住了她的腰身! 秦恬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都被高高举了起来,那么高的马儿,她下一息就稳稳落坐在了马上。 秦恬有些天旋地转,但可能并不是因为突然上了马。 可他不是说她骑不得这马么? 怎么还把她抱......不是......举了上来? 小姑娘心里横七竖八的念头乱飞,然而后背一阵风掠了过来,秦恬向后看去,他已翻身上马坐在了她身后。 “军中没有多出来的马,我也不放心你自己骑。” 他说到这顿了一下。 “我护着你,可好?” 小姑娘心里乱飞的念头在这一刻静止了下来,她听见自己逐渐变响的心跳声。 她一时没有回应,而他已解下了自己的披风径直将她裹了起来,裹成一只粽子就这么圈在了怀里。 “走了。” 湿热之气再次扑在了她脸庞,小姑娘整条脊背都挺了起来。 偏他一无所觉,还问她,“有什么不自在的吗?” 从脚指头到头发丝都不自在,算是你说的不自在吗? 秦恬轻咽了口吐沫。 “没......” “那好,我们走了。” 他落了话音,越过她握着缰绳的手微微一用力,马儿顺从地带着两人跑了起来,颠簸之间,奔向远方。 ...... 肃正军大营。 孙文敬焦急地来回踱步。 齐吉给他斟了一杯茶奉过来,“先生莫要着急了,大将军心里有数,公主也不会有事的。” 但孙文敬还是担心,他先前并没觉得此行能有什么大事,但山庄里传来了妻舅何老先生病倒的消息之后,他就觉得不好了,恐要恒生变数。 他彼时确实想要亲自前去接公主,但没能拦得住大将军策马而去。 大将军连日奔波这么久,手下兵马也疲累,若是真与广诉军或者南成军起了冲突,可占不着什么优势。 孙文敬后怕地担心。 正此时,听见外面有传信的高呼声。 他与齐吉两人皆快步出了营帐,抬眼就看见大将军的黑马,背上载着两人到了营地中。 “公主,将军!” 孙文敬见两人平安无事,高兴不已,转眼却没有看到张道长和妻舅老先生。 他连忙问了一句。 秦慎吆马停下,“师父和老先生我也让人传了信,应该从另一路过来了。” 不想他这话刚说完,后面就有了马蹄声,张守元和何老先生也在此时到了。 张守元一眼就看到了秦慎,见他们也安然回来,不免松了口气。 视线一移,又看到了他怀中的姑娘。 何老先生恰这时从马车里下来,孙文敬连忙上前来接,“舅父身子好些了吗?” 何老先生朝他摆手,“无事。” 接着就去问公主如何。 张守元和何老先生离开之后,在名医处看了病,何老先生稍稍稳定便没再多留,刚要离开却听到了秦慎让人前来报信,说密谈山庄不能再去了,令他们直接火速返回肃正军大营。 内里出了什么状况,两人还没弄清楚。 但秦慎突然而至,还是让张守元十分惊讶。 他这会看着秦慎,见他同孙文敬说了两句,又低头同怀里的小姑娘说话。 他说话时声音很轻,自己站在不远处竟然完全没有听到,接着就看到他翻身下了马来,没有唤旁人来扶,也没有使人递了马凳,竟就直接将裹了他披风的小姑娘,从马背上抱了下来。 小姑娘似有些不自在,他却并无察觉,又低头柔声同她言语了两句,见她连番摇头,才离了她身侧,过来询问了何老先生的状况。 何老先生显然更在意密谈山庄里发生了什么事。 张守元只见秦慎脸色随着何老先生的问话,瞬间沉了下去。 “那广诉军朱氏父子打起了公主的算盘,扮做山匪袭击山庄,里应外合攻击公主院门,妄图抢走公主。” 这话一出,众人皆大吃一惊。 何老先生和孙文敬师徒都被广诉军的大胆行径惊到了,倒是张守元来路上猜到了这情况,没有太多惊讶。 他只问了秦慎一句。 “将军放了他一马?” 秦慎回应,“怎会是我?是公主放了他一马。” 张守元默了一默,看到秦慎眼中不甘之意一闪而过。 也就是说,若不是公主,他是不是要直接杀了那朱汉春? 他默然看着秦慎,没有再出声。 这件事是个大事,关系到接下来肃正军同广诉军之间如何继续相处。 这次肃正军拿下徐州,多亏另外两支起事军守望相助,才能如此快速地夺下朝廷的军兵要冲。 一旦三军失去了信任,不再联合壮大,更糟糕地是相互缠斗,那么朝廷则用不了多费力气,坐山观虎,就能等到他们逐各瓦解。 众人去往了议事的帐中。 由着秦恬和魏游被此事的前后叙述了一遍。 此事虽然没有完全暴露朱汉春,但众人也晓得这是广诉军朱氏父子的阴谋了。 “抢了公主,他们就能借此号令肃正军,挟天子以令诸侯,正是由此而来。”齐吉感叹。 何老先生长叹了口气,“实在没想到朱氏父子能野心至此,幸亏将军及时赶到,不然老夫就成了罪人了。” 听闻此话,秦恬连忙安慰了他。 “老先生莫要多想,我已无虞,那朱氏父子的心思也已暴露,我们日后就能防了他们。” 何老先生多谢公主的安慰。 秦慎看了小姑娘一眼。 她脸上的红痕还没有消退,反而令脸颊微微肿了起来。 她此时把话说得风轻云淡,彼时被朱汉春内外围了院子的时候,还不晓得是怎样的害怕。 秦慎突然叫了她。 “公主一夜未睡,不若先回去歇了吧。” 秦恬微怔,但孙文敬等人都想起此事,也都劝她回去歇息。 杀敌作战之事,素来都不必秦恬参与,她也只自己帮不上什么忙,便顺着众人的意思回去了。 她走了,孙文敬也想到了秦慎。 “大将军更是两三日未歇了吧,此事不着急,大将军歇好再议不迟。” 可秦慎摇了头。 “朱氏同我们几乎撕破脸,肃正军拿下徐州,势力壮大一倍,广诉军只会心中发颤,认为我们随时可能报复他们。与其被我们报复,不如他们先出手。” 秦慎道,“我们又如何能被动下去?不若伺机杀了朱氏父子,将广诉军直接并到肃正军中来!” 话音落地,营帐之中一片肃杀之意。 肃正军此番拿下徐州扩了一倍领地,已经令众人欣喜不已。 造反并不是一瞬而成之事,他们想着如此稳扎稳打地扩大势力,在腐烂的当朝皇帝的治下,逐渐击溃朝廷,冲入皇城,在此过程之中,广诉军也好南成军也罢或者其他起事军,都是肃正军可以联手的力量,吞并他们虽然也不乏可能,但并不急于一时。 但现在,秦慎就有了火并广诉军的意思。 众人皆惊,可细思如今情形,却也是不无道理。 只有孙文敬问了一句,“会否操之过急?毕竟我军尚未占稳徐州。” 连番大举作战,就是最大的隐患。 秦慎却道无妨,他又重复了一遍。 “朱氏父子才是最大的危害,断不能留。” 众人皆沉默。 张守元默然看了他一眼。 他没有经历过前太子在世时,仁德而治的太平盛势,也不似先太子旧臣一样,打心里就想为横死的殿下讨还公道,更不像如今皇帝祸害的贫苦百姓,盼着拉下皇帝换成明君。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是顺着秦贯忠的意志,顺着天下大势,和百姓呼唤而为。 张守元知道幼年在山上,他随着自己在与世隔绝的环境中长大,令他的性子虽不是温润柔和,却也并不易急易怒,大多数的时候,他与尘世都有种疏离之感,他只做该做的事,却不投入过多的情绪在其中。 但今日,张守元看到了他眼中浓烈的属于他个人的情绪。 他做出的判断没有错,但这种陌生的浓烈情绪着实令他晃了眼。 是因为什么? 那个......小姑娘吗? 张守元抿了抿嘴,静默地看着秦慎,一时竟不晓得,这样是好还是不好...... 不过,那小姑娘应该还没明白吧。 * 秦恬营帐。 小姑娘还没睡下,托着腮,怔怔坐在了床边的茶桌旁。 第95章 她还太小 秦恬支了胳膊在床前的茶几上,双手托着脑袋,托不住脑袋里乱飞的念头。 这两日来的一幕幕不住地穿梭在脑海中。 但开始的那些令人不安惊怕的记忆,逐渐淡了下去,反而是昏黄的烛光里,温热的指腹沾了清凉的药霜,落在她脸颊上的一幕异常清晰,清晰到,彼时呼吸交错可闻的感觉都仿佛还在,就在眼前,就在当下...... “公主是吓到了吗?”苏叶端了安神茶过来,见自家公主托着两腮,目光不知看向何处,连忙出了神,“公主别怕,奴婢今晚给公主守夜,公主安心睡下就是。” 秦恬:“......” 她不是害怕来着。 但她还是顺着苏叶的话说了,不然也没法解释自己方才的出神。 “嗯,我也盼着今晚能睡个好觉,莫要做什么噩梦。” 她这么说,苏叶笑着应,“公主放宽心,就算奴婢身轻力微,将军也在姑娘身边呢。” 她说着想外面指了过去,“奴婢瞧见将军的帐子点了灯火,想来将军要回来宿下了,公主安心吧。” 秦恬立刻就不安心了,砰砰地只觉得自己的心跳更快了一些。 明明,苏叶也只是随口提了两句那位“大哥”而已...... 小姑娘有点混乱,一口闷了安神茶,匆忙睡下了。 * 连日的疲惫终于得到休歇,秦恬这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 她起身后看到明晃晃日光在帐外徘徊,才恍惚发觉竟然快到午间了。 恰好天冬走了进来,秦恬下意识问了一句。 “将军没走吧?” 天冬说没有,“今日没有战事,将军一早还来瞧了瞧姑娘,听闻姑娘睡着,就去寻孙先生了。” 秦恬听天冬说他一早就来瞧了她,心口咕嘟咕嘟冒了几只泡泡。 她起身洗漱更衣。 外间日光明亮的晃眼,但风也更冷更紧了,苏叶她们将镶了雪兔毛边的袄子都给她穿在了身上,又揣了只汤婆子在她袖间。 秦恬在避风处站了站,日头晒在身上暖融融的。 她走到另一边就看到了他的帐子,帐前只留了一个守卫,可见人不在帐中。 不过如今代替傅温跟在他身边的栗修,这会走了过来。 秦恬走过去,正要问问栗修,将军眼下在何处,竟听见身侧的木架子另一边,熟悉的人声传来。 “......这事还是太快了,我以为时机并不成熟。”说话的是张道长。 秦恬听他语气,知晓他们说的是紧要事,便脚步停在了木架子后面,没有发出什么动静,算有意也算无意地听他们说话。 木架另一侧,秦慎听了张守元的话,仔细思量了一下。 “师父说的不错,但我以为,战场风云变幻,是敌是友都在一念之间。所谓稳步推进,只在想象之中,实际来看总要随着时局变化,抓住转瞬即逝的机会。此番转而对抗广诉军或许过快了,但就目前的情形而言,不过是趋势之内而已。” 但这番话并没有令他师父宽心,秦慎看到师父一时没有言语,定睛看了自己几息,才开了口。 “若此事只是陡转的句式变换也就罢了,我只怕你,被什么所裹挟,冲动行事。” 这话一出,周遭就静了下来,只剩下被风呼啸着卷起肃正军旗呼呼作响。 秦慎在张守元的目光下沉默了一下。 张守元忽的问了他一个问题。 “关于公主,你心里是怎么想?” 这话没有前没有后,突然这么一问,秦慎一时没有回答上来。 他看了看自己的师父,比父亲还要了解他的人,便是师父了。 秦慎抿了抿嘴,正欲开口,目光忽然自眼角扫到了不远处的木架。 那木架不高,寻常男子站在后面,最少也会露出发髻。 但那木架子的上边没有露出谁的发髻,反倒是侧边白绒绒的兔毛镶边上,露出一只白软的耳朵边。 那只白绒毛里的小耳朵,此时正竖着细听他们的谈话。 ...... 木架后。 秦恬原本只是想随便听两句壁,没想到,张道长突然问了这么个奇怪的问题。 虽然奇怪,但一下就让秦恬竖起了耳朵来。 那位“大哥”,要怎么回答? 她屏气凝神地听过去,听见他在一顿之后,终于开了口。 “今日孙先生也提起公主的事,公主很快就要在众人面前正式露面,皆是朝廷必然会大动肝火,我想在此之前,若能令肃正军壮大更多,对于公主才是保障。” 秦恬听住了这话。 张守元却看向秦慎。 他应该知道自己问的,其实不是这个问题。 但他既然这般回答,张守元便不再问下去了。 他只静静看了秦慎几息,“与广诉军的事,你再思量思量吧,成大事者,不要被繁念所扰才好。” 秦慎沉默以对。 张守元转身离开了。 藏在木架子后面听壁的秦恬,准备偷偷溜走。 只是一步还没迈开,后面就有声音一下追到了她耳边。 “偷听完了?准备走了?” 秦恬:?! 她转身向身后看去,看到木架子另一侧瞧她的青年,男人嘴角噙着一抹浅浅的笑意。 他的目光落在她耳边上。 “下次偷听的时候,记得把耳朵收好。” 秦恬:“......” 明明风吹得还有些冷,但她耳朵边却呼呼地像被火苗燎到一样地烫了起来。 与此同时,昨日那不明加快的心跳,亦在他的目光下飞快跳动了起来。 察觉自己的异常,秦恬匆忙就转了身。 “记住了,下次会小心。” 话音没落,人就一溜烟走掉了。 那白绒毛裹起来的身影,蹦蹦跶跶的进了帐子,就像白兔把脑袋藏进草丛里。 秦慎不由地低笑了一声。 被发现偷听,就这么心虚吗? 真是个小姑娘...... 不过他耳边亦想起了师父的问话。 “关于公主,你心里是怎么想?” 他看着一溜烟不见了的小姑娘,缓缓叹了口气。 她还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只当他是她哥哥,他还能怎么想呢? * 广诉军大营。 朱汉春飞奔而回,把密谈山庄发生的事情告诉他父亲朱思位。 “......爹,这事是儿子办的不周了。谁想到那肃正军早就防着咱们,公主不给见也就罢了,竟然还派兵前来支援,若不是最后肃正军的兵丁前来支援,我必将那丫头抓到了手心里!可惜,可惜,功亏一篑!” 局面一下子紧张了起来。 朱思位脸皮弹跳了一下。 “是那个肃正军的银面将军带人来的?” 朱汉春不是很能确定,“银面具是那个银面具,谁知道银面具下面是什么人?” 这话也都道理,毕竟银面刚在徐州城打完仗,怎么有功夫去那处。 若是别人前往,显然肃正军也不相信广诉军和南成军,暗中埋伏了人,随时出手。 “我还以为肃正军都是什么忠良之辈,不立首领不称王,只尊先太子的公主。没想到与我们这些造反的,也没什么两样,所谓同尊公主的联手,他们私下里也有的是思量!” 朱汉春连声附和,“说不定,那何老头子和张道士,就是故意下山的,他们兴许就是看出了咱们的意图,所以才来了这么一招!” 朱汉春说着,就想到了什么。“爹,肃正军说好要从徐州城分军火给我们,不会不给了吧?” 这话说得朱思位一顿,旋即眯了眼睛。 “那可不行!我广诉军这次也出动了人手,折损了人马,他们想不给,没那么容易!” 但现今军火还在徐州城,广诉军和肃正军就几乎刀枪相见了,这些说好的东西还给不给,就不好说了。 “若是徐州城进了我们的口袋该多好,何必要受他们这挟制?!”朱汉春叹了一句。 朱思位在这话里,眯起眼睛思量了一阵。 他忽的就叫了朱汉春,“替我铺纸磨墨,我要给南成军的蒋山去信一封。” “父亲要写什么?”朱汉春手脚利落地磨了墨。 朱思位哼笑一声,“徐州城就这么落到了肃正军的口袋里,我倒是想知道我不甘心,蒋山就甘心了吗?若是他也不甘心,我想这徐州城,或许能易一易主!” 朱汉春一听就连声道好。 “那蒋家人可比肃正军那帮老头子好对付多了,与他们共享徐州城,往后这城还不就成了我们自己的地盘?” 父子二人打着南成军的算盘。 不想朱思位这信,第三日去而复返,他打开信瞧了一眼,脸色就难看起来。 他原本想要言语诱惑蒋山与他们共同拿下徐州,不能让肃正军一家独大。 可蒋山却不是背信弃义之辈,只装作不懂地将他的意思打了回去,还告诉他,肃正军许诺要给南成军的报酬,不日就要到了。 “那些刀枪弓箭还有火器,肃正军真要给南成军了?缘何我们没有接到消息?” 朱汉春这话问出口,也知道其中的原因。 广诉军和肃正军闹成这般模样,别人还能依约给东西吗? 但到了下晌,肃正军就传了消息过来,道是许下的给广诉军的物什,五日后在徐州与广诉军中间的一地交接。 父子二人见了这终于到来的消息,非但没有高兴,反而相互对视了一眼,四只眼睛里皆是浓重的疑问。 半晌,朱思位抖了一下孙文敬亲手写的那封信,纸张发出哗哗啦啦的响动。 “肃正军,还真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朱汉春第一个不相信。 朱思位哼了一声,“这必然有诈。我朱思位从一个小小秀才到今天,可不是昏庸无能之辈,这几根刀枪棍棒我不要了。” 他眯起了眼睛,“我要那徐州城!” * 济南府。 肃正军占了徐州城之后,轻而易举地就攻下了周边府县。 肃正军的地盘陡然扩大了一倍之多,宫中震怒,险些将大将钱烽提回京城问罪。 但章老将军被调离之后,钱烽才刚到了此地不久,若是此时再次换将,岂不是又给了肃正军继续壮大的机会? 钱烽堪堪留了下来。 仗还没打上几场,他已有了心力耗竭之感。 尤其肃正军中那银面将军,打发让人摸不着头脑不说,却还对朝廷的官兵的打发一清二楚。 他到底是什么人? 朝中对于此人也有不少猜测,有人说是朝廷出逃的将领,有人说是战死沙场的沈家军中的大将,也有人道是倭贼或者匈奴,还有人说是章老将军私下收的徒弟。 最后那说法,被章老将军驳斥了去,胡言乱语的人并无证据,龙椅上的皇上也不相信。 除了这些猜测之外,也有些其他的猜言,钱烽就听那国舅家的妹夫邢兰东,说此人是青州卫指挥使秦贯忠的嫡子。 这说法在他看来,还不如章老将军的徒弟更加可信。 毕竟秦贯忠再于沿海防倭有功,也只是个三品指挥使,算不得朝中大将。他的嫡子才不到二十的年岁,如何能领兵作战到这种程度? 钱烽其实最不相信的,是自己会在一个不到二十岁的青年人手里,无从用兵。 关于银面到底是谁,完全没有头绪。 而钱烽接二连三地在银面手里吃亏,也只能更加谨慎地用兵。 他想,肃正军此番吃下了徐州,一时半会应该不会有什么动静了,他应该趁这个机会,先弄明白银面到底是谁,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 可这日一早,他就接到了一封,一箭射到大营门口的信。 什么人胆敢向朝廷大营门上射信? 钱烽惊疑,拆看信一看,更是眉头皱了起来。 信上说,那肃正军和广诉军两军,要在一地交接军火,信上没有署名,却给出了明确的时间和地点。 时间就在两日之后。 钱烽看了信,眼皮就跳了一下。 这信,不会是肃正军给他送的吧?又要诱敌? 钱烽左右思量了一下,将信压在了案头。 * 肃正军营。 孙先生同秦恬提了公主正式露面,于兖州城和徐州城仪仗游城一事。 肃正军眼下占了两大片城池要地,更需要的是能够守城和继续扩张的兵马,只有公主出现,师出有名,才能让更多被压迫的百姓,愿意投入肃正军中来。 秦恬来时就知道,这是她这个公主最为重要的作用,虽然在成千上万人面前出现,她心里还是有些说不出的紧张。 她应下孙文敬,就见那位“大哥”到了她帐前来。 他只同她说了一句话。 “别怕,很快,你会有更多的兵马。” 有了更多兵马,就不怕朝廷在公主出现之后,疯狂扑来了。 他这话说完,秦恬就见他翻身上了马。 “大哥要去哪?做什么?” 不会是要去同广诉军有什么动作吧?孙先生张道长他们,都不甚倾向立刻就跟广诉军撕破脸面。 秦恬看过去,只见他轻轻笑了笑。 “去徐州巡防而已。” 第96章 诱敌 是夜,风紧夜黑。 云层遮遮掩掩地将月光拢在身后,平坦的旷野之上无火无光,远远看去,只有一队人马悄然走近。 那队人马似抬着极重的东西缓步前来,而当头的人坐在一匹高头大马之上,头戴银面。 斥候一眼瞧见,便立刻转身快步跑开。 “来了,肃正军来了!” 那斥候飞奔到一片林中,径直报上了消息。 朱汉春正焦急等待,听见这话就连忙拿了望远筒朝着远处那片平坦旷野看去。 他离得远,就算在土丘之上,也只隐隐能看到人影。 他问了详细情形。 斥候回道,“马车上押运了箱子,看起来箱子极重,他们行进缓慢。当头的人戴着银面。” 银面! “看清楚了?” 斥候连道看清楚了。 朱汉春心下一定。 军火交接是大事,先前南成军与肃正军交接军火,两方皆派了大将,南成军去了蒋山的长子,肃正军也派了那银面将军。 而这一次朱思位也提出要以两方大将押运,两军还没有完全撕破脸,肃正军也就答应了,应下要让银面亲自前来。 而广诉军这边,来的当然是朱汉春。 可朱汉春来了,又没有真的到来。 他早就料想,押在箱子里的,照理应该是肃正军按约分给广诉军的军需之资,但两方闹到这般地步,哪还有什么真心实意? 那里面装着的,一定只是看起来重的大石块而已。 不管是什么,都不会是军火。 他才不信肃正军有这么好心。 于是,他照着与他爹朱汉春商议好的计划,半步未动,反而叫了那斥候,“再探再报!” 斥候飞奔而去了。 朱汉春又开始了焦急的等待。 肃正军出现只是第一步。 这第二步,就该朝廷军出马了! 朝廷眼里,拿下徐州城的肃正军真是大大打了他们的脸,朝廷怎么会不抓住机会就置肃正军于死地? 于是,一封写明了此番交易之地的信,一箭射到了朝廷的大营门柱上。 这会,朱汉春继续等待的,就是朝廷军突然出现了。 但等来等去,那处旷野上还是只有肃正军的人在那处,朝廷军完全不见踪影。 手下来问,“会不会,朝廷不以为真,所以根本没有派兵前来?” “这怎么可能?”朱汉春不信,“那大将钱烽,刚被宫里的皇帝狠狠训斥了一顿,怎么还敢不上心?朝廷军一定会来。再等等!” 但又等了一刻钟,距离广诉军与肃正军越好的时间已经过去快两刻钟了。 朝廷军没到,肃正军倒是有了要离开的意思。 朱汉春急的要出汗了,他不信朝廷军没人前来,会不会朝廷军想等到广诉军出面,再一网打尽? 朱汉春当然不想折损一兵一卒,他此番带来的兵马还有更重要的作用。 可朝廷迟迟不来人,肃正军都要走了,斥候来报,说银面将军已上了马。 这般情形,朱汉春把心一横,正要派出自己的部分人马前去诱敌,不想就得了快报。 “朝廷军与肃正军打起来了!” “太好了!”朱汉春忍不住贺了一声,一双小眼睛里放出了紧凑的精光。 接着,他让人牵了马来,踩着下面人的后背上了马。 “去徐州城。” * 徐州城,守门的士兵远远看见一对穿着肃正军衣裳,举着肃正军旗的人马快奔而来。 那些人奔马速度极快,守门的士兵刚要喊他们快快停下,就见那些人急着奔到了脸前。 “快!快让人前去支援!广诉军没来,朝廷军来了,我们被朝廷兵马突袭,将军带兵陷在里面,快去支援!” 这些士兵身上的肃正军衣裳和旗帜,皆是一副受了重创的样子,士兵和马匹上也尽是血,有人甚至在马上坐不住了,随时都可能摔下来。 当头的兵丁不免道。 “你们快去支援,让我们先进城去,我兄弟们都撑不住了!” 这人连番催促,肃正军守卫下的徐州城大门,终于是打开了来。 那当头的兵精神一震,却没有露出半分,带着身后的一队“残兵败将”,就进了城。 ...... 外面的人进了城,里面的人很快就派出一队骑兵,快马奔跑出城。 朱汉春听到斥候的探报,心下激动不已。 那银面已经被困在朝廷军的战场上了,徐州城内又派出了精兵过去支援。 现在的徐州城,几乎空了一半了。 最重要的还不在这里,他还在等最后一个信号。 朱汉春用他那望远筒抵在一只眼睛上面,不住地往城楼上看去。 想他朱汉春一介秀才,便是看文章、看女人,都没有此刻这般专注。 但他现在,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徐州城楼看去。 过了一阵,又过了一阵,就在他等得心浮气躁的时候,只见那火光正亮的城楼之上,沉闷的肃正军旗一个连着一个地倒了下去,火光映得白亮的广诉军旗,一只接着一只地立了起来! 先前扮成受伤的肃正军,进入徐州城里的人,偷袭成了! 以换旗为号,朱汉春再没有任何犹豫。 在他看来,眼下的徐州城,几乎是城门大开,等着他这位新主人入驻其中! 今日是徐州城,明日就会是那位公主。 肃正军算什么,广诉军才是这天下往后的主子,那小公主还不是得跪倒在他胯下?! “拿下徐州城!” 他像一个真正的大将一样,策马直奔徐州城下。 满城换了旗的徐州城,果然大开了城门等待他的进入。 朱汉春志得意满,打马飞奔入内,肖想多时的徐州城终于到手了! 谁想,他带着兵马冲进了城门,正欲与先进城的自己的兵将汇合,彻底拿下徐州城的时候,却发现城中静悄悄的。 朱汉春眼皮一跳,回头看去,见方才进入的大门缓缓地关闭了起来。 就在城门关闭的一瞬间,他忽的听见一声既轻又重的嗤哼。 他浑身一紧,循声望了过去,见高高的城楼之上,高高飞扬的广速军旗不知何时全都消失了,肃正军那黑压的大旗重新立了起来。 火把照在大旗上,亦映着旗下的人。 男人身姿挺拔如松,负手站在整齐飞扬的肃正军旗下,脸上的银面在火把光亮中,仿佛是镀成了金。 朱汉春浑身血液都倒流了开来。 “银面......怎么会是银面?” 银面不是被朝廷的兵马纠缠住了吗? 这徐州城不是被他先锋队给控制住了吗? 这一仗他不是稳稳地能赢下吗? 朱汉春脑中哄乱一片,但这些哄乱之声都被城楼上银面男人冷肃的嗓音压了下来。 “迟了几日。” 他忽然道了这么一句。 朱汉春一时间竟然没有理解其中的寒意,但下一瞬,忽见他于高墙之上倏然一把拉开了弓箭。 利箭破风的声音仿佛刺破了朱汉春的耳膜,他睁大了双眼目眦尽裂,那支利箭已缩成一只银色的点,就在缩到几乎看不清的时候,又突然在他眼前放大。 他耳中的轰鸣再次被城楼上男人的声音压了下来。 “今日,不会再迟。” 话音落地,朱汉春整个人飞出了马,在半空中停留了不到一息,下一息,轰然砸落在地。 就像被死死钉在地上,他睁着可怖的大眼睛,仰面朝天,喉头穿过一支利剑。 朱汉春死了。 前一刻还志得意满地要将徐州城收入囊中的朱汉春,在这一刻干净利落地被射死在了徐州城里。 朱汉春带来的广诉军兵将,纷纷看向钉在地上的少首领朱汉春,瞬间慌乱。 ...... “先是有一队人进了城,接着就有肃正军的骑兵奔了出来,那些骑兵确实去应援了肃正军对抗官兵的战场,但他们离城之后不久,徐州城就换了旗,接着又一大拨人马冲向徐州城,是广诉军的兵将,领头的正是朱思位的独子朱汉春!” 钱烽今夜亦没有睡下。 接到了突然被射到门柱上的信之后,他便晓得今夜一定不寻常。 当下听了斥候这般回报,他不禁浑身精神提起,“所以呢?城中如今是谁人为主?” 城里的情况外面的人是如何也不能立时知晓,但下面的斥候道。 “眼下徐州城的旗,是广诉军的旗!” 钱烽讶然,在他看来,今晚的广诉军计谋虽然不错,但肃正军那银面可不是寻常人,徐州城上的旗,就这么轻易换成了广诉军旗? 钱烽略一皱眉,那斥候便道,“回将军,城上旗今晚易主了好几次。” 此人连忙把今晚城上易旗的详细情况说了来。 在广诉军的先锋进城之后,城中旗帜换成了广诉军旗,接着朱汉春入城,旗帜又更为了肃正军旗,可这更迭极快,不到半刻钟,旗帜在此成了广诉军的白底红字大旗,肃正军旗则被纷纷扔下了城楼。 这话可就打消了钱烽大部分的疑虑。 几番易旗,可见城内今晚两反军打成了一团。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朝廷的官兵此时出手,岂不是最好的时机? 钱烽早早就准备好了今晚之事,派去那军火交接处的不过是少部分官兵罢了,更多的人马都在此处等候他一声令下。 眼下,钱烽得了这般结论,立即亲自披甲而上,带人直奔徐州城下而去。 甫一靠近,便见城楼之上火光冲天,喊杀之声不住地传来,远在城外林中就能听到上面的喊杀声。 钱烽的帐下将士也都激动了起来。 城内打成那般,他们最好在胜负分出之前出兵围攻。 钱烽不免在众人的催促下,下令靠近了徐州城。 大举兵马来袭,城中打得正火热,根本无人在意。 钱烽帐下将士皆已摩拳擦掌,可钱烽看着火光四射的城墙,又看向交接军火的方向,忽然有种不太对劲的感觉。 如果交接地是银面亲自前去,那么以银面的本事,自己派去的小股官兵,早就被他收拾完了,此刻也该回城了,为何还没有动静? 倘若交接地非是银面亲自前往,那么银面本尊,眼下又在何处? 如果人在城中,真的会被那秀才朱汉春的小伎俩,算计的如此狼狈吗? 银面......银面...... 钱烽脑中飞速转了起来。 “不对......不对!一定是诱敌之计!不要进城,不要靠近!”钱烽大喊,“撤退!撤退!” 话音未落,城门轰然大开,精兵强将从天而至,直奔朝廷官兵而来! 第97章 心里只有一人 朝廷军撤退极快,若不是钱烽反应迅猛,此刻朝廷军要么陷在徐州城下,要么被城中的空城计网罗了进去。 不过眼下,朝廷军快速撤退,并未有什么损伤地离开了徐州城。 显然肃正军甚是可惜,又从临近其他几营中调兵围追堵截朝廷官兵。 钱烽巧妙避开,至翌日天亮之后才率军返回了朝廷的营地。 官兵损伤不多,他掌下将士都心有余悸地松了口气,不得不佩服感叹于钱将军的谨慎做派。 “若非是将军下令迅速撤离,此番朝廷军和肃正军的这一仗,我们十有八九要落了下风。” 他们是有备而来不错,但肃正军更早就料到更多。 只看昨晚的追截,就晓得这是提前就下好命令的部署。 钱烽谨慎反应快,而那肃正军的银面就更加料事如神了。 只是朝廷的将士,不便在自己的主将面前,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倒是钱烽自己,皱着眉头喃喃道了一句。 “银面此番,真就这么轻易让我们撤了?” 下面的将士听得稀里糊涂,成功撤退就是撤退了,还能作假不成? 他们却见钱烽眉头更紧了起来。 “肃正军昨晚并不是只对付了朝廷的官兵,还有那朱氏父子的广诉军。” 他念及此,忽的向广诉军的方向看了过去。 “......不会吧?” * 广诉军大营。 朱思位并不喜欢在大营中停留,更喜欢留在城中。 城中有城墙围住,比区区木栏大营可安全多了。 但是广诉军最初的首领死了之后,这大军到了他手里,他也不得不似那首领一样,与兵将住在一处,他只能多派人手守好营门,轻易不得为人开门。 他想,若是能拿下徐州城就好了,徐州乃是兵家必争之地,广诉军拿下徐州城,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住进徐州城里。 肃正军把持着不知真假的公主不肯松手,他若是讨不来倒也算了,自立为王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只不过那样太显眼了,容易招来朝廷的猛烈反扑,最好能让肃正军替他在前吸住朝廷的火力,他在后面稳稳当当地行事...... 朱思位不禁畅想起以后的事情。 至于自己的独子朱汉春,他以为自己的这般计策之下,肃正军和朝廷军少不了一战,朱汉春一定在这个空档拿下徐州了。 算算时间,这会差不多该有消息了。 思绪未落,就听见外面高喊着“报——”飞奔到了营帐门前。 “是不是捷报?!”朱思位一双眉毛都扬了起来。 却听见来报的人气喘吁吁道。 “首领,是少首领率兵回来了!” “嗯?”朱思位讶然。 儿子若是顺利占了徐州城,只会来报迎他过去。 眼下人回来了,可见是战败了。 朱思位还是更在意自己的独子,“少首领没受伤吧?!” 下面的人却道,“回首领,少首领着实受了些伤,并不能单独骑马,还须得人从后协助!” 那是受了大伤?! 朱思位一下就定不住了,匆忙往大营外迎接,还高声吩咐,“叫来军医,打开营门,快快让少首领进来!” 呼喊之间,广诉军紧守的营门缓缓大开。 朱汉春坐在当头的他的战马上,由着侍卫在后扶着,才堪堪坐直身子。 朱思位眼中只有儿子,眼见儿子半低着头,甚至抬不起头看不清神情,只能瞧出大致的模样来。 “怎么受了这么重的伤?!大夫!大夫!” 他等不及大夫,着急忙慌地上了前去,不想近到了朱汉春的马前,一眼看见马上的儿子,朱思位瞬间大脑空白了一片。 他只见朱汉春脸色惨白至发青,一双眼睛睁着,但向眼瞳看去,瞳孔放大,已然没了生气。 “啊!”朱思位连着向后退了三步。 可也已经晚了,他看到后面所谓朱汉春的人马里,有戴着银色面具的人,自人群中驾马缓步而出。 “先是临阵变卦,令我肃正军兵将无辜损伤五百余人,再是山庄设计,妄图强行抢夺公主。” 话到此处顿了一下,朱思位看到那银面之外的眼眸中,冷意一闪而过。 银面告诉他,彼时肃正军运去旷野交接之地的沉重木箱里,装的确实是军火。 肃正军履约,给南成军多少,就给广诉军多少,没有一分猫腻。 “肃正军说到做到,并无虚情假意。” 朱思位听完这些话,晓得后悔已经来不及了,他惶恐到了极点,看着满营都是他亲手放进来的肃正军大军,也晓得反扑没用了。 他为今之计,只有说自己猪油蒙了心,请肃正军宽宏不要放在心上,以后广诉军只会听肃正军调遣。 他想说放他一马,他绝不会再跟肃正军为敌。 肃正军,不是忠义宽厚之师吗?! 可这些话都没能说出口,朱思位听到马上的男人,在银面之下情绪没有一丝起伏地开了口。 “不是肃正军容不得你,是我,容不得你。” 朱思位心头一颤,见他抽出淬满冷光的剑,驾马一步步走上前来。 * 肃正军营。 公主銮驾的轿辇备好了,孙文敬和何老先生一道,跟公主讲过些日于城中见军民的各样事项。 公主现身是件大事,于肃正军而言,这便意味着造反朝廷,变成了一件名正言顺的事情。 公主既要为先太子证明清白,又要为自己招揽人心。 届时会有成千上万百姓到兖州城中来,公主要在街上游行至少半个时辰。 秦恬几乎能想到彼时的场景,那该是有多少人涌到她面前来,他们要来瞻仰公主的尊容,她亦要接受他们的朝拜。 当然在此之后,朝廷兵马可不会轻饶了肃正军。 眼下只有一名大将钱烽在此,之后恐怕调兵遣将两倍不止,前来袭击的刺客当然也不会少,甚至另外针对公主的手段,也会层出不穷。 像先前朱氏父子针对公主的肮脏手段,也只是开始而已。 可这都是作为公主必经之事,没有人能代替。 何老先生看着身边的小姑娘,比自己最小的孙女似乎还要小一些,可她要经历的,却比寻常姑娘都要大不知多少倍。 但她并无惊恐地惧怕,她只是默默攥着自己的手,认真地听他们讲话。 何老先生暗暗叹了口气。 就在这时,张道长忽然到了。 他快步进了营中,但面对齐齐看向他的孙文敬、秦恬和何老先生,他竟一时没有发出声来。 “道长这是怎么了?” 张守元张口却说不出话来,何老先生干脆让孙文敬拿了他手里的信。 孙文敬一看之下,竟也目瞪口呆,怔了一下才喃喃道。 “大将军竟一日一夜之间,并了广诉军?!” 杀了朱氏父子,合并了广诉军。 莫说张守元和孙文敬,连秦恬和何老先生也都说不出话来了。 原本肃正军只是拿下了徐州城,扩了一倍的领地,就已欣喜不已,眼下合并了广诉军,那是又开疆扩土,兵力大增。 整个帐内奇怪地安静。 还是孙文敬当先回了神。 “真是神兵,将军真是将兵用成了神兵!” 他说着,不禁转头同秦恬道,“有了这样多的兵马城池,公主就安心吧。最要紧的是,有将军这样的神将啊!” 孙文敬兴奋地几乎要跳起来。 秦恬忽的想到了,那位“大哥”走之前,同她说的话—— “别怕,很快,你会有更多的兵马。” 这些,都是他为她打下的城池兵马吗? 小姑娘怔着没有发出声音。 只有张守元回过神,悄然看了她一眼。 ...... 十日后,秦慎率兵凯旋。 北地入了冬,肃正军的兵将原本还愁粮草无以为继,眼下却完全不必担心,为了庆祝肃正军拿下广诉军的城池兵将,孙文敬杀猪宰羊,给众兵将都添了三日的荤,一时间如同过年一样。 秦慎回来的时候,便看到众人脸上无不容光焕发、红光满面。 他这边还没下马,孙文敬等人就已迎到了营门前。 这可是件如同戏文一般惊奇之事,秦慎下了马就被孙文敬要拉去了自己营帐。 秦慎低笑一声,“满身风尘,先生容我清晰头面,换身衣裳。” 不似从徐州到兖州,要从先前广诉军的驻地过来,可不少路程。 秦慎在十日之内就将广诉军先前的兵马料理妥当,返回此地,略一想也晓得费了不止一点的工夫。 “将军快去吧!那就到晚间,再为将军接风洗尘!” 秦慎笑着点头,回了自己的营帐。 一旁公主的营帐来往不少人,但公主并不在其间,丫鬟说公主这个时候多半在外面散步,带着兔子溜达。 秦慎一听,就晓得是她那呆兔子灰肥来了,旁人有逗鸟遛狗的说法,她倒是溜起来兔子。 他几乎能想到一人一兔在野地里发呆的样子。 秦慎眉眼间染上了一抹柔色。 可见,她也渐渐适应了如今的生活。 他心下微定,回了自己的营帐。 但在外面溜兔的秦恬,也听到了大将军凯旋的消息。 她一怔,一时顾不得灰肥了,扭头就往两人紧挨着的营帐跑去。 近身侍卫就守在帐前,他人就在帐中。 秦恬甫一过去,就见侍卫跟她行礼,“公主安好,将军在更衣。” 这句话将小姑娘的脚步阻在了帐子厚重的帘外。 她一时没有近前,却顺着被风吹开的门缝,恰就瞧到了帐中的人。 他从衣架旁转了身。 他修长的身影现在帘缝之中,下身着墨绿色裤蹬了黑靴,但自腰间向上,却与下身是完全不同的光景。 青年精细的腰间赤着,向上连着的精壮后背,却被白色布带斜着缚住,他低头捡起白色中衣正欲穿上,似察觉了什么,忽然道了一句。 “不若进来看?” 话音越过门帘传到秦恬耳朵上,她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偷窥了他几息,还被他抓到了。 蹭得一下,小姑娘双耳像是沾了油遇了火,双耳瞬间烧起来了。 不仅如此,一双眼睛也烫了几分。 她慌忙地转开了身。 秦慎听见一串哒哒声,就见帘外的水灵灵的大眼睛不见了,只剩下些微熟悉的药香顺着风扑了进来。 秦慎嘴角禁不住勾了起来。 比起在猎风山房那会,她就睁着大眼睛,准备看着他上药,眼下倒是知道害羞了。 可到底还是个小姑娘。 秦慎淡笑摇头,穿起了衣裳。 ...... 秦恬跑开了去,明明从他的帐子到自己的帐子,没有几步路的距离,她却浑身热得发了汗。 她想找把扇子给自己扇扇风,但这数九寒天的时节,扇子早就不知道收到何处去了。 秦恬只能喝了半杯凉茶“消暑”,听见外面呼呼刮着的风,心想着可以出去凉快一下,走到外面,才想起来,她方才跑得急,把灰肥扔在外面了。 附近的侍卫都晓得她有一只灰兔儿,不会捉了烤着吃,但这不意味着灰肥不会乱跑到其他地方去。 秦恬连忙去找那呆兔子,兔子刚从青州来了没多久,人生地不熟地遇到坏鹰就麻烦了。 她去了方才溜兔子的地方,一眼就瞧见了灰兔,兔儿还在原处,不知哪里弄来一把菜叶,正专心吃着。 秦恬走过去,见厨娘鹃子从旁边走了过来,上前给她行礼。 她抬了手,听见鹃子道。 “公主的兔儿养得真肥,这要是在俺们从前的家里,能卖个好价钱。” 鹃子笑看着肥兔子,说完这句才意识到不对,公主的兔儿是养着玩的,怎么能论斤卖了呢? “公主勿怪,是民妇胡言乱语了。” 秦恬当然不会责怪她,只是笑着问了一句。 “从前家中养兔子?” 鹃子回道闲着无事,养了几年,“说起来,最开始,还是民妇丈夫在田间见到的大肚子的母兔儿,他不带回家,硬是塞给我,让我带回家去养,后来越养越多,赚了小半副嫁妆。” 秦恬听着,“看来你们相识得很早。” 提起丈夫,鹃子话多了些。 她说早就认识了,“我婆家同我姨家就住一个庄子上,我时常往姨家去,七八岁上就同他认识了,那会都没想过会嫁他。” 鹃子笑起来。 秦恬很久没听到别人聊些记忆里愉快的往事,她追问。 “那后来是怎么成了亲?” 鹃子被她这么一问,还咬了唇。 “说来有些不好意思,成婚之事本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我那会总和他在一处,一见到他就满心高兴,见不到了就挂心难过,有时一想到和他在一起的事,就忍不住脸红心跳,若是到了他脸前,反而不知道说什么了...... “他也是一样,总是偷偷跑到俺家村里来,有一回,就给我送了我丢得桃木钗,硬是在雨天里跑了个来回,我那天带着桃木钗站在檐下,看他在雨里傻笑,我就知道我恐怕没法嫁给旁人了,我心里只有这一个人,怎么嫁给旁人......” 鹃子说着回忆里的丈夫。 秦恬抱着灰肥细细听着。 她起初只如听故事一般,随着鹃子的回忆同她一起笑,但笑着笑着,小姑娘就停了下来。 鹃子还在说着她的故事,秦恬却莫名想到了自己。 第98章 去寻公主 江南的一处宅院。 “不是我不肯跟你们走,实在是阖家老小都在此处,我就算走了,还能把他们都带走吗?” 沈潇坐在厅中,听见宅院的主人幽幽道了这么一句。 这宅院的主人姓唐,名唤唐庭,是现今鹤山卫的副指挥使。 而他还有另一重早就被遗忘的身份,是沈家军五虎将中的大将,仅存在世的三虎中的一人。 岳将军早就因为被上峰排挤而屡屡受挫,后又因着为白琛说话受罚被贬。 沈潇救了白琛和月影之后,转去找了岳将军,岳将军妻子早逝,膝下只有一子。 他从前不想拖累儿子,可又咽不下虎落平阳被犬欺之气,总觉得若能有一日换了上面的人,以他们父子的本事和他从前的功绩,说不定还能东山再起。 可换来的一个又一个上峰,却没有一个肯启用他们父子,反而他的状况越发糟糕,连累儿子哪怕累了军功,也一点升迁之望都没有。 他看透了,待白琛和沈潇找来,不必岳将军开口,他儿子就一口应了下来。 早就跌至谷底的人,看到唯一抛下的绳索,还有什么可犹豫? 沈潇有了父兄帐下五虎将中的两位,就只剩下最后一位了。 唐庭的处境当然也算不得好,堂堂沈家军五虎将,却连正三品的指挥使都当不得,只能屈居人下,做个副官。 但他调至此地之后,在沿海抗倭有功,虽不曾升迁,这些年一直也在沿海带兵,朝中纷乱倒与他干系不大。 但眼下两位五虎将都强行脱离了朝廷,唐庭也受到了波及,朝廷搜查了他的府邸,没有找到人,又有亲友说情,但也罚奉半年。 沈潇等人在事情过了之后好一段时间,才联系了他,此番在唐庭一处鲜少居住的别院见到了他。 沈潇也不啰嗦,上来就把自己的来意说了。 如今的朝廷容不下沈家军的将领,若是唐庭也过不下去,大家不妨聚在一起,思量一个破局之计。 但唐庭只是叹了口气,就拒绝了他们。 他说带不走阖家老小,“我亦希望沈家军重返昔日光景,但我家族就在此地,甚至多半的人都在军中效力,先前之事,他们还替我说情,我若转头走了,他们也都在军中呆不下去了。” 这番话说得令厅中沉默。 唐庭看了看从前最亲密的同袍岳岭和白琛,又看了看沈潇。 他忽的叫了沈潇一声。 “阿潇长大了,不甘心父亲一辈子领出来的兵就落到如今的境地,唐叔晓得,你比你父兄更有气魄,敢与朝廷为敌。但阿潇有没有想过,朝廷就像苍翠古树一样,树大根深,就算沈家军又复从前模样,真的能将这扎根极深的古树连根拔起吗?” 他看住沈潇,“一旦去做了,却没能连根拔起,你晓得这意味着什么吗?” “这意味着,古树震怒抽出枝条,将人直接打入污泥之中,所有过往的荣光皆毁于一旦,沈家军将成为最可耻的存在。” 他问沈潇,“阿潇把这些都想到了吗?” 唐庭的话说得很慢,却似针一样,一根一根扎到了沈潇心上。 她怔着,半晌没说出话来。 还是岳将军先开了口。 “别说这样的话,阿潇能为我们做到这一步,已经不容易了。她也是为了沈家军的兵将好。” 唐庭却笑着摇了摇头。 “为将之人,若是没有顾全麾下的本事,只是抱着一腔的热血和好意,有用吗?成千上万兵将的性命,只热血和好意护得住的吗?” 厅中陷入了沉默,沈潇攥紧了手,她看向一旁的岳岭和白琛,又看向自己伤痕累累的手。 手上大小伤痕遍布,握住刀剑弯弓的部位生起了厚厚的茧。 可这有什么用? 纵然她将功夫练至绝境,纵然她满心都想要沈家军再延从前之神话,可她没有一个好的计策保住自己的兵将,令他们没有后顾之忧,那么她就不是一个好的将领。 甚至不配是一个将领! 沈潇彻底沉默。 这时白琛起了身。 他缓缓看向唐庭。 “至少阿潇还敢拼力一试,而不是在沼泽里闭着眼睛苟活。那样地苟活,会有尽头的。” 唐庭顿了一顿。 白琛已叫起沈潇,同岳岭一起,离开了唐家的别院。 唐庭没有去送,仍旧坐在安逸的厅堂之中,周遭还是寻常百姓用不起的名贵香料熏出的富贵香气。 但唐庭闭起了眼睛,双手覆在脸上,深深叹了口气。 ...... 江南的湿冷是不同于北方冬日的寒冷。 在这里,遥远但尚存火热的日头不见了,只剩下阴恻恻的天空,洒下细密如网的雨丝。 雨丝吸满了冷气,仿佛能分成入骨的细丝,直往人骨头缝里钻。 沈潇走在人烟稀少的小巷子里,冷意更加无缝不入。 岳将军回了宿处,原本白琛也有月影在宿处等着他,但他留了下来。 白琛跟在她身后,沈潇脚步一顿,忽的回头问了他一句。 “唐叔说的,都是对的吧?” 白琛没有即刻给她答案,他道,“至少有一点或许是对的,那就是你要想成为像你父亲一样的名将,还有许多路要走。” 沈潇从没想过,像母亲原本希望那般,做个寻常的姑娘,嫁人生子,在宅院里度过一生。 她想她一定要成为父亲大哥那样的将领,这才是她的宿命。 可她到今日,才突然意识到,就算她想要成为名将,现实也似乎并没有给她成为名将的机会。 哪怕到了今天,她救下了父亲帐下两位大将,但他们这单薄的几人,又如何成就从前沈家军的伟业呢? 她没有兵马,也没有能给兵马提供保障的本事。 所以她无法说动唐庭,而唐庭只是代表了大多数沈家军兵将的态度而已。 她带领不了他们。 沈潇忽然有些羡慕那肃正军了。 肃正军揭竿造反,反抗朝廷,有那些被朝廷迫害的百姓,都拿起了刀枪成为他们的兵将。 起初的肃正军,也是那么地不让人看好,毕竟只站着兖州这么一小片地方,仿佛朝廷随便动一动手指头,他们就撑不到明年了。 但肃正军没有垮,反而出其不意地拿下了徐州,这一举已经令人惊讶,可那肃正军拿下徐州还没几日,竟然突然火并了广诉军。 几乎是哗啦一下,一个看起来不成气候的小小反军,竟然占据了近一省的地域。 肃正军的银面将军,似也如他父亲那般用兵如神,这才是真正的为将之人。 听闻此事的时候,沈潇也动了一下投入肃正军的念头。 可肃正军再厉害也是反军,是要颠覆朝廷的人。而沈家军是朝廷军,一旦沈家军要颠覆这个王朝,要改朝换代,那么过往保家卫国的荣光又算什么呢? 沈潇不敢赌,不敢用父兄两代人换来的荣光去赌。 可朝廷已然抛弃了沈家军,不能加入叛军的沈家军兵将,就完全没有可以存活的空间。 沈潇默然走在安静的街巷里,一直走,走到尽头,在半人高的土地庙前停了下来。 土地庙矮矮小小,周遭没有人影,只有她和白琛两人。 沈潇停下来,木然站在路尽头的神像旁边。 土地爷的木像掉了漆,没办法同供奉在琉璃瓦下庙宇中的神佛金身相比。 但她白叔倒还是真神拜见了神仙,朝着土地庙正经拜了一拜,口中还念念有词。 “土地爷啊土地爷,能不能告诉小人,肃正军是不是找到了先太子的遗孤?是不是找到了那位传闻中的真的东宫公主?” 沈潇闻言,挑了挑眉看了过去。 月影被疑似公主的事情水落石出之后,她好一段时间都认为,所谓东宫公主,约莫根本不存在,也许早就不在世上了。 可她白叔念叨着拜了三拜,不知从哪里寻来一只树杈,“还请土地爷指示,若是树杈指向北方,就是公主降临。” 话音落地,他将树杈一抛。 树杈在空中翻滚了两圈,咚地落了下来。 沈潇也不禁看过去,那树杈不偏不倚,还真就指向了北方。 白琛一笑,英俊的脸上喜意盎然,他叫了沈潇。 “阿潇,咱们明日就启程去兖州吧,说不准,就见到了那位东宫公主。” 沈潇被他突如其来的打算说得一愣。 “兖州,那是肃正军的地盘。” 可她白叔完全不以为意。 “肃正军怎么了?若是肃正军寻到了公主,那还算什么反军叛军?分明就是肃清朝政、拨乱反正的大军,我们怎么去不得?” 话音落地,沈潇睁大了眼睛。 * 兖州。 肃正军中如过年一般火热。 先是拿下了徐州、合并了广诉军,而在众人的苦苦呼唤之中,孙先生寻来了公主,那可是先太子的遗孤,东宫遗落在外的公主! 再过今日,公主便要现身兖州城了。 他们不是反军,而是拨乱反正的肃正军! 肃正军中军民皆喜气洋洋,只是在这火热期盼的喜庆之下,秦恬昨晚几乎没睡着,眼下坐在城中给公主休憩的别院里,两手攥满了汗。 “公主别再出汗了,不然脸就花了。” “嗯?我脸上也出汗了吗?”秦恬惊讶。 天冬替她用帕子沾了下额头,拿给她看。 “您看,不少小水珠呢!” 秦恬无奈地吐气,她也不想出汗,但一想到要以公主的身份在成千上万的人中出现,还要游城一圈,就紧张的不行。 她只能硬让自己别想,干脆叫天冬把佛经给她拿来,她在上公主鸾驾之前,就靠佛经帮衬,祈祷佛祖让她静心了。 秦慎到房门前的时候,就听见里间传来一阵诵读经书的声音。 那嗓音不似平日清泉落石的清凉宜人,像是冒了泡的开水,咕咕嘟嘟满是不安,好生生一篇佛经读得心浮气躁。 秦慎有些想笑,又轻轻叹了口气。 秦恬囫囵读完了三页也未见静下心来,反而额头上的汗好像越出越多了,就在她没了办法,只能硬着头皮读下去的时候,忽然房中响起了熟悉的声音。 “别读了,再读下去佛祖该怪罪了。” 秦恬呛了一下,见那位“大哥”走进来,他说得极其认真,完全不像打趣,好像她这么读佛经真的对佛祖不敬一样。 秦恬是不得已而为之,被他这么说得有点暗暗生气,想要回他一句,但目光从他今日换新的衣衫上掠过,口中回怼的话一瞬间散了。 他穿了一身黑底暗纹的锦袍,那锦袍绣了金边,衬得他整个人沉稳而贵气,庄肃又英姿勃勃,尤其腰间束了金丝镶白玉的腰带,窄窄地将腰身收束得宜,衬得身姿修长挺拔,肩背更加宽阔有力。 他穿的板板整整,没有露出任何,秦恬却一下想到了那日在他帐外“偷窥”,不经意看到他赤着上身,又缠绕着紧紧缚了绷带的光景。 她轻轻咬了唇,“大哥就不紧张?” 这次可不紧紧是她自己,这位大哥和孙先生也要在的。 他走上了前来,就立在她身边,说不紧张,“千军万马我都带过,不过是骑马从城中走一圈,有什么可紧张?” 可秦恬并没带过兵,都是兵带她...... 小姑娘细长的秀美蹙了蹙。 秦慎瞧着她脸颊鼓鼓的,绷着小嘴,有点无奈,又没有办法,又翻起了佛经。 好像佛经真的能救她似得。 “恬恬,”他轻轻叫了她一声,她抬头看过来。 “我同孙先生说了,届时不与他同行,留在你銮驾旁护卫,你能否安心些?” 他的嗓音轻轻缓缓,像一阵清风拂过水面。可清风只能形成小片的涟漪,而他的话令整座春池荡漾了起来。 尤其他低着头看着她说话,仿佛眼里只有眼前的小姑娘一人一般。 秦恬额头上的汗水啪嗒落下了一滴。 她知道这不是因为马上就要銮驾游行而紧张,而是因为,他离她太近了...... 春池里的清波荡漾,掀起了阵阵波涛拍打着堤岸。 小姑娘没敢再抬头看他了,唯恐自己又出现一些不该有的错觉。 她莫名生出的那些错觉,才该是佛祖怪罪的事情吧? 她说不用,“大哥还是跟孙先生一处吧,我也不能总是胆子那么小,也该适应才是。” 秦慎没想到她竟然拒绝了。 “真的?想好了?” 秦恬点头说想好了。 “就像大哥说得,不就是打马上街吗?也没什么的。” 一旁的青年停顿了一下,素来冷肃的脸上,才看着她露了些柔和的浅笑。 “也好。” 那浅浅的笑意又落进了小姑娘眼里。 秦恬连忙别开头,匆忙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 他真是来劝她不要紧张的吗? 这下额头上的汗,好像比方才更多了。 第99章 公主现身 秦恬手里的汗水把佛经都浸湿了,她也没有消下紧张之感。 而孙先生算好的时间到了,公主銮驾到了脸前,秦恬看着院中乌泱泱的人,只是她逃不过,只能上了銮驾。 公主出巡是喜事但也是庄严之事,前面有侍卫清路,銮驾出了大门,路中央也早被清空,因着是公主的府邸,大门前目之所及之处都看不到其他人影。 这样的肃穆压着人透不过气,但更令人紧张的是,离开公主府邸附近,走到府衙大街上面,就再不是这样的景象。 秦恬坐在銮驾里双手在袖中交错,紧紧握着。 果然安静肃穆的道路不住后退,前面的府衙大街现在眼前的时候,秦恬几乎感觉到了人海的浪潮汹涌着拍打而来的力量。 前面有兵将开道,也有孙先生和大哥在前骑马并行,可他们到的时候,沿路两侧并无太多反应,直到公主銮驾过来。 秦恬看到沿路两边挤满了小巷子里的百姓,在见到公主銮驾之时,一波接着一波地跪了下去。 “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千岁千千岁——” 他们全都叩首在地,从四面八方向她跪拜。 明明一年之前,她还只是个连诸城县城都没有出去过的人,走在大街上并不会有人回头多看她两眼,而她也乐于这般做个平民百姓。 而现在,她是先太子遗孤,是东宫公主,是出行时有千千万万的人向她跪拜的人。 她真的是当得起他们跪见的公主吗? 公主真的是她吗? 小姑娘恍惚了起来,在千万百姓的拜见中,一时果然怔住了。 直到身边忽然有人轻声叫了她一句。 “恬恬。” 这一声忽的就将小姑娘叫回了神。 她转头看去,银色面具在日光下闪着光亮,他坐在马上,而马儿就随在她銮驾近旁。 大哥...... 她想开口叫他,又忽的意识到什么,紧闭了嘴巴。 她却听见了银色面具下轻轻道了一句。 “他们跪的是皇家公主,而你此刻,可以只是你自己而已。” 只这一句,秦恬因着无数人的跪拜而哄乱的内心,一下静了下来。 对,她为什么不能把外面的身份和自己暂时地剥离开来呢? 公主是公主,她是她。 最多,她替公主履行些许职责而已。 小姑娘沉下了一口气。 “平身——” “平身——” 她开了口。 随侍的侍卫也替公主传下了口谕。 齐跪在地的百姓们纷纷谢恩起身,这才露出他们的面庞。 秦恬看到了一张张充满了好奇的脸,他们都向公主的銮驾看了过来。 这一瞬,她又紧张了起来,但适时的提醒再次出现在了耳边。 “公主是公主,你是你。” 秦恬一下镇定了下来。 她只是替公主履行职责而已,就算再多的人看过来又怕什么呢? 况且,看来的目光尽是好奇仰慕,并不是充满了恶意。 銮驾继续向前走着,又有更多的人跪下,而她已然渐渐适应了下来,最开始的紧张害怕不见了,反而想要借用公主的视线,看到这世上更多的人。 眼下她就看到了在她道“平身”之后,被父亲从地上抱在怀里的小女孩。 那位父亲身边还站着一个大一点的姑娘,大姑娘牵着母亲的手。 父亲抱着一个,母亲牵着一个,夫妻俩带着女儿们向公主的銮驾看过来。 小女孩没见过这样的场面,东看看,西看看,呀了一声。 “我看到银面将军了!爹娘姐姐快看,他就在公主身边!” 她爹娘和姐姐当然早就看到了,都应声说是。 但小女孩忽然问了一句。 “银面将军就是公主的驸马吧?” 銮驾里的秦恬都被这话问得一愣,在喧闹的人声里,她越发听住了小女孩一家的话。 显然小女孩的爹娘也没想到她问了这个问题,但小女孩的姐姐摇了头。 “不是驸马,公主不下嫁的话,要立皇夫的!” “所以,银面将军就是公主的皇夫?!” 小女孩童言无忌的一句话,引得周围的百姓都笑了起来。 但也有人笑着道了一句。 “兴许还真被小丫头说中了!公主说不好也看上了银面将军,立了他做自己的皇夫。” 众人说笑的声音随着銮驾的前行而淹没在了人潮之中。 秦恬稍稍抬头,就看到了一步不离地随在她身侧的人。 不管身边的人如何繁多,如何变幻,都有他始终陪在她銮驾近旁。 她悄然看了过去,看到银色面具边缘刚毅的下颌走线。 那如石刻般利落的线条向下延伸,经过高高耸立的喉结,下至壁垒如山的胸膛。 秦恬莫名间就想到了那日鹃子跟她说的话。 “......我那会总和他在一处,一见到他就满心高兴,见不到了就挂心难过,有时一想到和他在一起的事,就忍不住脸红心跳,若是到了他脸前,反而不知道说什么了...... “我知道我恐怕没法嫁给旁人了,我心里只有这一个人,怎么嫁给旁人......” 他还在她的銮驾旁走着,目光锐利地掠过道路两侧的人群,是不是低声吩咐侍卫两句。 秦恬知道自己这些日子是怎么了—— 她是不是,想让这位“大哥”,做她的“皇夫”了? 这算什么? 就在方才,他帮她消解紧张的时候,还说公主是公主,她是她,但这会,她已经完全成了公主,都在想日后皇夫的事情了,而那个人选,她心里竟想了他。 秦恬忽的脸颊发烫。 她怎么会这样想啊?她刚成了公主,就膨胀了吗? 秦恬很想拍拍自己的脑袋,让自己清醒一点。 只是她在这么多百姓的眼中,不能这样做,而他仍在她身旁走着,并没有发现她的异常。 秦恬深吸一口气呼出来。 就算他们并不是亲兄妹,可他,也只把他当做妹妹的吧? * 公主的銮驾走到哪,哪儿便是一地跪拜之声。 此刻这片巷口刚一跪下,就被公主传令起身,肃然的气氛随之一松,不少人踮着脚尖挤着,想要一睹公主尊容。 沈潇险些被人挤倒,还是月影在旁拉了他一把。 白琛也提醒了她,“阿潇站稳些,这么多人,摔倒了不是玩的。” 沈潇知道轻重,但她着实没想到肃正军还真就找到公主了,而这位东宫公主就在她眼前的銮驾之中,由大名鼎鼎的银面将军亲自护着于街道上巡行。 有了公主,肃正军也变得名正言顺了起来,那么他们能不能考虑投入肃正军? 沈家军投入肃正军,肃正军真的会要他们吗? 还是会心有隔阂地将他们当做朝廷的内应? 为将之人,必须要考虑这样的事情。沈潇也知道自己不能再像从前一样一味冲动了。 不过这时,月影嘀咕了一声。 “你们有没有觉得,那银面将军看起来有些眼熟?” 但银面时刻戴着银面具,怎么才能看出眼熟? 沈潇还以为月影在说笑,但月影又道了一句。 “我说的是身形,你们不觉得吗?” 沈潇看过去,在看到高头大马上的将军银面时,也愣了一下。 而她白叔这时,声音低压着说了一句话。 “不只是银面,你们再看看那位公主。” 公主坐在銮驾上,有薄纱隔在外面,面上更是另戴了一层面纱,五官脸型是怎么都看不清楚的。 但沈潇只定睛这么仔细看了一眼,心跳就加速起来。 她睁大眼睛,转脸看向白琛。 “是恬......” “嘘!” 沈潇被止了声,但心里却翻起惊涛骇浪。 就算看不清五官,她也不会看错銮驾里的人。 那不是旁人,不正是恬恬吗? 白琛带着沈潇和月影,在公主銮驾过去之后,进了一家小茶馆,三人坐在了角落里,听见茶馆里议论着的全是关于公主的事情。 但沈潇完全听不见旁人说话,她只问白琛和月影。 “是不是她?是不是他们?” 月影还有点犹豫,但白琛道了一句。 “我想,九成九,就是。” “可不是传闻里的公主,还有那黄太监找的公主,不是十八九岁吗?” 恬恬才多大年纪? 沈潇兀自不敢完全相信,可白琛突然点了她一句。 “若真是他们,阿潇你如何想?” 沈潇忽然就笑了。 她能走到今日,若不是秦恬秦慎两次三番地帮她,她还在书院里打转。 就算不为了沈家军,不为了父兄的荣光再次焕发,不为了她自己寻到一条光明的路,他们只要需要她,她就该去尽她所能。 “我以为,这可能是老天爷给我们指的路。” 这话一出,白琛就笑了起来。 “巧了,我也这么想。” 沈潇和白琛对视了一眼。 还是月影道了一句,“可如今,我们该怎么才能见到公主?” 原本公主就是居于层层院中的贵人,眼下公主现身,朝廷必然视其为眼中钉肉中刺,肃正军不可能不加强公主身侧的巡防,一般人没有门路,如何见得了公主? 沈潇最多只能试着给青州送信,辗转交到秦恬手上。 可现在青州还在朝廷治下,公主却在肃正军的地盘里,两厢互通也不是一件容易之事了,还很有可能牵连到尚在朝廷为官的秦贯忠。 “肃正军最初是兖州的书生领着不甘的百姓起事,我们若是寻书生找个门路,会否能快一些?”沈潇试着问了一句。 白琛思量了一下,指了她身后。 “你瞧,那有个人。” 沈潇转身看去,就在她身后的这桌上,背对着她坐了个书生打扮的人。 他恰自己坐了一桌,似乎在等人。 沈潇略一思量,“我先找这个书生探探口风。” 她说着,就坐了过去。 “敢问这位先生,可是兖州本地人?” 话音未落,男子忽的柔声笑了一声,转头看来,温润俊美的面庞落进了她眼中。 “我恐怕不是沈姑娘想找的兖州本地书生,但沈姑娘若是想要见到故人,我可以代为传话。” 沈潇张口结舌。 “李、李大公子?” 李维珍伸出修长的手指,数了数。 “管事、登徒子、干货铺掌柜......今次,我在姑娘着,又成了书生了吗?” 沈潇:“......” 说对不住,还来得及吗? 她真不是故意认错他的! 一旁的月影还努力忍着,白琛已经笑出了声。 沈潇暗气,但道歉的话还是要说,“对不......” 话没说完,青年就大方地道了,“无妨。” 他向沈潇看过来,不知怎么,那定定落下的目光,让沈潇有些微妙的感觉。 他看着她道。 “既然李某又同沈姑娘得以再遇,我想这次,一定会让你记住我的。” 他嗓音是一贯的温润悦耳,但落在沈潇耳中,她竟然不自在地干咽了口吐沫。 * 小茶馆不远处的高高酒楼上。 这酒楼险些在战事中被毁,幸而掌柜力保,保全了下来,如今修缮一新,成了兖州最大的酒楼。 公主的銮驾在楼前的街道上经过,此间早就被兵将清肃了许多遍,饶是如此,也有不少人不欲在下面人挤人,在雅间中坐看公主的銮驾经过。 小二端了酒水送了上来,看到房中几位锦衣华服的客人,虽不知他们从而来,但可以确定的是,他们必会留下不少钱财。 小二识相地奉了酒就退了下去。 雅间里,魏成堂小酌了一口。 “就算是再寻常就酒水,遇到了令人心下愉悦的好事,品尝起来,也如仙露琼酿一般。” 他说着,看向站在窗口向下看去的长子,长子负手立在窗前未动,亦沉默着没有言语。 魏成堂拿着酒杯走了过去。 公主的銮驾恰就走到酒楼正下方,看不见銮驾里的公主,只能看到气派的轿辇顶部的金丝绣花。 “那小姑娘还真成了公主,接下来,秦贯忠那边也快了,魏家就在青州,我想这种时候,就算明面上我们不能做什么,私下里,总还是要做点事情的。为了肃正军,更为了这位公主殿下,莫要公主把魏家,尤其是你,忘了才好。” 他说了长长一段话,转头看向自己的长子。 长子不知怎么,目光仍旧落在那公主的銮驾上面。 銮驾被簇拥着渐渐离去,他的目光好似还追着向前,眸色令人看不出情绪。 “谋先?”魏成堂不禁叫了他的表字。 话音落地,他才回了头。 魏成堂以为他没听到自己方才的问话,正要再重复一遍,却听见长子开了口。 魏云策缓缓收回目光,微微笑了笑。 “父亲所言极是,魏家还得继续做些什么才好。” 魏成堂点头,正要与儿子商议,能为肃正军这位公主做何事。 而魏云策则端起酒杯给他父亲满了杯。 “这些不过是小事而已,父亲不必操心,儿子自有安排。” 第100章 恶鬼 兖州那边从放出公主的风声,到公主现身巡游,拢共就两日的工夫。 眼下那位公主大张旗鼓地露面百姓眼前,济南的朝廷官员都知道了。 钱烽来剿灭叛军之前,只觉得是章老将军老了,小小的叛军都收拾不了,而如今才晓得,这肃正军厉害得离谱。 不仅同那些贫民揭竿而起的造反不同,竟还有先太子遗孤在手,更不要说,还有那个不知从哪而来的银面。 眼下公主现身,肃正军气势高涨,而自己手下的军民这边,却像是经历了地动,颤动在每个人心中。 先太子是如何治理朝野,大多数人心中都有自己的评判。 钱烽遥想当年随今上入京时的情形,先太子那样的人,满身血污地倒在暴雨之中,不少跟随今上而来的将士,为其收尸之时,竟都在雨中沉默...... 而且,肃正军打起了先太子的旗号,那还算不算是叛军,都不好说了。 钱烽心里只觉越发压得难受。 这消息才刚传到了济南,等两日后进了京城,将引起怎样的轩然大波,尚且未知。 皇上只怕,要问罪了...... 皇上确实该问他的罪,他同肃正军打了这么久的仗,都还没查清楚那银面到底是什么人。 钱烽在自己是营帐里,连午后闭眼小睡一会的心思都没有了,他叫了人去请国舅娄春泰,合并壮大又给自己“正了名”的肃正军,以后要如何应对,总不能只他一人扛着。 不时,侍卫就请了他前往议事营帐,娄春泰半张脸还缠在白布之下,剩下的半张脸恶相显现,除了娄春泰,几位数得上话的将领也来了。 钱烽不必开口,众人也知道他聚齐各人在此,是为了商量肃正军壮大后,朝廷的应对之策。 人人脸上露出如同被诅咒一样的青白难色。 邢兰东跟在人群末尾,不知怎么竟然一点都不想参与进来。 他早就说过,那银面是秦贯忠的嫡子,可其他人都不相信,连被银面射上差点要了命的国舅娄春泰,在事后也不信伤了自己的只是个不及二十岁的青年人。 不得不说,他也不相信秦贯忠能养出来这样厉害的儿子,毕竟银面那样的本事,几乎像是本朝太祖转世。 没人相信,也没有人在这种紧要的关头去扣下秦贯忠作为人质,最多只是找人盯着秦贯忠,抓不到秦贯忠的证据,就放任他的嫡子在外为肃正军开疆扩土。 他没有什么想说的,但在听到钱烽同娄春泰议论,想要调遣青州卫秦贯忠手下的兵力支援时,实在忍不住开了口。 “钱大将军和国舅爷要调秦贯忠的兵?若那银面真是秦贯忠的儿子呢?” 两位上面的大将都看了过来。 娄春泰皱眉,钱烽似乎想起他屡次说起此事,“邢指挥,真这么认为?若银面真是秦贯忠之子,秦贯忠缘何还能稳坐青州?” 邢兰东想说,秦贯忠可能只是在等一个时机,然后,也许就率整个青州地界,并入肃正军了。 若真到了那个时候,朝廷军驻扎的济南府,反而被两面包围了。 他正开口要说,外面忽然有急报声呼喊而至。 这急报之声,一听便是有紧要战事。 帐中朝廷的将领们,齐齐站起了身来。 钱烽快步出了帐子,众人也紧随而出。 就见那报信兵到了帐前。 凛冬的北风刮的人脸上生疼。 报信兵嗓子发哑。 “各位将军,青州反了,指挥使秦贯忠举肃正军旗造反,迎肃正军入了青州了!率兵前往青舟的正是银面,那银面没再以面具示人,正是秦贯忠之子秦慎!” 话音落地,四野寂静无声。 众人都如遭雷劈一般,目瞪口呆地说不出话来。 邢兰东只是浅浅地恍惚了一下,他没有那样的震惊,只是看着身边的朝廷“大将”。 他们都不肯相信的现实就这么发生了。 北风呼呼刮的朝廷军旗作响,又一阵旋风而至,旗杆摇晃之间,竟轰然倒了下来。 邢兰东和秦贯忠作对半辈子,忽然就有些羡慕他了。 从龙椅上的皇帝到文武百官,好像都以为不会出什么翻天覆地的大事,所以他们欺压百姓、贪污受贿、自娱自乐,无所不为。他们以为,就算有人造反,一朝廷泱泱兵马,怎么可能不尽数剿灭、荡平。 可现实却与他们想得半点都不同。 靠裙带关系爬上去的朝臣治不了国,只顾自己享乐的皇帝也坐不稳皇位。 邢兰东有些想笑。 他可能,真的又要输给秦贯忠了。 只是这一次,秦贯忠能赢,他似乎一点都躁怒,甚至,还有些看透一切的喜悦。 这天地,很快就要翻过来了吧? * 京城,皇宫。 皇帝大汗淋漓地从龙床上坐了起来。 他稍稍一动,今晚在此守夜的太监黄显就快步到了龙榻前。 “皇上可要喝茶,奴才这就去给皇上倒。” 明黄帐子里的人没有说话,黄显抬头看了一眼,看到那位九五之尊撩开了帐帘,人从帐中出现,幽暗的小灯光亮照在汗淋淋的脸上,一张脸煞白,竟像个恶鬼。 若不是黄显见到皇帝这般情形不是一日了,此番定被吓得失态。 饶是如此,他还是顿了一下,咽了口吐沫才开口。 “皇上,奴才这就去拧个帕子,给皇上擦擦脸。” 皇帝没出声,是默许了。 黄显正要快步离去,一转身就见门前有值守的小太监探头探脑。 黄显见状连忙要示意小太监快走开,别在这个时候触皇上的眉头。 不想身后的皇帝忽然开了口。 “什么人?!有什么人在外面!” 这声又将黄显唬了一跳,他回到是值守的太监在外,皇上就问了他。 “是有什么事?!” 小太监颤着身子走了进来,再见到龙床前的皇帝时,又是一颤,扑通就跪了下去,把话说了。 “......肃正军里的人簇拥着满街巡行,自称是先太子的遗孤,是东宫的公主......” 小太监越说声音越小,他在这诡异的寂静中,都不知道怎么把青州等地也造反并入肃正军的事说完。 他刚要吸一口气继续说,坐在龙榻边缘的皇帝一下站了起来。 小太监不知皇帝这是要做什么,他一时怔住,但皇帝下一步就走到了他面前。 冰冷的手掌一把扼住了他的喉咙,指尖深深掐到了他脖子里。 “这点小事来报给朕做什么?!去杀了她啊!斩草要除根!要除根!” 小太监被死死掐住喉咙,挣扎着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黄显在旁看得目瞪口呆。 皇帝原本就汗淋淋的青白脸上,此刻完全扭曲了起来,真成了地狱里的恶鬼。 黄显哪里敢在恶鬼面前出声,他不想当下一个被掐死的人。 而小太监越挣扎越厉害了,竟下意识求生地去打皇帝的胳膊。黄显这时醒了过来,连忙上前扣住那小太监的手脚。 “敢碰陛下,是死罪!” 皇帝掐着小太监的脖子,黄显抓住小太监挣扎拍打的手。 几息之后,小太监倏然脱力,睁着一双大眼睛死了。 黄显浑身冷汗遍出,悄悄看向一旁的皇帝。 皇帝也睁着一双眼睛,眨都不眨一下,仿佛是在看小太监,又穿透小太监的身体看向了别的什么。 半晌,他松了手。 小太监的尸体砰地砸落地上。 他这才眨了眨眼睛,声音恢复了往常。 “埋了吧。” 黄显连声应是地将人拖了下去,擦了汗才又回到了殿里。 “皇上,还要再睡会吗?天还没亮。” “不睡了。” 皇帝一切如常,仿佛先前的骤变没有发生过,又道了一句。 “去传旨,今日朕要上早朝。” * 青州举旗造反,并入肃正军的第五日,秦恬见到了“父亲”。 父女两人时隔多日再见,竟谁都不知如何开口。 秦恬静静瞧着他似是瘦削了许多,原本有些突出的肚子瘪了下去,人在瘦相中显黑,却没有显得精神起来。 她正想开口说点什么,他先了她一步。 “那个广诉军的朱汉春,是不是把你吓坏了?” 他不提朱汉春,秦恬都快把这个人忘了。 朱汉春确实吓到了她,但那人很快就被大哥斩杀,整个广诉军都改了旗帜,彼时惊到秦恬的那一点,秦恬都不记得了。 没想到,“父亲”还在意这事。 她摇摇头,“都过去了,没事了。” “都过去了?没事儿了......”秦恬见他喃喃了一举。 她想他一定还以为自己像从前一样胆小。 于是又道了一句,“您不用担心,我已适应了如今的身份。” 她说完这话,他便不再出声了,抬眼向她看来,似乎过了好几息,才收回目光。 “夫人,不,拙荆也想见见公主,可以让她进来吗?” 秦恬在秦家的时候,除了最开始的误会之外,秦夫人一直待她很好,如果彼时的身份便是庶女和嫡母,她想她一定能和秦夫人之间相处得更加融洽。 她说好,让苏叶去请人进来。 秦夫人可不似秦贯忠一样说不出话来,她见到公主反而陪着说了不少话。 言语之间,秦恬感受的到秦夫人对自己的疼爱。 哪怕她不是她膝下的庶女,也不是高位上的公主,她也只是对她这个小辈有着母亲般的慈爱。 秦恬心里暖暖的,留秦夫人吃了好一会茶,秦贯忠也在旁相陪。 直到时候晚了,他念及秦夫人身子素来不好,才没有多留。 只是待秦夫人和秦贯忠出了公主的府邸,马车里,秦夫人突然问了秦贯忠。 “先前我记得恬恬相貌似曾相识,你说是和叶执臣年轻时相貌相近,但她不是先太子殿下的遗孤吗?怎么同叶执臣相貌相似?” 秦贯忠被她问得一顿。 “这个事情以后莫要说了,没得为公主招惹麻烦。我当时,也只是混说罢了,好在你那会信了而已。” “你是混说的?”秦夫人不可思议。 但她回想小姑娘的相貌,确实同叶执臣有些想像,只不过方才又去见了公主,感觉到以往没有的贵气,又好像那么像了。 秦夫人一下也失去了判断。 她心下有些恼怒,瞥了丈夫一眼。 “你可真是会骗我,我可真是傻,连你混说的话竟都信以为真!” 秦贯忠见她真的怒起来,连忙劝她莫要生气,“我也是为了公主的身世着想,谁都不敢说,净娘莫要再因为这件事气坏了身子。” “哼!”秦夫人还是不住生气,不由地又问了秦贯忠一句。 “事到如今,你没有什么再骗我的事情了吧?!若是你再哄我骗我,咱们这夫妻也不要做了!” 这话说得重,惊了秦贯忠一下。 他一时没开口,秦夫人又问了一遍。 “你说话,没再骗我了吧?” 话音落地,秦贯忠看向妻子,缓缓摇了摇头。 “没有了,没有了。” * 天气一天冷过一天,春节临近,秦恬非但没有感觉今岁的严寒,反而只觉周遭都热闹了起来。青州并入肃正军之后,她还有种又回了家的感觉。 她这几日除了见到秦贯忠夫妇之外,还见到了书院的周山长等人,只不过身份更迭,众人都对她甚是尊敬,少了几分往日里的随性相处。 可她在这日,又听闻有两位故人想要拜见公主。 秦恬问起是谁,在听到名字的一瞬,眼睛都亮了起来。 “李大哥和纯珍?!快快,请他们进来!” 第101章 温柔的仙鹤 李二小姐李纯珍从小一起长大的闺中好友,先前突然成了指挥使大人的女儿时,就把小姑娘吓了一大跳。 彼时李家也都有些不知所措,还是大哥李维珍表示,李家并无攀附之意,与秦恬也如常相交即可。 李家人听了李维珍的话,寻常与秦恬交结,果然如李维珍所言,一切一如寻常。 李纯珍那会就觉得自己像是走了大运,竟然能交结到指挥使的女儿做手帕交。 她最喜欢看的听的那些名将贵人间的传闻故事,一下就拉近到了眼前。 就像青州府的秦大公子,成了好友的嫡兄,知府衙内陆大公子也是秦家的常客,再就是世家大族的魏大公子,她先前还以为这位距离更远一些,没想到也成了好友的先生。 李纯珍若不是碍于好友要进学,自己也被母亲摁着在家学习打理生意,恨不能每日飞到好友家中,听她说说身边的事,那不比说书人说的,更加有意思吗? 她觉得这样的生活已经是超出预期的幸福了。 不过肃正军起事之后,关于这些闲散的传闻少了不少,更多是对于先太子遗孤的猜测,众人都在猜,先太子遗孤是男是女,还是否尚在人间,此时又在何处,由此衍化的许多真假难辨的猜测和传闻也多了起来,一幕幕似比话本子还精彩。 但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公主现了身,而这人竟然就是自己那位好友。 听到大哥告诉他们此事的时候,李纯珍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 但她彼时反应的第一件事便是,“恬恬怎么就成了公主?那岂不是要被朝廷追杀了?!” 李纯珍非但没有高兴于自己距离传闻忽然更近了,反而心里一直替好友惴惴不安。 她这会见到了公主,只在公主殿内繁复而华贵的装饰前怔了一下,就快步向她走了过去。 “恬恬!” 和秦恬一样素来在外拘谨的李纯珍突然喊了秦恬一声,莫说秦恬,连李维珍都愣了一下。 他刚要叫妹妹不要失礼,却见公主在这一声里站了起来,快步上前来,李纯珍也迎了上去,两人相互握住了手。 就算身份几度更迭,真的在意自己的人,心情从不会改变。 秦恬心里暖烘烘地,温暖的气息冲的眼泪都快要落下来了。 她直接携了李纯珍的手坐到了上首的榻上。 李纯珍到了公主榻前才意识到有什么不对。 “我、我好像不能坐这儿吧?是不是不合礼数?” 秦恬忍不住笑出了声来,硬拉着她坐了下来。 “反正你从进门就没给公主行礼,还私自拉了公主的手,这会坐公主的位置也无所谓了,反正都是‘僭越’了。” “啊?”李纯珍都被她说得怕了起来。 但好友嘴角弯着笑了起来。 “但我替公主恕了你的罪了。” 她紧接着又道了一句。 “你若有什么想要知道的传言里的事,尽管问我吧,我会替公主回答你的!” 李纯珍被她说得不禁笑出了声,方才那点害怕一下抛去了九霄云外。 还是停留在了珠帘外的李维珍,对自己的妹妹不住笑着摇头。 秦恬先跟李纯珍说了两句私下里的话,就问起了李维珍,“李大哥近来生意之事不忙碌吗?” “还算忙,事情也比较多。”李维珍回道。 秦恬不禁问他,“是临近过年的缘故吗?” 李维珍却摇了头,笑道,“不是因为过年,而是李家要给肃正军中供粮供炭了,李氏甚是荣幸,不敢怠慢半分。” “竟是如此?!”秦恬心道,难怪是孙先生将李维珍兄妹请过来的,而不是父亲那边。 但肃正军需要粮草炭火,能有李家来供应再好不过了,但她没想到李家还把生意做到了这处。 “不仅如此,还有另一桩紧要事,要十分上心。” 秦恬不禁问是何事,“李大哥竟忙碌至此?” 李维珍道,“是有人也想要见公主,我应承下来,替她引荐,不知公主可有闲暇?” “是谁?” “不巧,正是沈大小姐和白将军。” 沈潇和白琛! “他们怎么不直接来寻我,反而寻到了李大哥这里?” 李维珍一笑,“说来话长,是我先偶遇了他们......” 李家兄妹同秦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起来。 殿内烧了暖烘烘的地龙,丫鬟陆续进去送了热茶水甜点心,整个殿内如春日一般,欢声笑语时不时俏皮地溜出窗外。 这时有另一人也到了公主府邸,听见殿内的欢笑言语。 “公主在见客?” 天冬正在院中,抬头一看是大公子来了,连忙行礼。 “公主在见李大公子和李二小姐,公子要通禀吗?” 李维珍兄妹...... 秦慎抬手止了天冬,向殿内看了一眼,“公主见客多久了?” 天冬着实想了一下,“快两个时辰了。” 秦慎微顿。 这么久...... 但李家人同她的关系可不一般,不仅是她从小就熟悉的人,更是一心一意地支持她。 商人多见机行事,左右逢源,以保自己的生意平稳万全,但李家似乎早就准备好了要全心全意支持她,眼下关停了许多不重要的商铺,调配人手钱财,为肃正军中采购粮草、棉布、炭火等各种必需之物,孙先生提及李维珍,就差把“夸奖”二字写在脸上。 李家这样全力追随公主,她对李家尤其是李维珍的想法,是不是比之前更不一样了? 秦慎默然。 天冬回完话,见公子默了默,目光从殿前收了回来。 “罢了,不必通禀了。” 天冬不太明白,她感觉公子似是想要见到公主的,但就这么走了。 不过公子素来令人猜不透心中所想,天冬还记得刚到秦府的时候,被公子的人手关在灶房处反反复复审问的事情,她总是有些怕这位大公子,便没再多言了。 直到秦恬送了李家兄妹离开,天冬才把秦慎曾来过的事情同她提及了一下。 “......公子也没说什么就走了。” 没让通禀,也没说什么,就沉默离去了。 秦恬不由地就想到了那位“大哥”,之前对李家大哥熟络不起来的态度,明明他和李大哥还一起做过不少事情,但他对那么温和周全、进退得宜的李大哥,还一直都保持客气疏离的态度。 她今日见了他们兄妹,着实将人留得久了些,若不是晚间孙先生对公主另有安排,她就留他们吃饭了。 但她若是留了他们吃饭,那位大哥是不是更要抿抿嘴离开了? 他就那么喜欢不起来李家人吗? 秦恬想了想,找人打听了他就在紧邻公主府邸的下榻处,就寻了过去。 她到的时候,他正在书房摆看舆图。 他们之间并不讲什么公主与将军的礼数,但她今日前来,他却自桌前站了起来,道了一句。 “公主来了。” 是故意的吧? 秦恬抿了抿嘴没有理会他,自顾自走到了舆图前,低头佯装细看。 “将军又要忙于战事?” 他叫她公主,她便回以将军。 秦慎低头看了小姑娘一眼,浓密的睫毛扑闪在下,看样子,真的十分认真地在看舆图。 若说是药膳铺子、草药方子,她看得这般认真并不出奇,但这作战的舆图,她恐怕都没正经看过几回。 但她此时的模样认真极了,歪着脑袋去看,还伸出了纤细的手指点着瞧。 秦慎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 但他亦算了算时辰,她见了李维珍可不止两个时辰,若不是晚间另有安排,她是不是要留李维珍用饭? 秦慎说自然是要忙得,“为公主打天下,是末将应尽之职责。” 这话着实说得秦恬不知怎么回了。 听这意思,似也是真的不高兴了。 她不由地小声道了一句,“上次大哥说用着很好的药香墨,其实就是李大哥替我寻来的。” 她这话的意思,本是想让秦慎对李维珍的看法有所改观,毕竟李家人都是她亲密的朋友。 但秦慎却转头看向了小姑娘,目光定在她身上看了半晌。 李维珍寻给她的墨,一块给了魏云策,一块给了他,在她心里,哪个人比较重要? 不知怎么,这个盘桓在秦慎心里的问题,就冲到了舌尖上。 他开口。 但问话到了随便忽然就散了,秦慎看着她清澈的眼眸,瞬间觉得自己那问话是多余。 她约莫就没想过这么多吧。 “我知道了。”秦慎回了这句。 书房里有淡淡的药香和墨香混合飘飞,秦恬看了看他的书案,那块药香墨他都用了半块下去了。 但她提及此事,他这么容易就软了态度,秦恬反倒有些不知所措了。 比起之前他好像越来越好说话了,从前还似个古怪的山鹰,如今倒像是温柔的仙鹤。 她抬眼向他看去,她想知道他为什么越发对她好脾气了,是因为她成了公主,还是,因为其他? 她抬头看过来,秦慎便自眼角察觉到了。 她的目光一错不错里带着些疑问,她就这样定定看着他,好像是要他告诉她,他所有的心里话。 书房里静悄悄的,夕阳的光亮从半开的窗户外落了进来,橘黄的光亮在书案上浅浅跳动。 而两人的呼吸在安静的书房里起伏交错,心跳的节律亦从呼吸中流淌而出,悄然之间,细微的鼓点咚咚加速,交错的呼吸越织越密。 两人在这一瞬对视着。 小姑娘的问话和青年的答案,都像蝴蝶轻轻落在唇边。 但略略一要开口,蝴蝶扑棱起翅膀,翩然飞走了。 就这么问出口,他会认为她这个妹妹很奇怪吧? 就这么说出口,她会觉得他这个大哥很可怕吧? 秦恬快速地收回了紧盯着秦慎的目光。 秦慎也微微转了头。 未出口的话止于黄昏的余温之中。 还是终于从潜在水下状态恢复上岸的傅温,在书房外道了一句。 “属下给公主和公子奉茶。” 言罢,他自外端着茶水走了进来。 但抬头一眼,见公主和公子都站在书案旁边,两人距离甚是靠近,但目光却都看向另外的地方。 刚回到秦慎身边的傅温,有些奇怪,但也没觉得太过不对。 他只是将茶壶放到了茶几上,“公主、公子请用茶。” 他这么说了,听见公子开了口。 “喝点茶水暖和一下。” 可他同公主说话的时候,仍旧没有看过去。 而公主则同样没有看回来的回了一声。 “不用了,我先回去了。” 傅温:? 二位主子怎么那么客气?吵架了?不像啊? 而这时,公子终于看了公主一眼,而脚步正要离开的公主,也从眼尾看了过来。 两人的目光终于落在了一处,可却一触即飞。 自家公子没再留人,向前两步送了公主离开了。 傅温:“......” 他没有近身伺候公子的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事吗? 傅温挠头,转身就去找了栗修。 栗修那小子跟他交接事宜的时候,是不是漏了什么重要的事?! 第102章 只求安稳 秦恬回了自己的寝殿,刚坐下就想起一桩事。 她去找那位大哥,其实还有件重要的事情,但她彼时被他那番态度一打岔,竟然忘了。 但她不可能再去一次了,天晓得她到时候会不会说出来什么不该说的话。 小姑娘搓了搓自己的脸,塌了腰长叹了口气,叫了常子去告诉那位大哥,沈潇和白琛明日会来公主府。 很快,常子就跑了一趟,转回来回了话。 “公子说明日会陪公主一同见沈姑娘和白将军。” 秦恬松了口气。 * 翌日沈潇和白琛,是随着李维珍而来的。 再次见到李维珍,秦恬下意识就看向那位大哥,而她看过去,那人恰看了过来,心照不宣一般。 两人皆没料到与对方的目光撞在一处,俱是一愣,但旋即思绪转至昨日小孩子似的置气,竟都觉有些好笑。 但两人谁都没有露出情绪,秦恬用力抿着嘴,连忙去问李维珍沈潇他们在何处。而秦慎亦问起了同行的都还有谁。 李维珍隐约察觉眼前这两位身上的不同寻常之处,明明方才还对视了一瞬,但转身又谁都不看谁,只同他说话。 李维珍暗暗打量了两人一眼,就道沈潇、白琛都是朝廷出身,不便直接来见,让他们先留在了偏厅。 秦恬闻言,立时让人去将他们请到了大殿中。 众人再见,自也是一番契阔。 只不过比之李氏兄妹同秦恬的叙旧,沈潇和白琛还有更为紧要的事情。 白琛直接道。 “不知肃正军,能否吸纳我等为公主效力?” 这来意,秦恬和秦慎都已经料到了。 秦恬笑道,“白将军真是多此一问,肃正军早就求之不得。” 秦慎在侧点头应是,“肃正军虽然眼下看着势如破竹,但军中大将却只有寥寥几人,家父原本携青州兵将而入,可惜沿海倭寇看到天朝动乱,亦蠢蠢欲动,肃正军于青州的兵马,反而轻易动不得了。” 这样一来,肃正军还是没有什么得用的大将,合并而来的广诉军的将领,一来领兵作战的能力有参差,二来也不敢轻易全然信任。 相比之下,沈潇和白琛代表的沈家军将领,能力出众世人皆知,可以替秦慎分担大半的重担。 当年沈家军五虎将还剩下三虎,白琛在此,岳将军也离开了朝廷。 秦恬不禁看了沈潇一眼,她想沈潇一直念念难忘的沈家军,此番完全可以在肃正军中东山再起了,沈潇一定很高兴吧。 但她看过去,却见沈潇面带七分难色地抬了头。 “我和白叔、岳伯父子都愿意加入肃正军,只不过,能否不用沈家军的名号?” 秦恬怔了一下,秦慎默然看了沈潇和白琛一眼。 “我想沈姑娘应该不是觉得,肃正军会污了沈家军曾经的光辉荣耀。” 话音未落,沈潇就道当然不是,“肃正军拥的是公主,是先太子遗孤,是拨乱反正的大军,并非是造反军,沈家军当然不会被肃正军耽误了名声。” 但她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可是,除了我和白叔、岳伯,以及沈家军从前的部分将领之外,还有许多沈家军的兵将,还在为朝廷作战,他们多半都在沿海,正如秦大公子所言,沿海近来有倭寇蠢蠢欲动,他们会留在沿海,并不与肃正军正面对抗。但若我们用了沈家军的名号,势必会影响他们。” 沈潇说着,眸光暗淡了几分。 “他们也在我父兄帐下效力,我不想因为自己的选择牵连了他们,他们本就自身难保了。” 白琛亦轻轻叹了口气。 秦慎问了一句。“沈姑娘说的,是眼下驻在鹤山卫的唐庭唐将军吧。” 五虎之一的唐庭唐将军,并没有同白琛、岳岭一道,投奔肃正军。 显然沈潇他们去寻过他了,但遭到了拒绝。 秦恬看向沈潇,她完全可以想象,满心都想将从前沈家军的兵将重聚一起的沈潇,在遭到唐庭碍于现实的拒绝时,是怎样的心情。 可她却并没有从沈潇脸上看到任何气恼或者憎恨,反而提出自己放弃使用沈家军的名号,去成全从前父兄的袍泽。 她忽的问了沈潇。 “就这么,舍了沈家军的名号?” 沈潇却也摇了摇头。 她说不是舍弃。 “我只是暂时不立大旗而已。等有朝一日,我成为真正能护住自己兵马部队的大将,再举旗不迟。” 这话落地,整个殿里的人都向她看了过去。 众人的目光仿佛映着天光,将涣散的天光,此刻都聚在了沈潇的身上。 沈潇觉得自己不过是说了两句寻常言语,怎么迎来如此多的目光。 倒是白琛忽然笑了一声。 “在我眼里,你这一刻已经有你父兄当年名将之风了。” 沈潇不意得来白琛这样高的评价,但她白叔素来偏向她,就像唐庭对她说的那些话,那些让她真正认清自己的话,白叔其实也有那样的想法,但从来都不曾直白说出口。 她刚要让白琛不要再对她这般夸奖,就见一旁的秦大公子,缓缓点了点头。 沈潇微讶,目光又落在了安静半晌的李维珍身上。 青年眸光如春日午后的日光一般和煦,轻轻落在她身上。 “我也如此以为。” 沈潇怔了怔,在这时被人携了手。 沈潇看着秦恬站到了她身边。 就像在鹤鸣书院,她不合群地坐在最后一排时,她毫不犹豫地站到她身边时一样。 她看见她眼睛微弯。 “阿潇,我们都是这样以为,你也要相信自己。” 沈潇再次看向众人,忽的展颜一笑。 “我知道了。” 如果她从前是山崖上尚未起飞的鹰,只揣着满心的壮志以为必会翱翔高天,却没有真正的飞起哪怕一次;那么现在她已然展翅离开了悬崖,哪怕坠落,也已在天空之上。 最差也是坠落而已。 但她再不是只会凭空幻想的那只鹰了。 * 济南。 钱烽在数九寒天的青石板上跪了三个时辰。 没有被调回京中问罪,他知道这已经是皇帝开恩了。 而皇帝的命令也十分的直白,肃正军的造反之势再得不到遏制,钱烽就不必再面圣了,直接去面见阎王吧。 北风猎猎刮擦在人温热的脸上,将最后一点温气卷走。 三个时辰结束,钱烽试图站起身来,可明明用了力气,却半身都没动上一动。 仆从将他架进了净房,直接上人放在了热水桶里,一个时辰之后,钱烽才缓了过来。 国舅爷娄春泰来看了他。 同时剿灭叛军的大将,娄春泰因为受重伤躲过一劫,又凭着国舅的关系,没有被这般出发,只是皇帝不甚留情面的责骂了两句。 但娄春泰知道,再这样下去,自己也不会比钱烽好到哪里去了。 而且一旦肃正军的势头越来越迅猛,北上攻下皇城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届时,他们这些潜邸时就追随在皇帝身边的文武臣工、皇亲国戚,可就都完了。 娄春泰见钱烽缓了过来,直接开门见山。 “接下来,要如何剿灭叛军,你可有思量了?” 这等时候,国舅想不出来办法,也只能催促钱烽了。 钱烽突然心恨,为何自己帐中没有秦贯忠父子那般的精兵强将,倒只有娄春泰这样没什么用处的挂名将军。 可他为人有用的秦贯忠,只做到了三品的卫指挥使,其子秦慎,在此前更是没有蒙荫任何官位。 他不由地一下就想到了能和章老将军麾下媲美的沈家军,那时名噪四方的沈家军,眼下也散在了人群里,早就不见了。 这些,好像都是今上登基之后,才慢慢发生的变化...... 一个犯上的念头从钱烽脑海中掠了过去。 念头一掠,他就暗自心惊地清醒了过来。 他可是自未成名之时就跟在皇上身边的人,是彻彻底底的潜邸之臣,今上若是坐不稳这大位,他的下场可以想见。 钱烽口中发苦,一时也无暇再计较娄春泰的无能。 他只是个想要安安稳稳活着的人罢了。 “国舅爷也能看得出来,眼下的肃正军气势过剩,而连连吃败仗的朝廷官兵,在这年关当口,反而是满身垂丧之气,若是此时再与肃正军硬碰硬,我们不仅大不了胜仗,反而可能丢失更多州县,彼时宫中的怒火,我等恐都无法承受。” 娄春泰听得懵了一下。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不打肃正军,放任肃正军继续壮大吗?” 娄春泰不能理解钱烽的意思,“你不想要命了?” 钱烽当然想要命。 他年幼丧了父母,由着兄嫂拉扯长大,在军中拼杀得了功绩,才入了彼时还是王爷的皇上的眼,才有了后来追随皇上斩杀先太子入京,成为一朝大将。 他兄嫂都跟着他鸡犬升天,他也娶了妻生了子,眼下膝下两子两女都还不到说亲的年纪。 阖家上下都指望着他,他怎么会想死? 他连作战都异常谨慎,唯恐自己哪天战死沙场,如若不然,之前几次秦慎的计策,他必是中了,也没有今日了。 说白了,他想活着,好好活着。 “但攻打肃正军并不能让我们安稳保命,一样是造反军,我们不若先放下肃正军,转而去打南成军!” “南成军?”娄春泰被他这跳脱的计策说得一愣,看着他一脸正色,才不禁思量了一下。 娄春泰虽不如钱烽领兵作战能力出众,但也是带过兵的人。 “你的意思是,用攻打不如肃正军的南成军,朝廷易于获胜,可重振兵将势气,也能稍稍平息皇上怒火?” 娄春泰皱眉。“可是令皇上最最不安的,还是肃正军那位公主吧?” 钱烽也知道,公主才是皇上的眼中钉肉中刺,“可除了这个办法,我们看还有旁的办法?” 没有了。 朝廷官兵连气势都跌至谷底,是完全不可能赢过肃正军的。 娄春泰深吸一气叹出来。 “那就按你说的办。而且这南成军、广诉军之前都给肃正军帮过忙,广诉军被肃正军火并了,南成军心里也怕得很吧,我们可以想点办法,在那两叛军之间拉扯拱火,若是顺利,说不定都不用我们动手,那两边就打了起来!” 娄春泰越说越兴奋。 虽然钱烽并不觉得肃正军会这么容易中计,但试试总没有什么坏处。 他当晚同娄春泰召集帐下将领、军师,讨论了半夜,翌日一早就让人给南方的卫所传信,调配兵力,转攻南成。 * 江南沿海一处庭院。 半夜窗外突如其来的暴雨将人惊醒起来。 唐庭猛然坐起了神,这一举将身边熟睡的妻子严氏也吵醒了过来。 “老爷怎么了?外面只是下雨而已,没有急报。” 沿海今日频频有倭寇上岸,唐庭作为专司对付倭寇的副指挥使,时常在半夜听到急报。 但唐庭却摇了摇头。 他并不是将夜雨误以为是急报,才惊醒的,他是做了个梦,梦到了一些从前的事情和从前的人。 妻子严氏下床端了杯茶水过来。 “这么冷的天,老爷竟出了这么多汗,喝口再睡会吧。” 唐庭睡不下了,他喝了口茶,开了口。 “我梦见......沈大将军了。” 严氏挑了挑眉,“沈大将军都走了多久了,是因为见了旧人,所以才梦见了大将军吧。” 唐庭没有回应,只是忽然问了妻子一句。 “你说,我对阿潇说的话,是不是太重了?” “怎么就重了?” 严氏完全不这样以为。 “就算沈大将军在梦里质问,你说的也是实话。大将军不在以后,沈家军被打散,你平白受了多少委屈?沈家父子护不住沈家军的人都身亡了,也就算了,我们好不容易靠着亲友帮衬,才勉强过上安稳日子,沈潇上来就要叫你和朝廷作对,她不知道我们的难处,你说她两句哪有什么问题?” 严氏皱眉不快,仍旧嘀咕。 “她一个小姑娘,不好生读书嫁人,还真以为能继承父兄旧业?就算她真想去打打杀杀,让她自己去好了,我们委屈了这么久,如今愿意低下头过安生日子罢了,又有什么错?” 妻子的态度,唐庭一直都明白,他自己心里也有这样的想法。 想过安稳日子,实在是太难了。 但这次,他没有附和妻子。 夜雨越下越大,砰砰地砸在窗子上,好像要砸到房中来一样。 他看向窗外,忽然有些不确定了。 他可以低下头委曲求全地求一些安生,可这真的能长久吗? 还是说,会有一天,就算他低头求全,也求不来这样的安生了? 第103章 我陪你去 雨下了一整夜,早起天光在雨雾中透出些许白亮,灰蒙蒙地像被纱帐所笼罩。 近来朝廷跟反军频频开战,倭贼无不嗅到了血腥的气息,在海岸附近探头探脑,频频试探,就在十日之前,他们夜袭了一个海边的村子,幸而正有一队海防的官兵在附近巡防,闻讯赶了过去,老百姓伤亡并不算多,反倒是那队官兵,虽然堪堪击退了海匪,但也伤亡了半数。 那都是跟在唐庭手下的老兵将了,是从前在沈家军时,就在他帐下效力的人。而这些兵也不是第一次与倭贼交战至伤,海患频频,他军中的兵丁都被安置在最危险的地方,人手早就不如从前充裕了。 唐庭早早起了身,照旧去往军中巡防,巡到半路,听闻那日击退倭贼的两名官兵,受伤后伤势不愈,在昨晚的夜雨里闭了眼。 唐庭心下沉沉,抬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不知何时放晴。 到了下晌,忽然听到一桩事。 南边的卫所官兵调动,又要同广诉军开战了。 这事不断稀奇,朝廷剿灭反军的战事一直在进行,只不过天气越发冷峻,战事稀疏了下来。他西面的卫所原本只对战广诉军,但在肃正军打下了徐州之后,也有了来自北面肃正军的压力。 肃正军没能两面受敌,夹在两叛军之间的官兵反而战战兢兢。 眼下朝廷又要动兵,可见是想要破开这等局面,肃正军打不过,那就去打广诉军。 唐庭只能说这样的计策不算坏,至少不是拼人数的伤兵之策。 最重要的是,这和他率领的海防官兵并无甚关系。 青州卫的秦贯忠造反之后,都因为海防继续留在青州,叛军尚且如此,朝廷军自然也要先顾着沿海了。 这些消息距离唐庭很远,正如妻子所言,他们只想过好自己的安稳日子,哪怕低些头,弯些腰,忍一忍。 唐庭刚巡防完毕回到在卫所的书房,就见有侍卫来请,“指挥使大人请唐大人前去品茶。” 指挥使请他喝茶? 唐庭眼皮子跳了一下。 眼下鹤山卫的指挥使,他顶头的上司,从前沈家军鼎盛之时,此人官衔可低他两届,走投无路的时候,以同乡之谊亲请他帮衬,彼时低头哈腰,而今他境况不济,此人成了他的上司,反倒对他时常排挤,一双双小鞋穿在脚上,不撕破脸,却也令人挤得酸疼。 这会说什么品茶,唐庭可不会觉得此人是转了性子。 他心下不安地去了,还特地换了身干净衣裳,务必让自己不要有一点半醒的不敬。 唐庭一道,就听见指挥使李状虚伪的声音。 “天这么冷,还下了雨,门房怎么不通禀?好让我亲自撑了伞过去迎接。” 唐庭听见这话连忙加快了脚步,没进门就道,“怎么能让指挥使去迎?大人快请坐回去,是下官来晚了。” “怎么来晚了?明明是我寻你不是时候,你可是咱们卫所的功臣,没有你,鹤山卫早就不行了,还怎么将沿海守的固若金汤?” 这番话是实话,李状李指挥是没这个本事守住沿海的,直到唐庭调至他麾下,鹤山卫才频频被都指挥所点名表扬。 但这样的事实,更衬托出李状的平庸和唐庭的英武。 平日里,唐庭严厉约束下面,谁都不许将功绩记在自己身上,都道是李指挥使指挥得好。 只有这样,才能换他些安稳。 但今日,这话竟然从李状口中说了出来。 唐庭心里一咯噔,连连道否,又想似平日一样全力恭维李状,不想李状朝他摆了手。 “这里又没有外人,你我之间还说那些虚话做什么?我自己几分本事,我自己还是知道吗?” 这话就更令唐庭不安了。 今天突然“开诚布公”,李状这是什么意思? 他不敢说话了,唯恐一句话说不好,让李状更加不满。 但李状却笑着坐了下来,道,“我知道,以唐大人从前在沈家军里的名声地位,坐着小小鹤山卫的小小副指挥,那是屈才了,最少最少,也该我退位让贤,让唐大人坐这正位。” 话音落地,唐庭一下就站了起来,急急道。 “万万不敢,万万不敢!唐庭本事有限,全凭指挥使大人指点,万没有肖想再升什么官位,指挥使大人千万不要多想!” 他又是万万,又是千万的,是个人都能看出来他真没有肖想过李状的位置。 但一个人的本事在那,就算不想也不代表不会成为现实。 李状早就看得明白了。 他看了一眼唐庭,低声笑了笑。 “我跟唐大人,明人不说暗话,我是真的觉得唐大人在这个位置上委屈了。只不过呢,”他说到这顿了一下,不紧不慢地掀起茶盅喝了口茶,接着忽然定睛向唐庭看了过来,“只不过,我也不想让这个位,那不如我出面,再帮唐大人谋个更好的位置好了。” 这话都把唐庭说懵了。 李状出面替他谋个更好的位置?什么意思? 李状倒也没让他猜下去,直接道。 “朝廷这次和广诉军开战,是正正经经要开战了,原先那些人手是不够的,还要调兵还要遣将,人从哪来自然从咱们这些邻近的卫所里面来,鹤山卫也少不了。只不过,这一次,我把你也报了上去。你去剿灭叛军吧,若是能立大功,哪里还要在我下面做个副指挥,也许摇身一变就进了都指挥所了,到时候,唐大人嫌弃我无用就是了!” 李状还在说着,说得唐庭恍恍惚惚。 “......战事就在年后,满打满算也不到半月了,旁的兵你肯定用不惯,我把你从前的旧部都报上去,到时候都跟着你,你就安心去吧......” 唐庭是怎么离开李状处的,他都忘了。 灰沉沉的天又下起了雨,雨滴落在人脸上冰冰冷冷的。 唐庭在雨中走着走着,忽然就有些想笑。 低头弯腰这么久,只求一点点安稳的日子,终于还是到头了吗? 当天下晌,李状就把唐庭的旧部全都清点了出来,难为他还记得这么清楚,连伤兵残将都算在内。 唐庭不禁冷笑,但到了家中看到妻子儿女,连冷笑都笑不出来了。 他到底还是告诉了妻子。 “......过完年就得走了。” 严氏目瞪口呆,半晌没说出话来。 “怎么会这样?你那些旧部因为抗倭那么多人受伤,而且练的是海战,怎么去跟反兵作战?这不是要害死人吗?” 严氏急了起来,“是不是因为白琛、岳岭还有沈潇跟朝廷军作对,李状他知道了,所以把你支出去,免得他受到牵连......” 话没说完,唐庭就摇了头。 “外边并没有阿潇他们的传闻,你不知一直怕他们影响我,偷偷打听了不少人吗?没有人知道,李状怎么知道?此事和他们没关系,只李状容不下我,和别人都没关系。” “那......你只能去了吗?要不我们再找找关系,看看能不能把你从这个泥潭里拔出来?这些反军哪有易与之辈,你麾下那些伤病残将也扛不住啊!” 但唐庭说来不及了。 “马上就要开战了,哪里容得我们找人?何况京城的皇上正因为叛军震怒,这个时候我往后退,不是把把柄交到别人手里吗?这些年,盯着我的人还少吗?” “只能去了?就只能去了?” 唐庭说只能去了,他看向脸色慌张的妻子。 “你也别太担心,在家照看好孩子,我也是纵横沙场这么多年的人了,也说不好,就真如李状说得那般,立了功来,咱们也就不用在此弯腰受气了!” 唐庭这样安慰妻子,但他心里没有一丝能安慰自己的念头。 赢了,他在如今的军中不可能升迁,输了,可就是他杀头之日了。 * 兖州城,公主府。 秦慎到的时候,看见小姑娘裹了个大红的厚厚披风,怀里抱着只灰兔儿,站在墙角避风处看小丫鬟耍炮仗。 小丫鬟们胆子大,放的炮仗又大又响,她倒是不怕,炮仗一响,先替兔子捂了耳朵,还问兔子,“肥肥,吓到没?” 秦慎在她身后看着,嘴角禁不住弯了上去。 但很快,小丫鬟们手里的炮仗就放完了,她似乎还意犹未尽,问小丫鬟。 “都放完了吗?没了吗?” 小丫鬟跟她行礼,“回公主,都放了半个时辰了,都放完了。” 她听了这话,还站在那处望着满地的炮仗灰不舍得走。 苏叶在旁劝她。 “公主回去吧,都站了好些时候了,多冷啊。” “我不嫌冷,要能再看一会就好了,从前在诸城冷清,可不如今岁热闹。” 她在诸城的时候,父亲不让她乱出门,她除了偶尔去临近的李家,也就在附近的茶馆书肆转转,而过年那样的日子,父亲自然都是在秦府的,不会同她一道过年。 那么在她长大的这十几年里,过的都是怎样的孤单日子? 秦慎垂眸多看了她一眼,缓步走到她身后。 “我方才过来时,看到外面有小孩子聚在一起放炮仗。” 他一开口她就转身仰头看了过来。 “大哥。” 她当着小丫鬟们的面,只小声喊了他一句。 那嗓音像从天上飘下来的羽毛,在无风的晴天里,缓缓旋转着降落下来。 秦慎亦放软了声音。“想去吗?” 话音未落,她就急忙点了头。 “是在哪儿呀?我让常子套马,偷偷过去看一会。” 秦恬当然想去,但若是让这位大哥陪她过去,一来,她觉得他未必有时间,二来,她也不敢与他太过亲近,生怕自己胡乱的念头流露出来被他察觉。 因而,她只需要他告诉自己在哪,她自己过去就是了。 但他默然看了她一眼。 “公主对我另有安排?” “嗯?没有啊。”秦恬讶然。 “那为何还要让常子陪你去?” 秦恬哑然,被他问得有些不知如何回答。 她抬头向他看了过去,听见他柔声道了一句。 “我陪你去吧。” 这话说得如火炉烘暖的新被一般,裹在人身上。 秦恬知道自己又出现不该有的想法了,但还是忍不住在这柔声细语里,轻轻点了点头。 “好。” 第104章 唯敬公主 今岁肃正军治下的兖州城,比往年似乎还要热闹两分。 孙文敬令人在城中支了粥棚放粥,小孩子们每人喝了一大碗,还舍不得走,逗留在附近的小巷子里玩炮仗,等着晚间再吃一碗。 秦恬跟着秦慎到的时候,几个小孩正把石头累了起来,将炮仗压在下面,躲在树后面等着瞧炮仗炸飞石头。 不过他们累的石头太沉了,小小炮仗没那样的本事,他们便又换了木板在上面,这一次,砰的一下就将木板炸上了天。 一群小孩子在旁欢呼,引得附近的大人侧目观看。 他们玩的这些花样可比公主府里的小丫鬟多多了,秦恬在旁看了一会,就大开了眼界, 她看得认真,见那些小孩子放着放着,兜里的炮仗就不多了,她正寻思着看不了多久了,不想听见身后的那位大哥吩咐了傅温一句。 “再买些炮仗来。” 秦恬偷偷看了他一眼,他身形似比从前更高了,明明秦夫人也说她长高了,可她这样偷看了他一眼,竟然没看到脸,只是看到刚毅的下巴向下连着的突出喉结,高高立在喉咙上。 秦恬看一眼就赶快收回了目光。 傅温手脚很是麻利,很快就从街上买了两包炮仗,那位大哥微微抬头示意,他就把炮仗送到了小孩子手上。 这些从天而降的炮仗,简直比新年的压岁钱还令人开心,原本那些小孩都要散了,这下来了两大包炮仗,可把乐得高高跳了起来,连番朝着傅温道谢,要请他也一起来放炮。 傅温心里虽然也有一点点痒痒,但他怎么能和小孩子一样,连忙拒绝,一转眼就消失在了小孩子眼前。 这些小孩子一晃眼的工夫就看不见傅温了,都惊得不得了,待回过神来,不禁都道。 “是不是神仙?!神仙降临了!” 说着,竟然跪地就拜了起来。 傅温刚站定在秦慎和秦恬身边,那些小孩子拜他的声音就传了过来,还越拜越离谱。 “......神仙老爷,能不能让我明年发大财!兜里的铜板越来越多!” “......神仙老爷,求您让我昨晚上刚掉的牙,明儿一早就长好!” “......神仙老爷,我想长大娶村里的小翠花,老爷一定保佑小翠花不嫁给别人!” 傅温:? 扑哧! 他一转头,看见公主忍不住笑出了声来,公子也垂眸瞧了他一眼,上下打量着,似乎发现了他的新身份,还道了一句。 “原来你还有这些本事。” 傅温:“......” 没见过世面的猴孩子们,快闭嘴吧! 他尴尬地连连道否,“......公子快莫开属下要玩笑了,属下不敢。” 秦慎勾了嘴角,看见一旁的小姑娘捂着嘴笑得脸蛋都有些泛红了,禁不住又多看了一眼。 只是他们专门买了炮仗给这些小孩子放,这些小孩子却在见到了“神仙老爷”之后,只顾着跪在地上求神,炮仗倒扔去一旁了。 傅温已经尴尬地闭起了眼睛。 秦慎好笑,但也只好先叫了秦恬。 “我们去那边的巷中避风,让这位神仙先在此听完祷告吧。” 傅温:“公子,我......要不我让他们现在就放,莫要再拜了。” 话没说完就被秦恬止住了,她摆手,“这些小孩子会记住他们在这一天见过神仙的,若是你去说破,他们该多失望。傅侍卫就听着好了。” 公主都发话了,傅温还有什么可说的,苦着脸站在原地,眼巴巴看着自家公子和公主去了一旁的巷子避风。 话说起来,公子和公主好像又和好了,和那日又不太一样了。 这条小巷子更僻静一些,也更加浅窄。 秦恬走在前面,想到傅温那模样还有些想笑,可傅温留在了原地,此处岂不只剩下她和那位大哥了? 秦恬思绪一略的空荡,脚下已经转进了小巷子,不想那巷中竟然就有人在。 还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可那两个人却紧紧牵着对方的手,姑娘家一脸红晕地闭着眼睛,青年则缓缓低头,吻在了她的脸颊上。 两人旁若无人,完全没有发现秦恬走进了巷子里。 可小姑娘见到这一幕却完全愣住了,她顿了一息,忽然意识到不妥,匆忙转过了身去。 但她这一转太急了,忘了身后跟过来的大哥,就这么一下,砰地撞在了他的胸膛上。 小姑娘被撞得向后一跌,但却被人一把拉了回来,就这么被他圈进了怀里。 秦恬抬头看去,他亦低头看了过来。 秦慎这才发现了他身后那对亲密的眷侣,此刻那两人仍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完全没看到旁人的出现。 秦慎目光一触也立刻收了回来,只不过在看到怀里的小姑娘时,莫名觉得她脸上,竟也如同那位姑娘一样,泛起了红晕。 她眼中仿佛漫上了水雾,在红晕脸颊的映衬下,似咕咕直冒的温泉泉眼。 巷中无风,冬日的严寒也在相拥而吻的那对眷侣身上,消散了开来,整条小巷此时好似冰河融化,春暖花开。 秦慎定定瞧住了怀中的人,不知是不是被这春暖所惑,一时没能移开眼睛。 而秦恬亦没有挣开他的怀抱,反而在他一错不错落下来的目光中,心跳加速了起来。 而他似乎微微向下低了头,一点一点地,将两人的距离悄然拉近。 时间变得如同米糊一样粘稠了起来,在时间之河中缓慢地流动甚至停滞。 两人谁也没有离开,谁也没有惊扰。 巷中柳树的纸条鼓起了粒粒绿骨朵。 然而就在这时,忽然一个声音插了过来—— “两位主子,他们拜完神仙了,又开始放炮了!” 声音一出,秦恬急忙转过了头去。 而傅温的声音亦惊到了巷子另一头沉醉的那对眷侣,两人忽然发觉了这么多人都在,急忙跑开了。 秦慎无言,他松开了手。 方才的那一刻,他不知道她为什么没有挣扎、推开,甚至没有扭过头避开他的靠近。 所以他方才,竟然失了神,竟看着她低头靠近...... 如果傅温没有出现,她之后会如何? 秦慎心里升起一些疑问,但也瞥了一眼一旁的傅温。 傅温:“......” 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太对。 但公主此时开了口,“他们还在方才拿出放炮仗吗?” 傅温说不是,连忙跟公主解释,那群小孩子要去附近的土地庙里放炮,土地庙倒也不太远。 他这边说完,秦恬就即刻应了。 “那我们快过去吧。” 秦慎见她,脚下着急地迈动,但脸上却露出不自在的神色,好像要逃离此处似得,不是因为害怕、不适而逃离,而是因为......羞怯? 她的脸,越发红了。 秦慎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想多了,可她不自在的神色动作,令他无法忽视。 是被人撞见她看到了别人的亲昵而不自在,还是,因为旁的? 秦慎目光一直追着慌张离开的小姑娘,半晌,才跟了上去。 * 南成军的年关不好过。 朝廷略有调兵遣将的动静,他们就察觉了。 大年初一,蒋山就将几个儿子都叫到了身边。 “朝廷打不赢肃正军,看来要找我们开刀了,也许再等十天半月,也许就在这两日了。” “凭什么?!我们广诉军可没有扩张领地,朝廷缘何大年里拿我们开刀?!”蒋山的次子性急,更如年轻时候的蒋山。 但蒋山到了这把年纪,再多的冲动也都渐渐按了下来。 他沉着脸色。 “正是因为我们势头不如肃正军,才被朝廷官兵此番选中,我们打不过肃正军,就只能来打我们了,不然没办法向皇帝交差。” “照爹这么说,我们岂不是替肃正军背锅?他们占了徐州,杀了朱思位父子,并了广诉军,又策反了青州卫,这一桩桩一件件,都让我们替他们担了,这算怎么回事?!”蒋山的次子更加躁怒起来。 还是蒋家长子叫了他,“二弟不要狂躁,欺软怕硬自来如此,要怪也只能怪我们没有肃正军的本事。朝廷之后只会越加向我们派兵开战,少不了了。” 幺子蒋沐听见大哥这话,不由地问了一句。 “肃正军实在我们助力下,才有今日这番气势,我们遭难,是不是也让肃正军助我们一臂之力?” 话音未落,老二就冷笑出声。 “弟弟在说什么?肃正军可是把朱思位父子都杀了,他们能助我们什么,助我们南成军也并入肃正军吗?” 他这话说得惊心,但在场却无一人反对。 连蒋山都道,“肃正军不会随便帮衬我们,要么我等俯首称臣,也以肃正军里那位公主为尊,算是主动并入进去,要么就只能自己来扛朝廷的炮火了。” 只是他这么说,一向说不上话的蒋沐突然道了一句。 “父亲兄长们,有没有想过,我们主动并入肃正军,也不是坏......” 这次直接被老二打断了。 “你个软骨头,父亲领着我们造反,就是让你给别人下跪的?!是不是在那密谈的庄子里,那个什么公主给你下了蛊?!” “没有!没有这事!” “我不管你有没有,以后别再说这给别人下跪之事!肃正军可不是好相与的,你愿意下跪,他们还不愿意受着呢,说不准那银面转身就给你一枪,直接灭了我们父子,自己领了南成军的兵马!就跟姓朱的父子一样!” “可是......” “好了。”蒋山抬手打断了蒋沐的话,众人都向他看了过去。 蒋山重重出了口气,“人心隔肚皮,我们还是靠自己,不管朝廷的官兵来多少,蒋家都豁出去拼杀!也许就能杀出一条血路!” 众子皆立直了身子。 “是!” ...... 这番话说完,蒋山就将自己儿子们派去了各地的战事沿线。 儿子们去的时候没有一人胆怯,但蒋山却只觉自己苍老了许多。 他本是也带着儿子们拼了前途的,可这前途真的能拼出来吗?还是像太多起事的农民一样,最后都葬身在朝廷的清剿之下? 如果不想让儿子们遭遇不测,那么只能去找肃正军,但肃正军能信吗? 蒋山摇头,在夜幕中占了半夜,直到衣襟浸满了寒意,才慢慢回了营帐之中。 三日之后,朝廷军与南成军开战。 已有准备的蒋山亲自携子率兵应战,朝廷此番气势极猛,南成军与之鏖战三日,才堪堪守住城门。 朝廷退兵的消息传来时,蒋山一口悬着的气吐了出来,次子则带着人高呼起来,四下望去,兵将皆气势高昂。 军中气势高昂是好事,但蒋山却默然看着众人,心里沉甸甸的。 朝廷既然选中了南成军,那么不会这么一战不胜就调转马头,下一次,说不定要派更加厉害的兵将了,届时,南成军还守得住吗? 蒋山又加派了兵力,连上了年岁的男子和那些没长成的孩子都上了战场。 肃正军则在这时给他来了信。 肃正军的意思很明显,问南成军可需要肃正军帮衬,若是需要帮衬,肃正军随时可以派兵襄助。 蒋山只看了一眼就扔去了一边,甚至无意回应只言片语。 ...... 他的态度,肃正军也意识到了。 孙文敬叹气,“杀了朱氏父子之后,我就晓得他们不会信我们了。” 秦慎沉默,张守元看了他一眼,“将军彼时实在操之过急,若是此番南成军被剿灭,肃正军可就不是如今的境地了。” 这话里带着些微的责备,秦慎对此并没有什么要分说的。 他反而直接道,“那不如就请他们效忠公主,主动并入肃正军,公主不会亏待他们。” 张守元一怔,不可思议地看了他一眼。 “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效忠公主。” “但唯敬公主,他们才有援兵,才有活路。”秦慎一字一顿。 张守元看住了秦慎,想到他前后为公主所做之事,一时间压了压眉头。 倒是加入他们的前沈家军的岳将军,此时问了一句。 “朝廷既然准备大干一场,不知另行调派了那些兵将前往?” * 官兵与南成军开火的前线。 第一战攻城的官兵鏖战三天三夜也没有攻下南成军的城池,军中不免多了些许丧气。 打不过肃正军也就罢了,眼下连南成军也打不过了。 领兵的一位将领道,“接下来再战,若是还不能赢,士气毕竟大挫,钱将军和国舅爷要拉了脸不说,宫里恐怕都要恼怒了。” “就是呀,接下来这一仗不能败了!就算是打十天十夜也得赢!” 说话的是一位姓刘的同知。 站在人群末尾的唐庭认识他,他与李状可是私交甚好的朋友,这次李状把他拱出来,约莫就是这姓刘的在其中顺水推舟。 唐庭在鹤山卫里是小小副官,到了这里品阶更数不上。 下一仗至关重要,一旦输了必受重罚,他品阶早就被挤兑层层掉落,低微到几乎不配进帐听训,此番应该与他没什么关系。 然而就在这时候,那姓刘的突然叫了他。 “这种时候,自然要选身经百战的大将才行,我想下一仗,该重新派一名大将,在座的各位都知道沈家军五虎吧,从前沈家军五虎将领呼啸四方,眼下就有一人在,正是唐庭唐将军!” 第105章 为难的战事 唐庭唐将军,沈家军的五虎将,终于在被压多年之后,忽然被众人记了起来,连唐庭自己,都快忘了,他还曾是沈家军五虎将。 遥想曾经,沈大将军从来都是赏罚分明,谁人有功,都写到给朝廷的奏报上面,所以才有沈大将军之下,名声朝野传播的五虎将军。 但沈大将军父子过世之后,朝廷也只有章老将军才这般作为了,后面提拔上来的那些将领,只顾着自己还来不及,又怎么会给下面的将领申报功绩? 像指挥使李状、今次剿叛军的刘氏,他们的所作所为,不过是当今军中万千人的缩影罢了。 满朝都是这样的人当道,可又能怎么样? 谁还能重返先皇和先太子治国的年月? 唐庭不能,所以弯腰低头地过日子。 近身侍卫跟在他身侧,“将军多年之后重掌大军,缘何一点喜色都没有?” 唐庭脚步顿了顿,回头看了侍卫一眼。 “喜色?赢了是上面那些高品阶将领的功劳,与我小小副指挥无关,输了他们可就把我退出去了。如何有喜色?” “这......”侍卫问下说不下去了,“那将军怎么办?” 唐庭没有什么可以选择的余地。 “我只能赢,不赢就只有死。” 可是就算赢了这一场战事,也没什么用,除非他能一口气把南成军全都剿灭殆尽。 侍卫在旁听着,一时无言以对,只能紧紧跟着唐庭的脚步向前。 但唐庭忽然顿住了脚步。 “你......今岁多大了?” 侍卫一愣,不意将军突然问起这个。 “属下今岁十七,被将军调到近身侍卫中两年了。” 这是旁的士兵遥不可及的年岁和作为。 唐庭想到十七岁的自己,似乎才刚刚被沈大将军赏识,调到了近身侍卫的位置。 也正是因为有机会跟在沈大将军身侧,才有了时刻能得到大将军教导的机会。 所以他自己做了将军之后,常常从军中的年轻兵将中择那些资质优秀的士兵,希望他们日后也能像自己被沈大将军亲自教导成为名将一样,有个光辉的未来,而不至于埋没。 可是今天,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从前,他可以跟着沈大将军征战沙场,积累功勋,沈大将军会将他们一力推上高位。 可现在呢? 选在他身边的这些年轻侍卫,他是亲自教导了,可他们真的有机会积累功勋,步步登高吗? 他们不能,他们只会跟着他,被埋没在万将枯骨之中,甚至被连累,连活着都难了。 唐庭忽然意识到此事,竟有些不敢再看身后年轻侍卫的眼睛。 他才十七,人生才刚刚开始,可能就要跟着他永远地留在这战场上了,再没有任何希望了。 唐庭不再说话了。 那侍卫见将军就这么问了一句,就没了下文,只是低着头走路,将头埋得很深。 * 南成军中。 蒋山堪堪守住了城池,并没有半点兴奋,又连夜让人去加固主城老旧的城墙。 几个儿子兄弟还有麾下的将领,都被他派去了周边的州县城中镇守,老二不肯走,要留下来与他一道守住主城,但反而被他撵去了距离主城最远的州城。 老二的性子他知道,如果不能磨得沉稳,早晚要出事。 蒋山分派了人手,又陆陆续续做了不少应战的准备。 不过几日的工夫,官兵果然卷土重来了。 和上次一样,官兵直冲蒋山镇守的主城。 若是冲了别的城而去,蒋山不免要担心,但官兵仍旧冲主城而来,蒋山反而放了一下心。 他按照早先排布的阵法沉着应对,这一次的朝廷攻势,似乎并不比上一次猛烈,他尚且因对得宜。 只是这般并不焦灼的攻城,反而让蒋山眼皮跳了跳。 朝廷是真的没人了吗?打来打去,一点新招数都没有? 谁料就在这时,有消息从老大镇守的城中传来—— 朝廷兵分两路,同时去攻打了老大的城池,且兵力十足,若一个时辰内不能退兵,只怕要支援了。 蒋山一看此信便道果然。 朝廷不可能两次都出同样的招数,这一次果然变了,竟然一边派人攻打主城,一边去打另外的城池。 但蒋山并不敢乱动主城的人马,万一这是调虎离山之计,他派人去支援老大,岂不是要丢了主城? 蒋山立刻召集军师商议此事,众人也不敢拿南成军的主城开玩笑,商议之下,让距离老大城池最近的老二和另一边的蒋山的堂弟,各自分出部分兵马,支援老大。 不过蒋山也提醒那两人,顾好自己的城池要紧。 战报随战马飞奔而去。 夜深了,城楼火把的光亮也被夜色吞噬,城楼下的进攻时退时进,虽然算不得猛烈,但也令人无法安眠。 蒋山眼皮直跳,下属劝他闭眼休息片刻,他根本闭不了眼睛,一颗心都飞到了老大的城池里。 朝廷看来非要在今晚攻下一城了,不然实在无法同宫里交代,会是老大的城池吗? 火把越发暗淡,城下的进攻似乎也缓了下来。 然而就在此时,急报呼啸而至。 朝廷第三路官兵压向了老二镇守的州城,而蒋氏老二,竟然不在城中。 “那他在哪?!” 蒋山腾得站了起来,不用回禀他也知道,战狂如老二,此刻一定没有听他安排,亲自率兵去支援老大去了。 而朝廷等的就是这个机会,终是让他们等到了! * “攻下来了!攻下来了!将军将军,官兵赢了!” 捷报传来,帐中的唐庭一口提了半夜的气终于放了下来,他紧紧闭起了眼睛。 身后年轻的侍卫不禁喜形于色。 “将军,我们这仗赢了!朝廷打了这么多败仗,终于在您手里赢回来了!” 这一仗瞬间就扭转了朝廷军中颓丧的士气。 外面欢欣鼓舞,甚至有人高歌而起。 只是唐庭没有这么多喜意,他转头叫了侍卫去询问派出去的兵马折损情况。 那刘氏虽然拱他来做这一仗的主帅,可用的还是唐庭自己的兵将,刘氏给他的,要么不堪用,要么调动费力,唐庭不敢输只能赢,最后选去攻打蒋家老二城池的,当头冲锋陷阵的,还是自己的人马。 侍卫到了下晌有了回复,唐庭一眼看去他的脸色,就知晓答案了。 年轻的侍卫脸色的喜色散了个干净。 “将军,我们自己的兄弟,竟然,伤亡近一半!” 本就不算多的人手都被唐庭安排在了最前面,在这样的大战中伤亡一半并不出奇。 可是,他们都是他麾下多年的兄弟袍泽啊! 唐庭心口像被人掐了一把。 他莫名就想起了那日沈潇来时,他训斥那小姑娘的话。 “为将之人,若是没有顾全麾下的本事,只是抱着一腔的热血和好意,有用吗?成千上万兵将的性命,只热血和好意护得住的吗?” 他不再有年轻将领的热血,也没有什么带着他们积累军功的好意,可是他麾下这些追随他多年的袍泽,他还是护不住了。 他又算什么为将之人?! 唐庭心口疼得喘不过气来了。 可外面的禀告声响起,说几位主将都来到了他营中庆贺。 唐庭闻言冷笑连连。 所谓庆贺,是来告诉他,接下来,还得要他继续作战,至死方休吧? 还有尽头吗? * 南成军。 蒋山丢了一城。 守城的蒋氏老二被人砍下了马,他的战马战死沙场,他若不是凭着自己多年练就的本事,人也死在那处了,饶是如此,仍被官兵砍了两刀,皮肉都翻了出来。 “贼人!贼人!他们连小小州县都要,为此两度调虎离山骗人,想赢想疯了!”蒋老二怒骂。 他丢了城池,浑身的恶气都要藏不住了,顾不得身上刀口流血,就要请战攻打回去。 “我只是一不小心着了他们的道,待我立刻就打回去!” 蒋山当然不会同意。 若是从前,他也不免如此作想。 但这次他着人打听了回来,这场仗上战场的,是从前沈家军的五虎将! 沈家军、五虎将! 蒋山几乎都快忘了还有这一号曾经红极一时的兵将。 朝廷的昏庸无能,让他把从前能征善战的大将抛在了脑后,万万没想到,今次,朝廷竟又把五虎将找了出来。 沈家军的五虎将啊,那是杀了多少敌、赢了多少仗才博来的称号? 蒋山知道,自己的老二不是一不小心着了人家的道,这分明,就是那五虎将军算好了的事。 “不要再冲动了,这城丢了就丢了,我们得想办法,保住其他的城!” 蒋山斥责了老二一声,让他不要再提立时收复的事情。 老二愤愤,倒是留在主城的老四蒋沐,问了父亲一句。 “爹接下来要怎么办?那五虎将军着实有些本事。” 蒋山就这么多城池,就这么多兵马,都明明白白地摆在这里,但对面来了大将,他能怎么办? 蒋山一时没有说话,蒋沐倒是低声开了口。 “父亲就不考虑求助肃正军?” 他一开口,就被老二骂了回去。 “软骨头的东西,除了给别人下跪,你还有旁的本事吗?!” 若是从前,作为老幺说不上话的蒋沐,只听不言,但今次,他转头看了二哥一眼。 “二哥倒是有本事,可还不是被人家五虎将算计的明明白白?” “你!” 蒋沐却出奇地没有停下,又道了一句。 “父亲领着我们兄弟造反,是为了过得更好,不是为了家破人亡!我以为这天下,识时务者为俊杰!” 蒋老二被弟弟这番话噎得应对不上。 蒋沐一口气说完,亦有些紧张,只怕父亲不以为然,也像二哥一样骂他。 但蒋山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看向被他丢在一旁的肃正军的来信。 ...... 若说周边的城池都还能舍弃,那么南成军占领的主城,一旦丢了,也就意味着南成军距离被剿灭殆尽不远了。 蒋山仍旧把人手集中在主城,但发现上一场战事之中,朝廷对主城的进攻虽然只是佯攻,但却集中火力用了火铳来对付主城的西侧城门。 那西边的城门本就不太稳固,又被这一冲击,竟然有些摇晃,连带着墙体内外都落了石。 若是接下来,朝廷继续进攻南成军主城,就照这西城门发起进攻,恐怕城门是要扛不住的。 但现在想要稳固城门城墙,实在没有太多精力。蒋山只能找人暗中加固,而且封锁消息。 如果一旦被朝廷军知道此出乃薄弱之地,主城难守。 蒋山心下沉沉,回到帐中又看到了那封被他搁置在旁的肃正军的来信。 难道他真的要走投无路,要向肃正军求援,向那位公主俯首称臣了吗? 他心里不想承认,但莫名在有念头一闪而过。 若真如此,并了南成军的肃正军将会空前壮大,几乎占据了半个中原与江南,直取皇城之日,应该不远了...... 第106章 再添一翼 南成军。 蒋山夜里做梦,梦见西城门摇摇欲坠,就算是封锁了消息尽量加固,这一隐患也令他无法安眠。 他暗暗盼着朝廷的官兵能给他半月的工夫加固城墙,然而偏偏事与愿违,不到五日,朝廷兵马再次南下,直奔主城而来。 而那位五虎将更是将主力人马都调到了西城门,恰恰主攻那破损之地。 蒋山看着城墙下的大军向西城门涌去,脚下僵了一僵。 不亏是沈家军的五虎将! * 唐庭营帐。 年轻的侍卫看着将军仍旧愁眉不展。 “将军先前就发现那南成军主城的西城门不稳,上一次特特派兵进宫了西城门,我们斥候打探到消息,道那蒋山果然将西城门封锁住,掩人耳目地加固,将军没给他们时间,这一仗就攻了过去,属下料想,最长到夜间也能攻下来了,将军缘何还皱着眉头?” 年轻侍卫但有不懂之处,唐庭都鼓励他们勇于去问,只不过此番侍卫问了,唐庭却没有立刻作答。 他反问了一句。 “若你是蒋山,你的西城门破损,你封锁了消息,但会不会想到消息封锁不住,还是会被朝廷探到,此种情况你该怎么办?” 侍卫想了想,意识到了不对之处,“若一旦没封锁住,反而将薄弱之处告诉了敌人。” 他这样说,唐庭点头,侍卫见状继续道。 “如果我是蒋山,那还得安排后招......所以将军是猜测,蒋山还有后招?” 话音落地,听见将军“嗯”了一声。 “不是猜测,是认定。” 侍卫不禁心下一惊,“这蒋山,不是都传闻他只是个莽夫吗?真能思量这么多?” 唐庭轻轻哼了一声,“就算他是个莽夫,打了这么多仗,也练就了些谋算的本事,如若不然,缘何南成军迟迟没被朝廷攻下?” 侍卫听了这话,还有些将信将疑,然而就在此时,外面有急报传来。 “将军,南成军另有一队人马潜藏在城外,此刻直奔进攻西城门的官兵而去,有夹击剿灭之势!” 侍卫听得心惊肉跳。 果然被将军说中了,莽夫如蒋山,也许会了谋算。 “将军要立刻派兵过去支援吗?” 唐庭摇头,“现在过去就来不及了。我已安排了另外的人手。” 侍卫在这句回应中大松了口气。 “将军竟算在了他的前面,这下可就放心了。” 可他抬头看去,只见步步算到的将军还是紧紧压着眉头。 “您为何,还如此忧虑?” 侍卫着实迷惑不解,唐庭则深深吸了口气,长长叹了出来。 他忽的笑了一声。 “战场千变万化,我能算到的也就眼前的这几步。如果蒋山真是莽夫,我何愁拿他不下?可眼下看来,他不是易相与之辈,与传闻中的说法相距颇远,面对这样的人,我们这一战还那么好赢吗?若是赢不了,你觉得会怎样?” 这一次,将军坚决不再用自己的伤病残部作为冲锋的主力,第一次口气强硬地从几位主将手里要了兵马。 这也意味着,他赢也得赢,不赢也得赢了。 一旦输了,所有罪过变本加厉地压到他身上。 “将军......”侍卫明白过来,也紧皱了眉头。 这次反而是唐庭劝了他一句。 “我们再次焦虑并没什么用处,也许能速战速决,打完收兵。” 唐庭说着,向帐外的高阔寒天看了过去。 剩下的半句他没说—— 若是不能速战速决,反而陷入了鏖战之中,这张仗谁输谁赢,就完全无法预测了。 可即便是一方最终应了,损兵折将的人数,也远超预计。 而这,都还没算北面的肃正军出兵援助南成军的情况。 可朝廷这边,会给他支援之军吗? 唐庭心里坠的难受,越看那广阔天空,越如坠入寒渊一样,无力至极。 ...... 不管是朝廷兵马,还是守城的南成军,都期盼着速战速决。 是都不肯输掉这一仗,结果便是不可控制地陷入了胶着鏖战之中,两边的兵马都好似陷入了泥潭沼泽中,不及自救不说,还要与对方撕扯互搏,在搏杀中越陷越深。 邻近的城池也传来了消息,朝廷再次偷袭了其他城池,蒋家老大受了伤,已经无法提上阵了。 蒋山只能让老二带伤上战场,支援老大。 蒋沐也跟了上去,可两人刚出去没多久,就被阻拦而回,一个伤势更加严重,另一个干脆被击落,几乎昏迷。 蒋山看到浑身是血的两个儿子,胸中一团火彻底烧了起来,他恨不能立刻杀出城去,与朝廷的兵马拼杀至死。 可就在这时,躺在榻上不住流血的蒋沐忽的抓住了他的衣摆。 “爹......” “我儿怎么了?!” 蒋沐艰难地开了口。 “爹,这样下去,所有人都得死......” 朝廷的兵会死,南成军的兵也会死。 他道,“不如,找肃正军!” 这一口气说完,他一下昏迷了过去。 老二再不及骂他,喊着“弟弟”上前去抓了蒋沐的手,但蒋沐双眼紧闭,人还能不能醒来,成了未定之数。 倒是蒋山脚下晃了晃。 外面的喊杀之声绵绵如同秋雨,一直一直下着,停不下来。 找肃正军,几乎就等于归顺称臣。 肃正军怎么可能只出兵相帮,而不索要城池? 南成军在朝廷攻势下硬生生守住的城池,反而要拱手送给了肃正军。 可是如若不然,他们当先就要死在朝廷的铁骑之下了。 “爹,你真要找肃正军吗?”老二不禁问去。 蒋山攥紧了双拳。 “我们父子,还有的选吗?” * 南成军城中出了一队疾驰的骑兵向北而去了,人数很少,但朝廷未能拦住。 唐庭一听就知道不好了。 “看来肃正军要出手了。” 他早有预料,一旦陷入胶着的鏖战,南成军说不定会在紧要时刻,请同为反军的肃正军帮衬,所以也早早就向几位主将申请了援兵,支援自己,加速攻城。 但肃正军没有动静,朝廷的援兵便也毫无动静,仿佛不到最后时刻,他们只会看着唐庭带着人马,独自在沼泽里挣扎一样。 此番有了消息,唐庭再次让人去给主将送信,要求立刻支援,刻不容缓。 谁想派去的侍卫去而复返,却只带回来一个“等”字。 “几位主将大人说,如果肃正军真的调兵来支援南成军,他们会趁机与肃正军交手,击退肃正军的人马,所以无法派兵支援。” 这话说完,唐庭几乎冷笑了起来。 如果肃正军这么容易就被朝廷击退,那还是肃正军吗?他们还有什么必要通过剿南成军来提升官兵士气? “一群酒囊饭袋之徒!无能之辈!”唐庭终于忍不住骂出了口。 就是这些酒囊饭袋之徒,令朝廷无兵可用,屡战屡败,而这些人,可不都是当今皇帝登极之后,提拔而起的吗? 先帝、先太子在的时候,朝中军中可不是这样! 唐庭在这一刻,几乎想要撂了摊子不干了,为这样的皇帝,在这样的军中,卖什么命? 可是他要是撂了摊子,殷切期盼的家中妻儿,帮助良多的亲朋好友该怎么办? 难道他还有本事将这些人都带离朝廷的地界吗? 他既不是南成军,也不是肃正军,只是个落魄的朝廷将领,连投敌别人都不会信吧? 没有别的路可走,就只能继续这样打下去了吗? 打到最后一个兵倒下,打到他也倒下,是吗? 唐庭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迷惑之中,望着黑漆漆的帐顶,只觉天旋地转,无处立足。 “怎么办......怎么办......” 唐庭脚下打晃,忽然听到近身侍卫跑了进来。 “将军!”侍卫一口叫住了他。 “是有援兵了吗?”唐庭还抱着最后的希望。 但侍卫无情地摇了头。 “没有,没有援兵。” 唐庭心下一落,却听见侍卫又道了一句。 “外面有两个人,说希望为将军献计献策,破除眼下的困境。” 唐庭惊讶,“哪来的人?” 侍卫道,“那两人不知来历,但一个自称姓沈,另一个则姓白。” 唐庭心下一跳,他知道是谁了,可他们为何此时前来? 若是之前,唐庭恐怕牵连自己和亲友,多半不会见。 但这次,他略一犹豫,见了那两人。 ...... “领兵造反?这就是你们的破困之计?” 唐庭看了一眼沈潇,失望地摇头。 “阿潇可真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我看我上次提醒你的话,你半点没有放到心里,若是这般,你恐怕没有领兵作战的大将之质了。” 这话说得极重,但到了这个时候,唐庭这个陷入泥潭中的人,已经没有心情思量言语了。 可沈潇却并未被此言所打击。 她看了一眼唐庭,问了他一句。 “所以眼下这情形,唐叔是还有办法护住手下的兵马,是吗?” 唐庭不意她忽然问的如此犀利,他默了一下。 “我也没本事护住他们了,但我自己杀头,总比牵连家人亲友要强吧?” 他不禁问沈潇,问白琛。 “你们到底知不知道,造反不是个玩笑。你看现在这南成军的蒋氏父子,就算我赢不了他们,他们也不可能长久撑下去了。不是谁人都有肃正军的本事。” 但唐庭这话说完,白琛突然笑着问了他。 “如是我们就投入肃正军呢?” 唐庭一愣,又摇了头。 “就算你投入肃正军,在肃正军中没有关系,没有引路人,肃正军真的信?真会重用?别落得两边都不讨好!” “啧!”白琛哼笑了一声。 唐庭不知道他笑什么,却见一旁的沈潇也笑了笑。 这时沈潇道了一句。 “这件事,唐叔就不用费心了。只要唐叔肯率兵归入肃正军,不管是麾下兵将,还是家中父老,都不会有任何损伤。我亦可以保证,肃正军也不会另行对待唐叔。” 唐庭听得惊疑不定。 “阿潇,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知道。” 唐庭见小姑娘没有窘迫或者张扬,只是看起来稳重如山地开了口。 “唐叔曾问我,要做为将之人,有没有本事护住自己的麾下袍泽,今日我可以告诉唐叔,我能做到,虽然比不上父兄,但我不会让战士毫无保障,不会让伤兵的血白流,不会让立了军功的人被压,不会让他们有后顾之忧,这些我都可以保证。” 唐庭愕然。 看向眼前的小姑娘,方知道她一字一顿,没有一句玩笑,那正色的口吻,不是旁人,正是亲手教导他成长为五虎将的沈大将军。 他们这些人,都受到过沈大将军的言传身教,未有这个小姑娘,沈大将军的亲女儿,她在父亲身边的时间最短,她受到过的指点最少。 唐庭无力替沈大将军教养女儿,还他多年栽培的恩情,反而今时今日,要沈潇来为他献上破局之际。 唐庭反驳的话一句都说不出来了。 他默然看着沈潇,小姑娘则沉住气等着他的转变。 “你......真的能吗?” 这次不用沈潇开口,白琛就回答了他。 “能!怎么不能?你看不清楚的路太多了,与其在一条路上弯腰低头地前行,不如就同我们一道,换一路吧......” 白琛拉过唐庭,把如今的情形告知了他。 唐庭震惊,看着沈潇,久久不敢置信。 * 朝廷军主将之帐。 “不给唐庭派援兵真行吗?他会不会被南成军灭了?”有人问。 “那不至于。” 刘将军对于唐庭的本事还是有数的。 “他是个有本事的人,也是心里有数的人,知道这场仗他不能输,拼到死,熬到赢也会熬下去的。我们手下的兵力,就该去狙前来支援的肃正军。要知道肃正军这样支援,兵行异地,毫无优势,我们趁其不备,说不定就将肃正军拿下了。拿下了肃正军,哪怕是小部分人,也一定会龙颜大悦!” 这话说得帐子里都热乎了起来,众人吃了那么多败仗,此番有了唐庭在前线出力之后,事情终于有了转机,若他们这时候再杀一波肃正军,前面的败仗消了不说,后面的封赏马上就要到了。 众人不禁论起来,要如何拦截肃正军派来的援兵,要怎样重创肃正军。 论了半天,刘将军都说得口干舌燥了,可惜众人竟然拿不出来一个统一的好主意。 不过肃正军来的不会这么快,刘将军便示意众人待明日再议不迟。 他回了自己的帐子,却见到一个偷偷来造访的人。 “呦,你怎么来了?不守着鹤山卫,胡乱跑?”刘将军看了眼李状。 李状连忙道不敢,又从袖中取出一只鼻烟壶给了他,“西洋来的新活,将军试试?” 刘将军深吸了一口,神清气爽。 李状也不遮掩,说自己本是以送粮草的名义来的,既然来了当然要来探望刘将军,顺便问问自己那副指挥使唐庭如何了。 “听说打赢了一场仗?” 刘将军说是,“不愧是五虎将。” 李状听得脸皮抽了一抽,心里不由猜测,这唐庭不会真的因此累了军功升迁了吧? 他刚这么一想,就听见刘将军道。 “有本事的人更应该在前线出力,才不枉我们提拔他一会,这次他跟南成军打的不错,将肃正军熬来了,不瞒你说,我们几位主将,要同肃正军较量一下了。你来的正好,你看有没有什么好计策?” 刘将军跟李状论了起来。 但李状连鹤山卫都守不好,哪里懂如何对付肃正军,只要是刘将军说得,他一概都同意,只要是刘将军提出的计策,他全都抚掌称善。 刘将军倒是被他这一番马屁拍的浑身舒坦。 李状还不忘道一句。 “与南成军的战事输了,将军只管推到唐庭身上,跟肃正军的战事应了,那可都是您的功劳!” 他这点心思,刘将军如何不知,更重要的是,不用他提醒,他便是这般作响。 两人相互对视了一眼,都笑了起来。 可外面有了匆忙的脚步声,军中有了急报。 “肃正军!肃正军出现了!” 声音远远传来,冲进帐中,那刘氏和李状的喜色就瞬间凝在了脸上。 “怎么可能?肃正军怎么可能这么快就来了?” 两人都快步出了帐子。 传信的兵正跑到帐外,刘氏一把将他拉了过来。 “真来了肃正军?眼下在哪?把话说清楚!” 那士兵大喘了口气。 “大将军,肃正军真的到了,但不是北边来的肃正军,是、是唐将军造反了,归降了肃正军,掉头向我们杀来了!” “说什么?!” “再说一遍?!” 士兵大声重复了一遍。 “......唐氏造反了,领着手下的兵全都造反了!” 刘将军目瞪口呆,李状急道。 “我早就知道他不是什么忠臣,果然造反了!刘将军万万不要饶了他,当先就该把他家小亲友都抓起来!” 可这话说完,又有急报传来。 “不好了,唐氏造反的兵,都冲着鹤山卫去了,鹤山卫恐要守不住了!” 话音未落,李状倒吸一口气,向后连着踉跄了三步。 他抓不到唐庭的家小亲友了,而他自己的妻妾儿女仆从,都还全部留在鹤山卫...... * 南成军。 主城下的朝廷兵马一息之间清了一干二净,撤兵之快令人无法想象。 但很快蒋山就知道了撤兵的原因。 “那五虎将军领的朝廷兵马造反了,归顺了肃正军?眼下去攻打了鹤山卫还有附近几个卫所?” 他难以相信,“会否是那五虎将使出的阴谋诡计?” 蒋山认为这一定是阴谋诡计,肃正军的援军都还没有来到,怎么就隔空策反了朝廷的将领? 但撤兵着实令他缓了口气,再这样下去,西城门要破了,主城真的要守不住了。 但他立刻下令所有人不得放松警惕,谨防这其中有诈。 可他们没等到朝廷兵的诈退,反而等来了虽援军一起到达的张守元张道长。 蒋山与他交道很深,之前三方相互守望拿下徐州,就是张守元尽力撮合的结果。 眼下张守元来了,蒋山请了他进帐,当先就把听说得朝廷兵归降肃正军的事情说了。 “......这其中还不知道有怎样的诈,张道长以为呢?” 可这位张道长却捋着胡须笑了起来。 “蒋首领多虑了,没有什么诈,他们确实归顺了肃正军,已经是肃正军的人马了。” 蒋山脑袋轰轰作响,他完全不能相信,不禁心疑,这会否是另一种诈,是肃正军想要吞并南成军的计谋? 然而张道长却道,“他们归顺之后,只会守住鹤山卫等地,不会再来攻城了,我等援军也没什么必要留下,倒是带了些粮草军火,不便再带回去,就送给蒋首领了。贫道另有要事在身,告辞了。” 张守元果真没有停留,也不再同蒋山解释,在蒋山的疑惑中,带着援兵打道回府。 朝廷的兵退了造反了,肃正军的援军来了又走了,还留下了东西。 蒋山军中一直认为,这肯定有诈,可他们紧守住城门等了半个月下去,没有看到任何去而复返、前来攻打的兵马,反而听说五虎将唐庭占了鹤山卫等几个卫所下的州县,当先就抓了前鹤山卫指挥使李状的妻小绑在城楼之上,那李状忍不住偷偷入城救人,被唐庭一刀斩于马下,首级悬在了城楼,为他定名为嫉贤妒能、昏庸无能之罪,警醒所有人。 如果此前,蒋山还不肯相信,但唐庭杀了自己上司,此事已经落定。 肃正军和唐庭造反归降的人马,接着又出兵占了徐州以南,鹤山卫以北以西的地盘,朝廷军如浮萍,被打捞殆尽。 不过月余的工夫,肃正军的领地再次扩张,延伸到了南成军边界门前。 但肃正军全无攻打南成军之意,兵力调配北上,有了合力北上的势头。 南成军中人人因此而恍惚,其中蒋老二最不敢信。 “肃正军真不要我们的地盘?” 老大道,“可能真的不要吧,毕竟他们现在的地盘,是我们的三倍还多了。” 昏迷半月才转醒的老幺蒋沐,听见两位哥哥的谈话,并未加入其中,反而转身叫了自己的父亲。 “爹怎么想?” 老二不知他这问话什么意思,“爹还能怎么想?一时没有人来打我们,消停几日呗?” 然而老二这话说完,负手背身而立的蒋山转了过身来,他看了看自己的幺子。 “我幺儿确实与你大哥二哥都不相同。” 他突然说了这话,说得老大老二都有些不明白。 但蒋沐看了过去,“爹想好了?” “想好什么了?”老二不禁问。 蒋山闭了闭眼睛,半晌开了口。 “我想好了。以肃正军的本事,我们拿什么与他们争锋?与其等着肃正军大成之后来对付我们,不若现在就舍了自己助他们一臂之力,也还能在先太子遗孤面前,混一个从龙之功。” 他遥遥看向北方。 “明日,你们便随我北上,将蒋家所有城池,尽数献给公主吧。” 为肃正军再添一翼,早日翻了这天,覆了这地,也全了蒋氏父子辛苦造反一场的夙愿。 第107章 公主宴 南成军首领蒋山,携子来归,自请将所占城池,尽数献给先太子遗孤、公主殿下。 肃正军在占据了与南成军中间的鹤山卫等地域之后,再次扩张,延伸向南,拢共打下了半个中原半个江南,至此,撼动朝廷根基。 朝野震荡。 皇帝陆陆续续派去清剿叛军的将领,无有一人浇灭了叛军,反而令叛军在短时间内扩张至此。 一连数日的朝堂之上阴云密布,皇帝自然又调派了数以万计的兵将上前线,可没有人再敢轻视肃正军,也没有人真的以为,朝廷能遏制住肃正军北上的势头了。 宫中更加黑云压城,皇帝在毫无用处的早朝结束之后,负手走在宫中冰冷的石板上。 如今季节,南方春光初绽,而京城仍旧寒意刺骨。 这几日皇上越发孤僻无常,黄显身边得力的小太监都被处置了一遍,他不敢再让小太监扰乱圣心,只能自己跟在皇帝身边,寸步不离。 眼下皇上出了大殿,没有回书房和寝殿,也没有去往后宫,反而脚步一直向东而去,半晌,在东宫外停了下来。 皇上膝下已有子嗣,只是至今未立太子,以至于东宫在先太子之后,空了许多年,这里早就成了宫里的禁地,无人敢前来。 黄显按照皇上的示意,找人打开紧锁的宫门时,竟然没能打开,只能砍了这门锁,才推开了尘封已久的大门。 门吱吱呀呀地大开,冰凉的尘气扑面而来,似乎还掺杂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腥气。 黄显的脚步犹疑,“皇上,里间多年未曾打扫了,与冷宫无异,要不奴才让人扫除一番,皇上再进?” 皇帝听到这话,脚步亦是顿了顿。 若是平日,他不会惧怕这些。 他可是皇帝啊,是九五之尊,是至阳的龙体,怎么会害怕阴暗中的宵小? 但今日他站在这荒无人烟的东宫,不知怎么就一阵一阵发冷。 先太子死前的情形浮现在眼前。 那个人至死都还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温润模样,明明一时笼中困兽,却站在高高的大殿门前,目光无惧无恐地向他看来,仿佛他才是那个砧板上的鱼,又或者是跪拜在神佛面前求着恕罪的罪恶之人。 他听见那人声音不大不小。 “赵寅,孤只还有一句话送给你。” 赵寅根本就不想听他废话,他只是阶下囚,就算要说什么,也该跪地求饶。 但先太子没有,反而微微笑着,目光自上而下地缓缓流淌过来。 “至仁至义,尚不能令四方归心;不仁不义,只会为天下所弃。” 话音落地,他抽出腰间佩剑。 利剑出鞘,赵寅便下意识退后一步,左右侍卫也都赶紧上前将他护住。 但先太子却全然没有上前与他厮杀的意思,反而在他这番动作里,极轻地笑了一声。 满目血腥的皇城,刺目光亮的天空有白鹤高鸣而过。 先太子抬头看去,越发笑了起来。 “如此甚好。”他笑着,提起那剑落在了肩头。 广袖随风而飘,白鹤于半空盘旋。 他再次开了口。 “孤去也。” 话音落地,剑光一闪。 此前很久,久到多年前他萌生念头之时,百年想着如此高贵仁义儒雅温润,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太子,合该由他这肮脏之人,亲手斩于刀下。 可是先太子已经自尽了。 那盘旋于半空的白鹤,也在此刻高高地飞了起来,好像接上了什么人,飞向了高天之上。 而他的剑,连碰都没能碰先太子一下。 哪怕夺下了皇城,夺得了龙椅,做了这九五之尊这么多年,赵寅仍旧心里硌着一块坚硬的石头。 而今日,他站在东宫的庭院里。 那硌在心口的石头,幻化成了冰刀,瞄准了他的心口。 从前夺位时的一幕幕再次出现在了眼前,但这一次,攻进皇城的人不是他,而是一个女子,那女子就长着先太子的样貌。 赵寅接连向后退了三步。 黄显吓了一跳,刚要开口叫一声“皇上”,就见皇上已经快步出了东宫。 “锁上宫门,连锁三道,不,九道!死死锁住这里!” 黄显在皇帝脸上看到了惶恐之意,可他不敢多说多问一句,连忙叫了太监们立时按照皇上所言来办。 直到看到东宫的门上了就道黄金锁,皇上才长长吁了口气,恍惚的神色恢复了正常。 黄显紧跟在皇帝身边。 这是皇帝叫了他一声。 “黄显。” “奴才在。” “你如今是什么位置?” 黄显一愣,连忙道,“奴才无用,至今也没能进司礼监。” 难道,皇上要提拔他了? 赵寅闻言沉吟了一下。 “进了司礼监也不如何,朕今日就提拔你做西厂提督如何?” 黄显眼睛都瞪大了。 西厂提督,那是只有司礼监的几位大太监才能兼任的位置。 他跪地就是叩头,连声谢主隆恩。 苦熬这么多年,终于出头了。 皇帝见他磕头磕得都快出血了,才道罢了,“起身吧。” 黄显起了身,听见皇上开了口。 “朕提拔你做西厂提督,可不是让你闲着的,”皇上顿了一下,神色正了三分,“你要替朕好好办事,莫要像那些不中用的将领一样,只知道吃黄粮,却连一个叛军都清不掉。” 黄显听着这话不敢回应,又听到皇帝继续开了口。 “这仗看来要慢慢打了,只不过肃正军真就还怎么能号令得了天下人?就凭一个年岁都对不上的‘公主’?” 黄显闻声看了过去。 “皇上的意思是?” 赵寅一笑。“这公主到底是真是假还不知道,朕怀疑的事,天下人如何能不怀疑?总得让所有人都起起疑。” 黄显陡然明白了过来。 眼下肃正军如此势如破竹,不乏有很多人都认为肃正军不是叛军,毕竟有先太子遗孤坐镇。 但如果,民间开始质疑这先太子遗孤是假的呢?肃正军还会有如此势头吗? “奴才明白了,这真公主还是假公主,可得让民间好生论一论!” 他这么说,看见皇上微微一笑,接着又道了一句。 “当然了,不管是真还是假,若是没了此人,朕才能安心,才能安安稳稳地好生睡上一觉。” 这话说得极慢,但落进黄显耳中,却似飞箭射了过来,寒意遍生。 他越发紧了心神。 “奴才晓得了!” * 兖州,肃正军营。 蒋山献上了南成军所有的城池,肃正军的众人半是料到半是意外。 蒋山虽然是个武夫,但也不是个笨人,看得出来这天下大势。 但他这么快就做了决定,并且携子亲自前来,那是真心诚意要敬公主为尊了。 这般极快地反应,是众人不免意外的来源。 公主自然亲自接见了蒋氏父子,按照孙先生等人商议的建议,仍旧让蒋家人镇守原来的大部分城池,只有部分城池由肃正军接手,同时蒋家让骁勇善战的老二跟随肃正军一起北上,一同留下来的还有老四蒋沐。 双方都对于这般安排并无不满,肃正军中设宴款待了蒋氏父子三日,蒋山才离开了去。 蒋山离开后没多久,一直在南面为肃正军打仗的唐庭,将最后的城池都攻下之后,令肃正军所占之地完全连了起来,中间再无间隙。 他亦自江南北上,到了兖州。 公主率中人亲自接待不说,待第二日,秦恬秦慎又单独设宴,只请了沈潇和三位五虎将。 这是私下里的小宴,选在了李维珍名下的一处酒楼,说是酒楼,但从外看只有两层小楼,不过乾坤都在后院之中。 某次秦恬和李家人见面就在此处,她要在此请沈潇他们,当然还是先征求了那位大哥的意思。 那位大哥看起来好说话极了,没有犹豫就道了好。 秦恬也不知道是真好还是假好,但李家这处是孙先生他们都会来的地方,周遭比较安全,秦恬就定在了这里。 席面摆在了后院的湖心亭中,李维珍来给众人照了个面就要离开了,毕竟这次是秦恬秦慎请沈家军的诸位。 秦恬秦慎都没说什么,倒是沈潇站起身跟了李维珍两步。 “你、你不跟我们一起坐下?” 李维珍见她跟了上来,眨了眨眼睛。 “我就不坐了,今次没把我认作送菜的小二,我已经满意到饱了。” 沈潇发誓,在上次把李维珍当作本地书生之后,她再没认错过他了。 但这个人,还是纠缠着她以前的囧事。 沈潇低声说自己不会再认错,“但你真不跟我们坐一坐吗?他们都不会介意的。” 她想留李维珍一下,不想因为都是沈家军的人,就把李维珍赶走,毕竟之前救白琛和月影,他帮了她很多。 但李维珍却摇了摇头,“我介意。” 沈潇怔了一下。 她不禁抬头向他看去,“你、你不高兴了吗?” 是不是将他排除在外,他心里不快了? 可青年温润的神色毫无怒意,反而笑意涌在了如星月般柔和的眼眸中。 他道,声音压低了许多,仿佛只能顺着风吹到她的耳中。 “我想让你单独请我,而不是借着公主的局。” 沈潇惊得连眨了几下眼。 “没明白吗?”青年问了一句,他非常有耐心地,在湖上吹来的春风里,解释了一下。 “我想,让沈大小姐一人,单独请我一人,这样可以吗?” 沈潇:“......” 她,有点懵。 青年轻轻笑了一声,直起了高挑的身姿,恢复了正常的嗓音。 “那就一言为定了。” 说话间,他同众人拱手,转身离去了。 沈潇:“......” 她还没答应...... 但她能拒绝吗? 李维珍离开,她耳朵发烫地回到了自己的席位上。 她的位置紧邻着秦恬,那位高贵的人人敬重的公主,悄悄向她这边挪了挪。 “阿潇,你和李大哥都说什么了呀?还是悄悄话呢,我竖起耳朵都没听清!” 沈潇咳了一声,不禁瞥了公主一眼,无奈中带着三分窘迫。 “公主殿下,快开席吧。” “哦。” 公主很失望,没打听到悄悄话。 倒是秦慎悄然看了看沈潇,又看了看坐在自己身边的小姑娘,他眉目舒展了下来。 而坐在一旁的唐庭,亲眼见到了公主与沈潇的亲密。 若说之前他答应沈潇和白琛,多少有些走投无路的无奈,心里还是对沈潇与肃正军的公主和银面将军交好,心有疑问。 但这一次,他再没有什么疑问了。 哪怕她还只是个年轻的小姑娘,一个在战场上还稚嫩的小将军,但她也确实有了护住麾下兵将的能力。 公主说话之后,唐庭找了个机会,敬了沈潇一杯。 小姑娘吓了一跳。 “唐叔怎能敬我?我是小辈啊。” 唐庭摇了摇头,“我敬的可不是侄女沈潇,而是沈家军的新一代将领,沈潇将军。” 席间一静。 沈潇心头也是一静。 但她还是个资历尚欠的人,直到唐庭造反之后,才与唐庭、白琛、岳岭他们一道,为肃正军收复南面的城池,打了几仗而已。 她只是个初出茅庐的笑声,如何当得起沈家军新一代将领?自也担不起唐庭敬的酒了。 只是她连声道否,却见白琛也端着酒杯站了起来,接着岳岭也起了身,两人都向她举了酒。 “敬沈家军新一代将领,沈潇将军!” 沈潇心头震颤,她真的不敢担起这样的名号,但公主在旁叫了她一声。 “沈将军,就饮了这酒吧。” 她看向秦恬,亦看到一旁同她点头的秦慎,一时间,席间所有人都举杯敬她。 沈潇不敢担下这样的名号,她距离父兄还差十万八千里远。 但她想了想,亦端起了面前的酒。 “沈潇,多谢公主、秦将军,和三位叔伯的抬举。这酒沈潇饮下了,盼我早日,担起父兄传下的盛名!” 沈潇一仰头,饮尽了这杯众人共敬的酒。 席间犹如和煦春风吹拂寒地,转瞬和暖了起来。 唐庭反了朝廷,归了肃正军,火速拿下鹤山卫等几处卫所,沈潇三人也配合他攻占了几座城池,也有几地不战而降了,肃正军领地空前扩大。 但因为肃正军与朝廷军的开战,海上倭寇也窜的越发凶猛。 秦慎早先就与秦贯忠、孙文敬等人商议,北上之外,还是要留下足够的人手镇守已有的城池和沿海。 肃正军不是随便什么山贼土匪建立的大军,反而是因为百姓的爱戴与信任不断扩张,因此更不能弃百姓于不顾。 此番唐庭不必再留下,与众人一道北上进攻,仍旧派他返回鹤山卫,主领包括鹤山卫在内的,沿海六个千户所的海防之事。 唐庭之前被贬到鹤山卫的副指挥,哪怕是剿匪抗倭都施展不开手脚,而现在肃正军却令他主领留了海防的卫所,更重要的是,不必跟随大军与朝廷军继续搏杀了。 唐庭听了秦慎的意思,有些不知所措。 “唐某可以继续在对抗朝廷的前线为公主效力,不必、不必......” 不必对他如此优待。 秦将军笑着跟他摇了摇头,公主道,“唐将军,沿海也需要大将。” 最后,沈潇叫了他,“唐叔就应下吧,肃正军也需要后方无忧,才能合力北上。” 唐庭沉默下来,半晌没说出话来...... 五日后,他回了鹤山卫自己的家中。 被前指挥使李状通知调离的时候,他以为自己一定回不来了,就算能回来,低头弯腰守住的安稳日子也不会再有了。 但今日他又回来了,儿女就在庭院里跑跳嬉闹,看见他出现在门前,都笑着叫着朝他扑了过来。 “爹爹!爹爹回来了!” 唐庭眼眶一热,张开手臂将孩子们抱了起来。 妻子闻声快步赶了过来。 “老爷怎么回来了?不是说这次去,要随军一起打仗吗?” 走之前,他说自己要同白琛、岳岭他们一起,在前线继续为肃正军效力,兴许三年五载都回不来。 彼时妻子哭得眼泪止不住,唐庭心里也不免叹气,但作为武将,必得如此,更不必说肃正军保全了他阖家老小和亲朋好友。 但他也没想到,半月的工夫,打了个来回。 “回来了。” “不走了吗?” “不走了,就留在沿海了。” 妻子严氏大喜过望,“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事情?!肃正军不要你为他们卖命了?沈潇也不要你替沈家军卖命了?” 若是之前妻子这般口吻,唐庭不会说什么,但这一次,他听得耳中有些发刺。 他叫了严氏,“以后莫要这样说话了。” 严氏一愣,“老爷说什么?” 唐庭长长吸了口气吐了出来。 “我想过安稳日子,他们都知道,所以也没有人逼我。甚至......” 甚至肃正军派他留守海防,应该是沈潇在其中替他说了话吧。 那个他不久前才训斥过不配为将的小姑娘,经历了这许多,早就不是那个稚嫩而冲动的女孩了。 她越来越像她父亲沈大将军了,连人心都看得明了。 唐庭忽然有些羞愧,沈家军打散后他的境遇一落千丈,而他也在这境遇里忘记了自己的本心,变成了一个只想安安稳稳的人。 但是一个为将之人,怎么能苟且偷安呢? 他应该用自己毕生所学,用沈大将军倾力教授,来帮助肃正军早日改天换地,令天下人都能过上安稳日子。 可他现在后悔也晚了,他又同妻子重复了一遍。 “没有阿潇,我早就死在朝廷的前线了,这一次也是阿潇成全我们,以后,都莫要再说她半句不是。她没有不是,有不是的人,其实是我。” 严氏惊讶,听见丈夫不容辩驳的话,只能闭上了嘴巴,再不多说一句了。 * 兖州,肃正军营。 秦恬今日去军营的时候,遭遇了刺杀。 但侍卫将她保护严密,刺杀的人连公主十丈之内都未能靠近,就被侍卫压下带走了。 可秦慎听闻之后,还是匆忙赶了过来,眉头紧紧压了下来。 “我没事的。”秦恬道。 她虽然因为他对自己的安危紧张,而有一点点小欢喜,但她确实没什么事。 秦慎却仍旧冷着脸看向帐外。 “可这次刺杀,已是这个月第五次了。” 在南成军自愿归顺公主,率兵并入肃正军之后,秦恬这个公主,显然已成了众矢之的。 第108章 我总在你前面 公主频频遇刺,虽然侍卫守护严密,公主一次都没有受伤,但也从侧面看得出来,龙椅上的皇帝越发忍耐不住了。 孙文敬和秦慎召集了众人晚间议事。 孙文敬道,“皇帝忍耐不住,不管是派来刺杀公主的杀手,还是各地征调而来的兵马,都在近日陡增,肃正军突然扩张至此,哪怕是有南成军和沈家军的将领们帮助,兵丁还是不够多,若是要全力北上,南面的领地南面要削弱防备,可就给了朝廷可乘之机。以朝廷眼下之势,定不会放过这般机会。若是不尽快聚力北上,攻下皇城,朝廷逐渐从外围蚕食肃正军,亦危矣。为今之计,只有招兵买马一道。” 这件事情上,众人基本达成了共识。 从年后肃正军扩张,张守元就令人在各地宣传,将肃正军定为先太子的遗臣遗部,完全不是造反军,而是肃清朝政,拨乱反正的正义之师。 陆陆续续地,也有不少百姓肯加入肃正军为兵为将,但肃正军不欲强制征兵,在关键之时失掉民心,新招来的兵马十分有限。 “百姓多数还是犹豫,而且他们也不动先太子殿下,到底是怎样仁明的存在。”张守元叹气,他一向最看重传播先太子的仁名。 对于大字不识的普通百姓,张守元招兵买马的力道完全不够。 他不禁道,“说白了,我们没有朝廷那等层层向下传递上意的人手,就根本的,就好比一个村里的人,听不懂县令的意思,但愿意听村里为数不多的秀才的说法,这些功名平平的秀才举子,才是能令百姓们改变想法的人。” 但秀才举子联通的是朝中文臣,与肃正军可不是一路人。 孙文敬不禁叹了一句,“难道我们也像朝廷那般举办科举?拉拢士林中人?肃正军可没有这样的精力。” 何老先生也道无用,“但凡是想做官的读书人,要做的都是朝廷的官,肃正军虽然不是反军,但也不能代表朝廷。他们或许不会积极应考朝廷的科举考,但也不会来考我等办的科举,名不正言不顺,再想想旁的法子吧。” 众人皆沉默思索,这时齐吉却道了一句。 “先生们,缘何不想想兖州下辖的一处宝地?” 这话说得众人都看了过去。 孙文敬问他,“你说的是哪一处?” 他还没想到,但秦慎却一下了悟了过来。 “可是曲阜?” 话音一落,齐吉连忙点头。 “正是,正是!孔庙就在眼前,缘何不去尊孔祭孔来拉拢士林?” 天下读书人,就没有不尊孔老夫子的,曲阜早早就在兖州之战总入了肃正军的领地,孙文敬自己就是读书人,不忍在孔老夫子的家乡发生祸乱,因而一直避开此地,连肃正军都甚少前往打扰,这倒是把这风水宝地给抛在了脑后。 齐吉这主意一出,众人皆连声道好,孙文敬道,“那我着人去询问孔家的意思,看是否愿意我等前往祭孔,若是愿意,我和老先生便都过去。” 这主意着实点醒了孙文敬,但何老先生却笑了一声。 “你我祭孔有什么打紧?应该请公主亲自祭拜,才是正途。” 遗孤才代表着先太子的遗志,有先太子的遗志,有肃正军对士林众人的示好,肃正军慢慢便可以抓住部分并未在朝为官的读书人的心,有了读书人的支持,再招兵买马可就容易多了。 而且读书人中渐渐归心肃正军,朝廷的文官文臣不也就动摇起来了吗? 肃正军要扳倒今上这个龙椅高座上的人,本也不应只从战事一方面入手,若是朝廷的根基整个动摇起来,距离龙椅垮塌还远吗? 众人连忙商议要如何安排公主前往曲阜祭孔一事。 这是逐渐打开士林阶层一个相当不错的办法,只不过秦慎想到今日连番刺杀公主的人,心下不免添了些许不安。 议事散场之后,秦慎就去了趟公主府。 秦恬不在,他问了一句。 天冬回答他。 “公主听闻沈将军单独请了李大公子吃饭,偷偷过去瞧了。” 秦慎默了一默。 她倒是完全不怕近来这么频繁的刺杀,还敢跑去偷看别人的事。 秦慎无言,但也不放心地一路寻了过去,果真在城中一家酒楼里找到了她。 她还算谨慎,既带了魏游,也带了贺雷。 魏游是他的人,贺雷则是之前父亲身边得力的人手。 后来她成了肃正军的公主,父亲没有将贺雷调回去,反而另派了贺雷用惯了的一队人手,都跟了她,同唯有一道护卫她的周全。 两人见他过来都行礼问安,秦慎问了一句,并没有什么事,进了雅间。 秦慎进去,才发现李二姑娘也在,两个小姑娘此刻正用耳朵紧贴着墙壁,用力听壁。 李纯珍看见秦慎过来吓了一大跳。 她对这位传闻中的秦大公子又敬又怕,谁想自己难得干一点偷事,竟然就被秦大公子撞见了个正着。 李纯珍惊得脚下不稳踉跄了一下,不想一下就撞到了紧挨着他,背身听着还一无所觉的秦恬身上。 秦恬被李纯珍一撞,也向前一跌,一下就将手边茶桌上的茶盅撞翻了,热茶立刻就泼了出来,都泼到了她手上。 变故发生在一瞬之间。 李纯珍愣住了,却见那位秦大公子一步上了前来,一把就拉过了秦恬的手攥在手心里。 “烫得厉害吗?” 手背红红的,但这两人方才只顾听壁,茶水晾在一旁也有一会了。 秦恬说没事,“有一点热,但没什么大事,用冷水泡一泡就好。” 她这么说,李纯珍见秦大公子还是没有松开她的手,而是等下面的人端了盆凉水进来,亲自攥着她的手放进了冷水里。 “好了?”半晌,他问。 “好了。”秦恬回答,“已经完全不疼了。” 如此这般,秦大公子才松了手,拿了帕子,自己没有先擦手,而是递给了她。 李纯珍见秦恬没事也松了口气,都怪自己做贼心虚,反应太大了,而秦恬并不介意。 但她不知怎么,还想跟秦大公子也道歉。 她好像下意识觉得自己烫到的不是好友恬恬,而是这位大公子...... 只不过这边一闹腾,隔壁单独请客的沈大小姐和被请她大哥,也闻声找了过来。 大哥一眼看过来,就明白了个七七八八,责备又无奈地看了她一眼。 沈潇倒没有李维珍明白的这么快,但问到秦恬为何会在此地,看见她闪烁的目光,听到她支吾的口气之后,也反应了过来。 她莫名看了李维珍一眼,后者笑着跟她眨了眨眼,沈潇则腾的一下红了一双脸颊。 她脸色一红,秦恬就忍不住想笑,可她要是笑了,沈潇就更加窘迫了。 这饭局可是李维珍好不容易等来的,她可不能就这么毁了,于是也顾不上自己的手,急急忙忙地道。 “我还有事,先回去了。” 她要走,李纯珍也不敢多停留,也道要立刻回家了。 两人风一样地闪了出去。 秦慎自然也随同秦恬,同李维珍和沈潇告辞离开了。 回了公主府,他又问了秦恬,“手真没事了?” “没事了,没事了,”秦恬想到方才他差点把人家李大哥的大事搅合了,不免小声嘀咕了一句,“大哥怎么突然了来了?我们差点坏了事......” 秦慎看了小姑娘一眼。 要不是她一个做公主的,还跟民间小孩子似得偷偷去听壁,会坏了事吗? 倒是来怪他了。 但他瞧着她眉目舒展,这偷听似乎偷听的意犹未尽。 所以,李维珍同沈潇有今日的进展,她是乐于见到的? 秦慎没有问她,只是顺着她的话道。 “这次是我的不是了,明儿我让傅温给李大公子送两只飞雁。” 送飞雁? 帮人家提亲吗?咳咳! 他什么时候同李大哥这么熟络了?不是一直同人家保持着客气疏离吗? 秦恬外头看了这位大哥一眼,青年眉目舒展地任她打量。 小姑娘心里掠过一个虚影般的念头,隐约猜测他对李大哥的前后态度变化,是为哪般。 但虚影就是虚影,一晃而过的工夫,他就另外开了口将虚影吹飞了。 “今日孙先生他们商议了祭孔一事,要公主亲自前去......” 他把祭孔的事情说给了她,以眼下肃正军缺兵少将的情形,这事应该很快了。 不过冬日的严寒退去,春光洒满大地,秦恬也久没有出行了,对于这次祭孔,反而有些期待。 “大哥也同去吗?大哥算不上孔夫子的得意门生吧?”小姑娘轻声问。 秦慎听见她这问话就有些好笑,他算不上孔子的得意门生,那谁算? 秦慎心里本没有什么人选,但却不由地想到了魏云策? 魏云策就像消失了一样,名字已经远离了秦慎的生活,这般猛然想起,反而有了一点奇怪。 魏家真的会消失得这么干净? 但他并不想在这个时候提不相关的人。 他只道,“我当然是算不上,但今次要去祭孔的公主殿下,不知道在孔夫子眼中,能排第几?” 秦恬呛了一口。 她的学业在鹤鸣书院的女学子里都排不上号,更不要说在孔夫子眼中了。 她有些不想去祭孔了,孔夫子应该并不想看到她这种后进的学生吧? 可她刚这么一想,就听见那位提出问题的大哥道了一句。 “恬恬也不要太过担心,我总在你前面。” 秦恬:? 他要是总在她后面,还能安慰她一下。 在她前面,这算什么啊? 秦恬一口气差点没上来,连他都拐着弯笑话她,是吧? 但事实是,他就算是领兵作战的武人,也曾是鹤鸣书院周山长的得意门生,可见学业不会差,自是没有继续走读书一途罢了。 秦恬又气又无奈,鼓着两腮。 他似乎还乐于见到她这般,笑着同她告辞,往军中忙去了。 他走了,秦恬反倒不气了,抿着嘴,嘴角止不住勾了勾。 他们好像许久都没有这样在一起拌嘴玩了,尤其在她心里的念头发生了变化之后,她总是心虚不敢。 而这次,他好像也很喜欢他们之间这样的状态。 可是,这是一种怎样的喜欢呢? 小姑娘有一些幻想希望的解读,但也不敢太让自己胡乱思量,毕竟她还是叫他大哥啊...... * 离开了公主府的秦慎,行路走到一般,才察觉身后跟着的傅温一直时不时奇怪地偷看他一眼,又在他看去时,飞快别开目光。 “我头上长角了?” 傅温被自家公子突然这么一句,竟惊得打了个嗝。 这丑态令公子笑了一声。 “说,到底在看什么。” 傅温为难,但还是道,“属下就是看着公子方才,一直,一直......” “一直怎么?” 傅温小声,“就是公子一直在笑,从公主府出来,公子脸上就挂着笑意,这半路跑马也完全没有消下去,属下就,有点好奇而已......” 他是真的好奇,公子在公主那,是听到了什么喜事,能一直笑成这样。 他跟公子身边这么多年,还从来没见过公子有什么事情,能开心这么长时间。 而且在公主住进猎风山房之前,他都是甚少见到公子露出什么喜怒哀乐的情绪。 彼时的他,更不会想象得到今日的公子。 秦慎听他这么一说,才意识都自己竟然笑了半路。 他并没有什么大喜事令人开怀,可方才脑海中还一直响起同她斗嘴的那几句话,只是这么几句简单的你来我往,竟就能令他如此心悦。 秦慎有些好笑,也有些无奈。 他想她一定还不懂,可却一下想到了过年时她在小巷子里的模样。 那日,小姑娘好像红透了脸。 秦慎的马停了下来,他没有留意。 傅温却见公子不笑了,半垂着眼眸,若有所思。 * 祭孔这日,是张道长亲自算出来的黄道吉日。 孙文敬将阵仗摆的很大,这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祭孔之后,要从各路将消息传至士林之中。 秦恬渐渐也习惯了这些公主必行的繁琐礼仪,一番下来,孔家的后人反而多看了她这位半路公主两眼。 连这种眼神的变化,她也都习惯了,和善笑着同众人示意,在一派顺遂之中结束了祭孔。 来的时候,是那位大哥一路护送她过来的,他本也要等在旁,接她回去,但肃正军搞出祭孔这么大的动静,朝廷不可能毫无反应,她来的第二日,朝廷就派兵突袭了肃正军所占的两座城池。 白琛就在前线,沈潇也赶了过去,但朝廷这一进攻只是开始,接着又有大军从多方压境,秦慎不得不离开了此地,赶赴了战场。 朝廷对于肃正军祭孔的反应如此大,略略有些超出众人的预计,但也更能看得出来,他们走到这一步,算是走对了。 晚间的时候孙文敬已经让人将公主祭孔的前后传了出去,为了让读书人也好,老百姓也罢,更加认可肃正军,还编了“鱼腹中书”类似的传言,道肃正军奉上先太子遗物在孔夫子牌位前,彼时天上闪过一道金光,牌位骤然一亮,光芒耀眼。 孙先生想出来的这一折,秦恬在不少戏文话本里都见过类似的,虽然类似相仿,但信的人还真就不少。 可见世间之事真真假假不重要,重要的是能令多少人相信。 哪怕她这个公主是假的,众人都相信她是真的,那么她就是当之无愧的真公主。 若有一日众人不再信了,哪怕她是真的,也成了冒名顶替的假公主。 可见真真假假并不重要。 只不过,她到底是真公主,还是假公主呢? 秦恬随便胡思乱想了一阵,就早早睡下了,明日还要启程返回兖州。 公主祭孔的要务完成,前线的战事也打了两场。 此番几个紧要的城池都由沈潇等岳家军将领来守,城池虽遭遇强攻,但朝廷朝廷久攻不下也只能退兵。 朝廷攻不下肃正军的城池,大闹一番也算是对于祭孔之事有所反应,不日就退了兵,另行计议。 秦慎这才松了口气,问了傅温。 “公主可回到兖州了?” 傅温说是今日傍晚约莫能到兖州府城外。 他道,“孙先生说,祭孔之事已成,还请您顾着战事就好。” 但这场这边,朝廷也退了兵,况且有了沈家军的大小将领们,秦慎终于不是孤军奋战的人了,放心将兵马交给他们就好。 尤其今次面对朝廷的突然强攻,他们更是证明了沈家军从前可不是浪得虚名。 秦慎叫了傅温,“带上人手,去接公主回城。” 傅温顿了一下。 “公子,我们现在去吗?待我们赶到也傍晚了,公主若是行路快,八成都进了兖州城了,就算不到,也快到了,兖州城外都是肃正军营地,十分安全。” 傅温是实话实说。 但话音落地,就见公子神色不快地看了他一眼。 傅温一惊,“是属下失言了,公子恕罪!” 但他看到公子缓缓摇了摇头。 “连你都这么说,可见到了最后一段路,防守必不会如之前严密。这反而是众人都松懈的时候。” 他嗓音压低下来。“要知道,只这一月,公主已五次遇刺了。” 这话说完,连傅温都紧张了起来。 “不会吧?刺杀的人真的会算得这么准吗?那我们眼下......?” 秦慎翻身上马。 “走!” 第109章 遇刺 秦慎一行从另外的城门先行进了城。 傅温迅速去公主府门前问了话,转身禀了秦慎。 “公子,公主还没到呢。但门房半个时辰前就得了消息,说公主一个时辰内必就到了。” 从眼下算来,公主的车驾应该近到城门外不远处了。 不管怎样,至消息来时,公主都还是安稳的,没有出现有人行刺之事。 秦慎稍稍松了口气,傅温便小声问了一句。 “那公子还出城去接公主吗?” 秦慎向城门方向看了一眼。 “去。” 傅温闻言不禁暗道,公子对公主真是太上心了,似乎比从前在青州的时候,还要上心得多。 但这么多人护卫公主,且都要到了城门前,应该不会出什么事。 傅温并不敢说这话,仍还是跟在秦慎身后去了。 他们一行刚出了城没多远,就遥遥看见公主的车驾自东面的路上而来。 遥遥看到了公主的车驾,傅温终于见公子脸色缓和了不少,还道了一句。 “瞧着人手不少。” 说完,正欲打马过去,只见那公主的车队不知怎么停了下来。 他们远处,隔着树林瞧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呼喊声顺着风传了过来。 “公主遇刺了!护驾!护驾!” 傅温心下腾的一跳,不禁就想到,公子来之前的语言。 可这呼声的话语却有些不同寻常之处。 这些日子以来,公主遭遇刺客,都已“有刺客”为号,但这次,缘何开口便是“公主遇刺了”。 这意思是?! 傅温眼皮一跳,不妙之感升腾而上,就在他思量的瞬间,只见公子的黑马腾空跃了出去,直奔公主车驾而去。 日头西斜下去,在群山之间隐隐藏藏,半昏半明的光线令视野中的一切,都变得恍惚起来。 秦慎只觉胯下西域马前所未有地慢,他不禁反复打马催促,马儿吃痛飞奔,可距离那公主的车驾还是这么远。 秦慎心急难耐,周遭的喊声更大了,但这些喊声杂乱的令人清不清楚。 只是在他终于一跃到达了,公主车驾前时,听见有人高呼了一声。 “大将军来了!” 众人立刻让开了道路,秦慎的马直直冲到了公主的马车前。 公主的马车前混乱不堪,贺雷亲自将一个半死不活的刺客紧紧缚住压在了身下。 但是地面上,有一滩不明的鲜血,他没看到小姑娘的人,只看到血泊旁边,一群人焦急将谁团团围了起来。 他拨开挡道的人走了过去,目之所及,魏游跪在地上托着一个小姑娘。 小姑娘脸色煞白,明黄色的衣衫半边沾满了血,她在看到他时,没了血色的唇颤了一颤,好像要说什么,但一个字都还没说出口,就忽然闭起了眼。 “恬恬?!” * 公主遇刺,受了重伤。 刺客一刀砍在了公主的右肩上,再向里一点,就砍到了脖颈。 幸而彼时被随车的小厮常子一撞,错了位,才没有伤及要害。 但公主的右肩还是被割开了一道长伤,几乎露出了肩骨,只几息的工夫就浑身浸透了血,人在血泊里昏迷了过去。 公主府。 大夫满头大汗地走了出来。 “止血了,公主的血止住了!” 公主寝殿外的众人都大松了口气。 孙文敬念了佛,“阿弥陀佛,佛祖一定保佑殿下无恙!” 他也顾不得旁边是道门的张守元了,连着求了佛祖好几句。 张守元并不在意,问了大夫几句,“没伤及要害,止了血,公主可醒了?” 大夫却摇头。 何老先生问,“是不是流血太多,公主仍在昏迷?” 大夫说是,“谁人流了那么多血,一时都醒不过来,最早也得明日早间了。诸位倒也不必太担心,晚间老夫会守着公主,诸位让公主安生歇息,明早再来不迟。” 众人都点头,又问了几句纷纷离开了。 毕竟都是上了年纪的男子,也不好进殿伺候在公主身侧。 唯有张守元没有立刻离开,待人都走了,招来刚从里面出来的小丫鬟问了一句。 “大将军他......尚在殿内?” 小丫鬟应是,“大将军将公主殿下抱回来之后,就一直留在公主身边。” 照理他也不该近身留下,毕竟这伤是伤在了肩头,大夫必要褪衣看伤的。 但张守元只沉默地向殿内多看了几息,未留下什么言语,就离开了。 ...... 公主殿内,浓郁的药味短暂地压住散布开来的血腥之气,充斥在殿内每个角落。 秦慎就坐在小姑娘床边,看见她的小脸血色退尽,浓郁的羽睫此刻安静地扑在眼下,红润的双唇此时白到近乎透明,呼吸轻得人好像不在此间一样。 大夫看过伤下去净手,让天冬苏叶他们,替公主换件干净衣裳。 秦慎一直坐在床边看着小姑娘,此刻察觉到两个丫鬟的目光,才缓慢起了身。 天冬要轻手轻脚地走过来,刚要替她换衣,略一处梦,紧闭着眼睛的小姑娘,一双细眉就瞬间皱了起来。 “是疼了吗?” 秦慎当即停下了脚步。 但小姑娘没有回应,只是眉头越皱越紧,呼吸也急促了几分,指尖轻轻动了几下。 秦慎顾不得许多,伸手握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冰冰凉凉,秦慎掌心滚烫,她就像是落在他手心的碎冰。 秦慎心下一颤,但他略略暖住了她的手,那紧紧皱起的一双细眉,就慢慢地舒展了下来。 秦慎心下软的不行。 “好了好了,让天冬苏叶替你换了衣裳就好了。” 小姑娘闭着眼睛无有回应,秦慎示意两个丫鬟继续换衣裳,自己这才慢慢放下她的手,暂时离开了寝殿。 气死风灯在廊下轻微摇晃,光亮打在人脚下,比月光更加惨白。 魏游和贺雷来回了他,不出所料,刺杀公主的刺客,是朝廷西厂派来的人,而西厂的新任提督,正是之前在徐州搜捕白琛、月影的大太监黄显。 黄显是皇帝赵寅最得力的奴才之一,专门替赵寅办见不得光的隐私之事,眼下朝廷对肃正军久剿不灭,心里慌至极点,便让执掌西厂的太监,来来回回派人刺杀。 终于,这一次让他们得了手。 秦慎回想起见到公主马车前满地血污时的情形。 这场景只要在他脑海中闪过一边,他心上就是一阵绞痛。 对于刺客的处置,他不需要再多吩咐了。 他只是看了看守在公主身边的魏游和贺雷。 那两人知晓此番公主遇刺受伤,他们是大罪大过,也已经想到了,公子是绝不会轻饶的。 两人跪在地上不敢抬头,半晌,听见公子忽的开了口。 “好了,下去吧。” 两人一怔,公子不罚他们了吗? 两人都向秦慎看了过去,但秦慎只是转了身,在苏叶开门从殿内出来时,回了殿内。 罚有什么用呢? 皇帝赵寅对于被他颠倒黑白杀死的先太子的遗孤,只比眼中钉肉中刺,都还令他坐立难安。 今日她受了这么重的伤,可是在赵寅眼中根本就是没有办成事。 他要的不是她受伤,是她死! 罚了魏游贺雷,又有谁来继续保护公主?谁能在赵寅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恨意里,保证公主的安危?! 丫鬟们都自殿内退了下去,大殿空着,只剩下门前的他,静静看着帐内紧闭双眼的人。 她何曾受过这么重的伤?对她来说该有多疼? 还不如这伤他替她来受好了,至少他皮糙肉厚。 可他就算能替她受伤,他还能替她来当这个太子遗孤吗? 只要赵寅一日不倒一日不死,她这个太子遗孤就一日得不到安生。 这样的事情还会层出不穷。 可除了肃正军早日北上攻下皇城,还能怎么办? 最令人沮丧的就是,遍寻天下找不到更好的办法。 秦慎轻步回到了她床边。 小姑娘仍气息微弱地闭着眼睛,他摸了摸她的额头,额头凉凉的,幸好没有烧起来。 只是他掌心落在她额头上,小姑娘眼皮便几不可察地动了动,就像方才他握住她的手时,她的一点点回应一样。 秦慎越发柔软了目光,指腹轻轻摩挲她的额头。 她的皮肤很细,尤其微凉的时候,如同比绝佳的羊脂玉还要细腻似得。 殿内药香飘飞,再无旁人。 只剩下两人,一个躺在帐中,一个坐在床边。 偌大的寝殿,两人距离被衬得极近,秦慎不住低下了头。 她微弱的呼吸终于在他耳边清晰了起来。 她闭着眼睛什么都不知道。 但秦慎却察觉到她的每一次呼吸,摩挲在她额间的指腹能捕捉得到她细微的脉搏。 他垂下了头,与她呼吸交错,与她脉搏互闻。 一个温热的吻轻轻落在她的额头上。 温暖、柔软而绵长。 秦慎闭起了眼睛。 他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会喜欢一个小姑娘,至此。 只是她,还不知道。 但没关系,长夜很慢,他会一直一直会守着她,直到天明。 * 翌日秦恬微微转醒,两个丫鬟就急急忙忙将大夫叫了过来。 大夫为秦恬诊了脉,长出一气,“公主总算无虞了,接下来便是仔细养伤了。” 秦恬问了两句自己的伤势,多谢了大夫诊治。 待大夫下去,看到两眼乌青的天冬、苏叶,道,“我昏迷了一夜,你们昨晚都累坏了吧,快些去歇歇吧。” 天冬听见这话眼眶一红,“公主要把奴婢吓死了,得眼见着公主转好,奴婢们才敢歇息。” 苏叶也抹了抹眼角。 “公主怎地还为我们担心?我们不累,倒是......” “倒是什么?”秦恬问了一句。 苏叶和天冬都向她看了过来。 “倒是公子在此守了公主一整夜。” 昏迷时的事情,秦恬自然一点都不记得了,她眼下听见天冬和苏叶的话,恍惚想起来,她闭气眼睛之前,看到了突然赶回来的那个人。 秦恬愣了一下。 “大哥......守了我一整夜吗?” 两个丫鬟都点了头。 恰这时,殿外有了通传声。 “公主,将军和秦大人来了。” 秦恬一听秦慎和秦贯忠都来了,连忙让人将他们请了进来。 “醒了?还疼吗?” 秦贯忠的脚步落在了秦慎后边,他看见他两步走到了床边,探手覆在她额头试温。 他的动作极其自然,倒是秦贯忠脚下微微顿了一下。 而秦恬亦没想到,他忽然伸手覆在她额头上。 可他试温的结果却有些不对,他皱了眉。 “怎么有点热?” 秦恬刚想解释一下,大夫说有点热也是正常的。 但是她还没开口,他就就指节又碰了碰她的脸蛋。 秦恬怔了怔,解释的话都忘了说了。 而他仍觉得不对,又在捏了捏她的耳朵之后,摇头叫了大夫。 “说公主发烧了,请大夫再过来看看。” 秦恬这才回过神来,她连忙开口解释大夫说过了,有一点热并无大碍。 “真的?” “真的!”秦恬连忙道。 他瞧了瞧她,这才没再请人。 秦恬悄悄看了他一眼,方才他碰到的地方,此刻更加热了。 他们素来亲密,可何时亲密到这般了? 秦恬想到他之前受伤换药都不要她在旁看,但今日...... 此时并不是思量这件事的时候,她连忙问了秦贯忠。 “您怎么也来了?” 秦贯忠方才也一直看着秦慎,此番秦恬开口,他也才刚回了神。 他走上前去,脚步停在了公主帐外一丈处。 饶是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子,此时此刻她成了公主,他亦不能在逾矩。 他瞧着秦恬发白的脸色,想起方才秦慎告诉他,小姑娘伤在了肩头,骨头都快露出来了。 秦贯忠嗓音哑了几分。 “胳膊没有大碍吧?若是疼得厉害,吃些甜的吧。吃点甜的就不疼了。” 秦恬一听就笑了起来。 她儿时不免有磕绊摔伤的时候,有一次刚从李家回来,就在门前看到了父亲的侍卫。 父亲半月一月也未必能来一次,她年岁小的时候最盼着父亲回家,那会一看到父亲回来了就快跑着往家里奔去,不想到了门前就一下磕在了地板上,两手两膝盖全都擦破了。 她疼得哭起来,父亲连忙小跑过来将她抱了起来。 “哎呦,可摔疼。恬恬乖,吃点甜的就不疼了。” 那天的饭桌上做了半桌子的甜菜,父亲陪着她大吃了一顿,好像摔伤的地方真的不疼了。 ...... 这么多年过去了。 他已不是她父亲了,却还用从前骗小孩的话哄她玩。 秦恬抿着嘴笑。 “您又骗我。” 第110章 真假公主 秦恬受了重伤,刚刚苏醒,些微说了几句话就精神不济,呼吸微喘。 秦慎直接将大夫又请了过来,秦贯忠便也没再过多停留,一步三回头地多看了小姑娘好几眼,才出了大殿。 大夫给秦恬施了针让她睡下了,秦慎亦出了大殿。 秦贯忠仍在廊下,还没有离开。 “父亲何时回青州?” 秦贯忠说海匪凶猛,青州离不得人,“我午间就回去了。” 他说话的时候,面上隐有疲态。 算着他来的时间,从消息传到青州,到他闻讯而来正好一夜。 如此地紧张、在意,秦慎不由地问了一句。 “若是再来一次,父亲可还舍得将她从身边送走?” 若只留在青州做个无忧无虑的官宦人家的姑娘,怎么会陷入生死的危机之中?每天提心吊胆地,不知此刻何时又会出现。 秦慎早就想要问出这句话了,他见自己的父亲沉默了一下,半晌,才开了口。 “每个人都有此生要背负的责任,谁都不能代替,她是,我是,”他看向秦慎,“你也是。” “就算再来一次,也得、也得......” 他没有再说下去了,秦慎知道有些事情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注定,就像父亲追随先太子,他要为肃正军效力,而她则不可能彻底掩藏自己的血脉一样。 再来一次的选择是没有意义的选择,秦慎也不会再问了。 他叫了秦贯忠,“您去我院中歇息一日,明日再回吧。” 但秦贯忠摇了头,“不必了,我同张道长、孙先生他们照个面就回去了。” 他看向秦慎,想到方才在殿内看到的情形。 “公主应该没什么大碍,你也该留意自己,莫要也受了伤才好。” “晓得了。” 秦慎得了他的嘱咐,又送了他去寻孙先生和师父,才一路将他送到城门口。 ...... 秦恬虽然能转醒过来,但到底受了这么重的伤,三五日内连手臂都还动不得,因着是右手,连自己吃饭都难为。 天冬、苏叶每日伺候公主吃饭,秦恬自己就是半个大夫,一日三餐她都给自己开了药膳食谱,还找了大夫帮着瞧瞧,大夫也道甚好。 “没想到殿下还有这样的本事,有些药膳用料十分寻常,坊间寻常百姓也用的起,却搭配合宜,确有疗效。” 秦恬功课不济,但在药膳上还是下了苦功夫的,听见这话甚是高兴,反正受伤养伤闲来无事,越发琢磨起来用最寻常、便宜的药材,辅佐到药膳之中。 药膳说起来,更成体系的只在富贵人家才用得上,贫寒百姓家多半顾不了许多讲究,也买不到合适的药膳药材,若是能用更常见的药材入药膳,则能普及到普通百姓家中了,遇到小毛小病,或者防治时疫,都有效用。 秦恬从不曾丢掉自己的“本行”,哪怕她本也不是个专司药膳的人。 但凡事只要肯用心,假以时日,总有进益。 这会吃饭的时候,她右臂受伤动不得,天冬给她喂了一勺子粥水,秦恬略尝了一口,就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这粥水不对劲,灶上放错药了。” “啊?”天冬吓了一跳,“那公主快吐出来。” 秦恬已经咽了,不过她说没什么大事,“若我当真喝了一大碗,说不定会腹泻,但只一口没什么关系。” 她这么说,却听苏叶道了一句。 “奴婢得去灶上说一声!灶上好像煮了一大锅,也都要尝尝呢!” “呀!那可不行!”秦恬连忙叫了她,“你快去告诉灶上,这粥水吃不得,都莫要吃!” 苏叶领了秦恬的命,快跑着就去了。 天冬同秦恬道,“公主别担心,粥水热着,没人能一口气吃上一碗。” 这倒也是,秦恬点头。 天冬夹了一筷子菜,“菜快凉了,公主先吃饭吧。” 秦恬道好,心想着也不会出什么大事。 只是正要继续吃饭,却发现桌上另一道菜也不太对劲。 她立时让天冬把另一盘菜端过来给她看看。 秦恬一看之下,脸色都不好了。 “遭了,灶上弄错了药材,把方才那粥水里该放的药,放到这菜里了!但与菜性相冲,吃了更会出事!” 秦恬急的都站了起来。 天冬连道,“姑娘别急,我让小丫鬟去说。” 但秦恬止了她,“灶上弄不清楚的事,小丫鬟怎么说的清楚?你亲自去一趟,我吃饭不打紧,你快去快回就是了!” 药材到底是菜,弄错了是会出事的。 天冬只能快步去了。 只不过秦慎过来的时候,发现公主身边两个近身伺候的大丫鬟都不在,一桌子菜摆在小姑娘脸前,她伤着右臂,一口都吃不到。 “天冬、苏叶去哪了?” 秦恬尴尬地跟他解释了弄错了药的事情,“我让他们两个都过去了。” 她这么说,听见那位大哥“嗯”了一声。 急着却见他坐到了方才天冬的位置上,紧邻着她的手边。 “大哥也没吃饭吗?”她问,“我让人加一副碗筷。” 谁想他却道,“我吃过了。” 说话间,却端起了她的碗。 秦恬没太明白,他吃过饭了,却又端她的碗做什么。 她悄悄看他要做什么,见他夹了一筷子竹笋,一转身,送到了她嘴边。 “呃......”秦恬一顿。 他的俊脸就在眼前,此时在她的停顿里,微微歪了下头。 “不喜欢吃这个?” “不是!”秦恬连忙摇头,还是没有张口。 “那是......?”他看过来,极近的距离中,他的气息似一张网,兜头向她网了下来。 那是......她不明白,他怎么会亲自给她喂饭呢? 他目光炯炯,秦恬心里的不该有的小心思,好像被天光照到的幽夜精怪,不敢抬头看天,仓皇而逃。 小姑娘连忙别开目光,错开他的眼神。 “大哥别忙,等、等天冬苏叶回来吧。” 她别开目光,但正正撞进秦慎眼中的白皙耳朵,却一点一点染上了桃花的粉色。 秦慎心下微微一动。 恰在此时,外间有了脚步声。 身边的小姑娘没有察觉,但秦慎却在那脚步声近到门前时,一眼看了过去。 ...... 天冬和苏叶着急忙慌地往灶上跑了一趟,好在去的及时,将灶上厨娘们嘴边的粥水全都拦了下来。 他们弄错了药材,给公主的饭菜里几乎“下毒”,厨娘们都害怕得不得了。 但天冬苏叶都晓得公主没有责怪的意思,毕竟做药膳,厨娘们并不擅长。 之前秦恬但凡有要进用的药膳,都是让厨娘鹃子来做,鹃子跟着她学了不少,但这两日鹃子的兄弟说遇到了见过她丈夫的人,她便着急忙慌地跟秦恬告了假,找丈夫去了,并没在灶上。 这次公主惊醒,没有出事。 天冬苏叶两个,只是浅浅训了众人两句,又专门将易弄错的药材,挑出来给厨娘仔细认了一遍,提醒她们若是再有下次,可就不是训两句的事情了。 两人办完事,从灶上联袂而回,脚程不慢,毕竟公主等着回话、吃饭。 可两人刚到了院中,就察觉大公子来了,眼下就在殿内。 但公子来了,公主也得她们伺候着吃饭,谁想两人刚近到门前,就看到公子坐在了她们的位置上,端了碗。 此刻,一个暗含意味的眼神落了过来。 天冬愣了一下,苏叶在旁轻轻扯了她一把。 两人相互对视了一眼。 “还、还进去吗?” “要不......等会吧......” 两个丫鬟脚步停在了门口,接着就转身走到了廊下。 同在廊下的还有侍卫傅温。 他本也没拦着公主的两个丫鬟,但却发现两个丫鬟没进门,反而在门前一顿就退到了一旁。 这? 傅温也不禁好奇地,向门里看了一眼。 一眼看去,惊了一大跳。 公子怎么正亲自给公主喂饭? 公主好像不想吃,公子还道了一句。 “什么时候挑食了?” 傅温:“?” 但他莫名觉得自己不能再看下去了,也赶忙同两个丫鬟一道,撤回到了廊下。 傅温和天冬苏叶两人,各占一边的回廊,齐齐看着外面的蓝天,半空中有一双黄雀,叽叽喳喳地飞了过去。 殿内。 秦恬想说自己从不挑食,但又怎么解释,她不想让他来喂饭的事? 偏偏,他大大方方地,好像没有任何不对的地方。 天冬苏叶怎么还不回来?秦恬苦恼,但那筷子在她嘴边的笋子都凉了,他倒也不生气,另外加了一筷子牛肉过来。 “吃这个可好?” 若是这个也不吃,真没办法解释了。 小姑娘自认心虚,只能开了口。 她一点都不敢看他,只是秦慎目光在她耳边转了一圈。 那白皙的小耳朵,越发红了起来,好似桃树结出了红彤彤的蜜桃。 秦慎自眼角轻轻看了看她,禁不住嘴角勾了起来。 他又该她夹了一筷子青菜,她突然轻声问了一句。 “大哥笑什么?” 秦慎没有回答她,他只是道。 “天冬苏叶要忙的事情挺多,我这两日得闲,晚间我也过来。” 他过来做什么? 还要给她喂饭吗?! 秦恬惊讶得不行,她忍不住偷偷去看那位大哥,他的神态是那样的自然自若,好像这样做是完全顺理成章的事情。 但旁人家的兄妹,应该不会这样吧? 就算李维珍也给李纯珍喂过饭,那大概李纯珍彼时不会超过五岁。 而他们在青州的时候,也不曾如此过吧? 秦恬今日的饭分明没了能吃的粥水,但粥水好像灌进了她脑袋里一样,她脑袋沉沉地转不过来了。 待这顿漫长的饭吃完,天冬苏叶也没回来。 他放下筷子,抽出了自己的帕子,探手过来。 秦恬还能再让他给她擦嘴吗?慌忙地抽出自己的帕子摁在了嘴巴上。 “我、我擦过了。” 说完,才察觉言语是如此的慌乱不自然。 而秦慎看着她又蜜桃变成了红石榴子的耳朵,那红到透明的模样,将秦慎的眉目染尽了柔色。 “那我走了。”他起了身,“我晚间再来。” 他说完,跟她笑了笑,大步离开了殿内。 秦恬:要不你别来了?! 只不过他这边一走,两个“失踪”的丫鬟就回来了。 “公主吃好了?” 秦恬:“......” 她这顿饭,吃得可真是太好了...... “你们去哪里?缘何才回来?”秦恬忍不住抱怨着问。 两个丫鬟都有些不知道怎么解释,还是天冬在秦恬的目光里,把心一横实话实说了。 “......彼时,公子那眼神分明就是不许奴婢们进殿,奴婢们没听到公主传唤,只好待在廊下了。” 这话说完,秦恬愣住了。 她离了饭桌坐到了窗下。 窗外有明媚的春光洒落近来,啾啾鸟鸣在檐角欢快响起。 秦恬心头也似鸟鸣一般轻轻快跳起来。 他是故意的。 那么他为什么是故意的呢? 近日的种种都在脑海在耳边翻腾了起来,像是被晒在明媚春光下的书,字迹都清晰明了了几分。 但秦恬却不那么敢相信。 也许、也许他只是把她当作小孩子,或者逗她玩罢了。 可心里另一个声音又一遍一遍地问她。 真是只当小孩子,只都他玩吗?他那样爱逗趣的性子吗? 她说不清答案,也不敢去询问,但答案已有了模模糊糊的影子。 她咬着唇,抿嘴掩去唇边不由上翘的弧度,将这模糊的答案,暂时轻轻放在了心头上。 ...... 不过晚间他没有再来。 朝廷再次同肃正军开战,出其不意地攻打了肃正军的西南方向,夺下一座肃正军占据的县城。 秦慎披甲上阵,当日下晌就离开了兖州。 之后半月,秦恬都没有再见到这位大哥了,只是每天清晨睁开眼就能听到他的消息。 肃正军虽然丢了一县,但他却一路向北夺下三县,将泰山都囊括到了肃正军的地盘之中。 官兵向北败退,向皇城紧缩,皇帝连下三道命令,让西北大军前来支援。 战事空前紧张白热。 ...... “士林,士林!” 肃正军议事厅。 孙文敬兴高采烈地同众人道,“我们终于要拉拢上士林中人了!这一次可一定要抓住读书人的心,有他们支持,北上事半功倍!” 他道这次是齐吉的功劳。 何老先生前些日和齐吉一道,去了徽州几个诗书礼仪的大族,想要看看他们代表的读书人,对肃正军的意思。 那些大族当然不会大张旗鼓地来支持肃正军,毕竟肃正军能不能成为新朝新代,还尚未可知,而他们族中还有在朝为官之人。 何老先生和齐吉是小心翼翼去的,那几个大族也没有拒绝,见了两人,可人家并不想露出太多意愿,只要这几年,他们的子弟不再科举,等过几年先太子遗孤和今上之战有了定数,他们再继续考,谁是皇帝,他们就是谁的门生。 人家是这样的意思,客客气气地迎接,也客客气气地将人送走,何老先生也奈何不了人家。 反倒是齐吉以为,留给他们的敬重实在是太多了。 “良禽当择佳木而栖,这天下民生,读书人哪个不能看得清楚?还需要等三年六年之后再决定吗?若是那般,又同奸佞何异?” 这话说得相当不好听,甚至有就此得罪了徽州诗书大族之势。 但齐吉并不在意,直接跟他们提了要求,要他们召集各地诗书大族中人,汇聚徽州,公主届时会来此与众人见面。 就算到时候还是不能得到读书人的信任,至少肃正军也把该做的事情做了。 齐吉这样不客气的要求,那些诗书大族反而没有拒绝,定下会替肃正军送信往各地各族,询问意思。 今日,他们给了肃正军答复,倒是有不少诗书大族中人表示,愿意来拜见公主。 显然,这是先前祭孔尊孔得来的用处。 “那此番与读书人见面,定在何时?”秦恬的伤还没好,只是能勉强自己吃饭而已。 孙文敬想了想,将时间定在了半月之后。 “半月之后,公主身子好一些,再上路不迟。” 若能再等一月,公主的身子能恢复更加全面,可惜孙文敬只怕夜长梦多,若是这些读书人再反悔,就平白错失了重要的机会。 秦恬也晓得读书人的重要性,对于孙文敬的安排并不异议。 这次见面尚在半月之后,而肃正军仍旧在同朝廷军开战,秦恬这个公主并没有什么事情,只安稳在公主府里养伤。 只不过肃正军将泰山一带收归到麾下之后,常子某日探头探脑地在秦恬窗边。 秦恬见他这模样就将他叫了进来。 “看来有什么事。” 常子挠头,“小的、小的有一点点小事。” “那是什么事?” 常子道,“小的想去泰山顶上拜神!替公主祈福!” 秦恬呛了一口。 常子求神拜佛的痴迷不是一日两日了,这一次他一头撞到了刺杀她的杀手身上,这才令秦恬在刺客刀下夺了一命,俨然成了秦恬的副将,连周叔都不再骂他了,反而允许他时常去庙里烧香。 常子也虔诚,但凡是路过的庙宇道观,没有不进去参拜的。 而这泰山顶上的庙更是连皇帝路过都要进去拜一拜的,常子如何不想去。 秦恬好笑,“你既然想去,便去吧,速去速回便是了。” 她允了,常子大喜过望,给秦恬磕了个响头,道,“这月就有泰山庙会,小的明日就去,庙会时拜神更易的神灵眷顾!” 他求神拜佛都是一套一套的,秦恬只觉好笑。 她同他说速去速回,本意是战事繁多,让他早日回到兖州城才安全。 不想常子还真就速去速回了,可却抖着嗓子给秦恬带回来一个大消息。 “公主,庙会那日泰山上闹起来了。山上突然又出现一位公主,就当着山上山下成千上万人的面,说她是真的,您是、您是......假的!” 第111章 受挫 那日的泰山庙会上,南天门上忽然金光乍亮。 常子彼时距离南天门还有一段距离,忽然听到前面有人高声喊了起来。 “南天门亮了!南天门亮了!神光降临了!” 这喊声一出,像常子这样赶来拜神的人,跪下就是磕头求神。 常子那会还以为自己真的撞了大运,撞上了神仙路过,神光降临,不想等他继续向上攀爬,一路到达南天门前的时候,却见前面被人围住了。 他在人群外看不清上面的情形,但是身边的人告诉他。 “了不得了,公主来了!” 常子当时吓了一大跳,自家公主什么时候赶来了,还赶在他前面上了山? 但接着就听见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内传来的声音。 “......那女子是假,她根本不是先太子殿下的遗孤,而是窃夺了真公主手中的先太子遗物,以假乱真!肃正军分明知道她是假却仍旧拥立她为公主,暗藏私谋,其心可诛!苍天可鉴......” 此言一出,半山哗然。 常子挤着想要进去看一眼,但是那位自称“真公主”的女子,被团团护了起来,他什么也没能看清,那些人高声呼完此事,很快就消失了。 他们一走,山上整个都沸腾了起来。 可就在这时,南天门上又是一道金光掠过,万里晴空竟雷声轰鸣,半晌未停。 ...... 秦恬听常子说完,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要回应什么。 半晌,才问了常子一句。 “你说,虽然没有看清,但还是看了一眼,看出什么了吗?” 常子听见公主问话,这才仔细又回忆了一下。 他本想说自己眼拙也看不出什么,但忽然意识到一件事,瞧了一眼自家公主的面容。 “回公主,小的也没看清楚,但、但那女子,似乎比公主看起来年长一些,有十八九岁的样子。” 十八九岁,与传闻中的公主正好相符的年龄。 ...... 泰山已经囊入肃正军的地盘,肃正军对于百姓向来宽和,即便战事在前,也容许百姓举办庙会。 可这一次的泰山庙会,竟然就在肃正军眼皮子底下,出现了一位“真公主”,此人如同孙先生在孔子像前做的“鱼腹中书”一样,竟也有南天门上金光作证。更重要的是,比起秦恬,她的年岁更加符合传闻的公主年岁,也更符合先太子在世的时间。 这件事很快就从各路传到了肃正军人的耳中。 孙文敬不甚在意,“什么南天门金光、雷鸣?说不好就是炮仗而已?没得什么人自称公主,我们都要同他们计较一边。” 孙文敬这么说,何老先生却捋着胡子沉吟了一下。 “虽说,之前也有过旁的造反军立假公主一事,但在朝廷打击之后,此事就没再出现过,而今都知道肃正军里有真公主,更不会有人同肃正军打擂台,怎么这个时候,竟然还有所谓的公主,跑到肃正军的地盘里面来高声喧哗?” 齐吉同意何老先生的意思,补充了一下,“我派人去泰山附近寻找那假公主的踪迹,不想此人和手下都消失甚快,根本抓不到。可见不是一般人。” 两人都这般说辞,孙文敬着实想了想,转眼瞧见了半晌未开口的张守元。 “道长怎么说?” 张守元开口便道。 “此人定不一般,而且一定还会再次出现。” 话一落地,众人都向他看了过去。 ...... 张守元这话说完的第五日,那位“公主”果然又再次出现了。 这次出现在一家书院门前,那书院恰以广收学子为名,那日正好是学子们沐休之后返回书院的时候。 “真公主”再次出现,在人群中不禁摆明了自己的身份,重复了之前在泰山顶上说的话,还道孔老夫子牌位亮起,是因为肃正军确实在牌位前拿出了先太子的遗物,而那遗物却是肃正军从她手中得来的。 她一直憋肃正军看押,直到今日才从肃正军中逃出。 她不欲让肃正军这些暗藏心思的人,打着先太子的名义为祸一方,因而不肯当这个公主。没想到肃正军人以假公主替代,她这才不得不逃遁而出,说出真相! 那“真公主”说完“真相”并未结束,反而给肃正军里的公主下了战帖。 “真金不怕火炼,肃正军可敢让你们的公主前来对质?” 位置就定在那书院。 那书院并不在肃正军的辖地之内,但也没有在朝廷的掌控之下。 各地祸乱之后,此地也最初也有人举旗造反,但造反的人甚是野蛮,横行乡里,最终被当地几个大族推翻,目前由四个本地世族共同治理该地。 这算是个谁人都不管的地方,而且还读书人众多。 这位“真公主”道出“真相”,下了“战帖”,一时间在当地读书人中传了开来。 众人也不晓得是真是假,但他们唯一拭目以待的,是肃正军里的公主,会不会真的前来对质,一辨真假。 秦恬这个“假公主”听到此事的时候,皱了皱眉头。但孙文敬告诉她不必在意。 “公主身份高贵,怎么能随便与人对质?” 可是,此事一出,原本谈好了要同徽州诗书大族邀请来的士林中人会面一事,却耽搁了下来。 不少本来说好要前来拜见公主的人,都以各种理由推辞了。 连徽州的诗书大族也支支吾吾,不应答此事。 公主先是祭孔,后是努力拉拢士族文臣,多番努力却搁浅在了此地。 齐吉得了一些读书人转过来的意思。 他们也想知道,如今天下有两位先太子的遗孤公主,哪位才是真的。 不知道这个答案,又怎么知道该效忠于谁? 肃正军原本并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以为只是有人哗众取宠,没想到真的绊到了肃正军。 不说读书人,连百姓甚至兖州城里的百姓也都议论纷纷,他们不懂其他,只懂一点。 肃正军的公主看起来那么年少,反而不如突然出现的公主,更像传闻中十八九岁的遗孤。 隔日,秦恬同孙文敬等人前往征兵地的时候,便见到前来应征的百姓少了一半之多,孙文敬都没能料到,怎么少了这么多人。 原本肃正军就兵力不足,眼下补充不够人手,大军北上就得不到保障了。 他正要找人问一问,不想人群中,忽然有人朝着秦恬喊了一声。 “肃正军的这位公主,到底是真公主,还是假公主?!” * 秦慎自前线短暂地回来了一时。 他回了兖州就去了公主府。 公主府异常安静,他走之前和热热闹闹的公主府,此时像是被捂了嘴巴的人,沉默而小心。 秦慎皱着眉头一路走到了公主大殿,刚一进门,就见到了院中增多的护卫。 魏游见他到此,连忙上前行礼。 秦慎问了一句。 “怎么加了这么多人手?” “回公子,近日刺客又多了许多,不得不严密保护公主安危。” 秦慎挑眉,“都是朝廷派来的刺客?” 但是魏游摇了头,“并非都是朝廷的人,此番有了不少江湖上的人手,这些人路数难以捉摸,有些比朝廷的刺客还不好对付,属下不敢掉以轻心。” “江湖上的人?” 肃正军同江湖上的人一向井水不犯河水。 “他们刺杀公主是为什么?”秦慎这句话问完,话音落地自己就有了答案。 “难道是因为真假公主之事?他们来‘惩恶扬善’?” 魏游脸色尴尬的点了点头,“正是。” 江湖上的人快意恩仇,不少人信了“真公主”所言的被迫害被替代的说辞,认为肃正军势大,才压迫“真公主”至此,他们都来讨个公道。 秦慎紧紧抿了抿嘴,看向满院子的侍卫,半晌,目光落在大殿上,才开了口。 “公主这几日怎样了?” 魏游说尚安。 “只要公主不踏出兖州城,甚至不出公主府,刺客不可能闯进来。” 为今之计,先保护好公主周全再说。 秦慎沉默抬脚到了殿门外。 他刚到,苏叶就从里面替他撩了帘子。 “公主听到您的脚步声了。” 秦慎迈步进去,看见她正站在书案前,拿笔写字。 明明已经做了至高无上的公主,却还是被困在这样的地方。 “肩膀好利索了?就提笔练字?” 她又写了一个字,就放下了笔。 “不过是闲来无事罢了。” 她还同他笑着,但是秦慎笑不出来。 外面谣言乱飞,都在传真假公主的事情,恶意的猜测就像时疫一样越传越快。 秦慎刚想开口问她一句,有没有因此而难过,就见苏叶从外面又回到了殿内。 苏叶一副有话不知怎样讲的脸色。 秦慎叫了她。 “说话。” 秦恬也问,“是不是又出了什么事?” 这话令秦慎看了她一眼,她是不是,也已经习惯于安静的生活彻底远去,变数隔三差五地就会来到身边的日子? 秦慎默然,听见苏叶开口。 “回公主、公子,城中忽然冒出来数十张帖子,百姓们捡了帖子都送到了公主府的门前,那是、那是那个假公主给公主下的帖子,要公主同她对质。” “帖子在哪?”秦慎沉声。 苏叶将两人引到殿外。 只见殿外的青石板上,整整两大箱子的帖子。 随便打开一张,都写了同样的事,请肃正军的公主,一月之后前往一地当面对质。 * 京城,皇宫。 宫墙夹道里,皇帝赵寅缓步在前,独有太监黄显紧跟在他身侧。 “朕果真没看错人。” 只这一句,黄显便笑得眼角飞了起来。 “皇上抬举奴才,奴才怎么能不绞尽脑汁替皇上办事?只要皇上夜夜都能睡好,奴才便是上刀山如火海,都安心!” 赵寅笑了一声,“嘴甜的跟抹了蜜一样。不过话说回来,你造了这么大的势,又是南天门上金光,又是书院门前聚众,又是给肃正军满城下帖,肃正军就没有一点回应?” “还没有。”黄显道。“不过皇上放心,不管有没有回应,这下都把肃正军架在火上烤了。他们应了前来,奴才也备好了人手,必然让那什么公主有去无回,若是不应,可不就算是侧面坐实了此事?奴才再在民间加把火,那些小老百姓信谁不信谁,还不明了了吗?” 黄显这算盘打得噼啪响,但响在赵寅的心头,响得他半心舒泰。 恰在这个时候,有小太监快步跑到了墙角。 赵寅心情正好,就把小太监叫了过来。 “何事?” “回皇上,肃正军进攻了济南府!” 赵寅一听,眼皮就抽了一下。 自肃正军举旗造反之后,他但凡是听见这样的奏报,那八成都是丢了城池了。 而旁的城池丢多了都有些麻木了,可济南不一样。 他的大将钱烽重兵都压在济南府,济南要是丢了,肃正军可就相当于撞到了皇城门口。 赵寅脸色都难看了起来。 “钱烽把济南丢了?!他是想死了吗?!想要他全家给他陪葬吗?!” 小太监被皇帝急促的反应吓了一大跳,跪下连忙磕头。 “回皇上,钱大将军没有丢了济南府,反而重挫了肃正军,将肃正军打了回去。” 这话听在赵寅耳中还有些不真实的感觉。 还是黄显掐了小太监一把,“会不会说话?在皇上面前回话,怎地还大喘气?!想挨板子是不是?!” 小太监吓得浑身发抖。 但赵寅却忽的笑了起来,笑出了声来。 “行了,”他止了黄显,看了一眼小太监,“下次记得一口气把话说完,滚吧。” 小太监连忙磕头谢恩,连滚带爬地跑了。 黄显瞧了瞧皇上,“皇上今日真是大喜。” 赵寅点头,“这肃正军的命数,朕等了许久,总算了等他到头了。” 说话间,恰走到了通往东宫的道路上。 黄显看到皇上脚步停了下来,转头看向了东宫的方向。 破败的东宫殿顶长满了草,哪里还有一朝东宫的气派景象? 黄显听见皇帝极其轻声地道了一句,就朝着那荒废长草的殿顶。 “想凭一丝血脉翻身?当真以为这么容易?这江山已是朕的,不管朕怎样,记住,都与你无关......” 黄显立在一旁,只当做没有听见,但很快,皇上收回了目光,笑看向他。 “你该得重赏。” 黄显连忙谢恩。 赵寅又想起了旁人。 “对了,钱烽此番还算得力,勉强,也赏!” * 赏赐到了钱烽面前,他叩谢主隆恩。 他不觉得自己守住了济南城有什么功,但皇上还是赏赐了他。 这也说明济南在皇上眼中,也是必不能丢的重镇。 钱烽看着赏赐笑不出来,若是下一次,他没有这等好运,拼死也保不住济南城,那该怎么办? 等着他的会是什么? 是他死,还是他阖家老小葬身? 钱烽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遥遥向北看去。 家中妻儿兄弟姐妹,不知道都怎么样了。 * 济南没有攻下,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 这一战的主将是金曜,年轻的将军第一次在战场上如此挫败,整个人都挺不直身板,见到秦慎就跪了下去。 “末将没能为大将军豁开济南的口子,大将军之后的攻城安排,也用不上了。末将耽误了大将军的事,还请大将军责罚!” 秦慎看了看他,抬手将他扶了起来。 “将军?”金曜不知大将军为何毫无责骂之意,这反而令他心里越加难受。 但大将军好似看出了他心里的想法。 “近日军中士气低下,人心也有散乱,济南不是寻常地界,在此受挫也算常事。毕竟肃正军也不可能年年岁岁如日中天。” 秦慎瞧着吃了败仗的金曜,安慰了他两句。 只是待金曜离开,秦慎攥了攥手。 此番济南攻不下来,确实不是金曜之过,而是真假公主一事迟迟没有定论,而引发的祸患。 今日或许只是攻不下城池,但明日,好不容易到达此境的肃正军,兴许一日之内就会瓦解。 届时,被肃正军尊为公主的小姑娘,又该怎么办? 秦慎快马加鞭地返回了兖州城。 这些战事之外的事情,一直都是孙文敬来应对,秦慎甚少插手,但这次孙文敬迟迟没有应对,秦慎也不能再等下去了。 他回了兖州城,便直接去了孙文敬处。 孙文敬听闻他突然来了,连忙出门迎接,秦慎不欲同他客套,正要问及真假公主之事到底如何处理,既不能让秦恬真的去对质,又不能就这么放任不管。 只是他还没问出口,孙文敬就道。 “我也听闻了济南没能攻下一事,此等关头,拿不下济南也算正常,但是大将军莫要着急,过不了几日就会有转机了!” 秦慎一顿,“真的?” 孙文敬笑了一声。“真的。有人献上一计,保管几日的工夫,这漫天的谣言就能压下一半!” 但孙文敬也没告诉他,到底是谁人献上了什么妙计,只是神秘道。 “大将军且等好!” 第112章 出谋之人 自真假公主的事情犹如漫天黄沙一样席卷而来之后,秦恬就甚少出门了。 可惜了外面春光正好,万物换新,连带着呆兔子灰肥也只能在公主的院子里迟迟草,无法去往外面的广阔草地。 秦恬就如同被困在小笼子的灰肥,不知何时才能离开笼子。 秦慎这几日都留在了兖州城内,饶是每日都到公主府陪小姑娘说话,也能看得出她是真的想出去了。 外面的风隐隐在日光下变了风向,秦慎这日见她又百无聊赖地开始练字,便叫了她。 “不若今日带着灰肥出去吃草?” “出去吃草?吃哪里的草?”她好像化身了那只呆兔子,听见有外面的草可以吃,整只兔都激动起来。 秦慎暗觉好笑。“吃哪里的草都行?端看小兔儿想吃哪片草了?” 秦恬只要出门,哪里都行,但还是不由地问了一句。 “这样好吗?不会引来很多麻烦吧?” “无妨。”他道,“一来,我们是临时起意,就是刺客也不能料到,二来外面风向有所改变,风声没那么紧了。” 秦恬听着这话,抬眼向那位大哥看去,在他含笑的眉眼中,抿着高高翘起的嘴唇,换衣裳去了。 两人不时乔装打扮出了公主府。 秦恬换了从前在青州时的旧衣裳,衣裳虽然旧,也不如公主衣衫华美,但走在大街上却松快自在了许多。 两人本想直奔城外而去,不想走到半路上,看到了路边茶馆里热热闹闹的情形,似在说书,好些人围着看。 秦恬一双眼睛就有些发直,秦慎一瞧,干脆叫了她进去听两句。 两人来得晚,茶桌上都坐满了人,好不容易才等到窗边的四方桌走了两个人,他们便同旁人拼坐到了一起。 那茶馆里的说书人,讲的正起劲。 “都说真金不怕火炼,各位看官猜怎么着?” 啪—— 惊堂木一拍,说书人道。 “谁料此妖竟如同未曾听闻一样,三日不出洞府的大门!神人用千里眼一看,没想到此妖早就遁了!” 说书人一停,算起了茶盅喝茶小憩片刻,在座都议论纷纷起来。 秦恬只听了个尾巴,没明白这说的是哪一出,正要问一句同桌的人,就听见对面两人笑着聊起此事。 两人压低了声音,但秦恬与他们坐的近,也听了个清楚。 “这可不就说的公主那件事吗?什么妖都能来装神弄鬼,还下帖子要同公主对质,这下好了,一时间冒出来三四个公主,都说自己是真公主,旁人是假的,有人也要同他对质,怎么那个自称是‘真公主’的,没有回应了?” 说话的人笑起来,他旁边的人也跟着笑。 “这些吵吵嚷嚷的一看就是假的,真真的公主殿下,就在我们兖州城里,你看对那些跳脚小虫可有半分理会?真公主才不理会这些闲事!” “就是!” 秦恬支着耳朵一听,不禁这两人,整个茶楼大堂里,议论纷纷的不是说书人口中妖精扮神的故事,正是真假公主一事。 前些日还都疑问肃正军中公主身份的说辞,眼下都被这突如其来的闹剧打散了,反而没有人再疑问。 秦恬左右听了满满两耳朵,才听到坐她身侧的人轻笑了一声。 “听明白了?” 秦恬向他眨眼看去,青年垂眸一笑。 “看来大哥都知道了!” 秦恬连忙叫了他离开了门庭若市的茶馆,两人一路到了城外没人的地方,秦恬把灰肥放出来吃草,转过来就问了那位大哥。 “他们说的都是真的,真冒出来三四个公主?” 秦慎点头,“孙先生请高人支的妙招。肃正军这边,你前去对质必然不行,若是这么大的响动还放任不管,也说不过去。眼下突然冒出三四位公主,都说自己是真的,还要去找那位‘真公主’论个高下真假,这一招围魏救赵,可不就把你从火上救了下来?” 就算真假公主的事情不能有个定论,但也至少不要再将疑问的矛头都指向秦恬。 “是哪位高人这么快就想出了好办法?” “这却不知道了。”秦慎回了她一句。 他见小姑娘小小出了口气,只是目光看向满地欢快溜达的灰肥,目中却并没有灰肥那样的欢快。 这种好消息,不令她开怀吗? “在想什么?”他问。 秦恬沉默了一下,低声道了一句。 “大哥,你说有没有可能,我确实不是真公主?” 这话问得秦慎愣了一下。 如果她不是公主就好了,也不必成为这众矢之的。 可那些明明白白地都是假公主,都是各有目的交混水的人。 秦慎道,“怎么会这么问?别那些人吓到了?” 小姑娘也说不清自己为何有此一问,或许她一直都还没有完全接受这个身份吧? 她鼓了鼓两腮,又甩了甩脑袋。 “是我这些日闷在公主府里,胡思乱想得太多了。” 她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只是一转眼,发现灰肥又跑没了影。 “肥肥又乱跑了,太不听话了。” 秦恬赶忙去找那呆兔子,忽然听见一阵哨声从身后响起。 她只听着那位大哥一声哨响,天上黑影遮天蔽日地瞬间掠过。 竟是他的黑鹰。 秦恬目瞪口呆。 他是什么意思?肥肥不听话,就让黑鹰直接把它吃了? 这教训是不是太厉害了? 她愣神的瞬间,就听见了一声黑鹰的嘶鸣。 秦恬转头看去,就见那黑鹰从半空迅猛地往地上一扑,秦恬睁大了眼睛,却见下一息,黑影尖利的爪子,抓了个灰扑扑的肥东西回到了天上。 秦恬:?! 肥肥还在吗? 她这震惊的脸色,看得秦慎忍不住笑了一声。 不过他故意没有同她解释,又吹了一声哨子。 哨声响起,半空中的黑鹰就陡转了身形。 秦恬只见黑鹰抓了灰肥转身往他们这里来了。 鹰在半空给人巨大的压迫,但秦恬管不了许多了,想知道鹰爪下的呆兔子还活着没有。 她抬头看去,只见鹰在飞到她头顶上的时候,又是一声嘶鸣,紧接着,一团灰色毛球从天而降。 秦恬一惊,连忙伸开双臂上前去接。 她从没想过肥肥会以这种方式降下,着急忙慌地,在这绿油油的草地上滑了一跤。 肥肥砰得落到了她怀里,而她却没有摔在地上,也落进了另一个人怀中。 春风吹得他怀中满是青草干净温暖的气息,他的手臂收紧在她的后背,她微微一抬头就能看到他高起的喉结。 秦恬忍不住心跳加快起来,她怀里抱着灰肥,但兔儿的毛好像蹭到了她心上,她心跳越来越快。 再这样下去,他一定要发现了。 尽管这些日子以来,她对他也有所猜测,但是她还什么都没有确定,又怎么能先暴露了自己呢? 她越想自己不要心跳得这么快这么不自然,她试着离开他的怀中,但他的手臂却收的更紧了。 他忽然低笑着在她耳边问了一句,湿热之气扑在她敏感的耳边。 “恬恬,缘何心跳如此快?” 秦恬:! 他察觉到了?! 小姑娘完全不知道怎么解释了,却蓦然自眼角,看见了他嘴角浓重的笑意。 她心下一顿,抬头继续向上看去,目光掠过他高挺的鼻梁,落在那双她平日里不敢细看的眼眸上。 青年的眼眸在日光下闪着细碎的光。 肃正军里杀伐果决的大将军不会有这样的眼神,青州城中高冷莫测的秦公子也不会有这般的眸色,但这片无人的春光之下,将她抱在怀中的他,眸中染尽了温柔的春光,那瞳中唯独倒立着她的脸庞。 他还在笑,笑意融进了眼睛里。 秦恬脑袋里乱成了浆糊,可心中却有个声音越发响亮。 他,也和她的感觉一样,是吗? 秦恬几乎不敢想,但那声音在他眸中的笑意下,响亮得不容置疑。 而他在这时,轻声在她耳边说了一个字。 “呆。” 被两个人环抱在怀中的灰肥,不安地扭动了一下肥硕的屁股。 呆兔子这么一动,秦恬才察觉那位大哥缓缓地松开了手臂,她被他从怀中放了出来。 只是在他转头偷偷向他看过去的时候,察觉他的耳边,似乎也红了起来。 那抹红晕,如同冰雪覆盖的高山之巅,飞出了红色火蝶。 稀世罕见。 * 小姑娘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的公主府了。 晚间将呆兔子抱在身边,忍不住又回忆起了白日里在城外草丘上的情形。 小姑娘咬了唇,一旁做事的天冬看着,忍不住就道了一句。 “公主是觉得嘴巴痒,上火了吗?奴婢可以找些药膏来,若是再咬唇,可就要咬破了?” 她这声一出,秦恬才反应了过来。 “嗯?没、没上火?” “那公主缘何自回来就不住咬唇,还总是偷偷笑呢......” 天冬还要再说,被匆忙刚来的苏叶拉了一把,将她拉了出去。 “你拉我做什么?公主今日有些奇怪呢!” 苏叶又好笑又无奈地看了她一眼。 “不知道也别问,只管做事吧!” 丫鬟们的声音消失在了殿外,但秦恬的脸却涨了起来。 呆兔子还在她怀中左嗅嗅右嗅嗅,秦恬手指点在了它额头上。 “都怪你......” * 翌日,那位大哥有事没来公主府,秦恬也不知道该怎么见他,也不晓得见到了他要说什么,不过真假公主的事情,在众多公主如雨后春笋一般冒出来之后,秦恬这边连刺杀的刺客都少了一些。 晚间,孙文敬派人来请公主,道是之前为真假公主一时支招的人到了。 秦恬换了正经的衣裳去了肃正军的议事堂。 走到半路,恰遇到了从另一条路上来的那位“大哥”。 秦恬一眼看到他就心跳快了一时,他神色如常,但眸中的笑意却聚了起来。 他倒是不害臊...... 秦恬不想理他了,快步走在了前面,他停下行礼,她只“嗯”了一声就快步先溜了。 秦慎好笑,跟在了她身后。 只有傅温头都大了。 怎么回事?他就昨日请了一日假,公主和公子之间,怎么好像又不一样了? ...... 秦恬进了议事堂,就看到了一位许久不见的人。 “山长?” 鹤鸣书院的周山长就坐在何老先生和孙文敬旁,同二人说话。 她这边一出声,几人都站了起来,周山长还上前要给秦恬行礼。 饶是秦恬眼下也习惯了众人都要给公主行礼之事,但周山长是她敬重的老先生,她万不好意思受礼,连忙将人扶住了。 “您怎么突然来了?” 她在鹤鸣书院读书的时候,就瞧出来周山长同孙先生和“父亲”秦贯忠之间,相交甚笃,多半是一路人,但周山长更是做学问的人,并不明摆参与到这些事里。 秦恬不禁问了一句。 “难道是您给我们出的锦囊妙计?” 她这么问,周山长就笑了起来。 “公主可解困了?” 秦恬连道解困了,“昨日还去茶馆听了一出真假神妖的戏。” 不意突然说道茶馆,秦恬不禁向那位大哥看了一眼。 那人恰好也看了过来,还同她几不可察地一笑。 秦恬赶紧心虚地转过了头去。 周山长却说巧了,笑道。 “这也是这锦囊妙计中的一环。” 秦恬没想到这主意竟一环扣一环,如此周密,难怪漫天的谣言,就像聚集的乌云下完了雨,立时都飘散了。 “您这主意可真好,真真是让我松了口气。” 秦恬说着,要同周山长正经道谢,不想周山长却止了她。 “公主可谢不得老朽,为公主做事本事我等心意,况且这番主意,非是老朽所出,乃是另有其人。” 另有其人? 秦慎和秦恬都有些意外。 但周山长却笑了笑,忽的转身向屏风里面道了一声。 “谋先,该来拜见公主了。” 话音落地,秦恬就见屏风后面走出一人。 人影未至,衣摆先行。 竹青色道袍飘飞而起,现在屏风边缘,接着他一步迈出,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他仍是从前衣袖带风的样子,清秀中带着些许病弱之感,神色自来都是温和可亲又令人尊敬。 但这次,他脸色肃了几分,没有平日里的随性笑意,走上前来正正经经地,就要跟秦恬行礼。 秦恬一怔。 “魏先生......不必......” 还没说完,他已正经同秦恬躬身行了一礼。 秦恬只能连忙扶他,手触及他的衣袖,想到过往种种,只虚虚一碰,就收了回来。 魏云策目光在她的动作里略略停了一下。 周山长已同秦恬说起了,这一计策甚至找来合适之人来搅假公主的局,到后面各地茶馆流传起来真假神妖的故事,都是魏云策一手安排的。 魏云策立在周山长身侧,但察觉到另外两束目光看了过去。 秦慎正看着他,他同秦慎如常地点头示意。 秦慎默了默,亦同他回了这示意。 众人寒暄之后便都坐了下来谈事。 所谈之事,一来是真假公主一事的后续,二来提及被真假公主一事,耽搁了的肃正军拉拢士林众人的进程。 此番议事,商议了大半个时辰之久。 不过期间,魏云策都没有同她再说过什么话了,甚至也没有将目光过多地在她身上停留。 好像去岁秋日,她离开鹤鸣书院之前,他们不经意落在后山洞窟里的时候,他说出的那些令她不知所措的话,都不曾说过一样。 他没有更多表现,秦恬反而暗暗松了口气。 不是他不好,只是如今的她,实在无法回应了...... 只不过,他怎么会愿意来肃正军里呢? 魏家树大根深,牵扯甚多,作为嫡枝嫡子,他不该来此才是。 秦恬疑惑着,悄然多打量了他一眼。 第113章 为公主着想 返回公主府的时候,秦慎与秦恬同行。 明明魏云策的出现是一件令两人都感到意外的事情,但偏偏一路回程,竟都没有提上一句。 更主要的是,一直对魏云策有所不喜的这位“大哥”,一句都不曾提。 这又是什么意思? 秦恬干脆自己先开了口。 “魏先生此番到来,我也不晓得。” 在她离开青州之后,就再也没见过魏云策了,时间过得飞快,她做这先太子的遗孤大半年了,经历了太多过去十几年都不曾经过的事情,在书院与魏云策之间的那点小事,慢慢就被她忘掉了。 而魏云策此人,她料想以后或许都不会见到了。 但今日魏云策就那么突然出现了,还是作为替公主献计献策之人。 秦恬实话实说,道自己不太清楚魏云策的事情。 说完,轻轻看向一旁那位大哥,他要是因此而不高兴,她还能怎么办呢? 小姑娘有一丝丝的委屈,秦慎目光落在她微抿的唇上,就看了出来。 人不是她招来的,秦慎当然知道。 “我晓得了,也没有因为这件事在意。” 真的? 秦恬默然挑眉看了他一眼。 不在意还半晌不说话? 她没开口,但眼神里已经道出了心中的疑问。 秦慎被她的目光看得忍不住无奈笑了一声。 他坦言,“是有一点点在意,但和你没关系,只是魏云策而已。” 他垂眸看向小姑娘。 “毕竟,魏云策也提过亲......” 这话声音极低,甚至带着些微低哑。 秦恬第一反应便是不知所措的尴尬,但转眼间,思绪又变了一边。 她自眼角向他看了一眼。 原来他,还真的在意这件事啊...... 她没说话,他亦安静了下来。 但他却捕捉到了她偷看的目光。 “看什么?”他问。 秦恬连忙收回目光。 “没有。”她否认。 明明是他说的这样意涵不明的话,却问她为什么要看他? 还这么理直气壮...... 但秦恬嘴角却翘了起来。 马车里彻底安静了下来,一个干脆闭起了眼睛不说话了,另一个则攥着帕子抿着嘴,压着翘起的嘴角。 宽敞的马车内,好像下起了江南春日的细雨,细细密密地似一张网,将人网络在绵密的雨意之中。 * 孙文敬亲自带着魏云策,为他安置了一个隐秘的院落。 他是青州魏氏的嫡枝嫡子,是科举会试的榜首会元,若是直接就在肃正军亮明了身份,亲眷家人同窗师友,都难免要受到波及。 他肯来到肃正军,为肃正军大业献计献策,已经是肃正军的一大助力,怎么还能真的让他亮明身份? 孙文敬为他安置好了宅院,从宅院中便可以悄然连同其他去处,十分隐蔽。 魏云策道谢,留了他喝茶。 孙文敬连道不必客气,“我想起还有些事要寻大将军说,眼下还要再去趟公主府。” 他这么说,魏云策就问了一句。 “大将军在公主府?” “是。大将军与公主甚是亲密,公主但凡有拿不定的主意,多半寻大将军的意思,大将军平日都在营中前线,只偶尔回到兖州城,自然都在公主府,自己的宅邸反而不太回。” 孙文敬晓得魏云策和秦慎秦恬,都曾在周山长的鹤鸣书院读书,便当他们之间亲近,就多说了两句。 说完就该走了,这次魏云策便没有多留,送了他离开了。 确实如孙文敬所言,方才来到和离开议事堂的时候,大将军和公主都是联袂而来,联袂而去。 春风里尚有未退的清冷之意,魏云策在院中负手而立,半晌,才转身回了房中。 * 陆陆续续拢共冒出了五六个公主了,这些人遍布各地,都说自己是真,旁人是假,还有越来越多的势头。 如此也就罢了,他们不去针对肃正军中的公主,反而都要同他立的那位,比试真假。 黄显原先以为,肃正军对于他的挑衅,是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万没想到肃正军反手抬出来更多公主,把这一池子水完全搅混了。 搅混了的池水,令真假公主更加难辨了,相比这些后面跳出来的公主,当然是势如破竹的肃正军中的公主,更像是真的。 黄显这几日都不敢在皇帝面前伺候了,偏皇帝今日专门让人将他叫到了宫中。 京城的天也热了起来,黄显在没有一棵树的宫道上走的满身大汗,一直向东,走到了东宫门口,才看到了立在东宫门外的皇上。 黄显上前,连忙跪下行礼。 皇上没有叫他起身,只是看着被镇压邪祟的朱砂黄纸,一道道封锁起来的东宫大门,道了一句。 “你的计策,缘何就不好使了?” 黄显就知躲不过此劫,连忙叩头告罪。 “皇上,那肃正军属实狡猾,他们将想出来这么一招应对。奴才笨拙,一时没想到应对之计。那肃正军反而趁着把水搅浑,蒙混起来。” 说白了,没人知道真假,那就是谁的势头大,谁就是真的。 黄显一时也想不出来好办法,只能让旁人身上推去。 “有句话奴才不知当不当讲。” 赵寅冷哼了一声,瞥了他一眼。 “说吧。” 黄显一脸的为难。 “奴才再想办法,也是小谋小计,说到底,若是朝廷官兵能压住肃正军的势头,坊间的风向自然就变了。” 也就是说,主要该出力的人,还得是官兵,是朝廷的军队。 黄显只能把责任往朝廷军上推。 皇上听完他的话,顿了顿,才又冷哼了一声。 “你说的难道朕不知道?可那么没用的东西,守城已经颤颤巍巍了,如何再压肃正军的势头?” 赵寅不记得从前先皇和先太子在的时候,朝廷的兵将虚弱至此。 那时候他想造反,都不敢像肃正军这般直接揭竿而起,还迂回许久,小意讨好先太子许久,才拿到了驻扎京畿,在先皇病倒后镇守京城的资格。 彼时的先太子那舅家表兄,英国公嫡子,一直陪在他身侧的纪渊,对自己这个藩王可不放心的很,可惜先太子“仁慈”,没有听纪渊的话防他一手,这才令他有了可乘之机。 但肃正军可没有什么可乘之机,为什么朝廷兵将迟迟镇不住他? 赵寅不放心其他人,特特将自己一手带起来的钱烽送了过去,但就算钱烽,也镇不住肃正军。 可除了钱烽,他眼下也不敢相信其他人了? 要知道肃正军这么快地壮大至此,多半是因为沈家军将领纷纷投敌,还有不少将领不抵抗甘愿肃正军入城...... 想到这些,赵寅就有种被鬼魂侵体的惶恐窒息之感,他看着被道道黄纸封住的东宫的大门,又转身喊了人。 “快来人,再封固此门!” * 前线。 肃正军显然是盯住了济南府。 一战不成就再战,短时间拿不下,就长期开战。 钱烽这些日子以来,没有一日敢掉以轻心,没有一夜能安稳睡下。 也许正是他的谨慎和紧张起了作用,肃正军攻打济南的迫切也消减了几分。 官兵们无不都松了口气,想要缓几日,歇一歇。 但钱烽不敢,唯恐此歇正中肃正军下怀,他紧紧盯着手下的人不许有任何歇息,哪怕肃正军没有一点动静,也仍旧以最高防备做好准备。 他自己也身先士卒地几乎不眠不休,只在晚间用饭之时,看到了京城家中的来信。 是他大哥替家中给他写的信,信中没有什么大事,说了说家中各人都如何,孩子们如何,便就是让他在前线安心打仗,还道, “宫中来了些侍卫,守在府邸外面,护卫我等安全,弟在外放心即可。” 他大哥让他放心,但钱烽再看见这句时,心口都吊了起来。 宫中竟派人看住了他的家人。 这是何意,已经不言而喻。 皇上不许他丢掉济南府,一旦他完不成此事,他被看住的阖家老小,可就不能确保万全了。 钱烽冷汗自额头,啪地低落在了眼前的家信上。 他倏地站了起来,在旁伺候的官兵惊讶。 “将军才不吃了吗?” 才刚吃了两口而已。 钱烽说不吃了,抬脚向外而去。 “这个时辰要换防了,提醒众将务必谨慎,不要被肃正军转了空子!” “是!” * 金曜算准了时间,亲自率兵趁着官兵换防之际,发起了冲击。 可惜官兵早有防备,金曜铩羽而归。 一连多次攻不下济南城,不说那些肃正军前线的兵将,便是金曜都不免丧气。 他只能带兵气沉沉地返回了营帐,不想一脚迈入,竟见大将军回来了。 “将军可回来了!末将按照您的吩咐,这些日不断骚扰济南的官兵,寻个契机,可惜屡战屡败,济南城守得严密的不像话!” 他这么说,秦慎并没有太多意外。 “毕竟镇守济南的是钱烽,此人领兵作战颇有些心得,又以谨慎着称,想要破开他守的城,岂是那么容易?” 金曜不免道,“大将军竟还如此看得起那个钱烽?” 这话令秦慎不免瞧了金曜一眼。 金曜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少年将领,在肃正军旗下几无败仗,不免多出许多少年意气。 但比起少年意气,成年累月积累经验的老将,才是稳妥难以撼动的存在。 若是肃正军最开始,没有得章老将军的“练兵”,能否在钱烽眼皮下扩张至此,实在不好说。 他叫了金曜一声。 “钱烽是如今朝廷中仅有的,皇帝赵寅身侧,有真本事的大将军,万不可小瞧。” 朝廷从前也有不少大将,但似沈家军这般,与先太子有所关联的,都被赵寅打压打散,早就消散了,要么就是章老将军这等深得先皇看重的老将,老将们多半对赵寅无有谄媚,赵寅用他们也用的不放心。 可惜他登极之后扶持的将领中,堪当大用的没有几人,也就钱烽算得一位了。 与钱烽交手许久,秦慎晓得他的本事,也欣赏这位敌手。 他又交代了金曜几句,让金曜稍安勿躁。 “钱烽再谨慎,也架不住朝廷文官武将都成了一片散沙,这济南府,他早晚守不住。” 秦慎交代完了金曜,才回了自己的营帐。 四野有烟火气息融在漆黑的夜色之中。 他得打仗,只能再次离开了兖州。 也不知道兖州的人,此刻在做什么? * 真假公主的传闻,乱到街头巷口的小儿,张口就能说上两段。 传闻越是乱飞,真假公主越是没有定论,秦恬反而越是受到百姓们的再次青睐。 不仅是公主端庄有可亲,更是肃正军前途无量,也许有一日,就能换了天地。 百姓们看好肃正军,孙文敬便责任更加重大了。 前线北上的路没有那么顺利,孙文敬以为还得从读书人这里入手。 先前因为真假公主搁浅的见面之事,孙文敬这日又同众人商议了起来。 “眼下风头再次改变,于我们有利,不妨这个时候,再寻那些诗书世家,让他们帮我们聚拢一些读书人,至少先让公主与他们见一见,探探众人意思,再道下面要如何拉拢天下士族。” 他道,“真假公主的事情虽然没有定论,但风向也到了我们这里,我们再好言一番,请公主届时也以礼贤下士之态对待,想来他们会愿意在肃正军中出谋划策。” 他这般提议,何老先生捋着胡须思量,张守元则皱了皱眉。 齐吉自来尊重自己先生的意思,但这次,他看了一眼旁边的青年,问了一句。 “魏先生,以为如何?” 周山长只是引路人,将魏云策引入肃正军,便离开了。 魏云策自愿留了下来,关于拉拢天下读书人一事,他愿意替肃正军分忧。 齐吉一问,他就开了口。 他直接道,“我以为不妥。” 这话说得甚是直接,孙文敬愣了一下,但孙文敬并不是执拗之人,立刻就请教了魏云策。 “魏先生是如何作想?不妨说出来听听。” “其实很简单,”魏云策笑了笑,“这些人因为真假公主的谣言,就要退缩不再拜见公主,若是此番公主还礼贤下士地去见他们,他们必然以为肃正军在士林面前低了一头,甚至尊贵的公主也不过如此,这般就算愿意为肃正军做事,也只会居高临下的指点。但公主是君,我们都是臣,君臣之间怎能如此?” 他说着,嗓音轻柔了些许。 “公主本就是柔善纯真的小姑娘,我等更该为公主立起威严。习得文武艺,卖于帝王家,好叫他们知道,他们来也得来,不来也得来。” 这番话说得孙文敬半晌没有回应。 何老先生则称赞地看想了魏云策。 张守元此前就觉得孙文敬的想法有些不妥,这里听了魏云策所言,连番点头。 齐吉更是早有此意。 “是啊先生,”他同孙文敬道,“不能再让公主宽和对待他们了,这次得拿出架子去见他们才行。” 只是他这话说完,魏云策摇了头。 “错了。” “嗯?” 魏云策笑了笑。“不是公主去见他们,是他们要来兖州拜见公主。” 齐吉惊讶,众人都向魏云策看了过来。 若是这般,公主的威严可就真的立起来了。 孙文敬不禁道了一句,“魏先生此番,真是切切实实地替公主着想了。” 公主没什么架子,为人和甚是和软,连他们这些最初拥立公主的人,有时候都会忘了,那是公主啊。 但孙文敬这么说,魏云策只应了一句。 “为公主着想,本也是魏某此来要做的事。” ...... 公主府。 天冬苏叶将过几日要见读书人时,公主要穿的衣裳都拿了出来,公主出行不是小事,来来回回数日不止,一切都不能马虎。 包括秦恬自己,都马虎不得。 上次去曲阜祭孔,她就前后准备了好些日,这次肩头的伤势还没有好利索,穿衣还需要丫鬟帮衬一二,又要奔波这一趟,秦恬想想就有些累。 但比起前线的兵将,她这点劳累也算不得什么。 寝殿里,丫鬟们正收拾着东西,外间常子到了廊下。 “公主,孙先生和魏先生来了。” 秦恬不知何事,换了衣裳去了花厅。 孙文敬上来就把此番出行不必再去的事,告诉了秦恬。 不用去了,是让那些读书人来拜见她,秦恬自己都没想到。 “这方便吗?” 那些读书人不会因此,不来了吧? 连她都有所一问,孙文敬便将之前魏云策的意思说了。 “......公主是君,我们是臣,当然该他们拜见公主。” 孙文敬说完,道了一句。 “这还是魏先生提醒的我,不然老夫又该让公主舟车劳顿了,还是魏先生替公主想得周道。” 竟然是魏云策的意思? 秦恬听到这话,不由地向一旁看了过去。 青年着一身干净的米色细布长袍,沉静地立在一旁,见她看来,温和有礼地笑了笑。 明明只是客气的笑,秦恬却略略不自在。 她道了谢,他垂眸行礼。 “是在下该做的。” 秦恬默然。 孙文敬却道,读书人不似百姓们好说话,这些人多半眼尖心活,公主届时要见他们,万万不可被他们轻看,所以孙文敬干脆请魏云策留在公主府。 “......礼仪之事,公主就问魏先生好了,魏先生是会元出身,比我等更懂读书人的心思。” 他将魏云策留了下来,自己便告辞离开了。 花厅里只剩下秦恬和魏云策,许久不曾在单独见过面的两人,再次遇在了一处。 秦恬暗暗叹了口气,也不知自己要如何同他相处。 第114章 振臂一呼之人 公主府,书房。 秦恬请了这位魏先生进来,又让丫鬟奉茶。 她不知他如今是怎样的想法,此番又来帮衬于她,实在是让秦恬难以如常同他相处。 反倒是魏云策神态如常,将接下来士林众人前来面见公主一事的前后,替秦恬顺了一遍。 “诸多繁琐理解,公主不必费心,自有下面的人来计较,这些士林中人此番来多为试探之意,试探公主的威严,试探公主对读书人的态度,也试探肃正军能给他们如何的好处,这些暗地谈判之事,公主也不必费心,孙先生他们已有计较,公主要做的,是另外的事......” 他正正经经同她说了好些,桩桩件件,哪怕他说她不必计较的事情,他也都提上了几句,让她明白其中原委。 只是这一口气说得太多了,他又替她思量极细,秦恬有些记不住了。 她连忙在他说话的间歇道了一句,“先生容我拿支笔。” 秦恬叫了苏叶今天替她磨墨铺纸,自己走到书案前站定,先将他方才说得记了几句下来。 才道,“先生可以说了。” 苏叶退了下去,魏云策却走到了书案旁。 秦恬见他没有直接说,而是走到了她的书案旁边,一瞬间竟有些像彼时在鹤鸣书院,他走到她桌旁,看她在习字课上,练习书写的字一样。 只是小姑娘的自己非但没有进步,反而因着右臂受伤,伤势没有完全好利落,写的越发歪歪扭扭了。 真是浪费了他从前在她习字一事上,对她的殷切提点。 她只见他目光果真落在了她方才匆忙写下的几行字上,不禁尴尬,正欲解释一句,忽然听见青年开了口。 他嗓音不知怎么有些低哑,目光在她受了重伤的右肩上落了一下。 “公主不必记,我之后会替公主写好送过来。” 这样吗? 秦恬轻声道了声谢,“那就多谢先生了。” 她说完这句,他只是摇了摇头,并没有再开口。 书房里一时间安静了下来。 不知是不是他说要回去替她写好的原因,此刻就没再延续方才的话题,而方才两人以新的身份一本正经说话的状态,似乎也在这片古怪的安静中,令人不知所措。 秦恬自知回应不了他的心意,但却也没能与他划清界限,至少她这一次帮她压下真假公主的流言蜚语,她就不晓得要如何回报。 也许,他只是和许多想要为肃正军出谋划策、贡献力量的人一样,并不需要她非要用什么回报。 但秦恬,还是在他面前自在不起来。 突如其来的安静持续了不知多久。 他忽然开了口。 “从前在青州的事,公主就当没有发生过吧。” 秦恬抬眸看去,恰好碰触到了他的目光。 但他的目光只在她目光上顿了一下,他就垂下了眼眸,嘴角含了几分浅淡的笑意。 “公主只需记得,公主是君,魏云策是臣,便是了。” 他说完,向她告辞,离开了去。 他的话,和从前太多次一样,正中她心中的疑惑。 也许是巧合,也是他真的看出了她的困扰,不论如何,都算是令秦恬松了口气。 小姑娘回到茶几旁,饮下了半杯茶水,不安的心总算放了下来。 ...... 魏云策离开了公主书房,行步至院中,便察觉到了盯在他身上的目光。 脚下顿住,转头向目光源处看过去。 魏云策点头示意,“游族兄,许久不见。” 魏游立在廊下,手握在刀柄上,神色无有一丝和缓。 他也没有同魏云策多说一句话,转头走开了。 魏云策在他这里碰了软钉,倒也并不介意,只低头笑了一声,就做了罢...... 隔日,魏云策就将写好的士林觐见公主的事情,全都写好送到了公主府里,只是他并没有拜见秦恬,送了东西过来就走了。 果如他所言,忘掉从前的事情,如今只是君臣的关系。 秦恬便也没再过多思量了。 * 魏云策的院落。 魏家大老爷魏成堂悄悄到了此地。 他左右打量这个院落,眼中露出满意之色,同一旁魏云策的小书童童安道,“确实没有人打扰公子吧?” 童安连道没有,“没有几人知道公子在这院中。” 魏成堂更加满意了,说话间,魏云策换了衣裳从卧房走了出来。 魏成堂上下打量儿子,“这些日在肃正军中如何?他们可重用你?” 他急着询问,魏云策倒是不急于回应,调了几味香投入香炉之中,这才道。 “儿子来时尚浅,虽然有真假公主一事做投名状,但毕竟我魏家并不亮明了支持肃正军,只我一人,还要肃正军替我遮掩身份,若说重用,也是有限。” 他说完,笑看了魏成堂一眼。 魏成堂在自己的嫡长子面前,拿不起太多父亲的架子,他直言。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我总不能拿魏家阖族来赌,而且这也不是咱们魏家行事之风。左右逢源立于不败之地,才是魏家兴盛千秋万代的根本。” 他同魏云策道,“这些道理,你自小深谙,就不必我多说了。你若是觉得为难,爹可以再悄悄派几个人帮衬你,但明面上,咱们还是不是失了朝廷那边,毕竟这肃正军能不能进驻皇城,尚未可知啊......” 他还欲再说些什么,魏云策打断了他。 “父亲言之有理。”他道,“既然如此,父亲还是早早回去,莫要被外人看到才好。” 魏成堂让他放心,“我自然不会被人瞧见现身肃正军中,不过我儿也要时时留意,尤其听闻士林中人要来兖州觐见公主,你到时候可一定要藏好身份,毕竟你是一届会元,春闱头名,士林中谁人不识,谁人不晓?” 他又嘱咐了几句,魏云策皆点头应了,送了他离去。 * 过了半月,天就热了起来。 春日的和煦渐渐演变成了燥热,春风里也夹杂起丝丝盛夏暑热。 公主府后院的蛙鸣蝉鸣不断,秦恬前些日常去后院晒太阳,这是照着大夫的嘱咐,速速恢复肩伤的办法。 但眼下却不便再去了,好在她肩伤好了差不多,又用了些秦慎替她寻来的白愈霜,疤痕都轻了不少。 前来觐见公主的士林中人,这几日陆陆续续都到了兖州。 最开始孙文敬还担心这些读书人害怕惹事,不肯前来,却没想到愿意来的人完全不在少数,而且姿态比之之前,着实放低了不少。 换句话说,魏云策建议为公主立威,杀一杀这些读书人清高的事,着实重要。 但这些读书人,到底能为肃正军提供多大的帮衬,还得等正式觐见之后,才有定论。 觐见之前,魏云策又来了公主府两趟,均是只同秦恬说了事情,就离开,无有过多言语。 接着就到了觐见之日,林林总总来了三十多位各地读书人中,说得上话的人。 秦恬也不免紧张,但类似的事情经得多了,此番又有魏云策先后替她思量周密,一切近乎都在魏云策预料之中,秦恬只需照着他的安排来,反而渐渐不太紧张,将公主该做的事,该说的话,说的平顺无误。 她说完,就听到身后的屏风后面,魏云策极低的声音。 “殿下辛苦了。” 以他的身份不方便露面,就立在她珠帘后的屏风之内。 但孙文敬等人还是大大方方地坐在外面,在公主说完话之后,询问在场的一众读书人。 肃正军开出了相当不错的条件,道战事平息之后,公主入主皇城,会为各地读书人加开恩科,也会以举荐之名,举荐此时就为肃正军做事的读书人。 换句话说,这就是妥妥的从龙之功。 但书生门对于这从龙之功,却并不那么热衷,毕竟要得来则从龙之功,多半要亮明了身份为肃正军做事,去拉拢更多人效忠公主。 他们在此犹豫,有人实话实说。 “我们都是功名尚浅的读书人,比不得名扬天下的大儒或者蟾宫折桂的进士,就算投入肃正军中,也作为有限,不若还是暗中做事稳妥。” 但是暗中做事,完全不亮明身份,谁做了什么可就没人知道了。肃正想要短时间内,补充大量投靠的百姓作为兵力,又想要读书人支持,以动摇朝廷文臣武将的心,这般或许能水滴石穿,但肃正军果真有这么多时间吗? 不说旁的,只说前线攻占济南府之事,就迟迟无有再进一步。 这样下去,肃正军士气不免削弱,天下风向又要变了。 必须要趁着眼下的破竹之势,直捣黄龙! 孙文敬不免着急,同张守元、何老先生等人一道,又试图说服这些读书人放开手脚做事,自然也许了更多的好处。 但众人态度一直犹豫,有人干脆道。 “这也不仅是我等自己的思量,万千读书人都是十几年寒窗苦读,如何能随便拿自己的含辛茹苦来赌呢?” 此人道,“除非是有那么一人名声高亮,可以振臂一呼,作为我等的当头人,我们在此人之下行事,旁的读书人也愿意追随。” 但有这样名声与实力的人,除了那些大儒,就是在朝为官的大臣。 前者门生众多,牵连甚广,肃正军都不敢拉人家下水,后者则根本就是朝廷的官员,且文臣不比武将,更不可能冒死为肃正军做事。 此人说了这话,连孙文敬等人也都无言了一时。 珠帘后的秦恬都暗暗在心里摇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考量,平民百姓或许迫于压迫与无奈而投身肃正军,但这些有功名在身,尚过得下去的读书人,却不至于此。 可是此事无法从这里解决,肃正军接下来的路就会难走很多。 秦恬抿嘴沉默下来。 不想就在此时,屏风后面忽然传出了脚步声。 她不禁转头看去,只见避在屏风后青年信步走了出来。 他这边略有动静,珠帘外面的人纷纷看了过来。 秦恬眼睛都睁大了。 他怎么突然出来了?这样可就暴露了他的身份了? 但他却在她止不住睁大的眼睛里,含笑看了过来,递给她一个安心的眼神。 秦恬一怔,只见他缓步走上前来,径直撩开珠帘些许,走到了所有人面前。 “不知,魏某可否做这振臂一呼之人?” 话音落地,仿佛似整整一盘珍珠落到了地上,厅内立时喧闹了起来。 许多人都认出了魏云策。 “竟然是魏会元!” 很多人都知道他,甚至比一甲的状元、榜眼和探花都要有名,毕竟他才是那一届春闱最有可能成为状元的人,但却只在博得会元之后,没有进入殿试。 外界的传闻,道是他得了急症,无法应考,皇上还甚是可惜,允他三年之后直接步入殿试。 可眼下他却出现在了肃正军中,更是从公主的珠帘内走了出来。 魏氏可是世家大族,还有人在朝为官,作为魏家的嫡枝嫡子,魏云策竟然敢亮明身份,为肃正军做事吗? 众人震惊,议论不停。 孙文敬等人和秦恬,也都完全没有想到。 还是张守元起身问了众人一句。 “眼下已有了可振臂一呼之人,诸位欲意如何?” 整个厅内随着这句问话安静了下来。 人人都看向魏云策,不明白他缘何会这般出现。 只有魏云策嘴角仍旧挂着温和的笑意,目光自众人身上掠过,又自眼尾轻轻地珠帘后的公主身上落了一落。 “魏云策可以吗?” * 散场的时候,孙文敬脸上的笑意几乎收不住了。 他一边亲自送秦恬离开,一边小声同秦恬道,“公主殿下今日算是又得一员大将,魏先生必然能令整个士林震荡!” 以魏云策的名声,秦恬也能想见,在不久之后,肃正军即将迎来的崭新的形式。 只是她还是没明白。 魏云策真就这样站出来了? 秦恬上了轿子,随侍在旁的魏游走之前回头看了一眼。 公主先行离开了,其余人都还暂时留下,自外间向里看去,他看到了站在人群中的魏云策。 魏游恍惚了一下,不由地想起了自己跟随公子之前的情形。 彼时他也是魏家的族人,同其他族人一样,在宗族聚集的地方,听从宗族尤其是魏云策所在的嫡枝安排,安稳生活。 但那年,他父亲被族里派去做事,他问父亲是何事,父亲本不欲说,后被他追问久了,才悄悄告诉他,倭寇找上了魏家,想要同魏家做一笔买卖,族里答应了,说这是对魏家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情,唯一的风险,就是不能被人发现,是魏家在帮衬海上的倭寇。 他那时就觉得不可思议,倭寇年年进犯,魏家怎么还能替倭寇做事?但父亲告诉他,这是族里的决定,等这笔买卖做成了,大家都能分到好处。 那年是个灾年,魏家的大片粮田受灾严重,日子确实不好过。 但靠和倭寇做交易来过日子,这算怎么回事? 可父亲还是同其他族人一起去了。 然而让他没想到的事,生意没有做成,反而出了大纰漏。 父亲在事情败露之后偷偷回了趟家,说此番露了马脚,要牵连魏家了,他得赶紧离开。 只是还没等他离开,族里忽然来了人,不由分说地将他带走了。 那会魏游还年少,拼不过族里人的力气,眼看着父亲被带走。 然而,翌日父亲再回来的时候,已成了一具冰凉的尸体。 魏家阖族的当家人,魏成堂亲自来了他家中,让人拿了一匣子钱给他。 “魏家阖族成百上千人,不能让你父亲拖累了众人,族中只能处置了他,保得阖族安危,你收下这钱,就算今后没了父亲,族里还是会照应你。 魏游听见那话,直接冷笑出声。 “早知今日,族里何必要同倭寇交易?那是倭寇,年年岁岁上岸杀人的倭寇!族里要同倭寇做交易,如今出了事,却要处置我爹?!是何道理?!” 他歇斯底里,魏成堂却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摇了摇头。 “魏家上下能有今日,就是因为谁能给魏家带来利益,魏家就同谁交结,倭寇又怎样?作为魏家的子弟,你该晓得,家族利益才是最重要的事,旁的事都与魏家无关。这才是改朝换代,魏家也仍旧兴盛不衰的原因。” 魏成堂说完就走了,空荡的房中只剩下父亲冰冷的尸体和那匣子滚烫的钱。 魏游没有再多说一句话,在父亲下葬的第七日离开了魏家,再也没有回去。 ...... 魏云策的身影在魏游眼中停顿了一下。 他之前就想,魏云策作为魏成堂的儿子,作为魏家以后的掌门人,所行都是魏家传承下来的那族义,他就算替公主做事,也不过是想要在公主眼前,替魏家今后多铺一条路。 日后公主成了女皇,魏家就可以继续兴盛不衰,安享荣华富贵。 所以魏云策只会暗中做事,绝无可能露出身份。 魏游鄙夷,但也无话可说。 可今日,他看着亮明了身份站在人群中的魏云策,魏游顿时迷惑了起来。 魏云策,怎会亮明身份? 他是疯了吗? 第115章 一心一意的活法 如同巨石落入池塘之中,魏云策现身支持肃正军,在读书人之间掀起了滔天巨浪。 而他却仿若置身事外一般,在觐见公主一事结束之后,照旧回了孙文敬替他安置的院子。 他回了院中第一件事,便是将这片小院由暗转明。 “以后不必防着有人窥伺,只需如常巡防即可。” 他吩咐院中护卫,听得小书童童安目瞪口呆。 见自家公子吩咐完事情,就转身去了书房,好像这件事,只是去泡一壶茶这样的小事。 童安愣了半晌,就连忙端了茶水跟到了书房里。 公子立在书架旁,低头翻着书,同平日没什么两样。 童安端了茶水走过去,见公子略微转头看了一眼,“放那儿吧。” 但童安心里有一万个不解,放下茶盅还是磨蹭着没有离去。 公子又侧过头看了他一回,他连忙抓住这个机会,问了一句。 “公子敞开了院门,外面的人很容易就晓得公子住在此处了?公子不是不让外人知道吗?” 童安跟在公子身边也有些年月了,公子做事,就像是从池塘的莲叶上走过,哪怕是再不易的事情,也不会沾湿他鞋面分毫。 这是公子行事之风,也是魏氏一族行事之风。 所以童安想,之前公子与还是秦姑娘的公主走近也好,提亲也罢,还是如今秘密进入肃正军中为公主出谋划策,这些的前提,都是不会让公子和魏家,落入尴尬的境地。 但眼下不如此了吗? 还是说另有打算? 童安觉得公子一定另有打算,不禁压低声音道了一句。 “您是不是,想让公主记住您这份大恩情,是不是以后......” 童安话没说完,听见公子忽的叫了他一声。 “童安。” “小的在。” 童安不知公子有何吩咐,他抬头看了过去,见公子转过了身去,没有再看他。 “今日你就回魏家吧,以后不必过来了。” 童安一愣,大惊失色。 他跟在公子身边好生生的,怎么突然被撵走了?! 他扑通跪在地上,正欲问上一句,听见公子又开了口。 公子翻着手上的书,嗓音温和依旧。 但道。 “什么都不必问,更要记住,什么都不要说,不然......” 最后半句落在童安耳中,童安晃了一下,跪坐在了地上。 接着有暗卫几乎是凭空出现,扯着童安将他带了下去。 书房里清静了下来,魏云策翻书的手微顿,只一息,又继续翻书。 * 青州魏家。 魏成堂从正院出来,烦恼地揉了揉额头。 女儿着实不听话,一会这家看不中,一会那家看不上,嫡枝嫡女嫁人岂是她能挑拣的? 他晓得她瞧上秦家的秦慎了,若论以前,魏氏嫡女同秦家长子恰好门当户对,但现今秦慎可是肃正军的大将军,公主身边的大将,魏家可不好再开这个口。 除非是日后,公主登极,奉上魏氏,魏氏才有可能同秦家再次并肩。 不过,那都是多久后的事情了。 更不必说,公主能不能坐上那皇位,尚未可知呢。 魏成堂只能训斥女儿不要胡闹,但这万事未定的关头,暂时不再给她定亲,也不算错。 魏氏不管做什么事,都要给自己带来最大利益才好。 魏成堂快步离开这吵人清净的后宅,刚走到前院,就见有人已经在等着了他。 这人是他安排留在兖州城里面的人,无有大事的情况下,不会返回青州。 魏成堂直接将此人叫进了书房里。 而这人一开口,魏成堂整个人都好像被冰雪冻住了,半晌回了神。 “真的?他真的现身在众人面前?!” 这当然能让肃正军更加放心地用他,但对于魏家,简直是致命地打击。 魏成堂脚下打晃,压着胸口快步往外而去。 他得去青州问了明白! 魏成堂将魏云策叫到了自己悄悄在兖州城安置的私宅里。 见到魏云策便怒问,“你疯了吗?!魏家还有人在朝为官,你不知道吗?” 他怒气冲天,却听到长子风轻云淡地道了一句。 “我知道。” “那你还现身于人前?眼下所有人都知道了,你要如何收场?” 朝廷必然不会放过魏家,当然魏家阖族在青州,不会出什么大事,但是在朝为官的人,可就难说了。 但魏云策却道并无难处。 “父亲只需要将我逐出家族即可。肃正军不会为难魏家,朝廷便也不至于砍杀了在朝为官的魏家人,最多贬黜而已。” 如此这般,虽然能消除对魏家最大的冲击,可魏成堂还是不明白。 “你原本隐在后面做事好好的,魏家两边都能站住脚,何必非要选一边站?你是忘了家训吗?” 他一直以为长子是家族绝佳的继承人,却没想到有一日,他竟会乱来至此。 他盯着魏云策,要他给个理由。 可魏云策也只是笑了笑。 “父亲,不是所有事情,都能两边站,不是吗?” “但此事就可以!” 他这么说,他笑意更浓了许多。 “但我不想这样了。” 他说完,竟再没停留,跟他行了一礼之后,转身就走。 魏成堂惊诧,甚至忘了叫住儿子,待他回过神来,私宅里空空荡荡,自己的长子早已经走了。 * 兖州城的大街小巷,仿佛回到了战事之前,或者再往前的某个风调雨顺的平安年。 路边的小商贩们吆喝着自家买卖,行人或走或停,车马穿梭其间,一切都那么地真实而直白,清晰分明地现在眼前。 他看着走着,也或停或行,直到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庞。 “游族兄?又见面了。” 魏游站在一家金玉楼门前,握刀而立,一错不错地看着魏云策。 他开口,声音极冷。 “你到底有什么企图?我从不曾将魏家的事情告诉过公主,但若你和魏家要损害、利用公主谋求私利,你以为我真不会揭发你们吗?!” 他冷声警告,却见魏云策摇了摇头,无奈地笑着看了过来。 “族兄多虑了......说起来,我不能再称呼你为族兄,毕竟你还没完全脱离魏家,我却马上要被逐出族门,不能再这般称呼了。” 魏游挑眉。 魏云策没什么解释,只是又道了一句。 “但我也确实没有别的心思,只是想要换个一心一意的活法罢了。” 他说得似是真心,但魏游却根本不信,嗤笑一声。 “花言巧语。” 他不信,魏云策也没有再说。 他只向魏游身侧走了两步,停在了他身旁。 魏游皱了眉,却听见他轻声开了口。 “我魏云策,不可能再做伤害她的事,此生都不会。” 话音落地,魏游讶然看了过去。 魏云策又恢复了平素的模样。 身后的金玉楼中,有阵阵脚步声由远及近。 魏游转头看去,见穿了寻常姑娘衣裳的公主,同李二小姐正走到了楼下。 公主没有留意到门外的人,但魏游却见魏云策的目光,如同静止了的流水,落在了公主的身上。 可他没有出声,更没有上前,又多看了公主一眼,转了身。 “走了。” 说完他当真没有留下,回到了川流不息的人群之中。 傍晚的街市上人声嘈杂,魏游脑中亦有些哄哄作响,还是公主走到了他身边。 “在想什么?我们要回去了。” 魏游这才回了神来。 他向公主行礼,跟在小姑娘身后。 但方才魏云策说的话,从他嘈杂的脑海中跳了出来,独独响在了他耳边—— “我魏云策,不可能再做伤害她的事,此生都不会。” * 夏日荷风吹来之时,来自各地的好消息也如夏风一样,不住从四面八方吹来。 孙文敬每日都红光满面——有了这一届会试头名的魏云策振臂高呼,天下众多读书人,都记起了先太子殿下的仁明之心,愿意效忠殿下遗孤,拨乱反正,肃正清君。 有了读书人的支持,首先肃正军各地征兵,都容易了许多,先前肃正军占据大片城池,却兵力不足,守城尚且捉襟见肘,就不必说继续北上了。 眼下,兵力大增,北上就有了十足地底气。 但更重要的是,有了众多读书人的支持,士林中起了浪,这浪毫无疑问地拍打到了朝堂之上。 本就人心不齐的皇帝的朝堂,在浪涛的拍打至下,越发松散无度,肃正军趁机向西拿下了数座城池,几乎毫无抵挡。 肃正军仿若即将上山的猛虎,北上之势已不可能遏制了。 ...... 军中士气大振,身在前线的秦慎自然第一个察觉。 在沈家军众将一连拿下西面数城之后,秦慎向北压制济南,冲破防线北上,也已势在必行。 天越发热了,营帐抵不住暑热侵袭,到了傍晚便热得人发慌。 连秦慎都让人将舆图摆在了外面。 常子得了秦恬的令来的时候,见公子正立在舆图旁边,一脸冷肃地同几位将领说话。 常子对公子的害怕,从未一分,甚至有时候还能梦见彼时在诸城外山丘上,秦慎处置陪房的场景。 他不敢打扰,就在旁边等着,直到公子说完话让那几个将领都走了,他才小心翼翼地拜托傅温替他传一声。 对于常子的胆小,傅温无言以对,只能说不亏是公主的小厮。 但公主也早不那般胆小了,他甚至还见过公主瞥公子,公子毫无愠怒,反而眉眼含笑。 这会傅温替常子通禀了一声,将他带了过来。 秦慎让傅温收了舆图,走到了一旁。 “公主让你过来的?” 常子虽怕得不行,却也听得出来,这句话问得柔和,就如同即将入夜的初夏之风。 常子却不敢放松,他点头,道了声是。 “公主说快到端午了,让小的来看看您。” 端午? 秦慎都快忘了还有节庆。 去岁端午还历历在目,不想转眼整整一岁过去了。 那日她去了他的熙风阁,却被他拒在了门外。 秦慎暗暗摇头,但也就是那日,她送了她一串亲手刻的桃木五毒手串,改口叫了他“大哥”。 秦慎心下微微快跳了两下,神色越发温和,问了常子。 “公主又让你带什么过来了?” 这个问题一出,常子浑身都绷紧了。 他该怎么告诉公子,公主什么都没给公子,还送了公子一句不太客气的话。 常子目露艰难,秦慎就瞧了出来。 “怎么了?” 常子察觉公子方才柔和的神色明显敛了几分。 他说没有,“公主没、没让小的给您送东西,只是给你带了句话。” 秦慎略有点意外。 “什么话?” 常子难以开口同公子说出这样不太客气的话,他只怕公子一不高兴,也让人把他“埋了”。 但公主说必得原样复述才行。 常子手心都冒汗了。 但也不得不说。 “公主让小的跟您说,”他艰难复述。 “今岁端午什么都没有了,烦请您把去岁的手串翻出来戴吧,若是丢了,以后更是什么都没有了。” 若是别的主子,常子不至于害怕成这样。 但他这会说完公主的原话,两腿都有些发软了。 公子不会真的生气了吧? 他低着头不敢动,心里盼着公子把他这个人忘了。 但过了半晌,公子竟都没有回应。 完了,一定是生气了,他想。 但他抬头看过去,却看见公子半垂着头,素来冷峻的面容上,竟然露出了柔和轻缓的笑意。 他轻轻抿嘴而笑,竟然和常子时常参拜的菩萨像一样,慈和温柔。 常子竟一时间看傻了眼,直到听见公子开了口,嗓音顺和如春风。 “知道了。” 常子:“......” 这...... 他没找错人吗?这人真是公子? 但常子也不敢再多盯着公子瞧了,反倒是公子叫了傅温,拿了一只小匣子过来。 “是几支五毒簪花,给公主带回去吧。” 天呢。 常子彻底傻眼了。 杀神一样的公子,竟然也会准备簪花这样小姑娘的物件吗? 但那匣子簪花,已经稳稳落在了他的手里。 常子得了簪花,马不停蹄里赶回了兖州。 傍晚的风吹得人轻薄的衣襟翻飞,清凉之气绕身而行。 秦慎站在营帐之间的风口出,将前几日,他就让傅温拿出来的桃木手串带在了手上。 金曜过来的时候,见大将军眉目和软,一张英俊的脸上难得带了三分愉悦,正抬手低头看向腕间。 他也看得一愣,走上前。 “将军有何事悦心?是不是因为近来士气大起?将军觉得攻下济南就在眼前了?” 攻下济南这件事,是金曜每日要念叨三十遍的事。 秦慎笑了一声,没回答他。 金曜见大将军果真心情愉悦,又道了一句。 “说起来,孙先生可真有本事,竟然拉拢来一位会元!那位会元魏先生原来在读书人中这般有分量,他一现身,那么多读书人纷纷应声,咱们兵力大增,着实是这位魏先生带来的!我想接下来再攻济南,一定能......” 话还没说完,金曜见大将军方才柔和愉悦的神色,不知怎地突然消失了。 平日里的冷峻重回眉眼之间,金曜一顿没有继续说下去,听见大将军问了句。 “可有什么旁的事?” 金曜眨了下眼,这才想起自己着实是有事来寻将军的。 他连忙岔开了方才的话题。 “回将军,大营外来了个姓陆的公子,自称是大将军的同窗好友,道是来寻大将军的。您看可让他进来?” 陆贤昭。 他近日好像去了趟京城。 秦慎点了点头。 “让他进来。” 第116章 皇夫 端午前后湿热的傍晚,也唯有遮天蔽日的树荫之下,才得些许清凉。 陆贤昭一路随着侍卫过来,在一颗老龙槐下见到了秦慎。 侍卫将人带到退了下去,陆贤昭上前就要喝茶,“你怎么也不招待我些茶水?” 他说着,自顾自地叫了近旁的傅温去给他倒茶。 秦慎瞥了他一眼。 “在京城还没饮够茶水?” 陆贤昭此番是从京城回来的。 前些日,他悄悄进了一次京城,如今的京城防备严密,他只停留了几日就匆忙返回了来。 他说莫要提京城。 话是这么说,却同秦慎忍不住倒苦水。 “你是知道的,我去岁进京春闱,同我爹说我没考上,实则根本没去应考,无外乎那会试主考官,恰是我那原先的岳丈。” 陆贤昭早年就同一位姑娘定过亲,但在他父亲陆知府得罪了人,从京城又贬回从前做知府的青州之后,那家人就同陆家渐渐往来少了起来,最后见陆知府仕途就被捆在了青州,饶是陆贤昭年年岁岁往京城拜访岳丈家,却被对方以女儿卜算了一卦,说命中有劫,三年内不能成婚为由,让他之后都不必再去了。 言下之意,这婚事也该作罢了。 陆贤昭因此事郁郁许久,亦对自己那位岳丈心存了芥蒂,去岁得知主考官竟然定了自己那位岳丈,干脆不再应考,去京城转了一圈就回来了,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把去岁春闱的会元,大大方方让给了魏云策。 不想一年过去,他竟然又得了那位前岳丈的书信,请他往京城见上一面。 若是旁人,多半是不会再去。 但陆贤昭还是去了,远远看到站在人群中的未婚妻,看到她攥着手无奈地遥看着他,他心口的怒气就瞬间压了下来,耐着性子应付了岳父。 陆贤昭的岳父姓齐,是礼部的侍郎。 这位齐侍郎一改往日面目,待陆贤昭这个遭嫌弃的女婿又热情了起来,先是说了好些客套的闲话,然后才磨磨蹭蹭,切入了主题。 陆贤昭想起前几日在京城的事情,禁不住哼笑。 他同秦慎道,“你猜我那岳丈想打听什么?” 秦慎看了他一眼,人往风紧处站了站,吹着傍晚的凉风。 “是肃正军的事吧。” “你可说对了!”陆贤昭道,“我爹同你爹将青州整个献给了肃正军,他早就知道了,那会肃正军还不似如今这般声势震天,他便一声不吭,如今肃正军占了天时地利,他便来问我,可在肃正军中任职,可在公主脸前效力,问我肃正军对于在朝的文武百官是何态度。” “呵!”陆贤昭忍不住笑出了声,“阿萤怎么会有这样的爹?只会见风使舵,看人下菜。他但凡只效忠皇上,对肃正军看都不多看一眼,我还能当他是个纯粹的忠臣。如今,我真是......” 陆贤昭说不下去了,秦慎目光在他身上落了落。 陆贤昭揉了额头。 “我知道的,正因为他这般见风使舵,我同阿萤才有再续良缘的可能。” 陆贤昭一口气吐出来,“他确实又重提了我和阿萤婚事。” 不过陆贤昭不想说这个了,只是道,“我这位岳丈能有这般大转变,说起来,我还得谢谢魏云策了。” 他说这个,就来了精神,不禁问向秦慎。 “我真是想不到,魏云策竟然亮明身份支持肃正军。这可真不像他魏家行事之风。你说,为什么?” 一缕凉风从树根处漫了上来。 傅温沏好了茶过来,秦慎不急着回应,指了茶水给陆贤昭。 “你不是渴了?” “但茶水这么热,我也喝不下。”他挥手,让傅温先放到了一旁。 “现在,满京城都在私下议论此事,原先那些文武百官,尤其是仕途出身的文官们,都清高的很,只认肃正军是叛军,如今公主出来了,魏云策也站了出来,天下读书人不少都开始遥念从前先太子殿下在的年月,这些朝中文官们也心思动摇了起来,不仅回忆起先太子殿下,更是回忆起女皇在位的时候了。” 他突然提起本朝那唯一的女皇,秦慎抬眸看了他一眼。 陆贤昭继续道。 “女皇偏爱女子,也偏爱文臣,在位之时,没少开恩科为天下读书人拓路,又对读书人颇多礼遇,在各地加设学堂,到如今还有许多女皇在时的学堂,每日早间学子们先谢恩女皇,再开始一日的功课......他们现在倒是想起女皇来了,也盼着咱们的公主来日登极,也似女皇一般对文臣颇多眷顾。” 这些事情,秦慎也能猜到一二。 他并不奇怪,但陆贤昭话锋一转,忽然近前一步到秦慎耳边,又压低了声音。 “若只是提到女皇也就罢了,你猜他们怎么着?竟还提到了女皇的皇夫,那位皇夫殿下正是状元出身,正儿八经的科举读书人。不过你可还记得他另一个名头?” 秦慎身形微微一顿。 陆贤昭道。 “那位皇夫殿下不仅是状元,也是会元出身!如今京城私下里都在传,魏云策这位会元,突然撇开家族不顾地支持公主殿下,以后是要效仿女皇的皇夫,要做公主日后的皇夫了。” 他不敢信,又不能完全不信,“你说魏云策那小子,不会真打皇夫的主意吧?” 他一口气说了许多话,说得越发口干舌燥,他端起茶水吸着饮了半口。 只是喝过了茶水,却见秦慎就站在老槐树下,风将他的鬓发吹散了几分,他默然立着,低头看着手腕上一串桃木手链,沉默不语。 陆贤昭:“......” 他隐隐觉得,自己好像在秦慎面前说多了。 他瞧了瞧秦慎,想起公主还是秦家小姑娘的时候,与秦慎之间的事情。 “嗯......其实我的意思是,那都是读书人胡乱想得,公主是公主,女皇是女皇,怎么就要走女皇的老路了?无非是这些读书人一厢情愿罢了。” 他尴尬地笑了一声。 秦慎这才将沉默敛了回去,岔开了话题。 “前线在同朝廷打仗,不知何时就开了战,你先回青州吧。” 陆知府今岁病了,如今的青州,多半时候都是陆贤昭在替父亲治理各地,为肃正军准备军需,青州离不得他。 但陆贤昭也从秦慎神色里瞧出了一二,可惜他也不知该怎么说,陪着秦慎喝了盏茶,回青州去了。 * 端午一过,暑热之军大举北上,仿佛蓄力北上的肃正军一样,业已势不可挡。 既有百姓纷纷投身军中效力,也有读书人笔下狂飞鼓足士气,肃正军在大将军秦慎的带领下,蛰伏多日之后,再次大举攻打济南府。 镇守济南府的朝廷大将钱烽,苦守五日之后,终于难以抵挡。 他自知活罪可免,死罪难逃,留下血书,希望皇上看在他多年为皇上效忠的份上,放过他的家人。 钱烽留下这份血书,就自缢在了济南的城楼上。 秦慎到的时候,他尸身尚且温热。 秦慎立在他身旁,甚至还能看到这位皇帝近臣、潜邸大将,双手颤抖着割破手指,写下求恩血书的情形—— “......臣罪该万死,但家中兄弟妻儿无辜,万望陛下开恩,开恩......” 有人来问。 “大将军,钱氏这血书......?” 秦慎低头看过去。 “如他所愿,让朝廷的官兵替他送去京城。” 钱烽是位不可多得的大将,秦慎虽不耻他为虎作伥,但对于家人亲友,他死前还心中牵念,他不会不成全。 秦慎让人将钱烽的血书送去了京城,亦站在高高的城楼之上,看着肃正军银底金边的大旗,纷纷像高飞的鹰,尖鸣着盘旋在了济南城的天空之上。 * 济南告破。 赵寅的京城就像失去了二门的内宅,闯进来的人已经到了脸前。 赵寅连着几夜都无法睡上一个整觉,到了后面,只要稍稍比起眼睛,就看到有人闯入了皇城,就像他自己当年杀进进城时一样。 他慌乱地抓人去添上钱烽的窟窿,可他养了多年的那些朝中将领,却好像没有一人能阻挡住肃正军北上的脚步,他像一个被堵在了院中的人,面对肃正军豺狼虎豹一样的逼近,只能步步回退,但很快就要无路可退了。 赵寅一气之下,将钱烽的家眷尽数抓到了午门之前。 他站在高高的金銮殿外,告诉所有将领,不要想着投敌,甚至不要想着可以战败,所有人都不能再败,必须守住城池,必须将肃正军挡在门外。 不然,全家如钱烽全家一样下场。 接着,他一声令下,午门前血流成河。 皇城内外凌然一静,太监黄显手里的血书,都不知道还要不要呈到皇帝的案头。 一个战死,全家也都被杀鸡儆猴的人的求恩血书,便是呈到皇帝面前又有什么用? 换句话说,就算前几日,黄显就将血书呈上去,恐也不会改变什么了。 皇上要用钱氏全家的血,警醒朝中文武百官,谁又能拦得住? 只是在一个无人的夜晚,黄显悄悄出宫烧掉了钱烽的血书。 “钱将军莫要怪咱家,如今你全家都已同你团聚,也不失为一桩好事。你要怪就怪......” 黄显到底没敢说出口。 夜中静静的,血腥在焚烧之后有种诡异的味道充斥鼻尖。 黄显莫名想到了自己。 不知道他自己,又会是怎样的死法? * 钱烽阖家老小死在了午门前。 秦慎惊诧听闻此事的时候,半晌没能说出话来。 钱烽死前奋力写下的血书,好似一片轻飘飘的落叶,就随意地被风吹丢不见了。 他阖家老小还是死了。 秦慎也听到了皇帝赵寅对后来将领的警告。 他冷笑。 肃正军不可能停下脚步,他只会越发加快北上,直至攻下皇城。 若说朝廷将领在赵寅恐吓之下,拼尽全力将城池守成铁,那么肃正军就如利剑一样,将铁皮扎开,破而后入。 如此大势之下,众将拼尽全力也挡不住肃正军的脚步。 就算赵寅再继续杀人,也没了用处。 皇帝坐在空无一人的大殿里神思恍惚。 “朕的将领,就没有一个堪用之人?哪怕像沈家军那样的五虎将,也没有吗?” 空荡的大殿中无人回应,只有他自己的回音,一边一边地重复着这疑问,回应着他。 月上中天,赵寅仍旧坐在大殿的龙椅上。 黄显自门缝中悄悄看了看,见皇帝闭着眼睛,他就拿着衣裳走了进去。 他是皇上的奴才,皇上若是没了,他也活不了了。 他刚要将衣裳盖在皇上身上,皇上忽的睁开了眼。 黄显吓了一跳,刚要跪下求皇上恕罪,不想皇上突然问了他一句话。 “你觉得,这天下,还有谁能挡得住肃正军?” 钱烽这样的大将,已是皇上座下最骁勇的将领,他都挡不住,更不要说在他身死之后的其他人了。 “章老将军?” 他一提名,皇上就摇了头。 黄显连忙顺着皇上的意思,“章老将军不如往昔了,最开始对战肃正军,就迟迟拿不下来,不然肃正军哪有今天......” 但皇上还是摇了头。 “不是他无用,而是朕也不敢再将官军交到他手上,谁知道他会不会也带着官兵,叛降肃正军。” 皇上这话说得很慢,却听得黄显心头一激。 如果连章老将军都不能信任,皇上还能信任谁? 皇上最信任的钱烽,阖家都死了啊...... 但皇上又问了他一遍。 “还有吗?还有能统领天下兵马,压住肃正军的人吗?” 黄显绞尽脑汁、冥思苦想,也想不出别人来了。 只是这时,他忽然就看到了龙椅上的人身上。 “皇上的天下,自然有的是能人,但这些人又都比不过一人,此人才是普天之下,最能压得住肃正军的人。” “你说谁?” 黄显跪在了他脸前。 “陛下,就是陛下您啊!这天底下,谁还能比得过您呀!” 赵寅愣了一愣。 月光自大殿的窗边退了出去,空荡的殿内一片漆黑。 赵寅却在怔忪之后,眼睛慢慢亮了起来。 他缓缓站起了身来,高高立在龙椅之前。 “是了,朕怎么忘了,这皇城当年就是朕亲自拿下的,如今这肃正军,必然也要折朕的手上才是。” 他说着,似乎给了自己重拾当年辉煌的信心。 他目光穿过大殿、皇宫,看向京城,看向整个天下。 “传令下去,朕,要御驾亲征!” 荡平一切谋反罪人,收复一切属于他的山河地域,以及,杀掉那个令他寝食难安的太子遗孤,那个他未曾谋面的小侄女。 必得如此,他才能睡个安稳觉啊。 第117章 身侧之人 深夜的更鼓声自红墙下传了过来。 皇帝赵寅回了些许神思,“原来这么晚了。” 黄显连忙道是,“陛下既然要御驾亲征,奴才以为,这几日更该好生歇息才是。陛下快回寝殿,让奴才伺候您歇下吧!” “也好。”赵寅扶着黄显的手下了龙椅,只不过刚要离开大殿,想起来一桩事。 “黄显,朕先前让你查的一桩事,可有眉目了?” 他这么一问,黄显“呀”了一声,他赶忙躬身告罪。 “奴才真是有罪,今晚本是来同陛下说起此事的,竟然忘了。” 定下了御驾亲征的赵寅,先前心浮气躁的情绪压下了不少,便在这点小事上没有同黄显计较。 “你且说来吧,是查出了什么?” 这件事非是个大事,本只是一个早就死掉的人,近来被黄显手下查到,此人当年的死有些疑点。 黄显同皇上提了一嘴,不想皇上却让他去肃正军中那位公主身边查探。 这些日,黄显还真就查出了些眉目来。 “回禀皇上,奴才手下的人将公主身边的人寻了一遍,还真找到了一人来历不明,就在那个公主身边,十有八九就是此人,但奴才还尚需核实。” 赵寅听着抿了抿嘴。 他让黄显去查的,正是在先皇后死后,一直陪在先太子身边的太子表兄纪渊。 此人在他攻占皇城后,被发现了尸首,他一度以为此人已死,可近来竟有些疑惑之处被翻了出来,那时的尸首恐怕根本非是纪渊本人。 如果纪渊还在,此刻一定在肃正军中。 换句话说,赵寅一直还心有疑惑的侄女,如果有纪渊一直在身边,那么多半也是真的了。 毕竟纪渊此人,那可不是一般的忠心耿耿。 赵寅皱了眉。 他真是没想到,先太子在外藏了遗孤,还托到了纪渊手中带出了京城,在外养了十几年,他才知道此事。 当年真是疏忽了,可事已至此,说这些都没了什么用。 他会御驾亲征,亲自除掉这十几年前留下的祸患。 * 兖州城,肃正军中。 皇帝赵寅御驾亲征的消息甫一传来,整个兖州城平素里车水马龙的热闹声,就如同被大雪覆盖一样,消减了大半。 皇帝御驾亲征,意味着将调动朝廷所有的军力,来与肃正军一战。 肃正军再厉害,也只占据了半个中原和江南,揭竿而起的时日才一年,面对朝廷分出力量镇压自然不会溃败,但若是皇帝调动满朝的力量要灭掉肃正军,又当如何? 聒噪的蝉鸣在庭院的树梢上响个不停。 公主府,内书房,秦恬换了轻薄的衣裳仍旧不住出汗,她去窗前拿扇子扇凉,看到了摆在窗下架子上的一只小匣子。 抽开匣子,里面是栩栩如生的五毒簪花。 是某位大哥送来的端午节礼。 小姑娘看住了那些簪花,拿了只蛇样簪花,那蛇神颤颤如真的一般,秦恬没有害怕,反而不禁勾起了嘴角。 他一个在前线作战的人,竟还记得这个。 比起她从前给他的五毒手串,这一匣子簪花的做工甚是细致,只看做工便晓得不是一日之功,可见他早早就吩咐了人做了这匣子簪花。 念及此,小姑娘心跳都快了些许。 只是战事吃紧,已有太多日子未曾相见了。眼下皇帝御驾亲征,还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秦恬小小地在心里念了声佛,保佑所有肃正军的将士平安,亦保佑他安然无恙。 她站在五毒簪花前出了会神,才收起匣子,拿了扇子回到了书案前。 书案上摊开着三本药膳谱,秦恬试着配了几副药膳房子。 暑热蒸人,今岁夏日雨水不多,天气越发干燥炎热,初入夏日已是如此,就更不必说再过月余至剩下之时了。 肃正军的兵将们不仅不能避暑,还要顶着烈阳作战,不少兵将都有中暑之症,随军大夫都忙不过来,只能煮些绿豆水给众人提前消暑。 秦恬听闻之后,就思量起用药膳为众人消暑,从吃食饮水都布上消暑的药材,提前防备,待过些日天气更加炎热,将士们身体也能撑得住。 小姑娘写了数个方子,准备请几位大夫替她参详一番,再投入军中。 魏云策来的时候,正看到公主垂头思量药膳方子,额头上的细汗凝成汗珠,顺着鬓角的碎发落下来,落在纸上,她尚且未觉。 丫鬟又替他通禀了一声,“公主,魏先生来了”,她才惊觉抬头。 魏云策目光在她脸上微落,看着她眨着眼睛站了起来。 “先生怎么过来了?” 他温声,“孙先生等人想商议关于皇帝御驾亲征之事,便让在下来请公主一同前往。” 皇帝御驾亲征对肃正军造成的威胁几乎是从前的三五倍,秦恬也觉得此事紧要,应了魏云策,去寝殿更衣。 魏云策暂时留在了她的书房。 书案上是她来回思量琢磨的药膳方子。 魏云策低头看了一阵。 若她不是公主该多好,这一切呼啸的风雨与翻天的巨浪,都与她无关,她只需要专注于自己喜欢的药膳,守住她恬静的乐土。 可惜...... 魏云策看着她那不甚精妙的字迹,又缓声笑了笑,替她用镇纸压好纸张,听见庭院里有了动静,便出了书房。 * 议事堂。 秦恬竟然见到了“父亲”秦贯忠,只不过有外人在场,她便只同他点头示意了一下。 连秦贯忠都自青州来了,除了远在前线不能离开的秦慎,肃正军中紧要人物都聚在了此地。 对抗皇帝的御驾亲征,要肃正军将这一年里积攒的力量、练出的本事、和所有能调动之力,都拿出来,凝聚于此。 众人从城池、兵将,到粮草、衣衫,再到人心、盟友,都细细点了一遍。 孙先生本忧虑万分,待众人论完这些,孙文敬反而长出了一口气。 “我本以为,肃正军未必能抵抗得了这雷霆之威,如今看来,倒是那皇帝没了可用之人,被迫离京亲征,以眼下的肃正军,如何不能同他一决胜负?” 这番话说得众人心中都灌出三分底气。 但何老先生还是道,“肃正军要占尽天时地利人和,才好将这一战打得稳。诸位都不能懈怠才好。” 他说着,看向秦恬。 “老夫以为,连同公主殿下,也都不能得闲了。皇帝御驾亲征,各地不免应对,武将也就罢了,连文臣们也要卷入其中,他们不免动摇天下读书人的态度。我想殿下于此一道,还要用些力才是。” 继续拉拢读书人的心,就是拉拢天下百姓的心。 秦恬晓得,“不知该当如何?” 总不能每每有事,就去祭孔。 那就只有现身各地,营造声势了。 秦恬试着道了一句,“公主在各城出巡,应该也有一半御驾亲征之力吧?” 她一直在战事上不怎么说话,多半也都听从众人商议的结果,这些当先开了口,众人都向她看了过去。 秦恬也不太能确定自己所言到底合不合适,她手下微微紧了紧,正要问众人一句,此计可行否,就见魏云策开了口。 “公主殿下此计甚好,如此不仅能继续稳住读书人心,连带镇守各城的将士都吃得一颗定心丸,不是一半御驾亲征之力,此举就是公主御驾亲征。” 他这么说,众人也都道善。 说话间,就定下了公主出巡之事,甚至连要去往哪几处城池,都定了下来。 秦恬第一次完全参与其中,待议事毕,才回了神,察觉“父亲”正悄然看着她。 公主出巡一事,定下了何老先生和魏云策,两位声望颇高的文臣伴驾公主,从兖州城开始,在肃正军所在城池出巡。 至于更具体的事情,都由魏云策来安排。 秦恬见“父亲”看过来,亦同他歪了歪脑袋。 议事毕,出了议事堂,秦恬就同秦贯忠到了附近的树丛里说话。 “公主看来已经适应了如今的生活。” 这是自然,秦恬点了点头,“您也不必担心我了。” 秦贯忠默了一下,却说起近来的事情。 “我听闻,御驾亲征之后,来刺杀公主的刺客又多了,公主可还睡得安稳?” 刺客确实多了,几乎都是宫里派来的,由此可见,她对皇帝的威胁,更令皇帝睡不安稳。 反倒是秦恬习惯了,“那些刺客都进不了我的身,您放心吧。” 可秦贯忠仍是道,“话是这么说,但只有千日做贼的,哪有千日防贼的?公主万万不要懈怠,也要吩咐手下严密守护,若是再被刺杀到,恐怕就不是上一次那般幸运了。” 他对于此事似乎甚是焦虑,又同秦恬说了不少留意安危的话。 说话间,魏云策自议事堂的方向走了过来。 他要寻秦恬商议出巡一事的细处,秦贯忠见他过来,才堪堪停下了对秦恬的提醒。 魏云策听见他的话也请他放心,“出巡一事,我会安排周密,公主不会有事的,世伯莫要挂心。” 他这么说,见秦贯忠慢慢出了口气,目光落在魏云策身上。 “那就麻烦世侄了。” 魏云策笑着看了他一眼。 “为公主效力,有什么可麻烦?” “也是。” 话至此,秦贯忠便没再说什么了。 秦恬倒是问了他一句,“您不回青州吗?” “不回了。”秦贯忠道,“战事吃紧,青州那边对倭的战事,我一并托给了沈家军的唐将军,”他说着,又同秦恬道,“御驾亲征不是小事,都不能懈怠。” 秦恬见他如此在意此事,自然点头应事,又问了两句秦夫人的事情,就同他别了去。 秦恬离开之后,秦贯忠又在树丛里站了一会,炎炎夏日连树丛里都没了清凉之气。 他却仍是立在哪里,像跟树雕一样。 张守元寻了过来,“怎么在这?日头西斜,你再站一会要中暑了。” 他这么一提醒,秦贯忠才发觉天色确实不早了。 他转身准备离开这树林,反倒张守元叫了他一声。 道了一句。 “这天下,我不必观星掐算,也知道就要改天换日了。” 话音落地,秦贯忠脚下顿了顿。 张守元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 “快了,真的快了。京城这次送走了皇帝,等下次再迎来皇帝的时候,你说还会是赵寅吗?我们都在等的这一天,兴许不必艰苦卓绝地一点一点北上攻城,就能到了!到时候,天下还不尽收新皇囊中?!” 他叫了秦贯忠。 “别太焦急疑虑,都会顺遂的。” 秦贯忠在他的话里点了点头。 “但愿如此。” * 公主出巡的第一座城就是兖州城。 兖州作为肃正军最开始起事的地方,作为肃正军的大本营所在,如今也聚集了许多投入肃正军中的文人、商人和百姓。 公主这次的出巡,就是对皇帝赵寅御驾亲征的回应。 先前因着御驾亲征而萧条冷淡下来的兖州城,又因着公主的出巡再次沸腾了起来。 傅温在城楼下看着,抬头看着公主在城楼上说话,城楼下聚满了人,百姓们多半不敢出声,但聚在此地的读书人却更加激动澎湃,仿佛他们下一息就要上阵杀敌一样。 傅温刚从前线回来,见这阵仗不禁戳了旁边激动的书生问了一句。 “兄台缘何如此激动?难道咱们肃正军又打胜仗了。” 连傅温都没听说呢。 不过那位读书人也道非是胜仗,他指着城墙上面。 “我们这些读书人激动,还不就是因为公主吗?女皇的盛世就要到来了,这可是我们读书人梦寐以求的盛世,怎么能不激动?” “女皇的盛世?公主还没当女皇呢,你如何就知道是你们读书人的盛世了?” 傅温对于这些读书人的激动不理解,言语间也没那么客气,但那书生混不在意。 “这你就不懂了。先女皇在的时候,就极重读书人,而且女皇的皇夫就是会元出身的状元郎,这是天下读书人的榜样。你看如今,公主必然是日后的女皇了,而公主身边是谁?” 他遥遥指向了城墙上,就立在公主身后的人。 公主身后站着的,正是去岁春闱的头名,那位魏云策魏会元。 傅温不知怎么,看到这一幕就有些扎眼。 偏偏那书生还道了一句。 “魏会元给了我等莫大的信心,他在公主身边,就意味着读书人的春天就要到了,我们这些书生如何不激动?誓死效忠公主殿下!” 傅温竟一时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他想要问一句,这些读书人真是效忠公主殿下吗?还是效忠魏云策啊? 但他这话没敢问出来,只是心头闷闷。 * 这第一日的出巡,秦恬竟然没有感觉到疲惫。 晚间魏云策安排了公主大宴群英,又见了许多文臣武将,等宴席散了,更鼓响起,天色都已经晚了。 魏云策送了秦恬回公主府。 秦恬本不必他相送,但他又说起接下来公主去旁的城池出巡的事情,秦恬便也不好再说什么,由着他送她回了公主府里。 傅温早就在此等着她了,眼下见公主终于回来了,刚要上前说话,却见魏大公子竟然还跟在她身后。 傅温脚下一顿,反倒是秦恬先看见了他。 “傅侍卫?!你怎么过来了?” 自然是他家公子让他来的。 但见魏大公子仍旧紧跟在公主身后,他就不想开口。 他那神色,魏云策瞧了一眼,便同秦恬告退了。 “殿下好生歇息两日,接着要去旁的城池,还有的劳碌呢。” 这话中暗含的亲昵,令傅温暗暗不快。 但公主并未察觉,待魏云策一走,便欢喜叫了他上前。 “大哥让你来的?” 傅温说是,“公子让属下来看看公主,第一日出巡可否顺利?会否太过劳累?” 他说起那位大哥的问话,秦恬眼睛里就润满了笑意。 她说自己一切都好,她有那么多人护着,能有什么事呢? “倒是他怎么样?前线战事吃紧得厉害吗?一日能睡几个时辰?没有再受伤吧?” 听着公主也连番询问了自家公子,傅温这心口才舒缓了半分。 他照实回答了秦恬,“......公子只前两日领兵出击,回来事有些染了暑气,倒也并无大碍。” “大哥也中暑了?!” 秦恬一听,就连忙将自己进来斟酌的药膳方子拿了过来。 “这方子正是消暑的用途,不日就会在军中推至开来,你先拿给大哥用上,这几天仍旧热得厉害,多留意着他。” 傅温听了这话,手里拿了公主的方子,心里就更舒展了,待秦恬又吩咐了他几句,才出了门去。 魏游正抱臂立在庭院里,见傅温又一脸喜气地出来了,打趣他。 “一时挎着脸,一时又眯着眼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一日之内遇了几桩大事?” 魏游性子内敛,也只有同傅温这种熟络多年的人,才能随意聊两句。 傅温哼哼两声,他说自己可能和魏游一样了,“看见魏家的人就不高兴,眼下瞧不见了,自然就痛快了。” 他说得是魏云策。 魏游微愣。 但傅温明日一早还要赶回前线秦慎的答应,就没再跟魏游多言,寻下榻处睡觉去了。 倒是魏游听了方才傅温的话,随意的神色敛了起来,抿着嘴沉默了半晌。 第118章 悄然转身 前线大营。 秦慎刚自大营外练兵之地返回,这边到了营帐门口,就见到傅温自兖州回来了。 他眼中凝了光亮,叫了傅温进帐中说话。 烈阳炙烤着大地,连地面上的空气都扭曲了起来。秦慎进了帐子就用井水洗了把脸,这才堪堪觉得清爽了些许。 “公主如何了?”他用面巾擦了脸,问了一句。 傅温连道公主的事皆进展顺利,他说着,见自己公子浑身还冒着残留的暑气,连忙戏怀中拿出了秦恬给他的药膳方子。 “公主听闻您着了暑气,特特让属下将这方子拿来,用这方子上的药膳消暑。” 他递过来,小姑娘娟秀的字迹就现在了秦慎面前,明明还没用到方子里的消暑药膳,秦慎身上的暑热就消散了一半。 他手上还有没擦净的水,就让傅温将方子放到了书案上,“用镇纸压着,别被风吹走了。” 他吩咐了一声,又道。 “怎么还同公主提及了此事?” 嗓音越发柔和,傅温回道只是顺嘴一提,“倒是公主晓得咱们众多将士都中暑的事情,所以斟酌了此方,不日就要推行开来。” 这话听得秦慎抬了抬眼睛,眸色完全和软了下来。 “如此甚好。” 公主体系将士,百姓才更爱戴公主。 这都是她的子民,她的江山,只有她更受到天下的爱戴,她站在众人之巅才更稳固。 他将擦过手和脸的巾子放到了一旁,坐在书案前的交椅上,才又问起公主今次在兖州出巡的详情。 “......可有人闹事?下面的商人、读书人和寻常百姓都是如何态度?” 他问得详细,傅温自然也回答的详细,于是将自己看到听到的,一五一十都说了来。 他先前说气势如何,商人百姓如何,公子都只是含笑点头,但说到了读书人如何,尤其说到在那个书生口中听到的言语时,傅温看到公子神色有些怔忪,他没再点头含笑,只是在沉默半晌后,道了句。 “知道了。” 眼见着公子情绪变了一变,傅温不由道。 “公子莫听那些人胡言乱语,说起来,这其实是对公主的不敬!难道公主的皇夫还非魏云策不成了?” 傅温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同公子说了这么一句话。 但他说完,却见公子沉吟了一下。 蒸笼一般的营帐里,公子冷清的嗓音似被高热的蒸气所压,带着暗淡地喑哑。 “如果魏云策能令公主的天下更稳固,那么旁人随便怎么传言都可以。甚至......” 秦慎没有说下去,傅温见公子摆了手。 “好了,你也累了,下去吧。” 傅温抬眼看了公子两眼,只在他脸上见到了疲累,傅温不敢再多言了,低头退了下去。 帐外烈阳放肆宣泄,帐内于昏暗处悄声蒸腾。 * 又过了半月,朝廷集结的兵马就绪,皇帝赵寅正式跨出了京城。 十多年前赵寅些大军围困京城,登基为帝之后,再没有出过京了,甚至连出宫次数都寥寥无几。 但十多年后的今日,赵寅再次携大军出京,御驾南下,直奔肃正军而来。 整个天朝好似在烈阳暑热下沸腾的池水,秦恬亦不能闲散应对,半月工夫便连续出巡了三座城。 今日是第四座,也是肃正军最北端的重要府城,济南城。 济南城在攻下之后,肃正军又继续向北扩充了一州两县的领地,如今秦慎还在最北面县城里驻扎大军。 北边的济南也全然不下暑热,反而比之南面的兖州等地,更加令人难耐。 但秦恬已经有许多日子没见到过那位大哥了,今次到了济南城,她早几日就想让魏游着人给他传话,但思及前线与皇帝御驾亲征的兵将作战,秦恬只能将自己的小心思压了下去,以大局为重。 公主出巡这么大的阵仗,他不可能不知道,若是他得闲,他一定会来。 若是不得闲,她也晓得他的为难之处。 秦恬没有扰他,但在心里不免还是涌起些许希冀。 但第一日到了济南,接驾的人中秦恬一个个亲自瞧了一遍,并没有见到他。 小姑娘眼眸微微垂了垂。 魏云策站在她身侧,见到那合落而下的羽睫,他轻声叫了她。 “此番济南这边给公主安排了一处水榭庭院,约莫十分清凉,公主不若早些去歇息吧。” 他说起这些事,秦恬回了神。 后日要在济南城巡游,接着就要去下一座城了,秦恬连日赶路,只得寻机会就早早歇息。 “好。”秦恬应了一声,同济南城众人寒暄了两句,就去了那水榭庭院。 至于那位大哥,她想如果他有空闲,一定会来的。 但第二日,秦恬也没有在济南城见到他,反倒是听闻,她到了济南。朝廷对肃正军在济南的兵将主动出击,但秦慎亦早有准备,朝廷的兵马锐意而来,狼狈退去。 这一战,并没有扰乱公主在济南城的出巡,反而令翌日出巡的声势越发浩大。 彼时,公主坐在车辇之上,道路两侧的小巷子里拥满了人,随着车辇的靠近,浪涛似得跪拜叩首,完全不惧烈日骄阳,人心的热潮堪比炎夏热浪。 秦慎同傅温轻骑赶到的时候,公主刚到了府衙大街上的四方楼上。 这四方楼高阔气派,楼前前道路开阔,公主出巡的落脚地选在此处,比城楼更稳妥,也更贴近百姓。 傅温紧随着公子,与一众百姓一道,挤在了四方楼下。 人挤着人越发闷热,傅温不禁在低声问了自家公子。 “您好不容易抽些闲暇来了,缘何不上四方楼上,公主也必然等着您。” 但他却见公子摇了摇头。 “此时就不要给公主添乱了,在下面也一样。” 但下面又挤又吵,傅温正想弄一把扇子来,给公子扇扇风,一转头,就见两个书生模样的人,一人一把折扇,一面扇风一面看着四方楼上说话。 “......是魏会元吧?你没看错吧?” 他身边的人说没有,快扇了两下风,“我自方才的路口就一直跟过来,看得一清二楚。我秋闱那会就见过魏会元两回,记得清楚的很,放在公主车辇近旁,他就一直紧随着公主!” 他身边的书生啧了一声,“公主近身的待遇,那就如同皇帝近臣啊,难怪他止步会元,没有殿试,咱们怎么就没有这样的眼力谋略?” “也不只是眼力谋略吧,你想公主原先就潜在青州,魏氏又是青州大族,魏云策还不早就知道了,说起来,搞不好是同公主一起长大的,他自然要追随公主。而公主待他,你猜......” 一旁听着两人聒噪的傅温都不耐烦了起来,偏众人都挤在一起离得极近,他们这番话,也稳稳地落在了他身边的公子耳中。 公子什么都没说,薄唇微抿。 好在那聒噪书生也没再说下去,反而扇子啪地一合,朝着四方楼上道,“人来了!公主现身了!” 说话间,楼下拥挤人群中的吵闹声消停了下来,众人皆抬头向上看去,只见三楼临街的栏杆前,身着明黄色裙裳的公主缓步走了过来。 四下一静,无人再出一声。 众人纷纷行礼,细纱遮住半面的公主抬手勉礼。 风吹得她眼下的白净细纱漂浮了起来,隐隐可见白纱下的小巧下巴。 多时不见,小姑娘似又长高了,抽条的身形将公主的华服挑得更加合身,眼眸里没了从前的紧张怯怯,替换而来的是高贵从容。 秦慎在拥挤的人群里向上仰望着,眸中溢出星星点点又串联成河的柔色。 她并没有看见他,而是如常地开口,说着公主该说的话。 只是她一段话说完,身后便有一人走了上来。 秦慎看去,看到那人熟悉的脸后,也听到了身边两个书生的声音。 “快看,魏会元!” “真的是他啊!果真与公主殿下形影不离!” 这话一出,傅温就恨不能捂了两人的嘴,偏偏那两人毫无所觉。 “我就说魏会元一定在,你不知道,眼下全天下的读书人都盯着他!京城的皇帝对咱们读书人不过寻常而已,甚至只当文臣是家臣奴才,全然没有礼遇看重,哪里似女皇在位的时候,那会的读书人,再是十年寒窗也有了盼头。这多半归功于那位状元皇夫!若是今朝,魏云策能成为公主身前第一人,咱们的好日子就真的来了!” 他说着,还道,“我今日回去就去写信,告诉那些亲眼见到的同窗旧友,我可是亲眼见到公主和魏会元形影不离了,他们还有什么可犹豫的?还不快快涌入肃正军中?!” 这人这么说,他身旁的另一书生也道。 “皇帝御驾亲征不是小事,得更多人支持肃正军才行,咱们读书人没什么本事,一支笔杆走天下,我回去也写信给从前的旧友!务必不能让肃正军被朝廷压下去!” 说话间,又有几个书生也加入了他们的话,众人都热血沸腾,都要呼朋唤友地为肃正军添砖加瓦。 这是天大的好事,但傅温却听得一颗心不是滋味。 “公子,”他不禁叫了秦慎,“咱们别在此处了,去四方楼上吧,想来公主出巡也快结束了。” 以前魏云策没来的时候,陪在公主身边的,从来都是公子。 今日公子也该大大方方地,登上四方楼才是。 可他这么说了,秦慎却摇了摇头。 “算了。” “算了?”傅温疑惑起来,“您不去四方楼上见公主了吗?您......” 话没说完,他见公子已从四方楼上收回了目光,转了身。 “回大营去吧。” 傅温讶然失语。 * 四方楼上。 秦恬第三日也没有见到那位大哥,料想他无法自前线脱身,她也只能暗暗在心里盼着,第四日,她在济南的最后一日,他能得闲。 她如常出巡,在四方楼上面见城中百姓军民,可目光向下一落,却忽的从人群中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英俊面庞。 小姑娘眼睛都睁大了,但她当着成千上万百姓的面,她只能压着心头的欢喜。 他果真来了。 可下一瞬,他却忽然转过了身去。 傅温上前似乎跟他说了几句什么,可他摇了摇头,接着抬脚向人群外走了出去。 秦恬讶然,只能隔着人群看着他离开。 直到公主与军民的见面结束,秦恬从高高的四方楼上下来,她才立刻问了魏游。 “大将军过来了吗?” 魏游说没有,“属下没有听到公子的传信。” 秦恬却道不是,“我方才看见他了,他应该是悄声来的,身边只带了傅温。他兴许不便直接出现在四方楼,你快去找找,请公子到我下榻的水榭别院来。” 她连声吩咐了魏游,催促着魏游找人去了。 魏云策过来的时候,见她正让常子也去下榻别院问一问,但算了算时间,干脆道。 “今日时候不早了,我直接回别院好了。” 然而待她回到别院,左右焦急等了一个时辰,天都黑了下来,却还没有见到任何人。 魏游口干舌燥地赶了回来。 “公主。” “没找到人吗?”秦恬惊讶地看着魏游身后空无一人。 魏游说没有,但打听到了消息。 “公子确实来过城中,只是早些时候就走了,约莫是回大营去了。” “走了?”秦恬愣了一下,她皱眉,“是前线又有战事了?” 但魏游摇头。 “属下没有听闻前线有战事,附近几城都并无战事。” 话音落地,秦恬倏然沉默了下来。 魏云策在此时上前一步,魏游见他过来就皱了眉头,但魏云策并无所觉,同秦恬道。 “司谨兴许是在军中另有安排,顺路从济南城路过而已,公主还是好生歇息,后日该离开济南了。” 就只是顺路吗?多停留一时半会的时间都没有吗? 秦恬默然,突然叫了魏游一声。 “你去准备一下,我明日一早轻车去一趟前线大营。” 这话一出,魏云策就几不可察地飞快挑了挑眉。 “公主只有明日一日歇息的时间,果真要出行吗?” 话音落地,秦恬看了他一眼。 这些日子以来,她听多了好些关于女皇和皇夫的说法,但这位魏先生完全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恰的作为,秦恬晓得他确实在尽心尽力替自己谋划,便也没有把那些话放在心上。 她低声解释了一句。 “反正是歇息的一日,我去趟前线,正好一日打个来回,也不打紧吧?” 小姑娘直接问了过来,“魏先生觉得呢?” 魏云策听见这句问话,低头向她看去,目光在她一脸正色的面上落了落,他淡淡笑了笑。 “自然不打紧,公主若是想去,就去吧。” 得了这个答案,秦恬心下一松,转身就去吩咐魏游安排。 只是在她身后,有人笑意淡了几分,目光静默地在她身上停留了半晌,才缓慢移开了去。 第119章 秦司谨 秦恬原本的想法,只是趁着这一日的空闲,去前线看他一眼,身边带三五侍卫即可,可一早起身后却发现那位魏先生也等在了门前。 “臣必得确保公主的安危,哪怕只是一人一骑随行在后即可。” 他把话说到这么份上,秦恬若是拒绝,不免显得太过恣意任性,她从来都不是任性的人,只好应了下来。 而魏云策确实也没有另外的耽搁,同她一道去了前线。 前些日,朝廷反攻济南无果之后,这几日都没有战事。 既然没有,那么他缘何昨日去了济南,又立刻离开呢? 秦恬寻到了秦慎营帐中,可惜他没在,只见到了傅温。 傅温见公主竟然乔装打扮亲自前来,吓了一大跳。 “属下这就去寻将军回来!” * 秦慎悄然去了济南府与北面河间府的边界。 肃正军占领济南府之后,朝廷军退出了山动,驻扎在河间府。河间距离京城已经不远了,若是肃正军再继续北上攻下河间府,那么兵临京师城下,已在日程之上。 也正因如此,皇帝御驾亲征之后,就将大军压在了河间府,务必压住肃正军北上的步伐。 秦慎此番也只能悄悄探一探两军边界,想要攻下河间府,尚需时日。 他刚自边界回来,打马返回营地,就见傅温快马加鞭地赶了过来。 “公子,”他张口要说,又怕泄露出去,只能再向公子身边靠近一些再开口。 他这怪异模样,瞧得秦慎挑了眉。 “到底何事?” 傅温连忙附在秦慎耳畔。 “公主来了,此刻就在公子营帐中。” 秦慎愣了一下。 此刻日头还未升至午间,她这个时候就到了他的营帐,可见是今日一早天刚亮的时候就自济南城而来。那么,是昨日就安排好要来的? 秦慎心里揣着说不出的滋味,返回了营地。 远远地就看见了站在他主帐前的魏游,魏游远远同他行礼,待秦慎走近了,便道。 “公子,公主就在帐中。” 秦慎一路快马返回,到了帐前,脚步反而迟疑了起来。 他想了想,还是撩了帘子进了帐中。 他刚一步走进去,就只觉一阵温风扑面,小姑娘穿了一身寻常兵将的衣裳,快步向他跑了过来。 束成男子的发髻微有些散,碎发被汗水顺成了一缕一缕,又随着她的跑动而飞散起来。 秦慎心头亦在那脚步声中快跳。 小姑娘却没想这么多。 她一口气跑到了他面前,想要一步跨到他身前最近的地方,但还是与他隔着两步之处生生停了下来。 就算她晓得,他如今对她是不太一样的,但她总也要矜持一些才好。 小姑娘脸颊微热,停在他身前两步处,抬头向他打量了过去。 但相比她的小小激动,青年的神色却并未露出什么喜意,只是定定地看着她。 秦恬眨了眨眼,抿嘴笑了一声。 “大哥?难道没认出我来吗?” 秦慎当然认出来了,但昨日在济南城四方楼下听得那些,也是这些日子一来听到的话,这些话灌进他耳中,封住他的口舌。 秦慎张了张口,又顿住,他心下沉了沉。 “公主怎么突然过来了?前线并不安全,公主应该在济南城里才是。” 小姑娘听到他这话,细长的眉头挑了挑。 “那你为何去了济南,又悄无声息地折返了回来?” 她知道他去了?所以才来寻他? 秦慎看过去,见小姑娘歪了歪头,似乎对于他的反应极为不满。 “我看到你和傅温了,但只看到了背影。” 她的嗓音轻轻的,她在陈述,也在疑问,疑问他为何去了又悄然离开。 秦慎沉默了下来。 临时搭起的帐中,尚存着炎炎烈日炙烤下的大地,火烧般的味道。 灼烧的味道与逐渐升起的日头并齐,令帐中的沉默渗透着不安的气息。 恰在此时,秦慎听见了帐外的人声。 “公主同大将军在帐中说话,魏先生还是不要进去的好。”傅温的声音响在帐外门前。 他拦住了要进来的人,那人嗓音温和的笑了一笑。 “既然如此,这壶茶水就请傅侍卫送进去吧,烦请傅侍卫叮嘱公主多喝些水,天越发热了,下晌赶路回去我只怕公主会中暑。” 他说完,放下了什么,脚步渐远了去。 他没有进来,但每一个字都如同亲口说在了秦慎的耳边。 秦慎抿了抿嘴,看见身前的小姑娘仍旧盯着他,好在寻求方才那个疑惑的答案。 “公主先喝杯茶水,免得暑热......” 话没说完,被打断了去。 “然后呢?”她突然问了过来。 “让我喝完茶就离开吗?” 秦慎的话说不下去了。 但是这些日子一来,所有人说在他耳边的话又冒了出来。 女皇、皇夫,和皇帝赵寅御驾亲征之下,向着肃正军反应而来的大浪。 秦慎蓦然有些想笑。 如果魏云策,是她一统江山、改天换地的不二之臣,是千万读书人期待的女皇皇夫,那么他秦慎该如何? 是不是连上天都晓得他不会背叛,永远都不会,所以才将选择摆在他面前。 如果这个江山是他的,他不会屈于这种选择。 可先太子的遗孤是眼前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她面临的不是进一步称帝和退一步回到坊间百姓之中,而是生与死。 她和赵寅之间,注定只有一人能登极宝座,能活在世间。 秦慎该如何? 似乎都不必选择了。 他只能继续替她尽快打完这个天下,在她登上万人之上的位置之后,或许她可以自如地做个选择。 而不是当下在这浪涛翻天的不定时局之中。 秦慎说是的,压下心头的重重绞痛。 “是,公主喝完茶,就快快回去吧。” 客气而疏离至极。 可她却突然向前迈了一步,她就站在距他最近的地方,抓住了他此刻冰冷的手。 她的主动,是第一次。 秦慎心头颤了一下。 她忽然叫了他的名与字。 “秦司谨。” 那是她从未有过的叫法。 秦慎不禁看过去,看到小姑娘眼中尽是慌乱。 “你能不能好好说话?” 她水亮的眼眸中蒙上了一层细密的雾。 秦慎只想此刻将她拥进怀里。 可是她的江山还需要魏云策,需要仰望着这位年轻会元的万千读书人。 秦慎立着没有动。 缓慢地将手从她温热而柔软的手心里抽了出来。 “恕我无法接驾,公主早早返回吧。” 不知是不是连上天都以为这才是最好的安排,营中竟然响起了战号,那是敌军来犯的号声。 秦慎浑身紧绷了起来,声音亦不可控制地沉入谷底。 “不可再留,快走!” 号声一遍遍催人,秦慎目光从她身上收了回来,转身大步出帐应战。 整个肃正军前线大营的人都动了起来。 秦恬看着瞬间空荡的大将军营帐还有些发怔。 但魏云策和魏游前后进了帐中。 “公主不可再在此地停留,刀剑无眼,公主要立刻离开!” 她是成千上万想要改天换地的百姓的依仗,是流血流汗也要拼尽全力的战士的希望,谁都可以死,先太子遗孤不可以死。 秦恬被众人护着,飞快离开了开了战的营地。 一路飞奔直到距离济南城不远的林中,烈日炙烤下的马匹和人都受不住了。 战号战鼓之声早就远去,林中静谧无声。 魏游将公主的车马停在浓密的树荫之下,着人守好周边。 魏云策将水囊取了下来,看向坐在大石上一直低着头异常沉默的小姑娘,将水囊里的水倒出来,轻步走到她身前,单膝跪在她身前,将水杯双手奉至她脸前。 “喝点水。” 她好像没听见,垂着眼眸仍旧那样坐着,但魏云策去看见了她半垂的眼帘下,泛红的眼眶。 下一息,有眼泪不经意掉了下来。 啪嗒一下落在了魏云策蜷曲的指骨之上。 他放下茶盅,拿出一方白帕,想要给她,却见她好像什么都听不见也看不见一样,于是他干脆抬起手,拿着帕子轻轻拭在小姑娘眼下。 仿佛在触碰一尊稀世罕见的白玉雕像,小心翼翼之际。 魏游立在一边,方才看到魏云策单膝跪在公主身前就已皱了眉,但公主并无反应,他也不好说什么,可眼下却是忍不住向前走了一步。 浓密的树荫之下。 秦恬倏然回了神。 她抬眼看到了单膝跪在她脸前的魏云策,看到了他手上的帕子已到了她鼻尖。 她下意识别开了头去。 魏云策顿了一下,但对于如此直白的拒绝,似乎并无半分不快。 他仍旧神色温和,收回了自己的帕子。 “公主饮些茶水吧。” 秦恬点了点头。 魏云策这才站起了身来,退到了一旁。 魏游停下了脚步,看着公主低沉无言的样子,暗暗叹了口气,但他又看向了魏云策,皱紧了眉头。 ...... 自此林间返回到济南城,只许半个时辰的工夫。 魏游终于将公主送回到了济南城中下榻的水榭别院,才松了口气。 恰好前线也来了消息。 此番朝廷军的进攻只是试探扰乱,并未有大局进犯,肃正军也无有伤亡,倒是大将军秦慎不欲再等下去了,已下令反攻北面的河间府,就从今夜开始。 整个济南府也因此进入开战的情形,公主也不便再此过多停留。 魏云策看着低沉至极点的小姑娘,安排了车马明日护送公主启程,先返回兖州城暂歇上几日,再继续之前各城的出巡。 他下榻的别院,就在公主别院的北侧跨院之中。 魏云策见公主吃过了饭,就自后花园返回了自己的下榻处。 不想刚走到一半,就见月色下有人影抱臂立在近旁的桃林中。林中有一叶小池映着天上明月,被夜风一吹,明月起了涟漪,伴着嘹亮的蛙鸣,寂静的夜都躁动了几分。 “此地像不像咱们祠堂后面的桃林?” 魏云策走过去,笑着问了一句。 月光照着魏游半边冷峻的脸庞,温热的夏夜也未能替他柔和了神色。 他没有理会魏云策的问话,只是冷哼了一声。 “你在公主身边,到底想要如何?” 公主最亲近的人,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是大将军秦慎,可如今,旁人或许不知道,但魏游晓得,公子主动疏远了公主,而亲眼看到这一幕的魏云策,则似有更进一步的意图。 但魏云策也同样没有回答他的问话。 “你离开魏氏一族是为什么?” 魏游不耐皱眉,瞥向了他。 “自然是因为你们魏氏那令人不耻的族规族义,一个连倭寇都能交易,连自己的族人都可以随便牺牲的世族,就算荣华富贵千万代,也不过是裹在锦衣下的肮脏血脉而已。” 他直言,“我当然要离开。” 这话几乎是说到了作为一族嫡枝嫡子的魏云策的脸上。 可魏云策神情并无半分愠怒,反而温声道。 “你既然是如此作想,又怎么能看不懂我的所作所为。我说过的,我只是想换个一心一意的活法罢了......” 话没说完,就被魏游打断了去。 “可你魏云策,果真是一心一意的人?” 魏游直接冷笑出声,他看向魏云策。 “你敢发誓,你如今没再算计过公主吗?!” 若是没有算计过,外面那些读书人口中不断提及的女皇、皇夫的话,又是怎么久久不停? 魏游冷声质问,魏云策低头勾起了嘴角。 他没有否认,却迎上魏游的目光,道。 “但我也说过,我魏云策,不可能再做伤害她的事,此生都不会。” 然而魏游却摇着头,眸中鄙夷之色尽然露出。 “可是,公主眼下就在失魂落魄,就在伤心难过。你又怎么说呢?” 公子和公主有今日,魏云策就没在其中使过他万事谋算在先的手段吗? 魏游摇头不断,见魏云策默了一默,他越发目露鄙夷。 “魏云策,你这样的人,永远都不可能有一心一意的活法,也不可能有一心一意之人。” 他说完,再不想多看这位同族兄弟一眼,转身离开了去。 他只留了一句话。 “你最好,不要再算计公主,这是我给你的最后一次警告。不然,我会告诉所有人。” 他走了,魏云策在这最后一次的警告中,无声地笑了笑。 月光勾勒出他俊美儒雅的侧脸。 他闭起了眼睛,又睁开了来。 月光将他的眼眸照亮。 他已经走了很多错路,如果连这点谋算都不再有,他曾经走过的错路又怎么返回,做错的事情又怎么弥补? 人生在世,有时候总是需要一些手段罢了。 他不会再伤害她,也是真的。 * 京畿,保定府。 朝廷兵在皇帝赵寅的麾下,起了反攻济南的势头。 皇帝御驾亲征,怎么能一味地缩头守城,那要被天下人嗤笑了,所以朝廷要反攻肃正军,从拿回济南府开始。 但令赵寅万万没想到的是,他只是下令河间府的官兵,不断骚扰、试探肃正军在济南前线的兵将,探一探那位肃正军大将秦慎的意思,然而细微的火星就骤然引起窜天的火光。 肃正军非但没有紧张退缩,反而撑着朝廷试探之势,集合兵力,突然猛攻河间府。 速度之快,势头之猛,都令人始料未及。 更让人想不到的是,那肃正军大将军秦慎身先士卒,扬鞭打马跃在最前,亲自率兵攻城厮杀。短短五日的工夫,河间府靠南的几个州县全都沦陷了。 又五日,河间府城被占,肃正军大旗飘扬在了城楼之上。 “那个秦慎秦司谨是不要命的打发!他连着几日冲在战场上,不眠不休,肃正军的兵将有他在前,也都像发了疯一样不住攻城,河间府真的受不住了!” 河间府受不住,下一步就要入京了。 原本在御驾亲征之后,朝廷军重振的旗鼓,此刻纷纷倒落了下去。 连黄显都怕了起来,小声在赵寅耳边。 “皇上,要不皇上还是回京吧!莫要让宵小攻下了京城!” 若是连京城都失守,赵寅这皇帝就算完全做到了尽头。 可他堂堂九五之尊,御驾亲征未能收复失地,反而被反军逼退回了京城,这让他颜面何在? 那样的话,就算守住了京城,天下也会倒戈,京城终究还是会失守。 赵寅浑身都像被虫子爬满撕咬,血液躁动不安,耳边又想起了先太子死前,轻蔑地看着他时说出的话。 “赵寅,孤只还有一句话送给你。至仁至义,尚不能令四方归心;不仁不义,只会被天下所弃。” 如今,十多年过去,他要被天下所弃了吗? 这岂不正应了他那好兄长的话?! “不!不行!“赵寅忽的站了起来。 黄显被他吓了一大跳,去听见皇上忽然问了一声。 “朕的好侄女在哪?!” 黄显连忙回道,“皇上,那位公主尚在兖州。” 赵寅走到了舆图旁边。 “不是说效仿朕御驾亲征,在各处出巡吗?” “原本是出巡,但济南和河间府开战之后,她就躲回兖州了。” 他这么说,见皇上眉头紧皱,烦躁地道了一句。 “可缩得够紧的!” 但黄显忽然想起了另外的听闻。 “皇上莫急,奴才倒也听说,那位公主的出巡仍在继续,好似要去西面的大名府了,约莫就在这几日了。” “当真?!” “奴才不敢说谎,肃正军中是这个意思......” 黄显不知皇上问这个做什么,可去见皇上的指尖,一下一下地点在了舆图纸上。 他看过去,那指尖所点,正是距离此不远的大名府。 “大名府,大名府......” 皇上忽的一笑,黄显只见他脸上方才的躁怒不安瞬间抛去了九天。 他听见皇上的笑声。 “这可真是个好地方啊!” 第120章 公主危矣 兖州府。 公子自济南回来之后,便在公主府中没再出来,公主出巡一事也暂且停下了脚步。 肃正军与朝廷军在多处开战,战事紧急,公主一时不出行也没有什么异常。 反倒是彻底进入了难耐的酷暑,多亏得公主推恩开来的消暑汤食物,才能令肃正军将士乃是寻常百姓,在烈阳下尚得周全。 不少人都在傍晚日落之后,到公主府前跪拜叩谢,即便公主府的大门始终未有敞开,前来谢恩的百姓也没有减少。 相较于皇帝赵寅的贪婪无道,公主的贤名遍布开来。 只不过秦恬在公主府中,只低头研究食谱药膳,对于外面的事情全无留意。 直到肃正军攻占下了河间府的消息传过来,整个公主府里的人都奔走相告起来,秦恬自书案上抬起头来。 孙文敬同秦贯忠和张守元一道前来报信,这是天大的喜讯,孙文敬满面红光地禀明公主。 “咱们大将军今次又立一大功,这次可是亲自上阵杀敌,麾下将士士气大增,一举攻下了河间府,大军压到了顺天府境外,接下来,就只剩下京城了!” 秦恬怔怔,孙文敬还以为公主惊到了,另要解释一番,却听见公主低声问了一句。 “他......亲自上阵杀敌?” 孙文敬连道是,“大将军打的就是惊险的快仗,连着几天几夜,不眠不休地领兵上阵作战,这才将河间府拿了下来。” 几天几夜,不眠不休。 秦恬越发脑中混乱了。 为什么呢?他又对她疏远起来,又令她摸不到头脑起来,却给她打仗,卖命地攻城略地。 或许,他只是想告诉她。 他秦司谨,只是公主的臣工将领,仅此而已? 秦恬陷入了沉默之中。 孙文敬不解公主的反应,秦贯忠亦瞧了瞧公主,试着问。 “殿下贵体不适?” 张守元在旁道,“是不是殿下也中了暑?” 但他笑道,“不过前线的战事不必公主操心。贫道和秦指挥使今日就要启程前往河间府,助力大将军继续北上,一举拿下京师!” 他也似孙文敬一般喜上眉梢。 这天下这山河,都是为先太子遗孤、为她这个公主打下的。 秦恬没有理由还不如这些人高兴,她努力扯了扯嘴角,点头以示回应。 可她实在说不出什么话来,是勉励前线的兵将,似大将军秦慎,继续拼命为她作战,还是让他们不必心急,或者让秦慎不必再为她冲锋陷阵。 她不知道怎么说,反倒是想起了暂停下来的出巡一事。 “前线将士们如此,公主出巡一事也该继续下去。” 她总不能什么都不做。 她这么说,众人都向魏云策看了过去。 魏云策只看向了垂眸而坐的公主。 “公主既然如此说,臣会继续安排出巡之事,下一城应该是大名府了。” 大名府是早早就攻占下来的肃正军的城池,眼下秦慎进攻京师在即,皇帝赵寅御驾亲征也一时管不了许多了。 孙文敬又说了些近来外面叩谢公主推恩的事情,给秦恬听,秦恬也只沉默点头,众人就散了来。 孙文敬是最忙的人,当即离开了公主府做事去了。 倒是秦贯忠还没有立刻离开,看着公主疲惫的神色,叫了老管事秦周前来问话。 “公主病了?” 老管事说没有,“公主没病,但老奴觉得,公主似有心事。” “有心事?”秦贯忠惊讶。 小姑娘从诸城小院到陌生的秦家府邸,又从秦家庶女到肃正军公主的时候,他都不曾听见老管事这么说。 “姑娘,不,公主有什么心事?” 老管事却摇了头,“老奴也是第一次见公主这般,但公主大了,有事也不肯同老奴说了,老奴不知道,问了两个丫鬟也都不晓得。” 秦贯忠不知何故,只看着公主已经离开了大殿,只能嘱咐了老管事。 “你这几日多照看着点公主,我要同道长一起北上河间府作战,你若是察觉了什么,就派人过来。” 老管事连忙应了下来,说话间,张守元来叫了秦贯忠。 “今日就要上路,咱们先行离去吧。” 他来催促,急等着北上与秦慎汇合,秦贯忠便也不好再耽搁。 只不过离开公主府的时候,忍不住又回头看了几眼。 他脚下犹豫,张守元就看了出来,待两人走到了外院的松树下,张守元就叫了秦贯忠一声。 “怎么还不放心公主?我看应该只是中了暑,精神有些不济。恰好河间府有一处避暑山庄,届时可让公主去小住几日,待暑热过去就好了。” 不是暑热,是有心思。 但这话秦贯忠不便说给张守元,毕竟张守元不曾做过公主的父亲,对一个小姑娘能有多少了解呢? 他沉默,正欲含混过去此事。 不想张道长左右看了一眼,四下里无人,他压低了嗓音。 “我们今次速速赶往河间,兴许用不到几日京师就攻占了下来!”压低的声音压抑不下激动之情,“这么多年,先太子被赵寅残害这么多年,终于就要改天换日了。等这天下易主,就可以万事归位,你还有什么可操心的?” 他说着,拍了拍秦贯忠的肩膀,朝他递去安心的眼神。 “我知道,这么多年你不容易,但我们总算是要熬到头了,到时候,你......” 张守元的声音压得很低,低头靠近秦贯忠耳边又说了些话,才见秦贯忠长长出了口气。 “也是,用不了多久了。” 张守元点头笑了笑,还要再说两句。 这时正巧一阵风从两人身上掠了过去,顺势吹到了一旁的树丛里,葱郁浓密的绿叶被风一吹,簌簌作响。 张守元看了一眼,抿嘴收回了想说的话,改了口。 “好了,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走吧。” 秦贯忠也没再脚下犹疑,同张守元一道快步离开了去。 ...... 两人一走,又是一阵风自地上旋起,在吹到这片浓密树丛里,一片细布衣角自树叶下若隐若现。 魏云策慢慢自树丛里走了出来。 几片碎叶落在他肩上,他没有留意,只是怔怔看着秦贯忠和张守元离开的方向,皱眉怔怔地看了许久。 直到碎叶自他肩头滑落,他才抬脚离开了去。 * 肃正军攻下河间府之后,乘胜追击。 拿下顺天府,攻下皇城,这场旷日持久的拨乱反正之战,就算是要结束了。 显然朝廷军也晓得顺天府是最后的门户,从西从北调来的大军不住涌到前线迎战,连御驾亲征的皇帝大架都赶了过去,皇上没有返回皇城,坐镇前线与肃正军对抗。 而肃正军中,公主再次出巡,前往了西面的大名府。 相比北面前线炮火冲天之势,大名府则安静许多。原本驻扎在大名府的是沈家军的五虎将岳将军父子,但在肃正军大军压境顺天府之后,岳将军父子也速速赶去助秦慎一臂之力。 眼下肃正军大半的力量都压在了北面前线,或许正是因为这股势头势如破竹,秦恬到达大名府的第二日,就有喜报传来,倒是肃正军拿下了一座顺天府内的县城,顶住朝廷兵的威压继续北上。 消息传来,大名府军民都沸腾起来。 不想又过了两日,公主正在府衙大街出巡,喜报又在马上狂奔而来。 肃正军又拿下一县。 彼时公主出巡的热闹与接二连三的喜气交织在一起,整座城仿若陷入了欢庆之海。 连秦恬都觉得,好像拿下皇城,只有一步之遥了。 这般热闹喜气像沸腾的水,久久未能回凉下来。待公主出巡结束,满街还都是聚而不散的百姓。 秦恬暂时落脚在府衙里,魏游护送她回到府衙之后,就去了大名府下辖州县中的那座避暑山庄。 秦恬本觉得不必麻烦,但前些日避暑山庄接到兖州的意思,就为她准备好了一切,若是不去小住几日,也算是浪费了。 况这两日着实到了一年之中最热的日子,就算秦恬熬得住,她身边的仆从侍卫也未必熬得住。 魏游当天傍晚就提前过去安排人手,一时间倒也只有魏云策还在秦恬身边。 “晚间公主想吃些什么?大名府也有几座颇为不错的酒楼,公主可愿前去?若是公主愿意,微服即可。” 微服去城中吃饭,若是从前,秦恬多半甚是乐意。 可她眼下并没有什么心思,只是道了一句。 “前线虽然屡有喜报,但战事从没有不损兵折将的时候,尤其这般顺利,我反而不安了。” 她摇摇头拒绝了,返回了下衙的府衙。 她前脚离开,魏游就听到了再次传来的喜讯,道是秦慎率兵潜入了朝廷大营之中,火烧粮草。 朝廷前线粮草被烧,越发乱了阵脚了。 朝廷乱了阵脚,就更是肃正军的机会了。 但魏云策莫名就想到了公主方才的话,魏云策忽也觉得不安起来。 赵寅再昏庸无道,当年也是在先太子毫无察觉的情况下,亲自领兵杀进了京城,这才坐上了九五之尊之位。 就算多年之后的赵寅,没有了彼时的天时地利,也不至于御驾亲征,亲自上了前线,还压不住肃正军攻城的势头,短短几日的工夫,尤其是这两日,朝廷兵颓相大显。 只看兵力也不至如此吧。 除非,看起来兵多将广,实际上......镇守之人全然不似外人以为的多? 那么朝廷调来的重兵哪去了?赵寅本人又哪里御驾亲征去了? 回守了京城? 还是说,另去了旁的地方? 他转身叫了手下,“去找一副舆图来。” 手下很快找来了舆图,此舆图简略,但也能将各府情形看得一清二楚。 自大名府再向北,是两个占地不算多的州府,顺德府和广平府。广平府肃正军早些日就占了下来,而顺德府则是近来才刚占下,且只占了一半,另一半尚在朝廷军手中。 这两府都呈东西的扁状,换言之,朝廷兵若是突然南下攻打公主所在的大名府,这两府都做不了太多抵挡。 而肃正军的主力干将都集中在了河间和济南,这两处都只是寻常将领镇守。 魏云策看得眼皮直跳,吩咐了手下。 “你去一趟这两府,尤其是顺德府,让守城的将领务必上心留意朝廷兵马转向,做好万全准备。” 但他说完这话,才想起自己自来到肃正军之后,一直都只为公主打点布泽于民的事宜,战事从未插手。如今突然让手下去提醒,那两地守城将领,未必就把此事当做一回事。 魏云策左右思量了一下,叫住了手下。 “你不必去了,今晚我亲自过去。” ...... 当晚暑热未褪,城中欢庆依旧,魏云策没再穿布袍,换了一身利落的骑服,趁夜出了大名府,一路向北而去。 大名府城本就在府辖地偏北的位置上,魏云策一路向北而行,快马加鞭,夜间就到了广平府城下。 广平府镇守的将领见到他甚是惊讶,待听了来意,又松了口气。 “魏先生真是为公主殿下思量周全,竟还连夜惦记此事亲自前来。” 那将军道,“不过先生所思之事,也不是没有可能,在下这就调派人手增援与朝廷军交界之地,也会派人同顺德府守将提醒此事。魏先生且放心吧。” 顺德府城在广平府还再往北的地方,虽然不算远,但魏云策亲自过去,翌日也未必能返回得了大名府了。 他同广平府的守城将领道谢,听见对方请他今晚宿在广平府稍事歇息,他摆了摆手。 魏云策温和笑意一贯,刚要婉言推却,却听到广平府城中响起了急报。 接着,有兵将飞奔而来。 魏云策眉头一挑,只听那报信兵急道。 “将军!朝廷兵打来了!顺德府急报,朝廷大军南下取道顺德,直奔大名府去了!是、是皇帝亲自领兵!” “什么?!”广平府守城将大吃一惊。 朝廷兵马真的南下了!还是皇帝赵寅亲自领兵! 可是御驾不是镇守在顺天府和京城?这是怎么回事?! 他震惊不已,却一旁的魏先生脸上血色尽退,倏然转头叫住了他。 “快!救驾!救驾!” ...... 夏夜的温风是白日烈阳下期盼的柔和,但魏云策驰在马上,却只觉这温风似刀子一样,割着人的脸。 赵寅领兵尚不知打到了大名府何处,只要没有围了大名府,公主就还有脱身之机。 魏云策身下马儿吃痛快奔,一夜奔行。 一处距离大名府不远的河边寺庙里。 魏游将马栓在河边树下饮水,他靠在寺庙的墙上小憩了一会。 原本他打点完避暑山庄的事,可以翌日再返回大名府,但今晚不知为何,总觉心上不安。 做公主侍卫一年有余,面对成日里藏在暗处伺机刺杀的此刻,魏游也练就了些无法言明的预感直觉。 今次,他便觉十分不好,饶是公主身边还有的是守护的侍卫,但魏游还是放心不下,当晚就打马离开了避暑山庄。 眼下马儿累了,在此处歇息,他才堪堪闭了会眼睛。 可却听见有同样夜中奔马之声由远及近。 魏游心下一警,解了马绳于探看一眼,一看之下,却见月色中奔马的不是旁人,正是魏云策主仆,和一队不明的兵将。 “魏云策!”魏游当即打马上前。 后者看见他亦是一怔。 魏游也不在城中,不在她身边。 魏云策只觉神思都有些混乱起来,压着嗓音的发抖,将事情说给了他。 “怎么可能?”魏游先是一惊,接着又下意识对魏云策心有怀疑。 然而就在此时,又是一阵奔马声闯出了漆黑的夜色。 那人所穿正式肃正军兵的衣衫。 清明月色之下,众人之间他满身血污和飞灰。 魏云策立刻着人将他拦了下来,此人见到魏云策和魏游,报上了他自大名府里带来的急讯。 “皇帝亲自领兵围了大名府!公主殿下......危矣!” 第121章 遗孤 河间,肃正军前线大营。 连续两日下了大雨,河水大涨,道路泥泞,无法作战。 秦慎干脆令大军暂时停歇驻扎,暂不开战。 但连续进攻告捷,令他麾下所有兵将仿若下山的猛虎,若非是这番如注的暴雨,将士们只盼着继续北上,朝夕之间就拿下京城。 秦慎自幼熟读兵书,少时就跟随秦贯忠沙场作战,如今做了这肃正军中的大将军,领兵作战得心应手。 可肃正军再是势如破竹,他再是用兵如神,这北上的攻势也似乎太容易了些。 外面暴雨还在下,砸的头顶帐篷砰砰作响。 秦慎负手站在悬起来的舆图前,接着昏暗帐中的烛光细看舆图。 短短数日的工夫,肃正军就拿下朝廷在顺天府的多片地域。 这若是旁处也就算了,偏偏是顺天府,那可是京师的所在,皇帝御驾亲征镇守的地方,真的这么容易就被肃正军攻下? 前两日,尤其是他领兵暗袭朝廷粮草地,一击得手。 朝廷今日征调至此的兵力看似滂沱如暴雨,但粮草也好,守粮的官兵也罢,都似乎没有想象中的多。 是朝廷将粮草和兵马都分散开来,还是别的原因? 他抱臂沉思,傅温在帐外传了一声,倒是有军中的斥候回来了,有信要报。 这批斥候是秦慎心有疑虑之后,迅速派遣出去的,眼下有人回来了,他立刻将人叫了进来。 这位斥候是特特前往京畿火器营的人,此人开口便道。 “大将军,经我等多方刺探,发现京畿火器营确实有异,似乎有相当一批火器被运了出去,但并没有运至于我军作战的前线,至于运往何处,就不得而知了。” 秦慎闻言,眉头都压了下来。 粮草、守兵都没有看似应有的人数,连火器都运去了不明之处。 朝廷声势浩大的调兵遣将要与肃正军大战,如今看来,恐怕只是个幌子了。 秦慎顿时觉得不妙起来。 肃正军进攻皇城之势明摆,这个时候,皇帝赵寅不领大军守卫皇城,又能将兵调往何处? 他陷入了沉思之中。 斥候退了下去,傅温传了一声,他没有听见,转眼见到师父张守元进了他帐中。 “雨势渐小,我观天象,这暴雨应是要停了。”张守元望向秦慎,“司谨接下来可思量好了继续攻城北上之计?” 秦慎闻言看了一眼帐外,雨势确实有所减小,连空气中的水汽也散了许多。 但他摇了头。 “先不急,战事太顺,只恐有异。” 他这么说,张守元就目露不解,“战事顺遂,无外乎天时地利人和都攥在肃正军手中,那赵寅占不到半分,就算调兵遣将也守不住京城了,这有什么异处?” 秦慎还是摇了头,思及斥候所探情报,沉默了起来。 敲打在帐篷上的雨声渐渐转小,又在此时停了下来,帐中安静了一时。 张守元却走近到了秦慎身边。 “是不是仗打了这么久,突然就要攻下皇城,结束战事,你心中还不敢相信?” 他说着笑了一声,嗓音中是压不住的兴奋。 “我亦不敢相信,但这就是天意。那赵寅迫害先太子殿下,残害忠良名将,昏庸无道,贪婪残暴,连老天都看不过去了,也定然是先太子殿下在天有灵,令他的皇位一触即翻,这才有肃正军拨乱反正的顺遂。” 他叫了秦慎,“司谨不要犹豫,早日拿下皇城,以告慰先太子殿下在天之灵!” 他一口一个先太子殿下,一口一个早日攻城,拨乱反正。 秦慎莫名地竟然觉得师父有些陌生。 从前的师父对万事冷淡,他随师父自幼在山上修行的年月,师父亲自给他启蒙,教他读书识字,早早地替他定下了“司谨”二字,彼时的师父最常说的便是谨慎,最常做的便是冷静。 教他谨慎与冷静,与寻常人身上纷杂的琐事隔开,只习文练武,学尽天下之本领。 秦慎以为这都是师父自己原本就如此的原因。 可今日,他看着异常兴奋的师父,不禁疑惑。 越是到了决战之际,越要打起十二分的警惕之心。 眼下朝廷军诸多疑点,若是心中无数就冲锋陷阵,死伤的只会是肃正军的兵将。 秦慎摇了摇头,“师父或许不知,朝廷军此番有许多不可解释之处,虽说皇帝赵寅亲自领兵坐镇,但粮草兵马和火器皆少,说不定,赵寅根本就未在此处。” 秦慎这话原本是想同张守元解释一二,可话说到结尾,脑海中忽的掠过一种可能。 他忽得转头向舆图看去,一眼就看到了顺德、广平两府之下的大名府。 “大名府......”秦慎转头叫了傅温,“公主是不是在大名府?!” 谁想傅温没有回答,却疾步跑了进来。 “公子!魏游来了!同来的还有魏会元,魏云策!” 说话间的工夫,秦慎就看到魏游满身尘灰地冲了进来。 “公子!赵寅率兵取道顺德,连夜冲向了大名府城,围攻了大名府!公主她......就在府城之中!” 一句说话,秦慎此前所有的疑虑都瞬间有了答案。 他愕然怔住。 连张守元都吃了一惊。 “赵炳竟然金蝉脱壳,去了大名府?!他不要京城了?” 有人上前一步回答了这话。 “在皇帝眼里,威胁他的并非是肃正军,而是先太子遗孤。” 在赵寅看来,解决了眼中钉肉中刺的侄女,肃正军就算占领了京城又怎样,还不是最终会散? 群龙无首,他有的是机会再夺回京城。 这是一步险棋,若一旦成事,就是最精妙的一步。 话音落地,帐中气氛如同凝滞。 魏云策看向秦慎,正要问他一句,是要公主还是要皇城,还没开口,就见秦慎额角青筋弹起,抬脚就往帐外而去。 “援兵!救驾大名府......” 魏云策听见此言,高悬的心砰地落了地。 谁知就在此时,张守元却一下挡住了秦慎的去路。 秦慎脚下一顿,“师父?!” 张守元一把拉住了他,一双眼睛透着亮如烈阳的光。 “赵寅南下突袭大名府,这是肃正军绝佳的机会!眼下京畿空荡,我们立刻北上,就能直取皇城了!那赵寅的皇位就坐到头了!” 他说着,倒也没忘了被围困在大名府里的秦恬。 “调遣白琛和岳岭两位五虎将前去救助公主即可!” 他紧紧看向秦慎。 “你不必去,你要趁此之际,夺下京城......” 然而话没说完,就被秦慎冷声打断。 “白琛、岳岭甚至沈潇,都还在更北面的战场,调配他们去救公主,一来二回又要延误多少工夫?如今只我去救她,才是最善之法。不然她若有三长两短,我们攻下皇城又有什么用?!” 张守元拦不住秦慎的脚步,但秦慎刚大步行至帐门前,却又被一人拦了回来。 是秦贯忠。 “父亲快让开,恬恬在大名府急等我的援兵!”秦慎急了起来。 但秦贯忠却神思有些恍惚似得,立在门前未动。 秦慎讶然,却见秦贯忠开了口。 “你不要去!趁此之际,攻取皇城,才是当务之急!” 他道,“恬恬那边,我去救她就好,我去就好。” “可是父亲未曾领兵同朝廷军作过战,眼下只有亲自去,才最为稳妥!” 明明是紧急之极的时刻,秦慎完全想不明白,他们都在拦着他做什么?! 他看向父亲秦贯忠,又看向师父张守元。 “恬恬是公主,是先太子的遗孤,她一旦出事,就算我们攻下皇城,又有谁能来坐这个皇位?那么攻下皇城的意义又在何处?!” 秦慎目眦尽裂,只要想到没有大将守城的大名府,在赵寅疯狂地扑过去围攻之下,都不晓得能撑几日,他心口就紧得发疼。 而她在城中,又是如何? 要知道,赵炳可是将这天下为数不多的火器都带了过去!以火炮火器轰城,甚至不需要城破,城中就变成废墟一片。 他不可思议地看向那两个他最亲近的长辈。 “你们到底在阻拦什么?!” “我来告诉你,他们在拦什么。” 忽然有人开了口,是魏云策。 秦慎转头向他看去,见魏云策不知怎么,忽的笑了一声。 秦慎与他道不同不相为谋,同窗多年交情也只平平,甚至刻意与他疏远。 魏云策也一样,两人甚至目光都不会在对方身上过多停留。 但此时,魏云策向他走了过来,一错不错地看着秦慎,告诉了他答案。 “因为,他们都知道,恬恬不重要,她不是公主,也不是尊贵的先太子的遗孤。” 话音落地,帐中寂静无比。 有树上残存的硕大水珠,一连串地落在帐子顶上,发出咚咚的响声,清晰异常。 弥散的水汽与炎夏的热气蒸腾而起,令人呼吸都艰难了起来。 秦慎怔了一怔。 一种细密的痛意从四肢百骸,有预感一般地缠绕到了心头之上。 “不是她。那是谁?” 魏云策的目光定定落在他身上,若是他那日没有听见秦贯忠和张守元的只言片语,他也是万万想不到的。 但他看到秦慎此刻的神色。 “不用我说,你应该也猜到了吧。” “那个被藏了多年的遗孤,是你。而秦恬她,从头到尾,都只是你的挡箭牌而已。” 魏云策嗓音嘶哑。 一旁的魏游从未听过他这般嘶哑的嗓音,却在他的话中惊住了。 秦慎闭了一闭眼睛,转头看向自己的“父亲”秦贯忠。 “父、亲?” 秦贯忠眼眶发红,沧桑的面容上,早已不见叱咤青州的指挥使的风光,有的只是蒙上了细密水雾的浑浊的眼睛。 他沉默,却默认了。 秦慎怔怔立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原来,从她出生时起,他就剥夺了她的一切。 他剥夺了她秦氏嫡女的身份,剥夺了她的父亲母亲,剥夺了她清白光耀的身世。 甚至,还要以她的性命,作为他登上皇位的阶梯青石。 那,她算什么...... 秦慎猛地咳嗽了起来,心口发疼地弯下了腰。 “所以她算什么?一个随便可以被牺牲的小姑娘?” 他看向自己的“父亲”,“您的女儿,就一点都不心疼吗?” 秦贯忠一双浑浊的眼中,眼泪刷地落了地,他抬手捂住了眼睛。 多少年,他将这个秘密埋在心底,连妻子都没有说一句,更没有告诉过被他养在外面的女儿。 她什么都不知道,还只在他半月一月才去看她一回的时候,跑着笑着上前来迎他...... 秦贯忠将脸埋在手心里,哽咽起来。 秦慎不可思议地摇头,又转身看向了师父“张守元” “那师父呢?您又是什么人?” 鬓边染了白丝的道人,回答了秦慎。 “我本姓纪,先皇后纪氏的纪,单名一个渊字。” 纪渊,那个在先皇后早逝时,被指陪伴先太子长大的纪氏嫡长子,先太子最亲近的,原本早就死在当年的太子表兄纪渊。 纪渊说不重要。 “司谨,我是谁不重要,你要知道,千千万万人渴望期盼的新朝新帝才是最重要的。赵寅被我们迷惑,以为先太子遗孤是位公主,所以才有今日,他自作聪明,弃皇城南下围攻大名府。但他不知道,这便是我们最好的机会!司谨,攻下皇城,为你真正的父亲、先太子殿下鸣冤正身,这才是你此刻该做的事!” 但秦慎却忽然笑了起来。 青年冷清的眸中溢满了讽笑,他目光扫过众人,看向秦贯忠,最后落在纪渊身上。 他缓缓开口,一字一顿,响在无声的帐中。 “我若这般,又、与、赵、寅、何、异?” 第122章 火 营帐外帘被猛然甩开,秦慎快步向外而来。 化名张守元的纪渊紧跑着追上前来。 闻他脚步,秦慎一回头看了过去。 “师父还要阻拦?!” 苦等十数年,他隐姓埋名扮做道士,将他藏在秦贯忠身边,亲自教养,有为他各处奔走,让先太子旧臣不至于散乱,直到肃正军揭竿而起,直到今日,大军打到了顺天府,打到了京师脚下。 十多年的夙愿即将得成,纪渊早就等不及了。 可青年冷厉的目光将他还要再拦的话,尽数压了回去。 他没有再说,秦慎暗暗松了口气。 这一切的真相都来的太突然了。 秦慎不是没想过,年岁一直和传闻对不上的小姑娘,会否真的不是公主? 但她已经被众人推上了那个位置,如果她不是真公主,而真公主另有其人,那么她面临的只比皇帝的眼中钉肉中刺更加艰难。 所以在真假公主的闹剧之后,秦慎都不敢再多想她的身份。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她确实不是什么公主,这世上也根本就没有公主。 先太子的遗孤,竟是他自己。 难怪,“父亲”说他生下来就要上山修行,于是自幼在山上跟随师父长大,连“母亲”秦夫人在他下山之前,都从未见过他。 那五年山上修行的日子,是为了遮掩他的年岁吧...... 但“母亲”不知道,她什么都不知道,还一直欣喜于个头也长得比旁的孩子高,开蒙比其他孩子都早,也早早进入鹤鸣书院,成为山长的得意门生。 而“父亲”秦贯忠,从来都没有以父亲的姿态管教过他,万事与他商议,比师父不知道慈和多少。 他年岁稍长,就跟随“父亲”常入军中,熬打身体,锤炼功夫,领兵作战。 如此一直待到肃正军揭竿而起,他便顺理成章地成为了肃正军中的大将军。 他才是那个先太子的遗孤,所以这天下,也必得是他自己,一寸一寸地夺回来。 秦慎对此没有异议,可师父也好,“父亲”也罢,都不敢拿未来开玩笑,他可以领兵打仗,却不能早早地就坐上那个过于耀眼的位置,早早地被赵寅知晓他的存在。 被赵寅知晓存在会怎样,那个小姑娘都替他一一尝试过了。 会被没日没夜的刺杀,会被流言蜚语掩埋,也会在此时此刻,突然被围入城中,等待她的是满是杀意的围攻...... 秦慎心口疼得发慌,绞扭抽搐。 他要点兵点将,立刻出军! 可又有一人拦住了他。 秦慎不可思议地看向魏云策,“你也要拦我?” 魏云策摇头。 “当然不是。” 秦慎疑问看过去,魏云策开口。 “既然你已知晓身份,何不直接亮出身份,令突袭大名府的皇帝自乱阵脚?届时皇帝知晓大名府里的公主不是先太子遗孤,而肃正军已至京师城下,他必然会舍大名府而急回京城,就算留下兵丁继续围剿大名府,援兵救助也容易许多!” 魏云策一口气说完,秦慎眼睛都亮了起来。 但纪渊却道不好,“若是那般,赵寅很有可能返回京城,之后肃正军再攻京城,不免难矣。” 他思量的,魏云策怎么可能想不到? 但魏云策没有反驳,也没有另行解释。 多一分把握救下被围住的小姑娘,还是让她冒着风险,继续为秦慎的帝位铺路,就在于这位日后的帝王,自己的选择了。 而秦慎,根本不需要选择。 他转头看向纪渊和秦贯忠。 “先太子殿下,一定为我,留下了遗诏吧。” * 大名府城外。 赵寅一身明黄色甲胄,站在城外高高的山丘之上,以单筒西洋镜,向大名府遥遥看去。 “小小大名府的城墙,还能撑得了朕多久的炮轰呢?” 他冷笑,令朝廷火器营中的指挥使继续下令炮轰。 他问那只会,“那大炮可安置妥当了?” 指挥使跪地回禀,“回皇上,今日下晌就能安置妥当,届时大炮打入城中,不在话下。”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朝廷每年在火器一事上耗费无数银两,从前也不过是多造些火枪,抵挡侵袭的海寇倭贼北面胡人来犯,如今这火炮,也用在了中原的土地上。 不过在赵寅看来,这才是正途。 若是他坐不稳这皇位,又要天下火器刀枪兵将何用? 他正要告诉那指挥使,待下晌大炮安置完毕,立刻向大名府中发射。 打不开城门,他也照样令城中塌成一片废墟。 那时候,他的好侄女又苟且到何处偷生? 他正欲开口,黄显忽然慌张跑了过来。 这些日子,赵寅最为烦躁的就是下面的人,慌慌张张地跑着前来禀报。 这些禀报,十有八九都不是好事。 此刻赵寅只看见素来懂他心思的黄显也跑了过来,心下一怒。 “你也慌张,是想在朕脸前失仪?!” 黄显哪敢,他扑通跪在了地上。 “皇上,肃正军里又出现一位先太子遗孤!” 赵寅脚下一晃,“什么人?!” 黄显嗓音颤抖。 “是、是秦慎,肃正军的大将军!” 赵寅闻言冷哼一声,“怎么?他们怕朕杀了他们的公主,于是想要调虎离山?这手段未免也太过直白,以为朕真的会上当?” 但他却见黄显浑身抖得更厉害了。 “皇上,那秦慎却有先太子的亲笔遗诏啊!” “亲笔遗诏?!”赵寅眼睛倏然睁大。 黄显说是,“千真万确,那是先太子的笔迹,加盖了先太子的私印和太子印,肃正军将那份诏书昭告天下,此刻,秦慎率领大军直冲京城了!” 大名府外的山丘上,令人窒息的炎夏热风如烈酒猛灌入喉。 赵寅脚底晃了又晃。 “是真的?真的?” 黄显不敢直说是真的,但他也禀了皇上,“那纪渊,先太子的表兄纪渊,就是肃正军中的张守元,而张守元正是教养秦慎长大的道人、师父。” 他说完,赵寅再没问下去了。 他以为只要弄死了好侄女,肃正军就算拿下皇城,也早晚溃败下来。 毕竟群龙无首,肃正军要拥谁为帝呢? 可如今,先太子的遗孤成了秦慎。 而他为了一个假遗孤,远离京城奔袭至此,此番京城若落进了肃正军手中,他就再无回去的可能了。 赵寅愕然沉默了一时。 黄显禁不住替他急了起来。 “皇上,咱们回京吧!肃正军没那么容易攻下京城,还需得您镇守在京啊!” 这话令赵寅瞬间回了神。 “对!你说的对!朕得回京......回京!” 可万一这真是调虎离山之计怎么办? 赵寅看着远处硝烟之中的大名府,脸上的皮肉抽搐了一下。 他忽的将退下去的火器营指挥使又宣了回来。 “朕要你,无论如何,无比毁掉大名府,哪怕攻不下城,也要城中夷为平地!” 不管城中公主是真是假,他赵寅都必须要让此女死!不能再留后患了...... 那指挥使惊诧地险些抬头直视皇帝,但又生生压下了自己的惊讶。 “是,臣领命!” ...... 皇帝的大军又从此地迅速折返,大军刚走,下面的人就来禀报了那火器营的指挥使。 “大人,火炮架设妥当了。” 那架火炮,可是如今的火器营中最厉害的大炮,是无数工匠呕心沥血造出来的,满火器营,仅此一架。 从大名府城外高处,恰能射入城中。 炮火落入城中,届时是城中如何景象,不用想也知道了。 那指挥使心下有一瞬犹豫,但在皇命之下,他不敢不从。 他亦站在山丘之上,看着眼前仍在顽强抵抗的大名府。 他下了令,“射!” 火炮轰隆一声,自城外山丘上,如晴天霹雳一样,划过半空。 距离大名府城只有一里之遥处,马匹受惊立蹄,不住嘶鸣。 夜奔至此的秦慎,指尖发颤地看向了半空之中。 炮火如流星一般,飞速奔向大名府城,它无从停下地,只在空中留下滚滚烟尘,就没入了城墙之内。 那一瞬,秦慎目眦尽裂。 他耳中什么都听不到了,只看到漫天的烟尘倏然腾空。 他喃喃。 “恬恬......恬恬!” * 四面尽是火光,惊叫高喊与痛哭哀嚎接踵而至,绵绵不绝。 “公主!公主!”天冬和苏叶急喊着向她跑了过来。 但一连三炮之下,秦恬所在的府衙早已坍塌殆尽,四下都是断壁残垣和着了火的房栋木梁,秦恬被围困在了一片火海之中。 天冬、苏叶皆无法过来,不住地在外面呼喊。 她们在高喊着“公主”,但就在方才,炮火袭来之前的一刻,她却听到了城中疯传的说法。 肃正军在攻打京城了,领兵作战的是肃正军的银面大将军,而他,更是真正的先太子遗孤! 秦恬恍惚了起来,不知道这些说法是城外围攻的朝廷兵,故意散步令人心动乱的说辞,还是确有其事。 只是不知怎么,秦恬竟然愿意相信。 如果那位大哥是真正的遗孤,那是不是他马上就能带着肃正军攻入京城了? 战事,是不是马上就结束了? 至于她自己......从最开始起,她就只是个小县城里身份不明的小姑娘罢了。 “公主!公主!” 天冬和苏叶焦急的声音还在喊着她,天冬甚至用井水泼湿了衣裳,要闯进围困住她的火场里面来。 秦恬也正欲想办法出去。 然而又是一声炮响,火炮不知炸在了何处,但她处身的这边坍塌烧起的房屋,别震得哗啦又塌下大半。 呛人的烟尘下,天冬被撞了出去,跌向了外面。 苏叶连忙上前拉着她退到平坦之地,可坍塌了大半的房屋里,火苗窜得更高,几乎看不到公主的身影了。 “公主?!公主......” 声音被淹没在了噼啪的烧灼声中。 秦恬被压在了倒地的书架下,脑袋磕在了木椅棱角。 火苗将昏暗的坍塌室内映得光亮明灭不定。 秦恬摸了一下发痛的额头,粘稠腥气的血赫然布满了她的手间,从指缝中下滑。 头痛欲裂,而血珠却不住滴答顺着鬓角的碎发落下来。 小姑娘意识隐隐有些迷糊了,但火苗却窜到了书架上的纸张之上。干燥的书册犹如干柴烈火,火光瞬时烧到了秦恬的裙角。 她强忍着额头的痛意,将自己从书架下努力移出来。 可是她越想使力,越使不出来,反而是额头上的血珠不断滚落,染在她的衣襟之上,片片晕染开来。 血色于明灭的火光中异常刺眼,秦恬勉力将自己往外移了一寸,眼前就已晃了起来。 书架烧起来了,可那架子太重了,给公主的书架都用了最贵重的红木料,那木料重极了,她推不开了,就像她也止不住额头上砸落下来的血珠一样。 血色与火光搅在了一起,外间的呼声和哭嚎也混在了一处。 她的意识逐渐模糊了,她知道,自己可能逃不过这一劫了,短暂的十几年的生命约莫就留在这大名府了。 但她有一点想家,不是一点,是很多。 她想回兖州的公主府,那里有千千万万投奔至肃正军中的军民百姓,就好比沈潇和沈家军的五虎将,他们历经劫难,终于找到了自己的路,她为他们高兴; 又或者回到青州的秦家,那里有最热闹的端午,有最热血的书生,有慈爱的秦夫人和后搬来的李家兄妹,她有属于自己的新身份,能畅快地在城中耍玩; 再或者,她想回到诸城,她最初的家,那个有些寂寥的小院里去。 小院里什么都没有,但只要能种起来一片属于她的草药圃,让她守着她的药膳就很好...... 但是她回不去了,她知道,她马上就要葬身在这异乡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外面疯传的事倒也不是坏事。 她不是真的遗孤,死在这里也没关系,成千上万百姓支持的肃正军还有主,就要带领他们攻下皇城,改天换地了。 她念及此,逐渐涣散的眼前,浮现出青年高挺的身影和英俊的面庞,和面上难辨的神色。 他总是若即若离,总是冷暖不定,从前她只是他庶妹的时候,他就这般,到了如今,她以为他们有所不同以往了,他却还是这样。 不过,这都不重要了。 小姑娘淡淡笑了起来,眼中染尽火光。 因为,她就要离开这世间了。 离开这里,也离开他。 她是谁不重要,他待她到底是怎样的心意也不重要,这一切都会被火烧尽,掩藏在废墟之下,深埋在土地之间。 痛意都从额上消散了下去,小姑娘靠在椅子旁闭起了眼睛。 “恬恬?!恬恬!” 秦恬怔了一下,沙哑的嗓音异常的熟悉,就好像那个人真的来到了她身边一样。 可她没把眼睛睁开。 他怎么会来呢?若他是真遗孤,攻下京城,他就可以登极了,此刻来大名府做什么呢? 但嘶哑的喊声又响了起来。 “恬恬!你在哪?!回应我!” 那声音真切极了,小姑娘禁不住睁开了眼睛。 但满目火光,她根本看不到外面的人,房中只有火烧着木料噼噼啪啪的声响。 她忽然有些同自己生气。 为什么临死之前,脑子里还会出现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 她与他而言,最多最多,只是个有些亲近的妹妹而已。 他应该也从没有喜欢过她,从来都没有。 那些她与他之间,令她脸红心跳的一切,都只是她一厢情愿的幻觉而已。 “醒醒......”她想劝自己清醒一点,但又觉得也不必清醒了,因为她就要死掉了。 “只要......脑袋里安静点,就好了。” 她把眼睛又闭了起来,逐渐不支的力气令她思绪完全散了开来。 可这时,眼帘之上突然出现一片天光。 天光照得她再次睁开了眼睛。 模糊的视线之上,白亮的天光之下,高挺如山岳的身形拨开火光闯了进来。 这一幕是如此的真实,就好像真的发生在她脸前一样。 他甚至冒着火直奔到了她脸前,嗓音哑的几乎夹带着慌张哽咽。 “恬恬......恬恬!” 他叫着她的乳名。 如此真实。 但小姑娘却再不相信了。 她轻轻一笑,在她以为的不可能发生的幻象中,彻底失去了所有意识,闭起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