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 第1页 《怒》作者:[日]吉田修一/译者:岳远坤【完结】 编辑推荐 ★因为自信,你才会信任他人;因为缺乏自信,你才会对他人心生愤怒。 ★《周刊文春》推理top10!书店大奖入围作! ★日本跨界纯文学与通俗文学的天才、实力派作家吉田修一,狂销200万册的《恶人》之后最新代表作。 ★推理小说的阅读快感;社会小说的思考深度;纯情小说的情感容量 ,爆炸性结尾,让人忍不住一口气读到底! ★同名电影阵容华丽,渡边谦、妻夫木聪主演;《恶人》导演李相日执导。 内容简介 2011的夏天,东京郊外一对普通夫妇惨遭杀害。 兇手山神一也作案后逗留屋内长达六个小时,并用被害人的血在墙上留了一个「怒」字,方才离去。 案件的兇残性让人髮指,其动机则让警方困惑。 一年后,经过微整容的山神依旧在逃。而此时,三地分别有三个来路不明的男子,日渐融入当地的生活。 房总渔港的田代、东京市区的直人、沖绳附近离岛的田中,三个人各与通缉犯山神有着某种程度的暗合。 那些接纳陌生人并付出情感的人们迟迟注意到第二次公布的通缉信息,信任与爱被放到了天平上。 谁是兇手? 你又如何能相信身边的他不是兇手? 目 录 上部 下部 上部 作案后,男人在现场逗留了六个小时。在此期间,他几乎一丝不挂。那天,东京白天的气温超过了三十七度,到了夜里,气温也没有降到三十度以下。作案现场尾木幸则家是建在八王子郊外新兴住宅区「榉丘」的一栋独栋洋房,南面没有什么遮阳的屏障,而且夫妇二人白天都上班,家里的窗子应该已经关了一整天,因此在作案时间——即下午六点半左右的时候,房间里的温度应该达到了近四十度。男人简直是在桑拿浴的状态中杀害了尾木幸则、里佳子夫妇。的确,现场的地板上检测出大量男人的汗水和尾木夫妇的血痕,以及这个男人在那些汗水和血痕上跌撞的足迹。即便如此,男人自始至终都没有开窗。只是有迹象表明,他曾试图打开空调,从客厅到厨房以及走廊墙壁的所有开关上,留下了他无数的指纹,表明他当时曾到处摸索寻找空调的开关,心情非常焦躁。 尾木家使用了一种太阳能发电的特殊供电系统,操作并不难,但如果不清楚操作的顺序,就连电视都无法打开。男人找空调的开关找了很久,最后多次捶打天花板嵌入式空调,弄坏了过滤器和主控板。 兇案发生在一年前的八月十八日。在立川市内的双叶託儿所当保育员的尾木里佳子于下午五点零六分离开託儿所。她像平常一样在立川站乘上电车,到达八王子站时已经过了五点半。从留在她钱包里的购物小票可以推断,她在车站大楼的超市里买了自制酸奶用的双歧桿菌等几种商品后,乘坐六点十七分发车开往桥本站的公交车回家。公交车几乎满员,但不巧的是,这辆公交车的司机和乘客都无法提供有效的信息,既没有人清楚地记得里佳子,也没有人看到那个形迹可疑的男人。而且,其中有七八个乘客和里佳子一起在榉丘小区中央站下车,警方已经确定这些人全都是附近的居民,排除了他们的嫌疑。 从里佳子胃里残留的食物推断出死亡时间为下午六点半到七点之间。也就是说,她刚一到家就被杀害了。通过现场的调查取证,可以推断出回到家里的里佳子打开客厅的窗子不久,男人便按响了门厅的门铃。男人极有可能是伪装成快递员,等里佳子打开门后,便沖了进来。 里佳子的脸颊和下颌都留着被犯人用力捂住嘴时留下的瘀痕。现场的迹象表明,男人在门厅里塞上里佳子的嘴,移动到客厅,在穿着衣服的状态下当场将里佳子勒死,然后将她搬到了浴室的浴缸里。 两个小时前,下午五点多的时候,在港区新桥的一家网页设计公司上班的丈夫尾木幸则提前下了班。从大约两周前开始,他就说自己胃不舒服,提前下班之后,在新桥站附近的野岛诊所看了病。大夫说有可能是胃溃疡,所以他就预约了下周二做胃镜检查。离开诊所的幸则从新桥站回家。至于里佳子是否知道这天幸则提前下班去了医院,这一点并不清楚。幸则在里佳子到家约一个小时后回到了家。他应该是像往常一样,自己拿钥匙打开门,走进门厅。也许是因为室内太闷热,所以他以为妻子还没有回家。 男人在从门厅通往客厅的短走廊里,从背后刺中刚进家门的幸则。他当时可能藏在幸则背后的楼梯后面,趁他转向客厅的方向时,突然对他发动了袭击。走廊上留下了幸则被刺伤之后依然做出了激烈反抗的痕迹,比如墙上的刀痕、四溅的血迹等。可以看出,男人这时也受了伤。他使用的兇器是一把刀长十八厘米的西式菜刀。这是里佳子在网上订购的,四天前刚刚送到。 浑身是血的幸则和里佳子一样被男人搬进了浴室。而且,兇杀现场走廊留下了血字。男人用被害人的血写下了一个字:怒。 与里佳子被放进浴缸不同,幸则的尸体被横放在浴室的地板上,扭曲成一个く字。现场的迹象表明,男子曾横跨在幸则的遗体上沖了一个澡,洗掉了自己身上的血污。
第2页 男人在那之后的六个小时的时间里具体做了什么,还不清楚。现场的狼藉表明他曾找遍所有的房间,包括一楼的客厅、厨房和二楼的卧室、书房,但是由于夫妇二人平常不把现金放在家里,结果男人只拿走了钱包里的一点现金。卧室梳妆檯上的首饰和幸则的那块价值三十万日元的手錶等,都散落在地上。 男人翻遍了所有的房间之后,可能在厨房待了一段时间。根据现场的迹象可以推测,他吃掉了当天里佳子买来的四片黑麦切片面包,吃光了冰箱里的火腿、碗装面条形豆腐和三个芒果,然后躺在客厅里的沙发上。 男人离开尾木家是在第二天凌晨一点过后。隔一户的邻居村山成子这时正巧遛狗回来,看到男人推着幸则的自行车出门。她跟他说了一声「晚上好」,对方轻轻点了点头。 男人骑着自行车前往八王子站的时候,因无灯驾驶被值班的巡警叫住。男人老老实实地下了车。但是,当巡警开始查询车牌号的那一瞬间,男人突然丢下自行车,朝京王线八王子车站的方向逃走了。 第二天,发生在尾木家的兇杀案被发现,那时巡警的经歷和村山成子的证词构成了一幅精緻的蒙太奇画面,警方立即下令全国通缉这个男人。然后,他们很快便收到了许多有用的信息,不到两天时间便查明了男人的身份和住处。但是当搜查人员沖入那间公寓的时候,男人已经没有了踪影。 男人叫作山神一也。昭和五十九年(1)生于神奈川县川崎市,在当地的高中毕业后,换了多次工作,作案当时独自住在立川市的一间公寓里,无业,身高一米七八,体重六十八公斤。 自从山神逃走之后,到本月十八日就整整一年了。到今日为止,警察还没有收到有用的目击信息。 「爱子,没有时间啦。」 槙洋平喊了一声站在西点店的玻璃橱柜前不肯离开的女儿。他的声音里夹杂着焦躁与无奈,一方面害怕耽误发车时间,另一方面又觉得催促也没有用。 女儿爱子头也不回,只是「嗯」了一声,点了点头,到现在还没有决定买哪个。洋平仅仅是站在狭窄的通道上,就会被陆续走来的顾客撞到。这里是东京站内新开放的一个区域,许多日式和西式糕点的知名品牌都在这里开了店。每家店的门前都摆放着各种颜色的点心或蛋糕,有粉色的、红色的或者橘色的等等。在洋平看来,那些东西仅仅就像是钓具的浮漂。 「爱子。」 洋平又叫了一声。爱子这次回过头来,「爸,我还是决定买年轮蛋糕。」说着便要从好不容易排了半天的队伍中离开。 「爸爸去给你拿过来。」 「不用,我自己选。」 柜檯前自然而然地排成了一列几个人的队。一心只想着挑选蛋糕的爱子可能原本并没有排队的意识,但是下一个就轮到她了。 爱子从队伍里走出来,朝稍远处放年轮蛋糕的架子走去。排在后面的一个穿制服的女白领立刻当爱子压根儿不存在似的跟了上去,占据了空出来的那个位置。她大概与爱子年龄相仿。束在背后的头髮很有光泽,连从高跟鞋后跟伸出来的小腿肌肉都很美。 洋平的视线追着脱离队伍的爱子。他们之所以顺道来这家糕点店,就是因为这家的年轮蛋糕有名。爱子将年轮蛋糕的盒子拿在手中,准备排在五六个人的队伍后面。 「爱子,没有时间啦!」洋平终于忍不住朝女儿招招手,然后拜託眼前的女白领:「对不起,我们赶车,能让她重新排在这里吗?」女白领马上向后退了半步,可是玻璃橱窗后面的店员却似乎觉得他在给别人添麻烦,插口道:「对不起,那位先生,请您按秩序排队。」洋平想解释自己有特殊情况。但是,从队尾传来爱子不好意思的声音:「哎呀,爸爸,你真是的……」 外房线特急若潮21号于十八点准时从东京站出发,用一个小时四十分钟的时间横穿房总半岛。外房线的站台与开往东京迪斯尼乐园等处的京叶线的站台在同一个地方,位于距东京站丸之内出口和八重洲出口最远的地方,虽然中途设有自动人行道,但是成年人紧赶慢赶也要十几分钟。 终于走出西点店的洋平,对小心翼翼地抱着年轮蛋糕盒的爱子说道:「快,跑起来,离开车时间只有十三分钟了。」父女俩在晚高峰拥挤的车站里跑了起来,每看一次表就加快脚步。洋平每超过一个人,都会回头看一下身后的爱子。爱子虽然步履不是那么稳健,却努力地跟在父亲的后面。 来到设有长长的自动人行道的地下通道时,上行的电车好像刚刚到站。拖家带口从迪斯尼乐园回来的乘客像逆流一样朝这边涌来。对面的自动人行道自不必说,通往站台的人行道也挤满了人。 「爱子,这边。」洋平没上自动人行道,朝女儿招了招手。「哎,现在是暑假啊。」爱子慢慢悠悠地说道。洋平听了,反问道:「啊?你说什么?」「迪斯尼乐园,今天人肯定很多。」爱子一脸开心,看着那些拖家带口、抱着米老鼠图案的袋子回家的乘客。 洋平又看了一下手錶。只有五分钟了。 「爱子!」 洋平喊了一声,又跑了起来。甩下那些慢吞吞的行人,跑下长长的自动扶梯。他已经顾不上确认爱子是否已经跟上来。想着实在不行,就自己先冲进电车,挡在门口不让车门关上,等爱子赶过来就可以了。虽然可能会被车站工作人员说,但有这一分钟的时间说不定就能帮上大忙。如果赶不上这趟电车,好不容易买到的特急指定券(2)就浪费了。
第3页 到了最后一段自动扶梯,洋平又跑了下去。铃声虽然响了,但幸运的是电车还没有开。洋平回头一看,发现爱子也拼命地跟了上来。洋平冲进电车,然后将半个身子探出门去,朝爱子招了招手,「快!」爱子冲进来抱住父亲,说道:「瞧,赶上啦!」 爱子跳上车之后,车门马上就关上了。洋平将手伸进裤兜里拿车票,准备看一下座位号。手心不知不觉间已经变得汗涔涔的。手掌贴住裤子口袋的内侧,取不出车票。因此,腋下出了更多汗。在一旁调整唿吸的爱子也是一样,她的额头上布满了汗珠,被汗水打湿的刘海贴在前额上。 「爱子,二号车厢。」 洋平终于从裤兜里取出车票,说道。 「买了指定席啊。」 「对啊,所以才这么着急赶车嘛。」 洋平想让爱子走在自己前面,推了一下爱子,发现她的后背已经被汗水打湿。身体的火热与汗水凉凉的感触同时传递到洋平的掌心。 途中的自由席车厢尚有很多空座,终于到达的指定席车厢里也只有四五名乘客。 「爱子,这里。」 洋平在车厢的中间位置停了下来,叫住还要往前走的女儿。 所有的座位都朝向电车行进的方向,但不知为何,只有洋平父女的座位转了过来,变成了一个四人座。洋平想要将座位转回去。「算了,这样可以把腿伸开。」爱子一屁股坐了下去,喘了一口气,说道:「哎,好累呀。」 于是,洋平也在窗边的位置与爱子面对面坐了下来。电车仍在昏暗的地下行驶,浑身是汗的这对父女,在萤光灯的照耀下,身影映在玻璃窗上。 「爸爸,晚上吃什么呀?」 爱子脱掉鞋子,一边揉着小腿肚子一边说道。 「要不从『胜鱼』叫点寿司吧?」洋平也脱掉鞋子,把腿搭在对面的座位上。爱子马上哼哧了一下鼻子,皱起眉头,「爸爸,你的脚太臭啦。」 汗流浃背地在东京的大街上走了半天。脚趾被袜子捂得热气蒸腾,痒得难受。正在这时,电车开到了地面上。夕阳忽然照了进来,车厢内被染成了橘色。洋平扭头朝窗外看去。人造陆地上有很多工厂,前方可以看到东京湾。大概因为光线的问题,漆黑的大海上白浪翻涌,就像水墨画一般。 这里和老家滨崎的大海完全不同。洋平出生成长的那个港口小城面朝宏大的太平洋,虽然有时也会波涛汹涌,却不像眼前的东京湾这样可怕,这样让人感到无力。 洋平的视线从白浪翻腾的黑色大海转向车厢内。背对着电车行驶的方向凭靠在窗棱上的爱子看着渐行渐远的东京,似乎有些伤感。 洋平想要跟女儿说点什么,却什么也没有说。他突然感觉自己似乎也看到了女儿眼中的风景。 这次,爱子突然离家出走是在四个月前。那天正巧是附近一所体育大学的开学典礼。每年,这所大学都举行盛大的开学典礼,在校生为欢迎新生而制作的神舆在大街上行进。 那天,爱子像平常一样,在早市为三崎丸的店铺帮完工,之后就突然不见了。洋平见爱子到了晚上还不回来,开始担心起来,打电话给在三崎丸店里的船长太太。船长太太说:「平常那个点就回去了。」洋平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赶紧打电话给爱子的堂姐明日香,结果对方说:「我今天没看见她,她也没跟我联繫过。」然后,感到担心的明日香马上联繫了一个在滨崎站工作的朋友,十分钟后又打来电话,告诉洋平:「叔叔,她大概中午的时候坐电车离开了。」 外房线在滨崎站之后只有一个安房鸭川站。爱子去安房鸭川的话,总是开车去。那么,便只剩下一种可能。那就是坐着上行的电车去了东京。 爱子失踪了四个月,杳无音讯。不,只有一次联络。那就是春天即将结束的时候,她给明日香的手机发了一封邮件,邮件的内容只有她当天吃的一款韩国点心的照片和短短的几个字「超好吃」。 爱子失踪后的第二天,洋平联繫到以前曾经帮过他们的新宿歌舞伎町npo组织保护中心,希望他们看到爱子的话与自己联繫。 然后,在洋平四十七岁生日的今天早晨,他接到了那个保护中心的联繫。据称,他们找到了在歌舞伎町的一家肥皂乐园(3)工作的爱子。 一大早,保护中心的工作人员给洋平打来电话,称爱子的身心受到了巨大伤害,住了三天院。当然,洋平立马诘问对方为何没有马上联繫,电话那头的女工作人员却仅仅给了他一个非常官方的回答:我们要优先考虑您女儿的身体状况。 根据接到洋平电话的那个工作人员的调查,大体情况如下:爱子于四个月前离家之后,去了东京,看过即将竣工的晴空塔,在原宿购物之后,到了歌舞伎町。和上次离家出走时一样,她好像又在游戏厅打了好几个小时游戏。有个男人过来跟她搭讪,约她去吃饭,她便跟着去了。据说,爱子觉得那人「看起来人挺好的」。男人请她在歌舞伎町的昂贵铁板烧店吃了一顿沙朗牛排,又在一个高级酒吧请她喝了美味的鸡尾酒。「如果还没有住的地方,到我家来吧。」爱子答应了男人的邀请,跟着去了他家。她在那个男人家里住了两三天,被他的花言巧语矇骗,去了肥皂乐园工作。 保护中心的工作人员之所以发现爱子,是因为一个被坏人拐骗到另一家肥皂乐园工作的女人。她逃到保护中心时,跟那里的工作人员说起这样一件事。「在另外一家店里,有个女孩子迟钝极了,好像快不行了。」经过仔细盘问,工作人员得知那个女孩来自千叶县,今年二十三岁,胖乎乎的,不管面对什么样的客人,都拼命地提供服务,因此客人愈发得寸进尺,觉得好玩,把她当成一个不怕弄坏的玩具一样玩弄。
第4页 保护中心的工作人员立即出动。据说中心的主任花了好几个小时才说服那家乐园的经理,希望至少让他们给她做个体检,这才终于见到了她。中心的主任与爱子见面之后,便马上将她带到了医院。 「……即便是今天这个女孩,还是会变得空虚无聊,回到歌舞伎町来的。身体都已经不成样子了,真可怜啊。」 洋平今天早晨来到中心的时候,听到隔壁房间传来主任的这番话。当然,他不知道主任说的是不是爱子。他立马攥紧了拳头。但是,他除此以外什么也做不了。 太阳落山了。特急若潮号的车厢内飘荡着一种夏日的疲倦。洋平看向凭靠在车窗上听音乐的爱子。 爱子看着昏暗的窗外,侧脸清晰地映在玻璃窗上。 爱子发现了洋平的视线,摘下耳机,突然说道:「晚饭我不想吃寿司,想吃爸爸做的饭糰。」 「这太简单了,回去就能做。」洋平微笑道。 多撒一点盐,握成一个男人拳头大小的饭糰,用一片海苔包起来。虽然是没有馅儿的咸饭糰,但是爱子却说「爸爸做的饭,这个最好吃了」。 爱子又准备将耳机戴上,这时突然停下手,说道:「爸爸,这就是我之前跟你说过的东方神起。」然后,将一只耳塞递给洋平。 洋平伸出手去准备接过耳塞。但是,手指就要碰到那个粉色耳塞的瞬间,莫名地打了一个冷战。他突然觉得那个耳塞很适合爱子,恐怕自己那长着脏兮兮指甲的粗手指玷污了它。 但是,爱子依然强行将耳塞塞进洋平的手中。洋平向前微微弯了弯身子,将粉色的耳塞塞进耳朵里。 「听到了吗?这就是我最喜欢的曲子。」 塞进耳朵的耳机里,只传来一个干涩的声音,沙沙的。但是,过了一会儿,响起了男孩的声音。 「以前是五个人的组合,现在是两个人。我喜欢的两个人留了下来,太好了。」 爱子的声音与歌声从不同的耳朵传了过来。洋平闭上眼睛。仔细听的话,歌词也能一点点听明白。 its time for love, somebody to love 不谈同样的恋爱。全新的我,再次启程。 somebody to love, somebody to love 寻找我的爱。 今年你一定在我身边, 想要紧紧拥抱我的真爱。 洋平摘下耳机,「嗯」了一声,点了点头,将耳机还给爱子。「怎么样?」爱子问了一句,又兀自苦笑,「爸爸只会觉得很吵啦。」虽然的确只是很吵,但不知为何,那甜美的歌词却突然让他感到一种揪心的痛。 晚上七点半刚过,滨崎站前的广场就已经人影稀疏了。八月份的这个时期,周末有很多人来海边,会有一些客流。但是,今天是上班的日子,车站附近的游客中心都关了灯,交通环岛上也没有待客的计程车,只有爱子的堂姐驾驶的那辆小汽车孤零零地停在那里。 今天傍晚,明日香收到叔叔洋平发来的简讯,「平安见到爱子,坐今晚六点的特急带她回去。」从车站到洋平家,走路也花不了十五分钟。洋平并没有让明日香到车站去接他们,但是,她在家打发独生子大吾吃完晚饭之后,就自然而然地驱车来接站了。 明日香打开驾驶座的车窗,点着了香菸。日落之后,气温稍微下降了一点,外面吹来的风比车内的空调更让人惬意。刚点上香菸,手机就收到了邮件。她打开一看,发现是最近刚开始工作的一个年轻同事发来的。「只要金额对了就行,我明天再去核算,今天先回去吧。」她这样回了邮件,然后又发了一条,「回宿舍时自己要当心啊。」 明日香在滨崎最大的度假酒店工作。那里的工作人员几乎全都是从东京调过来的大学毕业生,而自己作为一个曾经的不良少女,能在当地被录用,而且现在又被提拔为管理层,她心中对酒店充满了感激之情。明日香刚刚入职的时候,在一楼的餐厅工作。她在那里受到领导的赏识,第二年就调到酒店的招牌机构——大型水疗馆工作。今年是第五年,她已经成为这个水疗馆的宣传主管。在这个港口小城,没有人不认识明日香。一些老人非常高兴,就好像当年征地的仇恨终于得报,瞎说什么「其实是明日香掌控着那间酒店」。 明日香将香菸在菸灰缸中揉灭,隔着挡风玻璃,看到两个穿着合气道服的体大女生抱着大袋子爬上通往车站的楼梯。她们好像刚刚训练完,步履沉重,仿佛袋子里装了石头。只是,两人消失在明亮的车站里之后,车站周围又只剩下海边吹来的风声了。 风颳得更大了。明日香关上车窗。已经打烊的饭馆前面,写着「营业中」三个字的幡子在风中剧烈摇摆,感觉马上就要被撕裂似的。在空荡荡的站前广场上,只有那幅红色的幡子随风飘荡。明日香目不转睛地盯着它。 车站广播里传来车站员告知电车到站的声音,远处传来铁道口的铃声。明日香依然盯着红色的幡子。那幡子应是在风中啪嗒啪嗒作响,明日香却唯独听不到它的声音。 特急电车慢慢地滑进站台。电车停稳之后,打开车门,乘客陆陆续续地下了车。原本空荡荡的站台上挤满了行人,这才终于有了车站的样子。 从停在环岛的汽车上也能看到站台上的情形。明日香伸长了脑袋寻找洋平和爱子的身影。但是,从自己的车里正好看不到他们乘坐的那节车厢,因此没能看到他们下车。大概有三十个乘客从站台乘坐扶梯来到检票口。开车的铃声响起,电车再次缓缓地开动之后,便只剩下一对夫妇站在自动售票机前。站台那里又变得空荡荡的。
第5页 乘客们穿过天桥,下了台阶,朝站前广场走来。洋平和爱子较早地出现在明日香的视野中。他们紧紧地依偎在一起,走下楼梯,也没在说话。洋平的手中提着爱子的提包,粉色玫瑰花纹,跟洋平一点都不搭。 明日香想伸手按一下喇叭,却又突然停了下来。视线前方的那面写着「营业中」的红色幡子依然在风中剧烈摇摆。不知为何,在风中啪嗒啪嗒地摇摆了一个晚上的那面红色幡子,和洋平父女的身影重叠在一起。 这时,两人正好下完台阶。其他乘客都走向公交车站,他们却朝相反方向的县道走去。明日香没有鸣笛,而是开动汽车,慢慢地跟了上去,然后开到他们的侧面,打开车窗。 「爱子!你究竟在搞什么啊,让叔叔担心!」 明日香脱口而出。 两人突然听到这个声音,停下脚步,战战兢兢地往车内瞧了一眼。明日香往副驾驶座那边探了探身子,似乎对自己刚才的急躁感到有些不好意思,继续说道:「叔叔,赶紧上车啦。我送你们。快,爱子也上来。」 「你是特意来接我们的啊。」洋平打开副驾驶座的车门,问道。 「因为我今天上早班。」明日香冷冷地回答。 原本跟父亲洋平在同一侧上车就好,但是不知为什么,爱子特意绕了一圈,打开驾驶座后面的车门上了车。由于多了两个人的重量,车子一下子沉了许多。从座位上传来的感觉可以判断,爱子似乎比洋平还要重。 「爱子,你也要好自为之啊!」 明日香踩下油门,从几乎不起作用的车站红绿灯下穿过。 「算了,这事以后再说吧。反正我把她带回来了。」 明日香听到洋平有气无力地帮爱子说话的声音,就不由得顶了一句,「都是因为你这样宠着她……」但是通过车内后视镜看到爱子那张疲惫的脸,便没能把话说完。 即便如此,明日香依然对着镜子叫了一声,「喂,我说,爱子!」爱子抬了一下头,小声说了一句「对不起」。 一句「对不起」就完啦?明日香条件反射地想要反驳,但是这句话也堵在嗓子眼儿,没能说出来。 道路从车站延伸到海港前方,向左拐了一个大弯,然后有一段与码头相邻的路。旁边行驶着一辆载着货柜的卡车,看不到那边的大海。苍白的路灯照亮凄冷的路,一个男人骑着自行车在路灯下驶过。明日香记得那件印着狗熊图案的t恤衫,放慢了车速。 骑着自行车的青年叫作田代哲也,大约从两个月前开始在滨崎这里的渔协工作。自行车可能是从房东大婶那里借来的,那双长腿和脚蹬的位置一点都不搭,简直就像是在骑三轮车。明日香打开车窗。瞬间,鱼和海潮的腥味扑了进来。 明日香开车超过田代哲也的自行车,停下车。田代歪着脑袋靠近汽车的身影映在后视镜里。 「叔叔,你看,是田代君。」明日香对洋平说道。坐在副驾驶座上的洋平好像也看到了他,「嗯」了一声,点了点头,然后回过头去。 跟上来的田代停下自行车,明日香问了一句「去哪儿了」,他却低下头跟洋平打招唿,说了一声「晚上好」。 「下午有什么事吗?」 他听了洋平的问题,回答道:「不,没什么……啊,对了,新荣丸的船长联繫您,关于对讲机的事情,希望您给他打个电话,明天就行。」 「他是讲过对讲机不怎么好用了。可是,都用那么久了,已经算是不错的了。他是说要买一个新的吗?」 「不知道……」 明日香分别看了一下把自己隔在中间说话的这两个人。自从大概两个月前在海鲜市场看到这个田代以来,他给自己留下的印象就没有任何改变。虽然不能说是阴郁,但也绝没有什么霸气。跟他说上几句话,自己也会变得浑身无力。据说他突然出现在海鲜市场,来问洋平招不招工。洋平觉得好端端的年轻人到这种地方来找工作,肯定有什么问题,便打算当即回绝他。但是,经过一番仔细的盘问,才知道之前他一直在信州的一家民宿打工,还带着简歷和民宿的经营者夫妇的介绍信,而且渔协的同事也对洋平说「反正能濑辞了工,人手也不够」,于是洋平便答应让他给自己打打下手。这两个月以来,田代工作非常认真,没有什么可疑之处。洋平和渔协的人们都很吃惊,权且把他当成一个「寻找自我的年轻人」,接纳了他。 田代与洋平说完话,依然跨在自行车上不动。车把上挂着便利店的购物袋,显然是刚去了那儿,但是明日香仍然问了一句「去哪儿了」。 「便利店。」 明知故问的提问,不言自明的回答。 「也是啊。那我们走啦。晚安。」 明日香踩下油门。待在原地目送他们远去的田代映在后视镜中。 她再次将视线转回前方,在车内后视镜中看到爱子的身影。停车期间,她没有注意爱子,现在发现她仍回着头,看着越来越远的田代。 「叔叔,晚饭怎么吃?」明日香故意让爱子也能听到。 「哦,家里有吃的。」 「炖菜可以吗?我用保鲜盒把我家剩下的盛来了,你们拿回去吃吧。」 「哦,谢谢。」 沿着码头的公路穿过一条短短的隧道之后,变成了陡峭的山路。洋平的家就在这条山路的中途。虽然离海很近,但是不知为何,过了长满青苔的隧道,这一带瀰漫着大山的味道,而没有大海的味道。也许是因为隧道的阻隔。即便是盛夏,这里也总是凉飕飕的。感觉这里的气温可能要比周围低一两度。
第6页 汽车停在漆黑的家门口。洋平和爱子立即要下车。 「爱子,明天来我家住吧。」明日香对爱子说道。「嗯。」爱子也不看她,只是点了点头。后座上有一个蛋糕盒。 「爱子,你把那个落车上了。」 「啊,对啊。」 「那是什么啊?」 「年轮蛋糕。明天我给你带一半。」 洋平说了一声「谢谢」,不等爱子,直接朝大门走去。 明日香在狭窄的小路上倒了好几次车,才终于改变了方向。在此期间,她示意目送自己的爱子「好了,先进去吧」,于是,爱子便听话地走进了门。 再打一次方向盘就能调完车头了。但是,这时她突然感到浑身没有了力气。两人刚刚走进去的那个家里的情形浮现在眼前。许多骯脏的长筒胶靴和爱子的鞋子堆在门厅,过道里塞满各种纸箱和衣箱,挂在墙上的两人的衣服遮住客厅里的佛龛,厨房里的餐桌上堆满各种碗装方便面、调味料和点心等,连放玻璃杯的地方都没有。 对面有一辆车从隧道里开了出来。明日香打了一下方向盘,那辆车在窄路上从旁边驶过。司机是车站附近一家洗衣店的店主。两人微微抬了抬手,互相打了个招唿。 这家洗衣店店主的独生女麻里与爱子从小学到高中一直关系很好。麻里高中毕业后,考上了东京的一所大学,听说从去年开始在一家大型房地产公司上班。据说麻里离开家乡去东京的时候,爱子在车站大哭了一场。「我周末会回来的。」无论麻里怎么安慰,爱子都不停地大哭,喊着自己会孤单。 现在想来,自从一直待在爱子身边的麻里离开之后,爱子就好像慢慢变了。倒也不能说变坏了。大概可以说,这个在渔港长大、晒得黝黑的少女逐渐变得有女人味了。 正好是那个时候,在当地体育大学担任空手道协会会长的一个男生喜欢上了她。男生剃着短寸,肌肉发达,脸孔就像岩石一样稜角分明,身高足有一米九,总是穿着一双作响的木屐在附近走动。他虽然外表看起来很粗野,但是对爱子的感情却似乎很细腻。明日香曾多次看到两人在街上的咖啡馆喝茶。当时,在爱子的面前,这个人高马大的汉子蜷起身子,吃起了可爱的小蛋糕。 体育大学的空手道协会会长有着很大的影响力。爱子是这个男生喜欢上的女孩,几乎所有的学生都会对她另眼相看。 即便以亲戚的偏心来看,爱子也绝对算不上漂亮。胖乎乎的身材和温柔的笑脸虽然可爱,但也不会成为当地人心中的女神。但是,女人是一种奇怪的生物,她们会因为自己男人的权威而变得魅力非凡。当时,只要爱子走在大街上,大学男生就会过来跟她打招唿。不管是在便利店还是在便当店,人们都会指着爱子窃窃私语:「那就是空手道协会会长的女朋友。」这种时候,爱子就会沖他们微微一笑。明日香觉得那时爱子微笑的脸上甚至有一种庄严的感觉。 明日香觉得那肯定是爱子人生当中最辉煌的一段时期。她现在还忘不了爱子为了给男友的比赛加油,一大早起来做便当时那一脸幸福的样子。 但是,虽然明日香能够清楚地记起爱子当时的模样,却想不起当时洋平的样子。那时洋平看到女儿被那些男生追捧,不管走到哪里都引人注目,脸上是什么样的表情呢? 明日香仅仅能够回忆起爱子和她的那个男友刚刚结束关系时的洋平的样子。她已经不记得具体情况,只记得那天一大早看到洋平垂头丧气地走在码头上的背影。 爱子和那个男生持续了半年的交往,突然结束了。简单地说,就是因为爱子有生以来第一次受到男生的追捧,一下子忘乎所以了。但是,这也没有办法。一个被人捧上天的女孩,轻飘飘地在天上待了半年,总会不由得自我感觉太好。 爱子跟另外一个向自己求爱的男生上了床。据说地点就在学生宿舍里。她噼腿的事情很快败露。空手道协会会长震怒,表现出他在爱子面前从来没有表现过的男人的一面。 他把爱子痛打了一顿。第二天早上,明日香在码头上看到的,是洋平从医院回来时的背影。 洋平和爱子没有起诉那个男生。他们与校方协商,决定私了。男生被开除学籍,离开了这个小城。 无论多么新鲜的水果,只要有一丁点伤痕,就会很快腐烂。男生离开之后,事情很快传扬开来。爱子从「空手道协会会长可爱的女朋友」变成了「早市的肥婆」。再加上她背叛了珍惜自己的男人这个事实,在那些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年轻男生眼中,爱子是骯脏的。 距今约三年前,当明日香接到洋平的联繫,得知爱子突然离家出走时,心想「太好了」。她很高兴,因为她原本以为爱子不会主动做什么事,没想到她终于逃离了这个小城。所以,她当时还曾安慰洋平说「没有任何联繫便说明爱子平安无事」。直到几个月后,一个自称歌舞伎町npo工作人员的女人联繫了洋平,称他们「救了在肥皂乐园工作的爱子」。 暑假已经接近了尾声。拖家带口来这里垂钓的家庭在滨崎港的码头上排成一排。他们将汽车停在码头上,从车上搬下各自的钓竿或鱼饵,孩子们在父亲的指导下将鱼线抛进水中,害怕晒伤的母亲们将毛巾搭在头上,蹲在车子后面短短的阴凉里。
第7页 虽然滨崎港面朝太平洋,但是有防波堤的阻挡,所以几乎没有什么海浪。站在码头上往下瞧,能看到竹夹鱼在水中游来游去。运气好的话,还能钓到白梭或鲈鱼。 码头上,烈日当空,照得人睁不开眼睛。回过头去,可以看到那边的海鲜市场。人们早早地收了摊,空荡荡的市场就像一个洞窟,形成了一片阴凉。当然,这里严禁垂钓者入内,但是由于外围也没有扯绳子围住,很多野猫在里面睡懒觉,垂钓者也毫不介意地在里面穿梭。 所有的港口都一样,走在码头上都能闻到一种独特的味道。湿热的海风、鲜鱼、猫尿以及夏日的阳光混杂在一起,舒适和疼痛的感觉交替着袭向人们的鼻孔。 爱子在歌舞伎町工作的时候,有时会感觉自己在那里闻到了与此相同的气味。当然,在大城市的中心位置不可能有海港的味道,但是,当她在肥皂乐园的等候室待客的时候,送客出门的时候,或者在宿舍里的上下铺上准备入睡的时候,就会莫名地闻到这种味道。 爱子一边看着那些垂钓者的成果,一边慢慢地走在反光强烈的码头地面上。从家里出来,走了才不到十分钟,脖子上的汗水就已经淌到胸口。这时,正巧一个男孩钓上来竹夹鱼,欢唿起来。爱子不由自主地走到他的旁边。难怪这么高兴呢。原来鱼钩上竟然挂着四条竹夹鱼。 男孩得意洋洋地向爱子炫耀,爱子对他说了一句「好厉害啊」,继续朝渔协的方向走去。从东京回来已经过了一个星期了。她又开始在早市上班,中午之前会像这样给在渔协上班的父亲送便当。又开始了和以前一样的生活。 爱子看着停靠在船埠的渔船,离开了码头,朝渔协大楼走去。等一辆车开过去之后,穿过狭窄的车道。三层渔协大楼的外窗上贴着手写在旧纸上的六个大字,「储」「蓄」「请」「到」「渔」「协」,一个字占了一扇窗。爱子看着二层的窗子,走近大楼。门口的右侧有一张长凳。她知道那个男人和往常一样坐在那里,却故意没有看他。这两三天,爱子一直採取同样的态度。 像往常一样总是坐在那张长凳上的,是两个月前来到这个小城的叫作田代哲也的男人,也就是爱子从东京回来的晚上,坐着明日香的车回家的途中,在码头遇到的那个男人。 每天这个时间,田代都坐在这张凳子上吃便当。爱子不解:干吗要跑到这么热的地方来吃便当啊,在开着空调的办公室里吃多好啊。但是,既然对方不跟自己搭话,自己也不好过去跟他说话。 爱子看着二楼的窗子,准备像往常一样走进渔协大楼。正在这时,长凳那边传来一个声音。 「哎。」 爱子吃了一惊,没有将视线转向长凳,而是转向了海港的方向。 「哎,槙师傅不在。」 田代又对她说了一句。爱子扭着身子朝长凳的方向看去。田代一只手拿着便当,一只手拿着筷子,目不转睛地看着这边。 「我爸不在吗?」爱子的声音娇羞可爱。 「不在。槙师傅去胜浦还卡车去了。」 田代这样说完,又开始吃起便当。他使用筷子的动作十分粗鲁,看起来就像在戳便当盒。爱子觉得他的那种样子很奇怪,不由得盯着他看了起来。 田代抬起头来,歪了歪脑袋,就好像是在说:「什么事?」爱子自然而然地向前挪动了脚步。因为她觉得对方似乎在对她说:你可以过来说话啊。 「你为什么总是在这里吃饭啊?」爱子问了一个自己一直感到好奇的问题。她站在离田代稍远的地方,踮起脚尖看便当盒里的饭菜。 「一直待在空调房里,头疼。」 田代这样回答,又用筷子将煮海带刺穿。爱子又向前靠近了一步。煮海带、煮蔬菜、鱼糕、咸菜、羊栖菜——便当的色彩暗淡,米饭和菜餚散发出的凉意似乎传到爱子的口中。 「你认识我吗?」爱子歪了歪脑袋,疑惑地问道。 田代似乎有些吃惊,抬起头来,「啊」地点了点头,似乎在说「那当然啦」。脸上好像有些不高兴的样子。 「你别生气呀。」爱子一脸不知所措的样子。 「我没有生气。」田代简短地回答。 就在这时,渔协的大门打开了,弓腰驼背的上原婆婆推着手推车从里面走了出来,那样子仿佛用车撑着腰。 「咦,爱子,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婆婆看到爱子,停下了脚步。 「啊,婆婆,天好热啊。」爱子微笑道。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大概一星期前。」 「去哪儿了?」 「东京。」 「东京?你在那里做什么?」 上原婆婆一边问爱子,一边将视线投向她背后的田代,皱起眉头说道:「你又在那么热的地方吃饭。」 「啊,对啊,田代是住您家吧。」爱子说道。说完之后,她马上意识到让对方发现了自己知道他的名字和住处,稍微有些慌张。 「你来干什么?」婆婆这次转问爱子。 「给爸爸送便当来。」 「你每天送来吗?」 「对。」 「那田代君的便当你也一起做了吧,反正做一人份跟做两人份也差不了多少。像我们这种老婆子做的饭,年轻人不喜欢。」
第8页 爱子回头看着田代,以为他至少会说一句「哪有的事」,但他却什么也没有说,就像什么也没听见似的,继续吃着便当。 上原婆婆推着手推车,穿过车道,沿着各家房檐下短短的阴凉,向远方走去。 爱子目送婆婆的背影远去,突然转头对田代说道:「要我做吗?」田代好像吃了一惊,似乎马上又明白了她的意思,却不置可否。 爱子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问道:「要不要看一下?」 「唉?」 田代抬起头来,嘴唇上粘着海苔。 「这是我家的便当。爸爸喜欢吃肉和油炸食品,所以我觉得应该比你那个分量足。」 爱子又看了一眼田代的便当。不知不觉间,便当盒里的米饭和菜餚已经只剩下一半了。 田代没有说想看,但爱子依然试图打开自己的便当盒。她站在那里解不开包裹便当的手帕,便在田代旁边坐了下来。坐下去的那一瞬间,感觉自己的大腿似乎一下子胖了一倍,赶紧用便当盒挡住。只是,坐下之后,才发现大海那边吹来的风很惬意,也开始明白田代为什么会坐在这里吃便当了。 爱子解开手帕,打开便当盒的盖子。里面有炸鸡块、炸海虾、肉丸子、鸡蛋卷,米饭上还洒着一些白色的小鱼仔。 爱子将视线转向旁边的田代。虽然他并没有表现出太大的兴趣,却紧紧地盯着便当。 「这个,你吃吧。」爱子捏起一块炸鸡块,放进田代的便当盒里。 「可以吗?」 「可以啊。」 田代又粗鲁地用筷子插住鸡块,啪地塞进嘴里,口中发出咀嚼的声音。嘎吱嘎吱,肉和唾液搅拌在一起。 「明天我就给你做。反正一个人的是做,两个人的也是做。」 「那我付你饭钱。」 「你现在付给上原婆婆多少?」 「每月四千日元。」 「那你给我三千日元就好了。做两个人的便当,和做一个人的便当,成本基本上是一样的。」 爱子看了一眼田代的嘴角。他的嘴唇上泛着炸鸡块的油光。 明日香从自家车库里开出汽车,打算去给说是在码头钓鱼的儿子大吾送便当。她用手机打电话确认了一下,得知和儿子在一起钓鱼的只有他们足球队的翔太和亮,便姑且做了三份饭糰和简单的菜餚,装进餐盒里。早晨让他带了一水壶大麦茶,但他好像已经喝完了。现在再煮一壶,也没有时间等到茶凉,便在中途的一家便利店买了一瓶1.5升的乌龙茶。 三人不在码头上,而是在防波堤的最前端。虽然明日香多次告诫他,如果没有认识的大人在旁边,千万不要进入那个区域,但是翔太上高中二年级的哥哥在那里,于是三人商量之后,便决定把高中生认定为「大人」。 防波堤上,没有任何东西能够遮挡阳光。明日香走到最前端,额头上就已经出了很多汗。头顶烈日炎炎,脚底的水泥地面冒着热气。 明日香将便当交给在防波堤边钓鱼的那三个孩子,给了大吾五百日元。「要是乌龙茶喝完了,就去那边自动售货机上买点果汁喝。」 从防波堤回到停在阴凉处的汽车前,准备上车的时候,渔协大楼门口的爱子和田代哲也的身影映入眼帘。这么热的天,两人却并排坐在外面的长凳上。 明日香上了车,倒车离开码头。也许是提速太勐,钓鱼的人们齐刷刷地扭过头来,看着这边。 汽车倒行至车道,然后继续往后倒,停在渔协大楼的前面。 她踩下剎车板,打开驾驶座的车窗。坐在凳子上的两人盯着突然倒行过来的汽车,以为出了什么事。 「你们在这么热的地方,干什么呢?」明日香问道。爱子白皙的大腿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更胖了。 「给爸爸送便当。」回答她的是爱子。明日香这才注意到田代的膝盖上也放着一个没有吃完的便当。她并没有别的什么特别要说的话,只是「哦」了一声,正要踩下油门。就在下一个瞬间,她突然产生了一种噁心的感触,不知为什么,感觉自己就像是将手伸进了爱子那双滴着汗水的大腿之间。 「田代君,要是有空的话,这周六再来指导大吾他们踢足球吧。」 似乎为了打破这种沉默,明日香说道。田代慢慢地从凳子上站起身来,简短地回答:「好啊。」 「真的吗?大吾他们肯定会很高兴的。」 田代也不跟明日香和爱子打一声招唿,拿着便当盒准备回渔协大楼。「几点能来?」明日香冲着他的背影问道。 「几点都行啊。」 田代停下脚步,微微弯着腰,回过头来。 「那就上午九点左右过来吧。有的孩子中午就要去上补习班。」 田代默默地点了点头,走进了大楼。 明日香觉得这个男人像一个人,却又想不起来他像谁。打个比方,到了夏天,就会有很多游客来这个滨崎港的海边。他们中的大部分都住在明日香上班的那家酒店里。但是,除此之外,也有一些给钓客准备的日式或西式民宿、露营地。只有到了夏天,这里才像是变成了另外一个城市。或许,田代给人留下的印象,就像这些来海边的游客。简单地说,就是外来者的面孔。明明人在这里,却又好像不在这里的那种感觉。是因为大家知道夏天结束的时候他便会消失,才会产生这种感觉呢?还是因为对方心中原本就有夏天一结束就离开这里的想法,才给人留下这种印象呢?
第9页 明日香茫然地盯着热气蒸腾的车道,突然瞥见爱子站了起来,便将视线转了过去,问道:「你和田代君聊什么来着?」 「没什么。」 爱子手上也有一个便当盒。 「叔叔的便当?」明日香明知故问。「嗯,爸爸的便当。」爱子的答案在意料之中。 明日香目送爱子走进渔协的大楼。超短裙的腰部显出很多赘肉,圆鼓鼓的脚踝下面,那双镶着银线、小巧可爱的凉鞋似乎在哀鸣。 藤田优马单手拿着一个盛着莫吉托的酒杯,开始穿过拥挤的舞池。巨型音箱的音量开得很大,里面传来的重低音直接从脚底传到心脏。他赤裸着上半身,裸露的胸部和后背因海风、汗水和沙子而变得黏黏的。每当从同样赤裸着上半身舞动着的男人之间穿过,身体就会密切接触,对方的汗水和体温都传递过来。 曲子换成了魔力红乐队的moves like jagger(像贾格一样舞动),优马停下了脚步。去年也是在这个活动临近尾声的时候放的这首曲子,现场气氛变得热烈起来。 优马跳了起来,与周围的人相互碰撞,任由杯子里的酒溅出来也不管不顾。那些半裸的男人发出一种近乎尖叫的声音,但那声音完全被巨型音箱传出的声音吞噬。开始跳舞的优马恍惚感觉自己在无声中扭动着身体。 八月的最后一个星期六,在鎌仓海岸的特设海滨会馆举办的这个活动已成为夏天快要结束时的例行活动,每年的参加人数都超过一千人。 跳起来之后,汗水从全身滴落。后面跳舞的男人的汗水洒在自己的后背上,自己的汗水落在前面跳舞的男人的肩膀上。在那个肩膀的前面,可以看到刚才在海滩上过来跟自己打招唿的那个男人。他好像也注意到了优马,慢慢地朝这边靠近。两人几个月前便在推特上互相关注了,但是真正见面刚才还是第一次。好像是优马发了一条推特,贴上自己健身之后的胳膊的照片,写了一句「好想让胳膊再变粗一点啊」之类的话,对方留了言。然后过了几天,两人互相在对方发的美食图片下写了「看样子好好吃啊」「我知道那家店」之类的评论,不知是谁先提出「有时间见个面吧」,另外一个回復「好啊」之后,不知为何便没有了互动。由于那个男人在头像中使用的照片正好是优马比较喜欢的类型,所以今天对方过来打招唿的时候,优马还记得他。只是,虽然真人和头像照片给人留下的印象并没有什么明显的不同,但是实际见过面之后,优马还是强烈地感到一种无法言说的失望,就像是原本以为那是冰镇可乐,喝下去却发现是常温的一样。 优马看到那个浑身是汗的男人走了过来,故意扭过头去背对着他。他手中酒杯里的酒已经洒落了大半,弄湿了自己的小腹和泳裤。 下一个瞬间,优马感觉到那个男人的胸部紧紧地贴住了自己的后背。他装作没有发现,走了起来。走出舞池之后,他朝海滩上的一把遮阳伞走去。那里坐着和他一起来的克弘等人。 太阳已经落山了。海面上吹来的风拂过海岸。优马脱掉沙滩鞋,光脚走在沙滩上,享受着沙子穿过趾间时带来的那种瘙痒的感觉。 海滩上撑着很多遮阳伞,每把伞下面都有几个男人,就像优马他们一样,在一起快乐地说笑。在这种聚会上,不会出现那种骨瘦如柴或者挺着将军肚的男人。每个人都在炫耀自己性感美丽的胸肌和成块的漂亮腹肌,向大家展示自己如何享受当下。他们的身体和阳刚气息的确能够刺激优马的性慾,但是这种新鲜的感觉只有一瞬间。他们也都和自己或者克弘他们一样,平常都是用手机交友软体寻找男人,到了周末便找一个不坏的男人做一次不坏的爱,平常的生活不过是两点一线,往返于家与单位之间。因此,听到他们开怀大笑时,优马并不会把他们当成性爱的对象,而是不由得想要过去拍一下他们的肩膀,对他们说一句:「我们彼此都要再放松一点。」 克弘他们的遮阳伞离水边不远。与其他遮阳伞下的男人们没有什么不同,大家正兴致勃勃地聊着几个月前他们一起去看的那dy gaga的演唱会。 「阿明说要回去了。」 优马听到伞下的克弘这样对自己说,慌道:「啊?这就要走?」 「他说累了,不能勉强在这里装作很享受的样子。」 「哎?!再待一会儿嘛。阿明的心情我也不是不能理解。就像我,像这样装作很享受的样子,最后达到了一种境界,单纯觉得很享受。哎,真的。阿明,再忍一下嘛。」 为了留住阿明脱口而出的这句话,倒也真的不假。优马心想。 但是,最后阿明还是坚持己见,决定在马上就要进入高潮环节的八点之前回东京市区。他们原本可以让这个爱使性子的阿明先回去,但是他们都没有开车,若是那样就回不了东京了,所以,优马、克弘,以及正在舞池附近的泡沫喷射机前弄得浑身都是泡沫、跳得起劲的大贵也都被拉了回来,坐上了阿明的奔驰。 「优马,接下来你去哪儿?」 优马听坐在副驾驶席上的克弘这么问,反问道:「什么哪儿?」 「阿明和我去新宿。」 这时,刚才跳舞跳得太累,正茫然地看着车外的大贵听到克弘的话,马上回答道:「啊,我也去!」
第10页 「我就算了。」优马回答道。 虽然沖了一个澡,但是被空调吹得干燥的肌肤上依然残留着海腥味。 「有约吗?」 克弘正用车里的导航确认到达时间,问道。「约啊,那倒没有。」优马回答。 「啊,你肯定在会场上跟谁勾搭上了吧?哦,是在ibm上班的那个傢伙吧。」 克弘兴致勃勃地回头看着优马。 「你说真人啊?没有没有。我们现在的关系,也就是一起吃顿午饭,再去吃点流行的甜点什么的而已。绝无任何不正当关系……最近我天天都要加班,今晚想回家休息一下。」 一直在超车线上飙车的克弘这时放慢了车速,变换车道。 「优马君的工作,要经常加班吗?」 听阿明这么问,优马皱着眉头,说道:「最近经常。」 「原来大型通讯企业也是这样啊。可是,也没关系啦。你们公司的气氛对同性恋是很友好的吧。」 车内后视镜中的阿明这样问道。 「嗯,公司里倒是有一个举办这种活动的团体,不过我在公司里也还没公开呢。」 又在茫然地看着车窗外的大贵接过优马的话,说道:「真好啊!你们那儿。万一被发现了也没关系。像我们这种小公司,单单是被人看见像我今天这样满身泡沫的样子就会被开除的。」说完,他嘆了口气。 中途下了高速之后,阿明说要把优马送回他在樱新町的公寓,但是优马却拒绝了他的好意,自己在新宿站西口下了车。下车的时候,克弘跟优马开玩笑说:「果然还是有约啊。」优马只是咧嘴一笑,目送汽车驶去。 已经过了九点半,新宿的大街上依然熙熙攘攘。下车的那一瞬间,大街上的热气让体内的汗水一下子喷涌出来。优马走进开着空调的车站,给嫂子友香发了一条简讯。 「还在医院吗?」 很快收到了回信。 「对不起,今天我有点事儿,没能去。护士跟我联繫说不用太担心。」 优马轻轻地嘆了一口气,走向小田急线的乘车处。 母亲贵子现在住的那家临终关怀医院距小田急线狛江站走路不到十分钟。从医院出来走几步就是多摩川,但是里面的气氛却与多摩川的闲适迥然相异。 母亲贵子被医生告知只剩下三个月的时间了。大概一年半之前检查出胰腺癌,之后进行了各种分流手术,切除了癌细胞扩散的胃、肠和肾等器官,勉强维繫着生命。 大概在一个月前,一直以来负责给母亲治病的那家综合医院向优马他们介绍了这家在照顾终末期患者方面有着良好口碑的临终关怀医院。当时,母亲似乎以为转院即意味着死亡,坚持不同意。但是,由于两个儿子都要上班,大儿媳还要照顾孩子,三人很难二十四小时轮流待在病房里,最后在主治医生和责任护士的劝说下,她才终于同意转院。 现在,她有时会看着电视哈哈大笑,也有时在夜里备受病痛的折磨,不停地呕吐。病情看起来似乎稳定,只是有时会说出一些奇怪的话,让身边的人感到吃惊。据主治医生解释,肾衰导致毒素开始扩散,一般情况下都要开始使用强力镇痛药来缓解疼痛,这也就意味着母亲意识清醒的时间将会越来越少。 优马在狛江站附近的超市买了些桃子,然后走向临终关怀医院。那家医院外观虽然古旧,却没有医院的氛围,让人感觉就像是避暑地的一家古朴的旅馆。这里基本上二十四小时允许探视,因此,里面虽然已经熄了灯,但是病人家属可以从正门进去,而不必像以前在那家综合医院住院的时候那样,要争分夺秒地赶到医院,在集中治疗室旁边的夜间探视接待处登记才能进去。 到了病房所在的三楼,走出电梯的时候,优马正好遇见了责任护士长饭野。「一直以来,承蒙关照。」优马鞠了一躬,说道。「哎呀,你母亲刚才还看电视来着。药劲上来了,现在睡着了。」饭野告诉他。这个女人长得很胖,手指什么的都圆鼓鼓的。 「是吗?」 优马正要迈步,饭野又问道:「啊,对了,我刚才跟你妈妈聊天来着,说你今年三十二了?」 「啊?」 「我们大家都以为你才二十四五呢,真是意外。」 「我看起来有那么年轻吗?」 「有啊。说你是大学生都有人信啦。」 「哎,那怎么可能。」 优马不由得高兴起来,这时饭野笑道:「哎哟,我可不是在夸你啊。我的意思是你不够成熟啦。」 也不知道饭野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总之整个医院都洋溢着像饭野这样乐呵呵的气氛,母亲现在也开始为自己转院感到高兴了。 优马与饭野道别后,轻轻地打开病房的门。母亲的脸似乎又因为浮肿胖了一圈。她蜷曲着身子,躺在床上睡着。腹部和背部都装着人工肛门袋,好像只能以这样的姿势睡觉。 「妈。」优马轻唤了一声,但是母亲却没有要醒来的迹象,鼻息渐重,似乎很快就要变成鼾声。 优马坐在摺叠椅上,拿出手机,发了一条推特,「到家啦。今年的鎌仓海滩聚会也很欢乐。」然后,他盯着母亲的睡颜,很快就收到了几条评论。「辛苦啦!」「一直在找你啊,你当时在哪儿来着?」「我朋友说你是他的菜哦。」
第11页 优马吃完两个自己买来的桃子的时候,母亲醒了。不知是否还没完全睡醒,她突然问了一句:「还再待一会儿吗?」优马便回答道:「嗯,还待一会儿。」母亲紧紧地盯着自己。也许是做了一个伤心的梦,眼角还流着泪水。优马拿起纸巾要给母亲擦一下泪,母亲却接过纸巾,说了句「没事儿」,自己擦起眼角。 「对不起,把你吵醒了吧。」优马致歉。 「什么时候过来的?」 「大概十五分钟前吧。」 「对了,十一月去泡温泉,这还是头一回咱娘儿俩单独去吧。」 「啊?嗯!头一回。」 「秋田吧。不对不对,是青森。」 「对,青森。」 优马点了点头,母亲也使劲点了点头,可是她的眼神却逐渐变得模煳,又慢慢地闭上了眼睛。优马从母亲手中拿掉纸巾。 优马不记得自己曾答应母亲和她一起去泡温泉。她不是在说梦话,只是意识煳涂了。 待母亲睡熟之后,优马坐在那里,长长地伸了一个懒腰。他环视了一下病房,发现室内没有任何可供自己打发时间的报纸或杂志。 为了打发时间,他又拿出手机,打开交友软体。只消动一下手指,各种男人的照片和信息就会出现在眼前。以年龄、体型、兴趣以及喜欢的做爱方式等条件对几万名註册会员进行筛选之后,范围逐渐缩小。有人上传自己半裸的照片,也有人列出自己喜欢的音乐。每当优马像这样浏览这些网页的时候,总会产生一种感觉,那就是自己虽然能够与这里的所有会员见面,但是能见到所有人这件事本身,其实也意味着自己见不到任何人。 优马也打开了自己的个人资料页。在这几个小时的时间里,又有两个人申请添加好友。他马上看了一下对方的资料,遗憾地发现那两人都不是那种能够引起自己兴趣的类型。 这时,母亲翻了一个身。他也终于觉得不好在母亲旁边肆无忌惮地在网上找男人,就走出病房,坐在走廊里的长凳上,查询有没有那种令人感到耳目一新的註册会员。 优马在走廊的长凳上待了两个小时,在此期间,母亲一直酣睡不醒。最后,他在母亲的枕边放了一张纸条,写着「我明天傍晚再来」,便离开了临终关怀医院。 从医院到自己租住的公寓,打车比坐电车方便一些。因此,他打算步行到狛江站打车回家。 到达车站时大概是零点十五分左右。优马来到计程车载客处,停下了脚步。 海滩聚会带来的兴奋还未消退。大概也是因为一直待在凳子上浏览半裸照片的缘故。优马听到广播里传来开往新宿的最后一班车到站的声音,奔向那边的站台。 他也不知道自己回到新宿做什么,大概是想与在酒吧里喝酒的克弘他们会合,也有可能只是不想回家。 幸好,赶上了电车。开往新宿的最后一班电车稍微有点拥挤。优马靠着车门站着,看着车窗外流动的世田谷区的住宅,戴上耳机。耳机里传来阿黛尔(4)的曲子。 站站停车的最后一班车缓慢地开往新宿。成城学园前、经堂、豪德寺、下北泽、代代木上原、南新宿,优马虽然没在这趟电车的沿线住过,却在很多车站留下了回忆。当然,所有这些回忆都是和男人有关的。他记得自己在每一个车站下车,也记得对方住的公寓的样子、与他们见面的时期,却怎么也想不起对方的长相。我以前都和什么人做过啊?有时他甚至觉得那些人实际上只是一个人,只是自己没有发觉。自己仅仅是在不同的车站下车,以不同的方式与同一个人做爱。 电车到达新宿的站台时,优马已经确定了自己的去处。他不想去克弘他们去的酒吧,如果去了那里,大概会一直欢闹到早晨。电车经过下北泽的时候,他收到海滩聚会时见到的一个男人发来的简讯,约他见面。他也并不打算应约前往。 优马走出新宿站,走在散发着夏日气息的大街上,朝目的地走去。 每当优马来到这里,就打心眼里觉得这里是一个神奇的地方。在新宿的酒吧,交友网站或者脸书以及推特上,大家会谈论自己第一次约会时去的小资餐厅、续摊时在另外一家酒吧里喝到的鸡尾酒,或者互相试探对方,有人提出「去开房」,有人回答「好啊」或者「下次吧」之类的话。而在这里,所有这些费事的环节一概省略,大家永远是直奔主题。 优马在前台拿了钥匙,打开储衣柜,迅速脱光了衣服,将浴巾围在腰间。狭小的更衣室里的凳子上,坐着一个肥胖的平头男子。优马知道他在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却故意避开了他的视线。 优马走出更衣室,来到走廊,往左右两边的小房间里瞧。每一个房间都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只有地板上传来男人蠕动的声音。 走廊的尽头处是桑拿浴室和大浴池。优马匆匆地沖了一个澡,走进一个看起来最大的房间。 入口处有光亮,而且眼睛习惯了之后,也逐渐可以看清室内的情形。地上铺满了垫子。不管是优马的脚边,还是房间的里面,到处都是赤身裸体的男人拥抱在一起。 汗水、精液与空虚混杂在一起,散发出刺鼻的气味。优马觉得,如果性慾有气味的话,那么肯定是这种味道。 优马走进室内。除了那些抱在一起的男人,还有一些人在打着鼾熟睡,另外也有一些人装作睡觉的样子等人搭讪。不可思议的是,即便是在漆黑的房间里,也大概能分辨出对方的容貌、体型和年龄。对方再怎么装年轻,他的唿吸和动作也都会泄露实际年龄。
第12页 就在这个时候,优马隐约看到最里面的角落里有一个男人抱膝坐在地上。看他的样子,既不是在睡觉,也不是在观察别人,而只是坐在那里。 优马踩着地上杂乱的浴巾,朝里面走去。那个男人并未抬头看一眼朝自己走来的优马,只是紧紧地盯着地板。 优马站在那个男人的跟前,低头看他。虽然看不清他的脸,但是由于他也只是在腰间围了一条浴巾,从他肩膀和后背上的肌肉可以判断出他与自己的年纪相仿。 优马轻轻地踢了一下男人的小腿。男人依旧不抬头,只是轻声嘆了口气。不知他是不是在表达自己的意向,轻轻地扭了一下身子。这时,两腿间闪开一个空隙。优马将自己的脚塞进男人的两腿之间。但是,在下一个瞬间,男人用自己的胳膊肘使劲推开优马的脚。骨头与骨头相撞,发出沉闷的响声。疼痛使血液往头上涌。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想起了临终关怀医院的走廊,想起了嫂子的简讯:「抱歉。我今天有点事没能去。」谁都没有错。大家都不容易。优马虽然明白这一点,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胸口却堵着一句话:「开什么玩笑!开什么玩笑!」 优马蹲下身子,看着男人的脸。男人试图用胳膊挡住自己的脸。优马强行掰开他的胳膊。男人抵抗,咂了下舌头,眼睛瞪着优马。那张脸既不特别好看,也不特别难看,而是一张随处可见的普通的脸。 男人试图挣脱优马的手。优马更加用力地握住他的手腕。这时,男人朝优马刷地踹了一脚。优马被踢中脚踝,身体失去了平衡,扑倒在男人身上。男人继续抵抗,使劲推着优马的肩膀,试图逃脱。 「别装了。」优马伏在男人的耳边说道。 男人试图挣脱,优马抓住他的肩膀,用胳膊肘和膝盖将他按在地上。男人仍旧抵抗,但是优马的胳膊肘正好抵到他的喉咙,只要稍微一使劲,男人的喉咙就会发出痛苦的呻吟。 优马更加用力地将自己的胳膊肘抵住男人的喉咙。男人试图挣扎,优马便抓住他的肩膀,用膝盖按住他的肚子。男人终于死心,放弃了抵抗。两人的浴巾都已经掉在了地上。与优马不同的是,男人的性器没有勃起。 整个做爱的过程简直像是强暴,仅仅是为了满足其中一方的性慾。优马摘掉安全套,将精液射在男人的肚子上。释放出来的精液冷却的同时,那儿的热情也冷了下来。男人默默地用毛巾擦掉优马射在自己肚子上的精液,就像终于完成了一项讨厌的使命,默默地起身,准备离开房间。 一般情况下,这就结束了。但不知为什么,优马这时突然抓住了男人的手腕。 然而,男人仍然试图用力甩开优马。 「你去哪儿啊?」优马小声问道。 「沖澡。」 男人厌恶地回答。 其实,男人的态度是对的。即便在浴室里做了爱,两人的关系也不会有进一步的发展。 「你今天住这儿吗?」优马问道。男人并不回答。 「要是回去的话,我们一起走吧。」 优马知道在这种地方不适合说这种话,男人听了优马的话也感到十分吃惊。 在这种地方见到一个人,马上跟他做爱。如果结束的那一瞬间不马上离开,很多模煳的东西就会变得清晰起来。对方平常说话的方式、笑声、喜欢的音乐、成长环境、身边有什么样的朋友等,这些与性爱没有任何关系的因素,只会变成性爱的阻碍。 优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两人离开这里,就没有什么可以做了。 男人一言不发地去沖澡了。优马追了上去。他们分别用莲蓬头冲掉自己身上的汗液和体液,擦干身子,回到更衣室。两人并没有约好一起走出这里。他们只是默默地换上衣服,一起回到了闷热的夜。 两人并排走在前往车站的路上。最后一班电车早就已经开走了。闹市里依然人流如织。在街边与男人深情拥吻的女人露出了内裤。 「肚子饿了。」 男人忽然小声说道。他像是在自言自语,而不是在向对方发出邀请。 「要吃点东西吗?」优马问。 男人似乎稍微有点吃惊,提议道:「饺子如何?」 他们走进了看到的第一家中餐馆。这家餐馆里只有猪排拉面和饺子。两人并排坐在柜檯前,吃起了拉面。 「你住在哪儿?」优马吃掉叉烧肉,问道。 「我刚来到这里,没有固定的住处,轮着住朋友家。」男人回答。 「哦,那你是从哪里来的?」 「我不想回答。」 「那你多大了?」 「二十八。」 「做什么工作?」 「正在找。」 在他们面前煮面的厨师一脸疑惑地听着两人的对话。 虽然只有这几句简单的对话,但是优马感觉自己似乎已经知道了这个男人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这是一个普普通通、随处可见的男同性恋者,大概是将自己与这个社会的格格不入归咎于自己的性取向,总是将「反正」这个词挂在嘴边。老大不小了还没有固定工作,总是不愿稳定下来。在男同性恋的世界中,这并不稀奇。 「如果今天晚上还没确定住处,到我家住怎样?」 这是因为优马已大致弄清了男人的来歷,也是因为明天是周日。优马一边用大汤勺喝着面汤,一边若无其事地说道。男人不回答,也用大汤勺喝着面汤。
第13页 走出餐馆后,优马准备打车。回头一看,发现男人默默地跟在自己后面。 八月的最后一个星期天,二十六日的晚上,设在八王子警察署内的搜查总部里,很多搜查员聚集在电视机前。两小时的公开搜查特别电视节目已经开始了。 今天晚上,他们将会在这个电视节目中公开已经潜逃一年的「八王子夫妇兇杀案」嫌疑犯的最新通缉照片。 八王子警察署搜查一课巡查部长北见壮介在电视机前占好了位子,打开错过了最佳食用时机的烤鸡盖饭的盖子。盖饭已经凉透,盖子里面的水滴啪嗒啪嗒地滴落在碗里的饭菜上。 「山神那部分几点开始?」 在旁边点着香菸的南条邦久问道。北见一边搅拌烤鸡盖饭,一边回答:「分两次播放,一次是在九点半,一次是在节目的最后。」 南条比北见大一轮,是从本厅的搜查一课调来的警部补。但是,大概是因为四十多岁还在搜查一线的缘故,并不给人一种盛气凌人的印象。 「要是收视率高的话就好了。」 南条叼着菸捲,准备换双袜子。北见似乎已经没有了食慾,一边移动到旁边的椅子上,一边回答道:「这次的通缉照片效果很好,应该会收到不错的反响。」 一年前,山神刚开始潜逃时,警署公布的那张通缉照片,是他在作案的半年前去千叶的一家建筑公司应聘时提交的简歷照片。照片上的山神,单眼皮,眼神中泛着凶光,很像是一个穷凶极恶的歹徒的肖像画。但是,在他的眼神深处,却似乎有一些忧郁。电视新闻中放过几次之后,这张照片便流传到网上,甚至有人半开玩笑地说山神的长相很有男子气概。 这次,节目将要公开与这张照片完全不同的两张照片。这两张照片都是运用电脑作图技术做成的,一张剃着光头,戴着黑框眼镜。另外一张是女装照,戴着长假髮,画着淡妆。 当然,在决定公布这张女装照之前,搜查总部进行了长时间的争论。光头和黑框眼镜那张照片还好,但是公布男扮女装的嫌疑犯照片则史无前例。这两张照片都是根据此前的目击信息推测出来的样子。光头黑框眼镜的信息来自以名古屋为中心的中京地区,女装的信息则主要来自这种酒吧较多的新宿一带,其实并没有真正看到山神穿女装的目击信息。搜查总部仅仅是因为得到了女装酒吧的目击信息,并且在他家发现一张纸条上写着一家举行同性恋聚会的酒吧的名字,便紧急制作了这张照片。「只根据来自新宿二丁目的目击信息,就制作女装照片,未免有点过于武断。」 开会的时候,北见曾多次表达自己的意见。虽然年轻的搜查员大多明白北见的意思,但是南条这些干部们都只是惊讶得瞪大眼睛,认为「这次是在电视上公开通缉照片,只要有可能就应该放上去」。于是,最终决定也放上这张女装照片。 嫌疑犯已经潜逃一年多,这让搜查总部感到丢脸。他们已经开始积极地与唿吁大家提供信息的电视节目合作了。 当然,搜查总部与这种类型的公开搜查节目合作其实也是有缺点的。这是因为,通过这种节目,犯人会知道警方现在掌握了多少信息。只是,即便如此,搜查总部依然选择与电视节目合作,无非是因为直到现在他们仍旧无法锁定山神的藏身之处。 北见吃完烤鸡盖饭的时候,有关山神案的部分开始了。主持人首先介绍了兇案的概要,然后就是被害人尾木里佳子的父母接受採访的视频。 北见将便当盒放在地上,朝电视的方向探出身子。 为了保护隐私,屏幕上没有受访者的面部影像。但是,从两人规规矩矩地跪在佛坛前的样子,可以感受到他们优越的生活品质。记者对女儿被害的父母提出的,无非是那些常见的问题。但是即便如此,这对夫妇依然忍住泪水,毅然回答记者的提问。就连北见看到他们这种样子,都感到揪心的痛。 「二位现在的心境如何?」 真是一点都不懂得体谅人家的心情。北见心里这样想,却也不知道除了这个问题之外,还能问他们别的什么。 「我们现在每天只是在想,那孩子是幸福的……虽然遭此横祸,但是那孩子的人生是幸福的。」 听到那位母亲这样回答,北见不由得闭上了眼睛。原来,痛失爱女的母亲的心情是这样的啊。从母亲的回答中,北见能够感受到一个绝不愿意承认自己女儿的人生不幸的母亲的坚强。 「……那孩子有很多她看重的朋友,也有很多看重她的朋友。她对很多东西感兴趣,去很多国家旅行,实现了儿时的梦想,当上了保育员,然后遇到了幸则这个温柔体贴的丈夫……那孩子在遇害一周前,曾突然来到我家。她说自己也没什么特别的事,因为幸则出差,便过来坐坐,和她爸爸我们三人吃了一顿晚饭。好久没在一起吃饭了……那天晚上,我开车把她送到了车站。那时,那孩子突然说道:『像我这样的人,有什么东西可以教给孩子们吗?』我问她:『怎么啦?发生什么事啦?』她回答说自己刚读了一本儿童教育专家写的书。那里面写着什么『自己身上的伤痛越多,越能理解孩子的伤痛』之类的话。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只是笑着应付:『这么高深的问题,妈妈可不懂。』可是,当我们到了车站,那孩子正要下车的时候,她又说道:『可是,妈妈,经歷过幸福的人,肯定也能告诉孩子什么是幸福吧。』」
第14页 採访的视频播放结束之后,电视上的画面切回演播室。嘉宾们的眼中也都泛起了泪花。 「今晚,我们将再公布嫌疑犯山神一也的两张通缉照片。这两张照片很有冲击力。听完被害人里佳子女士父母的话,现在我们更加衷心地希望尽快将嫌疑犯山神一也捉拿归案,希望各位观众能够给我们提供有效可靠的信息。」 下一个瞬间,电视画面上出现了山神一也的女装照片。演播室的嘉宾们和电视机前的北见等搜查员都「啊」地低喊了一声。 短短的几分钟之后,预备好的十部电话开始响了起来。在一边等待的搜查员们奔向电话。虽然其中也有马上就挂断的骚扰电话,但是当搜查员放下电话之后,铃声马上又会响起来。 反响超过了预期。据说电视台那边接到的电话更多。北见祈祷在这些电话中至少能有一条有用的线索,可以帮助他们找到山神一也。 新一周的星期一,明日香在酒店的会议室参加了一个总经理也出席的会议,然后利用午休时间回到自己家里,迅速为饿着肚子的大吾做完午饭,又马上走出家门,准备返回酒店。 做蛋包饭的时候,那之后看着正在吃蛋包饭的大吾,问他「暑假作业做完了吗」的时候,明日香满脑子仍然是今天会议的议题「户外泳池的关闭时期」。听到儿子回答「最后一天做汉字练习」,明日香也心不在焉,小声说了一句在开会时没能说出来的话:「即便开放到九月份的第二周,如果天气不好的话,也只是浪费电啊。」 大吾知道母亲只要工作一忙起来就是这样,因此也没再继续说话,他先吃完蛋包饭的蛋皮,然后就着大麦茶吃掉里面的番茄酱炒饭。 明日香在车库里正要打开车门上车,突然停了下来。她打开大门,朝厨房的方向问道:「大吾!刚才你说田代哥哥什么来着?」 「田代哥哥?」 「你刚才没有说吗?」 「噢,前天,就是星期六,练完足球之后,我们大家不是一起去吃野外烧烤了吗?完事之后,据说大人们留下来喝酒,一直喝到晚上。田代哥哥就醉倒了,大家把他扛到了爱子姐姐(5)家里。」 明日香听完儿子不紧不慢的解释,回问了一句:「是吗?」 「我刚才说过一次了呀。」 「抱歉抱歉。那妈妈走了啊。游戏只能玩一个小时哦。」 「好——」明日香关上大门的时候,里面传来大吾故意拉长的声音。 明日香坐进车里。回到酒店之后,还有一点时间,自己可以吃点简单的午餐。她没有选择沿海的公路,而是驱车驶入商业街,准备在途中的便利店买点三明治什么的。 早市已经结束,商业街上人影稀疏。明明才不到一点,可是就连提供午餐的咖啡馆也都早早地收了午市,挂出了「准备中」的牌子。 便利店前面有一个警亭。好像有人站在那跟前。走近一看,发现原来是爱子。她站在警亭的公告栏前,歪着脑袋,不知道在看什么。 明日香停下车,喊道:「爱子,你干什么呢?」 爱子不紧不慢地回过头来,微笑着说道:「啊,明日香姐姐。」 「你在干什么啊?」 「啊?」 警亭里面没有巡警。 「啊什么啊呀。早市结束了吧?午饭吃了吗?」 爱子没有回答明日香的问题,再次将目光转向公告栏。明日香也跟着看了过去,发现这么偏僻的乡下警亭前也已经贴出昨天晚上电视上公布的杀人犯的通缉照片。 「啊,这个啊。」明日香说道。「姐姐你也看了?」爱子回头。 「真噁心,女装的那张。」 明日香告诉爱子自己的感想。她昨天晚上在电视上第一次看到照片时也是这样想的。 「这种男人化妆之后,戴上假髮,原来是这样子。」 爱子说着,正要摸那张照片。 「啊,对了。听说星期六晚上田代君住你家了?」明日香问道。 「嗯,住我家了。」 「怎么不送他回他租的房啊?那边更近啊。」 「爸爸把他扛回来的。他说上原婆婆家的话,得把他扛上二楼。」 「那田代君和叔叔睡一个屋?」 「真是太大了,他们俩的鼾声,唿——唿唿——」 明日香看了一下手錶。再不回去,就连吃三明治的时间也没有了。 爱子又将视线转向通缉照片。明日香跟她说了声再见,踩下油门。 明日香觉得爱子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女孩。见到她的时候,总会为她那缺根筋的样子着急,但是,若她不在身边,自己反而又会坐立不安。之所以如此,并不仅仅是因为担心爱子。对明日香来说,爱子就像一个不太顶用的护身符,虽说放在钱包里也不会给自己带来什么好运,但是一旦丢了,却又害怕自己遇到什么倒霉事。 回到酒店之前,明日香先去了一下便利店。她将三明治和蔬菜沙拉拿到收银台,搜刮出钱包里的零钱,结了帐。收银台旁边的特设货架上摆着泳镜、救生圈以及烟花等海边的小商品。在夏季即将结束的这个时期看到那些绚丽的颜色,让人有些伤感。 看到烟花,明日香想到了她去世的丈夫辽。因为,挂在她家客厅的那张照片,就是在丈夫去世的一个月前,他们一起去看烟花的时候照的。照片中,两人穿着夏季和服,幸福地微笑着,身后绽放出美丽的烟花。
第15页 所有人看到这张照片都会赞嘆不已。「构图和用光都太完美。」其实,这张照片是辽用电脑合成的。他将两人在那天回来的路上拍的照片和烟花大会上照的漂亮烟花的照片完美地合成在一起。 现在想来,烟花大会的那天晚上,大吾其实就已经在肚子里了。也就是说,这张照片其实是家里唯一的一张全家福。 曾为这张合成照片的成功而高兴不已的辽,在东名高速的一次连环撞车事故中不幸丧命。到现在已经八年了。那天,辽开着自己的卡车,将点心制造商的赠品从冈山运到东京。据说,事故发生之后,几千个小丑形状的橡胶玩偶散落在高速公路上。 明日香已经完全记不清车祸发生之后那几天的事情。她还记得自己在家接到了联络,却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去的医院,辽在医院里是什么样子。 那时,明日香他们住在千叶市的公租房里。他们申请了三次,才终于申请到一个朝南的两居室,从三层的阳台上可以看到下面热闹的小学校园。 「要是我们有了孩子,也会在这里上学啊。」 明日香还记得搬家的那天,辽站在阳台上小声说道。 「想要孩子的话,晚上你得更加努力啊。」明日香打趣道。 「我在努力啊。射的时候,我心里喊的都是『快射』,而不是『要射了』。」 明日香喜欢辽这样开玩笑的样子。虽然傻乎乎的,可是她就喜欢跟辽傻傻地待在一起的那些时间。 也并非出于什么特别的原因,明日香上初中的时候开始堕落了。她长期旷课,交到男友之后就离家出走,住进男友那里。 这些男人虽然都很温柔,但即便恭维,也称不上是那种可以独当一面、前程似锦的人。他们有的住在父母给自己租的房子里,一天到晚打游戏,有的虽然在上班,却把所有的工资都用在地下赌场,还有人靠贩卖失窃车辆的部件生活。 明日香隐瞒自己的年龄,去夜总会或酒吧当陪酒女。她原本要强,而且也许是因为聪明,不管在哪家店里,她都受到重视,赚了不少钱。但是,只要明日香赚了钱,男人就不好好工作了。一不工作,男人就失去自信,结果他们就开始怨恨让他们失去自信的明日香。 明日香十六岁的时候,开始跟一个与父母住在一起的男人交往。虽然每天晚上都和他们一起吃晚饭,但是对方的父母却从来没有问过她的年龄和名字。男人将她称为「阿香」,男人的父母也只是将她称为「阿香」。那时,明日香经歷了所谓的「夜奔」。这个男人的父亲经营的公司倒闭,四人趁夜逃到了东京湾对面的川崎。在之后的半年时间里,男人和他的父母都什么也不干,靠明日香在夜总会赚的钱度日。 在和这些男人一起过了十年像这样的生活之后,明日香遇到了辽。一次,他误打误撞地来到她上班的夜总会。直到现在,明日香还清楚地记得在辽开门的几秒前,自己突然有一种感觉:「啊,来了!」虽然她并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却强烈地感觉到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 后来,她跟辽说起自己当时的感受。「哎?我也是。」辽先是很吃惊,然后接着说道:「那天,我把卡车开回公司,原本是打算直接回家的。但是,走着走着,就看到了那家店的招牌。有一只猫在下面打盹。我走过去,那只猫就马上跑掉了。很可怜的,只有一只眼睛。于是,我就远远地看着它,看它会跑到哪里去。结果它一下子跑到你上班的那家夜总会门口蹲坐在那里,然后仰面朝天躺在地上,就好像在说:喝一杯再走吧。」 那是一只野猫,明日香每天都给它一些食物。它虽然只有一只眼睛,可是在墙头上行走的时候,却比其他任何一只猫都优雅。 不到一个月,明日香便离开了当时正和她交往的那个男人,住进了辽的家里。虽然一直以来都是这样,但是这次似乎有些不同。以前不管在哪里生活,都感觉那里像是一个藏身之处,只有辽的家让她感到安心,感觉自己终于摆脱了那种躲躲藏藏的生活。 「这里让人舒心。」辽笑道。 「你对这方面有研究?」 「完全没有。但是我明白。你也和这个房子一样,舒心。」 「我?哪跟哪儿啊。」 「反正我知道啦。」 辽这样说完,脸上浮现出自信的微笑。自从初中以后就一直不断地离家出走的明日香,突然感觉头顶的乌云一下子散去,有一种雨过天晴的感觉。 明日香离家的那段期间,独自一人把她拉扯大的父亲去世了。发现时,已经是晚期胃癌。叔叔洋平想要联繫她,却不知道她人在哪里。结果,她连父亲的葬礼都没能参加。但是,因为那场车祸,明日香失去了她最爱的辽之后,茶饭不思。最后是洋平找到了她,将她带回了滨崎。 洋平之所以找到明日香,完全是出于不可思议的偶然。他有一个熟人,正好在辽任职的那家运输公司上班。他听那个熟人说公司里有一个司机在车祸中丧生,他的老婆是滨崎人。 明日香被洋平带回空无一人的娘家。滨崎的每一个人都担心她的生活。女人们为她送来食物,男人们不辞辛劳,为她处理保险的事宜,收拾她在千叶的房子。 但是,明日香也已经完全记不起当时的情况了。她只记得自己在一个寒冷的冬天,一边哭着一边一步步走进冰冷的大海。
第16页 她并不是想死。她只是想去见辽。仅此而已。但是,没有人告诉她,到哪儿可以见到辽。她觉得,既然如此,就只能自己去找。 海面上,月光闪耀。海水应该是冰冷刺骨的,她却完全没有感觉,只是感觉到海水没过了脚踝、没过了膝盖,然后没过了腰。自己在海浪中摇晃,却仍然拼命地向前迈出脚步。 她似乎听到辽在海湾唿唤自己。「明日香!明日香!」辽在唿唤。「我这就过去,这就过去!」明日香回答。当海水逐渐没过胸部的时候,她发现辽的声音逐渐发生了变化。那个声音不是从前方的海湾,而是从身后的海滩传来的。有人正叫着她的名字,朝她走来。 「明日香姐姐!明日香姐姐!」 身后传来的是爱子的声音。明日香回过头去,看到爱子挥舞着双手,迈动着双脚,走进了海水中。爱子的脸蛋在月光的照耀下看起来就像白纸一般。 「明日香姐姐!不要!不要!」 虽然双腿被脚下的海浪阻挡,但是爱子依然挥舞着她那胖胖的胳膊追过来。她身体失去平衡,几乎淹没在海水中,依然努力地追着。 明日香醒过神来,停下了脚步。爱子不会游泳。她明明不会游泳,眼看着就要溺水,却依然叫着明日香的名字。 最后,明日香抱着被海水呛得剧烈咳嗽的爱子回到了海滩上。 在那之后不久,明日香就知道自己有了身孕,那个孩子就是大吾。医生说,大吾没有输给冰冷的海水,发育一切正常。 「妈妈,这个花瓶,不带走吗?」 小宫山泉拿起放在洗漱台柜子上的威尼斯玻璃瓶,对着正在客厅里将最后的行李塞进行李箱的妈妈真由说道。 「花瓶?」 「就是这个啦。」 泉从洗漱台那里探出头来,看到妈妈跪在大行李箱上。 「啊,那个花瓶啊,不要了。」 「是吗?这么好看。」 「反正也用不着了嘛。」 妈妈指着屁股下面的行李箱,深深地嘆了一口气。 「哎——为什么要夜奔嘛。」 泉抱着花瓶,一副气鼓鼓的样子。 「什么夜奔啊。你应该说夜里搬家。」 妈妈跪在那里,灵巧地扭动身子,拉上行李箱的拉链。 「看,拉上了。」 妈妈天真地拍起手来,头髮凌乱。泉将花瓶放回洗漱台的柜子上,拉出由她负责搬运的另外一个行李箱,说着「妈妈,快到时间了」,在门口换起了鞋子。妈妈慌忙站起来,大喊「啊,好重啊」,将行李箱拖过来。 「妈妈,灯,灯。」 「啊!关掉关掉。」 妈妈先将行李箱搬到门厅,然后兜了一圈关掉家里的灯。 「哎?泉,你又长个了?」 妈妈回到门厅,挺直身子。 「这个问题,一会儿再说啦。飞往沖绳的最后一班航班是八点吧?从这里到福冈机场要三十多分钟呢。」 妈妈在泉的催促下,赶紧穿上鞋子。 「喂,泉,我们在这个公寓里住了几年了?」 「我初一那年夏天搬来的,整三年。」 「三年啊。」 妈妈深情地看着昏暗的房间。 「没有时间感伤了!」 「啊,对不起……反正,承蒙关照了。」 妈妈对着昏暗的房间鞠了一躬。泉推着妈妈的肩膀,走出了门厅。 母女俩走下公寓的楼梯,发现刚才停在这里的搬家公司的卡车已经不见了,好像只留下了搬家工人的汗味。 没有时间了,得赶紧走。可是妈妈却依然恋恋不捨地回头看着公寓。 「妈妈!快点啦!真的赶不及了!你再这么磨磨蹭蹭的,那些人会找上门来,把你吊起来的。」 妈妈虽然没有时间观念,但是最后一句话似乎发挥了作用,她赶紧拉着行李箱跑了起来。「快走快走。」行李箱的轮子发出骨碌碌的响声。 她们突然决定移居沖绳,仅仅是在一周前。那天晚上,泉和朋友一起去看了电影,回到家之后,妈妈问道:「喂,泉,如果妈妈说你愿意住在哪儿,咱们就去哪儿,那你愿意去哪里?」 刚巧那天晚上看的电影是发生在沖绳的爱情故事,所以她便简短地回答了一句「那就沖绳」,然后准备去沖澡。可是,当她脱衣服的时候,突然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喂,妈妈,你刚才的那个问题,我感觉十分不妙啊。」 泉半裸着身子回到厨房。正在煮晚饭吃的咖喱的妈妈说道:「那,我们就去沖绳吧。」 这一瞬间,泉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三年前的场景。慌乱中打包、名古屋站、味噌猪排幕之内便当(6)、新干线以及晚上的博多站。 泉那时虽然刚上初一,但也大概知道她们为什么要突然逃离名古屋。她听了妈妈的解释,也知道在妈妈所说的情感纠葛中,并非只有妈妈的错。 当时,妈妈在一家建筑工程承包公司当文员。公司是一个只有三十人左右的小企业,大家在一起就像一个大家庭,过年的时候员工甚至还会到总经理家捣年糕。只是,这种像大家庭一样的公司,虽然让每个人都感到温暖,却有一个叫作「情人」的天敌。这个人就是泉的妈妈。简而言之,就是她和社长的儿子、在公司里担任专务的公司第二代继承人发生了婚外情。平常越是和平美满的家庭,越会因为情人的出现而变得天下大乱。
第17页 于是,妈妈就逃离了。带着刚刚加入学校的网球协会、享受着中学生活的女儿。 「泉,先在这里坐下吧。」 妈妈抱着手提包,坐在福冈机场拥挤的登机口的凳子上。泉也在机场内跑累了,一屁股坐在妈妈的旁边。 来机场的路上,计程车遇到堵车,原本以为赶不上飞机了,但是这对母女似乎得到了神灵的护佑,飞往沖绳的最后一班飞机晚起飞三十五分钟,她们这才总算赶上了飞机。 「妈,给你。」泉递给妈妈一瓶茶。妈妈默默地接过来,咕咚咕咚地喝了起来。 八月底,在登机口等待登机的人,很多人都是拖家带口。也有的全家都早早地以旅游心境穿上了嘉利吉衬衫(7)。 「喂,妈。」 泉看着登机口前面人们等待排队的地方,突然对妈妈说道。 「怎么啦?上厕所?」 「不是。这么看的话,其实普通的家庭有很多啊,为什么我们家会变成这样呢?」 「也没办法啊。你没有爸爸啊。」 「哟,又逃避问题。没有爸爸的普通家庭也有啊。」 虽然泉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但是说出来之后,却觉得自己说得十分在理。 「哎,泉,对不起。」 「怎么啦,突然跟我道歉。」 「因为妈妈又搞砸了啊。」 妈妈的头髮凌乱。泉替她整理了一下头髮。 「那也是没办法啊。即便跟他们坐下来商量,被当成坏人的肯定也是妈妈你。所以啊,就走为上策。」 「可是妈妈也有不对啊。」 「那当然啦。你别这么简单地反省一下就完事了啊。搞得我都得转校了呢。」 「对不起……哎,对了,那些人现在应该到我们家了吧?他们看到空荡荡的房子,肯定会生气吧?」 妈妈故意装出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可是眼睛里却充满笑意。 三年前他们从名古屋逃出来,是因为妈妈和公司里的第二代继承人发生了婚外情。而这次,婚外情的对象竟然是泉同班男同学的父亲。 据妈妈说,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开学典礼之后的家长交流会上,当时他们互相打了个招唿。几天后,他们又在博多站偶遇,对方约她一起喝茶。 泉不知道那之后发生了什么,也不想知道,但根据泉的想像,无非如此:他们以大家都是学生家长为藉口交换了邮件地址,男人发来一封邮件,说什么「前几天偶遇,真是意外啊」,然后妈妈回復「谢谢您请我喝咖啡」。然后,大概又以参加女儿或儿子的学校活动为幌子,发一些邮件装作聊聊孩子。最后,男人便向妈妈发出了邀请:「可以的话,下次一起去吃好吃的清炖鸡肉吧……」 作为女儿的自己这么说有点不合适,但妈妈很没有出息。用一句话概括,她基本上是那种「喝醉时就会喜欢上旁边那个人」的类型。很可能就是在这家清炖鸡肉的餐馆里(只是举个例子,不见得真的就是清炖鸡肉),对方看到妈妈醉酒的样子,认定「有戏」。 不知两人是否当天就发生了什么。也或许他们当天还守着大人的分寸,各自回到自己家里。然后对方发来一张漂亮的晚霞照片,妈妈也给对方发一张好吃的甜点照片之类的。当然,他们很快便约好再见,最终将大人的分寸抛到了脑后。 其实,泉之所以能够如此细緻地在脑海中描绘出和妈妈交往的男人的样子是有原因的。因为,这个男人的儿子,也就是泉的同学后藤公平,正是这种类型的男生。 起初,他俩互通邮件,都是比较正常的,无非是说说班主任的坏话之类的。但是,慢慢地,对方的邮件内容就发生了变化。男生开始含煳其词地邀约,到了最后就直接邀请泉去看电影。只是,在这一点上,泉与妈妈有着本质的不同。泉对对方没有兴趣,便拒绝了邀约。她知道吊人胃口也没有什么意义。但是,这个后藤公平却始终不肯放弃。 他首先发来一封长长的邮件,向泉道歉,说自己太心急了。在这种情况下,一般的女孩也许会温柔地回一封邮件,跟对方说什么「该说对不起的是我啦。我们以后还做好朋友吧」之类的。但是,泉并没有这么温柔。每当她看到朋友给喜欢自己的男生发这样的邮件,就会嗤之以鼻:「跟喜欢自己的人做朋友?怎么可能嘛。」 所以,这次她当然也没有回邮件。后藤公平似乎认为泉没有收到自己的邮件,又以「保险起见再次发送」为题发来一封几乎同样内容的邮件。 如此一来,即便是有点爱使坏的女孩,大概也会回一封邮件,跟对方说「邮件收到了」。但是,泉却没有这么做。 再然后,泉就不知道这个后藤公平怎么想入非非了。突然有一天,同班的朋友开始问泉:「泉,你跟后藤君发生什么事了吗?」泉问为什么这么问,对方回答:「后藤君说,『因为自己太积极了,让泉陷入了混乱。』类似这样的话。」 其实,泉一点都没有混乱。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她明确拒绝了对方。但是,后藤却认为是自己让泉陷入了混乱。 这种时候,即便是相当爱使坏的女孩,大概也会与对方交流一下,对他说:「我没有混乱,你别再纠缠了。」但是,泉也没有这样做。 过了一段时间,后藤公平又发来一封邮件。
第18页 我并不是要跟你约会啊。我并没有你想的那么喜欢你。以前大部分时候都是女生追我啦。 大概总结一下的话,邮件的内容就是上面这样。不知为何,他还以附件的形式发来晚霞的照片以及初中时和朋友一起在公园里打篮球时的照片。 当泉听说妈妈和后藤公平的父亲的婚外情通过pta(8)的副会长泄露给对方的妻子的时候,她首先嘆息,恨妈妈还是这样没有出息,然后脑海中便浮现出后藤公平的父亲的身影。他肯定在跟妻子辩称「不是我勾引她的」。 pta的副会长目睹泉的妈妈和后藤公平的父亲从宾馆出来之后,嘴上说着「我只跟你一个人说啊」,却几乎告诉了所有认识他们两个人的学生的母亲们。 后藤公平的母亲为了寻找支持者,马上开始行动起来。也许是「家丑外扬」让她变得歇斯底里。她好像每天都在学校附近的丹尼斯(9)餐厅跟大家讲述事件的经过。 泉不理解后藤公平的母亲为什么会这么做,但是更让她难以理解的是其他同学的母亲。她们说什么「那周五三点我去听你讲啊」之类的,齐聚一堂。 当然,在这种情况下,妈妈们是团结一致的。在他们眼中,后藤公平的家庭无论怎么看都是「良好家庭」,而理所当然地,泉的妈妈便被当成试图破坏良好家庭的坏女人。 当然,妈妈也有错。但是,大家应该团结起来将妈妈和后藤公平的父亲痛扁一顿,而不应该仅将矛头指向妈妈一个人。泉认为,在整个过程中,乐在其中的不止妈妈自己,后藤公平的父亲也是一样的。 平常和同班女同学聊天,泉有时会觉得自己对母亲的感觉多少也跟其他人有所不同。 十六岁的花季女孩,对母亲的感情是复杂的。这种感情里总是夹杂着爱与恨,或者说是无限接近于「恨」。 她们在自己原本当成母亲的那个人身上,看到了她作为「女人」的那一部分。妈妈作为「女人」的那一部分,让她们感到厌恶。 但是,泉却不太会有这样的感觉。当然,也不能说完全没有。只是和其他女生比起来,她的这种感觉近似于无。 一天,她的一个朋友这样说道:「整天装出一副好妈妈的样子讨好女儿,烦死了。」 听了这句话,泉大概明白了自己的感觉为什么会和一般女生不同。因为泉的妈妈绝不会试图讨好女儿。 远方传来婴儿的哭声。泉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又抱住了枕头。但是,她感觉自己抱住的那个枕头与平常不同,便睁开了眼睛。 平常这个时候,早晨的阳光会透过薄薄的窗帘照进房间,但是不知为何,今天房间里光线还很昏暗。这时,她才终于醒过神来。「啊,原来如此。」 泉趴在柔软的羽绒枕上,隐隐约约地看到睡在旁边床上的妈妈的肩膀在微微地上下颤动。 刚才婴儿的哭声,原本以为是梦,其实是从宾馆走廊传过来的。那哭声渐行渐远,被惹怒的婴儿还在哭个不停。 昨晚,经歷了匆忙打包和搬家之后,泉和妈妈一起坐上了福冈飞往那霸的最后一班飞机。也许是因为有些激动,在飞机上一点也没有睡。但是,到了那霸机场,坐上计程车前往酒店的那一瞬间,忙活了一天之后的疲惫似乎突然甦醒过来,泉一下子就睡着了。被妈妈叫醒,进了一家酒店,然后被带进一个房间,迷迷煳煳地刷了牙,钻进了被窝。昨天发生的这一切,简直就像一场梦。 泉躺在床上,使劲伸了一下腰。大概是睡足了,昨日的疲惫一扫而光。 她看了一眼床头桌上的电子钟。现在是早晨七点二十分。 「难得去沖绳,起码开始的几天要好好奢侈一下。妈妈已经预订了一个高级度假酒店。」 出发前,妈妈这样说道。 泉下了床。光线穿过厚厚的遮光窗帘的缝隙。虽然只有一束,却很耀眼。 泉勐地打开窗帘。刺眼的阳光让她眼前一片惨白。她慌忙闭上眼睛。眼皮下面变成红色。即便隔着玻璃,也能感受到南国的阳光。 泉喊了一声「一、二……」,然后慢慢地睁开眼睛。一片碧蓝的世界出现在眼前。她打开窗,被那美丽的颜色吸引,走到了露台上。 「喂,妈……你看……」 她不由得发出了这样的声音。眼前只有深蓝色的大海和碧蓝色的天空。 泉被眼前的景色吸引了。她觉得自己之前生活的博多和眼前的蓝天大海简直不是同一个世界。在博多,自家蜗居的那间公寓位于烤肉店的旁边,每天都有烟雾飘进房间,单调的上学路,灰濛濛的校园……她也并非讨厌博多,然而当她面对这蓝色的大海与天空时,马上便将那里的一切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喂,妈妈,餵——!」泉又朝屋里喊道。 妈妈终于睁开眼睛,一边睡眼惺忪地说着「嗯,怎么啦?嗯?」,一边坐了起来。 「喂!」泉继续在露台上喊着。 妈妈擦了几次眼睛,朝外面一看,瞪大了眼睛。 「对吧,好漂亮是吧?真漂亮!」 泉回到房间,拉着妈妈的手,把她带到阳台。两人扶着栏杆,交口称赞。「从来没见过这种颜色的大海。」「这样的蓝天也是第一次见到啊。」 「我们是在这个酒店住三晚吧?」泉激动地问道。
第19页 「对,好不容易来到这里,我们要好好地奢侈一下。」 「吃完早饭我们就去看海吧……啊,泳衣放进行李箱了吧?」 「当然啦。妈妈要穿比基尼。」 「比基尼?真的假的!」 「为什么?」 「也不想想自己的年纪。」 泉不知怎的想笑。海风轻轻地抚摸两人的脸庞。 「正好赶在你暑假逃走,挺好的啊。」 「妈妈你真是一点都不知道着急……」 「可是,如果不是暑假的话,马上就得去上学啊。」 「啊,转校的手续你给我办好了没?」 「当然。从九月份开始你就是波留间高中一年级的学生了。」 「喂,那个波留间岛,离这儿很远吧。」 「坐船三十分钟。」 「我们真的能在那里生活下去吗?」 泉忍不住小声说了一句。妈妈拍了拍胸脯,说道:「有妈妈在,没问题。」 「因为有你在,所以才担心啊。」泉无奈地说道。 搜查总部在全国播放的电视节目中公布了山神一也的通缉照片之后,反响之强烈超出了警方的预期。由于嫌犯作案手段残忍,再加上女装通缉照片的特殊性,兇案很快带着感情色彩传遍了全国。 节目播放期间,搜查总部也收到了全国各地提供的很多信息。只是,遗憾的是,直到现在还没有一条特别重要的线索可以让他们找到山神一也。「昨天晚上和我擦肩而过的那个男人有点像。」「两个月前,在咖啡馆里坐我旁边的那个男人有点像。」诸如这些,都是一些模煳的信息。当然,搜查员接到这些信息后,分头行动,逐一排除了这些信息的可能性。最终,搜查总部虽然没有得到重要的线索,但是可以预想,这次节目的播出,会在很大程度上限制潜逃中的山神一也的行动。搜查总部也认为此次节目的播出取得了一定的效果。 那天晚上,北见回到八王子警署的单身宿舍时已经是十一点多了。他已经连续几天住在警署,筋疲力尽,连从口袋里拿出房间的钥匙都觉得累。一进房间,他就只脱掉外套,直接钻进了被窝。期间,违反宿舍规定养的一只老猫舔了几次他的耳朵,把他弄醒,但他却没有力气把猫赶走,很快又睡着了。 这只猫是他一年前在附近的儿童公园里捡来的,正好是在山神作案的几天前。那天,他不当班,去小钢珠店玩了回来的路上,遇到了这只猫。看上去直到最近还一直被人养着,它亲昵地叫着,在北见的脚边徘徊。不知道是被人抛弃了,还是走失了。它的脖子上没有项圈。北见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么想的。只是看到这只失去了自己生活的世界的猫一副无助的样子,不知怎的心里感到难受。 他曾通过网络寻找猫的主人,但没有找到。带回家的那天晚上,猫吐了好几次。北见把它带到动物医院,医生告诉他,这是一只十五岁以上的公猫,想必活不了太久了。 最近,它开始经常在厕所之外的地方遗尿。北见只好给它穿上尿不湿。现在一年过去了,老猫依然坚强地活着。 深夜两点多的时候,北见睁开眼睛。虽然只睡了三个小时,但是由于睡得沉,浑身轻松了许多,他突然觉得饿得难受。他坐起身来,抱起睡在旁边的猫,闻了闻尿不湿,还不臭。 他拿出私用手机,发了一条简讯。 「又帮猫换尿不湿啦。一直以来多谢。」 很快便收到了回信。 「辛苦啦。今天午休的时候我顺便去了一趟。应该没有被宿舍的人看见。」 北见离开被窝,抱着猫打开窗户。老猫有些不高兴,挣脱北见的怀抱,回到被子上。北见走到狭小的阳台上。开间的单身宿舍后面是住宅区,从四层的阳台上可以看到静悄悄沉睡的街区。深夜的住宅区没有任何动静,只有一辆自行车从对面明亮的便利店前面驶过。 北见将视线转向远方的八王子站,不由得小声说道:「在哪儿呢?在哪儿……」 即便体力已经达到极限,北见仍无时无刻不在想山神一也的事情。更何况好好睡了一觉之后,更加满脑子都是这种想法了。 一年前的记者招待会上,在记者的围攻下,八王子警署的新巡查失职放走作案后的山神一也这件事遭到曝光。那时的抑郁气氛,直到现在还残留在警察署内。 兇案发生后一周左右的目击信息都集中在东京都内。连接兇案发生的八王子与东京都中心的京王线和中央线沿线都曾有目击信息,比如网吧、桑拿房和便宜旅社等。每当警察收到这样的信息,就分头去调查。当时,搜查总部从来没想到自杀这种结果。嫌犯与受害者夫妇并不认识,而且从他作案的残忍与无计划性来判断,他基本上也不会选择自杀。 兇案发生两周之后,就像常有的情况,人们逐渐开始淡忘这件事。目击信息也就此戛然而止。 如果山神一也没有自杀,现在还活着的话,到九月就满二十八岁了。 父亲山神邦彦在神奈川县川崎市钢铁制品热镀锌加工厂上班,母亲景子在一家保洁公司做小时工。山神一也是他们的次子。比他大四岁的长子一彦患有先天性心脏疾病,在一也出生之前、三岁的时候就夭折了。 父亲邦彦老家在福冈,从当地的一所工业高中毕业之后,来投靠一位在川崎市生活的亲戚,通过这个亲戚的介绍进入现在「东日总亚铅」(10)的前身「德田加工」上班,之后的四十年时间一直都在那里。
第20页 邦彦原本就沉默寡言。来到首都圈之后,大概是觉得自己说话一口九州口音,觉得不好意思,就更不爱说话了。而长子一彦夭折之后,他便几乎不再开口,就像是觉得自己一开口说话就会带来灾难似的。 邦彦每天都重复着几乎同样的生活。早晨七点半去上班,不需要加班的话就六点准时下班。下班回来的路上去经常光顾的酒馆喝一杯啤酒,吃三根烤鸡肉串,然后回家,洗澡,吃晚饭,看电视,十点睡觉。每周有一个休息日,几乎都在小钢珠店度过。儿子山神一也犯案之后,他的这种生活也没有任何改变。 另一方面,母亲景子也是一个没有什么特点的女人。记者们唯一能够打听出来的有关她的情况来自她打工的那家保洁公司。「干活麻利。但是,在她负责的那家公寓里,住户跟她打招唿,她也不理人家。所以,有人投诉过好几次,说她态度不好。」不过,据说,这个和丈夫一样寡言少语的女人,被工友邀请去唱卡拉ok的时候,却总是应约前往,唱一些七十年代的乡村歌曲。 兇案发生后,景子就辞了工。各种媒体蜂拥而至,电视上也多次播放过他们打着马赛克的影像。最近,媒体记者虽然没有当初那么多了,但还是会有一些定期前来採访的记者。景子有时会把一些变得相熟的记者叫到家里,说些一也小时候的事,都是一些与案件无关的家常。 通过这些家常话可以知道,山神一也高中毕业后就离开了家。直到这次兇案发生为止的十年时间里,他几乎没有回过家。 大概两个月前,北见在一本周刊杂志上,读到了景子讲的一件往事。那是她生山神一也时的事。 那天夜里,景子独自一人待在病房里,正要入睡。生完孩子之后,她一直高烧不退,由于情况严峻,被分到一个单独的病房。那是川崎市内的一家老旧的医院。 终于要睡着的时候,房门好像开了。灯虽然熄了,但是月光下可以朦朦胧胧地看到室内的情景。房门紧闭。景子以为是自己的幻觉,正准备再次闭上眼睛。但是,这时却有一个三岁左右的男孩摇摇晃晃地从刚才那扇本应关着的门里跑了进来。景子说,虽然自己并没有真的看见,但是她却清楚地知道。 男孩蹒跚走到床尾,不可思议地盯着躺在床上的景子。景子说,她也并没有真的看见那个男孩,却能够感知他的存在。男孩站在床尾,紧紧地盯着自己。然而,奇怪的是,自己却一点也没有感到害怕。 「怎么啦?」景子不由得问道,?「怎么啦?怎么站在那里呀?」 男孩不回答,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床尾盯着景子。景子想要起身。就在这时,男孩刷地转身,离开床尾,步履蹒跚地朝房门的方向走去。原本以为他会就这样离开,但是这时他却在门口回了一下头,一脸想让景子跟过来的样子。 景子下了床,穿上冷冰冰的拖鞋,去追那个走出门去的男孩。走到昏暗的走廊里时,男孩已经站在远处了。他一动不动地站在走廊的那头,等着景子。景子追过去。拐过去就是新生儿室。男孩这次站在新生儿室的门口。就在这时,男孩突然不见了。 景子就像被什么东西召唤着似的,走进了新生儿室。包括一也在内的五六个婴儿就睡在那面大玻璃的对面。 走进新生儿室的瞬间,景子发出了一声尖叫。玻璃的对面,一也睡在婴儿床上,几个模模煳煳的男人的身影站在他的周围。黑影一般的男人们正盯着在婴儿床上熟睡的一也。景子趴在玻璃上,大声喊道:「住手!」她不停地敲打着玻璃,使劲喊着:「住手,住手!」 那些黑影人齐刷刷地将头扭向景子。景子继续敲打着玻璃。一个男人抱起了一也。下一个瞬间,景子又喊了一声「住手!」就失去了知觉。 第二天,景子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病房的床上。早晨的阳光已经照进了病房。景子马上跑向新生儿室。护士吃惊地从护士站追了过来。 「山神太太,您怎么啦?烧还没退哪!」 背后传来护士的声音,但是景子没有理会,一路跑到新生儿室。 大玻璃的那头,一也好端端地在那儿。好端端地在小床上睡着。 据护士说,昨天晚上景子昏倒在新生儿室大玻璃的前面。值夜班的护士碰巧发现,在医院引起一阵骚乱,值班医生断定,她可能是不顾自己正在发高烧跑到了新生儿室,然后昏倒在这里。 当然,景子并没有把昨晚发生的事情告诉护士,也没有告诉丈夫。因为她觉得即便告诉他们也不会有人相信。 另一方面,即便在妻子景子的眼中,丈夫邦彦对小一也的爱也有些不同寻常。当然,这也许是因为痛失长子的缘故。他有时甚至不愿把孩子交给母亲景子。 一也是个可爱的小孩,爱笑且不认生。父母倒是那种腼腆认生的性格。不管是幼儿园的老师,还是附近商店的老闆,亦或是在公交车上坐在旁边的乘客,只要看到一也那双可爱的大眼睛,就会跟他打招唿。这样一来,作为家长的邦彦和景子夫妇就不得不和他们说话。景子从小就是个闷葫芦,不爱和陌生人说话。 一也上了小学之后,丈夫邦彦对儿子的爱依然如故。一也加入当地的一个足球队之后,邦彦明明没有任何经验,却非要去当他们的教练参加训练。
第21页 上了小学的一也不仅可爱,而且聪明。在班上好像也很受欢迎,因此被选为班长。有时景子还会接到同学妈妈的电话。「我家孩子好像喜欢一也君,正给他做饼干呢,一会儿可以拿给他吗?」当然,景子高兴地把那个女孩和她的母亲请到家里,晚饭做了些散寿司饭招待她们。 对于景子来说,这一切和她自己的童年时代完全不同。如果说童年时代的自己和母亲是配角的话,现在的一也和自己无疑成了主角。大概丈夫邦彦也有同样的感觉。 但是,此前一直低着头熘墙角走路的他们,现在却不得不走到前台的中心位置。景子感到疲惫。简而言之,就是她根本不是「一也君的好妈妈」那块料。 这种感觉,丈夫邦彦应该也是有的。就因为太爱孩子,明明没有经验也要去当足球队的教练,这倒也没什么。孩子们刚开始学习踢足球的时候也就罢了。关键是孩子们的学习能力是惊人的,经过一年的训练,他们就开始要求学习不输给大人的踢球技术。当然,邦彦也为了满足他们的要求,不停地努力。但是,没有经验的中年男人的努力不可能赶上孩子们的成长速度。 结果,邦彦也和景子一样,最终没能成为「一也君的帅爸爸」,不久之后便辞去了足球队的教练职务。 到了小学高年级的时候,一也的成绩开始下降。即便在父母眼中,也成了一个随处可见的普通孩子。 泉站在民宿「波留间之波」的院子里,急急忙忙地采着通红的扶桑花。民宿的老闆林耕作已经将车停在大门口,准备载着客人前往轮渡码头。 泉摘了几朵开了五分的扶桑花,一边喊着「等一下」,一边跑向门口。 在这里住了四天三夜的小夏帆和她的母亲正要上车。小夏帆看到泉从院子里跑出来,也跑了过去。「姐姐!你去哪儿啦?」 「小夏帆,明年夏天要再来哦。」泉把自己摘来的扶桑花递给她。通红的花束遮住了才六岁的夏帆的脸。 「我肯定还会来的,姐姐,我给你发邮件哦。」 「你要加油学游泳啊。」 「我会加油的。等我学会了游泳,你要带我坐船去远方。」 夏帆的母亲微笑地看着两人依依惜别的样子,摸了一下夏帆的头,说道:「夏帆,我们该走啦。跟泉姐姐说『谢谢你一直陪我玩』。」 强烈的阳光下,三人浓浓的黑影排列在脚下。围着民宿种了很多向日葵,在海风的吹拂下来回摇摆,仿佛也在伤离别。 「走吗?」 耕作打开驾驶席的车窗,探出晒得黝黑的脸。夏帆和母亲坐进面包车。刚才似乎在厨房的泉的妈妈和瑞惠阿姨也穿上木屐出来送别。 「小夏帆,再见。」泉挥了挥手。车子已经开动了。夏帆打开车窗,不停地朝泉挥手。泉他们站在大门口,一直目送着车子消失在榕树背后。 「泉,一会要出门吗?」正要回去工作的妈妈问道。 「跟若菜约好去她家看《欢乐合唱团》的dvd。」泉回答。 瑞惠听到泉的回答,突然停下脚步,回头问道:「若菜的爸爸,脚伤好了吗?听说从屋顶上摔下来了?」 「若菜的妈妈说,虽然脚上打着石膏,但是嘴还是厉害得很,每天唠唠叨叨的。」 「有请人来帮忙吗?她妈妈一个人应该顾不过来吧。」 「若菜的姐姐从本土回来帮忙了。」 瑞惠听泉这么说,夸张地做出一副吃惊的表情,笑道:「本土?泉,你已经变成一个真正的岛民了。」 泉和妈妈两人来到沖绳的这个离岛、波留间岛已经过了三周了。如果说一开始一点都不担心,那是在说谎,但是当泉和妈妈在那霸的度假酒店住了三个晚上,坐着轮渡来到这个岛上的那个早晨,看到码头上挥手迎接他们的瑞惠和她丈夫耕作的那一瞬间,心中所有的担心都烟消云散了。「长这么大了。」瑞惠说着,紧紧地抱住她。旁边的耕作看起来沉默寡言,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脸上刻着深深的皱纹。瑞惠坚实的臂膀和耕作无言的欢迎,让泉原本紧张的心情一下子放松下来。 现在,泉和妈妈住在西式民宿后面的一个厢房里。虽说是厢房,但是由于瑞惠夫妇之前一直住在里面,所以生活必需品都是齐备的,因此几乎没带什么行李过来的泉母女也不用为每天的日常生活发愁。 到了岛上的第二天,妈妈就开始快乐地在民宿工作起来。泉也只要一有时间就帮帮忙。但是,自从转入的那所高中开学之后,泉放学回家或者在休息日想要帮忙的时候,瑞惠就会把她赶到一边。「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子,不要天天忙着晒被单,赶紧去找个男朋友啊。」 即便如此,比如有像夏帆这样的孩子来住宿的时候,泉仍会高兴地当孩子们的玩伴。和母亲两个人一起来的夏帆起初无精打采的。这也是因为碰巧同一天跟他们一起住进民宿的两个家庭都是仿佛画中的圆满家庭,有赖以依靠的父亲、温柔的母亲和孩子们。泉见夏帆一天到晚在民宿的客厅看电视,就把她邀请到自己的房间里来玩,摘下院子里盛开的鲜花做成花束,两人拿着拍照。 第二天,夏帆说想去看海,泉就和她母亲三个人一起去了海滩。碰巧泉同年级的男生也在那里。他们用脚和棍子将热带鱼赶到浅滩。别说夏帆,就连泉看到那些五颜六色的热带鱼在脚边游动时,都高兴地叫了起来。
第22页 泉转入的波留间高中是一所很小的学校,一个年级只有两个班。虽然名义上是普通高中,但是实际上一个年级的其中一个班叫作机电班,泉插入的另外一个班叫作旅游信息班,这个班的同学大部分都希望毕业后到酒店之类的地方工作。当然了,机电班的男生占压倒性的多数,旅游信息班则有三分之二是女生。 第二学期的开学典礼上,泉一脸紧张地站在这个旅游信息班的同学们的面前。因为没有来得及买校服,她就直接穿着福冈的高中校服来到学校,但是没想到这身校服却颇受女生的欢迎。到午休的时候,女同学们就已经完全接纳了这个转校生。尤其幸运的是,班上女生的领头人大城若菜热心地告诉她这所学校与别处的各种不同。 若菜非常喜欢美国的人气音乐剧《欢乐合唱团》,准备在波留间高中也创办一个「欢乐合唱团」协会。泉自然想继续打网球,但是不巧这个波留间高中不但没有网球协会,就连网球衣都没有。于是,泉虽然并不喜欢什么《欢乐合唱团》,但是觉得「反正也不讨厌卡拉ok」,再加上若菜的再三邀请,决定加入协会,成了这个协会的创办者之一。 最近,泉只要一有时间,就会去若菜家里,和另外三个朋友,也是协会的创办者,一起看《欢乐合唱团》的dvd电影,背诵英文歌词和舞蹈动作,然后带着录音机去若菜家附近的海湾,一起在海滩上跳舞唱歌,直到太阳落山。 民宿「波留间之波」是一栋两层的钢筋混凝土建筑,白色墙壁,沖绳传统的石墙在四周围成院子,大门口有两尊沖绳狮子。泉走出大门,走在路上,放眼看去,前方是辽阔的海滩。沿着沙滩的路边也都是古旧的石墙,枝叶繁茂的大榕树挡住阳光,形成一片浓郁的阴凉。在这片浓郁的阴影中眺望就在近旁的那片美丽的大海,简直就像是同时享受着昼与夜。泉像往常一样爬上石墙,行走在昼与夜之间。 美丽的大海上一个人都没有,只有碧蓝的海波无聊地沖刷着海岸。 这时,泉看到石墙的那头,与县道相接的地方有一个人影。他坐在榕树树荫下的石墙上,伸长了脑袋看着这边。泉认识那个男生。他剃着光头,皮肤黝黑。前天,泉带着夏帆去海滩玩的时候,为他们赶热带鱼的男同学当中也有他。他是机电班的同年级学生,名字好像叫作知念辰哉。他好像在等什么人,一脸无聊的样子,抱住一条腿,另一条腿垂在下面。 泉继续在石墙上走着,到了前面那棵榕树的树荫下,她喊了一声「餵」。辰哉抬起头来,答应了一声:「噢。」 「你在等人吗?」泉问道。 「船。」辰哉只答了一句。 「船?」 「前天你不是说想坐船吗?」 「带发动机的船?」 辰哉听了泉的问题,点了点头。 的确,泉前天曾说想开带小型发动机的船。只是,她并不记得自己曾单独拜託过辰哉。 「我家的船,今天没出海。」 辰哉只说了这么一句,站起身,在石墙上走了起来。 「等……等一下,你要开船载我吗?」泉冲着他的背影说道。 辰哉也不答话,继续沿着石墙往前走。泉犹豫了片刻,转念想,与其去若菜家看《欢乐合唱团》,然后到海滩上又唱又跳的,还不如乘船去看一看眼前这片蓝色的大海。 「餵。」泉叫住了辰哉,「……我给若菜发个简讯,告诉她我会晚到一会儿。你等我一下啊。」 泉马上给若菜发了一条简讯。她认为,这个岛这么小,即便说谎也很快就露馅,于是就照实跟若菜说了。很快,泉就收到了回信。「知道啦。可是,辰哉家的船可破了,会沉的哦。」 走到县道的前面,辰哉纵身一跃,从墙上跳了下来。泉也想学他的样子跳下去,可墙实在太高,她没能做到,就用手撑住石墙,慢慢地滑了下去。 「喂,辰哉,你家是渔民吗?」 走在没有阴凉的县道上,泉冲着辰哉的背影问道。辰哉脚下的白线在阳光下闪耀。白线顺着坡道向下,一直朝着大海的方向延伸。 「不是,民宿。就是若菜家附近那家叫作『珊瑚』的。」 「啊,我知道,墙是粉色的对吧?」 「那个啊,原本是红色的。」 辰哉似乎不是为了逗泉开心,头也没有回。县道的下坡路穿过一片原生的椰子林。高耸入蓝天的椰子树叶被海风吹得大幅摇摆。泉学着辰哉的样子沿着白线往前走。路的前方,这条白线似乎连着云端。前方开过来一辆小货车,辰哉停下了脚步。 白色的小货车来到两人的旁边,停了下来。驾驶座上坐着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男人,看着辰哉,也不打招唿。 「我老爸。」 辰哉努了努下巴,向泉介绍。泉赶紧鞠躬说:「你好!」 「啊,就是最近刚和妈妈一起来『波留间之波』的那孩子?」 辰哉的爸爸虽然体格魁梧,声音却很高亢。泉点了点头,说了一声「是」。 「辰哉,爸爸离开两三天,家里就交给你了。」 辰哉的父亲只说了这么一句,对泉点点头,就开车离开了。辰哉又马上迈开步子,泉却扭头目送那辆车远去。 「辰哉君,你爸爸要去哪儿啊?」泉问道。为了缩短自己与辰哉之间的距离,她加快了步子。
第23页 「可能是那霸。」 「工作吗?」 「反对运动。据说在那霸举行示威游行活动。」 「反对运动?」 「比如,反对基地,反对『鱼鹰』运输机什么的。」 「你爸爸在做这些吗?」 「他本来是那霸人,和我老妈结婚后才来这里的。」 辰哉似乎自以为已经做出了解释,但是泉知道的信息太少,仍然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他总是这样,也不干活,突然一走就是好几天,让人着急。从我还上小学的时候就这样。妈妈早就已经不指望他了。」 「这样啊。」 「他要是总不在也就罢了。关键是吧,偶尔回来的时候,他总是摆出一副了不起的样子,跟住在我家的从本土来的客人说什么『沖绳的现实』啊之类的,让很多客人感到头疼。」 「这样啊。」 「嗯,一开始大家还会认真听。可是,人家毕竟是来旅游的,到最后都会表现出一脸为难的样子。」 泉不知道该如何应答,又小声说了一句「这样啊」。这时,辰哉加快了脚步。泉也跑了起来,想要和他并排走在一起。正要追上的时候,辰哉突然停下脚步,泉差点撞上他的后背。 「看,龟壳花。」 辰哉指着路边的草丛说道。泉隔着辰哉的肩膀往那边瞧。一条足有一米长的龟壳花扭动着亮晶晶的身体向前爬行。 「怕吗?」 辰哉回过头来,与泉面对面。他的鼻子下面流着汗。 「漂亮。」泉回答。 辰哉又开始走了起来,就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 县道是一条沿海路,绕过一个小小的海岬,向前延伸。从这个海岬再往前走十五分钟左右,就是辰哉和若菜他们居住的村落,那一带也散布着很多蓝色的海湾。 辰哉的船停靠在空无一人的海湾上。小船在阳光照耀下的蓝色海面上孤零零地摇曳,就像被世界遗忘了似的。 辰哉走到沙滩上,拉起粗粗的绳子。缠绕着海藻的那根绳子看起来有些扎手,但是辰哉却轻而易举地拉了过来。小船,不,或者说是大海那边的景色,似乎随着绳子被拉了过来。 「你先上。」 泉听辰哉这么说,便用两手拿着拖鞋,踏着海浪,坐上了小船。同时,辰哉收起绳子扔到船上,小船被绳子一压,剧烈晃动起来。 「呀!」 泉一下子失去了平衡,不由得尖叫起来。她弓着腰站在摇晃的小船上,小心翼翼地坐下。辰哉对这些视而不见,粗鲁地用脚踢着小船,改变小船的方向,然后更加粗鲁地推了一下,自己也乘了上去。 泉坐在船上,抓住船帮,突然被眼前这逆转的景色迷住了。眼前只有蓝色的大海。 上了船的辰哉下半身已经湿透。当他在船上走动的时候,野兽一般的脚印清晰地留在船板上。 「要看看吗?」 泉听到辰哉叫自己,回过头去。辰哉已经将小型发动机的绳子拿在了手中。 「嗯,要看。」 泉爬到船尾。发动机虽然旧,但是似乎保养很好,里面的部件都油光光的。 辰哉没有做任何说明,按下操作杆,拉起绳子,然后又按了一个什么东西。一次没有发动,反覆弄了三次,发动机才终于发动。声音比想像的要大,泉不由得堵上了耳朵。同时,船头突然上扬,小船冲破蓝色的海面,开了起来。 「哇!」泉惊叫起来。辰哉坐下来,指着手中的舵,说道:「喂,这个。」 「让我试试吗?」泉慌道。 「我帮你。」 泉摆正姿势,握住舵,能够感受到发动机的震动。她拼命地握住舵,辰哉握住泉的手。他的手掌热热的。船眼看着离了岸。扑面而来的热风,不知为何却时而有一种凉飕飕的感觉。 「转过那个海岬,向右行驶。」 听到辰哉的话,泉问:「怎么转?」 「慢慢往这边动,你看,就向右了。」 泉配合着辰哉的手,也开始用力。船体与头顶的积雨云一起向右倾斜。刚转入海岬的后面,前方的海面上就出现了一个小岛。 「那个岛上有人吗?」泉问道。 「没有。」 「那么,是荒岛?」 「有农田什么的。」 「谁家的?」 「谁家的?有我家的。若菜家的,应该也还有吧。」 「种的什么呢?」 「甘蔗啦玉米啦之类的。」 「能到那个岛上去吗?」 泉问道。辰哉也不答话,默默地将舵转向那个方向。 小船乘风破浪,在蓝色的大海上前行。那个小小的荒岛越来越近,慢慢地变大。五六只大鸟在小岛的上空盘旋,似乎在迎接泉他们的到来。 当船靠近原生椰子树生长的海滩,连树下生长的扶桑花都清晰可见的时候,辰哉熄灭了发动机。发动机的声音倏然消失,只剩下船头拍打海浪的声音。 「这个岛还挺大的吧?」泉问道。 「我出生的时候,这个岛上还住着很多人。养猪什么的。」 泉松开舵。被辰哉握住的地方稍微有点疼。 美丽的海湾上有一座古旧的浮式栈桥。从白色的海滩上延伸出来的这座木制栈桥看起来既像一座没有完工的栈桥,又像是一条通往碧空的飞机跑道。
第24页 辰哉关了发动机之后,慢慢行驶的小船以让人惊异的准确抵达栈桥。准确地说应该是贴上,而不是撞上。 「好厉害。正好。」 泉不由得惊嘆,辰哉只是轻声答了一句「习惯了」。 「我先下,你稍等一下。」 辰哉拿起盘在脚边的绳子,搭在肩膀上,跳上栈桥。船体剧烈摇晃,泉又一下子趴在船板上。她感觉似乎正在摇晃的不是自己,而是眼前的整座小岛。 「好了。」 辰哉把绳子系在浮标上,伸出手。泉拉住他的手,跳到栈桥上。栈桥也和船体一样摇晃着。泉抬头看着天空,转了一个身。只有海浪的声音。 「围着这个岛走一圈要多长时间?」 「大概一个小时吧。」 两人并排走在浮式栈桥上,脚下的影子并列在一起。 「沿着那条路往上走,就是农田。没准有人来干农活。」 「除了农田之外,还有什么吗?」 「没了。都是废弃的房子。」 「我可以在岛上看一圈吗?」 「那我去那边睡会午觉等你啊。」 辰哉指着椰子树的树荫,说道。 「啊,你不跟我一起来?」 「一起也行……」 「也行?」 「我还以为你想一个人熘达熘达。」 离近一看,泉发现辰哉的眸子炯炯有神。浓密的睫毛形成的阴影让他那眸子显得更加乌黑髮亮。 「你们这边的人都这样吗?」泉问道。 「哪样?」辰哉瞪大了眼睛。 「没有没有,算了。」 泉也说不上来。反正她听到辰哉刚才说让她随便去玩一下,便感觉自己已经完全被接纳,心里特别高兴。 辰哉真的一下子躺倒在一排大椰子树的树荫里。泉丢下他,独自沿着一条原生的羊肠小道,从海滩走了上去。小路没有任何修整,泉一边拨开两边伸展过来的枝叶,一边往前走。走上斜坡之后,视野一下子开阔起来。正像辰哉所说,上面是一望无际的甘蔗田,万籁俱寂,只有风声。田间虽然有路,却没有铺设柏油,在强烈的日照下,路面上的土呈白色。远处有几间仓库模样的房子,却不见有人做农活。 岛上好像都是平坦的土地,但是左手边有一个小山丘。泉朝那座山丘走去。途中,她把一片甘蔗叶撕成条,像交响乐的指挥家一样挥舞着叶子。蓝色的蝴蝶撕开头顶的蓝天,在前方飞舞,似乎在为泉指路。 路上有轮胎的印迹。大概是拖拉机的大型轮胎在雨天留下的印迹,就像笔画很多的汉字一样,清晰地留在地面上。 泉开始后悔自己没有带一些饮料来。她没有戴帽子,也没有一点阴凉可以让她躲开强烈的日照。爬上前面的那座小山就回去。她这样想着,又开始挥动手中的甘蔗叶。 爬上小山之后,可以看到整座小岛。正如辰哉所说,岛上有几个村落,都是已经废弃的平房。大概是被颱风刮过,所有的房子都已经没有了屋顶。 山上出现了一堵混凝土建成的墙。不知原本是什么建筑,现在只剩下一面墙了。墙上有一面窗,透过窗子能看到对面纯净的蓝天。泉仔细地看了一下,发现草丛里也有一些混凝土的碎片,可以判断出原本这里有一栋很大的房子。走到那堵孤零零的墙壁前,泉看到前方还有一栋废弃的两层小楼,只剩下钢筋混凝土的外墙,既没有门,也没有窗棱。 曾经有人在这里住过。泉心想。她想像着曾经住在这个废弃小楼里的人每天透过二楼的窗子眺望大海。不知为什么,在树荫里睡觉的辰哉突然浮现在脑海中。就在这时,她听到一个脚步声,不是自己的。在这个废弃的小楼里,的确有什么东西在动。 泉竖起了耳朵。废墟里的声音也同时消失了,只剩下吹过小岛的风声。 她以为是辰哉,认为他谎称自己在沙滩等,其实却抄近道先到了这里,想要吓唬一下自己。 她不由得笑了起来。搞这样的恶作剧,真幼稚。但转念一想,难得开个玩笑,干脆也假装被吓到好了。 泉继续挥舞着甘蔗叶,故意哼着小曲儿往前走。走到废墟的前面,做好了大吃一惊的准备,可是辰哉却怎么也不出来。 从没有门的门框里,可以看到废墟内的情景。天花板已经坠落,阳光从上面照进来,屋里很明亮。墙壁虽然脏,但由于是白色的,显得更加耀眼。 里面有篝火焚烧的痕迹。虽然样子不好看,却堆着石头,甚至还有烧焦的网子搭在上面。旁边有一个大背包。是那种随处可见的红色背包,还很新,东西装得满满的。再仔细一看,发现地上还有未开瓶的瓶装水和罐头之类的。 墙那边的确有人,但是泉开始觉得那人不是辰哉。「是辰哉君吧?你在的,对吧?」泉故意朗声喊着,慢慢地往后退。这时,一个年轻男子突然从窗框的那边站起身来。泉不由得发出一声尖叫,一屁股坐在地上。 那个男人的头髮脏兮兮的,好像已经好几天没洗澡了。长着胡楂的脸庞晒得黝黑,可怜兮兮的。只是,看到他穿着一件印着米老鼠图案的t恤衫,泉突然觉得不再那么可怕。 「我还以为我朋友在那儿呢……」泉先说道。男子在窗户那边回头看了一下自己的身后,当然辰哉不可能在那里。「没事吧?」男子对泉说道。他好像在担心依旧坐在地上的泉。
第25页 「啊,没事。」 泉一边站起身,一边向后退。身子虽然在向后退,视线却还对着那个男人。男人似乎为了躲开她的视线,消失了,然后又从没有门的门框里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根吃了一半的香肠。 泉站直了,拍打屁股上的沙尘。男人站在没有门的门框前,看着这边。 「那,那个,你在这里做什么呢?」 泉直接问道。男子也好像已经猜到泉会先问这个,说道:「到这边随便逛逛,就是那种一个人的旅行之类的吧?」他自己嘴上这样说,却又兀自歪了歪脑袋。 男子微笑时露出白色的牙齿,让泉进一步放松了警惕。 「这边?是指沖绳吗?」泉问道。 「嗯。」 「你是怎么到这个岛上来的?」 「从波留间岛搭便船。」 「岛上的人?」 「对,来这个岛上干农活的人。」 男人语调虽然沉着冷静,却也好像有些紧张,过分用力地握着手里的香肠,里面的肉似乎马上就要撑破塑料包装。 「什么时候?」泉问道。 「三四天前。」 「然后就一直在这儿吗?一个人?」 泉将目光转向男人的身后,地上堆放着瓶装水和罐头。 「你呢?干农活?」 「坐朋友的船来玩一下。」 「你朋友呢?」 男人看了看泉的身后。 「在沙滩上等着呢。」 泉这样说完,突然想了起来,问道:「啊,你要是回波留间的话,可以一起坐船回去。」 男人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说道:「不,没关系。」 然后,沉默持续了一会儿。刚才那些蓝色的蝴蝶又开始在泉的周围飞舞。 「那我差不多该走了。」泉说道。「啊,嗯。」男子点了点头。泉转身,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 「喂!」 泉走出很远,被男人叫住。 「请不要把我在这里的事告诉别人。」 男人低着头,阴影落在脸上。泉看不见他的表情,只是爽快地点了一下头,又转身走了起来。 回到海滩时,泉看到辰哉还躺在椰子树的树荫里。辰哉听到泉的脚步声,坐起身来,吃惊地问道:「这么快就回来了?」 从山丘回来的路上,泉一直以为自己会把那个男人的事情告诉辰哉。并非自己想说,而是感觉自己可能会说出来。但是,听到辰哉的问题,泉却只答了一句:「太热了。」 辰哉站起身,拍拍屁股和后背的沙子。由于后背被汗水打湿了,衣服上的沙子怎么也弄不掉。辰哉朝浮式栈桥旁边的小船走去。后背上,只有那块被汗水打湿的区域才留着沙子,泉看着那些沙子,追了上去。 泉拉住辰哉的手,乘上小船,然后问道:「哎,会有游客到这座岛上来吗?」辰哉一边打开发动机,一边回答:「没有人来。这里什么都没有。」 发动机发动之后,小船急转弯,朝大海开去。跟来的时候相比,泉可以更好地坐稳了。 「倒是偶尔会有怪人来这个岛上。」 辰哉好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小声说道。「怪人?」泉回头。 「比如背包客之类的。对了,有个邻居说,前几天他来这里干农活的时候,就载着一个年轻人来这里了。」 「那他是怎么回去的?」 「应该是坐另外一个人的船回去的吧。」 泉转身,看着身后渐行渐远的那座小岛。不知道那个邻居载的那个年轻人是不是就是刚才那个男人。但是,和辰哉想的不同,男人还没有坐别人的船回去。 「哎,那座岛上有水吗?」泉问道。 「有啊。因为有农田啊。」辰哉笑道。 荒岛离得更远了。泉开始想像那个男人在废墟中迎来夜晚的情景。沖绳的星空,比别处的更加立体和厚重,就像以前看到的星空像千层酥一样重叠在一起。泉总是想将自己的手伸进那层叠的星空。手臂深深地伸入夜空,触摸那里的繁星,就像在触摸沙粒。 南青山根津美术馆附近有一家叫做「o」的法式餐厅,专门经营各种野味。餐厅里有一个玻璃冷冻柜,里面挂着还带着肋骨的野猪肉和鹿肉之类的。虽然有些顾客看到这幅情景会感觉害怕,但是由于这里以非常实惠的价格提供精緻的菜餚和精选的红酒,因此餐厅里总是有很多常客,生意兴隆。 优马坐在冷柜前的桌边,等着嫂子友香。他下班晚了,比约好的七点半到得晚,但友香比他更晚。 优马盯着一个看样子像是新来的服务生,打发无聊的时间。那个服务生大概还是大学生,头髮剪得短短的,看起来很干净。他有时听不清客人的点单,脸颊羞得通红,显得十分可爱,让人忍不住盯着他看。 这时,门开了,友香一边夸张地说着「对不起」,一边走了进来。这时,服务生听错了红酒的名字,正羞得脸颊通红。也许是因为穿着一件璞琪的有着醒目大花的连衣裙,友香刚一进来,整个餐厅就一下子变得亮堂起来。她落座后注意到桌子的摆设,问道:「哎?三个人?」 「还有克弘一会儿过来。」 「啊,克弘君?好久不见了。对了,今天聚会,不是小叔子要犒劳辛苦的嫂子吗?」 「原本是这么打算的。但是,刚才碰巧克弘发简讯约我。」
第26页 「听说是航让你请我吃饭的?」 「是啊。有这么一个疼媳妇的老公,嫂子你可真有福气。对了,这么好的老公,谁介绍你们认识的来着?」 「当然是善良的小叔子啦。」 「没错,我就要让你一辈子欠我这个人情哦……对了,花音呢?」 「今天晚上航看着呢。刚给她洗了澡。」 优马和友香原本是酒友,从上大学的时候就认识了。 「对了,听哥哥说,你又要去工作了?」 友香叫过那个可爱的服务生,点了一杯香槟。优马向她问道。服务生离开之后,友香马上发问:「刚才这男生是你喜欢的类型吧。」优马老实承认,「嗯。」 「对,我想回去工作了。」 「原来那个公司?」 「不是。是一个朋友开的公司。对了,就是洋子,一直在纽约的广告公司的那个。优马,你不认识吗?」 「不认识啊。还是pr方面的工作吗?」 「对。」 「哥哥怎么说?」 「嗯,说是贊成我出去工作,可是考虑到妈妈的身体状况,就说了一句『现在马上吗』。」 「是啊。」 「对了,今天妈妈的情况挺好的。她说想吃豆馅面包,我就去给她买了一个,结果那么大一个面包,她吃了一大半。」 「啊,今天你就别当自己是我嫂子,就当是朋友聚会好了。」 「真的假的?那我的牢骚可就多了。」 「那是肯定啦。刚生完孩子,却不得不每天照顾生病的婆婆。」 来点单的不是刚才那个服务生,而是一个经验丰富的女服务员。长得好看,也就是看看可以,点菜的话,还得是经验丰富的服务员才管用。虽然现在还没到吃野味的季节,优马却点得相当丰盛,前菜点了棕熊肉冻,主菜点了炭烤北海道鹿肉。 友香已经喝完了一杯香槟,又看着酒单,考虑接下来喝点什么。每当优马看到友香这样,就想起他们刚刚认识的时候的样子。可是,是在哪里,怎么认识的呢……大概是在酒吧之类的地方吧。这个女人虽然喝醉之后会跳萨尔萨舞,但是说话用词和笑的样子却十分优雅。优马与她相识之后不久,就产生了一个想法:如果她能嫁给哥哥,成为自己的嫂子就好了。然后,优马当真把她介绍给了哥哥,如愿以偿。他觉得自己的眼光应该没错。 「最近工作忙吗?」 优马原本以为友香会开始发牢骚,抱怨照顾病人的辛苦,没想到她点了一杯有机白葡萄酒之后却改变了话题。 「不,工作还算一般了,就是这个夏天玩过头了,筋疲力尽。」 「在替你照顾生病老娘的嫂子面前,这种话亏你能说出口,脸皮真够厚的。」 「所以啊,今天我们就当是朋友聚会啊。」 「啊,你这句话原来是这个意思啊。被你骗了。」 友香和哥哥航并没有谈起过小叔子是同性恋这件事。当然,优马也没有跟哥哥坦白过。他只是觉得哥哥大概知晓,也觉得友香应该也知道哥哥知晓这件事。哥哥和友香倒不是互相想要套对方的话,只是哥哥有时会突然说起「优马也该找个媳妇了」,此时友香就会故意岔开话题,说「他还想多玩玩吧」,于是哥哥就会一脸落寞的样子说:「是啊,那些傢伙是没有终点的。没有终点,在各种意义上来说,其实是没有开始。」 「你说你这个夏天玩得筋疲力尽,到底都干什么了?」 友香喝了一口白葡萄酒,满意地对侍酒师点了点头,问优马。 「无非就是像以前的夏天那样啊。到健身房健身,去酒吧找男人,去喝酒然后被男人甩掉,然后大家一起去吃野外烧烤,再找别的男人,然后再去健身房。」 「你们这些人也真是不容易呢。每年如此。」 「真的是不容易。每年都是这样啊。夏天结束,秋天到了。到了秋天就会有食慾,好不容易塑好身材又长出赘肉,不过想着反正冬天能穿厚衣服,也无所谓了,可是一不小心,下一个夏天又毫不留情地来到,然后又得赶紧去健身房。」 优马半开玩笑似的跟友香说了这些,然后突然想起哥哥说的那句「那些傢伙是没有终点的」,问道:「喂,友香,结婚后有什么改变吗?」友香疑惑了片刻,然后笑着说道:「可能变得受欢迎了吧。」 「为什么?」 「可能是因为我不必再努力去吸引别人了吧。」 「……这是在挖苦我啊。」 主菜端上来的时候,克弘华丽登场了。餐厅的大门是个玻璃门,但是,唯独克弘好像看不见这扇门似的,勐地撞到上面,餐厅所有顾客都将视线转了过去。 克弘一落座,就点了白葡萄酒,跟许久不见的友香简单地打了个招唿,也不管之前优马他们谈了什么,就自顾自地说起了自己最近的恋爱经歷。 原来,克弘有一个交往了九年的男朋友,但是今年夏天克弘却和另外一个男人好上了。对了,那个男人也有一个交往多年的恋人。简而言之,就是双重出轨。总之,双方都不打算与自己最爱的恋人分手。克弘也只是庆幸自己找到了一个合适的性伙伴。但是,那个男人最近却突然说什么「感到一种罪恶感……」。当然,之所以感到罪恶感,是对他交往多年的那个恋人。而且,他还严厉地指责克弘:「克弘君,你对你家那位难道没有感到罪恶感吗?原来你是那么冷漠无情的人?」克弘倒是没怎么感到什么罪恶感,听到对方如此指责自己,特别吃惊。
第27页 友香默默地听完克弘的讲述,插嘴说道: 「罪恶感啊,其实是因为自己快乐,才有感觉。所以啊,也就是说,对方非常享受,而你却没有乐在其中。总之也就是这么回事儿吧?」 听友香这么一说,的确是这个道理。优马深深地被友香的见地折服。可是,克弘在旁边却依然有点意犹未尽的样子,为自己辩解。「哪儿啊,其实我也乐在其中啊,只是还不至于产生罪恶感……」 「对了,你和那个出轨的对象,都有交往多年的恋人吧?你们真是太奔放了。服了。」 友香夸张地嘆了一口气,优马也不由得想要反驳。「不是啦,也不是所有的同性恋都像克弘他们那样啦。也有不少人想找一个长相厮守的伴侣。」但是,优马说到这里,却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突然没有了气势,只好侷促地说了一句,?「当然啦,我还没找到这样的人。」 接下来如果再给克弘点菜的话,要花很长时间,所以克弘决定分食优马他们点的炭烤鹿肉。「要这样的话,刚才点红葡萄酒就好了。」克弘说着,将刚端上来的白葡萄酒喝水般一饮而尽。 「我说啊,刚才听你们俩说话,我就在想,最近大家都在说的什么草食男,到底哪儿才有呢?」友香换回刚才的话题。「啊,那个啊。那是直男世界的事情。在我们的世界里,大家岂止肉食啊,简直都是猎野味的,大家都在用最新的交友软体,你猎我,我猎你。」优马笑着说道。 「对了,克弘君,我要再问你一下,你有一个交往了九年的恋人,对吧?」 听到友香的问题,克弘点头道:「嗯,托您的福。」 「现在感情出问题了?」 「没有啊,好得很。或者说,爱他胜过爱自己。」 克弘若无其事地说了一句,友香听了又一脸惊讶。 不知道为什么,优马这时突然停止了思考。他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却无法很好地表达出来。克弘刚刚说的那句「爱他胜过爱自己」,搅乱了优马的大脑,不,是他的心。 「怎么啦?」 听到克弘跟自己说话,拿着高脚杯的优马笑着遮掩,「不,没什么,听你们俩的超级恋爱论,惊呆了。」 有关克弘恋爱的话题就这样结束,接下来大家谈起了友香再就业的事情,然后又说起了夏威夷。友香和克弘一边喝着饭后的甜葡萄酒,一边愉快地聊着天。但是,不知为何,优马还是忘不了刚才那句话,无法很好地跟上两人的谈话。 三人结了帐,走出餐厅。一股劲风突然吹过大街。放在餐厅门前的手写招牌差点被风颳倒。优马慌忙按住招牌。在旁边抬头看着天空的克弘小声说道:「刮颱风了。」 「……这次的颱风很强,现在应该才到小笠原群岛附近。还有一个很强的颱风正逼近沖绳。好像一个是19号颱风,一个是20号颱风。」 优马抬头看着天空。厚厚的云层飞快地飘过低沉的天空。空气沉闷,只有雨的味道。 「对了,接下来干吗?」 「友香呢?」优马听克弘这么问,将问题转给了友香。 「我还是回家吧。花音可能还没睡。」 「啊!再去喝点吧。」 克弘立马挽留,但是已经决定回家的友香根本不听。 「那我也回家吧。」优马也说道。 「哎呀,这算怎么回事啊。原来我就是赶着来分你俩的鹿肉吃了,而且还只分到那么一点点啊。」 克弘噘着嘴。「你也偶尔早点回家吧。」优马说道。「回到家里也没人啊。」克弘嘴巴翘得更高了。 「为什么?」 「我之前不跟你说了嘛?」 今年夏天,克弘的男朋友一直在国外工作,几乎不在东京。 「原来如此。怪不得过上了猎野味的生活呢。」 友香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点了点头。三人赶在下雨之前,急匆匆地赶往车站。快到表参道站的时候,友香问道:「优马,今天你不会还去妈妈那里吧?听说你最近每天晚上都去。」 「不,今天直接回家。」优马回答道。 「啊,阿姨最近怎样啊?」克弘假惺惺地问道。「你真的想知道啊?」优马笑着说道。「对不起,我其实不想知道。」克弘老实承认。 三人并排走下通往地下的楼梯,然后分别走向不同的电车线路。优马独自一人走到检票口时,突然停下脚步,心里想道:「结果还是没说。」 今天决定和友香见面的时候,优马原本以为自己会说的。克弘突然要来的时候,也觉得干脆告诉他俩好了。但是,最后跟谁也没说。不知道是自己觉得那事不值一提所以没说,还是想说却没有说出口。反正,结果没说,只有这一点是既成事实。 三个星期前,优马认识了一个男人。就这一点,不知道为什么却没有说出口。遇到的那个男人也并不是自己特别喜欢的类型。心里也没有产生那种令人揪心的悸动。那个男人现在住在自己家里。但是,他却没能将这件事告诉他俩。也许是因为两人是在浴室认识的,他觉得丢脸,所以没能说出口。但是,原以为在友香和克弘面前可以不用在意,应该可以说出来的。而且,他原本是打算跟他们说的:那傢伙双手抱膝蹲在大浴场的角落里,自己跟他做完爱之后就把他带回了家。这本就是一个稀松平常的故事,像克弘那样当成笑话讲出来就好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直到最后他还是没有说出口。
第28页 优马平常总觉得自己「活得无拘无束」「并没有因为自己是同性恋而感到痛苦」,但是,在这种时候,他的谎言就会被揭穿。从记事的时候起,优马就觉得自己的想法或心意会让家人和亲戚朋友感到不快。他不想让自己喜欢的人不高兴。所以,自然而然地就开始不把自己的想法或心意说出口,并逐渐习惯,慢慢地变成了一个不爱表达的人。即便是对友香或者克弘,即便自以为自己在无拘无束地享受人生,但唯独这个习惯,他最不喜欢的这个习惯,却一直阴魂不散。 从表参道站上车,十五分钟后到达樱新町站。优马像往常一样走上楼梯,又像往常一样走到大街上。他一边朝驹泽公园的方向走着,一边想着去鸢屋书店租几盘电影的dvd。但是,转念又想,现在都已经十点半多了,回家之后沖个澡,回回邮件和推特上的留言,再看完电影,就得两点多了。最后,他也没进书店。从书店门口经过的时候,优马忽然心想:我还不知道那傢伙喜欢什么样的电影呢。别说喜欢的电影了,就连他的名字大西直人,也是在把他带回家的第二天才知道的。因为那天是星期天,优马快到中午的时候才起床。那傢伙也不说回去,优马也不说让他走。于是,两人就自然而然地说起去吃点东西,去了附近的乐雅乐家庭餐厅,回来的路上在药店买了一盒安全套,然后优马顺便问了一句:「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结果,那天两个人基本上就一直待在家里。肚子饿了就出门,回来就做爱。六只装的安全套在周一的早晨就已经用光了。 星期一的早晨,准备去上班的优马只说了一句:「我要准备出去了。」既没有让他跟自己一起出去,也没有对他说愿意待在这里就待在这里吧。直人只应了一句「知道了」,脱掉优马借给他的t恤衫,换上自己那身散发着汗臭味的衣服,和优马一起走出房间。走向车站的时候,优马问道:「今天晚上有住的地方吗?」直人说「没有」,于是优马告诉他「我晚上九点左右回来」。 他们的这种对话已经持续了三个星期。优马回家之后,直人就像算好了时间似的回到这里。他不知道自己上班期间直人去了哪里,做了些什么。他只问过一次,直人回答说:「基本上都是在之前的那家温泉浴池打发时间。」并且将盖了很多印章显示消费次数的会员卡拿给优马看。那是之前优马带他去的一家温泉浴池,虽然位于世田谷区,但是屋顶却有一个很大的露天温泉,屋内有各种温度的按摩浴缸。温泉里的休息室也很宽敞,而且干净,可以在里面悠闲地打发时间。 「一直在那里吗?」优马吃惊地问道。 「不是一直,不过会在里面待很长时间。」 「啊,是么。上次跟你一起去的时候我就发现了,你泡温泉的时间很长啊,而且总是在那种不怎么热乎的温泉里泡很长时间,一动不动。不嫌烦?」 直人越来越习惯住在优马家里了。最近这几天的早晨,优马差点忍不住想对他说:「如果想待在这里,就在这里待着吧。」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到现在这话还没有说出口。自己虽然没有多少存款,但还是担心存摺被偷走。而且,自己不在的时候,万一他带坏人进来怎么办啊?万一他吸毒贩毒呢?优马心想,自己虽然每天和他一起吃饭,睡在一张小床上,却还没有信任他。不,或者说,现在还不知道,自己要了解到他的什么情况才能相信他。 优马正在等红绿灯,准备过马路的时候,看到一个男人从路对面的便利店走了出来。帽檐压得很低,优马觉得他的侧脸和直人很像。只是,他已经告诉直人自己今天会晚些回来,直人不可能这么早就回来的。优马等红绿灯的时候,那个长得像直人的男人双手提着便利店的购物袋朝远方走去。他想喊一声,却不确定那到底是不是直人。突然,男人走进了巷子,优马看清了男人的后背。t恤衫的后背上印着一条鲤鱼图案,那是优马借给他穿的。风越来越大了。优马抬头看着天空。低沉的乌云在头顶迅速飘过,就像是在逃避什么东西的追击。 绿灯亮了。优马跟在直人的后面。跑起来才发现自己有些醉了。 优马跑进巷子的时候,发现直人就在前面。不知是他走得太慢,还是停下来歇过脚,现在才走到昏暗的坡道中间位置。好像不是因为上坡的缘故。他步子迈得很小,不知为什么,他非常在意自己手中的购物袋。 优马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仔细观察他的样子。购物袋中的便当好像没有放平,袋子开始倾斜。袋子一倾斜,便当里的菜餚和米饭就会混在一起。如果另一只手空着的话,还能马上扶一下,但是另一只手里也提着购物袋,顾得了这边就顾不了那边。 优马跟在他的后面,小心翼翼地唯恐对方发现。直人在前面迈着小碎步,走几步就停一下,扶正倾斜的便当盒。最后,便当盒实在斜得太厉害,他就只好用膝盖顶住。 看到他的这副模样,优马差点笑出声来,赶紧用手捂住嘴。直人没有发现优马,依然慢条斯理地往前走。 优马突然想起刚才自己想到的那句话,「要了解到他的什么情况才能相信他呢。」一边走一边担心便当盒倾斜的直人就在眼前。「应该不会是这个样子吧。」优马觉得好笑起来,心想,「这个背影再搞笑,也不能因此就相信他呀。」
第29页 「喂,你干什么?」优马为了掩盖笑声而喊道。直人突然挺了一下腰,回过头来,惊讶地叫了一声「啊」。 「我不是跟你说今天我可能会回来晚吗?」 优马一边跑过去,一边说道。 「我想着在旁边的公园等你回来。」 「公园?要刮颱风了。」 优马走到他的旁边,接过没有装便当盒的那个袋子,笑道:「喏,你可以好好地扶好便当盒了。」直人好像没有明白他的意思,「啊」了一声,疑惑地歪了歪脑袋。 两人并肩走在狭窄的夜路上。走上缓缓的斜坡,这条路就到了尽头,从那里再往右一拐就是优马的公寓。 「难道我回来晚的时候,你就总是在这个公园里等吗?」优马一边刷卡打开公寓大门的自动锁,一边问道。 「也不总是。」直人回答道。在门口灯光的照耀下,他的脸色有些难看。 「看起来很累啊。」优马问道。 「浑身没劲儿,可能是感冒了。」 两人进了狭小的电梯,优马瞧了一眼便利店的购物袋。里面有牛奶、甜面包,还有安全套。 「啊,你买啦。」 电梯到了三楼。他们走过短短的走廊,打开最里面305号房间的门。优马踩着散落在地上的运动鞋走进房间,直人也跟着走了进去。 「光吃便当够吗?」 优马首先打开通往阳台的拉门,又马上打开空调。 「这个方便面我可以吃吗?」直人指着厨房的柜子,不等优马回答就把碗装方便面从柜子上拿了下来。 「我也吃点吧。」优马说道。滚烫的方便面,光是想像一下,就感觉浑身冒汗。但是,刚才和友香他们三个人分吃一份炭烤鹿肉,总感觉没有吃饱。直人已经拿了两个碗装方便面放在桌子上,正在用水壶烧水。 「啊,好累啊!」 优马扑倒在床上。凉飕飕的空调风和窗户里吹进的热乎乎的夜风混杂在一起,轻轻地抚摸他的脖子。 优马躺在床上,看着站在厨房里的直人的背影。他的脖子被汗水浸湿,在萤光灯下泛着油光。 「餵。」优马喊道。 直人一边用嘴撕开方便面的调味包,一边回过头来。 「嗯?」 「哦,没事。」 直人疑惑地歪了歪脑袋,又转过身去。优马闭上眼睛,看自己是否能够描绘出刚刚看到的直人的那张脸。之前一直觉得他长着一张大众脸,但是现在看来,大众脸也有其特点。 「明天我也会加班,回来晚。」优马又对他说道。这回他不再回头,只是答道:「知道了。」 「要是身体不舒服的话,白天你也可以待在这里的。」 优马看不到直人的表情,却看到他的手停了下来。 「……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啊,我可一点都没相信你。你要是偷了我房间里的东西逃走,我会毫不犹豫地报警。有好些人担心自己的同性恋身份暴露,只好认栽不敢报警,哭哭啼啼的,所以很多傻瓜就看准了这一点,专门干这种事。可是,我可一点都不怕暴露身份。」 优马说完之后,直人既不回答也不回头。水烧开了,水壶哔哔地发出呆滞的响声。 「你倒是说话啊。」优马说道。 直人回过头来,一脸不耐烦的样子,说道:「说什么啊?」 「总有什么要说吧?我在怀疑你啊。把你当贼防着呢。」 直人听了优马的话,先是嗤笑,然后一本正经地说道:「你其实不是在怀疑,而是已经相信了吧。」优马竟无言以对。 「我知道了。反正你就是想让我说点什么对吧?那我就说吧。『谢谢你相信我。』这样行了吧?」 直人的手边,倒进方便面碗里的热水冒着热气。 或许真的正像直人所说,跟怀疑的对象说「我在怀疑你」,其实就等于跟对方说「我相信你」。 优马突然感到好笑,转换了话题。「据说再过几个小时颱风就要登陆了。」 一直忙个不停的传真机和电话似乎终于告一段落。自从昨天气象厅正式发布颱风预报,称19号颱风将改变行进方向接近房总湾之后,洋平任职的滨崎渔协的电话和传真机的铃声就一直响个不停,工作人员全员出动,应对这个紧急情况。 从昨天晚上开始,洋平和田代哲也两人住进了渔协,告知渔协的会员:「非紧急情况,请各自应对。」虽然也有一些渔船赶在颱风登陆之前出海打渔,但是到了清晨海浪开始汹涌的时候,所有渔船就都已经回到了港口,互相依偎着停靠在港口的内侧。在这种大型颱风即将登陆的情况下,人们也顾不上船体会被划伤,将渔船停靠在一个地方连成一串,就像很多人在一起玩互推游戏。看到这样的情景,人们难免会感到惊讶:原来这个港口竟有这么多船吗? 眼下暴风终于暂时停歇,从一大早就开始忙里忙外的渔协工作人员也走出大楼,到附近的餐馆吃午饭去了,办公室里只剩下洋平一个人。电视锁定的是专门播放气象信息的频道。洋平看了一眼气象厅发来的最后一份传真,关掉电视,扭动着已经僵硬的脖子,走向窗边。窗框被大风颳得咣当咣当响。现在虽然才中午十二点,但是外面的天已经黑了,在房间里萤光灯的照耀下,洋平的身影映在玻璃上。看来此刻正在颱风的中心。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外面下起了小雨。
第30页 大海的样子十分沉闷,远处的海面白浪起伏,乌云从远方的水平线上以迅勐的速度袭来。 洋平稍微打开了一点窗子。瞬间,大风如同野兽的嘶吼般唿啸着吹了进来,将身后桌上的文件勐地吹起。洋平赶紧关上窗子,但吹进来的风也很闷。刚停止出汗的脖颈又变得湿漉漉的。 洋平低头看了一眼下面的码头。没有一点动静,只有一个蓝色的塑料桶被狂风吹翻。不远处一家民宿的招牌在风中大幅摇晃,一只被狂风吓坏的野猫蜷缩在下面。就在这时,爱子的身影出现在他的视线里。她正拼命地抓住差点要被狂风吹走的伞把,朝这边走来。 「这种天气还来送什么便当啊。」洋平咂舌道。 昨天忘了告诉爱子「明天不用送便当了」。真后悔上午没打个电话跟她说一声。 雨伞被大风颳走,爱子跑进了渔协大楼。洋平确定她进了楼之后,从窗边走开。 然后,他坐在办公桌前等了一会儿,却始终不见爱子上三楼来,于是走到走廊里,打算看一下情况。昏暗的走廊前方,有一个更加昏暗的楼梯。楼下传来爱子的笑声。 外面的风声也清晰可闻。破旧的渔协大楼本身也在狂风中吱嘎作响。 洋平慢慢地走下楼梯,蹑手蹑脚地压低自己的脚步声。不小心碰到的钢筋混凝土墙壁,已经被潮湿的空气打湿。 从三楼走到二楼,爱子的声音听得更清楚了。她似乎正在跟谁解释,从家里走到这里,就淋成这样了。 洋平沿着二楼的楼梯又往下走了几步,隔着楼梯的扶手往下一看,发现爱子和田代正站在一楼逼仄的大厅里闲聊。原以为田代和大家一起去饭馆吃饭了,没想到他在这里等爱子送便当。 「我还以为就是下点小雨,没什么关系呢。瞧,都湿透了。」 爱子用毛巾擦着被雨水淋湿的胳膊和小腿。 「今天也是捲心菜包肉。田代君,你爱吃的,对吧?」 站在楼梯上能清楚地看到爱子的脸湿漉漉的。 「哎呀,雨水擦掉了,汗水又出来了。」 爱子决定不擦身上了,直起身来,开始擦脸。 「哎,你今天在哪儿吃啊?外面不行吧。」 「就在这里吃。」 「在这里?干吗不到上面跟我爸一起吃啊。」 爱子突然抬头,洋平慌忙往后退。 但是,爱子好像还是看见了他,喊了起来。「啊,爸爸,便当!」 「啊,嗯,颱风这么大,就不要送了嘛。」 洋平故作镇静,这回故意发出脚步声,走到一楼。两人抬头看着这边,狂风使劲推着入口处的大门,颳了进来。不知道从哪里刮来几片枯叶,贴在被雨水打湿的玻璃上。 「给,便当。」 洋平走下楼梯,爱子将田代手中的两个便当之一接过来递给他。 「你等我吃完了,开车送你。」洋平这样说完,又加了一句,「啊,田代,你要是有时间的话,能帮我送一下爱子吗?」 「噢,好的。」 田代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在大厅的凳子上坐了下来。 「在这种地方吃饭吗?」洋平吃惊地说道。「在哪儿吃不行呀。」不知为何,爱子在一旁插嘴道。 「对了,你好好擦擦身上的水,要不然会感冒的。」 洋平说完,转身走上楼梯。在拐角处转弯的时候,洋平看到爱子一屁股坐在田代的旁边。 爱子平安回到滨崎,已经过了一个月了。刚回来的时候,洋平夜里总是感觉有什么响动,一晚上醒好几次。实际上可能并没有什么声音,但是脑海中却总浮现出爱子偷偷跑出家门的身影,所以他就总是装作去厕所的样子,站在楼下听到在二楼睡觉的爱子的唿吸声才放心。然而,最近他不会半夜醒来了。自己也觉得奇怪,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当然,他并没有放下心来,仍旧担心爱子会离家出走。每当下班回到家,看到爱子站在厨房里的时候,就打心眼里感觉松了一口气。 现在想来,自己夜里不再醒来,是从爱子同时为自己和田代做起便当的时候开始的。虽然洋平并不认为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但是看到爱子那么高兴地为田代做便当,就基本可以确定爱子喜欢田代。但是,作为一个男人,洋平很难看出田代对爱子有什么好感。 当然,他并不希望爱子和田代走到一起。对于一个独生女的父亲来说,女儿无论多大都是自己的宝贝女儿。在他们眼中,出现在自己女儿面前的所有男人都是有缺点的。虽然,这个田代不爱说话,干活认真,为人诚实,但这些仅仅是在工作上的评价。若作为爱子的男朋友,则实在不足以託付终身。只是,洋平最近只要闭上眼睛准备入睡的时候,爱子哭泣的模样就会浮现在眼前。虽然这种情景是想像出来的,但是洋平也知道爱子为什么哭泣。之所以哭,是因为田代不愿接受她的心意。每当洋平进行这种想像的时候,就觉得自己太愚蠢。与此同时,他又发现自己在内心深处有些许期待,希望有个男人能够接受爱子的心意,哪怕是像田代这样的男人也好。作为一个独生女的父亲,他又讨厌这样的自己,陷入一种近乎浑身发冷的自责。 爱子的堂姐明日香曾言辞激烈。「叔叔,你得把话说狠一点。就跟她说,下次再离家出走,就不要回来了!」但是,明日香也从来不提离家出走的爱子去了哪里,在那里做了什么。当然,洋平也觉得,打也好,骂也罢,只要能治好女儿这个毛病,自己做什么都行。但是,关键是爱子也并非自己想去那种地方上班才离家出走的。他非常清楚这一点。
第31页 回到三楼办公桌前的洋平,将便当放在桌子上没有收好的文件上。放下之后,才发现包着便当盒的手绢下面沾着汤汁,慌忙抽出底下的资料,但是好不容易印出来的那张「各种鱼类产量变化表」已经被汤汁弄脏了。洋平将弄脏的那份资料团成一团,扔进脚下的垃圾桶里,准备解开系得紧紧的手绢。洋平曾多次告诉爱子,让她下次找块大一点的手绢,但是爱子却总是使用大小正好的手绢,认真地系得死死的。每次解开那个手绢都要费很大力气,让人感到着急。 洋平用指尖扯着手绢的结,但可能因为手绢被雨水淋湿了,怎么也解不开。洋平为之咂舌,将便当盒放到一边,嘆了一口气,靠在椅背上,伸长了身子。前方有一块白板,上面贴着标示近期渔场地点的点状图示。黑色的小点表示渔场所在的地点,就像飞镖的靶子留下的印子。 洋平再次将便当盒拉到手边,准备再解一下手绢。不知道为什么,这次却一下子就解开了。 打开便当的盒盖之前,洋平又朝白板的方向看去。 那是爱子上慈爱寺幼儿园的时候。应园长之约,洋平和当时还很健康的妻子聪美一起去了幼儿园。那时,园长拿给他们看的那张图表和眼前的这张渔场示意图很像。 图表下方三分之一处画着一条横线,上面也印着几个小小的黑点。那条横线好像是区分什么东西的界线。在图表前面开始说明的园长使用了很多专业词彙,洋平基本上没有听懂,但是只有那句「需要帮助的儿童」不停地在脑海中迴响。 园长倒是没有明确地说爱子就是那个「需要帮助的儿童」。代表爱子某方面指数的黑点位于图表中的横线稍微往上一厘米左右的地方。洋平想知道那条横线是谁根据什么原则画出来的。他想去质问那个画线的傢伙,他有什么根据在那里画了一条线。 回来的路上,洋平对妻子说道:「这种幼儿园,我们不上了。」妻子也只是答了一句:「是啊。」 「爱子和别的孩子有什么不同吗?没有啊。而且,我觉得她反而比别的孩子更听话呢。」 洋平真的马上让爱子转到了别的幼儿园。妻子没有反对。此后,他就再也没有和妻子说起过那件事。只是,妻子去世的时候,他从抽屉里发现了好几本学术书籍。都是关于幼儿时期的这种测试是如何没有根据的书。 洋平开始吃起便当中的捲心菜包肉,感觉好像听到楼下传来田代的笑声,赶紧竖起耳朵。 从刚才开始就偶尔能听到爱子的笑声,但是田代的笑声还是第一次听到。爱子的笑声有点夸张,从一楼也能传上来,一点也不奇怪。但是,田代的声音低沉,在三楼能听到他的笑声,则说明他笑得真的很大声。 洋平离开办公桌,来到走廊,再次蹑手蹑脚地沿着楼梯下到一个能够清晰地听到两人说话的地方,轻轻地坐在楼梯上。 「啊,真的吗?你住在屋顶上的阁楼里啊?民宿里有那么多房间,该不会每天都客满吧?」 「房间有是有的啊,只是客房归客房,伙计不能住。」 「所以住阁楼?而且要从老闆夫妻的房间爬梯子上去?」 「爬上那个梯子,老闆就把梯子拿掉,盖上盖子。我和另外一个同事,两个大男人住在那么小的阁楼里,可难受了。」 「盖子?」 「天花板上不是有那种啪一下子打开的盖子吗?梯子就从那里放下来。」 「噢。哎?那个要关上吗?那要是晚上想去厕所呢?」 「憋着啊。实在憋不住了,就喊一声『对不起,请让我上一下厕所!』把老闆叫起来。」 「简直跟监狱一样。」 田代好像在说自己来这里上班之前曾经工作过的信州那家民宿的往事。虽然也没说什么大不了的话,但是洋平却非常惊讶。平常沉默寡言的田代在爱子面前竟然变成了一个滔滔不绝的话唠。 这时,爱子突然发出一声尖叫。大风好像把门刮开了。潮湿的风一直扑到洋平跟前。 洋平正准备起身,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他慌忙按住。但是,即便按住手机,铃声依然会响。楼下的两人似乎也听到了,说话声突然停了下来。洋平取出手机,故意大声说道:「喂,喂!」打来电话的是明日香,电话那头马上传来她的声音。「叔叔?现在方便讲电话吗?」 为了掩饰自己刚才藏在楼梯上偷听他们说话,洋平仍旧一边大声说着「好啊,什么事?」,一边走下一楼。并排坐在凳子上的爱子和田代吃惊地抬头看他。 「刚才,自己在家的大吾给我打电话,说厨房的窗玻璃碎了。」 「厨房的窗玻璃碎了?怎么弄的?」 「可能是窗子外面的树被风颳倒了,砸到了。」 「大吾没事吧?」 「嗯,我跟他说了,让他不要碰碎玻璃。可是,你瞧,风和雨都刮进了屋里,他自己好像挺害怕的。我能回去一下最好了。可颱风这么大,酒店这边也够呛,我一时半会儿也走不开啊。叔叔,你现在有时间吗?」 「大吾没受伤吧?」 「嗯,没有。」 「哎呀,我现在也是自己在办公室,没法马上……」 洋平站在楼梯中间,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 「田代现在在这里,我让他去看看情况。」
第32页 洋平说完,也不等明日香回答,就对田代说道:「田代,饭已经吃完了吧?对不起,得麻烦你……」 田代好像也听到了电话的内容,问道:「大吾受伤了吗?」洋平听田代直唿大吾的名字,问道:「你认识大吾啊?」 「我在指导大吾他们的足球队踢足球。」 洋平「噢」了一声,点了点头,重新说明了一下情况。田代从凳子上站了起来,说道:「我马上就去。」 洋平再次将手机的听筒放到耳边,对明日香说道:「田代说他这就去。」 下午三点多席捲房总半岛的颱风,以非常慢的速度移动着,持续了很长时间的暴风雨刚刚停歇。 明日香瘫坐在办公室角落里的凳子上。她已经筋疲力尽,如果就这样躺下,马上就能睡着。 现在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一直忙着应对颱风的酒店工作人员也终于可以喘口气了。不知是不是因为这次颱风的风向不好,露天温泉和户外水疗馆里的树和篱笆被大风接连颳倒。男性工作人员顶着暴风雨,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将有可能被大风颳倒的东西搬进室内,并优先安排客人的汽车,指挥所有的汽车开到地下停车场。 得知颱风即将登陆之后,有一部分客人取消了预定,但是由于办理入住的那个时间段电车还没有停运,高速公路也还没有封路,因此仍有不少客人按原计划住了进来。 当然,绝大多数客人看着窗外肆虐的颱风,知道没有办法,就老老实实地待在房间里。但是其中也有一些客人抱怨,「我们是来享受露天温泉和水疗的,可是现在还让我们支付和平常一样的费用,无法接受。」每当这个时候,女性工作人员就不得不去应对。其中还有一些品行恶劣的客人,只是因为颱风天待在房间里无聊,便以投诉为乐。在这种情况下,对方也并不是想要一个什么结果,但是工作人员也只好不停地反覆道歉,浪费时间。 最后,躺在凳子上的明日香对自己吆喝了一声「好嘞」,坐起身来,点上香菸,深深地吸了一口。忙活了一整天,连续十几个小时,连抽根烟的功夫都没有。现在终于抽上一支烟,突然有一种眩晕的感觉。 明日香拿出手机,往家里打了一个电话。儿子大吾马上接了电话。「没事吧?妈妈马上就可以回去了。」明日香说道。「没事啊。」大吾的声音里似乎含着笑,而且爱子好像也在旁边,电话那头传来她的笑声。 「爱子姐姐还在啊?」明日香问道。这时,大吾高兴地回答:「在啊。田代哥哥也在。」 「田代君还在?」明日香吃惊地问道。 白天,洋平拜託田代去看一下厨房被颱风刮碎的玻璃。田代本人马上跟明日香取得了联繫,告诉她果然是外面的树被风颳倒,砸碎了玻璃。他已经把散落在地上的玻璃碎片打扫干净,并且用薄铁皮把玻璃碎掉的地方堵上了,不用担心。所以,明日香还以为田代已经回去工作了。 「田代哥哥从中午就一直待在那里吗?」明日香问道。 「回去了一次。爱子姐姐说给我做晚饭,他下班后又过来了。啊,等一下!下一个该我呀!」 三人好像正在玩什么游戏。 「那爱子姐姐是什么时候来的呢?」明日香问道。 「哎呀,都跟你说了,她中午跟田代哥哥一起来的,然后就没走呀。」 大吾好像有些不耐烦,不高兴地回答。 明日香说了一句「我马上就回去」,挂断了电话。 她本以为是田代一个人去她家帮她修理了窗户。爱子跟他一起去的,倒也没有什么,可是明日香总觉得哪里不对。 明日香从凳子上站了起来。同时,副总经理岩井出现在她的面前,吃惊地说道:「哎,还在啊?行了。今天早晨五点就来上班了吧。」 「嗯,我刚把工作交给了松下君,这就回去。」 「是啊,你要是累趴下了,可比颱风的危害大多了。」 「岩井先生,您真不愧是管理的高手。您这么一说,我还不得更卖力地干活呀。真是个部下杀手!」 听了明日香的玩笑,岩井说道:「哪里哪里,我是说真的啦。绝不是恭维。」说完,又笑着走了出去。 收拾好东西走出办公室的明日香,从地下停车场里把车开了出来,朝自家的方向开去。暴风雨已经停歇,但是时而仍会刮一阵强风,车身就会差点飘起来。颱风过后的公路上散落着椰子树叶、垃圾袋、纸箱子,甚至还有民宿的招牌等,一片狼藉。明日香听说沿着码头的公路从上午开始就已经封路,现在栏杆已经撤去,封锁好像已经解除了。但是,海浪依然汹涌,勐烈地拍打着码头,溅起巨大的浪花。 明日香加快了速度,迅速驶过与码头相邻的那段公路,然后左转驶入商业街。药店的老闆正穿着雨衣,在门口覆盖蓝色的塑料布。他的脚下也散落着碎瓦片。 明日香将车开进了自家的车库,然后先去厨房后面看了一下。田代好像已经替她收拾好了,折断的树干整整齐齐地靠在屋檐下。正当她准备回前面大门口的时候,里面传来了爱子和大吾的笑声。 明日香回到门口,喊了一声「我回来了」。大吾马上跑了出来,骄傲地说道:「妈妈,有比萨哦。爱子姐姐和我一起做的比萨。从和面开始做的哦。」
第33页 「和面?」 「对,做了三种呢。」 明日香一边听着大吾说话,一边走进客厅。爱子和田代坐在电视机前,好像正在打游戏。这时,田代半弓着腰,准备起身致意。 「田代君,今天谢谢啊,多亏有你在。」明日香首先道谢。 田代半弓着腰,微微鞠了一躬。 「爱子,听说你一直在这儿帮忙啊。」明日香问道。 「嗯。啊,对了,有比萨,要吃吧?」 爱子站起身,走向厨房。桌子上有一个盖着保鲜膜的大盘子。正像大吾所说,三种比萨各剩下一块。不知道为什么,田代也跟着爱子走到厨房,说着「我来拌沙拉」,打开了爱子旁边那个沙拉碗的保鲜膜。 明日香将视线转回电视机前。三个坐垫角对角排列在一起。 泉茫然地看着窗外,依然是万里的晴空和蓝色的大海。天空上没有一片云,大海在安静地闪烁。轻柔的海风也依然像往常一样,从打开的窗子吹进来,夹着淡淡的花香。 昨天晚上袭击了这个波留间岛的颱风,感觉就像是自己一个人做的梦。 当然,民宿「波留间之波」在颱风退去的第二天一大早就乱成一团,耕作瑞惠夫妇和泉的妈妈三人忙着修理被颱风破坏的露台顶棚,找回被大风颳走的椅子和招牌等,然后在维修工人来修理之前想办法遮盖一下剥落的外墙等。 泉现在还无法准确地用语言描绘自己在这个岛上体验的第一次颱风。当然,在此之前她也曾多次经歷过颱风。但是,在名古屋和博多经歷的颱风与昨晚的颱风不可同日而语。打个比方,如果说以前的颱风都是从家门口经过的话,这次的20号颱风则无疑像是从家中穿过去的。碰巧昨天晚上东京那边也遭遇了19号颱风的袭击,电视里新闻报导的几乎全都是那边的消息,很少有关于这边的报导,从分量上来说大概只有九比一。泉看着电视里只有东京的高楼街区的大树随风摇晃的影像,不由得独自愤慨起来。「那种地方怎样都无所谓啦。倒是播一下这个岛上现在的景象啊。」 可能是因为害怕。瑞惠和妈妈不停地对泉说「没事儿,没事儿」,但是她却仍然感到心里没底,仿佛只有他们自己被抛弃在暴风雨当中,甚至罕见地差点哭了出来。她从来没有想到原来风会发出那么可怕的声音。她不曾知道雨会下得那么任性,也不曾想到原来天空会变得那么低。泉觉得自己昨天晚上或许是有生以来第一次遭遇真正的颱风。不是那种在天气预报图或者新闻节目中的影像,也不是那种从公寓的窗子里看到的颱风,而是第一次直面有着身和心的「活」的颱风。 泉依然茫然地看着窗外。她看到妈妈拿着垃圾袋走进狼藉的院子里。妈妈也马上发现了她,喊道:「泉,抱歉,麻烦你准备一下早饭。」 「嗯,知道了。」泉答应了一声,从窗户里探出身子,问道:「面包和火腿煎蛋什么的怎样?」 「好饿啊,再多做一点嘛。啊,对了,冰箱里有炖牛肉,和面包一起拿出来吧。」 「大早晨就吃炖牛肉?」 「妈妈和瑞惠阿姨从早晨五点就起来开始干活了。」 「也是啊,那我再做点沙拉。」 「嗯,做点吧。橱柜上还有海味鸡肉罐头(11)。」 幸亏昨天有三对预订了客房的游客因为担心颱风而取消了住宿,而且也没有住在这里没走的客人,因此今天早晨,民宿里罕见地只有泉他们几个人。 母亲开始捡散落在地上的各种垃圾,泉丢下她,走向民宿那栋房子的厨房。 在空旷的大厨房里,她打开工作用的冰箱。里面的确有一个盛着炖牛肉的大锅。泉吆喝了一声,抱起大锅放进微波炉里。 不知道为什么,就在这一瞬间,前几天在荒岛上遇到的那个男人的身影浮现在眼前。昨天晚上,被这勐烈的颱风吓到的时候,她也突然想起了那个男人。不知道那个人是否还在那座荒岛上。但是,泉又担心,如果他还在的话,究竟能否平安扛过昨晚的那场颱风呢?男人所在的那个废墟,沐浴着强烈的阳光,站在上面可以一览下面的美景,但是如果颱风袭来,则无处可逃。男人是否会去农具小屋里躲一躲呢?不,遇到昨天晚上那样的颱风,仓库什么的想必早就被颳走了。泉听说大海从前天就波涛汹涌,波留间岛已经没有船出航了。他还有剩下的食物吗? 炖牛肉在加热的锅中咕嘟咕嘟地沸腾起来。泉抬头看了一眼橱柜,取下一个大点的保鲜盒。 幸好今天是周六,学校不上课。大家一起吃过早餐,大致收拾完是在上午,妈妈她们开始做迎接今晚住客的准备,泉带着装有炖牛肉的保鲜盒和一口小锅出了门。 她已经联繫过辰哉。辰哉好像也在忙着收拾自家的院子,他说中午之后就可以开船出海。泉将民宿厨房里的露营用燃气炉拿了出来。如果那个男人还在荒岛的话,她想让他吃点热乎的东西。当然,她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但是一想到那个男人独自待在荒岛上,挨过昨夜自己经歷的那场颱风,就单方面产生了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 泉坐着耕作的车来到辰哉等她的那个海湾。然后,耕作就驾车直接前往轮渡码头,去接今天来住民宿的客人了。 在车子里,耕作问:「这边的学校怎么样?」「比想像的要快乐十倍。」泉回答。
第34页 耕作不爱说话,是个稍微有些粗鲁的汉子,但是他身上却有着一种神奇的魔力,可以给身边的人带来一种安全感。泉刚来这座岛的时候,还曾担心这个耕作会不会喜欢上妈妈,搞出什么麻烦事来。但是,和他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了一段时间之后,泉发现他是真心喜欢瑞惠阿姨,因为妈妈是瑞惠阿姨最喜欢的朋友,他才接受了妈妈,才对自己这么好。珍惜自己珍惜的那个人珍惜的人。这个道理很简单,实际做起来却不容易,而耕作他们十分自然地实践着这个道理。泉认为自己在这个岛上与他们一起生活,学到了非常重要的做人道理。 泉下了耕作的车来到海湾,看到辰哉已经把船准备好了。沙滩上留着因昨天的颱风而被冲上来的海藻和垃圾,但是这些东西根本无法掩盖白色沙滩的美丽。辰哉看到泉的肩上背着一个大背包,过来问道:「装的什么?」「没什么。」泉回答,然后熟练地迈开步子,踏着浪花,乘上小船。 那么勐烈的颱风刚过,如今呈现在眼前的景色却和以前没有什么两样。泉蹲坐在船头,看着眼前的景色,感觉这片属于大伙儿的大海战胜了颱风,一种喜悦感油然升上心头。 小船比上次更快到达荒岛。下了船之后,辰哉又说要在沙滩的树荫里睡一会儿午觉,泉告诉他「那我一个小时左右回来」,然后走上了荒岛。 她走上沙滩上的羊肠小道,发现阳光下的农田里有一些稀疏的人影。他们好像是来检查颱风对农田的破坏情况的。 泉急匆匆地朝前几天那个男人所在的废墟走去。既然一大早就有这么多人来到这个岛上,说不定男人已经坐着别人的船回了波留间岛。不知道为什么,泉着急起来,沿着通往废墟的那条坡道往上跑了起来。 到达废墟时,泉发现那里也像是几乎没有受到颱风的影响。当然,这里本来就像是被颱风破坏过似的,所以这次感觉没有受到影响也是理所当然的。 泉故意发出脚步声,走进废墟。前几天放在墙角处的罐头之类的食品,现在已经没有了。 泉叫了一声。「餵——」等了一会儿,没有人答应。 「不在了吗?」 她小声说着,转身准备回海滩。与此同时,她惊叫起来,「啊?!」男人就站在前方不远处。 男人也疑惑地歪着脑袋。他穿着和前些天一样的米老鼠花纹t恤衫,两手分别提着颜色不同的破塑料桶。 「啊,那个……」泉结巴着,盯着他手里的桶。桶里的水在摇晃。 「我想洗洗衣服。」男人说道。 「啊,啊啊,洗衣服。」 「嗯。」 「啊,对,对了,昨天的颱风好吓人啊,对吧?」泉说道。 男人听了这句话,肩膀一下子耷拉下去,只有嘴角泛出笑意。「嗯,好吓人。」 他小心翼翼地将盛着水的桶提进废墟。泉和他保持一定的距离,望着他。 「哎,你一直在这里吗?」 听到泉这么问,男人蹲在地上,回过头来,笑道:「躲进那边的仓库了。」仅凭男人的这句话,泉就能想像颱风袭击仓库的情形。 「我一直待在家里,可还是很害怕。不知道是风的声音还是大海的声音,简直就像是人在尖叫。」 泉变得像昨天晚上一样激动。男人站起身来,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啊,所以啊,对了,我住在波留间岛,那个,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还在,如果还在,那个,我说你……」 「田中。」 「啊?」 「我的名字啊,田中。」 「啊,啊啊,田中。对了,我有点担心,想着如果你还在的话,肯定很糟糕。」 泉说到这里,那个自称田中的男人的表情明显变得温柔起来。 「所以你就特意来看我了?」 「也不是特意啦。嗯,你看,这怎么说呢,我一想,可能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你在这里。怎么说呢,或者说,我不能见死不救啊。」 泉不假思索地说出了这句话。田中听了,也不由得苦笑起来。 「谢谢。」 「啊?」 「谢谢你为我担心啊。不过,如你所见,一切平安。」 田中有些开玩笑似的摊开双手。泉也微笑着应道:「也是啊。」 「啊,对了,炖牛肉。」泉想了起来,说道。「炖牛肉?」田中重复了一句。 「吃的东西,没问题吗?从前天开始就不能出海了吧。」 泉放下肩上的背包。 她突然开始从包里拿出锅、保鲜盒和面包之类的东西,田中吃惊地看着她。「一直都在吃罐头吧?我想着你可能也想偶尔吃点热乎的。」泉这样解释着,也不管对方愿不愿意,就开始准备起来。 「餵。」 当泉正要将炖牛肉从保鲜盒倒进锅里的时候,田中的声音落了下来。 「喂,你特意为我拿的啊?」 听对方这么一说,泉突然觉得自己可能太多管闲事了,连自己都开始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嗯,是的……哎?仔细想想,是有点奇怪啊。」 「倒不是奇怪……啊,不,我很开心。」 「我也搞不太懂啦。可能昨天那场颱风让我太激动了。」 越解释越煳涂。泉决定不再解释,将炖牛肉从保鲜盒倒进了锅里。
第35页 田中在她眼前蹲了下来,堆起脚边的瓦砾,将简易燃气炉固定好,点上火。蓝色的火焰燃起,发出微微的燃气味。泉将锅放在上面。 「我原本想着带点饭糰来的,可是炖牛肉配面包更好吃。」 泉将一包还未开封的六片装切片面包递给田中。 「真的可以吗?」田中表示客气。 「当然可以啦。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做。」 「是吧?」 「可是,你看,怎么说呢,我们都战胜了颱风,你就当是为了纪念这次胜利,收下吧。」 这时,泉忍不住笑了起来。虽然看似开玩笑,但是这句话却最接近她的真实想法。田中也表现出吃惊的样子,笑了起来。 「值得纪念。因为这个敌人太兇狠啊。」 「谁说不是呢!而且,咱俩都打败了它。」 田中听了泉的话,点了点头,啪地撕开切片面包的袋子。 北见穿着一件廉价的桑拿袍,坐在可以看到前台的用餐处的桌边,吃着不怎么美味的月见乌龙面(12)。大概煮的时间太短,面条在寡淡的面汤中团成一团。 纵贯日本的两大颱风退去之后,早晚的气温骤降。大概也是因为这个缘故,下午六点之后,这个叫做「萤火虫温泉」的温泉浴池也零零星星地有了一些客人。在吃着乌龙面的北见旁边的那张桌前,一个半老的男人穿着同样的廉价桑拿袍,一边吃着毛豆,一边慢慢地喝着扎啤。 北见正要往月见乌龙面寡淡的面汤里加点酱油的时候,同样穿着桑拿袍的南条回来了。他四十五六岁,可能因为一直工作在一线,身体仍旧结实无赘肉。 「您女儿怎么样?」北见看着他的脸色,试探着问道。 坐在眼前的南条先喝光了杯子里的水,生气地说道:「我家那位太夸张了,竟然说是车祸。」 「不是车祸吗?」 「对方不是汽车啊,是自行车。而且就是在拐角的地方碰了一下,手腕那里擦伤了一点而已。现在说是在家里待着呢。」 「那不是很好吗。」 北见知道南条话是这么说,但其实终于放下心来。南条的女儿今年刚上初中,好像在田径队练习短跑。 「这个乌龙面好吃吗?」 「是我吃过的最难吃的乌龙面。」北见听南条这么问,回答道。 南条看着手里的菜单,朝厨房喊道:「小哥,来一份猪肉咖喱饭。」 门开了,客人走了进来。两人马上将视线转过去,发现走进来的是一个带着小孙女的半老女人。 「南条先生,你知道吗?刚才我看了一下日历才发现,今年的四月四日、六月六日、八月八日、十月十日、十二月十二日全都是星期三。」 北见翻开手机里的日历,拿给南条看。 「和山神的案子有什么关系吗?」南条板着脸问道。 「没有,我就是刚发现……」 北见避开心情不好的南条的视线,又开始吃起难吃的月见乌龙面。 猪肉咖喱饭端上来之后,南条开始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同时问道:「车呢?」「停在旁边小钢珠游戏厅的停车场了。」北见回答。 南条的吃相虽然不甚雅观,但是看来咖喱比乌龙面好吃。 北见看了一眼前台。那个叫作木下的「萤火虫温泉」的年轻服务员一脸紧张,像刚才一样微微点了点头。北见也沖他缓缓地点了点头,好像在告诉他「没关系,不要担心」。木下微笑着回应,表情紧张。 这个木下是这次的信息提供者。警方跟他说好,等那个疑似山神的人进来,他就摘下自己的黑框眼镜向警察示意。此等重任,早已把他吓得面无血色了。 北见看了一下手錶。现在是六点三十七分。据说那个疑似山神的男人总是在七点出现,还有不到三十分钟。 「二号机,博报堂的久保先生来电。」 优马听到同事在一堆文件后面叫自己,手里拿着刚刚在确认的报刊广告样张,接了电话。 「喂,我正要给您打电话呢。」 「收到了吗?」 电话的那头传来久保稍微有些担心的声音。 「嗯,这样就可以。设计部刚才也通过了。」 「是吗?太好了。」 「对不起啊。到最后的最后还给你提这么苛刻的条件。」 「哪里。我都嘱咐过他们,说贵公司的象徵色黄色是很特别的,不同的纸张印刷出来的状态会不一样……」 「杂志的话,颜色相对比较好出来,但是报纸就需要调整啊。」 优马将手里的广告稿件举起来,对着天花板上的灯光照了一下。公司徽标的黄色背景比第一稿更加鲜艷了。 久保提出找时间一起吃饭,优马答了一句「乐意奉陪」,挂断了电话,然后看了一下表。马上就到七点了。 优马取出手机,看到推特里有几条短消息,没有理会,开始给直人发邮件。 「马上就下班了。现在在哪儿?一起吃饭吗?」 发出邮件,优马伸了一个懒腰。 就在不久前,每当到了周五的这个时间,就会浑身发痒,想赶紧找个地方出去玩。大概是因为季节发生了变化,也可能是因为直人住在自己家里,他现在不再像以前那样在推特上找玩伴了,而且看到别人发推特写快乐的今晚计划时,他也完全不会感到焦躁或者羡慕了。
第36页 直人好像还有以前工作时存下来的钱,仍旧没有去工作。当然,优马并不知道直人到底有多少存款。他觉得不管有多少存款,还是应该找个工作比较好。只是,这件事他没法面对面跟直人说。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住在一起才发现,直人根本没有一个可以称为朋友的人,或者说,根本没有一个人知道他以前在哪里做过什么。而且,在现在这个时代竟然没有手机,也太让人吃惊。关键是没有手机真的很不方便,于是优马就半强制性地给他弄了一部手机。手机号码并不是直人本人名下的。他坚持说自己不需要,于是优马就将自己新签约的一部手机给他用,仅此而已。但是,给直人置办了手机之后,优马突然想,自己真的想让直人拓展他的交际圈吗?自己莫非只是想通过那个只有自己名字的通讯录获取某种满足,而并非想要增加那个通讯录里的人名和联繫方式? 优马这样想着,手机响起了邮件提示音。他赶紧打开收件箱,看到直人的回覆。「接下来要去一直去的那个温泉浴池,不吃了。」看样子一个字都不愿意多打。 虽然这样比他勉强陪着自己要好,但是自己好不容易发出邀请,却只收到这样的回覆,还是觉得很遗憾。优马只回復了一句「明白」,然后开始浏览推特,寻找今晚有可能陪自己吃饭的人。但是,虽然有一些见了面可能会很有趣的人,却没有一个自己特别想见的人。 「浴池啊。」优马小声说道。 直人掀开浴池的红色大门帘走进去的样子浮现在眼前。 「我一会儿也去。我们在那里见面,在用餐处喝点啤酒吧。」 优马发出邮件,就匆忙开始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公司。 前台墙上的钟指向了七点。北见给在自己眼前端着玻璃杯咕咚咕咚喝水的南条递了个眼色。南条放下杯子,压低了声音说道:「听好了,不要慌,等他进了更衣室再说。」 「反正也只是例行盘问,立即上去比较好。」北见反驳。 「不对,先让他进更衣室,等那傢伙脱了衣服再跟他搭话。以前去卖淫店搜查的时候我就发现了,人真的很奇怪,只要光着身子就不抵抗。穿着衣服的话,反而想设法逃走。」 坐在北见他们旁边桌前的那个半老的客人已经开始喝第三杯啤酒,拿着电视的遥控器不停地换台,北见听不太清南条的声音。 北见正要探出身子的时候,听到了入口处自动门打开的声音。北见看了一眼站在前台的那个叫作木下的服务员。跟他说过,万一那个疑似山神的男人到了,绝对不要往这边看。 木下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客人过来的方向。北见能够看出他的眼神十分慌张。 「好像来了。」北见仅动了动嘴唇。南条故意伸了一下懒腰,然后直接从凳子上站了起来。 那个男客人站在前台前面。虽然背对着这边,但是背影的确很像正在通缉的山神一也。男人从牛仔裤后袋里拿出钱包,正在付钱。下一个瞬间,接过钱的服务员木下摘下了自己的黑框眼镜,放在柜檯上。 「就是他。」北见告诉南条。 已经站起身的南条若无其事地离开用餐处。接过储物柜钥匙的男客人看了南条一眼,直接走进了更衣室。南条与他隔开几步,跟在后面。虽然只看到了一瞬间,但北见觉得,可以确定的是那人长得的确很像山神。他首先去了前台。「就是他,就是他。」木下接连点头,用剧烈颤抖的手戴上眼镜。 「请告诉店长,务必告诉他不要惊慌。」 北见这样嘱咐完之后,跟着男人和南条走进了更衣室。南条站在放着浴巾的柜子前面,努起下巴告诉北见那个男人的行踪。 北见拿了一条新浴巾,跟了过去。之前已经吩咐了服务员,男人的储物柜就在北见使用的那个储物柜的旁边。他已经脱掉了上衣,裸着上半身,拿着手机发邮件。 北见打开自己的储物柜,也取出自己的手机。他看到男人往这边看了一眼,却没有一点警惕的样子。 男人发完邮件之后,脱掉了牛仔裤。然后又脱掉了鞋子和内裤。全身赤裸的男人正准备将浴巾围在腰间的时候,北见迅速移动,说了一声:「劳驾。」正准备围在腰间的浴巾掉在地上。男人吃惊地瞪大了眼睛,慌忙准备拾起掉在地上的浴巾,这时北见抓住了他的手腕。男人的右侧脸颊上没有山神的特徵——竖着排成一排的三颗黑痣。但是,他也有可能在潜逃过程中想办法弄掉了。 男人转身看着从背后向他靠近的南条。这时他的表情出现了变化。他已经感到了危险。 南条将手放在男人的肩膀上。男人的肩头一颤,向后退,准备逃开。 「对不起。有点事要问一下您。很快就会结束,您能配合一下吗?」 虽然说话彬彬有礼,但是南条那双充血的眼睛就连已经习惯的北见都觉得可怕。 男人一声不吭,只是不停地回头看更衣室的入口。一般情况下,遇到这种例行盘问,大部分人都会突然变得话多起来。「什,什么?什么事啊?」如果真的是嫌犯本人自不必说,即便是那些问心无愧的人也会突然啰唆起来。但是,眼前的这个男人却一句话也不说。 南条出示了自己的警察证。一瞬间,男人皱了一下眉头,不知为何又朝入口的方向看了一眼。他好像在找什么人。
第37页 「我们在调查一个案子,想要向您打听一些事。」 男人听了南条的话,面不改色。很快,那边浴室的门开了,水桶叮噹响的声音随着蒸汽传了出来。 七点准时从公司出来的优马,在七点半过后才到达直人去的那家温泉浴池。不知道为什么,前台那里一个人也没有。优马按了一下铃,才有一个染着棕色头髮的女服务员懒懒地走了出来,然后又懒懒地向他推荐:「本周搓澡打八折。」 优马接过储物柜的钥匙,走进更衣室。更衣室里一个人也没有,但是来洗浴的人好像很多。优马拿到的那把钥匙的柜子不在上层,而在下层。旁边储物柜里的手机正在响,铃声是《阿尔卑斯山的少女》(13)的主题曲,优马听了脸上不由得泛起笑意。他正要脱衣服,突然停下手。他感觉有人在背后盯着自己,可是回过头去却发现一个人也没有。天花板上有监控摄像头。红色的灯在闪烁,就像是在眨巴着眼睛。 优马脱掉衣服,拿着浴巾走向浴室。打开门的那一瞬间,整个人一下子被浴室的蒸汽包围,视线瞬间变得模煳。 这个浴池虽然位于世田谷区的黄金地段,却有一个面积很大的露天浴池,这是他们的卖点。 眼睛逐渐习惯了室内的蒸汽之后,优马的眼睛开始在室内浴池和沖澡处寻找直人的身影。今天客人很多,沖澡处赤裸的后背排成了一排。一眼看去,直人似乎不在其中。优马又去看了一眼桑拿房,可是直人曾说自己不喜欢桑拿,而且实际上这个桑拿房中真的也就只有一个长得像布袋神(14)一样大腹便便的男人汗流浃背地坐在里面。那么,就只有露天温泉了。优马先简单地沖了一下身体,然后走上通往露天浴池的短楼梯。 四周有高高的墙壁,景色并不怎么好,亭子的下面有一个葫芦状的露天温泉浴池。前面有三个人,后面有两个人。优马在热蒸汽中眯起眼睛看过去,这时另外一个男人突然从岩石后面冒了出来,轻轻地朝这边挥手。那是直人。 「餵。」优马回应了一声,先走进温泉里。这里是东京市内的天然温泉,双脚踏入有些暗淡的温泉里的那一瞬间,肌肤有些酥麻的感觉。为了不打扰别人,优马站在温泉中,慢慢地向直人的方向移动。 「好快啊。」 直人打了声招唿。优马答道:「给你发完邮件马上就出来了。」 「不去妈妈的医院吗?」 「一会儿看情况吧。」 「最近工作不忙?」 「怎么啦?」 「总是回来很早啊。」 「是吗?」 优马暧昧地应着,洗了一下脸。 「是吗?不是吗?上周整个周末都待在家里。」 「是啊。和你在一起,就会很悠闲啊。我其实挺不喜欢悠闲的,反而计划满满的生活才会让我感到充实。可能被你的惰性传染了吧。」 优马只是开个玩笑,抬头看了一眼直人,却发现他板着脸。 「……喂,下次也带我去一下你母亲的医院吧。」 直人的话太意外,优马在温泉中滑了一下手,慌忙说道:「带你去干什么啊?」 「也不是要干什么啊……」 「……就不用了吧。」 「我白天闲着也是闲着。」 优马不知道直人是怎么想的,反正自己不知道为何突然感到很生气。那感觉就像是在做爱的时候听到对方提到自己母亲的名字。他原本只是把直人当成一个性伙伴,现在对方却似乎在说,「不,不是,我们已经是真正的生活伴侣了。」于是优马一下子心慌意乱起来。 为了转换一下话题,优马笑着说道:「对了,这里根本没帅哥啊。」 他装模作样地看了一下周围,开始装着品评之前那些他看都没看一眼的客人。自己与直人的关系是性伙伴还是生活伴侣?优马不由得想要好好思考一下,却又慌忙打乱自己的思绪,开始搜寻年轻男人的裸体。但是即便如此,这个疑问依然留在大脑中的某个角落里。 北见跟在南条的后面走出公共浴池「萤火虫温泉」,线索提供人木下特意出来送别。他们不停地回头向他鞠了好几次躬,走到了公路上。 国道20号甲府绕行公路上有很多汽车驶过。太阳落山之后变得更冷的风与加快行驶速度的大型卡车一起从公路上疾驰而过。这条大街上除了「萤火虫温泉」、旁边的小钢珠游戏厅和对面免下车餐厅的大招牌之外,再没有别的显眼事物,只有夜空在头顶延伸。 北见走到大街上,又回了一下头。木下这时正好走了回去,打开的自动门那头可以看到前台。 举报人木下听说北见他们在更衣室进行例行盘问的那个男人很遗憾并不是山神一也之后,突然变得惶惑不安起来。他等待的时候似乎也一直很紧张,听到北见他们告知询问的结果之后,答了一句:「这样啊……」声音里饱含着歉意,「对不起,我就觉得长得很像,所以……」木下不停地道歉。「哪里哪里,以后还要请您多多协助调查。」北见向他鞠躬,同时也感到自己一直处于紧张状态的身体一下子放松下来。 在更衣室进行例行盘问的那个男人的确很像山神,却不是他。他们大老远跑到山梨,结果令人失望。 「以前就有朋友跟我说我长得像一个通缉犯,可是没想到警察真的找上门来了……哎呀,真的吗?哎,是真的吗?」
第38页 当南条说出「八王子兇杀案」的那一瞬间,男子一边说着一边笑了起来。通过男子的笑声,北见也可以明显地看出男子并不是在说谎。 而且,男子主动拿出驾照,还拿出工作证,表明他是供职于甲府市内一家半导体公司的正式员工。据他所说,就在前不久,他和同事在甲府市内的一家酒吧喝酒的时候,一个醉酒的顾客还曾跟他纠缠,对他说:「你这傢伙,就是那个杀人犯吧。」 走进停车的那家小钢珠游戏厅的停车场,南条突然问道:「到八王子要多久?」 「走中央道的话,用不了一个小时。」北见回答,抬头看着天空。这里的星空比熟悉的八王子的星空还要低。 「刚才那傢伙的话,你怎么想?」 汽车开上中央道的时候,沉默了许久的南条突然开口问道。 「您是说他隐瞒了什么吗?」北见超过一辆开得很慢的轻卡,反问道。 「不是,那傢伙没有隐瞒什么。我是说,他现在可能会跟很多人炫耀,自己被警察逮住问话了。」 「那您的意思是?」 「那傢伙不是说了吗?他那些狐朋狗友也说他跟犯人长得像。去酒吧喝点酒都会被人当成杀人犯。总之我的意思是说,现在全国都在找山神这一个人啊。」 北见知道南条想说什么,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也就是说,如果他还活着的话,可能已经整容了吧。」 听南条的语气,好像已经不需要北见回答了。 「但是,这方面的调查我们从一开始就做了很多了。如果山神出现在某地的整容医院,哪怕是北海道啊九州啊什么的,肯定会有人跟我们联繫……」 「可是也不见得都是正规的整容医院啊。」 「是啊……」 车里的气氛突然变得凝重起来。 「我睡一会儿啊。」 南条这样说完就倒在了车座上。到八王子还有五十公里的标识牌逼近眼前。北见几次用力地握住方向盘,集中精力开车,凝神看着像箭一样从前方飞过来的白线。但是即便如此,发热的双手依然因为睏倦而变得麻木。这两天他几乎没有合眼。虽然他并没有对调查的结果寄予过多的期待,但是这次秘密行动成了无用功,仍然让他感到十分失望。不知道为什么,单身宿舍的狭小房间浮现在脑海中。前天出门的时候被子没有收起来。他开始想像回去钻进那个被窝的情景。北见咬住牙关与困意斗争。南条就像是故意使坏,倒在旁边鼾声如雷。 山神高中毕业之后就离开了家。以后就几乎没有再回去过。他并没有找到固定的工作,只是以一个打工仔的身份到了东京。此后山神的轨迹就少得可怜。快餐店、小钢珠游戏厅、卡拉ok厅、建筑公司等,虽然警方通过调查,查明了他在几个地方的打工经歷,但是每次打工都只持续了短短数月。他在东京曾经生活了十年,要想将他的这些点连成一条线,描绘出他生活的轨迹,现在警方掌握的线索还太少。 警方查明嫌犯的身份之后,冲进山神的房间。他的房间也令北见他们感到吃惊不已。他曾经生活了一年的那个房间里几乎没有留下任何生活的痕迹,里面就像是一间住过几天的商务酒店客房。 大约10平方米的开间公寓,地板上铺着一床被褥。房间里没有任何家具和家电,衣服和随身用品胡乱地塞进某知名运输公司的三只纸箱子里。狭小的厨房也是一样,别说做饭的痕迹,就连烧水的痕迹都没有留下。水池里放着两盆已经枯萎的观叶植物。 在这个萧条的房间里,只有一样东西因其特殊性引起了搜查员的注意。那就是他们在房间里发现的各种广告纸。背面写着很多字,好像是山神的笔迹。 如果说是笔记,上面写的那些句子又没有什么逻辑。好像就是突然想起来什么就写在上面,而且那些广告纸也没有整理好放在一起。 其中数字最多。或许有可能是每天的生活费,上面列着从几百到几千的数字,有的还有总计的数目,有的在计算的过程中胡乱涂掉。除此之外,他可能想安装宽带来着,在一张广告纸上写着「adsl、租赁、kddi」和某宽带的免费拨号号码。还有一些纸片上写着像是从别的广告纸上抄写的名牌手錶的品牌名或销售中的公寓名,还有成为警方制作女装通缉照片契机的新宿某酒吧的店名等。 警方通过调查发现,这些信息当中,除了新宿那家酒吧的名字之外,没有一个是有用的。但是,令人惊讶的是,警方还发现了两篇意思连贯的短文。 「电车晚点 恐吓车站员 脸通红 好玩儿 有人卧轨 那也没办法啊 中年大叔」 「在家庭餐厅跟店员抱怨 唧唧歪歪 唧唧歪歪 真难看 傻逼两口子 在自己家里吃好了 在家吃」 这些可能是山神在什么地方看到的事情,然后胡乱写了下来。通过广告纸的寄送日期可以看出,这两篇短文不是同一天写的。他只是有胡乱记录这种事情的习惯。这些广告纸与别的不同,被他特意团成一团扔在房间的地板上。 当然,搜查总部的警察们将这两篇短文与留在兇案现场的血书「怒」字联繫到一起,试图通过这些文章解读这个叫作山神的男人。两篇文章有一个共通之处,那就是用一种鄙视的目光看待那些因为某种原因而愤怒的别人。但是,有一点矛盾,那就是山神也在兇案现场留下了「怒」这个血字。
第39页 在搜查会议当中,一个年轻刑警的发言很有意思。 「山神这个人,觉得即便生气,情况也不会有所改变,所以才觉得那些生气的人很愚蠢,自己不想变成那样……好像已经看透了一切似的……」 这个刑警有些紧张,他的话让整个会议室陷入一阵沉默。大家都明白他的意思,但是这跟破案没有任何关系。 「你该不会也是这么想的吧?觉得不管跟上司说什么也都没用。我们会认真听的哦。」 听到本部长的玩笑,年轻的刑警低着头坐了下来,使劲攥紧了拳头。 「但是,那样的话,留在现场的那个血字『怒』,不就有了另外一层含义了吗?」 为了缓和一下会议室的气氛,北见特意问了一下年轻的刑警。但是,他好像还没有想到那一层,之后再也没有抬过头。 校服换成了冬装。学校规定可以有两个星期的适应时期,所以几乎所有的男生都还穿着夏装。但是泉却很喜欢新置办的这件夹克,从第一天开始就穿上了。不过,白天气温会上升到将近三十度,满怀期待地穿上这身校服走出家门,走不了多远就会觉得太热,又只好脱掉。 上午的补课结束了,泉正在教室里将书放进书包。这周的课因为上周举行的文化节而进行了调整,下午没有课。各协会的会员都已经离开,只有几个没有参加任何协会的学生不知道该如何打发下午的时间,正在教室里聊得起劲。窗外仍是夏季的天空,阳光格外耀眼。站在泉窗边的座位前,可以看到下面田径队的男生正在烈日下的操场上踢足球。 「喂,泉。」 泉正茫然地看着操场,后面座位上的若菜拍了拍她的肩膀。泉回过头去,若菜问道:「我们去弗香吃个汉堡再回去吧。」 「很想吃,可是今天不行。」泉回答。 「傍晚来我家吧?」 「啊,对不起,也不行。」 「为什么?家里有我妈在网上买的神户冰淇淋泡芙哦。」 听到冰淇淋泡芙,泉差点动摇,但马上又表达歉意,「我今天要和辰哉君去一个地方,对不起。」 「又和他?喂,泉,你该不会跟辰哉……」 若菜一副欲言又止开玩笑的样子。泉反问道:「啊,若菜,你该不会对辰哉君有……」 「哎?我?怎么会啊。我跟辰哉从尿裤子的时候就认识。」 若菜豪爽地笑着,又转回刚才的话题,「那你和辰哉去哪里啊?」 「荒岛。」泉回答。 「你说的荒岛,是星岛吗?」 「原来那里叫星岛啊。」 「对啊……上次你不是也去了吗?有什么好玩的吗?」 若菜歪着脑袋,一脸无论如何也不理解的样子。「因为那是一座荒岛啊。」泉也纳闷了,不理解若菜为什么会不理解。 「哎,真不理解你们这些朴素的内地人感觉。去那里只会被晒黑啊。」 若菜一副无奈的样子,站起身来。 她正要离开座位,这时冷不丁地说了一句:「啊,你可能也已经发现了,我觉得辰哉喜欢你哦。」 「啊?」 「嗯,但是没关系,你别看辰哉那个样子,抗打击能力强着呢……那我们晚上见。」 「好,我给你发简讯。」泉目送若菜走出教室。 正要站起身关上窗子的时候,走廊传来几个响亮的脚步声。她吃惊地回头一看,发现包括辰哉在内的三个男生正飞快地从走廊里跑了过去。两秒钟后,辰哉一个人回来了,朝教室里面看。 「今天几点?」 辰哉喘着粗气问道。「嗯,在家里吃完午饭怎样?」泉答道。辰哉看了一眼壁钟,又问了一句:「那是几点呢?」 「两点怎样?两点我去海湾找你。」 辰哉听泉这么回答,也不再应声,从走廊上跑开了。 即便若菜不说,泉也知道辰哉的心意。但是,辰哉自己也不往那方面说,而且即便他说了,自己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回应他的这份心意。他若问自己是否喜欢他,那么只能回答不是。但是,每当想到辰哉的时候,他的形象就会和沖绳的蓝色大海重叠在一起。 泉看了一眼壁钟。现在回家吃完午饭,到两点还有一点时间。叫作田中的男人是否又回到了那个叫作星岛的荒岛呢?20号颱风过后,泉坐着辰哉的小船前往星岛,已经是一个月以前的事情了。泉给独自扛过颱风的田中带了炖牛肉。当时,田中给她讲了快乐的荒岛野营生活,让她感到心情舒畅。当时田中说:「我马上就要离开这个岛,去那霸工作了。」「那不回来了吗?」泉问。「攒点钱,再过个把月,说不定还会回来。」田中笑道。 那之后,泉又去了两次星岛,田中真的已经不在那里,行李也不见了。 泉又将视线转向操场。辰哉正混在田径队的队员中,踢着足球。 泉看着船头噼开的白浪,不知不觉间就到达了星岛。辰哉本来话就不多,今天尤其沉默。 从船上下来的辰哉走向沙滩上的树荫,但是他的样子却和以前不同。 「总是让你陪我,对不起。」泉道歉。 听了泉的话,正要躺在地上的辰哉突然抬起头,脸上的表情有些惊讶。 「我再去熘达熘达,三十分钟左右回来。」
第40页 泉这样对他说完,沿着羊肠小道跑了上去。玉米田里有一辆拖拉机,一会儿开起来,一会儿又停下来。不知是不是因为离得太远,拖拉机的声音和动作不太一致。 泉又跑上通往废墟的那条路。和田中最后一次见面已经过了一个多月了,泉预感他已经回来了。果然,她在强烈的阳光照射下的废墟中,发现了田中的身影。 「田中!」泉喊道。他吃惊地回过头,举手说:「哟,泉。」 「田中,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吗?今天是第三天了。对了,你一个人来的?」 「不是,是坐朋友的船。」 「你朋友呢?」 「在沙滩上。你在这里这件事,我没跟任何人说。」 田中听泉慌忙对自己解释,苦笑道:「啊?噢,谢谢。」 废墟里的行李变多了。有帐篷,有简易椅子,桌子上甚至还放着一个简易的燃气炉。 「田中,那个……」泉很吃惊。 「厉害吧。我这次打工赚了不少钱,就买回来了。啊,不过全都是二手货。喂,泉,你也坐啊,你是我家第一个客人,我给你沖杯咖啡。」 田中把简易椅子搬了过来。泉一点也不客气地坐了上去。布料可以随着身体伸缩,坐着很舒服。 「怎么样?」 「挺好啊。」 「对吧。就因为靠背破了一点点,竟然打三折哎。」 泉扭了一下身体,发现靠背上的布的确破了一个几厘米的口子。 「稍等一下,我现在烧水。」 田中把一个小水壶放到简易燃气炉上。 「哎,田中,你为什么会来这里啊?」 一个很简单的问题,奇怪的是以前见面的时候泉没有问。 「为什么,这个问题不太好回答……大概是因为我喜欢一个人待着吧。啊,不过,我非常欢迎你来这里玩啊,像现在这样。」 怎么说呢。泉觉得田中不爱逞强。「波留间之波」偶尔也会有一些独自旅行的年轻住客,但是他们和那些与朋友结伴或者拖家带口来旅游的人不同,总是让泉觉得难以接近。当然,这倒不是因为那些独自旅行的人故步自封,他们反而会比较不拘小节,主动跟泉打招唿。只是,泉跟他们聊上几句之后,就会发现他们有一种坚定的人生观和旅游观,有自己的一套理念和原则。于是她就会觉得,像自己这种什么都不想的人,他们肯定会觉得没有意思,于是就在不知不觉间和他们保持了距离。 「对了,泉来沖绳之前住在福冈对吧?」 田中将开水倒进速溶咖啡的杯子里。 「对。就住了三年。」 「转校的时候没有觉得不情愿吗?」 「转校当然不情愿啦。再交新朋友,很难的。」 泉接过田中递过来的杯子。 「是你妈妈工作的关系吧,也没有办法……要糖和奶吗?说是奶,其实也就是植脂末啦。」 「都要。」 田中沖的咖啡有些淡,但是一边看着眼前的这片大海一边喝咖啡的感觉却很好。 「……我妈妈啊,很没出息的。」 泉说出这句话的那一瞬间,自己也吃了一惊。 这句话根本就是脱口而出。当然,这种话自己以前也说过,也面对面直接跟妈妈说过。但是,那时的语气总是会给人一种感觉,那就是「虽然没出息,但是我喜欢」。而她今天的这句话里,却没有那种语气。 「没出息?」田中有点吃惊。 「哎呀,算了……或者这么说吧,我还是很感谢妈妈的,但是我不想成为像妈妈那样的女人。」 泉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对田中说这些话。或者说,把这些话说出口之后,她才发现自己原来是这么想的。 「但是,我知道你的母亲其实很伟大。她把你养得这么好。一个女人自己养孩子,真的很不容易……哎哟,像我这种不去工作,一个人待在荒岛上的没有出息的男人,说这些话也没有什么说服力啊。」 为了改变一下气氛,田中笑了起来。 「……你什么都不知道所以才会这么说的!」 泉不由得反驳了一句,又马上道歉:「对不起。」但是,突然高涨起来的情绪没那么容易控制。 「……都不止一次了。从福冈来沖绳的时候是这样,从名古屋去福冈的时候也是这样。」 说到这里,泉就打开了话匣子。她把妈妈在名古屋做了什么以至于跑到福冈,又在福冈做了什么以至于逃到沖绳,想都没有想,就一股脑儿全都告诉了田中。 因为太激动,泉说完之后已经有些气喘。说出来之后才发现,原来自己对妈妈做的那些事情竟然感到如此气愤。但是,田中什么都没有说。他只是静静地倾听泉的讲述,听完之后将目光转向蓝色的大海。 「对不起,光跟你发牢骚了。」泉有些不好意思。 田中扭过头来,问道:「这些话,你都跟你母亲说过吗?」 「没有啊,怎么可能跟她说嘛。」 「为什么?」 「因为……」 泉一时语塞。 「……那是因为,我说了也没用啊。我再怎么说,也不可能改变她。而且,我现在又不能离开妈妈独立生活。所以,怎么说呢,我已经放弃了……对,已经放弃了。」
第41页 田中又将目光转向大海。 泉看到田中没有任何反应,心里一下子慌乱起来。妈妈是自己最重要的人,自己却说了她那么多坏话,而且说得那么过分。泉心里开始觉得过意不去了。 「对不起,我该走了。」泉站起身来。 田中也慌忙站起来。泉像逃跑一样迅速地离开那里。她一路跑下坡道,胡乱地拨开伸向羊肠小道的杂草,回到了海滩上。 在那棵椰子树下,泉看到了辰哉的身影。他正坐在岩石上,朝大海扔着石子。 「对不起,我回来晚了。」泉道歉。 站起身的辰哉突然问道:「泉,这周六有事吗?」 「怎么啦?」 「我要去那霸。」 「那霸?去干什么?」 「看电影。」 「电影?什么电影?」 「还没确定。」 「自己去?」 辰哉沉默不语。走过来的辰哉的下巴尖上,像汗毛一样的鬍子十分显眼。 「能当天回吗?」泉问道。 「晚上九点还有回来的轮渡。」 不知道为什么,辰哉不停地用右手拽着左手的食指。 跟田中说自己的妈妈很没出息这件事,依旧让泉的胸口隐隐作痛。她开始讨厌自己。 「如果可以的话,能带我一起去吗?」泉问道。 「可以啊。」 辰哉的表情稍微变得柔和了些,朝栈桥的方向走去。 优马正在洗手间刷牙,头髮蓬乱的直人木呆呆地出现在镜子里。 「早上好。」 镜子里,直人将优马推到一边,拿起自己的牙刷,开始在优马的旁边刷牙。优马茫然地看着镜子中的直人的脸。 「你睡醒起来的时候,脸可真难看啊。」 优马不假思索地说出这句话,直人却好像并不在意,仍在胡乱地刷着牙。 「肿得好厉害啊。眼皮都肿起来了……怎么说呢,到底要睡得多死,脸才能肿成这样呢。」 直人正在刷牙,任由优马嘟嘟囔囔地说着,根本也不理会。优马漱完口,正要走出洗手间的时候,直人说道:「我今天也要去你母亲的医院。反正也是闲着。」优马回了一下头,没再说什么。 「你在医院都和我妈聊些什么啊?」 优马一边在厨房沖咖啡,一边问道。 直人从洗手间探出头来,一边刷牙一边嘟嘟囔囔地说道:「也没什么啦……就是优马小时候的事情之类的?」 以前,优马和直人一起去附近的温泉浴池泡温泉的时候,直人说想去医院看一下优马的母亲。起初优马很生气,心想:「你以为你是谁啊。」因为他感觉自己的家庭,或者说自己的成长,更夸张一点说是自己的歷史,被人赤脚踩了过来。 优马到现在还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带直人去了母亲住的医院。也许是因为看到直人很想去,又懒得劝他不要去,也许是自己改变了想法,考虑到所谓的交往,就是像哥哥航和友香那样,融入对方的家庭和歷史。 第一次带直人去医院的时候,优马向状态良好的母亲介绍,「这是我朋友,直人。」母亲没有表现出特别惊讶,说道:「哎呀,劳你费心了,大老远的……啊,那边有友香刚拿来的糖汁炸地瓜,吃点吧。那家店好像挺有名的,很好吃哦。」母亲虽然有病在身,却仍摆出一副妈妈招唿孩子朋友的样子。 无需想得那么复杂。原来,只要跟母亲说是普通的朋友,就万事大吉了。 早晨,优马简单地吃了点烤面包片、香肠炒蛋和沙拉,一边看着时间,一边开始系领带。仍在嚼着面包片的直人对他说道:「今天很早啊。」优马简短地回答:「今天一早要开会。」 「优马,听说你从小就一直给人送报啊。」 优马正准备重新系一下打歪了的领带,直人突然说起这件事。 「是啊,我妈跟你说啦?」 「嗯。说从小学的时候就跟着你航哥哥每天早晨给人送报,直到初中毕业。」 「我爸死得早,妈妈拉扯我俩长大,家里穷啊。」 「这我也听说了。听说妈妈一直在新桥的一家料亭(15)当服务员,独自供两个儿子上大学。」 「对啊,说起来都是泪啊。」 「是吗?可是优马的妈妈说这些的时候很高兴呢。」 正在打领带的优马不由得停下手来。他看了一眼直人,发现他一脸发自内心的羡慕表情。 「我一开始也觉得,优马现在虽然是这副德行,但其实人不可貌相,以前肯定也吃了不少苦……」 「这副德行,是什么意思啊?」 「所以啊,怎么说呢,就是那种花心大王,以为自己长得帅,就不停地换男人。」 「什么呀,太过分了。」 「可是,反正也没有哪条法律规定,吃过苦的送报少年就不能变成花心大王啊。人们总是用那种眼光看待穷人,觉得不幸的少年的结局也应该是不幸的,或者就应该追求老老实实本本分分的人生。这样的话,旁观者看了倒是会感动。可是,也没有必要在意这些啊。」 直人自顾自地说了这些,好像对自己的话很满意,又点了点头。不知道为什么,优马竟不知道该如何反驳,姑且回了一句:「什么啊,不幸不幸的。」可是,嘴角却泛着笑意。
第42页 优马又系了一下领带。这次领结打得很正。 「没时间了,我要走了。」优马对直人说了一声,就跑出了大门。直人喊的那声「路上小心」犹在耳际,可这时他已经沿着楼梯朝下跑了。 说完小时候的事,能如此心情舒畅,这还是第一次。一般人只要听说优马小时候曾经为了补贴家用而去送报,就会像直人说的那样,一脸同情地对他说:「受了不少苦啊。」当然,送报这个工作累得要死。下雨的日子,天气又冷,他有时候真的会想,如果自己在送报的途中蹲在地上大哭,没准就会有大人过来帮忙。有时去送报,听到温柔的母亲在家里叫孩子起床的声音——「某某某,赶紧起床啦。今天我们去迪斯尼啊。」虽然他当时还是个孩子,也会非常讨厌自己的境遇。但是,这个世界并非总那么糟糕,送报少年也会有送报少年的乐趣。比如,有个客户每年圣诞节都送他苹果。还有一个老奶奶,每天早晨都会在大门口等着他。有人会叫他一起来自家院子里和他们全家一起吃烧烤。小学六年级的时候,优马被选为接力队员参加学校的运动会,有一个老爷爷还特意到学校为他加油。因为小时候送报的缘故,他和哥哥得到的街坊邻居的爱,胜过其他任何一个孩子。但是,却没有一个人这么认为。他越是努力辩解自己的童年时代多么丰富多彩,别人就越会觉得他不服输。他不喜欢这样,因此慢慢地就不再跟别人说这些了。无论他怎么拼命地跟人说住在两室户廉租公寓的母子三人的家庭生活其实有多么精彩,也没有人理解。所有人都会以同样的目光看他。 电车载着满满的乘客缓缓地开进站台时,优马发现自己的脸上绽放出笑容。他从停车的电车车窗里看到了自己的脸,慌忙板起脸来。但是,当他想起直人一脸羡慕地跟他说「是吗?可是优马的妈妈说这些的时候很高兴呢」,不由得又笑开了花。 在直人的心目中,住在两室户廉租公寓里的母子三人的生活肯定是丰富多彩的。这让优马心里感到高兴。 那天晚上六点多,室长和同事要和广告代理公司的负责人们出去聚餐,优马撇下他们,独自走出了办公室。他一边走向电梯,一边习惯地打开推特查看消息,翻看着粉丝们在推特上写的快乐的今晚计划,突然发现,「今天从早晨开始还一次都没打开过推特呢。」今天工作是有点忙,但是自从开始玩推特以来,这种事还是头一回。几条短消息中,有一条是友香发来的。 「今天我在医院里看见直人喽。」 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写。优马走出电梯,给友香打了一个电话。友香马上接了电话,优马问道:「你什么时候去的医院?」「两点左右去的,待到四点。」友香回答,然后接着说道:「对了,直人君挺不错啊。我觉得跟你挺合适的。」 「哪里合适啊?」优马问道。 「从来没有过的踏实感?瞧,你总是心浮气躁的,稳定不下来。他的话,我感觉没准能压得住你。」 「是吗?」 「妈妈好像也很喜欢他。」 「妈妈这么说吗?」 「倒是没说,但是很明显,一眼就能看出来啊。」 「你们仨一直在一块?」 「没有,直人君来了我就回去了。」 优马走出公司,走向车站。路上与一个从外面回公司的同事擦肩而过的时候,优马指着他的包说:「哟,卡地亚的新款。」对方很高兴,说:「第一次有人发现。」 换乘了电车,到达母亲住的那家医院时,时近七点。朝病房走去的时候,在走廊里都能听到母亲的笑声。 直人还在病房里。不知道他们在聊些什么。这时,两人都笑着转向优马。 「走廊里都能听到。」优马做出一副无奈的样子。 「对不起对不起,我跟直人君说那件事呢。就是咱们买彩票中了一百万那时候的事。」母亲又笑了起来。 「辛苦了。」直人正要把椅子让给优马,他说着「不用不用」,坐在母亲的床尾。 最近一段时间,母亲的状况非常好。当然,胳膊上插着好几个吊瓶的针管。即便如此,妈妈的身体好像已经习惯了这些药物,不再像以前那么痛苦了。 「中彩票的事,有那么好笑吗?」优马开始附和两个人的话题。 「好笑啊。我们三个都是第一次看到成捆的钞票,每天总想着把钱藏在哪里才安全。」母亲又笑了起来。 「有这样吗?」 「有啊。最后,你哥哥把钱装进盛黄油的盒子里,藏在冰箱里。」 「啊,这个我记得。」 直人一脸吃惊地听着两人的对话,这时突然说道:「对了,刚才大夫来,说让你在他回去之前去找他一趟。」优马见母亲好不容易这样高兴,害怕破坏她的心情,只微微点了点头,说了声「ok」。 母亲的脸色看起来很好。她自己好像也知道这一点,床头罕见地放着一个小镜子。「哎,直人君右边脸上有一排痣呢。」这时母亲突然说道。直人粗鲁地挠着那里,回答道:「右边脸上有痣,不吉利吧。」 虽然每天见面,可能因为痣的颜色很淡,优马没怎么注意。但是,仔细一看,还真的有三颗痣竖着排成一排。 于是直人和母亲就开始聊起了面相的话题。这时已经七点,优马想到医生要下班,撇下他俩,走向医务室。幸运的是,主治医生还在,让他进了医务室,说道:「啊,快坐快坐。」主治医生跟平常一样,说话依然简洁明了。他说,下周要增大药物的剂量。疼痛感会减轻,但睡觉的时间会变得更多。而且,很遗憾,可能撑不到过年。
第43页 优马听完这些话,问道:「这些事跟我哥哥说了吗?」 「他昨天好像来了,但是刚巧我不在。」 「是吗?那我告诉他。」 优马这样告诉医生,走到走廊里的瞬间,差点蹲在地上。母子三人中了百万彩票之后找藏钱之处的往事浮现在眼前。那些钱明明昨天还没有,可是一旦得到,却开始非常担心会失去。 冬天快到了,海风开始肆虐,让人看着都觉得可怕。洋平将原子笔的笔尖插进客厅咣当咣当响的窗框上。这是爱子发明的方法,父女俩每年都说「该赶紧换窗框了」,可是这个习惯却已经持续了十年。 洋平用遥控器关掉电视,然后直接用手从餐桌的盘子里捏起一块鱼糕。那是爱子早市打工的那家店里剩下的,蘸上生姜和酱油非常好吃。 有人打开大门的声音传了过来。门开得有些迟疑。洋平抬起头,发现田代站在门口。 「对不起。」 他大概是跑着过来的,有些气喘。 「进来把门关上,很冷啊。」洋平一脸不高兴地将他迎进门。二楼马上传来一个声音。「田代君?我这就下去。」田代抬头看着楼梯,「嗯」了一声。 但是,爱子仍然没有要下来的迹象。沉重的脚步声在天花板上移动。甚至能听到她哼起了小曲。洋平一边用保鲜膜把鱼糕的盘子盖上,一边问田代:「你们要去哪里?」 「啊,去看电影。船桥的,啦啦宝都。」 「坐下吧。反正她一时半会儿也下不来。」 田代坐在进门台阶上。洋平盯着他的背影。 「喂,田代,你也不能总这样打一个小时八百日元的零工吧?」 「啊?」 田代回过头来,一脸惊讶。 「我是说,你不能一辈子像这样打零工吧。比如,也可以转成正式工啊。当然,我只是说如果你愿意的话。」 不知不觉地,洋平的语速变快了。现在自己是在担心田代的未来,而不是要把什么强加给在休息日带爱子去看电影的他。 「爱子还得准备一会儿。进屋来等吧。」 为了打破沉默,洋平说道。田代听话地走了进来,看了一眼杂乱的房间,在洋平的对面坐下,将带来的瓶装茶放在桌子上。 「最近你经常跟爱子出去啊。」洋平问道。 「对不起。」 不知道为什么,田代又把放在桌子上的瓶装茶拿了起来。 「没必要跟我道歉。我又没打算管你们。」 「嗯。」 「对了,还是刚才那个话题。」 早晨起来就一直没有出门的洋平还穿着睡衣,却仍然用一副领导的语气说道。 「……转正的事,有什么不妥吗?也不是逼你做你做不到的事……只是,就像我刚才说的,也不能一辈子……」 「那个……我再当一阵临时工不行吗?」 田代又把瓶装茶放到桌子上。 他开始在渔协帮工,已经过了好几个月了。从来没迟到过,更别说旷工了。他每天早晨准时到达渔协,一声不吭地干领导吩咐的活。对他说一句「可以下班了」,他就老老实实地离开。也没有听说他在下班的路上找地方喝酒。听他的房东上原婆婆说,周末他也几乎整天待在家里,只有指导大吾他们踢足球的时候才会出门。 「你在东京上过班吗?」 洋平突然这样问了一句。田代抬起头来,似乎想探知他的真意。 「哎,我的意思是说,东京可能会有很多工作机会。」 「东京,没。」 「你去过歌舞伎町吗?」 洋平不假思索地问道。 「……您要说夜店的话,没去过。」 轻轻抛过去的球被对方以锋利的直球打回。 自己刚才是要问田代有没有去过夜店吗?他该不会是以为自己在跟他谈爱子的事情吧?洋平不知所措,结结巴巴地说道:「不……哎?夜店?」 「我不太喜欢那个。」 田代低下头。爱子现在好像正在二楼吹头髮。洋平准备转换话题,抬头看着天花板,笑着说道:「瞧,在吹干呢。」 「谢谢。」 田代唐突地道谢,洋平恢復了正常的表情。 「您刚才说可以转正……」 「嗯,嗯嗯,是啊,你要是有这个想法的话,随时跟我说。嗯,那个,你既然跑到这么乡下的地方来找工作,肯定有难言之隐,我也不打算追究。只是,如果你有什么烦恼的话,随时来跟我商量。人在谁也不认识自己的地方更容易生活下去,这种情况也是有的。」 洋平一边说着,一边想像着自己和爱子在一个谁也不认识他们的城市生活的情景。 「嗯,比如说即便你是做了什么坏事逃出来的也好。人啊,要想重新来过的话,什么时候都不晚。尤其是像你还这么年轻……」 「……那个,我,知道。」 洋平话还没说完,田代就插嘴道。只是他的话跟洋平的话连不起来。 「什么知道?」洋平问道。 「……爱子离家出走的事……我知道……也知道在那期间她去了哪里。」 就在这一瞬间,楼上吹风机的声音停止了。爱子的脚步声又从天花板上传了过来。 「……在这种小城里生活,就会听到这样的风言风语。」
第44页 田代面无表情。 洋平慌乱极了。「你知道还跟爱子去看什么电影啊?」这句话差点脱口而出。只是他不知道这句话是出于感谢还是出于焦躁。 嗓子干得要命。 「整个城市里的人都瞧不起我女儿,我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沉默。你是觉得我这样的父亲很可怜吧?」 洋平故作平静,可是血却在往头上涌。 「那倒没有……」 「听到别人说闲话也不吭声的父亲,你觉得很可怜,对吧!」 洋平不由得抬高了声音,然后又道歉,说了声「对不起」。田代又要拿起瓶装茶。 「……跟人争执也没有意义。我越是想要拼命地保护爱子,就越会被人笑话。男人做什么都没关系。自暴自弃地跟女人鬼混也好,吃软饭也好,最后大家都会原谅他们。但是,女人就不行。我这个当父亲的再怎么跟人争,到最后受伤的还是爱子。我想如果放任不管,人们反而会慢慢忘记……」 洋平说到这里,停了下来。他突然想到,自己跟田代发这些牢骚,也没有什么意义。 田代低着头一动不动。洋平看着他,补充了一句,「不是爱子的错。」 田代低着头「嗯」了一声,又点了点头。 「……我跟爱子在一起,就会感到放松。」 「哎?」 「我的意思是,怎么说呢,反正就是突然会有很多话想说……」 田代表情坚定地说道。洋平不明白田代的意思。他想起一件事,好像是在上次刮颱风的时候,自己躲在楼梯上看到平常沉默寡言的田代在爱子面前开怀大笑。 「我没打算干涉你俩的交往。」 他好不容易才说出这么一句话。 这时,楼梯上传来爱子噌噌噌下楼的脚步声。田代站起身来,鞠了一躬,说道:「我们走了。」 「爸爸,晚饭你用微波炉自己热热吧。锅里有烩饭。」 洋平见爱子盯着自己,为了掩饰自己的侷促,板着脸说道:「嗯,回来不要太晚啊。」 两人走了出去。桌子上还放着田代的瓶装茶。 田代刚才虽然面无表情,但是或许他也挺紧张的。这样想来,刚才的对话可能并不坏。 洋平打开电视。电视上正在播放甜腻糕点的广告专辑。 妻子聪美还在世的时候,逢年过节就会亲手做蛋糕。每年圣诞节,她都会把这个狭小的房间装饰一番,洋平还曾穿上为渔协酒会助兴而准备的衣服,打扮成圣诞老人的样子。爱子从记事起就不再相信圣诞老人了。聪美嘆着气说「一点都不像个孩子」。但是她却深信父亲就是圣诞老人,这一点让洋平觉得可爱极了。 明日香在二楼的阳台上收起晾晒的衣物,抱着走下楼梯。「妈妈,电话。」儿子大吾把手机拿了过来。电话是洋平打来的。明日香先把怀里的衣物扔在地板上,接了电话。 「什么?怎么啦?」 「啊,雅代那里,现在还做蛋糕吗?」 明日香无法将洋平和蛋糕联繫在一起,又问道:「是叔叔的同学雅代阿姨?邮局前面的那家『蒙布朗』?」 「嗯,是啊,就是那个雅代。」 洋平好像有点着急。明日香姑且坐在地板上,从洗过的衣物里拉出浴巾,一边叠着一边回答:「蛋糕吗?在做啊。手工蛋糕是那家咖啡馆的招牌嘛。」 「那个,到了店里就能买吧。」 「没有大蛋糕。小蛋糕的话,随时都有。」 「那么没生意的店,竟然还没倒闭。」 「因为这附近只有那一家蛋糕店嘛。」 说到这里,明日香才终于意识到洋平像是要去买蛋糕。 「怎么啦?爱子要吃?」 「不是。」 「那是你吃啊?」 「我只是问问。」 「什么啊,这是。对了,要不然,我帮你买回来吧。一会儿我去银行,顺便给你带过去。」 「啊?嗯,嗯。」 「随便哪种都行吧?」 「嗯,随便哪种都行。」 明日香挂了电话,看到大吾仍在玩游戏。 「大吾,练字!」明日香捅了一下他的屁股。 大吾抬了一下屁股,手中依然拿着游戏手柄。明日香开始倒计时,「5、4、3……」 她叠好衣物走出家门,在银行的atm机上取出这星期的生活费,然后直接去了「蒙布朗」,买了最传统的奶油蛋糕和蒙布朗各一块。 明日香朝难得想吃蛋糕的洋平家走着,担心出了什么事。但是转念一想,如果发生什么事的话,洋平应该没有心情吃蛋糕。于是,明日香又觉得洋平今天好像好像莫名地有些兴奋,不知道哪里不对劲,开始担心起来。 「叔叔,在家吗?」明日香一边喊着一边打开大门,发现洋平正坐在椅子上抬着腿剪脚指甲。 明日香随意走了进去,抬头看着楼梯,问道:「爱子在吗?」 「去看电影了。」 洋平这样回答。咔嚓一下,一片坚硬的脚指甲从脚上飞落。 「剪脚指甲的时候好歹在地上铺张报纸什么的啊……看电影?爱子一个人?」 「不是,和田代一起。」 最近明日香经常看到爱子和田代在一起。大吾说田代来指导他们足球队踢足球的时候,爱子好像也会一起来,队友还取笑他们来着。
第45页 「我本不该插嘴,可是田代君,真的没问题吗?」 「什么没问题啊?」洋平又咔嚓一下剪掉一片脚指甲。 「虽然工作很认真,但是来歷不明,总觉得有些可怕。哎,说可怕倒是有点夸张。」 听了明日香的话,洋平终于抬起头来。 「喂,明日香。」 「嗯?」 「……我这个当父亲的这么说可能不好,但是我想求你一件事,能替我帮帮他俩吗?」 「帮帮他俩?」 明日香正要坐在椅子上的那一瞬间,终于明白了洋平的意思,慌乱起来。 「帮帮他俩……你的意思是说,让我撮合一下他俩吗?这种事,不是爱子想怎样就能怎样的。爱子喜欢田代君,就连上小学的大吾他们都能看得出来,可关键是田代君如果没有那个意思,我做什么都没用啊。」 说完之后,明日香觉得自己说的太重了。但是,对太溺爱爱子的洋平来说,说到这种程度说不定正合适。 「……既然说到这个话题,那我就得说一下了。其实,我最近是有点担心的。爱子越来越喜欢田代君,这倒没有关系,可是到最后受伤的还是爱子呀。而且,田代君好不容易在这里找到了工作,很可能又会因为这件事不得不离开这里……」 明日香觉得自己说这些话都是为了爱子和洋平着想,但是看到俯身捡着地上的脚指甲的洋平,突然可怜起他来。 「田代这傢伙,他知道的。」 洋平蜷着身子,说道。 「知道什么?」 「爱子离家出走这件事。还有离家出走期间去了哪里。」 电视机前面也有一片脚指甲,但是明日香没有告诉他。 「……他说,即便这样,他跟爱子在一起还是觉得很快乐。」 洋平挺起身来看向这边,查看明日香的表情。 「……不,不是说在一起会很快乐,原话是『在一起会很放松』。」 洋平板着脸,但明日香还是能看出来他很高兴。 「……最近我突然会想,万一我死了,爱子该怎么办?」 「你说什么呢,还这么年轻。」 明日香想要一笑而过,但是突然想到独自留在这个家里的爱子,就感觉喘不上气来。不,她能留在这个家里还好。如果她又去了那种地方,就没有人去救她出来了。 「叔叔,你对田代君满意吗?」明日香问道。 洋平脸上终于浮现出笑容,高兴地回答:「那傢伙,靠不住。就是人好啊。」 周六的那霸市国际大道比想像的还要热闹。下午四点半,日照还很强烈。大路自不必说,两边的巷子里也都洒满了阳光。大商场的后面有一条拱廊商业街,昏暗的巷子里有很多卖沖绳风情的小饰品和衣服的商店,门前的招牌五颜六色。 泉在一家小小的鞋店前面停下脚步。 「这里我也想进去看一下,可以吗?」 泉的身后,站着两手提着袋子的辰哉。 「……对不起,让你替我拿那么多。」泉道歉。 「我没事,你拿的那些东西也很沉吧。」 泉自己也提着一个塑料购物袋,比辰哉手中的那个还大。 「……哎,要不把这些东西先放到姑姑那里怎样?接下来去看天象仪的话,也有些碍事。」 「那我在这里买了刚才那款凉鞋再去怎样?」泉听了辰哉的提议,问了一句,然后就迫不及待地走进了商店。 泉和辰哉中午在辰哉的姑姑家吃了午饭。从这里到她家走路也花不了十分钟。 对于泉和辰哉两人一起去那霸这件事,泉的妈妈一开始有些担心。她虽然并非信不过自己的女儿,只是第一次听说女儿要出去约会,有些不知所措。 泉详细地向妈妈说明了他们在那霸的活动计划。十点乘坐渡轮前往本岛,上午看一部恐怖电影。中午在辰哉住在那霸的姑姑家吃饭,下午购物,傍晚去看天象仪,如果妈妈允许他们在那霸吃晚饭的话,就坐九点的渡轮迴来,不行的话就坐六点半的回来。 和辰哉在他姑姑家吃午饭这个安排好像发挥了作用。最后,妈妈说着「在别人家里吃饭要有礼貌哦」,最终答应泉和辰哉去约会。 实际上,从上午十点坐上游轮开始,泉和辰哉的计划就一直很顺利。唯一一件在计划外的事情,就是辰哉去给在那霸参加抗议游行的父亲送换洗的衣服。据说,今天早晨出门的时候,他母亲非要让他拿着。不知道是不是泉的心理作用,她觉得辰哉给父亲送完换洗衣服之后,人就好像没有了精神。 泉从货架上拿下一双蓝色的凉鞋,回头看向马路。她本来想问一下「怎么样」,但是辰哉却目不转睛地低头看着地。 「这个挺好看的吧,而且还是高跟的。」 刚才一直在旁边的一个美女售货员上来搭话,泉说了一句「嗯,我要这个」,就把商品拿到了收银台。顺便把旁边的一双耐克牌男袜也递给了售货员。 泉走出商店,从包里拿出袜子。 「这个送给你。」 辰哉非常惊讶,不停地往后退,「啊?给我?不用啦……不用。」 「这是为了感谢你邀请我来玩。右脚的袜子是谢谢你邀请我,左脚的袜子是谢谢你替我拿东西。」 辰哉听了泉的解释,扑哧笑了起来,然后老老实实地接了过去。「那我就收下啦。谢谢。」
第46页 「呀,终于笑了。」泉松了一口气。 「啊?」 「啊什么啊呀。你好像突然没了精神。上午还那么精神呢……」 泉说到半截停了下来,差点说出:「去给你爸爸送了东西之后就没精神了。」但是,辰哉也似乎看出了泉的心思,说了一声「对不起」。然后他又小声说道:「那么做,真的能改变什么吗?」勉强挤出笑容。 「你是说你爸爸?」泉问道。 「嗯。」辰哉点了点头。 当时,辰哉的父亲站在警戒线的最前面大声唿喊。他高举拳头,唾沫飞溅。一个曾经答应沖绳民众撤走美军基地的政治家来到了沖绳。当地新闻对这件事进行了大量报导,就连不怎么关心政治的泉也知道这件事。这个政治家最近的发言违反了之前的约定。辰哉的父亲他们正在举行示威游行,表达对这个发言的抗议。 泉听到辰哉小声说「那么做,真的能改变什么吗」,想要对他说些什么,却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波留间之波」客栈里,有为游客准备的全国性报纸和地方报纸。泉喜欢上面的四格漫画,每天早晨肯定要看一下。地方报纸上大肆报导的游行示威活动,在全国性报纸上仅仅被一笔带过。不,或者说那些一笔带过的还是好的,大部分情况下连一笔都没有。泉想起了之前刮颱风的那天,电视上不停地播放东京街道两旁大树摇晃的影像,而不是暴风雨中的波留间岛。 结果,泉和辰哉都没能靠近游行的队伍,直到东京来的那个政治家走进大楼。辰哉抱着装着父亲换洗衣服的包,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看着眼前的喧嚣。 如果旁边站的不是辰哉而是妈妈的话,泉可能会握住她的手。现场的气氛是那么杀气腾腾,喇叭里传来的怒吼声听着可怕。但是,她觉得不能让辰哉发现自己害怕。那样的话,辰哉就会认为自己嫌他爸爸那些人碍事。所以,泉拼命地忍着,站在那里。睁着眼睛,却不去看,没有堵上耳朵,却不去听,只是希望尽快逃离这个地方。 政治家走进大楼之后过了一会儿,游行的队伍稍微松散了一些。辰哉想穿过人群走过去。泉也慌忙跟在后面,从大人们中间穿了过去。那里还残留着一股难以名状的热气。这些示威的群众,和刚才在稍远处看时不同,每个人的脸现在都清晰可见。辰哉的父亲也在其中。当他接过儿子送来的换洗衣物时,眼睛里泛出淡淡的泪花,双手有些颤抖。 辰哉把东西交给父亲,从游行的队伍里走出来之后,小声说了一句对不起。 「为什么?为什么道歉?」泉慌张起来。 「因为……那种地方,在不相干的人看来,会觉得很讨厌啊。」 被说成不相干的人,就相当于被人说「你不是沖绳人」,泉觉得深受打击。但是,她也并不认为自己能够理解辰哉父亲他们的心情。 「没关系啊。」泉用一种低到旁人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道。 「前段时间我看了一个自焚的新闻,当时心想,那种讨厌到要死的心情到底是什么样的呢?应该不是什么简单的『很不甘心,伤心或者可怜』之类的。他们应该是想说,『我是真格的,真的怒了。』但是,一定要通过死亡这种方式才能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对方吗?没有别的办法吗……可能没有吧。把自己真正的心意告诉对方肯定是最难的。真正的心意什么的,眼睛又看不见……」 泉和辰哉将买的东西放到辰哉的姑姑家之后,按照原计划去看天象仪。辰哉没有再提父亲和游行的事情。他怕泉担心自己没有精神,就不停地跟她讲故事,比如小时候在那霸迷路的事,同学在英语考试中写下搞笑答案的事等。 虽然有辰哉的父亲那件事,但是跟辰哉一起度过的这个休息日比想像的要开心。一方面是因为泉自从来到波留间岛,还是第一次从那里出来,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辰哉的无微不至让她感到开心。「我给你拿包。」「渴了吧?」「要不要去那边的阴凉休息一下?」泉只是说句「谢谢」,也觉得很开心。 那之后,她和辰哉一起看的天象仪很漂亮,但是放映结束之后,辰哉说了自己的感想:「岛上的天空更美。」泉也表示贊同:「星空果然还得涛声配。」 由于机械故障,放映时间延迟,走出天象仪馆的时候已经六点半多了。最后妈妈同意他们坐九点的船回去。 两人走在大街上,寻找便宜实惠的餐厅,这时泉看到一个男人从自己身边走过,吃惊地「哎」了一声。那毫无疑问是她在星岛上见到的那个田中。他背着泉熟悉的那个红色背包,棒球帽的帽檐压得低低的,混迹在大街上的人群当中走去。 「喂,田中?田中!」泉不假思索地喊了起来。但是,田中没有听到。泉跑了起来,很快追了上去,跟他打了一声招唿,「哎!」 「啊!」田中也惊讶地停下脚步。 田中停下脚步之后,不知道为什么,没有看泉,而是先环视了一下周围。 「我,是我啊,我们在星岛见过。」泉解释道。田中连忙点头道:「嗯,嗯嗯,当然记得,泉嘛。」 由于太突然,田中仍旧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泉开始后悔自己冒冒失失地过来跟他打招唿了,赶紧转换话题,说道:「是这样的,我和朋友一起到这里来……」
第47页 辰哉站在稍远的地方,一动不动地看着这边。 「约会?」 田中的脸上终于浮现出笑容。泉也老实点了点头,说道:「嗯,算是吧。」 「……啊,但是,我跟他也没有说起你的事情。」 「我的事情?」 「就是潜伏星岛的事情啊。」 潜伏这个词太夸张,连泉自己说出口之后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田中,你在做什么呢?」 「我?嗯……我在这边打工。」 「那再攒些钱,野营用品又会增多吧?」 泉本来是想开个玩笑的,田中的脸上却也浮现出不全是敷衍的笑容。 「那你还回星岛吗?」泉问田中。 「还没决定……」 辰哉一直在那边等着。「我得赶紧走了。」泉说道。「今天晚上还要回波留间岛吧?」田中问。 「嗯,坐九点的船。」 「那还有时间啊。晚上我请你吃饭,当然还有你男朋友。如果不打扰你们约会的话。」 「不用啦……」 可能因为看到刚才一个人赶路的田中的背影有些落寞,泉不忍心拒绝,就回答道:「我问一下我朋友。」 泉跑向辰哉,同时想着应该如何向他介绍田中。但是,她几乎没有思考的时间。站在辰哉跟前的那一瞬间,她开口说道:「那个人,之前住过我家的民宿。」 当然,原本没有必要跟辰哉说谎。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泉从心里不想让任何人知道田中曾经在星岛上待过。 辰哉也没有特别怀疑,说了句「啊,这样啊」,相信了泉的解释。然后,泉告诉他那个人要请他们吃晚饭,辰哉开始露骨地表示自己的担心。「那傢伙身上有钱吗?感觉像个穷游的人啊。」 「他一直独自旅行……而且难得人家那么热心邀请。」 辰哉也并非坚持要拒绝对方的好意,结果就说了句「好啊」,答应了。泉带着辰哉,回到田中的身边。 「他是跟我同一个学校的辰哉君。」泉向田中介绍,辰哉微微点头致意。 「你好,我是田中……这么说,也是波留间的孩子?」 「哈?」 「嗯,辰哉君家也经营民宿。」 辰哉的态度多少有些孩子气,泉替他回答。 「……名字叫『珊瑚』,粉色墙壁的那家。」泉继续解释,但是田中好像并不知道。 然后,三个人稍微商量了一下,晚饭的地点定在田中以前去过的一家居酒屋。当然,据说在那里即便不喝酒,也能吃到好吃的沖绳料理。 往那家店走的途中,田中迷了好几次路。田中让泉和辰哉先等一下,自己到前面确认。两人在十字路口的一角等待的时候,辰哉说道:「那个大叔,到底流浪了多久了啊?」 「哎,你怎么能那么说啊?」泉小声说道。 「可是,他已经三十多了吧?」 「是吗?也就二十多吧?」 「反正我经常看到这种类型的背包客。这个大叔,肯定已经漂泊了很多年了。」 「你别大叔大叔的说人家了。他会听见的!……可是,你怎么知道他漂泊了很多年呢?」 「怎么说呢,居无定所的傢伙,眼睛就会变得跟野狗一样。那傢伙就是这样吧?如果没有家,人的眼睛都会变成那样,肯定。」 泉想像不出野狗的眼睛是什么样的。但是,「居无定所」这个词却始终在耳边迴响。自己之前一直单纯地认为田中是出于爱好才去那个荒岛野营的,但是,她这才意识到,其实他可能是因为没有住的地方。 田中带他们去的那家居酒屋,门口摆放着各种各样的泡盛烧酒。只有泉有些犹豫要不要进去。「田中能喝烧酒吗?我从上小学的时候就开始喝了。」辰哉突然装作一副老成的样子,推开泉走了进去。 垂帘后面有很多顾客,很热闹。他们齐刷刷地将目光投向泉他们三人。柜檯后面的老闆娘说了句「那边那张桌子」,招唿他们进来,然后那些好奇的目光一下子又转开了。 身材丰腴的老闆娘过来点单。她首先提醒泉和辰哉,「你们俩可不能喝酒哦。」然后,又对鬍子拉碴的田中说道:「你也不能偷偷地让他们喝酒。」但是,接下来老闆娘却拿来了一瓶泡盛烧酒和三个杯子。 泉慌忙要点可乐,辰哉却忙着往杯子里倒烧酒。老闆娘说:「小姑娘,你挺认真的,可是这小子有点坏啊。」说着摸了一下辰哉的头。 田中点的菜都很好吃。都是些下酒菜,所有的东西都是第一次吃。泉连声说「好吃好吃」,结果田中取笑说:「泉以后肯定是个酒鬼。」 「田中,你在这边做什么工作啊?」 泉将一片酱汁浓郁的罗火腿(16)放进嘴里,问道。 「工地啊什么的。都是日结,工资挺高的。」 泉盯着灵巧地夹起罗火腿的田中,注意到一件事,「哎?田中,你是左撇子啊。」田中瞬间停下手来,看着自己的左手,「啊,嗯,是的。」 「田中,你是哪里人啊?」 田中听了泉的问题,反问道:「你看像哪里的?」泉看了一眼旁边的辰哉。 吹嘘自己从小学就开始喝酒的辰哉,杯子里的酒还没喝一半,眼神就已经开始迷离了,「东京啦。」他小声说道。
第48页 「为什么?」 「因为他身上有那种城里人的感觉嘛。」 田中笑了,却不回答自己到底来自哪里。 「那你以前做什么工作来着?」泉改变了自己的问题。 「像这种背包客多半都是啃老啦。」 不知道为什么,旁边的辰哉朝桌子上探出身子,泉慌忙抓住他的肩膀,「喂!」 「辰哉君,酒品不好啊。」田中笑了起来。泉说了一声「对不起」。 泉这才发现,辰哉和田中两个人已经喝了半瓶酒。辰哉这时又想往杯子里倒酒,泉慌忙按住他的手,说道:「喂,别喝啦!」 「啊,别管我,泉。」 「可是……」 「我说啊,我啊,我喜欢你,所以,才在这里跟这个大叔喝泡盛烧酒啊。」 进来才不过四十五分钟,辰哉就已经醉得一塌煳涂。泉觉得不好意思,从辰哉的手中夺过泡盛的酒杯。原本以为他会夺回去,可是刚才还在胡说的他这时却一下子垂下了脑袋。 「真是难以置信。」泉无奈地说道。 「纯爱啊。」田中觉得有趣。 最后,泉搀扶着酩酊大醉的辰哉走出居酒屋。虽然好像还能赶上九点的船,但是还得先去辰哉的姑姑家拿东西。 走出居酒屋吹了吹风,辰哉好像稍微清醒了些。他拿着田中在自动售货机上给他买来的水,咕咚咕咚一饮而尽,然后「唿」地长吐了一口气。国际大道依然很热闹,霓虹灯和商店的招牌比白天更加晃眼。一辆装饰华丽的卡车放着声音很大的音乐,从三人的眼前开过。 「田中,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泉问道。 「我还会在那霸待一段时间。」 「星岛呢?」 「可能还会回去吧。」 「那我们没事儿,你先走吧。」泉说道。「可是……」田中看着蹲在自动售货机前面的辰哉笑道。 「辰哉君,你没事吧?」泉朝辰哉喊了一声,辰哉俯着身子举起右手。「嗯。」 「瞧,波留间的男人没那么弱不禁风啦。」泉故意让辰哉听到。 「是吗?那我就此告辞。」田中背上红色背包。 「承蒙款待。」泉鞠了一躬。身后的辰哉也几乎同时说了一句「承蒙款待」,与泉的声音重叠在一起。 「再见。」田中挥了挥手,不等绿灯就过了马路,走进一条昏暗的巷子。最后,他又回过头来,挥挥手说了声「再见」。 田中的身影消失之后,泉回过头去,问道:「辰哉君,能走吗?」辰哉想要直起身,可是脚底不稳。 「哎,我去你姑姑家拿一下东西,然后我们再去码头,反正还有很长时间,来得及吧?你在这里歇一会儿吧。」 「我也要去。」 辰哉正要站起来,泉却已经跑开了,「行啦,你就在这里待着吧。」 大路上的氛围和白天不同。前往辰哉姑姑家的路线,泉记得清清楚楚。但是,那么多东西自己一个人能背回来吗?真是自作自受。干脆把抱枕和凉鞋装在一起,把盒子扔掉……她这样想着,沿着热闹的大街拐到了左边。走进昏暗的巷子里的那一瞬间,泉以为自己走错了路,突然停了下来。这里和白天的印象太不一样。从点着红色或粉色霓虹灯的酒吧里,传出大音量的音乐,酒吧里的灯光也洒了出来。白天,到处都是那种在西方歷史的教科书上看到的古旧建筑,搭着殖民地风格的露台,墙上的漆都已经剥落。如果说有什么引人注意的,那就只有堆在电线桿旁边的大量垃圾。然而,天黑之后,巷子里有几家敞开大门的酒吧,几个体格庞大的美军士兵坐在柜檯前面,吵吵嚷嚷地喝着酒。 泉听到一个瓶子摔碎的声音,停下脚步。但是,也不能站在这里一动不动,她赶紧振作起来,在路中间急匆匆地走了起来。 瞥一眼酒吧里的电视机,画面上映着女人的乳房。走到最大的那家酒吧前面时,里面有人用英语跟她搭话。泉深深地低着头,走得更快了。走出这条喧闹的巷子,然后再往右拐。男人们的声音和音乐越来越远,泉的唿吸也终于平静下来。在药房前面再往左拐,有一个儿童公园,从那里再往前走一点就是辰哉的姑姑家。 泉稍微放缓了脚步。她有些害怕拿着行李从刚才那条路返回,心里想着一会儿让辰哉的姑姑把自己送回来。从药房前面拐过弯,就看到了儿童公园。 公园在橘色路灯的照耀下有些朦胧,里面有两个男人。他们都是白人,穿着牛仔裤和t恤衫,一身休闲的打扮,但胳膊上却刺着刺青。两人目不转睛地看着泉,那明显是喝醉了的目光。 泉不敢看他们的眼睛,快步跑了起来。不知道为什么,男人的脚步声和自己的脚步声重叠在一起。男人的脚步声离开了公园,离自己越来越近。泉一直低头看着自己的脚下。为了不让对方看出自己在害怕,她故意放慢脚步走了起来。还差一点就到姑姑家了。 突然,一双脏兮兮的耐克运动鞋挡在了前面。泉不敢抬头,试图躲开那双运动鞋。是公园里的那两个男人。但是,不管泉怎么躲,男人们又会站在她的面前。男人们听起来在笑。他们的声音似乎从很高的地方传来。 这时,右胳膊被对方使劲拉住。泉不由得抬起头来。两个男人的脸高高在上。泉不知怎的微笑起来。她以为,如果自己对他们笑,他们就会放过自己。但是,另一个男人却按住了她的肩膀。
第49页 「no……」 泉发出了声音。 「no!」 这次,她喊了起来。只是,在她唿喊的同时,嘴就已经被对方堵住了。那是一双又大又湿的男人的手。 那天,北见回到宿舍时已经夜里十二点多了。 搜查总部虽然在临近深夜的时候给大家提供了夜宵,但一个饭糰和一碗猪肉汤根本不顶饿,所以北见一回到家就赶紧从冰箱里拿出三个肉包子热了一下,就着凉茶吃进了肚子里,然后终于脱下已经穿了三天的衣服。 手机就在这个时候响了起来。墙上钟錶的时针已经指向了十二点半。北见奔向手机。 「喂,找到了。」 南条顾不上寒暄,直接说道。 「是山神吗?在哪儿?」北见催促道。 「冷静。还没有找到本人。只是有消息称,那傢伙果然整容了。」 「在哪里?」 「刚才大坂的一家美容整形外科诊所给警署打来举报电话。去年十月五日,兇案发生一个半月之后,山神在那家诊所做了双眼皮手术。」 「可是为什么到现在才?大坂的医院应该也早就知道通缉的事……」 「哎,你倒是冷静一下,听我说完啊。」 「对不起。」 「这家诊所正好在去年夏天停业了三个月。据说是因为院长得了急性肾炎。我们向全国公布通缉照片的时候,以院长当时的身体情况,根本看不了电视或者报纸。后来,院长休养了一段时间,诊所重新开张,山神两个星期后到了那里。这时,媒体已经几乎不再报导山神的事情了。」 「那现在怎么又?」北见又着急起来。 「机缘巧合。他们最近新招了一个护士,那个护士在整理病历本的时候,五个小时前发现的。据说医生在举报之前也查了一下,登记的住址是大坂市内的一栋办公楼,名字也是假的。」 「当时的照片呢?」 「有。」 「坐第一班车去吗?」北见问道。 「嗯,新横滨发车,六点十分有一趟。」 北见看了一下表,马上就到十二点四十分。 挂断南条打来的电话,北见马上发了一封邮件。 「大半夜的抱歉。我突然有紧急任务,要离开东京两三天,明天不能赴约了。对不起。」 邮件发出之后,北见马上就收到了回信。 「明天的事,我知道了。我会抽空去看一下猫咪的。」 北见又回復了一句「谢谢」。 他还想接着写点什么,却不知道应该写些什么才好,就抚摸了一下睡在被子边的猫。 去年夏天,正好是在山神作案的那个时候,北见在附近的公园里捡到了这只猫。第二天,他就遇到了黑川美佳。傍晚,北见在公园里散步的时候,她正往草丛中看。直觉告诉他,那时她正在找的就是自己昨天捡回家的那只猫。 「喂,对不起。」 美佳突然听到有人搭讪,赶紧将自己手中的那个小包藏在身后。后来北见问过才知道,原来包里装着猫粮,她误以为北见要指责她给野猫餵食。 「您该不会是在找这里的那只猫吧?」北见直接问道。 美佳正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如果是在找那只猫,其实昨天我把它带回家了。」她似乎相信了北见接下来的解释,松了口气道:「原来是这样啊,太好了,我还以为它出了车祸呢。」 然后,两人就站在那里聊了一会儿。其实,美佳也怀疑那只猫是被主人抛弃的。和北见一样,她遇到那只猫的时候,猫也紧跟在她的脚边,而且摸一摸它,它就惬意地躺在地上,露出肚子。但是,美佳住的公寓禁止养宠物,所以她没有办法,只好每天傍晚来给它餵食。 后来,偶然连续发生。北见和美佳在同一个公园里两次擦身而过。第一次他们只是互相微笑致意,第二次两人又停下来站着聊了一会儿。美佳告诉他自己在附近的一家花店工作。当然,接下来应该由北见来做自我介绍了。但是,出于职业习惯,他终于还是含煳其词,躲了过去。 想必这时候他已经开始喜欢上美佳了。后来,北见曾偷偷地去美佳工作的那家花店看过。他暗自决定,如果美佳在里面,就上去跟她说话,但是当他来到花店的时候,看到美佳那双修整百合叶子的白皙的手过于性感,最终没能上去搭话。 当时,他已经开始为山神的案件忙得不可开交。偶尔歇上一天,就会去花店看一看。然后,不知道是在第几次的时候,他终于鼓足勇气上前搭了话。因为当时花店里只有美佳一个人。 美佳很吃惊,两人很快就聊到了猫。北见说自己因为工作关系,经常不在家,所以很担心,还告诉她说自己养猫违反了单身宿舍的规定。 道别的时候,美佳说「给我发张猫的照片吧」,将自己的邮箱地址告诉了他。北见给他发了五六次猫睡觉的照片或在窗帘旁边玩耍的照片之后,终于鼓起勇气提出约会。 幸运的是,她接受了邀请。那个周末,两人在昭和纪念公园散了散步,然后在附近的鳗鱼老店吃了晚饭。回去的路上,北见告诉她自己是个警察。 当时美佳的反应和他迄今为止交往的女人都不同。警察的直觉告诉他,她的这种反应,是隐姓埋名的人表现出来的那种。事实上,从第二天开始,北见给她发邮件,她就再也不回了。
第50页 当时,北见因为山神的案子变得更忙了。但是,即便在睡得如同昏死过去的晚上,他的心里也有个角落总是在想着美佳,怎么也忘不了。 搜查的空隙,有时也会突然想起美佳。黑川美佳这个名字不知道是不是真名。或许她有丈夫和孩子在别处。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女人为逃离丈夫的家庭暴力而出走,也有人因为自己的亲属犯了罪而选择隐姓埋名。她之所以选择隐姓埋名,有很多可能性。他可以通过警察的身份,查到她的真实身份。他觉得,只要知道了她的真实身份,说不定就能打消对她的爱。 但是,北见最终没有跨越这条线。 她不再回邮件之后过了几个星期,北见还是无法放弃,就去找她了。 「我绝不打听你是什么人。我可以什么都不知道,但是希望你能偶尔见我一下。」 她的眼中泛起淡淡的泪花。北见再次低下头,说了一句:「求你了。」 「你能保证吗?」她说道。 北见只是点了点头,说道:「我保证。」 第二天,抵达新大坂站的北见他们,去了为他们提供信息的「北梅田美容诊所」。院长大仓和明和发现山神病历本的那个护士已经在诊所里等他们了。院长在做人工透析,面如铅色,但他的语调中却有一种掩饰不住的激动。 院长首先拿给他们看的是那个疑似山神的男人的病历本。原本显得锐利的单眼皮在这家医院里做成了双眼皮。 病歷上附着手术前和手术后的照片。明信片大小的两张照片都很清晰,手术前后的形象明显不同。光看手术前的照片的话,可以断定这个病人就是山神。可是只是改变了一下眼角,手术后的照片就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用切开法做的手术,所以刚做完手术的这张照片眼皮还是肿的。现在的形象可能稍微有些不同。」 院长看到北见和南条目不转睛地盯着照片,跟他们解释。 「切开法是指?」北见问道。 「是真正的双眼皮手术方法,就是字面意思,把皮肤切开然后缝合的方法。」 「会留下疤痕吗?」 「会有一点点,但是会和双眼皮的褶重合在一起,不仔细看就看不出来。」 仍在目不转睛地盯着照片看的南条小声说道:「变化真大啊。」 「变成这张脸的山神走在大街上,恐怕没有人能认出他来。」北见也点了点头。 「那个……我用电脑画了一幅眼皮消肿后的照片……」 院长这样说完,又给他们看了另外一张照片。的确,眼皮已经消肿。可能是因为这个原因,山神的特徵——伶俐的眼角透露出来的锐气消失了,整张脸给人一种模煳的印象。那是一张没有特点的脸,更进一步说,是那种随处都能看到的脸。 山神的特徵有三个,异常锐气的单眼皮,右脸上有竖排的三颗痣,以及左撇子。其中,最好辨认的这个特徵就此消失了。 泉闭着眼睛,感觉到已经醒来的妈妈轻轻地下了床,唯恐床垫发出声响。早晨的阳光照了进来,房间里已经很明亮,泉的视网膜下面变成了红色。 妈妈努力压低声音,轻轻地咳嗽了一声,走出房间。过了五六分钟,可能是端着温好的牛奶走了进来,温柔地问道:「怎么样?」泉决定今天就起床。她试着在被窝里攥紧拳头。自己觉得自己能攥紧,可又觉得自己以前能攥得更紧,最后还是没了力气。 泉在被窝里轻轻地翻了一个身。旁边还留着妈妈的体温。泉抚摸着那个地方。自己在这张小床上与妈妈相拥而睡已经过了五天了,而那个晚上才过去五天。 昨天晚上,妈妈去洗澡的时候,瑞惠阿姨过来看看情况。她手里端着一盘切好的芒果,盛在琉球玻璃盘中,很美。「吃一块吧。」泉听瑞惠阿姨这么说,从床上伸出手去。芒果看起来那么甜,吃到嘴里却几乎没有任何味道。阿姨在床边坐了一会儿,什么也没有说。「我要睡了。」泉说道。于是,她就说了一句「啊,对不起」,慌忙走了出去。门关上之后,阿姨强忍着的呜咽声从门外传了过来,然后泉听到她快步跑开的脚步声。 昨天晚上,妈妈洗完澡之后,头髮散发着一种甜甜的味道。 「泉,你要是不想在这里的话,我们随时可以离开这座岛,离开沖绳。」 这五天以来,妈妈一直在重复这句话。不知为何,昨天晚上才终于听进了耳朵。 「没有能去的地方了啊。」 泉不假思索地回了一句。 「只要有你在,妈妈无论到哪里都会努力的。」 妈妈拼命地忍住泪水。泉装作睡着之后,妈妈就小声抽泣起来。妈妈一哭,泉反而忍住了泪水。 妈妈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门开了。泉从被窝里探出头来。妈妈的手里像往常一样拿着那个马克杯,又像往常一样问道:「怎么样?」 泉做了一个深唿吸,掀开被子。然后又做了一个深唿吸,坐起身来。有些慌张的妈妈一边小心端着杯子不让牛奶洒出来,一边用手扶住泉的后背。 「我要起床。」泉说道。 「嗯,嗯,但是不要勉强。」 通过杯子里的牛奶可以看出妈妈的手在颤抖。 「请假到明天。但是,下周我就去上学。」 泉下了床,打开窗帘。蓝色的大海沐浴着早晨的阳光,闪闪烁烁,和往常没有什么两样。
第51页 「先把这个喝了吧。」 泉听了妈妈的话,「嗯」地答应了一声,回过头去。就在这一瞬间,胸口突然感到乏力,就好像被某种力量按住一样,泉蹲在了地上。妈妈慌张地跑过来。这时她已经开始呜咽起来。两手捂住脸,也遮掩不住。身子再怎么缩成一团,也遮掩不住。被妈妈抱在怀里,也遮掩不住。她好像听到有人说:你已经无处可藏了。 「别怕,泉,别怕!」 妈妈的声音很远。泉慢慢地做了一个深唿吸。那天晚上看到的情景又差点浮现在眼前,泉赶紧抱住妈妈,「妈妈!」 「别怕,有妈妈在!」 妈妈用手抚摸着泉的后背。妈妈的手很小。这么小的手,肯定不是那两个男人的对手。想到这里,泉的身体又开始颤抖起来。她使劲咬住嘴唇。咬紧嘴唇,鼻子就能通畅。妈妈扶住她的肩膀,泉回到床上。床上还留着自己和妈妈的体温。泉用被子蒙上头。 「妈妈!我想换衣服!」 泉在被窝里喊道,然后听到妈妈慌忙打开衣柜抽屉的声音。泉蜷着身子脱下睡衣和内衣,踢到床下。然后拉过妈妈从被子下面塞进来的新内衣和睡衣。手里的睡衣和内衣都有些凉。泉抱在胸前,一边小声说着「没关系,没关系」,一边不停地深唿吸。 妈妈隔着被子抚摸着泉的背。 「我做完早饭再回来。」 泉听了妈妈的话,在被窝里点了点头。妈妈这样说着,手却始终不肯离开被子。 那天晚上,泉一次也没能睁开眼睛。她最后看到的是公园里的鞦韆。不知怎的,鞦韆不像平常那般晃荡,而是两架鞦韆剧烈地碰撞。 妈妈的手放开了被子。通过床垫的晃动可以感知妈妈站了起来。泉差点想说「再陪我多待一会儿」,可是那样的话,就又和昨天完全一样了。泉一直竖着耳朵,直到妈妈的脚步声走远,再也听不到了。 鞦韆撞在一起,绕在一起,鞦韆的绳索和座椅发出的声音。狠狠地按住自己手腕的男人的手。无论怎么挣扎,也完全动弹不得。男性香水。被一双大手堵着鼻子和嘴,却仍能闻见那刺鼻得让人想吐的男性香水。男人像恶狗一样的喘息。 两腿被分开的那一瞬间,浑身一下子瘫软。只有心逃离了那里。我的身子被弄坏了。男人们将我的手和脚从我的身体上扯下。我觉得自己再也无法恢復原样了。我看到一条狗将我那条被人扯下来的右腿叼走了。尖利的牙齿咬住我的肉。唯有疼痛的感觉传递过来。鲜血和恶狗的口水一起,啪嗒啪嗒地滴落在公园的泥土上。当男人的手拽下我的内裤时,我咬紧了牙关。手和脚都已经不在,那里只有我的躯干。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个男人的怒吼声。我听不清他在说什么。按住我的那两个男人听到那个声音,突然丢下我逃跑了。我还没有睁开眼睛。那两个男人逃走了。我回到了我的身边,匍匐在地面上,要把散落在地上的手和脚捡起。我抱起自己的手和脚。鞦韆仍在不停地碰撞。「得赶紧逃走,赶紧逃走。」我心里着急,意识却逐渐模煳。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我因为疼痛睁开了眼睛,看到脸色苍白的辰哉。他在颤抖,惶恐不安。我用胳膊肘撑着坐起身。胳膊肘上嵌着一块小石子,却感觉不到疼痛。手脚都在身上。下身盖着辰哉的衣服。 全身疼痛。就好像右腿和左腿安反了。于是我就知道,我的身体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身体。 辰哉拿着手机想要打电话。可是他的手在剧烈颤抖,手机掉在地上好几次。「救护车……救护车……」他小声嘟囔着,嘴角吐着白沫。不知道为什么,视野突然清晰起来。夜里的公园。鞦韆已不再晃动。 「不要……」 泉无意识地小声说道。 「哎,不要……不要对任何人说……」 身体突然颤抖起来。 「可是……可是……」 辰哉的声音也在颤抖,非常可怕。 「打给你妈妈……」 泉在哭泣。她意识到自己一直在压抑着。这种情绪不是从被男人们按倒在地的时候开始的,而是从更早的时候,从来沖绳的时候,去博多的时候,离开名古屋的时候。一直以来,她的心里都感到不安。就像忍了很久的泪水。 辰哉颤抖着给泉的妈妈打了电话。辰哉明明就在眼前,泉却听不到他的声音。 「还能赶上下一班船,阿姨马上就过来。」 听辰哉这么说,泉流着泪点了点头,不停地重复这一句话,「不要跟任何人讲,不要跟任何人讲。」 然后,辰哉把泉带到他姑姑家。「她身体不舒服。」辰哉说了谎。因为一直低着头,泉没有看到辰哉姑姑的表情。姑姑给她在客房铺了被子。躺下之后,闻到的是别人家的味道。泉知道辰哉就在门外,但是在妈妈来之前,他一次也没有过来跟她说话。那天晚上,她和妈妈住进了那霸的医院。接待她们的是一个半老的女医生。妈妈在帘子后面和女医生商量了很久。女医生强烈主张报警,妈妈却只是一个劲儿地说:「我女儿的心情最重要!」泉听到女医生说,没有怀孕的可能性,还听到很多专业词彙。但是,泉却无法将那些专业词彙中的任何一个和自己身体上的疼痛联繫到一起。 躺在床上从浅睡中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西斜。几个小时前妈妈拿来的三明治已经有些发干了。
第52页 泉慢慢地下了床。她想做一个深唿吸,打开窗子,看到扶桑花在洒满阳光的院子里摇曳。民宿小院的石墙外,是同样用石头堆积起来的防波堤。辰哉坐在那里。泉慌忙关上窗子。辰哉也好像发现了她。听妈妈说,自从回到这个岛上以来,辰哉每天放学后都会过来,一直坐在防波堤上,直到日落才回去。前天,泉收到了辰哉发来的邮件。 「我不会对任何人说的。你要相信我。」 他只写了这些。 泉在洗手间洗了一下脸。镜子中的那张脸,和平常没有什么不同。 她回到房间里,打开一点窗子,从缝隙里往外看了一眼。刚才还在那里的辰哉已经没有了踪影。 泉换了衣服,走到外面。站在民宿门口的瑞惠阿姨慌忙追了上来。 「我刚让你妈去客房了,这可怎么办呀?」 泉看到阿姨慌了神,说道:「没事儿,我就到那边去看看大海。」 「是吗?可是还是等你妈妈回来再……啊,对了,阿姨陪你去吧?」 「阿姨,没事的。我真的只是去那边看看。」 自从那天晚上以来,泉第一次感觉自己微微笑了。脸颊上很久没有活动的那块肌肉突然有些刺痛。好久没有晒太阳了。头顶马上热了起来。泉丢下一脸担心地看着自己的瑞惠阿姨,走出了民宿的院子。为了让阿姨放心,她在刚才辰哉所在的那处防波堤坐下了。 她环视了一下四周,没有看到辰哉的身影。瑞惠阿姨回到民宿之后,大概马上告诉了妈妈,只见妈妈穿着拖鞋就跑了出来。 泉回过头去,也是为了让妈妈放心,微笑着说道:「我就在这里唿吸一下外面的空气。」 妈妈陪她在那里待了一会儿,但是好像还有工作,反覆问了几次「真的没事吗」,然后一步三回头地回了民宿。 那之后,不知道看了多长时间大海。等泉醒过神来的时候,发现夕阳已经染红了沙滩。泉站起身,准备回民宿的厢房。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双脚却沿着防波堤向前走去。 最后走到县道的前面,泉从那里下了防波堤。一辆农用卡车慢慢悠悠地从县道上驶过。卡车驶过之后,这里又只剩下风声和海浪声。突然,附近传来一阵呜咽声。一开始泉以为是风声。但是,呜咽声却没有停止。泉往县道踏出一步,在那边的草丛中发现了辰哉的身影。他跪在地上,不停地用头叩着地面。那是忍了许久之后实在忍不住的哭泣方式。辰哉的呜咽声越来越大。他抽噎着,如果这样哭下去的话,有可能会哭断气。泉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这样哭。 泉盯着辰哉的背影。又一辆轻卡驶过。这时,辰哉使劲憋住哭声。他稍微抬起头来,又慌忙蹲下身子,僵在那里。泉几乎在大脑一片空白的状态下走到辰哉的旁边,在他旁边蹲下身子。辰哉仍不抬头。侧脸已经被泥土和泪水弄花。他的后背一动不动。 「我下周去上学。」泉说道。 辰哉用袖口胡乱地擦了一下脸,点了点头,「嗯。」 「我没法抗争……因为,我没有那么强大……」 辰哉听了泉的话,蹲在那里不停地点头。 「所以,算了吧。辰哉君不是也说了么——那么做,真的能改变什么吗……」 「嗯……嗯……」辰哉又开始不停地点头。 「谁也不会知道我当时有多么害怕,有多么伤心,对吧?不管我怎么向人倾诉……也不会有人理解,对吧?那样做只会让自己伤心难过,对吧?」 泪水差点夺眶而出。泉站起身来,跑着回了民宿。泪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洒落。 回到大坂梅田站前商务酒店的优马,也顾不上解下领带,就瘫倒在床上。他这次来大坂,是为了参加明天在大坂站前的一个活动大厅举办的新品发布会。今天一天都在忙着布置会场和准备设备。 优马翻了一个身,后颈陷进羽绒枕中。与此同时,口袋里的手机响了。是朋友克弘打来的。今天是三连休的第二天,他肯定是想说:「你在哪儿喝酒啊,我去找你。」于是,优马把手机扔到了一边。 现在已经十一点多了。电视上正在播出去年发生的八王子兇杀案的后续报导。被害人夫妇中那个妻子的母亲含恨去世了。大概是今年夏天吧,警方公布了通缉中的那个杀人犯的女装照片,这在优马他们中间也引发了话题。据说警方在犯人家里偶然发现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家举办同性恋聚会的酒吧的名字,所以他们就决定制作一张犯人的女装照片。这种想法过于陈旧,没想到现在社会上对同性恋的看法还是如此。优马和他的同伴们感到无奈的同时,发现那个杀人犯的长相竟然十分性感,所以大家的话题都主要集中在这个方面。电视上正在播报案件最近取得的新进展。据说犯人进行了眼部整容手术,警方公布了犯人整容后的新通缉照片。据说他就是在大坂的一家美容诊所将单眼皮做成了双眼皮。优马虽然有些兴趣,但是实在太累,以至于懒得翻过身去看电视。 之后,优马迷迷煳煳地睡了一会儿,起身准备去沖澡的时候,电话铃响了。他原本以为又是克弘,可这次手机画面上显示的是「直人」。 「餵。」 优马又躺倒在床上。 「优马?我现在在医院,你母亲……你母亲的情况突然……」
第53页 优马腾地一下站起来,在心中小声告诉自己:冷静,冷静。这半年时间里,他曾不止一次想过这一刻的到来。 「联繫我哥了吗?」 优马表现出来的冷静连他自己都感到惊讶。 「还没有,接下来我就联繫友香姐。然后我该做什么?如果有需要……」 电话那头的直人越是着急,优马就越是冷静。 「新干线已经没车了。明天第一班车是早晨六点整……不,我还是开车回去吧,租辆车。开快一点的话,五六小时应该就能到。」 自己竟然能不假思索地说出新干线的首班车时间和开车到东京需要花费的时间。 优马不记得自己曾经为了以防万一查过这些信息。他感到吃惊的是,自己竟然知道开车从大坂到东京需要多长时间。或许,自从母亲卧床不起,自己就一直在无意识地计算,万一那天到来,以最快的速度从自己所在的地方回到母亲身边会花多长时间。 「反正我一会儿再联繫你。」优马挂断了直人的电话,首先做了一个深唿吸,然后出声地对自己说:不要慌,不要慌。预约租车,打电话给主任说明情况。活动的准备都已经完成,接下来的事情可以交给部下。打包行李,退房。所有应该做的事情一件件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中。只是他感觉自己似乎忘记了一件事情,瞬间吸了一口气。 母亲要去世了,母亲要去世了! 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忘记了最关键的这件事。这时,令人怀念的往事浮现在眼前。 炒锅着火了。火苗很旺。在一家三口生活的那间公寓的狭小厨房里。当时还在上小学的哥哥原本想做点什么东西来着。母亲看到厨房着火,从旁边的房间飞奔出来,从哥哥手中夺过炒锅,喊道:「快到那边去!」母亲使劲推开呆若木鸡的哥哥,用手掌拍打炒锅里的火。母亲的头髮发出烧焦的气味。但她依然在拼命地拍打炒锅里的火,同时大声喊着「别过来,别过来」。 母亲当时还很年轻。 为什么那些原本已经忘记的记忆会在这种时候覆苏呢? 优马用一直握着的手机给哥哥打了一个电话。电话马上接通,哥哥在那话那头说道:「听说你开车回来?路上小心啊。」看来直人已经跟他联繫过了。 「喂,那火,后来怎样了?」优马问道。 「那火?餵?」 「没事,没什么……喂,如果……如果我赶不上的话……」 差点哭了起来。 明明灭不掉,母亲还是在拼命地拍打着火苗。越拍火烧得越旺。 「如果你赶不上,我会替你对妈妈说的。」 耳边传来哥哥的声音。 「说什么?」优马不由得问了一句。而且,他也开始思考,如果赶上了,自己会对母亲说什么。 对了,那之后,母亲用剪子剪掉了烧焦的头髮,右手缠上了厚厚的纱布。只是,优马怎么也想不起来,火最后是怎么灭掉的。 「我会对她说谢谢。」 耳边又传来哥哥的声音。 只有「谢谢」这一句话是远远不够的。但是,除了这句话之外,优马也想不出别的。 优马只记得自己在新大坂车站前的租车公司租了一辆汽车,然后开车上了名神高速,那之后发生了什么,就几乎都不记得了。途中一直开着收音机,却完全不记得广播里播放了什么节目。明明是自己在开车,却感觉自己好像是坐在副驾驶座上。 快到名古屋的时候,哥哥打来了电话。哥哥在电话里说:「妈妈在努力撑着,你一定要注意安全,慢点开。」优马答了一声「知道了」,挂断电话的那一瞬间,踩着油门的脚突然没有了力气。然后优马打了一下方向盘,转向一个正好就在旁边的服务区。他把车停在空荡荡的深夜停车场的正中间。他以为自己会在这里大哭一场,却没有泪。大脑一片空白。他无意识地打开危险警告灯,听着那咔哧咔哧的声音。 优马侧目看着朝阳下的富士山,不停地踩着油门。母亲正在那家临终关怀医院里等他。早晨七点之前,他终于抵达医院,在走廊的长凳上看到了直人的身影。 「多谢。」 这句话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直人点了点头,拍了一下他的背。「快点。」 哥哥站在病房里,目不转睛地看着母亲。他头也不回,告诉母亲。「妈妈,优马来了。」 优马抚摸了一下母亲的脸颊。母亲半睁开的眼睛缓缓地朝左右转动了一下。哥哥适时地走出病房。 「妈妈……」优马叫出声的这一瞬间,呜咽起来。母亲左右转动的眼睛突然停下来,直直地盯着优马。 「妈妈?妈妈?」 这时,眼泪已经充满了母亲的眼窝。流出来的泪水顺着脸颊,弄湿了优马的手指,消失了。 「喂,听说你把直人君赶回去了,是真的吗?」 友香站在殡仪馆的厕所门口,等优马一出来,就上去责问。 「我没有赶他回去啊。」 「你说了让他走,是吧?」 优马从丧服的口袋里拿出手绢擦手的时候,友香仍在生气。 「……妈妈生命垂危、最痛苦的时候,陪在她身边的是直人君啊。最近一段时间,他比我陪妈妈的时间还要多!你竟然不让他来参加葬礼,到底是为什么?!」
第54页 优马把手绢放回口袋,试图转换话题,问道:「我哥呢?」 「在等候室跟和歌山的舅舅喝酒呢。先别说这个,还是直人君……」 「你就别管了。而且,我要怎样向大家解释啊?」 「大家是谁啊?亲戚不就只有和歌山的舅舅吗?」 「高中和大学的同学可能也会来啊。好像有人通知大家了。」 「优马!」优马话音刚落,走廊里就传来龙太和阿俊的声音。「哎。」优马推开友香,跑向那两个人。 「我们已经上完了香……」 「阿郁也说一会儿到。」 两人似乎在观察优马的样子。优马脸上浮现出微笑,说道:「百忙之中,对不住啊。」 「怎么说呢。优马和伯母对我们来说很特别。我们真的难受。」 听了龙太弔唁词般的话,优马笑着说道:「别说这些啦。」 「太好了。我还以为你会伤心过度。」阿俊毫不掩饰地松了一口气。 「伯母生前总是照顾我们,课外活动结束之后,总是做饭给我们吃。」 「当时真的是总往你家跑。」 优马和这两个人以及要来的阿郁四人从高中到大学都是好朋友。工作之后虽然见面的机会少了,但仍会有人张罗聚会,半年去喝一次酒。 「你哥在里面?我们去打个招唿。」 优马看着龙太他们离去的背影,目送他们到等候室。视线的前方还有友香的身影。 龙太他们走进等候室之后,友香又走了过来。「优马,你在龙太他们面前,总是拼命地装出一副直男的样子呢。」友香一脸不高兴,开口说道。 「……优马,平常总是摆出一副『我就是同性恋,同性恋有什么不好』的样子,但是就是害怕被龙太他们知道,对吧?其实你根本就没有自信,对吧?」 她好像还在指责优马赶走直人。 「……优马,其实你是瞧不起同性恋的吧?所以,在自己最好的朋友面前总是拼命地掩饰。」 「好了,别再说这事了。」 优马有些不耐烦,跟在龙太他们后面走向等候室。「喂!」他听到友香在叫自己,却没有回头。 守夜结束之后,优马把喝醉酒的和歌山的舅舅送到附近的酒店里,然后直接回了家。从昨天晚上就一直没有合眼,但是奇怪的是,头脑却十分清醒。 直人正在房间里看电视。优马穿着丧服就躺在床上,直人对他说道:「要在殡仪馆过夜吧?」 「嗯,我马上就回去。」 优马这样回答的瞬间,突然意识到自己之所以回来,其实是为了向直人道歉。 「不好意思啊。」优马说道。 直人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什么不好意思?」 「哎,就是因为我说让你离开啊。」 「没事啊。」 「但是友香说我很『过分』。」 「友香是理解我们的,才会这么说。理解的人不说也会理解,不理解的人说了也不会理解。」 优马突然想起自己在大坂的酒店里看到的那条新闻。只是因为犯人在纸条上写了同性恋酒吧的名字,就被警方认为有女装癖。 「喂,有没有什么方法可以让不理解的人也理解呢?」优马问道。 直人沉默了一会儿,笑道:「这堵墙可不是一般的厚啊。」 优马盯着天花板。明明这么累,却根本睡不着。说是清醒的,却又无法思考。 「你好好哭了吗?」 优马听直人这么问,抬起头来,「嗯?」 「想哭就哭吧。即便现在忍得住,将来也总有一天要大哭一场。」 优马什么也没回答,站起身来,走向门口,打算回殡仪馆。就在这一瞬间,母亲的身影又浮现在眼前。 母亲不顾家庭条件,让他备考一所私立大学的附属高中。当时正在上大学的哥哥也在打零工补贴家用。那时,优马正处于迟到的叛逆期,把自己成绩不好归咎于房间小,说是因为家里没有自己的房间。当时他好不容易有了考试的机会,却没有考上的自信,于是胡乱撒火,说自己拼命学习,母亲却在旁边织毛衣,让他无法集中精力。于是,从那天开始,母亲一到晚上就会出门。优马感觉一下子舒畅了很多。他完全不关心母亲去了哪里。然而,一天晚上,他终于知道了母亲去了哪里。那天,他去便利店买夜宵的时候,看到母亲坐在附近的神社里,在冰冷的石阶上织着围巾。 突然,一阵呜咽似乎要冲破喉咙。优马做了一个深唿吸,拼命忍住。但是,当他吐出一口气的那一瞬间,差点哭倒在地。 「对不起……我可能要哭出来了。」 优马这么说时,声音已在颤抖。他跪在那里,把头埋在地上。 「真的是个好妈妈,真的是个好妈妈。」优马终于忍不住抽泣起来,这些话也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直人扶住他的肩膀。优马感到不好意思,拨开他的手。直人要走出房间。 「你去哪儿?」 「我去外面待一会儿。」 妈妈在神社的石阶上织围巾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 「没事,陪陪我。」 为什么自己那时没能过去跟妈妈打声招唿呢?为什么自己没能向妈妈道个歉呢?当时自己其实是没有自信。被一个没有自信的儿子赶出家门的妈妈,看起来那么可怜。
第55页 每年的年关,这条热闹的早市大街就会变成一个临时的市场,买卖一些过年用的食材和七五三绳(17)之类的年货。 明日香已经几年没有在除夕和初一连休两天了,今年终于可以休假,在十二月三十一日的今天来到这个市场,打算偶尔也弄些简单的过年菜。因为在酒店工作,年末和年初不能休息,这也没有办法。即便如此,每年都把儿子大吾放到洋平和爱子那里过年,吃年夜荞麦面和过年菜,明日香还是觉得过意不去。 她看了一眼卖煮豆的小摊,发现爱子站在那里。爱子说道:「姐姐,你要煮豆的话,我家里做了,给你送过去啊。」 「你跟顾客这么说不好吧?」明日香笑道。 这是早市的阿姨们出的摊,爱子昨天和今天都在这里帮忙。 「好几年没跟大吾一起过年了。」明日香说着,拿了一个盛煮豆的袋子。 「要做过年菜吗?」 「嗯,说是做,其实也不过是在这里买了,然后放进重箱(18)里。这也就是为了有个过年的气氛嘛。」 「别买啦,我把家里做好的给你送过去就好了。」 「要是那样的话,不就跟以前一样了嘛。」 姐妹俩这样说着,刚才出去休息的三崎丸船长太太回来了,对爱子说道:「爱子,你去歇一会儿吧。」 「嗯,那我就出去一下啦。」 爱子从货摊后面走出来,说道:「明日香姐姐,我有话想跟你说,有时间吗?」 刚才和爱子说着说着,明日香就开始觉得,干脆今年也不做过年菜了,就跟爱子要一点。现在听爱子这么说,就发出邀请道:「好啊,那我们去喝点咖啡吧。」 两人离开市场,走进邮局前面的「蒙布朗」,在里面的餐饮区坐了下来。明日香点了咖啡和蛋糕,拜託道:「我拿重箱去取,过年菜就拜託了。」 「嗯。」爱子点了点头,却好像有些坐立不安的样子。 「怎么啦?」 「……嗯,那个,我想跟田代君一起生活。」 明日香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理解爱子的话。和田代一起生活,到底只是爱子的一个愿望,还是田代也已经答应,爱子只是找她商量这之后的事呢? 明日香正在考虑如何回答。这时爱子继续说道:「田代君也答应了,他说那样也行。」 「田代君这么说吗?」 「嗯。」 「你们该不会是想离开这里吧?」 「不是啊。田代君还要在渔协上班,我还有爸爸。所以啊,车站对面不是新建了一栋公寓吗?那里据说还有没租出去的房子。」 明日香也知道车站对面那栋新建的公寓。孤零零地矗立在大路边上,白色墙壁搭着橘色的屋顶,外观很漂亮。已经有人入住的房间的阳台上,总是晾晒着孩子的衣物。 「……所以,我想拜託明日香姐姐,跟爸爸……」 「想让我跟他说?」 明日香不等爱子说完,就问道。爱子一边嘆气一边点了点头。 「还没有决定跟田代君结婚,所以……爸爸不会答应的吧?怕人说闲话,不体面。」 明日香听到爱子一开始就这么悲观,突然想起洋平曾经一脸高兴地对她说:「能替我帮一帮他俩吗?」 「都什么时代啦,哪还管什么体面不体面。咱们这里虽然是乡下,但是也没有人对这种事说闲话了吧。反正,这得看你俩的心意,不是吗?」 刚才一直没心思吃的爱子好像松了一口气,目的一达到就不管不顾了,马上开始吃起了那块戚风蛋糕。 「我可以跟叔叔讲。可是,在此之前,能不能让我先跟田代君聊一聊?」 「聊什么?」 明日香见爱子瞪大了眼睛,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突然改变了主意,心想:这两人再怎么靠不住,他们也都是成年人了。 之后,爱子回了市场,明日香与她道别后,自然而然地朝洋平家走去。爱子和田代的关系进展比预想的要快,虽然这并不是自己的功劳,但是她仍想快点将这个消息告诉洋平。 洋平在家。好像好歹也做了大扫除,家里比平常干净。不过,大概是因为放假,他大白天就一个人在客厅里喝烧酒。 没有任何前奏,明日香单刀直入地切入正题。果然洋平一开始一脸严肃,义正词严地说道:「不可能让他们那么做!」 明日香决定暂缓一下,走进厨房,尝了一下爱子准备的过年菜的食材。 「今年难得初一休息。我会带大吾过来的。」明日香对洋平说道。 「大吾今晚不来吃荞麦面吗?」 「偶尔我们也自己过一次除夕夜。夜里,我也准备带他去做新年首次参拜。对了,明天把田代君也叫过来怎样?他自己在出租房里过年,多可怜啊。大吾在的话,田代君也不会太紧张。」 「这傢伙都想跟爱子在一起生活了,还紧张什么啊?」 明日香捏了一颗甜甜的煮豆放进嘴里,脸上自然而然地浮现出笑容。 「我觉得挺好啊。他们俩就住附近,叔叔你也不用担心啦。爱子又那么孝顺,还会像以前那样过来给你做饭的。」 洋平没有回答,也没有反驳。 明日香走出厨房,洋平又在往杯子里倒烧酒。 「叔叔,你可不能着急催他们结婚啊。顺其自然就好了。」
第56页 洋平停下倒烧酒的手。「我说……」他盯着酒杯,小声说道,「……爱子会幸福吗?」 「这种事……不试一下谁会知道啊……不过,刚才爱子跟我说的时候,可是一脸幸福呢。」 洋平抬起头来,无力地微笑。 「……我再也不想去那种地方接她了。难受啊。」 洋平这样说完,喝光了杯子里的烧酒。明日香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 回去的路上,明日香正好看到田代在寒风中弓着腰走在码头上。 「田代君!你在干吗?」 明日香迎着唿啸的海风喊道。田代看到明日香,弓着腰走了过来。 「你在这里干吗呢?这么冷。」 「想去那边的『荒矶』吃个饭。」 田代的鼻子和耳朵都冻得通红。 「今天『荒矶』不营业啊。」 「哦,是吗?」 「荒矶」的招牌菜是金枪鱼盖饭,去年曾在全国的电视节目里介绍过。 为了躲避寒风,明日香靠在鱼市的捲帘门后面,若无其事地说道:「田代君,听说你要跟爱子一起生活?」 「不,我只是觉得能在一起生活就好了。可是,那是不可能的吧。」 「为什么不可能?有什么不妥吗?」 「我又没有正式工作,整天打零工……」 「田代君,你是离家出走的吧?而且已经很长时间了。」 明日香说话毫不客气。田代正要回答。「好了,好了,什么也不用说。怎么说呢,这方面我有经验,我明白的。」明日香阻止了他。 「……父母兄弟什么的,稍微有点什么事,关系就很难修復。如果不想让他们知道自己在哪里,光是转个住民票(19)就很难啊。」 田代什么都没再说。明日香虽是连蒙带猜,但是也好像并非完全猜错。 「明天我们去爱子家,你也一起来吧。爱子还准备了过年菜。到时候,你要直接跟叔叔讲。在能说的范围内,多少也介绍一下你自己的情况。这样的话,叔叔肯定也不会为难你。况且,他还是你的领导,说可以在租房的时候给你当保证人呢。」 明日香一口气说了这些,然后说了句「明天我们等你」,正准备离开,又突然停下脚步。 「……自己的人生跟父母没有关系,这种心情我是理解的,但是父母去世的时候自己不在跟前,真的会后悔一辈子。」 田代紧紧地盯着明日香。与其说是盯着明日香这个人,不如说是盯着明日香刚才说的那些话。 除夕聚在朋友家里吃日式火锅,然后去参加某个酒吧举办的活动,跳舞一直跳到天明。天亮后到了初一,带着昨夜的喧噪,大家一起去神社或者寺院进行新年首次参拜。 最近几年来,优马都是这样过的年。当然,今年也有朋友邀请他。但是,直到去年为止优马还一直期待的聚会,现在在自己的心中竟然如此黯然失色,没有任何吸引力了。连他自己都感到非常吃惊。 「花音睡了?」 优马看到从卧室出来的友香,问道。 「嗯,终于。」 刚才友香为了哄花音睡觉,没能好好吃,一回到餐桌上就赶紧把鸡肉火锅里的料往盘子里夹。 「汤怎么样?好吃吧?是从博多的一家知名店铺买过来的。」友香说道。 「嗯,好吃。」回答她的是坐在优马旁边的直人。「啊,直人君,你喝烧酒吧?」这时,坐在对面的哥哥赶紧会意,给他倒酒。 「啊,对了,我都忘了!」 终于要把肉放进嘴里的友香放下筷子,踢踢踏踏地跑向客厅。然后把母亲的遗像拿了过来,放在餐桌上。 「哎呀,这种催泪的东西还是不要了吧。」优马笑道。「行啊行啊,放这儿。」哥哥说着,然后转换了话题,「对了,关于房子的事。」 「房子?」优马问道。 「妈妈的公寓。」 「啊,是啊,怎么处理?」 三年多前,优马和哥哥一起出钱付了首付,为母亲买了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两人一起还贷,当时原定由他们其中一人和母亲同住,但是不久之后哥哥就和友香结了婚,优马还没有过够自由的单身生活,最后一直是妈妈一个人住在那里。 「你要是愿意的话,我们想去那边住。」 听了哥哥的话,优马看了友香一眼。优马自己当然没有什么异议,但是友香却一脸歉意。 「当然,之前你还的那部分贷款我会给你的。」 哥哥赶紧补充道。 「那些钱就算了吧。」优马听了哥哥的提议,回答道。 「亲兄弟明算帐嘛。」 「我一直把还贷当成给妈妈付房租啊……」 「可是,房主的名字也要从妈妈换成我……」 这时,一直低着头的友香抬起头来,插口道:「喂,就这样定了吧。这样的话,我们住着也安心。」 「知道了,那你就给我吧。」 优马爽快答应。当初好不容易花那么多时间找到的房子,与其卖掉,不如让哥哥一家人住更好。 「太好了。」 友香像是终于卸下了肩上的一副担子,夸张地嘆了口气。 「你们该不会为了说这件事练习了很久吧?」优马笑道。 「我倒不担心你会不同意,但是像这种话,即便是兄弟也很难说出口啊。」哥哥也似乎终于松了一口气。
第57页 优马突然发现,自己与哥哥和友香之间的距离比自己想像的要远。或许,这就是所谓的失去母亲。 「对了,优马,你们还打算住在现在那套房子里吗?」 听到友香突然这么问,优马慌张起来。直人这些天一直在医院照顾母亲,因此直人的事情,也并没有特意瞒着哥哥。只是,他不知道哥哥会如何给直人定位。 「还会住那里啊。我喜欢那里。」 「两个人住不会觉得房间太小吗?」 不知道是不是有些醉了,友香罕见地步步紧逼。哥哥果然表现出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离开座位,走向洗手间。 「哎,哎!」优马小声责备。 「怎么啦?……啊,你是怕航听到啊。我觉得他应该已经发觉了吧?」 「可是发觉和公开说出来完全是两码事好不好啊。」 「怎么是两码事啦?」 「怎么……」 优马看着直人寻求帮助,可是他却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看着优马。 「优马,你好像把你的哥哥当成一个老古董哎。别瞧不起人,我老公可没有你想的那么古板。」 友香的语气好像很生气。 「好了,反正这事咱不提了。」 优马打断这个话题之后不久,哥哥就从厕所回来坐下了。优马正准备找一个新的话题,这时哥哥咳嗽了一声,开口说道:「那个,怎么说呢……直人君,谢谢你帮我们照顾妈妈。妈妈肯定也很高兴。还有,怎么说呢……优马就交给你了,请你好好照顾他。妈妈应该也是这么想的。」 优马看到哥哥这言不由衷的样子,慌了神,几乎喊了起来:「行,行了,这事咱不提啦!」 「嗯,嗯……」哥哥一脸不好意思的样子,低下头。 幸好这时电视上红白歌会开始了。「啊,开始了,开始了。」优马转过椅子。友香也机灵地附和他的话题,「今年有美轮明宏出场吧。」 最后,四人就这样一边说着感想一边看完了红白歌会,看着与午夜的钟声一起开始的「去年今年」(20),迎来了2013年。 「新年快乐!」 哥哥大声喊了一句,友香慌忙责备:「喂,妈妈刚过世。」 「啊,是啊……对不起。」 「哎呀,算了,我们能聚在一起过年,妈妈肯定也高兴呢。」优马在一边帮腔。 「那就新年小快乐好了。」 听了哥哥的话,大家都笑了起来。他们的笑声似乎惊醒了在卧室里睡觉的花音。 回去的路上,优马他们去了附近的寺院。如果不是在服丧期间,他本想再往前走几步去一趟松阴神社。但是直人告诉他「据说服丧期间可以去寺院」,所以他们就去了附近的一个寺院。到了春天,那里樱花盛开,是一处赏樱胜地。新年的钟声刚过,寺院里就已经排满了长长的队伍,到处是卖甜酒和炒荞麦面的小吃摊。 「友香刚自豪地说完『你哥不是那么古板的人』,我哥就来了那么一段老土的讲演。真令人吃惊。」 正在排队的优马他们前面是一家人。两个女儿好像是双胞胎,她们手中各自牵着一条小狗。不知道为什么,那两条小狗都紧紧地盯着直人。 「……直男回家过年,肯定就是那种感觉吧。总是被催着『赶紧结婚』!」 直人看着滔滔不绝的优马,脸上露出附和的微笑。 在寒冷的寺院里等了十分钟左右,终于轮到了他们。优马和直人并排站在佛像前,往赛钱箱里扔了一枚硬币,双手合十。优马正要和以前一样许一个相同的愿,却突然发现「啊,妈妈已经不在了」。这样一来,也没有什么别的愿望了。优马微微睁开眼睛,看了一眼旁边,发现直人使劲闭着眼睛,眉间都挤出了皱纹,正在一本正经地许着愿。优马看到他的气势,不由得转开视线,觉得自己似乎看了不该看的东西。 回家的路上,优马他们去一家便利店买东西。这时,手机铃声响了起来。是克弘从酒吧里打来的。电话刚一接通,电话那头就传来了「新年快乐」的唿声和重低音的音乐。 「新年快乐。怎么啦?什么事?」 优马一边小声回答,一边走出便利店。 「真的不来啊?」 「不去啦。新年首次参拜也做完了,现在要回去睡觉。」 「是吗。我还以为你现在在家闲着无聊,正想出门玩呢,才给你打个电话。啊,对了对了,夏天海滩聚会的时候和我们一起去的那个阿明,你还记得吧?」 「啊,记得,后来就没再见过。」 「听说他家被人偷了。」 「被人偷了?什么时候?」 「一个月前。而且,神奇的是,上周大贵家也遇到这事。」 「被偷了?」 「对。大贵家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但是阿明家的损失挺惨重的。」 一阵寒风从店门口吹过。优马看了一眼店里。在收银台结帐的直人正用手指着肉包子。 「……都是被小偷撬开了大门的门锁,据说手法都是一样的。品川和池袋离那么远,如果真的是同一个犯人的话,挺可怕的,对吧?说不定是两人都认识的熟人干的。啊,阿伸!」 克弘好像看到了一个朋友,自顾自地说了一通之后就挂断了电话。 从店里走出来的直人嘴里喊着「好冷」,打了一个寒战。「朋友家被人偷了。」优马告诉他。
第58页 「我买了肉包子,吃吗?」 「啊,嗯……房门自动上锁什么的,也不能放心啊。」 优马接过的肉包子上冒着热腾腾的蒸气。 知念辰哉的父母经营的民宿「珊瑚」去年年底和今年年初都天天客满,生意兴隆。说是客满,其实他家总共也就七间客房。但是由于大多游客都是拖家带口,一家人住一个房间,独生子辰哉也一天到晚帮着父母照顾家里的生意。到了这个时期,就连父亲也开始好好干活了。但是,因为这几个月他腰疼得厉害,所以所有的体力活都交给了辰哉。辰哉原本抽空就偷个懒,今年不知道为何,觉得干活的时候反而能够分散注意力。 学校放了寒假以后,辰哉就没有见过泉。听若菜说,泉母子寄居的那家「波留间之波」今年跨年也是天天客满,泉也和辰哉一样,每天从早到晚帮忙打理民宿的生意。 那件事发生后过了一阵子,泉就回到了学校。缺课的原因是「身体不好」,包括若菜在内的很多女同学都很担心。泉休了一段时间学再次回到学校后,同学们见她和以往没有什么两样,也就松了一口气。然而,只有在辰哉的眼中,泉和以前不同了。他觉得自从那件事发生之后,泉就变了。 有一次,泉倚着一棵椰子树站在校园里。好像是在等被老师叫到办公室的若菜。辰哉当时正在操场上踢足球。仿佛只有倚在椰子树上的泉没有任何色彩。而且,最令人伤心的是,当她看到若菜从办公室出来时,宛如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挤出笑容,和若菜一起跑着离开了。 泉从那之后就没有笑过。有时即便表面上看起来像是在笑,却从来没有真正地笑过。 新年最忙碌的头三天过后,这天客人都走光了。辰哉一时兴起,独自去了星岛。他原本想约泉一起去,却没有勇气。 辰哉将船停靠在栈桥边,沿着以前泉走过的那条羊肠小路走了上去,看到一片广阔的甘蔗田沐浴在阳光下。他想看一下泉每次来这座小岛时看到的景色。双脚不由自主地走向儿时玩捉迷藏的那处废墟。 虽然这里已经完全没有了当时的影子,但辰哉听父亲说,在他出生之前,这里生活着一家饲养山羊、生产奶酪的农家。 走上山丘,辰哉看到有一个人影在废墟中移动。辰哉吓了一跳,停下脚步,看到坍塌的白墙对面有一顶野营帐篷。 「有人在吗?」辰哉喊了一声。没人答应,只有海风吹动脚边的杂草。辰哉正在疑惑不解,那天晚上在那霸见到的那个叫田中的男人突然从白墙对面露出头来,微笑着说道:「哎,原来是辰哉君啊。」 辰哉的脑子瞬间混乱起来,但是很快很多事情就在脑海中联繫在一起。 「泉,一直是来见田中的……」辰哉脱口而出。 「啊,不是的。啊,不,确实是,但是完全不是你想像的那样。」田中慌忙解释。「我什么也没有想像。」辰哉大声叫道。 「好意外啊。除了泉,还没有人上来过。」 田中走过来,手中拿着一个盛着咖啡的马克杯。 「泉来这儿了吗?」辰哉惊讶道。 「嗯,以前来过啊。但是,从上次在那霸见过之后,就没有再来过了。嗯?辰哉君,你来这里完全是碰巧?不是听泉说我在这儿的?」 「碰巧。」 「是吗。泉真是好认真啊。」 「认真?」 「啊,因为我之前拜託她不要把我在这里的事情告诉任何人。啊,对了,上次在那霸好开心啊。」 辰哉不由地咕咚咽了一口唾沫。当然,田中不可能知道那件事,但是即便如此辰哉也不觉警惕起来。 「后来,你平安把泉带回来了吧?」 辰哉听田中这么问,不觉语塞。 「……你那次可醉得不轻啊。」 「好丢脸啊。」辰哉见田中笑了起来,也附和道。 「反正不怎么帅就是啦。但是,泉不会因为那么点小事就不喜欢你的。」 虽然和他完全没有关系,说的话也完全不在正确频道,但是现在辰哉却非常感激田中能说这些话。夸张一点说,就像是终于遇到了一个人肯原谅自己在那天晚上没能救了泉。 田中问:「喝咖啡吗?」辰哉答应:「好。」从废墟里可以俯视蓝色的大海。泉以前总是从这里遥望大海。虽然辰哉没有想到她是和田中一起,但也许是因为刚才听到田中说了那些话,现在他的心里完全没有产生对田中的嫉妒。 田中为他沖了咖啡,然后开始跟他闲聊起来:自己什么时候到这座岛上来的,过的什么样的生活。而且他还猜测,泉之所以来这里,可能是她为了适应波留间岛的新生活,过来透透气。 「你跨年一直都在这里吗?」辰哉问道。「食物快没有了,正准备回一趟波留间。」田中回答。 于是,理所当然地,辰哉答应用自己的船接送他。 「可是,你不会觉得无聊吗?在这种岛上。」 「这一个星期的确很无聊啊。一直听收音机……辰哉君,你看足球比赛吗?」 「看啊,比起日本职业足球联赛,我更喜欢……」 「香川(21)?英超联赛?」 「嗯,好厉害啊。」 「是啊。在这个岛上唯一的不足就是不能看英超联赛。」
第59页 于是两个人就聊起了英超联赛。田中说,直到前不久,他一直住在那霸的一家便宜旅社里,那里装着卫星电视。明知道第二天早晨起来会很难受,还是忍不住看到很晚。 田中想赶在日落之前回去,辰哉就载着他回到了波留间。他站在海湾指着从那里可以看到的自家的房子,告诉田中:「粉色墙的那个,就是我家的民宿。」 「你家在招工吧?我看那里贴着招工广告呢。」田中问道。 那已经是几年前贴的广告了。由于父亲一年到头不着家,所以也可以说一直都在招工。 「你在找工作吗?」辰哉问道。 「找到就干,没有就算,随缘吧。」 「那我问一下家里吧?之前也曾经短期雇过一个像你这样的背包客。」 「真的吗?」田中毫不掩饰脸上的喜悦。 「可以看英超联赛啊。」辰哉也微笑起来。 之后,这件事就马上定了下来。辰哉的妈妈不仅答应让田中过来帮忙打理民宿,而且由于她一直想把自家的院子改建成琉球的建筑风格开一家咖啡馆,准备藉此机会试一试。 田中当天就去星岛把自己的行李取了回来,住进以前在这里打工的那个年轻人住过的厢房,现在成了仓库。 从第二天开始,辰哉就开始指导田中在民宿帮工。田中以前好像打过不少工,经验十分丰富,不管是准备饭菜还是收拾碗筷,或是打扫客房,不管让他做什么,他都能做得很利索。唯一不足就是他没有驾照,不能接送客人。即便如此,辰哉的父母仍然非常感谢辰哉为他们找了一个好帮手。 明天就是第三个学期开学的日子。辰哉鼓起勇气去见了泉。说到底,最早认识田中的人是泉。田中本人笑着说:「等工作习惯下来,我就去向她报告,吓她一跳。」但是辰哉仍然担心自己没跟泉商量就擅自做出这个决定是否合适。 辰哉并不觉得泉会讨厌田中。但是,田中的存在可能又会让她想起那天的事。如果泉不乐意的话,他打算随时让父母把田中辞掉。 他像以前一样走在防波堤上,朝「波留间之波」走去。正巧泉正在送客人一家离开民宿。辰哉等待那辆载着客人的汽车离开。 泉好像瞬间犹豫了一下。她发现辰哉站在那里之后,本想马上转身回去,又突然停下脚步。 辰哉从石墙上跳下来。 泉虽然在朝这边看,却并不抬脚走过来。辰哉也不再往前走。 过了一会儿,一直低头看着脚下的泉首先开口问道:「听说田中在你家打工呢?」 辰哉吃了一惊,仍反问道:「你知道啊?」 「这座岛这么小。」 「碰巧遇到的,在星岛。」 「对不起。」 「嗯?」 「我说了谎。」 辰哉慌了神。 「没,没事啊。你不用道歉。而且,我没跟你商量就擅自做主,对不起。」 「我第一次跟你去星岛的时候,见到了田中。」 「嗯,我听说了。田中说他拜託你不要告诉任何人,还说你认真……」 泉突然抬起头来看着这边,然后又马上低头看着脚下。 「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没把他在星岛的事告诉任何人。不是因为他曾拜託我,我觉得……」 辰哉等了一会儿,可是泉却没再说话。 「泉,你要离开这个岛吗?」 这种话未经大脑就脱口而出。辰哉着急起来,但是已经说出来的话又不能咽回去。 当然,辰哉并没有听到这样的传言。只是他自己这么猜测。他每天晚上都在想这件事。 「可是,已经没地方去了。」 泉正这样小声说着,院子里传来了喊声。那好像是泉的母亲。「嗯!马上就回去。」泉答应道。 「……我要走了。」 「……嗯。」 「喂,田中要在这里工作到什么时候?」 「应该还会做一阵子。」 「是吗。田中还要再待一阵子啊。」 「怎么啦?」 「他这种人不会一直待在这里的,迟早会离开啊。」 泉就这样转身离开了。走到门口,又稍微停了一下,却没有回头看。辰哉想看一眼她的脸。他觉得如果看到她的脸,自己就能想起来刚才忘了说什么,那些一定要跟她说的话…… 持续几天的年味也越来越淡,滨崎渔协的工作已经步入正轨。东京的一家电视台提出在这里拍摄一个边走边吃的美食节目,今天正好是採访的日子,所以洋平从一大早开始一直忙里忙外。结果后来才知道那其实是一个很短的节目。一个不太知名的搞笑艺人来到这里,参观了渔船在码头卸货,然后在「荒矶」吃了一碗金枪鱼盖饭,就这样结束了。 到了下班时间,田代正准备回家,洋平叫住他说:「哎,陪我喝一杯啊。」邀请他去了滨崎站后街一家叫作「彩」的小餐馆。他已经很久没去过了。 车站后面那条街是一条酒吧街。说是酒吧街,其实只是两三栋商住楼里零零散散地分布着一些酒吧。小餐馆兼酒吧「彩」的老闆娘是洋平小学到中学的同学奥田彩子,直到几年前为止,洋平每周都会到那里去一两次。 洋平推着田代的后背走了进去,这时老闆娘喊道:「哎呀,稀客。」
第60页 「还没倒闭啊。」洋平说话故意讨人嫌。 「洋平,你不会是寂寞难耐,找我约会来了吧?」 「谁会约你这种老太婆啊。」 「我要是老太婆的话,那你不就是糟老头儿啦。」 洋平接过热毛巾擦了一下脸,然后喊道:「上啤酒,啤酒。」 「不是我也没关系啦。可是,聪美都已经走了多少年了?我知道你很爱她,可是你也正当年呢,不能总是这样整天愁眉不展地放不下啊。」 「我没有愁眉不展啦。别说这些废话,赶紧给我上点吃的啊。」 妻子聪美去世之后过了一段时间,这位老闆娘曾经约他去采草莓。洋平不好拒绝,而且他也明白老闆娘的心意,知道她想安慰一下自己,就跟她一起去了。但是,人不是想开心就能开心起来的。 老闆娘正要给田代倒酒,洋平介绍道:「这是我那里的年轻人。」老闆娘笑着回答:「我知道啊。爱子的男朋友吧?」 「什么男朋友啊,没那么时髦吧。」洋平拍了拍田代的肩膀。他用力太勐,啤酒从田代的杯子里洒了出来。 老闆娘做菜的手艺似乎越来越好了。过了一会儿,醋拌菜、炖菜和冷汤等爽口的饭菜端了上来,在渔民小城长大的洋平吃得津津有味。 洋平跟老闆娘聊起了儿时的话题,两人有说有笑。田代在旁边默默地把食物放进嘴里,小口啜着冷酒,但好像并没有觉得无聊,偶尔会在两人谈论过往的空隙插上一句,比如「那一片地原来也都是大海啊」之类的。 「有这样一个爸爸,去找爱子约会也挺不容易的吧。」不知道说到了什么,老闆娘突然问道。「好像是啊。所以他们要一起住啊。」已经喝醉的洋平透露了消息。 老闆娘一脸吃惊,盯着田代问道:「哎呀,是吗?」洋平继续说道:「车站对面不是新建了一栋公寓吗?他们说要去那里住。」 老闆娘不仅知道那栋公寓,而且那里的业主好像还是这里的常客。于是她拍着胸脯保证:「那我给你们介绍一下。礼金(22)什么的,我让他算便宜点。」 「我想以我的名义租,让他俩住。」洋平说道。 「为什么?」 「当然,房租肯定让他们自己付。只是,这傢伙现在还只是打打零工。作为父亲,这样我更放心。」 洋平想起前几天明日香跟他说的话,向老闆娘解释。他有些希望田代这时能反驳一句,可是田代却低着头不吱声。 「田代君,来这里之前你在哪里上班来着?」 为了打破沉默,老闆娘问道。 「呃,信州的民宿。」 「包吃包住?」 「……是。」 「干了多久?」 「直到来这里之前……大概两年吧……」 洋平也已经看出来,田代已经不想再多说了。 「吊儿郎当的没好好干吧。年轻的时候还行,不能一直这样啊。」 洋平帮腔道。 正要冷场的时候,碰巧走进来两个客人。他们不是滨崎人,洋平没有见过他们。老闆娘走到那两人面前,这时洋平藉机赶紧说道:「我们差不多该走了吧。」田代答应了一声「嗯」,正要站起身来。洋平小声问道:「公寓的事,我真的去办了,可以吗?」田代表示歉意:「对不起。」 「为什么道歉?」 「不……那个……谢谢。」 走出餐馆之后,洋平与田代道别,顶着寒风回到了家里。可能刚才有些得意忘形,路上竟没有感到太冷。他突然发觉自己在笑。跟这个人在一起喝酒一点都不好玩,即便如此,想到田代将是以后和爱子一起生活的那个男人,洋平开始觉得这种沉闷无趣的性格反而是一种优点。 虽然明日香告诉洋平不要催爱子他们结婚,但是他觉得有时只有採取结婚这种形式,生活才能稳定下来。在签订租房合同之前,干脆瞒着明日香和爱子,问一问田代有没有这方面的打算。如果田代有心要给爱子带来幸福,那么想必他也能理解自己。洋平心想。 洋平回到家,爱子在洗澡。开着的电视正在播放介绍信州的旅游节目。 洋平突然想了起来,朝浴室的爱子喊道:「喂,田代之前工作的那家民宿叫什么名字来着?」 田代简歷上写的那家民宿的名字,好像能想起来,却又怎么也想不起来。 「怎么啦?」 浴室里的水声停了下来,里面传来爱子的声音。 「现在电视里的旅游节目正在介绍信州的民宿呢。」 等了一会儿,爱子没有回答,浴室里再次响起了水声。 洋平走到里面的房间,扑通躺倒在床上,伸脚推了一下电视的朝向。以雪山为背景的白桦林银装素裹,非常美丽。两个面熟的女演员单手举着味噌烤串,慢慢地走在路上。光看一下画面,就知道那里的空气很清新。 洋平只是觉得那地方好美。 他感觉有人在叫自己,睁开了眼睛。刚才还在看的那个台已经开始播放体育新闻了。 「……爸!」 洋平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到穿着睡衣的爱子正在吃冰淇淋。 「你这样睡着了会感冒的。」 「不,我不睡,去泡澡。哎?你什么时候洗完的?」 爱子听着洋平睡得迷迷煳煳的声音,笑道:「什么时候?都一个多小时了。」
第61页 洋平肩膀感到一阵寒气,打了一个冷战,站起身来。 「说是叫『南方客栈』。」 爱子一边用勺子使劲挖着杯子里剩下的一点点冰淇淋,一边说道。 「啊?南方客栈?」 「就是田代君之前工作的那家民宿的名字啊。」 「嗯?他来过啦?」 「发邮件问的啊。」 把最后一勺冰淇淋塞进嘴里的爱子无奈地笑了笑,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爱子。」洋平叫住了她。 「……真的要和田代一起住啊?」 爱子回过头来,稍微有些担心的样子,诧异道:「不行吗?」 洋平本来想好好地跟她说几句温柔的话,结果说出来的却是这样一句:「不是不行。只是你们两个人都要好好努力啊。」 爱子点了点头,上了二楼。 洋平从口袋里拿出手机,准备去洗澡。这时他临时起念,决定趁现在还记得,在网上查一下,就在搜寻引擎的输入框里输入「信州、民宿、南方客栈」进行查询。 刚才在电视里看到的信州美丽的冬日景色浮现在脑海中。 洋平原本以为马上就能找到,不承想网上虽然有名字相似的民宿,却没有完全一样的。南方客栈,这是刚刚才问到的,不可能弄错。 洋平又确认了一次。但是,不管怎么查,也查不到田代来这里之前曾经工作过的那家叫作「南方客栈」的民宿。 * * * (1) 1984年。——译者注,下同 (2) 日本的车票分指定席和自由席,类似中国火车的有座车票和无座车票,指定席仅限乘坐某辆车某个座位,但自由席则可以乘坐任何车次。自由席乘客不能坐指定席车厢,只要自由席车厢有空座即可随意落座。 (3) 一种类似于洗浴中心的色情服务场所。 (4) adele adkins(1988~),英国流行歌手。 (5) 爱子按辈分实为大吾的阿姨。此处称唿符合日本人的称唿习惯,照原文翻译。 (6) 这是名古屋站有名的车站便当,炸猪排配以红味噌。 (7) 沖绳的特色夏装。 (8) parent-teacher association,父母教师协会。 (9) denny’s,一家美国家庭餐厅连锁店。 (10) 日语「亚铅」就是中文的「锌」。 (11) 日本着名罐头品牌,以鱼肉为原料,味道类似鸡肉而得名。 (12) 月见意为赏月,因乌龙面上面摆放一个生鸡蛋,蛋黄像月亮一样,因此得名。 (13) 高畑勛的动画作品,又名《小莲的故事》,根据瑞士儿童文学作家约翰娜·斯比丽的《海蒂》改编。 (14) 七福神之一。 (15) 提供日本料理的高级餐厅,大多为包厢格局,有的带庭园。 (16) 沖绳传统料理的一种,类似东坡肉。 (17) 又叫「注连绳」,新年挂在门前的附有纸垂(一种特殊形式的摺纸)的稻草绳。 (18) 日式多层食盒,多为木制带漆绘,近来也有塑料制品。 (19) 类似于我国的户口页。日本并无严格的户籍制度,居民可以自由迁徙,在居住的地方落户。这里的意思应该是说,在父母不知情的情况下从原籍地迁出又不让他们知道自己的去向,比较困难。 (20) nhk电视台红白歌会之后的一档跨年节目,除夕夜23点45分开始,初一凌晨00点15分结束。钟声应在节目中间的零点整响起。 (21) 指日本着名足球运动员香川真司,2012年5月加盟英国曼彻斯特联足球俱乐部。 (22) 在日本租房时,一次性付给房东的谢礼,这些钱不再返还租客,不同于押金。 下部 到了本周,目击信息戛然而止。自从警方从大坂美容诊所入手山神一也的术后照片和院长制作的眼皮消肿后的电脑合成图,在全国范围内发布了新的通缉照片,搜查总部连日收到很多目击信息,却没有一条信息对搜查起到关键作用。 当然,与电视公开搜查节目公布女装照片的时候相比,这次发布的新通缉照片在社会上并没有产生太强烈的反响。即便如此,东京自不必说,全国所有的警亭里也都贴上了这两张新的通缉照片。 这次的目击信息有一个特点。以前的信息大多来自东京、大坂和名古屋这几个大都市圈,但这次除了这几大都市圈之外,还有很多来自福冈的目击信息。 作案之前的山神本人与福冈没有什么联繫。只是,山神父亲的老家在福冈县与大分县交界的地区。那里虽然距福冈市区很远,但也算是福冈与山神唯一的关联。在搜查没有取得任何进展的情况下,北见奉南条之命飞到了福冈。 汽车在弯弯曲曲的山道上行驶。雨刷擦拭着前窗的细雨,浓雾笼罩的森林在前方时隐时现。树龄超过三十年的杉树在雾中杂乱生长。笔挺的树干被细雨打湿,就像面无表情的人们伫立在那里。 结果,来自福冈市内的目击信息没有一个有用的。目击者或许真的看到了山神,但地点大多是在几个月前的街角或餐馆,警方无从验证目击信息的真伪。 北见坐在副驾驶座上,稍微打开一点窗。森林中冰冷潮湿的空气流进车内。 「这一带的杉树都还年头不长。往里走还有更粗的。」 一边咳嗽一边开车的是福冈县当地的警察岩永巡查长。每当北见盯着什么东西,他都要认真地做出说明。
第62页 北见简短地答一句「是吗」,又眯起眼睛看前方的风景。雾灯照亮渐浓的雾气。 「这一带虽然是福冈,但从文化上来说已经几乎属于大分县了。」 岩永好像是个话唠,从福冈警署出发后两个多小时的时间里,他一直在不停地跟北见说话。 「……这座山对面有一座叫作由布岳的大山,从那里开始就进入阿苏国立公园了。」 北见不再答话,盯着雨刷截面上的雾中的森林。过了一个急转弯,唯独那里没有雾,能够看到谷底的村落。的确,那个村落周围的杉树比这一带的杉树还要粗。 山神一也的父亲在这个奥谷地区出生长大。据岩永的事先调查,该地区的居民越来越少,现在只剩下五六户农家,山神家的亲戚也都已经不在,只剩一座荒废的老宅,无人居住。 原本以为汽车会沿着这条下坡路一直通往谷底的村落,没想到前面又出现一个上坡,车子沿着杉树林中的山路继续向上行驶。由于大雾和杉树树干的缘故,远近都分不清楚。 「那是?」 雾中突然出现一排石阶,然后那排台阶又迅速朝后方移动。北见盯着石阶问道。 「是一个供奉大蛇或者别的什么神的神社。这一带本来平常日子就阴森森的,这种大雾天更可怕。有那种活人祭祀的传说……不过,到了乡下,这种传说其实到处都有的。这里叫作道切峰,过了这座山峰就进入奥谷地区了。」 一路上都是岩永自己说话,现在他听北见主动提问,好像终于找到一个说话的切入口,两手重新握住方向盘,一脸高兴地说了起来。 「虽然这一带我不是太熟……」 岩永说,他年轻的时候就喜欢开车兜风,到九州各地调查当地的传说和民间故事。据他所说,这个奥谷地区的传说并非特别有名,故事比较典型,缺乏趣味性。但由于这是他擅长的话题,说起来就没完没了。 「……已经是八十年前的事了。奥谷发生过一起兇杀案。跟这次的案子应该没有什么关系。那是一九三三年,应该是昭和……反正是战前的事了。刚才我跟你说奥谷有活人祭祀的传说,据说这种习俗变换形式后一直延续到昭和四十年代(1)。奥谷每年夏天举行镇魂祭,从别处请一个非本村的男人款待三天三夜,让他在祭祀当天扮演祖灵的化身。更久以前,款待期间可能长达一个月、半年甚至一年。祭祀结束之后,也可能有人就此在那个村子里住下,不再离开……我说的那个兇杀案,就是这样在村子里住下来的一个男人突然用柴刀砍死七个村民的事件。据说那个男人的家原本在离村子稍远的一个排水不好的地方。一天,他突然从家里跑出来,杀掉包括妇女儿童在内的七个没有下地干活的村民。我以前对这个案件感兴趣,看过当时的卷宗。那时的卷宗都是手写的,可以说文章有血有肉吧。当时读的时候,仿佛看到盛夏烈日炎炎的午后在牛棚中被杀的女人和孩子、身上沾满鲜血和牛粪在村子里乱窜的男人、在广场上将男人围住的村民,仿佛能听到男人被村民按倒在地时发出的唿喊……」 北见一边听着岩永说话,一边看着远方雾气重重的大山。大概是因为心理作用,感觉被雾气打湿的那一棵棵粗大的杉树看起来就像那个男人和那些被杀掉的村民。 「……最后,警方简单定论,说那个被抓的男人有精神病。但奇怪的是,这里发生过这么大的兇案,后来却几乎没人提起。刚才我也说了,我喜欢到各地收集民间故事和传说。按照我的经验,这个事件应该是那种人们不愿提及的类型,事件结束之后,所有村民都闭口不提这件事。」 岩永继续说着。汽车开下山谷,天气放晴,北见的思绪回到现实当中。 休耕地上淋湿的红土有些刺眼,大山的斜坡上稀稀拉拉地散布着一些人家。汽车继续在水泥小路上向前行驶。前方有一大片荒废的农田,丛生的杂草间有一座荒废的老宅。这里一看就是排水不畅的地段。 「那就是山神父亲的老家。」岩永对北见说道。 北见下车后打开伞,又马上合上了。雨雾打在脸上,很冷。 眼前有一座荒宅。与其说宅子荒废了,不如说这个宅子孕育出一片小小的森林。 岩永说,差不多距今三十年前,也就是山神出生的时候,生活在这里的他的祖父母相继去世,从那之后这里就无人打理了。 由于汽车的发动机也停止了运转,周围一点声音都没有。没有风,冰冷的雨雾淋湿了森林。 「喔,好冷。」岩永打着颤走了过来,说话的声音在谷底徘徊。 这时,一辆汽车出现在山峰上,朝下面驶来。雾灯照亮的雾气随着汽车的移动越来越近。 汽车没有从他们身边直接开走,而是在北见他们所在的这条小路的入口处停了下来。副驾驶座的车窗很快打开,一个年轻男子从里边伸出头来。「你们怎么啦?」 北见马上跑过去。男人开的是一辆四驱新车,一个女孩正在副驾驶座的儿童安全座椅上熟睡。 「对不起,请问您是这附近的人吗?」北见问道。开着暖风的汽车里飘出带着奶味的空气。 「嗯,我家就在前面。」 男人指着山坡上的一栋宅子说道。 「是回老家吗?」
第63页 北见见男子穿着时尚,问了一句,男子却回答说:「不是,我就住在这里,低价租了这里的农田和房子。」 「啊,就是所谓的i turn (2)吗?请问您从哪里来?」 「东京。」 「东京?」 「我想务农,辞掉了公司的工作。」 这时,男子好像突然想起来似的,又问道:「你们怎么啦?」 北见将山神整容前后的通缉照片递给男子,「您在这附近见过这个人吗?」 男子似乎有着敏锐的洞察力,分别看了一下北见和他身后的岩永。「出什么事儿了吗?」他一脸担心,一只手抚摸着熟睡的女儿的头。 「不,不,不是在这附近发生的。」 为了让他放心,北见微笑着说道。 男子又看了看照片。 「哎?」 他歪起脑袋。 「……见过啊。怎么说呢,我还跟他说过话呢。就在这里。」 「什、什么时候?」 「去年,不,是前年……哎呀,不是,但感觉有点像……反正好像是在夏天,我来这边农田干农活的时候,一个小伙子站在那里……这一带虽然经常有车通行,但很少有人来,所以我就跟他打了个招唿。」 「是这个人吗?」 「嗯……对不起,我不太确定。」 他说,那个男子当时站在那里,茫然地盯着山神父亲老家的旧宅。从七年前开始,政府将这里指定为有机蔬菜栽培示范区,鼓励人们到这里来创业。所以,他原本以为那个男子也是过来考察的,就跟他打了招唿。但是,当他问到「是哪个农业大学介绍你过来的吗」,男子回答「不,跟那没关系」,就离开了。 「我跟他打了招唿,他就马上离开了。不知道他在这里待了多长时间。他说自己是坐公交车来的。山那边有一个叫作『山雾温泉』的温泉旅馆,每天大概有四趟公交车往返这边。步行的话,从这里到那个旅馆至少也得两个小时。」 在儿童安全座椅上睡觉的女孩醒了。「马上就到家了。」男人对她说道。 「是出什么事了吗?」 北见听男人这么问,对他说道:「是东京的案子。您不用担心。」男人虽然好像还是不太明白,但似乎也不愿多问。 然后,北见拿着山神的照片去走访村子里所有的农户。这里就五户人家,其中有两户家里没人,另外三户也没人见过山神。 北见与岩永决定离开这个村子,前往大山那边的山雾温泉。这个孤零零地建在大山里的温泉旅馆,被浓浓的雾气包围,里面瀰漫着比雾气更浓的水蒸气,散发出强烈的硫磺味道。 这里虽然是一家小旅馆,但露天温泉景色优美,因此很受欢迎,据说最近还有很多外国游客慕名而来。停车场里有一个可以蒸鸡蛋或红薯吃的区域,使用说明用日文、英文、中文和韩文四种文字书写。今天天气不好,没有客人,只有蒸煮器唿唿地冒着浓浓的蒸气。 北见给旅馆的老闆和两个工作人员看了一下山神的照片,但三人都异口同声地回答「没有印象」。 北见站在眺望台上,看着大雾笼罩的群山,心想或许山神也曾看到过这样的景色。但是,他却不明白山神为什么会来父亲老家的旧宅。当然,也没有什么证据能够证明这件事和八王子兇杀案有什么关联。不过,山神确实有可能在作案之前来过这里,看到过这里的景色。 那天晚上,回到福冈市内,岩永带北见去了一家鸡肉火锅店。这是一家位于中洲的老店,岩永说只有没钱的本地人才来这里,但值得推荐。 北见和岩永坐在狭小的吧檯上喝着红薯烧酒。店里客人很多,也因为这个,两人都完全没有提山神的事。微醺之后,岩永的话更多了。 「北见老弟,你家有孩子吗?」 岩永用粗大的手指搅着杯子里的冰块。 「惭愧,我还是单身。」 「这个年纪还单身,不好过吧。」 「啊,嗯。」 「有什么原因吗?干我们这行的,也不是和谁都能结婚。」 「就是自己没抓紧。」 二十几岁的时候,几个前辈给介绍过对象,去相过几次亲。虽然她们个个都很有魅力,但每次相亲都无果而终。 「我想带点礼物回去,福冈这边的特产有什么推荐吗?」北见改变了话题。 北见想起今天也替他给猫换尿布的美佳。 「我爱喝酒,让我推荐的话,那就是明太子啦。」 岩永回答完,叫住服务员,把杯子里的烧酒喝完,又要了一杯。 洋平挂断电话,回到被窝里。今天是星期天,爱子已经去早市上班了。车站后街小餐馆「彩」的老闆娘一大早就打来电话。前几天聊天的时候,她说要给洋平介绍那栋公寓的房东。她大概是个急性子,说自己已经跟房东谈妥,房东答应不收礼金,房租也给优惠三千日元,让洋平现在有时间的话去看看房子。 「我去看也不顶用啊。」洋平笑着说,结果反被她嘲笑:「别装了,明明想去看。」于是,两人约定三十分钟后在那栋公寓的门口见面。 洋平从被窝里出来。现在刚刚早晨八点半,但因为爱子刚才在厨房做饭,所以房间里不太冷。洋平走进厕所,解了很长时间小便。这几天心里的郁结还没有消除。田代说他曾在一家叫作「南方客栈」的民宿工作,但网际网路上却查不到这家民宿的信息。原本直接问一下田代就好,但不知道为什么,洋平问不出口。如果问一下,说不定原因其实很简单,他没准儿会回答,「啊,那里已经关门了。所以我才辞了工到这里来的。」但洋平就是问不出口。如果不问,就会胡乱猜测。该不会压根儿就没有什么「南方客栈」吧?田代该不会在履歷上造了假吧?如果真是这样,那么田代为什么要造假呢?
第64页 忘了什么时候,记得明日香曾经这样说过:「田代君可能是离家出走的。作为一个过来人,我有这种感觉。」如果只是离家出走也就罢了。但若是犯了什么案子逃出来的……当然,这可能是想多了。只是,他有时候又会想,这个男人对爱子有好感,即便他有什么隐情,也没有办法。他感觉爱子会抽到这种下下籤。而且,想到只能用这种眼光看待女儿,又觉得自己这个当父亲的很没出息。 问一下田代,听他告诉自己「那里关门了」,所有的问题都会迎刃而解。为了找工作而在履歷上造假的人并不稀罕。但是,如果田代真的撒了谎,这个问题就会破坏他们之间相互信任的关系,好不容易走到一起的田代和爱子之间也会因此产生裂痕…… 洋平梳洗完穿好衣服出门,开车来到他和「彩」的老闆娘约定见面的公寓门前。 「不知道为什么只有这个房间还空着。这里採光很好。」 房东大概七十五六岁,面色红润。洋平听着他的说明,走进这个的确採光很好的房间。老闆娘紧跟其后走了进来,一边说着「哎呀,不错啊,厨房里还有窗子」,四处看了起来。 进门后就是厨房和客厅,里面有两个六叠大小的榻榻米房间。拉开拉门,两个房间就变成一个房间。洋平打开面向院子的玻璃门。下面的院子与道路相邻,邻居家的年轻太太刚好出来晒衣服,一个小女孩骑着三轮童车在旁边玩耍。 「你好。」房东跟她打了声招唿。 「有邻居要住进来吗?」邻家太太看着洋平和老闆娘。 「不不,是我女儿他们。」洋平慌忙回答。 「应该和您二位差不多年纪。现在住在车站对面的娘家。」 房东好像已经听老闆娘说了,这样回答道。 「一个人吗?」 「不是,夫妻俩。啊,是将要结为夫妻,对吧?」 房东说完,看着洋平。老闆娘用胳膊肘捅了一下洋平,他这才说道:「啊,是啊。」 「是吗?我们刚搬到滨崎,什么都不懂,看来以后可以多问问他们啦。对吧,美由,太好了。」 邻家的太太看来是个性格开朗的人,摸着女儿的头朝这边微笑。 洋平盯着邻家的院子,突然感觉那个一边晒衣服一边看孩子的女人好像就是爱子。 「你先生还好吗?」 「来到海边后,一到周末就去钓鱼。」 见房东跟邻家太太唠起家常,洋平回到客厅,对跟过来的老闆娘微笑着说道:「这个房子不错,对吧?」 洋平在公寓前与房东约定过几天来签合同,然后与房东和老闆娘告别,上了车。犹豫了很长时间,他才终于在导航仪上输入了一个地址——「长野县诹访郡下诹访町」。 田代当时应聘递交简歷的同时,还附了一封「南方客栈」老闆写的介绍信,上面写的那家民宿的地址就是这个。如果田代说了谎,那么那封介绍信肯定也是伪造的。也许是因为想到爱子在向阳的房间里幸福生活的情景,洋平感觉事情会朝着良好的方向发展。去一趟信州,问题就会很容易解决。只要看到那里有一家已经关门的「南方客栈」,他就能衷心地祝福将要在这个公寓开始新生活的一对年轻人。 查好路线的导航仪屏幕上显示从这里到目的地需要四小时三十二分。现在刚九点半,紧赶慢赶的话,能当天去当天回。 洋平先去渔协拿了防滑链,放到车上,开车一路朝长野方向奔去。 到了之后,看到那里果真有田代工作了两年的「南方客栈」,然后哼着小曲儿赶回滨崎,签下那个向阳的房子。事情将会这么简单。 出了滨崎,洋平的脑海中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幻想。在他的想像中,田代有着不为人知的一面,明日香声称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他,洋平拼命劝解。只有他知道田代的过去。 「这傢伙虽然让人感觉很难接近,但其实从小受了不少苦。怎么说呢,就跟孤儿差不多。」 在洋平想像的世界里,田代是一个从小失去父母的孤儿。他像皮球一样被亲戚们踢来踢去,每到一个地方,他都拼命地讨好人家,想得到爱,可他的每次努力都适得其反。比如养父母问「想不想去游乐园啊?」他便回答说:「不想去。」其实他本来想去,却以为如果自己忍着,就会受到表扬。然而,养父母却把他的话当了真,说他不可爱,最后只带着与田代差不多大的女儿去了游乐园。田代老老实实地在家里等着。到了晚上大家还不回来。肚子饿了,也不敢随便打开冰箱拿东西吃,就只好闷在被窝里偷偷地哭,一边哭一边说:我饿啊,我饿…… 从东京湾跨海公路开上首都高速、中央道,然后在诹访出口下了高速,此时刚下午一点多,比导航仪预计的时间还要早一些。幸好,通往八岳山方向的公路已经除了雪,从渔协拿来的简易防滑链就足够用了。 导航仪提示已经到达目的地附近,洋平看到前方高耸的雪山和道路两旁稀稀拉拉的民宿。 地址应该就在附近,但汽车开过时看到的几个招牌中都没有「南方客栈」。若一直往前走,就会离目的地越来越远,于是洋平先停下了车。停车的地方正巧有一条小路通到山坡上,路的那头好像有一家停业的民宿。 洋平有些不敢相信,但地址确实在这附近,于是他满怀期待下了车,踩着没过脚踝的积雪,走向那家民宿。那是一栋木屋别墅风格的建筑,覆盖着积雪的门柱上贴着一张告示,上面写着「地皮出售」。洋平在稍远处盯着那栋房子,看起来既像是刚刚停业,又像是几年前就已经停业。他又看了一下周围。冬日的晴空下,积雪时而被风吹起,在阳光下闪烁。
第65页 停车的那条公路对面也有一家民宿,招牌上写着「小熊之家」。正好有辆像是坐了一家人的车从民宿开到路上。一对夫妻站在门口,好像是那家民宿的主人,朝车子挥手。洋平沿小路跑下去,穿过公路走到对面,向正要进门的老闆夫妻打招唿:「请问……」夫妻俩回过头来,并不是因为听到洋平的招唿,而是因为附近一棵树上落雪的声音。他们大概是以为出了交通意外,盯着洋平的汽车。 「对不起,请问……」 洋平一路跑来,气喘吁吁。 「……对面那家民宿……」 因为在雪地上跑的缘故,唿吸变得很不规律。戴着银边眼镜、看起来有些神经质的那个丈夫告诉洋平:「你说南方客栈啊,去年就已经关了。」妻子好像急着回去干活,确定不是汽车遭遇交通意外,就默默地鞠了一躬走了进去。 「南方客栈?」洋平重复道。 「嗯。」男主人点了点头。 紧绷的双腿突然放松下来。田代打工的那家民宿果然是存在的。 「大概是去年什么时候关的呢?那家民宿。」洋平问道。 「好像去年暑假的时候就没有开了,应该……」 男人推了一下半闭的门,朝妻子问道:「孩子妈,南方客栈是什么时候关的来着?」 「五月中旬吧。他们说黄金周之前都有预约呢。」女人回答道。 田代突然出现在滨崎是在六月中旬,时间上是吻合的。 「有个叫田代哲也的人在这里打工吧?」洋平问道。 「田代哲也?有吗?是短工吗?」 「不是,应该在这里干了两年。」 「两年?那家老闆两口子很挑剔,来他家打工的都待不久。不过,如果在这里待了两年的话,我应该记得……」 洋平慌忙取出手机,找到以前渔协聚餐的时候大家开玩笑拍的一张集体照。民宿老闆穿着屋里的薄衣服,冻得跺起脚来。 「对不起。就是这个人。」 洋平将照片一角的田代放大拿给老闆看。 老闆好像是老花眼,眯着眼睛,将手机放到远处。 「啊,啊啊。」 「有、有吗?」 「嗯,嗯嗯,是高桥君吧?」 「高桥?」 看到洋平一脸吃惊,老闆又确认了一下,重复道:「嗯,高桥君。」 「……可是,他也没在这里待两年啊。去年五月民宿关门的时候他确实在这里打工,待了一两个月,顶多也不超过三个月……」 洋平感到无法理解的,并不是工作时间的长短,而是名字的不同。 「啊,那个,是高桥吗?」他又问了一句。老闆仍旧重复:「嗯,高桥君。」 「南方客栈的老闆夫妻很少夸人,却曾经夸过这个高桥君。所以我记得他呀。」 老闆穿得很薄,说完之后,打了个颤,似乎在暗示洋平自己着急回家。 那天晚上,洋平回到滨崎时已经九点多了。心里着急归着急,汽车却开不动。赶上周末,遇上堵车,中途只在服务区吃了一碗天妇罗荞麦面,歇了一下脚,其他时间都在路上,一直开了将近九个小时。当然,期间他一直在想田代的事。田代曾经使用假名或者正在使用假名这个事实,和自己空想的那个悲惨童年时代在脑海中交杂在一起,完全理不清头绪。 南方客栈对面的小熊之家的老闆说这个自称高桥的人工作很认真。据说老闆夫妻二人都身体不好,决定关闭南方客栈,当时他们曾拜託小熊之家的老闆,「如果有合适的职位,能否让高桥君到您家来打工?」 堵在中央道上的时候,洋平给爱子打了个电话。他感觉爱子从早市回来后肯定和田代在一起。不,若是田代还好。关键是他感觉爱子正和那个自称高桥的陌生人在一起。 结果发现,爱子在明日香家里,正和大吾一起打游戏。「一个人吗?」洋平问道。「都跟你说了,跟大吾我们俩啊。」爱子笑道。 洋平没有自信在电话里把情况说清楚,挂断电话,焦急地盯着堵在前面的车队。只是,说来也怪,只要车一开起来,自己就会对田代使用假名这件事往善意的方向解释,反而车一停下来就开始胡思乱想,觉得田代可能有一段阴暗的过去。 田代是在被坏人追踪呢,还是做了什么坏事逃出来的呢?如果是被追的话,倒是可以帮他一把。可如果是做了坏事逃出来的…… 结果,直到回到滨崎,洋平一直都在反反覆覆地进行着这种毫无来由的想像。 回到滨崎后,洋平将汽车停在田代租住的上原婆婆家旁边。事实真相如何,只有听他亲口说。但是不巧,田代不在,上原婆婆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这时,他又突然觉得他可能和爱子在一起,就打电话给爱子。这时爱子已经回了家,不紧不慢地问道:「爸爸,你在哪儿?吃饭了吗?」 也不能在上原婆婆家里等田代回来,于是他决定先回自己家。他知道这件事应该先向田代本人求证,但回到家看到爱子一脸高兴地对他说:「爸爸,听说你帮我们看房子去啦?」就不由得着急起来。 「过来,坐下。」 洋平对厨房里的爱子说道。 爱子关上水龙头,一边用毛巾擦着手一边走了过来。洋平语气生硬地说道:「我有话跟你说。」
第66页 爱子疑惑地歪着脑袋站在那里。 「是田代的事。」洋平说道。 爱子好像突然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微笑。「爸爸,听说你跟田代君说让他转正?他挺高兴的。」 「高兴?」 「嗯,他说你信任他。」 洋平见话题朝着一个意外的方向发展,咳嗽了一声,对爱子说道:「今天我去了一趟他以前打工的那家民宿。」 「啊?为什么?」 爱子非常吃惊。 「那傢伙在那里打工的时候叫高桥。什么干了两年啊,也都是说谎的。」 洋平的语气变得强烈。 「哎,哎哎,爸爸,等一下,你为什么要去查这个啊?」 「你问我为什么……」 「哎!爸爸真是的!」 爱子十分慌张,抓住洋平的胳膊连拍了几下。 「爸爸,你相信我说的话吗?接下来我要告诉你的,你会相信吗?哎呀,爸!」 「你知道什么吗?」 洋平忍不住吼了起来。爱子抖动了一下肩膀,说着「哎,爸爸!爸爸!」,又拍了一下洋平的胳膊。 「我知道啦,知道啦,你说来听听。」 洋平见爱子一副马上就要哭出来的样子,抚摸着她的肩膀。「你相信吗?」爱子又问道。「嗯,爸爸相信。」洋平催促。 爱子做了一个深唿吸,说道:「田代君不是做了什么坏事才从老家逃出来的。用假名也是有原因的。」 「那田代这个名字也是假的吗?」洋平问道。爱子脑袋垂得很低,点点头。 洋平感到浑身没了力气,瘫坐在椅子上。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早晨去看的那个向阳的房间浮现在眼前。 「那可是假名啊。不管有什么原因……」 洋平嘆了一口气,说不下去了,抱住自己的脑袋。 「田代君是逃出来的。但是,他没做什么坏事。上大学的时候,他爸爸因为工作关系欠了债,一开始都是按期还的,后来就还不上了。于是贷款人就找了黑社会……田代君的爸爸和妈妈就自杀了。」 洋平抬起头来。爱子用手抻着毛巾,拼命地解释。 「……田代君本来不用替父母还债的,可是对方不答应。他也报过警,但是根本没用。好不容易找到工作,可那些人又找到公司里来。公司里没有人帮他,他就跳槽到了别的公司,可又被他们找到。不管躲到哪里都会被他们找到。所以他只能逃走,隐姓埋名。他说他不敢用真名。」 洋平产生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想像中那个被亲戚像踢皮球一样踢来踢去的小田代,与爱子讲述的这个田代的身影重叠在一起。 「哎,爸爸,你帮帮他呀,求你了。让他一直留在这个城市吧。你能帮他的,对吧。如果他被那些人抓住了,真的很可怕的。他就真的逃不掉了。我知道那种感觉。谁也不帮忙,哭也没用,真的很可怕。」 洋平马上意识到爱子想起了什么。去歌舞伎町保护中心接爱子时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 看到爱子一脸害怕的样子,洋平只好对她说:「知道了,爸爸知道了。」 「只要我和爸爸不说,田代君就能在这里住下去的,对吧?我自己知道,像我这种人不可能跟普通人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但如果是田代君这样的人……」 这时,爱子突然咬住嘴唇。 「如果是田代这样的人,怎样?」 洋平这样问,声音却显得有气无力。爱子想要说什么?她如何看待自己?只要想到这些问题,心里就难受。 「……如果是田代君这样的人,说不定会一直留在我身边。因为他没有地方去啊。他只能留在这里。」 洋平想:说到底是我没把爱子照顾好。没有一个父母会接受女儿说自己只能得到非正常男人的爱。正常的父母都不可能接受这种说法。如果父母把女儿照顾得很好,都不会接受这种说法。 「你不介意?即便他是这种人,你也想和他在一起?」 洋平意识到,自己说话开始言不由衷。爱子耷拉着脑袋,柔弱地点头,小声回答:「没办法啊。」 「不可能!你和谁都能幸福……」 声音却显得苍白无力。 「爸爸!……我想跟田代在一起。和他在一起,我就能喜欢上这个城市。」 洋平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然后,爱子说她希望洋平忘掉田代的往事。因为田代相信她才告诉了她,她也答应他不会告诉任何人。爱子说,总有一天田代会主动把这些事都告诉他,希望他等到那一天。 洋平听完爱子的话,洗了澡,吃了爱子准备的晚饭。这时,餐馆「彩」的老闆娘打来电话,问他打算哪天签租房合同。对方似乎希望越早越好。 「爱子他们什么时候能去看房?」 洋平听老闆娘这么问,回答道:「……爱子已经决定了。」 他说对方方便的时候就可以去签合同,向老闆娘道了谢,然后挂断了电话。 洋平在剩下的米饭里加上味噌汤,唿噜噜吃下,拿出客人用的玻璃杯,打开以前下了大决心买的轩尼诗xo,自言自语地说着「今晚要庆祝一下」,把酒倒进杯子里,怀着对爱子幸福未来的信念,一口气喝光了杯子里的酒。 优马离开办公室,坐地铁前往惠比寿站。他和朋友克弘等人约好在那里聚餐。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聚餐了。最近一段时间以来他一直拒绝他们的邀请,但这次聚餐说是为了安慰一下前几天被小偷入室盗窃的大贵,不好拒绝。据说犯人现在还没有抓到,也没有留下指纹。大贵家里没放现金,倒没有多少损失,但那栋公寓有五十家住户,唯独大贵的房间被盗,这让他感到害怕。正好赶上租赁合同也快到期,他现在好像正考虑搬家。海滩聚会时一起的那个阿明家里前不久也被盗了。克弘等人只要一见面就会说起这件事,他们假设那个犯人是两个人都认识的人,猜测那个人会是谁,似乎把这件事当成一个乐子。
第67页 搭乘拥挤的地铁到达惠比寿站,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一段时间,优马正准备走进车站大楼,去里面的书店看看书,不经意间在一家咖啡馆中看到直人的身影。 优马原本以为直人独自在这里喝咖啡,隔着路边的落地玻璃窗朝里面一看,发现直人并非一个人。他对面还坐着一个年轻女子。 瞬间,优马以为自己认错人了。他一时无法想像直人会和别的什么人在一起。 自从直人住进他家,他还从来没听他本人说自己在外面与什么人见面。工作日虽然白天会出门,但基本上都是去小钢珠店或者大浴场。优马偷偷地看过他的手机,通话记录里除了「藤田优马」之外也没有别的名字。看到通话记录的瞬间,优马有些担心,「这种生活不会寂寞吗?」但是,同时他也发现,最近一段时间的周末自己也都是和直人在一起,没有再去见过别人。于是他就想通了,心想:「是啊,也没什么寂寞啦。」当时劝直人好歹弄个手机的时候,直人曾对他说:「优马,你看重的东西太多了。」现在他感觉自己明白了直人的意思。 对了,当时优马给他列举了很多必须有手机的理由,比如推特啊line啊,没有手机的话简直没法活下去。直人看着优马拼命劝他的样子,似乎真的感到不可思议。 结果,有了一个重要的人,或许之前自己看重的那些东西就不再重要了。重要的东西不是逐渐变多,而是慢慢变少。 优马在路上停下脚步。隔着玻璃窗坐在咖啡馆里的那个人的确是直人,他正和对面的年轻女人谈笑风生。当然,直人有熟人也是十分正常的,没有反而奇怪。但是,优马从来没有见过直人笑得这么无拘无束。他不知道那个女人跟直人是什么关系。虽然优马知道直人理所当然地会有自己也不知道的一面,但他仍觉得受到了不小的打击。 优马的双脚自然而然地朝咖啡馆移动。他想去打声招唿,却无法做到,就在收银台前面排着队,不停地往里面瞧。直人与对方聊得正投机,没注意这边。优马买了一杯卡布奇诺,坐到离直人稍远的座位上。店面一点都不大,但直人却没有发现他。如果被他发现,干脆就装煳涂,对他说:「哎,你在这儿干吗呢?」但时间慢慢流逝,自己反而无法做什么了。 正当优马后悔不该进来的时候,直人和那个女子先离开了座位。优马不由自主地低下头。直人用餐盘端着餐具走向回收台,那个女子在一旁等他。 优马看到那个女子说了什么,但声音太小听不清楚。下一个瞬间,放下餐具的直人答了一句。不知道为什么,唯独直人的这句话清晰地传到耳朵里。 两人直接走出咖啡馆。他们挨得很近,并排从落地玻璃窗对面走了过去。好像是要去车站。 优马目送两人远去,想起刚才听到直人说的那句话。 「所以啊,你看重的东西太多啦。」 毫无疑问,直人刚才说的就是这句话。 那天晚上,优马和克弘等人一起吃完饭,心情惨澹地早早回到家。这次聚餐原本是为了安慰一下大贵,但他比大家想像的还要失落,说什么「现在什么都没心思做」。优马看着他的样子,甚至怀疑他是否得了轻度抑郁症。同时,他还惦记着直人。原本以为谁也不认识的直人原来也有熟人。也许是想多了,但优马怀疑那个女子是否也像自己一样,误以为直人除了自己之外谁也不认识。当然,直人也从来没说过他没有认识的人,因此也不算是对自己撒谎,自己也不能因为他与自己想像中的直人形象不符就去指责他。话虽如此,优马仍无法释怀。 回到家里,优马发现直人已经回来了。像往常一样,正倚着床头看电视。 「不是说今天会晚回来吗?」直人问。「嗯?啊,我回来了。」优马一边回答,一边看着和往常一样穿着运动衫的直人。 「今天出门了吗?」优马一边脱外套一边问。 「怎么啦?白天去了站前的小钢珠店。小赢了点儿。」 「就这样?」 「怎么啦?」 「没什么……」 优马差点想说自己在惠比寿的咖啡馆看到了他,不知为何却没能说出口。 「那从傍晚一直在这儿?」 「对啊。怎么了嘛?」 直人好像真的着急了,抬高嗓门说道。 「下班的路上看到有个傢伙和你很像。」优马撒谎道。 「在哪儿?」 「银座。」又撒谎。 「那不是我。从小钢珠店回来就一直待在家里。」 直人又将视线转回电视屏幕。看起来完全不像是在撒谎。反过来说,他撒了谎,却没有表现出一点撒谎的样子。 优马没再说话,打算先洗个澡。往浴缸里放水的时候,嫂子友香打来电话。 「这么晚了,突然给你打电话,对不起啊。明天晚上来我家吃个饭吧。」 她说哥哥想好好跟他聊聊,商量一下母亲那套房子变更户名之类的问题。 「我哥在吗?」优马问道。 「在啊,等一下,我让他接电话。」 哥哥接过话筒,优马说起最近他正在考虑给母亲买墓地的事。他们原本打算将母亲的骨灰葬进和歌山本家的墓地里。虽然不走动,但外祖父母都葬在那里,因此是最好的选择。可是,优马突然想到或许也可以在东京郊外为母亲买一块墓地。
第68页 「……我想着我们可以常常去扫墓,以后我也可以葬进那里。」 优马只是随口一说,哥哥却好像把事情想得很严重。 「现在还没必要想那些吧。你现在一个人,也不见得以后都是一个人啊。」 见哥哥这么担心,优马有些不好意思,说道:「我不是在悲观啦,现实就是这样啊。」结果,哥哥好像把事情想得更严重了。 「不要那么伤感嘛!」 「我一点都没有伤感啊。你看,现在到死都单身的人也不少。我跟他们是一样的。别以为人家就会寂寞伤感嘛。」 「话虽如此,可是……」 「总有一天日本也会像英国那样……」 优马说到这里,突然感到浑身无力。对自己来说,这些问题事关紧要,但稍微改变一下立场,对于不相关的另外一些人来说,这些事就像是下在别处的雨一样无关紧要。 「哎,算了。明天见面再说吧。墓地的事,早点问一下妈妈就好了。」 然后,友香又接过话筒,说道:「明天叫直人也过来。」优马嗯嗯啊啊地答应着,望向仍在看电视的直人。 等他挂上电话,直人问:「要买墓地?」优马暧昧地点头,「嗯?喔。」又说,「明晚去我哥家。」却没有向直人转达友香的邀请。 第二天,优马下班后去了哥哥家。他说直人不来,友香好像稍微有些遗憾。三人吃着寿喜烧,很快解决了母亲的房子更名的问题,接着就谈起了墓地的事。 哥哥好像也考虑了一整天,最后贊成优马的提议。兄弟二人决定,既然要买,就要选一处景色好的地方,郊外也没关系。 哥哥去洗澡的时候,优马和友香聊了一会儿。其间,说起大贵和阿明家遇窃的事,没想到友香原来的工作单位也曾发生过类似的事件。 「……结果发现,犯人是他们都认识的人。a家和b家被盗,被抓的那个犯人是同部门的女孩c的男朋友。当然,c本人并不知道这件事,但后来她回忆了一下,说自己曾把a和b出差的日子告诉他。」 跟友香聊天的时候,优马还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只说了一句:「这可真可怕啊。」然而,在回去的电车上,他突然大吃一惊。 虽然觉得没有可能,但他仍慌忙打开手机的通讯簿。因为太慌张,不小心按错了地方,心里越发着急。只是,心里着急归着急,记忆却在脑海中復甦。联繫人名片上大部分都只登记了电话号码和邮箱,其中也有的熟人登记了地址。去年夏天海滩聚会后,曾给阿明寄过玛丽亚·?卡拉斯(3)的dvd。可能阿明原本是想和他约会,但阿明并不是他喜欢的类型,便给他寄了聊天时提到的dvd,就当是委婉拒绝他的邀约。可是,当时自己登记过他的住址吗?他倒记得自己登记过大贵的住址。以前去大贵家喝酒的时候,因为自己可能会迟到,便问了他家的地址。他记得自己当时换手机的时候,为了在新手机的通讯簿里输入地址,费了很长时间。 优马查到通讯簿后,手突然没了力气。通讯簿里登记了几个人的地址,阿明和大贵的地址都有。 他刚要把入室盗窃和直人联繫到一起,又差点笑出声来,赶紧捂住嘴。感觉自己简直就像在演悬疑剧,越发忍不住想笑。 不可能那么戏剧性吧? 为了忍住笑,优马在心里对自己说道。看了一下周围,没有人用异样的眼神看他。 结果,他完全没有把直人和入室盗窃这件事联繫在一起。但转念又想,如果是刚认识直人的时候,又会怎样呢?如果是当时抱着膝盖坐在阴暗的交友角落里的那个直人,自己应该会怀疑他就是那个盗窃犯。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不同。不仅是因为两人在一起生活了几个月。肯定也不是因为什么爱啊情啊之类的。如果非要说出个理由,肯定是能相信或者不能相信这种非常主观的东西。那么,这种主观又因何而生呢?或许就是自己有没有相信直人的自信。总之也就是自己有没有自信。 优马回到家,看到直人站在厨房里。凑过去看他的手,发现他正在剥橘子。 「你回来啦。」 「不要用那黏煳煳的手……」 「知道,知道,不开冰箱门,不碰门把手。」 强烈的橘香飘了过来。 「吃吗?」听直人这么问,优马回答说「不,肚子饱饱的」,然后走进房间。 「墓地的事怎么样了?」 「还是决定买……哎,我说……」 优马脱掉外套扔到床上,回过头来。刚要将橘子放进嘴里的直人停下手。 「昨天在惠比寿的咖啡馆和你在一起的那个女的是谁啊?」 问得如此直截了当,就连优马自己都感到吃惊。或许是因为他在电车中已经确信,自己相信直人。 「啊?」 直人的眼神慌张游离。 「昨天我说谎了。我碰巧看到你在惠比寿的咖啡馆和一个女的在一起。」 为了表示自己不是在责备,优马故意走到他旁边,伸手夺过他手中的橘子,放了一瓣在自己嘴里。 直人盯着优马,小声说了句:「对不起,我不想说。」 「为什么?」 优马故意装出一种满不在乎的语气。 「倒是之前,你为什么要套我的话?」
第69页 「我自己也不知道。」 这是优马的真实想法。 「……也许啊,比如我问了你,你回答了我……嗯,是也许啊,我应该是担心你的回答是我不想要的那种。」 「不想要的那种?」 「这个我也不清楚……对了,比如你告诉我你其实是双性恋,也在跟那个女的交往……不,如果是那样的话,我可能也会理解,就是那么回事儿嘛。不是这种啦,就是那种从根本上背叛我的事,怎么说呢……」 要用语言表达自己的心情真的很难。自己或许只是想告诉对方一件很简单的事,却不知道那个简单的事是什么。就在这时,优马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句话。 我可以相信你的,对吧?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想告诉直人的事就是这么简单。但是,这话讲出来却显得特别沉重。他把橘子放回直人手中,说了一句「不想说就算了」,准备离开。 「是我妹啦。」直人突兀地说道,「我们好久没见面了。」 「你妹?那,那你为什么还瞒着啊。」 优马反而感到吃惊,语气变得强烈。想起咖啡馆里的那两个人,现在只觉得他们是兄妹关系了。同时,他又意识到,如果刚才直人对自己说那是他「女朋友」,那么现在那两人在自己心中也就只是恋人关系。总之,优马担心的是,如果直人说「这个橘子不存在」,或许自己就看不到他手中的那个橘子。然后,又转念一想,觉得结果如何关键还是在于自己怎么看。 然后,优马沖了澡从浴室里出来,直人进去往浴缸里放水,泡了一个澡。 当然,沖澡的时候,优马仍在按自己的方式思考直人为何要隐瞒和妹妹见面的事,结果能想到的仍然不过是那种家人失散的平常故事。当事人也许处境艰难,但外人很难理解这种不幸给他们带来的痛苦。 为了转换一下心情,优马打开电脑,开始在网上查询花多少钱能在东京买一块墓地。 网上曾经有一段时间炒作什么可以在网上扫墓的高科技墓地,所以优马原本以为像东京这样的大城市已经没有空地,投币储物柜式墓地什么的已经成为主流。但查了一下才发现,普通的墓地还是有的,综合考虑面积大小和交通情况,好像还有一些可供选择的墓地。总而言之,同样的价格,市区的墓地距离近但面积小,郊外的墓地距离远但面积大。 随便搜索了一下,发现叶山有一个能够看到大海的陵园。那个陵园面积广阔,绿树环绕,想到自己和母亲葬在那里,就感觉神清气爽。但是,从地理位置上来说,也不能经常去扫墓。优马继续查询,脑海中产生一个不太严肃的想法,觉得自己这样选墓地的心情有点似曾相识。那是友香和哥哥结婚的时候,友香来拜託他,于是他为他们选了婚礼场地。此刻和那时的心情很像。想到这里,优马差点笑起来,心想:原来我们这些同性恋会跳过结婚这个环节,直接担心葬身之地啊。这时,看到直人正巧洗完澡从浴室出来,就叫住他,说道:「哎,你看一下这块墓地,价格实惠,而且据说能看到富士山。」然后,又笑着对正在用毛巾擦头髮的直人说道:「反正你跟家人的关系也不好,不如我们一起葬在这里好了。」 当然,他只是开个玩笑。但直人却停下擦头髮的手,垂下眼睛点点头,说道:「嗯,好啊。」 他的侧脸一脸认真,优马急忙掩饰,「开玩笑啦。」于是,直人也笑着说道:「我知道啦。」 然后,优马又说道:「不过,就算葬在一起,我也不介意啊。」直人又笑,说道:「我知道啊。」 辰哉吃着从厨房里拿出来的冰淇淋派,躺在床上,准备看一下漫画书。这时,楼下传来田中的声音。「辛苦了!」他好像已经干完了活,脚步声紧接着上了二楼。 「我进去啦。」没有敲门声,门直接打开了。刚洗完澡的田中将毛巾搭在脖子上,探着头往房间里瞧。 「比赛开始了吗?」田中问道。「还没有。」辰哉回答。 「今天第二十三轮赛程要开始了吧?」 英超联赛在十一点开赛的日子,田中就会在打扫完浴室后上楼,到辰哉的房间和他一起看比赛。辰哉觉得田中看比赛到深夜,第二天早晨五点半还要起床干活,一定很辛苦,但田中却笑着说:「我随时随地都能睡着。白天得空儿就睡一会儿。」 辰哉打开电视,田中像往常一样枕着靠垫躺在地上。辰哉迈过他的身体回到床上。 「啊,明天只有一家客人,可以放松一下了。」 田中在地板上伸了一下腰。 「我妈夸你来着。说你干什么都干得好。」 「我很努力啊。不过,能来你家打工真的太好了。我都惊讶自己那会儿能在星岛露宿。虽然自己常常扮酷,说什么喜欢一个人悠闲自在,但其实到了最后,真是闲得要死……啊,我去拿点啤酒。」 田中轻轻跳起来,跑下了楼。 以前家里也有包吃住的打工者,但辰哉和他们关系并不亲密,唯独田中不同。他不知道自己喜欢田中什么地方,一点也不介意他随意进自己的房间。感觉就像放学后和朋友一起踢足球,回家后又在家里接着踢。 对了,好久没和辰哉说话的泉今天又和他打了招唿。踢足球的时候,足球滚出球场,辰哉追着足球跑向校门,泉正巧站在那里,对他说道:「田中还好吗?」自从上次辰哉去她家告诉她田中开始在这里打工,两人就没在学校以外的地方见过面,在学校里也没说过话。
第70页 「挺好的。他好像喜欢上客栈的工作了。」 当时,辰哉听到朋友喊「快回来呀」,对泉说了一声「回见」,泉也答应了一句「回见」。 辰哉终于又和泉说上话,跑回足球场的时候感觉脚步轻了很多。两人的对话就像普通的高中生,与以前没有什么不同。这简直是个奇蹟。只是,泉不可能忘记那天晚上的事。泉越是微笑,辰哉就越觉得自己窝囊,恨不得抓挠自己的全身。 「怎么啦?阴沉着个脸。」 辰哉一直在想泉的事,连田中上楼都没发现。 「有什么苦恼,跟我讲,跟我讲啦。不过我可什么也帮不了你啊。」 田中一边笑着,一边打开罐装啤酒喝了起来。 「对了,美国兵经常在沖绳欺负女孩子吧。」 「啊?」 田中嘴里的啤酒一下子喷了出来。 「……就是那个嘛,这种事经常会发生的嘛。这个问题,有没有什么办法解决呢?」 「办法?」 「就是不管跟警察讲,还是跟政府讲,都没有用,他们都不会帮忙。所以,有没有别的什么办法呢?」 「怎么啦?」 田中就像变了个人,一脸认真地盯着辰哉。辰哉翻了个身,田中不再说话。房间里只剩下电视里播放青春痘药膏广告的声音,十分刺耳。辰哉意识到如果继续沉默下去,田中就会猜到是自己认识的人遇到了那种事。 「哎,不是啦。班上有个叫佐久的同学,他表哥住在那霸,好像是他表哥的朋友的妹妹被人欺负了……佐久今天在学校里悄悄告诉我这件事,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田中好像相信了辰哉的谎言,将啤酒罐放在桌子上,轻轻地嘆了一口气。 「对于这个问题,我也不好轻率地给什么意见。反正不好受啦,遇到这种事。」 田中说完,又轻轻地嘆了一口气。辰哉不解其意,看着垂下眼睛的田中,问道:「不好受?」 「这种事,听了心里就难受。如果那个当事人是认识的人,就更不好受了。但最痛苦的还是那女孩本人……」 田中盯着地板。看他的侧脸,感觉就像是他亲妹妹被人欺负了。 「据说她不想被大家知道。」辰哉继续说道,「……无论如何也不想被人知道。但是,佐久表哥的那个朋友说,如果那样妹妹就太可怜了,虽然遇到这种事註定会成为输家,但他还是不想让她这样忍气吞声。」 辰哉不由得抬高了嗓门。 「註定成为输家?」 田中疑惑地抬起头来。 「对啊,以前也发生过几次类似的事情,但没有得到任何解决……可能大家心里都觉得这种事根本没办法解决,可最终还是要解决的……人们多次鼓起勇气站起来抗争,但只在开始的时候受到关注,渐渐地就没人再关注了。要是觉得起来抗争很简单,可就大错特错了。大家真的是鼓足勇气站起来抗争了……可到最后根本没有人肯帮忙。」 辰哉的声音在颤抖。不知不觉间用力攥紧的拳头使劲抵住了床。 他看得出来,自己的激动让田中感到不知所措。田中的眼神游移不定,大概以为辰哉并不是在说特定的某个事件,而是在说整个沖绳的现实。 「对不起。」辰哉道歉,为田中的窘迫解围,「……今天第一次听说这种事,就……」 「哎,辰哉,我不会说什么漂亮话,说什么和沖绳人民站在一起,但我敢保证,我任何时候都会和你站在一起。」 「站在一起?」辰哉在心中自言自语。原本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词,却像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 然后,田中开始盯着电视看比赛,像往常一样简单地谈了一下观赛感想,跟辰哉说了声晚安,回了他住的那间厢房。 看比赛的时候,辰哉仍在想泉以及以前在沖绳发生的那些同类事件。以前总觉得那种事离自己太遥远,更没有想过自己能做些什么。但是,泉离自己并不遥远,田中说的「任何时候都会和你站在一起」那句话意外地打动了他的心。他觉得,虽然自己只是离岛上的一介高中生,也做不了什么,但没必要从一开始就放弃。即便像自己这样的人,只要开动脑筋,或许也能为泉和那些受害女孩做些什么。 田中离开房间后,辰哉关上灯,躺在床上。此时已经深夜一点多,他却奇异地没有一点困意。他突然想到曼切斯特联队的香川真司,好奇他十六岁和自己一样大的时候在做什么,立即拿出手机查了起来。结果不用说,人家还在上高中的时候就已经大放异彩,高中毕业前就已经史无前例地与职业球队签约。 辰哉将手机扔了出去。自己在学校里连足球协会都没加入,和人家世界级球员香川比,比了也白搭。他又翻了个身,准备入睡。这时,突然又想起一件事,把手伸进书包,从底层拿出一张皱巴巴的复印纸。那是波留间岛定期举办的半程马拉松赛的通知,其中有一项高中生也可以参加的十公里赛。 明天就是报名的截止日期。辰哉突然想,他对自己的双脚并非没有自信,好好练一下,十公里肯定能跑下来。对,没有必要从一开始就放弃。 冬天的一个周六,天气格外晴朗,让人感到神清气爽。八王子警署的北见在以前他捡到猫的那个公园里,坐在长凳上看着孩子们在公园里跑来跑去。离与美佳约定的十一点还有十五分钟左右。这几天一直待在採光不好的搜查总部,今天终于可以休息一天,坐在长凳上沐浴着阳光,感觉阳光竟也如此清新。
第71页 最近之所以一直待在搜查总部,不是因为查到山神一也的行踪,而是因为去年夏天播放的那个公开搜查节目将于明天播放续集,每天都要忙着进行最后的准备,给节目组提供相关的资料。 那个节目第一次播放后,山神的女装电脑合成照片引发巨大反响,从节目播出的过程中警方就收到很多信息,但结果还是没有查到山神的行踪。仅就通缉照片来说,后来警方又接到大坂梅田一家美容医院提供的信息,公布了山神做了双眼皮手术后的照片。但是,因为没有通过电视发布,同时也是因为上次的那张女装照片给人留下的印象太深,因此这次的照片并没有在社会上引起强烈的反响。 节目将于明天即周日晚间播出,之后北见又要住进搜查总部。因此,只有这个周六是个难得有空的假日。 北见正悠闲地看着孩子们在滑梯上玩耍,这时美佳走进公园。北见站起身,举起手来。美佳看到他,一边从脖子上摘下米色围巾,一边跑了过来。 「我预约了两点十分那场。」北见说道。 由于美佳摘掉了围巾,北见看到她脖子上戴着一条细细的项鍊,在白衬衫下紧贴着性感的锁骨。 「新宿的电影院?」 「嗯,我想着可以一起吃顿午饭。」 「吃什么呢?」 「天妇罗怎样?」 听到北见的提议,美佳微笑着点点头,朝车站的方向走去。 两人之前通过邮件商量,决定去看一部讲述一个少年乘船遇上海难的电影,叫作《少年派的奇幻漂流》。 「猫咪怎么样?」 走向车站的途中,与北见稍微保持着一点距离的美佳问道。「今天早晨吃了食。」北见回答。 前天晚上北见要做资料,没能回家,美佳又去他宿舍帮他餵猫,发现之前放在盘子里的猫食几乎一点没动。她在担心。 「给它取个名字吧。」 两人默默地走了一会儿,美佳突然说道。 「取了名字就会产生感情。」北见像往常一样回答。 「原来还没产生感情啊?」美佳脸上浮现出稍微有些伤感的笑容。 然后,在新宿看的那部《少年派的奇幻漂流》打动了北见,使他久久无法平静。原本把这部电影当成一部少年和老虎乘船漂流的奇幻故事就好,可北见看了电影后,却仿佛感觉自己跟着主人公漂流了一番,品尝到了那种绝对的孤独。听到美佳对他说「好有意思啊」,他甚至未能微笑着回应。 现在还不到五点,吃晚饭还太早。新宿的嘈杂与电影中少年漂流的那片大海在北见的脑海中重叠在一起,让他感到很不舒服。 「去旅馆吗?」北见提议。美佳没有回应,稍微迟疑了一下,等北见过了人行横道,她也跟着走了过来。 两人去了上次的那家旅馆,房间也还是上次的那个房间。 「还是上次那个房间?」 美佳好像也意识到这一点,正要打开窗帘。北见抓住她的手,告诉她:「窗子打不开。」 美佳仿佛是在逃离这扇窗,走向浴室,但北见却抓住她的手腕不放。 「我们一直这样下去吗?」北见说道。 美佳不吱声。 「……我们这样偶尔见面,到同一家情人旅馆的同一间房,就只是……很痛苦的。每次见面都会变得更痛苦。与一个自己不知道底细的人交往,很痛苦。」 「你不是说没关系吗?咱们不是都说好了吗?」 「嗯,我知道。」 美佳试图挣脱北见的手。 「对不起,没关系,没关系的。」 北见放开美佳的手。 周日的早晨下起了暴雨。幸好雨在正午前就停了,爱子和田代下午按原计划把行李搬进了新租的公寓里。但下过雨搬家毕竟费事,搬完的时候太阳都已经快要落山了。 明日香上小学的儿子大吾也来帮忙。洋平没跟着去新家搬行李,利用这个机会对自己家进行了一次大扫除。 他原本以为爱子的东西搬走,家里会多少有些冷清,但爱子真的按自己说的「只带走需要的」,只带走了一些生活必需品。因此尽管洋平努力进行了一番大扫除,家里却并没有太大变化。 爱子和田代说想在今天之内把打包的行李取出来归置一下,直接留在了公寓。大吾也跟着忙活了一天,洋平决定请他吃顿晚饭,提议道:「叫份上好的寿司怎样?」在渔港长大的大吾好像已经吃腻了这些东西,坚持说:「我不要吃寿司,想吃比萨。」 洋平原本打算先让大吾去泡个澡,然后自己也泡个澡,喝点冰镇啤酒,没想到大吾洗澡的时候比萨就送到了。比萨凉了不好吃,于是洋平就带着一身灰尘,与刚洗完澡的大吾一起吃起了比萨。 「爱子姐姐和田代哥哥要结婚了吧?什么时候生小孩啊?」 大吾下巴上沾着番茄酱,少年老成地说。 「现在还不清楚啊。」 「为什么?不会生小孩吗?」 「我是说啊……」 「我想让他们生个男孩。这样我就能教他踢足球啦。」 洋平听到大吾天真的话语,突然想到自己或许也能抱上外孙。 「喂,沙拉也要吃啊。」 洋平打开盛沙拉的大盒子。盒子虽大,里面的沙拉却很少。
第72页 「你妈今天几点下班啊?」 「说要加班,到九点。」 洋平看了一下表,发现马上就到六点半了。他随手打开电视。经常播放的公开搜查节目刚刚开始。 大吾又切下一块比萨,大口吃了起来。 「大吾,今天住这儿吗?」洋平问道。「嗯,好啊。」大吾马上回答。 「哟,好难得啊。」 「妈妈说爱子姐姐搬走了,姥爷(4)会寂寞,让我偶尔来陪着住……啊,对了,今天不行,和妈妈说好回家打游戏呢。明天呢?明天放学我就能马上过来。」 刚才洋平绝不是因为感到寂寞才让大吾住下的。所有的一切都仿佛被明日香看穿了,他只好苦笑。 「啊,吓我一跳!」 这时,大吾突然惊叫起来。 「怎么啦?」洋平慌忙问道。「我还以为电视上那个人是田代哥哥呢!」大吾指着电视机说道。洋平扭过头去,看到电视画面上显示出一张杀人犯的通缉照片。好像是前年的八王子夫妻遇害案的嫌疑犯,记得以前电视上曾经公布过这个犯人的女装照片,影响很大,因此洋平也还记得。 「田代哥哥?」洋平问道。 「嗯,勐一看以为是他呢。」 大吾用脏手拿起杯子,咕咚咕咚地喝着可乐。据说犯人潜逃时整了容,电视屏幕上显示着犯人整容后的通缉照片,还有改变髮型和体型的另外几种照片。 「就刚才头髮短的那张照片像。」大吾见洋平盯着电视机,对他说道。 「可是田代的头髮没那么短啊。」 「是啊,可我们足球训练的时候,他头上繫着毛巾,就像那张照片。」 洋平等电视屏幕上再次出现那张照片,可照片再也没有出现。节目刚刚开始,主持人正在介绍本期节目中所有的案子,简单讲完这个案子的概况,马上又开始介绍下一个案子了。 洋平转向大吾。他好像已经没了兴趣,一脸认真地问道:「姥爷,冰淇淋可以和比萨一起吃吗?」洋平笑着说道:「可以啊。尽管吃,尽管吃。」 大吾马上去冰箱里拿了水果冰棍,另一只手拿着比萨吃了起来。 「哎,好累啊。明明一路都在坐车。」 刚回到家,优马就躺倒在床上。直人似乎一直憋着尿,冲进了厕所。 「……从那里看到的富士山确实很美,陵园面积大,环境也好,就是地方太远,真的不能常去呢。要不还是在市区买个小点的吧。」 优马朝厕所里的直人说道,但那边没有回应。 今天是星期日,按照原计划,优马去御殿场市(5)看了一个可以遥望富士山的陵园。他原本是想和直人两人一起去的,但哥哥和嫂子也说想去看看,于是他们坐着哥哥的车,哥哥、嫂子和侄女花音,总共五人一起去参观了陵园。 从东京市区出发的时候还在下雨,下高速的时候雨就停了,到了陵园的时候,乌云已经慢慢散去,偶尔还有几缕阳光从云间洒落。 在那里可以遥望富士山,缓缓的斜披上立着很多新墓碑,修剪得整整齐齐的草坪非常漂亮。回来的路上稍微堵车,优马他们便纷纷开始表达自己的感想,「来扫墓的话,好远啊。」 然后,他们觉得好不容易来到这里,就顺道去了箱根的一家不提供住宿的温泉。因为花音也在,所以哥哥和嫂子去了家庭包间,优马和直人去了露天温泉,在里面看到了富士山,又突然觉得:「嗯,一个月来扫一次墓,顺便泡泡温泉也不错啊。」泡完温泉,几人在米其林星级餐厅吃了法餐,回来的路上又遇上堵车,到家之后,又开始觉得逢每月忌日(6)去扫墓还是太远了。 「我去便利店买点东西。」直人从厕所里走出来,说道。「哦,那给我买点饭糰,除了梅干馅儿的不要,别的都行。」优马说道。最近吃完法餐和意餐就特别想吃白米饭,好不容易练出来的腹肌又开始长起赘肉。 直人出门后,优马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电视上正在播出公开搜查节目,很多女工作人员正在接观众打来的电话。换了几个台,也没有什么特别有趣的节目,就只好换回这个频道,放下遥控器。 现在这个时间好像是在搜捕一个电信诈骗的犯人,电视屏幕上有一个五十多岁的男子站在atm机前。 优马下了床,到厨房烧开水,准备沏点茶喝。这时,他突然想起友香的话。 「直人君说他要去找工作了。」 当时在温泉的休息处,碰巧只有优马和友香两人。友香说,在去程高速上的停车区,优马一个人去了厕所,另外三个人在车里聊起这个话题。起因是哥哥一句单纯的疑问:「直人君,还没开始工作吗?」直人回答说自己很快就会去找工作,之前辞职是因为生病。友香说,从他说话的样子来看,「好像也不是什么大病。」 水开了,优马关掉煤气炉。电视上的节目变了内容,开始播出前年八王子的那起兇杀案。以前电视上公布过嫌疑犯的女装照片,优马记得好像是在接到母亲病危通知的时候,曾在大坂的酒店里看到过有关这个案子的新闻。 优马正要把开水倒进茶壶,手突然停了下来。他听到电视里的播音员正在播报犯人的特徵。「除此之外,右脸上有三颗竖排的黑痣。」 「啊?」优马诧异地走到电视机前。据说犯人做了双眼皮整容手术。电视屏幕上显示着通缉犯的电脑合成照片。
第73页 以前的一幕浮现在眼前。忘了什么时候,那是在母亲的病房里,当时母亲对直人说:「哎,直人君右边脸上有一排痣呢。」直人回答说:「右边脸上有痣,不吉利吧。」 优马坐在电视的正前方,盯着那张通缉照片。若问那张照片像不像直人,其实倒也不像。不过,脸型也并非完全不同。这时,传来打开门锁的声音。优马一下子慌了起来,赶紧找遥控器准备换台,可刚才明明还在手边的遥控器却怎么也找不到,只好关掉电视机的电源。 「我回来啦。饭糰现在要吃吗?」 优马听直人问,回答了一声,「啊?嗯。」于是,直人从塑胶袋里拿出饭糰,扔给优马。是一个鲣鱼干饭糰。 「这个,茶沏好了?」 直人拿着优马刚才只放了茶叶的茶壶,问道。 「啊,嗯。哎,以前你和我妈说过脸上长痣的事,对吧?」优马问道。 他似乎依然惊魂未定,声音稍微有点颤抖。 「啊,你说这些痣?」 直人摸着自己的右脸,转过身往茶壶里倒热水。 优马并不觉得直人会是犯人,可下一句话怎么也说不出口,咕咚咽了一口唾沫。 「你这傢伙……应该不可能是杀人犯吧?」 虽然不是故意的,但勉强说出的这句话,有些开玩笑的意味。 「啊?」 直人回过头来,有些滑稽的表情和声音瞬间消除了现场的紧张气氛。 「哎,刚才啊,电视上播了一个公开搜查节目,里面说那个杀人犯脸上长着竖排的三颗痣。」 这回,优马脸上露出自然的微笑,一点也不勉强。 「那我就是那个杀人犯?」 直人一脸无奈地从鼻子里笑了一声,转起台上的茶壶。 「怎、怎么可能嘛,对吧?」 优马想起自己刚才紧张兮兮的样子,越发感到好笑。 「富士山很漂亮啊。」直人转换了话题。 「可还是很远啊。」优马也开始附和他的话题。 「远是远点,可如果能葬在那种地方,死也值了。」直人小声感慨。 「那么喜欢啊?」 直人将茶分别倒进两个杯子,走进房间。优马接过杯子,喝了一口热茶。 「之前你问过我要不要葬在一起,对吧?就算不能葬在一起,挨着也可以啊。」直人好像是认真的,但对于优马来说,死亡什么的还太遥远,根本没有现实感,所以只是随口附和了一句:「那倒也是啊。」 公开搜查节目九点就结束了。洋平最终也没有去泡澡,一直盯着电视。吃完比萨的大吾说要在这里等到妈妈九点下班,一直在旁边打游戏。电视上开始播放八王子兇杀案的搜查细节,屏幕上又出现了嫌疑犯的照片,可大吾此时已经没有了兴趣。 洋平认真听着兇杀案的来龙去脉。任何时代都曾发生过残忍的兇杀案,但这次的兇案尤其残忍。电视画面上出现了几次嫌疑犯的通缉照片,洋平只问了大吾一句:「和田代哥哥像吗?」大吾正在打游戏,只朝电视屏幕看了一眼,回答道:「仔细看不像。」 说实话,洋平也不觉得通缉照片上的这个嫌疑犯长得像田代。但电视上说这个犯人整了容,从兇案发生到现在已经过了一年半,不知道他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即便如此,洋平也不觉得这个犯人和田代会是同一个人。心里越清楚这个事件给社会带来的冲击以及事件本身的残忍,就越无法将刚刚从爱子的房间搬走纸箱的田代与这个犯人联繫在一起。 明知如此,洋平依然没有把电视关掉,是因为田代与普通人不同。他的确是受害的一方,但他却在使用假名。 「我要走啦。」 听到大吾的声音,洋平突然回过神来。 「姥爷送你。」 洋平关上电视,对一边穿外套一边走向门口的大吾说道:「田代哥哥足球踢得好吗?」大吾回答道:「很好啊。」 「你喜欢田代哥哥吗?」 「怎么啦?」 「那你觉得他是好人还是坏人?」 「怎么了嘛?!」 洋平在无意识中认真起来。也许他是觉得孩子的眼睛能看到真相。 「是好人啊。变成亲戚也行啊。」 大吾好像误会了洋平的意思,爱答不理地答了一句,走了出去。 洋平把大吾送回家,双脚自然而然地朝爱子他们的公寓走去。他穿过车站。车站里的商店已经关门,灯光照亮空无一人的站台。这里虽然离海港较远,但仔细听也能听到一点微弱的涛声。汽车和卡车在公路上奔驰。每当有车从洋平身边驶过,就会带过一阵冷风,扑打他的脸。 周围什么都没有,老远就看到爱子他们住的那栋公寓。一层和二层一共住着六个家庭,窗子都亮着。 等一辆大型卡车开过去之后,洋平过了马路。走上缓缓的斜坡,看到公寓面朝马路的院子。虽然路上有车,但或许因为很少有行人经过,一楼的三个房间都没有拉上窗帘,可以清楚地看到里面。最前面的那个房间的厨房里,站着前几天和洋平交谈的邻家太太,年轻的父亲和年幼的女儿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中间那间是爱子他们的房间。纸箱还堆在那里,爱子和田代坐在餐桌前吃着晚饭。洋平闭上眼睛,然后又睁开,就像是在祈祷。「拜託了!」他不由得说出声来。
第74页 田代正在吃面条。 脑海中浮现出公开搜查节目里提到的八王子兇杀案嫌犯的容貌特徵:整容前眼睛细长有神、单眼皮、右脸上有竖排的三颗黑痣、左撇子…… 洋平不知道自己在那里盯着他们看了多长时间,醒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跪在地上。他抓住栅栏拼命地想要站起来,却怎么也使不上劲。 在明亮的房间里,田代正大口吃着面条。左手拿着筷子。 「左撇子的人很多。」 洋平对自己说道。同时心里又想,自己要再像这样视而不见几次才能放心呢?无论原因如何,田代都是一个隐姓埋名、躲避追债的人。当然,他并非真的认为田代是杀人犯。只是,他不知道自己还要多少次像这样对这种事视而不见,才能确定爱子的未来能够幸福。 节目的反响超过预期。由于增加了通缉照片的数量,传播范围广,从节目还在播出的时候开始到节目结束之后,搜查总部为此准备的电话就一直响个不停。 当然,和以前一样,警方收到的大部分信息和山神一也都没有直接关联。即便如此,巨大的信息量仍不可小觑。「感觉见过一个挺像的人。」「好像是春天的时候。」等等,即便这种模煳信息,两条、三条、四条,一点点积少成多,也自然而然地能锁定一个地方。 节目播出结束后过了三个小时,大约夜里十二点过后,电话铃声暂时停了下来。已经结束电话接待的电视台也送来了资料,接来下就轮到抱着通宵干活的准备来上班的北见等搜查员上阵了。 「电话记录都已按地区分好,请各小组按照刚才传达的指示,根据目击时间进行分类整理!」 北见发出指示后,开始着手整理自己负责的北陆地区的资料。只是,这个地区提供的信息很少,而且目击时间和地点似乎也都比较分散。 整理完一个地区,就帮着同事整理信息较多的其他地区的资料。整理的时候也会发现比较重要的线索,忍不住想要叫出声来。但是按照规定,他们要将所有的信息整理完毕,才能一起商量讨论,因此所有的搜查员都在默默地整理笔记。 虽然大家都在默默地整理,但一些有用的信息还是口口相传。据说埼玉县西部的一家建筑公司有个员工疑似山神,从去年一月份开始在那里工作。他的几个同事均证实该男子与山神「长得像」。 最后,直到深夜三点多,大家才终于将大量的信息资料整理完毕。北见指示,让大家稍事休息,十五分钟后集合,自己一屁股坐在搜查总部的简易沙发上。 「埼玉的建筑公司,去年一月到三月,这么算来,是在案件发生半年后?那是在整容之后啦。」 北见回过头去,看到上司南条正站在旁边吃着仙贝,慌忙站起身来回答道: 「嗯,他住员工宿舍,据说后来那间房一直空着,或许能採集到指纹。」 十五分钟休息时间过后,大家开始开会。会上大家首先讨论的还是那家建筑公司的老闆提供的信息。 节目播完,电视台立即接到了这个电话。由于信息的可信度很高而且非常具体,搜查总部的负责警官立即从电视台的工作人员那里接过电话,向信息提供人询问详细情况。 「这个建筑公司叫向井建设,位于埼玉县东松山市。信息提供人是该公司的老闆向井正雄,现年五十七岁。那个疑似山神一也的男子自称小林贤二,于去年即二○一二年一月十一日至三月五日供职于该建筑公司,约两个月。因看到在该地区发布的报刊广告中的招工启事而应聘。当时递交的简歷还有存档,过后可以确认。」 根据负责警官的报告,这个叫小林的男子工作态度良好,独自住在公司院内的员工宿舍。虽然跟同事的关系算不上太好,但节假日收到同事的邀约,也会和他们一起去附近的娱乐中心打打撞球什么的。不过,他下班后从来不去喝酒。一个同事称,这个小林把按周支付现金的工资装进一个厚厚的钱包里,用一块像包袱一样的布裹在腰间,随身携带。 「虽然为人不怎么和气,但也并非傲慢无礼,感觉像是一个能慢慢融进这个集体的人。」 这大概就是老闆和年轻的同事们对小林的印象。他们有什么事都会叫上这个容易陷入孤立的新人小林。另外,据说那期间有个同事结婚,正式婚宴过后,那个同事邀请大家再去喝酒热闹一下,当时也邀请了小林。 「……只是,过了两个月左右,三月五日那天深夜,小林突然在宿舍里发起疯来。详细情况还要去当地询问,反正据说他突然在宿舍里大闹一场,然后就离开了,此后再也没有联繫。老闆说,那次骚乱之前他和同事之间也没有发生过矛盾。因此,关于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我们还要进一步调查。」 从埼玉县的东松山站向北走五公里就到了向井建设公司。附近有个着名的高尔夫球场,还有一片广阔的农田。 公路沿途稀稀落落地分布着一些工厂,向井建设就位于这个区域的一角。提供信息的人是现任老闆。据说,他的父亲通过打拼将公司发展壮大,以前主要承包一些单门独户的建筑,最近因为这附近也开始建住宅楼盘,现在则主要承包公寓等建筑的内墙工程。 向井建设公司总部是一栋气派的三层楼,对于一个只有五十名员工的公司来说,似乎有些太大了。
第75页 北见等人的汽车进入停车场,一个老闆模样的男子和三名青年员工已经在那里等候,看到北见等人从汽车上下来,就迫不及待地赶过来,似乎有很多话不吐不快。 互相做了一个简单的自我介绍,北见便迅速切入正题。他先对昨晚收到的信息做了一个简单的概括,期间老闆和员工都迫不及待地点头,说着「对啊,对啊」。 搜查员去确认工作记录和简歷,北见跟随老闆几人前往院内的员工宿舍。途中,老闆又迫不及待地问道:「那小子真的是山神一也吗?」 员工宿舍是一栋两层楼的预制板房。一楼有小食堂和浴室。一楼有三个单间,二楼有八个单间。据说这个小林以前住在二楼的三号房间。 「小林住的那个房间后来一直没人住。不好意思,也没有打扫。所以,检查一下,说不定还有指纹。」 老闆说完,与两个青年员工对视点头。 上了二楼,从走廊的窗子里看到阳光下的农田。三号房间没有锁,老闆打开门,「就是这里。」 房间里的情景给人一种奇怪的感觉,简直无法用言语形容。里面只有一张铺着薄垫子的钢管床,别的什么也没有。墙壁、床和窗子都呈现出无机灰色,只有印花的垫子显示出一点生气。 「那个小林辞职的时候说过什么吗?能否详细跟我说一下。昨天您在电话里说,出过一次不小的乱子……」 北见站在走廊里问道。 「哎呀,当时真应该报警的,我也和这几个小子商量过。如果小林真的是犯人,当时我们真应该报警啊。」 老闆先做了一个长长的铺垫,然后讲了起来。他说那个小林毫无预兆地在宿舍里发起疯来。 「好像是夜里十二点前吧?他突然在房间里大叫起来,跑到走廊里,对吧?是十二点前,对吧?」 老闆一边向年轻的员工确认,一边接着说道: 「……他从房间里跑出来,嗯,然后去了那边的201,就是这小子的房间,他是队长,叫永仓……」 老闆旁边站着一个年轻人。他点了点头,就像自己前不久刚做了什么坏事一样。 「……突然跑到这小子的房间里,还拿着一根球棒。」 「球棒?」 「嗯,木头的。员工们正巧在那边的广场上玩棒球。」 「那么,那个叫小林的男子拿着球棒来打你?」 「嗯,嗯嗯。」那个叫永仓的队长接过话头,「他突然大吼着跑进来,见我就打。我本来已经睡着了,第一下打到我大腿上。我赶紧钻进墙和床之间的缝隙里,藏到床底下,才算躲过一劫。」 小林仍然大叫着,使劲捶打床板,跑出房间后,又去逐一敲打一楼房间的门。这时候其他员工也都闻声赶来。 「大家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先把那小子团团围住,对他喊:『冷静,冷静。』小林这傢伙被大家包围之后好像更激动了,挥舞着球棒乱打一气。」 永仓队长说得很轻松。据说当时几个彪形大汉都没法靠近他,可见现场的气氛相当紧张。 最后,小林打破窗玻璃,打伤了上前阻止他的两个同事的手腕和肩膀,大叫着回到二楼,逃回自己的房间。永仓他们当时也群情激奋,使劲踢他房间的门,大声叫他出来,但里面没有任何反应。大家踢开门的时候,小林已经从二楼的窗户逃走了。 北见听着永仓的讲述,心里不由得担心起来。 山神能在逃亡中生活下去,一定是得到了周围人们的帮助,现在肯定也是这样。不知哪一天,山神又会像这样突然发狂。到时他肯定又会伤到别人。 北见变得面无血色,永仓等人继续讲述小林的故事。 「打电话的时候忘了说,体貌特徵也完全一致。左撇子,右脸上长着三颗痣。」 北见不由得咽了一口唾沫。 「……哎,说是三个,其实有一个被刮掉了,只剩下两个,对吧?那应该是他自己刮掉的,对吧?」 老闆问年轻的员工,他们也点头表示同意。 北见想像着黑痣被刮掉后留在脸上的疤痕,向几人确认道:「总之,他从二楼的窗子逃走之后就失踪了,是这样吧?」 「那小子的行李只有一个旅行背包。他背着背包从二楼的窗户逃走了。然后,我给老闆打了电话请他过来,是吧?」 这回老闆接过永仓的话头,说道: 「然后,我赶到现场,先稳住这几个小子。当时我们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况且也没人受重伤。大家还说没准儿他第二天早晨就认识到自己的错误,然后悄悄回来呢……」 「所以你们就没报警?」北见问道。 「嗯,嗯嗯,对。」 「可是……」 这时,永仓似乎还有话要说,插嘴道: 「……我们公司里全是老爷们,大家说话都直来直去,跟一家子似的。大家也都挺关心那小子的。那件事真的很突然。他是英超足球联赛的超级球迷,每天早晨早起很痛苦,可他还每天在居民活动中心看电视到很晚。前一天晚上还看呢,没什么异样。第二天就突然变成那样了,是吧?我们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永仓显得诧异,好像直到现在还无法理解。 这时,北见的对讲机收到通知,说「鑑证员到了」。北见决定先和老闆等人一起去办公楼,换个地方继续询问情况。
第76页 那个小林不明原因地突然拿起球棒殴打同事。北见也想不明白箇中原因,唯独永仓刚才说的那几句话萦绕在耳边,挥之不去。「大家跟一家人似的。」「大家也都挺关心那小子的。」 到了晚上,鑑定结果出来了。他们在向井建设小林贤二的房间里提取到的指纹,与八王子兇杀案的嫌犯山神一也的指纹一致。 辰哉跑了起来,岛上的景色似乎变得与往常不同。从通往海岬的下坡路上看到的大海、吹过原生椰子林的风、在柏油路的白线上移动的自己的影子以及心跳逐渐加速的身体,都仿佛变成这个波留间岛的一部分。和走路不同,和坐父亲的车的时候也不同,打个比方,那种感觉就像是在乘船航海。对,坐着船乘着风在岛上而不是在大海上前进的那种感觉。 最近,辰哉不再像以前那样放学后和同学一起踢足球打发时间,而是换上运动服,将制服和教科书装进背包,开始跑步。路线每天都是固定的。从学校的后门出来,转过绵羊牧场,穿过原生椰子林,然后直接来到沿海路。沿海路上零星散布着一些经营乘游艇游榕树林的旅游服务机构。跑到这里就开始气喘吁吁。路上几乎没有行人,这样就可以毫无顾虑地尝试前几天在体育杂志上看到的唿吸方法,「唿唿哈哈」地大声喘气。跑过通往海岬的很长一段下坡路,转过县道,就到了海滩。入口处有几个卖星砂的货摊,前方是狭长的白色海滩。虽然在沙子上跑起来累脚,但辰哉最喜欢的一段路线就是这里。跑过海滩,脚步就会突然变得轻快很多。踩过沙子的双脚再次踏上坚硬的地面,感觉非常舒服,仿佛整个岛都在为自己的跑步加油。 跑步的时候就不会想泉的事。自从那件事发生之后,泉就总是躲在若菜身后,看起来有些萎靡不振。辰哉看到她的那个样子,心里难受极了,总是想:那自己又能做什么呢?明明自己什么也做不了。但是,像这样跑起步来,就不会再想那些事。不,不对,不管跑得多么上气不接下气,还是会忍不住想泉的事。不过,只有在跑步的时候,才感觉自己能拯救现在的泉。 今天,辰哉按照往常的路线跑完步回到自家院子里的时候,累得差点趴在那里。头上就像顶着一块蒸过的热毛巾。他双手撑在膝盖上,挺直上身调整唿吸。然后,他正要去后院喝水时,一个旅行背包被人从里面扔了出来,咣当一声掉在地上,扬起地面上的尘土。 辰哉不知道怎么回事,往门口看去。这时,又有一个行李箱被粗暴地扔了出来,落到刚才的那个旅行背包上。 「不可以的!那是客人的行李啊。」辰哉不由得责备道。 「对不起,手腕有点疼。」 田中为自己辩解,可明显是在说谎。 「你不可以这样……」 这时,辰哉发现自己的眼神太冷,于是稍微降低了说话的声音。 「……我爸他们呢?」 「老闆去榕树游船码头接客人了。老闆娘去买东西了。」话题转换后,田中说话时有点战战兢兢的。 所以,也就是说,他以为家里没人看见,就开始乱扔客人的行李。辰哉觉得自己不小心看到了不该看到的,又重复了一句:「反正不可以这样。」 讨厌的沉默在持续。田中低着头,大概是认识到自己的错误。辰哉有些尴尬,打算换个话题。田中的右脸上有两颗竖排的黑痣,上面还有一个小小的疤痕。辰哉看到那个疤痕在阳光下泛着油光,十分突兀地问道:「脸上的伤是怎么弄的?」 田中用手遮住疤痕,不知为何显得有些慌张,「青春痘。年轻的时候把青春痘挤破留下的。」 疤痕虽小,但肉往外翻,怎么看都不像是青春痘留下的疤痕。 两人又陷入沉默。辰哉受不了这种氛围,走到后院,直接用嘴对着水龙头喝水。 刚才看田中扔行李的态度,不像嫌搬行李麻烦那么简单。明显是有恶意的。 莫非田中其实并不像表面上那样享受这里的生活?辰哉心中突然想道。 他用凉水浇了一下头,湿着头髮直起身,看到田中站在那里。他把搭在脖子上的毛巾递过来,辰哉说了一声「啊,谢谢」,爽快地接过毛巾。 「其实我是心里不舒坦,自己也没办法,心里窝囊。所以刚才就忍不住拿客人的行李撒气。对不起。」 「可是,不行就是不行啊。」 「……对不起。」 田中的表情变得更加阴郁,甚至让人怀疑这个大男人就要哭出来了。辰哉觉得自己的话可能稍微说得有点重,便问道:「你说自己也没办法,发生什么事啦?」 田中犹豫了半天,抬起头来刚要说,又马上低下头。 「……我,其实……知道的。泉的事。在那霸发生了什么事。」 辰哉不由得屏住唿吸,攥紧手中的毛巾。但毛巾太软,没有什么感觉。 「你知道……」 田中看起来不像是在撒谎。然而,他怎么会知道呢? 「不知道你会不会相信我,我全都告诉你。」 辰哉突然感到双膝无力,不由自主地扶住墙,但还是支撑不住,就蹲下身去。 「……那天晚上,我和你俩分开之后,本来打算回旅馆,但想起之前去过一次的酒吧有活动……那个酒吧就在那个公园附近。」
第77页 突然,那天晚上的事又浮现在眼前。公园里的一切在眼前復甦。辰哉抬不起头,紧紧地盯着地面。一只黑蚂蚁想要搬走虫子的尸体,但那条虫子比它的身体大几十倍,无论它怎样努力也搬不动。 「……路过那个公园的时候,我看到里面有两个美国兵按住一个女孩。说实话,我真的很害怕。双腿打颤,根本动不了。但是,我发现那个女孩是泉……我本来应该先去救她的,真的应该先去救她。双脚却怎么也不听使唤。很快,那两个傢伙就脱掉了泉的衣服……我拼命地喊了起来。好像喊的是『police,police』。那两个傢伙听到喊声,慌忙逃走了。我本该先跑到泉身边。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开始追那两个傢伙,想着不能让他们逃掉。我也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什么会那么想。总之我就拼命地追那两个逃走的傢伙……他俩很快打了一辆计程车,我也打了一辆计程车跟在后面。后来,那俩傢伙的车开进美军基地。直到那时我才醒过神来,现在不是追他们的时候,我得回去救泉。等我回去的时候,发现你已经在公园里了。我听到了泉的声音,她说『不要告诉任何人』,一次又一次地说『不要告诉任何人!』。我始终没敢走进公园,始终没……」 最后,那只蚂蚁放弃了虫子,离开了。地面上只剩下一只大个的虫尸。 田中结束了告白。时间在沉默中流逝,已经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从田中开始讲述的时候,辰哉就不停地重复一句话。 为什么…… 为什么没有马上去救泉?为什么把泉一个人丢在公园里?为什么你明明知道却不说?……为什么那天晚上会见到你?为什么我会邀请泉去那霸?为什么我会喜欢上泉?为什么?为什么? 「上次你在房间里跟我说过,对吧?那时你谎称是别人,其实说的是泉,对吧?当时,我拼命地假装不知道。」 这时,辰哉刷地站起身来。 「我没有对任何人说过。」辰哉突兀地说道。 「我也没有对任何人说,以后也不会对任何人说。」田中也当着辰哉的面说道。 只是,辰哉不知道是否这样就好,不知道这样是否就能拯救泉。 「……我什么也做不了吧?什么也不能为泉……」 泪水涌进眼眶。辰哉怕田中看见,低下了头。泪水流下来,落到地面上。 「我们肯定能为泉做些什么的。」 田中用力搂住辰哉的肩膀。 「泉一直萎靡不振。那件事之后,她在学校里总是强装笑脸。她的精神状态越来越差。如果那天我没约她……」 「不是你的错。」 田中摇晃着辰哉的肩膀,说道。这时,辰哉突然吼道:「那我们到底能为泉做什么呢?你说啊!」 以前那些对谁都不能说、一直藏在心里的话突然脱口而出。他想找个人倾诉。 「看到你最近和我一起看足球比赛,报名参加马拉松,开始天天练习跑步,我就有点放心了。当然,你肯定没忘,但我感觉你稍微平静一些了。」 辰哉听着田中的这些话,使劲擦着脸上的泪水。 「看球赛的时候,我也一直在想。怕自己在家里和学校整天阴沉着脸,会被人发现,就拼命地装着和以前一样!报名参加马拉松也是……」 辰哉说到这里,泪水又涌了上来。 隔着田中的肩膀,看到父亲的面包车载着客人回来了。 「我爸回来了。」辰哉告诉田中。田中也改变脸上的表情,准备回到大门口。辰哉又拧开水龙头,洗了一下脸。 刚才那只虫子的尸体开始在脚下移动。不知什么时候,地面上出现了无数的蚂蚁。它们正一起搬运那只虫子。 周日的时候,洋平看了那个公开搜查节目,到现在已经过去三天了。警方根据节目组收到的信息,查明犯人作案后曾在埼玉县的一家建筑公司工作过一段时间,住员工集体宿舍。昨天和今天的新闻广角栏目都请来这家建筑公司的老闆和员工,他们在节目中讲述了犯人当时的情况。有的电视台还制作了「情景再现」的短剧播出。今天午休的时候,渔协办公室里的电视上也在播放新闻广角。洋平马上扭头去看电视,而田代则背对着电视机,默默整理洋平上午交给他的资料。 田代如果真的是犯人,不可能在播出这种节目的时候还能如此若无其事。据说犯人的右脸上有竖排的三颗痣,其中一个被他自己刮掉了。当然,田代脸上既没有痣,也没有痣被刮掉后留下的疤痕。但是,洋平虽然白天会这么想,可等到晚上独自待在家里,钻进冰冷的被窝,心里就会想:「可是,时间久了,伤口应该就会癒合吧?另外两颗痣该不会也刮掉了吧?」于是又开始坐立不安,想像自己去拯救与杀人犯一起生活的爱子。接着,脑海中又浮现出爱子瞪大眼睛的样子,转念认为「田代不可能是犯人」,然后一种无力感油然而生。说到底,自己并非不相信田代,而是不相信自己的女儿,内心总隐隐地觉得女儿不会获得幸福。 傍晚,洋平离开渔协,沿着寒风凛冽的码头往家走,想起刚才自己与田代的对话。正准备回家的田代走到洋平身边,突然向他发出邀请,「今天来家吃晚饭吧?」 洋平拒绝了。田代似乎也没有一定要请他去的意思,只说了句「那我就先告辞了」,鞠了一躬,离开了办公室。
第78页 洋平正往自家的方向走着,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去。他突然想去找一下明日香。当然,他并不打算跟她说田代为躲避父母的债务而隐姓埋名的事,也不打算说自己怀疑田代是杀人犯这种荒唐的想法。不知道为什么,他今晚只是不想回那个空荡荡的家。 到了明日香的家,她的车停在车库里。洋平按响门铃,听到大吾跑过来的脚步声。门开了,大吾抬头看了一眼洋平,朝屋里的明日香报告,「是洋平姥爷!」 洋平摸了摸大吾的脑袋,走了进去。明日香好像正在吃饭,拿着饭勺走了出来。 「怎么啦?」 洋平听明日香问,「嗯嗯啊啊」地含煳不答。 「我们刚吃饭呢。叔叔呢?」 「嗯?还没吃。」 「在这儿吃吗?」 洋平没听清对方问什么,就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明日香似乎以为他之所以这样,是因为爱子搬了出去,他感到寂寞。她让洋平坐在餐桌前,拿出罐装啤酒,把啤酒倒进杯子里,同时笑了起来,「瞧,突然变成一个人了,寂寞了吧。」 大吾好像已经吃完饭,拿着游戏机上了二楼。洋平喝了一口啤酒,突然说了一句:「爱子和田代在一起了。」 明日香似乎觉得都这种时候了还说这个有些好笑,笑着给自己也倒了一杯啤酒。 「不要跟爱子说。」洋平说道。来的时候,原本没有打算对明日香说田代的来歷和他自己怀疑田代的事,可现在嘴根本不听使唤。心里明明知道自己答应过爱子,这件事不能跟任何人说,可又觉得如果跟明日香说一下,她也许会安慰一下自己:「别担心,爱子会幸福的。」总之,他其实就是想找个人倾诉。 「什么?怎么啦?」 明日香见洋平欲言又止,催促道。 「上周日我看了电视。」洋平一点点地讲了起来。 「电视?」明日香歪了歪头表示不解。 「哎,我自己也觉得这种想法很荒唐啦。」 「到底怎么了嘛?」 「就是那个啊,电视上播出了一起兇杀案的公开搜查节目,不是有嫌疑犯的通缉照片么,哎,我知道是自己心理作怪啦。感觉那张照片跟田代有点像……」 「啊?啊!」 明日香惊叫起来。 「……你说他是杀人犯?」 见明日香如此吃惊,洋平慌了神。 「哎,我只是说有点像而已啦。」 「怎么还能这么不急不躁的呀,赶紧报警啊……爱子呢?爱子在哪儿?」 「冷、冷静一下。」 明日香这就要站起来去找爱子,洋平按住她的肩膀。 「田代不可能是犯人的嘛。」 「那为什么特意跑来跟我说这个?」 明日香一语戳中要害,洋平突然也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何而来了。 「我也看那个节目了,田代君右脸上有痣吗?」 「没有。可也能弄掉啊。」 「那田代君是左撇子?」 「嗯,左撇子。」 明日香听到洋平冷静的回答,突然慌张起来。 「那就是有可能啊!我们原本对田代君就一无所知。他从哪里来?是个什么样的人?谁也不知道。」 明日香或许又想起了爱子的事,勐地站起身说道:「总之得先告诉爱子。」 不知道为什么,明日香越是慌乱,洋平就越发冷静,开始觉得田代根本不可能是杀人犯。他明白了,自己想要对她说的并不是这件事。 「哎,明日香,答应我不要告诉任何人,好吗?」 他将要背叛爱子。下一句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什么啊,快说啊!」 「我知道那小子从哪儿来,是什么人。」 明日香似乎终于松了一口气,又好像非常吃惊,浑身无力地瘫坐在椅子上。 「你知道啊,搞什么鬼嘛……」 「反正你要答应不要对任何人讲。」洋平重复道。 明日香大概认为不管田代是什么样的人都比是杀人犯强,略显疲惫地点了点头,「知道啦,我不说。」 洋平讲了田代来这里之前的经歷。他首先说起田代只在信州的民宿打过一段时间短工,然后又把爱子告诉他的那些事——比如父母的债务、逃亡、隐姓埋名等,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明日香。明日香听后一脸惊讶,但大概总比杀人犯容易接受,听完洋平的讲述,说道:「我离家出走的那段时间,也遇到过这种人。警察也会认为这种人性质恶劣,非但不帮忙,还会公开他的藏身之处。」说完,明日香嘆了一口气。 「你怎么想?」洋平忍不住问道。他没有信守对爱子的承诺,虽然感到过意不去,但将藏在心里的秘密告诉明日香后,心情变得比想像的还要轻松许多。 「什么怎么想啊?」 「就是田代的事啊。」 「爱子自己不在乎,我们也管不了啊。反正只要他不是杀人犯,我也就……」 「可是我们能相信田代说的那些话吗?如果这些都是田代自己瞎编的……」 「哎,叔叔,你这左一出右一出的,到底是想说什么啊?一开始说怀疑他可能是杀人犯,把我吓一大跳,过一会儿又拿出证据来对我说他其实不是杀人犯,现在又说那个证据可能是假的?拜託你严肃一点好不好嘛!」
第79页 明日香的指责合情合理,洋平只好向她道歉。然而,说实话,刚才的这些反覆正是他最近一段时间以来真实内心活动的反映。 「这只能去问田代君本人啊。要我去帮忙问吗?」 「不、不用啦。我自己……反正今天这件事你不要对任何人讲就好了。」 「哎,叔叔,你该不会是不相信爱子会幸福吧?」 洋平突然感觉自己的内心被明日香看穿,不知所措起来。 「……真难以置信,你该不会是认定喜欢自己女儿的男人一定不是什么好人吧?如果真是这样,我就要替爱子回答你:『别瞧不起我!』」 归根结底,自己对女儿缺乏信任是这一切的元兇。我想相信爱子,我想拍着胸脯自信地对别人说:像爱子这么好的孩子怎么可能不幸福? 直人曾说:「……就算不能葬在一起,挨着也可以啊。」他说这些的时候,表情是认真的。 那天,优马和哥哥嫂子一起去参观了那块能眺望富士山的墓地。直人说他喜欢那儿,即便不能与优马合葬,葬到旁边也行。对,那是在周日的晚上。 优马觉得那块墓地安静闲适,但扫墓的话太远了。回来的时候,优马与大家一起去泡了温泉,在法式餐厅吃了饭,然后与直人一起回了家。直人要去便利店买东西,优马就让他买些除梅干馅儿之外的饭糰。直人买回鲣鱼干馅儿的饭糰,优马吃了起来。这时直人对他说:「……就算不能葬在一起,挨着也可以啊。」 然后,两人也没有吵架,也没有拌嘴,各自刷完牙上了床,还做了爱。 第二天早上,优马像往常一样去公司上班,出门时对他说:「我走啦。」他也像往常一样送优马出门,对他说:「路上小心哦。」那天晚上优马下班回家,发现直人不在。起初没在意,以为他出去吃饭了。但是,过了末班车的时间,直人还是没有回来。自从直人住进这里,还是第一次发生这种事。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与直人相遇的那个地方,当时的情景歷歷在目。优马气嘟嘟地喝了点酒,然后睡下了。 然而,到了第二天早晨,直人还是没回来。优马尽量不往深处想,结束了一天的工作。但他心里还是放不下,就早早回了家。直人还是没有回来,也没有任何曾经回来过的迹象。 优马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意外?分手?新欢?各种想像和猜测在优马的脑海中浮现出来,随即又被他否定。这时,他突然想起一件事。 就是直人上次说过的那句话:「……就算不能葬在一起,挨着也可以啊。」 「你这傢伙……应该不可能是杀人犯的吧?」当时优马这样问。直人「啊?」地答应了一声,回过头来的时候,表情和声音都有些搞怪。可现在回想起来,感觉他的表情和声音与当时的印象有些不同。 优马看着没有直人的房间。直人先回家的时候,必定坐在那边的坐垫上,靠着床沿看电视。他喜欢卫视频道的外国纪录片,有一次要录一个昆虫纪录片,结果搞错了,录成了欧洲的足球比赛,非常失望。优马不理解用高速摄像机观察昆虫的孵化过程有什么有趣,但直人却很喜欢这类节目,总是不知疲倦地观看那些介绍宇宙生成或南美洲植物的纪录片。 优马盯着地上的坐垫,突然想起一件事,打开衣柜。但直人的背包果然不在了。他拿起直人总穿的那件灰色卫衣。住在这里这段时间新买的衣服和内衣也都还在。 优马将他的卫衣扔到床上,趴在上面,正想嘆气,这时口袋里的手机响了,他赶紧拿出来。原本以为是直人打来的,但手机屏幕上显示的名字却是友香。优马又嘆了一口气,接通了电话。 「直人君有消息吗?」友香省去问候,直接问道。「没有。」优马简短地回答。 「这样啊,好担心啊。」 原来,今天早晨优马给友香打了一个电话。他怎么也想不出直人出走的原因,就想打电话问一下前天一起去参观陵园的友香或者哥哥航是否有什么线索。而且,虽然没有任何来由,但他觉得直人可能在哥哥家里。直人在哥哥家的时候,虽然还是那样不爱说话,但看起来总是非常随意和放松。 刚开始的时候,友香听优马讲完情况笑了起来。当然也是因为优马说话时故意用一种开玩笑的语气,所以友香当时还打趣说:「哎哟,男朋友才一个晚上没有消息,就这么担心啊。我们的优马也变成这样啦。」 「自从住进我家,他就从来没有夜不归宿过。」优马对友香说着,心里又想:感觉好像只要有我在,他就挺幸福的样子。 「喂,餵。」 友香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优马突然回过神来。不知不觉间,优马又盯着直人的坐垫愣了神。 「你今天早晨打电话来,我就一直在想这件事。去参观墓地那天,直人君和平常一样,没表现出什么异常。你也别太担心,如果万一遇到意外什么的,医院会跟你联繫的。」 听到友香的安慰,优马情不自禁地抬高了嗓门,「我们又不是夫妻,如果直人真的出了什么事,人家也不会跟我联繫的!他们怎么知道直人跟我生活在一起啊!」说完,又赶紧道歉,「对不起。」 短短的沉默之后,友香说了一句「明天我再跟你联繫」,正要挂断电话。这时,优马叫了一声:「餵。」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差点要把那件事说出来,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些荒唐,同时又感到毛骨悚然。两人之间最后一段对话是关于八王子兇杀案的。也有可能是因为我怀疑直人是杀人犯,他怕露馅儿就逃走了。
第80页 「怎么啦?」 「不,算了。对不起……其实归根到底,可能还是那个,有了新欢吧。你想啊,我俩是在哪儿认识的,你知道吧?我和他都经常去那种地方呀……」 「可你心里明明就不是这么想的……」 友香打断了优马的自嘲,语气严厉。 「哎,痣这东西,即便强行刮掉,还是会在同一个地方长出来的,对吧?」 「啊?」友香听到这个突兀的问题,先是吃了一惊,然后附和他的话题,「……那个,是很奇怪的。应该是色素的问题吧。」 「直人的脸上也有三颗痣。正好有三颗。如果之前刮掉了一颗,那么还会长成三颗吗?」 友香似乎实在不明白优马的意思,担心地问道:「怎么啦?」 「我感觉不是意外。我想,他是自己决定出走的。」 优马说完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田代自从在渔协上班,今天第一次请假。他自己打来电话说感冒了,想请一天假。浓重的鼻音听起来好像很痛苦。洋平回了一句「好好休息」,挂断了电话。 午休的时候,爱子像往常一样送来便当。「田代怎么样?」洋平问道。爱子一脸担心的样子,回答道:「吃了药睡下了,但烧得厉害。」 「带他去看医生啊。」 洋平原本只是话接话说到这里,可马上想到田代没有医保,又加了一句:「光是感冒的话,去趟医院也花不了几个钱。」 爱子离开后,洋平开始闷闷不乐,迟迟未能打开便当盒吃饭。他突然意识到隐姓埋名的潜逃生活绝非那么简单。即便他们无所谓,这个社会也不会允许,仅保险这一项就很棘手。想到这些理所当然的事,洋平愕然,呆呆地盯着田代的办公桌。 「今天辛苦了。」 听到同事打招唿,洋平慌忙回了一句「你也辛苦」。不知不觉间,天已经黑了,门口那盏坏掉的白炽灯闪烁着。 洋平决定再去叮嘱一下爱子,让她带田代去医院看看,便收拾好东西离开了渔协。刚出来,停在前面的一辆汽车鸣了一下笛。洋平往车里看了一下,发现坐在驾驶座上的是明日香。她从车窗里探出头来,说道:「我一直等在这儿呢。」 「怎么啦?」 「是要回去吧?上来啊。」 洋平没有理由拒绝,坐上副驾驶座。 「我今天歇班,刚去和爱子聊了聊。」 车刚一开动,明日香就说道。 「聊?聊啥?」 洋平勐地在座位上坐直了身子。 「什么聊啥啊……」 「你难道?」 「哎呀,叔叔你冷静一下嘛。」 明日香踩了一下剎车,看了一下左右两边,然后开到马路上。 「跟我说了那些话,还指望我说『是吗,好啊,那我就当没听过好了』,怎么可能嘛。叔叔你想想看,田代君也在指导大吾他们的球队进行足球训练呢。和我也并非完全不相干。」 明日香不停地辩解。洋平着急想知道她到底跟爱子聊了什么,根本听不进明日香的解释。 「你到底跟爱子聊了些什么嘛?」洋平急了。 「就是田代君的事啊。你应该也希望搞清楚吧。」 「你到底跟爱子说了些什么啊?难道……」 「对不起,我全都跟她说了,说听叔叔说过田代君为什么隐姓埋名,还对她说咱们觉得那个杀人犯长得像田代君,很担心。」 洋平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父女之间,违背承诺的事情是经常发生的。但这次的承诺与以往的那些承诺有着本质的不同。 「爱子怎么说……」 「她全都告诉我了。田代君遇到什么情况,为什么从家乡逃出来,和叔叔说的那些一样。」 明日香答非所问。 「……所以啊,我就问爱子有没有证据可以证明啊。爱子说她虽然没有证据,但知道田代君去信州的民宿打工之前在哪儿上班,以及更久以前曾在哪里上班。她都一清二楚。她说田代君全都跟她说了。他俩相互信任,关系比咱们想像的好得多,爱子一点也不煳涂。」 汽车已经停在洋平家的门口。洋平盯着自家那栋没有亮灯的房子。 「……八王子兇杀案是发生在前年夏天吧?我问爱子是否知道田代君当时在什么地方做什么?她说她知道,说自己答应过田代不跟任何人说,但她真的知道。」 「那爱子怎么说?」洋平又说道。明日香瞪大了眼睛,一脸无奈,「就是说田代君不可能是杀人犯啊。」 明日香盯着洋平,似乎在对他说:好啦,该说的我都说完了。 但她始终没有回答洋平问的「爱子怎么说」这个问题。 明日香没有告诉洋平,爱子如何看待这个违背保密承诺的父亲,如何看待这个怀疑她心爱的男人是杀人犯的父亲。 「我就直接回去啦,不进去了。」 明日香见洋平迟迟不动身,对他说道,好像要催他赶快下车。 「啊?嗯。」 洋平说着,打开车门,目送明日香的汽车远去,然后走进昏暗的门厅。这时他突然觉得自己应该好好跟爱子谈谈。虽然不知道说什么,但他还是感觉应该去找一下爱子,哪怕只看她一眼也好。 洋平还没来得及脱鞋,又直接走出大门。他一边朝爱子租住的那栋公寓走,一边为自己去她家寻找合适的理由:就以探望因感冒卧病在床的田代为藉口,劝她带他去医院。
第81页 冬天的港城是大风的奴隶。海面上吹来的寒风颳进城市的每个角落。洋平抓紧领口。 从与码头平行的环海路拐进一条有名无实的商业街。商店都已经关门,朦胧的路灯照亮了周围。白天在码头上觅食的那四五只野猫,现在在路灯下依偎在一起。 也许是因为一直盯着那些猫的缘故,洋平走到爱子附近时才发现她站在那里。 「爱子?」 洋平喊了一声。爱子站在那里,好像在盯着什么东西看,听到洋平的喊声,吃惊地扭过头来。她所在的那个位置是警亭前。再往前走一点,就知道爱子在看什么了。 「爱子……」洋平又小声喊了一声。 爱子刚才盯着警亭公告栏,那里并排贴着几张通缉犯的照片,其中有一张是山神一也。 爱子望着这边,一言不发。洋平一阵混乱,将脑海中盘旋的念头说出来。 「田代身体怎么样?」 爱子似乎这才意识到父亲站在自己的面前,脸上露出微笑。 「你这孩子……」 洋平转向公告栏的通缉照片。爱子也跟着将视线转到那边,语速很快地说道:「没事了。已经退烧了。明天就能去上班。」 「不用那么硬撑着……」 「我是来看照片的。」 爱子突兀地转变了话题。 「……明日香姐姐说过后,我就想来看看是不是真的那么像。」 洋平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不像的,对吧?」 又将视线转向照片的爱子这样说完,微微一笑。 「爱子,对不起,爸爸违背了对你的承诺,跟明日香……」 「没事啦。田代君,没事的。」 爱子打断了洋平的道歉。 「你知道田代来这里之前在什么地方做过什么,是吧?」 「嗯,知道。」 「那……」 寒风吹过商业街的路,商店的捲帘门发出咣当咣当的响声。 「爸爸,你其实还是反对我跟田代在一起,是吧?」 「没、没有啊。」 「那你担心?」 「担心肯定会……」 「是我的原因?」 洋平语塞。爱子没等他回答,又将视线转向那张通缉照片。 「被杀的人好可怜啊。他们又没做错什么事。」 公告栏上并没有对案件的详细经过进行说明。爱子自己查过了。大半夜的,天这么冷,爱子却穿着凉鞋。虽然穿着袜子,但她的脚尖似乎依然很冷。 「爸爸,你要去哪儿?」爱子突然问道。 「去那边的餐馆『彩』喝点。」洋平撒谎。 「那我回去了。爸爸,别喝太多。」 爱子轻轻挥了挥手,转身离去。凉鞋踢踏地面的声音在昏暗的大街上响起。 公司里今天贴出了工作调动的内部通知。公司新设了一个第三宣传部,任命优马为该部门的经理,算是升职。虽然下属的人数不会增加,但以前他主要负责国内的各种宣传活动,调入新部门后,便主要负责公司去年成功收购的一家英国手机公司的宣传工作,因此去国外出差的机会就会增多。 优马梳洗整装准备出发,这时又突然想起来,于是喷了点香水。 虽然今天是周三,但由于是公司规定的不加班日(7),所以六点多优马就回了家,准备去新宿和克弘聚餐,然后参加酒吧举办的活动。 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好一会儿,优马就坐在床上。在他的脚边,直人经常坐的那张坐垫突然映入眼帘。 结果直人还是没有回来。优马决定今天尽量不想直人的事,但在他决定不想的那一瞬间,其实就已经开始想了。忘记绝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想起好久没跟克弘等人聚会,便向他们发出了邀请。 优马认为直人其实是主动出走的。虽然他还是不明白直人出走的理由,但两个男人的交往,而且是从那种地方开始的交往,能持续半年已经算是一个奇蹟。心烦也无济于事。这种形式的分手简直像秋天的落叶一样稀松平常。道理虽然都明白,心里还是忍不住感到失落。失落并不是因为直人出走。两个男人住在一起,让他对未来产生了一种模煳的期待。然而,现在回想起来,觉得那真是一种不切实际的荒唐幻想,不由感到愕然。 今天优马下班回家的路上看到一个人,是他年轻时经常光顾的一家同性酒吧的妈妈桑。那家酒吧当时很受欢迎,还经常有一些演艺界人士光顾。听说后来那个妈妈桑因为每天晚上都喝得酩酊大醉,结果弄垮了身体,只好关了酒吧。他性格直爽,有时喝醉了还会模仿中森明菜。 优马今天看到那个妈妈桑在道路的施工现场当保安。他戴着安全帽,穿着不合身的制服,向过往的行人鞠躬。 当然,优马并非瞧不起保安这种工作,只是脑海中突然浮现出当年妈妈桑跟大家谈论梦想时的情景,想起他半开玩笑似的对大家说自己想过女王般的生活,就不由得快步离开了那里。他感觉自己看到了不该看的一幕。仿佛妈妈桑正被世人嘲笑,没可能就是没可能。而现在,优马突然感觉世人正在用嘲笑的目光看着自己,笑他曾梦想与直人像普通人一样过日子,于是迫不及待地从那里逃离。 这两天优马都没怎么睡。直人为什么出走?自己说了什么让他生气的话吗?他是不是又在什么地方遇到了别的什么人?思来想去,也没有找到一个明确的答案。这时,脑海中又浮现一个想法,那就是八王子兇杀案的犯人也许真的是直人。当然,他并非真的这么认为。但现在嫌犯的确还未落网。假设正好碰到一个笨蛋在昏暗的同性浴室跟我搭讪……这笨蛋还邀请我到他家,为我提供了一个藏身的地方。我没钱的时候,就趁这个笨蛋的朋友不在家去他家偷东西。笨蛋的朋友肯定也都是笨蛋。这个笨蛋被骗了都不知道,真的喜欢上了我。我随便应付一下这个笨蛋,想做爱的时候就去找以前的女人,露了馅儿只要对笨蛋说一句「是我妹啊」,笨蛋就会信以为真。太好笑了。这个笨蛋还想着死了之后跟我合葬呢。我附和他一下,他就高兴得不得了,那表情真的高兴得不得了呢。
第82页 优马仿佛听见直人在尽情地嘲笑自己。「笨蛋,笨蛋……」这个声音不停地在耳边迴响。为了消除这个声音,他在心里对自己说道:「像这种人,多亏他主动离开了。」 这么大的案子,万一他真的是杀人犯,不仅会给自己,而且还会给哥哥、友香甚至侄女花音带来麻烦。如果哥哥被人知道他的亲弟弟不仅是个同性恋,还窝藏杀人犯,在保守的职场工作的哥哥肯定会被开除。友香和花音也会流落街头。这样弟弟会遭哥哥嫂子怨恨。这个和正常人不一样的弟弟,这个同性恋弟弟,将遭哥哥嫂子万般痛恨。 不知不觉间,优马又想入了神,将视线从坐垫上转开。墙上的挂钟即将指向七点四十五分,再不出门就赶不上约定的时间了。 从床上起身的瞬间,口袋里的手机铃声响了起来。原以为又是克弘打电话说他「要迟到一会儿」,但屏幕上显示的却是一个隐藏号码。 「餵。」 优马一边往门口走一边接通电话。瞬间还有点小期待,心想会不会是直人打来的,但这个期待马上便落空了。 「请问是藤田优马先生吗?」 对方传来一个年轻男性的声音。好像并不是推销电话,声音没有那么和蔼可亲。 「嗯,我是。」优马冷冷地回答。 没时间了。优马穿上鞋,关掉房间里的灯。 「藤田优马先生,请问是您本人吗?」 「嗯,是的。」 「我是上野警署的,叫作……」 优马没有听清对方的名字。同时,握着门把的手僵在那里。刚才不停在耳边迴响的那个声音又在耳边响起。 「正好碰到一个笨蛋在昏暗的同性浴室跟我搭讪……这笨蛋还邀请我到他家,为我提供了一个藏身的地方。我没钱的时候,就趁这个笨蛋的朋友不在家去他家偷东西。」 「喂,餵?」 电话那头又传来男人的声音,优马慌忙答应:「啊,嗯嗯。」 「今天给您打电话是想问您一件事。」 「什、什么事?」 「请问您认识一位叫大西直人的先生吗?」 唿吸变得急促,双腿开始打颤,手紧紧握住门把。不知为何,初中的往事又浮现在眼前。当时班上有一个叫安井的男生,有点娘娘腔,总是被同学欺负。同学们都骂他「噁心、去死」,还脱光他的衣服在他身上乱写乱画。每当看到安井被同学欺负,优马就感到失魂落魄。他怕大家把他和安井归为一类,心里总期待安井离开这个班级。 「那个,大西直人……」 耳边又响起男人的声音。 「不认识……不认识。」 优马回答道。 「啊?啊,这样啊。」 电话那头的男子听优马说不认识大西直人,似乎很吃惊,就像原本还有很多话要说却被人强行打断,一下子变得结巴起来,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啊,这样啊,您不认识?」 「嗯,不认识。」优马重复道。握着手机的手颤抖得厉害。 「您是藤田优马先生,对吧?」 「嗯。」 「大西直人……」 「不认识。」 还没等对方说完,优马就急忙否定。心里瞬间产生一种冲动,想问一下「那个人做了什么」,但另外一个声音却告诉他「不要卷进去」。 「是吗,您不认识?」 「嗯。」 「打扰了。」 对方正要挂断电话。 优马想问一下。想问直人做了什么。但如果问了,就会捲入其中。 对方挂断了电话。 优马将手机放回口袋。就在这一瞬间,他再也无法平静下来。脱了鞋回到房间,在昏暗的房间里走来走去。 直人被捕了。好,这样很好。可能是因为入室行窃被抓的。然后在调查中被发现他是杀人犯。直人说他这几个月住在这里。即便自己在电话中死不承认,警察可能也会找上门来。——我根本不认识大西直人。不,他的确曾住在这里,但我不知道他是杀人犯,也不知道他去朋友家偷东西。真没想到他是这种人。我甚至不知道他的真名。没有太深入的交往。他也不是一直住在这里,只是偶尔在这里过夜。我们在某个地方碰巧遇到,他说自己没有住的地方,我就让他住我家了。某个地方是哪儿啊?跟你有什么关系啊!那种地方全是男人吧?有什么问题吗?那又有什么问题啊?! 优马在昏暗的房间里走来走去,不知不觉间把这些话说了出来。他突然感觉自己不能这样,不能这样待在家里,应该按原计划出门才显得自然。对,要自然。自然一点就好。绝对要自然一点才好。 优马慌忙回到门厅,穿上鞋子。 优马到达约定的新宿小酒馆时,克弘也已经到了。优马特意表现出与平常没有什么不同的样子,克弘喝起白葡萄酒,像往常一样说起话来滔滔不绝。优马也装作一直在听他说话的样子。但其实自从他接到警察的电话然后慌慌张张地出门以来,就开始在脑海中进行各种各样的猜测,想像直人被捕的情形。 打电话的那个人自称是「上野警署的」。兇杀案发生在八王子,不是上野警署的管辖范围。如此说来,直人果然还是因为入室行窃被捕的。在审讯的过程中,警方得知他是那次兇杀案的犯人,而且在调查他的逃跑轨迹的过程中,直人说出了我的名字。我要坚持说自己不认识他吗?当然,我确实不知道直人做过那些事,那就不能构成窝藏逃犯罪吧?所以,就干脆不说他住在这里,说他只是偶尔来一次?
第83页 「喂,你在听吗?」 优马听克弘问,慌忙点头,「啊,嗯嗯。」就在这一瞬间,他突然想到一件事,赶紧拿出手机。 如果逃犯被抓,雅虎新闻上肯定会有消息。优马已经顾不上克弘,开始操作手机。但是,打开雅虎主页后,头条新闻中并没有犯人被捕的消息。优马觉得消息或许还没有上头条,又开始查找最新消息,但查了很久也没有查到相关消息。 「怎么啦?」 克弘终于发现优马有些不对劲,一脸担心地问道。 「啊,没什么。」 优马仍旧继续搜索,打开各大报社、通讯社甚n的网站,都没有发现犯人被捕的消息,甚至连一条与八王子兇杀案相关的报导都没有。 「我们走吧?」 听克弘这么说,优马看了一下时间,发现已经过了两个小时了。 「时间还早,咱们去黄金街逛逛呗?」 克弘起身说道。优马点了点头,「啊?嗯嗯。」 不管是在黄金街喝酒的时候,还是在之后去的那家酒吧,优马每隔十分钟,不,是五分钟,就会看一眼雅虎新闻,结果直到深夜,网站上都没有出现相关报导。 那么,也就是说,直人还是因为入室行窃被捕的。只是入室行窃的话,不会成为新闻。不,可是警察不可能没发现直人右脸上的那三颗痣啊。之后,警察没有再打电话。优马也确认了一下家里的座机,也没有收到留言电话。 酒吧里播放着大音量的音乐,优马坐在酒吧柜檯的角落,又打开了手机。在大厅里跳舞的克弘拨开人群走了过来。 「大新闻!大新闻!」 浑身是汗的克弘搂住优马的肩膀,优马稍微闪了一下身。 「据说去阿明和大贵家偷东西的那个人被抓住了。」 优马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克弘看到优马明显变了脸色,重复了一句:「去阿明和大贵家偷东西的那人抓住了。」克弘一嘴酒气扑在耳边,令优马感到不快。 脑海中浮现出直人站在大贵家的情形。警车停在公寓外面。警察已经乘上了电梯。赶紧逃啊!可直人还是站在房间里一动不动。激烈的敲门声响起。直人还是不动。警察破门而入。直人还是不动。最后直人被警察按倒在地。优马仿佛听到他在喊自己的名字,差点叫出声来。 下一个瞬间,脑海中又浮现自己站在自家房间里的情形。敲门声响起。刑警站在门外。自己想赶紧藏起来,趴在地上,然而根本没有地方藏身。敲门声还在继续。身体逐渐萎靡。自己在地上胡乱爬来爬去,拿起直人常用的坐垫挡在头顶。 「优马?怎么啦?」 克弘的声音与剧烈的音乐声回到耳边。 「听说阿明刚才接到警察打来的电话。」 克弘一脸担心地盯着优马,优马抱住头。并非音乐太吵,酒也没有喝太多,头却如炸裂般疼痛。 「叫什么名字?」优马问道。 因为音乐的声音太大,克弘似乎没听清,一嘴酒气又扑到优马的耳边,「什么?」 「我是说啊,被抓的那个犯人,叫什么名字?」 「名字我倒没问……啊,对了,说是他俩都认识的人。」 克弘打电话给阿明。 「对不起,我要回去了。」 优马站起身,勐地推开克弘,就像是要逃开。 「阿明怎么不接电话啊。」 克弘小声说着,抓住优马的手腕。 「真的要走啊?」 「对不起。」 优马甩开克弘的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酒吧。 不管是在回家的计程车上,还是回到家之后,一直都在头痛。明明感觉很冷,可盖上被子又会出一身汗,非常难受。汗味和很久没喷的香水味夹杂在一起,瀰漫在被窝里。 马上就到凌晨两点了。优马在被窝里看了好几次手机,雅虎新闻上还是没有犯人被抓的相关消息。 心情郁闷极了。就这样等警察上门吗?警察迟早会找上门来。「不认识」「跟我没关系」,这种话到底能坚持多久?早知道直人是这种人,就不会让他住家里了。在一起时也不会感觉那么幸福,更不会那么喜欢他。不,真的是这样吗?和直人在一起的时候真的很幸福。不管他是什么样的人,跟他在一起时的那种感觉都是真实的。和直人在一起之后,优马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觉人生只要有一件重要的东西即可。只要有他在,自己就很幸福。警察迟早会来。而且,直人曾住在这里,这件事毋庸置疑。 优马在被窝里抓住手机,在屏幕显示的按键上逐一看了一下「1、1、0」这三个数字,可是当手指碰到「1」的瞬间,他又害怕起来,将手机扔了出去。 一大早开始,全国范围内下起了冷雨。八王子警署的北见和南条走出静冈县三岛市内的一家超市,并排撑起伞,对出来相送的超市店长和工作人员鞠了一躬,朝停车场走去。 雨下得更大了,雨水毫不留情地敲打着北见撑起的那把便宜雨伞。 「三岛有家好吃的鳗鱼店哦。不那么贵的。」南条避开地上的水洼,说道。 「正好也该吃午饭了,去吃点吗?」北见答道。 自从电视上播出了公开搜查节目,警方便不断地收到有关山神的各种信息。只是,现阶段他们仅查明山神曾于去年一月到三月间潜藏在埼玉县的一家建筑公司,除此之外有关他行踪的调查还没有取得任何进展。
第84页 最近,北见和南条搭档前往提供目击信息的地方,逐一对那些信息进行排查。他们今天到访的三岛这家超市也是其中之一。据说有一个疑似山神的男人每天中午到这里来买促销的便当。但北见他们实际看到那个男人后,却发现他并不是犯人。 南条停下脚步,拿出手机查询鳗鱼店的位置。北见站在旁边,冷得打了一个寒颤。本以为上身的颤抖传递到大腿上,却原来是手机响了。 北见刚把手机放到耳边,部下的声音就传进了耳朵里。「喂,听说刚才有人打来电话。有个人打来电话说,直到最近都和山神住在一起。」 「冷、冷静!」北见吼道。 南条听到北见的吼声,手里的手机一下子掉在地上。 「啊!」 南条的脚瞬间往前一伸,脚尖碰到手机。手机掉进水洼里。 北见转身背对着南条,对电话那头的下属说道:「喂,冷静一下,慢慢讲。」手机里能够清楚地听到那个下属的唿吸声。 「对不起。我是大友组的芦田。我这边还没有接到确切的消息,但刚才总部好像接到一个110报警电话。通话时间很短,对方很快就挂掉了电话,目前我们还不知道详细情况。对方说:『直到最近还和一个疑似山神的男人住在一起。』地址和打电话那个人的名字均已查明。」 「等一下!」 北见回过头去。南条已经从水洼里捡起手机,握在手中。他好像也已经感受到北见的紧张,催促道:「快说!」 北见把刚才下属说的那些话原封不动地告诉了南条。 「地点呢?报警电话是从哪里打来的?」 听南条追问,北见又慌忙将手机放回耳边。手在微微颤抖,北见这才意识到自己也非常慌张。 「在哪里?哪儿打来的?」北见问道。 「稍、稍等……啊,对不起,我这边还没收到详细消息。刚才我听一个同期的同事说的,觉得应该先给您打个电话……」 「我知道了。有了进一步的消息马上跟我联繫。我们这就回警署。现在在三岛,开车应该两个小时,不对,一个半小时就能到。」 「知道了。我马上去确认一下就回来。」 挂断电话之后,北见他们踏着地上的水洼跑向停车场。勐烈的雨打在脸上。北见嫌麻烦,干脆合上雨伞。南条也合上雨伞。两人一起在瓢泼大雨中跑了起来。 电视一直开着,这时电视机里传来新闻速报的提示声。中午正吃着炒面的洋平停下手。由于外面下着瓢泼大雨,屋里电视的声音开得很大,因此新闻速报的提示音显得格外响亮。 从提示音响起到新闻速报开始大概有两三秒的时间。洋平猜测可能是八王子兇杀案的犯人落网了,因此这两三秒对于他来说显得格外漫长。 然而,其实是北陆地区发生地震的消息。速报结束后,电视屏幕上紧接着显示出各地的震级,最后主持人说本次地震不会引发海啸。 洋平想起那场地震(8)已经差不多过去快两年了,又吃起了炒面。 炒面是他周日的午餐,是自己做的。但做得有点稀,一点也不好吃。他吃了一口面,拿起遥控器调低电视的音量,这时听到门口有动静,便回过头去。 房门的毛玻璃对面有个人影。外面这么大的雨,那人却没有打伞。雨棚也挡不住那里的雨水。也许那人穿了雨衣。 等了一会儿,那个人影既不走过来敲门,也不说话。 洋平从椅子上起身,右手拿着筷子走向门厅。门没有锁,因此洋平仅踩落一只脚,用拿着筷子的那只手咣当一下打开了门。 站在外面的人是爱子。她浑身都已湿透。 「爱子……」 「爸爸……」 天这么冷,她的头髮、脸、衣服和鞋子都湿透了。爱子叫「爸爸」的时候,唿出的气息都是白色的。 「干、干什么呢……」 洋平光着脚跑了出去,揽着爱子的肩膀要将她推进门。可是,爱子却用力站住,不肯动弹。 「爱子,怎么了?」 「爸爸……我……我给警察……打……打电话了。」 洋平一时没明白爱子想说什么。比起「警察」、「电话」等这些词彙,女儿伤心地唿唤「爸爸」的声音更让他感到揪心。 「先、先进去啊。」洋平更加用力地推了一下她的后背。 她哭肿的红眼圈说明打湿她脸颊的不仅有雨水,还有泪水。不知她在大雨中站了多久,洋平握着她的手却感觉不到她的体温。 洋平用力推她进门,可她依然站在原地不肯动弹,两手握得紧紧的。脚下眼看着形成一个水洼。 「爱子,怎么啦?」洋平问道。 爱子挺直身子站在那里,就像被钉子钉在地上一样,两眼无神地盯着前方。 「爱子,冷静一下,跟爸爸讲。你如果不跟爸爸讲,爸爸也……」 「我说了呀,我打电话了!爱子、爱子给警察打电话了!」 爱子抬高嗓门,双腿似乎变得瘫软无力,蹲在地上抽噎起来,后背痛苦地起伏。洋平慌忙蹲下身,抚摸女儿的后背。 「就是说啊,你打了什么电话啊?」 「可是,那些人是无辜的啊,他们又没做错什么,可是……」 「那些人是谁啊?爱子你究竟在说什么啊?」
第85页 「那位太太在託儿所工作,心地善良,孩子们也都喜欢她。没做错任何事……」 洋平这才知道,原来爱子说的是八王子那对被杀害的夫妻。就在这一瞬间,他突然明白爱子给警察打了什么电话,脸色刷地一下子变得苍白。 「……我小时候离开那所寺院附属幼儿园,转到别的地方,对吧?寺院附属幼儿园里有一位很温柔的老师。我吃饭很慢,不能很好地跟大家交流,那个老师也总是对我很好。我不想离开那个老师,可爸爸非要我去别的幼儿园。」 洋平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袜子已经湿透,双脚冰凉。 「爱子……」 脑海中突然又浮现出当时的情形。幼儿园园长的那张脸也浮现在眼前。记得当时她说爱子的智力比同龄孩子稍低。 「……被杀的那个太太肯定也是那样温柔善良的老师。可是……她明明没有做错任何事……」 洋平强行扶起蹲在地上的爱子。 他先叫了一声「爱子」,又问道:「你给警察打电话说了什么?」 「说他可能是电视上正在寻找的那个犯人。我打电话说,田代君可能是那个犯人!」 「可是你……」 突然,在洋平的脑海中,田代的脸和那个杀人犯的通缉照片重叠在一起。他不由自主地蹲在女儿旁边,因恐惧而浑身颤抖。 「可是……你不是知道吗?田代不是都跟你说了吗?他逃出来不是因为他父亲欠债吗?……而且,你还说你知道田代以前在哪儿做什么……你说你都知道的……你跟明日香这么说的啊。」 敞开的大门外,瓢泼大雨勐烈地击打着地面。寒风吹进门,堆在门廊里的报纸发出沙沙的响声。 「……你都是在说谎吗?爱子!你说啊!」 洋平使出全身的力气摇晃女儿的肩膀。 「不是说谎!不是……」 「爱子,这很重要!好好说!」 「田代君的确跟我说他是因为父亲欠债才逃出来的。他真的是跟我那么说的……他说他相信我,才对我一个人说……」 「那你说你知道田代来滨崎之前在哪儿做什么,这一点……」 还没等洋平说完,爱子又抽噎起来。 「可是田代君什么也不告诉我啊。我让他告诉我,无论我怎么求他,他也什么都不跟我说。」 「那就是你编的啦?你根本不知道田代之前在哪儿做过什么,对吧?」 洋平又摇晃爱子的肩膀。爱子好像为了摆脱他,蹲得更低了。 「你什么时候给警察打的电话?」 「刚才,来这里之前。打了电话,害怕起来,就来这里了。」 「田、田代呢?那小子现在在哪儿?」 洋平突然想起最关键的事,大声吼了起来。爱子听到这个声音,越发缩成一团,哭着说道:「不在了,不在了。」 「不在了,是去哪儿了?喂,田代去哪儿了!」 爱子像个孩子似的哇哇大哭起来,洋平已经没有力气去摇晃她的肩膀。就在这时,远方传来一阵脚步声。有人正朝洋平家门口跑来。他抬起头,看到两个穿着雨衣的年轻警官站在那里,气喘吁吁地唿着白气。 「啊,你好……我们是那边派出所的……」 警官一边喘着气,一边断断续续地说着。 「……请、请问您是、一丁、一丁目、阳、阳光公寓的、10、102室的……」 气喘吁吁的警官盯着蹲在门口的爱子的后背。 「是、是您女儿吗?是住在阳、阳光公寓的您、您女儿吗?」 警官两手扶住膝盖,调整着唿吸。雨水打在他的雨衣上,流下来打湿了脸颊。 爱子还在哭。洋平不知道怎么回答,不停地搓着她的后背。 「您是报、报警的、槙、槙爱子吗?」 爱子听到警官的声音,后背打了一个寒颤。 「……我们刚刚接到联络,去了那边的公寓。可是那边家里没有人,我们就联繫了房东,得知是您女儿住在那里……」 警官终于调整好唿吸。这个警官刚到这边的派出所工作不久,洋平还没跟他说过话。 「啊,对不起,和您住在一起的那个男人,现在去哪儿了?」 「已经不在了。」回答警官问题的是洋平。 对讲机收到信号,警官慌忙接通。雨水啪嗒啪嗒地敲打着雨衣,洋平听不清对讲机的那头在说什么。 洋平把手伸进爱子腋下,想要扶她起来,对她说了一句:「爱子,快,起来。」 警官挂断对讲机,又回到洋平家门口,对他说道:「现在负责这起案件的刑警正往这边赶。能否请二位先到派出所等一下?」 洋平把爱子扶起来,点了点头,「嗯。」然后慌忙从家里拿出自己的羽绒服,给爱子拿了两条浴巾。 警官在前面带路,洋平紧紧搂住爱子湿透的肩膀跟在后面。爱子根本没有力气撑伞,洋平只好把她拽进自己的伞下。冰冷的雨水淋湿了两人的肩膀。 名不副实的商业街像往常一样人影稀疏,只有沟渠中的雨水哗哗地流淌。 走进派出所,警官让浑身湿透的爱子坐到火炉前,自己也赶紧脱掉雨衣,用毛巾擦拭湿漉漉的脸庞。爱子还在微微发抖,目不转睛地盯着警官,眼神中似乎有一种万念俱灰的感觉。
第86页 「刚才打110报警的是您吧?」 爱子听警官问,点了点头。洋平站在那里,用浴巾擦拭爱子的湿发。 「您说直到最近都和那个男人住在一起,那么能告诉我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吗?」 洋平听着警官的提问,感觉哪里有些不对劲,但爱子却抢先回答道:「今天早晨,九点多。」 「今天、今天早晨……今天早晨吗?」 「爱子,你按顺序好好说,要不人家听不明白。为什么田代那么着急离开?」洋平忍不住插嘴道。 爱子抬起头来微微点头。 她没有面向警官,而是面向洋平,一点点地讲起今天早晨发生的事。中间虽然几度哽咽,但她努力地按照洋平说的,一件件按顺序讲了起来。其间,对讲机不停地响,警官忙着应付,洋平则认真地听女儿讲述。 爱子说,今天她和田代原本打算去船桥市新开业的家居中心买些餐具架什么的,但她谎称自己身体不舒服,九点的时候田代独自出了门。三十分钟后,爱子给田代打了个电话。当时田代还在电车上。 「到十二点我就打电话报警。」爱子说道。 田代大吃一惊。他不知道爱子在说什么,小心翼翼地观察周围的情形,重复了一句:「为什么?」 据说,前一天晚上爱子问了田代,他来滨崎之前在哪里做过什么,对他说:「请相信我,全都告诉我。」但田代没有说。爱子相信,如果他说出来,自己就能判断出他有没有撒谎。但是,他不说的话,自己就无从判断。那天晚上爱子彻夜未眠,一直在想被杀害的那对夫妻,尤其是在託儿所当保育员的那位妻子。 她到底也没敢问田代「是不是那个案子的犯人」。她害怕田代在自己面前点头说「是」。隐姓埋名远走他乡,年纪相仿,长相打扮也相似。上次明日香问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她不由自主地撒了谎。「他都跟我说了,来滨崎之前在哪里,做过什么。」当时她心里就非常矛盾和痛苦,一方面觉得田代根本不可能是杀人犯,可另一方面又觉得其实也有可能。 爱子认为只要让警察鑑定一下指纹就能真相大白,确定田代不是那个犯人就好了。她在心里告诉自己:即便田代因为这个原因被在找他的坏人发现,爸爸也会保护他。 「田代君,你是不是杀了人逃出来的?」爱子问道。「你说什么呢?」电话那头的田代大吃一惊。 「我不知道。可是,你什么都不跟我说。那就让警察查一下吧。如果有人因此发现了你藏身的地方,爸爸也肯定会保护你的。」 「你这都是在说些什么呢,爱子……」 田代一味地惊慌失措。 「你是不可能杀人的!所以,快点回来,我等你。我等你到中午。中午之前我不打电话报警。喂,不是的,对吧?你没有杀人,对吧?那就快回来吧,求你了,我相信你,中午之前一定要回来!」 爱子说完,挂断了电话。到十二点之前的两个半小时的时间里,爱子一直在家里等田代回来。她相信田代如果没有杀人的话肯定会马上回来。她等着田代匆匆忙忙地赶回来,一脸困惑地对她说:「反正我不是什么杀人犯。相信我。我怕警察来查,不想又因此泄露自己的行踪,再吃苦头。我会用别的方法证明我不是杀人犯的。」 但是,一个小时过去了,两个小时过去了,田代还是没有回来。差五分不到十二点的时候,爱子给田代打了个电话。她觉得一定是出了什么意外,电车开不了了,或者有别的什么原因。但是,电话打过去,田代却没有接。紧接着,他发来一条简讯,上面只写了一句话:「这段时间承蒙照顾。」 爱子讲完之后,表现出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洋平也不知道该跟她说些什么。派出所的警官好像是个新来的,仍旧忙着应付对讲机,一会儿跑到门口,一会儿跑到里间,进进出出的,完全没有关注爱子的讲述。过了一会儿,警官又跑到门口去接人了。 「爱子。」 房间里只剩下父女二人,洋平唤了一声。「爸爸,田代君没回来。我等他了,可他没回来。」爱子抬起头,重复道,「……我往田代包里塞了钱。田代今天早晨出门的时候,我偷偷地给他塞了四十万日元。那是我的全部积蓄。」 洋平吸了一口气。 爱子是害怕田代真的是犯人,故意要放他走,才做出这么周密的安排。 如果爱子报警的时候田代正巧在家,那么他肯定被捕。但如果在报警前两个小时告诉他,他就能逃走。 听到爱子的坦白,洋平顿时感到双膝无力,差点蹲在地上,慌忙坐在钢管椅上。 「钱的事不要跟警察讲,明白吗?」洋平小声说道。 爱子抬起头来,转向洋平,一脸茫然。 「听好了,爱子,不要跟警察讲。」 洋平又说了一遍,这时年轻的警官回来了。 「刚刚收到总部的联繫。能否请两位跟我去趟公寓?那边的刑警马上就到,希望两位能在公寓那边稍等片刻。」 警官说话时依然一副毛毛躁躁的样子。洋平只是「嗯」了一声,点了点头,站起身拍了一下爱子的肩膀。爱子也跌跌撞撞地站了起来。 警官再次穿上雨衣,洋平他们先行一步到警亭外面等候。勐烈的雨水击打着两人互相扶住的伞,握伞的手冰冷。
第87页 在警官的带领下,三人朝公寓的方向走去。街市和平常没有什么不同,邮局的屋檐下有几只野猫在避雨。它们听到洋平等人的脚步声,喵呜一声叫了起来。途中遇到几个熟人,洋平像往常一样和他们打招唿。擦肩而过时,他们看到洋平父女与警官走在一起,都好像有些诧异,但也只是寒暄几句「下雨了啊」「好冷啊」,而并不多问。 到了公寓,洋平和爱子走进房间。浑身湿透的爱子去里屋换衣服。其间,洋平对警官说:「外面冷,到里面来吧?」可不知为何,那个警官却坚持站在狭窄的门厅。 爱子换好衣服,一屁股坐在地板上,洋平代她沏好茶,递给警官。但他却说「不用」,没有接过去。隔壁传来邻家女孩的欢笑声。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刑警和鑑证人员到达的时候,洋平手边的茶都已经凉透了。 洋平有生以来第一次看鑑证员进行现场勘查,感觉有点像在看电视剧。洋平明明知道自己和女儿窝藏了杀人犯,理应更加震惊和慌乱,然而现在整个身体却像放空了一样,没有任何感觉。 对刑警的任何提问,爱子都认真回答,把她在警亭里跟洋平说的那些话,又一五一十地讲了一遍。从刑警和洋平他们所在的这个房间,可以看到鑑证员在餐厅採集指纹的情形。田代在这里生活了那么久,找个指纹根本不必如此兴师动众,然而穿着同样制服的三四个搜查人员却在那边忙个不停。 当然,警察并不只是在这里悠哉游哉地搜查公寓。他们也在追踪前往船桥家具中心的田代。每当爱子说到某个时间点或经过,刑警就会发出通知,对讲机不断响起一些田代可能选择的逃跑路线、道路名称,还有下令大范围搜索等。 「详细情况,一会儿负责的刑警还会再问一次。再过三十分钟差不多就能到了,请稍等一下。刚才说的,那个叫田代的人到这个城市来的时间和经过、在这里的生活情况等,到时还得请您再重复一遍。请您配合。」 洋平这才发现胖胖的警官不是在跟爱子说话,而是在跟自己说话,慌忙从餐厅转回视线,点了点头。 「之所以觉得住在一起的那男人可能是山神一也,是因为看了电视上播出的公开搜查节目,对吧?」 「嗯。」 洋平以为对方在问自己,点了点头,但刑警的视线却在盯着爱子。 然后,本案的负责人、八王子警署的刑警北见到达时,鑑证员的勘查已经结束。 洋平以为自己又要重头开始一一回答对方的提问,顿时感到浑身乏力。但是,这个叫北见的刑警只说了一句:「等指纹鑑定结果出来再说吧。」然后,他细心地发现爱子一脸憔悴,马上带着其他刑警一起离开了房间。 刑警们出去后,爱子依然紧紧地盯着地板上的一个点,坐在那里一不动,已经过了一个多小时了。洋平尽量什么都不想,可是又不由自主地会想到自己也曾怀疑过田代,虽然心里怀疑却还试图相信爱子编造的谎言。记得自己还曾觉得爱子是有可能抽到这种下下籤的。连自己的女儿都无法相信,洋平觉得自己非常悲哀。 洋平从地上站起来,稍微打开了一点窗帘。瓢泼大雨中,刑警们正坐在路边的车里等候。邻居家似乎已经发现隔壁不太正常,出门去了。院子里有一辆被雨水淋湿的儿童三轮车。 低矮的乌云绵延到海上。洋平想起去年初夏田代突然出现在渔港的情形。听到他说「能不能让我在这里工作」的时候,自己当时为什么没有拒绝?而现在已经悔之晚矣。而且,从那之后,自己明显对田代产生了好感。虽然知道他的来歷有问题,却感觉他那双眼睛特别有神。 这时,洋平看到被雨水敲打的那辆汽车的车门打开了,那个叫北见的刑警下了车。他没有打伞,冒着大雨跑了过来。 「来了……」洋平不由得发出声来,紧紧地将颤抖的双手握成拳。 敲门声响起。洋平走向门厅,做了一个深唿吸,然后打开门。 「刚才指纹鑑定结果出来了。」 那个叫北见的刑警拍了一下被雨水淋湿的肩膀。洋平只是点头。 「……我只说一下结果,住在这里的田代不是山神一也,也没有任何前科。」 听了刑警的话,洋平一下子瘫倒在门厅。地上有一双爱子的凉鞋,他伸出手去紧紧抓住。原来她的脚竟然这么小。 就在这时,里屋传来爱子的哭声。声音渐渐变大。那哭声似乎不是因为悲伤,也不是因为懊悔。女儿的哭声,就像婴儿在拼命地哭喊:「我还活着!我要活下去!」 应该告诉他们的就是这一点。 在这里住过的叫作田代的男人与逃犯山神一也的指纹不一致,也没有任何犯罪前科。 身后,大雨如同瓢泼。北见站在门口,也能听到报警的那个女人号啕痛哭的声音。她的父亲依然瘫倒在脚边。 女人的哭声非同一般。那惨烈的哭声让人感觉原来人竟然能哭成这样。 「多谢您的配合。」 北见对蹲在脚边的那个父亲鞠了一躬。那个父亲蹲在地上,应了一声「嗯」。不知为何,北见没能马上离开,对他说道:「因为那个田代没有犯罪前科,所以也不知道他的真名。」即便知道也不能告诉他们,因为警方有义务保护个人信息不被泄露。北见只是想跟他们说句话。那个父亲又无力地点点头,「嗯。」
第88页 北见又鞠了一躬,把手从门上拿开。门缓缓地关闭,蹲在门厅的那个父亲消失在视线里。 北见正要跑回车里,又突然停下脚步。门里面的父亲好像站了起来。北见将耳朵贴在门上,听到那个父亲走向里屋的脚步声。哭个不停的女人嗓音已经嘶哑,但她仍在号啕大哭。 「爸爸!爸爸!」 门里面,女人的哭声更大了。 「哎,爸爸!我……田代君他……哎,爸爸!我背叛了田代君。我背叛了他。田代君那么相信我,可是我却违反了约定……哎,爸爸!」 「爱子……」 「可是,那个託儿所的保育员确实没有做错什么啊,为什么会被杀啊!怎么办?田代君再也不会回来了。是我的错。我……」 「你没有错……你没有做错!你为被害者……做出了努力……爱子,你没做错……」 北见离开门口,在瓢泼大雨中跑回车里。脚下的水洼溅起泥泞。 途中,北见只回头看了一次。这是一栋普普通通的家庭式公寓,并排的三个小院子里,其中有一家放着一辆三轮童车,被大雨淋湿了。 据说刚才的那个父亲在滨崎的渔协工作。北见不知道这对父女和那个叫作田代的男人之间发生了什么。背负着债务四处潜逃的年轻男子和在渔村的早市工作的年轻女子相识,一起住进了这栋公寓里。父亲守护着他们。 然而,女人开始怀疑男人,报了警,说他可能是杀人犯。但调查结果却否定了她的怀疑。男人其实不是杀人犯。 共同生活的男人可能是杀人犯。不得不做此怀疑的关系究竟是怎样的呢?和女儿共同生活的男人可能是杀人犯。不得不做此怀疑的父亲的人生又是怎样的呢? 北见坐到驾驶座上,副驾驶座上的南条对他说道:「又扑了个空。」 「她说直到今天早晨还在一起,我原本相当期待的。」北见也说道。 「怎么办?先回警署吗?」 「不,反正回去顺道,去查一下千叶市内的那条信息吧。」 「千叶的话,啊,就是公寓里有个人说住在自己楼上的那个人跟山神很像的那个?」 「对,虽然不太靠谱,但还是去查一下吧。」 「光今天就三件了。三岛的超市、这个滨崎的同居男,接下来又是公寓楼上的邻居……」 南条嘆了一口气。与此同时,北见踩下了油门。 北见并不知道刚才那对父女和那个叫田代的男人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在他们看来,这件事也不过是他们到目前为止做的许多无用功之一。接下来要去调查的那条千叶市的消息,到最后说不定只是因为楼下的居民受不了楼上邻居的噪音,为了吓唬他一下才报了警。 「到滨崎花了好长时间啊。」南条好像突然想起来似的,说道。 「房总这半边的高速大巴太少。」北见回答道。 又到了周一,优马像往常一样去公司上班。乘地铁去公司的路上,他又开始担心起来,猜测警察可能给公司打过电话。但转念一想,又觉得如果公司接到警察的电话,不可能不跟他联繫而等着他去上班,于是他在心里告诉自己:像往常一样就好。 这个周末,优马一步也没有离开过房间。不开电视,也不放音乐,钢筋混凝土结构的公寓里能听到各种各样的声音。楼上的脚步声和挪动椅子的声音、小孩在走廊里玩捉迷藏的嬉闹声,以及自己的心声。 结果,整个周末也没有出现八王子兇杀案犯人被捕的消息,警察也没有找上门来。 但是,警察的确打电话来问过直人的事。紧接着,到阿明和大贵家行窃的那个小偷被捕也是事实。 优马让克弘联繫阿明和大贵,问他们犯人是谁,但到现在还没有收到两人的回覆,也没有勇气去追问。 被抓的那个小偷果然还是直人,所以警察才打来电话。但是,他可能并不是八王子兇杀案的犯人。也就是说,直人只是一个入室行窃的小偷,而不是杀人犯? 连日来心中的这些疑问,在上班后依然没有消除。 「午饭去哪儿吃?」 优马茫然地盯着电脑屏幕,这时同部门的梅原问道。 「我先把这个做完。」优马撒谎。 梅原也并不坚持,说了一句「那我自己去吃西西莉亚的女士套餐吧」,走出了办公室。 优马目送梅原离开,离开自己的办公桌,走进一个没人的小会议室,将百叶窗拉下一半,挡住自己的脸,不让外面的人看到。 然后,他给克弘打了电话。响了三声之后,克弘接听。 「阿明和大贵有回信吗?」优马省去寒暄,直接问道。「抱歉。有,有,昨天阿明给我发邮件了。」 优马赶紧把百叶窗拉得更低。 「阿明说什么?」优马战战兢兢地问道。 胃疼,差点吐出来。 「等等,我出去一下。」 优马能清楚地感觉出克弘离开喧噪的办公室,走向一个安静的地方。 「餵。」 克弘的声音回到耳边。 「……果然还是认识的人。太可怕了。」 优马下意识地扶住椅背,蹲下身去。 「认识的人?」 优马声音嘶哑。 「据说是去年在网上认识的,在他家住过一晚的大学生。啊,那个字,怎么读来着?」
第89页 「大、大学生?」 优马不由得抬高了嗓门。 「据说是啊。嗯,名字吗,水下面一个日,然后是挂起来的挂。」 「kutsukake?(9)」 「啊,对对,叫沓挂隼人。优马,你认识?」 没有印象。原本一直以为对方会说出大西直人这个名字,因此当他听到另外一个名字的时候,反而感觉好像是对方完全跑了题。同时,自己的声音在心中响起:「原来不是直人,不是直人。」 「……阿明说,可能大贵也曾经留那个大学生过夜。不过现在完全联繫不上他。」 优马听着克弘的讲述,又陷入混乱。那么,为什么警察会打电话给我呢? 直人不是入室行窃的犯人。可是,警察却打来电话,这么说果然还是和八王子兇杀案有关。但是,现在还没有犯人被捕的消息。即便现在还在嫌疑阶段,但这么大的案子,嫌疑犯被捕的话,也不可能没有任何报导。 「餵?」 「喂,我能听见。」听到克弘的声音,优马勉强答应了一声。 那天,优马在下班之前努力不让自己想直人的事。当然,虽然尽量不去想,但各种疑问还是在脑海中盘旋。他刚刚调动职位准备走马上任,大家都羡慕不已。因此,同事们看到他坐立不安便对他冷嘲热讽:「表面上不露声色的,可调动工作还是好事儿吧,瞧这高兴劲儿。」 优马准时下班,像往常一样乘上地铁,中途在涩谷站下了车。自从听克弘说入室偷窃的犯人不是直人后,脑海中就产生了一个最大的疑问:那么警察为什么会打来电话?他打算解开这个疑团。 在涩谷站下车后来到地上的优马,戴上口罩穿过五岔路口。仔细看了一下,因为季节的关系,很多人都戴着同样的口罩。 从车站走了两三分钟,来到一栋大楼前,一层有个银行,前面有个公共电话亭。路上行人很多,现在已经比较少见的公用电话也并不那么引人注意。 优马走进公共电话亭,拿出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他在公司里查到的上野警署的总机号码。他怀疑附近可能有监控摄像头,尽量把头垂得很低,然后开始按号码。 他原本以为自己会更紧张,但由于上班的时候就开始思考各种方法,决定扮演一个对任何事都无所谓的人,所以按键的时候手指甚至都没有发抖。 「喂,这里是上野署。」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女性的声音,听起来好像很忙,优马心中顿时产生一种挫败感。 「啊,喂,你好……」 「嗯。」 「啊,那个,前几天贵署给我打过电话……」 「嗯。」 「嗯,那个,说起一位先生的名字,问我认不认识。」 「嗯。」 「嗯,那个,当时我一时没想起来,就回答说不认识。可是后来好好想了想,又想起来了。只是啊,我不知道他姓什么,所以啊,一开始没想起来……」 「嗯。」 电话那头的女性工作人员见对方始终不说自己的目的,着急起来。 「嗯,我想起了那个人,所以就想问问您,贵署打电话找我是什么事?」 「您知道给您打电话的人是谁吗?」 「啊,不知道,我没听清……我只清楚地听到上野警署……啊,对了,是一位男士。」 「那我们这边打听的那位先生叫什么名字?」 「啊,嗯,大西。大西直人。当时我一时没想起来……」 「当时打电话给您的人还说了什么?」 「啊,没有。上来就说这个名字,问我认不认识。」 「如果不知道联繫人的名字,我们这边很难查询。而且,如果联繫人没有跟您说过别的,原则上我也不能告诉您详细情况。」 「为、为什么?」 「这是规定。」 对方立即说道。优马无言以对。 「……总之,我先查一下,然后让联繫人给您打电话,可以告诉我您的名字和联繫方式吗?」 虽然优马在心里进行过各种模拟练习,想像自己被问各种问题时应怎么回答,可一旦真的打通电话,嘴又不听使唤了。 「喂,您的联繫方式是?」 「啊,不用了,我回头再给您打吧。」 优马刚说完,那个女性工作人员的态度就立马转变,只是敷衍了一句:「那我查一下。」可是听那口气,也许根本不会真的去查。 「拜、拜託了。」 除此之外,优马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对方挂断了电话。优马迟迟未能走出公共电话亭,心里产生再打一次电话的冲动,想问一下八王子兇杀案的调查有没有什么进展。但是,总机话务员不可能对一个来歷不明的人讲案件的进展。这时,他突然意识到:「说是意外,说直人可能遇到意外就好了。」但是,他没有勇气再打一次电话。 优马走出公共电话亭,又打开手机上的雅虎新闻主页,依然没有发现八王子兇案的相关消息。 银行的百叶门已经拉下。优马坐在银行前面的石阶上,想静下心来好好想一下,可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太多,根本无法集中精力。 不知不觉地,最近一直都在网上查询有关八王子兇杀案的信息,到各种报纸和杂志的网站甚至各种论坛寻找可能与直人有关的消息。只是,找来找去也没找到。相反,对山神一也的了解越多,发现他和直人的形象越来越远。
第90页 有本杂志刊登了一篇报导,是对一个曾与山神一也同居的女人进行的访谈。当时两人好像都刚刚二十出头。 报导内容如下: 「最近我因为山神的事备受困扰。我们的确曾住在一起半年左右,但我们并不是恋人关系。当然,对于他犯下的杀人案以及犯罪动机什么的,我也完全不知情。 「我在六本木的一家酒吧当陪酒女郎时认识了山神。当时他在一家餐馆打工。一天,他跟那家餐馆的老闆来到酒吧。后来他就自己来了。感觉他和一般的客人不同。至于哪儿不同,我也说不清楚。后来我们开始在酒吧外面见面。虽然也会发生肉体关系,但他跟我见面的主要目的好像不是为了这个,而是要我陪他一起去小钢珠店或温泉健康乐园。当时,有些客人会向我示爱。我也经常找山神商量如何摆脱这些人的纠缠。 「后来,山神就住进了我家。与其说住在一起,不如说他只是在我家留宿更合适。我那些女同事都以为他是我养的小白脸,但其实不是。他自己也在工作,从来没有开口向我要过钱。 「我们只是因为脾气合得来才住在一起的。真的,只能这么说。山神是个什么样的人?……我的感觉是,他有趣,搞笑,感觉只要过好当下的每一天就好,从来不想未来怎样。 「如果稍微往坏处说,那就是有些贼痞子性。山神离开这里之前不久,我身边有两三个朋友接连丢了钱包。她们的钱包在餐馆、酒馆或夜总会丢失的时候,每次都有山神在场。 「当然,没有任何证据表明钱包是山神偷的。当时在场的还有一个手脚不干净的女孩,但我心里却怀疑他。 「山神突然离开了我家。我觉得他可能是找到了别的和他脾气相投的人。以后我们就没再见过面。 「当时的生活状态吗?我俩当时都是上晚班,中午过后才起床,在家看新闻广角,懒懒散散地过日子。有时候兴致起来,就去小钢珠店打打老虎机,然后各自去自己的店里上班。一起生活的那段期间,我俩都换了几次工作。山神曾在池袋的雷鬼音乐酒吧和涩谷的法国餐厅打工。 「有一次,山神和隔壁的邻居打了起来。一对年轻的恋人搬到隔壁。他们经常开大音量听音乐,叫朋友来家里聚会欢闹。如果太吵,山神就踢墙,很用力,有时我都怕他把人家的墙给踢穿了。还有,如果隔壁传来笑声,他也会大笑,笑得比对方更大声。有时还特意跑到阳台上去笑。 「我还记得,后来只要隔壁稍微有点声音,山神就去跟人家大吵大闹。对方可能害怕,就搬走了。他平常是个很温和的人,但一有不如意的事马上就会不高兴。他心情好的时候说话就很有意思,而且我觉得他也挺受欢迎的。 「山神说他一眼就能看出来谁会喜欢自己。见到那种人,他就会投怀送抱。具体情况我不知道,但我想应该不只是女人。有像我这样的陪酒女,也有像黑帮的男人。有一次他还跟我说有个男人在叶山有栋大别墅,让他随便用,约我一起去。 「我感觉他应该也吸过毒,不多,也就是玩玩的程度。我没吸过。 「我还偶然看到山神的手机里有几张所谓的床照。当时我以为,他是个男人,所以才傻乎乎地向我炫耀他睡过的女人有多少。他打工的工资并不高,可是花钱却大手大脚的。 「我虽然不认为他曾向女人伸手要钱,但也不敢断言他没伸手要过。」 优马闭上眼睛。车道上响起激烈的鸣笛声。好像是一辆奔驰差点撞上前方突然停车的轻卡,正在拼命地鸣笛。 记得有一次,和直人一起从附近的一个警亭前面走过时,旁边的直人曾闭上眼睛,持续了几秒钟。看他不像是在眨眼,就问了一句:「怎么啦?」于是,他指着警亭前面的公告栏,说道:「瞧,那个。」公告栏上贴着一个布告,写着这段时间因交通意外丧生或负伤的人数。 「这是我的习惯。死亡人数栏的数字如果是0的话还好,如果是1或2的话,我就会默祷。死者人数是几个,就默祷几分钟。」 直人说得很轻松,当时优马也只是敷衍了一句:「哦,很少见啊。」但是现在想来,当时直人那么为别人的死亡担忧,与现在优马脑海中想像出来的直人简直不像同一个人。 下一个瞬间,优马突然站起身,跑回刚才的那个电话亭,走进去,再次拨通上野警署的电话。 这次接电话的不是刚才的那位女性,而是一位上了年纪的男性。对方言谈中依然透露出很忙的样子。旁边还有别的电话在响。 「对不起,其实我最近联繫不上一个朋友,担心他出了交通意外什么的。不知您能否帮我查一下?」 与刚才的吞吞吐吐不同,这回优马说话非常流畅。不知为何,他现在确信直人遇到了交通意外。 「请问尊姓大名……」 优马瞬间以为对方是在问自己的名字,便回答:「啊,我是受他家人之託……」这时对方纠正道:「不是,请问您朋友的尊姓大名是?」 「大西。大西直人。」优马说道。 「请稍等。」 对方的声音远离耳边。室内的嘈杂传了过来。说话声、电话声、敲击键盘的声音…… 「从多久前?」 对方的声音突然回到耳边,优马慌忙应了一声:「啊?」
第91页 「从什么时候开始联繫不上的?」 「啊,哦,大概一个星期前。」 「没有这个人啊。」 「啊?」 「至少最近东京市内发生的交通意外死伤者名单中没有这个名字。」 「啊,哦。」 对方的回答过于直白,优马突然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如果是东京以外的地方,查起来可能要花些时间……」 打来电话的是上野警署。如果是交通意外,不可能发生在别的地方。 「请问,会不会不是交通意外,而是别的什么案子或者……」 「要是那种的话,在电话里就不方便……」 虽然都是理所当然的回答,但对方说话时依然吞吞吐吐。优马道谢,挂断了电话。 直人遇到交通意外,受了重伤。身上没有能够判明身份的证件,手机通讯簿上唯一的联繫人是我的名字——优马打电话前在脑海中产生的这种想像瞬间烟消云散。 优马再次走出公话亭,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向车站。 以前,有个五十多岁的客户突发心肌梗死去世。据说他死于下班回家的途中,但警方以保护个人信息为由,连他去世的具体地点都没有告诉他的妻子和女儿。当时是周五的晚上,也许他仅仅是去某个地方喝了一杯,或者也有可能是在夜店迎来了死期。虽说个人信息保护是警方的规定,但是妻子和女儿却因此无从知道他死于何地,她们的痛苦可想而知。 优马茫然地走在路上,不知不觉间闯入一个情人旅馆林立的区域。 他又思考起来:还有别的什么可能性吗?警察打来电话,问及是否认识大西直人。他不是去阿明和大贵家偷东西的那个犯人。八王子兇杀案的调查也没有任何进展。而且,他也并非遇到了交通意外。那么,到底是因为什么呢? 优马停下脚步。旁边有两个年轻男子正在被警察例行盘问。虽然优马听不清他们说什么,但可以看到警官正在搜查年轻男子的包。 会不会是吸毒呢?可是,两人天天生活在一起,如果直人真的吸毒,那么从他的言谈和眼神中肯定能发现。从日常的表现来看,他是不可能吸毒的。那么,直人会不会是去参加什么淫乱聚会,结果被警察抓了呢?淫乱聚会时有人吸毒。想到自己和直人相遇的地方,也无法完全排除这种可能性。脑海中想像着直人半裸着身子被警察按倒在地的情景,优马马上加快了脚步,从不停进行盘问的警察身边逃开了。 越想就越不知道直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不可能是杀人犯,不可能是入室行窃的小偷,不可能是吸毒惯犯,不可能是那种参加淫乱聚会的人。那么,直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他为什么要离开? 优马又加快了脚步。他越发肯定直人是因为犯罪被警察抓了。于是,心中的某个声音也愈发强烈:「所以,不要管了,不能管了。」 他开始扪心自问:和直人相识以前的生活是否那么无聊?当时自己虽然没有和任何人认真交往过,但也过得开心快乐。而且,即便自己和直人有未来,那么谁会祝福我们?哪里会有人祝福我们?不会有人祝福我们这种不被祝福的人。这样的世界会有什么幸福?所以,算了吧,就这样算了吧! 稍微打开一点窗,东方的大海逐渐亮了起来。天边有很多云,看不清日出,只有被朝阳染成浅红的云和海面缓缓地朝海湾的方向移动。 「起来了?」 泉听到声音,回过头去。起身坐在床上的若菜像个孩子似的用两手揉着眼睛。 「对不起,冷了吧?」泉正要关上窗子,若菜说道:「不,没事儿。」然后又钻进了被窝。 原本泉打算进行期末复习迎考,昨天晚上住到了若菜家里,却几乎没怎么学习。 「现在几点了?」 泉听若菜问,看了看墙上的表。 「六点十五。」 若菜又抱起枕头,准备再次入睡,泉正要转过头去看朝晖中的大海,这时若菜又说道:「啊,辰哉他们也快出现了。」 「辰哉君他们?」泉问道。 「一直在坚持呢,马拉松赛的晨练。他好像真的要参加马拉松。在辰哉家打工的那个田中,最近也每天早晨这个时间在家门口和他一起做准备运动,然后去跑步。」 泉从窗子里探出头,在海湾路的前方看到辰哉父母经营的那家民宿「珊瑚」。 「还没出来?」 泉听若菜问,回答道:「好像还没有。」朝阳还没有照到辰哉家门口,只有自动售货机的灯光照亮门前的路。 「他俩关系好得出奇。」 背后传来若菜的声音,泉佯装煳涂,「他俩?」 「就是辰哉和田中啊。跟哥俩似的。辰哉以前从来没有跟家里的帮工这么好过。来打工的那些人大多是从东京什么地方来的,辰哉好像不太擅长跟那些人打交道……」 这时,辰哉走了出来。泉小声说了一句:「啊,出来了。」一下跳到路上的辰哉马上做起了伸展运动。 泉能清楚地看到辰哉站在自动售货机前做膝关节屈伸运动。紧接着,田中也走了出来。他一脸疲倦地打了个大哈欠。 虽然听不到声音,但能看到他们正在说说笑笑。辰哉突然跑了起来,田中叫了一声「哎」,慌忙骑上自行车跟在后面。
第92页 朝阳依然没有照过来。自动售货机的灯光又照亮了两人离开后的马路。 泉关上窗子,回到地板上的被窝里。 「已经跑起来了?」 泉听若菜问,答道:「嗯,但田中骑自行车。」 被窝里还残留着自己的体温。泉将被子拉到肩膀。「喂,泉……」若菜的声音从床上落下来。 「……毕业后准备做什么?」 泉没有回答若菜的问题,而是盯着稍微亮了一点的窗子,过了很长时间才反问道:「你呢?」 「如果能在那霸的酒店找个好点的工作就留在沖绳,不行的话就去东京或大坂。」 「啊,要离开这座岛吗?」 「一般都是这样啊。」 「为什么?」 「这里没有工作啊。」 「这样啊。」 「对啊……那你呢?有什么打算?」若菜又问了一句。 「我……」泉刚说到这里,又停了下来。 她虽然并非没有考虑过未来,却没有什么具体的打算。 「上大学吗?」 泉听若菜这么问,回答道:「上大学有点难。如果那样,妈妈就太累了。」 「可是你也不能一直跟妈妈在那个民宿帮忙啊。」 若菜的父母好像也起了床,楼下传来一些响动。泉像是为了转换话题,问道:「辰哉君会去做什么呢?」 「不知道啊。就他那学习成绩,考大学应该是不可能的吧。以他的性格,估计可能先去大坂或者东京找个工作,然后很快又厌倦了,最后回到岛上。」 窗子又稍微亮了一点。 「什么时候回来?」 泉本来想问和田中一起跑步的辰哉多长时间能跑回来,但若菜好像误解了她的意思,回答道:「顶多也就一年吧。」 「不是啊,我是问辰哉他们每天早晨跑多长时间。」 「啊,你说这个啊。一般都是一个小时左右吧。他妈妈说,周末跑的时间更长一些。」 一番聊天之后,两人都完全清醒了,离开被窝。洗完脸,刷过牙,若菜开始为两人准备早餐,泉走到外面。 在路边蹲了一会儿,听到一阵狗吠,接着前方出现辰哉跑来的身影。他的身边有一条不知谁家养的小狗。小狗跟在辰哉的脚边,一边跑一边欢叫。田中骑着自行车跟在辰哉后面。 泉站起身,辰哉好像也发现了她,脸上露出一丝惊讶。 「早。」泉喊道。 辰哉跑到她面前,一边原地踏步,一边答了一句:「早。」 「我昨天住若菜家。」泉说道。 「早。」田中也在辰哉的身后打招唿。 「……我先回去啦。」 田中稍微有些慌张,回了辰哉家。 「田中每天早晨都陪你吗?」泉用眼睛追着田中的背影,问道。辰哉依旧气喘吁吁,勉强露出笑容,说道:「累死我了。稍微一松懈,他就在后面踢我屁股。」 泉又蹲下身,冲着在辰哉脚边吐舌头的小狗招了招手。小狗立即跑过来,将两条前腿搭在泉的膝盖上,要舔她的脸。 「谁家的狗?」泉问道。 「下平那边一个叔叔家的。」 「下平?从那边一直跟过来?」 「对啊,每天早晨都这样。」 「它自己能回去吗?」 「能回去啊。岛上任何地方,这傢伙都能自己去。」 小狗好像知道自己被夸了似的,高兴地摇起尾巴。 泉摸着小狗的脑袋,抬起头来。大海那边的朝阳照过来,辰哉流汗的双颊在朝阳下闪闪发光。 「辰哉君,那个……谢谢。」 泉的话过于突兀,辰哉吃了一惊,「啊?」 「你毕业后打算离开这里吗?」泉改变了话题。 「还没有任何打算……」 「我一直在想,得找个机会跟你说一声谢谢。」 泉跑到外面来等辰哉,本来不是为了要说这些。她原本只是想出来跟两人打个招唿,说声「早上好」,可是那些未曾想过的话却不停地从口中流淌出来。 「……虽然时间还早,但我觉得如果你真的离开了这里,就没有机会正式地跟你说一声谢谢了。我想郑重地跟你说一声谢谢。」 「怎么啦,突然说这些……」 辰哉明显慌了神,但泉觉得如果错过这个机会就再也无法将这些话说出口,于是继续说道:「……我必须努力。」 「你、你已经很努力了!」 辰哉突然抬高了嗓门,小狗受到惊吓,又叫了起来。泉温柔地抚摸它的脑袋。 「可是,我原本觉得自己没有办法再努力下去了。我有理由可以不再努力生活,也觉得自己不必再努力活下去了……可是,这样是不行的,对吧?」 「对,对啊。你一直在努力啊,也能努力活下去。」 泉抚摸着小狗,点了点头:「嗯。」 突然传来一个响声。泉和辰哉抬起头,看到辰哉家的大门打开了,田中从里面探出头,喊道:「辰哉,你妈喊你吃早饭。」 「马上就回啦!」 大概是感觉被人当成了小孩子,有些不好意思,辰哉高声嚷道。 「若菜也说了,你跟田中好得跟哥俩一样呢。」 辰哉像是很高兴,也笑着说道:「他这人挺有意思的。」
第93页 福冈机场。上次带北见去山神一也父亲的老家做调查的岩永巡查长前来迎接。 北见和南条乘坐早上第一班飞机飞到福冈,在到达口与岩永简单寒暄了几句,就坐着他的车前往县警署。 昨天深夜,北见接到岩永的联络,说博多中洲的一家夜店员工打人致伤被捕,其中一人供称自己认识一个疑似山神一也的人。 夜店的员工殴打辞职的员工,这种事件本来并不稀罕。然而,三名肇事者中有一个叫早川贵明的,刚来这家店上班不久,审讯中突然对警察说,自己去年十月和一个疑似山神的男人在同一个工地打过工。 据负责调查的岩永巡查长说,这个早川三十五六岁,骨子里就是那种痞子流氓习性。他在老家埼玉的高中没毕业就退了学,之后不停地换工作,来到九州之前曾因伤害和恐吓以及盗窃等罪两次服刑。 这个早川和那个疑似山神的男人一起打工的地方是鹿儿岛市内的一个建筑工地。据说工程很大,工地的劳动人员都是从九州各地招来的。 早川和那个疑似山神的男人同住一屋,虽然两人只在一起住了三个月,但他们脾气相投,节假日还会一起出去玩。 据早川本人说,他辞去工作回到福冈开始在这家店上班后,才意识到当时和自己同屋的那个人可能是山神。但岩永根据调查中的感觉,认为早川可能早在和那个人一起住的时候就已经发现了。早川虽然还没说太多,但他供称,如果那个人真的是山神,那么他认为山神当时来自沖绳。因为,他们虽然没有告诉对方自己来自哪里,但那人用的打火机、装衣服的方便袋上都印着那霸市内的店名和地址。 另外,这个疑似山神的男人也与早川一样,在十月底辞工离开了那个工地,以后两人就再也没有见过面。 如果这个人真的是山神,那么对山神的追踪又会取得新的进展。春天在埼玉县的建筑公司工作,用球棒打伤同事消失后的行踪就可以查明。而且,如果是去年十月辞工,距今也就三个月左右,而且来自沖绳这个信息也将成为查案的重要线索。 北见和南条跟着岩永走进警署内的审讯室。早川坐在狭小的房间里。 看到这个叫早川的人懒洋洋地抬起头的瞬间,北见立即郁闷起来。虽然他心里明白自己应该习惯这种类型的脸,可道理归道理,情感上还是接受不了,心情顿时沉重起来。 也许是因为光线昏暗的缘故,早川的脸色呈现出一种病态,他的眼睛、鼻子、嘴和耳朵简直就像捡来的废品,被人胡乱安在脸上,缺乏整体上的统一。人在粗野的生活中,心自然也会变得粗野。现在看来,面相也同样会变得粗野。那张脸勐一看并非一副兇恶的面相。进一步说,如果这个人微笑一下,也能做出一副不错的笑脸。但是,惯犯的脸上都会表现出诸如厌世、贪婪和幼稚之类的情感。这些情感就像被缝在脸上的线,留下起伏不平。北见想像着,如果用剪子把这些线一根根挑出来,这张脸究竟会变成什么样子?或许,拔掉线之后变得光滑平整的脸又会呈现另外一种丑陋。 北见怀着沉重的心情坐在早川面前,早川使劲嘆了一口气,气急败坏地说道:「饶了我吧。」 「想早点结束的话,就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北见冷冷地说道。 早就已经习惯了接受审讯的早川听到北见的这句话,似乎马上看出北见是哪种类型的刑警,马上改变了态度。「八王子兇杀案跟我没关系啊。但是,我肯定犯人是那傢伙。」早川开始讲了起来。 「……我蹲过几次班房,清楚得很。真正崩坏的人,就长那个样。勐一看那张脸挺普普通通的,可就是那张普通的脸,会面不改色地杀人。」 听早川也突然说出了长相的问题,北见感觉自己的内心仿佛被别人看穿了。他吃了一惊,仍旧勉强保持着面无表情。 「你为什么认为那个人就是山神?」 北见问了一句,引导他继续往下说。 「首先是脸啊,长得很像。忘了什么时候在哪儿了,看到那张通缉照片的时候我一下子就知道了。哎,当然一般人看到的话可能不会发现,可我一看就知道那是一张杀人犯的脸。另外,就是通过他说的话。啊,当然他没有说过杀人的事啦。只是,忘了什么时候,记得有一次,跟我同组的一个小子自杀了。上吊死的。然后,我就说,『我从来没想过死。』那小子说『我也没有』。只是,他又说了一句:『有时候觉得死了也无所谓。』」 据说那个疑似山神的男人接着这样说道: 「我虽然从来没想过死,就是偶尔,也不是什么特别的时候,比如早晨起来拉屎,看电视里演综艺节目,就突然会想:『哎?我就这样死了也行啊。这样也不错哦。』也不是因为厌世,也没什么不愉快的,反而是心情还不错的时候,就会突然想:『就这样死了也不错哦。』」 早川好像原本是个爱说话的人。他想到哪儿说哪儿,把那个人说过的话都说了出来。 「……总之,怎么说呢,他这种无所谓生死的人,就没什么希望了。他自己无所谓生死,也理所当然地认为别人也无所谓生死,觉得自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和别人消失是同一回事。所以他才会说『杀了我啊』。就这样的傢伙,要是着急起来,不定能干出什么事儿来。啊,现在想来,感觉他好像跟我说起过自己在八王子作案那天的事。啊,当然也不一定是啦。只是后来我看电视上讲兇杀案的现场情况,感觉有点像。」
第94页 据早川说,那天,那个疑似山神的男人走在东京郊外的大街上。烈日炎炎,浑身疲倦,脚下的柏油路冒起的热气让人窒息。前一天,男人接到之前登记的一家劳务派遣公司的电话,说今天有个日结的建筑活,要求从傍晚干到第二天早晨,工地那里有备好的工作服之类的,还能当场拿到工钱。 男人到那处电车站是在下午五点多。虽说是郊外,但那儿有一栋车站大楼,站前环状路上排列着开往各个方向的公交车。 头一天电话里说坐公交车需要二三十分钟,因此男人从电车站出来后就开始找公交车站。车站里吹着冷风,可刚踏出车站,汗水就一下子冒了出来,身体就像被雨水打湿了一样。 男人乘上公交车前往指定的地点。下车的地方是一个随处可见的新开发的小区。他按电话里的指示找了半天,也没看到哪儿有建筑工地。他仍旧找啊找啊。途中,在自动售货机上买了几次冰镇水和茶。住宅区盛夏的炎热,和这里的风景一样,静止不动。与其说是在出汗,不如说像穿着湿衣服到处走。 离集合时间还有五分钟的时候,男人还是没有找到施工现场,终于给那个劳务派遣公司打了电话,一说对方指定的那个地址,结果对方却笑道:「那里啊,是上周的工地。」原来,前一天的负责人搞错了。「如果你现在想去的话,我给你介绍一个地方,就是有点远啊。」对方连一句对不起都没有说。男人挂断了电话。 不停地出汗。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汗水也不停地从下巴落下来,啪嗒啪嗒地落到地面上。放眼望去,周围全都是一样的房子,已经不知道公交车站在哪儿,自己从哪儿如何走来的了。 男人马上坐在旁边一户人家门口的台阶上。弯起的膝盖内侧黏煳煳的,难受极了,但也已经没有力气起身走路。屋漏偏逢连夜雨。这么多房子,偏偏就这家的主人回来了。那是一个小个子女人,她手里拎着一个超市的购物袋。 男人希望她直接走过去,不要理他,可那个女人却在稍远处停下脚步,跟他打了招唿,「您好……」 男人心里烦极了,心里小声念着「好吧好吧」,心想:为什么偏偏就这家人回来了呢? 他原本打算就这样离开,可女人又问道:「请问,您来我家有什么事吗?」 「不,没有,只是迷了路而已。」男人爱答不理地回答。 女人嗯嗯啊啊地点了点头。 「这附近有自动售货机什么的吗?」口特别渴,连唾沫都没有了。到处都是同样风格的房子,周围看起来不像有自动售货机。 「这附近啊……」女人陷入思索。 男人离开她家门口,女人与他擦肩而过,打开大门,走上石阶前往门厅。男人若无其事地看了女人一眼。女人关门的时候也往他这边瞥了一眼,于是男人装作迈开步子,等门关了,又在原地蹲了下来。 这里有那么多房子,可路上一个行人也没有。只有房子、道路和酷暑。 这时,背后响起开门声。男人蹲在地上,回过头去,看到女人走了出来。男人心烦气躁,双手放在膝盖上,正要起身。 「不介意的话,请喝点东西吧。大麦茶。」 仔细一看,原来女人手中拿着一个杯子。女人提防着杯子里的茶水溅出来,小心翼翼地走下石阶。门关着。女人站在门边把杯子递了过来。男人站起身接过杯子。大麦茶很凉,手里的杯子上形成一层雾气。男人没有说谢谢,就在女人面前一饮而尽。大麦茶真的很凉,非常好喝。喝光那一瞬间,刚才电话里那个人的笑声突然在耳畔迴响,「那里啊,是上周的工地。」是那种耍弄人的语气。 男人把杯子还给女人,女人又问了一句:「还要一杯吗?」男人拒绝了。 「……接下来的故事,我觉得应该是那傢伙瞎诌的。」 早川讲完男人喝光杯子里的大麦茶,发出一种淫荡的笑声。 「女人先进了家门,那傢伙也来了劲儿,跟在后面敲了门。那个女人给他打开门,他一下子把她推进去,在门厅强姦了她。」 早川说完,又笑了起来。那笑声里充斥着一种恶臭,北见忍不住转开视线。 「是他亲口说的吗?强暴了那位女性?」北见问道。 其实现场并没有迹象表明被害人尾木里佳子曾受到性侵害。 「嗯,他是那么说的。可是那肯定是说谎啦。我以前跟他说过女人的事,他一定是在逞强,为了面子啦。」 「然后呢?之后他又做了什么?」 「说强暴了那个女人之后,肚子饿了,就去冰箱里找吃的,吃了些火腿和水果什么的,就逃走了。」 北见抬头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南条。两人都已心知肚明,早川刚才描述的这些景象和八王子被害人家里的构造是一致的。 「你刚才说那个人是从沖绳来的?」北见转换了话题。 「哎呀,我也不是很清楚啊。昨天跟另外一个警官也说过了,他随身携带的东西上有沖绳的店名和地址……」 「离开你们一起干活的那家工地时,他有没有说过什么话?」 「没说什么。在那种工地上,大家都闷头干活,连招唿都不打的。啊,但是……」 「但是什么?」 「好像说要攒些钱买点露营用品什么的。帐篷啊、睡袋啊、饭盒啊之类的。所以我就问他,『买这些东西,是要去流浪啊?』他回答说,『算是吧。』」
第95页 男人自称「田中信吾」,在这个建筑公司登记时,留的是横滨的一个地址,据查根本没有这个地方。 「啊,我这种人虽然也没资格说三道四的,可是,真的,如果你们不快点把他抓住,他肯定还会杀人的。可能是在外人看来他还挺开心的那种时候。」 北见又对早川审讯了一个小时后,与南条一起到走廊里。 「还没有沖绳的目击信息吗?」 刚从审讯室里走出来,南条便问道。 「嗯,来之前我查过,没有发现特别有价值的线索。只是,也许有那么一两条错过的。我正让他们查。刚才抵达机场的时候又问了一下,现在还没有发现。」 过了一会儿,岩永也从审讯室里走了出来,过来问道:「接下来怎么安排?」 「原本应该去一下早川他们干活的那个鹿儿岛工地,可时间关系,还是先回东京吧。」北见回答。这时,南条插嘴道:「哎,山神父亲的老家远吗?」 「开车两三个小时。」 回答他的是岩永。 「那来回要一天时间啊。」 南条似乎放弃了这个打算。岩永说他去安排送机的车,然后就离开了。这时,南条突兀地转换了话题,「北见,你看那边的那位老婆婆,有什么想法?」北见往那边一看,看到一个老婆婆坐在走廊前面的长凳上,样子十分可怜。 「嗯,跑到这种地方来,应该是来接不争气的儿子吧,而且已经来了几十次了。也许,这就是那个老婆婆的生活。」 北见回答完,南条说道:「总之,地点很重要。比如,如果山神现在在沖绳的度假区,有谁会怀疑他是杀人犯呢?对了,这个老婆婆之所以来这里,其实是因为上大学的孙子开摩托时摔倒了,她跟着过来。刚才还在那边骂她那个不争气的孙子,说:『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别开那么快。』」 北见又看了老婆婆一眼。知道真相后,从老婆婆身上竟再也看不出什么可怜相了。 「你认为山神回沖绳了吗?」 听南条这样问,北见虽然毫无根据,却马上回答了一句:「是的。」 那天晚上,北见和南条回到东京,重新在以往的目击信息中寻找与沖绳相关的信息。最后只发现了一条。 唯一的一条可能与沖绳联繫上的报警信息来自大坂的一位女士。在大量的报警信息中,最终真正成为刑警们的调查对象的只有很少一部分。当然,其中有些信息委託了当地警方进行调查。但是,从委託当地警方调查的那一刻起,其实就意味着搜查总部已经否定了该信息的有用性,这些报警信息中其实没有一件与山神产生关联。 这位住在大坂的女士提供的信息埋没在众多资料中,搜查总部甚至没有委託当地警方进行调查。 报警人是一名二十四岁的女子,叫作种田优里,在一家全国着名的西点店心斋桥分店工作。她报警称,大概一个月前,她和同事两人一起去沖绳旅游时见到一个人,感觉他长得很像山神一也。 幸好当时警方留下了她的联繫方式。北见立即打了她的手机。对方大概正在工作,连着打了两次都没接通,只好留了一个语音留言。大概过了一个小时,她本人给北见打来电话。 偏偏不凑巧,这时北见正在厕所小解。他慌忙应了一声「我马上给您打回去」,顾不上洗手就从厕所里飞奔出来。 稍微聊了几句他就发现,这名女子之前并非出于好事而打来的报警电话。 「……听说您曾见过一个长得像山神一也的人,请问能否跟我说一下具体情况呢?」 「那个,我也不能确定那人一定就是犯人……」 「当然,那也没关系。」 「哦,那我见到他那天的日期您都知道了,对吧?」 「是的。这边的资料上有记录。」 「哦,我看到那个人的地方,不是沖绳本岛或那霸。」 「哦?不是那霸?」 这一点资料上没有写。 「对。当时我和朋友虽然住在那霸的酒店,但最后一天去了一个叫波留间岛的离岛玩了一天。」 已经回到办公桌前的北见慌忙拿出地图,打开沖绳那一页。 「那是一个小岛,从那霸乘游轮大概三十分钟左右。在那个小岛的码头上,看到一个人,感觉和那个犯人很像。」 北见已经在手头的地图上找到波留间岛。粗略一看,虽然称不上小岛,但确实没有石垣岛或宫古岛那么大。 「……我猜那个长得像犯人的男人可能在那座岛上的客栈或民宿打工。我们抵达那里的时候,他到码头来迎接和我们坐同一艘船的一家旅客,乘船回去的时候他正巧也在那里。当时他来送一对年轻恋人,站在码头上,不停地笑着沖他们挥手道别……」 「对不起,恕我冒昧,请问您从什么地方看出来那人可能是山神一也呢?」 「以前电视里说那个犯人曾在大坂的美容诊所做过整容手术。那个诊所离我娘家很近,所以印象深刻,啊,对了,通缉照片上的那张脸,我还记得比较清楚……但也不是一眼就能看出来。当时在码头上看到的时候,他晒得很黑,而通缉照片上的那个人皮肤较白……可回到大坂之后,我心里还是放不下,就决定报警了。」 这是一个月前的信息,如果信息属实,那么现在山神可能还在岛上。虽然现阶段还不能断定那个人就是山神,但由于小岛不大,即便对岛上所有的住宿设施进行排查也花不了太多时间。只是,不能给所有的设施打电话询问,因为山神本人可能接到电话。
第96页 北见挂断报警人的电话后立即接到部下的电话。他们刚才奉命对八王子兇杀案的现场再次进行勘查。 他们已经在门边的花丛中找到滚落在地上的大麦茶杯子,证实了早川在福冈的供述。只是,遗憾的是,还是未能从上面提取到犯人的指纹。 或许被害人尾木里佳子确实曾为山神端出一杯大麦茶。但事实即便真的如此,这些信息对破案也无所裨益。 北见想像着山神一也在沖绳的蓝天下站在码头笑着送别游客的情景。下一个瞬间,耳边响起早川在福冈说出的那句话。 「……如果你们不快点把他抓住,他肯定还会杀人的。」 放学的路上,泉和若菜一起回家走到平常两人挥手道别的地方,泉刚举起手来准备说再见,又突然说道:「啊,对了,我今天要去狮子民宿借辆自行车的。」 「客人用的自行车吗?」 「嗯,明天有一家六口客人,说自行车还少一辆。」 两人一起走在通往海滩的路上,看着变得有些灰暗的冬天的大海。然后,泉在「狮子民宿」前与若菜道别,走进兼作咖啡馆的院子里,正好这家民宿的阿姨从门口走了出来。 「请问,您家的自行车……」泉问道。 阿姨好像一时间没想起来,张大了可爱的大眼睛,「啊,想起来了!那里,那里,都放那里了,随便推走哪辆都行。」阿姨指着杂货间说道,「什么时候还都行,不着急的。」 以前这个阿姨天天繫着一条围裙,不知为何今天却换上了工作服。 「您这是要去哪里吗?」泉问道。 「星岛,去除草。」 「您家在星岛上有农田?」 「也算不上农田啦。可如果放着不管,地就会荒掉的。」 「能带我一起去吗?」泉问道。 「可以啊。只是我得在那里待一两个小时。」 「我也帮您除草。」 「好啊。不过地也没那么大,其实用不着怎么帮忙。」 阿姨走向通往海滩的后门,泉也将书包放进杂物间,跟着走了出去。 从银滩上延伸出去的栈桥上拴着「狮子民宿」的小船。可能有时也载客人,船体崭新,比辰哉的船约大两倍。 泉跳到船上。船果然比辰哉的大,比较稳当。泉蹲下身子的时候,阿姨已经解下绳子,打开了发动机。 「跟辰哉的船比起来,我这船可算得上豪华客船了。」阿姨豪爽地笑了起来。 果然船大速度也快,从眼前流逝的风景与以前不同。泉一边找着平衡一边站起来,用整个身体迎着扑面而来的海风。船开到大海上,云已经散去,冬日温柔的暖阳洒落下来。 然后,小船停靠在星岛的栈桥边,泉跳上栈桥。 「泉,从那边上去往右走一点,有一道破旧的石墙,那里有三间仓库,你知道吧?」 泉听阿姨这么问,点了点头,「嗯。」 「阿姨就在那附近等你哦。不要去太危险的地方。当然,这里也没什么危险的地方啦。」 「我就去那边的山坡上看看大海。」 「山坡?上面有废墟的那个?阿姨最近都没去过那边,那里变成什么样了啊?」 「还是普通的废墟啊。」 阿姨大概觉得泉的回答很有意思,又豪爽地大笑起来。 泉先走了起来。她像往常一样走上那条羊肠小道,右手边稍远处有古旧的石墙,三间表面上还挺新的仓库在那边依次排开。 好久没来这里,心情顿时变好了,泉不由得朝有废墟的山坡走去。爬到山顶,看到一望无际的大海。阳光从云间洒落,海面上闪烁着金色的光芒。 泉正要坐在以前坐的那块岩石上,突然想起一件事,走进废墟。当然,里边已经没有田中的行李,阳光照着破败的白墙和脚下的瓦砾。 泉在里面看了一圈。那个门框还在。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田中突然从里面探出头来,吓了她一跳。那个门框就像一个大大的画框,透过画框可以看到对面的景色。这时,泉突然想到自己还没去过废墟的另一面,便走到了里面。 从原本是门的位置向外走一步,便是一块空地,以前好像是个内院,再往前是坡度和缓的山崖,通往下面的海滩。 泉往前走了几步,小心翼翼地往山崖下看。雪白的沙滩在下方延伸,成为小岛和大海的分界线。岛上长着茂密的野生椰子树,大海上白色的波涛起伏。蓝色的大海一望无际,白色的沙滩看不到尽头。椰子树的树叶在海风中摇摆着,坚韧有力。 泉嘆了口气,看着眼前的景色入了迷,不由得朝山崖的方向迈出脚步。南国特有的树根在地上盘根错节,原以为自己轻轻地放下了双脚,可突然发现还悬在半空,又慌忙收了回来。 在美景面前,泉长长地伸了一个腰。能看到这样的景色,也不枉今天来到这里。 伸完腰,泉突然想看看背后有什么,于是回过头去。就在这一瞬间,泉「啊」地一声惊叫起来。脚勐地往后退了一步,又踩到柔软的树根,待在原地动弹不得。 前面有一堵白墙,大半已经坍塌,但有的地方还残留着二楼的断壁。白墙上用红漆写着一个「怒」字。 虽然只是简单的涂鸦,但那里却飘散出一种阴森森的气氛,泉感到一种恐惧。她想穿过刚才进来的那扇门,回到对面,却感觉那个红色的「怒」字挡在面前,根本迈不开步子。转开视线,就感觉那个字朝自己扑来,双腿开始颤抖。
第97页 泉屏住唿吸,与那个字对峙。仔细一看,原来那个「怒」字的周围,还有一些用红漆写的小小的「怒」字,笔画扭曲,就像在地上爬行的蝾螈。 泉感到噁心,一下子蹲在地上。只是,蹲下身子的时候,视线仍无法从墙上转开。她感到毛骨悚然,感觉就像有很多叫作「怒」的小虫子吸附在自己的身上往上爬。 那些叫「怒」的红色小虫仿佛不断地从白墙里涌出来。涌出来的小虫子从墙上爬下来,爬到地面上,爬到泉的脚边。 泉拼命地用手擦自己的胳膊和脸。但不管怎么擦,那些红色的小虫子仍旧执拗地向上爬。 泉发出一声尖叫,逃进废墟,跑出那片地块。原本想就这样跑到「狮子民宿」的阿姨所在的地方,但这时她突然停下了脚步。现在所在的这个地方,明显与墙壁那边的氛围有所不同。 泉低头看着自己的身体。当然,根本不可能有什么红色小虫子。就在这一瞬间,她差点又尖叫起来。应该早点发现才对,可是由于刚才受到太大惊吓,根本没来得及思考。 写字的人是田中。 脑海中浮现出田中的背影。他正面向白色的墙壁,用红漆在墙上写着「怒」字。只是,那个背影是陌生的,并不是泉以前认识的那个田中的背影。 泉想直接跑下山坡,可不知为什么又停下脚步,站在稍远处回头看。 刚才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呢?自己刚才在那堵墙后面到底看到了什么呢? 从这边只能看到一堵残破的白墙。但那堵墙后面的确写着「怒」字。 泉突然觉得,虽然田中平常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开心,可其实也许他有时也会想逃离这个社会,到这种地方来露营。 当然,她并不知道田中遇到了什么事,为什么会跑到这个地方独自生活。以前她总认为这里对田中来说并不是终点,而只是一个过程,并没有想太多。比如以现在的自己来说,就相当于断掉与妈妈、「波留间之波」的叔叔阿姨、若菜以及辰哉的联繫,独自待在这里。简而言之,就是切断了自己的过去与未来。田中曾经这么做。这种人心中肯定是有烦恼的。但是,人生烦恼这种程度的理由,还不足以消除从白墙上的红字中感受到的那种毛骨悚然。 太阳落山了,又起了风。海上吹来的寒风敲打着玻璃。洋平放下筷子,茫然地盯着电视机。电视上正在播出一种游戏形式的娱乐节目,非常热闹。虽然听到了电视中的声音,但洋平却不知道在演什么,为什么那么好笑。 洋平放下筷子,正在等茶泡饭用的茶汤。爱子去了厨房,电热水壶的水好像还没有开,所以她还没有回来。不,或许她是刚刚离开餐桌。洋平离开餐桌,往厨房里瞧了一眼,看到爱子盯着已经在冒热气的电热水壶。 「爱子,茶。」 爱子回过神来,刚要说「水还没……」,却发现水壶已经在冒热气。 洋平回到餐桌,用筷子切下一大块明太子,放到碗里的剩饭上。 田代离开其实是在一周前,但那仿佛就在昨天,可有时又感觉已经过了一年。 那天,爱子一直哭到精疲力竭。洋平当时真担心她再也站不起来,强行将不情愿的爱子拖回了家。原本以为爱子会待在房间里,有一段时间不再出来,但第二天早晨她又像平常一样去早市打工,工作结束后,回到田代已经不在的那个公寓,中午到渔协给洋平送便当。然后,等洋平下班回家时,她又在做晚饭,和父亲一起吃完晚饭,刷了碗,回自己的公寓。 自从那天后,田代就没有音信。爱子也没再提起田代。洋平想问也问不出口。爱子既然每天都回公寓,说明她或许还在期待田代回来。洋平看到爱子这样,不能对爱子说:「田代不会回来了。」而且,更不能对爱子说,「总有一天田代会回来的。」 「爸爸,茶。」 洋平突然听到声音,慌张起来。爱子站在他的面前,转着茶壶。 吃完饭,洋平去泡澡。厨房传来爱子洗碗的水声。水声停下时,洋平突然无法平静,「爱子!」本来没什么事,他却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听爱子问「怎么啦」,就随口说了一句:「哦,一会儿我要喝点烧酒,给我留点下酒菜啊。」 泡完澡,在更衣处换上睡衣。爱子说了一句「晚安」,传来她走向门口的脚步声。 洋平离开更衣处,追上爱子,对她说道:「这就要走吗?」 爱子正在穿鞋,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冰箱里有土豆沙拉。」 「啊,嗯。」 洋平见爱子这就要走出去,又赶紧叫住了她,「哎,喂!」 爱子回过头来,脸上依然没有任何表情。 「……啊,那啥,光睡个觉的话,住这里也行啊,没必要特意回那边。」 这时,洋平停了下来。他原本还想说:「一想到你自己住在那个公寓里,爸爸就担心啊。」可话却堵在嗓子眼,说不出口。 「……啊,那个,也不用一直在公寓里等,田代,他嘛,也知道这里啊。」 爱子原本茫然地看着洋平,就在洋平说出田代这个名字的瞬间,泪水充满了她的眼眶,差点就要流出来。 「会、会回来的。他又没做什么坏事。等他平静下来,会跟咱们联繫的!」
第98页 洋平语速很快。他知道自己不该说这些话。这时,爱子已经泪流满面。 「他不可能回来了!他不可能回来了!爸爸你明明知道的,为什么还要说这种谎!」 爱子也不擦一下脸上的泪水,歇斯底里地喊道。 「田代君让我相信他,我也说自己会相信他,可都是因为你不相信我们。因为你不相信我!」 爱子抽噎起来。洋平走下冰冷的门厅,想安慰一下她。但是,当他将手搭在爱子的肩膀上时,爱子在狭窄的门厅爆发了。 「爸爸……如果爸爸对我说,即便像我这样的人,也会有人喜欢我,对我说那个人很善良,很伟大,跟我说我会幸福,那我……我根本就不会打电话报警!」 洋平架住差点哭倒在地的爱子。想到这一个星期以来,爱子都抱着这样的想法给自己送便当,做晚饭,洋平就觉得可怜极了,泪水也不由得涌上眼眶。 「爱子……」 田代会回来的,田代会回来的。这种谎言又差点脱口而出,洋平使劲用手堵住自己的嘴。如果自己能对她说,爸爸一直相信你啊,一直都相信你能幸福的,那将会变得多么轻松。可他不想用这种谎言欺骗痛哭流涕的女儿。自己的确是一个未能相信自己亲生女儿的父亲。 这时,客厅里的电话响了起来。最先做出反应的是爱子。她一边抽噎,一边试图爬向客厅。洋平也跨过她的身体,回到客厅,拿起话筒。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老年男性的声音。他好像非常激动,说的话有些听不太清。 「……槙师傅?不、不好啦!你租的那个房子,很多流氓都找上门来了,好像是黑社会的,乱打乱闹的……喂,喂,你在听吗?我是阳光公寓的房东。」 洋平终于理解对方的意思,回了一句:「餵。」 「喂,你赶紧去瞧瞧吧。就是那个吧,你女婿欠债逃走了,人家来追债了,对吧?这件事在这里已经没人不知道了。我刚报了警,反正你也赶紧去瞧瞧!」 旁边的爱子看着这边,眼神中含着一种期待。洋平摇了摇头,对她说道:「不是田代。」 挂断电话之后,洋平勉强装作一副平静的样子,一脸严肃地叮嘱爱子:「爸爸回来之前,就待在这里。听好,一步也不能离开!」 爱子自然表现出一副想知道原因的样子,但洋平吼了一声:「不是田代。总之,你待在家里!」说完,洋平换上衣服就从家里飞奔出去。 坐进车里,插进钥匙。手在剧烈颤抖。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勾结,警察将田代的地址泄露给了黑社会。田代说的是真的,他相信了爱子。田代……田代真的爱着爱子。 洋平迷迷煳煳地开着车,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开的,从哪里开过。汽车在公寓门口停下来,洋平看到三个长相兇恶的男人站在门口。他们朝这边走来,好像正准备离开。其中一个人又突然转身,跑向爱子和田代的那个房间,朝房门用力踢了一脚。坐在车里的洋平也能清晰地听到对方踢门的声音。 男人们走过来,瞧着车里的洋平。洋平抱着豁出去的心情下了车。 「跟102那家人有关系?」 年长的那个人走近洋平,站在双方能感到对方鼻息的地方,说道。洋平点了点头。 「警察来了就麻烦了,我们今天先回去。你应该知道情况吧?欠债就得还钱!」 踢门的那个年轻男子又跑了回来。这时,年长的男子突然朝着年轻男子的脸打了一拳。他发出一声惨叫,倒在地上,只留下一个血腥的声音,好像牙齿被打碎了。 「这个混蛋竟然跑去踢门,真对不起啊,太没礼貌了。」 年轻男子从地上站起来,用手捂着嘴。鲜血从手指间喷涌而出,顺着下颚啪嗒啪嗒地滴落,染红了他身上的那件白色羽绒服。 男人们上了车,疾驰而去。洋平瞪大眼睛,吃惊地看着这一切。心中的恐惧早已超越普通的限度。不知为何,眼前似乎浮现出一个奇异的场景:滨崎的大海一望无际,然而已经干涸,没了海水。 从脚下到远方的水平线,都是一望无际的碧蓝大海。海水晶莹剔透,让人不由得屏住唿吸。低下头,可以看到蓝色的热带鱼在脚边游来游去。北见乘着游轮抵达波留间岛的码头,下船后站在那里,盯着大海。 「原来世界上还有这种地方。」 北见不由得感慨。南条不理会他的话,扬起下巴,对他说道:「瞧。」原来穿着制服的巡查正骑着自行车朝这边骑过来。 「不是说要低调吗?」 南条小声指责。但北见知道,南条之所以这么说并非在指责自己工作的失误。 为了不引起人们的注意,北见和南条都穿着便衣。但,两人身上透露出来的氛围好像是遮掩不住的。巡查下了自行车,在稍远处向两人敬了一个礼。 「跟你说过要低调的!」北见一边走近,一边严厉地指责。年轻的巡查听了他的话,一副气馁的样子,只答了一句:「是的。」 「你先走,我们跟在后面。」 幸好乘船过来的游客都已经离开码头,准备坐上旅馆派来的接送车。 「昨天我们问的那件事查得怎样了?」 北见看着在前面不远处推着自行车的巡查,问道。巡查刚要回头,又忍住了。
第99页 「是的。岛上的大小旅馆共计六十三家。尊您吩咐,我没打电话,直接找各家老闆确认过的一共十九家。现在还没有发现那个疑似山神的人。不过,倒是经常会有年轻人突然来到这个小岛,在民宿等处打工。在已经调查过的民宿中就有两三家在这半年内雇了帮工。」 「那几个人有可能吗?」 「是的,年纪和体格都相仿。」 接到客人的面包车陆续从码头的停车场驶离。乘坐返航游轮的游客也都已经上了船,码头上瞬间变得空荡荡的,甚至能听到海浪拍岸的声音。 这里虽然是码头,但附近并没有什么设施,只有一个宽阔的停车场和游轮工作人员用的小办公室,以及一间用简陋的水泥墙建成的游客候船室。前方有一片椰子林,一条柏油路通往前方的村落。 「派出所远吗?」北见问前面的巡查。「用不了五分钟。」巡查一本正经地背对着他们回答。 北见看到候船室里没有人,就叫住巡查,走进候船室,想跟他商量一下走访调查的顺序。 但是,进去之后,发现空荡荡的候船室的角落里坐着一个穿校服的女孩。北见刚才在码头上看到过她。她好像是来为乘坐返航游轮的朋友送行的。 「你好。」北见打了声招唿。女孩似乎有些吃惊,抬起头来,也打了声招唿,「你好。」 「本岛人?」北见问道。 「嗯。」女孩点了点头,视线转向后面跟进来的南条和巡查。她好像是个机灵的孩子,两人走进来之后,她便知趣地走了出去,为他们腾出地方。北见对她说了一声「不好意思」,女孩没有回答。 三人坐在凳子上,巡查立即打开这座岛的地图,对此前走访调查的情况进行说明。 「昨天没有人搭游轮进出啊?」北见问道。 「对,没有。和游轮公司联繫过了。」 北见抬起头来,看到墙上贴着一张海报,上面写着:「波留间岛半程马拉松赛。」 「这是?」北见问道。 「马上就要在这个岛上举办的马拉松赛。对了,还好是现在。如果比赛开始了,就有很多游客来这里,到时山神就更难找了。」 北见朝打开的窗外看去。碧蓝的大海就像蓝天落到了地上,游轮渐行渐远。 「请问,我要不要也一起……」 「你在派出所等着就行。如果有什么需要,我们会马上联繫你过来支援。」 巡查听了北见的话,表情变得更紧张了。 离开栈桥出航的游轮越来越远,在风平浪静的蓝色大海上留下一条长长的白波。 泉出了候船室,走到屋后,蹲在窗下望着大海。她今天是来送若菜坐游轮去那霸的亲戚家的。 窗子开着。与泉擦肩而过走进候船室的那几个人的声音清晰地传进耳朵里。另外两人身后跟着一个警官,起初泉还以为游轮中发生了什么意外,但听着他们的交谈才逐渐明白,原来另外两个穿着便装的人也是从东京来的刑警。 他们认为此时附近已经没有人,所以说话无所顾忌。泉原本没有打算偷听他们说话,可事已至此,也不能再站起来了。 泉准备等他们离开候船室走远之后再起身,便一直蹲在那里,抱着膝盖,努力不让自己发出声响。 她逐渐听明白那几个人在说什么。他们之所以来这里,好像是为了寻找一个人。虽然不知道他们要找的那个人是男的还是女的,但派出所的警官列举了一些村落和民宿的名字,看来他们要找的可能不是这个岛上的居民,而是来岛上旅游的游客。 她再次将视线转向大海。若菜乘坐的那艘游轮已经转过海岬,消失在视线当中。 这时,一个声音传了过来,「那我们就开始行动吧。」紧接着,三人走出了候船室。刚才说话的那人是问泉是否本岛人的年轻刑警。 等他们走出候船室,稍过了一会儿,泉才站起身,骑上孤零零地停在停车场上的自行车,踩起脚踏板,朝着县道的方向骑了过去。这条路穿过椰子林,椰子树的叶子从路两旁伸展过来。泉骑着自行车,怕撞到那些叶子,缩起脖子。 县道这边的路上出现三个人的背影。警官推着自行车,走在最前面。年轻的刑警看到泉,闪开身子为他让路。他好像有些吃惊,也许是觉得:原来她还在附近啊。 「劳驾。」泉打了声招唿,用力踩下脚踏板。超越那三个人的瞬间,泉才突然意识到,两个刑警大老远从东京来到这里,肯定是要调查一个特别重要的案子。 来到县道上,男人们向左转弯,泉向右转弯。她直起身子,用力蹬起脚踏板,沿着缓缓的斜坡朝自家的方向骑去。 泉心里明白他们是在追查某个案件的犯人,而他们并不是犯人,但还是想尽早躲开他们。可是,像往常一样,骑到坡道的中间就用尽了力气。泉下了自行车,回过头看时,那三个人已经拐过弯,没有了踪影。 泉看着空无一人的县道,不知为何,心里砰砰直跳。直觉告诉她,那几个人正在寻找的是一起恶性案件的犯人。 他们要寻找的那个犯人,应该不是昨天或今天才来到这里的人。如果那个犯人不是本岛人,那么他就可能已经在这座岛上潜藏了一段时间了。 泉想要快点回家,推着自行车加快了脚步。下一个瞬间,她又停了下来。怎么才想起来啊!昨天在星岛的废墟看到的红字「怒」突然浮现在脑海中。田中一定也有他的苦恼。看到涂鸦之后,泉试图以这种想法来忘掉当时感到的冲击。
第100页 只能说是直觉。她感觉那几个人要找的人可能就是田中。但是,产生这种想法的同时,脑海中又浮现出田中骑着自行车跟在辰哉后面陪他晨练的情景,就再也无法将那两个刑警和田中联繫到一起了。 泉匆匆忙忙往家赶,上了坡顶,又骑上自行车,沿着通往海湾的下坡路滑行下去。 回到家后,泉先去了厨房。妈妈站在那里。听妈妈说了一声「你回来啦」,心情稍微平静了一些。 「妈妈,刚才……」 泉要跟妈妈讲刑警的事。但是偏不凑巧,这时有个住宿的客人叫她。「对不起,先等一下。」妈妈这样说着,就走出了厨房。「没事儿,一会儿说也行。」泉看着妈妈的背影,回答道。 心里莫名地感到焦躁。她走出厨房,打开手机,在输入框里输入「犯人」「波留间岛」,却没有找到相关的消息。 「泉?哎?不在吗?」 里面传来妈妈的声音。泉也不回答,又骑上了自行车。 骑上自行车的泉不知道自己要去往何处。她只是用力地踩着脚踏板,心中感到焦躁。 最后,泉去了辰哉家的那个村落。到了之后,她还是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来。 泉将自行车停在辰哉家门口。他家好像没有住宿的客人,昏暗的大厅里空荡荡的。她没有叫门,只是在外面盯着看了一会儿。这时,突然有人在身后喊道:「泉?」 泉一惊,回过头去,看见辰哉站在那里。他好像刚跑完步回来。 「怎么啦?」 辰哉疑惑地问。 「啊?没怎么……」 「是来我家对吧?」 「啊,嗯。」 「找田中?」 「他在吗?」 辰哉热心地要去叫田中。泉慌忙把他叫住,「啊,不是!对不起,我不是找田中,是找你……」 「我?」 辰哉回过头来,显得稍微有些紧张。 「嗯。那个……那个,如果你一会儿有时间的话,能不能带我去一趟星岛?」 辰哉好像非常吃惊,「好、好啊,可是……」他一边这样回答,一边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对不起,你如果忙……」 「完全没关系啊。我去换件衣服。在海滩等我。」 辰哉说着,在门厅脱了鞋走了进去。泉把这个请求说出口,才感觉自己的确是想让辰哉看一下那里的涂鸦。她认为辰哉跟田中更熟,看了之后也许与自己感想不同。 泉将自行车停在门边,从后门来到海滩。从脚下延伸出去的绳子前端繫着辰哉的小船。小船在风平浪静的大海上悠悠地摇摆。 辰哉也很快跑下了海滩。 「对不起,突然叫你来。」泉向他道歉。 在小船到达星岛之前,泉都没能跟辰哉说出涂鸦的事。 辰哉将小船停靠在栈桥边,正要像以前一样到那边椰子树的树荫下休息。这时,泉问他:「跟我去一下山坡上的废墟好吗?」 辰哉好像又有点吃惊,应了声「好」,朝前方走去。泉鼓起勇气,冲着他的背影说道:「喂,废墟的墙上有涂鸦。」 「涂鸦?」 辰哉扭着头,仍旧快步向上走。 「我是说可能啊,可能是田中写的。」 「田中写的?什么样的涂鸦?」 辰哉爬上山顶,站在那里。泉吞吞吐吐地说道:「什么样的……怎么说呢……」 「你想让我看一下,对吧?」 「嗯……怎么说呢,今天我去轮渡码头送若菜,在那里遇到两个刑警……」 「刑警?」 辰哉的表情瞬间紧张起来。听到刑警这个词,他好像又联想到那天晚上的事。 「不是,不是我的事。我也说不清楚,感觉他们好像是到岛上来找什么人。派出所的巡警也跟着呢。」 泉慌忙解释。辰哉又走了起来。泉跟在后面,走上通往废墟的坡道。 「刑警从东京过来,肯定是在调查案子吧?」泉看着辰哉的背影问道。 「可能吧。」辰哉只是歪了歪脑袋,也不回头。 泉想跟辰哉说她怀疑田中就是犯人,不知为何,却说不出口。 到了废墟。周围的椰子树叶在海风中剧烈摇摆。 「在哪儿?」 辰哉在废墟前面停下脚步,回过头来。泉指着废墟里面说道:「那里面,最里面那堵墙的背后。」辰哉听了,一个人走了进去。 泉看着辰哉的身影消失在废墟里,站在原地闭上眼睛,听到海风吹动椰子树叶的声音与涛声。她想像着自己和辰哉一起走进去,脑海中描绘废墟中的情景。穿过废墟的门,走到背后。辰哉首先看了一眼下方延伸的海滩,然后回过头来。 这时泉睁开眼睛,竖起耳朵,听辰哉有没有说什么。可是,一点声音也没有。 过了一会儿,里面传来辰哉踏着地上的瓦砾回来的脚步声。泉只是用眼睛盯着从废墟里走出来的辰哉,说道:「有吧?那是田中写的,对吧?」 也许是心理作用,泉看到辰哉脸色苍白。 「辰哉君?」 泉担心起来,叫了一声。 「……那是田中写的,对吧?」 辰哉点点头,只突兀地说了一句:「泉,你不用担心。」泉不明白他的意思,反问道:「啊?什么?」
第101页 于是,辰哉这次又像是自言自语,重复了一句:「泉,你不用担心。」 辰哉的样子明显怪怪的。他丢下泉,就要一个人回海滩。泉慌忙跟在后面,可无论如何也没能冲着他的背影对他说话。 在回程的船上,辰哉也一直没有开口说话。他好像在故意躲避泉的视线。 回到波留间岛之后,辰哉的态度也没有改变。泉像往常一样看着他将小船拴在栈桥上。这时辰哉才开口说道:「你先回吧。」结果直到最后,辰哉都没有直视泉的眼睛。 夕阳染红了门柱上的狮子。北见叠上摊开的地图,站在敞开的门口,朝里面喊了一声。 这里是由沖绳传统住宅改建的一家民宿,一尘不染的琉球榻榻米通往里间。过了一会儿,里面走出一个繫着围裙的中年女人。她大概误以为北见是要投宿的游客,慌忙说道:「啊?请问您有预约吗?」 北见简短地答了一句「不」,像之前一样向女人解释来访的理由。女人只是摘下围裙,仍旧站在那里。她在认真地听北见的说明,但和前面几个人一样,也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表现出一副不知所云的样子。 北见首先告诉对方,他们这次是在进行机密调查,然后让她看了一眼山神的通缉照片。这时,女人才好像终于明白过来,但还是跟之前的几个人一样,一会儿低头看看照片,一会儿抬头看看北见,一会儿又低头看看照片。 「啊,啊啊,这个人……」 北见听女人发出声音,着急地问道:「您认识?」 「不,不,只是感觉以前好像在电视上看到过。对啦,就是那个嘛,打扮成女人模样的那张照片……啊?这个犯人现在在波留间岛吗?啊?啊?……」 女人连声惊唿。为了安抚她的情绪,北见慌忙否定:「不,还不确定。」 然后北见告诉她这个人现在可能在波留间岛上的某个旅馆打工。这时,女人也和之前问到的几个人一样,对他说道:「我家没这个人……倒是经常有年轻人来这里打工……」 「……你们在全岛挨家挨户走访吗?」 北见点了点头。 「至少我们村子里没这个人。这里总共就五六家民宿,谁家有什么样的人打工,我都知道。」 实际情况正如这个女人所说。北见他们已经问遍了这个村里的民宿,这里是最后一家。他们在所有的地方得到的答案都是一样的。 北见向她道谢,然后离开了。不知不觉间,太阳已经落山。刚才被夕阳染红的狮子现在已被门口的街灯照亮。汽车停在路上,南条站在车边。北见沖他摇了摇头,回到驾驶座上。 北见在方向盘上打开巡查预备好的地图。南条已在他们这半天时间里走访过的地方打了叉。他用脚碾灭地上的菸头,正要回副驾驶座,这时刚才的那个女人又从里面跑了出来。 北见打开驾驶座的车窗。 「喂,我想起来了,最近有个年轻人来这个岛上打工。在一家叫『珊瑚』的民宿,不过那个村子离这里很远。沿着这条路开车大概得十分钟。」 为了表示礼貌,北见下了车。 「……大概从过了年之后吧,有个年轻人开始在『珊瑚』打工。可他的样子和刚才的那张照片好像又有点不太像。」 「他现在还在那里打工吗?」 「还在啊。今天还跟那家民宿老闆的儿子一起跑步呢。」 「跑步?」 「嗯,听说那孩子要参加马拉松大赛。两人一过来,我家的狗就跟着走。还是条小狗。有几次,那个打工的年轻人又帮我送了回来。」 北见扭过头去,看到院子里有个小小的狗窝。 「长得不像?」北见问道。 「嗯,我觉得不像。怎么说呢……简直无法想像那个年轻人会是那种兇杀案的……」 北见再次向女人道谢,回到车里。南条指着摊开的地图,对他说道:「反正是我们接下来要去查访的村落。就去那个叫『珊瑚』的民宿。」 北见发动引擎。 不知何时,房间里已经变得昏暗。辰哉坐在地板上,抱着膝盖,盯着直到刚才都被夕阳染红的墙。 窗外传来男人们的声音。旅客刚刚吃完晚饭,现在好像正在外面抽菸。 「哎,你也逃出来啦?」 又有一个人走了出去,外面的那些男人跟他打招唿,然后大家哄堂大笑。 「哦,你俩也在这里啊。太过分了。还以为你俩去厕所了呢。」 「哎哟,真受不了。」 「哎呀呀,真的是,有点受不了。」 男人们又大声笑了起来。 「我也理解老闆的激愤情绪。美军基地之类的问题,对于他们这些当事人来说,确实是事关紧要的切身问题啊。」 「那是自然。我呢,老闆的心情我是理解的,而我也知道,这是需要全日本一起来解决的问题。」 「哎呀,可跟我们这些游客慷慨陈词,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啊。」 「刚开始的时候你不是听得挺认真的嘛?」 「那是啊,一开始我也是稍微有点兴趣……」 「可是,说那么长时间谁能受得了啊。反正根本和我们没啥关系嘛。不,也不能说完全没关系。可我们是来旅游的,跟我们讲这个就有点……」
第102页 「那个老闆真不适合做生意。」 「不过,一开始是我引出的这个话题。」 「然后,你就把火给人点着了。」 「老闆还在餐厅激情演讲呢?」 「不是有一对学生恋人吗?那个男生好像都不知道沖绳曾被美军占领。」 「哎哟,那可不得了……咦?你夫人和孩子呢?」 「我妻子已经先我一步带着孩子逃回房间了。」 大约三十分钟前,辰哉下楼去了一趟厨房。田中出去做事还没回来。餐厅里传来父亲的声音。他正在像以前一样,跟喝醉的客人讲沖绳的问题。辰哉想去阻止,往餐厅里瞧了一眼,发现几个人正围着父亲,认真地听他说话。他们说曾在电视新闻上看到父亲参加的那次游行示威,也都在强烈谴责政治家们的诡辩。辰哉没有去提醒父亲,回了房间。当时夕阳还没有落山。他蹲在地板上,盯着洒满阳光的墙。 男人们仍在外面聊天,但此时他们已经转变了话题,开始聊起各自的工作。 辰哉站起来,走出昏暗的房间,又走下更加昏暗的楼梯。途中,他突然停下脚步,原地坐了下来。 在星岛的废墟里看到的东西又浮现在眼前。废墟墙壁背面的涂鸦变成田中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白色的墙壁上写着一个红色的「怒」字。直觉告诉他,那就是田中写的。当时,他应该感觉到了什么,但是现在却完全想不起当时的感觉。他正要回去找泉,又突然停下脚步。白色墙壁的左下方,杂草掩盖的地方也写着一些字。那是一篇短文,不是用红漆写的,而是用黑色油性笔写的。 辰哉慢慢走近,用手拨开丛生的杂草。 「看到美国兵干一个女的 那女的我认识 好玩儿 有个老头喊了一声police 就结束了 别跑啊 美国兵 干到最后啊 女的晕倒了 好玩儿」 过了好长时间,辰哉才终于理解了他看到的那些内容。当时,泉倒在地上的样子浮现在眼前。「不要……不要对任何人说。」泉一边哭着一边说的这些话又在耳边迴响。 辰哉从楼梯上站起来,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向厨房。田中还没有回来,餐厅里传来父亲寻找客人的声音。辰哉坐在冰箱和洗碗机之间的缝隙,被水弄湿的地板在萤光灯下闪闪发光。 父亲大概听到了动静。外面传来父亲走来的脚步声。他往厨房里看了一眼,脸有些涨红,看到辰哉蹲在那块狭小的区域,吃惊地问道:「干什么呢?」 「等田中。」辰哉答道。 「喂,你看到咱家的客人了吗?怎么突然都不见了呢,你说这……」 父亲正要去找。「爸!」辰哉喊道,「……行啦,不要啦!」 父亲好像没有听清他的话,回问着:「嗯?什么?」仍旧去了外边。 田中坦白自己曾看到公园里发生的那件事时,他说自己喊了一声「police!」,他说自己曾拼命地追赶美国兵,他还曾说:「我会永远和你站在一起。」 站在一起,这种词虽然经常会听到,但辰哉当时却感觉自己仿佛第一次听到这个词。 就在这时,后门打开了。 「我回来了。」田中朝里面大声喊道,然后看到蹲在地上的辰哉,瞬间吸了一口气,吃了一惊,「怎、怎么啦?干吗呢?」 田中抱着买回来的食材走进来。他一边歪着脑袋錶示疑惑,一边打开蹲在地上的辰哉旁边的冰箱,将食材放进去。 「你挤在这里干吗呢?」 「……什么也改变不了。」辰哉小声说道。 弄湿的地板反射着萤光灯的光,有些耀眼。外面传来父亲的声音,他还在外面寻找逃离的客人。 「……不要装着同情的样子。」 辰哉站起身来。田中看了一眼他手里的菜刀,慌忙往后退了一步。辰哉伸出手,扑进田中怀里。 「……什么也改变不了……够了……够了。」 他一边重复着这句话,一边扭动着手腕。田中的身体重重地压在辰哉的身体上面。 手湿了。菜刀从弄湿的手中滑落。但辰哉依旧扭动着手腕。这时,他又听到父亲的声音:「在哪儿呢?」一遍又一遍…… 太阳落山后,像往常一样在厨房里给妈妈打下手的泉突然感到心里乱糟糟的。起初她以为自己感冒了。头昏脑涨,而且也听不清旁边的妈妈的说话声。过了一会儿,心脏又怦怦地跳了起来。为了不让妈妈担心,泉哼着歌极力掩饰。 她知道原因。辰哉看到涂鸦之后变成那样。泉看到涂鸦后感到毛骨悚然,但辰哉的感觉或许不一样。若菜说辰哉和田中看起来就像哥俩。如果自己哥哥的阴暗面被人看到了,那么弟弟会怎么想呢? 泉在厨房里给妈妈打完下手,走出来准备回厢房。这时,厨房里骚动起来。泉站在外面,与其说是听到人的说话声和别的动静,不如说是清清楚楚地感受到里面的气氛。 不知为何,下一个瞬间,泉没有跑向厨房,而是跑到大门外。与海滩平行向前延伸的石墙沐浴着月光。泉盯着以前辰哉经常坐的那个地方。这时,背后传来妈妈紧张的声音。 「泉!」 泉回过头去。妈妈慌慌张张地跑了出来。 「泉……刚才,辰哉君他……」 泉紧紧地盯着从家里跑出来的妈妈。她似乎已经感觉到妈妈要对自己说什么。虽然还什么都不知道,但双膝已经在颤抖。
第103页 「刚才,若菜的妈妈打来电话,说辰哉君家里……」 妈妈欲言又止。 「没关系,你说啊……妈!没关系,你说啊!」 妈妈抚摸着女儿的肩膀,想让抬高嗓门的女儿冷静下来。 「妈妈也还不太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我只是听若菜的妈妈说,辰哉君他……他家不是有个叫田中的吗?辰哉拿刀捅了他。」 泉感觉自己好像知道妈妈要告诉自己的就是这件事,但又感觉妈妈说的与自己的预感完全不同。但是,事到如今,脑海中只有辰哉用刀捅田中的画面。明明没看见现场,却能想像出那个画面:两人叠躺在地上,就像抱在一起。 「不对……」泉不由自主地小声说道。只是,嘴上虽然这样说,至于什么不对,哪儿不对,自己想要说的不对是什么,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泉?」 听到妈妈的喊声,她才发现妈妈就站在面前。 「不管怎样,先进去。」 妈妈正要推她的后背,她却拨开妈妈的手,沿着石墙跑了起来。 「泉!你要去哪儿!泉,你得在这儿待着!泉!」 泉听到妈妈的声音和脚步声追了上来,也没有停下脚步。 快走到县道的时候,她感觉到妈妈不再追了。月光下的椰子林在风中剧烈摇摆,就像要把天上的星星扫成一堆。 泉沿着县道往下跑。途中,经过她在这座岛上第一次看到龟壳花的地方。当时她和辰哉走在一起。辰哉问她怕不怕,她回答「好看」。她觉得或许从那一瞬间开始,自己就已经喜欢上了这座海岛。 沿着昏暗的县道往下跑,转过海岬。唿吸越来越困难,但双脚还在向前移动。汽车的前灯越来越近,瞬间把泉照亮,又疾驰而去。 泉一口气跑到辰哉一家居住的那个村落,途中从未停下脚步。站到坡道上方时,她看到那个小小的村落包裹在一种诡异的氛围中。警车停在辰哉的家门口,红色的灯光照亮周围人们的脸。那里有很多人,却没有声音。每个人都不说话,在旋转的红色警灯的照耀下,伸长了脖子往辰哉家里瞧。 泉下了坡,到达人墙的后面。人们将辰哉家门口围得水泄不通,踮着脚尖往里面看。 虽然唿吸已经变得非常困难,但泉还是一边喊着「对不起,让一让」,试图拨开人群走到前面。但是,每一个后背都一动不动,根本看不到里面的情形。 这时,救护车鸣着警笛从背后开了过来。前方那些看热闹的人同时朝左右分开,在泉的面前闪开一条路。 还是平日里的风景,没有什么不同。亮着灯的民宿的门厅。月光下的庭院。只是,今天那里站着一个警官。 救护车抵达,急救队员从车里走了下来。 「闪开!」 泉被他们推了一下肩膀,打了一个踉跄。就在这一瞬间,队员停下脚步。人群中发出一阵唏嘘声。 辰哉从里面走了出来。他深深地垂着头,几个男人在两边架着他往前走。泉看到他的模样,吸了一口气。辰哉走到街灯下,他的脸、手腕和t恤衫上都沾满了鲜血。 男人们推着辰哉的后背,想让他坐到警车的后座上。泉跑了过去。有人抓住她的手腕,她使劲挣脱了。 「辰哉君!」 辰哉听到泉的喊声,微微抬起头。 「辰哉君!」泉又喊道。 警官立即制止,推了一下她的肩膀,「让开。」泉仍试图往前走。但是,这时辰哉已经被推进车里,一起上车的男人关上了车门。 载着辰哉的警车开了起来。泉想追上去,又被警官抓住手腕。 这时,一个男人从民宿的大门走了出来。泉还记得他。是那个年轻的刑警。白天在轮渡码头,他曾过来问泉是不是本岛人。 那个刑警拦住正要往里面走的急救队员,对他们说道:「被害人已经死亡。没有别人受伤。」 刑警的视线转向泉。泉张开口想跟他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刑警好像还记得白天的事。他的眉毛稍微动了一下,又转向那些急救队员。 「鑑证人员正从那霸赶来,请保护好现场。」 「我们要在这里等吗?」 「不用。他父母在里面,能否请你们把他们带到一个稍微安静些的地方?」 刑警回里面之前,又转身看了泉一眼。泉仍旧拼命地试图甩开警官的手。 刑警和急救队员走了进去,泉听到那些来看热闹的人开始窃窃私语。 「听说这家老闆的儿子杀了他家的帮工。」 「太太发现的时候,尖叫起来,听说连客人都听见了。」 「厨房。就是那扇窗子里面。到处都是血哦。」 「他俩关系好像挺好的,怎么会……」 急救队员搀扶着辰哉的父母从里面走了出来。两人都面无血色,空洞的眼睛里没有映出周围那些看热闹的人的身影。 优马明天一大早要去伦敦出差,收拾好一星期用的行李。他现在下班回来之后,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期待直人回到这个家里。但是,这次要出差一个星期,心里又忍不住产生一丝期待。 优马合上鼓鼓囊囊的行李箱。行李箱正好压在直人平常坐的那张坐垫上。他正要把坐垫抽出来,这时打开的电视机里传来新闻速报的提示音。
第104页 他停下手,屏幕上首先出现「新闻速报」几个字,紧接着,又出现了速报的内容。 「沖绳十六岁少年将一名男子刺杀。警方验明被杀害的男子是前年八王子兇杀案的嫌疑犯山神一也。」 铃声再次响起,屏幕上又显示了一遍新闻的内容。不知为何,优马将手伸向电视机,试图阻止那条速报消失。但屏幕上的文字还是消失了,电视里又开始播放一般的娱乐节目。 优马趴在地上,抓起遥控器换了台。换的第三个台正好在播放晚间新闻,播音员正在播报山神案的新闻速报。 直到现在,优马还不知道直人为何突然离开。进一步说,就是无论怎么想,也找不出直人出走的理由。如果说心里还有一个疙瘩,那就是在直人突然消失的前一天,两人曾说起这起八王子夫妇被杀的兇杀案。当然,他并不认为直人是杀人犯。但在那个犯人被捕的现在,听说那个犯人在沖绳与一个陌生的少年发生口角结果被杀的现在,也就只能认为,直人死了,直人被杀了。 屏幕上,重复播送速报的播音员这时说道:「本台刚刚收到最新消息。」然后接过一张纸条。 「本台刚刚收到的最新消息。八王子夫妻兇杀案的嫌疑犯山神一也在沖绳县波留间岛被杀。据称,山神自今年一月起在该岛的一家民宿工作至今。本台暂时还没有收到详细信息,不知道山神遇害的地点是否在该民宿。再次播报。前年在八王子发生的兇杀案的嫌疑犯、持续潜逃约一年半的山神一也于沖绳落网。本台暂时没有收到详细信息,疑似被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刺杀……据少年供称,他并不知道那个人是山神嫌犯。」 播音员一口气读完新闻,电视里开始插播一则保险广告。优马发现此时自己已经停止了唿吸,慌忙吸了一口气。 从今年一月开始?在沖绳的民宿打工? 脑海中浮现去年除夕的景象。那天,受友香之邀,与哥哥、侄女花音和直人五人一起在哥哥家吃饭。一起看红白歌会,听了美轮明宏的歌,迎来了今年的新年。 回家的路上,他和直人一起去了附近的一家寺院。两人在冰冷的天气里排了十几分钟队,终于来到佛前合掌祈祷。当时,他微微睁开眼睛看了一下旁边的直人,发现他双眼紧闭,眉间甚至挤出皱纹,认真地合掌祈祷。 当时,那傢伙许了个什么愿呢? 下一则广告开始了。优马回过神来,无意识地小声说了一句。「不是……」 直人过年的时候还跟自己在一起,不可能到沖绳的民宿打工。直人果然不是杀人犯。 就在念头产生的那一瞬间,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情感涌上心头。明明知道直人不是那种人,可直到最后自己还是没能相信他。上野警署打来电话的时候,我背叛了他,说自己不认识什么大西直人。 那么,直人为什么突然消失?警察为什么会打来电话?这一切都还没有答案,只有自己背叛直人的那句话沉重地压在心头。「不认识。」那时,我选择了逃避。我背叛了他,选择了逃避。 洋平觉得自己仿佛听到爱子的喊声,从被窝里跳出来。原本以为现在还是深夜,起来后才发现原来窗外天已经蒙蒙亮了。放在枕边的表,指针指向六点。他以为自己刚才是幻听,正要回到被窝,但拉门外又响起爱子的声音:「爸爸。」 「怎么啦?」洋平慌忙打开拉门,以为逼债的人又来了。但是,客厅里的电视上正在播放洗衣液广告,爱子盯着电视屏幕。 上次之后,那几个上门逼债的男人又出现在爱子的公寓。虽然洋平把爱子带回了家,但好像还是给邻居们带来了麻烦,当天房东就打来电话提出解除租房合同。邻居家有小孩,不能给人添麻烦,于是,当天晚上洋平就把公寓里的行李全部搬回了自己家。爱子起初不同意,坚持说这样的话田代就无家可归了,可是当她看到那些逼债的男人跟在搬家公司的卡车后面的那一瞬间,就不再坚持了。其中,头一天被老大打了一顿的那个人也在。他的脸肿了起来,撕裂的嘴唇上还沾着血迹。 从第二天开始,那些男人就开始来洋平家逼债,而且经常在夜里一点多过来踹门。当然,洋平也报了警。可是警察一来他们就消失,过几个小时又回来。警察盘问时,他们就说:「我们只是在这里等朋友啊。」他们也没有对洋平父女提出什么要求。而且,前天晚上,门厅的玻璃门被他们打碎了。洋平慌忙跑到外面,那个老大说了一句:「这小子捣乱,打碎了,也没钱赔你……」接着又朝着那个脸还没消肿的男人打了一拳。已经开始癒合的伤口又发出撕裂的声音。洋平没吱声,关上了门。 这会儿洋平走到客厅,与爱子坐在一起看起了电视。广告结束,新闻节目开始的瞬间,洋平知道了电视上正在报导的内容。知道归知道,却不知道自己应该做出什么反应。 那个杀人犯被抓了,在沖绳被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刺杀。播音员说那个杀人犯被捕了。 爱子似乎也不知道应该如何面对这则新闻。因为这个叫作山神的男人四处潜逃,爱子背叛了田代,然后失去了他。所有的一切都可以归咎于这个男人。但是,冷静想一下,就会发现其实这个男人以及兇杀案本身与他们根本没有什么关系。这件事让洋平感到愈发混乱。
第105页 正要叫一下坐在旁边盯着电视的爱子,突然门厅那边响起了敲门声。爱子勐地缩了一下肩膀。洋平将爱子紧紧搂在怀里,竖起耳朵,依然听到有人敲门。 「洋平!在家吗?是我啊,茂夫。对不起啊,一大早的。」外面传来荣海丸船长的声音。 洋平拍了一下爱子的肩膀,沖门口说道:「我马上开门。」 洋平赤着脚下到门厅,地冷得扎脚。他打开门,看到船长站在外面,正低头看着被打碎的门玻璃,盯着洋平临时煳上的胶带和纸箱。 「这么早来找你,对不起。这是怎么啦?」 洋平听船长这么问,简短地回答:「没什么。」 「大早上你也挺忙的,我就直截了当地跟你说了。」 寒冷的空气里,船长搓着厚厚的手掌。 「……明日香找我商量过了。你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啊。大家都很生气,说你这人太见外,说你不相信我们……你家的事我都听说了。总之,你和爱子都没有什么错。管他黑社会啊什么的,你都没有必要自己一个人闷着。我们不能让这些傢伙在我们的地方肆意妄为。我们能做的都会做。」 客厅里的电视正在播报案件的后续消息。一个根本不认识的人杀了人逃走,到了洋平他们一次也没去过的沖绳岛上,被一个同样根本不认识的少年杀害,终于被捕。就是这样一个事件。 信州的民宿、假名、左撇子、田代的成长经歷、爱子的谎言…… 自己一直不愿直视的东西是什么呢?或许,其实并不是这个兇杀案,而是自己和爱子这看不到未来的人生。 北见走出那霸警署的审讯室,正想在走廊里的自动售货机上买瓶茶,这时一个女警过来问道:「午饭怎么办?」 「这个时间,那孩子也会吃点东西,给他送点饭吧。」 女警听了北见的话,点点头,正要离开时又停下脚步,回过头来,「那您呢?」 「哦,我自己随便吃点就好。」 北见喝了一口茶,坐在坚硬的长凳上。 审讯一直在持续。刺杀山神一也的那个叫知念辰哉的少年,从被捕后就一直老实交代问题,但他的身体却在不停地颤抖。他不逞强,也不流泪,只是身体一直在颤抖。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北见接到报案时,正是他们刚要开车去兇杀现场的时候。在码头迎接他们的那个巡查打来电话,北见听他说到兇案现场在民宿「珊瑚」时,不由得叫出声来。直觉告诉他,被杀的那个人就是山神一也。他认定一定是山神又发疯闹事,岛上的少年为了阻止他,把他杀了。 北见他们赶到现场时,发现那个现场异常安静。巡查的自行车停在大门口,旁边站着一个当地的消防员。甚至能听到附近传来海浪声。 北见走进兇杀现场即那家民宿,看到巡查搀着一个脸色苍白的少年。他的脸和衣服沾满了鲜血,父母瘫坐在他的脚边,空洞无神的眼睛盯着地面。 另一方面,山神的尸体躺在厨房湿漉漉的地板上。洗碗池的水管一直开着,溅出来的水弄湿了山神尸体的脸。到处都是血。鲜血流进排水沟。北见想起八王子现场留下的那个血字,那个「怒」字仿佛一点点被水沖走。 北见跨过山神的尸体,先把水管关上。山神睁着眼睛看着他。这就是他一直在追查的那个人。由于躺着的那个地方空间狭小,因此尸体看起来比想像中还要大一圈。 「起来啊……」北见不由得在心中小声说道,心想:你死了,我们就再也没法弄清真相了。 岛上唯一的一辆警车终于赶到现场时,外面已经围了很多看热闹的人。北见丢下山神的尸体走出厨房,走向巡查旁边的那个少年。他在颤抖,甚至能听到槽牙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能告诉我经过吗?」北见例行公事地问道。 少年颤抖着,老实地点头「嗯」了一声,然后说道:「把我惹怒了……把我惹怒了,我就把他杀了。」 北见一直认为这个少年是为了制止发疯的山神,才刺杀了他,觉得可能是正当防卫。但是,少年讲述的事情经过却离北见的猜测越来越远。 「……田中来这里打工之后,我们关系就不好。看到他我就生气。今天吵了起来……我就杀了他。」 北见原本以为少年认出了山神,脑海中浮现这样的画面:山神被人认出来是杀人犯,生了气,发起疯来。但是,这与少年的话不一致。 「你知道那个人是杀人犯,对吧?」 北见忍不住问道。南条立即瞪了他一眼。少年本人似乎根本没有理解他的意思,旁边的那个巡查却好像刚意识到这个问题,「啊」了一声。 「山神,不,那个田中闹了起来,对吧?然后你就杀了他,不是吗?」北见等不及他回答,着急地问道。 少年好像越发不明白他的意思,说了一句:「吵架了,我一生气,就……」然后犹犹豫豫地看着周围,又颤抖起来。 「所以,也就是说,山神先闹起来,所以……」 北见正要重复,被南条严厉制止。 只是吵架那么简单?山神就这样被卷进来,死了? 简直难以置信。但是,眼前的这个少年也不像在说谎。瘫倒在脚边的妈妈带着哭腔,一直重复一句话:「你们关系不是很好吗……妈妈一直以为你们关系很好。」
第106页 北见走到外面,想要整理一下混乱的思绪。前来看热闹的人群已经将现场围得水泄不通。 北见看到女警从审讯室走出来,问道:「那孩子有没有吃点东西?」 「我劝他好歹吃一口,他就真的只吃了一口。」 女警说完就离开了。北见看着她的背影,喝光了杯子里的茶。眼前是审讯室那扇薄薄的门。 直到最后,知念辰哉都没有改变案发之后的证言。证言从一开始就对不上。他说自己看不惯山神粗暴对待客人的行李,而且总想着偷懒。说自己不记得直接原因是什么。就是像往常一样又吵了起来,一下子气打不一处来,就拿起手边的菜刀捅死了他。本人的证词前后一致。但是,在另一个房间接受审讯的父母均异口同声地说:「两人像兄弟一样,每天早晨一起跑步,晚上一起看足球看到很晚。」这与少年本人的证词完全不同。据那个母亲说,山神来到这个岛上,遇到了少年,少年将他带回家,问父母能否让山神在这里打工。她不知道两人是在哪里遇见的,但岛上这样的年轻人不少,并没有觉得奇怪。 北见从凳子上站起来,正准备回审讯室,看到南条从走廊里走过来。 「我这边已经与山神曾经打工的那个建筑公司确认过。跟那孩子说的一样,山神在那霸或者之前那个鹿儿岛的工地工作过一段时间,就回了这个波留间岛。现在还没有迹象表明他还去过别的岛。」 「南条兄,你也称他为『那孩子』啊。」北见忍不住插嘴。 南条看了一眼审讯室的门,一脸难受的表情,说道:「虽然已经上高中,但十六岁毕竟还是个孩子啊。」 「……现在我们掌握了山神的逃跑路线,但八王子发生了什么还是个谜。」 北见听了南条的话,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唯一的线索,就是被杀害的尾木里佳子曾热心地为蹲在自家大门口的山神端了一杯茶。但这一点,也只有因故意伤害罪被捕的福冈那个夜店工作人员的供词。这样的结局,被害人夫妇也无法瞑目。现在北见甚至开始怀疑,他们一直追查的这个男人到底是否真的存在过。 泉藏在坡顶的树荫下,看着下面的村落。辰哉家门口依然围着很多媒体记者。泉只能通过电视了解辰哉被警察带到那霸后的情况。她虽然心里明白,即便待在这里也见不到辰哉,但依然离不开这里。 「你好,请问。」 突然听到有人从背后跟自己说话,泉吓了一跳,回过头去,看到一个记者模样的女人站在那里。对方问道:「你跟知念辰哉君是一个学校的吗?」泉答了一句「不是」,慌忙离开那里。然后她没有跑向村落,而是朝海滩跑去。 直到现在,泉还是无法将兇杀案和田中联繫在一起,更无法想像辰哉跟田中吵架后杀了他。了解他俩的人都知道,别说动刀子,甚至很难想像他们会吵架。但是,辰哉确实杀了田中。他供称自己和田中吵架,一生气就杀了他。 辰哉捅了田中,是在两人前往星岛看到涂鸦后的那天晚上。或许辰哉在那之后知道了田中就是杀人犯山神一也。泉告诉他警察来到岛上,辰哉去向田中确认。于是田中就想逃走,辰哉想抓住他,结果就发生了这件事。这种可能性也并非没有。如果这样,辰哉就是正当防卫。但是,辰哉却说自己不知道田中是杀人犯。他也没有什么理由明明知道却装作不知道。也就是说,辰哉是真的不知道。但是,辰哉不可能因为吵架杀了田中。如果他没把田中当成杀人犯,就更不可能了。 现在回想起来,泉感觉辰哉看到涂鸦后就开始变得奇怪。当时他为什么会说「泉,你不用担心」呢? 泉走下沙滩。大海上风平浪静,辰哉的小船静静地浮在海面上。 她打量了一下周围,拉了一下绳子。一开始手掌感到一种沉重的拉力,但试着用整个身体的重量去拉绳子,辰哉的小船就很快靠了过来。 泉不顾一切地跑进大海。原本以为海水会更凉,把脚伸进去才发现海水比自己的脚更暖和。她学着辰哉以前的样子,首先改变小船的方向,然后爬上去,解下绳子团成一团扔到海滩上。因小船摇晃,扔得没有想像的那么远,但绳子还是落在了海滩上。明明自己一个人操作不了,但身体却自然而然地学着辰哉的动作,打开发动机,握住方向盘,小船开始慢慢地前行。船开起来之后,就很难再停下来。泉用力抓住方向盘,半蹲着身子集中重心。 船头切开蓝色的大海,风景向后流逝。泉一边回忆着海岬的风景,一边小心翼翼地转动方向盘。船在自己的掌控下,感觉很小。小船绕过海岬,星岛出现在眼前。 泉将船靠在星岛的岸边。当然她不像辰哉那样熟练,靠岸时将船撞到了岸上,一屁股坐在船上。她学着辰哉的样子,将绳子扔过去,半蹲着拉近栈桥,然后跳上去,按照辰哉教给她的方法,将绳子系在栈桥上。 「成功了……」 嘴里不由得冒出这句话。 泉跳上栈桥,从沙滩沿着羊肠小路跑上去,直接爬上山坡,站在废墟前,想起田中在东京犯下的杀人案、浑身沾满鲜血被警察带走的辰哉,心里感到恐惧,但她还是鼓起勇气跑到里面。穿过废墟,走到有涂鸦的那堵墙的背面。 回过头去,泉看到白墙上的那个红色的「怒」字。和自己上次看到的一模一样。想到辰哉也在这里看到了这个,泉攥紧拳头,克服内心的恐惧,挺住颤抖的双脚。
第107页 她看着眼前的白墙。目不转睛地从上看到下,从右看到左。下一个瞬间,泉皱起眉头。白墙左下方杂草掩盖的地方也写着字,上次没有发现。那好像不是用红漆写的,而是用黑色油性笔写的,从这个位置往下看,好像是一篇短文。 泉慢慢走过去,用手拨开丛生的杂草。杂草掩盖的地方果然写着字。 她看到了。 醒过神来的时候,她已经在地上爬行。爬着逃离墙边,膝盖和手掌根本感觉不到疼痛。她想大声喊,又拼命地忍住。如果现在喊起来,可能再也回不到原地。感到噁心,想站起身,却站不起来。但是,就是爬着也要离开这里。 那天晚上的感觉瞬间在全身復甦。灵魂想要抛下肉体,从这里逃离。 「泉,你不用担心。」 这时,辰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然后,她明白了他的意思。 泉已经完全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从星岛回来,又是怎么回的家。应该是自己开着船回到波留间岛,然后沿着县道走回了家,但是身体上却没有留下任何记忆。 回到家之前,泉的心里一直重复一个想法。 辰哉不会对警察说他为什么杀了田中。他不会对任何人说自己杀田中的理由。如果说了,大家就会知道那天晚上发生的事。辰哉答应过我,说一定会为我保守秘密。而且,田中当时也在现场。他明明在那里,却不出手相救,而是在笑。辰哉不会说,说出来的话,我的事就会泄露出去。所以他才对我说:「泉,你不用担心。」 只是,心里越是这样念叨,就越不知道自己是想让辰哉说出实情,还是想让他继续保持沉默。 门口站着住宿的客人。泉沖他们点了一下头,准备回到自己的厢房。 「……听说平常是挺老实的一个孩子,可是这杀人……」 「这么美的地方原来也会有这种孩子啊。我还以为暴躁的孩子都在城里呢。」 他们正在谈论辰哉。泉跑回去,原本想沖他们吼一声「不要信口乱讲!」,可最后还是努力忍住,逃回了厢房。 妈妈好像从厨房的窗子里看到了她,叫了一声:「泉!」 泉马上关上门,妈妈追了过来,打开门,问道:「去哪儿了?」泉回答:「没去哪儿。」 「刚才若菜来了,你见到了吗?」 「没见到。」 「若菜好像受到了不小的打击,一直哭,脸都哭肿了,怪可怜的。」 若菜听说事件后每天以泪洗面。泉知道后,想跟她联繫,却做不到。她强烈地感觉是自己把辰哉从若菜的身边夺走了。 「妈妈。」 泉叫住正要出去的妈妈。 「……是因为我。辰哉君之所以那么做,是因为我。」 妈妈听到女儿突然大声喊了起来,大吃一惊,不知所措,「怎么了?」 「是因为我……辰哉君之所以那么做,是因为我……」 泉想大声喊,但声音嘶哑,喊不出声。 妈妈惊慌失措地抱住泉的肩膀,扶她坐到床上,抚摸着她的后背,问道:「突然说这些,是怎么啦?」同时盯着她的脸。 「我得说。为了辰哉君,我得把实话说出来。」 身体又开始剧烈颤抖。那天晚上的恐惧又復甦了。 「泉,怎么啦?」 「辰哉君不是那种一生气就会杀人的男孩。是因为我。辰哉君是为了我……」 话还没说完,泉就扑进妈妈怀里,泣不成声。妈妈什么都不说,只是轻轻地抚摸她的后背。 不知道哭了多久,唿吸逐渐变得均匀,泉将所有的一切告诉了妈妈。在星岛发现「怒」字涂鸦,在轮渡码头看见刑警,看到刑警联想到涂鸦,带着辰哉去了星岛之后发生了这起兇案,然后自己又回到星岛,看到田中留下的另外一个嘲笑那天晚上发生的事的涂鸦,辰哉肯定也看到了那个涂鸦,才一直说「泉,你不用担心」。 妈妈什么也没说,一直听泉讲到最后。泉说完之后,等待妈妈开口,等她对自己说:这样下去,辰哉就会被人当成坏人,赶紧去跟警察讲。她以为妈妈会对她说,只有说出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才能救辰哉。但是,妈妈却低着头,说出的话令泉感到意外。 「妈妈不想让你再难过。你把妈妈当成坏人好了。是妈妈不让你说的。你为辰哉着想,想说出实话,但是妈妈不让你说。妈妈求你了,就这样。」 妈妈的话与期待完全相反,可不知为什么,泉却松了一口气。而且,她想原谅自己松了一口气。她不想再离开这个地方。「我没那么强大,我没那么强大。」泉在心中不停地重复着。 八王子兇杀案以嫌犯死亡这种意外的结局告终,电视新闻连日对这件事进行了报导,一时间成为一个热门话题。优马仍旧试图从这些信息中寻找直人的影子。他心里明明清楚直人跟八王子兇杀案以及波留间岛上发生的杀人案没有任何关系,但还是忍不住寻找,因为直人的失踪事件到现在依然没有任何线索。 直到现在,优马还不知道直人为什么突然失踪,上野警署为什么会打来电话。在一个与自己完全无关的地方发生的一起兇杀案因另外一起兇杀案告终,仅此而已,但优马仍忍不住试图从中寻找直人的蛛丝马迹。 每天怀着这种没有答案的疑问过日子,优马已经感到疲惫。最近几天以来,他都在努力让自己忘记这件事。
第108页 若把这件事当成因对方突然变心而导致的失恋,那就不过是一个随处可见的笑话。 若有朋友邀请,优马就去同性酒吧。前几天,他和朋友一起喝酒玩闹到早晨,在那个酒吧里认识了一个男人,与他去酒店开了房。他觉得只要自己回到与直人相遇之前的生活,就能忘掉一切。但是,遇见直人以前的生活与不认识直人的生活是不一样的。然后,他只认识到一点,那就是既然已经遇见,就无法当成未曾遇见。 虽然心里清楚,可是今天晚上下班后他又约了克弘等人一起去玩。下班后,优马直接赶往约定的惠比寿的一家法式酒馆。即便在满员的地铁车厢里,优马仍会在不知不觉间寻找直人的身影。 下了电车,车站大楼的一楼有间咖啡馆,就是以前直人和他「妹妹」来的那家。明知不可能有,偏忍不住往里瞧。就在下一个瞬间,优马停下了脚步。 一个女人坐在上次直人坐的那个位置上。通过模煳的记忆,优马感觉那就是当时和直人一起喝咖啡的那个女人。虽然觉得难以置信,但优马还是继续盯着那边看,越看越确定她就是当时的那个女人。 女人一个人喝着咖啡。 优马像被什么东西吸引着一样,走进咖啡馆,没去点咖啡,直接走向那个女人。他不知道该怎么打招唿,只是站在她旁边。女人发现了他,表情有些变化。 「对不起,请问……」优马用沙哑的声音打了个招唿,问道:「以前您是不是和大西直人来过这里?」 下一个瞬间,优马发现她脸上的表情有些紧张。 「你好,冒昧打扰,我叫藤田优马……」 语速不由得变快。但是,接下来的话却没有说出口。 她只是盯着优马,「嗯,我听直人说过。」在一段不可思议的沉默后,她微微点了点头,异常平静地说道,「……坐一下吗?」 「不好意思。」优马拉过椅子,避开顾客的视线,坐在座位上。 「那个,我……一直在找直人……突然就联繫不上了……我也不知道什么原因……」 优马就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激动地问道。他不知道她和直人到底是什么关系,可能如直人所说,真的是他妹妹,也有可能是直人瞎诌的。 她坐在优马面前,低着头,然后又经歷一段长长的沉默,小声说道:「是吗?你果然找过他。」 「你知道吗?直人现在在哪儿?你能帮我联繫上他吗?」 优马现在已经不再在意周围的视线。哪怕现在让他下跪都心甘情愿。 「请冷静一下。我说,我全都告诉你。」 优马闭上眼睛。虽然优马还什么都不知道,但他觉得自己终于找到了直人,突然松了一口气。 然后,她真的把一切都告诉了优马。直人是谁,他来自哪里,为什么会突然从优马面前消失,以及上野警署为什么会给优马打电话…… 优马没能插嘴,他只是在桌子底下拼命地握紧双手,努力保持着勇气,让自己听到最后。 等她说完,优马向她道谢,离开了咖啡馆。迈出步子,眼泪忍不住哗哗地往下流。车站附近行人很多,他躲到电线桿后面,拼命忍住声音默默哭泣。 直人出生在千叶县。父亲是丙烯加工厂的工人,与同工厂的女工结婚。直人是他们的独生子,在父母的关爱下成长。但是,直人四岁的时候,父母在一次交通意外中双双丧生。直人被舅舅接到自己家里。但是舅舅家也有一个年龄相仿的小孩,直人没能融入他家的生活,几个月后就被送进了孤儿院。 他在孤儿院里认识了她,就是以前直人说是自己妹妹的那个她。她说,两人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情同兄妹,直到现在她也还把直人当成自己的哥哥。 中学毕业后,直人离开孤儿院,一边在静冈县的一家汽车工厂上班,一边上业余高中。高中毕业后,他跳槽到东京都内的一家小旅行社,在主要负责国内巴士旅游的部门工作,一边工作一边上电大,还准备考国家资格证书。但是,就在这个时候,他检查出心脏疾病,不是那种通过手术就能治好的病,只能依靠药物维持生命。 「……我们在这个咖啡馆里见面的时候,直人才告诉我他和你在一起生活。他说跟你在一起,就感到非常有自信。」 据说,上中学的时候,直人是同性恋的事被孤儿院的其他人发现,被欺负得很惨。 「……他说,以前觉得自己不得不偷偷摸摸地生活一辈子,但现在一起生活的优马就不那样。他说你总是光明磊落,只要跟你在一起,就感觉自己也变得坚强起来。」 直人身体状况越来越差,开始经常请假,不能去旅行社上班。虽然公司按照他的身体状况为他安排倒班,但他最后还是决定辞职。他手头上好像有两百万日元。那是去年夏天的事。紧接着,优马就遇到了直人。在那种地方,以那种方式与直人相遇。 上野警署给优马打来电话的前一天,倒在上野公园草丛中的直人被人发现。当时他已经没有了生命体徵,司法解剖的结果表明,直人的死因是心脏疾患导致的唿吸停止,死后已经过了很长时间。 据说当时他的钱包和手机等随身物品都被抢走了,不知道是谁干的。唯一的线索是口袋里的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优马的名字和电话号码,以及她的联络方式。
第109页 上野警署打电话给优马的同时,也给她打了一个内容相同的电话。当然,她回答的是:「我认识直人。」 她立即前往上野警署,在太平间里确认死者是直人。 当时警察告诉她:「我们也联繫了一位叫藤田优马的先生,但他说不认识。」 「起初,你的反应让我感到意外,以为可能什么地方搞错了,因为直人跟我说的你不是这种形象。所以,我本来想再跟你联繫一次,但转念一想,觉得你可能也有什么苦衷……猜你可能不想让别人知道你和直人的关系……就没再联繫。」 优马躲在车站附近的电线桿后面痛哭了一场,然后跳上一辆计程车,对司机说了目的地——直人猝死的那个公园。 下了计程车,优马在寒冷的公园里走着,寻找直人猝死的地方。走着,寻找她说的那个地方。 走进一条大路。春天赏樱的季节,这里非常热闹。他没有和直人一起赏过樱花。路灯的灯光朦胧地照亮一条无人的长凳。以前,是否曾和直人一起坐在公园的长凳上呢? 前方出现一条昏暗的小路,两边的树木郁郁苍苍。优马突然感觉直人可能在那边,不由得跑了起来。 两个并排的长凳后面,有一片杜鹃花丛。优马仿佛看到直人躺在那里,仿佛在那里看到不可能存在的直人。 优马奔向花丛,拨开叶子。然而,那里只有冰冷的地面。 「干吗呢……喂,直人,你在这种地方干吗呀。」 优马情不自禁地喊了起来,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 「为什么要相信我这种人嘛……为什么要相信我这种胆小鬼啊……」 优马跪在地上。 「对不起……对不起……」 优马想摸一下直人,可是他却不在这里。只有冰冷的土从指尖滑落。 从沖绳回来已经过去几天了,东京依然寒冷彻骨。走出八王子警署的北见在寒风中弓着背,匆匆返回宿舍。 北见从沖绳回来后第二天,那只老猫就越发不吃食了。一直拉稀,肛门红肿。北见不在家的时候,美佳一直替他照顾它,也给在沖绳的他发了几封邮件。「不怎么吃食。」「拉稀很厉害。」「带它去医院了。」「医生说『最后多抱抱它吧』。」 都是些伤感的邮件。北见以工作为藉口,几乎没有回信。 一年半前把它捡回来的时候,医生就推断它已经超过十五岁,说它活不太久,或许能活到现在就已经是个奇蹟。它明明动不了,却还总是拼命地翻过身来,让北见抚摸它的肚子。每当看到它这样,北见就不由得想对它说:「加油,你还能做到!」 回到宿舍,北见顾不上脱鞋,直接跑到猫的身边。躺在靠垫上的那只老猫两眼无神地盯着地板,只有肚子在微微地上下颤动。 「我回来啦。我会陪在你身边。」 老猫听到北见的声音,耳朵微微动了一下。北见看了一下它的脸,瞳孔发散的眼睛是湿润的。 「餵。」北见唤了一声,将手放在它微微颤动的肚子上。 「餵。」这次北见又贴在它耳边轻声唤道。 他将老猫抱在怀里,想到它硬撑着等他回来,不由得眼眶发热。 最后也没给它取个名字。它在公园里跟在自己脚边的情景浮现在眼前。或许,那时没遇见它就好了。不,肯定是遇见了更好。 就这样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老猫的身体在怀中逐渐变冷。北见将它放进准备好的纸箱里,里面放着它喜欢咬的那个靠垫。 北见一屁股坐在纸箱旁边,给美佳发了邮件。 「猫刚刚过世了。直到最后它都很努力。谢谢。」 山神一也案以一个意外的结局落下帷幕。北见和南条不仅受到媒体的攻击,也受到总部的指责,理由是那个叫作知念辰哉的少年刺杀山神的时候,两人就在波留间岛,且正在赶往那个案发现场的路上,却未能阻止杀人案的发生。而且,前往那霸和波留间岛进行调查是南条擅自做出的决定。 北见和南条都会因此受到相应的处罚。明明就差一步,却未能活捉山神,揭开兇案的真相。当然,北见本人心里也是五味杂陈。他在内心对自己的谴责比任何人都强烈。 从沖绳回来之后,他也几乎没回过家。期间,美佳一直帮他照顾那只奄奄一息的老猫。 一直以来都是这样。他不在家的时候就拜託美佳帮他照顾老猫,偶尔有个假期就一起去新宿看电影,吃个饭,去旅馆开房。今天重复着昨天,明天又重复今天。他与美佳之间的交往没有进展,也不结束。唯独两人一起看的电影变多了。 北见觉得如果美佳告诉他自己的过去,或许会有什么改变。但他又害怕对方说了自己的过去,他们之间的这种关系就会结束。到目前为止,他曾无数次产生调查一下美佳身世的冲动,但最后他还是没那么做。因为他愿意相信自己能相信她。 那天,对知念辰哉的调查即将进入尾声。警署的走廊里站着一个女孩。他还有印象,马上想起她就是那天自己在波留间岛的轮渡码头上看到的那个少女。 北见跑过去,问道:「有事吗?」少女面色苍白,说道:「我有话要说。」 「什么事?」 「知念辰哉君的事。」 「现在还不能探视。」
第110页 北见以为她是来看少年本人,对她说道。但少女紧闭双唇,仍不肯离开。 女孩说自己叫小宫山泉。北见让她坐在走廊里的长凳上,她一口气把憋在心里很久的话都说了出来。 北见紧紧地盯着女孩。那是一副稚气未脱的天真脸庞。她不停地说啊说啊。那种说话的方式,就像是知道如果自己一旦停下来,就再也没有勇气继续说下去。 她对北见说起自己在那霸差点被美国兵强暴。山神当时在现场。一个叫作星岛的小岛上有个废墟,那里有山神的涂鸦,是一段嘲笑那件事的文字。知念辰哉看到涂鸦,然后杀了人。知念辰哉在证词里说了谎,是为了保护她。而且,自己不打算告发那次在那霸发生的强姦案。 北见听了她的证言,当天就去了星岛。废墟的墙上果然有涂鸦。只是让北见感到震惊的并不是山神一也嘲笑少女的那段文字,而是用红漆写的「怒」字,和八王子现场留下的那个血字一样。 北见不由得跪在地上。红色的字和山神死去的脸孔重叠在一起。他最终没能看到活着的山神。但是,山神在这里,在废墟的墙上。 因为小宫山泉的证言,警方对知念辰哉的调查方针出现了巨大的转变。虽然杀人是毋庸置疑的事实,但是因其动机可以酌量减刑。 当北见将她的证言告诉知念辰哉本人的时候,他第一次哭了。在严格的调查取证期间都没有掉过一滴眼泪的这个少年,突然放声大哭起来。 女孩明知如果讲出来,自己被强姦未遂的事就会泄露出去,但她仍旧毅然决然地坦白了事件的真相,这需要多么大的勇气啊。少年试图保护女孩的人生,那心情又是多么殷切。 这些北见也都清楚。他们拼命地实施了自己认为正确的行动。但是,从一个追踪山神的刑警的角度来说,他们的勇气对山神案的解决也没有任何裨益。 北见盯着死去的老猫的脸,想着沖绳的那个女孩。正在这时,门口响起了门铃声。直觉告诉他那是美佳。 打开门,看到她站在外面,一副马上就要哭起来的样子。 「对不起。」不知为何,北见向她道歉。美佳脱掉鞋子,跑到猫的身边。 她弯下腰,蹲在地上,抚摸着纸箱中的猫,重复着一句话。「你努力过了,你努力过了。」 北见盯着她的背影。 心里突然想,她究竟是谁? 现在在自己面前哭泣的这个女人是谁? 愿意相信这个背影,愿意相信这个哭泣的女人。不管她是谁,我的感情都不会变。我相信面前的这个女人。我能相信面前这个我爱的女人。 「……餵。」 北见冲着她的背影喊道。 美佳回过头来,泪水濡湿了脸颊。 「……我受不了了。」北见说道。 并不是他想说的话,也曾以为自己不会说出口。 「……喂,和我结婚吧?」 美佳不回答,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我查过了。关于你。我知道这样不好,但是我受不了了。我想在此基础上,在了解了你的全部的基础上,跟你结婚。我会一辈子对你好。」 他当然是在说谎。他根本没有查过她的过去。他只是想告诉她,不管她是什么人,经歷过什么事,他都相信自己会一直爱她。 美佳站起身来,小声说了一句:「对不起。」 「我是认真的。所以……」 美佳的表情逐渐消退了感情。北见伸出手去,仿佛想要将她的感情掬在手中。但美佳摆脱他的手,要离开房间。 「不管你经歷过什么,我都无所谓。」北见继续说谎。 穿上鞋子的美佳正要飞奔出去,北见想要追过去。 「……别过来。」 冰冷的眼神令人毛骨悚然。声音也是冰冷的,让北见无法再靠近。 门关上了。美佳沿着走廊离开的脚步声越来越小。脚步声完全消失后,北见来到走廊里。长长的走廊已经空无一人,寂寞地向前延伸。 北见不知道自己刚才说了什么。他认为自己说出的话其实是「我爱你」「我相信你」「请相信我」。 走出渔协大楼的洋平将视线转向码头。温柔的阳光照着码头,上面有很多拖家带口前来享受垂钓之乐的游客。春天快到了。 「对不起了。周六把你喊来。」 洋平对旁边的信用社负责人说道。那个负责人也盯着码头,说道:「今天我的工作到这儿就结束了,回去喝点啤酒。」说着,做出一个端起扎啤酒杯的手势,离开了。 洋平正要回办公室,听到有人喊了一声「洋平」。皮肤晒得黝黑且肤色不均匀的荣海丸船长吃着冰棍走了过来。 「后来怎么样了?」 洋平听船长问,含煳地答了一声「嗯」。 「只要田代本人回来,我们就能帮着你打官司。有胜算的。」 船长吃着冰棍,一脸担心的样子。 「……嗯,谢谢。」 山神一也案已经落下帷幕。之后,电视上连日对这件事进行了报导,成为一个热门话题。在此期间,那几个逼债的男人依然不分昼夜地来洋平家逼债。 不过,荣海丸的船长和其他渔民都打了招唿。他们每天晚上都住进洋平家里,有时还会做好与那些人厮打起来的心理准备,跑出门去。
第111页 最近,那几个人也许觉得田代不会再回这里,不像以前那样经常出现了。但有时仍会出现在爱子打工的早市,或者深夜到洋平家附近游荡。 船长将开始融化的冰棍放进嘴里,踏着木屐离开了。「回头去唱卡拉ok吧。」洋平冲着他的背影喊道。 明日香也和船长他们一样,抽空就来看一下爱子。而且,明日香还从洋平家门口的那几个人口中打听出他们之所以追着田代不放的原因。 据他们说,田代原名叫作柳本康平,果真是他父亲向他们借了三千万日元,结果还没还钱就去世了。 作为独生子的田代被迫不情不愿地签下了代父还债的书面承诺。只是,当时已经利滚利,他要还的金额已经不再只是三千万。那几个人之所以追着田代不放,是因为田代领取了父母的寿险赔偿金。当然,那些钱远远不够归还连本带息的借款。田代拒绝支付,选择了隐姓埋名,躲避他们的追踪。 正像荣海丸的船长所说,如果光明正大地打官司,田代是有胜算的。他不是一个人去战斗,洋平他们也都会支持他。但是,如果最关键的田代本人不出现,一切都无从谈起。 最近,洋平不知道自己是想田代回到这里,还是想让他就这样消失。爱子依然在等田代与自己联繫。她坚持说,如果田代打来电话,她会告诉他荣海丸的船长等人也会帮他,田代就肯定会回来。但即便田代真的回来了,如果他不想跟那些人作对,那他肯定还会逃走。这样的话,受伤的还是爱子。 洋平从渔协走回家,也许是因为穿得太厚的缘故,稍微出了点汗。打开房门的那一瞬间,听到爱子的叫声:「求你了!」 洋平慌了神,顾不上脱鞋就跑了进去。原本以为是那几个男人来家里闹事。但是,进去后却发现家里只有爱子一个人。她将手机的话筒贴在耳边,在房间里来回走着。 「怎么啦?」洋平喊道。 「啊,爸爸!田代君打来的!他在东京站!他说他现在在东京站!」 慌乱的爱子正要把手中的手机递过来,又放回耳边。 「田代君!求你了,别挂电话!真的!爸爸和荣海丸的船长他们都会帮咱们的!」 洋平不由得从爱子手中夺过手机,放到耳边,听见车站站台的喧噪声。 「田代……」洋平喊道。 长长的沉默之后,那头传来田代弱弱的声音,「……对不起……之前对不起。」 「田代,你……没事吧?」 「对不起,」田代继续道歉,「……我本来没想联繫的,也不想再给你们添麻烦……对不起。」 「你的情况我都听说了。你已经很努力了。被那些傢伙追,无论谁都会害怕的。我也害怕。可是啊,田代,被那些人盯着不放的人,都是没有自信的人。他们知道你没自信,才盯着你不放。喂,你这样逃来逃去也不是办法。只要我能做到的,我都会尽力而为。田代,能再给我一次机会吗?请让我再相信你一次。」 洋平回过神来,发现对方一直沉默不语,而自己则一直说个不停。一个个无眠的夜晚,这些话都在心头时隐时现。他没有听到田代的声音,只听到车站站台的噪音。 「田代……你没有地方去吧?求你了,回来吧。」 这时,一直在旁边观望的爱子夺走手机。 「喂,田代君!求你了!回来!别担心,我们大家都会保护你的!我去接你回来。我现在就去接你!银铃!东京站的银铃!你知道那里吧?我现在就过去!我会等你!我会一直在银铃那里等你来!餵?喂!」 对方好像挂断了电话。爱子内心慌乱,又开始在房间里走了起来,说道:「我要去,我去看看。」说完,跑上二楼拿了包,又马上跑了下来。 「爸爸也跟你一起去。」洋平慌了神。 这时已经开始在门口穿鞋的爱子说着「我自己能行,我会跟你联繫的」,跑了出去。 「爱子!」 爱子的脚步声沿着坡道跑了下去。洋平没有追。 爱子跑出去之后,洋平坐在门厅的台阶上,等醒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在这里坐了两个多小时。其间,他一直盯着爱子的凉鞋,想起去年夏天的事。当时,他去歌舞伎町的保护中心接爱子,回来的时候,在东京站,告诉她没有时间了,可她还是非要买一块年轮蛋糕。最后,两人在车站里紧跑慢跑,在电车即将开车的瞬间跳上了车。那天,车窗外的东京湾的海面为什么那么黑?白浪在海面上起伏,宛若水墨画一般。看着在对面的座位上听音乐的爱子,问她晚饭想吃什么,她说想吃爸爸做的饭糰。自己当时心里想的是什么呢?为什么那时的大海看起来一片漆黑? 当洋平发现手机铃声响起的时候,夕阳已经照到了脚边。 「餵?」 洋平将手机听筒放到耳边,爱子的声音与车站内的噪音一起传了过来。「爸爸,是我。」 他在心里祈祷着,等着下一句话,觉得自己会听到「田代君不在了」,做好思想准备,闭上眼睛。 「……我刚买了特急车票。勉强能赶上六点整的那趟车。」 「……嗯。」 「田代君也在。我们一起回去。」 「……嗯。」 洋平吃力地点了一下头。脑海中浮现出爱子和田代两人一起在车站里飞奔的样子。他仿佛看到他们正从去年夏天自己和爱子一起跑过的那个中央大厅朝自己跑来。
第112页 「爸爸,我带田代君回去。」 「……嗯。」 爱子说,她将要把自己深爱的男人带回来。洋平拼命保护的这个女儿说,自己以后要保护她爱的这个男人。 「……田代,他还好吗?」洋平问道。 「嗯,没事儿,已经没事儿了。」 「爱子……」 「嗯?怎么啦?」 「不,没什么。路上小心……回来时注意安全。」 洋平说完这句话的瞬间,泪水夺眶而出。 忘了拉上窗帘,早晨强烈的阳光照了进来。优马挠着发烫的脸醒来,在床上使劲伸了一个腰,下了床。 今天是星期天。优马打开窗子,盯着旁边公园里的树林看了一会儿,然后打开电视,正要去厕所,看到电视里正播放一个山神案总览类的节目。优马本想仔细看一下,但最后还是关掉电视走进了厕所。 一个叫作山神一也的人在八王子杀害了一对夫妻。作案后,他在大坂做了整容手术,在埼玉和九州各地的建筑公司打工,最后逃到沖绳。对整个事件的过程进行梳理的这类节目,已经播出过好几次了。一名生活在叫作波留间的美丽海岛上的少年杀了山神,关于其原因,各大电视台和报纸都没有明确的说法。但是,只要在网上搜索一下,或者查查周刊杂志,就会发现故事里还有一个被美国兵强暴未遂的少女,当时山神目击了施暴现场,少年为了堵住山神的口,将他杀害。现在这一点已几乎成为定论。只是,少年不承认这一点。他自始至终坚持说因为自己和山神之间一直有矛盾,所以才犯下杀人案。同样,山神为何要残忍地杀害八王子的那对夫妻,其动机至今还是一个谜团。就像一开始就提到的那样,犯人与被害者夫妻并不认识,因此大多论调倾向于将此案定性为无差别杀人。 优马再一次想到,不管原因是什么,这都是一起与自己完全无关的案子。只是,心里虽然这样想,却又真实地感受到这个事件从自己身体中走了一遭。 从厕所里出来的优马打开推特,看着利用连休到曼谷旅游的克弘等人发的他们在海滩或帕蓬巷游玩时的照片。 他们也曾约优马一起去,但优马最后还是拒绝了邀请。 看了一遍推特,沖了个澡,开始做出门的准备。这星期哥哥和友香带着花音去了关岛。有了车,所以他打算一个人去扫墓。和哥哥商量之后,最后还是买下了御殿场的那个能看到富士山的墓地。 东名高速的下行路一路通畅,从御殿场出口下了高速,旁边就有一家花店,优马在那里买了上供的花束。这是友香告诉他的,上次她来的时候发现这家店里的东西比较实惠。 然后又开了十五分钟,将车停在陵园的大停车场。今天的车比上次来的时候还要多。 温柔的阳光让人感到舒适。斜坡上草坪间立着一排排墓碑,优马慢慢地从中间穿过。无论从什么地方,都能看到雄伟的富士山。 他们买下的那个区域位于斜坡的上方。这个区域的墓碑还很少,大部分墓地都还没卖出去。优马走到小小的喷泉广场上,用水桶在水龙头上接了些水,然后走向孤零零地矗立在前方的一块黑色石碑。 优马站在墓碑前,唤了一声。 「妈……直人……我来看你们了。」 说完,他蹲下身子,抚摸墓碑。墓碑上并排刻着母亲和直人的名字。然后,他抚摸着两人的名字,又小声说了一句。「我来看你们了。」 优马在惠比寿的咖啡馆听那个女人说,没有亲戚的直人葬进了公墓。她已经结婚,优马也理解她别无选择。优马没有任何犹豫。哥哥起初反对,说道:「你的心情我理解,但你们只在一起生活了半年啊。」 「假设友香跟你结婚半年后死了,你会怎么做?」优马反问,「直人之于我,就相当于友香之于你。」 优马插上买来的鲜花,点上香。烟随风飘逝。 直人从未说起自己得病的事。据说他曾对那个女人说,他觉得一旦说出来,一切都会结束。优马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突然怀疑也许只有母亲知道直人得病的事,猜测直人曾在母亲的病房里对母亲一个人坦白过自己的病情。 「妈,你要保佑哥哥他们啊。直人,妈妈就拜託你了……还有,我已经没事了。这一切都多亏了你。谢谢……直人,谢谢啊。」 优马在墓碑前双手合十。 炸土豆的油腥味瀰漫在狭窄的更衣室。泉脱掉脏兮兮的工作服,换上校服。 「咦?怎么穿校服了?今天不是周末吗?」正在身后做事务性工作的女经理问道。 「今天要上补习班啊。」泉噘起嘴来答道。 「啊,对了,泉,下周的周末,真的可以拜託你吗?」 「嗯,放心吧。」 「对不起,这里都靠你顶着。寺内君他们也真是的,去旅行也不早点跟我说。」 「寺内先生他们要去沖绳,对吧?」 「好像说是石垣岛吧。寺内君他们在玩什么水肺潜水。对了,泉,你老家也是沖绳的吧?」 「不是老家。来这里之前在那边住过一段时间。妈妈工作的关系。」 经理听到厨房里有人叫她,走过来对泉说了一声:「回去路上小心啊。」泉笑着说「您辛苦了」,从店里的后门走出去。
第113页 春天的夜晚,大街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泉迈出步子,很快摘掉围巾。她一边往车站走,一边给妈妈发邮件。 「打工刚结束,现在就回家。」 辰哉的事件发生后,「波留间之波」的耕作和瑞惠夫妻想尽各种办法为妈妈找了一份新工作。工作单位就是横滨市内的一家二手车专卖店。这家专卖店的经理是「波留间之波」的常客。他答应收留母女俩,说「如果不介意兼职的话……」。妈妈当然一口答应下来,一边在那里打工,一边找正式工作。 泉也想尽快离开那座小岛,只好听从妈妈的安排。她也答应找一份兼职,尽自己能力所及补贴家用。 搬家十分匆忙。泉在警署向刑警讲出真相的第二天,很多媒体都跑到星岛进行拍摄取材。当天,岛上的所有居民都知道了辰哉杀害田中的真正原因。当然,大家也开始谈论辰哉要保护的那个女孩,知道了她的名字。 很多人来劝妈妈去告发美国兵。那个叫北见的刑警也说自己可以提供谘询建议。他几次三番地特意跑来见泉,说这也是为了辰哉好。当然,泉也知道自己应该那么做。但是,最后她到底还是没能鼓起勇气。 她和妈妈准备悄悄离开海岛的那天晚上,若菜到码头为她们送别。 「我之前什么都不知道,对不起。什么忙都没帮上,对不起。」她不停地哭,泉也控制不住泪水。 泉知道自己应该对若菜说:「辰哉做出那种事都是因为我。」而且,她还期待若菜对自己说:「不是你的错。」 但是,两人只是相拥而泣,到最后谁也没将这些话说出口。 泉从位于闹市的工作地点坐上公交车,换乘之后,回到自家租住的公寓。打开门,看到妈妈正在厨房准备晚饭。她说了一声「我回来了」,一边从妈妈背后穿过,一边问道:「今天吃什么?」 「花式炒饭和猪肉汤。马上就吃吧?」 「嗯,肚子都饿瘪了。」 狭小的饭厅的桌子上放着两封信。好像是前几天妈妈应聘的公司寄来的未录用通知。 「妈,好歹也记住几个车名了没?」 泉带着开玩笑的语气问道。 「别小瞧你妈啊。」妈妈在厨房里笑了起来。但是,在现在打工的地方,她好像还是不太舒坦。狭小的饭厅的餐桌上放着一张没写完的简歷。经理擅自决定雇她来打工,可是据说他妻子从一开始就反对,说:「咱家根本没钱雇帮工。」 泉打开拉门,走进里间。正要打开电灯,突然感到浑身无力,直接坐到了榻榻米上。 「因为我曾相信他,所以才无法原谅他。」 据说辰哉这样回答警察。 看到星岛废墟中田中的那些涂鸦时,他是怎么想的?是不是认为田中有一天会将泉的事泄露出去? 对于所有的这些问题,辰哉都缄口不答。据说,他只是一个劲儿地说:「因为我曾相信他,所以无法原谅他。」 泉上周偶然看到了那个叫北见的刑警。很久没去新宿,那天泉和妈妈两人去新宿的一家手工材料专卖店。途中,那个叫北见的刑警正站在电影院前查看电影的放映时间,然后他看了一下手錶,走进剧场。独自一人。 「妈,在这里等我一下。」泉不由得追了上去。虽然没有勇气上去搭话,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向前移动。 刑警正在售票处排队。轮到他的时候,他买了一张票,乘扶梯上了楼。 刑警周末独自来看电影。仅此而已。但是,泉却觉得这个场景十分残酷,觉得所有人都已经把辰哉的事抛到脑后了。 在昏暗的房间中,泉又打开了辰哉的信。信的内容早已熟记于心,即便在昏暗的房间里,那些字也能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泉写了三封信,才终于收到辰哉的这封回信。 小宫山泉小姐 我犹豫了很久,不知道是否应该给你回信。但是,有一句话无论如何我都想对你说,因此最后还是决定写这封回信。说法可能稍微有点失礼,还望见谅。 我这次做的事跟你没有任何关系。我做这件事不是为了你。所以,希望你能尽快忘掉这件事。 知念辰哉 泉将信放回信封,盯着昏暗的窗,感觉窗外是波留间岛上那片广阔的大海,爬了过去。她感觉打开这扇窗,前方就是耀眼的蓝天与大海,辰哉坐在阳光下的石墙上。 泉心中祈祷着,打开窗。 窗外是一家小小的投币式停车场。一辆汽车正要开出去,车灯照亮狭小的停车场。因为停车场太小,要倒好几次车才能改变方向。每倒一次车,车灯就照亮水泥砖墙、柱子和地上的白线。 * * * (1) 1965~1974年。 (2) 指原本住在城市里或出生在城市的人移居乡下。 (3) 美籍希腊女高音歌唱家。 (4) 日语原文为叔叔,是以明日香的口吻说的,这里按照中文习惯从大吾的角度翻译成姥爷。 (5) 位于日本静冈县东部,富士山脚下。 (6) 在日本有每月的忌日扫墓的习俗,当然实际能做到的人并不多。 (7) 在日本,很多企业将周三设为不加班的日子。 (8) 指发生于2011年3月11日的东日本大地震。 (9) 沓挂的日文发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