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矜青青》 引子 第一部 人生若只如初见 第一章 本来,我不会成为故事,你也不会。 我们都太了解自己,熟悉自己的每一次心跳,那里面,没有写着传奇。 只是,那年夏天的阳光太明媚。你坐在好太王碑前,背对着我听讲。在教授渊博而流畅的娓娓叙述中,一切都仿佛有了一种淡淡的超越现在、追忆历史的不真实感。这时,我沿着长长的甬道远远走来,撇在身后一派流畅的青色,神情中怀着对历史的崇敬。一座玻璃做的四角亭为几千年的故事笼罩上一层朦胧,带着流光溢彩,上面浅浅地折射着我由远及近的身影。你努力注视,却怎么也看不清我的脸,于是忍不住回头……阳光、历史、眼眸,应该是很混乱的,但是彼此的注视却异常清晰。那个瞬间,我一向75拍每分钟的心脏忽然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而你却莫名没来由地多跳了一下。 也许,就是那个午后,我的心里丢了些什么,而你的心里多了一个我。 *** 2004年7月1日,以“东方金字塔”将军坟、“海东第一碑”好太王碑、壁画墓和世界王都建筑史的典范“国内城”、“丸都山城”、“东北亚的敦煌”五盔坟4号墓、5号墓等为代表的43处中国高句丽王城、王陵及贵族墓葬,在28届世界遗产大会上,被正式列入《世界遗产名录》,其中42处在吉林省集安市境内。 一夜之间,集安从一个隐藏在吉林东南部边境的默默无名的小城忽然闻名于世,大批的学者、旅游者开始组团蜂拥而至。 2004年夏,研究生二年的刘矜随导师来到集安,为自己的硕士毕业论文采集资料,并在当地博物馆请到著名高句丽学者铁犁先生作向导。 是夏,我和儿时好友阿睿大学毕业,从天南海北奔回家乡庆祝。为了不辜负这一生中难得的美景良辰,她盛情邀请我到其舅舅铁犁先生家做客,顺便免费领我到世界遗产地开开眼…… 我和刘矜,就这么相遇了。 第二章 以前总隐约觉得高句丽是一个古代独立的国家,那天才知道,它其实准确地应称为一个古代的民族。高句丽之名最早见于班固的《汉书。地理志》玄菟郡条:“县三:高句骊、上殷台、西盖马。”“高句骊,属幽州。”也就是说,高句丽最早见于史料记载的是属于中国汉朝的一个郡,不由觉得很新鲜。 其实,生长于和平年代的年轻人对于爱国已经不怎么敏感了,没有了“主权”、“独立”、“战争”、“生命”这种赤裸裸的刺激,基本上已经不能激发出五四时代的那种热情。但“爱国”是每个人灵魂中的一部分,虽然一般状态下是“隐身”,可一旦受到外界的挑衅,就会自动呈警报状态,整个身心都紧绷起来。这几年中国人的神经没少受刺激,在韩国人眼里,茶叶是韩国人发明的,筷子是韩国人发明的,汉字是韩国人创造的,中医是从韩国流入中国的,中国的端午节已被韩国申报为世界遗产,而今又准备将祭孔大典申报为自己的历史文化,韩国所谓的学者开始扬言雕版印刷术、甲骨文也是由韩国人最早发明的……等等等等,多得都可以当笑话听了。现在听铁犁先生一席话,心中不由豁然开朗。高句丽的历史都属于中国,还有什么是不能认祖归宗的! 我和阿睿相顾而笑。 “这个帅哥真不是一般的帅诶,”阿睿低声对我做了一个夸张的动作。我给她一个白眼球,“你这家伙还真不是一般的花痴诶。”阿睿得意非凡,一副“你才知道”的样子。 忍不住看向前面,刘矜正垂首记着笔记,干净的衬衫和挺直的脊背有种莫名的吸引力。我的心情突然大好。 即将毕业的这一年是我人生中最水深火热的一年。上大学时我们还勉强称得上“天之骄子”,那时刚刚被推向市场的大学生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各个单位一抢而空,人才市场的表现完全验证了中国人图新鲜好热闹的秉性。待得三四年间新鲜劲儿过去,大学生们就如同上个世纪澳大利亚为铲除杂草而引进的兔子一样泛滥成灾,一夜之间彻底贬值。名牌大学毕业生很多也沦落到为老外站大厅,虽然在厅内点头哈腰,但在老爸老妈父和老乡亲面前还是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反正大家只知道是进了外资,究竟在里面做什么也没机会去考察。而像我这种不入流的大学生简直连民工都不如。人家民工至少还有勇气力气能吃苦耐劳逆来顺受而畅销不衰,而我们这些高不成低不就资历尚浅能力一般的大学生就是鲁迅老先生毫不留情地讽刺的“乏人”,除了一张尖牙利嘴,就什么都没有了。 当最初的踌躇满志在四处碰壁后彻底灰头土脸,痛定思痛之余,我决定响应国家号召,把学习时间拉长,再慢慢寻找出路。我很清楚,这是彻底的无奈之举,所以整个夏天都沉浸在挫败感之中。另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我大学处了四年的男朋友在某省会城市找到工作后,毅然决然地与我分手,尽管分手那天深情款款地大宰自己一顿以剖明心迹,我还是被桌子中央颤抖而下的烛泪灼痛了。 我开始认识到,这是一个现实的世界,只要还在呼吸,就得忍受呼吸所带来的痛苦。 后来,已经拿到了北京a大研究生录取通知书的阿睿义无反顾地抛开男朋友,整天来陪我解闷,顺便敲诈了我所有好吃的和好玩的。 交友不慎,绝交也晚了。 不过总算她还有点良心,肯免费陪我到集安散心。这个世界,自己都不肯对自己好,能拥有这样一个好朋友,我自问何德何能! 我真的要好好感谢阿睿,正是因为她的一个决定,才让我和刘矜于茫茫人海中相遇。佛说,前世五百次的回眸,换来今生的擦肩而过。频频的回眸,也需要勇气。我感谢我的前世,因为我相信这一世,除了惊鸿一瞥外,我已失掉了对任何人回眸的力量。 晚上,集安市政府设宴招待程夔农教授和他的弟子刘矜。铁犁先生把我和阿睿也带上了。 席间听了那个说话极富鼓动力的副市长的介绍,我和阿睿才真的被吓到了。原来程夔农教授竟然是国内一个非常著名的学者,怪不得我总看他眼熟,原来他在电视里出现不止一次两次了,亏我和阿睿竟然还在背后一口一个“老头”地叫人家。阿睿朝我隐晦地吐了吐舌头。 席间阿睿特别兴奋,因为程教授和刘矜正是来自北京a大。阿睿本来就是个自来熟、人来疯,又颇有酒量,这会儿更是推杯换盏不亦乐乎,“程伯伯”、“刘师兄”地叫个不停。 我尽量把自己往阴影里躲,一个“大学毕业的待业青年”头衔,让我自卑得有点抬不起头。 对面刘矜的目光好像总是闪闪的,亮得惊人。这人,学问大了都体现在眼睛里吗? 忽然有人亲切地唤我的名字。“吴悠”,阿睿推推一早就不胜酒力的我,示意程教授正点我呢。 “吴悠,听说你要考研究生?”程教授明显喝兴奋了,有点严肃的知识分子面庞上笼了一层红光,呈现出一派喜悦和善。见我点头,程教授很亲切地说:“学中文考a大就很好,回去后我给你介绍个导师。” 我喝的有点多,正仔细研究这番话,一时没反应过来。就听到从下午见面起一直没和我们说过话的刘矜这时笑道:“呀,吴悠,程教授要亲自给你介绍导师,你可得敬一杯好好感谢,程教授在我们学校连校长都得尊敬着,你这面子可大了。” 他的声音真好听,醇厚清亮,带着不容抗拒的说服力。一时间我面红心跳。 连忙给程教授斟上,自己也倒满,受宠若惊地感谢了一番,随后一饮而尽,因为喝多了,说的什么转眼就忘掉了。只听见大家笑声一片。 其间,刘矜一直微笑着看我,我的心跳得更不规则了。 那天以后,阿睿就一直埋怨我,大致是说什么时候实在不好,偏偏喝酒的时候那么实在,把自己喝倒了连累好朋友照顾半宿不得安眠不说,还在敬酒给程教授那么关键的时刻说什么“我们东北人就是实在,这杯酒大家干了,我随意”……简直要晕了! 我也彻底被阿睿吵晕了。第二天酒醒后的升起的一点惭愧早就在她日积月累的唠叨中消磨殆尽,变成了两人习惯性地对着咬牙切齿。最后的结果是,在阿睿去北京读书后我不得不重新修补了一番自己脆弱的牙齿。这个该死的阿睿! 还有刘矜。本来他应该且只应该是我生命里一个“惊艳”的过客,集安偶遇后应再无交集才对。但从集安分别后,他和程教授又启程去了新疆,刚下了飞机短信就飞了回来,先是回顾集安畅饮,然后依依惜别,再然后一路描述着新疆之旅路过的鲜花如锦、牛羊成群的草原牧场,古朴神秘、壮丽孤独的敦煌莫高窟,“此物只在哈密有,别处轻易不见真”的哈密瓜和葡萄干……越谈越惺惺相惜,越聊越渴望继续……夜里,当我控制不住地又一遍回顾短信时,忽然意识到网络上流行的一句话原来不是笑话:你就聊吧,早晚聊出事…… 第三章 程夔农教授果真没有失言,回校后就给我介绍了一位导师,是a大文学院的闻增铎教授。我感激不尽,却不知道如何表达好。刘矜笑我,说些不相干的事情时比谁都厉害,到了刀刃就缺口。 这的确是我的特点,不熟悉的人并不了解,我习惯把笑容展现给别人,内心里留给自己的不是阳光。 心里忽然就一动,刘矜已经这么了解我了吗? 这段时间和刘矜的短信很频繁,彼此间说话也从最开始的字斟句酌变得逐渐随意。朦胧而隐晦的默契在字里行间若隐若现,有点情不自禁,有点故意为之。 但我是一只丑小鸭,这一点我时刻谨记。 无论外面我笑得多灿烂,骨子里永远是自卑。 阿睿时常打来电话,这基本是足不出户的我与外界唯一的联系了。阿睿是“麻烦”的代名词,基本上走到哪里哪里就一片人仰马翻。比如她无数次地告诉我她如何在北京又迷路了,如何神奇地自己把自己反锁在屋子里了,如何又看上了小何小刘小蔡这些比自己小不少的本科小帅哥们,如何被同寝的那个老大姐给气哭了,以及如何想念秋季长白山美味的松子、核桃、榛子还有小鸡炖蘑菇,抱怨都什么时候了北京还这么热、脸上的疙瘩怎么象痱子一样痒是不是对不化妆不抹粉的抗议……还会说起刘矜,“就是集安见到的那个大帅哥”,阿睿提醒我,“我又让他请我吃饭了,作为我舅舅给他当业余导师的报酬,现在他一看到我就龇牙咧嘴的……” 我一直没告诉阿睿,我和刘矜的联系。 我在心里暗暗鄙视自己——吴悠,你什么时候才能真正有勇气坦露出自己的内心? 2005年1月22日,步入考场;1月23日,大功告成。 刘矜打电话恭喜我:“终于折磨到头了,考得怎么样?” “不知道啊,”我实话实说。 然后我就兴致勃勃地对刘矜讲,二十几年的考试经历告诉我,试后的感觉是最不准的。考高中时我自我感觉良好,以为平时成绩总在前50的我考进招100人的中学还是很绰绰有余的吧,没想到那年考试卷子满天飞,人人都是一副准备充分作弊成功的欣喜,我由于太自信,太相信老师关于考场纪律的威胁,结果以7分之差被可耻地拒之门外……知道成绩那天,世界都黑了。妈妈劈头盖脸一通训,让我内心滔天的惭愧几近崩溃,我那善良的哥哥、考试永远第一名的哥哥、如天边流云一般英俊倜傥风流潇洒的哥哥把我从暴怒的妈妈身边解救了出来,而我四顾茫然,只有远山沉默不语……当我步履沉重气喘吁吁爬到半山腰时,豆大的雨点从天而降,彼时方知天地之大却无我容身之地,从此痛定思痛,发奋刻苦(相对于原来的自己而言,每天还是要和阿睿压马路的,还是要看小说的,上课还是要溜号的,有些作业还是不准备写的……)但是,“月球上的一小步,却是人类历史上的一大步,”从此,奠定了日后考上大学的基础。 ……刘矜没说话,任我淋漓尽致地说,无论我说的是什么,不管他是否感兴趣,我都知道电话那头的他,一定是笑吟吟的。 初见时,他是阳光,清隽卓然的气息让所到之处一派生机勃勃;现在,他像一首诗,思念越久,就越荡气回肠,渐渐在我的脑海里渲染成一幅水墨画,越是清淡处,蕴涵的意境越是悠远。 又过了两天,阿睿给我打电话,“我回来了,快来我家,有好东西给你!” 这个重色轻友的家伙,一放假就跑到男友家慰藉相思之情去了,亏她前几天还可怜兮兮地讲述自己如何苦苦单恋某某和某某某小男生呢。 还有十几天就过年了,妈妈让我顺便把给阿睿爸爸妈妈的礼物带上。 我和阿睿从小学就开始在一起厮混,两个家庭也成了知交。 敲开门,呈现出阿睿那副永远急匆匆的样子,这厮一手抢过我手里的东西丢给身后的老妈,另一只手迅速把我推进她的小屋,我只来得及喊了半句“马姨……”,看到马姨一闪而过的无奈的笑,然后就差点撞上阿睿沉默不语的男朋友郑伟,他堵在门口朝我大笑,尽管他笑得脸比平时大了一圈,露出了一大堆牙齿,还戴上了一副难看的眼镜,我还是一眼就见到了他背后微笑不语的,沉静挺拔的,满目智慧的,无比吸引我的……刘矜。 见到我,他促狭地眨眨眼睛。 第四章 我一下愣住了,整个人反应不过来。 刘矜眼里情绪汹涌。 我“嗨~~”了一声就没词了,悠长的叹息留在了心里。刘矜,半年未见却日夜相会的刘矜,那么陌生却又那么熟悉的刘矜,依然挺拔帅气卓尔不群的刘矜,突然毫无预兆出现在我面前的刘矜。 此时此刻,我的心情无比矛盾复杂。 “悠悠,看看这是谁~~”,阿睿突然奇货可居地毫不遮掩地在我耳边大吼。我吓得一哆嗦,无奈地翻个白眼。 “不会吧,郑伟你都不认识啦!”阿睿一副吃惊不小的样子,我和郑伟看白痴一样地瞪她。 “算了”,阿睿毫不理会我们的异样,“那这个你还认识吧”,阿睿把我推到刘矜面前,看我强忍着面部抽搐的尴尬的表情,“i真服了you了”,阿睿终于忍无可忍地大叫起来,“他是刘矜啊!” 刘矜忍住笑,郑重其事地招呼:“你好,吴悠,别来无恙否?!” 我看住他的眼睛,微微笑着答道:“刘矜,再见你,我很高兴!” 接下来阿睿开始边抱怨着在场的每一个人边给我们安排座位,除了对刘矜还算客气,她对郑伟和我简直惨无人道。先是与郑伟就谁坐床头谁坐床尾大声吵嚷,最后以暴力结束了两人亲密的争执,随后意犹未尽地威胁我去坐窗台,声称我要不坐窗台就得坐扣过来的花盆……一片人仰马翻后,阿睿终于把我们每人都塞在了一个不动的物体上,自己累得瘫倒在床上。 我和郑伟早习惯了她的无厘头,难得刘矜好似对此也有了免疫力。 世界暂时安静了,除了阿睿之外的每个人都毫不掩饰地长吁了一口气。 我终于有机会问出从见到刘矜那一刻就迫不及待地想知道的那个充满猜测和想象的问题:“你怎么来了?”迫于大家都在场,省略了后面一系列的“为什么来了?在这个时候?是……想见我吗?……” “怎么,不欢迎?”刘矜挑眉眨眨眼。我恍然发现这个动作好像是他的一个习惯。 “这个时候……快过年了……好像……没什么要紧事吧”。我词不达意,由于紧张,脸好像都红起来了。 刘矜一本正经地用标准的京腔回答:“是论文,马上就开题了,有几个地方还存疑,专程来请教铁华教授。” 阿睿朝我挤眉弄眼,坏心地插嘴:“其实是受不了闻名世界的东北猪肉炖粉条还有小鸡炖蘑菇的诱惑罢了。” 我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刘矜,真的?很怀疑啊…… 刘矜也笑着望向我,眼睛亮晶晶的,好像在说,是啊,都被你猜到了…… 心忽然不受控制地用力跳了两下。赶紧低眉垂目。 一直委屈地憋在床尾一个小角落里的郑伟突然用力嗅了嗅,抻着懒腰用他浓浓的山东口音说道:“哎呀,真香啊!” 这才发现,空气中好像飘扬着一股小鸡炖蘑菇的味道……不由得看向刘矜,一时大家都会心地笑起来。 晚上的时候,天下起了鹅毛大雪。 刘矜很兴奋,在北京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雪。郑伟因为已来来回回数载春秋了,对雪早已见怪不怪,我们到处找手套帽子准备出门的时候,他拖着浓重的鼻音用我们听不懂的山东方言嘟嘟了几句。阿睿瞪了瞪眼,他马上乖乖地第一个从温暖的屋子里蹦了出去。 这场雪还真是难得一见。 全球气候变暖,东北也难以幸免。好几个冬天,几个月下的雪还不够覆盖住地面的,大多是边下边化掉了。我和阿睿为此不知叹息了几多。 早些年曾发生过的积雪压倒房子、冬天冻掉耳朵、一场雪能下一米厚、打个哈欠掉一地冰渣的往事如今已成为传奇,小时候我穿着厚厚的雪地鞋还能冻出疮来,现在冬天只需穿有一层绒的二棉鞋就可安然度过了。只是天寒地冻的名声在外,很多南方人说起来时,还是一副“咝咝哈哈”唏嘘不已的样子,顺便还会再夸张地打上几个冷战。 其实,东北的冬天比南方要好过多了。首先是因为集中供热,无论哪里,只要是室内一律都温暖如春,温度一般保持在20度以上……当然如果黑心的供应商不给供足气的话,可能就稍低一些,但即便如此也得保持在17度以上,因为低于这个数字他们是要赔钱的。其次,虽然室外颇冷,但如今的人们早习惯了以车代步,基本上出了门就上车,下了车又进屋。偶尔信步庭外,与自然来个亲密接触,也是包裹得又轻又暖,别有一番情趣。哪像南方阴冷阴冷的天气,室外低温,室内潮湿,穿着羽绒服都得双层……羽绒服都得双层可不是我乱讲的,阿睿有一年冬天去了上海的姑姑家,就是这样一副打扮,本来就胖,这样一来简直都肿起来了。那厮从此坚定信心坚决不往南走,并力所能及地在所到之处宣扬中国最适宜人居住的地方就是地图上位于东北的吉林的通化以及白山。 黄昏的雪夜,落英缤纷、飞琼乱舞,眼前是茫无边际的纯净的白,耳边是脚下踏出的“咯吱咯吱”的音符。一个个路灯如孤独的旅人,独自撑起一方温暖的黄晕,黄晕中是迷一样的雪花,洋洋自夜空中的不知何处纷至沓来,纷纷若神秘的过客般匆匆奔向大地而去……像一切猝然发生的故事,不知究竟何时从何处开始,但是某刻终究会落入自己的结局。 远处,阿睿和郑伟手拉手各自唱着不同的歌一路飞奔渐远。 刘矜修长挺拔的身形在雪夜里特别好看,英俊的面庞在泛着朦胧微光的夜里似笼罩上一层光辉,清亮的眸子捕捉着我的眼光,微笑不语。 我插着兜,倒退着前行,一会儿望住刘矜,想从他脸上看出点什么,一会投向茫茫远方,感受这温暖的雪夜的静谧。心里是满满的幸福。 “是不是没想到?”刘矜好听的声音忽然响起,周围的雪花一时狂舞,清丽不可方物。 “是啊”,我笑,“没想到你这么出人意料。” “其实,我也挣扎了许久”,刘矜缓缓地说,“既怕吓着你,又控制不住自己。” 我心里一阵悸动。刘矜忽然伸手,把我插在兜里的手拿出来,摘下自己左手的手套,又摘下我的右手套,一起放进自己的衣兜里,“这样更暖和呢”。 我心跳得厉害,脸一下子热得通红,整个雪夜仿佛都在眼前燃烧起来。浓烈得化不开的飞雪中,我朝着刘矜嘿嘿傻笑,身前身后是一色的纯白,神圣又隆重。 “傻丫头”,刘矜宠溺地勾勾我冻得红红的鼻头,忽然毫无预兆地大笑,又狂吼:“通化!我来了……” 第五章 过小年那天,刘矜启程回京。 阿睿和郑伟在偌大的站台上勾肩搭背旁若无人地横晃,故意不经过我们面前却又总在眼角的余光里出现,明目张胆地窃笑不已。 郑伟头上戴着一顶可笑的狗皮帽子,一个耳朵向上,一个耳朵垂下,露出旧得发黄的短毛;阿睿手上是一副八十年代的厚棉手套,一根绳套脖子上没有手指的那种,堪称古董,绝对另类。 我再一次感叹,这两个人还真是绝配! 站台上,我和刘矜保持着距离,恰如其分的表情掩盖着依依不舍。 他一遍遍地嘱咐,早点来京。 他说,我会想你的,每天无数次——心脏跳动还有休息的间隙,可是思念无间…… 他说,来通化真的是鼓足了勇气,从来没有哪个决定这么伤神,来,很怕,不来,又不甘心,简直食不甘味寝不能眠…… 他说,别笑,我知道基本上你已经把我当登徒子了,说这些我也不好意思的,没看一再鼓气呢么…… 他说,求你别笑了,我说这些可都是认真的,再笑我就真不好意思了…… …… 我揶揄他,其实也是我的真实想法:“有没有人说过你的眼光有问题?能喜欢我,这可真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外带下巴掉到地上兼一声叹息呀!” 他哈哈大笑,做了一个挑眉眨眼的招牌动作,语气终于轻快:“是啊,爱情这么奇妙,真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惟有一声叹息呀!” 说甜言蜜语会上瘾吧!我彻底无语了。 阿睿这几天一直心情不爽,在生我的气,因为我居然隐瞒了她那么久。 犹记得飞雪漫天的那个晚上,阿睿和郑伟南腔北调地吼着歌儿猛回头时忽然发现我和刘矜牵着手时那副吃惊的样子,半天才回过神儿,迅速冲到我们面前,怪模怪样地一会儿瞅瞅我,一会儿瞅瞅刘矜,然后两个人很有默契地意味不明地笑。 阿睿故意大声地叹气:“我说某人怎么早不早晚不晚冒着东北冻掉耳朵的危险宁愿厚着脸皮当电灯泡也非得跟来呢!还堂而皇之地找借口,原来所为在此啊~!”顿了顿又纳闷:“你们……难道集安一见没钟情,再见才心折?……” 一向只是看起来老实木讷其实实际上比谁都精的郑伟“吼吼”地笑,故意捂住尚自喋喋不休的女朋友的嘴,冲我和刘矜撇嘴,“你就别傻了,让人当枪使了都不知道,炮手同志!” 当晚,阿睿追到我家里,非要我老实交代。我把小屋门插得严严实实,把一切能暴露蛛丝马迹的孔洞都堵上后,老老实实地对阿睿坦白了。 灯下,阿睿脸色莫测。听完后,先是很不高兴:“悠悠,咱们这么多年的好朋友,你有什么不能对我说的呢?” 想了想又笑说:“你们这也可以算千里有缘一线牵吧,除了之前那个该死的过去式,你也该从自己封闭的天地里走出来了。” “不过”,她忽然扑上来揪我的耳朵,“你得记住了,你在这个问题上既欠我一个制造了你们邂逅的人情,也欠一个后来分享秘密的坦白,还有一个把某人带到某人面前让某人对某人倾诉衷肠的感谢!!”只说不解恨,顺手把我最喜欢的也是她觊觎已久始终没得手的那套哈利波特抄在手里,得意地扬了扬,“以后,这个就是我的了”,还无耻地加了一句:“坚决不借给你!” 我作势扑上去掐她脖子。 打够了也笑够了后,我送阿睿出门,她在门边迟疑了一下,还是郑重地告诫我:“不过,你自己心里得有数,在a大,刘矜可是风云人物,后面追着的女生一大筐……别误会,他本人还挺本分的,但是……总之,你别当一个恋爱中的傻瓜就行了,清醒一点。” 阿睿走了以后,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想着她说的那些话。 第六章 过了年,阿睿和郑伟活蹦乱跳地走了。他们在时,虽然整天吵得人神经疼,但好处是没有时间思考;现在他们走了,我闭塞的生活圈一下子就空了,每天时间大把大把的,如流水淙淙没有尽头,我就整日在流水中捉虾捉鱼,胡思乱想。 刘矜这次走后,我们之间的联系更频繁了,很多以前朦胧隐晦的内容现在都正大光明地说了出来,经常甜蜜得让我自己都受不了。每当此时,刘矜就叹息,保守的丫头呀,你知道自己有多珍贵吗!能认识你何其幸运! 想说的话那么多,思念每日都疯长,恨不得整天抱住电话发信息。最直观的表现是,往往我周一刚往电话里存了50元,周五就欠费停机了。第一次遭遇时还气冲冲地去营业大厅找客服,结果人家调出单子来一看,我就彻底没词了,讪讪的。刘矜说他的也差不到哪去,100元只坚持了一个星期。 我很是心疼。 但依然再接再厉。本来嘛,正值热恋期,距离又产生那么大的美,还适逢心灵空虚,最关键的是还有人同样义无反顾地陪伴……这时候吝啬金钱,是不是有点太那个了……爱情那么美,怎么能是用金钱衡量的呢! 但是,我却也不能再厚着脸皮向妈妈伸手了。 妈妈这辈子不容易。生在物资极其匮乏的1950年,没等长大就遭遇了全中国最贫困的三年困难时期,为了生存,随姥姥姥爷跋山涉水闯关东来到东北的吉林的通化,靠吃野菜干和树皮面儿终于熬了过来。如果说这些都是时代给人民带来的创伤,那么,我妈妈刚满月就被送人,因为营养跟不上,8岁才能自己走路,就是命运之殇了。 后来妈妈成了一名光荣的工人,并与同样是拥有铁饭碗工作的工人也就是我爸爸结成连理。 爸爸同样是闯关东来到东北,祖上在水泊梁山,那里自古就盛产土匪。爷爷在兵荒马乱的年代是有名的“红胡子”,后来收编为我党的一个连队,参加过保卫四平等一系列战役,还曾与后来成了寇的林彪同志同在一个桌子上喝过庆功酒。当最初收编的弟兄几乎都把性命留在在战场上后,爷爷对这种迫不得已加入的卖命生涯心灰意冷,洒泪拜别了十个拜把子兄弟,带着一大皮箱满洲纸币回到了东北解放区。由于缺乏常识,从踏入解放区的那一刻起就从地主变成了贫民,满箱满洲纸币在这里变成满箱废纸。 但用全部身家换来安全自由身,爷爷应该觉得这是值的吧。 后来我党在各地给老兵登记,爷爷始终保持缄默。再后来年轻的爸爸有机会入伍当兵,爷爷坚决不同意,为此还同爸爸生了很大一通气。爸爸的命运就此决定。 时代的巨轮滚滚向前,不会因为普通人的命运浇漓而稍滞。弥漫的尘烟中,分不清楚哪粒灰尘是你、是我、还是他! 工资20元时,凭肉票买猪肉;工资200元时,猪肉3.5元一斤;工资400元时,猪肉5元一斤;等猪肉变成6元每斤时,爸爸妈妈双双下岗。千千万万的工人这才突然发现,由于时代的风云变幻,曾引以为自豪的铁饭碗不知何时生锈并烂掉了。发生的过程无从得知,只有一个不能更改的结局令人疯狂! 然后爸爸妈妈拿着几十年的工龄、一辈子的辛苦,被三万元买断了。 凄惶,且无处话凄凉。 这事发生在我大一那年。整个四年我都背负着沉重的包袱,透不过气来。 本想毕业后找个工作让家人也扬眉吐气,没想到却成了最重的负担。一向忍辱负重的妈妈坚定地鼓励我,要我好好学习,考上研究生,家里的事情不要想;爸爸虽然平时不表现,可是每当喝多了酒后,话也就会多起来…… 如果,我不是从小就练就了充耳不闻、迅速遗忘的本领;如果,没有一个目标在前方招展起希望的旗帜;如果,没有刘矜让我时时分心,我也许……会崩溃的吧。 所以,说不在乎短信费是假的,我不能给艰难的家里雪上加霜。我决定利用成绩下来的这段时间找个地方打工。 某天,楼下的张老师抱怨学校老师少,自己一个人要带两个年级的班级,并唾沫横飞愤慨不已地扯开多年练就的无敌金嗓子对邻居刘大妈吼自己都“媲美机器人了”。这句话没有打任何折扣地飘至二楼我的家,进入了正在窗前捂着电话想某人的我的耳朵里。当时我立刻敏锐地捕捉到了这条信息,并迅速整理出我要去的地方。 接下来,我跑到张老师所在的学校亦即我的母校,找到曾经教过我们数学的老校长,表达了我想带薪实习的想法。老校长深思地望着我,我紧张得直冒冷汗,当年我的数学成绩一直到高考也没超过及格线,老校长,他一定还记得吧…… 然而校长竟然答应了,我喜出望外。 第二天,我就开始上班,接下了张老师的一年级的语文课,并做两个班级的班主任。 我赶紧把这个消息第一时间告诉刘矜。没想到他却不太赞成,认为我应该好好复习,准备复试。收到短信后我想,我们彼此还是不够了解对方,刘矜于我又了解多少呢,其实我们还是最亲密的陌生人呢! 第七章 过了春节没几天,学校就开学了。第一天学生报到,第二天正式上课,我也将正式走上讲台,开始我的临时教师生涯。 上课前一天晚上紧张得失眠。 夜里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半夜时坏坏地给刘矜和阿睿发了短信,告诫他们千万别打扰我。阿睿气得不轻,警告我等天亮一定要报仇。刘矜给我回了个电话,声音疲倦而沙哑,“臭丫头,别想太多,好好休息才能努力战斗!”然后打了个大哈欠。我甜蜜地回给他一声叹息。 然后,三点醒了一次…… 四点又醒了一次…… 五点,我再也躺不住了,头痛欲裂。于是早早起床,再一次温习今天要讲的课文。 说来惭愧,人家真正的老师课前都会备课,而我,却是名副其实的“背课”。密密麻麻的八页十六开教案,我写了一整天,然后花费了三天的时间,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对着空气大声讲了无数遍,终于烂熟于胸。现在又小声比划了一遍后,总算稍稍有了点底气。 因为是第一天上班,很怕迟到,便提前动身,结果到单位后发现来早了。办公室只有和我同样教高一的数学老师马大勇在,今天他值日。 “来得够早的啊,小吴老师。”他笑嘻嘻地打招呼。 我习惯性地想翻个白眼自嘲,又觉得不妥,毕竟不熟悉,别吓着人家。只好实话实说:“经验不足,出门早了。” “没事,以后就好了,我要不值日,基本就是踩铃到。”马大勇大大咧咧地说着,一边拎起一桶水,像投炸弹一样一捧一捧泼在地上,砸得水花四溅。 呵呵,我扯扯嘴角,干巴巴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办公室回荡,异常苍白。 “我帮你干点什么吧”。我把压得我身心俱疲的沉重的大包放下,四处找拖布,坑坑洼洼的地面因为马大勇的泼洒,已经有了几个水潭了。 “不用”,马大勇潇洒地挥舞了一下扫帚,我小心地闪过飞过来的水滴,“拖布上学期就坏了,这学期还没发呢,再说我得多锻炼锻炼,以后找对象全靠这点本事了。” 我骇笑。“那不妨碍你终身大事了”,说完,赶忙退出门外,避开其大有横扫千军之势的劳动范围。 马大勇是前年参加的工作。当年大学生还是宝贝,所以这位根本没用费劲儿就顺利地来到了这里,据说本来他可以去更好的地方,但是父母希望自己唯一的儿子能承欢膝下,于是当我们的老校长在招聘会上热情邀请他回母校时,他就盛情难却地回来了。但工作以后才发现一时大意中了老校长的糖衣炮弹,当初的承诺比如给房子之类一样也没兑现外,还硬生生掉进了一个大泥沼——参加工作第一年的工资一直到第二年才发下来;因为国家明文规定不许给学生补课,但是学生成绩还是决定学校招生前途的重要指标,所以学校免费为学生在周末开课,此间所有任课教师一律义务劳动;另外学校外表虽然光鲜,但内部设施陈旧不堪,在后勤主任奉行的“勤俭持家”的原则下,一把拖布往往用到最后早已经秃顶,仅剩的几根可怜的线头每次用水冲过后,完全纠缠不到一起,只好甩甩了事。还有就是,因为编制缺乏,学院已经多年没进新老师了,马大勇来之前整整五年没有进人,所有老师都超负荷工作,我家邻居张老师就是其中很普通的一例。 马大勇初来时发现大家怨气冲天,还很是为长年累月“忍辱负重”的老校长鸣不平,但是很快就发现理想不过是说说而已的东西,为实现理想而牺牲小我这样美好的想法在真实的生活面前非常不切实际,于是迅速和群众们打成一片,抨击领导。而且他比别人还要多抱怨一项,那就是因为与前面众人年龄差距过大,后面从此也青黄不接,结果导致他的婚姻问题一拖再拖。 虽然教师也是一个高尚的职业,但是由于学校自身的原因,也就是自身排名在地区同类学校中太过靠后,因而不甚景气的原因,该学校的老师们都顶着高尚的虚名守着清贫的实质。 安贫乐道已经是上个世纪的传奇了,如今的这个世界是以金钱来衡量人的价值的。 所以,尽管也有热心人士给马大勇老师介绍过几个女朋友,但不是人家嫌弃马老师“价值”不高,就是马老师骨子里那点身为教师的傲气让他对人家挑剔不已。 当然,如果马大勇是女的,教师这一项稳定安全踏实的工作也会为自己赢得市场。可偏偏他又是男的,男老师在人们心目中总和窝囊、琐碎、没什么出息挂在一起,和男子汉、成就、才俊这样美好的形容词相去甚远,于是也决定了他以差两岁就而立的年龄还茕茕独立的命运。其实28岁还正是青春大好年华呢,但早已遭遇到无数挫折的马大勇老师却隐然有秋风瑟瑟的担忧了。 我第一天来学校报到时,就有老师状若无心地旁敲侧击,弄得我很是心惊。然后我就发现,马大勇老师总是有意无意灼灼地飞过来目光……实在让人汗如雨下! 其实马大勇外形虽然打不上十分,但八分也有余了,平心而论,这个人并不让我讨厌。但是,我的心已经被刘矜满满地占据了,刘矜的正面侧面前面后面左面右面……每一面都是十二分,我甚至时常会情不自禁地自卑一下,这时候出现一个有关马大勇的暗示,简直让人如芒在背。 这件事,我没好意思对刘矜说,但却忍不住向阿睿抱怨。阿睿听后乐不可支,连连说太好了,让刘矜狠狠地吃吃醋,你不知道在学校,总在他身边转悠的莺莺燕燕有多少,我都替你担心,这回让他也尝尝担心的滋味儿,加油,好好报复报复他…… 我要晕了。我怎么能头脑发热地告诉阿睿呢,这个家伙明明是唯恐天下不乱,无风也要搅起三层浪的惹祸精!于是赶忙千叮咛万嘱咐一定、千万、以及坚决不能透露给刘矜一点风声,否则朋友就没得做了。 阿睿气急败坏,电话当即就打了过来,用她嘹亮的大嗓门恨恨地责备我重色轻友。 我笑嘻嘻地回她,朋友本来就是用来出卖的嘛!气得她一个星期没理我。 第八章 7:40,铃声准时响起,我忐忑不安地动身前往教室。办公室的老师们都为我打气,马大勇粗线条地在一边大声嚷嚷着,你就当下面都是大白菜好了…… 开玩笑! 我艰难地扯扯嘴角。 大学时,教法老师在我们第一次说课的时候也是这样帮我们减压的。但是真正站在讲台上很难做到“目中无人”,因为“大白菜们”都在下面表情生动着,目光“刷刷”的,我记得自己当时努力克制着声音的颤抖,但是却控制不住讲台后面的腿如筛糠…… 教室外,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推门而入。 学生们见到一张新面孔,都惊异了一声,我微笑着自我介绍:“我是你们的新语文老师,这个学期我们将一起度过。” 学生们整齐地“哦”了一声。 然后,我一字不差地开始“背”教案。再然后,我发现,原来万事开头难,很多事情原来都只是在想象中加诸难以逾越的壁垒,真正开始做了,反而很简单。于是我越讲越放松,课堂的后半段,简直还能即兴发挥一下了。 说到底,高一的学生还都是青涩的小孩子,在他们面前,我应该还是有点自信的。 这么多年的盐总算没白吃,我自嘲地想。 ……望着下面一双双年轻的眼睛,那里面盛满对新鲜事物毫不掩饰的好奇、对如花岁月、美丽人生充满希冀的自信与期待。让我这个年轻人也不由兴起慨叹:年轻真好! 可是,我自己上高一的时候也是这么小吗,看起来也是稚气未脱的样子吗?可当时分明觉得自己已经是大人了,永远是一副振振有词的样子,对家长和老师的说教总是很不服气,不知惹妈妈生气几多,惹得老师跳脚的时候就更多了。 记忆最深的是高二时我和阿睿写了有生以来唯一的一份检讨书。当时被气得火冒三丈的主角就是我的邻居张老师。 作为一名语文老师,张老师讲课总有一种让人昏昏欲睡的本领,我们唯一一次上语文课被深深吸引的例外,发生在高一上学期讲《祝福》的那节课上,当时张老师声情并茂地以尖细刺耳的女音模仿祥林嫂说话的腔调,把全班同学都震撼了,从此唯恐避之不及,并冠之以“祥林嫂”的称号。 不喜欢张老师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从小到大,阿睿一直是全年级的第一名,所有功课的基础都“结实”得不得了,语文也不例外;而我所有科目都很一般,唯独语文是最好的,这种现象的发生,和本人没日没夜地沉迷于各类课外书中绝对是有莫大关系的。用最直观的方式来说吧,高一时,校长为了摸底,让全年级同学做了一套高考语文试题,在其他同学没有超过90分的情况下,我和阿睿每人110多分一时名动校园。 因此,当语文张老师乏味地讲解课文时,当张老师不但乏味地讲而且偶尔还讲出点小错误时,早已骄傲得把尾巴高高地翘到天上去了的我和阿睿,整节课都会写关于各位老师的打油诗,画夸张的漫画,其中最多的是关于张老师的……在容忍了一年多后,某节语文课,张老师正兴味索然地继续“张氏授课法”,全班同学睡倒一片的时候,我和阿睿独自寂寞地兴奋着,纸团频繁地从最左边的我这里飞到最右边的阿睿处,有一张……十分不幸地……在传输过程中……飞到了张老师厚厚的眼镜上。 张老师停止了喋喋不休,慢慢抬起头来……班级里一片寂静,十分不详地预示了我和阿睿接下来的命运。 在张老师发作前,某个从来就没清醒过的同学非常不凑巧地打起了呼噜。根本没弄清楚此时严峻形势的同学们纷纷从昏睡中醒来,吃吃地笑成一小片。我和阿睿同时心里一沉,暗道,完了! 果然,张老师立刻用狮吼功将全班同学震得头皮发麻,气得抖个不停的手指着我和阿睿,从我们的父母一代一直追溯到不成器的我们,还十分凿凿地预言了我们的下一代…… 然后全班同学一个也没幸免,全被狠狠地数落了一顿,班级里啜泣声响起一片。我也哭了,掉眼泪的同时还十分不服气地气愤着。 后来,我、阿睿、还有那个打呼噜的家伙 每人写了一篇不得少于3000字的检讨书,在全班同学面前洪亮地朗读,并贴到走廊外面的告示板上……我们三个,从此一鸣惊人。 现在,我自己也是一名老师了,立场不同,思考问题的角度也完全转变。我常在电话里向阿睿忏悔,每每忆及往事难过不已,十分、极其以及非常之悔不当初啊……阿睿听完大笑,有一次我听到电话那头“咕咚”一声,随之而来的是阿睿忽远忽近的哀号声,然后她气喘吁吁地告诉我笑得从床上掉下来了。我在这头哭笑不得! 但学生们不会因为我的忏悔而停止他们的捣乱。 坐在第一排的蔡知为和李同每天早自习都一起研究问题,看着孩子们这么爱学习,作为老师的我真是心花怒放啊!然后,某天我心血来潮去关心了一下这两个“好学生”,却发现俩人正把头亲密地凑在一起,在文具盒里纸做的棋盘上画着叉叉和圈圈,玩得不亦乐乎! 还有,平时总是羞涩的周茉,居然处了一个满头是青春痘的小男朋友。哪好看,我冷眼瞧着,怎么瞧怎么不顺眼。没人的时候颇委婉地说了周茉一次,此后,两人从地上转到地下,周茉的学习成绩就此一落千丈! 还有,降级生刘晓光三天两头出去和人打架,我整天领着他到处赔礼道歉,同时还要苦口婆心地、色厉内荏地说教加做家访,嘴唇和鞋底同时都磨薄了…… 还有,绝大多数同学上课心不在焉,下午居然在睡觉!…… 还还有,某天学生和任课老师打架,十分无礼地对老师说,你唠叨完没有,完事儿了我好走……老师气得肺差点爆炸了,大声怒吼,你这个女生的脸皮简直比防弹衣还要厚! 我们在办公室的老师彼时突然感到灰从头顶扑簌簌地落下……大家赶忙跑到事发现场,然后我痛苦地发现,问题居然发生在我的班,主角……居然……是……张老师!我立刻硬着头皮冲到两人中间,先好言抚慰了张老师那受伤的心灵,然后声色俱厉地对全班同学教育了一个小时,说得我口干舌燥、肝火上升,眼泪差点没流下来,“你们,怎么就这么不懂事呢!”全班都哭了。 现在的学生并没有更调皮,现在的我却不同以往了。 你们怎么能浪费大好的学习时光!怎么不懂得珍惜家长的血汗!怎么这么不尊重老师的劳动!你们是为自己而学,怎么能拿自己的前途和命运开玩笑!…… 这是我现在最常挂在嘴边的话。第一次说时大家痛心地沉默,第二次说时大家装出一副乖乖的样子,第三次说,第四次说……等平均一个星期至少说一次到两次的时候,我觉得自己要未老先衰了! 再还有就是,我觉得十分对不起张老师,现在每天看到她,都会生出愧疚感。张老师倒是一副大风大浪我经多了的样子,经常无所谓地对我说,等你教书教了三十年就知道老师是什么了,完全是牛马啊,现在,简直连牛马都不如了!然后补充道,你们上学的时候虽然也不听话,但是还没有敢跟老师明着龇牙的,现在……一路感慨着走了。 我在后面汗如雨下,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我每天都把这些整理出条目,告诉刘矜。 刘矜不停地叹气。短信里有关心、有劝解、有帮忙出主意。我能想象出电话那头他挑眉叹息的样子。呵呵。 最近我常常傻笑,可能这就是幸福吧。 除了无可奈何地劝解我,刘矜还经常提醒我要抓紧复习,准备复试。 然后我立刻如临大敌,赶忙回信息,不说了,不说了,我看书去了…… 第九章 忙忙碌碌中,研究生成绩下来了。 几门成绩全部过关!分数是我没有料想到的高。考试前一天我还在祈祷,千万不要竹篮打水一场空——因为——要知道谈恋爱是很影响成绩的,每次我在教育周茉同学的时候,都会在心底里暗暗自责一通。 但是,现实的结果是这样的好,老天诚不负我! 打开手机,刘矜和阿睿的短信已经积攒了一大堆,但是,此刻,我还不想告诉任何人,我要找一处无人的所在尽情地享受一下这种纯粹的快乐,释放自己从毕业待业以来一直郁积在心中的那点不足为人道之的苦闷。 这样想着,转身向离家最近的山走去。不知何时起,也许是从没有考上高中那次开始,山,沉默的山,雄浑的山,温柔的山,就成了我心灵的寄托,是我于尘世间隐匿自己的秘密花园。 …… 已是人间四月天,北国山城依然春寒料峭。 我爬上玉皇山,山顶雪痕犹在。凛冽的风和惨淡的云扰得人毫无兴致,素日人流不断的这里现在放眼望去一片空旷。偶尔有几个游人捂得严严实实的,围在猴子山外,和猴子们面面相觑,互相参观着。 我把这一切收入眼里,又流出心外,只一径向上爬。捡那些林间小路,在洁白无痕的雪上留下我孤独的脚印,让它们去证明我这一刻的存在。 绕过热闹的前山,我停在一处清幽的所在,这里有一个好听的名字——“森林呼吸”。 之所以叫“森林呼吸”,是因为整座山的这里远离城市的喧嚣,能够呼吸到最清新无尘的空气,疏落挺拔的大叶乔木林为这里辟出一派宁谧,周围环抱着温润润的松木,松针满地,上覆清雪,如诗如画,令人观之忘忧。 我在这里清空思绪,静静出神,恍惚间,忽觉凛冽的北风中已夹杂了东南风的味道,四野弥漫着早春的气息。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 我的心里鼓涨着喜悦,如早春最先盛开的冰凌花,于冰天雪地里著一派好颜色! 此时此刻,我要尽情享受快乐的感觉,在这无人的天地间自由地张开风帆,放松自己不知从何时开始,也许从小就因窘迫的家境而铭刻在性格里的那些随着成长日益绷紧的心情。 然后,下山,回家,给刘矜打电话:“我的成绩过关了,祝贺我吧!” 电话里传来一阵欢呼,刘矜毫不掩饰自己的喜悦:“太棒了——我就知道你肯定没问题!小同志,我们红军终于要胜利会师啦!” 接着一阵扰攘,电话似乎被一个人抢了去,再说话的竟然是阿睿,她用她嘹亮的嗓门炒爆豆一样吼:“太好了,亲爱的,恭喜恭喜啊!不过你这个没良心的家伙,怎么先给他打没给我打,咱们十几年的交情就这么被你这个重色轻友的家伙给丢第二位去啦!幸亏我今天来刘矜这儿蹭饭,不然还不知道排第几呢!——坏蛋,真气死我了!实在是气死我了!为此,我决定,今天,不,明天、后天、这一个月都要狠狠砸你家刘矜,直到本姑娘解气为止!你就心疼去吧!” 伴随着阿睿乱七八糟的一通叫喊,刘矜的声音终于又传了过来:“丫头,现在还不能放松,还得继续努力准备复试,万里长征就差一步了,一定要加油啊!”半晌,又做泫然欲泣状:“丫头,某人——也就是我,很想你啊!” 阿睿在那边大声叹气:“某人和某人,你们行不行啊,注意一下影响好不好,换个时间再卿卿我我,别在我这个超级灯泡面前公然暧昧不清……” “你还知道啊!”我和刘矜异口同声。阿睿气急败坏。 第二天,心情雀跃地来到班级,一扫往日的严格,对同学们格外宽松,和周茉重新换了个角度谈了谈早恋的问题,答应她如果期末考试成绩上升,就可以不再约束她和她那个满脸青春痘的小朋友交往……总之,班级内气氛十分融洽,大家其乐融融,甚至刘晓光旷了一个上午的课都没让我生气,只是让住在他家附近的蔡知为中午去看看怎么回事。 中午在学校的食堂吃饭,一众老师坐在一桌听马大勇吹嘘管理学生的心得,正嘻哈不已的时候,忽然我的电话响起。接通后,先传来一声啜泣,随后听到蔡知为结结巴巴带着哭腔的声音:“吴老师,刘晓光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我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 “他,他杀人了……” 我的神情有些恍惚,完全不知道后来是怎么到的刘晓光的家。反正忽然就听到警车“完了、完了”在远处不停地叫唤。一大群人围着一所房子,里面外面警察一大堆,蔡知为小小的个子在那儿不停地张望,眼睛红红的,脸色惨白。 我下车后先找到蔡知为,他哭着拉住我的袖子,浑身抖个不停。我赶忙让他快点离开,告诉他,回家吧,别回学校了,找个人多的地方…… 人群外,马大勇一马当先地分开众人挤了进去,老校长带着一众老师心情紧张地紧随其后。 到了门口,却被警察拦住,因为要保护现场调查取证。马大勇对他们说我们是出事学生的老师。警察们商量了一下,一个人走过来让学校负责人去一趟,老校长毫不犹豫地走向前,神情严肃,几根白发从一丝不苟的额前掉落,满是沉重。 我在原地站着不知所措,耳中乱纷纷传进来的都是什么“杀人犯”、“肢解”、“太狠毒了”、“一问就全都招了”、“家长到现在还没影儿”…… 又过了一阵儿,马大勇把我从人群中拽出来,对我说:“你先回去吧,脸色很不好。” 我只知道机械地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马大勇看了我一眼,然后小声对我和凑上来的几个老师说了案件的始末。 死者是刘晓光那个当老板的爸爸的“小蜜”。原来刘晓光爸爸妈妈早在五六年前开始就一直大闹离婚,他爸爸在屡次离婚被拒后,干脆给小蜜买了个房子同居,除了给钱外,对妻子儿子不闻不问。从此以后,刘晓光的妈妈三天两头就会上门吵闹,关系就一直这么拖着。前天刘晓光的妈妈再次上门,小蜜对其破口大骂不说还扔闹钟砸破了头。放学回家后的刘晓光看到妈妈扑在床头痛哭,当时什么都没说,第二天提着刀就来了,趁小蜜转身的时候连扎十数刀,肢解后装入两个麻袋埋到后院,又将现场冲洗干净后回家。后来他的爸爸发现小蜜失踪,连忙报警,警察经过调查分析后找到刘晓光,刘晓光毫不隐瞒地全招了。 刘晓光的爸爸妈妈五年来头一次坐到一起,他的妈妈发了疯似地打自己的丈夫,哭着说“都是你害了儿子”,他的爸爸也悔不当初,捶胸顿足,老泪纵横…… 听完后,老师们连抽冷气,感叹太令人发指了。我想的却是,刘晓光太可怜了。这一个月来因为刘晓光打架,我不停地去做家访,但每次遇到的都是他妈妈,原只以为这是巧合,却没想到事情居然是这样。 我对刘晓光没有什么不好的印象,虽然他整天打架闹事让我头疼不已,可是除此之外,他在课堂上永远是最安静的那个,和同学们谁都没什么交集,听不进去课也不会调皮捣乱,至多趴在桌子上睡觉。每次我批评他时,他都老老实实地站得笔挺,低着头,并不辩解,虽然之后依然故我。不知为什么,他瘦瘦高高的大个子给我留下的却是一种弱不禁风的感觉,虽然听说他“特别能打”。 下午回到学校后,发现学生们显然已经听说了这件事,走到哪都听得一片议论纷纷。刘晓光所在的班级却安静得有些不正常,大家都是一副受到打击的样子,每个人都在低头看书或做卷子写作业,整个教室鸦雀无声。我望向第一排,蔡知为也来了,他的脸色已经不像中午那么惨白,可是整个人依然闷闷的,低头做着练习题。 看我进来,大家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隔了很久,终于刘晓光的同桌,一个叫王芳若的女生小声地问:“老师,刘晓光会判死刑吗?” 班级里霎时静得压抑,压抑得人头皮发炸。我摇摇头,“不知道。” 这个问题其实也是我想知道的,就在得知刘晓光杀人的那一刹那,短暂的大脑空白后兴起的第一个反应。 我到现在还觉得这整件事都不是真的。 刘晓光怎么可能杀人?那么内向的一个男生,清清秀秀的,哪里有一点杀人犯的样子!父母多年来的争吵肯定对他的性格和心理造成了极大的伤害,甚至连他整日打架也无法引起父母的关注,这样环境下成长起来的他,早就对生活失望了吧,这样日复一日的隐忍最后才造成如今的爆发吧?我想象不出也不愿想起刘晓光这个十几岁的大孩子是如何冷静地一刀刀肢解尸体,一点点清洗现场血迹,最后如何回家蒙头睡觉的。可是我越不愿想,那些念头就越要钻到我脑海里——他当时是怎样的表情?他当时是怎样的心情?……这些问题反反复复地纠缠我,一直到若干年后,每当夜不成眠时,就会自动蹦出来提问:他当时是怎样的表情?他当时是怎样的心情? …… 接下来的几天,我所在的小城沸腾了。无论是街头巷尾还是居家办公,所有人都兴奋而略带神秘地品味“刘晓光杀人事件”,事件的内容也传说出了n种版本,这个素来以平安著称的小城突然陷入了是非的漩涡中不能自拔。 活生生是一副人间百态的素描图。 学校里也概不能免,无论走到哪里都能听到或高或低或神秘或惊诧地谈论。 刘晓光所在的班级整个沉入这个事件的阴影中,所有同学走到哪里都会被问:你是那个杀人犯的同学吧,他平时怎么样,前一天是什么表现,有没有什么异常……诸如此类,无休无止,给这些还没离开青春期的孩子们很大的心理压力,一些胆小的女生经常紧张得无缘无故哭起来。 身为老师,我知道这个时候是自己最被需要的时候。 我强迫打起精神,给同学们做思想工作,让大家正确看待这件事情,同时开展各种活动,转移大家的注意力。 但是,我看不进去书,内心里经常自责:如果我对刘晓光更关心一些,深入调查了解一下他的家庭情况,也许这事就不会发生! 许多天后,某一天,在照镜子的时候,我忽然发现自己的发际出现了一根白发! 23岁的我,从此长大。 刘矜知道后劝慰,这事跟你一点责任都没有,你的任务是好好复习。 我冲他一通发脾气:我是老师,我的学生成了杀人犯,我怎么可能置身事外,推脱自己没有责任! 刘矜无语,那天都没再给我发信息。 这是我们认识以来第一次闹别扭。 当时,忽然就冒出一个很别扭的念头:我和刘矜至今只见过一面,只凭短信交流,相互之间又能了解多少? 我和他,说到底,其实只是两个陌生人。 倒是这些日子马大勇一见到我就凑上来说些杂七杂八的事情帮我分散注意力,偶尔会佯装不经意地说,“别在意那些事情,好好准备复试,人生当中总有些意料之外的偶然”。他这份细心和关心,我很感动,也很感谢。 但,也只能是感谢。 “谢谢你,马哥。”我真诚地对他说。 我知道他懂我的意思。他是我的好大哥。 第十章 我是一个比较自卑的人,遇到事情容易退缩,克服自己是我人生当中最大的难关。 5岁时姥姥让我自己去买雪糕吃,到了小卖店,却鼓不起勇气进去,一个人瑟缩着,在对雪糕的渴望与对陌生人的恐惧中挣扎。最后,为了完成姥姥交给的“任务”,硬着头皮推门而入…… 15岁初中毕业,到考试中心查成绩,发现自己以七分之差落榜。正彷徨间,遇到初一教过我的语文老师,当时已经是考试中心主任,关心地问我考得怎样,我在告诉她实情与羞于启齿间痛苦地抉择,最后说了一句“还行。”等妈妈为了我能上高中去求人时,语文老师惊诧地说,我以为她考上了,当时问她怎么不告诉我呢,不然也可以帮着想想办法…… 大学毕业时到人才市场找工作,看到用人单位前面列出的条件,还有侃侃而谈的名牌大学毕业生,自卑感油然而生,在投与不投简历间不停挣扎…… 痛苦与挣扎,常常折磨我,但是,在无情的时间面前,终究成为了过去。 一同成为过去的,还有快乐与喜悦、悲伤与难过、自卑与骄傲、年少与懵懂、一切和一切…… 后来我明白了,所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并不单纯指人生的际遇,其实它告诉我们的是,生命的秘密。 在无可抗拒的生命之流的淘洗下,“刘晓光杀人事件”,终于渐渐被更新的故事所取代,人们依然兴奋地讨论着什么,只是内容日新月异。 学校也日益归于平静,我长吁了一口气。 我很惦记刘晓光,不知道他在监狱里怎样了,归根到底,他只是个不幸福的孩子。 但是,我没有时间去看他。一方面宣判前警察不让探监,另一方面,我复试的日子也日益临近,迫切需要在临阵前“磨磨枪。 没想到的是,就在距离复试还有三天的时候,刘晓光在监狱里自杀了。 听到消息的那天,全校师生特别是刘晓光班的同学都惊呆了。几次到班级,都看到有学生在默默流泪。 在办公室里,每当有老师说起这事的时候,大家都会唏嘘不已,感慨一个年轻生命的静静的流逝。 而我则忍不住哭了又哭,所谓生命,不过是呼吸而已。如今,呼吸已然停顿,而曾呼吸过的这片空气还在亲人与朋友间流动,那个曾经存在的年轻短暂的世界又有几人去探究过、理解过、关心过……现在,这个年轻的世界悄悄地消失了,带着自己的山河,永久地成为无人理睬的秘密…… 胡思乱想不能停止。马大勇强迫我回家休息,我就势向校长告假。 第二天,我踏上了去往北京复试的征程。 十几个小时的火车让我整个人昏昏沉沉的,但悲伤逐渐被快见到刘矜的喜悦和忐忑所替代。快到北京站的时候,匆匆跑到洗手间洗了洗脸,又涂了一层粉底,拼命想盖住因疲惫而有些暗黄的脸色。 再次理了理头发,我在心里暗道:刘矜,我来了,不知道这个样子你能满意否,我可是连你的长相都记不太清了呢——我偷偷吐了吐舌头,这个可不能让刘矜知道! 终于到站了,我这个人素来分不清东南西北,阿睿对我的评价是“所谓找不着北的人就是吴悠了”。下车后,也完全不知道方向,只好随着人流茫然地朝前走。心内有刹那的失落,仿佛又到了小时候,一个人在小卖店门口徘徊,那种无助与无力。 好在到出口时,一眼就看到阿睿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视线连忙急切地向她身边的人投去,那个帅得要命的人不是刘矜是谁! 那两个家伙正四处张望,忽然阿睿发现了我,拼命摇手大喊:“吴悠,吴悠悠!你这个该死的,不能快点吗!” 我朝天翻个白眼儿,这个阿睿,还是那副有心没肺的老样子,不知道人家现在极需在某人面前树立良好的淑女形象吗! 好不容易挤出来,刘矜快步上前接过我的背包,亲昵地拍拍我的肩膀:“臭丫头,你终于来了!” 我一路上设想和期盼的久别重逢的感人场面并未发生,这让我隐隐有点失落。我们就像昨天才刚见过面一样热络地聊起来,但是我分明感到自己将很多话隐藏在了内心深处,没有办法向我最喜欢的这个人倾吐,而刘矜也有意地避开什么,好像那是不能碰触的禁忌。 倒是阿睿,一直问我家乡 第十一章 第二天,我忐忑不安地去参加复试。推开教室,发现坐了一屋子的人,我不禁对前途担忧起来。一会儿,一个年轻的老师抱着卷子进来,让考生们单独坐好,大家乱纷纷地各自找了座位,“居然是笔试……”我听到有人小声叨咕,原来并不是只有我奇怪。 研究生的考试显然和读本科时的感觉不一样,那时每到考试,监考老师都如临大敌,严防死守;而在这儿,那位老师在发下卷子后,也并不严格地监视我们,只是盯着自己的手机发短信。 所以,局面有点混乱,很多人显然是有备而来,而我什么都没有,只有脑子乱糟糟的。 答题时牢牢抱定高中老师传授的机宜——无论会不会,一定要把卷子答满,看在满篇的字上,老师也会给同情分。记忆不是我擅长的,发挥倒是我的长项,我细心地用蝇头小楷把专业课卷子上有空白的地方全填满了,连页码那点儿空白都不放过。 下午英语口试,对面时髦的女老师身上传来阵阵异香,熏得我迷迷糊糊的。考完起身的那一秒已经忘记了考的内容,唯一能够确定的是我当时肯定没卡壳儿,语法对不对就不知道了,反正答着答着就势拐到一首英文歌上,我把歌词给老师背了一遍。老师始终微笑,给人一种城府很深高深莫测的感觉。我有点紧张。后来下一位考生进去后我又回到门口偷瞟了一眼,发现老师一直保持那个僵硬的微笑,心里才稍微轻松了点儿。 交卷出来,阳光懒散地在我面前铺展开,晃得人一时睁不开眼睛。这是首都的阳光啊!我叹息。 阿睿今天去导师那交作业,刘矜一个人等我。这时快步迎上来:“考完啦!”我痛痛快快地答应着。他没再问“考得怎么样”“有什么感觉”之类的废话,考试就是赌博,像我们这些在考场摸爬滚打十数年的人深谙其理。 刘矜再自然不过地拉起我的手说:“走吧,领你放松放松。” 我以为刘矜要领我去长城之类的名胜古迹,一边走一边激动,没想到他领我去了自己的寝室。我有点失望,“不到长城非好汉”,到北京爬长城的想法已经吸引我n年了,从小时候第一次看到这句话开始,从我本次踏上来北京的火车开始,就停不住地诱惑我。 虽然去刘矜的“闺房”有一种“登堂入室”的意味,是他与我分享自己的甜蜜表现,我还是很煞风景地一边打量眼前所处的狭小的空间一边忍不住向往长城,对刘矜的话有一搭没一搭地敷衍着。 “喂,臭丫头想什么呢!”滔滔不绝的刘矜发现了我的心不在焉,忍无可忍。 彼时我正无比向往地望着窗外,想象眼前这缕阳光正掠过长城绵延的起伏……,忽觉被人弹了一下脑门,一愣神儿,发现刘矜正叉腰作愤愤状。 我赶忙打哈哈,顾左右而言其它。 刘矜叹口气:“吴悠,你真和我想象的一样,奇奇怪怪的……” 我给他一个白眼,拍掉他伸向我头发的手,很郁闷,“什么叫奇奇怪怪的!” 他大笑。挨着我坐下来,握起我的一只手,我条件反射地挣了一下,没想到一下就从他手里抽出来了,他有点发愣,我赶忙又塞了回去,朝他嘿嘿笑。 他轻弹我额头,无限叹息地说:“第一眼见到你,我就生出一个感觉,这天怎么这么蓝,这草怎么这么绿啊,这里怎么还有个小丫头像个精灵一样呢,我从没见过有人眼神那么清亮的。后来去新疆途中实在忍不住,试探着给你发个短信,没想到你居然给我回了信息,而且,”他深情地望住我,“居然和我一样有感情。我当时就想,可真是个傻丫头!” 这是真情告白吗?不怎么感人啊……不过我还是有点不好意思。连忙换了一个话题:“对了,为什么阿睿总是在你这里蹭饭?你自己做饭吗?” 刘矜仿佛忽然想起了带我来寝室的目的,兴致勃勃地说:“看来还不太傻,今天特意想向你展示一下绝版好男人的厨艺,你就等着尝我的成名好菜‘油泼鲤鱼’吧。”一边说着,一边还拿出一个围裙熟练地套在脖子上,那形象还真是……我忍俊不禁。 “油泼鲤鱼”香气四溢地在盘子里翘着尾巴摆造型时,阿睿来了。一进门就伸着鼻子嗅个不停,“我说刘矜,你这道菜可是很久没做过了啊,我求你好几次了你都不肯做,原来是给吴悠留着呢。”接着两眼冒光地冲到桌子前,自顾自地拿起筷子就要吃,刘矜赶紧把她推到一边,作势撵她走,“去去去,这是特意给吴悠做的,没你的份儿。” 阿睿正要反驳,忽然门开了,生龙活虎地挤进好几个男生,有人怪叫了一声:“好吃的!!”一群人就二话不说地冲向美食。 刘矜赶忙把盘子端起来,几个垂涎欲滴的“饿狼”扑了个空,不甘心地绕过桌子来抢。 阿睿看不下去了,大吼一声“stop!”几个人立刻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样好笑地顿住,一个人装作有气无力的样子呻吟:“魔女老睿,我们几个从早晨起就水米未进,早饿瘪了,捆吧捆吧就成木乃伊了,哪像你老人家,吼声中蕴含着无穷的内力,美食当前还能不动如钟……” “狗屁!”阿睿气哼哼地嘟嘟,“你们以为我不想动啊,没看到有某人的心上人在这里吗?某人急于表现呢!” 几位这才好像注意到了我,慢慢收回了可笑的动作。 刚才说自己是“木乃伊”的那个瘦瘦高高的男生推了推眼镜,探究地打量我,开口问:“鲁青未?” 什么?我没听清楚。 正茫然间,刘矜在一旁果断地接过话题:“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是吴悠。”又转向我:“这一群是我的狐朋狗友。”他一一作了介绍,瘦高的眼镜男叫楚东,是刘矜的发小;剩下的一个头发乱蓬蓬的叫彭立伟、一个长相很斯文的叫杜鹏程、一个长得挺敦实的叫王涛。 那个叫楚东的望了我一眼,那眼神一时让我猜不透。 阿睿这时忽然插话:“鲁青未是什么?人的名字么?起得挺有特色的啊!” 楚东他们明显僵硬了一下,王涛更是直接望向刘矜。 刘矜比他们都自然,把手中的盘子放下,又拉我坐到屋子里唯一的凳子上,轻描淡写地说:“什么什么!鲁青未是我导师的外甥女,在国外留学,假期回来我们吃过一次饭,在全聚德吃烤鸭,结果我把牙崩掉半颗,回来跟他们学,”他指指“狐朋狗友”们,“没让他们笑话死!” “狐朋狗友”们立刻笑得打跌,楚东还坏心地吹起了口哨。 阿睿也没心没肺地大笑道:“笑死了!你怎么恁笨呢,吃个烤鸭还把牙吃掉了,那然后呢,你就告诉导师你牙掉了?”她最近喜欢用“恁”这个音,据说是和她家郑伟学的。 “然后?然后我就着鸭子把牙吞肚里了。” 大家吃吃地笑起来,气氛一下子舒缓了不少,阿睿自顾自在一旁笑得捶胸顿足。 那顿饭吃得很愉快。“油泼鲤鱼”果然名不虚传,最后的鱼骨头被楚东和阿睿瓜分了,王涛则用馒头仔细地把盘子底擦干净。 刘矜成功地树立了他“好男人”的形象。彭立伟嚷着要“嫁给他”,吓得我们掉一地鸡皮疙瘩。 后来刘矜介绍,楚东的导师就是闻增铎教授,他弄来的那本“精华”就是楚东的。 我连忙表示感谢。因为一顿饭下来大家已经混得比较熟了,楚东便没正形地开玩笑,弟妹的事就是我的事。 刘矜笑吟吟地拍拍他:“这才是哥们!” 阿睿“扑哧”笑出声来,直冲我挤眉弄眼。 我觉得满头是汗…… 晚上睡不着,在阿睿寝室听她讲前些天如何在西单偶然邂逅大学时喜欢的那个小蔡,但是现在自己又喜欢上了图书馆打工的那个小白,以及由此带来的复杂的心路历程。后来话题渐渐转到刘矜和他的那群“狐朋狗友”身上,阿睿给了他们一个评价:亲如一家。 夜色缭乱,月光透过窗帘幽幽地投射进来,窗外依然有人声偶然响起。 不知谁说完什么后,我们都沉默了一会儿,黑暗趁机占据了心头,带点不安。 阿睿终于忍不住问我:“你给刘矜打几分?真决定和他处朋友了?” 我暗自摇摇头。答非所问地回道:“鲁青未。你见过没有?” 阿睿看来是被这个话题憋久了,现在听我提起,立刻滔滔不绝地对今天刘矜及其“狐朋狗友”的表现评论了一番,末了得出一个结论:“以我兰心蕙质敏锐无双的女人的第六感加直觉看来,这个鲁青未肯定有问题,以你和刘矜如今的关系,楚东他们的第一个反应却是她,这里面绝对有古怪。不过你放心,我一定会帮你弄清楚的,可千万别为这个睡不着觉啊!” 我知道阿睿是在关心我。我们从小就是这样,无话不谈。 但是这个夜晚的后半段,我却真的睡不着了。 第十二章 我在北京停留了三天。这三天是昏天黑地的三天,是疯狂又浪漫的三天。在刘矜的陪同下,我终于爬了长城。虽然从小就生于山区,但是长城还是以其雄浑壮观巍峨和厚重的文化底蕴深深地把我折服了,我怀着对祖国深深的崇敬一口气走了太远,以至于回程时虚脱得双腿颤抖不已,随时都有可能以周星驰式的“无敌风火轮”冲下去,刘矜此时义无反顾地背起我……结果第二天和第三天我俩都无法直立行走。 那也无妨,白天我们就窝在寝室里尝美食,互相向对方讲自己从小到大的往事,晚上我们一般和阿睿还有楚东他们几个一起吹吹侃侃,把酒言欢。 日子过得飞快,每一分每一秒都甜蜜得像梦幻。 三天的时间一眨眼就没了。阿睿和刘矜极力挽留。我强忍着心里巨大的不舍,开着玩笑说:“战友们,我很快就会来,到时估计你们会唯恐避之不及的——” 心里面用责任来说服自己:虽然你只是实习老师,虽然你只工作了一个多月,可对学生的那种感情和牵挂不是已经很深刻了吗!何况,刘晓光事件的影响还未消除,你还得回去认真地、更多地了解和认识学生,也许这样会改变许多人的命运也不一定。 刘矜无奈地看我挣扎,只有安慰:“该放下就放下,不要让自己背负太多,a大这边我随时去打探消息。”他带着让我安心的笑容嘱咐:“你就安心地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但一定要保证每天都快快乐乐的。” 临上车前,他趴在我耳朵上悄悄地说:“还有一点要记住的是:你,是我的!所以你要善待自己,那样就等于善待了我!” 我的心狠狠地被感动了,笑容从心底一直绽放到眼角眉梢。 火车开动,阿睿和刘矜缓缓地消失在视线里,忽然发现自己非常、非常不喜欢离别。 人生的快乐并不多,可是还要自己为难自己…… 正难受间,手机响起,是刘矜,内容很短,只有一句话:“等着你,早点来!” ——让我一路沉溺,陶陶然,熏熏然。 第二天,快到通化时,想到次日要上课,赶紧往办公室打电话。有人接起来,听声音是马大勇。我告诉他自己正在火车上,明天就可以上课,让他跟帮我代课的张老师说一声。 “多休息两天吧,这种机会不多。”电话那头的马大勇一副很惋惜的语气,又说:“怎么不在北京多玩儿两天?考得怎么样?” “不知道,考完就完成任务了,剩下的听天由命好了。北京太大,光走路已经让我受不了了,再待下去非闹毛病不可。”每次和马大勇说话,我的心情都会出奇地放松,他这个人无论到哪儿,都会在自己周围形成一种轻松的氛围,弊端是人人都把他当哥们儿了,爱情就会悄悄溜掉。我惋惜地摇摇头。 上班后第一天,刚走进班级,就听到一阵热烈的掌声,接着响起一片欢呼声。我激动不已,昨天晚上涌起的那丝后悔立刻消散无踪。能够被自己的学生认可,是一名老师所能得到的最大的荣誉! 接下来的几天,我连续开了几天班会,以姐姐的身份和同学们面对面、心交心地谈学习、谈人生、谈家庭、谈早恋。我觉得中国式教育中所谓“灌输式”并不简单地存在于课堂知识传授中,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它所折射的是中国人的人生哲学,比如学术界学术的权威、家庭里家长的权威、社会上政府对公众的权威……等等等等,中国人从一出生,骨子里就练就了自我封闭的本领,遇到事情时的第一反应是逆来顺受,随后就是阳奉阴违,你说你的,我做我的。中学的孩子这一点尤其明显。 班会上,我竭力让大家忘却我是老师的事实,希望同学们以同龄人的视角与我交流。我敞开心扉地讲了自己曾经恋爱失败的故事,曾经调皮捣乱的过去,孩子们对这些敏感话题也便不再忌讳,勇敢地亮出了自己的内心世界,师生关系前所未有地融洽。 几天来,我不止一次地对刘矜感叹:真的不能把学生们再当小孩子对待了,他们聪慧、明理、成熟,有自己完善的人格和品质,虽然涉世未深,可是对社会已经相当了解,相比之下,我自己反倒很单纯。 刘矜回我:“世界是我们的,也是他们的。总有一天国家领导人会是90后!” 真经典!刘矜越来越让我刮目相看! 五一黄金周,学校组织全体教师去长白山旅游。这几年学校经费一直很紧张,老师们给学生补课、上自习都是义务劳动,很多老师上课时精神抖擞,课下却面有菜色。我不好意思“打秋风”,就去找老校长。老校长看着我,严肃的面孔上第一次浮出些许笑意:“一起去吧,虽然是编外,也是我们的人,学生们对你评价很高,老师们也对你反响很好,如果不考研,我还真要想办法把你留下来。”又说:“不用想太多,跟自己的母校,不用客气。” 学校专门包了一台大客车,45个座位,因为全校老师加上校长和我一共才23个人,为了不造成浪费,额外又允许每位老师带一名家属,乘车免费,门票自理。除了我和马大勇两个单身外,21位老师翻一倍,加起来正好45人,用马大勇的话来说,真是“增一个嫌太多,减一个又嫌少,绝了!” 第十三章 长白山是北方名山,地理课本里所称的“层次鲜明的自然生态垂直分布带”和“自然生物物种的基因库”。 我从小生长在北方,小时候写作文总喜欢以“我的家住在长白山脚下”开头,窃以为和长白山沾上边儿就风光不少。可是真正的长白山却从未去过,默默向往了多年,长白山的形象在心目中日益高大、壮观、美丽、巍峨、雄奇……简直用多少形容词都觉不够。现在终于有机会可以去游览一番,我兴奋不已。 不只我这个小丫头,所有老师都很雀跃。学校除了每年领学生到近处春游(每次都是一个地方,步行一小时,有一个高山环抱的大鱼塘、一片稀疏适合休息的小树林)一次外,已经很多年没搞这种活动了。 中午,当我们照例围坐一桌听马大勇高谈阔论的时候,他提议集体去购买登山装备,“多难得的机会,女士一定要留下‘最光辉’的形象,男同胞也得弄几张‘玉照儿’不是,”马大勇脚踏餐椅,摆出他心目中最有煽动力的形象,挥胳膊挽袖子侃侃而谈。 有男老师在旁边起哄:“椅子已经摇摇晃晃了,再蹬就瘸腿了!” 马大勇不理他们,继续努力说服大家:“你看看咱们一个个这形象,尤其张老师,那一身女扮男装的中山装,有没有三十年的历史,二十年总有了吧,那可真是‘园丁’本色,咱学生不嫌弃咱们已经很给面子了,咱哪能跑到外面去给咱学生丢人!”听他一说,大家立刻把注意力转移到了张老师身上,七嘴八舌地左摸右评,张老师发出不明意味的叹息:“16年历史了,从我父亲有病开始穿的,当时一是治病的钱还得七凑八凑,二是根本没有时间去买,就把我家老刘的衣服改了改,后来我母亲又有病,再后来孩子又上大学……”一边说,一边摸着洗得发白的衣领,大家跟着一起感叹。 我想起了刚讲过的《祝福》里,祥林嫂讲自己的不幸,周围一群老女人一起擦掉早已停留在眼角的泪……走神儿了,这哪跟哪呀! 老师们的同情都是真诚的。小城经济虽然不发达,但人情却淳朴。 我对住在楼下的张老师就更了解了。张老师爱人去世得早,她一个人照顾老人孩子,还得上班养家糊口,过得很艰难。人常说“百日床前无孝子”,张老师却是三年衣不解带照顾患癌症的老父亲,父亲去世后,母亲悲伤过度患了脑血栓,张老师又开始了十年无微不至的尽孝。脑血栓病人有段时期会脾气暴躁,性格反常,我们常听到老人的哭闹,张老师有时也发泄,但却从来没有让生活不能自理的老母亲饿过一顿……妈妈对张老师评价很高,张老师实在忙不过来的时候,她和邻居们都会去帮忙照顾。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也越来越对当年课堂上调皮捣蛋的自己感到忏悔,那时,该是张老师最艰难的一段日子吧。 人啊,总是对自己宽容,对别人冷漠,听起来好像理所应当,殊不知有时这种冷漠就是残忍。 食堂里,马大勇一看此时形势有点失控,人们都沉浸在了“生之不易”的情绪里,连忙继续自己的话题,转移大家的注意力:“同志们,咱们得去把自己成功地捯饬捯饬,像我这样英俊潇洒风流倜傥却无人理睬的大龄青年,还有小吴(指我)那样聪明美丽年轻漂亮的小丫头,以及各位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大姐、各位整日邋遢生活无趣的大哥,咱们都得借这个机会焕然一新一下,让我们平凡的生活也生出点滋味儿来不是。”我们都很配合地热烈鼓掌,张老师也豪气地说:“小马说得对,我都亏待自己一辈子了,现在也该对自己‘狠一点儿’了。”一群人为此大声叫好,引得在同一食堂吃饭的学生们纷纷侧目。 随后大家兴致高昂地冲向商场,到了打折商品区七嘴八舌地讲价,心满意足地满载而归……后来我和阿睿说起这些,两人都唏嘘不已。这是我们老师的生活,这是我们父母的生活,这也是绝大多数小人物的生活,其中融合着心酸与幸福,乏味与快乐! 然而我无法将之与刘矜分享。不是刘矜抗拒,是我,是我潜意识里始终有一种自卑的直觉作祟,我可以与他分享快乐与幸福,却不愿让他加入我的悲哀与忧愁。阿睿开玩笑说,看来你们还是没处到位呀!我也玩笑着附和,可不是! 其实,事实本就是如此吧,我私下想。 都说长白山天气变幻莫测,天池更是终年常掩神秘的面纱,难得一见。我们去的那天天公却出奇地照顾,天空万里无云,更显高山巍峨、心情爽朗。一路行来,原始森林苍莽豪迈,美人松婀娜多姿,岳桦林奇诡秀美,高山花园清爽旷达,真是美不胜收! 车开到半山,无法再继续向上行进,我们便下车沿着长长的台阶奋勇攀登。我们走的是长白山的西坡,这里看不到瀑布和温泉,却有著名的锦江大峡谷。 爬了不多久,前面有人招呼拐弯看峡谷,我们便随着人流兴致勃勃地跟上。 由于大家都携带家眷,唯有我和马大勇单身上阵,老师们便有意无意地让我们两个人坐在一起。我当然明白大家的想法,心里微微有点抵触情绪,可一看是和四个人坐在最后一排,也就无所谓了。而且马大勇一路上出尽百宝,我们最后排的几个开心不已。 下了车,我也自然加入了有马大勇的一个小队。到了峡谷边上,看到深而陡峭的山谷裂缝,大家基本都止步不前,从上面俯视瞭望了一会儿,便找周围粗大得几人才能合抱的大树摆造型拍照去了。 马大勇望着下面的大峡谷心痒难耐,怂恿了一圈儿也没人陪他下去,最后他很可怜地来求我,其实我也正想下去观赏一下,从上面什么都看不出来,传说中的瑰奇一定得靠近才能见到吧。于是我俩向大队长——也就是我们的老校长申请,得到同意了便立刻出发。 “小马,你得负责小吴的安全,一会儿我们先往上走,你们快点跟上来!”老校长不放心地嘱咐。马大勇和我满口答应。 沿着一条极其陡峭的小径半走半滑地“溜下去”后,望着几十米高的上方,我担忧地对马大勇说:“下是下来了,不知道一会儿还能不能上去。” 马大勇极其豪迈地跃上峡谷湍流中的一块大石头,带着让我不放心的骄傲神情说:“放心吧,有我呢,我是谁呀!孙悟空他小师弟呀!”说完雄赳赳气昂昂地带头向前走。 我在后面反应了半天才弄明白,“孙悟空的小师弟”应该是白龙马吧?!这个马大勇!真服了他了。 锦江大峡谷真名不虚传。的确像书中所介绍的:“从空中看似仙人的笔迹,将巨大的人字深深地刻在大地上。”行在谷中,只觉岩灰弥漫,造化出一个个栩栩如生的艺术形象,有的像雄鸡高歌,有的似猛虎下山,有的妙如百灵,有如同一条巨龙在林海之间涌动。各种奇形怪状的熔岩林柱依壁而生,千姿百态,令人叹为观止。 某个旅游网上这样描写:大自然真是鬼斧神工,在长白山的深处,竟然会有这样一个自然杰作的艺术展览。面对这成群成组错落有致的奇特石林群雕,人们不能不展开自己无限的联想,于是对这些栩栩如生、神态各异的山峰岩石,就有了各种各样的命名,如,五指峰、女娲峰 、长城峰、城堡峰、骆驼双峰、双熊登山、双象吸水等等,还有观音遥拜图、象豹嬉戏图、百兽聚会图、仙人相约图等等。这些都是人们面对目不暇接的自然景观产生的丰富联想,也是人们从内心深处发出的由衷赞美。 网站还说,对于峡谷的形成,至今还没有一个科学明确的解释,一般认为峡谷是火山爆发时由地震形成的巨大断裂地沟,经数百年的雨水冲击,逐渐扩充而成,熔岩林柱的形态也随雨水冲刷而改变,一年一个模样。 “一年一个模样啊!可惜我不能年年来!”身处雄奇的大自然中,我的情绪也出奇的高昂,此时挥着手臂,大声感叹。 “没事,我可以考虑和你一起年年来这里走一走——年轻不来,老了就没机会喽!”马大勇豪情万丈,毫不避讳地说,回过头端起相机说:“摆个pose,蜿蜒秀美呀!”我知道他在说风景,所以很配合地做个鬼脸,“咔嚓”一声,拍下了第数不清的某张。 第十四章 事实证明,人在陶醉的时候时间是静止的。 事实还证明,世界上的一切都不是静止的,即使当时你产生了错觉,过后也会发现这是个错误的认知。 就在我和马大勇对一处造型极其精奇的熔岩赞叹不已时,马大勇由于兴奋过度,在转身时一个站立不稳,把左脚插入了两个巨石中间,右脚顺势朝天飞去,一百八十斤重、一米八零高的大个子迅速头下脚上倒仰在棱角分明的岩石上,“咣当”一声巨响后就再没了声息。 一米之外的我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发生,在最初的几秒之内神经短路,过了一会儿才醒过神儿来,连忙冲上前去。 马大勇这一下摔得有点儿太狠了,我绕到他面前时,他正脸色苍白神情呆滞地无语望天,两手垂在脑侧,整个人呈“大”字型不自然地放松着,抖个不停。 我的第一反应是他摔晕了,心里“咯噔”一下就有点儿乱,慌里慌张地连忙上前,先是莫名其妙地摸了摸他的脑门,然后想起来他又没发烧,我摸脑门干什么,随即用力拍他的脸,同时手忙脚乱地想把他搬起来弄到石头上。 马大勇有气无力地呻吟了一声,我心里一阵狂喜,一把揪住他的脸,连声嚷道:“你没事儿吧,马老师!……你可醒过来了!刚才吓死人了……你能不能动了,摔没摔坏……” 马大勇无奈地保持无语问青天的神情,艰难地长吐出一口气后,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说:“有事儿!大事儿!——你拍死我了!” 我喜极而泣,手上更用力地想把他上身抬起来,他赶忙费力地出声制止,听起来像蚊子哼哼:“别费劲儿了,你弄不动。让我歇会儿——这个姿势,舒服极了。”我给他一个巨大的白眼。 他一句一停地说完后,保持着“大”的造型不动,像蛤蟆一样鼓着肚子不停地调整呼吸。过了几分钟,终于在我的帮助下“挺身而起”,坐到了石头上,又缓了好一阵儿,这才咬着牙小心翼翼地把卡得死死的脚用力抽出来,这个过程说得简单实际上惊心动魄,我根本不敢看,只好看他的脸,只见他脸憋得通红,鼻子尖上都是冷汗。 “这么高难的动作都让我整出来了!”马大勇皱着眉头看自己瞬间肿成“熊掌”状的脚,“以后还让不让我跳舞了!” “好像你什么时候跳过似的!”我没好气地说。 “就是没跳过才更遗憾呢!” “都疼成那样了,还嘴贫!” 他忍着疼龇牙笑,又心疼地摸着自己新买的别克运动鞋哀嚎——那崭新的鞋身很不体面地张开一个大口,一直裂到鞋带处,“可惜啊,人家张老师十六年没出手,这回为了我这鞋磨了半个小时的嘴皮子,好不容易才讲下来10块钱,却没想到就这么默默无闻地‘就义’了。”想了想又说:“不过张老师也太有先见之明了,10块钱可能正好够修鞋的!” 然后就露出一副欠揍的庆幸不已的表情:“亏她只讲下来10块,要是讲下来20块的话,这鞋面不得整个儿都掉下来,那我的脚可就彻底报废了!” 还无限庆幸地拍了拍胸口,抬头对我笑道:“看起来,人是不能图便宜的,早知如此,我就慷慨地多给老板10块钱破财免灾了。” 晕倒!这个时候还有心情开玩笑!我沮丧地坐到他前面的巨石上,连翻白眼的力气都没有了。 不过马大勇的努力没白费,他成功地缓解了我的紧张,刚才在他龇牙咧嘴地“整理”自己的时候,我看得全身发抖,浑身无力,现在已经有力气上前气愤地拍他脑袋了。 “别拍了,刚才已经摔得半傻了,你再拍可就全傻了!”马大勇一副委屈的样子。 我苦笑。“现在怎么办?你还能走么,找校长他们来帮忙吧。”说着,我打开手机,这才吃惊地发现不知不觉间已过去三个多小时了。大家刚下车时是上午9点多,现在已经到了下午13时了,老校长他们早该等着急了吧! 连忙给老校长打电话,只听一个悦耳的女音传来:“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我不甘心,连拨了几次,都是那个听了让人上火的声音。连忙给其他老师打电话,也都不通。 马大勇把自己的电话递给我:“别着急,你的小灵通太小,一般不太灵,用我这个,神州行,任我行。” 我没心情搭理他,赶忙再拨校长的电话,响了几声后终于通了,我大声地喂了半天,但回我的除了一片杂音,什么都听不到。又拨了几次,依然如此。等了一会儿,老校长拨了回来,按下接通键却毫无声息,仔细一看,原来电话没电了。 “搞没搞错!”我一脸悲愤,什么时候没电不好,偏偏这个当口,真是应了“屋漏偏逢连夜雨”的老话! 马大勇安慰我:“没事儿,一会儿你搀着我点儿,咱们很快就回去了。” 我俩又歇了十分钟,开始英勇地回程。我也顾不上避嫌了,主动让他搂住我的肩,把半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我身上,跳着前行。他的脚现在已经肿得看不出形状了,刚才后背撞石也摔得不轻,虽然他一直开着玩笑安慰我,但真正走起来,每挪动一步都异常艰难。 我只觉得自己好像是一颗春天里的种子,正被人一下下强迫摁到土里去…… 第十五章 锦江大峡谷,注定令我终生难忘! 头上一线青天,两侧风骨瑰奇,脚下怪石嶙峋。 来时是天堂,回程是地狱。 来时是跳着走过滩石沟壑,身轻如燕姿态优美;回程却只能硬着头皮踏入山涧,冰凉刺骨一步一挪。 由于行得艰难,半个小时只走了一百米不到,而我和马大勇都已经体力透支,照这样下去,三个小时的路程看来得走到明天此时! 人在疲惫的时候,即便是一片羽毛也觉得有千钧之重。 很快,我就觉得自己背后的背包像乌龟壳一样束手束脚,这才想起午饭还没吃,连忙找个大石头“卸下”比石头沉的马大勇,翻出香肠面包矿泉水,两人不顾形象地大嚼起来。 “你说校长他们会不会来找咱们?”我担忧地端详着马大勇,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好像在这半个小时迅速消瘦了。 “会!如果今天下午5点前咱们没照约定回到车上的话。”马大勇满不在乎地说着,把大大咧咧的本性发挥到极致。 我觉得好像一下子噎住了。如果下午5点才开始找,就算这期间我们能走回一半的路,他们用一个半小时能找到我们,再用两个小时回到车上,然后返程……到家时最快也要到晚上10点多…… 眼下,马大勇开了口的鞋已经装不下肿大的脚了,我的小腿至关节处也因多次浸水难受不已,灌满水的运动鞋像装了两个大铅球,前途依然漫漫,两个人却都已体力透支、身心俱疲…… 乌鸦从头顶一群群飞过! 天色渐渐暗沉,终年覆盖积雪的长白山终于收起了脉脉温情,一脸阴霾地冷冷注视着不速之客。 我和马大勇走到一处峭壁下时体力已完全失去了“行走”的能力,寒冷的空气吹打着湿透的鞋和裤子,让人止不住地打颤。 我早就听说长白山气温低,所以来时特意加了一个毛衣,但现在我非常后悔,为什么加的不是棉衣! “小吴,今天真是对不住你了。”马大勇穿的更少,此刻话都有些说不出来了。“让你跟我受苦受难,我这七尺男儿非但没能英雄救美,反倒成了累赘,让你一美女来救”狗熊“,真是惭愧。” 望着马大勇难得的严肃认真,我勉强牵牵冻得发木的嘴角安慰他道:“来到神奇的长白山,没有点奇遇岂不白走一遭,这样传奇的经历也让咱们碰上了,多幸运!” 在我第n次勉强站起来提出继续走的倡议时,被马大勇第n+1次地拒绝了。 我自认是挺坚强的一个人,虽然此刻又累又冷又难受,身体和精神上受到了有生以来最大的折磨,但是鼓足勇气撑下去还是没问题的。不过马大勇担心我吃不消,说什么也不肯走了,坚定信念在原地等待救援。 等待是对意志力的考验。为了消磨根本不向前走动的时间,我和他都不停地讲自己能想起来的所有从小到大的故事,从天亮说到天黑,从声音颤抖说到颤抖得说不出话来。 夜色笼罩下的深山峡谷有一种地狱般的黑暗,劲风掠过树梢穿过岩石的孔隙拍在某个坚硬的所在,发出慑人心脾的诡秘嘶吼。 温度已经降到零下十几度了,我的脚和湿掉的裤腿好像已经冻成了冰坨。马大勇坚持要把自己的外衣给我披上,被我狠狠地拒绝了,只是主动凑过去和他坐成背靠背的姿势。 没有感觉到温暖,只清晰地听到绝望汩汩而出不绝如缕的声音。 我的手机早在一个小时前也没电了,对时间无知的恐慌让我陷入深深的寂寥与孤独中。我又一次深刻地感觉到人类不能盲目依赖电子科技,异常怀念那朴实的机械手表。 仿佛心有灵犀般,我和马大勇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 然后马大勇用冻得变了调的声音说:“我现在特、特别后悔戒、了烟,不然咱们也就有火、火了不是,有火就、就能烤个火堆,也、不至于受这份儿洋罪!你将来要是、要是找对象,一定、得鼓励他抽烟,人、人啊,什么事儿都可能发生、发生在你身上!” 我瑟缩着,咬牙切齿地附和:“不用以后,明天我就自己先抽!” 我感觉到背后马大勇抖了抖,又语不惊人死不休地说:“将来我的老公要是敢不抽烟不喝酒不打麻将不花心,我就见一个踹一个!” 马大勇抖得更厉害了,口齿不清地说:“我的妈呀,这样的女生谁敢娶呀!” “哼哼!”我发狠。 “不过你也别太担心,”他又安慰我道:“实在嫁不出去了也有垫底儿的……” …… 黑暗在蔓延,寒冷在加剧,焦急在翻腾,时间却慢吞吞地等待水滴石穿。 在我们只凭本能在机械地说,却全然不知道说的是什么了的时候,一小片嘈杂的呼唤在静寂的远处响起,犹如天籁! 我们立刻振起全副精神,用仅存的力气大声求救…… 那天到通化时已经是凌晨时分,老师们顾不上疲惫直接把我们送入了医院,满目是关心,满耳是安慰……后来每每回忆起这段经历时,我都忍不住热泪盈眶。 第十六章 此次长白山之旅为我带来了长达一个月的住院生涯。 自那天夜里被送到医院后,我就开始发烧,然后发展成肺炎,之后一直保持低烧的状态,大夫说是遇冷导致免疫系统紊乱,从此以后抵抗力会大幅下降。同时脚和小腿由于长时间浸冰水,血液循环不畅,整日又麻又胀,还有轻度风湿症状,脚趾甲也都变成了难看的黑色。 “比涂指甲油还均匀,挺酷的。”这是马大勇看到后给我的评价。 马大勇的情况比我好不到哪去,发烧、脚骨骨折、有三节脊柱被摔扁,虽然目前他蹦蹦跳跳的除了姿态不雅外吃得好睡得好没有什么影响,但是大夫预言其四十岁左右必会出现椎管狭窄、压迫神经的后果。 “没关系,离四十还有好几年呢,我一点儿都不担心。你看人家校长,得了糖尿病依然大口吃肉大碗喝酒,难受了就来一针胰岛素,多么达观潇洒!人啊,重要的是活的态度……” 马大勇这厮每天上午准时来我病房报到,每次看到他艰难地跳跃着对抗地心引力,我都开心不已地称之为“狗熊。” “狗熊来啦!”通常这句开场白后,就是“狗熊”的单独表演时间,那些精彩纷呈唾液横飞奇思妙想的独白为我和三个病友带来了无穷的欢乐。到打针时,他再在大家恋恋不舍的“狗熊拜拜”中笨拙地蹦跶回去挨针。 住院期间发生了几件事情。 一件事是我因病无法继续上课了,心情很郁闷。但学生们每天都一群一群地来看我,给我讲学生间又发生了什么样的故事,热情期待我快好起来回到学校去,“张老师又给我们上课了,把没讲的课文又唠唠叨叨地讲了一遍”……“根本听不进去”……“吴老师你快回来吧,我们可想你了。” 看着同学们一时忿忿一时央求的样子,我心里的满足像春笋一样嗖嗖窜出。 给这些孩子们上课时,我深感自己当年读书之无聊,于是大胆改革创新,以教科书为蓝本,打乱章节,挑选我认为精华认真讲解,一些无关痛痒的有走后门塞进光荣的课文队伍之嫌的文章一律自动忽略。余下时间与同学们探讨古今中外名著,分专题训练考试能力,这种新鲜灵活的授课方式一经推出立刻得到广大同学的热烈拥护,上课清醒率明显提升。所带来的好处是月考成绩我所教的班级名列前茅,坏处是我不上课后他们比以前更加讨厌传统的授课方式…… 任何事物都有其两面性啊,我感叹。与我每日一话的阿睿为此一直笑骂我厚颜无耻。 另一件事是刘矜通过某些关系提前打听到了复试成绩,录5人,我居然排在第六。听到这个消息后,我的肺炎一下子反复了。之前刘矜因为我的“长白山历险”很是着急上火了一通,立刻就要赶过来看我,但是被我坚决拒绝了,理由是他要替我打探考试成绩。没想到现在成绩下来了,反而更加让人难受。 “悠悠,你别太着急,现在成绩还没公布,应该还有运作的余地。”刘矜在分析了一通当下纷纭复杂的社会形势后,用他特有的让人安心的语气安抚我,“这几天我再找找相关的人,应该还会有转机。” 我傻傻地听着他熟稔的“关系”理论和“人情”研究,只觉得原本都是传说中的事情居然在我的生活中要发生了,心里一时忐忑一时紧张。这些事情我肯定是做不来的,不然当年中考后见到当年教过我的老师时不用人家关心自己就会主动提出要求了……但是,刘矜,好像非常、十分、很精于此道——刘矜,你到底还有多少是我没了解的? 这个经常在我不自信时浮起的问题现在又再次被提出。 还有一件事是大家都传说我和马大勇处朋友了。 长白山历险、病房里的欢乐时光,很容易让人产生联想。 我很无奈,再见马大勇时就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 马大勇何等人物,虽然平时嘻嘻哈哈大大咧咧,以幽默的语言和离经叛道的思想而著称,但幽默是一种高级的智慧,离经叛道是敏锐洞察力和豁达处事原则的集合体,所以,我的不自在他一下子就发现了。 某个温暖的下午,在病友都照例出去晒太阳的时候,马大勇溜溜达达地来到我的病房(他的脚已经大好了,虽然还打着石膏,但外型上已经是脚的样子了),和我轻松地讨论起了这个话题。 “小吴,说实话,我一直觉得你挺好的,”马大勇挂着扯皮时经常露出的那个微笑,“但是我知道你意不在我,也就不想像个狗皮膏药似的让你为难。”把我床头上最后一个橘子剥开送到嘴里后,口齿不清地说:“清者自清、浊者自浊,那些传言都不必放在心上。人可以要求自己,却无法用同样的标准去要求别人,随便他们说好了,反正又掉不了肉。哎呦,怎么这么酸!一个冬天都没碰上这种极品!” 看他酸,我的牙也倒了,连忙表示自己并不在意。 半晌,马大勇却又涩涩地说:“但是我实在亏欠你很多,平白无故拖累你病了这么久,而且对以后的健康都会有影响,心里挺不好受的——可惜没有机会以身相许来弥补你,但是你马大哥我会一直是你的好朋友,如果能发展成知己就更幸福了。” 看着马大勇真挚的眼神亮亮地闪过来,那个阳光灿烂的时刻,我心里竟没有抵触,只有惭愧和感动。爱情固然甜蜜,但朋友却更加温馨。 初春的天气忽冷忽热,日子便也就这样忽凉忽暖地流走,慢得让人心里发慌。 五月底,病房外墙上的那株蒲公英终于开了一朵瘦小的花儿,令我眼前豁然一亮。 刘矜那儿也终于传来消息:在他的不懈运动下,那位第五名的档案调档后被退,而我补上了这个空缺。 我知道这个过程一定异常艰辛,求人拜山的感觉一定不愉快,但是刘矜做到了,为我。当然,这是我的一种猜测。因为,我并不知道他是为了我才不得已这样为之,还是这种事本来就习以为常。反正我被正式录取为北京a大的研究生了,学生们狂奔着给我送来的那个大大的红色录取通知书这样告诉我。 此时此刻,百感交集。“几家欢乐几家愁,”我弄不清楚自己到底应该以怎样的心情来面对这个喜讯。 那个被我硬生生以非常手段排挤下去的第五名此时的心情一定更复杂吧。 就在那一刻,“人在江湖漂,哪能不挨刀”这句话猝不及防地出现在我此前毫无准备的心里。 第十七章 接下来的日子就单纯而愉悦了。 心情好,精神力见长,我很快就病愈出院,只是依然发着低烧。在反复检查不得其果后,大夫一脸无奈地让我自然等待几年,据说在某个不可预测的时刻肌体自身可能就神奇地调节回来了!这大夫真幽默! 无语问苍天!我只能感叹:人体的秘密实在太深奥了! 我一出院,马大勇也失去了继续住下去的兴趣,第二天就拄着一个不知从哪儿弄来的绿色纯天然藤条拐杖,回家修养去了。经过这一番折腾,他原本有些发福的身材反倒匀整了不少,某天来我家看我的时候,我夸他英俊了很多,他于是特别高兴地请我吃大餐。饭桌上我鼓励他再接再厉,继续生病,他则沉痛地断言我嫁不出去了。 互开玩笑已经成为我们现在的相处之道。 我病愈后体质一直很差,三天两头会感冒一场,我知道这是自己免疫力低下的结果。妈妈很心疼,让我向学校辞职,安心在家调养。虽然不舍,但让学生们频繁更换老师并不利于学习,我自己上初中时,就因为原来喜欢的英语老师调走了,对新来的老师始终喜欢不上去,致使英语成绩一直平平,结果大学时的四级考试如噩梦般折磨了我四年,最后一次机会时终于考了一个61分,一时泪水与冷汗齐流,快乐到不知喜悦为何物…… 所以,我提前结束了自己的实习生涯。 那个下午,在办公室向大家辞别时,听着纷纷不绝的祝福声和殷殷的嘱托,心里忽然涌起一阵强烈的不舍。老校长郑重其事地和我握手,再郑重其事地送我一句评价:“吴悠是一个好老师!” 那一刻,我忽然前所未有地对自己充满了信心。 学生中有消息灵通的,早把我来学校的消息告诉了同学们。一出办公室,我就被学生们包围了,像珍宝一样簇拥着我来到我所带的班级,其他两个班我教的学生也一个不落地挤在教室里,有的孩子已经泪流满面。 我早已哽咽。 那天,我给学生们开了最后一次班会。内容是我的大学生活。我希望通过我的描述给孩子们一个不懈奋斗的理由,一个有源可溯的追求。 虽然如今“理想”一词已落伍,但理想一事还在。我要在学生们心中播种下理想的种子,尽管大学毕业后可能直接是失业,可能是从最底层做起,可能要经历许许多多的生活与工作的磨练,远非当初期待中的美好,但是这一段成长的青春,放在象牙塔中无疑是幸福的。 幸福,难道不是人生最大的追求吗! 教师,之所以是阳光底下最神圣的事业,是因为他们心底无私,面对的是大地的坦荡,播种的是希望与阳光。 那一天,我心潮澎湃,心里是有生以来从未有过的崇高感受。 曾有人说我们这一代是没有理想的一代。我想,这是顺畅平和的时代赋予我们的特征。但骨子里那份责任感和荣誉感依然谱写在基因密码里,并不比先贤和后辈的黯淡、弱小。 晚上,马大勇在一家朝族风味的饭店单独宴请我。听我激动地说着感受,竟少有地沉默,只是不停地晃着茶杯,像是固执地要把杯子晃干净。 说到后来,我有些不悦了,半真半假地指责他:“你这人,我说了这么多都是对牛弹琴吗,亏你还是教师呢,一点感同身受的崇高体会都没有,赶紧换工作吧,别误人子弟了。” “纠正你几点错误,”马大勇放下了杯,拿起筷子夹起一口辣白菜炒肉,一边没有形象地大嚼出声,一边不紧不慢地说:“一,崇高体会不是没有,但不是常常有。你的例子是个例外,因为时间太短,你和学生们都只是先接受彼此的优点,还没来得及看到缺点。这就像婚姻,新婚燕尔是最甜蜜的,所有的缺点都会被当成可爱的小优点,等时间一长,就出现七年之痒了,谁看谁都面目可憎,乏味无聊。等你教书教了七年,看到你教过的学生昨天刚毕业,今天就目中无你,视而不见,走过去后还故意高声数落当年,你就会题体味到什么叫凉薄;看到有的学生家长对好心管教自己的老师拳打脚踢,甚至闹得老师家里鸡犬不宁,你就会体会到什么叫“教兽儿”;看到你今天怒其不争哀其不幸地批评了一个不上进的学生,明天他就到教育局搞的你下岗,你就明白了什么叫好心不得好报。这种事情经多了,你那颗无私的红心就会慢慢变得坚硬无比——你以为铁石心肠都怎么来的,都是经过一番寒彻骨练出来的!” 说话的当口,服务生上了一盘煎鲅鱼,马大勇生龙活虎地夹了一块尾巴一口吞掉,接着说:“二,工作不是不想换,问题是换不了。虽然我教的不是特别好,但是还算是一个好老师,学生们如果听说我要走,还不得十里长街来相送啊——” 我赶紧打断他:“别,你一不是总理,二不是去世,用得着十里长街么!” “哈哈”,马大勇开心地笑了一通,笑到后来神情却有些萎靡:“开玩笑的。真实的情况是非常想换个工作来做,在这儿连媳妇都找不着,耽误我一辈子——但像我这种小人物,没钱没人没门子,想换工作简直是天方夜谭,谈何容易!所以啊,”他满上酒,一饮而尽,“还是继续清高地做我的教书先生吧。”我感同身受地举杯示意,一时相对无言。 “对了,最近光顾替你高兴,还有个事儿一直没问,你当时不说研究生招五个,你考了第六么,现在录了是因为扩招了?”半晌,马大勇像想起来什么似的忽然疑惑地问我。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刘矜帮我的事说了,嘱咐马大勇谁也别告诉。 “放心吧,你能跟我说就证明没把我当外人,这事儿到你马哥我这儿就截止了。”马大勇点头,笑着盯着我说:“看来你男朋友实力很强啊,这么有办法,比你马哥我可是强多了。” “说什么呢!”我给他一个大白眼,心里微有歉疚,早知道他这么敏感就不说了,好像刺激人一样。 那顿饭后来的时光过得十分愉快,马大勇充分发挥了幽默的天性,最后把大厅的服务生都吸引到了我们桌旁,那个胖胖的老板娘也蹭过来,听得高兴,还赠送我们一盘铁板豆腐。 我朝马大勇眨眼:魅力够强的! 马大勇得意地回我一个眼风,居然有点儿妖媚,我笑得肚子都疼了。 第十八章 不知不觉,九月来了。我的心情如同湛蓝如洗的天空,纯净而明媚;我的快乐好似秋天无垠的田野,累累复累累。 在过去的这一年中,我经历了人生的大喜大悲,而今,终于樊鸟脱笼,即将奔向新的生活。新的生活中,有我无尽的瑰丽的梦想! 阿睿暑假归来后又照例整日和我厮混在一起。郑伟今年毕业工作了,单位是山东一个电信公司,从上班之日起便开始接连不断的出差,崭新的“游击生涯”极大地满足了此君“履痕处处”的热望——尽管所到之处局限在全省的偏远地区。无论怎样,他再也没有机会像以往一样专门在寒暑假跑到我和阿睿中间打扰我们坚固的友谊了。 阿睿很高兴,终于有机会摆脱那个缠人的家伙,可以敞开心扉无所顾忌地大聊特聊其绝对有红杏出墙之嫌的“艳遇”,顺带可以不停地在背后说某人的坏话而不必担心某人听到了。我也高兴,谁说只有爱人间存在第三者,亲密的朋友间一样不喜欢被插足,即便那个人是好朋友的好朋友或好朋友的爱人! 阿睿那家伙在北京过得很滋润,整个人胖了一圈儿,回来见我面的第一句话就是:“悠悠,你可真有‘狗屎运’啊!”然后声情并茂地给我讲刘矜在北京替我“运作”的过程,用她非凡的表现力再现了其间的艰难曲折与不容易。 简单点说,就是刘矜先求自己的导师,未果;又辗转托人求研究生院管招生的处长,准备了一个金灿灿的大“糖衣炮弹”,没想到因太唐突而被拒;无奈之下只好让楚东找程夔农教授从中斡旋,程教授摇首表示无能为力;最后,一个神秘的人请缨出战,通过非凡手段将此事神奇地解决了。具体是谁,怎么解决的,阿睿说她也不知道,刘矜的口风很紧,只说越少人知道越安全。 刘矜当初也是这么告诉我的,无论我怎样央求,他最后都只回答一句话:傻丫头,这事儿很复杂,不是一句话两句话能解释清楚的。你就安心来上学吧,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没必要知道,就让“黑暗”污染你的男朋友吧,你要做的是永远保持纯净和美好…… 现在听阿睿再描述,心头不禁一阵喜一阵忧,在甜蜜里沉醉,在惴惴中不安。 阿睿到我家时刚从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火车上下来,风尘仆仆地步行回家卸下行李,立刻马不停蹄地跑到我家叙革命友谊,接着对我的“狗屎运”手舞足蹈地讲了几个小时,现在终于累得瘫倒在床上,大声吵嚷着要补充营养。害得我有点儿耳背的奶奶拄着拐杖过来敲了好几次门,一个劲儿地问:“小悠,电视是不是忘关了?”阿睿把自己蒙在被子里吃吃地笑,我不停地给她白眼球,眼睛都要抽搐了。 这个聒噪的女人,一个人就能顶一千只鸭子! 某个又和阿睿在一起打发时光的下午,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儿,“哥们儿,那个鲁青未……你打听了么?” 阿睿一拍脑门,一副你不提醒差点儿都忘记了的表情。然后正襟危坐,瞧着我的脸色说:“悠悠,这个女生可不简单呢!”顿了顿又说,“你知道他是刘矜导师的外甥女吧,她同时还是b大校长的女儿,现在在牛津读硕士,不出意外的话将和刘矜同年毕业。” 呼气!羡慕啊!b大,据说是当今比a大还牛的“大哥”!校长的女儿,一般来讲比校长本人还要牛!谁说众生平等来着,据我吃了二十几年的盐得到的经验,人和人生来就不是平等的! 我看阿睿神色有异,欲言又止,知道她还有内情隐瞒,只是担心我。 我懒洋洋地掰给她一半儿顶花的黄瓜,“还有什么,快说吧,我承受得住。” 阿睿心地单纯,一向存不住事儿,得到我的鼓励,下决心般地咬了一大口黄瓜,含糊不清地说:“此外,据我分析,此人和刘矜应该关系不一般,因为旁敲侧击他那群狐朋狗友时,他们都支支吾吾的,有点说不清楚——我觉得能说清楚的事儿就没事儿,反之,说不出来的就一定有猫腻。” 同感。 阿睿和我早就心有灵犀不点也通了。 “悠悠,你想没想过,如果他们之间真的有点什么的话,你该怎么办?”阿睿有一下没一下地摆弄我的头发,已经长及至腰了,被我嫌碍事,编了个麻花辫随意垂在脑后。阿睿一直很羡慕,她的头发二十几年如一日始终精短。 “不知道啊,走一步看一步吧。”我叹气,实话实说。“记得你当初曾说过刘矜在学校很是招蜂引蝶,他那么优秀,这些在所难免。我一直觉得自己比他差一大截,我们两个人能在一起本身就是传奇。” “别妄自菲薄了,你虽然不是国色天香,也算能入眼——虽然比起我来还差那么一点,但是比其他人已经强很多了。” 受不了这人!我做晕厥状。阿睿半真半假地冲上来,两人笑闹成一团。 那天过后,我还是我。 无论刘矜怎样优秀,无论他怎样引无数鲜花竞折腰,无论这份感情最终将花落谁家,我还是我。我能做的,只是管好自己罢了。 我不喜欢庸人自扰。 幸福这么珍贵,努力追求尚不可得,又怎么舍得亲手为自己划上伤口! 9月12日,我将前往a大报到,阿睿陪我一同启程。 妈妈到车站送我,眼眶红红的,没有嘱咐,只是一会儿替我检查检查包,一会儿为我理理头发。恍惚又是当年考上大学时,不觉意气风发,只有离别感伤。 马大勇也出现在站台上,我只能说,完全在我意料之中。 “小吴老师,从今以后要开始你的光明前程啦,可不要忘了我们这些小人物啊!”马大勇还是不分场合一如既往地贫。 阿睿一副“终于见识了”的无语表情。 我给了马大勇一拳。故作恨恨实则不舍地说:“忘不了你!放心吧!” 马大勇放心地傻笑。 汽笛响起,火车徐徐开动,妈妈不停挥手的瘦弱身影还有她身边那个没心没肺咧嘴大笑的高大身影渐渐隐没入万山群中,一同隐没的还有夕阳余晖、故乡山水、灰色青春。 我挥手作别过去,对未来充满期待。 阿睿对我带的黄瓜和辣酱垂涎不已,火车没开动已经抢到手吃开了,顺便谄媚地把自己的方便面硬塞给我。 我早已习惯这家伙无赖的举动,我有时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被虐成性了,被折磨着反倒觉得十分亲切。 夜色袭人,窗外半明半昧。望着眼前飞逝的风景,我神思不属。 此刻,我的全部身心都被另一件事另一个人占据着,心里满满的都是对未来的期待与对刘矜的思念。 手里紧握的手机正温热,上面的文字直透心脾:悠悠,日日相思终得见,苦盼天明不自持。畅饮当日秋风酿,醉倒情痴一双人。——你的刘矜。 第十九章 秋季的北京只能用一个字来形容,那就是:热! 对于我这个从小生长在北方习惯了清凉的人来说,似乎还得在前面再加上一个字:太热! 如果再算上我从小到大从没走出过北方那片天宇,闷热的北京对于初来乍到的我而言,实在是——热死了! 下车刚走了几米,我就有气无力地对身边同样生不如死的阿睿说:“现在我终于认同你的理论了,东北的确是最适宜人居住的宝地啊!” 正用吼的方式在一叠声嚷“热”的阿睿很不雅观地扯着自己的衣服扇风,毫不在意周围人的侧目。听到我的赞美,立刻抛了一个你才知道的眼风,得意洋洋:“那当然,我是谁呀!记得咱们小学老师说过的吧,一个人就相当于一个小电炉子,北京本来就人口密集,气温闷热,再加上这么多‘电炉子’不停地制造二氧化碳,不热死了才怪!” 我感慨地看着周围行色匆匆的“电炉子”,汗水从大家额头发际不停地“蒸发”出来,无论男女老少贫富贵贱都一律面色红润氤氲,好像从里到外在泛着幸福的波澜。 阿睿挤眉弄眼地揶揄我:“快见到某人了,是不是有点情不自禁了!” 被说中了心事,我有点不好意思,这可是头一次在阿睿面前“破功”,惹得她怪叫连连。 但现在我已经无暇理会她了。 从下了火车的那一刻起,到顺着地下甬道一路上行,随着眼前渐次明亮,我心中不由涌起一阵从未有过的期待,这期待如同凉爽的秋风一下子赶走了燥热,让我神清气爽,从四肢百骸向外透着舒坦。 刘矜在等我,远远地立于正午阳光下,身上的光芒遮蔽了周围的一切人,一切声音,一切颜色,他风姿卓然地向我招手,脸上明亮的笑意温润如玉,深邃的目光穿透人墙定格在我的眼中。 直到许多年以后,我依然记得2006年秋季的那个中午,刘矜等我的样子。 在那一刻,我终于承认,爱情是有魔法的。 尽管我曾有过初恋,也算曾经爱过,但这种美好的体验于我,仍是唯一的。旷古朔今的唯一,只因某一个人而存在的唯一,永远,不会被重复的唯一。 楚东陪刘矜一起来接站,当然,沉浸在某种情绪中的我“眼里只有他没有他”,被逮到机会的阿睿和楚东狠狠地嘲笑了一番。 刘矜当仁不让地拿过红得快炸掉的我的行李,再拉过我的手,动作如行云流水一般,毫不理会那两个超级灯泡挤眉弄眼的怪异神色。然后一路勇敢地握着我多种原因导致的汗涔涔的手,挤上学校的接站车,又拉着我穿过大得可怕的校园,一直到把我安顿到寝室,才肯松手。 我不好意思地刚揩干手心的汗,却见此君又伸手过来,正想拒绝,却没想到刘矜只是要过我的证件手续要替我去文学院报到。临出门,他好笑地冲我挑眉眨眼。门外早已传来楚东毫不掩饰的气贯山河的笑声,“吼吼”地绕梁三日不绝。 阿睿羡慕极了,好不容易才收回一直拖在地上的下巴,故意擦了一下根本不存在的口水,摆了一个伤心欲绝的造型,幽幽地说:“吴悠,我后悔了,为什么没趁你不在的这一年把刘矜翘过来,多模范的男朋友啊,啧啧~~~~留给你还真可惜了……” “去死!”这个该死的家伙终于成功地让我从某种情绪中挣脱了出来。 幸福!从未有过的幸福!从踏上首都热土的那一刻起,我就掉到了一个蜜做的漩涡里,心甘情愿地沉沦。 那些热气腾腾的日子里,我一直沉浸在幸福中不能自拔,落下了喜欢傻笑的毛病,害得我的室友小韩,一个从大连来的女孩子,在最初的几天总像见到怪物一样,如无意外坚决不同我说话,随时随地刻意避开我,貌似到后来才发现我好像是个正常人,也从来没得过精神病,这才慢慢与我熟络起来。 后来当她描述最开始对我的印象时毫不客气地说,当时的我好像一个轻度痴呆症患者——我还是毫不犹豫地就郁闷了。 但是,依然幸福,无限延伸的幸福,什么都打扰不了的幸福! 因为我和刘矜,终于可以像所有情侣一样,每日都相见,天天都约会,我心满意足地品尝刘矜特意为我做的美食,满怀喜悦地感受刘矜对我无微不至的关怀,无比陶醉地聆听刘矜向我呢喃的亲密言语……如沐春风,日益沉醉。 但头脑里一丝残存的清醒总在不经意时敲打我的神经:甜蜜易碎,没有完美! 我懊恼不已。在心底里。因为自己,似乎一直都像这样,执拗地怀疑着幸福。 报到后第三天,我第一次见到了我的导师闻增铎教授。 闻教授不过五十上下的年纪,却有一头灰白的头发,走起路来步履蹒跚。第一次上他的课时,我诧异于他远大于实际年龄的外表,当他讲起课来后,我发现自己被深深地震撼了!渊博的学识、潇洒的气度、精到的见解、幽默的语言,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他的眼睛,我从没见过那样明亮、那样智慧、那样年轻灵动的眼神,那里面每一次的微光闪动,都散发出夺人的光彩,让人情不自禁地被感染,恨不得马上投身到书海中,习得一身本领,哪怕只及得上导师的一二。下课后我激动万分地边和刘矜压校园,边对其大谈特谈见到导师的感受,说着说着忽然想起自己能幸运地在这里,正是因为眼前这个人,不由得再次勾起了我的好奇心,“刘矜,当初,你到底是怎么办到的?听阿睿说有神秘人神秘出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刘矜把手指放到嘴边,做了一个嘘的动作,“佛曰,不可说,不可说!” 我不依不饶,他却立定决心再不理会,“悠悠,结果是最重要的,不要总揪住过程不放,这个世界只给你向前看的机会,却没有回头望的时间!” “你叫总有理!”我气鼓鼓地说。 “你终于知道了,看来变聪明了!幸好你今年终于来到我身边了,早来早拯救啊,傻孩子,阿门!” 刘矜调侃着,嘴角扬起好看的弧度。这个坏蛋,初见时还以为是谦谦君子,最近才知道,原来根本是个促狭鬼! 我的人生啊!遇到一个阿睿还不够,居然男朋友也是如此!唉!怎一个惨字了得! 第二十章 刘矜今年研三,是最悠闲也最紧张的一年。 悠闲是因为学校对他们已经完全“放任自流”了,整整一年都没排课;紧张则是他们虽然没有了形式上的束缚,却比平时更加忙碌,因为论文答辩才是整个读研期间最重头的戏码。 上半年刘矜已经顺利开过题了,现在正紧锣密鼓地进行毕业论文的写作。 我刚来a大时,他整天陪我熟悉环境,无暇看书,现在一切步入正轨,便又专心地投入到创作毕业论文的大业中。 文学院给我们的课安排得很松,一般都在每天的上午。下课我就去图书馆找刘矜,泡一大杯他最喜欢喝的绿茶,带上我喜欢的各种零食,安静地坐到他身旁,他查资料记笔记,我看小说写作业。 为节约时间,三餐我们会去学校餐厅或校内的小吃简单解决,省时省事;周末通常逃不过阿睿和楚东他们的魔爪,刘矜总是被胁迫做丰盛的大餐。 我是他的软肋。 每当阿睿语焉不详地暗示:“还想不想见到吴悠了……”刘矜就会二话不说地拿起围裙,钻进阳台,留下得逞的我们窃笑不已,留着口水等待刘矜像变魔术一样端出各种美味。 日子惬意而愉悦。 我全身心地投入到新的生活中,笃信自己真的进入了一个美丽新世界。 唯一不太舒服的是刘矜的好人缘。 我终于见识了阿睿说的“招风”。无论走到哪里,都有认识刘矜的女生或热情或羞涩地从四面八方冒出来冲帅哥打招呼,顺带用某种意味不明的眼神瞥一眼和某人手牵手的我,好像很为某人可惜的样子。更有的美女就某个理论问题故作高深地与刘矜一谈就是几十分钟,或者几个小时,完全无视我的存在,刘矜兴之所至滔滔不绝,根本没有留心一旁我的异样。至于随时随地的各种电话和短信就更多了,借口多种多样,问题五花八门。 最开始,我忍,尽管非常不舒服。 认识刘矜以来,我始终给自己的定位是宽容大方温柔聪慧的淑女。但两人在一起久了,渐渐随便自然起来,尘归尘土归土,是怎么样就怎么样,我也不再装样子了。太累。 “你都快成美女心理咨询师了。”某天下午,当刘矜第三次冲出阅览室接电话归来,我忍不住发泄不满。“怪不得论文写这么久还写不完!” 刘矜好笑地瞅着我:“怎么,吃醋啦?” 我哼了一声不理他。 没想到此君顿了顿补上一句欠揍的话:“没事,习惯成自然就好了!” 我毫不客气地给他一个老拳,顺带狠狠赠送一个大白眼,收起书就走。 他赶忙拉住我:“开玩笑呢,别那么小心眼!” …… “拜托,不是我小心眼好不好!哪个女朋友能受得了自己男朋友整天穿梭于花丛中。” 我早就发现自己有点无法忍受刘矜北京式的贫,从一开始直到现在。最初两人不在一起的时候我还颇能幽默地欣赏这种“首都权威语言”,久了就烦了。我一直不是一个喜欢开玩笑的人,总是过于诚实,过于耿直。 晚上阿睿找我逛西单,若是往常我一定会重色轻友地选择陪伴某男生,今天却痛快地答应了,然后一路冲阿睿发泄不满。 阿睿一点都不同情我的遭遇:“早就说了你配不上人家刘矜,长得帅又不是错!” 我鼻子差点气歪了:“喂,老睿,你到底是哪伙儿的!” “哪伙儿的也不是,帮理不帮亲。” 看我面色不善,阿睿连忙换一副谄媚的语气勾肩搭背地冲过来:“亲爱的,说着玩呢。要我看,那些人充其量是他的女性朋友罢了,他的女朋友就你一个而已,虽然他寻了千百度,最终还不是找到你在花深处!把心放宽——习惯了就好了,人家刘矜说的没错啊!” “不许开玩笑!”我忍无可忍地吼。正色道:“可是,万一他是个花心大萝卜,我会受不了的。这不是我理想的爱情。” “爱情本就是一场赌博,何况,人本身也是会变的,沧海都能变桑田,人心就更不用说了。”阿睿难得地郑重忧郁:“像我和郑伟,将来要想在一起,我就得牺牲大城市的生活去投奔他,他的大专学历根本不能进北京。而且他家在山东农村,就是靠近水泊梁山那里,人们都很大男子主义,家里都是婆婆说了算,我妈怕我嫁给他会吃苦。但是这么多年的感情怎么能说舍就舍了呢!再者,要因为这个和他分手,是不是显得我这个女人有点太现实了!” 我很了解阿睿,这个家伙看起来好像很花心,大大咧咧什么事都不在乎,其实最重感情,内心细腻又脆弱。 而那种拜金的现实主义,我们都非常不齿。或许,这是我们那个环境单纯的小城熏陶的结果。 阿睿的话勾起了我另外一件心事。 我和刘矜的生活环境和生活背景的差距,一直是我心里的隐忧。刘矜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父母在他很小的时候离异,他和母亲一起生活。他的母亲是北京市一个事业单位的中层领导,父亲移民海外。虽然家庭不算幸福,但是生活无忧,视野和境界终究与我小山城、父母下岗的家不在一个层次上。 虽然门当户对已被当成历史垃圾被自由新思想列为反面教材,但我私下里却深以为然。没有相似的生活背景、成长环境,两个人及其背后的家庭在思想观念和行为方式上会存在极大的差异,不可避免地产生碰撞,而最终会导致无法调和的矛盾。这也是为什么很多人恋爱的时候轰轰烈烈死去活来谁离开谁都不能独活,一旦结婚连带上两个家庭后,爱情忽然就淡了,没了,转而变成无休无止的争吵冷战,最后黯然分手。再见面冷眼冷面,连陌生人都不如…… 爱情,从来就不是两个人的事情。 一直视逛街为人生一大乐事的我和阿睿,那天却长吁短叹愁肠百结。 直到进了西单商场,琳琅满目的商品看得我们眼花缭乱,立时将烦恼抛到脑后。未来的事未来再担心吧,今天且顾眼前! 我看好一件秋季穿的外套,一问价格,450元。二话不说拉着阿睿就走。 摊主忙挽留:“唉唉唉,别走啊,看好了你给回个价儿!够得上就给你了!” 我和阿睿会心对视,我一狠心,“200!” “您这也太勒我了,怎么着也得给个费用钱呐,再加点儿!” 我望向前面广大的未开发地,眼里闪烁着诱惑,拉着阿睿再次扭头就走。 摊主忙在后面喊:“200就200吧,怕了您了!” 我们不回头。 “150!姑娘,我认出血了!” “100!” “豁出去了,70就给您了,嘿,回来呀!” 我俩贼笑着回头,在摊主的唠叨声中把衣服拿下。西单真是个好地方呀!能极度满足小女人的杀价欲,心头的阴霾不觉一扫而空。 第二十一章 没读研究生以前,将这一族群看得神圣无比,现在自己也成为其中一员,忽然就失去了当初仰视时的那种兴致。光环不在,不过尔尔。 闻增铎教授这届共招了5个学生。除了我和同宿舍的小韩,还有三个男生。 小韩是从大三直接考过来的。按理说没有本科毕业证是不允许考研的,但小韩不知怎么办的,居然和原学校达成协议,大四不用读,只要继续向学校交钱,一年后就可以与同届同学一样正常拿到本科毕业证。 班长李志刚是本校保送生,和全体老师都熟悉得不得了,经常会带给我们一些文学院的秘闻旧事,如数家珍地宣讲老师们的派系玄机,并乐此不疲。由于整天在办公室厮混,很多不明就里的学生称他为“李老师”。“李老师”很受用,估计这也是他梦寐以求的一个理想,于是会比老师还像老师地拿着架子指指点点。 大师兄冯允和大我们很多,今年已经40岁,是河北一所高校的教师。他所在的学校为摆脱落后局面,顺利通过教育部评估,近年来超常规改革,一切制度向国家最高学府看齐,此外明确规定没有硕士学位不能评高级职称,不能晋处级领导。可怜冯大师兄刚要晋副高却被硬性规定生生腰斩,无奈之下只好年复一年地考研,历经四载春秋,终于修成正果。但几年的折磨已经给他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痕,为人木讷寡言不说,一眼看去,眉眼间全是酸涩苦辣。 与学者气息颇浓的大师兄相比,二师兄吴昊天是典型的社会人。上课第一天,吴师兄就把我们拉到一家星级酒店,号称有缘相逢不醉不归。进了门,美丽的小姐立刻热情迎接:总经理您来啦!我们诧异极了,此君居然是总经理!怪不得油头粉面八面玲珑。问题是,都总经理了还读什么研究生啊!镀金?这想法也太俗了吧。 席间,二师兄毫不避讳地为我们答疑解惑:这年头经商也得讲究品味,因为你的客人们都想显得与众不同地位尊崇品味不俗,商家就得满足各色人等附庸风雅的心理。而要想上品味就一定得和文化艺术沾边儿,换言之得有名气和文气,让来你这里消费的客人亦觉得与有荣焉。所以有人请歌星影星体育明星加盟助阵营造声势,有人请文化名人激扬文字挥洒墨宝处处留名。 二师兄出身商业世家,家族脉络根系深远。这位二师兄虽不喜学习,但非常喜欢看小说,尤其是武侠小说。涉足商界后,渐觉名人效应点石成金之妙,又不甘随波逐流,忽然想起何不在自己的爱好上另辟蹊径,于是经过一番打探,发现闻增铎教授桃李天下,大多已成为文化界名流,于是花高价雇了“大包”的枪手,终于跻身为闻教授弟子之一,一举多得。 那天听到吴师兄提到“枪手”一词,一直沉闷的大师兄终于提起兴趣,在他追根究底的盘问下,吴师兄将这不是秘密的秘密细细道来。 现在考研枪手分三种:第一种是单考,即单独考外语、政治或专业课这几门中的一门;第二种是“小包”,外语政治一起考,或几门专业课一起考;第三种叫“大包”,就是所有的全包了。当然这三种的价格是成倍翻番的,从几千直翻到几万。前两种枪手本科生或在读研究生都可以当,后一种则必须是导师的亲弟子才能具备这种实力。 当然,找到枪手只是万里长征的一小步,接下来还有许多讲究。首先是安排考场,要力争把考生和枪手安到一个考场里,然后作弊的手段可以选用以下几种:一是传答案,缺点是太麻烦,而且不隐蔽,监考老师一般不太喜欢。二是答完后考生和枪手互填对方名字考号身份证,趁监考不备(这种可能性极小)或在监考的无视下(做工作使其达到这种“功力”)互换卷子或由监考完成互换过程。如果没安排到一个考场,就得做监考和巡考的工作,由巡考“顺便”将答案完成考场间传递,或两人约好时间上厕所,按照事先商量好的方案扔在第几个门里面,同样可达到神不知鬼不觉的功效。还有力度更大的不用安排考场,那就得“硬替”,即由枪手拿着考生的证件直接替考,当然这种方式要求运作的更“狠”才行。 总之一句话,在中国,没有什么是不能“运作”的。 吴师兄感慨地说,当今硕士博士的称号,真正能当得起的恐怕少之又少,那些国外回来的海龟可能更甚,根本没有几个是真才实学。 这时大师兄愣愣地问:“这么多枪手去哪里找啊?” 班长扑哧笑出声来:“大哥,你怎么这么没有生活啊!你没看到校园里到处都明目张胆张贴着招聘枪手和枪手求聘吗!” 大师兄先是瞠目结舌,随后哀叹不已,惨呼自己浪费掉四年的光阴啊! 吴师兄拍拍他:“现在明白也不迟啊!” 大师兄连道:“醍醐灌顶,醍醐灌顶啊!” 我冷眼瞧着,心想,这些人都不简单啊! 眼前这几位虽然术业有专攻,做人做事求学问道各有擅场,但毋庸置疑都是各有特长的。我一向信奉的准则是千万不要瞧不起任何人,尤其是一个有特长的人。因为一个人只要有特长,无论这特长是什么,到了成精的地步都不容小觑。 换一个角度想,五人里最简单的我——好像也不简单,能把自己塞进前五名岂会简单! 当然,这不是我自己为自己贴的金,是班长。 上课第一天,班长就颠儿过来自我介绍了一通,然后神秘兮兮地暗示我的事情他都知道,最后以“不简单啊”为结语给我下了定论。我也陪他表演,故意轻描淡写装深沉。这个社会太势力,既然我没有实力,就只好顺竿装神秘,在没了解对方之前,先武装好自己才安全。果然,班长对我的表现十分满意,显然暗合了他事先的预料。那之后,对我一直保持高度的热情。我把这事好笑地告诉刘矜,他立刻对我另眼相看,一惊一乍地说,没想到你也不傻呀! 当然玩笑过后还是再三强调一定要注意安全,以后对谁都不能再碰关于我的话题。 慎重得让我提心吊胆了好久。 然后我们师门五人就开始了请客吃饭,无休无止。 吴师兄财大气粗,基本都是他买单。李班长则负责组织筹划,在一个月之内,把院里办公室老师、所有我们的任课老师全请了一遍,导师更是周周必请。 酒桌上,大家其乐融融,老师们一扫往日学术威严,歌声优美舞姿轻盈,活泼开朗笑话连连,令人刮目相看。尤其是文学院那位40多岁的女秘书,平日总是面冷心更冷,从来不会为学生着想,每当她妖娆地步入我们教室时,我的心总是会不自禁地哆嗦一下。但一步入饭店,她就像换了一个人一样,春风拂面,温柔可爱,尤其吴师兄有次称赞她的美貌,顺便将一条三千多元的围巾奉上后,该秘书对我们立刻有了不同,每日例行的查课从此结束,吴师兄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逃课回酒店工作了。 我讨厌这种生活。 我喜欢安静,安静地看书,自由地走神,而不是现在这样搜肠刮肚地想阿谀奉承之词。 酒桌上大家都极尽吹捧之能事,我心目中那么高尚智慧的导师竟然也不以为忤。估计这种场面见多了,早练就了金钟罩铁布衫。只是他从来不参加饭后娱乐活动,每次都说因为吃了这一顿饭,晚上又得工作到后半夜才能补回来时间。 望着导师睿智而无奈的眼神,鬓角花白的头发,我总是忧心忡忡。 我不无忧虑地问刘矜:“你说这样会不会把导师给弄烦了啊?” 刘矜好笑地答我:“傻瓜,和导师搞好关系才能学好习啊,这是当代研究生学习的重要一课!” 阿睿也像看外星人一样地数落我:“你大学白上了啊!居然还不想和导师亲密接触,不纠缠导师你还想不想毕业了!” 晕了。与我那孤陋寡闻寂寞寥落的本科生涯相比,现在果然是更上一层楼,风景这边独好啊! 我不能喝酒,沾酒就多,常常坐车时就已睡着。 于是益发佩服我的老师们能做到工作应酬两不误,这么频繁的“纠缠”下都能做下去学问,还能那么卓有建树——真乃神人也! 第二十二章 十月末,北京霜降,香山迎来了它最火热的季节。 刘矜周六要带我去看红叶。 我们本想来个亲密的二人之旅,没想到出门就撞鬼,正碰上住在对门的楚东要来蹭饭,听说我们去香山,立刻嚷着同去,顺带叫上了彭立伟、杜鹏程、王涛这几个“不是亲生胜似亲生”的兄弟。为了不显得势单力薄,我又叫上阿睿——反正无法享受二人世界了,多一个人和多一百个人已经没有了区别。 一行人浩浩荡荡去即山。 佛说,山不来就我,我去就山。我没有佛那样大的语气,也没有佛那样恢宏的气度。只是因为从小生长在山区,我对山有一种单纯的敬畏,像敬畏一切来自远古的自然存在,他们在冥冥中已经成长为我的骨骼向上伸展,化身为血液流遍全身。 我喜欢山,心中一个愿望就是踏遍祖国万千名山。 我总固执地认为,既然山跨越时间在等我,我便应跨越空间来即山。与山相遇的一刻,即是缘分。 阿睿却兴味索然,“我去年来过了,没有咱们长白山的五花山好看!品种也不多,还没有好吃的野果,除了累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 香山公园里人流如织,阿睿便又抱怨:“人比叶子都多!” 然后她就把兴趣转移到彭立伟身上,这家伙最近好像处了个女朋友。 阿睿和楚东他们一路研究:“为什么这厮蓬头垢面还能骗到女生,女生眼睛难道长脚底板上了?” 杜鹏程发表了自己的高见:“精神病和伟人一般没有本质区别,男生越颓废邋遢越能引起女生的同情,如果恰巧他还有一点歪才,比如会诌个打油诗什么的,就更会散发出致命的吸引力。” 和彭立伟住一个寝室的楚东怪叫起来:“散发出致命的怪味儿还差不多,你们是不知道,每天早晨我必须开窗户两个小时以上,不然生不如死……” 我和刘矜手牵手笑着越过闹成一团的他们,一路向上,途经玉华岫、香雾窟,最后抵达山顶。满山红叶如火般炽烈,秋风荡过,更是拟出火焰般的姿态热烈舞蹈。 这里不同于故乡的“五花山”。 “五花山”并不是某一座山的名字,而是泛指秋意弥漫的长白山满山遍野渲染着以红黄绿为主同时相间自然百色的壮美,一眼望去色彩斑斓而绚丽,如百花忽然同时绽放,令人不由自主地感叹生命的绚丽与神秘。 “五花山”如同天真烂漫的小女孩,芬芳而清新,天然去雕饰。 而香山红叶,点点串串的红,枝枝蔓蔓的红,纯然一色的红,红色中掩映着亭阁楼台,隐现出道路蜿蜒,完全是一派皇家富贵的气象,仿似出嫁的公主,八百里红旌连天,放眼望去全是艳羡。 人们从五湖四海世界各地前来赴一场皇家盛会。 嘈杂的人群,鼎沸的人声,这一切丝毫不能打扰热恋中人紧紧连在一起的心灵,这如织红色,恰似为我们织就一方满赋象征意义的锦绣,上书对未来的期盼与憧憬。 在山的顶端,刘矜对我耳语:“悠悠,嫁给我好吗?” 我的脸立刻变成了万山红叶中的一片,心跳得慌乱,不知该怎样回答。却勇敢地转过去寻找他的眼睛,对视了很久,方确信那里面没有戏谑,全是认真和期待。 刘矜也颇有点羞涩,深深地望着我,然后慢慢笑起来,眼睛亮闪闪的全是喜悦。“老婆!”他忽然轻声呼唤。 我羞赧,给他一拳:“说什么呢!” 谁知道他竟然大声喊起来:“老婆——” 震得远处山谷回音不断。 周围人见怪不怪。偶尔有几人颇有兴味地望向我们。 身后却响起了一小片整齐的掌声,原来是楚东和阿睿他们不知什么时候跟上来了。 楚东把自己挂在刘矜肩上,笑嘻嘻地问:“什么时候办喜事?拣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你说呢嫂子?”我给他一个大白眼。 阿睿搂住我左摇右晃,不停地咳嗽,拉长音调笑说:“某人,要不要我给你当伴娘啊!价格可以商量。”我给了她一拳,顺便埋怨地看刘矜。 刘矜则大方地说:“今天就今天,没问题,先把红包拿来。” 王涛大惊小怪:“妹夫,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敢管我这大舅哥要红包,还想不想娶媳妇了!”楚东他们立刻连声附和,顺带“哀怨”地数落自己身为“娘家人”多年来被欺压的历史。 刘矜不理他们,拉起我就走:“想吃饭的就快点,校门对面a大酒店,过时不候!”然后悄悄对我耳语:“下周带你回家,见见你婆婆。” 我毫不客气地给了他一脚。 刘矜所说的“a大酒店”是我们聚会的大本营,全名叫a大小吃。 从香山回来,我们六个人已经连爬的力气都没有了。 刘矜今天给了我一个巨大的震惊,直到现在还不能回神,虽然腰酸背痛,恨不得把这身皮囊扔之而后快,但内心依然沉浸在一种奇妙的情绪中,有点神思飘渺。 点完菜,大家东倒西歪地瘫在椅子上,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不过基本都是围绕我和刘矜,大家已经一致改口叫我“嫂子”了,我在万般抗议无效的情况下,终于放弃,放弃就是默认,这群人精显然意识到了。但没想到的是,在他们软软地喊嫂子时,我也软软地答应,结果大家集体掉一地鸡皮疙瘩。阿睿说:“没看出来呀吴悠,你还真行!”我只当她在赞美我:“咱东北人啥时候扭捏过。”这家伙当即晕厥。 当第一盘红烧土豆条上来时,刘矜电话响起,他看了看号码,没有立即接通,却转身走了出去。气氛顿时有点怪怪的。 楚东不怀好意地冲我挤眉弄眼:“有问题啊嫂子,现在就不敢在你面前接电话了,以后一定得管严点,刘矜这家伙命犯桃花!” 当第二盘菜也被我们狼吞虎咽后刘矜才回来。 阿睿和楚东一问一答。 阿睿:“怎么这么久,男生还是女生?” 楚东:“当然是女生,男生和男生有什么好聊的。” 阿睿:“回寝室跪洗衣板,不到伸手不见六指不许起来。” 楚东:“大姐,你也太狠了,六指那是畸形,不想让起来就直说!” 大家狂笑。 然后阿睿忽然怪叫一声:“怎么第四盘菜也没了!长什么样我还没看着呢!” 桌上剩下四个空盘子,闪烁着油星。除他们两个之外的人都笑得贼兮兮的。 刘矜回来后一直没说话,只是微笑着闷头吃。 我觉得他笑得忧心忡忡,每次他有心事时,就这样笑得春风拂面却沉默寡言。 晚饭后刘矜送我回寝室。 我问他:“是不是有心事?谁的电话?有什么事吗?” 刘矜笑着刮我鼻子,只简单地说:“没有。不要瞎猜了,今天累坏了,好好休息。” 我心底满是不信,面上却没表现出来。 晚上,同寝小韩照例和她在大连的男朋友通过电话“窃窃私语”。 往常这点声音根本干扰不了我良好的睡眠。我睡眠质量之好在家乡是颇为出名的。想当年阿睿有一次早晨到我家找我上学,在我的卧室门口喊我名字,我根本无动于衷,她就凑到耳边大呼小叫,熟料我也不曾听到,最后只得扳住我的肩膀前摇后晃才让我清醒过来。从此以后她逢人就说,如果某天夜里突发地震,所有人都在房屋倒塌前就惊醒冲出去了,但一查人肯定少一个,不信你就扒开废墟看,吴悠肯定还在里面睡觉呢。 除了睡得深沉外,倦意袭来我还可以睡得不拘一格——闭着眼睛倚被做看书状,笔直地坐在教室里低头熟睡,下巴支着脑袋好似倾听实则昏睡不已…… 但是今晚,我迎来了到北京后的首个失眠之夜。 上大学以前,我从来没有过失眠的经验。上了大学后,复杂的人际关系,繁重的考试压力,痛苦的求职体验,一点一点抽走我睡觉的能力。 今天刘矜异常的表现,再次让我在这个夜里分裂成无数个我,活泼泼地到处神游,一会儿在眼前放大刘矜微笑的面庞,一会儿想起香山让人脸红心热的一幕,一会儿为见刘矜母亲而担心,一会儿又想起了马大勇,不知道他找没找到一个女朋友……我望着黑暗的虚空查绵羊,但任我使出全身解数也捉不回我可贵的睡眠。 第二天,北京遭遇了今年的第一个寒流。不同于东北室外寒冷室内温热的舒适,北京是“面冷心更冷”,我于是成功地感冒了。 第二十三章 这场感冒来势汹汹,高烧反反复复不肯退去,直绵延了一个星期,整个人都变得有些迟钝。 在刘矜的百般“威胁”下,我这个最讨厌打针吃药的人还是迫不得已地去了校医院。 医生说我这种反复发烧的情况与此前在长白山体质受损有关,并危言耸听地吓唬病恹恹的我:“因为你免疫力下降,各种平日里的小毛病今后对你而言都是大问题,所以必须要重视起来,千万不能大意了。 ” 我这人平时马虎惯了,对医生的严肃不以为然,何况这位白衣天使的形象很像副食商店卖肉的大叔,给我诊病的时候既没有望闻问切,也没有用任何现代科学技术手段,只是翘着二郎腿不停地让我介绍以往病史,在关键时刻接一句:“还有呢?”“然后呢?”“难怪!”……像极了街头摆摊的算命骗子。 刘矜对我的三心二意很不满,却也无可奈何。最近他好像变得很忙,有时一整天也抽不出时间来看我,只是打电话问候。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偶尔我们见面,他也有些神思不属,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喜欢默默地注视我,眼里全是温情,还有,忧郁。 每次他走了以后,我都会陷入沉思。刘矜的变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应该是上次从香山回来接了一个电话后吧。我现在整天猜想,那个神秘的电话究竟是谁,又说了什么? 心里隐隐有些担忧。 不过因为发烧,脑子有点糊涂,想来想去也想不明白。 其实,从来到a大后,我的心就没有一天轻松过。 中国人有句俗话说,为人不做亏心事,不怕半夜鬼敲门。 但我有亏心事——因为自己这个研究生的头衔来得并不光明正大,所以一直忐忑不安,心里面总有隐忧潜滋暗长,经常失眠。 现在看刘矜整日愁眉不展,我心里忽然一动,这两者不会有什么联系吧…… 但愿不是自己多心。我叹气。 一个星期后,我回到了课堂。感冒还没彻底好,常常咳嗽,但我实在不舍得错过任何一节导师的课。毫不夸张地说,导师一张口就是一番锦绣,导师每堂课都是一顿文化盛宴。我好不容易才得到这个机会近距离接触大师,万万不能浪费了。 导师对我们要求很严格,他是真心希望自己的学生能够学有所得。 我仍然记得他第一次上课时说过这样一句话:“你们不要盲目崇拜我,作为你们的老师,我无非就是比你们多读了几本书,儿你们能成为研究生,也无非就是因为比本科生多读了几本书。推衍下去,博士不过也就是比你们又多读了几本书而已。所以我对你们的要求只有一个,就是多读书,读好书。” 此后,导师在每堂课结束后都要给我们布置作业,开列书单,要求我们读书查资料,下节课上课时由每位学生轮流阐述自己的观点,导师作点评。 我压力很大。导师是何等样人,那是大师级的人物啊!在导师面前班门弄斧,即便没有程咬金的三下子,也得稍微有些模样,不然自己都觉得愧对恩师。 我没有大师兄那样多年积累起来的深厚学养,也没有二师兄那种滔滔的雄辩之才,既缺乏班长条理分明的思辨力,也比不得小韩名牌大学出身奠定的丰厚基础,我只有一点与生俱来的灵性与悟性,而已而已。在差距面前,唯有努力,这是我一贯奉行的准则。 所幸导师也并不以为忤。每次听完我天马行空的奇思妙想并不批评其浅薄,只是在关键处点一点,已足够让我茅塞顿开。那种感觉,真如醍醐灌顶般清冽奇妙。 这样的日子让我异常珍视。 所以当那天病没好利索的我幸福地上完课后,还沉浸在导师创造的思维的张力场中无法自拔时,班长神神秘秘地把我拉到一边,让我微微有点不高兴。这人,什么事都喜欢搞小动作。 我捧着被感冒病菌弄得晕乎乎的头,不耐烦地问:“班长大人,何事让你这么慌张啊?” 李志刚很惊诧地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吴悠,你已经成竹在胸啦?居然一点都不紧张!” 我不明所以,茫然地望着他。 他立刻凑上来小声问:“学校没找你吗?还是你已经做好工作了?最后决定怎么处理,不能被退回去吧?” 我立刻觉得一阵眩晕,一下子明白了他说的是什么。 到底来了吗?人说怕什么来什么,这么久的失眠终究还是换不来平安。 然后我就平静了。 多年来艰辛的生活教会了我平静地面对现实。 我的秉性决定了我不会特别积极地去主动追求什么,但在问题面前我也不会消极不会逃避。 我心里只有一个年头,就是去找刘矜。我知道刘矜这些天所表现出的不正常,一定是因为被这件事困扰着。 无论我生病与否他都会一样地选择独自承担吧,心下再一次不由自主地感动于他对我的保护。 这个时间刘矜应该在图书馆。 大路绕远,我习惯地穿过图书馆旁边的桦树林,这里有一条小径直通图书馆一侧。而且我喜欢这种森林特有的幽静。每次行经这里,都有一种回到家乡的亲切。 正低头走着,忽然听到刘矜那熟悉的声音在前方不远处响起。 我抬头望去,刘矜正背对着我,和一个女生说话。 乍一看,那女生竟和我有些相似。 一样瘦高的身材,一样简单的衣饰,一样随意束在脑后的长发,一样天然素淡的颜面。不同的是,她眼睛很大,眼神亮晶晶的好像满是智慧,周身有一种大家闺秀和知识分子融合而成的气度,整个人并不很漂亮,但却非常引人注目,看起来异常养眼。 平时,经常有浓妆时髦的女生来“骚扰”刘矜,我虽然反感,却并不紧张,自认比她们还多一份清华的气质。 但这个女生让我有点自惭形秽,一见之下竟有退避的想法。 忽然警觉,我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懦弱了? 连忙暗自给自己打气:振作,振作,事关你的男朋友,千万不能怯场。 我理理鬓角的头发,故作轻松地来到他们面前,微笑着招呼:“刘矜”。 “悠悠!你来啦!”刘矜一看到我,微微有点不自然。 那女生却很平和,微笑着看向我,大大方方地问刘矜:“这是你的女朋友吧!”然后转向我,礼貌地介绍自己:“你好,我知道你叫吴悠,总听刘矜说起你。我是刘矜的好朋友,我叫鲁青未。” 第二十四章 a大一餐厅,三人相对而坐。 民以食为天,人类最喜欢趋之若鹜的东西之首是美食。 现在正是午餐时间,餐厅里熙熙攘攘热闹非凡,年轻的知识分子和年长的饱学之士放下了门派之见,打破了学科界限,忘记了素日隔阂,集体温习咀嚼的乐趣。 刘矜请我们吃面。 a大里我最喜欢吃的是这家山西风味的面食铺做的鸡蛋炒面。面是刀削面,用鸡蛋西红柿炒制,吃起来不似拉面牵扯不断,不似汤面淋漓不尽,再拌上鲜艳的辣椒,实在是色香味俱全,符合我的口味。 来a大的一个多月,自从第一次吃到这个口味儿,以后只要到南苑餐厅吃饭,我一定要一碗鸡蛋炒面,从来没换过第二种,且坚持不懈连续吃了两个星期。 刘矜对此目瞪口呆甘拜下风。 我笑眯眯大言不惭地对他说:“幸福吧你,从一碗面就可以看出本人具有念旧的情怀,兼具忠贞不二的传统美德,这样的女朋友可是不可多得呦!” 刘矜立刻洋洋得意地附和:“那是,不看是谁的眼光!” 今天,刘矜又不假思索地给我要了一盘鸡蛋炒面,我满意地给他一个眼风。 鲁青未不动声色地将我和刘矜的小动作看在眼里,矜持地微笑着,往自己的青菜拉面里放了很多陈醋。 我身侧的刘矜随后拿起那瓶陈醋,努力向他的牛肉拉面里倒了一大堆。 我最讨厌吃醋。 刘矜也曾尝试着劝我吃点醋,并列举了一大堆食醋的好处,奈何我这个“吴家犟”实在是油盐不进、难改秉性,结果每次去品尝刘矜单独为我做的“小灶”时,他都只好无奈地舍醋而放糖。 阿睿曾不止一次地在风卷残云后愤愤地数落我:“悠悠,你太残忍了!总要人家刘矜迁就你,你从来也不迁就人家,你就不能稍微吃点醋,别这么让人家牺牲自己的爱好……” 我总是无动于衷地继续饕餮,阿睿气得翻白眼:“你这个自私的女人!” 今天看到刘矜和鲁青未幸福地吃醋,心中忽然前所未有地觉得,下次,或许我该迁就一下刘矜了。 餐厅里人声鼎沸,坐在对面也需要用吼的方式才能听见,我和鲁青未客气地言之无物地大声吼了两次后,终于放弃了这种无谓的努力,专心于面前的美食。 鲁青未吃东西的样子很好看,即便是吃汤汤水水牵扯不断的面条,流露出的依然是一派典雅,乳白色的羊毛大衣依然是干净的乳白色。 这让我自叹弗如。 因为牙口不好,从上大学第一次到食堂吃“大锅饭”开始,我就是第一个冲进食堂,最后一个冲出来,四年如一日从未变过。寝室姐妹对我这种异于常人的表现经历了从吃惊到无奈最后安之若素的适应过程。 但饶是这种“蜗牛”的速度,我在吃面条时依然会时而不时地甩上几个“点滴”留作纪念。因为实在控制不好那种柔韧无骨的东西,控制不好一切带水的东西,是以本人多年来形成了一个习惯,外出吃饭一般穿深色衣服,可确保颜面不失,以不变应万变。 这顿饭因为我的缘故,从人群拥挤一直吃到场地空旷。 当我终于成功地将最后一根面条塞进肚里后,满带歉意地抬头对早就吃好的鲁青未说:“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我速度太慢。” “吃饭慢的人胃肠好。”鲁青未斯斯文文地回答我。 我报之以一笑。 并不喜欢这种敷衍。 女人天生对自己男朋友的漂亮女性朋友有敌对情绪,我也不能免俗。何况,鲁青未早就上了我心目中的黑名单,未见已经惊心,见了更加惆怅。 刘矜知道我有饭后吃零食的习惯,这时体贴地穿过食堂大厅,到另一端买了一支我最爱吃的冰淇淋,同时,给自己要了一杯豆浆,递给鲁青未一杯橙汁。 鲁青未矜持地摇摇杯,对刘矜亲昵地笑说:“我的爱好你居然还记得。” 刘矜挑挑眉,没说话。 鲁青未好似并未在意,好整以暇地转向我:“吴悠,说起来你还得感谢我,没有我,你们可能现在还在两地相思呢。” 我心头一跳,隐约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却装作一头雾水地望向刘矜,心里想着,神秘人终于出现了,其实我更希望你早一些时候能够亲口告诉我。 刘矜表现出几分猝不及防的慌张。 “是的”,他略有些艰难地开口,“悠悠,咱们得感谢鲁青未,是她帮忙做的工作,不然你可能就得调剂到别的学校了。” 压在心头多时的一个秘密终于揭晓,轻松过后却更沉重。 “谢谢你,鲁青未。真不知该如何感谢你……”我发自内心地地说。 “我和刘矜是多年的好友,他的事我义不容辞。”鲁青未淡笑着扫过刘矜,目光停留在面前的橙汁上。“这事办来倒是不难,无非就是他求我我求人而已。好在我爸爸相识满天下,大家还都肯给面子。”大大的眼睛忽然光芒闪闪地望向我:“但是现在却不好办了,人家第五名找上门来了,非要一个理由不可,研究生院那边有点顶不住。”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刘矜皱紧了眉头,担心地看了看我,我不动声色。 “悠悠,之前你生病,我不想给你增添心事,就没说这事儿,”刘矜声音发紧地对我解释,“那个第五名扬言要状告a大,一定要讨一个的说法。这几天我和鲁青未一直商量对策,但是都不太成立,研究生院那边儿嫌把他们拖下水了,正让我们自己想办法消除影响把事情解决,不然他们就要把你退回去。” “现在的主要问题是,即便退回去了,可能也要有一个学校的人站出来承担责任,不然第五名不肯善罢甘休。”鲁青未接口道。 “我来负责任,”我想也没想地脱口而出,“退回去也没关系,不要影响到你们就好。” 平日里胡思乱想时,早已把这件事设想了千百个结局,每次最后我都是以这句台词收场。此刻,事情真的来了,回答倒变得简单。 “但问题在于,单单一个你是无法解决问题的。看目前这情形,学校恐怕要有人出来受责,这样连带刘矜和我恐怕都要牵出来。”鲁青未依然面带微笑,春风拂面,即便是在进行这样客观而直白的分析,使用这种冷静而微带残忍的词汇。 我心里忽然焦躁起来。连累一大堆人么?这是我最不愿看到的。 刘矜仿佛读懂了我的想法,用他温暖的大手握住我的,宽慰地对我说:“悠悠不要担心,之所以不告诉你,就是怕你担心。我们总会有办法的,一切有我,你要坚定这个信念。” 我感激地反握他,却清晰地感觉到他的手心都是汗,和我一样。 鲁青未淡淡地瞟过我们紧紧相握的手,不带一丝情绪地说:“目前有两个选择,一个是你退学,让位给第五名;另一个是,再争取一个名额给第五名,同时保留你的资格。”她望一眼刘矜,眼里闪过几分残忍:“但是刘矜一定要保护你,所以他选择第二条。” 我迟疑地问:“第二种方案么?也不容易办吧。” “当然不容易。”鲁青未的话只说到这里就被刘矜打断了,“现在已经初步有眉目了。我们和研究生院初步有一个解决的方案,那边也已经同意。悠悠,你要做的就是安心读书,好好养病,不要胡思乱想。” 鲁青未挑挑眉,似笑非笑地望着刘矜,不再提起刚才的话题,借口有事,向我们告辞。临走时把电话留给我,“没事常联系。”她满怀深意地对我说,转身潇洒离去。留给我一个沉思的背影。 刘矜笑着拉起我,“咱们也走吧,再不走该被清洁工当成垃圾扫走了。” 我看着刘矜,一肚子都是疑问。话到嘴边却又咽回去,我不忍心反驳他善意的谎言。 第二十五章 人类社会不能大同的根本原因,并不是观念和体制的不同,而是因为“自私”这一劣根性在不停地作祟。为了维护一己之私,上至国家,小到个人,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战斗。 ——人可以进化到看不见尾巴,但是不能证明真的就没有了尾巴。 当然任何事物都没有绝对,这件事情也有例外。唯一的例外是真挚而浓烈的爱,这样的爱会净化人的狭隘,让人变得无私。 正是这样的爱,让我无条件地信任刘矜,不问原因,不问内容,我坚信无论刘矜隐瞒了我什么,其出发点都是为了保护自己所爱的人。也正是因为存有这样的爱,我不希望刘矜因我而受到伤害。他保护我的愿望有多强烈,我为他牺牲的念头就有多执著。 晚上,我给鲁青未打电话。她那么聪明,任何一个行为都不会是无心之举,留下号码的时候她一定知道我会找她。 我们相约在颐和园附近的一家涮羊肉见面。 我是路痴,向来找不到北,为避免迟到,特意提前一个小时动身。好在这地方以前阿睿领我来过,问了两次路后,便成功地到达了目的地。 晚六时,鲁青未准时来到包间,身着一件方格短大衣,剪裁合体,简单中透露出落落大方的气韵。 如果她不是刘矜的朋友,我想我一定乐于结识这样一个女孩,大方,知性,质朴,利落,聪慧,符合同性之间的欣赏口味。但是因为她与刘矜结识在先,恐怕我就永远失去了与她成为朋友的可能。 “久等了吧。”鲁青未温柔地打招呼,落座,举手投足间是一派随意和潇洒。 “没有,我也刚来不久。”我客气道。“不知道你喜不喜欢吃这个口味儿,我的家乡冬天最盛行的就是火锅,寒冷的天气里几个人围坐一桌热气腾腾地涮火锅,简直是人生一大享受。” 服务生端上来锅底。我要的是鸳鸯锅,一半清汤,一半火红,基本可调众人之口。 “我很久没吃涮羊肉了,这几年一直在国外,对国内的美食都很想念。”鲁青未平静无波地说,声音很好听。 火锅渐渐袅袅地蒸腾起热气,朦胧中看不出彼此的情绪。我吃火锅向来只要青菜、粉丝、羊肉三种,此刻它们在鸳鸯锅的清汤和辣水里,呈现出“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的效果,很像人生百味。 饭中,鲁青未讲起了她和刘矜的过往——或许从我们坐到一起的那一刻始,两个人就一直在等待着这个故事的开始和结局。 鲁青未说,我和刘矜认识三年了。他刚考上研究生那年的冬天,我们在我舅舅家,也就是他的导师程夔农教授家里初次相见。我从高中起就一直在英国读书,a-level读了两年然后考上剑桥,接着读了剑桥的研究生,那年我回国为我的毕业论文搜集资料。从小我和舅舅最亲,四分之一的时间都是在舅舅家渡过,至今舅舅和舅母还为我保留着一个房间。舅舅很喜欢刘矜,说他学养深厚才华横溢,我们在网上聊天的时候,舅舅一直宣称刘矜是自己的爱徒。我早就想见识见识他这个爱徒,没想到刚从国外回来就见到了这个传说中大名鼎鼎的人物。 鲁青未陷入自己的回忆里,嘴角不自觉地噙着一丝微笑,浑然不知自己面前餐盘里,菜都冷了。 刘矜知识广博,见解独到,对我的启发很大。我们就我论文中的一些观点进行深入探讨,一起到国家图书馆查阅资料,常常为了一个佐证而转战于各个大学的图书馆……过了年我又回到英国,直到今年春天才又回来一趟。 她抬头,发现我正专注地听着,忽然就笑了,灯光下,面容姣好可人。 “听我说了这么多,你一定已经猜到了——是的,第一次见面后,我们就交往了。”鲁青未轻松地投下一枚炸弹,然后满意地看着我未及掩饰的吃惊表情。“但是我们又很快分手了,”我更吃惊了。这次她却不再看我,而是把视线转向窗外,陷入自己的回忆里,“我希望他能和我一起去国外读书,国外的土壤很适合研究学问,他这样的人才也应该到外面镀一层金。但是他出人意料地非常抵触,我没想到他态度会那么坚决,甚至有点失态。我就到他家里争取他妈妈的支持,他妈妈和我舅妈在一个单位,是好朋友。他妈妈说,刘矜之所以不愿意出去是因为他的爸爸,他爸爸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和他母亲离婚,这些年来一直在国外生活,刘矜讨厌一切和他爸爸沾边儿的东西,比如,国外。”说到这里,鲁青未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给自己满上一杯啤酒,自顾自地喝起来。 “我从没见过那么偏执的人,一气之下就回到英国。那时他给我发邮件,说在国内等我回来。但是我那么骄傲,我不能接受一个不肯为我舍弃一切的人。我断然提出分手。我身边一向不乏追求者。”鲁青未朝我扯了扯嘴角,想笑,但没成功。“我用一年的时间来忘却,却发现越想忘掉越深入骨髓。我们才分开只不过一年,我却好像已经相思了一辈子。没想到我鲁青未也有这么丢人的时候。所以今年春天我又回来了,但更让我没想到的是,刘矜这么快已经有了新女朋友。” 鲁青未自嘲地冲我一笑,仰头干了一杯。 两个人都陷入了沉默。面前的火锅飘出阵阵糊味儿也浑然不觉。 这是我想知道的答案,是我经常猜测的一个故事,我迷迷糊糊地想。但是为什么知道了、了解了,反而更不开心?心里好像无端被塞入了一块石头,突兀地横亘在那里,我说服自己,它并不影响我的爱情,谁没有过去?我还曾经谈过恋爱呢!但是,它可不可以不要这么明晃晃地出现在我面前,不要冷冷地瞧着我谈恋爱——好像一双谛视的眼睛,视线无处不在。 面前的鲁青未显然没有听到我心里的声音,或者正是因为听到了,才更要继续说下去:“本来我已经黯然地要回到英国了,没想到刘矜却又主动给我打电话——他居然放下自尊和骄傲,让我帮你的忙。我想,爱一个人,就是成全他吧,所以尽管费事,我也还是努力地去做了。本来以为以后会再无交集,却没想到这只是个开始。前几天忽然他又给我打电话,我才知道这个事情原来只是因,不是果。” 我和鲁青未对视着,她目光灼灼,带一点迫人的气势。 “然后呢。”我平静地开口问道。该来的总要来,结局在前面不远处等我,无论我用怎样的态度去面对,它好像都不会改变。 鲁青未恢复了温柔,“关于第五名来讨说法这件事,我和刘矜研究了很久,他坚持要保护你,哪怕牺牲自己。”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我耐心等待她说下去。 “其实事情已经处理完了,你不受任何影响,但是刘矜要代表学校背黑锅,因为学校要对社会有一个说法,这样最低的限度是开除他一个人的学籍。那个第五名得到了学校的一个保证,明年会给他留一个名额。” “这怎么能行!”我一下子慌了,失声喊道。“怎么能让刘矜帮我背黑锅!他就要毕业了,这个结果对他来说太残忍。我可以退学,大不了明年再考,学校对外也更好交代。” “学校已经对外公布了这个结果,借口学校工作人员监管不力,以至于让实习的学生犯了大错,学校将开除该生以正视听,永久取消该生报考a大的机会。”鲁青未说得轻描淡写,但声声都敲打在我的心头,血肉模糊。 我的眼泪一下子涌上来,忽然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鲁青未,你这么有能量,肯定还有别的办法对吧,你也不想看到刘矜这样吧!”我抓住最后的稻草,恳求她。那一刻,我承认自己很卑微。 “我的确有办法,而且也正在努力地运作,目前已经有了头绪。”鲁青未高高在上地瞧着我,语气里不见一丝温度,“我可以为刘矜办一个提前毕业的手续,拿到今年七月份的毕业证。” “真的?!”眼前仿似忽然绽放出希望的烟火,璀璨了一下,随后黯淡下来。“无论什么条件,我都答应。” 鲁青未轻笑,“你真是很聪明呢。如果没有刘矜,我想,我们也许会成为朋友也不一定。” 我呆呆地看着她。 “明人不说暗话,我也不拐弯抹角。我依然爱着刘矜,我要他和我一起出国读博士。他已经为你做了这么多,希望你能放他一条生路。” 第二十六章 那天晚上我的心碎了一地,午夜的月光下,我望着一地的伤心怔怔无言。 小韩的男朋友从大连来看她,本来今天要走,到了车站却又难舍难分,便又多留了一天。小韩陪他去了,给我留了个字条。我回来的时候,寝室里空空荡荡,这样正好,这样的夜晚,我需要一个属于我的空间思考,伤心难过是我自己的,不会因为有人在而无法酣畅淋漓。 夜未央,不肯睡,也睡不着,脑子里反反复复地撕扯着刘矜和鲁青未,除了痛苦,还是痛苦。 凌晨时分,电话忽然响起。 我正坐在窗前,思想陷入空蒙之中,无论是谁,此时此刻都调动不起我的心情。本以为响一遍两遍就会罢休,没想到电话一直锲而不舍地响个不停,在这个寂寞的夜里格外折磨人的神经。 终于不胜其扰,按下接听键。电话那边阿睿的声音迫不及待地吼了过来:“谢天谢地!感谢真主上帝观音菩萨!我还以为你这个睡神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听到呢——快开窗户,我就在你窗外忍受着冷风吹!” 我打开窗,寒气袭人,果然冷风飒飒,整个人顿时清醒不少。 楼下一个黑影急切地向我招手,用极力压抑却依然很大的嗓门喊:“嘘,别出声,我在这里,给我扔一个凳子,另外有没有绳子……” 我把房间里唯一的塑料凳扔下去,在寂静的夜里发出沉闷而响亮的声音,又把床头绑纱帘的绳子解下来,从窗口垂下去。 黑暗中阿睿低头鼓捣了一阵,笨拙地踩着凳子,蹬着一楼防盗窗的横杆,几经尝试,终于摸到了我的窗户,我使出全身的力气用力向上拉……又过了一会儿,穿着羽绒服的阿睿终于把臃肿的自己塞了进来,“咚”地一声落到地上,狼狈不堪。 进来后,这家伙二话不说一头栽倒在我的床上,有气无力地挥着手说:“你自己把凳子拉上来吧,我用绳子栓住了。” “该死的!”我抱怨。因为怕被人发现,给当成盗贼办了,赶紧手忙脚乱地去拉凳子。拉的过程中,凳子一点都不听话,在空中不停地敲打着楼下的窗户,隐约听见楼下有惊叫声传来,我连忙加快速度,胡乱关上窗户。 我对阿睿制造麻烦的能力早就钦佩得无以复加了。要是平时,我肯定要惊奇地调侃一番,但是今天我没有心情。 “说吧,这是怎么了。” “还能怎么了,回不去寝室了呗。”阿睿嬉皮笑脸,“我们和导师吃饭,酒足饭饱之后唱歌跳舞,我当时有点迷糊,被师兄拍醒后就发现已经到夜里的这个时候了。我那群同学都是男生,和他们看门的大爷关系极铁,敲门就让进了。但我们楼下那个浓妆艳抹的老太太早就在上上次,不对,是上上上次就警告过我,如果我再半夜才回来,就干脆别回来了,敲门她也不给开。” “那你还回来干吗!”我气道。 “不回来难道睡大街!”阿睿怪叫着从床上跳起来,一头撞在我悬在床头的吊灯上,“哎呦”一声又倒了回去,一边揉着脑袋一边恨恨地说:“上次我试过一次,半夜里疯狂地敲门,结果那个大妈一看是我,立刻关灯睡觉不理我,还扬言我要是再敲就要告到舍务处给我处分,我只好沦落到校外网吧混了一宿,简直痛不欲生啊!” “你也像现在这样爬楼好了。”我没好气地说。 “拜托!我住的是四楼诶!爬你这二楼已经要了我半条命了,四楼我可死活也爬不上去。” 阿睿毫不客气地钻进我被窝,“你自己想办法找地方睡吧,这地方归我了,我要见周公去了。” 屋子里一下子静默下来,压抑得透不过气来。 “阿睿,陪我说说话。”我忽然说道,心情又沉入阿睿来之前的泥沼。 “半夜三更不睡觉,明天找刘矜给你解决问题吧,我可不行了。”阿睿打了个长长的哈欠,自顾自地扭头睡去。过了半晌,却又爬起来,凑到我跟前,仔细端量了一番,诧异道:“你怎么了,悠悠,脸色这么差,难道真有问题啊?” 我忽然控制不住情绪,人的坚强可以在敌人面前牢不可破,却抵挡不住最亲近的人轻轻一句言语。我绷了一天的弦这时一下子松懈,眼泪扑簌簌掉落下来。 阿睿慌了,她从没见过这样脆弱的我,即便上次失恋的时候,我也不过消沉了几天就恢复了,吝啬得没有掉一滴眼泪。 我絮絮地对阿睿讲这些天发生的这些事,讲到鲁青未和刘矜的往事时,阿睿咬牙切齿地说:“难怪上次我问楚东的时候,这厮支支唔唔的。” 当我终于把事情全讲完后,胸中的巨石好似有所松动,不由得长舒一口气,靠在阿睿肩上,一时失去了言语的能力。 阿睿在一旁桌子吼叫:“鲁青未这个坏女人!” 半晌却又说:“不过,当初她也帮了你一个大忙呢,虽然是有目的的。可是悠悠,你该怎么办呢?又不能让刘矜被退学,又不能让鲁青未那个阴谋家得逞,真是两难啊。”阿睿瞪圆了眼睛盯着我:“你不会傻到真的要自己退学吧!人家鲁青未已经说了,学校的处理意见已经出来了,你即便退学也于事无补的!” 我捂着头,痛苦不已。 鲁迅曾谓爱情当“执著如冤鬼,纠缠如毒蛇”。这样看来,鲁青未对刘矜的感情不可不谓为爱情,而我呢?无论哪一个抉择都非我所愿。何况,事情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刘矜还不肯让我知道,他的选择到底是什么?真的要为了我牺牲一切吗? 我不要他这么伟大。我能够给他的,除了可怜的爱情外,一无所有。要他为我牺牲自己的幸福,这样的爱情我要不起,也不敢要。 爱情在时,一切都在;如果爱情不再,那时的情境让人不敢想象。 我告诉阿睿也是告诉自己:“我要说服刘矜随鲁青未出国。鲁青未不是圣人,她费尽心力做这一切,开始并没有私心,是到了后来才遵从自己的感情做出的决定。她为自己的付出要一个回报,这是人之常情。换一个角度来讲,如果从始至终她什么都不要求,最后让我和刘矜美满地在一起,自己却黯然去国,我虽然可以无所谓,但刘矜面对自己的前女朋友一定负疚终生。”我长叹,“所以,成全他俩,是我们三人唯一的选择。与其永远生活在一个人的阴影里,不如全都放开,谁也不欠谁,这样多好!”我轻松地一笑。 原来,所有的困扰,摊开来细算,不过一二三四五,其实就是这么简单! 现代人哪有想不开的时候。 活着,说透了,就是一口气而已。呼出去浊气,终究,还会吸进来新的空气。 阿睿沉默地搂住我。我们相拥着坐了一夜。 第二十七章 第二天早上,我和阿睿顶着巨大的黑眼圈面面相觑,都为昨夜的情绪异常后悔不迭。 阿睿说:“我这么理智的人怎么也跟你疯起来了,往开了想,又不是没失恋过,以前是人家甩了你,这次是你甩人家,怎么算好像都不吃亏。太阳每天都是新的,咱还得该吃就吃,该睡就睡不是!”她站起来打个大大的哈欠,不停地按太阳穴:“我不行了,必须回去补一觉,我可怜的脸啊,皱纹都爬出来了。” 转头问我:“你睡不睡?这个我可以考虑陪你……” 我揉揉发涩的眼睛,扭一扭僵硬了的腰,大声宣布:“我要去找刘矜。” 阿睿瞅我一眼,摇摇头:“也罢,你现在中了爱情的毒,已经病入膏肓了,不给自己一剂猛药是不会罢休的。”过一会却又忧心忡忡地问:“要不要陪着你?” 我摇头:“亲爱的,我没那么脆弱。” 出了门,阳光很好,风却很凛冽,吸一口气,寒冷直钻入五脏六腑。 抬脚往刘矜所在的公寓走去,快到时想了想,给鲁青未打了一个电话,约好一会儿在刘矜楼下的“日光咖啡室”见面。 刘矜习惯早起写论文,我来的时候,他刚写完了几千字,正回读修改。见我推门进来,他很开心,立刻起身要去为我弄早餐,亲昵地问:“方便面卧鸡蛋怎么样?百吃不厌的人间极品!”我忙摆手拒绝,“你先忙完你的再说,我约了人,一会儿咱们一起去吃点西式餐点。”刘矜没有异议,勾了勾我的鼻子,坐下继续专心地修改自己的论文。 我则四处打量这间对我来说已经相当熟悉了的寝室。 房间里,刘矜的专业书籍占据了左侧的半壁江山,除了塞得满满的书架外,电脑桌上、床上,触目可及都是书本纸笔,码放得整整齐齐,书香四溢,格外有一种温馨的感觉。卫生间对面的橱架上,摆放的是数量可观的各种炊具和餐具,平日里让人垂涎三尺的美食就是通过它们变出来的。此刻,这些“功臣”被刷洗得光可鉴人,像艺术品一样伫立在一角。 在男生中,刘矜应当属于十分稀少的干净卫生的那一族群。第一次到他寝室时我就被他的衣柜震撼了,我和阿睿两个女生在某男的衣柜前自惭形秽不停检讨。刘矜衣柜中的所有衣服都分门别类地叠得整整齐齐,不同质地的衣服间用干净的白布隔开,白布稍稍留长掖上去作帘,既防灰防尘,又整洁美观。 当时我看着眼前“非人类”的杰作目瞪口呆,冒出来一句话:“天哪!刘矜,你是想把所有女生都吓跑吧!” 刘矜撇撇嘴:“这算什么,我那有洁癖的老妈要看见了肯定又是不合格,一个星期以上没洗了吧,脏死了!”刘矜捏着嗓子学,“在我们家,如果穿着外套坐了一下床单被罩,立刻就得清洗,进门只换鞋不换袜子根本不让进屋,如果是从外面餐厅或娱乐场所回来,全身衣物必须清洗,本人不洗干净不让上床睡觉……” 我记得当时我和阿睿就傻掉了。 阿睿万分同情地对我说:“悠悠,我看你别想进他家门了。他老妈一见你估计就得把你整个塞洗衣机里,不是消毒柜里彻底消消毒,万一要是见过了你那猪窝一样的卧室,肯定这辈子都不会同意你和刘矜在一起!” 为此,我还甚是担忧了好长时间。 ……现在,危机好像解除了。看,很多时候,人都是在庸人自扰。 刘矜在电脑前聚精会神。我很奇怪他为什么还要继续写这论文——被开除了,写这东西还有什么意义! 电脑屏幕上夹着一个小相架,里面放着我们去香山时的合影。照片中我和刘矜神采奕奕、笑容灿烂地依偎在一起,身前身后是绚烂的红叶,席卷天地的喜庆的红仿佛在昭示着这一对恋人有多幸福。同样的照片我也有一张,贴在墙上,每天一睁眼就能看到幸福! 这前后还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我们的幸福居然就要走到尽头! 我看着眼前熟悉的寝室,到处都是属于我们的回忆。这里的温馨与熟悉,往日是甜蜜的见证,现在看来,却格外有一种刺痛人心的力量……我闭上眼,坐在刘矜床边,极力忍着要掉落的泪水。 一只大手抚上我的额头,“怎么了,又不舒服了吗?在我这里休息一会儿吧,我给你做方便面卧鸡蛋。”刘矜坐到我身畔,体贴地拥着我前摇后晃。 我睁开眼睛,拉住他的手,把脸埋进去,闷闷地说:“我没事儿……” 隔了一会儿,抬起头对刘矜笑:“我们走吧,别让人等急了。” 刘矜拍拍我的头,随意地问:“约了谁,这么着急?” “去了你就知道了。”我避而不答,只一味地笑。 眼睛都发酸了,是笑的吧,大概。 “日光咖啡室”的主人是一对来自非洲的兄妹,里面的格调很有异域风情。这里的主顾一般是外国教授和留学生,另外,有情人在初谈恋爱时,也会不时光顾。 当初我曾好奇地问阿睿:“为什么是初谈恋爱的人光顾?” 阿睿不耐烦地回答:“笨,最开始那是要装大方,等熟悉了还用得着这么投资吗!”我哑然失笑。 我和刘矜没来过这里,听过阿睿的解释后,我就对这里提不起一点兴趣。刘矜偶尔也提议去坐坐,总是被我坚决地否掉。我这个人不浪漫,并不喜欢附庸风雅,这种调调不适合我。 但是,鲁青未应该是喜欢的吧。 见要去的地方是“日光”,刘矜吃惊地看向我:“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啦,还是你吃什么东西吃坏啦,你不是不喜欢这里吗?怎么居然……”话说了一半说不下去了,因为当他看到坐在窗边的鲁青未正向我们招手。 “你约的人不是鲁青未吧?”刘矜猛然停下脚步,疑惑地问我。 “刘矜,有些事我们总得面对。”我握住他的手,紧紧地。然后推门而入。 鲁青未盯着牵手走过来的我们,眼里闪过受伤的神情——只是一瞬间。随即又恢复了她永远的淡笑,并热情地向我们打招呼,仿佛我们是新认识的朋友,从未有过任何纠葛。 第二十八章 清晨的“日光咖啡室”满是阳光。 抬眼望去,这间不算大的小店将非洲的原始风情与都市的现代风格揉为一体,既有来自非洲的数量繁多的木雕面具、各种人物面具、非洲犀牛皮加工的盾牌、粗朴古典的陶罐,店主将它们粗粗地放置在墙面和柜台,营造出一种独特的非洲风格;也有触目可及的现代都市造型别致制作精良的桌椅装饰和主人精心挑选的图案精美的餐具,还有散发着热带风情的大棵植物疏落相间,此外非洲兄妹还别出心裁地将一个长幅彩绘分割成若干个体,分别装裱在纤长原始的相框里,里面展示着融合着非洲风情的咖啡文化。使整间咖啡室看起来既有非洲原始的热情,又有现代典雅的气息,加上黑人兄妹快乐的招待,身处其中,实在是一种享受。 鲁青未选的这个位置很好。从室内看,几株不知名的充满热带风情的绿色植物恰到好处地为我们屏蔽出一个私人空间,而临窗又使我们还可以尽情沐浴清晨明媚的阳光,浏览窗外或匆匆或悠闲的身影,置身于此,享受着阳光与原野混合的气息,真是人生一大乐事! ——当然,前提是如果心无挂碍的话。 此刻坐在一起的三个人却各怀心事,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良久,鲁青未品一口自己面前的咖啡,轻声细语地像寂寞旅人在独白:“非洲咖啡品性柔和,被世界公认为最好的品种。有人曾说,一杯真正的咖啡,其实有百分之五十是咖啡豆,另外之五十,是一种心情的成分,叫感觉。还有人提出一个问题,在这个心如荒漠的时代,是先有咖啡还是先有生活呢?许多人因为孤独,躲到咖啡里,而不甘寂寞的人,则宁可走进咖啡中,寻找取暖的方式。” 我无语。 好像本来我并不寂寞,却因为在前不久的几十个小时内做了一个重大决定,于是成功地为自己创造了寂寞。 我走进咖啡中,并不是为了取暖,是为了让自己舔舐苦难。 从进门开始就一直没出声的刘矜这时忽然说话:“咖啡只是咖啡,什么也代表不了,如果要追本溯源,一切都起源于几个小豆子——你面前飘散着香气的咖啡,原本只是几个咖啡豆,而咖啡豆原本只是几株植物,那几株植物追本溯源还是几个小豆子。豆子最初的来源已经不可考了,只知道有人管它们叫情人豆。” 鲁青未听到这里,停下了正在往嘴边送的杯子,明亮的大眼睛里光芒闪烁。 我看了她一眼,又低头。心里闷闷地想,刘矜的声音可真好听。 声音的主人这时叫来服务生,“给这位小姐来一杯维也纳咖啡,”他指指我,又指指自己说:“给我来一杯卡布奇诺。” 不一会儿,服务生为我们端上来咖啡。 刘矜没有看对面的鲁青未,仿似这里只有我和他,我们像往常一样在享受属于恋人的私语空间,那样自顾自地、旁若无人地、温柔地为我介绍:“这种维也纳式咖啡有其独特的喝法。那就是不要搅拌,最初享受冰冷鲜奶的感觉,接着品尝烫热的香浓,最后尽情地享受和着砂糖的美味,以三阶段来体验恋爱季节中的温柔。” 他轻轻搅拌起自己的那杯,声音随着咖啡的香气一起飘散,竟有种不真实的伤感:“真正的卡布奇诺是由三分之一的咖啡,三分之一的热牛奶和三分之一的牛奶沫组成的,通过它,可以尝尽香、甜、浓、苦的滋味,充分表现了爱人的热情与浪漫,表达了爱情给人的丰富感受。虽然最后是苦,对于爱过的人来说,依然是无上的美味、无尽的回味。” 我终于止不住我的眼泪。 聪明灵透如刘矜,早就知道我今日的目的与抉择了吧。 昨夜泪雨纷纷为爱情而流,今天情不自禁为爱人而泣。 鲁青未凝视着自己已不再滚热的咖啡,扫一眼我,再扫一眼刘矜,最后痛苦而炽烈地望住刘矜,失去了一贯的镇定:“当初我回英国的时候,曾经对你说过,我永远永远不会需要一个不能为了我而倾其所有的爱人。当时我以为是你不会爱,但后来看到你为了吴悠一而再再而三地低下了自己高贵的头颅的时候,我才知道,你不是不会,只是,你放不下心中的执念。” 鲁青未漂亮的大眼睛里渐渐浮现泪光,似清泉般灵动,一霎又一霎间忽然于绝望中生出希望,“如果,当初我没有逼近你的底限,我们换一种方式,改成我回到国内陪你读书,现在这杯‘维也纳’应该是属于我们的吧!如果,我和你不是一模一样的骄傲,而是我先低头走近你,你也不会那样冷酷而决绝的,对吧!” 晶莹剔透的泪珠慢慢、慢慢地从鲁青未的脸颊上纷纷滑落,如缤纷的落英,让人忍不住想去接住。 “你一直都知道我在爱着你对吗?从你第一次找我帮忙开始,我从来没有一句拒绝。虽然这些事情一件比一件棘手,而我不得不去恳求我的舅舅——那样一个享誉海内外的大学者去违背自己的原则,插手这些可能让他声名扫地的错误,却从来没有对你表露过一句怨言,从来没有对你说过一个‘不’字。即使到现在,我明明可以要挟你,让你一定要先答应我的要求才肯提供帮助,却并没有这样做,而是费尽千辛万苦把毕业证先办了出来,只要按时把毕业论文补交上…… 我对吴悠说的话,一字不漏地全都告诉你了。你应当知道我对你的爱——从来都没有变过,依然像第一次相遇时,那样浓烈而真纯。在我们三个人之间,明明是我们两个人最早遇见……” 鲁青未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低,语句越来越不连贯,直至变成了低低的啜泣,狠狠地砸在三个人的心头。 我不敢看刘矜,不敢说出昨晚苦思一夜做出的决定,不敢听刘矜最后对我的宣判…… 因为那句“在我们三个人之间,明明是我们两个人最早遇见……”在这个阳光灿烂的早晨,已经无比准确地命中了我的心脏。 “人生若只如初见, 何事西风悲画扇? 等闲变却故人心, 却道故人心易变。……” 我好像一下子溺到水里,失去了求生的力量。 一直没有说话的刘矜,终于艰难地开口,声音是揪心的沉重:“你们的想法和做法我都知道。对不起,因为我一个人,伤害了两个善良的女孩。当年和青未分手的时候,我的心被扯成了两半,以为再也不会复原……直到遇见悠悠,那样的惊鸿一瞥竟然让我夙夜难眠,悠悠的迷糊,悠悠的善良,悠悠的可爱,悠悠的执著,悠悠的坚强,悠悠的无私……悠悠的一切织成了一张网,让我心甘情愿沉沦。 而如今,你们为我牺牲的这一切都让我铭感五内,不知道如何才能回报,因为无论我做出怎样的选择,都会让一个人受伤,让另一个人不快乐——虽然,最应该受到惩罚的人是我,但我又是何其幸运……” 刘矜埋首沉默,断然抬头长吁,心中仿似猛然下了决断般,毅然决然却又是小心翼翼、无比温柔地拉起我的手,合在自己的掌心,眼睛却不敢看我:“悠悠,请你原谅,我好像必须让你伤心了,作为一个男人,我不能在恳求了青未之后拍拍屁股不负责任地走人,尤其是她为我做了这么多之后,如果我只是用一句轻飘飘的‘感谢’来表达就太无耻了。” 如果人没有心该多么好,那样就不会痛了吧!为什么明明已经准备好了承受这个结果,可当亲耳听到时,还是那样撕心裂肺般地痛?爱情究竟是什么?是甜美的毒药还是致命的幸福? 刘矜至始至终没有看我一眼。也许一眼的力量,就会让他好不容易积聚起来的坚强崩溃吧。亲爱的,我知道,我都知道…… 刘矜再一次用力握了一下我的手之后,轻轻放开。我抚住自己的手心,徒劳地想留住属于刘矜的温热,却终究还是凉了。再温暖的阳光也敌不住冬天的一缕轻风。 刘矜郑重地面向鲁青未,恳切地说:“青未,我和你去英国,但是你也知道我们……毕竟回不到从前了。虽然爱情很感性,也很易变,谁都无法预测其走向,也许我真的能够放下一切重新爱上你,但这一切都是假设,仅仅是没有任何保障的假设而已。如果这期间,我们无法重新找到相处的感觉,就都放开彼此好吗?但是你放心,我一定会尽力,这句话决不是对你的敷衍,而是我的承诺。” 阳光下,刘矜眼角有一线光一闪而逝,“对不起,悠悠……” “这也是我的决定,”我笑得那么伤感,“你根本没有选择……” 这个冬天的早晨,在阳光灼人的“日光咖啡室”,我结束了我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段爱情。 对不起了刘矜,是我自己亲手把你送给了别人。我知道你和我一样的痛,却还要在不久的将来强颜欢笑。不像我,想哭就哭,想痛就痛,不用怕被人看到,不用向任何人掩饰,也不必向任何人交代……此刻,让我最后一次在幻想中伏在你肩膀,痛苦一场吧! 日光咖啡室的一幅喷绘上,小小的字描绘着这样的一个故事,静静地等待有人去发现: 土豆、石头与咖啡豆, 把它们同时放在一个容器里,用火烤。 土豆变成了软软的土豆泥, 石头依然冰冷坚硬, 只有咖啡豆散发出了迷人的香气。。。。。。 同样面对外在的挫折, 也只有咖啡豆既保留了原有的形态,又激发了内在潜质 做女人亦应当如此。 …… 刘矜,如今离开了你,我可以做一颗这样的咖啡豆吗? 第二部 锦瑟无端五十弦 第一章 我不是一个迷信的人。 但或许是受风靡世界的、源远流长的鬼神文化的影响——当然,仅仅是或许,因为我实在无从解释这种感觉的出处——我总觉得人是一种复制的动物,在复制自然界一切天然存在的物质;或者换一个说法,人的前生可能是各种东西。 比如,我觉得有人长得像羊,瘦脸羊腮细眼山羊胡;有人长得像树,挺拔青葱向上英伟不凡;有人长得像青蛙,肥肚胖脸圆眼大嘴巴;有人长得像猪,细皮嫩肉憨里憨气厚嘴唇;有人长得像狐狸,神情妩媚狡黠善能勾魂摄魄;有人长得像鸟,轻盈自由气质出尘就是喜欢呆呆出神……还有人像蟑螂、像小鹿、像石头、像土地……这种“像”并不拘泥于长相,或许是气质、声音、性格、行为、笑容……总之不拘一格,是一种感觉。 以前我对阿睿说过自己这个独特的发现,并以某前国家领导人为例讲解其如何如何像蛤蟆,她笑得差点背过气去,然后以极其甚而超越极其的不以为然的态度问:那你像什么?我又像什么? 我说你太复杂,像马一样跳跃,像兔子一样胆小,像鹿一样单纯,像黑夜里的鸡一样傻呆呆——或许可以叫“四不像”!而我可能像一粒种子,看起来好像能遍地开花,没想到发芽后长成了野草! 阿睿说去你的。 现在我对自己又有了新认识,我觉得自己可能应该是蟑螂,蟑螂小强,怎么打都打不死的那种。 日光咖啡室一别,不知不觉已经月余。 刘矜从那个屋子出来后就再也没有找过我,校园里也彻底失去了他的踪影。 我天天惆怅,却也有一丝轻松。这个样子再见面,实在太矫情。大家彼此都这样聪明通透,前因后果都考虑得周到理智,像这样坦白地诀别,至少还可无穷回味,如果一定要再凑到一起期期艾艾,那点点省略号之中蕴存的悠长叹息都会变了味道。 爱情毕竟不是生命的全部。我怅惘地想。 但理智是一回事,感情又是另一回事。我现在习惯性地失眠,经常夜半醒来,裹着被子像蚕蛹一样蜷缩在寒冷的窗前,想上一季的香山红叶是如何燃烧着我的爱情;想当年的冬日雪夜有多么宁谧幸福;想集安别后的好太王碑是否依然青草漫坡陶陶如醉;想那些有蟋蟀鸣响的夏夜星空曾经是多么明亮高远…… 开始时,小韩半夜起夜经常被我吓到,后来就习惯了。 有时也和我一样裹着被子望着清冷的月光射在挂霜的窗棂上朦胧的晕圈呆呆出神,梦呓一样倾诉着她如何如何思慕一个人,明知无望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心事。 最开始我以为她在思念自己远在大连的男朋友,懒懒地不理她。 后来渐渐觉出不对劲儿,这丫头居然喜欢上了——我们导师!! 我目瞪口呆。“导师很有学识很有风度很有魅力很让人崇拜没错,但是,这个年龄差距也太大了吧,82和28的爱情不是经常发生的好不好!”我苦口婆心。 小韩以你不懂的眼神制止我的长篇劝告。然后呆呆地再次沉入自己的幻想中,像个童话里的公主。 我暗自摇头,这个傻女孩! 回头想想自己,却又推翻了上面的想法。爱情本就不是理智的产物,像我这样事事都理智的结果有什么好!到头来把爱人都拱手相送了,而且还是心甘情愿。我要是刘矜,一定伤心失望透顶,这里面的得失,谁又能说得清楚…… 小韩越来越喜欢去找导师请教问题,上课时的眼神也总是痴迷地闪啊闪。几个弟子都心照不宣,不知道导师是否也堪破了个中秘密……有一天我奇怪地问班长:“你们怎么也知道这事儿?”班长摇头叹气:“吴悠啊,你整天沉迷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哪里还有眼睛看别人!” 然后故作神秘地向我套话:“说一说,你的事怎么摆平了,莫非你‘上边有人’?” 不等我回答却又马上笑着否定自己,一副“我都知道”的神情,“我明白我明白,这个有点说不得,不过,日后老弟有事儿,你可得帮忙呀!” 老弟?鼻孔朝天的班长也有一天冲我自称老弟?!我好笑地想。看来,人神秘一点不是坏事啊。从那以后,班长就对我“青眼有加”,什么事情都格外关照,整个读研期间受惠颇丰,这是后话。 最近阿睿特别忙,只在我去找刘矜的当天不放心地来了一趟,叹息了一通之后又火烧火燎地跑掉了。 她最近在写年度论文,院里要求高,质量下乘的要受罚,且直接关系到毕业证能否如期拿到,弄得人人紧张,如临大敌,连阿睿那样的粗线条都变得整天神经兮兮的,在图书馆——教室——资料室——导师办公室——宿舍这几个地方神出鬼没。 我强迫自己不去打扰她,但是从入学以来就习惯了有刘矜陪伴的我,忽然觉得自己的世界一片空落落的,整天提不起精神。 我的导师好像对我的事情有一些了解,某天在走廊一个人横晃,不巧遇到他时,躲闪未遂,被命令替导师捧他那巨大号的玻璃茶杯,烫得我在心里咝咝哈哈的却不敢出声。正用全部精神克制着自己时,忽听导师用他那睿智的清亮的无比吸引小韩以及我们所有弟子的声音问:“你的事情总算解决了,这回就安心学习吧。”我挤出一个介于哭与笑之间的表情,不知该说什么好。 幸好导师没看我,只在前面自顾自地走着。快到教室门口时忽然问我:“你有没有兴趣到外面讲讲课?” “啊?我?”我有点措手不及,反应过来后底气不足地问:“我能行吗?” “你不是也当过实习老师吗?”导师停在推开一半的教室门口,从我这个位置正好能看到楚东戴着眼镜望过来,见我看他,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我连忙收回视线,磕磕巴巴地答应:“那,那我试试吧!” 我一见导师就紧张,导师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实在太高大了,需仰视才见。真不知道小韩怎么会喜欢——她那样小鸟依人的女孩在导师面前应该更紧张吧! 第二章 在导师的亲切关怀下,在院办秘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默许下,在班长持续眼红无比嫉妒的唠叨下,我开始了自己新的讲课生涯。 无怪班长眼红,我第一次听说每周周六周日上课、一个月可得三千、还有班车接送的优厚待遇时,也发傻了半天。 直到那个民办二级学院的教务科长宣布散会,来自各个学校的老师们见多识广地纷纷收拾东西撤退,我才在心底狂涌出欣喜。太棒了!如果上一年课的话,我的生活费、学习费、学费全部都可以解决了!这么大的馅饼怎么会掉到我的头上,要知道从小到大我只丢过钱从未捡过钱啊!导师真好人! 不管怎么说,先兴奋吧!导师何等人物,才高八斗、学富五车,肯定视金钱如粪土……这样也好,我这朵贫瘠土地上生长起来的野草正需要滋润…… 不过兴奋之外又有点底气不足,环顾四周,和我一同参加会议的老师们似乎都是教授级别的人物,先不说别的,光看相貌就能看出来人家那种满腹才学的样子,眼镜底都有无数个圈,象征着人家捉摸不透的才学,哪像我,怎么照镜子都是个学生。 回寝室对着镜子不停地唉声叹气。 小韩体贴地给我架上一副眼镜,往镜子里瞧了瞧,满意地说:“这样就有点酸儒的意思了。上课的时候别忘了抱一摞书,第一节课不干别的,只抄书目,一句话都别说,下课时冷淡地告诉学生,这些书在下节课上课前都要读完,课堂上我会挨个听你们谈感想。然后目空一切地走人,肯定就把他们全镇住了!” 我扶住衣柜门,免得自己倒下:“拜托,你以为我是咱导师呐,那些书目我自己都没看完,没把学生镇住先把自己累趴下了。” “那就对了,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燃烧自己照亮别人嘛,你以为光荣的人民教师那么容易当的,现在知道导师多伟大了吧!”小韩耸肩,趁机探头看镜子里自己的发型——满脑袋的卷儿,是这位同志从昨天下午三点折磨到晚上十点弄出来的新造型,昨晚睡觉的时候为了避免压得没形状特意坐着睡的,据说导师今天见了曾眼前一亮……见我一脸迷茫,小韩连忙提示我注没注意导师刚进门的那一刹那眼神陡然“一亮”来着。我经过认真而仔细的回忆,朦朦胧胧地记起似乎导师一进门的确好像震惊了一下,不过那不是“惊艳”好不好,更像是被吓到了的表情…… 但是,你不可能同一个沉浸在爱情中的人争论任何有关其感情的问题,他们根本都是疯子! 后来,我的第一节课并没有采纳小韩的馊主意,还是老老实实本本分分地照本宣科了。好在讲的内容都是本专业,导师给我们上课时没记住别的,故事倒装了一肚子,此时添油加醋地讲给这些大一的小鬼,毫不意外地唬得他们一愣一愣的。 以后节节课都有掌声,极大地满足了我好为人师的热望。 但是没有刘矜的日子还是寂寞的可怕。 有一天我窝在文学院里的机房打游戏,巧遇一个月都见不上一面的大师兄。彼时大师兄正愁眉苦脸地在我旁边的一个电脑上茫然,一会儿哗啦哗啦翻书,一会儿趴键盘上敲几个字,一会儿又拿出另外一本书狂翻,再一会儿一副自我放弃了的样子靠在椅子上像牙疼般大声哼哼。 当哼哼声响起时,我实在不能再像刚才一样装作视而不见,大师兄的哀叹如魔音穿脑无休无止,前面已经有好几个人不堪忍受冲出去了。可怜我游戏冲关正到紧要时分,不然也早拔腿走人了。 暂停了游戏,心里默默叹了一声,转头问大师兄原因。 原来此君正为期末的学年论文着急上火。一看题目,是有关鲁迅老先生的,我当即慷慨地表示愿主动提供帮助,大师兄当时激动莫名,异常兴奋,估计怕我此举是一时冲动下一刻就会后悔,当机立断地把自己完成了不到三分之一的乱文在几秒内发到我邮箱。随后笑嘻嘻地谢了又谢,恢复了往日的镇定,意气风发地如旋风般扫出了我的视线。 我听到有人轻松地长出了一口气。 我用了两个小时的时间把他的论文完成,交上去后居然合格通过,令大师兄欣喜不已。 于是乎我的工作除了上课、讲课以外,又多了一项替大师兄完成各种作业的任务。 这绝对是奸商的杰作。 那天,奸商大师兄郑重其事地请我到他的酒店去,拿出一纸聘书要聘任我为“文化部长”。我拿着合同翻过来掉过去,犹豫不已:“文化部?还是长?这名头太大了吧,我可胜任不了。” “没问题,没问题,”西装革履的大师兄脑门放光,谦卑地把我请到他的老板椅上坐,嘴上像抹了蜜:“主要是帮助我完成作业和论文,这些对我师妹来说根本就是一碟小菜。” 随后不管我同不同意,自作主张地替我签了字,同时宣布每月将付我1000元,作为辛苦费。 这样,我措手不及地成了小款。 而且轻松加愉快。 民办学院那边只需用一个下午就可以准备出两天的教案,其实只需要个大纲,内容都在我肚子里呢,随手一抓就一大把。不是我厉害,而是导师教导有方,不但课堂上传授了大量思想,课后布置的书目也让我眼界大开。 大师兄那里就更轻松了,因为学院顶多每个月让交一篇小论文,年底再交个大论文就ok了,其它选修课的作业基本不需动脑,随手多答一张卷子就完成任务。 阿睿得知了我的“狗屎运”,逼迫我到全聚德请她和郑伟吃鸭子。快到元旦了,郑伟由于在省内转战有功,被领导特批了一个星期的探亲假。得知喜讯那天,他立刻搜罗出去东北的那身装备,把自己武装得像个棉球一样,一秒钟也没耽搁地冲到北京来探阿睿。 那一餐,我们三个人吃了三只鸭子。 郑伟一个人就吃了将近两只。 用他的话来说,这大半年在荒郊野岭的,连老鼠都逮不着,想肉都想疯了。阿睿毫不客气地抢白他:“捉不住老鼠不是因为老鼠少而是因为某人及某人的同事技术不高好不好!再说你们怎么可能吃不到肉,白天到野外作业,晚上还要回到驻地胡吃海喝,你那套说辞骗傻子去吧!” 郑伟笑眯眯地用山东话回嘴:“这不正气着么!” 阿睿半天才反应过来,大声吼叫着给他一通拳打脚踢。 我在保安冲过来之前及时地用卷饼把他俩安抚住了。 头疼!这两个活宝只要凑到一起就没好事儿。 但是,正因为如此,他们才是天生一对。如果客客气气相敬如宾浪漫温柔,那就不是阿睿和郑伟了。 我又不会笑了。从刘矜离开后,我就常常会突然失去笑的能力。 阿睿敏锐地发现了我的不正常,给了郑伟一个眼色,郑伟立刻讲起了自己半年来经历的趣闻糗事,让人想不笑都难。 多好的默契,我感叹。 此刻,阿睿笑得打翻了面前的餐盘,我笑得伏在桌子上直不起身来。 笑着笑着,却渐渐有泪水流出来,顺着嘴角流进嘴里,涩涩的,洒在我心头的伤口上,再一次火辣辣地痛入五脏六腑。 第三章 国人最喜欢的日子是节日。 元旦来到的时候,北京到处一派繁华热闹的景象。每当夜幕降临,五彩的灯流如江水滔滔无止无休,各色霓虹夺目耀眼招揽着行色匆匆的人们,人流如织,穿梭于城市的大街小巷,舌头打着卷儿的老北京耍着贫得意洋洋地展示属于京城本地人的优越…… 套用现代名著中的一句话,热闹是别人的,我什么都没有。 元旦前一天,我们五个弟子想请导师吃饭,熟料导师被他的前弟子们请到海南享受日光浴去了。目标任务取消,五个人随即高兴地各奔东西,各忙各的事情去了。 小韩郁郁寡欢地回大连过节,她本想幸福地在酒桌旁边遥望导师来着,没想到计划夭折在襁褓里,心情不快,决定应男朋友的强烈要求回家住几天。 自从刘矜走后,寂寞的我和忧郁的她成了新的搭档,整日同行同止,什么都不想的时候,觉得自己的生活好像重新回归了正常。 现在她走了,我忽然又不知道该做什么了。又不能找阿睿作伴,今天阿睿一早就给我发过短信,她们同学约好要出去狂欢一宿,说好明天再来找我去逛街,为欢送又一年的飞逝撒点人民币。 此刻,落了单的我从文学院出来,在偌大的a大校园漫无目的地瞎转悠,一拐弯,顺脚就迈进了位于超市地下的书店——这是我最喜欢打发时光的地方之一。 楚东看到我时,我正蹲坐在书店一角,缩在角落里一包未拆封的书捆上,对着一本韩国青春小说一把鼻涕一把泪。 楚东过来喊我几遍没见有反应,伸手拍肩膀。 我泪眼朦胧地抬头望去——结果把他吓了一跳,第一反应是上下左右地摸兜,半天,翻出一张皱巴巴的餐巾纸递过来。 我带着浓重的鼻音感谢他,接过来狠狠拧鼻子。 “有事?”我看他皱着眉瞅我,心里不由得想虽然本人此刻十分没有形象可也没惹到你楚东吧,你不也是来看书的么,人家看书看入迷了关你什么事。随即醒悟,人家肯定也是来买书看书的,于是又替他回答:“没事。” 楚东忽而叹气。一言不发起身走开了。 我惊讶地望了一眼他的背影,摇摇头,又埋首书中,继续奋斗于“没有营养的垃圾书”这是导师给这类书的评价。 过了一会儿,有人在我身旁的书捆上坐下来,我稍微挪了挪身子。书店的常客都知道,虽然只是小小一个书捆,但对于一个不想买书只想在书店免费看书的人来说,还是很解决疲劳问题的。 公共资源公众共享是一种美德!旁边那人却再接再厉地凑过来。最讨厌这种得寸进尺的人,我厌恶地瞟了那人一眼,额,认识,是楚东那厮,笑得贼兮兮的,拿了两杯咖啡,正把一杯送往我面前。 我迟疑地接过,这才肯定地问:“有事吧?” 楚东这家伙属于铁公鸡型的,一般很少拔毛儿,这种主动“献血”的表现十分可疑。 他好整以暇地随手拿了一本书,摆出一副标准的懒洋洋的笑容问:“有事儿。但说来话长。你是想现在听,还是等看完书再说?” 我看看手里的书,正读到男女主角爱情出现危机的紧要关头,当即不假思索地说:“看完再说!” 等我看完了书,书店也要关门了。 楚东望着我巨大的桃子眼吃吃地笑。 我给他一记眼刀。是,我是被骗了不少眼泪,导致淑女形象全无没错,但对于女生而言,有些事自己可以做得别人却坚决说不得。 这么浅显的道理都不懂,难怪这家伙到现在还是老哥一个! 那个很年轻的老板毫不留情地往外撵人了,帅哥都无情吧。我恋恋不舍地最后看了一眼放下的书,上面两个漫画人物忧郁地依偎。 出了门,发现天空飘起了小雪,真是惊喜。 从北京降温以来我就盼着下雪,久思成疾,从在心里默默想念变成整日对着北风唠叨。小韩一直嘲笑我是东北棒子,到了首都也成不了苞米面儿。 用力呼吸,看哈气变成白丝在寂静的夜空下袅袅消散,良久,我说:“什么事儿,现在可以说了吧。” 等了很久,楚东的声音才穿过雪粒飘过来:“刘矜去英国了,今天上午的飞机。之前谁都没告诉,在登机前给我打的电话。” 说话时,楚东一直探究地望着我。 以前没发现,楚东眼镜后面的眼睛很明亮,比一般人更黑白分明。 我低头踢地下松软的雪,“他让你告诉我的?” “不是……是我觉得应该让你知道。” 我低着头继续踢,脑子里有一刹那的空白。忽然惋惜,这里的雪实在太薄了,恐怕下一晚也不能像家乡那样大气磅礴,雪下一尺,满世界都充满“咯吱咯吱”的质感。 也许是看书太久了的缘故,我现在觉得吐出一个字都累得慌。 半天,当我终于把脚下清理出一小片黑土地时,我平静地告诉楚东,“我知道了。” 又半天,说:“终究都是为了我。” 又一个半天,“其实他根本不想去外国,我都知道。” ……“如果我们相遇在先,或者干脆我们不要相遇,现在一定都很快乐。” ……“我非常感谢他和她。他们用痛苦,成就了我一个人。” …… 我终于说不下去了。眼泪随着雪花一起扑向大地。那一瞬间,我想,如果没有地心引力,眼泪和雪花便可以在空中飞舞了,那种景象该有多么美,多么震撼! 可惜这个世界只有规则,没有如果。 所有脱离现实的幻想终究要破灭。一点儿都不浪漫。 楚东无语。 默默地陪我回到寝室。在我转身的刹那忽然拉住我,满面忧伤。我从没见过这个样子的楚东,印象里他总是和阿睿一样搞笑。 “吴悠,刘矜很幸运,你不要太担心,给自己一个机会重新开始。”他没头没脑地说。“其实我当年也喜欢上了鲁青未,可惜当时刘矜和鲁青未已经在一起了。我常常遗憾,如果是我认识她在先该有多好。” 他渐渐沉入回忆,突然抬眼看我,“后来你出现了,我当时特别吃惊,世上怎么会有气质如此相近的两个人!明明长得一点都不一样,但是给人的那种感觉却如出一辙。但是我又晚了一步。我曾经问过刘矜,对你的感情是单纯的还是复制另外一个人的。他一字一顿地告诉我,吴悠和鲁青未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当时我还不信,但是后来信了。” 他神情复杂,眼神里流动着莫名的神彩,“鲁青未是个聪敏的女子,而你,就是一个傻丫头!” 我有点不安,他到底想说什么? 楚东豁出去了一样迫近我:“吴悠,往事不可追,已经过去了的事情是无法假设的,但是未来却有许多变数。刘矜走以后,我就一直想问你,放下过去重新开始好不好?……你,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 我终究没有给楚东答案。这件事情给我的震惊不亚于鲁青未曾经给我投掷的“炸弹”。 大脑一片空白地回到宿舍,发觉自己竟不由自主地颤抖。 坐立难安,索性穿上大衣又冲了出去,这个注定无眠的夜晚,我需要找个地方释放一下。 随便找个电子阅览室一头撞了进去。 所谓电子阅览室,其实就是网吧。自从学校及周边不允许出现网吧后,学校分布密集的网吧就纷纷改成现在这个名字,在新的形势下继续自己原来的事业。 这里向来生意火爆,晚上尤甚,七元就能包一宿。 我来的时候,只剩最后一台机器了,在最里面的一个角落。 找出今天看的那本韩国小说的姊妹篇,在虚幻的世界里忘记自己的一切,为了别人哭得唏哩哗啦。夜半时分,包宿的人好多都支持不住了,鼾声蛊惑地响起,睡意像传染病一样蔓延,好多人抡拳垂头跳跃,强迫自己清醒。 我丝毫不受影响,一直在角落偷偷用衣袖擦眼泪——实在没办法,因为又忘带纸巾了。 以前和刘矜在一起的时候,他偶尔会奇怪地问我:“你是不是女生啊?人家女生都随身带着纸巾、化妆包什么的,你却连一样也没有。更有甚者,居然连耳孔都没扎,难道真的要现上轿现扎耳朵眼?” 当时我还给了他一拳,故意粗声嚷:“爱咋地咋地!”然后两人一起大笑。 现在单身了,我爱怎么样就怎么样,谁也管不着了。 可是,身边却再也没有一个人随时像变魔术一样帮我解决问题。 我一筹莫展地意识到自己陷入了麻烦:眼泪可以用衣袖解决,鼻涕呢…… 正发愁,眼突然出现一包纸巾,一个男生的声音传来:“擦擦吧。” “谢谢!”我闷声说着,不敢抬头,此刻实在形象不佳。毫不客气地接过来,对着鼻子狠狠一通拧。 半天后,终于能够转头,仔细看是谁这么善解人意。 一个长得像何润东的男孩正眯着细长的眼睛好笑地看着我。 是书店的小老板,私下里深得阿睿青睐的一个帅哥。阿睿称之为“我的书帅”,后来被我叫成了“你的蟋蟀”。 见是他,我楞了一下,随即再次客气地道谢。 “蟋蟀”爽朗地笑:“下午你就看得哭个不停,难道在店里还没看完,要来包宿?” “不是,另外一本了。”我还在控制不住地抽搭,多少有点不好意思。 蟋蟀不说话了,只是笑个不停。 我把纸巾往身后的垃圾桶一扔,恨恨地想,用完你我就不搭理你了,让你得意。之后转过头不再说话,继续为我的小说流眼泪。 心里却想,明天我要告诉阿睿,她最喜欢的“蟋蟀”主动搭讪我来着,这家伙肯定得眼红。 随即甩甩头,否定自己的心态——胡乱想什么呢! 暗暗提醒自己:看来以后不能包宿了,半夜时分精神容易不正常! 第四章 时间像雪花一样纷纷扬扬地来了又走,我捧在手心还没来得及仔细端量,它们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过了元旦没几天,北京的大学就陆续放寒假了。来自五湖四海的学子们像突然打碎的玻璃盏,数不清数量地一股脑飞溅向各种交通工具。 在寝室收拾东西的时候,我把所有照片、笔记等等留有刘矜气息的物件恋恋不舍地锁入柜子里。怅然地坐在空荡荡的床上想,为什么时间留给人的永远是忧伤,是因为快乐太轻盈,总是蒸发成空气消失不见吗? 这期间没有再见楚东。见着怕尴尬,见不着又惴惴,整天做贼一般担心会在哪碰到他,害得我除非迫不得已,否则足不出户,吃饭基本上以三餐泡面解决,除了上课以外的一切公共活动全免。 减少运动量的后果是胖了两斤。后悔不迭。 放假和阿睿一道坐火车回家的时候,终于有机会告诉她“蟋蟀”的事,这厮果然嫉妒得大吵大嚷了一番。目的达到,我开怀大笑。 有这样一个朋友是我的幸运。我喜欢从小到大有这样一个率性直爽朋友与我分享喜悦、分担忧愁;我喜欢同这样一个心心相印的朋友一起发现成长的秘密、青春的意义;我喜欢她用吵闹、快乐、豁达、新奇弥补我的安静、忧郁、狭小、平凡……有这样一个朋友,无论是咫尺还是天涯,无论是年轻还是老迈,无论有没有爱情,你都不再觉得孤单;有这样一个朋友,是我今生最幸运的事情。 回到家,一向感情内敛的妈妈竟热泪盈眶,有时候痛苦不会击弯人的脊梁,幸福却会让人流下泪水。 我眼里也湿湿的,笑着打趣说大学上了四年也没这么感情丰富过,怎么读了研究生反而脆弱了。妈妈擦擦眼睛,找出前些日子给我织的一副全套的帽子围巾手套,看我幸福地往身上套,满足地打量了半晌,高兴地说,还行,胖了。 我在心底窃笑不已。妈妈要是知道我为什么会胖,肯定又该唠叨了,呵呵。 放假期间,马大勇请我和我哥吃了几顿饭。这才知道,在读书的这段日子里,马大勇居然和我那神仙一样的大哥成了莫逆,俩人没事儿就凑一起“猩猩”相惜一番。 当然,这么说对我玉树临风潇洒英俊诚实憨厚的大哥有失公允——事实上,用臭味相投更为合适。 他们两人以前就是上下届同学,现在因为都“碰巧”“认识”我的关系,不但整日粘在一起切磋围棋,而且还在一起瞎琢磨出了一套气功,并为了得天地之灵气,特意在晚上十点左右跑到我家对面山上的坟地去打坐练功。 后来我哥得了风湿,马大勇落下了心脏病,方才作罢。 总而言之,是一对儿神仙在茫茫红尘中邂逅了。唯一不妥的是,现在我妈一见马大勇就不高兴,从马大勇进门的一刻开始,就不停地指示我哥干这干那,然后马大勇就很不幸地成为我家的义务劳工。 腊月二十九那天,祝福短信多得快把手机挤爆了。我颇有些激动地发现,以前觉得关系处得淡如水的从小学到大学的同学在经历了时间的淘洗后,关系都比以前亲近得多。距离产生美,的确是真理! 在一堆老同学新朋友的号码中,我发现了楚东的短信,是一首喜气洋洋的诗。仔细读了几遍,确定只是单纯的祝福后,高兴地将之删掉了。 还有几个不知道是谁的短信,有长有短,我反复读来读去,幻想着也许某一条是刘矜发来的,不禁有些心酸的甜蜜。把玩了好几天,最后还是一条一条删得不剩一丝痕迹。 此时此刻,刘矜在干什么呢?外国的月亮会不会因为角度的不同而看起来比较方…… 再开学,就有了点成熟的味道了。 肚子里稍微有了点理论,课堂上的表现逐渐变得可圈可点,导师欣赏的眼神终于偶尔也会飘过来,如阳光般照得人心里暖洋洋。 校外讲课还在继续,那个民办学校的招生科长对我居然很满意,有一次闲聊时说到学生很喜欢“和蔼可亲”的我,我汗颜。其实我讲课属于天马行空那种,每节课开个头之后就变得云山雾罩不知所终,任自己的思想自由驰骋。学生们都喜欢这种不着边儿的、新鲜有趣的“故事课”、“思想论”,一个个如醉如痴…… 二师兄继续雇我为“枪手”。作为一个资本家他极尽剥削之能事,除了学校的任务外,还经常厚着脸皮找我帮他想一些标语口号宣传方案什么的,动不动就说,吴悠,咱俩都姓吴,这是几辈子以前修来的缘分,看在一个姓的份上,你就再帮帮我吧,这把光“甩词儿”就行…… 阿睿这学期开始为毕业做准备了,四处求人在核心期刊和重要期刊上发文章。这使她彻头彻尾变成了一个“怨女”,一见着我就气哼哼地唠叨“你知道那该死的核心要多少钱吗?五千!还是托人才能发,他们怎么不干脆拿把刀来宰了我算了,字儿比我值钱多了!……” 楚东考上博士了,导师还是闻增铎教授。 上课下课间,不可避免地见了他几次,两人都客客气气的,好像恢复到了以前的状态。有时我甚至会怀疑,冬天那一幕是否曾发生过?会不会是我的错觉? 听说他考上博士那天,我们正巧在走廊偶遇,我向他表示祝贺,崇拜之情溢于言表。他撇撇嘴不以为然地说:“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你知道现在有哪几种人可以考上博士吗?” 我洗耳恭听。 他开始掰着手指头数:“第一种是非常有钱的,一出手就送导师一辆宝马;第二种是非常有权的,本来导师只有一个名额,人家一活动,给导师又加了一个名额,然后就把自己给塞进去了;第三种是非常有才的,导师觉得如果不带你简直是浪费,要知道出色的弟子才能够衬托出导师的伟大!” “你是第几种?”第一次听到这种理论,我甚是吃惊。 “当然是……三种都有一点点了,1+1+1再乘以0。333就基本上是完美了。”楚东得意得很,如果有小辫子,肯定能翘天上去。 对了,这个样子才是我认识的楚东。一切回归自然的感觉,真好! 第五章 日子晃晃悠悠地从春到夏,从夏到秋。 对着时光我苦恼不已。 为什么一年要有四季?这该死的四个季节在我的印象里如此明晰,一如我家门前和我同龄的那株樱桃树,每一个片叶子的发芽、伸展、凋零、枯干,都发生在我的回忆里,细节清晰无比,却永远无法从回忆里采撷下垂涎已久的那颗晶莹剔透的红樱桃。 读本科的四年,我努力长大,从心里愿意接受一切新奇美好向上的事物,如新鲜的桂圆,从里到外透着清新:读研究生了,我这颗“桂圆”从外表看没有什么变化,剥开皮却发现里面已经缩水成了果脯。 据说经历会促人成长,我经历了,得到了一副受伤后结成的盔甲,让我呼吸不畅,身心俱疲。 ——这算是成长吗? 原来所谓经历,只是痛苦而已。 所谓成长,也不过是增加了一个又一个的包袱罢了。 不知不觉中,阿睿毕业了。 这个傻丫头拒绝了北京优越的环境、高薪的诱惑,义无反顾地投奔郑伟而去,在当地一个十分出名的然而却是十分偏远的高中做了一名普通的英语教师,每天累得要死要活,气得死去活来。 “真是报应。”阿睿在电话里对我抱怨,“当年我们气老师,现在轮到被学生气。”说到这里,她愤愤不平地提高一个调门:“但是为什么被气的只是我自己,明明当年是咱们两个人一起干的坏事啊!实在不公平!我决定诅咒你毕业以后也当老师好了——最好和我一个学校!也当班主任,早上五点上班,晚上十点下班,还要住学生宿舍值班!”阿睿补上后一句,好像很解气一般,在电话里狂笑了半天。 我也幸灾乐祸地笑。 挂上电话之后,心里酸酸的。 阿睿极有才华,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尤其具有语言天赋。 从大学开始她就一直在英语系学习,兼修日语、俄语、韩语。英语跳过四级直接考的八级,成绩之高令人啧舌。其它几门语言亦能与人进行基本交流。 这家伙仗着超强的语言天赋,横冲直撞走遍祖国大江南北,到处替人当考试“枪手”,赚得不菲的零用钱。 “枪手”这门职业最重要的是成绩,只要答好卷子,其它一切都不用操心——自有雇佣者负责摆平。 虽然近年来国家对考试作弊抓得很严,列入立法不说,各种高科技反作弊工具也年年翻新。可惜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有心人总能从中寻到漏洞,阿睿的“副业”也因此一直兴隆,因为信誉好,成绩高,还特别抢手,整个学生生涯都滋润又潇洒。 阿睿毕业的时候北京正全民动员,轰轰烈烈地备战奥运,大街小巷“不闻人声,但闻鸟语”,从八十老翁到稚龄少儿全都舌头打卷儿地努力学外语,北京政府还别出心裁地弄出来一个英语口语等级测试,花费大量人力物力财力“折磨自己人,方便外国人”,据说这是一种文明。 在这样的大环境下,阿睿这个英美文学硕士还没毕业就接到好多单位抛来的橄榄枝。但这个家伙不为所动,专心一意要去投奔心上人。 “我没有什么伟大的志向,只想和心爱的人相守着过平凡的生活。我的要求也不高,只要衣食无缺,偶尔能小小地放纵一下就可以了。” 毕业前夕,阿睿和我跑到学校主楼的天台上看星星。城市的灯火太辉煌,天幕上只能隐约看到几点朦胧的微光。 我们手持啤酒,回忆一段往事,唏嘘一番,然后大力碰一下杯。 ……往事太多,碰到后来,两个人都醉了。 “你不后悔吗?”我没头没脑地问,“你甘心吗?……你相信爱情吗?……爱情比金钱重要吗?……你就这么放心把自己的人生交给郑伟吗?你真不孝,不肯陪爸爸妈妈,还有我……”我大着舌头,一个劲儿地摇晃阿睿:“你这个没良心的……” 阿睿酒量向来比我好,所以我相信她此刻清醒无比:“亲爱的,从小到大,我喜欢过那么多男生,可是能发展成爱情的,只有郑伟一个。郑伟一点都不完美,和我心目中的白马王子相差太远,身上也有很多臭毛病,但是至少他现在让我快乐。其实,我不相信爱情,我只是沉迷于这一刻的幸福。我就像浮士德,明知道甜蜜是魔鬼的陷阱,还是忍不住赞叹你真美啊,生活!然后甘愿万劫不复。至于郑伟能不能托付终生,答案当然是no.谁都会变,别人在变,我们自己也在变,现在还有谁和谁非要从一开始就坚定不移地要一起走完一辈子,即便有人这样对我说,我也不会相信。别用那种醉醺醺的眼神扫射我,不是我现实,我只是活得真实……” “悠悠,你也放开过去吧。你和刘矜错就错在都是好人,哪怕有一个是坏人,都不会是今天这个结局。你们为了彼此,也要好好生活,爱的最高境界就是,看到所爱的人在幸福,为了所爱的人而幸福。” “以后你不在我身边了,我也不在你身边了,你难道不觉得这种撕心裂肺比丢了爱情更剧烈吗……什么?没觉得?你这个没良心的!……” …… 那个夜晚,我和阿睿背靠背,在十八层高楼上。 伸出我们的左手,彼此勾着对方的手指,幻想着在城市的钢筋水泥下不存在的蟋蟀正振响双翼:伸出我们的右手,感受着夜凉如水缓缓爬过手臂,仿似故乡山野漫过的混着青草味道的山风如盖…… 那个夜晚,我和阿睿含泪握别,身上笼罩着啤酒的麦香。 第六章 终于就剩我一个人了。 我始终觉得,人生就是一个聚少离多不断走向孤独的“散场”。无论有过多么辉煌的开场,都无法抗拒最后的寂寥。 研究生读到第三年,我已经像其他人一样,成了“油条”。 不明白为什么用人单位执著地要任用高学历者,也许理科学生学到后来会变得高精尖,但是文科,尤其像我这种学中文的人,读书读到后来,日渐疲沓,越来越玩世不恭世故油滑尖酸刻薄走向极端。为了不被扔砖头,我姑且认为这是我以及我周围极个别人制造的个案吧。 不知从何时开始,我和小韩除了看书上课写论文外,每周总会抽出一天的时间和同楼其他几个文学院的研究生一起瞎侃、臭美、打扑克。 小韩是狂热的“刨妖”爱好者。说起来,我还是她的师傅。刨妖是通化非常流行的一种扑克玩法,在瞎侃的时候,我以长篇连载的形式激情飞扬地考证了一番“为什么说刨妖这种玩法产自通化”的煌煌大论。 在又一次连载的时候,小韩一边听一边努力往脸上涂一种据说可以消除皱纹的神奇的美容“泥”,板着一张黑色的脸,保持着口型,僵硬地打断我:“喂,我说,来自刨妖产地的那人,你的任务是多培养刨妖爱好者,让刨妖这门艺术在国家的心脏部位蓬勃发展,这也是对家乡文化事业做出的贡献。作为你忠实的支持者,我建议你赶快行动起来吧,今天下午咱们这局可还缺一个呢!” “疙瘩呢?”我无奈地问。“疙瘩”是我们这群玩伴中最小的女孩,今年研一。最开始我们亲昵地叫她“老幺”,自从我无意中提起东北方言里喜欢把最小的孩子叫作“疙瘩”后,老幺就不幸地成为了“疙瘩”。 “疙瘩听讲座去了,她要透过新锐作家讲授的‘文学张力’问题,平行研究一下芙蓉姐姐的张力。”小韩面无表情地陈述。 芙蓉姐姐?我打个激灵,感觉乌鸦在头顶盘旋。“这什么乱七八糟的!她的比较文学就是这么研究问题的?!” “个人爱好行不行……喂,我亲爱的室友,你别管人家了,赶紧迅速麻溜快马加鞭的找个‘第四者’,再过十分钟我就能洗掉面膜获得新生了……” 都说“自作孽,不可活”,自从教会了小韩这个徒弟,我就彻底失去了休息时间,只要闲下来,肯定会被这家伙拉着满宿舍找打牌的“对家”,她已经为了这个新爱好而多次拒绝回大连看男朋友,对导师那颗狂热的迷恋之心也悄悄退居二线。 我为此郁闷地责怪她“喜新厌旧”,她则经常毫不留情地用一个“变态妖”(老妖加小妖)将我和我对家彻底“大雪”(一分未得),然后慢条斯理地温柔说道:“一心不可二用哦!” 从本质上讲,小韩属于小鸟依人型,但却是一只实在又固执的小鸟,说一就是一,温柔又坚定。 谁也无法拒绝一个温柔美女的要求,即便同为女生。 我把宿舍楼里熟悉的寝室都跑遍了,还是没找到合适的人选。万般无奈之下,我给楚东打了电话,接通后勉强听到电话那边楚东用压抑的低音吐出暗号:“上课呢。” “哦,什么时候下课?”我了然地悄声问。“十分钟。”“太好了,下课来我们寝室。”“恩。”“不问原因?”“恩。”“这么放心?”“恩。”“佩服啊……”“恩。”“……挂了。”“恩。” 放下电话,我郁闷坏了,一迭声地对小韩说打了一个史上最无趣的电话。 这时一堆莺莺燕燕忽然挤进门来,都是我们的牌友。小韩立刻三下五除二地洗掉脸上平时差一分钟都不舍得弄下来的宝贝,兴奋地邀请大家到她的床铺上开刨,八个人挤得热火朝天。 楚东敲门的时候,我方刚刚干净漂亮地大雪了小韩方,小韩她们一上火一激动,只听“咔嚓”一声,床板塌了,八个人一起从床上掉了下来,顿时一片鬼哭狼嚎。 楚东连忙冲进来,见到此情此景,先是目瞪口呆,然后捧腹大笑。手上却是没闲着,上前一把把躺在地上的我捞了起来,然后指着地上狼狈不堪的众人开心狂笑:“美女们,见我来了也不用高兴成这样儿啊!” 众人用白眼把他淹没。七嘴八舌地抱怨这假冒伪劣的该死的床,“肯定被揩油了!”小韩极其笃定。 那床最终也没有完全修好。后来小韩经常睡到半夜掉到床下去,她的床和她的落床,成为我们这段学习生涯里传唱的经典。 那天稍晚时分,楚东主动提出和我一起去后勤找人来修理床铺。出了门,他神神秘秘地对我说:“导师要领几个弟子去云南开会,你争取一下吧。” 我犹豫地说:“不要吧。” 楚东一副无语问苍天的表情:“吴悠,说你什么好呢,难道你一点儿都没想过毕业的事情?” 我笑得云淡风轻。 其实不是不知道这里面的好处,问题是我不喜欢争这类所谓的好处,一般来说,好处的背后不是体面的衣服,而是破烂的渔网。 楚东深深而无奈地看我一眼,顿了顿,再次鼓起精神劝说:“吴悠,你可以不要那些‘优秀’、‘三好’、‘最佳’之类的虚名假利,但是事关前途命运,却必须一马当先当仁不让,这个时候谦虚不是虚伪就是愚蠢。这次是个好机会,不但能给你的学术身份提升一个档次,而且能认识一大批专家学者,这可绝对是货真价实的财富,还可以向大会提交论文,只要导师关照一下,就能得个奖或获得交流的机会,毕业的硬性指标又完成一项,无论从眼前看还是从长远看都有极大的好处。” 楚东苦口婆心地说了半天,见我还是沉吟不语,叹了口气,最后以不容置疑的语气说:“得了,这事儿就听我的了。导师现在还在办公室,你立刻去找他,强烈地表达想去学习见识一下的愿望,注意要诚恳谦虚,不能表现得急功近利,而且,”楚东的语气中多了几分威胁的味道,眼镜片后面的双眼皮神奇地变成了三层,“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说完,他扭头往后勤的方向走去:“我去找人修床,半个小时后在南苑餐厅兰州面馆听你的好消息!” 我站在原地,望着远处那个好像哪里不一样了的楚东愣神儿。 已经在几十米之外的楚东见我还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气得挥舞着胳膊又往回走。我赶忙冲他摆摆手,转身向文学院走去。 第七章 我到文学院院长室的时候,导师正接待客人。 我不好意思地表示要换个时间来,闻教授和蔼地说,没关系。然后对自己的客人介绍:这是我的学生吴悠,挺有才气的一个女孩子,过两天开学术年会,我准备带她和其他几个学生一起去,让他们广泛地交流学习一下。又微笑着对我说,正好今天也正式通知你一下,过几天带你们去云南开会,回去准备准备吧。 我连忙对导师道谢,喜悦的小火苗“蹭蹭”地往上蹿,努力克制才不使自己面上呈现出过于兴奋的样子。 关上门后,我对自己比了一个胜利的手势,得意地想,一会儿一定得向楚东吹擂一番,咱非但没用自己主动要求,而且还得到了导师的褒奖——哈哈!我感到自己平空得到了一个巨大的奖赏。 我真的有这么优秀,让导师都青眼有加?我既得意又怀疑地想。 事实上,我一直觉得自己平庸得很,而且暗中还背负着一个“第六名”的不光彩身份,在这个人才济济的大都市、在这个精英辈出的名牌大学,心底里总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自卑,成为一种生之压力,时时刻刻禁锢着我梦想的翅膀。 现在,我有一种犹在梦中的不真实感。要知道,刚才夸奖我的可是以治学严谨而闻名于世的、著名的a大文学院院长闻增铎教授啊,别说和颜悦色的夸奖,私下里大家都以能得到一次为闻教授端茶杯的机会而雀跃不已!而我,不但曾经被那巨大的茶杯烫到过,刚才更是被闻教授的金口点名表扬了的!吼吼,我的心里“噗噗噗”地绽放开一切能想起来的花儿,脚步轻盈地奔向南苑餐厅。 我到的时候,楚东还没来,就开心地先为自己点了一份我最喜欢的鸡蛋炒面。刘矜走后,每当吃鸡蛋炒面的时候都会想起过去,但是并没有到触景生情的地步,我还是照样经常吃面,照样好好生活。小强的哲学是,无论世界如何改变,我还是我。 当山西面馆那个胖胖的女孩中气充沛地拉长调子喊“鸡蛋炒面好了(liao)”的时候,楚东来了。 见我春风满面,他狂喜:“成了?行啊吴悠,果然没看错你!” 然后一下子轻松起来,蹦到餐台替我把面端来,顺便拿了两双筷子,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对着我的面毫不客气地大口吃起来。 “那是我的!”我心疼得直叫,赶忙拼命往嘴里塞,没咽两口,盘子已经被那厮清理得见底了。 “饕餮之徒!”我咬牙切齿,脑海里却不由自主地闪现出当年大家聚在刘矜寝室抢美食的情景,楚东和阿睿永远是最活跃的那两个。为了保证我能吃到,刘矜每次都悄悄为我留出一些,等把“食神”们打发走了以后看我美美地吃。 ——刘矜,此刻,在世界的另一端,你在做什么呢? 一个星期后,楚东、我、导师还有导师另外一个博士弟子姚四栋一行四人坐上了去往云南的飞机。我是其中唯一一个女生。 临走的时候,小韩送我,郁郁寡欢地说:“吴悠,我都要嫉妒死了,我要是能去该多好!”说着,塞给我她最宝贝的数码相机,千叮万嘱要我一定多给导师拍点照,摆出一副好笑的伤感模样煽情地说:“日后我就指着这点儿回忆活了。” 飞抵昆明后,导师作为业内最重要的专家主持会议并作专题报告。导师是天生的师者,无论平时多疲惫,只要一站到讲台上,立刻目光炯炯,神采飞扬,仿佛一下子回到了盛年,身上那种卓然的光芒让每个枯燥的专业知识经他一讲,立刻变得生动无比,深深吸引了在场所有专家学者,热烈的掌声不断响起。我们几个弟子在都倍感荣幸,一向易感的我更是激动得不停地颤抖。 我们向大会递交了论文,我和姚四栋获得二等奖,楚东则得个了一等奖,并在大会上宣读了论文。 庄重而喜庆的礼堂主席台上,楚东侃侃而谈,眼镜在镁光灯下不时反射出点点白光,一头桀骜不驯的头发此刻仿佛也成了思想深邃的标志。 我在台下专注地聆听,偶尔望望四周,发现学者们都在认真听报告,不时有人赞同地点头,不觉对这个平时有些玩世不恭的家伙有了全新的感觉。 人是多面体。即使非常了解的朋友,可能你也只知道他展现向你的一面,而不知其它。所以耳听固然为虚,眼见也不一定是实。 作为成夔农教授的弟子,我们几个格外被众人高看一眼。在大会上宣读了论文的楚东更是走到哪里都有一群人热情地打招呼:“楚博士,我想和您探讨一下中国性在文学中所占的地位……”“楚博士,您真是青年才俊啊,听了报告以后感想颇多……” 楚东则一副老成持重的样子,在众人中间侃侃而谈,平日里让人头疼不已的“贫”,此刻变成一种恰到好处的幽默,使以他为核心的一个小圈子,不是发出欢快的笑声。 我和姚四栋追在导师后面,听导师对慕名而来的专家宣讲学术观点,短短的时间却受益匪浅。 不一会儿,楚东杀出重围追了上来,拍我肩膀:“怎么走了?我还等着你给拍照呢,我好拿着这光辉形象回去显摆,以后毕业找工作全指着它了!”然后摇着那头乱蓬蓬的头发直说“不够意思。”又说:“觉得我今天表现怎么样,是不是帅呆了!别否认,我在台上都看到你崇拜得眼睛都直了。” 我给他一个大白眼儿:“拜托,你那六百度的近视眼除了眼镜片还能看到别的东西吗?” “是感觉,”楚东怪模怪样地阐述他的歪理:“你当时崇拜的眼神都快把我烤焦了,还用得着看!” 我无语,眼睛都翻抽搐了。跑到导师身后用心学习,不再理他。 ——为了掩饰我因被说中而有丝慌乱的心绪。 第八章 有人说,想要忘却一段感情,最好的办法是重新开始一段感情。 我相信。因为人必须学会遗忘,我们一生中要经历的片段太多,太多的记忆只会成为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 但是,如果一粒种子已经成长为一株相思草,即便去其叶,夺其生,也无法忘记它在绽放时那夺目的芳华;即便拔其茎,移其位,也无法忘记它曾遍留在思念里的芬芳,因为它的根须早已长入五脏六腑,无论在时间的作用下如何变化,也会有那一缕若有若无的暗香幽影,于数不清的岁月里,留人怀念! 读研究生以前,我的人生目标非常明确,就是通过考取研究生来改变我的命运:毕业以后找一份大城市里的好工作,用自己的幸福为父母的脸上增添更多的喜色。然后毫无悬念地嫁给刘矜,从此过完我平凡安定却温馨幸福的人生。 一言以蔽之,我并没有什么远大理想,只是想像一只小猪一样,心思单纯的、懒洋洋的、有点贪吃的,生活。而已而已。 但刘矜走后,阿睿又走,我的世界里忽然缺少了色彩,这两年除了埋首书中,对什么都兴致缺确。 但这次云南一行,我又生出了新的兴趣,忽然觉得像楚东一样,成为一个受人尊敬的博士,也是一件很令人向往的事情。 回程时,我向导师表达了想考他博士生的想法。程教授想了想,并不避讳:“考我的博士现在有点难度,后面排队的已经排到五年以后了。”我脑中灵光闪现,一下子想起楚东当年讲的能考上博士的三种人,显然,我不属于其中任何一种,心里不由得一下子失望下来。 见我愁眉苦脸的样子,程教授低头想了想,半晌后,下了决心似的说:“这样吧,今年你也来参加考试,如果他们有谁没考上,这个名额就是你的。” “你也太幸福了吴悠!”坐在后座的楚东忽然凑过头来大惊小怪地叫:“我当年要不是从研一就开始大发‘唐僧’神功,让导师烦不胜烦,才不会成为导师的博士生呢!你居然能让导师破例,简直嫉妒死人了!” 我连忙配合地傻笑。心里明白楚东是在为我搭桥。 导师却正色道:“我选弟子虽然也像别人一样,得考虑到方方面面的因素,但是有一点却不能改变,就是学生本人一定得勤奋努力,另外得聪明。做学问,这两者缺一不可。少了其中任何一个条件,对学生对老师对学校对社会,都是不负责任的。这些年我经常毫不客气地拒绝学校大领导的请托。其实我收你们每一个都是有原因的。楚东有悟性,肯努力,读研的时候就是我看好的;吴悠有灵性,而且很勤奋——” 说到这里,导师睿智的眼睛似笑非笑地望向我:“这两年你二师兄的论文都出自你手吧!” 我大吃一惊,却无法否认,只好诚实地傻笑。 楚东怪叫着拍马屁:“导师,莫非您是神仙!怎么什么都逃不过您的法眼!” 这个家伙,在云南的时候一板一眼,很像那么回事,唬得那些学者们对其恭敬有加,在导师面前就彻底成了一个“小猴儿”,要多幼稚有多幼稚。 但是能看出来,导师对此并不反感。学生把自己当作亲人,是很温暖的一件事吧! 此刻导师不理楚东,却和颜悦色地对我解释道:“你的文章自成一统,那种文笔和行文风格一眼就能看出来,这东西可以模仿,却很难持久。不过你的付出是值得的,正因为如此,我才开始觉得你这小孩儿还行,挺勤奋。” 我这人最受不了别人的夸奖,尤其是导师这么“大牌”的人物。 此刻红着脸,再一次发出了招牌式的“嘿嘿”傻笑。心里一片美滋滋。 回到学校,一头栽倒在寝室的床上,幸福无比地抱着我可爱的棉被补觉。 云南海拔太高,每天睡12个小时还觉得睡不够。上玉龙雪山的时候,更是一下车就有远视眼戴近视镜的效果,脚下像踩到了棉花。有经验的人告诉说这就是高原反应了。 虽然比起东北来,我十分讨厌北京的气候,但是比起南方来,北京对我而言,就是天堂了。 我是被小韩的尖叫声吵醒的。 “你回来啦吴悠!可想死我了!”小韩带着室外的寒气扑到我身上,又搂又晃,开心的不得了。然后两个女生因为喜悦发出了惊天地泣鬼神的一通嚎叫。 如果噪声可以杀人的话,估计我们已经把整个楼都掀翻了。 过了一会儿,两个人捂住头并排躺在一起休息——刚才喊得有点缺氧。 缓过劲后小韩第一句话就是:“你没勾引我们家程教授吧!” 这个小疯子,我受不了地作晕厥状。 小韩显然对我还是放心的,其实刘矜走后她经常用这样一些小玩笑让我开心。我一直都很感动。 但这次没让我感动多久,这家伙便毫不留情地递过来她的第二句话:“我家程教授的照片呢,快给我!” 此后几天,小韩总对着照片傻笑,见到我就叨叨,我们家程教授怎么这么帅呢!臭吴悠,你真幸运!气死我了! 偶尔也会满腹心事地怔怔出神:“吴悠你帮我参谋参谋,毕业之前,我要不要向导师表白呢?” 我也替她发愁。虽然玩笑归玩笑,可是我知道小韩对导师的用心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虽然她自己明知道注定不会有结果,但在某些月朗星稀的寂寥夜晚,心底还会泛出难以言状的苦。 毕竟,82和28的神话不常有。 就在我们为自己这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伤春悲秋时,文学院却风云突变。 一个星期后的某天下午,楚东忽然给我打电话,让我和小韩赶紧到院里来一趟。 楚东的声音里带着从未有过的严肃和急迫,让人心里惴惴不安。 到文学院的时候,远远就看到楚东在楼下等我们。 小韩招呼他,他皱着眉头“嗯”了一声,又四处望了望,才朝我们用力挥手,示意到不远处的小凉亭里说话。 “奇怪”,“不正常”,我和小韩一齐嘀咕,纳闷地对望了一眼。 到了凉亭,楚东压低声音很严肃地告诉我们:“文学院出大事了。导师可能要走了。” 然后一五一十地把事情的原委对我们讲了一遍。 知识分子扎堆的地方是非最多。 文学院这种“文酸”聚会的地方更是如此。 a大文学院有六十多位教师,这里面学术地位最高、在文学研究领域影响最大的,当仁不让要数程夔农教授。但程教授对学问研究的精深,对处理人际关系却并不擅长。他最欣赏的是那种勤奋努力成果丰硕踏踏实实做学问的人,对其他人经常毫不留情地直批。许多人对此心怀怨愤。另外,始终有一些人野心勃勃,总想取而代之,虽然做研究的本事不怎么高强,在背后搞小动作的花样却层出不穷。因此,院里老师大致分成了三派,相互之间水火不容,经常弄出一些比较大的动静把学校领导都折腾过来调节。程教授在四年前曾迫不得已去往日本讲学三年,经过一番斗智斗勇又终于扳回局面。但另两派始终不甘心。 这一次,另外两派趁程教授出门开会的机会,在书记的带领下协同作战,集体策反,向学校施压。许多导师一手教导出来的亲弟子也临阵倒戈,跑到学校党委主动“谈话”,表达对导师的不满之情。 学校经过综合考量,决定牺牲导师安抚绝大多数。 短短三天大局已定,导师回来后已经无力回天。 这些年,导师为了文学院的发展没少费心力,现在落得这样一个下场,不由得心灰意懒。这些年,很多大学都曾想用重金把导师挖过去,但是都被导师拒绝了。导师从心底里热爱a大这片热土。但是人生不如意常八九。人生不是线状,而是一个立体的网,所有人都逃不出这张网的束缚。 导师决定出国。自己年岁大了,女儿又长年在英国,以前一直下不了决心,现在也许是时候一家团圆了。 今天晚上,导师设宴招待自己的弟子,不是全部,是一部分导师颇喜欢的,对导师也最忠心的——经过这一场风波,导师对弟子也大半寒心了。 这样的变故让人始料不及。我的头脑乱乱的,身体瑟瑟发抖,紧紧挽住小韩的手,好像世界只剩下这一根救命稻草。旁边的小韩更是,眼眶都红了。 楚东带我们去饭店。 房间里气氛凝重压抑,弟子们谨慎地呼吸,偶尔响起的是小韩的抽泣声。 导师慷慨陈词,比平常日子里给我们上课更震撼人心。我充分地感受到导师的那颗稚子之心,难过的同时却又不禁叹惋:导师毕竟还是比其他人多一份真。这份真是导师人格品质中最宝贵之处,却也是社会生存里最薄弱的部位。 那顿饭是我有生以来吃得最苦的一次。 从来不喝酒的导师那天喝了很多酒,却奇异地清醒,说了很多语重心长的话。席间,他对弟子们表达了自己不能陪伴大家完成学业的歉意,还苦涩地对我说,吴悠,你要想考博士就考别人吧,我给你推荐。 我忽然就哽咽了……导师现在还想着他的学生。 我说,导师走了,我就不考了,跟别人学没意思。这是我的真心话,却引来大家一片唏嘘。 导师最后送我们一句话:为学之道,在于刻苦。希望你们永远记住。 然后导师起身就走,弟子们终于哭成一片。 楚东他们哭着追出去送导师了,小韩却哭得趴在桌子上起不来,我没办法,只送导师到门口,就又回来照顾小韩。 后来小韩哭着喊着要去导师家,被我拉住了。 虽然我很想很想去,但小韩现在一定不能去。 半夜躺在床上,只觉得今时今日的此情此景,让人情难自禁。我心里一片熊熊,各种感情燃烧在一起,整个人头脑昏昏沉沉,却分明又异常清醒。 第二天一早,楚东打来电话,声音嘶哑着说:“导师走了,今早六点的班机。” “这么快!”我失声喊道。 小韩一听,立刻扑了过来,连声喊“什么!” 一边喊着,一边却又哭了。 “导师早就准备好了,昨天专门来和我们告别。”楚东声音暗哑,情绪里带着说不出的低沉。 随后的几天乱糟糟的。文学院选出了新院长,是这次派系斗争的胜利者。 上任后,新院长单独为程教授的弟子开了一个会,大意是让大家安心读书,学院虽然发生了一些事情,但与我们无关,院里会把我们分派给其他导师做弟子。 说完就出去了。李志刚立刻跟了出去,后面追着小韩的骂声:“恶心!” 从此以后,我和小韩再也没有搭理过李志刚,直到毕业,直到现在。 有些人,有些事,你永远都忘不了;有些人,有些事,你永远都无法原谅。 第九章 现在,我毕业了,在北京一个很普通的研究所工作。 导师走了以后,我失去了继续读博的兴趣。 人的追求很多时候并不一定是经年的渴望,可能只是因为一个人,一件事,一个偶然的契机,就忽然立定了一个志向或者愿望。但某个时空下,这个曾引起自己兴趣的载体消失后,那种追求的意念也会随之失去。 没有什么原因。这个世界原本就是不讲道理的。 不考博了,只好找工作。 本科毕业时曾经历无数挫折,原本以为升了一格该十分抢手才是,哪料到命运最会捉弄人,当年只知道本科生不值钱,如今才明白研究生也是遍地都是,泛滥成灾。 人才招聘会时跑到北京人才市场转悠,偌大的场地里全是黑压压的人头,我那精心擦拭的皮鞋被无数的皮鞋底又重新擦了一遍才挤到用人单位前,看到的是招聘人员傲气十足的嘴脸和用麻袋随随便便装起来的简历。顿时失去了将自己花费很多心血精心制作设计、忍着心痛掏了20几元才做成一份的简历给人家当垃圾的勇气。 但工作却不能不找。在一些天气晴朗容易使人心情愉快的日子里,我把自己收拾一新,冲到心仪的单位毛遂自荐。 在碰了无数次软钉子硬钉子之后,终于被一家隶属于某国家机关的研究机构接收了。那个研究所的所长,一个很漂亮的中年阿姨和悦地对我说:“女孩子从事一份清淡的工作很好,很有品味。” 我感激地连连点头。心里说,阿姨,我不追求什么品味,我只要有这份工作能填饱自己的胃就知足了。 小韩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决定回大连工作了,在一家著名公司任职。没有了导师的北京,对她也不再有任何吸引力。 我和她错过了告别。 那天,她男朋友猝不及防地赶来接她回家,她想找我,却无论如何都打不通我的电话。 ——因为那天我正好去参加面试,为了礼貌起见,把手机关掉了。 ——还因为那天楚东自告奋勇陪我,在门外百无聊赖地等了一个上午。中午我出来,由于兴奋自己被录用,一发昏,就决定请他吃饭,还喝了一杯酒。 一杯酒是我的极限,我于是喝高了。在全聚德趴在桌子上睡了两个小时,楚东自己消灭了一只半烤鸭。 等我醒来,小韩归去的列车早已开动。回到寝室看见了她给我留下的纸条,急得眼泪唰地就流下来了。连忙打电话追去,只听电话那头的小韩故作轻松地说:“过两天来大连玩吧。大连比北京舒服多了。” 我们都觉得自己的故乡比北京好,可还是争先恐后地闯入北京,哪怕只是为留下一段悲伤的记忆。 毕业后,我搬着我的全部家当(无非就是一床被褥,一大堆书),在楚东的帮助下,无限留恋地离开了这所载满我的忧愁与欢乐的大学,开始人生另一段跋涉。 单位给我准备了一间宿舍,一个10平方米不到的小屋子,一个卫生间,没有厨房。 我很满足。 楚东帮我搬家时很仔细地四处查看了一圈,对我说:“真羡慕你啊吴悠,混上单间了!”然后恬不知耻地大嚷:“我也要毕业!我也要单间!” 我手上不停地收拾着我的物品,连翻白眼的力气都省了。“把桌子搬到这边,床推过去,”我不停的指挥道,楚东任劳任怨的出力。搬完一堆重物后,又精力充沛地要帮我把皮箱里的东西归类,刚拿出一个东西就被我劈手抢过来,“别给我弄乱了,你去拖地吧。” 说着,我背过身去把手里的相框放到床头柜的最深处。相片上我和刘矜笑得正灿烂。 没有注意到身后楚东一刹那的闪神和略略失望的眼睛。 七月流火,我正愁着不知该如何打发北京的燥热时,收到了马大勇的喜讯,这家伙终于要结婚了。 我大喜,立刻向单位告假回去参加婚礼。 婚礼当天,马大勇着一件白色短袖,史无前例地扎着领带,和身着红色长裙的新娘子拘谨地站在礼堂前方,在主持人层出不穷的刁难下积极做着配合。 新娘子个头不高,穿着高跟鞋只到到马大勇肩头,估计只有一米五左右。但是笑起来很可爱,越发显得身旁的马大勇有点老气横秋。 我真心替马大勇高兴。不仅仅因为我们曾共患难,也许还因为——我终于可以松一口气,卸下一个隐形的包袱。 马大勇轮番敬完长辈和领导后,到我们这桌时已经有点醉了。新娘艰难的和主持人一起扶住他站定。有人给他让座,被他大着舌头坚决拒绝了。 他摇晃着执意要给每个人亲自倒上一杯白酒,到我这里时,我说什么也不让。他用力瞪着我说:“吴悠,你今天要是不喝这杯酒,我就把这一瓶都干了。”他拿起桌上一瓶没开封的酒威胁着晃了晃说。“咱们是曾经一起患过难的战友,是曾经一起共过事的朋友,是曾经……”下面的话被一串酒嗝略掉。 我望着红了脸用力扶住他的新娘子,心里有一丝尴尬。为了不让他继续下去,连忙递过杯,决定豁出去了:“倒吧,今天我舍命陪君子。” 马大勇醉意朦胧却是异常专注地盯了我半晌,忽然开口说:“好!就是舍命陪君子!”把酒给我倒满,然后给其他人也都倒上,“今天是我马大勇的大喜之日,我在自己33岁的时候成功地把自己送出去了!各位高朋来为我捧场,我心里非常感激。”他用力捶着心脏的部位,脸上的表情绝对绝对不是喜悦。 旁边的新娘子更用力地搀着因为用力而差点晃倒的他,口里心疼地念叨:“你醉了,别喝了。” 谁料马大勇一下把她甩开,毫不理会新娘子的受伤,继续端着杯子对我们吼:“人生能有几回醉!我第一次结婚,没什么经验……刚才有人告诉我,新人敬酒用白水就行了……我说,那能行么!这是喜事儿,水能代替酒吗?水永远也代替不了酒!永远也代替不了啊!”他长叹。 “来,干了!”说话间,马大勇一饮而尽。 我一直看着他,也看着新娘子。新娘子此刻脸都白了,却极力忍住自己的尴尬。 我连忙放下酒杯去扶她,嘴里喊着“嫂子”,新娘子感激地握一下我的手,却也大声道:“那我也干!我从来不会喝酒,但这么特殊的日子里,我也得干一个。”说着,也一仰头,喝了下去。旁边有人叫起好来。 后来马大勇和新娘子喝得烂醉如泥,一群本来想去闹洞房的朋友只好把他们抬着背着送入新房。之后两人轮番抢占卫生间呕吐,半夜时找来大夫打针打了半宿。 马大勇的婚姻成为一个传奇。 我哥笑得乐不可支:“没见过这样的两口子,自己结婚把自己给撂倒了。真是绝配!” 那天,那杯酒,我终究是没喝。 第十章 八月的北京像个蒸笼,而我,就是其中蒸得半生不熟的一个小包子。 几年的北京生活让我对这里的气候已经有了一定的适应能力,但越是熟悉越怀念家乡夏季清爽的味道。不由得想起阿睿当年说的“最适宜人居住的地方是东北的吉林的通化和白山”之语。 阿睿…… 我常常想,要是阿睿也在就好了,这里就不会这么陌生,我就不会这么孤单,夏季就不会这么难熬…… 人生好像就是一个不断走向孤独的旅程,明明预知结局,却无法回头,只能一往无前。 研究所的工作非常清闲。 在研究所里工作,我却并没有做什么研究,而是被分配到办公室做文员。每天主要的工作是收发文件、发放报纸和信件,此外配合办公室里的另外一名同事每周编一期简报,通报一下研究所工作动态和工作成果——上面经常长篇累牍地贴着领导冗长的讲话。 工作简单琐碎到无聊。 我有点想不开,我费了那么多脑细胞辛辛苦苦读的研究生,最后就是为了混一份高中毕业就能做的工作?我的文凭好像只起到了砖块的作用,让我从下一级台阶升到了上一级台阶,得意之余风光地转身,这才发现,自己依然不过是众多台阶中的一级而已,并没有高明到哪去,与想象中的登大厦、飞高檐、舒望眼实在相去甚远。 办公室的头儿是一位很有官架子的秃顶男。四十左右年纪,茶色厚眼镜,粗黑镜框,配上发黄的脸色和微秃的脑门儿,怎么看都是一副许久没洗脸的样子。 我工作的第一天,他就官气十足地教诲,年轻人要勤奋,要把打扫办公室卫生作为一项长远的工作做好做实;要团结,团结的真谛就是远离好处,奋勇干活。 我郁闷了。 在电话里对着阿睿絮絮了一个小时。 阿睿乐不可支,说恭喜你啊吴悠,你终于也混到社会这个大染缸里了,想我一年来当牛做马伺候这群小祖宗,容易吗,你还总在一边说风凉话,现在你自己也凉快了吧! 这个没良心的。亏我有事第一个想到的是她。 挂了电话,更加郁闷。又拨通楚东的电话发泄。 楚东笑得温柔:“人在江湖飘,哪能不挨刀。”又说,“工作不比学生时代,低调一点,可以少走很多弯路。” 我似懂非懂。 从什么时候起,楚东说话开始这么理性这么温柔了?以前那个一口京片子总是咋咋呼呼的家伙什么时候变成一个睿智的谦谦君子了? 我至今仍很难将这个变化了的楚东和当初第一次见到的那个楚东联系起来。当年在刘矜的宿舍里的那个饕餮之徒,管阿睿叫“老睿”(为此阿睿被我取笑了很久)的那个搞笑的家伙是什么时候完成了成长的蜕变,成为了受人尊敬的楚博士,成为了替我答疑解惑的那个人? 世界在改变,就连阿睿那么无厘头的家伙都成了学校里的著名教师,而我,好像还一直活在过去的世界里,重复着简单和幼稚,不能自拔。 …… 秃顶男对手下要求很严格,我和办公室另外那位女同事经常在背后交流不满,把腹诽变成明诽。讲讲说说中,怨气好像也不知不觉减少了许多。 但是后来我渐渐发现秃顶男面对我时脸色越来越难看,经常指桑骂槐。纳闷了一阵,终于恍然,原来是我误信了宵小,被某女设计了。 此后就变得日益谨慎,坚信祸从口出。工作力求尽善尽美,但每天除做好分内工作外,绝不多言,对办公室的某女也敬而远之。 人家有手段,有行动,我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副蟑螂小强的内心,还有被磨平了棱角,看不出是何形状的外衣。 唯一娇嫩的是脸皮,终究没有学会厚颜无耻。 十一,阿睿和郑伟结婚,我没去成。 研究所挂靠的某部领导十一后要来视察,所里一片混乱。为了迎接领导,我被临时抽去准备各种材料,由那个很美的女所长亲自领导。秃顶男则领着我那位不讨人喜欢的同事到处采买物品,对研究所各个办公室进行布置。 因为我的缺席,阿睿在电话里气愤地吼我,我理亏,只好装绵羊。 后来她把结婚照和结婚前领前去观礼的同学爬泰山的照片发给我,只说了一句话:看看你错过了什么! 我心里苦涩。这么多年的好友,竟是要失去了么! 心里苦,只有埋头苦干,手底的工作越发做的得心应手。美女所长经常用赞赏的目光给我鼓励,我们之间也渐渐熟稔,几天相处下来,已经有了不少共同语言。 部里大领导来时,我们所有人都严阵以待。 那些平时眼高于顶的学者们面对大领导都眉开眼笑,妙语连珠,一派和谐。 我冷眼旁观。心里对世态炎凉、趋炎附势、世风日下等等一些词汇有了现实的感悟。 日夜紧张地累了三天,大领导以及跟在大领导身后的中领导、小领导和记者们终于满意而归,所长请全所同志喝酒唱歌,自己由于高兴,不小心多喝了几杯,醉倒了。 我和秃顶男送她回家。 到了她家才发现,偌大的房间黑黢黢的,估计是家人未归。 秃顶男虽然对我苛刻,对领导还是相当亲切体贴的,当即做决定,让我留下陪伴正在卫生间里吐个不停的所长,自己则脚底揩油一步也未多停。 那天晚上,我使出全身的力气把喝多了的美女所长拖到床上,又帮她把卫生间彻底清洗了一遍,才在沙发上随便窝着睡去。 由于睡得不舒服,第二天早上很早就醒了。所长的家人好像都没回来,这使我有时间和空间细细打量所长的家。 所长的家是那种典型的宽大的两室两厅房间,高大明亮的落地窗,屋子里一色的白。没有别的形容词,只能用纤尘不染和雅致大方来形容。我从心底里喜欢,越发觉得美女所长美丽非凡了。 虽然岁月在她身上也留下了不少痕迹,但是使一个女人长久保持魅力的,不是外貌,而是内里。 所长属于那种女强人型,行事说话干练漂亮,虽然岁月已掩去了芳华,但是经年形成的风韵和气质,恰恰弥补了年龄的不足,反而为她增添了许多光芒。 刚见到她时我就想,我要是能像她这样该多好。 现在见到了她的家,越发觉得喜欢得难以形容,完全忘记了自己有多懒惰,而这样精致干净的一个家得消耗多少体力和精力。 因为是在别人家,不好意思肆无忌惮地到处看,只在目力所及的范围内尽量探索了一番。 所长还没起,我决定不辜负这美景良辰,为领导做一顿早餐,当然其中也小小地有点拍马屁的嫌疑。 厨房里厨具整齐地排成一队,亮得晃眼睛。我忍不住想起了刘矜寝室里那个小小的橱架…… 打开冰箱,里面除了一打鸡蛋,什么都没有。 想了想,我做了自己最拿手的荷包蛋。 研一时,某一天为了回馈刘矜无微不至的关怀,我就曾经热血冲顶地做过一次荷包蛋,那也是我和刘矜在一起后,唯一的一次为刘矜准备吃的。 我的荷包蛋做好后能有一个软软的“心”,我妈妈叫它“糖心黄”。刘矜吃过后赞不绝口,居然撒娇般地嚷着以后每天早上都吃。我记得自己轻轻拍他脑门,取“当头一击”的涵义,口里说想什么呢,这么好的东西只能吃一次,为的是记一辈子,如果整天吃,就会习以为常,不剩半点感觉了。 现在,我忽然很后悔。 刘矜是那么喜欢……早知道要分手,早知道有今天,当初我一定会抓紧每一天的时间和机会做给刘矜吃。 记一辈子,铭心刻骨,不如不记,了无挂碍。 相见不如怀念,怀念不如不念…… 第十一章 当我从端着香喷喷的荷包蛋从厨房出来的时候,美女所长也起来了。 她见到我,先是吃了一惊,盯着我手中的盘子看个不停,然后忽然想起来什么的样子,笑容如三月阳光般绽放,连连对我昨夜和今晨的照顾表示感谢。 吃着我的“糖心黄”,美女所长赞赏不已。 “小吴”,她欣赏地望着我,用很肯定的语气说:“你是一个心灵手巧的女孩子!” 我不好意思地笑。心想,我就是那种程咬金型的人物,一共就会三板斧,虽然招数少点,但是每个拿出来都还是挺唬人的。 “你今年26了吧?”下一秒,美女所长转移了话题。 见我点头,又语气亲昵地问:“处朋友了吗?” 我摇头。 她停住筷子思索了一会儿,然后很有长者风范地说:“这事就交给我了,肯定给你介绍一个方方面面都让人满意的小伙子。”然后故意压低声音神秘地说:“我的介绍成功率可是百分之百哦!”说着,挑眉眨眼,显现出一丝与年龄不符的顽皮。 这个动作瞬间击中了我的心。曾经,有一个人,也喜欢这样挑眉眨眼,每一次都带给我无尽的惊喜。 忽然觉得美女所长是这样可亲,心里瞬间就决定以后要死心塌地为她效力。 虽然我刚来研究所没几天,但是分明已经感觉到私下里的暗流汹涌。 我忽然想起一个今天一早就困惑我的问题:“所长,您自己一个人住吗?怎么没看到家人?” 问完之后我立刻就懊悔不已,面前所长的脸色极不易觉察地变了一下。 傻子才关心人家的家事,我怎么永远都聪明不起来。 所长轻轻扎破一个荷包蛋,里面流质的“糖心黄”慢慢溢了出来,缓慢却坚定地流入四周的清水里,只略略漂浮了一下,便沉入水底,如同等待发掘的黄金,闪闪发亮。她徒劳地用筷子去捞,那抹浓黄却一下子就散了,碗里变成了一色的浅黄。 这个时间描述起来好像有点长,其实很短,只是几秒钟的事情。 “我的家现在就我自己一个人,”所长笑笑说,用眼神安慰着我的不安。“我很久以前就单身了,儿子和我一起生活,现在他长大了,就飞走了。” 所长叹气,“年轻人都想早早逃离家庭,去找爱的人,迫不及待义无反顾,好像这就是生命的全部,就是生存的意义,根本不考虑家长的心情,不顾及家长的反对——所有老人都是敌人。”说话的时候,所长一直在笑,可我一点都没觉出愉快,只觉得心里全是酸涩。 “后来慢慢就知道了,婚姻只是一张靠不住的纸,我们爱老公,可是老公不属于自己,他可以是任何人的;我们爱孩子,可是孩子也不属于自己,他们将来都要属于他们的爱人;这时候我们就知道了,属于自己的只有父母而已,可惜他们终有一天要离开我们。等我们知道这一切的时候,即使把剩下全部的爱积聚起来,也不够回报了。于是我们的拥有里,就剩下了自己。” “但是,在与自己相处时,我们却不懂得享受,总是把虚假的快乐展现给别人,把苦恼和烦闷留给自己,等到终于有一天我们连自己都留不住了的时候,才开始懊悔,可是也只剩下了懊悔而已。” “最后人最后离开世界的时候,咽下的那口气,其实是长长的叹息。” 所长说着,不年轻但依然美丽的嘴角似笑非笑,弯起一个嘲弄的弧度。 “这些道理我们一直都知道,但是却一定得等到自己经历过了之后才会明白。所以,女人的宿命注定是错过。” 说到这里,她扬眉,从思绪里走出来,似乎突然觉得对我这个并不熟悉的下属说这些隐秘的心路历程不妥,于是迅速整理了一下情绪,又恢复成了惯常那个成熟开朗的所长,哈哈哈地笑着说:“别听我乱说,每个人的际遇都不一样,我刚才说的只是我自己的生活而已。你们年轻人的理念和我们都不一样了,没人再提‘天长地久’这种老土的话了。但是作为一个老大姐,我我得说一句话,无论到什么时候,女人都要独立,保持完整的自我。” 所长似迷茫似现实的独白,让我的心情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很多事情明白,又有很多不明白。她说的,应该是她自己的生活吧。 所长这么美丽……我想着,却突然想不下去了。 不管怎么说,女人一旦有了触及心灵的对话,就会立即成为知己。 那天以后,我和所长成了忘年交。 她经常把我叫到自己的办公室来一番心灵的对话。 我这样来来回回地跑着,让秃顶男很气愤,经常找机会训我一顿,理由是有事找不着人。与此同时办公室里的另一位女郎半天半天地翘班逛街,秃顶男却视若无睹,不闻不问,工作积压着等我来做。 这样的不公正害得我经常半夜一个人在这个陌生的大城市流眼泪。 实在难过的时候,就去找楚东倾诉。 自从导师走了以后,他所带的博士硕士都分流给其他教授,唯有楚东,依然顶着导师的名头,坚决拒绝学院的分派,我行我素的搞着研究。其个性鲜明的举动颇有遗世独立的风姿,一时成为a大学子人人仰慕的对象。许多女生慕名前来访问,其中不乏才貌双全者。 所以这段时间,我极其自觉地减少了和他的联系,免得打扰人家的好事。 这一天,秃顶男又对我横挑鼻子竖挑眼,我好不容易忍到下班,满腹牢骚地去找楚东排解。 走在a大校园里,望着熟悉的建筑,青春的身影,久违的眷恋一下子将我攫住,带着怅惘。 曾几何时,风华正茂的我在这里意气风发地期待毕业,满心憧憬着到广阔的社会一展拳脚,没想到甫进社会便遇困境,使人无限感慨。 一个人散漫着心情,晃晃悠悠地穿过林荫小道,往文学院走。这个时候,不出意外的话楚东应当是在资料室里与他的毕业论文奋斗呢。 路的尽头有两个人握着手亲切地聊天,一男一女。 这种景象在如今的大学校园司空见惯,比这更缠绵火爆的镜头有的是,大家早都见怪不怪了。 工作以后我才发现,原来最浪漫的事都发生在菁菁校园无忧年纪。我记得当年在大学时,经常会看到有男生在女生宿舍楼下用燃着的蜡烛摆成巨大的“心”,手捧一大束鲜花向心仪的女生大声表白。大凡这种场面,看热闹的人越多,主角越得意,表演越精彩,所以观众一般都十分配合地送上掌声、欢呼声和口哨。哪像工作后的男女主角,都现实的不得了,表白大都在餐厅完成,顶多献宝似的用一朵两朵三朵的小花聊表心意,还美其名曰“一心一意”、“只爱你一个”、“我爱你”云云。 反正大家的目的都不是为了爱,只是为了婚姻。不送花,该答应也就答应了,送上花,也许答应的声音里便有了一点欣喜。 遗憾的是,随着时间的掠过,这点欣喜也会渐渐消磨于柴米油盐酱醋茶的倾来倒去中,孩子闹老人嚷的生命轮回里。 爱情,是生命里最盼望的那场雪,希望它来,希望它厚而洁白,希望它永远存在,可是,一个春天就让所有梦想破灭了。 没有人不渴望春天,这春天可能是金钱与地位,可能是亲情与友情,可能是任何一切除了爱情外你还在渴望的事物。 与春天到来的喜悦相比,爱情,只是一场风花雪月罢了。 有关爱情的思考,在我心头淡淡地一掠而过。 我依旧踩着自己慢悠悠的步伐,向路的尽头走去。 前面的两个人握手握了很久,又拥抱了一下,然后齐齐转身,兴高采烈地迎着我走来。 虽然距离尚远,我却仍然是一下子就认了出来,那个男主角,是楚东,那个女主人公,是——鲁青未?! 第十二章 我胡乱转身,沿着一个不知名的方向朝树林深处走去,掩饰不住内心的慌乱。 鲁青未!这个名字充斥着我的脑海,像一个暗示,使我平静了许久的心湖忽然波涛汹涌。鲁青未回来了,那么刘矜呢? 在我慌不择路地踏入树林时,身后的楚东和鲁青未一路说笑着离去,并未发现我的存在。 其实我很怀疑,即使对面遇到,鲁青未能否一眼认出我这个曾经的情敌。毕竟我们距日光咖啡室一别,已经三年了。 三年的时间可以改变很多人,很多事。 但是鲁青未是三年前刻在我心头的一个密码,加上她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变化,所以我一眼就认出了她。 但是三年来,我的变化却不小。 刘矜走后,小韩见我整日郁郁寡欢,便拼命说服我改换形象,据说可以改换心情。所以我将一头长发变成利落的短,穿着习惯也从以前最爱的淑女装逐渐变得随意化。我刻意让自己不那么执著,不那么固执,不那么封闭,所以三年来我活得好像挺轻松,至少在别人眼里是如此。 但是私底下,我经常震惊地发现,我的改变都是海面上的浮光掠影,海底五万里之下,我的世界依然寂静无波,可能一生一世就这个样子了。 据说,气质是与生俱来的。也许,下一生…… 我等了将近十分钟,才慢慢从原路走回来,确定远近并无鲁青未和楚东的身影了,才抄近路逃跑一样地奔回我的蜗居。 心乱如麻,坐立难安。 什么时候的人最脆弱、最难自控?答案是一个人的时候。 我想了各种可能,脑子里乱纷纷的全是断裂的故事,却想不出结尾。 一咬牙,索性拿出上次回家时也是一咬牙才狠心花几百元买的,准备送给美女所长的家乡名特产——通化葡萄酒,把那几百元一瓶的红色当成饮料牛饮。 我喝多酒只有一个反应,就是睡觉。 由于酒量小,两杯啤酒就能让我酩酊,所以基本每次喝酒都会让我深度睡眠。 这一次却是例外,一瓶红酒下肚,只觉得胃里胀得难受,头晕沉沉的却极度兴奋。跑到洗手间用凉水冷静一下我过于灼热的脸,抬头被镜子里的自己吓了一跳:整张脸好像在热胀冷缩的作用下大了一圈,面色红得发紫,尤其是两个眼圈像深紫色的熊猫眼,又像被谁揍了两拳的淤青,困在其中的眼神却散乱又疯狂。 这是我么?!我迷迷糊糊地想。只是为了一个人? 神思不属。迷迷糊糊中拿起电话,熟练地按下号码,按下绿色的键子,上面显示出被叫者的名字,是阿睿——好像只有在这种时候,我才发现原来我的世界里只有这么一个人,能让我毫无顾忌地敞开心扉。 “喂?吴悠,太阳从西边出来啦,你今天怎么想起来主动给我打电话?但是偶的时间是很宝贵地,只能给你十分钟,今天是我婆婆生日,再过十分钟就开席了。”阿睿吵吵闹闹的声音一入耳,我的眼泪就下来了。 “我喝多了。”我哽咽着说。 “喝了多少?”听到我的哭声,阿睿的声音一下子冷静下来。 “一瓶红酒。”我打个酒嗝。 “oh my god!”阿睿惊叫,“一瓶!” 我从来不主动喝酒,即便老同学聚会也往往以白水应付。好友如她立即敏感地猜到有事。 她小心地问我:“出什么事了悠悠?” “没有事。就是难受。不停地想,我为了一个非亲非故的人这么难受值不值得。” “为了谁啊?”阿睿茫然地问。 我没接她的话,自顾自地说着:“你已经结婚了,有了切身感受,能不能告诉我,被称为‘丈夫’的那个人,究竟值不值得我们发疯?” 阿睿说“等一下”,然后听见她似乎穿过热闹的客厅,关上了门,踢踢踏踏下了楼梯,然后才开口说:“你到底怎么了,被谁给刺激了?” 我只是执拗地要她回答,带着浓浓的醉意。 阿睿叹口气,无奈地说:“你是知道我的,谈恋爱的时候,郑伟并不是我的全部,但是我好像是他的全部,所以我嫁给了他。结婚以后我发现自己的认知是个错误,他的世界里还有父母兄弟,还有同事哥们儿。我是他一直想得到的那床棉被,没得到的时候他的生命缺少点温暖,得到了以后就成了摆设。其实这个房子里只是缺少一个女主人而已,我行,任何别的人也行,只要差不多,和他需要的布局条件相一致就可以了。” “所以,现在的我少了幻想,多了实际。他愿意出去喝酒,随便;他和同事整天混在一起玩,随便;他半夜三更回来,随便。吵闹一点用都没有,当他不再把你放在心上的时候,吵架最后只能冲淡感情;当我不再把他放在心上的时候,他爱怎么样我也不再牵肠挂肚。我们都做着自己的本份,他每个月把工资交给我,我乖乖地做出一副好媳妇的模样陪他在亲戚朋友面前应酬。无聊乏味,但是真实无比,这就是我现在的生活。” “你这么容易就向生活低头了么?你还是我认识的那个阿睿吗?如果当初不是去了济南,而是在北京做一个高级白领,未必就会这么消沉。当年你有无穷的精力去喜欢abcdefg,怎么会像现在这样困在围城里,不思进取。”我借酒装疯,语气豪迈。 阿睿怪笑:“我现在也喜欢呀,但只是精神安慰罢了。喜欢是一回事,在一起生活是另外一回事。郑伟也好,任何其他人也好,济南也好,北京也好,人只要进入了婚姻的常态,人生就走上另外一个轨道了。不只郑伟变了,我也变了啊!以前我能为他跑遍眼镜店花两个月的生活费买一副上千元的眼镜,昨天他那个昂贵的眼镜不慎被我踩扁后,今天我给他一百块钱让他自己去配副便宜的。连陪都犯懒。爱情要是一直轰轰烈烈的,两个人非得烧成灰不可!”阿睿恢复了她大惊小怪的声音,让人觉得亲切。 我吃吃笑。那边阿睿也笑。 “说吧,你到底怎么了?”阿睿耐心地问。 “我今天看到鲁青未了。” “啊?!那刘矜呢?”阿睿果然和我心连心,毫不掩饰她的震惊。 “不知道。看见一个鲁青未我就喝了一瓶红酒,要是看见刘矜,我还不得喝一桶!”我自嘲。 “你可真有出息啊!”阿睿郁闷得够呛。顿了顿,又说:“悠悠,都这么久了你还忘不了刘矜吗?其实我一直觉得刘矜是个花心萝卜。先不说他在学校时多么招风,就单说他和鲁青未分手几个月就能移情别恋,已经足以说明这个人并不专心。而且后来能那么轻轻松松地转身,三年来决绝的一点消息都不给你……这么让人寒心的事情他都做得出来,你还那么想着他吗?” 我语塞,那些事情经过时间的淘洗好像逐渐变了味道,我在关于这件事的回忆里添加着主观臆想的成分,渐渐都忘记了细节。今天阿睿重新提起,让我酒醉的大脑艰难地转,转,怎么转好像都是一笔糊涂账。 见我不说话,阿睿再接再厉:“其实我当初也挺喜欢他的。所有吸引女生的优点都集中在他身上了。但是一方面‘朋友爱不可戏’,另外一方面,他的那些优点对于相爱的人来说,就是一颗定时炸弹,早晚得把两人弄得遍体鳞伤。某种程度上来说,我觉得他和我挺像,本质上就是一花心萝卜,偏偏喜新不厌旧,害死人了……”话没说完,就听到隐约有人喊“小睿,小睿……吃饭啦,我们都吃完了,一会儿要撤下去了……”阿睿对着电话吼“知道啦!” 我呻吟不已:“我的耳朵聋啦!” 阿睿忙一叠声地说:“对不起对不起,但是我得去吃饭了,不然郑伟真能撤桌不管我。” “好,我也要睡了。”我迷糊着回应,眼睛真的睁不开了。 第二天头痛欲裂。 我对着电话发了好一通呆,还是忍不住给楚东打去电话。 楚东好像没睡醒,声音里带着浓重的睡意,在那里“喂”了半天,我一直没出声,他的声音终于变得清醒。“悠悠,什么事?” “无聊了,想听你说点有趣的事情。”我说。 “天呐,你杀了我吧,昨天半夜两点我才回宿舍,今天六点你就把我弄醒了,连梦都没做一个,你让我讲什么啊?!”楚东有时候和阿睿很像,在声音和形态上,有一种夸张的幽默。 忽然就觉得自己很好笑。 说起来,鲁青未是楚东的初恋,他后来对我的那点迷恋根本就是延续对鲁的情谊,或者我们之间的友谊根本就是拜刘矜和鲁青未所赐,我凭什么觉得他是我的知交好友! “那你继续睡吧。”我兴味索然,不等他回答就挂了电话。 打开窗,我大口呼吸,大声对着灰蒙蒙的天喊“啊——”喊完后觉得心里轻松多了,好像许久淤积的浊气都吐了出去。 楼下有人奇怪地往上看,寻找神经病的来源。 我“砰”地关上这间“鸽子笼”唯一的窗户,像个斗士一样“嗨”着给自己鼓劲,史无前例地抖擞着精神冲向单位。 第十三章 两日后,下班的时候,我意外地在单位门口发现了楚东。 他邀我吃火锅。 火锅是我的最爱,但这东西吃起来有局限,至少要两个人一起才有感觉,如果一个人孤零零地在那涮,好像怎么看都觉得奇怪。所以我经常缠着阿睿小韩楚东他们一起去解馋。阿睿小韩总是和我志同道合,楚东却一点都不“感冒”,他更喜欢朵颐大鱼大肉。自从身边的人一个一个离我而去以后,“纠缠”楚东几乎成了我渴望火锅时的唯一选择。 上个星期我找他去“东北酸菜锅”,被毫不留情地拒绝,伤心了很久,见着有“火锅”两字的餐馆就神伤。 这次他居然主动送上门来,要是没有几天前的那一幕,我一定屁颠屁颠就冲过去了。可惜几天的时间已改变了我的整个心境,所以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不行啊,今天晚上单位有局。我现在就要过去了。” “那”,楚东犹豫了一下,“我陪你走一段,有事情要告诉你。” 晚上单位并没有局。我本来想抓紧时间回去写年度总结。 快到元旦了,单位各种各样的材料压得人头皮发麻,秃顶男把这些劳心劳力的工作都压给我,领着那位极得他意的女同事天天出去采买年终发放的福利。 我细细地排算了一下,以每天一个的速度写的话,这堆材料到元旦前正好能写完。由于其中很多是要数据、要实例的,所以在单位的时间只够到处打电话询问基础情况,回家以后才是真正工作的开始。 我愁眉苦脸地无奈着,胡乱指了个方向,与楚东向前踱去。 “那天打电话什么事儿?”楚东奇怪地问。 “没什么事儿,”我淡淡地回答,“就是无聊了。” “哦”了一声后,楚东沉默了。 几十米的路程在沉闷的气氛中堪堪挨过,我感觉自己的情感细胞被杀死不少。 在一个十字路口,望着前后延展的马路,没有一条伸向我要去的地方。正彷徨间,楚东忽然停下来,转过身望着我的眼睛说:“有件事我得告诉你。——刘矜回来了。” 虽然早就猜到了,但是我的心还是跳得厉害,有一种瞬间被雷电击中的无力感。 竭力掩饰住慌乱,镇定地抬眼盯着楚东,平静地说:“是吗?我好像已经猜到了。前两天我看到你和鲁青未了。那天打电话也就是想求证一下。” 我诚实地面对楚东,没有虚与委蛇。 楚东露出吃了一惊的样子,忽然慌乱了起来,说话也磕磕巴巴,“那个,那个,不是我不想告诉你,其实是……不想你知道太早,怕你,怕你,”他紧张地措词。 “怕我受不了。”我接过他的话头,飞快地说:“怕我不舒服,怕大家都尴尬,我都知道。不用解释,没事的。”我真诚地笑,笑得嘴角都颤抖了。“大家都是好朋友,这个我还不知道么……” 楚东估计听出了我话里的嘲讽,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你今天要告诉我的就是这个么?那我已经知道了,谢谢。我该去吃饭了,再晚,单位人该等急了。”说完,我转身就走,甩手间有一种气哼哼的味道。 “不是”,楚东无力地拉住我,看到我不善的眼神,立即又松开了。“我是想告诉你,他们准备结婚了。在元旦。” “真的?”我努力冷静,还是平静不下来。挣扎了一番,无力地说:“真是个好消息。替我恭喜他们了。”我低头望着大地,眼前平坦的马路变得有些高低不平。高山反应?我奇怪地想,又不是玉龙雪山。努力了半天,才终于让自己回过神来,“我不去参加了,元旦我们开始放年假,我要回家,一年没回去了。” “嗯。”楚东答应了一声没说别的,这个时候任何语言都很虚伪。 我们站在车水马龙的十字街头,看着红灯亮了绿灯亮,人们小跑着抓紧时间穿过汽车的围追堵截,偶尔漏下一两个来不及冲过去的行人,彷徨而孤独地立在马路中间,身侧各色汽车嘲讽地排出尾气,粗鲁地呼啸而过,没有一点同情与留恋。 天空不知何时下起了清雪,阴沉了三天的云终于也忍耐不住了。 我望着伶仃的雪花想,下了雪,明天该晴朗了吧。 那天无语地和楚东各奔东西,心里一阵阵发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回到家也懒得吃饭,干脆把各种材料列成一个清单,一个一个写下去。 这点计划总结类的东西,对我这个中文读到研究生的“专业人士”而言,不过尔尔。到天色微白时,居然全写完了,基本两个小时一份材料。我伸个懒腰,打个巨型哈欠,心里感叹:人生啊,真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难过也是一种动力呢! 不眠不休一整晚,对于学生时代的我来说是家常便饭,第二天照样该上课上课,该上网上网,晚上还能继续战斗一个通宵。现在却不行了,镜子里的自己苍白憔悴,眼袋突出,我揉揉酸痛的腰背,胡乱洗洗脸就上班去了。 到单位时已经迟到了十分钟。 研究所对时间并不严格要求,大家早走一会儿晚来一会儿是常事。但是秃顶男总找我别扭,说什么“办公室把着全所的热水使用权,一定得在所有人来之前来,在所有人走之后走,这是办公室的性质决定的”。 所以我常常腹诽,都什么时代了,饮水机早普及到千家万户了,这个落后的研究所居然还使用传统的烧水系统,每天上午八点到八点半限时打热水,水房的钥匙就由办公室负责。以前是秃顶男和女同事轮流保管,从我来后,这个钥匙就长在我身上了,而且成了秃顶男说事儿的一个绝好借口,不是嫌我迟到耽误大家接热水了,就是嫌我只顾开水房不早点打扫办公室的卫生。 以往对于他的无理取闹我总是沉默隐忍。但是今天,当秃顶男再一次板着他的“鞋拔子脸”训斥我迟到时,我一下子爆发了:“是,我总迟到,总是不能让你满意,那你可以把钥匙收回啊,大家都是同事,凭什么每天都是我打扫卫生、我去开水房门?你是领导我不攀,但是田佳和我一样是普通的科员,凭什么就享受特权?” 秃顶男显然没想到一向沉默寡言逆来顺受的这个下属会突然转性,而且一上来就是“东北式”的豪迈。我吼完后,他愣了半天,语气也不复严厉,颇有委曲求全的味道:“不是我偏向她,而是她比你来得早,以前钥匙都是她管,现在你来了,作为年轻人,理所当然应该从最基础的工作做起。而且咱们单位规定是早上八点上班,你迟到本身就不对,我不过就说了一句而已,你这小孩怎么气性这么大!我对你们根本就是一视同仁。” 话音刚落,我那妖娆的女同事田佳这时候正好进门,一边摘着她那奇怪的长绸飘到腰间的帽子一边咝咝哈哈地抱怨天气“太冷了”,过了一会儿才发现办公室里气氛不寻常。 “怎么了?”她嗲嗲地问,奇怪的眼神在我和秃顶男之间游走。 我不动声色地盯着秃顶男,看他要怎么一视同仁。 果然,他有点尴尬,但这种情势下却不得不说几句。只听他用从未用在我身上过的好语气说:“田佳,迟到了啊,以后不能这样了。” “才晚了20分钟而已,咱们什么时候开始考勤啦……” 旁边秃顶男一个劲儿地给她使眼色。田佳是何许人也,鬼精鬼灵的,一下子就反应过来,连忙讨巧地应承:“是是是,以后我一定注意,这次还请领导多担待了。”然后象征性地拿起抹布,给秃顶男和我分别擦了擦桌子,“为了惩罚我来晚了,今天我劳动。” 秃顶男和她一唱一和,眼睛瞟着我:“这就对了,年轻人知错就应该改嘛。” 我冷冷地说:“桌子早擦完了,卫生我早收拾了。” 田佳正蜻蜓点水般的动作停了下,又继续拂拭,不阴不阳地说:“是吗,那谢谢啦。你不说我还真没看出来呢。” 我让她噎了一下,接不上话。这一点是我最生气自己的地方,牙齿不够伶俐,在别人攻击自己的时候永远递不上话。 我气得一转身出去关热水房。身后传来田佳得意而毫不掩饰的笑声,还有秃顶男刺耳的声音,一齐涌入我的耳膜。 我烦躁地甩头,却怎么也甩不掉这该死的烦恼。 第十四章 热水房事件后的某一天,我和秃顶男并排坐在在所长办公室靠窗的长沙发上。 有几次我被他的言语激怒,很想反驳点什么,但又被他飞快地转移话题。在高明得令人发指的谴责与自我谴责中,我无言以对,找不到插嘴辩驳的缝隙。 此刻我无比诅咒从小被培养出来的美德:敏于行而讷于言。 在吵架方面我永远是一个低能儿,头脑永远都合不上拍子,说话永远都卡不到刃上。 而面目可憎的秃顶男恰恰是个中高手,巧妙地运用着冠冕堂皇的语言和官场套话,在恶毒地诬陷别人与巧妙地开脱自己的尺度上拿捏得游刃有余。 所长对我与秃顶男之间的恩怨一清二楚。 我和所长平日里进行心灵对话时,一半的话题都是围绕我身边的这两位同事展开,美女所长总是耐心地帮我排解愁绪,教我应对办法。我曾经开玩笑地对所长说,她应该去当心里医生。没想到所长当即拿出来自己的心理咨询师证…… 对美女所长,我心中怀有的,绝不仅仅是崇拜。 我很庆幸在自己郁闷晦涩的工作生涯里,有这样一位睿智的长辈、一位开明的上司、一位切近心灵的忘年交、一位不可多得的良师益友,时常指点我,安慰我,疏导我,启迪我。 用我母亲的话讲,所长就是贵人。是的,我命中注定的贵人。 此刻,所长噙着一丝漠然的冷笑,不时打量秃顶男。每次她的眼光扫过去,秃顶男就会磕巴两声,我冷眼旁观秃顶男的丑态,心里既得意,又气愤。 “您看,这种情况下,我们办公室也不能再耽误小吴了。小吴是高材生,在办公室打杂挺屈才的,我的意思是能不能微调一下,让小吴有一个更好的发展空间,我觉得这也是我这个当领导的对下属的责任。” 秃顶男独白了足足半个小时,终于以伪善的陈辞告一段落。 这期间,他一直屁股半欠在所坐的沙发上,高难度地向所长摆出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同时很恶劣地把他没型没状的后背竖在我眼前,让我看不到他可恶的神色。 几乎就在秃顶男话音刚落下的同时,所长好听的声音也立即响起:“作为领导,体恤下属、关心同事、团结同志是应该的,也是必须的。”我感激地望着所长,明白她是在用话砸秃顶男替我出气。 所长接着说:“这一点你做得不错,从平时的行为就能看出来。咱们作领导的,就得有容人之心、容人之量。你的年纪比小吴大很多,小吴平日里总是把你当长辈看,也总跟我说对你的帮助很感谢。”我低头绞手,眼角余光看到所长瞄了我一眼,传递着温暖。 “这一段时间小吴进步很快,与你的大力帮助很有关系。我也早想给她换一个更适合的岗位,但是一直没提到议事日程,主要是因为担心你这个领导不肯把这么能干的人才放出来。现在既然你也提出了这件事,那我也不妨说一下我的意见,以后小吴就给我做专职秘书吧,我身边正好缺一个帮我写材料的助手,人上年纪了,材料也开始懒得写了……” 接着,所长和秃顶男就上了年纪后的种种变化与年轻时进行对比,不时响起所长爽朗的笑声和秃顶男谄媚的笑。 又过了一会儿,秃顶男告辞,所长吩咐他把隔壁的小型休息室收拾出来,以后作我的办公室。我心里又激动,又感激,又快乐,简直难以用语言形容。 贵人!绝对的贵人!心里反反复复只飘荡着这两句话。 秃顶男往外走的时候,我也伶俐地起身,表示要回去收拾一下自己的东西。开玩笑,虽然咱不会阴谋诡计,但是眉眼高低还是有的,如今的研究生有哪个是书呆子! 过一会儿抽空跑回所长这里,抱住美女所长的胳膊,头窝在她怀里,是感激也是撒娇:“谢谢您!”然后我哽咽了,这三个字是我此时此刻唯一能表达出来的,有时候感情太浓,反而不能用一些更浓的词汇来形容。 美女所长回应我的拥抱,也紧紧地揽我的肩,“他最是说一套做一套那种人,我早就见识了,以后他就管不着你了,不必和他一般见识。工作和上学不一样,上学时大家好与不好几年就分开了,工作单位的同事却要面对十几年甚至几十年,轻易不要撕破脸。” 我不停地点头。 所长温柔地替我擦掉泪水,就像,我的妈妈。 第二天,我就搬到了新办公室。临走前对秃顶男和田佳虚伪地道别,以自己都恶心的真诚的语调感谢他们对我的帮助,同时奉送上大大的笑脸,他们也表达出了颇为强烈的“不舍”,与我“深情”道别,田佳还一直把我送到新办公室门口,看到美女所长在门口迎接我,连忙挽住我的胳膊,感叹“真舍不得啊”……好容易把热情的某人送走,关上门,只剩自己了。我对着虚空大声“啊~”着宣泄。 世故,庸俗,虚伪,这是我在社会中全部所学,此外还有一张沉默的笑脸,是我抵挡外界污染毒害的武器…… 随着元旦的日益临近,我的心情逐渐跌落到谷底。 这一段时间楚东再没和我联系,阿睿忙于期末总复习也无暇和我通电话,我一直没告诉她刘矜要结婚的事情。这个故事里,我最不需要的,就是安慰。 我在新办公室里,花大把的时间对着电脑发呆,qq空间里有一个锁着的相册,里面是刘矜和我,曾经的故事。 美女所长这一段时间比较忙,他儿子要订婚了,也是在元旦。 她忙着和女方家长见面,商谈订婚事宜。 忙碌的间隙,常常春风满面地告诉我,如何如何满意儿子的未婚妻,和对方家长见面如何如何融洽,昨天儿子的未婚妻又陪自己去逛街了,知道自己怕冷,还专门买个热手宝……所长幸福地向我展示那个颜色鲜艳、有着卡通图案的热手宝,反复摩挲个不停,嘴里说着“现在终于觉得人生是有意义的了!” 我早就把所长当成了自己的亲人,虽然目前碍于工作关系不能叫“阿姨”,但心里早打定主意,日后如果所长退休了的话,一定要阿姨阿姨地叫个够。 现在她高兴,我也跟着无比兴奋,经常提供一些亲戚朋友订婚时的做法,作为素材供她参考。 她经常高兴地说,小吴,你还没见过我儿子呢,不是自满哦,我儿子真的很优秀。 又说,订婚时我会举办一个小规模的宴席,请请亲戚,你是我的小忘年交,到时候也一起去吧。 我连连点头。本来元旦我也并不想回家,对楚东无非是找个托辞。 只要不是刘矜,任何其他人的订婚结婚,都是值得人期待的喜事,不是吗? 第十五章 2007年的元月一日,北京迎来了这个冬天以来最寒冷的一个早晨。昨夜不知何时下的一层薄薄的清雪,在北风凌厉的攻势下,胡天胡地席卷着天地房屋树木行人。 昨天所长给自己放了半天假,上午临走时喜滋滋地对我说,儿子坐下午的航班回国,她得回家好好准备一下,儿子最爱吃自己做的红烧肉了,在国外这几年经常打电话说想得厉害。最后不忘回头小声嘱咐我,明天记得要去啊,我没告诉单位别人,你自己悄悄地去就行,但是不许带红包!说着,冲我挑眉眨眼,看起来年轻了二十岁不止。 一大早,我就把自己武装的严严实实,冲出去买礼物。 虽然所长三令五申不让“表示”,但是人家毕竟是领导,还把我当成亲人来对待,这份情谊是无价的。我决定不送现金,但是要用现金换点小礼物,最好是有趣又含义深刻的那种。 可是送什么呢?真是一个难题。 为了礼物,最近这段时间,我把所有下班后的时间都花费在了逛街大业中,逛街能力显著增强,基本上恢复了和阿睿在一起的那些“暴走”的日子里最鼎盛的状态。 一个人形单影只地穿梭于热闹繁华的都市,才明白曾经的那些年少无知的日子是多么的惬意轻松。 由于到昨天晚上11点为止,我仍旧一无所获。所以,我务必在今天中午11点前买到一件东西。 拿出最厚的冬装,武装得只露出眼睛,我义无反顾地冲出去与冷风比谁更有毅力。 一边“抖擞”着精神,一边想,这个样子不太丢人吧,像个棉球……不过,主角又不是我,美丽的准新娘是需要有人映衬滴,我就发扬奉献精神去做陪衬的绿叶吧…… 实在是冷。风钻过衣服的空隙冷冷地杀过来。 终于在快到11点的时候,我在一间家居用品店选中了一个u-mate的万花筒灯具。 第一眼见到这个在一个幽暗的角落里独自华丽着的灯,立时被吸引得转不开眼睛。一方宁静的空间,笼罩一派梦幻般的效果,是久别恋人的痴语,是新婚燕尔的幸福,是相守一生的浪漫,是永不褪色的道白…… ——“恋爱了,相拥一起躺着观赏万花筒,温馨而浪漫……” ——“心烦意乱了,在宁静的夜晚仰望万花筒,烦恼的心情会瞬间烟消云散……” ——“燃起一盏烛火,准备一顿晚餐,静谧的屋子里只能看见爱人的脸庞,投射在墙壁上五彩缤纷的光影好像彩色的星空……” ——“浪漫是什么?浪漫只是一种感觉,拥着爱人一起看星星的感觉,简单到不能再简单。为什么一定要每天说一遍‘我爱你’?” ——“难道你真的不明白她的心么?那就陪她一起走进这美丽的童话世界吧。你,还记得纯真时代的万花筒吗?” 找间礼品屋打上精美的包装,在一张素雅的卡片上打印下上述文字,然后我抱着偌大的“礼包”美颠颠地奔向酒店。 晚了十分钟,我颇有点不好意思。要知道守时是我信奉的美德。 等了好久的电梯,十二楼如意轩终于到了,我急匆匆地推开门,绽放一脸灿烂的笑容。 包房里人不多,三十余人围坐在一张大桌旁,言笑晏晏。 我刚从天寒地冻的室外走到室内,一时间还有些不适应,再加上这一身厚厚的棉服,反应比平时迟钝不少。 所长先看到了我,很高兴地喊,来来,快过来坐,就等你了。 然后很高兴地把我推到桌旁,对大家说:“这就是我说的神秘嘉宾,是单位里和我关系最好的一个小朋友。我一直把她当亲人看待,所以这个大喜事我唯一邀请到的同事就是她。我来介绍一下——” 没等所长话音落下,几个明显带着惊讶的声音不约而同地响起:“吴悠!” 我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站起来的这几位同志全认识,而且熟的不能再熟了。瘦高的眼镜男楚东,头发乱蓬蓬的彭立伟、斯文的杜鹏程、敦实王涛——还有,一袭红色旗装的鲁青未,以及,西装笔挺、卓然如诗,三年来让我日思夜想、入骨入髓、无时无刻不眷恋思念的,刘矜。 几个人全用一种惊诧的目光向我行注目礼。 我的眼睛直盯盯地望着正对面的刘矜,他保持我来时一手酒瓶一手握杯倒酒的姿势,僵立在那里,任酒如瀑布汩汩地漫流成河却无知无觉,只是嘴唇不知是在翕动,还是在轻声呼唤,那形状好像是在叫,吴悠,吴悠,吴悠……一声声刺穿我的心。 这是什么情况?楚东那厮呢,我在心里用诅咒一遍遍杀死这个混蛋!是谁说刘矜今日结婚来着?如果接收到哪怕一丁点暗示,我也不会这样尴尬地自投罗网。 神啊,谁能告诉我这一切是为了什么,并且大发慈悲之心将我拯救走! 我生命里最诡异难捱的一刻开始了。 为了不使事件复杂化,我没有潇洒地转身就走,而是在所长的引领下,来到桌前,坐下做绵羊状,一径低头。 大家在惊诧了几秒后,在得知我们几位年轻人全是a大校友时很快恢复了正常,两家人继续其乐融融地为融为一体而努力。 我窝在刘矜对面的座位里低头猛吃。 虽然是低着头,依然能感受到几束目光灼热地照耀在我身上。身边的这束百思不得其解的光是楚东发出的,对面一道寒风凛凛如刀般锋利的是鲁青未投掷的,与之并排的另一道热情到能把人洞穿的“激光”的主人,毫无悬念的是刘矜。 你、你、还有你,你们三个凭什么用这样的目光看着我! 就是你们三个,一个骗了我,一个抢了我,还有一个伤了我! 你们已经让我生不如死了,现在还想毁了我! 我挺直了腰板。 绝不能让别人看笑话!这是我那始终在小城温饱线上挣扎的妈妈从小教导我的话。 我保持着平静,在别人提酒时举杯,在别人祝福时微笑,竭力掩饰内心中的滔天骇浪。 酒至半酣,刘矜的妈妈,我的所长激动得流下了泪水。刘、鲁两家的至交亲朋因为下一代的大喜事而堆积的幸福与情感一齐爆发,推杯换盏互诉衷肠同贺同喜共绘美好明天…… 我趁大家不注意,悄悄地离席,准备不告而别。 刚心慌气短地冲进电梯,正欲松口气,一回头,却发现刘矜就在身后。这一惊非同小可,以至于他把电梯关上了也没反应过来。 就在电梯门关上的一刹那,刘矜紧紧拥住了我,“悠悠,真的是你!” 我奋力挣扎,“别这样,我是来祝贺一对新人终成眷属,不是来搞破坏的。” 刘矜用尽力气,无论如何不肯放手。“我很想你。” “我也很想你,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我终于冷冷而伤感地推开他,“你曾经说过的,要用三年的时间去试着与她产生感情,成与不成,三年为期。现在,结果已经出来了……恭喜你们!” 刘矜不语,眼神里那朵惊喜的花刹那憔悴。 “你没弄明白,订婚并不是一个开始,而是一个结束……” 我微笑着举手制止了刘矜的话语,“你说得已经很明白了。可是我这个人在感情上不能与时俱进,我是小城市长大的人,传统又守旧。在我的认知里,有一个原则,那就是,无论谈多少次恋爱,一旦进入婚姻,就不能三心二意。” “所以”,我对着刘矜展开最美的笑容,“你我现在,都没有权利了……” 刘矜愣在了当地,那斯文挺拔的身影永远地刻在了我的心里。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李商隐《锦瑟》 第三部 此心安处是吾乡 第一章 阿拉贡和艾尔莎相识于1928年的巴黎情人酒吧。在那一天,阿拉贡写下了这样的诗句:与你相识之日,才是我生命的开始。 我没有艾尔莎那样的幸运,能够拥有一段永久燃烧的爱情。 公元2007年的第一天,我与刘矜再次相遇。在那一天,我绝望地给自己加了一个注解:与你相逢之日,才宣告了我过去的死亡。 这一天,我狼狈而匆忙地把自己塞上了开往通化的列车。 没有卧铺,没有硬座,我在嘈杂拥挤令人透不过气来的车厢里足足站立了16个小时还多。关了电话,没有告诉任何人我要走,也没有告诉任何人我欲归,一个人穿越午夜的黑暗,在昏寐沉睡的陌生人中,孤单着,绝望着。 车在清晨七点半到了通化。一出车门,万条金线透过北方清冷的晨雾瞬间将我包围,暖暖的。这种感觉熟悉而幸福。 看着阳光下飘飞的细如微尘的金色小雪粒,我的心里一下子踏实了。 回到家,爸爸妈妈刚吃过早饭。我的到来,引起他们莫大的惊喜。 我抱住妈妈,有一种重生的羸弱。 爱情并不是生活的全部,失去了爱情的天空照样有云有空气。 “一个旧的爱情走了,预示着一份新的感情即将到来!”一个人在小屋惬意地享受儿时的记忆时,我用蟑螂强的手势为自己加油。 马大勇从我哥哥那里听说我放假回家的事。 这两个人直到我回来前不久依然打得火热,现在看他俩不顺眼的已经不止我妈一个人了,马大勇的老婆也对这对“狐朋狗友”整日“怒目相向”。 这两个人只要凑到一起,就会立即进入“忘我”的境界,对吃饭睡觉完全失去了概念,对自己肩负的洗衣服做饭收拾屋子打扫卫生等家务重任更是不管不顾。我嫂子还好,对我哥这种痴迷投入的脾性早就习以为常,马大勇的老婆孙小萌却经常为此暴跳如雷。 ——据说,婚后两个人经常吵,有这个原因,还有一些别的问题。无论怎样,我听到这些时心里总无端地会生出些愧疚,虽然从始至终好像我都很被动。 其实,我很欣赏孙小萌,那是一个敢作敢为,个性爽直到可爱的女子,我从心底里喜欢她。 只是,有时候你欣赏的人未必和你有缘,而充斥在你身边的,都是一些“有缘”的烦恼。 命中注定。 现在我常常无缘无故地想到这个词。 就在即将跨入新年的这段时间里,马大勇和孙小萌两个人突然亲密起来了,而且马大勇竟然忍痛戒了围棋。我哥在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又惊又痛,惊的是能让马大勇改性的事,除了太阳打西边出来外几乎没有可与之相提并论的,痛的是自己从此又要过上形单影只自攻自守的生活了。 还是马大勇甜蜜地道出了个中奥秘:孙小萌怀孕了。 所以当马大勇和孙小萌联袂请我吃饭时,我高高兴兴地去赴宴。幸福是一种可以传染的情绪,朋友的幸福尤其是。这是现在的我最需要的。 更让我开心的是,孙小萌居然和我一见如故。聪明如她,婚宴当天一定曾觉察了什么,但是现在她能这样心无芥蒂开朗爽快地与我大侃马大勇的糗事,让我觉得她一定是一个襟怀豁达的女子。马大勇一如既往地贫,结了婚的他更胖了,啤酒肚明显鼓了出来,言谈中有淡淡的满足不经意流露。 我真心为他们而高兴。 放假的这段时间,在与小学初中高中的同学轮番聚会的间隙,我认真思考了一下自己的未来。 我发现告别过去并不是很艰难的事情,一旦面对并且打定了主意,心里反而不再痛苦彷徨。 我决定换份工作。 这是如今这种微妙情况下一个不理智却充满感情色彩的抉择。 对于所长,我的感情十分复杂,一时说不清楚,但是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以后恐怕再无法如从前一般轻松地面对。至于刘矜、鲁青未还有楚东,这些人从现在起要统统从我生活中删除。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人生不过是一个又一个的圈子,从这个熟悉圈子里跳出来,我一定会得到更多的圈圈!虽然看起来,形状很像“零”……我又有点泄气地想。 对于换工作这件事,开始时我并不担心,想我读研期间在著名学府师从著名学者,学的又是当下热门的专业,找一份工作还不是信手拈来。 但是几天下来,心里却渐渐气馁。 毕业的时候我已经知道如今研究生已多如蚂蚁了,但是没料到只短短半年的时间,蚂蚁已经变成了跳蚤,同样是四条腿,受欢迎程度已发生了质的改变。蚂蚁虽多,还不至于讨厌,跳蚤却是人人唯恐避之不及。 人家避之不及,我只好更努力地考进。 我的首要目标是高校。 我的五个研究生同学里,现在有三个人在高校工作。 除了依旧潇洒的开着酒店做着生意的二师兄吴昊天和该行从政的我外,其余三人,班长李志刚留在a大文学院,与那个当年让我和小韩倒了三年胃口的女秘书组成了“烦人二人组”,折磨着后来人。有次率真的小韩由衷地感叹,唉,现在的孩子抗打击能力明显增强了,文学院的这些孩子在这种荼毒下,居然还没有退学,真是奇迹! 大师兄冯允和回到了原工作单位,河北某高校,据说正要考博,继续为改善自己的人生质量而奋斗。 小韩毕业后顺利签入大连某高校,虽然不是重点,但是过着极其潇洒的日子,有课的学期每周去学校讲三次课,没课的学期就天南海北地转。失去了导师的小韩,迁怒于前男朋友的死缠烂打,害的自己一直没机会对导师表白,所以一气之下又换了一个男朋友,比原来的男朋友还要百依百顺。每当我艳羡不已时,小韩这家伙总是气死人不偿命地显摆:唉,这就是所谓的魅力了…… 转而又说我,你还在守着那一棵树呢?周围的森林都要伤心枯萎了,再得不到你的眷顾就得转投他人怀抱了…… 除了李志刚,我为工作分别联系了大师兄和小韩。 大师兄是典型的书呆子,迂腐气很重,先是满口应承说肯定没问题,不屑地说,学校一大半教工还都是大专学历呢。过了两天却从话吧打来电话,又不愿让人听到,压低了声音苦恼地说,小吴不行啊,学校现在编制都满着,我去人事处看了,为了教学工作水平评估,这两年学校翻着翻地招人,现在评估过了,学校还愁这么张嘴怎么吃饭呢……你再看看别的地方吧,实在不行考博算了。 我跟小韩复述了大师兄那里的情况,小韩嗤之以鼻。“狗屁,像大师兄这种老实巴交的基层老师一般都思维简单。现在工作这么难找,你不拉关系送票子谁平白无故给你工作,那些领导子女都在那排队等着呢。你不信去打听一下,哪个学校的图书馆不是专为家属子女开设的后宫。悠悠,你要是真想进高校,那就别端着研究生的架子,咱这水平——实事求是地说——实在是一堆一堆的多了去了,你拿10万块钱,保证给你办好。”又急急补充说,“这里面可没有我的回扣,赚谁的钱我也不会赚你的钱就是了。” 我信任小韩。她是那种讲义气的朋友,所以才肯直白地对我说这些。 但是10万,我苦笑,那可是真金白银,这么大一笔数字,无论是现在的我,还是我的家庭,都是无法负担的。 我上火!小韩也替我上火,却毫无办法。 我悲哀地想,如果真的找不到工作,父母不计后果地供我读书花掉的的血汗钱,可真的就打水漂了。 我想,李志刚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去找的。这个人,永远排在我厌恶那个队伍里,不能翻身了。 无奈之下,拨通了二师兄的电话。 “哎呀老妹儿,半年不见可把我想坏了!”二师兄夸张的反应吓了我一跳,上学时凡是他拿出这个态度,就是肯定是有求于我的时候,已经让我留下心理恐惧症了。 但是这次是我多心了,二师兄的热络显然是出自真心。 听我让他帮忙找工作后,好不推脱地满口答应着。几天后告诉我,他的一个地产界的朋友正要办一本集团内部杂志,问我愿不愿意去。 问了工资待遇,还都不错,甚至比研究所的工资要高,而且给提供宿舍。 我想了一夜,到清晨时决定了,从此告别铁饭碗,给资本家打工去! 时代不同了,知识分子挑三拣四的好日子一去不复返了。如今大家都在人才超市贴着金灿灿的标签待价而沽,等待自己的还不一定是公平秤,这种情况下有人肯要就不错了。 能卖就卖吧。薄利多销。我对自己说。 却又禁不住越想越好笑,忍不住大声笑出来,震得胸口疼。 第二章 我成了北京的漂儿。 漂儿的意思是居无定所,无亲无故,工作灵活,行踪不定。 我就职的公司是地产新贵。近年来房子像吹气一样一起一大片,人们对房子购买达到令人发指的地步,许多人想尽各种办法贷到一笔款盖了第一栋楼之后,财富就比吹气还快地迅速累积起来。 我们公司那个看起来像流氓一样的小老板就是在可疑的贷下一笔款后,掘下了第一桶金。随后无数桶金像机器贩制一样,从生产线上源源不断地运来。 速度之快,令人咋舌。 小老板本质是一纨绔子弟,家里有一大堆做高官的亲戚,家境十分之好。他本来是家里人人头疼的败家子,整日不学无术,只知道呼朋好友。没想到机遇来了挡也挡不住。 当年他的一个狐朋狗友大吹特吹其远房表亲盖“纸盒楼”(意为速度极快而质量奇差)一夜暴富的经历,并在酒精的作用下唯恐天下不乱地大力怂恿此纨绔子效仿。 小老板当即就动心,借着酒劲大声嚷嚷就凭咱这实力想不发财都难呐! 应该说小老板还是有一定成功的潜质的,头脑灵活,意志坚定,而且对金钱十分敏感,一想到可以赚入大把钞票,从此不必再让家族的能人们看不起,遂当机立断,动用各种关系大张旗鼓地干起来……于是,他成功了。 成功后的小老板颇有一番志得意满的气概。 逢人便说,感谢时代造就英雄啊,如果本人不是幸运地经了商,那放在社会上还不是一无所事事的混混?放在官场里必然是贪官哪!现在咱为国家纳税,为社会造福,为几千人当衣食父母,这是何等的高尚! 然后他所在之处会立即成为一片欢乐的海洋。 但人家毕竟出身官宦,身上并没有那种暴发户的铜臭气。而且非常有眼光地是,在有了很多很多的钱以后做的第一件事情是附庸风雅,不但自己身旁总有美女作伴,频频出入各种文化场合,如愿地成为媒体宠儿,顺便让旗下的生意更加红火,而且还在集团内部成立了编辑部,大力宣扬企业文化。 我是这个编辑部中的一员,负责其中一个板块,经常在文字里做出一副小资情调,整日无病呻吟。 小老板居然很欣赏。 我很快就得到了拔擢,成了编辑部小小的负责人——私企就是这点好,不用论资排辈,不用打点关系,不用看人脸色,只要领导欣赏,就一路绿灯直奔撒哈拉。 我在北京城里快乐地当着异乡人。 白天,窝在三环一个豪华的写字楼里,从高高的二十一楼俯视车水马龙,偶尔望向蓝天,对着天边云卷云舒发一会儿呆;晚上,与同事游走于集团名下的各个商家,享受一顿美食或慢品一杯咖啡,回家出之以文字,字里行间是夸张的渲染,浪漫的色调。 我一点都不担心有一天会遇上刘矜和他的女朋友男朋友。 我现在生活的圈子,距离他们的世界实在太遥远。 我们同处于一个点上,却彼此不知。茫然地将触角向未来伸展,过程里用尽了人生全部的力量,生活的轨迹却如投出的射线般奔向完全相反的方向,在某个不知名的远方,受到地心引力的诱惑,臣服于黑色的大地。大地一派生机盎然,所有落下的叶子种子雨水泪水,都会在某个时刻相互作用,最终生成美丽新世界。 小老板的生意越做越大,渐渐将触角伸向祖国的东南西北。 我们编辑部的5个人也跟随着公司的脚步,奔向四面八方去见证集团的发展壮大。 现在,我一时在天府之城享受正宗麻辣的火热,一时在江南水乡感受鱼米小镇的宁谧,一时在北方与大学好友痛饮三百杯,一时又到天涯海角细细啃食菠萝蜜…… 我的行踪除了家人,只有三个人知道:阿睿、小韩和二师兄。 而这几个人又被我千叮咛万嘱咐一定不能泄露给某人及某人的朋友。因此,我成功地拥有了平静。 偶尔阿睿在电话那边大吼大叫:“吴悠,你要美死了!啊~~我要辞职,我也要这样的生活~~” 然后她抛下电话这边得意地笑着的我,回去好像掐郑伟的脖子:“我也要去海南,我也要去云南……” “好好好,明天咱就去南非,乖……”某人不怕死地用山东腔贫道。 果然,阿睿巨吼:“去死吧!!” 或者,“悠悠,你干什么呢,我无聊死了,200多份作文,我眼睛都看花了……” “泡酒吧呢,新品尝了一种鸡尾酒,很好喝。洋鬼子的东西虽然不够醇,但真是女同胞的最爱啊。”然后我扬手示意服务生,“再添一杯”。 那边阿睿咬牙切齿:“嚣张吧你!就你那点酒量,还敢喝酒,最好出门就找不着北!”然后坏心地疯狂大笑。 …… 阿睿和小韩分别在大连和济南于不同的时段断言我过的是一种可耻的日子。 我则得意洋洋地回她们,嫉妒吧,羡慕吧,知道钢铁是怎么炼成的了吧!不经一番失恋苦,哪得梅花扑鼻香!唉,女人,你们一旦进入了婚姻的围城,就失去整个世界啦。 去死吧!!阿睿和小韩异口同声。 可是,当我一个人从热闹的酒吧归来面对着寂静的黑夜,与职场朋友在餐厅道别孤独地赶往家中,坐着各种不同的交通工具在天上海上陆地上寂寞地奔驰……只有我自己知道,那种滋味是多么令人难以言喻的萧索。 除了个人情绪上的波动外,实实在在的说,工作上确是顺风顺水。小老板对编辑部的确是高看一眼。 无论小老板多么有钱,能让其手下免费游览大江南北免费享用各种美食,这种为求宣传不惜下本钱的气度,就远非一般小商人的斤斤计较所能比拟。 所以偶尔我会揶揄二师兄,向人家学习学习,看看人家那才是高品位高层次老板的做派呢,哪像你,一年都不请同门一次,真扣到家了。 二师兄做出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说,什么话!我这是不出手则以,一出手让你们肯定都趴下! 我说,切,有什么了不起,一人发两瓶二锅头,再对着一碟花生米,肯定都喝趴下,两瓶不够还可以再来两瓶,30元都花不上…… 二师兄一副不与女子与小人理论的样子,师妹,你就等着瞧吧! 但是他也会在遇到我们小老板时替我美言一通,无非是把我的原话搬出来,略加些小老板喜欢听的元素。 但小老板却对我们编辑部日益阔绰,一高兴,又给我们增加了一笔效益奖金。 老板真好人呐!宣布这个消息的时候,我真心实意地恭维他。 小老板得意地挥挥手,故作有文化地说,文化,是多少钱也买不来的。 我们连连附和。他走后,大家笑成一片。颇有一番小人得志的味道。 每期杂志印出来的时候,我都会到18楼的财会室去领编辑费稿费等一应费用,同时报销月里支出的路费餐饮费。 进门,左转,向前走大约十步的第三个格子间,是负责编辑部费用审核和支领的小白。 小白是典型的南方姑娘,个头不高,白白净净,说一口夹杂着半生不熟的普通话的吴侬软语。 小白工作起来十分认真,因此她一见到我就头疼,“哎呦,”她那口特别有味道的普通话或者说变普通了的苏州话会极好辨认地扬起,“吴编辑又来啦,我又得加班了,但愿这次没有一加一等于三的‘难题’了。” 这时候,从小白的位置转过去,路的尽头的一个单间里,会立刻传出来一阵爽朗的笑声,接着一个高大帅气短发用发胶弄成群魔乱舞造型的帅哥会出现在门口:“吴大编辑又来啦,快请进,只有您这高手算出的数字才能难倒我们最优秀的会计,我这主任可得好好向您学习学习。”我毫不客气地送他一个大白眼,厚着脸皮慢吞吞施施然地进屋,一屁股坐到他精致的老板椅上,毫无自觉性地左右转着,大言不惭:“高手出手,岂能是你这般低手所能理解的。” 第三章 爱情是一锅乱炖,萝卜青菜各有所爱,茄子土豆随意添加。 不论是什么,只要被扔进锅里,最后味道都会变得差不多,在这道大杂烩里,没有什么先来后到。 与我搭讪的帅哥名曰孙奥迪,是财会室的主任。 来这个公司上班的第二天,财会室打来电话,要我去办理工资卡。 我拘谨地正襟端坐在一脸严肃的帅哥对面,以标准的新人姿态虔诚填表。认真填完不知道哪个变态弄出来的一大堆琐碎事项后,我小心翼翼地递给帅哥审核。 我不太擅长同长得太张扬的帅哥相处,尤其这个帅哥还是个小领导,正拧着浓眉盯着表审核,这表上把你的年龄生日籍贯家人甚至身高爱好住址以及电话号码等标得一清二楚,帅哥在那里不动如山,一副凛然不可侵犯又隐隐透出些许得意地名正言顺正大光明地查看你的个人隐私,让人心里不停地蹦出来“别扭”、“不舒服”这样的形容感受的字眼儿。 为了掩饰这一刻的尴尬,我没话找话地问,请问公司里的新职员一般都能开多少钱?工资是按年度增长还是按职务和业绩增长? 正在看表的帅哥十分不耐地抬头,用我最讨厌的一种极其自以为是加傲慢的语气一字一顿地说,请记住,永远不要打听别人的工资,这是公司的制度,也是别人的隐私,而我们,永远会对此守口如瓶。 说完,不带一丝表情地大笔一挥,签下了龙飞凤舞的几个字。 这是告诫吗?真有意思!本姑娘活了这么大还没受过这般轻蔑的批评呢!你是个小领导就了不起吗?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小鬼罢了,这打扮做派一看就是个二世祖,居然如此臭屁!我倒要看看你老先生是何方神圣——孙奥迪?你怎么不干脆叫“四个圈”! 小样的,我记住你了,早晚有一天让你后悔得罪女人! 那天,我脾气很大地拿起单子甩头就走。 私人企业就这点好,不用担心得罪人,也不用小心翼翼地装淑女,你又不是老板,牛什么!就算是老板,本姑娘也可以一高兴就炒了他,反正已经开始了“漂”的生涯,我愿意怎么漂就怎么漂,我爱漂到哪里就漂到哪里…… 从此,“四个圈”莫名其妙地就和我结上梁子了。 后来,我们的杂志编了出来,首先在公司内部发放,大家都知道了有个名叫“我是米米”的写手。 再后来,我成了编辑室的主任,每个月总要到财会室几天,小白和一干年轻的会计出纳们就缠着我问,谁是米米?米米是谁? “四个圈”也很感兴趣,有一期我写到了哈尔滨的冰雪大世界,他兴奋又热切地冲出来跟着掺和:那是我美丽富饶的家乡啊,米米家也是那里的?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啊…… 我淡淡地无视他,与其他人欢声笑语。 他楞了半天,估计是从未受到过如此冷遇。 从此,每天上午9点左右,当我固定去公司的咖啡室喝一杯咖啡拈两片面包补充早餐时,总会不定时出现他的身影,笑嘻嘻地坐到我对面,没话找话地说,真巧啊! 我总是淡淡的,对他爱理不理。 如果说一次两次是巧遇,十次八次就不那么巧了吧。编辑室的同事们吃吃笑着八卦,诶,吴悠,孙帅哥对你动心思了,你可得把握住啊,咱们公司年轻多金又英俊的就属他了。 我不屑地用鼻子哼哼,四个圈而已,有什么了不起! 大家一片狂笑。 孙奥迪的“四个圈”之美名就此传扬开来。 甚至据说有一次小老板在开会时也随口问,四个圈呢?这小子最守时,今天怎么迟到了……恰此时四个圈本尊推门而入,连连道,我来了,我来了,对不起,对不起……引起与会者哄堂大笑,而此君不明所以,一头雾水地跟着傻笑。 后来他龇牙咧嘴地来编辑室找我,面色发青,表情不善。 正和我对版的小甲说,你好像得罪他了,小心点,听说此君脾气之大上下闻名。 我不在意地随四个圈出门。 他示意到咖啡厅坐坐,我抱着胳膊拒绝,“有事儿就在这里说吧,我那边还有很多工作要做。” 他冷冷地回头,没有一丝表情地问:“听说吴大才女挺有创意?四个圈是你给本人起的外号?” “怎么了?”我抬眼皮,不甚在意地问。 “你凭什么给人起这么难听的外号,你有什么权利毁谤我?就因为我对你吴小姐高看一眼,所以我就该死了是吗?” 我讶异地仔细看面前这个年轻人,“你中暑了?还是被煮了?我什么时候毁谤你了?不过一个外号而已,又不能破坏你人帅英俊的事实。再说我又不是有意传播,我只不过说了自己的感觉而已,这也犯法吗?言论自由是我的权利!”我瞅一眼他一会儿青一会儿白的脸,慢悠悠地接着说:“至于你是否高看我,本人没感觉到,也不稀罕,以后还请孙主任把眼睛放低点,你要是不把眼睛长脑门上就更英俊了。” 说完,不理他,自顾自回办公室。留下他在背后气鼓。“气鼓气鼓气到八月十五。”我心里念叨着,许久以来郁积的烦闷一扫而空,真过瘾! 但人际关系这东西真是莫名其妙的可以。 本来我以为从此就把此君得罪透了,没想到他的态度忽然来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不但从此对“四个圈”安之若素,而且频频邀请编辑室的小甲、小乙、小丙、小丁,顺便捎带上我;或者托公司其他部门的老a老b老c老d请我吃饭,毫无意外地每次都会发现他的身影。 我从来就不是一个能够冷酷到底的人。 既然人家主动示好,我也没有道理再别扭下去。 这个世界没有人有义务永远对你好,见好就收才是明智的行为。 于是,四个圈成了我在公司里一个不错的朋友。每次到财务室时都会和他寒暄一阵,互相刺一顿,这已经成了我们的相处方式。 四个圈社交活动颇为广泛,经常邀我一起去。通常会遭到我的拒绝,只是偶尔他有老乡聚会的时候,我会去凑个热闹,原因是喜欢东北老乡的豪爽干脆,每次我们都会在饭店里蔚成风景……这样的日子有多惬意我不知道,只知道内心深处那一道伤痕似乎好像大概差不多……正在慢慢愈合。 “你被他打动了吧!”阿睿每每听我汇报完,总会忍俊不禁地揶揄上这么一句。 “没有,我怕再不动就得挨打了。”我望着宿舍窗外的流云,懒洋洋地回答。在心里用尽全部意念希望那朵最小最结实的云变成一只兔子,没想到它努力了半晌,最后变成了一只乌龟样软绵绵的东西。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你怎么了?居然还有人敢打你?”阿睿在那边半真半假地喊。这个单纯的阿睿啊!真不知郑伟娶了她幸是不幸。但从两人结婚两年来依然如胶似漆恩爱依旧还如从前一般打情骂俏的举动来看,无疑是幸福的。 “真是让人羡慕啊。”我于是没头没脑地感叹。 电话那边阿睿一头雾水地问,什么?羡慕什么?谁让你羡慕了?喂,该死的吴悠,把话说清楚…… 第四章 小时候最渴望的事情,是像童话故事里讲述的那样,在一个灰暗的日子里,忽然有天使出现在一个平凡无奇的小女孩面前,告诉她可以为她实现一个愿望。 哇,那是多么幸运,多么美好,人生的烦恼因为一个愿望而一下子烟消云散了。 遗憾的是,天使从未眷顾过我。 但是我从未放弃过梦想,未雨绸缪地把自己的愿望排成队,如果某一天天使真的降临,我可以毫不犹豫就报出答案…… 愿望一直在变。 ——美貌、智慧、财富、白马王子、幸福人生……女孩子们有无穷无尽的渴望,其中最单纯可爱的是想要一只洋娃娃,最自作聪明的是周星驰的“我的愿望是,再给我三个愿望。” 25岁之前,我也纠缠在以上的愿望里难以取舍。 但是现在,我的愿望只是,让现在成为永恒。 是的,现在。 因为现在我觉得幸福。 幸福源于生活的平静。 首先,职场上没有竞争压力。 放眼整个集团,编辑室是一个奇怪的存在。集团所有其他的部门都是为了赚钱而设立的,唯有编辑室,是一个美丽的附庸,是小老板的一个奇思妙想的产物。 我们不需要宣扬企业文化,企业文化由广告部具体负责并实施;我们也不需要报道公司活动,小老板自有一大堆秘书在编着公司周记。 我们好像除了挥霍一下公司过剩的资金,矫揉造作地用文字无病呻吟一番,把公司里年轻男女心中的那份渴望爱情的朦胧憧憬点燃外,毫无贡献。 而且难能可贵的是,编辑的几个人,都或多或少地有点神经质。大家看重的只是如何用文字把自己表达出来,对于职位和其它并不在意。所以我们相处得很轻松,除了相互谈天说地外,就是互相海阔天空瞎侃,在瞎侃中让自己对于感情的认识和理论日益升华或者更加偏激。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没有了利益的纷争,人间就是天堂。 其次,生活中没有感情的纠葛。 没有爱情点缀的生活,虽然有那么一点单调,还有一点孤单,但是却简单随意,不会产生大喜大悲。 唯一算作插曲的是四个圈总是暧昧地游移在我周围,引起大家普遍猜测,连我这个当事人也一直在猜测不已。 某个喝了点酒的夜晚,我在酒精的刺激下疑惑地询问,四个圈,你是在追求我吗? 对面有点微醺的四个圈很绅士地伸出一个手指摇个不停,用他那招牌的“人不风流自多情”的帅哥眼神乜斜我:非也非也,我被你吸引过,但是后来越接触越发现,我们成为情人的可能性太小,反而是成为哥们的可能性很大,考虑到这种关系更让人心安,所以我决定做你的蓝颜知己。 心安是什么意思?我气愤地给他一捶。 意思就是,他望着我,轻轻地说,你永远不会离开我。 酒吧里灯光如晦,仿若媚眼如丝,夜色长长地摇曳着倩影,让身在其中的人们脸上都有了一番说不出滋味的形容。 从那以后,我的心里一片安宁。和四个圈真的如同哥们一般地相处起来。 八月,天热的不像话,北京又到了让我最讨厌的季节。 我每天披星而出戴月而归,为躲过这过于“热情”的太阳不择手段。然后一整天躲在有空调的地方,偶尔不得不出门时,也是走几步便钻进一个小店凉快一会儿,实在找不到可进的地方,有空调的厕所也将就了。 四个圈对此笑得前仰后合。 我不以为意,依旧我行我素。 八月底,集团新开发的一个楼盘正式开盘,规模浩大,盛况空前。 编辑室的姐妹们早就相互怂恿着要一人买一套了。 这几年北京的房价何止翻了一番,简直翻了四番都不止。 四个圈曾经在编辑室炫耀过,零三年他在三环附近买了一套房子,当时的价格为4000一平,现在那附近都升至一万多一平了,固定资产凭空翻了四个跟头。 我们羡慕得口水直流,小甲当时就流出愤恨的泪水,悲惨地嘶吼,时不我与!时不我与! 四个圈高深莫测地制止了她的表演,以一副预言家的姿态宣布,用词错误,是时不我待。 然后十分恨铁不成钢地训斥我们几个,你说说你们一天天除了在那想些没用的以外,做没做过一点实际的事情?不要觉得你们是女生就没有一点负担了,现在你们可以放出口号说没有房子的不嫁,但是有没有想过,万一有一天你们爱上了一个穷光蛋,难道真的要在露天喝西北风?人啊,一定得未雨绸缪,这个世界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千万别对自己太自信了! 大家都被四个圈给震住了。 那天,我望着四个圈离去的背影沉默。 小乙趴在我肩上一同目送帅哥消失在走廊尽头,喃喃道,又是一个有故事的人啊! 然后用力拍我,你准备让人追到什么时候啊?怎么还不给人一个答案呢?对爱情不要太贪婪了,万一让别人抢去后悔就晚了——人家光房子就值多少钱啊…… 然后大家兴冲冲地凑到一起掐算四个圈究竟值多少钱。 我服了。头疼。无语。 四个圈的一番话勾起了我买房子的想法。 现在这么幸福的生活,如果再有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住处,就更完美了。 我点点手里的存款,基本上也小小地够一套小房子的首付了。所以,开盘这天,我不顾三十多度的高温,满怀热情地和编辑室同仁一同冲往售楼处。 售楼处人山人海。 这里布置得很漂亮,典雅华丽的装潢让人挪不开眼睛,现场抽奖活动和买房赠家电的优惠弄得一派喜气洋洋。 样板房和楼盘模型在灯光的作用下,呈现出美轮美奂的效果,让人恨不得立刻据为己有。 而售楼小姐口中的“a楼b座只剩一户三楼了”,“b楼b座全部售出”,“……”类似这样的话语更是激化了人们的疯狂,争先恐后地冲向预定金收取处,那里此刻如同战场一般火热。 我只觉得血脉喷张,加快了看宣传册的速度,然后迫不及待去交订金。 订金收取处全是熟人,四个圈和小白他们都在。 见我满头大汗地在人群后排队,四个圈高声把我喊过去,几个人高马大的现场保卫人员给我开了重重保卫的后门,进去后,我一下子瘫倒在四个圈的椅子上,没忘了有气无力地喊:“快,b楼c座13楼1号……” 四个圈一副“i服了you”的无奈,“你凑什么热闹啊,这么多人,你也不怕蒸成人肉包子。” 我见这厮在那慢悠悠地抽纸巾,还不动手给我办理,一着急脸更红了,带着哭腔喊:“房子,我的……我的……没了找你拼命!” 四个圈终于撕开了手里的纸巾包,抽出一张递给我,“急什么,先擦擦汗,脸都快成猴子屁股了。” 见我真是气坏了,才不紧不慢地小声解释说:“不用担心,房子有的是,在那狂喊的都是托,这是销售策略,标上红旗的并不一定都售出了,你完全可以慢慢挑。” “谁知道你们这里有那么多鬼画符,”我嗔他一句,心里慢慢安定下来。这才觉出刚才一通剧烈运动弄得自己更是热得难以忍受,连忙告别四个圈他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挤到门外透透气。 门口有一排仿真椰子树,我坐到树下望着浩渺的蓝天,羡慕那里没有吵闹的人影,只有白云像海浪一样悠闲地缓缓流动,不觉一时出神。 过了不知多久,忽然觉得有视线像x射线一般刺激着我敏感的面部神经。 叹一口气,懒懒地收回目光,手搭凉棚向斜前方望去,这个方向的感觉最强烈。——眼睛长时间注视蓝天的结果是,眼前总有一片红色的云翳阻挡着视线。模模糊糊中,只觉得那个人好像很熟悉,那卓然挺拔的身姿,那一丝不苟的头发,还有那熟悉的炽热的目光……视线渐渐清明起来,那眉,那眼,那鼻子……那不是刘矜是谁! 刘矜?!我慢半拍地反应过来。心里咯噔一下,身体灵活而迅速地弹起来,一头扎进售楼处的人海茫茫中。 第五章 我的记性一向不好。 学生时代经常手里拿着笔到处去找笔,刚刚发生的事情转眼就会忘记。我欠别人钱时固然得用笔记本记上省得忘掉,可是就连别人欠我钱这等事居然也会在瞬间便忘记,实在有点…… 阿睿经常坏心地说,太好了,以后经常向你借钱,然后很长时间也不还,你就永远忘记了! 但奇怪的是,在感情一事上,我却永远不能如过眼云烟般处理得风轻云淡。 大学时的初恋冷酷地与我分手后,曾颓唐了好长一段时间,如果不是遇到了刘矜,还不知道要郁闷到何时。 现在,和刘矜分开已经四年了,为什么一见到他还是眼热心跳,惴惴不安? 难道时间可以抹除恨的伤痕,却无法吹散爱的影子? 售楼处前我大力冲入人群,身后传来刘矜急切的声音:“吴悠,吴悠,是你吗?等等我!” 那声音是如此熟悉,熟悉到让我禁不住流下热泪。 我快步穿过大厅,跑到最里面的订金收取处。 四个圈被我一脸慌乱且泪痕满面给吓到了,有点手足无措。 我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简单挥手,示意没事,随后从定金收取处隐藏在角落的一个小门夺路而逃。 合上门,将一室的喧嚣关在身后,耳边仿佛还隐隐约约听到刘矜在焦急地喊:“吴悠你在哪里?吴悠不要躲着我!” …… 心绪不宁,心里有个魔鬼在点燃狼烟。 第二天,背起相机飞往海南,公司在海南银沙滩附近有个楼盘交工了。本来编辑室一干人等嫌热,都不愿去,其中以我为最。但烦恼出其不意地来了,我只好做逃兵。 在盛大的楼盘附近照了几张堪比风景照的照片,随后跑到著名的银沙滩晒烦恼——躺在真正的椰子树下,望着碧海蓝天,一整天一整天地发呆。 海南的夏天是地狱,40多度的高温炙烤下,只有本地人和魔鬼能逍遥地活下去。 为了维持我并不太白的皮肤,我买了一个极具土著风情的大草帽来遮阳,又戴着它泡海澡,样子极可笑。 我毫不在意。 这里经常会让人产生身处国外的错觉。海滩上一大片一大片全是俄罗斯人,没有人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任何人,不用在意形象,不用和任何人浪费唇舌,不用为任何人伤神,简直可以媲美无人之境,偶尔享受一下“没有人”的人生,是很幸福的事情! 夜里,蛰伏在公司设在海南的员工宿舍里,对着电脑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却一个字都写不出。敲门声忽然响起,有节奏的三声一顿。 夜并不太深,外面海滩上人声依然喧闹,我还有开门的勇气。 带着疑惑拉开房门,却见四个圈风尘仆仆一头热汗地站在门外冲我龇牙笑着。 我又惊又喜,连忙让他进来,奇怪地问:“你怎么来了?” 四个圈不理我,扔下行囊直接扑到海景窗前,羡慕地吼:“啊!实在太美了!” 回过头恶狠狠地瞪我:“我说吴悠,你的日子是不是太腐败了,整天山南海北地乱逛,分明是想把我们这群苦干累干加蛮干的可怜人嫉妒死!明天我就要向老板打报告,坚决不能留着你们,看着就气人!” 我得意洋洋地摇扇子,以无比惬意的语气炫耀着:“就是这么幸福!有本事你就告啊,我才不怕呢,哈哈哈哈……”留给他一串猖狂的笑声。 半晌,我终于想起刚才的问题:“你怎么来了?” “公司派我来巡视一下这边的账目。”四个圈得意地坐到房间里唯一的木椅上,毫不客气地拈起我刚刚削好的木瓜送入嘴里。这厮行事太张扬,绝不放过炫耀自己的机会。 我抢过木瓜,把没削皮的一堆推给他,“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你以为自己来无影去无踪啊!——打个电话给编辑室就知道了,本帅哥的魅力一向让人无法阻挡。”四个圈得意地摸摸自己的头发,那副鬼样子,小尾巴都翘到天上去了。 我给他一个受不了的大白眼。 两人一时无言,低头一口接一口地吃木瓜。 新鲜的木瓜有一种清香的味道直入心脾,这是在产地以外的任何地方都吃不到的味道。我对海南的饮食一点兴趣都没有,什么东西都是白水煮出来似的,顶多弄一点海鲜酱油让你蘸着吃。我这个饕餮之徒第一次见当地人如此这般吃白斩鸡,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注意,不是口水,而是下巴。因为实在是受到了惊吓。 与之大大不同的是这里琳琅满目的水果,每一种都飘扬着浓郁的异香,甜得发腻,腻入骨头里,整个人好像都沾染了一些妩媚。 遗憾的是,妩媚也得要好皮囊才行。 当地人都比较矮,到了夏天更是一色的黑,难得见到美女。有时我忍不住想,既然女人已经不好看了,不知道这里盛行的人妖表演是否还可观? 我把这个想法跟四个圈探讨了一番,忽然兴起,“要不,你领我去参观参观?” 四个圈一副吞鸡蛋了的表情,痛心疾首地指责我:“吴悠,你怎么一离开我就学坏了呢?人妖有什么好看的,不就是该有的都有,不该有的也有了吗?男生看看也就罢了,你什么时候也这么低级趣味了?” 我到底脸皮薄,立刻有点讪讪的。 那厮却话锋一转,说道:“要看也不能在这里看,都很丑,去泰国看正宗的还行,真有极漂亮的。当年我在海南看过后去泰国,才相信了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 我晕。 早就知道四个圈这种人,不夸张就不能开口,亏我刚才还不好意思呢。 “你知道那天有人找你找得要发疯了吧。” 四个圈不知什么时候停止了关于人妖的长篇大论,冷不丁提问,问得我有点发愣,“你说什么?” 话一出口,却立即反应过来。 这个家伙不会是因为这个跑到海南来的吧。 四个圈仔细瞄我一眼,半真半假地说:“那个人就是一直以来你对我若即若离的原因吧。” 我没好气地放下手中的木瓜,坐直了身子,认认真真地望住四个圈说:“有没有他,咱俩都不可能成为朋友以外的关系”。 四个圈一副受伤的做作。 我耐心而真诚地为他解释:“他曾经是我生命里很重要的一个人,甚至可以说,直到现在都左右着我的感情。但是他是他,你是你,我对你的态度与他无关。我们是好哥们,我们永远都是好朋友。这种感觉让我备觉珍惜,到了不忍心让它进一步发展的地步,因为往前走一步,很有可能就是分手。与其背靠背,不如面对面。” 四个圈痛苦地看着我,忽然夸张地捶胸顿足,“伤心欲绝,我这么抢手的人怎么在你这里就老是碰壁呢?” 我嘿嘿傻笑,豪气地邀请他去吃海鲜慰藉他受伤的心灵。 “我要狠狠宰你一顿!”四个圈恨恨不已。 我宽心,知道这个样子的四个圈就没事了。 其实仔细想想,豁达大度外形又好,四个圈好像满身都是优点。 只可惜,非我良人。 我要的是缘分,是心与心相撞的那一刻心动,不是一张证书那么简单。 太贪心了。我叹息。 临出门时,四个圈忽然顿住转身,想起来什么似的说道:“对了,那天后来的情况你知不知道?” “什么情况?怎么了?”我刚刚平复的心忽然狂跳起来。 “那人疯了一样地满场找你,后来你们编辑室的小乙看不下去了,去和那人说了不少,如果原来你是躲着他的话,恐怕现在行踪已经暴露了。” 第六章 四个圈的到来,彻底打破了我暂时的平静。 有了心事的海南,忽然变得难以忍受。 天热,地热,海水热,心更热。 也许,这个世界不是没有净土,只是我们芜杂的心灵再也回不到最初的样子。 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狂奔回北京,留下四个圈在背后一个人目瞪口呆,继而对我不讲义气的离开气愤不已。 小乙在我回来的第二天晚上找到了我。 小乙是编辑室来得最晚的女孩,浑身上下洋溢着新新人类的时尚气息。 她的口号是:我要恋爱,恋爱我要!并在这一指导思想的指引下,疯狂而执拗地寻找所谓爱情的感觉。 我到编辑室后,一直对自己的故事讳莫如深,大家在一起八卦时,也从不多谈。同事们都习惯了我的推搪,除了编派一下我和四个圈莫须有的故事外,谁也不会幼稚地去轻易揭起往事的幕帘——谁还没有几个不可碰触的伤疤呢。 唯独小乙,在第一次读完我的文章后就睁着梦幻般的大眼睛霎啊霎的瞅得人心里发毛,直到我受不了地出声询问怎么了,才压低了声音说,悠悠姐,你肯定有什么刻骨铭心的故事发生过,不然你的文章怎么会感伤到骨子里。 那是我第一次认认真真地仔细打量面前这个打扮时髦,有点特立独行的小女生。 小小年纪,思想挺复杂。 记得当时我给她下了这样一个定语。 小乙喜欢一切与爱情有关的边边角角,同时与三个年龄不同身份不同地域也不同的男朋友交往。面对我们的质疑,她则宣称,一份爱情难以令自己的精神得到满足。 编辑室里和我同龄的一个同事宣布与她产生代沟了。她就跑到我身边像小狗样亲昵地蹭个不停,口里说着怎么会呢,我和拒绝爱情的悠悠姐都有共同语言呢。 事实上,小乙非常喜欢昵在我身边给我开窍,热心地替我寻觅着适合我的另一半。 我哭笑不得。 这次这件事,小乙一定是最开心的那个。 女人是靠秘密滋养的一种生物,无论是明星八卦社会秘闻,还是朋友心事路人隐私,反正只要有秘密可以分享,女子们便精神力见长,想象力漫天飞舞如火如荼,两眼放光神采飞扬极不正常。 这是一个普遍规律,很少有女人能免俗。但男人对此十分不屑,四个圈就曾非常大男子主义地嗤之以鼻:你们女人除了叽叽喳喳就没有点正事可做? 我狠狠教训了他一顿,把他高昂的头颅磨叨得认罪般垂到了地上。 “这是性别本能。”见他服软,我得意洋洋地中止了唐僧般的长篇大论。 果然,现在小乙见到我的第一句话就是:“姐姐,你瞒得我们好苦啊!” 我看她一眼,拿掉她软软地放在我肩上的汗手,直截了当问:“他都跟你说了什么?” 小乙把我摁到床上,自己也坐下,又执拗地把胳膊环上来,亲密无间地压低声音说:“他说你是她女朋友。” “别听他胡说。”我拒不承认,突然提高的声线把小乙吓了一跳。 “那是过去式了,”我连忙又补充道,声音柔和了不少。 “可是他言之凿凿的,你没见他疯了一样地满场找你,整个衣服都让汗水湿透了,神情凄惶的不得了,连我这种久经沙场游戏人间的人都被感动了。”小乙的神情极其认真。 我不语。能想象得出当时是一种怎样的景象。 嘴里却转移了话题:“什么久经沙场,别糊弄你姐姐了,难道我还不知道么,你呀,其实就是一感情丰富型的小女孩,不然一次杀戮就够了,哪里还能一次又一次地为了爱情奋不顾身,分明就是一扑火的飞蛾!” 小乙假装嚎啕出声,作感动状扑到我怀里,被我毫不留情地一把推开,“热死了!” “那,你跟他说了什么?”说实话,如果是别人我还放心些,但这个另类的小乙……真是让人忐忑。 “什么都说了。”小乙眨巴着无邪的大眼睛,貌似天真地轻快说道。我的心沉下去了。 她进一步解释:“我告诉他我是你的同事,我把公司地址、你的住址、你的电话、你的现状、你的‘四个圈’什么的统统告诉他了。” “什么叫我的四个圈!”我烦躁不已。 这样看来,我再一次暴露了吗?可是,为什么,掌握了这么多信息的刘矜,至今还在沉默?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自己立刻吓了一跳。 ——原来内心深处,我竟是这样想的吗? “悠悠姐,别骗自己了,在感情这方面你骗得了自己却骗不了我这个专家。我早就说你的心里肯定有刻骨铭心的往事,怎么样,终究验证了吧。”小乙掰开一个我从海南带回来的蛋黄果,诧异地说,这东西真像鸡蛋! 看我面色不豫,她忙接着解释:“至于我说的‘你的四个圈’,也决不是胡编乱造。你知不知道,孙奥迪可是只允许你一个人当面叫他‘四个圈’,别人谁都不行,就连老板叫了一次,他都怒气冲冲地去交涉了好一通,吓得老板当时就道歉了。” 是这样吗?我诧异了。四个圈居然这么有个性,真是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那天后来我们又说了很多。最后小乙临走时对我说,悠悠姐,我看你是当局者迷呢。你可能不喜欢我这样自作主张地透露你的信息,但是也许你的确需要一剂猛药来正视自己的感情呢,回避不是办法,相信我。 当局者迷吗?我疑惑了。 心里烦躁不安得不出结论,索性抛开这些烦恼,跑到公司售楼处看房子。 这一招是我的独门秘籍,每当有解不开的烦恼时,我就会选择把一切都抛到脑后,相信时间的风终究能将一切吹散。 售楼处比刚开盘时安静了不少。销售经理小李是四个圈的好朋友,见我来了,很热情地迎上来打招呼,细细地为我一一介绍,我窃笑,果然第一天很多插上红旗标示已售的房子都还没卖出去,但是在火爆的市场大环境下,所剩也不多了。小李笑说,我们总是把最好的留到最后,等待哄抢过后,在淡季依然可以保持不错的销售业绩。 我看中了一套50平的小房子,一居室,方方正正的。但按优惠价折合后还需要30多万,这对于我,仍然是一笔不小的负担。小李给我出主意,让我去找小老板,“他最不经夸了,给他戴几顶高帽,肯定美滋滋地给你便宜不少。” 小李人真不错。我心里想。 没怎么犹豫,我很快在订房单上签了名,心里有沉甸甸的喜悦——这里,今后就是我的家了。 夏日天气多变,我在售楼处时恰巧躲过了一场急雨。现在雨停天霁,晚霞如大幅水墨氤氲着渲染了渐渐暗沉下去的天宇。 空气中有久违的泥土的芬芳,清新的气息将我心中积攒的说不清的烦闷涤荡净尽。 不知不觉中,竟来到了久违的a大。我信步踱进去,眼前熟悉的景象控制不住地勾起了某种情绪,微润了我的眼眶。 转了一圈,来到位于地下的书店,好久没闻书香了,我加快脚步走了过去。 书店老板还是那个长得像何润东的帅哥,只是几年不见更成熟有气质了,记得当年阿睿叫他“我的书帅”,被我简称为“蟋蟀”。 呵呵。 往事悠悠,多么美好! 我破例好心情地同他打招呼。 从本质上讲,我并不喜欢与陌生人随便搭讪,故而上学时虽整天来这里转悠,却谨守陌生人的本分,从不与之交谈。 现在重返校园,念旧情绪油然而生,竟然有点情不自禁。是我长大了?还是,预示着我已经开始老了? 有个诗人说过,我无法不老,但我还有可能年轻。 这是我最近的精神动力之源。 为什么有的人成为了诗人,而有的人永远成不了诗人?就像有的人可以游戏人生,而我却永远无法潇洒红尘?这些问题常常无故困扰着我,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此刻,“蟋蟀”见到我,竟是出乎意料之外的热情,熟络地询问起毕业后的种种,让我有种“疑似故人来”的错觉。 “我还记得当时你总看书看到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特有意思。”蟋蟀如是说。 我颇有些不好意思,这么明显吗?我还以为挺隐蔽的呢。 “你朋友是留校了是吧,还是总来,现在也在里面呢。”过一会儿,蟋蟀告诉我。 我有点糊里糊涂,我朋友?留校了?不是班长吧,我可不想见他。 没等我有所表示,蟋蟀已经一边说着,一边走出柜台,奔向前面。 我无奈地叹气。尽管我不想见班长,可这种情况也不好意思阻止蟋蟀,只好跟上去。 近了,见一个人正坐在书堆上埋头苦读。 见被人挡住了光线,这人微皱着眉抬起头来——“楚东!”我忍不住叫出声,下一秒发现,声音里喜悦大于惊吓。 第七章 楚东见到我,欣喜不已,不停地询问我这一年来的情况,神情像小孩子一样雀跃。 他还是老样子,头发乱糟糟的,话语间跳跃性很大,就着我们的谈话,一会儿抨击一下中国的楼市,一会儿批判两句中国高校的运行机制。 虽然依旧是交谈甚欢,我却分明感到,有些东西是真的再也回不去了。 关于元旦那场让人心碎的偶遇,楚东直到现在还有点搞不清状况。 “我当时告诉你的是他们要结婚,因为那是青未这样对我说的。之前我并未见到刘矜,也没和他联系,他在元旦前一天才回来,我想他可能要忙着准备婚礼,就别去凑热闹给添乱了,结果没想到事情整个差了一大步。” 楚东挠挠头,疑惑地问:“不过你当时不是说不去吗,后来怎么又去了,去了却又跑了,然后一跑就跑的无影无踪,我把你们班同学都联系了一遍,谁都不清楚你具体在哪里,我一冲动差点到公安局报案了。最后还是刘矜往你家里打了电话,听说你还在北京,时常同家里联系,这才放心。可是北京人海茫茫,想找个人真如大海捞针一般,你家人也说不清楚到底你在做什么。刘矜这小子想起来你最喜欢压马路,结果我和刘矜就养成了逛街的‘好习惯’,一上街就东瞅西望,盼着能在哪个商场里忽然看到你在那儿砍价……” 闷热的夏天,唯有晚风微凉,清爽地拂过高楼、绿树、鲜花、小草,最后化作绕指柔,盘旋在心底经久不散。 “何必找我呢,一点意义都没有。”我叹息。“刘矜快结婚了吧,或者已经结了吧!”我望着华灯初上的校园,心里一派平和,学校里那种特有的温馨的感觉让人情不自禁的沉迷。 楚东一拍脑门儿说:“对了,你肯定还不知道呢,刘矜和鲁青未分手了。” 什么?我瞪大了眼睛。 楚东随后讲述了事情的始末。 那天我出其不意地出现在订婚宴上,对所有知道内里的人来讲,不啻于一个重磅炸弹。 我走后,刘矜紧跟着追了出去。 鲁青未大怒,泪撒当场,没等刘矜回来就拂袖而去,谁也拦不住。两家亲朋好友面面相觑,虽不明就里,却也隐约感觉出来点什么,于是草草收场。 结果第二天,当事人就昭告八方亲朋,婚事取消。一场喜事以分手收场。 我越听心里越堵,这半年来一直觉得自己才是最受伤的那个,怎么忽然之间就变成棒打鸳鸯的罪魁祸首了? “对了,你本来不是说不去的吗,为什么那天又决定去了?”楚东滔滔不绝了一通后,以疑问句收尾。 我心里忽然涌起一阵无名怒火,不由得冷笑说:“我就是专门去拆散人家大好鸳鸯的,然后羞愧难当没脸见人,决定玩失踪,不让你们逮着——这个理由可好?可够充分?你楚大博士可满意?” 说完,我转身就走。 相逢的喜悦消散殆尽后,仔细谛视时,发现人与人之间,只不过是几根细细的绳子结成的关系,单薄而易碎。 “我没有那意思,”楚东一把拉住我,力道出奇的大。 我属于生气起来如闷头黄牛那种,倔强而沉默。 此刻,忍痛不吭声,用力挣脱。 楚东几步跑到我前面,强迫我面对他,声音里带一丝伤痛:“吴悠,我怕你误会我还来不及,我怎么会去误会你?你知不知道这半年来我找你找得多辛苦!” 我冷淡地打断他,“谢谢。但我不需要。不需要刘矜,也不需要你。离开了你们,我觉得我的生活掀开了崭新的一页,不用背负负担,远离伤心难过,舒适自在惬意轻松,正是我梦寐以求的样子。” 我渴望的是童话故事里永远都有美好幸福结局的那种生活,不是琼瑶的苦情戏。 路灯的映照下,楚东镜片下的眼神深邃,穿透夜色,有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道:“吴悠,离开我们你很开心吗?你知不知道,我在刘矜背后默默喜欢了你很多年,很多年!为了能在北京‘邂逅’你,我不惜放弃了去香港中文大学的机会留校任教!我很后悔当初为什么不早一点把自己的心意表达出来,即使被拒绝了也省得牵肠挂肚,被拒绝了我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死缠烂打,软磨硬泡,穷追不舍……好过像现在这样和你若即若离不远不近,好过让你像对待陌生人一样毫不顾忌地有事没事就和我分道扬镳。” 我不语。 楚东的心思不是一天两天了,我心里自然很清楚。 但是,如果可以的话,上学的三年足够使一段感情发展壮大,既然当年没有,现在和以后就更不可能了。 感情这种事情里,没有谁对谁错。 我停止了挣扎,楚东也慢慢松开了对我胳膊的钳制,却忽然紧紧抓住了我的一只手,目光灼灼。“吴悠,给我个机会吧,不试验一下,怎么知道我是不是合适的那个人呢?” “不行,我打针从来不做试敏,一件事非要痛两次,别折磨我了。”我开着玩笑,决绝地给出宣判。同时用那只闲着的手用力拍掉楚东的“鹰爪”,空气中响起脆生生的一声响,像肥皂泡突然破灭,突兀而惊心,那声音在这个空旷的夜晚传出去很远,远远回响于楼群中。楚东苦笑一下,终于松开了手。 那个夜晚的后来就很沉默,我借口明天还要早上班,像逃一样地冲入地铁站。 楚东如影随形,一直陪着我等车。 我们两个人,一个在左,一个在右,一个靠前,一个稍后,在空荡荡的地铁站台望着广告灯箱寂寞地延伸,像伫立于时间无垠的荒漠,明明可以相互陪伴,却依然如孤独的陌生人,相顾无言茫然无措。 这个夜晚有点混乱,往宿舍走的路上,蛐蛐声隐藏在草丛中,一直响个不停。闹得我心头像有一个精力无穷的小魔鬼在用圆珠笔用力划玻璃,让人烦闷到极点。 到宿舍楼下时,竟是没来由地冒了一身汗,让人情不自禁地低低诅咒这个讨厌的季节。 我们的宿舍有点偏僻,是整个楼群最后边的位置,因为长时间没卖出去,公司索性将之做了员工宿舍。 一般说来,从进入小区的大门到走到宿舍楼下,大约要十几分钟的样子,路的前半段还灯火辉煌,后面渐渐就有点荒无人烟的僻静。加上我们单元前面的空地被一个大洗浴中心给占去了有四分之三的样子,后面仅余一条狭窄的小道留给我们这些不够辉煌的人。 每次走到这里我都有点提心吊胆,每每听说城市哪里出现抢劫杀人案件,都会心惊肉跳好一阵。这里的地理位置,绝对是绝佳的作案现场。 今晚月色如钩,天幕上看不清星星的影迹,只余一片城市灯火制造出的昏黄。 今天的一切如此错综复杂,一时来不及消化。 我怀揣一肚子心事,一个人穿越僻静在楼群间拐来拐去,听着高跟鞋踩在地上微有点凌乱的脆响,心里越发毛毛的,总觉得夜色中有种沙沙的响声如附骨之蛆,怎么甩都甩不掉,如同在掩盖着什么秘密。 心惊肉跳地走了半天,到了洗浴中心后面冒着热气的窗子时,紧张的神经绷到了临界点,索性抱起包小跑着奔向单元门。 就在我翻了半天,好不容易从包里翻出钥匙,但紧张了半天还没捅进锁孔时,忽然响起一阵脆铃,像极了午夜凶铃里的电话铃声,随后一个声音突兀地大着嗓门喊:“您好,我是接线员葛优……” 我被吓了一大跳,心“噗通噗通”大力跳着,全身的血管都颤抖了一番。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是我的电话在叫唤!这该死的铃声,一会儿就换了它! 我掏出电话来看一眼,是个陌生的号码,这时候门终于开开了,我带着点劫后余生的虚弱接通:“喂,你好!” 电话那边只闻呼吸声,久久没有人应答,我刚平复的心不由得再次噗通起来,二话没说当即挂断,一口气跑到六楼我的宿舍。 这个夜晚有点邪门。 我后怕地望着自己小小的屋子,觉得眼睛看不到的地方好像正隐藏着什么。 连忙把窗帘拉上,把所有的灯都打开,再把门窗都检查一遍,甚至卫生间都拉开看了一眼,确定无人后,才猫到被窝里,四角掖得密不透风,伸出一只手把mp3调到收音机状态,听着里面主持人叽叽喳喳的热闹声音,方才那种紧张的情绪才稍稍缓解。 这时,酷似贞子出现前的那段铃声猛然又响起,我咬牙切齿地以最快的速度把电话从床头拿过来,恶狠狠地问:“喂!是谁?” “吴悠,”那边一个男声迟疑地传来,“请问你是吴悠吗?” “我是!你是谁!”我气势依旧。 “……我是刘矜。” 刘矜?刘矜么…… 第八章 紧握着电话,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沉默在悄悄蔓延。 “吴悠,我后悔了。”刘矜的声音低低地从电话那端传来,清亮而有磁性。四年来多少个不眠之夜,这声音辗转于我的脑海心海,萦绕在漫长黑暗中的每一分每一秒,像常春藤一样纠缠我生命的四季,无休无止,无我无他。 我心底忽然涌起波涛般汹涌的感情,却分辨不出究竟是喜悦还是悲怆。 “吴悠,有一些事情,不亲身经历是无法体会其中滋味的。”刘矜娓娓道来。 “小的时候,我非常恨自己的父亲,觉得他因为一个狐狸精抛弃了我们母子的行为实在是无可原谅。这几年在异国寂寞的生活里,小时候的一幕幕有时候会突然回想起来。然后我发现自己的视角变了,现在的我完全能够跳出亲情的圈子,从一个男人的角度去理解另一个男人,男人好像总是以事业为重,没有家庭肯恩是一种遗憾,却比不上没有事业的可怕。何况感情这种事情随时会发生改变,我和母亲其实都不能苛责一个常年在国外独居的人接受一份新的感情,说那是趁虚而入也好,是寂寞所致也罢,人终究是有追求幸福的权利的。” “这样想了以后,我就去美国见了我父亲一面。他特别惊喜,以前怎么央求我都不肯和他说一句话,他没想到我居然能去看他。他的妻子和儿子对我也都很热情,像亲戚一样没有什么隔阂。我们在一起谈了很多,把这些年各自的经历都讲了一遍,父亲他很欣慰,说无论如何他已经满足了,本来以为这一生都不会再见到我这个儿子了。” “然后我才知道,他已经患了绝症,可能只有两三个月的生命了。但是他很达观,不停地安慰我们生命本如此,死亡只是另一场喜乐的开始。他唯一遗憾的是,看不到孩子们结婚生子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忽然那么冲动,觉得已经让他遗憾了一辈子了,如果不是自己的一次心血来潮,可能会让我们彼此留下一个永远的遗憾。那一刻我极想满足他的这个心愿,于是我冲动地告诉他,自己马上要结婚了。” “说完后自己就后悔了,但是看到他那么开心,却觉得无论如何也要达成他的心愿。这几年和鲁青未在英国一起学习,感情的确很深厚,同是华人,同在异乡,加之以前的确曾互相吸引过,所以我们一直相处得不错,但是我心里始终对她的做法有点排斥,另外你已经在那里落地生根,再也容不下别人了,所以我对她的感情更像兄妹。可是如果要找一个人去父亲面前,我的身边好像只有这一个选择。我不敢找你,相见不如怀念,你那么骄傲,我怕知道真相后,你反而会离我更远,恨我一次也就够了……” “我带着鲁青未去父亲家,并且宣布将在元旦回国订婚。父亲很高兴,看着老人心花怒放夙愿得偿,我开始觉得,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于是,鲁青未先回国来筹备,我则留在美国陪了父亲三天,给父亲一个机会,也是给自己一个机会,弥补一下我们亏欠彼此的感情债。” “我万万没想到的是,在订婚宴上居然再见到了你,看见你的那一眼,我就知道自己再次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鲁青未当天向我提出分手,指责我是龌龊的骗子,欺骗别人感情。她说得没错,我的确是个骗子,欺骗了自己,欺骗了你和鲁青未,让我们三个人都受到了伤害,都是我的错……” “悠悠,我知道我罪大恶极,别人我不祈求他们原谅,只希望能够得到你的宽恕,不知道我还有没有这个机会……” 刘矜还在说着,到后来,说的是什么却奇异地听不清楚了,我的大脑一片真空,有一种踩在云端的不真实感。只清楚地感觉到,刘矜的嗓音莫名其妙地有些沙哑。 每当他看书看到深夜,嗓子就会莫名其妙地沙哑;每当他喝一点点酒,嗓子就会莫名其妙地沙哑;每当他滔滔不绝地为我讲故事超过三个小时,嗓子就会莫名其妙地沙哑……当年我会为他冲一杯陈皮凉茶,或递给他一个我最喜欢吃的奶油冰淇淋,或与他一起分享一个黑皮小西瓜,我们两个一人抱一半,朵颐着分享这份甜蜜与幸福。 ……此时此刻,这沙哑是如此熟悉,熟悉得触目惊心。我的手边,却没有了凉茶,没有了冰淇淋,没有了西瓜……没有了过去的一切。 我口干舌燥,努力压抑自己的情绪。 “刘矜,四年的时间改变了很多事情,包括你也包括我。我们之间相隔的不只是时空,还有无可挽回的经历,这一切都不是这个夜晚所能解决清楚的……” “我们见一面吧,我在你的楼下”。刘矜打断了我。 我沉默,不知该如何回覆。想起了刚才路上的沙沙声,那种惊恐…… 刘矜顿了一顿,忽然不再纠缠于此,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英伦的风光、习俗、风物、见闻,还有他的学习,他的生活,他的朋友,他的趣闻轶事…… 一直讲到星星都睡了,我的笑容变成了皱纹……他那沙哑而磁性的声音还不曾停止。 ——如果我们之间不曾错过了四年,这样的日子,该有多么好,多么好! 那个混乱的夜晚,不知到聊了什么,不知聊到了什么时候,直到后来我的手机没电了,空气一下子沉寂入黑暗,我才不真实地问自己,刚才,是刘矜吗?跑到窗前,什么都看不清楚,黑暗中似乎有一个地方,比黑暗更黑暗,吸引着黑暗中分不出形状的我。 刘矜或许还不知道,他话语中那浓浓的苦涩已于瞬间击溃了我累积四年的壁垒。 接下来的几天,我整天在提心吊胆与隐隐期待中矛盾。 所谓积习难改,人一旦曾有过一次逃避,再一次的逃避好像就成了习惯,写在了基因密码里,无论其他的感情如何升腾,逃避都如那千丝中的一缕,看得到,却扯不出。 我给房子交了订金,一下子赤贫如洗,心里却种下了喜悦。 四个圈帮我办的贷款,不辞辛苦地在银行与公司间跑了好多趟,我跟在后面只需负责签字就行。看着四个圈极其专业高效地处理这一切,忽然对他那种专业的工作状态产生了一丝欣赏。 “四个圈,平时没看出来, 你也有这么专业的一面。”我真心赞美。 四个圈立刻作受伤状:“也就是你这种大大咧咧的人看不到罢了,本人英俊潇洒年轻有为有口皆碑,我经常抚胸自问,为什么上天会让本人如此优秀——没有答案,没有原因,只有一个永远不会改变的事实冒着金光闪烁在眼前……” 我受不了了,随着头顶铺天盖地的乌鸦一起奔逃。 等了几天,刘矜忽然没有了声息。 我有点沉不住气了。 北方的女子在很多事情上可以大度地谦让,但是遇到问题时,也不会轻易地逃避。委婉与曲折不是我的性格。 我考虑再三,翻出电话记录,找到刘矜的号码,字斟句酌了半天,删除了好几遍,终于成功地发了一条短信:今天下午五点,日光咖啡室见。 从哪里结束,就从哪里开始,既然放不下他,不如重新接纳,好过一个人无休止地奔逃。 下午,五点,六点,七点……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漫长得像一个世纪那么久。 我没有见到刘矜,没有收到他的哪怕一丁点的讯息。 咖啡喝了一杯又一杯,头脑越来越清醒。 我站起身,决绝地走出门,天空奇异地出现了一颗星星,冲破辉煌的灯火,倔强地烁于天际。 那是北斗七星中最亮的一颗,冥冥中为我指引着方向。 我深深呼吸,将自己投入茫茫夜色。 第九章 据说万川归海,都是向东流去。 但是无意中我发现,这个理论好像并不成立。 家乡有一条江,名曰浑江,从神秘的长白山天池发源,沿连绵的群山走势,一路迢迢而来。到了通化后,途经市区的部分是滔滔地流向东方,中规中距;及至郊区,却偷偷地改了方向,仔细看时,发现它又曲折地绕回到来时的方向。 我曾百思不得其解地与刘矜探讨过这个问题,刘矜淡然一笑说,听说过么,黄河九曲十八弯,这水就和人生一样,大方向已经确定了,就是向东,但具体的过程却很曲折复杂。 我当时恍然大悟道:原来一江春水是胡乱流的! 我和刘矜现在的状况就可以用这种“胡乱流”来形容。 只是,我的方向在哪里? 以前找不到北,现在是找不到东…… 从日光咖啡室回来后,我发现刘矜忽然从我的视线里消失了。 一连一个星期,电话不通,短信不回,连楚东也不知道究竟他去了哪里。 我很想问一问美女所长,究竟刘矜去了哪里? 可终究是没有提起那个勇气。 真是矛盾,人可以很勇敢地去向陌生人毛遂自荐,却很难开口对熟悉的或亲爱的人说一声“对不起”。 一时间,忽然就兴味索然。 也许我的存在从一开始就是一个错误。 再次把电话号换掉,嘱咐同事们无论谁来找我都推说不知道有这个人就好。 现在的人都是人精,大家敏锐地嗅出我的反常肯定和感情有关。 四个圈看我整天委靡不振百无聊赖的样子,不由得在我们办公室大放厥词:女为悦己者容,女人啊,你们的敏锐和精力都是为爱情而生的! 小甲给他一记眼刀说:错,现在的女士都是为自己而容。男人没一个好东西,结婚前一副裙下臣的模样,结婚后就成了皇上皇。我姐夫追求我姐的时候,家务活全包,没有任何不良嗜好,把我姐姐当女王一样哄着,等骗到手了,才不过三五年的时间,就活也不干了,甜言蜜语也没有了,抽烟喝酒打麻将,整天呼朋好友男男女女不亦乐乎,那变化,赶上孙悟空的七十二变了……所以人家宋丹丹说得好,女人啊,就得对自己狠一点,这年头,谁要是还当贤妻良母谁就是傻子! 小甲的慷慨陈词成功地把四个圈震住了。 四个圈做无语问苍天状,半天,才说道:“额滴神呀,小甲,事情可以摆在眼前,话却不能乱说,这么激烈,以后谁还敢娶你呀…… ” “有的是!”小甲骄傲地扔下这句话后,来个漂亮的蝴蝶式转身,坐到自己的电脑前与q友卿卿我我去了。 被无视的四个圈跑到我面前无泪痛哭,吴悠,陪我吃顿饭吧,我迫切需要安慰…… 四个圈的耍宝终究无法驱散我心头的阴霾。 现在,一个人的时候,发觉自己比任何时候都寂寞。 我把自己埋进被窝,形容憔悴。 阿睿同情地说,来济南散散心吧,我们好多年没见了…… 八月底,我顶着一头热汗来到了济南。 一下车就后悔了,这里真不愧是著名的四大火炉之一,比起北京来犹有过之而无不及。 阿睿和郑伟一人戴着一顶硕大的草帽,汲着一双鲜艳的人字拖来接站,在蝉声轰鸣的午后骄阳下异常醒目。 这两个家伙还是老样子,脸上没有一点岁月的痕迹,内心也始终保持在十八岁的恒定状态。 郑伟笑嘻嘻地看着我,用比读书时正宗多了的山东话说:“欢迎欢迎,几年不见,漂亮了比原来。” 阿睿白了他一眼:“某人,说普通话,那叫‘比原来漂亮了’好不好!” 说完,亲亲热热地挽起我的胳膊,却马上又放下了,“热死了,我还是和你保持距离吧。” 什么叫亲切? 像我和阿睿这样分别了几年却能在见面的瞬间就进入状态的死党,在一起的感觉那就叫亲切。 一路上我们两个用东北话大呼小叫,从车站到公交,从路上到家里,完全无视周围山东同胞们看异乡人的略带诧异的目光。 我说阿睿你怎么还穿着当年咱俩在西单花20块钱淘的半袖?即便是你身材一点没变也不能这么气人不是。 阿睿气得眉毛抽抽,吴悠你想死还是怎么的,你不就是想说我还是一如既往地胖么,告诉你吧胖是一种享受,咱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一点不用担惊受怕,哪像某人拼命节食减肥,看见美食满眼泪水。 我说郑伟你就幸福吧,阿睿n年如一日穿着同一件衣服,节省多少人民币呀! 郑伟泪流满面地说那是你被表面现象给欺骗了,这个女人其实是个败家子,你到我家看看那一摞一摞的鞋盒子就知道了。 彼时我们正坐在去往阿睿家的公交车上,阿睿当即把脚从人字拖里拿出来给了郑伟一脚丫子,叛徒,不许在我最好的朋友面前诋毁我好不容易树立起来的形象! 我贼笑兮兮地说得了得了,早八百年就知道你的底细了,再伪装也难逃我之法眼。 阿睿气哼哼地把我手中的雪糕抢走,酷暑中唯一的一点冰凉一闪即过,我连忙谄媚道无论你怎么变,永远都是我心中善良无敌聪明若愚大智大勇沉鱼落雁的亲爱嗒——快还我雪糕! 阿睿气愤地给我一个大白眼,你夸我呢还是贬我呢,再得瑟一边罚站去啊…… 阿睿住在一套一百多平米的大房子里,是学校分的福利房,一平米一千元还不到,我和阿睿躺在超大客厅的地板上一动不动,任空调吹出的冷气在我们身上不停的翻滚。 过了好半天才把一路上沾染的暑气除掉,对身边呈“大”字型伸展的阿睿说,羡慕死你了,我的房子只有四十几平却花了我四十多万,你的房子一百多平装修好了才十万,这个世界还有没有天理了。 阿睿得意地笑个不停,羡慕吧,那你也来呀,我还可以给你找个好对象卖了,咱俩又能继续神雕侠侣的幸福生活了! 郑伟给我们端出来一大盆西瓜,不怕死地说太好了,你们俩做神雕侠侣,我就去当韦小宝,弄一大堆老婆。 阿睿闻言立刻蹦得八丈高,掐住郑伟的脖子恶狠狠地说,你敢!还想不想活了! 郑伟立刻笑着配合装死鱼。 我微笑着看两个人耍宝一样地从一个屋子打闹到另一个屋子,幸福得不能再幸福。 真好,看到自己最好的朋友快乐而幸福的生活,我那一直失意的心也为之感染,喜悦渐渐累积成山,伸展到阴霾之上,心情不由豁然开朗,雪霁天晴。 ——如果这个世界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只有友情没有爱情,该是多么的和美又快意。 第十章 我从来没想到过阿睿会成为一名好老师。 她那单纯的个性、随意的性格曾十分令我怀疑其能否主导课堂气氛,事实上她也经常被学生气哭,在小知识分子扎堆而又竞争激烈的人际关系中始终无法做到如鱼得水。 但是这一切并不妨碍她成为一名优秀的教师,她精深的专业素养使她每每被不公正地排到倒数第一名的班级做班主任,却能奇迹般地力挽狂澜,使班级成绩节节攀升。 最开始她被分到差班,是因为不擅长搞人际关系,但后来学校开始有意识地让她去差班则是因为家长的强烈要求而为学校声誉打出的王牌。 但是,这个社会很多时候不是以才德来衡量一个人的价值,而是以关系来考量一切。 没权没钱的阿睿尽管很能干,可惜残酷的事实是,这么好的一名同志从工作至今一次先进也没得到过。 夜里,和阿睿躺在客厅的地板上夜聊,阿睿感慨地说:“为了工作我气病了三次,一次比一次严重,郑伟为了我辞去了高薪的外勤,在家附近重新找了一份工作,好专门照顾我。经过这几场病我也想开了,咱们所谓的工作根本称不上事业,事业那是对人家老板和领导而言的,咱们只是工作的奴隶而已。所以咱们得学会享受人生,健康重要,家庭重要,爱情是两个人互相欺骗,工作是为了开工做饭。” “你这家伙,还一套一套的,就不能自欺欺人一点吗,这才几年的时间就被磨得意气消沉啦,以后的几十年工作生涯可怎么熬呢?人生啊,难得糊涂,真糊涂是傻,洞悉一切以后再糊涂就是智慧啦,哥们,你距此高度只有一步之遥了,努力吧!” 燥热的夜晚盖不住被,我只把薄被的一角拉过来搭在肩膀上。自长白山一行后,我除了体质差经常低烧外,还落下一个奇怪的毛病,就是不能冻着肩膀,无论天气如何,我一定得把肩膀捂得严严实实的,不然肯定感冒。 “努力糊涂么?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很难。人人都想得到什么,哪那么容易就放弃啊……”阿睿的声音在黑暗中传来,像呓语般令人轻易就中了毒。 夜色如幕,星星半明半昧。 在那高而远的苍穹下有两双中毒的眼睛痴痴地望着天边,一如从小到大无数个夜晚曾经有过的那种同喜同悲的默契。 岁月如歌,歌尽处桃花漫坡,缤纷欲醉的落英中,可有我们的传奇? 隔天,阿睿请假陪我去参观趵突泉,郑伟本来想当电灯泡,被阿睿一脚踢碎了美梦。 “悠悠,你真有‘狗屎运’,今年五六月的时候,趵突泉都断涌了,是七月下了一场暴雨后才恢复的。”阿睿举一把巨型的芭蕉叶做的扇子,在趵突泉公园古色古香的亭台楼阁间一边穿梭一边不停地扇,扇得人心里毛毛的。 “那当然,不看我是谁,那场暴雨就是专门为我下的。”我面不改色地吹牛,摇着临出门前郑伟好心借我的扇子。 这把扇子和阿睿那把基本一模一样,但是上面留了几个豁口,看上去和电视上济公手里的那把破扇子惊人地相似。对此,郑伟自称“神扇”,据说是阿睿用了一个夏天的时间用来追打郑伟的成果。 可惜,尽管暴雨之力使这“天下第一泉”重生,但目前看来仍然是一副蔫蔫的病态,三股泉水有气无力地“咕嘟”着,勉为其难地为四周围得密不透风的游人表演。 阿睿说,都比不上你姥姥家院子里的那口井。 我深有同感。 姥姥家的那口井是纯天然山泉水,四季冰凉清澈,永远活力四射,而且喝起来甘甜爽口,被附近的老邻居们当作天然“冰箱”来存放食物。 水井旁有好几棵樱桃树,夏天的时候,我和阿睿经常摘一小盆放到水里冰一会儿再拿出来享用,那味道,绝非用钱能买到的。 站在南山下的茅庐里,陶渊明说,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很多人享受不了简单的生活,那是因为缺乏一颗简单纯净的心。 靠在泉边能烤熟一条鱼的栏杆上,我郁郁地对阿睿说,我想家了。 阿睿也闷闷不乐地说,我也不喜欢离家在外的生活,虽然现在有了自己的家,可总觉得这个家有点像过家家,根本就是两个人手忙脚乱地演一出名叫婚姻的戏——真不知为什么小时候拼了命地想长大,早知有这么多烦恼,还不如早夭了的好。 八月的热风抚过脸庞,没有一丝清凉,让人在期待过后迎来深深的失望,像失恋的滋味,像生活的味道。 在一处游人稀少的静水旁,我们百无聊赖地看里面五颜六色的鱼游来游去游个不停。 阿睿正色劝我,不如你回家去找一份工作吧,反正现在在北京也是漂着,我总觉得这种漂泊不定的生活让人担心,好像朝不保夕似的,不如抱个有保障的饭碗,虽然撑不着,可也饿不死,人啊,平平凡凡才是真呢。 那房子怎么办,刚办完贷款,我恹恹地说,趴在一旁的假山上,眉头揪成川字型,那纹路里密密麻麻地塞满了烦恼。 回家么?我怅然地想,小的时候我们羡慕山外有天,天外有海,一心想只飞出去,等转了一圈后才发现,外面的天空很大却没有落脚的云朵,外面的世界很大却抓不住风的方向。倦了时认真想想,有亲人的故乡其实才是最幸福的地方,可是我们往往就因为没有回头望望,而错失了最美的风景,在之后无尽的岁月走廊里,用一生的回忆去遗憾,去怅惘…… ……一个星期的假期很快过去了。 临走那天,阿睿没有送站,因为山东省每年一次的教师培训又开始了,阿睿得去接受再教育…… 在楼下,我们搂着哭得唏哩哗啦,时光恍惚飞回了若干年前,纷飞西东上大学时,无限伤感毕业日…… 人生就是不停地离别再离别,离别我们的亲人,离别我们的爱人,离别我们的朋友,终有一天,离别所有人,一个人完成自己孤独的旅程。 尽管伤别离,回到北京,心情还是大好,颇有雨过天晴的味道。 编辑室的朋友们热情欢迎我的归来,大家吵着晚上要去狂欢一宿。 我有一种重生般的喜悦。 午休的时候,小甲端着餐盘拉我坐到一边,神秘地说:“你不在的时候,有人来公司找你,是我接待的。” 我心头一慌,是刘矜吧。 果然小甲接下来证实了我的猜测,并如之前我嘱咐的那样,对刘矜说我辞职了,下落不明。 “可是我很不忍心,你当时是没看到,他难过的样子让人特别同情。”小甲一边埋怨,一边又问道:“你们之间肯定有误会吧,我识人无数,觉得他不像个登徒子。” “他本来就不是登徒子”,我低头郁闷不已,“可是我们之间实在太复杂,一句话两句话说不清楚。” 我把叹息留在了心里,我和刘矜之间就是一锅熬糊了的粥,当事人糊涂不明,旁观者亦是分不清楚。一个又一个令人措手不及的偶然事件,让这粥变得益发混乱不堪,闻起来苦,吃起来更苦,想要忘却,那缕缕带着焦糊的香气却让记忆都变苦了…… 第十一章 北京的天气难得晴朗,入了秋更是整日黄沙漫天,像我这种步行族,基本到了单位就成了黄脸婆,每天回家都能洗掉二两沙子。 刘矜再也没出现在我的生活里。 提心吊胆了好一阵,忽然发现了这个事实,内心像平空丢了一件很重要的东西,那种失落,一如这秋日的沙尘暴一样弥漫不散,挥之不去。 日子不咸不淡按部就班地向前行进,原本就不喜打扮的我,日益清素。 办公室里,大家对我的故事好奇了一阵,见我不甚热情,逐渐失去了兴致,依旧该交友交友,该娱乐娱乐,该怎样就怎样去了。这年头,谁也不欠谁的,如果不是为着一点八卦谈资,谁又会无缘无故把别人的故事当成自己故事里的一场演出,一味浓墨重彩。 让我感动的是四个圈,在曲终人散的时候依然守候在我身旁,用我熟悉的东北式幽默点染着我乏味的生活。 将近十月,大家最近对股票和基金的热忱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最先敏锐地嗅到股市回暖的是专业出身的四个圈。早在2005年该同志刚毕业的时候,就果断地把全部工资连带父母的投资都注入了股市,几个回合下来,当初小打小闹的几万资金已经翻了数倍,迄今居然已经可以买一栋新楼了,怎不让我们这群打工的小开眼红耳热! 尤其是某天小白闲来无事到编辑室看我,顺便宣扬了一下她年初投入五万,到目前已经变成十万了的业绩,更兼彼时办公室已经先一步入市的同事立刻热忱地大声附和,以自己的亲身事例来表明这是一次百年不遇的天上掉馅饼的大喜事,让我们这些始终在观望的边缘分子顿时摩拳擦掌后悔不迭恨不能立刻就变卖全副家当杀入这场看起来只赚不赔的受益中去。 我的荷包在定完房子后已经空空如也了。 但是此刻热血澎湃,着魔一般地想着稳赚不赔的神话,完全忽略了阿凡提里面种金子结金子的警醒,在头脑发热的情况下,向妈妈借钱了五万块钱。 四个圈是我的投资顾问,我对股市基金什么的实在是一窍不通。 四个圈给我提供了一串业绩优良的基金名单。之所以选基金而不是股票,据他说是因为基金这种基本上稳定且赚钱的理财产品比较温和,适合我这种什么都不懂的菜鸟。因为只要扔在那里就不必管了,只需隔几个月看看就行,没有意外的话肯定就涨了,省心又合理,还不用天天盯着股市的红绿线练眼力。 我这个人的优点是信赖专业人士,尤其这个专业人士还是我的好朋友。 四个圈说,你把钱准备好,只等我这边瞅准时机一拍桌子,你那边立刻就出手。 我用一种可以媲美革命义士般慨而慷的豪情应道:好! 在我们之间达成同盟后,四个圈他们迎来了季度结算,各种报表、汇总、预算单子名目繁多花样百出,整个办公室的“数字狂”们忙连打电话的时间都没有。而我等待的心情渐渐变得焦灼,从一朵迎春花变成了秋天里即将凋零的那朵蒲公英。 在连续几个工作日股市飘红人人喜笑颜开的好日子里,我的耐心终于被这席卷大江南北的喜乐之风吹散,在某个下午,径自跑到银行排了两个小时的队,把从妈妈那里借来的钱变成了手里的一张交易单,多日焦躁的心情终于愉悦了。 没有入市前,对整天盯着枯燥的交易牌聚精会神的股民们十分不理解,现在自己也成了其中一员,方知道这些红红绿绿的线条根本就是坚韧的鱼线,牢牢地勾住了我们这些投入饵的小鱼小虾。 四个圈忙完这一季工作后,已是今天之后了。 他来办公室看我时,我正对着一直往下跌的基金愁眉苦脸。 “吴大编辑,你怎么了?股市下跌对于现在的你来说是好事,跌到一定点位的时候就是你该出手的时机了。”四个圈一副标准的专业人士口吻,谆谆善诱。 我更郁闷了,闷闷地说:“问题是我已经买了……” 四个圈立刻被炸到了,一脸的不满意,“什么时候买的?不是说要等我发出信号的么,怎么擅自就动手了?” 我自知理亏,讷讷不已地狡辩,“前几天,大盘5600点的时候……谁叫你忙得不行,我又不好意思去打扰你,万一影响你点错一个小数点,我岂不成罪人了……” 四个圈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吴悠你呀,什么都好,就是性子急,你再等一分钟,或许下一分钟……”这厮说着说着居然唱起来了,某男歌手的这首《等一分钟》被他唱得形神俱肖,不像我,总是把歌曲演绎的南腔北调惨不忍睹。 办公室的小甲小乙们循声而来,七嘴八舌地安慰我,无论何时入市,只要入了就不算晚。 四个圈想了想说:“也有道理,现在涨势凶猛……只不过我一直担心市场会有较大回盘调整的空间,毕竟只升不降不合常理。” 但是,后来的事实证明四个圈的隐忧不是没有道理的,而是非常、极其以及特别有道理。 大盘在向上猛冲到6000点左右时,突然大幅度回调,此后便如滔滔江水一泻千里,一发而不可收拾。 中国人前所未有地在两三年的时间内基本实现了全民炒股的梦想,然后全体股民集体着凉,中国人始终没有实现有福同享,但的确共患难了…… 股民的心理如同赌徒一样,赚了还想赚,赔了总期待能捞本。 在忐忑不安的等待中,看着股市绿了又红,红了又绿,最后一绿到底,我的五万很快和我的心情一样,沉到了谷底。 元旦不回家,四个圈请我吃饭,理由是为了让我一段时间以来极度不平衡的心理舒服一点。 我恨恨地说,早就想找你算账了,当初若不是你极尽诱惑之能事,我这种数字白痴怎么会轻易涉险,现在既然你肯自宰以谢罪,就勉强给你个面子吧! 四个圈忙不迭地说是,是,是,只要你别再写那些悲观失望的文章就好了,你的情绪渲染了所有人,而我就是那个倒霉的出气筒。昨天、前天,哦,还有大前天,你们编辑室的甲乙丙丁分别跑到我办公室一通炮轰,据说是看了你的文章后相当地有感觉,不找人痛诉一番心里不畅快…… 我笑不可抑,饭后来到酒吧十分依然笑得酣畅淋漓。 四个圈说,看你这样我就冷汗涔涔,你先自己玩吧,我要去和群魔乱舞一番以改善一下我的新年运势了。说完,扭搭着溶入舞池,一眨眼就不见了。 这间隐藏在某个我叫不出名字的胡同里的酒吧今天搞了一个“新年狂欢之夜”的主题,不知道从哪里挖来的宝贝主持人穿着俗艳到可笑,语言更是令人喷饭。 我一个人隐在昏昧的射灯中,傻兮兮地狂笑不已。 过一会儿,饮料没有了,喊服务生喊到嗓子破了也没人听得到,只好起身到吧台去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要了一杯可乐,转身欲往回走,实现却突然胶着在眼前迎面走来的一对人身上。 虽然灯光黯淡,但是,那样令人甜蜜到心碎,如触电一般的感觉却只有一个人会有,哪怕一片黑暗,哪怕岁月蹉跎,我还是一样会一眼就从万人中认出他来。 此刻,刘矜正向我走来,身旁款款的是一位陌生的女子,两人相谈甚欢。 是他的女朋友吧——我突然被这个认知吓到了,趁刘矜没认出我来,匆忙将自己隐于黑暗,蹒跚着绕路而行。 尽管周围的声音大得足够爆破一座楼,我还是清晰地听到了自己心碎的声音。 竟然真的陌路了。 无声无息,没有给彼此一个理由。 终于知道了,以往种种不过是自欺欺人。 终于知道了,风雨过后我还是没有学会坚强。 终于知道了,自己躲闪一个人是一回事,看到这个人真的离开了自己是另一回事。 终于知道了,上帝给你一朵花,并不是让你拥有它的美,而是让你体味花儿凋谢时的悲,因为悲伤的蓝调才是生命最深处的颜色。 于万万人之中遇到了一个人,原来,只是为了有朝一日和他的分手…… 第十二章 我的灵魂瞬间抽离了我的身体。 我看到自己在半空浮动,漠然望着下面奇怪的红男绿女。 没有音乐,没有声音,没有颜色,没有目的,灯影中分不清究竟哪个才是自己影子的人们恣意地扭动肢体,上演着一部黑白默片。 没有了灵魂,连泪水都失去了。 只有心口一阵又一阵的刺痛在提醒我这一刻的真实。 刘矜,记得以往你总叫我傻丫头,你总说我什么都不懂。 但是现在,我懂得了,那种叫心痛的感觉原来就是表面上完好如初,内里却已成齑粉,随风而散后,只余一副躯壳。 ——原来身体的伤痛不过是转瞬就会愈合的过眼云烟,灵魂的裂缝才是上帝留在人间的印痕。 四个圈还没回来,我却顾不上他了,全身颤抖,坐立难安。 决绝地起身正欲离去,有个声音忽然在我耳边响起:“你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这声音太近太熟悉,吓得我撞翻了椅子,却成功地从怔忪间回过神来了。 扶起椅子愕然回头,却更愕然地发现,刘矜泪流满面的脸就在眼前几厘米处,虽然混乱中看不清他的脸色,但是扑面而来的酒气却说明了很多问题。 我从未面对过这样的刘矜,在这样诡异情形下的面对更让人无言。 刘矜好像并没有没认出我来,泪眼迷离,神情有点恍惚地言道:“你真的很像我爱的人。长相、气质,甚至连沉默都一样。可惜,你不是,她怎么会这样轻易就让我找到?我把她丢了一次,然后就发现永远地失去了她……。” 我呆住,身体四肢毛发神情,全部脱离了自己的控制,除了战栗,还是战栗。 但下一秒,我听到心里有个魔鬼伴着急促的心跳不停地怂恿——问他,像个陌生人一样地问他,寻找你最渴望的答案。 然后,我在半空中听见自己的声音机械地响起:“你爱她吗?” 这声音在满是噪音的酒吧里如此细弱而苍白,连我自己都怀疑自己是否说出了这样一句话。就在我在怀疑中矛盾时,却听得刘矜酒后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 “当然,很爱很爱。可是我不懂得如何去爱。最初,我以为帮助她实现自己的梦想就是爱,你说,爱一个人难道不是让她幸福才对么?后来,我以为找到她就算是找回了爱,爱一个人难道不是要和她在一起才对么?再后来,我以为离开她才是爱,爱一个人就是让她能够随心所欲地生活,不受任何牵绊不是么?”刘矜把自己手里不知是水还是酒的半杯液体一饮而尽。 “但是我好像始终在犯错误,为了弥补一个错误而犯下另一个更大的错误……昨日种种,对我们而言,除了伤害还是伤害!”刘矜皱起眉头,眼里盛满苦闷。 “悠悠,”刘矜忽然激动地抓住我,“你是悠悠对不对?”见我愣愣地没有反应,他捂住脸,捂住满脸泪水:“你不是悠悠。悠悠已经彻底对我放弃了。” 刘矜垂眸望着空空如也的杯子自言自语:“爱人,如果昨日我没去寻你,今天,你来寻我好么?好么?” 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低,忽然整个人伏在桌子上睡了过去,抓住我胳膊的手却依然紧紧的不肯松开,好像攥着的是自己最珍爱的宝贝。 我手足无措,心乱如麻。 “这是怎么啦?”正在此时,四个圈用无比惊讶的声音把我从虚幻中拉回了现实。这才发现,不知何时我的手覆上了刘矜抓住我胳膊的那只手,目光一直盯着他舍不得移动。 四个圈抚了抚凌乱的头发,仔细看了看趴在桌子上的刘矜,从兴奋中渐渐冷静,“是他。”他语调平静地说,默了半晌问:“现在怎么办?” “不知道。”我已经完全失去了分析处理问题的能力。 “他自己来的?有没有同伴?”四个圈叹了一口气,再问。 我全身打个激灵,刚才的那一幕和所有的记忆一起,此刻又重新飞回到脑中,钝钝的痛忍不住又从心里传来。 “有,但是不知道在哪里。”回到现实的我,终于条理分明起来。 “那就等一会儿好了,总不能就这样把他扔下。”四个圈说。 没用很久,一个长相斯文的长发女生慢慢循桌向这边走了过来。在黑暗又嘈杂的环境中找人一定很辛苦,偶尔射灯滑过,我能看到她小心翼翼的动作和写满焦急的表情。 四个圈顺我的视线望过去,叹口气,余音袅袅里包含了很多情绪。 他随即起身去和那女子说了什么,那女子便跟着他来到我们近旁,看到刘矜,她欣喜地叫了一声,晃了半天刘矜才迷迷糊糊地醒来,嘴里含含糊糊地说:“吴悠,你来找我了么?” 那女子说:“刘博士,你喝多了,我送你回家吧。” 刘矜望了她半天,仿佛在确认什么,最终却失望地低头,只说“好吧”,声音里溢出点点遗憾。随后站起,没看任何人,只执意不用别人搀扶,步履踉跄地走了。 四个圈送我到楼下时,欲言又止。 我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对他说:“放心吧,我没事。” 他沉静地望着我,目光里是浓郁的关心,“如果我们身上一个很重要的部位不正常地生长,持续地让人感觉到痛苦,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将之切除,因为这种增长最后一般都会变质。人生是苦短的,没有必要让自己数年如一日地纠缠在同一个噩梦里——如果你感到不幸福,不如尝试着快刀斩乱麻。” 我笑着,没有回答。 和四个圈,可能永远都不会成为恋人。 在感情的世界里,友情有时比爱情要来得珍贵,珍贵得令人不舍得改变。 ——爱人,如果昨日我没去寻你,今天,你来寻我好么? 整整一个长夜,我无法合上眼睛。刘矜沙哑的声音始终蛊惑般地回荡在我的整个世界里。 在此期间,我的大脑忽然一片空白,用力地想了一个晚上,想得头都痛了,竟然依旧想不起来我和刘矜之间究竟曾出现过什么问题,以致于今天彼此伤害,互相躲避,连陌路都不能做到无视彼此…… ——爱人,如果昨日我没去寻你,今天,你来寻我好么? 刘矜,你先一步离开了我,先一步出现在别的女子身畔,为什么还能够深情款款地言说这样的话语?我在心底质问。 是夜,我头痛欲裂,挣扎在清醒的噩梦里,几至无法呼吸…… 第十三章 2008年初,全世界金融形势急转直下,美国次贷危机如洪水猛兽一般席卷全球,势不可当。 与风暴中心美国相距十万八千里的绝大多数国人此刻并没有预见到远在大洋彼岸发生的这场灾难究竟会带来什么,楼市依然在疯长,物价依然在提升,歌舞依旧在生平,各类所谓专家学者依旧在盲目乐观……只有股市狂跌,让此前疯狂入市的股民提前进入了三九寒冬。 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 关键时刻,小老板对于市场和金融那种天生的敏锐嗅觉本能显现,抢在国家有关政策出台之前,他果断结束了一切工程,集中力量开展楼盘收尾销售,而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裁员减员——前一天我们刚把新一期杂志付印,第二天就接到了解雇通知书。 惶惶然之际,平日里见谁都一团和气的人事部门却一夜间变脸,无论谁去找都冷酷地回以一个声音:董事会决定,我们只是执行,请尽快结清工资离开公司。 至于董事会,平日里就轻易见不到,这种时候更是躲到爪哇国无影无踪。 离开公司时,四个圈没来送我。 这几天他们财会室忙坏了,几百人在三天内撤离,每个人都要去财务室一两趟。 把宿舍钥匙交回公司那天,北京迎来了2008年的第一场雪。 站在华丽的摩天大楼下,看细小的雪花从拥挤的钢筋水泥丛林间争先恐后地落到我的头上身上、前后左后,心头一片茫然。 “2002年的第一场雪”那熟悉的旋律在心底轻轻扬起。忽然惊觉,距离这首歌竟已过经年,为什么我的记忆犹在昨日,这五年的时光究竟哪里去了? 我拖着皮箱在苍茫天色下,这里装着我的全部家当。在这异乡的土地上,再一次强烈无比地想念起故乡…… “吴悠?”有人喊我,见我没反应,又喊了两声。 我这才回过神来,见到来人却愣住了——面前这个人居然是许久不见的美女所长! “真的是你!我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呢。”美女所长笑吟吟地,一如我记忆中和蔼可亲的模样。 几分钟之后,在一间茶室里,我和美女所长面向而坐。 沉默的间隙,往事历历在眼前闪过。 我曾经非常非常担心一旦有朝一日再遇美女所长,该是一件多么尴尬的事情,毕竟当初因为我搅了她精心筹备的一场喜事,过后我又不告而别……这样以德报怨,我自己都痛恨自己。 可是美女所长一如我记忆中的淡定从容,笑容可掬。 我却讪讪地不知如何开口。“小吴,你可是给了我不少震撼呢。”美女所长似有意似无意地闲闲谈起。 我羞赧地低下头,无言以对。 看出我的不好意思,所长并没有把这个话题纠缠下去。 浅浅品一口茶,所长轻轻说:“你和刘矜之间的事我都知道了。我不是那些想不开的父母,对你们年轻人的感情不想干涉太多,无论是非曲折,这些事情都由你们自己去解决就好。但是为什么你不来上班了呢?记得以前我对你说过,咱们女人无论到什么时候,都不能只局限于自己的小家庭,这个世界很大很精彩,人生很长很无奈,爱情只是其中很小的一个细节,我们心中除了这一点纠葛,还应该有更丰富的内容。” 我低头摆弄着手里的茶杯,氤氲的水汽升腾,在古色古香的房间里营造出一派古雅。心头忽然变得宁静淡,我像说着别人的故事那样,淡淡地把这一年来的经历一一如实汇报。 最后,说到公司裁员,说到今天遇到所长前正交回宿舍钥匙,我自嘲地苦笑道,冥冥中可能真有一个未知的神灵,一年前我从所长身边逃一样地走掉,整整一年后的现在又再次与所长相逢,不同的是现在的我却再也无处可逃了。 人生就是如此么?所谓的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也许吧。 那些日子里曾有过的幸福与快乐,此刻勾起的却是如丝如缕缠心绕骨的感伤。 “你们这些孩子啊,总是这么不让人省心。”在稍稍地发泄了一点不满后,所长又变回了我所熟悉的那个睿智、亲和、像亲人一样的长辈。 此刻,她皱起好看的眉头发着牢骚:“从你走了以后,刘矜的生活中除了找你就是工作,根本没有别的内容。夏天时被我唠叨烦了,扬言要自己买房子搬出去住,并且真看了几个楼盘,有一天特别兴奋地给楚东打电话,据说是遇到你了,终于知道了你的行踪。但后来情绪突然很低落,尤其最近极不稳定,也无心工作,也不好好回家,经常喝得醉醺醺的,说他,就当没听到一样。” 说到这里,美女所长若有所思地抬头看了我一眼,“我猜,这肯定是和你有关。”见我越发不自在,话锋一转补充道:“但是这是你们之间的事情,我不会插手的。”随后淡淡地垂下眼帘,为自己斟上一杯茶。 虽然美人迟暮,这举手投足间依然魅力十足。 我要是刘矜的爸爸,当初肯定舍不得出国。也许这就是男人和女人的不同,男人的天平上总是倾向事业,女人则偏于家庭。 这样说来,放不下感情的刘矜却是个中异类…… 想什么呢!我一阵心惊肉跳——和前男友的妈妈讨论前男友的现状,而且是因为自己的原因而有些奇怪的现状,自己却胡思乱想,毫无悔改之心,实在是有些过分!事实上,这样想了之后,我开始如坐针毡,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了进去。 “接下来你怎么打算的?”美女所长看看行李箱再看看我,关心地问。 “没有太明确的想法,或许会回家找一份工作吧。”我本是无心地应答,但说完这句话后,脑中却忽然灵光闪现,是的,我应该回家去,我为什么不回家去而流浪在这个异乡呢?家里有我熟悉的亲人朋友,那里有我熟悉的山山水水,那里的气候四季分明,那里的巷弄我怎么走都不会迷路……是的,我的确应该回家了。 这一秒,我在自己人生的十字路口,做了一个新的决定。 “可是,毕竟在北京奋斗了这么多年,就这样放弃了,很可惜吧!”从我们坐下的那一刻起,美女所长好看的眉头就没放松过——都是我之过。我暗暗地想。 “我其实是个胆小懦弱的人,”我黯然地坦白,“当初来北京是因为刘矜,现在和刘矜分手了,而且还给您也带来了很大的麻烦,再留在这个城市也没有多少意义了。当初留恋这个城市,甚至刘矜出国后也迟迟不肯离去,那是因为心里还有期待——现在,是该潇洒转身的时候了。” 美女所长默了半晌没说话,忽然拍拍我的手,遗憾地说:“小吴啊,其实本来我可能会早一点见到你的。当初刘矜在读书的时候,经常给我打电话说结交了一个女朋友,准备领回家让我看看。但那时我觉得年轻人不定性,所以一直给他泼冷水,后来看他说得都快恼了,就让他等交往一年以上感情稳定后再领回来。去年元旦后,他才告诉我,你就是当年他处的那个女朋友。我有点后悔,如果让他把你领回家来,咱们见见面,像现在这样成为朋友,可能你们就会在遇到问题的时候同我商量,今天这种局面也就完全不会出现了。” 我无奈地笑。 哲人说过,历史是不可假设的。历史上只有结果,没有过程。 “研究所还保留着你的编制,不如,继续回来工作吧。”所长思索了一阵,忽然对我宣布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 我愣住,这个消息对于今天以前的我无疑是巨大的喜讯,但是刚才我已经认真读懂了自己的内心,我的心告诉我,我倦了,我想家了。 第十四章 作为一个从小沐浴着中华传统美德成长起来的纯洁青年,作为一名有道德有良知有立场有主见的“四有”青年,我一贯坚持的主张是:宁肯天下人负我,也不肯负天下人,唯此,才得到以往二十年来雷打不醒的彻夜安眠。 所以,拒绝美女所长的好意,不仅仅是因为我那一刹那思乡情节在作祟,实际上,还有比这更重要的原因令我无法出口——那就是:我可以自己瞧不起自己,但却坚决不能让我爱的人和爱我的人瞧不起。 如果在没有被裁掉之前得知这个喜讯,或许我会有些犹豫,但最后可能会选择高高兴兴地回去继续那可堪媲美国家公务员的固定工作,继续我茶水报纸电脑八卦的安闲无聊日子。但是,现在我是一个没有工作的待业青年,自尊让我无法坦然接受这个天上掉下的馅饼。 美女所长遗憾地摇头,眼神里满是无奈。 我知道,美女所长一定对我看似轻率无比的回答不甚赞同,她那越拧越紧的眉头很是说明问题,但却选择了容忍。 我露出招牌式的傻笑。 人在年少的时候,总是会做一些令有阅历的长辈们费解的事情,总是莫名其妙地不识好歹,奇异地固守偏执,既不成熟也不懂事,行为与社会既定准则背道而驰。 但,也正是因了这些,我们才能证明自己的年轻——如果一生下来就像个小大人一样,人人成熟知礼,懂得趋利避害,这个世界岂还会有纯和真?人类将没有朝气也没有生机,到处一派暮气沉沉。 容忍年少轻狂的错误,何尝不是一种爱! 那天,和美女所长道别,心里是沉甸甸的失落。 诀别爱人,是一种痛,诀别友人,却是一种损失。 美女所长是我人生中很重要的一部分,是我蒙昧无知初历社会时的航标,给我温暖,给我鼓励,给我信心,给我勇气,不是每个人都像我这么幸运。 ……和美女所长的感情,无关刘矜,因而更显珍贵。 我在小甲家暂住了下来,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我需要时间处理一些未完的事务。 小甲的房子是十月交的工。拿钥匙那天,我们几个好朋友特意搬着啤酒熟食跑到空荡荡的房子里大肆庆祝了一通。喝得微醺的小甲当时冒出奇思妙想:姐妹们都从宿舍搬出来吧,咱们铺上地板,打个大通铺,简直其乐融融啊! 现在,小甲的梦想实现了,编辑室的姐妹都是北漂,现在无处可去齐聚在此,可惜一点都不乐。实际上,小乙已经哭了一整天了。 记得当时小甲兴冲冲地提议时,小乙第一个不同意:那可不行,我可不能让我和男朋友的甜蜜交往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大家还狠狠地嘲笑她重色轻友,小乙却不以为忤地放言,自己的理想就是做一名全职太太,老公肯定是生命中最重要的。 没想到丢了工作后,那个她所看重的男人立即提出分手,理由是自己要供房子供车,能容忍一个没有北京户口的女朋友已经不错了,但是自己坚决不会养活一个什么都不做的白人。尤其是在金融危机下,以后自己的生活都不知道会如何,更不可能背着一个包袱。 小乙一向以美貌与才华自负,接连受到打击和背叛,瞬间化作喷泉,泪雨如注。 虽然世态炎凉的故事大家听多了,可是真正发生在自己身边时,还是不免唏嘘不已,一种兔死狐悲般的苍凉在一室女子间蔓延。 在一片黯淡中,我平静地宣布了回家的决定,而且,就在明天。 晚上,四个圈为我饯行。 他那原本英俊的脸庞上现在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刚要张口,我立刻作了一个“停”的手势:“不要劝,我意已决。” 他不为所动,再接再厉地说:“我……” 我耐心地接过来:“我已经决定了,这不是一时冲动,而是深思熟虑的结果。” “吴悠,你最大的缺点就是太固执,总是对自己要求太苛刻,以为苛刻了自己就能满足社会的要求,其实完全不是。这个社会上,如果把成功的人分类比较,你会发现,其中只有不到百分之零点零零一的人可以和完美、道德这类词沾上一点边,剩下的全都是不择手段者。你现在不需要为了维护心中某个信念的完美而放弃这一切,在北京你还可以有很多机会。” 四个圈用他审查数字的眼神专注地审视着我,生出令人无所遁形的压力。 见我一直低着头逃避,四个圈终于放弃,收回眼神制成的牢笼,挫败地说:“你的性格不是轻易服输型的,令你做出这个决定的,一定是那个人,对不对?” 我默认。 “难道我不行么?”四个圈突然平静无比地吐出一句,见我瞬间僵硬,突然扑哧一笑:“我开玩笑的。咱们太熟悉了,熟悉到已经无法产生激情了。” 随即正色道:“吴悠,但是你要记住,虽然咱们无法成为恋人,但咱俩的关系却不能比‘知己’更疏远了,所以,如果有问题,我一样是可以依靠的港湾。” 这话说到后来,又回归到四个圈本来的面貌。 我安心而满足。 有朋若此,夫复何求! 那顿饭的后来,我和四个圈又回复了互“咬”的常态,一边掐架,一边讨论了我今后的出路。 我告诉四个圈,想回家的念头不是一时兴起,从阿睿那里回来后就有埋下了这颗种子,只是真正付诸实践还需要一个契机。金融风暴、公司裁员还有美女所长恰好构成了天时地利人和,这么好的条件,简直让人不走都不行了。 四个圈听得频频摇头,过了一会儿却若有所思地说,回吧,回去找一份单纯稳定的工作,可能更适合你。经过实践检验,你这个人实在跟不上时代的步伐,现在作风问题已经不算问题了,美女找老翁已经成为美谈了,贪小污受小贿已经不希得追究了,广大人民拜金已经算实现人生价值了,你倒好,有人给提供工作结果断然拒绝, 有人愿意主动献身为彷徨的你提供依靠结果遭到无情打击——说到这里,四个圈自恋地抚弄自己那刺猬一样的头,做思考者状,我狂晕不已。 最后,四个圈总结道,作为一个与社会前进步伐和社会价值格格不入的老土,你回到家人的庇佑下生存,也好,否则早晚得体无完肤死无葬身之地! 虽然这厮条理分明,切中要害,且才华横溢出口就成顺口溜,我还是被刺激到了,狠狠地给了他一顿“胖揍”,口里不停地念叨着,揍一次少一次,多揍几下免得以后后悔。 四个圈出奇地温顺,配合着调整姿势说,揍吧揍吧,以后真没机会了。 听到这话,手却再也落不下去了。 想到明天的离别,心里不由一阵黯然。 记得有一首歌唱过:人越大越难找到好朋友。 那个词作者,肯定是在自己人生历程的艰难跋涉中,无比伤感地发现了这条真理,有感而发。 离开生活了这么多年,从小就梦想能在这里扎根发芽的北京,心里纵然很失落,却不至于太感伤。但一想到要离开刘矜,离开美女所长,离开四个圈以及离开久未联系但心里一直惦记的楚东他们,心里的酸涩和疼痛如地下暗河汹涌着撞击在一起,冲破佯装平静的表面,化成泪水,泛滥成灾。 是夜,没有星光,灯火黯淡,两个惆怅的影子在马路上,叠起,又分开,终于隐入黑暗,消失不见…… 第十五章 回到家已半月有余。 这期间,参加了数个人才交流会,始终没有特别满意的选择。 楼下的张老师每次遇到我妈妈,都会惋惜地说,当初小悠要是不考研究生,继续在学校里实习,如今肯定已经等到正式编制了。现在可好,花了钱,耽误了时间不说,想找个好工作比找个好婆家都难…… 妈妈在张老师面前不好说什么,回家来忍不住唠叨给我听。 我笑,促狭地说,张老师还少说了一句,如果当初不考研究生,现在肯定已经找个婆家,说不定连孩子都有了。 妈妈刮我脸蛋,这么大姑娘了,真没羞。 过一会儿想了想又说,不过话说回来,你是不是也该交个男朋友了,当初要是不去读书,兴许真和马大勇结婚了呢。那个邋遢小子,居然当上工会主席了,真是人不可貌相…… 马大勇已经有了一个胖胖的儿子,我回来时正好赶上他张罗着办满月酒。 哥哥作为其亲密伙伴,热情地承担起迎宾招待的重任。 我陪着妈妈一起去的,马大勇的妈妈看到我们来,立刻高兴地搂住我妈妈说,老同学,快来包间坐,就等你了。 马大勇没看到我们,彼时他忙着在外面的礼堂各桌间奔走,合不拢嘴地忙着握手拍肩哈哈哈。 瞅准他跑到走廊偷懒的一个间隙,我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面前,重重拍他肩膀。 他习惯性地大声应着,嗨,哥们!一转头却见是我,足足愣了几秒,才惊喜地说:“小吴,怎么是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放假了?” 我笑吟吟地,并不答他,而是发自肺腑地恭喜他:“我发现你这人挺有福气的,听说这一年在工作上干得风生水起,而且这么快就有了一个小小马,”我上下打量他,“看上去还红光满面、心宽体胖的,连发型都变成了主席最爱的‘大背头’,你行呀,人生的喜事简直全占齐了!” 马大勇从最初的错愕中恢复过来,又回到了那副我熟悉的没心没肺的样子,洋洋得意地说:“那当然,不看看咱是谁!咱们的口号就是,人生一世, 草木一秋,无论如何也得拔个头筹不是!如果咱长相不如人,那就必须得在体重上超过别人,如果咱财富吓不死人,那就一定用唠叨烦死人!” 听到此君的豪迈宣言,我满脸黑线,自动与之拉开距离,心悦诚服地说:“服了你了,真高人也!估计你那工会主席的头衔就是因为全校师生都没抵挡住你的超级无敌烦人功,被迫主动拱手奉上的吧。” 马大勇露出一副“真神人也”的表情:“厉害!佩服!你是怎么知道的!他们的确就是用的当年太白金星对付孙猴子的那招,招安把我招来的!” 我狂笑不已。眼泪都要笑出来了。 笑过后,两个人却突然沉默,找不到话题。 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说,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 是的,在这个冷漠的世界上,你可以走过,可以跑过,可以略过,也可以错过,但就是不能回头来过。 过去了的东西就永远无法复原,因为时间,它从不肯倒流。 片刻后,我们又回到了最初他问的问题上,我简单说是准备回来找工作,因为经过实践,发现自己更适合做个宅女。 得知我准备找工作,他想了想说,听说t大正在招老师,你要感兴趣的话可以去看看。 我的眼前不由一亮。 四月,初春刚刚降临北方的时候,我成了t大中文的一名讲师。 翻检开熟悉的书本,有一种久违了的幸福心酸地涌上心头。 ——是的,纵使时间无法倒流,可在时间的背面,依然有我熟悉的往昔写成回忆,历历在目。 几年的奔波,让我成熟不少,眉宇间隐隐有一番看淡了世态炎凉、宠辱得失的淡然。 我热爱教书,热爱学生,但是也仅限于此了。 除了把本职工作做好外,我对名与利敬而远之,甚至工作成绩也总是保持中庸之态。要知道,有时候虽然我不杀伯仁,但伯仁却会因我而死。太出色的工作,无论前提是为了什么,本身就会把自己置于危险之中。 何必呢!我对自己说。人生本是一段苦旅,且让我无声无息飘过吧。 第十六章 日子摇摇晃晃,我在今天与明天间浮沉。 但我的惬意与逍遥在年龄“奔三”(奔三十岁的简称)的前提下,明显带给父母极大的不安。 父母和一众年纪大些的亲朋好友同事们,同这个年龄的所有人一样,总觉得我的单身是一件十分不正常且令人头疼的事情,所以有事没事就托他们各自的亲朋好友们集思广益大范围捕捞,我不得不想尽千方百计筹谋如何推脱接踵而来的相亲会。 烦不胜烦之际,就想起了乱世佳人郝思嘉说的:我真弄不明白,好好的女孩子,为什么都要给自己找个丈夫! 不知不觉到了四月。 人间四月天,在北方,正是一年好景将开启的好季节。 看着渐染黛色的远山横卧、桃花涨水、柳絮纷飞,一成不变的上下班有心无意之间也渐渐温柔起来。 每个周三的下午,系里召开工作例会。 召开例会的日子通常像节日一样,平日里忙着教书育人做学问的老师们,很少有时间拿出一整块时间来交流闲聊;特别是一些一个学期都没有课的老师,平常日子不用到校,只在这一天必须回来与大家相见,距离之美令彼此分外有一种类于小别重逢样的喜悦。 召开例会时,领导照常要先总结一通一周来的工作,然后通报学校的重大举措,接下来几个领导轮流一板一眼地念着上级新制定下发的文件,一条接着一条地消磨我的耐心。 坐在圆桌一角,趁领导不注意偷偷溜个号——窗外的阳光很好,带着初春特有的那种清新的蓬勃扑面而来,晃得人一时睁不开眼睛。 不是想象,那夹杂着东南风的空气以肉眼看得到的质感缓慢而悠闲地流动,悄无声息地摇曳着那样一种似有若无的气息,轻轻地漫过灵魂之巅,说不出地蛊惑人心。 春天,真的来了啊!我神往不已。 忽然有掌声响起,一下子把我惊回神来。忙低头看材料,却一头雾水,找不到行也翻不对页。 悄悄问身旁一直认真记录的文学史程老师,程老师不说话,只把手中的笔记本递给我,我赶忙凑过去看,却见上面画满了形神毕肖的简笔画…… 我骇笑,程老师酷酷地牵牵嘴角,埋首继续。 再问一旁的小何,才终于弄明白,原来学校要举办学术报告月,届时将邀请国内知名学者为师生讲学,系里要求教师必须认真参加,为自己充电。素日习惯于板一副严肃面孔的系主任此刻加重着语气强调,系里会严格考勤,没事不允许请假。 这可是好事,大家热闹地附议起细节。我勾勾嘴角,终于兴致勃勃起来。 四月末,随着理科系第一位专家的到来,各系积蓄已久的热情如礼花般次第燃放。校园公告栏上每周都会更新信息,如磁石般吸引着兴致勃勃的师生们。 作为一名新教师,我这学期主要任务是听课和备课,系里只给我安排了一门专业课授课任务,每周三周五各来一趟就可以了。因为懒得总到学校查看消息,于是托住校的小何老师帮我留心,有涉及到中文专业的报告就告诉我。 惰性是一种传染性极强的可再生资源,一旦生出,很难克服。 到学校上班后的这些日子,我基本已经成了名副其实的宅女,没有课的时候,连走出室外都不怎么情愿。 妈妈很是郁闷,整天一边唠叨着这个样子怎么能嫁出去,一边为我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创造便利条件。 ——妈妈,我真爱您! 五一刚过,小何打电话来,系里通知有一个北京a大的教授要来作报告,据说是近年来奋起的学界新秀。 “是你母校的老师哦,说不定还认识呢!”小何声音很兴奋。 我也很兴奋,忙问:“叫什么名字?” “好像……姓彭?还是姓楚?”小何在电话那头苦苦思考。这家伙和我一样,平素马马虎虎,属于有轻度“失忆症”的族群。 为了不让两个人都痛苦下去,我果断地打断他的思考:“算了,把时间告诉我,去了不就知道了么。” 姓彭还是姓楚?姓彭的不熟悉,姓楚的我倒是认识一个,只是,那人太年轻,和教授还沾不上边吧。 挂上电话,我脑海里不由浮现出楚东那一头乱发飞扬的熟悉面孔。 记忆有点模糊,我怅然。 时间真是奢侈品,一晃,我们竟也这么久没见了。 报告会那天,我兴冲冲地和小何两个人早早就挤进礼堂抢座位,当我们像学生一样抱着坐垫冲到前排时,却发现系里早就有学生干部给老师们留出了座位。 学生会主席熟稔地凑过来招呼我们坐下,我回头向小何轻声感叹:“现在的孩子,还真是”——“早熟”,小何接过去。我俩交换一个默契的眼神。 就业形势这么不好,早熟也是不得已。 何况,这个社会谁不是把自己打磨得光滑无比,周围人人都像镜子一样,我们从任何一个人的身上都能看到自己的影子。 想要平静地生活,让自己面目模糊可以算是一个选择。 过了半个小时,报告会正式开始。 系主任满面红光地走上台向听众介绍,今天我们有幸邀请到青年学者、北京a大楚东博士来作学术报告……接下去说了一大堆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楚东的母校、他的过去,还有我不太熟悉的他的现在、他的学术成果。 然后,楚东走上台来,步履沉稳,带着一个学者应有的儒雅气息……唯一没变的,是后脑勺永远在翘着的那一小撮头发。 我的心里有久别重逢的喜悦,还有一种说不出的想逃避的困惑。 楚东的声音依然那么熟悉,只是略低沉了些,是数年的历练使他多了几分师者授道的尊严吧;他还是像以往一样,一谈到专业就无比认真投入,除了大量学术前沿的信息外,还多了许多吸引听众的技巧。 可是,过去种种依然没有被时间磨淡多少,因为一个人,我还是无法对过去的事和过去的人做到完全敞开怀抱。 等听完报告后,还是悄悄走掉吧,我暗自思量。 有人小声叫我:“吴老师?” “恩?”随口答应着,转头却见系主任不知何时坐到了我身旁。可能是刚才太入神了,连这样“大”的事都没注意到——我们的系主任,可不是一般的胖,那身材堪比贪官,我们私下里都这么编派领导。 “听说你和楚博士是同学?”系主任费力地克服肥胖的桎梏,凑到我耳边问。 “额?”我被这句话吓了一跳,一时不知该怎样回答。 “楚博士一来就打听你,他说你们毕业后就失去联系了,就知道你在通化——” “是吗?”我无意义地回答着,心情错杂。 “一会儿报告会完事后你上后台来吧,老同学一起叙叙旧。”说完,主任又费力地扭回身去,眼角的余光里见他为终于回归正常姿势明显松了一口气。 时间过得飞快,在听众依然意犹未尽时,楚东结束了自己两个小时的报告,全场为他的精彩演讲报以热烈掌声。 我磨磨蹭蹭徒劳地在原地不动,好像能拖一分钟也是好的。 没想到系主任有力地推了我一把,催促道,快点。说完后,一马当先地笑着迎向同样笑着靠近过来的楚东,“楚博士,实在太精彩了……” 在小何无比艳羡的目光下,楚东很快摆脱了主任的纠缠,仿佛是施展了“凌波微步”一般,身形晃了两下就来到一直坐在第一排的我的面前。 “好久不见,吴悠,终于让我找到你了!” 楚东嘴角噙着喜悦的笑容,大力同我握手,久久不放。 紧张了许久的心绪忽然一下子放松——原来万事开头难啊,任何事情最难的是在心里,只要在实际中有了开端,接下来就顺理成章合情合理了。 我扑哧笑出声来:“看来,咱们还真是注定当不成陌生人啊!” 第十七章 楚东在通化逗留了三天。 三天的时间并不长,叙旧却刚刚好。 从映山红紫丁香相映成趣的玉皇之巅,到杨柳岸晓风残月的浑江之畔;从古木参天的原始森林,到自然人文集为一体的集安高句丽之旅,我把每天的日程安排得满满的,借以掩饰不知为什么斩不断的心虚。 说起来,和楚东的距离从毕业开始就已经逐渐拉开,如今回望,虽有回忆似田野小径蜿蜒而来,而更多的阡陌,却终究是荒芜了。 话说尽了,送别的那天,我们都默默无语。 当候车室广播“去往北京方向的车开始检票”时,我的心一下子轻松下来,脸上真心实意地浮起如释重负的笑,心里却隐隐有点说不出的歉意。 “再见了,楚东。不管怎么说,很感谢你花这么多心思来找一个老朋友。” 楚东望着明显愉快起来的我,有点哭笑不得:“是啊,看在我这么用心的份上,拜托你不要再继续失踪了。” “放心吧。”我收起笑容,认真地告诉他:“以后我就在这里,不会再走了。以前希望离家走得越远越好,追求那种天高任鸟飞的感觉;回到故乡,才觉得,在这里的自己才是真正完整的。”我长吁一口气,催促他:“快走吧,有空常来,我会很欢迎你的。” “但愿吧……”楚东翻着白眼拔头发,满脸的不相信,自己小声嘟嘟:“天知道,你知道……”我眼睁睁地看着他双手在头上胡乱折腾,但幸运的是,原本乱糟糟的头发依旧乱糟糟,并没有因为蹂躏而更加惨不忍睹。 我大笑。 ——那些青葱的岁月,无忧的年纪,忽如潮汐般滚滚涌来,令人恋恋不舍。 楚东望向我的眼神忽地也有些许恍惚。 这时,广播却再一次响起,这次是催促还没上车的乘客抓紧时间上车。 我们回过神来,相顾一笑。时间永不停止,那些花一样的日子,毕竟已经过去了。 楚东与我再一次握别,手心有汗,似心事绵密炽热。 “我已经把你的事情都告诉刘矜了,他明天就到,有时间的话,明天早晨来接站吧。” 什么?……是我的错觉吧,楚东的声音怎么像缤纷舞起的彩绸一样在天空飘扬? ——我的脑袋嗡嗡作响,偌大的候车室拥挤的人群忽然一下子随风远离,给我留下一个凝固的真空。 再一定睛,楚东已经走上天桥,远远地冲我微笑招手,下一瞬,消失在廊后。 我心的一部分已经随楚东的话语飞散在了空气中。 怎么回的家已经完全不知道了。晚上吃饭时一点胃口也没有,妈妈像以往一样不停地唠叨“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又说“早饭吃饱,午饭吃好,晚饭吃少,吃得少可不等于不吃”……一直到我睡觉前,妈妈还冲了一碗蛋茶送进小屋,唠叨着看我喝下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夜晚,睡不着,在床上辗转反复。 再一次发现寂静的黑暗中也有刺眼的幻光和震耳欲聋的鸣响。 刘矜,这个在心里被我无数次回想的人,明天就要来了!!这个想法如毒药般侵蚀入骨,令人混乱得一塌糊涂。 我开始努力回想这些年和刘矜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却发现我那该死的忘性再一次发挥了强大的力量,竟连一点情节都想不起来了似的,脑中反反复复的只是当年在集安,阳光灿烂的午后,与刘矜初见的场景,那样美好,那样纯净,让人沉醉其中不能自拔…… 时间一分一秒地走,还是觉得太快。一小时一看表,一会儿一叹息,三点,三点二十;四点,四点半;五点……我迫不及待地起床,冲到镜子前才发现,让我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两个硕大的眼袋和青色的眼圈清晰无比地贴在脸上,心内不由一阵懊丧。 终究还是十分极其以及特别地在意他啊! 北京车六点半到,六点二十我心情复杂地出现在接站口。 清晨凉爽的微风拂过,让我一夜未睡的却异常亢奋的神经有了些许的放松,往事种种,既然已随风而去,何不从他殷勤逐来的此刻,重新开始。 第十八章 等待是一种精神折磨。 每一次等待,等的其实都是内心的欲念,有好有坏,有喜有悲,期待之人与事、情与感在没有来到面前时,永远都是未知。 这未知中有忐忑,有惴惴,有焦灼,有庆幸……如错杂的琴声纵横捭阖于内心,缭乱着隐在深处的灵魂。 被等而未得,待而不果折磨了经年之后,现在的我很多时候都拒绝等待。 与其被等待蹉跎了身心,不如专注于望在眼底的喜怒哀乐、风物变幻。 可是此刻,我再一次不安的等待,等待我人生中一个重要的决定,等待我青春岁月中一个故事的结果。 这种感觉,非常,非常的摧残人的意志与情感。 就在我快要被等待引爆了的时候,火车进站的汽笛声响起,我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从发梢到手指尖都不由自主地震颤了一下。 思维有点混乱,一夜未睡的后果此时凸显,除了心跳,所有的感觉都似消失了…… …… 那天,我并没有见到刘矜。 人群刚涌出时,我颤抖着心脏向前方扫射着目光,期待火花迸射的那一刻的到来。 但一直等到展台上最后一个人走出后很久,除了偶尔路过的微风还在敲打一下站台上吊挂的一个标识外再无人影,扥到车站工作人员把站台门都锁上了,我还是没有等待我想要的那个人。 心里空空荡荡的,一如这空旷的站台。 刘矜他,竟是真的不来了么? 伤感错杂之后是愤怒。 楚东这厮,无端端引那人来已是你擅作主张了,现在那人不来你难道都不知道给我个消息吗? 难道你真的不明白一个人把心揉碎已经是悲剧,再展览给人看是多么的残忍。而此时此刻,这里面的挣扎和撕裂在沉默面前是多么大的讽刺! 疯狂地找楚东,却发现马虎成性的我和永远迷糊的楚东居然在临走时忘记留下彼此的电话。唯一有的只是我qq里一直珍藏着的他和他们的号码。 打开以后,果然发现楚东和刘矜的头像闪个不停。邮箱也爆满。 这么多年,楚东的头像不定期总会活动活动,传来片言只语的问候和一个一个怪异的表情。而我永远只是打开看一眼就关掉。隐在线下,想象对方的无可奈何。 至于刘矜,自从当年咖啡室一别,就再无了声息。但每次打开qq时,总会下意识地找他,那里被我标着“爱人”两个字。 曾经,还有刚才,我都以为“爱人”这两个字是我的专属;但曾几何时,见到这两个字却已是心酸无比。 此时此刻,久违的“爱人”不停地跳上又跃下,我的眼泪终于控制不住,扑簌簌地纷涌而至。 “吴悠,刘矜临时有事,延后再去,因无电话,所以用qq告之。(该用户用手机qq留言)” “悠悠,对不起,我都把票买好了,单位却突然通知有事,找到楚东时,他已经在火车上了。等我办完事后立刻去通化。” “吴悠,我已经回到北京了。祈祷你一定在明早之前看到我的留言,不然我就百死不足谢罪了!” “悠悠,得知楚东找到你后,我兴奋得整晚整晚谁不着。这些年积攒了太多话想对你说,却一直无法开口。直到失去了你的行踪后,我才发觉自己那种不敢面对你的小心思是多么可笑,我真怕永远都找不到你了,那我的心也将永远留有一处遗憾,至死不休。” “吴悠,你在吗?回个信好吗?我茶饭不思地挂在网上已经一天一夜了——为什么我不安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悠悠,等我。我们已经彼此等待了这么多年,这一次,无论你是否接纳我,我都要死缠烂打地追着你不放了。至于如何赔罪,用你最喜欢的‘如来神掐’好吗?一下两下肯定不能消除我带给你的这么多的伤害了,那就,掐一辈子好吗?” “吴悠,你在吗?已经清晨6点了,难道你真的一直都没上网吗?啊,我要死了,现在开始考虑那种自杀方式最好……” “吴悠……” “悠悠……” …… 我闭上酸涩的眼睛,疲惫的精神已经被折磨到了承受的极限,终于软糖一样倒趴在床上,沉沉睡去。 我是小强,打不死的小强! ——可是小强也有个性的好不好! 这一觉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还意犹未尽。 妈妈在喊我吃早饭未成功后,像天下所有溺爱子女的父母一样,觉得我一定是工作疲累用脑过度以致长期缺乏睡眠,所以做什么都轻手轻脚,悄声不敢说话,生怕打扰了宝贝女儿休息。 其实我只是睁不开沉重的眼皮而已。 心里早就清醒了。 人们为求一方安静之土要进山近水远人烟,而我,只需闭上眼睛,就能给自己制造一个专属我一个人的空间。 现在,我就在这空间里,一时对言而无信情商低下的楚东和刘矜极其痛恨,一时又觉得这么多年这么多事兜兜转转也未尝不能算作风景;一时感动于他们对我执著的寻找,一时慨叹人与人之间刻意隔膜出来的冷淡与无情。 摒弃杂思之后,我意识到当前最重要的一件事是确定接下来自己要持有的态度。 对于过去,当真能云淡风轻一带而过,从此欢欢喜喜与刘矜甜蜜再恋吗? 我并不确定。 两个人之间,毕竟插入了岁月的高山流水,这一幅尺素,终究是染了色彩,不再纯粹。 也许,我还是应该坚持我的,不应该再走回头路。 或者有那么一种可能,就是我原谅了他,但这原谅至少也要矜持个一年半载才实现……我在正午明晃晃穿透窗纱的阳光下,紧紧闭着眼睛,冥思苦想。 第十九章 世界上什么是最无情的? 抽刀断水水更流的流水?一年只开一季的满庭芳翠?矗立千古更无一言的沧海与桑田? 答案为否。 最无情的是时间。 无论你怎么看待时间,觉得它快也好慢也罢,甜蜜也好酸楚也罢,也无论你是否如同祈求未知的神灵一般,祈祷让它凭空出现一个可以吸纳一切加快流逝的黑洞,还是渴望它能在幸福的时刻稍稍休憩等一下贪恋美好的人们,它都淡然处之毫不理会。 同样是没有生命的物质,石头就比时间要好得多。至少石头可以依照你的想象雕琢成器,印刻下感情的划痕,带来若干变化的惊喜……万物有灵,而时间,恰恰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连那一点可以感动人的灵性都隐匿了。 就在我患得患失心头风云变幻的几日内,时间按照既定轨迹流向了一个让所有经历过的人永生难忘的日子——2008年5月12日——汶川大地震震惊了全世界。 事情发生的时候,我正挂在qq上。 从楚东走后,刘矜和楚东的头像就每天固定地保持着闪烁频率。虽然我从未回覆过只言片语,但每天上网等待远在千里之外的那两个头像的闪烁,已成了最大的乐趣。 就是要这么折磨你们,我坏心眼地想。 这天中午12点左右,我如常打开电脑,一边点开刘矜的对话框,一边在qq游戏的斗地主房间里厮杀。 “00:14:01 悠悠,今晚忽然失眠。想起了当年我们的相遇,一个眼神的交汇已摄去了全副的心神……这些年无论天涯还是咫尺,兜兜转转以为时间可以使人忘却一切时,却才发现心中牵系的那根红丝线始终结着同心,坚韧得令人震撼,始相信冥冥天意的存在。” “00:16:28 现在我常常遗憾,在一起的时间太短,分开的时间太长。在回忆里,和你在一起的每一个刹那都动人心魄……佛说,弹指一挥,已过了六十刹那。不知不觉,我们之间已间隔了这么多的刹那,竟已无力挥手,想想都自责,都是我的错。” “00:25:36 ……说来不怕你笑话,这些天的定时到网上报道仿佛又让我找到了当年的感觉——每天发短信,指纹都磨平了,可还是觉得有万语千言要说,那种甜蜜,简直难以言喻……虽然你不理我,可是我知道,你一定就在我的面前,虽然沉默,可对我来说,却弥足珍贵。” 我哑然,这个家伙…… 这就是刘矜,这些年我无时无刻勿失勿忘的那个人。 今天的牌运出奇地好,我这种往日里从来坚持不了几把的“差”手,居然赢了20局拿到一个银宝箱。 看看手里过万的欢乐豆,我美滋滋地转战到八番场,像个暴发户一样在这里享受“一掷千豆”的快感。 两个小时后,我的豆不足一千,正准备关机看书去,忽然发现刘矜的头像不知何时又闪烁起来:“悠悠,我这里地震了,你那里怎么样?” 这个后来震撼世界的消息在第一时间由刘矜告知了我,遗憾的是,当时我却并不知道这简单的一句话里包含的爆炸性的新闻。 刘矜的头像继续跳:“北京只是有震感,不要担心……” 我放下心来。 直到第二天,我和我周围的亲人同事才知道,远在万里之外的中国西南部遭受了怎样一场浩劫。 我们整日守在电视和电脑前,眼含热泪关注着有关灾难的报道和救援的进展,期盼着解放军能早一点走出风雨交加的大山步入震源深处,祈祷着从倒塌的房舍和建筑正在救援的遇难同胞再坚强一点再坚持一会儿,在电视前守到半夜只因渴望获救的人数能再增加一些……哀悼日,我望着远方看不到的苍茫,热泪滚滚而下。 单位开始迅速统计灾区学生的人数,师生们见到他们如同见到自己最亲的亲人一样眼眶发红地鼓励要坚强……我们参加一个又一个的捐款活动,单位的、街道的、党员的……街头的红十字慈善协会前捐款的人排起了长龙,邮局汇款直通车窗口前也列着长长的队伍。 我们的心灵在这几天前所未有地得到了净化和震撼——那些为挽救学生而牺牲自我的教师,为护住孩子而无畏生死的母亲,为帮助同胞而倾尽所有的拾荒者,为援助灾区义无反顾或做义工或慷慨解囊的富商、普通人、明星,他们的行动,他们的语言,感动了中国,感动了世界。还有人民的好总理憔悴的面容和铿锵有力的话语,永远冲在最危险的前线的解放军战士……全世界华人紧紧抱成一团,坚定无比地告诉彼此,我们是一家人,中国人永远不能被困难所打到! 灾难面前最能检验一个人的品行。 亿万的中国人经受住了这种考验。 和平年代我们平淡得近似冷漠的心重新灼烈燃烧! 数万生命的一夜消逝让人们重新思考生命。 人类无法确知天灾人祸何时何地降临,但却可以把握眼前每一个正在经历的分分秒秒,让这些分分秒秒里悲伤和烦恼更少一点,让快乐和美好更多一些。 在天崩地裂的时刻,能够永恒的,不是钢筋水泥,不是高楼大厦,甚至不是矗立了万古的高山大川—— 能够拥有这力量的,唯有爱。 是爱让人们在倒塌的废墟下相互鼓励渡过黑暗痛楚的分分秒秒;是爱让年轻的母亲有力量担起倾倒的大厦为孩子撑起一个小小的却安全的空间、在美丽的梦中露出甜甜的笑容;是爱让四面八方的人们朝这片伤心土地最深处坚强挺进,勇敢地救援出仍在坚持的生命,用疲惫却坚定的行走诠释永不放弃、永不抛弃的真谛! 那一天,当一位被埋了近百小时的男子被俄罗斯救援队成功援救时说了那句“格老子的,把老子给震到外国来了”,让全中国都破泣为笑后,我再也绷不住刻意束缚了多年的心,拨通了刘矜的电话。 电话通后,两人却同时哽咽了。 此时此刻,已经无需一句言语,因为万语千言早已铭刻在彼此心头。 爱一个人,并不是要相互折磨,而是让对方感觉到暖与快乐! 爱的真义,我们刚刚知道。幸好,并不晚。 “我明天就来。等着我。” 刘矜沙哑着声音说。 “嗯,快来吧……我真的是很想你了…… ” 第二十章 在世界上,美好的事物与美丽的景色何止万千,想要拥有的与渴望得到的永无止境,可是看过繁花万顷、拥有阡陌纵横后,能够时时停下脚步看看眼前并非名胜却诗意盎然的山水田园才是人生真谛。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楚东走后,刘矜未按时来t城是因为要办理调转手续。 从那时起他就已决定要与我在北方的这座不繁华却安宁的小城长久地相伴。 之所以要瞒着我,是怕我反对。 因为,“你就是一个永远为别人着想的傻丫头!”在我与我家相距不到20米的那座无名小山上,我和刘矜静静地坐看夕阳沉落,倾倒漫天红霞。 刘矜到我所在的单位应聘,学校惊异于这样一位海归名博放弃了名牌大学的职位,跑到一个边城学府来任教。幸好我适时出现,管人事的那位领导和一干同事才从“这人莫非神经病”的情绪中跳脱出来,只是恍然的眼神中依然有点意味不明的怀疑…… 我和刘矜毫不理会。 茫茫人海中我们得以相遇,无涯的时间与空间都不能将我们阻隔,还有什么考验是我们所不能承受? 夏日的夜晚,山岚微风习习,暗香浮动。仰在轻风长草间,看天河银汉灿烂,爱人的眼眸闪耀在彼此心底,弥漫成最温馨的回忆; 冬日的清晨,入目处银装素裹,天地无杂色。手握着手,在松漠深处听着脚下“咯吱、咯吱”的脆响,身后串串脚印结成同心,一直延伸,通向遥远…… 人生许多事情无法预期,我们没有想到永恒那么久远。 摒弃了海誓山盟的两个人,只是用心地把握住每一个此时此刻,幸福着每一个平凡的日子,有彼此在的地方就是故乡,此心安处是吾乡,于愿足矣。(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