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富则安》 楔子 嘉永四十一年隆冬。 严府西院的丧钟,穿过深夜的重重高墙,又掠过密密风雪,传遍四周街巷。 半个月前,霸权朝堂长达数十年之久的内阁首辅严颂遭御史弹劾,指控残害忠良、贪贿纳奸等数桩罪行。 度过了微妙的半个月之后,昨日严颂忽携万言书一封入宫面圣,随后一头碰死在殿外龙柱之上。 帝自幼体弱,严颂侍君四十余年,至八旬之龄仍未致仕。 严颂一死,皇帝瞬间化怒为悲,连夜含泪下旨赦免严颂罪行,并赐谥号,封国公。 另赐严颂在朝担任尚宝司少卿的独子严述为武阳侯,着其改丁忧三年为一年,守孝期满后即入朝议政。 严述自幼在深宫中进出,其心术较其父有过之而无不及,严颂以这一死保住了严家,还将其怀着虎豺之心的独子严述推举上去,延续着滔天荣宠。 子夜的严府依旧灯火通明,大伙都聚集在西面的灵堂操持丧事,而此时的东北角上,却突然传来砰地一声,而后冒出了一道几丈高的火柱! 在雪夜为背景衬托下,这火柱灿亮得瞬间照透了半边天! 先前井然有序的府邸开始骚乱,惊呼声和尖叫声从东面的火光处一路传至灵堂,几道黑影却趁着此时从火光背后掠入深宅,又沿着屋宇下的庑廊往四散潜行开来。 火光层层穿透风雪,一街之隔的民居深处,沈轻舟抓起面前血淋淋几个包袱丢入破庙角落,然后坐在门槛上,拾了几根柴棍,点起了面前的木炭:“避开无辜了吗?” “避开了。”何渠扯下面罩,“昨夜里弟兄们前去探过路,那院子平日无人居住,放火也烧不着人。” 炭火的星芒在黑夜里忽闪,沈轻舟撩开黑裘大氅的下摆,顺势抽出丝绢擦拭着指间的血迹:“两刻钟内不但要把严述的人头取到手,他那剩下的八个儿子,你们也要尽全力!” “是!” 何渠扭转了身子,鹞鹰一般跃出了破庙。 雪花铺天盖地,天地瞬间安静了。 不多时,风雪声之外又有了伴随着轻微喘息的脚步声。 沈轻舟烘暖双手,拿起身旁的面具覆到脸上,冷静地拨开冷灰盖住红炭。 只有幽微光芒的门口,有人被门槛绊住,哐当一声,一头栽进了屋里。 女子低沉的喘息在风声下听来有些含浑。随着冷风卷入,一股浓烈的血腥味也强势掺入进来。 沈轻舟轻皱双眉,打亮了火折子。 火光像利箭,飞快照亮了前方靠墙而坐的人,那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子,此刻因为突然出现的火光,正像只突然受惊的猫,背部紧贴着残墙看过来。 沈轻舟目光在她散乱乌发之下的脸上停留片刻,下滑到她身着的白衣上。 这么大的风雪,她竟然只穿着件薄袄。而这薄袄的肩背与胸腹处,有好几大片刺眼而猩红的血迹。 沈轻舟把目光调回到她的脸上:“严家的人?” 严家占地好几条街,附近都没有别的排得上号的人家,这样的雪夜里,深受重伤还能从严家跑到这儿,算不错了。看她梳着高髻,手戴凤镯,所以多半还是严家某位明媒正娶的少奶奶。 女人支楞起了身子,右手警惕地抚向了腰间:“你是谁?” 沈轻舟顾不上理会她。 因为远处的飞雪之下,这时已经有火把的光芒。仔细听来,还夹杂着若隐若现的脚步声与呼喝声。 他抓起门槛后的剑,刷的指向女人:“你引来的人?” 突然出现的追兵也让他生出了一丝不祥之感。虽然严家的女眷不在他的刺杀名单里,但如果他的出现夹杂着别的目的,那他不介意破例。 女人咬牙望着他剑上的血,蓦地捋起袖子:“凭我这些伤,你觉得呢?” 袖子捋上去之后,便只见那细长的胳膊上满是血污,尚且能看到好几道红肿渗血的伤口,而这些地方还不是渗血最厉害之处,——这的确不该是下圈套的样子。 可不是追踪她的,难道是何渠他们出了意外? “你,你就是刚才放火的人?” 就在沈轻舟心生疑窦之时,女人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声音涩哑地问道。 沈轻舟没有心情理会她。 女人脸色更加苍白了:“你们放火的时候,我在院子里!” 沈轻舟这才凝眉转身。 “我早就做好了计划出逃,避开耳目躲在院子里,我还以为是我的丫鬟放的火,所以趁乱出来了。原来是你——既然不是丫鬟放的火,那他们很快就会发现不对劲,然后四处追凶! “人是你们引来的才对,他们是来追踪你的!”女人说着说着激动起来,四肢也不由自主地颤抖。 “你说你在着火的院子里?” “要不然我怎么会猜到你是凶手!”女人紧咬着牙关,“本来我可以等到天亮城门开了之后,顺顺利利的出城去,结果却被你们乱了我的计划!” 女人咬牙切齿,足够看得出来他有多气愤了。 可是沈轻舟的计划里,也没有突然冒出来的严家女眷,何渠他们昨夜探过路,是确定即肯定之后才下手的,结果还是出了问题,而且还是在这样的节骨眼上! 为了一举成事,他已将身边十八个护卫全都放进了严家,换句话说,追兵已经来了,可他眼下却没有任何援手! 而此时风雪后头的火把光芒已在破庙四周快速扩大了范围,这阵仗绝非严家本身所拥有,他们必然是以最快速度把官府的人也调过来了。 沈轻舟攥紧长剑,跨出门槛。 女人猛地扯住他袖子:“带我走!” 沈轻舟看了她一眼,冰冷的眼神满是拒绝。 一个已婚妇人加着包袱雪夜私逃,这绝对不正常。他更没理由在这节骨眼上再给自己添麻烦。 “我不介意你拿我当人质!”女人紧紧地盯着他的双眼,两只手也抓得更紧了。 她失血那么多,已经很虚弱,但眼底却写满了求生的欲望。 严家地位高贵如斯,外人说他们家看门狗都比一般的官吏有脸面,明媒正娶进门的少奶奶,必定也是门当户对的高门贵女。 再者,凭严家的地位权势,按理说也没有人会愿意放弃这样的人生。 可她却要以这副样子,以这样狼狈的方式选择离开。 “仔细点儿!” 沉默间,呼喝声和火把光已经越过了墙头。那光芒甚至已经照进了沈轻舟的双眼。 他咬牙:“刀枪无眼,这可是你自己提出来的。” 女人咽着唾液:“放心,死了也不怪你!” 沈轻舟冷眼一瞥,挟着她跃上屋顶。 眼前情形让人一看之下心底发寒,破庙四面果然都被举着火把的严府护卫围起来了,每一条胡同都游动着快速行走的身影,当中甚至还夹杂着几列弓驽手。 沈轻舟对京城地形烂熟于心,他反其道行之,朝着严府后巷掠去。因为严府合家护卫出动,根据过往的经验,此时往回走,通常能够寻到的破绽更多。 “站住!” 就近的护卫迅速发现了他们,紧接着招呼四面同伙围堵了上来。 风雪拍打在脸上,冰冷刺骨。但对求生的人来说,完全不值得在意。 刚刚从墙头落下来到街头,两队人马就分前后堵住了去路。 沈轻舟一把将女人推到身前:“把路让开!” 追兵的刀子都快抵上女人胸腹了,可是冲出这条胡同,就是官邸林立的王府大街,那里不是严家不打招呼就能进入的地盘。只要能争取到时间摆脱追兵,他就有十足的把握脱身。 对方果然减弱了攻势,当中几个眼力好的,还很快发出了惊呼:“那好像是三少奶奶!……没错,真的是三少奶奶!……原来他劫持了三少奶奶!” ——三少奶奶? 沈轻舟玩味地瞅了眼身前的女人。然后腾身跃起,一路披荆斩棘杀过去。 既然“人质”这么有用,那他更没有保守的理由,等闲人根本招架不住他的攻势,再加上他手上还有个有力的人质,前后两方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后退了。 “不许退!给我杀了他们!” 眼看着摆脱追兵只有几步之遥,这时前方却陡然传来了一道厉喝,严府东门下一棵粗壮的梧桐树底下,正立着两名带着大批扈从的四旬出头的贵妇,当先立着的那位满头珠翠,目光直视着沈轻舟手上的女人,眼底蓄满了寒意。 “蒋氏?” 沈轻舟眯起了双眼。 这个妇人,他竟然认得。 正在心底下评估形式,被他他箍着的女人却突然身形一抖,脸色再次变得雪白。 “你怕她?”他问。 “不!”女人脱口而出,“狭路相逢勇者胜,今时今夜,她应该怕我才对。” 说完她攥紧双拳:“杀过去!” 沈轻舟从善如流,箍住她,朝前方直扑而去。 树下的妇人是内阁阁臣、礼部尚书陆阶的夫人蒋氏,她之所以出现在这里,是因为同时她也是严颂的义女。 仗着这道身份,她几乎已成为整个朝堂之中除了严述的妻子以外,排名第二的高门贵妇了。 哪怕沈轻舟不知道蒋氏与这个女人有何关系,却也清楚的知道,比起手上这个严家的三少奶奶,蒋氏来头更大,直攻过去也更有胜算。 他满心以为女人也是这么想的。于是专心挑选着进攻角度。可他腰间猛地传来一阵锐痛——女人不知何时已经抽出匕首,目光扫视了一圈树底下成群的扈从,然后就一把推开他,拔腿朝着贵妇奔去! “毒妇拿命来!” 女人带着刻骨恨意的怒吼瞬间撕破了夜空! 满场的人被她的举动打乱了节奏,蒋氏身边那些手无寸铁的扈从顿时做鸟兽散,而手持武器的那些护卫追兵一时间不知该堵哪一个才好!等到他们反应过来,举着刀子的女人却已经杀到了蒋氏跟前!…… 沈轻舟震惊未及,转身迎上递到跟前来的十几把大刀,边杀边朝着女人靠近! 他想喊她回来,可发现自己连她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而就在他举剑狂杀之时,女人已凭她那副血肉之躯趁势闯入了刀枪林立的追兵阵营,并将刀子奋力插入了蒋氏胸口之中! “能拉上你垫背,我也不算白遭了这一回死!” 她切齿的话语传入蒋氏耳中,每一个字都像索命的恶鬼! 蒋氏颤抖地指着她:“陆珈!陆珈!……” 陆珈抽出刀子,又怒吼着朝她胸腹捅去了几刀!蒋氏的鲜血糊满了她的脸,而就在此时,斜次里伸出的四五把剑同样也精准无误地刺穿了她的后背…… 厚厚的积雪瞬间被血染红了。 沈轻舟立在墙上,四肢瞬间已变得僵直! ——“我不想死!” ——“带我走!……” 女人对活着的渴望还回荡在耳边,而转眼之后的此刻,她却宁愿被无数支长剑刺穿胸腹,拉着她的仇人同归于尽! 寒风裹挟着他跳下墙头,朝着女人紧走了两步。 女人正伸长右手,努力地去够不远处沾血的包袱,嘴里含糊地说着什么,终究一个字也没有吐出来…… “抓住他!” 追兵围攻的声音又响起来。 沈轻舟跃身过去捡起包袱,再深深看了眼雪花覆盖之下的女人,而后反手杀向追兵,朝着街口奋力闯去…… 第1章 姑奶奶我是罗刹鬼 嘉永三十五年正月,朝中发生了三件让整个京城都热议不止的大事。 一是内阁首辅、太子太傅严颂迎来了皇帝下旨礼部为他操办的古稀之庆。 寿宴连开三日流水席,上至君王宗亲,贵胄重臣,下至在京在野各方官吏,宾客绵延不断,严家的威望又更上一层楼。 二是多年率兵在外戍边,抗击敌寇,几次力挽狂澜击退敌兵的兵部侍郎,太子少保沈博终于平定南北边界,率军凯旋。 皇帝在捷报抵京的当日即下旨升沈博为太子太尉、兵部尚书,封英国公,并特遣八百里快马前往边关传旨。 紧随其后第三件事就发生了。 沈太尉抵京前夕,奉旨出城迎接父帅归来的沈家大公子在通州漕河畔突遇暴雨侵袭,所乘马匹失足落水,若非其临危之时抓住了水岸岩石,沈太尉甫抵京便要承受丧子之痛。 而即便救上来了,沈公子也撞伤了头部,陷入了昏迷之中。 沈博与亡妻只得一子,他多年在外征战,也不曾续弦纳妾,此番载誉而归,多少人望穿秋水期待他入朝主政,结果人还没到家便险些绝后! 这不是要伤功臣的心吗? 这不是明摆着让人怀疑到皇帝头上吗? 皇帝盛怒,几乎把整个通州府和运河北段的官员撸尽问责。 随后,严颂就率领内阁,以加强南北水运为由,提出修筑河堤,疏通河道等举措,更进一步提出打通南北粮运,调整全国米市等一连串新政。 河运变革牵扯着无数商贾和百姓的命运。 天廷的一粒灰落到人间,都是巨石。 随着二月干燥的北风一路南下,湘江西岸的沙湾县正在承受细雨环裹的湿冷。 天色还没大亮,谢谊就已经熬好了汤药,小心翼翼地端着穿过细雨斜飞的廊檐,朝后院走去。 大黄被雨淋得浑身濡湿,对着门口吠叫不止。 谢谊嫌它吵闹,喝斥着它,继续穿过廊檐到了西厢房。 雨天本就阴暗,屋里又关着窗,更加显得黑乎乎。 谢谊把药放在床头,把窗户推开半扇,再回到床前来,凑近看了眼床上双眼紧闭的人,忍不住叹气推了一把:“喂,你就快醒醒吧,三天了,不吃不喝,铁人也熬不住啊。往日你吃不得一点亏,这次被李二害了,你不闹心啊?还有心思睡?” 可床上的人还是紧闭双眼,没有反应。 谢谊望着她,带起了哭腔:“虽然你老爱揪我耳朵,逮着机会就教训我,可我也舍不得你死啊。我知道你惦记我那点私房钱很久了,你放心,只要你醒过来,我就把所有的积蓄都给你!不够我就去码头扛米,赚钱给你花! “我求你了,你别死,你快点醒,咱们姐弟一块儿去打死那帮欺负你的混蛋!——” 谢谊哭到半路,突然手腕就被紧紧攥住了! “谁要死?我才不要死!” 谢谊愣住,抬起头来,只见床上的陆珈咬牙切齿,脱口而出:“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就是再豁出去一次,我也定要在她蒋氏身上施以千倍万倍的痛苦!” 谢谊张大了嘴巴:“姐?……”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整,陆珈右手就攥紧了拳头,一下捅出去,砸在床板上,把个眼泪还挂在脸上的他给吓了个激灵! “你中邪了?!” 谢谊跳了起来。 陆珈心里怒火在烧。 在看到蒋氏的那刻,前面积压了十几年的仇恨就全涌出来了。 她五岁被遗弃在荒野是蒋氏干的,骗她进京给陆璎替嫁也是她干的,待自己一入侯门深似海,暗中唆使严家上下欺侮她,挑拨严渠毒打她,全都是蒋氏干的! 还有阿娘和弟弟的死,也有她蒋氏的手笔在内! 她怎么能控制得住自己不寻仇呢? 即使是万剑穿心,她也绝不能容蒋氏还活下去! “你到底醒了还是没醒?” 谢谊睁大眼望着呲牙咧齿的陆珈,可是陆珈只是顶着满脸愤恨,眼睛却一丝也没睁开。 谢谊连忙伸出双手,试探地摇晃着她的手臂:“我的姑奶奶,你是鬼上身了吗?……你快醒醒!再不醒过来,我就要找李常他爹拿桃木剑来了!” “今日杀不死你,我就不姓陆!” 察觉到手臂上的力量,陆珈只觉是蒋氏还在垂死挣扎,遂二话不说一巴掌挥过去,这一使力之下,她竟豁地一下坐起来了! …… 陆珈望着昏暗的天光下,逐渐显露出轮廓来的屋子。 床前站着个十二三岁的半大孩子,衣裳补丁累累,背光而立的他面容并不清晰,但是一双眼睛却是又大又亮,就像是阳照耀下湘江水的波光。 而要不是这双眼睛此刻睁得过于大了,这张脸实在可以称得上俊秀。 她喉头一阵紧缩:“谊哥儿?!” 谢谊更慌了:“你不是吧?连我也不认得了?你到底怎么了?” 陆珈一骨碌跳下地,在一室冷风中猛烈地打了个颤抖! 然后她快速走到门口,环视着身处的院子四周,脸色不住地变换起来! 谢谊六神无主,拿着鞋追了上去:“我的大姐,不,我的姑奶奶!你赶紧把鞋穿上,这才刚醒,回头再出点什么岔子,阿娘还不得直接劈了我!” 陆珈低头望着他脑袋,伸手轻抚了一把,然后手掌一滑,她无比娴熟地捏住了他一侧耳朵:“还真是你!你居然真是活的!” 正侍候她穿鞋的谢谊一听这话,险些倒栽葱! “小爷不分昼夜守了你三天三夜,才醒过来你就扯我耳朵就算了,还不让我活着?你这个黑心肝的女人!” 陆珈咯咯咯地笑起来! 她在他喋喋不休的咒骂声里转过身,昂首阔步地回到屋内,看到床边那碗药,她二话不说端在手上,咕咚咕咚仰脖喝了! 谢谊看惊了! 颤着手给她递上帕子擦嘴,上下牙齿打着架:“你怎么高兴成这样?你到底,到底是什么鬼?” “罗刹鬼!”陆珈拍拍他肩膀,朗声道:“姑奶奶我从地狱里上过刀山,滚过油锅,回来搞事情来了!” 说完她咧嘴一笑:“放心,你伺候我有功,不搞你!” 谢谊:!…… “对了,”陆珈想起来:“阿娘呢?” 少年抖了两抖,回过神:“上张家了。” 说到这里他又跳脚:“张家想把你卖给李家,引诱李二那畜生去看你,把你的船打翻,害你落水! “这几日阿娘忙着照顾你,没顾上去跟他们理论,今早看你还没醒过来,实在忍不住了,天刚亮就去了张家,这会儿只怕已经打起来了!” 第2章 把她的来历说出来! 张家是陆珈的舅舅——嗯,是谢家娘子张氏的娘家大弟弟,隔着肚皮的那种,就在谢家一墙之隔的东边大宅里住着。 陆珈的外祖母难产过世,外祖父张洪后期续弦,连生了三个儿子。要把陆珈卖给李家的正是张洪的长子张旗和长媳何氏。 陆珈的养父谢彰祖上是潭州府人,做买卖发家后去了京城,后来得罪了人,生意做不成了,一家子家底也掏空了。在收拾完谢家老爷子上山之后,张氏和丈夫谢彰便应父亲张洪之邀,来到了潭州府辖下的沙湾落脚生根。 为此,张洪还购置了紧邻在侧的如今这座三进院子给女儿女婿一家居住。 张洪三年前过世后,家业就传到了长子张旗手上。 为什么说他们是要“卖”了陆珈?是因为张家要给她说媒这事儿,从头到尾他们也没跟张氏这个当母亲的通过气。 而那李二是什么东西? 沙湾县虽然不小,但也只是个县城,这城头城尾的人家谁不知谁的根底? 这混账仗着家里几个铺子,日日花天酒地,斗鸡走狗,不是撩这家戏社的姑娘,就是堵那家绣坊娘子的路。 三日前陆珈摇着小船在沙湾码头上卖针线活,张家让人把李二带了过去,那混帐为了看她个究竟,竟然把她的船给挑翻了! 这大冷的寒春里,陆珈猛喝了几口江水,然后陷入昏迷,一病不起。 而直到事情发生之后,张氏才从慌不迭的张家那边得知张家两口子背着她干了什么好事。 前世张氏也是像这样找上门去理论,可张旗夫妇不承认,后来又美其名曰为了陆珈着想,是瞅着张氏带着他们姐弟过活不容易,当舅舅舅母的看不过去,这才给她指门不愁吃不愁穿的好亲事! 张氏气得,据说当场就扯着何氏的头发把她打了。当然张家那么多下人,何氏也不能落下风,把张氏也给弄伤了腿,养了半个多月才好。 之所以是“据说”,那是因为前世这个时候陆珈还在昏迷之中,那会儿她足足昏睡了四日,也就是说,直到明日下晌才苏醒过来。 这一世陆珈竟然赶在这个时候醒了,那可不能眼看着张氏吃亏。 她看了看逐渐亮起来的天色,立刻招呼谢谊:“走,我们去接阿娘回来。” 刚抬脚,她眼前就冒出团黑云,咚一下跌坐到了椅子上。 谢谊忙扶着她坐稳:“你就消停吧,这几天没进食,去了能干什么呀?我去就行了!” 他也正要去告诉张氏,陆珈醒来的这个好消息,说完便沏了杯茶在陆珈床边,又捣鼓着桌案上两个瓷罐,翻出来几块碎饼塞给她,这才飞快走了。 出大门绕到了隔壁,谢谊看张家大门虚掩着,直接就进了宅子里。 张家宅子是张家祖屋,外祖父张洪的曾祖父所建,前后共五进。 下人们虽然大多是帮着主家的,可他们都是穷苦老百姓出身,张家不做人,那总有人心里过不去的。 洒扫的婆子暗暗给谢谊指了指正院,谢谊会意,拔腿就奔了过去。 还没到门下,何氏的怒骂声就传出来了:“……张家养你们这么多年,你竟然还敢跑到张家来撒泼!你这个克夫克子的扫把星,谢家都让你败完了,如今还想克张家不成?来人!给我压住她,往死里打!” 谢谊心都炸了,抓起手边一条门栓,不由分说冲进去:“敢动手小爷跟你们拼了!” 院子里,何氏的发髻散了,几枝金簪子掉的掉地上,挂的挂在鬓角上,左脸上一道巴掌印,别提多好看了。 此时她一面叫嚷着,一面握着张氏的胳膊发狠,另一面又指挥着婆子们来打张氏的腿。 张氏的手背上早已经落了两道血痕,好在谢谊眼疾手快,架住了何氏高高扬起的右手,梆地一声过后,张氏安然无恙,而何氏就甩着右手团团尖叫起来! 谢谊赶紧把张氏扶到旁侧。 张氏急道:“你怎么来了?你姐呢?” 谢谊还没顾上答话,何氏已扯着他大骂起来:“你个混帐东西,你敢打我?我是你舅母,你倒反天罡!” 谢谊冷笑:“当初外祖父落葬之后,此后两家无事不联系这种话可是你亲口说的!这会儿倒知道自己是舅母,那外祖父前脚死了,后脚你就把门给堵了? “还有,暗地里勾搭李家那个混帐来害我姐姐,这也是你们做的出来的? “你是什么舅母?你是豺狼!” 何氏竟然骂不过他! 她转而逮着张氏撒泼:“谁家闺女满十五了还不说亲?她没爹了我这当舅母的给她着想不是应该? “那李家可是响当当的富户,开着四五家油铺,她嫁过门就当少奶奶,天天吃香的喝辣的,不比在娘家强? “到时你们娘俩隔三差五上门打打秋风,都够你们享福了! “我这可是为你们好,你们还把好心当成驴肝肺!” 张氏气得咒骂:“无耻的东西!这么享福的事儿你不让你闺女去?” 何氏尖叫:“我们茹姐儿是张家的正经小姐,你们珈姐儿哪能跟她比?!” “歹竹焉能出好笋!你这不要脸的能教出正经小姐?真是笑掉了人的大牙!” 何氏脸色灰青,尖叫一声冲上前:“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我问你,珈姐儿真是你和谢彰生的女儿?” 张氏朝她脸上啐去:“放你娘的狗屁!她不是我生的还是你生的?我告诉你,我女儿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定要让你们全家给赔葬!” 何氏咬牙:“张秋娘,你倒别把我当傻子! “那丫头长得跟你们夫妻谁都不像,咱爹让你们回沙湾之前,你们也半个字儿没提过生过个女儿! “而回来之后,身边就莫名其妙多了个五岁的她! “当初你们在京城生活,我们相隔千里,只有书信往来是不假,可你们生下长女,这么重要的事情也不跟我们说,你凭什么说她是你们生?” 谢谊听到这儿,张着嘴看向他娘。 张氏面肌抽动:“你少在这儿顾左右而言他,打量就这么糊弄我么?没门! “你勾结李二害得我女儿昏迷不醒,今儿你要是不给个说法,我就上县衙去击鼓去!” 说完她就要往外走。 何氏三步并俩冲上前扯住她,并猛地从袖子里抽出张纸来展开:“到底是谁想顾左右而言他? “你张大眼睛仔细看看,这是我日前清理老爷子遗物时翻出来的! “上面是说的是给珈姐儿去沙湾县衙上籍所花费的三百两银。 “我且问你,什么原因上籍得三百两银子?如果她是你们亲生的,又什么原因需要到沙湾来上籍? “如果她真是你们生的,你们为何没在京城给她上籍?不上籍,那你们又是怎么带她出城来的? “这可是老爷子的亲笔,上面还有他的指印,这三百两银子还是张家出的,你可别想赖账!” 张氏望着字据上的字迹,不知是因为气怒还是因为别的,眼眶瞬间红了。 张洪年轻时把张氏这个长女当小姐培养,请了族长给她起了大名叫秋娘,还请先生回家教她读书。 所以从前张秋娘也算是知书达礼,性情温婉的贤妻良母。只是丈夫死后,紧接着父亲也离世,本来备受保护的她,被迫成了一双儿女的保护伞,这才披上了一身荆棘。 字据上的字她不但认识,而且还一眼认出确实是张洪在县衙立字据时留下的存根!…… “阿娘,这怎么回事?”谢谊看懵了。 “傻冒!”何氏望着他冷笑,“你爹娘把那个野种当宝贝,把你这亲生的独子倒当成了草,你还蒙在鼓里,把不明来历的丫头当菩萨侍候呢!” 谢谊瞪她:“没跟你说话!” 张秋娘冲上去撕她的嘴:“我家珈姐儿才不是什么不明来历!” “那你倒是把她的来历说出来!” 何氏一把推开她:“连李家的这样富户子弟都看不上,我倒要看看她有什么了不起的出身?!” 第3章 想看戏了! 张秋娘踉跄了几步,直到谢谊顶住她身子才站稳。 她双眼喷火,一串话冲到了嘴边,临到头时却又在双齿后停住了。 “她什么出身,都不关你的事!她是不是我生的,你们都不该打他的主意!” 秋娘说完这句话,甩袖往外走去。 “怎么不关我的事?她可是花张家的钱长大的!” 何氏追上来挡住她去路:“一个不明来历的丫头,吃我们张家的,穿我们张家的,我们张家让你们给算计当了多少年冤大头? “从她五岁起开始养她,一直养到十二三岁!当千金小姐似的待她,锦衣玉食地供她,该给的月例银子我们茹姐儿有的她也有! “不说多了,一年几百两银子的花费,八年下来也得几千两了! “她一个外人凭什么花我们张家的钱?张家养你们谢家人还不够,难道还要帮着你们养外人?!” “呸!”张秋娘回头:“不管养谁那也是我爹请我们回来的,花再多也是老爷子当家,跟你们有什么相干?!” “那这三百两呢?!”何氏啪啪地拍打着字据,“这可是给珈姐儿上籍的花费,这可不是嚼用的钱,这你不能算上吧? “你若不给,那我也上县衙里讨说法去!县衙必定还有当年的文书,她到底是谢家人还是野种,县太爷定会有个说法! “只要她不是我们张家的外甥,那这笔钱就是张家代她出的,她得还给我们!” 秋娘气得颤抖:“做梦去吧你!她是不是我生的,都是我张秋娘的女儿!你要敢动她,我就跟你拼了!” “能由你说了算吗?”何氏冷笑着,步步紧逼上去:“要是她三天之内还不上这三百两,那你就把宅子抵过来! “你要是不抵宅子,那她就给我老老实实嫁到李家去!” 何氏说这话时一个磕巴都没有,也不知她背地里盘算了多少遍。 张秋娘待要再上前理论,谢谊看着团团围在何氏身边的婆子们,连忙半抱半拉地把秋娘给带出大门来了。 可张秋娘气不过,还在一步三回头地指着张家大骂。 直到进了自个儿家门,谢谊才放开手,喘气抹汗地问道:“娘!她说的是真的吗?我姐她,她真的——” “你闭嘴!”秋娘瞪着他,“什么狗嘴里吐出来的话你也信?要是敢在你姐面前乱说,看我不打死你!” …… 陆珈把水和饼都吃了,又再躺了会儿,力气逐渐恢复回来。 谢谊问她为什么高兴,她当然高兴! 没想到她选择与蒋氏同归于尽之后,魂魄竟然又回到了这具十五岁的身体里! 决定出逃的两个月前,陆珈得到了阿娘和谢谊在潭州潦倒死去的噩耗。在那之前明明她去过信,说过最迟清明之前她一定能逃出严家,回到潭州和他们团聚,没想到她还是没来得及。 陆珈五岁时被遗弃,要是没有这双养父母,陆珈早就死在荒山野岭里。也是后来在谢家的十年,她拥有了不论贫富都无比幸福的一段时光。 作为受恩于谢家的养女,得知噩耗之后她岂能还在京城呆下去? 陆珈作为明媒正娶的孙少奶奶本不该在严家灵堂里缺席,可这场丧事却是她最能够好的出逃的机会。 所以她故意惹怒了严渠那个禽兽,被他喝令去后院里禁足。 虽然挨了番毒打,可只要能如愿,她不在乎多这一次。 同时可见,逃离严家,也不仅仅是因为阿娘和谊哥儿的死。 陆珈前世所承受的所有不公,严渠和严家是刽子手,而蒋氏却是罪魁祸首! 从被嫁入严家那天起她就无时无刻不在想着离开,她要积蓄力量,要安顿好一切之后再回京,一笔笔地跟蒋氏算账,向她讨债! 刀剑刺穿胸腹的疼痛仿佛还在,从走投无路的绝境回到阿娘和弟弟皆安然健在的如今,竟然也只有闭眼睁眼的一瞬间,早知如此,死之前她也不必念念不忘那个包袱了。 ——是了,那个戴着面具的刺客也不知道逃成功了不曾? 陆珈在京城里混迹了前后六年,却甚少出门。 那人面具是亮闪闪的纯银打造,稍微有些凌乱的头发也是漆黑如墨。身上衣着不俗,精致讲究的貂皮大氅里头是一袭玄色云锦袍服,一双鞋子九成新,是上好的银丝线绣的。此外陆珈打量过他的双手,修长红润,而且戴着玉斑指。 陆珈真不知道,如今这世道连当刺客都得穿得这么讲究了? 穿着价值大几百两银子的裘皮大氅出来灭门,砍头速度都能快点是么? “阿娘!” 正在厨房里蒸芋头,外头传来的谢谊的呼唤打断了她的神思。 她从窗口望去,只见谢谊正快步往后院奔去。 陆珈走出门口:“阿娘回来了?” 谢谊看她一眼,又看一眼内院,然后跺着脚,噔噔跑过来了:“可不回来了么?我果然没猜错,阿娘和何氏打上了! “幸亏你让我去的及时,再晚一点棍子就要打上阿娘的腿了!” 陆珈听说秋娘没有大碍这才放下心,前世就是秋娘被张家打伤了腿,这才让家里陷入了更加艰难的境地。 她擦了擦手,要去后院看秋娘。 谢谊拉住她:“你还是别去吧,阿娘被气着了!何氏不知从哪里翻出张字据,说,说,说咱们欠了他们三百两银子,让我们还!还不起就抵咱们这宅子,不抵宅子就让你嫁给李二!那应该不是说说而已,阿娘最后气势都弱了。” 他怕被打死,只能掐头去尾地说。 陆珈道:“字据?” 谢谊抿紧嘴巴,只重重地点头。 陆珈两眼一横:“到底怎么回事?!” 谢谊憋不住了,跺脚说道:“何氏说那是外祖父亲笔立下的给你在沙湾县衙上籍的字据!” 随后,他便把听到的竹筒倒豆子全都倒了出来。 “你说张家是不是欺人太甚?外祖父当年受过我们谢家的恩,所以得知谢家落难,立刻让我们回张家来。这是他老人家当着张家上下发过话的,说阿娘永远都是张家的人!后来考虑到外头人会议论爹爹,外祖父就另置了这座宅子让我们住。 “当初还立了文书,言明这是谢家的产业,虽是他出资,但却是为了报答当初祖父对他的扶助! “她现在竟然拐着弯地要钱要宅子,拿你逼婚,要如了她的意,那当年谢家给张家的帮助算什么?没有我们谢家,她何氏还有张家兄弟能有如今这般日子过?这群白眼狼!他们怎么能这么没良心呢?” 在谢谊愤愤的咒骂中,陆珈总算明白了,合着张家整这一出,起因是他们猜到了自己不是谢家的女儿? 他们有了这个把柄,就开始肆无忌惮地敲诈谢家,然后拿把她卖给李二作为要挟? 陆珈冷笑两声,只觉得何氏属实被门夹坏了脑子。 不过话又说回来——就算何氏拿着了她身世这个把柄,这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就凭着这个逼迫她还银子或者嫁人,是不是太小题大作了? 张家的生意说大不大,平日也多的是事做,没闲到这份上,他们绕这么大个圈子,真的只是为了恶心自己吗? 站着想了片刻,陆珈打发谢谊道:“我记得李常他娘刘嫂就在张家当差?你请她去搞一套张家下人的衣裳来穿上。” 谢谊直腰:“你想干什么?” “想看戏呀。”陆珈睨他,“拿到衣裳之后你就立刻去透个消息给李二,就说我醒了。”说着她又细声交代了几句。 谢谊听完后,神色复杂地看着她,就像真的看着一只罗刹鬼。 直到被她虎着脸催了一句,他这才扭转身子跑出去。 而陆珈掸掸围裙上的补丁,扭头看了眼东边的张家后,迈着平稳的步伐回到厨房,拿来一只竹托盘,把锅里蒸熟了的芋头拣上一大碗装着,往上薄薄洒了些白糖,又另拿小碟装了些油浸辣子腌过的脆萝卜丁,端着走向后院。 第4章 去找你的生父吧 说李二是个色鬼,一点没错。 陆珈还记得很清楚,落水那日,她在船头远远地看见了这混蛋,瞅着对方眼神不对,就立刻进了船舱。 谁知仍有半边脸让李二见着了,他使人放肆起哄呼喊,见陆珈不肯出去,便跳上船头来,要不是他那般无耻,好好的船怎么会翻? 关键是她落水之后李二还紧追不放呢,跳下水来喊着要救她,也不顾自己什么德行,江边长大却不会水性,击起的波浪反倒把陆珈给拂开撞船底下去了,她半天翻不开顶上的船,不昏才怪。 总而言之,“色”字就是李二头上的一把刀! 遭了这回罪,陆珈不得拿住他的短处好好削削他? 更别说就是因为这混蛋一撞,前世陆珈才无奈踏上了那条血淋淋的路。 “阿娘,吃早饭了。” 端着吃食到了正房,看到熟悉的情景,陆珈脚步随之变得轻快。 房门此刻虚掩着,透过门缝能看到屋里的张秋娘低头坐在床沿,正对着手上一件什么东西怔怔出神。 听到呼唤,张秋娘立刻抹了抹眼角,随后愣了一下,腾地站起来:“你醒了?什么时候醒的?” “早就醒了,喝了药吃了点东西,如今完全好了。”陆珈看到阿娘也忍不住心潮澎湃,但为了不露破绽,只能勉力控制住。 她弯腰把碗和油碟摆开,一面道:“我看家里也没什么余粮,只有这些了,先对付对付。” 秋娘原本也担心她的病,一看她行动这么利索,不但像是全好了,比起过去更像是还沉静老练了许多,心下虽觉意外,但高兴犹甚。 还没来得及拉着细问,一听陆珈这番话,再看着碗里寡素的芋头,又看看水灵灵貌美如花的女儿,便忍不住又坐回去,含着泪长长地叹起气来。 陆珈哟哟两声,递上帕子:“打小就跟着您学做饭,就是做得难吃也用不着哭吧?” 秋娘挥掉她的手,嗔道:“少贫嘴!” 不过这一打岔,她眼泪倒是止住了,再叹出的气都轻了不少:“我就是觉得委屈了你。你不该在这儿跟着我们吃苦的。” “这是什么话?”陆珈抓了个芋头蘸糖吃了一口,“大家不都这么过日子么?我听说东边街上的春妮儿家一颗红薯能煮一锅粥呢。 “不过,您要是觉得委屈,赶明儿就给我找个有钱有势的后爹吧,带着我吃香的喝辣的去。” 秋娘仅剩的那点积怨顿时都让这死丫头给气没了。 她一巴掌挥在陆珈后背上:“一天到晚就知道拿你娘寻开心!” 说着,另一只手却又不忘把碗碟都推过去点儿,哪怕是粗食,也好让陆珈吃个饱。 自唐宋以降,江南素有“苏湖熟,天下足”之称誉,至本朝,天时地利之下,又渐成“湖广熟,天下足”之势。如今湘境之内粮食丰产通达全国,带旺了南北的货物,也带旺了境内各域的水运。 依傍着宽阔的江面,潭州府内沿着湘江的几个大码头已经繁荣了上百年。 张家是世居潭州府沙湾县的大家族,世代都在沙湾码头经营米铺生意。 可张洪祖上这支子嗣不旺,父亲早逝后,陡然接手持家的他更是一度因为不擅经营而关掉了好几间铺子。好在他走贵人运,在最艰难的时候得到了潭州府大商号的谢家老爷子的有力帮衬,逐渐发了家。 老爷子过世前,张家几个儿子床前发誓必定会厚待姐姐一家,然而丧事一完,这几个混蛋就翻脸不认人,长子张旗的媳妇儿何氏甚至以不好把门为理由,把与张家通行的门都给锁上了,甚至何氏还在老爷子七七圆满之时,对登门送祭品的秋娘说,又不是一个娘生的,此后就不要再往来了。并转背就让人把秋娘带去的祭品给扔了。 张秋娘受够了气,自此也发狠与张家断交。 可是后来这两三年,张旗与何氏却又隔三差五找点由头来挖谢家的钱,今儿说张家给谢谊出过什么花销,明儿又说谢家欠着张家什么。 秋娘身为长女的傲气还是有的,起初不愿与他们理论,小钱要出就出了。 也没料到他们变本加厉,仗着谢家娘仨在沙湾除了张家外举目无亲,最后竟然连张洪留给他们孤儿寡母度日的一间米铺也给算计过去了! 谢家势弱,张秋娘又有儿女为软肋,斗不过他们,无非抱着去财消灾的念头。而这样一来,家里就愈过愈穷了。 秋娘思及这些,更加自责愧疚。 再想想如今张家还把主意打到陆珈头上,张秋娘心里便有着说不出的懊悔了,若不是自己窝囊,女儿又何必吃这种苦? 想到这里她抹抹眼泪,横下了心一般吸了吸鼻子:“丫头,你还记得怎么来到沙湾的吗?” “记得呀,”看到秋娘凝重的神情,陆珈点了点头,“是阿爹阿娘把我从荒山里救下,带到了沙湾。” 她怎么可能忘记,五岁那年的秋夜,蒋氏以出城休养为名带她出城,是夜便使人假扮父亲陆阶来接她,引她出门,使她迷失在荒野里,随后将她遗弃?! “若不是我命大,碰上阿爹阿娘刚好带着年幼的谊哥儿南下,路遇大雨而匆忙落脚在山下猎户家中,十年前我就已经给野兽裹腹了。” 张秋娘没想到她竟然全都记得,顿时眼泪淌出来了,然后她从袖子里取出一物,颤着手递到陆珈手上:“既然还记得,那你就快拿着它进京逃命去吧! “这玉是当年我从你脖子上取下来的。当时就看出它不是凡物,可你那时候一句话都不肯说,我们害怕会牵连什么要紧之人,又狠不下心把你撇在那儿,就摘了玉,认了你为女儿,一路带到了潭州。 “你本是高贵无双的千金小姐,你应该锦衣玉食,嫁给门当户对的权贵子弟,你不该跟着我们吃苦,如今张旗不干人事,你赶紧回京去!去过回属于你的日子!” 陆珈浑不以为然:“上了谢家的籍,我就是谢家人,我能上哪儿去?” 前世秋娘就是这么劝她走的,她以为回到京城等待他的是荣华富贵,殊不知却是火坑一个。 这一次,陆珈断断不可能再选择同样的路了。 “傻丫头!”秋娘急得眼里血丝都出来了,“你不走,阿娘也保不住你呀!而且,你家里人也在找你!” 听到这里,陆珈方才把头抬起来。“你怎么知道?” 秋娘含着泪道:“前阵子,京城里来了几个人,说是打听他们家大小姐的下落,我暗中听了听,他们说的那小姐的特征和丢失的时间地点跟你一模一样。 “后来我就拿这玉上潭州府去打听了一嘴,原来他们找的是当今礼部尚书陆阶大人的女儿,当年你脖子上系的这块玉,就是陆家的! “没想到我心里还纠结着,你就出了这档子事!我也没来得及跟你说。 “丫头,你是世家贵族家的小姐,你的母亲是贵族家的正室夫人,父亲已经是当朝大员,是皇上面前的大红人! “你不必在这儿受张家和李二这种人的侮辱!我这就去跟隔壁李婶借着钱,你连夜拿着这玉,快些进京找你的生父吧!” 秋娘说着就站起了身。 陆珈双手将她按下:“您刚才说的找我的那人,长什么模样?” (求月票哟) 第5章 绝不能鸡飞蛋打 秋娘回想了一下:“是个三十来岁的瘦高男人打头,这里有颗痣——”她点了下左额角,“留着短须,他们叫他什么郭爷。” 陆珈听闻,冷笑回座:“果然是他。” 既然人都找到潭州来了,这段旧仇怎么能不说道说道呢? 被蒋氏遗弃之前,陆珈是陆家众星捧月,高高在上的大小姐。 她出生即丧母,随后父亲陆阶拒绝了老母亲,亲自把她抚养在身边。 她三岁时陆阶升任礼部侍郎,随后没多久内阁首辅便给自己的义女蒋氏和陆阶牵线。 陆家是世代官宦,陆阶祖父还是名臣。陆阶少年成名,二十岁便从翰林院编修上升到礼部郎中,二十三岁凭一手出众的辞藻得皇帝青眼,钦点为礼部侍郎。 无论怎么看,陆阶不用背靠任何人都有着锦绣前程,谁也没想到他竟然会欣然同意迎娶蒋氏,而后成为严颂一党,并且还泰然自若地演变成天下人眼里的“小奸臣”。 陆珈小时候跟当奸臣老爹还算融洽。 那会儿她也不知道什么奸不奸的,只知道父亲很忙,酷爱读书,擅长变脸,不忙的时候大多数会抱着自己在膝盖上读诗文。 看到自己淘气,他就会着急忙乎地折根树枝在手瞪眼吓唬她。但听到有客来了,上一秒还对自己吹胡子瞪眼的他,又会立刻换上一张笑出了褶子的脸迎出去。 后来他成了亲,蒋氏也怀了孕,他在家的日子就不多了。 不是去巡视漕运几个月,就是去督察皇陵建造进度十天半月。而他不在家的日子,自然就是蒋氏接手陆珈。 起初陆珈与蒋氏,两不相扰,后来蒋氏生下了陆璎,而陆阶长年出差在外,夫妻聚少离多,连续两年都没再怀上。 而陆阶一回来就只知道把陆珈喊过去,蒋氏眼里就逐渐不正常了。 丢弃陆珈的时候,正值陆阶奉命前往洛阳查案之际。 郭爷名叫郭路,是蒋氏跟前的一大狗腿。 回京之后蒋氏以护她安全为由派来日夜监视她的,正是这个姓郭的。 话说回来,既然蒋氏派人精准地寻到了潭州,那就说明,当时遗弃了陆珈之后,蒋氏手头肯定还是掌握了一些线索的。 想到这里,她再次果断地说道:“我不回去。” 秋娘急了:“为什么?” “还不是时候。” 回当然是要回的,别的都可以不说,蒋氏遗弃她这笔账,这辈子不是还没算吗? “眼下不是时候,还得何时才是时候?”张秋娘急得站了起来,“张家比我们有钱又有势,那何氏她可是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 “她手上拿着那字据,到时闹到县衙,那三百两银子咱们扯皮也扯不过他们。 “而他们打定主意要算计你,明里不行,也会来暗的,到时候若奸计得逞,便是你家里家收到了消息,也挽不回来了!” “等我准备好。” 陆珈拿帕子擦手,看了秋娘一眼。 前世这个时候,严家已经向陆家提出联姻了,留给蒋氏的时间已经不多。既然蒋氏没有派人直接找上门来,那就说明他们还不知道陆珈的下落。 而关键此时,陆阶也不在朝中,前世陆珈经过两个月的路程,回府又两个月后,陆阶才回来。 对于自己的奸臣老爹,陆珈表示很难评价。 反正把蒋氏娶回来最终害了陆珈的是他,陆珈回去之后,没能防住蒋氏把她替嫁的也是他。 可是,后来暗中照顾过秋娘和谢谊三年,后来又让陆珈和他们恢复通信的还是他。 总之,陆珈只是死了娘,并没有死爹。 如果蒋氏完全不用顾忌陆家,那她也可以明目张胆的让陆珈替嫁,而不用设下后来的毒计来掩人耳目了。 “姐?姐!” 娘俩刚把话说到这儿,外头就传来了谢谊的呼喊。 陆珈看秋娘一眼,走了出去。 谢谊刚好跑到院门口,他手里还拿着套粗布衣裳,而他身后还跟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竟然正是谢谊的发小李常。 俩人气喘吁吁:“你交代我的事我都办好了,我怕李二见过我,弄出破绽来,就让李常穿上这衣裳去传的话。 “我们在街头找到了李二,那王八蛋一听说姐你醒过来了,贼眼都亮起来了! “等李常说张家那边让他夜里悄悄上谢家来见面,简直一蹦三丈高! “可见这混蛋分明是揣着还要欺负你的心思,要不是知道不能冲动,我非得上去揍死他不可!” 谢谊气得把摞好的柴堆都给踹翻了。 李常跟着喊了声姐,随后道:“我把今儿码头的活计给推了,来给你们帮忙!李二身边总带狗腿子,我怕谊哥儿到时候一个人捣腾不过来。” “那敢情好!” 陆珈知道这俩是铁哥们,尤其李常年长两岁,体格还比谢谊要壮一些,有李常帮忙,那不是如虎添翼吗? “不过码头那边不去,你爹不会说你么?” “没事儿!我都跟他打过招呼了。 陆珈闻言想了想:“那我索性再拜托李叔一件事儿,还请你帮我回去传个话。” 说完她就跟李常细语了几句。 李常刚走,这边厢张秋娘刚好赶上来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你们合计什么呢?” 陆珈道:“打狗。” 说完她挽上秋娘胳膊:“正好有事我跟阿娘细说,您也有任务呢。——谊哥儿你先把院子里的禾草垛子挪个位置……” 陆珈醒来后所发生的事情,有所改变的,不过是比前世提前了一日醒来,及时让谢谊阻止了秋娘受伤。 其余张家和李二那边对陆珈的目的,对谢家的目的,那可都一丁点儿都没变。 何氏既然对张秋娘放了狠话,那她难道会傻傻地等着吗? 天雨干不了什么活,加上这一日也去了一半,本来在码头扛米的谢谊今日就休了在家。秋娘揽了一批油纸伞伞骨上桐油的活计在家做,也本就不用出门。娘俩便专心“照顾”起久病初愈的陆珈来。 约摸是晌午后,日斜时分,陈大夫被谢谊请到了家里给陆珈诊脉,随后又是秋娘前往菜市旁的药钱抓药。 这一来一去,街坊四邻便都知道谢家这丫头终于活过来了,大家都替秋娘高兴,陆陆续续地来看望。 何氏被张秋娘打在脸上的巴掌印半天没消下去,回到房里对镜照见自己这副形容,又指着西边咒骂了一通。 忽然听到陆珈这当口醒了,一身怒气压下去一半,忍不住打发人趴在西墙头打探虚实。 “大娘子,表姑娘真的醒了,奴婢亲眼看到她在廊檐下走动!” 丫鬟上气不接下气地冲进屋里报讯。 何氏忙道:“你看清楚了,她真能走动?” “看得真真的!虽然走两步就得歇下来,但看上去没大碍。陈大夫也是这么说的,说养上一两日就利索了。” “太好了!”何氏咬着牙齿拍案而起,“醒过来就好,只要人能醒,嫁人就不成问题!我要拿捏不住你,我就愧为张家的大娘子!” 丫鬟跟着啐道:“姑太太仗着排行为长,也太不把大娘子这当家主母放在眼里。大娘子方才怎么才问他们要三百两?太便宜他们了。” 何氏斥道:“你懂什么?问得多了,他们拿得出来吗?三百两银子他们还会拿捏拿捏,一两千两,他们就该彻底耍赖了!” 丫鬟缩着脖子退出去。 到了廊下又倒回来:“老爷来了。” 张旗大步流星掀帘进门,一眼看到何氏脸上通红的巴掌印,脱口问了出来:“你怎么跟大姐打起来了?怎么还把爹留下的那张字据给她看了?你怎么能在这个时候跟她提这茬儿呢? “她知道我们手上有她的把柄,万一让珈姐儿逃了怎么办?” “逃?逃到哪儿去?”何氏拍桌起身,“这沙湾县可是我们张家地盘,岂能由得她逃?她要敢逃,我就直接把她绑上花轿塞到李二床上去!” “你糊涂啊你!”张旗梆梆声地拍起桌子,“这么些年你什么时候看到她为孩子让过步?她要是有这么好拿捏,哪里还会上门跟你打起来? “方才她借着去抓药的工夫,一口气买了好几双鞋,都是珈姐儿的尺码,还上县衙里打听办路引的事! “你说如果不是想逃,她买鞋和打听路引做什么?!” 何氏抚着鬓的手停住了:“什么时候的事?” “就刚刚!”张旗急得声音都拔高了,“要是真让他们得逞了,咱们可就鸡飞蛋打了!” 何氏也慌了:“那我这就去让人盯着他们?” “还问什么问?赶紧去!”张旗急得催着她往外走,“把她给我盯牢了,尤其夜里,不许有丝毫差错!” 第6章 打狗! 酉时一到,黑压压的天幕就格外深沉了。 这半日下来日子过得跟平日没什么两样,谢谊之前投在小河沟的鱼网有收获,网到了两条大鲫鱼,几条黄鳝,几条泥鳅,还有些河虾。傍晚时李常正好擦黑过来了,他爹李道士又让捎来了给人做白事时,人家送的一筐糯米。 秋娘便把鳅鳝都先养着,把鱼杀了,加了几块水豆腐,切了些辣子,煮了一大锅汤。 又加上红枣莲子下去蒸了一锅糯米饭。拿巷口刘屠夫给的一些猪皮贴锅抹了些油,鸡蛋炒碎,倒入蒸熟的糯米饭,一块儿炒得喷香。 娘仨要留下李常一块儿吃,但李常指了指东边墙头,大伙便十分有默契地送别了。 秋娘还是匀出了一碗糯米饭,给李常温在锅里。 这其中豆腐和鸡蛋都是自家产的,辣子自己种,鱼也不必花钱,院里有红枣树。附近的花石镇是贡莲之乡,到了采莲季节,去帮帮工,不但能得工钱,还能赚些莲子。 总的来说只要勤快,依山傍水的,吃的总会有。 但这么过日子总不是办法。 人活着总不能仅满足于糊口不是?还得积蓄点应变的能力。 前世陆珈进京后,很快就陷入了身不由己的境地,彼此通信报了个平安,就再也无暇顾及与秋娘联系。后来听说奸臣老爹派了人到潭州寻找阿娘,又赠了银子铺子,能够安稳生活,她心里总算能踏实了。 谁知道,谢谊因七岁丧父,此前跟着父亲读了些书,后来也不过接受了张洪两年的珠算教导,随着张洪一死,谢谊就不得不帮衬着家里干活,换句话说,九岁以后,他就没学得什么本事了。 谢张两家都从商起家,谢谊除了一手算盘打得不错,竟完全不谙行商的尔虞我诈。 陆阶给他们的铺子银子,最后还是让人给算计了去。 可见不懂经营,就不是饿肚子的事了,反而会给他们带来灾殃。 谢谊前世只活到十八岁,但凡他能拥有点儿操持家业的能力,也能把谢家支楞起来,再不济也能护住手上的家底。 陆珈饭后不想浪费灯油,便在灶后烧火,盯着大瓦壶里咕咚咕咚的水泡想心思。 窗外细雨幽幽地下着,到戌时左右,侧墙根子传来了两声猫叫,她才悄没声儿地放下火钳,将瓦壶提到旁侧炭火上温着,另挂了一壶半开的水架到火上,然后摸黑到了前院西角门下柴房里头。 谢谊和李常都在柴房里。 李常穿着下晌拿来的张家下人的衣裳,而谢谊看到陆珈就迎上来,咬着牙关示意她往东墙那边看:“果然不出你所料,打从今儿下晌起,那边厢就派人盯着了,这是一门心思地想要把你送到李家去呢。外祖父竟然养出这么几个东西来,我可真是替咱们祖父当年对张家的帮助感到不值!” 谢谊话糙理不糙。 当年张家不过是个小商户,是谢老爷子欣赏张洪的人品,一路提携,才终使他逐步发家,他在世时不但成为了整个沙湾县的大富户,在潭州城内的商户圈子里都是排得上号的。 可以说,如果没有谢家的帮衬,张家绝对没有如今的家业,更说不准当初祖传的几间铺子都要没了!哪里轮得到何氏他们住着大宅,丰衣足食?她何氏娘家也只是个农户,能插金戴银的,那也是沾了谢家的光啊! “来了!” 正说着,果然前门墙下就传来了声音。 陆珈给了个眼色,谢谊便走出去,借着下晌挪到了侧墙下的草垛遮蔽,爬上木梯。 墙头外,几个人鬼鬼祟祟地聚在大门下,脑袋凑一块不知商量什么,但他们手里提着盏灯笼,光一照,恰好把李二那鬼迷心窍的脸给照了出来。 谢谊下了梯子。 与此同时,李常贴着墙走到大门口,轻轻地把大门栓给打开,悄声往门外探头:“是二爷么?人多不好办事,让家丁留在外头,您随我进来便是。” 李二闻言,双眼贼亮,把家丁撇下之后,忙不迭地跟随李常闪进了门。 “你们表姑娘呢?” 李常笑眯眯把门插上:“在里头呢!” 他们俩大小伙子忙活的时候,陆珈回到了厨房,炉架上的水早就开了。 门开之际,东边墙头上的脑袋听到动静也了探出来。 陆珈拎起一壶滚水,几步踏上造在东墙下的鸡埘,照着那脑袋便泼了过去! 墙那边立刻传来哭爹喊娘的惨叫。陆珈平日也劳作惯的,不但手脚有力,动作也不慢,还没等这惨叫声缓下,她接着又泼上了第二壶! 墙那边的人痛呼不及,哪还管得了谢家这边什么情形? 就在这时,李二刚刚好闪进院子。 听到惨叫声,他倏地停下了脚步。没等他反应过来,悄悄走在他后头的谢谊就瞬间扬起门栓击中了他膝盖! 李二倒地。 旁边的李常早就准备好了棉絮,这时不由分说堵进了李二嘴中!与此同时,谢谊也迅速把李二的手脚都给绑住了。 “套上!” 谢谊挥手,李常那边就立刻抖开了麻袋,将李二套了进去。 …… 一墙之隔的张家,张旗与何氏刚刚躺挨着枕头,猛听得一路惨叫声自西墙那边传过来,俩人顿时一个鲤鱼打挺坐起。 “怎么回事?!”何氏还有点懵。 “大爷,不好了!” 张旗没反应过来,惨叫声就到门下! 听出来正是派去蹲守在西墙下的家丁,张旗鞋也不及穿就冲过去开门。 家丁屁滚尿流地冲到他跟前,指着后方上气不接下气:“大,大爷,谢家,谢家有诈!……” “什么?!” 张旗讶异,但又哪里还顾得上问什么诈?连鞋都顾不上穿好就开蹿了。 到了墙下,只见在此蹲守的两个家丁不是捂着脸就是捂着脖子,上身湿淋淋的,湿的那处在寒天里还冒着热气,露出来的脸皮和脖颈处皮肤却是通红一片,水泡一串接一串! “这是怎么回事?”张旗大惊。 先前报讯的家丁道:“大爷,是谢家的古怪!是他们往我们头上泼开水!” 张旗倒退了两步,看向通往张家那道早就锁住了的门,咬牙挥手:“把锁打开!” 这边厢,谢谊和李常把李二盘到了柴房。 俩人平日在码头帮工,练出了一身力气,而李二却被酒色掏空了身子,哪里抵得过这俩小伙儿? 张旗赶到西墙下的工夫,他们俩已经闷声不吭地把李二揍了个半死。 张旗开了锁,举着灯笼跨进谢家前院,谢谊跟李常则看准时机把反绑了双手又堵住了嘴的李二从麻袋里放出来,一把推出了柴房! 李二在沙弯县横行霸道,平日只有欺负人的份,几时被人这么搞过? 这会儿他只是上身被绑着,嘴里塞了布,两条腿还是能走动的。此时逮着机会岂不就屁滚尿流往外头蹿了? 一经推出来,他看准大门夺路就冲! 张旗提心吊胆这一日,就防着陆珈逃跑,这会儿才进院子,就见一人在黑压压的夜色里亡命地往外冲,哪里还能放过?当下不管三七二十一,冲上去就揪住了他后领子:“往哪里跑?” 柴房里的谢谊李常这时各挥一条棍子,悄没声的到了张旗身后,噗噗几下将家丁手里的灯笼扑灭,然后便照着李二打来。 李常边打则边捏着嗓子骂:“敢来打我们表姑娘的主意,打死你个玩意儿,你真当我们张家猪油蒙了心,要把外甥女卖了给你个王八蛋? “那不过是骗你罢了! “没想到我们大娘子不过随便传了个话过去,你还真有这胆子,大半夜地跑来谢家爬墙? “也不用你的猪脑袋想想,敢玷污我们表姑娘,他们当舅舅舅母的能眼睁睁看着不出手吗?看我不打死你给我家大爷大娘子出气!” 这话跟连珠炮似地吐出来,手下棍棒则跟鼓点似的往下落,不光张家的家丁看傻了,张旗更是傻的说不出话来! 雨天的深夜本就阴暗,灯笼一丢,顿时整个院子就变得黑咕隆咚,谁是谁,哪里看得清楚? 张旗知道谢家有大猫腻,但他只防着陆珈逃跑,哪曾想到过别的? 抓住李二的刹那,他恍惚间也觉得不对劲,这人不像是陆珈的模样,而且身上似乎还绑着绳子,谢家好端端的怎么会有绑着的人呢?! 可是还没等他细看,这人竟然就被打了! ——冒出来的这俩人是谁? 他们冒着他张家的名打人又是怎么回事? 而被打的人到底又是谁?! 听着这番话,张旗心里惶恐极了! 答案好像呼之欲出,可偏偏这黑灯瞎火,不但被打的人看不清,连打人的说话的是谁他也看不清。 只有一点他能肯定,出手打人的绝对不会是他们张家的人。 他被算计了! 明白过来之后,寒风里他了个激灵,连忙喊道:“住手!” 谢谊和李常哪里肯听他的?趁黑一顿乱打,把个本来还能挣扎的李二打得这会儿只剩呼呼喘气的份了。 张旗慌得道:“快掌灯,掌灯!” 家丁们手忙脚乱找灯笼,这边谢谊往李二屁股上又抢踹了一脚,这才飞快退回后院里。 而李常则快步到达大门下,倏地把门栓抽掉,将门打到了大开。 李二此刻已被打得皮开肉绽,整个人肺已气炸,突然被拔了棉絮,能说话了,见那大门又已打开,他可是还带了人在外头的呀! 此时不喊人来,更待何时? 他扯着嗓子喊将起来:“来人,给爷来人!给我灭了张家,灭了张家!” 他这破锣嗓门一出来,张旗宛如被一盆冰水从头淋到脚! ——是李二! 真的是他! 先前听到李常放出那番话时,张旗的心里就犯上了嘀咕,但那会儿脏水泼到了自己身上,他自顾不暇,也不相信李二会有什么理由大半夜地在这儿。 此时确认这的的确确这就是李二,张旗手里的灯笼都拿不住了! “敢坑我们爷?打不死你!” 不等张旗缓过神,三四个壮汉就手持棍子闯了进来,就着灯笼看准了目标,手上棍棒便没头没脑地朝张旗落下去了!…… 第7章 舅舅的护犊之心啊! 张旗吓得嗓子都破了。 他一面躲避着棍棒,一面疯狂揪住李二:“怎么是你?你怎么会在这儿?!” 张家家丁不敢不护主,可即便如此,李家人的棍棒还是落了不少在张旗身上。 另一边,李二的绑绳也松开来了,遭了这番毒打,他一只眼肿得都睁不开,身上腿上到处是伤,正不知怎么撒气,听到张旗这话,哪里还控制得住自己? 也不等伙计们上阵了,自己就杀了上去,掐住张旗的脖子扭打起来。 “姓张的!你个混帐王八蛋!你还来问我?我跟你拼了!” 张旗被李二这一扑,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打的话这不是更说不清了吗? 要不打,那自己得吃亏啊! 慌神中他掰着李二双手,大声喊道:“跟我没关系,是他们陷害我!” “舅舅!” 张旗话音才落,只听一声娇软的、带着哭腔的声音就从谢家后院里传了出来。 张旗大惊着扭头,只见陆珈已经走出了屋来,扶着廊柱而立,悲悲切切地望着他们:“今夜多亏了舅舅的主意,才使我躲过了这一劫,不然我谢珈便只要连夜去投湘江的份了! “舅舅这番护犊之心,谢珈定当铭记在心。” 张旗下巴都快掉到了地上! 什么护犊之心?谁特么护她的犊了? 这跟他有什么关系? 为什么要说这样莫名其妙的话?这不是成心让他背锅吗? “你给我闭嘴!张秋娘……” “她大舅,”张旗刚喊出来,秋娘就应声走出来了,她走到陆珈身旁,温声细语里透着感激,“虽然我们平时吵吵闹闹的,真是没看出来,关键时候还得靠你呀! “要不怎么说打断骨头连着筋呢? “珈姐儿这次受了这么大的委屈,要不是你帮着我们出主意,给我们撑腰,我们哪能报得了这仇啊! “这前前后后的全是你在忙活,套出了这杂碎对珈姐儿起了坏心思,故意引他上当,又把这畜生打成了这般模样,让我们这口气也顺了。 “她的舅,有你疼孩子们的这份心意,也不枉他们平日都把你放在心上了。” ——天啊! 张旗血色褪尽,大吼起来:“你们胡说什么?这怎么会是我的主意?这一切都是你们——” “谢家娘子,出什么事了?” 张旗刚刚吼了半句,这时候敞开的大门外就来了一大帮人,原来是以李常的爹李道士为首,一帮街坊举着火把上门来了。 看到院里的情形,李道士道:“张员外,你们怎么大半夜地在这儿打架?” “她大叔,”秋娘上前,“李二这混蛋前番欺负了珈姐儿,还险些害她丢了性命,她舅舅特意设了一局,收拾这混蛋,替我们出气呢。” “原来如此,”李道士他们道,“我说张家怎么来了这么多人呢,原来是早有准备!” 完了! 这下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张旗望着这帮人,几次想张嘴都没能说出话来。 他娘的这些人怎么来的这么及时? 都是在沙湾县住的,平日他虽然瞧不起这些穷鬼,可怎么着买卖上还得他们帮衬,现在快整条街的人都赶来了,他要怎么辩解? “张旗,你还敢说不是你?!” 李二的破嗓子再一次划破了夜空。 从一开始来给李二传话,让他趁夜到谢家来的下人,就是穿着张家下人衣裳的人,跟张家接触这么多次了,他们家下人什么装扮,李二能不认识吗? 张旗一出现,他就不再做它想了! 此时再听得谢家母女这么一说,又见张旗哑口无言,他顿时疯狗般照着张旗打去。 张旗猝不及防被捅了一拳,后槽牙落了一颗,冒出满口的血腥味。 家丁们七手八脚将他扶起,他遂也豁出去了,疯了般指向秋娘:“谁说是我干的?谁说是我干的?你们胆大包天把人打了,还敢把锅扣到我头上,你们不想在沙湾呆下去了是不是?!” 人群里有人说:“张员外你说这话就没道理了,谢家娘子可是你的大姐,珈姐儿也是你的亲甥女。他们孤儿寡母的不靠着你们张家留在沙湾过活,难道你当弟弟的,当舅舅的,还要亲自把他们赶走不成?” 张旗铁青着脸,没打掉的牙齿都快要给咬碎! 这边厢李二又是一拳上去:“还敢狡辩?给我打!” 跟着他的人也是嚣张惯的,自然他说什么是什么。 张家家丁上前帮忙,好歹是把人给架开了。 张旗鼻青脸肿地从人缝里爬起来,指着陆珈她们吼叫道:“你们最好当着大伙的面给我解释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陆珈抹了把虚无的眼泪,回应道:“舅舅,怎么回事你最清楚,我们什么也没干,要怎么解释?你虽然背地里老是骂李二是个猪脑子,可他再蠢,方才阿娘也说得够清楚了,他也该听懂了吧?” 说完她面向李二:“你听懂了吗?” 这话让李二怎么回呢? 他要说没听懂,那就证明他是猪脑子。 关键这有什么听不懂的?! 这字字句句不就是指证张旗势始作俑者吗? 李二气得浑身颤抖,要不是实在打不过了,他就再次打上去了。 张旗咬牙瞪着陆珈,手指着李二:“那他是怎么进来的?难道是我放进来的?!” “可不就是你放进来的,”陆珈眨巴眨巴眼睛,“我大病初愈,阿娘和谊哥儿照顾我还来不及,你该不会认为我们还有余力整这出吧? “再说了,如果不是舅舅你把人放进来的,那舅舅你又是怎么会刚好在这儿呢? “如果不是舅舅一手设了这局,又怎么会大半夜刚好出现在毒打李二的现场? “舅舅好人都做了,该不会事后还要甩锅给我们吧? “当然了,如果你一定要这么做的话,那我们也只有认下喽。” 陆珈这一口一个“舅舅”,简直像是一个接一个的巴掌扇过来,张旗看着有气无力慢条斯理的她,都气傻了! 死丫头口口声声有理有据,让人反驳都不知从何反驳起,关键是她这么阴阳怪气,不但把锅扣死在他头顶上,还要反过来怪他甩锅? 她真的是个才十五岁的黄毛丫头吗? 他怎么觉得黑山老妖也不过如此呢?! “张员外,你既然要维护外甥女,那就维护到底,怎么能半路撂挑子外加甩锅呢?他李家虽然有钱,也不见得强过你张家,你怎么这么怕事? “你要是惹不起李家,那谢家娘仨更加惹不起,你这不是明摆着害了他们么? “你要扛不起这事儿,当时就别整这出。把人打了之后又甩锅,这是人干的事儿吗?! “亏你还是当舅舅的,平日不关照,只会欺负他们就算了,居然还要挑事害人,你就不怕遭报应吗?” 围观的街坊七嘴八舌地指着张旗骂起来。 张旗脸色越来越青,而李二则越来越像个点燃了火引的爆竹。 陆珈双手拢在袖子底下画圈圈。 秋娘往街头那么一走,迷雾那么一撒,张家不上当才怪! 知道谢家有诈,张旗不赶紧跑过来瞅瞅虚实也是万万不可能! 而李二都能做出扑到船上去看陆珈这样的混帐事,那哄骗他到谢家来这么一遭,又有什么困难的呢? 眼下不是回京的时候,谢家又没有能力防备张家再施奸计,那灭绝张家奸计的最好办法,就是让他们狗咬狗,撕破脸。 “去抬轿子来!先把爷抬回去!” 陆珈正在拢着双手看戏,李二这时占不到便宜,已经指挥家丁准备撤了。 他咬牙切齿的看着张旗:“你给我等着,我们李家跟你没完!我今儿明明白白的告诉你,你想求我们家的东西,日后我就是白送给别人,也绝对不会给你!” 求李家的“东西”? 陆珈画着圈圈的手停了下来。 张旗慌地把李二拉住:“二爷,有话好说!你听我回头给你解释!……” 看他这着急忙活的模样,陆珈更加把眉头也皱起来了。旁边的秋娘和她对视了一眼,也皱上了眉头。 张旗明摆着是被李二这句话给拿捏住了,可何氏逼迫秋娘的时候,不是拿着那张上籍的字据和现住的宅子作为要挟吗? 难不成张家算计陆珈,暗地里搞那么多勾当,并不是为坑他们那三百两银子和宅子? 第8章 把他的裤衩子都给扒掉 陆珈轮流看了正在拉扯之中的张李二人一轮:“李二,你该不会真以为我舅舅想要你们家东西吧? “你们有的,张家什么没有? “他就是为了糊弄你! “你平日为人大家又不是不清楚,如果真的要把我说给你,那张家就不怕事后穿帮,被全沙湾县的人指一辈子的背皮么? “他们家茹姐儿也要嫁人了,听说还要挑个好人家高嫁,张家要是真这么做了,茹姐儿别说高嫁,有这么个不干人事的爹,能不能嫁人都成问题。 “他有什么理由非得把我嫁给你?是你自己蠢,到了这会儿还以为能拿捏得住张家吧?” 李二纵然满腹气怒,无奈今夜被打成了猪头,也逞不出什么威风了,撂下几句狠话便想撤。 此时听到陆珈这话,他强压下去的怒气便蹭地一下又蹿了出来! 他指着张旗:“你以为我李二爷是个傻子?我告诉你,他是为了买我们家那个仓房!” “仓房?”陆珈眯起了眼,“什么仓房?” “就是我们家位于城墙底下那个闲置的仓房!” 李二受不了了,他竟然被这个黄毛丫头骂蠢?他怎么可能?他一点都不蠢! 为了证明自己有理有据,他一口气喊了出来: “他想买我家仓房,可我爹不肯卖,无论他怎么软磨硬泡都没用,后来他见我都满二十了还没许亲,就提出把你嫁给我! “他跟我爹打包票,说一定能办成,唯一的条件就是要得到那个仓房,这样我爹才同意!” 李二吼将出来,围观的人群里便一片哗然。 “张员外,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你连自己的外甥女都能卖,你真不是人啊!” “就是!为了个仓房,连自己人都下手,当初还是谢家提携张家发财的呢,结果不记着人家恩情不说,反过来还要把人孙女给卖了,啊呸!仔细谢家老爷子地底下都放不过你!” 围观的街坊骂声如潮,而陆珈眸光在暗夜里闪动,仿佛李二所说的这一番话,她只听到了“仓房”这两个字眼。 “舅舅?” 她挑眉把脸转向了张旗。 张旗完全不防陆珈会把李二这番话激出来! 这下好了,本来在所有人面前他和何氏都能一口咬定这门婚事是当舅舅舅母的关心外甥女,李二捅出了真相,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再把这主意打下去了! 全沙湾的人都知道他撮合这门婚事的目的,来日哪怕李二再打陆珈主意,只怕都要怪罪到他头上! 他咬着后槽牙瞪向陆珈,只觉今夜里他这颗心可真如冰火里来回涮烫。 当下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了,他呵斥起了身边的家丁:“来人!给我送李二爷回去!” 李二交代的这些,他否认也不是,不否认也不是! 不否认,那满城人的唾沫星子都能把他淹了,正应了陆珈方才那句话,马上就要嫁人的张茹不要说高嫁,就是嫁不嫁得出去都成问题。 要是否认,那谁也不知李二还会抖落出什么好听的来! 眼下不赶紧把他轰走,还留着他把自己裤衩子都给扒出来吗? “急什么呀舅舅?”陆珈道,“你也好歹让人把话说完。——李二,你要是不把这件事情说清楚,那我可不信你的话。 “张家要什么没有,难道还会缺个仓房?你撒谎也要撒的像样点儿。” 李二一声冷笑,撸起了袖子:“上个月朝廷有旨意下来,命令各省整顿河运,调整航道通行货船,听说户部下达的文书已经到达了潭州府衙,府城外的通货门码头因为江面不宽,连年遭灾,这些年停往咱们沙湾码头的货船越来越多了,这回据说更是要把整个通货门码头的商船全部移泊过来! “如此一来,我们沙湾将会是整个潭州府辖内的湘江水运上最大的码头! “如今提前得到了消息的商号生怕别人知道,都在暗中四处扩充仓储,张家听说我们李家有个大仓房,于是就找上门来死乞白赖的要买。 “可我们李家不缺那点卖仓房的钱,况且我们自己也要用,他张旗,就想出了撮合你我这样的主意,还主动邀我上船去见你—— “臭丫头!你给我听好了,这一切都是你的好舅舅挑起来的,可不是我先起心,你有什么怨气,可要记得去找张家!” 李二看了陆珈一眼,然后咬着牙,怨毒地瞪着张旗。 张旗气得只剩进气没出气。 这下好了。 全部扒干净了! 他咬牙看看眼前,原本宽敞的院子挤满了人,自己淋了半夜雨,平日的光鲜早就不复存在了,衣裳被细雨沁得半湿,头发也湿淋淋的,伴随着先前挨打时蹭到的泥土,别提多狼狈。 再看看此时的陆珈,她反倒干干净净舒舒坦坦,还带着意味深长的目光看向自己。 那目光直直地,宛如看穿了一副肮脏不堪的肚肠,顿时让张旗难堪到觉得自己真被扒下了裤衩也似,满腔怒血全都涌上了头顶! 他怒吼着挥手:“给我滚,都给我滚!” 陆珈听完李二的话后一直在盯着他,此时听到他的无能之怒,方扯了扯嘴角:“该滚的是你吧?舅舅,这可是我们谢家的地盘。” 街坊们又开始帮腔:“没错,这是谢家,你张家人在这里耍什么威风?欺负了人家孤儿寡母,难道还要明目张胆占了人家的家不成?” 张旗气得倒仰,想想自己这一夜下来自己竟是半点便宜都没占着,两眼一黑,便差点晕过去! 还是旁边的家丁有眼力见,连忙扶住了他,扭头招呼其他人上来:“快扶老爷回去!老爷不好了!” 张旗听到这么一吆喝,本来还有三分清醒,这下子彻底被气昏了过去。 一直藏在屋里的谢谊等他们过了东墙,立刻追上去将门拉上,自行又加插了几根门栓。 随后顺手拿起墙角的扁担回到院子里,往李二跟前重重一杵:“你也滚!” 他不过十二岁,身材并不粗壮,李二还带着人的,原本根本不会将他放在眼里,可今夜连番受挫,早就没了锐气,此时看谢谊这小子这身气势,竟然也觉十分慑人。 纵然憋屈,无奈今夜丢脸丢到家了,身上也疼,便也没那心思跟这帮刁民再纠缠下去,当下一挥手,先前离去的人已经抬来了一架简易轿杠,将他挪到了轿子上。 等他们都散了,陆珈与秋娘走向李道士等人:“多谢诸位相帮,我们熬了姜汤,还备了一些吃食,雨地里站了这么久,大家进屋喝杯茶吧。” 众人都摆起手来。 平日秋娘教导儿女友善待人,一家人早就种下了善缘在外,如此大伙相帮回来也认为是理所应当,嘱咐了几句,竟都散了回去。 陆珈和秋娘一直送到街头,看他们远走了才回屋。 关门闭户之后,围坐在火塘边,李常也从后门进来了。 “我刚刚在街口看到李二那个杂碎路过张家的时候,把他们家大门给砸烂了,张家那边一声没吭。” 秋娘连忙把给他留的糯米饭端上,李常推辞了两回,也顶不住今晚活动的多,端碗吃了起来。 谢谊高兴地提起瓦壶来给大家沏姜汤:“这回不光出了口恶气,还绝了张家和李家的心思,这一关可算是过去了。可惜的是打的还不够过瘾,真该打得他们这辈子起不来了才对得起我姐受的这份委屈!” 秋娘接了他递来姜汤:“你可收敛点儿!差不多得了。” 谢谊和李常相视一眼,同时耸肩吐舌地看向陆珈。 陆珈捧着姜汤,倒是悠哉:“打都打了,何必担心?船到桥头自然直嘛。” “李家我倒是不怕了,”秋娘叹道,“我听说新来的县太爷是新科进士,京中下放来历练的,怕是不屑得跟地头蛇们搅和在一起。这事儿咱们占理,李家要是敢对咱们用强,官府也不能当看不见。 “再说他们做买卖的也不干亏钱的买卖,咱们家徒四壁,便是知道这事是咱们设的局,他们也拿我们榨不出油来。 “今夜里李二已经把张旗打成了那样,李家也不能装作没打,再说,他们要撒窝囊气,揪着张家去撒,不比欺负我们划算得多?” 秋娘当初和谢彰在京城里住过许多年,也见过不少官户,自然是有一番见识。说到这里他又叹了一口气: “我怕的是张家。那两口子狼狈为奸,行事越来越无耻,这回吃了亏,我真怕他要找补回去。”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都沦落到这地步了,她还有什么不能失去的?唯独是一双儿女,尤其是身为女子的陆珈,却万不能让人给害了。 “放心。”陆珈转动着手里的粗陶杯子,“他是一定会来的。” 大伙听到前面两个字还以为她是要安慰秋娘,等听完了整句,便都奇奇把脖子抻直了。 “你这叫什么话?既然知道他会找上门来,你还这么淡定?” 谢谊简直无语。 今夜这场局,从头到尾都是陆珈的安排,这本身已经够让人惊讶的了,毕竟从小一块长大,谁不知道谁呀? 陆珈过去虽然也不弱,但也没有把张家收拾的这么顺溜的先例,今夜这打狗的手法可是太老练了,让人不得不服啊! 而自从李二把张家的猫腻和盘托出之后,原以为陆珈趁势要当着所有人的面把张家给捶死,没想到她竟然没有! 不但没有,反而还在等着张家上门算账? 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怎么他这个弟弟一点都看不懂了呢? “他不找上门来,我怎么收利润?”陆珈捧着汤碗,慢条斯理道:“毕竟对我来说,打狗只是保本。” 第9章 看在舅甥一场的份上 前世陆珈是在这一日夜间醒来的,休养准备了三日,她才在秋娘和谢谊的掩护下走水路离开。 当时防备着张家发现她离开后派人追踪,她特意在潭州府逗留了几日才离去。 也就是在潭州那几日,她亲眼见证了通货门码头的大动作,当李二揭张旗老底的时候,她立刻就想到了这一茬,也由此而确知李二并未说谎。 与此同时她还清楚地知道,这一回主张变革的,正是她上辈子的夫家爷爷——啊呸,是她那个小奸臣老爹的顶头上司、当朝大奸贼严颂! 太尉沈博大胜凯旋,严颂趁着沈太尉的独子在漕运码头遇险、皇帝震怒之际,提出整顿河运,湘江虽不是南北主要航道,却也是南粮北运的重要水路。 陆珈尚不清楚严颂提出这条政策出于什么目的,但在朝廷刮下的这股大风之下,潭州府的几个码头却基于因地制宜而做出了调整:通货门码头每到春夏必涨水,大大影响了辖内河运,潭州府衙趁此机会,便令南北货船都泊到了几十里路外的上游沙湾码头。 作为严家后来的少奶奶,以及作为时刻希望严家早日倒台的受害者之一,对于与严家相关的布政,换句话说朝中严家插手过的事情,除去机密之外,陆珈怎么可能会不知情呢?不主动掌握严家动向,她又从哪里获得出逃机会呢? 尤其这个事情还事关她生活过的潭州府。 嫁入严家的时候,虽然全国河道已经完成整顿,但大致进程她却是有数的。 潭州府城里的船只都要停过来,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银子将会哗哗如江水流进来啊! 李二将张旗坑害陆珈的本意说出来后,陆珈就了然了。本来沙湾码头商业火候已成,日后前景可想而知。 前世证明事实也确实如此,沙湾县自从这次过后,地位水涨船高,逐渐以“金沙湾”之美誉名传天下。 现在的商机摆在这儿,但凡做买卖的,谁又会放着不理会? 尤其米商们,铺子里籴入的米多是卖予南北的货船,这些货船再将米粮运往各地倒卖。 沙湾码头六成以上商号是做米粮生意,此时这消息还是来自于潭州府衙,这谁还能坐得住啊? 对张旗夫妻来说,一个外甥女哪有他们的钱袋子重要?更别说,他们还拿住了陆珈并非秋娘亲生的把柄。把陆珈推出去为自己谋利,简直太符合他们的狗性了。 这回到手的鸭子让陆珈放飞了,还偷鸡不成蚀了把米,张家会放过她才怪! 谢谊实在是搞不懂陆珈怎么想的,但她的话也不能不听,毕竟她揪起耳朵来劲儿也挺大的,一大早,他就如常邀上李常,上码头扛米了。 秋娘也自去刷她的伞骨,只有陆珈留在房里继续“休养”。 吃过早饭,陆珈把院子里外都收拾了一遍,将落水之前没来得及卖出去的针线活儿换了些钱,添置了两斗米,又在笔墨铺子里转了转,挑最便宜的纸买了几张。笔墨和砚从前谊哥儿学算账时,都还剩了些,倒不急买。 买完了东西,她就挎着篮子,逛去了码头。 谢家如常度日,而张家从昨夜起到现在就没消停过。 昨夜何氏在房里等张旗归来,没想到没一会儿就听到谢家那边传来了鬼哭狼嚎声,她只当是张旗把张家给唬住了,正在屋里盘算着如何又快又准地把陆珈给塞到李家去,结果倒好,还没等她盘算完呢,张旗就回来了! 一进门,衣裳也脏了头发也散了,脸上落着几块淤青,两腿一瘸一拐,把个何氏吓得连声尖叫。 等她叫完了再听前因后果,险些没有栽倒在地。 没想到啊没想到,谢家都沦落到这地步了,等于是他们张家砧板上的肉了,到他们眼看着事情要成的时候,他们竟然反抗了! 竟然还给他们挖坑了! “好大的胆子!他们竟敢打了李二然后让我们背锅!我去跟他们拼了!” 一晚上没合眼,何氏还是按捺不住,简直撕了张秋娘的心都有了。 在她看来,这肯定是秋娘这个当娘的主意!当时还没过门,她就看这个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姑姐不顺眼,如今好不容易地位颠倒了,这张秋娘怎么还这么嚣张呢? 张旗将她扯住:“李二将原委一说,如今整个熙春街的人都知道我们算计他们孤儿寡母了,你再这么上门去,那我们张家还不得让人骂死?别的不说,翼哥儿说媳妇怎么办?茹姐儿跟同知贺大人家公子的婚事怎么办?” “那这口气你咽得下去?”何氏拍着桌,怒叫的声音跟跳起来的杯盏一样刺耳,“她张秋娘心肠这么歹毒,她有把你这个弟弟放在眼里吗?她有把你当弟弟吗?有把我们张家当娘家吗?你出去打听打听,哪有嫁出去的姑奶奶这么坑娘家兄弟的? “就是为了他们俩的婚事,我才不能由着他们娘仨骑到我们头上!” 张旗咬着牙关,脸色铁青。 他当然咽不下这口气,可咽不下不是也被强按着咽了吗? 何氏看他浑身淤青的狼狈样,也没敢再拱火。 但她心里不甘啊! “李家的仓房泡汤了,买不到仓房,到时咱们的铺面如何扩充?老爷子死后,这几年也不知怎么了,柜上入账逐年见少,年前收粮都是从票号里取的存银,你忘了吗?再不把握这千载难逢发财的机会,咱们怎么翻身?到时别人吃肉,咱们能就只能喝汤了!” 说到钱,张旗心里刀绞似的疼起来:“若不是珈姐儿那丫头跳出来喊那声舅舅,李二定让我给说服了,偏她唱戏唱得那样真,这才让我有嘴说不清。如今打了我,李家就算知道了真相也不会承认打错人,只能将错就错! “这么说起来,最为歹毒的就是她!” 这么一想,张旗本来还想缓缓的事儿,眼下就按捺不住了。 自家婆娘说的话也有点理,昨天夜里没奈何他们,难道今天还拿捏不住吗? 昨夜里看街坊人多他才没理论下去,眼下这大白天的,他倒要看看那帮穷酸谁还能放着码头的活计不去做,赶来谢家给他们出头? 趁着没人,看他不把受的这窝囊气一口气全出了不可! 这么想着立刻起身,一瘸一拐出门往谢家去。 好容易走到西墙下,摇了摇门,这门竟然从谢家那边给栓上了! 他气得左边牙直疼,只得又拖着伤腿到了大门下。一看大门歪歪斜斜,竟是该死的李二昨夜走时把他家大门砸了,如今半扇门板还挂在那里呢! 可恶!如今害他还得修门! 这下便气得右边牙也疼了。 忿忿喊了人处置,再把门打开,一阵风迎面吹来,差点没让他把腰给闪了! 为啥? 臭的呀! 门前空地上竟不知被谁被泼了偌大一摊粪水,风一吹,立刻灌了他满鼻子味儿! 他娘的这摊屎,臭得就跟谁家里传了八辈子留下来的似的,让他刚喝下肚的汤药也哗地呕了出来。 闻声赶上来搀扶的家丁见状立刻把两脚刹住在五步外——得,这一呕,不更臭了么! …… 张旗把门拍得啪啪响的时候,陆珈已经从码头回来了。 不但如此,她还坐在小方桌后写写画画了好几张纸。 “臭丫头,我张家养你多年,到头来你竟这般回报我?你是打量我拿你没办法吗?!” 张旗带了有七八个人进来,这阵仗,别说对付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陆珈,就是对付十个她都足够了。 “舅舅行走不便,有什么话坐下来慢慢说。” 一改昨夜的作派,陆珈竟轻声慢语的,要把张旗迎进厅堂,并且还真的泡了壶茶。 张旗料定他是怕了自己,气势更加强了三分,走进去占了主位坐下,横眼扫过来:“既然你不把我当舅舅,那也别怪我不讲情面。当初原打算你能嫁给李家,张家给你入籍的那三百两银子就算了,如今此事既已黄了,那限你半日之内,把这笔银子给还过来!” 陆珈道:“我没钱。” “没钱?”张旗冷笑,环视了一圈谢家的宅子,“那就拿这宅子抵债!” “没有宅子,那我住哪儿?” “那是你的事!”张旗怒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陆珈挑挑眉头:“那如果我要赖账呢?” 张旗一口气提在喉咙口,牙根又气的胀痛起来了! 他深吸气:“县衙里的同知贺大人与我有极好的交情,你想赖账,那就要看衙门里的杀威棒肯不肯了!” 说到这里他啪地一下拍了张纸在桌面上。 不用说,这正是那张何氏向秋娘展示过的字据。 “我张旗的名声已经败在你手上了,俗话说虱子多了不痒,哪怕是全沙湾县人都指我的脊梁骨,这个官司我也非打不可!” 这愤怒交加的声音都快把屋顶给掀翻了。 陆珈捧起了茶:“你跟同知还有勾结?” 说完她望着地下笑了一下,把杯子放了下来,慢声说道:“我算了一下这宅子,当初买下来的时候是五百两银子,通货门的船只是真的停过来,那应该可以翻倍,也值千把两。 “一千两都能在码头上买半间铺子了,的确不算少了。” 张旗冷哼:“舍不得了?那也由不得你!” 陆珈瞅他:“要是你现在有个仓房,那它能让多赚回来的银两,应该远远不止一两个宅子吧?” 张旗闻言对上她颇有兴味的目光:“什么意思?” 陆珈喝了口茶:“意思是,我有办法弄到仓房。” 张旗望她半晌,随后仰头大笑起来:“你怕是失心疯了吧?! “你能弄到仓房?现在全沙湾县所有的仓房早就被人定下了,连我出重金都已经抢不到了,你有办法?你们连三百两银子都拿不出来,你有那个买仓房的钱吗? “死丫头还敢耍我!你还把我当傻子呢?!” 说到这里,他桌子一拍站了起来:“来人,备轿!抬我去县衙击登闻鼓,我就不信这三百两银子官府不判给我!” 带来的八个家丁,立刻呼啦啦去了四个。另外四个则站在他身后,堵在了陆珈前方,一副要立刻拖她去衙门挨杀威棒的架势。 陆珈纹丝未动:“钱我没有,我要是有钱,自然这个机会也轮不到你。你也就只有盯着眼前这点蝇头小利的出息,那些干大买卖的,谁不是往高处看? “你别忘了我们谢家早些年在京城跟哪些人做生意?如今虽然没落了,这才过去几年?京城里那些故人还在呢。打听点消息对我们来说算什么?不过是过去我们孤儿寡母用不上罢了。 “不过看你如今这个意思,就算我当真能在码头上弄到个仓房,你也不见得想要,那就当我没说。” 这话直接把张旗堵的接不上来了。 他搞这么多事,还不就是为了要个仓房? 虽然他绝不相信这黄毛丫头竟然有这个能耐,但想想他们谢家当初是怎么才回到潭州的,他又忍不住心里打鼓…… “我可是看在舅甥一场的份上,才给你这个机会,”没等他说话,陆珈已经站了起来,“如今想要抢仓房的人遍地都是,你不要,那我就去牵线给别人。 “人家还不知多感谢我。 “哪像你?挨了打还不长记性,为了三百两银子跑过来拍桌子瞪眼,三百两?真想图钱,这么点儿我还不稀得多瞧一眼呢!” 说着她便哼了一声,朝着门槛走去。 第10章 想空手套白狼?没门! “慢着!” 张旗心里一跳,脱口拦住了陆珈去路。 真不是张旗耳朵根子软,实在是谢家当初确是在京城混得风生水起。 谢老爷子当初是借着曾资助过的一位同窗的势进京行商的,这位同窗在京城做着不大小小的官儿,谢家先是经他牵线,干上了给官户们开设的茶楼酒肆里专送米粮、南北土产的买卖,后来打开了门路,又给贵人们当上了药材采办。 跟官户们打交道多,谢家自然也熟谙官场之事,从这点上说,陆珈的话虽然夸张,但也不算信口胡诌,然而让张旗真正动摇的却是死丫头撂下这番话时的作派。 方才她那一顿数落外加一声哼,哪里还是他认识的那个不顶事的丫头片子? 他说道:“死丫头岁数不大,口气倒不小,从你祖父下来,谢家男丁就剩下谊哥儿了,你们母女纵然有心扒拉京城的关系,谁会理你们?” 姑且听听不又妨事。 她要是敢耍滑头,索性他张家有的是办法让她吃不了兜着走! “你管我?”陆珈满脸傲娇,“我现手头就有个要紧的消息,三日内,府衙必会下发通告,令通货门至少三成的货船泊往沙湾。一个月后,通货门码头的货船要转过来过半。 “为此,通货门内好些大商号都提前做了准备,他们目前也在筹措银两,准备举整个商会之力打算在如今的沙湾码头上下两端扩建出一批商铺。 “这些事情,你应该已经从同知大人那里知道了,那我是不是有消息门路,你自己心里没数?” 看着陆珈探过来的身子,张旗惊疑脸上已经只剩下惊! 同知大人贺清是潭州本地人,经过这几年的经营,张旗已经算是贺家的常客了。虽说官商两道中间隔着鸿沟,可是谁人不爱钱呢?当官的也爱钱。不爱钱,那些上好的徽墨啊,端砚啊,字画收藏啊,这些上哪儿弄去?更别说他们想往上爬,不也得花钱打点么。 就冲着张家的钱,贺清再清高,也得时不时回馈他点什么。 陆珈说的这消息,确确实实是前几天从贺家得知的,也正是因为这消息又确切又靠谱,他才会不惜一切代价去买李家的仓房。 此事的确隐秘,她陆珈怎么会知道?而且还知道得如此清楚!而她甚至连潭州商户们要在沙湾扩建码头行商,她都知道了? “你这死丫头,莫不是在哪偷听的?!” 陆珈抱臂:“你说是就是。反正耽误的也不是我。等下个月京城派来的巡漕御史一到,你那个同知大人也没胆子帮你喽!” 如果说张旗方才还有几分不屑,听到这句巡漕御史,就已然惊怔失语了! 这丫头竟然连京城要派巡漕御史过来都知道了? 这件事情连他都不知道! 提着一颗心重新打量了陆珈两轮,他回到了位置上坐下。 再片刻,又转向陆珈:“你不妨先说说,你有什么办法搞到仓房?” 这种消息根本就不是一个小姑娘能有本事触碰到的,这死丫头看来一定有些古怪。 反正听听也不会少块肉,一个仓房跟三百两银子比起来,显然仓房重要。 更何况三百两银子日后又不是不能拿回来,他急什么? 陆珈道:“你想空手套白狼?那可不行。” 张旗脸上又有愠色:“那你还想要报酬不成?” 陆珈扬着唇,推过去一张纸:“我算了下,这三年来你从我们手里用各种名目借走的财物少说也有两三千两。外加外祖父留下来的唐兴寺前面的那间铺子。 “这些全部都是我谢家的东西,我问你要回来,那是天经地义,这算什么要报酬? “懒得跟你扯皮,我也不要你利钱,总之你把铺子和三千两银子还给我就成。” “什么?!” 张旗听完一愣,随后气笑了,“我说你无端端竟跟我扯这些,合着是想从我手上坑钱!你倒打的好个如意算盘!” 他撂下狠话:“想要银子铺子,做梦去吧!” 说完他头也不回出了门。 出来之后,他却也没往县衙里去。 一瘸一拐的进了自家大门,立刻就把人喊过来:“你拿两盒茶叶,到贺大人府上打听打听,到底有没有京城里要派巡漕御史过来这回事?” 京城里来什么人,跟他们小商人有什么关系?但他必须证实这件事! 他要知道谢家那死丫头到底是在信口开河,还是说真有什么消息来路? 这丫头醒来之后到如今,实在太不一样了,他一定要摸摸她的底细! 不到一炷香时分,去贺家的人就回来了,两条腿迈的跟风火轮似的,脸上还带着惊色:“老爷! “方才小的才刚到贺家,迎面就撞上了潭州府衙前来传递消息的衙役,这个消息正是说,朝廷已拟派钦差数位,前往各省巡视河道,知府大人下令沿江各县妥善处理好各自辖内的码头!” 张旗一下就从躺椅上弹了起来:“此话当真?!” 家丁拍起了大腿:“千真万确!小的难道还敢撒谎吗?” 张旗瞪大双眼望着窗外,仿佛要透过这重重墙壁,一直看到那边厢谢家的陆珈。 全都让这死丫头给说中了! 她不光知道贺清私下递给他的消息,就连贺清不知道的消息,她也提前知道了! 张旗屁股上像长了个疮,再也坐不住了。 拖着瘸腿来回踱了几圈,他咬咬牙又跨出了门。 一个上晌的时间,足够陆珈梳理接下来这几日要发生的事情,之所以在这个当口又说出巡遭御史要来巡视的消息,自然是因为张旗马上就可以印证此事。 就凭他无利不起早的狗性,他怎么会舍得放过掌握了这么多机密消息的陆珈呢? 陆珈刚刚洗完衣裳,正在屋檐下晾晒。一看张旗又走了进来,她不紧不慢掸了掸衣服上的皱褶,然后端起了木盆。 “你怎么又来了?” 张旗紧咬着后槽牙:“少跟我装糊涂,你们当真跟京城那边的人还有联系?” “原来还是舍不得仓房。” 陆珈伸出一只手来:“我要的东西呢?” 第11章 打发叫花子呢? 张旗冷笑:“你我都不是傻子,倘若明日之前,你能让我把仓房买到手,答应你的我自然会给你。” 陆珈勾唇:“何须明日?今日就成。但咱们得先立个契书。毕竟像你这样的,实在没什么人品可言。” 张旗气的脸色铁青,追着她进了厅堂,还没发作,死丫头竟然已经拿了两张写着满满字迹的纸张怼过来了! 定睛一看,正是两份一模一样的契约文书,内容就是刚刚他们所说的,两日之内,陆珈帮他买到仓房,而他则给还当初占去的谢家的财物! 张旗一口气堵在胸口:“你都预备好了?这么说你还知道我会来?” 陆珈冷笑:“眼下除了走我这条路,难道你还有别的路可走?——笔墨都准备好了,画押签字,再把东西拿来吧!” 张旗气噎无语,目光在纸上停留片刻,提起笔来把字给签了。 签就签,区区一张纸,能奈何得了他吗?当初银子铺子全部在他们手上,最后还不是跑到张家去了? 先签个字哄她玩玩! 又把手指给印了,然后说道:“现在可以说了吧?” “当然不行。你有钱有势,我光有这张契书拿你也是没办法,所以你还先把铺子的地契和三千两银票摆在这儿,才算是有诚意。” 张旗已经失去了耐心:“你这是拿我当冤大头啊!” 陆珈嗤道:“我又没请你来。” 张旗腾地起身,待要拂袖离去,气呼呼走到半路,又倒回来怒指她:“要银子可以,只能给你五百两,多则免谈!” “你当打发叫花子呢?姑娘我可是谢家的大小姐,是当初你们张家的座上宾,你不把铺子的房契地契拿过来,还指望我信你?!” 陆珈也拍响了桌子。 张旗被唬的一跳,胸脯几起几伏,然后喝斥家丁:“去把铺子的房契地契拿过来!” 说完瞪着陆珈:“我倒要看看你有没有这个能耐吃得下!” 陆珈冷笑不语。 两家墙挨墙,来去倒不费工夫,一会儿东西取来了,张旗拿在手上让她看过,牙齿都要咬碎:“看清楚了?” 陆珈伸手来拿,张旗嗖地收了回去。 陆珈瞥他一眼,便道: “今儿早上我给你算了一笔账,全沙湾只算码头以内的,共有二十七间仓房,这当中有六成以上是米商们的,这些自然不可能让出来。余下九间,就是李家这样的,不靠米市的本地买卖。 “你心里比我更清楚,除了李家这间,其余八间全让人给定走了,如今李家也不卖给你了。” 张旗怒瞪她:“你这不是废话吗?!” 陆珈扬唇:“那八间被定走的仓房里,至少有一间你还有机会。” 张旗横眼。 “通货门码头的货船转靠过来之后,沙湾码头肯定需要扩大上下船的地盘。所以潭州府的大商户们自行筹银也要延长商铺街道。 “商街一长,就意味着也要增加上下船的点。我说的那间仓房位于码头南端,正好沿江,据我所知,买下了这间仓房的是开客栈的刘家,他们本来应该是想买下来改成客栈。 “可如果将来增设登船点,这个地头作为客栈就失去了优势。因为门外没有空余的地方停驻车马,也无法成为客商集散之地。 “但是作为随时要装卸货物的仓房,却是刚刚好。 “潭州商户们筹资扩建码头的消息知道的人虽然还不多,刘家开着客栈,消息灵通,此时必定已经知道了。 “而他们多半已经想出手了。” 陆家说到这里看了一眼窗外,“眼下想买仓房的人多着呢,你立马赶去刘家,抢在别人前面下手,剩下也就是价钱的事儿了。” 张旗满腔的怒意,已然转化为震惊。 他根本没有想过,潭州府的商人们这番举措,竟然还给他隐藏着这样的契机,——虽然买仓房的钱一分不少全都是自己出,可问题是从头至尾他都没想到哇! 她有这样敏锐的心思,还不足以使人震惊吗? “天色不早了,也该走了。” 陆珈站起来,将墨迹已干的文书塞进袖子里:“以防你不靠谱,这一趟我就辛苦辛苦,陪你走一趟。” …… 从刘家出来的时候已是傍晚时分。 张旗和陆珈在家门前分了道,然后像避鬼似的不过腿瘸快速闪进了家门,然后啪的把才修好的大门给拍上了。 当他把仓房的地契摆在何氏面前时,何氏也立刻从凳子上跳了起来! “这是怎么办到的?!” “我他奶奶的也不知怎么办到的。” 张旗仰脖灌了一大杯茶。 从谢家出去之后,他们就直奔刘家,果然在他登门之前,已经有一个江西药材商和一个本地的米商坐在刘家厅堂里了。 张旗势在必得——事实上陆珈跟随在旁一路催促,他也不得不硬着头皮,给出了比刘家购入时还高出五百两银的价钱咬牙拿了下来。 看着陆珈和另外几个商户唇枪舌剑扯皮斗价,那般彪悍的模样,他满脑子想的却是从前那个虽然不服输,但从来也没有正面杠过自己的陆珈。 没想到仅仅昏迷了几天,她醒过来就开始大杀四方了,且处处让人都招架不住! 这个死丫头,看来也有点用处…… 何氏尖细的嗓子再次划破了屋顶:“你是说,那死丫头就出了这么个主意,就要讹走我们一间铺子和三千两银子?她怎么不去抢?!” 骂完之后她又抓住张旗:“你该不会真的答应她了吧?” 张旗一脸的晦气:“你以为我想?我哪知道他有那么厉害? “刘家捧出仓房的房契地契的时候,也不知她哪来那么快的手脚,一把就抢了过去,硬是逼着我把铺子的房契地契交了出来,这才还了给我!” “这个天杀的!” 何氏发出了杀猪般的尖叫,“那可是整整值两千两的铺子啊,竟然就让她这么讹走了? “我跟她没完!” 张旗却不这么觉得,那铺子还回去虽然可惜,但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且让那死丫头得意得意也无不可…… …… 窗外的雨已经停了,暮色笼罩了大地,这波倒春寒,很快就要过去了。 陆珈上晌去码头溜达之前,她本来是想利用昨天夜里李二的怒意,撺掇张旗继续去买李家那间仓房,然后再整他们一回,让他们结下死仇的。 当在码头看到刘家这间仓房,后来张旗又提到了跟县衙里的同知有染,她就改变了主意。 这事严格说起来没什么巧,是张旗自己没那个行商的脑子罢了。 他要真有张老爷子那份掌家的眼光,也不至于下作到跟李二勾结了。 铺子回来了,银子还有三千两。 虽然知道张家肯定还是会打铺子的主意,但是银子比铺子流走得要更容易得多。 在他们有能力守住更多的家产之前,前世谢谊的结局就是前车之鉴。 有了这间铺子,起码眼前的吃喝问题可以解决了。 接下来倒是码头这边值得关注,因为前世从此时开始,陆珈就离开沙湾去了京城。 未来的沙湾码头到底发展成了什么模样?她没见过。朝廷对水运的这番变革,具体波及了沙湾哪些方面?她也不知情。 这便注定接下来一段时间,她都吃不到太多信息上的红利了。 第12章 公子 潭州的二月已经开春,京城的二月却还在飘雪。 距离沈太尉的大公子落水已经过去一个月,这个月里,该查办的官吏查办了,该施的政也施下去了,随着人醒来,京城内外的热议也逐渐平息。 这个时候的朝廷,也开始着手下一步,要从内阁推荐的名单之中,斟选一批人来担任巡漕钦差,前往南北巡视河运。 何渠捧着层层温着的汤药,从积着薄雪的梅树下穿行上阶,来到太尉府东跨院内的碧波阁,以气声和门下守位的两位同僚交流了一句后,他便腾手推了门,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 屋里倒是亮堂,西边的窗户开了条缝,虽是才用过早膳的光景,由于东边紧紧关着窗,因而却在绣着飞马踏河的湘绣屏风这边掌上了几盏灯,刚好照亮了东窗下软榻上的人,和他手里捧着的卷宗。 榻前烧着旺旺的银丝炭,烘着桌案上两瓶盛开的红梅,暖香暖香的。热气扑上还带着何渠寒意的身躯,顿时在他周身碰撞出一股湿气。他放下汤药后立刻退远了些:“公子,太尉请李太医新开的方子,您快趁热服用。” 榻上人把歪靠在枕上的上身支起来一点儿,放下手上的卷宗,看了一眼那药碗,端了起来。 何渠想起来这些天太尉来过碧波阁好多次,却没有一次被邀请进门,来之前曾担心这药也会被拒绝,此时便替太尉暗暗的放了心。 他看了一眼卷宗封皮上“潭州水运”几个字,又连忙从怀里取出来一张对折的纸:“属下正有事要报。这是内阁初拟的一批钦差名单,先前太尉传属下去接待李太医的时候,属下顺道从书房里看到的。一共七个人选,属下就记了下来。” 沈轻舟喝完药,何渠接了碗,又顺手将名单送到他手上。 “还有一件事……”何渠垂首:“太尉大人已掌管了兵部,日前把公子的职务从兵部移出来了,说要另行调职。” 他偷偷觑了觑榻上,颇有些小心翼翼。 但榻上静默中,只有几根修长手指重新翻动卷宗的声音传来。 何渠这次把头抬了起来,盯着这张脸看,片刻道:“公子,您不感到意外吗?” 沈轻舟淡声道:“去把寒裘备好吧。” 何渠又一愣:“这大冷天的,您要出去?” 沈轻舟望着窗外殷红如血的红梅,红梅之下,正有一人径直朝着这边走来。 何渠跟着看了眼,禁不住动容,走到门下把门开了,朝刚刚到达门下的人拱手:“秦叔,什么事劳驾您亲自过来了?” 秦宵是打小跟在沈博身边的护卫,后来沈博去打仗,秦宵也成了他麾下一名将领,可惜战场上伤了只眼睛,后来就一心一意做了沈博的副将,如今又成了太尉府的总管,兼掌协理沈博手头的事务。 在沈家,没有人可以不尊重秦宵,就连沈轻舟也是。 秦宵被何渠引入之后,到了沈轻舟跟前,先看了眼空了的药碗,再看向他手上的卷宗,说道:“吏部的调令下来了,待公子彻底康复之后,便可上任户部郎中。” “秦叔!”何渠吃惊地上前,“公子乃将门之后,自幼习武练兵,太尉回来之前,他乃堂堂卫所指挥使,就算如今太尉掌管兵部,公子职务需要避免父子同司,他也是堂堂英国公世子!太尉的独子! “太尉荫及子弟,公子调去其余武司担任武官理所应当,如何却弄去了户部?这让公子一身所学哪有什么用武之地?” 秦宵听他说完,又看了一眼地沈轻舟:“太尉也一再询问我,公子是否想好了?户部郎中只是区区四品,依皇上的意思,原也是想让公子去锦衣司霍指挥使的麾下,霍指挥使乃皇上心腹,此举乃是对沈家的信赖,也是对公子的栽培。” 何渠听到这里,忽然明白过来:“公子,这难道是您自己的主意?!” 沈轻舟合上卷宗:“户部也挺好。” “公子!”何渠急得挤眉弄眼,想说什么又碍着秦宵在侧,几次没说出来。 秦宵只做看不见,继续道:“今日内阁召集漕运相关衙司集议,需要拟定巡漕钦差人选,兵部和户部都需参与。 “公子虽在病假之中,尚未履职,但内阁那边也请公子露个面,想来是有个尊重公子的意思。 “太尉差我来问问,公子身体可吃得消?” 沈轻舟点点头:“可以。”说完转向何渠:“衣裳呢?” 何渠恍然回神,立刻神色复杂地入了里屋。 积雪消融,雪水顺着琉璃瓦滴下来,在檐下形成了一幕晶莹的水帘。 秦宵稳步到达前院,抬眼便见刻着松鹤延年的石壁之侧,拈须静立的沈博。 府里的二公子沈追立在他稍后的位置,不时朝垂花门内张望。他身着宝蓝色的织锦绣服,腰束玉带,挂着一柄长剑,手扶着它,昂首挺胸地,格外威武。 “太尉,公子来了。”秦宵到了比沈追威武犹甚的沈博面前,拱手禀道。 “公子”是对沈轻舟从小以来的称呼,哪怕如今沈博授封太尉,赐爵英国公,沈轻舟也钦封了世子,府里所有人依然这么称呼他。 出神中的沈博目光微闪,往垂花门内瞧去,方才还静如深潭的双眼,此时变得炯炯有神起来。 沈轻舟跨出门槛,顺势扫了眼院子里,他目光在沈追脸上落了一下,然后收回来,向何渠侧了侧首。 何渠点头,随后战战兢兢地招来阶下的厚毡马车,又伺候着他上去。而后马车启动,不紧不慢地出了门。 从头至尾,这个当儿子的,也没跟当爹的打过招呼。 “父亲!”沈追义愤填膺。 “走吧。”沈博平静转身,上轿的刹那才把眼底那抹黯然释放出来。 沈追朝着沈轻舟的马车追了几步,到门槛下看着它一路不停上了街头,他重重哼一声,倒回来扒着沈博轿子:“父亲别气,气坏了身子不值。” 马车走出沈府所在的胡同,何渠在车厢里看了沈轻舟一眼,又看他一眼。 可是沈轻舟双目轻阖,根本就没有搭理任何人的意思。 正当何渠打消了交谈的念头之时,沈轻舟却道:“从京城到潭州,走水路要多少日程?” 第13章 公子我年纪轻轻 何渠愣住,他们这帮从小就跟随在沈轻舟身边的护卫,虽然出过不少任务,也去过不少地方,但极少选择水路。 且潭州在湘境,并非大运河途经的城池,此去需要多少时日,更是不会轻易有人张口说得出来。 “公子先去内阁集议,属下回头来禀。” 沈轻舟望着窗外街景,未置可否。 未置可否就是可。 何渠跟车头的护卫对了手势,马车便稍稍加快了速度。 街头的积雪早就让车马行人碾压成了泥,变成了一道道污黄的软絮分列在路两旁。内阁衙门前的空地上倒是被铲得干干净净,靠边的墙下已经停了几轿暖轿,沈家父子三人相继着地,便有穿着七品服的官吏迎上来。 何渠目送沈轻舟他们入了暖阁,便调头出了大门。 厅内四角都安置着薰笼,人员已到齐,听到通报,这群身居高位的人陆续站了起来,一个个惊讶的道着太尉大人“太尉大人”,随后迎出了座位。 这当中身份最高的是次辅庞郅,他问道:“区区一个小会而已,若是早知道太尉大人会亲自驾临,我等定当远迎。” 沈博在他们让出来的位置上就座,环视了众人一圈,伸手示意坐下:“小儿年轻,从未接触过六部政务,我带他出来见识见识。请诸位大人畅所欲言,不吝指教。” 庞郅看向沈轻舟,微微一笑:“看来公子大好了。” 沈轻舟也微微点头:“多谢庞阁老挂记。天寒地冻的,既然诸位大人都已经到齐,就请开始吧。” 自从沈博担任边关主帅之后,朝廷的边防就压在他一人身上。皇帝素来大小事务都交由内阁处置,唯独在任命主帅的事上一直坚定立场,从未动摇。 于是即便内阁统领朝政,沈家也依然成为了他们无法跨过的一座巨峰。 在沈博出征在外的日子里,沈轻舟就成为了沈家唯一的能让朝野上下接近的渠道。 沈轻舟未及弱冠,一向不爱在外应酬,常与之交往的不过宗室里几个子弟。加之传言他素有顽疾,饮食上多有忌讳,旁的人就算想要巴结靠近,也不敢轻易相邀。 素日在推不掉的宴席上偶然碰见,只见他言语不多,也没什么表情,总是众人环拥在侧,取悦奉承的居多。 沈博回来后,无数人排着队求见,无奈沈家人一个赛一个的不爱搭理人。 此番邀请沈轻舟,不过抱着三分侥幸,没想到不但真的把沈轻舟请动了,就连沈博也来了,且还是他们一家三口全出动了。 这父子二人依然惜字如金,但随意往那儿一坐,这内阁的议事厅,就仿佛成了他们家的了。 庞郅咳嗽,示意右手的内阁大学士展开卷宗:“皇上几番催促内阁举荐钦差人选,那个在反复筛选之后,定下了名单上的这七位。 “这七位无论资历才干,都高居人上,也已经呈给小阁老看过了,也得到了小阁老的认可。 “今日诸位看过之后若是没什么意见,老夫便要呈交皇上朱批了。” “小阁老?”沈追这时候左右看看,“谁是小阁老?阁老就阁老,怎么还有小阁老?” 少年的声音清亮又有力,满座的人想听不见都不可能,顿时十几双眼睛全都投向了沈追,只有沈轻舟垂眸抚着杯盏,恍若未闻。 沈博淡声道:“追儿边关长大,京中情况多有不知。首辅严阁老的独子严述大人,才华绝顶,虽未入阁,却是内阁的智囊,多年来替皇上和朝廷排忧解难,故而人称‘小阁老’。” 沈追“噢”了一声,圆溜溜的眼睛环视着在座的内阁诸臣,抿上嘴不说话了。 少年的眼睛里有股野性,哪怕是闭嘴不说话这么溜一圈,也像是丢过来的软刺,扎到人身上了。 庞郅笑了下:“听说二公子一身马术获得太尉大人真传,改日老夫邀请二公子出来聚聚,让我们家那几个不成器的子弟开开眼,也让他们与公子走走京城各处,届时公子就慢慢熟悉了。” 沈追抿嘴看了眼沈博,还是没有说话。 沈博拿起了递到面前的名单:“说正事吧。既然是内阁预定的人选,我没有意见。” 说完他看向沈轻舟。 沈轻舟道:“小阁老认可的人,自然不会有问题。” “那就好,”庞郅仿佛就等着这句话,当下站起来:“老夫让人略备了些茶点——” “报——” 庞郅的身子还没完全站起来,门外就传来了高唱的通报声。 众人循声望去,却是庞家的随从引着吏部郎中来了。 等庞郅允准进内,吏部郎中就道:“禀阁老,拟定的七个钦人选之一,也就是历任过巡漕御史的张禾,今早突发事故摔断了腿,无法成行了。” 在座的诸官闻言立刻面面相觑,已经板上钉钉的事情,突然出现这样的意义,无疑给决策者制造了麻烦。 庞郅皱眉翻阅着卷子:“张禾负责的是两湖境内河道,两湖这些年稻米充足,水运发达,每年的粮食运输占据了天下过半的数量,这可疏忽不得。” “是啊,怎么这结果眼上出事了?……” 在座诸官都唏嘘起来。 “竟然去不了,那就换个人。”沈轻舟看向他们,“诸位阁老手上一定还有许多合适的人选。还是早早定夺,不要耽误了国策重要。” 庞郅缓慢地将卷宗放置在桌案上:“人选倒是不缺,只是一时之间,却不知挑谁更合适。公子——噢,不知沈大人可有高见?” 沈轻舟扬唇:“我也很想发挥点用处,只可惜我尚未前往户部履职,且与这些事务之上都是门外汉,实在是无能为力。” 庞郅捋须畅笑:“沈大人说笑了。大人自幼饱读诗书,只差入科举一试罢了。来日的朝廷都要靠大人这般青年才俊,大人又何须过谦?” 沈轻舟:“庞阁老这么抬举的话,那我就不自量力给个建议,礼部尚书陆阶这些年一直在外巡视,他的手上一定有合适的钦差人选。 “我听说陆尚书的夫人还是严阁老的义女,如果这个人是陆尚书举荐的,是不是得到严阁老首肯的机会更大?” 庞郅骤然敛色:“沈大人没有自己的人选?” “我年纪轻轻,初来乍到,怎会插手这等要紧之事?只不过我见庞阁老为此愁烦,想来若是不能如期办成此事,严阁老或许也要降罪。 “多了句嘴,究竟成不成我也不知,庞阁老见谅。” 沈轻舟依旧语声漫漫,一副你爱听不听的样子。 庞郅收回目光,片刻后缓缓点头:“来人,去征询问陆尚书意见。” 第14章 孩子大了 去陆家的人回来时已是半个时辰之后。 “回禀阁老,陆尚书说六科给事中郭翊曾在总漕部院衙门任职数年,对漕运事务十分熟悉,尚书大人推荐郭翊大人作为替补的钦差人选。” 一帮闲坐吃茶的朝中重臣没想到陆阶还真的给出了人选,一个个面面相觑,以眼神交换着意见。 庞郅道:“这位郭翊大人,名字听着有点耳熟。” 座中有个人回道:“郭大人的祖父,便是翰林院学士郭石。” “原来是他?”庞郅点点头,“郭学士曾为天子之师,这郭大人也是名门之后。严阁老最是爱惜后辈,且这位又是陆尚书举荐,自当能够胜任。诸位大人,你们有什么意见?” “下官附议!” 庞郅说完之后,位于下方的吏部官员就起身表起了态。 有他开了头,其余各位也陆续附议了。毕竟话都说到这份上,谁还是要有意见,那不是跟他庞郅过不去么。朝中每天那么多重要的事务,选几个钦差罢了,差不多就得。 集议的事项有了结果,相互之间起身打了个招呼,自然就开始散了。 庞郅送沈博到门下,还寒暄了几句,并约定了改日登门造访。沈博看了一眼沈轻舟之后,向来不会轻易与人订约的他,也接受了庞郅。 目送他们一家三口上了车轿,先前附议的官员就走上来:“阁老先前为何一再让沈公子举荐人选?” 庞郅低哂转身:“这几个人都是小阁老认真筛选出来的,却有人在这节骨眼上受伤,不能不让人多想啊。” 官吏疑惑:“您怀疑沈公子有诈?” “太尉尚在朝为官之时,严阁老就曾经多次邀请其入内阁,却都被其拒绝。 “偏他因为用兵入神,又受皇上信任,他挂帅在外这么多年,没有一个人能够说动皇上将他换下来,可见沈家是不容易撼动的。 “如今他有着满身功勋在身,自凯旋至今,从不与任何人过从甚密,这个沈家很难琢磨呀! “此番整顿天下河道,小阁老是有深意在的。京杭运河虽然需要郑重关注,可两湖境内水域宽广,运力强劲,却是此番最受关注的一地。 “偏是负责两湖之地的钦差出事,本就有些凑巧,倘若沈家又塞了人补了这个缺,事情就麻烦了。” 官员恍然大悟。随后又庆幸道:“原来阁老先前是试探沈公子,但沈公子不但没有趁机塞人,而且他还提议由陆尚书举荐人选,看来应该是没这个意思。” “是啊,”说到这里,庞郅也舒了一口气,“是陆尚书举荐的,那就等于是自己人了。” …… 沈家父子三人出了衙门之后,何渠就追上了沈轻舟的马车。 他神色凝重:“公子,属下已经查到了,这个季节走水路到潭州府,顺利的话二十到二十五日上下。” 沈轻舟清淡地“嗯”了一声。 “可是公子,您知道我在打探的时候,发现了什么吗?”何渠把脑袋凑近了些,“属下刚才发现,郭二爷方才去陆家了。” “是么。” 沈轻舟还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 何渠惊奇地说道:“公子您都不感到惊奇吗?上个月郭二爷的夫人才与陆家的小姐闹过纠纷。” “那又如何?” “谁不知道,陆大人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被他们夫妻俩当成了掌上明珠。结果上回郭家二少奶奶居然一点面子不给,当街指责她不顾黎民死活,这都结下梁子了呀,这咋还能登门呢?” 沈轻舟看他一眼,没吭声。 转而却说道:“改道,去城门下。” …… 沈博的轿子就在沈轻舟的马车前方。 骑着马的沈追回头看见马车别了道,赶紧上前扒住了轿子:“父亲父亲,大哥他别道了!” 轿子里的沈博闻言,也立马撩开车帘往后看去。直到果然看到马车进入了另外一条胡同,他才把身子转回来。 默凝半刻后他重新撩开了帘子。 “阿宵,遇儿去做什么了。” 秦宵回头看了眼:“太尉,公子十九岁了,是大人了。” 十九岁的大人,已经用不着父母亦步亦趋的盯着了。 沈博默然,缓慢的把车帘放下来。 …… 城门下有间不起眼的茶馆。 马车从侧边小巷里绕进茶馆后门,沈轻舟下了车后,寒风里掩唇咳嗽了两声,踏上游廊进入了最里间的一间厢房。 何渠感到十分奇怪。 从前公子不管去哪里?不管做什么?都一定会跟自己通气。 但是今日来这里之前,他却丝毫没有听到沈轻舟说有这一趟行程。 不过他是个操守过硬的护卫。哪怕再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也不会影响他当差。 “是这里么?” 当看到沈轻舟停在了厢房门前,何渠便甚有眼力见的来撩帘子。 可是当他们脚步声停下之后,屋里却有人比他更快的将帘子撩开,并走出来了。 “唐钰?!” 看清楚了面前的人,何渠着实惊了。出来的这个竟然也是沈轻舟的护卫,是他们一路伴随沈轻舟长大的兄弟之一。 唐钰咧嘴冲他笑了一下,然后立刻敛色向沈轻舟俯身:“公子,郭二爷已在屋里等候。” 何渠惊得说不出话来了。 待沈轻舟进门之后,他立刻把唐钰拖到了旁边:“这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在这里?是公子吩咐你来的?郭二爷又怎会在此?” 唐钰笑道:“你等我慢慢说。” 沈轻舟进了屋,正在喝茶的郭翊已经放下茶杯,匆匆迎过来了。 “我的爷!这么大冷天的,你好不容易调养好些,怎么还巴巴的跑出来了?” 沈轻舟坐下,看着他微丰的脸庞,熠熠生光的眸子,眼底也付出了几分暖意:“自然是来见见你。” 郭翊一怔:“这话说的,你落水之前咱们还在一处吃茶,只不过这些日子怕惊扰了你,到了你们家几趟,也没入内去见你。怎么说的像是隔了半辈子没见似的?” 沈轻舟别开目光,淡声道:“见过陆阶了?” “你的话我不得听么!你说你,我媳妇儿还带着嫩娃娃在家呢,我那二小子出生才三个月,你就让我离家这么远去当钦差,也就是你,不然换谁支使我都不好使。” “换了谁去,我也不放心啊。”沈轻舟缓声道,“这个月我把能够找到的潭州水运所有的卷宗都看过了,此番严家父子突然对河运下手,一定有猫腻在内。这事得查一查。” 说到正事,郭翊的神情也严肃起来。“关键是他还借着你落水的契机作文章,此事是得查。也就是背后下手的人手脚干净,不然的话,多少得从中揪出点把柄来。” 沈轻舟的武功怎么样?只有他身边亲近的人清楚底细。他从小到大在人前的形象都是病弱无力,故而也鲜少有人去探究他的武功。 可是不管怎么样,他也是将门子弟,而且是当朝太尉的独子,呃,长子,无论如何也会学会几手保命的功夫。 所以说,一场大雨竟然能够把他冲进河里,这就很离谱。 沈博的凯旋,沈家地位的飞跃,威胁到了谁?显而易见。 “内阁这边已经定下来了。回头你拟好了出发的日子,提前知会我。我们在下一城碰头。” 沈轻舟喝了一口茶的当口,也丢出了这样一句话。 这句话却把郭翊给震住了。“你说什么?你也要去?!” “莫非我不能去?”沈轻舟睨了他一眼。“路引我已经办好了,用的是化名。你最好也不要透露丝毫风声,哪怕是跟你媳妇儿。” “不是——这是为什么呀?” 郭翊紧张的站了起来。“你不是才好吗?我要是没记错,今天才是你第一次出门吧?就你这身子骨,扛得住这几千里的路程?太尉要是发现,那不得削死我?” “所以我不是让你别出声嘛,”沈轻舟道,“我在为你着想。” 郭翊:…… …… 何渠听唐钰说完了整个经过,已经惊讶的嘴都合不上来了。 “你是说好几日之前公子就打发你出去联络郭二爷了?他早就知道内阁会邀请他今日去衙门集议? “那他也是早就知道名单上的七个人?……不对!那那个张禾受伤——” “当然也是公子交给我们干的。”唐钰深深望着他,“看来你最近不怎么上心啊,这么重要的任务你竟然都不知道。” 何渠下巴快掉地上了! 原来这些事情他们公子全部都知道,不,他全部都预料到了? 可他是怎么预料到的? 明明这些事情直到今日才发生,邀约之事也是临时的! 难怪他这一日下来那么不对劲,看什么事都一副了然的样子,合着他未卜先知啊! “上车吧。” 正愣着的功夫,帘子掀开了,沈轻舟又走了出来。郭翊在他后面给他打着帘子,人却没有出来,明显是要避开和他同时出去。 何渠满腔震惊化为了无语,连忙压下心思把马车拉了过来,和唐钰一道侍候沈轻舟上车。 马车很快混入大街上的人流。 何渠忍了又忍,最后还是没有忍住:“公子,这是为何呀?” 多年的主仆早就形成了默契,不用多说,彼此也能够明白。 沈轻舟透过半开的车帘,遥遥望着远处的城门。 天空中依然飘飞着雪花,即使远远不如那场鹅毛大雪,也依然让人感受到了异样的寒冷。 “何渠。” 怔愣中的何渠回神:“属下在。” 沈轻舟目光幽幽:“我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 第15章 钦差 当陆珈把铺子的房契地契摆在桌上的时候,饭桌后头的张秋娘和谢谊就都惊呆了。 而等到陆珈说完前因后果,母子俩更是惊讶得连气都忘了喘…… 那日陆珈说要等着张旗上门,秋娘满脑子忧心着张家找麻烦,自然不会赞成他的说法。谢谊也没有放在心上,在他心目中,陆珈虽然不是个软柿子,也没有强悍到可以凭一己之力和张家对抗的地步。 没想到张旗这么快就上门了,陆珈不但安然无恙,而且还把他打发回去了,打发回去后他又来了,还求着陆珈帮他去买仓房,最后还真的把这铺子给让出来了! 她这是怎么做到的? 陆珈当然没把消息怎么来的和盘托出,于是母子俩没有一个脑袋能想得明白。 但是这对陆珈来说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了这家铺子,他们目前的困境可以迎来改变了。 “我们要从这里开始,让谢家一步步的恢复往日的风光。”陆珈拿着地契,无比坚定,“我们从哪里来的,就要回到哪里去。” “可是这间铺子原本就是张家在经营,房契和地契虽然拿过来了,他们如今占着地方,我们该如何经营? “何况,我们如今也没有本钱,进货,请伙计,账房,掌柜,那么多人一日三餐,都是不小的花销。 “还有,我们该做什么营生呢?自从谢家搬到京城去之后,这边就顾不上了,所以根本谈不上什么老主顾。一切都要重新开始。 “空有一件铺子,又怎么缓解困境呢?” 说起这些,秋娘又叹了口气。 铺子能够拿回来当然是好事,可要靠它生钱,就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这件事情阿娘不用担心,我已经筹划好了,跟张旗从刘家出来的路上,我就已经跟他说白了,让他三日之内把铺子腾出来。不然的话我会有办法让他买卖也做不下去。 “眼下这个光景,我们不开铺子,咱们把它赁出去。 “我打听过,咱们家那间铺子虽然不是在顶好的地段,但也不算太差,长租的话市价是每月十五两银,但我不想长租,那压一压也有十两上下。 “十两银子完全可以供我们度日,甚至还有不少盈余。 “将来这铺子我自然还是要收回来的,究竟选什么行当——咱们沙湾主要经营米粮,咱们谢家原本也是做米粮买卖出身,那自然也还是选这一行。 “眼下要紧的是尽快把铺子收拾好,租出去,接下来我便去熟悉熟悉米粮码头,等到准备的差不多了,咱们再把铺子张罗起来。” 陆珈一路有条不紊地说下来,秋娘听得频频点头,但到末尾时就不同意了:“你说你去码头?码头上鱼龙混杂的,你个大姑娘家怎么能去呢?让谊哥儿去!” “对对对!我去我去!”谢谊连忙把碗筷放下,“我是家里唯一的男人,这事得我干!” “你也知道你是家里唯一的男人,”陆珈深深望着他,“你就打算一辈子跟这些鱼龙混杂的人混下去?” 谢谊愣住:“那不然呢?” “出息。”陆珈拍了一下他后脑勺,“你该做的是学点别的,读书或者习武,总要学个防身保命的本事,而不是觉得守着个铺子就万事大吉了!” 谢谊被打的脑袋疼。 但他也习惯了。 秋娘道:“学点招式可以,读书就罢了,眼下这样的世道,做官也没什么好的。朝廷里的内阁大臣,六部重臣,多少年过去,都死了好几轮了。 “他们哪个不是饱读诗书,不是人才中的人才?咱们已经吃过党争的苦了,守着这点家业,平平凡凡过日子也没什么不好。” 谢家那些年在京城买卖做的红红火火,突然之间败尽家财是因为得罪了人,准确的说,是因为站错了队,十年前御史杨廷烨弹劾严颂“五奸十宗罪”,结果反遭诬陷下狱,最终被斩首。 当年邀请谢老爷子进京,开铺的同窗名唤梁珺,是杨廷烨的学生。杨廷烨入狱的翌日,他的学生陆陆续续以各种罪名为由头被关押。 两年后,梁珺因为在街头没给严颂的侄孙让路,被认为是不满严颂对杨廷烨的处置,对严府之人怀有不轨企图,从而也被关进了狱中。 谢家虽然只是个商人,远远不够份量让严党出手针对,可世间总是雪中送炭的人少,落井下石的人多,满京城多的是主动给严家卖命的人。 由于梁珺出事之后,谢老爷子二话不说拿银子出来为好友四处奔走,于是谢家的商号也遭受了冲击,以至于最后不得不关闭。 与此同时,谢家掏出去的银两也如石沉大海,不但没有换来丝毫转机,反而谢老爷子在寻求营救梁珺机会的途中遭人殴打,回来之后就一病不起,三个月后含恨过世。 陆珈的养父谢彰是个读书人,连番遭受这样的打击,悲愤交加,无奈哪有与强权抗衡之力?内忧外患之下,身子也垮了。 是后来张洪听说之后,立刻派人入京把他们接了回来,如此才让谢彰多活了几年。 前世陆家回京之后,曾经上狱中探望过梁珺,经过八年的炼狱,那个原本应该风光体面的御史,早已形容枯槁,满口牙齿掉落,说话依然模糊不清。 听说陆珈是谢家的小姐,他眼泪一下就滚落了出来,然后用早已经溃烂的手指在地上写了一串谢老爷子的名字。 当初年少的时候,家贫的梁珺承蒙谢老爷子的救济,从而考取了功名,入仕为官,看到了大好的前途。 他反过来提携谢家,又让谢家的买卖跨越了好几个高度。 本来相互扶持的一对好友,结果一个早就成了死人,而一个成了狱中的活死人。 从这个方面说,秋娘会如此消极,也情有可原。 严家父子盘踞在朝廷之中,除非成为他们的走狗,否则没有人能够保证能够平安活到最后。 这个事实,陆珈前世亲眼看到了的。 于是陆珈没有再多说。 翌日起,就着手第一步,先监督张家把铺子腾出来。 这么一大块肥肉吐了出来,张家当然不会乐意。不过仓房已经到手了,更大的利头就在前方等着他们,这些日子忙得很,何况张旗也着实怕陆珈到时候捣乱,于是没废什么话。 只是动作磨蹭了点,原本说好三日,结果他们花了五日才不情不愿地搬干净。 搬出去的当日,陆珈就把租赁的告示张贴在大门上了。 没错,只放租半年。 放长租的话,靠着租铺子赚得的那十两二十两银子,能够干什么呢?陆珈图的又不是饱肚子,她图的是发财,当大财主呀! 没有大把大把的银子,她怎么谢谊学本事?他们怎么杀回京城?又怎么在京城立足?怎么积聚实力跟蒋氏对抗? 足够的银子是达成一切的前提。 她必须自己做买卖,而且最终必须要做大买卖。 同时留给她的也没有太多时间,蒋氏的人既然已经找到了潭州,那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找到了她的下落。 她总也得在蒋氏发现她之前,先把自己和谢家支楞起来。 其实陆珈有信心。 这大半个月,按照她当时跟张旗所说的,通货门码头的船只已经过来了三成,江面上的船日渐密集,而门前经过的人也越发的多了。 有这样繁荣的客流在,哪怕就是半年的短租,怎么着也会有合适的生意。真有心做,能不能抢得到另说。 最初两三天,的确来询问的人络绎不绝,没定下的原因有的是出不起租金,更多的则是想干脆买下来,毕竟位置好。 总之有意愿的人还是有很多,陆珈和秋娘磨的嘴皮子都干了。 但奇怪的是,两三天过后,渐渐的看的人多,问的人少了。又过几日,来的人少了一大半。再后来不但没有人再来问询,就连进门闲逛的人都几乎没有了。 这就不对劲了,这么好的门面,这些人怎么像是躲邪孽似的? 这日傍晚回到家里,碰上李常也来了。 李常在院子里给劈着柴的谢谊帮忙,两人一面干活一面唠着嗑: “听说这回来的钦差大人是个有来头的,他这一来,县衙之中还有知府衙门里的人都忙得脚不沾地了。” 听到钦差大人几个字,陆珈一下停住了脚步——没错,这都三月了,钦差是该来了。 她记得朝廷这次派到两湖来督查水运的是个姓张的肥头大耳的官员,她回京之后不久,就知道了这一批被派出来的几个钦差都是内阁定下来的,也就等于是严家的狗腿子。 想了想,她走上去:“钦差来几日了?住在哪儿?” “来了两三日了,就在咱们沙湾县衙里住着,你还不知道呢?隔壁那位这几日都快贴在县衙墙上了!” 谢谊说着往张家方向送去一眼。 第16章 有人弄鬼?! 陆珈顺势看了一眼:“张家去守着钦差做什么?钦差来不来跟他有什么相干?” “不知道怎么回事,钦差到了潭州府之后,没怎么停脚就直接往沙湾县来了,而且听说一来就开始关注起码头上的商户。他们听到了消息,肯定是想去混个脸熟呗。” 两个少年眼对眼地这么琢磨。 陆珈也觉得差不离儿,闲着也是闲着,一看天色还早,就又出了门。 “姐,我今儿跟我爹去了趟商会,还听到个消息。” 刚刚出门,李常就撂下柴刀追了上来,“我听他们提到了你家那间铺子,说什么,铺子地段是好,就是东家不正经——唉,反正说了些有的没的,我帮你们骂了他们一顿!” 陆珈转过了身:“不正经?这是说的什么?” 李常叉腰咬牙,把头甩了又甩,最后才示意她走到门外,避开了谢谊:“他们编派秋婶,你也知道,寡妇门前是非多,这话估计传了不止一两日了,只是没闹到你们家耳里罢了。总之他们那意思就是说,你们家的铺子沾染不得。” 陆珈听罢顿时起了满身的激灵:“我说呢!我家那铺子活该那些做买卖的抢着要,可那些人都跟见了鬼似的就是不肯租,合着是有人背后弄鬼!” 李常忙道:“我也是听到后气愤的不行,也怕秋婶听到了难过,谊哥儿听了生气,所以来知会你一声儿,你有主意,肯定能想办法把这个谣言止住。” 陆珈深吸气,抱着胳膊皱眉想了想,忽地朝张家那边望去一眼,问他道:“张旗去衙门捧臭脚了,何氏呢?她去哪了,你知道吗?” “他们家不是买到仓房了嘛,前阵子又把买卖从你家铺子搬了出去,就在上游买了两间,合成了一个大商铺,买卖已经张罗起来了,何氏就忙着收粮呢,这会儿怕是还在铺子里。” 陆珈顿时连盯张旗也不去了,招呼道:“你帮我带路。正好我去上游买两块腊肉,晚上炒鲜笋吃,你留下来一块儿。” 李常挠头:“饭就罢了,我帮你做点事莫非还得论这些?你跟我来!” 说完拔腿上了街头。 劈着柴的谢谊眼看着他们俩一溜烟地跑了,看到大黄躺在一旁,把它使唤了出去。 码头上游江面最为宽阔,中间有个小河洲,叫杨梅洲,州上有村子,也有不少客栈,由于涟水涓水环绕着杨梅洲,在此交汇,一同并入湘江,因而这里是最为繁华之处。 张家新开的铺子果然红火,即使已经日落西山,写着“裕丰号”的黑漆大牌匾,进出的人依然络绎不绝。 陆珈大大方方走进去,只见里头每个人都在忙活着,故而也没有人注意她。 她环视一圈,看见东面珠帘后头,何氏正端着满脸笑在招待两位身穿绸衣的妇人。 停顿片刻,她走出来,在街头找了一间正好也要转租的铺子走过去,在纷纷想要抢租的人群里,状似无意的问着身边的买卖人: “下游有间米铺地段也不错,租金也不贵,你们为什么非要在这里扎堆,不去那边看看?” “你说的可是谢家的那一间铺子?” 陆珈点头:“貌似是姓谢。” “嗨,谁去那呀!”这人拍起大腿来,“听说那谢家娘子死了男人之后就跟街坊不清不楚的,都让人给撞见了!听说他们娘仨这些年不事生产,都靠着谢家娘子这份本事度日,这谁要是租了他们家的铺子,那不得后院着火?” “没错,”旁边好几个人附和,“我们能短租的,都是做小本买卖,夫妻两个一起上场的,这要是闹点什么幺蛾子,铺子都开不成了!” 陆珈压住心头的火:“我就是这沙湾码头的人,我怎么没听到过这些话?这是哪里传出来的?” “你要追根究底,那就没法说了。如今码头上都传遍了,恐怕除了外地商贾不知,都已经知道大半夜的这谢家娘子的娘家兄弟想过去跟姐姐说句话,结果把人堵在了那里!怎么回事,你自个儿想吧。” 大家七嘴八舌的,顿时就着这个话题说开了。 陆珈脸色铁青的走出了人群,李常从旁听完了,也绷着脸走上去:“这必定是张家干的无疑了!可这被堵的人到底说的又是谁呢?他编派的是我爹还是说李二?” 张家造的这个谣,肯定指的是那天晚上的事。 那晚在谢家露面的有李二也有李道士带去的一些人,既然中伤的是秋娘,那你二就对不上,那他娘的他吃瓜该不会吃到他爹的头上了吧? 陆珈没有答话,而是瞪着马路对面的张家铺子重重一哼。“真是记吃不记打,一间仓房还填不饱他们的肚子呢!” 说完她看向李常:“刚才跟何氏交谈的那几个妇人,你认识吗?” 李家世代都是道士,当地人又十分信道,李常从小跟着他爹四处走白事,自然认识不少人。 果然,他当即道:“穿蓝色衫的那个是石潭贺员外家的,跟她在一起的那个穿紫色衫的好像是同村的卢员外家的。他们两家都是地主,八成就是商量收粮的事。” 陆珈冷哼,转身道:“你这几日有空没有?” “那必须有!”李常恨恨,“她连我爹都编排进去了,这事我不得找他们张家理论理论?” “你也别去理论了,你娘还在他们家当厨娘呢,你听我的,这几日去打听打听张家新近做成了那些生意?都有哪些人家?进展到什么地步了?然后包括这贺家和卢家的底细,都查查清楚。” 陆珈说着把荷包里卖针线得来的铜板全都倒了给他:“你拿着周转。” 李常要推辞,陆珈强硬塞给他了:“就按我说的做。等我将来买卖做起来了,你也别去码头当苦力了,没出息的,你跟着我干吧。” 就凭他的这腔正直和热血,还有那天夜里和谢谊配合的无懈可击,陆珈在拉扯谢谊的同时,也不能把他拉下。 李常心口起伏了几下,随后把铜板收了,重重点头:“好嘞!” 第17章 帮张大娘子打狗 翌日下晌,陆珈挎着竹篮过唐兴桥到上游来卖针线。 张家的裕丰号真是生意兴隆,进门的主顾看着倒像比昨日还要多了。 混在一群卖花卖糕点的姑娘们当中摆摊的时候,李常来了。 “打听到了,张家这个新铺子,主要是用来打开新的买卖的,因此多了不少抢过来的新主顾。像昨日你看到的贺家和卢家,从前都是跟前边儿‘鸿泰号’长期做买卖的。这小半个月里,张家已经定下了好几户地主籴入米粮,对外粜米的商船也联系上了两家。” 他大致描绘了一下商船的模样,然后就返身指着泊在水面上的众多货船中的其中两艘。 陆珈道:“这些新主顾也不是平空冒出来,都是这沙湾附近的,按理说他们原先应该也有籴米给别的粮行,怎么会这么快转道投向张家?” “那是因为张家出了高价。像贺卢两家,市面上一两银子两石米,张家还加了一百铜钱,也就等于一千一百钱两石米。商人逐利,大伙见着他们给的钱多,自然就转道而来了。” 陆珈抱着胳膊,眯眼望着对面的裕丰号:“张家可不会做亏本的买卖。你混进去,找机会仔细瞧瞧他们家的秤。” 李常果断应道:“得令!” 城里城外的年青小伙,大多都在码头帮工,成天往商贾周围扎堆,几个不会看秤? 张家高价买进,必定也要高价卖出才有赚头,码头上这么多粮行,如何人家大货船偏偏就选他们家? 只能是这一进一出之间有猫腻了。 在秤上做手脚,也太符合张旗两口子的德行。 李常走后,陆珈坐在小杌子上听姑娘们八卦衙门里新来了钦差一事,一面手脚不乱地也把半篮子荷包扇套什么的给卖完了。 前世出嫁前在陆府住了一年,蒋氏为了显示对她的关爱,假惺惺地打发了绣娘来教她女红。陆珈闲着也是闲着,倒是把手艺习出来了。做的不能说比京城那些从小到大做个不停的小姐强,放在这小小沙湾县却是很够看的。 姑娘们说到钦差的面没见着,倒是带过来的几位随从一个比一个英武俊俏,陆珈磕着南瓜子正听得津津有味,李常就恨恨地回来了。 “张家明面上只有一把秤,但我看过了,背地里还藏着一杆,而且那地秤底下却有好几个秤砣!那秤砣两个大的两个小的,他们伙计拿大的买进,小的卖出!” 陆珈冷笑道:“果然不出我所料。” 李常道:“那我们怎么着?咱们现在就去把他们的秤给翻出来?” “不,用不着。” 陆珈嗑了颗瓜子儿,再分给他半把,然后望着前方的鸿泰粮行:“你把这件事,去传给洪泰号的伙计。记住,一定要传到位。” …… 何氏这些日子忙得脚不沾地。 生意真红火啊! 老天爷保佑,最终让他们赶上了这股风头,铺子开始到如今才过去大半个月,光是裕丰号就已经签进了几千石的粮食,货船也签上了,就等县里的地主们把米粮运送到铺,再安排上舱,几千两银子就可以入袋! 虽然损失了谢家那个铺子十分可惜,但如此下来,不用半年就可以填补上这两年下来的亏空,且张家又要成为沙湾码头响当当的富户,心里头多少也有点安慰了。 一想到自家的仓房很快就要堆满多到发霉的银子,何氏这几天两脚踩的比风火轮还快。 “贺大娘子,咱们张家做买卖您还不放心嘛,您去打听打听,在这沙湾县,哪家商号还能比咱们张家更实诚?” 贺家有上千亩的良田,而且他们家好几个亲戚也都是地主,可以说贺家是个有名有号的大主顾。 可惜他们一直都跟鸿泰号那边做买卖,连带着他们那帮亲戚也都被洪泰号拉过去了,何氏眼馋的要死。 这次趁着鸿泰号女当家的儿媳妇生孩子,连日不在铺子里,终于让她何氏把贺氏勾搭上了,这还能不使出浑身的劲把人留住? 贺大娘子拿着她开的单子道:“足足高出市价一百钱,张大娘子,你不亏吗?” 何氏拍着胸脯:“为了交您这个朋友,我让出一百钱的利,那也值啊!” 贺大娘子笑了下,放下单子:“那我例行要看看你们家的秤,你不会反对吧?” 何氏声色不动:“您随便看!来,我给您引路。” 说完才使了个眼色给伙计。 伙计们很快抬出来一杆足有小儿手臂粗的大秤,嫁到了柜台旁的秤架上。 贺大娘子回头从自家伙计的手上取来了一个秤砣,挂上秤之后,又让人抬来了一麻袋封好的粮食。 大称架起来之后,秤砣和粮食稳稳地挂在秤杆的两头。 “怎么样?大娘子,我们张家实诚吧?” 何氏得意地说道。“现在您也看到了,我们是公道商家,那这买卖我们是不是可以定下来了?” 贺大娘子点点头:“契书呢?……” “让开!大伙快让开!” 就在何氏喜滋滋地让人拿来了契书的当口,门外突然传来了喧哗声,刚等她回头,门口就冲进来一只硕大的黑犬,随后几个手持棍棒的伙计,也一路叫嚷着冲着进来! “这是条疯狗!快避开,别让它咬到了!” 突然而来的变故使得满堂人群立刻闪避到了两旁,而这样一来,那黑犬在追赶之下,更加畅通无阻地在店堂四处狂蹿起来。 架秤的旁边就是柜台,而那几个追赶进来的伙计看上来为了尽快的堵住它,正一个劲儿地把它轰着往柜台处走。 何氏大惊失色:“你们在干什么?你们不是鸿泰号的吗?闯我这里来干什么?!” 伙计中有一人回头:“刚才我们在追捕它的时候看它一下就闯进来,害怕伤到了人,就赶紧过来帮张大娘子你打狗! “大娘子你快闪开!” 这伙计刚说完,柜台后哐啷一声,人狗混战之中,半截柜台倒下来了,一杆和旁边秤架上的长秤几乎一模一样的秤掉了下来! “哟?这裕丰号怎么还有一模一样的两杆秤?” 何氏脸色大变! 箭步冲过去,只听又是哐啷啷几声,那翻倒的柜台顿时调了个个儿,从中又滚出来几个大小不一的秤砣! “呀,不止有两杆秤,原来还有好几个秤砣!” 这声音不大,但架不住张家生意好啊! 满店堂都是人,有的是来籴粮的,有的是来粜粮的,大家天天跟算盘打交道,眼明手快的,还能认不出来这是什么? 当下不管籴粜哪一方,看到这两杆秤和几个秤砣,立刻都炸开锅了! “好你个张家,背地里竟然给我们搞阴阳秤?!” 第18章 舅母送的锅太重了 “张大娘子!这就是你说的公道?!” 向来一张圆脸笑眯眯的贺大娘子此刻脸色阴沉,怒目质问起了何氏。 其实从商的人对这些门道心里都有数,自己倒卖给别人的时候,也不保证一定没使过这些手段。 但大家都是长期做买卖的,偶尔价钱压得狠了,多点少点都说得过去。 张家这样就做的太过分了,那背后的秤砣不止一个,竟有三四个,这是打算了两头吃啊! 正因为他们都是商人,处处精打细算,都想赚对方的钱,怎么能容忍张家用这种卑鄙的方式侵害他们的利益? 再者,张家眼下这是抢别人的生意,对待新主顾是这样的手段,这算是有诚意吗?这能不让人冒火吗? “贺大娘子,你听我解释……” “你还是别解释了!” 何氏急得满头是汗,还没等她一句话说,门外又传来了响亮的一道女声: “你们张家当面一套背面一套,不是一天两天了,这是原先在你们老爷子手里当过差的帐房,去年腊月你们连工钱都不结算给人家,听听他怎么说你们张家吧!” 随着声音落下,门口站定了几个人,打头的这位妇人四旬上下,微丰身材,头插金钗,身穿绸衫,有几个账房和掌柜模样的人跟随着,一身的精明强干。 何氏认清楚了他们,顿时愣住:“刘喜玉?!这关你们什么事,你跑我这来干什么!砸场子吗?!” 来的这位正是对面鸿泰号的东家,本来双方没什么交集,但是被何氏抢过来的贺大娘子正在当场,这明显双方就成了对头了! 鸿泰号的当家根本没搭理她,只让身边的帐房走出来。 那账房满肚子怨气:“张家自他们老爷子过世后,铺子里就开始用起了阴阳秤!你们家这两年生意越做越差,那不是应该的吗? “做事不地道,对下苛薄,对外奸诈,连我们这些老伙计的工钱都不给,害我一年到头连个过年钱都没拿到!一家子老小啃腌菜豆腐过年,你们良心何在?! “买卖上你们也是能抠则抠,害得从前那些货船隔三差五回来理论!一出事你们就甩锅到我们头上,亏你们这么多人,还愿意跟她们做生意呢!” 账房这番话说出来,顿时响起了满店堂的嘘声。 贺大娘子脸都气歪了,她冲着何氏:“咱们的买卖,免谈了!我们走!” 她转过身,看到了门口的鸿泰号当家,脸上浮起丝尴尬,垂着头默不作声地走了。 店堂里的商贾也一哄而散,陆陆续续骂骂咧咧地走出了门。 “哎,你们别走啊,先听我解释!那都是谣言,他们在诬陷!……” 可整个码头几百号粮行,谁非得留在他们裕丰号啊?何氏一顿忙活下来,一个都没能留住。 再一看鸿泰号那帮人,先前追狗的那帮伙计已经走了,倒是他们东家还留在门口,在离开之前冷哼着丢来一句:“活该!” 偌大个铺子顿时走了个一干二净,眨眼就剩下他们张家的人了。 何氏气得脸都青了! 颤着手指着门外:“给我去打听清楚!到底是谁跟我过不去?!再去把老爷给我请回来,快去!” …… 陆珈和李常坐在茶棚底下嗑完了半斤瓜子,先是看着贺大娘子灰头土脸的走过去,再又看着鸿泰号的人气势汹汹的离开,最后听见何氏在空荡荡的铺子里气得大叫,相互都给对方递上了一杯茶。 李常道:“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好好当你们的奸商就得了,还顾着当长舌妇!整不死你。” 陆珈却一路盯着昂首挺胸离去的鸿泰号女当家的背影:“这个女当家有点手段。” 李常跟着看过去:“那当然,听说她生下一双龙凤胎之后就守寡了,夫家姓冯,她守着冯家留下来的一摊生意,那会儿一堆亲戚想吃绝户,各种明里暗里地逼迫她一个女子。可她愣是没失手,一力把家里两间铺子给扛起来了。 “这十多年里,不但两间铺子经营正常,去年还多开了一家。他们家论财力从前比不上张家,但因为口碑好,也积累了一批老主顾。 “可是这回何氏这么一搞,把贺家从她手上搞走了,连带着贺家好几个地主亲戚也走了,也是个大损失。” 陆珈望着不远处的鸿泰号,浅浅抿了一口茶。 商人逐利,贺家眼馋何氏这边利高,因此舍弃冯家而选了何氏,也是常情。 偏她马失前蹄,满心以为占了便宜,能比卖给冯家多赚点,结果何氏买卖还没开始就挖好了坑,这么一头栽下去,还是当着鸿泰号当家人的面,就很不体面了。 有鸿泰号当家人直接找上门去面对面对峙这个态势,贺大娘子肯定也拉不下这个脸再回头去找冯家,只能转头再找买家,临时把粮卖去别的商号。 陆珈把杯子放了,掏钱结了账,然后挎着篮子从裕丰号的门前经过。 路过时,她扭头看着店堂里,正好让何氏看了个正着。 何氏还在气头上,陡然一眼看到陆珈慢吞吞的走过去,跟屁股底下被针刺似的一下跳了起来! “她怎么会在这儿?——珈姐儿!你给我站住!” 何氏提着裙子就冲了出去。 陆珈就在裕丰号和鸿泰号之间的马路上等她:“舅母,你喊我有事?” 何氏咬着牙齿将她上下打量:“是不是你干的?是不是你跟鸿泰号勾结来害我?” 陆珈看着周围渐渐围观过来的人,慢条斯理道:“舅母这话好没道理,我只不过从这路过,这怎么还背锅了呢?” “不是你还会是谁?!”何氏指着她的鼻子,“只有你们会跟我们张家过不去!” 陆珈慢慢扬高了声音:“这话就更没道理了,你们是我的舅舅舅母,就算要跟你过不去,也得你有得罪我们的地方吧? “噢,我倒忘了,前阵子你们为了买仓房,擅自要把我许配给流氓混混,还因此害我落水生病。我们谢家可干不出来卖女儿的事,不得已跟舅舅舅母理论了一番,少不得让你们跌了一些面子。也难怪舅母强行给我扣锅了。 “但上次也是没办法的事,我们孤儿寡母,连我母亲的娘家人都在下受欺负,不理论两句,这日子也过不下去呀。 “各位街坊,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张家还干过这种事情?真亏他们下得去手!” “就是!张家这两口子可真缺德!做买卖买卖不行,当亲戚亲戚不行!” 先前裕丰号出乱子的时候,街头不少人围观。眼下这波热潮还没下去,大伙陡然之间又听了这么一段,臭骂的声潮立刻高涨起来。 何氏恼羞成怒,撕破了喉咙喊道:“你住嘴!” 陆珈撩撩眼皮:“舅母好有趣,是你急慌慌的冲出来拦住我质问我,我不过回答你的话,你怎么又让我住嘴? “我倒没想留,是你耽误了我去开铺子放租呢。 “也不知道是哪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在背地里造谣诋毁我们谢家,害我铺子也无人问津。 “我谢珈放句话在这里,我们谢家从上到下干干净净,上对得起天,下对得起地,堂堂正正做人,从无越礼之处。 “谣言止于智者。倘若有人觉得我谢家担不起这番话,我们就住张家隔壁,你放马过来,咱们摆出证据来当面对质。 “背地里嚼舌根,捡着我们孤儿寡母头顶泼脏水的那些狗东西,算不得人!我谢珈能让你们挨一次打,也能让你们挨第二次!” 少女语声朗朗,端底一副敢于天地论道的模样,李常混在人群里高声叫“好”,顿时拉起了一大片的喝彩声。 何氏指着陆珈,两只鼻孔几乎只有进气没有出气了。 陆珈朝她侧身:“噢,舅母,我当然不是骂你。 “虽然那天夜里我们为了见证舅舅打狗,把街坊们全都喊到家里来了,结果舅舅反而被狗打得鼻青脸肿,舅舅当着所有人的面丢了脸,舅舅舅母肯定气的要命。 “但毕竟你们已经借空了我谢家的家财,弄得我们现在过日子都成问题,看在我们掏心窝子待你们的份上,我想你们应该也不会无耻到这种程度,连自己亲姐姐的谣都要造的。” 她这一口一个的舅舅,一口一个的舅母,叫的真甜,可还不如直接几巴掌啪啪扇到何氏脸上呢! 这一个字一个字地吐,简直就是拿鞭子抽打在何氏的脸上,偏她还连插话都插不进去! 人群里围观的两个伙计看到这里,对视了一眼,立刻返回了身后的鸿泰号。 鸿泰号后院里,铺子的大当家正在训话:“出了这么大的事,居然没人去告诉我,请你当大掌柜,你就是这么办事的吗?!” 妇人拍着桌子,一套青花瓷盏跳了起来。 底下人回话:“大当家息怒,这事我们也是才知道,原本前两日要去府上告知大当家,可是听说家中大娘子生产不顺利,担心惊扰了当家的,也就压着没说。 “没想到今日就有人把张家把柄送上门来,这不我就立马让人把大当家的给请了过来。” “这把柄是什么人送上门来的?” “咱们也不知,就是先前门口的伙计听到有人在窃窃私语,说的正是张家有阴阳秤的事儿,我就让人问了个清楚,他说的有鼻子有眼,倒是八九不离十。” 掌柜的说到这里,又朝当家的拱起了手:“还是大当家的有手段,在不清楚底细的情况下,借着打狗的名义冲了进去,果然抓了个正着,让那张大娘子无可抵赖!那见钱眼开的贺大娘子这回栽了个坑,也丢了个大脸。” “大当家的!” 妇人正因为掌柜的这番话而凝眉深思,这时门外的伙计快步来了:“裕丰号的张大娘子又跟人闹起来了!” 大当家抬头:“闹什么了?” “张大娘子方才抓住了张员外的外甥女,就是从京城回来的谢家的姑娘,一口咬定今日之事是这谢家姑娘背后弄鬼。 “结果那谢娇姑娘竟然不是个吃素的,声不高气不喘的把张大娘子抢白了一顿,还拐着弯把他们骂了个狗血淋头!” 大当家的这时站了起来:“她一个当外甥女的,能骂当舅母的什么?” “大当家的不知道,这张家夫妻竟然不做人,前阵子为了抢仓房,就暗中打算把这个水灵灵的外甥女强嫁给开油铺的李家,还害人家姑娘落水险些送了命。 “谢姑娘的母亲找到张家理论,这张大娘子就在背后造谣,编排了一些谢大娘子有的没的,可耻的很,外头人信以为真,以至于连累谢家一间赖以为生的铺子都租不出去! “你说这谢姑娘可不得骂她嘛!” 大当家的顿了下,麻溜奔出门:“还有这事?” (第二更大章,求票~) 第19章 老爷呢?! 在陆珈连番话语怼过去之后,张家的底细已经被扒的差不多了。 而李常趁势在人群中把张家干的那些破事儿抖落出来,人群当中有些是听说过外面的谣言的,也有些没听过。 那些听过了的恍然大悟,而那些没有听过这段的,相互之间赶紧打听,打听完了之后也加入了唾弃张家的行列。 何氏虽然早就不要脸了,但她一张嘴哪里顶得过这么多骂声? 便只能拿陆珈的口才,不停咒她尖酸刻薄,嫁不出去了。 鸿泰号的大当家出了店铺大门,一看马路那边厢已经围上了一大堆人,人群中心正是何氏和一个布衣少女。 她靠近了些,透过人群缝隙打量她们,何氏气急败坏,脸上横肉都气出来了。 但见这少女在何氏的咒骂声下,泰然自若,不卑不亢:“舅母家茹姐儿也到了议婚之龄,您还是积点口德吧,不然将来怕是也不好说亲呢。” 何氏说出来的句句话都被堵,一片叫好声中,女当家也不着痕迹地露出了赞赏的目光。 这时旁边的伙计轻轻扯了扯她的袖子,暗中指了指那边厢一个穿着短打布衫的小伙儿:“就是他!大当家的,先前来给我们递消息的,就是那人。” 大当家的目光闪亮,看回傲立在人群中的陆珈,浮出了一丝了然。 鸿泰号的人出现在人群中时,一点没忘记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陆珈自然也看到了。 她换了只手挎篮子:“舅母要是没有别的什么吩咐,我就走了。” 说完她撇下何氏,走出了人群。 何氏咬牙望着她背影,从喉咙里撕扯出了咆哮:“老爷呢,老爷呢?!……” 李常追上陆珈,两人刚对了一个眼神,后方就传来了声音:“谢姑娘留步。” 陆珈转身,鸿泰号的女当家正朝她走过来。 “谢姑娘,我是鸿泰号的当家人,当年我与你外祖父也曾有过深交,老爷子一生行善积德,处事公正,我敬佩他的为人。 “早前我就听说过老爷子的外孙女从京城搬回来了,倒是今日才第一次见。 “看在与老爷子的交情份上,不知你可愿意上我那铺子里喝杯茶?” 陆珈从她目带微笑、却也不失精明的双眼,到她挺的笔直的身板,近距离打量了这位女当家一轮后,道了声“大当家的好”,然后道:“多谢大当家的盛情,只是我和这位李家兄弟正打算去下游码头开铺子放租,再者贵商号生意兴隆,我们去了恐怕多有打扰。” 刘大当家微笑道:“放租不急在这一时,喝杯茶也不影响。我们鸿泰号做事有规有矩,人人各司其职,打扰不了什么。 “——就让这位小兄弟也一起吧。” 陆珈看了眼李常,笑道:“大当家的盛请。那我们就恭敬不如从命罢。” …… 陆珈二人已经在鸿泰号后院端起了茶杯,连番受气回来的何氏却不知道,她派去的人直到此时此刻还根本没见到张旗。 沙湾县衙的侧堂里,张旗浑身绷成了一张弓,正在战战兢兢面对钦差的问话。 张旗做梦都没有想到,钦差大人真的会接见他! 自从同知大人苏清说此番来的钦差到了潭州,第一个点名要来勘察的就是沙湾县,并且到了沙湾县的当天,就指明要亲自接见一批本地商贾后,他就天天跑来县衙外头等着拜见。 这可是京官啊! 这辈子他都没有接触过京城里来的贵人,关键还是负责督导和运的钦差大臣!这要是让他巴结,哦,要是让他给攀交上了,那他这一世的荣华富贵不就稳了吗?! 背靠京中贵人,还怕发不了大财?还怕成为不了这沙湾县一等一的大富商?! 贵人们手指缝里随便漏点油水出来,就够他们肥得流油了! 他必须争取到这个机会。 必须挤进被接见的商贾之列! 于是他托苏清塞去了好几罐茶叶,好几套瓷器,外加好几卷书画,以及还有好几百两银子。 可是这次好棘手,从前从来没有拒绝过他的苏清,这回竟然把东西接连都退回来了。 张旗慌啊,这世上还有人不爱钱的?京城里的贵人也要吃喝拉撒吧? 软磨硬泡了好几天,直到今日早上,苏清才悄悄从后门递了个信出来,让他赶紧拿上他们家老爷子在世的时候留下的账册在前门等。 这下可把他给狂喜的! 他就说嘛。 有钱能使鬼推磨。怎么可能有人嫌银子烫手? 他满怀激动的走了进来,此时此刻站在小厅的下方,两腿还是软的。 也不知怎么,明明屋里头也就几个人,钦差坐在上首,县令方维率领衙门里的两名同知站立在他的左侧陪同,而他的身后只站着几位随从,可是一阵威压扑面而来,就好像面对的不是几个人,而是好几座泰山。 张旗完全不敢抬头,是以贵人们长什么模样,他都没有看清楚,所有的心神只够让他木讷地回答问题: “……是,潭州府近几十年来,以湖湘米市闻名于天下,沙湾码头近年以来更是繁荣,虽然也不泛经营药材,铁器铺,油纸伞铺等买卖红火的商号,但近七成以上的商号都在经营米粮。 “货船方面,江西,江浙,岭南,各方来的都有。药材商几乎为以江西人,码头下游还建有江西会馆……” 把沙湾码头的近况回答了一遍,堂上又陷入安静,这就使得张旗打着颤的双脚更加明显了。 郭翊捧着杯子漫不经心的听完,然后轻抿了一口茶,说道:“知道了。先退下吧。” 张旗踟蹰着不肯离去,直到听闻堂上传来一声咳嗽,这才连忙鞠了个躬,退到门槛之下,依依不舍的出去了。 郭翊放了杯子,起身与县令道:“劳驾方大人相陪。今日商贾们送上来的这些账册,我先拿着看看。稍后再请方大人过来叙话。” 方维拱手:“下官随时听候差遣。” 目送衙门的人离去,郭翊也转了身,与做着布衣打扮的何渠对了个眼神,然后颇有默契地一前一后走向了小偏厅的后堂。 一窗之隔的海棠树下,沈轻舟坐在竹榻上,正手持着卷宗凝思。 (宝子们,9月1号上架,求支持哈) 第20章 雪地里的包袱 竹榻前的方桌上摆好了饭菜。 郭翊把带回来的账册放在桌上,坐到沈轻舟对面:“话你都听到了吧?这张家据说是沙湾位居前列的富户,这是他们家近些年的账目,从他们籴米的来源和粜米的去向,多少可以看得出来这些年潭州耕地的变迁。” 沈轻舟把卷宗放置一旁,逐一地把账册打开翻了翻。“眼花缭乱,倒像是湘赣鄂遍地都很富余。还是看不出来潭州境内哪里贫穷。” 郭翊端起碗筷扒了两口饭:“我还在传见别的商贾,等汇总之后再看吧。实在不行咱们微服私访。” 差事沉重,饿得快,说着他就吃完了一碗饭。 却看沈轻舟还没动手,便指了指饭桌:“快吃吧,多香啊。” 今日县衙里配的菜是辣子炒肉丁,水煮鲢鱼,素炒藕尖。 每到秋天,潭州人会把当年的辣椒采摘下来,就着秋老虎的热度将其晒干,到了冬春季节,新一年的辣椒还未成熟时,就可以拿来调味。 辣子掩盖了猪肉和鱼的腥味,在这乍暖还寒的仲春时节,一桌香辣的菜式,无疑让人食指大动。 沈轻舟站起来:“你吃吧。” 何渠跟着他进屋:“公子,小的去备些不辣的吃食来。” “不用。他们连涮过的锅都是辣的。” 何渠:…… 下一瞬又听到:“你这两日,打听到了什么?” 何渠立时回神:“属下这两日走遍了整个沙湾县,也没有发现哪家有个姓陆并唤做陆珈的姑娘。” 沈轻舟站在窗户前,浓密的双睫半垂:“没有多问问?” 何渠挠着脑袋:“要不公子再多给出点线索?就凭一个名字,实在如同大海捞针。况且公子又再三交代,不得大肆声张,这样找起来就更难了。” 沈轻舟轻抚着飘到窗台上来的一片海棠花:“我只知道她有个养母在沙湾县,养母还有个儿子,母子俩过得很艰难。” 漫天的鹅毛大雪之下,从殷红雪地里捡起来的包袱中,有二百两银票,还有一封信。 信是一个叫李常的道士写的。说他的养母和弟弟已经死了,尸骨还存在道观里。 所以那天夜里她冒死逃出严家,拼死也要出城,一定是要回到潭州来给她的养母收拾遗骨吧? “可是,整个县城日子艰难的人多了去了,这位姑娘的养母姓什么?叫什么?若能知道也好啊。” 何渠摊起了双手。 沈轻舟转过身来,余光看到旁边书案上的纸和笔,走过去,提笔沾墨画了幅小像。 即使只是聊聊几笔,也能看出画上女子的神韵出尘脱俗,容貌也是绝佳。 原来这位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陆姑娘,竟然长得这样好。 这样出众的面容,在这样小小的县城里,确实也算特点了。 “你去找找城中姓李的道士,然后再拿着这画像去打听。” “轻舟!” 郭翊与领命出来的何渠擦身而过,走进门来:“方县令又传了两个商贾前来,你要不要出去听听?” …… 刘大当家招待的是六安瓜片。 很给面子了。 陆珈认真品了几口。 刘喜玉抬起头来,目光细细地在她身上浮动。 “谢姑娘的铺子,要租什么价?” 陆珈捧盏:“我只打算租出来半年,考虑到咱们码头上都是做大买卖的,恐怕不太愿意短租,故而每个月十两银子则够。” 刘喜玉放了杯子:“我正好缺个临时放米粮的地方,谢姑娘的铺子,索性租给我。我按市面价付账,给你每个月十五两银。” 说到这里,她微微带笑地朝李常的方向略略偏了偏。 陆珈心似明镜,淡然一笑:“大当家的爽快人。不过,比起您租我的铺子,我更愿意您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 “我想到大当家的鸿泰号当个学徒。” 刘喜玉顿住:“学徒?” “正是。”陆珈点头,“我想跟大当家的学点谋生的本事,望您不要嫌弃。” 这才是陆珈在何氏面前露面的目的。 跟何氏闹那么一遭,当众戳破了她造的谣言,接下来铺子租出去已经不成问题了。 何氏已经把他们谢家恨得牙痒痒,只不过最近生意太忙顾不上他们这边。 在痛失贺家这单大生意,同时又让那么多人抓到了现行的当口,她正憋着满肚子气没法出,突然看到陆珈,怎么可能会不抓过来撒火? 何氏心思很好拿捏。 李常把消息递给了鸿泰号之后,刘喜玉自然也会想要打听传送消息的人。 这个时候她看到了与何氏起冲突的陆珈,又发现了李常,她会怎么做? 这刘喜玉,是个凭借一己之力拉扯大了一双儿女,还守住了丈夫家业,并将之发扬光大的强悍女子。 没有几分精明,她断断做不到如今这样。 即便她知道陆珈与张家不对付,两家也是亲戚,她刘喜玉又怎么会乐意出来趟这趟浑水? 她会领了陆珈的好意,但也会想要尽快的还掉这个人情,而绝不会想和陆珈保持长久的牵扯。 提出租铺子,就是还人情的方式。 租完之后,也就两清了。 可陆珈之所以要把铺子租出去,却是想在半年之后自己开铺经营,既然是要接受她还的人情,那比起租铺子,陆珈当然想要更有价值的东西。 能在鸿泰号待上半年,那不比她自己去摸索发财之路要强的多? 刘喜玉听完她的话,沉默了片刻,然后漫不经心地把六安瓜片放了下来:“可我们鸿泰号,从来没有收过女学徒。” 陆珈笑了下:“在咱们沙湾县,大当家的可一点都不输男人,这回何不也破破例呢?” 刘喜玉望着她:“我们铺子里,有掌柜,有帐房,还有搬运的伙计。当掌柜要懂得谈买卖拉生意,帐房要能写会算,伙计是要干重活的。你能做哪一行呢?” “据我所知,除了这几行以外,一般粮行里还有负责收粮的伙计。我读过书,会写字,也会算术,或许当不了帐房,帮大当家的收收粮,跑跑腿,倒是不成问题。” 陆珈说到这里,又笑一下:“大当家的今日也看到了,家母带着我们姐弟度日艰难,还请大当家的关照则个。” 彼此都是通透人,有些话用不着太明白,但也用不着拐弯抹角。 刘喜玉也是守寡多年,个中辛酸她怎会不知? 沉思片刻,她说道:“如果你就这点要求,我也没有不应之理。 “但我丑话得说在前头,既然是当学徒,就得按学徒的规矩来。 “一不能做有损于我鸿泰号利益之事,二不能有任何矫情之举。你若仗着自己是女子,拈轻怕重,我也是不能容忍的。” “大当家的放心。”陆珈应声,“我谢珈既为鸿泰号的学徒,定然一切按照鸿泰号的规矩来。” 刘喜玉点头:“明日一早,你来柜上找我。” …… 郭翊连日接见商贾,沈轻舟自然也隔着屋墙陪同。 如果从郭翊此番的本职来评估,那他的差事办的十分顺利。因为潭州水运最值得关注的就是码头搬迁一事,而此事从头至尾都没有露出任何风波。 他们真正要查的是严颂在潭州水运上的把柄。 潭州辖内几个码头已经名闻天下,码头上米市繁荣,商贾们拿来的账册十分够瞧,按理说这是块富庶之地,百姓安居乐业,绝不存在饿肚子的情况发生。 但实际上,陆珈留下来的包袱里,李道士的信件显示,沙湾那些年饿死的人不在少数。在这一带繁荣的码头背后,每年都有因为青黄不接而病死或饿死的百姓。 陆珈的养母和弟弟,最终一个病死,一个饿死。 从李道士说的时间往前推,眼下这个时候也差不多开始有饥荒了。 反过来可以这样说,至今为止,不管是商贾们递上来的账册也好,县衙的卷宗也好,通通都没有人说到这点。 潭州府粮食的确丰产,不然绝不会有这么多粮食粜出去。 可是丰产的同时,为何又闹出了饥荒? “眼下我们也只是推测,并没有真正看到有饿死的百姓。这消息有误也说不准。” 郭翊喝了口茶,润了润嘶哑的嗓子。 他们这些年一直没有放弃暗查严家,但他也没有想到沈轻舟此番竟然会盯住潭州这块地方下手。 严家盘踞朝堂几十年,可查的地方多了去了。 在此之前,潭州水运——尤其是沙湾米市,从来都没有进入过他们的视野。 沈轻舟未表态,却是拿着手上一份卷宗出神。 郭翊凑过去:“你在看什么?” “这上面说,那日你见过的张旗,他有个姐姐,原先在京城住过。” 郭翊:“那又如何?” 沈轻舟默了一会儿,把卷宗合了:“算了,不关你的事。” 郭翊:…… “公子。” 何渠在门外轻叩着房门,带着些许匆忙之色。 郭翊知趣地退去。 何渠快步走入:“公子!有线索了!下游码头附近有个熙春街,街上就住着一户姓李的道士。 “巧的是,那个叫做张旗的,和他从京城回来的姐姐一家,都住在那条街。 “属下打听到,张旗的姐姐还真的有个女儿。” 沈轻舟闻言抬起头,稍顿后站起身: “带路。” (求九月月票) 第21章 都是她害的! 诚如陆珈所料,裕丰号与何氏相继出丑之后,谣言就销声匿迹了。 翌日一大早,陆珈与秋娘开了铺子,先是来了几个人,试探着问价,随后来问价的越来越多,陆珈也不磨唧,挑了个说话爽利的,定金一交,就拍板了。 租客是租这铺子卖莲子的,莲子是季节性杂粮,再说沙湾县的莲子卖的很俏,短租也合适。 家里从此有了入账,自然是欢喜的,但秋娘听说陆珈还真的要去鸿泰号当学徒,不免担忧:“丫头,你当真不打算回京城了? “不说别的,你也满十五了,你不回去,这婚事可如何是好?小小沙湾县,可没有能配得上你的人。” 再说既已知陆珈的身份,秋娘也不敢做主。 陆珈浑然不以为意:“您别担心,婚事什么的,我自己就可以做主。” 什么叫配得上?配不上? 前世嫁得人家门第还不够高?那又怎样?一入候门深似海,光是回想起严家从上到下那么多正室侧室嫡庶几代人,脑袋就够疼了。 秋娘又问:“那你,想什么时候回去呀?” 她真是既想她回去又怕她回去。想她回去,是因为张家怀着豺狼之心,日后搞不好还会招来李二那样的人。不想她回去,则是从五岁开始一手带大的女儿,一想到要离开自己,心里又如割肉似的疼。 “放心吧。就算回去,至少也得一年之后才回。” 陆珈不假思索地回答。 前世她代替陆璎嫁到严家,正是一年之后。 陆珈傻呀?这个时候跑回去? 反正这个时候蒋氏也没找着她,她为什么不等蒋氏找不到任何办法摆脱严家的求亲、只能把陆璎送上花轿嫁给严渠那个死变态,一切板上钉钉再出现? 秋娘不知内情,总觉得这样会耽误了陆珈,但看她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便也不劝了。 这姑娘可比自己有主意,要不是隔壁李道士的媳妇儿日前见到自己后说起张家的事,秋娘还不知道何氏竟然还在背后那般编排自己,更不知道女儿为免让自己难过,闷不吭声就跟李常把事情摆平了。 想到这里她对张家早就寒下了的心情又往冰窟里深入了一层。 有着血缘的娘家人只会算计自己,毫无血缘关系的养女却处处维护这个家,这个母亲,可见,生的亲真不如养的亲! 一墙之隔的谢谊打了个喷嚏:“谁骂我?” 陆珈道:“你少顾左右而言他,回答我的问话。” 谢谊叹气:“我哪知道我能干什么?我除了会认字写字,打个算盘,除此之外啥也没碰过呀。要不,我跟隔壁李叔学吹唢呐?当道士去?” 陆珈一巴掌扇他后脑勺:“这天下都让道士给坐了,你还当道士!让阿娘好好给你找个好帐房先生,学学做帐。” 铺子能收租了,谢谊的前程也该谋划起来了。 虽然陆珈觉得当今这世道,更是需要多些正直之士入主朝堂对抗奸佞,可秋娘既然有担忧,那就先学学做账吧。 先守住家里这铺子也行。 家里安排妥当,陆珈翌日就到了鸿泰号。 沙湾米市依靠粮食为生的有粮行、仓栈、加工谷米的碓房和零售为主的米店。 其中粮行的又分三种,一是专门售卖谷米,居中经营,这是地道的粮行,称为“坐色”; 二是除了谷米,还卖棉花、南杂、土果等,称为“带色”; 三是只经营杂粮和棉花的“西色”,做西色的通常是江西人,集中在沙湾下游的万寿宫。 鸿泰号自然属于“坐色”。 米市的坐色也不全是有能力单独经营的,除了像张家和刘喜玉这样的大商号,更多的是众人合伙集中经营的商号。 这也就更显出了刘喜玉做为一个女商人的强干。 陆珈由刘喜玉指给她的收粮师父陈泉带领着了解了粮行的章程,就开始学习收粮。 收粮可不只是看看秤而已,粮食成色,饱满度,匀不匀净,都是要评估的。有些奸诈的地主会往谷子里掺砂,砂子会从缝隙里漏到底部,表面是看不出来的,这时就需要捣腾一番。 陈泉是个三十多岁的汉子,媳妇给他生了一堆孩子,光是喂养一帮小崽子就愁白了他的头发。 收粮也是有抽成的,陈泉成日卯足劲地干活,赚抽成都赚不过来,哪里会想到当家的竟会塞给他一个女娃儿? 见面这日他对着陆珈呆看了半晌,埋头就去忙他的活计了。 后来一连好几天,陆珈都没见他吭过声,跟那霜打的茄子似的,这可怜劲儿! 陆珈也不说破,该干啥干啥。 这日下晌,铺子里忙得脚不沾地,临近天黑了陈泉还要上城郊的花石去看粮,想来是觉得带上陆珈不方便,就把手头一沓粮单塞给她:“你不是识字嘛?这是今儿收的粮,每一户成色如何我都勾好了,你回去把这些捋出来,整成一张单子,明儿交给库房。” 许是第一次交给她任务,也不知道靠不靠谱,又补了一句:“不许误事。” 陆珈当然不能误事啊,别说误了他的事,回头他的被扣工钱,只说那日刘喜玉都说过了,犯了事也是一样照章办事的,她怎么能毁了自己好不容易得到的机会? 她把这单子卷成一筒,回家去。 何氏坐在裕丰号里,一路看着陆珈从鸿泰号出来,又从眼皮底下走过去,一双眼珠子都快瞪穿了! 这个死丫头,不但是捣乱了她的生意,竟然还与鸿泰号勾结在一起! 沙湾码头多的是外地人,除了本地的粮贩子,还有附近各州县来的,那日裕丰号吃了那么个大亏,过后着实冷清了一阵子,直到最近几日来了波新商船靠岸,她这边才算逐渐有了起色,可到底是伤筋动骨了! 本来她可指着来个开门红的,结果开张到现在才够保本! 都是谢家这死丫头害的,都是她害的! 她砰的拍响了桌子:“来人!” 家丁立马过来。 何氏看着渐渐笼下的暮色:“上街找几个人,跟上那贱人!” 第22章 公子贵姓? 秋娘本来就是商户出身,开铺的大致章程她还是知道的,她打算着将来陆珈开铺之后,就帮着女儿管管账目。 所以原本是揽着刷伞骨的活儿回家做,如今却是直接在伞铺里上工,这样看看人家行事,顺道温习温习那些丢下来的功夫。 她又为谢谊找到了从前给张老爷子管过帐的老帐房先生当师傅,如今谢谊便和这位老帐房在另一家粮行里帮工。 最近一家三口都在外头忙活,陆珈回去的早,于是要承担买菜的职责。 从鸿泰号到下游,沿途满满都是行人,也有附近郊县来的贩卖土产和蔬菜的商贩。 陆珈买了菜,拐进熙春街,人明显就少了。 半轮夕阳迎面照过来,没一会儿就落下了远处的山峦,暮色笼罩了大地。 走着走着,陆珈往后头看了两眼,就不觉加快了脚步。 她在严府五年,过门的当天夜里就遭受了严渠的毒打。此后满门上下都知道她这个流落在乡野多年的陆家小姐,果然不配得这位三公子的欢心,从而开启了她水深火热的日子。 严家针对她,一是因为有蒋氏母女在背后作祟,二是陆阶对严家有时候也并不是那么言听计从。 一旦严家父子在朝堂上感觉到不适,深宅之中的陆珈自然就成为了内宅女人们的靶子。 嫁进严家的前半年,陆珈几次面临生死。她从处处碰壁,终于学会了自我保护。 哪怕明枪易躲,暗箭难防,那五年里她也还是机敏地躲过了许多伤害,让自己完好地活到了五年之后,也为自己积攒了逃跑的资本。 如果不是她迫切地想要利用严家办丧事的机会逃走,那天夜里她也不会故意挨严渠的打,落下那身伤。 所以,陆珈对于危机来临,怎么会失去警惕呢? 几个人的脚步在身后不紧不慢的跟了一段,陆珈立刻就警觉起来。 到了一堆砖石旁侧,她飞快捡了块砖头,然后转身:“你们想干什么?!” 四个蹑手蹑脚跟在她后头的混混瞬间止步,相互对了个眼色之后又朝她走过来。 “小娘们还挺凶?哥几个,咱们一块上!” 说罢,他们真就堵了过来。 仅靠一块砖头,怎么干得过他们? 好汉不吃眼前亏呀! 陆珈举着砖头朝他们一砸,然后趁他们阻挡的当口拔腿就往前跑!一面跑着,一面大喊起了“救命”! …… 马车停在挂着大锁的谢家门前。 何渠呆望了门锁半晌,扭头朝着车厢里的沈轻舟道:“公子,要不我再往左右街坊处打听看看?” 沈轻舟的眼神深得像江水。 “不用。” 如果没有那个雪夜,他和陆珈就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而即便是在六年之后的雪夜有过交集,他们也谈不上有什么交情。 他只是想知道陆珈到底在不在沙湾,并没有打算过一定和她碰面。 毕竟,解释起来也麻烦。 “公子,你执意寻找这位陆姑娘,究竟是有何要事?” 何渠实在是不明白。 沈轻舟的眼底游动着幽光。 当陆珈选择和蒋氏同归于尽,她玉石俱焚的举动同时也为沈轻舟带来了逃离的机会,他躲过了追杀。 打开包袱之后,沈轻舟才知道她那么拼命的想要逃出严家是为什么。 没有陆珈,他就逃不出严家人的刀剑。 她的遗愿,沈轻舟认为自己是有责任替她完成的。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几天之后他也死了,根本没有来得及完成对她的许诺。 但他也是幸运的,他在一切还没有发生的时候醒来,曾暗中集结起来的一帮对抗严家的力量还在。 前世他们从严颂直接入手,查他的罪证,上奏弹劾,结果都被严家父子一一化解。 这一世,他想换条路试试。 此时严颂提出了改革天下水运。潭州也是水运重镇,养病的那些日子,沈轻舟从潭州水运的卷宗里,发现了潭州的繁荣与李道士信中沙湾的饥荒极其不符合。 所以来潭州,当然是来干正事的。 可是他与陆珈前世毕竟并肩作战过一场,以他的身份,顺道拉扯一把如今的陆珈,占据不了多少功夫。 可是在拉扯她之前,也得先找到她,不是吗? “再等等。实在等不到人,再撤。” 他靠上枕头,闭上了眼睛。 何渠担忧:“可是公子,你今日才进食了一些稀粥,您身子还未大好呢。” 沈轻舟一想也是。 “你去买两个包子来。” 包子应该不辣。 何渠麻溜地跑走了。 沈轻舟重新闭上双眼,刚打算调整个舒服的姿势,等待着谢家开门,一声尖锐的求救声,便像针刺一样扎进了他的耳朵! “……救命!” 又是个女人…… 沈轻舟下意识地睁开眼,一只手开车门,另一只手扶着车框,双手用力的同时,他人已经下了地。 陆珈知道只要跑出这条街就安全了。 可这几个混混毕竟是身强力壮的男人。在她逃出十来步的时候,就已经追上了她。 两边都是密密麻麻的民居,到底他们也不敢做的太大胆,四个人把她堵在中央,一个人负责放哨,两个人堵着前后两边,剩下的人不由分说揪住陆珈的胳膊。 论打架,陆珈什么也不会。 但她会拼命啊! 那混混抓住了她的胳膊,她一口就咬下去。混混吃疼,抓她的头发,扇她的巴掌,她就是不松口。 旁边几个上来帮忙,几只手一起把她按扒在地。 沈轻舟喘息着赶到时,只见几个人正合伙欺负着一个纤弱少女,那少女脸趴在地,双手反剪,已经如同砧板上的鱼肉。 他喘息着上前,逮住其中一个,再将这人横扫向其他三人。 顿时,一片杀猪般的惨叫声响起,四个人纷纷瘫倒在地。 陆珈甚至都已经在想着被抓之后怎么留下线索让谢谊来找自己了,没想到突然救星就来了! 她都来不及爬起身,就扭头看去,只见那几个人满地找路地跑了,另有一人脸色苍白地站在路中间,脸色阴冷地盯着他们背影。 看他对着自己的这半边脸,已经能看出来长得还挺俊俏,是个俊公子! 陆珈赶紧爬起来:“多谢公子相救。” 沈轻舟本就有体弱之症,自昏迷苏醒之后,还从未有过如此操劳的时刻。 正要就地坐下歇歇,听到声音就把目光调到了陆珈脸上。 这一看,他定住了。 陆珈迟疑:“敢问公子,您贵姓?” 这俊俏公子脑袋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她话刚出口,便见他身子一晃,竟然直挺挺地往前栽来,然后扑通一下倒在了她的脚下! …… 第23章 可惜太能吃了 沈轻舟万万没想到,会在这样的情况下猝不及防撞见陆珈。 他更加感到困惑的是,为什么每次遇到这个女人,她都是这么一副一言难尽的狼狈模样。 即使这张脸属于六年之前前,即使她此刻头发也散了,脸上有巴掌印,还沾着大半张脸的泥污,但她那随时等着拼命的眼神,也让人一眼就认出她来。 当食物的香气涌入鼻腔,沈轻舟终于睁开了眼睛。 入眼是一顶粗棉布织就的帐子。光线很昏暗,光源位于他左侧的某一点。 沈轻舟转过头,一张放大了的少年的脸映入眼帘,看到睁着眼睛的自己,少年哇呀一声弹开了! “姐!姐!他醒了!” 沈轻舟撑着床板坐起来,这眨眼之间少年已经出去了,屋子不大,也很简陋,除了他正躺着的这张床,余则只有靠墙摞起的两只木箱,一个衣橱。窗下有张桌子,上方点着一盏油灯。 “醒了就醒了,嚷嚷什么?” 门外少女的声音渐行渐进,随后门开了,端着个托盘的陆珈走进来,第三次见面,好歹她已经洗过脸了,也重新梳了头。 沈轻舟长舒了一口气,咽了口唾沫后,掀被下地。 陆珈走过来,弯腰撑膝,打量起他。 沈轻舟被迫把身子往后仰了仰,木着脸着:“瞅什么?” 陆珈毫不受他干扰,来回看了他两轮后,咧嘴笑道:“脾气还挺臭。” 沈轻舟无语。 “饿了吧?我给你做了饭。”陆珈招呼谢谊搬了张小方凳过来,“大夫说你气血两虚,是饿的。看你穿的这衣裳,按说不缺钱呀,怎么连饭都没吃上?” 说完她打发谢谊:“去烧壶开水,沏口热茶来。” 沈轻舟低头看着身上为了低调起见,三两银子买过来的绸衫,再看看他身上的粗布衣裳,理解了他口中的“不缺钱”。 但他说:“我不吃辣。” “没给你放辣椒。”陆珈把饭菜搬过来,“你当我傻呀?看你这病的不轻的样子,肯定大夫交代过不能吃辛辣。 “喏。” 她把一碗投了肉沫的粳米粥推过来,又把一碗蒸鸡蛋羹,一碟豆豉蒸咸鱼摆好在他面前。 “家里就这些,你凑合着吃。” 沈轻舟并不挑食,眼前的食物已经很让他有食欲了。 不能吃辣纯粹是因为父亲沈博在外挂帅,他和母亲虽然在京受尽了优待,但却没有行动自由。他未曾出过长江以北,自然也未曾接触过这些霸道的口味。 但是她说他“病得不轻”…… 他撩了撩眼皮,端起了碗:“我的病只是暂时的,很快就会好。” 京城里的传言自有几分真,他从小就有体弱之症,但也直到两年后才知道,原来他的病并不是天生的。 不过是有人不想让他爹在边关呆得太顺利,正如上个月他好端端地就突然落水,一切都因为身为沈太尉“独子”的他,是个靶子而已。 醒来之后,他就把吃了十多年的补身药丸给停了,有些事情,等他回去之后还得好好处理处理。 不知不觉粥碗见了底,他迟疑的放下了。 陆珈连忙有眼色的给他添满,然后好奇地坐在旁边:“你就因为不吃辣,所以把自己饿成这样?你家人呢?他们不管你?” 先前看到他二话不说,趴倒在自己的脚面上时,她还以为他是被自己那副模样给吓的! 于是陆珈拔腿回家喊人,正好遇到刚刚回到家的谢谊,二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他扛了回来。 结果大夫说,竟然是因为病弱加上饿肚子给饿的! 这家伙!这可不是才饿一两天的事儿啊,有家有室的可做不到这地步。 沈轻舟手捧的粥碗停在嘴边。 半晌,他缓缓啜了一口:“我没家人。” 原来是个孤儿! 陆珈惊讶且同情。 再看看他苍白的脸庞,英挺但算不上强壮的身子,又问道:“那你是做什么行当的?” 沈轻舟漫不经心地晃动着碗里的稀粥:“无业。过一天算一天。有时候帮人打打架,赚点钱填肚子。” 陆珈默然。遂问:“赚的多吗?” “还行。” 陆珈:“哦。” 然后盯着地下想起心思来。 沈轻舟瞥眼瞅着她,跟印象中的她做对比。 她应该满了十五岁,比前世逃亡的她看上去丰润很多。 这谢家看着是穷,先前的少年也是穿着打补丁的衣裳,但她的衣服上不但没有补丁,而且肌肤红润,发丝油亮,精气神十足,看来谢家对这个养女的确是很疼爱的。 这丫头当初拼死也要逃出严家给养母收拾遗骨,可见也很有良心。 喝完粥,他抬头:“有米饭吗?这粥水太稀,不太顶饱。” 陆珈回神:“有!” 她扭转身子朝外喊道:“饭甑里还有剩饭,谊哥儿快装两碗饭来!” 得到回应后,她又看向正泰然自若地吃着咸鱼和鸡蛋的沈轻舟,胸膛一颗心就像挂错了秤砣一样,反复地摇摆起来。 经过了今日之事,她深深感到身边有个会打架的人该有多好,可惜他也太能吃,自己能不能养活他,实在是个问题。 更别说供了他吃喝,还要付工钱。 秋娘很快把米饭送过来,还捎来了几个桐叶粑粑,她说谢谊再烧开水了,很快就能喝上热茶。 然后又问候了沈轻舟几句,出去给他煎药。 陆珈给他装了饭,又心神不定地坐了片刻,还是决定打听打听:“像打今天这样的几个人,你通常收多少钱?” 他今日打人那手功夫的确是厉害的。要是收费不贵,她就按次雇佣。吃喝让他自理。 沈轻舟琢磨着:“十两银子。” 她盘问这么多,怕不是想给他酬劳。 凭陆珈的家境,自然是给不起十两银子的。 她懒洋洋哦了一声。 沈轻舟慢条斯理加了一句:“你们自然不必给,招待我饭食,又给我请了大夫,就当抵消了。” 自己本来就是来还她前世的人情的,今日也是凑巧,竟路见不平给她解了个围。如果他什么都不提,恐怕她也不会答应,搞不好还会起疑,日后再给她帮助,十有八九也不会接受。 沈轻舟还有自己的路要走,并不想花费过多的精力在前世的纠葛之上。 她若想给酬劳,那就按要给酬劳的方式谈。 这丫头懂得知恩图报,一顿饭就能抵十两银子,她会有愧于心,记住自己这个恩人。 回头他再来登门,便定然不会受到排斥,也不会被疑心来历和动机。 即使知道她和严家不是一路人,可她到底是陆阶的女儿,基于彼此的立场,他们之间本来不该有过多的交集。 “一顿饭就可以抵消酬劳?” 他话音落下后,陆珈双眼倏地亮了。 “太好了!” 她激动到抚掌,接而气势腾腾地起来:“那我再请你吃顿饭,你再帮我去打个人,可好?” 等着她绞尽脑汁涌泉相报的沈轻舟:…… 第24章 我管你三天饱饭! 前世陆珈在沈轻舟心里就是个豁得出去的女子。 没有人告诉他,原来她还是个雁过拔毛的性子。 合着刚才她不是在思虑着何以为报,而是想着怎么才能从他身上占多点便宜? 他深吸气,别开脸:“打什么人?” 算了,何必跟她计较? 早就知道她不是盏省油的灯。 既然是要还她人情,那给她做回打手也没什么不可以。 “沙湾县同知贺清。” 沈轻舟呛了一口,口水险些从鼻子里喷出来:“沙湾县同知?” “没错!”陆珈冷哂。“当然了,也不是真叫你下手打人,但总归是要请你帮忙。” 贺清常年跟张旗混在一起,已经成了张家狐假虎威的恃仗。今日打陆珈的那些人,她知道是谁请的,除了何氏外不会再有第二个。一定要有的话,那就必然是张旗。 张家敢如此嚣张,无非是仗着县衙里有人。只要贺清不帮张家了,张旗夫妻自然就没那个胆子敢肆无忌惮地作恶了。 从张家结怨到现在,没有哪一桩事情不是他们张家理亏,不是他们手伸太长贪婪无度。 若是他们能把谢家给吃了,陆珈都敢保证他们能把谢家所有人吃得连骨头都不剩。 而陆珈不过是反抗了几次,他们就敢做出这种丧心病狂之事,这回若不来把大的,张家也要不知天高地厚了。 再者,她既是奔着占码头做买卖去的,这些首尾怎么着也得处理干净。 现在她是光脚不穿鞋的,等也穿上了鞋,反而放不开手脚了。 沈轻舟默了下:“为什么?” 他被掩郭翊掩护着住在衙门里,平日无人敢进院子相扰,他过得很清静。但外头的事他分毫没错过,这个贺清曾跟着县令方维出现过几次,听谈吐,就是个普通文人。 这种清贫文人贪图点小财很是常见,属于小奸,不算大恶,却不知他如何又惹到这个了罗刹? “今日那些人,莫不是这贺清唆使的?”他目前只能联系到这个。因为以她锱铢必较的性子,今儿吃的这个亏,绝不可能被她揭过不提。 “不是他,但也差不多。”陆珈没打算跟个才认识的陌生人说那么多,“总之你就说,你能不能做吧?” 做当然能做。但沈轻舟并不是真的江湖浪人,事关县衙官员,他总要先把事情弄清楚。“到底也算朝廷命官,你要不说清楚,我也冒不起这个险。” 陆珈想了想,倒是也没为难他。只说道:“这事我还得计议两日。你先回去等消息,等我合计好了,再找你来。” 说到这里她加重了语气:“只要你给我办成这事,放心,我管足你三日的饭。而且不吃稀的,全给你吃干饭!” 沈轻舟觉得,自己是不是该表示下受宠若惊? 但他仍然点了头:“也行。” 正好这两日他也让何渠去打听打听她的境况,贺清那边的底也摸一摸。 既然此事如此困扰着她,那若能一次替她了结,反倒给沈轻舟省事了了。 此后他就将一心一意去办他的要事,彼此井水不犯河水。 “那你住哪儿?”陆珈喝了口水,问道,“我该上哪儿去找你?” 沈轻舟道:“我四海为家,三日之内,我自来寻你便是。” “那你可不许食言。” 陆珈恨不得他立下誓约。 她太知道想要再找个这么样能一拳两脚就干翻四个人的打手有多难得了,而且他那还是饿着肚子出手的,要是给他吃饱了饭,养好了精神,那不得平地发威干翻一大片? 当然,他要是想讲讲价,让她管五天饭,七天饭,也是可以的。 沈轻舟看着眼巴巴瞧着自己的她,内心叹了口气,“有纸笔吗?” 陆珈顺手扯过来几张粗纸和笔墨。 沈轻舟提笔沾墨,写下两行字:“秦舟保证,三日之内定当登门。” 又落了款,写了日期。 陆珈折转着脖子看他写完,喜出望外:“这样就好了。”又道:“你字写的不错,读过书?” 沈轻舟瞥她:“年少失怙,这不跑江湖嘛,也得习几个字混饭吃。” 有道理。 陆珈把纸小心翼翼地折了,随后谢谊端着热茶来了,她又殷勤地接了托盘,递到沈轻舟跟前来:“这是我弟弟的屋子,你要是没处去,这里可以借给你住一宿。 “但我和家母终属妇道人家,故而中门是得落锁的。回头有什么事情,你喊谊哥儿便是。” 沈轻舟岂能住下来? 他站起身:“叨扰许久,我这就要告辞了。” 陆珈挽留:“家母还在替你煎药。喝完再走不迟。” 便是相信陆珈待自己绝不会有恶意,可沈轻舟的“病”非同寻常,外头的药,自然也不能乱吃。 “还有雇主等着我去砍人,不能耽搁了,否则接下来我吃饭都要成问题。” 说完他走出门口,左右环顾一番,便找准大门走了出去。 陆珈失语了一阵,追随来到门下,见他长腿一迈,几步就消失在夜色里,不由咕哝了两句:“真是脾气臭,能吃,还古里古怪。” 不过管他性情如何呢? 只要他会打架就行了! …… 何渠买包子回来,他们公子就丢了! 急得他沿着这熙春街里里外外跑了不知多少轮,谢家门前也暗觑了好久,也没看到任何动静。 偏生沈轻舟早就交代过这趟出来须得极力隐藏形迹,他又不能大肆声张。 眼看着夜色渐深,他正打算回衙门把同行来的兄弟们都叫出来找人,街那头就走出来一个人,一看正是丢失了半天的沈轻舟! “公子!” 何渠一颗心都快迸出来了。 沈轻舟大步走近,不由分说上了马车:“回衙门。” 何渠麻溜答应,一面把还捂在胸前的纸包拿给他:“给,包子。” 沈轻舟抬眉瞅了一眼,还了回去:“不吃。吃饱了。” “吃饱了?”何渠在车头惊呼,“在哪吃的?”他们公子向来谨慎,轻易不在外面吃东西。 沈轻舟慵懒地靠在枕头上:“故人做的。” 第25章 狗咬狗 送走秦舟之后,陆珈就开始整理起陈泉留给她的任务。 秋娘端来了亲手搓的汤圆,坐在旁边默视她片刻,而后轻手轻脚地出去了。 一墙之隔的张家此时也灯火通明,富户就是富户,即使夜深了,也不会在乎这点灯油钱。 可是眼下这明晃晃的灯光,却如刀子般一下下绞割着秋娘的心肠。 “阿娘。”谢谊走了出来。顺着她的目光看了看,他也咬起了牙根:“阿娘,这张家太可恨了!您还要我们当他们是亲戚,是舅舅吗?” 今日如果不是恰好为秦舟所救,陆珈当吃个多大的亏? 而谁又知道张家打发那些人来抓陆珈,究竟怀着什么心思? “当然不用了。”秋娘咬牙道,“自从你外祖父死后,我们不就已经跟他们斩断亲情了吗?” 说着她掉头往屋里走:“你跟我来。” 等到前后脚进了房,秋娘从枕头底下抽出一本磨出了毛边的簿子:“这两日你想办法,把这个夹到张家长房抄录给二房三房的帐册里去!” 谢谊疑惑地接了簿子,看了两眼后讶道:“是张家库房的册簿?您怎么会有这个?” “别问那么多,去办就是。” 秋娘恨恨咬牙。 老爷子没养出个好儿子,对女儿却还是信赖的。 秋娘在病床前侍候汤药时,被他时常喊到跟前抄录帐目。 交给谢谊的簿子,当然是假的,但也有大部分是真的。 老爷子临终前,给他们姐弟分了家,长房接下大部份家产,二房三房各有其一。同时他也以侍奉汤药有功劳为名,让女儿分到了一份。数量不多,也是老父亲的一番心意。 而正是因为在侍奉汤药时抄过许多次张家的账目,秋娘对张家的家底不说了如指掌,大宗的地产田产这些总是有数的。对他们记账的方式也是熟悉的很。 再说她嫁人之后为夫家掌家理财的方式和习惯,也都是从张家带过去的。她造出来的账簿便多少有几分真了。 老爷子过世后,分家不分产,家里生意由张旗统一打理。 可何氏是个连自己嫁出去的大姑姐都容不下的人,和妯娌们的关系又能好到哪里去? 所以三兄弟早就不住在一起了。逢年过节也只是打发小辈们来往走动一番。 每个月柜上都会抄录好当月的帐目让其余两房过目。 这个交账的日子,秋娘自然是晓得的。 凭着这一部份账目实料,加上张家的记账方式,已经足够让二房或者三房拿着这本伪造的簿子,缠着张旗夫妇要死要活了! 秋娘自认是想不出什么好主意跟张家硬干到底。可她也绝不会眼睁睁地看着陆珈一再受欺负! 既然要使心眼,那就大伙一块使吧! 让他们关起门来扯皮去! 最好是打得头破血流! 一帮混蛋东西。 “阿娘,这样好吗?” 谢谊有点迟疑。 “有什么不好?我如今恨不得亲手撕了他们!” 秋娘红着眼眶,咬牙切齿,把谢谊推了出来。 谢谊在院子里站了站,然后一跺脚,转头就进了陆珈的屋里。 “姐,你看这个!” 陆珈瞅了一眼,吓了一跳:“哪来的?” “阿娘给的。” 说着他便把来龙去脉交代了出来。 陆珈翻看着这账本,一阵失语。 秋娘揣着什么心思,她当然知道,但这样一来,他们娘仨无非也就看看热闹罢了,能顶什么用呢? 她说吧:“这个给我,你回去歇着吧。” 谢谊知她有主意,也知道秋娘肯听她的,回头自己肯定不会挨打了,也就放心的回了房。 陆珈望着簿子,信手翻了起来。 翻着翻着她就愉快地挑起了眉头。 别的不说,张家三兄弟的关系的确不和睦,这事儿很是可以先观望观望。 …… 家丁请来的人失手了,何氏一夜没睡好。 当然她不是怕这事会给自己带来什么恶果,经过张旗与贺大人多年的交往,张家干点这种事,根本就不可能会有什么影响。 她恨的是这死丫头运气如此之好,怎么刚好就有人路过,帮她把人给打跑了呢? 听到消息后她匆匆地回来,正好看到谊哥儿请来了大夫,还留了好一会儿才出来。 这么看来莫非是那些人把死丫头给打伤了?若是,如此总算不算亏,死丫头挨了打,怎么着也得学乖些轻? 可惜谢家自入夜后便关门闭户,想去探探虚实也没机会。 裕丰号这几日生意不好,她也懒得去了,这日下晌用了饭,便打算午歇一会儿。 刚把丫鬟们打发出去,院门就咚地被踹开了,在她吓得跳起来的档口,二房妯娌赵氏的声音正好响亮地传了进来: “把你们老爷和大娘子请出来!我们要重新核账!” 何氏听到这声音就觉不妙,赶紧趿鞋出门,只见赵氏带着人气势汹汹出现在门口,紧跟着三房林氏也带着人进来了,走在最后的则是张家老二张泰和老三张安! 兄弟俩跟他们的媳妇儿一样,同是一副挥师讨伐的模样。 打从分家后,张家三房之间除了年底分账几乎不碰面,就算是过年,彼此也只是打发儿女们前来,这么样整整齐齐的阵仗,可是从没有过! 何氏一阵紧张:“你们要对什么账?” “大嫂还好意思问我们?这簿子上写的可都是老爷子留下的家产,当初分家的时候,这上面好些东西我们见都没见过!你说我们是来对什么账?!” 赵氏说着便把手里一本簿子照着何氏脸上甩过来。 赵氏娘家也是富户,身为第二个过门的张家媳妇,当时她在何氏手下可没少吃过亏。此时自然也就成了首当其冲的一个。 何氏一看这簿子,慌道:“这是哪里来的账?我怎么从没见过?这是你们捏造的!” 簿子满满一大本,分类目记着张家老爷子离世之前半年时候的家财。 随手一翻,的确许多东西是张家的,诸如那些地产田产,有证据可寻的,何氏都有数。 可剩下还有许多金银珠宝,字画古董,这些既没有契书,也不可能有人证,竟然占据了有三成之多! 关键是,这些东西何氏也没见过呀! 第26章 是你呀,真是你! “大嫂这话就埋汰人了!这明明是我们张家的家财簿子,不论上面的记账格式,还是地产田产的买卖日期,以及大宗财产的收支时间,全都跟主账对得上号,你不但不承认,反要倒过来诬我们捏造,这是摆明了要独吞老爷子的遗产吗?!” 说话的是老二张泰。 平日三兄弟之间其实还算和睦,起码没像妯娌们似的随时随地可以撕破脸。 可是何氏这么一说,老二老三哪里忍得住? 老爷子当初作主分家的时候,是把所有的家财摆出来,让老大占五成,他们俩兄弟共占五成的。 本来大家没什么话好说,这突然又冒出来一本老爷子分家前半年的账簿,而且当初没摆出来的全都是些不需要文书契约,又是好搬挪的金银细软,这不摆明了长房早就趁着老爷子重病之时,将这些挪走私藏了吗? 这当然不行! 但凡牵扯到利益,那是骨肉亲情也是可以抛到一边的!何况是分了家的兄弟? “大哥人呢?你叫他把库房钥匙拿出来!我们要重新点数!” 叫嚣的是老三,他从小被老母亲宠,平日不事生产只会吃喝玩乐,分家后铺子交由长房经营,他坐收盈利,更是不曾做什么正事,早就有亏空了。 有这样的机会,他怎么可能放过? 这阵仗不是何氏能顶得住的了。 她只能慌慌张张吩咐人去喊张旗。 …… 陆珈这两日打听了一番张家和贺家的交往情况,不问不知道,一问吓一跳,两家竟然都已经进行到了要结儿女亲家的地步。 当然,属于张家倒贴。 谢谊给她出主意,让他写个状子递到钦差面前,状告贺清官商勾结。 如此一来贺清仕途受到威胁,一定不会再搭理张家。 要是钦差问罪下来,搞不好贺清还要与张旗反目成仇。 这个主意不可谓不合理,但是陆珈记得从京城来的这个叫张禾的钦差,是严府的人。 所有跟姓严的绑定在一起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状子递到张禾手上,搞不好他们还要打成一片。 这个险可冒不得。 正琢磨拿捏的时候,张家那边的动静就传过来了。 陆珈站在墙根底下看了一会,朝谢谊望来:“你以张旗的名义去衙门给他们报个官,就说二房三房寻衅闹事,请官府来人处置。尤其要交代清楚,说无论如何请贺大人到场。 “不管张旗想平息纷争,还是为了验明这本账薄的真假,贺清帮他拉偏架,自然都会有好处可得,所以只要他来了,这个忙他没理由不帮。” “好嘞!” 谢谊如同得令的小兵,立刻撤了。 陆珈又瞅了一回,然后回屋。 贺清一来,张旗有了靠山,二房三房不可能占到便宜,只能带着满肚子气离开。 如今想要彻底扭转逆势,一是要打击张家的势力,二则要尽快积累对抗的资本。 这两点都不是说办就能办到的。 秋娘的主意虽然不是太好,但是却提醒了陆珈,张家三兄弟都是各怀鬼胎的。 别的不说,二房三房若是与张旗成仇,那张家的铺子必然无法再联合经营。 根据他们分家所占的成数,张旗何氏只能拥有如今五成的家产。虽然还是能赚钱,又哪里比得上多家铺子联合在一起赚的钱多? 丰厚的家底就是他们如今仗势欺人的底气。 如果没有了这份家底呢? 当张家满足不了贺清的胃口呢? 既然一时之间也没有摁死他们的机会,那就先瓦解掉他们的买卖也成! …… 查一个码头商人,对当朝太尉府出来的护卫来说,简直不要太容易。 沈轻舟回到衙门的翌日下晌,何渠就把张家往上五代的恩怨都给扒出来了,从张旗的太祖往下,嫡庶各个分支列得清清楚楚,摆在沈轻舟面前。 当然,张旗跟秋娘一家的纠葛,同样也搞清楚了。 沈轻舟向来淡如水的脸上,渐渐淡成了寒霜。 占用了人家孤儿寡母的财产,还要把人家的活路都给夺走? 难怪她连贺清都想打。 事情比他想象的严重得多。 他原只知道陆珈在这里日子过得不是很宽裕,却没有想到她连正常度日都成问题。 如此说来,身为当朝礼部尚书原配嫡女的她,在陆家受到了继母蒋氏的欺负,来到潭州之后又受到张家的欺负,最后嫁去了严家,又被严家打成那样…… 自己见证过的她那一生,原来竟没有过过什么好日子。 “贺清呢?”他问。 何渠斟酌道:“贺清确实与张旗多有勾结,但若说他徇私枉法,除了偶尔收受一些张家的钱财,又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实据。 “目前看起来,张家塞钱,也不见得就是让他做什么,倒像是给自己找个保护伞的样子。” 沈轻舟缓慢地踱到窗前,目光与刚刚过去的寒冬一样冷:“收受贿赂,本就是犯法。” 何渠顿了下,立刻颌首:“公子所言即是。属下这就去转告给郭大人。” “再等两日。” 沈轻舟顺手拿起桌上的卷宗,又发起了话:“等两日,等她好好想想,要怎么出气再说。” …… 谢谊去给张家报了官后,贺清果然带着捕头捕快过来了。 民不与官斗,何况二房三房都知道贺清跟张旗好到穿一裤子,争了两轮争不过,只好悻悻离开。 隔日就传来二房三房闯到张家柜上查账的消息,于是柜上又是一场好闹。 这当然属于陆珈乐见的。 但这还不足以使他们兄弟三个闹到彻底散伙,并且老死不相往来。 她还需要再加一把火。 日落西山的时候,她看着熙熙攘攘的街头,心里叹气。 跟秦舟定好的三日之约已经到了,可直到这个时候,他还没有出现过。 这个江湖人,也许不像她希望的那样靠谱。 话说回来,他们就见过一面,自己就对他抱有希望,也确属不应该的。 算了。 他不来,她和谢谊也得硬着头皮上。 她两世为人,不都是靠自己咬牙挺着过来的么! …… 夕阳西下,沈轻舟在陆珈平日归家的路口坐着。 没多会儿就看到她匆匆地拐进了街口。 少女翩翩如飞,浑身都是蓬勃的生命力。 他喊了一声:“喂。” 陆珈止步,疑惑地回头看来。 随后她“呀”地一声,喜出望外地跳了起来,然后提着裙子跑过来了:“是你啊,真的是你!” 沈轻舟望着她的笑靥:“是我。” 第27章 游龙戏凤 陆珈高兴极了。 她竟然没有看错人,这个人真的来了。 为了避免张家人看到他,陆珈带他从后门进了家里。 为了表达心中的欢迎之情,她和秋娘一起下厨,切了一盘湘乡人做的蛋卷,加上木耳、炖得烂烂的肚条、肝肺等,齐齐放入海碗蒸熟。 又蒸了一碗扣肉,炸了丸子。 除了没有辣菜,沙湾人的待客席面,莫过如此。 “秦公子喝不喝酒?隔壁有酒坊,可以打到自酿的米酒。” 秋娘和谢谊因为沈轻舟救过陆珈,心里早就把他视为了贵客,只恐招待不周。 沈轻舟道:“自幼体弱,不敢沾酒。” “那你就多喝点汤。”陆珈将一碗冰糖莲子羹放到他面前,“花石县的莲子,可是被选进宫的。” 沈轻舟看着她殷勤递茶递饭的手,手指上都是茧子。 他想起京城那些小姐,连四五品官家里养出来的都个个细皮嫩肉的。 百姓家的饭碗都大,他吃了两碗饭,菜也干掉了一大半。最后端着那碗皇帝才能喝到的冰糖莲子羹,问陆珈:“你想到了什么主意?” 陆珈费这么多功夫,就等着说到这茬儿呢。 她把擦桌子的抹布丢给门外经过的谢谊,然后在方桌的一边坐下来,郑重其事地问他: “你赌钱的技术怎么样?” 一口莲子卡在沈轻舟的喉咙口,他转头:“你想干什么?” 陆珈环起胳膊,竖起一只大拇指,指了指张家方向,然后靠在椅背上:“隔壁这家有三兄弟,他们理论上都是我的舅舅,但是这些年都在往死里欺压我们。上次路上拦截我的几个混蛋,就是我那个大舅母找的。” 沈轻舟已经知道张家不是东西,可看到她如此轻描淡写的说出这些,还是沉默了一下。 他道:“这跟赌钱有什么关系?” “张家虽然分家了,但是我外祖父留下来的田庄和铺子都还没有分开,都有老大张旗掌管经营。 “也正是因为他管着这么大笔生意,所以才在沙湾县如鱼得水,往上勾结官吏,往下欺凌我们。 “这两日经过我们的努力,他们已经为着争家产撕破脸了。 “二房三房都是坐吃公中的红利,尤其他们家老三,因为不事生产,结交的都是闲人,是赌坊里的常客。 “你要做的,就是去赌场里偶遇他……” 他既然是江湖人,自然酒色财气都熟谙,这也是陆珈一心想要等到他来的原因。 张旗不会让老二老三占到便宜,但到了把人逼急的地步,他也肯定会想办法笼络住他们。 从张旗这边下手是很难的,所以陆珈转换了思路。 沈轻舟望着一脸笃定的她,感觉这顿饭真的不白吃。 他也靠在了椅背上。 “你这么样,不是太周折了吗?索性你出点钱给我,看在你请我吃饭的份上,我少收点,你给我一两银子,我直接让他倾家荡产。” 赌钱他当然是会的。 毕竟前世私下里搞那么多活计,也需要适当的周旋手段。 反过来说,他砍起脑袋来不带丝毫犹豫,自然不是什么良善之人。 但如果只是要让张家的铺子干不下去,又或者想直接把张旗给按趴下下去,他却有的是办法,不必这般迂回。 陆珈哂道:“他们倾家荡产了,又不是死了,人还在呢! “如果变成穷光蛋,那他们想到手里还有宅子铺子的我们,一定会咬死我们不放,穷途末路可什么都做得出来。 “终究你也只能帮我一时,不能助我一世。到时我们又当如何?我不迂回些,如何隐藏我自己?” 她何尝不想一下摁死张家? 可她缺钱。 她要是有钱,就请十个八个壮汉,天天跟张家人互殴。 要是有钱,她还能使鬼推磨呢! 没钱没势,就必须想尽办法隐藏。 沈轻舟被她说服。 他在沙湾的时间的确不会太长,最多几个月而已。过了今日这一遭,日后的路还得他们自己走。 他倒是可以让郭翊给点压力给官府,可惜如此一来又无法向她解释因果。 难为她已经想的这么周到,就先顺着她去试试吧。 他问:“赌坊在哪里?” 陆珈看他半天不说话,还当他听到自己让他找几个同伙,想要加钱。 一听他这么爽快,便立刻就把胳膊肘扭向门外:“就是唐兴桥北边的福星坊! “我已经打听过了,他最近这些日子天天都在那儿,我看你说话带北边口音,你就装成个北边来的阔佬,找两个你的同伙,装的像样一点儿……” …… 沈轻舟被陆珈安排的明明白白。 既然还要找同伙撑场面,当天夜里肯定来不及。于是他们俩密谋在第二天夜里行事。 沈轻舟回来之后,让何渠叫来了唐钰:“你们俩明天夜里,装成我的打手,跟我去趟赌场。” 何渠纳闷:“咱俩不就是公子的打手吗?为什么还要装?” 沈轻舟瞥着他们:“因为我也在装。” …… 何渠和唐钰花了半个时辰的时间,终于弄懂了他们公子这两天给自己安了个江湖游人的身份。 从而也知道了,他之所以安这个身份,正是为了接近那位平民百姓之家出身的“陆小姐”。 权贵公子和码头村姑的游戏,真是有趣! 就连他们俩从堂堂太尉府护卫变成街头流氓打手,也是他们游戏的一环呢。 第二天夜里,他们腰挎着棍棒,跟着身穿着绸衫,手握着两颗核桃的沈轻舟出发了。 陆珈早就在赌坊外头的茶棚里等待。 一看到他们三个,她不由得赞赏起来:“你办事果然很靠谱,这两个打手彪悍的跟屠夫似的,一看就很有气势!” 何屠夫和唐屠夫不知怎么的,就是突然觉得后槽牙有点痒…… “人就在里头,已经有一会儿了,快点去吧!” 陆珈催着的当口,从袖子里掏出几颗碎银来,“我就这么多了,你可输慢点儿!” 何渠二人眼瞪瞪的看着沈轻舟心安理得地接了银子,脚步顺畅丝滑的迈进了赌坊,心里头都“噢”了一声。 原来,整个赌坊也都是他们游龙戏凤的一环呢。 第28章 大财主 看着沈轻舟他们三个进去之后,陆珈也把自己打扮了一番,头巾包去了半边脸,装成卖槟榔的小娘子,然后招呼打扮成了伙计小厮的谢谊出来,前后脚地走进了赌坊。 谢谊负责打探内外情况,毕竟要防着张家人突然出现捣乱。 陆珈就边卖槟榔边朝沈轻舟他们那桌走去。 张老三看起来手气不错,白馒头脸上泛着红光。他占着赌桌的一方,对桌的人此刻正垂头丧气,看起来还想掏钱往上赌。 陆珈拼命地给负手站在旁边的沈轻舟打眼色,想让他趁这个机会上前抢位置。 沈轻舟却散漫地看了她一眼,反而走到了旁边一桌,接了个位置坐下,拿起了桌上的骰子。 赌徒们只在乎输赢,谁坐在位置上对他们来说都没有区别。 何况沈清舟这身打扮实在平常,不值得多加注意。 但是他坐下之后,竟然就接连赢了三把,这就让人不得不抬头正视起他来。 对坐的输家被扯开,新来的坐下没多会儿,又输掉了一堆碎银。 先前层层围观张老三那一桌的赌客们,逐渐地转移了阵地,包围起了沈轻舟这一桌。 张老三虽然没挪窝,但目光也频频地往这边投过来了。 直到沈轻舟面前堆起了一堆大大小小的碎银,险些把人群里的陆珈闪瞎眼的时候,张老三终于忍不住走过来。 “阁下手气这般红火,看面容确是有些陌生,敢情是外地来的?” 张老三朝沈轻舟拱手,旁边立刻有人给他让了位。坐下之后,他也信手拿起了面前的赌具。 沈轻舟吐出了一口纯正的官话:“燕京来的。替家里到潭州来跑买卖,刚好手痒,出来玩玩儿。 “张三爷,幸会。” 张老三眯眼:“你认得我?” 沈轻舟扬唇:“张家几个商号都大名鼎鼎,但凡来沙湾码头入籴粜之局的商贾,哪个不识张家? “更别说张三爷你出手豪爽,一呼百应,我这个外地人,就算不够资格到三爷的府上拜码头,总归也要打听打听三爷的名声。” 张老三哈哈大笑,深望了他一瞬:“阁下怎么称呼?” “姓秦。” “好!”张老三目光划过他左手手指上一溜三个大金戒指,摆开了面前的牌九,“在此地认识秦公子也是缘分,张某人今夜就尽尽地主之谊,陪公子好好玩玩。” 沈轻舟也不多话:“请。” 陆珈本来挺担心,但一路看下来,也把担着的心暂且按住了。 张老三一看就是此道高手,一副骰子在他手间温顺听话,两轮投掷下来,他就先行开出了一个对子,而且,还是一对“双地”。 围观人群里爆发出一阵潮水般的惊呼,要知道在这之上,只有双天和至尊宝能够压得住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最后一轮骰子的沈轻舟手上。 而他的面前已经有了一个两点,如果再开出一个两点的话,那就是一个“双天”牌了。 但再次开出一个两点的机会,却仅仅只有四百九十六成之一,这实在太玄了! 陆珈此时此刻却也不由替他捏了一把汗。 因为张老三摆开的这场赌局的行规,是输赢不少于一千两银子。 张老三这摆明是怪他抢了自己的风头,要来给他下马威了。 陆珈深吸气,目光深凝。 沈轻舟此时却不紧不慢地,把骰子投了出去。 那骰子在桌面上转啊转,一下是六点朝上,一下是四点朝上,忽而一个两点又冒出头,简直把现场所有人的心脏都提溜到了喉咙口! 最后它终于稳稳停了下来,一个两点赫然显露在面上! “双天!是双天!” 人群缝隙里的谢谊喊出来了! 紧接着大家也喊出来了! 他们重新把目光投向了这个脸色白皙的年轻商人,开始对他刮目相看。 赌钱当然要靠些运气,但在赌场这样的地方能够拥有这样的运气,不也能说明点实力吗? 张老三面色不太好看,他让人把银子拿了上来。再一次把骰子推开:“秦公子果然是个红人。这次公子在先!” 沈轻舟二话没说,又跟他来了一把。这次还是先开了个对子,不大,一对四点,是个杂八。往上至少有十三对牌可以压住他。 可惜张老三却没有这个运气,遇到沈轻舟之后,他的运气好像走光了,因为接下来又玩了两把,他没有一把是赢的。 张老三已经没钱了。 他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开始冲着沈轻舟发狠:“我不信你把把都能赢,你一定是出了老千!” 其实陆珈也认为秦舟出了老千,但现在张老三不知不觉中已经被他牵着鼻子走了,这个局面倒是迎合了她的计划的。 “三爷这话就过分了。我人就坐在这里,你要是能抓到我的把柄,我但凭你处置。” 沈轻舟摊开了双手。 张老三撑着桌子,一口牙咬得紧紧的。 对面这次空手而来,就算出了老千,自己能抓到他什么把柄? 沈轻舟笑了一下,把赢到的四千两银票推回去一半:“三爷收好。” 张老三看着面前的银票,愣住了。 “你这是干什么?” “我就是出来打发打发时间,并不是为了出来赢钱。几把牌能交到三爷这个朋友,是我的福气。” 张老三一身的怒气,去了一半,口气也软了:“既如此,倒是我张某人对不住了。” 沈轻舟看了一眼赌坊角落上空着的茶室:“我请三爷过去喝杯茶,如何?” 到这份上,张老三怎么还能小气巴拉的? 两人到了茶室,何渠与唐钰就守住了门口。陆珈也想跟过来,可惜茶室没有窗户,跟过来也白搭。 张老三打量着对方:“公子出手如此大方,看来家里买卖做的不一般。” 在这个陆珈看不到的地方,沈轻舟坐姿从容,他垂眼沏茶,面上淡淡:“小本买卖罢了,怎敢在三爷面前称大?” 说着他用那白皙修长的右手三指,随意地将茶推到了张老三面前。同时还附赠了一个淡淡的眼神。 张老三眼不错珠地看着他这番动作,完全不敢大意了。 这哪里像是什么小商人?举手投足之间,他竟然比县太爷,不,比知府大人都似更有派头。 这绝对不可能是个小商人! 肯定是个大财主! 他绝不会看错! 第29章 你好像一个人 “不知秦公子此番是跟哪些商户做生意?” 码头上的买卖张老三差不多都知道底细。只要能打听出来他跟哪些人交往,基本上就知道他的深浅了。 沈轻舟看了一眼他,不答却道:“三爷要是有买卖,不妨关照小弟啊。” 张老三感觉自己遇到了一个狠角色,这人太老道了,简直滴水不漏! 他挺直腰板,壮起声势:“张某人倒是想和秦公子做个长久的朋友,只是家中生意都有长房掌管。” “怎么,张家已经分了家了,自己的买卖,三爷自己都做不了主?”沈轻舟露出了一丝不可置信的眼神,“我听说张家商号盈利这两年有所下滑,关系到自己的进账,三爷一点都不关心吗?” 被他这么一说,张老三如坐针毡。 老爷子过世后,家里买卖有所亏损,他是知道的,但他又没有经营的本事,再说他也不想吃那个苦,钱少点就少点。 但是沈轻舟这番话戳到了他最近的痛处,没错,好端端的铺子,到了他长房手上之后盈利怎么就下滑了呢? 前几日突然冒出来一本老爷子生前的账簿,那里头足有两三万两银子的差账,这笔账怎么回事儿还没有扯清楚,那账本上跌下去的盈利,到底是真的经营不善,还是赚的钱被长房昧下来了? “我听说张家老爷子在世的时候,三爷可谓是挥金如土,日子过得比如今滋润的多了。 “没想到短短两三年,三爷竟然会因为输掉几千两银子就……” 后半段话沈轻舟没说了。 但是他那惋惜的眼神,比直接说出来还让张老三脸疼。 他想起了家里有老爹掌家时候的风光日子,那个时候虽然从公中拨给他的银两也有限,可是像他们这样的人家,分家之前家里都会拨给子弟们一点产业让他们学习理财。 所以当时他是有自己打理过买卖的,虽然也没赚钱,反而亏的裤衩子都不剩,但那个时候钱财掌握在他自己的手上啊! 反倒是分家之后,属于他的家产多了,而可以支配的银钱却不多了,关键是他分到手的家当都还在长房手上呢! 如果长房能做得出来趁着老爷子重病时昧下家财的缺德事,那他们还有什么不能干的? 张老三的额头上冒起了薄汗。 他看了对面一眼,强撑着说道:“我的家当自然还在我手上,只不过如今成家立业了,总归不能像从前那般任性。” 沈轻舟道:“既然三爷考虑到成家立业了要收手,那为何不把铺子收回来,自己把它做大? “买卖子放在别人手上,总归跟靠着别人给饭吃无异。” 张老三端起杯子:“此事,此事还须与家里商议。” 沈轻舟闻言“哦“”了一声,脸侧向一边,盘起了手里的核桃。 张老三寻思着,把杯子放下,又道:“秦公子莫非有什么指教?” “谈不上。”沈轻舟漫声长音,捣腾核桃的刹那,不经意将腰间一块腰牌露出来半截,“不过是有桩道上的小买卖,还没有找到个合适的人。” 腰牌的半截处,活脱脱的露出来了办个鱼纹,张老三再不学无术,朝廷大致规制也是知道的! 这样的鱼符牌子,只有官府的人才有! 他两眼痴痴的望着,手扶着的那杯茶已经在杯子里跳舞了。 难怪他一口的京腔,难怪他有这样的派头! 原来他遇到的不是大财主,而是个财神爷! “敢,敢问公子,是什么买卖?” “三爷既不是话事的人,就不要多问了。” 沈清舟把撑着膝盖的手收回来,并将面前的半杯茶饮尽。“我就不阻扰三爷尽兴了,日后有机会碰面,再请三爷喝茶。” “公子且慢!”张老三箭步挡在了他身前,“公子下榻何处,还请告知,好容在下登门拜访,一尽地主之谊!” 沈轻舟道:“我住船上,三爷不必费心了,我在沙湾停留时日不多,说不准明后日就走了。” 说完他看向门口的何渠和唐钰,二人立刻走进来,默契地分立在他的身后两侧,同时朝张老三投去睥睨的目光,一身粗布衣裳之下,太尉府一等护卫的素养瞬间展露无疑。 张老三肝胆俱颤,立刻让开路来,低头哈腰地恭送了他们出去。 出了赌坊,沈轻舟在事先约定的地方找到了坐在马路旁阶檐上的陆珈,她的旁边还有半篮子槟榔。 他拍拍她的肩膀,然后走过去坐在旁边,拿了一颗槟榔。 陆珈立刻道:“怎么样?他上钩了吗?” 沈轻舟拿着槟榔左看右看,闻了一下:“明日天黑之前,你一定会看到你要的结果。” 陆珈大感意外:“这么快?” 之前她给自己定的时间是三日。 “你给他下的什么药?这么猛?” 沈轻舟试着咬了口槟榔,然后噗的吐了出来。 陆珈看着他那没出息的样,顺手递了张棉帕。 沈轻舟哑着喉咙,抹了嘴,看了她一眼:“自然都是照着你说的做的。” 他就加了一点点戏,把何渠的腰牌露出来半截。 陆珈惊讶:“那你怎么能肯定,明日之前就有结果?” “因为刚才出来之后,他就已经屁滚尿流地走了。而且不是回家,是去了张老二家里。” 陆珈“喔”的一声张大了眼睛嘴巴。 张老三要找张旗的麻烦,必须得拉上张老二。按照陆珈的预想,沈轻舟今晚拱过火之后,张老三怎么着也得回去寻思个一天半天,毕竟分家分铺子牵扯到利益,张老三是狠下心来了,可张老二那边还得想办法游说,他这直接就跑去了张老二家,这是奔着今晚上无论如何也要拉扯着老二把铺子分了去的? “你不错呀,”陆珈赞赏,“明儿我再给你做好吃的!” 沈轻舟望向高高兴兴的她,伸手从怀里掏出来一沓银票:“这是刚才赢了张老三的两千两,加上别人的,约有两千五上下,你拿着。” 他一股脑放到她的手掌上,又道: “好好收着,散碎的银子用来花销。银票数额大的,到了要用的时候也不要在本地银号兑换,省得被认识你们的人盯上。 “去潭州府,那里大银号多,也安全,认识你们的人也少。 “平时花钱也不要太露形迹。有些人平时看着良善,到了利益冲突之时,也会不择手段。 “你日常进进出出,最好找个人结伴,不要落单了。 “有了这笔银子,也不要再做粗活了,请个婆子或小丫头回来吧,平时出门也可以带上,万一有什么事,还能有个跑腿的照应照应。” 她是一品大员的大千金啊,她本来应该住在深院重重的尚书府里,身受着锦衣玉食,有成群的丫鬟仆人伺候。 这点银子根本不足以使她回归到应有的生活,但眼下自己却没有合适的名目给予更多。 陆珈对着这捧银子低头看了半晌,抬头定定看着他的脸:“你好像一个人。” 江面的渔火倏地闯入沈轻舟的眼眸。 他心口微提:“像谁?” 陆珈叹气:“你好像我爹。” 沈轻舟:…… 第30章 你还来不来呀? 养父谢彰虽然细心,但并不啰嗦,而且他大多数时候在养病。 所以陆珈想到的是奸臣老爹陆阶。 小时候她喝汤,陆阶眼不错珠地盯着,怕她噎着。 她迈个门槛,脚还没抬出去,陆阶已经把她提溜了起来。 她不肯学做针线,他苦口婆心的讲道理,说好歹学着做个荷包扇套,不然不好找婆家。 她出个门,他得把丫鬟婆子,车夫护卫从上到下,挨个交代一遍。 说的都是车轱辘话,门口的狗看到他来都掉头就走。 直到后来变成奸臣,话才少了。 这个秦舟,平日做什么事情都慢吞吞的,多说两个字好像都挺费劲,今日这也太细心了。 她把银票塞了一叠回去:“钱是你挣的,我怎么好意思全拿?你也去找个好大夫,把身子养好吧。早日成个家,有了媳妇孩子,日子就有盼头了。” 虽然说真的是很想全收了,但羊毛薅狠了,羊也会死的。留着他,下次没事儿就邀他去赌场逛逛。 沈轻舟被她先前的话噎得在鬼门关前直荡悠。 看到伸过来的银票,他接了下来。 陆珈想了想,又好奇道:“你轻轻松松就能赢下大把银子,为什么会把日子过成这样?” 他一个大活人,竟然能够把自己饿得晕倒在大街上! 就算是因为有病,口味挑剔,那多赌几场,赢几笔钱,把病治好不好吗? “出千也不是时时能得手的。” 沈轻舟看向不远处的何渠与唐钰,稍顿道:“告辞。” 陆珈追上去:“那你明天还来不来呀?” 沈轻舟心里还气着呢。 他怎么就成了陆贼那样的人了? 可是她又锲而不舍,追得气喘吁吁。 罢了。 这世上已经有那么多人都在欺负她,为什么还要再加上他一个呢? 他转身:“来。” 陆珈笑了,压着气喘道:“好。那你早点!我给你炖肉吃。” …… 张老二虽然也不是个上进的,但他不像老三堕落,他想让张家从他这一支走上仕途。 他长子已十三岁,读了好几年书,虽然考了几次秀才都没考上,但他从不气馁。 朝中那些有名的大臣,好多都三四十岁才中进士,他怕什么?反正家里供子弟读书的这点钱是有的,慢慢来。 但是张家突然冒出来的那本账簿,同样也捅了他的心窝子。 他志不在商,柜上的事情他按规矩不插手,不代表他不在乎钱啊! 何况老爷子的钱就应该是他们三兄弟的。 长房已经继承了那么大一座祖宅,已经是有偏重了,庄子铺子他们一个人就占了五成,多少有些不合理吧? 但是也算了。照这样分的人家也数不胜数。 可那笔账到底怎么回事呢? 两口子连夜都在琢磨这事。 还没琢磨明白,张老三就风风火火的闯上门来了。 “二哥!大哥也太不像话了,我要跟他彻底分家,我要把我的那份家当拿回来!” 老二夫妻都吓了一跳。分铺子可不是小事,自家兄弟争争家产也没到这份上。再说那账簿怎么回事,还没结论呢。 张老三道:“我问你们,咱们张家铺子由老大掌管之后,盈利一路下跌,心疼不心疼?” 这不废话吗?亏掉的都是自家的钱,谁不心疼? “那我再问你们,就他们俩这经营铺子的手段,就如同前阵子,大嫂在裕丰号里用阴阳秤,被鸿泰号当众揭出来,名声臭遍了整个马头,搞的原先那些老主顾都不愿意上门了,这样下去,咱们流走的钱是不是会越来越多?” 这当然有道理啊! 能不能用阴阳秤另说,何氏让人把这事儿给暴露出来,影响了买卖就肯定不对。 新铺子也好,老铺子也好,大家都有份,跑掉的生意也是他们二房三房的钱! “那你说我们是不是应该采取点手段?”张老三恨恨地道,“咱们在码头上做买卖也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长房还这般作死,这不是直接把我们给拖累了吗? “我不管那账簿是真的还是假的,是假的我也不能让他们祸祸我了。 “是真的,我就更不能容忍他们的作为!” 随着他拍响了桌子,老二夫妻也同被震的跳了一下。 老三这话说的可对呀。 现在账本的事反倒是其次了。要紧的是老大他们两口子真的适合掌管家财吗? 他们真的是那个掌家的料吗? 三年下来,十多个季度,没有哪一个季度的账目比得上老爷子掌家时的账。 就连老爷子留下来的那些掌柜账房都快走光了,上回刘喜玉跑到裕丰号打脸的时候,帮他落井下石的,不就是跑掉的帐房吗? 要不是那老账房当了人证,那些登门前来的主顾不至于全都信了。 那两口子但凡少抠点,笼络住手下那些人,也不至于让人这般反水! 所以话说回来,他们连底下做事的人的工钱都扣,放着他们两房那么一大笔的盈利在前,老大两口子能舍得不扣吗? “我就说呢,就算亏损,铺子里每日里进出的人也不少,柜上每个季度分的钱怎么能比从前少这么多?” “反倒是他们长房的吃穿用度,一点没见少!还有那个闲钱去打点县衙里的人呢,这不是还张罗着要跟贺家结亲吗? “恐怕是他们俩一面没本事赚钱,一面又把咱们两家的钱给扣了下来,净给他们填荷包了!” 二房媳妇儿赵氏这番话,一下子把老二憋着的火气也给激上来了。 他腾地站起来:“把这两三年的账全都给我拿过来,我倒要看看他们到底挪走了多少!” …… 陆珈回了家,就让谢谊翌日跟铺子里师父告个假,然后哪也别去,就紧盯着隔壁。一旦张老三他们来了,就立刻告诉她。 但整个白日都风平浪静。 天光又到了傍晚,暮色深沉了。 又在她心里七上八下,正反复琢磨秦舟到底是吹牛,还是真的对昨夜那场戏满怀自信的时候,谢谊就跟被弹弓弹出来的石子一样,从门外嗖地蹿到了她面前: “姐!张老三来了!他们两口子都来了!张老二两口子也来了!他们还把张家的族长都给请来了!……” 陆珈只一瞬,就已扯下围裙,把早就买好的一大块猪肉塞给谢谊,然后跟陈泉打了声招呼,拔腿往家冲了! 第31章 上次怎么不夸我? 陆珈到了家门口时,张家那边已经闹得声势震天。 张家的族长是张旗的叔父,大家叫他三叔公。 本来光是老二老三夫妻带着人过来已经很够瞧了,再把族长一请,这事儿就小不了。 前两天张旗被那莫名其妙的劳什子账簿弄得一个头两个大,听说这回竟然是要拆伙分铺子,顿时脑袋都要炸了。 铺子怎么能拆呢? 拆了还怎么做大买卖呢? 就算有亏损,那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拆了之后他们长房的亏空怎么填? 手头的买卖怎么继续? 长房决意不肯拆。 二房认准了长房昧下了柜上的银子必须要拆。 三房除了认定长房贪钱,却还有自己的小九九。 昨夜里那位带腰牌的秦公子明显就是有不可说的买卖要做,张老三不想放过这个机会。 他必须尽快把自己的铺子拿回来,然后赶紧去找那位秦公子。 不管那位秦公子要做的是什么买卖,只要他张老三拿到手了,从此以后他就搭上了京城来的大主顾!日后他就有京城的人脉做为靠山! 陆珈把肉炖上了之后,就站在墙头之下隔岸观火。秋娘和谢谊则直接跑到张家大门口去了。 秦舟昨夜那场戏唱得很成功,甚至都能算太成功了,这比她原计划预期的还要得劲! 老二老三都把三叔公请来了,这铺子就非分不可了,三叔公要是能劝阻,那不早在老二他们上门相请的时候就把他们劝回来了? 沈轻舟本来想着天黑之前就过来,可郭翊突然有消息报给他,以至于到谢家的时候,天色已经黑尽了。 一进门他就看到陆珈站在墙下鸡埘顶上扒着墙头,恨不能直接把眼睛耳朵送到张家院里去。 还没等他开口问炖肉,陆珈就站在鸡埘上比划了个手势:“你会翻墙吗?” 她知道的,练武的人一般都会学些越障的功夫,他打架厉害,带着她翻这个墙应该也会吧? 沈轻舟想起上回她让自己挟她翻墙时的情景,环抱着胳膊,冲着鸡埘上的她点头:“会一点点。” 这个时候她比六年后稍胖些,而自己比六年后瘦些,可只要不是挟着她闯千军万马,那便不成问题。 陆珈遂在鸡埘上让出一步距离:“那快来吧! “当下月黑风高,你带我翻墙过去瞅瞅。放心,张家宅子的格局我烂熟于心,你只要按我说的走,就保证不会让你有被逮到的风险。” 张家宅子虽大,可终究是个商户,墙头门头的高度都有限,请来护院的也没那么厉害,况且前面闹成这个样子,七八成的人都跑过去了,后院失守,正是他们的机会。 记得死之前的那个雪夜,那个穿着大黑氅,戴着银面具的花孔雀刺客,挟着她嗖地一下就翻上了高墙,跟变戏法似的,直接让她感受到了两世以来最为震撼的场景。 刺客的来历当然一看就不一般,功夫必然是从小严格训练出来的。 秦舟只是江湖人,自然不能指望他比得上那个刺客。 陆珈只指望他能跳上这个墙头,再把自己这个大活人不动声色地捣腾过去,就很足够了。 沈轻舟一步跨上鸡埘,第二步带着她翻了墙。 ……太快了! 落地之后陆珈愣了片刻才回过神:“你深藏不露啊?” 沈轻舟背着手,悠然地展望张家屋墙:“怎么走?” 这算什么?跨门槛似的。 上次他更厉害,还带着她冲锋陷阵,一路披荆斩棘,还杀人无数呢,当时也没见她夸夸。 “跟我来吧。” 陆珈心下翻江倒海。 又会打架,又会赌钱,还会翻墙,她可真是捡到了一个宝啊! 嗯,她看出来了,这个江湖人,一定不是个普通的江湖人! 从张家的西偏院,穿过驴棚,绕到张家后院,再从夹道里来到了他们的正厅后方。 透过窗户,可以看到满屋子正剑拔驽张。 这场分家大战看来已经进入了最高潮。 何氏和二房的赵氏这对宿敌早就交上火了,双方都已经声嘶力竭。 赵氏当初嫁入张家为新妇时,就受到过仗着长媳身份的排挤,俩人算是早就撕破了脸,赵氏早就想一报当年之仇了。事到今日这份上,怎会还留余地? “长房如何行事的,三叔公今夜也听得够多了,也该替我们主持公道了!”张老三的嗓子也哑了,想来为了推动到这地步,也费了不少口舌。 他递了杯茶到三叔公手上,三叔公接了,然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张旗慌得道:“叔公切勿答应,他们这都是鬼迷心窍了!” 三叔公望着他们:“今日一早,他们俩都把你们这两年的账总出来给我看了,裕丰号出了大丑的事我也听说了,你们的爹攒下这笔家业不容易,对错我就不说了。只说铺子本来就已经分过了,既然他们不答应再交给你,那你横拦着不放,就是不讲道理了。” “就是,他们霸着铺子田产不还,就是霸占我们两房的家财!” 张老三道。 张旗何氏瞪着他们,跟红眼鸡似的,到底是蔫了。 张旗道:“铺子里账目繁杂,不是说拆就能拆的,起码也得将现有账目总出来再说!” “那今夜就立下分割文书,明日再坐下来总账,账目厘清后即刻分割。” 张老二把茶盅盖上。 张旗无可奈何,只得让人去取笔墨。 在三叔公的见证下,文书一式四份,各自签字画押。 这场闹剧,终于暂且落幕。 人走后,张旗犹自恨恨,拂袖回房。 陆珈跟沈轻舟招手,又悄悄到了他们正房窗下听壁角。 刚藏好,何氏就快步追进来了,转身把门一关,就骂起来了: “老二老三他们可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当年老太太害怕老爷子把家产都给了女儿女婿,私下里把公产挪成她私产的时候,事情咱们都做下了,可他们俩难道没得好处吗?这两个混账,猪油蒙了心了!……” 陆珈原就是来看个笑话,听到这里,就像是被回旋镖射中了一样,腰背立刻就僵直了! 第32章 你到底是什么人? 这次分裂张家的计划,本来就是要重挫张旗的势力。 没想到挫是挫了,却也把陆珈自己给戳了一下! 张家老太太死的时候,是秋娘和谢彰带着孩子们回到沙湾半年之后。 那会儿陆珈还小,加上老爷子掌家,秋娘一家有老爷子亲手照管,因此对这位续弦的外祖母印象不深,也没有什么接触。 可是在这张家兄弟撕逼的当口,陆珈竟然听到这位死去多年的老太太还有戏份! 何氏这意思是说,老太太死前就对张家的公产动了手脚,秋娘夫妻才刚被接回来,她就在提防着老爷子偏心前妻生的女儿,暗中把公产挪成了私产,贴补起了自己的儿子? 如果是这样,那秋娘那本账虽说不实,但也不算诬陷了张旗。 可问题是,家业尽掌在老爷子手上,老太太这么做,老爷子当真完全不知情吗? 她沉脸贴着墙壁,细听起来。 张旗将带回房的账册重重地投入抽屉,同时也在怒骂:“我只道不是一个娘生的不能贴心,没想到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也是这么靠不住! “老爷子虽然分成了五成给咱们,可是老太太却也没少私贴他们! “当我不知道么?老太太没死的时候,疼着老幺,总说他没成亲,将来日子艰难,私下贴了不少银子给三房。 “真要算,他们得到手的,又能差多少?真要说昧了公家银子,那老太太昧下的那些,倒让他三房占了大份! “他老二也是,当初听说老爷子要分给大姐一份,第一个急的就是他! “‘本来二房三房就只能共占五成,到手的就不多了,这要再匀出去一份,那分到咱们手上还能剩多少?’这话是谁提的? “又是谁撺掇着我一道去跟老爷子哭来着? “这两年我为柜上的事操碎了心,他们坐收盈利,什么事也不干!如今倒还怪我钱赚少了!真是一群混账东西!……” 屋里两口子的咒骂一声接一声,还在继续,陆珈已经把耳朵移开了。 此刻的她真说不上什么心情。 这两口子嘴里的吐槽必定不是假的。他们不光老太太挪用了张家的公产,贴补儿子,而且三兄弟还去老爷子面前哭诉过,而且看模样,他们还得逞了。 柴米油盐之下,自然不会全是付出又或全是算计,总是舒心和纠心交织的情况居多。 秋娘出嫁时,已经得到过一笔丰厚的嫁妆。按常理而论,娘家财产她的确不再有份。 可是谢家于张家有恩。 老爷子回馈给谢家的宅子,接他们回京,同住一起照顾着,等等一切都是因为谢老爷子是提携他发家的恩人。 就算秋娘不是女儿,张家为谢家所做的,也算应当。 一定要说秋娘作为女儿得到了份外的东西,也不过是老爷子临终前给的一个铺子和一笔两千两银子。 而这笔财产,还是秋娘侍奉汤药分得的,也并不过份。 其实父女间能处到这地步,相互之间都不能说有亏欠。老爷子的人品也可见一斑。 可是张旗的话能证明,当初被挪走的公产终究没有拿回公中账上。 陆珈不知道老爷子到底有没有质问过老太太的做法,可他既然默许了这笔家产的去处,他心中的天平就已经倾斜了。 秋娘至今维护着父亲,理解他的决定,她不知道疼爱她的父亲,爱她其实也有限。 窗内传来砰的一声,灯也灭了。 沈轻舟道:“他们走了。” 陆珈听了听动静,便打开窗户,努力地爬上墙,要翻进去。 沈轻舟纵身一跃,先行入内,再提起她一只胳膊,不费丝毫力气将她弄下地来。 陆珈心里对他的工夫已然有底,也就不忙着惊叹了,摸黑到了先前张旗投账本的柜子前,抽那抽屉,却不妨已经上锁。 正踌蹰间,沈轻舟伸手抓着锁,用力一拔,那锁梁就抽开了。 陆珈看了他一眼,默声把抽屉拉开,就着微弱的一点天光,拿出了几本账簿。 沈轻舟有火折子,俩人便躲在柜子后头,蹲着翻看起来。 账簿是二房三房花了一夜时间总出来的账,有一本专门记录着这三年里较之往年亏掉的钱。其余几本则是每一年柜上交出来的账目。 这一看,她也不由皱眉,这三年每年虽然都有盈利,但比起老爷子在时,收入减去了将近一半。算算数额,三年总计都有近五万两银子了。 张旗再不济,守成总是会的,码头这么好的生意,主顾又总是在流动,这次黄了总有下次,这五万两银子到底亏去哪儿了?…… 她把簿子丢开,埋头再翻。 沈轻舟也没闲着,他拿起抽屉里其余一沓文书地契看了起来。 张家确实是个富户,除了码头上富得流油的几个铺子,另还在附近的乡县置有许多田产。 都是耕田。 自打朝廷改稻为桑,原先粮食丰产的江浙地区大量耕田改为桑田,而湖南、江西一带水系发达,潭州府北有洞庭湖,南又有湘江、涓江等各路江水,运输便利。同时因为地处南北腹地,气候又适宜,只要防住洪涝,几乎没有别的天灾发生,粮食高产,两省便逐渐成为了天下粮仓。 从张家田庄近五年的产量看,都是可观的。 就算铺子上盈利减少,张家地里的收入也十分稳定,并且很好地支撑了一部分铺子里的货源。 这个情况跟近段时间他与郭翊从别家粮行了解到的差不多,当这些田庄的稻米流入他们自己的商号,又少去了一笔中间米贩的支出,盈利更为丰厚。 又或者,他们降低成本,以更优惠的价格出手获利,都很好的推动了市面上粮食的流通。 种种迹象都在说明,潭州是不缺粮的。 可为什么他收到的消息,却称这个地方还是出现了饥荒呢? 今夜出门之前,郭翊说沙湾上游的洛口出现了两具浮尸,都是饿死的,肚子里没有一颗米粮,全是沙土与树皮。 洛口仅仅相距此地百余里远,但关于有人饿死的消息都半点没有流传过来。 而这也是他们几乎都要怀疑关于潭州饥荒的传言只是谣言的时候,而得到的第一个准确的线索。 因此他来谢家的时候,何渠他们也已经前往洛口了。 思忖了这片刻,沈轻舟看着正满脸凝肃翻着账本的陆珈:“你听说过,附近乡县哪里闹饥荒吗?” “最穷的不就是我么?”陆珈心中愤愤,回话都咬牙切齿:“我就正闹饥荒!” 沈轻舟目光停留半瞬,把手上田庄的账目塞入怀中。 也是,她住在码头,怎么会知道乡县的情况? 再说饥荒漫延到沙湾的时候,已经是六年后了。 此时的她,自然不会了解。 沈轻舟熄了火折子,准备招呼陆珈走。 陆珈把账簿塞回抽屉,又静默着站了站后,突然问他:“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是什么人?” 第33章 我要做魔鬼 陆珈又不是瞎子,面前这个人,武功好,铜锁说劈就劈,还会赌钱,让他扮成商贾他不但不怯场,还把张老三唬得一愣一愣的。 他怎么会是自己想的那种江湖人?一个吃饭活命都成问题的江湖人,怎么可能会习得这样一身本事? 沈轻舟庆幸自己把火折子给灭了。 他知道在这女人面前得小心,可也没想到,她竟然会这么快就会问出这个问题。 “先出去再说。”他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陆珈鼻子里哼道:“他们两口子已经回房了,不会再过来了。这里只不过是他们平日记账之处,大晚上的鲜少有人来。 “有什么话,不能在这说呢?” 以为她看不出来他在回避?哼哼。 沈轻舟翻眼望了望屋梁:“我是什么人,不是都告诉过你了吗?怎么还问。” “你什么都会,这么厉害,根本就不可能是个普通的江湖人。”陆珈围着他转,“你身上也没有那些江湖人应该有的坏习气。 “秦公子,你要是还不说实话,那就是不真诚了。” 陆珈幽亮的目光落在他干干净净的衣襟上,神情看起来很严肃。 黑暗里沈轻舟别开脸,发出几不可闻的一声微哂。 真诚? 好新鲜的词。 但默了半刻,他还是说道:“算你有眼光,其实,我本来是个有钱人家的子弟。” 陆珈挑眉。 她就知道,常年混迹江湖的人,不会像他这样有着讲究的衣着。 “锦衣玉食的公子哥儿,嫌日子过得太无聊了,没想到晕在我面前,就给自己找点乐子,装成游手好闲的江湖浪人,跟我玩玩儿?” 沈轻舟道:“你看我这身子骨,像是有本事游手好闲,调戏良家女子的人吗?” 噢,是的。 他有病。 陆珈恍然。纨绔子弟她见过不少,但有病还爱玩的纨绔子弟确实也不多。 沈轻舟道:“从小我爹就在外头,常年不回来,只留下我和我娘在家。好多人欺负我们。后来,我娘死了,他们就欺负我一个人。 “再后来,我爹回来了,但他有了新的儿子,而我成了孤儿。” 陆珈一脸的好整以暇逐渐碎裂。 “什,什么?” 沈轻舟望着她:“我小时候确实过过有钱的日子,比张家还要厉害的人,我也见过很多。 “所以你觉得我不那么像个普通的江湖人,也正常。 “但我确实缺爹少娘,无依无靠。不过放心,吃了你那么多顿饭,等帮你搞定张家,我就会走的。” 不走也得走了。 她也太敏锐,才见几面?就笃定他不是真正混江湖的。 沈家和陆家都是朝中不可小觑的家族,基于各自的立场,他们俩本来不应该有这场交集的。 这要是被她扒出了身份,或者被有心人知道,必定少不了麻烦。 毕竟,此时的沈轻舟,正应该在太尉府里养病。等着病好之后去户部履职。 “你说的是真的吗?”陆珈问。 沈轻舟撸起袖子,放出一整条手臂给她看。 这手臂并没有很夸张的肌肉,却也并不细弱,线条紧实而且利落,甚至看上去很有力。从胳膊到小臂,有好些伤痕,一看就是那种利器所伤。 “我八岁的时候母亲重病,从那时起我就开始面对这些了。”沈轻舟把袖子放下来,依旧语声淡淡,“这身功夫,都是逼着自己学出来的。” 陆珈默了片刻,望着他手上的伤,叹了口气。 其实,他是皇帝还是乞丐,这跟她并没有什么相干。她唯一该提防的就是他会不会是蒋氏的人。 可他自从一出现,他已经承认自己是混江湖的,他从没有说过自己是好人。 他要是真想祸害自己,凭他的功夫,用什么方式不能得手? 所以,他是蒋氏派来的可能性也不大。 打听他的来历,是想知道他到底是怎么练就这身功夫,以及他究竟还有一些什么本事? 对,说白了陆珈就是想,到底还能从他身上薅到多少羊毛…… 没想到啊没想到! 这么惨,搞得她也不好意思下手了。 她半天不再说话,沈轻舟担心自己火候是不是有点过。 他把袖子撸下来:“其实也没什么,你一个姑娘家,多留个心眼是应该的。以后再遇到像我这样的人,不要相信他便是。” 陆珈低头半晌,突然抬起头:“对不起。” 沈轻舟哪里会怪她:“没关系。” 陆珈咳嗽:“我是说答应给你炖的那锅肉——”她指了指自家方向,“你恐怕吃不上了。” 沈轻舟:…… …… 炖肉的锅还架在火上,火塘里的炭火还在旺旺的烧着,但一锅汤已经干了,只剩下黑乎乎的几团物事窝在锅底。 陆珈一门心思看戏,后来又因为账本早就忘了其他。 秋娘和谢谊虽然就在家门口,但他们压根没想到陆珈会翻墙过到隔壁去看戏,当然也没有想到要回来照看。 一排四人对着黑乎乎的肉锅默了半晌,最后还是秋娘麻溜的撸起袖子,重新开始刷锅做饭。 沈轻舟望着陆珈:“我发现你对我,也不怎么真诚。” 陆珈很惭愧:“之前说好管你三天饭,从明天开始加两天。不,加三天!” 她盖章似的笔出了三个指头。 沈轻舟瞥她一眼:“明天来不了,接下来几天都没空。” 陆珈送他出院子:“你一个浪子,有什么事好忙呀?” 沈轻舟手扶在门上回头:“你不是让我早日攒钱治病成家吗?我不得去砍几个人,再攒点老婆本?” 陆珈停步:“看在咱俩认识了一场的份上,你说句实话,你真的,如今靠跑江湖为生?” 沈轻舟感觉回这个话有点难。 骗人是不对的。何况他的初衷是来报答她。 可是说了又怎样? 她又不知道和自己还有一段前世的牵连。 而且他又觉得,朝堂里的水比江湖深多了,换个角度说是跑江湖,也不算过分吧? 他点头:“是。” “太好了!”陆珈击掌。 沈轻舟:? “这回我要当你的雇主!”陆珈目光炯炯,“有你帮我,我这个事肯定成!” 沈轻舟直觉不会有什么好事。 陆珈负手迈起八字步:“我觉得那天你说的很对,我不应该把时间和精力浪费在粗活上。而且我也确实需要人手。更重要的是我的铺子也要很快地开起来,这所有种种,都需要大量的钱。” “所以呢?” “我要拿到张家所有的财产。” 陆珈停下来,天光照亮她邪恶笑容之下森森的牙齿: “我要做魔鬼。而我要聘你做我麾下的小鬼!” 第34章 你应该开油铺 沈轻舟陷入无语。 沈轻舟发现,从八岁起就开始独自支撑着门楣的他,能够在朝中各方势力间从容周旋的他,自从遇到陆珈以后,就常常变得不会说话了。 “全部?” “对。”陆珈点头,“全部。” 张旗两口子早就该灭了。 但她之前还没有覆灭的实力,只能先选择韬光养晦。 拆散张家三兄弟,也是无奈之举,是为了让张旗两口子自顾无暇,从而顾不上给自己一家找麻烦。 张旗与何氏对秋娘所做的一切,对她陆珈所做的一切,已足够被摁死,不需要再找什么理由。 而今夜过后,她对老二老三的认知也改变了。 之前以为可恶的只有张旗夫妻,今夜才知道老二老三原来也并不无辜! 他们所有人都没有想过,秋娘不光是老爷子的女儿,同样也是谢家的人,是他们的恩人的家人! 没有当年谢老爷子的提携,根本没有后来张家这么多的家产。没有谢老爷子,张家有什么东西可以让他们争的? 饮水当思源啊! 这些都罢了。 最无耻的是,就连老爷子当着所有人的面留给秋娘的那份遗产,都让他们给算计走了。 这谁人能忍? 而在张旗两口子欺负秋娘的时候,同样身为弟弟的老二老三,他们做过什么?! 是的,没有一个人无辜。 既然他们无耻,那陆珈可以为秋娘做的更无耻。 她要让谢家帮助张家赚来的钱,全部都回到谢家人的手上。 他们不配! 沈轻舟在她眼里看到了熟悉的仇恨的光芒。 他很纳闷,这个时期的她还没有经历在严家的痛苦,为什么也会不经意地就流露出这种历经沧桑般的凌厉与冷情? 他默了下:“你想怎么做?” 随意侵夺别人的家产当然是不好的。但他相信,她这么做,肯定有她的理由。 陆珈双目变得亮晶晶的:“你不是给张老三下了诱饵吗?他回头肯定会想办法来找你,到时候你没落的有钱公子,再出来唱出戏。” 沈轻舟看她片刻:“我觉得你不应该开米铺,应该去开油铺。” 太会榨了。 从见面到现在,他身上可以被榨油的地方全都被榨过了。 这个奸商,将来不发财都天理难容。 陆珈嘿嘿一笑,完了敛色道:“但这个事情还得好好计议,我先寻思寻思,你也先回去,等张老三来找你的时候,你再来寻我。” 沈轻舟看她一眼,走了。 …… 何渠他们已经回来了,正在街口的马车旁等他。 “公子,那两个人的确是饿死的,不过也属于有病在身。他们俩都是洛口镇上做手艺为生的,饿死的原因是很久以前买不到米。” “买不到米?”沈轻舟坐下来后,好像听到了天方夜谭。 “没错。”何渠他们俩的神情也十分凝重,“我们在村里头走了一圈,发现这死者二人的遭遇不是个例。 “他们是陈家村的,整个村子虽然没有恶劣到路边随处是乞丐,可是家家户户都没有余粮。 “一问,他们都说米太贵了,而且米市里的粮行,不到特定的时间并不对外售卖。 “上一次开放给本地的米铺,还是四个月之前。” 沈轻舟凝眉:“为什么不开?” “因为待价而沽。”何渠咬牙,“湘江沿岸这些码头,好像已经形成了风气,家家米铺为了哄抬米价,都在囤粮,冬春季节正值青黄不接时期,他们把粮存起来,卖到南北粮商手上,正好能卖个高价! “而本地百姓们要吃米,要么就提前做准备,要么就去买高价粮。可是朝廷又有法规,每家存粮不得超过一定数量。 “而且高价粮也不是寻常百姓轻易买得起的。” 沈轻舟眼底有了霜色:“农民自己的庄稼呢?” “有田有地的终归少数,许多都是佃户,农民与佃户自然都活得下去,却是那些无田地的,靠做工为生的难以过活。” 沈轻舟:“那为何沙湾码头上的百姓又不缺米粮?” “如果能在码头上找到活计,通常雇主会管饭,因为多数都是粮行要请苦力。至于别的商行,他们也买得起米粮,况且他们给伙计们吃的也不是什么好粮,都是各家粮行里出清的陈粮。” 马车正好经过码头下的大街,从车窗看出去,将近深夜街头仍熙熙攘攘,灯火通明。 米市繁荣的背后,竟然有饿死的人,着实难以想象。 所以就连住在沙湾的陆珈也没听说过周围闹饥荒。 而六年之后,事态就发展到了连码头上的百姓都面临着饿死的困境。 “告诉郭大人了吗?” “还没来得及……” 马车穿过了人流,很快又甩脱了这满满星光也似的灯火。 …… 秦舟已经把张老三骗的团团转了,看张老三昨天夜里横竖要拆开铺子的架势,分明就是认准了秦舟是个大有来头之人,决意扒着他不放。 从这点上说,秦舟自称富家子弟出身,也是合理的了。若不是从小见过那套人吃人的场面,也做不到这么像。 如何达成做魔鬼的目的,陆珈有隐约的计划。 但难处在于,张老三上钩了,张老二不一定有那么容易上钩。 既然是要全部家财,当然是他们三兄弟得全部上。 她想了一个晚上,第二天顶着一双乌青的眼睛到了鸿泰号。 刚进门,殿堂里的伙计就连忙给她打眼色,偷偷指了指后堂方向,再跟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后堂里传来了刘喜玉的声音:“还有半个月,苏州的船就要到了,签下了合约的五千石米还没有着落,到时交不上货就得赔钱!你们一个个都是干什么吃的呢?” 屋里桌子被拍的梆梆响,伴随着刘喜玉的怒斥声,实在让人不敢出大气。 陆珈想了一下,扭头去问那边厢闷头坐着的陈泉:“师父,这是怎么了?” 陈泉无精打采地:“交粮的期限要到了,收不齐粮,东家要赔钱,咱们也得被扣工钱。” 真是愁死了,他还有一堆孩子要养呢。 第35章 眼前的大地主 陆珈往屋里瞅了眼,只见站了半屋子的人,陈泉之所以在外头,恐怕是站不下挤出来的。 “那往常是怎么做的?”她问。 “往常又不这样,”陈泉抬起头来,“这不前阵子裕丰号把贺家那笔买卖给挖走了么,贺家本身就是个大地主,加上他们家还有许多地主亲戚,这一走就全都走了。虽说张家也没留住他,可他们最终也没回来呀。” 陈泉为难地摊手。 原来问题还是出在丢了贺家生意的事上。 这一日铺子里愁云惨雾,搞得陆珈本来想抽个空好好琢磨张家这事,都没办法沉得下心思来。 傍晚回到家,恰巧看到李常也在,正和谢谊俩人横眉怒目的说着什么。她先打了个招呼,然后看着李常的装扮:“你还在码头上当差?” 李常点头:“嗯呐,祖母生病,早前囤的米倒了出去卖钱,这不家里都快断粮了。” “怎么不早说呀?”陆珈下意识地来取荷包,这辈子却穷到还没挂过荷包,便转身进屋拿了两颗银子出来:“先拿回去给李奶奶看病。” 正好秦舟赢了分给她的一千多两银子,她还没放去票号呢。 李常推辞不要,拔腿就走。 姐弟俩一人拉住他一只手,横竖是走不掉。 陆珈把银子塞给他:“又不是白给的,我有事给你打听呢。城郊石潭镇那个姓贺的大地主家,你们最近有他们的消息吗?” 谢谊学徒的铺子也是个粮行,而且还是个大粮行,进出的人多,消息也多。而李常就在码头上,更是五花八门的消息都有。 果然她话音刚落,两人就对视了一眼:“不就是上次何氏从鸿泰号挖走的那个贺家吗?” 陆珈点头。 李常便道:“那贺家最近也不太顺利,再过几个月,新粮就要上了,他们和那帮亲戚囤在家里的几千多石粮食,如今正急着找买家呢。 “可是各家各户的粮行,早早的就已经签下了订单,那货船虽然穿梭不息,可容量总归有限,往往都是去年秋收的时候就相互定下了合约。 “他们本来跟鸿泰号订了约,约摸是多年合作的关系,没有把这合约签死,所以张家钻了空子,半路上就给撬走了。 “可是他们跟张家也没有定下契约,如今定然又不甘心吃这个亏,自然只能转手卖给他人。 “可突然要卖出去,又有几千石之多,小粮行吃不下,大粮行肯定压价,价钱太低了,贺家也不肯啊。” 陆珈听明白了。 贺大娘子因为贪图何氏多加的那点利益而背信弃义,结果却跳了个大坑,她当然不会再跟张家合作,可是她也没脸跟刘喜玉合作了。 而他们家坐拥几千石粮食,这可是好几千两银子的买卖,对本土地主来说,不是小数目了。 贺家本来完全占据主动权,这么一来反而被码头上的粮行掐住了喉舌,使劲压价,再过几个月新粮一上,这批粮食就成了陈粮,不光是销路成问题,价钱也要跌没了。 陆珈想了想:“那贺家现在找了哪些人呢?进展如何了?” 谢谊和李常二人凭记忆说了几个粮行的名字。 然后李常道:“今儿早上还看到贺大娘子带着管家在茶馆里请粮行的人吃茶,应该是还没有谈妥。” 说完他把银子又塞了回来:“这我真不能收,你就算跟我打听消息,也没有给钱的道理。” 陆珈道:“那我再让你帮我办件事。隔壁张家的事你知道了吗?” 李常激动起来:“知道!刚才就跟谊哥儿正说着这事呢。昨夜闹了那么一场之后,听说张老三今日一大早就上跳下窜的,开始到他们柜上去核账了。这件事,怕要不了三五天就能分出来。” “那行,这两日你帮我去盯着张家吧,尤其是张老三和张老二。你也知道张家太欺负人了,这银子就当我给你的工钱,你一定要帮我。” …… 李道士的父亲年轻的时候跟张老爷子一块儿做买卖,可是当时两个人买卖都没做起来。 李家世代做道士,李老爷子是独子,加上宫里头那位又信道,李家便又让老爷子做回了道士,后来等到想做买卖时,却又没有本钱了。 李家人多年来都很照顾谢家,谢家回馈点,也是应该的。 夜里秋娘回来,陆珈道:“从前跟过外祖父的那些老掌柜,如今都在哪儿,您还知道吗?” 秋娘在纳鞋底,拔针在头皮上蹭了蹭:“那不都还在码头上别家粮行里当掌柜?” 陆珈便道:“那您去和李婶李叔说说吧,让李常去跟掌柜的学着管铺子,学徒的钱咱们出,别让他们知道,就说看在过去的情面上,人家不收钱。” 秋娘闻言,立刻赞同:“这个好!今日我去看了你李奶奶,如今米贵,他们为了请大夫买药,吃不起饭了,只能喝些米汤。我拿了些米过去,又买了一些肉。 “也不敢拿多,怕解释不清。过两日我再送点去吧。 “到时候咱们铺子里也是要人的,常哥儿要是愿意,让他来,如此一举两得。” 母女俩一拍即合,就这么说定。 陆珈在灯下坐了半夜,琢磨着张家这边,又想着鸿泰号这边,最后心思又转到眼前世情上。 一边厢是贺家几千石的粮食发愁没人接手,一边厢是粮行米贵到了李家为了给老人看病,就吃不起饭的地步。 这就是严家父子一手遮天下的世道。 翌日一大早,陆珈顺手在路边买了两斤荸荠,到了鸿泰号。 粮食还没收齐,铺子里的气氛还是很压抑,刘喜玉也早早的来了,看完了几本账,正在后院的厅堂里坐着喝茶。 陆珈把荸荠都洗了,又一颗颗的削了皮,端了入内,唤了声“大当家的”,然后在她旁边坐下来。 刘喜玉叹气:“我吃不下,你们拿去吃吧。” 陆珈道:“大当家的何必放着眼前的大地主不要,偏在这里唉声叹气?” 刘喜玉道:“哪来的大地主?” 陆珈嘿嘿一声,又岔开了另外的话题:“大当家的上回说过,您和我外祖父也有不浅的交情,不知是怎么来的?” 第36章 信我一回如何? 刘喜玉道:“当初我把鸿泰号给支楞起来后,也想加入本地商会,可是商会那帮人,欺负我是个女人,以各种理由阻挠我入会,是张家老爷子力排众议,让我加进去了。”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又感慨道:“说起来,要不是张老爷子,我这鸿泰号能不能有如今这规模,以及通货门码头的船只和商户都过来以后,我们生意还稳不稳得住,还真两说呢。” 沙湾码头经过这么多年,各行业都发展了规模,邻近的省会甚至都在码头附近建有会馆。 本地的商号虽然享有一呼百应之便,可为了互通有无,也成立了各类商会。 商会由本地同行业里最有资格的人掌舵,底下有三到五人不等,轮值处理事务。张老爷子在世的时候因为生意做得好,也当过商会里的轮值。 外地商船到达码头,无论是否新客,都地前往商会取得本地粮行的贸易信息,以便更便捷地达成交易目的。 如此一来,商会自然也掌握着有关时政的一手信息,入会的粮行每年要上交一定的款项,以此获得这些宝贵的信息。 刘喜玉当初接手鸿泰号时,那般艰难,进入商会自然对她更有利。 陆珈听完这段典故后道:“大当家的这些年好些跟张家往来不多了呀。” “张家?你是说张旗两口子呀?”本来正在忆苦思甜的刘喜玉倏然一声冷笑,“你看看除了那些不知底细的商号,但凡是跟张旗做过买卖的,又或是共过事的,谁乐意跟他们深交? “你瞅瞅他们办的那些事? “抢生意都抢到我嘴里来了,要不是冲着老爷子这份人情,那日我才不会就这么放过裕丰号呢!” 不说这两个杂碎还好,一说到他们,刘喜玉心中的怒恨又被勾上来了! 别说何氏以卑鄙手段抢人生意做事不地道,关键是他们这一抢,还让鸿泰号原本的买卖都面临要办砸的地步! 这可不是少赚一单的事儿,是她交不上粮还得赔钱!一赔就是好几千两! 这双不要脸的东西! 买卖场上自有他们的规矩,大家相互抢生意是有的,明争暗斗也是有的,可面对面这么白眉赤眼地抢,这不是等于骑在人头上撒野么? 这是奔着结仇去的! 刘喜玉气鼓鼓把茶一饮而尽,看到陆珈,才想起来这丫头跟张家的关系,遂道:“你突然打听这些作甚?” 陆珈笑道:“咱们是一个阵线的。前阵子各家粮行都在抢码头的仓房一事,大当家的肯定知道吧?” 刘喜玉狐疑:“知道又如何?” “张旗为了买仓房,把我算计着卖给李二那个混蛋,还差点把我的命都给弄没了。” 这些事又不是秘密了,刘喜玉自然已有耳闻。 拉扯这么大个商号到如今,早已练就了七窍心肠,要不是对张家这些年如何欺负陆珈一家的事心里有事,她也不可能会答应让陆珈在铺子里当学徒,更不会放心让她跟着陈泉四处收粮。 “这些天他们几兄弟在闹分家,张家买卖这一拆,不知多少大主顾要跑掉。既然他们这么不仁义,连大当家嘴里的食都要抢,大当家的难道不想趁这个机会,给自己挽回一点损失吗?” 陆珈拿了颗荸荠递到她手上:“这跑掉的大主顾要是被别人捡走了,也太可惜了呀。” 刘喜玉看着手心里雪白又水灵的荸荠,再看向对面的陆珈:“你想趁火打劫?” 陆珈道:“非也。就是想和大当家的合作一把。” 刘喜玉挑眉。 刘喜玉当然不会真的认为这是趁火打劫。 这是张家自己作死,铺子拆开后,原先的大粮行变成了商号,收不到那么多粮,也留不住那些大主顾,买卖要跑掉这是肯定的。 也就是说,只要能够筹到足够的粮食满足这些粮商,那一条船动辙就是几千两银子的入账。 这样的肥肉,谁不想要呢? 他们家这消息早就在一夜之间传遍了码头,如今不知多少人在盯着他们手上的主顾。 这又不是像何氏一样,采用卑鄙手段获取。 刘喜玉向来是不服气,那帮自以为是的男人的,这样的机会他当然也想要。 可是这当中最要紧的一点也是,揽下这些主顾,她同时也得去收购足够的粮食。 眼前因为何氏挖走贺家买卖一事,还正陷在困局中呢,她就算有这份心,也无这份力。 再说了,陆珈不过是个黄毛丫头,虽然是比一般的同龄女子要聪明又大气很多,到底年轻,她能顶什么事? 说不定只是小孩子家家意气上头,想借机出口气罢了。 刘喜玉一个快四十的人了,做事怎么能不慎重。 “这是大人的事,你就不要掺和了。”她说道,“让账房盘一盘柜上有多少银子,看看够不够顶这个窟窿的?” 说到这里她就把杯子放下起身了。 陆珈坐着没动:“要是我为大当家把这批粮食给补上了,大当家的能不能信任我一回?” 刘喜玉停住脚步:“你?” 陆珈起身:“对,我。 “要是我能够在到期之前拉来足够的粮食交货,大当家的就与我合作这一回,而且到时候张家那些大主顾,咱们俩也各分一半,如何?” …… 跟郭翊一道把何渠唐钰带回来的消息合计过后,沈轻舟打算亲自去一趟洛口。顺便把沙湾周边的乡镇都转一圈。 码头粮行虽然出于利益目的,用大批量囤粮的方式来操控米市,增加收益,但如果没有人引导,商人们就算能想到这茬,也轻易不敢如此。 于是接下来他们就从县令方维的口中得知了沙湾还有个大权在握的米市商会。 这个商会是码头上各家粮行的首领,而商会的掌舵人,则是沙湾最大的粮号广泰号大当家苏明幸。 苏家不但是潭州府内有名的大商贾,且上一代因为出了个当官的,还成为了本地的乡绅望族。 沈轻舟花了两天的时间把商会的情况挖了挖,顺带把苏家的底细也摸清楚了。 好巧不巧,苏明幸那个当官的叔叔,与严颂的一个学生正好也是同窗。 夜里封好了写好的信,交给护卫亲自送回京师,何渠回来了: “公子,那张老三接连两日都在福星坊打听您。” 第37章 不要跑了 福星坊的赌客一如既往众多。 沈轻舟刚刚跨进门,张老三就闻讯迎上来了:“秦公子!总算是等到您了!” 随后不由分说他把沈轻舟迎到了那日坐下喝茶的茶室里。 沈轻舟仍然让何渠他们俩守门,在看着张老三忙前忙后的沏茶上茶:“不知三爷找我何等要事?” 张老三道:“上次说过要请公子喝茶,无奈这些日子正在忙着柜上的事,加之公子神龙见首不见尾,故而今日偶遇,十分高兴。” 沈轻舟挑眉:“三爷在忙柜上的事?” 张老三微笑:“我那三个铺子,不日就要回到我的手上。这些日子,便是在忙着接手。” “哦?”沈轻舟盘着核桃,“可喜可贺。” “秦公子,”张老三坐过来了点,“日后在下独自开埠,有机会还请公子多多关照。我们张家人在沙湾还是有些脸面的,无论大小事,但凡能为公子效劳的,我张安绝无二话。” 沈轻舟对着他放大了的脸看了半刻,勾唇道:“三爷既有这份诚意,在下若是推辞,那便是辜负三爷了。” 张老三也是跟三教九流打惯交道的,这番话背后的意思岂不就是答应了会给买卖他做吗? 他双眼一亮,立刻打起拱来:“那在下这边,就先有礼了!” 沈轻舟盘着核桃,笑了一下。 出了福星坊之后,他径直走上马车:“去谢家。” 何渠却道:“公子,刚才属下去过谢家了,陆姑娘眼下不在家中。” 刚刚合上眼的沈轻舟又睁开眼睛,片刻道:“去哪了?” “她今日去了城郊的石潭镇收粮,还没有回来。” 沈轻舟望着月上高空的天色,皱起了眉头。 …… 经过秦舟出色的演技,张老三已经稳稳的上钩了,但张家老二比他稳重得多,而且还有个满肚子算计的张旗和何氏,如何把他们这两方一起拉进来,才是困扰陆珈的地方。 那日陈泉说到鸿泰号的困境源自于贺家那笔粮食的流失,陆珈就在当夜想到了把张旗和张老二拉进来的办法。 但这个计划需要刘喜玉。 如果刘喜玉还能拉回贺家的生意,那日就不会亲自跑到裕丰号去打脸。 换句话说,她亲自到了裕丰号,虽然彻底揭穿了何氏的卑鄙手段,可同时也让她的老主顾贺大娘子下不来台。 连李常他们都能随便打听到的消息,刘喜玉自己能打听不到吗? 她当然知道贺家有粮。 但她也肯定知道,当日那么样让贺大娘子下不来台,自己找上门去肯定会碰壁。 所以刘喜玉根本没让人去联系贺家。 陆珈主动提出帮她去找贺大娘子,刘喜玉自然会求之不得。 但陆珈万万没想到,贺家竟然只有一千石粮了,就在他们傍晚到达贺家之前,米市商会的人突然过来拉走了几千石。 而剩下的这一石,远远堵不了刘惜玉那边的三千石的窟窿。 也就是说,陆珈就算费劲巴拉的拿下了贺大娘子,也还是没办法立刻拉上刘喜玉结盟,一起对付张家。 至此,陆珈也意识到这位刘大当家最终之所以会被自己说服,答应订立契约,是因为她自己也知道,陆珈拿下贺家之后,也是没办法完成这个协议的。 陆珈要么硬着头皮帮她去筹粮,要么就拉倒。无论哪个结果,对刘喜玉来说都没有坏处。 所以这些行商的人,哪一个是吃素的呢? 但陆珈并非半途而废之人。 贺家竟然还有一千石,那就先想办法拿到再说。 不出所料,贺大娘子果然对刘喜玉有些微辞,但陆珈早有准备,经过半日的游说,贺大娘子终于被她磨得烦不胜,答应让她带走一袋粮回去估价。 如若价钱合适,那么双方就继续合作。要是不合适,那她就自己留着。 陆珈知道火烧眉毛的时候,刘喜玉这边开价绝不会是问题,所以她就背了半袋粮。 但人算不如天算,拿到了这个议价机会后,他们竟然被堵在了回程的半路上—— “这是怎么回事?” 月上高空,陆珈带着李常和谢谊站在石潭镇的村口,望着前方路上几个瘦骨嶙峋的人,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两步。 “不知道!” 李常和谢谊的牙齿都在打颤,他们一个抱紧了手上的算盘,另一个抱紧了手里的半袋粮食。 面前这几个人穿着草鞋,拿着锄头,看着应该是本地的村民。 但他们瘦的就像是病痨鬼一样,而且正两眼紧盯着他们手上的粮食,月光照耀之下闪闪地发着绿光。 “他们是想要我们的米吗?”谢谊咽了口唾液。“咱们沙湾竟然还有穷成这样的人?咱们的米市不是天下闻名吗?几十里外的码头上全都是米,他们为什么会饿成这样?” 连串的疑问都指向一个事实,就是眼前这些人就是来要粮食的。 至于为什么,那不是眼前这个时候该追究的! 李常有些于心不忍:“他们有老有少,不像是乐意干这个的,要不我们把米给他们吧,回头再去贺家拿点儿?” “不行!” 陆珈低声呵斥着。“这点米根本不够他们分的,你把米给了他们,抢不到的人就会扑上来找我们要钱! “你有钱吗?” 李常当然没钱。 扑上来之后又没找到钱,后果是什么,已经可以想象。 “不要随意施舍同情心,”陆珈深吸气,“告诉他们,让我们过去,等我们到了镇上,就把米给他们!” 李常稳了稳气息,朝着对面喊去。 对面这几个人脚步动了动,果然有放人之意。 陆珈趁机数了数,他们有六个人,都是男的,虽然瘦弱,但是身处穷途末路的人,永远潜藏着不可小觑的力量。 李常把米塞给她:“你先走!我们来断后!” 陆珈接住了沉甸甸的米袋子,二话不说往镇上走去。 她才不会推来推去,这个情况下,明显就是她先往安全的地方走对大家都好。 “不要跑了。” 埋头冲出了一段后,她砰地撞上了一具胸膛。 摸着鼻子退后,随后看清楚了月光照亮的这张脸。 陆珈立刻扔了米袋子: “秦舟?啊,秦舟!” 第38章 狗官 陆珈万万没想到会在这里等来沈轻舟,她浑身的紧张瞬间就松了下来。 “你怎么会来的?” “刚好路过。” “这么巧?” 陆珈望着他身后跟那天一样粗衣打扮的何渠与唐钰,当然不相信。 但是眼下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李常他们还在和那帮拦路的农民纠缠呢。 沈轻舟把她拉到身后,何渠唐钰同时上前,也把谢谊和李常给拉了过来。 那挡路的几个人,看到这个阵仗,掉头就跑。 何渠大喝一声:“哪里跑?!” 顿时和唐钰追了上去。 那几个人饿的身上没几两肉,哪里走得快?更不要说跟何渠他们这样的护卫比速度了。 走出几步后便有人扑倒在田埂上,随后便接二连三的有人扑倒。 就算没有扑倒的,也立刻跪倒在地上,朝着沈轻舟他们使劲的磕起头来:“好汉饶命!好汉饶命!” 何渠提着棍棒:“你们是哪里的?为什么要拦路抢劫?” 几个人怯怯懦懦,没有一个人说出了完整的话。 沈轻舟走上前:“你们手里拿着锄头,是不是附近的农民?” 这几个人听到这里,才战战兢兢地点起头来。跪在最前面的汉子道:“我们不是天生的盗匪,实在是饿得没办法,这才,这才出此下策!” “胡说,”谢谊道,“沙湾这么多良田,稻田,只要肯劳动,怎么会落到饿肚子的地步?” “小哥儿有所不知,沙湾的良田稻田是多,可那大多都是地主们的,家里有田的自然也饿不死,可更多的是没有田地的。 “像我们这种,世代给人做工,务农,家里没田地,又买不到粮食,到了冬春季节,只能等着饿肚子。” 陆珈三人的脸色都凝重起来。 他们的日子虽然过得穷,可因为一直都住在码头旁边,而且早些年有张老爷子照顾,根本也没有到多穷的地步。 哪怕是后来这两年手头没钱,可因为一家三口都算勤劳,在码头上做工也足以糊口。 她很清楚,依傍着湘江,哪怕是没有田地的农民,也能通过做工赚取银钱买米。 陆珈是根本没有想过,就在距离繁华的沙湾码头几十里外的地方,竟然有人真的在饿肚子! 她不信:“为何买不到米?” 跪在地上的几个人眼泪汪汪:“沙湾米铺多如牛毛,可米都在人家手上囤着,他们就等着冬春之际,哄抬米价,从中赚上大笔的银子,又怎么可能随意卖出来? “就算卖出来,连陈米的价格都比新粮刚出来的时候高出三四倍不止。一日三餐都要进食,我们做工的那点钱,哪里够糊口的?” 打开了话匣子,其余几个人也争先恐后附和起来。 陆珈抿紧双唇。 一旁谢谊道:“就算买不到米,你们也可以种点杂粮过活。我们沙湾产红薯,芋头,高粱也能种活,你们如何不种这些?” 几个人苦笑:“小哥儿哪知我们的苦处?要种杂粮,要么就是有地,要么只能去山头上开荒。可咱们要是有地,又何至于出去做工? “若是开荒,咱们这片到处都是竹子,到了春天笋子见风就长,十天半月就窜的老高。而且地面以下竹根密密麻麻,根本就没法种庄稼,铲也铲不尽,铲完了到了来年也疯长。 “土坳里是能种些红署,芋头,终归种出来的也有限,冬春夏两三个季度,得多少红薯芋头才能填饱肚子啊!” 陆珈望着跪地抹泪的他们,忽然发现自己在沙湾码头住了十年之久,竟然并不了解这个地方。 都说潭州一带水土丰饶,除去旱涝天灾,不可能会有饥荒发生,而眼前的石潭镇,稻田里禾苗碧绿,蜿蜒数十里,也有力的说明了本地粮食供应力是十足的。 可是面前哭诉的人,不只是一个两个,而是一群,老天爷没给饥荒,这些唯利是图的粮商们,竟然也人为造出了一场饥荒来! 她问道:“这样的情形,持续多久了?” “近年来年年如是。从前码头不如这般红火的时候还好些,虽说不富,却也不至于饿肚子。这七八年就渐渐地吃不上饭了。今年通货门的船只大部分来了沙湾,大伙都盼着会好些,谁知比起往年来还更不如!往年怎么说也要到暑夏之时才短缺,缺也不过两三个月。今年倒好,二三月时米价就疯涨了!” 陆珈只知通货门的船泊来沙湾,这对沙湾是个绝好的事情,没想到却反而带苦了百姓。 沈轻舟道:“你们谁带路,上你们家看看。” 几个人便爬起来,前往引路。 天黑不久的村子里,除了几座一看就是富户的大院子,其余皆是黑灯瞎火一片。 沈轻舟他们三个都擦亮了火折子,好歹能加快脚步了。到了村子最深处,便是一个山坳中,几座歪歪斜斜的盖着茅草的砖房显露在眼前。 沙湾县为丘陵地形,几乎没有高山,多是矮小的黄土堆,建房子的土砖烧制起来并不复杂,建个临时的土窑,烧上一两日足够。 所以即使穷的吃不起饭的人家,能住砖房也不罕见。 这仲春季节,密密麻麻的竹子遍布了村子的四面,而竹林下的田埂中,散布着许多茅草棚,这些都是地主们雇来守稻田的佃户。 进了其中一个砖房,有人抓了把柴点起来,屋里终于有了光亮。可这一看,还不如黑灯瞎火呢! 原本的四面墙或许是因为前阵子接连两个月的雨水已经倒塌了两面,剩下两面墙夹子的角落里,就砌了个简单的灶,放了两张小板凳。其余什么也没有。 另有一个门口通向别的屋子,但根本不必踏进去,就能看到里面不过摊着张床板,团着一床看不出颜色来的棉絮。 沈轻舟问:“整个镇子,像你们这样的人有多少?” “倒也不多,每个村子总有三四成吧,都是没田没地的。”农民们苦笑,“再多的话,也瞒不住上边了。” “狗日的县官!”陆珈冷笑着怒骂起来,“那新来的钦差看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来沙湾这么久了,天天只知道待在县衙里,被那帮狗官伺候着吃香的喝辣的,底下农民过的这般水深火热,他愣是不出来看一看! “狗东西!” 何渠和唐钰均替郭翊咳嗽了下。 但沈轻舟回想起就着一碟剁椒都能狂干两碗饭的郭翊,却觉得陆珈这话也没说错,他可不就是天天吃香的喝辣的。 第39章 她和别人是不同的 陆珈其实早就想骂这个钦差了。 毕竟前世在京城的经历告诉他,来的这位十有八九就是严家的人。 可她如今的处境注定拿这个钦差没办法,就只能忍着,码头上。对此事议论纷纷之时,她也只能听听罢了。 可眼前的情景却让她无法憋住这口气。 骂算什么? 如果可以,她还想打人呢! 当着所有人面骂完了狗官,她蹬蹬走到门外,把从贺家拿来的半袋粮食放在农民们面前:“你们拿去。” 李常惊讶:“这可不能……” 先前面临危险的时候,他的确是想过把米拿出去以保平安。 可既然事实不是他们想的那么回事,眼下危险也已经解除了,他也没再想过这茬了。 这米对陆珈来说很重要啊! 她已经和刘喜玉有约在先,必须帮把粮食筹措到位,刘喜玉才会答应参与她的计划。 重击张家一回已经刻不容缓,何氏竟然丧心病狂到出钱喊人对付陆珈,这怎么能容忍他们,让他们日后还有机会呢? 这米要是拿不回去,就没办法估价,贺家这边就也要受阻了。 面前这些人是很可怜,可失去了这一次可以拉拢刘喜玉的机会,下次又要等到什么时候? 万一合适又出什么馊主意呢? 陆珈竟然二话不说把米拿了出来! “姐!” 不光李常感到吃惊,谢谊满眼之中也透露着拒绝,他比李常更加懂得张家的可恶啊! “拿来!”陆珈从他们手上又把米夺了过来,极其冷静的交到了农民们手上,“拿去分了吧。” 满脸凄惶的农民们错愕的望着她,直到确信这袋米是给他们的,他们才飞快地把粮食接过去,七手八脚的把麻袋打开,当看到了里面白花花的稻米,他们顿时激动的手都颤抖起来! “菩萨!菩萨呀!……” 沈轻舟也转过脸去,把目光停留在陆珈脸上。 从认识她开始,她就从来没有办过吃亏的事儿,以至于自己都已经渐渐习惯了她那些小算计。 这袋米她不给,沈轻舟也会认为很正常。 却没想到这节骨眼上,她还是舍得把这好不容易讨到的机会给送出去。 “那你怎么办?”他说道,“没有这半袋米,你可是连贺家那千石米都收不到了。” “我也不知道怎么办。”陆珈望着门外大片的稻田,“但我再穷,至少还没有饿过肚子,他们没有这半袋米,却饿死都有可能。” 他们陆家也是万千百姓供养的官户,她也在陆家吃过五年的?米,怎可能心安理得地看着这些百姓去死。 况且,老百姓过成这个样子,他们那些当大官的难道没有责任吗? “这位…姑娘。” 陆珈心情沉重地暗骂着严家和自己的奸臣老爹,而就在暗骂的不亦乐乎之时,身后传来了老汉的声音。 “你们刚才,是在讨论收米的事吗?” 陆珈转身。只见先前率先跪下地来磕头的一个老汉迟疑的望着自己:“先前我看到你们是从贺家出来的,你们是粮行的人吗?” 陆珈顿了一下,立刻道:“我们是到贺家来收粮的,但是我们的铺子还没开起来,只是先来筹粮。”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虽然这些都是可怜人,但是他们的困境却是粮行的人造成的。 为了避免新一波的冲突,陆珈当然不能直说。 老汉“哦”了一声,然后道:“姑娘若是为了收粮而来,那老汉倒是可以提供姑娘一个线索。” 陆珈愣住:“什么?” 老汉往村子东头指了指:“此地过去五六里路,有个周姓人家。他们家至少囤着有三四千石粮。” “三四千石!” 李常和谢谊同时惊呼出声。“真的假的?这个月份我们沙湾县还有人囤着这么多粮?” 粮行里的粮食来源,分本地和外地。外地来的都是附近州县的地主家的粮食,这些因为路途遥远,加上又要再三比价,往往运送到粮行的时间会延迟一些。 而本地的粮食历来早早的就被各家粮行预定下了。所以这个时候竟然还有人囤着几千石,实在不可思议! “自然是真的。”那老汉道,“不怕哥儿们笑话,为了找口吃的,我们什么门道都有。 “附近哪个地主家收成多少,囤粮多少,心里都有数。 “毕竟我们也盼着什么时候他们能大发慈悲,随手撒点出来。 “这周家田地不多,几千石的粮食,也是从别处收回来的,就是打算倒卖给粮行。 “所以码头上知道他们家有粮的人也不多,加上他们转手倒卖,价格也会比别家地主要贵个百来文一石,一直都还没脱手。 “你们要是不在乎价钱,倒是可以去打听打听。” 老汉这犹犹豫豫一席话,立刻把陆珈他们三个的精气神瞬间提上来了! 就连沈轻舟的心头都情不自禁为之一松。 陆珈可太高兴了:“老伯!你说的可都是真的吧?你不是在诓我吧?” “自然是真的。”老汉见她就是不信,有点急,回头看了一眼那半袋粮食说道:“你等我们把米分了,我煮了吃两口,我亲自带你去便是!” 话都到这份上了,哪里还容得着他煮吃的?! 陆珈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这米你也别分了,让给他们吧!你这就带我去,我让人去镇子上给你买包子吃!完了我还送一袋米给你!” 说完她拖着老汉就往外走。 贵百来文一石,这算什么? 当初何氏把贺家挖过去,许的就是贵出一百文,来之前陆珈就已经和刘喜玉说好,贺家十有八九要加钱,别说一百文,就是三百文都不成问题! 再怎么贵,那也比违约赔偿的银子要少啊! 落后的沈轻舟望着她欢喜雀跃带着人离去的背影,又转回来看了看留在原地的几个农民,自怀里抽出了几张银票: “你们一人拿一张,拿去买一些稻米,撑过这几个月吧。” 农民们热泪盈眶,颤着手接过,又伏地磕头。 沈轻舟望着他们,又道:“刚才那位是谢姑娘,她和别的粮商是不同的。这银子也是他让我给你们的,若日后她有买卖粮食的苦处,你们也要记得都帮一帮她。” 第40章 我们唱出戏吧 五六里的路程并不太近,尤其是在这大晚上。但这对峰回路转后欣喜若狂的陆珈来说,算得了什么呢? 出了村子,李常和谢谊赶着牛车,拉着陆珈和那老汉,先绕到镇上给大伙一起买了吃的,然后边吃边赶路。 沈轻舟他们三个都骑了马的,很快就跟上来了。 原本沈轻舟和郭翊的计划就是翌日赶往洛口一带体察民情,此番想到陆珈他们天黑还未归家,多半是出了意外,因此赶了过来。 没想到这趟意外的出行,反而提前让他们接触到了这些饥民。 饥民的出现,以及他们的证词,都说明了沙湾县出了大问题。目前看起来是商会行事有了偏差,导致粮商们肆无忌惮。 可这样的情形已经持续了好几年,本地的官府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 沙湾县令和潭州知府,究竟当真是被蒙蔽了过去,还是如陆珈所说,他们已经让粮商们的钱财哄得找不着北了呢? …… 花了半个时辰赶到周家,人家已经歇下了。 找上门来的买卖,过程当然没有那么顺利,但是价钱在这个份上了,其余还能有什么好说的呢? 当天夜里陆珈赶回城中,灯下细细算了笔账,翌日一大早就递到了刘喜玉面前。 刘喜玉大感意外:“这么说来,你没去找贺家了?” 陆珈把头摇得像波浪鼓:“为了完成任务,贺家那边已经放弃了。反正他们家粮食也不足。” 刘喜玉沉吟:“也行。” 没想到跟贺家的缘分如此之薄。 贺家几千石粮食运到码头花去了几日,另一边李常也已经打听到,张家拆铺子的事儿也捣腾的差不多了,就等三叔公腾出空来,给他们主持分账。 陆珈抽空也到了贺家一趟,省去了经过说道:“总之是我的失误,最后失信于大娘子,还请恕罪。” 贺大娘子等了她两三日呢,一听这话哪里会高兴? “看不出来你竟是个不靠谱的,当初求着买粮的人是你,我这一松了口,你倒又不买了,你这不是闹着玩嘛?!” 陆珈想了想,背过身去数了数带来的银票,然后道:“我按市价跟你买五百石吧。” 不等贺大娘子说话,她把银子推过去:“我只有这么多,你看看如何?行的话我就立刻叫人来搬。” 贺大娘子是挺不高兴,却也没想到她竟然会自掏腰包,气鼓鼓的坐了会儿,也只好噌的一下,把银票收了回来:“赶紧的!” 陆珈便立刻走到门外,给坐在马车上的李常打了个手势,没多会儿,李常便带着一帮十几个衣衫褴褛的农民走了进来。 贺大娘子当场吓了一跳:“你要干什么?带这些人进来干什么?!” 陆珈道:“他们是来搬米的,贺大娘子开仓吧。” 说完她又招呼那十几个人:“一共五百石米,大娘子的人称过之后你们就搬走。多余的一颗都不许拿! “搬出去后统一放在地坪里,按无田无地的人头数分。” 为首的几个人都是那天夜里拦路的人,听完陆珈的话,立刻就主动把人招呼成了两排,站得笔笔正。 贺大娘子看的一愣一愣的:“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这五百石米,莫不是要买给他们吧?!” 陆珈道:“你就别管那么多了。开仓放粮吧。” 跟地主老财有什么话可多说的? 贺大娘子顶着一张失措的脸惊疑地看了她片刻,然后解下腰上的钥匙前去开仓。 整个秤米运米的过程,陆珈这边井然有序,没有引起半点骚乱。 而贺大娘子的神色堪称精彩,从防备到惊愕,再到探究,最后她的目光就停留在陆珈身上,不再动了。 当初她为了张家多给出的一百文利益,不惜撇弃合作了多年的鸿泰号,结果竹篮打水一场空不说,还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这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小丫头,她竟然有这等魄力,自掏荷包救济这些穷人,贺大娘子活了半辈子,也算接了半辈子,竟然从没见过这么傻的丫头! “行了,全秤完了,关仓吧。” 运完最后一袋米,陆珈拍了拍双手准备收工。 拢着双手的贺大娘子一沉气,突然大手一挥:“再给她秤五百斤!” 陆珈闻言忙道:“打住!我可没那么多钱了!” “你慌什么?”贺大娘子拍掉她抓住自己的手,高高地抬起了下巴,“又没说要收你钱,这五百斤米,这算我送给你的!” 拢共不过四五两银子! 陆珈顿住:“您不是开玩笑吧?” “谁跟你开玩笑?”贺大娘子没好气地瞥她,“做买卖的不图钱,我还没有见过这样的傻子呢! “反正这批粮也赚不到什么钱了,五百斤米送给你,就当给我自己开开眼!” 说完她转过身,扭着肥屁股一摇一摆地往前堂去了。 陆珈乐的一下子跳了起来,追上去挽住她的胳膊:“我说大娘子怎么生就一副菩萨相呢,原来是有一副菩萨心肠啊!……” 四月的春风吹尽了进堂,吹得满屋子禾香。 贺大娘子她忘了,她是个“万恶”的地主,这五百斤米她也没收钱,好像也不怎么聪明呢! …… 半个月期已到,约定的那批粮食如约送上了船。 刘喜玉给鸿泰号所有人都封了一两银子的赏钱,只有给陆珈的是沉甸甸的十两。 陆珈道了谢之后,被刘喜玉留下来喝茶。 还是六安瓜片。 刘喜玉捧着茶盅,打量了她一轮又一轮,最后道:“看不出来你这丫头,的确有两把刷子。” 陆珈退身施礼:“托大当家的福,侥幸完成。” 刘喜玉笑了一下,正色道:“我听说张家三兄弟的铺子,这两日就要拆了,你实话跟我说,跟你有关系吗?” 陆珈遂也笑:“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他们要是不作孽,也没我这只苍蝇什么事。” 刘喜玉点点头:“你们谢家早有你这般强硬,也不至于如此了。 “说说吧,你想要我如何做?” 忙活了小半个月,终于跨入了正题。 陆珈直起腰身,眉目凛然:“我要请大当家地帮忙唱出戏。” “唱戏?” …… 第41章 够份量了吗? 陆珈在鸿泰号呆到天擦黑才回家。 沈轻舟已经在等她了。上回的炖肉没吃成,这次秋娘切了上好的肘子,烂烂地炖了出来。这位秦公子可是他们家的贵人,不光是救过陆珈,还处处帮着他们,秋娘是知好歹的,再说他也是个没爹没娘的可怜孩子,这不得让他吃好点儿。 陆珈一进门,就看到沈轻舟正吃着秋娘先给他盛出垫肚的桂圆红枣汤。 沙湾人喜欢用这些补气,就是他一个大小伙子吃这些,总有些怪怪地。 她凑过去:“您这日子也是越过越好了。” 沈轻舟:“托您的福。” 陆珈嘿嘿一笑拖来板凳:“你这几日有空吧?” 此人神龙见首不见尾,陆珈问过他该如何联系,但他不说,陆珈也就不曾追问。 好在上回在石潭镇又遇见了他——说是“遇见”,恐怕也不尽然——不管怎样,分别的时候陆珈跟他打过招呼,让他等鸿泰号的粮收全了,就来找她。 鸿泰号的消息很好打听,果然,他依约来了。 而且来得还很及时,这让她这个雇主很满意。 “有空。” 都说要雇他了,没空不也得有空吗? 沈轻舟隔着汤碗望过去:“张家人虽然勾心斗角,实在不懂得如何经营家族,可是家产在他们的手上,你一个外姓人想要名正言顺地拿走,可不容易。” 从知道她有这个想法以后,沈轻舟就帮她想过了,她要么有钱,使点手段把张家给压制下来。要么有权,软硬兼施,以张家的实力,自然也扛不住。再要么,她是张家人,弄点什么把柄把张家三兄弟给整下去,再接手家产也还有道理。 她如今什么都没有,竟然还想全吞。 “我知道不容易。所以压根就没打算名正言顺。” 陆珈朝他招了招手,让他凑过来。 沈轻舟看她半晌,到底把碗放下,往前凑了凑。 少女的气息在他的耳畔,风吹羽毛似的翕动起来。 他绷着一身的肌肉坚持听完,然后上上下下的看着他:“想的不错。看得出来费了心思。” 陆珈邪魅的勾了勾唇。 沈轻舟又道:“但张老三之所以认定我是大财主,是因为我多少有几分底子。如今你这是要动真格的,你怎么确定他们一定会让我牵着鼻子走?” 上回成功,是因为他露出了何渠的腰牌。 太尉府的一个护卫,放在民间也是一般人惹不起的,何况张家这种纯纯的商户。 如今陆珈却是要坑他们全家,这就不容易了。 沈轻舟若是进一步抬出身份,自然所向披靡。 别说一个小小的张家,整个潭州也没有他镇不住的人。 哪怕是就藩在此的宗亲,他想在王府弄点什么,不是办不到。 但他不能这么干。 一则杀鸡焉用牛刀,二则他从未有曝光身份的打算。 自然他也可以暗中借用官府的力量给张家施压,让他们主动让出家财,以还了陆珈的心愿。 可这样做,总好像哪里不对。 再说就算能这么做,最后引来的也只有陆珈对他穷追不舍的怀疑。 没有必要。 所以沈轻舟注定只能是秦舟。 “要不,你再等等?”沈轻舟深思了一番后说道。 等他与郭翊将沙湾米市的猫腻弄清楚,他也不是不能动用权力替她办成。 毕竟,那个时候他已离开沙湾,便是她猜到自己不是真的穷小子,那也影响不大了。 “我等不了,也容不得我等。张旗与何氏这种小人,只会让我防不胜防。我必须现在就出手。” 上次如果不是他刚好出现,陆珈十有八九就着了何氏的道。她不能再让这种情况发生。 再说了,既然张家不认谢家的恩情,那她从张家拿走些钱财,也不算伤天害理。 “当然你顾及地很有道理。所以我也是有准备的。”陆珈从袖子里拿出一物,推到他的面前:“你拿着它去。” 这是一枚刻着花纹的玉佩,一枚质地极佳的玉佩。 沈轻舟看了两眼,愈看愈觉得上面的花纹有些眼熟。 “这是什么?” 陆珈轻描淡写:“礼部尚书陆阶的玉。一个陆家,够给你撑腰了吗?” 沈轻舟:…… 她爹?! “准确地说,这是陆阶年少时放在身边佩戴过很长一段时间的玉。” 陆珈抚着玉上的纹路,把它反过来,然后抬头望着他:“玉的反面刻有个‘陆’字,上面的花纹也是陆家世代子弟沿用着的。 “我要是没猜错,如今潭州府衙及其辖下的各州县,应该已经有了这枚玉的拓印。 “你拥有这枚玉,就拥有了陆家人的身份。 “张家与官府来往密切,你跟张旗亮出它后,他必然会想办法求证虚实。 “陆家贵为礼部尚书,而且还是首府严颂的义女婿,我想天底下比陆家还有分量的人家,也数不出几个来了吧?” 暮色下陆珈目光深深。 沈轻舟的目光则定定地停驻她的脸上。 这真是令人始料未及。 为了收拾张家,她竟然连她亲爹的玉都拿出来了! 她是陆阶的亲生女儿,有他的玉本不奇怪。 可她已在流落在外多年,突然提到陆家,提到她的父亲! 这么说来她已经知道了自己身世。 在谢家过得这么惨,此前的沈轻舟,是默认陆珈不知道的。 不然的话,作为当朝一品大臣的嫡长女,完全不必留在张家如此艰难的过活。 哪怕是张秋娘母子,也完全可以凭借对她的抚育之恩寻求陆家的帮助。 当然沈轻舟也知道日后陆珈总会回去,而且还会接受家里的安排嫁给严渠,所以他也从未想过要把身世透露给她。 原来她已经知道。 沈轻舟把玉拿起来,玉还是温的,像六年后他挟着她逃亡时她的体温。 有陆家这块玉,当然是足够了! 天底下谁不知道,除了严家之外,陆阶就是第二大的奸臣?! 别说抬出陆阶,就是陆家一个七弯八拐的亲戚,也足够在沙湾县横着走了。 他觉得自己应该问问:“你为什么,会有陆家的玉?” 第42章 雇主与雇佣 “我娘给的。” 陆珈明目张胆地瞎说。“我爹娘以前在京城行商,认识很多大官。人家大官给的。” 她一个被张家压得都快直不起腰的人,居然拿出了当朝大臣的玉佩,这怎么能不让人怀疑? 她自然料到秦舟会问。 但是这个人也不是很老实。 上次他突然出现在潭州,陆珈问起他来由,他就不老实。 他不说,陆珈也不会纠缠。 那当她不想说的时候,他当然也不能怪她咯! 不过陆珈对他还是有信心的,凭着他几次将自己解救于危难之中,还有赢了钱后的那副老父亲模样,这玉交给他,还是可以放心。 沈轻舟自认搅和不过她,他想了下:“既然可以抬出陆家来,你为什么不直接打压他们?你可以直接把他们摁的死死的,甚至可以把他们赶出潭州,再也祸害不了你。” “那样动静太大了。对我不利。” 陆珈没有过多解释。 沈轻舟也不便再问。 她把玉收入怀里:“什么时候动手?” “择日不如撞日。”陆珈站起来,“我们这就吃饭。吃完饭就行动。放心,等事办成了,我定会给你一笔丰厚的佣金!” …… 佣金就算了。 他可不敢指望。 干完这票,还是赶紧走吧。 她都胆大到拿她爹的名声在外招摇撞骗了,往后她还有什么不敢干的。 不过陆阶那奸贼也不是好人,就是拿他行骗,也不过是在粘满了苍蝇的板子上落多一只,无伤大雅。 沈轻舟心安理得地听从陆老板的吩咐,去了福星坊。 陆珈则稍后一步再过去。因为她还要盯着张旗这边。 她身上的这块玉,蒋氏也知道。 既然蒋氏派了人来潭州找她,自然也会在各级官府留下些信息。 无论张家三兄弟中谁看到了这块玉,都只会对沈轻舟顶礼膜拜。 秦舟认为可以直接以陆家人的身份碾压张家,这个法子当然更便捷,但这样就提前暴露了她自己。 还有八个月。 陆缨与严渠的婚事就要正式操办起来。 只要尽量避免在这之前暴露自己,这桩婚事就会成功。 不知内情的秋娘对她这番作为有些许的担忧:“万一消息走漏出去,不会引来什么麻烦吧?” 秋娘知道她一切都是为了自己,为了谢家,可正是因为这样,她才不赞成陆珈这么做。 不值得。 但陆珈显然不这么想:“不该来的来不了,但该来的总会来的。您就放心吧。” …… 张旗万万没想到,因为一本莫名其妙的账薄,最终闹到这个地步。 这到底伤害的是谁的利益? 到家后他一言不发地回了房,何氏上来给他宽衣他也没作声。 何氏道:“都算清楚了?我听说老三今儿就想开始搬东西了?” “让他搬吧!迟早得搬!”张旗没好气地接了茶,喝了两口,心火还是压不住,“我倒要看看待他们自己跑买卖了,到底能有多大能耐!” 何氏急道:“你倒是别管他们了,且管管自家呀!分了之后咱们手头可只剩下三间铺子了,那裕丰号还是新开铺,火候还没成呢!原先签下的那些买卖,倒还能应付过去,等这一批交货之后,咱们吞不下大批量的粮食,那些大主顾大商号十成十地也要跑掉了!” 何氏觉得倒霉透了! 怎么自从出了李二那事之后,他们就没一件事顺心? “那也没办法了,”张旗道,“事已至此,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你认命,我可不认命!”何氏恨恨道,“咱们家还在跟贺家议婚呢,自打老三闹了这出之后,贺家都不曾派人来走动了,这要是真听之任之,这婚事都要谈不成不说,恐怕日后贺家也要疏远咱们! “咱们张家在沙湾的地位,可怎么提得起来呀?还想日后从苏家手里接棒成为商会的掌舵人,更是不要想了!” “那你还能怎么办?”听到这些张旗也心烦气躁,情不自禁地拔高了声音,“三叔公过两日得空就来给我们分账,要还有回旋的余地,还用等到现在?” 何氏道:“你是真糊涂啊!二房三房铁了心,他们的铺子咱们是要不回了,可你忘了隔壁手上还有间地段甚佳的铺子吗?你把那铺子拿回来!再把他们的宅子夺回来,倒手卖出去,那也够我们再置一间铺子的了!” 张旗闻言愣住,随后头一歪:“有道理!珈姐儿那死丫头,前番就哄走了一间铺子,因祸得福啊!那铺子要是在手上,也得分出一半给那俩混账东西,如今倒可以收回来,为我一人所有了!妙。实在是妙!” 何氏咬牙切齿:“那死丫头不但占着我们的宅子,占了我们的铺子,还在大街上跟我们作对,揭我们的短,指着我鼻子指桑骂槐! “如果不是她,老二老三怎么会拿这个当由头,说铺子盈利下跌是我们的锅? “她是什么外甥女?她就是个白眼狼!是个扫把星! “张家所有的霉运,都是她带来的! “这次我绝对不会饶了他们! “我要把他们赶出沙湾,我要把那个贱人卖掉,我要把她卖去万花楼接客,让她再也祸害不了我们!” 张旗也听得来气:“她吃了张家那么多年饭,到头来胳膊肘往外拐,竟跑到那刘喜玉的铺子里当学徒,跟那个寡妇搅和在一起! “她明知道咱们跟鸿泰号不对付,这不是在打我这个舅舅的脸吗? “既是如此,便是把事情做绝,那也是她咎由自取,怪不得我们!” 说到这里,他拂袖指着库房:“你即刻拿五百两银子,让管家送到贺府去,请贺大人务必从县令大人那边想办法,把当年父亲留在县衙里的那份赠与宅子铺子的文书,拿出来销毁! “等明天事情一办成,则立刻去潭州府联系万花楼的老鸨,这边厢你趁着那丫头出门的时候把她拿下,直接扭送到万花楼! “我去见大姐,她要是肯乖乖的交出宅子铺子,也省得我动粗。 “她要是不听从,那就休怪我罔顾手足之情!” 第43章 金光闪闪的男人呐! 翌日一大早,何氏先打发人拿银子去寻贺清,另一边瞅着陆珈出了门,照常去了鸿泰号后,便也马不停蹄就去了潭州。 她已经恨不能立刻把这死丫头送到万花楼了,上次请了人结果失了手,这次绝对不能再失败! 何氏这里刚出门,谢谊就立刻跟了前去。 却说沈轻舟离开谢家之后,就去了福星坊,果然遇到了张老三。 张老三心里很清楚,那位秦公子可是有着官户腰牌的,若是正经生意,那是轮不到自己的,多半是过不得明路的买卖,得找到自己这样的闲人。 可是他也不在乎!人家是京城来的贵人,有这样的来头,他张安还怕什么呢? 一番软磨硬泡,终于让秦公子松口,答应第二天在茶馆见面。 到了晌午,张老三就迫不及待地到了地方。 等张老三刚进门,马路对面盯着的何渠就转身告知了沈轻舟。 车厢里今日金光闪闪一片,沈轻舟把自己的衣裳穿起来了,头发也捯饬起来了。 为了实现对那位陆姑娘的承诺,他们公子怕是从前在夫子面前读书都没这么认真过。 嗐,男人呐! 沈轻舟带了他们两个,到了后厢房,拿骨扇挑了帘子。 张安才吃半杯茶,忽一瞬见竹帘掀开,随着光影漫入,一角织锦绣服也随着跨门的左脚飞进来,差点闪瞎了他的眼! “秦,秦公子!” 此前数次见面,这位公子都以普通商贾惯穿的绸衫相见,虽然掩不住他的气势,终究也还不算离谱。 可今日他是什么装扮? 从头到脚锦衣绣服,玉冠云履,更是腰缠玉佩,手执骨扇。那日的腰牌都明晃晃地挂在腰间,这样的气派,张安竟是连见都没见过! 从前也远远地见过潭州府内吉王府内的几位公子,那可是皇亲!是宗室王孙!那吃穿用度岂是凡人可比? 可是那几位尊贵的小爷跟眼前这位相比,又还似少了些什么! “来了。” 沈轻舟跨门时顺势瞄了他一眼。 骨扇微微一扬,跟随在身后的何渠唐钰便就退身离去。 俩人如同重影似的动作一致,站在了门两侧。 张安何曾见过这阵仗,一颗脑袋瓜转都快转不动了,哈着腰道了声是,抬头只见沈轻舟已泰然坐在上首,这才想起来自己也不该傻站着。 可屁股才刚贴着凳子,沈轻舟一句话又让他倏地站了起来。 “你分得了多少现银?” 张安愣了一下,才回过神来他问的是什么。 哪有人迎面就打听家产的? 但这话从眼前这位口中说出来,却让人不觉得突兀。 “现银加银票,一共一万八千八百余两。另有铺子两间,田产若干。” 张安说完之后就把腰板撑直了起来。 分了家之后还分了近两万两的银子,这样厚实的家当,也不是一般人能有的。 岂料对方扇子一停:“两万两都不到?” 张安失语。 据他所知,潭州知府明面上的年俸才八十两银子,他这还不够多么?…… 他沉住气试探:“不知在下该有多少才为合适?” 沈轻舟淡淡吐气:“朝廷今年大肆整顿水运,许多地方将有变迁,这你知道吧?” 张安心惊肉跳:“略有耳闻……” 整顿水运?他这买卖竟然还扯到了水运上?他难道干的是朝廷的买卖?! “三爷也是聪明人。通货门的船只泊出来了,小小沙湾怎么吃得下? “要么,就是转运到沿线其余码头,要么,就是扩建。” 沈轻舟慢慢地划拔着手上的茶,话语也缓慢。“一旦扩建,河堤修缮,兴建码头,乃至于沿途官驿等等,处处都要钱。 “户部一笔五十万两银子的款项即将拨下来,也不知道你听说没有?” 五,五十万两? 张老三脑袋里飞过一片白雾,他咽着唾液:“未,未曾听说!……” 这种至关要紧的消息,他一个闲人怎么会知道?! 沈轻舟接着往下道:“朝廷的差事,揽事的是上头,干活的却是下面人。要是没点甜头,谁愿意干? “我紧赶慢赶来到潭州,便是要抢在这笔银子到达之前寻几个可靠之人,一道发点小财。 “只可惜呆了快一个月,还差着两三股。 “前番我提醒了三爷一嘴,你二话不说就把铺子收了回来,这份雷厉风行,倒也颇让我刮目相看。” 他顿了一下,目光又落到了张老三脸上:“却又不料你才分得这么点银子。 “也罢。这事跟你没关系了,散了吧。” 他拿起扇子,作势起身。 张老三连忙将他按下:“不知入公子的股,需要多少银两?” 沈轻舟比出了五根手指头。 张老三愣住。 沈轻舟道:“我替你算过了,你便是把你的田产铺子全都卖了,也不过几千两银子,离五万还差得远。” “公子!秦公子!” 张老三疾步上前挡住他去路:“我只入两万两,莫非不成么?” 沈轻舟蓦地一声嗤笑:“你把我当什么人?我是没见过这点小钱的人? “入我这一股,到手的利润至少翻倍!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你既然没这个赚钱的本事,何苦强求?” 他沉下脸,袖子一拂便跨了门。 张老三随在他身后扑通跪了下来:“请公子看在相交一场的份上,还请提携则个!” 但人家竟头也不回的就走了。 张老三急得要冲出去,这时门帘子又开了,门外的何渠走进来:“三爷自重。 “我家公子这边所拉的几股都是有头有脸之人,凭何为你破例? “没有你这股,公子的事倒也不是办不成。 “但你要实在想入,为何不自行想办法?” 张老三六神无主,他能想出什么办法? 何渠叹气:“三爷糊涂。你一个人凑不出五万,拉两个人三个人,难道还凑不上五万? “凭你在沙湾的地位,两股三股不也是手到擒来? “远的不说,你不是还有两个亲哥哥吗? “这点门路都想不到,也真是活该你被你那大哥坑了这么多年呐!” 张老三被劈头盖脸训了这么一顿,情不自禁张大了嘴巴!…… 第44章 有钱不赚是傻子 张老二刚准备午歇,虚掩的房门又被人不由分说地推开了! 开门的声音还没停下,张老三气喘吁吁的声音就传了进来。 张泰连忙从榻上坐起,望着面前满头大汗的张安:“出什么事了?” “二哥!你借我三万两银子!”张安一上来就紧紧地抓住了他的手,“你现在就借给我!” 张泰愣住了,一张嘴就找他借三万两银子,当他开银号的么?“你闯什么祸了?” “我没闯祸!我是要做大买卖!” 张安说着就凑了上去,趴在他耳边把来龙去脉说出来。 张惊一听也惊了:“这事我怎么没听说?官府要扩建码头,也没传出来什么风声啊!你别被人骗了吧?” “骗不了!”张安拍着大腿,“我难道没长眼吗?他光是身上穿的衣裳就不是有钱能买得到的!挂的玉也是上好的货色!更别说那块腰牌! “从前吉王府办喜事的时候,朝廷里来过人,我在他们腰上见过!一模一样!” 张泰一听,神色也凝重了:“可到底牵扯到好几万两银子,你没问他什么来历吗?” 张安摇头:“人家难道是什么好糊弄的主?这干的本来就是私下的买卖,你不把银子摆在面上,人家怎么信你?他会跟你说实话? “不瞒你说,那秦公子年纪轻轻,却威仪甚重,一句话不合拍,就是翻脸不认人的主!” 张泰一听也有道理,可三万两银子算是他全部家当了,而且老三成日游手好闲,从来没做过什么买卖,这要是把银子放在他手上,心里总是有点不踏实啊! 张安见状:“要不这样,不算你借我的,算你我合起来入股。到时候赚的钱,咱们按成数分!” 张泰也有些动摇了。 兄弟一场,钱不借伤了和气,借了给他,能不能要回来?能要回来多少?他心里可没底。就是真的赚到了不少,他那大手大脚的,又还能存的几个呢? 与他合一股,也算是帮了他,全了兄弟情分。那姓秦的公子要真的是官府中人,那这就是个稳赚不赔的买卖,自己还能多得一笔! 有钱不赚是傻子啊! 可他一向慎重。况且他如今所有的现银也就只有三万两,这要是亏了,可就只剩底裤了。 他道:“咱们把大哥也给叫上,他跟官府的人有往来,消息也比咱们多,有没有这回事,他清楚。” 张安虽然不情愿弄得人尽皆知,但也知道老二不那么好说服,不让他落个心安,这事办不成。 便催着他赶紧起身,往老宅这边来。 张旗一听说他们俩来,二话不说让管家把门给扣上。 直到张旗说明他们不是来分账的,是有别的要紧事,管家这才敢把他们放进来。 即便如此,张旗也没好脸色。 好在老二深知他的脾气,没怎么多说,就把来龙去脉全都交代了。 张旗这一听,也惊讶起来:“还有这事?” “怎么,你也没听说过?” 这话张旗不好怎么回答。 因为这俩混账东西闹的,他最近都没跟贺家联络,之前好不容易得钦差接见,后来也没了下文。更别说他们兄弟三个分家闹得沸沸扬扬,贺家那边就算有消息,又怎么会想到告诉他? 但他又不能在这俩面前丢了面子。 “码头有变动的事,我当然知道,只不过朝廷有拨款下来,倒是还没听说。你们认识的这位秦公子,我竟然也没见过?” 张老三忙道:“人家微服私访,又不是真的来做粮食买卖的,你怎么会见过?” “那你什么时候让他跟我见见,是真是假,我试探试探他便知。” 从前谢老爷子为了两家儿女亲事,几次从京城往返潭州,在他们张家也住过许多日子。 那时候他与张老爷子之间天天谈论的便是京城的官场之事,张旗从旁也听得了许多。 这些年因为商会的掌舵人苏家也有人在京做官,他少不得也得在这方面留心些,到底是假冒行骗,还是真的有权有势,他还是能探得出来的。 张老二第一个赞同:“我正是这个意思。只要确定了对方的身份,若的确是来自京城的官户,那咱们倒是撞大运了!” 便催着张老三:“你快些去联络!就是我们都有意入股,要与这位秦公子当面了解一些情况。” …… 何渠把张老三的消息。送到沈轻舟面前时,沈轻舟也刚好收到京城里的回信。 “朝中情况怎么样了?” 沈轻舟把信折起来:“西北各地许多将领都递了折子入京,严家父子贪墨军饷,导致前几年边关将士无力应敌,事情已经得到了多方印证。 “皇上龙颜大怒。” “那这是好消息呀!”何渠一阵振奋,“严家最大的倚仗就是皇上,只要失去了皇上的信任,严家倒台指日可待!” “天真。”沈轻舟瞥他一眼,把信烧了。“他们盘踞在朝堂几十年,天底下哪个角落没有他们的人? “皇上虽有不满,也还不足以动他的根基。 “我与天下人,皆任重道远。” 前世他联合御史,边将,各方多管齐下,最终都把事情做到了那个地步,还是让严家逃了过去,眼下才掀起这么一点风波,谈何成功? “你去郭大人那边问问,米市商会那边的情况查的怎么样了?然后去把咱们订的船收拾干净,让张家那些人掌灯之后到船上来见。” …… 掌灯了。 江上渔火密密麻麻,大大小小的货船挨挨挤挤,阔气的程度,一条赛过一条。 张老三带着老大老二,乘坐着小船在各条大船之间穿梭,终于按照何渠留下的指引找到了目标中的这条船。 张旗抬头一望,只见这船并不太大,只有两层,但是从外面看去,装饰得金碧辉煌。这并不像是运货的船只,反倒像是权贵富贾们南巡的游船。 当下已不敢大意,定睛一瞧,张老三已经跟船上打过招呼,有人走下来了。 来的这人身高七尺,腰挎长剑,穿着极为合身的深色的袍服,腰上还挂着牌子。袍服上没有任何装饰,但是裁剪至为讲究。 到了跟前,这人朝他打量了两眼:“来者便是三爷的兄长,张旗张员外么?” 张旗忙道:“正是在下!” 这人让开路来:“我家公子已经等候多时,请上船。” 第45章 印信 看到引路的人都如此气势不凡,上了船的张旗更是不由自主地注意起了言行举止。 到了船上,只见一位年轻公子正背对着门口,低头点一炉香。 张旗还没来得及细细打量,那公子就已经转过身来了。 张旗匆忙间看了他一眼,然后道:“在下粮商张旗。经舍弟引荐,特来拜会秦公子。” 沈轻舟扫了他一眼,又看向了他身后的张老三。 张老三忙说道:“这是我亲大哥二哥,我不是筹不到五万两银子么,但我大哥二哥有,还请公子赏个脸。” 沈轻舟又淡淡地看向了张旗。 这就是那个畜生不如的东西。 张旗没想到这位秦公子如此不好接触,而自己在他面前竟然还不如老三有脸面,后背上便开始有些刺痒。 记起自己来意,便不废话:“昨日听舍弟说过之后,在下对公子手上这笔大买卖也深感兴趣,不知公子可否也关照关照在下?” 沈轻舟道:“你也想入?那我这里是五万两银子起步,一文钱都没得少。” “银子好说,只是在下可否看看公子手上的印信?” 巧得很,这次分完账之后,他手上刚好有差不多四万两银子,实在要五万的话,把存在银号里的那一万多两取出来,刚刚能凑够。 但问题是,这姓秦的他能证明自己真的有朝廷的买卖吗? “你们找上门来,还问我要印信?这是不信我呀。”沈轻舟直直看了过去,“既然不信,又巴巴的跑过来做什么?” 张老三一把扯住了张旗:“大哥你这是干什么?!” 张旗看到沈轻舟竟然一个字的多话都不曾说,当成一副懒得搭理他们的样子,顿时也心虚了。 缓下了口气说道:“秦公子误会,在下可不是不信公子,不过是我兄弟三人加起来入两股,这就是十万两了。朝廷赋税重,咱们做买卖的赚点钱也不容易,还请公子体谅则个。 “只要看到了公子的印信,我这里即刻回去取银子,绝无二话!” 沈轻舟沉着脸睨向张老三:“早知你如此不靠谱,我便绝无向你透露消息之理。 “如今我还没有怪你散播消息,你们到怀疑起我来了?把他们轰出去!” 张老三慌的不行:“秦公子恕罪,都怪我没跟家里说清楚!不如您再给我点时间,我到别处去筹措筹措!” 他这话一出来,张家另外两个齐手拉住了他。 沈轻舟看着他们拉扯,随后沉气:“也罢。你们既是存了疑心,自然再换一个人来也是得怀疑我。便是交了钱,按了手印,之后还是不会放心我。 “唐钰,把东西拿过来。” 门口的唐钰应声走进来,将手上一幅卷着的舆图交到了沈轻舟手上。 舆图被摊开来,张旗靠的最近,一眼就看到了图头上的“潭州府”三字,再一定睛往后看,他一双眼就情不自禁的瞪圆了! “这是,这是潭州府河道舆图!” 张旗的脸上,这下火辣辣的疼了起来。 这份舆图只有官府中才有,外人是不可能拿到的。 既然能出现在他的手里,那足以证明他是官府中人了!而且他能够拿到河道的舆图,也足以说明他有河运方面的门道! “把舆图送到张员外面前,让他验验真伪。”沈轻舟瞥着他,“你们可看仔细了,可别回头又说这舆图是我偷来的。” 郭翊手上这样的图还有一大把,他们若不信,他还可以拿出一堆来的。 陆珈给了他那块玉佩,当然比这个更有说服力,但手边就有能够利用的东西,为什么不用呢? 张旗额头上冷汗都出来了,扭头一看其余两个,同样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这幅舆图上面不但有潭州府的印信,还有朝廷的印信,真的不能再真了! 而如此重要的东西,自然会放置在最稳妥的地方,谁又能偷得到呢? “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还请公子恕罪!” 张旗袍子一提就跪了下去。 沈轻舟让唐钰把舆图收了起来。 “这么说来,我是可信的了?” “秦公子恕罪!” 兄弟三个都跪了下来。张老三道:“我这就回去取银子!一个时辰之内必定返回!” 沈轻舟一声冷笑:“倒也不必如此着急。你们走吧。” 说完他起身进了里屋。 张老三失声:“公子!……” 但门口的何渠他们已经开始催人了。 …… 兄弟三个下了船之后,张老三慌的六神无主。那秦公子临走之前那样的态度,分明就是不想再接他们的茬了! 他不由分说埋怨起张旗:“几个人能有他这样的排场?你亲眼看到了还不信,这下好了,人家的本事你看到了,可到嘴的肥鸭子也飞了!” 张老二也直摇头叹气。本来他也不信张老三能够撞上这样的大运,可先前这么一番下来,还有什么可怀疑的? 那姓秦的公子无论从哪点看,都是一等一的权贵中人,更别说他轻轻松松就拿出了官府才能拥有的河道舆图! 这总不能说他是特意提前准备的吧? 白白丢了个发大财的机会! 张旗心里又何尝不懊恼?但被他们俩齐齐埋怨,心里也不服气。 “他方才急急的催我们出来,八成是有猫腻。 “那舆图我方才已经记了个大概,你们俩先在这看着,我这就去找贺大人求证求证。 “要是实在无误,咱们再去求他,如此把钱交出去,心里也踏实!” …… 张旗马不停蹄的赶到了贺家,贺家刚刚熄灯,听他拍门拍的急,舍不得又披衣坐起。 看到张旗这般着急忙乎,同知大人的脸色也不好:“你们家近日四处闹腾,如何又跑到我这里来了?” 张旗一看他这副要撇清关系的样子,终于想起彼此就是利益关系,并非血脉相连利益与共之人,便将要和盘托出的话又塞了回去。 只问道:“我就是来跟大人打听个事,咱们潭州府衙的河道舆图,您手头可有备份?我有桩要紧的账目需要看一眼,核对核对。” 第46章 万花楼赚得多些? 贺清只是个县丞,这种东西怎么可能会放在他私人的手上? 他说道:“没有!” 张旗掏出来几张银票,不由分说塞到他手里。 贺清道:“你这是干什么?钦差还在沙湾呢!” 张旗遂把银票掖进了他的裤腰带里:“万请大人行个方便!” 贺清再三推迟不过,最后盛情难却。只得换了衣赏,又让张旗扮成他的家丁,往衙门里去。 作为县丞,夜里出入衙门,倒也不为难。 官府的舆图不能带回去,但各人手头还是有的。进了公事房,贺清抽出了一幅舆图。 张旗连忙展开,这一看,后背上的汗又冒出来了。这图纸竟与先前那秦公子拿出来的一模一样! 就连盖戳印的位置都一样! 印信上面的字体也是一样! 张旗冷汗涔涔。 他到底错过了什么?! 出了衙门之后,他一时不知该回府,还是该往码头去。 就在踌躇之时,一个人飞快从远处冲了过来,看清楚他之后即匆忙禀报道:“老爷!不好了,鸿泰号的刘大当家,刚刚也悄悄的上了那位秦公子的船!” “什么?!” 张旗仿佛挨了一记。“她去干什么?!” “还能去干什么?二爷三爷都急得不行了,他们亲眼看见刘大当家上的船,并且也是先前那位扈从引他们上去的! “并且,二爷还看到秦公子都迎到了门口!” 刘喜玉竟然也得知消息了。 同行也来了,这就更不可能有假了! 张家沦落到落到今日这地步,她刘喜玉也是功不可没啊! 这个便宜怎么能让她占上? 张旗迈开两条腿,就往码头上奔去。 但他到底来迟了一步。 先前金碧辉煌的大船此刻黑灯瞎火一片,只有船头船尾还亮着两盏灯。 “你怎么才来?!” 老二老三气喘吁吁的赶上来。“人家刘喜玉已经走了!秦公子亲自送她到船头!” 张旗心往下一沉:“被她捷足先登了?” “不是也差不多了!刚才我清清楚楚听到刘喜玉临走的时候说,明日将准时带银票过来相见!” 张旗更加心慌了。 “还没付银子?只要还没付钱,那就来得及! “老三,你在这守着船! “老二,你随我回去筹银子! “天亮后我们带着银票赶来之前,老三你哪里也不许去!谁上了船你都给记下来!” 他决不能让刘喜玉抢了先! …… 刘喜玉回到鸿泰号,早就在这里等着的陆珈闻讯迎了出来。 “大当家的辛苦了!多谢大当家相助!” 刘喜玉摆手:“没想到你这次玩这么大,把张家三兄弟全都囊括进来了。还有你请来的那位秦公子什么来头?我看着不像一般人。” “的确不是一般人。”陆珈给他递着茶,“人家原来也是富家公子,家道中落了。” 说完她往外瞅了一眼:“我得回去了,回头还请大当家的继续把戏唱完。” 刘喜玉喝着茶,摆手打发她回去。 李常和谢谊早就在沿途照看着,自然不会让张家人有撞见陆珈的机会。 悄无声息地进了家门,灯下刚坐下来,谢谊就迫不及待的进来了。 “我今日跟着何氏到了潭州,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陆珈眼睛瞥过去,谢谊立刻往下道:“她让人把万花楼的老鸨给找出来了!” 陆珈刚送入喉的茶水停在了喉咙间。 “老鸨?她不想跟张旗过了?万花楼赚的多些?” 谢谊被她噎了下。 陆珈不瞎说了:“他们说什么了?” “听不见呀!”谢谊摇头甩脑,“她们俩是在茶馆的包间里碰的面,不知道说的什么,反正何氏出来的时候得意洋洋的!” 还洋洋得意! 商人虽然地位不高,但也不属三教九流。再说张家还打算跟贺家攀亲呢,他们怎么会跟万花楼那样地方的人接触? 陆珈立刻道:“这毒妇恐怕没安什么好心,这几日你帮我盯紧了她,看她到底想搞什么名堂!” 就凭之前何氏打算把她卖给李二,又敢花钱请人在半路堵她,还有什么事干不出来? 眼看着秦舟那边很是上道了,陆珈怎么可能容许他们出夭蛾子? …… 何氏盼了一日,好不容易把张旗盼回家,还没说自己的事呢,就听他说这位秦公子竟然的确有来头,连贺清都不能拥有的河道舆图,那秦公子随手就拿了出来,何氏顿时也震惊的说不出话来了! 再听到刘喜玉竟然有可能捷足先登,她又从震惊中跳了起来! “她怎么也去了? “这么好的机会,怎么能让她得手?! “绝对不能让她占了这便宜!” “我这不就是赶紧回来筹银子嘛!你赶紧盘盘我们手上所有的现银能有多少?” 何氏立刻喊上管家去开库房。 等把装银票和现银的箱子全都抬过来,三个人埋头数了几遍,就有这么巧,五万两刚好还差那么两三千! 但这完全不是问题。 他们还有铺子和田产。 如今土地兼并严重,大量的良田都落入了大户手中,张家行商为主,手上田产不多,但是当出去顶个三四千两银子还是够的。 一想到这是祖上传下来的家产,张旗难免有些心疼,也不知道这么做值不值。 何氏一语将他骂醒:“过了这村就没这个店,官府的买卖不好做吗?官家的银子不牢靠吗?你还盯着这点小钱!没看到人家刘喜玉都大半夜地往上扑?” 天下人都知道,如今只要你有本事,那朝廷的钱最可靠。 但凡挂着官府的名头,多少人在背后等着捞油水。这种跟着上头赚大钱的好事儿,他们平素求都求不到,如今都掉到饭碗里了,他竟然还舍不得那点破地? 张旗听得心潮澎湃,再无疑义,立刻让管家拿着地契去当铺。 何氏坐下来,又恨恨地道:“贺大人那边上晌已经回过话了,回头他就会把谢家的宅子铺子的文书拿给我! “万花楼那边我也去说好了,明日就动手,只要那死丫头她进了万花楼的门,我就把那俩母子也赶出沙湾! “到时谢家所有的宅子铺子就全都是我们的了! “什么提携之恩,什么老爷子给女儿女婿的体己,统统见鬼去吧!” 第47章 公子,陆姑娘来不了了! 沈轻舟对着朝阳伸了个懒腰,何渠就来告知张家三兄弟早早地就在船下等待,沈轻舟也不理会,直到又入了夜,他这才上了马车。 “你们怎么又来了?” 他皱眉望着张旗。 张旗带着老二老三在船下足足等了一日,只等的心肝都碎了。望眼欲穿之时终于看到秦公子出现,一起身险些都晕了过去! “小的昨夜莽撞,得罪了公子,回去后懊悔的一夜都没睡着。今日一早,便与舍弟带起了银两,特地来拜见公子!” 说罢他让老二老三抬着两只箱子,跟在沈轻舟后头上了船舱。 箱子打开,露出了满满当当的银票和银锭。 沈轻舟缓步走上去,捞起一把大小不等的银票看了看,又抓了一把碎银子:“多少?” 张旗跨步上前:“两股的数目,整整十万两!” 沈轻舟把手收回来:“看来你们也不容易啊,这都只差没把铜板往上凑了。” 张旗汗颜:“实不相瞒,为了凑齐这笔数,还抵押了一点家当。所以还请公子万万给个机会!” “这就让我为难了。”沈轻舟挥开了扇子,“你们几次三番纠缠,我这边已经有人入股。” 他话音落下,门外就传来了何渠的声音:“公子,鸿泰号的刘大当家来了。” 沈轻舟看了一眼门口:“请进。” 就只见门口帘子一掀,刘喜玉带着几个人抬着箱子,大步走了进来! 张家三兄弟脸色都变了。 “秦公子!”张老三冲上前,“事情该讲究个先来后到,明明是咱们先认识!怎么能半路让别人插了足?” 沈轻舟摇着扇子还没说话,那边厢刘喜玉就竖起了眉毛:“张老三,你这话是怎么说的? “昨天夜里我和秦公子明明都已经拍过板,约好今日就来交银子立契书,你又是什么时候插进来的?” 张老三咬牙:“早在多日之前,我就已经跟秦公子有过口头约定,昨夜我也在你们前头上的船,就连今日我们也是比你先一步拿着钱到来,这事轮不到你!” 刘喜玉连声冷哼,转头指向张旗:“上次你们已经把贺家的买卖从我手中抢走,这回又要横插一杠子,就冲着我来是吧? “行! “——秦公子,我愿意再加一万两一股!” 沈轻舟看向张旗:“刘大当家何必如此相逼,张家最近才分了铺子,张员外手上恐怕也是紧张,哪里拿得出钱来跟你拼?” 刘喜玉哼道:“没钱出来做什么买卖?” 张家三兄弟瞬间让她给激怒了! 张旗沉声:“既然秦公子说过,五万两一股,一文钱都不能少,那自然也没有加码的道理! “就请公子说句公道话,这买卖到底论不论先后?” 沈轻舟看了看他们双方:“要论先后,那的确是张家在先。 “但刘大当家加码一万两银子,足见她的诚意,我若以五千两的原价给你们,对她不公平。 “要不张员外你们也各加一万两呢,到时有了盈利,我按成数加分给你们便是。 “你们双方意下如何?” 张家三兄弟讷然无语。 刘喜玉道:“公子行事公正,我也没什么话好说。张旗,你答应不答应?” 张旗咬牙:“秦公子,不是我们不肯出这笔银子,实在是我们已经……” 没说出来的话已经很明白了。 拿不出来! 刘喜玉讽道:“加一万两而已,你们该不会连这都没有吧?如是这般,那秦公子,我倒要劝您三思了。 “张家号称买卖做的大,是沙湾有名有号的大户,家底子却薄成这样,公子难道不怕他们倾尽家财地投股,其中有诈么? “您可别回头被他们坑了!” 张旗气得冒烟。 他知道自上回过后刘喜玉便跟他们成了死对头,但这明目张胆地嘲讽,不是太打脸了么? “秦公子!这一万两,我们加!” 刘喜玉道:“张旗,你可别打肿脸充胖子,别回头家底都掏空了,你的娘们跟你寻死觅活的!” 天哪! 她竟然还暗讽自己惧内?! 张旗咬牙看向老二:“你们俩,这就回去找柜上把铺子全都抵押给当铺!我就不信,七间铺子还抵不出两万两来!” 七间铺子当然不止两万两,但架不住他要得急呀!价钱肯定是要打折扣。 但好在铺子还没分出去,账目地契还都在他手上,这事他可以说了算! 沈轻舟道:“张员外这又是何苦?若是要典当,刘大当家的银子都抬过来了,你们何不干脆把铺子抵押给她? “当着我在这儿,我还能替你讨个公道价。” 刘喜玉道:“秦公子!我这银子可是拿来入股的,再说我跟他们张家势不两立……” “刘大当家,给我个面子,张员外也不容易。买卖不成仁义在,下回,我定然多加关照你。” 刘喜玉叹气。 沈轻舟看向张旗:“张员外,刘大当家我都帮你打好招呼了,天色也不早了,你赶紧吧!” 张旗嘴巴张了张,发现自己都没有插嘴的份,事情就让他们两个这么定下来了! 他娘的他还没道理反对,人家财神爷苦口婆心给他讨来了机会,他要是反对,那不是驳人家的脸面? 铺子地契房契送来的时候,张旗望着它们,心里还揣着懵然。 事情怎么走到这地步的? 怎么银子,田产,铺子,一样样都从他手里流走了? 他好像知道,又好像不知道。 “公子,整整一十二万两,齐活。” 何渠他们几个点完数之后禀报的声音把张旗拉回神。 他咽了口唾沫。再次恋恋不舍的看着那一堆的银两和地契房契,心下好像有刀子在割。 沈轻舟看了眼账目,再看了眼神不守舍的张旗,递了一张落款为秦舟的文书过去:“张员外画个押,你我各留一份,也好放心。” 至此,陆老板交代下来的差事圆满完成。 沈轻舟虽仍觉不过瘾,但雇主的意思也不敢不遵。 “公子!” 沈轻舟话音刚落,刚抬了银子下去的何渠就快步来了,都不等他批准,就凑上来附耳压声:“陆姑娘来不了了!她那边……” 何渠一口气说完,沈轻舟投向张旗的目光,就眼见着放出寒光来了。 第48章 该死之人 陆珈对沈轻舟这边的进展,自然了如指掌。但让她感到奇怪的是,张家三兄弟在船下等了一天,何氏却也在家中呆了一天。 一个被窝睡不出两种人,张旗两口子在贪财图利的事上向来态度一致,关系到他们全家命运的事情,何氏竟然没跟着去掺和掺和,这不对劲。 再让李常谢谊各自去打听了一轮,原来何氏昨日除了去潭州府,还打发人去了贺家。 结合何氏见老鸨的事儿,这就很不对劲了。 何氏现在最恨的人有谁? 无非是刘喜玉和她陆珈。 比起泼辣而且又势均力敌的刘喜玉,很明显陆珈更容易拿捏。 而且对何氏来说,手上有宅子有铺子的谢家显然更让她寝食难安啊! 那么谢家三个人里找谁下手更合适? 秋娘年纪大了。谢谊是个小子,搞他不容易。陆珈一个弱女子就好对付得多了。何况搅和了他们想把陆珈祸害给李二,又当众让何氏出丑,这些全都是陆珈干的! 更关键的是,陆珈是个黄花大闺女啊! 何氏想把她弄到万花楼才更合理啊! 察觉到了这一点,陆珈即刻让盯着码头这边的谢谊回来,交了给他几串钱,让他多找几个平日相熟的伙计,盯住何氏。 天黑之后,陆珈正拿捏着前往与沈轻舟会合的时间,秋娘快步进来了:“我们铺子那边一面侧墙突然被人捅了个洞,正好是仓房位置,租户派来伙计,让咱们即可过去商量着处理呢!” 租户只租半年,且也只剩三个月到期了,修墙的费用自然得商量着处理。 陆珈二话不说起身。 跨出门槛她突然止步:“好好的墙,怎么会坏?” 秋娘闻言也道:“没错!这是闹什么古怪?” 陆珈立刻把盯着隔壁的谢谊喊回来:“张家什么情况?何氏在做什么?” 谢谊道:“张旗还没回来。但奇怪的是,何氏方才已经熄灯了。” 这就对了! 对他们来说这么要紧的事情,何氏怎么可能睡得着呢? “先前请的那几个人呢?带上他们,跟在我与母亲身后一点,别让人察觉。等我喊你们,再出来。” 说完她就从柴房里拿了把柴刀,别在腰中间,拿了件褙子挡着,招呼秋娘出门。 秋娘顿时道:“你要做什么?” 陆珈一声冷笑:“等会你就知道了。” 秋娘虽然还想不到何氏会想出如此下流无耻之毒计,但也知道没好事,遂同出门。 谢谊等她们前脚出门,后脚也跟上。恰巧另一边李常来告知张旗正让人来家取铺子地契,让陆珈赶紧去。 谢谊便让他回头转告秦舟,陆珈这边已去不成,并把来龙去脉给说了。 沈轻舟已经很久没见过如此该死之人。 自从被陆珈逮着追问过来历,他就已经打定主意,替她办完这件事就全身而退。 事情办完了,就差她过来交接了,结果他张家居然要把她给卖了? 他看着堂下的张旗,张旗也在看着他。 不知道为什么,这年轻公子方才一瞬间的凝目,竟让人毛骨悚然。 “秦公子,可是出了何事?” “也没什么大事。”沈轻舟坐了下,然后侧首看了眼何渠。待何渠把脑袋凑过了,他也交代了几句话。 张旗担心极了,看着转到屏风里头去的何渠,他又把目光调回沈轻舟脸上。 这该不会有什么变故吧? “方才接到个消息,”沈轻舟的声音依然平稳,“有人走露了风声,如今另有人想截咱们的胡。” 张家三兄弟都提起了一颗心!刘喜玉也看向了上方。 “这是谁干的?肯定不是我!”张旗连忙辩白。 沈轻舟道:“刘大当家,我有几句话想跟张员外说,我且让人送你下船。” “公子客气。” 刘喜玉应声退场。 沈轻舟望着张旗:“我问你几句话,你老实答我。” 张旗打了个哆嗦:“公子但问便是!” “你们沙湾米市有个商会,掌舵的是苏家。这苏家近年在码头上,可干过些什么?”沈轻舟睨眼,“我要听有用的。明白吗?” 张旗听到苏家时即松了一大口气。原来是苏家也听得了消息么?再听得后半句,他心又提了起来。 苏家干的事儿可多了,该拣哪里说呢?这秦公子要听有用的,那肯定就是要害。 但苏家可是本地一等一的大户,各家米铺前途如何基本上都由他们家说了算,这要是得罪了他…… 他回头看了看两个弟弟,只见他们也都一脸凝重之色,并不像方才那般催促着自己了。 苏家有人在朝为京官,而且去年还升了六部郎中,这小小沙湾,多少年才出个京官?多少代才出个六部四品? 得罪了苏家,那张家全部都被摁死都有可能! “一个小小四品官,就让你怕成这样?”沈轻舟挑高尾音,拿出块玉在桌面上,手指轻叩着桌面,“见过这样的玉么?” 张旗岂能没见过玉? 这一看只觉这玉质地不错,再一看,这雕纹也不错。此外也很寻常。 直到他看到了同时摆在了旁侧的一张玉佩的拓印,以及拓印上的字迹,当下便如同被谁踹了一脚,膝盖一弯,扑通就跪到了地上! 这玉他不认得,可它看上去长得跟这拓印一模一样,而且这字他也是认得的呀! “凡见此玉,如见京城陆氏。一应上报者,定有重酬”。 京城陆氏。 除了礼部尚书陆家,其余还有谁敢这么称呼? 小老百姓哪里搞不清楚朝中那些大官,可是姓陆的尚书,他就是再白痴也知道! 南来北往的商船那么多,这位陆大人,他是耳朵都快听出茧来了! 那可是当朝首辅严阁老的心腹,还是他的义女婿! 这张拓印是当初县令大人从潭州府拿到之后,为了尽快找到它,而找了他们这些大商户到县衙看过的。 县令大人没透露太多,但也告诉了他们,凡是带着这样玉的人,都是陆家的人。 张旗冷汗涔涔,脸上早就被冲退了颜色,双手也抽成了鸡爪,他再次抬头看着沈轻舟,几度要晕过去。 难怪这公子这么大的气派,原来他是陆家人! 谁能惹得起陆家? 再来三个苏家,也比不上陆家! 第49章 谁没拼过命? 张旗再也没有推托的道理了,咽了口唾沫之后,张嘴就道:“苏家当家人苏明辛,为了哄抬粮价,前年把码头一户粮行两夫妻给诬陷下狱了,至今还在牢狱里呆着! “全码头所有入了商会的粮行,按铺子算,每间每年要交一百两至五百两不等的税,苏家抽成一半,说是要用来向上打点。 “此外苏明辛的弟弟去年逼良为娼,对方不从,他就把人杀了,县衙也管不了……” “苏家向上打点,打点的是谁?” “这个,这个不清楚,但每年冬天,他们家都有人北上入京。” “确定是入京?” “确定。因为他们走水路,每次还要带些货上去,故而随行的人都不少。好些船工都是临时雇的,平日也曾听他们说过,确是从积水潭下的船。但下船之后的事,他们就不知道了。” 沈轻舟目光深凝。 张旗看了眼从屏风后走出来的何渠,在地下磕头:“小的就知道这么多,还请公子明鉴!” 沈轻舟扫了眼他,从何渠手里接过了文书:“按个手印,你走吧。” 张旗定眼一瞧,只见正是先前他们约定入股的文书,顿时放心,拇指食指都按了印泥,就要印上去。 窗外忽然来风,噗一下把烛灭了。 眼前刹那间漆黑如墨,张旗顿住,只听黑暗里沈轻舟道:“怎么搞的?把灯点起来!” 船舱里复亮,沈轻舟又敲了敲桌子:“摁吧。” 自打确认了这是陆家的人,张旗再不敢有半点别样心思。 当下也来不及思索先前摁下去的手印去了哪儿,右手就不听使唤地又摁了一遍。 “送送张员外。” 沈轻舟将一式两份的文书递予他一份,而后朝门下扬首示意。 等张家三兄弟一道哆嗦地下了船,沈轻舟又从文书底下拿出了另一页盖着两个鲜红指印的纸,站起身来:“送去给郭翊。告诉他,明日就我要看到成效。若有一个漏网之鱼,让他看着办!” 说完他扯下身上的袍子,另取了件衣裳穿上,已等不及走阶梯,噗地吹灭灯后,便从船窗里跃了出去。 …… 陆珈与秋娘前往铺子里。 时值夜半,码头外还有不少车马喧嚣之声,熙春街里却要么是深宅大院,要么是翌日要赶早劳作的百姓,早已是黑灯瞎火一片。 平时一个人没少在这条街走过夜路,今夜秋娘却从踏出家门就紧抓住了陆珈的手。 “别怕。”陆珈给了她一个眼神,然后大步往前走。 走出一半,前边就有了动静,刚停步,几个人从墙头跳下,照着陆珈就冲了上来! 陆珈可是曾经闯过刀剑阵的人,她能怕这个?更别说她早有防备。 几个人狞笑着走进她的刹那,她旋即拖住秋娘的手腕,背抵住了墙壁:“你们是什么人?” “我们?我们是来带小娘子你去享福的人!” 当头的一人说毕,其余几个人立刻跟着桀桀邪笑起来! 而就在他们仰头的当口,陆珈也看清楚了人数,他们一共六个,谢谊早做好了准备,请了八个人,足够了! 陆珈蓦的抽出了柴刀,二话不说,朝着他们的脖子砍过去! 最前面的一人肩膀之上不偏不齐挨了一刀,其余几个人被这突来的状况给吓懵了!此时哪里还笑得出来? 而陆珈并没有给他们机会,一念趁着他们没有回过神来,举着柴刀再次砍过去,一面高喊道:“谊哥儿出来!” 就见她一声令下,早就在身后暗处憋了满肚子气的谢谊暴喝一声,顿时率着八个人冲过来了! 经过陆珈这么一乍呼,已经把对方气势给压下了一截,谢谊他们冲上来之后,形势进一步大变,他们当先就拿住了已经受伤的那个。 随后谢谊也拔出了一把斧头,和陆珈一道照着那些人便砍过去。 何氏一个妇道人家,要对付的又是陆珈这样的弱女子,自然不可能再花大价钱去找专门的江湖人,于是在人数相差的情况下,很快就分出了高低。 姐弟俩这么发疯,把个秋娘也给愣住了! 谢谊是个男孩,有些血性是应该的,她可没想到自己这闺女打起架来也这么不要命!这柴刀抡的呼呼的,哪像平日捉针线的手?! 顿时被他们感染,一身热血也沸腾起来,扭头看到地上有砖头,举在手上也冲了过去,照着当中一人就开起了瓢! 一场混战过后,对方六个人已经趴下了三个,剩下三个人已经抱着脑袋不敢动了。 陆珈踩住地下一个人的后背:“拿个麻袋过来,把它套上!” 而后她又弯腰揪起抱着脑袋的一个,雪亮的柴刀架在他头顶:“何氏那个毒妇在哪里?!” 这人吓得胆都破了:“我们也不知她在何处,她只交代我们,得手了就让我们把你押到码头上,然后送消息去张家!她就会赶往潭州与我们会合!” “他走水路还是走陆路?” “走陆路!因为那个更快!” 谢谊道:“怎么办?逮不到她了!” 陆珈咬牙:“押他去张家报讯!其余人,随着我押他们去码头!等事情办完,我有重金相酬!” 秋娘听到这里也终于听明白了,愤怒使得这个母亲喉咙都破了:“原来是何氏这个畜生!是张家这帮畜生!我要去跟他们拼了!” 陆珈拉住她,阴寒着脸把刀插回腰间:“母亲何必着急?沙湾走水路到潭州正好顺风,此去要不了一两个时辰,再看看情况再做打算又如何?” …… 何氏早早地熄了灯,为的就是回头人来人往的,不让谢家这边起疑。 坐立不安的等了半宿,还没等到派出去的人回讯,到先等会了,满头大汗的张旗。 何氏吓了一跳,连忙递帕子给他:“这是怎么了?怎么跟见了鬼似的,连血色都没了?” 张旗浑身还是抖的:“你知道那位秦公子是谁吗?” 何氏愣住:“谁呀?” “他是陆家的人!是朝中礼部尚书陆府的人!” 何氏也是帮着家里开铺子的,怎么可能会没听说过朝中这些大户? 听到礼部尚书几个字,她下巴都快惊到地上了! 第50章 哪来的陆姑娘?! “竟然是陆家?!” 南来北往的商户们都说,礼部尚书陆阶,因为文采出众,是皇帝跟前的大红人! 朝中除去平分秋色的严家和沈家之外,就属陆家有权有势了! 找他们做买卖的竟然是陆家的人! 天啊! 张家祖坟上到底冒了什么青烟,竟然被这样的大贵人给找上门来了? 从今往后他们张家可不就是掉进荣华富贵窝里了吗?! 何氏激动起来:“难怪刘喜玉往上扑,这么大的靠山谁不想要啊,幸亏我把你给劝过去了,被咱们拿下来了! “这以后傍上了尚书府,咱们张家就能随便在沙湾,不,连潭州都能够横着走了! “这样的贵人,就是手指头里随随便便漏下来点儿,也够我们吃上一辈子了! “日后别说跟贺家结亲,咱们就是和县令大人,跟苏家,抑或适合潭州府衙的大人们结亲,那不也是说句话的事儿吗?!” 何氏兴奋地喋喋不休,做着她的春秋大梦,张旗回想着跟沈轻舟接触的前后始末,却还频冒冷汗。 这样的天潢贵胄却关照他这样的小商人,也不知道是福是祸。 夫妻俩一个狂喜一个不安,正在这时,门外有家丁进来了:“禀大娘子,咱们请来的那几个人有消息回来了!” 何氏正等着这个呢! 一个箭步冲到了门口:“怎么样?得手了吗?” “得手了,得手了,人已经套了麻袋!来人说,另外几个人已经按大娘子的嘱咐,把人送到码头上去了。” “好!” 何氏眼中发出了贼亮的光,她猛地一拍桌子:“让他们坐船到潭州府去!我昨日已经跟城门下的老爷们打好了招呼,报我的名字,他们会开门的! “另外马上给我备车,我要赶在他们前头进城!” 张旗道:“让他们去办就是了,你何必亲自去?” “那贱人狡猾的很,上次就已经让她逃脱,这次我一定要亲手把她交到老鸨手上不可!” 何氏咬牙切齿,袖子一甩就走出了门槛。 本来她还只打算把人交到老鸨手上,货银两讫即可,如今张家已经傍上了京城来的大贵人,她就更加没有顾忌了! 何氏这里刚带着人出门,已经在门外盯着的谢谊就立刻押着报讯的那人赶到码头上告知了陆珈。 陆珈下令:“登船,去潭州!” 她本来打算哄骗何氏出来,半路把何氏给拿下, 沙湾码头到通货门码头不过几十里路,又是上游到下游,此时刚刚入夏,南风吹来,顺风顺水,不到两个时辰,船只已经抵达了目的地。 何氏比他们先行一步,已经进了城,并且到达了万花楼附近。 老鸨很快出来了,还带着好些个龟奴。 双方僻静的巷子里碰了头,何氏先问:“人准备好了?” “大娘子就放心吧!两个人呢,牢靠的很!” 老鸨拍起了胸脯。 何氏喝了口茶,打发人出问去催问人到哪儿了? 人刚出门,声音就在外头响起来了:“人已经来了!” 何氏大喜,连忙招呼老鸨出门。 到了门外一看,四处黑乎乎的,哪里有人? 忽又听得身后传来老鸨的惊叫,猛地转身,却是也没看到人来! 刚才那一大帮龟奴,竟不知道去哪儿了! “王贵!刘福!” 她左右环顾,自己带来的人竟然也不见了! 她心里开始发慌,掉头想往屋里走,可是才走了两步就走不动了,就在她的前方,突然多出来一个人! 他脸带面具,悄无声息地就出现了,简直像鬼魅一样! 何氏害怕地向后退,一张嘴颤不成声:“你,你是谁?” 他话音还没落下,旁边又来了两个高大威猛的蒙面人,抓着她胳膊就拎了起来! 何氏尖叫着,可是在这烟花柳巷之地,有女人的尖叫声不是太正常了吗? 任她喊破了喉咙,也没有一个人往这里走进来。 在尖叫声中,两个蒙面人拎着他走出了巷口,又来到了一座院子的后院,她抬头一望,楼上莺歌燕舞,竟然正是万花楼的后院! 何氏吓得脸色都白了! 但这两个人压根就没停步,直接拎着她就跃上了二楼。 走廊尽头的屋子灯火通明,老鸨和先前那帮龟奴全都被反绑住双手堵住了嘴,跪在地上。 此外还有两个肥得流油的男人,正颤抖着双腿站在旁侧。 何氏被扔进屋里,然后老鸨嘴里的帕子被扯开,那戴面具的问道:“说,谢姑娘到来之后,你们打算怎么办?” “若敢隐瞒一个字,便斩一根手指头。十根不够斩,就脚趾头上。要是还不够,就断手断脚。” 他抬手抚着桌上的一只茶杯,也不知怎么的,那好好的杯子,说话间就碎了。 老鸨肝胆俱裂,慌不迭地说起来:“她她她,她让奴家准备两个下得了狠手的客官,今天夜里就把,把那位姑娘收了!奴家,奴家不知道她是什么人,听说姿色甚好,没有父母了,这才答应收的!” 老鸨不停的在地下磕起头来。 何氏大汗淋漓。她想不出来为什么还有这样的人给陆珈出头? 还没等她有功夫往下想,面具人又望着两个嫖客:“谢姑娘是来不了。这位张大娘子就赏给你。” 嫖客大惊。忙不得磕头。别说他们不敢再造次,就算能,这又哪里下得去手? 何氏凄惶大叫:“我可是在京城有人的!你敢动我,仔细我让你横尸街头!” 面具人一把抓起她的头发:“你京城有谁?” 何氏魂灰魄散,疼痛难忍,瘫软得说不出话来。 “让他们画押!” 面具人发话,其中一个蒙面人便拿出了几张写满了字的纸,抓起合适双手粘上印泥,啪啪几下几张纸全按了个遍。 沈轻舟验收完毕,拔出了靴筒里的刀子,照着何氏脖子正要下手,蒙着面的何渠从门外又走了进来。 “公子,陆姑娘来了。” 何氏本已吓得魂飞魄散,听到这声“陆”姑娘,又是一愣,陆姑娘?哪来的陆姑娘?! 面具人看了眼门外,迅速把文书掖进怀里:“把他们三个留给陆姑娘,其余人都带出来,全部绑上,送去潭州府。” 三个蒙面人把老鸨和龟奴们都带了出来,屋里就传来了何氏愤怒不堪拍打着房门的尖叫声。 站在栏杆上已经可以看到楼下走来的一行人了。 沈轻舟摘掉面具塞给何渠,飞快收好刀子,下了楼梯,转弯处刚好与大步冲上来的陆珈撞了个满怀。 陆珈张大嘴:“秦舟?” 第51章 你嘴里的贵人是她爹 陆珈早前提出建立雇佣关系,这正中沈轻舟下怀。 收了她的银子,替她办事就不必再找额外理由,所以一路下来别无二话。 但很显然跑来万花楼并不在雇佣他的范围内。 沈轻舟也没想到这女人原来小小年纪就已经这么癫,银子落在她手里,她用来请打手,还提着柴刀就上阵,一路追着何氏到了潭州来!当然,他更没想到她会来这么快,直接把他堵在了窑子的后门楼梯上。 “好巧。” 他拂了拂袖子。 “确实巧。”陆珈上上下下的打量他,又下意识看向楼上美丽的姑娘们:“我以为你这个时候还在沙湾帮我藏银子。” 沈轻舟默叹。“别看了,何氏在楼上。” 陆珈嘿嘿一笑,提刀上楼。 先前李常来报讯,谢谊又告诉他陆珈这边出事,在来潭州的路上陆珈已知道。虽然没想到沈轻舟职业操守竟然如此之高,帮她骗完了张旗又主动帮她抓何氏,可是此时此刻他出现在这里,也知道肯定不会是为了来找姑娘。 沈轻舟转身望着杀气腾腾的她,喊了声“喂”。 陆珈便又拎着刀停下来。 沈轻舟道:“还要帮忙吗?” 陆珈道:“不用了!” 杀鸡焉用牛刀。 报仇虐渣的事儿,她自己能够亲手上的,从来不假手于人! 走了两步她倒回来点儿:“对了,我那块玉在身上吗?” 沈轻舟掏了给她。 陆珈把玉收好:“你等我会儿。” 说完噔噔噔上了楼梯。 秋娘跟沈轻舟点头打了声招呼,连忙也跟了上去。 谢谊和李常走过他身边:“秦大哥,我们也相信你不是那种人!” 说完也蹭蹭的上去了。 沈轻舟收回目光。 那种人? 哪种人? …… 秦舟离开码头之后奔赴潭州,时间也来得及。 只是不知道他怎么进的城门? 陆珈三两下到了楼上最角落的房门口,老远就听到何氏在屋里头怒吼尖叫了。 陆珈招呼谢谊劈开门,只见屋里两个肥壮如猪的男人袖手傻着着,何氏站在门下,面目都扭曲了。 门被打开,他们都吓了一大跳。 何氏被吓的更狠:“珈姐儿?是你,真的是你!真的是你坑了我!” 真有趣! 死到临头了,还要倒打一耙呢! 陆珈冷笑着走近:“谊哥儿,你们把他们两个带出去!” 谢谊咬牙切齿的瞪着何氏,带着人把屋里清场了。 秋娘再也忍不住,扑上去揪住何氏的头发就厮打起来:“你这个畜生!你这个禽兽!她喊了你们那么多年的舅舅舅母,你们就是这样对她!” 秋娘掐住了她的脖子,下了狠劲。 何氏很快翻白眼了。 死亡离她那么近,她憋住吃奶的力气大喊道:“张秋娘!我有京城陆家为后台,你们若敢伤我,我定让你们死无葬身之地!” 秋娘闻言松手。 “陆家?” 只有陆珈听明白了。她实在忍不住,咯咯笑起来:“你在哪里找到的京城陆家?” 何氏手指头指到了她的鼻子上:“你给我听好了!我们最近接了一桩大买卖,是京城来的,只要你动了我,你们这辈子就等着死在牢狱里吧!” 何氏快气疯了都! 她不明白,苦心谋划了一切,做好了万全准备,为什么还是泡汤了? 陆珈是怎么逃脱的?那么多人拿捏不住她吗? 她怎么会在这里?难道先前给她报讯的那些人都被买通了吗? 还有先前那个面具人,也是她找来的? 她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能耐?他怎么会雇到这么厉害的帮手? 这个贱人,果然狡猾至极! 陆珈冷笑:“你说的大买卖,是不是朝廷拨下来的五十万两银子?找你们的人,拿着陆家的玉佩?” 何氏瞬间顿住:“你怎么知道?!” 陆珈拿出那块玉来:“我也有一块,你说巧不巧?” 何氏没有见过陆家的玉,但此时她也反应过来了,张旗和秦公子那桩买卖是极其私密之事,她怎么会知道这么清楚? 这不对劲! 她脸色煞白:“这是你的圈套?” 还没等陆珈说话,她又自行尖叫着否认起来:“这不可能!你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本事?你怎么会认识那样的贵公子? “你连谢家的人都不是,都不知道是哪里来的野种!” 她话音没落,就听啪的一声秋娘一巴掌已经甩在了她脸上! “你这个猪狗不如的东西!你这个蠢货!你可知口口声声会给你撑腰的京城的贵人,正是她的亲爹!” 这一巴掌过去的力道可太重了,何氏一下歪倒在地上,她望着陆珈,眼珠子瞪得像是要掉出来: “你说什么?” “珈姐儿是尚书府的大小姐!你这个瞎了眼的狗东西!”秋娘咬牙怒骂,“你还有脸提陆家,他的父亲是当朝礼部尚书,皇上面前的红人! “她的母亲是陆尚书明媒正娶的原配夫人! “你若老老实实当她的舅舅舅母,像个真正的长辈一样爱护她,照顾她,原本坐等着就能成为陆家的一门亲戚! “可你处处祸害她,你竟这样对待一个十几岁的孩子! “但凡陆家有个人知道你做的这一切,你都会被撕成粉碎! “你们张家,还有老何家,一个都逃不过!” 秋娘从来没有想过要得陆家的好处,毕竟她也知道当初陆家出现在荒郊野岭,一定跟她的家里人有关系。当年决定收养她,就没打算过让她回去。 这么多年下来,是真真切切把她当成了女儿。 要不是张家前番作恶要把陆珈祸害给李二,她到死也不会把陆珈推去京城! 可是话说回来,陆家竟然会把这块玉挂在陆珈的脖子上,还有当初年幼的陆珈长得白白胖胖,浑身锦绣,一看就是在家里受宠的。 虽然有人要害她,至少可见,陆家也还是有人在乎她的! 她万万没想到何氏竟然还这么不要脸,拉着跟她八竿子打不着的陆家出来打旗号,此时此刻,秋娘便不介意用这些话,用张家所在乎的荣华利?,往何氏的心上扎刀子了! 第52章 一定要把他的病治好! 何氏望着陆珈,脑子转不动了! 她从小看着长大的死丫头,竟然会是地位之于张家而言,高如九天之上的陆府的小姐? 她尖叫:“你胡说!” 秋娘又赏了她一巴掌:“可不可能是你说了算吗?她手上这块玉,就是她爹的!你该不会以为,当朝礼部尚书府的公子,还会看中你们这小商户做买卖吧?” 何氏两边脸上顿时都冒出了通红的巴掌印,但她根本顾不上理会,她被这个真相吓懵了! “你是说,那个秦公子,是假的?刘喜玉是跟你们合起伙来坑张家的?”何氏瞪大眼睛看向陆珈:“你们全都是合起伙来的?” “你说呢?”陆珈环起胳膊,“秦公子可没劝你们上当,是你们哭着喊着往上扑的。我说过,不要再惹我,再惹我不会有好下场。” “那你真的是陆家小姐?!” “如假包换啊。”陆珈扯着唇角,“当然,你也可以不信。” 何氏脸色煞白,瘫坐在地上。 张秋娘虽然没有拿出证据,但是陆珈嘴里的话已经证明了一切,这几日张家三兄弟哭着喊着要和那秦公子做买卖,不惜抵押铺子也要攀上这个高枝,这彻头彻尾就是陆珈挖的坑! 既然张旗能够笃信那秦公子就是陆家人,一定有充分的证据证明此事和陆家人有关,如果秦公子是假的,那谢家收养的这个养女当然就是真的陆家小姐! 他们不但没有做成大买卖,反而把全部身家都拱手送了出去! 他们不但没有攀上高枝,而且还把陆家给得罪了! “你们,你们好狠毒的手段!……” 何氏喃喃自语。 他们张家什么也没有了! 先是分了家产,分了铺子,然后掏空了所有的钱袋子,仅有的铺子也抵押了出去! 昨夜张旗心里不踏实的时候,她还一个劲地劝说他。 天啊,她到底都干了些什么?!…… 何氏心血翻涌,一股腥甜涌到了唇齿尖! 她望着陆珈,心底惶恐极了,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那等待她的将比让她在万花楼里被欺负还可怕! 她努力的控制住颤抖的声音:“我不信!如果你是陆家小姐,你为什么不回去?陆家的人为什么不来接你?” 陆珈听到此处,冷声笑道:“还想打鬼注意呢?谊哥儿!” 他猛然沉声,而谢谊应声而入。 陆珈把柴刀递给他:“喊他们进来,把她的舌头拔了!” 何氏声音都变了:“你要干什么?!” 陆珈素来娇俏的脸上,此刻遍布着寒霜:“当我看不出来你在想什么? “试探我究竟有没有跟陆家保持联络是不是?想知道如果你逃出去,然后你们再悄悄灭了我,陆家到底会不会知道是不是?” 何氏冷汗都冒出来了! 她是什么?尚书府的千金小姐? 不,她是魔鬼! 是幽冥地府爬上来的魔鬼!! 没错,她是这么打算的! 陆家位高权重,手眼通天,自然不是他们这些小老百姓得罪得起的,可是她如果跟陆家有联络,陆家人真的在乎她,为什么不来接她回去? 如果陆家不在乎她,那就算她有陆家的玉又怎样? 就算她是陆家小姐又怎样? 神不知鬼不觉把她杀了! 被她骗走的钱财,就还是他们张家的! 她也不想走这一步啊! 可是那是十二万两银子,光他们长房的就占了一半!还有他们的三间铺子! 这是他们的全部家当! 如果她不把这贱人杀了,她就得变成穷光蛋! 但她万万没想到,她这番心思还是让陆珈看穿了! 她竟然什么都看透了! 她明明才是个十几岁不谙世事的丫头,为什么会拥有这样毒辣的心思?有这样狠辣的手段? “我们吃过的苦,也该让你们全部都吃上一遍才合理。” 少女每个字都重得像巨石,何氏瘫倒在了地上。 被谢谊喊进来的几个人立刻将她押倒在地下。凄厉的尖叫声很快就响了起来。 陆珈转身,走出门去。 跟何氏交手这么多次,这毒妇什么禀性,她不知道吗?为了钱财他们什么都干得出来。 她就要让何氏活着,带着她自己争取来的残缺的身体,身无分文的过完下半辈子。 同时她又绝不会让何氏还有机会把她是陆家人的秘密说出去。更不会让她说出来他们交给秦舟的十二万两银子铺子彻头彻尾是场骗局。 沈轻舟在屋顶上看完全程,终于放下了心。 前世彼此萍水相逢也能并肩作战,果然不是没有道理。 他们连收拾坏人的思路都差不多。 之所以抢先来到这儿,就是怕陆珈心怀慈悲,饶了何氏。 这若是斩草不除根,日后他走了可怎么办? 没想到她既往何氏心里扎了刀子,又往她身上下了刀子。 从此以后这辈子,这个毒妇虽然还能喘气,可内心再也不可能平息得了了。 从万花楼走出来时,沈轻舟环抱着胳膊,正靠在巷口的马车上等她。 陆珈到了跟前,再次上上下下把他打量一番:“我没把你吓着吧?” 看他挑眉,陆珈便拍了拍腰间别着的柴刀。 女土匪似的。 沈轻舟回想起前世遇见她前,自己拎着一串血淋淋脑袋往破庙门槛后扔的样子,不动声色点头:“有点儿。怪可怕的。” 陆珈又咯咯咯地笑起来,然后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我也不是经常这么做。以后你要学着胆子大一点。” 沈轻舟道:“以后?” 陆珈点头:“等回头我把余事料理停当,我一定要长期雇佣你。” 沈轻舟愣住了。 “怎么了?” 沈轻舟摇头:“没什么。”顿了下又道:“我身子骨不太好,以前也不是没有人长期雇过我,可是给我看病求医的钱比我给他省下的银子多了很多,他觉得长雇划不来,还是把我解雇了。” 希望这么精打细算的她,最好因为成本而不要有这样疯狂的想法。 “没关系,我有钱了。而且以后会更有钱的。反正你也没有家,就把我的家当成你家好了。”陆珈拍着他的肩膀,目光坚毅,“秦舟,你相信我,我一定会把你的病治好的。” 他真是太好了,又太有本事了,陆珈少不了他了。 她一定要好好对他,让他再也不用流浪。 第53章 你什么时候再来? 沈轻舟没想到,自己偶尔做一件好事,竟然变成了作茧自缚。 就着头顶的下弦月,他望进陆珈的眼底:“你到底是想为了给我治病,还是想雇长工?” “都有,都有。”陆珈嘿嘿一笑,“秦舟,你再帮我一个忙。” 就知道。 “什么忙呀?” “你帮我把何氏弄走吧。” 沈轻舟望着她:“怎么啦?” “我不想让她有机会把咱们俩坑张家的事儿说出去。但她罪不至死,我已经砍了她的舌头,正常来说她泄不了密了。可张家毕竟还有人在,小心驶得万年船,你帮我把她弄到别处去,在张家彻底没落之前,不要让她有机会回来。” 原来还是在操心这个。 他说道:“不用了。不出三天张家就要没了。” 陆珈讷然:“你要灭门?” 沈轻舟倒是想。 这不是怕自己走了之后,她没法善后嘛,所以就帮她做干净了点。 他说道:“何氏干下的坏事人证物证俱在,她自身难保。加上她已经说不了话,可保万无一失。 “接下来你只需要密切关注张家的消息,然后见机行事即可。” 他递给她一张纸:“船我已经退了,银子和房契地契都放在此处。你可以先去看看,不放心的话可以先拿走,不着急的话就等风平浪静后再搬。” 完了之后沉吟了下,他又道:“把那块玉收好。记住我的话,用银子的时候要小心行事。回头最好让靠谱的人给你推荐几个知根知底的护院,有事让他们上。” 陆珈道:“那你什么时候再来呀?” 少女的双眼在幽月底下清亮清亮的,写满了期待。 沈轻舟背在身后的双手蜷了又蜷:“等你收拾停当。你不是还要捯饬一阵吗?等你捯饬好了,我再来。” 今日一别,他就要消失了。 再出现的话,她非要雇佣他怎么办? “那你一定要来。”陆珈道,“我还要付酬金给你呢。我还要给你请大夫。” 沈轻舟看着月光洒下的她纤薄的影子,点点头。 谢家的命运全拴在她的身上,可她也只是个小姑娘。若是父母双全,也还是该赖在双亲膝下撒娇耍赖的年纪。 略顿,他又把头抬了起来。 陆珈还站在原地,浓密的长睫盖住了她的眸子。 她不知道在想什么,精致的肩膀垂下来,晚风在撩动她的衣袂,别在腰间的那把粗犷的柴刀时隐时现,雪亮的刀刃把她衬托得又嚣张又可爱。 沈轻舟心里幽幽地叹气。 她应生得五大三粗,拥有三头六臂,如此,他也就可以放心的走了。 他缓声道:“三日。三日后我就来。” 有了张家那笔家产,她眼下的困境就已经解除,自己当然也应该撤出她的人生。 可是,她如今没有人手,要妥善处理那十二万两银子还有房契地契,还是不太容易吧? 既然要帮,当然就要帮到底。 三日后,他再回来一趟,亲自帮她处理好家产,然后,就再也不出现了。 “真的吗?”陆珈的目光重新被点燃,她开心的上前两步:“那我等你哦,你不要食言而肥,千万不能放我鸽子!” 沈轻舟点头。 出了巷子,何渠他们已经拉着马车在此等待,巷子深处的一幕都落在他们眼里。 沈轻舟一路都没说话。 何渠却忍不住了:“公子,我猜您将来要是当了爹,肯定是天底下最好的爹。” 从小到大,跟了他十几年,也从来没见过他这么啰嗦。 从前不管跟谁道别,高傲到绝不会超过三句话的沈公子呢? 怪不得陆姑娘说他像她爹! 刚刚闭上眼的沈轻舟,又把眼睛睁开了。 “从今日起,刷马桶的任务交给你了。” 何渠:…… …… 陆珈目送走了沈轻舟,秋娘他们也已经到了身边。 “这位秦公子,不像是在帮你,”秋娘跟着她看了会儿,长叹了一切:“倒像是前世欠了你什么。” “我也觉得是。” 陆珈抱起了胳膊。 他哪里像是一个收钱干活的江湖人? 收钱干活哪里会这么卖力? “可是我也没见过他呀……” 陆珈喃喃的说道。 她从来不记得前世有认识过这样一个人。 “姐!”谢谊气喘吁吁的跑过来,“潭州府的捕快来了!他们说接到告案,何氏逼良为娼,伙同万花楼老鸨谋财害命,证据确凿,还有他们亲自画押的口供,如今要捉拿何事下狱定罪!” 陆珈转身望着由远而近的捕快:…… …… 朝阳爬上了沙湾的天空。 一夜都没睡稳当的张旗听到鸡鸣声就爬起来了,下了地才想起来要问何氏昨夜之事的进展,一看旁边被窝空空的,只当他早就起了床,起身走到院子,却也不见何氏的身影。 他跨出门口找了个家丁:“大娘子呢?” “大娘子昨天夜里不是出去了么?” 张旗吃惊:“她一夜都没回来?” 家丁摇头:“没呢,今日早饭都是管家吩咐的。” 张旗一颗心突然悬了起来,按照何氏的说法,她只需要过去跟老鸨交接一下就完事,一晚上的时间怎么着也能到家了! 她去哪儿了? 刚要打发人去半路上迎一迎,外头的门房又快步冲了进来:“老爷!苏,苏员外带着人上门来了!” 张旗乍一听以为听错:“你说谁?哪个苏家?” “自然就是咱们沙湾本地最有势力的那个苏家!苏大员外的弟弟,苏明恩苏老爷呀!” 张旗愣了! 他们跟苏家平日没亲密到这份上呀,苏家素日高高在上,自诩官绅之家,从前自己去拜访,这苏明幸连见都不见,今日怎么一大早他弟弟突然找上门来了? 是了! 该不会是也从哪里听说了他们和陆家人的接触,这苏明恩上门巴结他来了吧? 张旗心中一喜:“把苏员外引到厅堂就坐!再上壶好茶来!” 说完就忙不迭地要前去迎接。 门房连忙拉住他:“老爷!苏员外他是带着人上门来兴师问罪的!” “什么?!” 张家和苏家平日连过多的交往都没有,明知道他们家有权有势,更谈不上得罪他们,苏明恩搞的哪门子兴师问罪? 他正要问个究竟,却听前门那边传来了噼里啪啦的声响,再一看,只见苏明恩就带着一大帮人强闯进来了! “张旗!你给我出来受死!” 第54章 消失的指印出现了! 苏明恩这一闯进来,张旗才看清楚,苏家来了至少有一二十人,进门这一路,不但把大门给推倒了,院子里几个水缸砸碎了,二门也让他们给干倒了一扇,个个手里提着棍棒,门房简直太保守了,这哪里是来兴师问罪?分明就是来抄家的! 张旗吓了一大跳:“敢问苏二老爷,这是何故?在下可有何处得罪了苏家或者二老爷?” “你还有脸问?先把他们家给我砸了!” 苏明恩一声怒吼,那一二十个人便齐齐出动,里里外外砸了起来。 张旗慌的腿脚都软了,一面召集着家丁过来阻挡,一面叠声的阻止着苏明恩:“苏二老爷要是还不停下来,我可就要去报官了!你们苏家纵然有权有势,也不能如此仗势欺人!” “告官?”苏明恩冷笑,“你不是已经告了吗?还在这里装什么大尾巴狼呢?如今告我们苏家的口供,就摆在钦差大人的公案之上,你还在这跟我装蒜? “——给我狠狠的砸!里里外外一件不留!” 张旗一头雾水:“什么口供?什么钦差?你在胡说什么?” “我胡说?”苏明恩揪住了他的衣襟,“看来你是不到黄河心不死,打量着我们不知道是你干的? “你现在就同我去县衙里,我们当面对质!” 张旗浑身都瘫软了! 苏明恩说的什么意思? 他怎么听不明白? 他自然挣扎着不去,但这时候门外又传来了高呼声:“老爷!老爷!官府来人了!捕头带着许多人来了!他们说要抓你回县衙录供!” 张旗呆住了。 官府也来人了! 他到底惹什么事了? “张旗何在?!” 捕快一进来,看清屋里人之后,立刻就涌向了张旗。 这张员外多年来与他们的县丞交往频繁,他们又怎么会不认识? 捕快们分左右扭住了张旗之后,押住他就往外走。 张旗完全失去了方寸,扯开了喉咙道:“我要见贺大人!我要见贺大人!” “张员外的意思是,贺大人也跟苏家仗势欺人,伤害良民,扰乱米市,等等这些案件有关系吗?” 挎着刀的捕头突然一句话,让张旗所有的话都咽在喉咙里了。 捕头这些话怎么那么耳熟? 怎么跟他昨天夜里和秦公子提到苏家时说的话一样? 这一夜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满腔的怒火突然变成了惊慌,在怔忡之间,人已经被捕快了推搡着出门了。 一直到跨进了县衙大堂,看到高堂上坐的钦差和县令,还有堂下跪着的苏明幸,他才突然间打了个激灵,回过神来! “堂下所跪何人?” “草民张旗!” “张旗!”上回见过的钦差完全不见了和颜悦色,浑身遍布着威严,“你亲口交代苏明幸贪赃枉法,扰乱米市,仗着其当官的叔父在沙湾作威作福,并且逼良为娼不遂,随后杀害良民,这些可有其他证人?” 张旗未曾听完,便已汗如雨下,再一侧首,正好对上跪在旁侧的苏明幸怨毒的目光,等下又是一个激灵! “大人明鉴!草民从未说过此类的话!苏大人公平守法,从未有逾矩行为,草民绝不可能说这种话!” “张旗!你要是翻供,那就是藐视王法!本官有先斩后奏之权,最好三思而后行!” “大人明鉴!属实未曾说过!” 郭翊在公案之后冷笑:“那你看看这是什么!” 几张纸被摔了下来,堪堪好印着手指印的两张落在张旗面前。 张旗粗略地看了一眼纸上的内容,顿时一惊,随后七手八脚将它们全都抓了起来! 这一看他几乎昏厥过去! 这纸上的内容,竟然与昨夜里他在秦公子面前交代的内容一模一样,这是怎么回事?! 他转头看向苏明幸,后者正咬牙切齿地朝他瞪过来! 张旗慌了! 他完全想不通为什么有这几张纸?! 他再看看上面的手指印,再比对了一下自己的指纹,这下连呼吸都不顺畅了! 这竟然是他的指印! 这是什么时候落下的? 怎么想不起来? “张旗!这是你亲口招供,上面你的拘印明明白白,你现在可还想要翻供?!” 郭翊拍响了惊堂木。 张旗被震得跳起来! 他张了张嘴,的确想要辩解,苏家是沙湾的地头蛇,他们张家惹不起的!他们三兄弟合起来都惹不起!他怎么能承认呢? 可是眼下公堂之上坐着的是朝廷派来的钦差,他有生杀大权!眼下白纸黑字红指印,他还能辩解什么? 他要是不认,钦差一句话下来,他脑袋都没了! 可是他真的不明白,这张供词到底是怎么出现的?上面的手印又是什么时候按上去的? 昨夜在船上,他明明只是在那份文书上按了指印…… 不对! 他忽然支楞起了腰身! 他想起来了,那突然而来的一阵邪风…… 没错! 他明明多按了一次手印! 那消失在黑暗里的指印,原来是在这份供词上! 他明白了,当时那秦公子在听到扈从回话之后就变了脸色,随后就让扈从去了屏风之内! 合着他去屏风后就是为了写供词? 而并不是为了写契约文书? 这么说来,那秦公子说苏家抢他的买卖根本就是假的,那就是个坑! 他之所以那么说,不过是为了诱使他吐出这些内幕! 冷汗如雨般从他全身冒出来,他好像跌进了一个深渊,两脚怎么扑腾也着不了地。 那秦公子为什么要这样害他? 他难道不知道,这样一来,苏家就会将他张家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一定会把他们往死里整吗? 恐惧也从心底爬上来了,他张大着嘴,瞪圆了眼睛看着八面威风的郭翊,还有恨不得活活吃了他的苏明幸,紧紧的闭上了眼睛! 这不是真的,一定不是! 如果那秦公子属实是在害他,那他们那桩买卖呢? 难道也是假的?! “张旗!”县令也在上面发话了,“钦差大人问你的话,为何不答?!” 惊堂木的声音在张旗的脑子里炸响,他只觉一阵天旋地转,两眼一黑,倏地往前栽倒在了地上! 第55章 可不能辜负他的心意 昨夜里好一场忙活。 何氏突然被潭州府的人带走,陆珈他们舍不得跟过去,一看知府大人正襟危坐,堂下还跪着早就已经五花大绑的老鸨和龟奴,顿时明白秦舟走的时候为何会说何氏不足为患了! 摊上这么大的官司,只要官府能办人事儿,何氏下狱是定定的。 作为一个犯事的囚徒,证据确凿,她纵然想拉扯陆珈的身世又有什么用?谁会信她?! 就算她反过来状告陆家坑他们家的钱财,那也得有证据! 谁能证明秦舟和陆珈有关系? 他们如今家财散尽,还能怎么蹦达? 秦舟身在何处,陆珈都不知道,凭如今钱财两空的张家还能找得出来? 但戏都唱到这份上了,陆珈少不得在堂前哭诉几句,把这些年何氏如何欺负自己的事情凄凄怨怨全都哭诉了一通。 这知府大人身为一任地方官,竟然也颇有耐心的听她絮絮叨叨的讲完了,又让人去拿人证。 李二的事情就是现成的,几个月过去了李家气还没消呢,派了人过去,一问一个准。 知府当场拍板,判何氏下狱。 一家人欢欢喜喜地离开潭州,回到沙湾时,天色已经大亮了。 船头上陆珈让谢谊回头告假,派他和李常收拾首尾,去码头查看秦舟他们租过的船只是否离港,又塞了把银子给他们,让他们好生打点昨夜里雇来的几个伙计,同时也要仔细盯着张家三兄弟的动向。 秦舟他们的船当然是租的,昨天夜里退租的时候,就已经交代过让他们立刻离港,好在没有出什么差错。 那几个雇来的伙计,也是附近州县前来做苦力的贫民小伙,他们只参与了棒打何氏,船上的事情一概不知。 陆珈本来也不需要他们瞒一辈子,给足了银子,封口也很容易。 打点好一切,陆珈正准备再避一避,没想到刚下码头就听到了张家的消息。 这一出完全出乎陆珈的意料。 她现在无权无势,所以收拾张家也只能量力而行,从处心积虑夺走他们全部的家产做起。 她又不会在沙湾待一辈子。 只要手里有了这笔钱,她就能尽快去办自己的事,也有的是办法慢慢收拾张家人。 听说苏明恩浩浩荡荡闯进了张家,陆珈都惊呆了。 何氏被拿下她还不算太奇怪,毕竟那是秦舟已经提前收拾过了一遍的。 竟然连张家都摊上这样的大麻烦了? 苏家仗着有人在朝为官,在沙湾作威作福不是一两日,连整个码头的米市都得听他的,张家能跟苏家比吗? 陆珈万万没想到,还没等自己出手,苏家就替她把张家给砸了! 这家伙,这不现成的帮了他大忙吗? 更别说衙门也来人把张旗给扭送到公堂上去了,而他们竟然说张旗把苏明幸给告了? 这戏真是越唱越热闹! 陆珈快活不已,当下也找不到避风头的理由了,立刻跟着看热闹的大伙追到了衙门,在人群里踮着脚尖往里头看。 隔着围栏,看不清高高在上的钦差的影子,也听不到里面说什么,但是张旗一头晕倒在地上,却是让她看得清清楚楚! 陆珈不明白秦舟到底是怎么做到的,但是张旗状告苏家,这招可真是太绝了! 如此一来,苏家绝对与张家势不两立。 这下张旗完了。 真的完了。 这比陆珈自己出手还要有用! 原来这就是秦舟所说的张家的下场! 公堂之上的惊堂木连连作响。 陆珈又开始好奇起了这个钦差。 严家手下能有什么好人?这个钦差办起事来怎么跟想象中有点不一样? 不对不对,怎么从昨天到今天她遇到的这些当官的,好像每一个都还不错? 在沙湾这么多年,也没听说这边的官场如此之清明啊! 但是不管怎样,苏家和张家同时倒霉,不管对沙湾的百姓来说,还是对他们谢家来说,都是好事。 今日之后,不但张家再也没办法针对他们娘仨,就连沙湾码头的米市也要面临整顿了。 而去除了这个忧患,对于即将要开铺做买卖的陆珈来说不同样也是好事吗? 想到这里她催促起秋娘来:“张家过去坑走了我们家的那些银子,阿娘这边不是都记了账吗?您也是时候该拿出来了!” 这么好的落井下石的机会,要是都浪费了,岂不是辜负了秦舟的一份心意?! 秋娘恍然跺脚:“没错!差点忘了,还有这个首尾没有了结!” 说完她扭转身子就奔回家了。 陆珈继续看着公堂里。 张旗已经被张家人抬下去了,而苏明幸则被捕快们押下了大狱。 敢如此不给苏家面子,不管这钦差是哪边的人,都可以说肯定后头有人撑腰的了。 既然如此,她又为什么不借着这股东风,把张家的皮彻底给扒下来呢? 她扭头又招呼跟过来的李常和谢谊:“船的事儿现在不用管了,该传到二房三房耳里的消息,如今倒是可以传过去了!” …… 昨天夜里交出去的可是老张家的全部家当啊! 张旗就算昏过去都昏不踏实,到家他就醒了,一睁眼外面日光已经西斜。 他一日没进米水,倒也不觉饥渴。 一轱辘爬起来,便声嘶力竭地喊道:“赶紧去码头!找昨天夜里那条船!” “不用找了!” 就在外头等着的老二抢步冲进来,喉咙比他还嘶哑:“船已经不见了!早就没影了! “我已经找附近的人打听过,那船的主人根本就不是什么秦公子,也根本不是京城人!那个姓秦的,是租的船!” 张旗瞪眼呆在床上,脸色瞬间煞白,他瞪着随后捂着脸走进来的老三,突然疯也似的朝他冲过去:“你这个畜生!你还我的银子,还我的铺子!” 老三反过来推他一把:“你还怪我?我还要怪你呢!交银子铺子都是你做的主!你还我的银子和铺子来!” 兄弟俩顿时扭打在一处。 老二在旁边,气得双眼通红,哪里会去管他们?倒恨不得再冲上去,各自踹上两脚! 第56章 咎由自取 张旗没撑多久就被按在地下了,还好被家丁及时拖了起来。 他披头散发坐在床缘,欲哭无泪。 他银子铺子都没了,如今还彻彻底底的得罪了苏家,他到底造了什么孽?老天爷让他落得这样的下场! “都是你!”他含泪指着张老三,“是你这个混账东西,是你害的我!当初哭着闹着要分铺子也是你,你说,这个姓秦的,是不是和你串通好了的,你就是为了来坑我长房的家产?!” 张老三先前已经让老二给削了一顿,白挨了这顿臭骂,也反唇相讥:“我可没让你把五万两银子加成六万两!我也没让你把铺子也顶了出去!你自己贪财,乱作主张害得我们俩倾家荡产,混账的难道不是你?!” 张旗气的发抖,坐下去又站起来,跌跌撞撞跑到一侧,打开了箱笼,拿出了作业签下的那份文书:“我要去告那个姓秦的!我有和他的文书,我要让官府去通缉他!” “你拉倒吧!” 张老二一把将他扯了回来:“你昨天夜里明明只是和他口头交代苏家的事情,最后却变成了按下了手印的口供,而且转头就到了钦差手上,你也不想想这后头可能有什么猫腻吗?!” 张旗如同被一盆冷水浇下,陡然间一阵哆嗦:“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张老二拳头都攥的发白了:“肯定有人想整苏家,拉了我们当枪使!” 张旗像抽走了七魂三魄,立刻待在原处不能动弹了。 是啊,如果那姓秦的不是钦差的人,怎么会有那份口供?口供又怎么会出现在钦差手上?钦差又怎么会行动如此之迅速的提审苏明幸? “老爷!” 偏生在这个时候,门房又走进来了:“老爷,不好了!大娘子在台州府被问罪,打下牢狱了!知府大人亲自审案定罪,通告都已经贴到咱们家门口来了!” “下狱?!” 张旗喉头涌上来一股腥甜,“她为什么会下牢狱?!” 门房把嘴张了好几次都没能说出来,最后双手一拍大腿:“老爷自己去看看吧!” 张旗回过神,三步并两的冲出门口,迎面遇上了儿子女儿,相互撞了个满怀,随后一起朝门外冲去。 通告就贴在张家门外的巷子里,此时已经围满了里三层外三层的街坊和路人。 父子三人奋力扒开人群冲过去,逐字逐句的看清楚通告上的内容,张旗立刻觉得自己又要晕过去了! 女儿吓得尖叫,儿子咒骂着,又跳着脚来撕官府的通文! 张旗奄奄一息地倒在家丁怀里,右手却还奋力的指向隔壁谢家:“一定是他们干的!一定是珈姐儿干的!给我去把她抓过来,我非打死她不可! “打不死她,我也要把她摁在湘江河里溺死她!” “你哪来那么大脸?明明是你们不干人事,自己的亲外甥女也能拿去偷偷卖掉,简直是畜生不如!” “就是!他还说要杀人?谢家摊上你这么一门亲戚,简直是倒了八辈子大霉!” “官府就应该立刻来人把他抓过去!不知道回头还不知怎么暗害谢家丫头呢!……” 围观的街坊路人,通通指着张家人斥骂起来。 “张旗何在?” 正在大伙痛骂不止的时候,却又传来了威严的高呼声。 众人扭头,只见县衙里的捕头又带着捕快过来了,看到了摊软在地里的张旗,捕头二话不说招呼人将他扭住:“把他押送到衙门里去!” 张家父子三人全都慌了:“捕头大人何故拉人?” 捕头没给他们半点好颜色:“你们张家欺辱孤儿寡母,掠夺谢家钱财,还妄图霸占谢家的宅子铺子,你张旗甚至伙同妻子何氏几次三番买凶谋害人家的女儿,罪大恶极! “如今谢家娘子于堂前状告于你,你现下速速前往听审!” 张旗慌了,就连张秋娘也来落井下石了? 他爬了起来,连连打拱:“捕头大人有话好说……” “你给我闭嘴!” 捕头压根不想听他多话,往回一招手,捕快们一拥而上,瞬间将张旗按压在地下,然后押着往县衙去了。 今日就忙着应付张家的县令额头上已经不知道冒了多少次汗。 钦差来沙湾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这一个多月里不管怎么盘查,县令各种配合,至今还没出差错。 这苏家和张家早不惹事晚不惹事,偏偏在这期间一个接一个撞上来,这是诚心给他惹事吗? 县令烦透了张家。 这个从头烂到脚的人渣,祸害了自己的姐姐和外甥女不算,还要祸害到他的头上! 他指着堂下自动自发赶来给谢家当人证的李道士等街坊,还有再次被抓过来作证的李二,问张旗:“张秋娘状告你的数桩罪,已经有这么多的人证在此,你认罪吗?” 张旗颤巍巍的磕头,还想狡辩,县令已下令:“上棍棒!” 三五棍下来,张旗就老实了。 再打了几棍,他已经哭爹喊娘的认了栽。 等他签完字画完押,县令又望着秋娘:“张旗现已认罪,我判他入狱三年,你可心服?” 秋娘直起腰来:“大人,民妇不服!” “你说。” 秋娘咬牙望着张旗:“如果没有当年谢家的提携,张家根本不会有后来这么多的家财。 “我不求张家涌泉相报,只求他们心里记得这份情谊即可,如此先夫以及家翁家姑九泉之下也能瞑目。 “可张旗不但不记恩,反倒恩将仇报,处处赶尽杀绝,若非小女命大,早在几个月前就已经身赴黄泉。 “这次他们又痛下杀手,倘若我再轻饶于他,先夫以及谢家祖宗也绝不会原谅我! “故而我请大人公断,让张家服刑三年之余,再赔付我一万两银子,就算是还了当年谢家的提携之恩!从此之后谢张两家,恩义尽绝!” 已经被打得送掉了半条命的张旗听到这一万两银子,剩下半条命又去了一半! “你们两家还有这段典故?” “街坊邻里皆可做证!” 满堂的人证七嘴八舌的指证起来。 县令眉头越皱越紧,沉吟后望着秋娘道:“张家欺你已久,你为何直到今日才来告状?” 秋娘道:“大人明鉴,民妇孤儿寡母,无权无势,胳膊哪里拧得过大腿? “这回实在是豁出去了,民妇若再不狠狠心,小女迟早得毁在他们手上!” 县令凝眉沉气,再看向张旗:“你作恶多端,罔顾人伦亲情,屡次伤害谢家孤儿寡母! “此外又侵占了谢家数千两银子的财产,霸占他家的铺子盈利多年,而她总共只让你赔付一万两,并不算多! “你落得今日下场,皆因你咎由自取! “本官将会上报潭州府,限你即日内交付一万两银子与谢家!如果不遵守,便由官府出面交割!” “大人英明!” 秋娘磕头。 另一边,张旗发出了震天价的哀嚎,两眼也翻起了白来。 第57章 这是你的福气 张家家产所剩无几,已经很容易交接了。 祖宅连同没有被苏家砸坏的家具器物,还有些许田产,通通算在一起,县衙里的账房给他们算过,堪堪值九千余两银子。 还倒欠几百两。 衙门里的人问要不要帮忙打欠条? 秋娘大掌一挥,不要了! 早些放他去蹲狱,早干净。 至此,长房价底掏了个干干净净,连带着二房三房也只剩了一座自住的宅子。 这忍了多年的窝囊气,终于一朝全部出尽了。 是夜,张旗蹲了沙湾大狱,张家所有人连夜搬走。 张家儿女还想闹事来着,陆珈早就打发谢谊把之前请过的那帮伙计又请回来看门,于是兄妹俩白骂了半夜,口干舌燥之后,半点便宜都没占着。随后就挟着包袱,投奔隔壁衡山县何氏的娘家去了。 拿到宅子地契的当天夜里,秋娘把这些一股脑儿推到了陆珈面前,要陆珈拿主意。 这些钱财全部都是陆珈一手拿回来的,要不是她,自己和谢谊还在受苦,交到陆珈手上,当然是再正确不过的选择。 有了前车之鉴,陆珈也知道秋娘母子目前还没有能力掌管家务,若是推辞,搞不好还会如前世那般招来杀身之祸。 便二话没说,收下之后道:“不管将来做不做官,考个秀才,便能减去赋税。若是考中了举人,不但不用交税,官府还有钱给呢。 “而阿娘也成了官户娘子,寻常人也欺负不到您的头上了。” 若是当上了举人的娘,哪怕家徒四壁,像之前张家这样的,压根就不用怕。 说到底,总归得让他们有个依仗,陆家将来才能放心啊。 有了功名,自然这大笔家财也有办法守住了。 在京城看着梁家吃饱了官场倾轧的苦,秋娘原本是不赞成谢谊读书的。 可是她女儿这么出息,不愧是尚书府的小姐,所以龙生龙,凤生凤,她的话一定有道理。加之手上有着这么大笔的家产,她分出一半给陆珈当嫁妆,剩下一半还得他们自己打理。谊哥儿读些书,好歹比如今强。 便问:“又要上哪里去寻老师?” 陆珈便安排起来:“我打听过了,唐兴寺后头住着个老秀才,学问还行,自己开着个私塾,明儿咱们带着谊哥儿去拜访拜访。 “谊哥儿从前读过几年书,先让老秀才把他的书本捡起来,日后边走边看,有合适的机会再给他访个好老师。” 如此周到细致,秋娘再无不应之理。 翌日一早就带着谢谊去寻访那老秀才,这边厢,陆珈却与之前谢谊学徒的老账房先生说好,日后谢谊上晌读书,夜里学作账,便劳驾一下账房先生夜里给谢谊留个门,陆珈这边则多给些师父钱。 这老先生叫刘贵,原先跟过张老爷子许多年,后来被张旗给挤走,自从得知张家倒了之后,也颇为气顺,打听到陆珈打算自己开铺子,便也想到谢家来帮工。陆珈再乐意不过,如此既解决了铺头上账房用人的事,也解决了谢谊的学徒,一举两得。 沈轻舟藏银子的地方陆珈已经去看过,是在一家江西人开的票号里,果然是个稳妥的地方。 她不急着拿,等沈轻舟过来。 租出去的那间铺子暂时收不回来,但张家这边总共七间铺子可是全在她手上了呢。房契地契全移交了,铺子买卖还在延续,但是陆珈不想用张家的人,所以这几日全关张,忙于雇人。 刘贵提醒了陆珈,从前被张旗解雇的那些个张老爷子的老人,若是真诚信可靠的,倒都可喊回来用着,如此既有利于提升谢家的口碑,也能让铺子的生意迅速回归正常。 陆珈便请秋娘这位张家原配嫡出的姑太太出马,一个个去联络这些人。 两日时间找回了三个掌柜四个账房,若干个伙计,于是先把其中三间先开起来,余下四间,正是张老二张老三分走的那四间,本来他们的账就已经拆分得差不多,铺子也早就关张了几日,索性先雇人。 扎扎实实忙了三日,这日下晌,陆珈先到了刘喜玉铺子里,封了份大礼,感谢刘大当家拔刀相助。可刘喜玉不在,陆珈把东西放下,也就回来再取了另一份礼,到了李道士家。 秋娘接连接济了李家几次,李奶奶身子骨已经见好了,正在下地补鱼网。 娘俩问候了几句就入内去见李道士和李婶。 李婶原本在张家当厨娘,张家没了之后,还没找到事做,便在帮着李道士画符。 寒暄过后,秋娘与李道士夫妻唠起家常。 陆珈插不上话,静静坐了会儿后就拿起了旁边的符袋来看。 正好李常回来了,他顺口道:“你今年多病多灾,改明儿让我爹也给你画个符挂着。” 陆珈道:“这个真灵么?” “嗐,这不就是看你诚不诚心么。要说它灵,它也灵,说它不灵么,它也不灵。咱得敬着些菩萨。” 陆珈就问:“要怎么个敬法?” 李常掏出脖子上他自己挂着的:“像这个,当初我可是磕足了九十九个头……” …… 得知张家这边全部消停,郭翊拿着县令呈上来的判文找到了沈轻舟。 “全都按照你的要求办完了,沈公子现在可满意?” 张旗状告苏家的口供被摆到郭翊眼前那夜,郭翊睡得正酣,沈轻舟愣是让何渠唐钰一左一右把他从床上架了起来。 那一日可热闹了。 天还没亮,他就被逼着即刻下函给潭州知府,着令潭州那边从严审判何氏逼良为娼及买卖良民一案。 然后又马不停蹄地整理有关苏家的犯罪证据,天还没亮就开始升堂,在苏家人时不时搬出来的后台面前把苏明幸审了个底朝天。 下晌好不容易歇会儿,谢家的人又来状告张旗了。 猫在槅扇后头看的正过瘾,沈轻舟一巴掌拍在他的肩膀上,又让他亲自监督县令全程办妥此事。 这特么!……怎么连他们县内的民间纠纷也让他这个堂堂的钦差插手? 早知道这样他还不如留在京城抱孩子! 沈轻舟看完了判文:“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种红薯。能给百姓主持正义,是你的福气。” 郭翊被他气笑。甩了袖子,叫人准备车马,前往码头勘察米市去。 走出来后看到柱子后头有人探头探脑,他立定回头:“谁?” 第58章 护身符 一人畏畏缩缩的走出来,躬身行了个大礼:“钦差大人在上,小人有罪!” 说着倒是跪了下去。 郭翊认得此人:“贺县丞?” 贺清抬头又拱手:“正是下官。” 郭翊扬眉:“想起来了。你和张旗私交不错。” “大人恕罪!”贺清伏倒在地下,“下官一时糊涂,受了那张旗盅惑,得了他些许钱财,全部都在此,下官一分没动,请大人过目!” 他从身后拿出了一个鼓鼓囊囊的大包袱,此外还有一本账。 郭翊接在手上翻了翻,又望着他头顶:“还有吗?” “全都在此!若有分文隐藏,下官甘受一切处罚!” 郭翊微微默凝,往身后内院里侧了一眼,合上账簿道:“整个衙门所有人本官都会严查,你的是否属实,会有定论。先下去吧!” 等贺清躬身退下,他把东西交给身后扈从:“先给公子过目。” 扈从探头看了一眼:“公子不在。” 郭翊啧地一声:“又出去了?!” …… 沈轻舟才到谢家门外,就闻到了院墙里飘出来的浓浓的肉香味。 门虚掩着,他直接跨步,一眼看到陆珈和秋娘在厨房里忙活,谢谊在院子里劈柴,他隔着窗户与陆珈在斗嘴。 “我受不了那老秀才的酸腐气,一天到晚之乎者也,咱们谢家本来就是行商出身,我去读的哪门子书?” “行商出身就不能读书?你光吃饭不用吃菜?再跟我唧唧歪歪,你就住到老秀才家不用回来了!” 陆珈在厨房里把水盆放的梆梆响。 院子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只小黄狗,看到门口的沈轻舟,小奶音汪汪的叫唤起来。 “秦大哥!” 谢谊好像看到了救星,扔下柴刀就赶了过来。 沈轻舟进了院子,陆珈和秋娘也走了出来。 “来的正是时候,炖了莲藕猪脚,今天还有新鲜的鱼,煮成一锅可美味了。” 沈轻舟道:“倒不必这么客气。” “你如今可是我们谢家天大的贵人,如何客气都值得。”陆珈笑眯眯。沏了杯茶给他,又一本正经道:“沙湾产的羊鹿茶,明前茶!‘贵人’请。” 说完她搬来两张竹椅子放到院子里树下。 已经入夏,天气不冷了,打发他在院子里坐着。 沈轻舟瞅了瞅,只见果然是一撮嫩绿的细芽儿,不再是从前那般粗得跟老树皮一样的茶叶棍子了。 他道:“你如今日子也是滋润了。” 她额头上多了个铜钱大小的红印子,夏天来了,看来蚊子也多起来了。 陆珈嘿嘿地:“托您秦公子的福!放心,但凡我有肉吃,绝不会只让你喝汤!” 说完她翩翩地转回了厨房。 谢家的锅涮过也是辣的。 但沈轻舟吃的也挺合口。 不紧不慢干了三碗。 放下饭碗,外面天色就尽黑了。 陆珈喊上秋娘和谢谊,一道出门办正事。 张家这些家产,除了房契地契之外,也都是银票,现银不过几百两。 陆珈将他们全部搬上了雇好的马车,然后赶往另外一家银号里,通通折算成银票存好。 最后,就连银票都有满满一大匣子。 回到家里,秋娘招呼谢谊煮茶送过去,陆珈则带着沈轻舟进了屋,要付酬劳给他。 看着灯下欢天喜地数银票的陆珈,沈轻舟有点好奇她怎么处置这笔钱。“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当然是开铺子,继续赚钱!” 陆珈抽出了一打银票推到他面前,“这是你的。你收好。” 沈轻舟数了数,却也颇为意外:“这么多?” “那当然!这事儿没有你也办不成啊。”陆珈舒心地道,“你可千万别推辞!” 沈轻舟没打算推辞。 她如今是富婆了,自己既然是个刀口舔血为生的江湖人,这么一大票干下来,不多收点说不过去。 他问:“你为何一定要自己开铺子?” 有了这十几万两银子,按说他们已经足够生活了。手头那几件铺子,也完全可以租出去。 “因为要为谢家着想啊。” 谢谊端着两杯茶刚走到窗下,听到这里瞬间收住了脚。 陆珈把银票全都锁回匣子里:“谢家将来的前途都落在谊哥儿肩上。 “他可以不用做大商贾,可以一辈子都不开拓,但他一定要有守得住家业的本事。 “我开铺子,也是为了提前历练他。” 留给陆珈的时间并不太多,蒋氏已经知道她就在潭州,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找上门来。 陆珈不想那么被动,哪怕时间再紧,她也要尽最大的努力拉扯谢谊一把。 “这孩子并不傻,脑子挺灵活,做起事来也还果断。气性大点儿,却也不乱来,再说少年人嘛,又遇上张家那么可恶的亲戚,有点血性也正常。 “而最重要的是,他心地纯良。 “就是还少点本事。 “如果他这辈子都没个好结局,该多可惜呀。” 窗下的谢谊怔忡地望着灯影里的她,默默抠紧了竹托盘子。 而此时坐在陆珈对面的沈轻舟,心里也在抽抽。 陆珈半垂眼坐着,脸色平静,手指尖绕着桌面一幅绣了一半的流苏,目光还在透过窗外朝厨房方向探望。方才那句话,分明贴合了前世谢家母子的结局,可看上去却又纯纯像是无心之语。 他按下心绪。 他想想自己也太沉不住气。 他有幸还能活回来,定是老天爷不想让严家再祸害天下,多给了他一个机会。 而她前世固然死得可惜,却也只是个弱女子,不应担负那样凶险的责任。前世她已经过得够苦,又何苦再回来多受一遭? 她这一世,应该远离自己这样的人,而过上平静安稳的生活。 沈轻舟的心里,随着夜深而转凉。 他站起来,淡声道:“我走了。” 出神中的陆珈顿了下,也站起来。 她手上的流苏被带落在地上,一道啪嗒掉在沈轻舟面前的还有个鲜红的棉布小囊包。 沈轻舟捡起来,发现里头装着有东西,却还带着点香灰味。 “哦!差点忘了!” 陆珈脸上又有了神彩,她接过囊包,从口子里扯出一根丝线,轻巧地套在他手腕上:“给你求的护身符! “戴着它,你的病很快就会好的!” 第59章 磕了多少下? 这是一个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布包。就是一块——或许是做衣裳,又或是纳鞋底裁下来的零碎的红棉布,折起来,缝成了一个一寸见方的小小的布袋子。 它连最平常的绸布都不是。 这样的粗布,沈轻舟从小到大连见都少见,但此刻承载着菩萨的保佑,挂在他的手腕上。 “给我求的?” “当然!你可别小看它,李叔可是我们这一片里最出名的道士了,他们家往上七八代都是道士,法力无边! “这里头有块犁铁,是避邪的,还有一道符,是驱灾的。 “沙湾这边的小孩子,差不多人手都有过这样的一个符袋。 “你好好戴着,它一定会保佑你的。” 陆珈说着还郑重地在符袋上拍了拍。 上回请了大夫给他看过,只说是气血亏损,亏损成什么样,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如此看来,多半是病情不轻。 陆珈也不知道为何,李常在说到道符十分灵验的时候,心里就想到了秦舟。也许,像他这样的人却命运多舛,她也实在是看不过眼吧。 沈轻舟攥着这个袋子,反复看了几眼,忽然举起油灯,凑到她的脸前。 陆珈看着他陡然放大的脸,不觉身子后仰:“干嘛?” 沈轻舟却未退回去。灯影下,她额头上的小绒毛都清晰可见,那块红印当然就更加清晰了。 先前暮色深沉看不分明,眼下凑近细看,才知这印子哪里是什么蚊子咬的? 分明就是碰撞出来的。 他直起腰,看着这个女人。 “磕了多少下?” “啥?” “求符不用磕头?”沈轻舟又不是没跟道士打过交道。 陆珈反应过来,赧然道:“也没多少。” 也就九十九。 说起来她小时候在陆家也没怎么磕过头。 后来到了谢家,逢年过节的时候养父养母也不舍得让她磕。 在严家那五年倒是磕的多,可都是磕在地面上,她也习惯了。 李常让她磕够九十九个,她当真傻愣愣的磕了下去。 等到李常发现她连棉垫也没垫,直接磕在地上的时候,已经晚了,印子已经出来了。 陆珈是羞于说这种糗事的,但他靠得实在太近了! 平日没敢细看的眼睛鼻子嘴全都不由分说喂进了她视线里! 陆珈别开脸:“你别放在心上,其实本来我是打算给自己求的,后来想到日后我要求助你的地方还多着呢,索性就帮你一道求了。 “你也不用谢我,只要日后看在我这么善良好心的雇主份上,更加尽心就行!” 她心虚的时候,总是垂眼往下看,长长的睫毛便在她脸上覆出了一片阴影,长了片森林似的。 沈轻舟直起腰。 透过她的肩膀,能看到月光洒满了窗台。 刚才他想干嘛来着? 哦,他决定要走的。 后会无期那种。 可是现在他觉得留下来多说几句话,也不会少块肉。 甚至又觉得,幸亏没走。 他从荷包里拿出伤药,剜出一点药膏涂在她伤处。 他人也不壮,指腹按说没什么肉,可按下来倒是出乎意料的轻柔。 陆珈真没想到作为雇主还能享受到这样的福利。 她偷偷吸了下他衣襟上的香气,说道:“你不走了?不走的话咱们就来聊聊长期雇佣的事啊。” 这个江湖人,还怪讲究的嘞。 这种花不了多少钱的衣裳,竟然还熏过。 沈轻舟涂完药,坐下来,声音温淡如水:“你都成财主了,要什么人没有?” 陆珈跟着坐在桌子另一边:“那也得我信得过啊!” 沈轻舟瞅她一眼:“苏家那边去打过招呼了吗?虽然苏明幸入狱了,苏家依然是地头蛇,为了日后安稳,去拜访拜访也是该的。 “但也不必亲自去,不然倒像是理亏。请好了管家,让管家去趟即可。给了他们面子,日后也不好刁难。就是刁难,你们也占了理。” 陆珈摊手:“护卫都找不到,管家我就更找不到了。” 沈轻舟道:“我替你去。” 陆珈提了口气:“当真?” “明日你把礼备好,晌午后我自然会来。” 抓苏明幸入狱,不过是顺手的事。苏家每到秋冬就带着大批财物入京,究竟是去寻谁,这事儿还没底。 苏家这趟,他是必去探探不可。 而你再看看她,好好的额头,竟然让她作践成这个样子。他也不怕落下疤来! 罢了。 拿人家的手短。 去打点打点,铺铺路,日后她也能少个对头。若让他们自己上门,多半要受冷眼。 请管家去,一时半会儿哪能找到这么能顶事的管家? 还是他亲自去走一遭,才好放心。 陆珈激动得原地转了两圈:“这么说你是要当我的管家?那你要多少薪俸?先说好,你可不许开的太高!” 沈轻舟把药瓶留在桌上,顺道把符塞进怀里:“别人么,我少说要收三倍。可你说过要给我治病,我就按市价好了。” 真是个财迷。 符都求了,还跟他讲价。 …… 陆珈万万没想到自己真的游说成功了! 秦舟考虑的正是她所忧虑的。如今全沙湾县的人都知道张家的七间铺子和一万两银子落在他们孤儿寡母手上,虽然不知还有另外的十二万两,光是明路上的这些也足够引来一部分人垂涎了,请管家护院,都是得立刻着手的。 想来想去,最令陆珈放心,又最有本事保护这批家财的竟只有秦舟。有了他以后,剩下的都可慢慢来了。 去除了这块心病,陆珈也立刻投身到铺子的经营中去。是夜就在码头上找了两条北上的商船,许下重酬托船上熟悉的伙计打听一些消息。 而沈轻舟趁夜回到了县衙,郭翊却在此等候良久了。 “你可算回来了!”郭翊风尘仆仆地,拿着一卷文书便迎上去,“派出去四面州县,包括潭州府那边的人,都陆续回转了。 “新得到的消息,整个潭州府辖内,与严家父子一党间接相关的官吏共有一十三人。而目前查到的关系最亲近的,是潭州府同知周胜。 “周胜的老师是工部侍郎柳政。而柳政,则于嘉永十七年由严颂提携担任过礼部员外郎,后来又娶了严述夫人杜氏的堂妹为妻!” 第60章 她是京城来的? “这个周胜,也正是此番负责河运政改的官吏。我们来潭州之前,内阁给我的文书上,指明来向我述职的官吏名单之中就有他!” 沈轻舟接了文书,边看边道:“剩下的呢?” 郭翊又递上个名单:“这十三个人,虽然都不见得与严家有过瓜葛,可都是严党的拥趸。有些则与严家的亲戚族人有往来。或许在严家父子面前,根本连个正眼都挨不上,但因为依靠严党获利,也成了严家人手下无数爪牙的一员。” “叫花子都有几个穷亲戚,光是查到有关系没用。有他们向上输送利益的确切证据吗?” “我打算先不直接惊动周胜,从他身边人入手,作为潭州一地仅次于知府的官员,我相信他与严党一定有把柄。” 沈轻舟点头:“咱们来了也有两三个月了,你也是得加快速度。若是停留太久,也会引起注意。” 郭翊接了文书,忽然想起来,伸手将搁在旁侧的包袱递给他:“今日下晌我刚从这儿出去,县衙里那个名唤贺清的县丞自行呈交了张旗送予的贿银。这个滑头,看来是害怕被张家牵连。” 沈轻舟听闻,却道:“你是说,他进来了?” 郭翊愣了下,也意识到了:“他没有进来,肯定没有看到你。但我出去的时候,却是在外头守了有一阵!” 沈轻舟道:“我们在这里,果然已呆得太久了。” …… 贺清接连三日都没睡过安稳觉了。 跟张家的往来,从一开始就是张旗主动的,本来收些小钱也不算什么,在沙湾这样富得流油的码头上,几个行商的不变着法子往官府手里塞钱? 就算钦差来了,由于时间精力所限,他们也不会把目标对准他们这些官吏身上。 可谁能想到张旗竟然一下子就倒了呢!而且还闹得潭州府都知道了呢!还是钦差亲自督查办案,关键是就在张家出事的头天夜里,他还领着张旗去衙门里行过方便! 而最最关键的是,张旗入狱后这些日子,竟然几次三番让狱卒带话给自己,要见自己! 这他娘的能见吗? 他怕呀! 他只是个举人,四十岁了,捞着这个官做不容易! 他要是有权有势,还用得着在这儿当县丞么?用得着贪他这点便宜么? 就是没后台呀! 想来想去他选择主动投案。少点家当不要紧,要紧的是保住这差事。 好容易打听到钦差大人在衙,他便挎着包袱去了。 谁知道钦差连门也不让他进,就那么打发了他回来,还说从知府往下,所有官吏都需清查。 贺清睡不着了。 他想给自己找点出路。 他记得钦差大人出来之前,好像在院子里和人气急败坏地说话来着,那是谁呢?谁还能大得过钦差? “老爷,狱中又有消息来了。” 就在他枕着双手冥思苦想的时候,家丁又来了,又又把张旗的消息带进来了:“那张员外越发叫唤得凶,说只求老爷去见个面!” “不去!”贺清气得狠,“告诉他,要是再纠缠,我让他这辈子都出不来!” 他能不知道张旗找他干什么?自然是想让他斡旋一番,救他出狱! 别说这个时候贺清都在自保,就算是钦差不在,他也不能再搭手了!张旗这个蠢货,竟然连人家孤儿寡母都拿捏不住,这种人还能干嘛? “可是老爷,张旗也说,倘若老爷如此绝情,他便,便要将老爷过往之事揭发出来!” 贺清气得脑袋疼。 这蠢货竟然还能耐起来了!竟然还威胁起他来了? 咬了会儿牙,贺清不能不披衣出门。 到了狱中,忍着那股子烂臭味到了张旗跟前,他冲着蓬头散发的张旗道:“你找我何事?” 张旗放声痛哭:“大人救我!大人救我!” 贺清心烦气躁,拖来张杌子坐下:“钦差还在呢,此案他亲自督办,你让我救你?也看得起我了!” “大人也不想想往日你我两家的情份么?”张旗哭道,“只差一步,小女就要嫁入贺家为媳,张家没这个福份与大人成亲家,小的不怨,可大人多少看在往日小的待大人一片赤诚的份上,替我向县令大人讨个饶。钦差总不会一辈子留在此处,待他走了,这沙湾便还是县令大人和您说了算啊!放小的出来,于你们不过举手之劳!” 贺清冷哼:“你倒说的轻巧,就因为你,本官都在钦差跟前备上案了,你这是不拖死我便不甘心啊!” “大人!” 张旗跪爬上前:“这都是张秋娘他们母女搞成的!大人有了麻烦,该去寻他们出气啊!” 贺清觉得他真是个棒槌! 都这个时候,全沙湾的人都看着呢,他竟然还把自己当枪使,去对付那母女俩? 贺清自认不是清官,可也没到像他一样去欺负人家孤儿寡母的份上! 为免刺激他,贺清耐着性子安慰:“你先等等,回头我再想办法。能捞你出去,肯定会尽力。再怎么说那也是你的亲姐姐,亲外甥女,你将来还要出来的,别把事情做得太——” “她哪里是我什么亲外甥女?!”贺清话没说完,张旗突然把话截断,“她根本就不是秋娘生的,她是秋娘和谢彰从京城带回来的野种!” 贺清啧地一声:“你越说越——什么?” 他脑子里一根弦突然动了,“京城来的?这是怎么回事?” 张旗说了那么多贺清都没反应,没想到却会对这个留意起来,便顺他的意道:“珈姐儿不是亲生的。那年家父接秋娘他们回京,他们身边就多了个女儿。可是在那之前,我们从来没有听说过他们还生过个女儿! “而前阵子我们又找出了家父偷偷花大价钱给珈姐儿上籍的字据,——这个事儿,指不定衙门还有存档的!大人去查查便知!” 贺清定定望着他,半晌后他上前两步:“你确定她是自京城就跟着秋娘的?” “我确定!”张旗斩钉截铁地,“她当时来就是一口的官话,比秋娘他们夫妻还地道!长得白白嫩嫩的,一看就是没吃过苦的。要不是如此,我们还不会相信他们撒谎这么多年呢!” 第61章 这是个深坑 贺清走出牢房,一颗心还在胸口里砰砰跳。 迎着滚烫的晚风咽了两口唾液,他拔腿朝着县衙的方向走去。 掌管档案的院子里,衙役们都在聊天,看到他突然到来,吓得立刻都站了起来。 平日贺清总要训斥几句,今日却连看也没看他们,只让管钥匙的打开了其中一间的屋子,然后走了进去。 跟张家实在是太熟悉了,所以秋娘具体哪年回来的?贺清也很清楚。 他找到了收藏这一年文书的柜子,几乎没费什么功夫就翻到了当年张老爷子给陆珈入籍时留档的文书。 如果是谢彰的女儿,为什么直到五岁时还未入籍?为何直到来了潭州之后才入籍? 仔仔细细看了几遍,几乎把每一个字都刻在了脑海里,他才怕的把文书收回去,快步又出了门。 贺娘子还没睡。 她也睡不着。 灯下琢磨着给儿子重新议婚的她听到开门声站起来,还没站稳当,贺清就冲进来了! “吓我一跳!”她骂道,“我还以为是强人闯进来了!” “强人怎么会闯你的屋子?!” 贺清反手就把门关上,压低声走近:“你还记得几个月前,潭州府那边有人找我过去,打听一个十五岁上下外地来的小姐吗?” 贺娘子站起来:“记得,你回来还说,那人大有来头,是京城里姓陆的权贵的家奴,他私下里把各州县的官员招过去打听,那气派就不像一般人。你还说他们要找的,估计也不是一般人。” “那你可记得,当时我和你说的那小姐丢失的时间是在何时?” 贺娘子想了一下:“十年前的秋天,中秋前后。” 贺清激动的声音都抖动起来了:“那张老爷子的女儿张秋娘夫妇是什么时候抵达沙湾的,你可记得?” 贺娘子一面惊疑,一面回想,说道:“他们回来是张家老太太过世之前不久,算起来应该是十年前的十月上下。” “这就对头了!” 贺清猛的一拍巴掌:“从京城到沙湾,不管走陆路还是水路,也就一月左右,从中秋到十月,可不就是月余的样子!他们拖家带口,带着孩子必定也要走的慢些! “居然全部都对得上!” 贺娘子完全不能明白了:“你这是在干什么?你怎么了?!” 莫不是被钦差给吓糊涂了吧?! “我们不怕了!”贺清挺直了腰杆,“我知道这小姐在哪里,我现在就要把这个消息传过去! “到时候我不但会在张家这事上安然无恙,说不定还能升官!” 贺娘子:…… …… 陆珈托的那两条船晌午启航,她特意去送了一程。 走水路北上,中途不耽搁的话,二十来日即可到达积水潭,停留数日,再南下到潭州,往返约摸一两个月。 按前世来算,此时陆珈已经回到尚书府,并且还住了两个月,逐渐适应了从前的生活。 那个时候陆家表面看上去一切正常,蒋氏伪善,她也知道蒋氏伪善,当时回去的目的就是为了避免张家秋娘他们的压迫,所以对当初蒋氏如何对待自己她都埋在心底。 初初那几个月蒋氏也各种试探,看她是否记得自己怎么“走失”的? 陆珈守口如瓶,蒋氏见陆阶的确也没怀疑到自己身上,渐渐也放开了。转为让陆珈学女红,日夜监督着她。 陆珈小时候自然有一批忠心的仆从,但她“走失”后,蒋氏为了掩饰自己,早就借他们护主不力为明,将这些人发卖了。 回到陆家,身边也全都是蒋氏安排的人。陆珈如同羊入虎口,便是想过要夺家里的权,也根本不可能有机会。 再过两个月就是中秋,这一天严家会上陆家提亲,这是一门让人根本不敢拒绝的亲事。 陆珈眼下所托的人去往京城,正好差不多能赶上这个消息。 哪怕她做好了半年后陆璎成功嫁入严家,她再回京的准备,眼下也要掌握住陆家的大致情况。 有钱真好! 有钱能使鬼推磨,能化被动为主动,也不用处处受制了。 沈轻舟是日偏西的时候到的谢家。 陆珈满满当当准备了好几份礼,有给苏家老太太的,给苏明幸的妻子的,还有这几日匆忙接过苏明幸手中事物的其子媳的,还有给他们子弟小姐的都有,总之面面俱到。 沈轻舟颇为意外:“看不出来你还是个掌家的好手。” 如果是放在前世,他都不会奇怪,毕竟当了严家五年的少奶奶,能差到哪里去? 但她现在明明是个刚脱贫的十五岁少女。 “我瞎弄的。也不知道行不行。” 陆珈可不敢让他知道自己是重生的,好不容易把他拐到手了,可不能把他给吓走了。 沈轻舟道:“再行不过了。” 说完左右环了两圈:“还差个车。” 陆珈击了击掌,谢谊和李常就袖一人拉着一架车到了前院,一架马车,一架驴车。 陆珈咧着嘴乐:“秦管家想用要哪一辆?” 沈轻舟实在按捺不住:“你还准备了什么?” “你的房间!” 陆珈叉着腰,得意的样子只差没拿两颗核桃在手上。“既然你要做我的管家,我当然要管你的吃住。” 她把沈轻舟引到谢谊住的屋子隔壁:“这就是你的住处,暂时先住着。等隔壁宅子腾了出来,我在专门给你搞个院子。” 房间已收拾得十分妥当,桌椅板凳,并床铺衣橱,样样都是新的,估摸着是找木匠铺子现买的。 沈轻舟有片刻失语。 他的确是权且答应做她的管家,却没想过做了管家,还要留下来住。 这个坑怎么越爬越深的样子? 他赶紧走出院子,把何渠唐钰招手喊了进来:“我这两个朋友,也是无家可归的,你如今缺人,不如把他们也招进来。薪俸的话,我跟他们说好了,你每人给个一两银子就成。” 陆珈望着何唐二人。 何渠当即哭丧着脸唱上了:“还请姑娘收留!……” 老天爷啊,他上有老下有小,长子三岁长女一岁,在他沈公子口中竟成了无家可归的人了! 第62章 管家 李常拉车,沈轻舟何渠唐钰,以及一驴车礼物到了苏家。 苏家并不在码头上。 他们在北郊。离湘江也不远的一个村子。 才进了村,就远远看到稻田环里的一个村落,村落的中央,又有占地足有十亩地的一座大宅子,这就是苏家,高墙大院,门前一个硕大的水塘,长满了莲叶。 苏家周围又有一圈宅院紧紧围绕着,这就是苏家的旁枝了。 驴车到了门前,李常叩门,门倒是很快开了,就是门房探头瞅了他们一眼,粗声粗气就问:“哪来的?” 李常递上去几个钱:“我东家是熙春街张家,因为新开铺子,特奉大当家之命前来拜访。” 门房接了钱,重又把门关上了。 李常还没遇到过此种情形,一时无计,沈轻舟淡定寻常,让他将车上礼物一件件搬放在门口。 没多会儿,门就重新开了。 门房道:“进来吧。” 沈轻舟这才下车,负手走到门楣下,看了看那落款为严述的匾额,走了进去。 苏家庭院深深,家丁把他们引到了前院旁侧的一间偏院里。 连入厅堂的资格都没有,很显然把沈轻舟他们当成了一般的下人。 沈轻舟此来自有目的,他想从苏家探得的事情,哪怕是苏明幸自己出来,也不会告诉他。所以即使受着冷落,他也安然自若。 进门之后使了个眼色与何渠,他二人就借口打听府内的茅厕,接而离开了。 此时天色已转暗,五六月本是沙湾的雨季,天上雷声隆隆,加上时间也确实不早了,苏家的这个小偏院显得冷清无比。 一盏茶喝过半,苏家还没有人出来,李常坐不住了,想出门去催催,何渠却回来了,跟沈轻舟对了个眼色,然后就站在了门口。 没一会儿外头有了脚步声,一人带着奴仆走了进来,看面容和苏明幸有几分相像,沈轻舟便站起来拱了拱手:“在下见过大爷。” 苏大脚步未停,走向上手的半途打量了他几眼,坐下后道:“你是张旗那个姐姐的管家?” 虽然傲慢,言语也还算缓和,沈轻舟知道是陆珈准备的那些个重礼起了作用,便也放低了姿态:“在下正是。” 苏大道:“这谢张氏是个妇人家,倒还知道些礼数。不像那个张旗。” 沈轻舟回应道:“我们东家早年曾在京城谋生,再不知礼数,这沙湾码头上的话事人,也知道该拜见拜见。 “何况苏家二老爷在京城任职,这更是疏忽不得。” 苏大望着他:“听你的口音,也是北边人?” “正是。在下的父亲,是我们东家从前在京城的旧属,谢家家道中落之后,我们这些人也没谋到什么好差事,这些年就在几家官户中流转。此番就应当家的传召,来到沙湾继续当差了。” 苏大开始正眼看他:“你都给哪些人家当过差?” “去的多了,说来惭愧。”沈轻舟望着他,“不知大爷熟悉哪些人家?或许有在下侍奉过的也未定。” “工部侍郎柳家,你可认得?” 沈轻舟微微扬唇:“柳政大人的管家姓吕,曾邀我入腹做过几个月账。这么说来,大爷与柳家甚为熟络?” “那倒谈不上。” 苏大说着,端起茶凑到了嘴。半途又瞅了他一眼,这才轻啜了一口。 沈轻舟自行往下说:“柳大人近年官运亨通,政绩连出,是严阁老面前的红人。他正在工部侍郎任上,此番内阁主张天下河运改制,柳侍郎可是担着重任。” “你也知道?” 苏大眼里泛着光芒。 这个年方二十、临危受命接下掌家之权的青年,哪怕再端着,此时心思也露出了端倪。 沈轻舟不动声色:“听说而已。我等小老百姓,哪里够资格接近这些贵人。” 苏大斜睨了他一眼,又喝了一口茶,把杯子放在案上。 “回去告诉你们东家,有心了。日后只管照规矩做她的买卖便是。” “多谢大爷。” 沈轻舟行着礼,退出了苏家。 苏大在后头望着他直挺挺的腰身,略有不悦,可是再看向旁侧的那一大堆礼,他又按捺了下来。 自从谢谊学徒的老帐房先生跳槽到了陆珈这边,李常也辞掉了码头上的差事,一心一意的跟起了陆珈,近日正在与谢谊一道学做账。 进了城,沈轻舟把李常放下在铺子门口,然后立刻与河渠他们道:“苏家近来与柳家定然有些关系,你们趁夜回去,看看是否能从苏家找到些端倪。若是没有,便去潭州府同知周胜处看看。” 二人离去,沈轻舟也下了马车,抬头看了看远处的闪电,混在码头上依然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朝堤岸下方靠岸停泊的一大片商船走去。 苏家有自己的船。 这一大片商船之中,正有苏家的三条大船正在上货。 …… 倾盆大雨砸的屋檐哗哗响。 陆珈探头看了不知几回,出去的人一个都没有回来。 正心神不宁的时候,虚掩的院门开了,谢谊和李常一路冲了进来。 两人身上浇得透湿,几个账簿却藏在衣服底下完好无损。 陆珈道:“雨太大就不要回来,铺子里又不是没地方住。” 谢谊脱下上衣擦着头发:“这可是我好不容易整出来的账,特地带回来给你看的。” 陆珈拿在手上翻了翻,诧异的抬头:“全都是你做的?” “那还用说!” “那你长进挺大呀!”陆珈着实惊讶。 谢谊叉腰哼了一声,又把李常手上拿的包袱接了过来,啪嗒放在她面前:“何止账做的不错?你看看我最近练的字,抄的文章!” 陆家打开包袱,里面满满当当几本写满了字的簿子。 一看果然也是字迹工工整整,完全不是刚去老秀才那里读书的模样了。 “这怎么突然转性了?” “谁转性?我本来就有这么好学!” 谢谊躲过了簿子,快步回了屋里。 陆珈耸耸肩膀,望着李常:“苏家事情办的怎么样?” “挺顺利的。就是秦大哥和苏大聊的那些天我听不懂。” 李常挠起了后脑勺。 第63章 等我回来 “怎么个听不懂?”陆珈倒是好奇了。 李常便把沈轻舟与苏大的对话原原本本地复述出来。 这下不消他说,陆珈也觉得奇怪了。此去虽是假扮谢家的管家,为了套近乎而支,可秦舟一个混江湖的,是不是装得也太像了些? 上回在船上扮陆家的人,好歹是因为他曾经是富家子弟出身,这回他总不能是官家子弟出身了吧?他对京城的官户都这么熟呢? “轰隆!” 一个惊雷打断了她的思绪,紧接着何渠和唐钰闯了进来:“谢姑娘,我们回来了!” 陆珈连忙让路让他们进内:“你们怎么这么晚?” 何渠指着肩膀上的包袱:“我俩住桥洞底下,今儿秦兄不是替我们在姑娘这儿找到了差事么,日后饿不死了,加上雷雨,就跑回去把衣衫捡了几件,赶来投奔姑娘!” “桥洞?……” 陆珈打量了几眼他们蓑衣之下一个补丁都没有的衣裳,指了指里头:“那快进来吧。” 住桥洞还有地方放包袱? 真是一个赛一个的大忽悠。 两家隔得近,李常打小也没少在谢家留宿,跟陆珈亲弟弟似的。当下也不让他冒雨回去了,几个人立刻打扫房间,收拾出了一间屋子,秋娘抱来干爽的稻草铺在门板上,垫上草席,又拿来薄被,让他们且对付一晚。 如此忙乎了半宿,终于安定。 此时雨声也渐小了,何渠跟唐钰点头打了招呼,便就开了后窗,轻悄悄地翻出了窗户,而唐钰插上窗栓,躺了下来。 何渠到达县衙时,沈轻舟刚沐浴完,披着一头湿发歪在榻上。留下来的护卫赶紧给他喂姜汤,擦头发,郭翊从旁帮不上忙,却急得不行:“你说你,这么大雨出去做什么?带你出来我半颗脑袋就在太尉刀口上挂着的,这要是再发个病,我媳妇怕是得守寡!” 沈轻舟喝了半碗姜汤,睨他道:“你能不能盼着我点好?” 郭翊哼了一声,扭头看到何渠:“你怎么才回来?” 何渠上前:“大人消消气,今儿夜里,公子带着我们去摸苏家的底了。 “我们到了苏家的商船上,发现他们满船的稻米,竟只有一半是在账上的。另一半没有入账。 “我们找了几个船夫打听,发现他们但凡北上进京的粮船,几乎都是如此。 “可见我们之前听说的他们只有秋收后才进京活动,并非全然属实。” 郭翊调转脑袋,看向沈轻舟。 沈轻舟把碗放下来:“苏家依傍码头敛财,苏明幸的儿子对柳家颇为感兴趣,柳政是工部侍郎,恰恰好管着河运。 “另一边,柳政又是周胜的老师,周胜在潭州府恰好又分管着河运。” 郭翊讷然:“他们是一个圈子里的!” 沈轻舟眉目深凝:“苏家源源不断的送钱入京,一定是交到苏明幸的二叔手上。 “至于苏明幸的二叔交给了谁,我们不得而知,也不是此行的重点。 “我只想到一件事,苏家很明显对仕途有企图,如今是四品官,想要再进一步也很正常。 “周胜与柳家的关系他们必定清楚,可是我们目前却没有发现苏家与周胜之间往来的迹象。” “没错,”郭翊反应过来,“我们只知道苏家运送大量财物进京,也知道周胜必然有其目的。 “但这有十足理由建立往来的双方,却反而没有联系。 “他们之间要么结过梁子,要么,就是在掩盖着什么!” 沈轻舟挥手让护卫们退下,把身子支了起来。 “宋恩叫我回去。” “啊?”郭翊没跟上他的速度,“怎么突然叫你回去?” “我几个月不曾露面,京城里已经有些闲言碎语了。他替我挡了一阵。但前些日子他又收到了密信,信上说,内阁里有人在注意我。我必须得回去冒个头了。” “又是那位崇先生?” 沈轻舟点头。 郭翊便叹道:“也是。就算是养病,你好几个月不见客,也是让人奇怪的。” 沈轻舟拿起手畔一堆卷宗文书,走过去递给他:“严家此番突然从河道下手,一定有其目的。而周胜这边,一定有可突破之处。 “当时在内阁,你是从陆阶这边借力顶替张禾而来的,从这个角度说,你可以算是周胜的自己人。 “我走之后,你密切注意他。 “我也顺道在京城查一查苏家的猫腻。” 郭翊接了这些东西,又道:“那你可还回来?” 沈轻舟下意识地看了眼何渠,道:“回。” …… 夜里嘱咐何渠一番,打发他走了之后,翌日上午,沈轻舟又到了谢家。 昨夜倾盆大雨下了整晚,院子都被淹了,陆珈撸着袖子带领大家排水。 沈轻舟望着她满身泥泞,头发上都溅着泥水:“怎么不请人做?” “家家户户都如此,能请谁?再说何渠唐钰不是才请的吗?” 陆珈抹了把汗,又问他:“你的包袱呢?” “什么包袱?” “何渠他们都住过来了,你不来?” 沈轻舟深吸气:“我正想跟你辞行。” 陆珈立刻直腰:“你放我鸽子?!” “我收了上一个雇主的钱,事儿还没给他办完。我得去收个尾。” 陆珈皱眉:“去哪儿?” “有点远。得去一个多月。” 沈轻舟总觉得自己这么撒谎下去,离被她扒皮也不远了。 他硬着头皮说道:“你放心,一个多月后,我肯定会回来。” 既然答应了当她的管家,怎么着也得帮助她把家业先撑起来再走吧? 陆珈哦了一声。 好在没有问东问西。 但是也有点太过平静。 沈轻舟就想走。陆珈又把他喊住了。 他心口提起来。 陆珈却道:“那你有盘缠吗?” 沈轻舟顿住。 陆珈不由分说,从荷包里抽出来几张银票:“这是二十两银。正好今日准备雇人把隔壁宅子里拾掇一遍,你先拿着去吧。穷家富路,该吃吃,该喝喝。” 银票烫着了沈轻舟的手。 看了她一会儿,他收进怀里。 抬起的手指不小心划过她的脸,顺带着抹去了只剩下淡淡红印的额头上的两点泥泞。 “等我回来。” 第64章 下次剁了你喂狗! 哼哧哼哧舀水的何渠,对沈轻舟坑蒙拐骗,并且为了讨好村姑毫不把他们放在心上的行径非常不齿。 但沈轻舟还是揣着二十两银子回了京城。 陆珈这边其实接下来要卯足劲打理铺子上的事,铺子正在新旧东家过渡之中,加之雨季生意清淡,也没有多少事情必须用到沈轻舟。 毕竟陆珈要将他收为己用的初衷是防备不时之需,以他们如今的境况,用不用管家,都不碍事。 沈轻舟走的陆路,快马加鞭,七巧节这日即到了京城。借着夜幕进入太尉府,京城四处仍旧华灯璀璨。 东边小花园里有人语声,灯影移动,沈追的声音传过来:“家里的长戟我总嫌太轻,不够力道。也许大哥使得会合适吧,毕竟他身子骨弱,用不得重器。我还是喜欢父亲的画戟。父亲,你什么时候把它赏给我用吧?” 沈轻舟停在园门口,侧目睨去,一老一少正在游园。 “公子!” 这时宋恩从东跨院迎出来。 园子里那一老一少闻声停步,也朝着这边看了过来。 沈轻舟收回目光,继续前行。 “父亲,那是大哥?!”沈追讷然收回目光,“他什么时候回来的?他怎么神出鬼没的?!” 沈博望着重新又变得空荡荡的园门口,缓声道:“他一直在养病,何曾出去过?” 沈追:…… …… 沈轻舟近年来都歇在碧波阁,此处临湖,另一面是武场,很是清静。 入门之后,小厮们上来替他解披风,又倒来热水侍候洗漱。 宋恩则将一封平平无奇的信递到他手上:“信是五月底收到的,算起来是公子离京三月之后。信上说朝中集议之时内阁有多次提及公子病情,当着太尉的面,状似关心,实则却是在打探。因为在太尉回朝之前,公子哪怕养病,最长也不过个把月不见客。 “太尉回朝后,皇上本就对严家在抗敌之事上消极主和有所不满,如今沈家又屡获赏赐——忘了说,就在公子离京之后,宫中又接连赏了沈家几回,据说皇上还曾想过要给公子官位再升一级,不过却让太尉婉拒了。 “总之,以沈家如今炙手可热的地位,虽说盯着的人不少,可前来跟公子套近乎的人却多出更多!这倒也罢了,偏生屡有人提议让太医为公子诊病,好在盛太医可靠,得了太子殿下授意,都瞒过去了。但属下以为,终不是长久之计,接到崇先生的信后,就立刻给信公子了。” 沈轻舟低头看过,将之放入橱柜后的暗格,平平整整地压在同样纸张同样字迹的厚厚一撂信纸上,凝望片刻后关起来。 “……我明明看到他了,为什么不让我进?” 院门口传来了少年不服气的声音。 沈轻舟透窗望去,沈追正梗着脖子与门下护卫理论。 他收回目光:“明日一早递个折子入宫,我去给太妃请安。” 宋恩领命出门。 沈轻舟扭头再看了眼外头,边脱衣裳边进了里屋。 沈追看到宋恩出来,立刻道:“宋先生,为何不让我进去?我要见大哥!” 宋恩颌首:“我们公子已经歇下了,二公子请回。” 说完他回身把院门扣上,又给门下的护卫使了个眼色,然后冲沈追礼貌而客气地一点头,走了出去。 沈追冲他背影做了个鬼脸,又气呼呼地看着大门紧闭的院子,顿一顿脚,也走了。 连日赶路的疲惫,在泡入热水中那一刻全都发散出来。 恍恍惚惚间听到外间的响动,沈轻舟神思瞬间又变清醒。 他披衣起身,看了眼房梁之上,然后隔着博古架看着外头,皱起了眉。 沈追正在蹑手蹑脚看挂在墙上的一把大弓,被突然出现在身后的脚步声吓了一跳。 旁边叠放着的袍服被他带得滑落在地,他七手八脚抱起来,又梗着脖子道:“我知道你最近不在府中,你放心,我是沈家人,我不会说出去。可你明明回来了,方才为何不向父亲请安?” 沈轻舟目光淡漠地从他脸上滑到他手里衣服上,眼里的杀意明显极了。 沈追却反倒还把手收紧了些。 过了会儿大约是觉得的确也没有挟持他一堆衣服的理由,便放下了。 “滚。” 这就让人不能忍了,他干啥了就得滚?总不能是因为欺负了他的衣服吧? “我不……” “丢出去。” 房梁上跳下来两个护卫,堪堪落在沈追两侧,不分由说架着他就出去了。 沈轻舟从衣服堆里挑出个鲜红的符袋,仔细吹打了两下。 “挑几只恶犬,养在墙下。” …… 晨雾之中,沈追望着墙下几只精壮如牛的四眼狼犬,牙齿咬了又咬,转身冲去武场。 “父亲!”他顺手提起沈博素日常用的那柄大画戟:“大哥他居然在碧波阁养了犬!他这是干嘛呀?这是不让咱们进门吗?” 沈博低头擦拭着宝剑。 晨光轻洒,他凌厉的面容被光影照得更添了几分威仪。 “去不了,你就不要去。”淡声道,“府里这么大,多的是没养狗的地方。” “可是——” “公子。” 门下仆人忽然齐声请安,对话中的父子也被这声音引去了目光。 沈轻舟穿着整齐的冠服面无表情路过门口。 他今日穿的是英国公世子的冠服,浑身金光闪闪,如同庙里才镀了金身的菩萨,想不让人注目也难。 沈追看了眼目光定定的沈博,随后提着长戟上前挡住沈轻舟去路:“你又装大尾巴狼!” 沈轻舟停步。 沈追偏头示意:“快见过父亲!” 宋恩上前:“二公子!——” 沈轻舟抬手将他拦住,走上前半步后,廊下忽然金光闪烁,那只袖子上绣着金纹的右手不知怎么就抓上了这柄画戟! 沈追反应过来,下意识要护,却是又一阵金光,那重达五六十斤的长戟飞在半空转了几个花,随后又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杵到了地上! 杵到了沈追面前! “再有下次,剁了你喂狗!” 沈轻舟丢下这句话,绕过他直直地出了门。 沈追又气又羞,急转过身去,不料身子一扭竟然摔倒在地上! 一看,原来那长戟往下杵的时候,竟然连同他的衣袂一道杵进了台阶上! 沈追更羞更气了! 身材魁梧如他,这画戟使起来都吃力,到了沈清舟手上竟然轻的跟把扫帚似的,那么听话! 他不活了! 第65章 还记得大小姐吗? 太妃是先帝的宜妃。皇帝小的时候曾经接受她抚育过一段时间,加上又育有皇子,故而先帝驾崩之后,留在宫中奉养。 沈轻舟给宜太妃请了安。太妃让他坐近些,打量了一番后,叹道:“我这眼睛耳朵是越来越不好使了。我怎么觉着,你长胖了些?” 沈轻舟摸了摸自己的脸:“您没看错,是胖了点。” 隔三差五在谢家喝汤吃肉,又一干就是两三碗饭,能不胖么。 “我说么,”太妃顿时把弯下来的身子收了回去,“我说我七十多了,还年轻着呢,哪里就眼花成这样。” 沈轻舟笑:“您福寿绵延,放到民间还是一枝花。” 太妃哈哈大笑。 叙了一会儿话,忽听得有猫叫了,太妃颤巍巍撑着椅子起身:“我那雪团儿又找我了,你坐着,我去给它喂点食。” 沈轻舟连忙搀扶相送。 殿里安静了。 他坐下来,望着前方屏风下方一炉袅袅生烟升起的香。 一会儿,一袭朱袍出现在半透明的屏风那头。随后他快速地绕过屏风,走到人前来:“轻舟!” 沈轻舟起身:“殿下!” 太子喉头滚动,握住他的手,牵着他坐在榻上:“你怎么才出现?盛太医去了你府上,回来却说几次没见到你,这些日子,你上哪去了?” 沈轻舟道:“我随郭翊去了两湖的潭州府。在那里了解了一番河道的情况。” 太子凝眉:“一去就这么久?有什么收获?” “只知道那边确实有严家的党羽,至于是不是阴谋,还得先拿住人再说。” 太子默吟:“朝中最近风声转好,前阵子,有人把严家数年前侵吞军饷,导致边关武器紧缺的旧事翻出来了,皇上不悦,但正值三清诞辰,严贼陪着皇上做了一整场法事,最后还是放过他了。 “严贼在对敌的策略上与皇上心意背道而驰,这是我们唯一能够用来大做文章的,可我担心,一次次的饶恕过后,皇上对严家这点不满,最终也会化于无形。” 沈轻舟眼前闪过了前世的惨烈。“这层担忧不是没道理的。严家父子牢牢把握住了皇上的心思,不管我们怎么下手,他们似乎都有办法应对。” “可总得努力,不是吗?”太子目光灼灼,“这些年边关战乱,国内灾荒频频,内忧外患之下,严家父子对外消极抗敌,对内巧取豪夺,贪污纳贿,民不聊生! “我听说,河道这样一变革,南北各处又多出了许多灾民,而他们美其名曰是为了扩充河道,促进南北商贸。 “而他们偏又选在太尉凯旋之时,如同要证明给天下人看,满朝天下能够搅动风雨的,依然只有他们严家!” 沈轻舟凝望着那柱香烟,缓声道:“朝中仍有许多人在观望。臣先处理完潭州府事务,余事待回京之后再重新相商吧。 “我在京中待不了多少时日,这两日殿下若是方便,还请替我摸摸工部侍郎柳政的底。有些东西只有宫里才能拿到。” 太子点头:“我每隔三五日,倒也还是会上乾清宫面一面圣,交交功课。我见机行事。” 沈轻舟起身拱手。 太子话音未曾落下,屏风那边又响起了太监的声音:“殿下杨公公已在东宫等候多时。” 太子顿了一下,扭头道:“我知道了。让他先上内务府问问。” 沈轻舟问:“内务府有何问题?” 太子双唇微翕,难以启齿。咬咬牙之后才道:“东宫每年的岁赐,总要被户部克扣。 “原本四月我生辰之时就该下放的,拖到如今还不见踪影。一问,就说内阁不曾下令,他们无权发放。 “你知道的,皇上从来不管这些事务,连朝上之事都统统交给了内阁。我每每无策,也只能让人低声下气去严家求情。” 太子二十三岁,身量颀长,本该是个意气风发的青年,可是却佝偻着身子,仿佛不堪重负。 沈轻舟喉头似被堵塞,别开了脸庞。 “殿下受苦了。” “我知你要这么说。”太子苦笑,“打住吧。如不能铲除严家,将来我遭受的,必会是几倍于今日的羞辱。” 君臣相对无言。 帘栊遮住了日光,将二人覆在了阴影下。 潭州正值暴雨连绵的季节,京城里倒是艳阳高照。 路过乾清宫,那边传来了欢声笑语,接连不绝的道贺声随风传来。 沈轻舟望着远远走过来的那一群人,两脚生根似的不再动弹。 “这不是沈公——啊!沈大人!” 那群人到了一丈远处止了步,旁侧的一位立刻惊呼起来。 随后好几位一起跟他打着拱,前来打招呼:“多日不见大人,听说大人闭门调养,也不敢打扰,不想今日再次相见,向大人问好!” 这些奉承声里,有真心想贴上来的,也有试探的,沈轻舟眼神扫过他们,微微点头,然后就又把目光投向被所有人众星捧月着的中心。 这人年近四十,蓄着短须,身量匀称,挺拔而修长,一品官服被其穿得熨熨贴贴。 一双深邃而明亮的眼睛,与正在沙湾县小院子里玩泥巴的那人十分相似。 但一身装束,却与她有着天壤之别。 他道:“陆尚书好风光。” 陆阶也打量了他许久,颔首道:“贤侄可大好了?” “多谢惦记。” 沈轻舟要走。 脚尖一转他又停住了:“听说尚书大人与严阁老又要亲上加亲了,恭喜。” 今日一大早,宋恩就把城里的新鲜事儿跟他说了一遍。当中就包括陆阶和蒋氏生的女儿要与严渠定亲的消息。 这倒是个好消息。 省得那女人将来嫁过去,又要费劲巴拉地逃出来。 “噢,”陆阶拢着双手,微微扬眉,“这却是我陆家的荣幸。不过八字没一撇,说这些还早呐。” 沈轻舟不着痕迹的勾了勾:“我记得尚书大人还有个原配嫡出的长女,怎么从来只听见这位继室所生的二小姐的消息,却从没听说过大小姐过得如何?” 陆阶的微笑,逐渐收敛了。 第66章 福气! 沈轻舟没有等到陆阶回话就出宫了。 他不知道前世的陆珈是怎么回到京城的?又是怎么嫁到严家的? 严家怎么看都没有理由放着从小养在蒋氏身边的陆璎不娶,而去娶一个没了娘,又打小流落在外的陆珈。 所以为什么这一世明明严渠是在和陆璎议婚,前世后来却变成了陆珈? 蒋氏的确可恶,可陆阶作为父亲,真的尽责了吗? 而陆珈又是怎么从京城失踪的,这个当爹的,又是否知道? 沈轻舟不了解陆阶。 但他就是想要提醒一下,他陆阶还有一个原配生的女儿。 陆阶回到家里,却还在轿子里坐了好一会儿,才缓缓的走下来。 前门下的人第一时间通报给了内宅。 蒋氏将手里的纸掖进袖子,接过丫鬟正好送进门来的茶,端着进了书房。 把茶放下,又把帘子卷了,外面才说老爷来了。 蒋氏迎到门口:“老爷。” 陆阶立在门下:“哎呀呀,夫人怎么亲自来了?” 蒋氏道:“今日正好无事,听说老爷在皇上面前又得了脸面,所以在这等了等。” 陆阶噢了一声,伸手来搀:“夫人请。” 蒋氏先行进屋,陆阶随后步入,夫妻俩分坐在茶几的两端。 陆阶端起了茶,说道:“对了,严府那边请的媒人来了不曾?严家想要年前成亲,我看也还来得及。反正夫人这些年早做了打算,嫁妆什么的都是齐备的。” 蒋氏看他一眼:“老爷真打算成就这么亲事?” “那当然!”陆阶挺了挺腰,“严阁老是你的义父,那渠哥儿又是你看着长大的,现在天下人谁不稀罕严家? “再说了,那渠哥儿也是一表人才,像他爹一样满肚子墨水,除了严家,上哪儿再去找这样的好亲家? “璎姐儿嫁进去,那是亲上加亲,将来是泼天的富贵啊!” 蒋氏先前脸上那抹柔情全都退了,她把茶放了下来。 陆阶却还在叨叨,他叹息望向院子里的桂花树:“等璎姐儿成亲的时候,咱们把树下的女儿红也挖出来。” 蒋氏凝眉:“这可是为珈姐儿埋的,你真的舍得为璎姐儿所用?” “她没这个福气。”陆阶脸上风平浪静:“她是长女,若她安在,眼前这桩姻缘,成为严府少奶奶这样天大的幸事,岂不就是她的?夫人肯定也不会偏心。 “可这就是她的命,她从小就喜欢乱跑,最后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还害得夫人小产,这是她的罪过。 “算了,不说她了。”陆阶摆手,“咱们这边请谁来当媒人,我都想好了,回头就让陆安下个帖子过去。” 蒋氏道:“哪里用得着这么着急?等严家那边派了媒人来再说吧。” 陆阶语重心长:“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夫人可不能怠慢了!” 蒋氏看了他半晌,沉默着坐了会儿,起身走了。 回了房,她在榻上坐下,抬手支着额角,紧闭起了双眼。 一会儿她又把手放下,睁开了眼睛:“把郭路传进来。” 不多时门前有响动,郭路来了。 还没开口,蒋氏就转了头,两鬓的步摇搅碎了一地的光影:“先确认是不是她,这回可不能再弄错人了!” 郭路颌首,又问:“还请夫人示下,若是,小的当如何?若不是,又当如何?” 蒋氏眼帘半垂,望着手中碧青的茶汤,半晌后她才抬起头来。然后交着绢子,又一圈圈地在屋里踱起了步。 “若不是,自然什么都不必说。若是,就还是照我早前说过的话去做。” 郭路抬起头,正好对上了她的目光,顿时不再做声,退了出去。 蒋氏望着窗外。 陆府的这座正院里,也有一棵桂花树。 她缓缓吸了一口气,眯起了双眼来。 …… 太妃的赏赐是三日后来的,是一篇给沈轻舟的母亲手抄的经文。 沈轻舟在祠堂里,把经文烧了给沈夫人,然后坐在蒲团上,展开了夹在经文当中的太子的回信。 宋恩跪在旁侧烧了半日纸,见他目光还没有离开这封信,便问道:“这信于公子可有用?” 沈轻舟把信投进了火盆里。 “不出所料,苏家果然与柳政有瓜葛。这么说来,苏家与周胜之间没有任何往来的痕迹,并不是他们当真不联系,而是所有的痕迹都被消除了。” 宋恩停下手:“事出反常必有妖。他们有什么阴谋?” “柳政在工部当差多年,河道都在他们手上,户部也全听严家使唤,可想而知严家在河道上获取的利益,必定由来已久。 “从年初到现在,风向一直对严家不利,他们此番对河道的大动作,恐怕不只是谋取利益。” “太尉。” 门口护卫的声音恰好响起,沈轻舟与宋恩对视一眼,一面将残余的信纸丢入火中,一面吩咐:“去准备吧,再去跟盛太医打声招呼,我子夜离京。” 宋恩站起来时,沈博已经带着沈追进来了。 父子俩看见沈轻舟都停了下来。 沈追抱着一大捧经文,眼中虽有惊讶,但难得的不曾聒噪。 沈轻舟站起来,朝沈博鞠了一躬:“父亲。” 沈博看着他苍白的脸:“你怎么起这么早?” “宜太妃遣人送来了经文,我便前来祭拜母亲了。” 沈博点点头,走到了供桌前,伸手轻抚着沈夫人的牌位,然后取了三支香,插上去。 “太妃这些年一直还惦记着你母亲?” 沈博把香插上之后,便凝视起了沈夫人的牌位。 但他却没有等到沈轻舟的回答。 转身望去,门口已经空无人影,刚才还唤过他父亲的那个少年,已经无牵无挂地离开了。 “啊啊啊啊他真的好拽!” 沈追抓狂。 要不是手里抱着的经文丝毫不敢有闪失,他都恨不能追上去把早些天掉在地上的面子捡回来! “磕头吧。” 沈博淡声地指挥他。 沈追放下经文,听话地跪下去。 磕了好几个头才想起来:“父亲,我该怎么称呼夫人?” 沈博凝望着牌位上沈夫人的名字,说道:“当然应该称母亲。” …… 第67章 不能让乌纱帽掉了 一大早盛太医被太尉府的幕僚宋恩急请入府。 请医的马蹄声响遍了沿途的街巷,起得早的人们开了门,又见怪不怪地把门闭上。 太尉府的大公子自幼多病,谁不知道一年总有五六个月是药罐子泡着的,请医问药早就不是新鲜事。 只是今年这位娇弱公子的灾难显得格外多,还未入秋,他竟已先犯上病了。 果然世事难全,沈家如今这样滔天的富贵,作为太尉继承人的大公子如此福薄,实在也是憾事。 京城里众说纷纭之时,沈轻舟已经在南下的半途之中。 进入湖北境内之后,天上的积云便如厚实的褥子,沉沉地压在头顶。 整个暑季,两湖的暴雨一场接一场,洞庭湖的水位持续上涨。一路南行,有繁华的集市,稻田与民居密集的城镇,却也有勉力防洪抗灾的官兵,以及挤满了人的粥棚。 二十日的行程,硬是被减到了半个月。 沈轻舟少不得半途淋雨,在洞庭湖畔打尖服药之时,他计算了一下路程,打发护卫:“你先行赶往沙湾,告诉郭翊,在我回来之前,把周胜给看好。” 潭州府因为最靠近南方,雨量就足了。 七月中才连下过一场大暴雨,在临近八月时,又一场大雨来临了。 沉沉夜色下,雨水哗哗地捶打着院角的芭蕉,檐下雨丝在灯笼下变成了细密的银练。 夜行的人推开周府的角门,摘下蓑衣斗笠,与迎出门来的管家问询了一声,即匆匆地步入二重院内。 芭蕉树后方的窗户内,周胜正坐在书案之前凝眉读信。 “大人!”来人进入屋内,俯身立在后方,“打听清楚了,郭翊自来潭州这些日子,一切行动皆在此番差事范围之内,他并未出过咱们的视线,也未曾接近咱们给他的名单以外的人。他所有的步骤,全是严格按照内阁所给予的章程进行。” 周胜抬起头来,露出他神色深凝的脸。“没有逾矩,那为何有人查到了苏家?又为何京城那边都有人在打探苏家和柳侍郎?” 来人凝眉:“属下无能,密查了小半个月,属实未曾拿到郭翊的任何把柄。郭家虽属清流,但此前从未曾与阁老府作过对,一直安安份份,况且,郭翊乃陆尚书所荐,按说不可能有问题。” “但沙湾的确出了问题。”周胜将手上没有任何标识的信推到了他面前,“京城说前阵子有人在盯侍郎,并且,还有人在查苏明幸的叔叔苏郁! “侍郎虽未细说究竟说了何事,但却提醒我仔细行事,当下能够将我,苏家,以及柳府联系到一起的只有沙湾米市,如果不是郭翊那边有问题,还能是什么?!” 看清楚信的内容,来人一时间无言以对。 周胜踱了两圈,最后停下来:“圣上本来就因为抗敌之事对严阁老有所不满,自沈家凯旋,朝中原本还保持中立的一些人,如今也开始摇摆了。严府一倒,那天下将会死伤一大片!” 来人抬头:“沈家自获封至今,却也未曾与严府为敌,沈太尉此番虽说与皇上站成了一队,论沈家根基岂能与严府相提并论? “阁老的门生遍布天下,沈家实力远远不及,或许也心存忌惮。再说,皇上年初不是还亲自下旨给严阁老操办寿宴么?” “是你懂还是严府的人懂?”周胜曲起手指重重的叩着桌面,“天下再没有人比严大人更懂皇上的心思,倘若真有那么牢靠,阁老用得着下令整顿河运吗?!” 来人顿时不敢做声了。 周胜凝眉站片刻,突然走回窗户之下,看着黑夜之下倾注不止的大雨:“不管怎么说,沙湾这边绝对不能出问题!天下河运涉及那么多州县,若是单单毁在我的手上,我不但这乌纱帽得掉,只怕全家都别想活了!” 来人忙道:“属下但听大人吩咐!” 周胜语意深沉:“下了这么久的雨,上游的水应该都满了吧?” …… 久雨之下的青石路上,风入夜行人就已稀疏,独有江面上的船只灯火辉煌。 “姐,你看看这是本月的账。”陆珈对着雨幕凝眉的时候,谢谊拿着账簿来到陆珈面前。 小伙子已经快满十三了,个头已经比陆珈高出不少。 这半年里除了个子,本事也长了,陆珈交了两间铺子给他,有几位请回来的老掌柜,老账房们的帮衬,不说盈利多少,起码有粮进,有粮出,账面上也看得过去。 “等天放晴了,也快秋收了。到时你也跟着二掌柜出去收收粮,了解了解行情。” 陆珈在行商之道上原也是个外行人,不过是仗着前世在严府耳濡目染学得一些理财本事,外加刘喜玉和贺大娘子的指点,这才快速入了行。 对谢谊她本也没抱太大期望,既不指望他入仕做官,又不指望他把买卖做到多大,只要这辈子平平安安小富有余,再好好奉养秋娘到老,将谢家门楣撑起来,作为接受了谢家十年养育之恩的她也就心满意足。 但自从张家家产谋夺到手后,这小子变化竟然出奇地大,不光是日日兢兢业业前往老秀才那边读书,铺子上的事务也未落下。 不到两个月,不但能独立做账,而且对铺子里上上下下的事务也已经熟悉,这便让陆珈觉得这小子还是可以有所为的。 “知道了!”谢谊接了簿子,又问:“你怎么心事重重的?” 陆珈叹气:“不知怎么回事,我这眼皮今日总跳,也不知道是不是要出什么事。” “嗐!”谢谊道,“早两日李叔就给你算过了,你时运好着呢!从此以后,处处逢凶化吉!” “要是才好!” 陆珈咕哝着。 然后懒洋洋拿起角落的雨伞,招呼何渠他们一道回家。 刚刚把伞撑开,一人就冒着大雨迎面跑来:“姑娘,咱们的粮仓进水了,得调几个人过去排水才行!” 是仓房的伙计。 陆珈回头喊了几个人。 想了下又停步:“不是前几日就加固了吗?怎么又进水了?” 第68章 突来的灾祸! 进水的这间仓房,正是之前陆珈帮着张旗从刘家手上买来的那座,就位于江岸之旁。 平时上下货的时候确实极为便利,可江水一旦泛滥,却也属于最早遭殃的一批。 陆珈到达的时候,守仓的三个伙计已经在卯足劲地挖渠排水。 水不多,但是站在堤岸高处往下一看,比起白天,江水却又上涨了一些。 “往年的水情也是这般吗?” 一直生活在北方的何渠唐钰没见过这种阵仗。 “往年也涨,但通常涨得最厉害都在五六月,此时虽然也雨水丰沛,却也很少会有洪涝。” 陆珈望着远处的船火,静静停泊在水面的商船,此时隐隐绰绰的也有人还在走动。 江水上涨影响不到他们,但毕竟大雨,显然他们也不能不小心。 “你们俩去附近雇些人手过来搬米。我们把米架到高处,以防水势再涨。” 陆珈吩咐道。 江水没有直接漫过来,现在流入仓房的只是堤岸之上因为排泄不及而涌入的水,所以还没有造成损失。 而依靠码头为生,防备洪涝灾害的措施自然少不了,所以仓房有预先设置的隔层,只要及时把地面上的粮食搬运到隔层之上,便不会有什么问题。 陆珈怕积水变深,重新拿起了雨伞,打算等何渠他们回来之后就立刻回家找秋娘。 秋娘如今一心一意管家,她在沙湾土生土长,而且又耳闻目睹张老爷子做买卖,应对这些事肯定比陆珈有经验。 秦舟带来的这二人,陆珈原以为就是混江湖的打手,这些日子下来,没想到竟然十分可靠。 比如说这期间张老二张老三心存不甘,偶尔会背地里挑一些事儿,但每一次还没有动手,就让何渠他们给识破,并且给收拾了。 久而久之那俩也老实了下来,毕竟也没有多少家底可供他们再霍霍。 当然何渠二人在张老三他们面前还是得小心,毕竟当初坑他们银子的时候,俩人都在场。 不过随着张家的失势,这些细节也不足以再成为隐患。 话说回来,秦舟也走了有一个多月,距离他答应回来的时间也差不多了,这家伙应该会说话算话吧? 她打发进京探听消息的人过不多久也要回来了,而再过四五个月,严陆两家联姻就要成为事实。 她想在回到陆家后掌握主动权,除了有钱,还得有人。 她单兵独马怎么跟蒋氏斗? 要知道,前世连陆阶都镇不住有严家为靠山的蒋氏。 秦舟就是她目前最为有力的帮手。 她一定要带他进京干一番大事业! “珈姐儿!” 就在神思乱飘的时候,忽然又有人闯入了陆珈的视线:“洛口码头已经被淹了,洪水马上要来了,你知道吗?!” “刘大当家?!” 陆珈看清楚了来人,惊讶得立刻站直了身子。 此情此景作为一家大商号的当家人,出现在这里,已经够让人吃惊了,再一回味她刚才说的话,陆珈则更加惊了! “哪里来的洪水?这个季节怎么会有洪水?” 这在她印象里从未发生过! 而且洛口码头距离沙湾只有二三十里路,洛口已然被淹,这对沙湾来说绝不是好消息! “我也是刚刚听说的,沙湾有些商户在洛口也开了分号,上面的伙计连夜赶下来传话,说是沿江的商号全都涌进了齐脚背的水,并且还在加深! “这么一看洪水马上就要下来了,咱们得赶紧早做打算!” 刘喜玉气喘吁吁,脸上身上已全都是水,不知道这一路本来有多么焦急! 陆珈迅速回头一看仓房,隔层不过一个人高而已,便是把粮食全都摞上去,也有很大被淹没的风险! 光这一个仓房,就有近两万两银子的粮食,更别说还有别处的仓房和铺子! 这要是被洪水泡了,她好不容易搞来的家产,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那咱们得赶紧号召大伙一起筑堤!” “我也是这么说!”刘喜玉道,“我让人找来了几面铜锣,赶紧让伙计们把上下游的人全都喊起来吧!” 说话间,跟在她身后的几个伙计立刻把带来的铜锣敲响了起来。 正好这个时候何渠已经雇来了一帮人,陆珈二话不说接了两面铜锣交给他们:“你们俩腿脚快,赶紧分开行动,先从码头上最大的那几家商号喊起!他们人多有号召力!” 只一句洪水已经距这里只有二三十里,何渠唐钰就立刻明白了事态之重,顿时分左右行动起来。 陆珈再数了数面前雇来的这批人,已经有十几个,便分出其中十个先去仓房搬运粮食,对剩下几个人道:“你们赶紧把所有能够找到的人全部找过来,我出工钱,每人一百文!让他们全部都过来帮忙筑堤!来的人越多越好!” 大伙都是靠卖苦力为生,当然也知道防洪的紧迫性,但有钱的事儿办起来就更加有劲了! 众人顿时散去,陆珈又冒雨爬上了堤岸高处,凝视着江水。 昏暗天色之下,短时间内看不出来江水的变化,但光是眼前的水位,也已经值得忧心了。 她问:“秋收在即,洪水倘若冲下来,沿岸的百姓都要遭殃,官府知道了吗?” 刘喜玉指着县衙方向:“方才已经让人去击登闻鼓了!” …… 自从沈轻舟离去之后,郭翊担负着他的嘱托,连日都在周胜上那边周旋,却还不能撂下手头的差事,于是搞得每夜不到亥时便不能入睡。 登闻鼓响起来时,他心中没来由的一震,下意识的到了前堂。 跨门槛时与同住在衙门后院里的县令方维遇了个正着,二人神色剧的凝重,同步走向了门口。 “大人,洪水来了!已经淹到了洛口!……” 击鼓的人一路冲进来,扑通跪下就说起了来由。 方维神色大变:“沙湾这个季节是不会有洪水的,沿江两岸都没有防备,这下码头要遭大殃了!” 说完他抓起门下挂着的蓑衣斗笠,不由分说冲进了雨幕之中。 郭翊闻言,顿时也带人跟了上去! 第69章 大树底下好乘凉 鼓声一响,四面的民居也都听见了。 贺清本来就还在屋里徘徊,未曾就寝,此时打开门,只见衙门里一拨接一拨地往外走人,他也跨出了门槛。 却正好有衙役奔来传话:“发洪水了!县令大人让衙门里的人全都去瞧瞧,同知大人快跟上吧!” 贺清未料出此大事,下意识跨出门,果见门外街头人来人往,灯火漫天,锣鼓齐鸣。 他喊来家丁拿蓑衣斗笠,披挂上阵穿过大街,只见江水滔滔,天黑前还算平稳的水位此时已经上升了不少,堤上堤下全都是人。 方县令已经卷起裤脚亲自下阵指挥了,而他去往的方向还站着一行人,就着火把的光芒可见,那里有男有女,俱都焦急地比划着什么。 “你回去坐镇衙门!提前带人筑好堤坝!” 贺清正不知所措,这时钦差大人跑过来冲他下令。 意识到这里的确用不上自己,再者县衙距离江岸不过隔了条街,一旦洪水越堤,县衙必然不能幸免,而全县所有重要的档案以及官府银库都在衙内,灾后还指着衙门出钱善后,自然不能失守,贺清接了令之后,便慌不迭地折回了衙门,着手防洪事宜。 照章程安排人手完毕,他终于得以坐下来喘气。 这一坐下又站起来,喊了门外的衙役进门:“先前在码头牵头的人我瞧着是鸿泰号的刘喜玉?” “还有谢家的大姑娘!”衙役抹了把脸上汗水,“就是把张员外告进大牢的张秋娘的女儿!” “真是她?!” 贺清先前远远地瞧着像是谢珈,原以为自己眼花,没想到真是!“这么说来,谢家人都出动了?” “他们家好几间铺子呢,才刚刚上手就遇上这事,自然首当其冲!” 贺清若有所思,过了会儿才把衙役打发走。 屋里转了两圈,只见外头雨已经渐停了,便又喊来了两个家丁:“你们去码头瞅瞅……” …… 陆珈和刘喜玉忙碌了半夜,总算把人员都召集起来了,县令到来之后,加上官府调派的人手,余下的事务她们俩就插不上什么手了。 但此时此刻,完全撤退也是不可能的。 陆珈让谢谊重新开了铺子,拉着刘喜玉入内避水。同时喊来谢谊,打发他找到何渠,即刻赶往洛口去看看涟水河与涓水河上的坝口。 刘喜玉道:“你也觉得上游有问题?” “肯定有问题!往年这个季节根本没有洪水,有也不会来得这么凶猛。”陆珈笃定,“就算有山塘被冲毁,水量也远远不够拉高湘江水位,只能是上游的涓水涟水水位暴涨所致。可是,两道水系怎么会突然泄洪呢?” 刘喜玉点头:“你我意见相同。” 雨已经停止了,离天亮还有两三个时辰,但洪峰也渐渐逼近了。 沙湾年年都会为防洪作准备,筑堤的设施和策略都是现成的。 可以往大多都可以预料,提前作好应对可以把损失降到极低,这一次却是突如其来,哪怕县衙与商户、百姓反应速度快,终究是不能做到万无一失。 郭翊站在堤上,眼看着江水势正朝低洼处漫延,好在两岸官兵与百姓齐心协力同抗水患,县令方维连自己十四岁的儿子都传过来帮忙了,目前尚未泛滥决堤。 可即便如此,码头上也是要遭殃了。 他咬了咬牙,退下堤岸,找到先前沈清舟派来传话的护卫: “公子是不是料到什么了?他是不是已经在京城查到了端倪?” 护卫道:“没有确切查到什么把柄,但是公子说过,严家此番突然选在太尉凯旋之时以如此之大的动作整顿河道,也许不全是为了牟利。” “不全是?” 郭翊眉头微凝,随后眼中凛光乍现:“我知道了。他们牟的利益已经够多了,如今是要收手了。” 他咬了咬后槽牙,看向护卫:“你来得正好,衙门里如今只有一个县丞负责防守,你暗中潜过去,把我和公子住的院子守护好,别出什么篓子。” 说完之后他又喊来近身跟随的护卫:“你们派个人去发话给方县令,就说我说的,不管任何人来问灾情,都说的越严重越好! “任何人想要就近打探灾情,也要以人身安全为由严禁他靠近! “包括潭州知府!” 等护卫领命之后,他又挑出来几个人:“你们即刻前往上游查看上游各处水系,仔细搜查各种人为痕迹。 “我现去潭州府,有什么消息直接密报于我!” 吩咐完之后,他就翻身上马赶往潭州。 沙湾的消息当然也传至了潭州府衙,知府即刻召集人马应对当前事宜。 而在这之前,沙湾的水情每隔半个时辰就上报到了周府。 “杨梅洲中段河道较窄,水已漫上堤面了,附近商铺都已入水,对岸的稻田就不用说了。 “如今方县令正在组织百姓撤离,下一段就是县衙所在的河段了,不出半个时辰,县衙也必定被淹……” 从衙门里匆匆赶回府后,周胜即刻把传消息的人带入了书房。 听完之后他负手在屋中央踱步:“我们的人呢?撤走了吗?” 报讯的家丁往外扭头:“尚未回转,或许正在途中。” 周胜长吁气:“不会出什么差错吧?” “老爷!” 这口气还没吁完,门外即有家丁飞奔而入:“老爷,郭大人,郭大人来了!” 周胜蓦地愣住:“哪个郭大人?” “就是,钦差大人啊!” 周胜心下一顿,再顺着家丁往后指去的方向一看,一行人已经径直走了进来,两边灯笼灼亮生辉,照出来走在最前方的可不正是郭翊? 他心下没来由地一阵抽抽,立刻迎上去:“大人深夜光临,为何不……” “周大人,沙湾县突遭洪灾,你莫非还不知道?” 郭翊不等他说完,已先开了口。 周胜定下心神:“自然早已听闻,突遭灾祸,真是苦了百姓。噢,下官刚从衙门里回来,府衙正在上下一起想办法应对。” “已经想了办法就好。”郭翊沉气道,“水运不可出差错啊。你知道我为何不去找知府,却直接上你这儿来吗?” 周胜顿了下,拱手道:“大人屋里请。” 郭翊进了门,周胜把门掩了走过来:“大人似乎另有忧虑,难道沙湾那边可是出了什么古怪?” “古怪倒谈不上,”郭翊转过身,“就是眼看着我就要离开潭州,突然来了这么一场洪水,接下来不知多少灾民要遭殃,我总归没办法袖手旁观。 “周兄也知道,我也上有老下有小的,也不想这趟差事出什么篓子。天下多少人盼着严家这棵大树枝繁叶茂好乘凉,我当然也不例外。” 第70章 究竟是敌是友? 周胜望着郭翊意味深长的眼神,满腔的心思瞬间聚拢起来。 他缓缓道:“钦差大人所虑甚是,这趟差事乃陆尚书亲自所荐,大人要是有什么差池,尚书大人也没法跟阁老交代。” “你知道就好。”郭翊看向他,“沙湾县是潭州府的重镇,刚才我来的时候江水已经漫堤,过不多久只怕县衙也要被淹了。 “沙湾米市往上数已有好几十年的经营历史,几十年下来的卷宗都在县衙留存,偏巧这个时候来了趟洪水,什么都没了,你说我回去怎么交差?” 周胜缓缓抻腰:“那洪水真有如此之猛?” “连日暴雨,上游水量又足,你是这里的地方官,往年涨水的时候猛不猛,你不比我清楚?” 郭翊端起茶来的当口,瞥了他一眼。 周胜眼观鼻鼻观心,嘴角不着痕迹的笑了笑,转而却叹着长气:“这可真是天有不测风云。钦差大人此番匆匆赶来,可是来拉援兵?下官这就去整顿人马,随同大人一道赶回沙湾!” “不必了。”郭翊道,“如今回去也不安全,何况我来的时候知府已经派遣了人马前去。抗洪救灾是你们地方官的事情,我只操心我那些好不容易收集到的卷宗!” 周胜闻言道:“大人不必忧虑,突然遭此天灾,也是迫不得已,两湖境内那么多水运重镇,小小沙湾有所疏漏也不算什么。阁老定不会怪罪的。” 说完他指着外边:“大人既然来了,不如下关着人收拾一处院落,今夜就在此安顿如何?” “不忙。”郭翊道,“你且把潭州府的卷宗拿过来我瞅瞅。” “潭州府的卷宗,原先不是已看过了么?” “原先是已看过,可沙湾既然已失守,我总得有东西给上面看。你且取过来吧,你我一起好好的对一对。” 周胜站在原地,好一会儿才勾头称是。 硬着头皮走出门口,门外早已听到了的家丁就迎了上来。 “老爷,外头还有传消息的人呢,怎么办?”家丁压低了声音说道。 从小在潭州长大,又在府衙掌管了水运这么多年,今夜天时地利,想做点什么,那不是手到擒来? 所以一切对于周胜来说本来是胜券在握的。 谁知道郭翊竟然突然来了! 来了之后他竟然还不走了! 沙湾的事情还没完,他随时都要见机行事,眼下别说指挥下令了,他就是离开郭翊的视线出来说句话都不容易! 这是钦差大臣啊! 郭翊是陆阶推荐的,按理说跟自己是一条道上的人。可他来潭州这两三个月,相互之间除了公事有往来之外,鲜少私下接触。 周胜也曾经下个帖子想要私下拜访,七八次离他也只应下那么一两次,每次都说是公务繁忙,急着了结沙湾之事后去往别处。 按说郭翊到来之后,不是该处处依赖他这个自己人吗? 如此若即若离的,周胜也摸不透他了。 直到京城那边来了密信,提醒他有人盯梢,他也就不得不怀疑暗查苏家和柳家之间关系的,就是这位钦差大臣了。 而今夜里郭翊一反常态,竟然自行寻到了周家,给他安排住处他还不去,偏偏无事找事看什么卷宗! 这不像是找他联络感情的,怎么反倒像是来特意堵他的呢? 周胜在门下回头看了一眼,咬咬牙说道:“快去吧!” …… 陆珈和刘喜玉在铺子里坐了半宿,各自派了无数拨人前往江边查看汛情,前半夜倒还好,江水什么时候开始涨快了?长到什么水位了?泛滥情况如何?俱都十分精准。 可到了后半夜,官府竟然不让人靠近堤岸十丈以内了。 住在十丈以内的百姓,都得留在自家不得外出。 陆珈他们回不去了。这状况之下也不想回去,所以就留在铺子。 但她们不明白,因为大家行动的及时,洪水并没有漫出堤岸,他们这些参与筑堤的人为什么不可以前往江边探视? “就说是县令大人亲自下的令,如今连进出县城的城门都已经关闭了!方才知府大人派遣人员过来增援,也是进城之后就不得出去。” 李常忙活了一夜,浑身上下已都是泥泞。 “城门都关了,那谊哥儿他们怎么回来?!” 陆珈不禁起身。 “姐!” 陆珈声音刚落,门外就已经传来了谢谊高亢的嗓音。 紧接着他和何渠一前一后地奔进来:“我们回来了!” 二人衣裳下摆上也是让泥泞给覆盖了,一双鞋袜更是看不出颜色。 “上游是什么情况?” 屋里三人齐声问出来。陆珈还顺手递了两杯茶。 “两条水系的闸门都开了!” 谢谊还在上气不接下气,何渠便接着他的话往下说起来:“闸门底下有齐腰这么深的泥沙,乍一看是被冲开的。我们保险起见,找到了当地的河工下河查看,最后在水底发现了完好的麻袋,并且咱们开合处也是新的印记。” 陆珈道:“两处都是如此?” “一模一样!而且我们还查看了四处的山塘,这几日连日暴雨,山塘的水的确是满的,却没有一处是决堤的,如果说暴雨的雨量足以冲开涟水涓水两道江闸,无论如何也会有一部分山塘被冲开!” “山塘没毁就很不对劲了!”刘喜玉凝眉看向陆珈,“这摆明了是人为所致! “我说这个季节怎么会突然有洪水,合着背后还真的是有人作妖!” 她砰的拍起了桌子。 陆珈神情绷紧:“可即便确定了是人为所致,到底又是谁在背后作妖呢?” 屋里几个人面面相觑,只有何渠眼望地下若有所思。直到身后夜空里隐隐传来几声尖哨,他双目才倏地亮起…… 刘喜玉深吸气:“敢做下这种伤天害理之事,背后一定有很大的目的。这恐怕不是平常老百姓会做的。” 陆珈来回走了两圈,说道:“假若今天夜里防备不及,洪水冲刷下来之后必定往两岸泛滥,沿岸的稻田势必颗粒无收,刚刚稳下来的米是又要面临波折,而原本可以改善处境的那一部分农民又得挨饿了!” 第71章 也是有人撑腰的小奶狗 刘喜玉听完后怔怔坐了回去:“你这么一说,倒让我茅塞顿开。早前苏明幸把持着米市商会,压迫着粮商囤货居奇,抬高米价,造成了大批百姓买不起米,吃不起粮。 “苏明幸倒了,米价又压下来了,这是动了他人的利益呀! “他们是宁愿糟蹋这么多良田,宁愿逼着老百姓死,也要保住手上的油水! “钦差可还在沙湾呢,他们怎么敢!” 茶几又被拍响了,不知道她用了多大的力气,一套杯盏跳起来,又滚落到地上,发出了尖锐的脆响。 陆珈深吸气:“我只怕他们的目的还不止如此。” “还有什么?” 陆珈紧抿双唇,没有言语。 刘喜玉这番猜测合情合理,事实上陆珈也是这么想的。但年初严颂突然提出整顿河运,应该说本来就抱有某种目的的。 而她此番为了对付张家,却意外把苏明幸给揪出来——苏明幸于整个朝堂而言再微小不过,可他却牵系着沙湾米市。 让他入狱,也等于把前世的进程给扰乱了。 人家在朝中各部的关系盘根错节,这潭州府内未必没有他的人。倘若有,那被扰乱了的进程,也就等于破坏了严家的某些计划。 而负责这些事务的人,难道不会想要拨乱反正吗? 不会想力挽狂澜,竭尽全力的完成严家的指令吗? 所以这场洪水,除了是为了保证米市依然能够像过去那样盈利,还有就是为了能让严家的企图得以成功实现吧? 那这个下手的人究竟是谁呢? 总得把人找到,才能开剁吧? 沉思片刻之后她蓦地抬头:“今天夜里钦差去哪儿了?出这么大的事情,他怎么不露面?!” 差点把这个狗官给忘了! 整个沙湾,她所知道唯一跟严家有关的就是这个钦差! 这狗官来了都两三个月了,还没听说有什么劳民伤财的动作,他总不能空着手回去吧? 总得干点什么不是吗? 所以这场洪水为什么不能是他干的呢? “谊哥儿!你赶紧去打听打听这个人在哪里?去打探打探他都干了什么!” “别瞎猜了,不是他!” 门外突然传来了反驳声。 陆珈劈头反问:“为什么不是?!” 话出口之后她差点咬到了自己的舌头,——这声音! “秦舟?!” 陆珈望着出现在门口的沈轻舟,就像大半夜看到了太阳一样不可思议! “你回来了?你从哪儿冒出来的?!” 沈轻舟望着一屋子同样惊讶的人,沉息回答她道:“刚刚回来,从外头冒出来的。” 陆珈咦了一声:“不是说城门关了吗?那你怎么进来的?” “我自有我的法子。”他顿了下,“你没事吧?铺子呢?” “我们倒是都没事。铺子也还好。就是我们发现了个大问题!这场洪水是有人私下开了闸,成心祸害的!” 秦舟一出现,陆珈的嗓门也大起来了。噼里啪啦的把来龙去脉说毕,也学方才刘喜玉的样子拍起了桌子。 沈轻舟莫名想到了谢家新养的那只奶凶奶凶的小黄狗。他温声道:“不要紧,听我的安排。 “何渠,即刻带几个人前往潭州府,守住周家。把今天夜里但凡和周盛私下接触过的周家下人全都逮住,带出来等我。 “谊哥儿和李常,你们找到唐钰,让他带你们去县衙,严密看守住衙门里的存档之处。 “而你们,”沈轻舟又看回陆珈,“你和刘大当家,请点出一批损失惨重的商户和百姓,前往潭州府告官。 “等你们到了之后,我只会把人教给你们,让你们入内告状。” 陆珈张开了嘴巴:“你知道凶手是谁?” “差不多。”沈轻舟道,“待回头去了潭州,就能确定了。” 陆珈也不想相信他能知道这么要紧的秘密,开闸放水淹没良田,这样的罪名一旦被证实可是得砍头的,谁敢不做的机密些? 别说有严家为后台的钦差,就是严家人自己来了,他也不敢明目张胆的祸害百姓,也得找个明目。 所以刚刚才回到沙湾的沈轻舟是怎么知道的? 但陆珈也知道他不会是个无的放矢之人,眼下自己也没有更好的策略,倒不如信他一回! 便与刘喜玉道:“突然遭此灾祸,我们总归得讨个说法的!既如此,便邀上众人一道,前往潭州府讨个说法去!” 刘喜玉点头:“却不知先前下河的河工何在?也该把他一起带过去作证才是!” “放心吧!”此时谢谊激动得拍起了胸脯,“何渠早就防着这出,早有准备地把河工还有当地几个受灾严重的商户也带过来了!他们脚程慢些,这会应该也快到了!” 陆珈老怀甚慰:“太好了,我们这就出门去找人!” 沈轻舟把她拉住:“城门已经关了,如果出不去,让唐钰他们去想办法。” “我出不去,他们能?” 他们只是个江湖人,又不是官家出身,还能让他们开门? “万一呢?”沈轻舟道,“你是他们的雇主,不管有什么事,先安排他们去做,是应该的。” 好有道理! 陆珈找不到话来反驳,点头出门了。 沈轻舟等他们全都走完,接了早就等在旁侧的老帐房手上一杯姜茶喝毕,也走了出去。 天边已有了鱼肚白,暴雨过后暗蓝色的天空万里无垠。 码头上下依然还亮着许多火把,灯火照耀不到的地方就变成了漆黑。 他循着熟悉的老路进入县衙,除了院子里暴雨之后的积水,室内仍是干爽的。 先前被郭翊派回来镇守此处的护卫方凌与他对了暗号,现出身来,讲述了经过。 沈轻舟边听边入房,拿出早就藏好了的一札文书卷宗交给他,然后又抢到了存档之处。 此处竟然只有几个衙役看守。 方凌先前说县令派了贺清在此坐镇,却不见他的身影。 如此倒也方便了沈轻舟。 跟唐钰他们也打好了暗号,借着护卫们的掩护,他轻悄悄入内,左右环顾一番,便开始四处翻寻起来。 第72章 剁手! 门下站着四个人,看到周胜到来就立刻抱拳复命:“小的们不辱使命,入夜之后将涓水和涟水两道关闸全打开了。并且一直守到洪水流入洛口镇才撤离。小的们走时,洪水已经漫入洛口两岸村庄,应有不下五百亩稻田被淹!” 周胜道:“可有人发现你们?” “老爷放心,绝无一人看到咱们!” 四人皆拍起胸脯保证。接着便说起开闸的细节。 周胜听得血脉浮动,洪水这么一淹,便什么好的坏的都没了! 他也终于可以松下这口气了。 “下去领赏吧。” 把人打发走之后,他也回到了厅堂。 郭翊正好回来了,周胜满面春风:“下官方才预备了一点夜宵,已被大人享用。” …… 四个人领了赏钱,走出周府,出门拐了道弯,而后朝他们宿处走去。 周府的下人都住在后方的巷子里,除了他们,平日没什么别的人走过。 若在平时,领赏之后势必得找个地方喝上几盅,但今夜从泥水里滚过,哪还有那个心思? 几个人有说有笑,走着走着,其中一个人便绊了一跤,他骂骂咧咧的,还没站稳,第二个又倒了一下! 剩下两个不由自主停住了脚步,但就在他们停住的瞬间,一条麻绳当头落下,嗖的一声将他们俩绑了个严严实实! 倒在地下的人还没来得及惊呼,便有两人如魅影一般落到了跟前,同样将他们俩绑住。 随后四只手同时出手,各持一块烂布便将他们喊到了喉咙口的呼喊声瞬间堵了回去! 这一连串的变故说起来慢,动起来却快,眨眼之间,这四人便如同砧板上的鱼肉,嗖的一下又被搬离了巷子! 不时有人进出的小巷,来往的人竟然丝毫未曾发现,有人平地失踪!…… 沈轻舟来到府衙外头不远的桥洞底下,唐钰他们刚刚好把人绑了出来。 暴雨过后的深夜无人行走,更何况从沙湾过来的江水逐渐到达,黑灯瞎火的水边更是不会有人经过。 护卫们把几个人嘴里的破布扯掉,他们便扯开嗓子大喊起来,可是又有什么用? 哗哗流淌的江水,早将他们的声音掩盖的密密实实! 沈轻舟带着护卫们看着他们喊了半天也不说话,直到对方自己停了下来,唐钰便二话不说,脚踩住其中一个人的背:“把周胜如何支使你们昨夜去洛口泄洪的来龙去脉全都交代出来!” 几个人怎么可能这么老实? 哪怕被踩的哇哇叫,也还是矢口否认。 唐钰便在怀里扯出一沓纸,并一盒印泥,抓起他们的手指便往纸上印去。 一套动作使得丝滑无比,地下的几个人目瞪口呆!跟着衙门里的老爷这么多年,几时见过这种操作? “你们要诬陷我们?!” “是不是诬陷,去了衙门不就知道了吗?” 护卫们哪有时间跟他们废话? 抓起其中两个就走。 剩下的两个看到面前戴着面具的沈轻舟,已经不由自主的发起抖来了。 沈轻舟道:“周胜最信任的人是谁?” 二人趴地,只管颤抖不已。 护卫挑断了其中一人的手筋,这人遂满地打滚,惨叫声震天价地响起来。 沈轻舟又看向另一人:“你说。” “好汉饶命!好汉饶命!” 这人吓破了胆,撕裂着喉咙伏地磕头。 “我数到三。”沈轻舟看起了逐渐有了晨光的天空,“你命不好,天快亮了,为免让人看到,我肯定不会给你太多的时间。 “一。” 他说话的声音很慢,可真是因为慢,又显示出无比的沉重。 跪着的人汗如雨下,磕磕巴巴说道:“我们,我们老爷最信任,信任管家,周管家!周管家是他的远房族弟!” “他现在何处?” “在,应该在府里!今夜钦差大人在府,他随时要听候老爷差遣!” “去抓。一刻钟内抓不到,砍掉他一只手。” 这人又惨叫起来:“先前我听说钦差大人此番来者不善,所以周管家此刻一定在老爷的书房!书房就在西院,种着石榴树的那个院子!你们从西墙翻过去,一定抓得到他!” 沈轻舟给了个眼神,遂有两个护卫去了。 晨曦薄薄的笼罩着大地,周府层层院落已尽现于眼前。 西墙下边种着石榴树的院子十分好找,护卫二人分出一个望风,另一个入内找人,运气倒也不错,刚刚潜到廊柱之后,一人嘴里道着“管家放心”,随后便走出了二人来。 谁是管家谁是家丁一眼可辨,护卫从后方袭入,一掌劈翻了家丁,另一手扼住管家的脖子,几个纵跃就翻到了墙头之外! 桥洞底下,沈轻舟手里的剑已经在晨光底下翻了不知多少个剑花出来,地下的二人也早就死去活来好几遍。 看到护卫推过来的周管家,趴着的二人瞬间直身:“我没撒谎!你看我没撒谎!……” 他话音未落,沈轻舟的贱人已经指向了周管家的脖子:“听说你一家上下有八口人,生了三个女儿才得了一个儿子。 “接下来我问你的话若有不实,我就剁碎你的儿子包包子给你吃!” 被擒过来的周管家惊魂未定就听说了这么恐怖的话语,两眼一睁嫌弃晕死过去! …… 陆珈和刘喜玉还要上码头召集受损严重的商户,脚程自然比沈轻舟他们慢上几步。 而召集商户的过程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顺利,有些人害怕与官府打交道,不愿兴师动众,还有些人并不相信两个女人能够带领他们讨到说法。 费了老大功夫终于召集到一批人,也是素日受过刘喜玉关照,半信半疑,抱着捧场的心态陪她们走一遭。 百姓这边倒是好召集的多,光是熙春街谢家的左邻右房就已足够,于是大伙共乘了几辆驴车,满满当当的驶向了潭州府。 这一趟到底能够拿到什么结果,陆珈其实也没什么把握,因为纵然知道是周胜下的手,想要让他认罪也几乎不可能。 民告官,首先每个人都得挨几下杀威棒,就算挨了过去,他们也没有证据。 沈轻舟说会交给他们人证。 陆珈相信会有人证。 可是就算有人证在前,一个堂堂五品官,会那么听话地向他们认栽吗? 第73章 开堂 驴车进城门时天色已亮。 陆珈先下车,左右环顾之间,唐钰已经到了跟前。 “姑娘随我来!” 陆珈随他转进了就近的一条巷子,只见刚刚好塞进去的一辆大马车上,沈轻舟正掀帘露出了脸来。 沈轻舟跳下车,身后的车厢里便陆陆续续的下来几个人。这些人每下来一个,陆珈的眼睛就睁大一分! 这是什么人啊! 一共五个人,前面四个个个鼻青脸肿,还有两个手脚不知受了什么重创,软软地垂着跟废了似的! 最后一个下来,陆珈还没看清楚他的模样,先闻到了一股浓烈的尿骚味! 她后退两步掩住了鼻子:“这是哪来的?” “周家来的。”沈轻舟从怀里扯出来一沓厚厚的纸张,“这是他们的供辞,签字画押什么的都有了。” “周家人的供辞?!” 他才来多久?不但找到了几个周家的人,而且居然还把他们的供辞都拿到手了? “你是怎么办到的?” 这特么可是官府的人,他就算再厉害,怎么能动官府的人?他不要命了吗? 在这潭州城里,比这姓周的更有权势的人可没几个了! “可能运气好,刚好撞到了他们,就顺手拿下了。”沈轻舟拿手指勾了勾鼻梁,“你看看还有什么缺的?” 听听! 你听听! “还有什么缺的”? 他竟然把这话说的跟买菜一样! 陆珈迅速翻看完了供词,强行压下心头的浮动,说道:“这些很不容易,你辛苦了。但是除非能拿到姓周的供辞,否则根本不可能让他认栽!” “我会有办法让他认栽的,你只管去告,不要松口便是。不去告他,也没有办别的办法出气不是吗?” 这倒也是。 陆珈重新看了他一眼,飞快把这些公司收入袖中,然后让唐押着这几个人一道出了巷子。 回到队伍里和刘喜玉大致说了经过,便派了个人去击登闻鼓。 周胜彻夜陪着郭翊坐在厅堂里,看那些挂羊头卖狗肉的卷宗,前半夜尚可说煎熬,到派出去的人员全部都回来复命之后,他就一身舒畅,浑然无所谓了。 到了天光乍亮的时候,他甚至还邀请郭翊逛起了园子。 像周家这样小小的五品官,也有着前后四进的大宅院。后花园里竟然还有个池塘,靠岸泊着一条小木船,意境十足。 郭翊道:“这宅子建下来可不便宜。” 周胜笑笑:“我听说大人三代同堂,在京城还住着两进的院落,这实在不配郭老学士以及郭大人您的身份。大人何时离潭,记得提前说一声,下官定携薄礼去送送大人。” “京城什么都贵,杯水车薪也抵不上什么大用。” 周胜略顿,觑着他道:“大人有何想法,也可直说。左右咱们都是自己人。” 郭翊笑道:“这怎么好意思?” “郭兄这就见外了。”周胜笑的意味深长,“朝廷给那么点俸禄,够吃几口的?又想马儿跑,又不让马吃草,哪有这样的好事?” 郭翊会心而笑,点头道:“我真后悔,早年未曾拜在严大人门下,否则今日又何须对周兄的宅子艳羡不已?” “好说好说!” 周胜脸上笑的殷勤,心下却十分不耻。 这姓郭的早前端足了架子,还真以为他是什么清流,原来也不过是卖狗皮膏药,到了这当口到底现出了原形。 不过如此一来,他愈加放心,不怕他要,就怕他不要。只有要了才是同道中人。 “老爷!” 周胜这边正满肚子算计,园子门口却急匆匆跑来了家丁。“官府里来人,知府大人刚才开了堂,即请老爷过去!” 周胜停步:“这大清早的有何要事?” 府衙若无案子要办,便不会开堂。 家丁皱巴着脸,如同便秘似的,看完了他又看着旁边的郭翊,半天没有吐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郭翊道:“既然是知府大人急传,必定是要紧之事,到底什么事?难道我不能听?” 家丁本来就是因为他在旁侧不好明说,这么一将军,不说也得说了。 “沙湾县来了许多的人,把老爷,把老爷给告了!” 周胜吃了一惊:“沙湾的人为什么告我?” 家丁颤着牙齿说道:“他们说是老爷暗中支使人把洛口码头的两道闸门给开了,故意泄洪要淹没沙湾县!故意淹没两岸的稻田村庄!” 周胜提起一口气,吊在了喉咙口! “还有这种事?”郭翊看看他们俩,“这肯定是诬陷!传话给知府大人,就说本官说的,架起杀威棒把他们给打回去!” “可他们还带了人证!” 家丁都不知道怎么说合适了,他两腿都打起颤来:“我们府里的管家,还有四个护院——就是赵九他们几个,都在他们手上!” “……这怎么可能?!” 还在吊着气的周胜,听到这里也被迫回神了! 昨天夜里管家明明就奉他的命令在书房值夜,而且赵九他们天亮之时还来找他复过命,他们明明就已经回到了府里,还已经拿到了赏钱,此刻怎么会在他们的手上? “这绝无可能!”他斩钉截铁说道,“他们是在胡说八道!” “对呀,我昨天夜里还见到了周管家,怎么一转眼会跑去给他们作证呢?”郭翊满脸严肃,“这帮刁民也太可恶了!他们竟然还敢诬陷朝廷命官,这还得了?! “来人!去通知知府大人,本官要去监审!” 下令给了身后的随从之后,他就大步走出了园子。 周胜六神无主,连忙也撒开两腿跟了上去! 府衙就在隔壁不远,二人索性连轿子也省去了。三步并俩地赶到了府衙门口。 还没关门,就听里头此起彼伏的控诉声传出来了:“……知府大人还请为草民做主!这周府的管家和四名护院亲口招供,就是通知周胜亲口下令让他们前往洛口开闸泄洪的! “如今人证在此,他们签字画押的口供也在此,周胜身为一任地方官,却干下这等伤天害理之事,草菅人命,荼毒百姓,实在是天理难容!” 周深听到此处,抬脚跨门时被绊了一下,险些栽出个大跟头! 待他看清楚被押着跪在堂前的那五个人,顿时一腔血就涌上了他的脑门儿!…… 第74章 这个钦差我认识! 那被押着的五个人,不是他的管家和派去洛口放闸的赵九他们又是谁?! 这是见鬼了吗? 管家明明在府里守了一夜他的书房,赵九他们也明明听从吩咐回住处了,他们怎么会都落到这些刁民的手上? “周兄,你怎么了?”郭翊关切地望着他,“是不是一夜没睡,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先回去?” “不!不不!我能行!” 周胜努力稳住身子,坚强地走了进去。 眼下最要紧的五个人都被押在这里,他怎么可以回去? 他就是熬吐血也要留在这里,治死这帮刁民! 进了公堂,他率先扫视了一圈陆珈他们,然后向知府拱手:“大人,这帮刁民简直是无中生有,血口喷人!我与沙湾百姓无怨无仇,为何要去祸害他们?况且沙湾遭的不是天灾吗?连日暴雨,本来就有讯情,下官身在潭州府,他们竟然也能怪到我的头上?这不是目无王法吗?!” “钦差大人到!” 周胜话刚落下,身后郭翊的随从就高喊起来。 陆珈和刘喜玉跪在所有人的最前方,正冷眼看着周胜唱大戏呢,突然听说钦差到来也是颇为讶异。 钦差来到潭州几个月,陆珈还从来没有看到他露过面,加上前世后来在京城里看到过回京复命的他,心里早就认为他只不过是来走过场的严党的爪牙,哪里还能指望他干什么! 昨夜整夜她也没见这狗官在沙湾坐镇指挥,这会儿他倒是跑来了,难不成是给周胜撑腰的? 这就坏了。 纵然她有诡计三千,也敌不过人家当官的权势在手。总不能这次又拿陆家的玉出来摆谱吧?这也摆不上啊,这狗官是严党,与奸臣老爹可以说是一丘之貉,一块玉能糊弄得了他? 秦舟啊秦舟,你真是考虑不周。竟然不知道沙湾还有这么一块难啃的骨头。 陆珈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门口。 这时候一群人走进来了,当先就是一个身穿朱袍的年轻官员走进门来。 看到这个人,陆珈睁大眼睛,又连连眨了几下。 在知府一连串的“钦差大人”喊声下,确信无疑了,这个人就是钦差! 偏巧这个人她也认识! 这不是翰林院林老学士的大孙子吗?钦差怎么会是他? 前世她所见过的来潭州的钦差是张禾那个肥头大耳的胖子,货真价实的严家的党羽! 这是——哪里出问题了? 她小心翼翼隐藏身份留在沙湾,准备之前不愿露面,就是为免过早搅浑了京城那锅水,让事态变得失控。她一点儿也没往京城那边伸手啊,而且钦差来了好几个月了,加上他南下个把月的行程,再加上京城拟定人选的时间,怎么着也有小半年了,什么原因让世事在小半年之前就有了变化?! 旁人关注的都是眼下的官司,陆珈却满脑门被这个从天而降的意外弄浑了脑子。 “周大人所言有理,你们又有什么话说?若是无根无据,本官便要下令上杀威棒了!” 这时候知府拍响了桌子,陆珈抬头,只见郭翊已经坐下,绷着个脸扫视着下方。陆珈之所以记得他,是因为他媳妇儿泼辣得很,跟陆璎十分不对付。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三年后郭翊死了,家里老小都没好下场。 但有一点陆珈心里有数,但凡被奸臣害死的官肯定不会是太坏的官! 尤其郭家是清流啊! 他们家父辈都是正人君子! 那眼下出现在这儿,陆珈就得搏上一把了! 她把秦舟给的供辞拿出来,挺直腰举高:“钦差大人在上,民女这里有周家下人的供辞,请大人过目!” 郭翊将目光投向了她。 或者说早就看到她了。毕竟这么一大帮商人百姓堆里,却是两个女子领头,而且其中还是个少女,这就很难让人不注意了。 供辞递上去,郭翊客气地让知府先看,知府相让,二人互推一回,郭翊便翻了开来。 底下周胜紧张得眼睛不知朝谁看去才好了! 他们打了人,他们还有供辞?! 就在他不知所措之时,上方却传来郭翊一声叹息:“周大人啊周大人。” 他这一声,立刻使得周胜和知府俱都变了脸色。 “这供辞是你们亲自招供且画押的吗?”郭翊拿着供辞问底下五人,“从实招来,若有一字虚言,棍棒侍候!” “是!是我们招的!大人饶命!……” 面前景象简直跌掉了周胜下巴!这特么都是他的心腹啊! 不是心腹也不会让他们去接触如此机密要命的事啊,他们怎么一个回合都没有就招了?还承认这些刁民手里的供辞是真的? 他们失心疯了吗?! 周胜抽搐着脸走上前:“睁大你们的狗眼看着我,我是谁?!” 五人望着他,却又全都哭哭涕涕把脸垂下了:“老爷饶命……” 周胜五脏六腑都让他们这一哭给拖到了谷底,这是什么意思?意思是承认了?认出他这个老爷来,他们还承认招了供? “这肯定有诈!”周胜指着他们,回头跟台上皱眉叹息一脸恨铁不成钢的郭翊和目瞪口呆的知府道,“钦差大人可以作证,下官的管家明明昨夜就在我府里的,他转眼变成这般,一定是被人暗算陷害,被威逼作了假供!” 郭翊道:“是啊,我昨夜的确见过周管家,本官问你们,你们是在何处抓住他们的?” “就在洛口镇!” 陆珈照着秦舟交代的话大声回道。 “一派胡言!” 周胜怒吼。如果是在洛口被抓的,那今早他看到的赵九他们四个是鬼吗? “你怎么就肯定我是一派胡言?”陆珈反问,“难道你一整晚都跟他们在一起吗?如果是,那我问你,他们身上这满身泥水是怎么来的?” “报!” 这时候门外就来了个护卫,快步走到郭翊身边附耳细语。 郭翊道:“传!” 紧接着,门外又走进来两个人,却正好是何渠与唐钰,二人高举着一捆文书便跪到了地上:“大人!小的们刚刚在周府门外捡到一捆文书,其中正是近日沙湾县雨水情况,洛口镇及至沙湾一道的河运舆图!” 第75章 唱的哪出? 郭翊目光在何渠他们俩脸上僵凝半晌,又转向一旁的陆珈——没错,这姑娘除了姿容出色,胆量出色,其余看上去就是个普通姑娘,嗯,他没眼瞎。 再看何渠唐钰。 他们俩威武英挺,气质不凡,多年来一直贴身跟随着沈轻舟,哼哈二将似的,哪怕是护卫,身份上来了,气势也上来了,京城上下官吏看到他们俩,谁会不客客气气? 眼下就算跪在下方,也腰板笔直一副除了我主子谁来都不好使的狂样——对,没错!他还是没瞎。 沈轻舟回京后,何渠唐钰也跟着消失了,郭翊自动当他们俩也跟着回了京。 三日前郭翊已经收到沈轻舟出京前发送过来的快马传书,知道他快回来了,后来护卫打前站来送讯,让他盯着周胜,他也知道苏家周家之间大概有什么猫腻。 所以当县令在码头说这个季节不可能会突然发洪水,他就猜到是这个姓周的狗急跳墙了。他直接到了周家,等着沈轻舟到来。 方才护卫说何渠唐钰来了,而且要给沙湾百姓作证,他也没放心上,只当是沈轻舟的安排,反正配合就是了。 谁知他们俩一来就跪下! 这就算了,唱戏要唱真他也是知道的,可是他们怎么还成了眼前这商户家小姑娘的护院? 唱的哪出啊这是! “大人,您怎么了?” 陆珈瞅着也稀奇。 郭老学士学富五车,脑子可好使了,他们家不可能养出个傻孙子来吧? 瞧他这模样,就差流哈喇子了。 郭翊被喊了回神,连忙一屁股坐回椅子上。然后强忍住内心凌乱,抓起呈上来的那一撂文书舆图翻了翻,捡起断了的话来:“你们俩,刚才还想说什么?” 说完之后他又忍不住往陆珈那边看去。 这小姑娘脸色平平静静的,一看就是收服这俩人已经有些日子了! 宰相门房七品官啊,她知道自己雇的是高高在上的太尉府一等护卫吗?! 知道她自己现在相当于和太尉府的沈大公子平起平坐了吗? 郭翊心底下翻江倒海,接连咳了好几嗓子,才总算稳下来。 周胜听到何渠他们的证词证据时就已经慌了,他们交代的那些什么水情文书并舆图,都被他藏得严严实实,什么叫“捡到”? 这能让他们给捡到吗?绝对是他们入府搜到的! 可是他们一时半会又是怎么搜到的呢?他们不过是个小小商户家的护院而已,哪来这么大的本事?! 真是岂有此理! 他平日与知府关系不错,眼前来的这个钦差又是走陆阶的路子上位的,他难道还会怕这几个刁民不成?! 郭翊刚开了口,于他就怒吼起来:“他们打伤了我的管家下人,又强闯到我府里偷窃公文,钦差大人何必与他们多费口舌?眼下该速速将他们定罪下狱才是正经!” “大胆!” 刚等他说完,郭翊身后的护卫就沉下脸怒斥起来了:“你是在教我们大人做事吗?” 周胜噎住。 旁边看得心惊胆跳的知府也道:“你退下!” 周胜险些背过气去! 转过身看到了面前五人,这五人跟了他没有几十年也有十几年了,往日他还得管吃管喝地养着他们,这倒好,到了这帮刁民手上,一个子儿不必花,就已经死心踏地卖主了! “没良心的东西,我留你们何用!” 他一脚踹出去,郭翊的护卫眼疾手快,先一脚将他踹翻了! “当着钦差大人的面咆哮公堂,该当何罪?!” 周胜立刻摔了个屁股墩儿。 何渠再道:“回钦差大人的话,方才小的还没说完的是,我们遇到了周家的下人,据他们下人交代,周胜自从大人您来潭之后,便不断派遣人暗中盯您的梢,大人,周胜心怀不轨,包藏祸心,还请大人明察!” 这下知府的脸色已经变得黑青了! 作为潭州府的属官,周胜犯的每一条罪状,都有可能连累到他,今夜里他被状告开闸泄洪毁坏良田,证据当前已经是死罪了! 更别说他竟然还敢暗中盯梢钦差,这是罪上加罪!这特么不是诚心让他丢乌纱帽吗? 姓周的跟自己到底有什么血海深仇?! 他颤着声音站起来:“周胜!他说的可属实?……” “大人,小的有人证!”何渠根本就不想给周胜机会废话,“人证就在衙门外,恳请大人传见!” 郭翊拍桌子:“传!” 人证说话间就押了进来,是个护院模样的人,还有两个婆子,三个人一来就趴地下了! 知府一看到这些人,乌青的脸色又变成了灰青,在这潭州府里当官,跟搭档们搞好关系是必须的,这些年里他去周家的次数岂止几次? 底下跪的这些人他全都认识! 合着今儿全周家的人都跑来给沙湾百姓作证了是吗?! “你们,你们说,周胜真的派人盯梢钦差大人?” “小的(奴婢)不敢说谎……” 知府要晕了。 周胜要瘫了! “周胜!”郭翊此刻再也不是“郭兄”了,他面沉如水瞪着他,“本官奉皇上之命前来巡视,你哪来的胆子竟敢盯本官的梢?你又为何要盯本官的梢?!” “大人!”周胜跪下去,“下官冤枉!……” 郭翊冷哼:“今日揭发你的全是你的自己人,你还有什么可冤枉的?有什么话,等斩立决的朱批下来再说吧!” 说完他又扭头看向知府:“大人意见如何?” 知府旋即起身,俯身下拜:“大人英明至极!下官绝无异议!” 郭翊遂冷脸抢过惊堂木:“押下去!” “大人!” 周胜嗖的扑上去扯住他袍子,压低声音咬牙切齿道:“您当真要拿我?那我劝你想好了!你郭家才几品,又无实权,你们确信胳膊能拧得过大腿?!” 郭翊紧抿双唇看了他半晌:“周大人这样叫我很难做。” 周胜还要再说,郭翊蹲下身来,深深望着他,拍了拍他胸脯:“跟小小的沙湾相比,当然是前途更重要。不要慌,我先让人带你下去,保证不会让周兄受苦。” 周胜瞪着双眼望进他的眼底,片刻后方才把手松了。 第76章 你不想奶娃吗? 陆珈看着周胜被押下去,又收回目光看了一会儿正在与知府说话的郭翊,若有所思。 另一边刘喜玉已带头拜倒,道起了“大人英明”。 陆珈也跟着拜下去,郭翊喊他们起来,又让知府出面保证接下来对沙湾县及洛口镇受灾情况的安排。 周胜捅出这么大个篓子,就是这位钦差大人不发话,知府也一定会想尽办法处理善后,这层倒不消忧虑。 跟着陆珈他们过来的商户和百姓,没想到这一趟告状告得如此之顺利,退堂后一个个扬眉吐气,难掩喜意。 刘喜玉也兴奋地跟陆珈道:“你这位管家和两位护院可真有本事,要不是他们俩,咱们哪有这么容易得手?这桩官司打下来,可真是前所未有的顺利。” 陆珈闻言,点点头。 “不过,”刘喜玉又缓声道,“这位钦差大人也是很有意思。就是证据再充份,按理说也得要当堂审讯一番,可这位钦差竟然如此相信我们,并不曾怀疑我们诬陷,连杀威棒都因为他及时到来而免了过去,我怎么觉得他有点拉偏架的意味呢?” 陆珈睃着她:“不可能的事儿,钦差大人公正着呢!这不正是因为明察秋毫,才会一眼看出来周胜就是奸人么?” 刘喜玉未置可否。 这时郭翊身边的护卫到了身边:“谢姑娘,我家大人有些案子的细节还想找姑娘详问几句,还请姑娘移步。” 陆珈看了一眼公堂后门处,精神为之一振,冲刘喜玉颌首后,就跟随护卫去了后方。 公堂之后原来还有个穿堂,放着两把椅子,一张茶几,正对着院子。 明明可以坐,郭翊却站着,从陆珈进门时一直看到她停下来。 他敛了敛色:“沙湾百姓此番受苦了。回头府衙一定会好生处理此事,谢姑娘不必担心。” 陆珈笑道:“这话先前已经说过了,多谢大人为民作主。大人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郭翊脸上挂不住,这姑娘!看着温温软软的,怎么一上来这么直接呢? 他清着嗓子坐下来,端了个不失威严的架势:“姑娘那两个护院,此番立功不小。我看着跟别的商户家护院大为不同,不知姑娘是从哪里请过来的?又许了多少薪俸?” 郭翊知道这肯定是沈轻舟背后授意的,他却想知道为何何渠他们二人偏偏挑中了眼前这小姑娘? 而何唐二人他也了解,太尉府出来的这俩护卫目高于顶啊,她得给多少银子才能把他们俩给驯服喽? 陆珈道:“大人莫不是想挖我墙角吧?” “哪的话?”郭翊端起茶来,“我就是关心关心民情。” 这丫头滴水不漏的,原来还不是个善茬。 陆珈嘿嘿两声:“大人要是不说,那民女可有话说了。” 郭翊抬头:“什么话?” “周胜真的会被斩立决吗?” 郭翊目光定住,摊手道:“不然呢?” 陆珈叹气:“姓周的官位他虽小,但后头颇大,虽然说审出了他的罪行,可大人应该也很难做吧?” 先前周胜扯他袍子的时候说了什么,陆珈没听到,但看郭翊的神情,也能猜到个大概。 周胜说到底只是个爪牙,他是给上头办事的,周胜一定会拉出他的后台来跟郭翊较劲。 简单说,定他的罪容易,可光定罪不处罚有什么用呢?他背后可还有个柳家。 郭家是清流,是正人君子。他们又不掌实权,能干的事太少了。 若无严家柳家在上,周胜犯的事够砍好几个头的。可他偏偏就有人罩着,凭他郭翊,这事不好办。 “大人,反正我们也只是想出口气,没指望他真能整死他的,你也不用太执着了,只要官府能把老百姓安抚好,让他们日后别再遭这样的灾,目前我也就满足了。您也不容易,安全要紧。” 陆珈恨严家恨得入骨,周胜这样的渣滓也很该死,可前世的郭家太惨了。 从郭翊二话不说要拿下周胜时她就确定以及肯定,郭家这个大孙子是好官,没长歪。 正因为没歪,严家那么强大,在有足够的把握进击之前,才更要保全力量啊。 而且前世倒严党都努力成那样了,六年后还是让严述给掰了回去,眼下有些牺牲真的不是很必要。 郭翊惊讶地看着这小姑娘。 他满心以为她会咬牙切齿跪求自己一定要将周胜绳之以法,毕竟周胜干的这些直接导致了他们的损失,他万万没想到她竟然会替自己着想? “你好像对官场之事很熟悉似的。” “我们行商的见的人多,道听途说嘛。”陆珈耸肩,“我还听说郭大人您家里有个小奶娃呢! “对了,出来这么久了,您不想娃娃吗?” 郭翊:…… …… 陆珈走出衙门时天色还暗着,并且看起来还会有雨。 刘喜玉等人急忙招呼她上驴车,大伙还沉浸在打赢官司的喜悦里。一路上欢声笑语的,财主们与老百姓们因为合力打败了贪官污吏而达成了前所未有的融洽,也是少见。 陆珈探头找了找何渠他们俩,不见人影。不过却不必担心他俩,一双能够在官宅之内如入无人之境的护院,有什么可操心的? 告状的这一行人行走到半途时,何渠与唐钰也已经到达沙湾。 经过一夜外加一上晌的努力,江水已经稳定地流向下游,全县的商户与百姓都在清理码头。谢家几间铺子虽说损失不大,到底不敢大意,洪水泡发了地基,隔几天再坍塌的事例也不是没有。 秋娘忙乎了一早上,总算差不多了,见沈轻舟回来,又说官司打赢了,便连忙打发谢谊和李常去帮帮街坊邻居和周边的铺子,自己赶回来给他弄吃的。 何渠二人到谢家时,沈轻舟正坐在屋檐下吃喷香的煨红薯。 小黄狗伴在他脚下,时不时摇摇尾巴。 “公子,事办妥了!周胜已入狱!” 二人神气地拱手行起礼来。 沈轻舟掰了一小块红薯给小黄:“她呢?” “郭大人留谢姑娘在公堂后头说话呢!一会儿就回来了。” 红薯停在了小狗嘴边。 “公堂后头?”沈轻舟抬头,“说什么话?” 第77章 有两副面孔的男人 陆珈他们运气不错,这场雨直到他们进了城门之后,才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起来。 一口气冲进家门,只见厨房里有炊烟,小黄颠颠地迎过来,但是秋娘不在,谢谊也不在。 廊下拍了拍臂上的雨粉,她转身走进堂屋,然后一眼就看到坐在小方桌跟前的沈轻舟。 何渠唐钰二人也眼观鼻鼻观心站在旁侧,老老实实的喊了声“姑娘”。 “你们果然先回来了!” 陆珈一张脸绽开成桃花,高兴地拉过小板凳,在沈轻舟对面坐下来。 沈轻舟看到了他脸上和鬓角上沾着的泥泞,递上帕子让她擦脸。 等着她擦干净,然后又拿起桌上碗勺来给她装汤:“事都办完了,倒也不用跑这么急。” “下雨了还不往家里跑,那是傻子呀!哎,还有吃的!” 陆珈擦完脸才留意到桌上一大锅鸡汤和两副碗筷,闻到这香味已经饿了。便顺势往衣服上擦了擦手,接碗喝了起来。 两天一夜没合眼,一天一夜没进食,实在是饿慌了,刻在骨子里的那些规矩也靠边去吧。 沈轻舟忍不住道:“慢点吃。” 又把干净的帕子放到她面前。 何唐二人眼碌碌地瞧着,脑筋此时转得比磨盘还起劲。 这还是他们俩第一次看到两位“主子”同桌进食。 沈大公子平素可讲究了,吃饭前手得洗三遍,有条件还得用花瓣水洗,不爱干净的人别指望跟他同桌。 郭大人饭吃得太香都被他嫌弃。 所以京城人传言他极少出去应酬,至少有一半的原因是因为被他推掉的人都不怎么爱干净。 可现在这位公子的眼睛耳朵好像全都失灵了。而且连说话的声音都软了。 呵! 这男人还有两副面孔呢。 陆珈喝了两口汤,抬头看到木桩子似的他俩,说道:“你们也坐下吃呗。” 何唐二人忙道:“多谢姑娘,我们俩吃过了。” 陆珈道:“吃的什么?” 何渠憋了会儿,小声道:“馒头。” “那怎么行?来喝汤。”陆珈把鸡汤往前推了推。 何、唐不肯说话。 陆珈扭头:“他们俩怎么了?” 沈轻舟道:“虚不受补。一吃鸡汤就拉肚子。” 一天一夜他们俩都没给她弄点吃的,让雇主饿成这样,还好意思喝鸡汤? 不扣工钱就不错了。 “‘虚’?”陆珈在高大又壮硕的他们俩之间来回看了两轮,“这么巧,两个人虚得都喝了拉肚子?” “嗯!”何唐点头:“必须拉!” 陆珈:…… 沈轻舟给她添汤:“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噢,郭大人留我说话。” “就你们俩?” “对呀!” 沈轻舟摸着扇骨:“说了什么?” “唠家常啊。”陆珈抬头,“这位郭大人还挺好人呐,一点架子都没有,清流出身就是不同。是个好官!” 沈轻舟展开了扇子。 幽幽摇了两下,又停下来。 郭翊没架子,那他平日有架子么? 他道:“不要轻易对陌生人给出这么高的评价。” 他担心的果然没错,她就是很容易相信人,太容易吃亏了。日后他不在了可怎么办? 陆珈道:“他帮了我呀。” 她脑子里此刻除了鸡汤就是郭翊,想起郭翊说“斩立决”时的果断,忍不住心里爽,比划道:“你别看他年轻,没想到还有股子血性呢!周胜后头有什么人,他身为钦差必定知道的,可他好像一点儿也不怕。” 沈轻舟定定看着她。 何渠和唐钰相视一眼,呼吸声不由自主地调低。 沈轻舟放了扇子:“我听说那姓郭的,有媳妇儿了。” “那又怎么了?”有媳妇儿了还不能评价了? 沈轻舟目光转向门外,片刻道:“据我所知,他媳妇儿是被他骗过门的。” 哦? 这倒是没听说过。 陆珈放下碗筷:“怎么骗的?展开说说呗。”这等八卦她竟然都不知道。 “我怎么知道?”沈轻舟收起了扇子,“反正江湖传言他那把嘴挺会骗人的,你仔细上他的当。” 还江湖传言! 身后被口水呛到的何渠与唐钰抚着墙壁咳嗽。 说到骗人,谁他爷爷的……能有他会骗啊! 他都快把自己给骗过去了! …… 秋娘他们忙乎到下晌才回来,陆珈正好也洗了个澡,然后一家人并沈轻舟及何渠唐钰一起吃了个饭。 沈轻舟觉得他俩一天一夜不给陆珈饭吃,实属失职,不配有饭吃。 于是他俩还是不敢坐。 后来秋娘再三劝说,沈轻舟才瞟了个眼神过去,最终才得以挨着凳子边儿坐下来。 诸事皆定,陆珈准备回房歇一觉,然后再上鸿泰号寻寻刘喜玉。 掀开被褥正要躺下,一看枕头她又站了起来。 定睛站了片刻,她伸手翻了翻床褥,然后转身就去秋娘房里:“母亲给我铺过床?” “哪里有那个工夫?”秋娘也刚坐下,“从昨夜到早上都没停下来喘口气的,你看看我这被褥都没动过呢。” 陆珈皱眉:“那谊哥儿去过我房中?” “他也不曾。他也不敢!” 陆珈眉头皱得更紧了。 “怎么了?” “我床被人动过。” 秋娘想了下,站起来:“怎么可能?谁会去你房间?” 陆珈也想不出来会有谁,既然秋娘谢谊都没有,秦舟他们……应该也没道理做这种事,那除此之外还有谁呢? “会不会是你自己动的,忘了?” “不可能。”陆珈笃定地道。她在严家生活五年,天天活在人监视下,早就养成了对身边一切都谨慎小心的习惯,如今她每日起来床铺是什么样子,都会自动印到她脑子里。 何况,她很清楚地记得,枕头底下铺子账簿所放的位置,原本是固定方向的,但如今方向不对了。 “那能是怎么回事?”秋娘不解,“会不会是看咱们昨夜全都不在,来了盗贼?” 陆珈默语片刻,说道:“也许吧。” 他们家如今有钱了,昨夜何渠他们都出去了,来几个小贼趁火打劫也不是不可能。 所幸家里没藏什么钱财,今后让何渠他们多盯着些就是了。 …… 第78章 小姑娘好骗是吗? 郭翊从潭州回来的时候已经入夜了。 这一日累得够呛。 打着哈欠回房,刚把袍子脱下,坐下来准备脱靴子,抬起时目光划过对面,他立刻又跟针刺了屁股似的弹了起来。 “你,您——什么时候来的?” 对面竹躺椅上,沈轻舟半躺在那里,静静地看着他。 “周胜都安顿好了?”他问。 郭翊刚刚松下的筋骨又提溜了起来。整理了一下语言说道:“已经入了大狱,怕他在潭州府养成了势力,我还留了人在那里日夜看守,不过您再加两个暗哨过去显然会更保险!” 沈轻舟眼皮垂下,示意着对面的凳子:“别站着,坐。” 郭翊也想坐,可为什么总觉得他今日来者不善? 他抚着胸,看过去:“您来多久了?” “入夜来的。”沈轻舟坐直起来,凝眉道:“来了小半夜了。” 说完他拿起手畔一柄小茶壶,给彼此各沏了一杯茶。 郭翊看他和平时没什么两样,放心坐下来:“姓周的真该死!” 沈轻舟道:“他不能死。” “知道。他也不过是替上头办事。直接杀他,咱们这趟就算白来了。”说到这时郭翊冷哼,“但这渣滓还想拿捏我,他拿我老郭家的前途威胁我。 “他却不知,有他淹没良田这桩罪行,明摆着有证据,严家也不会保他。 “最想要他死的人,反倒会是他所谓的后台。” 沈轻舟起身,缓缓踱到油灯下,递了杯茶到他面前,灯光将他的脸照得明暗分明,线条更加凌厉。 “出京之前,太子给了我一份关于苏家和柳家的消息,上面提到柳政和户部近来往来十分密切。 “如今东宫的给用都要受户部的管制,而户部堂而皇之说要有内阁的批示才给放钱,可见户部早就听从严家的话在行事。 “户部工部都与河运息息相关,天下河运如此之多的油水,不管是直接还是间接,多年来必然有大部分落进了严家囊袋。 “南北各地像潭州苏家这样的人家,还有像周胜这样替严党吸血的喽啰,不计其数。苏家和周胜,只是万千之一。 “他们不过是以整顿河运为名,派出属于他们自己的一批人前来销毁这些证据。这是一招断尾保身之举。” 郭翊恍然:“你是说,周胜罔顾百姓,淹没良田,实则是为了销毁严党利用沙湾河运敛财的证据?” 沈轻舟拿起搁在旁边的一个包袱:“这是昨天夜里从县衙里找到的。” 郭翊连忙打开。一看也不由凝住神色:“是沙湾县每年的赋税数额。这账薄上的数字明显不对头!沙湾如此繁荣,随便一个米商都可说富得流油,怎么可能只产生这么点赋税? “这些日子我们私访得到的数目,明明足有三倍于这些之多!” “所以说,商人和百姓税没少交,但流入国库的却只有极少一部份,当中大部分都让贪官污吏截走了。” 沈轻舟啜了口茶,接着道:“而且他们还不满足,像苏家还在利用粮商抬高米价,大赚特赚,让平民都吃不起粮!” 郭翊咬牙:“周胜突然间丧心病狂,估摸着也是收到什么风声了。想来你半路打发人让我盯住他,也是想到了这一层。” “严家党羽众多,手眼通天,不得不防。” 郭翊抿唇沉默,片刻又道:“倘若沙湾县昨夜防备不及时,这场洪水十有八九让洪水给淹了。借着暴雨施虐,既能冲毁县衙,还能以天灾为名,又可以将沙湾好不容易掰回来的米市又把持回去,此计不可谓不毒。” 说到这里他忽然道:“昨夜提出让贺清守住县衙的乃是县令方维,并且我看他整晚都在亲历亲为带着百姓抗洪,此人应该不属于周胜一路。” 沈轻舟看他片刻:“可昨夜我并未见着贺清在衙门。” “……他去哪了?” 沈轻舟想了下:“你最好查查他。周胜犯下这等大罪,本就可以借机整顿潭州官场。早前这事咱们也说过,但彼时尚可为亦可不为,如今这么着,就着手吧。 “你明日发布通告,全府衙以下,各州县长官属官,全部严查。那方维若是清白,倒也可用。 “周胜这里你回京之时押解回去,我派人跟随。此外,既然他的目的是为了销毁证据,那自然别处码头也是如此。 “你顺藤摸瓜,一路查下去,一定会有收获。” 郭翊颌首。“潭州事了之后,我还当去趟湖北境内,到时就以查对赋税为目的。” 说完又道:“我让人去给你铺床。你久不来住,我怕人看出什么,让人把铺盖收起来了。” “不必。”沈轻舟将杯子放下,“你也辛苦了,好好睡吧。免得露出马脚,此后我就不住县衙了。” “那你住哪儿?” “自有去处。”沈轻舟抻了抻身,“有事寻我,按老规矩联络便是。” 郭翊看他说着就要跨门槛,忙追上去:“还有件事想问问,何渠和唐钰是怎么回事?他们俩怎么给个小姑娘当护院去了?” 沈轻舟在门槛下停步:“她没告诉你?” “她?哪个他?我想找何渠问,可退堂后他们俩就不见了踪影。后来我就找了那小姑娘,这姑娘口风可真紧,愣是没透出半个字儿,反倒还把我弄得哑口无语。” 沈轻舟垂眼睨着仍有哭笑不得之色的他,把掀帘的手放下,走回来:“小姑娘?在你眼里,那就是个单纯好骗的小姑娘是不是?” “这话说的!”郭翊道,“她年纪不大,但胆识出色,又心机灵巧,很是不俗,哪里好骗?” 沈轻舟望着他:“想骗?” 郭翊啧地一声:“我就是说个实话!” 什么理解能力? 沈轻舟伸出扇子杵着茶几,看了他片刻后,挑起旁边他脱下的袍子扔回去:“别睡了。即刻下通告给各州县,办正事吧。” “现在?!” 郭翊扭头看了眼外头漆黑的天,又不可置信地瞪眼看着他。 他没搞错吧? “事不宜迟,时不待我。”沈轻舟道,“我们一定要赶在敌人动手之前行动。 “所以半个月之内把全潭州府所有官吏彻查一遍吧。要是有意见,就十日为宜。” 郭翊:!!…… 第79章 可惜是个孤儿 自把周胜拿下,府衙那边就动作频频,不但如当初知府所承诺的那般竭尽全力善后,同时又大肆地彻查起了府衙以下各州县官吏。 沙湾百姓奔走相告,对钦差大人的雷霆手段赞口不绝,大称钦差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则一鸣惊人。 所以整个潭州府,被谈论的最多的就是哪个哪个官员被传见了,哪个哪个又被敲打了。 这样一来自然码头上的氛围也有好转,经过几日的清理,商铺商船都重新经营起来,经过共同努力告倒贪官这一事,好像就连商户与伙计苦力们之间也融洽了些许。 从潭州府回来的当晚,秦舟住进来了。 说到秦舟住宿,头天夜里因为没想到他真愿意住下,只好拿着原先准备的铺盖草草对付了一晚。 翌日早起正好有太阳,陆珈就撸起袖子洗床铺帐子,又把房间重新打扫了一遍。 何渠唐钰不敢不帮忙,但又实在帮不上,和同样有心无力的小黄蹲在旁边非常纠结。 秦管家一面看账簿,一面晒着太阳,两眼时不时粘在她身上。“你不累吗?” “累。”陆珈喘着气擦了把汗,“不过太阳晒过的被褥睡着才香甜。你气血亏损,吃好睡好才能养神。” 沈轻舟抿唇:“我没见过哪个当财主的还自己洗晒。” “阿娘已经在托牙行找人了。但我觉得求稳不求急,还是得人靠谱才行。” 陆珈比任何人都想尽快请到人,可是因为这些人必定会有一部分得随她入京回陆家,没有一定本事跟她去了那也是个现成的活靶子,没得让她们去送死。所以必须得寻几个乖巧机灵的,又能忠心的,方可使得。 沈轻舟觉得也有道理,便不再多话。 被褥一天就干了。 陆珈还往沈轻舟的房间里插了把桂花。 到了晚上,沈轻舟脸贴着还带着阳光味道的被子,手指抚着枕头上她亲手绣的已然半旧的花,在黑夜里幽幽静躺了片刻,然后闭上双眼,睡得前所未有的踏实。 翌日吃了早饭,沈轻舟说去潭州府采办些东西。 陆珈虽觉家里就这么几个人,实在没什么可去潭州府采办的必要,但他是管家,现在采办是他的份内事,陆珈又没有反对的理由,就让他带着唐钰去了,自己在家裁衣裳。 秋娘看了她半日,忍不住道:“这秦管家倒是不错,可惜就是家世低了些,不然的话……” 未了的话语让她噎在了喉底。 当娘的始终会操心儿女的婚事。眼看着过年就十六了,她这也不提回京,也不着急说媒,这么下去可不给耽误了? 若非因为她生父来头太大,自己实在不好作主,秋娘早就给她张罗起来了。 眼下这秦舟人品没得说,性情没得说,相貌更是没得说,虽然身子骨虚弱些,但他那么能打架,就不可能差到哪里去。 要是家世好些,多好呀! 瞅瞅,陆珈都亲手给人做上衣裳了呢,这怎么也不该是排斥他吧?那自己作了这个主,来日她亲爹怪责起来,也还好应对。 偏生他是个孤儿……唉。 “得了吧,您可别操心了,我好不容易把他留下来,您一提这个,不得把人给吓跑?” 陆珈还能不明白秋娘的意思? 可为了让秦舟将来能答应跟自己回陆家报仇虐渣,这会儿把人当姑爷使了可多浪费人才! 秋娘嗔怪地瞅了她一眼,叹气不说话了。 …… 沈轻舟带着唐钰进了潭州府,直奔吉王府所在之处。 潭州是皇帝隔着三代的堂叔吉王朱梓昱的封地。皇帝上位后这些旁支宗亲们身份地位都不咋地。 吉王胜在老实,该有的给用都有的,每年宫中给宗祠的祭礼也拨了的,再加上宗室有自己的祭田,反正除了没权力,余则富贵不愁。 但为了多讨些封赏,跟别的宗亲一样,吉王府每年也要派人入京讨赏。 沈轻舟到了王府附近一家茶馆,唐钰则奉命去打听王府现况。 没多会儿人回来了:“吉王世子的亲弟弟朱培胥,去年被请封了仪郡王,平日只会斗鸡走狗,近来却正好让吉王世子安排了个掌管内务司的差事。” 沈轻舟听闻,遂让他向茶馆账房取来了纸笔,提笔写了封信交给他。 主仆二人在茶馆门外分道,一人去寻仪郡王,一人则去往正好郭翊今日也在的、关押着周胜的潭州府衙。 …… 因为周胜的落网,整个潭州府风起云涌,沙湾县作为钦差驻扎的重镇,这段日子气氛凝重的更是让人喘不过气。 方县令已经连日被钦差传见了,从他接任沙湾县令到如今这一年时间内,所有的案卷文书全被审查了一遍。 这位年轻的县官,是上一届的进士,听说家里长辈也是有在京城作官的,好像不屑作奸犯科,与商户们沆瀣一气。 两袖清风如他,都被查成这个样子,那那些有痕迹的人呢?又该被查成什么样? 贺清寝食难安,一日十二个时辰,没有一刻是放松的。 终于没有辜负他的这份紧张,这日傍晚,钦差那边来人下发了通告,命他翌日上差之前将所有案卷整理成册,上交钦差处。 若有隐瞒或篡改,直接问罪。 夜深人静之时,方才从衙门出来的贺清拖着疲惫的双腿进了书房,对着幽黑的屋子长吁了一口气后,他颤着双手点起了油灯。 县令每届轮换,同知却往往是本地擢选,贺清在沙湾当了不像十年的同知,沙湾县和码头米市之间什么情况他能不清楚? 正因为清楚,他才敢收受张家的钱财,而除去张家之外,每年的赋税,还有其余商户的孝敬,他自然也有收的。 这么一查,不得把他查个底掉吗? 钦差来了这么久,一直也没让人看出来,他有这手段啊! 合着他不是来走过场的? 而是动真格的? 望着眼前一大堆的案卷文书,他跌坐在椅子上,揪起了头发。 忽然夜风吹来,油灯扑的灭了。 他咒骂了一句,再次点灯。 灯却在他出手之前先点亮了。 一只手收回火折子,隔着灯火望向他:“贺大人,好久不见。” 第80章 玉佩?! 贺清吓了一跳,呆立了好片刻才后退一步:“是,是您!” “记性不错,还能记得我。”来人侧过去半身,面容便又覆盖在黑暗里。“来信中交代你做的事情,可有眉目了?” 贺清胸膛里如若擂鼓,强压着心绪躬下腰来:“在下听从吩咐,不敢打草惊蛇,已趁着那天夜里暴雨洪水,冒着暴雨亲自去了趟谢家。 “但我把谢家里里外外能藏物的地方都翻寻了一遍,那谢姑娘的住处更是仔仔细细地看过,却是没有找到那枚玉佩!” “没找到?”来人挑高了尾音,“如果她是,那她身边一定有这样一块玉。既然没找到,那你有没有想过你的消息有误?” “但是,但是,从谢姑娘的舅舅口中得知的信息,又确实处处与爷要寻的那位小姐十分符合……” 夏天明明已经过去,贺清额尖却还是冒出了暴汗。 本来就焦头烂额的他现在变得更加焦躁了。 从张旗口中得知谢家姑娘身世有异,他立刻就修书给了当初留下线索的这人,报告了讯息。 洛口泄洪的消息传来之前,他恰恰好得到了示下,被指派去打探谢珈的身世。可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却并未找到什么可以证明她身世的玉佩。 他对张家太了解了,虽然陆珈的各处特征十分符合面前这人要找的人,贺清却不相信谢家会有什么玉佩。 被张家欺负了那么些年,要是还有这等值钱的东西,他们还至于吃糠咽菜? “她人在哪里?”这人问。 贺清艰难地咽着唾液:“此刻,此刻不在家中,定然就在他们家的铺子里。在下可带路!” …… 秦舟直到夜里还没回来,陆珈等到天尽黑,正好码头上来人喊她,她便匆匆吃了饭,带着何渠出了门。 到铺子里,方知是前番她拜托过的船夫从京城回来了,正等着给她递消息。 陆珈这些日子日盼夜盼,就盼着这个结果,当下把人让到了后院中,还让伙计端来了好茶。 “陆府的小姐的确和严阁老的孙儿在议婚当中。小的离京之时,据说陆家已经请好了媒人。陆尚书日理万机,坊间除了说尚书大人仕途辉煌,也没什么传言出来。” 船夫没绕弯子。 陆珈心里盘算了一回,点点头,往下问:“那我让你打听的梁家又如何?” “那位获罪的梁御史,还在牢狱之中,至于他的家人,我按姑娘给的线索去找过了,梁御使的夫人、长子长媳和最小的儿子已经过世,独独留下一个孙儿,带着妹子在南城门内的柳树胡同住着。” 陆珈闻言顿住:“这位梁公子叫什么名字?” 船夫思索了一阵:“好像叫什么梁宓。”说完他蘸着水在桌子上比划出来一个“宓”字。“我看到他摆摊时写了有自己的名字。” “他们现下处境如何?” “这兄妹二人过得实在不大好。梁公子约摸二十出头的年纪,未曾有家室。如今在天桥底下摆摊卖字。而梁小姐小小年纪就在绣房里当绣娘。” 陆珈沉默一阵,正好伙计又端了些点心上来,她便把盘子往前推了推:“朝廷里有什么传闻,劳烦你也给说说吧。” 船夫便就着茶点,将在京城里听到的大小传闻都给通通说了一遍,其中不乏严家和陆家之事。 陆珈边听边琢磨,直到船夫再也没什么谈资可言,这才给了他二两银子,让人送了出去。 人本来只可活一世,但陆珈却违背常理的活了两世,从明白这个事实起,她就知道自己的重生未来肯定会扰乱它原有的轨迹。 于是除了改变选择没有立刻进京,余则她处处小心,就是不想在准备好之前贸然地打乱这一切。 对世事的预知是重生者的优势,她不想让事态变得不可控。 原本她满怀着信心,认定相隔千里,不管她在沙湾如何搞事,京城那边都会一如既往。打发船夫入京,也不过是让心里更加有底。 可是郭翊却出现了。 明明前世来潭州的钦差是严家那边安排的张禾,如今却变成了清流出身的郭翊。 钦差人选的更换对沙湾县来说的确是好事,可这又是怎么被改变的呢? 京城那边到底又发生了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情? “姐,你让他们打听的梁家,就是曾经祖父资助过的梁家吗?” 谢谊带人进来收拾茶具,按捺不住心中的疑惑。 陆珈看了他一眼:“除了这个梁家,也没别的梁家了。” 如果没有谢老爷子的资助,御史梁珺又如何能够从一介寒士平步青云,官至御史? 梁家蒙冤入狱之后,谢家也垮了。曾经在京城开的红红火火的铺子,全都落到了他人手中。 两家从相互扶持到最后同时落难,也算是患难之交。 前世回京之后,她去见梁珺时,狱中的梁御史仍然为连累了谢家而愧悔不已,既然两家的纠葛如此之深,在有能力的情况下,她为什么要袖手旁观呢? 谢家是商户,梁家却有官身,如果梁家未来有一日能平反,这对谢家来说,对她陆珈来说,都绝对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 不管是要保护秋娘母子这一世平平安安,还是要痛快淋漓地掰倒蒋氏,陆珈都需要人手。 而梁家,就是她目前想要努力一把的。 谢谊锁门之后,一行三人沿着青石板街徒步往熙春街走。 此时月上当空,白日喧嚣的街头已安静下来,脚步声变得清晰。 陆珈走在前方,谢谊与何渠有一搭没一搭的跟在后头说话。 行至半途,何渠突然停下来,抬头朝着右侧的墙头望去。 今夜是上弦月,月光还很微弱,所望之处只能看到些许的屋宇轮廓。 陆珈也停步:“怎么了?” 何渠看了两眼,收回目光,继续抬步:“无事。想来是野猫在屋顶蹦跶。” 陆珈点点头,也看了一眼墙头,然后继续前行。 何渠走出几步后,又回头看了一眼。 待他们走远之后,墙头后立刻露出了两张脸。 其中的一张满布惊愕之色,若是细看,其双眼之中竟然还有一抹闪现的利光…… 第81章 还满意吗? 贺清回到书房,重新点燃油灯,身后的人扯下面罩,露出他依旧残留着惊愕之色的脸庞。 “郭爷可看清楚了?” 后者反身把门关上,灯光下的他依旧神色复杂。 “她是什么时候来沙湾的?” 贺清愣着道:“十年前,跟谢家夫妇一道回来的。” 这些细节明明已经在信中跟他禀报过,不知如何他又问一遍?贺清拿捏不准,遂又问:“郭爷这意思,人是找对了?” 来人不答话,默立片刻后却是古怪地看了眼他。 贺清没来由的打了个激灵,好像深秋提前来临了。 …… 墙头上根本就不是什么野猫。 而是人的气息声。 何渠绝不会听错,那气息虽然微弱,在静夜里却十分清晰。 可唐钰跟沈轻舟去了潭州府,陆珈身边只有他一个人,他只能选择留在她身边。 沈轻舟带着唐钰回到家之后,陆珈还在堂屋的灯下坐着,还没来得及开口,何渠就进来了,给沈轻舟使了个眼色。 于是陆珈倒过来的一杯茶还没拿到手,沈轻舟又跨出了门槛之外。 “公子,先前我们伴随姑娘回家的时候,有人跟踪。” 何渠压低了声音。 “什么样的人,看到了吗?” “没有,”何渠摇头,“对方没有露面,也没有露出什么动静,属下就假装没发现。” 沈轻舟凝眉,片刻后叮嘱:“小心一些行踪,日常出门,稍微遮掩遮掩。” 陆珈虽然也得罪了一些人,但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反倒是自己,原先在县衙里住着,搞不好会露出些马脚。再说之前张家人也见过他,谁知道是不是被人盯上了呢? 总之绝对不能连累到陆珈。 何渠唐钰都不必多说,也能明白,自行下去。 沈轻舟再回到屋里,陆珈已经把夜宵都摆上桌了。 “你们嘀嘀咕咕说什么呢?”她问道。 “如今天黑的早了,你最好入夜之前就回来。不安全。” 沈轻舟吃起了甜酒冲蛋。 陆珈给自己装了碗汤圆,坐下来:“莫不是出什么事了?” “没有。”沈轻舟闷头吃了两口,然后说道:“我今日运气不错,正好碰上吉王府放出来一批丫鬟婆子,打听了几个,家里都是清白的穷苦人家,年轻的这一回去也是要嫁人的,一问,她们倒是愿意另找个主家。 “明日我带你去潭州,看看有没有合意的,便可买几个回来。” “吉王府?” 陆珈刚把头埋下去,闻言立刻抬了起来:“那些可都是按宫中规矩调教出来的,我哪请得起?” “也不贵,”沈轻舟瞅了他一眼,“我问的那几个,她们只要二两银子一个月,有吃有住的就干。” “这么便宜?”本来觉得毫无可能的陆珈都来了点兴趣,“什么样的?有多少个?” 王府里出来的首先当差办事就没得说,又懂规矩,直接已经省去了调教的麻烦。 再者,本朝宗室束缚颇多,既不掌权,又不能与朝臣接触,所以几乎与官僚们不相干。 尤其吉王府远在距离京城千里之外的潭州,跟当朝皇帝隔了好几层,就算想搞什么什么,皇权朝政也轮不到他们,所以他们王府里放出来的人,自然不会与朝堂有什么瓜葛。 如果能请得到,那就是天选了! 沈轻舟捧着碗,筷子夹了几根醪糟萝卜丝:“什么样的人,我也不清楚,明天你去了就知道了。” 有了这句话,陆珈整个晚上都期盼不已。原本还要处理船夫带回来的消息,也先搁置到一边,毕竟眼下添人手是大事。 一大早收拾完毕,陆珈就催着沈轻舟出门。 进城之后,马车直接把他们拉向了一座茶馆。 陆珈疑惑:“她们不在王府?” 沈轻舟下车:“我昨日塞了点钱给王府管事的人,请他把人先留在这儿,——我们上楼。” 此时的茶馆人还不多,到了楼上,竟然有一间十分宽敞的包房,中间用珠帘一分为二,一边是一张用来吃茶的大八仙桌,另一边隐隐绰绰,看着像是摆了屏风软榻以及琴台等。 唐钰撩开帘子,先让陆珈步入,在等沈轻舟走入,最后才让何渠进入里面,自己走了出去。 还没等陆珈把屋子打量明白,虚掩的房门就又被推开了,唐钰先站在门内,紧接着来了几个人,却是年纪不等的男人,最前面这个身着锦衣,二十出头,满脸肃色,身后像是他的下属。 在他们之后,又来了两个丫鬟,两个婆子,一个个目不斜视,动作轻巧敏捷。 那年轻的锦衣男子进来之后即朝珠帘内施了一礼,不知唐钰拱手向他说了什么,接而那男子就让丫鬟婆子们上前来。 陆珈站在帘子之下,见这四个丫鬟婆子模样周正,齐刷刷行礼的时候,动作整齐得如同被徒手操控的四个人偶,简直比有些官户小姐的礼仪还要讲究。 陆珈前世回到京城后,陷入的第一个窘境就是被人当成土包子,就连蒋氏安排在她身边的下人都明里暗里的挤兑她。 如今的陆珈当然对权贵们这些规矩路数烂熟于心,不会露怯,可如若身边有了这样几个人,蒋氏难道还有理由以调教她规矩的名义往她身边塞人? “还满意吗?”沈轻舟问。 岂止是满意? 简直就是满意到了心坎里! 陆珈走出帘子:“你们都怎么称呼?” 四个人半抬起头,先看她一眼,最左的婆子行了个万福:“奴婢青荷,在王府里做过二十年管事嬷嬷。这是白银,白嬷嬷,擅长厨艺。丫鬟拂晓,裁衣和绣工都出众。另一个是知暮,会写字,梳头的手法也是拿得出手。 “奴婢几个,见过姑娘。” 陆珈心花怒放,这管事的,做饭的,裁衣的和梳头的,竟都全了! 那唤作拂晓和知暮的丫鬟竟还各自取了几样绣品和字画上来。 陆珈仔细察看,绣品布线匀称,配色养眼,再看缝合处,针脚细密,堪称上品。知暮的字画,是一幅蝇头小楷,一幅行书,另有一幅春景小图。这功力不说多么精湛,也很是匹配得上一般大户人家女师了。 陆珈且喜且忧。 喜的是她正愁没人之时,沈轻舟替她找来了如此出色的人选,忧的却是她们如此出色,又会否甘心到个商户之家落户? 她想了下:“你们家乡何处?家中情况如何?” 那青嬷嬷看了眼其余人,接而便齐齐提起裙摆双膝跪地:“回姑娘的话,奴婢与白嬷嬷家乡都在山西,离家多年,家里早就无人了,便是有亲戚,也多不相识。拂晓是江宁人,知暮是洛阳的。她们也是贫苦出身。” “那二位嬷嬷不曾有儿女么?” 青荷叹道:“我二人自少时就已守寡,后也没那个心思了。我倒有一儿,尚在王府。” 陆珈闻言,扭头看了眼沈轻舟。 沈轻舟才抬起扇子,那锦衣人就俯下身来:“青荷的儿子在王府里签的死契,如若要一并接走,需得,需得出笔银子……” 陆珈对这四位已然满意,自然也是不忍青荷母分离,但又拿捏不住王府会不会狮子大开口,便试问:“得多少?” 这锦衣男子眼望着沈轻舟,颤巍巍比出一根指头:“一,一百两?” “一百两?” “贵了?那就五十两!”这男子又咬咬牙比出五根指头,“再不行就二十两!” “……” 这是什么亏本大甩卖?! 王府里养大的青壮年大小伙子,还有卖身契的,随便报个价一二百两,不算多吧? 吉王莫不是要跑路了? 但有便宜不占是傻子。 陆珈迅疾地掏出二十两银票:“我现在就要人!” 第82章 大小姐 王府就在不远,很快人就被带来了。 是个健壮又稳重的二十来岁小伙子。 到了之后他眼圈红红地看着青荷,青荷也在垂泪,而后便眼神示意他朝陆珈跪下。 陆珈见其身形健壮,目光清明,遂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的长福,取长命有福之意。” “可识字?” “粗浅识得几个。” 回话倒是机灵。 陆珈再看了眼即使此刻热泪盈眶,但神情与身姿依旧保持端凝的青荷,愈发满意,便点头:“日后你就算我的人了。与你母亲再不必分开。” “多谢姑娘!” 长福跪地磕头的工夫,青荷也含着热泪跪下磕了几个头。 青荷她们四个都是采买的,卖身契还在王府手里,长福他爹却是王府的人,他就算是王府的“家生子”,且男仆对王府来说用处更广,陆珈本来也不抱希望,没想到不但成了,且只花了二十两银就统统如愿。 剩下的事情就完全不费周折,陆珈总共花了百两银子,从锦衣男子手里接过了五个人的卖身契。 趁着她高高兴兴地把人往车上领的工夫,沈轻舟走到了锦衣男子身前,拱拱手道:“多谢了。” 仪郡王慌得膝盖发软:“您快别,我哥若知道我还跟您收钱,得打断我的腿。” 沈轻舟扬唇:“行了,事办得不错。回头我写封信给你哥,夸夸你。” 仪郡王感激得差点没热泪纵横:“我的爷,您可要记得才好!” …… 青白二位还不满四旬,正值壮年。 拂晓和知暮则为二十岁,是该婚配的年纪。 但路上陆珈问了问她们的意思,她们只是希望能继续攒些钱捎回去贴补家人,婚事却也不急。 陆珈便又细问了几句她们的家境,拂晓原来还有个十二岁的一母同胞亲妹妹,身子弱,要吃药,父亲死后,继母也不管她,好歹有口饭吃就不错。 知暮却是没落的书香门第出身,父亲是个举人,老早就病死了,母亲拉扯她长到八岁,实在穷困,就送到了王府。 后来母亲再嫁,却常受婆婆妯娌刁难。 果然都是苦命人哎。 陆珈将一众人带回谢家,他们都挺平静寻常,虽然对院中的农具表露出来许多好奇,却并未显露出嫌弃之色。 如此便好,若是接受不了谢家的家境,来日便难免有因嫌贫爱富,而被人钻空子的隐患。 这么一来,陆珈就更加觉得秦舟不可多得了,简直就跟她肚里的蛔虫,想啥他都知道! 夜里白银首次下厨的时候,陆珈也跟在旁边炖了一只鸡,整锅送到了秦舟房里。 “自从我有了秦管家,便如虎添翼,无以为报,只能宰只鸡你吃吃。” 沈轻舟看到她笑得跟朵花似的脸庞,摇摇扇子道:“是不是又有什么事求我?” “是有事,但还没那么急,你先吃!” 陆珈嘿嘿笑着退了出来,顺道帮他把门给带上了。 这么得力的助手,当然得直接带到陆家去呀!但现在还不能说,不能让他有时间拒绝。 家里多了五个人之后,日子一下子从容起来了。 外事有秦舟,陆珈便先让青荷管上了内宅事务,白银管厨房。 梳头什么的暂时她们娘俩用不着,陆珈便让拂晓跟着自己,知暮先跟秋娘,至于长福,自然就跟了谢谊。 但往长远看,人还是不够用的。倘若这五人跟随陆珈回了陆府,秋娘他们身边还是缺人。 陆珈和秋娘商量了一番,还是让原先打过招呼的牙行物色一批人来。 牙婆办事倒挺利索,早上送过去的消息,傍晚陆珈去了趟码头找船夫,回来青荷就说牙婆子已经捎了信息来家。 “那婆子说,凑了有十几个人,男女老少都有。听凭姑娘选。” 陆珈想了下,就问她:“青嬷嬷觉得,咱们家还添多少人合适?” 青荷思索道:“拂晓和知暮虽为姑娘和娘子屋里的管事大丫鬟,到底事务一多,或许忙不过来。 “再者她们年岁也不小了,留在姑娘房里的日子最多不过一两年。 “来日嫁了人,就该放到外院去,或者提成管事娘子。 “因而姑娘与大娘子屋里,还得有接棒之人,可添上一到两个小丫鬟预备调教着。 “另外需要有两个粗使婆子负责洒扫和厨房粗活,一到两个家丁,负责采办及跑腿。 “再有一个门房,暂且便足矣。” 青荷说完想了下,又道:“姑娘是做大买卖的当家人,或许不曾在意过买丫头这等小事,恕奴婢多嘴,那小丫鬟,挑八至十岁为宜,脚掌小的不要,行动不利索。人也不必过于伶俐,看得清眼色,听得明白话就行,要紧的是认主。” 陆珈笑道:“那青嬷嬷就随我走一趟吧。” 青荷听闻,撂下鸡毛掸子:“也好。帮姑娘长眼,也是奴婢份内事。” …… 从县衙牢狱里出来,月光已经爬上半空。 夜凉如水。 贺清没来由地抖瑟了一下:“张旗已经是谢家最最亲近的人了,不知郭爷可还有何吩咐?” 面前人脸上还有残余的凝重之色,他左手握住了剑柄:“你去县衙里等我。” 贺清顿住。 对方又斜眼了他一眼:“贺大人没听到吗?” 贺清连忙目光下落,垂首称是,转头走了。 留下来的人看看左右,走出大门后倏地闪入了黑夜里。 暗处已经有二人在此等待,看到他便迎了上来:“怎么样?” 他沉沉地点点头:“张旗见过那块玉。” “什么?!” 黑暗里的二人都吃了一惊。 “你们呢?去探过了吗?” “刚回来,谢家竟有不少人,尤其大小姐身边还有两个武功绝佳的护院,其中一个就是前两天夜里伴在她身边那个。 “今夜他们俩都跟着大小姐上码头了,目前不知他们武功深浅,但如果想下手的话,咱们三个不一定能一招成功。” “她去哪儿了?” “码头上的牙行。” “几个人?” “含大小姐在内,一共四个。” 这人旋即望着码头方向,片刻后眯起了双眼:“走吧。夜长梦多!” 第83章 别害怕,有我在 陆珈带着青荷到了牙行,细细筛选出了两个小丫鬟,两个粗使婆子,两个家丁,及一个门房。约定翌日上工,正好陆珈这边回去也收拾收拾屋子。 这些人,将统统交给青荷与白银调教。 回家的路上月光洒地,陆珈脚步轻快。 铺子生意已经支棱起来了,几个掌柜也还贴心,新商号的缘故,盈利虽少,可渐趋稳定,假以时日,不难赶超原来的张家。 谢谊和李常进展也快,俩人也快有十三四岁了,再过些日子,可以把最小的那间铺子让李常管账房试试,谢谊到底要求功名,暂时分不出太多精力,但等他考上秀才后,也可以当个二掌柜试试看。 而等到年末春初,也就是她该回到陆家的时刻了。 她边走边与青荷唠嗑:“你去过京城吗?” “回姑娘的话,奴婢当初就是采买入京,再被分派到吉王府的。” “那你在京城了解多少?” “只记得严府权势滔天……” 严家的权势倒的确是一大特色。 下了码头,行人就少了,再拐入熙春街,就只剩他们四人的脚步声。 忽然在脚步声之余,又响起了另一阵响动,何渠眼疾手快,一把推开陆珈挡在前方:“当心!” 陆珈定睛望去,这才看到前方墙头滚落了几块砖下来,险些就砸到自己身上。 她长吁气,正要道“好险”,忽然又抬起头,朝那掉了砖的墙头望去:“好端端的,怎么会落砖?” 何渠一步不敢动:“小唐,你去瞅瞅?” 唐钰飞身跃上,立在了墙头。 陆珈想起了秦舟的叮嘱:“我们先回去。” 潭州这地方不算是非之地,加上府衙才抓住周胜,各州县正在紧锣密鼓地自查,按说不会有人敢往刀口上撞。但陆珈在煕春街曾被何氏的人下过手,此刻仍有了一丝不寻常的感觉。 何渠将她护在里侧,青荷不曾多问,此时自觉地走在了前方。 可是才走了数步,前方去路就被并排而立的两人挡住了! 莹白的刀刃,在月光之下散发着闪闪的寒光。 陆珈心口一紧,放声喊道:“唐钰!” 岂料她反应再快,竟也快不过这二人的出手,话音未落,那寒刃已经照着她头面刺过来了! 陆珈自然也是经历过危急情况的,不说前世死的那次,明里暗里刀光剑影也见过不少,但眼下她是在沙湾这个小县城! 这里最大的矛盾就是商户之间的利益争夺,她陆珈再能耐也没到跟人抢生意抢到被人暗杀的地步! 她被逼得后退,退出的空隙间何渠已经稳稳接上。 而另一边,唐钰也已赶到,恰恰好护住了她后方! 只见他们俩也不曾离开原地,只是在半空中转动了一下身形,手上两把剑就晃成了雪球,呼一下一道剑光往前闪去,便停呲的一声,一道血光飞向了半空! 挡路的两个蒙面人,一个后背拉开了尺余长一道口子,另一个右臂受伤,虽然伤口要短的多,却也在蹭蹭的流血! “拿住他们!” 陆珈放声怒喝! 唐钰飞身上前,以一敌二已经游刃有余,不出三招,已经撂下了一个。 却就在他扑向第二个时,墙头之后再次掠下来一人,却是径直朝着陆珈而来! 身为沈大公子身边第一护卫,何渠又岂是吃素的?他一手将陆珈拖到身后,另一手往斜刺里挥出一剑,对方闪避及时,这一剑落空。但就在落空的半途,他剑尖一转,又攻向了对方胁下! 这一次却未曾失手了! 也绝不可能失手! 对方贴身的夜行衣被撕裂,藏在底下的锦衣露了出来! “果然有来头!” 何渠冷喝,继而又飞身跃了出去。 陆珈背靠着墙壁,与青荷紧紧相依在一起,而就在这种情况下,青荷竟然还能镇定地腾出一只手来,覆在她的双眼之上:“姑娘别看!” 陆珈将她的手拿开:“我不怕!” 这一望出去,只见唐钰对上的二人全都已经被打趴下,而何渠面前这人似乎本事要强过许多,即便这刹那之间又中了一剑,却仍然挺立在前方。 陆珈紧紧的盯着他上半张脸,蓦然走上前一步:“你是什么人?” 这半张脸她竟然看着有些眼熟…… 对方瞅他一眼之后,旋即又闷不吭声地开始出招。 这回何渠可不想惯着他了,他刚刚提手,何渠就已经一剑刺过去。而在对方后退之时,唐钰正好提剑抵住了他的后背! 陆珈道:“抓住他!抓活的!” 何唐同时动手,逼得这人不得不原地腾空躲避,可就在他腾空的同时,何渠已一剑挑开了他脸上的面巾! 月光之下,男人的五官展露无遗。 “是你?!” 陆珈大惊失色。 何唐二人此时也吃了一惊,而腹背受敌的对方此时更是惊愕地朝她看过来!…… …… 随着潭州府衙彻查官吏的进展,郭翊留在潭州的日子也不多了,未免节外生枝,沈轻舟这几日未曾出去。 晚饭后才应郭翊之邀,到码头茶馆里见了个面,并拿到了一大捆卷宗。 人回到房里还没来得及坐下,唐钰着急忙慌的声音已经传进来了。 “秦管家!出事了!” 沈轻舟打开门,唐钰跑的气喘吁吁:“姑娘方才遭人暗杀……” 唐钰话还没说完,素日里翩翩如玉的公子,此刻已经变成了修罗:“暗杀?!” 唐钰连忙道:“姑娘人没事!但这件事有点不寻常。” 沈轻舟把他拨开,跨步出门。 三步并俩地到了前院,还没有睡的人都已经围着陆珈坐在厅堂里了。 陆珈怔怔坐着,由着秋娘给她抹额头,拂晓给她扇风。 沈轻舟跨了门槛,脚步不由自主放轻,到了她身旁坐下,细细打量她两眼,然后道:“要不要喝口水?” 陆珈缓缓摇了摇头。 沈轻舟默了下,又扭头道:“你们先下去。” 秋娘心知这事只能他有本事应对,纵然心忧如焚,也按捺着带人走尽。 沈轻舟把手覆上陆珈前额,轻轻往上抹了三下:“别怕了。有我在呢。” 第84章 陪我回家吧! 陆珈被抹得不得不把头抬起来,一看秦舟的脸,她鼻子一酸,哇地哭起来。 沈轻舟的心像突然被绳子勒住:“别哭。” 她被严渠打得遍体鳞伤都没哭,最后乱剑穿心也没哭,这个时候怎么反洒起了眼泪? “秦舟!他们都欺负我!”陆珈气哼哼的,“他们都欺负我没有势力,把我当软柿子捏,把我当脚底下的蚂蚁踩。” 沈轻舟拿拇指轻轻拭她的眼泪:“你不是软柿子,也不是柔弱的蚂蚁。” 她有铮铮铁骨,是世间少见的厉害女子。 而她的委屈,沈轻舟怎么会不知道? 一个堂堂世家千金,父亲是尚书郎,母亲也是书香门第出身,结果在夫家被打得只剩半条命,最后公然被害得横死街头。 这还是他知道的。 他不知道的呢? 为免被她追问来历,他纵然心里万分好奇,也从来没问过她是为何从京城来到此地的。她明明有亲生父亲的玉佩,她知道自己是陆家人,却未曾提过半句有关陆家之事,十有八九,她流落在此,成为谢家养女的原因,她也是知道的。 那日何渠说他们被人跟踪,沈轻舟只当是冲着自己来的。 毕竟他暗中离京与郭翊来到此处,虽做万全措施,却难以保证万无一失,加之前番他在县衙里时,衙门官员进进出出,或有发现端倪,也未可知。 这些年他被人盯梢,跟踪,包括挖坑,下绊子,数不胜数。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这回敌人的矛头竟然是指向陆珈而来。 因为想自立,在掰倒张家、开铺做买卖的过程中,她的确也曾得罪过人。但再得罪,也不至于夺她的命。 夺了她的命,也还是得不到她手上的家产。 所以,敌人不是码头上来的。 有那样厉害的身手,夜行衣之下还有着锦衣,那是京城来的。是陆家来的。 沈轻舟觉得,有些事情,是时候问一问了。 他看过去:“今夜动手的人,你是不是认识?” 陆珈擦去了眼泪,吸气后道:“秦舟,上回我给你的那块玉,你从头至尾都没追究过我来历,你不好奇么?” 这让正准备主动出击的沈轻舟顿住了。 不等他回答,陆珈已然苦笑起来:“你或许会觉得我是在胡说八道,可事实上,我正是陆家的小姐,礼部尚书陆阶,是我的亲生父亲。那块玉佩,就是我母亲过世后,他从小给我贴身戴着的。” 她被泪水沾湿的双眼之中有浓浓的酸楚,方才孩子般的委屈神情不见了,换而之是落寞,是寒凉,是隔着一整条江的浓雾一般的冷漠和疏离。 “由于那块玉从小就在我身边,除了我身边的丫鬟婆子,鲜少有人知。 “我母亲生下我不久后死去,我父亲亲自抚养我,三岁时他娶了严颂的义女蒋氏为填房。十年前我五岁,她借着我父亲出远差之际,将我遗弃在荒野。” 她的声音轻轻的,此刻已不是平时那个时刻揣着小算盘等着算计沈轻舟的俏皮小姑娘,她被一股浓重的沧桑包裹。 沈轻舟设想过陆珈离京城来到这里的原因,他想过是走失,是被拐,也想过是被送养,却没想到事实比这更严重。 蒋氏,还是蒋氏! 他的眼前又浮现出了雪夜里陆珈突然放弃逃生之机,转而奋不顾身与蒋氏同归于尽的样子。 原来这就是仇恨之初。 原来打从她五岁时起,蒋氏就没想容下这个继女。 “所以,方才下手的人,也是蒋氏的人。她找到你了?” 她在这里平安活过了十年,只能说明过去十年里蒋氏未知她下落。 “没错。那是蒋氏的远房侄儿,也是她的走狗,我一眼就认出他来了!”陆珈坐在灯火那头,眼眸里也闪耀着火苗,“而看到郭路的那一刻,我也想到了一件事,我想蒋氏从来就没想过留我的命。我所认为的遗弃,不过是她还没来得及亲自下手!” 把一个五岁的,娇生惯养长大的,没有丝毫自保能力的幼女丢弃在野外,看上去只是想让她自生自灭。而陆珈命大,被恰好出现的谢家夫妻及时带走,这个结果也使得后来的陆珈未曾往深处想。 秋娘说,郭路出现在潭州府是二月里,如今不过半年,再次出现的郭路就冲着取她性命而来。 这足以证明,蒋氏压根没想过别的,找她陆珈的目的,就是为了斩草除根。 毕竟,只有她这个当事人死了,蒋氏谋害继女的罪行才会永远埋藏起来。 可她偏偏活着,蒋氏怎么能心安? 万一陆珈还记得当年的事呢?万一向陆家给抖露出来了呢? 陆家是个大家族,就算陆阶权欲薰心,少了这个女儿没什么,陆家别的人却不见得乐意家族声名被毁。 正经的小姐被继母谋害,如果不惩治凶手,放到哪里都说不过去。 皇帝以孝治天下,罔顾伦理之事还没有人敢明目张堂地干。 陆家也是要脸的。 王法纲常,也是蒋氏的一把枷锁。 在回府的路上陆珈不由自主也想到了前世,那时她是在蒋氏毫无防备时回到陆府的,彼时蒋氏之所以没再下毒手,也是因为来不及下手了。 加上陆府整个都在蒋氏的统治之下,陆珈无依无靠,她也乖觉,对当年之事绝口不提,这才没引来蒋氏的毒手。 可自己依然是她心里的一根刺,即使杀不了,她蒋氏也要将陆珈推向死亡。 于是正好,陆珈这位大小姐,可以用来顶替陆璎嫁给严渠,而在推波助澜让严家搓磨了陆珈五年之后,也终于有了那样一个机会,以保护严述安全为名,冠冕堂皇地号令严家人将陆珈杀于乱剑之下。 在此之前她也曾疑惑过,蒋氏做事为何这般拖泥带水? 如今想来,根本不是她想拖泥带水,而是当年出了什么变故,使得她根本没来得及下杀手。 “秦舟,”陆珈已然难耐胸中的波涌,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我要回陆家,你陪我一起回去,帮助我对付蒋氏,我给你大把大把的钱,让你下半辈子衣食无忧,可好?!” 第85章 好人做到底 从看到郭路那一眼开始,陆珈就知道自己的计划要改变了。 蒋氏已经知道他下落了,她没办法在蛰伏下去。郭路失手了,还会有李路,陈路,只要他没有在京城公开露面,蒋氏就一定不会收手! 她必须立刻行动起来! 沈轻舟望着紧紧的抓住自己的这双手,双拳紧握,却未曾搭话。 他没想过要置身事外。 他们曾经相互携扶并肩作战绝地反击,她磕了九十九个头,磕肿了额头为他求来护身符。绝不应该亲手干粗活重活的她,忙活一整天,为他打扫屋子,为他洗衣浆衫。 经过多次的下决心离开又自己推翻,沈轻舟已经根本不去想离开的事了。 可她现在提出让自己跟她回陆家!…… 京城的权贵哪个不认识他? 上一次回京的时候,他还在宫里当面呛了她的父亲。 他能跟她去陆家吗? 他一露面,什么都穿帮了。 沈家如今成为了严颂最大的心病,陆家作为坚定的严党,他别说留在沈家帮陆珈了,但凡他们俩同时露面,谁的事情都别想办成! 陆珈怎么可能容许沈家的人插手家务事? 而他自己作为沈家的大公子,隐姓埋名接触陆家的小姐,在陆阶的眼里算不算处心积虑? 他不能露面。 甚至不能让人知道自己和陆家的人有过牵扯。 他别开双眼,望着窗外浓重的夜色:“你什么时候走?” 如果还有时间的话,却不影响再为她做点什么。 “宜早不宜迟,我打算这两日就进京!” 陆珈胸脯起伏,“秦舟,你跟我回去吧?陪我回陆家复仇,将来只要我有的,绝对不可能让你没有!” 沈轻舟心乱如麻。 她说这两日就走,这么短的时间,自己能为她做什么呢?一定要给他留点时间提前铺铺路,也不至于将来她深入虎穴立刻陷入被动。 “一定要这两日就走吗?” “当然!”灯火之下,陆珈目光炯炯,“不过这次我不回家。这次我去探听消息。我不要打无准备的仗。在踏进家门之前,我要先进京,把陆家的情况都摸清楚!” 她虽然有前世的经历,可到底进家门的时间不一样,而且那次毫无准备的回去,在内宅困着,也根本没有机会摸清楚环境。 “蒋氏这次失手,她一定还会有下次行动,在那之前我还有时间,我还来得及!” 还好。 沈轻舟不自觉地松了口气。 只要不是马上就回陆家当大小姐,那他也还是有时间的。 他忽然想到:“凶手呢?何渠让他们跑了吗?” “是我让他们放走的。” “放走了?” “没错。”陆家深深道,“你难道不好奇他们是怎么找到我的吗?我怀疑沙湾县有内鬼。在认出郭路之后,我就拉住了何渠他们。 “而在姓郭的逃走之后,我则让何渠悄悄跟上去了。” 沈轻舟方想起来,刚才的确是没有看到何渠。 “我听阿娘说,二月里郭路来潭州暗中寻找我的下落时,走的是官府的路子。只有沙湾的人见过我,我怀疑这个内鬼就在沙湾县衙里。” 沈轻舟听到此处,将杯子凑到唇边:“那我知道是谁了。” 陆珈抬头:“谁?” “姑娘,秦管家!何护院回来了!” 沈清轻舟还没来得及回答,长福激动的一声呼喊后,何渠一下子就冲进了门槛。 陆珈腾地站起来:“跟到了吗?” 何渠重重点头,大步走到他们跟前:“果然不出姑娘所料,那姓郭的拐了几道弯之后,恐怕是觉得甩脱了我们,然后就翻墙入了县衙! “小的也翻了墙,然后就看到,在衙门公事房里等着他们的,正是原先和张旗来往密切的县丞贺清!” “是他?!” “果然是他!” 陆珈和沈轻舟同时出声。 何渠继续往下说:“小的看得清清楚楚,就是那个姓贺的!那三个人进门之后,他们就把门关起来了。可惜门外时不时有衙役巡逻,我怕打草惊蛇,就先回来了。” “已经够了!”陆珈脱口道,“只要知道了透露消息的是谁,剩下他们说什么都不重要了! “看来姓贺的是从张旗那边发现了我,然后才往上禀报的。那我也能猜到了,发洪水的那天晚上,动过我枕头的,也就是这个姓贺的!” “他还进过你房间?” 沈轻舟微微的眯了眯眼。 他都没有进去过! 陆珈气哼:“这个姓贺的也该死!早前与张家狼狈为奸,干了不少坏事,这次我的事儿竟然也坏在他的手上!” 沈轻舟看了一眼何渠。何渠不着痕迹的点了点头。 “既然打算好明日就进京,那现在就可以准备了。”沈轻舟放了杯子,站起身来:“让丫鬟带你回房,你好好睡一觉。我先去打点打点,事不宜迟,明日一早我们就启程。” 陆珈闻言很高兴:“这么说你是答应跟我一起回去了!” 沈轻舟停步,试了好几次也硬不下那颗心肠来:“当然。” “好!” 陆珈重重点头,然后轻快的往后院去了。 沈轻舟咬了咬唇角。 她是如此期盼着自己能留下来,那么将来有一天自己消失之后,也不知道她会不会失望? 何渠不停的觑他,直到回了房,才壮着胆子问道:“公子要随姑娘去哪儿?刚才怎么说到要进京?” “回家。” 何渠眉头跳动:“回哪个家?” 不是他想的那样吧? 沈轻舟转身:“你很好奇?” 何渠连忙站直,拨浪鼓似的摇起头来。 “即刻去找郭翊,收拾贺清。” 沈轻舟凉凉的望着窗外月色,“委实已经留他够久了。 “顺便再告诉郭翊,我明天要先回京,让他去办他自己的事,我这边不用再管了。” 何渠道:“那我们还会再回潭州吗?” “或许吧,得看她的决定。” 既然已经答应了她,自然好人要做到底。目前他还不知道自己能为陆珈做什么,陆家的情况他也不清楚,只能先听她的安排,回到京城再说了。 第86章 天降大八卦 秋娘连夜架起火盆给祖宗烧纸,张家这边先人靠不住,她便把谢家往上八代的老祖宗都给求了,念念叨叨直到后半夜,就为了请大伙保佑陆珈平安。 陆珈到她房里时,她还正对着镜子打哈欠。 陆珈拿过知暮手里的梳子,给秋娘梳头。“阿娘,我要回京城了。” 秋娘因困而泛散的目光瞬间聚拢,一会儿才道:“什么时候?” “办好路引就走。” 秋娘顿了一下,“哦”了一声。 陆珈一下下地梳着她已经泛出银丝来的头发,顺道把昨夜遇险之来龙去脉说了。 “阿娘的养育之恩容我日后再报。回头我会把银子铺子以及账本移交给阿娘,暂时先这么着,等过得几年,谊哥儿与李常必定都能顶上大用了,到时阿娘就转交给谊哥儿便是……” 絮絮叨叨说这些的中途,秋娘也没有怎么搭话,陆珈只当她是心里难舍,也不去戳破,梳完头之后装作无事般走了出来。 天色也差不多了,衙门里也该上差了,她转头跨进沈轻舟的院子,照着树下躺椅上的他招了招手。 “走吧。” 沈轻舟抬头:“去哪儿?” “上衙门办路引啊!” 沈轻舟想了下:“我昨晚寻思过,你一个老百姓没事要进京,这路引怕是不好办。” 也就是昨天夜里他拿起自己的路引来看的时候,才想起来进京城的路引不像别处,审查的格外严格。 “我有办法!你跟我走就行了。” 陆珈怎么会不知道路引不好办? 但她势在必行,就是有再大的困难也得往前冲不是? 沈轻舟焉有不跟随之理。 二人乘马车到了县衙,陆珈不走正门去办事,却掏出一把钱递给门口的衙役,埋头不知嘀咕了几句什么。 那衙役先是露出为难之色,看到沉甸甸的一把铜钱之后,立刻就换了脸,入内去了一遭,随后就飞快转出来,招手让他们进去。 陆珈面有喜色,回头示意沈轻舟也跟上。 沈轻舟不知他搞什么名堂,将信将疑走入内,这条路却越走越熟悉,最后停下脚步来的这个院子,就更加熟悉了! “谢姑娘,郭大人请您进去。” 门口的护卫望着他们俩主仆,好像被人扼住了喉咙一样,瞪眼歪嘴的,多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沈轻舟瞥一眼他,不紧不慢跟着陆珈走进去。 “郭大人,别来无恙啊!” 陆珈这个自来熟,刚跨进门,嗓门就吆喝起来了。 郭翊从堆成山的卷宗后面抬起头,然后绕出书案,小碎步到了陆珈跟前:“哎呀,谢姑娘,多日不见!来来来,这边坐这边坐!” 郭翊不是自来熟,但面前这小姑娘可是太尉府两名响当当的护卫的新主子,他能不殷勤点吗? “上茶上茶!” 他屁股墩刚挨上座椅,门口就又进来一道身影,只当是听候吩咐的扈从,扬声就安排了下去。 余光一见这人立着没动,他脸一拉抬起头来,上一瞬正准备呵斥,下一瞬他就跟被拔出土的萝卜似的立刻跳起来了! “小的秦舟,见过钦差大人。” 沈轻舟嘴里说的客气,腰却不见得弯下去,一双眼睛还撇来撇去的。 陆珈给他打眼色,让他收敛些江湖习气,对着官老爷要客气点儿 但一旁的官老爷此刻也像是被人扼住了脖子,一口气吊在喉咙间,伸手指着秦舟一动不能动了! 陆珈讷然:“郭大人,您怎么了?” “他,他他——” 郭翊望着他的秦管家,努力了好几次,却都没能完整的说出一句话来:“他怎么在这里?” “噢,”陆珈回头看了一眼沈轻舟:“这位是我的管家,他姓秦,叫秦舟。由于我要进京探亲,所以身边人也得跟随前往,可是县衙那边多半要横加刁难,所以还请您高抬贵手,看在我帮您揪出了贪官的份上,帮忙开个路引放行。” 这位钦差大人好奇怪,怎么每次看到他,他都一副脑子不大灵光的样子? 他真的是老学士的孙子吗? 嗯,本着爱护老学士名誉的原则,等到了京城,她一定要去好好打听打听。 “他都姓秦了?” 郭翊嘴巴张得更大了。 这位眼高于顶的堂堂太尉府大公子,明明说是要来潭州府暗查河运猫腻,结果他却在这里认起了主子! 那些日子他日日神龙见首不见尾,天天不着急,合着是在这里认识了小姑娘! 好!去就去吧,也老大不小了,可他瞒的可真严实啊! 还查案的搭档呢,愣是一个字儿都没向自己透出来! 难怪突然间说什么县衙里住不得了,自己还信以为真,临离别的时候还满怀着担忧,怕他在外面遇到什么意外,回去不好交差。 搞半天他原来是有了更好的住处,天天看着这么漂亮聪明的小姑娘,他沈大公子这阵子一定过得很爽吧? 还“管家”!管什么家呀,是直接要成人家当家的了吧?! 难怪何渠唐钰都变成了她谢家的护卫,可不是吗!连他们的头头都成了人家的管家,他们当扈从的还能不跟着跑? 这还不止呢,为了给人家当管家,连姓都改了! 郭翊气得颤抖。 上次他为了抓周胜,一天一夜没睡觉,好不容易挨着床边,又被他提溜起来直接开堂办案,结果这么大的八卦,他竟然直到今日才知道! “郭大人?” 陆珈看他越发不对劲,忍不住提醒了一下他。 郭翊把手收回来,连连深吸了几口气,又清了几下嗓子,这才想起来她刚刚说什么。 “办路引啊,”他望着陆珈,“你要进京探什么亲啊?在京城还有亲人?” “对,奉家母之命,前去京城探望个远亲。” 陆珈继续扯开着谄媚的嘴。 郭翊努力不着痕迹的咬着牙齿,目带几分怨气的瞥向沈轻舟,进京这种小事,她还用得着找自己吗?瞧瞧她身后,可不就站着尊大佛! 怪不得昨天夜里何渠来传他的话,说不用管他了,哼,男人哪! 第87章 大白眼 郭翊怨念深深,但此刻又一个字儿也不敢多说。 他问:“那要办几个人?” 陆珈还想着要费一番功夫,只想带着秦舟和何渠就行,一听他这口气,立刻把唐钰和青荷拂晓的名字也给报上了! 虽然所有人她都想带过去,但此番前去什么情况还未可知,人太多了反而容易露马脚。 郭翊二话不说,当即写了张条子让人递去给方县令。 等着人来的功夫,他不停的把目光投向沈轻舟,自然也就引来了陆珈好几个疑惑的眼神。 进而之,沈轻舟那警告的眼刀也噗噗的投过来了。 一时间满屋子眼珠儿乱飞,别提多热闹了。 好在没出半盏茶的功夫,几张路引就全部办妥贴了。 郭翊问:“除了路引,可还有别的什么事要做?” 索性一块办了。 省得回头还得被人压着办。 陆珈高兴的一张张看完,歪头想了想,就说道:“大人要是方便的话,可否帮忙安排一条入京的商船让我们搭行?我想明日启程。” 沙湾北上的船虽然也有,但很难马上联系到。而且连接着各地的码头,多半还要辗转去别的地方送货,这对赶时间的她来说就十分不便了。 郭翊如今对码头的船只了如指掌,倘若有合适的船只,他一定知道。 “你等我瞅瞅。”郭翊顺手从身旁的卷宗里面抽出来两本,翻了两下后说道,“明日晌有船北上,不过只到通州。你看可行?” 他问着这话,目光却是下意识的看向沈轻舟的。 沈轻舟朝陆珈点头:“通州离京城已经不远,加快点速度,半日足以到达。在下以为可行。” 郭翊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这管家当的还真称职,戏还真唱全套了! “那就要这船!”陆珈道,“有劳郭大人帮我打声招呼,给我们分男女各留一间住处就成。住宿吃饭的银子我会照给的。” “小事,放心吧!”郭翊拍起了胸脯。 “那就多谢大人了!” 这钦差大人除了有点呆,为人还蛮好勒! 陆珈行了个大大礼,然后示意沈轻舟一道出门。 沈轻舟走在后头,回头看来的时候,郭翊又送了他一个大白眼。 …… 行程已定,陆珈打算回家吩咐青荷他们收拾行装,然后就往铺子里再去一趟。 生意才刚刚起步,说实话她撂不开。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陆家那边的事情不搞掂,谢家的买卖终归也会做不安稳。 目前也只能拜托掌柜门多上上心了,好在秋娘也曾经是当过主母,也管过账的,不挑大梁的话不成问题。 此外她也拜托了刘喜玉,请他多多关照,并且提携提携谢谊和李常。如果不以开拓买卖为目的,那么也还算是有保障了。 贺大娘子那边陆珈也去了信,自从陆珈开铺,贺大娘子就自己找上门来卖粮给她,一来二去的大家都知根知底了。有了她贺家的粮充实仓库,也算让人心里不慌。 但愿这一世,她打下来的这番基业能够守住吧! 从县衙回来一路上她不停的盘算,到家门口时,急不可耐地下了车,进门就找青荷。 谁知道青荷没看到,却看到了热火朝天指挥人干活的秋娘。 “阿娘在做什么呢?” 陆珈疑惑的看着长福扛出来的几个箱子,“这不是您成亲时的嫁妆箱子吗?您搬出来做什么呢?” “不是要去京城吗?我招呼人收拾东西啊!”秋娘进进出出忙得满头是汗,精神头确是足得很,“你说两日就要走,这不得赶紧准备!” 陆珈愣了:“你们也要进京?” “那当然!”秋娘斩钉截铁,“我们一家人,哪怕不能在一个宅子里住着,那起码也得在一座城池里!一南一北的分开,那像什么话?你永远都是我的闺女,你去哪儿,我就跟你去那儿!” 陆珈瞠目结舌:“您从前不是说不再回京了吗?” “那是从前!”秋娘抓住了她的手,“难道你要我跟你弟弟留在这儿?” “可是,”陆珈咽了咽唾液,“我此去自身难保,就是带着你们也……” 所以说做了决定,但她前途未卜,怎好拉他们一道前去冒险? “废话!”秋娘道,“带着我们不方便,莫非留着我们在此你就能安心了么?倘若真有该有我们的麻烦,你说我们是在一起一致对敌好些,还是相隔千里音信不通好些?” 陆家无言以对。 谢老爷子当初那么大份家业,最后却因为官场黑暗而落得凄惨收场,这些事情秋娘曾经跟她说过无数次,都还言犹在耳。 他们有多恨着朝廷那些人,陆家心里再清楚不过,所以的确没想过违背他们的意愿,把他们带去京城。 没想到…… “别啰嗦了,我已经决定了!谊哥儿我也已经说好了!等去了京城,我再另外给他找老师! “阿娘没什么本事,但不管是谁,也不能当着我的面欺负到你头上,就是吃苦受累,阿娘也陪着你呢!” 陆珈眼泪又要涌出来了。 她一把抱住了秋娘:“谁说阿娘没本事?您把我抚养到这么大,已经顶顶了不起了!” 不等秋娘回应,她又直起了身子:“但眼下您还不能跟我走,沙湾是我们好不容易争取下来的阵地,我们不能让心血白费,您目前还得留下来!” “可是……” “大娘子,”这时候青荷也走过来了,“您平日总说大姑娘很有主意,您愿意听她的,那这次就也听姑娘的吧。” 秋娘望着陆珈,陆珈重重点头:“青嬷嬷说的对!” 秋娘叹气,回头望着满院子的家伙什儿:“我还以为只要我手脚够快,你就肯定拿我没办法呢,谁知道还是让你给拦下了。” 陆珈搂住她的胳膊:“阿娘要是舍不得我出远门,您就给我多做几样爱吃的菜,到时候拿坛子装着,我带到路上吃!” 秋娘嗔怪地睨她,抬起手背擦了一把眼睛:“你呀,就是冲着这手辣菜,将来也必须不能撇下了我!” …… 第88章 她死了也没用 陆珈他们一行抵达进城的时候,刚好是重阳日。满城的菊花遍地盛开,趁着从街角探出头来的火红的枫叶和银杏,真是好一幅秋景。 头一日他们在客栈落脚,晚饭是让人送到房间来吃的。出门在外就没讲究那么多规矩了,陆珈让大家坐下来一起吃,青荷和拂晓不肯坐下,何渠与唐钰又哪里敢坐? 陆珈知道他们一时半会拐不过弯,再说将来他们也是要去陆家的,免得被人抓小辫子,讲究点也好,就没勉强。 她说道:“明日我得先去找间宅子赁下来,咱们一行五六个人,住在客栈里太扎眼了,行动也不方便。” 沈轻舟透过窗户望了望远处太尉府后花园里高高矗立的角楼,收回目光道:“这种事情就不用劳驾你了,我帮你去办。” “你人生地不熟的,恐怕找不好,还是我去吧。” 沈轻舟觉得她一个五岁就离开了京城的人,实在也谈不上对这地方还有几分熟悉,“那就让何渠去,找不到就让他们多转几圈。他们当着护卫之责,总得尽快熟悉。” 这话倒也是。 陆珈就没反对了。 吃了饭,让人撤了桌子,她探头看看大伙都去了隔壁用饭,就转身从包袱里掏出了两件衣服,递到了沈轻舟面前。 “咱们来的不是一般的地方,是天子脚下,不能穿的太磕碜,让人笑话。出门前我给你做了两身衣服,也不知道合不合身?” 沈轻舟定定看着这衣服,片刻后抬起头来:“给我做的?” “对呀!”陆珈重重的点头,“我觉得应该差不多,你回头试试吧。合身就穿,不合身的话,明日你拿钱去街头买几身。” 在沙湾的时候,他挎了个包袱就上门来了,来来去去也没几件衣服。而且还是在沙湾本地买的成衣,毕竟是未来要倚重的栋梁之才,陆珈就起了心思给他做衣裳。 但又不好意思找他量尺寸,就凭一双眼睛凑合着做了。 沈轻舟把衣服拿在手里,望着那细细密密的针脚,然后道:“多谢了。” 这着实是让他没有想到。 除了这声多谢,其余他竟说不出别的来。 “不用谢,”陆珈坐回去,“你帮了我那么多,我看你好像也不怎么爱钱,只能做点这个聊表心意。再说,接下来你时常得随我外出,总得穿得像样点。” 沈轻舟道:“要去哪儿?” “找靠山。” “靠山?” “对。”陆珈放下喝了一口的水,“我如今孤家寡人,虽然有你们,到底势弱。蒋氏身后可是有严家父子撑腰的,我单打独斗,怎么斗得过?” 窗外灯火阑珊,这是天子脚下繁华的夜。 陆珈的双眼里也浮动着光芒。 “那你想找谁?”沈轻舟问。 “我爹。”陆珈无声的笑了。“你是不是很赞同?” 沈轻舟的确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堂堂的尚书府大小姐流落到千里之外的沙湾,他知道罪魁祸首是蒋氏,可如果这个爹靠谱,陆珈又如何会流落在外十年之久? 满京城的人又如何会只知道陆家小姐是蒋氏所生的陆璎,而鲜少还有人记得陆家还有位大小姐? “我也知道他不靠谱,可我却必须争取他。”陆珈沉着气,“在陆家,唯一可以与蒋氏抗衡的,也只能是他。” 前世的事情,秦舟当然是不清楚的,他不赞成也是情有可原。 陆珈不可能一辈子不回家,就算她愿意当谢家女,愿意放弃陆家的一切,郭路的出现也已说明,蒋氏根本不会答应她躲起来苟活下去。 身份已经暴露,她在沙湾已经待不下去。 回到陆家,虽然说彻底暴露在蒋氏跟前,但同时她也有陆家大小姐的身份。 她当然不会再像前世那样,傻傻地留在后宅,明明借着陆大小姐的身份可以获取更多,却并未曾去利用。 她也渴望有时间积累实力,以便从容的对敌,可敌人没有给她机会这么做,那她想活命,除了迎难而上,找靠山,拉势力,正面应敌,且战且行,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呢? 现实已经将她逼迫至此境地。 陆阶再是个奸臣,也是她亲爹。就凭前世陆阶暗中给了秋娘他们银子铺子,又暗中让秋娘和她重新取得联系,陆珈就愿意赌一把。 她要赌这个亲爹并没有对自己完全丧失良心。只要他还愿意认自己这个女儿,那陆珈回去之后,就不算是拿鸡蛋碰石头。 “我也可以帮你。”沈轻舟对她这个打算完全没有信心,“实在不行的话,我豁出去帮你杀了她也不是不行。” 陆珈笑了:“可我的目的并不仅仅是要她死。” 隔着灯火,她的笑容有些恍惚。 “我要的是铲除她安插在陆家的所有势力。陆家祖上屡出贤臣,这个家族不应该成为祸国殃民的奸贼的帮凶。 “我不光要打倒蒋氏,同时要清除她的势力,不要让陆家回归到它本来的轨迹上。” 陆珈前世的悲剧,不仅仅是因为有了一个恶毒的继母。 而是在这个继母入侵之后,曾经让她生活得十分幸福的陆家,也逐渐堕落。 陆阶本来就已经逐渐受到皇帝的宠幸,当他再倒向严家,这不仅仅是家族声誉的损失,也加重了对天下百姓的祸害。 “我要报仇,也要分裂我爹和严家,所以就算能杀了蒋氏也是无用。” 前世她与蒋氏同归于尽,陆家与严家也还是不能分开。 所以老天爷既然让她活了回来,她若还只是把杀死蒋氏当成目标,实在就辜负了这一世人生。 沈轻舟满心的不以为然逐渐在一腔热血里化为无形,他定定看着灯光之下她平静的脸,懊悔也爬上了他的心头。 他好像低估了她。 他真的低估了她。 一直当她是弱女子,却疏忽了她从来不缺乏坚毅和果敢。 默坐片刻,他说道:“那你如何去找他?” 陆珈把剩下半杯水喝了,目光炯炯道:“我知道他平日爱去何处,明日等衙门里下了差,你先随我去个地方。” 第89章 出人意料 陆家老太爷过世的早,老太太守寡多年,早几年也走了。 没有了长辈的陆府,重阳节也用不着怎么过了。 但因为府里上上下下都知道夫人是个爱热闹之人,所以还是早早的在前后院子里搭上了菊山。 到了重阳这一日,管事李得海的娘子林顺娘就早早地请了戏子来家,又喊了两桌酒席,带着人到了上房,要邀请蒋氏和陆璎钱去听戏吃饭,当是一年下来的孝敬了。 李家是陆家的家生子,原来只是在田间庄头看门护院的,蒋氏过门之后把他们给提携了上来,如今水涨船高,不但当上了陆府的管事,两口子分别在陆阶和蒋氏身边当差,还就近在陆府后头的栀子胡同买了个二进的宅子,如今出门都有车坐了。 蒋氏捧着参汤坐在榻上,嘴里道着“不去”,顺娘还是催着,她便道:“就咱们娘俩几个,有什么好乐呵的?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怪没趣。” 林顺娘便站在榻下陪笑:“知道太太爱热闹,所以把二房太太也给邀上了,正好二太太的妹妹程夫人前来小住,也就一并邀请上了。” “难为你想的这么周到。”蒋氏说着,又想了下:“你儿子媳妇可在?前番他们送来的那胭脂鹅倒是不错。” 林顺娘忙道:“太太爱吃,只管叫他们去预备着便是。” 蒋氏笑道:“你有这份心意,我起还能推辞?你先去吧,过会儿子我就过来。” “谢太太恩典!奴婢这就回去预备着去!” 林顺娘高兴的走了。 一边坐着绣枕套的陆璎看了看她的背影,抿嘴笑道:“往年虽然也孝敬咱们,可没今年这么卖力,我看八成又是有什么事儿要求着母亲。” 蒋氏提起双腿,懒懒的靠在枕上:“世上之人,总归是无利不起早的。——拢香,他二小子多大了?” 帘栊下正点着香炉的丫鬟笑着走过来:“太太好眼力,李家二小子满十七了,听说林嫂子这阵子总是打听齐家的女儿呢,怕不是想请太太做个恩典。” “我就说么。”蒋氏轻哂,“他们家进来应该也没什么别的事要求我。” 拢香道:“那太太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蒋氏把喝完了的参汤碗交到她手上,还未曾说话,门外就来了个小丫鬟:“禀太太,郭三爷回来了。” 蒋氏顿时敛色,刚刚抬上来的双脚立刻又放到了地上,她抬袖一挥,旁边的陆璎站起来,和拢香前后脚走了出去。 蒋氏走到门下:“他在哪儿?” “太太!……” 郭路从旁边走出来,箭步跨入门槛,扑通跪在地下。 蒋氏看到他,忽一下撂开珠帘走出来:“你怎么这副模样?!” 眼前的郭路风尘仆仆,这倒是正常,可他一身尘土之下,手臂被包扎了,腰腹也直挺挺的,一看就是行动不便! “太太恕罪!” 郭路抬起头来,他的脸色也是憔悴而苍白的,而已经在陆家生活了十来年的他,一直都以倜傥公子的形象在人前出现。 “恕罪?”蒋氏皱紧了眉头,“什么意思?” “侄儿已经找到了大小姐,但是未曾完成任务,不但没能成功下手,反而还遭到了攻击!……” 那天夜里,郭路对于肩负的任务是保持着十足信心的。 他要对付的只是一个小小的商户女,即使手下人说过他身边有厉害的护卫,可在沙湾那样的小地方,就是再有钱,又能找到多厉害的护卫呢? 为了能够为这位远房表姑所用,能够长久的依傍着严家和陆家,郭路从小习武,不说功夫精湛,起码对自己的能力是有信心的。 可没想到,他们三个人都没有杀得了大小姐! 不但没有杀成,而且还险些落在了他们手上! “侄儿也不知道她是从哪里找来的那么厉害的高手,明明我已经打听清楚,就在不久之前,他们还被亲戚欺压,度日都成问题!……” 蒋氏定定地望着他,直到听完,她才缓缓移开目光,攥住了双手。 “她总是这样命大。” 她往前走了两步,停在门槛之下,望着院子里金灿灿夺目的菊山。 “这是第二次了。这次他身边竟然还有了这么厉害的打手?” 她哼笑了一下,“你没去打听清楚再回来吗?” 郭路跪着调转了方向:“我们三人都受了重伤,那两个更重,我虽然好些,却也在医馆里躺了有四五日。 “好起来之后自认找不到更好的机会,又怕误事,就即刻赶回京城了。 “但人已经确认了,她的确就是十年前失踪的大小姐,她的眼睛长得和老爷一模一样! “太太在容我些许时日,我再带一批人南下,一定将事情办成不可!” “这次既没有杀成,她肯定有了防备,再去,你要有把握吗?” 这话倒把郭路给问住了。 随后他突然又想起来:“是了,大小姐也有点奇怪。” “何处奇怪?” “她身边的护卫在挑开我的面巾的时候,我好像听到她认出了我似的。” 蒋氏转身:“认出你?她怎么会认得你?” “侄儿也觉得不可能,可是她在看到我那一刹,的确很惊讶,而且还说‘是你?’如果她不认得我,又为何会惊讶?” 郭路一张脸绷得紧紧的,当中还掺杂了一些惶恐。 在那个当口,陆珈的表现实在是出人意料。 蒋氏双手握得更紧了。 “这不可能!”她自语般地道,“当年她才五岁,而你当时还在蒋家,就算记性好,就算见过你几次,也不可能还认得你。” 她看着面前袅袅升起的香,伸手轻拂了两下,然后停住。 “如今什么模样?” 郭路凝思片刻:“倒也没什么特别,就开了几间铺子,就连这铺子也是最近才得手的。” 他把打听来的陆珈如何斗倒张旗这段也给说了出来。 蒋氏缓缓抬头,看着院子里的树:“才十五岁,就有这样的手段?倒是颇有‘她’的遗风。” 第90章 谢家女行事荒唐 “太太,老爷回来了。” 蒋氏还在望着院中的桂花树,便有人来到了跟前。 她目光微闪,看向院门处,然后轻吸气,垂眼朝郭路扬着下巴:“先下去。” 郭路连忙顺着她指的方向,从另一侧退下去了。 蒋氏刚刚好收整神情,陆阶就从丫鬟撩起的帘子下走了进来。 颀长的男子步态从容,即使在外一整日,朱袍与冠带也整整齐齐。一张即使染上了岁月痕迹,但依旧轮廓紧致、五官俊逸的脸庞浅含春风,看过来时,桃花眼内便如注满了春江水。 “听说李得海摆了戏台子,要邀你去,你去不去?” 蒋氏上前:“正要去呢,这不是还没来得及么。” 说完她拿起了旁边的帕子,“让丫鬟们给你更衣吧,老二家的和程家妹子也被李德海家的请过去了,我去晚了怕是不像话。” 门口的丫鬟听到这话赶紧入内,帮忙给陆阶更衣。 走出院子之后,蒋氏长吁了一口气,脚步也慢下来。 拢香追上她:“太太!前儿严家那边派媒人过来商讨婚事的事儿,咱们这边还没给回复,老爷方才又在问。” 蒋氏闭上双眼,方才吐出去的那口气又让她皱着眉给吸回去了:“他就只管催,早前那么多高门贵户派人来说媒,也不曾见他这般着急。” 拢香默了下:“到底严府那边也不好得罪……” 蒋氏一抬眼,又看到了还在前方不远处等着的郭路,顿时绞起了手里的卷子:“夜里再说。” 说罢抬脚要走。 拢香又道:“老爷今儿不知又和谁去饮酒了,身上一股子胭脂味儿。” 蒋氏看了眼她:“今儿谁跟他出的门?” “是苏至安。” “让苏至安到李得海家等我。” 拢香称是。“方才老爷还交代,明儿要在遐迩楼请客,让奴婢好生挑两身衣服出来。” 蒋氏道:“请谁?” “乾清宫的高公公。” 蒋氏略为意外,随后默声挥袖。 等拢香去了,郭路也走到了她身边:“太太,大小姐那边……” 蒋氏默片刻:“年初老爷推荐给内阁负责督查两湖河运的钦差是谁?” “是翰林院郭老学士的孙儿,原在六科任职的郭翊。” “就是那个娶了昭毅将军府蓝家孙女的郭翊吧?”蒋氏带着凛色转过身来。 “正是,”郭路答得十分顺溜,“就是他,他媳妇儿蓝氏,年初的时候还跟璎姐儿而过不去。” 蒋氏在廊栏上坐下,接了小丫鬟递过来的茶:“这都罢了。他蓝家是草莽发家,能养出什么知礼数的好闺女来? “只这个郭翊,当初说尽了好话,从老爷手上取得了这个钦差的差事,他这个差事又是怎么办的?一个当外甥女的,居然撺掇着母亲把自己的亲舅舅送入牢狱之中,还把人家的家财夺个一干二净,这等罔顾伦理之事,他当钦差的竟然视若无睹? “像话么?” 郭路闻言,瞬间明白过来:“太太说的是!谢家女行事荒唐,目无法纪,钦差大人确实应该严惩于她才是!” 蒋氏把啜了一口的茶又递回给旁边的小丫鬟:“去吧。” 郭路也下去了。 蒋氏起身,继续往前。 既然人已经找到了,剩下的事情都好办了。 郭路技不如人,官府还能拿她没办法吗? 反倒是严家这边的提亲到底该如何处置,才是真正让她头疼的事情。 …… 自从进入京畿地界时起,宋恩那边就已经派了人过来与沈轻舟联络,但抵京这天夜里几间客房相邻着,不好行动。 加上考虑到陆珈少小离家,出行多有不便,沈轻舟这一夜里便老老实实呆在房中,哪里也没去。 翌日上晌,他先找来何渠:“姑娘让你去找宅子,你打算怎么找?” 何渠挠着后脑勺:“属下也没干过这事,要不公子指个方向?” 沈轻舟便道:“把你手上闲着的宅子腾一座出来。” 何渠他们这一批贴身的护卫,都是沈家的家生子,几代都给沈家效力,早就积累了殷实的家底。 何渠在京城就有两三处小宅院,几间铺子,田产若干,也算是个不大不小的财主了。 沈轻舟这一发话,也等于给何渠解决了个难题,当下如释重负的去了。 沈轻舟再叩开了陆珈房门,只见她都已经收拾好了,开门看到自己就招呼着往楼下走,沈轻舟便也无话,跟上便是。 陆珈只带了他,其余人都留在了客栈里。 在街头雇了辆马车,说:“去遐迩楼。”那车夫瞅了她一眼之后,也就驾着马车往遐迩楼去了。 遐迩楼是京城之中最为有名的消遣之所,前来光顾的皆是权贵。 陆阶是权贵中的权贵,喜欢来这里并不让人意外。 但沈轻舟好奇陆珈该怎么入内:“这样的地方,没有人带引的话,应该进不去吧?” 陆珈便把她的玉佩掏出来在他眼前晃了晃:“你忘了这个?” 沈轻舟恍然。 但他不能进去。 他虽然不喜欢应酬,但这个地方也来过不少次。而且光顾这里的人,十个有九个都认得他。 “我到外头等你。” 陆珈觉得没这个必要,正要劝说,沈轻舟指了指后院方向:“你在明,我在暗,说不定探听到的更多。” 陆珈被他说服。 反正他本事不小,也就随他去。 自己进了楼之后,先找了个年轻的伙计,塞了二两银子过去:“敢问陆尚书何在?” 陆珈也不知道陆阶到底有没有在这儿,她不过是因为知道前世陆阶长年在此包了有一间房,所以前来碰碰运气。 没想到那伙计看在银子的份上,立刻就指着楼上西北角落上道:“今儿尚书大人在这宴客,人还没来。” 陆珈跟着瞅了一眼:“请的是什么客,你知道吗?” “这我就不清楚了!就是知道也肯定不能说呀。” 陆珈收回目光望着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眼:“你是当什么差的?” “门口递茶的。” 陆珈遂又掏出来一两银子…… 第91章 沈公子 沈轻舟到了遐迩楼后院,遂吹口哨喊来了两个影卫,打发他们先入内探听陆阶去向。 等待的当口,他抬头望着眼前这座前后三进、装潢精美的两层茶楼,陆珈一路走来胸有成竹的模样又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从拟定寻找陆阶的地点,到雇马车前往遐迩楼,再到面对如此富丽堂皇的茶楼,她始终得心应手,从容自如,一点来到久违的天子脚下、面对满城权贵富贾时的局促都没有。 换句话说,她走在离开十年的京城街头,跟走在沙湾街头竟没什么两样。 沈轻舟纵然见多识广,也实在没见过如此不合常理之事。 难道长达十年的时间都没能将她对京城的印象给抹去? “公子,陆阶在遐迩楼长包了一间房,今日他正好要再次宴客。没有打听出来具体宴请什么人,但是包房外头已经早早站好了陆家的人,而且所有餐具茶具,皆是从陆家取过来的。 “另外,谢姑娘已经买通了里头的伙计,假扮成递茶的伙计到楼下了,但估摸着她会上不去。” 片刻间,影卫已经回来。 沈轻舟再次将目光投向二楼,随后稍稍扭头:“回去让宋恩过来,再把我的衣裳也取来。” …… 陆珈穿上了小伙计的衣裳,端着托盘蹲守在了楼梯之下。楼里的伙计多如牛毛,只要能够进来这里,可行事的机会还是不少的。 可她没想到,她运气好到一来就碰上她爹在这请客,倒霉又倒霉在她爹今日请的是贵客,以至于别说靠近房间,如今就连上楼都成问题。 “赶紧的,赶紧的!都先退到后房去!” 正在踌躇无解的时候,楼下店堂的管事小跑着吆喝过来了,并且脸色凝重,瞅着他们这些小伙计便扬手轰赶起来:“还愣着干什么?快回避,快回避!” 一帮等着当差的伙计见状乱成一团,有胆大的便问道:“敢问掌柜的,可是出什么事了?” “出什么事?能出什么事?是贵人来了!” 管事一面答着他们,一面还在招呼着另一批老练的伙计赶紧出来迎客。 小伙子们激动起来:“敢问是哪位贵人?咱们楼里光顾的贵人多了去,也不知是哪位,须得这般阵仗?” 管事显然懒得搭理他们,只顾哄着他们往里头走。 陆珈也好奇的不行,京城里的权贵她都数得上来,也猜不出来到底是谁需要这样的派头? 就算是她爹,也不至于如此! 难道是严家的人? 正疑惑着,门口声音就传过来了:“大公子慢些,软辇备好了,您这边请!” 听到这声大公子,陆珈脑袋里有根弦就被拨动了。 京城里贵公子不少,但用得着如此小心翼翼对待的,却也数不出几个来! 而仅有的几个当中,配得上遐迩楼如此严阵以待的,数来数去也只有那么一个! “原来是沈公子!” 陆珈脑袋里那根弦刚刚擦出了火花,身边的伙计当中就有人惊讶的低呼起来! “原来是太尉府的大公子!难怪了!……” 这声低呼又引出了无数声惊叹,大伙又情不自禁的探出脑袋往外望去,想要一睹太尉府大公子风采的心情溢于言表! 陆珈也不由自主的踮起了脚尖。 她知道太尉府的这位公子,十多年前北方有敌来犯,朝廷接连派出几位大将前往,都因为各种原因而落败。 本朝自开国皇帝至今,昏君或许有之,对外却未曾有过一个软骨头。当今皇帝面对敌军不肯认输,经前任内阁首辅萧益举荐,调时任兵部侍郎的沈博挂帅应战。 此后多年沈博一直在外征战,只留着妻子沈夫人带着独子在府。 早些年沈夫人因病过世,年岁尚幼的沈大公子便扛起了掌家之责。 也不知道是因为胎中带病,还是因为少年操劳过甚,这位沈公子身子骨一直不好,几次三番都传言重病不起。 不过或许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病了这许多年,最终他还是等到了沈太尉凯旋。 沈博在外征战这些年,皇帝为了让他安心作战,本就对沈家多有照拂,又因为是沈博当时唯一的儿子,沈公子当时在京城贵胄子弟当中就有着独一无二的地位。 沈博回来之后,随着受封太尉,敕封英国公,又执掌兵部,掌握实权,沈家地位更是一跃千丈。 而作为沈太尉的嫡长子,已经受封英国公世子的沈大公子,也更加成为了人们眼里神仙一般的人物。 不过陆珈从来没有见过他。 此时竟然碰上了这样的机会,当然也就好奇想要见见。 可她把脚尖踮得老高,脖子也伸得老长,前方视线也还是早早的让管事带着人给挡住了。 旁边不知谁悄悄搬来了一张凳子,陆珈顺势蹭了一点踩上去,却也刚刚好,只看到了一方绣着繁复纹路的锦袍一角,而后就随着台上楼去的软辇而消失在了视野里。 “这位沈公子可是鲜少出来应酬,距离上一次他来咱们这儿,少说也有大半年了,听说年初落水那回受了不少罪,一直在府里养病,这回看来终于养的差不多了。只不过太尉府又多了位二公子,恐怕也够让大公子糟心的……” 由于管事们还没让他们出去,身边的人便七嘴八舌的谈论起来。 沈家的这位二公子陆珈也略有耳闻,听说是沈搏从战地带回来的私生子。 由于此前从来没有透露出来消息,前世她就听说这位大公子和二公子之间十分不和睦,以至于几年之后,本来与严家分庭抗礼的太尉府也诸多麻烦缠身。 陆家莫名想到了秦舟。 秦舟的身世跟这位沈公子倒是有异曲同工之处,唯一不同的,是秦舟虽然有病,但病的可比这位沈公子轻多了! 这位连出来喝个茶都得左右搀扶,上个楼梯还得做软辇,难怪前世直到陆珈死时,都听说太尉府还没有少夫人,就这身子骨,能不能洞房都成问题吧! “有没有行事机灵的?上来两个侍茶。” 正想着心思,楼梯上方忽然传来了说话声。 陆珈一望,只见正是先前那沈公子身边的扈从之一。 她抬头看了一眼沈公子包房的位置,再丈量了一下陆阶这间包房的位置,连忙举起手来:“我——小的甘愿效劳!” 第92章 活爹! 宋恩站在楼梯上,一下子就看到了人群里那个眉目异常俊秀的小伙计。他点点头,指着她,又指着另一个:“你们来。” 陆珈挤出去,怀着咚咚跳的心,和另外一个老成些的伙计随这位太尉府的扈从上了楼梯,又来到沈公子的包房门前。 门是掩着的,一缕幽淡的沉水香从门缝里漫出来。 里头亦有细碎的脚步声和细微的衣袂拂动声,听得出来不太均匀且不慌不忙。 这须得控制得极好才能做到,由此可见太尉府的近侍都训练有素,很有规矩。 再想想沈太尉回府才半年有余,此前一直是这位少年丧母的大公子一力支撑门庭,偌大一个沈家能让带着病的他治理得如此井井有条,足见也是不一般的人了。 “你们在这儿候着,楼下茶水递上来,就接在手上。” “好嘞。” 有赖在码头生活的十年经历,陆珈装伙计装得游刃有余。 只见这位幕僚目光在她身上停驻片刻,或许是的确觉得她够机灵,又点点头,指挥另一位到楼梯中段候着。 陆珈知道,这是要一段一个人接应,以防同一个人从楼下到楼上,奔波过急,有所闪失。 高门大户的人都这样。 陆家也这样。 伺候的人都有各自限定的区域。 小时候她吃个饭,也是好几批人一段段的送到她屋里。 “大人到了,去备水!” 正站着当桩子,楼下就又传来了茶楼管事的声音。 陆珈心下一动,不由自主挺直了身子,朝楼梯口望去。 楼梯是相对而建的两个,此时对面的楼梯上,正从下而上来了一群人。 陆珈望着那袭位列群仆中央、背对着这边的石青色锦袍,立刻就认出来正是陆阶。 上一次见到他,是在严颂死前的第三天。 彼时陆阶已经入阁四年,从武英殿大学士进文渊阁大学士,成为了严颂手下谦逊的陆阁老。 严颂被朝内以及边防诸官弹劾,且人人喊打的半个月里,只有陆阶无惧人言,时不时登门探望。 也许是感念这份落难不弃的仁义,陆珈也被容许出来跟他见了一面。 就是那一次,陆阶告诉了她沙湾那边的消息。果然当天夜里,他再次派人送来的信后头,就夹着李常捎进京城来的噩耗。 陆珈当年主动回到陆家,陆阶的确是震惊的。 她清楚记得,他飞奔出来相见的时候,一向冠服齐整的风流的才子,脚上只趿着一只鞋。 他的眼是红的,手也是抖的。 他喊着:“珈珈,你终于回来了。” 陆珈也喊着“父亲”,扑上去抱住了他。 陆珈承认自己在被蒋氏遗弃后,心甘情愿跟着秋娘他们前往潭州,一半是因为别无他法,另一半则是因为心灰意冷。 五岁是还小,可有个大才子亲爹,她的脑子也没糊涂到哪里去。即使当年不明白,后来随着年岁渐长,很多事情也回过味来了。 陆阶娶严颂的义女,又倒向严家,进而变成了世人眼里的奸臣,她知道只要陆阶在奸臣的路上不回头,她在陆家的日子就不会好过。 是以后来的十年,即使她对自己的身世心知肚明,也始终没想过回去。 直到被逼无奈回到陆家的那一刻,亲眼见到这个唯一与自己血脉相连的亲爹,才知道自己根本就没有彻底割舍过这份亲情。 就如此刻,生死相隔一世,即使只看到个背影,陆珈心里还是忍不住想到儿时被他抱坐在膝盖上,手把手的教认字,讲道理。想到他在外八面玲珑,对自己的淘气顽皮却束手无策…… “……都安置好了,大人请入内。” 对面又传来管事点头哈腰献殷勤的声音。 陆珈把脸别开,幽长地吐出一口气。 没有用的。 父女之间五年的朝夕相处,和见面那声“珈珈”,压根就抵消不了他和蒋氏十年的夫妻之情。 她回陆家的第三天,就被他唤到正院,当着蒋氏的面,要求以后凡事就听“母亲的”了。 若非如此,蒋氏何至于能把早就识破了她为人的自己成功算计到严家去? …… 陆阶走上楼梯,情不自禁往对面看了一眼。 对面的包房门口,站着几个衣着不俗的侍从。还有一个远远的看不清楚面容的小个子伙计。 杨伯农道:“怎么了?” 陆阶收回目光:“今日对面也有客?” 杨伯农顺着看了一眼:“是太尉府的大公子,待上任的户部郎中沈大人。据说调养了几个月,已经见好了,想必是看在当下秋高气爽,出来走动了。”说完压低了一声音,又道:“沈家至今不曾亲近严家与清流当中任何一方,这位沈公子一向又不大热衷政务,倒不妨事。” 陆阶点点头,又回头看了一眼,这才跨门。 高洪后脚到。带着两个小太监,穿着常服,一进门,拱起手来:“尚书大人。” 陆阶也起身,一扫先前的凝肃,满面春风:“高公公……” …… 宋恩回到包房中:“公子可算回来了!” 沈轻舟点头:“郭翊让人送到京的案卷都看过了么?” “三日前已经拿到,也已呈送宫中,料想太子殿下也已传予各部阅过了。”宋恩说着自怀里取出一卷文书,“潭州案子一出,满朝哗然。这一向朝中对天下河运也投注了许多目光。昨日内阁里陈阁老已提议另立监察队伍,着手核查历年河运赋税。 “昨日衙门里送来了户部上一季清算河运税收的账目,竟比往年每季多出来三四倍银子。看来周胜落网之事,也已经让严家感到头大,不得已往外吐了。” 沈轻舟早已在户部入职,不过目前休着病假,才未上衙,但衙门里每季还是会将一般性的公文送至府上。 不是什么机密公文,但也很能说明问题了。 沈轻舟翻了翻:“吐出来多少?” “上季户部光河运的税收便有约三十余万两。而原来每季都在将近十万两的样子。” “突然多出来这么些,户部怎么交代的?” 第93章 公子给的任务 “户部罗织出来一项名目,称为滞交税,把过往三年天下河运的税收再抽出一笔账,以此应付了。” 沈轻舟从细看了两遍:“算他们机灵,西北征战多年,国库早就不宽裕,如今有天上掉下来的银子填进去,皇上岂有不纳之礼?” “正是。据说东南沿海倭军又有侵扰,总归是要花钱的。这笔钱怎么来的,皇上心中必然有数,可严家钱给的恰是时候,自然也不便再兴师动众。” 沈轻舟抬了抬宽大的袍袖:“严家历年在河运上贪墨无数,当初皇上坚持要用沈家而严家不许,最终沈家还是挂帅平定了西北,建功无数,严家当然慌。 “倘若沈家要报复,遍布天下的河运就是摆在眼前最显眼的一笔账。所以他们在大军凯旋后第一时间上奏整顿河道,想以最快速度给自己擦屁股。 “原本周胜不自恃有柳家严家撑腰,做出毁堤淹田之事,严家也不过是掏点钱罢了。可周胜这一人赃并获,已经不是钱的事,他的背后还有工部侍郎柳家。朝堂上各家心思玩得再花,有一条绝不能碰,那就是明目张胆祸害百姓的事不能干。 “干了,那就得想办法抹平,不留首尾。 “干了又落人口实,那不斩也得斩。不然祸害苍生的罪名就得皇上来担。皇上怎么可能担这个罪名?” “公子所言甚是。”宋恩拱手,“所幸公子去的及时,郭大人又配合默契,不然周胜毁堤淹田一举两得,着实又帮了严家一个大忙。” 沈轻舟道:“周胜眼下还在潭州,郭翊恐怕已经前往洞庭了,你修书给他,周胜这边是时候押解入京了。就算眼下此案搁置,也不能让人灭了口。由我们自己看守,才更妥当。” 宋恩微顿:“公子是不会再离京了么?” 沈轻舟想了想陆珈的打算,估摸着不是一时半会能成功的事,便道:“不会。” 陆珈邀她入京,虽是半推半就帮她的忙,何尝不是遂了自己的心意呢? 京城事务多,全丢给宋恩总归是不成,他也实在该回来了。 “如此甚好。”宋恩点头。又往身后看了眼,说道:“今日陆阶在此宴请司礼监高洪,怕也是为河运之事。可需要去探听一二?” 沈轻舟把文书递还给他:“你忘了锦衣司是干什么的?他们公然在此相见,保不准高洪是带着皇上的旨意而来。” 宋恩深以为然。 沈轻舟此时又看向门口:“不过你倒是可以叫门前的伙计,送罐茶叶至对座。就说难得赶巧,偶遇尚书大人,算我的一点心意。” 宋恩心里的讶然藏也藏不住:“公子可是从未行过此事。” 入沈家门下十二年,他们家公子何时不像那云端仙客,不食人间烟火?私下里他更是将严党恨之入骨,陆阶身为严家手下第一大拥趸,他竟然主动亲近?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沈轻舟未曾多说,只扬首指着贴在门上的那道影子:“去吧,就让她去。” …… 陆珈心思沉浮地站了一阵,才发现这片刻的工夫,楼上竟已经站满了侍候的人。 此时要接近陆阶,竟然是万难之事。 当然她也可以自报家门前往,可这就有违她的初衷了。 身后门吱呀一开,陆珈连忙回神站直。 宋恩将茶叶交到她手上:“公子有令,要将这罐茶叶送去对面,当面给陆尚书。你去一趟。” 陆珈受宠若惊:“让我去?” 宋恩却也被她这反应得弄得笑了:“怎么,不想去?” “想啊!当然想!” 陆珈只是万万没想到屋里这位清冷高贵的沈公子竟然会放着亲近的人不用,而让她去跑这趟,这可是天上掉下来的好机会,她正愁没机会凑上去,这要是不接不就是个傻子么? “知道怎么说话么?”宋恩怕她有误,又问了一句。 陆珈便清着嗓子学说了一遍,不但利利索索,而且把沈轻舟的意思都拿捏清楚了,宋恩便放了她去。 陆珈半途中伸手在墙壁缝里抹了一把灰,抹匀在眉眼上,走到门下,屋里细微的说话声就传了出来。 门下人喝住:“干什么的?” 屋里头,陆阶与高洪已寒喧完毕,进入正题。 “……真是不曾想,潭州府竟突然出了这么个漏子!好在让大理寺拦了下来,若是直接递到了御案之上,怕是将要血流成河!” 高洪长叹一声,又道:“听说这位郭大人乃尚书大人举荐,出了这事,大人没少听闲话吧?” 陆阶苦笑摇头:“也是我活该,我想着郭家是清流,还曾为圣上讲过学,给个顺手人情,不说交个朋友,将来也少个对头。 “谁知道这郭翊竟是个愣头青。 “那周胜办事不牢,落了把柄在外,抓就抓了。郭翊倒好,偏还弄得人尽皆知,还大张旗鼓在潭州彻查官吏!” 他说着,推过去一张单子:“多亏公公在内阁仗义执言。一点心意,公公笑纳。东西都备好在后院,只等公公方便,随时可取。” 高洪瞄了眼单子,说道:“大人这么客气,倒让咱家惭愧了。” 说完他从怀里取出了两张纸来:“本月十五的斋蘸,圣上还缺几首合心意的辞,大人的文采向来得圣上之心,这件事,咱家就指望大人了。” “焉敢不从?”陆阶看完纸上内容,纳入怀中,却又取出了一份文书,“正巧,陆某也还有一事相求。” 这二人你来我往之间,已过去好几个回合。 高洪道:“大人直说罢。” 陆阶在纸上轻敲了敲:“这是都察院御史程文惠日前递交给吏部的述职,上个月吏部正好出了个侍郎的缺,程大人盯着这个位置很久了。 “高公公也知道,这程大人与陆某乃是多年的怨家……” “大人,”陆阶刚说到此处,门口便来人打断了叙话,“对面沈公子差人送了罐茶叶来。” 对谈间的二人同时扭转了脸。 “哦?” 陆阶目光微闪,看向门口的黑皮小伙计。 第94章 我的雇主在等我 陆珈镇定自若地站在门口,等待着传唤。 一会儿就听屋里低声说了几句什么,杨伯农走到门下:“既是受沈公子的差遣,就进来吧。” 这杨先生是陆阶心腹,前世每每见到陆珈,倒是挺和气的,路上遇见了,没话也得找两句话与她说。 他出现在这里,陆珈就知道今日这茶局不同寻常了 到了陆阶面前,她垂首将茶叶直接奉上:“沈公子特命小的送这罐茶叶向尚书大人一表巧遇之欢喜。” 陆阶接了茶叶,打发杨伯农:“赏他两个银锞子。你再过去向沈公子带个话,就说陆某多谢公子盛情。” 杨伯农答应着,让人取来银锞子。 陆珈道了多谢,伸出双手。 她手腕上一只银镯子,随着动作,明晃晃地闪动起来。 陆阶手里的茶盅忽地就抖了两抖,水溅湿了他半只袖子。杨伯农待要递出去的银锞子,也因为突然被拽住了手臂而缩了回去。杨伯农吃惊回头,只见陆阶已把茶放下,站了起来,并且还捉住了这伙计的手腕!…… “大人!” 杨伯农颇为震撼。他家大人虽说风流,但也从未有过失礼之举,况且——况且这只是个伙计! 陆阶目光炯炯望着这只镯子:“这镯子,哪来的?” “回大人的话,这镯子是我娘在家乡照着银铺里掌柜的给的款式照打的。” 垂着头的陆珈,此时把头抬了起来。 陆阶不带温度的目光上移,落在她脸上,然后身子一震,又撒手后退了半步! “你娘?你娘是谁?” 陆珈缓缓而笑:“小的娘亲只是个南边的商妇,不值大人相问。” “那你家乡在何处!” “小的家乡在潭州府,沙湾县。” 不知是因为这个才刚刚提及过的潭州二字震惊了陆阶,还是想到了别的,陆阶屏息看着她,如同被定住了一般站得纹丝不动。 杨伯农颇为忧心:“大人?”说着他默默地把目光后移,示意陆阶后方还有个高洪在。 陆阶面肌抖动了下,目光终于回归活泛。 他说道:“带他下去候着,回头我还有话问她。” “大人恕罪,小的还要回去向沈公子复命,不能久耽。” 陆珈深施了一礼,将头埋下去。 “沈公子平素不好相与,加之沈家如今风头正盛,大人有话,不如回头再说。”杨伯农凑近,再次提醒。 陆阶看了眼对面,负手深吸了一口气。 …… 陆珈走出房门,沿原路走向沈轻舟的包房。 她的心在咚咚直跳,但得到的结果却让她脚步轻快! 陆珈上半张脸长得像爹,下半张脸长得像娘,程氏,程云昭。 娘什么模样,她没见过,或者说忘了。 那会儿她实在太小,两岁而已,只知其身染疮毒而死。 陆珈对母亲的所有印象都来自于陆阶和身边人的口述,由于众口一辞,对其赞赏不绝,因此得知大抵是个精明强干的姑娘。 对此陆珈自然是相信的,毕竟母亲也是出身几代官宦的程家,又嫁给了年少就进士及第的大才子,就算活着的人言辞多有夸张,必定其本身也差不到哪里去。 从前她就对着镜子试过,把眉眼抹灰,仔细看轮廓还是跟陆阶像的,但是不细看就不显眼。 一个人眉眼要是变得没了特色,下半张脸单独看,也是不突出的。 既然走出了回京的第一步,焉能没点准备? 所以在准备了这张脸之余,她还特地准备了一只提前在沙湾打好的,根据她母亲遗物打造出来的镯子。 若这个当爹的但凡心里头还惦记着曾经有过这么一个女儿,看到后,他一定会有所触动吧? 没想到这一试探,效果竟比陆珈想象的还要好! 前世她寻到陆家时,当着上上下下人的面,他当亲爹的感情再淡了也肯定要做做样子,装出几分血浓于水的亲情,所以陆珈此前对他心里到底怎么想的,还是不敢笃定。 而今日没有任何相关之人在,陆珈也不曾表露女儿身份,陆阶的一切反应,却似乎比上一次相见时还要激动!…… 这就怪了。 按理说不至于。 但无论如何可以确定,她的目的达到了。 这么说来,前世陆珈给秋娘母子银子铺子,包括后来掩护他们双方暗中通消息,也的确是出于这点子舔犊之情,属于勿庸置疑了! “回来了?” 宋恩站在门口,一直望着勾着头从对面匆匆而来的她。 陆珈骤然停步,咽了口唾液:“是,尚书大人说,说多谢公子一片心意。” 宋恩点头,掏出颗碎银来:“赏你的。好好当差。”说完便又进了门。 陆珈长吁了一口气,顺手把这三瓜两枣掖入袖里,然后稳住心绪,又下意识朝对面看去。 杨伯农也在看着这边。 这倒没什么,凭陆阶先前的反应,对自己不留意也是不可能的,但出了这个门,自己就有信心摆脱,不足为虑。 她又想到了今日陆阶这场局—— 先前跟陆阶对坐的人,陆珈认得的,那人正是司礼监的秉笔太监,与内阁的严颂内外呼应的一大狗腿子。过个两三年,他就代替司礼监的掌印太监李泉上位了。 本来就觉得陆阶今日带着杨伯农出来不同寻常,连高洪都在这儿,就更说明不是什么好事。 不过,这些跟她还不相干,凭她现下的处境,也是离这些事越远反而越安全。 她该挂心的是另外一件事。 一件跟她接下来的计划息息相关的事,也是她第一步计划之中的重中之重。 想到这里,她看看左右,然后瞄准了另一边的沈家的扈从,捂住了肚子:“我不舒服……” 沈轻舟刚喝了一杯茶,门外护卫就敲门进来了:“宋先生,门外的伙计喊肚子疼,请求下楼换个人上来。” 宋恩扬眉:“哦?” 另一边沈轻舟却把杯子放下来了。“让她下去。” 宋恩转身,沈清舟已经站起来了:“我也该走了。” 宋恩讷然:“公子要去何处?” 沈轻舟扫他一眼:“我的雇主还在等我。你喊人把轿子抬过来,先把我送出去。” 宋恩张大了嘴:“‘雇主’?!” 第95章 嫡亲嫡亲的舅舅 陆珈到了楼下,站在门口回头看了一眼,果然陆家那边的人就跟了两个出来。 她装作去茅房,半路闪身藏到犄角旮旯,先前收了她银子的伙计将身上的伙计的衣裳全部扯掉,然后丢了颗银子给门口卖花的姑娘,扯了她的头巾在头顶打了个结。 这时正好一辆马车到了跟前,她爬上去,街头上人来人往,眼看着陆家下人与马车擦身而过,她才把帘子放了下来。 回到客栈,何渠刚刚好也回来了,正在和青荷说什么。 一见到她,何渠两手一拍:“哎呀,姑娘!小的运气真好,今儿一出门就碰见南城那边燕子胡同有座三进宅子赁出来!现成的家当,那主家收拾的干干净净,咱们拎包入住就行!” 陆珈停下脚步:“多少钱?” “人家只收三两银子一个月!” “这么便宜?”陆珈瞥他一眼,走进房里,“不会有什么诈吧?是不是死过人?或者闹鬼?” 何渠被她噎得差点连戏都做不下,跟着进内道:“打听过了,没死过人,也没闹过鬼,就是那主家找了个道士算过,说那宅子只适合招生肖属蛇的,姑娘刚好属蛇,他也不差钱,小的就帮您给说定了!” 陆珈想想:“这还差不多。” 又道:“既然这样,那咱们就即刻退房搬过去吧。对了,秦舟回来了吗?” “回来了!” 正说着,楼梯上已经传来了沈清舟的声音。 “太好了!”陆珈一面拿起了包袱,一面道:“何渠已经找好了住处,我们这就搬过去!” 沈轻舟道:“这么急?” “来不及多说,先走吧!” 包袱都是现成的,说话的功夫,陆珈已经在青荷拂晓的帮助下,把东西都收拾完整了。 先前杨伯农打发了陆家下人跟出来,虽然说被她甩脱了,但很难说凭借他们的手腕,不会顺藤摸瓜继续找她。 虽然说已经确定亲爹那边没有问题了,但目前还不是她暴露的时候,如今既有了去处,那自然是先搬过去更为安全。 她这边发了话,众人自然也不多说,当下收拾东西退房,跟随着何渠出了门。 南城的燕子胡同这边竟是一片幽静之处,远离三教九流,胡同里的门户干净整齐,地头确实不错。 何渠直接推开了院子,只见门内也是干干净净,靠墙的遗留花圃甚至还种着些菊花,金灿灿的耀眼的很。 前院里自然就让秦舟他们住了。 再入了二门,天井里也有个小花圃,左右各有几间屋子,正好可以容纳陆珈和青荷拂晓。 陆珈此时纵然满肚子心思,也不得不赞何渠会办事。 接着打发青荷掏银子出来跟何渠去交租金,以及签署租赁契约。 又让拂晓去买些锅碗瓢盆,烧些茶水来喝。 自己这边便把沈轻舟喊过来,在厅堂里坐下了。 “你刚才去哪儿了?” 沈轻舟道:“我就去后院里转了转,看到你爹在那里待客。他们人多,我也不敢进去,后来看到你出来,我也就回来了。” 陆珈点头:“我爹这边没问题了。接下来,我就得办另一边的事了。都察院里有个叫做程文惠的官员,你帮我去打听打听他,是不是最近在向吏部述职。” 沈轻舟听到这里朝她看了一眼:“你认识他?” “当然认识。”陆珈睨了他一眼,“他是我大舅。我嫡亲嫡亲的舅舅。” 沈轻舟讷然。 从沙湾进京的这一路上,也曾听陆珈说起过自家一些亲戚,但她从来没有提起过自己母亲这边的人。 作为从来没有只是把严家当成主要目标的沈轻舟,当然也没想过要去关注陆阶死去多年的原配妻子的娘家。 此刻听她突然说起来“舅舅”,未免意外。 但更意外的是,她对于京城这一切近似乎十分了解。 而她前世在严家过得那么惨,再结合她被蒋氏明目张胆的残害,按理说他舅舅这边无论如何也要有一些动作,可从头到尾他母亲的娘家竟然从未在他的经历当中留下痕迹! 这个时候突然听他提起来,能不意外吗? “倒是从来没想过,你还有个当御史的舅舅。” “你当然想不到,我要不是被蒋氏下令暗杀,我也不会想到他!” 陆珈轻哂了一声,“我这个舅舅跟我爹,从小到大就不对盘。我母亲是我祖母的娘家侄女,也就是说,我舅舅和我爹是表兄弟。 “偏巧他们俩从小又都跟着我祖父读书,我爹大约比我舅舅强些,” 自己这边便把沈轻舟喊过来,在厅堂里坐下了。 “你刚才去哪儿了?” 沈轻舟道:“我就去后院里转了转,看到你爹在那里待客。他们人多,我也不敢进去,后来看到你出来,我也就回来了。” 陆珈点头:“我爹这边没问题了。接下来,我就得办另一边的事了。都察院里有个叫做程文惠的官员,你帮我去打听打听他,是不是最近在向吏部述职。” 沈轻舟听到这里朝她看了一眼:“你认识他?” “当然认识。”陆珈睨了他一眼,“他是我大舅。我嫡亲嫡亲的舅舅。” 沈轻舟讷然。 从沙湾进京的这一路上,也曾听陆珈说起过自家一些亲戚,但她从来没有提起过自己母亲这边的人。 作为从来没有只是把严家当成主要目标的沈轻舟,当然也没想过要去关注陆阶死去多年的原配妻子的娘家。 此刻听她突然说起来“舅舅”,未免意外。 但更意外的是,她对于京城这一切近似乎十分了解。 而她前世在严家过得那么惨,再结合她被蒋氏明目张胆的残害,按理说他舅舅这边无论如何也要有一些动作,可从头到尾他母亲的娘家竟然从未在他的经历当中留下痕迹! 这个时候突然听他提起来,能不意外吗? “倒是从来没想过,你还有个当御史的舅舅。” “你当然想不到,我要不是被蒋氏下令暗杀,我也不会想到他!” 陆珈轻哂了一声,“我这个舅舅跟我爹,从小到大就不对盘。我母亲是我祖母的娘家侄女,也就是说,我舅舅和我爹是表兄弟。 “偏巧他们俩从小又都跟着我祖父读书,我爹大约比我舅舅强些,” 第96章 你管的太多了! 前世这个时候陆珈已经回到京城小半年,她记得两个月之后——也就是每年诸官述职,以及拟定来年官吏们调任升迁等事务裁决之际,她这位从小就被师出同门的陆阶碾压、长大后又被成了他妹夫的陆阶碾压的亲大舅,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上,突然跑到陆家门前来破口大门陆阶不是人。 这么大的八卦,而且是当了多年陌生人的郎舅之间这么一场大八卦,陆珈怎么可能错过? 于是她扒在花墙后头看得清清楚楚,她大舅撸着袖子操着棍子,张开大嗓门,将她的奸臣老爹里里外外骂了个遍。也真难为他一句重话都没有,让陆珈见识到了御史大人的口才,甚至陆珈十分怀疑,御史大人十年寒窗苦读的墨水会不会全发挥在这场叫骂上! 当然从他骂的内容里,陆珈也就听得明明白白了。 她大舅在右佥都御史位上干了好些年,骂了不下几十个官——包括陆阶。也就只差没像海南那位一样指着皇帝鼻子骂了。弹劾的折子也上了无数道,大大小小的贪官污吏揪了不知几个。总之政绩摆在那里,论资历他早就该往上升了。 结果接连三年都没轮到他,这次是都察院的都御史亲自举荐补吏部侍郎的缺,该说板上钉钉了,结果又没顶上!他打听了半天,才知道原来是他这个好妹夫在背地里搞鬼! 你说他能不气么! 陆珈听得都忍不住生气。你说她爹干的这是人事么?什么仇什么怨! 回头她就没忍住找当初母亲从程家带来的下人打听,这才知道这俩原来是打小的对头,但后来到底是为什么结了死仇,大家也都不清楚。 那是两个月后的冬月间的事,算起来,这个时候程家应该已经在着手这一步了。 准确地说,他的述职应该也已经递了上去。 如果陆阶真干了这缺德事儿的话,那眼下怎么着也已经有端倪了。 唐钰入不得官府,但陆珈手上有银子,而且,衙门里有些门路她也是懂的,会有机会的。 …… 和高洪在宫门前大街分道时已近晌午。 陆阶回到府里,先行归来的杨伯农已经在书房里等着了。 “属下打听过,那伙计竟不是遐迩楼里的人,后来逐一排查下来,发现她是买通了里面的人假扮成伙计的。此人别有用心已属事实,但排查下来,沈公子与此事却没有关系。先前沈公子的确是临时选了人就近侍茶的。” 陆阶在案后坐下,眉头微凝:“不是让人追出去了么?没追到?” 杨伯农摇头:“那丫头竟然十分机灵老练,完全不符她的年龄。” “丫头?”陆阶眸光闪烁,“她果然是个姑娘?” “大人,”杨伯农目光停留在他脸上,“那丫头,莫非有特别之处?” 陆阶凝眉望着门外繁花早落尽的桂花树,隔片刻才道:“没有。” 杨伯农恭身退下。 陆阶站起来,负手走到窗前,从他的视线望着去,刚好是那棵亭亭如盖的桂树。 蒋氏走到廊下,也一眼就看到了对着桂树凝思的陆阶,她走进门:“老爷这是思念故人了?” 陆阶散漫地道:“你吃醋?” “我吃什么醋?”蒋氏哼了一声,也面向窗户,身子站得笔直:“我再如何,又怎会吃个死人的醋?再说了,她有的,我都有,她没有的,我也有。 “他们程家,可在仕途上帮不了你什么。这些年老爷背靠严家,可是仕途顺畅。” 陆阶转过身来,一手扶着她的肩膀,另一手背触上她的脸颊:“谁说不是呢?多亏当年夫人不弃,以清白之身嫁予我这亡了妻的鳏夫,又替我抚育长女,生育次女,这份恩情,我可是记得清清楚楚。” 蒋氏脸上一红,身子挺得僵直:“老爷荒唐,光天白日,在外头胡闹,回来了还这么不尊重。” 陆阶笑了下,把手收回来,走了出去。 蒋氏一张脸就此落了空,先前的臊红忽变成了愠红。 拢香端着茶走到廊下,恰好与陆阶迎面遇上。 陆阶停下来,伸手接了她托盘里的茶,喝了两口后,放回去。 拢香一直等到他走远才抬起头,定了定心神之后走进屋里:“太太,老爷刚回来怎么又出去了?” 蒋氏闭上眼,把浮动的心思压了回去:“你管的太多了。” 拢香立住不动。 蒋氏睁眼看向那棵桂树,然后说道:“郭路呢?让他打发人去潭州,去了吗?” “去了。”拢香忙道,“今早遇见了表少爷,他说太太吩咐的事情已经去办了。” “今早?”蒋氏望着她,“今早的话直到这会儿才告诉我?” 她蓦地抬手扇了一巴掌过去,拢香猝不及防,脸都被打的甩到了一边。 …… 陆珈给唐钰指的路,不可谓不全面,不过对沈轻舟而言,甚至对唐钰而言,都不过是迈迈腿的事,连打点的银子都省下来了。 隔天夜里,沈轻舟就拿到了唐钰打听来的结果,坐了一阵之后,他才沉着气来找陆珈。 “如你所料,你舅舅还真的为了内部的这个职缺忙活了很久,而且,你父亲好像还的确在插手。关键是,插手了不止一次。去年前年,你舅舅两次都有调任升迁的机会,结果都被搅黄了。” “是吧?”陆珈放下了手里的笔,“那现在进展到何种程度了?” “还差最后一道关。这次是都察院都御史举荐,还是很有希望的。但你父亲这么一来……” 沈轻舟实在搞不懂。知道陆阶是奸臣,奸臣也没有这么闲的,他不忙着祸国殃民干大事,专盯着他的前任大舅子过不去,这算怎么回事? “那跟我估摸的也差不多。”陆珈想了一下,又问道:“我让你去打听程家这边呢?” “程家没有什么幺蛾子。”沈轻舟喝着茶,“你舅舅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你的大表姐已经出阁两年。两个儿子,长子程谊十七岁,已经备考乡试,听说学问不错,有中举的希望。幼子程谚十四,也在读书……” 第97章 失散多年的外甥女 早上打了一场霜,墙下几盆菊花都蔫了。 程夫人看着糟心,挽起袖子亲自拾掇起来。 正准备去衙门里的程文惠见状道:“这些事情让下人去做即可,你腰又不好,何必亲自劳累?” “我听说陈阁老的夫人喜欢这金丝菊,特地让人留了几盆,就等着这两日等陈夫人得闲送上去,这个样子怎么送得出手?” “操心这个作甚?”程文惠不以为然,“这次乃都御史冯大人极力举荐我,冯大人与陈阁老又是同乡,此番定然十拿九稳,不须你做这些了。” 程夫人面有惑色:“这次真的成吗?我心里还是没底。” “再不成就没天理了!”程文惠说着把袖子一扬,“我程某人比谁比不上?!” 程夫人叹气。 “母亲,母亲!” 这里正说着,少年郎的声音传进来,老二程谚一路撒丫子冲进来了:“母亲,父亲,外面来了个姑娘,说是,说是奉姑母之命而来!” “‘姑母’?!” 程家夫妻同时惊呼,然后两人跟见了鬼似的相视一眼,脱口道:“你姑母都已经过世十多年了,你还有哪门子姑母?!” “出什么事了?” 这时候隔院的老大程谊闻声,也捧着书卷走过来了。 “不知道啊!”程谚看着他们道,“那姑娘我也不认识,但看着却有几分眼熟!” 程文惠只有一个妹妹,十多年前就死了,而且跟妹妹的夫家也断了来往十几年了,听说还有人冒着妹妹的名头来找,下意识就觉得是前来招摇撞骗的,当下就想让人打发出去。 此时一听来人还有些眼熟,他又愣了。 程夫人道:“人在哪儿?” …… 陆珈此番只带着青荷,本来还想带上沈轻舟的,但他不肯来,也就算了。 此时她站在程家前院,环视打量着这个院子,力图从脑海里搜刮出一点幼年的痕迹。 可惜实在乏善可陈,本来她从前就来的少,母亲死后,她就更加没有来过。 “你是?” 影壁那边传来了疑惑的询问声,一大群人走了出来,陆珈一眼就认出了程文惠,站在他旁边的妇人,那就不用说了,必然就是她的舅母程宁氏。 陆珈带着青荷上前,然后提裙下拜:“舅舅舅母在上,请受外甥女一拜。” 她这个头刚磕下去,前方的程文惠蓦然就吓得一个倒仰,差点被自己掀翻在地上! 旁边的程夫人也是目瞪口呆,一口气停在心口,去扶丈夫也不是,来扶地上的陆珈也不是! “这是怎么搞的?这是怎么一回事?” 程谊兄弟好些,虽然懵懂,却也眼疾手快地把老爹给扶了起来。 程文惠可真是比被雷打了还要懵! 他妹妹死了十多年了,这怎么突然又冒出来一个外甥女? 刚才不是还只是说来给他妹妹捎话的吗? 捎话就已经很离谱了! 怎么早就已经在九泉地府的妹妹还能给他送来个外甥女?! 就算有——他仅有的那个外甥女,不是已经失踪十年了吗?失踪的时候她才五岁,一点活命的本事都没有,后来这么些年也没有丁点音信,十有八九也是死了! 结果她说是自己的外甥女?! 这年头的骗子还真敢编啊! 什么人不去骗,居然骗到了他的头上? 她怎么不干脆说是他祖宗回来了呢? 那不还能骗得更多点儿?! “你,你给我起来!” 他指着陆珈。 “多谢舅舅!” 陆珈甜甜地喊了一声,轻巧的站了起来。 程文惠又是被气的一噎。 他奶奶的冲她喊得这么热乎,今儿没个百八十两银子,是不是打发不出去了?! 他深吸气:“小丫头片子,年纪轻轻不学好!你哪里来的,赶紧给我回哪里去!念在你年岁不大,本官网开一面,就不给你告官了!” “舅舅!”陆珈把额头上的刘海抹开,把脸探过去:“你不觉得我眼熟吗?你看看我的眉毛眼睛,再看看我的鼻子嘴巴?小时候你又不是没见过我,认出我来有那么难吗?” 她脸凑过来的那一瞬,程文惠就往后跳了。 程夫人搁旁边一看,心里头倒是咯噔一声,再次目瞪口呆了:“这,这……” 这什么,她却是没说出口。 毕竟她是右佥都御史夫人,就算是再惊讶,她怎么能这么口无遮拦? 但她心里头却已经闹翻天了,这张脸,上半张就像他们的妹夫,下半张脸像极了他们的妹子! 而这样的一张脸,十年之前他们是曾经见过的! 虽然那是缩小版,那模子却还在! 这,这就是他们的外甥女啊! 是被陆阶那个奸贼弄丢了的外甥女陆珈啊! 程文惠此刻却也是愣了,哪怕他记不得妹夫那个狗贼,也不可能记不得自己的妹子。 这张脸的确让他心慌了! “舅舅,舅母,二位若还是不信我,不如看看我这个。” 陆珈从袖子里将玉佩取了出来。 程夫人一见这个玉,脸色彻底变了! 这是陆珈的玉,她见过的! 她一把抓住了丈夫的手臂:“是她!真的是她!……” …… 片刻之后,陆珈带着青荷在程家的正堂里落了座。 程家四口坐在她对面,隔得老远,且一个个身姿挺得笔直,目带审视,如临大敌。 “这是怎么回事?” 程文惠手持着那块玉,脸上的震惊还没有完全褪去:“当年你不是——” 陆珈扫了一眼门口的下人:“舅舅的问话,外甥女岂有不说之理,只不过今日外甥女登门而来,没有告诉任何一个人,尤其是陆家。” 程文惠会意,挥手摒退所有的下人,然后沉吟:“你的意思是,你父亲也不知道你回来?” “正是。”陆珈叹了一口气,“我没有告诉任何一个人。我如今最相信的人只有舅舅舅母,因为你是我母亲的骨血至亲。 “所以回京之后,我就到这儿来了。” 程家夫妻凝眉相视。 旁边坐着的程家兄弟也面面相觑,默默地打量着陆珈。 程夫人出声:“那你且说说,当年你是怎么走失的?” 第98章 何不两全其美 “回舅母的话,当年我是跟随继母外出走失的,确切的细节我还需要慢慢回忆,如今只知道后来就遇到了救下我的养父养母,去了潭州……” 蒋氏之所以在得知陆珈下落后就派郭路暗杀,一半是不想她再回陆府,另有一半一定是防备她还得当年的事。 陆珈目的又不在拉着程家帮她复仇,便将蒋氏这段细节一笔带过,却将遇到谢彰与秋娘之后的经历娓娓道来。 当然,不必要的时候,郭路暗杀她的这一段也给抹去了。 “……总之就是这样,养母前阵子得知陆家有人找我,不敢耽误我,便催着我进京寻亲来了。” 行云流水说完毕,她喝了一口水。 程家四口听得神色幻变,就连旁边的青荷也频频在朝陆珈投来目光。 “那你,你为何说信不过陆家?” 好了,来龙去脉已经知道了,但程文惠还是没明白,“难道你爹还能不认你不成?” “舅舅!”陆珈望着他叹气,“到潭州去寻我的那个人,你知道是谁吗?” “谁?” “我继母娘家那边的侄儿,是郭路!”陆珈深深看过去,“这郭路是我继母的人,竟然跑到潭州来找我,至少说明陆家有人知道了我的大概下落。 “那前来潭州寻找我的人,不应该是我亲爹吗?为什么会是我继母的人? “舅舅不觉得奇怪吗?” 程文惠愣住。 跟陆贼在亲戚路上分道扬镳之后,他就没去关注过陆家那边的事了。但都在这京城里住着,多多少少还是会有消息传到他耳朵里。 蒋氏有个娘家那边过来的侄子,叫什么他不清楚,但这人仗着陆家的名头时常在外走动,这却不是什么新鲜事儿。 陆珈这话说的对呀,但凡陆家有一个人知道她的下落,都必定得让陆阶知道。 换句话说,人都跑到潭州去找了,陆阶还能不知道这件事? 可这都几个月过去了,陆阶还安然自若的在京城呆着呢,一个惦记着自己女儿的爹,他能这么镇定? 不管怎么说,陆珈不肯先回陆家的这番顾虑,是对头的! 他看了一眼夫人,然后道:“那你打算如何?” “舅舅舅母,”陆珈带着哭腔,抬起袖子拭起了眼睛,“我想回家。” 程文惠道:“那我就差人送你回去。” “那舅舅送我回去之后,又当如何呢?二位日后还认不认我这个外甥女?会不会到陆家与我走动?若我日后有相求之事,舅舅是否还管我?” 陆珈这一连串话,顿时把程文惠给弄懵了。 他说道:“你生父还在世,自有他管你。日后一应大小事务,你自己去回他便是。你是陆家的小姐,并非我程家的小姐,我又怎好插手呢?” 他跟陆阶那贼子已经断交多年,当年陆珈失踪之前,就已经没管过她的事。 如今她回来了,早已反目成仇的情况下,当然就更没有横加插手的道理。 只是她到底是亲妹子在世上唯一的骨肉,打断骨头连着筋,就算她那个爹再也不做人,也有一半成家的血脉。 而就算不论这份亲缘,眼下她也只是个孤苦无依的弱女子,有求于自己,这才安排人送她一趟。 “可是舅舅,当年我好好的跟着家里人出门,稀里糊涂的就走失了,后来又稀里糊涂的被人寻到了潭州,导致我无可藏匿,我怕我回去之后也是凶多吉少。 “父亲与继母夫妻多年,又已经生下女儿,早就结下了深厚的情分。父亲又已经在朝中身担要职,终日忙碌,哪里有时间管我? “到时候自然还是要继母接手管束。我一没娘的孩子无依无靠,前途始终堪忧啊! “您与母亲一母同胞,难道忍心放我在陆家自生自灭吗?” 一家四口顿时都听得无言以对。 不管他们程家认不认,这就是他们的外甥女,这是铁的事实! 眼下她都把话挑明了,程家要是还执意不管,那不等于是无情无义吗? 可他们还能怎么做? 总不能重新捡起这门亲戚,再度跟陆家恢复往来吧? 要知道两家不但已经成仇,陆阶还已经续了弦,跟续弦一起生活都十多年了,他程家要是再找上门去当亲戚,这算什么?! 程文惠正色:“丫头,你有什么别的事,自然可以找我。但事关陆家,我程家是万万不会插手的。” 一听他这话,旁边的兄弟俩按捺不住,程谊说道:“父亲,表妹的顾虑在情在理,陆家已经有了二小姐,而且听说还颇得父母的宠爱,表妹这一回去,能得到父母多少关爱呢? “咱们作为姑母的娘家人,也不说帮多少,只要能为其撑腰,陆家也不至于没有任何顾忌。” 程谚戳起了程夫人的胳膊。 程夫人张了张嘴,一看丈夫的脸色,最终又叹了口气。 青荷绞着双手站了片刻,欲陪笑上前,陆珈却扭过头来,用眼神制止了她。 “舅舅,”在程文惠拒绝之下,陆珈反倒把神色敛了敛,“我听说您在御史任上待了多年,这几年在调任之事上也很是波折。 “父亲如今身担重职,完全有能力左右舅舅的升迁。而您又与陆家断交多年,您不奇怪,旁人升迁都那么顺利,偏偏到您这儿就变得这么难了吗?” 这话撂出来,程夫人当先变了脸色…… 程文惠凝目:“你这话什么意思?” 陆珈道:“舅舅进士出身,学问渊博,自然能明白我说的什么意思。” “胡说八道!”程文惠站起来,“你爹虽然鬼迷心窍,与奸党同流合污,怎至于下作到这种地步?” 陆珈也缓缓站了起来:“他若还是当初的他,我又何必如此迂回辗转,放着家门不入,来寻舅舅呢?” 程文惠哑口无言。 陆珈再道:“眼下舅舅有最好的机会可升入吏部,若是这次也泡了汤,往后是不是还有这样的机会,谁知道? “而父亲位高权重,除了有左右升迁之能,更丢不起让嫡长女流落在外不闻不问的那个脸。 “所以舅舅何不深思深思,行出个两全其美之策来?” 第99章 她想卖了我,还让我数钱 舅甥二人这番言来语往,早就让旁边的人全都坐不住。 程夫人站了起来,程谊和程谚也站了起来,就连旁边的青荷,也抿着双唇,紧紧的绞住了双手。 陆珈却泰然自若,一丝一毫的心虚惶恐都没有。 亲眼目睹过程文惠对陆阶那番怒骂,她知道这次的升迁机会对于程文惠乃至程家来说有多重要。 从小就没有和外祖家这边建立多么深厚的感情,此时此刻跟他们讲感情是没有用的。 陆珈不会这么天真,也不会这么不要脸。 想迅速得到他们支持,只有让他们能够从这件事里获利,让他们得到切身的好处。 陆阶前世搅黄了他升迁的事是事实,程家想凭自己的能力保住这个机会,几乎不可能。 但是如果他们手上有陆家失踪多年的嫡长女——陆阶再不是个人,也不可能放着露面了的亲生女儿在外不管,他总得接陆珈回去。 怎么接? 这就值得说道了。 也就是说,只要程家公开放出已经找到了外甥女的消息,主动权就在他们手上。 而对于陆珈来说,只要程家公开承认她这个外甥女,那不管他们私下关不关心,以后明面上都是陆家的亲人。 他们双方就此捆绑在一起,事关陆珈的安危问题,程珈也不得不顾及体面给他撑腰。 “好,好的很!” 程文惠背着双手,咬着牙齿来回踱起了圈,“你竟敢这般明目张胆的算计我,你算计到了你舅舅的头上!” 陆珈笑道:“舅舅何必生气?成外甥女不过给了个互利互惠的提议,成与不成,还不是看您的态度。” “你!”程文惠止步,咬着指着她,“你”了好几个字,最终骂道:“果然不愧做买卖的,你这是想把你舅舅卖了,还给你数钱呐!” 程夫人连忙上前按下他的手,朝陆珈道:“好容易回来了,先不忙着说这些。我让人去收拾屋子,你们先住下来。” 陆珈嘴巴抹了两斤蜜:“多谢舅母,舅母还跟我小时候一样温柔善良体贴。 “不过您不必费心了,既然舅舅不答应我的提议,那我留在这儿只会给你们带来麻烦,我先告辞。” 程文惠一听这话险些又气炸。 什么意思她! 说她舅母温柔善良体贴,是说他这个舅舅不善良不体贴呗? 他胸脯一挺还要再说道几句,程夫人这会儿也不敢留人了,连忙先把他推了回去,然后伴着陆珈往门外走:“我送你!” 二人到了前院,程夫人深吸气停下来,拉起陆珈的手道:“你这些年在外受苦了。当年我们听说你失踪,其实也让人去陆家打听过,你爹派了许多人寻找过后,就一口咬定你没了。 “我们没有线索,也没办法。” “舅母言重了,”陆珈道,“我的苦楚跟程家一点都不相干,如今您和舅舅还能接纳我,我已经很感激。” 陆珈的确对这个舅舅没有多少感情,也主要是没有机会培养感情,但也从来没有怪责过他们,毕竟要论起来,她也未曾回馈过舅舅舅母什么。 程夫人见她如此,还想说什么,最终也是默默一叹气,道:“你舅舅就是这个性子,方才或许又不尊重之处,你原谅则个。” 陆珈笑道:“这就更不会了。若我有错,舅舅打我骂我都使得,我还能怪他?” 程夫人点点头,又看向她身后的青荷,只见其规规矩矩,气质出众,便对陆珈又多了几分认可。问道:“你如今住在何处?” 陆珈报了住处。随后一看何渠已经雇着马车过来了,遂道:“我这就告辞,请舅母留步。” 程夫人看着她上了车。 等他们走远,她才转回来,略一凝默,举步走回了后宅。 程文惠已经被儿子们劝回来了,还气呼呼坐在那里,两个儿子眼观鼻鼻观心,默不作声。 程夫人让他们下去,然后关起门来道:“我不知你为何生这么大的气? “那珈姐儿也没说错,你这连续几次铩羽,是不太正常,当年你那么不给妹夫面子,他如今高居一品,背地里给你使个绊子有理有据,也轻而易举,你怎么还相信他的为人?” “你知道什么?”程文惠道,“你看那丫头刚才的样子,就跟她娘当初一模一样! “我一想到她当初瞎了眼看中了那姓陆的,我就来气!” 程夫人叹气:“你聪明,你有眼光,那当时议婚的时候你怎么不拦着呢?刚才你还说他不会那么下作呢?” 程文惠噎住。 程夫人又道:“我看你还是赶紧打听打听,往年被搅黄了的升迁,到底是不是跟陆家有关系。 “倘若此事无假,那珈姐儿说的对,今年的事必定也很玄。” “一个黄毛丫头的话,你也信?”程文惠冷哼,“她才十五岁,衙门大门往哪边开她都未必知道,这官场中事,能由她信口雌黄?” “怎么就是油盐不进?”程夫人急了,“这回你可是使了九牛二虎之力,凭着上两个月办好的两件差事才请动都御史大人力荐你,你这回要是真的又黄了,日后再找谁去? “管她说的是真是假,也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你去查查又怎么了? “不是陆家捣鬼最好,若是,那你咽得下去这口气吗?你甘心吗? “你这要是升不上去,谚哥儿去国子监多半也成问题。 “还有你自己不是口口声声说要铲奸除恶,你若一辈子待在这佥都御史的位上,铲的哪门子奸,除的哪门子恶? “我就没见过你这么轴的人!” 程夫人骂着骂着,抹起泪来。 程文惠想到为了这事,一大早她还顶着腰痛在那儿侍弄几盆菊花,挺成了铁杆的腰杆终于弯了下去。 他站起来:“行行行,我这就去,行了吧? “我就不信那丫头这么能耐!” 想到这里他顿一下:“那丫头,她有住处么?” 程夫人瞥他:“耿直的御史大人,你还关心这个呢?” “……” 第100章 果然起心思了 陆珈去程家的时候,沈轻舟则回了一趟太尉府。 宋恩把户部那边的公文,郭翊送回来的消息,还有崇先生最近送过来的信件,一件件递了上来。 “押解周深的人已经在路上,倘若半路不出意外,一个月后定然能够抵达京师。 “大理寺那边也已经提前做了安排,待他入狱之后,尽量让咱们的人日夜看守。 “此外,东宫那边年例被户部克扣的事,暑假也已经去查过了,确有此事。并且还不止一次。” “从来没有报过给皇上那边吗?” 沈轻舟翻着公文,眉头就已经皱了起来。 “内阁由严颂说了算,就算递了上去,也在内阁这边拦住了。太子殿下目前也只能忍,每年拿到手的年例里,倒要抽出一两成去走严家父子的后门。” 沈轻舟放下公文,来回踱了几步:“严颂父子为皇上所信赖,故能够一手遮天。 “司礼监掌印太监李泉,是皇上在潜邸之时的近侍,这个人,也是皇上的人,可以想办法接触接触。 “光靠正面打击是没有用的,必要的时候,也需要从侧面下手。” 前世的教训历历在目,满心以为只要收集到了足够的证据,就能凭借堆积如山的弹劾折子把严家击垮,结果打是打到了,却并未击中要害。最后严颂凭借一死绝地反击,天子一言就把严家给赦免了。 所以有时候,行事太讲究了,反而成了掣肘。 就应该像陆珈打击张家,只要发心正确,何须讲究什么手段? 宋恩道:“可司礼监与内阁往来频繁,这李泉恐怕与严家父子也是一丘之貉,早就结成了同盟。” 沈轻舟看了一眼他:“秉笔太监高洪对掌印太监之位有狼子野心,他想要取代李泉,必须要得到严家的支持。 “反过来说,严家在高洪与李泉之间,只能选择一方。” 宋恩颇为意外:“公子如何知道高洪的心思?” 沈轻舟没解释:“是与不是,去查查自然会发现痕迹。” 这是前世明摆着的事。李泉没过两年就被皇帝责罚入狱。随后高洪上位,为了防止李泉复宠,他转头就把李泉害死在牢狱里。 当然司礼监的权力并不比内阁小,高洪也不见得甘心做严家的走狗。 只是高洪既然有这份野心,就总归有机会的。 宋恩悟了下,目光闪动:“明白了。” …… 陆珈回到燕子胡同已经晌午。 一进门就见沈轻舟在香樟树下看书。 九月的京城已颇有几分凉意,他在旁边煮了一壶茶,此刻午后的阳光照下来,穿透茶香氤氲,看上去温暖又闲适。 陆珈快步走过去:“我回来啦!” 沈轻舟抬起头,目光一直追随着她到达跟前:“办成了?” “那必须!”陆珈坐下来,沈轻舟已经沏了杯茶递过来了,她接在手上,把来龙去脉说了,然后道:“我这个舅舅对我抗拒得很,也不知道当年我爹怎么得罪了他?不过,他却还相信我爹不至于下作到挡他前途的份上,也是奇怪。” 想要把程家成功说服,自然还得给他们一点时间。 但陆珈知道,她投下的那个内幕,已经足够引起程家的注意。 只要程文惠不是忍气吞声的软包子,那么今日之事就一定会有后续。 只是程文惠对自己的态度也耐人寻味,按说她把话说到那份上,当舅舅的面子话总得说几句。他却也不曾。沈轻舟把正在看的书放下:“如果是你母亲过世前后发生的事,那跟你母亲的死有没有关系?” 陆珈听到这里抬起头来,但想了一下后她又摇了摇头:“不清楚。” 幼年这段往事陆珈已全然不记得,自然也不曾去追究程家与陆阶这段恩怨。不过她却又记得,前世程文惠咒骂陆阶之时,只顾骂他卑鄙无耻缺德冒烟,也没提到过母亲,可见他们之间的过节是另一回事。 她喝了一杯茶,顺手将茶盏扣回去,站起身来:“我先回房。” 沈轻舟望着她老练利落地放杯扣杯,然后对着她的背影出起神来。 何渠走进来时,还见着他在望着空落落的前方,不由问:“公子在瞅什么?” 沈轻舟这才缓缓道:“你有没有觉得,她好像对京城里的一切都很熟悉?” 何渠讷然看了下门口,显然没懂。 “算了,”沈轻舟扭头,“什么事?” 何渠忙道:“公子,郭路回来了。而且,宋先生前番派去南下送信给郭大人的人,正好在半道上截住了郭路派去沙湾的人……” …… 青荷跟着陆珈踏入程家大门之前,并不知道陆珈另有身世。跟程家上下那一番话,着实让她心里翻出惊涛骇。 但她是在吉王府受过严格训练的女使,即使心里再不平静,在外也未曾多说出一个字。 一路掐着手心入家门,直到陆珈进了房,坐下来,她才把拂晓喊了上前,重新行起了礼:“奴婢眼拙,有眼无珠,竟未识出姑娘原是高门贵女!姑娘恕罪。” 吉王府虽说高贵,是宗室,可是本朝开国至今过去了这么多代,宗室子弟多不胜数,早就不稀罕了,况且因为太祖下令宗室王公不掌实权,朝中乃文官的天下,吉王府哪里还有多高的地位?每年为了那份年例,送入京城的孝敬都不知有多少。 别的不说,光是这次怡郡王挑选了他们几个出来,背后什么缘故他们心里不清楚吗? 还不是这位身份神秘的秦管家得罪不起。 青荷正因为知道这是王府得罪不起的人要人,这才在出府时,被怡郡王耳提面命尽心当差后,认命地跟着这位商户出身的谢姑娘。 这位谢姑娘体恤下人,走的时候把长福一起带出来了,让他们母子不必分,这已经让青荷深为感动。 她是万万没想到,这位姑娘的亲生父亲,竟然还是当朝日渐受宠的御前大红人! 这哪里是他们的不幸,分明就是他们的荣幸! 青荷着实磕了个头。 陆珈刚坐下又站起来,但青荷她们俩却执意要拜,她也就受了。 如此也好,她们已知道自己跟的是什么人,那么日后也知道了该走什么路子,该如何结成一条心。 “郭路回来了!” 刚要把她们拉起来说话呢,秦舟来了:“蒋氏果然有心思了。” 第101章 铲除奸党从铲除继母开始 何渠拿回来的信摆在树下桌案上。 信是给沙湾县县令方维的。 以陆家的名义,清楚地把当初张家对谢家孤儿寡母的所作所为颠了个倒。 在蒋氏他们的笔下,张家无辜而凄惨,而谢家母子和陆珈,则成为了那个恬不知耻侵占张家家财的恶人。 信中说,沙湾县要是不对这个案子作出严厉的惩处,那么方维就是不作为,妄为父母官。 陆珈看了三遍,实在忍不住发笑。 “她还真没有让我失望,这么快就开始二次下手了,这足以说明,十年之前,她的确市没想让我活!” 沈轻舟的神色也好不到哪里去。 先别说蒋氏作为继母,理当将继女一视同仁,关怀爱护,哪怕她不是这个身份,对个弱女子如此赶尽杀绝,也实在不配为人。 陆珈按说已经毫无威胁,如此锲而不舍,蒋氏到底是有多恨着这个继女呢? “他们派去送信的人是怎么处置的?”陆珈看向何渠。 何渠道:“不知道……小的就是意外得来的。是有人送来的匿名信,大概是知道咱们被郭路害过,善意地提示了咱们。” 事实上,截到这封信的人,也并不知道是什么信,不过是看出来是陆家的人,所以顺手为之。 没想到这封信,竟然还是冲着陆珈而来! 从宋恩那边得到消息之后,自然他就立刻送到这边来了。 陆珈自然不知道他们三个人背后还有那么庞大的人手组织,何渠这么回答,她也就没有追问。 沉吟片刻,而是道:“信虽然被我们截到了,他们的动作却不会停。我不在潭州,他们一定会朝阿娘他们下手,不行,绝不能让他们有机会伤害阿娘和谊哥儿! “——唐钰呢?” 她抬起头来,满院子地搜寻唐玉的踪迹。 何渠连忙吹了声口哨,唐钰便从门外奔进来了:“姑娘有何吩咐?” “唐钰,你即刻去找青嬷嬷取盘缠,启程前往沙湾去保护阿娘他们!你一定要寸步不离的跟随他们,不要让任何人得逞。直到我有新的安排为止!” 唐钰看了一眼沈轻舟,立刻点头:“小的这就去!” 待他之后,沈轻舟道:“他们若想动手,防不胜防。相隔千里之遥,也远水救不了近火。” “所以得尽快安排好阿娘他们进京。”陆珈紧接着他的话说道,“但更让我胆寒的是,蒋氏一个内宅妇人,竟然可以把手伸这么长,操纵到千里之外的沙湾官府。 “她可以如此明目张胆地颠倒黑白,就为了满足她的阴暗目的,将官府当成她行凶的工具! “万幸我对她已经有了防备,并且也已经有了自保的能力,倘若换成别的人,一桩冤案岂不是就此在她的操纵之下冠冕堂皇地成就了?” 如果说此前陆珈更多的想到的是自身与蒋氏之间的恩仇,看到这封信后,她却打心底里的发冷,这都是在奸党把政之下的现实。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无数个没有背景的百姓,或许正在承受着这种不公! “你所说的正是沙湾那些受苦的百姓,”沈轻舟接住了她的话头,在熠熠的斜阳之下,他目光幽深,“即使我们拿下了苏明幸,一度改变了沙湾饿肚子的那批农民的困状,又有周胜为了掩盖罪证而不惜淹田毁堤。 “所有种种,受苦的都是百姓。” 陆珈听到这些,早就已经咬紧了牙根。 她拿起了那封信,缓慢的说道:“沙湾是我的家乡,我喝了十年的湘江水,吃了十年湘江的粮食,不铲除奸党,背靠着湘江的沙湾米市永远惠及不了周边百姓。 “米市关系到庞大的利益,如果朝堂不清明,沙湾也将永无宁日。 “我人单力薄,也起不到什么大用,但铲除奸党我也有份才是。就让我从铲除蒋氏开始吧。” 陆珈抬起头来,看着还站在面前的何渠:“我让你把这封信,送到礼部尚书陆阶的手上去,你敢去吗?” 何渠愣住。 虽然沈轻舟和陆珈都没有亲口向他说明过陆珈的身世,今日从旁听完这些,他也已经能够猜到了。 可是以他目前的身份,要完成此事还是有难度。 “我给你指路,你听我的去做就是。”陆珈把信递给他,“我知道你武功极好,而且还有些我所不知道的本事。 “想来你翻过尚书府的院墙不算难事。 “我父亲每天早上必会要上书房坐上一阵,而头一天晚上亥时过后书房里不会有人。 “书房里你自然进不去,但是你却可以通过窗户把这封信投进去。” 说完她又以手指沾水,在桌上画了一条路线:“你从陆府的这个角门进入,一定可以找到机会。” 何渠看了一眼沈轻舟过后,立刻把这个线路记了下来,然后把信揣在怀里,退了出去。 沈轻舟说道:“蒋氏是以陆家的名义把信发送出去的,你爹知道肯定会莫名其妙,然后必然也会派人去沙湾查问事实。 “如此一来蒋氏必定穿帮,不管你爹怎么护着她,多半她也要费一番解释,你这一招出的不错。 “只不过,你爹拿到信之后再派人去沙湾,光是路程就至少需要二十多日,再一番查探事实下来,少说也要十来日,在回程将近一个月,差不多就两个月了。” “可这个时间对我来说刚刚好。” 陆珈嘴角泛起了冷笑,“毕竟靠这一封信想奈何她,远远不够的。再来十桩这样的事情,也不能如何。 “但是水滴石穿。 “两个月之后我还有别的计划呢。” 沈轻舟看着自己的拳头:“真的不需要我出手吗?” “当然不用!”陆珈拍拍他的肩膀,“报仇这种事,当然还是自己亲手来比较过瘾!” 沈轻舟把拳头放下,望着她:“但是我奇怪的是,你离家十年,为什么还会对你父亲的习惯这么清楚? “以及,你为何那么有把握,你十年没有踏入过的陆家的角门,一定可以让何渠进去?” 第102章 骗不过去怎么办? 陆珈望着沈轻舟,差点没咬断自己的舌头。 “……什么?” “我说,你明明五岁离京,为何会对入京之后这一切胸有成竹?” 树底下,斜歪在躺椅上的沈轻舟斜睨着她,一手端着茶送到嘴边,脸上说不出来是什么神情。“你爹贵为当朝尚书,陆府的事不是那么好打听吧? “我觉得你的本事比我还大。” 陆珈完全没有料到沈轻舟会关注到这个。 从认识他,并且向他坦白身世到现在,他们之前一直配合默契,虽然她也知道自己时常会有些不自觉暴露自己的行为,可他一直表现得十分淡定,她也就习以为常,甚至以为他根本不关心这些。 他这是怎么了? “我记性好,当年被遗弃的事情太过深刻,我时刻不敢忘,也就记得了。再说自从我有钱之后,打发了不少商船到京城给我打听消息。” 陆珈的记性是还不错。哪怕没有前世后来那五年,儿时的记忆也没抹去。所以也不算完全在撒谎。 让商船打听消息也是实话,也不算骗人。 沈轻舟望着她:“可你一口官话说的挺溜。也是提前学的?” 陆珈顿住。 他到底藏起了多少心思? 她说道:“你也知道沙湾码头南来北往的客商那么多,我学几句嘴也不那么难。” 这属于有点说瞎话,但他要追根问底,就别怪自己信口开河。 “既然你准备的这么充分,那应该很早之前就应该布署才是。为什么从今年才开始?” 沈轻舟目光粘在她身上,“从我遇见你到现在,你一步接一步,步步不落空,本事可见一斑。也根本不像懦弱怕事的样子。 “那之前那十年的时间,你为什么不行动?” “之前不是没有碰见你吗?是碰到你之后,我才如虎添翼。” 陆珈说到这里,安抚般的拍拍他的胳膊:“放心,知道你受累了,下个月起给你涨薪俸。 “对了,既然打算接阿娘和谊哥儿入京,我就得置办些家当了,也不知道这宅子能不能长租?不能长租就得另外找地方,接下来你有得忙了。” 陆珈不想继续那个话题了。 她请的这个管家,是可以把她的每一步计划完美实施,并且最大程度上放大效果的。 如果不是他,算计张家的时候哪里会有那么快成功?又哪里会进展的那么顺利? 更不用说,最后还意外地被他扒出来一个苏明幸了。 周胜毁堤淹田那次,当他们还在排查凶手的时候,秦舟已经确定了凶手是谁,最后在官司中起决定作用的还是秦舟让何渠送进来的那一份证词。 这些都说明,秦舟不好骗。 她好不容易拐到个好帮手,可绝不能让他发现自己是个诡异的重生者,然后被吓得跑掉。 沈轻舟看了眼胳膊上她的爪子,却好像没听到她后来的话似的:“你遇见我之前,三言两语挑拨张家和李二成仇,还把他们打了个半死。 “之后又给张旗出主意,让他买到了仓房,平息了他的怒气。 “你还戳破了张家阴阳秤,顺势把他们的老对头刘喜玉拉了过来。 “这些我可不能居功。而且都是在遇见我之前办的。” 他这么不依不饶了,搞得陆珈只能把手收回去:“这是属于雇主的秘密,你就不要问了。” “可是,你要不解释清楚,我怎么知道自己跟的是不是江洋大盗?怎么会知道你会不会带我作奸犯科?” 沈轻舟将拳头改成支起额角,慢吞吞地望着她。 陆珈简直气笑。 “还江洋大盗,你怎么不说我妖魔鬼怪?越说越离谱,我一个弱女子,还能把你坑了?” “那可说不准。”沈轻舟道,“我觉得你深藏不露。这让我实在有点不太放心。” 哟,这又把给她捧上了? 还不放心? 她吃人?! 陆珈坐着没言语。 她觉得不应该待下去了。这话题没法往下说。 于是她站起来,往屋里走去。 飞快走到廊下,再差两步就能躲开他视线,看着窗户里飘飞的纱帘,她深吸一口气,却又倒回了树下。 “你是不是好奇我很久了?” 她望着还静静坐在树下的沈轻舟。 沈轻舟一下下的拨弄着面前的茶盏:“也不是很久。真正好奇,是从入京开始。” 陆珈叹气,然后坐了下来:“实话告诉你吧,其实几个月前我做了个梦,一个很真实的梦,梦见了很多东西。” 实在骗不过去,陆珈就不想骗了。 除了把秦舟当管家,事实上他更像一个可信赖的朋友,陆珈不想这样对待朋友。 从最初见面时秦舟就向她展现了善意,之后的每一次,他都几乎是在不求回报的帮助自己。 虽然他这份善意同样也有几分莫名,可到底是善意,陆珈占了便宜不偷着乐,难道还傻到去刨根问底吗? 陆珈现在有钱了,要找几个武功高强的护卫当然不难,甚至她已经在筹划。毕竟这些人不在回到陆府之前准备好,进府之后就很难办了。 可秦舟依然是他不可或缺的一股力量。 她不想因为这些不相干的事情,翻来覆去的闪躲,消磨了彼此之间这份信任。 如果他一定要知道,那就把她的重生当做一场梦吧,这样至少听起来也不会太过离谱。 “‘梦’?” 陆珈话说完没过瞬息,沈轻舟手里的半杯茶就荡了出来。 茶水顺着他的手背往下滴,把膝盖上宝蓝色的袍子,滴出一滴又一滴的深色的印记。 陆珈看着这些印记,点了点头。 一个梦而已,他有这么震惊? 幸亏没说自己是重生的! 这要是说了,他不得吓晕过去? “你梦到了什么?” 沈轻舟望着她,水还在手上,嗓子忽然好像是被火烧过,每一个字都变得喑哑。 “很多。”陆珈既然已经认定了这个说法,心就定了。 她侃侃道:“我梦到了六年后——不,不到六年了,就是那个冬夜,我死在那里。那天夜里下了好大的雪……” 第103章 面具人 “死在那里”。 沈轻舟眼前一阵恍惚,萧瑟的秋光,就这么化成了冬雪。 果然所有的巧合都不是他想多了。 既然他能从六年后回来,那她为什么不可以? 他是在二月落水醒来,她也是。 其实早就有痕迹,是他选择了忽略。 杯子里的水所剩无几,却还在荡。他放下来,把手缓慢地掩进了袖子。 心口里热浪翻涌,使他一遍又一遍的看着面前这张脸。 半年时间的相处,十五岁明媚活泼的她逐渐已经替代了前世那个被仇恨之火包围的狼狈凄惨的她。 直到此刻,从她口中复述出那个雪夜,前后两道影子,才合在了一起。 “……反正就是这样,我跟蒋氏同归于尽了。虽然说拉了她垫背,但我觉得自己还是亏了。 “我牺牲的太多了。 “而且,我不想像梦里那样,除了报仇,我还是想要好好的活着。” 陆珈半真半假的说着,完了之后半天不见回应,便凑近去看沈轻舟:“你该不会不相信我吧?你是不是觉得我在胡说八道?还是说,你被我吓到了?” 少女的脸上满是疑惑,仔细看的话,还有一丝轻微的忐忑。 沈轻舟忍不住抬起手,手背轻轻划过她的脸颊,她是温热的,鲜活的。 这个年纪的她,脸色红润又健康,朝气蓬勃,充满力量。跟前世的样子有天壤之别。 他看着地下,斜阳把他们俩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稍微动一动就像两根琴弦在跳动。 他怎么会不相信? 同样的梦,他也做过。 她“梦”见过的所有一切,他也见过。 他们彼此的梦里,都有对方。 他说道:“果然挺真实的。” “是吧,”等待了半天陆珈听到这里,终于把腰直了起来,“你让我编,我也编不出来。” 沈轻舟抬起眼来:“你说的那个面具人,你还记得多少?” “他呀,”陆珈回想起来,“就记得他杀气腾腾的,又冷酷透骨。总之不好相与。 “但是功夫挺好的,也许比你还要好些。” 毕竟陆珈亲眼见过他杀人,那叫一个凶猛。 秦舟功夫也好,但他没有杀过人。甚至大部分时候他都很温柔。 沈轻舟道:“那要是看到他,你能认出他来吗?” “有点困难。本来就黑灯瞎火的,为了逃命,也顾不上去看。” 陆珈回想着那道威风凛凛的影子,又想到了那人冲锋陷阵那股子气势,其实印象深刻,但是看不到脸,一切都白搭。 “声音呢?”沈轻舟又问,“你们交谈过,听声音总能认出来。” “不可能,”陆珈看他一眼,“你试试戴着面具说话?声音会变的。” 沈轻舟再坐了一会儿,然后站起来:“天快黑了,回房去吧,别着了凉。” 陆珈看着他走向他住处的背影,又看着遗留在桌上的书,却是生出来几分莫名。 先前巴巴地追着她问,问出来了,这会儿又轻描淡写的走了? …… 晚饭之后,沈轻舟在屋里坐了半宿,何渠回来的时候他还在对着油灯发呆。 何渠拍了拍袖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尚书府的防卫不是盖的,找到了书房,虽然里面没有人,但是想要靠近却很难。属下是召集了两个兄弟,打掩护才得了手。” 沈轻舟道:“顺路有什么收获吗?” 何渠摇头:“陆家要紧的就是陆阶,他回了后宅,也没有什么人可以关注了。” 沈轻舟点点头,接而往陆珈住的方向投了个眼色,说道:“日后再行事,凡事要多加注意。等她回了陆珈,我们就找个由头离开。” 何渠跟着看了一眼:“还请公子明示。” 油灯之下,沈轻舟一下下的捻着手上的银簪:“她见过我的面具。” 陆珈不但见过沈轻舟的面具,而且还是陆阶的女儿,她如今所做的努力都是为了回到陆家。 沈轻舟的背后还牵扯着许多人,那都是一条条活生生的性命。 他正在办的事,前世直到死都未曾吐露出来,包括他的亲生父亲都不曾知道他在做什么,那样严防死守,尚且死了那么多人,并且直到最后他也还是没有逃过一死,好容易有再次实现目的的机会,他怎么能不更加小心? 她是意外中的意外。 沈轻舟从来没有想过让陆珈掺和到朝堂党争之中。也没有想过以沈家人的身份和她见面。 正因为不想,所以才一直在她身边停留到现在,才毫无负担地帮她。 因为他是“面具人”,而她有前世的记忆,这就危险了。 “属下知道了。” 沈轻舟沉默的倾刻间,何渠也叹了一口气。 …… 晨光笼罩大地。 杨伯农像往常一样,踏着晨曦准备好了茶水,端着进入书房,等待着与陆阶一道开启一日的事务。 “这是哪来的?” 刚刚走到书房院子里,陆阶的声音就传了出来。 紧接着看守院子的护院紧张惶惑的回话声也传了出来。“大人明鉴!小的们昨夜不曾有过丝毫疏忽……” 杨伯农愣了一下,快步上前,正好赶上陆阶走出帘子,伸手递过来一张信纸。 杨伯农看了一眼地上的护卫,把信接在手上,看过之后他的神色也很快凝重:“这是以陆家名义发出去的,可在下没有见过此物。” 陆阶的事务,都是由他在经手。这是一份勒令潭州府辖下沙湾县衙处理案件的信件,但他从未见过。而且信中措辞严厉,根本也不是他们的风格。 “我知道了。” 陆阶把信抽了回去。 杨伯农也明白了。“是夫人。” 陆阶慢条斯理地折着信,同样也慢条斯理的说着话:“为什么是潭州?” 杨伯农摇头,他也很莫名。 “最近这个地方,好像经常出现。”陆阶坐回书案后,指节一下下的轻扣着桌面。 他这么一说,杨伯农也想起来了。 “那日在遐迩楼里的奇怪丫头,她说她也是来自潭州府!” 他话音刚刚落下,陆阶轻扣着桌面的手指也停了下来。 第104章 怒斥 陆璎上正房时,半路上遇见了杨伯农。 她停步笑道:“杨叔叔一大早如此步履匆匆,是赶着去办什么急事吗?” 杨伯农也笑着回应:“临近年底了,大人手头的事务多一些,二小姐早啊。” 陆璎道:“昨日早上,我听说父亲书房里当差的人似乎出了什么差错,不要紧吧?” “小事而已。”杨伯农道:“如今天色渐寒,到了夜里难免有打盹的时候,虽然不应该,但大人也未过于苛责。” 陆璎点点头,杨伯农却已经抬步走了。 蒋氏在屋里调香。 杜嬷嬷坐在旁侧,一面帮着打下手,一面说道:“二姑娘才十四岁,严家那边三少爷却已经满十七。他们催是应该的。只是三少爷虽然样貌才气都还不错,性情却过于暴戾。老爷太太膝下就二姑娘这么一个女儿,到底不好送过去受苦。” 蒋氏没有说话,一下下地碾着香料。 杜嬷嬷将切好的香料投进碾槽里,又说道:“若是大姑娘还在……” “住嘴。” 蒋氏蓦然停手。 杜嬷嬷一抬头,恰好看到陆璎站在门口。 她站起来,喊了一声“二姑娘”,收拾了东西,走出去。 陆璎走到蒋氏身边:“母亲,杜嬷嬷刚才说,‘大姑娘’是什么意思?” 蒋氏继续着手上的伙计,慢声道:“她多嘴。” 陆璎顿住,又道:“杜嬷嬷可是母亲最为信任的人,也是母亲身边最最忠心的人,她怎么会多嘴?” 蒋氏抬起头:“你今日,不是约了陈家的小姐么?” “陈小姐今日临时有客,来不了了。我亲手做了一些糕点,正准备去严府,送给舅母尝尝。” 陆璎说着把丫鬟喊进来,接了她两盘点心放在桌上。 是一碟玫瑰糕和一碟桂花酥饼。光是看成色就知道手艺有多地道。 蒋氏道:“这阵子你还是少往严家去吧。” 陆璎道:“是因为和三公子的婚事?” 蒋氏皱起眉头:“这门婚事不合适。” “我倒觉得没什么。”陆璎神情自若,“三公子虽然性情坏些,却也是严府嫡出的公子。 “严府这天大的恩宠将来即便不会全落到他的头上,起码也差不到哪里去。 “母亲不是常说,朝中虽然重臣不少,但来来去去也只有依靠着严家,这富贵才算是稳当吗? “父亲如今渐得圣宠,不出意外,入阁为相也是迟早的事。 “我已经贵为尚书府的小姐,母亲和父亲又没有别的儿女,我入严家为媳,基于父亲有利,将来父亲高升,也于我、与严家有利。 “届时我在严家,自然举足轻重。未必不能越过严家长孙长媳的地位,这有什么不好的?” 蒋氏把碾钵撂下:“朝中臣子是发达还是落魄,在于皇上。你也知道你父亲渐得盛宠,只要你是陆家的女儿,你嫁给别的人家,一样能拥有荣华富贵。” “母亲!” “太太,严府那边来人,请太太过府一叙。” 拢香打起帘子,在门口禀道。 母女俩在屋里相视,陆璎道:“八成是为了婚事。” 蒋氏瞪她一眼,站起了身。 严陆两家相距两条街,两刻钟后,蒋氏踏进了严府自家人出入的南角门。 朱漆大门与高耸的院墙,像牢笼一样,一下把蒋氏给吞噬了。 严颂二月里做过七十大寿,老夫人年岁也不低了,如今内宅管事的都是严颂独子严述的妻子。 蒋氏到了东跨院,素日仆从如云的严夫人的房里今日却人迹寥寥,除了近身跟随的丫鬟,就只有严夫人在。 到门下的同时,蒋氏脸上已经有了笑容:“难得嫂子今日得闲,这秋高气爽,如何没出去逛逛?” 严夫人坐在榻上,正拿银勺搅动着手里一碗羹汤,笑了下:“我岂有你那么好的福气?上无公婆要伺候,下无儿女要操心,身边还没有侍妾通房要安抚,我要是享得了你这样的清福,没准天南海北的事情也要插手管一管了。” 蒋氏听到这里,正要接茶的手停住了。 “嫂子今日传我来,不知有何事?” 严夫人放了汤,拿起手畔一本折子,啪的扔向她身上。 蒋氏慌忙站起来,但仍然觉得手忙脚乱。 “你可真是好大的胆子,”严夫人刚才的春风化成了寒霜,“一个妇人家,相夫教子是你的本份,而你竟敢擅自插手官府之事,而且还插手到了千里之外的潭州府! “你是不知道潭州那边周胜捅了多大的娄子吗?为了善后,我们自己掏了那么大一笔银子,你还敢在这个时候去潭州生事? “莫非你是打量着,你们陆家如今起来了,可以把咱们甩到脑后了?!” “嫂子!” 蒋氏听到这番话,也是震惊了。 她连忙把手上的折子打开,只见当中夹着的,竟赫然是郭路奉她之命,派人送往潭州府沙湾县衙的那封勒令查办陆珈的信件! 这封信理应正在南下的途中,如何会在这? 她连忙再看了一眼这折子,竟然是言官的折子! 也就是说,这封本来秘密送往沙湾的信,不但没送成,而且还落到了言官的手上! 她只觉得匪夷所思:“这,这是怎么回事?” “你问我?”严夫人冷笑着,“那不如我先问你,你以陆家之名,勒令沙湾县衙重新处理此案是何缘故? “这案子跟你有什么相干?何至于你不惜千里迢迢发号施令?” 蒋氏抿唇不语。 严夫人走到她面前:“你不想说,我也不逼你。你如今是堂堂的尚书夫人,论起诰命来,已然强过我。我岂敢命令你? “但你这封信险些就捅了大篓子! “周胜背后牵系着潭州河运的案子还没了,你知道这件事若是没有被截住,而是报到了都察院,或者沈家,又或者是清流们的手上,会被多少人趁机揪住把柄? “对你们陆家来说,顶多不过是被斥责一句治家不严。 “对我们严府来说,这桩拿好不容易砸了二十万两银子才搁置下来的案子,却很有可能被再次开刀!堂堂的尚书夫人,你莫非不清楚?” 第105章 信长翅膀了? 诚如严夫人所说,随着陆阶步步高升,蒋氏的身份也水涨船高,诰命早就比严夫人高出一截。 可面对严夫人的怒斥,蒋氏一句话也回不上来。 比起这份斥责,此刻她更想知道,这封信到底是怎么回来的?又是怎么落到言官手上的? 她紧紧地抓着折子,顶着通红的脸庞道:“这是我的疏忽,本意并非如此。也是听说周胜这件案子,竟是沙湾本地的商户闹事牵扯出来的,所以交代郭路去潭州府打探打探,没想到他办事这么不牢靠。” “既然知道他不牢靠,就不该再用他!”严夫人冷哼着坐回去,“蒋家那边能有什么机灵人?拿这个为自己开脱,也不害臊! “若是你觉得自己可以扬眉吐气了,不需要严家撑腰了,以后倒也不必在踏我严家的门!” 蒋氏咬着唇角,不止脸上火烧也似,额角都有汗意了。 “嫂子是言重,这我怎敢?” 严夫人冷哼一声,撇下她出了房门。 到了隔壁严述的书房,靠窗而立的他听到脚步声便转身看了过来。 严夫人深吸气:“果然是她。 “我看她如今也不怎么听话了,两家的婚事,提了几个月,到如今还没看她有回应。这节骨眼上,却又整出这幺蛾子来。” 说到这里她抬头:“不妨事吧?父亲举荐胡玉成挂帅东南沿海抗倭,此时皇上已经下了旨,兵部那边沈太尉也未曾反对,此事不会有变吧?” “不会。”严述对着窗户之外缓缓摇头,“胡玉成虽说是父亲的门生,但他打仗还是有几下子。沈博未曾反对,此事便能成行。” “那就好。”严夫人吐气,“只要胡玉成能挂帅,此番潭州的损失也不算什么了。” 严述坐下来:“胡玉成过两日启程,明日间粮草先行,就是要成事,少说也还得半个月。” 严夫人点头。顺手把手畔的茶中奉了给他。 蒋氏被晾了半晌,最后扶着椅子站起来,走出东跨院,又走出四面高墙围着的牢笼似的严府,脸上还是火辣辣的。 进了家门,她说道:“去看郭路在哪儿?叫他滚过来见我!” 回房刚坐下,郭路就来了。 蒋氏当先一个巴掌扇到他脸上,手上的折子也甩到了他面前。 郭路不明所以,打开折子看过,顿时也慌得跪在了地上。 “你最好给我解释清楚!否则你就即刻给我滚回你的蓟州去!” “怎么了?” 陆璎闻声而动,快步闯了进来。 看到面前的情形,她也愣住了。门下站了片刻,才走到屋里,看看怒容满面的蒋氏,又看看灰头土脸的郭路,然后捡起了落在地上的折子。 “沙湾县?谢家女?……这是什么人?”她疑惑的抬起头来。 蒋氏看了眼她,没说话。 郭路已经捂着脸,带着哭腔出声了:“侄儿,侄儿也不知这是怎么回事!我明明交代了两个人同行南下,一封信而已……谁知道他们也办不好!” 蒋氏咬紧牙根:“是不是老爷?是不是你走漏了风声?” 郭路顿住,随后拼命地摇起头来:“没有,这绝对没有走路任何风声!您看,我连表妹都没透露过!老爷绝不可能知道!姑母也知道,侄儿办了这么多年事了,从来没出过差错!……” 陆璎更好奇了:“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蒋氏深吸着气,后槽牙咬了又咬:“你先滚回蒋家。没有我的命令,不许踏进陆府!” 郭路伏地称是,捂脸退下了。 蒋氏闭眼撑额,嘴角都被咬出了血腥味。 陆璎拿着折子上前:“母亲,这谢家女是谁?你为何要让官府治她?” “陆珈。”蒋氏睁开眼,喉头滚了又滚:“她是陆珈。” “……” …… 唐钰往沙湾接秋娘这一去一回,少说也得一两个月。有这两个月的时间,也够提前准备了。 沙湾的几间铺子,陆珈已经嘱咐给唐钰,让他转告秋娘,暂时拜托李常照管。 如此一来,买卖虽然不免受影响,总归没有秋娘他们的安全重要。 再者,谢谊在读书,进了京城,反倒对他的学业也有一些帮助。 陆珈打算多雇几个身手高强的护卫,一半留给进京之后的秋娘他们,一半自己带进陆家,到时也好有个帮衬的人。 青荷给出自己的建议:“姑娘倒不如找两个女护卫,平日既可以在房里使唤,也可以寸步不离的跟随。” 陆珈叹气:“我倒是想。却不知何处有这样的人选。” 青荷想了想:“从前吉王府的郡主们,身边倒是都有一两个这样的人。人手不够,就从市面上买。 “有干这行的。他们专找那些穷苦人家的卖身女子买来调教,如同扬州瘦马,不过这些只会学武功拳脚,不学琴棋书画。 “只是为了好卖出去,年岁都不大,难有何护卫唐护卫他们这样的功夫。其余的,还得到了再调教。” “那无妨!”陆珈道,“只要会些拳脚,一时应急保命什么的,则已够用。” 青荷微笑:“那成,回头奴婢让长福去打听打听。” 正说到此处,沈轻舟回来了。 他神情严肃地说道:“好奇怪,不用等两个月,你让何渠送出去的那封信,已经有动静了。” 陆珈顿住。 “今日一早,有言官得到了这封信,并将它写成了弹劾你父亲治家不严的折子,准备投到都察院去。 “结果,半路上让内阁的人给截住了,据说送到了严家。” 陆珈目瞪口呆,转而望向跟在他身后进来的何渠:“你不是已经投到我父亲的书房里了吗?怎么会落到他人手上?” “小的也不清楚,”何渠着实满头雾水,“我确定这封信已经投进了陆大人的书房。并且确保陆大人一进门就能看到。我也不知道为何会变成这样!” 这一时间,三个人的脑子似乎都转不动了。 既然陆阶一定能够拿到信,就不存在外传,这明明就是落人把柄的事,他也不可能外传。 那为什么会落在言官手上? 而且还让言官差点就有机会来弹劾陆家? 第106章 他不举! 陆珈正要打发长福去打听折子之后续,何渠就道:“小的方才已经去打听了一嘴,陆夫人先前被急匆匆地传去了严家,周边的商户说,陆夫人的车驾有阵子没往严家去了,估摸此番就是为此事去的。” 陆珈道:“我父亲这边没动静?” 信是内阁的人截走的,严家又找上了蒋氏,陆阶肯定知道了。 “没有,陆大人今日一早就去了衙门,陆夫人从严家回府之后,他还没回去呢。” 陆珈皱眉。 蒋氏背地里干的事捅到了朝上,这就不是她自己的事了。潭州那边周胜在沙湾毁田淹堤一案还未判决,证据直指严党,严家这阵子定然为此伤脑筋。蒋氏不计后果向沙湾县施压,严家必然要苛责蒋氏。 可她当下却更关心陆阶的态度。 她说道:“你再去打听打听,严陆两家的婚事进展如何了。” 沈轻舟看着何渠出去,然后问道:“蒋氏与严家关系如何?” 陆珈抻了抻身:“蒋家原是严颂入阁之前提携过的,蒋氏的父亲早亡,她母亲带着她投靠了严家,认了严颂为义父。听说幼年时还在严家住过几年,后来回到蒋家,关系也没断。 “甚至成年后蒋氏与严家的关系越发亲近,严颂的老妻每每染病,蒋氏都会亲自侍奉汤药。 “不是女儿,她却把女儿的孝道都尽到了。” 如果不是这层关系,蒋氏一个丧父之女,蒋家门第又不高,不可能踏进得了陆家大门。 陆阶官宦出身,进士及第,年纪轻轻就任上了礼部侍郎,哪怕成过一次亲,能选到的填房出身比蒋氏好的多的是。 当然,缘份这种事没啥好说。配不配的,都是老天爷说了算。 反正蒋氏得到了高嫁的好处后,对严家也就更尽心尽力了。 沈轻舟听完之后没说什么,正好青荷把长福叫来了,让他去打听女护卫的门路,沈轻舟也就回了房。 长福这两日在盯着程家那边,或许时间还短,目前还没有消息。 陆珈交代了几句找人的事儿,要打发他顺路物色物色可有地头好的铺子。 谢家的买卖不能停,秋娘他们入京之后,依然可以重开铺子做些买卖盈利。 何渠打听消息回来是在夜里,他先进门找到沈轻舟:“宋先生问,公子什么时候回去一趟?户部那边今日来了人,探问公子的病情,大约是要问公子何时能够入职上任。” 自从在这里落了脚,明明家门口就在跟前,沈轻舟回家的次数也屈指可数。 就这个恨不能在这里另立家门的样子,何渠可真怀疑陆珈回陆府之后,他家公子又是否真的能走得了? “她让你打听的事怎么样了?” 沈轻舟把账本合上。 “噢,还没动静。两家联姻的传言倒是很久了,据说两边的媒人都物色到了,但就是还没走到提亲那步。” 沈轻舟看了一眼他,片刻后站起来:“你去歇着吧。” 说完他跨出院门,跟廊下经过的拂晓说道:“请姑娘到院子里来。” 他在树下坐下来,陆珈就轻快地出来了。 “你找我?” “何渠回来了。” 沈轻舟把何渠回复的内容说毕,然后道:“既然蒋氏与严家关系如此之紧密,为何又不肯让陆璎嫁过去? “让亲生女儿成为严家的少奶奶,对他们每一方来说不都是有利的吗?” 就算是严渠性情暴戾,有陆阶和蒋氏站在陆璎身后,严渠必然也不可能做得太离谱。 不像陆珈,爹不疼娘不在,那畜生可不就无所顾忌? 陆珈听到这里,忽然看了他一眼。 沈轻舟道:“怎么了?” 陆珈笑了下:“因为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沈轻舟挑眉:“什么意思?” “陆璎想以少奶奶身份在严家站稳脚跟,首先得尽到少奶奶的职责。严述有三四房侍妾,庶子女已有八九个。严渠的母亲贺氏,只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就是严家长子严梁,一个就是严渠。 “嫡出的两个儿子要是子嗣不旺,严家那么大的家产,岂不全让庶子女给瓜分了? “贺氏嫁到人家多年,严家父子干的那些勾当,贺氏不说全部知道,起码也知道八九成。 “严家父子贪墨那么多银子,贺氏会甘心到时候让庶子女们瓜分走吗? “她肯定不会。所以陆璎要是生不出孩子,你觉得她能得婆婆欢心? “她在严家的地位,能够稳固?” 沈轻舟还是没听明白:“她为什么不能生孩子?莫非她有不足之症?” 这也不合理,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如果不是久病缠身,谁能断定她生不出孩子呢? “不是她不能生。”陆珈躺在躺椅上,看着头顶的星星:“是严渠。” “严渠?” “没错。”陆珈停止了摇摆,忽然咧嘴笑了起来:“他不举!” 沈轻舟:…… 他听到了什么?! “因为严渠那畜生不举!” 陆珈咯咯咯地笑起来。 “他十五岁就开始流连风月,结果落了病。这畜生跟着他爹读了几年书,本来是个正常的,可是那场病好之后,他不能人事了,性情也变了。 “虽然他本来就没什么脸皮,但他又要脸,所以发现这事后没跟任何人说过。” 沈轻舟看着笑得前仰后合的她,忘了说话。 “没有一个人知道!除了我,当然,蒋氏看起来也知道,所以她死活不想让陆璎跳这个火坑!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陆璎怎么可能生得出孩子?生不出孩子,下场就算能比我好,又能好得了多少?” 陆珈目光有熊熊怒火。 那畜生不只是暴戾,而是变态。 洞房那天夜里他不同房,却是找着由头让陆珈罚跪,怪她下跪的动作慢,拿鞭子抽她。 后来陆珈才从被严渠祸害过的别的女子处得到了真相。 怕自己的秘密传出去,那畜生从来不跟她有亲近之举,嘴上说讨厌她,看不起她,其实不过是为自己的没用找由头罢了。 但即便是没在床上欺负过她,别的方面她可没少受罪。 反正头半年里,挨打挨踢是家常便饭了,也是后来她转头向婆婆严夫人虚与委蛇,千方百计讨好她,才逐渐好转。 第107章 疑点 沈轻舟的惊愕变成了了然。 即使陆珈不细说,她在严家的五年过的是什么日子,他也可以想象得到了。 他心里涌现出一些内疚,早知道是这样,他就不该提起来,揭开她的伤疤。 一句对不住到了舌尖,将要吐出来时,他却忽然有悟:“是了。既然这件事谁也不知道,那蒋氏是怎么知道的?” “这一点我也不清楚。”陆珈皱紧的眉头里满是疑惑,“我是自从知道这个真相之后,才明白蒋氏为什么让我替嫁。 “她一辈子跟我父亲只生了陆璎一个女儿,虽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没再有儿女,但是在陆璎身上她投注了很多,这是事实。 “后来几年里,我也曾打听,但是不但没有一个人知道原委,就连严渠不能人事,除了曾经他私养的两个外室之外,也是没有人知道。” 男人裤裆里的事,外室知道很正常,可连严渠应该喊做姑母的蒋氏也知道,这就不正常了。 露重霜冷的时候,沈轻舟回了自己房里。 门下站了站之后,又吹熄了灯,悄无声息地出了门,然后跃上墙头。 陆珈回房之后想了想,又倒出门来找沈轻舟,刚到他院门口,便见一道影子刷地自墙头跃了出去。 她下意识追出门,只见空落落的街头,这道人影正缓步朝着前方灯火辉煌的那片官宅走去…… …… 隔日一大早,青荷把长福打听的消息带进来了,跟正在梳头的路珈说道: “问了两个地方,倒是有,能不能用,价钱合不合适,还得姑娘回头亲自去选一选。” 陆珈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择日不如撞日,吃完早饭就去吧。” 青荷笑道:“姑娘倒也不必这么急,那边也说了,毕竟是买回去,不是雇,难得一两次就能挑好的。” 陆珈叹气:“我怕再不赶紧,就要来不及了。再不合适,也比没有人用要强。” “这话怎么说?” 青荷从拂晓手上挑了两朵珠花,在陆珈髻上比了比,分别插在两侧。 陆珈没回答,等她们弄停当后就站起来了。 长福找的是家乐坊似的去处,约莫也就是着扬州瘦马一样的路数,只是当中另有一派是为贵族女眷服务,比如调教出一批从小习武的丫鬟。 乐坊在南城门内,正是三教九流聚集之处。 陆珈有意物色铺子,因此没雇车,准备边走边看。 还没出门,街头之上就传来了一阵喧哗,那声音越来越近,当中还夹杂着车轱辘声和喝斥声。 陆珈探出去一个脑袋,只见胡同尽头对着的大街之上,正一辆接一辆地驶过去插着旗子的粮车。 她数了数,光她看见的这一会儿,就已经过去了十几辆。 她问道:“这是运到哪里去的官粮?” “东南沿海倭兵来犯,驻守城池的几个官员接连失手,朝中派了新的将领前去,这些粮车,应该正是送往东南那边的粮饷。” 跟在后方的长福回答道。 “抗倭?” 听到这两个字,陆家也想起来了。 前世这个时候,严颂力举将领、也正是他的门生胡玉成接替败将挂帅东南,这个胡玉成后来还真控制住了局势,证明打仗还有几把刷子。 也正因为举荐有功,皇帝本来对严家渐渐生出的不满,也消去了几分。 只不过…… 只不过东南一带虽然早就改稻为桑,不再产粮,可往上的江西、湖南、湖北,都是粮食重镇,就近筹措军饷很明显要方便的多,而陆珈记得前世也并未从京城运粮出去,这会又是闹什么幺蛾子? 陆珈情不自禁走出家门,来到主街之上。 这一路的粮车岂止十几辆? 一路上络绎不绝,如同长龙阵。 护送的官兵也是至少上千人,当中还有几个官员,想必是户部或者兵部的人。 陆珈之所以知道东南抗倭新任的元帅是严家举荐的胡玉成,又知道了胡玉成与严家的关系,是严渠后来无意间吐露的。 当时从他的口里,陆珈还知道朝廷拨出了几十万两银子的军饷。 如此看来,几十万两倒不假。 只是为何要千里迢迢,劳民伤财,从这里筹措粮草过去呢? 她看着这些满满当当的粮车,昨日原本该落在陆家手上那封信、结果却落在了严家手上的这一事突然浮现在了她的脑海里。 是了! 这不对劲。 潭州周胜闯的祸对于严家来说是个麻烦。可至今为止,陆珈还没有听说任何关于严家因为这个案子而受斥责的消息,那就说明他们家应该已经摆平了。 那他们是怎么摆平的? 他们有钱! 他们贪墨了那么多,又搜刮了那么多民脂民膏。 东南沿海打了败仗,皇帝要继续抗倭,重整旗鼓必定需要不少的银子。 这笔钱从哪里来? 如果严家能够吐出点,皇帝是不是就能够暂时放过这案子了? 陆珈对严家人行事到底是有几分了解的。 他们怎么会甘心把这笔钱送出去? 胡玉成挂了帅,严家借用军饷拉回扣,吐出去的银子不过是左手倒右手。 虽然不知他们想如何行事,但这回改在京城押送军粮前去,恐怕正是为了好行动! 陆珈瞬间站直。 “姑娘怎么了?” 长福颇为担心的看过来。 她说道:“秦管家去哪儿了?你看看他回来不成?” 长福莫名:“秦管家不是在西院吗?方才小的还看到他在练拳脚,他没出去啊!” 陆珈看了他一眼,走去西院。 沈轻舟果然拿着条棍子在那里舞来舞去,看到她过来立刻把棍子避到身后: “下次过来先站远处打声招呼,刀枪无眼,仔细伤到。” 陆珈道:“我刚才看到朝廷里派了军饷出去。” 沈轻舟顿了下:“如何?” 这件事他已经知道。 昨天夜里回沈家,宋恩都告诉他了。 还告诉他:太尉也同意,认为胡玉成用兵尚可。 “这批军饷有问题,严家肯定会从这批军饷里吞掉一部分!你尽量想办法打听打听,这次朝廷拨给胡玉成的军饷到底有多少?我想知道具体数目。” 沈轻舟把棍子放了下来。 第108章 小姑娘她拿着刀 打听粮饷的确切数目,对沈轻舟来说轻而易举。 两世里他没有和严家直接打过交道,严颂举荐胡玉成挂帅东南抗倭,这是前世也发生的事。后来事实证明,胡玉成在用兵方面确实有两下子,这一点连沈博都同意。 前世这个时候,沈轻舟身体还没恢复,三天两头的病着,消息全靠手下人传送。 东南抗倭的事,他没管。 严家的罪状太多了。 就算侵吞军饷,也不过是个中之一。 但是陆珈此时此刻提到严家盯住了军饷,却是提醒他了。 前番和宋恩说过,严家趁着东南抗倭一事,给户部添了一笔税费,填进去了大笔银子,最终保得潭州这边案子搁置下来。 银子吐出去了,总归是心疼的,能往回抽严家还不会抽? 也就小半日的工夫,沈轻舟从宋恩手上接过了这笔账目,又拿着来到了燕子胡同。 陆珈翻了翻:“上百万两的军饷,抽出二三十万可不会显眼。”说完她抬头:“这匹粮饷是走陆路还是走水路?” 这些不该是一个江湖浪人出身的管家该知道的,本来沈轻舟觉得自己应该掩饰一下,但是事态非常,他直接说了出来:“走的水路,这样更快。预估者是今天夜里可上船。” 陆珈倏的把账目给收了。“粮饷是从京城出发,而不是在南边筹集,码头上一定有猫腻。天黑之后咱们就上码头看看。” 沈轻舟:“你也去?” “我当然得去。”陆珈瞥他,“你会比我更了解严家吗?” 这个倒是事实。 …… 漕运码头在通州,长福提前弄来了马车,太阳下山时,就载着陆珈和沈轻舟,还有何渠一块儿出了门,到达通州时,码头上正热闹着。 而官家的运出的粮饷也正列成几队,在明显是特地辟出来的空地上停放着,另还有后头的粮车正在源源不断往码头赶来,——如此看来正是时候,粮车到齐后还需要统一点数,粮车还没停,就说明不会有遗漏。 “你在马车上等着,我与何渠下去看看。有兴趣的话,逛逛也可以。” 沈轻舟交代陆珈。 除了何渠,暗处还有隐卫,防护她是绰绰有余。 但陆珈没兴趣:“我就在这儿等。你们记住我说的,发现端倪后就赶紧回来。别惹事。” 商贾打扮的沈轻舟掖掖腰带,点点头下了车。 与何渠走出她的视线,二人便找了个背人处,除下外袍塞进砖石缝里,从影卫手上接了面具与武器,便隐入了黑夜里。 粮饷从码头上船,户部的押差就结束了,接下来就是兵部的事。 胡玉成还未启程,押粮官都是兵部派遣的,兵部尚书是沈太尉,正是严家当下严防死守的对象。反而户部早已跟严家一个鼻孔出气,所以严家要侵吞,要藏猫腻,只能在户部交接给兵部之前下手。 这点沈轻舟和陆珈的想法是一样的,但陆珈只想查证这批粮饷交接之后与户部的账目有无差别?有多少差别?以此来断定自己的猜测。沈轻舟比她想要的多的多,凭借皇帝对战外敌的态度之强硬,对侵吞军饷之罪是不会容忍的。而严家如何罪证确凿,这必然能成为指控严颂罪名的一道铁证。 到了官船附近,沈轻舟示意何渠:“放好哨。”而后便带着暗处的一批人,借着粮车为挡,悄无声息地靠近了。 下弦月挂上天际。江水粼粼,江面货船如同一座座峰峦。峰峦之下,是漆黑的阴影。 陆珈遥望着水面,恍惚间回到了沙湾。 在沙湾生活十年,她对那里是有感情的。除去张旗之流,绝大多数的人对她们谢家都抱持善意。 在合力状告周胜之时,同行的商户与百姓一致对外,他们都希望沙湾变好。 但陆珈须得成功复仇之后才能再回沙湾,而那又不知猴年马月。 陆珈可不会不自量力掺和到朝堂中去,她知道严家是毒瘤,可她没那个本事去拿证据告发,她只能从自身出发。 目前最需要是摆脱陆严两家婚事带来的隐患。 陆璎与严渠一日不订亲,不成亲,她的威胁就将持续一日。 严家之所以定要联姻,无非是为了捆绑住陆家。 陆阶并非靠严家上位,他自己已受皇帝青睐,百官荣辱,在乎皇帝而已。 严颂年岁渐高,总有一日要退下来,那么前世入了阁的陆阶就是很有希望接任的一位。严家要保持在朝中的势力,又或者为了保住退位之后家族的前途命运,把筹码压在陆阶身上,不可谓不明智。 所以这桩婚事必成不可。 而蒋氏让自己的女儿独享了那么多年福,如今去联这个姻,不是顺理成章吗?她陆珈怎么能去呢? 哪怕成亲没那么快,也得让他们俩订了亲。 “姑娘,前方有官兵来了。” 出神间,长福指着前方骚乱处道。 陆珈看了眼左右前后,指了处靠近戏楼的空地:“把车驶过去。” 到戏楼停下,耳边却不能清静了,楼内的锣鼓声不绝于耳,刀枪铿锵声同样也不绝于耳。 陆珈闭上眼,却觉这声音越来越近,近得连尖叫声都在耳边响起来似的! 她睁开眼,掀开的车帘外头,就亮起了一片火光,只见一群人举着火把,正狂追着一道瘦小身影! “姑娘小心,这丫头手里持着刀!” 长福有见识,见状不对立刻掉转车头。 陆珈看了眼车内,然后举起小炕桌在手。 说时迟那时快,车头才调到半路,那持着刀的小姑娘就扑通一声趴倒在马下! 陆珈愣住了。 火光临近,照亮了地下的人,还有地下人身上的血迹。 陆珈抬头看了眼持火把的这些人,一个个高壮威猛,一看就是些练家子! 她当下看向长福:“快走!下车!” 这种事她惹不起,也不能惹! 既然马车走不了了,她就跑开! 刚抬脚,她却连走也走不动了,那倒在地下的小姑娘,竟然死死地扯住了她一条腿…… 第109章 姑爷 沈轻舟已经到了官船上。 兵部与户部的人都在官船上例行巡视,明面上的东西自然是看不出来什么,有问题的都在背后。 官府的人走后,他走了几转,暗卫过来了:“公子,全都清查过,总共五百车粮食,都是用百斤官粮的麻袋装着,共约有五千石,这是头一批,装一条船。 “后头还有九批,各五千斤为一船。从京师拉过去的就这么多,与账目是相符的。 “但是,这条船是三千石的船。” 远灯的船灯跃进了沈轻舟眼底。 他缓声说道:“三千石的船却上报五千石的粮食,差出来的两千石,按一两银子一石来算,就是两千两,十船,就是两万两。 “也就是说,头一拨的军粮,他们就扣了五成有二,后面每一拨扣一笔,再加上现银,一场仗三五年打下来,几十万也不在话下了。” 暗卫看了眼岸上:“戏楼那边方才出了乱子,估摸着就是他们造起来的声势,要趁火打劫了。” 沈轻舟脚尖不自觉地转向码头之上:“继续摸,且勿打草惊蛇,盯着他们昧下的粮食去往了何处?最好把他们交接的私账也弄到手。” 暗卫领命隐入阴影处。 另一道哨声却响起来,沈轻舟转身,另一人到了跟前:“公子,陆姑娘遇到点麻烦……” …… 陆珈拉着手臂失血的小姑娘,由长福驾着马车在前挡着,退入了胡同里。 对面来人有十几个之多,手上也有棍棒。 她头皮发麻地看了下豆芽菜般的小姑娘,又看了看她手上还拎着的大刀,问她:“你干什么了?这么多人追你?” “姐姐,我是戏楼里的,本来我好好的打着杂,他们,他们刚才突然要抓我去给他们快进棺材的主子冲喜,我不想去……” 小姑娘有气无力地,声音里还带着几分怯懦,可手上的刀却一点没松。 陆珈怔住,就着火光一瞅,只见这丫头不过十二三岁,清秀可人,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光芒熠熠,着实像是会招人觑觎的样子。 “你会武功?” 小姑娘点头:“学过几天拳脚。” 陆珈看了眼胡同口,长福还在用马车堵着。 就是会武功,她身上有伤,也是不顶用。 权衡了一下,她拖着这丫头上了马车,喝令道:“长福!冲出去!” 长福得令,狠抽了两下马匹,那马顿时高扬着马蹄嘶鸣起来!而后狂奔着朝前冲去。 陆珈挥开帘子,将沉甸甸荷包里的银子掏出后全撒到地上。 这可是白花花的银子! 谁不眼馋呢? 举着火把的这群人,脚步立刻踟蹰,而马车就在其脚步犹豫的当口,箭一般地冲出包围远去了! …… 沈轻舟赶到码头,正碰上长福驾车赶回来。 看到气喘吁吁下车的陆珈,他顿即凝眉看向她身后黑暗处。 暗处的护卫慌忙比了个手势,他这才按住心绪,收回目光道:“刀枪无眼,干嘛这么冒险?” 说完他看向随后也按着胳膊走下来的小姑娘,举步过去:“你是什么人?” 这一刹那,他不是秦舟,他是沈轻舟,是太尉府表面无波,私底下运筹帷幄的大公子。 他这一句话问出来,小姑娘便不由自主的抖瑟,双膝也跪了下来:“我,我叫银柳,是那边戏楼里打杂的丫头……” “追你的人是谁?” “是码头上福盛粮行的护院,他们家老爷得重病快死了,四处找人冲喜,先前他们突然找到我,说我的八字相合,许了我们班主二十两银子,要把我带走,我不肯去,就逃了出来……” 银柳泪流满面,但泪水之下,眼里却游弋着一股不忿。 “福盛粮行?” 沈轻舟眯眼看着远处。“何渠去看看。” 粮行就在不远处,是不是有快死的老东家很容易打听。 何渠转眼就回来了:“的确有这么回事儿,那老家伙都已经六十多了。家里侍妾四五个。 “家里在京城之中也是有买卖的,官家买卖也做。” 事情出的这么巧,陆珈先前就觉得奇怪。此时听到和官家也做买卖,当下也明白了。 合着刚才那场闹剧,是打算给码头这边打掩护? 她冷笑了一声。 然后看着还跪在地下的银柳,叹了口气,朝沈轻舟伸出手来。 沈轻舟看了一眼她,知道她这是要钱,把荷包解了下来。 但要递过去时想了一下,要解开荷包,自行把银子全都摸出来,再递过去。 荷包里有他的私章和腰牌,这可不能给。 陆珈掂了掂手上银子,抓起银柳的手把她拉起来,银子拍到她手上。“拿着这些钱,把伤养好,再换个地方度日吧。” 银柳哇地哭出来,抬袖揩去眼泪,跪下磕头:“多谢姐姐!”说完之后看了一眼沈轻舟,又磕头:“多谢姐姐的姑爷!” 陆珈呛了一口。 姑爷? 沈轻舟也听得两脸发烫:“胡说什么?” 只有何渠在旁边两眼睃来睃去,两眼活泛的很。 沈轻舟好像有些站立不安,走开了。 陆珈拍拍银柳肩膀:“先找个医馆,天亮再出城去吧。” 银柳垂泪点头,看着陆珈的背影,欲言又止。 待陆珈也走开之后,何渠才上前:“小丫头还是很有眼力劲儿的嘛。” 随后也掏了几颗碎银给她。 从前在沙湾的时候,何渠觉得沈轻舟对陆珈的态度,绝对是公子哥儿一时新鲜。 后来知道陆珈是陆阶的女儿,他又觉得沈轻舟是在玩火。 眼下这把火烧的,连一个路过的丫头都能看出眉目来,接下来倒要看他们公子如何灭这把火。 银柳借了银子:“壮士,刚才那位姐姐叫什么名字呀?将来我要向她报恩。” “这个啊,”何渠看着远处已经站在一起的陆珈和沈轻舟,说道:“报恩的事,看缘分!” 这种事他可拿捏不好。 另一边,陆珈问起了他们打探的结果。 沈轻舟说完后:“粮食还没上船,我还得再去探探。何渠留给你。” 陆珈却一把将他拉住:“户部来的官员是谁?” 沈轻舟想了下:“是户部员外郎刘忻。” “知道了。”陆珈点头,“此人早就是严家的狗腿子了,既然是他带队在此,再加上你们刚才探得的消息,那严家就是要克扣这批军粮的猜测就不会有错。 “你带我去,我有办法从他手中挖出料来。” 第110章 不要命的人 陆珈是个女子,而且她又不会武功,带她上码头边,本来是件不容易的事,但是沈轻舟也知道,当下同样阵线的人里,或许真的没有比她更了解严家的人了。 好在先前那一趟,已经把码头上的情况摸清楚。 他便没说二话,带着陆珈走了一条相对隐蔽的道路。 码头之下,江面上停泊的船只越来越多了。大部分都是等着运粮的官船。 当中最为灯火通明的,就是先前沈轻舟上去过的那条户部兵部作为交接的那一条了。 沈轻舟带着陆珈藏身在岸边的岩石凹陷处,从他们的角度望去,正好可以看到船上的情况。 此时要紧的人都在船舱二楼,外围都是密密麻麻的官兵。沈轻舟说道:“坐在灯下的就是刘忻,旁边也是户部的人,给他打下手的。” 陆珈顺着他指引的方向看了看,的确是从前时不时到严家来的刘忻。她又看向船的下方,此时约摸开始装船了,船下密密麻麻的全是人,不乏许多手持武器的官兵。 陆珈道:“虽然知道船的容量与装船的数量不对,却也得知道被扣下的每船两千石粮食下落才行。” 她想了下:“你让何渠去找纸笔过来,我冒充严家人口吻写个纸条过去,把他们引开,先看看被分流走了的粮食被运去了哪里。” 不用沈轻舟吩咐,后头的何渠听到之后立刻撤走了。 陆珈趴在这里不敢乱动。直到何渠拿着一包袱的文房四宝再次回来。 何渠抖开一件袍子罩住火折子,陆珈便稳稳当当地以严述身边幕僚的口吻写了张命令刘忻下船到岸上清点粮车的纸条。 等她吹干了墨渍,何渠问:“如果那姓刘的能这么听话,为何不干脆让他交出点证据来?” 陆珈看了他一眼:“严家父子都不是如此随意之人,先不说刘忻会不会上当,就算是他能,我们也漏了大破绽。 “当下我可没有任何把握能接住严家的打击,能够把他引开,得到一点线索,已经很了不起。” 沈轻舟也点头:“说的对。只是引开他们下船清点粮车,也是情理中事。何况是以严府幕僚的身份下令,被戳穿的机会也不多。” 说罢他示意何渠把信纸给接了,着手去办事。 天上星子璀璨。 黑夜中也看不到何渠如何行事的? 总之不多时,紧盯着船上的陆珈看到刘忻果然匆匆的下船来了,直奔粮车停驻的地方去。 先前人影绰绰的船上,顿时散去了一大半,剩下的一半因为户部官员的离开,也开始带领着船下的官兵去忙别的了。 陆珈目不转睛的盯着下方——黑灯瞎火的,其实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听到桨板滑动时哗啦啦的水声。 等待的时间总是最难熬的,可附近都有官兵走动,聊天也是不安全的,陆珈只能抱着膝盖老老实实的等。 沈轻舟不知道在想什么,眉头时舒时展,暗淡的天光像一幕深蓝的丝绸,将他的侧影衬托了出来。 这当口关注着一个男子相貌,实在有些花痴。 陆珈尝试着不去看他。可是沉闷的江面有什么可看的呢? 她又情不自禁的偏过头。 却在不知几次转过去的时候,何渠在不远处发出了暗号,然后很快的回来了。 “姑娘料事如神,大船底下果然泊着几条小船,后头有舷梯相接,运上大船的粮食,一部分就从舷梯放出去了。” “船往哪个方向走了?” “积水潭方向。” “往积水潭方向水路不是不通吗?”沈轻舟凝眉。 “的确不通,”陆珈望着他,“但是往积水潭方向中途有一片严家的田庄。” 沈轻舟眼底划过一丝了然。问何渠:“怎么不追上去?” “因为小的发现船上有一叠发放给船只的通行文书的存根,是先前刘忻亲自盖过印的。小的想如果能够拿到这批存根,也许对将军指正严家贪墨军饷有用处。” “还有这个东西?”陆珈闻言精神一震。 沈轻舟双眼如星光灿烂:“今晚那么多批粮食,他们偷偷运出去的船只必然数量庞大。 “一两条船还可以让码头的人行个方便,这么多船,进出码头时若不给出批文,肯定是走不了的。 “严家也肯定不会冒这个险,所以宁愿正正经经地给出一批官文放行。 “是刘忻盖过章的存根,那就能证明今天夜里有过这么一批船,而且还能指出他们的去向。 “所以不但有用,而且还有大用。” 陆珈道:“那何渠你快趁着姓刘的还没上船,赶紧去拿!” 何渠苦着一张脸:“拿不到。要是能拿到,小的早就拿了。 “那船里头不但有人在的时候防卫森严,没人在的时候,那里头还有机括。 “就方才小的准备潜入的时候,才突然发现门窗之上都有一推门触碰即启动的机括装置,那里头装的都是弩箭。” 说完他还朝着船上设置了机关的地方指了指。 这船与他们藏身的位置相聚不过两三丈罢了。船上人说话听不见,但人脸都能看见。 此时船上的门窗的确都是关着的。 虽然说拿证据重要,却也没有人命重要,陆珈不再做声。 沈轻舟问:“没有别的办法吗?” “实在要取,也不是不行,于小的不过是负些伤罢了。但小的却有一半机会落入他们手上……” 何渠说到这里,便和沈轻舟交换了一个眼神。 他是太尉府的人,满京城的人认识他的不少。落到他们手上,万一被认出来,后果不堪设想。 沈轻舟几不可见的点点头。 却就在他们一筹莫展之时,这时三丈开外灯火通明的船上,却突然闪现一道影子!它如一道细瘦的箭影,完全不必顾及自身安危,毫不犹豫地破空而去! “哐啷!” 岸上目睹着这一切的陆珈还没来得及惊讶,只见那窗户就倏地被推开了! 窗上的机括立刻启动,嗖嗖的窜出了十几支箭! 而那身影不管不顾的冲入屋里,毫不犹豫抱起桌上一堆的文书,然后转身又跃出了窗户! “什么人!” “快抓住他!……” 官兵们此起彼伏的声音响起来,而陆珈看着那张折回来时被灯光照得清清楚楚的脸庞,一口气顿时倒灌进了喉咙里! 第111章 挨刀子比当牛马容易 “是先前那个小丫头!” 何渠一个威武的大汉子,声音已经抖起来,“是她!” 沈轻舟也情不自禁的挺直了腰脊。 “你们快!快去接应她!” 陆珈身子绷成了一根弦,她岂能没认出来那就是银柳?是那个先前被人追着打的,瘦的跟豆芽菜似的小丫头? 她不知道这丫头跑上去干什么? 但是她拿银子救回来的人命,也不能让她再次眼睁睁地死在自己眼皮底下呀! 何渠不由分说,一面掏出面巾遮住脸庞,一面照着那边闯过去了! 下方黑影重重,已经看不出来谁是谁! 但是刀枪武器什么的都已经启动了。 “不要慌,不会有事的。” 沈轻舟看着绞紧了双手的陆珈,忍不住安抚。 此番出来,他带了十二个护卫,包括何渠在内一共有十二个,他们每一个都是一等一的好手,先前何渠对上传取物有诸多顾虑。一是担心被暗器所伤后落入对方手上暴露身份,二是上去的人多也会引来许多后患。 如今不过是救人,这些顾虑便都不存在。 陆珈抓住他的胳膊:“那我们先去岸上等,等他们回来,我们立刻转移!” 沈轻舟点头,由着她抓住自己,然后循着来路往堤上走去。 马车还停留在原处,长福很聪明,跟一堆出来消遣的商贾的马车扎堆在一起,与车夫们坐在一处闲聊,完全看不出来他是在等人。 而陆珈与沈轻舟出现之后,他则立刻回到车上,驾着车迎上来了。 二人上了车后,旋即朝码头不那么热闹的一端驶去。 也就是在他们刚刚停稳的当口,何渠的哨声又响起来了,紧接着他扛着一人从夜幕里飞奔过来。 “姑娘,人带回来了!” 何渠先把人放下,再把胳膊底下夹着的那堆文书放下。 陆珈连忙举灯凑近,只见小丫头喘着粗气平躺在车板上,脸上血色褪的差不多了,先前本就已经手臂受伤,此刻又已经多了不少血痕。 最触目惊心,当然就是肩膀上中的两支箭头。 陆珈吩咐长福:“快去找家医馆!” “不能去!”沈轻舟道,“他们肯定会四处寻找,去医馆就是等着他们上门来抓了!” 说到这里,他掏出一个药瓶递过来:“你给他拔箭头拔出来,把这个药撒上去,能包扎就包扎,不能包扎就敞着。我们得立刻出城!” 陆珈看着手上的药,正要问他这个时候城门早已关闭,怎么出城? 他却已经二话不说坐去了车头,便偃旗息鼓。赶紧照着他的话,把银柳身上两只箭头扯出来,然后飞快地把药撒在突突冒血的伤口。 “姐姐,我没事,我命贱,死不了。” 药粉落下的刹那,银柳全身都颤抖起来,即便如此,他也在喘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当口,定定的望着陆珈说起话来。 陆珈看她脑子还算清醒,想必的确还能挺住一阵,便吃力的把她挪到坐榻下靠坐着,然后望着她叹气:“你怎么这么不要命?你拿这些东西干什么?” “我是给姐姐拿的。” “给我?”陆珈指着自己,“我何曾让你去拿了?那可是朝廷设置的机括,这是要死人的你知不知道?” “没关系。”银柳虚弱地笑了笑,“姐姐先前救了我,我帮姐姐做事,应该的。” 陆珈:…… 竟然有这么傻的丫头。 她刚才只不过是顺手捞了一把而已呀!犯得着为自己拼命? 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陆珈道:“这么说,你知道我们要干什么?” “知道。”银柳点头,“我在后头跟着你们呢。那位护卫大哥上船的时候,我也偷偷跟在后面上去了。他盯着桌子上的那堆纸看了好久,我猜想他是要给姐姐拿的。 “但是那个机括确实挺厉害,他走了,我不甘心。就去了。” 陆珈简直不知道说她什么好。 她觉得自己脑子不咋地。没想到这里又来了个比她还不咋地的! 她无语地望着她,然后道:“你就非得急在这会儿帮我做事?” 银柳点点头,脸上的笑容敛去了。“那位护卫大哥先前说,日后得看缘分,我才能向姐姐报恩。 “我想,日后我可不一定还能有缘碰见你,那今日不报,更待何时? “我娘说,欠了恩情,一定要还,不然下辈子做牛马也要还的。我想做牛马可比挨几个刀子艰苦多了,那我还是挨刀子吧。” 陆珈再次无语……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道理,她是不是没听过? 她沉气,恨恨的看了几眼这么不懂得珍惜自己的小丫头,再道:“你竟然有这手工夫,先前那些家丁追你,你为什么会跑?” “他们给我灌了麻药,想等我全身发麻,逮我现成的。等我明白过来后,就咬牙提刀杀出来了。可那会儿我还使不上劲,打不过他们那么多人。” “那现在呢?” “退的差不多了。”银柳低头看了一下伤口,又笑了笑,“那位公子的药很有用,血已经快止住了。我有经验,只要不流血了,我就死不了了。” “你还有经验?!你遇到过很多次这样的事?” 银柳点点头。“我父亲原来是开武馆的,家乡闹饥荒,武馆开不下去了,父母亲先后都死了。我也跟着逃荒的人们出来了。” 陆珈咽了下喉头。 停顿的这瞬间,马车也停了一下。就听沈轻舟跟守城的将士递去了什么,城门马上就开了,他们也因此顺利的出了城。 陆珈默然。 再回看银柳,只见她已经半闭起了眼睛。知道她已被折腾的没力气,便拿了个枕头塞到她身后。 又怕她睡着出什么意外,继续说起话来。 “你这么小的年纪,有这么好的武功,也不容易。”陆珈拿起她的手掌来看,“你还有地方去吗?” 银柳摇头:“我也不小了,满十四了。我跟着戏班子四处浪荡混饭吃,也有三四年了。” 陆珈听到这里,再看看她这单薄的身量,实在已不忍心再问下去。 第112章 忙碌的管家 回程的路上出乎意料的顺利,除了出通州城的时候,就连进京城的时候也如是。 奇奇怪怪的事情太多,陆珈都懒得再表示疑惑了。 回到家里,先把银柳弄下车,正好青荷与拂晓迎出来,便把人交了给惊愕又失措的她们,然后交代长福赶紧去请大夫。 银柳夺过来的那一大堆文书,由何渠先抱着去了沈轻舟的院子。 趁着陆珈还没来,二人快速清理了一阵,许多都没什么用处,只有那一叠通行文书的存根尚有些价值。 “先把这些拿回去交给宋恩,等到其余人追寻到了粮船的下落之后再来回我。” 沈轻舟把没用的这些摘出来给了何渠。 先前趁着银柳上船引起的那阵骚乱,沈轻舟带去的人也趁机跟随粮船而去。 严家不是吃素的。此番过去能不能抓到把柄还未可知,不过但凡有一次机会都得尽尽人事。 何渠刚刚跨出门,陆珈就进来了。指着他手上的文书道:“这个拿去哪儿?” “噢,秦管家说这些都是无用之物。留着反而怕有后患,交代小的去销毁。” 陆珈顺手翻了翻,果然只是些无用的单子,便仍交了给他,走进屋来:“那些存根呢?” 话刚说完,她就看到了桌面上的那堆纸。纸上留着一半刘忻的印章,随便数数都有四五十张之多。 这些的确能够证明今天夜里从刘忻手上通行的船只数量十分不对劲,但以银柳那样的代价,如果陆珈早知道她会去,必定不会赞成。 除非是要紧关键之证物,伤及人命的牺牲根本没必要的。 “这些东西,你打算怎么处理?” 沈轻舟倒了一杯茶,递给她。 他们本来的打算,是保证安全为前提,去码头探探情况。能够查到粮船的猫腻,就算是达成了目的。 然后就在通州城内找处客栈住下来。 结果这么一来,不但没住,甚至连晚饭都没吃,水都没顾上喝。 “我想把这个,暗中送到太尉府去。” 沈轻舟执茶壶的手,蓦的就停在了半空。 送去他家? 他转头看过来,刚好对上陆珈熠熠发亮的双眸。“你,你怎么进得去?” “当然不是我去!” 陆珈环起了胳膊,“何渠已经闯过了陆府,想必去闯闯太尉府也不是不可能。” 沈轻舟默语。 何渠的父亲是沈博的近随,何渠五岁起就在沈家练武了,几乎也等于是他自己的家,他当然没问题。 但不知情的她,对何渠的信心是不是也太足了些? “这也不是很要紧的证物,还不足以证明什么,太尉不一定会放在心上。” 上次去陆珈好歹有她的指引,而且太尉府和陆家相比,防卫更加森严。 按常理来说,何渠不可能办得成这趟任务。 先前出城进城,为了尽快脱离危险,他们已经表现的很奇怪了。沈轻舟不想让自己身上的可疑之处再增添几分。 陆珈也很敏锐,偶尔一些疑点,她会选择不计较。疑点太多,她肯定不会放过。 “放不放在心上那是后话,沈太尉身为兵部尚书,如果这些东西交到他的手上没有用处,那咱们拿着将会更加没用。” 说到这里,陆珈耸了耸肩。“你应该知道,我并不想掺和朝堂之事。但若能看到严家倒霉,我总归是高兴的。 “你应该也不想,让我真的沦落到梦中那个地步吧?” 她眨巴着亮晶晶的眼睛,把脸探到了沈轻舟鼻子底下。 沈轻舟略默,别开了脸:“知道了。” 陆珈满意的把身子收回去,拿起了旁边的纸笔,写下了几行字:“那一批被扣下的粮食,肯定暂时存放在严家的田庄。我把这个也写上去了,回头你让何渠随同这些存根一到送到太尉府去。 “我不相信太尉会无动于衷,最起码也会派人去探听虚实。 “你们尽快送过去,严家父子一向谨慎,我担心他们收到消息后会尽快转移,最起码也会立刻想对策。 “晚了就不好使了。” 这一点沈轻舟十分赞同。 银柳虽然说给他们抢来了这些存根,可同样也打草惊蛇了。 接下来会如何?实在说不准。 沈轻舟把纸条接过:“天色不早了,你先回房吧。何渠没回来,这一趟我去,我得先琢磨琢磨如何行动为好。” 陆珈倒是也没磨蹭,把他倒来的水喝完之后就出了门。 沈轻舟关上院门,又关上房门,接着把前窗关上,然后从后窗悄无声息地跃了出去。 送东西去太尉府,没有人比他更合适。 既然事不宜迟,自然立刻前往为好。 陆珈回到房里,慢吞吞地把油灯拨亮了些,然后在窗前坐下。 没多会儿,院子里就有了脚步声,很快青荷紧抿着双唇推门进来,看一眼陆家之后反身把门关上。 “秦管家出去了。” 陆珈抬头。 青荷走过来,接着道:“不出姑娘所料,的确是从后窗悄悄出去的。奴婢亲眼看到,他前去的方向,的确与太尉府的方向相符。” 陆珈在去找沈轻舟之前,就先打发青荷悄声等候在后面院墙的对面胡同里。 没办法,有些事情实在是让人装眼瞎装不下去了。 青荷不会武功,自然追不上,但是整个宅子里就那么几个人,何渠已经出去了,还能以那么高超的身手越墙出去的,只有秦舟。 陆珈早已知道秦舟会武功,所以让他们去办这件事。 可方才当她提出把东西送到太尉府时,秦舟明明可以直接说他立刻送过去,而他却要托词琢磨琢磨,转头却又悄悄出行? 他又悄悄出行? 她请的这个管家,还真是挺忙的嘞。 她怎么觉得,这趟进京,他要办的事儿比自己的还多呢? 灯火之下,陆珈静默地坐了一阵,忽然抬起头来环顾着这房子,又看起了这院子。 她站起来:“你明日让长福去左右街坊门处打听打听,这宅子的主人是谁?我要见见他。” 说着她又看向青荷:“不要让秦管家和何渠知道,悄悄去办。” 青荷称是。 第113章 为何贪生怕死? 沈轻舟到了太尉府,第一次未成径直回房,而是在门下问当值的护卫:“太尉在哪里?” 护卫连忙指着书房方向:“前阵子太尉给二公子请了先生教授功课,眼下太尉大人还在书房指点二公子。” 他边说边暗暗的觑着沈轻舟,回答着这番话,也不知道鼓足了多大的勇气。 沈轻舟淡漠的朝着书房方向扫了一眼,然后走过去。 半路上正好从书房走出来的家丁看到他,愣了一下之后,慌忙的行礼喊了声“大公子”,随后即调头跑回去通报。 书房里的沈博拿着沈追写的几页字,眉头已经皱成了结。 只剩横七竖八的,这能叫字吗? 沈博自己年纪轻轻中了进士,一笔好字自然是有的。点评他字迹的资格自然也更是有的。 从他拿到这几页字走,沈追就眼巴巴的盯着他,此时看他半日不语,一张脸就垮了下去:“我写的是不是很难看?是不是比不上大哥?” 沈博长长地缓吸了一口气,把纸放下来,说道:“你起步晚,好好练,也没关系。天长日久,总会有长进的。” 沈轻舟不到六岁就开始执笔,虽然因为体弱而不曾考科举,可十一二岁之时他就能写出一手漂亮的行书。楷书也不亚于同辈的任何一个子弟。这怎么能比? 沈追咬住了嘴唇,对着地下盯了片刻,然后把桌上那几张纸收回来,看了两眼之后,一顿乱揉,揉成一个大纸团后,便投进了废纸框里。 然后又快步的走到书架跟前,一阵睃巡之后,从中抽出了一本诗文,夹在腋下,匆匆的朝屋外走去。 刚跨门槛就与沈轻舟撞了个满怀。 沈轻周皱起眉头,在被他撞过的衣襟处挥手掸了几下。 沈追高声道:“掸什么掸?我又没滚过粪坑!” 身后跟进来的护卫差点没绷住,一声噗嗤硬生生被拦住在喉咙底,变成了硬咳。 沈轻舟只瞥了一下他,便走进屋去。 打他一出现,沈博的目光就落在他身上。 一直到沈轻舟走进屋里,站在了自己面前,隔着书案看过来,沈博才说道:“有事?” 说完他眼神看向了门口的家丁。 家丁也不知意会了什么,连忙哄着正扒着门口往里头看的沈追走了。 屋里只有父子俩了。 “公事。”沈轻舟把带来的东西放在案上。“户部今日负责交接粮饷给胡玉成的军队,这事你应该知道吧?” 沈博凝眉点头:“自然知道。” “我去了趟码头。有人让我把这些交给你。” 沈博先拿起那些通行文书的存根,再拿起陆珈写的那封信。这回他的眉头实打实的皱了起来。 “可还有别的证据?” “没有了。但我认为,如果你想要的话,你应该有办法查得到。” 沈轻舟目光直直的落在他父亲的脸上。 沈博长久无语。随后把脸别开。“严家在朝地位举足轻重,既然你们没有十足的证据,那就是无的放矢。” “你可是唯一能与严家相抗衡的当朝太尉!我相信你想要什么,都可以得到。” “你高看我了。”沈博拿起了桌上的书,“我也只是个凡人。旁人做不到的事情,我也没办法做到。” “你分明可以!”沈轻舟突然沉声,掷地有声的几个字眼里,甚至还带着些冷意,“你一力守住了西北,你得到了宫里的信任,眼下你是炙手可热的太尉。 “你在朝中振臂一呼,会有无数人拥护你! “只要你决心对付严家,你一定可以集结起莫大的力量,替朝廷铲奸除恶,替本不该死的母亲复仇! “你明明可以做到,为什么要贪生怕死?” 他的声音在摆满了书架的屋子里回荡,甚至飘出了房门和窗户。 刚刚被哄回了自己院子的沈追闻声,也转身看过来。 书房里的沈博依旧握着书卷,岿然不动。 “谁不怕死?”他看过来,“谁的命不是命?我说过,我只是个凡人。” 沈轻舟望着他冷笑。 “我当然知道你是个凡人。单是你背着母亲和我在战地还养了个私生子,这份私欲,就足以证明你也不过尔尔。 “只是我没想到,你平凡到会连大是大非也没有。 “当下的国泰民安,也是你带着万千将士打拼下来的。若你觉得没什么了不起,你自然也可以继续看着严家祸国殃民。” 他转身朝门槛走去。 “站住。” “对了。” 父子俩几乎同时出声。 沈轻舟转过身来,罔顾了他父亲的唤声,说道:“让那个蠢货以后离我远点。我不在乎你如何养他,但我并不想见到他。”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口,沈博才缓缓的深吸气,收回目光,把书放下来。 书卷掩盖之下的这只手,原来早已经布满青筋。 他缓缓抚摸了两下,重新把书案上的信和存根拿了起来。 …… 通往东院的甬道旁,沈追藏身在茂密的花丛之后,看着沈轻舟大步走过去,这才慢慢的把身子探出来。 “他干嘛这么大火?” 他纳闷的喃喃自语。“谁又招他惹他了?难道就因为我撞了他那一下?不至于吧?要怪就怪我,他冲着父亲吼干啥?” “二公子,咱们回房吧!” 跟随在后的小厮忍不住再三催促。“您就别管大公子干什么了,这个家一直都是大公子在管着的,他自然有他的道理。” “要你多嘴!” 沈追瞪着他。 他纳闷的喃喃自语。“谁又招他惹他了?难道就因为我撞了他那一下?不至于吧?要怪就怪我,他冲着父亲吼干啥?” “二公子,咱们回房吧!” 跟随在后的小厮忍不住再三催促。“您就别管大公子干什么了,这个家一直都是大公子在管着的,他自然有他的道理。” “要你多嘴!” 沈追瞪着他。 他纳闷的喃喃自语。“谁又招他惹他了?难道就因为我撞了他那一下?不至于吧?要怪就怪我,他冲着父亲吼干啥?” “二公子,咱们回房吧!” 跟随在后的小厮忍不住再三催促。“您就别管大公子干什么了,这个家一直都是大公子在管着的,他自然有他的道理。” “要你多嘴!” 沈追瞪着他。 第114章 我答应过她 宋恩听说沈轻舟回来,便迎去了正院门口,书房那边传来沈轻舟的声音时,他自然也听到了。 等到沈轻舟出来,宋恩也不敢说话,一路回到碧波阁,看他脸色还是不豫,将要说出口的话便还是咽了回去。 门口的随侍也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声息。 沈轻舟把衣裳解了,放在旁侧,宋恩上前,拿起衣裳看了看,待交给门下小厮。然后把门掩上,说道:“何渠已来过了,说起今夜公子与陆姑娘在通州码头之发现。我正想让何渠请公子回来,没想到公子就回了。” 沈轻舟歪在榻上,举着壶喝了几口水,把脸转回来:“有什么情况?” 宋恩递了几封帖子上前:“户部郎中徐洋来了好几趟,他是奉左侍郎之命前来探望公子的。自前番公子在遐迩楼露了面,这递上来的帖子就越发密集了。 “显然公子在户部他们会不安,不在户部,他们同样不安。倘若公子还不回户部衙门上差,这样催请的帖子只会越来越多。” 沈轻舟沉默不语。 宋恩见状,便又再道:“不过日前太子殿下也送了信来,殿下说,若公子尚且经不住劳累,那便过阵子再说也不迟。” 沈轻舟把水倒进瓷盏里,说道:“崇先生有信来吗?” “近期未曾有。”宋恩说着寻思了下,“自从太尉归府之后,崇先生的信就来得少了。” 沈轻舟看着薄胎瓷盏里的茶水:“我还得一阵子。” “是要等陆姑娘回到陆家吗?” 沈轻舟没说话。 他答应了她的,怎么能食言? 就算不能陪她回陆家,至少也要陪到她回去为止。 宋恩也跟着沉默。一会儿后才幽幽说道:“陆阶日前因为给皇上作辞,又得了皇上嘉奖。自从他凭着这笔辞平步青云,严家想要拉拢捆绑的心思几乎写在明面上。 “关键是,陆阶一点拒绝的意思也没有。听说严家有意与陆家结亲,陆阶甚至乐见其成。” 他停顿了一下,又道:“我虽然不知道公子帮助陆姑娘的初心是什么,但公子为了陆姑娘前往潭州,又从潭州回到京城,再牵绊下去,将来怕是难以收场。 “等陆姑娘成为了陆大小姐,日后许多场合难免会碰面,不知公子是否已经想好如何应对?” 屋里是长久的静默。 沈轻舟端起了那杯子,送到嘴边想喝,嘴唇张了张,却是又把杯子放下了。 “我答应过她。” 宋恩抬起头来。这时候沈轻舟接着道:“我不管将来如何,我只知我答应过她,就当竭力做到。” …… 天边有了鱼肚白,陆珈还靠在窗台上欣赏那抹眉毛也似的下弦月。 直到沈轻舟的身影循着原路回到院子里,他才眯一眯眼,关上了窗户。 好家伙,竟是跟何渠前后脚回来的呢! 当初他把何渠唐钰也带到谢家来的时候,说这二人是跟他一起闯荡江湖的难兄难弟。 哼哼,这对难兄难弟可真听他的话。 太阳照常升起。 家里多了个伤员,空气里也多了一抹中药味。 昨天夜里大夫给银柳看过伤后,当下给她止血包扎,又开了药方。 陆珈打发拂晓去照顾着,中途也去看了几回,确定果然没有大碍才放下心来。 临近晌午的时候,青荷披着薄雾推开了陆珈的房门,把端来的托盘放下后,她即走到书案前来: “奴婢听说这丫头是会武功的,不知姑娘待她伤好之后有何打算?” 陆珈正在看这几日长福从牙行里搜罗过来的铺子消息。听到这里头也没抬:“她无家可归,回头问问她的意思,她若肯留下,正好能解我燃眉之急。她说是不愿意留,就给她一笔银子,或者给她弄个住处,也好不必去流浪了。” 青荷闻言笑道:“早上奴婢听何护卫说了,这丫头不但会武功,而且胆量还不错,她既有这份亲近姑娘的心,为何不主动劝她留下呢?” “其实我也有这个意思。”陆珈抬头,“但还是得问问她。” 当昨夜知道银柳没有地方可去的时候,陆珈心里就有了主意。 不过人家可是为了“抱恩”才受伤的,这要是不问问她的意愿就自作主张留下她,未免就有一点独断专行。 “姑娘考虑的是,回头奴婢就去问问她。”青荷说着把托盘端过来,“程府那边,昨日姑娘出门之后,送了几盒点心过来,还有几匹绸缎,来人说是奉承夫人的命令送给姑娘的。 “奴婢不知该如何处置,尚且还放着。” 陆珈听到这里神色才动了动:“来的是谁?” “是程家的大公子。” 那日跟随陆家前往程府时,青荷就已经把人给认全了。 来的竟然是程谊,是她的大表哥!是程家的长子!而不是一个家庭或者婆子!那这事看起来有眉目了。 陆珈抻了抻身子:“你替我备一份礼,体面些,亲自回礼给程夫人。” “是。” 青荷退下,刚至门口,她又道:“长福回来了。” 话音落下,长福就走进来了:“回姑娘的话,小的找了周边街坊许多人打听过了,关于这宅子的主人,他们也没见过。” “一条街的怎么会没见过?”陆珈道,“从前在这宅子里出入过的人,他们总见过吧?” “据说这宅子一直都是租出去的,租客一茬接一茬,都是东城那边做买卖的商户。小的问到了其中一位商户,前去打听,对方也说没见过宅子主人,赁金都是一年一付,来收账的都是他们主母身边的人。” 陆珈心里布满了疑云。 难道说何渠租这个宅子真的是运气好?而不是另有猫腻? 他和秦舟,背地里其实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她埋头寻思片刻,一转眼看到了院子里花朵落尽的桂花树,说道:“何渠呢?” “小的在这呢!” 何渠应声跨进门来,“刚收到唐钰到达洞庭湖时送来的信,算起来还有两三日他就可到达沙湾了。姑娘很快就可以与大娘子团聚了!” “知道了。”陆珈站起来:“你先去盯着严家,看看他们昨夜码头出事之后,有些什么动作?” 第115章 看不上严家吗? 晨光照进严府的时候,榻上静坐了许久的严夫人长长地叹一口气:“老爷还没出来吗?” 丫鬟俯身:“还未。” 严夫人胳膊肘支上了炕桌,手指头拨弄着盘子里的珍珠:“陆家丫头,这几日可是不曾来了。” 丫鬟上前把旁边的香炉挪了挪:“陆姑娘上番过来,还是半个月前。奴婢记得姑娘还说过,新学了几样点心,要送来给太太尝。” “半个月了?”严夫人停住了手指,歪着的身子也坐直了:“这是有了什么想法了?” “老爷。” 门外传来了丫鬟的声音。 严夫人站起来,迎向走入门来的严述:“码头那边如今什么情况?父亲怎么说?” 严述沉着气坐下:“还是没抓到人。” 严夫人也叹着气坐回去:“也是奇怪,那些东西也没什么大不了,如何就要那般拼死的去抢?莫非真以为要紧的东西还会摆在明面上?” “这些都不重要了。”严述缓声道,“刘忻说,抢夺东西的只是个丫头,但后来接应她的却有十来个人,那十来个人武功高强,很显然是有备而来。” “到现在还一点线索都没有?” 严述摇头。 严夫人默凝,随后道:“这些年明里暗里打咱们严家主意的,何止一两个?像这样阵仗的,咱们也不是没经历过。” “话是这么说,但盯着严家的人的确越来越多了。此番之事,原本万无一失,却还是出现了这样的疏漏。” “自从沈家凯旋后,风向就在变了。”严夫人冷哂道,“这些见风使舵的东西!” “也不全然是。父亲毕竟已过七旬,年岁已大,退下来是迟早的事。沈家这大半年来倒还没横加干涉过朝政,与其说是世人追捧沈博,倒不如说是他们在等着父亲下台。” 一句话似乎戳中了严夫人的心窝子。 她坐不住了,站起来徘徊:“父亲伴随皇上数十年,朝上一应大小事务皆交由父亲处置,他是当仁不让的内阁首辅! “皇上若是不用父亲,他还有谁可用?又有谁,能像咱们严家这样,对皇上忠心耿耿?” “人无百日好,花无百日红。当年父亲阻止过皇上任用沈博,皇上还是坚持用了。这回沈家凯旋,皇上虽然没说什么,但是给沈家的各种封赏,却好比打了严家的脸。 “每一届进士多的都数不过来,朝中怎么会缺人才可用?又有哪一个进入内阁的阁臣,不是满腹经纶? “沈博不入阁,总会有入阁代替父亲之位的人。 “而皇上是皇上,只要他想用谁,谁就会是他的心腹。这点你都不明白吗?” 严述斜瞥了一下自己的夫人。 严夫人在屏风之下定住,炕桌上的那炉香,正在他们二人之间袅袅绕绕的上升着,那缕香烟,如同严夫人被无形中抽走的精气神。 “父亲若是在此时失了皇上的欢心,那严家的前途堪忧了。” 她喃喃地发出叹息。 待她察觉到屋里没有回应,定神看过去时,却不知几时严述已经跨门出去了。 她下意识往前几步,到了门槛,那声呼唤却又咽了回去。 严夫人倒回了榻上坐着。 重新用手拨弄起了盘子里的珍珠。 这珍珠足有桂圆核那么大颗,随便拿出一颗来都够普通人家过一阵子的。 这整整一盘子,只是她素日摆在手畔拿来听着响的玩意儿。 她咬了咬牙根,蓦地冲向门外:“把大爷大奶奶请过来。” 长子严梁,是严夫人亲生的。 严家的子弟才学大都不错,严述虽然没有走科举,但是他的才气却不输任何一个进士。 严梁已经考取了举人,正准备参加下一届会试。 大奶奶薛氏,也是出身高门,如今正帮衬着严夫人打理家中事物。 夫妻俩很快来了。 严梁跨门便道:“听说昨夜码头上出了点小篓子?” 严夫人点头:“你祖父年岁已大,不知什么时候就要退出内阁致仕。这些人恐怕是打算要把严家给打垮下来。是多事之秋啊。” 严梁夫妻面面相觑,薛氏上前:“不知母亲唤我们前来有何示下?” 严夫人望着她:“如今盯着咱们严家的人越来越多,而你们父亲虽然怀才,却不是科举出身,按规矩是入不了内阁的。 “梁儿中榜的希望很大,可他在朝中成气候还得有些年。若是你祖父此时失了皇上欢心,对于严家来说极为不妙。 “算起来和陆家的婚事拖了这么久,也是时候落实了。 “你们俩去陆家,问问看三日内哪个日子合适?我们这就派人上门提亲。 “十日之内,这门亲事须得定下来。” 她末尾这两句话已经透出了冷意,如同珍珠面上泛出的光。 …… 当家主母的话不可违背。 一个时辰后,严梁和薛氏便就已经坐在了陆家的厅堂。 听完了他们的来意,蒋氏指甲都抠进了手心里。 “早前已经和大嫂说过了,我请教了何天师,他说最近都没什么好日子。璎姐儿也还小,何必这么着急?” “璎姐儿小,渠哥儿可不小了。”严梁笑道,“两家知根知底,如今亲上加亲,是双方都乐见其成的美事。不必看日子,日日是好日。” 蒋氏凝眉:“话是这么说,到底终身大事,也不可马虎。” “姑母,”严梁扯了扯嘴角,“我们严家都不介意,你还介意什么? “这婚事拖了这么久,姑母总有这样那样的理由推脱,姑母莫不是看不上舍弟为婿?或是看不上严家?” 蒋氏抬头:“你……” “这是什么话?”旁边的陆阶此时抢先出声,“璎姐儿能成为严家的少奶奶,那是她的福气,也是我们的福气。岂有不乐意之理?” 蒋氏看了他一眼。 陆阶却没看向这边,反与严梁说道:“你回去与令尊令堂说,这门婚事我赞成,我陆家可随时恭候令尊与令弟前来提亲。” 严梁笑了,看了一眼旁边身子绷成了一根弦的蒋氏,说道:“还是姑父痛快。” 第116章 你在担心什么? 送走了严梁夫妇,蒋氏立刻沉下脸,回了房。 陆阶随后进来,坐在炕桌这边,看着她道:“你这是怎么了?” “你还问我怎么了?”蒋氏冷笑:“璎姐儿的婚事,事关她的终生,我是她的母亲,你都不经过我同意,就答应定亲?这家里的事,如今竟不由我作主了?” “你为什么不同意?”陆阶收势回去,看着前方:“难道真的像严梁所说,你看不上严渠?看不上严家? “那你可不应该啊。严阁老是你的义父,严家对你恩重如山,你可是说过,既然你嫁了给我,那连我们陆家都得维护严家。 “严渠是严夫人嫡出,又有才学,再加上严家这样的家世,你若看不上他,那还有谁能让你看上?” 蒋氏噎住。随后她腾地站起来:“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那严渠私下里不检点,尚未成婚,可在外连外室都有了,在家对屋里人动辙打骂,这样性情,女儿嫁过去有什么好日子过?” “你这就过份了。”陆阶道,“严家坑别人也罢,他还能坑咱们?这渠哥儿年少方刚,又迟迟未曾成婚,脾性大些也是常情。 “至于养外室,你从哪儿听来的?他可唤你一声姑母,怎么这谣言还有从自家嘴里往外吐的道理?” “你!” “行了。”陆阶起身,“你以为这件事有咱们拒绝的余地么?你不能,我也不能。好好准备,等他们提亲吧。 “日子都是出来的,当初你不是也这么说过吗?” 说完他拍了拍蒋氏的肩膀,走了出去。 蒋氏倏地转身,咬牙看着他,半晌才抚着额坐下,把支楞着的身子弓下来。 “母亲!” 陆璎随之走进来。“严家有人来过了?” 蒋氏听到这里,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你就这么盼着他们家来人?” 陆璎坐下来,替她抚了抚背:“女儿像父亲一样,也是不明白母亲为何如此抗拒这门婚事?难道陆家的前途不比一切都更重要吗?” 蒋氏冷哼:“你倒是想得开。” 陆璎笑道:“女儿知道母亲的苦心,但父亲说的对,这件事的确由不得我们拒绝。 “女儿相信去了严家,也能把日子过好。您何不也信我一回?” 蒋氏沉默不语。 陆璎摇起了她的胳膊:“您不是担心着陆珈会回来么?万一她真的回来——我是说万一,她带给母亲什么麻烦,女儿去了严家,不是还可以为母亲撑撑腰?” 蒋氏听到“陆珈”,眼眸里才扑闪出一点亮光来。 …… 青荷奉命去了趟程家,把陆珈交代的东西传给了程夫人,又回了程夫人几句话,回来跟陆家转述的时候,何渠回来了。 “姑娘,严家今儿去陆家提亲了!” 何渠好像踩着风火轮,一路冲进来了。“陆家还收下了他们的大雁!这事看来成了!” 他这一嚷嚷,沈轻舟也走了出来。 “是差不多了。”陆珈点头,“再去关注关注,他们的婚期是不是定在来年二月?另外,最近有没有郭路的消息?” 他们定亲的时间已经比前世推迟了,但是严家突然定的这么急,婚期差不多也应该是三四个月之后了,那就正好能与前世成亲的时间对上。 自从上次那封信传到严家手上,严家把蒋氏叫过去,随后郭路离开陆家回到了蒋家,这阵子也没有关于他们盯着沙湾那边的消息了。 “那姓郭的还在蒋家,最近没怎么出没,不知道是不是被蒋氏下过令。” “那就也去盯盯他吧。”陆珈笃定地道,“这门亲事蒋氏推不掉,定了亲之后,她肯定会想到要打我的主意。” 何渠领命。 沈轻舟琢磨:“严家突然下手这么快,应该与码头上的事情有些关系。” “显而易见。”陆珈道,“从他们有联姻的想法开始,他们想抓住陆家的意图就很明显。现在就看蒋氏什么时候会再次向我动手了。” 沈轻舟默了下,问道:“如果她还是想让你嫁去严家,如果连你父亲也要这么做,你会如何呢?” 陆珈闻言,把脸凑到他跟前:“你在担心什么?” 沈轻舟别开脸:“没有。” 他担心什么? 他有什么好担心的? 他就是想到这里,顺口问问罢了。 陆珈收回身子躺在躺椅上:“就算情况比我想象的还要更坏,我自然也绝不会让他们得逞。” 夕阳下,她扬起的嘴角噙着冷意,像一朵矜傲的蜡梅花。 沈轻舟注目良久,迟迟才把目光收回。 …… 蒋家祖籍蓟州,来京城定居倒有两三代了,蒋氏祖父当了一辈子五品官,掏空了积蓄在东城买了座三进的宅子。 这宅子里养大了蒋氏的大伯,二伯,还有她的父亲。 这宅子就成了蒋家在京城这一支的祖宅。 蒋氏父亲死后,他们位于西南角这座院子,就日渐变得荒凉了。 直到蒋氏被严颂收为义女。 蒋氏让人抬着轿子从大门进入,临时听到消息的长房二房,在家的都引出来了。 “姑太太今日得闲,舍得回娘家来看看了。外头风大,快些进屋!” 蒋家大太太赵氏,陪着笑上前来打招呼。二太太李氏也没落后,接着赵氏的话就来挽蒋氏的胳膊。 蒋氏把她捞起的胳膊收回来。“郭路呢?让他出来见我。” 一行人走到后院,到了西路,进了三房的院子,大太太先使唤丫鬟通报给三太太,绕出仪门,郭路就已经来了,半路上二话不说倒地喊了声“姑妈”。 蒋氏瞥了他一眼,继续往前走,直到进了自己家门,也看到了迎出来的三太太——她的母亲魏氏,这才停下脚步。 “回来了?” 魏氏年近五旬,依然肌肤红润,风韵犹存。 她身穿着宝蓝色蜀锦夹衣,头插玉石金簪,两只手还各套一只羊脂玉手镯,浑身珠光宝气。 但是看到她的女儿,却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就连身后跟着跑出来的一只雪白的狸奴,也怯生生的手中的爪子,蹲在门槛后观望。 “都回去吧。郭路在这里等着。” 蒋氏挥了挥手,这一大圈人便眼观鼻鼻观心的陆续退了出去。 第117章 白眼不好受 “她们到底是长辈,你多少也该尊重些。” 魏氏跟随着蒋氏进了屋,伴着坐在榻上,轻声嘱道。 蒋氏扭头,薄唇一脚挑了起来:“母亲倒会做好人,当年长房二房,就是你口中说的这些所谓的长辈,是怎么劈头盖脸的骂你的,你是都忘了?” 魏氏身子一退,说不出话来。 蒋氏望着前方,继续冷笑:“在蒋家,哪里有什么长幼尊卑?只有地位高低的尊卑! “你未曾给父亲留下子嗣,父亲死后,他们恨不得将我们三房生吞活剥。就连你那几个嫁妆钱,他们都变着法儿的,想往自己兜里揣! “如果不是女儿我争气,不是我找到了严家,不是我豁出这张脸,讨好严家上下,在老夫人面前伏地做小,在严家嫂子面前甘心当丫鬟侍奉,你能有如今这样的体面吗? “他们又能容许你有机会坐在这里,劝我大度和尊重他们吗?” 魏氏被说的面红耳赤,声音越发低微了。“都是过去的事了,后来这些年他们也没做过分的事。 “娘知道你受委屈了,也知道你不容易,可是,可是我终究是蒋家的媳妇!将来我还是要增进蒋家祖坟的! “真要把脸撕得透透的,为娘这名声也保不住了!” 魏氏垂头抹起泪来。 她本就生的秀气,这一哭,又更显出几分楚楚可怜。 蒋氏不知哪来的火气,腾的一下又站起来。“哭哭哭,就知道哭!除了抹眼泪,这辈子您还干过什么?!” 魏氏也忍不住委屈,抬头道:“我不是还生了你吗?” 蒋氏咬牙,胸脯起伏了几下:“我倒宁愿你没有生我。从小到大这处处受白眼的日子,也不是人受的!” 魏氏一听,哭声却是更大了。 蒋氏坐在旁侧,一脸的丧气。良久之后又幽声道:“我如今贵为一品夫人,却仍然处处受掣肘。您听我几句话,有什么听不得? “让你穿金戴银,让你日日山珍海味,这些都是长房二房一辈子见都没见过的,你又何至于如此?” 魏氏的哭声终于见小了。 她弱弱的抬起头,泪眼朦胧的看过来:“你今日回来,是为何?” 蒋氏看她一眼:“严家让渠哥儿和璎姐儿定亲了,你知道了?” 魏氏道:“这不是好事么?亲上加亲……” 方说到这里,她连忙又觑了蒋氏的神色,把话打住。 好在蒋氏似乎没介意。 她垂眼看着手上的茶:“渠哥儿不是良配。这门婚事我不赞成。” “可是都已经定亲了……” “定了亲有定了亲的法子。”蒋氏道,“我要把郭路送回蓟州。” “为什么要送他回去?”魏氏坐不住了,“你表姐只有他一个儿子,她临终之前,千叮咛万嘱咐让我收留他,好好教养他,你把他送回蓟州,他能干什么? “你别忘了,你外祖父的尸骨都是你表姐的父母亲亲自收拾的!” “你急什么?又不是不让他回来。我只是他得去替我办件事。” 魏氏愣了下,又道:“办什么事非得把他送回蓟州?” “因为还放他在京城,办事不牢靠。”蒋氏眉目深凝,“上次我让他去办事,结果半路上被人截走了信件,我怀疑是身边的人走漏了消息。” “身边人?”魏氏满眼疑惑,连连觑了她好几眼,“整个陆家不都在你掌控之下了吗?就连姑爷也大事小事都听你的,还能有什么人走漏你的消息?” “我要是知道,不就直接抓出他来了吗?” 魏氏无语。 蒋氏冷声:“就算不知道,经此一事,我也须当警惕起来。” 说到这里,她把茶放下站了起来。“我就是来跟你打个招呼的,三日之内郭路必须启程回蓟州。对外他就是惹怒了我被赶走的,请母亲配合。” “那他什么时候能回来?” 蒋氏在门口停下:“事情办好了就能回来。” “……” …… 自从陆严两家提亲成功之后,紧接着又传来了他们定亲的消息,再接着又是三媒六聘各种忙活。 陆珈这几日便忙着消化这些消息。 这日下晌,正打算陪着大夫给银柳看完伤之后,就上程家去串个门,露个脸,还没守着大夫把方子开出来,何渠和长福就齐齐跑进来了。 “姑娘,郭路出现了,前几日蒋氏回了趟娘家之后,据说大骂了郭路一顿,然后今日一早过路就带着大包小包的出城去了。 “我们在城门下使了点银子,打听到他是回蓟州老家。” “这个时候跑回蓟州?” 陆珈一听就不对劲,当下站了起来。“那他什么时候能回来?” 蒋氏在门口停下:“事情办好了就能回来。” “……” …… 自从陆严两家提亲成功之后,紧接着又传来了他们定亲的消息,再接着又是三媒六聘各种忙活。 陆珈这几日便忙着消化这些消息。 这日下晌,正打算陪着大夫给银柳看完伤之后,就上程家去串个门,露个脸,还没守着大夫把方子开出来,何渠和长福就齐齐跑进来了。 “姑娘,郭路出现了,前几日蒋氏回了趟娘家之后,据说大骂了郭路一顿,然后今日一早过路就带着大包小包的出城去了。 “我们在城门下使了点银子,打听到他是回蓟州老家。” “这个时候跑回蓟州?” 陆珈一听就不对劲,当下站了起来。 郭路对于蒋氏来说有多重要,她再清楚不过。姓郭的虽然不是什么有很高才干之人,但胜在他对蒋氏忠心,这门婚事刚刚落地,又不像前世那般自己找上了门去,此时蒋氏正该是焦头烂额之时,他怎么会突然把姓郭的给放走呢? 肯定有鬼! 郭路对于蒋氏来说有多重要,她再清楚不过。姓郭的虽然不是什么有很高才干之人,但胜在他对蒋氏忠心,这门婚事刚刚落地,又不像前世那般自己找上了门去,此时蒋氏正该是焦头烂额之时,他怎么会突然把姓郭的给放走呢? 肯定有鬼! 第118章 你觉得我怎么样? 沈轻舟从来没有想过,会从陆珈的嘴里听到关于定亲这个话题。 他着实定住了一阵:“为何问这个?” “快回答我就是了。” 沈轻舟看她半晌,然后转头看着足下黄叶:“定过。” 他十九岁了,身世又不低,也不是真的孤儿,过去当然多的是想给他定终身的人。 “是嘛。”陆珈托着腮的手收了回去。 她向来不是深沉之人,喜怒哀怒总挂在脸上,此时这短短两个字,一半是回应,一半却是失落。 这失落像一支浆,把沈轻舟的心湖扬起了波。 他竟不由自主地解释起来:“定过的意思就是,有过婚约但是黄了。” 真无聊。 这有什么好问的? ——不。 这有什么好解释的。 “黄了?”陆珈蔫下去的声音又扬了起来,“怎么就黄了呀?” 她这忽然扬高了的声音,倒像是下一瞬就准备要为他夭折了的婚事喝彩。 沈轻舟略没好气:“女方家里嫌我身子不好。都怕我活不久。” 这难道是什么光采的事吗? 还要追根究底。 事实上他不只定过,还定过两次。 只不过前后两次都没等到真正定亲时就黄了。 而且都老黄历了。 “那他们真是瞎了眼!”陆珈拍起了桌子,“有病可以治啊,身子不好可以养啊!既然有意结两姓之好,怎么这点诚意都没有?不像我……” 说到这里,她往对面瞄了瞄。 沈轻舟身子不由自主地绷了绷了绷:“你想干什么?” 陆珈清了两下嗓子,抬起了挤满了笑意的脸:“秦舟,你对自己的终身大事可有什么想法?” 沈轻舟像是忽然被掐住了喉咙,过了一下才道:“没想法。” 他都没想过这事儿。 “那你可以想了呀。你都十九岁了。” 陆珈扯了扯他的袖子,又轻轻地摇了摇:“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总得成家的。” 沈轻舟心里那片湖,被这一摇,晃荡得更厉害了。 他轻轻扯了扯手臂,可是没扯出来。 他只好看向她:“你到底想干什么?” 明明想凶一凶,可是看到她亮晶晶的眼,话没出口气势就已经折损了一大半。 陆珈又咳了两下,脑袋勾得低低地,哼唧了一句。 沈轻舟咽着喉头:“你说什么?没听清。” 陆珈瞅他一眼,然后把烧得通红的脸抬起来:“我说,你觉得我怎么样?” 秋风卷起落叶在眼前舞个不停。 病弱的沈公子,差点也被秋风给卷倒。 他目光落在陆珈脸上,掐在脖子上的那只无形的手,似乎更加用力了。 什么意思她? 他只是她雇来的管家,身为雇主居然问他这个? 他伸出手来,覆在他的额头上。 陆珈哎呀一声,晃着脑袋把他的手给晃了下来:“我没发烧。我说认真的。我觉得你很好,你觉得我怎么样? “你看我谢家也算是有吃有穿的,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吧,倘若我想跟你提亲,不知你……” 陆珈适时“含情脉脉”地瞥过去。 她已经算是过来人了。 虽然没有实战经验,但该懂的也都懂了。 主动求亲这种事儿,不熟练。但也没办法呀! 从她主动进京起,蒋氏的行为就必然会受影响。她再能耐,也无法全部精确算到蒋氏会做什么,她做了万全的准备防范蒋氏拿自己去替嫁,但仍然存在事出意外的可能。 自然她推迟回家的时间一定程度上可以避免,但是,蒋氏已经找到了沙湾,她藏也藏不住了。 她不能被蒋氏推着走,所以还是得自己寻找回府的时机。 而要把这份危险降到最低,最好的办法,当然是从根源上解决问题。 如果她定了亲,蒋氏就是想打她的主意,也要看严家那边乐不乐意沾这身灰。 毕竟前世她以未婚之身嫁入严家,严家对她都耿耿于怀呢。 所以她得让自己拥有个未婚夫。 而当下,秦舟就是最合适的人选! 当然,还得他同意。 沈轻舟看着她比夹生饭还生的演技,脸上却仍似滚过了热油。 “胡说什么?” 早知道她根本就不能让人放心! 听听,她说的这叫什么话? 她是个姑娘家呀! 她应该矜持地等着她的追求者开口求亲,而不是自己放下身段向人示好。 而且她是自己的雇主,她怎么能对一个雇来的管家说这种话? 沈轻舟把身子背了过去。 陆珈迈出了第一步,早已经沉住气了。“这怎么是胡说?你难道是没看上我?” “你闭嘴!” 沈轻舟心浮气躁,站了起来。 事情怎么走到了这个地步? 他只是想帮她而已! 他就是同情她,看她前世死的太惨了,这一世还有这么多人欺负她,好人总得做到底吧? 他又不是,又不是图她什么! “秦舟!” 陆珈才不会怕他凶。他就是个纸老虎,她有数的! 陆珈拉长了音,又绕到他前面,踮起了脚,努力与他平视:“你要是觉得我哪里不好,也可以说,我能改就改嘛。” 毕竟是求婚,奔着成亲去的,当然能改则改,体现诚意。 至于不能改的……那就到时再说呗! 光照得她的脸红扑扑的,软嘭嘭的。 这样的她,能有什么不好? 浑身的血都聚集在沈轻舟的胸口,他两手在袖子掩盖下已紧握成拳。 “你是雇主,与个管家成亲像什么样子?再说,你是陆家的大小姐,咱们俩身份也不配。以后不许说这种话了。” 他何曾想过会与她涉及这样的话题? “不许不许,”陆珈道,“你就只会说不许,还真像我爹。” 沈轻舟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再说出来的话,声音就无力多了。“你要矜持些。” “我矜持些你就跟我定亲么?”陆珈环起了胳膊。 沈轻舟噎住,只得再次把身子背过去。 陆珈一把扯住他袖子:“别转了,再转你都成陀螺了。” 沈轻舟无奈被拽回来,目光与她对上,她正漾开着笑容,明媚得就像是盛开在沙湾那广阔的荷田里一朵俏生生的清艳的莲花。 第119章 我自卑! 沈轻舟的两次定亲,都发生在陆夫人还在世之时。 第一次是娃娃亲,听说三岁就定下了。可是这位姑娘比沈轻舟还要福薄。立下口头婚约之后,第二年就夭折了。 第二次在七岁,也是个朝官的女儿,对方倒是没夭折,只是第二年,沈轻舟八岁生日过后不久,陆夫人就病逝了。 陆夫人在世之时,由她掌管着陆家一切事务,她离世之后,八岁的沈轻舟不甘心被亲戚接走,寄人篱下,于是被迫上任,随着他的露面,他自幼染病的真相也没能再藏住,没多久之后,女方家里就提出解除婚约。 彼时沈家又没有别的人在,唯一的主人就是沈轻舟,即便这种事属于对方失礼,他能如何? 况且,强扭的瓜不甜,他当然没有不答应之理。 从那之后,他一心支撑门楣,打理沈家,也再没升起过结亲的心思。 前世后来哪怕父亲回来了,他的身子也慢慢调理好了,却也索性以久病体弱为名,拒绝了所有的议婚,从而能一心一意办自己的事。 不成亲,对他来说好像更为方便。 至少少了一个需要防备的人。 当这样的想法成为了习惯,即便是重生回来,他也没想过还有别的可能。 他的第三次定亲——如果说眼下这算是第三次的话,那他万万没有想到,会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又会是由陆珈提出来的。 “秦舟,回答我呀。”少女正在期盼地看着自己,“虽然眼下我也有为自己打算的意思,不过,婚姻并非儿戏,我肯定会对你负责。 “这个,就当是我提亲的诚意。” 她拿出了一块玉佩,不由分说塞到了秦舟的手上。 “这块玉,是我满周岁的时候父亲给我的。你也知道它有多重要,你拿着。 “如果你同意,我们尽快定下婚约。” 玉佩还有滚烫的体温,天知道她藏在袖口里有多久了。 沈轻舟攥着玉,浑身同样也有了滚烫的温度。 从母亲离世开始,他就在对别人负责,再也没有一个人对他说过,要对他负责。 哪怕知道她此时的决定,其实是为了应对蒋氏的暗算,他也坚信陆珈不会食言…… 他不忍心让她失望。 他情不自禁把这块玉收进怀里。 可就在他伸手入怀的刹那,在触碰到怀中之物的刹那,他的身子又突然间变得僵直。 他倏的把手掏了出来,飞快退后了两步。 “不行!” “为什么不行?”陆珈上前,“你又没有婚约了。” 她明明看到秦舟把玉收了回去。他要是没这个想法,收玉干嘛? “不是这回事。”沈轻舟摇起了头,“是我,我会自卑。你是堂堂尚书府的小姐,我只是个江湖浪人,我过不惯那样的日子。” “你别瞎说……” “先这样吧。” 沈轻舟实在没办法再说下去了,他转过身就跑出去:“我还有事,先出去了!” 陆珈追上去:“我话还没说完呢!” 可是她又哪有沈轻舟的腿快? 才追到门外,他就已经不见影子了。 陆珈气呼呼抱起了胳膊:“看着打架挺厉害的,怎么说到这种事竟是个怂包!” …… 沈轻舟一路跑了回府。 沈追刚好抱着几卷书从府里出来,恰恰又与他迎面撞上了。 但这一次他来没来得及说话,沈轻舟就已经越过他,直奔碧波阁去了。 “什么事呀?这么风风火火的。” 沈追自言自语的挠着后脑勺,到底不敢去惹他,继续出门了。 宋恩在碧波阁里整理书卷,也被一路闯进来的沈轻舟给弄得愣住了。 “公子,出什么事了?” “你先出去。” 宋恩不明所以,默声退出去后,又转过身来看了他一眼,然后体贴的把门给掩上了。 沈轻舟一路绷着脸,直到身后的门给关上后,憋在胸口的一口气才松下来。 他软软的坐在榻上,喉咙咽了又咽。 抬手抹一把脸,还是热的。 心里都像被刀子割了一般,处处在痛。 向后仰倒在榻上躺了一会儿,又连连深呼吸了几口气,然后把怀里的物事一样样掏出来。 是两卷郭翊差人送进京来的卷宗。 郭翊还有几日就要抵京,离开潭州之前,他派人清查了一遍周胜的府邸,又找出来一些要紧的东西。 周胜毁堤淹田之事,一定是一个打击严家的巨大切口,哪怕眼下被严家暂时砸银子摆平,只要这案子还没了结,就一定还会有机会掀起来。 他两世之要务,都是集中精力打击严家,为了肃清朝堂,死了多少人?多少忠臣直臣被严家害死? 就连他的母亲,也是间接死在严家手上! 他从小到大这副病体,也是严家所害! 他怎么能忘了自己本职是什么? 陆珈的父亲是陆阶,是严家最有利的帮手,如今也正在与严家建立更为紧密的关系。 打击严家的同时,必然也绕不开陆家。 有这样势不两立的立场,他怎么能一时失控,竟然考虑答应她呢? 他们之间,绝对不可能有这层关系的。 就连公开结交都不可以,怎么还能够定亲?还能够妄想日后长久厮守? 他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里,五指紧紧的抓住了枕头的一角。 胸前有什么硌着他,他伸手一摸——竟然是那块玉佩! 他倏的又坐起来! 逃走的太匆忙,他竟然把这个也带回来了!…… “公子!公子!” 门外传来的何渠的声音,把他满腹凌乱的心思给镇住了。 他站起来,飞快的把这块玉又塞入怀中。顺手将衣襟敷了几下,定定神把门打开。 “什么事?” 刚刚好到了门下的何渠吓了一跳,随后立刻说道:“程家那边有消息了,内部果然另外找了人顶替陈家想要的那个职位!程文慧这次真的要落空了!” 沈轻舟的脑子瞬间也清醒起来:“是什么人顶替的?能够查到线索吗?” “线索明明白白的摆着!就是陆阶干的!派去的兄弟们,刚刚从吏部那边打听出来,就是上次陆阶见过的那个太监打过的招呼!” 第120章 可不能误了她的事 沈轻舟立在门下,半晌没说话。 何渠道:“还请公子示下。” 沈轻舟便说道:“陆阶的动机,查到了吗?” “除了他们郎舅之间早前闹过矛盾,其次查不出别的来。” 沈轻舟倒回屋里。书案后坐片刻,他又道:“你赶紧把这消息送到燕子胡同去,该怎么做,由她定夺,别误了她的事便可。” 何渠觑着他:“公子,您今儿不回陆姑娘那儿?” 平日不是什么消息都赶着送热乎的吗? 今儿怎么还让他传起话来了? “我这几日有事,不回去。”沈轻舟随手拿起了一本书,目光专注地翻看,并且这句话说得也凝重极了。 何渠看着他手上那本书,半天道了声“是”,弹出了门槛外。 到了门外,他又了然于心地回头瞅了一眼。 ——有事? 能有啥事,看书都看得如此心不在焉? 他还真没见过看书还能倒着看的呢! 何渠走后沈轻舟就把书放下来了。 先前那动荡不安的心情也彻底平静下来。 程家这边事情有了眉目,程文惠肯定会着急了。 陆珈等的就是这一着,虽然不知道她具体计划如何,可顺水推舟后接下来,她就能如计划回陆府。 到那时候,他总不可能跟着回陆家,所以本来就打算待她回府后找个由头离开并消失,如今倒好了,她守株待兔的程家赶在这个时候如她所愿把差事黄了,倒像也是冥冥中在催着他下决定离开似的。 他吸了口气望向门外,又透过屋顶看向远处的天空,罢了,大约这是天意。 反反复复这么多次,到底是到了一别两宽的时候。 自此他也不必再回去了,当断不断,必有后患。 他似是定下了决心,一把又抓起了面前的书。 只不过,不管是书也好,还是摆在眼前的文书,卷宗,又或是其它,他竟是一样也看不进去了。 …… 何渠把消息带到燕子胡同时,程家这边也已经炸锅了。 自从那日走后,程夫人对自己有了那番数落,程文惠再不相信陆珈那丫头的话,也不能不上起心来。 连日除了上衙当差,从来不曾拉帮结派的他也不免主动与人攀交,从各路人脉里打听吏部这职缺的事。 这么多日过后,都没出现什么异动。 今日一早他在吏部的同乡突然赶早来告知了他,那职缺已内定了人了。 程文惠还暗喜来着,心道这内定的人不就是自己么? 他早就得了都御史举荐的! 果然陆珈那丫头不见得可信。 谁知道来人却告诉他,不是他!而是外调回京的另一个人! 程文惠这不就慌了么? 这回是都御史亲自替他去跟陈阁老举荐他的,这还能有误? 再一问,对方便索性把听来的来龙去脉都跟他说了,只差没直接指名道姓说就是司礼监秉笔太监高洪的授意! 同乡在吏部干的就是尚书大人手下掌管文书往来的差事,这消息绝不能有错。 程文惠听完之后惊得手脚发麻,高洪是司礼监秉笔太监,他一个小小的佥都御史,哪至于惊动这司礼监的太监来搅局? 再一打听,顶替他的也不是什么有来路之人,只是一个资历混够了外调入京的官员,这说明不可能跟宫里的搭得上线,那怎么就让给了此人呢? 难道是自己是平日何处得罪了这高洪,所以被他针对报复? 正满脑子乱麻,早前打过招呼的另一位同窗却又跑过来找他了,先是问他吏部这事知道了不曾?再一往下说,就说到了陆阶近期与高洪频频接触,就连九月十五皇帝斋蘸用的辞,也是陆阶亲写的,因为作得颇得圣心,高洪作为呈辞之人,还因此得了皇帝赏赐! 这同窗问得委婉:“你最近和你这前妹夫没结什么新梁子吧?” 程文惠只是直,又不是傻,官场上这些你来我往的把戏他不干罢了,却能不知道吗? 高洪得了陆珈的好处,他不得回报啊? 这高太监跟他程家没仇,姓陆的跟他有仇啊! 这当中什么猫腻,他还能不明白吗? 何况陆珈那丫头还提前跟他打过招呼了! 程文惠气得直发抖,没想到还真让陆珈给说中了,不!她是不是早就知道有这么一回事? 一定是! 那是她亲爹啊! 知父莫若女! 衙门里捶胸顿足半日,他也待不下去了,一气出门回了府。 程夫人正在跟登门想给程谊说媒的官眷们喝茶呢,猛地听前门哐啷作响,便传下人去看。 下人回来说是老爷回来了。 老夫老妻的,嫁的这人什么德性程夫人心里有数,猜到谁又给他气受了,便委婉端茶,跟来客约了改日同去游湖,把人送到门口,这才倒回房中。 一进门果见程文惠指着墙上骂骂咧咧,她一看原来是多年前陆阶写的一副字,便道:“它又怎么惹你了?” “他怎么不能惹我?他无时无刻不想着惹我!”程文惠气得咆哮,然后三言两语把事由说了,后又指着墙上的字咒骂:“我老程上辈子定然是杀了他全家,不然他何至于如此这般与我作对?我去他陆家十八辈祖宗!” 程夫人听说升迁的事真的黄了,如遭雷劈,也顾不上提醒他慎言了:“你再说一遍,真的让人给顶走了?!” “可不就是真的?”程文惠看着夫人,声音也不觉弱下,“我也没想到陆阶那厮当真下作如斯……哎,哎,你怎么了?夫人!” 正好程谊和程谚赶了过来,兄弟俩赶忙一起架住了往后倒去的程夫人,一声声地喊着“母亲”。 程夫人跌坐在椅子上,脸色煞白,却强撑着保持清醒。她反手抓住程谊:“谊哥儿,你赶紧去,去燕子胡同,找你妹妹,你请她过来,请她这就过来!” 程谊满有担忧地望着她,又望向程文惠。 “让你去你就快去!你还看他干什么?都是他误了事!” 程夫人气得眼泪都出来了。 程文惠在外钢硬得宛如一颗铜豌豆,在夫人面前却是极致进退的,此时是半个字也不敢吭。 程谊深吸气,便一跺脚,奔出门了。 第121章 表公子可曾婚配? 程家那边人仰马翻,燕子胡同这里,陆珈听完何渠的话却是把下晌秦舟拒绝她求亲的沮丧一扫而空了。 正琢磨着程家那边什么时候来联络她,前面就说程公子来了。 何渠望着她:“这回动作倒是快了。” 当然得快! 还不快陆珈不也得悬着颗心了么? 她赶紧迎出去,对着暮色中被长福引进来的程谊行了个礼。“大公子。” 程谊望着她,满脸惭愧,端正抱拳:“表妹见外了,你我乃名符其实的表兄妹,唤我表哥即可。” 知道这当口他有事而来,陆珈也不与他纠缠这些,装作不知情问:“表哥这个时候来,可是寻我有何要事?” 程谊更惭愧了。“实不相瞒,的确是有要事。我奉父母之命,特请表妹过府一叙。”说到这里他顿一顿,“说起来恐让你笑话,家中有事就寻上门来了,之前这么长时间却也未曾接表妹到府里吃过一顿饭,喝过一碗茶。” 陆珈瞧着他快垂到了胸口的脑袋,忍不住乐了:“说这些干什么?上回舅母差人送来的东西,我都收下了。倒是我该为不曾登门探望舅舅舅母惭愧才是。还有,表哥上回登门,我不在家,也没来得及好好招待呢。” 程谊只觉再扯下去,愈加虚伪,便绕回正题:“不过表妹此时可方便过府一趟?” 陆珈看向门口:“既是舅母有请,那咱们就过去吧。长福,你去把车备好,何渠引表公子到屋里吃杯茶,我加件衣裳就来。” 长福去了。 何渠也道着“好嘞”,把程谊让进厅堂。 家里没别的主人,那位管家又在躲着使不知名的小性子,何渠只能暂且充当陪客。 打量了程谊几眼,被程谊发现了,他便没话找话:“表公子一表人材,听说才学也极佳,不知婚事可定否?” 程谊原本满腹心事,听到这里,不由笑了:“这位护院兄弟,还包打听家世?” 何渠早就是有妻有子的过来人,闻言哈哈带过:“看公子这般风度翩翩,小的实在忍不住多嘴了两句,莫怪。” 程谊笑而不语,低头抿茶。 等待陆珈加衣出来,便一路出门不提。 程家这边程夫人已经平息了,只是惊怒全化成了沮丧,与程文惠坐在房中,相对无言。 陆珈唤了“舅舅舅母”,二人就先后站起来了,程夫人拉着陆珈,亦是满脸愧色:“天都黑了,还劳驾你过来这趟,实在是想不到别的办法了,你莫见怪。” “哪的话?”陆珈扶着她坐下,看了眼对面的程文惠,想到上回对自己嗤之以鼻并且不假辞色的他,眼下不继续装个糊涂都对不住自己呀,她说道:“舅舅近日公务顺利吧?不知这么着急传我过来是何事呀?” 程文惠揣着袖子,看也不敢正眼看过来,只好把脸扭过去,两眼朝向了墙壁。 陆珈笑道:“是了,前番说舅舅要高升,想必是办妥了,特地接外甥女我过来贺喜的吧?那我就要恭喜舅舅了!” 程文惠面红耳赤,臊道:“矮子面前不说短,你这丫头,专挑我的痛处踩是不是?你连你爹想干什么都知道,我就不信你不知我们寻你为何事?” 陆珈道:“我那算什么,不过‘侥幸’而已。” 程文惠又气得瞪眼。 程夫人打圆场:“你若是侥幸,他就是迂腐!” 说完她深吸气:“珈姐儿,正如你上回所说,你舅舅升迁的事要黄了,我知道眼下说什么都显得势利,但怎么都好,如果你还愿意继续上回你说的事情,我们听你的。” 陆珈望着程文惠:“舅舅的意思呢?” “我的意思就是他的意思!珈姐儿,你想如何回到陆府?你想让程家为你做什么?你只管说吧。眼下我也不说什么情份不情份了,我知道说了你也未必信。总之你需要做什么,我们程家为你做就是!只是,你舅舅这事,总归得想办法挽回来才好啊。” 话到这份上,陆珈也就不绕圈子了。 她看了看面前程家四口,问道:“舅母倒不如先说说,倘若此番要是办不成,程家又将有何影响?” “办不成?”程夫人闻言看着丈夫儿子:“我和你舅舅,也不图什么高官厚禄,我一个妇道人家,盼着家宅安宁,孩子们出息,也就心满意足了。官升再高我也不过一日三餐。 “只不过你舅舅眼里揉不进沙子,到底是想在朝上做些事出来的,我也拿他没办法。还有你表哥,他功课也还不错,不是天才,也是普通人里的上等。当年原有入国子监的机会,因故却没去成,如若不然,他怕也早就可以下会试场上试试深浅了。 “他自己倒也争气,一路老老实实寒窗苦读,也还顺利。先生说,他的文章放上一届考生里,算得进前十的地高低。 “你表弟也不输他,如今恰也到了可入国子监的年岁,我就想着,老大错失了机会,老二可得争取到吧? “因此早早就想着往上谋一谋,这次这么好的机会,原该十拿九稳的,谁想到——” 到了此处,程夫人又哽咽得无法再做声。 “母亲,”十三岁的程谚站起来,“我也可以不去国子监,我也能像大哥那样自己苦读!” 程谊也说道:“我也认为不是非去不可。不过这是两回事。父亲本来有了升迁的资格,却让人屡失机会,未免对踏实务公的臣子有失公平。二来表妹总得回府,她孤身一人被弃在外多年,若无人在后撑着,也着实艰难。因此倒不必打退堂鼓。” 听了这么多,陆珈心里就有谱了。 不管是升迁也好,入国子监也好,陆阶都能一人说了算。 程家的要求不成问题。 想到这里她道:“我要的也很简单,我要请舅舅舅母先发现我。” 程文惠夫妻对视一眼:“什么意思?” “就是说,我要请舅舅舅母来当那个率先找到了失散多年的陆家大小姐的人。” …… 第122章 烫手山芋 直到夜深,陆珈才从程家出来。 出来的时候,程夫人脸上的忧色已退。 程文惠居然也远远的跟着送到了二门下,被迎到影壁下来的何渠看到,这清高的文人又立刻揣着袖子转了身子过去。 程夫人挽留陆珈:“天色已晚,你为何不住下来?不瞒你说,后院里其实已经早早为你准备了屋子。” “多谢舅母。来日方长,我回去还有些事要打点,就不住了。” 陆珈接过青荷递来的披风,由着她仔细地打了结。 程夫人上次就看到青荷言行举止甚有规矩,猜想这些年来陆珈没有丧失大家闺秀的风范,此时看他们主仆处处妥帖,更是内心赞赏。 对陆珈两次表现出来的行事老练,也觉得该当如此了。 便吩咐旁边程议:“妹妹要回去,你好生送送。务必安全到家。” 这是应尽的礼数。 程议早就准备了马鞭在手,点点头就走向了马下,而后然一路送到燕子胡同陆珈租住的宅子门口。 临走时程议想了想,说道:“你若有什么需要的,不必客气,直接派人来寻我便是。” 今日之后大家就是同盟了,陆珈还真没打算客气。她说道:“既然如此,那我就直说了。” 程议笑道:“若是拐弯抹角的,那倒不像你。” 陆珈嘿嘿一声:“我养母与弟弟不日就要抵京,短时间内恐怕回不了沙湾。我弟弟也读书,表哥要是方便的话,还请替他找位先生。” 程议略顿,遂道:“谚哥儿如今的先生,是位有学之士,届时我去说一声,让令弟跟随谚哥儿一道前去读书便是。” “如此便多谢表哥了。” 程议笑道:“客气。” 打码走了。 另一边收拾马车的何渠不时的投眼过来,引得长福也忍不住问他:“你今日为何总盯着表公子?” 何渠道:“我就觉得这些读书人花样可真多。” 长福迷惑地望着程议英俊的背影:这位表公子明明很讲礼数,哪里有花样了?…… 程文惠如今已是佥都御史,是朝中清流,日后进了吏部,当了侍郎,更上层楼,这对急需助力的陆珈来说也是好事。 今夜里已经达成共识,陆珈终于给自己捡回了这门亲戚,但是还不够,还得不断加深牵连,这层关系才会更加牢固。 要给谢谊找老师,陆珈其实不是没有法子,她顺水推舟把这件事托给了程议,不过是作此考虑罢了。 回到房里坐了片刻,想起来:“秦舟呢?” 拂晓打了热水进来:“秦管家还没回来呢。先前何护卫说了,这几日秦管家在外有事不回来。” 有事? 不回来? 陆珈鼻子里哼哼了两声。 看来是被她求亲给吓跑了呢! 有本事别回来了。 她把房门一关,进内洗漱。 …… 沈轻舟这一日自然是哪里也没去。 长久不在府里,积压了许多事情。忙了一下晌,眼看着天上星子闪亮,他才把笔停下来。 “……前几日属下去兵部找了些当年太尉作战时存留的军饷册簿,从而又发现原来那些年也是不断有人上折子弹劾严家贪墨军饷的,只不过最终都没了下文。” 宋恩坐在旁侧的书案后,一面整理沈轻舟看过了的卷宗一面说着。说完抬头见沈轻舟正对着暗夜出神,便停住道:“公子累了,我去让人传水来,早些歇息罢。” 沈轻舟把笔放下:“何渠回来了吗?” “公子。” 何渠没回来,门外却有了另外的护卫的声音。他走进来:“公子,方才属下从吏部回来,听到点消息。” “说。” “属下听到,吏部尚书将要致仕,即将上任的听说的是严颂举荐的浙江知府关麒。” 沈轻舟听到这里,眉头微动:“关麒?” 宋恩望着他:“我知道此人。他是嘉永二十年进士,曾经率军击退过倭兵,因受伤一耳失聪,后调任为浙江知府。这关麒为官手段狠辣,在浙江任上几年,刑狱案件总是最多的。” 沈轻舟也知道他。 他忽然想起来了。 这个关麒前世的确在此时入京,后来担任了吏部尚书,再后来还入了内阁,成为了严颂的拥趸。 宋恩说起的这段,提醒他了。 他问护卫:“这消息何时出来的?” “属下是今日才听到,但关麒调任一事应是有些日子了。据说他已经在入京赴任途中。属下因听说何渠奉命打听佥都御史程文惠升迁一事,故而留了心,问了几句回来报公子。” 沈轻舟把笔搁下,眉尖轻拧。 六部尚书的调任,自然不是临时起意。 宋恩道:“依我之见,程文惠未能升成吏部侍郎,倒不见得是坏事了。素闻程御史性子耿直,他若去了关麒手下当差,不一定舒坦。那倘若要因言获罪,倒还不如留在都察院。” 宋恩所说自然正确,但沈轻舟想到的却是陆珈。 她第一个要攻下的就是程家,程文惠期盼已久的这次升迁也是她计划的重中之重,如果说程文惠去吏部并不是好事,那她还能如何把帮助程家当成筹码来完成她的计划? 沈轻舟不由自主站了起来。 “你去找到何渠,把这个消息告诉他,然后让他告诉陆姑娘。” …… 陆珈一大早起来,就问拂晓:“他真的没回来?” 拂晓摇头。 陆珈皱起眉头,开始有点后悔。 早知道他这么不乐意,昨天就不提了! “姑娘!” 院门口探头探脑的何渠看到走出房门,立刻跨门进来:“吏部有个不太好的消息……” 陆珈站在树下,听他把来龙去脉说完,顿时也愣住了。 新上任的吏部尚书是严颂举荐的,这么说来,岂不是很有可能和严家一个鼻孔出气? 程家这些清流文人平日没少骂严家,程文惠又是那样的性子,这要是去了吏部,不是送上门挨打? 既然去了吏部不见得好当差,那若如今费了老鼻子再把程文惠给弄进去,岂不也是还好心干了坏事? 他爷爷的! 合着程家被顶替了的这个职位,还是个烫手山芋! 第123章 眉目 陆珈被何渠带来的消息给架在了半空。 辗转反侧了一夜,又揣着心思吃了早饭,她还是抬脚往程家去。 如果这个计划不能为程家带来好处,程家会不会答应不说,纯粹只受不施,这种临时捡起来的亲情也不见得牢靠。 陆珈自然可以装做不知情,埋头按事先说好的把事情办成。可明知是坑还让人跳,到底不道义。 到了程家,程夫人正在忙着指挥人糊窗户纸。 昨夜听完陆珈的一席话,程夫人的心也定了。 毕竟陆家官身摆在那里,要不是两家结了梁子,不然直接找上门去,哪里还有不成的呢? 此番虽说不算求人,听从陆珈的主意行事,还有些跟陆阶较劲的意思。 却也管不了那么多了,陆珈说得对,陆府失踪了多年的大小姐被他们程家找到了,陆阶无论如何也得承下这份情。 昨天夜里合计了一番,于是约定这几日各自作些安排,待秋娘母子进京后便且行事。 程文惠虽然一想起来陆珈当面打脸自己的时候还很生气,却也叮嘱程夫人把自家妹子出阁之前住过的院子腾出来让陆珈住。 于是一大早程夫人就里里外外的开始忙碌。 听说陆珈突然到来,程夫人未免意外,连忙迎她进来。 正好程文惠在练五禽戏,听到消息也出来了。 见着陆珈就道:“你一大早过来,又出什么花样?” 陆珈懒得跟他斗嘴:“吏部尚书也要换了,舅舅可知换了谁?” 程文惠满脸不在乎:“管他是谁,难不成我还要去巴结他?” 陆珈便笑道:“你知道关麒这个人么?” “浙江知府关麒?”程文惠皱了下眉头,“此人强干,但行事也很固执。” “严家举荐他接任吏部尚书。” “严家举荐他?” 耿直的佥都御史终于肃正了神色。 陆珈知他明白了厉害,接着道:“如此一来,舅舅补不了这个职缺,也不算坏事了。” 程文惠顿了下,咬牙道:“便是换了上司,我也不过当我的差事。我又不是才入仕的愣头青,如何会无事找事?” “舅舅不找事,却防不住有人给你找事。万一顺道让你背个锅什么的,也够呛不是?过去朝中这样的事情,也没少发生吧?” 程文惠站起来,背着手走了两转,突地转身:“那如今能怎么办?我难道就在都察院待一辈子?我不去升这个官,谚哥儿不还是去不了过自己?” “国子监倒不成问题。”他话才说完,陆珈已站起来:“这对我父亲来说,只是一句话的事罢了。” 别说陆阶正是礼部尚书,国子监归他管,就算他不在其位,这个事他也不在话下! 这么说完,程文慧和程夫人相对默言下来。 片刻后程夫人道:“当下也只能如此了。” 夫妻俩送走陆珈之后,程夫人望着她的背影叹气:“你说你妹夫,费了这么一番功夫,反倒坏心办了好事。怎么一门心思要给咱们添堵,却还给咱们避了坑呢?” 程文惠拧着眉头:“内部要换尚书的事,他肯定是早就知道的,既然这样还暗中给我使绊子,到底唱的哪出?” …… 不但程文惠想不明白陆阶的举动,本来就对他某些行为感到不理解的陆珈同样也不明白。 再往深里想想,陆阶大权在握,真要为难这个大舅子,何必只盯着这一件事? 以程文惠的脾气,恐怕早就得罪了不少人,陆阶背后随便说上几句,自然有人主动替他对付程家,但程家这些年偏偏又过得挺太平。 于是陆珈发现,自己其实也并不是很了解这个奸臣老爹。 “姑娘回来了?” 刚刚跨进门槛,端着汤药的拂晓就已经出来了。 陆珈顺势问道:“银柳怎么样了?” “早上大夫又来过一回,说伤口开始愈合了。姑娘,”拂晓简短的说完,又说起了下一段:“何护卫等您许久了。” “他又在等我?” 陆珈一听就把弦绷了起来,她这里才开了个头,可别又给她整出了什么意外来。 话是这么说,她脚步却还是往里头去。 何渠果然在院子里坐着,银柳居然也出来了,青荷给她弄了把躺椅,给她抬出来晒太阳。 养了几天之后,小姑娘的脸色好看多了。精神头也好起来了,不知跟何渠讨论着什么,二人还有说有笑的。 “找我有什么事?”陆珈坐在两人中间,一面问着何渠,一面却看向银柳。 这丫头竟然有把快嘴:“姑娘,何大哥说,追查那个害你的人,有眉目了。” 陆珈顿住,另一边何渠已经飞快把话头接过了:“上回姑娘派小的去跟踪郭路,小的不是怕姑娘身边没人,就没亲自去,另外派的人去么,那人有消息回来了! “那姓郭的到了蓟州之后,不过是露面呆了一日,翌日就暗地里跑出城,带着一批人直接南下了。 “小的派去的人暗中跟随,发现半路上他们兵分两路,一路前往沙湾,另一路却是去了别处。 “我们的人就在半路拿下了两个,随后不动声色在他们身上还找到了姑娘和大娘子以及谊哥儿的画像! “而另一伙,却是要物色几个十五六岁无父无母的孤女!” “物色孤女?” 陆珈听到过路的消息就已站了起来。 她之所以还在蛰伏之中,一则是秋娘他们还没到京,二则是蒋氏这边动向还不够明显。 尤其是在蒋氏把郭路派出去之后,她更加觉得不能轻举妄动。 如今消息来了,结果却来了这么意外的一出? “她这是想干什么?”陆珈反复踱了两步,然后道:“她不想我活,这是明摆着的。她要找另外的孤女,难道——” 她脑海里一个念头突然就清晰起来了,——既然蒋氏极力反对这门婚事,而能够让她有机会翻盘的只有让陆珈替嫁这唯一一个办法,她不让陆珈这位大小姐出现就不行。 可是一旦陆珈露面,蒋氏就依然存在罪行曝光的风险,所以趁着没有任何人知道陆珈还活着,她一面派人去沙湾斩草除根,一面又私下寻找目标当赝品? 第124章 程公子 想穿了这点,陆珈心头大震。 前世她是在郭路寻找到自己之前,主动回到陆府的。 蒋氏找她自然是想杀她,但她既然已经露面,便也不能明目张胆下杀手。 当陆严两家这桩婚事如梗在喉之时,蒋氏便顺手将陆珈代替了陆璎,行了一举两得之便。 这一世大不同,在蒋氏看来,是她蒋氏先掌控了局势,如今还没有任何人知道陆珈还活着,这个继女还是被他拿捏的死死的。 对蒋氏来说,陆珈一旦披露她遗弃并且谋害自己,是会伤及她的切身利益的,绝对比陆璎这桩婚事涉及的利害更大。 所以即使到了这桩婚事不得不定下来的时候,蒋氏也没有想到直接把自己找回去当替罪羊,而是一门心思地杀人灭口。 毕竟只要陆珈一死,蒋氏就可以高枕无忧。 至于陆璎这门婚事,谁知道往后是不是会有别的机会拆散呢? 正比如眼下,她就想到了这样的主意,寻找另外一个毫不相干的孤女来代替自己? “她倒也真是胆大!”陆珈冷笑,“我失踪的时候已经五岁了,十年过去就算变化再大,模子还是在的,她倒是有信心能找个人出来糊弄过去? “我爹莫非眼瞎了不成!” “那不一定。”银柳道,“我听说海上来的有些西洋人,在人脸上动动刀子,就能使五官变动。” 陆珈与何渠齐齐看向她。 银柳忙道:“我老家钱塘的,改稻为桑后,我们家十几亩赖以为生的田被当地官户圈走了,举家投奔了我外祖父家,结果又闹了灾害。我就这样流落了。 “但小时候我见过西洋人在街头给摔伤了脸的人做缝合,好了之后,那摔烂了的鼻子反倒变得好看了。” 何渠点头:“咱们许多大夫也有用桑皮线缝合的技术。” 陆珈深吸气:“阿娘他们大约还有多少日到京?” 何渠沉吟:“前几日收到唐钰的信,送信途中也要耽搁些时日,估摸着我们收信的时候,他们也已经启程了,至多十来日就能到京。” 陆珈点头:“那就再等十日。十日一到,我们即刻着手下一步! “而这十日里,你也别闲着,找点能够让我那位继母高兴的事情去做做! “难为她想出了这么个歹毒的主意,可别浪费了她这份心意。” 何渠嘿了一声:“姑娘这么一说,小的就知道怎么做了,保证不会让姑娘失望!” 眼看着何渠出去,银柳收回目光:“姑娘,我能为你做点什么?” 陆珈道:“小鬼丫头,之前总是姐姐长姐姐短的,如今不叫了?改叫姑娘了?” 银柳嘿嘿笑起来:“之前是我有眼无珠,还是叫姑娘。叫‘姑娘’,我就能一辈子和姑娘在一起了!” 陆珈摸摸她的头发:“这么说,青和你说过了,你也答应了?” “嗯!”银柳重重点头,“从今以后,奴婢就是姑娘的人!奴婢誓死保护姑娘!” “什么死不死的?我们全都要好好的活着!” 陆珈也笑了。 …… 何渠回到太尉府的时候,沈轻舟正在院子里练剑。 直到舞完了一整套剑法,他才留意到廊下站着的何渠。 “什么事?” 他淡淡扯过了旁边的汗巾,擦了把脸之后,又拿起旁边的帕子来擦拭剑刃。 “公子!陆姑娘和程家那边都已经谈妥了,只等秋娘母子进京,她就会着手露面。” 沈轻舟没有回话,依然一下下的拭剑。 何渠又说道:“公子,陆姑娘这一回去,日后你要再见她可就不容易了。你真的不回去看看吗?” 沈轻舟提着剑转身,不声不响上了长廊。好像压根就没有听到何渠的话似的。 何渠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能默不作声的跟在他身后。 一直到出了院子,回到了碧波阁,沈轻舟才在门槛内停步。 “郭路这边的事他怎么处理的?” “姑娘说先勿打草惊蛇,就让蒋氏认为他的计划顺利。” 听完之后,沈轻舟又没有动静了。把剑搁在架上,扶着好一会儿才转过身来。 “出去。” 何渠看了他一眼,便走了出去。 两脚跨出门后,他悄悄一回头,只见他家公子又拿起了那枚红彤彤的符袋出神,想了一下他又倒了回来: “对了,公子之前说过给谊哥儿找先生的事,倒不必担心了。姑娘已经托人给他找到人了。” 沈轻舟抬头:“找到谁了?” “是程家二公子的先生,是程大公子主动帮姑娘找的。公子不在姑娘身边的这些日子,多亏了有程家的大公子。 “看不出来程御史那么急躁耿直的一个人,生出来的儿子竟然温文尔雅,又温柔细心,给姑娘解决了不少麻烦。” 沈轻舟的眼睛已经直了。 “程议?” “可不就是他?” 何渠说着走回了书案旁边,“那天他来接姑娘到程家去的时候,一番话说的至真至诚,陆姑娘感动的不得了,连属下都快感动了。 “果然他们这些读书人就是会说话。后来送姑娘回来也是程大公子送的,还在屋里说了好一会儿话才走呢。” 河曲说着目光就落到了那只符袋上。 无辜的符袋,此刻已经被攥成了一团。 “那她呢?她也很高兴?”沈轻舟问。 “您是问姑娘吗?”何渠嗨了一声,“姑娘当然乐意呀,眼下他正是要用人之际。有这么一个体贴的表哥,难道还会往外推不成? “人家一口一个表哥,一口一个表妹,来来往往的不知多亲热! “——哎呀! “天色不早了,属下不能多说了。”何渠直起了腰,“姑娘还吩咐小的去找程公子打听拜师之事呢。 “属下先告退!” 说完他就几个飞快出了门! 沈轻舟直直的望着门口,连宋恩走到了跟前来都没发觉。 “公子?” 宋恩弯着腰问他。 他回过神来,忽然把符袋拍在案上,一下站起,大步朝里屋走去。 半路上又倒回来,将那符袋掖入怀中,才又再次进去。 第125章 定亲的事考虑的怎么样了? 陆珈打发下来之后,何渠就安排了几个护卫,日日盯着陆家这边。 于是接下来这几日,日日都有回话,关起门来的要紧事打听不到,不要紧的消息却是有一大堆。 这桩婚事已经开始走三媒六聘,婚期果然定在了来年二月,所以即使定亲的时间晚了些许,但还是与前世成亲的时间不相上下的。大约为了面子上好看,严渠也被勒令在府里不准出门了。 这个从十五六岁开始就混迹在风月场上的下流胚子,从现在开始一直到明年二月的婚期,足有三四个月不能出门胡来,这怎么甘心? 所以前世陆家过门之后挨的第一顿打,一半是因为自己“李代桃僵”,让这畜生抓到了把柄,另一半则是他为了澄清被勒令禁足,借此拿陆珈出气。 也不知道何渠传了什么话进了陆家,蒋氏这几日频频邀请官眷上门做客,看起来兴致高的很,不管怎么说,这正是陆珈想要的。 这日接到了秋娘来信,信中说他们已经离京城只有三百里,减去送信到手的日程,那就只有三五日便可以到京了! 长福已经买来了几个会武功的小丫鬟,都才十来岁,论起功夫,当然不如银柳厉害,不过,年纪小,学起东西也快。 银柳的伤势也见好了,已经可以下地走动,青荷与拂晓正加紧教她学习里外事务。 这日天气突然冷了,下晌程议来了一趟,程夫人捎了好些吃食,程议也带来了已经替谢谊拜好先生的消息。 送他出门的时候,程议道:“你养母他们若是在京城长住,还要做买卖,那恐怕还当置座离你近些的小宅子居住为好。” “我也是这个意思,”陆珈点头,“如今就等我阿娘他们进京之后,商量过后再决定。” “也好。”程议看着院子里忙活着的下人们,“倘若你还有什么事情要办,也可以随时告诉我。别的要紧事我办不成,仗着在京城土生土长,替你跑跑腿还是使得的。” “这就谦虚了!”陆珈笑道,“若有劳驾表哥的地方,我肯定不会客气!” “那就好。今夜风大,记得把门窗关好。” 程议走了。 接触了几回之后,彼此都熟络了,也不再像最初那么处处客套。 陆珈觉得这人说出来的话都能有结果,起码是个靠谱的,自然没有抗拒往来之理。 入夜之后风果然大了。 陆珈让青荷买了十斤羊肉,投了桂皮八角,又放了一些从沙湾带来的辣子,炖了香香的一大锅给大家驱寒。 油灯之下,所有人围成一桌,吸溜吸溜吃的不亦乐乎。 吃完回到房里,陆珈又在油灯下坐了好一阵在洗漱上床。 离家已久,倒已经有些想念了。 也不知道李常和李道士他们怎么样?刘喜玉和贺大娘子又怎么样? 所以说是京城里的人,可是小小的沙湾,倒更像是陆珈的家乡。 窗外呼呼的风声里,每天夜里临睡之前,拂晓留下的油灯不知怎么的熄灭了。 陆珈也没去管。反倒是眼皮打架的时候,幽暗的光线下,恍恍惚惚又回到了沙湾码头,仿佛听到了望衡亭下江水拍岸,又听到大唐兴寺传来了钟声。 又仿佛看到熙春街口的大树底下,秦舟坐在那里等自己从。刘惜玉的鸿泰号下差归来。 夕阳下,清瘦但是英挺的他冷淡的像是江上寒月,俊美的面容却像是被贬谪的仙人。 他说:“喂。” 陆珈就惊喜地看到了他:“是你呀……” …… “是你呀……” 含糊的咕噜声,从她的双唇底下吐出来。 沈轻舟刚刚好坐在床前,这熟悉的一句话,立刻使他回想起了许久之前在沙湾码头的那些个傍晚。 他时常坐在谢家所在的熙春街的街口大树下等她经过。 但并不是每次都会让他知道。 那次特意在那等她,他就喊了一声,然后她双眼盛满了欣喜,那么明亮的眸子,是至今为止他所见过的最亮的星光。 他轻轻的叹了一口气,伸出手背,拂过贴在她脸畔的碎发。 “是我啊。”他轻轻的道。 这是他第一次进姑娘家的房间。当然一个君子,是不可以这样做的,可是他忽然不想做君子。 他已经许多天没见过她了,他极力地控制住自己不逾矩,好像也并没有多快乐。 “秦舟?” 床上人突然发出了清晰的呼声。 沈轻舟一震,转过了头。 陆坐已经做起来了,丝被滑落,露出她身上的亵衣。 沈轻舟赶紧把脸别开,同时也走开了。 “真的是你?!” 陆珈飞快的跳下地,抓起旁边的衣服胡乱的套在身上,拦腰打了个结。 “你怎么大晚上的跑回来?”陆家高兴的打量他,“你来了怎么不叫醒我?来多久了?” 她的眼里又有了星光。 她竟然没有怪他。 沈轻舟鼻子莫名发酸,声音放的极软:“刚来。” “怎么不早点儿?”陆珈提起旁边角落上温着的水壶,给他沏了杯茶,“你早些来还能吃上炖羊肉,真是没口福。” 沈轻舟把杯子接了。 陆珈坐在他旁侧,上下打量着他,然后道:“你怎么穿成这样?这衣裳不便宜吧?你躲了我这么多天,该不会另外找了东家吧?” “没有。”沈轻舟瞥她一眼,“一臣不侍二主,把我当什么人了?我只是出去散了几日心。” 他捧着杯子喝水,努力压下心头的荡漾。 “散心?”陆珈好奇,“那你心情好了吗?” “还行。” “那就好!”陆珈点头,“那上次我跟你说的事儿,你考虑的怎么样了?这门亲事你到底是同意还是不同意?” 沈轻舟刚刚喝到口里的那口茶,就这么呛进了喉咙里。 陆珈赶紧给他拍背:“这么激动干啥?男婚女嫁天经地义,你不跟我成亲也得跟别人成亲,早晚的事儿。” 沈轻舟顶着憋得通红的脸望着她,努力把气息稳住:“大姑娘家,这种话不要随便挂在嘴上。” 第126章 你不会找别人吧? “这又怎么了?这又没外人。”陆珈道,“再说我可没随便,我是很认真的。” 已经开过一次口了,第二次对于陆珈来说就完全没难度了。再说了,前世她已经嫁过一回人,算起来还比秦舟多活过几年,也算是个老大姐了,那不得多主动点? 当然了,小伙子情窦未开,对男女之事有些难为情,陆珈也是能理解的。 如此她不就更得把话说明白?这要是双方都藏藏掖掖的,多费劲? “小秦啊,”她语重心长道,“你有什么要求也可以说,娶生不如娶熟,咱们俩好歹合作默契,而且我为人如何你也有数,咱俩成亲之后,起码你有家了呀!” “小秦”? 这就“倚老卖老”上了? 沈轻舟忍不住翻白眼。 还真敢说呢。也不知道到底谁比谁岁数更大一点。 他深吸气:“这倒也是。” 陆珈闻言,觉得他有松口的意思,便加了筹码:“咱们也不是一把子买卖哦,将来如果你有什么想法,觉得咱俩这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你想悔婚也不是不可以。 “不过怎么也得等到陆璎成功嫁给严渠之后。 “当然,哪怕咱们毁了婚,也不存在反目成仇,你有什么需要我帮忙,我也肯定会为你做的。” 沈轻舟望着窗外寒风里摇摆不停的树枝,默坐片刻道:“我已经被退过两次婚了,不想再被退第三次。” 陆珈愣了下,随后立刻说道:“咱们俩是正经定亲,要立下文书的,只要你愿意,我就不可能反悔。” 事实上陆珈从来没想过这个求婚不算数。 提出定亲的确是为了防范前车之鉴,但她并非过河拆桥之人,也从来没把婚事当儿戏,既然把话说出了口,她就没有想过不当回事。 之所以说他将来可以悔婚,是因为知道这桩婚约中获利最大的可能就是她自己。 毕竟人家能改变主意答应下来,就很给面子了,是吧? “那这事咱们俩说了也不算。” “那自然不能。”话题深入到了这份上,陆珈立刻来了精神,拖着凳子坐近了些:“我舅舅舅母不是就在京城吗? “就算不找他们,再有三五日,我阿娘就要进京了,她是我的养母,有她的允许就有了父母之命。” 沈轻舟望着他:“我听说程家有位公子,很有才学,也长得一表人才。” “你说我表哥啊?” 沈轻舟没作声。 “他人确实还不错,挺热心的。你想找他来给我们证婚?也不是不行……” 沈轻舟深吸气。 吸完后,他从怀里掏出来几张纸:“你看看这份文书,写的是不是这么回事?” 文书顶上写着大大的“定婚”二字。 底下就是他们俩的名字,以及写上了秦舟的生辰八字。 这不正式订婚的契约文书嘛! 陆珈惊喜:“你竟然提前准备了?” “没事写着玩玩。” 沈轻舟淡声道。 只是订婚文书又不是成婚文书,也不会有人知道秦舟就是沈轻舟的。 出不了大事。 不过,仅仅只是订婚文书也让她高兴成这样…… 陆珈已呵呵笑得合不拢嘴:“你早这么痛快不就好了嘛!” 刚才还怪她说话太直接呢,结果他倒好,文书都写好带过来了,这不是更直接? 这文书内容十分简单,就是把双方结亲给写明了,下方已经有了他的落款和指印。 她立马也取来了笔墨印泥,逐一把名字与生辰年月写上,再落下手印。 “好了!” 她扬扬纸吹干墨渍,“这两份我都先留下,待阿娘到京后落了证明,我再分一份给你。” 沈轻舟看她喜滋滋的模样,心底下也莫名踏实。 签了他的婚书,自然就不能和别人签了。 他也从怀里掏出来一枚碧玉:“拿着。” 陆珈看了一眼,接在手上,这也是一块一看就价值不菲的玉,不过跟自己这枚不同的是,上面没有任何字样,只雕刻了一颗虎头。就连玉的形状都状似老虎,与其说他是一枚玉,倒不如说它更像是一枚令。 “这很贵重吧?” “再贵重,也是值得的。” 沈轻舟说这话的时候,声音软得像是把全部家当交给陆珈都舍得。 陆珈也没来由地心跳了一下,不过她可是“过来人”,必须得做到不形于色。 于是她也看似无比平静的把这玉收了:“那我就不客气了。多谢!” 沈轻舟咬咬唇角,又瞄着她:“我要是不回来,你打算怎么做?你,该不会找别人吧?” “那不可能!”陆珈摇头,“短时间内怎么能找到比你更合适的。” 短时间找不到,那时间一长呢? 沈轻舟下意识摸起那杯茶,送到嘴边,却不妨失了准头,茶水泼出来了。 就像心里打翻了什么坛子。 陆珈正沉浸在喜悦里,又想起来:“订了婚,就总归是奔着成亲去的。这婚期可不能着急。我回陆家之后,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你得容我把事情摆平再说。” 沈轻舟一下下抚着被水泼湿的衣襟:“你也知道以我如今这个情形,断断是没有底气登门提亲的。 “而我自然得干出一番事业来,方能去履行婚约,不让你爹小瞧我。 “而这个时间却不知得有多长了。” “那不要紧。”陆珈无所谓,“我自然会等你。” 沈轻舟又道:“既然咱们俩定了亲,作为你的未婚夫,我自然也不能跟随你去陆家了。” “那你将来怎么办?你去哪儿?” 不等沈轻舟回话,陆珈立刻又道:“那你还是住在谢家!还是跟阿娘他们住在一起。” 沈轻舟未置可否。 “秦舟,以后你就有我们了,你再也不是孤身一人了!听我的,你就住在谢家。” 陆珈一锤定音。 沈轻舟望着她,寒风一点也吹不到他的心里。 ——以后就有他们了。 以后就有她了。 已经足够暖心。 他从床头拿起披风,把她裹得严严实实。 “天冷,快些睡吧。” “秦舟,”灯光下,陆珈仰头,轻轻道:“你真的愿意吗?” 这是一桩她自己强求到手的婚约,如今终于如愿以偿,她也很想矜持含蓄,表现得满脸无所谓,却也还是没办法忽略他的心情。 她好像还是有点介意,她怕他从头到尾就是勉为其难,连一点点的乐愿都没有。 第127章 陆大小姐 沈轻舟倒是第一次看陆珈如此忐忑。 她明明看上去那般随意,倘若自己不乐意,于她而言也不会有何影响吧? 她满脑子都是复仇,哪怕没有自己,多半也会有别人。 但是,她怎么想的归她,于沈轻舟而言,他从头至尾就没有不乐意。 他是从八岁起,从母亲被人间接致死,就拖着病体咬牙把偌大的沈家支撑起来的沈轻舟啊。 没有人能强迫到他。 他说道:“我愿意。” 陆珈绷着的身体,瞬间松驰下来了。 她重新笑起来:“那就好。那就好。” 不管是不是安慰自己——一定是的,他一直都这么好,肯定是不愿自己不安,所以勉为其难宽慰自己。总之不管是不是,她姑且就当作是了。 她手指微微蜷一蜷,忽然飞快抬起来,勾住他的脖颈,将他抱了一抱,又以快到眨眼的速度把他放开。 “多谢了。” 说完后她再也不曾停留,勾着红扑扑的脸,转身回到床边,利索解开披风,和衣躺进了被窝。 纵与秦舟相识至今,她都不曾想过男女大防,可到底分寸还是在的,不该逾矩之处并未逾越。 方才动荡的心情却已使她忘记礼仪,忘记方才的行为是多么轻浮。 心口的咚咚声早就将规矩给压住了,其余的力气则用来克制着自己,用以维持表面的体面。 她到底不想让他以为自己是个痴缠的人,而她也更希望自己能看上去洒脱一些。 她默默地回归常态,沈轻舟却早已烈火环身。 她贴过来的那刹那,他浑身血液都凝住了,她贴近的那么快,撤退的也那么快,都让他来不及反应。他只记得在那短暂的瞬间里,她的脸颊匆忙地触碰到了自己,于是就是火种落进了油锅,刹时把他点着了。 沈轻舟也算遇到过不少凶险场面,几度命悬一线,也不如此刻让人失控。 他面上再稳得住,也还是借着背光,在原地化成了磐石。 逆光的站位使他不至于将窘境暴露出来,可却恰恰让他将陆珈所有行动收在视野里。 她盖着被子,脸稍稍往这边侧,双目之中反射着灯光,温顺得像一只安静的猫。 胸中如潮水般一股又一股冲上来的波涌推动着沈轻舟的脚步向前,心底此时有一万道声音在喊着他“该离去了”,可他两只脚依旧走到床畔前才停下来。 他离不去。 如此这般的他,让他如何能离去。 他喉头轻轻滚动,在床沿坐下来。 随着他的临近,陆珈的身子也不觉绷起来了。 灯光照耀着他的侧脸。使他高挺的鼻梁与锋锐的剑眉都更清晰起来。 在沙湾几个月,他不但脸庞不再过于瘦削,身躯也强壮了几分。 她把丝被轻轻上拉,遮住了发烫的下半张脸。 而露在外头的双眼,却更像水波在浮动。 沈轻舟捉起她靠外的这只手,柔软的手掌在他掌心只得盈盈一只,他微微握了握,然后也很快地将它放入丝被下方,再掖好被角,站了起来。 “快睡。” 他转过身,走了出去。 门开时寒风挤进来,像偷看者撤走不及被逮了个正着。 他反身将门关上,一切又静止了。 陆珈望着归于平静的灯火,无声地长吁了一口气,然后双掌贴了贴脸颊,翻身向里闭上了眼睛。 沈轻舟停在廊下,看了看天上的月,依着廊柱坐下来。 天是寒冷的,但也不是那么冷。 …… 严家这边步子迈得极快,方半个月工夫,亲提了,帖换了,落聘了,婚期也定了,接下来就到各自准备的阶段了。 陆璎发现,原本一直反对这门婚事的蒋氏却变得安静了。甚至可以说态度大转。 因为她不但对婚事的每一顶议程都极之配合,更是有了闲心宴请官眷命妇,似乎一夜之间就变成了自始至终就很赞同这门婚事的人。 下晌蒋氏来查看绣嫁衣的进度,陆璎就连觑了她好几眼:“母亲近日兴致不错。可是因为知道无计可施,所以放弃别的心思了?” 蒋氏漫不经心地检验着绣工:“怎见得我就无计可施?” 陆璎笑了笑,继续低头用针。 蒋氏看了正一心一意绣花的她片刻,把盖头放下,走出门去。正好门外候着的杜嬷嬷迎上来,蒋氏道:“派个人去蓟州催一催,郭路去了也有些日子了,也该信回来了。等人到场,还得调教一段时间呢。” “太太也太急了些,”杜嬷嬷把声音压得恰到好处,“大姑娘离府十来年了,就是调教也容易。老奴反倒是觉得找到合适的人更为重要。” 蒋氏未置可否。 一抬头看到陆阶与杨伯农匆匆穿过前面游廊朝书房走去,正要跟过去看看,这时候另一边的院门外恰有家丁拿着封信走进来:“太太,门外来人送了封信,嘱咐呈给太太。” 杜嬷嬷伸手接下,撕开之后递给了蒋氏。 蒋氏看了两眼,绷着的脸上立时冰雪消融:“是蓟州来的。” 杜嬷嬷闻言也动容:“那看来是好消息。” 蒋氏纤薄的嘴角扬了起来:“这些年府里为了找她,发现过不少似是而非的人。 “这些人咱们都是知道下落的。眼下寻过去,那不就是现成的了吗?” 说到这里,她却又皱上眉头。 “这字迹却不像是郭路的。” 反复看了几遍,她把递信的家丁喊回来:“这是谁送来的?他人呢?” “回太太,是驿站的人送来的。” 蒋氏再看信封上,果然有戳印。 杜嬷嬷道:“此事何等机密,太太连璎姐儿都不曾透露,不可能有蹊跷吧?会不会是表少爷临时喊人代笔?” 对这件事的把控,蒋氏心里还是有数的,如此机密的消息的确不可能泄露出去。 如此,她眉间放开阔,把信揣起来说道:“等人一到,立刻把她带过去交代起来。 “一个月之后,迎接失踪的陆大小姐回归。” 说到末尾处,她脸上多了抹讽刺。 “太太高明。”杜嬷嬷抬起的混浊双眼,“为老爷找到了失踪十年的嫡长女,老爷也须记得太太这份恩情才是。” 蒋氏停在桂树底下,长吁气后挑了挑眉头:“可不就该如此么?” 第128章 我家主子你惹不起 杜嬷嬷出了院子,立刻带上两个人乘车出府,前往南城门内蒋氏的另一处宅子。 蹲守在马路对面的何渠,立刻扔掉手里的炙肉签子跟了上来。 而府内天井里,刚刚听杨伯农说完吏部那边往来公务的陆阶,徘徊了两圈之后问道:“程家既然已经知道了,这些日子没有什么动静传出来吗?” “没有。”杨伯农摇头,“自从舅姥爷听得消息怒气冲冲地回府之后,程家连日都如往常一般平静。” “这可不像话,”陆阶凝起了眉头,“我这位大舅子也没那么笨,此事出了岔子,必然追根究底,所以也必然已知晓事情与我有关。 “依他程老毛子那个性子,怎么咽得下这口气去?知道是我插了手,更是不会轻饶了我,便是打不着我,骂也得指着我鼻子骂上三天,如何会如此按兵不动?” 杨伯农略为有些无语:“老爷这个意思,怎么像是有点盼着程大人上门?” 陆阶轻轻一哂:“不过是有些好奇,十来年过去,他那破锣嗓子是不是还雄风依旧罢了。” 杨伯农哭笑不得,执壶给他添了点茶:“老爷要是怀念,去程家串个门不就行了?” 陆阶扬起了手里的卷宗:“我才不去呢。” 说完他顿一顿,又道:“打发去沙湾的人也该回来了吧?” 杨伯农俯身:“算算路程,最早三五日内也该有消息了。” 陆阶点点头,不再做声。 …… 杜嬷嬷奉蒋氏的命令即刻前来做迎接“陆大小姐”的准备,陆府的马车便直接驶到了南城门内。 而此时不远处的城门口,谢谊正按捺不住兴奋,掀开车帘打量起了天子脚下的街头。 “谊哥儿,你看,那应该就是卖糖葫芦的!” 同车的李常也激动地按着他的肩膀,一手指着街道两旁小贩们手上一串串红彤彤的果子。 两个从来没出过远门的青葱少年——谢谊不算,当年被抱着离开京城的时候他还是个三岁毛孩儿,什么记忆都没落下,一路北上途中景致处处都使二人感到新鲜。 及至到了京城之中,两人哪里还按捺得住心情? 只恨不得立刻奔下车去看个够了。 谢谊摇起了秋娘的胳膊:“阿娘,我们去买两根糖葫芦尝尝!” 秋娘却没有那个心思。 十年说短不短,说长却也不长,当年谢家曾在这里红红火火,最后落得凄惨收场,一切都还历历在目。 她要能高兴的起来就怪了。 “不要去了。唐护卫?离家还有多远?” 刚过了城门,他就忍不住问起了唐钰。 “前头往东拐就到了。” “你听你听,马上到家了,也耽误不了多会儿。” 街头不只有糖葫芦,还有点心铺子,在沙湾的时候,他就曾听陆珈说起过不少次京城的点心,马上就要见到她了,谢谊也不想空着手进家门! 他倒罢了,李常也在,这孩子从小到大规规矩矩,难得出趟远门还是进京,可以理解。 秋娘挥手道:“去吧去吧,快些上车!” 两个男孩猴儿似的立刻下车奔上街头了。 秋娘顺势看向了后车,后车里坐着李道士夫妇,她还没来得及打招呼,却听马车前方突然传来一阵咒骂之声: “哪来不长眼的东西?不知道让道吗?” 秋娘循声望去,只见前方横栏着一辆大马车,装饰的金碧辉煌,车辆旁的家丁正在怒口大骂。 而掀开的车帘内,坐着个沉着脸看过来的五旬妇人,穿着也是不俗,但却是个仆人打扮的婆子。 而她目光所指的大马车的前方,则正是糖葫芦摊前的谢谊和李常。 秋娘知道这肯定得罪不起,连忙下车。 那边谢谊已道:“我们又不曾挡你的道,那边还有那么宽,是你们非要占过来。” 十二三岁的年纪,哪里听得了这种恶言恶语?当下他心里已是恼怒,却还谨记着秋娘的叮嘱,本着不惹事的原则,压住了语气。 可即便如此,车上的婆子脸色反而更加不悦,她下了车,几步走到谢谊跟前,上下打量他们一轮后,说道:“听口音,才从外地来吧? “没眼力劲的东西,连我们尚书府的车驾都不认得?张二,你们把他们给我叉一边去!”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马车两旁的家丁一拥而上,冲着谢谊和李常就要动手。 车前的秋娘和后车已下来的李道士夫妇纷纷上前:“住手!” 唐钰和谢家的几个护院也奔上前去,不由分说隔开了双方。 秋娘心里头本来就还不痛快着,此时才一进京又遇上了这样的事,已经吓得手都抖起来了:“各位手下留情,小孩子无知莽撞,奴家在这里给诸位赔不是了!” 唐钰看到这婆子的排场,留了个心眼,及至看到马车角上挂着的铜铃,心下蓦地一咯噔…… “谁听她啰嗦?打断她的腿,扔一边去!” 婆子看到唐钰他们这群人把家丁们给隔开,原本周转的身子又转了回来,怒指着秋娘发起狠来 家丁们转而来拖秋娘,唐钰岂能容他们得逞?但此时此刻也不宜起冲突,他随使色给身后的护院:“先扶大娘子上车,回家去,这里我来处置。” 家丁们还要来抢人,唐钰跨步上前:“诸位的主子也不在身边,还请见好就收。我们是进京来省亲的,抬头不见低头见,还请莫做出那等大水冲了龙王庙之事。” 杜嬷嬷跟在蒋氏身边几十年,往常遇到这样的事情,哪里值得她费这些功夫? 今日不过是情况特殊,没带多少使唤的人出来,她这才亲自下车露了面。 哪料到这些人如此胆大? 便横了心要好好教训。 可是一看留下来善后的这护卫高大英挺,谈吐不俗,而且一口地道的官话,自然也敛了几分颜色。 横眉打量了他几眼,她道:“你是哪家的?” 唐钰见秋娘他们一行人已经由护院们引路绕开,遂也不再与他们兜圈子:“这个你们就不必打听了。我家主子,你们也高攀不起。” 杜嬷嬷脸色青寒:“把他给我拿下!” 第129章 刁奴 五六个家丁顿时把唐钰给围住了。 唐钰睨着他们发笑。 就这么几个三脚猫,完全都入不了他的眼。只要他一抬手,这几个人全部得甩飞。 但问题是,他们是陆家的人。 不管从太尉府这边,还是从陆珈这边,唐珈都不能和他们直接起冲突。 “还愣着干什么?一起上啊!” 杜嬷嬷沉声催促。 她不信这么多人会拿这厮一个人没办法。 作为尚书夫人的心腹,不能这样憋屈。 她话音落下,那边厢唐钰已经身姿利落地翻身上马,撞开他们之后径直往前方奔去! 陆府的人追赶不及,跑出半路就已经不见唐钰的声音。 杜嬷嬷气得咬牙:“看他们往哪边去的?找找他们是哪家的?” …… 何渠眼见着驿馆的人离开陆家之后,也立刻赶回了燕子胡同。 自从与沈轻舟立下了约定,陆珈的心就定了。 沈轻舟也是直到天亮时分才回到房里。 多日不曾在此住下,屋子也依旧保持着原样,只有床铺散发着皂角的清香,显然是定期清洗过的。 按陆珈的日程算,她最多不过几日便要着手回府,而这几日便也是沈轻舟仅有的还能与她朝夕相伴的日子。 宋恩手头还有许多事,户部那边也一催再催,他其实已经走不开。 但往前数两世以来,仿佛都没有给自己腾挪出多少日子,此时此刻,他却也任性存了几分私心。 陆珈给他的那块玉正贴着胸口滚烫如火,和她的这个约定,沈轻舟也不知道未来何去何从,唯有走一步算一步。 接下来这几日便过得如从前一般,彼此心照不宣,谁也没有主动去提起这道婚约。 管家回到了原位,自然也不能吃干饭。 一大早何渠就接到了唐钰的消息,说是秋娘他们已经进京了,午前就可以到家。 就在陆珈忙着准备的时候,沈轻舟打发何渠带着人盯上了陆家这边。 驿局的人当然是何渠安排的,蓟州恰恰有信送回来,何渠截住了,然后顺势而为,把信的内容整夸张了点,又通过驿局的人送到陆府。 杜嬷嬷带着人出府之后,何渠这边则把派去蓟州盯住郭路的人的回话,送到了沈轻舟这边。 “那姓郭的似乎早有目标,一去就直奔目的地,找到了两个孤女。年岁差不多,模样据说和陆姑娘也有几分相似。 “派去的人说,早两年,郭路就曾经在京畿附近四处寻找过与陆姑娘相似之人。这回看来是胸有成竹,打的什么主意,也昭然若揭了。 “他们就是想一面杀了陆姑娘,一面找个人来顶替她。” 沈轻舟抬起的双眼里全是寒霜:“心眼儿不大,想的倒挺毒。” “……快点快点,把空着的那座院子也都腾出来!” 刚说到此处,外头院子里就传来了长福的声音。 何渠跟着探了探头,随后“哟”地一声:“这是大娘子他们来了!” 说完他跨出门槛,正好看到谢谊打头,陆陆续续走进来了一大路人。 沈轻舟也走出门来,只见秋娘母子和李常都来了。而他们身旁还跟着几个人,竟然也是老熟人! 这时陆珈的声音从内院传出来:“阿娘!谊哥儿!……李婶?你们也都来了?” 陆珈一阵风似的迎向了门口,惊喜的看着风尘仆仆的秋娘母子和李道士夫妇。 光是陆珈在进京之前,就已经给谢家添下了许多人,如今又意外的多了李家人,这一来就更热闹了。 唐钰的来信上并没有说到李家也会来,这可不是让人意外又高兴么! “何止呢?”谢谊道,“刘大掌柜也来了,只不过他们要在通州码头耽搁一日,处理买卖上的事情,明日才进京城来。” 说完他看到已经走过来的沈轻舟,立刻挤开人群上前:“秦大哥,你还在呢?” 秋娘拍了一下他肩膀:“这是什么话?你秦大哥自然是长长久久的在的。” 说完嘴角含笑的看了一眼沈轻舟和陆珈,又招呼起来:“都别站着了,先进屋坐下吧。” 陆珈先前看到李道士夫妇入京,已经感到意外,在听说刘喜玉也入京来了,更是觉得事态非常。 不过从旁见他们脸上看不出什么明显的忧色,猜想不至于是什么要命的大事,便与沈轻舟对视了一眼,且按下这边,忙着让青荷长福他们招呼大家入内,安顿好再说。 由于没有料到李家人会来,陆珈临时安排人收拾出来几间屋子让他们安顿,然后就匆匆去往秋娘房间。 刚穿过前院,一个人快速冲进了院里,然后喊着“姑娘”。 “唐钰?” 陆珈折步过来,“你怎么落后了这么多?” 唐钰稳住气息:“刚才在城门内遇到点事,我先禀报给姑娘。” 他讲出了来龙去脉:“那婆子我虽不认得,马车上的铃铛却刻着老大一个陆字,而且那婆子亲口说他们是尚书府的人,那必是姑娘家中人无疑。 “但我看那婆子不是个省油的灯,我们虽然走脱,但还需防她几日。” 陆珈听完:“她长什么模样?” “瘦长脸,中等个儿,腰背挺得笔直。说话一发狠就喜欢瞪眼。不发狠的时候看着也严肃。” 陆珈恍然:“是杜庆家那个满肚子坏水的刁婆子!” “姑娘认得就好。” 陆珈冷哼,她岂有不认得? 如果说郭路是蒋氏伸向外头的一把刀子,这杜婆子便是她放在内宅的一把刀。 这刁婆子狐假虎威,干的阴损事还少吗? 没想到冤家路窄,还没等自己露面,她们倒先已经动起了秋娘他们! 她深吸气,想到先前的疑惑,又道:“沙湾可还好?刘大当家何以也入京来了?” “小的到达沙湾之后就张罗着大娘子他们即刻启程,没听说沙湾发生什么。不过大娘子他们看到我去之后,也二话不说就收拾起了行李。 “而直到启程的日小的才知道刘大当家和李道士他们也要同行。但小的却不便追问。” 陆珈更纳闷了。 这么看起来,不是临时起意呀,难道在唐钰到达之前,有什么事发生了? 想了想她打发唐钰回房:“你这一路也累了,先去歇着,回头有事我再寻你。” 第130章 多事之秋 打发了唐钰下去,陆珈继续走去秋娘房间。 还没到门下,就听谢谊气呼呼说道: “这还让不让人活了?在沙湾沙湾如是,来京城京城如是! “不过是个奴才而已,哪来这么大胆子?不分青红皂白就要对我们动手? “也不知道这天下到底是谁的天下!” 他还没说完,秋娘就开始压声怒斥起来:“你给我住嘴!这里是什么地方?从今以后,你给我把嘴闭严实了!” 陆珈跨步进门:“阿娘。” 屋里堆满了行李,知暮在另一旁收拾,秋娘则和谢谊分坐在桌子两端说话。 秋娘站起来,朝她招手:“我看看,这些日子一个人在京城怎么样?” 唐钰必定早已说过陆珈入京后的大致情形,陆珈便简单把后来之事说了说,随后把话题绕回来:“方才我明明都听到了,你们在说沙湾。怎么刘大当家也到京城来了?还有李叔李婶他们进京是为何?莫不是秋收出了什么岔子吧?” 自郭翊降临潭州,先是拔除了苏明幸,让百姓们不至于买不起米,随后又把周胜给拿下,等于扰乱了整个沙湾米市原来的秩序,这种情况下,关系到新一轮米市行情的秋收时节就很说不会发生什么动荡了。 “我就说吧,我姐这么细心,肯定能猜出来。”谢谊望着秋娘,哼了一声。 秋娘瞪着他,然后收回目光叹气:“的确是前阵子秋收的事儿。” “如何?”陆珈拉着秋娘坐下。 秋娘道:“钦差大人离潭之后,当季新粮也入仓了。原本各家红红火火,可今年的赋税突然比往年提高了两成,说什么因为通货门码头搬迁,沙湾码头扩建,耗费了不少银子。 “粮商们的赋税本就不低,多出来这两成赋税,也足够一般平民之家活得滋滋润润,于是好些小户被逼得关了门。 “就连我们这些不大不小的也不好过,刘大当家的鸿泰号上个月收支刚刚拉平,咱们铺子才开始经营,没有自己的老主顾,也是有一单没一单的。” 每年秋收时节就是粮商囤粮预备接下来三季买卖的好时机,这个时候买卖关停,还指望什么时候赚? 陆珈离开之前就担忧着秋收出岔子,这下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她凝眉道:“那刘大当家和李叔他们进京又是为何?” “你以为仅仅只是提高赋税么?”这时是谢谊按捺不住接起话头了,他咬着牙道:“就在提税通告下来不久,码头上突然又新开了间大粮号,不知东家是何方神圣,从来不曾露面,但这间粮号一开起来,顿时把关张了的那些小粮号全都收了过去! “就那样的气势,连过去的苏家都自愧不如。 “这粮号开起来后,南来北往的货船除了那些多年稳定合作的粮号,其余倒几乎都往那儿去了。 “如今东南沿海那边抗倭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许多浙商都沿着水运来了内陆,刘大当家就想着把买卖搬到通州来,正好听说咱们也要入京,这就跟着同路了。 “听她有这个念头,我也劝母亲把铺子开到京城,反正你在哪儿,我们就在哪儿。 “至于李叔李婶他们,上个月因为李奶奶过世了,收拾老人上山后,反正也没有撂不下的行当,看李常要跟我们入京,便也跟着一道来……” 陆珈听得眉头越皱越紧,突然提高两成税就够让人咂舌,又天降一个不知来历的大粮号,这怎么听起来处处透着猫腻呢? “官府怎么突然提税?” 她记得上回打官司,那潭州知府看着可比周胜有眼力劲儿多了。周胜脑袋还悬在铡刀底下待砍呢,他不至于钦差才一走就突然整夭蛾子吧? “并不是潭州知府的主意,通告上盖的却是户部的印戳。” “朝廷下的?” “正是!” 陆珈愣住了。 说到前两件事情那般凑巧时,她就猜到这事儿跟上头脱不了干系,却也没想到竟会是朝廷直接下的命令。户部如今可是跟严家一个鼻孔出气,这么一看这粮号怎么回事不就明摆着了吗?这是有人要变着法儿地接茬吸沙湾粮商们的血啊! “这么说来,他们早前吸空百姓还不够,如今竟直接把手往粮商们口袋里掏了!” “谁说不是?”谢谊揣起手来,埋怨地瞅了眼秋娘,“阿娘还不让我说哩!” 丫鬟端着茶饭来了,陆珈等她放下后说道:“阿娘说的没错,有些事就算知晓,也不能挂在嘴上。别意气用事,多想想咱们的祖父。” 姐弟俩说话的时候,秋娘一直从旁打量着她,就想着闺女回京后会不会与从前相比有所变化?此时听得这声“咱们的祖父”,眼眶一下就红了,背过身去拭了下眼角。 谢谊就不同了,小伙子心大,看到有好吃的,加上又饿了,立刻先端碗扒饭。扒了两口才往下说:“先前想带点好吃的给你,结果半路遇到只不知哪来的疯狗,逮着咱们就想欺负,搞得我什么也没买……” 陆珈正是为这个来的,当下道:“先前那些人你们的确不能纠缠,接下来一段日子,你们都少出门。” 端起碗的秋娘闻言:“你知道他们了?他们是什么人?” 陆珈懒懒端起面前一碗汤:“谊哥儿说的对,那就是几条狗。蒋氏的狗。” “……” 秋娘和谢谊没想到杜嬷嬷他们真是不好惹之人,更是万万没想到还正是几度三番欲置陆珈于死地的蒋氏的人! 陆珈也是他们谢家的人啊! 这不是冤家路窄了么? “我说呢!”谢谊冷笑,“原来是因为这层‘孽缘’,才让我这么倒霉一进城就碰上了他们!”说完他看着陆珈:“你放心,我绝对不给你惹事。但我是你弟弟,如今已来了,你要是有事,我就是豁出这条命也要帮你办到!” “什么命不命的,我早就说过,我们谁也不能有事。”陆珈把汤放下,“阿娘,吃完饭,我有几句话私下和您说。” 秋娘忙道:“何事呀?” 陆珈垂下眼眸,两颊飞红地吃了口春卷:“回头您就知道了。” …… 第131章 谢家三口互叙离别之情时,这边厢唐钰也已经将在陆珈面前装糊涂混过去的沙湾近况跟沈轻舟一五一十地禀报了。 “……属下刚去沙湾就奉公子的命令暗中打探了一番郭大人走后码头的情况,结果一去就听到了这些。在沙湾停留五日,这五日里悄悄查过知府,也查过县令方维,府衙和县衙都去了。属下敢肯定,此事与两级官府关系不大。” 沈轻舟想了下:“苏家在沙湾米市掌舵那么多年,突然乱在他们手上,苏家背后的人自然舍不得。新粮号背后大约是什么人,也就呼之欲出。” “属下也是这般想的,所以也去探了探苏家,这才发现,苏明幸的二叔原来上个月调出京城了。苏家如今也成了缩头乌龟,从商会里退了出来,除了照常经营,余则码头上的事务再也不曾插手。” 沈轻舟站起来:“苏家这是成弃子了。” 他踱了几步:“但是新来的这个看来比苏家更狠。” “公子,”旁听的何渠举步上前,“通州码头那批粮饷严家怕是不敢动了,那么赔进户部的那二十来万两银子,他们必然得捞回去呀。依属下之见,这间粮号后头的人,只怕就是严家安排的。” 沈轻舟未置可否。 “告诉姑娘,西院空着的院落也收拾好了……” 院门那边闪过去拂晓忙碌的身影,紧接着用过饭了的秋娘他们从沙湾带来的下人也都开始忙活起来。 沈轻舟收回目光:“回府告诉宋恩,户部那边可以回复了,三日后我去衙门上差。” 何渠响亮地道了声“是”,转去了。 唐钰若有所思看了眼门外,问道:“公子去户部后,属下与何渠还来姑娘这儿吗?” 沈轻舟回到案后坐下,半刻后道:“你们随我回府,想个办法脱身,再另调两个面生些的来。” 秋娘母子平安抵达,蒋氏那边动作频频,陆珈回府已刻不容缓。否则郭路找到的假陆珈先行入了府,陆珈则必落入被动。 待她入府后,沈轻舟也就没有了长时间留在谢家的必要。留下来,反倒容易给他们招来麻烦。 但谢家母子终可说是陆珈软肋,虽然入京比让他们留在沙湾强些,也不能不多加提防。 沈轻舟已与陆珈立下婚约,那谢家就总是他的责任。 唐钰今日已经在陆家下人面前露了面,京城也有不少人见过他们跟随在自己身边,留在谢家总是不妥。 又要防卫又要安全不露马脚,只能换人看守。 “秦舟!” 这时门外传来了陆珈的声音。 沈轻舟看去,她正踏着午后阳光翩翩而来。 唐钰见状出门,与陆珈打照面时唤了声“姑娘”,口称回房,先走了。 沈轻舟迎到门口:“怎么了?” 陆珈跨进屋来,而后把门掩上,神秘兮兮地从怀里掏出一份签上字又落了款的婚书:“看这个,我跟阿娘说过了,阿娘允了。还替我们找了李叔李婶当媒证。这份给你。” 她的脸上红扑扑的。 沈轻舟双手接过,看着这份已经足够完善的婚约,心情异样。他看着陆珈:“你,打算什么时候行动?” “当然是即刻!”陆珈的双眸簇亮,那是被压抑已久的火苗。“也该让蒋氏知道被打脸到底有多疼了!” 沈轻舟默默点头,缓缓把婚约收入了怀里。 …… 蒋氏打发郭路去找人替代陆珈这个真大小姐,已经令陆珈不得不提防,如今沙湾米市多处蹊跷,谢家的铺子也受到了冲击。再加上今日凑巧谢谊与蒋氏的人险些起冲突,这桩桩件件,都没有让陆珈再拖延的理由。 她把谢家托付给秦舟,夜里便去了趟程家。 不会有任何人知道她在那里说了些什么,只有亲近的人知道她直到子夜才回来。 京城里也不会有人留意到平常的胡同里多了一群南边来的人,对于权贵满地的天子脚下,除了切身之事,没有人分得出心思去关注多余的人和事。 事隔三日蒋氏又收到了一封郭路从蓟州传来的信,接到信后她平淡的双眼顿时就涌现了波涛。 “那日让你准备的地方,都准备好了吗?” 她传来杜嬷嬷劈头就问。 “早就准备妥当了!”杜嬷嬷问道,“莫非人找到了?” “明日即入京!”蒋氏深吸气,“沙湾那边也传了消息来,快则十日,慢则半月,必定得手。” “如此就太好了!”杜嬷嬷露出欣喜,“只要这两桩事情办妥,太太则可高枕无忧了。” 蒋氏坐下来,眼底也有幽光:“虽说迟了有这么多年,到底是找到了。不然的话,着实也让人如鲠在喉,不得安宁。” 杜嬷嬷点了枝香,然后服侍她歪在榻上。“这‘大小姐’回来若能替下二小姐这份罪,也不枉太太当年疼她的那番心了。” 蒋氏的薄唇勾起来了一些。 眼角余光瞟见小丫鬟探头,她凝眉:“什么事?” 小丫鬟连忙进来:“回太太,前门下的刘二捎话进来给杜嬷嬷,说是前几日在街头放肆的那两个小子,找了几日也没找见下落。” 蒋氏疑惑的看向杜嬷嬷。 杜嬷嬷便连忙把那日在街头遇到谢谊李常的事给说了。 “听口音是南边来的,不知道是哪家的小杂种,就是他们当中那个护卫看着出手不俗,奴婢还没遇见过如此不把咱们尚书府放在眼里的人,孤儿咽不下这口气。 “余则也没什么。不值得太太操心。” 蒋氏拧眉:“我让你去办事,你倒把功夫花在这些人身上,管她哪里来的,你留几个人下来收拾一顿不就成了?” “太太教训的是。” 杜嬷嬷俯身请了罪,随后走出门外,对着还等候在院子里的家丁说道:“打发几个人去那附近再找找,我就不信他们那么多人,竟然会一个都找不到?” 家丁忙道:“若是找到了又当如何?” “这也值得来问我?”杜嬷嬷骂道,“不管是来明的也好,来暗的也好,找个由头收拾一顿,叫他们知道知道日后敬着些咱们尚书府的人便罢。” 第132章 程家有喜 杜嬷嬷把人打发下去,回到屋里只见蒋氏另又把拢香唤了进来:“让苏至孝家的挑几个机灵的丫鬟过来,再有,让工匠找个时间把府里空置的几座院落都收拾干净。该补的补,该添的添。” 拢香顿了下:“往年都是临近年关才开始修补,眼下才冬月初,补了怕是年前又要拾掇一轮。” “年前的事到了年前再说,先去办。” 拢香看了眼旁侧的杜嬷嬷,称是出去了。 蒋氏皱眉又道:“信上说明日赶早就入城,天亮前你就可派人去城门下候着了,人一到立刻来禀我。” 杜嬷嬷也称了是。 这一日很快就过。 城里城外风平浪静,与以往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有蒋氏显得比平时要心神不宁一些,几度走到了从前陆珈住的旖霞院附近,看了看那荒僻的院子又倒回房中。 自从嫁给陆阶,没多久就生下了陆璎,紧接着又很快将病中的婆婆陆老夫人送终,之后这十年里蒋氏可谓一帆风顺,随着陆阶仕途平步青云,她的身份地位也水涨船高,威仪是一日盛过一日。不但在蒋家可以扬眉吐气横着走,整个陆家上下也都在她把控之中。 加之原配程氏的母家早就与陆阶反目成仇不相往来,如今京城内外鲜少有人提及程氏。 倘若不去打听,更甚至还有人压根不知道陆阶曾还有过一任妻子,以及一个原配所生的女儿。 早已跻身一品贵妇之列的蒋氏,压根就不需要为他事而辗转反侧了。 哪怕是严陆两家这桩她决难赞同的婚事,哪怕严夫人只差唾骂到她脸上,她也只觉得厌憎,而非不安。 郭路之所以能迅速找到她想要的人,是因为自陆珈失踪之后,她一直都没有停止过寻找。 那夜的山林里没有传出任何尖叫声,而短短时间后她就已失踪,方圆数里之内只找到那丫头遗落在下山路途中的一只完好无损的鞋,山下则是村庄,这就让人没办法相信她被野兽拖走了,或者是误入险境找不到了。 总之蒋氏不相信陆珈已死。 即使凭她那么娇生惯养地长到五岁,哪怕亲娘死了,也被亲爹呵护得几乎连层油皮都从来没蹭破过,根本不可能有独自活命的本事! 蒋氏自然是要看着她死得透透的才放心。 可谁知道如今人是找到了,派去善后的人却一再碰壁。 最初郭路回来说确认了沙湾县谢家的养女就是陆珈,蒋氏只觉得松了一大口气。 只要找到了人就好办了。 十年后她也只是个小丫头片子,十年前那天夜里突然生变故导致她没能得手,十年后难道还能让她跑了吗? 别说养她的人家只是个商户,就算是朝中官户,那又如何? 要让一个弱女子死于意外,实在太多办法了。 可是她却也万万没想到,连这这种事郭路都办不妥,而且还把篓子捅到了严家! 人,肯定是得灭口的。 这丫头如此命大,几次都死不成,更有本事在郭路他们几个人刀下逃生,更是不能留了。 不但丫头得死,养大她的谢家也是个祸害。 那么,既然这桩婚事也摆脱不了,她又何妨使下这一箭双雕之计呢? 郭路找到的人都是曾经险些被误认成陆珈的人,不但年岁身世都合得上,就连眉眼也是与陆阶有几分相似的——当年的陆珈,就是与他爹共用着一副眉眼的呀! 夜里到了床帏间,看着陆阶,她双手攀了攀他的肩膀。 直到如今,面对这个男人,蒋氏也依旧能他眉眼中看到陆珈的脸模子。更能够看到当初他将陆珈捧为掌上明珠时无比慈爱的模样。 如果她能生下个他的儿子来,必定也是极像他的。 陆阶转过身子。 他衣襟之间陌生的脂粉香瞬时扑入蒋氏鼻腔。 蒋氏满腔兴致立刻打了回去。 “今儿又是去哪儿了?” “庞士绩他们几个请去喝了两杯,席间来了几个伶人,倒是乖觉,一道喝了几杯。” 陆阶不以为然地笑笑。 然后解下衣裳去洗浴。 蒋氏满脸寒霜,立在帘栊下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如果说陆珈是蒋氏一大心头之患,那除此之外的另一大心患,就是至今为止她也未能替陆阶生下个子嗣。 生陆璎之时,她的身子倘若是受了些损,后来这些年与陆阶再无生育别的孩子。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没生下陆家子嗣,凭这点蒋氏就没办法高枕无忧! 她可不光要眼前的荣耀,她要的是一世的荣耀! 陆阶本属风流才子,他虽不曾纳妾,在外却时掌上有人主动贴上来。 如今她有正牌陆夫人的身份镇着,加上背靠着陆阶不得不顾忌的严家,至今还没有人敢在她眼皮底下出夭蛾子,也没在外闹出什么笑话。 可将来的事谁知道? 严家富贵滔天不假,但严家人有把她蒋氏当过人吗?充其量不过是成全了她嫁入陆家。 可让她嫁给陆阶,难道严家就没有自己的考量吗? 这些年朝上对严家的弹劾逐步增多,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就皇帝能够一直宠信他们,可皇帝年岁也不轻了,因为一心求道,身子骨似乎也不怎么样,到了新君登基,严家还能保持这般红火么? 陆阶权势渐显,严家没落,一旦哪天陆阶带个私生子回来,她能不接吗? 不接,就是不贤。 接了,她的地位将彻底沦丧。 难道再把这私生子再杀了么? 别说笑了。 陆阶再因为她严家义女的身份而哄着自己,也不能不要继承人。 人是能杀,可她逃得过去么?陆阶能不追究么? 他追究起来,严家还能保得住她么? 所以哪怕严渠不是个纨绔,陆璎也不能嫁去严家。蒋氏只有这一个女儿,必须让她另外寻个有潜力又有实力的夫婿。如此哪怕严家风光不再,她蒋氏也还是有倚仗的。 可严家也不能得罪。 亲事既然定了,肯定是得成的。 只要这假冒的陆大小姐顺利入了府,那么不但自己这个继母能落个贤惠的名声,陆璎也不必嫁去严家了。 只要陆璎另有良配,到时哪怕陆阶真整出什么花来,她也不至于一败涂地。 这一夜再无余兴。 窗外传来第一声鸟鸣时,蒋氏已起了床。 走出房门头件事就是打发杜嬷嬷去城门下探听。 杜嬷嬷才出门口,拢香就匆匆进来了: “太太,外头传来个消息,也不知是何意思?” “什么消息?” “程府那边——也就是先头太太的娘家哥哥程御史府上,今日一大早欢天喜地,说是他们的表小姐今日到府!” “……什么?” 蒋氏手一抖,顿了一下后站起来:“程家的表小姐?” 第133章 敬酒不吃吃罚酒 “正是,”拢香满脸惊疑,“打发去城门下的家丁正好看到程家人大张旗鼓地抬着好几顶轿子入府,话也是他们府里传出来的,还说,他们家表小姐失散多年,这回终于找到了。 “太太,程家除了我们大小姐之外没有别的表小姐,他们说找到了失散的表小姐,那岂不就是,就是……” “住嘴!” 拢香还没有把剩下的那半句话说出来,已经被蒋氏打断了。 程家只有一个表小姐,那这个失散又找到了的表小姐,岂不就正是陆家的大小姐陆珈吗? “不可能!” 蒋氏大步走到拢香面前,“你是不是听错了?” 拢香连忙道:“家丁就是这么说的,奴婢也觉得不可能,反复问了他们几遍,还打发他们再去确认,结果也是如此! “那几顶轿子已经被迎进程府了,此消息不可能有假!” 杜嬷嬷听到此处,不由走向了蒋氏:“太太!” 蒋氏一把拂开了她,快速地走到门下,又走回来,接而猛地转身,瞪着拢香怒斥:“当年出事之时,程家只是上门来问了问,过后都不曾传出什么前去寻找的消息,时隔这么多年,他们怎么会突然找到陆珈? “再说了,陆珈不是在沙湾吗?郭路不是安排了人到达沙湾了吗?昨天收到的信上不是说,再有几日就可以得手了吗? “她怎么会突然被程府找到?” “此事的确不寻常。”杜嬷嬷走到蒋氏身边:“程家早就已经与老爷反目成仇,当年先头太太死去之后,程家也不曾登门关心关心外甥女,这么多年大小姐都没有传出任何消息,程家就算知道她的下落,也没有去接她回来的道理。” 蒋氏凝眉顿了片刻,看向她道:“你去,务必把情况打听清楚!” 杜嬷嬷赶紧步出正房,喊了几个机灵的家丁,让他们想尽办法去程家探听确切的消息不提。 却说程家这边欢天喜地,一路上迎着几顶轿子浩浩荡荡的入了府,消息早已经弄得沸沸扬扬。 陆家这边自也有人闻讯之后,察觉到事态非常,立刻赶到衙门找到了陆阶,将事情禀过。 陆阶正传下属议事,听完禀报,立刻也抬起了头来。 “程家的表小姐?你确定没听错?” “小的确定一字不差,没有听错!” 陆阶顿时站了起来,盯着门口呆站片刻,旋即拿起乌纱帽抢道出了门。 回到府里,刚好碰上快步走出门来的杨伯农。 陆阶劈头就问:“程家那边怎么回事?” “正要向老爷禀报此事!外头都在传言,程府找到了失散多年的表小姐!” “一派胡言!程家只有一位姑太太,也只有一位表小姐!除了珈姐儿之外,他们还有哪来的表小姐?!” 陆阶不由分说驳斥了他的言语。 杨伯农深吸了一口气俯身:“在下正是这个意思,程府如果有失散的表小姐,那就一定只有咱们的大小姐!” 陆阶蓦地往后退了一步,怔怔的望着前方。 杨伯农走下阶梯:“老爷,可需在下即刻前往程府一探虚实?” “不!” 陆阶胸脯起伏:“我自己去!” 说完他又飞奔出门,夺过小厮手里的马缰翻身上去,不假思索地就奔向了程府方向。 杨伯农可鲜少见到陆阶如此失态,连忙招呼左右:“快些跟上,快随老爷去程家!” 说罢他也喊人牵来了一匹马,着急忙活的骑上跟了过去。 杜嬷嬷交代的家丁恰好来到此处,当下挤入了随从的队伍,也跟着一道前往程家。 程府这边热闹得宛如过年,府里府外人来人往穿梭不止。 陆阶一骑当先到了门下,甩开马缰之后就要闯入门。却在跨门之时被守在门下的程家护院给挡住了。 “这不是尚书大人吗?大人可是有急事寻我们老爷?” 陆阶沉脸:“让开!” 护院们一字排开:“得罪了,咱们府上今日有喜,老爷太太早有吩咐一概不见客,尚书大人有事还请改日再来。” 陆阶咬牙望着他们,忽而跨步,便要挤过去。 护院们连忙挡住:“还请大人止步,你要是强闯,咱们可就不依了!” 陆阶一个文人,自然是拼不过他们。 可正好杨伯农也带人赶到了,见状如此,陆家的人连忙上前,不由分说把挡路的几个人给挤开。 陆阶大步跨入,一路上只见程家人个个喜气洋洋,几顶轿子摆在前院,另还有许多大大小小的箱子。 他加快脚步走入,迎面又来了许多挡路的人。 他不管不顾,进了他们二门,左右看去接不见程文慧的身影,这时倒是从旁侧传来了一道年轻而意外的声音:“这不是陆大人吗?您怎么到我们家来了?” 陆阶看去,只见程议迎面走来,这个一向稳重的青年,今日一身打扮也是焕然一新,眉目之间也聚着喜色。 “你父亲呢?” “不知陆大人寻家父何事?又为何强闯入门?”程议上下打量着他,“大人贵为礼部尚书,当朝大学士,应该最是讲究礼仪之人,这般横冲直撞,怕是不合适吧?” 陆阶阴沉脸:“程议,你们程家扣留我的女儿,该当何罪?!” 程议顿片刻,笑了一下:“大人这话小生听不明白,令嫒不是好好的在尊府吗?何来我们程家扣留之说?” 陆阶道:“看来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来人!给我去顺天府告他们程家一状! “程家无故扣留我陆家的大小姐,还不承认,让顺天府带人来给我搜!” 杨伯农上前称是,看了一眼程议之后,朝身后人挥了挥手。 “站住!” 程议凝眉望着他们,然后目光落定在陆阶脸上:“我要是没记错的话,早在十年之前,尚书府就已经对外宣称陆家大小姐意外夭折。 “既然你们都当她死了,那如今我们程家的表小姐跟你们有何相干? “不知尚书大人何来资格口口声声称你的女儿?请尚书大人明白,程家只有我们的表小姐,没有你们陆家的大小姐!” 第134章 放弃吧,你脑子没我好使 陆阶望着程议:“这么说,珈姐儿当真在你府上了?” 程议顿住。 陆阶忽而望向院内,咬咬牙,大步走了进去。 “哎,尚书大人!……” 程议连忙追随了进去,他一个大小伙子,竟然还跟不上陆阶的脚步,眨眼就让他跨进了门槛。 “吵什么?” 走到半路,程文惠的声音也传出来了,只见他和程夫人齐步出来,堪堪好挡住了陆阶的去路。 “你怎么跑到我家来了?”程文惠瞪着陆阶劈头就问。“谁让你来的?你给我出去!” 程议上前:“父亲,尚书大人他非要闯进来见表妹。当年表妹失踪之后,他们陆家明明对外宣称表妹已经死了,后来这么多年提都不提陆家有过一个大小姐,现在咱们把人找到了,他又闯上门来找女儿,岂有这样的道理?” 程文惠看了一眼他又看向陆阶:“你听听,议哥儿一个小辈都懂得的道理,你竟然不懂! “当年没找到人,你就宣称人死了,你配当人家爹吗你?这十来年里你为女儿干了什么? “如今才听到个讯儿,你就气势汹汹,到我程家来要人,人是我们找到的,干你屁事! “来人!把他给我轰出去!” 这么一番闹腾,旁边早就聚上了许多程家的下人。程文惠一声令下,左右立刻上来,一副要赶人的架势。 陆阶负手望着他们:“世人都知你们程家只有一位表小姐,那就是小女。 “我知道你最近仕途不顺,突然之间称作找到了表小姐,这明显就是冲着我陆家来的。 “我已经让人去顺天府喊人了。 “等他们一来,如果搜到的所谓的表小姐不是小女,那你程家就是在招摇撞骗! “你是三法司的官员,知法犯法,利用我失踪多年的女儿意图行骗,该当何罪,你应该清楚?” 程文惠勃然大怒:“姓陆的,你擅闯我程家门庭,还跑到这儿来威胁我? “你别给脸不要脸!” 陆阶睨他,然后走进就近的穿堂里,在椅子上坐下来:“珈姐儿如果真的在你程家,你就立刻把人交出来,我可以既往不咎。 “若是假的,你只是故弄玄虚,就等着吃官司吧!” 程文惠路冲上去,撸起袖子指着他鼻子:“你这个薄情寡义不知廉耻的东西! “这么多年来放着自己的亲生女儿流落在外不闻不问就算了,眼下我这个舅舅把人找到了,你竟然还跑来我这里耍威风?” 陆阶淡定若素地瞄了一眼指到鼻子跟前来的手指,又瞥到他的脸上:“那你现在是交人还是不交人?” 程文惠气的冒烟:“你少在这里一厢情愿,就算你想带她回去,你也不想想,她肯不肯跟你回去? “这些年里,你倒是官运亨通,升官加爵,风光的很!在内又另有了女儿承欢膝下,你还记得她那早早死去的娘吗? “还记得他是你的长女吗?” “她在外头颠沛流离,吃糠咽菜的这些年,你想过她吗? “何曾是我想跟你较什么劲,也不是我非得留她在此,而是她选的是我程家,她没有选陆家! “好好一个大活人,你当亲爹的没找到,当舅舅的找到了,你不觉得脸疼吗?” 陆阶自打一路过来出现时起,不曾有丝毫示弱的时刻,此时听得这番话,却蓦然恍惚。 杨伯农上前:“程大人,听你的意思,我们大小姐此刻就在程家,是确认无误了?” 程文惠冷哼:“我也不瞒你了! “人是在此,但她不光是姓陆的女儿,也有我妹子的一半骨血! “她已经被你们陆家遗弃,你们若是强人所难要抢人,那也别怪我不客气! “我就是豁出去,也要让满京城的人知道知道你陆阶是什么样的人!到底是怎么当爹的! “娶了填房就忘了原配!有了次女就忘了长女! “放任自己的女儿流落在外罔顾生死,你还好意思当礼部尚书呢! “你为父不慈,我还要去朝上参你一本!” 杨伯农望着怒气冲冲痛骂不止的程文惠,咽咽喉头,深觉棘手。 陆阶位高权重,陆珈是他的亲生女儿,当年没有找到人、当成她已经意外夭折,如今却被程家证实还活着,已经属于为人父而失职的话柄了。 既然她真的还活着,那身为生父必须亡羊补牢,不管她在哪里,都必须接回陆家好好照顾,以弥补之前多年的疏忽。 否则的话,那陆阶就是罔顾人伦,是要被言官弹劾的! 且不说父女相隔十年,在陆阶的心里到底还有没有这个女儿,就说自身利益,当朝一品官员放任自己的亲骨肉不理会,这让天下人如何看待? 如此不仁不慈,陆阶当着这样的重职,将来还要入阁,他又如何服众? 程家今日这番大张旗鼓的操作,已经把这个消息弄得人尽皆知,朝上朝下的人很快都会知道他们家找回来的这个表小姐,就是陆家视为死去多年的大小姐,这是想捂都捂不住了的事实! 他俯身凑到了陆阶的耳边:“大人,既然大小姐当真在此,那就断无理由再让她住在府外……” 话没说完,陆阶已抬手止住他,眼望着面前怒气冲冲的程文惠:“你有什么条件?” 程文惠道:“放你娘的狗屁!你以为我在要挟你?” “从小到大你的脑子就没我好使,少跟我兜圈子了!除了去吏部为官,你还有什么要求,说出来!” 陆阶沉着脸,不像是耐烦的样子。 程议望着他父亲,后者也回看了一眼他。 片刻的停顿过后,程议使眼色让人奉茶。 另一边,程文惠道:“为何我不能入吏部?” 陆阶瞥他:“因为你没那个本事。” “你他娘的看不起人是不是?”桌子被程文惠拍得跳了起来。 陆阶把茶端在手上:“谚哥儿听说学问不错?比你强?国子监里还有名额,让不让他去,随你的便。” 程文惠被他气出来的满身怒火,一时间被挡在了喉咙底下。 陆阶把茶放下:“我再说一次,倘若今日你们大张旗鼓接回府来的真是我的珈姐儿,明日我就可以让程谚去上学,你应是不应?” 第135章 别人生不出这样的女儿 程家几个人面面相觑。 就在对过门后头踮脚望着这边的陆珈也有些纳闷,让陆阶把程谚给搞到国子监去上学,这的确是她替程家筹谋的好处。 可她却没有想到陆阶竟然还没等程家提出要求来就主动说了! 本来他们都商量好了,要让陆阶落于被动,以便进行利益交换,没想到奸臣老爹来是如愿来了,却从头到尾一点没有被动的样子! 这胸有成竹张嘴就来,若不对程家的情况了如指掌是做不到这般的吧? ……不管怎么说,鱼都跳上来了,也没道理不接。 她戳了戳旁边的程谚,对他耳语几句之后打发了他出去。 程谚便快步来到了他爹旁边,说道:“父亲,儿子断不会为了一己之私将表姐推入陆家这个火坑,这国子监我不去也罢!” 程文惠瞅他一眼,朝陆阶道:“你听到了?不要仗着你这身朱袍,就来我程家耀武扬威,仗势欺人!不就是国子监吗?我不稀罕!” “那你要什么?” 程文惠冷哼。 他将腰板挺得笔直,真正宛如一颗砸不扁也敲不烂的铜豌豆。 杨伯农皱起了眉头,他替陆阶感到头疼。 陆阶这位大舅哥,也是出了名的硬骨头,不好对付。 程议原先没能去成国子监读书,已经让程家十分遗憾。故此他们卯足了劲想要让程谚入读,可惜一直不得机会。 本来以为凭这个完全可以说动程文惠,没想到他们依然油盐不进!这又还能如何呢? 杨伯农想了想,附耳陆阶:“临近年底了,吏部不宜入,别处或许也有机会。” 陆阶深吸气,凝眉道:“年后要换一批巡盐御史,你可愿去?” 听到巡盐御史四字,程家这边如何反应先不说,屋里头的陆家确是两眼亮了! 巡盐御史、巡漕御史等等直接关系天下经济的官职多由皇帝亲自选拔,换句话说,来头不够硬的,担任不了。 正经上任的巡察御史往往三年一换,此位虽然品级不高,但职权极重,往往轮换一遍回来都会升迁。 简单说来,此等职位不但有油水,而且前途光明! 关键是,这个职位依旧隶属都察院,但是又不在京城严家眼皮底下! 这对程家来说,当然是一等一的优差呀! 陆珈赶紧喊来了身边的青荷,吩咐了几句,又打发了她出去。 青荷来到程文惠身边,压低声将陆家的意思一转达,程文惠捋了捋胡须,就说道:“巡盐御史便罢了,巡漕御史还差不多!” 没错! 就是巡漕御史! 巡漕御史负责督查天下河运,也就相当于郭翊那个职位。只不过郭翊是临时派遣,而眼下要从陆阶手上讨的,是有权利直接将巡视的结果呈告皇帝的正经巡漕御史! 陆珈自认本事有限,顾不上别的,也没那个能力跟严家叫板,但他绝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严党把沙湾码头给祸害了! 既然眼前就有陆阶送上门来的机会,她为什么不尽自己的力量为沙湾县也做些事情? “巡漕御史?”陆阶凝眉。 “没错!”程文惠道,“我也不跟你说什么淮安通州两地的巡漕御史,只要监管两湖两广一带的即可!你可能办到?” 陆阶没有马上回答。 杨伯农再次凑近:“两湖两广之地的漕运当然不足通州淮安重要,程大人只求这个不算过份。 “但两湖境内的潭州府前几个月才出过周胜淹田毁堤之案,年前派遣出去的钦差郭翊正好亲手经办此案,如今还未审判,大人慎重。” 陆阶手扶着杯子,目光不断在程文惠的脸上睃巡。忽然他又将目光旁移到一侧的程谚和青荷脸上。 随后他站起来,负手走到程文惠旁边,众人都当他是有话要说,哪知道他突然脚尖一转,伸手将程文惠往旁拨开,然后拔腿朝他身后的屋子里冲去! “你干什么!你给我站住!” 程文惠措手不及,被他推了个踉跄。 等他反应过来,陆阶竟已一路冲到了房门口! 屋里的陆珈正在暗自权衡陆阶到底会不会答应?倘若不答应,她又该如何施行后策? 她完全没有料到这一桩! 等看到她爹径直冲过来,她慌不择路奔到了后窗下,然后不加思索推开窗户翻了出去! 后方一大群人看着这父女俩你追我赶,在园子里上演起了官兵追强盗的戏码! 只不过没上演多久,陆珈刚跑出两三步,后头已经传来了她老子的怒喝:“站住!” 陆珈怎么可能乖乖听话? 条件没谈妥之前,她绝不露面! 陆阶咬牙跟着翻过了窗,然后三步并俩上前,一把抓住了她的后心窝! “还跑?还往哪跑?!” 陆珈还在往前挣扎,陆阶另一只手已经扭住了她的胳膊,将她整个人转了回来! 这张脸…… 陆阶睁大双眼,因为奔跑而升起的喘息声不觉停滞在喉咙口,先前脸上那番怒容,也瞬间溃散。 “你……是你?!” 紧跟着追上来的杨伯农也看呆了! 胳膊被扭住,陆珈已经跑不掉。 她悻悻的看着面前这群人,目光落回她爹脸上:“好久不见,父亲!” 陆阶松手,上上下下看她片刻,然后道:“退下!” 杨伯农他们全都退下了。 园子里只剩下父女俩。 陆阶长久地没说话。 然后他背转身去,就这么在园子里草木中的石墩上坐下来。 可他是背对着陆珈的,陆珈看不到他的神情,因而就像前世那般,他红着眼眶的失态,当下竟然也没见着。 她只看到这个上次和司礼监太监游刃有余言来语往的意气风发的才子,佝偻着后背,好像瞬间沧老了七分。 陆珈到底是镇定的。 她长吸了一口气,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也抻了抻身子,似也长长吁了口气,然后把身子转过来,朝她伸手:“你的玉呢?” 陆珈耸肩:“送人了。” “送谁了?” “一个要紧的人。” 陆阶凝眉:“有多要紧?” 陆珈反问:“没有那块玉,是不是就不能证明我是陆珈?” 陆阶把手收回去,垂头看了脚下芳草片刻:“不会。” 陆珈觑着他:“为什么?” “除了我,别人生不出这样的女儿。” “……” 第136章 我女儿的嘴真利索 陆珈是真被她爹整得哑口无言了。 前世回家之后,由于陆阶第二日就一改重逢相见时的激动,转而把陆珈交给了蒋氏,后来一段时间父女俩都没什么机会坐下来说话。 陆珈有时会主动找他,但往往说不到两句,要么就是蒋氏过来了,要么就是陆璎出现打断了。 还想再像幼年时那样亲近她爹,倒成了奢望。 后来渐渐的,陆珈就不费这些功夫了。 一直到她死,父女之间的交流也仅限于必要之时。 有隔阂的父女久别重逢,按说是有些尴尬的。可当爹的如此直接,陆珈忽然觉得连尴尬也多余了。 她也是已经经历过生死的人,没有什么情况是豁达不起来的。 便道:“您这话听着像是在损我。” “总不能还指望我夸你吧?”陆阶抬头,“你看到我为什么跑?难道你爹是什么吓人的鬼吗?” “倒没那么寒碜,”陆珈叹气:“只是我一个乡野女子,没见过大官,哪怕你是我爹,突然跑过来我也怕呀。” 陆阶重重哼了一声。 然后又道:“你那日在遐迩楼,是特意来见我的吧?这些年你在潭州府? “是谁照顾你? “你既然还记得你的身世,为什么直到这个时候才出现?那日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是谁? “我以为,我真的以为……” 这些问话都是意料之中。 只是就像前世那样,依然是最该问的却没有问。 陆珈忍住翻白眼的冲动:“以为我真的死了是不是?您怎么不问问我当初是怎么走丢的?” 陆阶道:“能回来就已经很好了。” 啥意思?能回来,别的就不用管了? 陆珈这个白眼终于没忍住翻了出来。 真不知道他是真撂得下,还是什么都知道,只是不想提! 但如今的陆珈也不想追究这些,既然他这个当爹的都不问,当女儿的纠缠又有什么意思? 于是她跳过了这个问题,把自己的情况做了个简短而必要的交代:“我的养父母姓谢,他们是潭州府沙湾码头的粮商。这些年将我视如己出,但养父过世后,养母一家被亲戚欺负,出于无奈,她带我回来寻亲。” “果然是潭州。” 阳光之下陆阶的双眸却十分幽暗。 “然后你没有回家,却是找到了程家?” 还没等陆珈弄明白他这话什么意思,他却又问起来。 她咳嗽:“因为我不敢回去,我怕你不认我。但舅舅总归还是我的舅舅,他肯定会认我的。” 陆阶投过来一个说不出滋味来的眼神。 陆珈索性把脑袋凑过去:“您今儿过来,陆夫人不知道吧?回头传到她的耳里,她该不会怪您吧? “您可要当心啊,人家可是严阁老的义女,身份尊贵,得罪不起。 “要不您先回去?女儿不想弄得你们夫妻不和呀!” 陆阶瞥她一眼:“十一年不见,这把嘴越发利索了。是你舅舅支使你的,还是你自己的主意?” 陆珈顿住,随后把腰直了起来。“是女儿不忍心父亲夹在当中难做人。” 陆阶嗤了一声。 陆珈又道:“反正陆家早早的就把我这个大小姐当成死了。我一个死人又跑回去打扰你们的生活,多晦气啊。您就放我在外自生自灭得了!” 陆珈把这苦情戏做足,可陆阶却不按她的套路来,依旧还在揪着程文惠:“你舅舅这个人薄情寡义,翻起脸来可以六亲不认,怎么可能突然去寻你? “就算寻到了你,凭他的臭脾气,也不见得搭理你。打从他穿开裆裤的时候我就认得,还真没见过几个能够牵着他鼻子走的。” 陆珈正色:“舅舅是母亲的亲哥哥,是我母族这边唯一的亲人,他好心寻到了我,救我于危急之中,你怎么还骂起他来?” 陆阶又是一声冷哼,然后抓起她的手腕,站起来:“回家。” 陆珈把手挣脱:“我不回!” 陆阶停住脚步:“你娘的牌位还在陆家祠堂里摆着呢,你身为她唯一的女儿,要是不回家,你就是不孝。” 陆珈咬牙揉着手腕:“你厉害!” 竟然把她死去多年的娘都给抬出来了! 陆阶怡然自得:“回去我就去你娘面前烧纸,我说你不回去看她。” 陆珈瞪眼:“要我回去也可以,我可是有条件的!” “说。”陆阶背起手,“你是要月亮,还是要星星?” 陆珈翻白眼:“您别把我当小孩耍!我已经快十六岁了! “我离家多年,陆家早已物是人非,我在陆家,不过生活五年,可别的人已经生活十几年了。 “您倒是说的轻松,不由分说让我回去。我却怕我回去之后,明明是回我自己的家,结果却像是寄人篱下!” 陆阶顿住。 “父亲,”陆珈把身子站得笔直,“您非要我回去,我自然不能违抗您。 “但是,如今陆家的主母是蒋氏,回去之后我是继女,您又身担重职日理万机,我想您自然会把我交给她管束。 “有些事情既然你不想知道,那我也可以不说。 “但是亲疏有别。她并非我亲娘,而且我也有养母,还有亲爹,我已经及笄,一应大小事务完全可以自己料理。 “要么,您答应我,我所有的事情我自己处理。 “要么,我的所有事情都由你亲手经办。 “总之,我不想让他人插手我任何事务。” 陆阶望她片刻:“若你身边有靠谱的人,你自行管好自己,未尝不可。” “那好,此外还有一件。”陆珈点点头后说道,“我养母和弟弟已在京城,谢家阿娘养我这么多年,我对她有赡养之责。 “如今他们为了送我回京,又因为放心不下我而打算在人生地不熟的京城暂居。 “于情于理,我都必须照顾好他们。 “所以即便回了陆家,我也还是得时长与阿娘往来,您须得答应我,不得允许任何人禁锢我的自由。” 陆阶沉气:“还有吗?” 陆珈默片刻,笑了下:“除此之外,父亲能够秉公行事,不偏不倚,我就心满意足了。” 第137章 她只要公平 即使眼前看起来陆阶十分好说话,陆珈也没有得意忘形,狮子大开口,进一步提出别的要求。 中间隔了十一年,还关系到他的家庭和睦与否,真碰上那薄情寡义的,这女儿认不认都行了。 所以陆珈也不指望从这个亲爹面前讨到太多的便宜,在回府之前率先争取到一定的自由,这是十分必要,而且也不容易的。 如今达成了这一步,她已经满足了。 至于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进一步,那就日后再说。 陆珈回来本来也不是为了重新得到这份父女之情。 她是为了报仇的。 只是陆阶在那个家里保持公正,她就不担心了。 陆阶点点头:“我知道了。” 说完他转身,往前走了几步。 然后又回头:“你去收拾,一个时辰后会有人来接你。” …… 陆阶走出了园子,迎面就遇上了全都站在了院子里的程家人,还有焦急等候在此处的杨伯农等人。 和杨伯农他们的心思不同,程家四口内心是忐忑的。 先前这一步又一步,全都是陆珈的主意,包括见到陆阶之后,状似无意地透露出陆珈的确在此,以及如何引诱陆阶主动提出要帮程谚解决读书之事。 程文惠本来不相信陆珈能够得逞,毕竟他爹可是有名的滑头,她个黄毛丫头如何这般胸有成竹? 但比起她,程文惠在这件事上更加没有头绪,他要是看得透姓陆的肚子里装的什么坏水,还能由得他搅黄了自己的好事吗? 所以想来想去,反正没有别的更好的主意,倒还不如听陆珈的。 但他万万没想到,陆阶居然如此之狡猾,他一个素日风度翩翩的礼部尚书,又竟然如此之生猛!看到陆珈之后,他竟然二话不说翻起了窗户追上去! 这特么! 上一次看到他这股疯劲,还是他十几岁的时候吧? 那时候这家伙仗着自己满肚子墨水,恃才傲物,春风得意,谁都不放在眼里。 那他这是啥意思? 对这个失踪了十一年的女儿,他是还惦记着? 既然惦记着,当初干嘛对外说她死了? 心里翻来覆去没个消停。 终于等到陆阶出来,程文惠眼珠子就没从他脸上移开过。 “先前答应你的事,三日之内我必将做到。”陆阶走到他们面前停住,撂出的话语掷地有声,“珈姐儿在我面前处处念着你们的好,但愿你们日后,可千万别让他失望。” 撂下这话之后,他大步走下阶梯。 “回府!” 程文惠被他这些话弄得噎住,快步追到门下,确定他已经跨上马匹,飞快驶上了的街头…… 程文惠气得一跺脚:“什么意思他?把我当什么人了?!” …… 陆阶今日驾马的速度比寻常任何一个时候都快。以至于杨伯农一路上压根没有找到与他对话的机会。 直到追随他入了书房,他才沉下一口气说道:“大人……” “过半个时辰,去安排一顶软轿,到程家把珈姐儿接回来。不要派府里的人去——你,就让你家里的,带上几个人代劳走一趟。” 不知是被风吹的还是为何,已从屏风前转过身来的陆阶眼眶皆是红的,不由分说打断了他。 杨伯农张了张嘴,到底还是只换出来一句:“大人。” 陆阶深吸气,将马鞭丢到案上。“果然是潭州,以陆家名义发出去的那封信,就是冲着她去的。” 杨伯农蓦地抬头:“你是说,夫人早就知道……” 陆阶与他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道:“她方才只跟我提了三个要求。一是她不要旁人插手她的事务。二是她要有赡养养母的自由。而第三,她说他想要公平。 “伯农啊,”他长吸气,“这些要求,没有一个谈得上为难我。 “她是我的女儿,是我的孩子,她母亲死后,为了防备旁人从我手上把她夺走,我亲自教养了她五年。 “她从前要过我的官印,要过我库房里的宝贝,还要过我很多个承诺,可我亏欠了她十一年之后,最后她却仅仅只想从我这里得到一句公平。 “她在山林里的那个晚上,一定害怕的快疯了吧?她一定也对我失望透了。” “大人!” 杨伯农上前,“大小姐的确受尽了委屈!如今她平安回来,这是老天爷给您的天大的关照!但为了大小姐好,在下以为,日后大人还当三思。” “三思?”陆阶冷笑,“我倒是觉得,有时候我就是想的太多了!” “大人已经荣登大学士之位,再下一步就是入阁。只要入了阁,我们能做的事情就更多了!还请大人千万沉住气。” 杨伯农眼中也盈着泪光。 从少年时相识,二十来年的情谊,也可以称得上半个家人了。 陆阶背手而立,凝望着屏风上的高山松冈,宛如变成了一座雕像。 直到杨伯农在原地转了许久,他再缓缓回到桌案后坐下,拿起桌上一颗寿山石摩挲起来。 一会儿后,他说道:“让苏至孝带着人去程家吧。声势弄浩大一些。 “别的可以不讲究,我陆阶的女儿,自当扬眉吐气,风风光光地回府。” 杨伯农深揖礼:“正该如此。” 他走之后的屋里,陆阶依然手握着那块石头,定定的望着窗外的桂树。 初冬的寒气已经染上了他的眼眸,这位素来温文的陆大人,此刻浑身都是凛冽的气息。 …… 杜嬷嬷打发人出去的这段时间里,蒋氏可算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坐立不安。 她对郭路还是有起码的信心的,她不相信连这么点事儿郭路几次三番都办不好。 可就在她来回徘徊之时,外头就有人火急火燎的来禀报,说陆阶也快马加鞭的往程家去了! 陆阶也去了,这个消息便又增添了一分可信! 难道程家来真的?! “太太!” 就在她内心七上八下之时,杜嬷嬷也进来了,这一趟她不知用了多快的速度,喘气喘的脸都白了: “太太,不好了!程家的表小姐,她真的,她就是我们大小姐!” 第138章 为了夫人的名声着想 蒋氏目光在杜嬷嬷定了定,往前一步:“你怎么知道?” “先前奴婢派出去的人,见老爷去程家便也跟了过去,他在程家亲眼看到老爷认下了大小姐!” 杜嬷嬷喘息不平的声音还在回荡,蒋氏却蓦地往后退了两步:“他认下了?亲眼看到的?” “奴婢可不敢瞎说,派出去的人还是跟着老爷他们一路回来的!” 蒋氏的喉咙里好像突然被塞进了一大块砖石,连吞咽都无比困难起来了。 在刚刚等待的时间里——又或者往前数的更长远的时间里,蒋氏也不是没想过陆珈有这么突然找上门来的一天,她也想过这种时刻应该怎么办? 却没有想到真正的情形是,陆珈出现得不但突然,而且动作如此迅速,竟然在自己不在场的情况下,他们父女俩先见面了,又是在本来已经断交多年了的程家见的面! 她不在乎那死丫头还活着,他在乎的是,他们父女俩见面说了什么?! “你是说,老爷回来了?” “回来了,早回来了!而且一回来就让杨先生急匆匆地派了苏至孝去书房!” “太太!” 杜嬷嬷声音刚刚落下,拢香又进来了,神色比起杜嬷嬷,甚至还多了几分惊惶:“老爷已打发苏至孝两口子带人前往程府,说,说失踪了的大小姐回来了,程家找到了她!” 蒋氏紧攥着的双手啪嗒一响,养成水葱一样的两根指甲就这么断了。 原来父女在程家快速相认还不是最突然的,前后不过小半日的功夫,她就要回府来了! 陆阶甚至都没有与自己商量,他就擅自做主,要把人接回来了! “还有什么!”她问。 拢香张了张嘴,反复掐了几下手心之后说道:“苏至孝去程府接人十分顺利,两刻钟前,程御史和程家大公子已经陪同大小姐乘坐陆珈派去的软轿回府来了!” “……” 蒋氏已经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这一桩桩一件件,紧锣密鼓,接踵而至,哪里还有她插手的余地? 又哪里有她说不的余地?! 就在两个时辰之前,她还曾满怀信心的相信,陆珈绝对活不了了,不管以什么方式,郭路的人都一定会让她死在沙湾,而且还会把谢家人也给一并摁死,从此为她永除后患! “太太,老爷来了。” 蒋氏周身气血浮动之间,又来了个小丫鬟通报。 蒋氏刚刚咬紧牙关定睛看去,身上还穿着朱色官服的陆阶已经走了进来。 “夫人。” 蒋氏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两步,一直到陆阶停在面前,她也才停下脚来。 “老爷怎么这会儿回来了?”她掐着手心保持镇定,迎上了陆阶的目光。 “今日府里有大事,特地过来与夫人做个商议。夫人这会儿很忙?”陆阶扫了一眼屋里的婆子丫鬟。 “不忙。老爷,有什么事说吧。”她抬眼道。 好一个“商议”,什么事情都做完了,到最后才来知会一声,这是商议?! “是件大喜事。”陆阶道,“珈姐儿没死,她回来了!她舅舅在潭州府把她给找到了,原来当年她并没有死,而是让人给收养了。如今她养母带着他回到京城寻亲,你说,这是不是一件大好事?” “是么,”蒋氏扯了扯嘴角,“这都十来年过去了,她还能全须全尾的回来着实稀奇。 “只是不知老爷如何能确定程家找到的这位女子她就是珈姐儿?程家与老爷交恶多年,突然之间他们号称找到了陆家的大小姐,这当中难道不会有诈?” “夫人想的跟我一样。我也害怕有什么诈,所以听到消息就跑过去了。可是一看到那丫头,我就知道错不了。” 陆阶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当然,毕竟流落在外十一年,肯定不能与当初娇养相比了。 “养她的是个商户人家,多半当年学的规矩也落下了。这要是让外人知道,岂不贻笑大方? “夫人身为继母,我得知消息之后,若是不立刻把她接回府,外人岂不要对夫人的贤良生出微辞? “所以为了夫人的名声着想,我立刻打发了苏志孝把她接回府来,夫人应该不会有意见吧?” 蒋氏指甲已经插进了肉里。 为了她的名声?! 难道不是他自己想要接回来? 她寒着声音:“那是老爷的亲骨肉,我岂有反对之理?更何况姥爷如此善解人意,我就更没有阻止的道理了。 “为了不辜负老爷这番体贴,不如妾身这就亲自前往程府接她回来?” “那倒不必,”陆阶似乎完全没有听出来她言下之意,“他舅舅与表兄会亲自送他回来。 “不过夫人到底身为继母,若是完全不作为也无法显示你的慈爱,不如就劳驾夫人将她过去住过的旖霞园,交代人下去仔细清扫出来,回头也好让她有个安顿之处,让他感恩你这个贤惠的母亲。” 蒋氏喉头往下咽了又咽。 不如此她便完全无法压制住心底的怒意! 合着他不但先斩后奏,还把她当成了老妈子,指使自己亲自给那个死丫头收拾住处? 她可是他明媒正娶的陆夫人! “老爷,大小姐已经到府门口了!杨先生打发奴婢进来传话。” 蒋氏还没出声,通报声已经传进了屋里。 陆阶说道:“一切就有劳夫人了。 “对了,夫人吩咐完了也请带上璎姐儿上前院一趟,外头人都已经知道我们失踪了的长女回府了,人多眼杂的,我倒罢了,打断骨头连着筋,就是有些差错,也是生父,不至于说我什么。 “却不知多少眼睛正盯着夫人的作为,此等重要的时刻夫人和璎姐儿若是缺席,恐怕落人话柄。” 蒋氏气得脸都青了,他这话里话外的强调她继母的身份,到底是在体贴她的难处,还是在给她上枷锁?! “太太……” 拢香看到陆阶已经先行跨出门,为难地上前提醒。 蒋氏瞪着她,忽然甩过去一巴掌:“真是哪都有你!” 拢香莫名其妙挨了一掌,捂着脸退了出去。 第139章 糟了,母亲不欢迎我 陆阶赶到前院,杨伯农早就已经带着一干管家和管事娘子等候在此了。 陪同陆珈道来的,除了前去迎接的苏至孝两口子,程文惠程议父子和程夫人,还有秋娘和谢谊——作为抚养了陆家大小姐十一年的养母,也是陆家的恩人,这种场合必须在场。 秋娘本就因为早年受过官场倾轧的苦而心存阴影,如今要直面的还是陆阶这样的天子近臣,一路上紧张得手指头都快搓出秃噜皮了。 陆珈安抚的拍了拍她的手:“陆府虽然算得高门,处事与外间自有不同,但每个人也有每个人的掣肘,哪怕是蒋氏,也并非洪水猛兽,不可抵挡。阿娘若无把握,从今往后,便直管听我的行事即可。” 这一年来所有的变化,皆因陆珈的主意才步步为营至今,秋娘闻言便沉下气来:“说起来我也没什么好失去的,的确也不应该怕。你放心,阿娘绝对不会给你添乱。” 娘俩说了几句话,队伍就到了府门前。 接儿朱门大开,浩浩荡荡一大群人迎了出来,为头的是陆阶,杨伯农携妻子木氏在后,另有几个后来的清客也携家眷出来了,再后头的便是陆家的管家和管事娘子。 等到轿子马车全都驶入,映入陆珈眼帘的便是那道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石雕影壁。 而她后方的马路对面,一辆静静停在此处的马车这时也放下了车帘,沈轻舟端坐在车厢之中,隔帘听着噼啪入耳的鞭炮之声,半晌才抬起手来,示意何渠回府。 “恭迎大小姐归府!” 轿子之下的那一大群人里,不知谁起了个头,此起彼伏的欢迎声如潮水般响了起来。 程家人先下地,程夫人来到陆家轿下,与秋娘一道搀扶着陆珈走了出来。 “珈珈!” 木氏快步上前,红着双眼轻轻拉住了陆珈的手。 陆珈也掌握住了她,想起不对,又松开手。 “我是杨婶儿,你还记得我吗?” 陆珈当然记得她。 作为杨伯农的妻子,陆珈也是从小就认识木氏的。从前陆府里,除了从小照顾她的下人之外,木是对她最温柔耐心。 前世回府后,木氏也来看过她几时。但她到底只是陆阶幕僚的妻子,未得蒋氏允许,终是不能入内。便是来了,除了见面寒暄,她们之间无法接触更多。 即使如此,这位温柔善良的妇人也依然是前世陆珈心中的一道微光,只可惜此时不能流露出来。 “先进屋吧。” 杨伯农上前来招呼。 陆珈却站定看着人群,然后“诧异”的道:“敢问我母亲呢?她怎么没来?还有我妹妹呢?她怎么也不见?她们是不欢迎我吗?” 她声音本就又清又脆,此时在这万众瞩目的时刻说出来,更是字字清晰。 杨伯农看看左右,目光落到陆阶脸上。 陆阶道:“你母亲在为你收拾院落,岂有不欢迎你之理?” “什么院子,需要她亲自为我收拾?这要是传出去,岂不成了我拿大了吗?这我可不敢。 “苏管家,麻烦你带着我的人去我的住处,让他们去收拾就好了。” 苏至孝同样看了一眼陆阶,然后陪着笑上前,带着青荷银柳先往旑霞园去。 为了等郭路带的人进京,旖霞院这边蒋氏早早就派人在拾掇了。只是万万没想到,这院子是用上了,却是给正主用的! 前院里敲锣打鼓,鞭炮齐鸣,后院里哪里有听不到的? 可蒋氏坐在房里,一点要动身前往前院迎接的意思都没有。 她知道她必须去。 知道眼下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人都已经到府了,她没有任何办法不让她进门,更没有办法不接待。 可她就是不愿意去。 陆阶在给她下马威。 他竟然在为了这个口口声声早就不在乎的丫头给自己下马威! 每次提到陆珈,他不是都说活该吗? 不是都怪她的失踪是因为贪玩而咎由自取吗? 怎么人回来了又变了个模样? “老爷都是做给人看的,到底是亲骨肉回来了,他隆重也是为了不落人话柄。太太千万别往心里去,这个时候万万不能自乱阵脚啊!” 杜嬷嬷一面倒茶一面劝。 这时候门外闪过了一道影子,此时原本应该在后院绣喜服的陆璎一面喊着“母亲”一面进来了。 “陆珈回来了?她真的回来了?” 少女的脸上满是震惊,她拽住蒋氏的袖子:“母亲不是说她回不来了吗?到底出什么岔子了?” 蒋氏一抬手捂住她的嘴,脸色难看的就像是即将破碎。“不要乱说话!从现在开始,一个字都不要乱说!” 陆璎大睁着双眼,重重点头后,蒋氏才把手放开。 “跟我去前面。”蒋氏站起来,胸脯起伏了几下之后往前走去,“我们去迎接,陆家大小姐!” 陆珈还站在隐壁下委委屈屈地和杨柏农说话:“我就说我不该回来,你瞧瞧,我一来就弄的父亲母亲不和。” “胡说什么?”陆阶看着陡然化身嘤嘤怪的她头疼。说母就说母,收父做什么?“有什么话进屋再说。” “珈珈!” 这时候垂花门下又传来了一声焦急的呼唤。 紧接着堵住了石阶的人群闻声散开,一个三旬出头的贵妇面带愁容快步冲了出来,即使走的快速,她浑身上下也不见乱上半分。到了人群中间时,目光在陆珈脸上停顿半刻,随后缓步走上来了,一把拉起来陆珈的手: “珈珈,真的是你呀?你可知道,当年都快把母亲给急死了!回来了,真是太好了,老天爷保佑!” 这时候垂花门下又传来了一声焦急的呼唤。 紧接着堵住了石阶的人群闻声散开,一个三旬出头的贵妇面带愁容快步冲了出来,即使走的快速,她浑身上下也不见乱上半分。到了人群中间时,目光在陆珈脸上停顿半刻,随后缓步走上来了,一把拉起来陆珈的手: “珈珈,真的是你呀?你可知道,当年都快把母亲给急死了!回来了,真是太好了,老天爷保佑!” 第140章 不像妹妹得尽宠爱 陆珈这话说的刺耳,蒋氏眼底也隐现着精光。 面前这丫头小姐的气派倒还是有的,可追究起来却是成长在沙湾那样的小地方,没见过世面,按说不会懂什么弦外之音。 并且郭路说他们谢家过去多年被亲戚欺压,这丫头若是有些本事,如何能让日子过成这样 可她这一路对话下来,却处处有话茬,到底是有心,还是 “哗啦”一声,一只个头更大的黑皇毒蛛跃落两人面前,拦住了去路。 喑落掌心翻叠,注风于外,神啸汲力瞬间将那缕香直接灌入体内,兜兜转转。循着丹田游走一圈,霎时那股香芬充盈满胸。想到要把它打出去,喑落还真有点舍不得。 “都给我把面具摘下来,想要到苍龙帝国去,必须接受检查!”一位魁梧的守关卫声如洪钟,只有偶尔看到几个实力高强的强者或者是富家子弟的时候,才会露出谄媚之意,在面对普通人的时候,都是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 “么”字一落,山风忽止,一股威严的气势,几欲凝结了空气,霎时倾落。直压得此间百丈无声无息,让人窒息。所有人顿时心里一紧,兵刃紧握,双目戒备。唯,火把上的火焰疯狂翻舞,似在挣扎。 气势强悍,是一种风行无阻万物俱灭的霸道。天地所有皆要让路,便是灼火,也无法这种力量之下灼燃半分。 “对了,言老,勒强在东梁县那边整出什么花样了”姚成忠帮老佛爷倒了杯茶水问。 整个龙界若是因为一个地元境一重的幼龙,就发动界面战争,听来实在是天方夜谭。 白蔡蔡的看相摊子依然还在昨天的位置上。刚刚给一个孩子起好了名字,这会儿正闲着,闲着的时候,她就打量着又在一边翻着公园垃圾筒的煤王爷。 勒强先是一笑,但随即沉了脸,这丫头,居然跟他玩失踪,不能姑息。 景鹞一族,因为其神授天赋的原因,婚配必然不能草率。虽然无忆自我感觉也不错,但在帝尊眼里肯定是糟糕透顶了。不管怎么说,首先她就不是带翅膀的妖族,单凭这一项就过不得关。 辰墨渊一笑,其实现在让凌璇星主忧愁最多的就是星然,在他来之前就已经猜到了。 “看我碎域剑芒!”韩影同样化作起源噬天魔龙,紧随原始至尊圣龙之后,龙角处有一柄十分细微的剑,和他庞大的体型相比简直可以忽略不计,以噬天魔剑施展碎域剑芒,将剩下的赑风天劫的威力全部抹除。 哼!既然被我谷某撞见了,定要将魔月宗留守在其中的势力全部瓦解。也算是替老鬼兄出一口恶气。”谷星罗当即表了态。 “笑话,你比我的年龄都大,再者,我何德何能收徒弟。”夏凡想都没想拒绝道。 宁昊现在阎王驱尸令的符篆已经开到了七颗星,冥气早已自动护体。阳世的普通攻击冥气是没有办法抵挡的。但是一旦遇到邪崇之力的侵袭,立刻会自动产生一个冥气护罩。 “杀神湮灭!”韩冰施展杀神湮灭,杀神之气凝聚成一道巨大的人影,以杀神之手握住杀神之剑,韩冰挥动长剑,杀神同样挥动,充满了毁灭性的杀神之力席卷,力量却相对集中,这次的目标是上古的两位神皇。 “你这就要走了么这么多年不见,你都没有好好陪陪我们……”秦晗玥幽怨地说道,月弄影与林采萱也幽幽地看着他,只有陆清雅不说话,轻轻咬着下唇。 第141章 为何来者不善? 陆珈说这话的时候,那双肖似她父亲的眼睛微微下垂,又长又浓密的两扇睫毛遮住了目光,精致的唇角略带无辜地轻抿着,旁人瞧着谁不说她有几分楚楚可怜? 陆阶已经把脑袋扭的开开的了。 蒋氏恨不得撕破陆珈这张脸。 自打郭路把陆珈的处境交代过之后,蒋氏并未把这丫头放在眼里。 一个在商户之家、并且还一度穷到连饭都吃不起的处境中长大的丫头,是不可能生出什么能耐来的。 但是从她突然出现一直到现在,她竟然浑身长满了软刺,你说她不是冲着自己来的,她句句话让人如芒在背。 你说她的确是冲自己来的,那她的理由是什么? 蒋氏心口没来由的紧缩。 当年陆珈失踪时才五岁,一般孩子这个岁数不会拥有太好的记忆力。 当然,她是进士的女儿,记性比平常人好一些也是正常。 更何况当初她小小年纪就已经展露出了过人的聪慧,同样的书别人读几天背不出来,她读过的书当天可以倒背如流。 所以,蒋氏这么多年也不能放心她。 她必须确认陆珈死了,她才能安心。 可偏偏她没死! 而且她还好端端的回来了! 在回府之前,父女俩还先行见过面了! 那她是不是真的还记得当年的事? 到底有没有把这件事情透露给陆阶? 蒋氏飞快看了一眼陆阶,他脸上的确有几分激动之色——这毕竟是他的亲骨肉,对这个女儿还有多少情分不好说,自己的孩子失而复得,他如果一点都不激动,反倒让人感到奇怪了。 除此之外,看不出来他有别的异色。 这些年蒋氏虽然稳稳把持了陆家的内宅,陆阶也的确有通过她靠近严家的意思,可是他能官至礼部尚书,受封当朝大学士,确是凭他自己的本事。 没有人能够接受枕边人亲手害死自己的孩子,如果陆阶已经知道真相,他应该不可能这么平静,连质问自己几句都不曾。 而陆珈如果还记得真相,又有什么理由不跟她爹说呢? 蒋氏迅速压下心底的浮动,缓声道:“可怜的孩子,都是母亲当年疏忽,才让你在外受了这么多的苦。既然已经拜托了杨家,那就先这么着吧。只要能弥补你,什么都听你的。” 随后她看向陆阶:“我先去张罗饭食,这么半天下来,大家都饿了。你们父女先好好说话。” 说完又朝陆璎招手:“回头再来陪你姐姐。” 待他们俩母女出门,陆阶也回头看向陆珈。 陆珈眨巴着眼睛:“女儿刚才没说错话吧?女儿市井里长大,什么也不懂,没让父亲生气吧?” 陆阶心里叹气,背起手来:“说的很好。” 又道:“下次别说了。” 陆珈追到门边,扒着门框看到他走远,这才收回身子来,缓缓地拍了拍巴掌。 青荷走到身边,意味深长道:“老爷真是让人捉摸不透。” 陆珈看她一眼:“留意那个姓杜的婆子。还有,一旦杨家婶子来府,要立刻告诉我。杨先生他们一家与老爷关系紧密,我们要在陆家真正立足,必须彻底把老爷争取过来。” …… 陆阶走出了旖霞院,杨伯农已经在书房门口等他了。 “恭喜老爷。”杨伯农微笑道,“今日终归一家团聚了。” 陆阶唇角也有微笑,但他坐下来之后又叹了口气,摇起了头:“丫头的性情和小时候相比一点没变,如今我已感到头疼。” 杨伯农道:“世间之事皆有因果。依在下看,若是无解,倒不如顺其自然。” 陆阶看了眼他,说道:“她并不信任我。” 说完也不等杨伯农回答,他已苦笑道:“也在情理之中。” 一会儿他歪着头,又道:“她比我想象中沉稳,也有着出乎意料的厉害。 “这怎么可能呢?这十来年,她是在那样的环境下长大,按说就算还记得她是陆家小姐,相隔这么多年回来,也不应该如此游刃有余。” 杨伯农没有答上来。 陆阶自问自答:“一个人若能有着超乎年龄的老练,只有经历过非常人的经历。可我竟然不敢去细细相问,这些年她到底吃过些什么苦?” 杨伯农看着撑着额头的他:“大小姐今日主动托付内子找人,倒不如且让内子先与大小姐接触,侧面了解了解也好。” 陆阶默坐半晌,这才点头。随后道:“程家那边的事情,记得尽快去办好。她能给自己找到个程家,也是好事。” …… 蒋氏面色如常的吩咐苏至孝去准备了午饭,然后才步履平稳地回到房里。 杜嬷嬷却没她这么淡定了。 “太太!这大小姐看起来来者不善啊。” 这话音刚落,陆璎就跨门走了进来,看了看蒋氏,又看了看杜嬷嬷:“我也觉得她来者不善,但她为何来者不善?” 杜嬷嬷支吾着没说话。 蒋氏瞅着陆璎:“她又不是我亲生的,加上这些年里你又代替了她的位置,她对我有敌意不是很正常吗?” 陆璎凝眉:“是么?” 蒋氏坐下来,打开了旁边的账薄:“下去就你的喜服吧。再过两三个月可就要成亲了。” 陆璎未再多说话,转身下去了。 杜嬷嬷送她到门口,然后把门掩上,折回来道:“太太,接下来如何是好?” 蒋氏目光长久的落在账簿之上,杜嬷嬷提着心口见她半天也不说话,便直起身子待要退下。 “先摸摸她的底。” 还没走到门槛下,蒋氏的声音就在身后响起来。 “她奇怪的地方太多了,我不相信是程家找到的她,程家没有理由突然去找她,也没有理由一找就能找到。 “一定是她主动找到程家的。 “她既然有这样的城府,那就不能小看她了。 “你先想办法把她的底细摸清楚,越快越好。” 蒋氏啪地把账薄合上,目光炯炯地看过来。 “一个在市井之中长大的女子,谁有本事教会她这些?不管今日那些话她是无心有意,这根刺,终究还是要拔除不可!” 第142章 高门贵户的规矩 毫无疑问,陆珈的突然回府,把陆府里里外外都杀了个措手不及。包括陆阶这一日下来都未能有心思去办别的事。 陆家的二房三房虽然早已经另立门户,但主宅这边今日这么大阵仗,加上街头巷尾又早已经把消息传开,自然也听到了风声。 陆珈刚刚收拾妥当,一直在院门口望风的知暮就回来了:“二太太三太太往正院那边去了。二老爷与三老爷则去前院寻老爷了。” “不打紧。”陆珈对于这些早就有预料,“今日咱们不出去,说是前面来人请,略有不适,躺下了。” 陆珈的二叔三叔都在朝为官,自然也都有些依附长房的意思。 这些年蒋氏执掌陆府内宅,两个妯娌都对蒋氏尊重有加。 前世这两个婶子对陆珈的遭遇没插过什么手,简单说来就是没维护过她,但也没有助纣为虐,尚书府这边的事情她们也插手不进来的。 陆珈知道此番他们匆匆过来,不过因为礼数罢了,便也没有必要巴巴的前去应付。 没过多久,前面果然说二房三房派人来请了。知暮打发了回去,一会儿又说二房太太三房太太送了点心过来。 陆珈照单收下,又让青荷准备一些随手礼,待回头接风宴时再当面道谢。 青荷道:“姑娘如何知道回头一定还会有接风宴?” “自然会有的。”陆珈笃定地道,“因为这么好的可以用来打造她慈母形象的机会,怎么可能不被利用?” 对于失踪重现再回归家中这样的事情,毕竟陆珈如今已经是走第二遍了。 “不过她不会没那么快,”陆珈点了一支香插在香炉上,“今日我回来的措手不及,她一定会想办法摸我的底细,摸清楚之前她只会按兵不动的。” 说到这里,她看向拂晓:“让长福送个信去给阿娘,嘱咐他们这几日仔细留意门前的人,有什么不对,该打的打,该轰的轰。 “你让阿娘记着,她是陆家大小姐的养母,也是尚书府的恩人,一般人是惹他们不起的。” 在来之前,陆珈已经对秋娘母子有过一番叮嘱,不过当时还未曾真正回到陆府,许多事情不好提前交代,也就只说了个大概。 拂晓领了她的命令,来到了二门外,长福还没被安排事务,拂晓让府里的人去把他从房里喊了过来。 杜嬷嬷听从蒋氏的安排,打发了几个人,分两批去探听陆珈的底细,一批去了程家那边,另一批去了燕子胡同谢家的住处。 刚把人打发走,正好就看到陆珈身边的丫鬟,正与她带过来的那个叫长福的家丁窃窃私语。 她皱着眉头看了片刻,走过去道:“你们如何站在这里说话?你为何不去伺候大小姐?” 拂晓示意长福离开,然后转身过来行了一礼:“见过嬷嬷。是大小姐有事吩咐,我是在这里传话的。” 杜嬷嬷看她不慌不忙,即使行着礼也不卑不亢,便存了问话的心思:“你什么时候跟着大小姐的?” 拂晓道:“有些日子了。” 有些日子是多少日子? 杜嬷嬷很明显不满意这个回答。她皱了皱眉头:“看你岁数也不小了,也到了该放出去的时候了吧?怎么还跟着回府来了?” “嬷嬷有所不知,大小姐已经给了我恩典,允我过两年再嫁人。” 拂晓回了这么两句话,就朝杜嬷嬷笑了笑:“不知嬷嬷可还有事?大小姐那边还有别的吩咐,我要先回房了。” 杜嬷嬷看着她要跨门槛,喊道:“站住。” 拂晓回头。 杜嬷嬷便指着旁侧的两盆腊梅:“这是才买进来的两盆花儿,太太指定要的,这会儿大伙都忙着,你且顺道送过去罢。” 拂晓瞅了一眼那两盆半人高的腊梅花,又瞧了瞧谁在她身后的啥事也没干的两个丫鬟,笑道:“我倒是想去太太跟前露个脸,可大小姐跟前还缺人使唤,又用惯了我,眼下走不开。嬷嬷还是再找找别的人罢。” 这不明摆着要给她下马威吗! 跟随陆珈的日子虽短,但她从来没怂过,作为深受陆珈信任的丫鬟,自然也不能怂。 杜嬷嬷道:“哪里耽误得了你很久?不过顺路的事。” 说着她上前半步,皮笑肉不笑道:“高门贵户的规矩你们还不懂吧? “想长久的留下去,顺从,听话是第一位。 “知道你们是大小姐的心腹,只不过如今回来了,那就都是府里的人。要都像你这样,还分什么你的我的,又哪里还有什么规矩可言? “我是上房的管事嬷嬷,我的话就相当于太太的话。若是连我都差使不动你,那你是不是诚心要违抗太太?” 拂晓不慌不忙:“嬷嬷有所不知,我们姑娘早就对我们有过交代,哪怕是回了家门,日后我们几个也只管服侍姑娘便是。 “府里的事情自有太太安排人去做,不许我们添乱。 “姑娘说,偌大个尚书府,这么多年都让太太治理的井井有条,不至于姑娘回来了,还要动用到姑娘身边的人。 “不然岂不显得太太行事无章法?” “好个丫头!” 杜嬷嬷冷笑,“这就是大小姐这么多年在外头的体统吗? “我说你一句,你都能回我十句! “我今儿倒要替大小姐教训教训你,省得将来给小姐丢人现眼,坏了她的名声!” 说完她示意后方丫鬟:“摁住她,就照府里的规矩行事,先赏她两个巴掌!” 两个丫鬟顿时分左右上前去扭住拂晓。 拂晓挣脱了困缚:“不知我到底错在何处?又犯了哪条规矩?” “你犯的是不敬主母的规矩!”杜嬷嬷道:“我让你顺道给太太送两盆花,你竟然都诸多推脱,可见大小姐素质对你疏于管教。 “来了陆府,自然就得照我们陆府的来! “给我打!” 一个陆珈已经嚣张到把蒋氏气的够呛,没想到连她身边的丫鬟也如此张狂! 这陆家后宅是谁说了算?她们是不是没摸清楚? 进了这府里,难道还容得她一个贱婢在眼皮子底下张牙舞爪不成! 第143章 我就说我该死在外头 两个丫鬟发了狠劲,怕再次被拂晓甩开,撸起袖子冲上前。 拂晓瞅了个空子躲开,拔腿就朝着旑霞院去。 陆珈刚刚看完青荷准备好的给各方的见面礼,拂晓就一溜烟冲进来了:“姑娘!杜嬷嬷要打我!……” 杜嬷嬷带着两个丫鬟追到旖霞院,却见院门已经关紧了,到底不敢轻易造次,便狠狠瞪了几眼之后,快步走到正房去寻蒋氏。 蒋氏操心了这一日,满腹混乱的心思刚刚才消停下来,吩咐了人去备晚饭,打算饭后早些歇息。 左右人你已经进府了,着急也没用了,在杜嬷嬷把陆珈底细探听清楚之前,她打算先按兵不动。 “太太!” 正想到这里,杜嬷嬷就撩开帘子快步走了过来。 刚刚打算歪下去的蒋氏立刻又坐了起来:“这么快就打听到了?” “没这么快,先前才打发人出去呢。不过,奴婢也发现了,大小姐身边的下人何等张狂!” 说完,她就把前院发生的事细细道来了。 蒋氏一听便睨了她一眼:“你也太着急了些。” 这才头一天呢。 不过打个丫鬟也算不得什么,何况听起来那丫鬟也确实目中无人。 陆珈还带了好几个人进来,这要是个个都如这般,日后还有什么规矩可言? 先前原本想安插几个人去旖霞院,也没能安插得进去,若是放任他们张狂下去,这陆家后宅还不得翻了天? 是得先给他们立立规矩。 这时候门下帘子一动,她以为是传饭来了,谁知是拢香走了进来:“太太!方才大小姐哭着往老爷那边去了,也不知道出了何事?” 蒋氏和杜嬷嬷闻言对视了一眼,还没来得及说话,门口小丫头又匆匆的进来禀道:“老爷请太太去书房说话。” 蒋氏气得一身冷哼,腾地站起来:“我还没去只问她呢,她倒是恶人先告状了? “走!” 从早上到现在,蒋氏这一日受的气已经够多了,这一路上也是怒气冲冲,再如何克制自己,脸色也是黑如锅底。 杜嬷嬷熊赳赳气昂昂跟在她身后,一并进了书房院子,立刻就听到陆珈悲悲切切的哭声传了出来。 “……我就知道我不该回来,当年我就该死在外头,我这个商户养大的女儿,哪里配得上尚书府小姐的身份? “好歹趁着行李还没拆出来,我还是赶紧走吧,这个家根本已经没了我的位置!” “行了,”陆阶揉了揉太阳穴,“说话就好好说话,你哭什么?你是我的女儿,这不是你的家是谁的家?” 蒋氏咬着后槽牙,不由分说跨了门槛:“听说老爷叫我?” 进门之后,她旋即扫了眼书案下方垂头抹泪的陆珈,然后朝书案后的陆阶看去:“这是怎么了?谁给大小姐气受了?” 陆阶望着她身后的杜嬷嬷:“你问问她,先前为何无故要打旖霞院的丫鬟?” “老爷明鉴!”杜嬷嬷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奴婢有再大的胆子,也不敢无缘无故的打人! “先前奴婢不过是看到拂晓这丫头正好在门下,就让她顺道把两盆花送到太太屋里。 “结果她百般推脱不说,还说什么偌大个尚书府,要是还要动用大小姐身边的人,那是太太无能! “奴婢想着大小姐在外生活这么多年,恐怕从前的许多规矩也忘了,生怕这些贱婢伺候不周,将来让大小姐在外头人面前落了笑话,于是就照着规矩行事要赏她的巴掌,可是奴婢根本没打到她! “她二话不说就跑回旖霞院,结果反倒倒打一耙,唆使大小姐前来告状,老爷,这贱婢其心可诛啊!” “老爷在上,还请听奴婢一辩。”另一边拂晓也跪下来了,“奴婢之所以未曾听从杜嬷嬷使唤,原因有二。 “一是大小姐回房之后睹物伤情,整日身上有些不舒服,房里离不开人,奴婢赶着回房伺候。 “其二,大小姐曾交代过奴婢,说是老爷已经允准,旖霞院一切事物由大小姐自己掌管,也不插手别的事物,以免给府里添乱。 “大小姐是奴婢的主子,她的话自然于奴婢而言就是旨意。既然杜嬷嬷声称她对奴婢有管教之权,奴婢在此正好也当面向姥爷请个示下,不知大小姐所言老爷已经允准之事是否属实? “只要老爷说一句绝无此事,奴婢甘愿接受责罚。” 她这一席话说出来,蒋氏主仆立刻愣了! 而冲着她这份有条有理,就连陆阶也不由多看了她两眼。 “老爷,她说的是真的?” 蒋氏快步走到书案旁侧,又迅速地看了一眼旁边抽抽搭搭的陆珈,“你真的说过旖霞院的事务归他自己管?” 陆阶深吸气:“没错,我是这么说的。” 跪在地下的杜嬷嬷,立刻张着嘴变成石雕了! 蒋氏咬着牙齿:“那你这是什么意思?意思是我没资格插手她的事?” “她已经十六岁了。”陆阶语重心长,“过不了多久就得谈婚论嫁。在外耽误了那么多年,也错过了学会习家理财的机会。 “如今回来了,让她从打理自己的院子着手,不是能够更快的让她学会持家吗?” 蒋氏紧抿双唇,火苗都从他眼里窜出来了。 陆珈到这里才抬起头:“为了不拖陆家的后腿,也为了将来不让人家背后议论妹妹有个像我这样什么都不懂的姐姐,我才征得了父亲同意。 “既然已经得了允准,拂晓就不算坏什么规矩。” “奴婢不知情!奴婢真的不知情!” 地下的杜嬷嬷慌了。 陆珈冷笑:“你不知情,那岂不正说明你不分青红皂白就在以势压人? “先前如果不是拂晓跑得快,那两巴掌已经上了她的脸。 “不看僧面看佛面,既然拂晓不肯搬花就是违抗太太,那不顾我身为大小姐的尊严,二话不说就打我的人,是不是该算奴大欺主? “杜嬷嬷口口声声说陆家规矩森严,敢问父亲母亲,她这样的刁奴,又该受到何种处罚?” 第144章 别撕了,你该去赔罪 这话可是要表态了。 陆阶就知道在丫头这把嘴下,自己迟早有被逼到站队的一日。 他说道:“既然是她坏了规矩,那自然也该按照规矩来责罚。让人把她拉出去,赏她几个巴掌。” “老爷!” 陆珈在说到要给杜嬷嬷按罪名的时候,蒋氏一直在旁边听着没出声,就是想看看陆阶到底会是如何态度。 没想到他竟然不假思索,真的听从这丫头的意思,要处置杜嬷嬷! 她咬着下唇,直到咬得血腥味都出来了,才克制住自己说道:“我好歹是当家主母,该怎么处置下人,这种小事不是应该我做主吗?” “母亲说的对,”陆珈吸了吸鼻子,“这后宅里母亲说了算,父亲可不能越疽代庖。就请母亲亲自下令,按同样的规矩处罚杜嬷嬷吧。” 蒋氏原要包庇杜嬷嬷的,没想到反过来竟让她这么迅速的将了一军。 便也忍不住了,皱眉道:“多大点事?她不过是吓唬吓唬人,又未曾真正打到,你要是得理不饶人,这点容人的雅量都没有,岂不让身边服侍的人寒心?” “女儿没见过什么世面,却也知道,连自己身边的人都护不住,才最让人寒心。正比如此时,父亲若不能公正行事,自然也会寒了我的心。” 陆珈行了个礼,不退不让,只把目光直直地投向陆阶。 别的事上就算了,她可不相信在这种小事上,能够一步步爬上礼部尚书之位的陆阶会真的没本事镇压住蒋氏。 她才懒得跟蒋氏费口舌扯皮,只要陆阶说话算话就行。 她也不要这刁奴的命,总之也挨上几个巴掌的滋味就行。 陆阶招手把门下的婆子喊进来:“杜嬷嬷的确不对,犯了规矩要打人也是她自己提出来的,这规矩落到她身上也不冤枉。 “——给她狠狠掌嘴!” 这还是多年来陆阶第一次亲自处置内宅之事,婆子也不敢啰嗦,当下朝着杜嬷嬷脸上扇了几个巴掌,只把她一张老脸扇的通红。 蒋氏脸色黑如锅底。 陆阶站起来,朝陆珈使眼色:“不是不舒服吗?先回房去。回头我让苏志孝请大夫过来给你看看。这脸色是不大好看。” 陆珈见好就收,目光瞥过双眼含泪的杜嬷嬷之后,向蒋氏屈膝行礼:“多谢母亲秉公执法。” 站起来后她又忽然道:“对了,免得回头又发生什么误会,索性一并告知母亲,父亲还允准了我行动自由,知道母亲忙,日后我要出门什么的,就不去叨扰母亲报备了。” 说完后她谁也不看,径直就走了出去。 蒋氏本来已经克制住了怒气,此刻听完这里已经气得牙痒,待她一出门,旋即把身子转了回来:“纵然杜嬷嬷有错,她也是跟了我多年的老人,你怎可偏听偏信掌她的嘴?! “我是家中主母,竟然连这点讨保的情面都没有,接她回来你不与我商量,如何安置她你也是一人说了算,你还放她行动自由! “你这是把我当什么了? “哪家千金小姐说出门就出门,还不必跟家中报备的?咱们陆家还要规矩吗?” “消消气,消消气。” 陆阶挥手让婆子把肚嬷嬷拉出去,然后双手扶着蒋氏肩膀:“商量的意思,就是也有可能你不答应。 “可是在你过门之前,她就已经在这个家里了,而且从小就是我亲自管束于她,如今回来了,自然也应该与过去一般。 “你是主母不错,可你同样也是母亲。 “先前你不是说过了吗?只要她好好的,怎么弥补她都不回过,这话还在耳边,怎么就变卦了?” 蒋氏咬牙瞪着他:“你倒是记得清楚!” 先前也不过是客套两句,他倒当真了。 这死丫头又不是她生的,凭什么真的要弥补? “那么多人听着,我自然得当真。”陆阶把手收回去,“孩子才刚回来,受了那么多的苦,看到家里好好的,心里难免有些别扭。 “这个时候你就不该让杜嬷嬷去招惹她,你听她方才说的头头是道,连我都说不过她! “这我要是不处置,回头她还不得恨我? “要是再去程家那边告个状,你也知道老程那个德行,我可惹他不起!” 蒋氏冷哼:“你堂堂礼部尚书,会惹不起他一个小小御史?” “他官职是不高,可他是个没有污点的清流,他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先前你没看到吗?他们摆明了是要给珈姐儿撑腰的。 “回头要是抓我点什么把柄,我还入不入阁?你还当不当阁老夫人?” 蒋氏听到此处,目光深幽的望着他:“你最好真是这么想的。” “不然呢?”陆阶道,“我与你十几年的夫妻,我不为你好,该为谁好?” 蒋氏望着窗外,默默站了片刻后,走了出去。 陆阶望着她的背影,缓缓背起了双手来。 …… 杜嬷嬷跟着蒋氏回到房里就哭开了。 “太太给奴婢做主!” 蒋氏定定的望着地下,良久才说道:“我们都低估她了。这丫头绝对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好对付。 “现在看来,郭路接连失手,恐怕不是偶然。当初那封本来要送到沙湾县衙的信,多半也跟她有关了。” 杜嬷嬷停住哽咽抬起头来:“这不应该,表少爷明明说过,离开京城之后她就一直在沙湾居住,她如何会这么厉害?” 蒋氏阴冷的望着前方,起身踱步:“这些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确实比想象中难缠。 “你应该赶紧派人联系郭路,让他赶紧回来了。” 杜嬷嬷从地上爬起来:“奴婢这就去。” 又道:“拂晓那个贱婢,回头我一定要想办法把她撕碎不可!” “错了,”蒋氏听到这里转身,“你应该做的是,回头找个时间去旖霞院给她们赔不是。” “太太……” “你已经犯过一回错了,”蒋氏警告般地瞪着她,“收起你平日那套,刚才你已经看到了,你那一套对付她们根本没用。” 杜嬷嬷连忙垂首:“谨遵太太吩咐!” …… 第145章 主子 陆珈告这回状,也是在摸着石头过河。 她已经看出来陆阶的确对自己存着几分关爱,但由于他的种种莫名其妙的表现,这关爱到底有几分?她却没有底。 是以她只能先让他表态。 好在他还算爽快。 爽快就好办了。 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 姓杜的这刁奴是跟着蒋氏从蒋家过来的,不是陆家的家生子。蒋家门庭不高,下人的水准也高不到哪里去。 但这刁奴跟在蒋氏身边,却干了不少缺德事。 这几个巴掌下去,总算能教她管住自己的手脚,日后不会轻易来撩拨旖霞院的人了。 但也还是得找机会,彻底把她干掉才行。 “姑娘,太太那边传话,说是明日晚间在院子里设宴给姑娘接风,这里是太太打发人送来的几身衣裳,说是让姑娘挑着合适的穿。” 这时青荷抱着一叠一看就质地不俗的衣裳进来了。 完了又意味深长的说道:“太太打发过来的人还说,先前的事是她急躁了,没考虑到姑娘刚刚回府的心情,只顾着想到姑娘是千金大小姐的身份,姑娘要求严格了。让姑娘别放在心上。” 陆珈拿起这些衣裳来,只见都是些做工精细的成衣,就算不是完全合自己的尺寸,改改也能穿了。 不愧是能从一个小门小户的小姐,一路坐上尚书夫人位置的脚色! 凭这份能屈能伸的本事,也该她有些成就了。 陆珈想了下,忽然道:“何渠不是去跟进郭路那边了吗?有什么新消息?” …… 沈轻舟在目睹陆珈入府之后,也带着何渠唐钰回到了太尉府。 他已经没有时刻留在谢家的必要。 陆珈突然杀回陆府,蒋氏会有短暂的失措,但回头一定会反应过来,迅速去摸查陆珈的深浅。 而他们三个但凡一个落入蒋氏的视线,则必定后患无穷。 再考虑到燕子胡同这座宅子是何家的,在离开的前一夜,他也让何渠带着房契地契找到了秋娘,假称这房子的宅主想要出手售卖,并且给出了一个不高的价格。 沙湾那边买卖已经不好做了,秋娘本来已经打算好了未来就跟随着陆珈留在京城,买宅子也是在考虑之中。 见有这样的机会,自然心甘情愿。 当夜把合约给签好了,何渠又从太尉府里调来了几个面生的护卫,让他们直接留在谢家当差。 宋恩已经把沈轻舟回衙上任的章程办妥,翌日早上他就该按部就班地前往户部衙门当差。 从此之后,若陆珈无事相寻,他便也不会再往谢家去。 夜里坐在书案后时,面对满桌子的书信文书,他却是一个字也看不进去,满眼都是陆珈进入那高高朱门,然后将她关在里头的画面。 “公子。” 宋恩推门进来。 沈轻舟在门开的刹那把摆在眼前的婚约压到文书底下:“何事?” “谢家那边传来了消息,陆姑娘想知道前往蓟州的郭路现下是何情况?” 沈轻舟顿了下:“她怎么样?” 宋恩摇头:“没听说别的。” 沈轻舟便又坐了回去,一会儿摆了摆手:“去问何渠。” 沈追刚好带着护卫从外头回来。路过碧波阁的时候探头看了看,还想悄悄进一步的时候,就正好遇见宋恩走出来了。 他连忙退出来:“我可没想进去,我就是路过。” 宋恩拱了拱手就要走。 沈追又把他喊住:“宋先生,我哥他——”他冲着里头指了指:“他这几个月天天不着家,到底去哪儿了?” 宋恩笑了下,转身把院门给关上:“公子掌管着内外事务,自然有公子的事忙,二公子不必操心了。” 沈追看着他头也不回的走了,嘀咕道:“神神秘秘的,没鬼才怪呢!” 说完他又咬着下唇,探头望着院门。 身后的护卫连忙提醒:“公子快回房吧?别好奇了,院子里养着好几条狗呢,你忘了吗?” “要你多嘴!” 沈追瞪他一眼,然后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翌日一大早就上学,他又碰到冠服齐整的沈轻舟出门,不由惊了:“他这是要去衙门了?他终于支楞起来了?” “你也好好读书。” 话音刚落,身后就传来了沈太尉的声音。 回头一看,只见他爹同样官服齐整的站在身后。 他连忙道:“父亲节日也这么早?” 沈太尉接过马鞭:“胡玉成已经到达钱塘,马上要开战了,皇上今日在御书房召各部集议,不能去晚了。” 沈追目送他上了轿,正待下阶梯时,只见身后又有了脚步声,却是何渠步履匆匆的出来了。 路过自己的时候,仅仅喊了一声“二公子”,停都没停就拉上马匹出了门去。 沈追惊讶极了:“他这么匆匆忙忙的又是去干嘛?明明跟他家主子走的也不是一个方向!” 小厮在后面催道:“二公子就别管了,咱们赶紧去书塾吧,去晚了先生又得罚打手掌心了。” 沈追瞪着他:“你们跟那个怪人都是一路的!你们压根就没把我当成你们的主子!” 小厮皱巴着脸:“怎么会呢?大公子把咱们分给了您,咱们就是您的奴才,您就是咱们的主子!” 人家大公子是什么人? 你二公子又是什么人? 心里没点数么? 当初太太过世之后,沈家早前那些奴才欺负大公子年幼,接二连三出了多少幺蛾子,大公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肃清里里外外的人,把沈家牢牢控制在自己手上。 在他们回来之前,整个沈家的确全都只奉大公子一个人的命令,没有一个不对他心服口服。 到现在为止,在他们所有人心里,大公子还是排位第一,就连太尉也要悄咪咪的排到第二,他二公子算老几? 就一个回来享清福的,竟然还计较起了这个! “哼。” 沈追瞥他一眼,又对着何渠离去的方向瞅了一会儿,然后眼珠儿一转,说道:“我有东西落房里桌上了,你帮我去取一下。” 小厮无奈折回去。 沈追待他过了门,旋即飞快地上了马。 第146章 别信他,他是秦舟的对头 天色还早,路上人不多,沈追追出去一段后,就远远的看到何渠进了一条胡同,他打码跟上去,看了看胡同口挂着的牌子“燕子胡同”。 沈追从小在西北长大,在京城总共生活不过大半年的时间,对于居住在这些大街小巷里的民宅背景并不清楚,不过此地靠近南城,他倒是知道此为商贾们聚居之地。 沈家从来不曾与商贾们往来,何渠这一大早匆匆忙忙地跑来此地作甚? 如果是奉沈轻舟的命令出来办要紧的事,也不该他一个人行动。 况且,看何渠镇轻车熟路的,一眨眼就不见了人影,可不像是第一次来。 沈追在路口站了一会儿,下了马,徒步而入。 胡同还算宽阔,两边的民宅也还讲究。但家家户户都关着大门,路人也很少,几乎都是走街串巷吆喝卖货的商贩。 他牵着马信步向前,都快走出胡同了,还是没发现何渠。 真是奇怪。 他那个怪人哥哥的手下,也跟他一样怪。 “就是这儿。” 刚走到一座宅院附近,前方就来了两个家丁装扮的人,跟在两个商贩后头,鬼鬼祟祟的指着宅院里头,然后装作歇脚,袖子手站在了墙下一株梧桐树下。 一看就有鬼。 沈追停住脚步,隔着马路瞧着斜对面他们。 一会儿门开了,出来了一个衣着素净的嬷嬷,左右看了看之后,信步出了门。 那两人藏在树后,随后蹑手蹑脚跟了上去。 沈追冷哼一声,扭头看看这宅院,犹豫要不要敲门提醒一下。 可是想想京城里这些人,一个个目高于顶,哪里像是边疆的人那般洒脱豁达?突然找上门去,恐怕还要被怀疑另有目的。 算了,反正他也是要穿过这胡同的,索性跟在后头看看。 走出了几步,就见前方的两人相互打了个手势,其中一人便撒腿朝那个嬷嬷冲了上去,中原女性都身姿纤弱,哪怕这是个仆妇,也不可能强壮到能够抵挡得了一个男人的撞击。 她顿时撞倒在地上,而撞她的那个人却满口秽言:“死婆子,走路不长眼,敢撞我?起来赔钱!” 沈追看到这里,当下咬牙瞪眼走了上去,一脚就把那人给踹翻了:“哪来的地痞流氓?光天化日之下讹钱?!” 倒在地上的嬷嬷看看他们双方,立刻爬了起来。 被打的家丁龇牙咧嘴,连忙召唤他的同伙上前。两个人撸着袖子就要对着沈追下手。 沈追气的又是飞起两脚下去:“你们这点三脚猫功夫也想来打二爷我?你以为谁都能打我!” 对方两人明显还是不服,但却也识相地退后离去了。 “多谢公子解围,敢问公子贵姓?” 白嬷嬷赶忙道谢。 沈追搔搔后脑勺:“这有什么好谢的,京城的人就是爱酸里吧唧。” 说完他倒是想起来:“对了,要不我跟你打听个人吧?” 白嬷嬷顿了下:“妾身也是才搬来这胡同不久,恐怕不一定认得公子要找的人。不过公子可以先说来听听。” 沈追就比划起来:“是个男的,长得跟我这般高,比我还壮些,二十五六岁,留着些短袖,平日总穿个青色的袍子,你可曾见过他?” 白嬷嬷听到这里,目光就闪烁了一下:“此人是公子的什么人?” “嗐,他是我家的护卫!” “护卫?”白嬷嬷更纳闷了,“他姓什么?叫什么名字?” 他说的这个人分明就是何渠呀,可是何渠是他们谢家的护卫,面前这个人又是谁? 这必须得问清楚,或许碰巧长得像也不一定。 “他姓何,名字我就不告诉你了。”沈追瞥着她,“你就说你见过这个人不曾?” 要是让那个人知道他跟踪何渠,回头他说不定要挨打,他才没那么傻,什么都和盘托出。 可他即使不说名字,白嬷嬷心底里也开始打鼓了。 她扯了一下嘴角:“抱歉,公子说的这人,我还真没见过。公子还是上前面找找吧。” “是么。” 沈追目光在她脸上逡巡了两轮,但是她目光不躲不闪,一点藏私的意思也没有,他也就牵着马往前走了。 白嬷嬷捡起了篮子,却是快步朝着家门方向走去。 何渠昨夜问到了郭路那边的消息,一大早就往燕子胡同来传话。 刚把消息跟秋娘和谢谊说完,白嬷嬷就神色凝重地推门进来了。 “何护卫还是等等再出去吧。方才来了几个人特别奇怪。” 白嬷嬷一口气把被人撞倒的来龙去脉说完,然后就说到了沈追:“前面那两人一看就来意不善,我猜十有八九就是姑娘让我们提防的陆家的人。 “那位年轻公子,倒是长得气宇轩昂,但他出现的那么凑巧,而且一来就打听何护卫,此人不知道会不会是陆家人一路的。” 秋娘他们听的目瞪口呆:“陆家并没有公子,最亲近的就是那个郭路了,此人又会是谁?不知他具体长什么模样?” 白嬷嬷就形容了一番:“浓眉大眼的,嗓门也大,动不动就说什么你们京城的人,的确口音也不像是京城口音。他还说何护卫是他家的护卫呢!” 先前她在说的时候何渠心里就有了狐疑,听到这里他不由脱口而出:“不好!” 白嬷嬷说的这个人,可不就是沈追呢? 那个棒槌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肯定是先前自己走的匆忙,留下尾巴了。 这要是让他发现自己,不,要是让他发现沈轻舟跟谢家来往如此密切,那还得了? “怎么了?”秋娘关切的问道,“何护卫当真认识?” 何渠连忙收拾神色:“此人倒不是陆家人,但却是秦管家的对头,他其实是来打听秦管家的,你们千万不要透露我和他的行踪。” 众人震惊:“秦舟的对头?” 何渠重重点头:“下回如果还看到他,千万不要上他的当!” 说完他溜到大门口往外看了一眼,然后往后院走去:“我不能多说了,为免节外生枝,最近这些日子我和秦管家就不出现了。有事娘子让新来的几个护卫传话就是。” 说完他就麻溜的越过了墙头。 第147章 连小郡王都怕他 今日皇帝在御书房召集大臣集议东南抗倭之事,打仗总是离不开军饷,是以沈轻舟哪怕第一日上差,也跟着在御书房待了半日。 严颂在会上冠冕堂皇地说要做到军饷的每一笔支出都有记载,仿佛前阵子通州那些被昧下的粮食是别人干的。 沈博只关心战局,关于军饷半个字没插话。 他向来如此,沈轻舟也未指望他什么。 郭翊已经快回来了,一切都等他回来再说。 回户部之后,衙司就有人说何渠来了。让他进了公事房,何渠头一句便是:“公子,属下该死,没防备到二公子,先前让他跟着去燕子胡同了!” 沈轻舟一记冰冷的眼刀瞬间射过去:“你最好说清楚。” 何渠哪里敢隐瞒?自然从头至尾细细说来。 沈轻舟凝眉片刻,说道:“和章先生说一声,给他加些功课。年底要是考不上秀才,每个月的休沐日也给他免了。” 何渠纵然知道他会有对策,听到这个对策,也还是讶然的看了他一眼,才称是下去。 二公子那个棒槌从前哪里读过书?拿上书本才几个月,如今离年底还剩几天?让他年前考上秀才?这不摆明了就是不让他从书本里出来了么! 他眼前好像已经浮现出了那棒槌气急败坏捶胸顿足的模样…… …… 陆珈满肚子心思,在旖霞院睡的第一夜,天没亮就醒过来了。 早饭后长福就把郭路的消息送到:“郭路昨夜里启程进京,按路程来算,天黑之前一定能够抵京。” “他们找的那两个孤女呢?” “都已经按照姑娘的吩咐,在郭路离开之后,立刻把人给带走藏起来了。过得几日,也会护送入京。” “很好。”陆珈点头,“另外找个地方好好安置她们。好吃好穿的,别让她们受委屈了。” 长福领命。又道:“还有件事,大娘子让白嬷嬷转告,先前白嬷嬷出门的时候遇到了一个奇怪的人。” 说着他也把沈追出现的事说了。 “你说那个年轻公子说何渠是他们家的护卫?” 陆珈顿时愣住。 “没错。虽然后来何护卫说那人是秦管家的对头,但大娘子还是没想明白,秦管家的对头为什么会打听何护卫呢?” 何止秋娘不明白! 陆珈也不明白! 他知道秦舟和何渠唐钰是一起的,也知道秦舟是何唐二人的老大,对方如果真的是秦舟的对头,为什么何渠又成了他家的护卫? “姑娘,”长福下去后,青荷走了过来,“有句话也不知当说不当说。” 陆珈望着她。 她便垂眼叹了一气。“当初小郡王安排我们几个跟随秦管家出来见姑娘的时候,曾对秦管家毕恭毕敬的。小郡王又再三嘱咐我们,一定要好好服侍姑娘,绝不允许出差错。” 陆珈定住:“你的意思是说,你们几个其实是挑出来的,并不是真的王府要放出来?” “也不全是。”青荷忙道,“我们确实也是够条件放出来的,只不过提前了些许日子。 “按照小郡王的吩咐,此事本不该告诉姑娘的。可姑娘开恩让我们母子团聚,自那时起奴婢便已认定了姑娘是我的主子。 “奴婢知道姑娘心中对秦管家其实早有猜想,只不过是刻意回避不去挖掘。 “姑娘怎么想是姑娘的事,可既然姑娘心中加深了疑虑,奴婢却不能再隐瞒姑娘了。” 陆珈深吸气,在窗前坐下来。 “他竟然还有这本事,连吉王府的小郡王都得给他面子?” 青荷默默点头。 “那看来白嬷嬷今日遇到的这人,说的应该不会是假话了。难怪他当初假扮陆家人去骗张旗,能骗得那么得心应手,合着他本来就是有来头之人,又怎么会骗不到呢?还有告周胜的时候,我就说怎么那么顺利!” “姑娘……” “姑娘,杜嬷嬷来赔罪了。”知暮意味深长地打起了帘子。 陆珈望着门下的影子,片刻后叹气,抓起昨日蒋氏送来的衣裳丢给青荷:“秦舟这边,你回头让长福去交代一声谊哥儿和李常,如果那个人还出现,让他们留意留意,不要放跑了,最起码打听出来姓甚名谁。 “当下你先去把这些熨平,挂起来。再把我自己的衣裳找两身出来,我夜里家宴上穿。” 陆璎比她小两岁,身量矮些,蒋氏让人送来这些衣服自己穿着长短却合适,但不可能是陆璎的衣裳。 既然不是她的,又是府里做的成衣,那只能是给没来得及出现的假陆大小姐准备的了。 连衣裳都准备好了,那么别的方面自然蒋氏也已经准备的十分妥当。 做了这么多,难道就不会留下痕迹吗? 她自然还有打算的。 至于秦舟——他处处露马脚,自己想睁只眼闭只眼,都已经闭不下去了。 说话间杜嬷嬷已走进来,扑通跪下去:“奴婢昨日犯错,冲撞了姑娘。领了责罚,回去后又让太太严厉训斥了一顿,如今已经知错,还请姑娘宽恕。” 说着磕了个头。 陆珈打量了她半晌,笑了一下,让知暮把她扶了起来:“既然老爷太太已经教训过了,嬷嬷就不必如此了。说起来也是个误会,日后大家还客客气气的就是了。” 杜嬷嬷不敢多言,只是又赔了几句不是,才退出去。 银柳刚好路过,趴在院墙上打量两眼回来:“她还不服气呢,一步三回头的。” “本来就不是真心,服气才怪了。”陆珈望着:“你的伤养的怎么样了?” “好了八九成了!”银柳抬臂,“姑娘有什么吩咐,只管说就是。” “那正好。”陆珈道,“今天夜里,你就寸步不离随在我身边。” …… 陆珈猜的一点没错,傍晚时郭路马不停蹄地到了京城,又到了蒋氏面前。 “事情眼看着就要办成了,姑母怎么突然又把侄儿给召回来了?还有,府里回来的这个大姑娘是怎么回事?难道姑母已经提前找到人了?” “蠢货!” 蒋氏憋了两天的怒气在此刻方宣泄出来,“都是你办的好事!” 郭路莫名其妙。 另一边杜嬷嬷已经帮腔了:“什么找来的人?那就是真的大小姐!表公子让她给骗了!” 第148章 她是回来对付我的! 杜嬷嬷一口气把陆珈回府的前后说完,郭路已经听愣了。派去沙湾的是另外的人带队,有了前车之鉴,这些人肯定郭路上次带的人功夫厉害,也是奔着一招得手的目的去的。 原来他们不但没有得手,而且连陆珈的面都没见到! “大小姐她,她是怎么突然进京来的?既然这么多年她都记得自己是谁,为什么早不进晚不进,偏偏在这个时候进京? “上次她看到我时那样惊讶,我想她多半是认出了我,按理说如果知道是我,那她没有道理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啊!” 蒋氏听到这里,蓦然顿了下:“你这么一说提醒了我,如果她认出你来,那肯定能猜到是我下的手。 “既然猜到是我下的手,她回府的时候就不应该那般平静。除非她连十一年前的事情也记得! “——我知道了!” 她突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腰身也绷直:“她就是因为什么都记得,所以才会夹枪带棒说那些话,那她此时回来,便是来对付我的!” 她这话说出来,郭路和杜嬷嬷俱都震了震。 “她对付太太?”杜嬷嬷道,“她凭什么对付太太?如今整个陆家后宅都在太太手里掌握着,还能由她蹦哒?就算有个程家,也插手不到咱们内宅来。” “可你没见她昨日一来就开始兴风作浪了吗?”蒋氏望着她,“老爷从来都不插手内宅之事,璎姐儿的事情他都少管,你看他昨日,明目张胆的偏帮着她!” “可老爷与太太夫妻十三年,与原配太太共同生活的时间也只有你们的一个零头,二姑娘也一直在老爷跟前长大,难道老爷对大姑娘,还会强过对您和对二姑娘吗?” 这话让蒋氏一度陷入了沉思。 “她身边一定有帮手。你上次不是说他有两个厉害的护卫吗?这次入府她身边竟然没有这两个人。” 片刻之后她再开口,却换了个话题。 “没错。”郭路道,“那俩人的确很厉害,当时谢家刚刚才从张家手上把财产夺回来,除了那俩人之外,没有别的厉害之人。” 那一次在沙湾暗袭陆珈的时候,要不是她身边有两个厉害的护卫,她根本就躲不过去! “今日派出去打探的人回来却说,谢家如今已有好些个身手厉害的护卫。” 蒋氏睨着他,“你先回去,接下来给我把燕子胡同给盯严实了。我倒要看看,这丫头背地里到底藏着什么后招。” 杜嬷嬷送了郭路出去,转回来道:“太太对老爷的忧心,不是真的吧?” “谁知道呢,”蒋氏转动着手里的杯子,目光晦涩不明,“本来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我和他在一起十多年,也生了女儿,珈姐儿和她母亲,在陆家停留的时间短的就跟个过客似的,按说怎么也比不上我和璎姐儿。 “可昨日在他书房里,我却从来没见过他对我们有过像对陆珈那样的神情,他对我们看似尊重爱护,对珈姐儿却是头疼不已却还要依着她,那是发自内心的。” 杜嬷嬷眼中有茫然:“难道尊重和爱护太太,不好吗?反而要像头疼着大小姐那样才好?” 蒋氏哂道:“你不懂。” 杜嬷嬷便不再说话了。 顿了下她又道:“但愿我也是想多了。” “太太,亲家老太太来了,院子里的宴席也预备好了,再过一刻钟便可传菜。” 拢香在门口回道。 蒋氏站了起来:“今日人多,是个机会。回头在宴席上看我的眼色行事。 “如果她当真是回来对付我的,那即便是她昨日不曾把当年真相告诉老爷,也迟早都会说出来。 “在这个家里,她唯一能够争取的只有老爷,而且她竟然回来了,也必须把老爷争取过去。 “所以不管老爷到底还疼不疼她,我们都得防范这个可能。绝不能让他相信她。” 杜嬷嬷当下支楞起身子:“太太放心,奴婢此番绝对不再行差踏错,扯太太后腿!” 蒋氏深吸气,跨门道:“我先进园子,你去将我母亲迎进来吧。” …… 陆家上下都知道蒋氏娘家还剩下一个母亲,而且也知道这个寡母曾经在蒋家受过好一阵子冷眼,是以自从蒋氏当家之后,每每举行家宴,陆阶都会把寡母魏氏接到陆家赴宴。 当女婿的如此给面子,自然魏氏在蒋家也挺直起了腰杆,这些年倒从来没听说过蒋家的人,还敢对蒋母如何了。 如今也成了定例。 今日的接风宴自然也有她的份。 陆珈也知道她会来,近日有哪些人参加,她早就心里有数,也打听清楚了。 除了魏氏之外,还有她的二叔夫妻,三叔夫妻。 前世也有这么一场接风宴,姓杜的那刁奴,还拿她的规矩,故意当着所有人的面,让她拿出见面礼来给在座的长辈。 当时魏氏和二房三房都给了陆珈见面礼不错,但陆珈流落在外多年才回府,哪有什么钱置办回礼?再说她还未出阁,怎么就轮到她回礼了? 但这次她还是让青荷给各家都准备了礼物。 踩着点到了宴厅,蒋氏已经在陪着他母亲魏氏说话了,二房三房还没来,陆璎也没来,陆阶听说今日朝中集议,恐怕是还在忙。 陆珈到达的时间可谓刚刚好。 而且她还很主动,一来就朝着魏氏走过去:“外祖母,多年不见,您老人家风采依旧啊!” 她这个声音又清脆又响亮,很难不让人注意。 魏氏下意识就站了起来:“大小姐……” 被蒋氏在后头暗中一扯,她又立刻坐下了。清了一下嗓子道:“珈姐儿都这么大了?” 没办法,习惯了。 当年蒋氏刚刚嫁给陆阶时,魏氏还在蒋家人的压迫之下四处陪小心度日呢。 当年一看到众星捧月的陆珈,她就情不自禁地自惭形秽,总是忍不住一口一声的“大小姐”,哪怕隔着十多年,她还是觉得自己这身份跟尚书府的大小姐比起来差远了。 第149章 来活了! 陆珈余光都扫到了。 只当没看见。 魏氏就是个伏低做小惯了的妇人。见了人畏畏缩缩,不过相貌好,别有一股风流,气质跟她那个一天到晚假正经的女儿蒋氏截然不同。 前世陆珈跟她的交集不多,因为看蒋氏对她的态度,好像也不是那么尊重,估摸着也不想让她掺和自己的事。 陆珈突然变得这么自来熟,明显把魏氏给吓着了,但陆珈假装没看到,听到召唤她就走过去行了个礼,挨着坐下来,说长说短,全是夸她貌美如花的。 一个上了年纪的妇人,能这么夸吗? 看着魏氏羞涩低头,嘴里还在言不由衷的推辞,旁边的蒋氏皱起了眉头,低头咳嗽了一声。 魏氏连忙坐直,端正神色,连话也不敢跟陆珈多说了。 没关系,反正今日陆珈的目标也不是她。 只不过,魏氏一个当娘的,竟然会在自己的女儿面前如此噤若寒蝉,却也让人意外。 说话间来了人,陆珈的二叔陆陵和妻子周氏,三叔陆阮和妻子伍氏,先后到来。 随后陆璎也到了。笑微微向陆珈行礼:“昨日原想去旖霞院看看姐姐,听说姐姐不舒服,不见客,就打住了。今日看来是大好了。” 前世陆珈在突如其来的替嫁风波之前,和陆璎没有起过任何冲突,虽然不说交往很深,十天半个月相互串一次门总归是有的。 在陆珈被陷害之后,听说因为被嫉妒嫁得了好人家从而被嫡姐夺走了这门婚事的陆璎连哭了三日,哭得眼睛都睁不开了。 事后她还很有风度地没有对“阴狠”的嫡姐说出哪怕半句话的埋怨,也许正是因为她的大度吧,她拥有了同样不俗的另一门婚事,她嫁给了锦衣司指挥使贺平的长子为妻。 婚后陆珈与她再也没有往来。 反正后期严家起起落落,屡次承受风波,贺家作为曾经与皇帝有救命之恩的心腹重臣,一直安享着富贵,朝中的风浪再大都没有波及过贺家。 成为了贺家大少奶奶的陆璎,反倒处处风光。 不管出于哪方面的原因,也不管前世蒋氏对陆珈的诬陷陆璎究竟知不知道,陆珈这辈子都不想跟她有多余的交往。 她笑应了一句“刚回来有些水土不服,妹妹有心”,随后就端茶喝了起来。 陆阶没来,陆珈不想应酬,有招也不接。大家似乎也没怎么把她放在眼里,依然各聊各的。 直到片刻之后陆阶到了,吃了半天瓜子的人们才一个接一个站起来,场面有了应有的活络。 陆阶一进门他就看向了陆珈,她才回来,一个人面对这样的场合,也不知道慌张不慌张? 朝中事务固然重要,可要说一点也不惦记这边,也是不可能的。 “父亲!” 还没来得及问出口,陆璎已经迎上来,双手摇起他的胳膊:“父亲怎么才回来?女儿都饿了。” 说完她伸开一只手掌,摊在陆阶面前。 陆阶道:“什么?” “父亲早上答应给我带的点心,”陆璎歪着脑袋嘟着嘴,一脸不高兴,“该不会是忘了吧?” 陆阶面露尴尬之色:“今日事多的确是忙,没想起来,明日再给你买。” 陆珈嗑着瓜子冷眼旁观。 陆璎又摇起陆阶的手来:“我不依,君子一言九鼎,从小到大您最疼爱我这个女儿,怎么可以对我失信?” 哎哟喂,还“最疼爱”? 当她陆珈是死了呗! 陆珈把瓜子撒回盘子里。 干坐了这半日,来活了不是? 她从身旁拂晓袖子里扯出帕子,掩唇捂心,轻轻地咳了一声。“青嬷嬷,帮我回房取我的药来。” 这高高兴兴的宴会上谁吃药啊。 陆阶走过来:“怎么,还没好?昨日李大夫不是开的汤药吗?他明明说过吃一剂药就够了。” “父亲有所不知,”陆珈病恹恹的,两道皱起来的眉毛里全是忧愁,“早年因为落下了病根,一到秋冬季节就犯咳嗽,特别是经不得触景伤情,动不动就痰积于心,久久不能去除。 “噢,我无妨,这都是老毛病了,不值得在意。父亲还是快快给妹妹去买点心吧。 “回头去晚了,恐怕都要打烊了。” 争宠谁不会呀? 管她有用没用,先各色了再说,既然她活着回来了,那就谁都不能把她当死人。 陆阶深吸气:“早年的病根?我怎么不知道?” “说来话长啊,话说那年母亲带着我出城……” “行了,”蒋氏听到这里立刻站起来,“只怕是一路上舟车劳顿,吹了些风,明日再请大夫来瞧瞧。” 就知道这死丫头没安好心。 她想干什么? 还想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把当年的事情抖露出来不成? 陆阶看了眼她:“既然是顽疾,一般大夫怕是不成。递我的帖子进宫,先请太医过来好好瞧瞧。” 他就知道会有幺蛾子等着他。 瞧她这圆圆脸蛋,白里透红,气血十足,一顿能干下三碗饭的模样,哪来的顽疾? 他真怀疑,这丫头这些年真的是在粮商家里长大的吗? 而不是在戏班子? 陆珈立刻直起了腰:“我只是个乡野长大的丫头而已,哪里配得上请太医院?您快别折煞我了。” 她是想争宠不错,可也没想要被这么宠。 蒋氏冷眼瞥她。 又整这死出! 她沉息:“没错,宫里有治咳症顽疾的太医,老爷说的是,要及时医治才好。来人!” “太太。”陆珈叹气,“如今这么多长辈在此等着开宴,倘若因我之故,连累大家陪我饿肚子,岂不是我的过错? “您费了这么多心思准备这场宴会,结果开不成,我岂非又不孝了? “我这是顽疾,又不是急症。您要真想给我治,回头太医来了,说不得问起我来龙去脉,这要是说起来,可就扯远了。” 今日她意不在此,不想撕破脸。 蒋氏咬牙。 她这是在威胁自己吗? 她是真的对当年的事情心知肚明吗? 不,哪怕不是因为当年,总归郭路去暗杀她的事情也没瞒住,此时同样冒不得险。 她吸气,看向青荷:“那就快去给大小姐取药吧。” 青荷称是,出了门槛。 一场风波止歇。 陆阶也见好就收。 说道:“开宴吧。” 下人们各自行动。 这时蒋氏看了看在座,缓声道:“趁着还没开宴,母亲,你都已经受了珈姐儿的礼,就把带来的见面礼也给了吧。” 魏氏连忙把带来的一对玉镯拿出来,成色倒是不错,跟前世给的那对一模一样。 紧接着老二老三也拿出了各自的礼,都价值不菲。 杜嬷嬷赔笑:“亲家老太太和二老爷三老爷给出这么重的礼,真是太疼我们大小姐了。请大小姐把回礼也送上。” 第150章 掌什么嘴呀?打出去吧 正听着老二陆陵凑过来说话的陆阶听到这里,立时抬目朝杜嬷嬷望去。 此时座中之人也全都收敛了声音端坐起来。 陆珈接过拂晓搅过的乳羹,然后把目光对向杜嬷嬷:“这是你的意思,还是母亲的意思?又或是父亲的意思?” 杜嬷嬷昨日才吃过她的亏,此时当然不会在明面上让她轻易拿住把柄。 她笑得更加殷勤:“陆家是世代仕宦之家,礼尚往来的规矩是要懂得的,奴婢身为太太身边的掌事嬷嬷,该提醒姑娘的还是得提醒。” 陆珈冷笑:“你这意思,就是说这是你的主意了?” 杜嬷嬷一听就觉得这话里头有坑,一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能含糊道:“奴婢怎敢自作主张?只是往常二姑娘受了长辈之礼,也是有来有往的。大姑娘莫要坏了规矩才是。” “二姑娘要回礼,我就得回礼?”陆珈咯咯笑起来,“我当陆家大小姐的时候你还在蒋家,你来提醒我要怎么当陆家人? “你当着父亲的面,问问二叔三叔,当年老太爷老太太在时,还有我母亲在时,陆家可有什么晚辈受长辈礼还要回礼的规矩?” 被点了名的陆阶和老二老三立刻挺直了身子。 “父亲说话呀,”陆珈一点容他们回避的意思都没有,“二叔三叔怎么也不说话? “我好歹也在长到五岁才离开家门,我问问你们,小时候我逢年过节向你们磕头的时候受你们的礼,父亲母亲和老太太怎么也没叫我给回礼呢? “怎么,从我记事起就被严格要求谨记的家规,隔了十年我还记得,你们却不记得了?” 天娘哎,篡改家规那是违背祖宗训诫,这罪名可担不起! 还站在陆阶身后的陆陵不由打了个激灵。 陆阶还有朝上的事要忙,原本只想好好吃完这顿饭,见状不对就随时干预,落个表面热闹也就算了。 此时见陆珈一改昨日那哼唧唧的模样,句句满含锋芒,竟然看呆了。 座中的老三陆阮避无可避,掩唇咳嗽:“珈姐儿瞎说话,家规怎么能随便改?只是陆家这些年也没什么小辈上门,家里到底怎么处事的,我也忘了哈哈。” 陆家书香门第,长幼尊卑分得很清楚,长房的事哪里由得了他们二房三房来掺和。可是今儿这状况,长房两口子至今还不曾吭声,他只能硬着头皮打哈哈。 陆珈得了他的回应就够了。她看回杜嬷嬷:“既然规矩没改,那你一个陪嫁过来的奴才,在此催着我一个未出阁的大姑娘家给回礼,是觉得亲家老太太和二叔三叔他们给不起这个见面礼,还是觉得陆家已沦落到惦记小姐们这点家当了?” 杜嬷嬷哑口无言。还肿着的脸上仿若又挨了几巴掌,火辣辣的直冒热气。 陆珈继而冷笑:“我自己还受着家族的庇护,领着家里的嚼用呢,我哪来的钱给回礼? “长辈们疼爱小辈,给些赏赐,原是爱护,是情分,若是给不起,自然就不给了,真有体面的人家,别说按头讨回礼,就是提起来都羞。 “就是要给,我上头还有父亲母亲,尤其这跟长辈间要论礼尚往来,不该是正当着家的母亲的职责吗? “二姑娘往年给了,我也不说她照的哪家的规矩,我只替她羞愧。从没听说过上有父母的小姐,还要自己拿回礼作礼数的。亲家老太太,敢问你们蒋家小姐受了长辈的见面礼,都要给回礼吗?” 第二个被点到了名的魏氏早就坐不住了,蒋氏也曾是蒋家的小姐啊,陆珈这话岂不就是在指蒋氏是没规矩的人家出来的? “妾身可从未想过收姑娘的回礼……杜嬷嬷,你真是该掌嘴!你们老爷太太都没说什么,你却在此越俎代庖,挑拨小姐和太太的和睦,你好大的胆子!” 谁说这陆大小姐在外生活多年就成乡野丫头了?分明她此番回来比起当年被捧成掌上明珠时还要神气,她这把嘴,跟她舅舅的铁齿铜牙有何区别?简直就跟,就跟当年还活着的原配夫人程氏似的! “掌什么嘴呀?打出去吧!”陆珈踩着魏氏话尾扬高声,脸色寒得跟冰一样。“我才回府两日,她两日都针对于我,摆明了就是要挑拨我与母亲,此番变本加厉,居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让我给回礼,这不是指着母亲鼻子骂她不会当家,不懂规矩么? “这种居心叵测的奴才,难道还要留着她继续祸害母亲名声? “母亲嫁给父亲十余年,操持家务,生育女儿,今日父亲要是不狠狠惩治这狗奴才,把她打出出陆家,就是压根没把母亲放在眼里呀!连我都要替母亲打抱不平了。” 满座这么多人,都成了哑巴。 陆家三兄弟都满腹诗书,平日能言善道,眼下都成了没嘴葫芦。二房的周氏和三房的伍氏更是眼呆呆的只剩面面相觑的份。 当年的陆珈的确是个小辣椒,可那也只是孩子,十一年过去,小辣椒原来长成了朝天椒。 同样青寒着脸的蒋氏咬了半日牙,猩红着眼朝陆阶望去。 陆阶早就把脸沉下来了,这时砰地把桌子拍响:“胡闹!” 满座之人都挺直了身子,还有一半人更是敛住了呼吸。 陆阶阴沉脸望着陆珈:“还吃不吃饭了?” 陆珈也扭头回望了过去,——啥意思?拉偏架? 将他上上下下看了片刻后,目光在她手掌上停留片刻,她却突然老实下来,当真端起了面前的碗。 另一边蒋氏神色已然缓下。 她目光划过沉默的陆珈,勾起的嘴角噙着玩味。 到底陆阶是个书香门第的文人,又是要体面的高官,他如何容忍得了陆珈这般张牙舞爪? 让杜嬷嬷扯出这丫头窘相的目的虽然泡汤,但她这般嚣张之下,却也意外达到了目的。 可真是搬起石头来砸自己的脚啊! 同样的事再来多几次,就离她被亲爹放弃不远了。 “父亲息怒!” 陆璎这时起身走到陆阶身边:“父亲就看在姐姐才刚回来的份上,不要责罚姐姐了吧,姐姐这些年吃了不少苦,父亲该多疼着姐姐才是。——姐姐,”她转过头,使着眼色,“快向父亲认个错吧,父亲往日待我很是宽厚,你认了错,他不会罚你的。” 陆珈瞥了她一眼,端着碗没动。 陆璎还要再劝,这时却听身旁再次传来了陆阶拍桌子的声音: “来人,把这刁奴拖下去,责十杖,明日一早逐出去!” 方才已然暗中松了气的杜嬷嬷懵了:“老爷?!” 蒋氏脑袋里嗡地一响,随后也站起来:“你说什么?” 第151章 奸臣老爹有这么好? 方才哑巴了的那些人更加哑巴了。 陆阶望着蒋氏:“我这也是为你好。”他看了眼另一边的陆珈,压低声音,“杜嬷嬷实在愚蠢,你没听珈姐儿话赶话把我都绕进去了? “她可是说了我要不给你出头,就是不给你体面,这话却也没说错,哪里有主母没发话,奴才先给主子立规矩的呢? “如今话柄在她手上,我若不立威,你脸上也不好看。” “可杜嬷嬷跟了我几十年了!”蒋氏咬牙,“就是要打要赶,也由不得她一个黄毛丫头发落!” “怎么是她发落呢?明明是我。”陆阶定定道,“我再与你说件事。 “周胜和派去潭州为御史的郭翊已快到京了,今日宫中集议之时,连严阁老都在向皇上表态,全力支持胡玉成抗倭。 “严陆两家婚期在即,你也知道咱们两家等于绑在一起了,我想你应该不会愿意在这个时候,为了个家奴闹出什么不好的事,再让自己麻烦缠身吧?” 蒋氏绷直了的身子,顿时萎了。 前番被严夫人劈头盖脸的斥责的场景还历历在目。 只要提到严家,只要说到这些,她就如鲠在喉。 “杜嬷嬷到底是个仆妇,眼界有限,若她有些眼色,无论如何也该知道这当口不能给夫人惹事。夫人是个明白人,总不至于因小失大,非得为了个蠢奴才给自己留下隐患吧?” 陆阶目光深深,声音虽不高,却字字沉重。 蒋氏咽了咽喉头,坐了下来。 陆阶转头:“把她拖下去,明日之前,须得让她滚出府门!” 说完他淡眉淡眼地扫着下方,然后拿起牙箸给蒋氏夹了块鱼腹肉:“吃饭。” …… 这顿饭什么滋味,满座估计除了陆珈之外,没一个人咂巴出来。 所有人都觉得陆珈从小混迹在小地方,没见过世面的,回来也不能掀起什么风浪。 谁知道她才回府睡了个晚上,就把蒋氏身边的一大爪牙给搞走了,这本事不可谓不大了。 平日最是左右逢源的陆璎整个晚上都很缄默,俨然众人眼里礼仪无可挑剔的大家闺秀。 饭后吃了盅茶,这个宴席终于散了。 陆珈撤得比谁都快,陆阶刚与两个弟弟说完话,回头一看就不见了她人影。 银柳还在旖霞院等陆珈,陆珈当然得走快些。 先前陆阶拍完桌子后,按在桌上的手掌立刻翘起来两根手指——就是这两根手指,将陆珈准备送给她爹的一通好话给咽了回去。 从前年纪小的陆珈常常被陆阶带着见客,可她坐不住,当着客人的面,陆阶想放她出去玩又不好直言,于是就翘起无名指和尾指来给她个暗示。 陆珈回府之前跟他约法三章,让他承诺公平二字,就是为了防备陆阶拉偏架。 两世父女,这个爹很多时候虽说不大地道,但还算重诺,但凡答应自己的事情不曾反悔过。 所以先前她有足够的底气揪打杜嬷嬷这个刁奴。 果不其然!这个尚书老爹还是没糊涂到那份上,最终把杜嬷嬷给惩治了。 但是结果又出乎陆珈的意料。 这回其实她只是借机痛打杜嬷嬷,打断她两条腿,让她成为个废物,循序渐进,到下回水到渠成之时,再彻底将她收拾掉,如此也不会操之过急事态失控。 可没想到竟能取得这么好的结果,都不用她下重手,陆阶直接替她收拾完了! 奸臣老爹怎么会这么好呢? 陆珈不太相信他,怕他使鬼,所以打发银柳暗中盯着。 进了门,银柳却道:“杜嬷嬷被拖出去后,就立刻挨了十杖,然后被拖着回了房,就等明日她家里人来接了。外头的人我已经打点好了。不过奴婢瞧着,老爷倒不像是作假。” “真不是假的?” 这就离谱了。 前世她回府的第二天,陆阶就把自己丢给了蒋氏,如今又怎么会真的为了自己去得罪蒋氏呢? …… 陆阶到了书房,就靠在椅背上揉起了太阳穴。 屋里仅点着一盏灯,他才睁开眼,那一点灯苗就将他双眼点得亮堂堂的。 杨伯农走进来:“大人今日宴散得晚。” 陆阶懒声一笑:“你是不知道珈姐儿那丫头,今夜一张嘴有多厉害。” “哦?”杨伯农多年不见他这般喜形于色,也笑道:“大小姐今日又如何了?” 陆阶把席上经过绘声绘色一说,杨伯农也惊讶了:“这小丫头,竟有如此胆量?” “谁说不是?”陆阶眸光闪烁,“我本还担心她会变得胆小怕事,放不开手脚,没想到这两日下来她竟游刃有余。 “甚至先前她瞬间就看懂了我的暗示——这丫头,记性的确很好,这说明她对当年的事情一定也还记得十分清楚。” 杨伯农默默点了点头:“这府里的人……总之大人今夜顺势而为,发落了该发落之人,也算收获。” “杜嬷嬷出府后,立刻让人拿住她。” “老爷。”陆阶刚说完,门帘子被守在门下的人挑开了,“太太往杜嬷嬷屋里去了。” 杨伯农看向陆阶,陆阶靠回椅背上,摆了摆手。 杨伯农便也朝外头摆了摆手。 …… 下手的人到底还要看看蒋氏的面子,杜嬷嬷挨了十杖,却没到要死要活的地步。 蒋氏进了她的屋,她还能抹着泪挪着屁股给她跪下来。 “太太保重,奴婢日后可就不能侍候太太了……” 完了放声号啕,伏在蒋氏脚上肝肠寸断。 蒋氏示意丫鬟们把她扶起来,又给了座。然后道:“哭什么?何曾就到了那地步?” 杜嬷嬷立刻止了哭声,双眼冒出了贼亮的光:“太太莫非劝说老爷改变心意了?” “不可能。”蒋氏直言,“陆珈来势凶猛,次次都出乎我的意料,而你接连失误,我若再强留,的确后患无穷。因为我根本不知道她下次会怎么做,所以老爷说的没错,我不能让你给我带来风险。” “太太!” 杜嬷嬷又哭了,这回哭得更伤心。 她都已经挨打了,何苦还巴巴跑来给她扎刀子呢? “给我打住!”蒋氏深吸气斥她,“我不能强留你,我却也不想你走!” 杜嬷嬷抬头:“太太……” 她这啥意思? 背光看下来的蒋氏眼底黑得跟深渊似的。 她缓声道:“跟着我这么多年,也算是经过了风浪,此时此刻你怎么还想不明白? “眼下你和那丫头之间,只有清白的人能留下来。” 杜嬷嬷长久的望着她的眼,突然在挤进窗户来的寒风里打了个猛烈的哆嗦。 第152章 你以为只是让她死吗? “太太……” 杜嬷嬷嗓音干涸地跌坐在地上,手指如同鹰爪一般一下抓住了蒋氏的衣袖。 蒋氏把袖子抽出来,在她耳边细声说了几句,然后就着灯光看了她一会儿,退身走了出去。 房门被关上了。 寒风还在吹打着虚掩的窗门。 杜嬷嬷双手抓着地板,长指甲里已经抠出了泥土。 银柳站在屋外不远处的花丛后,亲眼看到蒋氏离开了这院子,立刻蹑手蹑脚地到了窗户之下。 看到屋里头杜嬷嬷这个模样,她立刻皱紧了眉头…… 陆珈回府之后头一个想要干掉的人就是杜嬷嬷。她不想让杜嬷嬷死,只想让她被赶出去,所以先前在宴席之上,她才会并不满意魏氏那句掌嘴。 银柳回来禀报过一番之后,陆珈又把她打发去盯着杜嬷嬷,一个奴才固然不重要,可蒋氏不会甘心吃这个暗亏的,既然事情进行的这么顺利,陆珈可不想半途出什么幺蛾子。 “姑娘!” 刚在梳妆台前坐下来,银柳就轻快的进来了。“刚才蒋氏往杜婆子的屋里去过了。” “说什么了?”陆珈一面卸着钗环,一面在镜子里看着她。 “说什么没听着,我也没靠太近。她们也没说几句话。但是,”说到这里银柳凑上来了,“蒋氏走了之后,那杜婆子坐在地上大汗淋漓,一张脸煞白,两眼直直的,也不知道为何被吓成那样。” “你说什么?” 陆珈转过了身子。 “我说,蒋氏不但没有对杜婆子做什么挽救的行为,反而在杜婆子的耳边嘀嘀咕咕说了几句之后,杜婆子还吓得要死。” 陆珈屏息定坐片刻,立刻站起来:“我知道了。这个毒妇果然没那么容易服输。 “——你赶紧去盯着杜嬷嬷,一步也不许放松!明日天亮杜家来人接她之前,绝对不允许她踏出房门半步。” 银柳愣了下:“这是何故?” 陆珈瞥她一眼:“因为蒋氏要灭口。” 先前看形势利好,临时让长福去通知燕子胡同那边,准备翌日一早杜嬷嬷前脚踏出府门,后脚就把她拿下。 原因就是杜嬷嬷知道的太多了。 这刁奴跟随在蒋氏身边多年,蒋氏身为主母,几次三番都为她出头想要保她,陆珈敢肯定,他们干的那些勾当,杜嬷嬷一定知情。 这是个现成的人证,陆珈当然不会放过。 接连揪她的辫子打她的脸,就是为了能把她赶出去,然后落到自己手上! “姑娘。” 银柳正准备出门,正在旁侧清点今日衣装的拂晓这时走了过来:“您今日腰上的噤步,如何不见了?” 陆珈眸光闪烁:“不见了?” “奴婢方才里里外外全都翻找过,确实不见了。”拂晓脸上满是疑惑,“那噤步是我亲手结上去的,也不应该掉落才是。” “你拿来我看看。” 陆珈走到了床边。 拂晓拿起一段丝络给她:“您瞧,那块玉不见了。看末端却不是自然松开的,倒像是被什么割断了,奇怪的很。这东西也轻,垂在膝下不打眼,奴婢再回园子里去找找。” “不用找了!” 陆珈突然间抓起来这条丝络:“也许根本就不是遗失的,是被人拿走的。 “你看这断口,分明就是用利物铰断的,看来是有人趁着先前人多眼杂,把我的玉给偷走了。 “你就算去找,也根本不可能找到!” 拂晓凝住神色:“这人拿姑娘的玉做什么?” “当然是为了栽赃嫁祸。”陆珈攥住这根丝络,重新吩咐银柳:“你即刻回去找杜嬷嬷,想办法打听出来蒋氏最后吩咐了她什么? “只要留住她的性命,怎么问,都可以不择手段!问出来之后,即刻过来告诉我便是。” 银柳赶紧走了。 青荷知暮在门口听见后,也走了进来:“看来这玉必然是蒋氏拿的了,她又想做什么?” 陆珈冷笑:“姓杜的奴才对她没有用了,蒋氏不想让她活着出去,但又不想浪费这条狗命,所以要一举两得,一面灭口,一面来栽赃我!” 青荷凝眉:“如果是想栽赃姑娘谋害杜嬷嬷,也得让人信,姑娘是千金大小姐,难道会亲手去害一个奴才?” 陆珈望着门外漆黑寒夜:“我是大小姐不假,但我也是从小离家,相隔十多年才回来的大小姐! “你们觉得我不会去做这种事,是因为我们朝夕相处,彼此了解。这陆家的人,凭什么相信如今的我?” 青荷怔住。 “再亲近的人,多年来音信全无,陡然间出现,也不可能完全毫无防备。 “更别说我这些年是在民间长大,就算他们再不承认,养尊处优惯了的人,心里对市井百姓还是看不起的。 “别的不说,就杜婆子这两日来对我们那副嘴脸已足够说明事实。 “在他们眼里,我已经是个乡巴佬。甚至已经认定我粗俗不堪,眼里毫无规矩。小商人家庭长大,跟三教九流也没什么两样。 “你以为蒋氏是一定要坐实我杀人吗? “不,她只是要往我身上泼脏水,她要让陆家上下的人都怀疑我,都惧怕我,都孤立我。 “更要紧的是,她是要利用杜嬷嬷的死把父亲从我身边隔开。 “也许父亲不会相信这事是我干的,可只要我没办法洗清自己,下次我再想让他主持公道,这件事就会成为蒋氏反过来镇压他的理由!” 拂晓三人咬紧了牙关。 陆珈吸了一口气,接着缓声道:“我这位父亲,虽然在接我回府的事上没打过折扣,却也未必会对十多年未见的我的人品依旧满怀信心。 “万一,他就真的怀疑了呢?” 青荷上前:“既然如此,那我们得立刻赶在杜嬷嬷动手之前,赶紧禀报老爷,让他安排人前往各处寻找这块玉!不管找不找得到,如此也能提前撇清嫌疑。” “不,”陆珈抬头望着她,“这样也仅仅只能够撇清嫌疑而已。蒋氏既然亲手送了这个机会给我,我为什么要浪费?” 青荷凝眸:“如此说来,姑娘已胸有成竹了?” 陆珈收回目光:“你先去前门下找长福,让他赶紧送个讯给阿娘,让他安排几个护卫到陆府门外等候,再让长福在二门下随时待命。” 第153章 蒋氏回了房。 拢香正在铺床叠被,床头上按照蒋氏的喜好调整了灯芯长短,让灯光明亮柔和刚刚好。 灯下还有一盏悉心熬就的安神汤,一颗颗饱满的桂圆如同琥珀般莹润诱人。 “奴婢去给太太打水,太太安歇吧。” 拢香屈膝行礼,便要退下。 蒋氏喊住她,在床沿坐下来。然后看着灯下面容姣好的她。 “最近怎么没在老爷身边伺候了?” 拢香忽的绷紧了身子:“奴婢不敢!” 蒋氏扬唇:“这有什么不敢的?我知道你喜欢老爷很久了。” “太太!”拢香扑通跪下来,“奴婢不敢,奴婢真的不敢!早前但凡有行差踏错之处,奴婢也早就改了!自从上回太太赏了奴婢耳光,事后奴婢再也未曾接近过老爷!” 她先前还红润着的脸蛋,此刻已经褪去了血色。 蒋氏喝了口汤,漫声道:“你起来。” 拢香瑟索着爬起来了。 蒋氏环顾着已经被打点的妥妥当当的床铺:“你一向做事妥帖,颇得我欣赏。不然的话,当初我也不会单单让你留下来侍候。 “虽然掌责过你,但也是不想让你失了体统。” 拢香不知该说什么,只好把双手紧绞着,又把下唇咬住。 “老爷那样的人,堪称人中龙凤。即便已有三十五,也正是风华正茂,不输年轻人。你心里喜欢他,这岂不是正常?” 蒋氏垂着眼把碗放下,环顾着偌大的房屋:“咱们这尚书府的后宅,也确实太冷清了一些。 “今日连杜嬷嬷也走了。 “今后,你就到我身边当管事丫鬟吧,不但接手杜嬷嬷的事务,也负责老爷的起居。” 拢香蓦的抬起了头,她的眼里满是不可置信。 蒋氏叹气:“只要你能好好听话,如今虽是当管事丫鬟,可将来是当通房丫鬟也好,当姨娘也好,都凭你的造化。” “太太,太太这话是真的吗?” 谁不知道这位陆夫人是位女阎王,这些年来陆府可没有一个能成功上位的丫鬟。 “你看我有功夫陪你说瞎话吗?” 灯火之下,蒋氏的眼睛幽深幽深的。 “难道你不觉得,自从大小姐回府,这两日连老爷在房里停留的时间都少了吗? “我还是怀念从前的日子,只有咱们这些人,就算真要添人,也得由咱们来添。 “你说呢?” 拢香好像浑身有电流通过,她立刻又跪了下去:“奴婢知道了,奴婢日后绝对不敢存丝毫二心,太太就是奴婢的主母,奴婢这辈子永远都追随太太行事!” 蒋氏扬唇:“老爷今夜歇在书房里,就从今夜开始,你去伺候他吧。等伺候好了,回头我再给你开脸” “……谢太太恩典。” 拢香脸上红扑扑的,垂着头出去了。 灯火闪了一闪。 灯下蒋氏的目光也闪了闪,随后转为深黯。 …… 杨伯农回去之后,陆阶洗漱完毕,点了一炉香,在纸上写下了许多字,看了半晌,又把这些纸点着投进了痰盂里。 窗外万籁俱寂,却让人忍不住在夜色里出神。 房门“吱呀”一响,拢香捧着茶走进来。 “奴婢,奴婢奉太太的命令,前来伺候老爷。” 陆阶抬起头来,双眉不着痕迹的皱了皱。 “我歇书房就是图个清静,不必人伺候。” 这丫鬟却站着不走。 不但不走,接连觑了自己几眼,她反而还上前了两步,跪下来给他揉腿。 陆阶今日连逢场作戏的兴致都没有,待要凛色斥责,窗外不知哪里却传来了一声模糊的惊呼。 也就是这两日出的事太多了,听到这声音,他立刻下了地。 “出什么事了?” 门外有家丁回报:“回老爷,似乎是哪里来的夜猫子,爬墙碰翻了花盆。” “哪边院里的猫?” 家丁顿了下:“好像是西南角门上的偏院里。” 西南角? 那不正是杜嬷嬷的住处吗? 陆阶回头看了一眼拢香,神色飞快变换了一下之后,他回到床上坐下:“既然太太传你来伺候,你且去搬个铺盖来。” 拢香连忙称是,碎步退出去了。 陆阶即刻推开窗户,往西南角看去一眼,然后吩咐家丁:“去找杨先生,问先前交代给他的事情安排的怎么样了?” …… 到了该就寝的点,陆珈把灯吹熄了,除了廊下灯笼之外不留灯火。 拔步床内点了一盏琉璃灯,也不显亮。 只是银柳闯进来时,带进来的风把灯罩内的火苗都撞得东摇西摆的。 “姑娘!您料的一点没错,蒋氏的确是想灭口!” 陆珈歪在枕上:“杜嬷嬷怎么说?” “她没说!她什么都没说!他被蒋氏吓得尿湿了一裤子,问她什么都说不出来!但是,奴婢刚才返回去找她的时候,她正在往西南角上的水井处走!” “要投井?”陆珈扬声,随后冷笑,“也对,若是上吊抹脖子,那要如何才能栽赃?” 银柳跑得气喘吁吁地,稳住了气息之后,又伸出手来:“您看这个!” 陆珈朝她的手掌看去,只见她掌心正躺着一枚眼熟的玉环。 拂晓立刻道:“这不正是姑娘的噤步吗?——哪里找到的?!” “就在那井边上! “我看到她往水井走,猜到她是要投井,于是赶紧跟随过去,先把她摁住绑起来了,然后想到他们要栽赃姑娘,肯定得要留下姑娘去过井边的假象,于是又悄悄赶到了水井边找了找,结果真的找到了它!” 拂晓倒吸气,看着陆珈。 陆珈只一顿,立刻从床上跳下地:“我给你个路线,你这就把杜婆子悄悄弄出去交给二门下的长福,然后你就按我说的这么去做……” 说着她让银柳靠近,附耳细细的交代了几句。 银柳听完后重重点头,又没入了黑夜里。 陆珈转头吩咐青荷:“为了防止有人给我作证,西南脚下这会儿多半没有人在,但安全起见,你们俩赶紧去那边探探,到底有人没人?” 青荷二人也赶紧去了。 陆珈在屋里转了两圈,走到窗户边,朝陆阶书房的方向看了看,然后又把窗户关上,喊来了知暮。 “先前我怎么交代你的,现在也可以去办了。记住,去了之后马上回来,前后不要超过一刻钟。” “奴婢明白!” 第154章 她怎么就非死不可? 所有人都打发出去之后,陆珈也回到了拔步床内。 厨房与西南角上杜嬷嬷的住处中间只隔了一排房屋,却不是一条道。 青荷与拂晓进了门,灶头下只有个厨娘正在守着柴火打盹。 青荷咳嗽着道:“打扰娘子歇息了。我们大姑娘想吃口汤圆,还请腾个炉灶出来……” 说完顺势塞了一吊要钱过去。 一刻钟后,知暮已经先回了旖霞院。 紧接着青荷拂晓也端着汤圆回来了。 “打听过了,杜婆子住处周围果然只有两个守夜的婆子。她们都在角门下呆着。倘若水井旁边有动静,她们听得到,但不一定看得到。” 陆珈想了下:“不管看不看得到,蒋氏都会验证她的成果后才放心的。 “——让银柳动手吧。” …… 蒋氏今夜是没睡意的。 离开杜嬷嬷住处回来已经快两个时辰了,那边却还没传来开始行动的消息。 杜嬷嬷她,该不会起别的心思吧? “太太!” 门帘被掀开了,来人三步并俩的冲进屋里,气喘吁吁的到了蒋氏跟前:“杜嬷嬷往井边去了!” 蒋氏立时起身,眼底闪光:“去了之后呢?” “她到了井畔,又坐了下来……” 蒋氏皱紧了双眉,转头吩咐床前守夜的丫鬟:“你去看看。” 丫鬟领命出门。 蒋氏早就安排了人全程在杜嬷嬷院子外头盯着,就是不想出什么差错。 杜嬷嬷虽然听话,在自己手下也不可能有别的路可走,但一个人面临生死的时候,真的保不住会有别的想法。 已经走到了水井边,还在犹豫,犹豫什么? 只要没有栽进去,那就不能让人放心。 丫环很快到了西边。 这口井,就在杜嬷嬷住处的隔壁院子。 院子的另一边,就是通向大厨房的一条甬道。但这口井平日只用来浇花,故而到这里来的人不多。 此刻的井边,正坐着个人。 冬月的深夜伸手不见五指,四面的灯笼照得井畔影影绰绰的人如同一道鬼魅。 寒风吹来又吹去,丫鬟不由自主裹紧了衣裳。 就在这个错眼的当口,前方突然传来了声响,丫鬟抬头,只见杜嬷嬷在风里打了几个哆嗦,然后站起来,发出一声凄厉尖叫之后,就一头栽进了井口…… 丫鬟腰身一绷,连连退后几步,打了个踉跄。 随后她牙齿打颤地走到井边,提着灯笼往井口一照,只见黝黑的井底正在扑腾着水花!…… 蒋氏在灯下揉着太阳穴,尖叫声猛地传来,使她不由自主睁开双眼,腾地站起来。 尖叫,没错! 是她先前交代过杜嬷嬷的! 没等她走到门口,丫鬟脸色雪白,连滚带爬的到了她床前:“太太,杜嬷嬷,杜嬷嬷没了!” 蒋氏双眼如电:“你亲眼看见的?” “奴婢亲眼所见!她在井边哭了一阵,最后一头栽了进去!” 丫鬟还在打哆嗦,井里常年水深,纵然早有防备,可亲眼看到一个活生生的人一头栽进去,那样的冲击,可不是谁都能够轻松承受的! 蒋氏抬眼看着窗外,沉气道:“好极!你们现在都打着灯笼,多叫几个人,围过去!” …… 这道尖叫声的确音量不低,想要忽略都不可能。很快各房陆陆续续都亮起了灯光。 书房里刚刚入睡的陆阶睁开了双眼。 就连隔着院墙的二房三房也有动静了。 旑霞院这边灯光亮的最晚。但前后也不过半盏茶时分。 整个陆府灯火通明之时,喧嚣声也响起来了。 直到这番动静已经传遍了各处,管事娘子急匆匆的前来禀报,蒋氏才迈出自己的屋子,疾步朝着出事的地方赶去。 府里的几个管家和管事娘子通通披着衣裳进了西院,都围着井口议论纷纷。 蒋氏到了门下,恰恰遇到了闻声赶来的隔壁的周氏和伍氏。 “出什么事了?我怎么听说杜嬷嬷出事了?”妯娌们见面相问。 “我还不知道呢,”蒋氏急急的朝院子走去,“她人呢?” “回太太,人还在井底下,黑灯瞎火的,没办法下去,还得等外院的人进来才能捞!” 苏志孝家的连忙迎上来。 蒋氏望着团团围住的井口,走了上去。 井边已经点上了许多火把,灯光隐约可以照见下方。 底部看不清楚具体情形,但是也足够看清楚,浮在上方的那一袭衣衫,恰恰是昨天夜里杜嬷嬷穿在身上的。 背着光的蒋氏不着痕迹勾起唇角,然后敛色抬头:“她怎么会因为这么点事就寻死?昨夜里我明明已经安抚过她,让她就当做是提前回家养老,她怎么可能去死? “仔细的查看四处,看有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 这明显是怀疑他杀了,在场人立刻行动起来! …… 院子外头的动静已经越来越大。陆珈在屋里来回踱步,等着最后未归的银柳。 拂晓快步走入:“……该来的人全都让蒋氏给惊动过来了。奴婢回来的时候,外院的人已经拿上绳索准备捞尸。” 陆珈停步:“老爷那边呢?” 拂晓道:“今夜里是正房的拢香在书房里守夜,书房又在外院,不一定听得到消息。” 陆珈知道拢香那丫头对陆阶是有点意思,但有蒋氏牢牢盯着,前世可没得逞,这么巧,偏生今夜蒋氏舍得放她过去守夜? 到底还是人手不够。 银柳那边还不知道怎么样了? 若是她失手,今夜这场闹腾也没意思。 如此又不由想到,过去总有秦舟帮她,此刻要是秦舟也在的话,那她随时可以让他把陆阶给请到现场。 “姑娘!”说曹操曹操到,这时银柳像一阵风一样自窗户里跃进来。 陆珈连忙迎上:“人呢?” “放心!我刚刚趁乱交给了长福!没有惊动任何人!” 陆珈松了口气。 一转眼看到她手腕上的几道擦痕,她抓起来道:“又受伤了?” 银柳把手往身后藏:“就刚才爬出来的时候,不小心蹭了蹭,没事的。” “擦点药。”陆珈交代下去,随后道:“你和青荷留下,想办法去请老爷。拂晓知暮跟我来。” 第155章 截住他! 陆珈去西边之时,沈轻舟正站在陆家西边府墙之下,早已与她只有咫尺之遥。 昨日听说沈追去了燕子胡同,忙完了手头之事,他便也到了谢家。 原本打算叮嘱秋娘他们几句之后就离开,临走之时却碰上长福过来传话,说是陆珈今天夜里要用人。 虽然不知道她要人何用,但何渠和唐钰离开之后,替换过来的护卫共有六个,这个数量已经足够完成陆珈的嘱托。 沈轻舟本可离开,却又鬼使神差的亲自带了两个护卫来到长福指定的西边府墙下。 这是自两人分开之后,他离陆珈离的最近的一次。 就在陆家西边院内传来那声尖叫之时,他正抱着胳膊靠在府外的大樟树下静待。 这尖叫声隔着一道高高的院墙,实则并不清晰。但是在有心人的耳里,哪怕就是虫鸣鸟叫,也会被放大数倍。 他下意识想要翻墙,到底理智劝住了脚步。 他回头问护卫:“长福先前可曾说过,陆家今夜到底有何事?” 护卫回道:“只说是今天夜里有给大姑娘安排的接风宴,别的没说。不过看眼下这天色,宴会也应该早早就结束了。也不知道姑娘究竟让我们等在这里是为何事?” 沈轻舟凝眉。昨日蒋氏回府之后蒋氏什么表现,他已经从谢谊的口中听到过了。 那毒妇心机深沉,明明时刻,恨不得杀死陆珈,却装的慈眉善目,这场接风宴,多半也是她出面安排的,这就的确很可能会有事。 他扭头示意:“我在这守着,你们顺着墙头打探打探,看看有什么动静?速去速回。” 护卫们离开了树下,他也找了个隐蔽的遮挡,不动声色地到了角门之下。 …… 陆珈到了出事之处,还没进门,便听蒋氏的声音已传出来:“……动作快些!天都快亮了,杜家人该快来接人了,她虽说有错,却无论如何也得给杜家一个交代!” 陆珈走上前,把在场的人全都看了一遍:“大晚上的怎么这么大动静?谁的尸体?谁死了?” 前来打捞尸体的家丁已经就位,正在忙着整理绳索。 当然,忙活了这小半夜过去,天色也有蒙蒙亮了。 深蓝色的天幕下,拥挤在院子里的每个人,都像是一个移动的幽魂。 蒋氏把身子转过来,看向她道:“你怎么来了?” “母亲恕罪。大半夜的,因不知发生了何事,不敢轻易出门。方才听说母亲也来了才来的。” 蒋氏叹气:“杜嬷嬷死了。昨天夜里,她无缘无故就投井了。” 陆珈惊讶:“是么?她年纪也大了,就是不被逐出去也该回去养老了,怎么这么想不开? “能有什么事情非死不可呢?” 蒋氏缓声道:“宴席上本来就是件极小的事,她也是一番好意,提醒提醒你,而你这般不知轻重,非得拿捏她,现在闹出人命来了,仔细你父亲回头降罪。” “母亲记错了,杜嬷嬷是父亲下令惩罚的。此事与我无关。”陆珈微微颌首。 正房里的丫鬟这时持着一物走到蒋氏面前:“太太,方才在井沿处找到的。” 围观的人这时全部都伸长了脖子看过来。 “是块玉啊。”不知谁先嘟囔出声:“这玉一看就不是凡物,怎么会落在这儿?” “这不是大小姐的吗?”人群里有人尖声道,“昨日我亲眼见到大小姐系着这块玉!” 所有人的目光像被绳子牵住一样,全都朝陆珈投过来了。 捡玉的丫鬟环视着他们:“大小姐的玉怎么会在杜嬷嬷投井的地方?既是昨日也见过,可见这是大小姐随身戴的,那就更不可能无缘无故出现在这了。” 丫鬟的声音又尖又细,每一个字听着都是在给陆珈开脱,可每一个字要带着黏黏糊糊的腥臭味! 陆珈道:“是啊,我的玉怎会在这里?是谁手脚不干净偷走的?这得查呀。” “还真是姐姐的玉?”陆璎皱眉,“姐姐可看仔细了?” “当然是我的玉。”陆珈拿在手上,“你看这上面还有我的字呢。怪不得刚才我找不到它了。” 先前的议论声忽然变小了,大家只是把目光直直的投到陆珈身上。 而这些目光里全都是鄙视,毕竟谁会在这种时刻上赶着承认自己是玉的主人呢? 这不是傻吗? 昨天夜里看着嘴巴挺厉害的大小姐,没想到并没有什么脑子! 这种没有脑子的人,若是做出一些没脑子的事,不是挺正常了吗? 陆珈望着他们:“你们怎么都这么看着我?啊,你们该不会认为是我把杜嬷嬷推下去的吧?” 没有一个人接她的话茬,但每个人脸上和眼里已经有了明确的意味。 先前捡玉的丫鬟说道:“既然大小姐承认了,那是也不是,奴婢可不好说,但是昨日家宴之上,大小姐如何咄咄逼人欺负杜嬷嬷的,大家可是都看在眼里。” “你们闭嘴!”拂晓斥道:“就凭一块玉,你们就要往大小姐身上栽脏?好大的狗胆!” 对面的丫鬟冷笑:“如果杜嬷嬷不是被害死的,先前的尖叫声又是怎么来的?总不会她要寻死,还会被吓得尖叫吧? “再说了,倘若她真要寻死,这大冷天的,他上吊抹脖子哪样不好,非得投井受这罪? “大小姐身为大家闺秀,尚书府的千金,如此容不下一个已经接受了严惩的下人,这让底下伺候的我们,岂不人人自危?” 陆珈心里冷笑,淡声道:“我可没杀她,你们不要血口喷人。” “证据都摆在这里,大小姐还不承认吗?”丫鬟上前,扬着下巴,“回头杜家来人,接不到人,转而告去官府,不知大小姐可担待的起?” 陆珈眼刀射过去:“拂晓!” 拂晓上前,啪的一个巴掌扇到丫鬟脸上:“你是什么东西?也配这么劈头盖脸和我们小姐说话?我们小姐清清白白,由得你这般泼脏水?!” 拂晓平时好言好语,此时这个巴掌轻轻松松甩过去,却将那丫鬟扇的就地退了半步。 丫鬟捂着脸,咬着唇,眼里喷出了火。 “放肆!”蒋氏喝住了拂晓,然后看向陆珈:“昨日你死活不放过杜嬷嬷,今日又冲着我的丫鬟动手,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母亲?” 说完她喝道:“来人,去把老爷请过来!” 第156章 始作俑者 陆阶听到尖叫声后,即刻坐了起来。见拢香闻讯进来,即打发她道:“像是太太那边,你去看看。” 拢香听得那尖叫声并非正院,不过对他的命令怎敢不遵从?当下穿衣着鞋,顺着他的意思去了内院。 陆阶随后推窗,院子里已只有风声,偶尔传来几声夜猫叫唤。 随后家丁到了窗下:“老爷,杜嬷嬷投井了!” 陆阶目光定住。 家丁上前:“具体情况尚不清楚,只隐约听得杜嬷嬷选在西边浇花的那口井内寻死。内院现在兵荒马乱,二太太和三太太都进去了。太太也去了。方才在传外院的家丁拿绳索入内捞尸。” “投井?”陆阶顿片刻,离开窗前,“大小姐呢?” “二门落了锁,刚刚才开,还打听不到大小姐消息。” 陆阶凝眉沉吟,还未出声,家丁又在窗外道:“陆荣回来了。” 窗下窸窣衣袂声响起,随后另有家丁到了窗下:“老爷,大小姐带进来的长福,刚才偷偷地扛着个麻袋往西边角门外走,看样子是要出门!” 陆阶骤然凝目:“麻袋里是何物?” “那里头应该装着个人。”陆荣抬起目光炯炯的双眼,“小的和兄弟们遵照老爷的命令,一直埋伏在府内各道角门处,就等着天一亮杜嬷嬷出门即将她截下来。可就在一刻钟前,长福悄悄潜到了平日无人行走的西角门下,暗中扛了个麻袋要出去。 “小的因照老爷的吩咐,不敢露出任何行迹,但那麻袋里头还有动静,除了是人,不可能会是他物。” 陆阶听到此处,眉头皱紧了:“这丫头!” 长福是陆珈的人,杜嬷嬷投井后他就悄悄扛了个人出门,那他扛的是谁,这还用猜吗? 原本陆阶还担心她回来后一时难以适应,眼下看她这手段,倒比他想象中要刁钻多了! 他当即道:“长福人呢?” “小的不知该如何是好,方才就暗中给那角门上了个插栓,他暂且还没出去。” “即刻把他截下来!再把那麻袋里的人带出去,不要惊动任何人!” “是!” “老爷,拢香回来了。” 陆阶刚说完,门外家丁就把房门给叩响了。随后拢香疾步迈入:“太太有请老爷移步西院。” 陆阶看了她一眼,顺势拿起旁侧衣袍,穿上出了门。 府内的灯光早就漫出了府墙,嘈杂之声也一阵吵过一阵。沈轻舟等了会儿也打算翻墙入内。 脚还没抬起来,打发出去的护卫便回来了:“公子,方才那声尖叫,是陆姑娘要逮的蒋氏身边的那个婆子投井了!不过,看起来姑娘另有安排,先前属下在西院墙头上,亲眼见到银柳在暗处与长福碰了个头,然后长福就往这边来了!” “可他没出来,”沈轻舟看了眼墙上,又问:“你何时见到他们的?” “属下刚到西院,就远远见着了!” 沈轻舟默算了下时间,又看了眼出事之处到此的距离,当下道:“他要能出来,早就出来了。” 说完他转过身:“你们在此掩护,我去瞧瞧。” 府墙挺高,但也不算难事。沈轻舟上墙之后,遂悄无声息落脚在墙根底下,还未及看清楚眼前门道,前方就传来了惊呼:“是谁?!……” 他立刻把脚一缩,屏气凝神藏在阴影之下。 但前方惊呼声却再次响起来,且有两方拉扯的声音。 他拨开垂藤看去,只见通往西路的月洞门那头廊下,一人摔倒在地上,匍伏指着前方,而在他的前方,却有俩人正肩扛着重物,快速地翻墙离去…… “长福?” 他看清楚伏在地上的人,旋即上前。 长福回头,随后抓紧了他的袖子:“秦管家,姑娘交代的事情出意外了!” …… 西院这边,经过蒋氏一番疾言令色,闻讯而来的人越来越多了。 苏志孝家的起初还喝令着下人们退去,后见蒋氏并不在乎有人在场,遂也止住了声音。 陆阶赶到之时,井边围了一圈手拿绳索的家丁,看模样正是要下捞尸的,而陆珈却挡在他们身前,一张脸板得跟寒铁一样:“……老爷到来之前,谁都不能动!” “老爷!”苏志孝家的最先看到陆阶,她的声音也引来了所有人的回头。 陆阶走到人群中,目光是看向陆珈的:“为何不能动?” 陆珈道:“父亲来的正好,女儿这回算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丫鬟们说杜嬷嬷方才跳井了,然后不知怎么他们竟然在井边捡到了我身上的玉,于是话里话外怀疑我大冷天的放着好好的觉不睡,跑过来害死个本来就要逐出去的婆子。 “我清清白白一个人,当然不依了,您是一家之主,这事儿您看该怎么办?” 蒋氏上前:“先前杜嬷嬷落井之时,发出了极凄厉的尖叫声,这是满府上下许多人都听见了的,不是我这个当母亲非要怀疑,只是倘若真是她自寻短见,又如何还会尖叫起来?如此不合常理之事,难道不应该慎重处之么? “我们陆家向来宽待下人,倘若让她死得不明不白,那日后这些人,心里又会怎么想呢?还指望他们对陆家忠诚吗?” 说到这里她又面朝陆珈:“方才你口口声声说要等到你父亲到来才让人捞尸,如今他来了,你还不让开?” 陆珈道:“我让开之前,却得为自己向父亲和母亲讨几句话。” 陆阶抬手:“你说。” “父亲曾允诺过我定会保我以公正,若是最后证实我根本没有谋杀,方才谁诬蔑冒犯我,谁就站出来受死,可否?” 蒋氏听到此处凝眉,人本来就不是她杀的,所有的指控当然是诬蔑,但事后却要因此受死,这丫头不可谓不毒。 不过想想,如今谁能不怀疑杜嬷嬷就是死于谋杀? 再加上捡到的那块玉,这丫头有办法说清么?她有办法自证清白么? 自证不了,自然也就没法拿捏人。 退一万步说,就算让她侥幸拿住了什么,不管是牺牲个丫鬟,也伤不到自己什么。 遂不言语。 陆阶道:“人不是你杀的,却要诬蔑你,自然不能惯着。还有什么?” “还有,我想请父亲亲口保证,待我证实清白之后,这背后始作俑者,也请父亲一视同仁,施以严惩。” 蒋氏听到此处,眼底蓦地划过了精光。 她这话什么意思? 始作俑者? 第157章 尸呢?! “你想施以什么严惩?”未等蒋氏深想,陆阶已经出声,“有人想欺负你,父亲自然为你作主,但这终究是家事,珈珈,你还是不宜大动干戈。” 陆阶又一次感到了头疼。 丫头眼下出的这招,实在已让他难以招架。 可陆珈已经把火烧到了这程度,怎么可能收手? 她冷笑道:“方才一堆人围着我指控我,如今反过来到我这儿,就成不宜大动干戈的家事了? “没这个道理! “我回府至今不足三日,便数次被下人登鼻子上脸,先是杜嬷嬷打我的丫鬟,后又莫名其妙当着所有人要给我立规矩,如今整出这莫名其妙的谋杀,不知哪里冒出来的丫鬟又劈头盖脸往我头上泼脏水,一口咬定我就是凶手。 “我都窝囊成了这个样,还不让我动干戈,那还当什么陆家小姐? “倒不如叫我去死了干净,省得留在这世上给我死去的生母和地下的陆家祖宗蒙羞!” 她句句话如同鞭子,啪啪打在了在场人脸上。 先前指控她的丫鬟,此时双手互掐,一双眼睛不住地朝蒋氏看来。 如果说先前蒋氏还算有底,此时在陆珈的气势之下,心里也情不自禁打起了鼓。 她比谁都清楚这桩案子是怎么回事,也比谁都知道陆珈洗不白嫌疑,可她为何还要如此死揪着事后清算? 难道,她还当真有本事给自己洗白不成? “母亲,您也说句话吧。我刚才讨要的几句话,您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正嘀咕着,陆珈已经点到了自己的名。 蒋氏抿住双唇,双手在袖子里掐了又掐。 杜嬷嬷已经死了,那么多人目睹着陆珈昨日为难杜嬷嬷,此时又有物证,不管她怎么做,都不可能说得清的。 就算最后这事弄不去官府治她的罪,从今之后,陆家上下对她的疑心也消除不掉了。 一个在民间长大的陆大小姐被养歪了,做出些害人害己的蠢事来,岂不是很正常? 她绝对没有办法证明她不是凶手。 她证明不了,这个污点,就一定会刻在她脑门上,永远都洗不去! 而陆阶往后,也再也没有理由袒护她! 蒋氏深吸气:“好,就依你!” “好极!”陆珈响亮的回应了一句,然后快速环视在场人一圈,退步让出了位置,“现在,你们就下去打捞所谓的尸首吧!” 早就等候在旁边的家丁,立刻攀着绳索跳下去了两个。 而蒋氏听到这句“所谓的尸首”,却突然如同被针刺一样蓦地抬起了头来,“所谓的”是什么意思?…… “老爷!” 还未等她细想,井底之下这时就传来了家丁的声音,“井底之下没有人!” 蒋氏大震,疾步上前:“什么叫做没有人?我让你捞的是尸体!” 井底有了短暂的静默。 静默过后,下井的两个家丁先后冒出头来,将一袭水淋淋的衣裳放到了岸上,然后吞吞吐吐看着蒋氏和陆阶:“老爷,太太,井下只有这个,其余再无他物。” 衣衫! 蒋氏望着面前揉成了一团的物,——没错! 这衣衫她眼熟极了! 这是她先前亲自验证过的杜嬷嬷昨日穿过的那套衣衫,怎么会只有衣衫?! 她屏息片刻,她迅速看向昨夜里打发过来验证虚实的丫鬟。 丫鬟双腿如同筛糠,随后咚得跪在了地上。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奴婢明明……” 一句话呼之欲出。 但能够留在蒋氏身边的也不是一般角色,后面那半句硬生生的让她给咽下去了。 “这不可能吧?”陆珈冷笑:“方才你们可是言之凿凿的说人就死在里头,连凶手都已经找准了,如今怎么可能没有尸体呢? “要真是没有,那你们不是摆明了欺负我这个大小姐? “母亲刚才也不听我解释,认准了我满身的嫌疑,要是没有尸体,那你们是设下了阴谋来对付我吗?” 蒋氏哑口无言。 “不行,”陆珈看向正房的那些丫鬟,“今天非得查个水落石出不可。既然他们找不到,那你们亲自下去吧。” 丫鬟听到这里,如同见鬼似的往后一退,立时跌在地上。 陆珈上前抓起她的衣襟:“刚才不是很厉害吗?一口咬定我杀了人,你就不怕他们被我买通了,明明底下就有尸体,却说没尸体? “还是下去的好!” 丫鬟说不出话来! 陆珈拽着她二话不说到了井边:“姑奶奶我这身脏水岂是白受的?既然要栽赃我,那今日这口井里,不管是你的尸体还是你的尸体,无论如何都得给我捞出一具来!” 她在沙湾可是做过体力活的,拽个丫鬟还不算为难,说话间丫头半个身子已被她拽出了井口,眼看着再使一把力就得栽下去! 丫鬟慌的浑身打颤,扯着嗓子大喊:“奴婢只是眼花了!奴婢错了,不该瞎说话!姑娘饶命……太太,太太救我!” 蒋氏哪里能管得了她? 她已经被这一幕弄懵了。 衣裳在里头,人却没了,到底是根本没有人跳下去,还是有人在井底下金蝉脱壳? 可是无论哪一条,陆珈都不可能做到,她哪来的本事完成这一切?! 她不死心的冲到井边,探着脑袋往下看。 此时天色已亮,加上边上还有灯火,井下如何情形,已经能够看得清楚。 井下哪里有什么人? 分明,分明只有井水!…… 她抬头看着面前还在摁着丫鬟的陆珈,这张从小就有着被人惊叹不已的容貌的脸庞,此刻在蒋氏的眼里却狰狞得像个厉鬼! 她深信丫鬟不敢撒谎,先前亲眼看到杜嬷嬷跳下去,就必然是看到了! 而且她当时还走到了井边验证过的,那就绝对是有人跳了下去了,可为什么跳下去的人还能不翼而飞?! “不下去?不下去,那我可就要为自己讨公道了!” 陆珈猛地把丫鬟一拖,将她摔到了地上。 丫鬟已然瘫成了一堆烂泥,眼泪鼻涕齐下,只差晕过去了。 围观的人也早已经呆了,谁能想到有这样的变化?这他妈简直比大变活人还要出人意料! “先前你是怎么污蔑我的?给我再来一遍。” 愣神之间,陆珈已率先挑中挑衅过她的捡玉的丫鬟,走到了她的面前。 第158章 到底谁才真有嫌疑? 丫鬟已只会后退,看着到了跟前的陆珈,她把目光投向了一旁的蒋氏求救。 蒋氏紧咬牙关,扭头望着始终不曾出声的陆阶:“你怎么不说话?” 陆阶回望着她:“方才我说过了,孩子受了委屈,真相大白之后我自会替她作主,不管是欺主的奴才还是背后始作俑者,她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夫人不是也同意了吗?” 蒋氏噎住,这么多年来陆阶对她言听计从,不想此时此刻他却这般回应自己。 定眼看他片刻,蒋氏又看向已然逼停了丫鬟的陆珈。 陆阶同样也把目光投了过去。 他确实没想到陆珈会使出釜底抽薪之计把杜嬷嬷从蒋氏眼皮子底下带出去,这么大的动作对她来说,按理是不可能做到的。 杜嬷嬷应该受到严惩。陆珈当时不说重打她,而是提出将她放出去,陆阶也知道她在想什么。 可是她终究高看了杜嬷嬷。杜嬷嬷只是个奴才,拿下可以,放火不行。 只要她不在此时此刻推杜嬷嬷出来,什么都好办。 “这块玉,是你昨夜偷偷拿了我的,然后放在这里的,对吧?”那边厢的陆珈已经在开始问话。 玉虽然不是丫鬟亲手拿的,但终归是他们正房的人,她否不否认是自己放的有什么区别? 丫鬟咬着牙关不语。 陆珈接着道:“所以从昨夜宴席上开始,你们就准备好了要栽赃我。但你们要栽赃我,没有杜嬷嬷配合可不行啊,我问你,你把杜嬷嬷藏哪儿去了?” 这话一出来,丫鬟当场愣住了。 他们正院所有人都以为杜嬷嬷应该在井里,可她偏偏不在,这谁能知道她去了哪里? “老大个活人突然不见了,而你们居然还撒下弥天大谎,说什么亲眼看到她栽到了井里,言之凿凿我就是凶手,看来你们是认定她已经死了? “现在找不到他的人,难道是你们早就把她给害了,结果却反过来栽赃我?” 陆珈接下来的这一句,不光是让丫鬟重新慌乱起来,就连蒋氏眼里也有了锐光。 她成功洗白了自己,已经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眼下她却把这个矛头反过来指向了他们? 死丫头下手果然狠辣! 可既然井底没有杜嬷嬷,那她到底去哪了?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总得有个说法,一个大活人总不能由着他就这么平白无故的消失了! 而倘若找不到杜嬷嬷,此事又该如何收场? “老爷,太太,杜嬷嬷的两个儿子已经来了,在外院等着接杜嬷嬷回家去。” 蒋氏正觉棘手,外院的家丁就已匆匆过来禀报。 满院子的人全部朝着她看过来,人是她的人,她又是陆家的主母,眼下杜家的人来了,该怎么向他们交代,可不得由她来发话吗? 蒋氏握紧了藏在袖子底下的双手,然后望向苏至孝家的:“让人把杜家两个儿子先安顿在外院,赶紧带人里里外外的找,直到把人找到为止!” 她不相信杜嬷嬷就这么失踪了,不管死活,肯定出不了陆家! “陆家这么大,像这么找能找到什么时候去?”陆珈道,“先前母亲就说过了,她不可能突然寻死,这话何其有道理。 “她不会寻死,就更不会无缘无故的失踪了。 “我们倒不如先查一查,昨天夜里到底发生过什么?有谁见过她?最后一次见到她的人是在何时? “只要判断出了她失踪的大致时间,那么真正有嫌疑的人,难道不是在她失踪之前见过的人?” 说到这里,她环视着四周的人群:“你们当中肯定有住在杜嬷嬷隔壁的人,站出来说一说,昨天夜里她挨打回房之后,有谁去找过她?或者她又去见过谁?” 她这话音一落,便有不少人的目光都投向了蒋氏。 拂晓站出来:“回姑娘的话,昨夜里许多人都看见,太太夜里到过杜嬷嬷的房中。还说了好一会儿话。” 蒋氏扫了她一眼,目光锐利。 她身边另一个嬷嬷沉声怒叱:“放肆,你难道是想说太太对杜嬷嬷做了什么说不得的事情不成?” “何曾有什么说不得?”拂晓挺直着身子,“我不过是在回我们姑娘的话。 “况且,我说的是不是事实,在场知情的人都可以评说。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去了就是去了,没去就是没去,嬷嬷何必如此急匆匆的跳脚? “倒显得你心虚了。” 这嬷嬷面红耳赤,待要上前,陆阶喝道:“听大小姐的吩咐,昨夜杜嬷嬷回房之后到底见过什么人,知情的都交代出来!” 嬷嬷瞬间闭嘴,低头退后。 蒋氏深吸气:“不必问了,是我去过。但又如何?” 她侧转身子看着陆珈:“杜嬷嬷跟随我几十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昨日你父亲要将她逐出去,临行之前我来送送她,不是合情合理吗?” 陆珈道:“母亲倒不必向我解释,我也是在想办法找人,免得母亲不好向杜家兄弟交代。 “她虽然是奴才,也是条人命,杜家要是告到官府,于母亲的名声可不利。 “女儿一番孝心,母亲可不要糟蹋了才好。” 蒋氏面色阴寒。 恰在此时,外院的家丁又匆匆的跑来了:“回禀老爷太太,杜家兄弟听说杜嬷嬷昨日挨了打,此时执意要先见到她。” “蠢材!”蒋氏喝道,“你不会告诉他们,杜嬷嬷还有事情没交代清楚,暂且走不成吗?” 家丁瑟瑟索索退下。 蒋氏收回目光又瞪向了陆珈。 眼下天色才刚刚大亮,杜家人如何会来的这么早? 来的早也罢了,如何还催得这么急? 如果没有人前去通知,她是绝不相信的。 只是看不出来这个丫头,手段竟然如此老练,这么说来,失踪的杜嬷嬷十有八九是让她给藏起来了! 当下她也不再绕什么弯子:“来人,带着人去东路搜,把东边所有的院子仔仔细细全给我搜清楚!” 旖霞院就在东边,这丫头要藏人,不可能有本事藏去别的地方! 第159章 太让我失望了! 陆珈一眼看穿了她的打算:“搜东院可以,太太可别忘了把我的旖霞院给隔出来。 “早前我与父亲母亲有言在先,我的住处我自己说了算。若是有不相干的人,敢往我院子里抬一根脚趾头,我可不依。” “眼下是找人要紧,还是守你的承诺要紧?”蒋氏瞥过去,“你是真当这个家里没人降得住你了吗?” 陆珈笑了:“母亲若要降我,说一声就是了,整个陆家都是你说了算,我算什么?不过是个爹不疼娘不在的可怜虫,您降个罪下来,我半个月都得吃不消。 “只是我终究是府里的小姐,对外总还挂着陆家的颜面。为了个奴才,先是揪着我不放,栽赃陷害我,如今若又要搜我的住处,这我岂能受得? “合着今日这罪名不钉死在我头上,是不罢休了? “若母亲执意要搜,那就合府上下所有的院子,不管是你的住处还是父亲的住处,又或是妹妹的住处,一律给我搜起来! “要丢脸,左右就全家上下一起丢!” 蒋氏恨得牙痒。 可她却反而不再那么坚定,人肯定是这丫头藏起来了,可谁知道会不会真的藏在正院或者陆璎的房里? 虽然料定她还没这么大的能耐,然而刚刚过去的这一夜,她已经翻过一次船,被当着全府这么多人狠狠的打过脸,倘若最后在她自己的住处找出来,那她岂不是更加说不清了? 死一个奴才倒是事小,关键是,此前他们一力要把害人的事扣在死丫头头上,已经让不少人怀疑她这个继母的用心。 这样回头再搬起石头砸起了自己的脚,再一次落了把柄,那在合府上下人的心里,尤其是在陆阶的心里,她容不下这个继女岂不成了铁的事实? 若是如此,过往的那些事也将掩盖不住了。 为母不慈,连王法都能管到她头上。 陆阶或许不敢对自己来真的,可他也不可能在明摆着的事实面前,明目张胆纵容自己这般对待亲生女儿,所以自己还是会吃亏的。 她怎么能冒这种险呢? 她说道:“你既然知道自己是陆家小姐,身负着陆家的颜面,那么也当知道,如果因为找不到人而闹出什么风波,你同样也占不到什么便宜。 “如果你知道杜嬷嬷的下落,说出来,我自然也省事了。” “母亲太高看我了,她是你的人,失踪之前你还见过她,她在哪我怎么知道?” 陆珈冷笑。“与其卯足劲地找我要人,不如母亲也解释解释,明明你的嫌疑最大,为什么却要按着我认罪?” 蒋氏掐的指甲都软了,一看周围围观的人还里三层外三层的站着,又斥道:“还留在这干什么?不用当差了吗?” 陆珈道:“要干活早就该去干了,先前围攻我的时候,母亲怎么没打发他们去? “或者之前大半夜都不用当差,里里外外的全都围过来看我出丑是正经,到了太太无法自圆其说的时候,就都有活了? “索性都这会儿了,自然该当让他们看完。所有人全都给我留下来! “不然的话,回头我一个个找你们算账!” 府里都是蒋氏说了算,原本大伙不必把陆珈的喝令放在心上,可她末尾这句的分量实在太重了! 这位大小姐从昨夜到如今的表现,一次又一次颠覆着他们的认知,他们还从来没有见过陆家有如此泼辣的主子,她竟然敢跟蒋氏对着干,而且还干赢了! 这谁还敢不怵她?谁还敢不相信她说回头算账的事是当真的? 更何况,身为家主的陆阶也没阻止她,他们岂能不听? 于是所有人抬起的脚步又放了下来。 蒋氏阴沉脸,举步上前:“这个家是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 “你是陆夫人,当然是你说了算,但今日这件事情陆夫人若不说清楚,不给我个说法,那日后还能不能说了算,可就不一定了。” 陆珈个头不如她高,此时需要微仰着下巴,可是她笔挺的身躯一身气势,却似还强过了蒋氏几分。 “陆家不是什么小门小户,从小老太太就教我,陆家讲究以德服人。 “陆夫人觉得自己当得起这四个字吗? “先前我不过才露面,你们就迫不及待地给我扣上了杀人的帽子! “可我的玉是你的丫鬟偷去的,栽赃我的话也是你们说的,包括丫鬟们都是你的,这始作俑者若说不是陆夫人你,你看会有人信吗?” 说到这里她扭转头,目光炯炯地看着人群:“二婶三婶,你们信吗?” 周氏伍氏凝眉望着蒋氏,虽是没回应,却也有了态度。 陆珈又道:“父亲你信吗?” 再没有人有她这样的底气,说出这样一番让人脸惭心愧的话,旁观人面面相觑,最后也齐齐把目光投向了陆阶。 陆阶目光停驻在蒋氏身上:“我与你夫妻十余年,一直与你相敬如宾,视你为贤内助。 “今日之事,你实在是太让我失望了。 “珈姐儿也是我的女儿,而且还是我的嫡长女! “当初我因为外出办差,把她交给你,结果这一来却使得我们父女十余年不曾相见,我不怪你。 “可是今日—— “我也是个父亲! “我没有想到时隔多年,又能失而复得重获这个女儿,这是幸事! “可是才仅仅过去两天,我甚至连坐下来好好跟她说番话都没来得及,你身边的人不是这个找她的茬子,就是那个嫁祸于她! “将心比心,我就问你一句,你可真有把我当你的丈夫?你可曾真的在乎过我的心情?” 蒋氏屏息看着他,好像看着个陌生人。“你又怎么就能肯定我是始作俑者?” “不管是不是你,栽赃她的都是你身边的丫鬟!”陆阶道,“哪怕跟你一点都不相干,你作为主母,作为他们的主子,难道不应该承担管教不严的过失吗?” “来人,且把太太请回屋里!” 蒋氏怒道:“老爷!” 陆阶又面向陆珈:“你今日说话也有欠礼数,怎可对母亲如此? “从今往后,罚你跟着你母亲学着掌家处事! “为此,许你兼有中馈协理之权。” 第160章 真是又喜又忧啊 蒋氏倏地定住,协理中馈? 此时正在严密盯住陆阶反应的陆珈,猛的听到这里也张了张嘴愣住了。 她没听错吧? 而她们未及说话,陆阶又已往下发话: “苏至孝留下应付杜家兄弟,其余人继续寻找杜嬷嬷下落。 “若是找到活的,即送出去。若是死了,便去官府告官。 “无论官府判出什么结果,该是谁的就是谁的,也不惯着!” 蒋氏咬紧牙根,眼底都泛出了殷红色。 …… 闹腾了一整夜,在陆阶出手之后,这场闹剧终于止歇。 府里几个管家迅速各司其职,不消片刻就回归了往常平静。一时间院里院外,连句议论的声音都没有了。 一夜寒风之后,黄叶落了满地,陆珈回房途中,沿途的下人看她的眼神到底已有些不同。 拂晓在后头慨然叹息:“这世上多的是见风使舵之人,见到姑娘不是好拿捏的人,也是不敢造次了。” 青荷她们早就得知消息,守在门槛下迎接。 进了门,知暮给陆珈递上茶,眉里眼里全是欢喜:“正房的人只当姑娘断无反击之能,却不想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入套的反而是她们。 “蒋氏只怕还没栽过这样的跟头,此番过去,也够她沤上许久的了。 “关键是姑娘把她干的这些事摆到明面上,日后再有这样的夭蛾子出来,孰是孰非,大伙心里也得掂量掂量了。” 青荷捧来了早饭,笑微微看着银柳:“还是这丫头功劳大,若没有你,这事也干不成。” 银柳却说:“可惜时间太仓促了,我们进府才三日,情况也不熟,不然的话,丢在井边的那块玉,我也不必真的用姑娘的了。” “行了。”陆珈猛喝了半碗茶,“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她盘踞在陆家十多年,已然根深蒂固,哪能指望一下子把她摧垮? “咱们刚回来,府里情况还没有全盘掌握,要是真做的滴水不漏,又不能将他一招毙命,那反而有麻烦。” 青荷点头:“姑娘说的是,老爷既然许了姑娘协理中馈之权,这已经是意想不到的收获。 “别的不说,这府里的事,姑娘日后就有了插手的权力。也有说不的权力。” 丫鬟们纷纷点头,一面伺候着陆家梳洗,一面来安排着用膳。 她们这边满怀喜悦,井井有条,陆珈心思却还停留在陆阶先前留下的那句话上。 丫鬟们说拢香去了书房侍候,陆珈一听就猜到这是蒋氏为了绊住陆阶,所以一开始想尽办法激怒蒋氏,就是为了让她把陆阶喊过来。 陆阶来了之后和稀泥的态度也在她意料之中,毕竟能容忍蒋氏这样的人当妻子,他要是立场鲜明倒是奇了怪了。 却没想到一路干赢之后,准备把炮火对向他了,结果他不但二话不说表明了态度,还让她协理中馈…… 这可是陆珈万万没有想到之事。 这当然是好事! 她虽然不稀罕掌这个家,但与其让坏人掌着权力干坏事,那还不如自己劳心劳力呢!起码保平安。 可她看不明白,陆阶这到底什么意思? 他到底哪边的? 怎么罚着罚着还给她放了权? 按说他没理由这么做啊,不是一直都舍不得得罪蒋氏吗?他不是还想入阁吗?他想入阁,就不能得罪严家,因为严家肯定不会让不是一条道上的人入阁跟自己作对。 蒋氏在严家还是很有体面的。 人家严述是直接喊她妹子的,她在严家也是以半个姑太太自居的。 陆珈从不觉得有拿到中馈的可能,结果陆阶三言两语,她就要去给蒋氏打帮手了? 这个有了后妻就忘了长女的老爹,该不会是给她挖坑吧? 正半喜半忧之间,知暮撩帘进来了。 “姑娘,长福有话要禀。” 陆珈顿了下,立刻放下碗筷走出去。 差点忘了这茬,杜嬷嬷那边到底怎么样?她还没顾上呢! 蒋氏这边已经打击过了,接下来也该去见见这老婆子了。 长福在院门外等着,颇有些站立不安的样子。 陆珈快步走到他面前:“怎么样?都安顿好了吗?她没弄出什么动静来吧?” “姑娘!小的无能!” 长福走进院子里,然后把院门一关,扑通跪了下来。 陆珈见状话都说不出来了。 跟出来的青荷说道:“什么意思?” 长福欲言又止,陆珈便招手让他进了空着没用的耳房。 长福进门后带着哭腔说道:“姑娘恕罪,小的把事情办砸了。” “办砸了?这都能办砸?”银柳闻声冲出来:“先前我不是把人给你了吗?接应的人不都已经在府墙外头了吗?你只要把人扛到角门外就行了,怎么还能办砸了呢?” 长福咬牙:“小的扛着人走到西角门下,眼看着就要出门了,没想到半路来了个程咬金,不知从哪里跑出来两个人,不由分说从小的手上把人夺走了。” 陆珈听得这话,一腔血忍不住往头顶冲:“你是说,杜嬷嬷让人给劫走了?!” 长福点头。 陆珈快晕过去了。 青荷连忙斥长福:“你是怎么办事的?这么要紧的事情交给你,你竟然也出了岔子,这要是人又落回了正房手上怎么办? “你让姑娘怎么办?!” 一屋子的人都把心口提起来了。 先前能够赢下这场仗,全是因为找不到杜嬷嬷的下落,证明不了陆珈跟她有关系。 要是人被正房找到了,今日所做的一切全都泡了汤,更别说先前陆阶还动怒了,也着实为陆珈出头了,要是最后证明是个乌龙,结果还是陆珈把人给扛走的,他反过来该有多大的怒气,简直可想而知! “不会到正房手上的!” 长福看到这个模样也慌了,连忙说道:“秦管家说对方俩人是身手高超的练家子,而且他们逃走的方向是东南角方向,如果是正院的人,他们不应该往那边走。 “而且如果真的是蒋氏的人,那么她也早就应该拉着杜嬷嬷出来对付姑娘了!” “东南角方向?”陆珈听到这里定了定神,往东南角看去,“那边不是我爹的书房吗?” 第161章 必须得去联络父女感情! “没错,”长福听到这里也挺直了身子,拉回了些许底气,“秦管家就是这么说的,他追出去几步之后,亲眼看到那两个人扛着麻袋跃进了老爷的书房!” 陆珈又望着他:“你是说,秦舟昨天夜里来过了?” “小的刚到角门下,秦管家就出现了,他正好目睹麻袋被劫走。然后他就追了上去,但追出去之后他发现,对方逃走的方向竟然是老爷的住处!” 陆珈倒吸气,秦舟竟然来过了! 在自己最需要他的时候,他竟然真的出现过! 不! 更重要的是,接着杜嬷嬷的人竟然是朝着陆阶的书房去的,这意味着什么? 是陆阶让人把杜某某给截走的?! 他什么都知道,甚至都知道了自己藏起了杜嬷嬷,还要把她带出去? “那他为什么没有再追上去?”陆珈凝着双眉,“他既然有本事潜入府里,为什么不干脆把人给截下来?” “秦管家说,老爷院子里还有别的人,而且他们走的太快,他单枪匹马也截不下来。但他交代了小的,让小的务必把这个消息告诉给姑娘。说听凭姑娘处置便是。” 陆珈道:“书房里不就只有几个当差的下人吗?” “按说是如此,不过秦管家交代完小的离开之后,小的不甘心又去书房那边晃了晃,发现除了老爷身边的几个近随之外,杨先生也在那里。 “小的猜想,既然杨先生也在,那或许也有府里的护院在。那他一个人没办法,从那么多人手上把人抢回来,也是有可能的。” 陆珈一拳砸在桌面上,一张脸沉得阴青。 长福忙道:“姑娘别怪秦管家,他说是有个闪失,麻烦就大了。您要怪就怪小的,都是我无能!” 陆珈咬着牙:“我不怪他!我怪我爹!” 原来最大的意外不是来自她的后娘,而是来自亲爹! 见过砸场子的,没见过这么砸场子的! 她果然还是高看了他,亏她先前还以为前世误会了他,实际上这个爹根本没有他想象中那么无情呢。 结果好么! 转头她就被打脸了! 想到这里她重重一哼,掉头就跑出了门去。 青荷追上去:“姑娘去哪儿?” “联络父女感情!” “……” …… 西院里人散之后,蒋氏被“请”回了正房,陆阶随后也回房来了。 蒋氏腾的从椅子上站起来:“老爷今日威风了,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扫我的脸,你心下可是很得意? “你的原配嫡长女回来了,我这个填房夫人和璎姐儿这个次女都可以靠边站了,日后这个家就没我们的地位了,可是如此?!” 陆阶站在门下,隔着一丈远望着她,直等他说完了才回应道:“不管是先来还是后到,今日都是你的过错,一则你身为长辈,身为母亲,处心积虑对待自己的继女,既不仁也不慈。 “二则你身为主母,唆使下人设下阴私,害人害己,有失体面。 “我陆阶虽然势利,但也不是不辨是非之人,你若是手段高明,不曾让人抓到把柄也就罢了,偏偏让所有人都看到了你的失德之举。 “若按家法,我便是将你圈禁起来也使得,如今我让珈姐儿跟着你学着掌家,一则有了这层,你不需要另外在受什么罚,二则你不是总说丫头不懂事吗? “如今人交到你手上,你来教她做事,也免得将来再出什么差错,又冲撞了你。 “我却不明白,你还有什么好怨的?” 说完他拂袖,转身跨门。 蒋氏愣了一下,下意识冲上前,挡住了他的去路。 陆阶道:“作甚?” 蒋氏反身把门一关,然后红着眼转过身来,咬牙道:“你当真是这么想的?” “不然呢?”陆阶道,“她的确是我的嫡长女,但你我夫妻已十余年,她在我身边的时间总共才五年,你也不想想,就凭这个,她比得上你我之间的情分吗? “你平日倒是聪明能干,怎么到这事上反倒想不开了? “她是我的女儿,倘若传出去陆家大小姐回府之后过的竟是这样的日子,到底是对你好还是对我好? “你但凡给我些脸面,待她慈爱有加,我自然也百般敬着你。可你反而为了个婆子,亲自向她动起手来,你说说,倘若我用同样的方式对待璎姐儿,你又当如何?” 蒋氏脸色一变:“你扯到璎姐儿干什么?她是我们的女儿!” 陆阶淡声道:“我知道她是我们的女儿,我不过让你将心比心罢了。” 说完他再次搭起了帘子,这次却不再停顿,利落的走了出去。 蒋氏望着空荡荡的门下,良久才猛地一咬唇角,跌坐了下来。 …… 陆阶回到书房,杨伯农已经煮好茶了,炕桌上还摆上了早饭。他把早饭摆开,起身道:“饿了吧?快吃吧。” 陆阶叹着气坐下来,举起筷子,看着香喷喷的膳食说道:“我老陆混了半辈子,身边却只有你还会操心我吃没吃饭了。” 说完了筷子指了指炕桌另一头:“你也吃吧。” 杨伯农笑着坐下,倒了杯茶给他:“但凡一个人能做到你这份上,他也得牺牲些东西不是?” 陆阶摇摇头,低头喝粥的间隙说道:“人呢?” “已经安顿好了。” 陆阶荡了荡碗里的粥:“没露出什么马脚吧?” “老爷!” 杨伯农还没回话,门外的家丁已经顶着一脸凝重走进来了:“大小姐来了!好像,有些来者不善!” 陆阶顿了下扭头,顿时便见打开的房门之外,陆珈跟只暴怒的兔子似的,飞快的往这边蹦过来了! 他连忙把碗放下:“她来干什么?她怎么来了?” 杨伯农也慌的站了起来:“不知道啊,我也没惹她……” “陆大人!” 话音没落,娇脆的少女的声音已经响了起来,紧接着,门口光影一闪,陆珈一个箭步冲进来,看清楚屋里人之后,她回身把门一关,然后走到炕桌前,快速看了一眼满桌子膳食,她又道:“你还吃得下饭?!” 第162章 不愧是我闺女 陆阶愣了下,放下筷子:“我怎么就吃不下饭了?” 陆珈哼了一声:“你女儿都要死了!您这当亲爹的,不赶紧去给她准备棺材寿衣,到时候来得及吗? “还吃什么饭啊!趁着天色还早赶紧去吧,晚了棺材店可就要打烊了!” 这话说的! 陆阶眉毛一竖:“胡说八道,你这不是好好的吗?什么死不死的,也不嫌晦气!” “我都死到临头了,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陆珈两手撑着桌子,冲他呲着一口白牙:“我算是看出来了,陆大人您根本就不想我回来,您心里根本就没有我这个长女! “都是我傻呀,我早就该想到,这十来年你跟你的新老婆新孩子过得美满又幸福,我这个前老婆生的孩子算什么呀? “我就是多余的! “我好后悔,那天在舅舅家里,我就不该答应您回来! “我在外头虽然过的日子苦点,让人看不起点,起码有阿娘护着我,疼着我,我能感受到温暖啊! “结果我回到了亲爹身边,反而没一刻是安宁的。别人欺负我也倒罢了,没想到我亲爹也跟着暗地里打我的主意! “我苦命的母亲!她当年走的时候为什么不把我一起带走?留下我在世上受这些折磨!” 陆阶越听后背越发刺挠,他两腿下地站了起来:“你叨叨够了没有?什么事还得扯上你母亲?” “扯上我母亲您怕了?”陆珈又呲着牙齿把脸探到他面前,“当年是谁口口声声跟我说过,在母亲临死之前跟她承诺了好好照顾我? “结果呢? “我在前面打恶人,您不但不帮我的忙,还在背后撬我的墙角! “您就摸着自己的良心问问吧,您对得起这一夜没合过眼的我吗?您还吃饭呢? “我要是您,我连口水都咽不下去!” 陆阶哑口无言。 这两日下来他早就知道这丫头嘴皮子跟他舅舅一样利索,没想到她战了一圈,又战到他面前来了! 他看了看旁边的杨伯农,后者神情早就一言难尽了,这时连忙说道:“突然想起来在下还有点事,先告退。” 说完他扭了头,迈开腿,逃也似的奔出了门。 房门关上之后,陆阶抬手抚了把脸,看回面前:“你瞎说什么?谁撬你的墙角了?你有什么墙角可给我撬?” “您还跟我装蒜?”陆珈哂道,“得,咱明人不说暗话,您把杜嬷嬷藏哪儿去了?” 陆阶凝眉:“谁跟你说她在我这儿?” “长福说的!” 陆阶负起手来:“长福还有这能耐?” 陆荣先前明明说截人的时候长福毫无招架之力,可见就是个普通家丁,并不会武功。 “长福没有这个能耐,我有啊!首先人是在府里被截的,可见是府里的人指使的。别的人拿住杜嬷嬷也没用。要么是璎姐儿母亲,要么就是我。 “我已经提前拿到了,如果是璎姐儿母亲半路截胡,那她先前根本不会那么眼睁睁看着我还击。除他之外就只有您了。因为,只有对媳妇儿言听计从的陆大人,才会想到把杜嬷嬷截走给媳妇儿解忧啊! “只要人回到了她手上,不但困扰她的问题迎刃而解,她丢失的体面能挽回来,更重要的是,您的媳妇儿能记着您的好啊!” 杨伯农一出去,陆珈就知道说话安全了,陆阶的书房是连蒋氏到来都需要提前通报的地方,眼前这是她亲爹没错,但选在节骨眼上跟她做对的亲爹,压根也用不着对他客气了! 回府之前他还能不停的劝说自己:反正他又不是为了这份父女之情而回来,而是为了报仇雪恨而回来,她这个爹到底顾不顾念自己这个女儿有何重要?只要她能讲究个公平二字,她也不奢求其他了。 可他怎么能在背后玩阴招呢? 它玩这样的阴招,又还有什么公正可言? 既然他破坏了约定,那她前来讨说法岂不也是应该? 老天爷,她才回府三天呢! 他这就忍不住要藏私心了? 日子一长那还得了! 陆阶听她噼里啪啦说完这一大堆,竟然也没有动怒,瞅了她几眼之后,他反倒还坐了下来:“脑袋瓜转的这么快,不愧是我的女儿。” 陆珈瞪眼转头。 陆阶重新端起了那碗粥,又举起了筷子:“你猜的没有错。人的确是我截走的。” 陆珈立刻冲到桌子这边:“人在哪里?我现在就要拿回她!” “我先问你,”陆阶悠然荡着碗里的粥,“倘若杜嬷嬷在你手上,你打算怎么做?” 陆珈皱眉:“我自然有我的用处。” 那杜婆子和郭路是蒋氏身边的两大心腹,郭路她是没能耐抓住的,就算抓得住,郭路一家子人全都靠着蒋氏耀武扬威,背叛蒋氏的后果太严重了,他不见得会听话。 所以杜婆子更好拿捏。 蒋氏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但凡有一件暴露出去,都很够她喝一壶的,杜婆子将会是陆珈打击蒋氏的一大利器,它的作用何其重要。 但是陆阶至今对于自己当年为何会在蒋氏手下失踪不闻不问,毫不追究,陆珈又怎么可能会让他知道自己的目的? “你真觉得一个下人,能发挥出多大的作用?” 陆珈不想吐露实情,陆阶却好像看透了她的心思似的,问出这么一句。 陆珈目光定在他脸上:“您这话什么意思?您知道我想干什么?” “你不用管我知不知道。”陆阶把喝完的粥碗放下来,“我只是想提醒你,杜嬷嬷区区一个下人,她的话没那么重的份量。 “不光是她,还有杜家,都根本无法左右自己的命运。 “人微言轻,就算她能说出些什么来,想推翻她,甚至反过来利用她对付你,实在也是轻而易举。 “朝中每年都要审好多个案子,我见过太多的人在关键时刻反水,最后明明无辜的人反而被拖入泥沼不得翻身。” 陆阶望着她,“珈珈,你想要做的事情是对的,但还要再好好地想一想才行。” 第162章 陆珈本就是抱着一哭二闹三上吊,硬的不行来软的,反正就是要磨着他把人交出来的目的来的。 听完这些话她愣住了。 他说她做的事是对的,但还要再想一想,——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他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他知道自己拿着杜嬷嬷是要对付蒋氏? 那岂不是说,他也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对讲师怀有敌意?! 想到这里陆珈倏地站了起来。 “你是不是知道……” “我什么都不知道。”陆珈话还没说完,他就表态了,灰蒙蒙的天光将他的双眼也映照的含糊不清,“如果一定要说我知道些什么的话,你拿住杜嬷嬷,难道不是想报复她针对过你们吗?” “不!”陆珈执着地道,“我说的不是这些。” “那是什么?”陆阶半抬着脸,似乎真的在求解。 陆珈咬牙:“你为什么不问我当年怎么失踪的?你为什么也一点都不关心失踪的时候我经历过什么?!” “因为我不用问。” “怎么就不用问了?!难道我经历过的那些对你来说一点都不重要吗?!” “没错。”陆阶点头,“对我来说,你能够活着回来,有生之年我还能够看到你,看到我亲眼看着出生,亲手从懵懂无知抚养到呀呀学语,又到会缠着赖着我、让我又喜又忧的我的女儿再次回到我的身边,这才是最最重要的。” 陆珈抿紧双唇。她的喉头好像有什么堵住了,涩涩的难以言喻。 “我不要听这些,”她摇头道,“我要公平。我不管你要什么,你要什么对我来说也不重要!我要的是公平!你也答应过我的,难道现在不算数了吗?!” “当然算数。”陆阶别开脸看着窗外,经历过几场寒风,院里的桂花树已经掉光了叶子,只剩下孤零零的枝桠,“你小时候我说过的话都算数,就比如,不管你想做什么,只要不伤天害理,不伤害你自己,我都不会反对。” 陆珈咬唇望着他,有什么在不停的在扎着她的眼睛。冲他的背影瞪了好一会,她重重的一哼,然后转身,大步走出去了。 杨伯农在耳房里看着她一阵风离去,来到了书房。 陆阶在喝早就冷了下来的茶。 杨伯农接过来,替他重新斟了一杯,问他道:“大小姐心计手段都不赖,这次当真是急眼了。毕竟谁能受得了亲爹截自己的胡?” 陆阶苦笑接了茶:“要不怎么说,我一看到她就头疼呢?不过么,我倒宁愿犯这样的头疼。” 杨伯农望着他笑道:“可不是?除了大人,谁也生不出来这么刁钻又聪明的女儿。” 二人相视而笑。 陆阶又道:“这回她怕是真恼上我了,不过虽然我没答应放人给她,但先前我已经给她提了醒,也不知道她会不会放在心上? “她如果听了进去,定然会有一些动作。回头你多盯着她些,也让你媳妇儿都进来走走,若是看出来什么端倪,立刻来告诉我。” “知道了。” 朝上朝下还有许多正事,加上杜家这边到底该如何收场,到底怎么打发杜家兄弟回去?尚有许多事情需要商议,二人这里接着叙话不提。 却说陆珈离开书房之后,沉着一张脸回到旖霞院,青荷她们一看就知道碰了个壁,顿时也不再问,只打发人端水进来让她洗漱,正忙活了一日一夜未曾休息,别的什么事先不管了,让她先好好睡一觉再说。 陆珈哪里睡得着?胡乱梳洗了一把之后,刚刚坐到床沿上又站了起来。 “去备车,我要去燕子胡同找秦舟。” 沈轻舟并不在燕子胡同。 此刻他正在户部衙门里出神。 昨夜追踪完那两个截人的蒙面人致陆阶的书房,他立刻就交代了长福几句退了出来。 不追上去夺人的原因有几层。 一是陆家书房里有不少身手高超的护院。既然是陆阶的人截走的,他已经没必要去强取。 二是他看到了院子里的杨伯农。自己没戴面具,一露面,必然暴露行藏。 当然最关键的一层原因是,截走杜嬷嬷的竟然会是陆阶,这实在是出人意料。 首先,陆阶居然会知道陆珈在背后把人藏起来了,这点就很可疑。 陆珈说陆阶从来没问过自己为何失踪的,也不曾问过自己经历过什么? 按说凭借这些表现,陆阶对蒋氏与陆珈之间的恩怨并不了解,也并不关心,那他又为什么会如此敏锐?竟然会在恰到好处之时把人给截走? 其二,他接走杜嬷嬷的人目的是什么? 是为了避免蒋氏落入被动吗? 如果真是这样,那他并不必用这样的方式,而大可以大大方方的把人拦下来。 作为夹在陆珈与蒋氏之间的这个最为关键的人,陆阶到底抱着什么样的态度? 昨天夜里他没想明白,处理了半日事务之后,又情不自禁想起了这桩。 何渠进来时,只见他眉头紧皱,便直接走了过去:“公子,陆姑娘在燕子胡同等您呢。” 沈轻舟听到陆珈的名字,下意识就站起来,一言不发往外走。 陆珈在燕子胡同只呆了片刻,跟秋娘和谢谊还有李道士一家说了说这几日的大致情况,外面家丁就说秦公子来了。 自从认下了这门婚约,秋娘就不让大伙叫秦舟为管家了,而只让称呼他为秦公子。 对于这些日子时常不在谢家,只有偶尔才出现,沈轻舟给出的理由是,他如今也在外头寻觅自己的前程,因为得干出一番事业之后才能上陆家提亲。 大家自然没有不赞成之理。 陆珈看到沈轻舟后就站了起来,而沈轻舟看到她,眼睛里也再也没有别人。 秋娘他们都纷纷找借口退下,眉眼带笑地把堂屋留下来给这对小儿女。 陆珈强颜欢笑坐了这半晌,此时憋了满肚子的委屈便涌了上来:“秦舟……” 这声音软软糯糯,沈轻舟一颗铁打的心瞬时也化得绵软,他伸手想扶她又不敢扶,只能道:“我在呢。” 这一说,陆珈更加忍不住了,眼眶一红,抹起眼泪道:“秦舟,他们都欺负我!连我爹他都欺负我!” 第164章 还是你好! 沈轻舟自然知道陆珈这话的来由:“你找他了?” 陆珈重重点头,坐下来,提起旁边温着的茶壶倒了两杯茶,自己先灌下一杯,然后道:“我是真没想到!他堂堂尚书,做事这么不地道,想抓人他不会自己想办法吗?竟然悄没声抢了我的战绩。 “我辛辛苦苦忙乎一夜,临到头来战利品没了,你说气不气?!” 气。 当然气。 沈轻舟在她对面落座:“他怎么回复你的?” 陆珈便将陆阶那些话复述给他听。“我真是说不过他,人家是进士啊,是堂堂礼部尚书啊,那嘴上功夫,哎哟喂!十个我都说不过他!” 她把剩下半杯水也灌了。 沈轻舟也不怎么高兴。 陆阶几十岁的人了,怎么能跟个孩子过不去? 他说道:“你要真想要那婆子,回头我帮你去找找便是。” 陆阶这人是有能耐,但他能藏人的地方左右不过京城之内,想找肯定是能找到。 再让她为这点事情生气,那是他这个未婚夫无能。 陆珈听后想了下,却抬起头道:“话说,你觉得我爹是不是有点奇怪?” 怎么会不奇怪?简直是太奇怪了好么。但沈轻舟道:“你指哪方面?” 陆珈凝眉默了会儿,才说道:“入府之前,我本以为他还是会在一时激动过后,就对我甩手不管。于是答应回去之前我先想办法让他给了我几个承诺。 “可没想到,不管是那日杜嬷嬷针对拂晓,还是昨日蒋氏这事儿,他总是在关键的时刻出了手,一点都没有含糊。 “其实他就算是想和稀泥,我也有办法应付的,但他态度这么鲜明,关键是,他还当着我的面训斥了蒋氏,这是我之前想都不敢想的。” 站在沈轻舟的角度,还只是觉得陆阶截走杜嬷嬷这事略有蹊跷。眼下陆珈这么说来,他就道:“蒋氏再厉害,她也只是个严家的义女,而你父亲是凭本事中榜的进士,本来就应该是个说一不二的一家之主。 “就算他是想要凭借蒋氏的关系维持与严家的交往,他也不必摒弃一切立场。 “所以,他和蒋氏的关系,或许没有你看到的那样不平衡。” “那为什么前世——我是说,就我做的那个梦里,他却把我交给了蒋氏,然后听凭蒋氏行事呢?” 好吧,陆珈承认,前世回府之后,陆阶把她交给蒋氏的这个决定,她依然还是介意的。 如果说那日处罚杜嬷嬷,还只是让陆珈觉得陆阶是个守信用之人,那么今日一早,他在当众责备完蒋氏之后,还许了自己协理中馈之权,这就实在太过偏离本来轨道了。 陆珈总觉得,这一世回府之后看到的陆阶,跟前世不一样了。 沈轻舟一时没说话。 关于这点,他也说不好。 他跟他自己的爹,关系也很一般,而他自己也没有当过爹,所以建议实在有限。 陆珈又道:“还有,他截走杜嬷嬷,竟然不是为了蒋氏。既然不是为他,那他把人截走做什么?难道是为了我吗?” 话到末尾的时候,她眯起了双眼,带着满满的怀疑。 要说到这个,沈轻舟倒可说上两句:“按照他的做法,再根据他跟你的说法,他的确是因为你。” “我才不相信呢!” 陆珈把身子撤回去,往后扯得远远地:“他哪有那么好心。” 说完之后咬了咬唇角,她却又朝沈轻舟睨过来:“但是他先前一再的说杜嬷嬷说话分量不够,不能为我所用,我总觉得他好像在暗示我什么。 “我当然知道对付蒋氏,光那个杜婆子是不够的,况且我才刚回来,脚跟都没站稳,怎么可能会立刻就动真格? “蒋氏接连吃了两次亏,肯定也会立刻反应过来,不会再那么轻易漏破绽了。 “这些我都晓得的。 “他和蒋氏十多年夫妻,比我母亲在一起时间长多了,也比我们父女相依的时间长多了,按说他不应该帮我。 “他说我没有做错,而且竟然还提醒我,让我好好想想,你说,他这到底揣着什么心思呢?” 陆珈定定的望着门槛,嘴上不住地问话,却好像都是说给自己听的。 先前在书房里,陆阶说的每一句话她都记得很清楚,她能清楚地感觉到,陆阶是有意在暗示她什么。 他再三说杜嬷嬷够不够分量,那谁又够分量呢? 陆珈沉默的时候,沈轻舟也没有说话,一来此时此刻他也没有好的见解,二来他也不想打扰。 直到前院里传来李常他们说话的声音,他才把目光收回来:“没有答案的事,别先别想了。” 陆珈恹恹的托着下巴:“我这不是被气着了嘛。” “也别气了,”沈轻舟从袖子里掏出了一张纸,“要是知道眼前有个地段不错的铺子可买下来经营,是不是心情能好点儿?” 陆珈抬头:“啥?” 沈轻舟把这张纸推了过去:“你不是打算让谊哥儿他们继续在京城做买卖吗? “南城门内大街有个三间的铺子要转手,原先也是开过粮铺的,我想着沙湾那边粮行还在开着,正好从沙湾把粮食运到京城,咱们自己开铺来卖,也还便利。 “你看看。” 秋娘他们进京已有七八日,该忙的也忙的差不多了,接下来是该考虑生计了。 谢谊学业不能耽误,可是秋娘却待不住,再者李道士一家都来了,大伙总得寻些事情做。 陆珈因为想到谢家从前在京就开过米铺,因此先前与秋娘商量过,有合适的铺子还是盘下来经营经营。 再说刘喜玉不是也进京了吗? 她在通州一待多日,听说找上的那家商号谈得并不顺利,先前秋娘说这两日她就到了。 如此正好,大家一起合计合计。 沙湾总是要回的,那是大伙的故乡,可是在这些毒瘤被清除之前,也不耽误另做买卖。 严家年初提出整顿河运,虽是出于私心,可明面上的工夫不得不做,如今南北通航能力倒是还见好了几分。 陆珈没想到最近陆珈因为陆家的事一耽搁,没来得及去找铺子,秦舟竟就给她办好了! 她当下高兴道:“秦舟,还是你好!” 第165章 带你去逛街 沈轻舟嘴角翘了翘。 他低头喝了口茶:“真拿下来,你又有的忙了,我也没有什么时间常回来,回头再请个管家吧。” 秋娘都没再把他当管家了,回头自然是要另外再请人的。 只不过听到这里,陆珈便又想到前两追着跑到燕子胡同来打听何渠的那奇怪的少年,于是一双目光把他看了又看。 沈轻舟道:“怎么?” 她装模作样喝了口茶,手指头又一圈圈的摸着茶杯口。然,道:“你最近在忙什么?何渠他们又在忙什么?” 沈轻舟剥着小泥炉旁的烤栗子:“自然是忙着找些营生来干,我可不想吃软饭。” “那你找到了吗?” “还没有。” 沈轻舟有点头疼。 他算是明白过来了,不管他跟自己说多少遍不要再过来,他都根本管不住自己两条腿。 但凡听到她这边有点风吹草动,他都坐不住。 如此一来,就意味着他还得想个辙,才能把他离开谢家之后的去处完美对付过去。 到底怎么办? 是不是真的得去搞点什么营生? “嗯咳。”正心思纷乱之时,陆珈胳膊肘撑着桌子,又咳嗽着把上身朝自己这边凑过来,“你有没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沈轻舟手里的茶歪了一歪。 陆珈目光下移,不慌不忙,拿着绢子帮他擦了擦手上的茶水,“你要是真瞒过我什么,只要你现在说出来,我其实不会怪你的。” 沈轻舟把杯子放下,然后望着她:“你觉得我会瞒你什么?” 陆珈把身子收了回去。“有时候我觉得你帮我那么多,是不是有别的用意。” 沈轻舟略顿,又抬头:“我若有用意,你又如何?” “当然是你图什么我就给什么咯!”陆珈耸肩,“毕竟我对你也有所图。——放心,若真如此,那咱俩都不属于省油的灯。” 沈轻舟释然。 笑了一下,他伸手想捏捏她的耳朵,半路察觉不妥才收回去。 陆珈也扯了扯嘴角。 他果然在紧张。 看来是真有事隐瞒的。 不过凭他们的关系,还没到可以让她理直气壮的追问下去的地步,算了,难得糊涂。 她也拿了一颗栗子剥起来。 一连吃了三四颗,她拍拍手站起来:“我今日小胜,得开心开心。既然出来了,就不急着回去了,索性你带我去南城看看那铺子。完了陪我逛逛再回去。” 沈轻舟眸光微闪:“去哪里逛?” 他怎能跟她公然出街? 陆珈却已拉着他站起来:“南城有个城隍庙,时常有庙会,咱们去那里!” 她这一脸兴致勃勃的样子,与先前已判若两人。 她素来不爱伪装,该生气生气,该高兴高兴,该掀桌子的时候也不含糊。 不像沈轻舟,从小就戴着“沈大公子”的面具,要怎么畅快欢笑,怎么嚎啕痛哭,又怎么怒发冲冠,他都已经不会了。 “快点儿,再磨蹭就天黑了。” 沈轻舟被她拉扯着出了门。并不由分说把他推进了马车,并又不由分说驶向了南城。 沈轻舟从来没有想过与她一起暴露在人群之中,京城里不认识他的人很多,可认识他的人也不少,不过,一扭头看到兴致勃勃的陆珈,他便放弃了抵抗。 她今日委屈,既然兴致好起来了,又何必扫她的兴呢? 很快乘着马车到了南城。自然是先去看铺子。 铺子果然在极好的地方,靠近菜市,正是好做米铺的去处。 附近的商铺也人客成群,街头巷尾井然有序,陆珈没有在京城做过买卖,看这个情形,不如沙湾热闹,街头巷尾干活计的人却要比沙湾要周整的多。 铺子要让出来的理由是,这家的男主人过世了,留下孤儿寡母扛不起一个铺子,这女主人便要变卖家产,带着年幼的子女出京投奔娘家。 价钱稍贵,却并未贵到离谱。 这么大间的铺面,也不知道刘喜玉意向如何? 若是有意,谢家买下来,刘喜玉再来参一股,两家一起把铺子倒腾起来,却还容易。 刘喜玉不像谢家,还完全没在京城开过铺,她入股更相宜。 不过…… “我出去透透气。” 正交谈之时,沈轻舟跟陆珈打了声招呼,然后就走出门外。 陆珈看着他出门之后,也立刻附耳青荷,细声交代了几句。 门外人群里有沈轻舟的影卫。见他出来立刻有人随着人流到了他跟前。 等再回到屋里,陆珈这边也谈完了,双方约好改日再坐下来详谈,二人便去往城隍庙。 沈轻舟身子弱,从小人多的地方不让他去,所以他从来没去逛过庙会,也没去过城隍庙这样的地方,等到了才发现沿街全都是百姓,果然是热闹非凡。 她今日在陆阶面前受了气,只要她高兴起来,冒冒险算的什么。 沈追连日被先生抽查功课,没有一个过关,便被多加了许多内容,累的他别说盯何渠,就连喘气的功夫都没有。 恰巧昨夜里下面有人送来几筐湖蟹,他亲自下厨,陪沈博喝了几杯,又多吃了几只,结果大半夜闹肚子,却反而趁此机会钻了个空子,说是找大夫,终于出了门,专捡那路途遥远的线路绕弯子,以此拖延回府的时间。 路过城隍庙,一看胡同里,人挤人人推人,全是衣着朴素的平民,正合他意,便下了马步行。 “……这扇子材质不怎么样,做工到还成。拿两把白底的,回去我给我画个小画儿,给你玩。” 刚走到一家铺面前,就听前方一道淡淡声音十分熟悉,一抬头,前方有个人穿着普通的绸衫,身量不见得特别强壮,但是颀长矫健,鹤立鸡群,他这副打扮更是十分眼熟! 沈追擦忙了擦眼睛,再一看两眼就睁大了: “沈,沈——他怎么在这儿?” 旁侧的书童闻声踮起脚尖看去,也愣住了:“大公子?” 平日沈轻舟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就是好不容易出去应酬应酬还得对递帖子的人挑三拣四,眼下他竟然出现在这样的地方! “那姑娘是谁?” 书童还没愣完,沈追又惊讶起来。 他一看,原来沈大公子身边,竟然还有个姑娘…… 第166章 他不是好人! 素日里目高于顶,不食人间烟火的沈轻舟居然会出现在庙会这样的地方,已经够让人大跌下巴了,没想到他竟然还是和个姑娘出现在这里!这岂不就更让人瞠目结舌了吗?! 书童伺候了沈追大半年,脑袋瓜子有史以来第一次跟他有了同步反应。 “这,这姑娘是谁呀?小的怎么从来都没见过?” 连他都没见过,从小在边关长大的沈追就更加没见过了! 他找了驾马车藏住身子,然后呆着车厢往那边看去,打量了几眼之后他说道:“长得还怪好看的,衣着打扮也讲究,八成是哪位大户小姐。可他又怎么穿成这样?跟个跟班似的!” 书童不敢苟同:“大公子哪怕穿着最普通俗气的衣衫,也比别人好看多了。哪家的跟班有咱们大公子这样的神韵?” 沈追瞥了他一眼:“就你们会吹,一天到晚的吹。” 他可一点儿也不想承认书童的话。 书童哼了一声,也不跟他争辩。却是兴致勃勃的打量着他家大公子和他身边的姑娘。 只见他们俩并排站在一处,讨论着手上几把折扇。因为隔着距离,说话的声音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糊。但是足以看得出来,他们俩十分熟悉,而且也十分默契。 这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他们家大公子竟然下了凡尘,一年跟姑娘家说话不会超过三句的他,从前让大家都以为他这辈子要光着下去了,如今竟然主动开始跟姑娘相处起来! 激动! 他们就要有大少奶奶了吗? 以太尉府的实力,不出三个月就能娶回来了吧? 不出一年就能有小小公子了吧? 三年不到就儿女双全了吧? 太好了。 那么大又那么冷清的太尉府,终于可以热闹起来了。 这要是府里那些人知道该有多高兴? 九泉之下的太太知道了该有多高兴? 不行,回去他一定得立刻号召大家行动起来,小孩衣服做起来,虎头鞋扎起来,还有摇篮秋千什么的全都架起来! “哼,我要回去告诉父亲!” 书童眼里头正乱飞着泡泡,耳边就传来沈追的声音。 他当下瞅过去,腰身一挺:“二公子想干什么?” “我不告诉你!” 沈追才不会信他哩。这小子身在曹营心在汉,跟他在一起这么久了,他满脑子还是只惦记着沈轻舟。 哼。 “您这是干什么呀?”书童虽然不知道这事儿告诉太尉大人到底有什么不好的后果,可一听他想出幺蛾子就急了,连忙拉着他胳膊就往回走:“咱们该回去了!” “我不回!” “您再不回去,回头小的就告太尉,说您在外面玩不回去做功课!……” 卖扇子的摊主是个年轻人,谈吐不俗,却衣衫褴褛,看起来是个度日艰难的读书人。 沈轻舟让摊主包起那几把扇子,然后多给了一颗碎银。 摊主要推辞,旁边的陆珈却大方的推回去了:“我们走了这小半日,难得你做的扇子和我们的意,说明你手艺好,这是你应得的。” 摊主惭愧的红了脸,但也受了他们的好意。 沈轻舟把扇子揣进怀里,转身要走,眼角余光恰恰瞄见正前方有人正在朝自己打手势。 定睛一看,正是自己的暗卫。 他朝着对方所指的方向朝左首扭头,立刻就看到了不远处,人群里正拉扯着的沈追和书童。 他目光倏然变冷。 “怎么了?”陆珈探头。 沈轻舟转过身:“我突然想起何渠还在等我,我得先走了。让银柳和长福带着你先回去吧。” 说完他把目光往人群里一睃,与影卫对上眼神之后,就走进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 陆珈紧皱眉头,踮脚一瞧,街上人群密集,根本不可能驾马或者乘车,沈轻舟步履平稳的走过半条街,然后就往左拐,进入了另一条胡同。 她略微思索,便喊了身后的银柳跟上,快步跟随在沈轻舟的后头。 等她走后,身后的摊主看了会儿他们的背影,又收回目光看向前方已挣脱了书童、也跟在陆珈身后前去的沈追,而后咬咬下唇,跟隔壁摊主打了声招呼,拿起手畔一把算盘,也跟了上去。 陆珈跟着拐进了胡同,此处人已经稀少了很多,可左右环顾,却已经不见了沈轻舟的人影。 “银柳你走得快,上前面看看,能不能发现秦舟或者何渠?” 即使再三提醒自己不要怀疑秦舟,不要去挖掘一个真正对自己好的人的秘密,可秦舟暴露出来的破绽越来越多了,已经让陆珈无法视而不见。 先前看扇子看的好好的,明明就是在左顾右盼之后,他神色就变了。哪怕他脚步再沉稳,陆珈也感觉得出来他是在回避什么。 那是在回避什么呢? 想了想,她猛然间转了身。 这一转身就与一人撞在了一起。 “嗯咳!” 一个被她踩到了脚的十五六岁异常高大的少年,惊慌失措地站在了她面前。 “对不住!”她说道,“你没事吧?” 被撞个正着的沈追慌的不知如何是好:“姑……姐姐,姐姐客气!” 天娘老子哎,他就想悄悄跟在后头瞅瞅她到底是哪家的小姐?又没想跟他碰面的,怎么就让她给撞着了呢! 但是怎么都好,眼下他可不能慌! 他可以冲着沈轻舟那个怪人大呼小叫,面前这位搞不好却是自己的嫂子,往后的零花钱他都得找她拿,嘴巴可得放乖点儿! 姐姐? 陆珈仰头看着面前这铁塔般的身躯。这称呼不合适吧? 还没等她有下一步,她眼睛忽然睁大了! “姑娘快跑!” 听到这一声平地生起来的大吼,沈追也下意识要转身,可是才刚刚起了个势,他后脑勺就重重挨了一记! 捂着脑袋一转头,只见面前站着个衣衫褴褛的穷书生,双手高举着个大算盘,一脸惶恐但是又一脸决绝地挡在陆珈面前: “姑娘别信他的话! “这家伙先前鬼鬼祟祟偷窥您很久了,一路跟踪您到这儿,他不是好人!” “……” 第167章 踏破铁鞋无觅处! 这大算盘子是实打实的木头做的呀! 沈追虽然身强体壮,被这猛的一砸也是疼的够呛。而还没有等他缓过劲来呢,耳边这厮一句“他不是好人”,立刻又把他气得够呛! 他什么也没干,咋就不是好人了? 他吼道:“你给我闭嘴!” “姑娘!” “二公子!” 踩着他的话音,银柳和书童同时出现了,分别把自己的主人护在身后——书童那边可能用隔开更合适些,到了之后他赶紧扯着沈追的胳膊往后走:“您看您干的什么事儿?让大公子知道了有你好瞧!” 银柳见状不对,也连忙道:“姑娘咱们走吧!” 陆珈点头随着他往街口跑去,跑了几步见沈追已经被书童拖走了,想想便又跑回来,对着还抱着算盘愣在原地缓神的书生道: “多谢公子提醒。” 书生整了整神色,放下算盘,摇头道:“无事,在下先前受了姑娘与那位公子的馈赠,见到有坏人想作祟,不能不作为。” 陆珈点点头,打量他,只见他额头上汗涔涔的,只怕先前的举动也是耗去了他一半的胆子。 便又问:“公子贵姓?你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书生拱手:“小姓梁,数年前家中遭难,以至家道一落千丈,目前凭着一双手,填饱肚子尚可。” 陆珈听到他姓“梁”,心下一动。“你全名叫什么?” 书生抬起的双眼里有些讷然,但他还是回答道:“鄙姓梁,栋梁的梁,单名一个‘宓’字。” 陆珈骤然动容,迅速打量他几眼道:“前御史大人梁珺,至今尚在牢狱之中的梁大人,是你什么人?” 梁宓神情碎裂:“家祖确然就是大理寺牢狱之中的梁御史!敢问姑娘是?” 陆珈深吸气:“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原来你就是梁公子梁宓!……” 这正是她在沙湾时就拜托船夫寻找过的梁家人啊! 养父谢彰在世之时,一直惦记着梁家后人的命运。 过世之后,秋娘也一直的操心着他们,只是当时心有余而力不足。 后来拜托的船夫打听是打听到了,可梁家兄妹居无定所,入京之后她竟然也没再找到他们下落。 当年梁珺因为谢老太爷而得以读书入仕,谢老太爷又因梁珺而把买卖做到了京城,成为真正的富贾。 后来梁珺因其老师杨廷芳被严党针对落了个抄家砍头的下场,梁珺也被牵连,导致谢老太爷为了营救他而散尽了家财,举家南迁。 如今谢家还有好几间铺子,被严家手下党羽占在手上呢! 这过往种种,亲身经历过来的秋娘怎么可能忘记?又怎么可能不恨? 而两家的羁绊如此之深,身为谢家人也不可能放得下。 可让人万万没想到的是,一直没有找到的人,竟然就在眼前出现了! 陆珈顿时看了看左右:“梁公子对潭州谢家可有印象?” 梁宓听到她追问自己身份的时候已经有所触动。听到这声“潭州谢家”,他再次动容:“那是我梁家的恩人!如何?” 陆珈笑道:“你随我来吧!” …… 回燕子胡同的路上陆珈乘马车,而梁宓不能与她同乘,路上便不能交谈,陆珈便只有催长福加快速度。 归心似箭的到了家门口,她三步并两的冲进门内:“阿娘,您看谁来了?!” 秋娘和李婶正商量着要把空着的后园子种点菜,刚走进穿堂,人就被喊回来了。 “谁来了呀?” 说话间进了屋,只见屋里头除了陆珈之外,还站着个穿着补丁摞补丁衣裳的年轻人,而他这个轮廓,委实有几分眼熟…… “是梁家的……阿满?!” 秋娘失声一呼,梁宓立时红了眼眶,屈身下拜:“阿满给婶娘请安!” 秋娘听到这声“梁家”,立刻愣住,随后一把将他架了起来。 左右打量之后她瞬时道:“……真是你!我们离京的时候你已经才七岁!” 梁宓落泪点头。“婶娘别来无恙?” 陆珈见秋娘已将人验证无疑,心下大定,连忙让人奉茶。 双方互叙一轮,心情终于逐渐平复。 陆珈陪坐在旁侧:“我听说梁公子还有个妹子?” 梁宓点头:“舍妹梁幸,如今在城南的绣房里做工。” “那令祖呢?现下情况如何?” 前世陆珈回京之后,曾以谢家人的身份去狱中探望过梁珺,那是二月的事,如今已是冬月,情况不见得还相同。 “家祖……”梁宓再次哽咽,“家祖常年待在阴暗狱室,两只膝盖又红又肿,前些日子我我与妹子凑了一些钱财,买了些药物,曾去探视过。终是觉得,这一年来,他老人家身子已大不如前了。” 陆珈闻言与秋娘相视。而后道:“我这就让白嬷嬷去打点些药物。” 梁宓张嘴想要推辞,咬咬牙却又打住了,说道:“谢家于我们梁家已恩重如山,梁宓有愧于心。婶娘才入京城,不知可有什么吩咐,是在下可以去办的?” 秋娘看了一眼陆珈:“你说的很是,离开这么久,对京城我已经陌生了。身边正想有个熟悉的人照应。不知你与令妹可否方便搬过来住下搭个伴?” 梁宓怔住。 秋娘笑道:“我这边还算宽敞,犬子谢谊小你几岁,也在读书,你来了他也多个说话人。来日你若住的不习惯,想要搬走,我也不拦你的。” 梁宓垂首,片刻后咬牙道:“婶娘待我如此,梁宓若再推辞,倒是不懂事了。” “正该如此。”秋娘点头。 随后喊来了家丁,让他们去收拾屋子出来。 吩咐完之后,她又迟疑道:“你父母亲他们……最后如何走的?” 梁宓攥紧双拳:“父亲为祖父奔波而死。母亲……母亲的尸体,最后是在城隍庙里发现的。” 说到此处,他眼中的悲愤已然掩饰不住。 陆珈和秋娘皆为女子,见状也猜到了大致情况。 二人不曾说话,双手指甲却狠狠掐进了掌心里。 朝堂争斗竟然连累家眷也被祸害至此地步,严家父子难道不该千刀万剐吗? 第168章 那个棒槌! “那你,可有何打算?” 许久之后秋娘问道。 梁宓满眼皆是苦涩:“以我如今之状况,能活命便也不错,哪里还能有别的奢望? “家祖平反无望,恐怕也拖不了多少时日,我只求将来能顺利将老人家落叶归根。” 母女俩默然无语。 这时白嬷嬷已拿了个包袱进来:“这里装了些消肿止痛和祛湿的药物,还有几件衣裳,大娘子看看可还有需要添置的?” 秋娘接在手上看过:“再装些吃的吧,好消化的。” 待白嬷嬷取来了,秋娘把包袱交给梁宓,又掏了几颗银子:“你先给梁大人送过去,这些钱用来打点狱卒。” 梁宓起身下拜。秋娘不让:“谢梁二家一直同舟共济,你不要与我见外。我们如今有些不便,此番就且不与你同去了,具体等你回来再说。你代我问好便是。” 梁宓含泪受了,带着包袱大步离去。 母女俩站在门口,遥遥望着他远去之后,才转过身来。 秋娘长叹:“本来也该是个风度翩翩的公子,可以继承他祖父衣钵的,可惜沦落如此,实在让人唏嘘。” 陆珈默了片刻:“梁家不该如此。” “自然不该如此。可你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咱们俩没办法,不一定别人没办法!” 陆珈停住脚步,“谢家和梁家都是因为遭受了无妄之灾才落到这样的境地,梁家既然还有后人在,而且梁大人还活着,咱们就总得想想办法帮他们!” 秋娘望着她:“你待如何?” 陆珈抿紧双唇,好一会儿才说道:“我也没想好。先琢磨琢磨看吧。” 她有想法,但还没有把握。 坦白说,当初主动寻找娘家人的目的,并不是因为谢梁两家的情份。 陆珈和梁家没有过交集,就算知道两家交情匪浅,她也没办法完全感同身受。 当然这不影响她敬佩梁家。 她找梁家后人,以及入狱探监,都是为了秋娘母子。 谢谊的兴趣好像还是在做买卖上,读书也读得进去,可终究不算突出,将来就算能够科举入仕也难得出头。 反倒是他时不时敲两下算盘,手下一笔账如今倒是已经练得突飞猛进。 当初让他接手过的沙湾的一间铺子,听说也已经盈利不少。 加上他与李常情如兄弟,将来李常一定能够成为他的左右手。二人相互扶持,来日也有盼头。 所以,做买卖也没什么不好。 陆珈也没打算让他做什么大官,不过是让他努力考个功名,给谢家挣点荣耀。 同时将来也多个立身之本。 可这样还是无法保住他们母子一世无忧,因为人外有人,山外有山,如果谢谊没办法把自己的身份权力拔高到一定地步,就还是容易落入被动境地。 比如来自蒋氏的威胁。 可是梁家就不一样了。 在严家父子坑害过的许多人中,梁家只是其中的一个,并不算最惨的一个,可正因为他是其中之一,就说明像他这样的还有很大一群人。 梁珺是堂堂进士,是清流,是直言敢谏的御史,他有现成的人脉和地位,只要有机会,梁家一定可以成为对抗严家的一股力量。 既然谢梁二家过往如此紧密,那么把梁家争取下来,这可比慢慢培养谢谊要便捷的多了。 先不说严家倒不倒台,只要能够把梁珺救出来,把梁家撑起来,对谢家来说都是好事。 前世她去看过梁珺之后,并没有找到法子营救。再后来她自顾不暇,梁家这边根本顾不上。 梁宓这一出现,便把她这个心思又勾出来了。 因而秋娘要留着她吃完饭才回去,她也推到了下次。 刚上马车,银柳就凑到心事重重的她面前说道:“姑娘,先前在南城的铺子里你交代我去办的事,有眉目了。” 陆珈心思立时绕了回来:“如何?” “那铺子的主家,根本就没死。” 陆珈怔住。 “不但那主家没死,先前那可以说孤儿寡母要投奔娘家去的妇人,也是假的。” 陆珈好像被泼了盆冷水,浑身的神经都支楞了起来。 “那主家是什么人?” “姓宋。听说还是个有身份的人,寻常不露面。” 宋? 陆珈凝眉。 朝中姓宋的大官倒是有,但却是个文官,秦舟难道是宋家的人? ——他不姓秦,这已是肯定的。 不然自己不可能打听不到他。 不愿陆珈想太多,实在是她这些日子翻来覆去地想,自从遇到秦舟以来,她的运气实在太好了。 燕子胡同的宅子和这次南城的铺子,简直跟送到她碗里来似的。 有了之前青荷跟她说过吉王府的事儿,这回她可不能掉以轻心了。 所以先前在铺子里,趁着秦舟出去,她也把银柳给打发开了。 陆珈想了下:“刑部侍郎姓宋,你去打听打听,他家几个儿子?” 秦舟竟然连吉王府的小郡王都能使唤的动,宋家不一定有这个能耐,但也不排除吉王府欠过宋家的人情。 “我这就去!” 银柳下车。 陆珈又把她拉住:“差点忘了,你还记不记得先前那个少年?” “当然记得!就那个棒槌。” 陆珈道:“当时他身边那个书童,好像叫他什么二公子,你也去打听打听,他是哪家的少爷? “长得像他那般高大的子弟,肯定不多。” 银柳点头:“此人是很奇怪,先前梁公子说他鬼鬼祟祟跟踪姑娘,看他长得浓眉大眼,却是个登徒子。” 陆珈眯起眼来:“他的口音不像京城人,我怀疑他就是上回在燕子胡同打听过何渠的人。 “如果真的是他,那倒不见得是登徒子。他也不见得就是冲我而来。” “那是冲谁?” 陆珈望着她:“上次他跟踪何渠,何渠分明就是秦舟的人。这次我又跟秦舟在一起,你想想,为什么先前秦舟走的那么快?” 银柳恍然:“我知道了!只要查清楚这个二公子是谁家的,秦公子是谁,恐怕就有谱了!” 陆珈直起腰,给了她个眼神:“去吧!早点回来。” 第169章 沈轻舟离开街头之后直接回了太尉府。 宋恩早就知道了消息,等候在碧波阁门口。 “没露什么马脚吧?”看沈轻舟脸色不好,宋恩连忙先把他引进屋,递上了一杯热茶。 沈轻舟解着衣衫:“我走的急,顾不上留意后方了。”说到这里,他脸上浮出一抹忧色:“先前她就问过我,是不是有事瞒着她?我又突然撇下她离开,恐怕还是有了破绽。” 宋恩道:“按说公子与陆姑娘在一起这么长时间,姑娘直到如今也没有对公子往深处挖掘,对公子的信任也可见一斑了。” 沈轻舟撑住了炕桌两侧,眉头锁的生紧:“正因如此,我总觉得对不住她。” 宋恩凝默。 “你放开我!叨叨了一路了,你烦不烦?” 正说着,院门外传来了少年的粗嗓子。 屋里二人抬头,只见打开的院门外,沈追和书童正在推推搡搡。他们一个想进来,一个却不让。 沈追被梁宓一算盘敲的后脑勺都肿了,又被污蔑成坏人,还没来得及跟他理论呢,书童就生拖硬拽地拉出了胡同。然后又联合护卫们把他押入了车厢。 沈追气呀! 他干什么了他就得挨那一算盘? 他怎么这么倒霉?上哪都不招人待见! 回府之后正好看到沈轻舟的马车停在前院,他立刻就想起来,他今日挨的这一下,都是因为去追这个家伙! 他跑什么呢? 不就是跟个姑娘在外头逛街让自己撞见了吗? 这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他要是不跑,自己也挨不着这一下! 他咽不下这口气,不管不顾就闯过来,索性跟他挑破这层窗户纸。 哪知道一路上全是拦路虎! 不光是书童也拦,护卫也拦,墙下的狼犬听到吵嚷声都已经咆哮起来。以至他前脚刚踏进门槛,抬起的后脚火速便收了回去。 书童摊手:“小的都说了,碧波阁的门二公子你进不来的,您怎么会不信邪呢?这些狼犬可都是从前在战地带回来的军犬的后代,你干得过他们嘛?” 沈追愣愣看着面前牛高马大的几条狗,然后狠狠瞪一眼他,掉头跑出去了。 屋里的宋恩深吸气:“这二公子,跟太尉大人的脾气可真是没有半分相像。” 沈轻舟撑着桌子看了院门外半晌,直起腰来:“你回头找找吴老将军,把他调回边关去。” 宋恩转头望着他:“此事恐怕还得太尉大人同意才行。” “那你就去找太尉。”沈轻舟直起腰来,“总之十日之内,让他出京。” 宋恩默默看着他走向里间,然后说道:“二公子或许可以调走,但除非公子日后再也不与陆姑娘同行露面,否则,今日这样的事情还会再有。 “而到那时,公子难道也要逐个逐个地如此善后吗? “即便能够如此,次数多了,您保证一定能够瞒得过陆姑娘吗?” 沈轻舟在帘栊下停步。 宋恩望着他的背影:“公子当下只有两个选择。一是跟陆姑娘说明真相,二则是和陆姑娘断绝往来。” 沈轻舟把头垂下,缓慢地解着衣袍。 “可公子是万万做不到第二条的。如果您能做到,根本就不会允许事态发展到这个地步。” 宋恩的声音清晰入耳,沈轻舟把袍子丢在旁边,走到屋角点起了一缕香。 香烟缭绕,像缠绵不绝的思绪。 宋恩走到他面前:“自从陆严两家的婚事定下来,陆阶与严家的关系已经越发紧密,不过陆姑娘受过蒋氏带来的许多苦,显然与其父道不同不相与谋。 “公子何不向陆姑娘开诚布公,表明身份,顺势从陆家找到些机会,先瓦解陆严两家?” “你是在让我利用她。”沈轻舟把香炉盖盖上。 “非也,”宋恩摇头,“在下只是觉得,事情既已到了这份上,公子不妨顺势而为。” “那你想过后果吗?” 沈轻舟瞥了他一眼,缓步走回到榻上坐下,“她对严家恨之入骨不假,倘若我告诉她我是谁,她必定能结合我与郭翊出现在沙湾的前后所有猜出我想干什么。 “我想她一定会帮我,会站在我这边。 “但她选择这么做,就是背叛了她父亲,背叛了陆家。 “她只是个女子。她不像我们男人,她没有官职,也不能振臂一呼引来许多拥趸。 “将来一旦事发,你让她如何自处?” 宋恩凝眉。“可是姑娘和公子已经有了婚约,若能履行这份婚约,岂不是就可以保护姑娘了吗?” 沈轻舟端起茶杯,又瞥了他一眼:“如此,沈家与严家便也间接绑上了,不是吗?” 宋恩听到这里闭上了嘴。 一会儿后他又道:“那接下来……” 话说到这里,岂不是成了死结? 沈轻舟幽幽的看着地下,半晌道:“你说的对,我没有别的路可走。与其让她对我生出误会,还不如亲口告诉她事实。 “但我跟她吐露真相之日,他也就是我与她断绝往来之时。” 宋恩愣住。 他看着面前眉头揪成了结的沈轻舟,叹道:“当初缘起之时,也没想到会走到如今这地步,这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不过,公子不是说过,陆阶在这两日陆姑娘的事上表现很奇怪吗? “不管怎么说,咱们先趁着当下,了解了解他这个人也好。” 说到这里,沈轻舟目光才活泛起来。“他的确有些让人看不明白。我也万万想不通,他为什么会截下那个婆子,却又不是为了蒋氏? “再结合他们父女说的那些话,陆阶这个人起码不像表面上那么薄情。 “——你去让人打听打听,陆阶和蒋氏这些年夫妻关系到底如何?他待蒋氏生的女儿,平日又是何态度?” 宋恩苦笑:“人家内宅之事,咱们这些大男人,打听起来怕是有些难道。” “那就找女人打听。”沈轻舟斜眼,“江家丫头最近难道没找你吗?这种事交给她岂不是最合适了?” 宋恩听到江家两个字,嘴角立刻忍不住抽抽起来…… 第170章 无事不登三宝殿 陆珈进家门的时候,正好碰上陆阶身边的护卫陆荣拉着马车下去,想了一下她问道:“老爷在府吗?” 陆荣恭谨地回答:“老爷在书房。” 陆珈朝东边书房方向看了看,回头朝陆荣点了点头。 马上就要过年,年前年后有好几场打蘸,来年二月春闱又要开始了,正是陆阶忙碌的时候。 杨伯农也跟着忙得马不停蹄,不断在尚书府与礼部之间来回往返。 下晌陆阶到了家,交代完公务之后,想起家里这边,正想要问两句,门下家丁就说“大小姐来了”。 陆阶连忙把刚刚靠近椅背的身子给支棱起来。就连杨伯农也把刚刚递到嘴边润喉的茶杯给放下了。 “父亲!” 门口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最后少女清脆娇腻的声音也响了起来。 陆珈顶着甜甜的笑容出现在门口,看了一眼屋里之后走进来,先给陆阶行礼,又给杨伯农行礼,然后道:“天都快黑了,父亲和杨叔还在忙呢?” 她这幅与早上相比截然不同的态度,使陆阶一点儿也不能放松:“你怎么来了?又出了什么事情不成?” “看您说的,我就不能来慰劳慰劳父亲不成?” 陆阶很显然不能苟同这话。 陆珈往后招了招手,接过随后进来的拂晓手上的托盘,放到了陆阶面前的书桌上:“女儿给父亲亲手做了几样潭州菜,父亲尝尝合不合胃口?——哎,杨叔也一起,我做的分量管够的。” 杨伯农笑道:“我就不用了,妹子还在家里等我,大小姐陪着大人慢用。” 说完他看了一眼陆阶,告辞退了出去。 托盘里是一份豆豉蒸鱼,一份青笋腊肉,还有两份叫不出名来,但是配着些辣子红艳艳的,虽然是些民间小菜,但看的人垂涎欲滴。 “这是你做的?”陆阶好奇的望着她。 “如假包换。父亲快尝尝吧。”陆珈利落地把饭菜一一摆在旁边炕桌上,然后坐在炕桌这边,眨巴眼望着他。 陆阶举起筷子,尝了两口,点点头:“看不出来你还有这手艺。”想了想又觉得有些心酸,望着她说道:“在沙湾的时候,你每日都要做这些粗活?” “这算什么粗活?民间过日子,做做饭已经是最轻松的了。”说完她又笑眯眯道:“好吃吧?” 陆阶微笑着点头,端起饭碗吃起来。 他吃饭的当口,陆珈又提起旁边小泥炉上的茶壶,殷勤地给他沏茶。 “早上是我不懂事,明明父亲主持了公道,我还冲着父亲撒火,女儿给您赔不是。” 这么伏低做小的,哪里像是早上那副冲天炮的模样? 这女儿虽然是个刺头,但也是他亲生的刺头啊,从知道她还活着到现在,陆阶还从来没有见她如此乖顺过。 这几天一直浮现在脑海里的过往的画面又涌现出来,他一身都松软了,把碗筷放下,拿帕子擦了擦唇道:“就是因为早上的事,所以想到给父亲做饭?” “是女儿不对,想请父亲原谅。” 陆阶扬唇:“傻孩子!” 他又怎会怪她? 他重新把碗端起来,一口口的吃着。 这潭州菜是辣口,好在他过去天南地北也走过不少地方,各地菜系都有涉猎,这倒不算什么。 陆珈看他吃到七八分时,便开始没话找话:“我今日回了阿娘的住处,想想我如今住的这金碧辉煌的尚书府,再想想阿娘住的那小小的三进,心下就怪不是滋味。 “父亲,”陆珈望着他,“我养母一家把我养到这么大,您没想过好好报答报答人家吗?” 前世隔着千里之遥,陆阶还给了秋娘母子银子铺子,可见他心里是知道好歹的,如今恩人就在眼前,陆家怎么着也不能漏过这个礼数。 陆阶瞅了她一眼:“我已经交代伯农去办了,明后日给谢家的礼单就会造出来。你放心,我肯定会让他们这辈子衣食无忧。” “父亲办事,女儿当然放心。只不过,父亲就算给他们再多的钱财,也不一定守得住啊。” 陆珈叹了口气。 陆阶凝眉:“我听说他们原先做过买卖,你不是也帮他们在沙湾重新经营起来了吗?那谢谊我瞧着也还机灵,来日扛起家业总归不在话下。” “我担心的倒不是这个。”陆珈道,“父亲可知道谢家是怎么败落的吗?” 陆阶停住了咀嚼,喝下一口茶道:“如何?” 陆珈回府之后,他自然私下里也让人去打听过谢家的来历,原本以为远在沙湾可探听的消息不多,可没想到十年前他们还曾在京城做过好些年的买卖,自然他们曾牵扯的那些事也有所耳闻。 “我阿娘他们孤儿寡母,其实无依无靠。除了女儿之外,最亲近的就也只有前御史大人梁珺一家了。 “我知道父亲位高权重,有些事情办起来也多有不便,梁家可就不同了。 “梁家还欠着谢家莫大的恩情呢,谢家如今也不缺钱财,与其给钱财给阿娘作为报答,父亲倒不如在别的事上帮帮忙呢。” 陆阶定眼看了她片刻,碗筷立刻放下来了。他看了眼面前的饭菜,然后直起腰:“合着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呀!” “父亲!”陆珈下地站到他旁侧:“锦上添花远不如雪中送炭啊!我问过了,这梁家当初也没犯什么大不了的事,真要罪无可赦,不早就砍头了吗? “就凭您和严阁老的关系,帮忙为梁大人的事周旋周旋,这也不难啊。” “你这丫头!”陆阶才刚被捂暖的心立刻凉了,“合着你要不是为这事求我,我还领不上你这番孝心呢。” “您别这么说……” 陆阶拉长脸,哼了一声,走出门去。 “哎,父亲!” 听到后头的声音,陆阶走得更快了! 宝瓶门的另一边,杨伯农还站在廊下跟护卫们唠嗑。看到他出来之后便笑道:“大人可吃好了?” 陆阶一脸不高兴。 背对着他捋了捋胡须,他转过身来:“十年前被押入狱的御史梁珺,现下情况如何了?” 第171章 二公子! 陆珈出师未捷,虽然有些失望,但也未曾气馁。 梁家这事,最便捷的途径当然就是求陆阶帮忙。 只要他肯帮,这事儿就不可能办不下来。 严家当年真正针对的是内阁大学士杨承芳,梁珺只是被杨承芳牵连,像梁家这样担着莫须有之罪的臣子何其之多,如果陆阶肯出面,严家不至于死磕着不放。 但恰恰问题就在于,陆阶肯不肯帮这个忙?肯不肯为了她这个当女儿的去跟严家讨这个面子? 陆珈觉得总是应该去试一试。 结果他真的不肯,无非意料之中。 “姑娘回来了?”跨进院门之后,青荷就迎了上来,“操劳了这一整日,该早些歇下了。 “老爷许了姑娘协理中馈之权,按常理,明日一早就该上正房理事了。” 陆珈听到这茬,心思立刻从梁家之上绕了回来。坐下吃着饭,外头又有喊“姑娘”的来了,却是银柳走了进来。 “姑娘,您交代我打听的事情,我好像打听出点眉目来了。” 银柳目光炯炯的,一进门就兴奋地凑到了陆珈的身边。还没等陆珈开口,她便迫不及待的说道:“我找到城里最热闹的几家茶楼蹲了一轮,又找了几个茶楼的老伙计打听了几嘴,听说京城之中但凡有今日那人那般高大的子弟,都是武将之家。” 这是当然! 你想想那小子那么粗壮的肌肉,能是舞文弄墨的文官之家养出来的儿子吗? 陆珈立刻连饭也不吃了:“他到底是哪个将军府的?” “您别急呀,”银柳道,“我想着满金城那么多武将之家,我要是一个个去找得找到何时?就又照着他的线索打听,哪个将军府有两个以上的儿子,而且符合这位二公子的,最后锁定了三家。 “一个是昭毅将军府李家,一个是翼国公林家。再有一个,便是太尉府是沈家。” “沈家?” 陆家脑袋里蓦地抽抽了一下。 “没错!”银柳点头,“这三家之中,又以沈家二公子最为贴合今日这人。因为沈太尉正月才回到京城,一起带回来的沈二公子,据说是从小就生长在边境,从来未曾回过京城。 “也就是说,沈二公子不但会武功,而且不会京城口音,换句话说,跟今日我们遇见的那人已经有八九分像了!” 陆珈站了起来:“你是怎么锁定沈家的?!” “京城里的人都知道啊!”银柳情不自禁的抬高了一点声音,“太尉府位高权重,如今是朝中唯一有实力与颜家抗衡的权臣。 “沈太尉在对外作战之事上与皇上意念相同,在戍边之事上皇上对他依赖不已,这已经是满京城都知道的事!” 沈家的地位如今有多高,陆珈能不知道吗? 陆家在陆阶经营之下,虽然也快速跻身一流文官之列,可在陆阶之上却还有个严家,在武官之中,沈家若不称第一,就没有人敢称第一了! 可是沈博这人从不卷入朝党之争,他不入内阁,也不给任何人打抱不平,只会一门心思研究它的地图! 所以两世以来,陆珈从来不曾把沈家放在视野里过。 哪怕就是和皇帝有着过命交情的锦衣司指挥使贺平,并不需要清静拉拢任何一方,在眼前的党争之中,贺家都比沈家有存在感! 沈家有位大公子,陆珈也知道,据说这位身残体弱,又目高于顶,鲜少在人前露面。年初的时候据说去迎接沈太尉回朝,还遭遇了一场意外,更是久久不再听闻他的消息。 至于沈家的二公子,的确听说是从边关带回来的,外人都说是多年离家在外的沈博生下的私生子。 这位二公子是何等样人,外头传说的少,因为前世据说沈家内宅颇为不平静,沈家长子虽然体弱,但却手段狠辣,硬是把这位二公子摁在内宅,没让他上朝堂担过一官半职。 以至于陆珈当了严家三年孙少奶奶,一次都不曾见过这兄弟俩! 可银柳却说,几次出现在他们周围的这个少年,他就是沈家的私生子! 如果这少年是沈家二公子,那他们大公子—— “秦舟!” 陆珈脑袋里突然有个雷炸开了。 身残体弱的沈家大公子…… 第一次见面时,瘦弱不堪脸色苍白,就因为帮陆珈赶走了几个混混,然后体力不支倒在他脚下的秦舟!…… 陆珈的脸色瞬间也白了。 “姑娘!你怎么了?”银柳赶紧把她扶着坐下,开始后悔自己吐露的太多,“到底是不是沈家二公子还不确定,说不定只是巧合!” 一看她家姑娘这个脸色,银柳就知道她跟自己想到了一处! 她认识秦舟的时间当然不如路珈认识他的时间长,但关于这位秦公子的事情,尤其是关于他们俩认识的经过,他早就在谢谊和李常的口中知道的一清二楚了好吗? 今天那个少年已经有那么多贴合沈二公子的特征了,再加上沈家大公子体弱多病,那少年又两次都暗中跟随何渠和秦舟,这答案不是就付之欲出了嘛! “我知道了……”刚刚想到这里,陆珈又喃喃出声了,“合区他们当然也根本不是什么别的人” 她认识秦舟的时间当然不如路珈认识他的时间长,但关于这位秦公子的事情,尤其是关于他们俩认识的经过,他早就在谢谊和李常的口中知道的一清二楚了好吗? 今天那个少年已经有那么多贴合沈二公子的特征了,再加上沈家大公子体弱多病,那少年又两次都暗中跟随何渠和秦舟,这答案不是就付之欲出了嘛! “我知道了……”刚刚想到这里,陆珈又喃喃出声了,“合区他们当然也根本不是什么别的她认识秦舟的时间当然不如路珈认识他的时间长,但关于这位秦公子的事情,尤其是关于他们俩认识的经过,他早就在谢谊和李常的口中知道的一清二楚了好吗? 今天那个少年已经有那么多贴合沈二公子的特征了,再加上沈家大公子体弱多病,那少年又两次都暗中跟随何渠和秦舟,这答案不是就付之欲出了嘛! “我知道了……”刚刚想到这里,陆珈又喃喃出声了,“合区他们当然也根本不是什么别的人” 第172章 真的是她?! 陆珈一路说了这么多,心下早已翻起了惊涛骇浪,秦舟,不,这位沈公子所做的这些也都罢了,早在前些时候她就很觉疑惑,得出过他不会是一般人的结论,可她也没想到,他会不一般到这个地步! “不行!”忽然她抚桌站起来,“说的再多,这些也都只不过我是我的猜测罢了。我必须得确认究竟是不是! “——银柳,你和我去燕子胡同,我们去想个办法把沈大公子引出来!” 银柳愣住:“太尉府深宅大院,咱们怎么引出来?” “傻了吧?”陆珈道,“燕子胡同的几个护卫,也是他找过来的。我要是没猜错,那几个人跟何渠一样,也是他的人。 “从前每次我有什么麻烦,秦舟总是会出现,肯定是有人暗中送讯。 “回头你去太尉府门外守着,如果他真的是沈大公子,那我只要当着几个护卫弄出点什么动静,他岂不是就应该出现了吗?” 银柳听得忍不住两眼发亮:“姑娘高招!” 青荷却有点担心:“倘若确认无误,姑娘又当如何?” 陆珈斩钉截铁道:“先确认再说!” 撂下这句话后,她就和银柳出了门。 青荷跟着走出门外,想拦住却是压根拦不住她。 拂晓和知暮在后头难掩担忧:“这可怎么办?看姑娘着急求证的样子,这个坎是过不去了。 “不管怎么说秦公子也是骗了姑娘,姑娘对他一片真心,结果他却隐姓埋名潜藏在身边,姑娘会不会责怪他呀?” 青荷纵然见过不少风浪,此时此刻却也难以淡定。她绞着双手说道:“你去前边找长福,让他递个话道谢家那边,把事情简单告诉大娘子,请大娘子看着点,咱们可才刚在陆家站住脚跟,后头还有虎狼盯着呢,可别闹出什么事来!” “好!” 拂晓也立刻出门了。 青荷对着她们凝眉叹了口气,又转身安排知暮:“姑娘才刚刚回府,有些事恐怕知道的也不多。 “你快去下人间打听打听,咱们老爷和太尉府平日可以有什么往来?” 她在吉王府是见过这些利害的,牵扯到对方是在朝中有着一等一地位的沈家,那已经不仅仅是两个年轻人之间的事了。 陆珈确认秦舟的身份是正确的,作为她的身边人,此刻也不能什么都不做。 …… 天色已经尽黑了。 沈追牵着马站在燕子胡同里,龇牙咧嘴地望着前方不远处的那一栋小宅子。 他发现他自从进京之后,运气就坏透了。不是在这里碰壁,就是在那边挨打,明明在边关的时候,他也是个身怀武艺的小将军啊!怎么一进京城风水全不对了? 昂,都是沈轻舟那个怪人看自己不顺眼。 同个屋檐下住了快一年了,自己愣是没得他一个好脸。 当然沈追也不是什么都不知道,他知道沈轻舟的母亲——昂,现在他也该喊母亲了,总之就是沈夫人,那些年在京城特别不容易。 沈轻舟也不容易,顶着个病体残躯,也愣是把偌大的太尉府给撑起来了。 虽然他处处讨厌,沈追也不得不承认,他的确还有几把刷子的。 他沈追什么都没为沈家做过,一回来这太尉府上下井井有条,防卫森严,被治理的跟铁桶似的,自己回来就是个现成的二公子,到底是自己占了便宜。 沈追也明白,自己的存在,到底对沈轻舟来说有些不公平。 他倒是也想问问自己的亲娘,嫁谁不好嫁,偏嫁给一个有媳妇儿的男人? 可打从他有记忆时起,他就没见过他娘,这让他上哪儿去问啊? 况且,这又不是他自己能选择的,他也是稀里糊涂就成为了沈家的儿子,那他有家有爹,不回家他去哪儿啊? 他又不跟他争长子的地位! 他就是好奇呀! 他想知道他那细胳膊细腿到底怎么抡起那画戟来的? 想知道他一年三百六十日倒有三百日在吃药的身子骨,怎么还能写出诗文来的? 看到了何渠来燕子胡同,他就猜到肯定跟沈轻舟有关,可他刚刚探出点端倪,就被章先生布置下来了成堆的功课,以至今日才找到了机会。 说他运气不好,他偏又在这当口恰恰好就遇见了他……和陆府的大小姐! ——没错,如今他已经知道那姑娘的身份了。 先前被书童气得冒烟以后,他就一口气冲出了府里。 书童他们那些人,虽然伺候自己没话说,处处都打点得妥妥当当,可他们全都听沈轻舟的!根本不听他这个二公子的! 他一个人也没带就出来了。 然后他就找到了从前在战地跟随过父亲的几个下属。 他们如今有的在军营里任职,有的还跟随在父亲身侧。 他软磨硬泡,请他们打听那个姑娘是谁?打听他们怎么认识的? 最后这些问题他们都没打听出来,但却打听到了前去潭州当钦差的郭翊回来了,他回来之后,沈轻舟立刻就去见了他。 沈追承认自己的脑子没沈轻舟那么好使,但他也没有那么笨,他立刻就想到沈轻舟上半年消失过几个月。 那几个月他去哪儿了? 中间总共就回来过一次,那他肯定不会在京城附近。 所以他是不是去潭州了? 那潭州跟燕子胡同的这户人家有什么关联? 天黑前他又一个人到了这里,花了些钱,找附近的人打听了几嘴,立刻就知道了,这户人家姓谢,正是来自潭州府! 而他们家的养女可出息了,竟然正是前几日。被大张旗鼓接回府去的礼部尚书陆阶的长女! 如此一来,下晌沈轻舟在一起的那姑娘是谁?岂不就有答案了吗? 原来沈轻舟这个离群索居的怪胎,相中的居然是陆家的大小姐? 那陆阶可是和严党在一起的奸臣,沈轻舟居然跟他的女儿交往,这要是让他告到父亲面前,看有他好受的! 不过,比起看他倒霉,更重要的是,堂堂沈家的大公子为什么要以那副跟班的装扮跟陆小姐在一起? 太奇怪了。 以至于他很怀疑,下晌他所看到的那位小姐,真的是眼前这谢家的养女、陆家的大小姐吗? “姑娘先进去,我这就按照姑娘的吩咐行事……” 正在沈追呆立在街头思绪万千之时,前方已经来了辆马车,当中一人先下来,然后扶着个小姐下地。 他赶紧藏在树后。 月光洒满京城,恰恰好照亮那位小姐的脸庞。 树后的沈追立刻抻直了身躯,眼前这位绝色的少女,她不是下晌和沈清舟在一起的那位小姐又是谁?! 原来真的是她! 第173章 有我没他! 银柳看着陆珈入门之后,立刻消失在街头。 直等谢家的大门再次掩上,还在失语之中的沈追才从树后走出来。 他没有猜错。 沈轻舟真的跟陆家小姐在一起! 那他为什么要打扮成那副样子? 而且下晌看到自己之后,为什么又要突然离开? 他在害怕什么? 眼前月色朦胧,沈追的脑袋里也一片朦胧。 …… 宋恩从十岁起就跟随在沈轻舟身边,对他说一不二的个性是极有数的。 晌午收到的要把沈追弄出京城的命令,下晌他就去找吴老将军了。 老将军是太尉身边的大将,与太尉是莫逆之交,对沈清舟也一直视为自己的亲孙儿一般看待。 宋恩以沈追这样的少年将才留在京城实在太过浪费为由,请吴老将军去做说和。 老将军晚饭前就到了太尉府。 沈太尉留他用了晚饭。 宋恩直道这事情就成了。 谁知道太尉面色如常的送走了老将军之后,立刻把自己喊了过去,质问这是谁的主意? 宋恩硬着头皮回答了,沈太尉就铁青着脸色坐在书案后,半日都不曾无语。 直到宋恩脑海里把各种可能都想过一遍之后,书案后才传来了声音:“你传遇儿过来。” 遇儿,就是他的长子沈遇。 沈遇,就是沈轻舟的大名。 据说,当初沈夫人诞下沈轻舟之后,年轻的太尉对孩子爱不释手,于是以“遇”为名,庆幸这一世父子之缘。 沈轻舟在八岁之前,也是以沈遇为名。 可是八岁那年沈夫人过世之后,接下来的沈轻舟如同从地狱里走过了一转,此后他就不再自称沈遇,而取了母亲为他拟下的小名“轻舟”。 沈太尉回来这一年,一直稳如泰山,从来不曾拿一回有今夜这般严肃的脸色。 宋恩硬着头皮回来传了话,沈轻舟便也从书案后抬起头来,他的脸色比起太尉未来还要清寒。 “公子若是不想去,属下便去活一声太尉,就说公子略感不适,已经躺下了。” 太尉虽说不声不响带回个私生子这事干的不太地道,但对沈轻舟的身子还是很看重的。 “不用。” 沈轻舟搁了笔,利落地起身走出门。 沈博的书房里燃着沉水香,灯光不是那么明亮,这便将书案后凝眉沉思的他照得有些晦涩莫测。 “父亲找我?” 沈轻舟进了门,礼数周全地朝他行了个礼。 沈博抬起眼来,缓声道:“最近身子如何?连日去户部当差,公务重不重?是否吃得消?” “多谢父亲关怀,我已逐渐痊愈,差事并不重。” 沈博点点头。指了指旁侧的椅子让他坐。然后道:“你吴爷爷晚间过来找我,此事你应该知道?” 沈轻舟淡然若素。“只可惜我有事外出,未曾赶上与吴爷爷碰面,否则也是要出来问声好。” 沈博皱了眉头。“他建议我把追儿放回边关,这是你的主意吧?” 沈轻舟面无波澜:“他跟随父亲在边关长大,对行军作战十分熟悉,理应留在西北戍边,为国效力,留在京城不适合他。” “边关已经做了妥善安排,并不需要他去凑数。再说父亲只有你和他两个儿子,失去你们任何一个,对我来说都是损失。他在边关长大,眼下正是应该回来帮着你分担庶务,他不能去。” 沈博的声音十分缓慢,但每一个字都坚定地表达了立场。 “姑娘先进去,我这就按照姑娘的吩咐行事……” 正在沈追呆立在街头思绪万千之时,前方已经来了辆马车,当中一人先下来,然后扶着个小姐下地。 他赶紧藏在树后。 月光洒满京城,恰恰好照亮那位小姐的脸庞。 树后的沈追立刻抻直了身躯,眼前这位绝色的少女,他不是下晌和沈清舟在一起的那位小姐又是谁?! 原来真的是“姑娘先进去,我这就按照姑娘的吩咐行事……” 正在沈追呆立在街头思绪万千之时,前方已经来了辆马车,当中一人先下来,然后扶着个小姐下地。 他赶紧藏在树后。 月光洒满京城,恰恰好照亮那位小姐的脸庞。 树后的沈追立刻抻直了身躯,眼前这位绝色的少女,他不是下晌和沈清舟在一起的那位小姐又是谁?! 原来真的是“姑娘先进去,我这就按照姑娘的吩咐行事……” 正在沈追呆立在街头思绪万千之时,前方已经来了辆马车,当中一人先下来,然后扶着个小姐下地。 他赶紧藏在树后。 月光洒满京城,恰恰好照亮那位小姐的脸庞。 树后的沈追立刻抻直了身躯,眼前这位绝色的少女,他不是下晌和沈清舟在一起的那位小姐又是谁?! 原来真的是“姑娘先进去,我这就按照姑娘的吩咐行事……” 正在沈追呆立在街头思绪万千之时,前方已经来了辆马车,当中一人先下来,然后扶着个小姐下地。 他赶紧藏在树后。 月光洒满京城,恰恰好照亮那位小姐的脸庞。 树后的沈追立刻抻直了身躯,眼前这位绝色的少女,他不是下晌和沈清舟在一起的那位小姐又是谁?! 原来真的是“姑娘先进去,我这就按照姑娘的吩咐行事……” 正在沈追呆立在街头思绪万千之时,前方已经来了辆马车,当中一人先下来,然后扶着个小姐下地。 他赶紧藏在树后。 月光洒满京城,恰恰好照亮那位小姐的脸庞。 树后的沈追立刻抻直了身躯,眼前这位绝色的少女,他不是下晌和沈清舟在一起的那位小姐又是谁?! 原来真的是她! “换句话说也就是,有我没他,有他没我。”沈清舟站了起来 第174章 我要告诉你一个天大的秘密! 银柳把陆珈送到燕子胡同,旋即前往太尉府外头,且找到东南角门——通常高门大户日常出入的门口停下来。 按照她们事先约定的,陆珈一到谢家就会搞事,而后就看谢家那边会不会有人回沈家来报讯,只要看到护卫出现在此处,那陆珈猜测的就有谱了。 更别说还很有可能等到沈大公子出来呢——只要他一出来,那这事就板上钉钉! 哎呀,她家姑娘可真聪明! 真不愧是尚书大人的女儿! 刚找了个去处藏好,前方砰的一声,只见那紧闭的角门已开了,一个异样高大的身影快速奔出来,他身后还有人在隐隐地呼唤“二公子且等……” 银柳听到这声二公子,立刻直起了腰。 只见前方那人正双手插腰站在阶下,身躯支楞的笔直笔直的,寒月刚好照亮了他的脸,那浓眉大眼憨憨的模样,不正是日间在街头跟踪陆珈的那人又是谁? 果然是他! 他真的是沈家二公子! 既然他是沈家二公子,那岂不是又进一步印证了秦舟的身份? 她家姑娘可真是料事如神啊! 银柳心里佩服的五体投地。 这时候在那沈二公子的后方又追出了几个人。 “二公子,您上哪儿啊?” “要你管!” 沈追恨恨回了一句,然后拔腿就朝街头走去。 下人们忙道:“快去追!”又道:“快去禀报太尉!” 银柳见状懵了,看看忽然已经热闹起来的太尉府门,又看看瞬间就跑没了人的街头,连忙后撤了几步。 沈追一口气跑到胡同口才停下,停下来也没消停,他一拳砸在旁边墙壁上,墙头的瓦片都被震落了下来。 他咬牙回头看了一眼,没有人跟上来。 他这才慢慢松下一身劲,然后长长的哼了一声。 他沈轻舟真是疯了! 居然说什么让他离开沈家? 可笑! 他可不认为父亲会答应这么神经病一样的要求。 不过还是生气啊! 他也不喜欢京城,可这不也是他的家吗?凭什么他得走? 沈轻舟仗着自己是长子,就可以对自己这个次子为所欲为吗? 想的美! 沈追又锤了一拳墙壁,一抬头忽然看到了前方快步走来的人影…… 这不是碧波阁的护卫吗? 他这急匆匆的从哪儿来? 不对,他穿的这身衣裳怎么这么奇怪? 这根本就不是太尉府护卫的衣裳! 倒像是,像是从前何渠穿过的一身…… 何渠也只有那日去燕子胡同的时候才穿过,难道面前这个护卫也—— 是了! 他怎么忘了,沈轻舟还有秘密呢! 他跟燕子胡同谢家的养女、不对,是礼部尚书陆阶的女儿,沈轻舟私下里跟他在一起! 他不是会挤兑自己吗? 那他沈追也不是吃素的,他这就回去把这个秘密告诉给父亲!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他原地转了个身,可是左脚刚抬起来又放下了。 这个不妥。 那家伙先前扬言还要离开沈家呢,这要是真捅出来,父亲大发雷霆,然后真的把他逼走了怎么办? 他沈追一世人清清白白,可不能担这个逼走亲哥哥的骂名。 那怎么办呢?不反击一下,实在对不起自己受的这些气。 咬牙转了两圈,忽然他眼神亮起。 面朝着先前那护卫来时方向远远看去,一会儿之后,他就快速地奔除了胡同,朝着燕子胡同方向而去! …… 陆珈一日回来两遭,实在是让秋娘惊讶,但听她说完来意之后,秋娘立刻也明白了。 对当娘的来说,秦舟到底是不是真的穷不要紧,要紧的是他到底是不是好人?是不是身家清白?陆珈能这么敏锐,那还不得赶紧配合! 于是一会儿后,屋里就传出来陆珈的哭声,秋娘的哀叹声,然后就是白嬷嬷匆匆忙忙的上厨房端热茶热水。 前院的护卫立刻探询出了何事? 白嬷嬷回答说:“别提了,姑娘先前刚一回府,就被陆大人给训了。还给罚跪了!” 护卫们听完脸色一变,白嬷嬷离开后,他们还在原地站了会儿才离开。 随后陆珈和秋娘就在屋里吃茶,并等着银柳那边的消息传回来。 茶过两盏,刚把梁家的事情说完,丫鬟进来叩门了。 “门外来了位公子,递了张帖子进来,说是想求见姑娘。” 陆珈听到这个时候还有人求见自己已是惊讶不已,再把帖子接过来一看,末端一个再显眼不过的落款“沈追”,立刻把她震惊的站了起来! “他在门外?” 丫鬟点头:“方才青荷嬷嬷也让长福过来找姑娘了,正好在门口遇到了他,就把这帖子带了进来。” 秋娘站起来:“是姓沈的,他会是谁?” 陆珈摇头,疾步跨出门槛。 到了大门下,她也不必别人开门,自己把门打开! 华光一泄入地,陆珈立刻就见门外大树之下站着个高大的少年,寒月熠熠照着他的脸庞,赫然正是今日在庙会上见到的那位“二公子”! 她走出门去,上下打量着沈追,极力克制着心口的涌动,说道:“你就是沈家的二公子?” 沈追先前一路卯足劲赶到了这里,原本是要从谢家下手,把陆珈从陆府给请出来的,结果一到这里遇上了长福,暗中听到他跟开门的下人说是来接小姐的,便立刻猜到了陆珈就在此处! ——这岂不是正好? 倒省得他再费上一番功夫去陆家请人了! 于是连忙找了个地方修了封帖子,然后趁长福出来的时候塞到了他手上。 事情虽然做了,但做的挺冒昧的。也不知道能不能成功。 他没想到陆珈真的来了,而且还这么痛快就出来了!连忙拱手行礼:“陆姐姐好,我正是沈追!” 陆珈道:“不知沈公子找我何事?” “陆姐姐!”沈追也没绕弯子,抬起头来就道:“你认识我哥哥吗?” 他哥哥! 陆珈激动得一口鲜血差点喷出来! 这可真是瞌睡送枕头! 她想要什么就来什么? 陆珈努力稳住:“不认识,怎么了?” 沈追听到这里,身子立刻绷成了一张弓,他咬牙切齿说道:“那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一个天大的秘密!” 第175章 打不死你! 沈追今日亲眼看到沈轻舟和陆家小姐那般亲密,还说要亲自给她画扇子,想他沈轻舟能为一个人纾尊降贵到这个地步,实属罕见。他对陆家小姐的重视,也可见一斑。 可他明明是尊贵的太尉府的大公子,堂堂的六部官员,却乔装打扮待在她身边,像个跟班似的,对他言听计从。 他这么做有两种可能,一是和陆小姐达成了某种默契,二是陆小姐根本不知道他的身份。 如果是其一,那沈轻舟根本不必在察觉沈追在侧的时候,二话不说抛下陆小姐就离开。 既然他这么做了,而且在这事发生之后,沈轻舟还立刻逼着父亲把自己放回边关,那就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他害怕了! 他害怕沈追把他的身份透露给陆小姐! 这个骗子! 他竟然去欺骗一个姑娘! 既然沈轻舟不让他好过,那他也不会让沈轻舟好过的! 他就是要当着陆小姐的面,把那个骗子的底细给揭露出来! 陆珈目瞪口呆:“你说他是骗子?” “没错!”沈追恨恨的道,“今日跟你在一起逛庙会的那个人,他就是我哥!是我亲哥!是我们太尉府的大公子! “你被他骗了,他今日被我撞见,害怕我揭发他,然后还逼着我父亲把我送到边关去!” 陆珈望着面前愤恨不已的少年,一口气吊在喉咙里,半天都没升上来! …… 沈轻舟在书房里撂过狠话后,沈博也从书案后走了出来。 父子俩在幽暗的灯光下对视,明明清寂无声,却又是浮动着刀光剑影。 但这刀剑却是沈轻舟单方面的,沈博只是顶着一脸的怒意望着他,随后怒意消退下去,他负起双手,缓缓地沉下了一腔气息。 “遇儿……” “禀太尉!”沈博刚刚梳理完心中的话语,开口之后门外的护卫便闯进了门槛:“二公子方才怒冲出府了,属下们根本没拦住!” 沈博倏的转身:“他为何如此?” 护卫都快把头埋到膝盖了:“二公子方才来到门外,刚好听到太尉和大公子说话,于是就……” 沈博立刻拿起了自己的马鞭:“他往哪个方向走的?” “往南边方向走的,二公子不要我们跟随,属下没有跟上,故而不知道他究竟去了哪儿!” 沈博咬牙沉气,大步走到门口,忽然又停步转身,退回来两步把马鞭丢到沈轻舟手里:“是你的弟弟,你去找!” 沈轻舟把马鞭退回来:“他与我何干?” 沈博一掌将马鞭怼住,怒睁的环眼里有隐隐怒火:“待你把他找回来,我再告诉你,他与你究竟有!何!干!” 沈轻舟目光依旧清寒且淡漠。 沈博深深望着他,后退一步走出门去。 宋恩他们恭送完毕,立刻涌进来。 沈轻舟将鞭子抛于桌上,咬牙道:“去找!” 宋恩默声出了院门,却有护卫迎面奔过来:“宋先生!出大事了!……” 沈轻舟刚刚坐下去,宋恩便砰的一下把门又推开了:“公子!两个消息,一个好的一个坏的,您要先听哪个?” 沈轻舟射了记眼刀:“他死了?” 宋恩上前:“他没死!但是大公子您——嗐!二公子他去燕子胡同了!刚好碰上陆小姐也在那里,二公子方才递了帖子,要见陆小姐!” 桌案之后哗啦一响,沈轻舟腾地站了起来! 宋恩脱口道:“二公子去陆小姐面前告公子的状了!” 沈轻舟一把抓住马鞭,还没等他话音落下就一个箭步冲出了门外…… …… “事情就是这样!”沈追依旧一脸恨恨,“他根本就不是什么打杂的,也不是什么肯做人跟班的人,他隐瞒身份跟在你身边就是别有目的! “他就是肖想陆小姐你的美貌! “说真的,从前我还没看出来呢,他竟然是这么一个居心叵测之人!” 沈追发誓要把沈轻舟干过的那些缺德事全部都说出来,他要让他娶不成陆小姐!而且还要陆小姐恨他,怨他,永远都不原谅他!让他一辈子活在遗憾之中! 他要让他知道,沈家二爷可不是好惹的! “他肖想我的美貌?”陆珈喃喃的说道,“他觉得我美吗?” 沈追望着她:“美呀!” 当然比起他在塞外见过的那些会骑马的会射箭的英勇女将要差个一丝丝,但也不多,而且现在他是要把她拉拢过来一起对付沈轻舟那个缺德冒烟的,那他肯定得吹捧几句! 月光之下,陆珈的眼神幽深极了。 沈追弯下腰道:“陆姐姐,你一定不能放过他!他这么卑鄙,他不告诉你他是谁,肯定是不想对你负责! “陆姐姐……” “给我闭嘴!” 沈追立刻打住。 完了发现除了面前陆珈的声音之外,更大的那道怒斥声却是从远处传来的! 他连忙扭头,只见沈轻舟正驾着马到了跟前,马蹄还没站稳,他就已飞身下来,手臂一抬,那金刚制的马鞭就照着自己身上抽来了! 沈追大惊:“姐姐救我!” 他可是亲眼见过沈轻舟手提方戟的人,哪里敢上前送死? 当下藏到了陆珈身后! 沈轻舟不得已收手,抬眼见到陆珈一脸寒色看着自己,三魂七魄都已经朝着地狱坠去! 他打了个踉跄,丢了鞭子上前:“珈,珈珈!……” 陆珈望着月色之下他青白的脸色,急促的喘息,再往下望着他明显不如沈追壮硕,甚至养了这大半年,还仍然显得有些单薄的身材,她颤声道:“你——” 沈轻舟双眼通红,双手颤抖扶上了她的肩膀。 是他错了! 是他把事情弄到了这个地步! 他哽咽不能言。 陆珈厉喝:“滚出来!” 沈轻舟蓦地把手顿住。 这位自年少时就一力面对波澜诡谲的朝堂的男子,现下一身的勇气都如同穿过婆娑树叶的月光,被寒风捅的稀碎。 他到底是迟了。 沈追也呆住了。 他没想过目中无人的沈轻舟会狼狈成这个样子。 他这个人不是没有情义的吗? 跟个冰块一样,他竟然会为了一个人,如此……如此肝肠寸断? “我说你,沈二公子!” 陆珈转身从树根底下捡起块砖头,在掌心里掂了掂之后,她回头望着沈追,“原来就是你! “是你抢了他的父亲,让他宁愿以孤儿自居。 “你看看你壮的跟牛一样,他瘦的跟马一样,你特么却还有脸来跟我告他的状?” 沈追:!…… “我打不死你!” 砖头脱手! 在所有人都意想不到之时,照着牛一样的沈追飞了过去。 第176章 珈珈,我知道你的心 陆珈跟沈追个头差出不是一星半点,她便是捡了块称手的砖头,又能伤得着沈追哪里? 何况他皮糙肉厚,便是落到身上也不妨事! 但是这一记伤害极小,侮辱却极大! 他明明是好心来告诉她真相的呀! 他是来帮她的! 她怎么反倒还怪上了自己? 这太过分了! 砖头飞来之时他一脚踢开,然后手指着陆珈:“你,你把我好心当成驴肝肺!” “因为你本来就是驴肝肺!”陆珈插腰,“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安着什么心?你就是因为他让你去边关,然后你来找我,就是想撺掇我跟着你一块儿对付他! “你果然不是个好人!” 说完她又弯腰捡起砖头:“你还不走?!” 沈追气的要死! 他这是造的什么孽? 怎么一天到晚净被人当成祸害? 这京城果然不是人待的地方! 他狠狠地跺了一下脚,转头跑远了。 陆珈把砖头丢了,拍了拍双手,哼了一声。 沈轻舟往后一挥手,暗处的影卫立刻跟上了沈追。 陆珈转过身来,上下打量他,然后抱起了胳膊:“这位公子,你怎么不走啊?” 沈轻舟抓住她胳膊:“珈珈……” 她实在太让人意外了。 知道真相后的第一反应,竟然不是骂自己,打自己,而是在为他出头?直接向沈追出手? 她明明的确让自己骗了,可竟然没有听从那小子的蛊惑? 陆珈望着胳膊上他的手:“这位公子尊姓大名?这么拉拉扯扯的可不好。” 沈轻舟沉息:“珈珈,咱们有婚约!” “胡说八道!”陆珈哼道:“跟我有婚约的人叫秦舟,我可不认识你。” 沈轻舟笑了:“轻舟就是我呀,陆小姐,我叫沈轻舟。” 陆珈顿了一下:“那又怎样?同样不能作数!我只认婚约上的名字。” 沈轻舟拱手一礼,然后柔声道:“家母姓秦,从前她说过,秦家没有男孙,我以秦舟为名,做秦家的子孙也是使得的。 “所以,也是作数的。” 陆珈愣了一下,然后脸也红了,甩开他的手进屋去:“又来骗我,谁还理你?你赶紧走吧,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沈轻舟错身上前挡住她去路,这一上前,张开的双手撑住门框两侧,也不知道用了多大的劲,墙偷的瓦灰都扑簌簌掉下了几撮。 陆珈收势不及,鼻子碰到了他身上,闻到了他的气息,怪没趣儿的。 这是干什么呀? 这会知道拦着她,早干什么去了? 她再次抱起了胳膊,板着脸歪向了一边。 真是的,把她当什么人呢? 交代个身份有那么难吗? 她可从来没把他当过坏人,在银柳把沈追的身份查出眉目之前,她还是觉得这没什么大不了,毕竟自己早就猜到了他一定家世不错。 他哪怕就是六部尚书中别的一家,陆珈也不会在意呀! 可当知道他竟然是沈家的大公子——他明明知道自己是谁了,为什么还要隐藏身份? 这不成了故意隐瞒吗? “你是不是觉得我配不上你?”她竖起眉毛,恨恨地看过去:“我知道你们沈家是大功臣,军功等身,皇恩浩荡,尊贵的不得了,根本就用不着与谁结交。 “你是不是觉得我爹是奸臣,我们陆家给你们提鞋都不配,你看不起我?” 沈轻舟低头望着她,撑着门框的双手缓缓落下来:“你这话,真是比杀了我还要让我难受。 “既要用这种话来刺我,伤我的心,方才又何必为我出头?又何必心疼我呢?” 陆珈大声道:“别给自己脸上贴金了?谁给你出头呢?谁心疼你?我就是看不惯那小子还想利用我——”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他双手一收,不由分说地按到了胸膛里。 这一下撞击并不重,可是也足以让她脑子发空发白。 她抬起头,看到他深如幽潭的双眸——她刚刚还想说什么来着?怎么全都忘记了? 但它们全都化成了火焰,烧红了她的眼眶。 她直起身来推他,可引来的却是他收得更紧的怀抱。 “别怪我……我,我已经知道你的心。” 他的话飘荡在耳边,使陆珈眼泪一下就出来了。 他知道? 他说他知道! 这个杀千刀的! “我不知道怎么该跟你说,你,大概也能猜到我去潭州,是去做什么了吧?” 陆珈脸贴着他的胸脯,重重哼了一声。 她就是不回答他! 门廊下看到这一切的秋娘叹了口气,轻轻的咳了一声,“外边冷,都进来说话吧。” 还没三媒六聘的呢,甚至连他亲爹都还不知道这事呢,抱一抱就得了,老抱着不松开算怎么回事? 相拥着的两人闻声立刻弹开。 相互看着对方的大红脸,又不约而同的各自推开了半步。 陆珈支支吾吾指着院子里:“进去吧。” 说完跟着小兔子似的,轻快的跨进了门槛,然后又飞奔进了屋。 沈轻舟恋恋看着她的身影,最后整了整神色,也跟随走了进去。 厅堂里已经点好了灯,秋娘夜让人备好了茶点,陆珈却不见了。 “我让她去屋里头加件衣裳,沈公子先请坐。”秋娘微笑着说道。 女儿害羞了,她怎么会看不出来? 这个时候当然要给个台阶她下,让她收拾好心情再出来。 沈轻舟满心复杂难言,他骗了陆珈,同样也算了带他善良温厚有加的秋娘,此时不知该说什么,只好退到门下,深深的做了一个揖。 秋娘伸手将他扶起来,然后道:“趁着珈儿还没出来,妾身先问公子一句话,公子今夜既然来了,那不是日后将如何看待那纸婚约?” 沈轻舟直身,沉吟片刻后说道:“在下不瞒大娘子,因为今夜之事来突然,在珈珈出来,并听取她的意思之前,尚且还无法给出承诺。” 秋娘点头:“我与公子相识这些时日,也知公子是稳妥之人。也知道按沈陆两家立场不同,公子有公子的难处。 “我只求公子应允,无论最后决定如何,都不要连累了珈儿。 “她在陆家,实在已经过得很艰难。” 第177章 心意 秋娘留下这句话后离开了厅堂。 沈轻舟立在屋中,只有薰笼里的炭火在屋角不时地发出噼啪之声。 良久之后他坐下来,信手端起面前的杯子,喝到口中方知已经透心凉。 一只手把这杯子拿过去,另塞了一杯热茶到他手上。 沈轻舟抬头,只见陆珈正在看着自己。 经过这么会儿功夫,她脸上赧色已全部退去,又如从前一般坦坦荡荡起来。 沈轻舟却不能把方才的事当没发生,他张嘴想说话,陆珈坐下来,却已经先开了口。“阿娘刚才跟你说了什么吧?” 沈轻舟默语。 陆珈道:“你不要纠结,她只是关心我,多说了两句。生气归生气,话说回来,其实能够遇到你,得你帮了我那么多忙,我已经很幸运了。想想要不是你出手的话,恐怕我还是要蛰伏到陆璎出嫁后才回来呢。 “咱们俩那张婚约,你也知道只是为了用来搪塞陆家。我说过,你若反悔,我断没有不依的。 “当然——我的确是,是觉得你还不错,可那是在以为你真的只是流落在外的富商公子的情况下,我觉得和你做对平凡夫妻也挺好的。 “这辈子我就想过安稳无忧的日子,你是沈太尉的长子,天天风口浪尖上,恐怕也给不了我安定的生活,这事儿咱们就都看淡点好了。” 这番话让陆珈说的又轻松又顺畅,可她的心里却又还是有些酸涩。 因为不管他是富商公子还是权贵公子,还是沈家的公子,她都并不在乎。 前世她在严家被严渠那个狗贼欺负的不要不要的是没错,但那跟严渠的地位没关系,是他那个人坏的彻底。也是严家的家风败坏的太厉害。陆珈并没有因为遭遇过前世的苦难,就对人生失去信心,她认为自己还是值得过上好日子的。 沈轻舟是好人。他哪怕掉在那泥堆里,也是个好人。 他这样的人,她为什么不能心动? 可是现在她也知道了,他有苦衷。 沈博那个人从来不掺和任何矛盾纷争,朝臣们忠也好,奸也好,仿佛与他丝毫无关。 这和陆阶主动靠近严家的做法是完全不同的。 沈轻舟去潭州,已经摆明了是要对付严家,而且目前看起来,他们父子关系并不好,这件事情估计沈博也不知道。 那么,拿那纸婚约去要求沈轻舟履约,无疑是在为难他。 何必呢? 大家都不容易。 陆珈自己有个蒋氏要对付,沈轻舟却也有个凭空冒出来的庶出的弟弟,或者还有其他。 他也很难啊。 沈轻舟听到她这声“觉得你还不错”,看了她一眼,脸上又热热的。 虽对她心意有了底,可这样的话语,却是第一次听到,如此便是有再多的纠结,也扰不到他的心神了。 他嗯了一声:“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看淡是不可能看淡的,只是秋娘方才已经做过敲打,暂且他也只能依言行事。 陆珈顿了顿,又说道:“只不过暂且你却还悔不得,因为我还拿着它有用呢!” 陆璎还没成亲,她可不能放松。 权且先占个沈大公子未婚妻的名头吧! 这可是满京城人眼里不食人间烟火的沈大公子,让她给得着了! 这是不能说出去,要是能说,这不得狠狠吹上三五个月? 瞧瞧满京城这么多大家闺秀都没采下来的高岭之花,最后便宜了她这个村姑,得吹!不然对不住自己。 想到这她又说道:“我知道你的顾虑,你放心,我不会暴露你的,咱们日后还像从前那样,就当彼此不认识。 “这样对我也好,蒋氏若是知道我和你有来往,不定又生出什么新的幺蛾子。那样我反而防不胜防。” 沈轻舟听闻,此时亦点头:“都依你。” 他怎么可能反悔? 他要会反悔,当初便不会签那个字。 在她那天出人意料的要向自己提亲之后,他慌不择路地逃回了府里。 见不到她的那几日几夜,他整个人已完全被她的提议所俘获。 成亲生子不是什么值得期待的事。 可如果是跟她,一切都变得有趣起来。 那时候他想,他不答应她,必定会有别的人答应她。 那既然她先找到了自己,最坏的结果无非就是最后成不了亲,只要能够帮她应付难关也是值得的。 一个权宜之计,谁能想到会发生今夜这样的事? 陆阶的实力也不弱,他若想履行婚约,就绝对绕不开陆阶。 原先令沈轻舟感到痛楚的是他以为自己这番心意永远无法让陆珈知晓,注定这会是他的一场单相思,可如今她已知晓,而且难得的是她同样也有心在自己身上,但形势却反而严峻起来。 不成亲,他便辜负了她。也辜负了自己。 成亲,那沈家就与严家也间接成为了姻亲。 面对她那个不能小觑的亲爹,他该如何做,才能既能成亲,又避免将来攻击严党时,不会波及到她? “对了”,沈轻舟思绪乱飞之时,陆珈在此时又说道:“我从来不知道你也在暗查严家,你怎么跟你爹走的路不一样?沈太尉不是从来不掺和这些吗?” 沈轻舟默语片刻,说道:“暗中查严家,是我自己一个人的决定。这和沈家无关。我父亲在我心目中虽然不是个称职的父亲,但他保家卫国,对得起朝廷,对得起祖宗,他并不知道我在做什么。 “其实,我也理解他不想插手党争的心情。 “因为一个不慎,沈家也要全军覆灭。父亲带领那么多将士拼下来的功业,也有可能荡然无存。 “这样的例子实在太多了,牺牲一个沈家或许不算什么,可如果沈家出事,必定会牵连许许多多的将士,这对他们不公平。 “我不想因为我的志向,连累这些人。可是处在我的位置,又确实能够利用许多东西,用来铲除奸臣。 “所以我只能尽可能地隐藏自己,尽量不暴露。 “对你隐瞒,也是因为如此,不是不信任,而是实在输不起。” 第178章 小娘养的 沈轻舟这么一说,陆珈就明白了。 前世清流们把严颂都逼得停职了,最后还是没弄垮严家呢。 换成是她,她不也得怎么保密怎么来? 算了!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真说起来,还是她占的便宜居多,若不是他一而再再而三地留下来帮自己,他也谈不上还要欺骗了。 原谅他吧! 陆珈心中的疙瘩尽消。 再把过往他露过马脚的那些细节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到底又忍不住睨着对面,埋怨起来:“还是得怪你!我若在沙湾时就知道你有这么大来头,那不就直接把张家给撸了?还用得着费上后面那番工夫!” 真是的,耽误她抱大腿。 沈轻舟看她这般,也知道这关已经过了,便扬唇道:“是我的错。为了弥补我的过失,陆小姐还有什么可差遣的,直说好了。” 陆珈道:“我要办的无非是蒋氏,可那是我的家事,又怎好劳烦你?” 沈轻舟收回目光:“从来也没见你这么谦虚过。” 陆珈嘿嘿一笑。 沈轻舟站起来:“你要是不说,那我可就走了。” “别呀,”陆珈连忙也站起来,“我不是还没想到嘛。杀鸡焉用牛刀,鸡毛蒜皮的小事我也动用不到你。” 沈轻舟就道:“那你先想想,三日后我再来问你。” “三日吗?” 沈轻舟在门下点头:“我还有些家事要处理,三日约摸差不多了。” 陆珈想到了沈追:“你该不会宰了你弟弟吧?” 她其实觉得那棒槌也没那么可恶,就是欠扁,打打就老实了。 “不宰,”沈轻舟看向门外,“会脏手的。” …… 沈轻舟的手并没干净到哪里去。 他十二岁就开始杀人了,究竟沾过多少人的血,他也记不清了。当然,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人是无辜的。 他不杀沈追,是因为冤有头债有主,导致母亲悲剧收场的是他的父亲和沈追的生母,这笔账还算不到沈追头上。 只要他不跳出来碍眼,沈轻舟是不会把他放在眼里的。 可他不但跳出来挑衅,这次更过份,他竟然还找上了陆珈! 要知道今日陆珈但凡犯一点糊涂,他都没有办法收场! 这怎么还能忍得? …… 沈追在陆珈面前碰了一鼻子灰,离开燕子胡同后,一时间再也想不到还有什么地方可去,加之折腾这大半日下来还未进食,已然饥肠辘辘,便悻悻打道回府。 一路上心里七上八下,一会儿想到沈轻舟坚决要赶自己出京,是那般可恶,一会儿又想到先前沈轻舟彷徨心碎,是那般可怜。而这可恶与可怜,最终皆会要变成炮火冲着自己来,将他轰得粉身碎骨!便又觉满目萧瑟,恨不能立刻掉头出城,跑回西北去。 “二公子,太尉还在府里等着您呐。” 先前追上来的护卫见他停在府门前踟蹰,不由出声提醒。 他便又瞪去一眼:“知道了!”然后硬着头皮进门。 一进门就见沈博背着手站在院子里,他缩着脖子喊了声“父亲”,就勾着脑袋打算往自己房里走。 沈博道:“你上哪儿去了?” “我,我出去转了转,消食!” 沈博凝立未动:“你都未曾吃晚饭,消的什么食?” 沈追哑口无言。 沈博转身:“进来吧。” 沈追提着两腿,亦步亦趋进屋,桌上已经摆着热腾腾的饭食,甚至连汤都已装好了。顿时明白,恐怕他在门外磨蹭的时候,全让他爹看在眼里了。 两眼忽然酸涩,他抬手摸了一把,心底涌出无限委屈。 纵然父亲百般疼爱自己,哥哥却半点容不下他。 “还愣着干什么?”沈博坐下来,“快吃吧。” 沈追坐下来,闷声端起了碗。 刚扒了两口饭,门外就传来家丁恭声喊“大公子”的声音,沈追手一抖,险些把饭碗砸在地下! 可即便是没砸也没好到哪里去,随着此起彼伏的口唤“大公子”的声音,虚掩的房门被推开,手持马鞭的沈轻舟裹着一身寒气走了进来! 沈追一个哆嗦,把碗扔在桌上,情不自禁藏到了沈博身后! 沈博看着他俩,皱眉道:“又闹什么?” “让他滚出来!” 沈轻舟鞭指沈追,吐出来的话浑如冰窖里滚出来的石头:“我数到三,迟一步废你一条腿!” 他素日本就冷淡,话语也不多,身边所有人早就已懂得看他的眼色行事,也不用他废话。 此时一来就撂下这样的狠话,沈追立刻吓得胆寒,声量也控制不住了:“你不必吓唬我!我知道你讨厌我! “我走就是了,这个劳什子京城我一点也不想呆了! “你以为我稀罕跟你当兄弟么?你当我真稀罕当什么沈二公子么?小爷我不侍候你了! “我这就走! “我这就离开,我一辈子也不再回来!” 恐惧和气怒扭曲了他整个人,那高大的身躯躬成了虾米,这一日下来碰的壁加上受的气催使他眼泪鼻涕都冒了出来,他大挥着手臂朝外头喊道:“去快给我备马!我这就要出城!我这就要走!” 沈博拍案站了起来:“你胡说什么?!” 沈追涕泗横流,两手胡乱地抹着眼泪:“父亲,您就不该带我回来,我知道我是小娘养的,不配回来当沈家的二公子! “可是如果我能选择,我也会选择堂堂正正的出身,谁难道愿意生来就当私生子吗? “回京这一年,不知多少人当着我的面喊我沈公子,背地里却骂我来得名不正言不顺! “就连身边的下人也看不起我! “他们眼里只有他们的大公子! “我知道自己没他聪明,武功比不上他,读书也没他有天赋,在西北那些年,连您也天天夸他多么聪明,多么厉害,本来我不信,回来我亲眼见着了,我认! “我也没敢跟他比。 “我看过了,满京城像他那样的人,根本就数不出来几个! “他不认我就算了,我不过是对他起了一些好奇心,他就要赶我走! “既是要让他赶我,当初您又何必让我回来? “不如让我在外头死了干净!” 第179章 你有证据吗? 沈追越说声音越大,眼泪也如泉涌,在他脸上泛滥得一塌糊涂。 已经快满十六岁的少年,哭得像个孩子,手背一下下地擦着眼泪,却丝毫都阻挡不住。 沈博脸色铁青,垂在身侧的双手已经攥成了拳头。 门下几个跟随他多年的心腹闻声走进门来,看了看屋里情形之后,要来带沈追下去。 这些人都是跟随沈博出生入死过的干将,平日不管是沈追还是沈轻舟都得在他们面前以礼相待,可此刻的沈追宛如一头犟牛,哪里肯依? 沈博沉声:“下去!” 早已抿着嘴立在旁侧的沈轻舟闻言,转身就往外走。 “你留下!” 沈博示意那几个心腹:“把二公子押下去,锁起来!” 有他的话就好办了,几个人齐身上阵,胳膊一扭就把沈追给压住了,还不到一个眨眼的时间就把人押了出去。 少年的咆哮声渐行渐远,随着房门关上,屋里也逐渐安静下来,再到变成了一片死寂。 沈轻舟转身,灯光之下,他的一双凤眸也已然通红。 他把鞭子抛在桌案上。“想打就打吧。” 沈博望着他,良久之后举步上前,按着沈轻舟的胳膊,让他在椅子上坐下来。 最后他自己也在对面坐下,然后伸手抚上沈轻舟的发顶,一下下又轻又缓,如同抚摸着一个孩童。 沈轻舟僵直地坐着,下意识把头别开。 沈博道:“追儿,他不是我的骨肉。” 寒风从窗户里挤进来,摇动了灯火,也把沈轻舟给摇晃了几下。 他死死盯住地下的影子,直到那影子再也不动了,才抬起头来:“你说什么?” “他不是我的孩子。”沈博平静的说道。“遇儿,爹的孩子,只有你一个。” 沈轻舟望着他,缓缓站了起来。 “他是朝中忠良之后,是个遗腹子。因为我过往与他们家有些交情,他们家出事之后,他母亲怀着他,就带着他祖父的信,逃到西北找到了我。” “……他是谁?” 沈博目光深深:“前任内阁首辅杨承芳,你应该很熟悉。” 沈轻舟咬咬牙,双唇已经抿紧。 杨承芳他怎么会不知道? 他提携了严颂入阁,然后又被严颂反手栽赃,落得弃市处死,抄家灭族的下场。 因为杨家的案子,无数官员被牵连。如今还在牢狱之中的梁珺就是其中之一。 梁家属于是不那么严重的一个,那些严重的,早已经一个个被安上各种名目砍了头。 而沈轻舟手上掌握的被严家坑害的忠良名单之上,杨承芳的名字首当其冲! 杨家出事的时候,沈轻舟刚记事,也正是他与母亲在京城相依为命之时。 “你为什么不说?”沈轻舟颤声,“你为什么宁愿我误会?” 沈博道:“你也没给过我机会。回来之后,你并不想和我多说话。” 不等沈轻舟接口,他又说道:“当然这只是其一。其二,也是最重要的,是追儿的母亲临终前拜托了我,她想让他长大做个平凡普通的人。 “他们觉得复仇无望,不想让他去送死。只想让他长大后跟着我学习兵术,当个将军。 “后来是我自己决定收养他。 “我想哪怕不让他去报仇,也放在身边好好教养着,来日杨家若有沉冤昭雪之日,他也可认祖归宗撑起门楣。 “为何不告诉你? “因为我已经跟自己说过,他就是我的另一个儿子。” 沈轻舟长久地说不出话来。 前世他和沈追之间不存在冲突。他们始终都是陌生人。 如果不是今夜这一遭,他是不是像前世那样,永远也听不到沈追说出那番话?也听不到真相从沈博的嘴里吐出来? “那你难道没想过,你不告诉我这些,我就永远都不会接纳他?” “可这正是我想要的。”沈博沉静的说道,“正因为你会仇视,他的身份才更可信不是吗? “满朝堂至少一半的人在盯着我们沈家,他是沈家的庶子,而你又是如此孤傲的一个人,你的母亲受了那么多苦,你凭什么接纳他? “如果他一回来,你就与他情同手足,和睦共处,这不是很可疑吗? “别告诉我说你可以装,寻常情况下可以装,可到了危急之时,是怎么装都装不下去的。 “当然,如今已经过去了快一年,也差不多像样了。” 沈轻舟皱眉。 沈博接着道:“我要做的是好好养大他,并不是为了让你们情同手足。你们感情如何,其实并不重要。 “你们都是品性端正之人。不至于会无缘无故手足相残。 “今夜这种状况,自然是不可取的。 “遇儿,我不强求你一定要把他当弟弟,但你起码可以把他当成一个邻居,一个熟人。” 沈轻舟站起来:“你有证据吗?我该怎么相信你说的是真的?” “我有杨阁老和他生母留下的印信。”沈博从袖子里拿出了一个小盒子,那里头是一封发黄的文书,还有一颗古旧的印章。 沈轻舟接在手上,只见其中一封信上踏着一只小脚印,和两只小手印,两封信都分别落了印。 仔细看去,的确是杨承芳的印。 这是做不了假的。六部存放档案的衙司还有许多杨承芳过往的笔迹和印章。 他心思翻腾,把这些交还给过去,然后问:“你是打算永远都不告诉他?” 杨博把信收回盒子里:“如果杨家不能平反,告诉他只会害了他。” “那你没有想过对付严家吗?杨家的案子,分明就是严颂父子栽赃诬陷。在西北作战之前,严家与皇上意见相左,其实已经失去了几分圣心,此时只要你振臂一呼,朝中清流们的胜算会很大。” “因为我不仅仅是沈博。”沈博深深道,“有些事情,有人去做就可以了。我是皇上的臣子,只要为皇上尽忠即可。” 完全与沈轻舟预料的一样。 他握了握拳,片刻后在灯下转身:“你如今把真相告诉了我,日后又希望我如何做?” “这些年沈家让你打理的井井有条,从未出错,该如何做,此时你应该已经想得很明白了,不是吗?” 此时的沈博,比起刚才更加淡定。 沈轻舟收回目光,站了会儿后,抬步走了出去。 月光已经西斜。 黎明的寒意更深重了。 第180章 姐姐有的我没有 押送沈追的人回来时,沈博已经在书案后坐了不知多久。听到脚步声他抬头:“他怎么样?” 来人道:“陈棋和高林在那儿看守着。属下已经重新让人备了饭菜送去给二公子。” 沈博点点头:“明儿起你让他们俩跟着他,寸步不离。” 来人称是。 沈博提起笔来:“最近有消息来吗?” 来人上前:“近来倒是平静。” 沈博也未曾问下去,写完后把纸提起来,稍稍吹干墨渍,便递了给他。 来人接了信,看了眼下方的落款,也默声折起来塞入了怀里。 …… 沈家后宅里剑拔弩张之时,银柳也回到了燕子胡同。 秋娘要留陆珈住下,陆珈却想到蒋氏今日吃了这个闷亏,必然不甘心,根本放松不得,便带着长福银柳仍回了陆府。 到家时天色已快亮,寒露深重,使人情不自禁搓起了双手。 想起先前去时心下一派激动,恨不能立刻揭开沈轻舟的身世谜底,如今彻底揭开了,心底却又五味杂陈。 前世从来没有了解过沈家,如今才知道他们父子之间也意见不合,为什么意见不合?她却猜不出来。 由此才也发现,她也许了解秦舟,却一点也不了解沈轻舟。 对着天边残月叹了口气,她搓了搓双手跨进屋里。进门的当口她忽然顿了顿—— 是了。 他既然是为着潭州水运之事而前往沙湾,那便应该全部精力放在正事上才是,又怎么会分出那么多精力来帮自己? 从认识沈轻舟到如今,他对她几乎是有求必应,不管是帮她对付张家,还是让他带着自己回京——哪怕他本来也要回京,可他也应该有自己的节奏才是,怎么她说回就回了? 先前没顾着想这么多,眼下倒觉出几分奇怪来了,得他在胡同里帮忙打跑混混的那回是二月里,钦差前往潭州也是在那之前不久,这一看来,怎么倒像是他一到潭州,就跑来给自己解围了似的?…… 总归是真相揭露的太过突然,好些地方还让人匪夷所思。 …… 陆珈半夜回府的时候,蒋氏知道。 这一夜她辗转反侧,几乎不能入眠。 就算外院的下人们已经不会特意为这点事情来惊扰她,光她院子里的人。也足够掌控这些动向。 但她已经懒得理会了。 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已经不值得拎出来作文章了。 这死丫头的出手,着实出乎她的意料。她到底是怎么在一个小商户家中长成一副如此缜密的头脑的呢? 她竟然知道在入府之前就跟他爹约法三章。她还没露面的时候就已经掌控了主动,而她却又到如今为止,并没有把十年前被害的事,以及前阵子遭到过路谋杀的事告诉陆阶,她到底想干什么? 她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蒋氏本来很担心她会不管不顾向陆阶告状,那样虽然不见得能够让自己伏罪,但也实在头疼,因为此事嚷嚷出来,陆阶起码会对自己生出疑心,尤其是在看到这两日他竟然毫不含糊的替她出头。陆阶如果知道自己谋害这丫头,会如何给自己摆脸色还不知道呢! 可如今陆珈迟迟不说,蒋氏反而惦记起来了。 她总觉得这死丫头在憋什么大招。 而当听说陆珈在外头逗留到快天亮才回来,即使不为这点事情去拿捏她,这样无法无天的行为,也让蒋氏更加焦躁。 陆家里里外外的下人之所以让自己拿捏的死死的,正是因为她规矩严厉,手段狠辣,他们不敢不听,陆珈一回来就处处破坏她的规矩,让她这个主母,哪里还有什么权威可言? 于是仅有的那点睡意,也让她折腾没了。 早饭时陆璎来了,一看到她双眼底下的两团乌青就道:“母亲这两日真是难为了。” 蒋氏没吭声。 陆璎看了一眼房里的丫鬟婆子,又道:“听说杜嬷嬷还是没有找到,也是奇怪了,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凭空消失了呢?” 她试探的看过去:“母亲觉得,她会不会是姐姐暗中偷梁换柱,把人弄出去了?” 蒋氏手里的勺子叮的碰了一下碗边,她原本懒懒的目光骤然间凌厉起来。 一瞬过后她又道:“这怎么可能?一来她身边只有几个丫鬟婆子,二来她离家已久,对陆家如今的状况并不熟悉,她怎么能做到?” 要办成这件事情根本不容易,就算她身边那几个丫鬟婆子个个厉害,把个活生生的人送出去,也得有人接应。 接应的人从哪儿来? “也是。”陆璎点头,“可我就是觉得如果不是被送出去了,又怎么会找了一整夜根本找不到人?” 她看向蒋氏:“杜家兄弟已经让父亲打发人遣回去了,人倒好说,不管死活,交不出来不过多给些钱打发回去罢了,没有办不成的。 “就是这事实在让人心里有疙瘩。 “如果真的是让姐姐弄走了,您说姐姐弄走杜嬷嬷又是为什么呢?她如果真的老恨杜嬷嬷,难道不是抓住她送到父亲面前接受处置更解气吗?” 看着陆璎百思不得其解的神情,蒋氏心里开始不淡定。 如果杜嬷嬷真的在陆珈手上,那蒋氏当然知道她想干什么! 她把碗放下来:“一个市井之中长大的丫头,办事能有什么谱?你琢磨这些干什么?” 陆璎笑道:“可是一个市井中长大的‘丫头’,父亲却让她从今日开始协理中馈呢。” 她收回目光看向门外,语声缓缓地道:“我自认是父亲疼爱的女儿,可在他身边长大,这么多年他却从来没有说过让我协理中馈。 “而姐姐回来才三日,就已经可以参与中馈之事了。 “我这才知道,原来父亲从前不是不管内宅之事,只是因为素日这些事情都与他真正惦记的人不相干。” 蒋氏蓦然顿住。 真正惦记的人? 她是说陆阶真正惦记的人是陆珈? 定坐片刻,她沉息道:“都是陆家的小姐,既要协理中馈,自然是都来参与,才是正理。 “来人,去看老爷在不在府?去告诉他,从今日起,璎姐儿也跟着一起理事!” 第181章 关系不好的母女 陆珈在晨光里略略合眼。 起来的时候青荷就送来了杜家兄弟来家里讨人的后续,陆璎边吃早点边嗯嗯了几声就过去了。 人已经被陆阶截走,陆珈也不可能再去撺掇杜家兄弟上衙门告状了。 这事怎么收场,已经不值得关注。因为哪怕陆家最后真的只能交出一具尸体,杜家兄弟也不能怎么着,最后蒋氏一定会拿钱和权摆平。 本来陆珈还有些怨奸臣老爹坏了自己的事,但是经过一日一夜思前想后,这份损失还是比不上得到协理中馈之权来得重要。 得了这个权力,意味着她将近距离接近蒋氏,同时也将最大程度的掌握陆家的底细。 一顿早饭的功夫,她便调整好了思绪,到了平日下人们齐聚到正院禀事的时间,她也带着青荷银柳,提前了一刻钟到了正院。 蒋氏的丫鬟凝翠殷勤的给她打了帘子,一进门,只见蒋氏坐在上首,面前桌上摆着一堆的牌子和账簿。让人意外的是,陆璎也坐在她旁侧。 “姐姐来了!” 陆珈还没打招呼,陆璎已站起来,款款施了个礼,给她让座:“姐姐可吃过早饭?” 陆珈打量了她一眼,笑道:“妹妹也来帮母亲的忙?” 陆璎看了眼蒋氏,笑微微回道:“母亲总说我都要出阁的人了,还什么也不懂,担心我走出门去让人家笑话,便吩咐我在此一道跟着姐姐学习本事。” 陆珈一听就明白了,就说这么好的事情,陆阶他们两口子怎么可能落下自己的亲亲闺女? 不过无所谓。 陆珈跟蒋氏行了礼,就坐下来。 门外苏至孝家的就进来禀事讨银子了,原由是马上将到年关,按例府中里里外外的门窗具要重新上漆,又要添置年节应景的花木,再就是各房还得添些衣裳头面,前些日子已经总去了数目,又已经取来了报价,如今便要取银子开始实施。 蒋氏神情平静,仿佛昨日之事根本不曾发生,听完之后开始拿着她递上来的账目对账。 看了两眼之后,她递给陆珈:“你有协理之权,这些支出,你看看是否都有必要?没用的便删除,有用的便留下。” 单子一共六份,陆珈浏览了三遍,账目乍看没有漏洞,但有几项总数却总错了,还有些采购的花木根本不是当季产物,门窗单子上也有重复罗列的痕迹。 知道蒋氏吃过昨日的大亏之后,不至于还拿这些雕虫小技坑自己,多半是为了探究自己的深浅,看她到底通晓几分? 便装傻道:“苏妈妈是在陆家当差多年的老人了,我瞧着没问题。不知母亲和妹妹觉得如何?” 蒋氏看了一眼她,又递了给陆璎。 陆璎看完之后立刻就指出来了。“这梧桐苑和协风苑是一个院子,不过是去年改了名罢了,如何都列了上来? “还有这盆景石榴,岂是这当口能有的? “苏妈妈还是让下边人仔细对过再呈上来吧。 “这漏洞百出的单子,真是让姐姐看着笑话了。” 陆璎说到这里也看了一眼陆珈。 陆珈对她不由有些刮目相看,就她投过来的这个眼神,陆珈就明白她已经看出来自己在装傻,这丫头不过十四岁而已,原来竟的一副玲珑心肠,过往倒是小看她了。 苏至孝家的腆着脸陪笑:“是奴婢的错,也没曾好好看看就递上来了。太太恕罪,二位姑娘恕罪!” 待她退了下去。又有库房里的人进来禀事,这次也是采办。 或许接近年底事情实在繁多,来不及搞事,又或者蒋氏想着来日方长,不急于一时,这回她没让陆珈她们俩插话,而是直接交代了下去:“……按规矩去办。腊八节给各家各户的礼,在往年的基础上再增加两成预算。老爷今年升迁,不能寒酸了。尤其是严家,严大人喜欢玉石,前阵子西边有人送来了几块寿山石,你挑两块好的包上,一道送过去。再有那上好的山参,包上两枝给严老夫人,给严夫人再包两斤燕窝。” 库房的人一一应下,又问道:“往年给亲家老太太的礼是与颜老夫人的礼份例平齐的,今年可还是如此? “若是的话,库房里顶好的的老山参恐怕挑不出来两份,小的还需去城里的药铺先打声招呼订上两枝。” “不必了。”蒋氏不假思索的道,“再有三五日就是腊八,眼下去订也来不及了。先尽着严老夫人这边,我母亲那边少送一支也不打紧。” 旁听的陆珈此时不由看了她一眼。 一边是自己的生母,一边只是义母,蒋氏巴结严家都巴结到这样的程度了?她自己都已经是当朝一品夫人,还需要再一支山参上头如此周到? 陆珈情不自禁想到家宴那晚,身为蒋氏亲娘的魏氏处处还要看蒋氏的脸色行事。 前世没有经历过这一桩接一桩的交锋,故而也没机会看蒋氏当着自己的面跟她母亲露出锋芒。 这么看起来,蒋氏对自己的亲娘也不咋地呀。 这又是为什么呢? 蒋氏亲爹老早就死了,那些年多亏了魏氏辛苦将他拉扯大,而且蒋家各房听说也都不是省油的灯,魏氏没有生儿子,当年对蒋氏母女也是各种排挤。 以至于蒋氏嫁给陆阶之后,蒋家那些人也不知道是不是怕她报复,时不时的登门来巴结。 陆阶升官入阁之后就更是了,蒋家人的嘴脸真是要多丑陋就有多丑陋。 按说蒋氏吃过这些苦,对自己的寡母理应更尊重才是啊! “……监管花木之事就交给大姑娘。腊八送礼之事,交给二姑娘。”陆珈思附的当口,蒋氏已经交代完了,正端起了茶,“二位姑娘初次协理事务,你们这些人当多加提醒,不得有误。” 下人们齐声称是。陆璎也准备起身领命。 陆珈却道:“不如我跟妹妹换换吧,妹妹从小娇养,受不得这些折腾,还是督办花木之事好了。 “到底我大些,送礼的事儿我来。” 第182章 让你面上有光 府里头办事的人还是有两下子,没出两天该采办的就都已经采办好了。总共要送的礼是十户人家,陆珈拿着单子,一家家仔细对过,确认无误之后,按往常惯例,挑出了几户让苏至孝送过去,剩下这几家琢磨琢磨,就亲自去了。 但她没有让府里的下人带,而是找到杨伯农传话,请木氏带领着走一趟。 平日高门贵户略有一些私交的女眷之间的走动,蒋氏都亲自出面。倘若纯粹是官场上的来往,有时也会是杨伯农夫妇代劳。 杨伯农上晌把话带回去,晌午木氏就来了,一起带来的还有前番拜托她办事的后续:“……在旖霞院服侍过的人,我找到了五个,三个家丁,两个嬷嬷。” 说着她把名字也报了上来。后道:“两个嬷嬷在庄子上做事,家丁们去了看守祖坟。本来前两日我就当告知姑娘,可那边的管事不肯放人,我便过去打点了一番,总算是把人要出来了。明日就可以回来见姑娘。” 陆珈心下大慰:“那敢情好!木婶这回可帮了大忙。不知花费了多少银两?” 木氏摆手:“不过是下面人想占点便宜,哪能狮子大开口?小钱而已。” 陆珈转头让青荷取来了一套斗彩瓷盅,双手呈到她面前:“沙湾时常有江西来的商船停泊,我瞧着有不错的也留下了几套,木婶和杨叔也是风雅之人,这是早就为你们准备的。” 木氏推辞:“不过办了个小事,岂可如此?你才回来,多留些东西傍身为好。” 陆珈却说道:“东西正该用在该用之处,日后我必然还有多多劳动婶子的地方,婶子若是心疼我,就该收下才是。” 沉甸甸的一套瓷器,被她利落地放在了木氏手上。 木氏看着已被揭开了盖子的木盒,只见里头躺着的瓷盅只只精致,盅底还打了她与杨伯农的姓氏,这份诚意已经显而易见了。 她抬头看着从容坦然的陆珈,说道:“不是说要去送腊八礼吗?都是哪些人家?” 陆珈便顺手拿起旁侧的单子递给她:“我都已经捋过了,十户人家有七户已经打发了管家前去。剩下的三户,一是严家,二是蒋氏,三是程家。 “程家这边就不需劳动婶子了,因为还要送去给我养母,我一道去走走即可。 “严家这边,太太说她会和父亲亲自去,我们也省事了。就是蒋家这边,要劳您与我去一趟。” 严家那边陆珈本来就没打算去,那个火坑,她是用自己一条命跳出来的,这一辈子也不想再迈进去一步。 但是蒋家,与其说抢来这个差使是趋利避害,倒不如说她是看中了去蒋家串门的机会。 她也不想毕恭毕敬去替蒋氏尽这个孝,可耐不住她对这母女俩好奇呀。 木氏平日与蒋氏相处的还不错,因此也曾经常前往蒋家,由她引路,当然比陆珈自己一个人找上去好些。 木氏听她说完,手上这份单子也看完了,心中不禁感慨。 回府那日她们才见过一面,后来这几日木氏就只不断地听说她在家中的战绩了。 杨伯农每每回去跟她说得眉飞色舞的时候,木氏还不信,到底她还是个十六岁的孩子呀! 此刻看到从小被捧成掌上明珠的她,因为自己帮了个小忙,竟然也谦虚地坚持投桃报李,这份不矜不傲已经难得了。再看这礼单做得也清清楚楚,安排下来毫无不妥之处,端邸就是个心里明镜似的大家闺秀,她哪里还有不信的? 当下拿着单子站起来:“不知姑娘几时动身?我好准备。” 陆珈也笑着起身:“不需准备,马车我都备好了,咱们这就出门便是。” …… 蒋家与陆府隔着三条胡同,在一座地段不是那么好的民坊。 蒋氏父亲死去之后,她们母女本来可以迁出祖屋,但是因为她那些叔伯兄弟早就瞄中了他们这一房的屋院,魏氏这一迁出来,肯定就到不了手上了。 后来蒋氏地位水涨船高,完全可以牢牢掌控住这份家产之时,蒋家其他人自然也更不会放她们走了。 这些年靠着这位姑太太,蒋氏大伯的儿子从八品官升到了六品,二伯的儿孙从户部手拿到了不少官家买卖,对蒋家来说,蒋氏这就是财神爷呀! 陆珈和木氏到了蒋府,门下早就有人前去通报。 二房的李氏正在魏氏屋里,把面前一堆纸包往前面推:“这是昭哥儿特地嘱咐我来孝敬你的,江南老字号的点心,平日都是排着队的买。 “这孩子别的不说,这份孝心确是难得,弟妹是个心地最仁厚的,这粮船的事,我可就替她拜托你了。” 魏氏为难地道:“这事我说了不算,上回昭哥儿把事情办砸了,明仪还把我数落了一顿,她不让我掺和这些了。” “这话说的,”李氏扯动着嘴角,“你是当娘的,她是当女儿的,首先还拿这事来数落你就是她不对。 “再者,昭哥是我的长孙,也是她的亲侄儿,谁也不是生来就会,后生嘛,一次两次失手难免,学的多了自然就会了。” 说到这里,她伸手拍了拍魏氏手腕:“说到底,你也还是咱们老蒋家的媳妇,你们魏家那边也没什么子弟能扶持的,就有个路哥儿还是郭家人。靠不住的。 “哪个嫁出去的女儿不帮扶娘家?咱们蒋家栽培几个子弟出来,把这门楣撑起来,将来你们母女面上是不是也有光? “她到如今还没为咱们姑爷生下个儿子,这万一姑老爷有了别的打算,你们心里不慌?到头来还不得咱们蒋家替她撑腰?” 魏氏面肌扯动了几下。 李氏缓缓吁气,又说道:“再说了,等你百年后,还不是得你这些侄子侄孙替你披麻戴孝,让你风风光光葬入蒋家祖坟? “你年纪轻轻就守寡,能够让夫家人体体面面葬入祖坟,这就是对你最好的褒奖了,你说是不是?” “太太,陆府大小姐来送腊八礼。” 李氏刚说到这里,门外丫鬟就进来通报了。 魏氏倏地握紧了扶手,抻直身子,脸色也僵硬得厉害。 第183章 再厉害的嘴也骂不走你 正说到节骨眼上李氏被打断,心下十分不悦,却也只能趁着通报的功夫喝口茶润喉。 一抬头发现魏氏坐的跟石桩子似的,又不由说道:“你怎么了?” 魏氏强行扯了扯嘴角:“我没想到她来了。我听到这丫头的名字……心里头就有点怵。” 李氏皱眉:“瞧你这出息,一个还得喊你一声外祖母的小丫头片子,你都还镇不住?” 魏氏看她一眼:“我哪有你厉害?” 李氏嗤地一声,挥手道:“去请陆大小姐进来。” …… 陆珈到了蒋氏住的西苑,先打量了一番这院落,只见院子不算大,收拾的倒是齐整。进进出出的下人也不少,一个个穿着打扮也讲究,配得上平日魏氏那珠光宝气的打扮。 这边随着来引路的丫鬟前行,刚刚走到门前,就听见屋里的声音说道:“这大小姐回府多日,按说早就该来拜见弟妹这个外祖母了,怎么今日才来?到底是在外头长大的,有失教养。” 陆珈跨出去的左脚在半空停下,木氏附耳道:“听着应该是蒋家二房那口子。” 蒋家二房的李氏家里也是做买卖的,正是属于没什么眼忠的那一部分商人。 陆珈稍稍一顿,重新跨出去,到了屋里一看在座的两人,先笑了:“原来亲家老太太有客,倒是我来的不巧了。” 魏氏不由自主站起来:“这么大冷的天,怎么劳珈姐儿你亲自来了?你们快坐!——快把热茶端上来!” 陆珈径自解了披风坐下,看也没看旁侧的李氏一眼,却与木氏笑道:“老太太这屋里倒是暖和。” 李氏被打断了话头本来就不舒服,揣着一肚子劲想着赶紧把陆珈给打发走,所以掐在陆珈进门之前放出那番话,料定她小姑娘受不住,必定掉头就走。 没想到陆珈不但神色如常进来了,而且还堂而皇之把自己给晾下了,她脸皮再厚此时也挂不住,皮笑肉不笑搭起讪来:“多年不见大姑娘,竟然出落的这般水灵了。” 陆珈沉脸:“亲家老太太,这是谁呀?” 魏氏瞄了一眼隔壁:“这是我二嫂子。” “噢,”陆珈冷笑,“原来也是蒋家的女眷。看着这嘴长得挺好,怎么却不拿来说话?” 她这话骂的刁钻,李氏愣了一下才回过神来,什么叫长着嘴不说话?她刚刚不是说话是在干什么?在喷粪吗? 当下她面红耳赤:“大小姐这张嘴倒是挺厉害。” 陆珈笑道:“再厉害不是也骂不走你吗?” 李氏这下可再也坐不住了,跟着点着了的炮仗似的腾地站起来,陆珈凉凉地一撩眼皮,李氏的气势又压下去了。 她爹可是陆阶啊! 虽然已经知道蒋氏跟这丫头不对付,阴阳她两句还有蒋氏顶着,这要是当着面骂起来,陆阶不可能不理会! 她可惹不起! 如此便只能咬着牙与魏氏道:“你待客吧,我回头再来!” 魏氏目送她离去,嘴角有不着痕迹的嘲讽。连蒋氏都干不过这丫头,她李氏算老几? 收回目光看向陆珈的时候,她又顿住了。 陆珈笑微微:“看来老太太刚才这顿茶喝的不怎么舒服。” 魏氏脸上赧然,那股骨子里散发出来的怵意又生出来了:“珈姐儿说笑。今儿既和杨家娘子来了,便留下用了饭再走——” “好啊,”没等她把话说完,陆珈就响亮地应下来,“我正有此打算。这冰天雪地的,那么多户人家我家家都没去,单挑老太太这里来了呢,可不得打扰老太太一顿才走?” 魏氏发誓也就是客气客气,谁还能想到她却是这么不客气! 一时间只能打发人下去备饭,又硬着头皮留下来陪客。 陆珈把带来的礼一一送上:“礼单都是母亲亲自拟定的,我不过是跑个腿。望老太太笑纳。” 魏氏也拿出了回礼,还特地拿出了一对玉镯子给她:“上次为你接风,结果杜嬷嬷那刁奴闹出了不愉快,是我们管教无方,让你受委屈了。” 陆珈顺手接下:“老太太这话说的,是她自己心术不正,跟您不相干。” 把镯子揣进兜里,她抬头打量着这屋子:“老太太真会收拾,这墙上的字画桌上的古董,放的恰到好处,可见平时也是个风雅人儿。” 魏家是个书香门第,却也不是什么很高的出身,很难说有多少时间精力放在琴棋书画之上。 可是她这屋子,样样东西都价值不菲先不说,只说墙上桌上所放之物,大多都是读书人爱的,诸如寻常富贵人家喜欢的珊瑚、玉雕等物,总共也不过一两件,这倒也稀奇。 “我不过日常写几个字,附庸风雅罢了。哪里算得什么真风雅之人?——噢,你们先坐着,我去厨房交代几句。” 魏氏扯着嘴敷衍,而后起身出门。 木氏等她走后,便朝陆珈微笑了一下。 看来亲眼目睹过接风宴上陆珈收拾杜嬷嬷的那一次,这位亲家老太太已经知道陆珈厉害了。 陆珈也回应了她一个笑,但是看向魏氏匆匆而去的背影,她心思却还不止如此。 魏氏的确好像是有些怵她,但她的这份怵意,却是在接风宴刚见面就已经有了。 当时只道她是没见过世面,小家子气。可如今木氏眼里的“怵”,跟上回一模一样,可见上回也是“怵”了。 这又是为何呢? 那当口的陆珈在所有人的眼里,不应该是个被养废了的丫头吗? 有什么好怕的? 陆珈再次看着这屋子,目光停留在那些字画上。 魏氏就算喜好舞文弄墨,她毕竟也不是真有钱,手上的家当,绝大部分应该还是蒋氏给的。 她平日在打扮上很花心思,那就不可能放着首饰衣裳不去购置,而去购置这些字画。 蒋氏也不可能送这些给她。 就是送,也不可能送这么多。 总之这满屋子的文墨,跟她看着可不是那么搭! 她移开目光,对着通向里间的帘栊处看了一会儿,然后不着痕迹地抬手扯松一边发鬓,然后呀的一声道:“我头发竟散了,得先借老太太的镜子一用。婶子先坐着,我去去就来。” 说完她就站起身,抬脚走了进去。 丫鬟忙也跟上去伺候。 木氏没料到她这一着,张嘴还想把她喊住,想到这要是嚷嚷,反倒不好了,只得稳住坐下。 第184章 放心,她看不出来的 过了帘栊是个开间,再往里走就是魏氏的卧房,白日里趟栊自是打开着的,一进去就看得见里头光景。 “镜子在这边。” 丫鬟在前引路,顺道打起了帘子。 陆珈走进去,顺路一番打探下来,其中奢华自不必言,此外字画古董一样不少,与外间贯穿始终。 整个屋子除了透出一股毫不相宜的风雅之外,竟也看不出什么别的破绽。 但是这一屋子的做作,就已经算得上是破绽了。 “这是干净的篦子抿子,姑娘用吧。” 丫鬟双手奉来了妆奁。 陆珈接在手上,东西自然都是好的,但也不罕见。里头的梳子篦子头油一应俱全,不算全新,但一点儿味道也没有,一看就是仔细洗干净,给客人备用的。 但魏氏是个寡妇,蒋家又不需要她出面应酬,等于他平日管好自己就够了,她如何会有客人到来? 就算也有,又哪里会像她今日这般,碰巧就需要梳头? 除非,她这里的确有客人! “奴婢给姑娘帮忙。” 丫鬟要上手来替她拆发髻,陆珈道:“老太太平日也不出去逛逛?成日家待在屋里岂不无聊?” “初一十五总归是要去庙里上香的,天色好的时候,偶尔也会出去走走。” 陆珈笑道:“一个人逛着倒也没意思。” 丫鬟张了张嘴,还没发出声音,却又闭上了。 陆珈在镜子里瞅了她两眼,然后扭头:“你是老太太的人,岂敢劳驾你?我有丫鬟在外头,你可方便去帮我喊她们进来?” 丫鬟颌首。 陆珈望着她离去,瞅一眼魏氏的卧床,下唇一咬飞快走到床前,迅速瞅了几眼,然后伸手探进了枕下。 枕下无物。 再探到被单底下,也空荡平坦一片。 陆珈顿下来。 如果魏氏真的如她所想的那样,那这屋里肯定会有马脚。这书画古董都送进来这么多了,这番往来肯定已经有不短的时间,那么对方遗留下来几件物事太正常了。 她飞快的把床铺抹平,又飞快地环顾四处。 青荷拂晓就在外头,知道自己突然提出要梳头,她们肯定会想办法拖延片刻,但必然也拖不了多久,有三五句话的功夫已了不起。 到底哪个地方才有可能藏匿呢? 看完一圈之后她目光又落回妆台之上,妆台的旁侧便是一扇窗户,窗户下方又是一张书案。 书案之上有笔有纸,她走过去,只见纸上干干净净,一边的痰盂里也连一张废纸都没有。只有碧玉笔架下挂的几支笔残留着书写过的痕迹。 她目光扫过了这些笔,正打算寻找下一个目标,却又突然把目光急速的转了回去! 她迅速从中取下了两支笔—— “陆姑娘,她们来了。” 丫鬟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来。 陆珈努力压住砰砰直跳的心,从容把笔放了回去,镇定转过身来:“怎么才进来?够磨蹭的。” 丫鬟看了一眼笔架,赔笑道:“是奴婢笨手笨脚,她们二位在隔壁屋里暖身子,奴婢去传话的时候,这二位起来得急,把茶洒了,姑娘勿怪。” 陆珈漫不经心坐下:“快来吧,别让婶子在外头等的久了。” …… 魏氏打起精神招待了一顿饭,饭后又喝了茶,好歹是把这两尊神给打发走了。 陆珈她们前脚出门,魏氏后脚就在炕上歪了下来。 “往年都是打发他们管家过来送礼,今年怎么又换了心思?她换谁不好,偏偏换了这丫头过来,这不是成心折腾我嘛!” 丫鬟端着茶上前,面上有些忧虑:“太太,先前陆大小姐在屋里抿头发的时候,也不知发现了什么不曾?” 魏氏在陆家这边当得起老太太,在蒋家这边因为长房二房都还当着家,因此却还是太太。 听到此处魏氏顿了一下,皱皱眉头看向她:“她能发现什么?我这里,有什么能让人发现的?” 丫鬟咬着唇,上前两步,弯腰压低了声音:“奴婢看到大小姐先前拿起了书案上的笔。” 魏氏这下是真怔住了,她撑身坐了起来:“她看笔,她看笔做什么?” 丫鬟摇头:“不知她是随意拿起来看看,还是其他意思?总之奴婢是亲眼看到她拿在手上。” 魏氏一骨碌下了地,走到书案前,把笔架下的五六支笔全部拿在手上,一一仔细看过一轮,又皱着眉头想了想,然后把紧绷的肩膀放松下来。 “没什么大不了的,她就算看过,也不可能辨得出来。” “奴婢也是这么想,”丫鬟连忙讨好的道,“就是看姑娘先前拿在手上,生怕出岔子,特意告诉太太一声。” 魏氏又悠然地回到炕上坐下:“这些东西,若不是正经接触过的,根本看不出来是谁用过。 “更别说她离家十来年,才回来几日?别说她文墨不通,就算是精通,也不可能凭这几支笔看得出来什么。 “不要这么草木皆兵,如此反倒落下痕迹了。” 丫鬟颌首:“太太说的是。” …… 陆珈一路平静地和木氏出了蒋家,等到回到陆府之后,目送木氏离开,她又突然喊长福把马车停下来:“再跟我出去一趟。” 几个人便又伴着她出了门。 只见确实又循原路来到了蒋家附近,只不过并没有回到蒋家大门前,而是往左拐弯又进了蒋家西院挨着的另一条胡同。 进了胡同之后,陆珈就让马车慢下来。琢磨着将到蒋家了,她才下了地。沿着院墙一路走过去,没多远就发现了一道门。 陆珈看看左右,招呼长福回到车上:“停远些,守着此处,回头若有人出来,上去问问他是哪房的人,机灵些,不要露出马脚。” 长福点头。依言照做。 胡同里住着不少人家,故而也有着许多摊贩,卖这卖那的都有。 没多会儿,那小门果然开了,出来了个婆子,长福连忙装作问路的走上前去。 三言两语的问完,他飞快的跑了回来:“姑娘!是蒋家三房的人!” “这就对了!”陆珈立马一声冷笑:“你这就回燕子胡同,让护卫快快传个话给沈公子,我有要事找他相商!” 第185章 崇先生 何渠推开园门时,沈清舟正坐在碧波阁后头的湖畔垂钓。 几场寒风过后,园子里大半树木已经凋零,湖岸的枯草里盛开着几簇金黄的菊花,钦天监预测未来几日将有大雪,雪一来,这几丛花也要没了。 何渠踏着沙沙的黄叶走过去,把腰折叠下来:“公子,湖边风大,仔细着凉,又引出旧疾。” 说来也奇怪,自从年初落水害过一场大病,又接连把给他看病多年的大夫和给他供药的药房陆续给换了之后,他家公子的身子反倒日渐见好了,尤其是跟陆大小姐相识以来,别说犯病的次数越来越少,就连这身半夜看着强壮了不少。 沈轻舟望着湖面:“崇先生多久没有来信了?” 何渠默了下:“有快一个月了。” 沈轻舟抿着唇,又看着湖面不出声了。 十一年前的冬天,操劳的母亲身患急病,连吃了两个月太医的方子都不见好,后来换了个游方郎中,吃了几个方子之后,反而能下地了。 沈轻舟还记得自己欢天喜地,扶着母亲在院子里晒了半日太阳之后,立刻吩咐下去,赶紧预备过冬至,一定要过个热热闹闹的冬至,要给母亲冲喜。 游方郎中也是在那日做出了“元气归田、枯木逢春”的诊断,从而搬出了沈府。 可就在冬至的前夜,西北战事不利的消息传来了,母亲担心着父亲安危,两个日夜没睡,不断打发人前去兵部探听消息,终于捷报传来了,可她松了那口气,身子也垮了。 沈轻舟守她守到半夜,结果一口血吐出来,泼红了他半边袍子。 他吓得魂都没了。立刻打发人去请大夫。 可是当他的人扑到游方郎中的住处,郎中却已经被人请去了。 沈轻舟哭喊着让人去截人,去的人回来禀道:截不了,请走郎中的是严家的人。 八岁的沈轻舟冒着大雪自己跑到了严家,半路上寒气入体,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到了严家,坐了半宿,严述才慌里慌张地出来,说实在对不住,家里老母犯了心疾,正在施救。 宫里擅长诊治心急的太医有好几个,他们严家几时看得上外边的大夫?更何况是这种名不见经传的游方郎中? 沈轻舟给他跪下,严述却不肯放人。 天亮的时候,母亲就已经过世了。 沈轻舟紧赶慢赶,也只来得及赶回来承住她一捧眼泪。 沈博临危受命赶往西北后,偌大个沈家全部丢给了沈夫人。 家事好解决,难以应付的是家外之事。 沈博出征之前,严颂极力反对应战,并伙同一众党羽以国库空虚为名劝阻皇帝。 沈博却一力主张抗敌,最后与一身硬骨头的皇帝达成共识,并被任命为主帅。 此后西北战事风向逆转,皇帝在朝堂之上对沈家多有夸赞,并不时奖赏沈夫人母子。 后宫妃嫔顺应圣意,也时常邀请沈夫人母子入宫叙话。 对沈家的恩宠,无疑就是在打脸严家。 军事之重,重于泰山,严家在军事决策上的失误,不是可以轻易粉饰过去的。 尤其沈博很快就发挥出了才干,加重了皇帝抗敌的信心,严家在这条道上再也不可能翻盘,甚至偶尔还要接收皇帝不满的言辞。 严家在朝堂之上盘根错节,皇帝的恩宠带给沈夫人的麻烦实在是太多了,沈夫人既要体现出对皇帝的感恩,又要尽量不露锋芒,抚平严党的嫉恨。 她健康受创,几乎是必然的。 可是严家人确是直接杀死她的罪魁祸首! 如果他们不把郎中预先带走,沈夫人有救也未定。 沈轻舟如何不恨? 即使他再努力刻苦,当时也不过八岁之龄,他能做的实在太少了! 他太需要有人指引他,帮助他。而唯一能够给予他这些的他的父亲,却远在西北! 他只能咬着牙,人前装着清冷公子,人后提刀厮杀,奋力自保。 当严家人以为沈夫人死了,他这个弱小的稚儿必定也活不太久之时,他活下来了! 母亲死后一个月,他收到了署名为“崇先生”的一封神秘的信。 信是宫里的太妃转交给他的。 太妃和母亲生前是莫逆之交。 太妃说,这是她认识的一位很有见识的隐士,可以当他的老师,指引接下来他该走的道路。 他起先半信半疑,但随着日久天长,他终于也信服了。 因为这位崇先生不但教他与人周旋,还教给了他许多别的东西。 沈轻舟当日临别跟陆珈说,要花三日时间处理家事,可真正处理起来只有一个晚上。 那夜从沈博书房里出来之后,他在碧波阁坐了一整夜。翌日早起,又如常去衙门当差。 此外这两日他哪里也没去,此时此刻,他无比想要与崇先生联络,但这几个月里,他的信却越来越稀少了,这也让他担心不是个好消息。 鱼竿动了一动,他提起了竿,一尾金色的鲤鱼跳了起来。 湖面有了波纹。 风果然大起来了。 何渠连忙帮着收鱼,一面说道:“公子,陆姑娘方才来信了,她说有要紧的事情要见公子,下晌她会在燕子胡同等您。” 沈轻舟收鱼的手顿住,皱眉看了他一眼:“怎么不早说?” 何渠愣了下:“属下看这时候还早……” 再加上他这几日说的话还没超过十句,眼下钓鱼又钓的这么入神,他也不敢轻易打扰啊! 沈轻舟瞥了一眼他,放下鱼竿就走了。 他想收到崇先生的信,但也不耽误去见陆珈。 走出园门的时候他吩咐唐钰:“去取斗蓬来。” 唐钰离去,沈轻舟独自前行。 绕出园子,迎面的甬道上又远远走来了两人。 沈轻舟停步,然后脚尖向左,绕去了另一边。 沈追远远地看着他走了,又蔫蔫地瞅向沈博:“父亲,大哥他是不是还气我?” 沈博收回目光:“你害怕吗?” 沈追咕哝:“他那么凶,又那么厉害,谁能不怕?” 真是的,差点就被赶走了呢。 就是没赶走,想起那天自己的撒泼,他也觉得怪臊的。 沈博缓声道:“害怕,那你就多听他的话。别让他生气。” (月底了,求个票) 第186章 你有没有用过那个面具男? 陆珈刚到燕子胡同把腊八礼送上,银柳就进来说沈公子到了。 秋娘看了她一眼,虽然目光有些意味深长,也是没说什么,起身走开了。 沈轻舟走进来时就只有陆珈一人。 陆珈看他脸色不好,立刻先把自己的事情搁下,问起他来:“你的家事处理的怎么样了?” 沈轻舟点点头。“差不多了。” 陆珈把脑袋探过去:“那你弟弟呢?他去西北了还是在家里?” 别怀疑,她就是八卦。 这可是沈家! 而且是世人眼里几乎不落凡尘的神仙般的沈公子,他不接地气,沈家的事情自然外头人知道的也不多,陆珈更是对他们一无所知,她能不好奇嘛! 沈轻舟瞥她一眼:“你想听啥?” 陆珈嘿嘿一声。 沈轻舟吐了口气,张嘴道:“你,还恨你的父亲吗?他有了新的妻子儿女之后,你很恨他吗?” 陆珈顿了一下,坐回去道:“你要是说这个么,其实也谈不上恨。我母亲过世时,他还那么年轻,其实肯定还会再娶的。既然娶了,肯定也会有新的儿女。 “我只是觉得他不应该找个这么恶毒的女人。他读了满肚子的书,按理说不应该这么没眼光,应该去巴结严家。” 说到这里,她拍了拍他的胳膊:“我懂你,你是个明白人,不会那么死心眼。如果你父亲是在你母亲过世之后正儿八经的娶亲纳妾生孩子,你肯定不会气他怨他。” 沈轻舟闷声道:“可惜他不懂。” 就算沈追不是私生子,那些年该着落在他身上的父爱,也还是缺失了。 陆珈看他如此心里也不好受,目光落到腰间的荷包上,她伸手解下来,掏出了几颗酥糖:“吃,吃完就不难过了。” 说完她拈起一颗,塞到了他的嘴里。 沈轻舟是个大男人,不爱吃糖。 但这个糖含在舌尖,甜丝丝的的确让人心情甚好。 “小时候我心情不好,我爹我娘就会拿这个哄我,也不是什么稀罕的物事,可重要的是他们愿意哄我,他们在乎我,我就觉得很骄傲。” 陆珈又剥了一颗,递到他嘴边,软声道:“乖,不要难过了啊。得不到的爹,咱们也不稀罕他!” 沈轻舟接了糖,双眼之中浮动着波涌。 他别开发酸的眼睛,把糖吃了。 崇先生是一路在前指引他的明灯。 而陆珈,却是紧紧环绕在身旁,慰藉他灵魂的那团火。 他把糖完全咽了下去,然后把她掌心之中剩下的两颗收在自己的荷包里,然后说道:“何渠说你找我,你还没说是什么事呢。” 陆珈见他神色终于缓过来,心里也松了口气,连忙顺着话题说道:“是个大事!我今日去了趟蒋家,你知道我蒋氏的寡母屋里,发现了什么吗?” “什么?” “她满屋子里都是字画古董,而且书案上挂着的几支笔,是严颂一个学生专门给他制作的小狼毫!” “严颂的笔?” 沈轻舟原本静静等着她卖关子,此时听到这里,眉头也动了动。. 蒋氏的寡母守寡多年,屋里有男人的东西就很奇怪。这个男人还是严贼,这就更不寻常了! “你没看错吗?”他支起了身子。 “我发誓,绝对没有看错!”陆珈斩钉截铁的说道,“严老贼酷爱用这种笔,用了都几十年了,我绝对不会看错!” 她在严家几年,他们干的那些勾当,不会全然让她知道,但这些家长里短,她还能不知道吗? 严老贼这个学生所制的笔,只供他一人使用,外面都不可能买到。就算能够得到,用的人也不多,也不至于像严老贼这般酷爱,不至于偏偏把笔放在魏氏屋里! 关键是,魏氏的女儿,从小就认了严老贼为义父啊! 这还能做他人想吗?! “你的意思是,魏氏和严老贼有染——” 都已经不是这么单纯小年轻了,话说到这份上,难道还抓不住重点吗? “肯定有疑!”陆珈拍响了桌子,她就知道沈轻舟懂他的意思:“蒋氏从小就认了严老贼为义父,作为严老贼的学生的蒋父死后,饱受夫家人欺负的魏氏还曾经接受过严家的照拂! “如果在那段时间魏氏和严老贼有过什么瓜葛,这也顺理成章啊!” 蒋父死的时候,严颂还未曾当上首辅,但彼时也已经是皇帝面前的红人,他的学生死后,遗孀被夫家人欺负,求到门上来了,他当然要管一管! 也就是在严家认了蒋氏为义女,又为她们插手之后,魏氏母女这才算在蒋家站稳了脚跟。 魏氏如果想要委身相报,陆珈可不认为严老贼会拒绝! “如果他们俩之间是清白的,严老贼所用的笔完全没有理由出现在魏氏的房中! “况且,魏氏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字画?她自己肯定不可能花钱去买,肯定是别人送的! “谁会送这些给她呢?必然是那人也好舞文弄墨,所以才会把自己看重的东西相送!” 沈轻舟凝眉沉吟:“严老贼才气不低,他也确实好风雅。喜欢以书画相送,这的确是他会做出来的事。 “但严颂老夫妻俩总共就生了严述一个独子,他也没有纳妾收通房,这些年控诉他的罪状什么都有,却从来没有过这方面的举报,若说他与魏氏苟且,仍然有些匪夷所思。” “所以我们必须去证实!”陆珈道,“管他是不是严颂,就算不是他,我相信魏氏屋里也肯定会有个男人!” 此刻到底是不是严老贼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蒋氏的老母确实不清白! 陆珈本来还想着从蒋氏身上入手,没想到她这个当女儿的还没露出马脚,反倒是那个当老娘的先暴露,这事儿要是真的,那可就有好戏看了! 沈轻舟想了想,点点头:“此事不难,有个两三日就足够了。” “查到之后你可得立刻告诉我!”陆家笑眯眯地,“我要一起去!” 沈轻舟无奈何的笑了一下,稍顿,他又看了一眼对面:“还有一件事情,我还没来得及跟你说……” “什么事?” 他收回目光,咬了咬唇角:“上次你和我讲,你做了个很真实的梦,但你却后来没跟我说过,你有没有怨过那个最终没能把你救走的戴面具的男人?” 第187章 卧虎 “啊?” 陆珈正沉浸在即将捉奸的兴奋里,猛地听他岔到了这个话题上,忍不住愣了一愣。 “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沈轻舟道:“我就是想起来,你说梦见你和……那个人逃命之时,蒋氏作为严家的义女,却能够号令严家的护卫,可见蒋氏在严家的确有些体面。 “我就顺口问一句。” 他一直没有问过陆珈这个问题。 但他自己是介意的。 如果不是自责于当时没有能够成功把她带出去,他也不会醒来之后就寻到沙湾去找她。 “你说那个人呀,”陆珈道,“他也尽力了,我自然不怨。” “那你有猜想过他是什么人吗?” “那我哪里猜得着?”陆珈瞥他,“他戴着个面具,啥也看不见。不过他功夫倒是厉害。” “是么。” 沈轻舟嘴角不着痕迹的上扬。 他接着问:“那你还记得什么?” “那可就印象深刻了,”陆珈托腮,“他武功好的很,长得又高,身材也好。”毕竟她摸过。“看不到他的脸,但是他的下巴颌利落跟刀削似的,估摸着也长得不错。” 沈轻舟目光定在她脸上:“那你觉得他跟我比呢?” 陆珈被飘到了鼻子跟前的醋味儿生生拉回了神思,目光在他脸上梭巡了两圈,她把手放下:“那自然不能跟你比,那家伙除了身材不错,功夫不错,可是骚包得很,你说他出来杀个人吧,还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多有钱似的,整个纯银的面具,身上还穿着大氅,不像你。” 沈轻舟默默被噎了下。 陆珈把脸探过去:“怎么了呀?” “没什么。” 沈轻舟又坐了一下。然后他站起来:“那我就先回去办事了。” 说完他走到门槛之下,停了停,然后又飞快回来:“那可就说好了,等查出了眉目,我找你一块去!你可不能失约!” “那怎么可能!”陆珈拍着胸脯,“我为人如何你还不放心嘛?” 沈清舟扯了扯嘴角:“那就好。” 说完这才走了。 陆珈情不自禁的送他到门外,直到看见他的马车驶上了街头,这才收回目光,深吸着气拍了拍两手,也喊长福驶来马车,回陆府去。 就在陆珈与沈轻舟密谋之时,木氏回去之后,也已经把今日去蒋家的经过一五一十的跟杨伯农说了。 而陆珈踏进家门之时,杨伯龙正在陆阶的书房里说着这一切。 “阿云说,大小姐今非昔比,不,是让人刮目相看!今日被蒋家二房的人给欺负了,她却不急不躁,反手就给打脸回去了。对方最后只能落荒而逃。” 陆阶道:“我早说过,这丫头真的不好惹。” 杨伯农又笑道:“就是后来她突然要借亲家老太太的镜子梳妆,这一招来的出乎意料。不过全程没出任何岔子,或许真的只是个意外。” 陆阶顿了下,抬眼道:“这不对。那么多户人家里偷,她都没亲自去送礼,单单去了个蒋家,这就不正常。 “她又突然跑到人家屋里去……老太太那屋里有什么?” 杨伯农凝眉:“也没什么,阿云说,大小姐就提了一嘴,说老太太的屋里字画颇多,看来老太太也是个风雅之人。” “她屋里有很多字画?”陆阶挑着眉头,缓缓站了起来,踱了两步之后他说道:“很多是多少?” “约摸就和读书人屋里差不多。” 陆阶目光闪烁,又缓慢地走了几步之后,他停下来:“前两日让你去打听狱中的梁珺,如何了?” 杨伯农便从案上一堆卷宗之中抽出一卷来:“这是今早送来的梁珺的案卷,正要和大人禀报,当年杨承芳出事之时,其实没有查到与梁珺有何直接干连。 “后来将梁珺问罪,也是强行安了个莫须有的罪名,说他冲撞了严家的亲戚,这是对杨承芳获罪而对严家怀恨在心,诚心报复。 “后来反复揪梁珺的把柄,也没抓出什么要紧的来,于是连砍头的理由也没有,就这么把他关在牢狱里。” “刑部判了多久?” “二十年。”杨伯农叹了口气,“已经关了十三年了。” 陆阶目光深深:“真是个硬骨头。” 杨伯农点头:“的确是铁骨铮铮。” 陆阶转过身来:“让陆荣去备轿。” …… 严家西暖阁中,严述一面研着墨,一面看着正作画的严颂:“父亲这卧虎越发画的有神韵了。” 严颂垂首填完了虎尾的色,才提笔直身:“卧虎比啸虎难画,一只卧着的老虎,还要不失兽王的威风,每一笔都要有讲究。” “父亲说的是,”严述道,“往往也是这些趴卧着的猛兽,更让人不敢小觑。哪里像我们严家这般,处处替皇上冲锋在前,反而成了朝臣们的靶子。” 严颂把笔搁下来,目光在画面上盘旋了两转之后,负起手道:“沈博自凯旋至今已将一年,沈家至今除了嫡庶二子之间似乎不合之外,余则风平浪静。朝中清流们,真的没有游说动他们吗?他们家跟清流之间,就真的没有过多的往来?” “沈博上一次与文官应酬,还是一个多月之前,都察院有几个御史借着奉旨整理早年军饷账目为名,请沈博喝茶,但是席间除了军饷账目之事以外,沈博的确没有与他们展开其余于任何话题。” “此人果然是让人摸不着底啊。” 严颂踱到了窗前,缓声道:“如果打不翻,那就应该争取过来。否则,卧虎一旦被人喊起,那就谁也摸不准他会咬谁了。” 严述凝眉:“沈家之前由沈家的大公子一手掌持,防卫森严,似乎如今还如是。沈博不能小看,沈家那位病弱的大公子同样不能小看。” 严颂望着他:“一直听说他病,也病了许多年了,究竟如何了?” 严述深深道:“前番他落水之后,由于久未痊愈,事先的那些人全都换下来了。后续只是还得慢慢来。” “至今为止,沈府内部究竟如何情况,我们如今还半点不知,难道一点办法都没有吗?” 严颂负手走了回来,“沈家这位大公子,婚配了吗?” (继续求月票) 第188章 不懂事的丫头! 陆阶到了严府,自然早有人闻讯,卸了门槛欢迎大驾。随后严述的长子严梁快步迎出来,才至影壁之下就笑着拱手:“才知姑父驾临,有失远迎!” 又道:“上次得见姑父,还是为着渠哥儿与璎姐儿的婚事。 “这阵子我紧锣密鼓地筹备着新人大婚,故而不曾去给姑父姑母请安。才听说府里大小姐回来了,还未来得及向姑父道一声恭喜。” 陆阶笑道:“如今你父亲政务日益繁重,你祖父身边少不了他,这府里府外的事,如今可也少不了你,珈姐儿回府的确是个喜事,却也不足以惊动你。到底,还是你我两家之事重要。” 严梁朗声笑道:“姑父英明。” 说罢一面引着他往府里走。 陆阶道:“你祖父和父亲可在?……” 一路闲聊着走向严颂书房,还没有跨院子,严颂父子已经走了出来:“岚初。” 陆阶顿步,拱手为礼:“阁老。令川兄。” 严述笑道:“才与父亲说及你们家今年比往年更为破费,小小腊八节而已,如此盛情做甚?” 陆阶正色:“阁老于在下有提携之恩,若非如此,我陆岚初岂有今日之风光?令川兄可千万莫说这些来臊我了。” 严述哈哈大笑。 严颂侧身,朝院子里头摆了摆手示意:“都是自己人,何须这些客套话?外边冷,都进屋坐吧。我也正有事要找你相商。” 严述含笑让路:“我先打发人去暖两壶酒,咱们哥俩今儿陪父亲好好喝两盅。” 陆阶点头,遂与严颂入内。 屋子里暖和,陆阶一进门就解开了斗篷,放置在旁侧,又顺手把窗户给关了些,这才在严颂落座之后,跟着落座下来。 他在做这些的时候,严颂一直在静静的望着他,直到他坐下来,严颂才缓慢的笑着点了点头:“我早说过,岚初是个朴实之人,总有人不信。 “我倒恨不能叫他们过来看看,这礼部尚书你也当了一年了,到了老夫这里,岂不是还如同从前一般不见外?” 陆阶捋了捋袖子:“若是在外人跟前也到罢了,阁老不嫌弃我粗莽,我还能跟阁老端着不成?” 严颂笑容愈发宽厚:“你自然是不端着,但想端着的人有的是啊。” 陆阶略寻思:“阁老此言,像是有感而发。先前阁老说寻我有事,莫非是哪个衙司又有什么棘手之事?” “谈不上。”严颂凝眉,“将近年底,各司都忙着总结述职,也没什么新的事端。不过东南沿海的战事依然如火如荼,让人挂心。” 陆阶沉吟:“胡玉成挂帅之后,接连大捷,将士们士气大增,按最近的战报来看,朝野上下应该能过个好年。 “只是西北才刚战定,朝廷又全力以赴抗倭,对户部而言,着实压力巨大。 “不知兵部那边怎么说?” 严颂道:“你知道沈太尉向来主战。而皇上心气又高,自然是不肯认输的。这才让人忧心啊。 “只顾顺应着皇上的意思行事,害苦的就是百姓。” 陆阶面色不豫:“沈博如此不管不顾简直是好大喜功,只可惜沈家如今深得皇上信任,便是我等去御前谏言,也未必劝阻得了皇上。” “一条道走不通,总得试试另一条。” 陆阶听到此处,问道:“不知阁老高见?” 严颂执起小炭炉上温着的茶壶,给彼此都各斟了一杯茶:“听说你的大丫头回来了,怎么也不带她过府来走动走动? “论起来,她也该当叫我声爷爷,你让我也瞅瞅这丫头。” 陆阶顺手扶了扶茶杯,话未出口,先叹了口气:“您可别提这丫头了,她从小就不是个软性子,在沙湾那小地方带了这么些年,更是无法无天。 “实不相瞒,她一回府就把明仪气的够呛,明仪没跟您说吗?” 严颂呵呵抚膝:“她多大人了?要是跟个小姑娘计较,那才叫做不像话。” 陆阶叹气摇头:“按理说是该让他过来拜见阁老与老夫人的,可那丫头如今没规没矩,我已觉得十分头疼,哪里还敢放她出来见客?没得让阁老与老夫人见了不快。” 严颂笑道:“是么?我以为她经历了一番坎坷,应该比璎姐儿更为沉稳老练才是。” “羞煞人也。”陆阶揣起了双手,“阁老不是外人,我也不瞒着了,那丫头,性情真是连璎姐儿一个指头都比不上,更别说风范礼仪。” 严颂若有所思,随后端起茶来抿了一口。 “父亲,”这时门帘掀开,严述走了进来,“酒菜已然备好,敢问摆在何处为好?” 严颂道:“就摆在西暖阁为宜。” 严述称是离去。 严颂又看向陆阶:“是了,听说礼部近日忙得很,你如何得闲过来?” “噢,”陆阶放下了茶盏,从袖子里抽出一纸文书,“不知阁老可还记得十三年前获罪入狱的御史梁珺?” 严颂凝眉接在手上:“有些许印象。” 陆阶便再道:“前番通州码头那批军饷曾经被人暗中刺探过,后来阁老让人搁置在庄子上,不知如今已有处置?” 严颂道:“数量庞大,要出手容易,不着痕迹的运走却为难,你有什么好办法?” 陆阶颌首:“这梁珺祖籍潭州,家乡亲友也有以粜籴为业的,偏偏又与我那丫头的养父母沾亲带故。 “实不相瞒,日前我那丫头想求我给她养父母谋些买卖,我便想到了阁老手上这批粮食。 “昨日我让伯农仔细调查了一番这梁珺的罪状,倒也不算罪无可恕。况且,杨承芳一案已过去多年,已无影响。 “因而阁老倒不如做个恩情,让梁家想办法处置好这批粮食,如此若是办好了,便可顺理成章将梁珺放出来。而我那丫头的养母一家,或者也可以顺道得些便宜。” 严颂凝眉:“你是说,让梁家和珈丫头的养母来卖这批粮食?” “阁老以为如何?” 严颂缓缓起身,走了两步后道:“是珈丫头提出的?” 陆阶也跟着站起来:“要不怎么说她不懂事?” 严颂闻言,微微点了点头。 第189章 他打我女儿的主意! 陆阶留下来吃了饭,饭后又默出了最近写的几首诗文交与严颂父子赏鉴,随后又品评了严颂的几幅字画,这场聚会才散。 严述亲自送他出门上轿,然后匆匆回到严颂屋里。 跨门的时候正好与蒋氏身边的丫鬟擦身而过。 严述看着丫鬟的背影,然后进门道:“蒋家妹子的丫鬟如何突然来此?” 严颂道:“陆家这个大丫头,回府这几日,的确不曾消停。” 严述立刻明白了,方才父子俩与陆阶相聚之时,严颂已经不动声色的打发人去蒋氏那边打听陆珈了。 他说道:“管她如何,只要她有陆家的小姐身份,其余的都不重要。她身边已无可依靠之人,只能听从生父继母的命令行事。 “陆家与沈家堪门当户对,让陆珈去沈家联姻,一来可以把沈家捆绑过来,二来,沈府的动向便可在我们掌控之中。” “但这个丫头看起来的确不堪重用。”严颂缓声道,“她入府之后与明仪多次起冲突,继母与继女本就不贴心,她又多年来长在外头,或是受人挑衅,又或是心有不甘,总之不管是明仪那边的说辞,还是岚初口中的她,看起来都不是能够替我们办事之人。” 严述默了下:“小丫头仗着自己是陆家大小姐,未免轻狂,她他些苦头吃,让她知晓些厉害,她也就老实了。” 严颂哼笑:“你说她是小丫头,但她却已知道求她的父亲照顾养母买卖。”他把陆阶留下来的梁珺的案卷推过去,“岚初刚才在求我放了梁珺。” 严述看完皱眉:“这丫头不简单。但是……” “不必‘但是’了。”严颂负手踱步:“她在行商之家长大,眼界终归有限。不能让这样的人去冒险,因为很可能反过来让她被对方利用。” 严述若有所思,却不再言语。 严颂目视着前方,缓缓再道:“梁珺跟杨承芳一案干系没有那么大,当初不过是为了斩草除根,所以拿住了他们这些人。 “如今时日已久,杨家早已绝后,再关着这些人也没有什么用处。 “到现在为止,刺探过粮船的人至今没找到。那批粮食也确实该处置了。 “但还是不能交给梁家。” 他看了严述一眼。 严述道:“可岚初毕竟开了口求买卖,若是这般驳了他的面子……” “这好办。”严颂道,“粮食交给谢家去处理,只是不要让梁家插手。 “另外,不要费什么周折了,直接把人也放了吧。 “明日一早,你让人起个折子递到内阁,我呈与皇上。索性把这事做痛快些,也就不存在让陆家面上难堪了。” …… 杨伯农在陆家东边的泽兰堂煮好了茶。 陆阶一进门,他立刻将茶壶放下,迎上去接了他的斗篷。 陆阶在熏笼旁坐下,伸手暖了暖之后说道:“这一趟竟不是那么顺利。” 杨伯农愣住,随后斟了一杯茶上前:“大人出马,还有不成的?” 陆阶接着茶,脸色有些发寒:“他们似乎在打我女儿的主意。” 杨伯农察觉到事态重大,也不敢轻易深究了。他岔开话题:“那梁大人之事呢?” 陆阶连喝了两口茶,然后道:“他问题不大。 “我特意把珈珈扯了进来,说这事儿是她成心掺和。我提议让他们把通州码头那批粮食先交给梁家和谢家处理。 “如果梁家办成了,就顺势把梁珺给放了。” 杨伯农一听即恍然:“梁家无辜被牵连,还蒙受了十三年牢狱之灾,就算放他出来,严阁老又怎会相信梁家还能为己所用? “但他又不能直接驳了大人面子,所以很可能直接把人放了,落个人情。” 说到这里他也松了口气:“如此说来,他们应该也不会再打大小姐的主意了。大人口中的大小姐,他们应该看不上了。” 陆阶转动着手里的杯子:“我只能说,但愿如此。” …… 陆阶虽然与严家往来紧密,但其实因为公务繁忙,平日亲自登门次数也是,多数都是在衙门里碰面。 今年的腊八礼,按往年惯例应该夫妻俩一道前往相送,但他也推说手头事务繁多,是蒋氏独自去的。 所以昨日他突然去这一趟,蒋氏未免好奇,没多久严颂就打发人过来问陆珈回府近况。 蒋氏岂有不和盘托出之理? 生怕来人传话传不明白,特意把身边的丫鬟唤过去交代。 不过丫鬟回来后也没带回来什么消息。 早饭后她漫不经心的查看着陆璎送过来让她过目的喜服,这时候拢香就打着帘子进来了。 “太太,严家的人过来求见老爷。” 蒋氏道:“做什么?” 拢香近前:“是严大人派过来回话给老爷的,奴婢因为站在外头,只听了个大概,大约是说老爷昨日去严家委托要放的人已经放出来了,还有说,大小姐养母的差事也这么交代下来,还问大人是否满意?” 蒋氏顿了一下:“他昨日去严家是为了陆珈?” 拢香点头。 蒋氏神色瞬间就黯沉下来了。“我让他随我去严家送礼他不去,那丫头开口一句话,他倒是屁颠屁颠的去了。” 她抿着唇沉了一口气:“他给谢家求的是什么差事?” “严家的人没说。” 蒋氏顿了下,摆手让她下去了。 坐了片刻之后她又起身:“前阵子交代郭路办的事情怎么样了?” 门外的丫鬟一句也不敢多问,立刻折身出去找人。 不过一炷香功夫,郭路就来了,身上一身泥水,鞋履都湿了半截。 蒋氏皱眉:“你这是何故?” 郭路抹了一把大冷天里冒出来的热汗:“回姑母的话,侄儿这些天一直在盯着燕子胡同,但谢家请的那几个护卫实在厉害,我不光是进不了他们的宅院,就连他们宅门外几十步都靠近不了!” 蒋氏凝目:“一个小门小户的商人,哪来的护卫如此厉害?我看你们就是一群废物!” “太太!”她话音落下,门外又有人唤道,“严夫人差人前来,请太太过府叙话。” (求月票) 第190章 不能让她变成有价值的人 天色阴沉沉的,似要下雪。 蒋氏迈进严家的门槛时,情不自禁裹紧了身上的斗篷。 严夫人在暖阁里写字,案旁搁着一大瓶新插的腊梅,伴随着袅袅升起的沉水香,安静又怡然。 蒋氏扬唇:“嫂子好雅兴,这天儿写字也不怕手冷。” “才送来的几十车银丝炭,想冷着还不容易呢。”严夫人搁了笔,扭头一看她身上裹得严严实实,遂扬了声:“你这一品夫人又不是打乡间地头过来,至于这么左三层右三层的裹着吗? “快些除了吧,过来吃饭。莲香楼今早才出炉的八宝鸭,尚香楼的糯香鸡卷子,都是你爱吃的。” 蒋氏看了一眼满满一桌的佳肴,笑了下:“给我准备的?” “那是自然。”严夫人把丫鬟们都挥退,坐下来后,亲自端碗勺舀起了汤,“老太太今日不用我侍候,我想着你清闲,便喊你过来一块吃。” 蒋氏除衣落坐,接了汤,又看了对方一眼。“算起来各地述职的官员也该进京了,我以为嫂子该忙着协助大哥才是。” “忙什么呀?”严夫人一下下的搅动着手里的汤羹,“今非昔比了。这半个月里登门的人,合起来恐怕还没太尉府多呢。” 蒋氏抬眼:“太尉府就算风头再劲,也不至于一上来就压过严家。嫂子这是有话跟我说呀。” 严夫人慢吞吞喝了口汤:“虽有夸张,但照此情形下去,也不远了。父亲年岁已高,你大哥又不曾科举,入不了阁。如今满天下的人都在看着我们严家走下坡路。 “昨日宫中赏下来几笼馔食,与往常一般。可是听宫里的人说,皇上赏给沈家的还多了给沈家那位大公子的一份。” 蒋氏也把碗放了下来:“义父和大哥怎么说?” “能怎么说?”严夫人往她碗里夹了个卷子:“沈家的大公子病了这许多年,既不经常露面,又不曾入朝当职,过往也没人把他放在心上。哪想到沈太尉凯旋之后,再想去沈家打听点消息,竟然连一丝风声都捕捉不到。” 蒋氏抿起了嘴。默默喝了两口汤,又说道:“既是如此,也不是我们能办得到的。” 严夫人抬头:“别人办不到,你还办不到?” 蒋氏投来目光。 严夫人道:“沈家大公子沈遇,因为体弱,至今尚未婚配。但他身为长子,连英国公世子的爵位都让他袭下了,总不可能不娶妻。 “沈家人嘴巴在严,在身为宗妇的大少奶奶面前,总归会有几句透露出来吧?” 蒋氏闻言定住。 严夫人沉气:“我听说失踪十来年的珈丫头回来了,连比她年岁还小的璎姐儿都已经成亲在即,你这个当母亲的,不赶紧给珈丫头张罗婚事,岂不是太失职了吗?” 蒋氏道:“你想让珈姐儿嫁去沈家?” 严夫人缓声道:“别人我也不放心啊。” 蒋氏豁然失笑。 “你笑什么?” “你觉得那丫头能跟咱们一条心?”蒋氏满眼锐光,“她不跟我作对就很好了。” “你多大岁数的人,连个小丫头都拿捏不住,说出来也不怕人笑话。”严夫人轻哂着,“这丫头如今无依无靠,就算有个亲爹,也还得看亲爹疼不疼她。她若还有别的筹码,又怎么会跑回家来在继母手底下过日子? “我倒觉得她这个时候跑回来,简直就是送给我们用的。” 蒋氏别开目光。 “你回去仔细想想,怎么和岚初提这件事,不要拖久了,夜长梦多。” 严夫人重新举起了筷子。 蒋氏凝眉:“义父和大哥怎么说?” “父亲的确不太满意这个丫头,嫌她眼皮子浅,但这有什么关系?只要她是陆家的小姐,她能放肆到哪里去?孙猴子还能跑得过五指山?” 严夫人望着窗下,缓声道:“自从皇上重用沈博,而沈博又在边关大捷之后,父亲这两年行事越发拘束了,可是畏手畏脚的,难道就有用吗? “对家枪杆子都指过来了,除了咬牙迎敌,别无他法。” 蒋氏望着她,双唇抿得更紧了。 …… 陆璎抱着几本账簿路过正房,正好看到蒋氏回来。 她跟着走进了屋:“母亲上哪去了?” 蒋氏深吸气:“去严家了,你舅母请我过去吃饭。” 陆璎闻言笑道:“这不是挺高兴的事么,大年底的,难得舅母得闲,母亲怎地还一脸不豫之色?” 蒋氏坐在榻上,叹气接受着她的捏肩:“你知道吗?严家想撮合珈姐儿和沈家大公子。” “……姐姐和沈公子?” 陆璎把手停下来。“姐姐不是才回来吗?” 蒋氏凝眉:“才回来,也到了适婚之龄。” 陆璎想了下,继续给她捏起来:“也是。姐姐比我还大两岁,父亲母亲的确该为她着想了。” 蒋氏没说话。 陆璎瞅她一眼,在旁边坐下来:“我知道母亲为杜嬷嬷的事心里恼着姐姐,可能总归得替她筹谋终身大事啊。沈公子虽然体弱多病,可沈家有那么高的门槛,也不算委屈她。这次舅母既然提了出来,成就这桩姻缘,一来可以让母亲落个好名声,二来又可以顺道帮助严家,母亲何乐不为?” 蒋氏望着她:“你也知道严家是要用她?” 陆璎默了下,点点头:“沈太尉回府都一年了,严家还与沈家没有任何交集,舅母他们应该也很想有个人牵线搭桥吧?” 蒋氏听闻,翘起的嘴角顿时比刀锋还利:“她若成了沈家大少奶奶,那就是沈家人了,你我都不能明目张胆轻易动她,那你知道吗?” 陆璎顿了下:“都是一家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就算关起门来有些摩擦,也不至于到动手的地步。” 蒋氏瞅了她一眼:“严家要用她,她就成为了严家眼中有价值的人,你不是连你父亲许她协理中馈,都会感到不甘吗? “她若在这桩姻缘中立了功,那么严家和你父亲都必然要对她看重三分,那个时候,你也乐意吗?” 陆璎立时怔住。 第191章 立刻给我找女婿! 陆璎抱着账簿走出门,蒋氏收回目光,深吸气扶起了额头。 杜嬷嬷离开之后,顶替上来的胡嬷嬷从帘栊下走过来:“太太,严家想让大小姐嫁去沈家,这是真的吗?” 蒋氏撑额良久,把手放下:“当然是真的。” 胡嬷嬷想了一下:“普天之下,谁家势力还能强得过严府?沈家未必能风光多久,其实二小姐说的也不无道理。太太答应下来,既给了严府面子,也让人对太太挑不出理,说不定老爷还要感激太太呢。” 蒋氏瞥了他一眼,冷哂起来。 …… 陆璎本来是要去园子里监督花木的,出了正房,仍然朝着园子里走,脚步却越走越慢。 天上已经飘起了雪豆子,啪嗒啪嗒的打在树枝上,石板上,也落在她的头发上。 可她并没有察觉。 丫鬟小跑着给她送来了伞,撑开的当口,她望着伞顶画着的梅枝,目光又已幽远。 这把伞还是去年冬天父亲作画的时候,她看着喜欢,特意讨来作为伞面的。 从前她也时常能够看到父亲,可最近——好像每一次看到他,都是因为姐姐。 “……我不要这条!这是鲤鱼,不好吃!钓鲫鱼!鲫鱼虽刺多但味美!” 失神的当口,前方传来了欢快的声音。 陆璎信步上前,只见光秃秃的柳丝那头,一双父女正手持着一根竹竿在湖畔垂钓。 去冬还给自己画伞面的陆阶,此时披着蓑衣斗笠坐在堤下的小船上,如同一个渔翁。 这个渔翁,面对着在旁边蹦蹦跳跳的长女,乐呵呵地回应着什么,随性洒脱得就像予取予求。 而披着猩红斗篷的陆珈不时游走在船头与岸上之间,热烈得就像是一团跳跃着的火焰。 如此和谐而自然的场面,是陆璎从未在家里见过的。 “……我去拿桶,装几尾去送给杨叔和木婶吃。” 那火焰一样的陆珈突然转过身,朝着侧前方的树下奔去。 桶就搁在一边的石头上,她伸手就能拿到,但她又被旁边斜生出来的一枝腊梅吸引了目光。 陆珈跳了几下,想摘下来,可显然还是够不着。 陆璎走上前,默声踮脚,把伞抬高,勾住了那个梅枝,推到陆珈面前。 回头的陆珈满脸意外。 陆璎也有几分局促,她扯了扯嘴角说:“我道去园子里,刚刚路过的。” 陆珈看她片刻,然后慢慢转过身去,把那根梅枝折了下来。 “多谢。” 场面有些安静的过分。 陆璎先出声:“钓的鱼多吗?这种天气,不太好上钩吧?” “还行。”陆珈提起了桶,把桶里的几尾鱼顺手展示了一下,然后望着她:“要下雪了,还去园子里?” 陆璎点头:“去对对账就回来的。”说完她顿了下,又问道:“姐姐还会做饭?” 陆珈笑了:“家常小菜而已。” 陆璎目光落到提桶的手上,那双手虽然大部分地方也算细嫩,可虎口之处还是有薄茧。 陆珈顺着她的目光看了看,然后道:“不怕冷的话,一起来玩会儿吧?” 陆璎看了下园子,摇头道:“不了,管家还在等我。” 陆珈点头。 陆璎想了下,从随身荷包里掏出一只小巧的珍珠膏:“外面风大,姐姐记得擦擦手。” 说完她撑着伞走了。 陆珈低头,摩梭了一下手里的小盒子,片刻后吐气,握进了掌心里。 迎面碰上银柳:“姑娘拿的什么?” “膏子。” “膏子?”银柳跟上去,“咱们身边不是就有吗?” “有也不嫌多啊。” “什么不嫌多?”船头的陆阶接话,“多了小心撑着。” “撑不着!我肚子大着呢!”陆珈把桶递过去,“您再给钓几条大的!” 陆阶瞅她一眼:“刚刚跟谁说话呀?” “你女儿!” 陆阶顿了下,瞥她一眼,不作声了。 …… 还没入夜,这场雪就下下来了。 一夜过后,院里就有了厚厚一层积雪。 陆珈一面等着沈轻舟去查魏氏的结果,一面让青荷支起炉子,架上了铜锅,煮起鲫鱼汤来。 一把辣子投下去,撒上些胡椒粉,简直香飘十里。 陆阶刚从衙门回来,闻到这股香气,就不由自主把头往旖霞院的方向扭。偏生拢香来说蒋氏在正房等他去吃饭。他慢吞吞更了衣,到了正房,果然饭菜都摆上桌了。 “这是上好的鹿脯肉,只用油盐煎了的,寒雪天里吃了不冷。”蒋氏拿着精致的牙箸给他布菜。 陆阶没有动筷:“可有热汤?” “汤水不顶饿,还是吃肉食好。” 陆阶默语,举起筷子。 蒋氏等他吃了两口,然后也端起碗:“珈姐儿年岁已不小,该议婚了。老爷可有什么打算?” “她才回府,不着急。” 蒋氏挑眉:“昨日嫂子帮我喊过去,想给珈姐儿说个媒,让她与沈家联姻,你意下如何?” 陆阶顿了下,抬起头来。 蒋氏眼望着碗里,牙箸挑起一根鸡丝:“沈家门第倒是没得说,可惜这位沈公子身残体弱,也不知寿数长不长? “另外沈太尉似乎对带回来的那个私生子多有偏爱,听说还长得身强体壮,这大公子能不能保得住这宗子之位也难说。 “严家对珈姐儿寄予厚望,可沈家水那么深,至今他们内宅连丝风声都没传出来,珈姐儿要是当得起这份厚爱倒好,要是当不起……” 蒋氏望着对面:“丫头虽然不是我生的,我却得尽到维护她的责任。话我已经带到,你自己掂量。” 陆阶定坐半晌,重新端碗吃饭。 干巴巴的鹿脯肉,即便没有汤,此时也被吃下去了。 杨伯农刚把茶煮上,陆阶就嘎吱嘎吱地踏着雪回院子来了。 那袍子上带飞的雪几乎扫了沿途的陆荣他们一脸。 一进门他就砰地把门踹上:“你赶紧去看看满朝上下哪家家世清白的子弟还未婚配?快去!” 杨伯农目瞪口呆:“您说什么?” 陆阶青寒脸,深吸一口气道:“我要选女婿!你去给我物色,立刻去,马上!” “……!” (求月票) 第192章 早晚是人家的媳妇 马车驶进了城南道观里之后,郭翊披着厚厚斗篷,带着草笠,如粽子一般从马车里笨拙地下了地。 这只粽子踏着碎石铺成的小路,穿过被冰雪裹成了冰杆的小树林,来到最后头的寮房的时候,空气里已经有了浓郁的茶香。 郭翊一跺脚,加快速度走进房中,只见不大不小的屋里头,道观的主人陈济正在窗户底下煮茶,而沈轻舟袖着手坐在旁侧,浑身懒洋洋,实在是说不出的舒坦。 “我的公子爷,你倒是舒坦了!”郭翊一件件除着身上的披挂,口里含着三分怨气,“我说咱们就约在上回见面的茶馆就很好,如何还要我冰天雪地地绕了半座城,来到这儿相见?” 沈轻舟抽出一只手来提壶沏茶,旁边往小炉子里塞炭的陈济咧嘴笑了开来:“郭大爷这身板瞧着比大公子结实,没想到比大公子还怕冷。果然这成了亲的爷们儿,消耗大些!” 郭翊闻言笑骂起来:“你个出家人,怎么满嘴的荤话?” 陈道士嘿嘿声出去了。 郭翊回头瞅了眼沈轻舟,然后把斗篷底下一个大包袱递过来:“自你走之后,后来我拿到的东西都在这儿了。 “有些乱,回去你还得再整理整理才是。” 沈轻舟打开包袱看了两眼,又把它放下来:“周胜呢?” “已经押入大理寺了。得亏你提前禀报了太子殿下,人一到狱中就有人接手了。” 沈轻舟把沏好的茶推过去一杯:“大理寺的狱卒三月一换,所以目前也只保得三月。而在这三月里头,柳家未必不会设法灭口。” “我听说前阵子通州码头又出了事,不能趁热打铁告他一状吗?”郭翊把递到嘴边的热茶又拿下来。“严家搜刮民脂民膏或许皇上不会管,但他竟敢伸手到户部兵部,皇上不可能不理会。” “因为胡玉成去了东南沿海打仗。”沈轻舟道,“严家当年提拔了胡玉成,有知遇之恩,如今又举荐了他,别说咱们目前证据不足,就算已然充分,皇上也不会在这当口动严家。 “动了严家,胡玉成必然会想方设法保严家的。到时候咱们一拳头又打在了棉花上,反而还浪费了这些证据。” 郭翊点头:“海上倭寇屡屡来犯,多年来都未能彻底根除,谁能想到胡玉城一去,还真就管用了呢? “否则当初严家举荐他的时候,怎么着也要拦一拦了。” “不。”沈轻舟望着他,“知道他去了管用,就更加不能阻拦了。 “天下安危,永远比党争重要。” 郭翊汗颜:“是是是,一不小心就狭隘了。” 沈轻舟拿着铜箸拨了拨炉子里的炭火,“你这趟回来也算立了功,按理是可以晋升的。但恐怕严家已经在后头盯住了你,我猜想他们会把你捧起来,让你进户部或者工部,你找个理由回避,藏一藏锋芒,先揽个闲差当一当。” 郭翊击掌:“你猜的一点不错。今日一早我去内阁复命,那刘阁老就在探我的口风,说要让我去工部任郎中,让我主管天下河运事务。我给推了,说在外当差的时候落下了腰伤,须得养上一阵。” 沈轻舟点头:“小心驶得万年船。我在户部这些日子,也是里里外外许多人盯着,多问一句就有人多心。 “前两日皇上赏下馔食,东宫的人偷偷告诉我,今年我们家得到的份例比起严家来还多出一份,严家恐怕更加坐不住了。” 郭翊双手捧杯沉思,片刻后摇摇头喝了一口。 木门这时叩响了,何渠走进来,看了眼郭翊后说道:“公子,蒋家那边有眉目了。” 说完走到他身边:“查到了魏氏一个去处……” 坐在对面的郭翊看着他俩嘀嘀咕咕,于是等何渠重新被打发出去之后说道:“对了,我倒想起来还要问你一声,在沙湾那姓谢的丫头,合着竟然是陆家失踪了多年的大小姐?” 沈轻舟漫不经心回应:“何渠告诉你的?” “他哪里会说?是我自己猜的!我回来这两日,问起京城近期的动静,当中一桩就是陆家大小姐回府一事,我一听是从沙湾回来的,再打听了一下谢家,这不就有答案了吗?!” 沈轻舟道:“就知道你聪明。” 郭翊翻了个白眼,接着觑他:“你不难过吗?” 沈轻舟略顿:“为什么要难过?” “你跟那丫头,啊,陆小姐,白白耗在一起大半年,结果她还是要成为别人家的媳妇儿。” 水壶里噗噗沸腾的水气笼罩住了沈轻舟的脸:“谁告诉你她要成为别人家媳妇?” 郭翊咕哝:“那还不是早晚的事……” 沈轻舟没搭理他。 走到了门槛下,拿起了斗篷之后才说道:“我先走了。日后咱们都到这里来碰面。 “原先的地方不那么安全了。” …… 这场雪下了两日,到第三日出了太阳,屋檐下滴滴答答的流起了雪水。 陆珈猜想着沈轻舟因为身有旧疾,这种天气定然不会出门。谢家那边刘喜玉已经来了,她冒着雪去了一趟,竟然才进门,就正好碰见了准备前往陆家向她报喜的梁宓! 梁家姐妹已经搬到了谢家。 梁宓此行,原来是梁珺已经被赦免了,而且还已经出狱回到了家中! 在牢狱之中待了十三年,当年意气风发的御史身体已经被折磨得残破不堪,本来强撑着要亲自来道谢,实在不能成行,于是派了梁宓过来。 这真是意料之外的好消息! 陆珈除了激动,却还有对陆阶行事速度的赞叹,当日她就跟陆阶提了一句,没想到他还真办到了! 这么把她的话放在心里,真是让人受宠若惊呐!这不得回去再给他炒几道辣菜吃? 陆珈按捺不住喜悦,和秋娘又到了梁珺房中探望。 何渠就在这个时刻到来:“……已经查到了重要的线索,公子吩咐小的前来传话,请姑娘明日夜里到燕子胡同来碰头,一块儿去探魏氏的底细!” 第193章 你行不行? 翌日开始化雪了。 沈轻舟反倒一整日没出去,下晌把郭翊给他的包袱整理完毕,眼看着天色渐暗,便打发在碧波阁里负责房中事务的小厮明棋:“把我的面具和那袭烟褐色绣着银丝祥云纹的大氅拿出来。” 明棋看了他一眼,听话地去把面具和大氅拿出来了。 何渠走进门来时,看到已经穿上大氅,正在把面具往脸上戴的沈轻舟,十分后期:“公子今夜不是约了陆姑娘吗?这是又要出去办事?” 沈轻舟对着镜子照了照,掐了掐自己还有一些瘦削的腰,把面具除下来,衣裳也除了:“装起来,天黑之后带上跟我走。” 何渠看着手上亮光闪闪的衣服:…… 前世杀人那天夜里,沈轻舟披的其实不是这件衣裳,毕竟那已经是五六年之后的事。 但黑灯瞎火的,也未必能看出多少差别来,差不多相似就够了。 天一黑,京城的大街小巷就陷入了安静。 陆珈为了梁家的事,早早地亲手做了几个菜,端着到了陆阶的书房,伺候着他把饭吃了,顺道打了声招呼,说谢谊摔了腿,她得去看看,今夜就住在燕子胡同了。 陆阶今夜里也有事,巴不得她离远点,二话没说答应了,等前院里人说她出了门,后脚他就把杨伯农喊了过来:“人在哪里?” 杨伯农转头便带了两个人进来。 这两人看到陆阶要下跪,陆阶也不让他们跪了,只说道:“把你们的人选报上来。” 两人就交上了一沓纸:“回大人的话,城中五品以上官户家所有不曾婚配的子弟姓名年纪都写在这儿了。” 看看纸张,人数倒不少,陆阶看了几眼,又看了看这两人:“三品以上的有几个?都是哪几家?” 这二人又报出了名字。 陆阶凝眉想了想,挥手打发他们出去了。 杨伯农回来,看了两眼他的神色后说道:“他们说的这几家,都是和严家沾亲带故的,但除了这些之外,咱们的选择余地也不多。 “这婚配之事,女方说了丢体面,还得男家主动上门。 “而会主动上门的,也只有他们说的这些了。” 说到这里,他别有深意的看了看陆阶。 陆阶接收到这道目光,眼中添了一丝晦气。 他负手站了一会儿后说道:“我好歹也是堂堂一品大员,难道就找不出来一个靠谱的男子当姑爷?实在不行,你去找个品行端正的寒门士子也成,我来栽培他!” 杨伯农想了一下:“大人既是这么说,那何不考虑考虑程家? “据我所知,程家大公子也还未曾议婚,程家既然有袒护大小姐之意,这倒是一举两得了。” 陆阶听到这里略有动容。片刻后他缓声道:“我只怕他爹那个倔驴不会答应。” 杨伯农笑了一下:“也确实有难度。不过,能有什么事情难得了大人呢?” 陆阶不再说话。 …… 陆珈在燕子胡同吃的晚饭。 饭后与李谊谢谊坐下来唠了会儿嗑,天色不知不觉就暗了下来。 一会儿何渠唐钰先到了。二人与留在谢家的几个护卫打了声招呼,随后马车驶进来,沈轻舟下了地。 陆珈走上前,看他身上锦衣绣服,裹得严严实实,手上还捧着只炉子,便问他:“你行吗?天太冷了,你要撑不住也别勉强,改日去也不打紧。” 自从她知道秦舟就是沈大公子之后,他的着装也不一样了。或者说终于穿回让人看着对劲的衣裳了。 但上回他穿的是官服,还不那么明显,今日穿着这一身,虽然说比别的人要严实些,可是这一身从头到脚的讲究,着实是个贵公子了。 穿的这么讲究的人,她好像隐约也认得这么一个。 “不要小瞧我。”沈轻舟掩唇咳嗽了两声,然后把炉子给了何渠,招呼起她来:“上车吧,我们走。” 陆珈上了车才问:“去哪儿?” “蒋家那条胡同。” “……” 魏氏的丈夫是家里老小,分得的住处在蒋府的西边。上次陆珈在胡同里发现的角门就是魏氏住处开出的西边侧门。 说话间到了这条胡同,沈轻舟让何渠把马车停在稍远处,然后与陆珈徒步进去。 白天的小贩早就归家了,胡同安静的只有风声,扑面的夜风冰冷冰冷的,陆珈搓着两手问:“咱们这样捉得到吗?” 捉奸不是应该悄悄地逮上去吗? “捉不到。” 沈轻舟埋着头往前走,话音落下之时,他已经停在了一座小宅院之前。 “但你在严家住过五年,进去之后或许你会发现些东西。” 陆珈看了看这不太起眼的院子,问他:“你怎么知道我住过五年?” 当初她跟他说起那个“梦”的时候,也没有具体提到过几年呀! 但还没有等到他的回答,忽然间她身子一轻,已经被箍住了腰身,不由分说带着越过了墙头。 落地的时候,甚至脚踩积雪的声音都没有发出一丝一毫来。 他们干这种事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上次偷偷去张家看热闹,陆珈就已经见识过他的功夫,但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这一次他显露出来的身手,却似乎比上一次还要精湛。 “这院子是三进,购置了五六年的样子,户主正是魏氏,昨天夜里我已经来过一次,此地一看就是常有人住,但是你在魏氏屋里所看到的那些值钱的字画古董却是一件都没有。” 沈轻舟说着的功夫,已经轻车熟路地带着陆珈溜着墙根往里走了。 陆珈回应道:“那是自然,既然是值钱的物事,自然会随身放着。不过,你们是怎么发现这里的?” 沈轻舟停在二门墙角下:“何渠他们在盯着这里的时候,发现有两车银丝炭运进了这宅子。 “随后没多久,蒋家有两个婆子穿过胡同到了这儿。 “那两个婆子,一打听之后发现正是魏氏身边的人。” 陆珈恍然。 魏氏虽然说有了依靠,家底也厚实了,可她哪里动辄烧得起这么多的银丝炭? 再说了,他们三房总共就她一个人,她为何会有两车碳要送到这隔着胡同的小宅子里? 当然是有猫腻了! “今夜此处没人,进去看看!” 这当口,沈轻舟又挟住了她的腰,十分熟练地带着她翻过墙头了。 第194章 为什么帮我? 宅子里只有个守夜的婆子。 或许另外还有下人,但是这样的寒夜里,主人不在,又没有过于值钱的物事,自然也不会傻傻站在外头了。 以沈轻舟的功夫,在这样的小宅院里出入更是不在话下。他带着陆珈一路畅通无阻的到了后院,终于有了一些动静,正院屋里没点灯,但是两侧的耳房里却有些说话声,看来下人们都在此处。 他们二人避开灯火,从暗处翻窗入内,——眼前是间普通的卧房,也有锦帐绣被,糊窗的窗纱和低垂的帘幔皆是不俗之物,就连家私也是讲究的。 但除此之外,正如沈轻舟所说,屋里没有什么太多值钱的东西。可是墙壁上挂的两幅字画,和窗下一盆翠竹,仍然看得出来与魏氏的房间有异曲同工之处。 陆珈直奔床铺,仔细看着锦帐和被褥枕头的用料,重重点头:“和魏氏卧房里的东西是一样的!” 紧接着她又转到一侧的衣橱跟前,柜子里放着一些许衣物,多是女人的,但却也有一条汗巾,一个扇套,分明就是男人之物。 沈轻舟举起一颗夜明珠,凑过来让她细看。 “这扇套看得出来端倪吗?” 陆阶凝眉:“很寻常。” 事实上这些贴身之物,她也认不出来到底是不是严老贼的,自己跟他隔着几辈呢,哪里分辨得了这些? 她把东西塞给了沈轻舟,又查看起了四处。 可是连博古架上的几个摆件都看了,也没什么收获。 目前只能够肯定的是,这里的确是魏氏的另一个居所,同时私底下的魏氏的确跟男人有勾搭。 但这个人到底是不是严颂? 却还没有证据。 陆珈停在窗户下凝思,这是旁边点着灯的耳房里传来了高声的吆喝,似乎是有婆子在招呼人去厨房里弄些热汤。 听到这儿她看向沈轻舟:“天也怪冷的,还是别费了功夫了,一不做二不休,咱们去抓个人过来问问!” 沈轻舟挑眉:“好主意。” 然后他轻轻击了两下掌。 这时头顶的房梁上就如燕子一般飞下来两个人,连招呼都不用打,就悄无声息的推开窗户,朝着点灯的那间屋子去了! 陆珈目瞪口呆,她一个文官的女儿,何曾见过这样的阵仗? 她不由抓住沈轻舟的胳膊:“你说你早跟我说你是沈大公子多好?白白耽误了我那么长时间!” 他竟然有这样的人手,何愁她办不成事?! 不过想到这里,早前存在于心中的疑惑又浮了上来:“话说,你为什么要这么帮我?” 沈轻舟把夜明珠塞回荷包里,黑暗里看了她一眼:“因为咱们有婚约。” “那在咱们立下婚约之前呢?” 沈轻舟静默了一下。 这时候窗户又开了,先前掠出去的“燕子”,已经挟了个人回来,等后方的人进来之后,二人配合默契的关上窗户,同时把带来的人往地上一掼,随后又轻飘飘的回到了梁上。 陆珈已不知该如何诉说心中的惊叹,另一边沈轻舟一手抓住她手腕,另一手提溜起了地上的人,说了声“出去”之后,立刻带着她从刚才进来时的那扇窗户走出去了。 胡同里依旧静默无人。 沈轻舟一直带着陆珈到了不远处的夹巷里才停下来。 被拎出来的人蒙住了眼睛也堵住了嘴,但一路上仍然听得到他惊慌失措的喘息声。 陆珈二话不说先扯掉他嘴里的布,然后问:“你跟随蒋家三太太多久了?” 这是个丫鬟。 她要是没猜错的话,应该就是先前被婆子差事着去厨房里弄热汤的丫鬟。 她已经抖得说不出来一句完整的话了。 陆珈捏住她的下巴,一面从头上拔出一根簪子抵着她喉间:“数到三还答不出来,就割你的脖子!” 她如此之彪悍的举动,引来了沈轻舟两眼发光地望着她。 同样是雪夜,同样是两人并肩作战,她的勇气和果断也同样的让人忍不住赞赏。 丫鬟到底是怕死的,费力稳住气息,磕磕巴巴的答道:“……三,三年!跟了三年!” 陆珈看了沈轻舟一眼,后者以挑眉回应。 刚才那宅子就是魏氏用来私会奸夫的私宅已经板上钉钉。 陆珈的簪子依然抵在丫鬟脖子上:“他的奸夫是谁?” 丫鬟顿时打起了寒颤,就连紧紧顶着她皮肤的,站着都压不下来。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是不知道,还是不敢说?” “我不敢说!”丫鬟的嗓子已经裂了,“你杀了我,我也不敢说!” 陆珈看了她片刻,把手往回收了点,接着她道:“你不敢说,我也不逼你。那你总知道,他平时都隔几天来这儿一趟吧?” 她顿了顿,语气又狠了:“你要是还不说,那就别怪我下毒手!我会让你死的不明不白,连你的家人想给你收尸都找不到你!” 丫鬟把喉咙咽了又咽,良久才吐出一句:“一个月才来一回,有时也要两个月,没准的……” “上次来是什么时候?” “半,有半个月了。” “是夜里还是白日?” “是白日!他来也并不见得做什么,有时候只是在这里坐一坐,和太太说些话,我只见过他在这里写字画画,其余做什么我都没见过!” 陆珈手下的她整个人已经崩成了一张弓, “我不敢说!”丫鬟的嗓子已经裂了,“你杀了我,我也不敢说!” 陆珈看了她片刻,把手往回收了点,接着她道:“你不敢说,我也不逼你。那你总知道,他平时都隔几天来这儿一趟吧?” 她顿了顿,语气又狠了:“你要是还不说,那就别怪我下毒手!我会让你死的不明不白,连你的家人想给你收尸都找不到你!” 丫鬟把喉咙咽了又咽,良久才吐出一句:“一个月才来一回,有时也要两个月,没准的……” “上次来是什么时候?” “半,有半个月了。” “是夜里还是白日?” “是白日!他来也并不见得做什么,有时候只是在这里坐一坐,和太太说些话,我只见过他在这里写字画画,其余做什么我都没见过!” 陆珈手下的她整个人已经崩成了一张弓, 第195章 我要去跟你弟弟认错! 潜伏查证乃是何渠他们从小起就开始训练出的强项,何况这回要找的还不是要紧的东西,几个人在屋里翻查了两圈,别的没找着,但也找到了两幅看起来是随手塞在了抽屉里的诗文与一幅花鸟小作。 揣着出来到了胡同里,交给了沈轻舟。 沈轻舟展开看了两眼,面具底下眉头皱了皱,然后就拿着往外走去。 陆珈见识过沈轻舟的影卫,即便是独自立在原处这么久也不曾害怕。不过对于一个死过了一回的人来说,胆子也早就练出来了。 只是有些无聊,早知道把银柳带上就好了,起码还能唠会儿嗑。 她想到既然今夜捉不到魏氏的奸,不知为何沈轻舟又要冒着严寒带她来这儿? 既然此地已确定就是魏氏不为人知的与人通奸的处所,必然是会得到蛛丝马迹的,这不假。 可是得了证据也还是得抓个现行才有看来,所以这趟看起来其实没那么必要的。 其实陆珈是担心沈轻舟的身子。 只要回想起俩人在沙湾初见面的情景,就知道关于他久病缠身的传闻不是假的,虽然相识以后这大半年他也强壮了许多,可他病根未除,这总是真的吧? 她活了两辈子,得到了养父母的爱护,也结交了如刘喜玉这样相互欣赏的好友,但秋娘一心盼着她平安,不适宜说些凶险之事,刘喜玉则不谙朝堂,这方面难以深入。 所以要论真正心意相通之人,能无所顾忌肆意畅谈之人,只有跟他们陆家行事大相径庭的沈轻舟。 秋娘在得知他身份时立即想到他们的婚约能否履行,陆珈想的却是,他们还能否像过去一样保持往来? 所以二话不说,让他不要在乎那份婚约。 陆阶满脑子想着维系与严家的关系,而沈博选择独善其身,她和沈轻舟注定没有未来。 而他,他也没必要非得跟个奸臣之女捆绑在一起的。 亲是成不了的。 有些心思该收还得收。 努力做个好朋友吧。 作为朋友,她关心他的身体是否吃得消,自然也不算过分。 她脚尖一下下地踢着地上积雪,幽暗的天光下雪粒子乱飞,她脑子里思绪也乱飞。 “喀嚓,喀嚓……” 踢着踢着,街头忽然传来了脚踩积雪的声音。 她看看满目冷幽幽的雪,下意贴住了墙根。 这么冷的天,这么深的夜,谁会不紧不慢走在街头呢? 她探出了半个脑袋。 胡同深处远远地走来了一人。光线太暗看不到他的面目,只依稀分辨得出他披着大氅,有着挺拔而颀长的身形,再看了看,他肩上扛着个包袱,手里还提着柄寒光闪闪的长剑! 陆珈一颗心立即提到了喉咙口…… 老天爷,这怕不是个盗匪! 她连忙扭头看着沈轻舟离去的方向,一点动静都没有! 他怎么还没回来? 还有,他的影卫呢? 就在此时,喀嚓喀嚓的声音更加近了! 他已经过来了! 陆珈张大眼睛看着这人,这时他已经只剩三步之遥,不但能看清楚他手里拿的的确是柄剑,还能看清楚他脸上熠熠发亮的银面具和身上那袭精致的锦绣大氅…… 不对! 面具和大氅? 陆珈脑子里忽地闪过道白光,她呼吸几乎停住,双眼大睁地看着这人—— “陆小姐。” 这个人停在了她面前,并且还准确地称呼起了她。 陆珈望着他的面具和面具后他的双眼,脑子都几乎转不动了! “怎么会是你?……” 陆珈心脏都快从喉咙口跳出来了。 沈轻舟吹了吹剑上的鸡血,然后把包袱递过去:“你是在等沈公子吗?抱歉让你等不到了,我刚才和他起了一些冲突,已经失手把他废了。 “但是我看到他留下这个包袱,说不能当面交给你,死也不瞑目,我就好心替他走这一趟。” 陆珈接过包袱,又抬头看着他。 沈轻舟顿了下:“你一点儿也不震惊,也不难过?” 陆珈目光还在他脸上,片刻之后她把包袱交给左手:“有什么好难过的。是他技不如你。” 沈轻舟噎住。 心里总略微有些不死心:“那你刚才见到我,为何那样吃惊?你认识我?” 陆珈望着他:“你想知道为什么?” 沈轻舟顿片刻,点了点头。 陆珈朝他招起右手:“你太高了,弯下些腰,我告诉你。” 沈轻舟再顿了下,然后把腰垂下去。 就在他低腰的当口,陆珈突然跳起来,右手精准地捏住了他的耳朵,同时左手拿着的包袱也往他身上砸去了! “你这个骗子!你弟弟果然没说错,你就是个骗子!” 沈轻舟已经懵了! 陆珈举起包袱朝着他后背拼命地扑打:“你早就知道我是怎么回事!居然一直都骗我!你耍我!你耍了我这么久,我让你装!我让你装!” 小妮子个子不高,手劲却大极了!何况还是这种情境下呢? 打小众星捧月、身上连父母亲鸡毛掸子都没挨过一记的沈轻舟,耳朵都快被他扯下来了! 陆珈真是气死了! 要气冒烟了! 早前改名换姓地骗她说无家可归也就算了,她就理解这是无可奈何,可他眼下这番装束,跟五年后那个雪夜的他一模一样,这分明是说从从一开始他就知道自己是重生的,他自己也是从那个夜里回来的,但他却要瞒着她! 他还要装成什么都不知道! 还看她扯谎说做什么梦? 十有八九她在胡说的时候,他心里头正在偷着笑吧? 她错了! 她要去找沈追认错! 他说的是对的,这个家伙真是太可恶了! “你听我说!”沈轻舟抓住了他的手臂。 陆珈还是追着他打了几下,最后才停下来。 沈轻舟扯了面具,说不出的灰头土脸:“我要是想成心骗,何苦又告诉你?我瞒你一辈子不就成了吗?” 陆珈一跺脚踩在他脚尖上:“那你倒是说说为什么?!” 沈轻舟吃疼,抬起了这只脚,等缓过劲来才放下去说道:“因为我忘不了你。” 陆珈微顿,又朝着他后背扑打起来:“你还在这胡说八道!” 第196章 我也不是拼不起命的 “是真的。”沈轻舟声音低了下去。“诚如你所怀疑过的,我去沙湾不是完全为了潭州水运,我醒来后记得那天夜里的一切,更记得在最后关头与我并肩作战过的你。 “所以我也是想去见你,最初不过是想尽我所能,让你这辈子能过得轻松些。 “可我也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后来不知不觉我就离不开了。” 陆珈的拳头不觉软了下来。 “珈珈,”雪光里的沈轻舟声线低沉,“我想了又想,依然认为这条路再艰难都好,我还是要走下去。 “本来我以为你跟我想的一样,可后来却发现你并不是那么坚定,你不由分说想否认那道婚书,你对我没有信心。” 陆珈张嘴想分辩,还没开口就让他捂住了口:“之前瞒住你,总归是我不对。如今告诉你,却是我想让你知道,我们曾经共患难共生死,我们有过一段无法抹去的前缘。 “上天让我认识你,我想不光是让我不再孤独,同样也是让我们能够真正携手并肩作战。 “你——如果我不放弃,你会嫁给我吗?” 陆珈心里扬起了惊涛骇浪:“你真是异想天开,以你我两家的立场……” 根本不可能有结果! “立场不同不过是因为严家还在,只要严家垮了,奸党除了,一切不就迎刃而解了吗?” “可是……” “别可是了,”沈轻舟从袖中取出一本簿簿的册子,“你先看看这个。” 陆珈语音发涩:“这又是什么?” “上次在发现你父亲截走了杜嬷嬷之后,我就觉得他有些奇怪,于是让人去搜集了一些消息。 “这是你父亲从任以来在朝堂之上部分有争议的举措,这些举措看上去他是帮着严家,可事实上又没有一件是他亲自下手伤害到忠良与百姓的。” 陆珈抬头:“那你是什么意思?” 沈轻舟道:“他或许与严家确实行走得近,也或许的确是严党,更或许也曾做过些我还没有查到的坏事,可他就算是心有图谋,也还未到罪无可恕的地步。 “我的意思是,与其把他划为奸佞,还不如把他给争取过来!” 陆珈愣了:“他娶蒋氏为的不就是接受严家的拉拢吗?多年来在蒋氏面前放低姿态,不就是为了想搞好关系借严家的势入阁吗?眼下就差一步,他怎么可能听我们的?” “事在人为。” 陆珈被他这个提议轰得脑子嗡嗡的:“我觉得不行!我爹那个人肚子里坏主意多得很,你别到时反被他给卖了。” 沈轻舟道:“但是一旦成功,就瓦解了一部分严党的力量。还是很值得一试。 “再说了,他要是卖我,你就把我给买下来。正好我一心一意当你的管家。” 陆珈:…… “好了珈珈,”沈轻舟望着她,“我从来没有把那婚约当成一个应付,我不想让蒋氏再有机会在婚事上算计你。 “我等不到五年后再让严家下台了。我想加快速度扫除这些障碍。 “他是你的亲生父亲,我知道,你对他也还是有期望的。我也不愿意把他和严家捆绑在一起。 “最有利的做法,就是把他争取到咱们这边!” 陆珈手里的册子让她抓成了一团。“少年,你在琢磨一件很危险的事情!” 沈轻舟默了下:“你不相信我?” “不是不信你,我是不信我爹。” 陆珈忧心地叹气:“我爹的主意是真不好打。你想想,如果他心性不坚定,根本就不可能为严贼所信任。如果他心性够坚定,那便不是你我能够撼动得了的。 “严家如今处处盯着你们,得亏你父亲一直行事稳健,没让他们抓到把柄,不然的话你们早就不太平了。 “再想想你之前为什么向我隐瞒身份?为什么多年来要深居简出?还不是为保平安。 “一旦让我爹察觉你的企图,你就抽不了身了。 “你若是因为别的,那我无话可说。可要是因为儿女情长,就把自己多年的筹谋毁于一旦,多不值啊!” 前世他们既然可以杀进严府大开杀戒,必然是准备了好久。好不容易又得了一次机会,不是更应该珍惜吗? 陆珈也不希望家族名声毁在陆阶手上,这些日子下来,尤其是经过杜嬷嬷事件和营救梁珺之事后,她也不否认陆阶对自己这个长女还是有几分在乎的。 可要说他会为了她陆珈而放弃他正在走的道路,实在是沈轻舟敢说她也不敢想。 沈轻舟静默了片刻说道:“我从小就孤单。定过两次亲,都被人嫌弃命不长而退婚了。 “是遇见你以后,我才知道这世上也可以有人既能一起并肩作战,又能相互依偎取暖。 “不管这个决定是于公还是于私,都不冲突。” 啧啧啧,瞧这可怜的! 陆珈第一次觉得自己这张嘴也有说不过别人的时候。 要说他们俩这张婚约真是史上最难解之题。 在这之前陆珈下意识认为沈轻舟也是这么想的。 没想到他竟然这么执着,他还正儿八经的想要扫清障碍跟自己成亲…… 他知道这是多大的工程嘛! 但看着眼前神色坚定的他,反对的话她已经是再也说不出来。 罢了。 他已经为她做了那么多,明知道前路那么难还愿意往前走,那她还纠结什么呢? 话说回来,那婚约不是她先提起来的吗? 她得对他负责啊! 陆阶已然位列尚书郎,且日益受到皇帝青睐,他的力量的确不可小觑。 哪怕不是为了成亲,能够把陆阶策反,或者说让他与严家彻底断开联系,也是百利而无一害的。 她点头道:“既然你已经打定了主意,那我难道还会认输不成?咱们就这么干!我陆珈,可不是拼不起命的!” “我知道,”沈轻舟闻言,双眸熠熠,“我一直知道!” 陆珈遂笑了。 沈轻舟也笑了。 雪水滴答滴答地从他身后屋檐滴下,如同悦耳的音律。 已经在生死关头携过手的两个人,果然更容易贴近对方灵魂。 只要她愿意向前一步,哪怕一小步,他就已经愿意赴汤蹈火。 第197章 何必非她不可? 临近年底,京城里热闹起来,朝堂之上也忙起来了,陆阶接连几日早出晚归,蒋氏连他的面都没见着。 这日上晌刚把庄子里送上来的账簿看完,就见拢香坐在廊子底下一下下的揪着根梅枝。 蒋氏停步,把她喊了过来,上下打量她几眼之后说道:“你在老爷屋里伺候有些日子了,老爷待你如何?” 拢香顿时抓紧了衣角:“回太太的话,奴婢无能,直到如今也未曾让老爷留下来过……” 整个陆府,除了陆阶的书房蒋氏插不上手,噢,如今再多一个旑霞院,其余这宅子哪个地方没有她的耳目? 陆阶有没有收留过拢香,蒋氏当然有数,可此刻听她亲口说出来,她还是皱了眉头:“原以为你是个机灵的,没想到也是不中用。” 拢香更加不知所措。她咬了咬牙,忽然抬起头:“是了!太太,今早奴婢却是意外听到了个消息……” 蒋氏睨她:“说。” 拢香看看左右,走近了些:“这两日,杨先生似乎在忙着给大姑娘物色夫婿。” 蒋氏目光顿凝:“物色夫婿?” 她收回目光,片刻后又问道:“物色了谁?” “似乎打听了好些人,但老爷都不太满意。今早听说杨先生往程府那边去了。去之前还特意让人去打听过程家大公子的年岁生辰。” 蒋氏听闻,随后脱口冷哂:“果然如此!” 严夫人那日把她找过去,无非是让她把和沈家联姻的意思传达给陆阶,也让她想办法促成此事。 但蒋氏怎么可能这么做? 陆珈嫁到了沈家,不管怎么说都成了沈家的少奶奶,如今她什么都没有,仅仅凭着陆阶护着,就已经嚣张得把自己都不放在眼里了。 顶着沈家人的身份,陆珈还不得上天? 严夫人也是异想天开,竟然觉得她会听话。 退一万步说就算可以把她拿捏住——那也不行! 一旦陆珈听从了严家人行事,她就成为了严家的人,这对她蒋明仪来说有什么好处呢? 这死丫头是她的心腹大患,必除不可! 一旦她对严家来说有了价值,严家又怎么会允许她向这死丫头下手呢? 所以,让陆沈两家结成这门婚事,对自己百害而无一利! 更何况——这丫头对她来说还有用呢! 但有陆阶在,这件事又何必他亲自动手? 果然她只需要把严夫人的意思透露给陆阶,他就马不停蹄的行动起来了。 蒋氏想起了过去多年里,每次一提到失踪的陆珈时,陆阶总是满含恼恨地责怪那是陆珈自己不听话不懂事,才招来了回不了家的结果。 那时候的每一次,他这句话里都是对自己的维护,可自从人回来了,陆阶就再也没有这样说过了。 不但没这么说过,更是处处想方设法地偏袒她,呵,男人! 抢在严家之前把陆家的婚事给定下来? 倒也是个好主意! 只可惜…… “太太,严夫人派人过来,请您过府叙话。” 门下婆子匆匆带了个人走过来。 蒋氏望着来人,目光微闪了两下,下了阶梯。 …… 严府庭院里干干净净,除了特意留出来的几处完整的积雪以供观赏,余则都摆上了盆景花木,一派临近年关的欢喜。 严夫人仍然坐在暖阁之中,但今日他们有写字,也没有作画,看起来也不如上回优闲。 蒋氏走进门,严夫人就站起来了:“上回我跟你说的那事,你究竟办成不成?” 蒋氏道:“那日一回去,我就按嫂子说的跟岚初提议了。他当时没吭声,这几日衙门里又忙,我都不曾见到他。回头我再去问问。” 严夫人皱眉:“你是真不知道?” “我应该知道何事?” 严夫人坐了回去,凝眉望着她:“我听说,他这两日正在物色未曾婚配的子弟,今日一早,他还打发杨伯农去了程家。 “他这是什么意思?不肯答应这门婚事?” 说到这里她哂笑了下:“他那个宝贝女儿,何等金尊玉贵,难道连沈家那样的门第也配不上她?” “还有这事?”蒋氏道,“我可一点儿也不知此事。我这就去把他找过来问问!” “你给我坐下!”严夫人腾的站起来,把她给摁住了,随后懊恼地一沉气,“你找他问什么问?本来这桩婚事就是打着让珈丫头当眼线的主意,你还让我白眉赤眼地去问?这不明摆着让我去得罪他吗?” 蒋氏便又将胳膊肘靠在了扶手上:“那这又该如何是好?程家老大一表人才,学问也好,加上又与珈姐儿是表亲,这是亲上加亲,程家肯定乐意! “这要是乐意了,进入沈家的计划就要落空了。” 严夫人双唇紧抿,神色晦暗。 蒋氏余光里觑了她一会儿:“这突然之间,为何对沈家这般着急起来?” “你大哥前阵子收到密信,早年沈博率军在西北打仗的时候,有几批对不上的军饷,当年好不容易压下去,前些日子,又有人在查。” 严夫人脸色阴沉的跟外面的天色差不多,“这件事情,沈博是知情之人。这些年他虽然不曾有过任何与我们作对的迹象,但他知道的太多了,他的力量也太大了,一旦他想动,严家必然要遭受重创。 “因此,我们不能不未雨绸缪。” 蒋氏望着地下,半晌才吸了口气:“原来如此。难怪你们要陆珈与他们联姻。” 严夫人忧心忡忡:“我们也知道岚初不一定答应,可倘若有更好的办法,哪里需要这么做?若是去找别的人,我们也不放心。” 蒋氏撩唇:“那可是他的长女,况且珈姐儿才回府,他就算心里舍得,也会担心世人背后非议。” “可既然一定要走上这条路,那又何必非珈姐儿而不可呢?” 严夫人听出味来,皱着的眉头一挑:“不找她,还有谁?” “璎姐儿。” 严夫人愣住:“璎姐儿?!” “对,”蒋氏呶嘴吹了口烫手的茶,淡声道:“让璎姐儿去沈家,珈姐儿到严家来。” 第198章 大局为重 严夫人:“你在胡说什么?她已经和渠哥儿定亲了!” “只是定亲,又不是成亲。”蒋氏看了她一眼,“珈姐儿在小商户家中长大,又是在沙湾那样的小地方,她有什么见识?又有什么本事? “你们倒信得过她,认为一个粗鄙无知的丫头能够当好这个眼线。你们就真的不怕一个不好她反而坏了事?” “荒唐!”严夫人站起来:“你既然知道她粗鄙不堪,那她难道就配当我严家的儿媳妇?你这是安的什么心!” “我自然是安的一片好心。”蒋氏也起了身,“乍一看她配不上严家,可嫂子眼下不是为了办正事吗?那就当以大局为重。 “珈姐儿配不上渠哥儿,这有什么要紧?严家娶陆家小姐,也是为了亲上加亲,让严陆两家紧密到分不开。 “她是正正经经的陆家长女,有这个身份在不就成了吗? “渠哥儿不满意她,往房里再收人便是。他想要什么样的人没有?珈姐儿又能说什么? “而璎姐儿从小就在我和岚初身边长大,这孩子聪明,又跟着她父亲读了不少书,也有许多见识,如果说有能够当下这个任务的人,那非她不可。 “别说陆家找不出第二个来,就是放眼整个京城,能比得上她的小姐也不多。 “既然你说此事非行不可,让珈姐儿去纯属是冒险,璎姐儿去才是恰当!” 脸色铁青的严夫人浑身都绷紧了。 蒋氏抻了抻腰身,语气放缓了些:“我总共也只有璎姐儿一个女儿,这一趟分明就是赴汤蹈火,一个不慎她一个弱女子说不定连命都要丢在沈家人手上。 “让她嫁到严家来享福,我岂还能不乐意? “可让珈姐儿去我可真没底。 “她若办砸了,好事反而成了坏事。到时候连累的可是咱们一大群人。 “嫂子往日何等精明,此时如何连这点牺牲都舍不得?” 严夫人的目光变得深沉。 “太太,”门口丫鬟隔着帘子禀道,“老爷派人来传话,晚饭不回来吃了,夜里要与刘阁老他们议事。” 屋里二人同时看向了门口。 蒋氏先收回目光:“大哥也不容易,义父年事已高,许多事情都让大哥扛去了。这大冷天里都不得回府。 “可偏偏大哥又没资格入阁,他身上担子就更重了。” 严夫人脸颊抽动了一下,瞪她一眼后,坐了下来。 不管怎么说,随着老爷子年迈,严家即将面临窘况是事实。 严家目前要对抗沈家也是事实。 严夫人喝了口茶:“沈家大公子的生母曾与宫中太妃交好,珈姐儿毕竟是原配长女,而且她的舅舅又是朝中清流,请太妃出面撮合,沈家答应的机会很大。 “这是我们琢磨过的。 “而璎姐儿的背后是你们蒋家和我们严家,沈家虽说两边不靠,却也不见得愿意沾染。 “你有什么法子让沈家答应?” “嫂子都知道走后宫太妃的路子了,这等区区小事,还能难得倒你们?”蒋氏唇角勾起,“只要义父出面,请皇上赐个婚,他沈太尉不是自诩忠君吗?他能抗旨?” 严夫人手指摸索着杯口,神色莫测:“你成竹在胸,看来是早就有主意了。早前两家议婚之时,你就曾多有理由拖延,这次看来是非如愿不可了。 “你这是,压根就看不上我们渠哥儿啊。” 蒋氏收回身势:“嫂子言重。若无严家相护,我岂能有今日?天地可鉴,我对严家绝无二心。 “只是让璎姐儿去,我可以做得了主。而让珈姐儿去,却没有人能劝得了岚初,那是他的女儿,他是断不会听我的。” 她的话尾带着几份自嘲和讥诮,说完这句之后,屋里就已经安静下来。 唯一有点响动的,只有微微拂动的衣袂窸窣之声,和偶尔的杯盏碰撞之声。 严夫人看了她许久,把目光从她脸上收回。 “可即便如此,京城里不少人知道璎姐儿与渠哥儿定了亲,这要是突然换了人,也难以向沈家那边交代。” 蒋氏深深望着她:“既是赐婚,沈家还能说什么不成? “璎姐儿是十足的大家闺秀,而那沈大公子身残体弱,咱们不挑他就罢了,他们还来挑我们?” 严夫人不以为然:“那可不是一般身材体弱的公子,真要是身残体弱,沈博又怎会一回到府中就着急给他请封,让他袭爵? “你可别忘了,在沈博回京之前,兵部尚书沈府可只有一个主人,那就是这位大公子。 “人家真要选妻,还未必会选你的女儿呢。” 蒋氏道:“嫂子喊我过来是想成事,还是为了踩压我?” 严夫人冷笑:“你这话说的,这就叫做踩压你了?当初自愿过来给老太太奉汤侍药的时候,还有跪着跟我们说你愿意嫁到陆家的时候,怎么不说我们踩压?” 阴暗天光之下蒋氏脸色有些发白。 严夫人却不再看她,而是慢条斯理挥起了眼前的香雾,又拔下金簪,拨去了摇摇欲坠的一截香灰。 未几,蒋氏松开袖子底下的双手,扶起来还烫手的杯子:“嫂子若实在是担心沈家有意见,我也另有主意。” 这刹那之间她已神色自如,语气松缓,仿佛刚才竖起的满身荆刺根本不存在。 如今正对话的,又是一双相处融洽的姑嫂。 “说来听听。” 严夫人吹了吹簪子,放在一边。 她这样一番漫不经心,对方究竟是何心态,仿佛完全不在她的关心范围之内。 蒋氏道:“我们陆家的小姐深居简出,又不是人人都有福分见到。沈家焉能认得出大小姐二小姐? “依我说,此事根本不必声张。索性就请义父去皇上跟前请旨,为陆家大小姐与沈家大公子赐婚。 “只等日后到了关键时刻,再来一招偷梁换柱。从此以后大小姐就是二小姐,二小姐,也就成了大小姐!” 话到此时,蒋氏素来端庄的脸上已经填满了阴毒。 而听到此处的严夫人,也不由自主停住了手上动作。 第199章 杨叔的为人你信不过吗? 严夫人送蒋氏到二门下,直到她的轿子出了府才回来。 回到房里的时候,严述已经在这里等她了。 “怎么样?”他问。 严夫人坐在他对面:“她有她的主意。” 说完她将先前蒋氏的提议一五一十的说出来。 她在述说的时候,严述神色莫测。“璎姐儿是明仪所生,算是自己人,的确比珈姐儿更合适担下这个任务。赐婚也可以,但此事绕不过岚初,咱们可以糊弄沈家,岚初咱们可糊弄不过去吧? “此事从头到尾还没跟他通气,若是招呼都不打就赐下婚来,恐有后患。” 陆阶如今的地位虽然还不及严颂,可他却还年轻,前程远大,入阁也不会很远了。 严家就算如今树大根深,也不得不考虑退下来之后的处境。 哪怕用不着逢迎巴结陆阶,也犯不着去明目张胆的得罪。 陆珈只是个生母死去多年、又在外流落多年的丫头,跟从小就在陆阶身边长大的陆璎肯定是不能比的。 可再如何都好,她也是陆阶的亲生女儿,轮不到旁人在她爹眼皮子底下打主意。 “那就跟他挑明了。”严夫人道,“他是我们严家的半个女婿,沈家如果真的威胁到了严家,那也绝对不会放过陆家。 “从这点上说,陆璎嫁到沈家,不单纯是为了夫婿,而是为了陆严两家的前途。她是有使命的。 “如果他亲近严家是一片真心,那他就不该有异议。反之,他对我们严家又能有几分忠诚呢?” 话到末尾,严夫人的语意也深沉起来。 严述定坐半晌,末了也点了点头。 …… 杨伯农借着去给程家述说陆珈回府后这阵子的情况,顺便把程议的情况侧面打听了一轮。 回来他就把程议的生辰八字和他所做的几篇文章摆在了陆阶面前。 陆阶静静的看了半晌,最终叹了一口气。 “还是拉倒吧。” “为何?” “如果此时要结亲,之前这十几年,我又何必与他爹老死不相往来?” 杨伯农默语。 片刻后说道:“那就没办法了,除程家之外,不会再有更合适的人选了。” 这时候房门被叩响,陆荣的声音在外响起:“老爷,严大人到访。” 屋里二人对视一眼,杨伯农即说道:“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 陆阶深凝眉。微顿之后他站起来,撩帘走了出去。 严述是一个人来的,一见面就哈哈笑起来,抬高了手里一坛酒,几个纸包:“猜到你就在府里,我带了醉仙楼的‘清月白’,还有他们的招牌卤鹅,特地来你这儿蹭晚饭!” 陆阶笑微微请他入了暖阁:“才从衙门里回来,正想喝两口暖身子,可巧兄长就来了!” 杨伯农转头去打发去备酒菜,屋里二人已经落了座,又自有人把碗碟都摆上了。 陆珈开开心心的从园子里钓鱼回来,半路遇到了匆匆而过的杨伯农,便穿过院子,从梅树后跳出去把他拦住:“杨叔!” 杨伯农吓得不轻,拍着胸口道:“我的祖宗哎,你怎么也没点声响?” 陆珈嘿嘿地道:“前两日我让人送过去的鱼,好吃吗?” “好吃。”杨伯农带着七分宠溺,又有三分无可奈何,“尚书大人的掌上明珠亲自钓的鱼,那不跟瑶池里钓出来的鱼一般珍贵?自然好吃。” 陆珈乐的合不拢嘴。然后探头往他后方看了一眼,又道:“谁来了?父亲怎么还带到内院来了?” 杨伯农闻言,看了她一眼:“严大人。” 陆珈顿时敛色:“他来干什么?” “不知道。” 杨伯农说完,忽然又瞅了他一眼:“要不,你去听听?” 陆珈真有此意啊! 沈轻舟还和她有任务呢! 她要策反奸臣老爹呢! 眼下这么好的机会,严家的小奸臣跑到陆家来见小奸臣,不管有没有正事,她都不想错过这近距离观摩的机会呀! 她眨巴眨巴眼:“我能去吗?杨舒可别坑我,回头让父亲知道了,搞不好要严惩于我。” “此事你知我知天知地知,你杨叔我的为人你还信不过吗?”杨伯农一脸推心置腹,然后悄悄跟她指了指暖阁侧面的一间屋子,“你从那屋里进去,西面墙下有道门,那道门就是通往大人如今会客的厅室,眼下那里一个人都没有。” 陆珈心底里乐开了花,他立马把钓竿塞给了他:“这可是杨叔给我指的路,回头父亲知道了,你可得给我顶着!” 说完也不给回答的机会,她立刻就提着裙子往那屋里去了。 杨伯农抱着钓竿看着她的背影,挑挑眉头笑了一下,然后才老神在在地往外院方向去。 谁都能小看这丫头,他和陆阶却都不能小看。严家那边摆明了要打陆家的主意,陆家或者拒绝不了,但这丫头还能没办法吗? 等着瞧吧,尚书府又要有热闹看了。 杨伯农绝不相信自己会看走眼。 …… 陆珈进了耳房,径直走到了西墙脚下。 整面墙的槅扇此时是关闭着的,但槅扇上糊的窗纱极薄极透,那一头屋里的情形可以看清楚个七八成。 但陆阶和严述却是都侧对着这边而坐的,却很难留意到这边。 此时酒菜已经摆开了,看起来也已经寒暄过两轮,二人已经唠起了近来朝上之事。 “户部柳政昨日来向父亲禀事,提到了如今正在户部任职的沈家大公子。” 这是严述说的。 他竟然提到了沈轻舟,这让陆珈更加凝聚起了心神。 陆阶看着对面:“如何?” “他说这位大公子虽然寡言少语,平日也不怎么多管衙门中事,看起来像是无心仕途,但却俊美多才,而且竟不如传闻中所说的那般虚弱。” 要你这把破嘴说! 轻舟当然又俊美又有才! 陆珈咬住下唇,狠狠瞪了眼述的后背一眼,继续凝神静气的往下听。 陆阶说道:“沈家这小子,我们又不是没见过,还用得着柳政来夸? “只不过就算长得再俊,又再有才,终究是个药罐子,成不了什么气候。” 陆珈听到这里,又忍不住瞪了她爹一眼。 第200章 原来她想借刀杀人! 陆珈就知道这俩凑在一起就没好事儿。 合着今日好酒好菜的,专门坐在一起就为了背地里曲曲沈轻舟? 沈轻舟哪里是药罐子了? 他身体已经变强壮了! 而且别人都不知道他武功有多强! 他可以挟着她对阵几百人,还能带着她突出重围呢! 肤浅! “他虽然体弱,可沈太尉却对这个长子寄予了厚望。他再弱,也袭了英国公世子的爵位。” 严述执壶给彼此倒了一杯酒,接着道:“你可以不相信柳政,也可以不相信我,但不能不相信沈太尉。 “如果这沈大公子没有几分真本事,沈太尉明明另有一个从小就带在身边的强壮健康的次子,为何偏偏要让他当自己的继承人?” “有道理。”陆阶点头,“既然他还有这等潜力,那得趁早防范。 “想个办法把他剪除了吧。提议他去出家,去佛祖面前修行几年。又或者,索性去宫中伴驾,跟随皇上修道。 “这一来沈家可以体现忠诚,二来也求得了神灵保佑。这三么,自然就把他从朝堂里隔离开了。 “他就算有再大的本事,手里没权,总成不了气候。” 最关键的是,如此一来看他怎么娶妻! 严述端着杯子看了他片刻,槅栅这边的陆珈也听傻了!…… “岚初,”就在陆珈满脑子疑惑的时候,杯子举了半天的严述又开口了,“我明说了吧,我打算,请人给沈公子与珈姐儿说个媒。 “为何要这么做,我相信你也很清楚。如今局势到了这一步,我们到处出纰漏,可是心腹大患沈家至今没露出任何把柄。 “如今尚不知道这些纰漏是不是跟沈家有关,万一是,那等待咱们的将是万劫不复。 “我们需要对沈家做出必要的了解,唯一可以名正言顺达成目的的,只有联姻。” 一路听到了末尾,陆珈已把身子挺的笔直,睁大双眼看着那一方。 陆阶夹了口菜吃,吃完道:“珈姐儿不行。你也知道,她担不起这个任务。实在要去,也绝不应该是她。” “那你难道能同意璎姐儿去?”严述望着他。 陆阶抬起头,与他对视片刻,放下了筷子:“璎姐儿已经是严家的半个媳妇了,你连这都不介意?” 严述收正身子:“明仪说的对,大局为重。我们都不能只考虑自个儿。” 听到蒋氏的名字被吐出来,陆阶眼底滑过了一丝锐光。 而陆珈听到这里,整个人从头到脚都冷下来了。 好家伙,她算是听明白了! 严述这贼子此番寻上门来,是为了游说陆阶把她当棋子,去沈家探听消息! 她一时间真不知道该说他们白日做梦好,还是说他们罪该万死好! 原来沈家如此韬光养晦,独善其身,也不能避免严贼的忌惮,哪怕沈家谨慎的连清流们也不曾公然交往,严贼也还是要将沈家除之而后快! 这个老不死的,他这么能耐,他怎么不干脆去把那道士扒拉下来自己当皇帝? 难怪沈轻舟执着地要她策反陆阶,不策反不行啊!她爹都是让严家那老不死的给带坏的! 她扭头在看了那边厢说话的二人一眼,走出了耳房。 杨伯农在门口转悠了两圈,就见她远远走了出来。 他迎上去:“听到了吗?” 陆珈深深望着他:“杨叔是故意的吧?” 杨伯农拢起双手,咳嗽了一声。“大小姐冰雪聪明,又有主意,我觉得这事不该瞒着你。” 陆珈哼了一声,然后睨眼:“谢了!” 她不生杨伯农的气。如果不是他,严家这番鬼主意根本落不到她的耳里。 前世被蒋氏算计之前,他们也没流露出任何迹象。 是的,蒋氏。 刚才严述明确提到了蒋氏。 这个恶毒的鬼主意,果然又跟她有关! 所以这哪里仅仅会是让她去沈家当眼线而已?哪里只是让她为严家卖命而已? 这分明就是要把她送上死路! 严述的话已经说得很明白,如果陆阶不同意陆珈去,那就让陆璎去。 且不说他们究竟想如何来完成这条毒计,只说万一成功了,倘若去的人是陆珈,那真心真意对待自己的沈轻舟成了什么了? 就算陆珈可以对他和盘托出,沈太尉能理解吗?能相信她吗? 他是一个挂帅亲征平复西北的凶猛大将,到那个时候,若他不会一剑宰了自己,或者是干脆废了自己囚禁在人家后院到死为止,陆珈改跟严家姓! 而若去的是陆璎,那陆璎本身已经和严家定了亲,要怎么才能够说服沈家接受这样的一个儿媳妇? 要成就这条计策,必然会有所牺牲,而这个牺牲,十有八九还会是陆珈! 因为只有她“不值钱”! 蒋氏这是在郭路杀不了她之后,想继续借刀杀人啊! 窗下坐了片刻,她突然站起来,飞快走到了里屋,从橱柜里拿出来那天沈轻舟拿回来的包袱。 包袱里有两幅字画,笔力老到,虽然是随手之作,也有不凡的功底。 这就是何渠他们找完一大圈,最终只把它们带回来的原因。 他们都见识过好的东西,自然知道这些有没有价值。 所以当晚和沈轻舟分别后,她打开包袱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是严颂的手笔,就是他! 她绝对不会认错! 当然她也还是怕自己会认错,因为沈轻舟说过,严颂过往一直号称对嫡妻一心一意,从不曾有这方面的传闻,他怎么会可能跟自己学生的妻子有勾搭呢? 所以事后她又借故上陆阶的书房,求来了几幅严颂相赠的字画,借口说想要观摩学习,拿了回来仔细比对。 别的人家或许对严阁老的亲笔一字难求,可对陆家来说,得到这些确实太容易了! 逐字逐句对比完,事实就摆在了眼前。 魏氏屋里的那些字画,的确就是严颂的! 跟魏氏通奸的男人,就是严贼! 只有严颂才送得起魏氏那么多值钱的东西,也只有他这样自诩风雅之人,才会给自己的姘头送满屋子的字画古董! 起先陆珈还只把这事当成个笑话,毕竟这两人都好几十岁了,只觉得不要脸,却还没想怎么下手。 可蒋氏竟然有了新的算盘,那她难道还会允许她得逞不成? 她把这两幅字画放起来,关上柜门叫来了拂晓:“你去喊长福进来,我有事吩咐。” 第201章 不听话让你活不过三更 何渠今日无事,想起许久没到燕子胡同这边来,下晌便拎了一些下酒菜,过来跟在此当差的兄弟们聚聚,顺便替他们家这几日也忙得不可开交的大公子看看陆珈的近况。 兄弟几个这里才把杯盘摆开,长福就进来了,一见大伙都在,更重要的是还有何渠,顿时高兴了:“大小姐吩咐我过来传话,哥几个吃完了就跟我走吧!” 何渠立刻放了杯子:“大小姐有何吩咐?” 长福只顾挥手,待他们把耳朵都凑近来时,便细细的说了几句。 大伙听完同时都直起了腰身,看看天色之后,旋即把嘴一抹,一溜烟出门了。 …… 郭路自从在蓟州时突然被召回京城,过后就被蒋氏安排在燕子胡同盯着谢家。 但谢家小小的三进宅院,却请了有五六个身手高强的护卫,别说潜进院墙,就是靠近三丈之内都要被盯上。 起初郭路也以为是自己找的人太过废物,结果自己去了两遭,也是如此。 一晃一个月过去,还什么消息都没捞着。陆珈这十多年在谢家的经历,就更别提了,压根无处可问。 好在他去过沙湾,此处不行,还有他处,于是自上回被蒋氏怒斥过一回后,他立刻打发人去了沙湾,发誓不把陆珈的恃仗打听清楚便不罢休。 傍晚时分去沙湾的人刚好回来了,也不知道到底打听到消息没有? 郭路心理焦急的很,他幼时差点活不成命,多亏了姨婆魏氏怜惜自己,接他到了蒋家。 可那个时候蒋家已经都是嫁到陆家的蒋氏说了算,而蒋氏刚到陆家,一切都还在起步之中,她责怪她的母亲给自己添乱,并不想要收留自己。 魏氏无奈,私底下总是教导郭路要事事听从蒋氏的话,这样将来他才会有依靠,才会有前途。 所以多年来他一直为蒋氏之命是从。功夫不负有心人,这些年里蒋氏对自己倒也很满意。 可是偏偏沙湾县的贺清送来陆珈的下落,而自己奉命处理此事,一路过来却屡屡失败。 原以为她只是个弱女子,杀她灭口不过轻而易举,竟然也给失手了! 好不容易蒋氏又重新启用他,让他去蓟州办事,结果事没办成,陆珈又反倒先出现了! 接连失手两次,郭路自己也清楚,倘若此番盯住谢家的这个任务还是干不好,那他必然会被蒋氏问责! 他担不起这个后果的。 杜嬷嬷就是前车之鉴! 他们都替蒋氏办过太多事,太清楚她的底细。 蒋氏连让他好好的离开都根本不可能答应! 想到这里,郭路加快了前行的速度。 只要穿过前面这条胡同,就到达目的地了。 他一心一意地赶路,却不曾留意两边的风声收紧。 来到了胡同中央时,两边墙头突然跳下来几个人,分前后堵住了他们的去路! “你们……” 还没有等他发出声音,前后两拨人已经同时举刀朝他攻了上来! 郭路大怒! 反手举剑相迎! 他也带了四个人,都是会武功的,这样的阵仗,在京城里是不可能受制于人的。 可是他们才攻出了几招,就明显落了下风! 对方伸手实在太厉害了,他鲜少见过这样的高手,他是蒋家人,有京城陆家为后盾,黑白两道都得给他面子,再厉害的人,也不可能来对付自己! 但眼前这些人却丝毫不给他余地!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他大喝。同时摸出腰间的哨子,待要寻求增援,可就在此时墙头上又跃下来俩人,一张渔网当头撒下,瞬间将他们几个网在当中!…… …… 陆珈在破庙里烧开炭火烤了烤,伴随着银柳一声“来了”,外头脚步声就响起来了。 蒙着脸的何渠他们押着几个人,如同拖柴禾一样拖了进来。 陆珈立刻把把玩了许久的银面具带上,沉下声音道:“把他们嘴里的布扯了!” 一刻钟之前她才知道,沈轻舟的这个面具之下,竟然另有构造,能够使说出来的声音与原声相差十万八千里,这也就是为什么过去这么久,她一直没有把沈轻舟和前世的面具人联想在一起。 话不多说。 何渠他们把布扯了,又按照陆珈的手势把郭路的随从先给拖出去,然后才又把郭路眼睛上的布条也给撤去。 终于可以视物的郭路瞬间抬起了头,一看到四周破败的神像,立时吓的一哆嗦。 再看到神像之下,通红的火光后头坐着的一人,带着狰狞而惨白的面具,身上披着黑黝黝的袍子,又不由的打了个寒颤。 陆珈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郭路咬牙:“凭你是谁,你敢动爷,爷都会叫你活不出三日!” 陆珈高声笑道:“我问你几个问题,要是你答不出来,我先让你活不出三更!” 说完她道:“第一,你姨婆什么时候跟严老贼勾结在一起的?” 郭路本来一脸的愤恨,突然听到这里愣住了。“你说什么?” “跟我装傻?”陆珈手里转动着一把匕首,“先卸了他一条胳膊!” 何渠他们立刻抬手,一个错眼就把过路右臂抬起来了。 郭路吓出猪叫:“我不知道这个!我姨婆怎么可能跟——跟——” 话说到半路,他却突然也说不下去了。 魏氏是蒋氏的生母,她的丈夫是严颂的学生,而严颂却是蒋氏的义父,他们口中的严老贼,只能是严颂,他怎么可能会跟自己学生的妻子有染? 不! 应该说魏氏怎么会和丈夫的老师通奸? 按理这是不可能的。 但是他从小就到了蒋家,此事到底存不存在,他怎么可能会心里完全没数? 他在魏氏的屋里,的确曾经见过一些不该存在的物事,而在过去多年之中,他也确实曾听魏氏好几次提到过严颂…… 他只是不敢想而已! 加上从来没有人提及过这些,他只能当做看不见。 可是除了他之外,竟然还有人知道! “想起来了吧?”陆珈举着刀子奋力往面前的地缝里一插:“是要回答我的话还是要胳膊?” 郭路往后跌坐在地上,脸色煞白:“我说!我说!……” 第202章 她有鬼! 郭路在脑海里飞速的权衡了一番,说道:“他们有这种事?我不知道。你们是从哪里听来的消息?” 陆珈懒得与他废话:“动手吧。” 何渠也不喜欢磨磨唧唧,一手下去就把郭路胳膊肘给敲脱臼了。然后又很有经验地捂住了郭路的嘴。 于是后者又想发出杀猪尖叫的时候,根本就没机会发出来。 而当何渠又把手移到他肩膀上的时候,他已经抢先开口了:“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只知道我来到蒋家的时候,就在我姨婆屋里看到过严阁老的亲笔!” 陆珈冷笑:“你几岁到的蒋家?” 既然郭路早就察觉过端倪,那应该也不只有他知道此事了。 “我八岁!”郭路疼的大汗淋漓,“我八岁到的蒋家!” “你今年几岁?” “上个月满的二十二!” 无所谓,这些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当今天下几乎是严家说了算,就算这是暴露出去,世人又能拿严家如何? 此人必定是严家的对头,好汉不吃眼前亏,总之等他过了眼前这关,回头他定要把此人查出来千刀万剐不可! 红炭的火光将戴着银色面具的陆珈照得如同来自地狱。 这厮的年龄她心里有数,问这一句不过是为了装的像点。 郭路今年二十二,八岁来蒋家,也就是说魏氏和严老贼至少通奸十四年了。 十四年前,正好是蒋氏嫁给陆阶的时候。 而他们通奸的时间只会比这更早。 由此看来,严老贼那么多学生,又有那么多学生的子弟,却偏偏只替蒋家这个学生的遗孀出头,又偏偏只收了蒋氏这一个义女,跟他们这段奸情是有着必然的关系了。 严老贼能够与魏氏持续如此之长时间的奸情,已然不能称之为简单的通奸了,这不活脱脱的养成了外室吗? 严老贼给与了魏氏摆在明面上的那些古董字画与人价值不匪,那么私下里又给出了有多少? 她前世在严家五年,绝未曾听过有关此事的任何风声,可见严家人十有八九不知道此时。 当然,以严家搜刮天下得到的那么多财富,不会把送给魏氏的这三瓜两枣放在眼里,可问题是,仗着生母和义父的这份奸情,蒋氏又得到了多大的好处? 她不但凭借这个,以一个小官户出生的小姐身份直接嫁给了世家子弟陆阶,身份一跃千丈,而且如今还可以在陆璎的婚事上表现不满了。 靠生母卖身得到了严家的好处就罢了,反过来却还端起了架子,不听严家的操纵,人家会答应她吗? 她一动不动地看着这厮,正要问到蒋氏的心思,话到嘴边她心下一动,略顿之后改口问道:“魏氏如今地位早已今非昔比,为何她还要留在蒋家,却不搬出去自立门户?” 这就是个很大的疑问。 魏氏如今还是蒋家的媳妇,从上回她遇到的李氏的态度来看,蒋家人对魏氏还是不那么尊重的。 魏氏既然要与严颂保持奸情,就不怕来来往往的让蒋家人抓到吗? 如她这般,完全可以另外置个宅子,就完全可以隐瞒下来了。 “我姨婆未必不想,但我姑母不许她搬,她又能如何?”郭路疼的咬牙切齿。 “她女儿不许她搬?” 这个答案倒有些出乎意料了。 “寡妇门前是非多,”郭路看到又靠近了的何渠,自动回答起来了,“她留在蒋家老宅,便不会敢议论她的是非。她的名声,对姑母的名声也有好处!” 这话不假,但是相比较起留在蒋家冒着奸情被蒋家人抓住的风险,这个理由终究有些不够看。 蒋氏为什么如此在乎自己的名声? 她都已经是陆夫人了,谁还敢在背地里编排她?就算真有这样的人,她又何必在乎?难道她还摆平不了? 想到这里她站起来,拖着长袍绕过火盆,走到了郭路面前:“你姨公死前,你姨婆见过严老贼吗?” “这我如何清楚?” 何渠不由分说又卸了他另外一条胳膊,同样又捂住了他的嘴。 郭路快晕过去了!刚刚缓过气来之后连忙道:“我姨公死的时候,我都还没出生!这些事情我哪里清楚?我最多只知道,我姨婆带着姑母到严家求助的时候,我姑母才五六岁!” 五六岁! 据陆珈所知,当年魏氏母女找到严家之后,还在严家住了至少一年! 也就是在那段时间里,蒋氏在严老太太面前各种伏低做小,最终才得到严老太太首肯,收回了他们的义女! 早在那个时候他们就见过,而且还收留了他们,那岂不是同样在那个时候,魏氏与严老贼就有可能开始了奸情? 又或者,在更早的时候? 在蒋父在世的时候? 在蒋氏出生之前的时候?! 陆珈脑子里的弦倏的收紧 “她女儿不许她搬?” 这个答案倒有些出乎意料了。 “寡妇门前是非多,”郭路看到又靠近了的何渠,自动回答起来了,“她留在蒋家老宅,便不会敢议论她的是非。她的名声,对姑母的名声也有好处!” 这话不假,但是相比较起留在蒋家冒着奸情被蒋家人抓住的风险,这个理由终究有些不够看。 蒋氏为什么如此在乎自己的名声? 她都已经是陆夫人了,谁还敢在背地里编排她?就算真有这样的人,她又何必在乎?难道她还摆平不了? 想到这里她站起来,拖着长袍绕过火盆,走到了郭路面前:“你姨公死前,你姨婆见过严老贼吗?” “这我如何清楚?” 何渠不由分说又卸了他另外一条胳膊,同样又捂住了他的嘴。 郭路快晕过去了!刚刚缓过气来之后连忙道:“我姨公死的时候,我都还没出生!这些事情我哪里清楚?我最多只知道,我姨婆带着姑母到严家求助的时候,我姑母才五六岁!” 五六岁! 据陆珈所知,当年魏氏母女找到严家之后,还在严家住了至少一年! 也就是在那段时间里,蒋氏在严老太太面前各种伏低做小,最终才得到严老太太首肯,收回了他们的义女! 早在那个时候他们就见过,而且还收留了他们,那岂不是同样在那个时候,魏氏与严老贼就有可能开始了奸情? 又或者,在更早的时候? 在蒋父在世的时候? 在蒋氏出生之前的时候?! 陆珈脑子里的弦倏的收紧 第203章 你们命中无子也无女 沈轻舟忙了整日,夜里不见何渠,一问才知道陆珈这边突然有事,顿时把手头事情忙完,余下的交给了宋恩,然后匆匆往燕子胡同赶。 陆珈他们出了破庙,正好在谢家前院里与沈轻舟碰了个正着。 陆珈把面具和袍子一股脑儿塞给他,然后说道:“我记得你认得城南白云观的道士?” 沈轻舟正有满肚子的疑问,闻言却只好把满肚子想问的话先咽回去,点头道:“当年我母亲过世之后,就是白云观道长陈济带领众徒前来做道场超度的。” 陆珈道:“这老道做个道场多少银子?” “不便宜,白云观名声在外,陈济又是掌门的师弟,堪舆看相都是一把好手,一般他都在旁人的价钱上翻倍。” 陆珈想了下,旋即掏出了一沓银票来:“那你赶紧帮我把这个给他,我托他看个相!” 沈轻舟看了一下这数额,也不由惊了一下…… …… 魏氏如今日子过得逍遥自在,上不用伺候公婆,中间不用伺候丈夫,往下又没有儿孙需要操心,她每到初一十五必然入庙上香,隔三差五的还要上街走走,买些花儿粉儿,再四处弄些滋补养生之物,好好打理她这张脸,这副身躯,就是她后半辈子最大的任务了。 前些日子大雪封城,好些天不得出门,魏氏在屋里呆的也腻了。 加上这阵子郭路频频被蒋明仪斥骂,险些还被他潜回蓟州去,魏氏又不敢跟女儿叫板,算了算日子,那位兴许这几日也该过来了。 便打算出趟门,趁着散心,弄些酒菜回来,到时候跟他提一提,看能不能也给郭路弄个长久的差事,让他也有个前程。 当然,魏氏知道这是不容易的。 安排郭路这样的小角色,如果还要动用到“他”,那一定会引起别人注意的。 旁人不说,就严述那两口子精明似鬼,搞不好就要敲出端倪来。 若是他们看出了端倪,麻烦就大了。 他们倒不至于直接对魏氏如何,却一定会找明仪的麻烦。 明仪那死丫头,这些年过来,性子越发又冷又硬,平日跟自己说话,哪像是对自己的亲娘? 倒像是训女儿还不如! 若自己给她带来了麻烦,回头还不是自己受罪? 魏氏是真不想惹她。 说到底,也是自己理亏。 总之如果让那位关照郭路有这么好行事,魏氏又何必等到现在呢? 如今却也顾不得了。 郭路是她留在身边给自己养老送终的,她娘家总共算起来只有这么个表侄儿了,不想办法提携,那也留他不住。 难道将来她要靠蒋家长房二房那些豺狼? 他们不吞了她就不错了。 也就是她没法离开蒋家,白白让他们从旁虎视眈眈。 “哎呀,对不住!” 魏氏带着人刚从醉月楼打包了两个招牌菜出来,一个匆匆奔跑过来的小家丁就撞到了她身上,然后叠声地朝她赔起礼来。 身边的婆子斥道:“不长眼的东西,怎么专朝着人撞?” 小家丁不住地打躬作揖:“太太见谅,实在是今日白云观的陈道长在前边儿设摊看相,陈道长堪舆看相的本事极高,素日一面难求,今日他不但行善设摊,而且不收钱看相,小的家里正有病人,想要求个吉凶卦象,外面走急了些,实在对不住!” 婆子还要骂他,魏氏却说道:“你说的是白云观道长陈济?” “正是他!”小家丁道,“这陈道长的师兄林掌门,可是时常与皇上坐而论道的,陈道长平日也给皇亲贵族看相卜卦,灵的很! “太太不去求一卦吗?我看太太眉间似有隐忧,得神仙指点,可以提前免灾呀!” 魏氏听到这里,情不自禁的朝小家丁指的方向看去,不过十几步远罢了,此时已经围了许多人。 白云观道士的名气她岂有不知道的? 这陈道长看相的本事也确实名冠京城。 魏氏动了心,情不自禁走过去。 只见人群当中摆了个桌子,一个中年老道坐在桌后,一手捋着长须,一面指挥着身边小道士送来名帖。 “大家不要挤,我师父只设今日一摊,看不得这许多人,只凭师傅眼缘挑选……” 小道士维持着秩序。 但人还是在往前挤。 魏氏不愿意挤,打算走了算了。 却在这时,那道长却指了指自己:“这位女道友,你过来。” 魏氏看看左右,确定他是在跟自己说话,这才走上前去:“不知道长有何指教?” 陈济指了指面前凳子让他坐下,仔细端详了她几眼,说道:“你眼睑下垂,破了子女宫,三日之内必有大灾。” 魏氏一惊,旁边人也陆续安静了下来。 “这话怎么说?”魏氏道。 陈济指了指旁边的纸笔:“你把你的生辰八字写来。” 魏氏不敢不写。 陈济拿来看过,遂道:“这个月你八字犯太岁,冲属蛇的子女,可你命中无子,也不知是你长女还是次女属蛇?” 魏氏虽然知道这位陈道长,却从来不曾与他相识,她一言道破自己命中无子,她立刻就乱了方寸! “道长既知我只有女儿,何不干脆算算到底是与哪个女儿犯冲?” “要算这个,那光写你的不行。”陈济捋了两下胡须,又指了指他生辰八字旁边的空白处:“且把你的丈夫生辰八字也写上。” 魏氏看了看左右,咬着下唇,写了个八字上去。 陈济看了一眼即可:“若是这个,那你子女宫空空如也。不但命中无子,也无女。” 魏氏一听此言脸色霎时白了。 旁边婆子道:“道长再给仔细算算吧,恐有误处。” 这明明就是他们老爷的八字,明明他们就生了个女儿!怎么能说命中无子也无女呢? 陈济意味深长的看了眼魏氏:“这等小卦数,老道我这么多年还未曾失过手,与其让我再算,倒不如这位女道友再仔细瞧瞧时辰八字有没有记错?” 魏氏额角刺痒,竟隐约有汗意了! 侧眼看了下婆子:“你去马车上把我的斗蓬取来。” 婆子离去。 魏氏再看了一眼陈济,重新拿了张纸,再写了一个完全不同的八字下去。 第204章 这张纸直接被塞到了陈济手上。 “妾身方才故意错写了个八字,想看看道长的本事,没想到道长果然慧眼如炬。这个八字才是真的,还请道长重新算算。” 这个八字与方才的八字截然不同。 不但时辰搭不上干系,就连年纪也相隔一轮还有余。 陈济目光在纸上停驻落了片刻,漫声道:“老道竟然把这个机会给了女道友你,你就不能再三戏弄于我。” 魏氏急忙道:“这回断不会有错,不但妾身如何又戏弄道长了?” “因为这个生辰八字与女道友的八字,压根就没有婚姻之缘。”陈济拉长脸把纸推回来,“都结不成婚,如何能生子女?!” 这下魏氏听完,额头上的刺痒更甚了。 都说这道士人称赛半仙,她还只当是外人吹牛的,可以眼下接连两次都让他算准了! 这没有婚姻之缘他都算出来了! 他竟然如此厉害?! “换个人过来!”陈济满脸不高兴的侧转了身子,打发小道士喊下一个。 此时的魏氏哪里还甘心罢休?! 她把后面这个八字怼到陈济手上,接而掏出了一张银票:“先前是妾身的不对,道长大人大量,还请算算,妾身究竟灾在何处?” 陈济道:“先不说灾,我且问你,你们是不是只生了一个女儿?” 魏氏紧攥着双手,点了点头。 “那就麻烦了。”陈济袖手叹气。 魏氏慌得不行:“究竟如何?” 陈济看了看他身后成堆的人,然后站起来:“跟我来吧。” 陈济引着她走向了后方的胡同,又令一个小道士拿着纸笔跟上。 胡同里没有人,说话没别人听见。 陈济把纸笔接过来交到她手上:“你与他未曾拜过天地,这是个孽缘。是也不是?” 魏氏一张脸白了又红,红了又白,最后点了点头。 “要想知道灾在何处,除了你与这一位的生辰八字,你还得亲笔写上几样东西。 “一是他的姓名与家乡,二是你的姓名生辰与家乡,还有令嫒的名字与生辰八字以及出生地。” 魏氏哑然:“姓名也要写?” “必须写。”陈济道,“务必各自点明,我才好替你卜卦。否则同年同月同日生之人如此之多,岂非有算错的可能?” “能否,能否以幼时曾用过的小名替代?” 她怎么可能写出那位的大名? 她绝对不能够写出来! 就算世间同名同姓之人何其之多,也绝无人知道她与那位私下有这份关系,她也绝对不能堂而皇之的写他的大名! “若是乳名,那也使得。”陈济双眸清亮,“只不过还需要加上一样,便是你与他结缘之时。有这些做证,老道我也能在神灵面前找到本尊了。” 魏氏咬牙。 这么多年来,外人看她日子过的格外光鲜,却不知私下里她日子过得跟地沟老鼠似的,因为这桩关系,不得不四处小心翼翼,防着严家,又在亲生女儿面前抬不起头。 她为何会如此? 因为她怕死啊! 当年之所以委身于那位,就是怕死在蒋家人手上。 后来蒋家人奈何不了她了,他又害怕死在严家人手上。 如今她要钱有钱要地位有地位,这料事如神的道士把她的秘密全都算出来了,只差没把她从头到脚扒干净了,眼下又算出来她有大灾! 这个卦纵然没有十分真,也必然有了八九分真! 有这么逍遥的日子可过,她可不想死! 想了又想,她抓起笔来,将白纸压在墙上,刷刷的写下了三个人的名字生辰以及家乡或者出生地。 生辰八字这些东西多么要紧,除了家人之外,也只有关系异常紧密的人知道。 她就算把那位的生辰八字写出来,也把他的家乡标明了,可只要没写大名,也决不会有人知道这是他! 谁还能知道当朝首辅的八字呢? 谁还能够想到此刻他笔下的人,竟然会是朝堂之上高高在上的那位呢! 绝对不会有人知道的! 她把纸给了陈济。 陈济看着纸上齐齐整整一家三口的名字生辰,挑眉后掐了个诀,半闭着眼念念有词。 魏氏一刻不离的盯着他的脸,胸口绷得跟弦一样紧。 片刻之后陈济睁开了眼睛,吐气道:“我果然没有算错,你这个灾难,正是你的女儿带来的。 “最近她身边似乎来了个对头,这个对头怨气重,所以她她身上沾上了煞气,目前我还不知道是何来路,但是这股煞气必然影响到你们所有人。 “这么说吧,轻则身败名裂,重则横尸街头。” 魏氏牙齿打颤。明仪身边的对头,还是带着怨气的对头,那不就是陆珈那个丫头吗?! 她一回来就怼天怼地,都不用道士说,世人都能看出来她浑身的怨气了! 她一回来,可不就带衰了明仪吗? 先是丢掉了杜嬷嬷,后来又被夺走了一部分中馈之权,她这是被陆珈那丫头给压住了呀! 她忙道:“可以破解之法?!” “自然是有的。”陈济把那张纸塞进怀里,“”谁还能知道当朝首辅的八字呢? 谁还能够想到此刻他笔下的人,竟然会是朝堂之上高高在上的那位呢! 绝对不会有人知道的! 她把纸给了陈济。 陈济看着纸上齐齐整整一家三口的名字生辰,挑眉后掐了个诀,半闭着眼念念有词。 魏氏一刻不离的盯着他的脸,胸口绷得跟弦一样紧。 片刻之后陈济睁开了眼睛,吐气道:“我果然没有算错,你这个灾难,正是你的女儿带来的。 “最近她身边似乎来了个对头,这个对头怨气重,所以她她身上沾上了煞气,目前我还不知道是何来路,但是这股煞气必然影响到你们所有人。 “这么说吧,轻则身败名裂,重则横尸街头。” 魏氏牙齿打颤。明仪身边的对头,还是带着怨气的对头,那不就是陆珈那个丫头吗?! 她一回来就怼天怼地,都不用道士说,世人都能看出来她浑身的怨气了! 她一回来,可不就带衰了明仪吗? 先是丢掉了杜嬷嬷,后来又被夺走了一部分中馈之权,她这是被陆珈那丫头给压住了呀! 她忙道:“可以破解之法?!” “自然是有的。”陈济把那张纸塞进怀里,“” 第205章 死的真巧! 陈济在街头摆摊的时候,陆珈和沈轻舟在白云观后头烤火。 当陆珈把今夜行事的原由说出口,火盆那一头的沈轻舟已经听呆了。 “你是说,严家想要撮合咱们俩?” 沈轻舟想过严家已经坐不住,却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发展。 “没错,他们觉得我是天上掉下来送给他们用的家伙什儿,如今是不用白不用呢!” 陆珈连声冷笑,手里的火钳子砰砰的敲打着炉子旁边的地砖:“他们找到了我爹,劝说他答应这门婚事。然后将我送到沈家‘和亲’,明面上是抬举我,给我占这个便宜,实际上让我当他们的眼线!” 火光在沈轻舟的脸上跃动,使他的神色看起来明暗不定。 “是谁来找的你父亲?” “严述!” “是他就还有道理。”沈轻舟说道,“这种主意,严老贼是不会答应的。皇上待他不如从前,他大约想着安稳到老,这一年来连针对清流臣子的动作都少了。 “可严述处境不同,皇上与严老贼有君臣情谊,与严述却并没有。严老贼在的时候,严家或还可保平安。 “一旦严老贼一死,再加上之后太子总会继位,不能入阁掌权的严述,面临的危机很大。 “所以他坐不住,也会想尽一切办法,避免坐以待毙。” 说到这里的时候,沈轻舟的神色已经十分阴寒了,严述把主意打到了陆珈的头上,摆明就是把她当做纯粹的工具,因为如果在这之前他们俩不相识,那陆珈将来暴露了,下场一定是被他们父子所杀。 人是陆家的小姐,又是陆阶前妻的女儿,跟严家没有半点相干。 如果这事办成了,严家就得了好处。 倘若没办成,严家也没有任何损失。 他沈轻舟的未婚妻,在他们眼里竟然成了如此不值钱之人! 他松了松攥得生紧的右手:“不知你父亲对此事意见如何?你有没有听到他答应或者不答应?” “我哪管得了他答不答应?”陆珈望着他,眼里涌动着熊熊怒火,“严家和蒋氏敢生这个心思,我就必须得让他们好看! “不过按我爹那个心思,他多半也是会答应的。” 陆珈怒骂完毕又拉长了脸。 前世蒋氏把她算计到严家的时候,陆阶应该是默许的。 沈轻舟看她一会儿,又想了会儿心思,再看向她,就说道:“其实我倒觉得,顺着他们的意思也未尝不可。” 陆珈蓦地把脸扭过来:“你胡说什么?咱们不是说好了吗?铲除了严家再说这事。 “你们家有那么好的名声,如今跟我们陆家联姻,岂不是淌了严家趟这趟浑水? “你爹怎会答应? “如果你公然护着我,那你们父子之间矛盾岂不更深? “我才不要!” 严家出的这个馊主意,确实属于歪打正着,但这个主意是基于算计沈家之上,这对沈家不公平,对沈轻舟更不公平! 顺了言家的意成婚,最终只会使得他们父子之间越离越远。 他从小就失去父亲的关爱,心里还存着那么大一个结,这是陆珈无论如何也给不了他的。 她不想这样。 “珈珈……” “公子,陈道长回来了。” 沈轻舟还想再劝说她的时候,何渠撩开了帘子,紧接着陈济裹着一袭寒风走了进来。 “事成了!” 陈济满脸得意地从怀里抽出了一只纸鹤,递到了他们跟前。 二人顿时站起来。 陆珈率先接过纸鹤打开,迅速看完了上方的字迹,又放慢速度仔细看了一回,然后冷哼一声,抬起头来:“果然不出我所料!魏氏母女的猫腻就在这里藏着!” 当初在察觉魏氏的姘头有可能是严老贼的时候,陆珈想到蒋氏在严家得到的那些好处,就猜想过这个毒妇有可能是严魏二人的奸生子! 因为蒋氏在严家太有地位了! 如果没有严老贼的允许,她根本做不到这样! 严老贼那么多门生里,只有蒋佳这个女儿成为了她的义女,而且还让她一力托举嫁到了陆家! 如果仅凭着卫士与他的那份奸情,是不足以支撑她至此的。 而如果魏氏没有生下严老贼的骨肉,也不可能这么多年都一直得到严老贼的亲近! 这张纸上,清清楚楚的写明白了严老贼的生辰八字,曾经当过严家五年的孙媳妇,她对严家家主的生辰自然是了如指掌的。 再加上她前世逃出严家之时,正是严老贼举丧之日,灵堂之上,关于生辰八字可都得写出来! 所以她怎么可能会不知道,魏氏写的此人,就是严颂? 更何况她还写下了严颂的小名! 陆珈问道:“这是她亲笔所写吗?” “贫道可是亲眼见她所写,一个字儿都假不了!” 陈济一脸严肃。“老道我要是这点事儿都办不了,那岂不是让世间人笑死?” “谢道长了!”陆珈笑着朝他抱拳行了个江湖礼,“我有个叔叔也是道士,改日我介绍你们认识!” 这老道倒是个爽快人,和李道士或许谈的来。 沈轻舟道:“既然蒋氏奸生子,那由此看来,魏氏嫁到蒋家之前,恐怕就已经与老贼有了勾搭。 “而她之所以嫁到蒋家,在蒋氏之后又未再有所出,各种缘由恐怕也值得推敲。” 陆珈随后接上了他的话:“而且巧的是,蒋氏年岁还小,蒋父就刚好死了。” 二人对视一眼,某种默契已瞬间达成。 沈轻舟转头喊来何渠:“即刻去查一查,蒋氏的父亲是怎么死的?倘若是病死的,把当年替他看过病的大夫能找的都找出来。尤其去找蒋家人打听打听这段过往。” 如果魏氏与严老贼早在婚前就已经勾搭,那严老贼为了掩人耳目,又为了长期接触,把魏氏放在自己的学生身边实在是太正常了! 何渠称是离去。 陆珈又面向陈济:“道长末了是如何与魏氏说的?” “我因不知道二位有何示下,于是我让她明日一早来寻我。” “好的很!”陆珈抚掌,“道长此番帮了大忙,回头我定有重谢! “明早她一来,你便按我说的,这般这般交代她去做……” 她附耳交代了几句,陈济一脸了然地点起了头。 第206章 体贴的女人 严颂的轿子入了府门,严老夫人身边的婆子就已经迎上来了:“老太爷回来了?老太太屋里有请。” 严颂嗯了一声,缓慢地跨过门槛,朝内宅里走去。 途中所有进出的下人都停下来行礼,严颂目不斜视,直到余光里看到几个年轻的丫鬟,他才斜过眼瞅了两眼。 家里又添新人了。 每年这个时候内宅之中都要换一批人,以免得伺候的人在后宅停留的太久,知道的太多,成为后患。 今年这一批看起来不如往年。 严颂记得早些年看到新人的时候,心里头还是会有波动的。这几年看着却越发波澜不惊了。 当然他也只是看看而已。 他没有侍妾,也没有收通房。他与老妻是青梅竹马的少年夫妻,当年为了保护自己,才刚生下儿子的她就落下了再也不能生育的病根,他不能负她。 但最根本的原因却是,妻子为他生下的这个独子,实在是聪明睿智,可以说自己从进入内阁,再到升任首辅,以及执政多年至今,这个独子要占上一大半的功劳。 述儿除了没能走科举入仕,其余方方面面都比自己强。 他敢想,又敢做,对宫中的察言观色最是厉害。 严颂自己就不行。 他还是胆子小了些。说好听些就是谨慎。 自从西北发兵之事上错误的判断了皇上的心思,再到沈博凯旋,很多事情他就越来越不愿折腾了。 可述儿还是在这种情况之下,向他提出了整顿河道的建议,并且借着此事,成功挽回了几分皇帝的悦色。 有这样的儿子,严颂不会傻到再纳妾生庶子,给内宅里添乱。想要传宗接代,有述儿去办就行了。述儿娶了好多房妾,已经给他生下了十来个孙子。 严颂很满意。 该有的名声该续的香火。他一点没耽误。 可他偶尔还是心里空虚。 看到好看温柔的姑娘,还是会有些想入非非。 他朝堂之中有至高无上的地位,他应该算得上是世间的伟男子了。 偶尔觉得他也应该逞一逞雄风。 可是老妻终究老了。 他跨进门槛,一眼就看到满头花白的妻子,正举着放大镜,在看着面前的账簿。 她的脸正好对着这边,天光正好照亮了她灰白的布满了褶子的脸。 她已经六十七了。怎么会不老? 她年轻的那些年,自己正在拼前程,这张脸没有褶子是什么样子?他好像也记不太清了。 他好像也老了。 恍然间回想起来,先前入门时“嗯”出的那一声,似乎比过去含糊了不少。 是他的错觉吗? 他忍不住又清了声嗓子。 因为刻意,声音不免大了点,举着镜子的老夫人被吓了一跳,错愕的看向门口:“你怎么了?” 严颂觉得自己声音还算清朗,便说道:“吹了些风,嗓子有些不舒服。” 老夫人听完偏头想了一下,然后才说道:“回头让人传李大夫来看看。” 严颂默了默:“李大夫去年已经死了。” 老夫人顿住,随后一脸惘然:“是么。”说完把自己的半杯茶递给他:“那先润润嗓子吧。” 严颂望着她迟缓的动作,心里有些悲哀。 到底是真老了。 又或者不是因为老,是这些被三从四德束缚的女人,为了时刻保持她们的端庄和权威,本身就很钝。 魏芸儿就不一样。 魏芸儿四十过半,从年轻那会儿起就让自己养的好,如今还细皮嫩肉,春水一般。 “老太爷,冯先生有事来找。” 严颂听到这声冯先生,立刻放下了杯子。 老夫人道:“什么事这么急?撵着脚后跟地追过来。述哥儿媳妇才把库房的账簿送过来,正想给你看看的。” 严颂起来:“回头再看也不迟。” 说完走了。 到了门外,花白胡子的冯黎压低了声音说道:“魏娘子那边递话来,问老太爷何时过去?” “冯先生来找”,这是魏氏来找的暗号。 严颂道:“去备车。” 底下人会打点一切。 约莫两刻钟,他到了魏氏的小宅子。 才跨下马车,一双莹润滑腻的手就挽上来了:“妾身备好了酒菜,连日在这里盼着老爷过来,可是久候不至,今日实在忍不住,这才让人去给冯先生传话。老爷可没恼我。” 严颂听着这声老爷就感到悦耳。 从他六十岁往后,严家上下所有人以示尊重,就改称他为老太爷了,平白把他喊老了一个辈分,只有魏芸儿从来不曾改口,让他觉得自己还像是年轻人。 他轻缓的笑了一声:“朝上事忙,你等我做什么?” 魏氏挽着他往屋里走,先不答话,而是把温在一边小炉子上的汤盅先端过来,再取了一只钧窑的瓷盏,舀了一碗汤递给他,这才说道:“老爷一路过来未免受了寒气,先喝了这驱寒汤。” 严颂看着她灵巧地端汤,舀汤,润白的食指如同在跳舞。正朝着窗户的脸庞雪白细腻,看不出来一丝了不起的皱纹。他平静的心湖终于有了涟漪。 他没接汤,却是往后一靠,半仰在躺椅上:“还卖什么关子?” 魏氏晚上撸了点袖子,上前给他按肩:“昨日我的白云观的道士卜卦,说我与明仪最近恐有些灾难,倒是给了我破解之法,确实要你我一道” 他轻缓的笑了一声:“朝上事忙,你等我做什么?” 魏氏挽着他往屋里走,先不答话,而是把温在一边小炉子上的汤盅先端过来,再取了一只钧窑的瓷盏,舀了一碗汤递给他,这才说道:“老爷一路过来未免受了寒气,先喝了这驱寒汤。” 严颂看着她灵巧地端汤,舀汤,润白的食指如同在跳舞。正朝着窗户的脸庞雪白细腻,看不出来一丝了不起的皱纹。他平静的心湖终于有了涟漪。 他没接汤,却是往后一靠,半仰在躺椅上:“还卖什么关子?” 魏氏晚上撸了点袖子,上前给他按肩:“昨日我的白云观的道士卜卦,说我与明仪最近恐有些灾难,倒是给了我破解之法,确实要你我一道” 第207章 肯定是我们的对头! 严颂的马车出现在魏氏宅院里,并且在严颂落地跟随魏氏进入屋中的时候,趴在宅院屋檐角落里的陆珈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沈轻舟,让她挟着自己从满院护卫的视线间隙里退到了胡同之中。 沈轻舟道:“人是来了,接下来该怎么办?” 严老贼能把魏氏藏住这么多年,行事肯定谨慎。这满院子的护卫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针都插不进去。 但陆珈似乎胸有成竹,他一路下来只能听从指派。 陆珈冷笑:“严家的壁垒别人攻不下,他们自己还攻不下吗?上回银柳从通州码头船上夺回来的路引,应该还在你手上吧?” 沈轻舟顿了一下:“那是自然。” 胡玉成在东南沿海飞快攒下了战绩,这当口拿通州码头之事也压不住严家,随着案子搁置下来,那些路引暂且也没派上用场。 陆珈道:“把它拿出来吧,眼下正可拿来一用!” …… 最近各地进京述职的官吏接踵而至,严述成了内阁之外最为忙碌之人。 已经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严述就替老父亲分担起了政务,多年下来,朝堂之中的大小事务恐怕他还比老父亲更为清楚。 底下的人知道了父亲依赖自己,逐渐也形成了习惯,遇事不决都会来问自己的意见。 如今严述虽然只担着六部之外的差事,但内阁以及六部送上来的公文,却都堆上了他的案头。还有述职官员求亲告友投递过来的名帖,也多的跟院子里的落叶一般。 但这些东西他都不挂心,唯独只想寻找来自东南沿海的奏报。 “距离上一份军报送来后至今,一直还没有新的消息传来。据说胡将军正忙于率军防守,以免倭寇趁着年关之际发动攻击,想来无瑕修书。” 听到底下幕僚如此解释,严述停下了翻找的手,却把眉头皱紧起来:“东南战事关系到严家的前程,战事顺,则严家昌,战事不顺,则严家衰。他不送信来,你们就打发人去问! “年前年后最好不出差错,如此内阁拟好的一批补任的官员,才能顺利上任。” 幕僚称是离去,严夫人踏着暮色走进来:“父亲不在府中,据说今夜宿在别邺里。你我去母亲处一道用饭吧。” 当年老夫人因为保护严颂而身体受损,借着养伤之时就替娘家人在严颂面前讨得了前程。后来严颂一路青云,娘家人也在朝堂各处扎根。 如今的严府后宅虽然有严夫人掌事,生杀大权却还掌管在老夫人手上。独子独媳对老母亲都十分尊重。 严述正好也写不下去,把笔放下,站了起来。 此时门帘掀开,管是在门下躬身,同时递上了一件物事:“老爷!方才街头有人斗殴,撒落了一个包袱,被人捡到了,送到了咱们府上来!” 严渠伸手接过,一看之后脸色就惊变了:“在何处捡到的?那人呢?!” “是北城门内的一条胡同,那人身手极利索——是个女子!似乎被人追踪,双方在胡同里打起来,包袱扯落了,那女子匆匆忙忙捡起来,就逃跑了! “这几张是遗落在地被人捡到的。” 严夫人见状忙道:“这是什么?出什么事了?” “是两个月前在通州码头上被夺走的那批关引!” 严夫人一听也变了脸色:“我记得你说当时上传的也是个丫头,难道这丫头又出现了?她想干什么!” “先不管她干什么,她能够查到我们的船,必然知道我们不少事情,此人背后必有大鱼,必须抓到!” 严述快速下令:“立刻多带些人去找!就从北城门内找起,挨家挨户的找,就说严府失窃了要紧之物,非得寻到不可!” 严夫人提醒道:“如此兴师动众,恐怕不好。” 严述看了一眼,又改下命令:“多分几批人,沿路暗访!” “老爷!” 管是刚要说话,此时外头又有人走进来,却是个挎着刀的护卫,一进门也递了两张纸上来:“先前得了管事的命令前去北城搜寻,结果安庆胡同附近,发现了一滩新鲜的血迹,晾在地上还找到了两张这个!” ——也是两张行船的关引!而且上面的血渍还未曾干! 严述夫妻同时变了脸色。“拼死也要上船夺走关引,可见是我们的对头。追杀她的又是什么人呢?” 管事立刻说道:“绝对不是小的安排的人!小的也不曾听说老太爷有安排过人!” 严夫人望着严述:“如果是咱们下面人自主干的,必定会跟咱们通气,既然没有,那十有八九是另一派的敌人!” 严述面沉如水:“循着那滩血迹往四面开始寻找!但凡有任何一处有异向,即刻来告知!” …… 严府的人动作是快的。 陆珈和沈轻舟窝在茶楼上的炭炉旁边吸溜了半碗鸡汤,楼下就走过了两三批身着常服的汉子。 银柳啃着鸡腿走到他们旁边:“离子夜还有两三个时辰呢,他们卖命倒是迅速。” 陆珈瞅了眼她血乎乎的手臂:“早知道这么多血,宰一只鸡就成了!” 银柳道:“怕什么?多的那只正好等我去下一家时,带去给唐大哥吃!” 她把啃完的鸡骨头丢了,擦擦手又走了出去。 …… 蒋氏平日睡的晚,这两日就睡得更晚。因为严家想把陆珈嫁去沈家,正好给了难得的机会,可以让她借着严家的企图顺利把陆璎严渠这桩婚事悔了,同时又能把陆珈送到沈家去受死。 一入侯门深似海,沈家父子谁都不是省油的灯,陆珈被这么塞过去,出路不是老死在沈家后宅,就是直接被他们谁找个理由一剑杀了。 只要她死了,当年的事情就会被揭过去,郭路刺杀她的事也再也不会暴露。 蒋氏知道严夫人会答应她偷梁换柱的计划的,因为他们的确不敢明面上得罪陆阶,所以第二天严述找上门来,而陆阶最后还亲自把他送出了门去,她就知道这事差不离了。 第208章 夫君,我们去捉奸! 陆阶当然不会乐意把陆珈送到沈家去送死,那可是他的宝贝长女呢! 但他既然要与严家绑在一起,而且也已经绑在一起,那他就必须做一些牺牲以表忠心。 所以他即使不乐意,也不能公然反对严家的主意,只能听到消息后就大张旗鼓的物色女婿。 可他的动作再快,又哪里快得过蒋氏和严夫人联手? 赐婚是最快的。 也是能够拿捏的最稳当的。 沈家那边虽然可能会有些意见,但那又如何?他们又不敢公然跟严家撕破脸,只会对陆珈下手。 严夫人那边的回话是三日之内必见分晓,日子已过去了两日,还没有圣旨下来,看来还是卡在陆阶这边。 该怎么逼迫他答应呢? 她在被窝里翻个身,冥思苦想。 正在与无数个主意纠缠,胡嬷嬷便把门推开了:“太太!大小姐方才悄悄地出门了,将自己包的严严实实,悄没声儿的去了西角门外! “有婆子看到,西角门外停着辆马车,马车下站着个年轻男子,二人到了一处便窃窃私语,看着奇怪的很!” 蒋氏顿了一下,立刻从床上弹起来! 陆珈? 大半夜和年轻的男子? 她火速下了地:“还在角门外?” “刚才还在,这会儿就不知道了。” 蒋氏想了想:“去看看旖霞院有没有人!这丫头向来诡计多端,莫要着了她的道。” 门口丫鬟离去。 再回来时便已气喘吁吁:“太太,大小姐确实不在屋里!方才奴婢让人丢了只野猫入房内,屋里一点声息都没有!可见不光大小姐不在,就连她身边丫鬟也不在!” “是么?” 蒋氏立在屋中呲牙笑了一下,然后立刻走回床头来穿衣:“去书房里喊醒老爷!快去!” 她一个养尊处优的尚书夫人,平日可谓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此时却以无比利落的动作穿戴好了,同时自顾自举起了灯笼往前院走去! 倒是她疏忽了。 陆珈这么多年在外长大,学得了一身坏习气回来,那么私下里早就与外男有所勾搭,又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早就觉得她不对劲了! 她一个商户女不可能有这么大的本事在沙湾翻云覆雨! 她一定有人撑腰! 而且搞不好还早就成了她的姘头! 这个不要脸的死丫头,为了报复自己的继母,竟然不惜舍身勾搭男子一起出手,简直是丢进了陆家的脸面! 正愁没办法说服陆阶下定决心,机会这不就来了吗? 她倒要看看,尚书大人亲眼看到自己失而复得的宝贝女儿如此丢人现眼,到底是还会把她留在身边疼着宠着,还是宁愿听从严家的主意,答应把她送到沈家去执行任务? 庭院里有风。 而她两脚之下生出的风,比这晚风还更劲。 陆阶也没有睡着。 严家给他出的这个难题,实在是不好解。 关键是严述还提到这是蒋氏给他们出的主意,他就更加不好一口回绝了。 既然是蒋氏出的主意,那送到沈家去的真的会是陆珈吗? 严述那日走之前让他思考三日再给答复,明日就到第三日了,但他还没有找到解决办法。 陆荣敲响他的门,说蒋氏有急事找他去西角门下之时,他两眼还睁得亮亮的。 但蒋氏这个动作实在来的突然,一时也让人莫名,他不得不去。 穿好衣裳到了西角门下,蒋氏刚好也赶到了,正听完门下婆子的回话。 “本不该打扰老爷安寝,只是事出突然,不能不让老爷亲眼看看。” 蒋氏说着走到了院墙之下,并透过镂花窗往外看去。 角门外的胡同对面,正定立着一双男女,两个人靠得极其之近,场面也十分之暧昧。 距离不过隔着一两丈远而已,陆阶看清楚了背对着这边的那女子身上的斗蓬,神色也不由一僵—— 这一袭猩红的孔雀毛斗篷,正是陆珈回府之后,命人新做的,前些时候下雪的日子,她日日披着这一件,府里上下人应该说没有人不熟悉! 陆阶负在身后的双拳已经攥的生紧,他瞪着陆珈身边的男子,两眼也已经冒出了火光! 丫头糊涂! “若不让老爷亲眼看见,你自然是不会信我的话。”蒋氏的语声阴凉阴凉,“往日我知道这丫头粗莽些罢了,念在她自幼在外吃苦的份上,就算对我多有冲撞,也万般包容于她。 “我却万万没想到她会行此不知廉耻之事!我陆家世代书香,最是讲究礼仪规矩,她身为陆家大小姐,如此放肆岂还了得?!” 陆阶阴沉着脸色,待要转身,却见那马车之下的二人却一前一后的上了车,而后车夫调转马头,赶着车出胡同去了! 蒋氏看到此处浑身一震,立刻吩咐:“去备车!” 还在盯着那马车看的陆阶却忽地抓住她手腕,然后收回目光:“你要干什么?” 蒋氏道:“当然是去把她们抓回来!陆家的大小姐岂可在外丢人现眼?我倒要看看到底是谁敢夺了我们大小姐的清白!” 陆阶看她片刻:“你这一去,珈姐儿可就什么面子都没了。你真要如此?” “还什么面子不面子?”蒋氏仰起头来冷笑,“大半夜与男子私会,做出这等该吊颈自决之事,还顾着面子? “难道老爷不想当场抓住他们,好好管教管教自己的女儿吗?” 陆阶眉头一挑,把手松了:“你这话也有道理。” 蒋氏扭转身,再次催道:“快备车!跟上他们!” …… 陆珈跟沈轻舟吃完了一只鸡,在青荷的床上伸展着胳膊腿儿消了会儿食,便听到窗外传来的剥啄之声。 拂晓双眼晶亮的走进来朝她点头:“姑娘可出去了。” 陆珈遂下地披上了自己的银色斗篷,让拂晓掌着灯,一路朝着陆璎住着的昭阳馆走去。 “大小姐怎么来了?” 叩开院门后,院里的婆子满脸诧异。 陆珈搓着双手:“我睡不着,来找妹妹说说话。她睡了吗?” 婆子回头看了一眼,陆璎却已经在窗口出现了,随后披着衣迎出门来: “姐姐?” 陆珈走进去,看了看同样满脸惊色的她身上单薄的衣裳,伸手替她拢了拢:“我刚才做了个噩梦,梦到当年走失的情形,再也睡不着了。” 陆璎胸脯起伏了一下,连忙拉住她:“快进来!” 第209章 你要做不负责任的母亲吗? 严颂不经常在魏氏这里留宿,他答应留下来的这一夜,魏氏几乎是使尽百般力气伺候。 尤其今夜还要哄着他半夜子时一起焚烧道符,这种事情让首辅大人亲自做,本来就不容易,魏氏更是温柔小意不可言喻。 好容易到了子时,她亲手准备了火盆,与严颂一道来到了后院,拿针尖戳破了食指,便在那符纸之上添起笔画来,一心一意为他们自己和女儿祈福。 这小院里安安静静,院角一树腊梅怒放如云,浑然如同温柔乡。 与此同时京城好几条大街小巷,却响满了脚步声。 严述浅眠,院门外飞奔而来的脚步声划破子夜宁静的时候,他就醒了。 而等那脚步声通过庭院,又朝着正房来低低唤着“老爷”的时候,便连严夫人也醒了。她坐起来:“出了何事?” 严述披衣下地:“我去看看。” 到了门下,守夜的婆子正领着一名护卫急喘着立在面前:“老爷,那女贼已捕捉到下落,就在安庆胡同附近! “另外,兄弟们又在安庆胡同发现了一座宅院,那宅院里这大半夜里还有着不少人守卫,关键是看起来功夫都不低,十分奇怪!” “宅院?”前面的时候严述尚且只是凝神听着,到后半段他目光瞬间犀利起来,“什么样的宅院?” “只是一座普通的三进宅院,正因为普通,那院墙底下站着的身手高强的人才显得格外奇怪。” 严述只顿了一瞬,立刻打发护卫:“去给我备马!” 说完他快步走回屋里,穿起衣裳出了门去。 严家经手的事务,没有上万件也有几千件,几十年下来,手底下办事的人都是老手中的老手。 通州码头那几船粮食,原本进行的十分机密,可以说是万无一失,却没想到还是让人给盯上了。 虽说除了丢失些关引,其余没带来别的损失,可终究赔给朝廷的那二十多万两银子拿不回来了。而到底什么人盯上了这批粮船,至今他们还没查出眉目。 想要搞倒严家的人多不胜数,但究竟又是哪一伙,竟然深入到了这样的地步? 他们竟然精准的到找到了这些船! 两个月过去,如今这些关引再次突然出现,便如同一根绳索,紧紧的勒住了严述的心肠。 为免打草惊蛇,到了安庆胡同之外的大街上,严述就让所有人下了马,然后分两边包抄过去,以出其不意之势包围住目标宅院。 然后他带着一批人,步行进入胡同。 就在他停在门前的刹那,远处屋顶上趴着的何渠等人也迅速悄声地撤离。 “老爷,屋里挺安静的,看不出来有多少人。但是他们的后院里,却亮起了火光,似乎有人正在急于销毁什么东西!” 随身的护卫贴近严述禀报道。 严述凝神细听,立刻道:“拍门!” …… 陆家的马车载着心情澎湃的蒋氏和默然不语的陆阶二人,追随着先前在陆家西角门外那辆马车迅速向前。 也不知道跟着拐过了多少道弯,穿过了几条胡同?蒋氏看着外头的景物有些眼熟,不由撩开了帘子定睛细看,这一看就发现竟然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娘家所在的安庆胡同! 陆珈他们怎么会来这儿? 脑海里刚冒出这个疑问,只见前方的马车停了,陆珈和先前的男子从马车里下来,竟然肩并肩的往胡同深处走去! 蒋氏见状,顿时也下了马车,举步跟上去。 陆阶跟在身后,随她到了胡同中央,二人就同时听到了前方传来的嘈杂之声。 蒋氏停下脚步,随后又加快脚步朝前走了走。 此时云层后的月亮发出了幽幽的光芒,把胡同里的民宅轮廓照出了个大概。 蒋氏看到前方嘈杂之声传来的地方,心口逐渐收紧,——她在这安庆胡同长大,可以说这条胡同熟悉到闭着眼都能走到底! 而前方传来动静的那处地段却让她更为熟悉! “怎么了?怎么不走了?” 陆阶到了她身边,开始催起她来。“他们俩明明是朝前走的,前方这么吵,不知出了何事,咱们正该去看看。” 蒋氏看了他一眼,不过迟疑了刹那,则继续往前。 如果他没有判断错,前方有动静之处正是前几年母亲魏氏私下购置下来的宅子。 陆珈大半夜的与男子出现在此着实奇怪,魏氏的私宅大半夜的有吵闹之声更是奇怪! 不管那条原因她都不能不去看看。 向前不过走了三五丈,那嘈杂的声音清晰起来了,原来是有人在气势汹汹的拍门! 而月光所照之处,看看正是魏氏的宅子!而在宅子门外正聚着一大群人,一个个手举着火把,还拿着刀剑,一副缉凶的模样! 这宅子为什么会被人包围? 蒋氏一时懵了。 旁边陆阶站了片刻,此时却也讶然出神:“是伯贤?!” 陡然之间听到严述的表字,蒋氏仿佛被雷击了一般,浑身一震! 严述怎么会在大半夜来堵魏氏的门? “他在这做什么?”陆阶边说边看向蒋氏,然后举步上前。 蒋氏一把将他拉住! “干什么?”陆阶看着腕上她的手,又看着她的脸,“你怎么这副神色?看到她在这里你很害怕?” 蒋氏把目光转到他脸上,胸脯猛地起伏了两下:“他们大半夜在此肯定是办要紧的事,我们快走,不要打扰他!” “怎么能就这么走?不是还要把珈姐儿带回去吗?”陆阶把手抽回来,“你是她的母亲,对她有管教之责,她的半夜往外跑,是该吊紧自绝的,眼看都追到这里来了,怎么能放手不管? “那你我岂不成了不负责任的父母?” 蒋氏脸上辣的厉害,声音也不自觉的飘下来了:“本来是应该带她回去,可现在不是还有外人在吗?难道你想要他在严家人面前丢人现眼?” “伯贤也不是外人。”陆阶道,“珈姐儿看到他,也得喊声舅舅呢。走吧!正巧当舅舅的在这里,让他一道管教管教孩子。” 说完他反手晚起了蒋氏,大步朝前走去。 第210章 阁老和岳母这是? 对待政敌,严颂一向认准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的原则。而严述则将这条准则实现的更彻底。 他没有办法不这么做,命运的浪潮把严家推向了风口浪尖,他就绝对不能优柔寡断。 既然都已经追到了这里,他怎么可能不闯进去看看? 便是错了,也不过是口头上道个歉的事儿。 身边人把门拍响,紧接着又拍得震天响。 很快院子里就有了动静,许多脚步声响了起来,墙头上也探出了脑袋。 被身边护卫团团护着的严述见状,当下喝令:“把门撞开!” 院墙里的护卫见到此情此景,纵然有着浑身武功,也不能擅自主张了,反应快的一批人拔腿就往后院里冲去: “阁老!不好了!小阁佬带人寻过来了!” 严颂刚刚听从魏氏的引导,用指尖血在写着一家三口的符纸上添上笔画,正虔诚的准备往火盆里投,护卫的嚷嚷声就把他的动作顿时给震住了! 他迅速起身,倏地扭头:“他怎么来了?!” 魏氏也吓的浑身乱颤:“他怎么可能来?是不是看错了?他怎么会知道这儿?” 严颂凝眉沉吟,将披在身上的袍子穿好,一面系着腰带一面道:“院子里的人是老冯的人准备的,伯贤不认识他们!再不开门他一定会闯进来! “——去把后门打开,我从后边出去!” 严颂之所以能与魏氏瞒天过海在一起几十年,出来带在身边的人自然不能用严府的人。 外间所有的护卫全部都是冯家按照他的吩咐准备的,平日绝不会在严家人面前出现。 不曾想坏却也坏在这上头!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严述会寻来这儿,但他机敏过人,如果今夜里守在墙下的护卫是严述认识的人,他绝对不会轻易动粗! 只要他不动粗,严颂想要脱身完全来得及! 可偏偏严述全都不认识这些人! 自己家里的护卫严颂心里还能没数吗? 不出片刻大门一定会被撞开! 自己和魏氏一定会暴露在他面前! 当爹的养个外室当然不能算是什么大不了的,可关键是魏氏是蒋氏的母亲! 这中间的利益牵扯旁人不知,严颂还能不知吗? 此刻他必须走! 他绝对不能把与魏氏的关系暴露出来! 他加快脚步往后门走。 然而才跨了穿堂门槛,先前探路的护卫就飞奔乱窜了回来:“阁老!不得了了!这宅子已经让小阁老下令包围了!” 严颂立刻定在了门下! 他倏地转身,咬牙看向了前门方向,活到古稀之龄,在今日之前我有一日他不为自己这个有勇有谋的儿子感到骄傲,却也生平第一次被这个儿子逼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 “阁老!……小阁老进来了,他带着许多人全都进来了!” 院墙下的护卫,哪里敢与严述对抗?纵然有再高强的武功,此时也全都弃械投降,纷纷涌进来了。 魏氏吓得胆寒,身子一软,瞬间挂在了严颂脖子上…… “……父亲?!” 严述揣着今夜定要端了对头脑巢的心思,大步冲进院里。 打前阵的严家护卫早就举着火把把院子里照得通明透亮,因而火光之下他一眼就看清楚了院子里站着的严颂! 当看清楚这张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脸,严述顿时后退了一步,差点把自己的腰给闪了! 可是当他接下来看清楚正柔软得如同一条蛇一般挂在他脖颈上的魏氏,他便连一丝气息也发不出来了! 蒋氏从来不知道儒儒雅雅的陆阶也会有如此风风火火的时候,当她还在想着该怎么反驳他那番话,路街就已经不由分说的拉着她走进了这座院子,并且还跨进了这座院子! “阁老?伯贤?你们怎么在这儿?……岳母大人,你们这是?!” 严述这一闯进门之后,宅院内外两道门全部失守,陆阶便拉着蒋氏一路畅通无阻到了所有人都聚集着的后院! 随着他这一生充满震惊与愤怒的质问声,双方都处在无限尴尬与震惊之中的父子俩也同时看过来! 当目光落到他与蒋氏脸上之时,两人的神色也同时添了些灰败! 魏氏先前害怕。仗着有男人在,倒也还不算塌了天,此时一看到女儿女婿也来了——尤其是女婿,她突然颤抖着站直,迅速瞪大眼看向蒋氏,然后接连后退了几步,跌倒在地上! 她怕的仅仅是蒋氏吗? 不! 是陆阶! 是这个前途无量的女婿! 她跟随严颂几十年,过去虽然得了他不少贴补,可终究只是些钱财。 蒋氏被他认作义女照顾之后,她在蒋家的地位也略有提升,可终究是差远了! 直到蒋氏嫁给陆阶,成为了官宦世家的贵眷,又逐步当上了高官夫人,受封了一品诰命,她这个尚书大人的岳母,这才水涨船高,身份拔地而起! 魏氏再清楚不过,严宋给不了他体面和尊严,只有陆阶才能给! 可是今夜她最最不堪的一面完全暴露在了陆阶面前,日后女儿的日子怎么过? 她在陆阶面前还有体面吗? 女儿没有了体面,当娘的还能有什么地位? 而且这一切都是女儿好不容易争取来的,失去了这一切,她恐怕会杀了自己! “你们这到底是在干什么?父亲,你倒是给我个解释!” 严述从震惊中抽离出来,发出了怒吼。他又转向了蒋氏:“这是怎么回事?要不你来解释?!” 蒋氏又羞又愤,牙根都快被她咬碎了! 她怎么答得上来? 她看了眼严颂,把下唇咬出血:“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好说的呢?我一切都听义父示下——” 眼前还不算最坏。 立刻息事宁人,把事情终止在此时是最明智的做法。 “天哪!” 偏生就在此时,门外又闯进来了一队人,一路举着灯笼火把,嚷嚷不知的闯了进来,蒋氏迅速扭头,只见却是隔着胡同的蒋家人! “天哪!” 走在最前方的二房太太李氏尖叫着看着眼前这一幕,震惊的声音收也收不住! 魏氏快晕过去了! 可是紧接着闯进来的人,可却是让严家父子同样也快晕过去了! “阁,阁老,这里,这里发生什么了?” 顺天府尹带着衙门里的同知还有尚在都察院任职的程文惠等一大队人马出现在门口! 这些官员官职都不低呀! 不至于见了大官连句话都说不清楚! 可他们也没想到街道撞死之后赶过来看到的竟然是这样一番情形! 严颂怒吼:“你们怎么来了?谁让你们来的!” 程文惠哼道:“我们是来办公差的,不知严阁老大半夜在此又何为呀?” 严颂怒视着府尹。 府尹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回阁老的话,半个时辰前,衙门里收到紧急的状子,说是今日下晌有人在此行凶杀人,胡同里到处是血迹,又有人说附近还发现了官户大半夜带人闹事,下官便就连同了都察院前来一探究竟!” 程文惠又哼:“原来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你们一家人不是一家人。早知道是兔子半夜爬出来吃窝边草,咱们又何苦冒着严寒爬出来办差? “严阁老,你这也不地道,下回再有这样的事,好歹提前打声招呼,咱们也留在家里睡个安稳觉!” 第211章 这是你的生父啊! 程文惠就是以耿直会骂出名,今日这浅浅两句话,顿时把严家父子和魏氏母女均噎得只有进气没有出气! 严颂今年已经满七十了,魏氏都已经当了外祖母多年了,别说两人还是亲戚的关系,这把年纪被女儿女婿还有自己的亲儿子同时捉了奸,这已然够丢人的! 而如今还要被下属官员当面撞到外加冷嘲热讽,这真是丢人丢到姥姥家了! 在场双方除了陆阶之外,没有一个人脸上不火辣辣,可谁又能够对程文惠的讽刺作出有力反击呢? 严述纵然气得浑身发冷,直恨不得立刻打发人上去将魏氏撕破脸皮,再拿下蒋氏来质问一番,可理智却还是在的,先别说当下来的人如此之多,就是再丢脸,当场发作只会让自己的脸丢的越大。 再加上陆阶还在此,他是魏氏的女婿,是蒋氏的丈夫,严家可以不把魏氏这贱人放在眼里,也可以不在乎蒋氏,却绝不能不在乎陆阶! 与其计较这几句嘲讽,倒不如尽快把他们弄走,关起门来审清来龙去脉才要紧! 他走上前朝程文惠拱了拱手:“说来说去就是个乌龙,惊动程大人大半夜出来这趟,实在罪过,颜某这就打发人护送程大人归府,改日定当登门赔罪。” “大人!” 他这里放低姿态话音刚落,跟随在程文惠后头的一个衙役突然冒头,手上举了个火盆走到众人面前:“小的方才黑灯瞎火不慎踢到了这个,发现里头有几张纸,小的不怎么认字,还请大人瞅瞅要不要紧?” 火盆里的确有几张纸,而且还是没点完的。这一伸过来,便正好举到了严述和陆阶蒋氏,以及程文惠和府尹面前! 魏氏一看到这个脸色刷的变白。 猛的冲过去就要将它抢夺回来。 程文惠眼疾手快,将火盆接在手上,然后拿过里头的几张纸,就着面前的灯火看了看,然后“呀”地一声:“这是给女儿祈福的符纸啊!这寒冬腊月的,大半夜赶在这时刻出来烧纸,严阁老可真是一片慈父之心!” 这话一出来,大家脸色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变化。 变得最快的是严述,然后是蒋氏,他们俩几乎是同一时刻看向了魏氏! 接话最快的却是陆阶:“女儿?你胡说八道什么?谁不知道严阁老只有伯贤一个独子,哪里来的女儿?!” 反应最慢的蒋家人,此时听完他这话,似乎也明白过来了,一脸诧异的看向了魏氏! 谁都知道严阁老没有女儿,可他此时却与生下了一个女儿的魏氏在寒冬腊月的大半夜里出来烧纸祈福,那这说明了什么?! “魏氏,明丫头是谁的女儿?!” 李氏的尖叫声划破了夜空,自从认下严家为义父后、又成功嫁到了陆家的蒋氏,这些年一直都爬在他们头上作威作福,合着她是个野种? 她压根就不是蒋家的小姐?! 魏氏浑身筛糠,扯破了喉咙道:“你胡说什么?你不要血口喷人!” “你还说我们血口喷人?这个是人家御史大人亲口说的!”李氏要气疯了,她们娘俩分走了蒋家的家产,背地里偷人就算了,竟然还连生下的女儿都不是蒋家的种! “合着你这个贱货是从进我们蒋家的门开始就不清白! “你个臭不要脸的!” 她二话不说扑上去揪着魏氏衣襟,啪啪扇了几个耳光:“你挂着我们蒋家的名头,占着蒋家三太太的身份,私底下干着卖身的下作勾当,还半点好处都不惦记着蒋家! “我低声下气求着你提携提携蒋家的子弟,你是搭理都不搭理! “世间竟然有你们这般不要脸的母女,我们蒋家是欠你们的吗?你还想入蒋家的祖坟? “呸,你也配! “我们老三和蒋家祖宗在地府之下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李氏扇完她的巴掌又揪住她的头发一顿乱撞。 魏氏本就是个柔弱女子,哪里禁得住她这样一番厮打? 没两下就已经被打翻在地,连滚带爬到处哭着找躲的地方。 可是现在谁能保护她呢? 只有严颂啊! “老爷救我!” 她爬过去抱住了严颂的腿。 严颂忍不住想出手,严述却以比他更快的速度喊怒喊出声:“还请父亲三思!” 严颂回头看着他,情不自禁停住了脚步。 蒋氏又羞又气,此时却也不得不上前。 但她才跨出去,就被陆阶一把扯回来了:“老程手上的东西到底怎么回事?你的父亲到底是谁?” 蒋氏浑身都在颤抖,努力了好几次才把声音吐出来:“你,我与你夫妻十余年,这些鬼话你也信! “那不就是几张符纸吗?能说明什么?纵然是母亲为我祈福之时,义父陪伴在侧,那也绝不能说明我身世有何问题!” “真是如此吗?”程文惠踩着他的话尾高声道,“这里可不只是符纸而已,却还有一张写下了你与你父母双亲生辰八字的纸,——老陆,这上面的笔记我不认得,却看你与严阁老认不认得?” 他又从火盆里取出了一张白纸来,那上面清清楚楚列出了几行字,正是三个人的生辰八字! 哭泣中的魏氏听到此处,瞬间止住了声息,瞪大了双眼看过来! 而严颂听到这里,神色一变,迅速低头看她一眼之后,也抬步走了过来! 陆阶对上了程文惠的目光,将这张纸接在手上,看完之后就侧转身子面向了此刻早就已经呆愣了的府尹:“大人辛苦。些许家事,不敢耽误大人继续盘留。” 府尹回神,立刻摔着自己衙门里的人麻溜离去了。 带他们全部走尽,陆阶这才看回已然全然失措的蒋氏:“这上面是你的生辰八字,这我是不会看错的。岳母的生辰八字我也不会记错。 “另外写着你生父这一栏的生辰八字,却绝非蒋三老爷所属。 “这笔迹,我瞅着有点眼熟,但也不敢乱认。 “夫人向来心细,些许蛛丝马迹都能尽收眼底,你来帮我看看,这笔迹你认不认得?” 第212章 你想娶我吗? 纸递到了蒋氏面前,她原地打了个寒颤,然后颤抖着双唇看向了自己的母亲。 而听到这番话的严述也箭步走了过来。 一眼看到蒋氏生父那一栏的生辰八字之后,他也旋即把目光投向了旁边的严颂! 自己父亲的生辰八字,还能认错吗? 不存在的! 更何况上头还有严颂曾经用过的小名! “父亲真是好手段!”严颂咬牙,“这么多年儿子竟是从未听您透露过只字片语!” 严颂铁青脸,看着这张纸上的字迹,双眼都已经猩红了。 “……老爷!” 魏氏已经明白怎么回事,她以从未有过的速度迅速冲过来,跪下的同时发出肝胆俱裂的一喊:“您听我说!” “滚!” “……老爷!” “滚!” 严颂怒吼。 魏氏瑟索地跌坐在地上。 程文惠拢手:“严阁老的家事还挺热闹啊。怎么着?既然已经过了明路,那就把人收回去呗! “你看你们的女儿都已经当上了尚书夫人,这还放着流落在外,多不好。 “这陆大人堂堂礼部尚书,一把年纪的守寡的岳母与朝臣通奸,自己的正牌夫人还是个奸生女,你让他日后这脸往哪搁? “夫妻十多年了,女儿都与你们家谈婚论嫁了,总不至于还让他休妻吧?” 程文惠吐出来的每个字都像鞭子一样抽在他们每个人的脸上。 严家父子与蒋氏母女都同时看向了陆阶,此情此景之下,陆阶的确成为了至关重要之人! 他如果休妻,那严家这么多年来拉拢他的算盘一切都完了! 如果他不休妻,严家就必须认下魏氏和蒋氏! 刚才还惶恐着的魏氏,突然打了个哆嗦,这两条路都不是她的活路! 蒋氏也再次咬紧了下唇。 她没有犯什么七出,陆阶怎么休她? 况且陆阶自己也想借用严家的势力,就算能休,这一休就等于与严家彻底分道扬镳,她舍得吗? 可不能休她,严家就只能认她了! 她去了严家,成为了严家的庶女,又能有什么好处? 严家难道还能真心相待她不成? 而且这一认,从此以后天下人都知道他是奸生女了,她还能有什么光彩吗? 她咬牙低笑了一下,陆珈这个贱人!这又是她的毒计,他又一次把自己引到了深沟里! “岚初,”严颂把负在身后的双拳紧紧握住,缓声道:“天寒地冻地,让程大人先回去,我们回严府坐下来慢慢说。” “阁老,此事我却做不得主。”陆阶望向他,“当初这门婚事,是你与老夫人撮合的,如今我很纳闷,你们严家到底把我当什么了?” 严颂脸红成猪肝色。 “让我坐下来谈也可以,还请把老妇人也请到场,把内子的身份先定个明白。 “要知道今日夜里,我之所以出现在此,是因为她怀疑珈姐儿私行不检点,特意拉着我出来逮现行的。 “可谁知道小女没逮到,却逮到了我的岳母! “按内子的说法,一个女子私行不检点,理当吊颈自绝,如今我也想求个结果。” 一席话完毕,魏氏已经七魂三魄失去了一半,蒋氏的嘴角也已经被她咬出了血! 她咬牙望着陆阶,他这是在要挟自己逼死自己的母亲?! 就因为珈姐儿,他就对自己这么狠心?! 她看向严述:“今日此事如何善后,对大哥来说不在话下!家母纵然有错,大哥又何不以大局为重,大事化小呢? “家母就算本事再大,也绝对不及别的人大!” 程文惠不肯放过自己,陆阶不肯救自己,难道她就要坐以待毙吗? 她得提醒严述明白,谁才是他们的敌人! 此时此刻,到底是处理他们母女重要,还是一致对付沈家和程文惠之流重要! 严述深吸气,紧抿双唇看他一眼之后,凝眉再与程文惠道:“程大人还请给严某一个面子。” 程文惠听蒋氏说完此话,眼神就不一样了。 此时便也不恋战,轻哼了一声之后,便带着人走了出去。 门外何渠唐钰以及银柳都在这里,彼此打了个招呼之后,程文惠便撤了。 何渠等人又到了院子的另一侧墙下,沈轻舟正抱着胳膊靠着墙壁皱眉沉思。 “公子……” “你在这盯着。银柳唐钰和我去陆家。” 何渠刚出声,沈轻舟就丢下这声吩咐离开了。 …… 陆璎让人把炕上重新铺了被褥,陪着陆家一起躺在上头说话,如此比床上宽敞些。 陆珈心里默看着时辰,约摸到了丑时,这时候院子里就来了说话声,支起耳朵听了听,脚步声也传过来了。 “姑娘!不好了!出事了!” 拂晓焦急的声音在外响起来。 陆珈一轱辘爬起来:“出什么事了?” “方在前院里来话说,太太,太太方才硬说姑娘在外头跟别的男子私会,急急忙忙拖着老爷出去追姑娘!” “什么?” 陆璎也一骨碌爬起来了,她震惊的望城门口,然后又看向眼前的陆珈,然后立刻跳下地去,快步走到门口把门开了:“这话是谁说的?” 拂晓满脸的急色:“前院里好几个婆子都看到了,就在西角门下发生的事情。 “这可真是没影的事,我们姑娘明明在二姑娘屋里,这怎么就成了跑出去见别的男子了呢? “就是再欺负人,也不能造出这样的谣言来呀!” 拂晓急的都哭了。 这时候陆珈已经飞快穿上了衣服,一把推开她们推跑出了门去:“太太这是让我死啊! “她和父亲去哪儿了?我要去和她当面对质!” 说完她箭一般冲了出去。 陆璎大惊:“姐姐!” 拂晓和门下的知暮连忙拦住她:“二姑娘快且住!家里人全都出去了!奴婢追过去就行,二姑娘安全要紧!” 说完拂晓让知蓦留下,自己也会快跑出去了! 陆珈一路跑到了前院,长福早就在这等了,院子里的马车也是现成的,直接拉了就走! 到了街口,沈轻舟也已经赶到了,不由分说上了陆珈的马车,将安庆胡同那边的情况一一道来:“……蒋氏要拉拢严述了!” 陆珈冷笑一声:“我若让她得了逞,来日她死时便给她披麻戴孝!” 说完她侧首:“前两日你曾说过,严家这赐婚的主意你不反对,那我且再问你,沈公子愿意与我陆珈成亲吗?” (再求月票) 第213章 死丫头怎么又来了?! 沈轻舟何曾料到说着说着严家那边的事,陆珈下一句会吐出这个? 他先是愣住,而后脸上又辣起来:“当,当然。” 他当然是愿意的,结巴的原因是为什么提亲的人是她,求婚的人还是她? 明明上次他想深入聊聊这个话题的时候,她的态度那么坚决! 就不能有一次机会留给他的吗? “那就行!”陆珈很满意,“你等着,扒掉蒋氏这层皮,咱俩就成亲!” 说完她就摩拳擦掌的下了车,留下沈轻舟在车上发愣…… …… 严夫人自丈夫着急出去后,也打发人跟上去看看,哪知道带回来的却是自家公公与蒋氏母亲通奸的消息! 纵她见惯风浪,也惊呆在地立了很久,随后第一时间勒令绝不能把这消息告知老夫人,毕竟不能得罪了公公。 等再打发人去探知后续,更劲爆的消息却来了,这么多年一直以义女相称的蒋氏竟然还是公公与魏氏的奸生女! 蒋氏都三十多了呀! 这岂不就是说,公公与魏氏已然通奸了好几十年,一点儿风声都没透露给家里人? 而她明明记得婆婆和丈夫说过,蒋氏还小的时候,魏氏就带着她来家里住过一阵,那会儿蒋氏对老夫人百依百顺,后来这些年只要老夫人有个哪里不舒服,第一时间就跑过来端茶奉药,简直比亲生女还亲,也就是因为如此,老夫人后来才首肯收了她为义女。 合着,这母女俩明面上是受了蒋家欺负求人撑腰,实则是来占婆婆便宜的呀! 这外室当了就当了,好生待在外头安分着不行吗? 偏生还要闯到严家来,还要借着严家义女之名捞尽了好处! 严颂在朝上说一不二,这老夫人有严述这个严家独子在,她的权威同样让人不能小觑啊! 严夫人这个正牌儿媳妇都不敢不敬着婆婆,她魏氏蒋氏这么能耐? 她们怎么敢? 严夫人被这消息刺激得颤抖,再一想到蒋氏——魏氏就罢了,那是老一辈的事儿,她也不好说什么。 可蒋氏这个过河拆桥的,自从陆阶位列一品,蒋氏态度也不同了,从前跪着求着让严家帮她对付蒋家人,如今却是连她儿子都看不上了! 明明是抬举她蒋氏的一门婚事,她倒好,找尽了理由推托,她家渠哥儿一表人材,才学也上佳,即便是性子差些,可换个脾性好的,有他们严家这样的地位吗? 她一个奸生女,倒是端上了! “太太,老爷传人过来请老太太前往安庆胡同,老太太已经动身了……” 正当她气到脸青之时,下人前来禀报。 严夫人当下抚桌,二话不说披衣跟了出去! …… 程文惠走后,一院子人就转移到了屋中。 蒋氏当前顾不上去追究魏氏到底干了些什么、以至于留下把柄在陆珈手上? 陆阶没有理由休掉自己,自己陆夫人的地位谁也撼动不了。 可如果失去了严家,她日后日子必定难过,严颂声名受损,他还能对魏氏存几分怜惜,谁也说不好。 魏氏失宠,她这个女儿还能落着什么优待呢? 她连可以替严家入朝助力的儿子都不是!她是可以随时被舍弃的! 严家不管她,她在陆家也必然抬不起头来了。 她绝不能让自己走到这一步! 茶不过半盏,外头说老夫人和夫人来了,所有人便都起身看向了门口,包括严颂。 严老夫人由儿媳搀扶着走入,严颂连忙上前迎接:“母亲……” 老夫人威严地扫视着屋里众人,最后目光落在严颂脸上:“魏氏呢?” 严颂咳嗽道:“这里没她说话的地儿,我让她入内了。” “好的很!”严老夫人道,“那以后也不必让她再于人前露脸了!” “夫人……” 严颂话才起了个头,老夫人又把目光投向了旁侧的蒋氏,她移步上前,当先上了两巴掌:“贱种!当初我怜你们母女处境艰难,又看你伏低做小甚是可怜,这才点头收了你为义女。 “哪知道你们母女竟是早就已经撬了我的墙角,占了多年的便宜,还要拉扯我来给你们撑腰! “这是谁给你们出的主意?是老太爷吗?” 老夫人虽然年迈,这两巴掌却挟着一路过来憋着一肚子气,力道绝不亚于年轻时,蒋氏直接被扇到了旁侧。 严夫人狠狠瞪着她,又连忙扶着老夫人:“母亲仔细伤了身子,这等事情,只管交给下人去做便是。” 严颂与妻子几十年夫妻,自然不会在这时犯糊涂,他勒令蒋氏:“还不跪下给老太太认错!” 蒋氏挨了这两巴掌,脸上已然火辣辣的疼,若在从前她自然已经跪下了,可今日此时,她身份地位已不似从前,她是堂堂的一品诰命夫人! 无数官眷要在自己的面前下拜,她凭什么还要受这个老虔婆的责打? 那些年在她面前的卑微还不够吗? 更何况她的身份已经暴露了,跪下去又能改变什么? 她能够祈求到人家的怜悯吗? 她还需要得到他们的宽恕吗? 她身子挺的笔直,两眼喷火的看过去:“敢问严老夫人,妾身何错之有?!” 严颂气的咬牙:“混账!你怎么跟老太太说话?这是你的,你的义母!你不要孝道了吗?” 蒋氏侧转身:“是义母就可以随便打我吗?难道就因为我当年曾经伏低做小,如今也该逆来顺受吗? “——父亲?!” 严颂身子一震,后退了半步。 蒋氏嘴角噙起了冷笑,又转向严述:“我是什么都没有,我是卑贱,但我却有个才貌双全,而且出身书香世家的女儿,大哥,嫂子,在对付沈家有更好的办法之前,你们真舍得与我成仇吗?” 严夫人迅速的看了一眼丈夫,抿起了双唇。 哪怕是事情进展到如今这地步,他们也知道陆阶是不可能休妻的,只要不休妻,那与蒋氏为仇,也就是与陆家为仇。 更别说陆璎与严家还有婚约,就是嫁到严家,也不能贴心了。 严述在此之前已经权衡过利弊,纵然气堵在胸,也没必要跟严家的安危过不去。 想收拾她,回头等事成了,还怕没机会吗? “老爷——” 严述话没说完,门外又来了禀报声。 这回来的却是陆家的人,是先前陆阶留在胡同口守马车的家丁:“老爷,大小姐来了!” 这句话出口,不光是严家人愣了,就连陆家人也愣了! 方才还气势逼人的蒋氏立时睚眦欲裂:“她来干什么?把她打出去!” 这死丫头一出现,绝对没好事! 眼下是她扭转局势的关键当口,她绝不能让陆家坏事! “大小姐说她来申冤……要请严老夫人和严大人言为她做主!” 严家人皆顿住。 陆阶看了眼蒋氏,立时道:“让她进来!” 第214章 她说你儿子不举 蒋氏脸色变得灰白,死丫头不但过来,而且还说来“申冤”? 她有什么冤? 她又有什么冤需要当着严家人的面诉? 先前撞见严述在此撞破了魏氏严颂,她没太怕,严老夫人婆媳到来,她更是谈不上发怵,可此刻陆珈到来,却让她心下情不自禁地胆寒了! 如果说前番杜嬷嬷一事是自己防范不全,对陆珈了解不深意外失手,那这一次呢? 丫鬟们说陆珈半夜出门与男子幽会,她还不全信,直到自己亲眼看见这才拉着陆阶一道追出来,可到头来她还是被坑了,她没有捉到继女的奸,反倒目睹了自己母亲与生父被一波又一波的人马捉奸,这么大的深坑,陆珈竟然愣有本事让她跳了,而且还陷在这坑里出不来,这样的丫头,难道不够让人害怕吗? “父亲!” 陆珈人未进门,哭声先进来。 这腔调与那日她闯入陆阶书房告杜嬷嬷的状时如出一辙,但却完全不似那日般刁横,蒋氏头皮已经麻了。 “父亲,女儿蒙受不白之冤,还请您给为儿一个公道!” 陆珈一进来就照着陆阶跪下,即使哭着,抬袖掩面,但跨门的时候仍如同一股柔软的晚风,风仪婉转得不得了,因而她即使跪下之时背朝着严家人,此时也把严家人的目光全皆吸引住了。 陆阶顿住半刻,随后道:“你有何冤,非得来到此讨说法?” 她当然不会是没来由,可既然找到了自己,陆阶总得递个梯子吧? “父亲难道不知吗?”陆珈抬起头来,抽泣地看向旁侧的蒋氏:“今夜父亲之所以会与母亲出现在此处,难道不是因为母亲以逮我奸情为名,强拉着父亲至此吗? “如果不是母亲此举,如何又会连身在后宅中的我都知道外祖母在此处竟然还有间宅子?” 她这一说,等于把魏氏严颂通奸的事给捅明白了。 竟然连陆宅闺阁中的小姐都知道这等丢人事了! 严夫人凌厉地看向蒋氏:“原来是你故意带着岚初来此地的?你到底有何图谋?!” 蒋氏青脸道:“你听她胡说?我分明亲眼看到她与男子偷来至此!哪知道竟然是着了她的暗算!这丫头诡计多端,今夜之事,可全都是出自她的手笔!严家丢的人,都是她整出来的!” 严家人全都惊疑地看向陆珈。 陆阶则背着手,静静而深沉地看着她。 “我竟不知母亲如此看我,”陆珈一声苦哂,抬起了湿漉漉的脸庞来,“我自小丧母,父亲迎回母亲那日,我只当又有人疼了,心里说不出的想要亲近,感激。 “十年前母亲弄丢了我,我不怪您,回来后仍然尊您敬您,可我万万没想到,在母亲的眼里,我竟然是如此不堪之人!我身为女子,退一万步说就算不是陆家小姐,也知廉耻,而您竟无凭无据就说我与男子私通! “母亲何苦如此欺凌于我,何不直接杀了我算了呢?” 她抽噎吸气时又抬起了脸,顿时一张如同精雕细琢过的脸庞便全无遗漏地呈现在灯光之下。 严夫人身形微震,向严老夫人看去,又看了眼丈夫。 严述此时也眸光闪烁起来! 小时候见过的那个粉妆玉琢的陆珈,时隔多年后竟然出落得更漂亮了! 这就是蒋氏口中那个粗莽无礼狡诈多奸的大小姐? 这个蒋明仪,她把严家人都当傻子在耍吗?! 这姑娘姿容过人,气韵端庄,仗态高贵,一眼之下并不比她家璎姐儿差,她竟说人家粗莽又不懂事?说她没本事完成得了去沈家的任务?! 严家人内心怒恨无形加深一层不提,这边厢陆阶已经沉下了声音:“蒋氏,先前你口口声声说珈姐儿夜会外男,还说要她该吊颈自决,现如今你倒是给个说法!” 蒋氏蒋氏气得脸发白,她哪曾想到素日张牙舞爪的陆珈竟会有这副面孔!她咬牙瞪过去:“你倒是会装,你若不曾私自外出,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陆珈挺直了腰板,只面向陆阶:“父亲明鉴,女儿是自两刻钟前在妹妹屋里听闻下人禀报母亲诬蔑我私行不检才气愤出府来寻公道的,在此之前我一直在后宅里呆着,不知母亲如何要向我头上泼脏水? “若是我私会外男,那除非是妹妹也与我一道!” 蒋氏面肌抽搐:“璎姐儿屋里?” “正是!今夜整夜我都与妹妹在一起,我的话你们不信,妹妹可是你亲生的,她的话你总可以信吧?”陆珈木着脸道,“你要是还觉得我在胡言乱语,大可以这就去把妹妹接过来对质!” 全屋人再次将目光投向了蒋氏。 蒋氏突觉手脚发软。 陆珈如此斩钉截铁拉上了陆璎作证,这绝不会是假的了。 那这到底怎么回事? 先前出府的不是她吗? 自己看花眼了吗?! 不! 她绝对不可能看花眼,只能是先前的女子根本就不是陆珈! 是了,那是她假扮的,是扮来拉自己入坑的! “你好深的心计!”她颤着唇,紧咬着的牙根仿佛不是牙根,而是陆珈的皮肉!“你一个乳臭未干的丫头,为何会有如此心机?!” 蒋氏真觉得她恐怖极了,她竟然每一步都算到了! “心计?”陆珈扬唇,“要论心机,我怎比得上母亲心机?你不满意璎姐儿与严家的婚事,明面上不去推掉,却私下里让我设法毁掉它,还许诺我,若是事成,便将我借严家之力嫁去沈家。 “这样一箭三雕的心机,谁又能比得上您呢? “而当我不答应,你却又想出这计策来对付我,倒打一靶,说我心机深沉!” 陆珈话音落下,严述座下的凳子已经因他突然的起身而带翻了! 一直不曾言语的严颂此时也目含锐光地向蒋氏看来。 蒋氏整个人都裂了:“我几时说与你说过这些?!” “可你若不与我说,我又怎会知道呢?”陆珈不慌不忙道,“若不是你说,我就更不知道严三公子未曾成婚,就已然养着几房外室在外了。我一个才回府的闺阁小姐,严三公子与我毫无相干,唯一论得上的就是他是我未来妹夫,我总不会去专门打听他吧?” 蒋氏脸色雪白! 严夫人已经冲过来了:“这些都是她说的?丫头,你若是胡言乱语,我可也不会纵着你!” 陆珈低头拭了拭眼泪:“我也不知真假,只是母亲还说了些非礼之言,或许可供进一步为证。” 严夫人眼下哪还能由她不说?她瞪了眼蒋氏:“你说!天塌下来我来替你扛着!” 陆珈看了看面前所有人,最后面向蒋氏,缓声道:“她说严三公子不举——我却也不知道不举是何意思,只是母亲与我说这些的时候,神色十分暧昧,想来不是好话。还请夫人明鉴。” 第215章 你不过是自私歹毒而已 陆珈说得缓慢,但吐出来的字眼却又响彻了屋宇! 严渠“不举”?! 这跟平地起惊雷有什么区别? 严夫人一脸的破碎,而其余人——严颂夫妇同时站起来了,严述情不自禁往前冲了两步,包括陆阶都瞪大了眼睛盯着他的丫头! 一个男子能不能人道,这是何等私密之事?先别说从她一个未婚小姐的口中吐出来有多炸裂,就说这话题当众吐出来,就已十分之难堪! 而她为何能说出这些? 是蒋氏! 是这个不要脸的东西! 严家所有人的目光全都投射在蒋氏的身上了。 “珈姐儿!”蒋氏发出震天价的尖叫,她全身都在颤抖,“我几时跟你说过这种话?我几时跟你说过这种话!” “你给我闭嘴!” 严夫人啪的一个巴掌扇到了她脸上,接而颤抖的手也直到了她的鼻子面前:“贱人,贱人!渠哥儿唤了你二十年的姑母,你几十岁的人,竟然在背地里这般抹黑一个小辈! “果然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你那个下贱的娘不是东西,你也是个畜生!” 严颂本来也在惊怒之中,可他却也是“上梁”之一,闻言想张嘴,旁边严老夫人怒瞪他一眼,他便又把嘴给闭上了。 蒋氏连番遭打,这都已经不重要了。 她要疯了! 陆珈回京才多久? 她是怎么知道严渠的隐私的? 严夫人继续咒骂:“若不是我们严家人,你能够攀得上陆家这样的高枝吗? “没有严家,有你如今的一切吗? “你坐上高板凳才几日?占了我们严家那么多便宜,就开始想着如何踩踏严家了,你如此编排我儿子,你活该下地狱!” 哪个母亲能够受得了泼在儿子身上的这样的脏水? 严夫人真是恨不得掐死她!她指着陆阶:“陆大人!陆岚初!如今她是你们陆家的人,你来给我们严家一个说法! “否则的话我就亲自上了! “那时你可莫怪我没给你尚书大人面子!” 陆阶本来一路淡定从容的脸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铁灰色。 火光照进他的眼眸,那眼底的光芒仿似万箭齐发,齐齐射向了蒋氏:“你是严家的义女,是渠哥儿的姑母,我女儿回府才几日,你屡屡对她下手,无所不用其极! “倘若今夜里我不是随你亲身至此,亲眼所见来龙去脉,恐怕我还要被你欺骗下去!” 蒋氏抬头望着他,整个脸都扭曲了。 他说的不是“女儿”,他说的是“我女儿”? 他这是要和他划清界限了吗? 是说陆珈从此以后跟她没关系了吗? 还是说从此以后自己不用再当她的母亲了? “陆阶,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还想问你什么意思!”陆阶道,“你身为长辈,既是渠哥儿的姑母,又是渠哥儿未来的岳母,你为何会私下里去打探他的房中事? “又为何要捏造这些莫须有的东西污我女儿的耳? “今夜从头到尾你所暴露出来的品行,私行不检之人,到底是珈姐儿还是你? “该当吊颈自决的人,是她还是你? “你回答我!” 蒋氏脸发白。 被捉奸的是魏氏,和严颂通奸的也是魏氏,她是私生女没错,可这也不是她能选择的,陆阶不能因为这些休了她。 一旦他这么做,外头总有些舆论也会对他不利。 可关系到她自身的品行,就完全不同了! 他这番话简直是要把她钉牢在无耻下作四个字上! 他翻起脸来这么不认人吗吗? 他真的一点都不顾过往十余年的夫妻恩情吗? 她看着面前这种熟悉又冷漠的,恍然打了个激灵—— 是了,当初他同意娶自己,不过是为了向严家投诚,可如今他们已经有了新的人选了! 陆璎啊! 她蒋明仪的女儿! 同样也是陆家的小姐!有她与严渠这桩婚事,陆严两家同样可以继续捆绑下去! 在他陆阶眼里,自己已经没有成为扭结的价值了! 原来过往十几年的夫妻之情,真的纯粹就只是利益而已! 她还以为—— 好。 好得很! 她一一看着面前所有人,咬牙道:“既然话说到了这份上,那我也没必要藏着掖着了! “你听好了!”她深深望着严夫人,“没有人抹黑你们家渠哥儿,他就是不举!就是不能人道!” 严夫人气极,却被严述一把拉住—— “他确实在外养了外室!那些外室说,他是个疯子,关起门来他能好好的女子折磨的生不如死! “这样你满意了吗?” 蒋氏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我就是不想要我的女儿嫁到严家,不想让他跟这样的人过一辈子! “如果是你们的女儿,难道你们会愿意吗? “我身为一个母亲,就算这样做了,又有什么错?!” 说完她又面向陆阶:“现在这门婚事你还同意吗?你当父亲的,舍得让女儿去嫁给这样的人守一辈子活寡,还去受一辈子他的凌辱吗?!” 陆阶凝眉:“就算你说的是真的,你不肯让你的女儿去,难道就让我的女儿去吗? “你向严家提议赐婚,拿珈姐儿换璎姐儿,你方才不说这些,我竟还不知道你如此之歹毒! “你就算不把珈姐儿当人看,也不把我当人看吗?! “少给自己脸上贴金了,你以为你伟大高尚吗?你不过是自私恶毒!” 蒋氏已经发不出声息…… 陆阶把手撒开,扬声道:“来人!” 蒋氏抬眼:“你要干什么?” “你该回去了。” 蒋氏撕扯着喉咙:“回去干什么!” 陆阶深深道:“你平日总把规矩二字挂在嘴边上,我陆家素来什么样的规矩,你应该再清楚不过。 “你谗言加害我的女儿,又暗中栽赃我的女儿,如今更是不顾体面,公然污蔑起了严家的公子! “如此狂妄蛮横,不择手段,我若不拿些说法出来,如何给祖宗交代?又如何给严家交代?” 蒋氏尖叫:“陆阶,你当真一点不顾往日情义?” 下人涌进来了。 蒋氏转身望向严述夫妻:“你们呢?你们当年做的那些事可是一点都不无辜!你们真的无所顾忌了?” 听到“不无辜”三字,严夫人目光顿时凛了凛。 陆珈听到此处,也不由皱眉朝他们看去…… “太太。” 陆家的人在催。 蒋氏深深把目光在严夫人脸上定了片刻,再回头看了眼陆阶,冷笑着去了。 第216章 还是你更有风范 庭院内外火把灯笼的光芒照亮了蒋氏离去的背影,屋里凝眸望着这一切的陆珈眼中却幽暗如深渊。 蒋氏嫁入陆家是严家人撮合的,这么多年她在陆家作威作福,在背后为她撑腰的严家人功不可没,陆珈知道。 天下人都知道。 但为什么蒋氏最后那些话撂出来时,却只有严夫人一个人变了神色? “哼!” 高堂之上的严老夫人一声沧桑浑厚但又十分有利的冷哼,把所有人的神思都拉了回来。 她站起身,深深看了一眼严颂,走了出去。 严颂面目深凝,也站了起来。 待他走到门槛下时,严述出声道:“敢问父亲,此地,当如何处置?” 严颂对着门外夜空长吸了一口气,抬起手来往后摆了摆。 严述立时甩了道凌厉目光,给门口下人。 陆珈不由自主顺着严家下人行走的方向瞄向幽深而安静的后堂。 此地如何处置,实则就是问魏氏当如何处置。今夜严老贼的裤衩子都快被扒穿了,魏氏哪里还能留得? 撑起严家未来的人是严述,严老夫人或许比不上严颂的政治手腕,但她凭着严述这个手段同样厉害、甚至或许还要狠上一筹的严家独子,也足以在严老贼面前保持威严了。 严颂离去后,屋里就只剩四个人了。 “岚初,”严述走到陆阶面前,“今夜之事,实在让你见笑了。” 陆阶拱手:“你我兄弟多年,为何如此见外?” 严述叹气:“当初撮合你们夫妻,也是诚心想与岚初你长长久久地交往。我如今只觉得对不住你。” 陆阶遂也无语,二人默然长叹。 严夫人走过来拉起陆珈的手,上上下下地细看:“珈珈,你还认得我?我倒是险些认不出你了,你跟小时候比,越发漂亮大方了。 “我竟不知,这么聪明温顺的孩子,她蒋明仪竟然也下得去手,几次三番的欺压? “我也是该打,早知道你在继母手下过得这样的日子,就该替你主持公道的。” 陆珈垂下双眼,又抬起袖子来拭眼睛。 严述将目光从她身上收回,又看向陆阶:“蒋明仪口吐秽言,如同疯癫,满嘴胡言乱语,毫不顾体面伤及到这些小辈,先前她诋毁渠哥儿——” 陆阶正色回话:“既知是她疯癫乱语,你又如何将这些混话放在心上?渠哥儿我看着长大,自然绝无她所说的那些事,我却也不知她究竟如此造谣编排是中了哪门子邪?回头我自会给你们个交代!” 严述夫妻相视一眼,面容微松。 但严夫人仍道:“这等毒妇,你难道还不赶紧休了她?” “夫人!”严述使了个眼色制止。 陆阶凝眉:“夫人之理自有道理,可昨夜之事已然让官府许多人目睹,明日一早,只怕就会传得满城风雨。为着严阁老与严家上下清誉着想,此时保持缄默,静待风头过去才为明智。倘若我此时休妻,难免又要掀出一番波澜来,反倒成下策了。” 严述点头:“此将计就计甚是。休妻不是小事,何况,当中还有个璎姐儿。” 听到陆璎,严夫人神情才蓦然一动,目光又锁住了陆阶:“那你我两家的婚事,不会受今日之事影响吧?” 蒋氏针对严渠的那些话,严夫人心里还是悬着的。 她当然不相信自己儿子竟然不能人道! 就算是蒋氏找到了严渠的外室打听的,那外面的贱蹄子难道不会胡说吗?万一是存心泼脏水呢? 回去她自然得去查清楚。 可蒋氏那么执意地不同意这桩婚事,万一是真的呢? 万一是真的,陆阶又不肯把陆璎嫁过来了,那严渠这辈子岂不是不但没有子嗣,还连正妻也娶不上了?天下自然也多的是不计后果愿意嫁进来的人,可陆家小姐不肯嫁过来了,且严家又没与门当户对的人家结亲,渠哥儿私下这点事岂不还是有可能传开去? “已经板上钉钉的事,陆大人应该不会行出尔反尔之事吧?” 关心则乱。 严夫人已经没办法像往常一般稳如泰山地面对这后果,等不及地要陆阶一个答案。 垂着头的陆珈此时也把头抬起来了一点。 从她踏入这里时起到现在,除了在最后蒋氏穷途末路之时陆阶发过话,余则并没有替自己帮过腔,就像上回在面对杜嬷嬷事件时一样,他从头到尾浑然是个随时准备和稀泥的父亲,一直要等到最后不得不表态时才表态。所以今夜她从头到尾就没指望他会帮忙。 可他每次到底还是不曾和稀泥,到底还是拿出了该有的态度。 今夜蒋氏拖着他到了安庆胡同以外时,发现了严家人,撞见了这等尴尬之事,他本可以回去的,为何反而拖着蒋氏进来了? 他有这么八卦么? 她怎么不知道! 此时严夫人的问话,恰恰问到了陆珈心坎上。 当下局面,这桩婚事必须结成。 蒋氏已经成了废子,严家要绑住陆家,只能联姻,继续把陆家女儿娶进门。 这时候难道放着现成的婚约不去履行,反过来提出要换人吗? 若真如此,那严家也算是公然骑到陆阶头上了。 陆阶虽对严家有企图,可他拥有如此身份地位,若是还把头低到尘埃里,任其摆布,也没好处。 只要陆阶不想在今夜与严家分道扬镳,就只能认下这门婚事。 可陆珈依然想知道,陆阶真能像前世放任自己嫁去严家一样,也毫不犹豫舍下养在他身边十四年,且从未曾离开过的陆璎吗? 陆阶接收着屋里三个人齐齐投来的目光,他几乎没有停顿:“经此一事,严家还愿意将这门婚事进行下去,难道不是我陆家的荣幸么?” 严夫人目光瞬间亮起,挺直的腰身明显松下来。 她笑了。 看着旁边的陆珈,又一把揽住:“好孩子!你父母双亲出身都清贵,看来看去,终究还是你更有陆家小姐的气度风范!” 陆珈靠在她肩膀上也无声笑了下。 还是她更适合送去沈家当新一代的棋子是么? 真好呢。 陆家的小姐都给你们严家利用上了。 第217章 你也不是那么爱我 陆珈冲出昭阳馆后,知暮拦着陆璎留在屋中。端茶送水递裘服,侍候得无微不至,就是不让她跟出去。 陆璎自然是不能再睡着,坐下又起来,起来又坐下,如此几番之后,也当即打发人追了出去。 到底是慢了些,等追到陆珈下落之时,陆珈已经出现在严家人的面前了。 去的人进不了院子,更到不了屋里,但带回来的消息也已经足够使人震惊。 她的外祖母魏氏与她从小就喊着外祖父的严颂…… 这等炸裂的消息,轰得她几乎没喘上气来。 而等听到蒋氏竟然还不是蒋家的小姐,居然是魏氏和严颂的私生女,这位从小到大养尊处优的高贵的世家小姐,就已经跌坐在椅子上无法出声了! 陆家本来就是世家,在朝堂之中历来有一席之地,陆阶成名又早,如今方三十多岁,就已经位列朝中一品大员,像朝中这样身份的小姐是不多的! 她一直以自己的身份为傲,也一直坦然地接受着旁人的赞颂,可如今她的家人却告诉她,她的外祖母竟然与人通奸才生下了她的母亲! 从此以后她成了奸生女所生的女儿! 陆璎扶着桌沿,手指节发白,脸上也全无血色。 “太太回来了!” 当门外丫鬟进来禀报的时候,她才倏然扭头,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蒋氏一路回府,也不用人上手,自己就大步走进了内宅里,又一路目不斜视地回了正房。 陆璎狂奔着到了她的面前,看着她青肿的脸颊,凌乱的发髻和衣裳,又箭步冲上去,紧紧抓住了蒋氏的双臂。 “他们说的都是真的?外祖母——” 起了个头,她就已经说不下去了。 本来就气喘,再提到那些不堪的字眼,她根本没办法克制住自己的心情。 蒋氏垂眼看了她半晌,然后在她充满激愤的目光里坐下来。 “是。” “为什么?!” 陆璎大喊,“为什么他们会做这种事?而你居然早就知道,你早就知道还不让他们断了往来?” 蒋氏睨着她,忽地笑了一笑。“要是早就断了往来,这些年你还能过得如此安逸?” 陆璎顿住。 “你还看不出来吗?”蒋氏眼中有了尖锐的恨意,“在陆阶眼里,只有陆珈那个死丫头才是他的女儿!” 陆璎睁大双眼,喉头咽了又咽:“我不信!” “不信也得信。”蒋氏通红的双眼里流出了眼泪,“以后他就更加不会在乎你了。因为拜陆珈所赐,从今以后,我已经成为他们的弃子了。” “你到底为什么这么恨陆珈?为什么什么事都要扯上她!” “不是我要恨她,是因为她的母亲才是陆阶心甘情愿求娶的,在他的心里,只有这样情况下出生的陆珈,才配称她的女儿!” 蒋氏怒吼,一双眼通红。 “而我是什么?我属于送上门来的,娶我不过是他用来归顺严家的一个表态! “他娶我是因为利益,而你也是利益的附属之物! “你见过会对一个棋子真心实意的人吗? “有陆珈在,陆阶就有他自己的指望,他有可以放心去疼去宠的人,当有选择的时候,他永远都不会选择跟我们娘俩贴心! “想要他成为我真正的丈夫,成为你真正的父亲,就只有灭掉他这份念想! “程氏已经死了,只剩下一个陆珈,她才五岁,她那么弱小,随随便便就可以杀了她! “只要陆珈死了,陆阶再也不愿意也就死了心了! “毕竟他的志向在朝堂,他不会在内宅之事上过于拘泥纠结。断了他的后路,后宅之中我们就是他最最亲密的人,不管他愿不愿意,也只能亲近我们了。 “只能替我们着想了。 “他挣来的荣华富贵也只能落在我们头上了! “我们再也不用跟人争了! “我们没有别的依靠,谁也不会真心帮我们,只能靠自己争取才能安稳的享福一辈子! “我不是专门针对陆珈,而是谁挡我们的路,我们就要想办法除去谁,你懂了吗?!” 蒋氏喉咙嘶哑,生生把陆璎逼退了半步。 “你是说,十一年前陆珈失踪,不是意外,是你干的?” 陆璎的喘气声莫名平息了。 蒋氏抻直身:“这个对你来说不重要。你只要记住,严家人靠不住,陆家人也靠不住,蒋家人更靠不住。 “最初我一无所有。 “我看着你外祖母在严家人面前奴颜卑膝,连带着我也得在他们面前伏低做小,那个时候起我就知道,把利益抓在自己手上才是重要的。 “只有我拥有自己的身份,才能保护我自己。 “陆家就是我的身份。 “就像以后严家就是你的身份!” 陆璎眼中含起了泪。“可是你当初百般阻挠我与严家定亲……” “那是因为严渠根本做不了丈夫!” 陆璎眼里又添了惊色:“你说什么?” “他无法与你同房,无法让你生孩子!母亲都是为了你好啊!” 陆璎跌坐在榻沿上。 “原来如此!”灰白脸的她又缓缓抬头,“那你现在是又让我嫁过去?!” “你不嫁不行了。”蒋氏涩然道,“严家不会放过你了。而你爹对你本就无所谓,他们都需要一个人来重新连接起陆家两家的利益。 “这个人,只能是你最合适了。” 陆璎摇着头,眼泪珠子般滚落下来。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陆珈呀!”蒋氏重新直起腰来,“这一切全都是她挖好的坑,是她让本可以逃出这桩婚约的你,再也逃不出去了! “如果不是她,那么现在你还是尊贵的陆家小姐!是她让你沦落到这种境地!” 陆璎怔怔看着地下,眼泪已经停了。 蒋氏抓住她的肩膀:“你父亲方才没有当众休妻,回来之后多半也不会再这样做。 “但他回头想要对付我,有的是办法。 “璎璎,母亲要彻底是失势,你就无依无靠了。你身上这桩婚约,可以救我,也可以救你! “你一定要把这桩婚约答应下来! “母亲相信你,你那么聪明,一定可以做得很好的。” 陆璎侧首望着她:“那我一辈子就要陷在严渠这个坑里吗?一辈子无法生儿育女吗? “严家已经与你成仇,我嫁过去连子嗣都没有,我怎么在家中立足?我这一辈子怎么办?” 她站起来,就着青灰的天光往坐在脚榻上的她脸上看:“你也不是那么爱我。 “不管是把我嫁给谁,你也不过是想把我送出去,保住你自己的利益而已。” 蒋氏怔然。 陆璎收回目光,走了出去。 第218章 看大戏不带我 严家人还要善后,陆家父女先走的。 马车都停在胡同外,步行出来的当口,何渠在一侧墙头学夜鸟鸣叫,陆珈抬手跟他旁侧的沈轻舟比了个事成的手势。 决定向蒋氏出手那刻,陆珈就知道事成之后陆璎最终还是锁定在与严渠的婚事上,当然,如此一来,她也不会被严家放过,他们不是还有个往沈家安插眼线的计划嘛! 既然陆璎得跟严渠拴在一起,那去沈家的岂不是只有陆珈了? 反正捶死蒋氏后严家也不会放过自己,那陆珈为何不主动出现,干脆让他们一门心思把这婚事促成? 哪怕此举一出,沈太尉必将成为她未来最大的威胁,可如今摆在面前哪条道不崎岖? 起码成了亲,她与沈轻舟能名正言顺地站在一起,俩人背靠背应敌,方便多了。 墙头后的沈轻舟收回目光,与何渠对了下眼色,一行隐匿在暗处的护卫纷纷伴随他落地,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胡同,又回到大街,上了马车。沈轻舟掀开车帘,看着天边隐隐露出的鱼肚白,将露水沾湿的衣袖信手撸了起来。 “天亮之后,去把昨夜严家这番大事,掀起来。” 车头的何渠微微转头,道了“是”,令护卫加速赶起了车。 刚才陆小姐的手势他们都看到了! 太尉府马上就要有大少奶奶了! 沈家终于不是光棍庙了! 太好了。 之前每一步大公子都落在媳妇儿后头。 这一次,他决不能再落后! 他们也绝对不会让他落后! …… 父女俩回到陆府时,天色已微微亮。 回家路上父女俩各乘各车,自然也无机会说话。进门后陆珈下地,看到面沉如水的陆阶,想了想才道:“那严渠若真有那般不堪,妹妹嫁过去便如同深陷泥沼,父亲不假思索地答应了严家,良心痛吗?” 陆璎也是他女儿,还是他养在身边多年的女儿,前世不阻拦自己嫁去严家也就算了,难道他对陆璎也如此吗? 可陆阶压根没看她。他只是转头交待陆荣先去把苏至孝等几个管家全传到书房待命。 陆珈便又歪着头追问一句:“父亲……” “去睡你的觉。明日起来主掌中馈。家里人不多,但事情却不少,有你忙的。不过你也不用怕,你爹家底厚,不怕你造。”陆阶把人打发下去,而后把她朝垂花门下一推:“至于良心,你就别惦记着了,你爹我压根就没这个东西!” 说完他折转脚步,简直是一下不停地朝他的书房走去了。 陆珈被落在后头,倒让他整出片无语来。 …… 人世间传播最快的两个东西,一个是瘟疫,一个是丑闻。 捕风捉影的东西,往往都能风传百里,别说昨天夜里发生在安庆胡同之中,前后几拨人声势浩荡,绝不可能做到毫无声息,根本都不用等到天亮,半夜之时,方圆附近的家家户户早就灯火通明,已经关起门来议论了。 而到了早上,手脚快的茶楼酒肆,早早的开门迎客,摆好了瓜子花生。 严家盘踞在朝中数十年,手眼通天,绝顶权威,朝堂之上神仙斗法,老百姓们也许看不懂,也不敢议论。 可改道为桑,插手河运,再加上囤田等等这些事关百姓切身利益之事,哪一项不曾沾手几具尸骨? 今年南北的灾荒,只要捋捋上去,轻易就能摸到严家人的踪迹。 天下民间,早就已经对严家有着切齿之恨。 没想到此时会突然从天而降这么一桩大事,不但事主之一就是严颂,另一方事主还是严家的继女,当朝礼部尚书陆阶的夫人!这乐子真是嗑上三天三夜的嗑不完了! 杨伯农赶早办完手头之事,来到书房时,陆阶已经背着手站在窗前,看着院子里那棵桂花树了。 当下辰时已过,他身上还穿着昨日的衣裳,头发也不见得很整齐,冠带放在一边,这明显是整夜都未曾合眼。 杨伯农刚想开口,陆阶已经转过身来:“外头如今什么情况?” “昨夜之事除去大小姐入场之后交代出来的严渠那段私隐之外,其余之事已经在街头巷尾传得明明白白。简单来说,早饭之前,京城内外的人都已经知道了严颂与魏氏的奸情,并且连夫人的身世都已经清楚了。 “在下方才进来之前,舆论大多都集中在大人身上。不过也分两种方向,一是认为大人实在是太冤了,您与夫人的婚事是严家撮合的,这些人认为严家诚心恶心大人。还有一些认为大人活该,大人与奸臣同流合污,结果被人家背刺,大快人心。” 杨伯农说到末尾的时候,还挑了一下眉头。眼中的谑意简直显而易见。 陆阶没好气的看了一眼他:“这个好戏还是让你看到了。” 杨伯农笑眯眯拢手:“大人昨夜里应该让人吱个声给在下,让在下跟过去一道看看的。” 虽然他听了一早上的八卦,众说纷纭,可再精彩,又哪里比得上亲眼目睹来的过瘾? “别说你了,就是我,虽然看出来角门外披着猩红大氅的丫头不是珈姐儿,也没想到后来会有这一出。 “一直到到了安庆胡同,看到了严家人,我才察觉到,原来这丫头真的已经查到了魏氏头上,而且还设了这么个局。” 杨伯农点头:“大小姐动作确实快。距离上次杜嬷嬷事件后,她气呼呼地来找大人理论,也不过十来日时间。” 上次陆阶面对陆珈的质问,只是提醒她杜嬷嬷分量不够,她应该去寻找更有价值的筹码,陆珈还真的听懂了。 “所以我们都小看了她。”杨伯农说完,又道,“所以大人也是明白到这一点后,即使看着她捅破了天,也还是顺势而为,由大小姐发挥了。” “她没有捅破天。”陆阶说到这里,眼里流动着光彩,“整个事件之中,严家不无辜,魏氏不无辜,蒋明仪也不无辜,只是被算计了婚事的我,确实委屈不是吗?” 杨伯农闻言,深深点头了:“在下明白了。” 第219章 你让我为难 有关于那一夜严家的丑闻传的满城风雨,尽在严家人的意料之中。 捂也捂不住,索性就没打算捂。 毕竟过去这么多年来,涌向严家的浪潮何止一两次? 说白了,从上到下他们见过的风雨多了去了。 这算什么? 不过是丢脸而已,又伤不了他们的根本,只要他们的权势地位,荣华富贵不受影响,口水什么的随他们喷。 可连听了几日下来,严夫人渐渐有些坐不住了。 晚饭后夫妻俩坐在榻上喝茶,她问起来:“陆家那边,有什么新的动静没有?” 严述这几日为避风头也未出门,手头公务都是吩咐下人们投递,听到这里他说道:“岚初不是已经把蒋明仪给幽禁了吗?难道你还真等着她休妻?” “休妻不休妻另说,事情过去已经三四日了,那日道别之时,倒是已经为两家的婚事达成了共识,但要把珈姐儿送去沈家那边却还没讨到陆家那边的准话。 “本来当时说三日之内就开始着手,这又耽误了几日,按说不该拖了,怎么还没信呢?” 严夫人皱着眉头。 当日回府之后,她就把严渠抓了过来,里里外外仔仔细细的把蒋氏那些话核实了一遍,结果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蒋氏竟然没有信口胡诌! 严渠在外头先后置下了两座宅子,外室都养了几年了! 而且两个贱蹄子异口同声交代,他那方面还真的不行! 严夫人当然不能听信一面之词,又让丈夫亲自率人核验过,直到回复说确实如此,她也就彻底死了心。 她就生下了两个儿子!其中一个却不能生儿育女,这跟才生一个儿子有什么区别?! 但现实容不得她多伤心,外头的风言风语实在太劲了,严渠这边事已至此,别无他法,只能把这个消息死死捂住,连家里其余人都瞒住,绝不让再传出丝毫风声去,而后赶紧腾出心思来应对大局。 严述还在翻着手上的卷宗,听到这里头也没抬:“当下风口浪尖上,也不适合去御前提奏,拖一两日也没什么。” 严夫人胳膊肘支着桌:“若只是因为这个,拖个三五日,十天半月都不算什么,可如今外头的风声,都在朝陆家那边拐,京城舆论都站在了陆家那边! “我听说,外人都在说陆岚初被我们坑了,不但让我们塞了个奸生女为妻,而且还被连累得丢了这么个大脸! “那天夜里他虽然痛快的答应把璎姐儿嫁过来,可还有个珈姐儿也得去沈家。 “我担心的是,他陆岚初听到这些,心思会不会有所动摇。” 严述顿了一下,若有所思地抬起头来:“这倒是很有可能。” 说到这里,他把卷宗一合:“我明日上陆家走一趟。” 隔日下晌,严述乘着轿子出了门。他先让人抬着往城中人多处转了两圈,然后才往陆府来。 下轿之时,出来迎接的是杨伯农:“严大人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严夫人和善的拱手回礼:“好久不见伯农了,你可是清减了。” 杨伯农“嗐”了一声:“我家大人这一向也不曾出门,但年底衙门里事务繁多,您是知道的。而今我们大人之手的公务又是重中之重,在下不得不承担起跑腿之事,这不,趁着我家大人方才小憩的工夫,我去库房里取一些东西,耽误了迎接大人!” 严述目光微闪,随着他走入点着熏笼的暖阁,说道:“这么说岚初这会儿不便见客?” “见旁人那是不便,但您是谁?大人先请屋里喝茶,在下这就去通禀我家大人出来。” 杨伯农殷勤地将他迎入屋中,随后招呼人上茶,然后就快速的前往书房去了。 陆阶在看陆珈这几日主持中馈以来批下来的账目,一边看一边点头,一边点头一边回应杨伯话的回话:“乘的什么轿子?穿的什么衣裳?手里拿的什么?” 杨伯农一一回道:“再平常不过的蓝呢小轿,穿着日常的衣衫,手里提着大人爱吃的醉仙楼的酒。”说着他往外看了一眼,又道:“您再问下去,一盏茶都要喝完了。” 陆阶这才慢吞吞的把账放下,去了暖阁。 “伯贤!”他跨进门,远远的就拱起了手,脚步也瞬间加快了:“刚刚打了个盹,实在是让你久等了!” 严述笑着站起来:“扰你清梦,是我不应该才对。” 谦让了一番,双方坐下。 严述把酒放到了桌上。“晚来天欲雪,我特地带了酒,又来蹭顿饭吃。” 陆阶笑道:“你真是愈发客气,说什么蹭饭?你从前也不这样。” “今非昔比。如今可是连外头的口水都快把严家给淹没了。” “阁老门生遍天下,在朝堂之中已然树大根深,何须草木皆兵?小小风浪,不足挂齿。” 陆阶喝了口茶。 “你说的对,”严述点头,“父亲过去这么多年,提携帮助过的后辈何止百千?刚才我在外头转了一圈,” 杨伯农“嗐”了一声:“我家大人这一向也不曾出门,但年底衙门里事务繁多,您是知道的。而今我们大人之手的公务又是重中之重,在下不得不承担起跑腿之事,这不,趁着我家大人方才小憩的工夫,我去库房里取一些东西,耽误了迎接大人!” 严述目光微闪,随着他走入点着熏笼的暖阁,说道:“这么说岚初这会儿不便见客?” “见旁人那是不便,但您是谁?大人先请屋里喝茶,在下这就去通禀我家大人出来。” 杨伯农殷勤地将他迎入屋中,随后招呼人上茶,然后就快速的前往书房去了。 陆阶在看陆珈这几日主持中馈以来批下来的账目,一边看一边点头,一边点头一边回应杨伯话的回话:“乘的什么轿子?穿的什么衣裳?手里拿的什么?” 杨伯农一一回道:“再平常不过的蓝呢小轿,穿着日常的衣衫,手里提着大人爱吃的醉仙楼的酒。”说着他往外看了一眼,又道:“您再问下去,一盏茶都要喝完了。” 陆阶这才慢吞吞的把账放下,去了暖阁。 第220章 恃仗 严述略顿,随后朗声笑道:“可怜天下父母心!你放心,不出一个月,我定然组出一支足以抵得上宗亲侍卫队的队伍给珈姐儿防卫。” “你办事,我自然没有不放心的。”陆阶微微扬唇,接下来却道:“只不过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再强劲的防卫,也无法杜绝威胁。她总会有落单的时候。 “简单来说,要对付一个就在眼皮子底下的小姑娘,实在是有太多机会和办法。” 严述闻言敛色:“那依你之见,又该当如何?” “最好的防护,是让她有所恃仗。” 严述扬眉:“以你礼部尚书的身份,还不够恃仗?” 杨伯农已经亲自率人端来了下酒菜。在摆设妥当,他们又退下去之后,陆阶打开酒坛子给彼此各倒了一杯酒,然后道:“腊八节前,我听说京城内外大小官吏前往沈家投帖的不计其数,更有不少朝中大员设宴邀请沈太尉。 “但所有人里,他仅仅只接受了户部左侍郎的邀约。 “你知道这是为何吗?” 严述点头:“沈博此人迷恋战功,如今胡玉成正率军在东南作战,虽然胡玉成是咱们的人,但当初用他挂帅,却也是沈博首肯的。 “况且沈博担任兵部尚书,后方调度他负有其责。 “东南这一战,必须打赢,可稳定军心的前提,是后方稳定,军饷充足。 “所以沈博可以不赏任何人的面子,户部几个主事的大员,他无论如何也得给。” 陆阶仰脖喝了手里这杯酒,支着胳膊肘看向对面:“沈博连户部左侍郎的邀约都赴了,换句话说,能够牵住沈博的,除了皇上,就是当下的战事。 “如今兼任户部尚书的是陈焕。 “这个陈阁老,年纪也大了,户部事务繁忙,任务又重,我看让他来担任礼部尚书倒还合适。” 说到此处,陆阶又把酒给对方添上。 严述看着被推到面前的酒,良久之后才又看向对面…… …… 严夫人刚看过管事送来的小年夜家宴单子,严述就回来了。帘子都等不及下人来掀,自己撩起走进来了。 见他面色深沉,严夫人走过去:“结果如何?” 严述坐下来,先把手伸到薰笼上方暖了暖,然后才说道:“你猜的没错,外头的传言,看来果然对他有了些影响。 “我去到之后,他连迎都不曾迎出来。又还把我晾了一阵子。又借着我带去的两坛酒,说我贪心。” 严述低哂一声:“这是说已经给了我们严家一个女儿,我们已不该再惦记他另外一个女儿了。” 严夫人隔着炕桌坐下:“这么多年来,这可是从未有过之事。” “谁说不是呢?”严述缓声说道,“但此番却也怪不得他,实在是魏氏母女捅出来的篓子,无辜牵累了他。” 严夫人凝眉:“那此事莫非是办不成了?” “倒也不算。他只是跟我谈起了条件。” “什么条件?” “他要执掌户部。凭借户部在东南战事上的权力给珈姐儿撑腰。” 严夫人愣住。“如今执掌户部的不是陈阁老吗?如果他去户部,那陈焕呢?” “岚初的意思是让他去礼部。”严述又把手拢在了熏笼上:“我想了想,如此也妥当。 “潭州府周胜一案之后,陈焕还曾提议另立监察队伍核查历年河运赋税。 “这个人虽然没有明面上与我们作对,但如若有机会还是会伸爪子的,我们在户部里的把柄太多了。 “他担任户部尚书,的确不是那么安全。 “从当下局势看来,礼部当然不如户部重要,陆岚初的目的是要入阁的,他如此抉择,自当也是有私心。 “但于我们而言,与其让陈焕执掌户部,倒不如让他去。” 严夫人道:“这么说来倒是两全其美之事?” 严述眼望着闪烁着的炉火:“虽然说被他将了一军,但终究此番他怄了这么大的气,也得给他点甜头吃。否则他这口怨气又怎么才能吐出来?” 严夫人深深地沉了一息:“当夜善后之时,他是百般的顺从于我们,如此看来,他既二话不说答应继续履行婚约,又避免风口浪尖再掀波澜,而未曾把蒋氏给休了,这处处谦让,恐怕也都是为了今日这一招。” “他可是才华绝顶的大才子,”严述把手收回来,端起来一边的茶,“要是连这点城府都没有,又岂配被我们看上?” 严夫人也点头:“他若是没有野心,也确实拿捏不住他。” 严述放茶起身:“这几日闹得满城风雨,宫里皇上八成已有所耳闻,回头竟然也会召见父亲。事不宜迟,我这就去趟上房。” …… 小年这日又下起雪来。 沈博围炉看了会书,瞅了眼看着窗外纷纷扬扬的雪花,然后问起对面抓耳挠腮写文章的沈追:“这么冷的天,你大哥没出门吧?” “我不知道啊!”沈追抬头,“我都几日不曾见他了。” 自从上回大闹一场,沈追就很少在沈轻舟跟前露面了,更别提跑到他那养着好几只大狼狗的碧波阁去。 倒不是怨恨那个可恶的怪人,而是他发现自己也没那么想要回西北,西北一个他的亲人都没有,他去了做什么呢? 京城虽然讨厌,可与他有血缘关系的两个人都在这里,那他的家就在这里。 既然他不想走,那他就只好避着点儿,免得又透露了那个人,莫名其妙地又要被他嚷嚷着赶出去。 沈博沉吟一下,又低头看起了书。 沈追问他:“父亲是不是也很久没见到大哥了?” 沈博没说话。 沈追咬了咬下唇,又道:“您要是想见他,为什么不去碧波阁?” “写你的字吧。”沈博凝眉,“练了这么久,这字怎么还是没有长进?” 他祖父可是博学多识的才子,没想到他作为杨家的子弟,竟然在学问上如此没天赋。也不知道跟他那个出生将门的母亲有没有关系? 沈博有点发愁。 “禀太尉,大公子来了。” 正在此时门外传来了禀报声。 沈博扭头,还没看到沈轻舟进来,就听对面扑通一声,原本盘腿坐着的沈追,竟然一头栽到地上来了。 第221章 登对 沈轻舟迈步进屋,一眼就看到沈追正手忙脚乱从地上爬起来。 他只瞥了一眼,就看向了炉子旁边坐着的沈博。 “父亲。” 沈大公子在门下轻轻颌首。颀长而比原先强壮了许多的身躯披着锦绣袍服,沾上了雪花的玉冠被墨发衬托出莹润的光泽,一身掩不住的华贵之气。 沈博一贯坚毅的目光不自觉的柔和下来:“过来坐。” 沈轻舟走过去,路过沈追的时候,明显感觉到他佝偻着的身子刻意地挺直了起来。 他也没有管,而是在先前他坐过的位置坐下,说道:“我有一件事,想和父亲聊聊。” “说吧。” 沈博把书合上,又看了沈追一眼。后者立刻回过神来,拔腿跑出门去了。走了以后还体贴的把门给带上。 沈轻舟说道:“自从父亲回来之后,严家就开始坐立不安。此事父亲想必有所耳闻?” 沈博点头:“这是情理中事。” “我最近打听到一件消息,严家想要给我塞门婚事,这其中是何意思,父亲想必也是能猜到的。” 沈博凝眉:“他想怎么塞?” “我也不知道他想怎么塞,也不知道他塞谁,但严家要做的事情,我想他总会想办法做到的。” “他想做到,也得看我答不答应。” 沈博拿起火钳,拨了拨炉火,让屋里能更暖和些。 “父亲还是答应吧。” “为何?”沈博眉头皱的更紧了。 沈轻舟侧首看向他:“我想看看到底谁有这样的胆子,竟敢闯到我沈家来送人头。” 沈博不以为然:“这样的事情,没有必要理会。绝了他们的心思,才能杜绝后患。” “如果我一定要呢?” “也不行。” 明明知道对方居心叵测,还以身试险,这是不明智的。何况轻舟身子骨也不好,常年吃药,很容易招人暗算。 “可是严家与我有仇,这个仇我是一定要报的。母亲的死父亲不去追究,我确实要追究到底的。”沈轻舟缓声道,“我正愁没有机会,如今他们把人送上门来,我求之不得。” “你这是在玩火!” “只要你答应我,我可以认他做弟弟。”沈轻舟瞥了一眼面前炕桌上几张鬼画符的习字,又淡淡看向对面,“我也可以答应你,让他当我母亲的儿子。” 沈博怔住。 沈轻舟站起来:“你要是不答应,那我还是坚持之前我的态度。” 说完也不等回答,他就已经走了出去。 沈博咬牙望着他的背影,良久之后又抓起旁边的书,扔到了榻上。 “太尉,宫里来人传话,皇上宣太尉入宫叙话。” 沈博立刻又挺直了腰身,回了句“知道了”,入内去更衣。 …… 雪中的紫禁城更添了几分威严肃穆之气。 沈博跨过长长游廊,来到了御书房。 进了门槛,一抹浓浓的檀香与此同时穿过门下清冷的空气扑鼻而来,但屋里空落落而无一人,只有低垂的帘慢后传来缓缓的脚步声。 沈博垂首:“臣叩见皇上。” 帘栊下窸窣之声也响起来了,脚步声到了跟前:“育卿啊,坐。” 一张锦凳谁知被摆在了旁侧,沈博看了一眼面前穿着布鞋的双脚,谢了恩典,坐在锦凳上,这才抬起头来。 皇帝身着道袍,拢着两袖阔步而立,墨髯之下的双唇微勾,带着笑意。 “你这么拘谨做什么?” “敢问皇上,可是东南战事有了新消息?” “非也。”皇帝坐下来,亲自提起了面前的茶壶,浇出了滚烫的两杯茶水,“年底了,只是叫你来唠唠家常。” 沈博双手扶了杯子,抬眼觑了对方一眼。“臣的家中一如往常,近来也没什么新鲜事。” “没有新鲜事,可以整点新鲜事。”皇帝放下茶壶,“遇儿已及弱冠,也该当议婚了,我给他说门亲事,如何?” 沈博手下蓦地一顿,双眼之中也有了锐芒。 皇帝挑眉望着他的脸:“你这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沈博略顿:“犬子能蒙受皇上如此恩宠,臣自然是感恩不尽。还请皇上告知,女方是谁家小姐?” “都察院御史程文惠的外甥女,你看如何?” 御史程文惠耿直忠正,沈博素闻其名。 但他脸色刚缓下来,立刻又凝住了,程文惠的外甥女,那岂不是陆阶的女儿?! 他无知不自觉地握紧了杯子,哪怕杯中的茶水还滚烫的很,他也来不及在意! 严家要塞给沈轻舟的人,原来是陆阶的女儿?! 沈博的心中突然窝满了火。 他道:“皇帝的恩典臣原不该辞,只是陆家小姐金尊玉贵,而遇儿疾病缠身,恐怕不是陆家小姐的良配。为免耽误了人家,还请皇上三思。” “他身子再不好,不是都已经在户部任职了吗?差事都当得,成亲反而成不得了? “我看这门婚事就挺登对。” 皇帝说到这 沈博双手扶了杯子,抬眼觑了对方一眼。“臣的家中一如往常,近来也没什么新鲜事。” “没有新鲜事,可以整点新鲜事。”皇帝放下茶壶,“遇儿已及弱冠,也该当议婚了,我给他说门亲事,如何?” 沈博手下蓦地一顿,双眼之中也有了锐芒。 皇帝挑眉望着他的脸:“你这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沈博略顿:“犬子能蒙受皇上如此恩宠,臣自然是感恩不尽。还请皇上告知,女方是谁家小姐?” “都察院御史程文惠的外甥女,你看如何?” 御史程文惠耿直忠正,沈博素闻其名。 但他脸色刚缓下来,立刻又凝住了,程文惠的外甥女,那岂不是陆阶的女儿?! 他无知不自觉地握紧了杯子,哪怕杯中的茶水还滚烫的很,他也来不及在意! 严家要塞给沈轻舟的人,原来是陆阶的女儿?! 沈博的心中突然窝满了火。 他道:“皇帝的恩典臣原不该辞,只是陆家小姐金尊玉贵,而遇儿疾病缠身,恐怕不是陆家小姐的良配。为免耽误了人家,还请皇上三思。” “他身子再不好,不是都已经在户部任职了吗?差事都当得,成亲反而成不得了? “我看这门婚事就挺登对。” 皇帝说到这 第222章 小祖宗 沈博出了皇宫之后,轿子也不坐了,直接牵过了护卫的马,不由分说翻身上去:“回府!” 此时的碧波阁里暖意融融。 风雪渐大的时候,宋恩反倒把碧波阁朝南的窗户开启了一线。 “这么多年来一入秋冬,这窗户就要闭得严严实实,哪怕是屋里烧着熏笼必须开窗,也得放个屏风挡一挡。 “可是自从有了未来的大少奶奶经手调养,公子的身子骨也日益健壮。” 宋恩说到这里转过身来微笑道:“真是可喜可贺。” 沈轻舟脸上虽然没有明显的笑容,但他歪在锦榻上,手里摩挲着陆家那块玉的样子,却好似抚摸着十万大军的虎符。 “这几日外头的风声怎么样了?” “依然传得如火如荼。”宋恩在对面坐下,“除了我们给陆大小姐造势,但有些奇怪的是,陆——陆尚书的声势却也不弱,原先那些看他笑话的人,似乎销声匿迹了,取而代之的是替他抱不平的。” 沈轻舟停住了手指,缓缓坐了起来。 宋恩又说道:“严家从事发到现在,可以说陆家从中蒙受了无妄之灾,可陆家至今为止未曾吐露过丝毫怨言,也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沈轻舟道:“他虽然帮着严家,倒的确是用不着这么卑微。”说到这里顿了一下,他忽道:“赐婚的事有消息了吗?” “公子担心他不答应?” 沈轻舟默语。 “公子!”这时候唐钰走了进来,身上披着雪花,脸上还有着慌乱之色,“太尉回来了!太尉往咱们碧波阁来了!” “你们主子呢?” 唐钰刚把话说完,外面就传来了沈博的声音。 宋恩看了一眼沈轻舟之后,连忙站起来迎出去。 沈博已经自己进来了,翟冠朱服之下,挟着一身的寒风,他脸如寒铁,手里还握着一卷黄帛。 沈轻舟也看着他,但很快就被他手里的黄帛吸引住了目光。 他站起来:“父亲?” 沈博沉下气,把黄帛放在桌上,然后在宋恩坐过的位置坐下来:“这是你早就知道的事吧?” 沈轻舟不急于回他的话,却先把黄帛展开,连看了两遍,直到亲眼看清楚内容,以及赐婚的双方名字之后,这才微微松了口气,回首道:“也只是略有耳闻。” “你略有耳闻,你却不告诉我?”沈博急的把这圣旨又往桌子上拍了一下,“这么大的事情你瞒着我,你让我在皇上面前弄了个措手不及?” 沈轻舟慢条斯理倒了杯热茶,喝了一口:“父亲多了个儿子这么大的事情,不是也瞒着我吗?还一瞒就瞒了十多年。” “……” 说完之后沈轻舟把杯子放下:“我还要去一趟户部衙门,就不陪父亲了。 “既然赐婚圣旨下来了,父亲日理万机,这些事情自有儿子操办,就不劳您操心了。” 沈博挺起腰:“你这是什么话?” 但沈轻舟已经出去了,半点停留的意思都没有,跟过去任何时候一样那么拽。 沈博深吸气看着面前的桌子,脸色更加不好看了。 这上头不但有让他憋屈不已的圣旨,还有一只明晃晃的空杯子—— 这小子! 看来这个怨气都快冲天了,他竟然连杯茶都不肯给自己倒呢! …… 沈太尉在儿子屋里喝了杯茶,就出来了。 回了房之后,他让人把跟随了自己多年的幕僚易珵喊了过来。 由于沈轻舟出门之前,已经发话交代府里的管事立刻着手筹备婚事,来的路上易珵已经知道沈陆两家的赐婚。 故而进门时看到沈博的脸色,他立刻意会:“这必然是严家的主意,但陆阶一向拥护严颂,保不准也是他们的合谋。” “所以叫你来就是为了商议应对。”沈博道,“圣旨我违抗不了,但人进了我沈家的门,就是我沈家人。该如何对待,那是我沈家说了算。 “你去后院子里新修一座院子出来,不计耗费多少银两,专给我们的新少奶奶住。遇儿体质孱弱,尚不宜圆房,在他完全休养好之前,先分开住。” 他的双眼之中满是凛光,仿若前方便是敌人阵列。 “他们有张良计,我便有过墙梯,待那丫头过来之后,如若他们老实,并且让她在后院里好好活着,如若敢起心思,可以随时让她暴毙。” 易珵颌首。 正打算转身出去打点,一见门下有从前在军营里当过斥候的护卫候着,又说道:“又有何消息来?” 那护卫连忙走进来:“禀太尉,敢问皇上给大公子与陆家的小姐赐婚,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 “小的方才打听到个消息,户部尚书陈焕,年后将与礼部尚书陆阶对调差职,也就是说,等到过了年,户部尚书就是陆阶了!” 护卫把话说完之后,易珵立刻转身看向了沈博。 “他当户部尚书?!” 沈博先前脸上的冷意,此刻又变得更凌厉了。 “太尉!”易珵上前,“这边才赐了婚,他就去了户部当尚书,那这未来的新少奶奶,怕是不便拿捏了。” 沈博站起来,沿着屏风踱了两圈,蓦地一拳砸在旁边花几上:“这个老狐狸!” 易珵道:“早就听说陆阶心思缜密,才学过人,不亚于严家父子,素日却看他不温不火,以为是徒有虚名,不想还真是有几分手段。 “严家本来就有不少把柄落在户部手上,陆阶掌了户部,对严家来说是有利的。 “而胡玉成正在东南抗倭,后方出不得闪失,咱们也得与户部打好关系,陆阶此举,等于是拿捏住了要害,倘若这陆大小姐在太尉府受了委屈,陆阶想要在粮饷上使点什么不着痕迹的绊子,也是很容易呀。” 易先生的话音一落下,方才好不容易压住的那股火,又从沈太尉的心窝子里烧上来了。 东南那边的战事少说得持续好几年,这么说来,这个被当细作送进来的儿媳妇,他不但得老老实实地娶回来,而且从此以后还得当小祖宗一样的供着了?! 第223章 旧账 赐婚圣旨是有两份的。 一份给了沈家,另一份到了下晌也被送到了陆家。 陆阶接的旨,留着太监吃了茶,送他出了门去,这才让人把陆珈喊过来。 而陆珈早就知道这消息了。 沈轻舟撇下他亲爹出了门之后,压根就没去衙门,而是到了燕子胡同。 他先把这消息跟秋娘他们公布下来,等他们所有人欢喜雀跃完毕,又请秋娘立刻打发人去陆府知会陆珈。 这桩婚事能够以这样的形式完成,是秋娘万万没有想到的,沈轻舟这个女婿她难道还有挑理之处不成?虽说如此一来,二人还得小心行事,可终究是名正言顺了。 陆珈听到了传话之后心下大定,之后就等着陆阶这边的消息。 拂晓刚把话传到,她就到了前面书房。 进门喊了声“父亲”,书案之后的陆阶就投来了复杂的目光。 “珈珈,你已经满十六了,早就该说亲了。严阁老给你找了个夫婿,我会替你找个功底好的绣娘,从今日起,你好好跟着她准备准备自己的喜服。” 陆珈道:“您要我嫁给谁?” “沈太尉的大公子,沈遇。” 陆珈道:“我听说沈公子久病缠身,是个病秧子,我可不嫁!” 陆阶凝眉:“人家现在已经在户部做官了,身体已经好起来了。” “那也不行,我听说严阁老一点儿也不喜欢沈太尉,当初皇上要启用沈太尉挂帅西征,严阁老百般阻挠,咱们家和严家可是亲上加亲的亲戚,我去了沈家,那日子能好过得起来吗? “您这不是卖女儿吗?” 陆珈一口回绝。 陆阶揉起了太阳穴:“那沈遇也是个聪慧的公子,而且相貌十分俊美,除了身上的疾病还未完全好,余则实在没什么可挑之处——” “那也不行,”陆珈还是回答的很果断,“严家把我送到对头家里,必然是有任务要给我的。我为何要被白白利用?” 陆阶抬头,看了她片刻,把圣旨拿出来:“皇上已经赐婚,这事儿成也得成,不成也得成。 “不过,你去沈家之前,我的确会有些话要交代给你。为了弥补,你可以好好考虑考虑,想要什么?只要父亲能够办得到的,总会想办法替你办到手。” 陆珈挑眉站起来:“这可是您说的!记住别反悔!” 说完她再不含糊,利利索索的就走了。 回房之后也泰然若素,该吃喝吃喝,该管账管账。就是下晌杨伯农就把绣娘给领了过来,她也没有什么意见。 直到外头丫鬟来禀报说,严夫人派人抬来了轿子,请她过府喝茶,她这才从凳子上弹起来,穿衣打扮出了门去。 严家这边当然也知道圣旨已经下来。 严夫人传陆珈,就是为了敲打她的。 如今婚事板上钉钉,也不怕陆家反悔了。有些话当然已经可以摊开来说。 陆珈到来后,她依然笑意盈盈的迎到了房门下,然后又亲亲热热的拉着她在榻上坐下来。 “恭喜你呀,马上就要成为太尉府的大少奶奶了。将来沈家偌大的家业,可都得传到沈大公子的手上,我们珈珈日后的身份可是尊贵难言。” 陆珈红着脸屈膝:“还要谢过夫人关照。” 严夫人让她坐着,然后道:“虽说去了沈家就是沈家人,但女儿家在夫家度日,到底还得娘家撑腰,何况这沈家人虽然不多,关系却复杂。你有什么不懂的,要问的,都可以带回来问我,我到底是过来人,也可以教教你。也免得有行差踏错之处,一不小心惹怒了沈家人,到时候自己吃苦。” 陆珈面有凛色:“多谢夫人提点,陆珈自有丧母,正是需要一个像夫人的人教导指引。” 严夫人见她听得进去,也不急着上猛火,当下笑道:“总之你记着,无论大小事情,都可以回来与我说便是。” “陆珈谨记在心。” 颌首回话完毕,陆珈在她的指引下拿了块点心,忽又道:“早知道有夫人如此抬举我,当年我又何必痴痴地盼着继母关爱? “若非如此,十一年前在城外庄子里,我也不至于会因为天黑夜晚急着去找她,而迷失在林子里了。” 严夫人拿点心的手停住:“你还记得当年的事?” “很模糊了。”陆珈笑了下,掰了一小块枣泥糕,“就记得那天是中秋,父亲不在府里,往年都是和严家一起过的,不知为何那年蒋氏却未曾带着我们姐妹和夫人、严大人一起,却带我去了庄子上。 “到底十余年了,当时也才五岁,哪里记得这许多?” 严夫人目光从她脸上收回:“也是。五岁的娃娃,还能记得回家的路,就很不错了。” …… 陆珈从严府回来时,书房里的灯还亮着。 她抖着斗篷上的雪走了进去:“父亲打算如何处置蒋氏?” 陆阶被这突然而来的问话弄得顿了下:“打算过阵子把她送去道观之中养病。” 眼下不管是休妻还是做别的什么,都必然还会再掀起波澜。这些波澜都会影响到他接下来要做的事。 所以他暂时不打算再动蒋氏。 陆珈坐在灯的这边:“璎姐儿出阁在即,她当母亲的也不能不出面。” 陆阶道:“什么意思?” 灯下的陆珈双眸闪动着幽光:“把她放出来吧。我跟她之间,还有笔账没结呢。” 托陆阶那天夜里当场下的令,蒋氏被拿下的翌日,陆珈就全权掌下了陆府的中馈,就连本来也协理事务的陆璎也病了,于是从上到下,全都在她手上了。 首当其冲第一要务,陆珈先把蒋氏身边一批心腹下人全部给撵了。 她亲自提上来的管家和管事娘子,也全部撵去庄子上。 而原先被放去了庄子上的陆府的一批老人,还干得动的全部找了回来。干不动的也放在各处门下当门房。 如此大刀阔斧削掉一批,也才肃清掉一半,但起码蒋氏多年经营下来,内宅的势力已经清除掉了。 余下的这一批,又收服了一半。另有一半,都是不曾亲近蒋氏身边的,可以再观后效。 说到底,权力在谁的手上,谁就是主子。 蒋氏就是再被放出来,掌不到他们的生死,能够驱使的也十分有限。 而在去沈家之前,该清算的都得清算完的。 第224章 过客一般的女婿 陆珈说完之后,只见陆阶长久的不曾说话,忍不住问道:“您也不问问我,是要算什么账吗?” 陆阶只看了她一眼:“你要做的事情,自然有你的道理,我问那么多做什么?” 陆珈噎住。 没等她呛回来,陆阶已往下说道:“就算是要放人,也不是现在。过了年再说吧。” 陆珈对此没有意见,这么大的事情之后,府里不少人认为陆阶会休妻,可他没休,于是私下里关于蒋氏还会重新掌权的猜想一直都有。 再说马上过年了,陆严两家的婚事正进行的如火如荼,皇帝又刚刚把赐婚圣旨颁下来,都凑在一处了,这个时候把她放出来,实在也有添乱的可能。 目送她出去之后,陆阶看向走进来了的杨伯农:“让陆荣带人把蒋氏送到观里去。然后,预备过年吧。” …… 年关来临,进京述职的官员陆续离京,喧闹了好一阵子的大街小巷逐渐恢复了往日秩序。 风雪交加里度过了张灯结彩的半个月,有关沈陆两家赐婚的消息早已渗透了京城内外各个角落,这个年里,最被人热衷提起的也就是关于陆家两个女儿的婚事了。 当年味渐渐淡去,各衙门里恢复了公务,年前就定下来的调任的官吏也开始就位。 一大早沈轻舟就穿好了官服,但是却抱着乌纱帽,在门槛之下徘徊了几轮,又回到了炕上坐下。 宋恩道:“公子还不去,可要迟到了。” 沈轻舟一脸悻悻:“我今日有些不太想去。” 宋恩瞄了他两眼,随后颌首:“那就不去,我去给公子告个假。” 说完走出去。 何渠他们都在外头等着,见宋恩摆手让他们回房,不由道:“好好的怎么又不去了?” 宋恩一脸意味深长:“今日新的户部尚书到任,全衙门上下的人都得去拜见,公子去了,说什么好?” 护卫们恍然,当下怂恿着回房去。 刚下了阶梯,房门却开了,沈轻舟冠服齐整走了出来:“走吧。” 宋恩讶道:“公子还是去?” “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今日不见,明日也得见。” 沈轻舟说着已经步下了游廊。 …… 如果说在认识陆珈之前的沈轻舟对陆阶的印象,就是不折不扣的与严家狼狈为奸的奸臣,那么在经过了这么长时间——尤其是在回到京城,接连几次陆阶在对待陆珈与蒋氏之间冲突的异常表现之后,沈轻舟的看法已经不那么坚定了。 他依然不否认陆阶是个佞臣,但是在处理内宅矛盾之上,陆阶看起来又并非陆珈早前所说的那般铁石心肠。 甚至,从他对待蒋氏的态度来看,从前京城人传说的陆尚书对夫人言听计从、恩爱有加,显然也不尽详实。 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与其说沈轻舟眼下担心的是彼此相见尴尬,倒不如说他如今已经拿捏不好对付这个奸臣岳父的分寸了。 像往常一样,轿子一直抬到衙门里头才放下来。 一路往内走时,沿途公事房里空空如也,反倒是靠近最里侧一间独立院落,此时人语声不止,且有不少人立在游廊之下,果然已如预料,全衙门的人都来拜见他们的长官了。 但贵为尚书大人,陆阶自然不可能一一接见。他与两个侍郎都是熟识的,坐着喝过了一轮茶,这事后外边人说:“沈大人来了。” 屋里三人同时把杯子停下,就在陆阶抬头的当口,两位侍郎已经站了起来。 帘子打开了,一华贵青年微低着头走入,略略看了一眼屋里,便朝陆阶拱手:“户部郎中沈遇,拜见尚书大人。” 陆阶仔细打量着他,这大冷天里,外头的积雪齐小腿肚深,他一双鞋子倒是干净的,可见过来这一路,被遮得密不透风。 官服外头也披着大氅,头上虽未有防护,却正好看得见微带苍白,但致为俊秀的一张脸庞。 到底还是身子弱。 珈珈也许担心的对,这样将来不一定能生得了孩子。 但事已至此,也管不了那许多。至多将来她守了寡,再接回来便是。 陆阶自己又没有生儿子,不存在娘家有人拦着不让回,又或者说回来住的不自在的可能。 想到这里,陆阶心里放宽松了些,毕竟不会有人对一个过客般的体弱女婿苛责到哪里去。 他站起来:“这天寒地冻的,出行不便,沈大人手头若没有着急的事务,大可以留在府中。” 沈轻舟瞥了他一眼:“多谢大人惦记,去冬到如今已连下了四五场雪,天寒地冻的,下官也已经出来过不少趟。” 打他的主意可以,怎么能怀疑他身子不行? 旁边两位侍郎上来缓和气氛:“沈大人自上任以来,兢兢业业,凡是经手的公务,无有不认真的。更难得的是,从未有一日因天冷而告假。” “虎父无犬子。沈太尉英雄无敌,气吞山河,沈大人自然也是年少英才。”陆阶哈哈地捋着胡须。 场面话都会说。实际怎么样,那不得实战过才知道。 “禀尚书大人,工部柳大人来访。” 几个人正口是心非地瞎扯,门口正好来人禀道。 沈轻舟扭头,一眼就看到了与严加同流合污、把潭州府和沙外线搞得一塌糊涂的柳政,此时正匆匆走过来。 便不动声色再次拱手:“下官告退。” 旁边两个侍郎也见状告辞。 待他们都出了门,柳政他们擦肩而过,招呼都不曾打,就直接跨入了陆阶的屋中。 “恭喜尚书大人,贺喜尚书大人!” 陆阶道:“你这么匆匆的跑过来,该不会只是为了向我道喜吧?” “贺喜是其一,正如大人所猜,还确实有个其二!” 柳政说着上前坐在他旁侧:“工部修缮奉旨河道还差一笔款子,早前我找了陈阁老多回,他都推脱不给批,岚初兄此番调任户部,这是我工部之幸事!” 陆阶看了一眼他递过来的账目,两眼瞬间撩起来了:“三百万两?” 第225章 他们俩腻歪着呢 “区区三百万两银子,岚初兄该不会也要为难小弟吧?” 柳政将上身凑到了他跟前,两眼深深宛入幽潭。 陆阶看他片刻,扬唇把这单子扣在桌面上:“柳大人这是把我当银库了。三百万两银子,换谁也不能说拿就拿。 “据我所知去年入秋之时,用于整改河道的银两已经分发到位,如何这里又突然冒出来三百万两?” “原先那笔旧账,报上来的银子确实已然到位,可耐不住南边雨水多,再过两三个月,长江以南各地都要进入汛期,这三百万两,是未雨绸缪,也是让工部手里有粮,心里不慌啊。 “您看东南边胡玉成在打仗,随时要供军需,按皇上的意思,肯定是先尽着胡玉成来。 “可天下河运之要紧,也一点都不亚于戍边之战。这要是修缮不及,直接影响的可是天下老百姓的收成。” “可这三百万两不是我能说了算,我还得去请示皇上。” “岚初兄可是皇上的心腹重臣,如今又一力挑起了户部,恩师对陆大人可是寄予了厚望,这些许小事,对你来说定然不成问题。” 三百万两银子是小事? 陆阶给他倒了杯茶:“你把账先放下,回头办妥了我再让人传话给你。” 柳政接茶:“我就等你的好消息!” 柳政走后,陆阶又由两个侍郎带着往各处巡视了一遍,眼看着日渐正午,便起轿回府。 杨伯农正好在,看完那张账目之后说道:“他们倒也真敢!” 陆阶道:“三百万两银子或许对他们来说并不急,但压在我的头上,却能给我一个下马威。” 杨伯农说道:“那大人办不办?” “当然得办。”陆阶道,“但办也有不同的办法。” …… 沈轻舟眼看着柳政匆匆入了陆阶的房,又看着他匆匆的离去,目光和脸色同时都有些发寒。 这一日十分清闲,到天擦黑时他就来了燕子胡同,陆珈早已经在这里了,并且还亲自炖了一大锅羊肉,撒了满满的胡椒。 沈轻舟一闻到这味道,就想起了去年在沙湾时,陆珈时常凭这几口吃的哄他给自己当打手。 他不由把柳政找过他爹的事给说了,又道:“谊哥儿他们刚来京城的时候,不是说沙湾开了家来头颇大的新粮号?” “没错啊,”陆珈吸溜着羊肉汤,“我还断定那粮号就是严老贼他们那一党开起来接替苏家的呢。” 对方意图都已经那么明显,压根都不用费力气去找什么证据了,就算不是严老贼自己开的,也绝对是像柳政这般,严家下面的人干的。 只是她自己的事情还没办妥当,暂且也没工夫去理会。 “我怀疑姓柳的,又开始打潭州府的主意了。”沈轻舟道。 一口羊肉下肚,浑身都暖和了。 “胡玉成在东南边的战事稳定,甚至还屡有捷报,皇上龙颜大悦,已经接连下过两道嘉奖了。 “倚借着这个,严家暂时无恙,但毕竟周胜还在牢中,毁堤淹田之事一旦扯上严家,他们必然无法逃脱罪名。 “所以沙湾那边必须得趁这段时间想办法善后。” “那你打算怎么做?” “出来之前,我派唐钰带着几个人南下沙湾了,先让他们查查的铺子看看。” 陆珈赞成:“严家贪那么多,外头传言,他们家库房的银子比国库还丰盈,粮田河运都跑不掉。” 沈轻舟把整碗汤喝完,想起来:“这么冷的天你找我,是不是有什么事?” 陆珈点头:“又要用到你们的时候来了。你想办法帮我去查一查,十一年前的中秋夜,也就是我被蒋氏丢弃的那一晚,严家在干什么?严述两口子在干什么?” “你怀疑这件事和严家也有关系?” 陆珈目光冰冷:“那天夜里,蒋氏被我爹勒令掉回府时,她留下了一句话,她对着严家人说,当年的事情他们也不无辜。 “蒋氏过门的时候,陆家并没有发生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她说当年之事,那我想应该多半离不开丢弃我这件事了。” 说到这儿她想了下,又望着沈轻舟叹气:“毕竟都十一年了,我知道也不一定能查得出蛛丝马迹,尤其像严家这样行事缜密,想要找出什么证据就更难得了。” “无妨。”沉吟了片刻的沈轻舟把支着下巴的手放下来,“我去想办法便是。” 陆珈点头:“蒋氏还活着,到底是我心里头的一根刺。她屡次杀害我,我不能这么放过她。 “可是我爹满肚子的算计,我也不知道他想搞哪桩?总之指望他是指望不上了,既不肯休妻,又连我几次提到当年的旧账,他也不接茬,索性我自己来。” “怎么能说是你自己来?”沈轻舟看过去,“还有我。” 陆珈微顿,随后嘻嘻一笑:“你说的对!再过几个月咱们俩就是夫妻了!相互挟持,荣辱与共!” 沈轻舟看着她绯红的脸颊,心中温软,忍不住轻轻捏了捏。 …… 沈轻舟说成婚的事情他要自己操办,沈博又怎么可能允许?别的不说,首先三媒六聘,得父母到场,难道他还打算自己都能提前自己执行三媒六聘不成? 下晌找好了媒人人选,打发人找沈轻舟过来商量,结果碧波阁没人,去衙门里,衙门里也没人。 平时就不怎么交朋友,这种时候他还能去哪儿呢? 沈追抱着一叠功课走进来,一眼看到沈博愁眉苦脸在那枯坐,不由上前:“父亲这阵子总是忧心忡忡的,你难道还在为大哥的婚事操心?” 提到这个沈博就一肚子乱麻。“明知道陆阶那老狐狸不好沾惹,他这回确是上赶要结亲,他到底在想什么?” 沈追听到这里,立刻把自己嘴巴闭得严严实实。 沈博叹了口气,把媒人的名单重新揣了起来:“早知道安生日子这么短暂,我早该先给他说门婚事了。” 沈追挠了挠后脑勺,看他两眼,欲言又止。 沈博扭头:“你抓耳挠腮的干什么?没个正形。” 脸都憋红了的沈追紧闭着嘴巴,然后到底没忍住:“您就别担心了,他们俩就差没穿一条裤子了!” 第226章 父亲为我做过努力吗? 沈轻舟很厉害,陆珈也很不弱,沈追很想憋着,但他憋不住哇! 赐婚圣旨下来的当天,沈追就被这突然而来的噩耗,不,被这喜讯吓傻了! 沈轻舟把陆珈骗了,她不但没怪他,他们俩后来还继续好下来了! 这也就罢了,好就好吧,双方家里互为政敌,这事儿沈追算定了怕是成不了,可他们不但真的成了,而且还被赐婚了! 天知道这些日子他一颗心是怎么油里来火里去地翻滚着的,他光有个怪人做哥哥已经很不幸了,这还要来个一言不合就扔砖头砸人护短的嫂子,他简直太惨了好不好! “你说什么?”沈博整个身子都扭了过来,“你是说他们认识?” 这么问下来,沈追满肚子的话哪里还憋得住? 他竹筒倒豆子:“没错!不但认识,我哥他还早就对陆家大小姐言听计从了!我哥他在咱们面前和别人面前拽得二五八万模样,可他在陆小姐面前——您都不知道!他竟然心甘情愿给她当管家!您敢信吗?他可是天下人眼里不食人间烟火的沈大公子!他平日看我都是拿鼻孔看的,可他看陆小姐呢?那眼神里都快溢出水来!我见过那些厚此薄彼的,还没见过像他这么厚此薄彼的!您……” “他们怎么认识的?”沈博站了起来。 沈追后退一步:“那我不知道,您得去问他!” 他又退两步,到了门槛下,扶着门槛时一只脚已经迈出去了:“我突然想起来先生交代下来许多功课,我这几日先搬去白云观住,等做完了我再回来!” 说完他一溜烟出了门,两脚抹油往外头蹿了。 屋里沈博已然满脸震惊,定立片刻后他也快步走了出去,去的正是碧波阁方向。 沈轻舟刚回来,在谢家和陆珈一起吃了饭,又说了一会儿话,问了问谢谊最近的长进,这才慢吞吞的回府来。 刚把袍子脱了,沈博就进来了。吓得他下意识又把袍子给披上。 沈博挥手把宋恩他们打发出去,然后问沈轻舟:“你可曾见过陆家那丫头?” 沈轻舟身子顿住。“见未见过,有何要紧?” 沈博道:“这么说来,那就是见过了!” 沈轻舟没有吭声,继续把官服脱了,放在一边。“今日我去衙门里,见到了我的岳父大人,您猜他跟我说什么?” 沈博瞄他:“他刁难你?” “就我这副病猫的样子,还用得着他尚书大人亲自刁难我?” 沈博顿了下,视线挪到了除去外袍之后的他的紧实的身躯上。 上一次见到他穿这么少的时候,怕还是小时候。 这些年印象中的儿子也总是孱弱的,平日冠服齐整,也总显得有些弱不禁风。没想到私底下,他竟然藏着这么一副称得上精壮的身材。 “你是说他嫌你体弱?”沈博目光又回到了他脸上。 姓陆的这般以貌取人,原来也只是徒有虚名。 这小子虽然可恶,却还是斯文,以陆家那个民间长大的粗丫头来配,终究是委屈了。 想到这里他刚叹了口气,蓦地又把头抬起来:“那丫头据说回府之前是在潭州府长大,你去年倒有大半年留在了潭州,莫非你们是从那个时候认识的?!” 沈轻舟闲散的目光倏然间凝聚起来:“您怎么知道我去了潭州?” 沈博看他一眼,闭上嘴巴,转身走了。 这下倒弄得沈轻舟目光粘在了他的背影上,直到宋恩拿着封信走进来,他还没回过神。 “给崇先生的去信,公子看看如此写可使得?” …… 蒋氏年前被送到道观里后,陆府过了个安静又舒坦的年,当然,也许这仅止于陆珈。 陆阶除了除夕夜里,其余时间都在应酬,陆珈总共就与他在一起吃过两三顿饭。 不过杨伯农和木氏都在府里过年,另外秋娘母子也接过来住了几日。剩下的日子,陆珈就得代表陆府,前往关系亲近的几家去拜年了。 如此倒也见了些“世面”,比起前世在娘家时活在蒋氏的掌控之下,婚后又几乎被严家牢牢控制在内宅里,如此在外走动了几回,关于朝堂上下的风声也收获了不少。 而陆璎自从蒋氏被幽禁之后就病倒了。 起初只是不想吃喝,后来又染上了风寒。咳嗽了十来日,开了方子,还是逐日加重。 宫里传赐婚圣旨那日,家里张灯结彩,贺喜之声不绝,陆璎深陷在昏睡里。到过年那几日,外头鞭炮锣鼓之声齐鸣,她好歹能坐起来了,却依旧茶饭不思。 照顾她的乳娘和丫鬟看着心里着急:“姑娘再也不吃饭,身子会垮的。” 陆璎照例不言不语。转头吃了药,右脸朝墙壁睡过去了。 陆珈也来过几回,却总是不巧,不是碰见她没睡醒,就是才刚睡过去。 元宵节一过,衙门里也恢复了点卯,点卯的翌日,沈家竟然就派来了沈太尉的幕僚易珵商议三媒六礼之期。 沈家人来的时候,阵仗颇大,上上下下足有二三十号人,外院的喧闹声,还有内院来来往往下人的奔走相告声,不可抑制的传道了昭阳馆。 陆璎把药碗放下:“出什么事了?” 乳娘道:“是沈家登门商议迎娶大小姐来了。” 陆璎双唇一颤。“沈家?” 乳娘颇为惋惜:“大小姐被赐婚给沈家了。” 陆璎目光移到她脸上:“父亲把我嫁给严渠,却把姐姐嫁去了沈家?” 乳娘连忙说道:“是严阁老提议的。听说大小姐此去,是为了打入沈家,探听消息。” “那也比去严家强吧?” 陆璎下了地,趿着鞋走到门下,墙那边的喧闹之声更清晰了,贺喜之声不绝于耳。 她咬了咬下唇:“沈家竟然也如此隆重?一定是父亲也做了些努力吧? “还有一个多月我就要去严家了,不知道父亲可曾为我做过什么努力?” 乳娘哑口无言。 陆璎低头看着脚下,然后又把头抬起来:“母亲呢?” “老爷,老爷年前把太太送去道观养身了。” 第227章 沈家来了这么多人商议婚事,还真出乎了陆珈意料。 严家出了这么个馊主意,联合陆家恶心沈家,按理说沈太尉私底下恶心回来也在情理之中。当然陆阶把自己调到了户部当头儿,这让沈博揣着一肚子窝囊气没法出也是事实。 但不管怎么着,这么婚事都夹杂着太多乱七八糟的东西,沈家那边面上过得去也就罢了,怎么还特地派了幕僚过来? 像陆阶和沈博这样的人,身边都养着不少清客,杨伯农是陆阶最为亲近之人,这个易先生在沈博面前的地位,据说也和杨伯农差不多,被派来办这件事,沈家无论如何算是有诚意了。 不过说不准也是为了做给皇帝看的。 陆珈反复思量,便把这事撂开了。 打发人安排好了前面的招待,知暮就跑过来说:“二小姐已经起来了,刚才出门了!” 陆璎的病陆珈都盯着呢,大夫每次来,她都要亲自过问病情,并且看过方子的,养了这么多日,能下地了也在意料之中。 “怎么刚好了就出门?去哪儿了?” “去道观里了。她去见蒋氏了!” “是么。” 陆珈挑了一下眉头。 …… 蒋氏住在隔着两条胡同的三真观,道观里所有道姑都被青荷打过了招呼,而蒋氏所住的西边的院落,也由银柳带队,青荷亲自挑选出来的一批人日夜看守,不让任何人接近。 大年夜里蒋氏在屋里偷摔东西咒骂陆阶父女,也没有一个人搭理她。 不过陆璎来了,却没有人能够铁面无私将她拦住。 “我母亲虽然有过错,我与姐姐却无仇。她在布局的那天夜里,还曾经拉我配合了一回。我想哪怕她近日亲身在此,也未必会阻拦我进去。” 她侧目朝银柳看去。 银柳叹了一口气。到底把脚步让开了。 门打开,屋里边榻上坐着的蒋氏被突然泄进来的天光刺激得眯起双眼。 “璎姐儿!” 看清楚了之后,她立刻站起来,箭步冲上前,紧紧抓住了陆璎的双手。 “你到底来了!果然你还惦记着我这个母亲,也不忘过往这么多年,我那般疼你护你了!” 她声音在颤抖,眼里也浮出了泪花,的确是亲人相见的激动模样 陆璎平静的看着她:“我病了大半个月。” 她扯了扯唇角,又道:“我病了有大半个月,他们都说我瘦了许多,您没有看出来吗?” 蒋氏顿住。 “你果真只关心你自己,还自以为是的以为我不曾来看你,是以为我连母亲都不认了。”陆璎苦笑,“你只知道你自己惨,何曾想过因为你,我如今又是什么处境?” 蒋氏把手抽回来:“陆珈那个贱人怎么对你了?” “她不曾对我如何。可她何须对我做任何事?”陆璎的眼中也有了锐光,“她如今已经是太尉府的准大少奶奶了!她已经一呼百应,她何须再对我下手?难道她应该像您一样作茧自缚吗?” “所以说你还是在怨我。”蒋氏退开半步,看了她一眼之后,又回到榻上坐下来,“既然怨我,又来找我做什么? “当初我绞尽脑汁想给你避开这门婚事,你却说嫁去严家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福分,你不顾我的反对,讨好严渠的母亲,隔三差五往严家跑,我管你也管不住。 “那婚事最终定下来后,你还沾沾自喜。 “你那么有主意,难道不应该自己想办法摆脱困境吗?” “母亲!” 陆璎眼里的热泪浮出来,她快步上前,然后扑倒在她的膝盖上:“所有人都不在乎我了。那个家现在好陌生,那已经不像是我的家了!” 蒋氏紧绷着的脸渐渐缓和,她狠狠的咽了一口唾沫,然后抬起手来扶上了陆璎的头发:“人走茶凉,自古以来便是如此,你现在该懂得了,这就是权势的厉害!可是这也是权势的魅力!” 大年夜里蒋氏在屋里偷摔东西咒骂陆阶父女,也没有一个人搭理她。 不过陆璎来了,却没有人能够铁面无私将她拦住。 “我母亲虽然有过错,我与姐姐却无仇。她在布局的那天夜里,还曾经拉我配合了一回。我想哪怕她近日亲身在此,也未必会阻拦我进去。” 她侧目朝银柳看去。 银柳叹了一口气。到底把脚步让开了。 门打开,屋里边榻上坐着的蒋氏被突然泄进来的天光刺激得眯起双眼。 “璎姐儿!” 看清楚了之后,她立刻站起来,箭步冲上前,紧紧抓住了陆璎的双手。 “你到底来了!果然你还惦记着我这个母亲,也不忘过往这么多年,我那般疼你护你了!” 她声音在颤抖,眼里也浮出了泪花,的确是亲人相见的激动模样 陆璎平静的看着她:“我病了大半个月。” 她扯了扯唇角,又道:“我病了有大半个月,他们都说我瘦了许多,您没有看出来吗?” 蒋氏顿住。 “你果真只关心你自己,还自以为是的以为我不曾来看你,是以为我连母亲都不认了。”陆璎苦笑,“你只知道你自己惨,何曾想过因为你,我如今又是什么处境?” 蒋氏把手抽回来:“陆珈那个贱人怎么对你了?” “她不曾对我如何。可她何须对我做任何事?”陆璎的眼中也有了锐光,“她如今已经是太尉府的准大少奶奶了!她已经一呼百应,她何须再对我下手?难道她应该像您一样作茧自缚吗?” “所以说你还是在怨我。”蒋氏退开半步,看了她一眼之后,又回到榻上坐下来,“既然怨我,又来找我做什么? “当初我绞尽脑汁想给你避开这门婚事,你却说嫁去严家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福分,你不顾我的反对,讨好严渠的母亲,隔三差五往严家跑,我管你也管不住。 “那婚事最终定下来后,你还沾沾自喜。 “你那么有主意,难道不应该自己想办法摆脱困境吗?” “母亲!” 陆璎眼里的热泪浮出来,她快步上前,然后扑倒在她的膝盖上:“所有人都不在乎我了。那个家现在好陌生,那已经不像是我的家了!” 蒋氏紧绷着的脸渐渐缓和,她狠狠的咽了一口唾沫,然后抬起手来扶上了陆璎的头发:“人走茶凉,自古以来便是如此,你现在该懂得了,这就是权势的厉害!可是这也是权势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