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娘安后宅 卷六》 第1章 【正文开始】 又是一年的除夕。 今年的除夕家宴依旧设在麟德殿中,太子卧病不能出席,承元帝也没什么心思饮宴,只是露了一下面,便离开了。承元帝都离开了,这家宴自是持续不下去,所以草草便结束了。 新的一年初一开始,长安城内便连着发生了好几件大事。 首先便是朝堂上有几位重量级的官员,提议给太子过继一事,打头的便是尚书省右仆射阮成茂。 阮成茂素来爱惜羽毛,会提议这种事,实在让人有些惊讶。可静心一想,便能明白他此举里的意思。如今太子妃失势,东宫妃嫔以阮侧妃最得太子另眼相看,连承元帝对此女都是颇为看重。 阮侧妃是谁啊,是阮家的嫡长女,若是给太子过继,定然会记名在东宫的一名妃嫔名下。如今有这资格的除了太子妃,便只有阮侧妃了,其他的还用说吗? 一时间,朝堂之上对于阮成茂毁誉参半。但不管怎么说,以前关于过继一事,只是小打小闹,如今由‘右宰之称’的尚书省右仆射提出来,又有数名官员附议,就不得不让人重视了。 朝堂之上关于这件事的争议很大,有赞同的,有不赞同的,还有不少和稀泥以及坐山观虎斗的。不过承元帝暧昧的态度,也让众人看在眼底,看来承元帝是打定了主意想给太子过继,若之前只是小打小闹试探一番,这回就是动真格了。 看明白这一切,许多人都坐不住了,纷纷参与进去。一时间,朝堂上分外热闹。而作为事情的另一个主角,楚王府却是十分安静,颇有些不管不问的模样。 就在这时,长安城又发生了一件大事。 此事与朝堂无关,不过只是在市井中流传罢了,但不要小瞧流言的力量,很快连许多勋贵世家都知晓了这件事情。 长安城来了一位名医。 多有名?非常有名! 据说其医术十分高超,专治旁人不能治之病。他来到长安城后,便在机缘巧合下治好了两个必死之人,一时间声名大噪。这些勋贵世家达官贵人们,个个都怕死,关于求医问药之事自然是慎之又慎,本还想再看看风声,哪知这位神医刚冒出头,就被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给请走了。 请他的人正是楚王。 楚王有腿疾,多年不良于行,这并不是先天的,而是顽疾,这件事整个长安城的人都知道,楚王府这么多年来一直没停下四处寻访名医求医问药,只是并没有寻到可治疗他腿疾之人,忽然有个绝世神医出现,楚王府那里自然不会漏过。 无数人感叹自己慢人一步,还有许多人抱着看戏的心情,当然也少不了有那些人各种揣测。这神医似乎很有一手的样子,难道他真能医好楚王的腿? 一时之间,关于太子过继之事的动静反而消停了,众人的目光皆聚集在楚王府那处。 只可惜自打那神医进了楚王府的大门,便再没有任何风声透出。无人知晓他到底是能医,还是不能医,医不医的好。因为此事,长安城内各大赌坊还开了盘口,赌这神医到底能不能医好这楚王的腿。 此事传得沸沸扬扬,自然惊动了承元帝。 承元帝亲自发话召神医进宫,美闻其名想关心一下儿子的病情。 每当承元帝有所动作时,九娘便忍不住会阴谋论。 她对楚王说,承元帝必然没怀什么好意,若是这神医说医不了,自然就罢了,可若是说能医,就怕承元帝会对这神医下手。 其实这神医必然得医得了啊,若不然楚王帮着造这么大的势,又是为何。 楚王却是笑道,这就是他为何会替这‘神医’造这么大势的原因,众目睽睽之下,承元帝不可能也不会对此人下手。就算是真动了什么念头,那也是暗里操作的。 神医被召进宫,承元帝亲自问其可有把握医好楚王的腿。 神医答曰:然。 众人哗然。 不管怎么说,神医最后安然无恙的回到楚王府,一心一意开始与楚王治腿。楚王府再度紧闭门户,隔绝了外面许多人的目光。 这期间楚王府里极为安静,楚王也摆出一副认真治腿的样子来。九娘之前料想过的阴谋诡计或者暗中生乱,竟然一次都没发生过。尤其是承元帝那里,居然一次幺蛾子都没出过,实在让人愕然。 九娘这段时间的日子过得极为惬意,除了侍候楚王,就是照顾儿子。 随着时间的过去,木木也一天天的长大了,如今他虽还不会走路,却是精力十足,会爬的孩子娘折腾不起,一不小心就会险象环生。 无奈之下,九娘特意在正房这里另辟了一个房间,里面摆了偌大一床榻,床榻四周围以栏杆,里面铺着厚软的被褥。每当闲暇无事的时候,便将儿子放在其中,这样一来也不怕他摔下来,更不用担心磕着碰着,给九娘省了不少事,木木也十分欢喜。 深夜,寂静无声。 帘幔之后的床榻上,正在熟睡的人突然自梦中醒来。 第2章 如墨的眸子默默翻滚良久,终于归复平静。他侧头望了身边熟睡中的人一眼,依旧是那张熟悉的娇颜,却是让他心生恍然。 自那日从萧如口里听到许多不为人知的事后,那中断了许久的梦,再度开始延续。 白色的高头大马,红色的嫁衣,喧嚷至极的场面…… 他不知道梦中的‘他’到底是以什么样的心态,看着她出嫁的。只知道心情极为不好,‘他’觉得那是背叛,‘他’一直是那么觉得的,甚至当初她拿着自己给出的承诺,去换回所谓的自由,‘他’也是这么认为。 没有人能在背叛‘他’后还能安然无恙,她算是唯一的例外。 ‘他’厌恶她至极。 不过也仅是如此罢了,‘他’应该上心的是大业,而不是一个女人,一个对‘他’而言不过是条狗的女人。 ‘他’果然坐上了那个位置。 ‘他’想,那个虚伪而功利的女人肯定会后悔的。嫁人真的那么好吗?‘他’其实可以给她更多。 ‘他’知道她过得不好,虽‘他’对她视如敝屣,可关于她的消息还是一点点传入‘他’的耳朵中。 闲暇之余,‘他’有时候会忍不住的想,当她再度面对‘他’时,她应该是一副什么样的面孔?是狗腿似的巴结,还是假装出来的柔顺?她在他眼里一直是只小狐狸,看似柔顺,实则柔顺的皮子下全部都是刺,一不小心碰触过去,便会扎得满手都是伤。 为了想看看她到底是什么样的面孔,‘他’给了她一个封号,荣国夫人,食邑千户,‘他’觉得这是她应该得的,虽然她背叛了‘他’。 她进宫谢恩,‘他’却下意识的回避了,只让她对着紫宸殿三跪九叩。 之后她离开,‘他’却是站在殿中望着她的背影许久。 那时的‘他’,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也许‘他’真的错过了什么。 这个问题,上辈子直到她身死时,‘他’才弄懂。 而这辈子的楚王却是一早就懂了,也许之前懂得不是太清明,可他却下意识的紧紧抓住,不退不让。 楚王长长的出了一口气,似乎要将满腹的郁气全部吐出。 身边的人素来觉浅,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侧过身来往他怀里钻了钻,手抓住他的衣襟,又沉沉睡去。 楚王突然发现儿子和她竟有惊人的相似,两人都是那么喜欢抓人衣襟。 他将她往怀里拢了一拢,再度阖上眼。 当楚王醒来时,身边便没有人了。 他隐隐听见隔壁屋有笑声传来。 披上衣衫,下榻。 他熟门熟路的往笑声那处而去,远远就看见屋中偌大一张床榻上,她一身淡青色衣裙倚在榻上一角,那个长得越来越像他的臭小子,光着屁股一边爬一边哈哈大笑,口里还含糊不清的喊着娘、娘。 木木终于千辛万苦的爬到目的地,啊呜一声一头埋在她娘的肚皮上。歇了两个呼吸的时间,他继续努力往上爬,因为不着力,根本上不去,幸好九娘还算善解人意,将他提了上来,放在自己肚皮上坐着。 木木十分欢快,为了庆祝自己得到最终的胜利,他坐在九娘肚子上一颠一颠地蹦弹着,嘴里还发出噢噢噢的欢呼声。还没蹦两下,人突然就飞天了,他左顾右盼一时有些茫然,还没反应过来就又被扔回了起点。 楚王眼含不悦的看九娘一眼,明明这不是瞪,让九娘却感觉这就是瞪。她不禁有些心虚,干笑着道:「他喜欢玩这个,我就陪他玩了,儿子其实不重的。」 楚王鄙夷的瞧了一眼那肥墩墩胖乎乎的小子,回了九娘一个眼神,大概的意思就是你哪只眼看他不重的? 九娘转了转眼珠,倒打一耙:「还不是你惯出来的毛病,你陪他玩了两次,他就记住了。现在你不陪他,就只有找我了。」 楚王懒得理她,索性今天也没事,便褪了鞋也上了榻。 这榻十分大,差不多占了半间房的面积,别说躺两个大人一个奶娃了,再来三组都能装下。 只是楚王素来注重形象,这种不雅之举是能避免就避免的,几个在正房这里服侍的侍女也明白这点,所以当楚王进了这间屋后,就鱼贯退去了屋外,门也被半掩上了。 九娘从墙角拿了两个软枕过来,给楚王垫在身后,让他可以靠的舒服点。 她如今越来越佩服自己的奇思妙想了,自打儿子会爬以后,这处就渐渐成了娘俩的栖息地,看楚王这样似乎也有被传染的迹象。不过这样确实挺好,这上面地方大,放一张小案几,既能用饭又能看帐,偶尔在上面练练字也是可以的,同时又能兼顾看儿子,可谓是一举数得。 楚王这段时间在府中治腿,该做的样子自是要做足了,前院那里能少去尽量少去,大多都是在正院这里。今儿早上起来,九娘见楚王睡得沉,难得他如此,便没有叫醒他,自己先陪着早起的儿子来了这处玩耍。 第3章 「殿下,我让她们传膳?」 「你还没用?」 九娘摇了摇头,嗔了一眼又往她爬来的儿子:「这小子精力旺盛,醒得也早,早上起来我就用了盏冰糖梨水,想等着你起身后一起用。」 「那让她们传膳。」 九娘扬声叫人,吩咐了下去。话音刚落,一个小肉团子向自己撞来。 她哎呦一声装作痛苦样,往后面倒去,然后就不动了。小木木愣愣的坐在那里,瞅瞅爹又瞅瞅娘,小胖手直往九娘那里指,嘴里含糊不清的喊着娘。 楚王无语,原来她平时就是这么骗儿子的。 木木见娘不动,心里大急,爬过去就使劲用手拽她衣裳。就在他着急露出哭相要哭出来时,九娘猛地坐了起来,一下子将他抱进怀里。木木尖叫一声,紧接着便木哈哈哈的笑了起来,笑得口水喷了九娘一脸。 九娘一把将他放了下来,对着他光屁股就是轻轻一巴掌,「找你父王去。」想起儿子根本听不懂父王这两个字,她又道:「找你爹去。」说完,便去翻帕子擦脸。 木木虽然不懂娘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但这个爹他是听得懂的,见娘一副懒得搭理自己的样子,他便乐颠颠又爬去找爹了。 九娘上辈子对子嗣求而不得,这辈子生了这么个宝贝蛋子,自是爱进了心坎里。一般贵妇们养育儿女,大多是将孩子交给奶娘,平日里嘘寒问暖就好,唯独她和人不一样。宁愿不出门交际,也要天天围着儿子打转。 她对养孩子并没有什么经验,一切全靠自己摸索,偶尔余嬷嬷会在一旁指点一二,渐渐也摸出了一套属于自己的经验。 如今木木虽不足周岁,但可以明显看出比差不多大的小孩要聪明多了,大人所说的话,比较简单一些又常说的语句,他大多能听懂,且精力十分旺盛。在如今孩子很难养极易夭折的当下,孩子精力旺盛就是代表身体好。 木木的身体确实不差,极少有不舒服的时候,也不像有的孩子那样成日里被奶娘抱在怀里,显得病怏怏软趴趴的。这些归咎于九娘对他的粗养,她从不让奶娘总是抱着孩子不丢,包括平日里她自己带木木的时候也是,除了喂奶的时候,都是将他放在自己的小床上。再大一点,会坐了会动了,就给他换一个宽敞的地方,到如今会爬了,九娘也从不拘着他。 大人多运动可以强身健体,少得疾病,小孩子多爬爬多动动,身体也会好些。反正九娘是这么认为的,如今看来效果还不差。 木木又去舔着脸缠楚王了,这边莲芳几个开始摆膳。 她们先抬了一张四方的矮桌过来,置于榻上,然后便开始络绎不绝往矮桌上摆放膳食。摆好后,几人便下去了,只留了莲芳在一旁侍候着。 九娘过去将儿子从楚王身上抱下来,一家三口去了桌前用膳。楚王自用,九娘却是从莲芳手里接过一只汤匙,一手抱着儿子,一手给儿子喂食。 如今木木还没断奶,但已经开始添加辅食了,吃的东西让楚王来看都是些奇奇怪怪的。不是些米糊,就是菜糊,不光形状看起来奇怪,颜色看起来也奇怪。可木木却是吃得很是香甜,楚王适应了好久,才适应过来自己儿子竟然吃这样的东西。 今天木木吃的便是一碗黄色的糊糊,里面添了蛋黄,所以他吃得十分香,小嘴儿吧唧吧唧的。楚王的餐桌礼仪很好,素来讲究食不言寝不语,更不用说吃饭吧唧嘴了。他看了靠坐在九娘怀里的木木好几眼,一副忍得很难受的样子。 九娘戏谑的瞥了他一眼,低头跟儿子说话:「乖乖,好不好吃?」 木木这会儿可不会说好吃,只会说一个字,吃。见娘不喂他了,小手指指桌上的碗,「吃,吃。」 「好,咱们吃,吃饱饱,木木长壮壮。」 这又是楚王难以忍受的一点,九娘经常自说自话和一个屁事不懂的孩子说话,这也就罢了,其间言语中的那种亲昵感,是哪怕面对自己都不曾有过的。 九娘喂饱儿子,便将他给了一旁的莲芳,让她抱下去给木木擦嘴净手换衣裳,自己则拿起筷子开始用早膳。楚王本是已经用够了,见她方拿起筷子,便不由自主又多用了几口。 两人前后脚放下筷子,进来几人撤桌子收拾残局,又端了水服侍两人漱口净手。一番弄罢,木木也换了干净的衣裳回来了,一家三口又窝回了榻上。 九娘感叹一口,这种日子真是过得即惬意又颓废,她这阵子都吃胖了,她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小肚子。又去瞥楚王,看他依旧是一副身材挺拔消瘦的模样,忍不住有些嫉妒。 「殿下打算什么时候好?」 这个好自然指的是腿好,也就是楚王正式腿愈,在人前落脸的时候。 楚王沉吟道:「晟儿周岁前。」 九娘这才反应过来没多少日子儿子便要周岁了,周岁自然是要摆宴的,难道楚王是打算借着这个场合,宣布自己已经可以站起来的事情? 第4章 「希望到时候不要再出什么幺蛾子。」九娘感叹道。 这阵子她虽过得惬意,但神经一直紧绷着,直到承元帝那边一直没有什么动静,才慢慢松懈下来。 楚王没有说话,心里却明白九娘的顾虑。 不过在他来看,承元帝那边大抵是暂时不会有什么动作,他腿愈之事已经势不可挡,阻止也没用。 就如同他之前所言,人越老,顾虑的也就越多。随着承元帝日渐年老,太子身体越来越差,混乱的局势,渐渐失控的无力,早已让他方寸大乱。 父弱子强,这是一个避免不了的事实,即使承元帝总是视几个儿子为掌中物,可任其揉捏,但随着时间的过去,儿子们的势力在逐渐增长,他日渐老去,手中的势力一点点被瓜分,所有的一切也开始慢慢脱离他的掌控中。 尤其从来被他视为可利用工具的楚王,如今也不听话了。 三足鼎立的局势,失去承元帝唯一可操控的一角,他又能再去牵制谁?如今牵制不牵制,早已不由他做主,接下来的局面,该由强者说话。 恐怕赵王和成王也是明白这个道理的,所以对于楚王的‘腿愈’,两人乐见其成。三个人自己打起来,总比头上压个太岁,还要防着一旁有人对自己出手的强。 对于承元帝,所有人都忍耐到了极限。 转眼间,就到了木木周岁这日。 比起楚王府上次摆满月宴,这次周岁宴的场面要更壮观一些。尤其许多人惦着楚王腿疾一事,楚王府的嫡长子周岁摆宴,楚王自然会露脸。打听不到消息不要紧,到时候直接看到人便好了,所以长安城里各家各户收没收到帖子的都来了。 幸好楚王府这里早有准备,也没出什么岔子。 前来贺喜的人太多,木木在前院抓完周便被奶娘抱走了,九娘则留下负责招待今日前来贺喜的女宾。 至于男宾那处,由胡应荣和杨甲帮衬着招呼。今日楚王也如众人所愿的露脸了。甫一露脸便迎来了众多人的惊讶的目光,与轮椅为伴多载的楚王终于站起来了,虽因康健问题暂时还只能杵着手杖行走,但仅是这些也足以让人惊叹不已了。 楚王能站起来这代表着什么,心里有点谱的人都明白,看来以后朝中的局势又将产生变化,皇位的角逐者又多了分量很重的一位。 更令人惊讶的是,赵王成王这两位不但没有显出什么不悦之色,反而对楚王的腿愈似乎十分高兴的模样。两人满脸笑的连着敬了楚王几杯酒,倒是让宴上的一众人颇为有些看不明白。 皇宫,紫宸殿。 与楚王府的热闹相比,紫宸殿这里安静得异常。 承元帝早早便命人赏了东西去楚王府,待前去传旨的内侍回来后,紫宸殿这里的气氛便降至到了冰点。 龙案后,承元帝正在批阅奏折,阮荣海半弓着腰跪在一旁磨墨。秾艳的朱墨随着他的动作,和着水,慢慢融化来开,粘稠的血红色,刺目惊心,让人乍一看去,还以为是血。 承元帝并没有大发雷霆,这在脾气越来越暴戾他的身上,实属罕见。只有阮荣海知晓,陛下不是不恼,只是最恼的那阵子过了。从那名神医的出现,到楚王如今可以站起来,这期间陛下焦躁难安,却又强制压抑,宛如困兽,可当事到临头他反而有一种异常的平静。 这种平静让阮荣海胆战心惊。 东宫,太子也收到了这个消息。 他半靠在榻上,如今的他瘦得更加厉害了,明明是四月的天,身上还盖了一层厚厚的褥子。 「这可真是个好消息啊,五弟终于可以站起来了。」太子笑着道。 一旁的福泰却是鼻头酸涩。 这场筵宴一直到夜幕降临才散,九娘筋疲力尽的回到正院,连儿子都不想抱了,去东厢看了看木木,便回房沐浴更衣。 莲枝问她是否传膳,九娘歪在贵妃榻上摇了摇头,说是等楚王回来再说。 不多时,楚王便回来了,也像九娘一样先是沐浴换了轻便的衣裳。待他从浴间出来,晚膳已经摆好了,夫妻二人用了膳,便去歇下了。 明天还有一场硬仗要打,楚王腿愈后,要正式进宫面圣。虽承元帝那里没有动静就是好消息,可事情到底怎样,还是要到时候才知道。 次日一大早,楚王便进宫了。 他到的时候,承元帝还未下朝。紫宸殿里的内侍都对楚王不陌生,恭恭敬敬的将他请了进去,在偏殿中坐着喝茶,等待承元帝下朝回来。 这一坐便坐了一个多时辰,其实承元帝早就下朝回来了,只是他招了几位大臣议事。楚王求见的消息也递上去了,只是上面人没发话,下面人自然不敢多做质疑。 冷板凳? 楚王并不是没有坐过,若是连这点道行都没有,他如今达不到这种地位。 第5章 茶,已经换过好几盏了。 正殿那里终于传了楚王,偏殿这里服侍的小内侍恭恭敬敬的将那根紫檀木的麒麟杖递给楚王,又扶着他站了起来,将他送出殿门。 楚王杵着手杖,脚步略有些蹒跚,进了殿后,便来到殿中央的位置跪了下来,颤巍而不失坚定的拜下,「给父皇请安。」 龙案后的承元帝,端详着跪在下处的人,似乎第一次见楚王的样子。 良久,才道:「起来吧。」 立在一旁的阮荣海屏息静气,大殿两侧还立了不少内侍,俱是含胸垂首,似乎浑然看不到楚王站起来艰难的模样。楚王先单手撑地,另一只手拿起放在一旁地上的手杖,借着手杖的支撑,先立起一条腿,又立起另一条腿,之后站起。 说来简单,可等他站起来时,已是满头大汗。 他似乎有些窘然,对承元帝歉道:「儿臣失仪了,儿臣的腿暂时还有些不听使唤,冯神医说是许久未走的原因,多练习走动,慢慢就能好了。」 承元帝点了点头,道:「你的腿能好,父皇甚是安慰,也算是了了父皇的一桩心愿。去看看太子吧,要知道他可是一直惦记着你腿的事。」 「是。」 楚王躬身又行一礼,才缓缓往后退去,退至门边,才转身迈过门褴,往外行去。 从承元帝这个位置,可以一直看到楚王出门下了台阶,看着那个略有些蹒跚却脊背挺直的背影,他目光晦暗,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太子已经等楚王许久了。 旁人看不显,福泰却是知道,自打那次中毒后,殿下一直精力不振。用了早膳后,福泰几次劝太子歇一会儿,都被他打岔过去了。 福泰知道殿下在等楚王,楚王的腿一直是太子的心病,虽昨日便收到了消息,但福泰想,殿下要亲眼看过,恐怕才能放心吧。 楚王来后,阮灵儿便避去了偏殿。 太子让人给楚王搬了一张月牙凳,让他坐着说话。 他先是问了问楚王腿的情况,知道他如今走路还有些不便,是长久未走动的原因,慢慢锻炼便能痊愈后,便松了一口气。 「你的腿能好,也算是解了孤一桩心事。」 看着满脸病弱却笑容爽朗的太子,楚王眼中闪过一抹复杂。 「让皇兄劳心了。」他低声道。 太子浑不在意的摆摆手:「这算不得劳心,你的腿是因孤而起,你又是孤的弟弟,说起来也是孤愧对你才是。」 「当不得皇兄如此说。」 太子眼神复杂的看着眼脸半垂保持恭敬态度的楚王,「孤欠你一句抱歉,希望来的不会太迟。」他顿了顿,又道:「你不要怪父皇,说起来……」 「臣弟从来没有怪皇兄的意思。」楚王抬起头来,眼神灼灼的看着太子。 太子在他的眼神下,干白的嘴唇上下翕张了几下,终于化为一声沉沉的低叹。 从小他便和几个兄弟不亲,唯一称得上还算亲近的就是这个当年最小的五弟。过了这么多年,发生了太多的事,孰是孰非已经说不清了,这份兄弟情义终于在外力的干扰下变了质。 「罢了,也是孤迷惘了。」太子苦笑一下,将心里所想讲的话都咽了下去。父皇再不好,那也是自己的父皇,说到底一切都是为了他,他又有什么资格去要求五弟不去怪父皇。「你进宫一趟不容易,还是早早回府歇息吧,虽是腿好了,还是要注意一些。」 「谢皇兄关心,臣弟告退。」 福泰赶忙靠了近来,扶起楚王,楚王站直后,便对太子躬了躬身,然后往门外走去。 快到门口的时候,他突然站定,背对着太子道:「不管皇兄相不相信,臣弟从来没有怪过皇兄的意思。臣弟很感激皇兄,若是没有皇兄的庇护,也没有如今的我。」 所以,即使被逼到那种份上,明明他可以很简单的解决,却从来没有动过那种心思。为此,儿子差点被过继出去,九娘差点命丧黄泉,他为此一直潜伏等待,却从来不悔。 人,总要有一丝自己的底限。楚王一直在寻求一个两全的办法,而如今他似乎找到了。 望着楚王消失的身影,太子脸上的苦涩更加浓重了,他伸手掩住自己的眼,良久,才低低的道:「这究竟是怎么了……不过,这样也好……」 楚王从宫里回来,九娘便收到消息了,只是一直等到暮色四合,楚王也没有出现。 她问过之后才知道,楚王从回来后便一直待在书房里,这其间并没有召人前来议事。难道在宫里发生了什么事? 到了用晚膳的时候,九娘忍不住了,命人去书房那处递话,问楚王是否回来用完膳。 不多时,楚王便回来了。 九娘也没有开口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而是吩咐让莲芳传膳。一顿饭用的安静至极,九娘看得出楚王似乎有心事,至于这心事为何却并不知道。 第6章 大抵是九娘的眼神太明显,两人上榻后,楚王才开口说道:「太子殿下从小便是一个很聪明的人,几位太傅都对他诸多夸赞,不管是从才学还是从心性,小时候我曾听过太多人说,太子身为储君,将是大齐之福。父皇对他也是颇多寄望,可惜……」 可惜太子的身子太差,光这一点就足够将太子所有努力全部抹除了。 「……小的时候,看着父皇那么看重太子,其实心中多少都会有些嫉妒的。不光是我,估计成王赵王等差不多都是如此吧,可不管我们怎么做,父皇眼里似乎就只有太子一人……母妃过世后,我虽被放在和鸾殿由皇后养着,可日子并不好过,宫里捧高踩低的人太多了,一个不受人重视的皇子,连个奴才都不会将你放在眼中……」 「……慢慢便学会了去讨好这个皇兄,太子是一个待人很体贴的人,他即使暗里对我颇多照顾,却从不会在表面上表露出来,因为他知道这种另眼相看,只会害了还年幼的我……直到那次围场刺杀,我替太子挡了一箭……我不知道皇兄知不知道,我其实是利用了他……」 这是九娘第一次听楚王开诚公布的谈起这些事,这些内情其实她早就知道了,还是因为上辈子拼凑而来。九娘听得出来楚王的口气很复杂,自打嫁给楚王以后,九娘对他了解越来越多,一个真实的楚王在她眼前渐渐呈现出来。 原来楚王也并不是全然的冷心冷情,心狠手辣,他也会复杂,也会纠结,也会因为某些事徘徊不定,迷惘为难。 很多时候,尤其是那阵子赵王妃因意外小产,九娘却在之后有了身孕,以及诞下木木后,承元帝想把木木过继给太子的时候,九娘也曾怀疑过。若说赵王和成王不好下手,但以楚王和太子的交情,设局害了太子对楚王而言并不是一件太难的事。上辈子九娘便怀疑太子最后身死,并不是自然死亡,而是为人所害,最可疑的人便是楚王。 按理说,被逼到那种地步,以楚王的秉性应该会下手的,可楚王却一直处于被动挨打的状态。 如今这件事终于有了答案,原来楚王不是不能下手,而是不愿。 按理说,九娘应该埋怨楚王的,因为他的不愿,自己经历了那么多的担忧与害怕,甚至濒临死境。可九娘却没有这种感觉,她突然感觉自己和楚王贴得更加近了。那种感觉并不太好形容,却轻轻的拨动了她的心弦。 其实两人何其相像,人,总是还要有一丝自己的底限的。 「你没有怪本王吧?明明很简单的事情,却让本王弄得如此复杂。」楚王将九娘拉入怀中,缓缓的顺着她的长发。 九娘蜷在楚王的怀里,摇了摇头:「没,九娘不是那么没良心的人,不管如何,太子殿下出手救了我几次,且我相信殿下一定不会让九娘还有儿子出事。」所以即使被关在掖庭,差点没一瓶鸠酒命丧黄泉,她也依旧坚信楚王一定会救她出来。 楚王沉沉的叹了一口气,声音在屋中打了个转儿,渐渐消弭在空气中。 次日,承元帝传下口谕,召冯神医进宫与太子诊病。 对于这件事,楚王早就有所预料,承元帝一直关心太子的身体,突然来了位神医,又治好了楚王多年的顽疾,承元帝不可能不动心思。 按理说,这件事应该由楚王来主动提起的,方显恭敬与孝道。只可惜经历了这么多,避嫌这个道理还是要懂的,这个口只能是承元帝或是太子来开,而不是楚王。所以冯神医虽是治好自己的腿,楚王还一直留他在府中,并没有让他‘消失’。 冯神医是个貌不其扬的老者,从面相来看根本看不出这神医神在哪处,只是之前有几个令人惊叹的例子,也由不得人不敬重他。 人吃五谷杂粮,不可能会不生病,所以时下人们对‘大夫’这一职业,都是非常尊敬的。当然,到了皇族这一阶层,寻常的大夫不可能会入他们眼中,可若是‘神医’,就另当别论了。 冯神医先去紫宸殿叩见了承元帝,承元帝并没有当即便让他去东宫,而是让他先给自己请脉。 承元帝坐于龙案前,手腕上搭了一条明黄色的帕子,冯神医恭敬的跪在他面前,抬手与他把脉。 冯神医把脉并没有持续太久,他收回自己的手,捻了自己细长的山羊胡一下,道:「陛下可是夜里多梦、盗汗,偶有心慌、气短、耳鸣之症状?若是草民没有诊错的话,此乃是眩晕之症。」 承元帝没有说话,一旁的阮荣海答道:「陛下确实有神医所说的这些病状。」却是并没有提是不是眩晕症。 冯神医心下了悟,点了点头,「此症说严重也严重,说不严重也并不严重。用药控制只有辅助之用,关键陛下还是得少思少虑,忌肝火旺盛。」 肝火旺盛者,目赤、易怒、头痛、胁痛、耳鸣、眼干,说白了也就是承元帝动怒太多的缘故。这个道理承元帝自己也懂,却是从没有一个人敢如此明晃晃的说自己脾气太过暴戾,甚至连隐晦的暗指都不敢。 第7章 说一个皇帝脾气暴戾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就是说他是一个暴君。为君者最忌被人称之为暴君,因为古往今来暴君的下场就没好过。 「你大胆!」承元帝怒斥。 冯神医并没有被吓得当即就跪下来求饶,而是态度不徐不疾的顺了顺衣袖,垂首敛目手拜道:「草民乃是医者,医者自然百无禁忌,以病症为主。若是草民说了什么惹怒了陛下,还请陛下赎罪。」 承元帝哼了哼,道:「继续。」 冯神医放下双手,垂于身侧两旁,「此病以静养为主,不宜劳累,若是静养得当并不会有什么大碍。放血遏制只能治标不能治本,过极必伤。」 又被冯神医说中了一条,承元帝这个老毛病不是一朝一夕的了,太医们的说法与之相同,只可惜承元帝从来是左耳进右耳出。其实也怨不得他,只是脾气在此,且越来越多的烦心事,也由不得他能控制住。 最近这一年多来,承元帝头晕眼黑的次数越来越多,喝药无用,太医们只能采用放血之法。此法倒是挺有用,也能管上一阵儿,可惜近日来连放血之法都没什么用了。 这次冯神医被召入宫与太子诊脉,承元帝将之先召到紫宸殿,说是想试试此人是否真材实料,实则承元帝也有想试试他能不能治好自己的意思。可惜就如同冯神医所言,此病若说严重也挺严重,若说不严重其实也不严重。 忌怒、忌劳累便好。 可惜若真能如此,此时也用不上冯神医了。 「朕还以为你医术多么了得,没想到也不过如此,白污了‘神医’之名。」 「草民恐慌。」 其实冯神医一点恐慌的样子都没有,还是那么的闲适淡然,仿若自己面对并不是手操生杀之权的当今陛下,而是一个寻常的求医问药者。 「草民只是一个普通的医者,从没有敢妄然自称什么神医,这些都是不明事理者人云亦云而来,草民受之有愧。」 「那你的意思是朕也是人云亦云的无聊之辈了?那你治好楚王的腿又是做何解?」 果然来了。 冯神医面容不显,「草民万不敢如此评论陛下,陛下圣心独断,之所以会召草民来也不过是一片爱子之心。至于楚王殿下的腿,乃是毒素淤积所致,草民之所以能医好,也不过是刚好对症罢了。」 承元帝半响不语,眼神晦暗莫名。 良久,方道:「阮荣海,你带他去东宫给太子看看吧。」 其实此时承元帝已对此人能治好太子,并不抱任何期望了。太子的身子乃是胎里带病,常年羸弱所致,冷不得热不得累不得劳心不得,其实若说是病,还真没有什么病。与他这病异曲同工,药石罔顾,只能慢慢静养。 可身在这宫里,对平常人来说十分容易的‘静养’,对他们来说却极为不易。 果不其然,冯神医去了东宫以后,认真为太子把脉,得出的结论与众太医诊断的差不多。 之后冯神医离宫,傍晚的时候,一辆马车悄悄驶离长安。 若说真正对冯神医能治好太子抱有莫大期望的,还要属阮灵儿。 早在听闻到冯神医此人,她便动了这种心思,不止一次与太子说待楚王腿愈,能不能把冯神医请进宫来一趟。太子清楚自己的身体,根本不是神医不神医能治的,可不想让阮灵儿失望,还是点头答应了下来。 待冯神医离开后,阮灵儿便避去了偏殿,过了一会儿回来,眼圈微微有些泛红,但脸上还强撑着若无其事的模样。 太子微微叹了一口气,道:「孤的身子已经是这样了,并不是人力可挽救的,你也不要太放在心上。」 「可……」 太子浑不在意的笑了笑,拍了拍她的手,「行了,孤的身子孤自己心里清楚,一时半会不会死不了的,你放心就是。」 阮灵儿听了这话,冲动的上前去掩太子的嘴,掩了之后才发现,她此举有些失仪了,忙放下手来。却无法止住眼泪,晶莹剔透的泪水顺着她尖细的下巴,一滴一滴的滴落下来,在被褥上慢慢晕了来开。 「别哭。」 她再也忍不住了,扑在太子怀里,痛哭出声。 「灵儿不想让殿下死,不想……」 太子半靠在松软的靠枕上,苍白的面色近乎是透明状,他轻轻地拍了拍阮灵儿瘦弱的脊背,安慰道:「孤不会死,不会的……」 这是阮灵儿第一次在太子跟前如此失仪,哭完后,她即是羞涩,又有些内心忐忑。幸好太子只是眼神温和的望着她,并没有怪她的意思。 又到了太子服药的时候,阮灵儿一勺一勺的侍候太子用药,又服侍他漱口擦嘴。药效很快便上来了,太子陷入沉睡中。 每当太子睡着之后,便是阮灵儿唯一可以空闲下来的时候。 第8章 阮灵儿以前即不信佛也不信道,却在太子那次病重之后,便在浩然殿偏殿的一间小屋子里供了一尊佛像,每日早晚三炷香,闲暇还会来念经祈福,从不会漏下。 她进了小佛堂,先是上了三炷香,然后便跪在香案前的蒲团上,双手合十闭上双眼默默祈福。待一套下来完毕,她对着佛像拜了三拜,便起身去了一旁的书案前,开始抄写佛经。 她每日都会抄上一卷佛经,然后供奉在佛像前,待供奉够了天数,便一并烧了,希望自己的心意能够感动上天。 阮灵儿每次抄佛经都是跪着抄的,她说这样才够虔诚。每当看到这么虔诚的娘子,香儿便会忍不住一阵阵的心疼。 她从小跟在阮灵儿身边,吃过苦,受过累,挨过打,同样也荣光过。按理说如今她是太子侧妃身边的一等大侍女,应该是别无所求了。可日日看着自家侧妃如此,素来不懂佛神这一套的香儿,也会忍不住在心里替太子祈几句福,只希望太子能够康康健健的活着,让侧妃不要伤心。 阮灵儿已经抄了半个时辰了,这期间一直没有人来叫她。既然没有人来,那说明太子还未醒,她自是一心一意希望可以将这卷佛经一气呵成。哪知香儿却不依她,硬是要让她起来活动活动筋骨,喝盏茶,吃点东西,缓缓再抄。阮灵儿素来是个没主子架子的,且香儿服侍了她这么多年,只能依了她。 香儿服侍阮灵儿在一旁坐榻下坐下,端了茶和几样点心,又跪坐在一旁给她捏腿。 捏着那紧绷如石的小腿,香儿忍不住抱怨道:「娘娘,您也该注意自己的身体。您身子本来就弱,这大半年来日日在殿下身边服侍,劳心劳力的,一刻不得松闲,好不容易可以休息会儿了,您又要抄那劳什子佛经。瞧瞧您那脸色,连点血色都没了。」 「打住,这话你对我说说也就算了。服侍殿下,那是我的荣幸,也是我心甘情愿如此的。若是可以,我情愿减我自己的寿,换来殿下的身体康健。」 香儿就知道会是这种答案,但还是忍不住说道:「奴婢也不是不让您服侍殿下,只是您也该注意自己的身体,您的月事自打在阮府那会儿就不准,一直也没有调理,您恐怕都还没有注意到吧,您已经又有两个月没来月事了,上一次也是淅淅沥沥的只来了两日。这阵子您老是头晕,若不然请个太医来看看,反正咱们东宫缺什么,就是不缺太医,您也不要只顾着殿下不顾自己。」 香儿不说,阮灵儿还真没有发现自己月事又没来。她的月事一直不准,每次来都会痛得死去活来,恨不得死了算了,所以她从不会关注此事。没嫁入东宫那会儿,也曾偷偷找大夫看过,大夫说她身子从小就没养好,日后慢慢调养就好了。可惜当年在阮府,自顾尚且不暇,又哪里能调养什么。 至于来到东宫,早先兢兢业业,不敢招事惹事,后来好不容易得宠了,又怕人说自己恃宠而骄,到了现在,更是一门心思都放在太子身上,根本想不起自己来,因此这事就一直拖着。 「才多大点事,还用得着去请太医?」阮灵儿皱着眉,觉得有些小题大做了。 香儿对自家主子简直是没脾气了,遂道:「您要是自己不去,索性奴婢便去求了殿下,殿下仁厚,奴婢就不信他会不管这事。」 阮灵儿赶忙道:「你千万别去对殿下说,殿下如今劳不得神,真是拿你没办法,这事我自己来就是。」 「那娘娘一定要说话算话。」 阮灵儿无奈的摇了摇头:「一定一定。」 自打楚王腿愈之后,朝中便呈现出一副诡异的局面。 看似平静,实则暗潮汹涌。 承元帝虽使着手下官员屡屡提出过继之事,但奇怪的是附议的人没有几个,反对的人也寥寥无几。似乎就像是在唱独角戏,而看戏的人都是一副你愿意唱自是唱,反正咱们对此事兴趣不大的样子。将承元帝气得不轻,紫宸殿频频传来咆哮声与摔东西的声音,当然这事也就只有宫里的人才窥探些许端倪。 若是给寻常人过继,此事自然由承元帝决定就好,关键此人乃是太子,而他打得主意是给太子过继后,定下立皇太孙一事。这件事就不是他能一力决定的了,还需大多数朝臣同意方好。事情陷入僵局的状态,且似乎有一种持续不下去的味道。 当然,承元帝若是有这么容易会放弃,他就不是承元帝了。 一日,朝会上,承元帝亲口提了此事。 阮成茂一系官员纷纷附议,颇有今日便将此事定下之势头。 只可惜让他们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早前对此事反应不大的众朝臣,似乎是终于梦醒了过来,纷纷跳出来反对。且反对的有理有据,尚有多位成年皇子在,即使太子不成,也没有越过诸位皇子去封一个小奶娃为皇太孙之理。 脸皮一下子就撕破了。 第9章 一干朝臣纷纷引经据典,证明此事有多么的荒诞无稽,甚至有那刚正不阿的御史,拼着得罪阮仆射的嫌疑,弹劾其为了一己私欲,不顾大齐江山社稷之稳,只差没指着他鼻子骂,他之所以会支持过继一事,完全是因为他想图谋不轨了。 阮成茂当朝被人喷了个狗血淋头,且他根本没有办法去反驳,他能说自己没有私心,只是想遂了承元帝的心思吗? 肯定不能,于是只能受着。 当然,他也不是没有反击能力的,与他一系的几位官员纷纷站出来替他说话,这下乐子大了,众朝臣顿时转移炮口,枪林弹雨全冲着阮成茂一个人去了,坐在龙座上的承元帝倒是没人再去关注。 只是承元帝同样气得不轻,看似都去针对阮成茂,其实说白了,这些人就是在针对他,那一句句骂阮成茂的话,其实就是在骂他昏庸无能。 承元帝一向专断独行,这还是第一次在自己的朝堂上,受这种气。他只感觉到一阵头晕目眩,心跳加速,耳鸣不止,就听到阮荣海凄厉大喊一声‘陛下——’,然后整个人就晕过去了。 此事震动了整个朝野。 天呐,一群大臣在太极殿吵架,竟然将陛下吵晕了过去。 朝臣们才不会承认承元帝是被气的,那不是摆明了说自己有罪吗?他们只会说阮仆射实在不成样子,你看陛下恼他都恼得生病了,足以证明陛下有多么不待见他。至于之前,众朝臣当朝撕掳开来的起因,全然让众人给忘了个彻彻底底。 承元帝被匆匆送回紫宸殿,并请来太医诊治且不提,成王收到消息后,乐得一击掌,说道一句活该。至于这活该说的是谁,那就不得而知了。 而赵王,小心龟缩了好一段日子,哪知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在刘贵妃的提点下,他也渐渐恢复了以往的安然,甚至野心和胆子都比之前大了不少。 母妃说得确实没错,父皇他老了,失去了楚王这条狗,他就像是断了自己的爪牙,看似凶恶无比,实则却是色厉内荏。 兔子逼急了尚且还要咬人,更何况是狗呢? 楚王此人确实有些讨厌,唯一不让人讨厌的就是他爱妻如命,为了一个妇人,竟然昭然若揭的和父皇作起对来。不过此番甚好,兄弟三个打起来,总比头上压着一尊永远掀不翻的太岁更好。 萧九娘此女,甚佳! 承元帝幽幽的自混沌中醒来。 他刚强了一辈子,早年看似默默无闻,实则文武兼修,一身武艺不差任何武将。当年之所以能自血雨腥风中杀出来,夺了那帝位,除了计谋不弱于他人,也是因为他能亲自上阵领兵的缘故,手下也很是网罗了一些忠心的武将。 再诡诈的心思,在全然的武力之下,也会被摧毁殆尽。 几十年来,即使他已经是九五之尊,也从未落下过自己的武艺。身手且是其次,关键是习武能让他身强体壮。这么多年来,各种繁重的朝务,已经让承元帝意识到有一个健康的身体是多么重要了。可再是铁打的身体,也禁不住多年的呕心沥血与劳心劳力。 从外表来看,这些年来承元帝似乎并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头发白了些许,脸上多了些皱纹。可是去看他身体内里,就能看出其实他早已是强弩之末。 承元帝很不喜欢这种眩晕和虚弱的感觉,他挣扎了一下,却没有像往常那样当即就坐了起来,而是眼前一片又一片的黑斑闪过,胸口闷得生疼,泛起一阵阵作呕感来。 他听见阮荣海在哭,哭着让他注意龙体,他径自不依,好不容易在阮荣海的搀扶之下,自榻上坐了起来,靠在身后的软枕上。他心中一阵畅快,觉得自己战胜了什么,面上却是一片赤红,气喘吁吁。 一阵仓促而杂乱的脚步声响起,有人凄惶的喊着‘太子殿下来了’。承元帝好不容易才驱走眼前那片黑斑,压下心口的那股作呕感,便看见太子穿着厚厚的夹衣,坐在轮椅上,让人推着来了。 父子两人,一人面白若纸,一看就是久病未愈。一个面色赤红,虽是强撑着刚毅,却难掩病态之色。 太子不禁落下泪来,喊道一声‘父皇’。 承元帝拍了拍龙床,哑声道:「元章,你怎么来了?朕没事。」 嗓音的嘶哑让承元帝有些发怔,很快他便反应过来,扬声斥道:「你们是怎么侍候太子的,他身子不好,你们就由着他出来?!」 扑通扑通,跪了一地的宫人内侍,一旁守候已久的太医们也纷纷跪下了。 「父皇您别怪他们,是孩儿自己要来的,您都这样了,孩儿怎么忍心不来。」 「朕没事,都是这群庸医小题大做。」承元帝侧首望着那群太医,眼含厉光,「你们来对太子说,朕有事没有?」 一旁的太医们赶忙讪讪答道:「陛下无事,无事。」 第10章 太子怎么可能会相信呢,可他也不忍戳穿承元帝的谎言,只能佯装无事擦了擦眼泪,道:「父皇没事,孩儿就放心了,父皇万万要以龙体为重。」 承元帝点点头,敷衍了太子几句,便以太子身体不好,让人送他回东宫去了。 待太子离开后,寝殿中的气氛顿时降至了冰点。 承元帝冷冷的道:「以后再有这样的事发生,你们就都不要来见朕!阮荣海,你去看到底是谁胆子这么大,竟然用这事去惊扰太子!」 阮荣海面露苦涩,到底还是应喏了下来。这还用谁去惊扰,陛下当朝晕倒,不过一会儿功夫,便传遍了整个朝野内外,东宫那里自然也收到了消息。 承元帝转头又去问太医自己的身体情况,经过这一会儿时间,他已经感觉到自己身体有些不对了。以往这眩晕之症也不是没有出现过,却是第一次这么来势汹汹,且他方才坐起来时,似乎感觉到自己的左臂有些不听使唤。 他不禁动了动自己胳膊,可当他发现左臂真的有些不听使唤时,顿时怒了。 匹夫一怒,血溅三尺,天子之怒,伏尸百万。 当然并没有这么夸张,可这群太医中也被迁怒了两人,当即就在承元帝的大怒下,被拖了出去。至于拖出去干什么,熟悉承元帝秉性的都知道。 剩下的太医们,俱是跪在地上瑟瑟发抖,领头一个战战兢兢道:「陛下当不得再怒,若是仍旧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这……只不过是个开始……」 这人也是豁出去了,方才答话的两人都被拖出去了,如今他领头,也只能他来答。不说实话是欺君之罪,说了实话,可这实话,实在是不好听。 承元帝闭目许久,方才沉沉道:「你们的意思,朕明白了。该怎么治就怎么治吧,朕的这条胳膊可还能复原?」 领头太医摸了一把冷汗,答:「臣等人暂时还不敢确定,不过慢慢养着,复原的可能性应该很大,不过需要时间调理。」 承元帝放下心来,只要能够复原便好。 他并不知道,这领头太医还是有所隐瞒。承元帝此病症说白了就是卒中,这卒中之症又有轻和重之分。轻者就如同承元帝此时这样,头晕不适,恶心干呕,身体的某一部分技能会呈现出一种障碍。这种障碍是永久性的,想让其改善可以,但是想彻底复原却是不能。 而重者,‘卒然不省人事,全如死尸,但气不绝,脉动如故’,或是‘昏不知人,口眼歪斜,半身不遂,并痰厥、气厥’,甚至还有暴毙的可能。古往今来,有许多人突然暴毙,其实便是这种病症。 只是领头太医是肯定不敢和承元帝说实话的,若是告诉其这条龙臂以后大抵都是这样了,以承元帝好面子的性格又怎能忍受,恐怕又会拖出去几人,以泄心头之怒。 太医们都退了出去,寝殿中恢复了静谧。 承元帝本还想起身活动活动,哪知却被阮荣海死死的拦住,再加上他的身体确实支撑不住,只能歇罢。 好不容易消停下来,阮荣海见承元帝的情绪还算稳定,小声对他禀道:「陛下,成王赵王齐王楚王几位殿下,还在偏殿里候着呢,说是想给您侍疾。」 承元帝浓眉一竖,本想发怒,想起太医们说的话,遂强制压下怒火,「让他们滚!」 阮荣海也不敢多劝,当下便出去传话了。 他传话自是不敢原话照搬,而是十分含蓄的说承元帝刚服了药,已经睡下了,让几位皇子殿下都先回去。 成王几个猜都能猜到承元帝会是个什么反应,自是不信的,不过他们此番前来本就是做戏,既然承元帝不待见,自然也不想在此浪费时间。 当然该敬的孝道,还是要敬的,承元帝愿不愿意见他们,与他们来不来可没有什么关系。如无意外的话,以后每日这些人都会再来求见一次。 几人鱼贯出了紫宸殿,待到了殿门外之时,便各自拱拱手散去了。 此后几日,成王几人果然天天来紫宸殿点卯,承元帝本不想见他们,但碍于颜面只得招了几人见面。 成王惯是个会做戏的,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说要给承元帝侍疾,赵王不甘落于其后,也是如此,可俱都被承元帝拒了。 之后,承元帝好不容易将龙体养好了一些,便不顾太医的阻拦要去上朝。上朝所面临的第一件事,就是尚书省右仆射阮成茂乞骸骨的上书。 阮成茂其实是被逼的。 乞骸骨,顾名思义请求使骸骨归葬于故乡,回老家安度晚年。一般用于年老且并未犯错的官员,自请求去。 当然也有那种因在某些地方犯了皇帝的忌讳,生怕招来圣怒,给自己留有一丝颜面的自请求去。一般若是皇帝大度的话,大多都不会拒绝这种请求,毕竟在明面上,做皇帝的还是需要一个宽容大度的好名声。 第11章 可这一切都不符合阮成茂当下的情况,论年纪,他正值壮年,仕途再持续个一二十年,不是问题。论圣心,阮成茂是承元帝一手提拔起来的,说是承元帝的一条狗也不为过,自是承元帝指哪儿打哪儿,绝不会咬错人,又怎么可能会失去圣心。 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阮成茂都到不了乞骸骨的地步,可他偏偏上书求去。 阮成茂自然不是心甘情愿的,说白了,他都是被逼的。 自打那次承元帝当朝昏厥之后,他便陷入了腹背受敌的状态。阖朝上下口径统一,俱是说因他的居心叵测,才会惹来承元帝震怒,致使其当朝昏厥。对于之前承元帝提议过继及立皇太孙之事却只字不提。 他心里清楚这些朝臣背后定有人指使,如今有人生怕这池子水不混,刚好借着由头混淆视听,顺便阻止给太子过继。同时阮成茂为官多年,在朝堂上也不是没有政敌的,此时不落井下石更待何时? 这是阮成茂为官多年以来,第一次面临如此大的危机,说是众矢之的也不为过。关键他无从辩驳,且失去了承元帝的支持,他更是举步维艰。 为官者都重官声,而如今随着事情越闹越大,及流言的大肆扩散,如今阮成茂别说官声了,名声都臭大街了。连长安城里一个小小的贩夫走卒都知晓有一个大官,仗着自家女儿在太子跟前受宠,挑唆着想过继楚王府的嫡长子给太子,待日后皇帝和太子皆不中了,他好挟天子以令诸侯。 别问那些大字不识一个的贩夫走卒,是否明白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意思,总而言之人人都在讨论这件事。 不仅如此,连阮成茂以前富贵之后抛弃糟糠之妻,另谋高枝,致使前妻郁郁而终的事都被人深挖出来了。 事情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阮成茂已经彻底成了一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小人。往常与他来往丛密的一些朝臣,虽暂时还没有表现出来耻与他为伍,但俱是闭门不见,让阮成茂为洗清自己的奔走,频频受阻。 无奈之下,阮成茂只得求助自己的岳父,前尚书省右仆射徐免。 徐免如今已是古稀之年,退下来之后便将手里的人脉俱都交给了自己的女婿,一心在家含饴弄孙。当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徐免在右仆射位置上坐了这么多年,虽远离朝堂许久,但其人脉和眼光都是不差的。 阮成茂出事后,徐氏不是没有回娘家求助过,但俱被徐免拒绝了。因为眼光老辣的徐免十分清楚,这是有人故意想拿阮成茂开刀。为了什么,自然是为了打消有些人想给太子过继的心思,再说隐晦点也有告诫承元帝的意思。哪怕你是九五之尊,有些事情能做,但有些事情是不能做的。说白了,就是打狗给主人看,而阮成茂就是那受了池鱼之殃的狗。 而这几个人惹不得碰不得,一个不慎,就是阖家颠覆的下场,徐免赌不起。 当初徐免便曾点拨过女婿,坐在他们这个位置,已经到了位极人臣的地步,何必再去贪那外戚之贵,可惜阮成茂却被富贵迷花了眼。他虽高居尚书省右仆射一位,可官职地位比他高的大臣并不是没有,首先那左仆射就压在他头上,更不用说还有中书省的中书令,门下省的两位侍中。这几位老臣中,他资历最浅,年纪最轻,之所以会坐上这个位置,除了承元帝的破格提拔,也是沾了岳父的光。 人前他风光无限,其实内里酸甜只有他自己清楚,朝堂上的那些朝臣,表面上对他恭恭敬敬,其实个个都瞧不起他是靠裙带关系起来的,若不然这些年他也不会为了证明自己,一心只扑在政绩上。 阮成茂虽跟随承元帝多年,但也并不是没有自己的小心思,从龙之功他一直惦记着,天上突然降下一个大馅饼,他不伸手去接还真是对不起自己兢兢业业多年。 若是过继之事一旦成了,阮家这个在长安城内根基浅薄的新贵,便会一改早年劣势。皇太孙记名在自己女儿名下,以后皇太孙登基,自己女儿一个太后的位置是跑不了的。且主弱臣强,必然需要有力的臣子去辅佐幼帝。楚王作为亲父,以承元帝的秉性必然会防着他,最好的手段便是另立一人牵制与他,而这个人选除了他,没有别人。 所以阮成茂明知道此举极险,但还是照着承元帝的意思去做了,他依仗的自然是简在帝心。可惜这个‘帝’不中用,竟然因为此事当朝就垮下了,让自己落了一个孤军作战,被泼了一盆子污水在身上,洗都洗不清的下场。 徐免看着面容难掩憔悴之色的女婿,沉默良久,之后给出一计—— 示弱以敌,以退为进。 阮成茂不愧是徐免最看重的女婿,当下就反应过来。离开徐府后,便开始闭门不再见客,一门心思的隐遁起来,连朝中政务都不再伸手去碰了。 外面人只当他痛定思痛,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在家中反省。又追着打了一阵儿,到底势头慢慢消退下来。 第12章 就在这之际,久病多日的承元帝终于上朝了。 当日,阮成茂当朝上书乞骸骨。 朝野震惊,承元帝未准其所奏。 下了朝后,众朝臣纷纷都在议论此事。 看着这个不过几日头发便多了几缕银丝,紫色的官袍穿在其身上略显空旷,一下朝便直奔宫门,停都未停的阮成茂,众人目光复杂。 这些朝臣大多都是文人出生,素来秉持着君子之道,虽因各种原因纷纷对阮成茂出手,但到底还是有几分良知在,且同情弱者乃是人之常情。此时看着这个风光多年的尚书省右仆射沦落到这种地步,幸灾乐祸者有,怜悯者也有。 当然眼光老辣者更是很多,也差不多洞悉了阮成茂此番行举中的意思。 「左仆射大人,您说这阮容和他……」一名身着紫色官袍,腰系玉带的中年官员犹豫道。 他身前立着一名老者,此人就是屹立两朝不倒,官拜尚书省左仆射的洪庆洪老大人。 洪仆射现年六十多岁的样子,容长脸,发须花白,面容和善。如果只是看外表,其实也就是一个寻常的富家翁,可与他打过交道的人都知道,此人老谋深算,乃是非常人。 洪庆笑呵呵地抚了抚花白的胡子,看了一眼远方那渐渐缩小的背影:「以阮容和的傲气,若是没有人指点,他可做不到这一步。」 「您老的意思是?」 洪庆只笑不答。 「好了,这事儿与咱们也没什么关系,咱们只用看戏就好。至于戏是如何演,往下看下去不就知道了?」 洪庆丢下这句话,便掸掸衣袖,慢慢悠悠的往宫门那处走去。 自打上书乞骸骨之后,阮成茂就自摘了官符闭门在家。 今日在府中开了几分地种菜,明日去钓钓鱼,日子过得极为悠闲。有人上门拜访了,他也会视以往交情见上一两人,整个一闲散富家翁的打扮,对别人的试探以及朝政大事却只字不提,俨然一副待承元帝下了诏书以后,便要解甲归田的模样。 而朝堂那边,承元帝也屡屡当着人面提起阮仆射,待不自觉叫出阮仆射的名字后,方才发现此时已物是人非,更是感叹阮成茂其人的勤勉忠义,一副唏嘘缅怀的模样。 这一君一臣做起戏来,旁人也只有旁观的份儿。 果不其然,承元帝没坚持多久,便传下口谕命阮成茂赶紧回来。 大体的意思就是如今朝廷离不开阮大人,承元帝也离不开阮大人,爱卿你赶紧回来吧,虽是你之前有诸多错误,但人生在世,谁能无错,瑕不掩瑜,朕愿意原谅你。 承元帝还是不改以往的做派,出了什么事是绝然不会说是自己的错的。那日朝堂之上因为过继及立皇太孙之事闹得那么大,甚至连阮成茂这个右仆射都被骂了个狗血淋头,承元帝久病归朝,回来第一件要面对的事,就是怎么将之前那事给解决了。 他素来注重颜面,怎么会允许这种‘错误’发生在自己身上,既然众朝臣已经善解人意的找出了罪魁祸首,他索性便忘了自己之前之举,将此事的起因完全归咎在阮成茂的身上。 阮成茂又背了一个黑锅且不提,面对承元帝派来传口谕的内侍,他哭得一派凄楚可怜,但还是叩谢了承元帝的厚爱。之后又上书一封乞骸骨,请求承元帝准许他告老隐退。 承元帝依旧不准。 这君臣两人不烦,那些看戏的都看烦了。到了如今这种地步,差不多所有人都看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 其实阮成茂打得主意十分明显。 恰恰应了其岳父徐免所说的那句话,示敌以弱,以退为进。 先是闭门在家不出,那种情况下多说多错少说少错,反正已经分辨不清了,还不如由着他们去。人们都是同情弱者的,且就算痛打落水狗,大家也要注意自己的形象,自然不会做得太过。 待风声淡去,自己的靠山归来,这一纸乞骸骨书就成了彻底搅动舆论的利器。 那么多人里总有一些是背后没人的,只要舆论偏向自己一方,那些别有心机者自然不敢追着自己打,且承元帝定然不会任自己离去,而所谓的乞骸骨就成了阮成茂所表现出来的一种姿态。 甭管是欺骗自己,还是欺骗别人,总而言之此事必然会就此落幕,旁人也不会再度提起。 而如今他和承元帝这么一唱一和的演下去,不外乎是在摆姿态中又将自己拉高了一个层次。 你们看我是真无心官途,更对所谓的挟天子以令诸侯不感兴趣,如今连官都不想做了,足以证明我有多么的光风霁月。连当今的挽留,我都拒绝了,我是一个多么高洁的人,所以说你们之前的那些欲加之罪,都是错误滴。 对于阮成茂来说,里子有了,面子也有了,污水就算没洗清,差不多也没那么臭了,只要再坚持一阵子,洗白那是分分钟。而对于承元帝来说,没有损失一员大将,又将之前的事敷衍了过去,爱卿是替自己背了黑锅,自己帮着演一出戏,也不过几句话的功夫,他自是乐意。 第13章 打算都挺好,可会有人让他们如愿吗? 阮成茂本来打算是三请三辞,方显自身光风霁月,可是很快他就发现情况有些不对头了。 如今外面几乎没什么人再诟病他,对他的言论也开始倾向正面,可未免也太正面了吧。 不知从何时起,外面关于阮成茂之前的一些诟病,一夕之间全部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全是夸赞阮仆射有多么的光风霁月,品行高洁的言辞。 且有理有据,一些上门拜访过阮成茂的人们纷纷证明,阮仆射确实品行高洁,清如冰壶,淡泊明志,怀真抱素,饮犊上流,那将阮成茂夸得那叫不是一个凡人,俨然一副淡泊名利,视功名利禄为无物的模样。 甚至不惜举例说明,说阮仆射为官多年,早已是积劳成疾,身体也不若以往了,又说阮仆射亲口说,这种闲云野鹤的日子才叫舒坦,还说阮仆射如今在家中开垦了一些地,想体验一下农人的生活,又说人生短短就是这几十年,前几十年他报效给了朝廷,剩下这些日子也该是留给自己,顺道也是给后辈们退位让贤…… 这些话和事确实阮成茂曾经说过也做过没假,但人家那是客气,是客气也是做戏好吗?谁让你们俨然一副当真的模样! 可你能说,你能做,你还不允许别人当真吗? 外面这股势头刚盛行起来,徐免见势不妙,便赶紧招来女婿,说这背后定有高人指点,让其赶紧想办法,若不然只会有一个下场,骑虎难下。 可此时已经晚了,外面一片歌功颂德,只差将阮成茂夸成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好臣子。且如今就算想办法,又能想出什么好办法来,难道逢人便去说我其实没有你们所说的那么好,我就是个沽名钓誉的,我其实都是在演戏,那不是自己在打自己的嘴巴? 面对这一切,阮成茂面上带笑,心中却是苦涩非常。 前来阮府拜访的人更多了,甚至早先对其唾骂不已的人,也有许多上门对其致歉,还有则是仰慕阮仆射其高洁,前来瞻仰的。用白话一点的说,就是阮仆射是一个品行高洁的人,咱们多来沾沾光,自然也就高洁了。所谓物以群分,人以类聚嘛。 一时间,阮府门庭若市,而阮成茂心中的苦涩无人能知。 听楚王讲完最近他在外面干的一些事情,九娘不禁扑哧一笑。 她素来知晓楚王手段非常人,但还是第一次发现他竟如此捉狭,那阮成茂想必被他坑得不清。 楚王一副正经脸,似乎非常疑惑九娘在笑什么,也不为自己抢功劳,说道这其中也有赵王和成王的功劳。楚王这话并没有假,这世间历来没有永远的敌人,在当下这个时候,赵王成王楚王三人默契很好的一致对上,颇有一种要将天撕个窟窿的嫌疑。 「那这阮成茂还能翻身吗?」九娘问。 楚王笑得意味深长:「到了这种时候,他即使想翻身也没办法了,不光他自己不允许,父皇那边也不会允许。」 楚王确实说得没错,承元帝从来不是一个很有耐心的人,陪着一个臣子演戏已经够让他掉面子了,若不是为了遮掩之前自己的‘昏庸’之举,他就算想保阮成茂,也不会做到如此地步。 而如今他泼着面子不要,去保对方,却没想到竟然会保成这种结果。承元帝并不傻,事情到了这种地步,他再看不出背后有人操纵,也白瞎了当了这么多年的皇帝。 承元帝即是憋屈,又是恼怒,更是心疼。为了结束这场闹剧,他快刀斩乱麻的在阮成茂的乞骸骨书上,批下了一个血红的朱字,准。 批完这个字后,他脑中血液一阵翻腾,眼前一黑,又晕了过去。 承元帝的这次晕倒,又加重了自己的病情。 之前他虽一直在养病中,但政务一直抓在手里没丢,这次可没有上次那么好了,承元帝直接卧病在床,起都起不来了。太医院那里三申五令,让承元帝一定要静心休养,若不然龙体堪忧。 承元帝为人再刚强,如今也撑不住了,只能将政务交放给三省六部,其中让尚书省左仆射,中书省中书令,以及门下省的两位侍中,共同协理,而自己则在紫宸殿中养病。 承元帝的这连着两次晕厥,在朝野内外引起很大的震动,甚至将阮成茂辞官退隐之事都掩盖了下来。 东宫,浩然殿。 太子一直关注着这件事情,得知是这样一个结果后,他除了苦笑,也仅能是苦笑。 「父皇今日可好了些?」 承元帝不准太子前去紫宸殿探病,太子也就只能日日派身边人去探个究竟,然后回来告诉他。 「陛下的精神比昨日好了不少,不过依旧不能下榻,殿下您将胡太医都派过去了,有胡太医看着,陛下定然不日就会康愈。」这禀报之人自然是报喜不报忧,不过承元帝此时确实没有什么大碍,就是有一半身子陷入麻木状态,行动自然不若以往方便。且他这次病症来势汹汹,受不得任何刺激,只能卧榻静养。 第14章 太子点了点头,挥手让其退下了。 又坐了一会儿,太子看了一眼福泰,道:「去看看阮侧妃。」 福泰面色一喜,忙下去安排了。 阮灵儿如今就住在偏殿中,距离太子的寝宫并不远,太子坐着轮椅,让福泰一路推了过去。进去后,就看见阮灵儿听到动静从榻上起来,要给他行礼。 「行了,你身子不如以往,不用给孤行礼,坐着吧。」 阮灵儿也并未反抗,在榻沿上坐下,手轻轻的覆在小腹上。 「你今日可还好,他可有闹你?」 阮灵儿唇角小弧度的翘起,摇了摇头,「他没有闹我,妾身很好。」顿了顿,又道:「殿下,其实妾身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还是能在您身边侍候的。」 太子嗔怪的看了他一眼,「你就算不念着别的,念着他,也不该如此任性。」 阮灵儿呐呐垂下头。 须臾,一抹甜蜜的笑意挂上她的眉梢、唇角,是那么轻盈,浓郁。太子看在眼里,却是又一阵苦笑。 他叹了一口气,道:「如今乃是非常时期,此事不宜宣扬出去,不仅是为了孤,也是为了你和他,所以孤才会对外称你因侍候孤,积劳成疾,需卧病静养。你平日里的也多注意些,别让香儿走漏了风声,有什么事就来跟孤说,或者跟福泰说也行。」 阮灵儿乖巧的点点头。 太子又想起阮成茂之事,到底还是没有和阮灵儿提起此事。 其实阮府之前便屡屡往东宫这边递信,想求见阮灵儿,但消息俱都被太子命人截下了。阮成茂身上的事,他不能插手,也不宜插手,事已至此,能保下命就是不错的了。 他不禁又想起外面的许多事,还有承元帝的身体,更是一阵烦恼上了心头。他又和阮灵儿说了一会儿话,便离开了这处偏殿。 有些事情,必须去做了。 自打承元帝又抱恙歇朝,赵王成王等一干做儿子的,又开始每日奔波在宫里宫外的路上。 这一次比上一次更积极,似乎大家都认为这次承元帝肯定不好了,卯足了精神想往承元帝跟前凑。 只可惜承元帝并不给他们面子,连见都不见他们,一干人等全被拦在了寝宫外,连萧皇后这个做皇后的都不例外。若说如今对承元帝病情有所的了解的,除了几个一直呆在紫宸殿不准外出的太医,及福泰等一干在其身边服侍的内侍,便只有太子那边了。 赵王很急,但这事急不来,只得一面和成王楚王打着机锋,一面心里猜测承元帝到底怎么样了。是真的不好了,还是如上次那一样只是卧病几日便又好了?刘贵妃在宫里经营多年,唯一打不进去的就是这紫宸殿。 成王同样如此,只是表面比赵王沉得住气多了,此时他似乎心无旁骛,除了每日来紫宸殿敬孝道,便一心一意为承元帝祈福。甚至在府中设了佛堂,命府上一应女眷俱斋戒为承元帝祈福,包括他自己也不例外。 因为此事,这阵子成王在外面风评很好,许多大臣都纷纷夸赞成王至孝。 又是一年隆冬季节,外面滴水成冰,紫宸殿中却是一片暖意融融的。 赵王几个坐在偏殿中喝茶,看似平静至极,实则个个眼中难掩焦虑之色。 不知过去了多久,阮荣海从里面走了出来,几人放下手中的茶盏便围了过去,楚王因为腿脚还有些许不便,被拉在了后头。 「诸位殿下还是请回吧,陛下刚服了药,又歇下了。」 赵王成王满脸失望,尤其齐王形容憔悴,似乎非常激动,抬腿就给了阮荣海一脚,「你这个老匹夫,莫不是你故意拦下不往里面通报的,若不然父皇怎生一直不见我们?」 阮荣海在承元帝身边服侍多年,别的没练出来,眼神却是挺好的。所以他一见齐王抬腿,顺势就往后面倒去,人是倒了,那一脚却没挨在身上。 「老四,你干什么呢,怎么对阮内侍这么无礼!」赵王赶忙去搀阮荣海,又对他歉道:「阮内侍,你千万不要见怪,老四他也是急糊涂了。咱们都担心父皇的身体,可父皇他一直不见我们……」 谁不知道齐王是赵王身边的一条狗啊,所以赵王这番做戏可没人会信。不过也知道赵王齐王此番所为是为了一探究竟,成王和楚王倒也没拦下他,只是站在一旁看戏。 可惜阮荣海不接他招,阮荣海苦着一张脸,扶着腰艰难地站了起来:「哎哟,赵王殿下,您可是折煞奴婢了,万万不当您如此。」他连连作揖:「几位殿下,奴婢可没有胆子拦着各位殿下,这是陛下的圣意,还望体谅一二。」 说完,他便挡开赵王的手,扶着自己的腰,让一个小内侍搀着,一瘸一拐的往里面走去了。 留下赵王几人,想走吧,不甘心,这日日来紫宸殿磨洋工,一直没有下文,任谁都心浮气躁。可不走吧,又觉得没甚希望,心里更是恨承元帝狠心无情,连自己亲儿子都防着。 第15章 赵王不禁对齐王抱怨道:「你也是,何必去得罪于他,这些阉人个个心眼小,爱记仇,你看着吧,他定要给我们使绊子。」 这是迁怒,以前赵王没少这么干过,且齐王也习惯了,虽是一脸不忿,却回到一旁坐下,仿若方才那个暴躁的人不是他也似。 成王和楚王又回到自己的位置,继续端起茶盏喝茶。 眼见到了中午,里面还是没有要传他们的动静,赵王叫来一个小内侍让他进去传话。不多时,那小内侍哭丧着一张脸出来了,道:「奴婢到不了陛下身边,去找了阮内侍,可阮内侍上午挨了一脚,扭伤了腰,这会儿正在榻上躺着呢,自是没办法去给诸位殿下传话。」 这是借口!这确实是借口,可你能冲进去把阮荣海拽出来,看看他到底是不是瘫在榻上起不来了?赵王恨恨的挖了齐王一眼,甩着袖子就走了。齐王站起来对赵王楚王两人拱拱手,也随后离开。 偏殿又恢复了静谧的状态。 成王睨了楚王一眼,道:「五弟的腿如何了?本王见你最近走得是越来越顺畅了。」 楚王垂目看着茶盏里的茶汤,眉眼未抬:「劳皇兄挂心。」 成王嗤了一声,正想说什么,从里面又出来了一个小内侍,赫然是阮荣海的干孙子小路子。 他躬身对成王楚王两人行了礼,对楚王道:「楚王殿下,陛下宣您进去。」 成王一紧手里茶盏,眼神直直的盯着小路子。 小路子仿若未察,只是半弓着腰侯在楚王身边,成王不得不出声问道:「父皇只传了五弟?可有传本王?」 小路子一脸笑盈盈的,又带了几分为难,答:「回成王殿下的话,陛下确实只传了楚王殿下。」 说完,他便随在楚王身侧往里头去了,成王不由自主站起来,上前两步,却被一旁侍候的两名内侍拦下。 他一紧袖下的拳头,到底没有拂袖而去,而是又回了自己位置上坐了下来,半垂的眼中闪烁不定,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楚王随着小路子进了寝殿,寝殿中并不明亮,但也不觉黑暗,鎏金盘龙连枝宫灯在角落中散发着晕黄的光,光线十分柔和。 楚王越过一层又一层的帘幔,在龙榻前站定下来。 榻上躺着一名老人,乍一看去,根本不会将此人与素来威猛强壮的承元帝联系在一起,但看其面庞,确实是承元帝无疑。也不过是一场病而已,似乎就将承元帝整个人都掏空了,躺在被褥下的身躯消瘦得厉害。 楚王默默的站着,没有说话。 承元帝靠在软枕上,双目阖着,似乎正在沉睡之中。阮荣海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凑在楚王身边小声道:「陛下自打病了,便多觉,太医们所开的药中也带有安眠作用,想必陛下这会儿又睡了过去。楚王殿下,若不然您先坐一会儿?」 楚王点点头,便去了榻前的一张棉墩子上坐下。 时间一点点的过去。 在这间寝殿中,看不见外面的天色,也未放置沙漏,自然不知道时间到底过去了多久。榻上的人一直没醒,楚王便一直坐着,殿中轻悄悄的。 突然,榻上的人动了一下,还不待楚王反应过来,阮荣海便不知又从哪儿冒了出来,凑到龙榻前。 「陛下,您醒了?」 榻上的人几不可闻的嗯了一声。 阮荣海侧首小心的看了楚王一眼,轻声道:「楚王殿下一直在一旁候着呢。」一面说,一面将承元帝扶坐了起来。 当承元帝醒来之后,一身气势似乎便回归了他的身上。虽是难掩一脸病色,但满脸威严不容人轻忽。 「你来了?」 楚王站起身,行了一礼:「儿臣见父皇未醒,不忍打扰。」 承元帝点点头,没有说话。 这空档中,鱼贯进来了一行内侍,手里端着热水、铜壶、棉帕、唾盂等物,由阮荣海亲自动手,小路子打下手,侍候承元帝洗漱。 洗漱完,阮荣海又小声问承元帝是否要用膳。承元帝静默了一会儿,点点头。 不多时,膳食便送来了。 承元帝如今吃不得荤腥,只得以清淡为主,所以这膳食也不过只是一碗粥羹。 试膳内侍用棉帕子包着持起一柄汤勺,舀了些粥放进另一只小碗中,正要吃下,被承元帝突然抬手打断了。他看着楚王,哼道:「你们一个个不是叫着要给朕侍疾吗?如今表现的时候到了。」 楚王一愣,一旁立着的几名内侍大气都不敢出一声,脑袋恨不得扎进裤裆里。 殿中安静得吓人。 楚王并未多做耽搁,步上前去,从浑身发抖的试膳内侍手里接过那只碗,用汤匙舀了几勺喂入口中吃下。他在宫里长大,自然知晓承元帝用膳的规矩,待过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后,便拿起那只雕龙白玉碗,去了龙榻边坐下。 第16章 此时粥已经不烫了,温度刚刚好,楚王舀起一勺递于承元帝嘴前。 承元帝直直的看着他,楚王眼睑半敛,面色不显。 良久,就在一旁众人吓得都要跪下时,承元帝突然动了,吃下了那勺粥。 楚王喂粥的动作十分优雅,即不显女气,又不会太过僵硬,看起来就像一幅画一样。承元帝却是怒目圆睁,似乎和那粥有仇似的,一口一口吃着,好像不是在吃粥,而是在撕咬着肉。 一碗粥好不容易喝完,连阮荣海此时都忍不住出了一身冷汗,楚王将碗递给阮荣海,又从小路子手里接过温热的帕子,给承元帝的拭了拭嘴角及胡须。 承元帝的脸像糊了浆糊也似,整个人僵硬得厉害。 用了膳,便要喝药了,还是如同之前一般,楚王先试了药,之后又去喂承元帝。比起方才,承元帝似乎要自在了不少,喝完药后,他冷哼着道:「如今想朕死的人多得很,你也不怕当了替死鬼。」 扑通扑通,内侍们跪了一地,楚王神色却是淡淡的,没有说话。 「你若是烦了,就赶紧滚回去吧,朕不需要你们猫哭耗子的假装要侍什么疾。」 楚王抬眼望了承元帝一眼,「儿臣看父皇精神似乎不错的样子,所以儿臣想父皇定无大碍。」 承元帝哼了哼,眼中闪过一抹隐晦的神色,左侧身子传来的阵阵无力感,让他心中突然有些烦躁。 他不禁又想起那日太子所说的话—— 「……儿子无能,辜负父皇栽培多年,如今身心俱残,后继无望,自请辞去太子之位,请父皇另选贤良……」 「……儿子知道父皇疼爱儿子,可儿子实在无力承担,与其事到临头被逼退位让贤,何不潇洒一些,自动求去。儿子如今别无所求,只想常伴父皇身边好好的活下去……」 承元帝当时很愤怒,同时又感觉有一丝悲凉。他知道太子所言不假,他更清楚其实太子并不是故意想伤他的心,而是事实如此。他从来觉得这世间没有什么事是他做不到的,可现实狠狠地打了他一巴掌,又一巴掌…… 他的眉皱得更紧了,「既然你喜欢,朕也不拦着你。今天你先回去吧,明日起,朕允许你来紫宸殿侍疾。」 「是。」 待楚王回到家中时,天已经完全黑了。 九娘早就等急了,若不是知晓他在宫里,还真以为出了什么事。她服侍楚王褪去了外面的大氅,又换下了羊皮靴子,之后用热水暖了手和脸。 「你说父皇只留了你一个人侍疾?」九娘十分惊讶,道:「他在打什么注意啊?不会又想玩分化这一套吧?」实在怪不得九娘如此多想,而是承元帝素来幺蛾子多,由不得她不去猜忌。 楚王没有说话,眼中的光芒却是频频翻滚,似乎在想什么问题。 良久,楚王出声道:「先不管他想干什么,走一步看一步吧。」 「那你在宫里可得注意些,这世上最可怕的可不是人有我有,而是我有人无。」 九娘说得确实没错,不患寡而患不均,当你有的时候,别人没有,那就成了一桩原罪。 现如今,每日让楚王最为感觉到如坐针毡的时候,就是在赵王成王眼皮子底下被人请入内殿。那种愤恨的目光,恨不得将他的背戳两个血窟窿,幸好楚王素来是个镇定自若的,若不然还真不知该如何自处。 楚王每日都很辛苦,一大早入宫,到了天黑宫门快下钥的时候,才能回来。其实他在紫宸殿里也没什么事可做,顶多就是端茶倒水,喂膳喂药,要么就是干坐着。累倒是不会太累,就是太磨人性子。 且承元帝喜怒无常,脸色时阴时晴的,你根本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心情好,什么时候心情不好。怪不得人人都说久病之人脾气都怪,承元帝本身就不是个脾气好的,这一病后,脾气更坏了。 以往没有楚王在的时候,阮荣海首当其冲,如今有了楚王,自然是楚王顶在前面。幸好楚王素来是个脸冷的,不管承元帝怎么发脾气,他似乎都全然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 可你让外面人来看,他们都不会这么看,他们可不觉得侍疾是件什么多辛苦的事,若是楚王开口和人换,恐怕赵王成王都会前扑后拥的扑上来。 几个儿子都被挡在外头,只见楚王一个,还留他一人侍疾。这种种行举里代表的意思,容不得赵王等人不心焦。尤其因为此事,朝中的风向又开始变了,甚至有流言在暗里流传,说承元帝要换太子,而下一任太子就是楚王。 也不过只是半个月的时间,楚王便遭遇了一次马车打滑,两次狙杀。幸好楚王早有防备,也算是有惊无险。 承元帝知道这些事后,笑得十分恶意:「如今想朕死的人很多,想你死的人也不少。」 楚王懒得搭理他,眉眼淡淡的。 第17章 承元帝看他脸上那块儿淤青,这块儿淤青是前日楚王所坐的那辆马车突然雪地里打滑,同时马又受了惊所致,虽楚王身边有高手保护,但还是把脸撞青了一块儿。以前承元帝从没正眼看过这个儿子,如今离近了去看,突然发现这个儿子眉眼竟让他有一种十分熟悉的感觉。 有些像太子,不,不,而是像那个人。 他和惠儿完全是男女的两个极端,他长得高大粗壮,而惠儿却是精致柔美。他的几个儿子中,以齐王最肖似他,赵王成王取了他高大壮硕的体格,可若是说长得最像她的,除了太子,便是楚王了。 楚王没有她的血脉,可蝶妃却与她像了七八成。 想起蝶妃那个与她同样柔美的女子,承元帝突然心里烦躁起来,挥手打掉楚王手里的药碗,嚷道:「滚滚滚,脸都摔成那样了,也不知道回去养着,污了朕的龙眼。」 楚王无语的站了起来,随手接过内侍递来的帕子,拭了拭胸前被泼湿的布料,「那儿臣就先告退了,明日再来。」 承元帝哼了一声,似乎想说什么,欲言又止,只是不耐的挥了挥手。 待楚王走到殿门口的时候,后面突然传来了一个声音。 「明日将晟儿带来给朕看看。」 「好。」 木木已经一岁半了,说话很流畅,就是走路还有些不稳。 不过如今天气寒冷,九娘怕他着凉,本就给他穿得厚,小孩子胳膊腿儿都短,又包得跟只小熊似的,他能走稳当吗。所以甫一见承元帝的时候,就给他行了一个五体投地的大礼。 阮荣海心疼得脸都皱了,赶忙凑过去将胖娃娃拉了起来。 「小皇孙,你没事吧,有没有摔疼?」 楚王这个当爹的却是站在一旁,仿若没看到似的。木木被阮荣海拉起来还有些愣愣的,不过也没哭,推开阮荣海的手,继续自己方才未行完的礼。 他娘昨儿晚上特意教过他了,算是临时抱佛脚吧,把见人该怎么说话行礼都教他了。反正这宫里让他行礼的人,也就那么几个,倒是并不难,木木也记住了。就是他穿得太厚,胳膊腿儿都弯不过来,让他有些为难啊。 「行了,起来吧。」承元帝看不下去的道,又去斥楚王:「你这个当爹的是怎么当的,孩子这么小,就这么为难他。」 木木偷眼去瞄楚王,见自己爹被训了居然没有反抗,他年纪虽小,但还是知晓爹是不喜欢他的,尤其不喜欢他和娘呆在一处,每次他吃奶了,或者闹着和娘睡,他都会黑着脸训他。此时见到一个人能训亲爹,亲爹还不敢反抗,他顿时觉得这个人好厉害,好亲切啊。 于是,木木果断去了承元帝身边,就像楚王每次训他时,他躲到娘身边一样。楚王本来还不气的,一见儿子犯错后表现出来的小摸样,顿时脸黑了下来。 承元帝还是第一次看楚王脸黑的样子,表情十分愉悦,招手让木木靠近点,问:「你叫什么名字,知道朕是谁吗?」 「我叫木木,大名叫穆晟。你是皇爷爷吧。」 承元帝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聪明机灵的小孩子,尤其这么小,说话就如此顺溜,不禁来了兴致,「你怎么知道我是你皇爷爷的?」 他自是不知道这些要归咎于九娘经常和木木说话的原因,从还在木木襁褓时,她便自言自语和儿子说话,待儿子会说话后,更是将他当做大人一般,所以木木的逻辑思维和言语的流畅度,都是超过同龄的小孩。 「是阿娘教我的,她说明天我会见到一个白胡子老头,穿黄衣裳的,那就是皇爷爷了。」木木小屁孩,果断将自己亲娘卖了个彻底, 承元帝的脸黑了一瞬,楚王的脸倒是不黑了,嘴角还小弧度的勾了一勾。承元帝抽搐着嘴角道:「那朕要是今天没穿黄衣裳呢?而是穿蓝衣裳或者绿衣裳?」同时瞥了一眼楚王,似乎在说‘你家王妃就是这么教孩子的’? 「那你就是蓝爷爷了呗。」 承元帝一愣,须臾,哈哈大笑了起来。 「你很聪明。」 木木一点都不谦虚的点点小脑袋,头上虎头帽子上的小老虎的耳朵,也跟着他的动作一点一点的。「我阿娘也是这么说的。」 承元帝笑得更加愉悦了,瞥了楚王一眼,「比你爹聪明多了。」 这么小点点的都会讨好哄人开心了,这大的却一点都没学会,梯子都给递了,他硬是不顺着爬上来,还要让他费尽心机的将小的弄过来。 木木侧首看看自己的亲爹,胖乎乎的小脸上满是为难,犹豫半响还是道:「可阿娘说我没阿爹聪明,阿娘说阿爹是世间最聪明厉害的人。」 羞羞脸,秀恩爱被儿子揭穿了。 承元帝笑得有些怪,阮荣海憋得满脸通红,楚王倒还是一副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模样,但若仔细观察,就能发现他耳根子后面红了一片。 第18章 楚王有些恼羞成怒的蹙起眉,对木木道:「快过来,你皇祖父龙体不适,你别打搅他。」 承元帝拉着小胖孩儿不丢,嚷道:「你成日里的冷着一张脸,朕看着就烦,晟儿比你听话多了,让他在这里陪朕。」 楚王自然不能说不,只能点头应下。 于是,继楚王博得承元帝的青眼后,楚王府的长子更是得承元帝另眼相看。日日伴其身侧,承元帝每隔几日都会召一二朝臣问问朝堂上的事,已经有不少朝臣在承元帝身边见过这个年纪不大却十分聪明的小皇孙了。 之前因小皇孙过继之事闹得沸沸扬扬,最后此事无疾而终,如今承元帝卧病在床,仅留了楚王和其子在身边侍候。这一切行举里的含义,都不得不令人深思。 承元帝很喜欢木木,几乎已经到了同食同寝,日日带在身边的地步。 九娘不知道他到底在玩什么花样,但也知晓照如今这个局势来看,是有利于自家的。可局势大好的同时,同样也代表着危机四伏。每日将楚王和儿子送走,九娘便会忧心一整日,直到晚上父子俩回来,才会放下心来。 木木并不排斥进宫,从小就在娘身边打转的他,第一次见到那么多的人和那么大的地方,虽然他每日都必须陪着那个‘皇爷爷’,但‘皇爷爷’对他还不错的样子,送了他好多好吃好玩的东西,最重要的是‘皇爷爷’训爹爹的时候,爹爹居然不敢反抗。 木木回来后将这些事讲给九娘听,听得九娘是哭笑不得。儿子倒是不用哄了,要转头去哄被儿子惹得恼羞成怒的男人。 北风呼啸,漫天飞雪,今年的冬天要比往年冷多了。 马车一路驶入皇宫,一直到了紫宸殿前才停下。往常楚王是没有这个待遇的,尤其自打他腿愈之后,更是车架到了内廷前就必须下车,如今托了儿子的鸿福,甚至能坐着车到紫宸殿前。 楚王先下了马车,然后转身从车里抱了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小胖孩儿下来。 紫宸殿前早有无数内侍等候着了,一见车门打开,就赶忙拥了上去,打伞的打伞,挡风的挡风,阮荣海也在其中,他行了礼后便伸手想接过木木,却被小木木躲开了。 一个嫩嫩的童声响起,「我自己会走,不要你们抱。」 若说之前阮荣海对木木的亲热和殷勤是装出来的,如今可就是实打实的了,现如今谁不知道楚王府的小皇孙是紫宸殿的第一人啊,那是让阮荣海跪在地上给他骑大马,阮荣海都不敢说个不字。 「外面雪大,进去了再自己走。」 和儿子相处多了,如今楚王也不会将木木当成任事不懂的小屁孩儿了,而是用对待大人的方式。 木木见爹如此说,且能给他撑腰的人都不在,只能点点头,老老实实让爹抱着走。一路到了紫宸殿廊下,楚王才将木木放了下来,木木先小步的在地面上来回走了两步,又蹦了两下,才往殿里跑去。 不用楚王说,阮荣海一个眼色,就有几个小内侍匆忙撵了过去,一面在后面追,一面压着嗓子喊‘小祖宗慢点跑’。 木木经过侧殿时停下脚步,好奇的看着站在那两个大人身边的小孩儿。 说是小孩儿,其实两个人都比他大,只是如今在木木心中,大人就是爹、娘、皇爷爷,阮内侍那样的才是大人,而小孩儿就是跟他差不多高矮的小个子。其实人家明明比他高许多,根本不是差不多高矮。 成王笑眯眯的对木木招了招手,道:「你是晟儿吧,我是你皇伯父,你可以叫我三伯父。」 赵王不甘示弱的也插言道:「本王是你二伯父。」又将身边的穆梵拉到身前来,对木木介绍:「这是你大堂哥。」 木木歪着头去看成王,明明这个人没有穿黄色的衣裳,为什么要叫皇伯父呢?不过他记得娘跟他说过,自己好像是有伯父和叔叔的,虽然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据说是他见着要行礼的人。 于是,他似模似样的拱了拱小胖手,「三伯父大安,二伯父大安。」 跟着他的眼神就又放到成王赵王身边的两个小孩儿身上了,这两个小孩儿一个是赵王府的庶长子穆梵,另一个是成王府的穆弘,两个都是七八岁的模样。穆梵生得有些单薄,皮肤白皙,眼睛细长,穆弘则是虎头虎脑的,看起来十分活泼的样子。 成王笑眯眯的将穆弘往前推了推,道:「这是你二哥。」 穆弘十分机灵地跑到木木身边,去拉他的小手,脆生生的道:「我陪你玩吧。」 楚王刚走进来,就听到这句话。 阮荣海也听见了,赶忙挤了过来,弯着腰对木木说:「我的小祖宗,你还没去给皇祖父请安呢,可不能玩。」 木木有些犹豫,他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和小孩儿玩过,所以‘去玩儿’的诱惑力很大。不过他每天来都是要先去见过皇爷爷的,看在皇爷爷送了他那么多好玩的东西份儿上,木木觉得自己还是先去给皇爷爷请安的好。 第19章 他点了点头,伸出小手让阮荣海牵着,「那咱们先去给皇爷爷请安,不知道皇爷爷今天有没有听话的喝药。」 在紫宸殿呆得时候多了,小木木也是知道承元帝吃药是一件十分令人头疼的事,他不止一次看见皇爷爷将药碗砸在他爹身上。小孩子自然是好奇的,于是他在他爹嘴里得出了一个比较含蓄的答案,你皇祖父身体不适,所以才会不小心打翻药碗。 自然是挑承元帝在的时候说的,承元帝那个囧就别提了。豆*豆*网。 而回去后他娘的说法就比较直白了,你皇爷爷不听话,听话的小孩儿都会乖乖喝药。会是这个答案,归咎于之前木木有些着凉了,病了两日,当初九娘哄他吃药就是这么说的。 对于一个小屁孩儿来说,自然是九娘说法好让他理解,于是他就理解成为,皇爷爷之所以会不喝药,是因为他不听话的缘故。 阮荣海一听,老脸笑成了一朵菊花,连声道:「咱们小主子可真孝顺,都会关心陛下喝药了,待会儿见了陛下,您可好好跟陛下说说,陛下肯定会好好喝药的。」 「真的?」 据九娘这阵子的教导说,紫宸殿里这些内侍,个个都是老人精,所以说话只能听一半。木木虽不太明白这里头的含义,但也学会了质疑。 「肯定是真的。」阮荣海连连点头。 「那好吧。」 仅看木木这一会儿的表现,成王和赵王就知道他们打探来的消息没错,这小孩儿就是一个小人精,小妖孽!才多大点啊,奶都还没断,说话竟然有条有理,连规矩礼仪都不差。对比自己家的儿子,平添了一种不如人的感觉。 成王倒还好,赵王已经去瞪穆梵了,穆梵本就惧怕赵王,被自己父王一瞪,更是忍不住往后瑟缩了一下,眼中一丝委屈来。 阮荣海已经牵着木木往里走了。 成王使了一个眼色,站在原地的穆弘就追了过去,牵上木木另一只手,又对阮荣海道:「阮内侍,弘儿也去和皇祖父请安。」又对木木笑眯眯的说:「咱俩一起呗,待会儿咱们再一起玩。」 木木才多大点啊,可看不出来这种机锋,一听又能请安,又能有人陪着玩,两全其美的事情,自是连连点头。 「好啊。」 然后他便一副小主人的模样,领着穆弘往里头走了。 阮荣海大急,可又不敢当着这么多人面说反对的话,心中即恨成王心机深,竟然利用小孩子,又怕等会儿进去承元帝恼怒。 这时,赵王又上来添堵了,推着让穆梵也跟上去。 这种时候要是阻拦,那可就是要撕破脸皮的节奏,且会落一个苛责小孩子的名声。阮荣海心中连连叫苦,跟了上去。 楚王瞥了一脸笑容的赵王和成王一眼,没有说话,也往里走去。 赵王啐了一口,心里暗骂,得意个什么! 寝殿中,靠卧在龙榻上承元帝,一看见那圆滚滚的小人儿,眼角的皱纹就忍不住的拢在了一起。 木木咚咚咚的跑了过来,先拱了拱小胖手,说了句皇爷爷大安,然后就爬在榻前问:「皇爷爷,你今天有没有乖乖的喝药?」 承元帝本是一张慈爱的老脸,听到这话顿时窘了,调试了好几下,才道:「皇爷爷已经喝药了。」 话音还未落下,他就看见慢木木一步进来的穆梵和穆弘,最后面跟着阮荣海和楚王。阮荣海一脸苦相,快步走了过来,附在承元帝耳边说了几句什么。 穆梵和穆弘似乎是有人教过的,上前便跪下磕头行礼,又向承元帝问安,规矩和仪礼都不差。 承元帝面色不显,置若罔闻,低头问木木:「木木用了早膳没有?」 木木点点小脑袋,答:「用过了,用了粥和几样糕糕,吃得饱饱的,不信你摸小肚子。」 他一点都不含蓄的便要撩了衣摆,露出自己的小肚皮。这又要归咎于九娘的‘习惯’,木木如今已经可以吃饭了,但这种年纪小娃儿,撑不得饿不得,又不懂饱饥,九娘便自己总结了一招来看儿子到底有没有吃饱,摸小肚子。 阮荣海赶忙去按他的小胖手,道:「小主子,可不能撩衣裳,小心着凉了。」 承元帝也连连说相信小木木用过早膳了,好不容易将认真的小娃儿安抚下来,承元帝瞥了穆梵和穆弘一眼,问木木:「你想和他们玩吗?」 木木转头去看跪在地上的两个小哥哥,又望了承元帝一眼,点点头。 承元帝用可以活动的右手,摸了木木小脑袋一下,「既然想去玩儿,就去玩儿吧,皇爷爷累了,要睡一会儿。」又对阮荣海说:「领他们去偏殿,小心看着。」 阮荣海心领神会地躬身应下,一手牵着木木,走到穆梵和穆弘身前,笑着道:「两位小公子赶紧起来吧,陛下龙体困乏,奴婢领两位去和小主子玩。」 第20章 这一个小主子,一个小公子,很明显将木木和他们划分开来。木木还小,听不懂,穆梵和穆弘两人却是若有所思。 八岁的年纪,在寻常人家来说还是小孩儿,在皇宫里来说已经不小了。于阮荣海这个老人精来看,眼前这两个不过是披了一层小孩儿皮的人精,赵王和成王两位殿下既然处心积虑的将两人送进来,定然必有所图。不过这一切都和他没有什么关系,陛下自有主张,他只用看好手里牵着的这个小祖宗就好。 自打木木来到紫宸殿,旁人还没有感觉,可紫宸殿里服侍的内侍宫人们感觉尤其明显。陛下发怒的时候少了,最近这些日子也不像之前那样动不动拖出去几个人。 于这些侍候人的奴婢们来说,什么天下大势皇位之争,对他们来说太过遥远,自己的小命儿才是最重要。所以他们待木木也是有几分真心所在,最起码有这位小主子在,也算是给自己的小命儿加了一道安全锁。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阮荣海回来了。 楚王正坐在一旁棉墩子上给承元帝念奏折,见他回来了,不由的停顿了一下。承元帝睁开眼睛,阮荣海也没避着楚王,禀道:「奴婢让人给两位小公子里里外外重新换了一身,如今他们正陪着小主子玩呢,小路子带人看着。」 承元帝面色不显地点点头,阖上目:「继续念。」 阮荣海去了一旁站着,楚王又开始为承元帝念奏折。 这处小偏殿面积并不大。 说是偏殿,其实就是一处暖阁,自打木木来后,这就成了他的地盘。里头全部被重新布置了,所有的家具桌案俱都被软皮包了角,地上铺了一层厚厚的极为软绵的狐皮褥子。放在外面都是拿来做毛皮衣裳的上等狐皮,放在这里就成地垫了,皇家的富贵可见一斑。 地上放了许多玩具,什么小老虎、小绵羊、小木刀、拨浪鼓、九连环、鲁班锁,不胜枚举,甚至连檀木所制可供孩童骑着玩的小木马都有。殿中省的内造局最近这阵子啥都不忙了,就忙着做些孩童们玩的小玩意儿。 小路子用‘殿里热,换身衣裳舒服些’为借口,先领着穆梵和穆弘去换了一身衣裳,然后便让三个小孩子脱了鞋,坐在狐皮褥子上玩。 木木还是第一次同小孩儿玩,十分大方,将自己的玩具都捧来给两人。穆梵和穆弘也十分给面子,接过玩具就玩起来,三个人玩得十分开心。 到底年纪相差太多,像穆梵穆弘这个年纪早已是开蒙,如今要跟着先生日日念书了,而木木却是个任事不懂的小奶娃,成日里只知道吃睡玩,又哪能真正的玩到一起去。 穆弘心存讨好,人也机灵,自是挖空了心思陪着木木玩。穆梵就显得有些意兴阑珊了,父王一直不怎么喜欢他,这次领他来宫里竟然是让他讨好一个小奶娃,他更是觉得心里不舒服。 他知道眼前这个小奶娃是谁,楚王府的嫡长子,与他们一样同样是龙子凤孙,可两者之间的待遇却是天壤之别。据说之所以皇祖父会认了他们,皆是因为这个穆晟。当年他满月之时,皇祖父为他赐名,顺带将他和穆弘的名儿也赐下了。 顺带? 这对龙子凤孙来说,真是一种莫大的侮辱。 早年穆梵是不懂侮辱是什么意思的,自打名正言顺后,赵王府里便多了许多先生平日里负责教导他。有教规矩礼仪的,有教礼义廉耻,有教孔孟之道,有教骑射之术,应有尽有。挂着一个‘皇长孙’的名号,穆梵身边少不了形形色色的人,自然懂得也就慢慢多了起来。 至少他懂得了比较,还懂得了嫉妒。 只是穆梵素来文弱内敛,这种心思也只是藏在暗里,并不敢显露出来。他自认为自己隐藏的很好,可别忘了小路子这些内侍们可是在宫里混迹长大的,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啊,阮荣海委以重任让他们好好的看着,他们自然就好好的看着了。 木木虽看不懂这其中端倪,但他能感觉出那个小哥哥似乎并不喜欢自己,便和穆弘玩得多一些。穆弘本就是个活泼跳跃的性子,一会儿耍大刀给木木看,一会儿两人又去骑小马,不一会儿两人就玩得大汗淋漓。 小路子凑了过来,「哎哟,我的小主子,玩出汗了吧,奴婢让人帮你擦擦汗换身衣裳好不好?」 九娘经常会对木木这么说,所以木木也是懂的,便点了点头,于是便来了两个小内侍将木木抱了起来,离开了这处偏殿。穆弘也没被拉下,也被领下去擦汗换衣裳了,倒是穆梵一个人孤零零的坐在那里,也没人搭理,颇有些凄冷的意味。 穆梵一紧手里的玉质九连环,终究还是什么也没说,继续垂首默默地解着。 木木在玩耍的同时,楚王这个做爹的可一直没有闲下。 为承元帝念了一会儿奏折,承元帝便累了,将剩下的奏折交给楚王让他看,说等他醒来以后,让他禀给他这奏折里写的什么,以及该如何决策、批阅。 第21章 楚王从来不笨,自然明白承元帝这行举里代表是什么意思,便将奏折抱去一旁翻阅。楚王以前也不是没有处理过政务,但州郡的政务与一国政务却是两个概念,尤其他以前并没有涉及过这方面的事情,对许多情况都不是很清楚,所以进行的并不是很顺利。 待承元帝快到中午的时候醒来,听完楚王禀奏后,脸黑得吓人,将楚王狠狠地训斥了一顿。楚王即不反驳也不解释,只是默默地拾起被承元帝扔在地上的奏折,承元帝瞥了他一眼,让内侍领着楚王去他的书房,又吩咐下去宣了柏荣海、刘冠策两位中书舍人从一旁协助。 「好自为之。」 丢下这句硬梆梆的话后,承元帝便让楚王离开了,楚王不见颓废之色,反倒有一种跃跃欲试与蓄势待发。 中书舍人乃是正五品的官职,官小却位高,掌侍进奏,参议表章、草拟诏旨制敕及玺书册命等事,并兼管中书省内部事务,可就省内所讨论的军国大政及报上的奏状,发表自己的初步处理意见,算得上是皇帝身边的近臣。 从连着多日帮承元帝念奏折,到如今可以参与朝政大事,算是一个比较大的跨越。众皇子中,除了早年太子被承元帝带着处理过一段时间的朝政大事,楚王算得上是第一人,承元帝其行举里的意思,不言而喻。 不耐烦的挥退楚王,承元帝闭目养神了一阵,出声问阮荣海:「木木呢,快午时了,领孩子过来用午膳。」至于楚王这个爹,承元帝的亲儿子,却被他忘到角落去了,浑然不觉这时候让楚王去理事,用不了午膳的楚王以及那两个被连累的中书舍人该有多么的可怜。 阮荣海是多么善解人意的人啊,赶忙道:「奴婢早就吩咐下去了,小主子马上就到。」 小木木被领去见承元帝了,偏殿中就剩了穆梵和穆弘两人。 成王和赵王两个将儿子送进来后,便离开了,这会儿自然也不会派人来领他们走,两人自是要继续留在紫宸殿的。 两人被领下去用膳,偌大的一桌吃食,精致而色香味俱全。没有人为两人摆膳侍膳,只有两个小内侍远远的站在柱子下。与方才在偏殿时,被一群人围着,完全是两种不同的待遇。 穆梵有些食不知味。 穆弘方一开始还有些拘谨,慢慢便放开了,也不管穆梵如何,只顾自己大快朵颐。他素来精力旺盛,又陪着木木玩了一上午,这会儿自然是饿了。 穆梵复杂地看了穆弘一眼,觉得心里有点堵,不自觉眼中便显露出痕迹来。 「你有那么饿吗?」 穆弘睨了他一眼,懒得搭理这个人。 他自然不是个傻的,能在娘死爹不疼的情况下长这么大,怎么可能会是天真无邪。他十分瞧不上穆梵这人,说白了,他们就是来借着讨好穆晟,以期达到留在紫宸殿留在皇祖父身边的目的。相信他的父王是这么交代他的,穆梵的父王也是。可此人却是看不清自身处境,明明不受重视还喜欢端着一副架子,一副受了什么屈辱的模样,怪不得据说他在赵王府里并不怎么受待见呢。 穆弘才不会好心的提醒他。他们两人目标一致,自然同时也是对手,若是穆梵离开,他能留下,想必父王会更对他另眼相看吧。经过这一年多近两年的来的认知,穆弘十分清楚只有自己讨了父王,以及长辈们的欢心,才会有身份和地位,若不然他还会像以前一样,什么都不是。 穆梵看清穆弘眼中的鄙视,仿若被扎了一下也似,他想跳起来和穆弘争执一番,可忌惮着这是紫宸殿,旁边又有内侍看着,只能按下心中的不忿。 「你就不嫉妒吗?明明他是小的,我们为长,还要这么捧着他!咱们同样都是皇祖父的孙子!」穆梵声如蚊吟,苍白的小脸儿泛起一抹异常的潮红,同时也有一丝扭曲。 穆弘又瞥了他一眼,将自己饭碗端的远些。这种人真是没救了,有多大碗吃多大碗饭,他就算嫉妒穆晟,也不会傻得在这里显露出来。看来不用他干什么,这人就呆不久。 小木木饱饱的在承元帝身边用了一顿午膳,然后就被人抱去了一旁小床上午睡。小床就摆在龙榻一边,可见承元帝对其恩宠。 承元帝这个人怎么说呢,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用白话点讲,你若是合了他的眼缘,他可以对你好到极致,参考他对太子。若是没有合他的眼缘,此人就冷酷得令人发指了。 看小胖孩儿睡着后,承元帝小声问:「那两个呢?」 阮荣海用同样小的声音答:「成王和赵王两位殿下将两位小公子留下就离开了,这会儿两位小公子刚用完午膳,在偏殿里呆着。成王府的那位目前倒还好,赵王府的那位、心思有些不正。」 阮荣海说得比较含蓄,但承元帝是谁,自然心里明。 他冷哼了一声,阖上双目,「下作人,只会使些下作手段,竟然拿着孩子做筏子,给朕盯紧了。」其实在别人心目中,楚王何尝不也是拿着孩子做筏子的‘无耻小人’,若不然赵王成王也不会病急乱投医使出这招。 第22章 「是。」 楚王一直紫宸殿书房里待到天黑,还没有出来的迹象。 还是木木记着天黑了,要回家找娘,闹着要找爹爹要回家,承元帝才命阮荣海前来召楚王。 楚王出了书房,面容可见疲惫之色,但双目奕奕,似乎精神很亢奋的样子。他与两位中书舍人道谢施礼后,便匆匆来到位于紫宸殿后方承元帝的寝宫,接了木木后,父子二人便坐上了出宫的马车。 另一边,穆梵和穆弘两人也被各自送到和鸾殿以及纯和殿,自有其祖母照料。 九娘早就等急了,正想命人去宫里那处探探,就听人禀报说楚王和木木回来了。一家三口一起用了晚膳,楚王前去沐浴洗漱,九娘则在儿子嘴里知晓今日他多了两个玩伴的事情。 将儿子哄睡后,让奶娘抱走,九娘回到卧房中,楚王正半倚在床榻上,并没有睡着,似乎在思考着什么事情。九娘也没有打扰楚王,轻手轻脚去浴间洗漱回来,悄悄摸上床榻,去了里面的位置躺下。 室中的灯光暗了下来,是莲枝出去的时候熄了灯,只在室中一角留了一盏起夜灯照明。灯光晕黄,并不刺眼,透着纱帐投射进来,只有微微的光亮。 楚王往下躺了躺,将九娘圈入怀中,她这才开口询问木木那两个玩伴之事。 「不用在意,不过是赵王成王两人病急乱投医所玩的鬼把戏。」楚王淡淡的道。被下的大掌触到满手温软,似乎有记忆似的,在上面漫不经心的游移着。 「那木木和他们在一起玩,不会有什么事情吧?」儿子的事,不由得九娘不上心,尤其这次赵王成王明摆着别有居心。 「你别忘了那是什么地方。」 九娘顿悟。 是啊,那是紫宸殿,承元帝的地盘。以承元帝最近待木木的情形来看,他不可能也不会让木木在紫宸殿出什么事,所以她的担心都是多余的。 这样一想,九娘倒是放下心来。恍过神儿来才发现楚王在干什么,她还来不及说什么,就被人堵住了嘴。 今日的楚王似乎特别兴奋,一场事罢,九娘只觉得腰间酸疼难忍,俱是被他大力撞的。好不容易缓过劲儿来,她准备下榻去浴间净身,哪知又被他拉住压在身子底下。 九娘如今是不抗拒这种事的,说白了她也尝到了其中的滋味,且她与楚王大婚近三年,楚王一直只有她一个人,男人找其他女人为了什么,不外乎就是为了这事儿,所以她也是乐意之至的。 只是今日不免有些过了,待一场又罢后,她已经连起身去沐浴的力气都没有了,临睡着之前,她嘟囔道:「你今儿怎么了,怎么如此兴奋?」 楚王抚着她汗津津的光滑脊背,狭长的双目在昏暗中灼灼发亮。 兴奋吗?也许吧。 次日,当木木跟着楚王来到紫宸殿时,穆梵和穆弘早已在那里候着了。 承元帝没有发话,自然一切照旧,穆梵和穆弘又陪着木木玩了一日。 只是与木木相处越久,穆梵和穆弘两人越能感觉到其中的区别待遇,例如木木可以随意去后寝殿见皇祖父,中午还会被叫去用膳,并在皇祖父的寝殿里小憩,而他们除了昨日见了一次圣颜,之后再未被召见过,午膳也是两个人孤零零自己用的。紫宸殿的宫人内侍们并不怎么待见他们,虽表面上都是恭恭敬敬的,但两人还是能感觉出他们那种恭敬背后的冷淡与疏离,与待木木的讨好亲热全然不同。 穆弘倒还好,他从小在成王府里就不怎么受待见,奴才们的捧高踩低他见过太多。可穆梵就不行了,他虽在赵王府也不怎么受待见,到底还有个做姬妾的亲娘,他亲娘并不受宠但性格是个泼辣的,母子两个虽过得磕磕绊绊,但也是熬了过来。 不受重视的日子是难熬的,小时候他也会问阿娘,为何父王会不待见自己。他娘自然不敢议论皇家辛秘,只能安抚儿子说,他是赵王的长子,又是皇长孙,总有一日他们的境况会改变,所有人都会来捧着他。那一天终于到来了,穆梵享受到了被万人所捧的滋味,父王也一改早先冷淡,开始重视起他来。高高在上的日子过久了,他又怎么能忍受再度回到之前的状态,去低三下四捧一个小奶娃的臭脚。 他愤恨、不甘、憋屈、嫉妒,自然不会像那狗腿子穆弘似的,去讨好木木。如是几日下来,区别就出来了,木木待穆弘要亲热的多,与他却不甚亲近。 木木的态度自然影响到了紫宸殿服侍的内侍们,这些内侍不免对穆弘多了几分另眼相看,对穆梵却还是照旧。 就宛如恶性循环一般,穆梵心中的憋屈一日比一日更甚,终于有一日他忍不住了。 木木被推到在地,当时他只是愣了那么一下,想不通为什么他给那小哥哥玩具,他不接也就算了,还推他。跟着他就反应过来手肘上和后背上的疼痛了,顿时哇哇地哭了起来。 第23章 「穆梵,你干什么!」穆弘一面斥道,一面着急去拉跌倒在地的木木。 这时,一旁站着的几个内侍也反应过来了,赶忙涌了上来。 「小主子,没事吧?」 「哪里疼,快告诉奴婢。」 其实地上铺着厚厚的狐皮褥子,木木怎么可能会摔疼,只是他摔下去的地方有些不凑巧,上面摆了几个玩具,于是便撞疼了他。 木木素来很少哭的,他之所以会哭,一是穆梵的态度吓到了他,他才这么大一点儿,哪里能明白人眼中的恶意,只是觉得这个哥哥态度有些吓人。再来也是因为确实很疼,殿中烧得有地龙,温暖如春,所以他就只穿了一件薄薄的小袄子,一下子跌到那几个硬物上,肯定会疼了。 小路子满脸懊恼,干爷爷让他看着小主子,就是对他委以重任,如今却在他眼皮子底下出事了。也是他完全没有想到,这赵王府的大公子竟然如此愚笨,众目睽睽之下他竟然敢对小主子出手,他脑袋里到底是怎么的想的! 也是小路子等人思想进入了一种误区,在他们看来,换成一个成年人,或者换成任何一个有衡量的人,都不会干出这种蠢事来。可恰恰穆梵也就是个小孩儿,还是个刚对任何事似懂非懂,有些长歪了的小孩儿,他又怎么会权衡利弊呢,头脑一时发热,就这么干了呗。 小路子掀开木木的衣裳,看到那白嫩的小身子上有两块儿红色的淤痕,恨不得将穆梵给生吞活剥了。他暗下心中的愤恨,似笑非笑对穆梵道:「小主子还小,就算小公子有什么不满,也不该推弟弟啊。」 这会儿穆梵也意识到其中的严重性,吓得小脸儿煞白,嘴唇直打哆嗦,「我、我没……」 小路子哼道:「公子最好还是想想怎么跟陛下解释去吧。」说完,便抱起抽抽搭搭的木木,带着一众内侍浩浩荡荡的走了。 「蠢货!」穆弘在一旁嗤道。 这其实本来就是一件小事。 说白了,就是小孩子之前产生了一点儿小矛盾,然后其中一方一时冲动动了手。若是换在寻常人家里,又是堂兄弟,也就不了了之了,且小孩子不记仇,说不定扭头便又能玩在一起。 可在偏心眼的承元帝的小题大做之下,它就不是件小事儿了。 他还是第一次见素来爱笑的小胖孩儿哭成这样,在加上小路子为了撇清自己在一旁告状,太医来了检查伤势,掀开衣裳一看,承元帝顿时黑了脸。 「小小年纪如此心思歹毒,竟然对年幼的弟弟下狠手。阮荣海,让赵王将人领回去,好好管教。」 仅这一句话,就足以将穆梵从云端打入地狱了。 让亲祖父说心思歹毒,这个标签将会一辈子打在穆梵身上,洗都洗不掉。且此番赵王费尽心机将穆梵送进来,可是大有所图,这会儿被送走,赵王能饶过他么。 穆梵被送回纯和殿,赵王急急赶来,了解清楚情况后,他本就是个不稳重的,当场给了穆梵一巴掌。 刘贵妃心里也很恼火,她没想到这庶孙竟然如此不懂事,可看见赵王竟去打孩子,不免心中的烦躁更多了几分。 「你打他作甚!」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穆梵这会儿早就被吓傻了,只能缩在一旁的嬷嬷怀里,想哭不敢哭,想叫不敢叫。刘贵妃一个眼色后,小脸煞白的穆梵就被抱下去了。 赵王宛若困兽般在殿中来回踱步:「这可如何是好,这小畜生被送了回来,穆弘还呆在紫宸殿里,这次成王可是要笑死本王了。」 刘贵妃抬眼望了儿子一眼,斥道:「你能不能不要本末倒置,如今可不是成王笑不笑的事儿。」 「那母妃你说如今该怎么办?」 刘贵妃揉了揉眉心,无奈的叹了一口气:「罢了罢了,此计本就是无奈之举,本宫也没报多大的期望。既然不成,索性不去再想。本宫早就对你说了,你父皇从来不是一个会因为一个奶娃,而改变决策的人。他也不可能因为一个奶娃,便对楚王另眼相看。」 「那您的意思是——」赵王的瞳孔缩了缩,「难道父皇真的有换太子的想法?」 刘贵妃紧紧的拢起眉,徐徐地长出一口气,「说不定真是如此。」 「那我们该怎么办?」这已是赵王一会儿时间里,说的第三个‘怎么办’了,足以见他心慌意乱。 「能怎么办?再看看吧,左不过急得不光是我们。」 这皇宫说大很大,说小也很小,有个什么风吹草动,不一会儿阖宫上下就知道了。 唯一称得上是水泼不入的,只有紫宸殿。 每日中书省都有奏折送入紫宸殿,也常有三省中的机要官员被召觐见,但极少有人知晓这些官员见得并不止是承元帝,还有楚王,而那些奏折大多也都是直接送到楚王的手上。 第24章 唯一知晓内情的仅有那几名近臣,但既然能在这个时候被承元帝召来的,必然是其极为放心之人,这些人也不负承元帝所望,对在紫宸殿的经历缄默不谈。 朝堂之上看似平静至极,实则暗藏无数波涛汹涌,随着大雪纷飞,时间终于进入了腊月,天气突然放晴,虽还是寒冷,但不免让人不免心情愉悦。就在这时,朝中发生了一件大事,太子亲自上奏请辞太子之位。用的借口不外乎身体羸弱,不堪重负,辜负了承元帝与众大臣的期望之类的等等。 还不待众人反应过来,承元帝便准了,紧接着一道圣旨颁下,震动了整个朝野。 承元帝准太子所奏,并封其为惠王,同时另封楚王为太子,择日举行太子册封大典。 这道圣旨让寒冷的腊月顿时热火起来,长安城内群潮涌动,暗里议论纷纷。可质疑的朝臣却并不多,因为承元帝之前的行举便有这种迹象,只是许多人都被那小皇孙的得宠引去了注意力,反倒没将心思放在其父楚王身上。 太子身体常年羸弱,剩下几名成年皇子中,以赵王成王楚王最为优秀,尤其楚王如今也没有不良于行的障碍。溯本回源,楚王并不比赵王成王差什么,甚至更为优秀,且有个得宠的嫡长子,会是楚王即太子位,似乎并不让人吃惊。 尤其三省中深受承元帝信赖的几位近臣心中早已有数,见这几位都没出声质疑了,旁人也自然也不敢多说什么。 一时间,楚王府门庭若市,楚王却紧闭王府大门,还是如同以往一般,每日奔波于紫宸殿与王府之间,并不与朝臣私下接触。 而这两道圣旨对赵王和成王来说是全然的震惊,他们万万没有想到承元帝会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转眼间又到了一年除夕,因为承元帝龙体抱恙,这个新年皇宫里过得十分冷清。次日,新年元日,也是一岁之首,惯例要举行大朝会,是时不光有文武百官觐见,还有各方使节前来朝拜。因承元帝抱病,自然不能出席,由太子穆谨亭代行。 经此一事,穆谨亭虽还没有经过正式太子册封大典,但也算是实至名归,要知道连先太子如今的惠王也是没有撇开过承元帝,独自代行大朝会的。 新的一年初始,礼部的第一桩大事就是要开始操办太子册封大典事宜,同时皇宫里内侍省和殿中省也开始忙碌太子迁宫一事。 只是此事却被现太子穆谨亭拒绝了,他言称惠王在东宫居住多年,且惠王如今身体抱病,迁宫一事暂缓,不急。 礼部众官员甚是为难,因为此事不合章程,按理说皇子封王以后,除过太子都是要迁出宫外的,要么在宫外建府,要么就是出藩封地,还没有这种留在宫里不走的。可惠王身份非比寻常,又有承元帝在,既然太子都说了,旁人自是不好质疑。 承元帝知晓这一事后,甚悦。 其实此事也不是没有办法解决的。 如今的皇宫乃是前朝遗留下来的两座皇宫合并而成,又分太极宫与大明宫。太极宫始建于隋朝,因其为前朝旧唐的正宫,也是当时的政治中心与国家象征,故又称「大内」。前朝高宗修大明宫后,改称「西内」,大明宫为‘东内’。高宗以后,旧唐皇帝大多移居大明宫,政治中心因此而转移。 但太极宫因其崇高的地位以及其所蕴含意义极为不同,所以并未被遗弃,一直作为政务处理机构存在。尤其是太极殿,每遇登基、殡葬、告祭、朝贺等大礼,都还在此举行。为行事方便,太极殿的东侧设有门下省、宏文馆、史馆,西侧设有中书省、舍人院等,为宰相和皇帝近臣办公的处所。 所以与玩赏意味极为浓厚的大明宫相比,太极宫才算是最具有正统特色的皇宫。而太极宫又被分为三个部分,其中中轴乃是太极宫,左右分别是掖庭宫与东宫。此东宫才是太子正经所居之地,因承元帝怜悯先太子元章从小身子羸弱,而比起太极宫,大明宫的景致与环境要更为好一些,于是太极宫的东宫被弃之不用,太子元章移居大明宫蓬莱山。 当然,太子所居之地才是‘东宫’,而太极宫的东宫恰好就解决了当下的难题。 经过与各方商议,太子穆谨亭决定迁宫至太极宫的东宫,而大明宫的‘东宫’不动。只是大明宫的东宫肯定不能再叫东宫了,而是回归本来的名字‘蓬莱山’。 东宫因多年不用,自是要进行修葺的,同时太子册封大典也开始紧锣密鼓的张罗起来。 阳春三月。 在经过两个多月的紧张准备,穆谨亭终于经过了太子册封大典,成为名正言顺的太子。和太子册封诏书同时下的,还有册封九娘为太子妃的诏书,只是太子妃的册封典礼肯定要在太子册封典礼罢才会进行,这又是一项大的工程,暂时急不来。 另外,如今太子一家也该迁居皇宫了,只是东宫那里还有几处暂时没修葺好,且最近穆谨亭一直忙碌着熟悉朝政,只能暂缓。 第25章 这近大半年来九娘一直很忙,再加上程雯婧也忙着自己的婚事,所以两人很少见面。 如今楚王荣登太子之位,九娘也一跃成了太子妃,自然少不了有人上门贺喜。程雯婧就算再忙,这会儿也要上门道贺的。 「木木呢?」程雯婧坐下后,问道。 「他每日都和他爹一同进宫,在陛下身边侍疾,如今我见儿子的时候倒成最少了。」九娘抱怨道。 「这是你的福气,旁人羡慕都羡慕不来。」程雯婧说话还是这么无遮无掩,不过不这样也不是她了。 福气吗? 确实算是吧。连九娘都没料想到事情会进展的如此顺利,感觉就像是做梦一般,突然楚王就成了太子了,离那个位置那么近,而承元帝似乎全然没有想揽权不放的迹象。 楚王说承元帝是个聪明人,九娘觉得再聪明的人碰到这种事情,大抵都没有想象中的那般潇洒。毕竟太子还在,而承元帝在太子之事上的执拗,依旧历历在目,如今这么快刀斩乱麻的另换太子,着实让九娘吃惊不已。 其实别说是九娘了,别人何尝不也是如此。 好吧,如今太子已经不算是太子了,而是惠王。楚王也不是楚王了,成了太子,到现在九娘都还有些不习惯这种称呼上的突然改变。 「你的事情怎么样了?」九娘问。 这两年来程夫人一直忙碌着操心女儿的婚事,挑选过来挑选过去,在去年的时候为程雯婧定下了一门婚事,当初订婚之时九娘还特意上门送礼道贺了。 男方是程雯婧亲爹怀化大将军程继阳早年的一个手下,姓宁,名泽峰,此人无父无母,敢打敢拼,以不过二十些许的年纪便得了一个五品游击将军的衔儿。 换着以前,程夫人是绝对不会挑这样的人作为自己的女婿,即使在程继阳口里对此人是颇多赞辞。可自打经过王四郎的事儿后,程雯婧面上不显,但行为处事间颇有些心灰意冷的意味,婚事上也极为不顺,给她选谁,她都是一副不甘不愿的模样。逼急了,她便嚷着不要嫁人。 而程继阳也对程夫人的眼光开始质疑,早先碍于夫人颜面,不好质疑那王家的王四郎,如今那王四郎将女儿害成这样,程继阳自是意见很大。 在程继阳这个大老粗来看,男子太过文弱不中用,读书读多了的人都奸猾,要像家中这些儿郎们这样方是良配。可在程继阳心中是良配的,大多都是体格壮硕,胡子拉碴,行为举止十分粗放的大老粗,这样的人在程夫人那里又通不过,于是宁泽峰此人便又再度进入程家夫妇的眼底。 此人以军功起家,家世是单薄了点,但程家家世不差。且无父无母,程雯婧嫁过去后即不用侍奉婆婆,又不用应付小姑,家庭情况单纯,程雯婧嫁过去后就能当家。尤其此人又是程继阳极为欣赏之人,从程继阳这里是通过了。而其虽是军中出身,但长相并不粗犷,还算称得上是英俊,让程夫人来看也算是可以。 这两年来程夫人为了程雯婧的婚事操碎了心,要求也渐渐放低了,以往看不入眼的人如今也能看入眼了。关键是此人与程雯婧认识,又与程雯婧的亲哥哥是同僚,人品为人都是一等一的,算得上是个良配。 唯独有一点不好的就是,宁泽峰驻守边关,若是程雯婧嫁给他,以后大抵是要离开长安生活的。 而程雯婧这两年也被程夫人逼急了,见是宁泽峰这个‘熟人’,考虑了两日,便爽快的答应下来。按照程雯婧对九娘的说法,什么情情爱爱对如今的她来说太过虚无缥缈,爹娘哥哥叔叔们都说是好的,那一定是好的了。 听见程雯婧这么说,九娘有些心酸,大抵是因为如今她和楚王感情甚好,她也希望程雯婧能得到一个一心人。只是感情之事从来虚无缥缈,有时候有的人一辈子都遇不见一个,那么至少要选一个对自己好的。 九娘并没有见过宁泽峰,但既然程家人上上下下都说好的,那一定不会太差,她只能忠心祝福她。 「婚期定在八月,我出嫁后,咱们就见不着了。」程雯婧一脸不舍。 九娘一愣,安慰道:「没关系,你那未婚夫也不可能永远呆在边关,说不定便有回调长安的时候。」 程雯婧点点头,笑着打趣:「也是,如今你是太子妃了,日后便是皇后。有你这个枕头风吹着,我就等着你把我吹回来。」 九娘知道程雯婧这是在和她开玩笑,佯装被逼无奈道:「行行行,到时候我一定在我家殿下枕头边儿使劲吹风,争取把你给吹回来。」 两人相视而笑,笑声在春风中飘荡得老远,王府的下人们都知晓这会儿太子妃心情好着呢。 时间进入了五月,天气渐渐的热了起来。 九娘早上送走了夫君和儿子,便扭头回房里又歇下了。这一觉便睡到巳时,莲枝听到房里有动静,走了进来。九娘在她的服侍下先喝了一杯水,之后漱口净面。漱口的时候,嘴里的水已经吐出来了,却又干呕了两声。 第26章 莲枝担忧看着她:「娘娘,您这是怎么了,可是哪儿不舒服,若不然请刘太医过来看看?」 九娘压下心中的呕意,摇了摇头,「这会儿大抵也看不出什么,还是先放放吧。」 最近她总是嗜睡,胃口也不是很好,因着前头生了一胎,所以九娘如今心里对自己身子也是有些数的,可能是又有了。 她之前身子一直不好,意外之下才怀了木木,当初坐月子的时候,余嬷嬷便说了,在月子中好好调养一番,可起事半功倍之效。之后,果然她身子不若以往那般惧寒了,月事也慢慢开始正常起来,刘太医后来给她把脉,说她身子已经差不多调养好了,以后不用再担心不易生养之事。她想,以她和殿下同房的次数,早晚都会再怀上一个,没想到这个时候来了。 上个月没有换洗,九娘便有些怀疑,之后症状慢慢明显起来,她越发肯定自己是有了。 莲枝听到这话一愣,面上带了几分喜色:「娘娘您是说——」 「亏你还是我身边的大侍女,居然没看出来。」 莲枝赧然,又是惊喜又是心虚道:「也是奴婢疏忽了,只是这阵子事情太多,奴婢竟然忘了您上个月没换洗的事。」 其实也不怨莲枝,自打开年后,楚王府的事情就特别多。楚王被封太子,且暂时没有迁入宫中,还住在宫外,各家各府就好像是闻到腥味的苍蝇俱都蜂拥而来。上门拜访的若是男宾倒还好,自有前院那里应承,可大家似乎也知道太子如今忙碌,大部分时间都在宫里忙着,便纷纷派自家府上的女眷上门。 此一时非彼一时,早先九娘想着避讳,极少出门走动交际。如今身份改变了,不管她愿不愿意,都不可能还像以前那样抱着只顾过自己小日子的想法。太子初即位,地位不稳,且又有成王赵王在一旁虎视眈眈,作为太子妃的九娘免不了要为自己男人考虑,自是要挑选一些适宜结交的勋贵官员家的女眷结交一二。 于是,楚王府少不了举办各种筵宴花会,九娘这个做太子妃的都忙得晕头转向了,莲枝几个心腹大侍女自然也不能闲着。 「好了,我可没有怪你的意思,这阵子确实事情太多,我也是心里有些怀疑罢了。如今月份还小,先放着看看吧,过阵子再招刘太医过来把脉。」 莲枝连连点头,轻手轻脚的待九娘更加仔细了,仿佛她有多么脆弱似的,倒是惹得九娘发笑不已,又不是头一胎了。只是莲枝可不管是不是头一胎,太子妃有孕就是大事,殿下刚封了太子,太子妃就有孕了,这可是双喜临门的大好事。 不一会儿的时间,莲芳几个也知晓九娘有孕的事儿了,几个人都是满脸喜色。九娘却是与她们说先瞒着,毕竟还没确定,若是猜错,可就惹人笑话了。 晚上,待穆谨亭回府后,便知晓了这一事情。木木一整天没有见到娘了,可是想得厉害,一看到九娘就宛如一颗小炮弹似的,往她撞了过来。 穆谨亭伸手就把他拧了起来,小胖孩儿被拧着衣领子,小肥腿在空中直蹬。 九娘见此一愣,笑了笑,对满脸委屈的儿子招了招手,道:「木木乖啊,可不能撞阿娘,娘有些不舒服。」她不知道该怎么跟儿子解释有孕之事,只能用不舒服来代替。 被放下来的木木也顾不得委屈了,疑惑地看着九娘:「不舒服?阿娘病了吗,是不是要喝药?」不舒服对于木木来说,等于是要喝那苦苦的药。 九娘顿了一下,用儿子能懂的语言解释:「阿娘没有病,只是有了小弟弟,所以阿娘暂时不能抱木木了,阿娘没有力气,也抱不动你了。」她做出一副非常遗憾的样子。 「小弟弟?那是什么?」木木睁着大眼,满脸茫然。 穆谨亭好笑的瞥了这母子两个一眼,去了屏风后面更衣。 九娘绞尽脑汁的想着怎么和儿子解释小弟弟是什么,想了半天才道:「小弟弟就是和木木一样的小娃儿,他会和你一起玩,会叫你哥哥,以后你可以和他一起吃饭睡觉……」 「那是不是就和弘哥哥那样?」木木兴奋地打断道。 九娘的脸僵了一下,之后若无其事道:「是啊,不过小弟弟和弘哥哥是不一样的,他和木木更亲近,因为你们是一个爹娘所出,血脉相连。」 木木可不懂什么叫同一个爹娘所出,他只要知道是会像弘哥哥那样陪着他玩就好。他连连点头,小脸儿乐滋滋的,宣告道:「木木会把自己的玩具都给小弟弟玩的。」 九娘摸了摸儿子的小脑袋,叹了一口气。 楚王被封太子后,穆弘便被送走了,承元帝之前是打着利用这件事来转移成王的注意力,顺便分裂他和赵王关系的主意。既然事情已经办成了,穆弘自然不适合还放在木木身边。 但是木木那会儿已经会记人了,且穆弘一直用心讨好他,所以两人也算是建立起了一种友谊。穆弘被送走的时侯,木木哭了整整一天,之后好不容易将其哄好,又专门给他找了两个5.6岁的小内侍陪他玩耍,此事才算罢。但这个有生以来第一个‘小伙伴’,还是在他心目中占据了不可磨灭的地位。 第27章 也许随着时间的过去,他会逐渐忘却这段记忆,但这会儿恐怕还不能,所以九娘这么一说,木木便想起他的‘弘哥哥’了。 这一切都是九娘听楚王说的,她是一个比较理智的人,所以能理解承元帝和自己夫君的这种做法。也许有些残忍,但不得不这么做,因为谁也不敢轻忽狗急跳墙的疯狂性。 木木被莲芳牵下去净手净面换衣裳,穆谨亭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将他哄好了?」他眉眼清淡,口气疏冷。 九娘嗔了他一眼,道:「什么他不他的,他是咱们儿子!」 穆谨亭轻轻的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若不是对穆谨亭的性子太过熟悉,九娘真会误解他和儿子之间是不是有什么深仇大恨,明明是亲父子两个,他却总是这么冷淡。幸好九娘对他足够了解,知晓他其实是挺在意儿子的,只是不怎么会表达。 「你对儿子好一些,若不然他长大后会怨你的,说不定还会以为自己是抱养来的。」九娘玩笑道。 穆谨亭没有搭理她,眼睛望着她的肚子,手指上前触了触:「这次生个女儿吧,孤不想要臭小子,要一个跟你一样的女儿。」 这话配着穆谨亭的口气,乍听过去有些怪异,但细听就能发现其中的情意绵绵。九娘忍不住红了脸,「谁知道是男是女啊,就怕到时候让殿下失望了。」 穆谨亭浑不在意道:「无妨,这次生不出来,下次再生就好,总会生一个出来。」 九娘不禁有些囧囧然,这是要把她当母猪的节奏?不过上辈子求而不得,这辈子她并不排斥生养孩子,别说排斥了,其实是求之不得。 于是,她很爽快的点了点头。 九娘上一胎怀木木的时候,怀相并不怎么好,这一胎也没好到哪儿去。 那一次的干呕似乎拉开了一个序幕,她又开始了一系列的各种折腾,食欲不振,吃什么吐什么,闻到一点儿什么不对的气味儿,便是一阵翻天覆地。唯独比上次好点就是嗜睡,只要睡着了,倒是能减轻一些不适。 穆谨亭忙着熟悉朝政,九娘也不想分他的心,就让身边人瞒着他。幸好他在府里的时候并不多,日日早出晚归的,也就是晚上的时候回来会儿,倒是一直不知九娘身子不适。 他倒也发现九娘慢慢消瘦了下来,但有着苦夏做借口,似乎也能说通。 天气一天比一天热了起来,穆谨亭似乎越来越忙了,回来的时间也一天比一天晚。心疼男人这么来回折腾,九娘便让他若是时间晚了,就不用回来了,反正宫里不缺地方住,免得次日天不亮就要走,还怕路上出个什么意外。 虽现如今十分平静,但九娘还没忘记去年那会儿穆谨亭频频碰到狙杀,自打穆谨亭被封太子以后,成王与赵王便表现的十分沉静,似乎完全死心了的模样,但任谁都不会相信这种假象,只会觉得他们是在潜伏,寻找一击必杀的机会。 这日,穆谨亭进宫时并不准备带木木,九娘十分惊讶。如今木木深受承元帝宠爱,一日见不到就会念叨,不带他进宫不怕承元帝责备? 他解释道:「留他在府里陪陪你,孤昨日跟父皇说过了。」 九娘也没有多想,想着今天一整天都能和儿子呆在一起,也是挺高兴的。遂,点了点头。 穆谨亭离开后,九娘和木木玩了一会儿,然后娘俩一起睡了一个回笼觉。睡到快中午的时候,两人起床。用午膳时候,九娘又开始折腾起来了。 这还是木木第一次看阿娘这样,被吓得有些发懵。九娘心里连连懊恼,她一个人呆在府里呆久了,竟然忘了要避着儿子。只能强压着心里的呕意,匆忙哄了他两句,便让莲枝将他领走了。 吐到最后,九娘呕出来的全部是酸水,让小翠撑着灌了一杯白水后,她瘫在榻上直喘气。 「娘娘,你没事吧。」莲芳一脸可怜巴巴的样子,小脸儿比九娘还白,差点没急哭出来。 九娘无力地摆摆手,「让我躺一会儿,你交代下去让奶娘将木木哄好,别忘了喂他吃饭,暂时别领他过来,免得吓着他。」 「是。」 九娘一下午都是昏昏沉沉的,到晚上精神才稍微好了一些,勉强用了一碗白粥后,她吩咐莲枝将木木领过来。她心里还惦着中午那会儿儿子被吓得不轻的事,这会儿精神好了,自然想哄哄他,免得日后给儿子造成心理阴影。 木木被领过来的时候,已经用过晚膳了,小胖孩儿可怜巴巴的样子,精神还有些萎靡,可见似乎还记着中午那事儿。 「阿娘,你是不是病了,就和皇爷爷那样?」 九娘将他拉过来,柔声道:「阿娘没有病,阿娘是怀了小妹妹,所以才会这样,当年阿娘怀着木木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所以木木别怕,过一阵子就好了,你看现在阿娘不就好了?」 第28章 木木疑惑地端详了九娘好一会儿,才姑且相信阿娘是好了。 楚王命人回府传话,说今晚留在宫中不回来了。九娘给木木讲了一会儿故事,又给他洗了澡,自己也沐浴了一番,娘俩便歇下了。 睡到半夜的时候,九娘突然听到一阵异动。睁开眼睛,发现外屋和庭院里的灯很亮,她叫了一声来人,小翠擎着一盏灯匆匆走了进来,满脸凝重之色。 九娘感觉到一种不详感,不禁问道怎么了。 小翠面色犹豫,到底还是没有瞒着九娘,说皇宫那里好像出事了。 九娘心中一紧,就想坐起来,才发现一旁熟睡的儿子。遂,放轻动作,从榻上起了来,随意披了件衣裳,便拉着小翠一同去了屏风外面。 「到底怎么回事?」 「奴婢也不知道,只是听下面有人来报,说皇宫那边似乎走水了,外面街上有许多身穿各式铠甲的官兵,往皇宫那边涌了过去。消息是孙一总管命人报上来的,他说似乎有人想犯上作乱。」最后这句话,小翠说得有些迟疑。 犯上作乱? 九娘脑海里白了一下,跟着就反应过来,这是有人想逼宫?她不用脑子就能想出是谁做下的,不是赵王就是成王,最大的可能性就是两人一起合谋,这大抵是狗急跳墙了吧。 她顾不得多想,让小翠服侍她穿上衣裳,就往屋外走去。 出了房间,果然远处的动静更加明显了,东北方向隐隐有火光传来,再看天上,依稀可看到天空中飘荡的浓烟。 夏日的夜空,宛若一匹最上等的黑蓝色缎子,点缀着无数星芒,衬着远处暗红色的火光,更显惊心动魄。 这么高的火光和浓烟,定是极高处的屋宇起了火,大明宫位于整个长安城最高处的龙首原上,那么着火的地方必然是皇宫无疑了。 殿下,殿下还在宫里呢…… 莲芳几个也都起来了,俱都神情紧张地站在九娘身边,见她面色凝重,小翠不禁安慰道:「娘娘您担心,刑一和几个侍卫队长都在府里呢,咱们府里人多,侍卫也多。刑一和孙一总管已经安排下去了,所有门户都已紧闭,护卫军帐死士都已到位,不怕有人闯进来。」 九娘听了这话,不禁想到早上穆谨亭离开之前的异常行举。他没有带木木进宫,是不是早就知道今晚宫里一定会发生一些事情?还有这么周全的安排,这是不忍她担心了?他到底想做什么?他此时安全吗? 不,他怎么会安全呢?他既然想引蛇出洞,定然会以身犯险。 几乎只是一瞬间,九娘便洞悉了穆谨亭的所有想法,脸色顿时有些发白,心也不禁提到了半空中。 莲芳急道:「娘娘哪里是在担心自己,你别忘了殿下还在宫里呢。」 是呀,殿下还在宫里呢。 在场的人都不是傻子,既然皇宫那里走了水,叛军定然是攻进宫里了…… 一时间,几个侍女都沉默了下来。 小翠强笑道:「娘娘您别担心,殿下素来算无遗漏,定然不会有事的。」 希望如此吧,如今九娘也只能抱着这个希望,殿下上辈子都能安稳无恙的坐上那个位置,这辈子定然也一样。 这时,一阵脚步声匆匆而来。 正是孙一,他行色匆匆,身后还跟了几个侍卫。 「娘娘,您没事吧?府里上下都已经安排好了。」 说话间,孙一偷偷抬眼瞅了瞅九娘的神色,又道:「您不用担心,殿下早就知晓今天晚上会发生一些事,所以府里的一切都提前安排好了。」他也只知道这么多,至于其他的也不太清楚。 九娘强撑出一抹笑,对他点了点头:「我知道了,辛苦你们了。」 「不辛苦,不辛苦。」 确定正院这里没事后,孙一便退了出去。这里毕竟是正院,他并不适宜呆在这里。 夜风徐徐,拂起了九娘几缕发丝,她面色有些怔忪,呆呆地望着东北方向的夜空。 莲枝道:「娘娘,咱们进屋去吧。」 九娘点了点头,便转身往屋里去了。 没有人能睡着,九娘回屋后,便命小灿去守着木木了,自己却在贵妃榻上坐了下来。屋里很安静,府外的动静离这里似乎很遥远,却平添了一种让人坐立难安的焦躁感。 九娘拿了一本书,静静的看着,可是上面的字怎么也看不进去。突然,门外传来一阵急急的脚步声,九娘手一松,不禁站了起来。 莲枝已经先一步出去了,只听得外面有阵阵交谈声。不多时,莲枝回到屋里,有些犹豫对九娘道:「娘娘,安国公府那边来人了。」 九娘一愣,不禁问:「他们来干什么?」 「来人说,宫里那边似乎有叛军作乱,据说今日太子殿下和小皇孙都不在府里,老夫人担忧您的安慰,所以特意遣了府里的侍卫前来接您回去,说是这样一来混淆了目标,也免得有人拿您做筏子威胁到太子殿下。」 第29章 九娘眉头一拧,问:「确定是安国公府的人?」 莲枝摇了摇头:「不知,下面人没说,要不然奴婢去看看?」 小翠急道:「娘娘,你该不会真要去安国公府吧?」 九娘失笑:「我又不傻,自己家里不待,这种时候出去,那不是找死吗!」说完,她面色转为凝重:「我在想他们到底想干什么,还有这些人,到底是不是安国公府里的人。」 「那奴婢去看看吧。」莲枝说。她是安国公府里的老人,整个府里的人就算认不全,也差不多了。 九娘点点头。 莲枝去了差不多一刻钟的时间,就回来了。回来后,说道:「是府里的人,里面有几个侍卫奴婢都认识。」 九娘眉头皱得更紧了。 自打那次她在和鸾殿差点被萧皇后害小产后,楚王府和萧家的关系就彻底僵了,逢年过节的时候,九娘不光不再回娘家,连节礼都没有。萧家那边也一直没什么动静,一直到楚王被封太子后,萧家那边才又厚着脸皮贴了上来。 到底有孝道压着,且九娘不想穆谨亭刚当上太子,就给他招来不好的名声。面对萧家人的上门,九娘虽没有表现出来有多么热情,到底也没有做得太过难堪。且萧家那边人十分识趣,并没有越过她去讨好穆谨亭,而只是就几个家中的女眷偶尔会上门和九娘联络一下感情。 这其中又以崔氏和郑氏为主力军,双方都是聪明人,也都明白彼此有隔阂未消,暂时也就是个面上情,却万万没有想到在这个时候,萧家竟会派人来接她回府避难。 到底是真的存了讨好的心态,还是另有所谋? 以九娘两辈子的经验来看,她反倒觉得后者的可能性要大一些。也不知萧家人是怎么想的,王府这里再不济,府中的防卫能力也比安国公府强许多,且萧家的背后是成王,这次叛军作乱虽暂时还没弄清楚到底是谁干下的,但左不过成王逃不了嫌疑。她是傻了,才会羊入虎口。 「去和来人说,本宫谢谢安国公府的好意,至于去安国公府避难,那就算了。」九娘道。 「是。」 前去传话的人没走过久,一名侍卫匆匆而来禀道:「有人闯府,刑一大人命属下前来传话,请娘娘下令让正院里的人不要随意乱走,免得错伤,另外也请娘娘和小主子不要离开正院。」 九娘点点头,吩咐莲枝:「传话下去,正院所有的奴婢严禁乱走,都在屋里呆着。」 莲枝赶忙下去吩咐了。 不多时,负责去给安国公府传话的那名小内侍也回来了。 「娘娘,那些人不走,说奉了老夫人的命,请娘娘一定要和他们回去。还说叛军作乱,说不定便会生了想擒住娘娘威逼太子殿下的心思,王府里太危险,请娘娘千万别糊涂。」 糊涂?她跟他们走,才是真糊涂吧。 她就说怎么会这么凑巧,前面派人来接她,后面就有人闯府,这是想威胁了?,只是这些人未免也太小瞧了她的智商! 九娘大脑快速转动着,同时命人去传孙一来。 孙一就在院门外守着,接到通传就来了。 「府里如今有多少人手?还有,有人闯府是怎么回事?」 孙一道:「闯府的人只有几人,暂时身份不明,不过都被挡了回去,本来生擒了两个,但是人刚被抓住就自尽了。另,府中有侍卫三百余人,死士的话,不足百。不过娘娘,您放心,这些人足够护住正院这里了。」 足够护住正院?也就是说其他地方可能会失守? 不过九娘也是可以想象得到的,王府这么大,这些人看似很多,实则撒出去根本没多少,要想将整个王府方方面面都护住根本不可能。而且聪明人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劲儿,看来孙一也看出端倪了。 「孙总管的意思是——」九娘佯装不解问道。 灯光下,她一身鸦青色襦裙,因为起来的急,所以头发并未挽起,而是披散在肩后,更显她纤弱单薄。 九娘在王府的存在感并不是太强,至少在孙一来看是如此,除了刚进门那会儿,她以势不可挡的气势宣告了自己女主人的身份,之后便慢慢淡出了大家的视线。她并没有像有的主母那样揽着府中大权不放,而是采取了一种放任的状态,将权柄都下放了下去。府中大部分内务依旧还是他和孙二几个处理,除了正院这里,她几乎还是按部就班,没有动任何人,但王府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人敢轻忽她。 起初,孙一几个没少暗中揣测这位王妃的心思,后面也慢慢看出她的行事套路了。 这是一个很聪明的女子,该抓的她从没有放松过,其他一些不太重要的,她只是抱着一种旁观的状态。她很明白自己要什么,什么对她来说才最重要。所以,她进门多年,殿下至今独宠她一人,身边除了她以外,连个母蚊子都没有。所以,她生了殿下的嫡长子,且将小主子教得很好,连圣上都对其另眼相看,如今又怀上了一胎。 第30章 对于一个女子来说,什么才是最重要?不外乎是琴瑟和谐的夫君,聪明伶俐的孩子。能笼络住夫君,便是宣告了女主人的地位坚若磐石,有了成器的子嗣,就代表日后地位的延续。所以即使她没有像一般主母那样揽着所有事都不放,这府里上上下下也没有一个人敢轻忽她。 不像那有些傻的,为了一点所谓的掌家大权,日日辛劳,鞠躬尽瘁,自己受累不说,难免会忽视丈夫,影响夫妻感情。尤其身在皇家这种地方,人际关系太过复杂,作为一府的女主人,同时也代表着一府的态度,一旦行差就错,就会影响很多事情。 孙一原本以为以王妃刚进府那会儿的表现,日后定然少不了给府里找麻烦,毕竟那会儿九娘给人的感觉就是一个很张扬跋扈,且恃宠而骄的人。可奇异的是竟然没有,她很懂事,再说白点,她很有分寸,很明白自己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就比如前院那里,她从不会主动涉足,更不会对除了内务以外的任何事情指手画脚。 看得久了,孙一内心深处对九娘充满了敬意,也因此当此时九娘目光灼灼的看着他,他并没有用那种瞧不起女人的态度选择隐瞒,而是据实相告。 「属下觉得有些蹊跷,这事情来得太巧了。」孙一意有所指。所以他们几人和刑一准备施行第二套计划,也就是事出有变的应对措施。 九娘笑了。 很好,这人还算是聪明的,若是他只是当她是寻常妇孺,这种时候还想着事事瞒着她,九娘就要考虑是不是直接将刑一召过来了。 「你是说安国公府的来人,还有这后到的闯府者?」九娘并没有因为安国公府是自己的娘家,而选择避讳,而是言语很直白。「这大抵是同一伙人吧,安国公府那边打什么主意且不提,如今咱们要考虑的是对方会不会狗急跳墙。」 一旁的莲枝忍不住插了一句嘴:「娘娘的意思是,他们还有后手?」 「我怕他们会强攻。」 不是九娘看高自己,而是穆谨亭是出了名的‘爱妻如命’,既然有这个名头在,就不能不防有人对她起了心思。殿下已经将风险分担出去了,甚至造成木木也在宫里的假象,哪怕是为了殿下为了儿子,她也不能让这些人攻进来。 九娘对孙一道:「如今对方打着什么主意,有多少人,会下多少力气在这里,咱们都暂且不知道,但是不得不防。你们的想法很好,但是光顾着正院这里,就未免有些太保守了。咱们府里的门客幕僚不少,下人也有许多,这些人对王府忠心耿耿,咱们也不能置他们于不顾。」 孙一怔了怔,道:「也不是置他们于不顾,而是……」 「而是在情势危机时,必然会毫不犹豫的舍弃他们?」 九娘打断对方的话,站了起身,望着门外灯火通明的庭院,「若不是我半夜突然醒来,恐怕你们会连我都瞒着,自然其他人也定会瞒得死死的。我明白你们的心思,木木如今和我都在府里,自然是我们的安全最重要,我感激你们这份心,但你们也不能让别人无缘无故的当枉死鬼。」 「我都能知道出事了,府里知晓出事的人定然不少,与其让他们呆在自己院子里惶惶不安,担忧自己的安危以及会不会当做弃子,而产生不必要的内乱,还不如将他们集合起来。能不能护住且是另外,但咱们要将态度摆出来,毕竟殿下今非昔比,身份也不同以往。」 九娘说得语重心长,孙一垂下头去,「娘娘……」 「你就当我这人虚伪吧,即想保全自身,还想捞个好名声。」九娘自嘲的笑了一下,意有所指道:「且咱们的人手毕竟不太充裕,后面会发生什么谁也不知道,与其固步自封,不如故布迷障,有人可以转移注意力,何尝不也是一种安全。那些人虽没有武艺在身,但多个人多份力气,大难临头,即使是为了自身,他们也会拼命的。」 孙一的面色急速转变,忽地,他抱拳一鞠身:「娘娘大智慧,也是属下们想差了,属下这就去办。」 九娘微笑着点点头,孙一顾不得多说便匆匆下去了。 孙一的行动比想象中更加快。 如今王府里杂七杂八的人很多,内侍宫人差不多有五百多人,还有前院的那些幕僚门客书吏之类的人。孙一和刑一商量后,便将这些人全部叫醒并聚集到前院这里。 既然九娘说想为王府捞好名声,孙一自然要做到。且这种情况下,‘鼓舞军心’也是必要的。 孙一站在台阶上,看着下面人头攒动,面色沉重但口气语重心长。 「如今长安城里出了大乱子,有叛军趁机作乱,虽然主力都往皇宫那处去了,但咱们府乃是太子的府邸,不得不防。如今府上的侍卫军帐俱已待命,但你们大多都是府里的老人,应该知晓府里防卫力量几何,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咱们都不知晓,但应该早作防备。太子妃下命说了,与大家共进退,所以咱们如今要做的,就是不要让那些别有居心的叛军攻进来。」 第31章 下面响起一阵阵窃窃私语声,场面顿时嘈杂起来。 其实就如同九娘之前所讲,她都能知晓出了事,外面那么大的动静,虽许多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也知晓不是什么好事。只是各处皆有侍卫看守不让任何人随意进出,大家也就只能呆在自己的住处惶惶不安,暗自猜测。 有些聪明的,例如王府里有些不受重视的幕僚和门客,他们虽没有在穆谨亭跟前拔尖出来,但能进王府做幕僚门客的,可没有一个是傻子,结合当下的局势,差不多便能猜出个几分。 太子虽不在府里,但太子妃在,太子对太子妃的重视,阖府上下俱知,谁敢说叛军不会动了不良心思,想擒住太子妃去威胁到太子,尤其太子妃如今还身怀有孕。 所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府里大部分的守卫力量定然会拿去守护太子妃,若是叛军真攻了进来,那他们这些小鱼小虾的,可就成了砧板上的鱼肉。这些人之所以会惶恐不安,俱是因为此。 如今形势突然转变,太子妃说要与他们共进退,又命人将他们召集到一起,那就代表不会丢下他们不管。所以不管上面到底想动什么心思,只要这种行举是有利于自身的,他们就会顺势而为。 于是,前面孙一的话音刚一落下,下面便立马有人说道:「太子妃真是菩萨心肠,这种紧要关头,还想着咱们。」 「是啊是啊,咱们定不会让那些该死的叛军攻进来。」 「天佑太子殿下,天佑太子妃,咱们必然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咱们这么多人,还怕那些劳什子叛军,一人一口唾沫就将他们淹死了。」 「就是,咱小李子虽不会武艺,但也是能出一把力气的,不会使刀,给各位侍卫哥哥们递块儿板砖还是可以的。」 所以说,聪明人还是挺多。 即使以孙一这老油子的脸皮,这会儿也不禁有些赧然,幸好火把在夜风下飘忽不定,倒也没让人看清楚他的脸色。 孙一压了压手,有些严肃道:「好了,你们的忠心太子殿下和太子妃都会知晓。方才我说的只是最坏的情况,现如今事情还没有发生,不过咱们要早作打算。我现在就命人将你们分为几组,你们以前院和正院为范围开始巡逻,半个时辰换一班,其他的人都呆在前院留守待命。另外,此乃非常时期,为了防范咱们府里有奸细,每组人各自进行监督,若有异常便报上来,不出事便罢,若是出了什么事,别怪我追究同一组人连带责任。另外太子妃也说了,若是能平安度过此劫,她会向太子殿下给所有人都请赏。」 命令一下,众人便开始行动起来。下面一些不明事理究竟的内侍宫人们,也纷纷跟着忙碌开来。 一直站在孙一身边的刑一说道:「若能平安度过此夜,我会向殿下给你请功。」 按着穆谨亭对府里的安排,应该是以刑一为首,孙一几人为辅,不过刑一历来不善言辞,且他如今的任务是对外防范,府里的调度便交给了孙一等人。 孙一笑着摆了摆手:「千万不当此讲,这可是太子妃的意思。之前也是咱们想差了,总觉得能保住太子妃和小主子,便算是任务完成。可你看看,府里这么多的人,各有各的心思,若真是弃他们于不顾,不用外面攻进来,咱们自己里面就先乱了。如今倒好,将他们都用上,也算是暂时解了内乱之患。」 至于九娘所言的故布迷障、转移注意力所言,孙一却是没有说出来。不过都不是傻子,刑一自然也看出了端倪。 「这里就交给你了,我去前面看看。」刑一道。 话音还没落下,一名侍卫匆匆而来,禀道:「许多叛军往咱们王府方向涌来,已经将外面给围住了。」 孙一和刑一对视一眼,果然来了。 皇宫 此时皇宫里一片混乱,早已没有了之前的庄严肃穆与富丽堂皇。 四处都是奔走的脚步声、厮杀声与跳跃不定的火光,惨叫声、嚎号声汇集成一片,衬着这漆黑的夜色,格外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乱子是从内部先开始的,驻守在皇宫里巡逻各处的羽林军兵士,几乎是毫无防备的便被身边同僚突然袭击,往日里一同说笑甚至一起去逛勾栏院的兄弟,突然露出一副狰狞的面孔,让人几乎来不及问一句为什么,便魂归九幽只能去阎罗殿报道了。 有宫殿突然燃烧了起来,滚滚的浓烟,暗红色的火光。几乎只是一下子,各处便乱了起来。聪明点的还知道躲藏起来,更多的却是毫无防备的冲出自己的住处,想一探究竟,而迎面到来的便是毫不犹豫斩下的刀芒。 赵王成王准备这一日许久了,从穆谨亭荣登太子之位,两人便开始着手准备了。联手是必然的,至于成功后如何,那就各凭本事了。本来他们还想再拖些日子,待万事俱备后更好,哪知最近穆谨亭连连拿着他们的人开刀,又有流言说太子正在和几位大臣商议,让几位皇子出京就藩一事,现实容不得让他们再继续拖下去,若不然等待他们的就是万劫不复。 第32章 既然想逼宫,自然是内外联合。萧皇后和刘贵妃在宫里经营多年,各种势力虽不大,但早已渗入各处,为赵王成王添砖加瓦却是没有问题的。而赵王成王多年来的积累,在南衙十六卫和北衙六军中都有自己的人,放手一搏是必然的。 尤其他们不需要做太多,只要能造成内乱,借机杀了承元帝和穆谨亭,他们就可以想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这种买卖的利润太大,没有人会拒绝,尤其他们本就被逼上了绝路,自然要为自己求一条生路。 乱,已生。 穿着各色铠甲的众兵士举着火把,宛如蝗虫一般,纷纷向紫宸殿涌去。自然碰到了拦路人,无情的厮杀就这么在庄严肃穆的皇宫里开始了。 紫宸殿中,承元帝看着穆谨亭,怒不可遏。 「你告诉朕这是怎么一回事?!」 穆谨亭半垂眼脸,拱手禀道:「赵王、成王联合内应犯上作乱,如今大量叛军已闯入皇宫,不过请父皇放心,儿臣早有准备,自是不会让他们得逞。」 「你这段时间就是忙着在干这个?」 这个,自然指的是逼反赵王成王。承元帝毕竟当了这么多年的皇帝,如今他虽是把大部分朝务都交给了穆谨亭,但并不代表他对外面发生的事浑然不知。两相结合起来,自然洞悉了穆谨亭的心思。 「他们早晚都会生乱,与其日防夜防,还不如逼着他们跳出来,一网打尽的比较好。」穆谨亭没有想瞒承元帝,说得很直白。 确实如此,以成王赵王的性格,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穆谨亭在他们口里夺食。这两人经营已久,手中势力不可小觑,与其防着他们暗中做下什么事,还不如逼着他们跳出来。占了先机,自然接下来就可以牵着对方鼻子走。 穆谨亭的回答让承元帝不知道该说什么,心中的怒气也不翼而飞。 换位思考,如果是他处在穆谨亭这个位置上,他也会这么做,毕竟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可此时承元帝考虑最多是,穆谨亭是否会对他下手。 要知道只要他一日不死,太子就只能是太子,太子随时可以被废。天家无父子,再也没有人比承元帝更明白这个道理了。要知道,他当年…… 所以即使如今承元帝看似将许多朝务都交给了穆谨亭,实际上该抓着的东西,他一点都没有放松。例如驻守皇宫北侧,负责皇宫防卫的北衙六军指挥权,例如可以号令南衙十六卫的兵符以及兵部那里,他都抓得死死的。没有兵权,对方就不敢干出什么来,只能老老实实的在他病榻前,当一个安分守己的太子…… 可如今赵王成王犯上作乱,联合内应进行逼宫,就将一个很严峻的问题摆在了承元帝的面前。要知道穆谨亭如今是完全指挥不动北衙六军的,而此时承元帝卧病在床,要想平息叛乱,必然得命人出面镇守,可如今…… 「阮荣海!」承元帝不禁叫道。 阮荣海没有像平时那样,迅速出现在承元帝的面前。 此时,寝殿中十分安静,衬着远处传来的厮杀叫喊声,平添了一种很诡异的气氛。承元帝环视了寝殿一周,又叫了声‘来人’,可依旧没有人出现。 鎏金龙首的连枝灯在角落里静静的散发出光亮,只有龙榻前站着一人,此人一身规制太子服,端得是龙章凤姿。他身材挺拔硕长,满身气势内敛而又不失蓄势待发。不知何时,此子竟成长如此! 「阮内侍吃坏了肚子,儿臣命他好生在房里歇着。」穆谨亭轻声道。 承元帝目眦欲裂:「你竟然敢动朕身边的人。」 「阮内侍毕竟服侍父皇多年,儿臣只是不忍他带病服侍,若是父皇实在想见他,儿臣这便命人找他来?」虽是如此说,穆谨亭却是动都未动。 「好好好,朕到底是自己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承元帝粗喘一口气,颓然倒在软枕上。 穆谨亭依旧是一副恭敬的态度,垂首敛目:「万万不当父皇如此讲,父皇抱恙在身,儿臣作为儿子,自是要为父皇分忧解劳。儿臣待父皇的心,日月可鉴,只是此一时非彼一时,儿臣虽想力挽狂澜,可惜力不从心。」 「你说来说去,不就是想要朕手里的兵权!」 穆谨亭叹了一口气,缓步走到龙榻前,像平时那样替承元帝掖了掖被子。 「父皇您的病,您自己心里应该有数,儿臣也是为了您的龙体着想。」 承元帝冷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寝殿中静得落针可闻。穆谨亭见承元帝不理自己,也不再出言说服,而是静静的看着墙角处的鎏金龙首的连枝灯,径自出神。 承元帝的拗性子也上来了,他就不信这儿子不怕死,他既然敢放手让赵王成王进宫,他就不信他没有后手。 寂静中,穆谨亭又沉沉的叹了一口气:「父皇,您就算不想着您自己,您也要想想皇兄。儿臣确实有后手,但手里的这些人都用来守着紫宸殿这里了。」 第33章 躺在龙榻上的承元帝,猛地弹了一下,唯一能动的右手直颤抖,「你、你、你……」 穆谨亭遗憾地看了他一眼,又垂下眼帘。他本来不想说的,可谁让承元帝的脾气竟然如此执拗。 殿中,只能听到承元帝的粗喘声。 突然,他强撑着身子自枕头下翻出来了一个什么东西,砸到了穆谨亭的身上。 「给你,拿去,若是元章出了什么事,朕不会饶过你!」 穆谨亭轻轻地抚了抚手里的兵符,站了起身,对承元帝躬身行礼道:「父皇放心,皇兄也是儿臣的皇兄,儿臣自然不会让他出事。」 话音方落,他便转身大步离去,衣摆下缘上下翻飞的龙纹,预示着龙翔于天的吉兆。 紫宸殿的一处偏殿中,此时隐隐传来一阵阵女子压抑的呻吟声。 穆元章靠坐在轮椅上,面色平静,可看其紧捏成拳且青筋毕露的手,就能知晓他此时的心情定然不会平静。 事情恰恰就是这么巧。 宫中生了大乱,蓬莱山那处也意识到了不对,立马禀了穆元章。还不待穆元章有所行动,穆谨亭便派人前来接其一家人,说是到紫宸殿暂避。 穆元章并没有拒绝,当下这种情况,自然是去紫宸殿更为安全,他倒不在乎自己的生死,可灵儿马上就要临产了,冒险不得。 于是,一众人便在穆谨亭派来的人护卫下,匆匆赶来了紫宸殿。 事实证明,穆元章的决定是对的,一众人刚离开太液池没多远,就看到蓬莱山上的宫殿起了火。 而此时,也不知是受惊所致,还是到了要发动的时候,阮灵儿竟然突然发动了。幸好穆元章早就有所准备,接生的嬷嬷早已备下。匆匆到了紫宸殿安置下来,阮灵儿便被送进临时准备的产房。 及至现在,已经过去近一个时辰了,孩子依旧还没有生下来。 「殿下,奴婢进去看看吧。」福泰道。 穆元章瞥了他一眼,嘴角泛起一抹苦笑。 福泰在想什么,他心里清楚,左不过觉得有自己的人看着更为稳妥一些。 自打他请辞太子位后,身边便清净了下来,但他知晓还是有人心中不解。尤其他身边的几个心腹内侍,他们十分不解为何明明阮灵儿已身怀有孕,他还要向圣上请辞太子之位,只要阮灵儿能生下一名皇子,大事并不是不能成。 可穆元章看得更为清楚,他如今苟延残喘,父皇的龙体欠安,即使能封上一个皇太孙,又能如何,即使皇太孙可以安稳即位,又能如何。主弱臣强,免不了会外戚专权,阮成茂正值壮年被逼退隐,他能会甘心?又有成王赵王等一众成年皇子在一旁虎视眈眈。 还有楚王,他所谋甚多。到了如今,穆元章已经渐渐看不清这个皇弟了,他唯独仅知道一点,对方不会主动出手对付自己,但前提是自己要足够识趣。 所以太子几番衡量后,很识趣的去做了一些事情,他相信楚王一定会明白他的心思。他的所求并不多,不过想求一个余生安稳,而楚王是最好的人选。至少他是几个皇子中,唯一不日日夜夜盼望他死的。 尤其阮灵儿还没生呢,谁能知晓是男是女,若是个女儿呢?若真是等孩子偷偷诞下,确定是男女之后,自己才去做这些事情,恐怕所谓的恩情将会大打折扣。 天家无父子,天家同样也无兄弟,如今早已不是当年,他必须拿出足够的筹码,才能代表自己的诚意。 福泰见殿下径自出神,也不说话,壮着胆子又问了一遍:「殿下,若不然奴婢进去看看吧?」 穆元章望着他,良久,方才心中喟叹一口气,点了点头。 福泰一得到允许,也顾不得什么产房不能乱闯了,当即便推门而入。里面似乎响起了一阵低语声,须臾又只剩下女子痛苦的呻吟声。 夜,还很长。 同一时间,穆谨亭站在紫宸殿前殿的廊下,出神的望着漆黑的夜空。 远处的厮杀声离这里很近,似乎又很远。 事情是早已安排好了的,所以他并不担心会失控,之所以会在承元帝跟前故布疑阵,不过就如同对方所言,是为了他手里的兵权。 穆谨亭不得不如此,他忍耐赵王成王许久,能有一劳永逸解决的办法,他自然不会放过。而权柄还是掌握在自己手中的好,朝政大权他要,兵权他也要,有了这些,他便有了依仗,再也不用担心喜怒无常的承元帝会另生出什么想法。 尤其蓬莱山那里快生了。 这也是让穆谨亭下定决心布置这一出的主要原因,他感激穆元章对自己的恩情,更感谢对方的识趣,可他不容事情生变。若是那阮灵儿诞下一个女儿还好,若是儿子?先太子的儿子,仅这一点就足够让许多别有心机的人,动了不该有的心思,更别说他头顶上还压着一个承元帝,所以为了不节外生枝,他必须拿到兵权。 第34章 只要他能拿到兵权,所有一切魑魅魍魉都将就此歇了心思。大家都是聪明人,该知道怎么选择什么对自己才是最好的。 「那边可是生了?」 隐在阴影处的常顺上前两步,来到穆谨亭的身边:「回殿下的话,还没有呢。」 穆谨亭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常顺犹豫了一下,道:「殿下,用不用……」 话并没有说完,穆谨亭打断了他:「不用,如今是男是女已经不重要了。」 同时想着这个问题的还有穆元章,让他来想,他希望是个女儿。 其实是个女儿挺好,她一定会像她娘一样温顺善良,他会给她一生平安喜乐,而不是像自己这样命运多舛。 不知何时,天空泛起了一抹鱼肚白,远处的嘈杂声,似乎也不知在何时停歇了。 屋中突然传来一阵婴儿的啼哭声,福泰匆匆推门出来。 「生了?」穆元章问。 福泰点了点头,面容悲喜难分:「生了,母女均安。恭喜殿下,得了一位小郡主。」 穆元章轻轻颔首,脸上绽放出一抹微笑来。 这样,很好。 孙一该庆幸当初听了太子妃的话。 他想过这一夜定然不会轻松,却万万没有想到形势会是如此严峻。 叛军似乎跟王府杠上了,源源不绝的往这里派人来,明明只一座小小的府邸,对方却拿出了攻城战的架势,连云梯弓箭手之类的都用上了,更派了死士潜入作乱。 初一开始,王府这边并没有防备,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死伤惨重。无奈之下,刑一只能下命收缩防卫圈,退守到之前所安排下的,以前院和正院为主的第二层防卫圈,借着高高的院墙与对方进行对持。 而此时,王府中的那些下人就派上大用场了,烧热油烧滚水,一盆一盆一桶桶往外浇去,给对方造成了巨大了伤亡。 及至最后,形势越来越紧张,对方狗急跳墙之下,连火攻都用上了。王府当时一片混乱,最后连这些不会武艺的下人们都上了,一个人打不过,就上两个,两个打不过,就上一群,到底拖到了援兵前来。 天方破晓,经过了一夜厮杀的楚王府,在晨曦的照耀下,显得格外的萧瑟。 入目之间满目疮痍,到处都是飞溅的血迹,死相凄惨的尸体,被踩得乱七八糟的花草,地上淌满了水迹油迹,屋宇楼阁破败不堪,甚至有些房屋被烧毁殆尽,冒着青烟。空气中充斥着一种怪味儿,是烧焦了的味道掺杂着血腥味以及一些其他别的气味儿,让人闻了忍不住就想作呕。 王府的下人们来回行走着,步履匆匆,他们形容狼藉,有的脸上漆黑一片,像似被烟熏了似的,还有的脸上有斑驳的血渍,衣裳也是破败不堪,但所有人脸上都洋溢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喜悦与难言的悲喜交加。 「大家都加把劲儿,把前院这里先收拾出来,说不定待会儿殿下就要回府了,没得污了殿下的眼。」一个内侍尖着嗓子喊道。 有人笑着打趣道:「你赶紧省点儿劲儿吧,都听你喊一夜了,嗓子也不疼。」 那内侍翻了对方一眼,难得没有发怒,只是斥道:「去去去,咱家还能喊两嗓子,也不知道昨夜是谁吓得差点尿裤子了。」 被讥讽的这人面色一红,到底脸皮也是比较厚的,笑嘻嘻地道:「这不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场面嘛,会被吓到也是理所应当,最后咱可是干死了两个孙子,也算是洗刷了之前的屈辱。」 那内侍推他一把:「行了行了,赶紧干活去,谁跟你耍嘴皮子,知道你能行!」 确实能行啊,不行也得行,到了那种时候,没人想死,都想活。那人嘴里咕哝着,心里却是一阵悲凉上了心头,他是活了下来,可是同屋的小安子却死了。 这人不禁红了眼圈,神色也黯淡下来。 那内侍以为自己说了什么,惹得对方伤心,竟然让人都哭了,不禁急道:「我可没说你什么!」 「没事,我是想起了小安子,昨晚上之前咱们还在一起说笑呢。」 内侍拍了拍他的肩膀,叹了一口气:「行了,别多想了,据说皇宫那里死的人更多,总归、总归咱们幸运的活了下来。」 是啊,总归幸运的活了下来。 是啊,终于渡过了。 九娘站在廊下,看着外面的庭院,初晨的阳光散发着淡金色的光芒,她不禁眯着眼伸手挡了挡。 一阵脚步声传来,九娘抬眼往外看去,就看见穆谨亭身披黑色披风,行色匆匆的带着人走了进来。 眼眶突然感觉有些发酸,她静静的看着他向她走来。 他微撩衣袍下摆,迈上台阶,上前握住她的手。 「你还好吧?」 第35章 九娘点了点头,微笑:「我很好,儿子也很好。」 穆谨亭缄默须臾,歉道:「也是孤没有考虑周全,没料到他们对府里动这么大的阵仗。」 「无事,殿下已经安排的很好了。」即使最后王府会失守,也有人会护着他们娘俩逃出去。 九娘想起宫里那边,她原本想着他没有这么快回来的,毕竟那边还有一副烂摊子没收拾。 「宫里那边?」 「宫里那边无事,我马上就要走了,回府来,就是想看看你。」 「殿下不用担心,我和儿子都很好。」 穆谨亭点了点头,捏了下九娘的手:「照顾好自己,照顾好肚子里的孩子,我很快就会回来接你们。」 「嗯。」 承元三十年,夏。 赵王、成王联合各路叛军逼宫犯上作乱,只可惜功败垂成。承元帝雷霆手段,命大理寺联合刑部彻查,因此牵连出长安城内无数高门大户,许多勋贵官员纷纷落马。 其中赵王、成王、昌平公主被贬为庶人,流放幽州,永世不得归长安。兵部侍郎曹堑里满门抄斩,其余从犯皆是抄家的抄家,下狱的被下狱,流放的流放。一时间,长安城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从成王败北被擒的消息传来,萧家便进入了一种风声鹤唳的状态。他们不是没想过逃,可是安国公府早就被人团团围住了。 府中气氛十分紧张,男人俱是满脸凝重之色,老弱妇孺不时哭嚎出声,下人们俱都惶恐不安。由不得他们不怕,犯上作乱是死罪,罪无可恕的死罪。 可这会儿知道怕,早干什么去了? 「咱们根本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凭什么连咱们都被牵连进来!」四房夫人刘氏哭道。 就凭你姓萧,就凭你在萧家这颗大树下存活多年! 三房的夫人马氏也差不多是这种想法,她们两房都是庶出,平时并不参与这种朝中大事。三郎君萧棉四郎君萧棋,一个打理着府中名下庶务,一个在外面打理生意,两人虽挂着萧家郎君的名号,实则在府里并不受重视,地位也只比外八房的庶出旁枝的高上一点。 光还没沾到,就有要掉脑袋的危险,也难怪三房四房会怨声载道、推卸责任了。 「咱们两房不管,若真是被下了狱,我们会实话实说的。成王和萧皇后密谋造反,咱们可是一点都不知情,那都是老夫人和大房二房的事。」 如今只是被禁在府,还未到秋后算账的时候,萧家人便自己先乱了起来。 「去求五叔!」有人说。 仿若抓到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绳也似。 「请五叔去求九娘,九娘贵为太子妃,定然不会放任自己的亲爹不管。她姓萧,太子妃怎么能摊上一个有犯上作乱罪名的娘家!」 有这种想法的萧家人不在少数,萧杭被找了出来。 听阿爹阿娘和几位兄嫂说完,萧杭陷入了沉默。 九娘?他的女儿? 这些年他对家中一切不闻不问,甚至连自己子女的事情都极少过问,他一直活得有些浑浑噩噩,而如今竟然让他去找一个从不亲近的女儿去求情。 可萧杭说不出来拒绝的话,他活不活无所谓,可家中这么多的老弱妇孺,尤其他爹娘的年纪已经不小了。 萧杭望着一夕之间白了头发的安国公和安国公夫人,有些痛心疾首。 「爹,娘,你们怎么这么糊涂!」 可不是糊涂吗? 萧家虽没有达到荣耀的极致,但也是长安城内有名望的顶尖世家之一,为了一个并不是十拿九稳的前程,便将一家老小都搭了进去。 可若是真能如此明悟,这世间也不会有这么多人犯下各种错误了。事情没有发生,谁也不知道结局如何,而萧家人之前只去想,若是成功以后,他们该如何如何荣耀,如何将谁谁谁踩入脚下,天子的外家,一门皆荣,多么光辉荣耀啊! 可惜梦醒了之后,面对的却是大厦将倾的局面。 安国公一夕之间老了十几岁,本就年纪大了,如今更是一脸褶皱。细细看去,密密麻麻斑斑点点的老人斑密布在他流露在外的皮肤上,平添了一种即将腐朽的气味。 「五郎,如今家里也只能靠你了。」 「是啊,五郎。」安国公夫人哭道。 她比安国公也没好到哪里去,矜持尊贵早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满脸仓皇。这个富贵了太久的贵妇,似乎一夕之间便被打回原形,即使满身华服也遮掩不了她如丧家之犬的狼狈。 萧杭看着这样的爹娘很心疼,他从小就是爹娘跟前最受宠的儿子,除了当初迎娶朝霞郡主,家里并没有任何对不起他的地方。 「孩儿即使想,可现在能出去吗?」 第36章 如今安国公府早已被官兵重重围住,想知道一些外面的消息,只能拿着银子去讨好去买,才能得知些许。萧家如今对外面情形的得知,就是这么来的,也算没当个睁眼瞎。 「没关系,咱们可以用银子去买,那些人都贪财,咱们多砸点银子进去,看能不能给太子妃那边带几句话。」 商量好,安国公夫人便命胡大娘去办了。 守门的兵卒远远看见胡大娘朝这边走来,对身边人使了个眼色,笑道:「送银子人的又来了。」 「这些高门大户家里银子多得花都花不完,咱们帮他们花花就是。」 「也不知道关于萧家的处置,什么时候能下来,若是咱们能摊上个抄家的买卖,那可就发了。」 「就你小子?还是赶紧洗洗睡吧。」 眼见人走到近前来,几人赶忙噤了声。 一个黑脸兵卒板着脸斥道:「谁让你上这儿来的?赶紧给我退回去!」 胡大娘平时稳重自制的脸,此时堆满了讨好的笑,腰也不自觉弯了下来。她在安国公夫人身边服侍多年,连府中的几位郎君都对她敬重有加,除了安国公和安国公夫人,她已经许久没在人前做出这种样子了。 尤其是对几个地位低下的兵卒,所以她脸上的笑极为僵硬。不过她还没忘记自己的任务,从袖中掏出几锭银子出来,分别塞入几人的手中。 「老妇人有些事情想请诸位帮忙,还请通融通融。」 几个兵卒掂了掂手里银子的分量,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几人对了个眼色,由其中一人开口道:「看你这老妪可怜,你就说说看吧,不过咱们职责所在,先说好了,有些事情咱们可办不了。」 「一定不会让诸位为难的。」 胡大娘又点头哈腰讨好一番,才切入正题。 还不待她将话说话,那兵卒一把将她推开,并唾了一口:「你赶紧给我走,就你们这样的,还想见太子妃?你们做梦没睡醒吧!且你们也太高估我们了,我们是什么,不过是个小兵卒子,咱们连太子妃家的下人都见不着,更何况让你们见太子妃了!」 「快走快走,看你似乎满聪明的,怎么脑袋里都是浆糊!」 胡大娘急道:「几位军爷,咱们没想能见太子妃,就想让你们帮忙带几句话。」 「话也带不了,你赶紧走,再不走可别怪我们动粗了。」 胡大娘被推了个趔趄,急怒之余下,道:「咱们家五郎君是太子妃的亲爹,你们帮我们带几句话给太子妃,太子妃到时候定然对你们有赏!」 几个小兵卒面面相觑,有这种事吗? 胡大娘面上露出喜色来,「老妇人不敢骗几位军爷的,咱们家姓萧,太子妃姓什么?也姓萧!」 一个嗤笑声突然响起,却是靠墙角站着的一个兵卒发出的声音。 他一脸讽笑,讥道:「你们可别上她的当,这老妪是在坑你们呢。谁不知道太子妃娘娘虽是萧家女儿,但早就和萧家闹翻了。还有那天晚上,就是两位逆王密谋造反那天,萧家可是出了老牛鼻子的力气了。为了威胁太子殿下,借着娘家的名头想把身怀有孕的太子妃和小皇孙给骗出来,哪知计谋未成,最后狗急跳墙,竟伙同叛军想强闯太子府邸。太子府里的人为了保护太子妃,死了多少人啊,房子都差点被烧没了。太子妃这会儿都恨死萧家人了,还有赏?!」 胡大娘脸色顿时一片惨白,那几个兵卒则是一脸震惊兼唾弃。 「还有这样的事?」 「这萧家人未免也太心狠了吧,好歹也是自家的女儿!」 「这可不是心狠,这是厚颜无耻,都这么对人家了,还想着求人家救命啊。」 几人嗤笑,羞得胡大娘老脸恨不得贴在地上。 那兵卒又斥道:「不是我说你们,平日里除了去喝花酒逛窑子,也该干点正事。这全长安城里谁不知道的事,竟然由得一个无知老妪差点没将你们给唬了。」 黑脸的兵卒搔搔脑袋,不好意思的笑了几声:「老大,不是有你看着咱们吗,她骗不了咱们。」 老大一翻白眼,将视线移到胡大娘身上:「怎么,还不走?再不走咱们就将你擒了,安一个强闯出府的名头。」 胡大娘猛打一个哆嗦,一阵尿意涌了上来,赶忙往后退去,一面说马上就走,一面连滚带爬的离开了。 胡大娘回到安荣院,所有人都还等着她,一见她走进来,就面露问询之色。她面色有些犹豫的望了安国公夫人一眼,垂首也不敢说话。 安国公夫人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见胡大娘做出这副样子来,顿时急了:「事情怎么样了,赶紧说。」 胡大娘露出焦虑之色,对安国公夫人使了个眼色。 这如此明晃晃的,傻子也看出来是有问题了,安国公斜睨了安国公夫人一眼,开口道:「说吧,发生了什么事?」 第37章 多年的主仆,此时安国公夫人已经心中明悟定然是发生了什么事,且这件事与自己有关,只是安国公都说话了,她也不敢当着他面玩什么猫腻。 胡大娘无可奈何,只得面色死灰的将在侧门那处发生的事讲诉了一遍。 随着她的讲诉,安国公夫人脸色一点一点的苍白起来,到最后竟和胡大娘变成同一种颜色,都是一片死寂的灰。 安国公是谁,立马明白了这其中的机锋。 「那事真是你做的?」他虎目大瞠,恨不得一口将安国公夫人吞了。 安国公夫人窒了窒,艰难道:「皇后传来的话,说能将九娘捏在手里,最起码能赢三分。」所以为了这三分赢面,她费尽心机瞒着家里人,出谋划策又是哄又是骗,却依旧没将萧九娘骗出来。 其实也是可以想象的到的,以男人们的心思,那种情况那种局面,怎么可能会用如此迂回的手段,也没那个功夫和心思啊。而这两日发生了太多的事,安国公夫人也是忘了这一茬,如今被捅了出来,她感觉到一种几欲将自己淹没的绝望感。 「你这个愚妇!这种事也是你能插手的,竟然还打着自己的名头。你没看到我和大郎二郎即使是行事,也都小心翼翼藏住自己的手脚,不敢留下太明显的证据。是的,全天下的人都知道这次的事咱们肯定掺了一手,可证据呢,只要没有实打实的证据,那就是别人为了脱罪攀扯咱们,咱们就还有一线生机。即使那边心里清楚咱们干了什么,就为了他娘姓萧,太子妃姓萧,也会给咱们留下条命来,而如今……」 安国公颓然往身后牙床上一倒,捂着老脸:「全部都完了,一切都完了。」 就在这时,一阵匆忙的脚步声响起。 「老夫人,不好了,出事了,崇月阁那边出事了,郡主她、她悬梁了。」 自打安国公府被封府以来,整个府里就开始乱了起来。 上面主子们个个惶恐不安,下面人也没好到哪里去。下人们都很担心自己的前程,哪怕那些事牵连不到他们这些人身上来,但安国公府一旦倒了,府中奴婢所有都将会被发卖。这府里的奴婢大多都是萧家的世仆,祖祖辈辈都在萧家服侍,一旦被发卖,还不知道会流落何方,下场如何。 以往,她们可是没少看过长安城里那些犯官府上家奴被发卖的场景。以前都是当乐子看,偶尔还会拿出来说说就当听书了,却没想到这种情形有一天会降临在自己身上。 整个安国公府都沉浸在一片荒芜的死寂中,主子们还能哭嚎两声,闹腾一会儿,发泄发泄心中的恐惧与怨愤。下人们也就只敢躲在背人的地方小声哭泣两声,大家都没心思干活儿了,反正都要被发卖了,还那么认真干活儿作甚。 昌平公主被牵连进逆王犯上作乱一案,还是主犯之一,几乎当日公主府便被封了,昌平公主及其驸马被下了大狱。很快,关于昌平公主及其驸马的处置就出来了,和两位逆王一样,被贬为庶人,流放幽州,永世不得回长安。 听闻这一消息后,朝霞郡主当即就昏了过去。 再次醒来,并不是她在做梦,她跪着去求安国公安国公夫人帮忙救救她娘,可萧家如今自身都难保,又怎么去帮她。 朝霞郡主还想闹腾,被身边的婢女一语惊醒。昌平公主被贬为庶人,身为女儿的她自然也逃不过,如今没有旨意下来,不过是因为她是出嫁女,且萧家自己都脱不了干系,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这都是命,躲不过也逃不过。 灰心丧气之下,朝霞郡主当日便病倒了。 病了之后,她脾气更为怪异,屡屡打骂身边侍候的婢女仆妇。如今安国公府都这副样子了,阖府上下都危在旦夕,谁比谁高贵,虽表面上崇月阁服侍的奴婢都不敢反抗,但到底不若往日里那么勤勉。 见下面人不若以往服帖,还经常碰到茶水汤药冷了送来的事情,这更是让朝霞郡主憋屈愤怒。不过几日时间,病得更加严重了,只是如今萧家人自顾尚且不暇,她平日里又不会为人,根本没有人过问她。 只是让大家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她竟然会悬梁自尽。 收到这一消息后,萧家众人便匆匆赶到崇月阁。等众人到的时候,人已经没有气儿了。 朝霞郡主被从房梁上取了下来,安放在床榻上,面上搭了一条帕子。六郎爬在床榻边上嚎号大哭,萧杭面色苍白的站在一旁,满脸颓然,摇摇欲坠。 他确实从来没有喜欢过此人,甚至是极为厌恶,连见都懒得见一面,却万万没有想到她竟会想不开。 那个从来张扬跋扈、高高在上、盛气凌人的朝霞郡主死了?就这么死了?她真的死了吗? 萧杭遏制不住悲恸的心情,踉跄着想上前揭了那帕子看,被一个仆妇拦住了。 「五郎君,别去看……」 第38章 为什么不让他去看? 是了,据说吊死的人,面容丑陋不堪,当年云娘就是如此,也是面上搭了一条帕子,他连遗容都未曾目睹过。 「五弟,你节哀顺变,五弟妹大抵是受不了打击……」崔氏垂泪道,满脸哀恸之色。 郑氏也哭道:「五弟妹,你怎么如此想不开啊,六郎还这么小,你怎么舍得!」 一旁各房女眷们也个个都是满脸哀伤之色,甭管是做戏也好,还是出于兔死狐悲的心情,一时间,整个崇月阁都笼罩在一片哭声之中。 「阿爹,您要保重身子。」萧十娘从一旁小心搀扶着萧杭,另一只手也拿着帕子抹着泪。「您还有女儿和六郎,可万万垮不得……」 是啊,他还有子女在侧,六郎还那么小,如今萧家危在旦夕,他垮不得…… 朝霞郡主就这么死了,死得悄无声息。 除了当时众人为她哭了那么一场,擦干眼泪以后,也没人再将她的死放在心上。 在众人看来,她是受不住打击,承受不了娘家夫家这种状况,才会一时想不开悬梁自尽的。似乎所有人都忘了,以朝霞郡主在乎六郎的性格,六郎还是稚龄,她又怎么可能会想不开! 也许有人会疑惑,但谁会在乎呢?自顾尚且不暇,死就死了吧,说不定这府里上上下下的人都要死,不过是早一日和晚一日罢了。 在知晓安国公夫人背着家里干了那种事以后,所有人都绝了最后的一点希望,整个安国公府进入一种空前的死寂中。 可人只要一日还没死,日子就得过下去,而萧家人如今首先面临的便是要为朝霞郡主办丧事的事。 按崔氏的想法,就是丧事不办,先将朝霞郡主装殓一番,暂时停灵在崇月阁。府中如今这样一副状况,也为其办不了丧事。 只是天气炎热,尸首根本放不了几日,就算有地窖中去年藏的冰撑着,也管不了多久,且人死了,还是要入土为安的好。 萧杭难得坚持起来,一改往日颓废之色,强撑着要让朝霞郡主入土为安。他亲自出面去求了看守安国公府的官兵,他的身份毕竟不同旁人,且死的人是太子妃明面上嫡母,自然没人敢将此事压下来,消息被递到了九娘面前。 朝霞郡主死了? 收到这一消息后,九娘非常吃惊。可转瞬间她又不吃惊了,上一辈子也是差不多的情况,昌平公主被牵连进逆王叛乱一案,被贬为庶人,死在在流放幽州的路上。而萧家的情形也没好到哪里去,不光被夺了爵位,萧家所有在朝为官的子弟,官职全部被一捋到底,最后只得阖家回到祖籍兰陵,休养生息。 上辈子萧家能有这样的结果,九娘觉得还是因为楚王看在蝶妃的面子上,且他毕竟和萧家有那样一层关系,也不好做得太过。不过这一切都和九娘没什么关系,彼时她已经和萧家闹翻了,而王大夫人用婆婆身份压着她,不允许她为娘家奔走,九娘自是乐得在一旁看戏。 而在这期间,朝霞郡主突然死了,死得悄无声息。外面有流传说朝霞郡主是被萧家逼死的,也有人说她是积劳成疾,还有的说是自尽而亡,总而言之,众说纷纭。只有九娘对朝霞郡主的死因,模模糊糊心里有些数,大抵这些原因都有,但里面肯定是有人动了手脚。 要知道当年萧六娘之所以能名声尽毁还依旧呆在萧家,完全是依仗自己亲娘撑腰,亲女儿事情都还没安排好,朝霞郡主怎么可能舍得去死! 与这辈子的情形何其相似! 这辈子萧六娘虽嫁了出去,但在王家过得并不好,且朝霞郡主还多了一个儿子六郎,她怎么舍得去悬梁自尽。 九娘突然想起萧六娘身上发生的那件事,又想起一直还没出嫁的萧十娘萧玉,眼中翻腾了起来。 难道是她? 九娘不禁喃喃出声,莲枝听见,好奇问道:「娘娘,您说得是哪个她啊?难道朝霞郡主死得并不单纯?」 莲芳听到这话,也起了好奇的心态,凑了过来。 「娘娘,你给我们讲讲呗,奴婢好奇死了。」 九娘虽已出嫁多时,但当年朝霞郡主对其所做的事情,莲枝莲芳几个老人可都是历历在目,同样也记恨在心,此时听闻朝霞郡主身死的消息,绝对没有伤心难过的心情,只有幸灾乐祸。 九娘失笑:「你们俩好奇心未免也太重了!」转瞬,她收起笑容,面露沉吟之色:「你们应该还记得当初萧六娘被人害的事?」 当然记得,当初莲枝还和莲芳频频讨论过到底谁是罪魁祸首,只是一直没讨论出来的个所以然。莲枝心里模模糊糊已经有了怀疑的对象,却是不敢置信,至于莲芳,她向来记不住事,关注两日,就抛在后脑勺后了。 此时提起来,两人不禁感觉到一阵毛骨悚然。 第39章 无他,对萧六娘下手的那人手段太狠了,几乎是绝了萧六娘以后的希望,难道这次朝霞郡主身亡,也是那人下的手? 莲枝面容怔怔:「难道真是她?」 「你想的是谁?」九娘问。 莲枝沉吟片刻后,犹豫道:「六娘子那次的事发之后,奴婢便有些怀疑是不是十娘子,难道真是她?」 她不禁望向九娘。 九娘露出一抹复杂的笑容,徐徐才道:「咱们也只是猜测,谁知道事情真相到底如何呢?罢了罢了,左右与咱们也没什么关系,既然阿爹亲自出面求了,就让她入土为安吧,人死仇怨了,但愿她下辈子能平安顺遂,而不是像这辈子这样。」 对于朝霞郡主,九娘早就不恨了,离得远了,事情渐渐淡了,她人也已经死了,连最后的那点怨恨也消失了。 静心斋里静得出奇。 与府里其他处一样,静心斋的庭院里如今是一派萧条之色,往常来来往往的奴婢们也不知上哪儿去了,只有阵阵的蝉鸣声还在孤寂的叫着。明明应该是草木繁茂的季节,庭院里栽种的花圃草木却因疏于打理,俨然一副破败之象,就好像即将破败的安国公府。 萧十娘一身素衫,静静的伏案抄写着佛经。 她并不是为谁在祈福或者赎罪,不过是多年的习惯罢了,每日不抄上一卷,她便寝食难安。 如花立在十娘身后,看着自家娘子单薄的脊背,一阵悲戚上了心头。 值得吗? 娘子本身可以有更好的前程,就好像前面出嫁的那些娘子们一样,不管怎么样,有了夫家,即使萧家犯下大罪,娘子也不会落到被囚在府里的下场。罪不及出嫁女,总还能博得一分安稳。 可如今,却只能被囚在这座府邸里,前途未卜,说不定便是个身死人亡的下场。 而这一切仅仅是因为一份消除不掉的仇恨! 值得吗? 恍惚间,如花喃喃出声。 十娘将狼毫笔搁在笔搁之上,转过身来,轻轻地道:「值得。」 她眉眼安然,神情疏淡,完全看不出几日前曾有一条人命活生生的葬身在她的手里。 萧十娘窥探已久,她一直锲而不舍的将目光流连在崇月阁那处。为此,她想方设法拒了家中为她安排的婚事,一直默默无闻的呆在静心斋中。为此,安国公夫人对她颇多怨言,因着有萧杭的庇护,到底也没将她怎么样。 萧家出事是意料之外的事,但萧十娘从没后悔过。她本可以风光出嫁,去过自己的日子,可她却选择了一条前途未卜的路,只为了等待那场契机。 而就在萧家出事后,那丝契机出现了。府中奴婢疏懒,崇月阁那边更因为朝霞郡主暴戾,许多奴婢都不敢往她跟前凑,她什么都不需要做,只需要静悄悄的避开所有人,然后像当年她娘死的时候一样,活生生的将其悬挂在房梁上。 非常完美,没有人知晓她做了什么,而那个人就这么的死了。 死得痛苦万分,死得怨气冲天。 可那又怎样呢?当年她娘是如何死的?是为了给她这个女儿博得一丝存活下来的机会,硬生生将自己勒死的。所以,朝霞郡主,你也去陪葬吧,即使晚了这么多年。 十娘突然沉沉地叹了一口气,望着如花的眼神涩然:「我唯独后悔的就是,当初应该将你提前送出去,可谁曾想竟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待反应过来,安国公府已经被围了,想出去难如登天。 如花的眼泪一下子掉落下来,哭道:「奴婢不想出去,奴婢就想在娘子身边服侍,奴婢无爹无娘,即使出去了,又能怎么呢?还不是落一个被人欺负的下场。与其这样,奴婢宁愿呆在娘子身边。」 「可是——」 如花强笑一下,抹掉眼泪:「没有什么可是的,左不过就是被发卖,可娘子你……」 萧家犯下了那样的滔天大罪,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结果? 好点的,抄家夺爵,府上所有奴婢被发卖。惨一点的,男丁被充军流放,女眷被没入教坊司为奴。再惨一些的就是,府上所有男丁被抄斩,女眷全部被没入掖庭。总而言之,没有一个好下场。 而安国公府犯下的可是谋逆的大罪,这是杀头的大罪。只要一想到这些,如花就忍不住瑟瑟发抖,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十娘。 「若是太子妃愿意帮帮咱们就好了……」凄惶下,如花喃喃道。 可她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且不提自家娘子当年和九娘子有过龃龉,早已没了当年的那份情分,这次逆王犯上作乱,萧家可是硬要去拿九娘子的命去舀一份泼天的富贵。仇恨早已结下,怎么可能会以德报怨。 十娘听了如花的话,不禁眼神也朦胧了起来。 第40章 「九姐……」 依稀还记得,当年和九姐在兰陵的时候,是她这一生最快乐的时光。 有了九娘的发话,朝霞郡主的丧事到底是办了起来。 只是到底此一时非彼一时,这场丧事办得极为寒碜,但在当下这种情况,也算是极为难得了。还想入土为安?尸首不让你臭了就是好的! 办了朝霞郡主的丧事后,萧杭又沉寂下来,每日除了去安荣院看看病中的安国公夫人,剩下的就是管教六郎。 是的,安国公夫人病了,病得很严重。 安国公怨她愚蠢,绝了自家的后路,下面儿子儿媳们虽表面没有说什么,但心里也是怨的。再加上萧皇后被幽禁,成王一家被贬为庶人,流放幽州,以及自家府上大厦将倾的局面。 这种种原因的交织下,安国公夫人病了。 不过是几日时间,人似乎就只剩了一口气。 可她依旧没绝了希望。 这一日,萧杭来探望她。 她明明已是苟延残喘,依旧强撑着当着萧杭面哭了一场。哭自己多年的辛苦,哭大娘(萧皇后)的可怜,哭成王的凄惨,哭这上上下下一家子…… 将萧杭哭得也是泪眼迷茫,她终于说出了自己请求。 她请求萧杭去求九娘,救救这安国公府上上下下一家子。 其实安国公夫人打得主意很明显,她是见萧杭一出马,便办成了朝霞郡主入土为安的事,想着大抵萧九娘那里还是顾念这个亲爹的,所以生了痴念。 其实也不能算是痴念吧,只能说是绝望之中唯一的一点希望,她自然想牢牢抓住不丢。 萧杭听完亲娘的话,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 他也许不问世事,活得浑浑噩噩,但并不代表他不明是非,前面还想拿着人家性命去舀一场泼天富贵,哪知功败垂成,后面便求着别人来救命。 这般无耻的行举,他真的做不来。 可面对着病重的老母,他也说不出拒绝的话来,只能默默应下,并为九娘解释道,此乃涉及到朝政大事,九娘一个妇孺,根本插言不上。 可安国公夫人可不管这些,见儿子答应下来,难得精神气儿好了一些。 萧杭心中酸涩难忍,离去,暂且不提。 过了几日,萧杭再度求人给九娘带话,说是想求见一面。 没有下文。 安国公夫人不死心,又要求萧杭再去求。 最后还是无果。 安国公夫人终于怒了,在病榻上大骂九娘,说她不仁不义不孝不忠,说她一个萧家女,竟然不顾着娘家。又骂九娘痴愚,哪个女子不巴望娘家好,这样一来若是在夫家受了欺负,也有人撑腰。又咒她说,她摊上一个破败的娘家,看她太子妃的位置还能坐稳! 总而言之,言语极为恶毒,这也算是绝望之下的一种发泄吧,萧家人也是这时候才知道素来端庄雍容高高在上的安国公夫人,还有这样一面。 其实安国公夫人说的并没有错,萧家大厦将倾,出嫁了的萧家女在夫家的日子确实不好过。像萧四娘萧五娘这种被夫家禁足的,还是好的了,萧七娘差点没被休回来,若不是她肚皮争气,给夫家生了一子一女,再加上她也不是个好惹的性子,可能这会儿早就被送了回来,同家人一样被关在府里。 安国公府发生的事,自然被传到九娘耳里。 听完后,她默然良久。 其实这阵子外面也不是没有关于她的流言,外面人纷纷议论萧家如今成了这样一副样子,太子妃出身萧家,这太子妃的位置是否还能坐稳。她与太子之间是否会产生嫌隙,甚至穆谨亭因处理逆王犯上作乱一事,日日忙着极少回府,也被人看在眼里,都被人拿出来当茶饭之余的谈资议论起来,俨然一副想看好戏的模样。 只是九娘如今在安胎阶段,她也懒得去搭理外面的一些事,就浑然当做不知道罢了。此时连萧家人都这么说,九娘即使再大度,心里难免也会有些不舒服。 当晚,穆谨亭回府了。 他这阵子一直很忙,多数宿在宫里,难得忙里偷闲回一趟府来,不光九娘很高兴,木木也是。 用晚膳的时候,他突然对九娘道:「如今你还需要谁给你撑腰?孤就是你的靠山。」 是啊,他就是自己的靠山,从未嫁他时,到现在,乃至以后,一直都是。 之后上榻歇息,九娘问起对安国公府的处置,其实她心里清楚萧家人最后的下场,左不过和上辈子一样,不过中间横生了那件事,就不知道这小心眼的男人会不会记恨上了。 穆谨亭并没有直接回答她,只是说了一句:「不急。」 穆谨亭和九娘是不急,可萧家人急啊。 …… 注:免费连载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