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情诗》 第1页 [现代情感] 《时间情诗》作者:花间酒【完结+番外】 文案: 首都大学物理学院的量子力学公开课上,年轻的教授眉眼清隽冷冽、西装挺括,正站在讲台上,用骨节分明的手持着粉笔在黑板上书写量子场论方程。 时欢鬼鬼祟祟地从后门熘进教室。 最后一排的女同学朝里让出一个位子,悄声向她搭讪:「同学你有点面生嗳,是别的学院来旁听周教授课的吗?」 时欢在她旁边坐下,热络地点头:「是啊是啊。」 恰逢周教授写完板书转过身来,视线越过坐满整个阶梯教室的学生,落在她的身上。 时欢总会想起,傍晚的落地窗外万里红波,周箨脱下在人前连纽扣都系得一丝不苟的西装外套,松开领带,解下袖箍,只穿着一件单薄白衬衫,从身后将她拥进怀中,低声在她耳边坦白。 「我从小就恨我妈妈。如果她没有做我爸爸的情人,我就不必从一出生开始为她所犯下的错一起背负罪孽。我曾以为,我至死也不会成为和她一样的人。」 「但我以为註定要失去你的时候,我发现自己那一瞬间,竟然也想到要像她一样不择手段地去争取。我挣扎了这么久,却还是发现,如果是你,让我罔顾旁人的目光,让我成为自己最厌恶的人,让我走上一条必死无疑的歧路,都可以。」 这坦白太离经叛道,让和周箨认识二十年的时欢错愕不已。 必须要来看一看他教书和做研究时清冷理性的模样才行。 *清冷学神x沙雕学霸 理论物理学家x宏观经济学家 *青梅竹马,彼此唯一。男主女主都没有真的做情人,做情人无论如何都是不对的(严肃脸) *治癒向甜文。文风比文案轻松可爱多了。 *校园+工作后两阶段。包含女主升级打怪搞事业的过程。 *原文名《桃子酒》 内容标籤: 天之骄子 青梅竹马 甜文 校园 搜索关键字:主角:时欢,周箨(tuo) ┃ 配角:扬随,邵昀,顾之京,阮嘉言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二十二年,一首情诗。 立意:奋斗打败天赋流! 第1章 笑笑,我要回来了。 天城季夏,自临海吹来的海风将溽热郁积到峰值,如约化作一场暴雨。 雨水前赴后继地撞在玻璃窗上,彻底影绰了夜色中高楼广厦的边沿,天地被搅成一片模煳,只留下裹挟潮湿水气的雨声和轰隆的雷鸣犹自清晰。 时欢是被这雷鸣吵醒的。 她把脑袋埋在柔软的枕头中,眼睛半睁半阖,懵了片刻,以为方才响起的是闹铃,挣扎着从枕边摸起手机看时间。 凌晨五点。 她舒了一口气,正准备把手机砸回原地继续睡下去,在屏幕被按灭的前一刻,忽然注意到信息提示栏里那条未读的新消息。 消息是凌晨两点半发来的。 考虑到在这种阴间时刻突然发消息给自己,对方有可能是有什么很着急的事情找,时欢睡眼朦胧地撑着眼皮点开微信,而后霎时间,睡意全无。 发消息的人在她这里没有备註,微信名就是本名,而头像用的居然还是微信初始默认的那种灰色背景的白色小人。假设时欢的神经不足够粗,半夜收到这样的消息一定会被吓一跳。 留言只有一条,内容也十分言简意赅。 周箨:笑笑,我要回来了。 时欢撑着脑袋缓慢地从床上坐起来,握着手机发了会儿呆。而后她忽然意识到,如果是周箨的话,在这种时间发消息给她倒没什么好稀奇的。 他人在大洋彼岸,已经有快四年没回来过了。而在时欢的记忆里,周箨好像也不会是那种会仔细思考华国和美国之间的十二小时时差到底意味着什么的人。 她没有按开灯,眼前只剩下卧室灰濛濛的大致轮廓。 时欢坐在那里呆了好久,脑袋还是有点木,一时之间不知道要怎么回復才好。 她低下头,默默将输入栏中自己方才意识不清醒时一时激动打出的「太好啦」删掉,开始往上翻以往的聊天记录,找找灵感。 翻着翻着,时欢轻轻嘆了口气。 近四年以来,她和周箨有过的交流仅限于,在每年华国的除夕夜她都会给他发去一条语音祝他新年快乐,然后也得到他一个看不出任何情绪的、客客气气的文字版「新年快乐」。 四段如出一辙的语音和「新年快乐」停留在手机界面上,看着有些无法言喻的滑稽和尴尬。 而唯一称得上不同的就是四年前,算起来应该是周箨才到美国的时候,在时欢第一条的祝福语音后,周箨主动拨过来了一条视频通话。 但是时欢没有接。 她并不是故意不接,而是那个时候才过十二点,她等了几分钟没等来周箨的回覆,就和爸爸下楼去放烟花,恰巧没有把手机带下去,错过了这通视频电话。 虽然事后周箨解释是拨错了,但是此时此刻聊天记录里那条显示着「对方已取消」的、带着红点的视频消息提示,让时欢的心绪更加纷杂了起来。 带着有些微妙的心思,时欢移动手指点开那个初始默认头像,想看看周箨会不会在朋友圈里分享什么生活近况,可以被她拿来当素材寒暄一下。 意料之外而又情理之中的是,她一无所获。
第2页 周箨的朋友圈显示是一条直线,并没有「仅三天可见」类似的字样提示,而是实打实的什么都没有发过。 时欢懵然地退出界面,忽然觉得那个顶着初始默认头像的微信帐号,除了和她每年按时的问候,似乎什么痕迹都没留下。 ……她丰富的想像力开始不受控制,觉得事情好像有点恐怖。 睡前看的恐怖小说还在她的手机后台没关掉。小说的男主人公就是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收到了神秘陌生人的消息…… 暴雨和雷鸣仍没有停歇,她忽然觉得寂静的卧室里变得莫名有点热闹。用余光瞥了一眼衣柜和书桌上的镜子,时欢鬼鬼祟祟地用被子裹紧自己刚才露在外面的脚,然后拿起遥控器把正在勤奋工作、溢出丝丝缕缕凉气的空调关掉。 她忐忑地低下头重新去看那条消息,视线在前两个字上停滞片刻,而后忽然放下心来。 笑笑。 是她的小名。 - 欢欢笑笑。显而易见,她老爸替她取名的时候比较随性,完全没有引经据典、字斟句酌的谨慎,却没想到日后一语成谶。 从小学一年级开始,时欢就会因为上课控制不住自己和同学说笑而被请家长。几乎所有任课教师都知道,无论把时欢安排在哪个位置,她都能同时和前后左右的同学聊得来。 后来读了初中,时欢长大了一些,学校也不会那么严格要求学生的纪律,时爸爸才得以停止为自己给女儿取名时的鲁莽赎罪。 但一学期还是会有那么几次,年级主任把时欢揪到走廊上聊纪律问题。 不过在时欢的印象里,从小学到高中,老师们并没有真的讨厌过她。虽然会因为纪律问题抓她谈话,但大体上对她总是偏爱纵容。比如后来她回母校看老师时才知道,初中的年级主任曾在当年最关键的初三为她争取过市级三好学生的名额。 她倒也不是会主动和老师套近乎的那种学生,如果不是问问题和挨批评,基本上不会出现在老师的面前。所以时欢知道,除去一开始会有的好学生滤镜,这份偏爱大概来自于她活泼好说话,怎么被批评都不会哭和生气。 脸皮厚,再加上成绩还很拔尖。 不过,考进景行大学这样华国top2的顶尖大学后,在一众全国顶尖学霸的衬托下,大多数人都难免成绩优势不再那么明显。在周围的天之骄子们或多或少感受到了打击时,时欢仍然难能可贵地保持了前一项优点。 说起来,景行大学之所以是top2而不是top1,还是因为和隔壁首都大学长达数十年相爱相杀仍不分上下,而周箨的本科恰好就就读于首都大学。 时欢听说他在首都大学天才云集的物理学院中仍然出类拔萃,本科毕业后直接出国,去普林斯顿攻读了博士学位。 算算时间,大概他这次回来是博士毕业了。 时欢攥着手机仔细回想了半晌,终于确认以前在一起读书的时候,周箨其实很少叫她的名字,大多是直接开口说话,如果叫的话,的确是叫「笑笑」。 而她这个小名其实并不是太广为人知。记忆里只有家人和周箨,还有周箨的妈妈会这么叫。 所以这样就能证明,对面是真的周箨,而不是什么居心叵测的怪物了吧? 她的思维重新活络了起来。时欢歪着脑袋想了想,低下头飞快地打了几个字,按下发送,然后把手机扔到了一旁,起身拉开窗帘。 - 季夏昼长,快六点钟的天已经泛起了青白色。昨夜的暴雨在她方才漫长的走神中停歇,雨后的晨曦斜切进窗,像是文艺片中的空镜。 时欢朝外看去,只见整座天城湿漉漉的,还没有工作日早高峰车水马龙、人潮拥挤的模样,入目的一切清爽而又安静。 透过时欢的窗子恰好可以看到桃源里小区的大门。现在的时间接近早上六点钟,再过不到一个小时,就会有许多学生从那里经过,有些坐在父母的车后座上,有些推着自行车自己赶路去学校,就和几年前还在读中学的她和周箨一样。 光阴像是精准咬合的齿轮,在分秒的流逝间始终不为所动地向前转动,却在黎明前柔和的昏暗中悄然停止,而后开始向反方向加速。 记忆被这一条简单的消息揭起。 时欢坐在床沿上,支着下巴望着小区大门出神,在清晨若有若无的雾气中,有着看到了当年的自己和周箨的错觉。 - 周箨是八岁那年搬来桃源里小区的。 那时候时欢六岁,即将进入小学,才在同龄的小朋友中以「三位数速算」和「无障碍理解负数概念」一战成名,被街坊邻里客气地冠上了神童的称号。 对一个学龄前小朋友来说,这可是很值得骄傲的事情。 可是,这一称号时欢拿到手后还没来得及捂热,就在周箨搬来后易主了。 称号新主人的妈妈还恰好买下了她家隔壁的房子。因而时爸爸和时妈妈带着小时欢去恭贺新邻居的乔迁之喜时,时欢得以见到了后十几年学业上的宿敌。 是个长得十分漂亮的小男孩,脸蛋白嫩,眉眼干净。 在那个时候,他就不像小区里其他孩子一样顽皮吵闹。一双眼睛乌黑动人,安安静静地看着一切来人,给时欢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 以至于她青春期熬夜偷偷看言情小说,看到男主角「黑曜石般的眼睛」一类描写,都是在心里自动代入周箨那一双眼睛。
第3页 - 天城是近几百年发展兴旺的老城。光阴在城市中心区留下了復古街道和洋楼建筑,也在居民巷中留下了一张交错盘结、根深蒂固的人际关系网。 周阿姨和周箨并不是天城人,因而一来到这里就格外引人注目。 小周箨成绩优秀,长得也格外乖巧讨人喜欢,搬来这里不久,在吸引了街坊邻里的关注和议论之后,就得罪了桃源里的其他同龄小朋友。 倒不是他本人做了什么过分的事情,而是在那段时间不少孩子都被知情的自家父母耳提面命,说新搬来的那个周箨从首都转学来天城最好的小学,还直接从二年级转到了四年级,你也要好好努力不辜负爸妈的期盼云云。 据说是周箨在暑假提前翻了翻这里三年级使用的教材,然后和自己的妈妈说可以直接跳级。 即便本人在说这种话时没有什么情绪可言,只是十分客观地陈述解决问题的方式,但传言经过父母的加工落在孩子们耳中,主人公就不可谓不嚣张。 虽然时欢也一直以聪明着称,可到底是从小到大都认识的伙伴,再加上她的性格也很好玩,任父母再怎么唠叨,其他孩子也对她讨厌不起来。 而凭空出现的「别人家的孩子」就不一样了。他总是在一个人看书,不参与任何玩乐,连眼神都很少放在其他人身上。他身上穿的衣服永远干净又整洁,和小区里其他顽皮的孩子疯玩后脏兮兮衣衫凌乱的样子格格不入。 总之,桃源里小朋友团体对嚣张清高的外来小朋友周箨十分不屑,充满期待地等着周箨在四年级翻车。 但他们失望了。 周箨不仅没有翻车,还几乎次次考试都是语、数、英三科全部满分,稳稳地坐在年级第一名的位子上。 这个消息还是时欢带来的。 时欢和他同年进入同一所小学读书,两家又是邻居,周阿姨工作忙时,时爸爸常顺便载周箨一起上下学。时爸爸考虑到周箨小小年纪搭别人家的车子会害羞,就时常找话题和他就学校里的事情聊上两句。 也许是受到爸爸的影响,时欢倒对他没有什么抵抗情绪,放学后从爸爸的后车座跳下来沖向小区里的一群伙伴时,偶尔也会有那么几次回头想问问他要不要一起来玩。 但周箨总是什么都不说,坐在原处,那双乌黑的眼睛平静淡然地看着她。 从那时周箨就很不一样。 所以时欢想,他可能会不屑于参加这种活动,就没有再开口邀请。 三年之后,周箨以语、数、外三科全部是优秀a等成绩加上两项奥数竞赛奖项,升入东华中学初中部的重点班后,除了时欢,所有在小区里追逐玩闹的孩子都被神色复杂的家长提着耳朵拎回家做作业和上补习班了。 而时爸爸和时妈妈的乐于天命疏于管教也并没有让时欢得到独一份的快乐——她一回头,突然就发现自己没有玩伴了。 她心情复杂地把目光放在了始作俑者周箨身上,准备重新夺回桃源里小天才的称号,向大人们证明即使是放学玩乐也可以成绩好…… 但还没等时欢亲自动手,聪明又漂亮的周箨在那时就自己从小朋友的神坛上跌落了。 - 在他和周阿姨搬来的第四年,桃源里小区里开始有了一则传言。 周箨和周阿姨是两个人搬来这里的,这么长的时间里,都从来没有任何人听说过有关周箨的爸爸的任何消息。而且,他跟周阿姨姓。 所以那则传言说,周箨是周阿姨在首都和一个大人物的私生子,为了躲避负面影响,才不得已从原本的住址搬来了这里。 第2章 「不急,别跑。」 昨夜才下过一场秋雨,凉风飒飒,桃源里的梧桐树叶落了满地,被晨起外出的行人和着雨水踩过。 时欢略显笨拙地推着自己的自行车跟在周箨身旁,在一众赶路去学校的家长和小朋友中向小区大门外挤去。 她低下头,视线逡巡片刻,还是看到方才不小心踩进小水坑里溅起的泥水在自己的裤腿上留下了一道深色的污渍,不由得有些沮丧。 这是她去东华中学初中部报导的第一天,身上穿的是妈妈新给她买的牛仔背带裤。她很喜欢这条背带裤,可是还没走出小区就弄脏了。 时欢十二岁,身量还没太长开,即便小学毕业后和爸爸苦练了一个暑假的自行车,把控起这辆车来还是稍微有一点点吃力。 而走在她旁边的少年就显得从容很多。少年和少女的发育差异在这个年纪已经逐渐明显,周箨身材修长,东华中学的校服衬得他更显身姿挺拔。 东华的普通校服分夏秋两季,衣服上只有白色和葡萄紫两种颜色。不同的是,夏季校服以白色调为主,秋季校服以紫色调为主。 少年墨色的发梢底下是一双如水墨勾勒而出的眉眼。白色衬衫和白色长裤本来就很有仙气,穿在他身上简直再合适不过。哪怕紫色的那一身款式只是全国中学生通用的宽大运动服式校服,周箨穿着也很引人注目。 虽然周箨只比时欢大两岁,但他跳过级,学业上领先她三个年级,所以今天也是周箨升入东华高中部的第一天。按理说,他也应当是同时欢一样没有校服的,但周箨曾是本校初中部的学生,所以穿的是老校服。 不过时欢知道,周箨之所以会这么穿,肯定不是在炫耀自己本校生的身份。以他的性格,百分之一百只是觉得这样穿省事,不用费脑筋思考另外的穿衣搭配。
第4页 她的视线偷偷下移,看到周箨穿的那条白色的夏季校服长裤从头到尾都没有半点雨水的污渍,干净得好像在发光,心里又羡慕起来,于是停下脚步,动作极快地抹了抹自己裤脚上的污渍。 这一个小动作就让周箨又把她落下了几步,时欢连忙抬起头,双手把着车把手就要小跑着追上去,却见少年自己停在了前面,正等着她,淡淡地对她说:「不急,别跑。」 - 好不容易挤出小区大门,两个人蹬上车子向东华中学骑去。 周箨轻车熟路。自从他读中学,和时欢分开,时欢的爸爸没办法再接送他,他就学会了一个人骑自行车上学放学。 时欢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后,才拐出小区的街道,周箨就忽然将速度减了下来,时欢一愣,也狼狈地一个急剎车,然后听少年说道:「你不要跟在我后面,我看不到你,你骑在我里侧。」 毕竟自己对路不熟悉,时欢只好对他言听计从,蹬着腿在地上挪动车子,艰难地挪到周箨里侧的路上,应道:「哦,好。」 他重新骑上车子,速度却肉眼可见地慢了下来。 宽大的柏油马路上,两旁的梧桐树在视野中缓缓倒退,空气里是清晨霜露和草叶的清爽气息,时欢简直有种在郊游的错觉。 周箨突然解释道:「是因为你爸爸拜託我带着你,一路上照看你的安全。」 这句解释有点没头没尾,但时欢点头表示理解。时爸爸在她读六年级那年升职,工作变得更忙,每天没办法按时接送她,所以就教会了她骑自行车自力更生。又因为她和周箨又就读于同一所学校,所以就拜託他搭伴照看一下。 骑出几百米,时欢找到了感觉,对单车逐渐掌控得当,可以分出神来偷偷看周箨。 这一路上,他好像半点没有向她这里看的意思。时欢反倒是注意到,周箨的车筐里摊开了一本厚厚的书,上面用眼镜盒轻轻压着。 她趁着周箨的车子经过小坑洼时微微颠簸,带着车筐里的书也动了动,才隐约看到那本书红色的封面上写着「四级词彙」的字样。 ……不会吧? 时欢瞠目结舌。 而她的猜想在他们停在第一个红灯路口时得到了无情的证实。时欢目瞪口呆地看到周箨微微倾身,扫视了一遍书上的内容,然后把书往后翻了一页。 「你在一边骑车一边背单词?」 周箨终于转过来看了看她,点了点头。 「这样很不安全的。」时欢觉得自己承担着在交通事故中拯救一个天才的重任,真挚地劝说,「万一你低下头看书的那一瞬间,路上那有什么意外怎么办?」 周箨摇了摇头:「不会,我只有在红灯停车的时候才会看。」 时欢惊诧:「那你怎么背?五秒背一页?你别骗我呀。」 她一直在偷偷留意周箨,所以非常确定,刚才他停下车子以后,低下头去翻书之前,视线至多只在书页上停留了十秒。 时欢才不相信他能够在那么短的时间里背下来整整两页单词。她又不是没看过那种单词书,两页单词加在一起,起码也有二十个,就算扣除里面之前已经认识的,也不可能背得这么快吧? 「等红灯的时候其实我并不是在背单词,」周箨微微皱眉,似乎是在酝酿措辞,「是在脑海里给翻开的那两页书拍个照。就是快速短时记忆,在还不知道具体内容时,把书上的内容在脑海里留下一份影像。而红灯间骑在路上时,我再根据脑海里的『照片』把内容解析背诵出来。」 时欢听完差点没从车座上跌下去。 早就对周箨的聪明程度不抱怀疑,也对全市最好的中学竞争的激烈程度有了心理准备,现在看来事实好像要更夸张一些。 显然理论上她可以理解,但实际上她很想敲开周箨的脑壳,看看里面是什么神奇构造。 虽然她背起单词来也不需要用在纸上重复抄上百遍那样的笨办法,但也要遵循人脑的运行规则,认认真真把拼写、译文和例句看上几遍才能记住,过一段时间还要反覆温习。 周箨的背单词方法简直可以算得上是降维打击了。 ……总不会是他的脑子里面真的装了一架照相机? 时欢正看着周箨的脑袋出神,眼前的少年忽然开口,简单明了道:「跟上。」 红灯变成绿灯。马路上移动的车流变幻了方向。 大概在周箨的人生理念里,时间高于一切。能同时骑车上学、背英文单词、顺手照看麻烦的安全,就不会只像她一样一边骑车一边悠然四顾、走神发呆。 - 还没有从方才的震惊里回过神来,时欢又忍不住向周箨的方向瞟了一眼。 没有什么表情。 迎面而来的风扬起他墨色的短髮,灌进宽大的秋季校服外套。 虽然那些捕风捉影的传言到现在也没有彻底消失,但几年以来,时欢家倒没有像其他邻居一样对周阿姨和周箨避而远之,甚至还有些亲近。 没有人知道传言的真伪,但周阿姨和周箨都是很好相处的人。 周阿姨是天城第一中心医院的外科医生,说起话来语调轻缓又温柔,举止得体、气质出众,工作还很努力。她常常早出晚归,哪怕是休息时间也会因为急诊手术的电话匆匆换好衣服驱车出门。
第5页 她会在时欢顽皮地跌破膝盖后用家里的医药箱帮忙处理伤口,也会揉揉她的头温柔地沖她笑。 时欢不相信这样的阿姨会做坏事。她觉得大概自己的爸爸妈妈也是不信的。 周阿姨忙的时候,时欢的妈妈就经常会叫没有人看管的小周箨来家里吃饭和做作业。再加上两家孩子成绩都很好,在教育上也比较有共同话题,自然而然就熟稔了起来。 所以时欢有幸近距离围观了神童的成长全过程。 从小学开始,背单词只要看上几眼就能牢牢记住;最难的数学题也在他面前迎刃而解;作业从不会拖到家里,一起做作业的时候,周箨其实大部分时间都在看课外书。 时欢从来没有忘记自己年幼时超过周箨的梦想。而眼下她忽然格外真实地体会到,连周箨这样聪明都要这样争分夺秒地努力,自己就更没有理由松懈了。 她收回放在他身上的目光,思绪随着拂过脸颊的风飘到了很远的地方。 时欢忽然想到,小区里那些在几年前被提着耳朵拎回家做作业的玩伴,好像也并不是十分冤…… - 东华中学。 自校门外就依稀可见,饱有岁月痕迹的青砖建筑被掩映在夏末初秋的满院绿叶之中。无数青春洋溢的少年少女怀揣着紧张或期待的神情,在负责接待的学生的指引下踏入这所百年名校的大门。 这是全天城学生梦寐以求的中学。 二十世纪初由着名爱国教育家创办,民国时期就有着「知华国者必知东华」的盛誉,建校百余年来培养出无数政界与学界的中流砥柱。哪怕是在填鸭式教育愈发大行其道的今天,坚持素质教育的东华仍然保持着全天城考高成绩最优的地位。 与此相匹配的则是近乎严苛的招生规则。比如新高一是取全天城七万考生中前八百名,而周箨所在的理科实验班更是在中考分数位列全市前二百名的条件下,必须另有五大学科竞赛奖项傍身才被获准进入。 而时欢所在的初中部,则除去以因「减负」而被刻意模煳成等级而非确切分数的小升初成绩作为要求之外,还需要另行通过东华的小卷考试,才能获得入学资格。 在天城,少年少女仅仅是身穿东华的校服,就足够吸引来路人钦羡的目光。 - 时欢站在拥挤的人潮中,激动而不知所措地环视着周围的一切。 而在这人潮中身穿东华校服的学生亦格外显眼,有几个男生还熟稔地同周箨打了招唿,招唿他过到马路对面去。 周箨一手捧着厚厚的单词书,一手将时欢与拥挤人潮隔开,不为所动地向她介绍道:「现在这边是初中部,在南校区,高中部在马路那边的北校区。你先去报导,中午我来南校区找你。」 第3章 「共犯是不会告密的。」…… 东华的南校区和北校区之间隔着一条宽阔的马路。 为了避免大量学生在两个校区之间穿梭引起交通堵塞或者是遇到危险,这条马路上由校方出资架设了一座天桥。天桥桥身挂着明晃晃的东华校徽,起始的两端就建在两侧校园之中,专供东华的学生使用。 周箨随着天桥上的人流从北校区向南校区走去。 虽然为人有些清冷不善言辞,但在东华度过初中三年时光之后,少年的人缘竟出人意料的很好,仅仅是天桥一二十米的路上也要忙于应付好几个打招唿的同学。 他的视线略过走在前面的同学,还没有走下南侧的楼梯,就在人潮之中一眼看到了时欢的身影。 少女扎着清爽的马尾辫,自然卷的发梢随着她轻快的步伐在脖颈上扫来扫去。眼下她正被另一个女孩挽着手臂,两个人一面眉眼弯弯地说笑,一面从初中部教学楼向这边走来,看上去并没有看到他。 本来以为她会对新环境感到无所适从,所以才一结束上午的事情就赶来南校区,结果现在看来,她果然在哪里都能适应得很好。 周箨思索着,稍稍加快了脚步顺阶而下,脚一落地,时欢就扑上来冲着他「哇」了一声,想要吓他一跳,却没有得逞。 他神色平静地看着时欢,身形都没动一动。时欢没看到自己想要的反应,有些遗憾地退了回去。 「你说要来南校区找我,我怕你找不到,就和嘉言来天桥这里等你了。喔,这是阮嘉言,我小学同学,现在和我也在一个班里。」时欢补充道,「还以为你没有看到我呢。」 周箨同阮嘉言稍稍点头示意,带着两个女孩向南校区食堂走去,随口解释道:「初中部的入轨教育中午十一点半结束,从传鉴楼到天桥,以你平时的步速和中午时的人流量估算,大概要走六分钟。」 时欢习以为常地点头表示理解。天才少年的速算练习罢了。 阮嘉言闻言却转过头来瞧了瞧时欢,又瞟了一眼周箨,眼中露出饶有兴致的神色。 虽然时欢之前提到过这位周学长是从东华初中部升入高中部的,但像初一入轨教育上午结束时间这种事,总不会有人清楚地记上三年吧? 而且,「以你平时的步速」这种话听上去好像过分熟稔了,就算是髮小,两个人一起走过许多路,也要在旁格外留意过才可以清楚知道的。 但时欢对此无动于衷,她的注意力已经完全被食堂吸引去了。
第6页 小学时为了避免管理上的麻烦,学校都是直接订购盒饭送到各个教室门口,再由教师分发。盒饭寡淡无味又敷衍,只是靠着垄断霸占了她六年的菜单。而这还是她第一次真正意义上接触食堂。 三个人绕着一层简单逛了逛。除了数十道荤素均匀的自选菜,还有汤汁浓郁的盖浇饭,配料充足的米粉、面食,甚至还有通心粉和意面这样的西式菜色。而靠近出口的地方竟然还有售卖炒酸奶和冰淇淋的窗口。 整个食堂都瀰漫着诱人的食物香气。 周箨道:「一楼没有位置了,我们先分开去打饭,等下去二楼坐。」 「好。」时欢跃跃欲试,「怪不得你初中那么努力啊周箨,为了食堂,我高中也要考回东华。」 周箨:「……」 他一直觉得,自己近些年来越发不善言辞沉默寡言,和跟时欢相处久了脱不开干系。 思维正常的人遇到这种情况都会不知道怎么回答的吧,周箨这么想道,而和时欢长年累月相处,眼下这样的情况又是每天会上演无数次的熟悉桥段。 看到周箨一副被噎住的模样,阮嘉言也乐不可支。 也只有时欢会把眼前这个甚至有些清瘦的文雅少年和「为了吃好吃的午饭才想要考进全市最好的高中」联繫在一起吧。 周箨端着餐盘走上二楼时,就看到时欢坐在楼梯旁的位置上沖他招了招手,而后转过头去和阮嘉言继续交谈。 围绕的话题已经从食堂过分丰富的菜色变成了将要进行的初中部分班考。 班主任在升入初中的第一天就宣布,入轨教育的一周结束后就会有一次学校拟卷的摸底考试,然后在年级范围内根据成绩排名重新分班。 可以用哀嚎遍野来形容班级里的惨相了。才经歷过升学考试的学生们大多都有一个暑假没有摸过书本,想到几天后就要参加这样「决定命运」的重大考试,原本怀揣着对新校园憧憬的入轨教育也变成了定-时-炸-弹的倒计时。 唯一有些安慰的是,入学第一周通常不设置正式课程,只是为了让学生熟悉环境,因而放学格外早。在德育老师带领下结束破冰游戏,下午三点半,时欢就推着自行车在校门口等着周箨了。 少年夹着单词书顺着人潮走出校园,径直向她的方向走来。 时欢看到那本被扔进车筐的单词书好像又向后翻过了一沓,就猜到他大概度过了极为无聊的一天,不由得问道:「高中部也有入轨教育吗?」 周箨轻轻点头,有些无奈道:「宣传杰出校友的那部影片,我已经看了三遍,都可以倒着背旁白了。」 时欢大笑:「为什么是三遍?初中入学加上高中入学,不是只有两遍吗?」 「初二那年赶上了百年校庆。」 这样的无奈令一向淡然的周箨都神情鲜活了起来。时欢不由得觉得很有趣,连忙趁热打铁,充满期待地问道:「那你们也有分班考吗?」 「没有。已经按照中考成绩和竞赛奖项分好班了。」周箨道,「只有小升初考试的等级成绩才需要用分班考进一步划分。」 时欢瞬间沮丧:「用小捲成绩分班不行吗?」 「小卷题目不太难,只是为了区分『可以入学』和『不可以入学』两个等级,拉不开档次。所以,这次分班考的题目会比较有难度,将全年级学生大分层。」周箨推着自行车走在她外侧,「我回家找一些奥数题给你模拟,你做完有问题可以随时来问我。」 时欢点头,推着单车安静地走在周箨身旁,等着他的下文。 不知为什么,今天周箨一直没有骑上车子,而是慢悠悠地推着自行车和时欢向校外的十字路口走去。 「后天开始我就要参加物理竞赛课外辅导了。」周箨问道,「正常放学之后两个小时。你要自己先走,还是等我一起?」 时欢想了想,很快回答:「我等你一起,正好我可以在教室里自习,复习一下分班考试。如果有不会的题目,恰好你结束完竞赛辅导来替我解答。」 周箨点头。他将车子停在路边,对时欢道:「等我一下。」 十分钟后,周箨捧着两个小纸杯从便利店里走出来,将其中一个递给时欢。 少年修长白皙的手指握在纸质的杯托上,熟悉的香气剎那间充斥了她的鼻端,时欢低下头去看了一眼:「关东煮?」 笋、魔芋结、紫菜豆腐包,居然都是她喜欢吃的。 她吞了吞口水,咬了咬下嘴唇,语调抑扬顿挫地暗示:「可是我妈妈不让我吃。」 时妈妈坚定地认为路边小摊小店出售的熟食卫生质量堪忧,尤其是关东煮这种高盐含量的食物,更是不健康极了,所以从小就明令禁止时欢和小朋友一起吃外面的食物。 周箨从善如流地引诱道:「你又不是没偷偷吃过。我们在这里吃完,阿姨不会知道的。」 正中时欢下怀。她完全没有在意他究竟是怎么知道自己偷偷吃过关东煮这件事,立刻转过头来一把接过小杯子:「一言为定,谁告密谁是小狗。」 周箨举了举自己手里那杯关东煮,色调一向暗淡的眼眸中染上笑意:「共犯是不会告密的。」 - 两个人站在路边吃完热乎乎的关东煮,和一起骑上车子赶回家。 「刚才那家seven eleven 二十四小时都有关东煮、饭糰和面包卖,你如果等我竞赛课饿了,可以先来买点东西吃垫垫肚子。」
第7页 而且店面离初中部很近,只要过一个小小的、没有什么车经过的路口,大概也不会有什么危险。少年在心里默默估量道。 但他还是补充了一句:「如果有什么紧急情况,你随时给我打电话。我会留意着手机。竞赛课上管得也不太严格。」 - 但周箨没有想到,时欢紧急情况的求助来得这么快。 入轨教育结束的那个周五,他如往常一样坐在竞赛辅导班的教室里最后一排。少年的目光粗略一扫,就看到班级里绝大部分的同学还在伏案,或是抓耳挠腮,或是奋笔疾书。 而他的题目已经全部答完了。 参加高中学科竞赛的大多数学生在高一都还处于打知识基础的阶段,而他已经在暑假学完了相关的大学课程,所以在面对题目时才能这样游刃有余。 即便这种竞赛题目,老师一向不会要求学生将每一道题都解出来,但总要照顾着大多数学生的水平,所以大概还要等一段时间才会讲解题目。 周箨的目光落在窗外。校园里海棠树的叶在秋风中打着旋落在地上,留下孤零零的枯枝。而从这里,只能隐约看到通向南校区的天桥。 黄昏的日光撞上窗棂,而后温柔地落在少年的眉眼上。 - 周箨望着窗外的景色出了会儿神,老师还是没有开始讲解题目的意思。他却忽然想起了什么,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意料之外地看到了一条新的简讯。 发件人的名字映入眼帘的那一剎那,周箨只觉得浑身血液一冷。 而简讯的内容更是足够称得上惊心动魄,他几乎能想像出女生发出简讯时惊慌无措的模样。 「我在传鉴楼三楼,八班教室里。出事了,周箨,救命。」 第4章 眼前的少年忽然伸手去拉自己秋…… 大理石铺就的楼梯和地面、充斥无人教室的夕阳余晖、四下安静的教学楼走廊,一切在少年冷冽的瞳仁里构成了冗长的慢镜头,画外音则是充斥耳膜的心跳声和剧烈运动而带来的喘息声。 直到在空旷的教室里看见独自趴在桌面上的女生。 她虽然脸色有些苍白,但所幸一眼看过去身上没什么明显的严重外伤。周箨一间一间教室找过来,见这一幕只觉得如逢大赦,全身都轻松了下来。 时欢听到脚步声,从书桌上抬起头,原本紧绷的神情在见到来人后稍有缓解,却仍支支吾吾语焉不详:「周箨,我好像病了,怎么办?」 眼前的周箨似乎有什么不一样,时欢抬头仔细观察了几秒,才意识到是因为他还戴着那副黑色边框的眼镜。 周箨近视的度数不太深,平时是不戴眼镜的,只有上课时会拿出来戴上,课下就会收起来,所以她见到的周箨绝大多数时候都不是这样的形象。 眼下他顾不上这个,微微颦起眉头,关切问道:「哪里不舒服?有什么症状?」 时欢犹豫了一下,然后从座位上站起身。 周箨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只见女生纯白的夏季校服长裤上染着刺目的血色,而她方才坐着的椅子上也是一滩血污。 时欢有些害怕:「我今天一直肚子疼,放学的时候从座位上站起来就突然发现莫名其妙地流了好多血,还沾得到处都是。我不知道怎么回事,都没敢离开座位。」 一鼓作气地叙述完自己的病情,少女好像轻松了不少,抬头看着他,大有等待最终判决的意味。 而少年的目光极快地略过她裤子上的血迹。他没有说话,目光却撇到了别处,白皙的耳廓肉眼可见地泛上了一丝暗红。 时欢疼得躬下了身,捂着肚子牙齿打战,没出息道:「叫你来是因为……周箨,我想了好久,这几天都没有什么别的异常,像往常一样吃饭睡觉上学放学,唯一不一样的就是偷偷和你吃了关东煮。是不是妈妈说的果然没错,关东煮真的不是什么好东西?我是因为偷吃关东煮才生病的?」 她吸着气说到一半,眼前的少年忽然伸手去拉自己秋季校服外套的拉链。 向来规矩地拉到脖颈处的拉链被他「刷」地拉到底,露出里面的白色校服衬衫,而后少年毫不犹豫地迅速将外套脱下。 只穿着短袖衬衫的周箨在时欢面前蹲下来,将两个袖子打上结,系在她腰上。 带着体温的外套系在时欢身上,垂下来的衣料遮住了她被血迹染红的裤子。 时欢捂着肚子缓缓蹲下,哽咽道:「流这么多血,我是不是得了特别严重的病?我以前划破过腿,也流了很多血,但是这次我全身上下都没有伤口,大概是内伤了。我中毒了吗?可是我不想告诉我妈妈,她如果知道是因为我偷吃关东煮……你直接送我去医院好不好?应该还不晚吧?或者拜託你妈妈……」 方才紧张的情绪烟消云散,自称是共犯的少年有些无奈,继而变得有些好笑。周箨紧绷的唇角因为她的话而扬起了浅淡的弧度。他低下头替她收拾好桌上的东西装进书包里,而后帮她背在背上。 「不是你想的那种严重到会死人的病,回家告诉叶阿姨,她就会替你处理。」 叶阿姨就是时欢的妈妈。 时欢不死心,努力地想要再争取一下。 「对叶阿姨说是我带你吃的关东煮招致了一切祸端。」周箨最终忍不住破功笑道,「她就不会怪你了。我保证。」
第8页 温柔的夕阳在少年的瞳仁中撒下一片碎金。也许是因为向来有些清冷的人此时竟罕见地露出浅淡的笑意,而那笑容又太过好看,不知道为什么在时欢心中和「可靠」划上了等号。 时欢不由得顺着他的话点了点头。 周箨转过身去,在她面前蹲下来,向她伸出手:「上来,我背你。」 - 虽然从小一起长大,但时欢必须承认,自己还从来没有靠周箨这么近过。 她的脸靠在少年的颈侧,无意中嗅到清爽的皂角气息。 时欢眨了眨眼睛,忽然意识到一件事情——虽然平时看上去永远都是那一身校服,可原来周箨的衣服是每天都换的啊。 其实很容易想到缘由。只要学生愿意,学校允许一个人购买任意数量的校服。为了节省穿衣搭配的脑筋和时间,买上一排一样的校服挂在衣柜里每天换洗,听上去就是周箨会做的事。 「你在校门口等我,我去推单车来载你回去。」 时欢蹲在保安室外抱着周箨塞给她的保温杯小口小口地喝水,觉得自己的处境愈发凄凉,连视野里校门初秋的景象都变成了落寞的灰色。直到周箨回来将她扶上自己的后车座,那股大限将至的悲痛之情才稍稍缓解。 而周箨还没来得及骑上车子离开,不远处便传来一群少年的闹笑声。他转头向闹笑声传来的方向看去,只见几个熟悉面孔正过了马路向这边走来。 都是和他从初中部一起升入理科实验班的老同学,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大概是因为竞赛辅导课恰好结束了,他们原本的目的地应当是南校区门口的小吃街,但好巧不巧地撞见了这一幕。 周箨在心中暗嘆了一声麻烦,正准备不为所动地骑车离开,就听到为首的邵昀唯恐天下不乱地大声喊道:「周箨你平时对我冷冷淡淡,才开学就暗地里背着我和初中部的小学妹谈恋爱算怎么回事?」 同样身穿东华校服的女生坐在周箨的自行车后座上,腰上还繫着一件多余的校服外套。而反观周箨,竟只穿着短袖衬衫站在秋季微带凉意的傍晚里。 打物理竞赛的同学才八卦过,「常常在众人面前乖巧冷淡成jpg格式的周箨竟然在老师的注目下,从竞赛课上夺门而出,变成了罕见的gif」。 而看到眼前这一幕,他夺门而出后去做了什么,好像已经不言而喻。 周箨没搭理邵昀,仿佛没有看见这个人一样推着车要离开。邵昀连忙上前一步挡在他前面,夸张地作怨妇状抱怨道:「今天在大家面前,你不给我解释清楚这个女生是怎么回事,就不要想着走。」 他转过头去,看坐在周箨自行车上的那个女生。清爽的马尾和校服,脸上还有稚气未脱的清纯,却让人看着心生亲切。大概是因为天生的唇的弧度,不说话的时候总像是在笑。 原来周箨喜欢这样的女生啊。 邵昀在心中默默想道,东华的学生好像把「什么都会做就是不会谈恋爱」刻在了基因里,连男女比例极其和谐、颜值又极高的重点班都创下了耗时三年培养不出一对校园情侣的记录,更遑论男女比例悬殊到可怜的实验班。 而实验班里的周箨,更是任谁都笃定绝不会在中学谈恋爱的特殊存在。 不仅是中学,哪怕是他考入大学、步入社会,大家都无法想像他会有什么样的女朋友。只要一想起以后的周箨,大家脑海里浮现出的就都是在实验室里和数据和实验仪器缠绵厮守的样子。 所以今天捉到了,震惊之余,当然谁都想八卦一下。 邵昀的目光在时欢和周箨间来回打量,周箨脸上又开始浮现出无奈的神情,正要开口解释,一直坐在后座的时欢却一下子跳了下来。 「对不起,嫂子!」时欢向邵昀鞠躬一百八十度,「我不知道你很介意,周箨只是和我家住得比较近,来帮了我的忙,我们真的没有在谈恋爱。对不起!我之前不知道你和周箨……嘶……现在我知道了,我会和周箨保持距离!」 除了因为疼痛而忽然扭曲的表情,女生口中「谈恋爱」三个字咬字坦坦荡荡、干脆利落,和其他被同学撞破的校园情侣忸怩害羞的模样相去甚远。 在读中学的年纪,被人撞破之后脸红语塞不才应该是常态吗?哪怕只是被传绯闻都不应该这样冷静啊。 难道真的不是情侣? 邵昀疑惑,眼看着她视死如归地想要转身离开,被周箨一把拉住,后者皱起眉来问道:「你在说什么,嫂子?」 时欢道:「哥,你永远是我哥。呃,你这么看着我,难道你才是……嫂子?」 刚才被女生这一串操作搞得呆若木鸡的邵昀此刻却好像突然明白过来了什么,开始捧腹大笑,围观的其他少年也被这一乌龙事件逗得忍俊不禁。 周箨冷冽的眼神向他扫了过来,邵昀立即澄清道:「小学妹你误会了,我们是关系比较好的老同学,平时这样开玩笑而已。」 他向时欢伸出手,正色道:「我是邵昀,高一一班。」 - 仲秋的晚风吹拂过落满梧桐叶的街道。 自行车的车轮碾过一地落叶,带起的微风将前面少年身上清爽干净的气息送至鼻端。坐在后车座上的时欢仍在为自己「身患绝症」而六神无主,完美地衬托出了周箨的冷静和理智。
第9页 ——你以为真相便是这样的。 但时光的齿轮逆向转动,流年回溯,才看破当年故作淡定的少年无措的内心。 在周箨和时欢尚且年少的时候,其实关于「性」的知识远没有那么普及。连来了例假的同龄女生对于这件事都羞于启齿、闭口不提,去卫生间前还要动作极其迅速地从书包夹层里抽出卫生棉藏好,十四岁的少年又哪里会懂的太多。 他用浅薄的生理理论知识和从同班女生那里无意间看来的处理方式,将自己伪装成成熟又可靠的模样,但还是在处理时露怯,竟然不知道要先去替她买一包卫生棉。 即便是天才也有不会处理的棘手状况。而且,年幼的时欢以为他的处理方式已经趋近完美了。 所以,经歷了一番波折回到桃源里后,周箨的校服外套和后车座上都染上了时欢的血迹,肯定也要算在人力不可控制的范围里。 - 时妈妈在搞清楚了整件事情的经过后,一面替时欢粘好卫生棉,一面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是妈妈的疏忽。我们笑笑长大了,妈妈却没准备好,没有把这些事事先讲给你听。」她懊恼地笑着拍了拍脑门,俯下身来捏捏小时欢的鼻子,「既然妈妈也有错,那么偷吃关东煮,我们就一笔勾销吧。」 「但是周箨哥哥帮了你这么大的忙,你还弄脏了他的衣服和车子,是不是要去道个谢?妈妈去和爸爸替他清理车子,你把他邀请到家里吃妈妈新做的绿豆糕,好不好?」 虽然时欢觉得妈妈其实还是没有搞清楚前因后果,明明是周箨递来的那一杯关东煮引发了这一系列事情,但还是依言去敲了隔壁的门。 隔壁一如既往的冷清,没有时欢家香喷喷的饭菜气味,也没有妈妈的声音。 身形单薄的少年正穿着那件短袖衬衫,一个人站在水池前洗那件染血的外套。 时欢忽然发现,原来周箨比她印象中还要瘦一些。腕骨分明,下颌线线条锐利,衬得眉眼间也更多了几分清冷。 第5章 「这就是物理学的魅力!」…… 东华的素质教育在全市最有天分的几千名学生中催生出奇妙的化学反应。 化学方程式左边写的是「无论什么年级全部五点准时放学」、「假期从不补课」、「没有月考」、「课外活动众多」,而等号右边则罗列着从「学神」、「学霸」,一路降级到「学渣」、「学质点」的粒子群。 学神自然是指例如周箨一样,在实验班每年拿回无数竞赛奖项、替学校百度百科增加新的招生宣传资本,同时又在校内面对各种考试游刃有余的存在,连平日里走在教学楼的走廊上都会引来旁人注目和应接不暇的寒暄。 而质点,根据高中数学定义,是连体积和形状都不存在的微小一点,大约只有在中午冲进食堂时才能为本就拥挤的人潮贡献一点微不足道的存在感。 天壤之别到有些残忍。但就像所有在溶液中发生的化学反应一样,反应产生的化学物质并非恆定,而是处于一种动态的平衡状态。 在这里,因同龄人太过优秀而催生的压力普遍存在。即便曾在原本的学校名列第一,升入东华后仍会为不好好学习就要考吊车尾而战战兢兢。 奇妙的是,与压力伴生的则是一群少年天才恃才傲物的轻狂。太少有人在这里度过的全部时光都用在埋头书本,因而也从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永久地霸占所有学生的目光。 因为规则内的考试成绩永远只会是主赛道。超前的各类学习能力、见闻、社交能力,都足够为人称道。 这是属于一个缩小的精英社会的平衡。 而后有人在这平衡中因轻狂而玩物丧志,跌落神坛。也有人因压力而奋发。 成绩和年级排名总是变动很大,但也不乏周箨这样在竞赛上独占鰲头,在全年级考试中也同样稳坐年级第一的例外。 但多数都是像时欢这样即便已经非常优秀,仍丝毫不敢松懈的学生。 - 自从分班考试顺利考入初中部重点班,时欢就下定决心要追随周箨的步伐。 不过,如今看上去好像有点难啊。时欢忧愁地想道。 学校有一项传统,会挑选歷年来初中部最为优秀的学生,将照片附上主要成绩做成宣传牌,挂在传鉴楼的楼道上进行宣传。而时欢所在的初一一班,初中部歷来的重点班,教室门正对着的墙上挂着的就是周箨的宣传牌。 证件照上少年的眉眼已经看过千万遍,夕阳余晖下回家的路上,清晨自家楼下的晨曦中,坐在对面做作业单手托腮沉思,吃到喜欢的东西微微舒展眉头。 但不知为什么,时欢却感到那照片里的人看上去像是陌生人。 照片上他的目光令她莫名地很不舒服,以至于她最初偶尔有课间冲出教室去卫生间时,勐地抬头看到照片都会先给吓个哆嗦。 不过眼下她已经能站在门口,在照片上周箨的注视下,一边泰然自若地吃烤冷面,一边听邵昀八卦。周箨原来在初中部就做了三年的年级第一,没有一次考试失手过,最后更是不出意料地以接近满分的成绩拿到了中考状元。 到了高中,才结束的期中考试里,他竟然还是第一。 邵昀煞有介事地和时欢说,他曾经在办公室无意中听到,年级主任和几位任课老师都对周箨三年后替学校夺取高考状元寄予厚望。
第10页 时欢看了看自己的期中考试试卷,陷入了更深的愁苦。 周箨显然是偏向理科,但她却没有哪一科格外擅长。乍看上去好像都算不错,但仔细分析起来,就发现哪一科都有些小问题,短时间根本不知如何下手突破。 离年级第一看似只有十几名的距离,其实隔着难以跨越的鸿沟。 而没有强势的科目,不仅没有安心的凭仗,还不知道未来该要如何发展。 虽然在天城的教学安排里,初二才有正式的物理课,初三才有正式的化学课,但现在,时欢身边就已经有同学在向老师和高年级的学长学姐打听物理竞赛和化学竞赛相关事宜了。 反观她,白白认识一个物竞大神,却仍然茫然不知所措。 「不如来和我打生物竞赛吧。」邵昀吃完自己那份烤冷面,随手抹了抹嘴,引诱道,「生物多有趣?物理竞赛越打越死气沉沉。知道普朗克吗,量子理论之父,二十来岁的时候好大一个帅哥,现在百度百科上的照片已经秃……」 他的话说到一半突然闭了嘴,看向时欢身后的眼神变得微妙,随即干笑了几声:「已经突然变成了一个智慧的学者!这就是物理学的魅力!」 时欢心领神会地摆出瞭然的神色,转过身去和突然出现的周箨打了个招唿。 左手拎着一本习题册的少年无视了邵昀浮夸的掩饰,转头看到她手中的纸盒,神色有了一丝惊讶:「叶阿姨允许你吃小吃街上的小吃了?」 「不允许啊。」时欢理所当然地答道,「我偷着吃啊。」 女生眨了眨眼睛,谄媚道:「在学校里吃,你不说,她怎么会知道呢?」 周箨的喉结动了动:「你就不怕……」 「噢!」时欢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我已经知道为什么我会流血了,关东煮是无辜的。」 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周箨忍不住露出了无奈的表情。 「今晚放学稍等我一下,竞赛课结束我去图书馆找点东西带给你。」他点了点时欢手中只剩下洋葱块的纸盒,「这个,虽然我不会告密,但还是少吃点。」 只听了「虽然」,不会听「但是」的时欢毫无诚意地点头。 邵昀见状上去搭住周箨的肩,将他拖走,转过头向时欢摆了摆手:「快上课了,我们回去了。」 - 两名少年并肩走出传鉴楼,一时默然无语。 一名眉目冷淡,在午后日光下皮肤白皙得几乎透明。另一名则有亲近感得多。 「其实让她放学等你一下只是藉口吧。」邵昀率先开口,眼神里有些许调笑之意,「我猜,你特意从北校区跑来南校区才不只是为了这点无关紧要的小事,又不是没有手机联繫。」 两人途经操场,午间活动的学生很多,一阵喧闹之中,周箨忽然停下了脚步。 邵昀继续向前走,得意地说:「是为了看我找她究竟做什么?周箨啊周箨,你竟然也有这种小心思……啊!」 一颗飞驰而来的篮球击中了他的后背,少年痛叫一声,回过头去看,只见几名大汗淋漓的男生向这个方向跑过来,球也不敢拿回去,只是一个劲儿地道歉,模样很是愧疚。 篮球砸在地上,上下弹跳了几下,滚远不动了。 邵昀沧桑地揉了揉自己的后背,伸手拾起那颗篮球,朝那几个男生扔了回去,喊道:「下次小心一点!」 几个男生如逢大赦:「谢了哥们儿!」 「第七次。」原本站在原地不动的周箨这才走上前来,一向没什么弧度的唇角竟然微微勾起,显然是心情很好的模样,「你会吸篮球?」 「你早就察觉到了对不对?所以才会站住躲开。之前每次你都会提醒我的。」邵昀泪流满面,「你变了,你不爱我了周箨。我们之间,竟然有了三年之痒。」 周箨的唇角抽动了几下,但还是没有开口反驳,只是继续向天桥走去。正想要沉默地掩饰过方才的话题,却听到身后的邵昀不依不饶地追了上来。 「你放心吧周箨。我没有喜欢她,我只是觉得她很好玩,把她当朋友。」 - 只是为了完成时叔叔和叶阿姨的委託,在学校里好好照看她,不要让她年纪这么小就谈恋爱。 少年在心里这么对自己说。 - 东华高中部的图书馆只是范孙楼里一个很不起眼的小教室。 也许叫藏书室更贴切一些,只有几排书架,存放的都是老得落灰的学术读物。平日里少有人来,负责看守的老大爷坐在门口老旧的木书桌后,戴着一副老花镜,正将一份报纸举得远远的在读。 周箨站在最里侧的书架前,微微仰起脸,目光在一排排藏书间搜索,听到老大爷开口让进门的同学出示学生卡登记,也没太放在心上。 而后经过了大约一分钟的窸窸窣窣,一道人影鬼鬼祟祟地闪到他身后,下一秒,他的视野落入一片黑暗,双眼被覆上了冰凉柔软的手。 无人看到的地方,周箨的唇角弯了弯,而后伸手拉下那双手的手腕,转过身去,看到时欢正仰脸看着他。 「我看到邵昀他们竞赛课放学了,等不及,就到图书馆来亲自找你了。」 一排排书架间阴暗的小空间里,顾及着「图书馆内不能交头接耳或大声喧譁」的规定,女生用气音对他说道。
第11页 两个人的动作惊扰了这里积蓄已久的落灰,无数细小灰尘被扬起在空气中,又悠悠然落了下来。傍晚昏黄的日光透过窗子,明明视线并不是很清楚,很奇妙的是,他竟连她脸上细小的绒毛都看得一清二楚。 不知是谁的唿吸有片刻凝滞。 少年拉起女生的胳膊,同样用气声示意道:「找到了,走吧。」 - 一摞老得泛黄的物理、化学、生物竞赛题目集锦和科普读物被放到了时欢的车筐里。 不知道有多久没被翻开过了,书页上还有少年来不及拂去的灰尘。时欢怀着虔诚的敬意摸了摸这些年龄比她都大的老书,只觉得入手酥脆,大约她稍一用力,就要违反「不能蓄意破坏公物」的校规了。 「我知道现在你的同学里有人在筹备学竞赛。不过关于竞赛,我还是建议跟随自己真正的兴趣做选择。功利地说,要在竞赛里取得名次并不简单,没有兴趣支撑更是会异常痛苦。往年就有很多学长学姐因为投入精力在竞赛里却并没有得到回报,再转过头去准备中高考也来不及,最终去到了远不及自己水平的学校。」 「而不功利地看,自招也好,加分也好,都是你通向未来的助力。但如果本身并不感兴趣,只是为了进名校,这份助力只会让人在歧途上越走越远。」 少年的话一如既往的言简意赅却掷地有声。时欢也多少听阮嘉言和其他同学议论过竞赛相关的事情,却从没有听过这种建议。 别人说的,好像大多都是哪些竞赛课目有利于自主招生、加分和保送,哪些科目竞争压力小好出头呢…… 也许是见她愣在原地没动,少年担心自己的话一下子说得太重,又转过来好言解释道:「数理化是非常讲究兴趣和天赋的学科。哪怕考进了首都大学,学了自己并不喜欢的专业,即便非常努力,也做不出太好的成绩。」 「不如把这些时间花在探寻自己更喜欢也更擅长的学科上——不过那些都是后话,现在你还没有真正接触物理、化学和计算机,我的建议是先读一些浅显易懂的科普读物,然后翻一翻竞赛真题,如果真的有兴趣,再做选择。」 时欢反应过来,连忙推着车从车棚出来,小跑几步跟上,重重地点头:「我记住了。我觉得,你说的是我这么多天听过的最有道理的了。我决定就听你的。」 少年一向冷静暗淡的瞳孔中惊诧的情绪一闪而逝,随即下意识地握紧了车子的把手。 「其实你也不是不能听听别人的意见。我也只是根据自己的经歷……」 「好啦好啦!」时欢没心没肺地打断他的话,轻快地骑上车子,「你那么厉害,我当然要听你的啦。而且,我不傻,不是不知道别人给出的意见会有保留。如果我去问别的学长学姐和老师,即便再不合适,他们也不好开口劝退我。」 「可是你不一样,」时欢笑眯眯地侧身凑近他,「我们关系这么好,你说的肯定最中肯了,是不是?」 男生紧绷的神色和心情奇蹟般地舒缓了下来,然而还没等他回话,场面就已经乱作一团。 - 「啊——」一声划破长空的惨叫。 然后是重物落地的声音,伴随着什么东西噼里啪啦地摔了出来。 「小心一点啊!」男生无奈又隐藏不住担忧的声音,「为什么骑着车子突然向我这边侧身啊?还有,你扑过去抱那些书做什么?」 「车筐里的书太重了,我没把控好。」女生欲哭无泪,「因为怕把书摔坏破坏公物啊!好疼,膝盖摔破了。啊!胳膊也破了。」 又是熟悉的场景。 少年无奈地扶额:「上来吧,坐我的车回去,让叶阿姨给你处理一下。」 第6章 只有时欢自己知道为什么。…… 在学校与家之间循规蹈矩两点一线的重复生活中,是怎么察觉到时光悄悄熘走的呢? 膝盖和手肘处伤口癒合结痂,原本扎起来落在脖颈处的头髮不知什么时候长过肩,周箨自行车车筐里的四级词彙书向后翻页,然后换成了绿色的六级词彙书。 脑袋里缺一架照相机的时欢:「……」 在周箨的感染下,她也想好好利用每天花在上学放学路上的时间。 一开始时欢想练习听英语听力,但听听力一旦开始就必须持续全神贯注,还会因为戴着耳机而听不到身后来车的声音,在路上很不安全。 后来邵昀建议背一道数学压轴题在脑子里做。 听上去倒是比在脑子里给单词书拍照更可行一些,但他完全忽略了高中题目和初中题目的差异。时欢依言试了两次以后发现,太复杂的题目她背不下来,时常会背漏掉条件,而太简单的题目,她有背下来的时间都解出来了。 第一学期行将结束,时欢放弃挣扎,每天眼巴巴地看着周箨将车筐单词书越翻越靠后,意识到仙凡有别,开始认命地自娱自乐。 这样的状态大约维持了足足两周,周箨才反应过来,上学和放学的路上时欢似乎总是很无聊,有的时候会看看他,又看看他的单词书。 连自己都很少有娱乐活动、更遑论揣摩女孩子心思的天才少年感到了为难,他认真想了好几天,终于在课间路过教学楼走廊看到两个女同学站在一起互相抽查背课文时得到了灵感。 -
第12页 天城位于江河入海之地,城中贯穿许多水路,自然也有诸多大桥。 两人上学和放学路上要经过许多桥。期末考试之前两周,时欢骑车顺着大桥冲下坡时开怀唱歌时,周箨在一旁试探着开口道:「我们来一起背课文吧。」 风声盖过了少年的声音,时欢没太听清,大声追问道:「……什么?」 「我陪你背课文,七年级的《次北固山下》、《观沧海》……之类的。期末考试要考整个学期学过的内容吧?正好帮你省下复习语文的时间。」周箨解释道,「另外,已经是冬天了,前几天你一边迎着风下坡一边唱歌的时候,着凉回家肚子疼了。」 时欢沉默。 周箨很少主动向她提议一起做什么,大多数时候都是她拉着他去试各种新奇好玩的事物,而他总是一副看不出喜恶的淡淡的表情。 而且,背初中课文对分秒必争的周箨来说怎么看都属于毫无意义的事情,要被划分到「浪费时间」的分类里丢掉。 但时欢觉得自己很快就想通了,一定是自己在旁边唱歌太难听打扰到了周箨,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他才会这么委婉地向她说出来。 自觉理亏,她老实巴交地回答道:「我闭嘴。你好好背单词,我不吵你了。」 少年的脸上露出了错愕的表情,转过头来奇怪地看了她好几眼,在内心重新确定了自己的判断应该没有问题,才开口说道:「你不是很想好好利用在路上这段时间么?就把我当你的语文书,你背给我听,有错了或者是忘记了的地方我会提出来。」 女生的眼睛亮了起来,眼角眉梢染上鲜活的喜悦。 周箨错开了与她对视的目光,提醒道:「不要向我这边侧身子,膝盖才好。」 - 度量时间的标尺由周箨一个人的单词书变成了两个人一起背过的语文课文。 而这一细微变化带来的结果,就是时欢开始下意识地期待起上学和放学。 北方寒冷阴沉的冬天早上,因为想到马上可以把新温习好的课文背给他听,连克服瞌睡、爬出温暖的被子都变得不再那么困难。 天色擦黑的傍晚,一天的头脑昏沉都在看到他推着车子等在校门口时消失无踪。每天放学一起背课文像是又在日历上打通一关后领取的奖励一样,昭示着随之而来温暖明亮的家、香喷喷的晚饭和软绵绵的被窝。 - 期末考试在一月末全部结束。 秋季校服外套已经不够穿,必须在外面再裹上一层厚厚的羽绒服才行。时欢被妈妈用毛衣、围巾和羽绒服裹成了一颗滑稽的球,抱着成绩单和寒假作业向校门口沖了过来。 「年段第八名。」周箨看了看她的成绩单,「比期中考试进步了很多。而且还有潜力。」 对从不失手的周箨来说,这已经是很难得的夸奖了。时欢内心雀跃不已,将东西扔进车筐,问道:「寒假有一个月呢,你有什么打算?」 「前半个月要继续上竞赛课。」 时欢吐了吐舌头,空气里凝结出一串洁白的哈气。她骑上自行车:「然后呢?」 少年难得地被问住,想了片刻,回答道:「大概是复习竞赛课和预习一下下学期的内容吧。」 时欢露出了纠结的表情。她想要超过周箨,本身天赋不如人家就已经很难了,这种情况下只有比他更努力才行。可是他居然还像是不会累的一样,连放寒假过年都不休息,实在让时欢有点力不从心。 偏偏他又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一样,善解人意地补充了一句:「别担心,如果你有问题还是可以随时找我的。」 什么啊! 时欢在内心咆哮。你根本就什么都没察觉到! - 前天夜里下了一场小雪,时欢清晨起来拉开窗帘就惊喜地发现了一片银装素裹。然而覆在地面上柔软轻薄的那一层白色很快就被行人踩出杂乱的脚印,和尘土混合在一起,变成没有融化的冷硬积雪和冰碴,灰熘熘地被扫进看不见的角落。 两个人推着自行车往车棚走,听到住在同一楼栋的范阿姨正站在车棚里操着那一口标志性的方言和别人闲话。 「丫头片子就是不行。七楼老时家的闺女上小学时多厉害,进了初中还不是照样被打回原形?这种事我看太多了,丫头啊,学习上天生就不如小子聪明,一到青春期发育起来就撵不上了。读书读个差不多看得过去也就行了,你看厉害的科学家、大老闆,有几个是女人?」 不是第一次知道范阿姨这么说了,范阿姨是桃源里有名的爱说闲话,连周箨都未能倖免。妈妈教导过时欢,因为她和周箨很优秀,所以才免不了被议论,是说闲话的人不好,她不用为此难过。 时欢撇了撇嘴,正准备绕走换个地方停车子,偏偏又听到她继续说:「你看人家小箨轻轻松松不就考个状元,还拿那么多奖?你不住他们对楼不知道,哎呀,老时闺女天天学到半夜十一点才关灯睡觉。而且看见没?天天跟在人家屁股后面问东问西,还是连人家半点都比不上。」 - 她不该停下来的。 少女背过身去,本打算绕走,却忽然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一样在原地停了下来,让皱起眉头看过来的少年只能看到一个光线里明暗不辨的背影。 一向冷静毫无波澜的心仿佛忽然陷下去了一块,怒火在缺失的那一角蜿蜒生长,像藤蔓一样破土而出。少年的眉眼间并没有太多神情变化,但瞳仁中的暗色和冷冽的侧脸线条却分明昭示了的他的情绪。
第13页 他没有跟时欢一样转身,而是推着车子要向声音来处去,才迈开步子,时欢忽然侧过身来抓住他的胳膊,用不易被人察觉的气声说道:「走啊,去西车棚停。」 周箨站在原地没有动,低着头看着她的侧脸。 时光仿佛凝滞一般。直到她又开口,语气已经软化了不少:「走吧。」 像是在哀求。 - 为什么不去直接面对呢?按照你的性格,难道不会第一时间冲上去,伶牙俐齿地反驳到她哑口无言吗? 少年想不通。 即便不想自己开口,为什么又要阻拦他呢?这种事由他来澄清,不是更会堵住对方的嘴吗? - 只有时欢自己知道为什么。 乍听上去一派胡言,细想却觉得并不是没有道理——这才是最可怕的。 一直以来,单纯的少女都生活在家人和朋友密不透风的保护之下,所以在听到旁人口中直白而带有功利性的揣测时,即便从来没有那么想过,也会一下子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原来世界并不只是少年少女眼中纯净柔软的模样。 她其实不是不知道,虽然自己也被很多人夸奖聪明,但是想要取得好成绩,也做不到像周箨那样云淡风轻,仿佛一切水到渠成一样。如果给成绩好的学生划分等级,那么她只属于普通那一类,而周箨毫无疑问是金字塔顶端。 但也没有想过在旁人眼中她和周箨是这样云泥之别。 时欢意识到,自己不是害怕旁人的恶毒,是害怕周箨听到后也会那么想。或者是,下意识地那么想。 所以只想快点逃开,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 只有自己一直在和他做朋友,现在想来果然好像一直是自己一厢情愿地主动缠着人家,又在学业上对人家的建议习惯性依赖、照单全收,却没什么能回报的,看上去像极了别有用心。 也只有自己一直以为再努努力就可以与他比肩。哪怕是再怎么倾囊相授,在听到她要超过他的豪言壮志时,他好像只不过是微微一笑,从不会开口说上一句「加油啊,笑笑」。 而若是做此想,之前的种种她甚至欢欣雀跃的蛛丝马迹,也好像有了可怕的第二种含义。 他是自入校以来就轻松的、被寄予厚望的第一名,大概早已习惯站在这样的视野去看待一切排名。而她只是辛辛苦苦勉强进入前十,已经是「进步了很多」。 他读初中不久就已经逐渐在物理竞赛上取得成绩,而轮到她,却也只是含蓄地劝诫「数理化是非常讲究兴趣和天赋的学科。哪怕考进了首都大学,学了自己并不喜欢的专业,即便非常努力,也做不出太好的成绩」。 也许说这番话的人并没有恶意,可恰恰是没有恶意、纯粹出自下意识的俯视,才会留下一道裂痕,让一切维持着没有彻底破裂的模样,却摇摇欲坠。 单纯懵懂的青春期被撕开了一个口子,恶毒而真实的成人世界初露端倪。 第7章 他是在故意让邻居知道他来找她…… 自从那天无意中听到范阿姨的闲话,时欢在表面上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其实暗地里躲了周箨足足一个星期。 翻阅科普读物和竞赛习题集锦记下来的问题写满了整整一页纸,总是推託着,告诉自己再攒一点一起去问,却一直都没攒够敲开隔壁家那扇门的勇气。 连出门都不敢了,毕竟两家住得这样近,她随时都有可能碰到出门上竞赛课的周箨。每天听到隔壁早上八点左右传来的关门声,她在家里都会心头一跳。 少女的心思很简单,不够聪明已经没有办法了,只是不想再被别人看到自己追着他问问题,然后再拿来取笑,好像她真的成了一个又笨又势利的小人。 而说是她躲着周箨,其实时欢悲哀地发现,如果不是她主动去联繫周箨,周箨确实很难反过来找她。可能甚至于,他每天忙于竞赛,都没注意到她的反常。 两个人好像陷入了她单方面的冷战。 冷战的第二周,周箨还是如往常一样出门去上竞赛课。年前爸爸妈妈还要上几天班,时欢一个人坐在卧室的书桌后做寒假作业。 要求解无比复杂的几何图形上角的度数,时欢用铅笔连了几条辅助线,都得不到答案,正用橡皮擦去,家门口忽然传来一阵敲门声。 从小学开始,妈妈就三令五申,只有自己在家的时候有陌生人敲门不要应,也不要发出声音。 时欢放下橡皮,轻车熟路地踮起脚尖,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就挪到了门后,正准备从猫眼看一看,忽然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 「笑笑,是我。」少年清越动听的声音道,「我买了披萨和汉堡,要一起吃吗?」 时欢愣住。 周箨其实不太常叫她小名的,她听到他这么叫还不太习惯。 而且她察觉到,这次敲门他好像故意用了很大的声音说话,几乎是在喊了。「喊」之于一向性格冷淡的周箨来说,可以说是前所未见。而其实想让她知道,别说是有手机联繫,就算是平时敲门,他也用不着这样的。 时欢转了转眼珠,敏锐地察觉到,周箨的话像是……说给别人听的。 从小鬼机灵的女生一下子反应过来,他是在故意让邻居知道他来找她。 为什么呢?要用这样的方式让大家都知道,不是时欢缠着周箨做朋友的吗?
第14页 - 男生拎着快餐外带的塑胶袋站在门外,手心攥出细密的汗。 自从那天一起撞破外人的闲话,女生一路低着头回到家中,就再也没和他说过话。 虽然不太会揣摩女孩子的心思,但周箨知道时欢一定不会开心。可她当面制止了他前去澄清。不知道还能怎么做才能缓和两个人的关系,周箨苦恼了很久,连平日里上课和学习都罕见地有些分神,终于想到这样的办法来解决问题。 不知道她会不会开门。已经过去了近二十秒钟,如果是往常,她早就跑过来把门打开了,少年抿了抿唇,在犹豫要不要再说点什么。 站在昏暗楼道里的周箨眼前忽然出现了一道光亮。 面前的门被拉开一道小小的缝隙,女孩的脸从那里探出来,而她身后的阳光也一道从那道缝隙里涌了出来。 时欢歪着脑袋看了看周箨。她的唇角天生就是弯弯的,像是在微微笑,周箨的视线从面前的地面上移到她的眼睛,发觉那双眼睛里也有了熟悉的笑意。 少年心中如逢大赦,松了口气,听到女生小声说:「好呀,但是要去你家吃。我妈妈不让我吃太多快餐,我怕在我家吃完有味道,晚上被他们发现。」 而根据他们以前偷吃的经验,周阿姨倒从来不会约束周箨这些。 「好,你记得带钥匙过来。」 「已经装好了!」时欢拍了拍自己的裤兜,又从身后掏出一双刀叉,「什么都准备好了!」 说罢,她从缝隙里灵活地钻了出来,「砰」的一声干脆地带上了自家门。 即便相识多年,少年的眼中还是略过好笑和讶异的神色。 原来没有第一时间应门,是跑去厨房取刀叉了吗? - 时欢从小就是个很好说话的人。即便之前暗自纠结和情绪低落到天崩地裂,让她重新想通,活泼起来,也只需要周箨的一顿午饭。 洗过手后,两个人面对面坐在周箨家宽敞明亮的客厅地上,将周箨带回来的两大袋食物摆在中间。少年倾身过来,用一双平日里握着笔在考场上所向披靡的手替她打开披萨的外带盒,然后插好冰可乐的吸管。 时欢接过周箨递过来的冰可乐,愤恨道:「我真是太蠢了,居然会被她的话影响这么久的心情!为什么要听她的呀,明明只有我自己最了解自己了。」 「再说,我也没有她说的那么差嘛,至少我年段排名超过了东华里的三百多人呢。」时欢吸了一大口冰可乐,哈出一口气,挑起眉毛,「而且,学到半夜十一点怎么了?努力又不可耻,我笨还不让我努力啦?」 少年低下头撕开自己那份汉堡的包装纸,轻声反驳道:「你不笨。」 时欢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的。如果这话是寻常同学对自己说,她会很开心地附和,但周箨毕竟是那么出类拔萃的存在,站在比她高得多的位置上。 她觉得周箨大约是在客气。但是事实本来就是如此,天赋这种事强求不来,没什么好计较的。而他肯开口说出这样的话来安慰一下她,她就什么都不在乎了。 自己之前藏在心里的种种龃龉就像是一张废纸,被她擅自用这一句话验证了真伪,扔到墙角看不见的地方,仍不够解气,还要捡起来揉成团再丢回去。 「我放弃竞赛了。」时欢坦然开口道。 周箨似乎没有太过惊讶,只是顺着她的话追问了一句:「为什么?」 「我好像也没有那么感兴趣,之前只是觉得大家都在做,自己不做就像是被落下了一样,才会开始关注。但是你说得对,我不如把精力花到中考和高考上面。」 时欢说完,松了一口气似的,低头去切披萨。 她喜欢芝士,而周箨买来的夏威夷烤肉披萨上裹着一层厚重的芝士。时欢拿着小刀和那角披萨斗争了许久才把藕断丝连的部分分开,忽然想到:「咦,你今天怎么中午就回家了,上周竞赛课不是都要上一整天的吗?」 「……」周箨接过时欢递来的那一角披萨,语焉不详地回答道,「翘掉了。」 临近春节的最后几天,真正的假期近在眉睫,不仅学生开始心浮气躁,连老师也变得懈怠起来。 这一周的课堂内容几乎全都是老师布置下来新的习题当堂练习,然后公布答案,再挑疑问最多的几道讲解,时间再富裕一点,还会讲几个段子和学生玩笑。 周箨自然是属于不太用得到这一套流程的学生。他把下午的习题带了回来,按照自己的步骤来自习反而更加节省时间。 更何况,一旦想到了解决某个问题的方法,少年的心思就无法集中在眼前的物理题目上了,要早点回来解决好,才能恢復往日学习的效率。 而始作俑者对此毫无察觉,反而把注意力放到了奇怪的地方:「哈?你居然会翘课?竞赛课欸,成绩超好的学长学姐都说,孙老师的竞赛课全神贯注都不一定全程听懂的,你还,说的这么云淡风轻……」 其实真正意义上的逃课也只有两次而已。 一次是收到了你的求救简讯,在众目睽睽之下冲出教室。还有一次就是眼下了。 明明时欢只是在震惊,被寄予状元厚望的好学生居然会做出逃课这么顽劣的事情,而周箨却好像突然惊觉了其他什么东西。 而不明真相的时欢还在没心没肺地感嘆道:「真是艺高人胆大!」
第15页 - 在竞赛课正式结束后,所剩无几的腊月也在大红色的对联窗纸、整车整车囤回家中的年货以及团圆热闹的家庭氛围里迅速熘走了。 除夕夜零点刚过,时欢就收到了厚厚的红包。作为代价,爸爸妈妈要丢下她驱车去城中心广场看新年烟花,把她一个人锁在家里睡觉。 向来是这样的,虽然爸爸妈妈很爱她,但他们也会积极创造二人世界的机会。 「爸爸妈妈之间的爱也是组成家庭的很重要部分。」时爸爸从小就这样教育时欢,「有这个部分的存在,才会有你。」 家门被爸爸走时用力带上,发出一声无情的巨响。 十分钟以后,时欢掀开被子爬到飘窗上,看到自家的车子从停车位倒出来,头也不回地驶向小区大门,连忙摸黑跑到厨房,抱起自己事先准备好的东西出了家门,轻手轻脚地敲了敲隔壁的门。 在等待的过程中,时欢发现这扇门实在是有些过于朴素了,只有一张小小的倒贴的福字,还是印刷的,很难不让人怀疑是临近年关时买什么东西得到的赠品。 而时欢自己家,除了一张从年货摊上精挑细选的手写福字之外,那副对联和横批还是她和爸爸合作贴上去的。 门后响起一阵脚步声,而后周箨替她开了门。 他身后是没有开灯的客厅,冷冷清清,一点响动都没有。 穿着毛绒绒睡衣的女孩从门缝后探出头来。一双明亮的眼睛里晕开笑意,仰头看着他,乌黑的头髮披散过肩,是平时在学校很难看到的样子。 ——一眼就看出是从被窝里爬起来偷偷跑来的。 周箨挑了挑眉毛,将门的缝隙又推大了一些,然后俯下身去鞋柜里给她找棉拖鞋。 「嘶——楼道好冷,热力公司果然是奸商,在这种地方的供暖也是能省则省。」时欢哆哆嗦嗦地穿上拖鞋冲进屋子,四处张望了一下,「周阿姨不在家?」 「嗯。」 少年转身按开了客厅灯的开关。 第8章 「新年快乐啊,周箨。」 周箨家装修得很好,时欢记得是将原房主留下来的陈设全部砸掉然后重新进行设计的。 因为工作的原因,周阿姨有点洁癖,但是又没有什么时间用来操心各种琐碎的事项,所以当年就花了大价钱请人全权负责装修,此后还会定期请阿姨来家里打扫卫生。 结果就是在周箨家里,连吧檯酒柜这种在普通人家华而不实的设施都一应俱全,客厅那盏造型繁复的玻璃吊灯更是曾让小时欢垂涎许久。 即便周阿姨几乎从不会亲自动手做饭,厨房也配有高档洗碗机、烤箱和欧式復古风格的豪华橱柜灶台,那扇巨大的三开门冰箱里还偶尔会替时欢藏一些不被妈妈允许出现的小零食。 这所有的东西都整洁有序地陈列在固定的位置,一尘不染。 只是虽然平时羡慕得很,在热闹的年节里,这么精緻讲究的陈设,却有着一股难以忽略的冷清。 没什么烟火气。六年来都是这样。 「除夕节,医院没什么人愿意坐急诊班,所以她就去了。」 周箨言简意赅地解释道。时欢悄悄抬头看了看他,眉眼间没什么明显的情绪,眼睛里是一如既往的冷色调。 「周阿姨工作好努力,」时欢不乏敬佩之情,「你学习这么好,以后大概也要像往届厉害的学长学姐一样出国深造。也许周阿姨在努力给你攒留学的学费。」 「我不需要。」 语调罕见的冷硬。 只是话一出口,连周箨自己也意识到了不妥。气氛在两人之间有几秒钟的苍白艰涩,而后还是伶牙俐齿的时欢先打破了尴尬。 女孩把一直抱在怀里的盒子捧到他面前,笑盈盈地展示:「你吃饺子了吗?今天我家包了羊肉胡萝蔔馅的饺子,我带来了一盒,本来想给你和周阿姨,但既然她不在,不如我陪你吃了?」 - 白胖胖的饺子重新被丢进锅里,挺着肚子浮上水面。 神色清冽的少年手持炒勺在沸水里搅弄,腾起的雾气将他的眉眼轻柔地包裹起来。即便是穿着和他风格一点也不搭的围裙,他看起来仍然清隽优雅地像是一幅氤氲的水墨画。 时欢站在一边看了一会儿,拉开冰箱,把柜子上的速冻饺子重新收回去:「过年还吃速冻饺子,你也太亏待自己了。如果周阿姨不在家,你去我家吃年夜饭呀。」 周箨没有说话。 身为邻居,她可以开口邀请,他却不可以当真。 即便从小就没什么具体概念,周箨也明白年夜饭是要一家人坐在一起吃的。平日时欢父母对他好,邀请他去一起吃饭写作业,不代表这种场合他也可以在场。 怎么说都是外人。 思及此,他的眼睫微微垂了下来,视线失去聚焦,弥散在灼热的白雾里。焰火之外更广阔暗沉的长夜落入了眼眸之中。 只一眼就能看出,沸水中翻滚的饺子都是手工包出来的,有的秀气修长,有的圆圆胖胖,还有的笨拙别扭——大概是出自初学的时欢之手。 和每一个都如出一辙的机械包的速冻饺子好不一样。 假的就是假的,不可能以假乱真。 见周箨许久不说话,时欢蹭到他身边,自以为善解人意道:「知道你会不好意思,所以我这不是偷偷来找你了吗?我懂的,我去嘉言家玩的时候也不好意思在她爸妈面前吃饭,要端回嘉言的卧室和她吃才放得开。」
第16页 完全理解不了。 「我为了准备好陪你一起吃,连在自己家吃饺子的时候都故意没有吃十分饱呢。」意识到话题有点敏感,时欢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的神色,「你吃饺子蘸醋吗?吃不吃酱油香油什么的?我负责拿到餐桌上去。」 - 时欢把面前盘中饺子横扫一空后摸着微微鼓起的肚子瘫在沙发上时,电视机里春节联欢晚会正在唱《难忘今宵》,而周箨还在细嚼慢咽。 「我刚刚在你房间看到了桌子上摊开的竞赛习题册。」时欢道,「在我敲门之前,你在刷竞赛题?」 「嗯。」周箨抽出时间含混地应了一声。 「给普通人留点活路吧,仙女。」时欢夸张地感嘆,「寒假再怎么严格要求自己,除夕总要开开心心地放松一下吧。」 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她眼睛一亮,鲤鱼打挺似的从沙发上坐起来,看向周箨:「等下你吃完,我们去放烟花吧。」 周箨记得,元旦那天同班有几个女同学晚上偷偷在校园里放了几支仙女棒庆祝。但她们的运气实在不佳,又或者实验班的学生天生有点恃才傲物藐视校规的倾向,总之听说是恰巧被路过的教导主任发现,然后被责令写了检查。 但当时欢从裤兜里掏出摔炮出其不意地丢在他脚边时,连一向镇定自若的少年也被吓了一跳,万年没有什么变动的表情出现了一丝裂缝。 「你说的放烟花是指这个?」 还以为女孩子都会放些仙女棒之类的烟花,果然不能以普通人的思维去分析和预测时欢的行为。 「是这个!」时欢从自家地下车库的杂物里拖出一箱半米高的烟花,「那只是让你表情不要再那么呆的开胃小菜。我们把它搬到小区的平台上去。」 那时天城的市区还没有后来禁止燃放烟花爆竹的规定。小区地面上随处可见鞭炮燃放过后留下来的细碎红纸外皮。人倒是没有几个,已经是凌晨,大多数守岁的人也都睡下了。 毛绒绒的雪地靴踩在厚厚的红纸上,时欢在一旁手舞足蹈地指挥周箨放好烟花箱的位置,然后仔细教给他要点燃引线、跑到安全位置、及时捂住耳朵。 她每年都会和爸爸下楼来放烟花,但天才少年好像对此一无所知呢。 但打火机在他手上,时欢再技巧娴熟经验丰富也不被允许靠近。 几声清脆的「咔哒」声后,少年动作利落地收起打火机,向约定好等在远处的少女跑去。 春夜沉寂,烟花寥寥。引线被火花擦亮,在烟花燃起前的仓促间,撞入她眼眸之中的仍是迢迢河汉。 「其实你特别好,好到让人连羡慕和嫉妒都没有,只剩下仰望。入学的时候,老师说东华的学生『聚是一团火,散是满天星』,但如果其余人是星星,那你大概有月亮那么耀眼和独一无二。」 「虽然我偶尔会因为不够聪明而难过,但大体上总是很开心。你比我好这么多。聪明的头脑,漂亮的脸蛋,都是其他人努力也得不到的东西啊。你更要开心。」 伴随着一声尖利的破风声,光点遽然升至半空,而后在夤夜中绽开,落进两个人的眼瞳中。 在烟花绽放的砰然声中,时欢捂着耳朵转过来看他,声音被淹没在其中:「新年快乐啊,周箨。」 放烟花小能手当然可以特意掐准时间,在说完这一番话后,恰好是烟花绽放。 这样一来,他就不需要想该如何回答。她没有想得到回答。相识的第六年,她说出这番话尚且要挑一个马上就可以被转移注意力的时节,就更猜得到他会一时不知如何反应。 反正即便是回答也会被淹没在烟花震耳欲聋的声音里。两个人就可以不约而同心安理得地中断这个话题。 只要能帮到他就好了,时欢想道,终于不是她单方面接受好意了,作为朋友,她也找到了能回报他的地方。 而这一唯美温馨的气氛在两个人回到各自家门口时就宣告破碎。 「我忘带钥匙了。」时欢趴在自己家门上,颓废道,「总之今晚偷偷熘出来的事情一定会被我爸妈发现了。走之前我好好地睡在自己的卧室里,他们回来后发现我睡在走廊上。啊,有没有什么量子力学理论可以为我开脱一下?比如我是被时空波动挪了出来。」 周箨将钥匙插进自家锁孔,将门打开,唇角不由得弯了弯:「如果你今晚要在走廊上睡,我会的量子力学救不了你,但我妈妈会的医学可以。」 时欢灰熘熘地转身钻进周箨家。 周箨家是三室。主卧是周阿姨的,她不可能去睡。剩下一个次卧是周箨的卧室,而另一个则被改造成了书房。 「你睡我的卧室吧,我去沙发。」周箨蹲下身,在家里的衣柜里翻找新的床单和被套准备换上。 「不用,我睡沙发吧。」时欢一点不见外地把他挤开,抽出一套新被子,「这样一来我妈明天杀上门的时候,你躲在卧室里,关上门,就看不见血了。」 她抱着被子走到周箨卧室门口,忽然站住,转头对周箨认真地又说了一遍:「新年快乐。」 - 第二天时欢是在两个女人的低声交谈中醒来的。 其中更熟悉的一道嗓音显然是她妈妈的,正好笑地和周阿姨道歉:「明明走之前她已经在自己房间睡下了,谁能想到趁我们不在偷偷跑到这里来了,真是给你们添麻烦了,对不起。」
第17页 「太见外了。」另一道温柔好听的女声答道,「你们不知道替我照看了小箨多少次,笑笑只是在这里睡一觉,小箨还让她睡沙发,等他们醒过来,我也要好好教育教育小箨。」 她闭紧双眼,像鸵鸟一样把自己的脑袋埋进枕头里继续装睡。那道熟悉的声音越来越近,而后在她头顶停下。 妈妈带着笑意的声音说道:「小坏蛋,醒了还要装睡?」 时欢第一次体会到被拎着后领子提回家的感受。 「装睡,然后偷偷跑出去忘带钥匙,被锁在家门外了?」时妈妈无情地和时爸爸嘲笑她,「好笨哦,果然不能轻易做坏事,被我们抓了个现行吧?」 时欢嘆了口气,从裤兜里掏出一串钥匙,放在了门口的鞋柜上。 「妈妈,至少昨天晚上其实我挺聪明的。我只是……觉得周箨哥哥很可怜。」 第9章 公主是公主,周箨是仙女。…… 一年级下学期开学不久,仲春三四月,东华校园里的海棠就到了花期。 时欢跑过天桥赶来北校区,发现这里的海棠树比南校区更多,几乎每一条小路上方都被延伸出的茂密海棠枝叶织成一张天然穹顶,远看像一片粉雾,花枝摇曳,纷华似雪。 她一面新奇地左顾右盼,一面逆着大课间外出做操的学生人潮走进远翔楼。 北校区的歷史比新建的南校区更为悠久,作为高中部的教学楼,远翔楼比起初中部的传鉴楼也更古朴一些,走廊和楼梯都不宽,时欢不得不侧过身子在涌出楼道的学生中步履维艰。 她被贴着楼梯扶手挤上二楼,站在高中组物理办公室门前摸着自己被挤瘪的肚子顺了顺气,想到说不定周箨平时也被挤瘪过,突然笑出了声。 直到捂着肚子在走廊上笑完,时欢才敲了办公室的门,然后推门进去。 阮嘉言来叫她的时候解释道:「就是高中部理科组叫初中部年级前十去谈话,看看有没有竞赛的好苗子,可以的话就提前培养一下,反正不出意外将来也要进高中部的实验班为学校争光。」 果然,在时欢报了名字之后,坐在左手边最外面办公桌后的年轻男老师微微一笑,双手交叠放在肚子上,问道:「应该已经了解过竞赛了吧,考不考虑打竞赛?对哪个学科比较感兴趣——你别担心,学校的竞赛是我主管,虽然我自己是物理老师,但是你说对化学感兴趣我也不会生气。」 坐在他旁边的女老师一边批作业一边笑出声:「威胁的意思不要太明显哦。」 男老师笑了起来,时欢也被这毫不严肃的氛围逗笑了。她笑了几声正打算停下来好好回答问题,身后忽然又响起了敲门声。 周箨推门进来,手臂下还夹着一本习题册,经过她时神色略带奇怪地飞快瞥了她一眼,而后走到男老师的办公桌旁:「孙老师。」 这下轮到时欢惊讶。原来这个才和她开玩笑的年轻男老师就是打物竞的学长学姐口中课程难度地狱级、授课极具个人风格的孙铎老师。时欢想了半天,终于想起来,他好像一直也在高中部担任理科实验班的物理老师。 孙铎点了点头,指着办公桌上的一沓卷子:「你们竞赛班昨天小测的试卷。哎呀我突然接到通知说今天下午要去别的区开会,你中午来帮我批改一下好不好?然后晚上竞赛课的时候就帮我针对这次小测答答疑,把新题目布置下去监督他们做一做。」 周箨面无表情,孙铎继续熟视无睹道:「你只有最后一道题答案有点问题,我在你试卷上订正过了,剩下的按照你原本的答案讲就行。新题目我放在卷子最上面,那张纸条,喏。」 时欢默默向后退了几步,内心宽面条泪。办公室里没有人知道周箨和她认识,表面上只是完全不相干的两个人碰巧都在这个时候被孙铎老师找来。而在时欢眼中,命运终于向她下手了,在她准备放弃竞赛的时候,绘声绘色、具体而微地向她展现周箨在竞赛方面有多么强势。 依她对周箨的了解,他大概正在腹诽麻烦、浪费时间。 没想到周箨点头轻声应了下来:「嗯。」 孙铎笑容和蔼温柔,挥了挥手:「去吧,没别的事了。」 - 周箨关上办公室门离开后,时欢才得以找回了一些存在感。 「所以还是准备将精力放在中高考上,」时欢解释道,「我的成绩也属于各科分布很平均的类型,我觉得我更适合普通高考。」 孙铎露出了有些惊讶的表情,但也点头表示理解:「这种事学校肯定尊重你的选择。不过如果初三之前对竞赛有兴趣了,还是可以来旁听,都不算晚。」 时欢再三道谢,然后从物理组办公室关门出来,门才带上,转身的过程中就意料之外地看到了站在门口的周箨。 「哇!」时欢惊叫,然后捂住自己的嘴,放低音量问道,「你不是走了吗?你又有事回来了?」 「记得今天放学早一个小时回家。」 周箨站在办公室门正对着的走廊那边,贯通整个走廊的明亮窗子下有随着窗子一直延伸出去的半米宽的大理石窗台,向来是学生们摆放书本卷子临时办公的地方。他侧过身来和时欢说话时,她看到他面前的窗台上正好摊开了一本习题册。 明媚的日光勾勒出少年颀长的身形和斯文清隽的容颜,落在他的眼睛里,就好像春日波光粼粼的湖水。时欢愣了愣。
第18页 走廊不宽,她几步就走过去了。少女低下头,好奇地翻了翻那本习题册,发现就是之前周箨夹在胳膊下带进办公室的那一本。 「哇,原来刚才你一直在这等我呀。」时欢这才反应过来,「为了告诉我今天早回家?所以这才是你答应孙老师的原因,可以自由控制竞赛课放学时间?」 「还有不用做课间操。」周箨收起书本,率先转身向楼梯走去,「他是我们的班主任。我帮他批卷子,作为时间上的补偿,他会允许我不用做课间操。」 是嫌弃课间操傻气吧。 时欢快跑几步赶上去走在他身侧,心中暗笑,虽然几百人排成一列机械地做一样的动作看起来确实很傻,但周箨这种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偶尔流露出的任性也很有意思。 这个课间围绕的话题都是竞赛,时欢忽然想到了新的问题,顺手关心一下周箨:「对了,今年物理竞赛的预赛是在什么时候?」 「八月底。」 「那你是不是一整个暑假都要加课了?虽然我觉得你过天城的预赛轻轻松松,闭着眼睛也是小菜一碟。」 华国的中学生物理竞赛分为预赛、复赛和决赛。预赛通常是各省内学生的角逐。天城作为华国的直辖市之一向来单独承办省级项目,所以就预赛而言,能够称得上东华学生对手的几乎只有明德中学的学生。 明德录取分数只比东华低一点,也是歷史可以追溯到民国时期的中学。时欢记得入轨教育讲解校史的时候学姐提到过,东华在抗战中曾因为学生爱国运动被日军轰炸机炸成一片废墟,那时师生都是被明德接纳的。 在那个特殊时期,明德中学的教室上午归明德师生使用,叫做「明部」,下午借给东华,叫做「华部」。所以两所强势学校虽然平时会因为竞争而互相调侃,但还是本质友好了几十年,颇有将彼此视为唯一对手的惺惺相惜之感。 「学校应该会安排一个月的集训。」周箨回答道。 「过了预赛,复赛和决赛也很快了吧?」 「也就是九月和十月的事情。」 时欢点了点头,跟着周箨走出远翔楼,穿过向南的復古连廊,直到两个人并肩走到天桥前,才忍不住出声提醒道:「你要和我一起回南校区?」 周箨波澜不惊道:「后两节是游泳课,在南校区的体育馆。」 「游泳课?」 女生的声音一下子提高,同刚才和他聊竞赛时的模样不太一样,身子都不自觉地向他这边凑了凑,转过脸来满脸期待地看着他。 于是周箨只好搜肠刮肚地多讲一些:「东华学生高一的体育必修课。一般是上午三、四两节课连上。会的话去深水区游,不会的话去浅水区学,总体而言还比较轻松有趣,将来你考上高中部也会修。」 他也是在游泳课上无意中知道同班女生处理不慎弄脏的裤子的方法的。 而天性好动的少女正在一旁为这门新奇的课程雀跃不已。 周箨一面听着她叽叽喳喳,一面抬起眼睛。他的目光略过天桥的围栏,落在南校区越出院墙的海棠枝上。 - 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有种错觉,北方寒冷艰涩的冬天漫长难熬,而春天和夏天则过得飞快。 中学生活逐渐步入正轨,年级排名像蜗牛一样龟速前进,终于也挪进了前五。随之增长的是书桌旁的飘窗上摞成一摞的写完的习题册的高度。 时欢特意和妈妈商量好不要收走那些习题册。每次写完一本摞上去,就会让时欢觉得额外打通了一关。 像是她在爸爸电脑上玩的《魔塔》,虽然她从来没有顺利通关过,但是知道爬到第一百层就能打败恶魔首领救到公主,所以每次都斗志满满、百折不挠地挥着剑冲上去。 时欢右手拿着笔,左手支着脑袋望着飘窗外的蓝天发呆。 如果她在学习上打通关的话,倒不会救到公主,而是超过周箨。 公主是公主,周箨是仙女。 暑假里他早出晚归准备竞赛的样子还在眼前,预赛前她特地跑过去告诉他「加油啊」也在眼前,而如今已经进入九月,空气里的暑气还没有完全消散,预赛成绩已经公布了。 - 「我当然是过了预赛。」邵昀和她站在周箨照片底下一起偷吃臭豆腐,得意道,「好歹也是实验班的学生,省级的比赛怎么可能难住我?」 「哇。」时欢问道,「那周箨呢?」 「周箨?」邵昀露出逗弄的表情,拖长语调,「你自己去问啊。我不告诉你。」 「他最近好像和他妈妈闹矛盾,都不太和我说话。」时欢说,「而且我觉得我去问周箨有没有通过预赛都是在侮辱他。」 「你说的好像很有道理。」邵昀端着纸盒若有所思了一会儿,忽然反应过来,愤怒道,「那你为什么刚才问我有没有过预赛?」 第10章 自认问心有愧的男生心绪大乱…… 「嗯,过了预赛。」少年光亮剔透的瞳仁中有一抹浅淡的情绪转瞬即逝,本打算就此落下尾音,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重新开口,「放心。」 邵昀不肯说,最后还是时欢下定决心跑到北校区从物理实验室抓住周箨亲口问到的。少年站在实验室的门口低头看着她。教学楼外的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走廊的灯光在他墨色的发顶投下一圈温柔光晕。
第19页 时欢松了口气。 实验室里已经有几个男生正抻着脖子好奇地往门口这边看过来了。时欢本以为周箨会转身回去,忽然又听他说道:「复赛有实验考试,所以这几天晚上竞赛课的时间我都会待在实验室。」 她才放下去的心又被提了起来,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于是试探道:「那我自己……」 「你来隔壁这间空实验室等我吧。」周箨打断她,转身按下隔壁实验室的门把手,推门进去把灯按亮,「天黑得越来越早了,你一个人留在传鉴楼教室到那么晚不安全。实验结束的时间和平时竞赛课一样,七点半我们还是一起回家。」 时欢雀跃,一口答应下来:「好!」 - 时欢在一圈叫不出名字、但一眼看过去就知道既金贵又脆弱的物理实验器材中小心翼翼地开闢了一个小地方,用来放自己的书本。 数学习题册放在左手边,算草纸在右手边,才翻到要写的那一页,时欢就听到旁边传来邵昀聒噪的声音。 「呜,我的手抓饼凉掉了。」他从书包里拎出一个吃了一半的手抓饼,仔细端详后委屈道,「还有五分钟就上课了,竞赛课一节要一个小时,六点半下了第一节 食堂都没有饭菜了。呜,我好饿。可是怕吃了会坏肚子。」 时欢一边绞尽脑汁地证明全等一边敷衍地问:「你为什么不买热的手抓饼?」 邵昀哽住:「……这是我中午吃剩的。」 「那你去热一热。」 「可是实验室没有微波炉。」邵昀认真地想了想,「要不我去化学组借一下酒精灯?」 时欢的笔尖顿住。然后她嘆了口气,放下笔转身去一旁的书包里翻找钱包,然后塞进校服口袋,站起身问道:「知道了,我去给你带,你想吃什么?」 「小吃街的炸鸡排。」邵昀笑靥如花道,「谢谢欢欢,我会在周总面前多替你美言几句。」 时欢被他妖妃似的做派气得跺了跺脚,转身跑出去:「六点半来吃。」 - 周箨走进隔壁实验室的时候正好撞上要出门的邵昀和时欢。 空气中瀰漫着无法忽视的炸鸡排香气,和冷清严谨的物理实验室格格不入。而味道的来源正是两人人手一只的纸袋。 邵昀察觉到周箨的目光,立即开口解释:「我们知道实验室不能带零食,正要出去吃呢。」 他穿着一身白大褂,扣子系得很规矩,一看就是才下了实验课赶来。邵昀上前勾住周箨,用眼神暗示时欢带上实验室的门。三个人拐进楼梯间。 周箨的目光淡淡地略过邵昀那张无辜的脸,落在时欢身上,下颌线微微紧绷,发梢下点墨一般漆黑的眼中色调清冷而暗淡,正酝酿着什么。 楼梯间有些窄,时欢缩在墙角打开自己的纸袋,看了看邵昀,又看了看周箨,好奇地问道:「周箨,你怎么不穿白大褂?邵昀做实验的时候都穿。」 空气中有片刻的安静。被提问的少年极快地皱了皱眉,脸上的神色沉了下来。然而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到时欢含着鸡排含混不清地继续说道:「你如果穿的话肯定比他穿好看多了呀。」 什么? 万万没想到事态会如此发展的周箨一时间失去了对表情的控制能力,少见的露出了惊愕的表情,不知是为这直白的夸奖,还是为自己方才相去千里的猜想。 不是第一次了,总是会额外关注和在意她和邵昀的来往,或者说关注她和其他一切男生过于密切的来往也行,总之看到这一幕,就会如鲠在喉,所以才会失去理智分析的能力,开始任由自己胡乱猜想和产生情绪。 周箨有些错乱地移开目光,冷峻的下颌线条松懈下来,努力恢復成平时波澜不惊的样子:「生物和化学实验才要穿,物理实验不用。」 邵昀在一旁看着时欢冷笑:「你就是嫉妒我能天天和周箨黏在一起。」 时欢的神情从可惜和心碎变成了看智障的怜悯。 「你最近偷吃的小吃越来越多了。」周箨清了清嗓子,努力转变发展方向越来越奇怪的话题,「不能仗着我说不会告诉叶阿姨就吃这么多,这些确实对身体不好。如果你越来越过分,我不是不会改变主意。」 他的话音未落,一块鲜香温热的炸鸡排就凑到了他的唇边。竹籤子的另一端捏在女生的手中,眼下她正用一种他从未见过的神情看着他,眼尾和嘴角故意向下撇,看着像某种狗狗,委屈极了。 「唔……」自认问心有愧的男生心绪大乱,喉咙里发出含煳的单音节,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 「封口费。」时欢举了举那块鸡排,试探着同他商量,「以前的别告诉我妈妈,我保证再不吃了。这是因为邵昀托我我才顺手给自己也买了一袋,最后一袋。你尝尝看,甘梅味的超好吃。看在这么好吃的份上,放我一马好不好?」 如果一开始就告发她,她也没吃多少,倒不会害怕。但现在她已经偷吃了一年多,如果连旧帐一起算,那可真是…… 假设现在妈妈提着她的领子去小吃街上转一圈,她甚至不用开口,各个摊子上的摊主就知道依照她的口味应该放什么调料。 时欢暗暗打了个哆嗦,决定要拉周箨一起下水。 她举着竹籤,有些忐忑,不知道自己的坏心思会不会被识破。
第20页 一向聪明过人的天才少年却根本没有想到这一层。在心有不可告人秘密的人眼中,怎么看来这样的动作都太过亲昵了,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暧昧,在女生完全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男生剧烈的心跳让全身的血液加速,脑中混沌地挣扎一番,少见地没有控制住所处的局面。 周箨的喉结滚了滚,而后微微低下头,就着时欢的手将那块鸡排咽了下去。 - 依例和时欢道别后,周箨转过身将钥匙插入锁孔转动两周,打开家门,撞入眼帘的却不是意料之中的冷清无人,而是被放在门口的明晃晃的酒红色行李箱。 行李箱敞开着,里面整齐地叠放着一些衣物和随身物品,空间还大有富裕,显然还没有被收拾好。周箨的目光只在它上面停留了短暂的一瞬,便面无表情地绕开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恰好撞上了抱着一堆一次性洗护用具从自己卧室出来的周倬云,他的表情仍没有什么太大变化,推开自己房间门时听她在背后说:「我最近要去南方出一次差,明天上午九点的飞机,七点出门,早饭给你留在桌上。」 出差? 这两个字眼在他的舌尖辗转片刻,最终仍旧没有反问出口。周箨薄薄的唇线抿起,面无表情地在房间内将门带上。 在一声不轻不重的关门声中,他听到周倬云语气有些愧疚地补充道:「像往常一样照顾好自己,我一周就回来。给你的卡里汇了五千,也留了两千的现金在家里,如果不够的话再和我说。」 - 房间外的窸窣声终止于行李箱拉链被拉起发出的悠长声响,坐在黑暗中的少年惊觉于自己方才的神游,起身按开了房间的灯。 书桌左上角摆着量子理论的研究着作,正翻到彩页印刷的宇宙图景。浩瀚星云散布在蓝黑色的广大背景之下,而人类的银河系、太阳系、地球乃至于他们本身,都只是漫无边际宇宙的沧海一粟。 这是几百年来世人眼中的宇宙空间,均匀的无形容器。而广义相对论中的宇宙空间扭曲起伏,同样作为物质存在,远不是世人所理所当然认为的模样。 常人因为感官和智力的局限,被困在模煳的观察视角和狭隘的偏见中,看不到真实的世界,在臆想和幻觉里飞蛾扑火、碌碌终生。 而对他来说,只有物理让他看清世界真正的规律和原理,将自己也视作这漆黑宇宙中以概率形式存在的万万物质之一,才能获得满足和平静。 - 周箨分不清自己在一月前察觉自己的母亲和亲生父亲仍在暗中往来时愤怒和震惊究竟哪一样更多一些。 他从八岁跟母亲搬到天城,以为是要同过去划清界限。这几年来,他以为母亲也是抱着这样的心思,要重新开始好好生活。虽然她对他的态度仍然不亲近,但起码他总算能够接受这样的母亲了。 她处事似水不漏,想来也有那个人在首都的影响力将这些事压下来的缘故,甚至让探听八卦的邻居都只能得到一个捕风捉影的传言。 他是怀着粉饰太平的卑劣心态在和时家人相处,特别是面对时欢。只要他们不知道,那么他也假装过去的事情没有发生过,从不提及。 但一个月前,他无意中在周倬云的行李箱里发现了一支精美的电子菸,一看便知价格不菲,不会是送给寻常同事的礼物,而上面用了心思的精緻包装更让周箨有种怪异的直觉。于是在他少见的激动逼问之下,周倬云才将一切坦白。 这么多年来,她都没有能放下他的亲生父亲,即便已经牺牲了那么多,连带着他一起。 她是首都大学医学院毕业的硕士,无论是学歷、头脑还是工作履歷,甚至容貌,都出类拔萃。她并不缺地位,也不缺金钱。 而周箨知道,她和那个人在一起不是为了这些。 少年僵坐在桌前,半晌,露出了一个有些嘲讽的冷笑。 第11章 「我想继续和你读同一所大学…… 中学生物理竞赛复试的理论和实验考场都设在东华的远翔楼。周箨结束考试后按照约定走去北校区的食堂,在经过食堂窗前时,就看到了坐在窗边的时欢。 那扇窗外是一条不宽的石板路,路的另一侧种着一排海棠。眼下海棠树摇曳的树枝透过宽大的玻璃窗在女孩的侧颜上投下浮动的光影。 她没有意识到窗外周箨的经过。时欢正戴着耳机看着面前餐桌上的ipad乐不可支,手肘压着被当做摆设的书本。和煦温暖的日光和穿着月白高领打底衫的女孩构成的画面让周箨下意识地稍稍驻足。 直到他转入食堂中时,时欢仍然在对着屏幕笑。周六偌大的食堂里除了零星的工作人员就只有她一个人,正趴在纯白色的长方餐桌上等他考完试。 周箨走过去在她身旁坐下,问道:「你在看什么?」 「你考完啦。」时欢如梦方醒,她摘下耳机后还不忘立刻按下暂停,托腮笑道,「《生活大爆炸》。你来的正好。」 时欢把ipad挪到两个人中间,递了一只耳机给周箨,然后重新按下播放键。 周箨将信将疑地垂下眼睑看过去,只见射ldon和leonard在学术研讨会上因为幼稚口角扭打成一团,penny不可置信地问道:「is this usually how these physics things go?」 howard一边举着手机拍照一边回答:「more often than you think.」
第21页 周箨:「……」 「逗你的。」时欢把ipad收回去,侧着脸看周箨,「不过我最近把这部剧翻出来看,忽然觉得物理学家真的好可爱——我知道研究物理的不都是高智商低情商的怪人,我是说他们好有人格魅力,就是……智慧的魅力,和你超像。」 时欢说完,伸手去拿放在桌子另一边的麦当劳纸袋。 周箨摘下耳机,从屏幕上收回目光:「你在用这个练英语听力?英语不错,这部剧语速不算慢,还有不少专业词彙。」 时欢在看的剧集只有英文字幕,没有中文字幕。 「还没厉害到那个程度。我是第二次看了,第一次有时要看中文字幕的。」时欢捧着纸袋,「喏,特意给你带了喜欢的蛋挞呢,汉堡也是你最经常吃的那种。」 物理竞赛的复赛实验考试有整整三个小时,对考生而言体力消耗巨大。而考试结束时食堂还没有开餐。周倬云基本不会过问他的生活,周箨也没有和她说的习惯。从小学开始,他都是一个人默默参加考试,然后默默地自己回家。 不过时欢似乎很看重他的这次竞赛,听说后特地从家里跑来,买好吃的一边自习一边等他结束考试。 「考得怎么样?做实验会紧张吗?」 「不会。实验本身所占分值不高,实验报告才是重头戏。」说着少年似乎忽然发现了什么盲点,不由得微微惊异,「第二次看你还觉得那么好笑?」 时欢将手伸进长纸袋里捞盒子的动作凝滞片刻,在内心里为自己无可拯救的笑点默哀几秒,不露痕迹地避开了这个话题。 她把装着蛋挞的盒子捞出来放在他面前,藉机会问出了一直想问的话:「周箨,你以后也会当物理学家的吧?」 - 时欢是相信周箨会的。 虽然他哪一门功课都很好,将来无论选择什么方向发展都会是佼佼者,但显然对物理更感兴趣也更有天赋,如果不继续走这条路简直是称得上可惜的程度。而且他性格淡泊沉静,再适合在象牙塔里做研究不过。 - 两天后,竞赛委员会公布了复赛成绩,周箨不出意料地以天城总分第一的身份拿到省一等奖以及进入省队的资格。 后来回想起来,两个人的交集是从那之后开始不可避免地减少。 时欢尚且在为初二加了物理课后稳住年级前五而努力,周箨就已经作为物竞省一得主兼中考状元去首都参加了首大的金秋营。 金秋营里汇集了来自华国各省的竞赛天才。时欢察觉到周箨动身去首都前偶尔会心绪不宁,猜测是他终于罕见地体会到了凡人面对大场面时的紧张情绪,于是一起做作业的时候就会试图拉着他讲话排解紧张。 东华为学生专门开闢出来的自习室座位有限,时欢就喜欢在不开餐的时候去食堂蹭桌子自习,还可以买了零食带过去。 「如果你一个人的时候觉得很焦虑的话,就吃甜食奖励自己。」时欢从书包里摸出两种不同口味的蛋糕卷放在周箨面前,「如果你和我待在一起还是很焦虑的话,就给我讲讲初二弱智物理题增长一下自信。」 她托腮笑着把自己的习题册推到他面前。彼时少年正在进行决赛前的最后一轮复习,坐在她对面用手肘撑着一边脑袋,重新翻看大学教材巩固基础。复杂的物质波和德布罗意关系和她习题册上的大气压强实验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傍晚的日光落在他洁白的衣襟上。 周箨微微睁大双眼,而后露出浅淡的笑意:「我不是……算了,你要我帮你讲哪道题?」 「我也不是真的有什么题目不会。」时欢道,「只是想告诉你你很厉害。我听说金秋营里成绩最好的学生可以拿到首大的一本线录取,你一定会拿到的。」 周箨垂下眼睑:「降分录取还是其次,除了金秋营还有很多类似的机会。我决定去金秋营是想在决赛前看一看外省的竞赛实力。一直以来都在天城里,总觉得眼界被局限住了。」 完全出乎时欢的意料。原来不是因为紧张。 那么心神不宁是为了什么呢? - 十月末,周箨在孙铎的带队下去南方参加决赛。那是时欢完全无法触及的陌生领域,唯一能够共情的是他打电话时讲到酒店的自助餐菜色很丰富。 周箨不在天城的日子,时欢过得乏善可陈。决赛获奖名单和国家集训队名单公布的那天晚上,她正在练习册上画经过凹透镜的光路图,忽然接到了他的电话。 电话那头的背景音很吵。虽然听上去已经是在远处,但少年们激动的交谈声还是汇成了一股无法忽视的噪音。 时欢看了一眼日历,大概猜到周箨打这通电话是要讲什么。她还没从妈妈和周阿姨口中听到相关的消息,有些紧张地下意识握住手中的笔,屏住唿吸等对方先开口,再决定是要恭喜还是安慰。 「笑笑。」 往日里无比熟悉的声音随着电流穿越了数千公里,于沉沉夜色中在她一个人耳边绽开,像是什么隐秘的心事,有些失真,就像他开口喊她小名,但仍然清越动听。 时欢干脆地应道:「嗯!」 虽然性格的缘故让他的喜怒都不太外露,但他在这个时候打给她,本身就说明他心境并不平静,无论是什么的结果,她下意识地想要让他知道她有在听。
第22页 时欢捏着手机趴在书桌上,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紧张,明明查自己的考试成绩时都不会有这种头脑一片空白的期待感,像是等待命运宣判前的祈祷,她的心跳声几乎盖过了电话里周箨的声音。 居然是替周箨紧张的。 她深唿吸了两下,听到周箨说:「我拿了金牌,不出意外的话是第一名,会进国家集训队。」 「第一名」三个字带来的巨大冲击让时欢把事先准备好的两种说辞一下子全给忘了个干净,只好傻乎乎不经大脑地勉强说点什么:「啊,第一名!」 周箨似乎是笑了一声,继续说道:「现在各高校招生办的老师已经陆续赶来酒店了,往年集训队基本上都可以直接签首都大学和景行大学的保送。」 熟悉的学校名字终于让时欢找回了一点真实感,她惊嘆几声,然后问道:「那你有更倾向的学校吗?第一名是会被首大和景行抢的吧?」 「嗯……」电话那头的少年沉吟片刻,缓缓答道,「首大和景行里我比较倾向于首大。」 时欢附和:「景行是理工科强校,首大的文理更好一些。你要是学纯物理学的话,我也觉得首大更好。」 「但是有香港的学校开出条件,前五十名只要通过面试可以直接发放录取。」少年的声音在电话中变得有些模煳,「而且本科四年学费全免,还会有奖学金。」 时欢愣住。她和周箨太过熟稔,从他的几句话里就听得出他原本的第一选择是首都大学,只是她从没有想过周箨会为了学费和奖学金而动摇自己对学校的选择。无论怎么看,周阿姨都不像是拿不出周箨学费和生活费的人。 两人之间一时静默无言。 几秒后,少年轻轻出了一口气,气息扑在话筒上,打破了沉寂。他正要说什么,时欢终于鼓起了勇气开口。 「周箨,」她握着笔胡乱而徒劳无功地描了描才画好的光路图,藉此来转移自己的紧张和不安,「如果你想知道我的真实想法的话,我是说,只是我自己有点自私的想法,你不用太在意,我只是说给你听听,不太重要,就是,我想考去首大或者景行,所以……」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我想继续和你读同一所大学。」 因果关系完全混乱的句子被胡乱串成了一番话,女生说完后就痛苦地撑住自己的额头开始懊悔,仿佛闭上眼睛就可以不去面对刚才一时冲动发生的一切。 半晌,时欢的脸都烧得发烫,电话那头才传来少年几不可闻的一声轻笑。 紧接着,他的声音清晰地穿过千万里秋夜在她的耳畔盪开,像是春日里行将融化的冰面下流水的细碎叮咚声,穿透表面仍旧不动声色的寒冰、拂过堤上抽芽的柔软柳枝,最终落入岸上偶然经过的行人耳中。 不需要悄悄贴着耳朵,但每天成百上千的过路人里,只有格外负气含灵的那一个听得到。 「好。」他说,「我知道了。」 第12章 「所以还是签了首大的保送?…… 周箨在酒店房间外走廊的尽头挂断电话。 手机屏幕上退回到电话簿的界面,他垂下眼睑,视线在「周倬云」三个字上凝滞片刻,方才唇角眉梢不自觉扬起的浅淡笑意渐渐消散,眼睛里攀上一如既往的冷暗色调。 他盯着手机看了几秒,最终还是将手机暗灭,放进口袋。 周箨转过身正要离开,身侧的房门突然被人打开,一张熟悉的少年脸庞从房间里探了出来。 「哇,没看出来周神不仅背着大家谈恋爱,还是模范好男友。」陈锦程露出调笑的表情,「一拿到成绩就先给女朋友打电话汇报,都不去宣讲会的。」 陈锦程也是一起代表天城来参加决赛的东华学生。不过两个人平时只是竞赛课上有过几面之缘的点头之交,来一起参加决赛后才稍微熟悉起来。 如果说实验班的学生都是醉心于学业无心恋爱的怪人,那么陈锦程大概算是实验班中的异类,从升上高中起,身边的女朋友就从来没有断过,成绩固然不错,恋爱的作用似乎就只是辛苦学习的调剂和解压方式,在为数不多的谈话中,还流露出在和除正牌女友之外的女生有暧昧。 周箨因此对他的印象谈不上好,当即皱起眉问道:「你听我电话?」 陈锦程笑嘻嘻地抽出房卡从房间里走出来:「我本来是想出门,但是听你在这打电话,还是和女朋友,觉得出来打断你也不太好,才被迫听完全程。」 周箨的目光在对方毫无可信度的表情上淡淡地略过,就判断出他打定了主意巧妙开脱,而非认下来,进行有效交流的可能性趋近于零。 大概还是心里被其他更重要的事分去注意力,再加上少年本身的性格也很少与不相干的人纠缠,他最终决定不去计较,错过身先行离开。 才走出几步,周箨忽然想到了什么,顿住脚步转过头来,神色沉静道:「不是女朋友,不要乱传。」 对方也是东华的学生,还是常年深陷绯闻并以此为乐的不讨喜性格,而时欢年纪还小,如果他不及时澄清,任由传言发展,可能会给时欢带来麻烦。 - 「所以还是签了首大的保送?」 午休时间,瑞廷礼堂外的木质长椅上,少女将十六开的英语书摊开盖在头顶挡住刺眼的阳光,仰头听着左右的邵昀和周箨交谈。
第23页 邵昀抑制不住兴奋的声调充斥耳膜:「我拿了首大生物的降分录取,我们又要做校友了吗?不过保送是真的爽,从高二开始就可以躺着等上首大,往年拿到这一档录取的学长学姐都不用来学校,不像我,还要为高考考到一本线而拼搏。」 时欢无情地翻了个白眼。 作为高考一本率常年维持在99.5%以上的东华学生,邵昀如果穿着校服冲到街上,用方才的语气抱怨要「为考到一本线而拼搏」,大概是会被群情激愤的路人暴打的。 周箨用带着笑意的声音礼尚往来:「也没有你想得那么轻松,明年我要参加集训,说不定还要进国家队出国比赛。」 听上去心情很好,还有心情主动开起玩笑,在这段时间以来算得上是难得了。时欢也受到感染,忍不住笑眯眯了起来。 完全没有想到是距离「超过周箨」的目标更远了。 少女满心只有「我认为最厉害的人也得到了所有人的承认」的喜悦。心脏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发涨一样,悸动得令人无法忽视。把「周箨」和「首都大学」联繫起来,得到的结果就只有「般配」、「理应如此」、「开心」。 - 显然为此感到振奋的并不止时欢一个人。 向来五大学科竞赛的奖项都是被南方的几个传统竞赛强省包揽,天城作为北方城市已经很久没有在全国中学生学科竞赛斩头露角过了。今年周箨力压三百多考生拿到决赛第一的名次,不单是东华与有荣焉,连天城的领导都格外关注。 期末考试前,时欢拿到了新一期的校刊,发现封面是特意拍的周箨穿制服在校园里的照片,校刊编辑还用醒目的字体将他的专访名字在旁边列了出来。 照片上的周箨身穿熨帖的紫色西装站在作为校史馆的伯苓楼前。民国时期遗留的古典青砖建筑与斯文白净的少年构成了一副温柔而和谐的画面。 时欢抱着校刊认真看了好几分钟。 依旧是点漆一般的乌黑眼瞳、微微抿起的薄唇,好看到她看了这么多年已经没有什么感觉的脸,但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有些陌生。 「学长真的好厉害,」阮嘉言端着打好水的保温杯坐下来,径直翻到周箨的专访,哀嘆道,「这才是物竞的真正打开方式吧。我打了个寂寞,天天做题做到没觉睡,在校考试成绩还下滑。」 时欢道:「但是如果喜欢的话,难一点也没关系……」 「其实没有多喜欢,是我爸妈觉得无论如何也是一条路,一定要我试试。『就算失败了也总比没试过就放弃好』,他们听多了成功的例子,总想着我把什么都揽过来,完全忽视了要投入进去的精力这一回事。」 时欢知道她不是在无病呻吟。在开始接触竞赛之前,阮嘉言的成绩本来和时欢不相上下,但被竞赛牵扯去精力后年段排名开始直线下滑,已经掉出前十。她一直都有比以前更努力,却改变不了现状。 而时欢也很清楚,从初二开始自己基本能保持年段前五,甚至幸运的时候可以摸一摸前三,也是因为有其他原本成绩很好的同学因为竞赛开始分心。 ……这样一想,能同时兼顾竞赛和年段第一的周箨就显得更加恐怖了。 她忽然回忆起周箨一年前对自己说过的话。如果没有兴趣和天赋支撑,走竞赛这条路只会断送原本可以在中高考里把握住的机会。 「要不然试着放下竞赛一段时间?」时欢试探着开口劝说,「以你的成绩,全力以赴的话,通过高考考上要通过竞赛去的学校本来也不难。」 阮嘉言靠过来挨着她:「可是我爸妈不允许我放弃,前几天才给我联繫好寒假培训的老师。救命,现在这个年代,父母们好像觉得不打点什么竞赛就说明自己的孩子智力上低人一等。我倒情愿承认我是个智障,只要他们肯放过我。说起来,我倒是很羡慕你家里,竟然都没有逼着你去学竞赛。」 「啊……」时欢愣住。 从来都没有想过这一点啊。 被好友这一句话点醒,她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爸爸妈妈在她读中学之后就把学习上的事情全权交给她自己安排,而时欢也早就习以为常。 记得听她提到放弃竞赛的决定后,时爸爸也只是乐观地讲了一句「我们笑笑本来就是凭高考也能考上首大的小天才」。 -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在少女心里原本地位不相上下的首都大学和景行大学之间开始有了高下之分。 和无良教育机构出具的不靠谱高校排名无关,和每年两家对垒似的招生宣传也无关,左右女生心里倾向的是一点都不理性也不足为外人道的标准。 像是一颗轻巧种子在无人察觉时落在心壤,在流水一般的少年时光中悄然发芽抽枝,最终开出根深蒂固的花朵,你才开始循着花期追溯记忆,究竟是什么时候种下的呢? 时间的流向开始倒退,种子落入土壤时一定有什么发生了变化,让首都大学和景行大学有了本质的区别。 直到退回决赛成绩公布的那天晚上。 原来从那之后,走过招生宣传栏前无意间停留在首都大学上更久的目光,听到旁人谈及首都大学的种种逸闻时心里不自觉泛出的喜悦和嚮往,和首大与景行本身并没有任何关系。 第13章 「我也会努力考上首大的。」……
第24页 仲春四月,校园里海棠花瓣初开时的红粉已经淡去,化作一树树晶莹剔透的雪白。 时欢坐在礼堂外的长椅上背语文课文,脚下踏着厚厚一层花瓣踩来踩去,隔着鞋底都能隐约感受到奇妙的柔软触感。 周箨从礼堂侧面绕过来找她的时候,她正在背《子衿》。 时欢很喜欢「挑兮达兮」这一句,她对这种情诗的含义都没有太大感触,秦汉以前的诗文更是晦涩拗口,但这一句读起来音韵节律格外美,几乎是读过一遍就记下来了。 少年穿过总理铜像和礼堂之间的重重海棠花影出现在她的视野里,时欢跳下椅子同他打招唿:「周箨!」 这是他这学期最后一次来学校。虽然拿到保送名额之后周箨仍然在尽力保证出勤,不落下学校的功课,但到底出类拔萃的竞赛生和普通高考生要走的路已经开始泾渭分明。 他时常需要去首都提前跟着教授做项目,上学期还要为国家队选拔复习刷题、参加集训,所以很多时候忙得不得不缺课,连时欢见到他的次数也越来越少。 大多数竞赛生的终极目标是在决赛中拿到保送或者降分名额,但周箨显然志不止于此。今年一月他被选进ipho国家队,现在马上要去别的城市参加国家队的培训,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夏天就要代表华国去参加国际物理竞赛。 时欢知道今天周箨到学校来是为了和同学老师道别,听说中午的时候还被孙铎抓去给低一级的实验班讲了半个小时的竞赛经验。 「是明天的火车票吗?可惜明天是周四,学校还要上课,我不能去送你。深城离得好远,你大概会直接去欧洲参赛,八月才会回来吧?」 周箨的神色中浮现出几分犹豫:「大概是吧。」 「进入国家队就已经可以称得上『国手』了,全华国也只选五个人而已。」时欢抱着语文书感嘆,「『国手』听着就很不一般,比『竞赛大神』高了几个等级不止。我竟然和国手住了八年邻居。总觉得自己好像也沾了点仙气。」 周箨如往常一样安静地走在她身侧,时欢习惯于他的寡言少语,一个人继续说下去:「等你在国际奥赛拿了好成绩,回来我还请你吃炸鸡排?」 少年似乎是回忆起什么,眼睛里浮现出浅淡却不容错辨的笑意,点了点头:「好。」 风和日暖,偶尔会有枝头还没落尽的花瓣随着风悄悄停在两个人肩头。两个人并肩走在海棠花阴中,女生坚定的声音在暗香细细的春风中盪开。 「我也会努力考上首大的。」 - 然而事实却并非时欢当时所预料地那样展开。 当年六月初,周箨竟然从南方赶回天城,报名参加了当年的高考。 按照规定,在校的高二学生原本是不被允许报名高考的,但他做了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事情。 周箨报考了首都大学的少年班。 在已经拿到保送名额的情况下,只要等上一年,跟随其他同学正常高三毕业就可以进首大,从来没有人会多此一举去再耗费精力参加这种考试。 就连时欢也摸不透他究竟在想什么。他没有和任何人解释这么做的原因。时欢和邵昀问及的时候,周箨也只是简单回答说:「不想再浪费一年的高中时间。」 邵昀感嘆:「哇,浪费?你听听你说的这是人话吗?也就是我和欢欢这种需要浪费时间的凡人比较大度,不会就地打你一顿。不过你知不知道咱们年级组的老师有多失落,原本都希望你高三正常发挥能给学校考个状元回来,结果你提前一年考,只考了六百七,他们到手的状元飞了,今年又要惜败明德了,哈哈哈。」 「什么叫『只』考了六百七?」 时欢替周箨不服。 周箨是在准备国际奥赛的前提下抽时间参加的高考。语文这种需要日常积累、很难走捷径的科目只考了一百分出头,拉下了总分,但理综、数学和英语都是发挥出了水准的。 别说是以高二学生的身份参加考试,就算是高三复习过后,能考出这样的成绩也算得上是很厉害了,而且也达到了少年班的录取分数线。 「对周箨来说就是『只』啊!」邵昀理直气壮,「如果他正常参加高考,成绩至少比现在高四十分。」 时欢立即和邵昀和解。但身在话题中心的少年并没有表现出再多的情绪。 周箨比四月离开天城的时候更清瘦了一点,连日来奔波和备考的劳碌在他的眼下留下了淡淡的乌青,一双点墨般的乌黑眼眸染上几分病态脆弱之感,人也变得更加沉默寡言。 兼顾国际奥赛和高考的辛苦是难以想像的,即便是天才也会吃不消这种程度的消耗,少见地流露出了普通人的力不从心。 但好在结果是非常好的。 - 六月底公布高考成绩后,周箨顺利被首都大学少年班录取。而七月中在欧洲举办的国际物理奥林匹克竞赛也传来了捷报。 继承了华国国家队一贯的传统,当年以周箨为首的ipho国家队再次在竞赛中斩获团体世界第一,并且包揽所有个人单项第一。 来自华国的少年周箨以理论第一名兼实验第一名的绝对优势成绩拿下了世界冠军,一战成名。 而那个时候,他还没有过十六岁生日。 时欢第一次深刻意识到周箨不会在意时差这种小事,就是在国际奥赛成绩公布的那一天。葡萄牙和华国七小时的时差,让得知成绩后第一时间联繫时欢的周箨用一通电话把时欢从睡梦里惊醒。
第25页 为了不惊动熟睡的爸爸妈妈,她不得不缩在被子里和他打完这一通电话。 在挂断周箨的电话后,时欢第二天才在新闻网页上看到了国家队获奖时的合影。五名身穿深蓝色西装的少年并排站在一起,意气风发的青春气和物理学带来的沉淀和稳重奇妙地融合在了一起,和让任何看到这张合影的人都会忍不住感嘆「华国未来的科研界的前途会一片光明」。 时欢一个人一个人认真看过去。周箨在最左边,他鼻樑上那副黑框眼镜还没有摘下来,薄唇轻轻抿起,目光沉静,理智而清冷。 她终于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 其实时欢并不意外这一天的到来。他那样聪明、敏锐,仿佛有着在一旁淡淡扫上一眼就能够洞察一切的能力,所有事情和人的架构脉络在他面前都无所遁形。他眼里的世界和别人是不一样的。而也正是因为如此,他自小就和普通人泾渭分明,从不庸碌,一直在为所信仰而努力。 终于优秀到了全世界都要为之注目的程度。 第14章 时欢在长大了。 「发什么呆呢?」顾之京眼疾手快地拉过时欢的胳膊,带她堪堪躲开擦着两个人飞驰而去的自行车,然后探头探脑地朝时欢视线胶着的方向看过去,「seven eleven里是有什么绝世大帅哥还是怎么,值得你在马路上看呆住?」 时欢如梦方醒般收回目光,缩了缩肩膀:「没有绝世大帅哥,只有绝世关东煮,要不要一起吃?」 顾之京立即笑弯眼睛附和:「好啊。」 seven eleven绝世大帅哥的话题就这样被轻易揭过,场面演变成两名少女一人手持一杯关东煮在路边狼吞虎咽。 顾之京长得很好看,在时欢眼中,是可以一眼在数百名新生中注意到的娴静温柔的好看。虽然她本人的真实性格要接地气很多,但时欢还是觉得她适合去明德穿小西装和百褶裙校服,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套上一身宽松的运动式校服站在路边大大咧咧地吞关东煮。 「记得背台词啊,」顾之京用咖喱鱼丸把两腮塞得鼓鼓的,「还有找合适的旗袍。」 时欢乖乖点头表示牢记在心,却难得有些心不在焉。直到两个人吃完关东煮互相道别,顾之京的背影消失在放学的学生之中,她才收回目光,重新转头看了看便利店透明的橱窗。 这是周箨去首都读书的第二年。 时欢如愿以偿地以中考全市第十名的成绩考入东华高中部的重点班。而邵昀在同一年从高中部毕业、考入首都大学,阮嘉言则因为掉出全市前二百名与东华的理科实验班失之交臂,选择了去明德高中部的实验班。 虽然是嚮往已久也十分熟悉的高中,可最好的朋友全都离开了东华。 顾之京是时欢高一的第一个同桌。她很好,但她从来没有见过周箨,所以很难猜到时欢在看着seven eleven发呆的时候是在想什么。 天城和首都之间的城际动车十分钟发一班,只要半个小时就能从一座城市到另一座城市,但是周箨很少回来。 大概一年只有几次,匆匆地见时欢一面,又匆匆地回去,连寒暑假都泡在学校的实验室里。 时欢曾在邵昀寒假回天城时和他一起猜测「周箨究竟在忙什么能够忙到这个地步」,当时欢提出谈恋爱这个假说时,邵昀当即冷笑一声。 「如果说周箨谈恋爱,那必然是和他的实验仪器和数据爱得死去活来,难捨难分。你知不知道,他在实验室里放了一条小被子,没课的话就直接睡在实验室。如果我没有经常冲到实验室把他揪出来,他连晚饭也会省掉。」 时欢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的章鱼小丸子,伸手开始在路上拦车。 邵昀问:「你干什么?」 「回家刷题。」时欢拍了拍他的肩膀鼓励道,「凡人就不要再虚度光阴啦,共勉。」 无论如何,记忆里一起站在便利店前偷吃关东煮的时光已经有些久远了,以至于女生在马路那边看到很像他的身影时会有一瞬间恍惚。 骑了初中三年的自行车也被搁置。东华北校区的校门口建了新的地铁站,上了高中之后,时欢开始习惯坐地铁回家。 - 不过才在便利店前伤春悲秋、感嘆物是人非的少女转头就把这件事抛之脑后了。新的一周周一放学后,时欢身为班长,开始专心致志地和身为文艺委员的顾之京张罗电影节排练。 电影节是东华传统的校园活动之一,和话剧节每年交替举办。除去高三之外,电影节上,高中部的各个班级都要在规定时间内上交一段由班里学生表演和拍摄、主题不限的电影短片。 学生会和校领导在评审过后会举办专门的颁奖仪式。听高年级的学长学姐说,仪式当天获奖电影的主演还可以有走红毯的体验。 中场休息时,担任编剧的顾之京忙着和男主角商量修改台词。时欢摸出口袋里的手机开始托腮看小说,周箨的电话恰好在这个时候打了进来。 时欢条件反射地从长椅上坐直身子,深吸一口气,毕恭毕敬地接了起来。 周箨的声线依旧如泉石相击般清越动听。哪怕是许久不见,在电流转化和传导的声音里,她仍能够从他开口所讲的第一个字时就感觉到熟悉。 「跟导师做的项目昨天收尾了,我有几天时间空闲,现在正在回天城的动车上。」周箨顿了顿,「我还有二十分钟到站,你现在在哪?」
第26页 身旁饰演男主角的许明珂和顾之京爆发出了一阵笑声,时欢连忙站起身子跑离喧闹的人群,在无人经过的復古连廊那端蹲下来抱着脑袋打电话:「我在学校,电影节排练,恐怕还要一两个小时才回家。你先回家,我吃完饭就去找你玩。」 电话那头有片刻的沉寂,然后周箨开口提议:「我直接去学校找你,然后等你一起回家吧。」 - 不是开放日的话,哪怕是照片被挂在传鉴楼整整三年都没有撤下来的周箨在毕业之后也不被允许进入校园。好在时欢班级的电影拍摄那天正好在伯苓楼取景,而伯苓楼正门前就是一扇连通校内外的废弃铁门。 时欢丢下许明珂,三步并作两步跑下台阶,隔着铁门和周箨打招唿。 周箨上一次回天城是半年前。对于十七八岁的年龄来说,半年足够带来容貌和气质上潜移默化的改变。少年清隽冷冽的眉眼在分别的时间中变得更加疏朗出尘,身上来自高中的稚气渐渐褪去,成日里同物理学打交道让他的气质愈来愈深沉而宽厚。 - 周箨在看到时欢的那一刻,瞳孔有瞬间的放大。 女生从楼梯上蹦蹦跳跳地跑下来,原本活泼可爱的马尾辫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像小蘑菇一样的一头乌黑短髮,两边别在耳后。 仔细看起来仍然很可爱,但他一时间没有太多心理准备,记忆里她的样子仍停留在十几年间不曾变过的自来卷及肩马尾。 他本以为自己对她足够熟悉,现在看来却有些陌生。而这变化是在他毫不知情时发生的。 一种微妙的失落感。 「我剪短头髮了。」时欢抓着铁门上的栏杆微微仰头,兴高采烈拨着头髮向他展示,「为了电影节。女主角一开始是民国的女学生,我觉得这样更容易贴角色,是不是还挺有感觉的?」 周箨微微垂下眼睑,时欢继续自言自语:「其实我意外地发现这样也很方便,洗头髮比原来方便多了,我打算电影节之后也留短髮啦。」 少年的目光从她的发梢略过,落在那身淡蓝色的棉布旗袍上。 落日沉沉,他的眼睛里映出天际的朱雀金和古朴的青砖楼,像极了悠长唯美的电影镜头。周箨眼睫微微颤动,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喉结轻轻滚了滚,耳后染上一抹不易察觉的暗红。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少女的身材在宽松的家居服和校服下悄悄改变,从两小无猜时幼稚的模样渐渐向曼妙有致的曲线变化,昭示着她已经走到了懵懂少女和成熟的成年人之间的过渡阶段。 如果不是他和她身处两地许久不见,大概也无法在天长日久的相处中察觉出这样细微的变化。但如今是别后重逢,对于他来说,却是扎眼难以忽视。 周箨觉得喉咙有些干涩,白皙修长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目光极快地躲开她身上熨帖素雅的旗袍,最终故作镇定地落在她的脸颊上,左胸腔里却传来一阵无法忽视的震颤。 时欢在长大了。 第15章 「和你很配欸。」 电影的拍摄已经进行到最后的阶段。 顾之京虽然私下里相处时性格大大咧咧不拘小节,但身为编剧兼文艺委员,拍摄时却仿佛立即切换成另外一个人,对待电影每一帧都极其负责,简直认真干练到惊人的程度。 时欢还算有灵气,大多数时候仅凭自己揣摩就足够了。但仅仅因为外形符合条件被捉来的男主角扮演者许明珂就没有那么幸运,经常会被她反覆磋磨。 伯苓楼前取景的这一段是最后一场,也是最重要的结局部分。 周箨坐在铁门外的长椅上,膝盖上摊开一本学术专着,书页上密密麻麻的大段英文正细緻入微地讲解基本粒子标准模型的推导和确立过程。 他第三遍读完希格斯玻色子的发现过程,意识到仍旧徒劳无功,哪怕是特意放慢阅读速度也并没有像以往一样在脑海中留下任何印象或是填补知识构架。 这对周箨来说是很少发生的事情。平常哪怕是一目十行,他也可以一遍提炼出主要内容和脉络。 他的注意力不在这里。 周箨的指尖划过书页,铅印字在他的手指上留下浅淡的墨的香气。他抬起眼睛,忽然意识到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在不得不等待的时间里做阅读是多年以来养成的习惯,究其本质是他不愿意浪费任何时间在没有意义的事情上面。 可是,从首都专程回到天城,难道本来不就是为了见她吗? 哪怕连她也以为他是为了见他妈妈,和她打个照面只是顺便的事情,但周箨自己心里非常清楚。和周倬云毫无关系。 就回到天城而言,他唯一的目的就是她。 像是完成某些成就后给予自己的激励一样,一段时间以来积攒的心理需要被满足,同时也可以储蓄继续在分别后使用的正面情绪。 这不是没有意义的事情,这段时间本来就是属于她的。 周箨将书页合上,专心致志地转头看向伯苓楼前吵闹的少男少女。 不知之前发生了什么小插曲,男主角终于在文艺委员的敲打下停止笑场,重新整理了情绪,一切再次准备就绪。 身穿浅蓝旗袍的女生从青砖墙边走过,在写有「天城东华学校」繁体字的古朴石牌下抬头驻足,而后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一样蓦然回过头去,看到了同样站在这里、抬头望向学校名字的男生。
第27页 画面安静了快十秒。周箨看不到负责摄影的男生是如何运镜、在这十秒中又捕捉了怎样的画面,直到顾之京喊「卡」,一切才宣告彻底结束。 - 「开学之后我去看过,你还被挂在传鉴楼一楼欸。今年秋天我也被挂上去了,不过你在一楼一班门口最显眼的位置,我在三楼,和你离得很远,估计明年还会被换掉,只能和你在一起待这一年。」 拍摄结束后,时欢懒得再去换衣服,直接把宽大的秋季校服外套套在了短袖旗袍外面。路过的行人偶尔会以怪异的眼光回头打量两个人,不知道是因为时欢与众不同的穿衣风格还是略显惊悚的发言。 周箨提醒道:「是我们的照片?」 时欢点点头,面前的售票机发出清脆的声响,她弯下腰去从出票口捡出一枚圆圆的绿色乘车币递给周箨:「还从来没有和你一起坐地铁上学放学过呢。坐地铁的时候我也可以背单词啦,不像以前骑车的时候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你背。」 她说到这里,忽然觉得有些难过,还是很怀念和他一起上学和放学的日子,于是改口道:「不过骑车也有骑车的好处,早晚高峰的时候地铁真的很挤……」 女生还是像从前一样喜欢拉着他说话。周箨走在她身侧,虽然一直在微微低头认真听,但很少能给予什么反馈,好在她并不在意。 表面上看是性格清冷,事实上却是自小缺少与他人交流机会的少年毫不意外地长成了不善言辞的性格。 在面对别人时,大多一眼就能够洞悉他们的目的和想法,以至于许多交流都显得没有必要,他也不想去浪费时间去从头开始学那些无意义的对话和揣摩。而面对她时,却是常常苦恼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听她说话很有趣,哪怕只是无足轻重的日常生活,被女生用欢快乐观的语调讲出来,只是听着就会心情很好。他常常会听得认真忘记回復,也不知道该如何接的上她跳脱的话题和思维。好在时欢总能找到话题凭本事一个人拉着他说个不停,也不会嫌弃他沉闷。 周箨正如此想着,忽然听到时欢话题一转问道:「对了,这次你回来没有和周阿姨提前联繫吗?她好像有好几天不在家,去外地出差了欸。」 空气寂静了几秒。几秒后,周箨轻描淡写地回答道:「还没来得及。」 「那你回家是不是没有晚饭吃?去我家吧,你回来了我爸爸一定很开心。他一直很好奇首大的物理学院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女生仰着头提议。 时爸爸是电气工程师,所以她就理所当然地认为爸爸的行业应该归属于物理学中的「电」一大类。周箨知道这是个误会,却没有开口点破。 地铁将要到站,在前进的过程中勐地减速。即便时欢的右手用力地抓住门边的扶手,但身体还是难以与惯性对抗,向他这边微微靠过来。 蓦然间靠近的身体和鼻端周箨的气息让时欢有片刻的心跳加速。 究竟是为什么? 少女低着头努力思索,而后锁定了始作俑者。 一定是因为顾之京。 拍摄收工后,顾之京趁替她整理头髮时悄悄瞟了一眼坐在长椅上等的周箨,在她耳边低声问:「是你之前说过的那位『国手』?」 「绝世大帅哥。」顾之京夸张道,随即暧昧地笑了笑,轻轻拍了拍时欢的肩,「和你很配欸。」 - 时欢当然觉得周箨对她而言和别人很不一样,但从没有想过和喜欢有关。从六七岁起他们的关系就很密切,早已习以为常,现在也不过是延续了从前的相处模式,甚至带上了那么一点亲情的意味。 况且,他是同龄人里的佼佼者,是艰难晦涩的物理学的天才,又低调而谦逊,任谁都会忍不住仰望,可是她一直以来也没有更多的想法了。 都是因为那一句胡言乱语,少女才会跳出十几年懵懂,忍不住想入非非。像是渎神一般感到了莫大罪过,因而这念头才从她脑海中冒出来,就被惊慌失措地扼杀。 但谁也无法否认,绮念的藤蔓被埋在看不见的土壤里,得以倖存的枝条蜿蜒生长,终有一日根深蒂固,让日后的一切都有迹可循。 第16章 「亦有万万华国儿女的精神不…… 电影提交的截止日期是十月末。 校方要求影片时长控制在二十分钟到三十分钟之间,而除官方规定的时长之外,还有拍摄设备、场地和期限等诸多客观限制,对原创编剧的要求其实很高。 歷年都有班级选择翻拍老电影片段取巧,但时欢在第一次读完顾之京写好的剧本之后,就有一种「我们班赢定了」的信心。 剧本里的故事发生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天城。男女主角都是那个时代东华中学的学生,同窗三年志趣相投,结下了深厚的情谊。 电影里的时欢和许明珂坐在学校里保留了民国风格的长廊下一起探讨诗文,一起组织爱国学生社团开展研讨会。女生穿着素雅的学生衣装,男生也眉目俊朗。 后来抗日战争爆发,东华学生立即在校长的支持下组织爱国救亡运动,激怒了日本军方。随之东华大学、东华中学被日军连续轰炸整整三天,化作一片废墟。两位主角也失散在战火之中,各奔东西。 三年后天城沦陷,男主角接受了谍报任务后再次乔装改扮回到这座城市,意外地发现女主角已经成为了日军的翻译人员。
第28页 天城中心城区有一座被改建成博物馆的民国老建筑,是当时法国侨民出资建设的俱乐部。现在作招待用的舞厅里还保留着当年典雅而奢华的地砖和穹顶,以及歌女演唱的舞台。博物馆的负责人听说是东华中学的学生要拍摄爱国主题的电影后,就欣然应允了顾之京的借用。 在这里,时欢和许明珂所扮演的男女主角在衣香鬓影之中重逢、误会、针锋相对,而后男主角意外发现了女主角珍藏在旧衣服里的东华校徽。 剧情从这里开始发生了转折。因为这枚校徽,男主角意识到了暗流涌动之下另有隐情,对于母校共同情感衍生出的信任让他与女主角成功接头,联手完成了对日的情报打击。 天城解放之后,女主角孤身一人回到在废墟上新建的东华中学,望着写有学校旧名字的石牌出神时,邂逅了同样前来怀念母校的男主角。 电影最后的镜头就是时欢在伯苓楼前的那个回眸。负责摄影的徐星桥得到了顾之京的真传,让镜头轻微曝光。落日熔金,余晖透过枝叶的罅隙掉落,又漂浮起来,将眼前的整幅画面晕染成温暖而恢弘的颜色。 而后屏幕黑了下来,响起了来自东华第一任校长的画外音:「敌人此次轰炸东华,被毁者为东华之物质,而东华之精神,将因此挫折而愈益奋励。」 最后则是时欢身为女主角的独白:「离开她之后,我在硝烟之中颠沛流离,精神与肉-体皆受尽折磨,却始终没有忘记校长的教诲。昔日被炸毁的是校园,而东华精神仍存,因此即便此后我的肉-体死去,仍亦有万万华国儿女的精神不灭。」 - 如时欢所料,这部电影在当年的东华电影节大获全胜,获得了最佳影片、最佳剧本和最佳男、女主角四项提名。颁奖仪式当天,时欢穿着电影里女主角在歌舞厅时那一身华美旗袍,挽着许明珂的手臂一起踏上红毯。 红毯两边围着学生会的引导志愿者,还有校报记者团的摄像扛着相机变换各种角度按闪光灯。时欢迅速入戏国际大电影节,挺直了嵴背,挂上自以为美艷动人的笑容向两面的摄像挥手。 只不过她还不太熟悉如何驾驭高跟鞋,一直都在偷偷地用力抓着许明珂的袖子向前走。在距离礼堂入口还有几步时,男生的表情扭曲了一瞬间,维持着面上笑容咬牙切齿低声道:「你抓到我的肉了,影后。」 「抱歉抱歉!」时欢连忙换了个地方抓。 瑞廷礼堂里人潮熙攘。除了高三之外,整个高中部都被安排在这里观看颁奖仪式和获奖影片。舞台上的天鹅绒幕布还没有拉开,只有两边的显示屏在循环播放被提名影片的片段。 顾之京把时欢扶到走廊上候场。 时欢身上的旗袍不太厚,在天城深秋,一股浩然之气用尽后就开始打哆嗦。她接过许明珂的校服外套披着,听到恰好显示屏在放她的独白,于是随口问顾之京道:「为什么电影的最后是女主角独白,男主角原来只是配角吗?」 「其实我本来是把许明珂写死了的,所以自然最后是你独白咯。」 「哈?那后来怎么又没有死?还是想要给他和女主角一个圆满的结局吗?」 「倒也不是这样。我个人还是更欣赏悲剧美啦,只不过还要拍他死掉的镜头,血包也要花班费买啊,不如最后让他露个脸省钱。」顾之京抬起手机,「我刚才照了你走红毯的照片,发给你微信了。」 时欢完美地接受了顾之京的省血包理论,翻出自己的手机,满怀期待地看顾之京发来的一连串抓拍,然后点开,捂着脸笑出了声。 想像中的自己是美艷大影后,但与实际简直背道而驰,不知道那些扛着相机的校报摄影会不会觉得很搞笑。 她一面笑一面将照片保存下来,转发到了和爸爸妈妈的群聊里,然后在退出微信时忽然看到了周箨的对话框。 时欢犹豫了几秒钟,又重新打开相册,选出自己看上去最漂亮自然的照片发了过去。 - 周箨是在检查邮箱的时候看到了时欢的微信消息。 穿着嫩粉色旗袍的少女正挽着另一名少年的手臂走在红毯上,朝着镜头挥手,笑得张扬可爱,而身边的男生虽然一脸无奈却仍彬彬有礼,暗暗支撑着因为不适应高跟鞋而行走不便的少女。 周箨眼中一片沉静,碎发下的瞳仁中是几乎无从分辨的情绪。 他默默退出了图片的预览。图片之后是时欢三个小时前发来的消息。 「我演的电影在电影节被提名啦!」 「你今年寒假还会不会回来呀?」 周箨将手机放到一旁,有几秒钟的怔忪,随即他站起身,用实验室里的速溶咖啡粉替自己沖了一杯黑咖啡,而后简单回復道:「不会。」 除了常规的课业以及考试外,他还要完成一篇通过暗物质探测与对撞机探测来检验超出标准模型新物理的论文。迄今为止标准模型仍然是人类所能够掌握的用于解释世界的最好的方程式,但它仍无法解释暗物质以及时空曲率,并且不够简洁。而这正是周箨所专攻的量子科学领域的一大课题。 他的时间不够用。周箨已经通宵工作了两天,不得不依靠咖啡提神。 而除去这个理由之外,他还有其他重要的考量。如果抛去这个考量,时欢提出想见周箨,即便时间紧缺,他大概也会牺牲掉吃饭和睡觉的时间回去找她。
第29页 但时欢不会知晓他的这些考量,只是很快回覆:「好吧。」 配上一个大哭的表情。好像隔着屏幕都能看到女生在那端的失落神情,一定是嘴角向下,委屈又可爱的样子。 周箨将手机放到手边,继续坐在电脑前,然而无论怎样心情都无法平静下来投入工作,于是五分钟后,他最终还是不忍,拿起手机回復道:「如果你来首都的话,我可以带你在这里玩。」 将选择的权利交给对方,似乎即便得到了不该得到的也能够心安理得。 - 扬随夹着习题册走进礼堂的时候,其他同学似乎都已经落座,视线里是昏暗的一排排座椅间无数挨挤在一起的人头。 他找不到自己班级的位置,恰好也觉得无趣,正打算转身熘出礼堂,坐在靠近走廊座椅上的一名男生转过头来,轻声喊他的名字叫他过去坐。 一阵细碎的窸窣声后,扬随在靠近走廊的角落里坐下。这座礼堂的年头有久了,座椅都是坚硬冰冷的金属板。他有些不舒服,微微皱起眉头来,恰好在此时听到旁边传来女生的笑声。 在笑的那名女生穿着淡粉色旗袍,大概是等下要上台的被提名电影演员。扬随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片刻,忽然觉得她有些眼熟。 他看过那部电影。 扬随微微侧过头去,问身边的男生:「那是谁?」 身边的男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很快反应过来:「喔,时欢啊,是以前我们初中部的。你别看她笑得像是个傻白甜,其实是个大魔王,在我记忆里基本上从来没掉下过年段前十。」 「年段前十啊。」扬随很是随意地拖长了语调,「就值得叫大魔王了?」 听出他话里的不屑,身边男生很义愤填膺:「怎么不值得?你们竞赛生不要看不起高考生好不好,年段前十就很了不起啊,她中考也是市里前十,每一门都很强。」 「是么。」 少年慵懒地收回视线,褐色瞳仁闪烁光芒,重新看向舞台两侧的显示屏。 显示屏上恰好是那穿着粉色旗袍的女生站在纸醉金迷的舞厅中,白丝手套紧握红酒杯,酒液摇曳,她的指尖在杯柄轻敲,与身旁的男人对话。 那是一段摩斯密码。 女生长得很有些学生稚气,分明容貌是可爱那一种类型,却画着不太合宜的浓妆,唇角微微上翘,眼睛灵动而清醒。 以电影的水准评判,演技简直可以称得上是粗糙,但无可否认技巧不足而灵气有余,让任何人看过后都难免有瞬间的惊艷,留下浅薄印象。 少年目光微微下移。显示屏的左下角显示着班级、影片名字和主演名字。 高一四班。《当与梦时同》。时欢,许明珂。 - 时欢。 扬随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唇角扬起不易察觉的笑意。 第17章 「不可以。」 「为什么期末考试会这么难呀?」 时欢抱着外套坐在连廊外的长椅上,垂头丧气地和周箨打电话。 「这是高中第一次大型考试,我复习得好认真,可是每一科的题目都这么难,我觉得化学和数学甚至可能会不及格,其他科目得分也大概很低。」 完全没有寻常试卷由易变难的过度,理科题目全都是从第一题就设置得晦涩或是繁琐。考试结束后满教室的哀嚎,还没听说有谁能够把试卷全部做完。而语文的文言文阅读和作文题目也都很偏,英语选择和阅读则是连成绩一向还不错的时欢都看得云里雾里。 还从来没有经歷过这种绝望时刻的少女满脸颓丧地举着答案上的翻译读:「『大量的抛射物撞击更大的天体,形成各种各样的陨石坑,包括多环形盆地——在行星和卫星上观测到的最大的地质特徵』,这样的词彙量出现在高一英语期末考试的第一篇阅读第一句话真的合理吗?」 电话那头传来少年的一声轻笑。 「是下马威,东华惯例,为了警告学生不要轻易放松自满。」周箨解释道,「事实上我们当年的期末考试物理题目是从竞赛题里选的。而且我也是最近才发现,英语题目有些选自托福考试的机经。」 少女为出卷老师们骇人听闻的行径陷入沉默。 「至于不及格,以我对你的了解,你倒是不用担心。不过大部分的同学都会在这次考试里第一次体会到不及格的滋味。比如邵昀,他当年化学考了五十分,英语五十七分。」 时欢的心情瞬间明媚,听到电话的另一端传来一阵嘈杂,而后是邵昀拖长了语调的悲愤声音:「go——away——」 看来周箨是和邵昀正待在一起。 「即便是能考上首大的学生这次考试也这么惨烈啊。」时欢站起来拍了拍屁股准备回家,顺口问了一句,「那你当年数学考了多少分?」 周箨似乎沉默了一秒,而后答道:「八十九分。」 女生轻快的脚步一顿,心碎的滋味重新袭上心头:「……所以果然还是我菜吧。」 - 而令时欢感嘆人与人之间差距的除了周箨之外,还有同一届新进入东华的实验班男生。 下学期才开学,沉浸在上学期期末考试沉重打击的高一年级里,就传开了关于「在非人类才能答完的数学和化学试卷里双双拿到九十分」的男生的传闻。
第30页 时欢才从班主任的办公室出来,正抱着物理试卷往班级里走。成绩单就放在一沓试卷的最上面,她还没来得及看。 顾之京打好水抱着水杯和她一起走回教室,顺便八卦:「听说那个男生是打化学竞赛的,化学拿九十分也就罢了。数学也可以考九十分,简直不是人类。虽然听说他好像偏科得很厉害,语文和英语成绩低到令人髮指的地步,但是总成绩排名还是和我们这种比较平均的差不多——毕竟他考一科相当于我们考两科。」 下午一点还是午休时间,教学楼的走廊上很少有学生经过,只是偶有脚步声响起。日光穿过透明的玻璃窗投射在地面,窗框的影子随着时间的流逝在安静地偏移。 时欢想起周箨当年才考了八十九,莫名其妙地有些不平,搜肠刮肚想出「大概是两个不同年份的试题难度不同」以及「周箨别的科目也很厉害」来安慰自己后,才稍稍释然,但又想到自己六开头的数学成绩,还是不由得附和了顾之京。 「说实话,考数学的时候我对着卷子以为自己在做梦,就是那种梦见自己在考试结果卷子上的题目一道也不会的噩梦。能拿到九十分的人大脑构造肯定和我都是不一样的,是我可望而不可即的水平。」 两个女生并肩走在一起,怀着无法言喻的夸张敬畏窃窃私语。 时欢为了压低声音,特意微微向左侧过头去和顾之京说话,没有注意到空旷走廊上,右边擦肩而过的男生唇畔扬起的笑意。 - 虽然在第一次大型考试里拿到了令人瞩目的成绩,但扬随并不是什么循规蹈矩的好学生,不喜欢的课程就会翘掉,时间用来自习准备竞赛或是打篮球。 东华的高中部向来不太检查学生的出勤和作业,一切以学生的自律为约束。如果不是缺课太多到了要担心学生安危的地步,老师根本不会在意学生是通过自学还是其他什么方法拿到成绩。 而如果是成绩格外好的或是竞赛生和出国生,那么上一条也是不适用的。 教实验班语文的是一位快要退休的老教师,大概是常年和一群重理轻文的学生打交道养成了乐天派的性格,一年级的期末前有一次破天荒地在课堂上发现扬随坐在位子上,还乐呵呵地点了扬随的名调侃他。 虽然后来扬随解释自己只是折回去取竞赛书,恰好撞上了上课铃而已。 - 算起来,真正谈得上和时欢产生交集,还是在高一下学期五月份的合唱节。 按照惯例,每个班级在选好曲目之后会有至少一个月的准备时间。时欢和顾之京商议过后决定不选用已有的伴奏,而是在合唱节当天由班里的几位擅长不同乐器的同学现场合奏。 远翔楼中厅里有一架公用的钢琴,钢琴左侧是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右边则是学校专门开闢的两层自习室。 时欢时常会在放学后带全班同学来中厅练习演唱,然后在同学们散去之后独自留下来练习钢琴伴奏。 扬随偶尔会趴在二层的围栏上听她弹钢琴。女生会先完整地练习几遍自己班级选中的曲目,然后挑其中弹得比较生涩的片段再额外练习几遍。做完这些大概是觉得无聊,会按一按关节,开始弹别的曲子调剂。 扬随听她弹过李斯特的《钟》、萧邦的《革命》和《东风》。他知道这些都是很常见的炫技钢琴曲目,但是女生弹起来却和旁人炫技不太一样。 他从未和她说过一句话,但却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直觉。与其说时欢炫技,不如说是在活动手指、释放被曲调悠长的合唱曲目压抑的天性。 黄昏的阳光从少女的左侧铺陈开来,在她的侧脸勾勒出明亮的轮廓,像是童话里周身围绕光芒的精灵,一双灵活的手在钢琴黑白键上行云流水地动作,即便常常会弹错,怪异的音符发出不和谐声响,也令人难以生出任何一丁点不耐烦。 如此繁复困难的钢琴曲经常会吸引路过的学生驻足聚集,时欢倒也不怯场,意识到自己弹错的时候,她会坦荡地笑一下。 扬随靠在二楼的栏杆上,目光略过书页,跟着微微一笑。 - 合唱节当天,全体高一四班女生都身穿香芋色的抹胸礼裙登台。候场的地方挤满了不安而兴奋的少女,正围在一起叽叽喳喳地交谈,或是不自在地摸一摸裙摆的纱,再三检查自己的髮型是否合宜。 对于才踏入高中的少女来说,即便是在淘宝上团购的廉价礼服也有种难以言喻的新鲜感。 顾之京是合唱的指挥,身上是纯白色的同款礼裙,而负责伴奏的女生则是水蓝色礼裙。时欢提着裙子踩着高跟鞋一瘸一拐地在人群中寻找白色和蓝色,绕了大半个礼堂才撞上匆匆从教室赶来的顾之京。 「我抽过签了,我们班是第一个,马上就要去候场。世祺呢?我怎么也找不到她,她的古筝也没有搬过来。」 「第一个?」顾之京扶额,「我正想告诉你,她练习的时候把一根弦绷断了,正在修,如果我们班第一个登台的话肯定是赶不上了。」 时欢低头看了看自己掌心握着的那张皱巴巴的纸条,上面的数字「1」鲜明无误,绝无转圜可能。 但如果此时临时放弃古筝伴奏,原本的合奏就会变得更弱,不知道效果如何,而且也白费了同学辛苦练习一个月的成果。
第31页 两名少女不约而同地陷入了沉默,片刻后时欢提起裙子转身回礼堂,顾之京扬声问道:「你去哪?」 「负责抽籤的是学生会的学生,我去商量一下。」 - 「所以像这突发种情况,学生会应该是有应对措施的吧?比如和还没有抽籤的班级调换一下位置,让我们班晚一点登台,可不可以?」 穿着礼服裙和高跟鞋的女生似乎是因为走动太过频繁和急迫而体力不支,双手撑在桌面上站在桌前微微喘息,一双眼睛却充满期待地看着桌子后的同学。 而桌子后的男生额前碎发遮挡下的褐色的瞳仁闪过兴致盎然的神色,校服不规矩地拉开拉链敞着怀,一副悠游自在的坏学生模样,看上去半点都不着急。 神态就如同他张口说出的第一句话一样恶劣。 「不可以。」 第18章 怎么会有人想到这种主意?…… 扬随悠然自得地坐在桌后,看着面前女生的腮帮子一点点鼓起来。 似乎是生气,又像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情况一时间陷入了僵持。 排在她身后等待抽籤的男生是九班的班长,见她站在那里不出声,有些奇怪地探出身来看了一眼,打算绕过她先去抽桌子上的纸条。 时欢担心再这样下去纸条都被抽完,决定暂且不去计较对方的态度,长出一口气,语气更软化一些商量道:「拜託同学,为了特殊情况临场应变也是合理范围内的吧?哪怕是和剩下没有抽走的签里顺序最前的交换也可以的。」 因为突发状况改换顺序这件事算是控场的灰色地带,并不算严格意义上的正当要求,但也不能说是违规。毕竟对于学生活动来说,法不外乎人情,灵活操作的余地其实很大,如果是合理需求其他同学也大多不会计较。 但偏偏面对的是扬随。少年简直可以称得上是遵守规矩的反面典型,坚持袖手旁观单纯只是觉得逗起时欢来很有趣,见她的反应更是心中恶劣心思扶摇直上愈发翻涌,偏又要做出一副镇定自若无动于衷的样子。 「带着你们班快去候场吧,表演还有十五分钟就要正式开始了。」 他好像在故意为难自己。 女生终于从对方眼中似笑非笑的神情中察觉到了这一点。 九班班长已经抽走了纸条准备打开了。时欢低头瞟了一眼桌上所剩无几的几张纸条,深吸一口气破釜沉舟一般说:「如果学生会不允许交换顺序的话,那我们班就只好自己随机应变了。」 察觉出女生话中威胁之意的扬随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我们第一个登台,就临时改唱《难忘今宵》。」 全国收视率最高、陪观众度过一年又一年末尾的电视节目沿用了几十年的结尾曲目,单是提到名字都有一种「一切都结束了」的感觉。 所有在场的同学都默默想像出了校领导才在台下坐定就听到《难忘今宵》悠扬曲调响起来的搞笑场面。更别提后面还要继续表演的班级的心态。 但说是刻意叛逆、违规,又抓不到证据,毕竟除了这一最显眼的标籤外,《难忘今宵》确实也是十分经典的老歌。 怎么会有人想到这种主意? 有路过的同学听到这一番对话已经忍不住笑了起来,抽到签的九班班长也被女生的强盗行径和无厘头思维惊得目瞪口呆。 在女生与镇定自若的男生隔着一张桌子的对峙中,还是后者先败下阵来,状似冷淡不近人情的表情逐渐出现裂缝,而后终于咧嘴笑了起来。 「这样的话,我认输。」扬随伸出手点了点桌面,扬起下巴向九班班长示意,「把纸条放回来重抽,顺便帮我去把其他班的班长都叫过来。」 「凭什么?」九班班长握着手中纸条愤愤不平,「就因为四班要唱《难忘今宵》?」 「唔,你搞错了。」扬随站起身来从容不迫地解释道,「不是为了四班。其实是我在做签子的时候不小心少做了一张,只做了十五张,所以才会叫你们都回来重抽。」 「什么?」 这下子不仅是九班班长,连时欢也震惊不已。 男生很无辜地说:「如果不相信的话,可以把抽过签的班级负责人都叫过来,和桌子上剩下的签数目核对一下。」 - 的的确确少了一张签。 事情最终不得不以高一年级全部班级重新抽籤作为结尾。时欢抽到了中间的位置。董世祺换好弦匆匆赶到,还算是按照最初的计划圆满地完成了这一次合唱。 班级里的同学陆陆续续地从台上下来坐回观众席后,顾之京才抓到机会问时欢:「你究竟用了什么办法?居然让全年级都重抽了顺序。我还以为我们真的要唱《难忘今宵》,都在查谱子临时学指挥了。」 「……别提那个了,其实不是我努力的结果。」时欢坐在椅子里,把裙摆拢在一起抱起来,防止沾到地上的尘土,「是负责抽籤的同学自己少做了一张,所以不得不全都重抽了。我还耍赖来着,早知道反正也会重抽就不耍赖了,尴尬。」 「只做了十五张?」 「是。」 「唔,我记得你们抽到的签是那种规则的、等大的长方形纸片?」 「是,怎么了?」 顾之京手舞足蹈地比划了一下:「你不觉得有点奇怪吗?做这种签子的话一般是用一张纸对摺对摺裁出来的,对摺三次是八张相同大小的长方形,对摺四次是十六张,正好对应全年级的十六个班。」
第32页 「怎么会恰好做出来十五张?」 - 后知后觉的时欢在合唱节结束后的礼堂后台找到了扬随。 每一次大型活动结束后的后台都乱得一团糟,投影设备、话筒、电线、桌椅、条幅、矿泉水堆得满地都是,学生会的同学善后工作忙得不可开交。 而男生仍然是无所事事置身事外的模样,灵活地跳过横在地上的物资,从舞台上的成箱矿泉水里抽出一瓶拧开瓶盖,咕嘟咕嘟灌了好几口。 时欢鬼鬼祟祟地站在他面前道谢:「抽籤的事是你帮了忙吗?多谢啦。」 亏自己之前还以为对方是在故意为难自己,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女生为自己急火攻心下龌龊的想法和行为感到愧疚。 「居然反应过来了。」 男生笑了笑,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条夹在手里。 纸条上用黑色墨水写着「16」。 时欢知道,第二次抽籤的纸条为了区分于第一次,是用蓝色墨水笔重新写的。男生果然偷偷藏起了一张第一次抽籤时的纸条。 不过他究竟用了什么样的办法?旁边随时有同学经过不说,她和九班班长都一直站在桌子前看着,他竟然能够面不改色地和她对峙的同时,在众目睽睽之下偷天换日。 时欢想不明白。但感动之余明白过来的是,大概因为自己折返回去要求换顺序的时候撞上了旁人在场,男生才出此下策。如果只有他们两个人,应该会更方便,他会直接帮她换掉顺序的吧。 时欢的视线好奇地下移,落在男生挂在身前的学生会工作牌上。 秋季校服外套被随意地敞开,露出里面的白色夏季校服,十五六岁少年的身体瘦却很挑得起衣服。 工作牌上清晰地写着:高一二班,扬随。 原来是那个在第一次期末考试里化学和数学都拿了九十分,英语和语文却只有四十分的「怪才」啊。 - 高中生活逐渐步入正轨,时欢和扬随也逐渐熟稔起来。 一班和二班是通过竞赛成绩招上来的理科实验班,三班是艺术班,四班和五班是不走竞赛这条路但成绩最顶尖的学生组成的两个班。这五个最特殊的班级被一起安排在远翔楼高中部的一层,所以即便只是一天里下课接水、去卫生间、去老师办公室、上学和放学,也能很轻易地碰见好几回。 理科实验班里有一半的学生都是东华初中部的老面孔,但扬随不是。他是从别的区考过来的,来这里的第一年就斩头露角,打败了很多东华原本的化竞生。 不过偏科也是到了肆无忌惮的地步,下学期期末考语文试卷的文言文阅读理解是《陈情表》,从没上过语文课的扬随在答题栏里大笔一挥写上了「朕已阅」三个字。 「你们学竞赛的脑子多少都有点奇怪。」 时欢在心里默默吐槽。 男生看透了她的表情,侧过身子来看她的试卷,不甘示弱地笑说:「这么简单的氧化还原计算题都能出错,你的脑子里究竟是什么啊?」 她只是答题的时候大意了,并不是不会。高一化学原则上不难,只是细碎的知识点和计算题很多,一张试卷做下来脑子难免会有疲劳疏忽的时候,但被人这么明白地点出来还是很丢脸。 她刚才对扬随那么出格的语文试卷的吐槽都只是默默腹诽,没有说出来的。 「是你们竞赛生没有的『讨人喜欢行事方式集』。」她呲牙咧嘴。 不过这么说似乎有失公允。另一个竞赛生才不会这么一针见血不留情面,只会坐在桌子对面掏出笔来替她订正试卷讲解错题。 事后再附赠一沓类似的题型练习。 - 他又有好久没有回来了。 第19章 「我在景行等你。」 升上高二后,顾之京选了文科,从原本的重点班被分了出去。文科班是新组建的两个班,排在年级最末尾,教室因此安排在远翔楼的顶楼四楼,和时欢离得很远,见面的机会自然比以前少了不少。 大约时欢和扬随越来越熟也有这样的缘故。 十月末万圣节,顾之京放学后「千里迢迢」地从四楼跑下来和四班的老同学一起给时欢庆祝生日,恰好碰到了扬随。于是几名少男少女就一起乘地铁去甜品店吃了蛋糕和冰沙。 周箨的电话打进来的时候时欢正在切蛋糕,手机放在书包里,半个小时后摸出来才看到屏幕上显示的未接来电。 她推开甜品店的门走出来,到安静一点的地方回拨过去。 北京的考位紧俏,周箨报名了几天后天城的gre考试,今天才回到天城,问她在哪里。时欢老老实实回答:「在和同学一起庆祝生日,还要等下才能回家。」 和准备电影节的电影不一样,周箨没有插足时欢交际圈的想法,于是「嗯」了一声说:「那我在家里等你,给你带了礼物。」 周箨从来不过生日,时欢也基本不会在他面前提起自己的生日。毕竟每年都只有自己收礼物却没办法回赠礼物也太尴尬了。结果就是,认识周箨十年,她还没怎么收过来自周箨的生日礼物。不知道今年周箨怎么会突然转变。 回到甜品店的时候蛋糕和冰沙都被吃完了,恰好时欢也着急回家拆礼物,几个同学互相道别后就各自散去了。顾之京是外省招来的住校生,和另一个女生搭伴回去,还有两名女生家里住得比较近,于是扬随承担起了把时欢送回家的任务。
第33页 下了地铁走回桃源里还要一段路。过了夏至,白昼变得越来越短暂,两个人出地铁站的时候天际微微擦黑,扬随索性把她直接送到家门口。 秋风瑟瑟。少年将书包肩带斜跨在一边肩上,状似不经意地开口问道:「我十一月要去南方参加决赛了,你有没有什么要和我说的?」 时欢愣了一下,忽然想起扬随也是天城的学科竞赛省一得主,化学省队的成员,于是心中想道,这个流程她好像很熟悉啊。 「那祝你决赛成绩前五十被选进集训队、国家队,拿首大预录取,出国参加国际奥赛?」 「嗯。」少年稜角分明的侧脸放松下来,唇畔漾起一抹笑意,仿佛在谈论天气一样随意地应了下来,「我也觉得我行。不过我不想去首大,我想去景行的化学工程。」 真是狂得可以。华国最顶尖的两所大学在他口中像是菜市场的菜一样随便挑挑拣拣。时欢笑着腹诽。 两个人走到时欢家楼栋的门口,时欢转过身想向扬随道谢,后者忽然站住,换上了少见的认真表情。 「以你的成绩,高考的时候也会在首大和景行之间做选择吧。」 扬随低下头看着眼前的女生,楼栋门口昏暗的光线令他的神色有些看不分明。时欢很少从他口中听到过这么直白的夸自己的话,正感激涕零。 「谢谢——」 「你有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专业?」 时欢转了转眼珠,思索了一下,诚实地回答:「还没有。高三的时候我会认真规划一下的。」 「你选理,应该大学也不会转文了。不会学纯理科吧?」 时欢指着自己直言不讳:「你觉得凭我高一期末考的成绩配学纯理科吗?完全没有兴趣去受那种折磨。」 少年笑了一下:「既然这样的话,我想去景行。其实我想说的是,如果没什么问题的话,我在景行等你。」 女生呆呆地站在原地,看到少年拍了拍她的肩膀,然后转过身挥了挥手向小区大门走去,背影很快消失在夕阳之下。 要不要这么拼啊,还没有考上景行就已经开始替招生老师做宣传工作,鼓动身边成绩好的同学选景行,和首大抢人。 时欢在心中腹诽。 她一头雾水地转身走进楼栋。楼道里的声控灯随着她的脚步声亮了起来,时欢抬眼,看到了一直站在黑暗里几阶楼梯之上的人。 她惊叫了一声,条件反射地后退了几步,然后反应过来那是周箨。他站在那里,神情淡然地注视着楼栋门口她的方向。 「你怎么没出声呀?」时欢松了口气,「还以为是什么坏人。」 灯光亮起的那一瞬间,周箨的神情似乎有片刻的变化,而后又恢復成一如既往冷淡的模样。他走出门将手里的垃圾袋丢进分类的垃圾桶里,然后折回来。 「一起上去吧,礼物在我家。」 - 周箨送给她的礼物是一个精緻小巧的银质发卡。发卡的设计很简约,曲线流畅的「s」型,周身流淌着静谧沉稳的光芒,没有繁复的造型和装饰,非常符合她的审美。 时欢在周箨家对着镜子试戴了一下,觉得漂亮得不得了。 是近几年来收到的最喜欢的生日礼物! 时欢没有把它捧在手上直接带回家。她站在原地想了想,把它塞进了书包,进门后径直奔向自己的卧室,收进了抽屉里。 并不是什么违规物品,即便爸爸妈妈知道是周箨送的也不会在意。但不知道为什么,她想到爸爸妈妈知道后的情形就有些羞,很想把它藏起来,藏到只有自己知道的地方去,仿佛会因此获得什么隐秘不可言说的开心。 - 扬随在拿到保送名额之后也没有像往届的学长学姐一样从学校消失不见,反而经常出现在校园里,打篮球,或者给化竞辅导班的同学讲课,甚至是兴致来了去听听语文老头讲的课。 时欢终于明白,他从一开始就如此肆无忌惮,不过是因为笃定自己一定能够通过竞赛拿到直接保送景行的名额。如此一来,其他科目的成绩,尤其是语文,可以称得上是可有可无。 这是一条狭窄无比的独木桥。全国每年有数十万人参加初试,最终能够笑傲决赛的却只有五十人而已。很多人因为畏惧走不到最后会选择同时兼顾高考或是出国。 扬随在其中是藐视规则到惹眼地步的存在,但他的成绩偏偏证明他是有恃才傲物的资本的。 竞赛生衣锦还乡会占据年段里好几天的热议话题。不过在微小的波澜之后,大多数学生的生活会重新归于平静,投入到繁忙的学习里。 时欢也不是例外。她的成绩陷入了瓶颈,尤其是在进入高三之后,年段排名第一次下滑到了二十名之外。 - 高三的考试数量开始呈现指数级别的增长。每天的晚自习都被用作语文、数学、英语、文综或者理综统练,一周五天轮流进行。每个月还会进行带有排名的测试。 时欢的入睡时间从初中时曾被范阿姨嘲笑的十一点推迟到了十二点半。 在等沖咖啡的热水烧好的时候,她会托着腮看着窗外发呆,恶趣味地想范阿姨会不会继续盯她几点睡觉,会不会已经陪她熬到两眼乌青了。 她的语文和英语成绩都很稳定,理科综合也还不错,唯一有些力不从心的就是数学。
第34页 时欢做不到像周箨和扬随那样轻易就能在高中消化掉高难的大学数学知识。她已经有的成绩都是建立在一套又一套做完的模拟卷、练习册上,依靠刷大量的题目来总结题型、复习套路、反覆熟练,去应付那一张一百五十分的试卷。 即便右手指节已经生起厚厚的茧子,在高三的前两次月考中,数学成绩也总是卡在一百三十分,没办法再上升。 女生原本就少得可怜的睡觉的时间再次被压缩,心态又焦虑,眼见得一下子憔悴了很多,话都变得少了起来,每天都迷迷煳煳的。 连扬随都瞧出了端倪,破天荒地不再损她,还坚持每天中午利用竞赛生的时间优势提前去食堂打好饭带给她,替她节省时间。 - 昏天黑地的高三在一天一天地向前飞奔。 清晨从被窝里睡眼朦胧地爬起来,因为缺少睡眠而充斥着呕吐感的早上只能随便塞点不刺激的东西进肚子里,掐着点冲出家门坐上地铁,掏出用来记录不会的单词和语文字音字形的小本子一边醒神一边复习,浑浑噩噩地上完一天的课,回到家中后依靠咖啡和甜食熬到凌晨,失去知觉地倒在床上,然后周而復始。 每一天都是在不断重复,唯一能够感知到时间流逝的地方只有写在后黑板的高考倒计时。以至于时欢在顾之京来专门问下周一周理科班晚自习的放学时间时才反应过来,自己的生日要到了。 生日那天的晚自习恰好是数学统练,因为老师临时修改题目里的错误延长了十五分钟。 时欢在卷子收上去之后和擅长数学的同学对完答案,在教室里等了顾之京半天也不见人来,发现自己大概是想多了,于是慢吞吞地收拾完东西走出校园。 高三年级在单独的教学楼,偏僻又安静,有单独进出学校的小路和铁门。 时欢走出来的时候整栋楼里几乎都没有什么人了。已经是月上中天,她失魂落魄地踩着路灯下自己的影子穿过保安亭和铁门。 然后——看到了等在路灯下的周箨。 他穿着深色风衣,昏黄的路灯灯光在他的周身投下朦胧的光影。那双向来清冷不动声色的眼睛里似乎藏有名为温柔和喜悦的光。 第20章 时欢头脑发木地穿过马路走到另一侧, 扬起脸面对面盯着周箨看了几秒钟,才相信自己没有出现幻觉。 「你来找我怎么没有提前联繫我呀?」入秋以来的寒冷天气似乎让女生的思维都变得僵硬迟钝了起来,她恍惚了半晌, 忽然反应过来什么, 惊慌失措地从大衣口袋里掏出手机检查,确认真的不是自己漏看了什么消息才松了口气, 「我们今天数学统练,你是不是等了很久?」 「没有。」 周箨提起手里一直拎着的袋子给她。时欢拨开纸袋看了一眼就发出了幸福的感嘆, 拎着袋子在马路上兴奋地蹦了蹦。 两串糖葫芦, 一串是传统的山楂,一串的山楂被从中切开,夹了草莓进去。 「我们小学门口你曾经很喜欢的糖葫芦。去年你说让我不用再买礼物给你, 这个应该不算正式的礼物。生日快乐,笑笑。」 明明女生的原话是「不用再买礼物, 你记得我的生日我就很开心了, 能来帮我庆祝就最开心了」, 被周箨一复述,听着倒是她分外冷漠不领情。 「谢谢。」时欢笑着道了谢, 吸了吸鼻子,决定看在糖葫芦的份上不去和不擅长表达的理科天才在这个问题上计较。 金黄色的糖衣在灯光下泛出甜蜜温柔的色泽和香气,被浸泡在总也解不对的函数压轴题里苦涩麻木的心慢慢復甦,时欢抽出带草莓的那一串糖葫芦递给周箨:「你不会从首都专程赶回来就是为了替我带两串糖葫芦吧?」 如果是这样的话, 那还真的是很感动。周箨和她有很久没有联繫了,她一直以为他忙到废寝忘食根本不会为这种小事花费心思。而现在想来, 顾之京鬼鬼祟祟地来打听她的放学时间也应当是受周箨所託。 但当时她回答的是五点半。数学统考一向是五点半结束,今天因为出现了临时修改题目的状况,再加上她交卷后磨蹭了很久, 已经过了六点。周箨是不是在这里默默等了她半个小时? 是为了给她惊喜吗? - 其实最令时欢感到惊喜的,还是周箨这一次回来可以在天城停留很久。 他已经读到大学四年级,学校里的课程和考试基本都结束了,准备的出国考试也考到了满意的成绩,手头的论文才完成投稿,得到了一段难得的空闲时间。 于是一直以来的情况发生了逆转,忙得不可开交的变成了时欢。 每天匆忙抓着早餐冲出家门,晚上披星戴月回到家里,偶尔会撞上出门丢垃圾和採购食物的周箨。充实而枯燥的高三生活也因为家门前的偶遇变得有了一些期盼和亮色,不再像一个人孤军奋战时那样沉重。 心态因为他的出现变得重新像以前在初中时那样无所畏惧起来。 时欢每次见到他一面,都要在心里默念一遍「首都大学」的名字给自己打气。似乎把「和眼前的人读同一所大学」当做目标比「读首都大学」这样干巴巴的目标有激励性不知道多少倍,前者只是想一想都会幸福得忍不住托腮傻笑。 时欢心里好像出现了一个拿着旗子的小人,每每感到疲惫睏倦的时候都会冲出来向自己大喊那个藏在心底的目标,而后她就会干劲满满地提起笔再刷上好几页题。
第35页 - 然而对于所有的高三生来说,高三永恆的主题就是要学会不断地面对残酷现实。即便努力到将入睡时间推后到了一点,连梦里都在答题,在期中考试的成绩公布以后,时欢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分发试卷的时候她正坐在座位上奋笔疾书,解完一整道复杂的解析几何题目后才分出眼神去仔细看课代表刚刚递过来的数学试卷。 一百二十六分。 一瞬间像是天地骤然变色,白昼失去日光,好像完全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但定住心神后反应过来,世界仍然如常,只是自己被独自丢进了塌陷的角落。 完全没有预料到是这个结果,卷头显目的红色数字让她的心勐地向下坠,连忙低下头去仔细看每一项扣分。 越往下看心越沉,没有误判,也没有核对错总分,扣掉的每一分都实打实地是因为自己的错误。 时欢咬了咬嘴唇,只觉得眼前有些模煳,脑中一片嗡嗡声,身旁传阅和讨论试卷的同学交谈声变成了渺远的背景音。 左手边刚写完的解析几何题目黑色墨水字迹娟秀又工整,占了满满一整页纸,甚至超出答题空间,转到了右面的压轴题那里一小部分,图上的标註也详尽又规范。 可是有什么用呢? 对于想要冲击首大和景行的学生来说,数学考到一百四十分应该是家常便饭,一百三十分就算是弱势科目,而一百二十多分……大概是想都不敢想的耻辱。 最可怕的是,她已经花费很多心力去准备,可不仅毫无起色,还从原本辛苦维持的一百三十分跌了下去。她没办法安慰自己「没关系,下次努力就好了」,因为这已经是努力过后的结果了。 一直以来信奉的努力似乎真的不管用了,在这样的层次上,天赋已经替人决定好了上限。 这是最绝望的事情。 - 周箨从楼梯走上六楼,推开楼梯间的门,恰好遇到了从电梯走出来的时欢。 女生似乎是没想到会在这时候遇到他,周身微微一个激灵,低头匆忙打过招唿从他身边侧身经过,转向自己家门,从口袋里掏出钥匙。 周箨皱起眉头,低声开口问道:「你哭过了?」 时欢背影一顿,而后转过身来靠在自己家门上抬头看他,方才不敢同他对视的眼睛里还残存着红血丝,眼睛有些肿,嘆了口气:「你怎么还是看出来了?」 「为什么?」 时欢的语气凝滞片刻,最终还是下意识地对他说了实话:「因为数学成绩太差劲。」 - 「一百二十六分没有你想得那么低,要正视自己的成绩。」 周六强迫自己七点从床上爬起来,披散头髮、穿着软绵绵居家服,抱着干巴巴的面包冲来周箨家,一边听他讲题一边啃面包,时欢仍旧有些睡眼朦胧。 少女呆呆地坐在椅子上,视线失去焦距。 直到听到男生的声音问道:「你摸那桌子干什么?」 「唔……」时欢回神,讪讪地收回手,「因为是你学习时用过的桌子,我试试看沾沾仙气行不行。努力不行了,还有玄学。」 「……」 男生脸上又浮现出从小到大女生都很熟悉的无奈表情。 他倒了一杯热牛奶放在她面前,在桌子前坐下来,从笔筒里抽出水笔,开始耐心地拉着少女分析整张试卷的题目: 「天城的高考数学试卷题型分布是固定的,层级过渡也很明显,整套卷子非常模式化。一般上了高三之后我们学校都会按照高考的模式来拟卷,但难度会略高于高考,所以即便分数不太满意也不用太过担心。你眼中的成绩下滑,其实是受到试卷难度和心态的左右。」 「我刚才看了你的试卷,只要你不粗心犯错,大约一百二十分的基础分都是完全没问题的。选择题和填空题的最后一道题都是用来区分层次的难题,后者难度稍大于前者,超过五分钟没有思路可以有选择地放弃。除了偶尔会有圆锥曲线或者向量图形,用来做各个题型压轴题的核心知识点基本上都是导数,很容易集中突破,因为多练习后可以总结出一套系统的思维来应对……」 明明是性格冷淡到同其他人多说一句话都会觉得浪费时间的性格,在向她传授起高考数学经验时却让人有如沐春风的感觉。 会不厌其烦地把困难的知识和题目掰开揉碎讲给她,既讲到真正有用的东西,又时刻注意照顾她的心情。 他曾经是竞赛生出身,高二在准备国际奥赛的时候抽空参加高考数学也有一百四十分,如今又快要在首大物理系毕业,其实这张试卷对他来说应当是一眼看过去毫无挑战而言的难度。但时欢完全感受得到,周箨仍然在十分认真地对待。 他不会直白地说什么鼓励的话,但她还是自顾自地接收到了「相信你再努力一下完全可以和我读同一所大学」的信号,并兀自感动振奋不已。 - 凛冽寒冬在暗无天日的一轮复习中走到了尽头。再次开学没有多久天气就变得温暖了起来,时欢的头髮也悄悄长过了肩头。 她偶尔起床太急匆匆赶到学校时,发现自己的头髮忘了扎起来也不会被年级主任抓住批评,终于意识到高三年级最不注重学生的仪容,只要学生能「活着学习」,再也没有什么其他更重要的事。
第36页 所有人的努力都是在为学习创造条件。 每天晚自习统考过后会有各科老师在自习室答疑,时欢整理完问题抱着几册习题推开自习室的门时,被眼前排着的长队惊呆了。 她踮着脚尖在自习室门口原地跳了跳,发现其他科目全部人满为患,大概要等上半个小时才能排到老师面前,只有语文老师那里人丁稀少,但恰好自己也没有什么语文问题要问。 时欢鼓了鼓腮帮子,正在犹豫,恰好撞上了推门进来的扬随。 「排不上队吧?」少年的目光在自习室里巡视一圈,而后低下头来自顾自地从她手里抽走习题册翻了翻,取了其中两本抱在自己手上,「要问化学和数学你在这挤什么?找我问啊。走,换个地方。」 时欢狗腿地跟了上去:「那其他科目你也试试?我没有语文问题。」 扬随脚步一顿,把手里的练习册捲成一卷敲了敲她的脑袋:「你内涵我?其他还有什么,不就是物理和生物,生物我勉强帮你看看,物理去找你那邻居去。」 「什么?」时欢吃惊,「你说周箨?你怎么知道他的?」 印象里两个人从来没有打过照面啊。扬随考来东华的那一年周箨已经毕业了,也更加没有理由知道她和周箨认识。 扬随勾唇一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随便推开身旁一间高一年级空教室的门走了进去,拉开第一排的椅子坐下,又示意时欢坐在自己旁边的座位:「过来,给你一对一,教到你不想学为止。」 - 时欢一直觉得自己是一个十分幸运的人。 爸爸妈妈很开明,遇到的同学也都很好。高三那一年她的数学和理科综合答疑完全是被周箨和扬随这两个理科天才全权接手。 除了自己努力刷过的题集摞在飘窗上可以和初中三年的高度匹敌之外,时欢觉得,被更高明的人耐心指点也是她成绩一直在提升的原因之一。 同班的好朋友也对她很好,时欢从来没体会过同窗之间勾心斗角你死我活的竞争。同桌的女生发现她喜欢吃白色恋人饼干,就时常托自己在日企工作的爸爸买一些回家,然后带到学校来和时欢在晚自习统练的时候一起偷偷吃。 另外一个要好的女生对她有求必应,无论是课间一起去别的教学楼蹭卫生间还是中午饭去更远的南校区换口味,亦或者是在分秒必争的高三一起挽着手在篮球场上闲逛放松,都欣然同意。 顾之京更是行动派,抱了一沓自己总结的歷史典故和中外名句复印件来塞给她:「知道你们理科生不擅长这个,语文作文背一背,保证你五十分以上。我试过了,高中老师真的很欣赏掉书袋。」 在高三这样要求学生清醒时每一分钟都在做理性判断的时间段,因为感性而衍生出的一切微小的东西都像是干涸荒原上开出的花。 所有人都在告诉时欢,你是被喜欢着的,应该有勇气去一往无前地追求一切自己想要的东西。 - 高考结束后,时欢一个人认真翻阅了几十个不同专业的详细介绍,最后确定了自己想要读的大学专业。 那时周箨才从美国回来不久。他在本科的最后一年被派去美国完成毕业论文,后来又收到了普林斯顿物理学院的phd全额奖学金录取。 原本只比她大两岁,然而如今她才高中毕业,他就已经要去远渡重洋去这么厉害的学校读博士了。 其实这也意味着,当年他拿到决赛成绩后打给她的那一通电话里,女生在日后也曾当作誓言一般努力履行的那一句「我想继续和你读同一所大学」已经无论如何无法实现了。 即便她如愿考上首都大学,也只能面对一个并没有周箨的校园。幻想里坐在一个食堂吃饭、去同一栋教学楼上课的场景永远不会有机会发生。 时欢猜想,已经过去了五年的时间,这五年来两个人的联繫不可避免地比之前减少许多,大概那句话也只有她自己会记得,兑现与否也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她如此安慰自己,却还是在周箨询问高考志愿时下意识地岔开了话题。 不知道要怎么和他解释,她的高考志愿表上,第一志愿不是「首都大学」,而是「景行大学」。 在网上查到景行的录取后,时欢已经连着好几天收到扬随的消息了。 一开始是强调提前熟悉校园环境和首都的重要性,后来兼之以景行食堂美食的照片勾引,最后见她懒懒地一拖再拖,干脆改成了「来找我」「来找我」「快来找我」的每日消息轰炸。 于是不堪其扰的时欢终于抱着「请他带自己熟悉熟悉校园也好」的想法一个人坐车去首都了。 扬随已经在导师的实验室帮了两个月忙,接到她下地铁的消息匆忙从实验室出来,就穿着一身白大褂站在校门口等她。 即便是如此桀骜不驯的人穿上白大褂也会显得有些文雅而禁慾,少年肆意张扬的眉眼不知道在什么时候长成了有些成熟的模样,两种截然不同的形容词在他身上意外地调和,好看得令人有些移不开眼睛。 「录了什么专业?」 「经济与金融。」 「还不错。」扬随接过她的包拎在手上,「饿不饿?先带你去食堂吧,景行的食堂可是出名了的好吃,隔壁根本比不上。」 听到男生提起隔壁,时欢微微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足尖,心中还是难免有些波澜。
第37页 毕竟是自己心心念念了五年的大学,为了什么而成为执念已经不重要,在无数个伏案疾书的夜晚,所有执念的理由都已经化作骨肉与自己融为一体。虽然在外人眼中景行和首大根本没有什么区别,连地理位置都是挨在一起的,可是只有女生自己知道,即便如此,在格外微妙的地方,仍旧不一样的。 时欢试探提议:「等下逛完景行,我们顺道也去首大看看吧?」 早就有所耳闻,两所学校的学生可以凭对方学校的学生证随意通行。 扬随未置可否地挑了挑眉:「你怎么才收到录取就身在曹营心在汉?」 「你的成语水平突飞勐进啊。」 再一次被内涵的男生眯起眼睛:「我最近是不是对你太纵容了?」 - 到底嘴硬心软的男生还是顺便带她去首大走了走。首都的夏天炎热程度不输南方,午饭过后更是酷暑难耐。时欢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快要被太阳烤化了。 男生见她脸颊边的碎发都给汗湿了,脸蛋也晒得通红,于心不忍,于是提议每人买一支冰淇淋去就近的理科教学楼里面避暑。 即便是暑假也有不少首大学生留在学校,教学楼里偶尔会有人经过。时欢作为景行学生,有些心虚地拉着扬随站在角落里不引人注意的地方。 一直举在手里的冰淇淋有些化掉了,女生低下头单手困难地从包里翻找纸巾,忽然听上方传来男生的声音:「你最后为什么会选景行?」 「哈……说实话,你在这里问这个问题,是不是想让我挨打?」 扬随轻笑一声:「有什么关系,不是还有我吗?如果我们两个都打不过,那我就拉着你跑,反正首大的书呆子体育也不如我们景行好,我们入校军训都要夜间拉练二十公里的。」 时欢被逗笑,从背后看去肩膀一颤一颤的。她抬头看了少年半晌,回答道:「喜欢景行行不行?」 细碎的日光从另一侧落进少年褐色的眼眸,折射出令人目眩神摇的光芒。他低下头来,看着她笑说:「有眼光。」 夸的是景行,他却开上去很高兴。时欢有点莫名其妙。 「呀!冰淇淋流下来了!」女生忽然惊叫一声,低下头继续找纸巾。记得临走之前被她塞进背包的夹层里去了,仅凭单手很难拿出来。 于是时欢连忙把手里的冰淇淋向前递出去,「帮我——」 「拿一下」几个字还没有说完,面前的男生忽然俯下身来,在她手里举着的冰淇淋上咬了一口。然后他抬起眼睛,那双张扬肆意的褐色眸子似乎略过她的头顶看向上方不远处,流露出志在必得的挑衅神色。 时欢平生第一次看到有人能做出比自己还骚的操作,一下子忘了反应,愣愣地把自己可怜的冰淇淋拿到眼前看了看。 几秒之后,她愤怒地伸出手锤了唇边沾了奶油的男生肩膀一下:「我是叫你帮我拿一下不是帮我吃一口!这下我的冰淇淋不能吃了!我举了这么久!你赔我!」 - 周箨在时欢给出反应之前就转身离开了二楼平台。 他向来都是冷静而从容的,即便是此时此刻依然没有什么表情,但有些急促的脚步却出卖了他凌乱的心绪。 不想去听她会说什么,不想看到他们之间更亲昵的动作。 最理智和聪敏的大脑也无法分析出为什么时欢和那个少年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让偶然经过的他撞见这一幕。不过也并不重要,他似乎终于明白为什么每次问及时欢高考志愿时她都在顾左右而言其他。 思绪被拉回到一年多以前的那个秋天。他走下楼去丢垃圾,看到时欢被那个少年送回家。秋日的黄昏,他站在她对面,坦荡地对她说出「我在景行等你」。 听上去像极了很多年前他得知决赛成绩的那个晚上给她打电话,她在电话那端说出的那一句「想和你继续读同一所大学」。 周箨曾以为这是学生时代最单纯最坦荡的誓言。 可是如今看来他所听到的那一句只不过是年幼的女生童言无忌。真正能够兑现的是那个一直和她读了同一个年级、陪在她身边的少年。 岁月去如流矢,如今一切改换了模样,换成别人同她说,想要和她上一所大学。在他所缺席的那些时光里,女生长成长发及肩的漂亮模样,在少年问到为什么选景行的时候,任性地回答「喜欢景行行不行」。 喜欢的到底是学校,还是什么人? 周箨站在平台上安静地看时欢和那名男生低声交谈,隐约传入耳中的每一句话听上去都很亲密。而时欢完全没有转过身来看到他。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那名少年似乎知道了他和时欢的关系,但周箨没有错过少年眼中的挑衅。对方甚至可以肆无忌惮地去和她同吃一支冰淇淋。即便是精心设计给他看的,周箨也意识到,自己输了。 他和时欢认识十几年,都还没有能亲密到这个地步。 思绪变得无法控制。而后周箨意识到,自己在嫉妒。 这么多年以来,其实他也曾经奢求过变成最特殊、最无可替代的那一个,后来愈发自惭形秽,觉得即便做不成最无可替代的,她肯一直对他这么好也很好。 可是连这些都没有了。 「我想继续和你读同一所大学」,如今他回想起那时听到她这样说时自己的心境,以及这么多年来不敢宣之于口的期盼,只觉得悲哀。
第38页 - 邵昀很快察觉到了周箨的情绪有些变化。 周箨整个大学时期都把自己崩得很紧。邵昀和他认识十年,多少知道了一些他家里的情况,也知道很多旁人不知道的艰辛。 因为和母亲的矛盾,上了大学之后周箨就再也没有用过家里的钱,从大一开始就一直靠做助研的补贴和奖学金维持生活,最忙的时候同时在好几个实验室项目里打转。 后来升上大三,他做了教授名下研究所的兼职,情况变得好了一些,拿到第一份工资后还替时欢买了生日礼物。这几个月周箨完成了phd的申请,本科课程也基本修完,参加的项目和自己的实验也都发了论文,好不容易有段时间喘口气,这才有了点活人气息,不知为什么又重新变得死气沉沉。 邵昀支着下巴看着在图书馆自助借书记器前借书的周箨,觉得形容词应该换成「苦大仇深」更贴切。 「到底是什么事?」邵昀问道,「让我猜猜,你是不是想知道欢欢到底考去了哪?这点小事不至于这么烦心吧,她应该不在意的,我去替你问问。」 「不用了。」周箨低垂眼睑,把手中的书翻到背面刷条形码,「她去景行了。」 「什么?」邵昀大吃一惊,一时间没有控制住音量,引来了旁边自习的同学嫌弃的目光,「我还以为是她考砸了,你才不好意思问。去景行的话也没考砸,分数按理来说也可以来首大的。我记得欢欢之前不是一直想要来首大吗?」 周箨沉默着继续手里的动作,喉结轻轻滚了滚。 「等等,不太对劲。」邵昀从坐着的桌子上跳下来,「你们闹矛盾了?为什么?我觉得不对劲,她学什么专业?」 「大概……是经管那一类吧。」周箨仔细回忆后犹豫道,「她寒假的时候去了她姑姑教课的大学看了看,回来说要学这个。」 邵昀思索片刻,试探道:「喔。经管的话还挺特别的,会不会……她只是单纯地没考上首大的经管学院?」 周箨勐地转过身来看他,邵昀无辜地举起双手:「我只是从理论上分析。」 「为什么会考不上?」 「啊?」这下轮到邵昀呆滞,「我记得你住的小区叫桃源里,不是桃花源吧。你可真是不知有汉无论魏晋。首大的经管学院每年除去自主招生外基本上只收各省状元啊。虽然同为经管,和景行的管院差了好多分。你不知道吗?」 - 少女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在和扬随一起逛首大的时候接到周箨的电话。而他开口的一句话就是—— 「你录了哪所大学?」 不像填报志愿时还可以用尘埃未落定来搪塞,如今一切已成定局,周箨的问题又直指核心,没有任何理由再绕开话题。更何况他是早晚都会知道的。 时欢的声音有些低:「景行大学。」 听上去他并没有想像中那样意外,而是语调如常地冷静问道:「为什么?」 电话里是长久的沉默。女生没有说话,站在原地深唿吸了几次,还是没有鼓起勇气说出真实的理由,于是男生那边只能听到一些意味莫名的气息声音。 良久,周箨终于放弃。 「好,我知道了。」 从一开始就不该抱有什么可笑的希望。就此死心要比以为自己失而復得后又狠狠坠落谷底好受得多。 - 这是和周箨之间,第一次不是由时欢来挂断电话。 空气像是冰冷苦涩的海水漫过头顶,坠入深海,不见天日,连肺里的最后一丝氧气都要被挤压出去。 因为即使你这样毫无保留地帮助我、我也已经拼尽全力,却仍旧不够好,所以实现不了自己的梦想,也没办法在兼顾自己喜欢的专业同时和你读到一所大学。 要她怎么对从小到大仰望了十几年的优秀男生说出口呢? 在外人眼中首大和景行总是相提并论的、毫无差别的顶尖学校。可是真相却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起,在时欢眼中,她只能维持着和周箨表面上的接近,而优秀的他已经和她越来越少能够有交集。而事到如今这差距终于隐藏不住。 ——「我追不上你了。」 - 「欢欢,你怎么没有来?」 拿到邮寄的录取通知书后,时欢按照每年高三的惯例回东华登记高考分数和录取学校,顺便见一见老同学。 顾之京毫无意外地去了首大的汉语言文学。她正和顾之京在南校区散步闲聊时,忽然收到了邵昀的消息。 时欢一头雾水:「什么没有来?去哪?」 然后邵昀的电话就直接打了进来,一开口就是着急的语气:「周箨今天飞美国,你不知道吗?我在首都机场送他呢。我以为这种场面你无论如何都会来。」 时欢脑中一片空白。 周箨什么都没有告诉她。 可从前不是这样的,他有什么事情都会第一时间和她分享。从竞赛决赛到国际奥赛,甚至是他的提前高考成绩,她都是第一个知道的人。 如今他要远渡重洋,她竟然毫不知情。 「你把电话给他。」时欢的眼圈有点酸,但她竭力去忽视自己心中的委屈和难过,此时此刻赶到机场见到他才是最重要的事情,「我这就买动车票去首都,等等我,动车只要三十分钟。」 来不及和顾之京解释,少女转身就向校门跑去。
第39页 而被丢在身后的并不只是一头雾水的顾之京,还有才顺着天桥从北校区找来的扬随,见她仓皇转身的背影忍不住大声喊道:「时欢!你去哪?」 时欢充耳不闻,跑到校门口已经忍不住微微喘息,电话那头却没有了邵昀的声音,而是浅淡的唿吸声。 很熟悉。 是周箨的。 「你不用来了。」 「什么?」 少女停下脚步,听到电话那头的背景音已经是机场播报检票的广播。 「你不用来了。飞机马上就要起飞了,来不及了。」他的声音仍然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情绪起伏,但时欢如此了解他,很轻易便察觉到了他风平浪静下涌动的情绪。 时欢吸了吸鼻子,完全想不到任何别的话说,一开口就带着哭腔:「那你什么时候能回来啊?」 电话里的唿吸声加快了一些。周箨抬起眼睑,看到机场落地玻璃窗外的飞机已经缓缓停下,心中忽而涌上了一股微妙的希望。 像是绝处逢生,雪尽春来。女生的哭腔让他的心微微一颤,又重新萌生出自己仍被她在乎着的错觉。即便她此时此刻仍然在和那名少年在一起。 即便再克制着自己不去打扰她,不去越界,即便再不愿承认,他在这一件事上像极了他的母亲,只要对方表现出一点微小的靠近,他就可以卑微地由此衍生出无数希望,并为之丢失理智。 「我会告诉你的。」周箨竭力抑制着自己的情绪,喉结滚动,似乎是承诺道,「再见,笑笑。」 - 时欢蹲在地上抱着自己痛哭失声。 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一开始引以为傲的学习最后变得力不从心,一开始无比珍视的关系形同陌路。此时此刻所身处的恰是传鉴楼前那一片空地,将时光的指针拨转到六年前,曾有一名少年背着因初潮而不知所措的女生从这里回家。 怎么会变成如今这样的情形呢?她连去送他都失去了资格。 传鉴楼一楼他的照片还挂在原来的地方。其实女生独自在东华读高中的这三年,哪怕是今天回校汇报成绩,都会下意识地走来这里,不过因为自己没有他的照片,想借着学校宣传牌上的照片看一看他的模样。 如此幽微的心事无人知晓,成了女生和自己之间的默契。他在首都不回来的时候,自己做题迷茫疲倦的时候,偷偷跑来这里看一看他的宣传牌就会感到开心和动力。对于高中生来说,组成生活最重要的本就只有这两种因素——学习,和感情。而他承载了她全部的仰望。 终于意识到,为什么那个时候的自己会觉得宣传牌和校刊上周箨的照片一点都不像他。 因为那个时候他看向她的眼神里总是有温柔而喜悦的光芒,是面对别人和镜头时所没有的。 宣传牌上的周箨理智而冷漠,她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习惯。 时欢想到六年前无意间听到范阿姨的评价。那时她单纯地以为自己和周箨之间并非云泥之别,如今看来那些恶毒的诅咒竟然被现实一一印证。 他变得越来越优秀,眼中的世界越来越开阔,是她可望而不可即的高度,如今终于不可避免地渐行渐远,所以……他理所应当不再同平庸的她关系亲密。 「我没有办法站在你的身边。」 第21章 时钟的指针慢吞吞地搭上六点半, 时欢终于停止发呆,从床沿边站起身来。 暴雨初霁,空气中瀰漫着潮湿水汽的好闻气息, 湿漉漉的不仅是视觉感受, 还有嗅觉。时欢喜欢这种气息,拉开窗子深吸一口气, 笑着伸了个懒腰。 时间过得好快。周箨离开天城去美国读书的时候她才高考完,大学还没有入学, 青涩稚嫩得不成样子。彼时少女的全世界不过就是考试成绩和在乎的朋友。而现在她已经读完大三, 快要毕业了,也开始像那时的周箨一样为未来做打算,脑子里要塞的东西不可避免地变得更加复杂而实际。 时欢准备继续读书。对于首大和景行的学生来说, 深造最好的选择就是留学去国外顶尖院校。以时欢的专业来看,最好的去向就是法国和美国。而时欢几乎是没什么犹豫就选定了后者。 如果要她说面对周箨不告而别不会委屈是假的, 但也无可否认, 即便如此他依然是她人生中启明星一样的存在。她仍然想要追随他的步伐。 时欢托着一边腮翻动面前平板电脑上的文档, 浏览上面大段大段晦涩难懂的英语阅读文章。 冗长的句子机械地从眼前流过,明明知道每一个单词的意思, 大脑却无法给出这句话的含义,自从收到那一条「笑笑,我要回来了」,就忍不住时时走神, 幻想周箨回来的那一天是什么情景,他又变成了什么样子。 - 周箨是乘三天后的飞机回到天城的。 他没有告诉任何人飞机降落的确切时间。虽然他在学校时一向人缘很好, 但自身并不是会热络维持关系的性格,这么多年还保持联繫的朋友也不多,从前从首都回到天城也只会在第一时间联繫时欢一个人而已。 当时尚且可以, 可是如今却好像没有资格了。 她选择了和别人在一起,周箨就不允许自己再去像从前一样接近她。即便她都不知道,可是他很清楚自己对她抱有什么样的期盼。如果她有了男朋友,他仍怀揣着这样的心思接近她,那么和周倬云又有什么区别呢?
第40页 这几年的刻意冷淡,除去一开始的心灰意冷,更多的是克制自己不要重蹈周倬云的覆辙。 周箨也很久读没有和周倬云联繫过了。他和妈妈的关系在他上大学后就降至冰点。在被他发觉之后,她也始终不愿意和他的亲生父亲断绝来往,周箨就主动和她断了联繫。在他去美国读书以后,周倬云几次发消息给他都没有得到回覆,也就彻底放弃,不再试着联繫他了。 没有人接机,周箨一个人取了行李,走出飞机场打车回桃源里。 途径小区外便利店的时候,他走了进去。片刻后,周箨从便利店里出来,手上提了一袋东西。 - 听到隔壁传来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时欢从沙发上一跃而起。女生特地从卧室跑到客厅背单词,竖着耳朵心不在焉地听了许久,稍有响动就能察觉得出。她趿着拖鞋冲到自家门口,推开门就看到将家门开了一半的周箨。 他的动作因为余光里她的突然出现顿了一顿,而后目光落在了她身上。 时欢穿着宽松随意的居家服,将家门拉开一道缝隙,从缝隙中笑盈盈地抬头看他。她的头髮长长了一些,披散在肩头,发尾卷卷的,像记忆里一样可爱。 若非男生从身穿葡萄紫校服变作身穿西装,这样的场景会一时让人分不清这中间度过的近十年是幻觉还是真实。 幻想过无数次的重逢最终成真,该如何来形容呢?像是小时候平常的每一面一样不觉得有丝毫隔阂,但又有着失而復得令人头脑发胀、暂时失去思考能力的喜悦。 而对于时欢来说,并没有感受到任何想像中的隔阂。直到看见周箨的那一瞬间,才意识到他的眉眼似乎在自己心里已经下意识地描摹过许多遍,所以即便是数年不见也不觉得陌生。 但又确实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他额前碎髮长了些,与白皙的面庞和点墨般的眼眸相映衬,就更显得书卷气。整个人的气质变得更加沉稳内敛,似乎眼中的色调比从前更冷更深了些。 只有经歷过「思念数年的人忽然出现在眼前」的人才能懂得那一刻的感受。 她一时间竟然忘记了这几年关系的冷淡,也忘记了掩饰自己。像是小时候那样,时欢下意识地对他笑着说:「你回来啦。」 周箨微微抬眼:「嗯。」 「周阿姨白天都不在家,你刚回来也没什么东西吃,不如来我家吃午饭吧。」她从门缝里熘出来,凑到他身边,「你和我说过今天回来,我妈妈特意做了你喜欢的菜替你接风洗尘。」 完全没有办法。即便在电话里和网络上再生疏,只要见到他,她就下意识地想要接近他,克制不住地有好多话想要和他说,以至于被莫名其妙冷淡的事情也可以暂时往后放一放。 「我买了面可以煮着吃。」 周箨将家门打开,把手中拎着的塑胶袋放到柜子上。 回想起他临走时的模样,女生有些摸不透他是不是还和小时候一样看待和自己的关系,于是有些踌躇,不知道要不要继续邀请。有点想质问他为什么不告而别,但又被他冷淡的气质堵得张不开口。 「你这几年过得怎么样?」周箨蹲下身去拉开鞋柜的门替她找拖鞋,不动声色问道,「扬随……怎么样?」 「我挺好,明年打算和你一样去美国读phd。扬随……」时欢一头雾水,从口袋里掏出手机试探问道,「我不太清楚。我和他好久没联繫了,你要是真的很想知道,我替你问问?不过你们怎么会认识的?」 「你们分手了?」 「哈?」 时欢缓缓地、缓缓地从石化状态恢復过来,解释道:「你是不是误会了?我们从来没有在一起过啊。」 - 周箨蓦地抬起头来,视线与时欢相撞。时欢察觉出其中冷淡色彩逐渐化开,被莫名的光芒所替代,似乎是抓住了什么一样,鬼使神差地继续游说:「所以不怕被什么人误会了,要不要去我家吃午饭?」 - 「小箨是博士毕业了吧?」 恰好是周末,时妈妈和时爸爸都不上班,做了一大桌菜。时妈妈把记忆里周箨喜欢的菜换到他面前,感嘆道:「这么久不见,一晃眼当年那个才到我腰这么高的漂亮小男孩都长这么大了。小箨这次回来有什么计划吗?」 男生熟稔地帮忙盛饭,温文回答:「现在是收到了首大的邀请回校当老师。」 坐在一旁低头啃排骨的时欢一哽。 仔细想来,她和周箨之间的距离已经从初中一年级和高中一年级的距离变成了大学四年级和大学老师的距离,正在无限惆怅,忽然听到他轻声问:「那笑笑有什么打算?」 「唔,收到了一家证券公司的offer,决定八月去实习。」时欢放下排骨,一如既往地滔滔不绝,「不过那家公司在首都东面,景行在西面,住在学校的话每天上班路上要花一个半小时,所以我还在纠结要不要租房子。不想每天六点就起床,可是首都的房价太贵了,找合租室友又很麻烦,要找到作息和生活习惯匹配人又好说话的室友概率太低……」 周箨像从前一样低头安静地听她讲话,偶尔会回答时欢爸爸妈妈的几个问题。吃完饭,时欢自告奋勇去洗碗,周箨帮忙把碗收到水池,时爸爸和时妈妈都在客厅看电视。 他把碗放在操作台上,却没有急着出去。
第41页 时欢抬起头看他,只见那双漆黑眼眸里似乎有某种酝酿着的情绪,有一瞬间让她觉得眼前的人和少年时代的周箨重叠在了一起。 「笑笑,我回来不是先去本部教学生,而是会先在学校的研究所供职。研究所在首都城东金融街附近,我在那里租好了房子。」 「所以……你要不要考虑先住在我那里?」 第22章 直到拖着行李箱搬进周箨的住处, 时欢还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梦。 久别重逢最初带来的盲目和激动已经烟消云散,两个人在相处时不约而同地变得有些拘谨,像是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屏障, 彼此言行举止间都保持了些许距离。 三年来的冷淡疏离都不是假的, 不告而别那天他亲口说出的话也让时欢一直耿耿于怀,像是一道裂隙横亘两人之间, 在清醒过来后同过去的两小无猜划清了界限。可若是说他打定了主意要冷淡下去,又绝不会主动开口邀请她同住。 时欢有些摸不透周箨的想法, 他看上去也没有再多解释的意思。 她顺口答应下来时只是考虑到来这里住通勤方便, 并没有想到这么多。周箨总比她随便找来的合租室友要知根知底、值得信任得多,不会有什么令人不适的生活习惯,也不会有任何坏心思, 即便是有意见不同也好开口沟通。 虽然他说的是「来他这里先住下」,并不是邀请她合租, 但哪怕是要时欢分摊租金也是十分愿意的。如果他不要她分摊租金, 她还会努力做点其他的补偿。 时欢还认认真真地考虑过, 在券商工作任务很繁重,她会尽量蹑手蹑脚早出晚归不打扰他的生活, 做一个透明的室友。 「房子很大,我一个人住也浪费,所以你在这里不用有什么负担。」 周箨关好房门,将她的行李箱接过来, 提进左边的卧室。他按下开关。浅米黄色的温柔灯光铺洒下来,照亮了为她准备好的这间房间。 正中是一张双人床, 还体贴地配好了书桌和衣柜。家具都崭新而讲究。装修风格是简约的黑白两色,很符合周箨的性格。大约他也继承了那么一点周阿姨的洁癖,连之前一直没有住人的卧室都收拾得很干净。 「你来之前我请人仔细打扫过, 你直接把你的东西收进来就好。我住在对面的卧室,」周箨体贴地迟疑了一下,拉开书桌的抽屉,两串一模一样的钥匙躺在那里,「这是你房间的钥匙,你可以随时锁上门。不过研究所的工作忙,我忙不过来的时候会直接睡在那里,不一定会常常回来。你不必有太多顾虑。」 时欢哽了哽,想告诉他自己并没有他脑补的那些奇怪顾虑,但怎么看这话都太活泼亲昵了,不符合两个人现在客气疏离的相处模式。 周箨简单交代完就准备转身离开房间,时欢终于还是没有忍住:「再忙也要好好生活呀,结束工作回到家在自己的床上睡一觉是很重要的仪式感。你已经这么厉害了,不要那么苛待自己啦。」 他转过身来看了看她,顿了顿,应道:「好。」 - 清晨一口气喝完周箨放在桌上的热牛奶后急匆匆地抓着烤面包冲出门,时欢还没来得及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就被迫投入到了新工作的焦头烂额之中。 入职很不顺利,不知道什么地方出了问题,人事部门浪费了整整一个上午的时间都没有让她成功办好入职手续。这边的问题还没解决,时欢就被抓去听每周一的组会。 开组会的会议室长桌边坐满了陌生面孔,每一个人都抱了笔记本电脑来争分夺秒地工作,时欢也装模作样地抱着自己的电脑坐下。 而令她措手不及的是,组会上研究员做汇报时的语速之快简直可以媲美她和大学室友吐槽娱乐圈八卦时的语速,混合「mdi需求将继续向好」、「回归阿尔法主线正当时」、「fomc议息会议很可能会开始讨论缩减qe」之类的生僻词彙,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听得她直抱脑袋。 最后时欢放弃挣扎,悄悄用电脑连上手机热点,摆出严肃认真的表情艰难地在电脑上刷网页版微博。 她的本科出身很好,成绩也不错,但读书时学到的知识和真正工作时用到的东西大相迳庭。本科教学如今看来简直可以称得上是温和,大多数时候只是不同科目最典型理论的浅显通识教育,只要肯努力,反覆琢磨和查阅总会弄明白。 但工作时要接触的都是最前沿最深刻的实际情况,况且作为实习生又基本不会有什么适应时间。 头昏脑涨地扶着门走出会议室,时欢坐回工位后又开始忙着联繫公司人事部门开通资料库权限,发掉自己的姓名和邮箱之后,微信弹出了负责带她的分析师组长的消息。 「那下周的行研总结底稿就由你负责啦。开通资料库权限之后去把这周每天友商发布的研报都读完总结成要点,周日晚上之前交给我就好,加油~」 时欢又连忙去翻工作群里其他人发的行研总结底稿。 - 「所以周箨是从你这里知道的扬随?」 手忙脚乱地应付完第一天入职的繁杂事项后,时欢在下班路上给顾之京打电话吐苦水。顾之京的专业特殊,继续深造最好的去向反而是留在首大,而以她的本科成绩又完全可以保送本校研究生,所以这段时间比时欢要闲得多。 两个爱八卦的女生凑在一起,话题不由自主地偏离了原本的轨道,从实习变成了老同学。
第42页 「……其实,反过来也是对的。」 「什么?」时欢按下电梯按钮,「怪不得高三的时候扬随和我提到了周箨。我当时就觉得蹊跷,按理说他不可能知道周箨。不过你们怎么会聊这个?」 「那时扬随知道我们两个关系好,来向我打听了你有没有喜欢的人。」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了几秒钟。 大学入学后扬随向时欢表白,顾之京也隐约知道一些。不过在时欢眼中,扬随一直是和顾之京一样的存在。虽然关系很好,相处起来很轻松愉快,可她没有对他产生任何恋人之间该有的心动。时欢认真拒绝过几次后,扬随性格洒脱也不再纠缠,两个人就慢慢淡了联繫。 时欢感到窒息:「然后你就和他说我喜欢周箨?」 「嗳,我看人很准的。」电话那头的女生有点洋洋得意。 真是这么多年都没有变过,时欢想到高一的时候,顾之京第一次见到周箨,就拍她的肩膀,说她们两个人很般配。 果然,时欢听到顾之京继续愤愤不平地说:「但是扬随完全不听我的,甚至还不屑。所以他失败了嘛。但是表白失败也很可怜,我也不和他计较了。」 时欢好笑又无语,一方面觉得顾之京可爱,一方面又觉得她所说实在是无稽之谈。 「他不是对你不屑,以我的了解,他大概是对周箨不屑。」 话说到这里她忽然回忆起,那时扬随是让她去问周箨物理错题。虽然从顾之京那里得到了错误信息,但那个时候的扬随还是为了让她能够得到学习上更好的指导而在某些方面把她拱手让给了「情敌」。 两个女生的想法不谋而合,顾之京恰好也在那边轻轻感嘆:「其实我看得出来,他挺认真的。一开始他还想自学高考物理来辅导你,不过后来发现实在是没有时间精力学到周箨的水准,所以才揽下化学和数学。」 时欢从电梯里走出来,从包里摸出钥匙开了门。 「为什么就把我跨过去了呀!」她振声质问,「我高中理综成绩也很好,还认认真真努力学了三年,他只学几个月,追不上我的水准没办法辅导我也是有可能的。」 她一边说着一边蹲下身找拖鞋,忽然听到厨房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响动。 时欢心中一紧,蹑手蹑脚地走过去,看到竟然是穿着衬衫的周箨正在摆弄电饭煲。上班时穿的白色衬衫还没来得及换成家居服,袖口的纽扣解开,被松松垮垮地挽了上去,露出半截手臂。 他身边坐在灶上的瓦罐溢出白色水汽。丝丝缕缕鲜美的气息扑鼻而来。 「我才结束工作回来,简单做了顿晚饭,要不要一起吃?」 电话里的顾之京一下放大了音量:「是不是周箨的声音!我就是预言家!你们居然同居了!时欢你毕业去向真的是回老家结婚生孩子么——」 时欢眉头一跳,手忙脚乱地挂断了她的电话,心想怎么能让仙女干这种话,放下包就沖了上去:「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身材颀长的青年站在操作台前,斯文禁慾的黑色西装裤称出一双修长的腿,而手上盛出两碗米饭,又去照看瓦罐下的火,动作间竟然也不觉得有丝毫违和。 果然长得好看就是可以为所欲为。 「如果没有其他事的话,洗完手去帮忙把米饭端去餐桌吧?其他的都准备好了,我把汤盛出来就可以开饭。」 时欢又像个小学生一样在家长的教导下冲去卫生间洗手。洗过手后把饭端上餐桌,她看到了周箨准备好的晚饭,忽然意识到了从早上就初露端倪的不对劲。 「你什么时候学会做饭了?」 周箨拉开椅子在她对面坐下来,神情淡然地分她筷子和勺子:「在国外读书的时候,去外面吃饭很贵,所以就学会了自己买原材料做菜。」 但还是有哪里不对。 当年那个在骑车的间隙都会背单词的周箨,将利用时间的效率看得高过一切的周箨,怎么会—— 时欢托腮看着面前色香味俱全的一道素菜一道荤菜,再加上一罐汤,试探问道:「会不会很浪费时间?」 对面的青年抬起眼来,神情间似乎浮现出一丝笑意:「再忙也要好好生活,好好吃饭也是一种仪式感,对不对?」 对。但时欢还是有些恍惚。她小心翼翼地看着面前低眉吃饭的周箨,觉得他忽然好像有了些烟火气。 她很开心看到周箨这样的变化。她希望他文雅聪敏不同凡人,但也希望他能够像平凡的人一样体会到生活里微末但美好的幸福。 - 而沉浸在欣慰中的时欢自己都没有注意到,她忘记了详细追问顾之京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为什么周箨会去向顾之京询问扬随这个人呢? 第23章 周箨煲的丸子汤好好喝, 时欢一个没留神就多喝了几碗。 结果就是半夜她不得不从睡梦中醒来,睡眼朦胧地爬起来去卫生间。经过客厅的时候,时欢用余光看到墙上挂着的钟表指针还没有走过凌晨一点。 卫生间在两间卧室的中间。周箨的房门紧闭, 她判断不出他有没有睡, 不想弄出太大动静,再加上眼睛还不太适应光线, 就摸黑走了进去。 开始时一切都很顺利,但是睡得迷煳的时欢离开卫生间时忘记了这并不是自己家, 在黑暗中走错了方向, 狠狠撞上了门口的置物架,发出沉闷的一声响。
第43页 置物架的最底层是玻璃面,在碰撞中坚硬的玻璃边缘擦过她的膝盖, 留下一阵刺痛。但这还不是最严重的。 卫生间里的置物架一般重量都不大,而且不固定在原处, 被她一撞就小幅摇晃了一下。紧接着最顶层为洗澡方便取用所摆放的瓶瓶罐罐就在摇晃中砸落下来。时欢躲闪不及, 被那瓶才用了一点的洗髮水砸中了头。 周箨闻声赶来的时候, 就看到穿着家居服披散着头髮的女生捂着头,茫然地蹲在散落一地的瓶瓶罐罐中间。 「怎么回事?」 他伸手按开卫生间的灯, 而后很快从一地狼藉中判断出了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周箨在她面前蹲下来:「有没有撞疼哪里?」 「腿疼。」时欢伸手拉起裤腿,声音听着还有些不清醒。 即便知道不应该,在看到女生修长匀称的小腿后,周箨的喉咙还是紧了紧。喜欢的女孩子白皙细嫩的皮肤仿佛有种诱人堕落的魔力, 让一贯清冷理智的大脑也几乎要想入非非,连多看一眼都觉得心绪缭乱。 他克制自己移开目光, 看到时欢的膝盖上蹭破了一点皮,微微有血渗出。 - 时欢坐在卫生间的地板上,等周箨给自己上药的过程中终于头脑清醒过来。 「对不起, 撞到了你家的置物架,还半夜把你吵醒,我太迷煳了。」 「没什么。」周箨从客厅取来备用药箱,低垂眼眸,眼中一片沉静地在她流血的地方涂好红药水,「不是你把我吵醒的,我还没有睡。」 「嗯?可是都凌晨一点了呀。」 「我刚进研究所,要做的事比较多,白天做不完,就把剩下的工作带回家里处理了。」 时欢点了点头,叮嘱了一句「处理完要早点休息呀」,然后低下头去看自己的伤口。其实伤得一点也不严重,但他还是小心翼翼地做了处理。周箨的气息扑在她的小腿皮肤上,有些温热的痒。 涂好药水,周箨把瓶子放在一边,又问:「头也被撞疼了吗?」 「被洗髮水瓶掉下来砸疼的,应该不严重吧?」 「哪里?」 时欢连忙乖乖地低下头来,用手摸了摸隐隐作痛的地方向他展示。 女孩子乌黑的长髮垂落下来,鼻端弥散着清浅温柔的洗髮水香气,周箨轻轻笑了笑抚了抚她的头:「没有明显的包,没事。」 男生掌心遗留下的温柔触感和安抚的语气让时欢的心动了动,随即心里奇蹟般地安定下来。 仿佛是回到了小时候毫无隔阂的相处模式。 他于她而言就如同亲人一样亲密无间、不可或缺,什么事情都可以分享,哪怕是把头撞出鼓包这种丢脸的事情也没什么好避讳。周箨并不擅长安慰他人,但也会勉强说上一两句来安慰她,只不过有时时欢反倒会被他生硬的安慰逗笑。 但他总是安心的源泉。 时欢偷偷抬头打量他,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很近,她甚至能感觉得到他心跳时胸膛的起伏,莫名地觉得很开心,方才糟糕的心情一扫而空。 物理距离的拉近构成了奇妙的错觉。像是那层两人之间看不见的屏障在慢慢消融,在学业和事业上的差距也可以不去计较。重要的是,他重新变得触手可及。 「周箨,」时欢终于决定结束这无休止、本不该存在的冷淡,开口小声问道,「你不会再不告而别了吧?」 「不会。」 几乎是她话音刚落,周箨就给出了回答。时欢明白,以周箨的性格绝不会是随口胡乱答的,能如此不假思索,应该是自己也曾好好考虑过这个问题。她松了一口气,随即两个人之间陷入短暂的沉默,而后周箨说:「对不起,笑笑,那时候是我不好。」 - 一个人在国外读书的时候,周箨每天会去的地方除了教室、实验室、图书馆、超市,就是租住的学校外公寓。 公寓是他和另外一个在同校读研的华国男生合租的,每个人一间独立卧室。大家学习都很忙,一般回到公寓里就会关上门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公共区域也不会放很多私人物品,除了必要的客套和询问外都是冷冰冰的,不过是共同住在一间居所里而已,像是读大学以前他和周倬云住在一起时一样,没有什么温度可言。 他以为自己从小习惯了这样,生活按部就班,也没有什么不好,甚至某种程度上很符合他不愿意同不相干的人产生交集浪费时间的性格。 直到时欢搬来和他一起住。 他可以看到她每天清晨起来时迷煳而冒失的样子,听到她兴致高昂的「早上好」,可以和她坐在一起吃晚饭,可以分享她的洗衣液,让衣服染上相同的香气。 所以在形容这里的时候,周箨下意识地使用了「家」这个字眼。如果一个地方可以让他时刻看到最关切亲近的人,或是期盼她结束工作回来,可以在这里和她一起吃饭和休息,那么这样美好的地方,并不是简单的「居所」。 他喜欢上了这种生活状态,期盼起每天下班回到这里。 只是,他还没有做到像自己的目标那样功成名就,可以在时欢和她的家人面前毫不畏惧地坦白自己私生子的不光彩出身。 所以在那之前,要小心克制,不露痕迹。 - 「回去继续睡吧。」周箨将散落一地的洗髮水、沐浴露之类的瓶子捡起来放回置物架,随口问道,「你怎么会撞到架子上面?」
第44页 「哈,这个嘛……因为在黑暗里模模煳煳地看到镜子里自己的轮廓,漂亮得不得了,没忍住恍惚了一下,没弄清自己在哪,所以就撞了上去。现在开了灯看看,好像还是看不清楚的时候比较漂亮……」 - 实习生活在第二天才开始真正步入正轨。时欢是到得最早的实习生,坐在自己的工位上一边捧着水杯喝热水,一边苦大仇深地读研报。 之前不知道,华国的证券公司简直可以用多如牛毛来形容,要关注的几个行业加在一起每天足有几十篇研报产出,更何况其中还包括钢铁、有色金属、基础化工这样时欢之前一无所知的领域,每篇都充斥着她没怎么接触过的专业词彙和判断逻辑。即便时欢在学校里时算得上阅读能力比较强的学生,但才接手也读得很艰难。 而且还要随时抽身去完成组长布置下来的临时任务,查找数据、画图表、查资料釐清政策和概念。 金融本就是高压行业,实习生又毫无疑问是最受到剥削的底层劳动力。时欢一整个上午连去接水喝都要用跑的。 然而还是不可避免地出了错。在交数据的时候,组长发现她长达数百行的表格里有一行数据异常,只好打回去重做。时欢拉着自己的表格和资料库一项项对比,才发现是资料库本身源数据没有问题,但导出的时候出了故障。 傍晚六点半,其余的实习生都下了班,时欢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继续读研报,读到头昏眼花,实在无法继续,瘫在座椅里摸出手机想要休息一下,意外地看到了周箨的消息。 「什么时候回来?」 时欢直起身在电脑版微信上打字:「我还在加班,有什么事呀?」 过了一会儿,周箨才发来回覆:「没有什么,我等你回来一起吃晚饭。下班注意安全。」 时欢从座椅上一跃而起,抓起笔记本电脑和充电线塞进包里就冲出了公司。 没有想到昨天的晚饭不是大物理学家一时兴起,看上去周箨似乎有想把它贯彻下去的意思。想到昨天晚饭的质量,时欢觉得毫无疑问吃周箨做的晚饭要比加班更有意义。她不会做饭,但很会吃,哪怕是细小的食材和处理手法的差异都能够轻易品尝得出来。而周箨烧的菜无论是食材还是口味都非常合她胃口。 首都的晚高峰地铁一分钟一班,但仍然拥挤非常。时欢随着人潮从地铁口涌出,看到夜色下的都城高楼林立、华灯万千,忽然也生出了一分满足之感。 如果生活可以一直这样下去就好了,偶尔有些辛苦也没关系。 - 清晨六点半,周箨拉开自己的房门如往常一样准备去厨房准备早餐的时候,忽然在客厅的半路上停住了脚步。 厨房里的女孩子正站在灶台边把面包片放进吐司机里,身旁的小锅坐在慢腾腾的小火上,溢出牛奶的醇香气息。而在做这一切的空余时间,她还会抽时间低下头去滑动放在操作台上的平板电脑,看上去像是在背单词。 晨曦从她身后的玻璃窗漫进来。女孩子穿着粉嫩的家居服,长发披在肩后,动作活泼而悠闲,可爱得像是他的一场美梦。 「早上好,周老师。」时欢察觉到周箨的靠近,笑着和他打招唿,「虽然我不会做饭,但最基本的烤面包、煎鸡蛋、煮咖啡还是会的,所以我想我也不能总是白吃你的晚餐。反正我也要早起在上班之前背单词,恰好可以做早餐,让你多睡一会儿。那以后的早餐交给我,晚餐交给你,好不好?」 第24章 时欢八点二十赶到金融大厦的时候, 电梯前已经排起长队。这座大厦每天早上都有六架可以容纳十五人的电梯在同时工作,却还是赶不及吞吐早上赶着上班的人群。首都的金融从业者数量由此可见一斑。 她捧着咖啡匆匆赶到工位,趁大家都还没有上班的时间赶着读研报。 上午的时候组长在工作群里叫她过去汇报梳理最新布置下来的工作结果, 结束后顺口问了一句:「研报总结得怎么样了?」 时欢回答:「昨天的整理好了, 今天还没有开始。」 组长点点头,随口说道:「下班前把截止到今天的结果发给我看一下。」 时欢惊呆。她前几天的研报都是带回去读到深夜才可以做完总结, 想到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在规定时间内完成任务,索性坦白:「对不起, 可是……我看得比较慢, 如果今天还有别的任务,恐怕来不及。」 「这个不急,」组长安抚道, 「研报可以先往后放一放,先完成别的任务。总结下班后晚一点交给我也可以, 七点、八点都可以。下周我们也要出行研报告, 先读其他证券公司的类似报告只是打基础, 所以不可以拖到太晚。」 时欢心中一哽。果然,招聘实习生面试的时候承诺的什么「我们的工作还算轻松」、「基本上不会要求加班」都是假的。 她一整天的时间又被其他零碎的任务塞满。捧着一沓文件出门打车、从金融大厦的分部送去总部, 四点钟回到金融大厦的时候才有机会坐下来喘口气,开始读研报写总结。 七点钟的时候,除了时欢之外最后一个留下来加班的实习生也准备下班,看到时欢还在眉头紧锁地对着电脑, 忍不住开口询问:「你还在读研报?」 时欢从电脑上移开视线,对她点了点头。
第45页 女实习生正在读研究生, 实习时长比时欢久得多,当即皱眉:「你怎么读这么久?你怎么读的?」 「通篇读下来?」 没好意思说出口的是,有不会的东西还会去查资料弄明白。 「嗯?和你同组的实习生没有告诉你, 大多数只读核心观点就可以?」 时欢一惊。她明明记得自己去问的时候,对方随口回答的是「都要读」。 一时之间有些不敢相信,老实的时欢犹豫着试探:「这真的好吗?」 「有什么不好的,正常流程就是这样。哪怕你去问组长是不是这样也会得到相同的答案。啊,你是不是还没有总结模板?我发你一份。」 女实习生离开后,时欢一个人安静地坐在办公室里愣了一会儿。 - 工作量被骤然减轻,时欢的进度很快追上了同组的其他实习生。而之前认真研究报告的努力也没有白费。 她发现仅仅过去一周自己在组会上就基本能够跟得上汇报人的思路,平日工作接触各种相关概念也变得熟稔轻松起来。 再加上周箨每晚按时的投餵、两个人共处一室度过的周末,让最初的不适应都在悄悄褪去,生活重新变得有色彩了起来。 清早起来上班也变得干劲满满,在路边的便利店买好咖啡,赶到大厦一层按部就班地排队,时欢踮起脚来看了看排在前面的队伍长度,意外地看到站在她前面隔了几个人的位置上,有一个背影看上去很眼熟的男生。 男生身材高挑,穿着白色西装,正微微低着头看手机。时欢看不见他的脸,也一时判断不出他是谁,但就是莫名其妙地觉得很熟悉。 直到人群涌入电梯,她发现那名男生就站在她身后,于是由好奇心驱使着转过头去看了一眼。 「邵昀?」 - 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别后重逢会是在这种时间、这种场合。昔日穿着统一样式校服的两个人在电梯里穿着职业装四目相对。 自从当年周箨离开,邵昀和时欢的联繫也逐渐变得不再那么多。这些年来时欢也不太清楚他都经歷了什么,只觉得他的气质变得有些不同。 记忆里学生时代的邵昀是肆意而鲜活的,和朋友相处时还有些单纯可爱的憨气,而眼前这个穿着一身规矩西服的青年却正经成熟了起来,气质完美地融入进在这座大厦上班的无数干练冷漠的金融从业者之中。 时欢有些不敢相信。在她的想像里,邵昀会顺理成章地和周箨一样继续做研究。他从前是真的很喜欢生物学。 邵昀也认出了时欢,将手机收进口袋里,惊讶地问:「欢欢?你来这里上班?」 「是实习。」 「对哦,算起来你今年还在读大四。在哪家公司?」 「十九层的证券公司,做行研。」 时欢回答得很简短,不知道他在哪一层上班,怕耽误他下电梯去工作,没有想到邵昀点了点头,跟着她在十九层下了电梯,站在公司门口闲聊。 时欢连忙问道:「那你来这里也是上班?你也在金融公司吗?」 「嗯,我在七层。不过不是金融公司,是一家生物科技公司。」 「哇,那真好。也算是老本行了,不愧是国赛银牌得主。」 然而令时欢始料不及的是,邵昀并没有露出她记忆中得到赞许时会露出的得意笑容,而是勾起唇角意味不明地随意笑了一下。 而后他抬起手臂看了一眼腕錶,对她说:「快要到上班时间了,你先进去吧,等有机会我们再叙旧,反正在同一座大厦工作,很容易就可以见面。」 - 下一次偶遇是在一周后晚上六点半的电梯里。时欢才加完班。大厦里下班的人潮已经散去。电梯在七层停下,邵昀走进来,发现电梯里只有时欢一个人。 「周箨回国来了,你知道吗?」时欢同他打过招唿,按下电梯关门按钮,转过头问道。 「嗯。」邵昀的脸上带着些许疲惫之色,但仍然笑着点了点头,「他回首大当了老师,我们还聚过。」 「果然,这么多年来,他最好的朋友就是你了。」 电梯落在一层,两个人并肩走出来。邵昀沉默片刻,开口问道:「你们两个现在怎么样?」 时欢觉得他的问题有些奇怪,想了想才答道:「我还不错,他应该也还不错?虽然很忙,但是是在做自己喜欢的事。你呢?我记得你当时留校读了研,是研究生毕业后来这家公司上班了吗?」 邵昀没有回答时欢的问题,而是奇怪地看了看她,问道:「我的意思是,你们两个没有在一起?」 时欢张了张嘴巴,有些意外地问:「你为什么觉得我们两个会在一起?」 似乎不是第一次听到身边人做这种猜测了,时欢觉得羞愧万分。无论怎么看,用她去和周箨凑成一对,好像都有些不般配。 他是始终活在光环之下的天才,二十四岁就已经是藤校博士毕业、被首大这样的顶尖院校重金聘请的大学老师,而她在景行和首大这样的圈子里已经泯然众人,只比他小两岁,却还在为争取继续深造的机会而努力。 更遑论十几年来他对她半点越界都没有,而她也不敢生出哪怕一丝邪念。 思及此,她心虚地小声接了一句:「我们之间根本连那种苗头都没有嘛。」
第46页 邵昀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而后收回目光:「大概是我误会了吧。」 大厦的左手边就是一个小型停车场。时欢同邵昀一起走出大门,眼睁睁地看着他按下手中的钥匙,而后上前去打开了一辆白色揽胜车门。 「欢欢,上来我送你回去吧?」 「啊,不用了。」时欢连忙谢绝,「我坐地铁就好。」 邵昀点了点头:「首都这个点开车是有点堵,不如坐地铁更快。那你一个人注意安全,有事打我电话。」 他坐进驾驶位,忽然看到时欢几步上前,扒在他的车窗边,狗里狗气地问:「邵昀,你们那个生物科技公司是不是很厉害?研究生毕业才入职就可以开得上路虎,你们公司还缺会计吗?」 邵昀:「……」 穿着深蓝西装的女生直起身来,笑眯眯地挥了挥手和他告别:「我开玩笑啦,觉得你好像有点闷闷不乐,就逗逗你。我回家啦!」 - 说不上具体是哪里的变化,但时欢就是能够鲜明地体会出,现在的邵昀一眼看上去就脱离了学生时代的稚气,变得周全、严谨,举手投足都带有几分成熟商人的味道。 而不在公司时,他身上终于能够看到一些过去的影子了,在她面前很放得开,健谈又活泼,虽然进入工作时间后又下意识地恢復成了拘谨干练的样子。 时欢觉得会成长也没什么不好,她自己也从一开始什么都不懂变成现在可以独立完成行研报告的某些版块,但总觉得邵昀还是有哪里怪怪的。 又是一天傍晚,时欢加完班拐进便利店买了一瓶冰可乐出门,看到人潮稀少的街边停了一辆眼熟的揽胜。 她连忙咕嘟咕嘟了几口,拧上瓶盖走上前去,果然透过车窗看到了邵昀的侧脸。 他的神色很憔悴,正看着前方的路口出神,身上穿着精緻而熨帖的西装,在傍晚的黄昏下却有种脆弱之感。 时欢敲了敲车窗:「邵昀?」 青年似乎是蓦然惊醒,转过头来看了看她,然后按下自己手边的车锁,时欢从善如流的拉开副驾驶门坐进来,关切地问道:「怎么了?」 「欢欢,」邵昀开口,嗓音有些落寞和低沉,「可不可以陪我待一会儿?」 第25章 季夏的黄昏依旧很长, 暖金色的落日余晖最耀眼源头随着太阳一路西去,单薄的尾端被拖曳、拉伸,漫过眼前干净的柏油大道, 透过前挡风玻璃涌进车厢。 时欢坐在邵昀身侧, 一面摆弄手里溢出丝缕凉气的可乐瓶,一面偷偷打量他的侧脸, 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是不是老闆不做人,天天逼着你加班, 或者给你好大的压力?」她努力猜测半晌, 十分善解人意地提议道,「要不要我陪你一起骂他?虽然我不认识他,但凭我和你的交情, 我一定陪你骂到爽。」 邵昀原本将手肘撑在驾驶座左边的车门上,支着半边脸望向前方出神, 听时欢说完这一番话倒是微微转过脸来看着她, 神情中带上几分笑意:「我就是老闆。」 时欢一把没抓住可乐瓶。瓶子骨碌碌地滚了下去, 她只得狼狈地弯腰去座位下面的空隙捡,还有点没反应过来:「什么?」 「嗯……通俗点说, 研究生毕业以后,我回家继承了家产。」 时欢好不容易把自己的可乐从座位下面拯救出来,表情还有些呆:「那你想听我骂你还是夸你?」 邵昀唇边的笑意更深:「怎么还和初中一样傻呆呆的?」 被当事人一提醒,时欢回忆起和邵昀第一次见面时她那一声振聋发聩的「嫂子」, 不由得有些羞愧,连忙正了正神色。 「所以你之前说的那家生物科技公司其实是你家的?我以前完全没有察觉出你家这么有钱欸, 你一点都没有表现出来。你可是和我吃了三年小吃街的小摊,但在这里租一层办公室每个月都要花上百万吧……」 「以前我以为这些和我无关。我父母做他们的生意,我读我的书。有钱是好事, 但我读书和生活也用不了这么多。更多的时候,他们所做的事、家里的钱,对我来说是没有实感的,只是数字而已。」 邵昀微微垂下眼睑,眼神失去聚焦,看向空气中虚无缥缈的一点:「那时我觉得我可以一辈子学自己喜欢的东西,做研究,发论文,就和现在的周箨一样。」 「你现在也可以呀。你家里这么有钱,肯定不指望你工作挣钱养家,没有人比你更适合选择自己喜欢的路去走了。况且,你本身也很擅长生物学。」 邵昀抬起眼睛看了看她,忽然轻轻笑了笑:「欢欢,你真的好天真。」 并没有任何嘲讽的意味。 他的视线重新又落在前方的空无一人的大街上。时欢听得出,他似乎是在嘆息。 「和大多数自然科学一样,生物学术研究是唯天赋论的事业。它又是自然科学里很特殊的一种,生物机体的演变千变万化,很多举足轻重的顶尖论文和经典实验甚至也难以复制。生物在大面上并不像其他文理学科遵循某种固定的模式,或者说,目前来看我们还没有足够了解生物学。」 「所以在顶尖的学术界,基础远不如天赋重要。我在实验室里见了太多人浪费一辈子去探索根本不能有结果的、错误的方向,而同样有很多十几岁的少年天才连最基本的生物知识都不必完全掌握,也可以提出精彩绝伦的结论。」
第47页 时欢低着头看着自己的可乐,小声说:「可是你在我心里,就是属于『有天赋』的那一类。不只是我这么觉得,你的成绩也从客观上证明了这一点。」 邵昀释然地笑了笑,看着她:「谢谢你。但是欢欢,实话就是,无论国赛也好、首大也好,每年能入选的有数十数百之众,真正推动学术发展的寥寥无几。大多数人的生物生涯在大学后就走到了尽头。不是所有人都是周箨,这条路对天赋不够的人来说是很残忍的。我并不嫉妒他,但向现实和世俗妥协确实很狼狈。」 邵昀笑了笑,夕阳停驻在他的侧脸上,为青年英俊的脸庞镀上温柔而沉默的光。 时欢忽然回忆起读初中的时候,同样是眼前这个人,会兴致勃勃地邀请自己和他一起学生物竞赛,会为了在上竞赛辅导课前多温习半个小时而省掉晚饭,会在谈到首大生物系录取时眼里有光。 她的喉咙微微发紧,眼眶也有些酸。 没有什么比看到意气风发的少年被成长磋磨掉稜角、被迫放弃曾经的自己更令人惋惜的事情。 她转头看向窗外,金乌欲坠,喷薄出最后一缕金光,天地之间即将没入黑暗。 时欢忽然理解了为什么邵昀会叫住她。因为这些话没有其他人会懂。他只能够说给她听,只有她能够听懂。她完整地见证了少年时代的他对生物的热爱、他的竞赛生涯,而又不像周箨那样于人情世故上不太能够共情。 时欢低下头去,伸出手搭在他的右肩上轻轻拍了拍。 「我知道。」时欢说,「你看,我从高考就没有如愿以偿地去自己想去的学校,和周箨比起来也不算很聪明,但我还是觉得我每多努力一点,就比不努力的自己好一点,离周箨近一点。而努力有很多方式,即便没办法和自己想像中的样子完全吻合,能够无限接近也很好。」 「真正的天才和从事自己喜欢职业的人都是凤毛麟角,平凡的人不断努力接近梦想才是寻常,并不是你不够好。」 邵昀转头看向窗外,闷闷地应了一声。 「至于继承家业,我是不太懂你们有钱人的烦恼啦,」她的语调变得有些轻快,「但谁都不可能一辈子活在象牙塔里,对不对?连周箨好像都要为申请研究经费发愁。你再想想你实验室的师兄师弟,如果读不下去书了,大多还是要迫于生计去辛苦转行吧?」 「嗯。」 邵昀的声音含煳地传来。时欢觉得自己像是个把脆弱鸡崽护在羽翼之下安抚的老母鸡,只不过对方高大的身材和自己形成了滑稽的对比。 察觉到邵昀的情绪稍微缓和了一些,她收回手做简单的总结陈词:「虽然小时候不肯承认,但其实我一直觉得你也是很厉害的人,所以在生科公司也一定可以做出一番事业。」 她笑了笑,拉开车门钻出车外,弯下腰向邵昀挥手道别:「我回家吃晚饭啦!」 - 时欢下车后一个人背着沉重的电脑包走去地铁站,想到耽搁了很久,就摸出手机来检查了一下微信消息。 周箨没有催她。 有些出乎意料,但时欢没有多想,继续把消息栏向下滑,看到高中班级群显示了99+条新消息。 她在等地铁的空隙里抽时间翻了翻,原来是几个上学时就很活跃的男生想趁着暑假的尾巴组织一次聚会。 她高中班级同学的成绩都很好,时欢记得当年班里高考英语平均成绩都有一百四十一分。所以几乎所有还能够联繫上的同学都在准备继续深造,其中大概有一半要出去留学,如果不在本科毕业前抓紧聚一聚,可能以后就真的很难再凑齐人了。 她看消息晚了些,聚会的时间已经被初步定在月底。时欢又去查自己的日历,确定自己恰好在二十二号报名了一场天城的gre考试,无论如何都要在那时回去天城一趟,于是欣然加入了聚会。 - 她很怀念中学时代的生活和同学,于是连回去路上的心情都轻松了不少。 特意去便利店买了关东煮捧着回去想要和周箨一起分享,时欢一手捧着外带盒,一手艰难地拧开房门,发现客厅和厨房里静悄悄的,周箨似乎不在。 她把外带盒放在餐桌上,准备先回自己的房间换衣服,再问问周箨今天是不是有什么意外状况要晚些回来。然而才走到自己房间门口,时欢却忽然发现对面周箨的房门紧闭,而里面隐隐有声音传出来。 时欢在门口愣了一会儿,听到周箨的声音说:「我以为我的态度已经很鲜明了,你们如何选择与我无关,我不会和你还有周倬云再扯上半点关系。也不要再试图以任何方式联繫我,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也不会让你如愿以偿。」 他的声音是她所熟悉的沉稳好听,像是清泉敲击在石头上,清冷而温柔,但不难听出此时其中有着几乎压抑不住的怒意。 语气很重,半点都不克制,是时欢从来没有接触过的周箨的样子。 她听不太懂他的意思,但好像又有些明白过来了什么,莫名地觉得有些心虚,心跳加快,觉得自己似乎听到了不该听到的东西,窥破了什么藏匿已久的秘密。 时欢转身逃入自己的房间。恰逢周箨挂断电话打开房门,看到她蹲在衣柜前翻找居家服。 「笑笑?」 时欢手上动作慌乱了一瞬,但表情上仍然维持着镇定自若,应了一声。
第48页 周箨的声音仍波澜不惊:「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才回来,准备进门换衣服呢。」 时欢扬起脸,向他露出一个一如既往的笑容:「今天加班加到快七点,都要饿死了,回来不会要饿肚子吧?今天大物理学家想偷懒吗?」 他的眼神落在她的笑容上须臾,额前碎发遮挡的乌黑眼眸中,不知名的情绪波涛翻涌,而后忽地沉静下来。 也许她什么都没有听到吧。 第26章 「是最近工作太累了吗?」 厨房里, 时欢站在周箨身旁,捧着碗打开电饭煲帮忙盛饭。察觉到周箨结束那通电话后异常沉默,似乎有些情绪不高, 她试探着开口同他说话, 打破沉寂。 他正把烧好的菜装进盘子,闻言抬眼看了看她, 轻轻应了一声:「嗯。」 很少听到周箨会说累,她甚至有些揣摩不出他是不是在哄她。 「因为研究经费还是没有进展吗?」 她只是模煳地知道一点。周箨的项目申请原本审批得很顺利, 但经费却迟迟拿不到。理论物理学研究对计算的要求很高, 计算机和伺服器的购买、维护还有电费都是不小的数目。周箨也没有那么多的积蓄可以全部垫付。所以如果无法及时拿到经费,就很难展开项目。 他拒绝了美国提出的优厚待遇,突破了很多阻碍才回到华国, 然而却被一群蝇营狗苟之辈所压制,只能一天天地向后拖延项目进度, 虚度时间。 周箨低着头, 乌黑眼眸中极快地流过一丝深沉的颜色。 「嗯。」 「气死了。」时欢瞬间被激怒, 「那帮腐朽的管理层不知道在搞什么,这样浪费你的时间。他们是不是觉得你年轻, 故意为难你?气死了。如果我说话有用就好了,我要冲进研究所把他们噼头盖脸都大骂一通,让他们支持你的研究。」 女生挥舞着盛米饭的木勺义愤填膺。即便束手无策只能说些幼稚的话解气,他却仍然觉得很安慰, 看着她时唇角忍不住带了些笑意。 「没关系。」 他忽然开口,让正怒火中烧的时欢有些轻微的错愕。 她下意识地这样为他不平, 就让那些算计和威胁本身看上去不再那么面目狰狞了。上天给了他很多挫折,但只要她在身边,好像就没关系。他就不会觉得生活暗淡无光, 漫长难捱,好像无论如何也能抓到一根救命稻草,告诉自己,还可以坚持下去,去解决一切麻烦。 但周箨无论如何不会将这样的话说出口。 「我再想想办法,暂时不急。下周我要去瑞典参加一场会议。」 「下周?」时欢跟在他身后走向餐桌,「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呀?我打算下周回天城呢,还没来得及和你说。本来还想邀请你一起去的。」 周箨的动作顿了顿,随即恢復如常,平静地将勺子和筷子分给她:「这一次恐怕来不及和你一起了。」 - 时欢抱着保温盒踏进屋子,而后转身轻轻关上房门。 周箨家里还是静悄悄的,像以前一样没有什么人气。而以前总是打扫得一尘不染的地板和家具现在也落了一层薄薄的灰尘。 她已经记不清周箨有多久没有回来了,也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也几乎不再踏足这里。读书时两个人一起吃汉堡可乐和除夕饺子待过的客厅,竟然开始变得有些陌生。 时欢在客厅停顿了几秒,看了看曾经熟悉无比的家具陈设,忽然有些心酸。 自从周箨大学毕业,周阿姨也越来越少回到这里,自然也不太用心打理。而现在她更是卧病在床,没有精力去管这些琐碎的事。 客厅里没有开灯,她站在半明半暗的玄关处,恍惚间有种看到了当年的自己和周箨的错觉。 反应过来这一点的时欢有些不好意思。大学还没毕业,就开始老气横秋地怀念过去了。 她蹲下身去熟门熟路地换拖鞋。然后抱着保温盒去敲周倬云的卧室门。 保温盒里是时欢妈妈做好的饭菜。 周阿姨最近身体不太好,虽然没查出来什么具体的病症,但总是会有些感冒胸痛的小毛病,这几天更是发了一场烧。时欢妈妈觉得她一个人生病没有人照顾、吃饭都没有着落很可怜,就会顺手把一些自家才做好的饭盛好让时欢送过来。 「阿姨,这里是我妈妈做的青菜和汤,我爸爸煮的鸡胸肉,还焖了小米粥。她们有特意做得清淡些,病里吃也是可以的。」 周倬云一个人靠坐在卧室里偌大的双人床上。她长得很漂亮,也很有气质,即便是年过五十,眼尾有了细纹,皮肤也不再紧緻,但仍然让人看起来就会觉得很舒服。 时欢将东西在她的床头柜上放下,发现周阿姨比自己印象里变得又瘦了一些。裸露在被子外面的手上青筋突起,腕骨突出,模样有些憔悴。 「笑笑,谢谢你和你爸爸妈妈。」 即便是病中如此狼狈,她还是笑得优雅得体,语调也让人觉得舒缓。 时欢连忙摇头。周倬云笑着看着她,又开口道:「可不可以坐下来陪我说会儿话?」 她指了指床边的单人沙发:「我听你妈妈说,小箨邀请你去首都和他暂时住在一起?」 「我在首都实习,实习的地方不好找房子,恰好周箨租的房子在附近,还很大。那天他听我说这件事,所以就邀请我了。还要多谢他帮我解决了一个大麻烦。」
第49页 周倬云轻轻笑了一下,温柔地打量了时欢片刻,意有所指地说道:「恐怕也只有你遇到这个麻烦,他会开口邀请。」 从小到大,心目中的周阿姨都有些正经、优雅、高不可攀,时欢一时没想到这样的话会从周阿姨的口中说出来。如果她没理解错的话,那背后的意思就足够让人面红心跳。 她在周阿姨面前本来就有些放不开手脚,这下子更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安静地缩在沙发里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你是我看着长大的,我知道你性格和心肠都很好,也很喜欢你,所以没有什么好对你隐瞒。我之前对小箨的照顾和关注的确缺失了太多,这些年来他和我的关系很不好。现在我有了很重要的事情要和他商量,可是一直都联繫不上他,可不可以请你帮我转达,让他如果有时间回来见见我?」 虽然时欢或多或少感觉到了周箨和周阿姨之间关系的冷淡,但听到周阿姨亲口这样说还是有些震惊。脑海中那天无意中听到的周箨的电话重新浮现出来,周阿姨的话让那个隐秘的猜想似乎又得到了某种印证。 见时欢面露犹豫之色,周倬云始终娴静温柔的神情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缝,她微微从床上直起身子,有些急切地恳求道:「笑笑,你是他最重视的人,如果你开口他一定会考虑。哪怕他不回来,只是和我打一通电话也好。我知道这么多年自己错了。求求你,笑笑。」 - 周箨接起电话的那一瞬间,时欢的心更沉重了一点。 周阿姨开口求她,她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无法再推脱。况且周阿姨承认了自己这么多年来疏于照顾的错误,大概是很真诚地想要挽回和弥补周箨。时欢对自己的家庭很满足也很依赖,觉得如果能够帮周箨和周阿姨冰释前嫌,也许能让他也不再过得那么苦。 哪怕有任何一丁点可能,她都希望周箨能再多得到一些幸福。 但播出这通电话时,她还是犹豫着不知道要怎么说,在周阿姨面前,她甚至有那么一瞬间逃避般地寄希望于时差让周箨错过这通电话。 然而电话响起几声后,对面那声略带困意却仍然清晰的一声「喂,笑笑」还是让她的希望落空了。 「唔,你之前gre考了多少分来着?」 没想到女生无视时差大半夜打过电话来就是为了问这种事情,周箨一时有些惊讶,但也在心里默默为没有什么意外情况发生而松了口气:「数学一百七,语文一百六,作文五分。」 察觉到她有些支支吾吾,周箨体贴地开口主动问道:「怎么了?」 「就是……我考试之前有点紧张。这可能是申请前最后一次刷分了,再往后的考位都没有了,所以……如果时间允许的话,你可不可以回天城来辅导我几天?」时欢吸了一口气,又极快地补充道,「还有,周阿姨想见你,她向你道歉,问你可不可以回来一次。」 电话那头陷入了沉默。 时欢知道,周箨一定听得出,前面请他来辅导她的理由有多牵强,真正的原因一定是周阿姨的恳请。 于是她又赶快补充:「不方便也没关系,是真的没关系,以我们的关系,你知道我不是在和你客气——」 「你觉得,我应该回去吗?」 低沉温柔的男声化作无线电波穿过千万里沉寂传来她耳中。时欢那么了解周箨,自然听得出,不是诘责反问,而是放下一切固执和顽抗,想要认真听询她的意见。 「其实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时欢捏紧手机,手心沁出的薄汗,有些滑,「我只是考虑,无论谁对谁错,解决问题总需要好好谈谈。无论怎样,事情的选择权在你。你怎么决定我都支持你。」 - 周箨回到天城的那一天,周倬云特地请了假去机场接他。 这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面对着这个从小没人照看就将他一个人锁在家里、只会丢给他钱让他自己去找饭吃的母亲,周箨变得更加沉默寡言。 她有些不太熟练地关心他的近况,同他寒暄。车里开着冷气,周倬云的手心还是在方向盘上留下了薄薄的汗渍。 「我们开门见山吧。」周箨道,「你求着笑笑劝我回来,故意当着她的面表达悔恨,让她心软,是不是还是要千方百计地说服我被封旻认回去?」 第27章 时欢抱着ipad走到厨房, 拉开冰箱门取了一瓶冰镇橙汁。 隔壁的敲门声还在锲而不捨地响起。听说自从周箨回国来首大任教,范阿姨就越来越喜欢来这栋楼走动,经常上门给周阿姨送东西。 其实周箨的职责范围和普通人可以称得上是毫无干系, 时欢根本想不出范阿姨有什么事情能求得上周箨帮忙。况且时欢依稀记得, 当年小区里传周阿姨和周箨搬来这里的原因,范阿姨是参与议论最积极的一个。 夏末秋初的天城本就燥热难耐, 聒噪的敲门声持续了好几分钟,搅得住在隔壁的时欢也无心温习考试。 她灌了一大口橙汁, 趿着拖鞋走过去推开自家门, 对捧着一大袋特产的范阿姨讲实话:「阿姨,今早周阿姨好像出门去了,不在家。」 「咦, 欢欢,你也从首都回来了?」范阿姨闻言微微侧过身, 眯着眼睛打量了一下抱着平板电脑、披散头髮、正毫无形象可言地温习gre考试的时欢, 「我记得你快毕业了, 有没有找到工作啊?」
第50页 时欢不想和她纠缠太久,于是简要而通俗地回答道:「我在实习, 顺便准备出国的考试。」 「出国啊?」 谁料这两个字眼似乎触及到了范阿姨的兴趣点,她暂时放弃敲周箨家门,摆出一副「我很了解」的表情开始对着时欢侃侃而谈。 「哎呀,我表侄子大学毕业后也出国去念书, 花了家里好几十万,想着出国去镀层金。但是欢欢我和你说, 现在用人单位都不吃那一套了,人家也知道国外大学有钱就能读,留学生没有之前那么值钱了。况且国外又乱得很, 又歧视咱们华国人,不是总有那种华国留学生被恐怖袭击的新闻吗?女孩子啊,还是乖乖毕业找工作待在父母身边、结婚过日子更稳妥。」 说起来范阿姨的女儿确实如她所说,本科毕业后回到天城找了份稳定的工作,在父母身边买了房子安闲度日。个人选择并无高下之分,但时欢又不傻,当然听得出范阿姨的言外之意。 不过时欢也没有想要和她争辩的想法,只是笑盈盈地阴阳怪气:「可是我觉得周箨留学回来就变得更厉害了耶。」 范阿姨顿了一顿,似乎也察觉出自己所作所为和刚才所说的话相矛盾,连忙急切地解释:「那不一样的。男孩子去闯一闯也好,至少长个见识。女孩子可不一样,把你爸妈辛苦一辈子的积蓄花在这上面,将来嫁人带孩子也赚不回来,不是亏死了?况且小箨从小就聪明,和咱们普通人哪能比呢?」 好在时欢的心态已经成长许多,再也不是那个被她一出言贬低就怀疑自己的小女孩了。话里槽点太多,她连吐槽都无从下口。 见范阿姨还有兴致勃勃继续说教的念头,时欢连阴阳怪气的兴致都失去了,电梯也不等了,连忙抱上ipad带上自家门逃也似地顺着楼梯跑下了楼。 女生的拖鞋在楼梯上发出一连串轻快的踢踏声,范阿姨顺着楼道大喊:「哎,你这孩子,突然跑着干嘛去?」 时欢道:「意识到和周箨差距太大了,我准备去楼下把书和电脑丢垃圾桶,洗心革面再也不读了,明天推着车去小区门口卖煎饼果子——」 - 落荒而逃的女生像一阵风一样冲出自家所在的楼栋。盛夏的天城燥热难耐,蝉鸣聒噪不已。她确定范阿姨没有跟上来之后,在树荫下找了一张长椅坐下,低头解锁平板电脑,开始温习总结好的作文素材。 其实她想要周箨帮忙辅导gre考试也不全是託词。语文和数学题目都是有标准答案的选择题,她都可以自己搞定,但作文很难自己评判。 恰好时欢要申请phd项目,论文撰写能力很重要,对方学校会很看重这项分数。而gre作文考试两部分,issue和argument——议论文和驳论文。像时欢这样的华国学生都很擅长后者,逻辑思维能力很强,基本上一分钟读完题目文章,半分钟就可以列完驳论提纲,半个小时的考试时间很充裕,不出意外都可以在驳论文上拿到六分满分。 但立论文是模拟在国外读书时写论文的情景,题目只是一句简短的话题。写起来同时需要词彙量、表达能力和思想深度。周箨不仅在出国前就已经拿到了不错的分数,还在美国读完phd,肯定很擅长这一项。如果他能够帮忙看看她的issue练习,对她是有很大帮助的。 只是一篇文章她大约要写一千词左右,判起来是很费时费力的,周箨看上去总是很忙,她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正满怀心事地温习素材,时欢忽然察觉到有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于是抬起头,发现周阿姨和周箨正一前一后从停车场向楼栋走过来。 没有想到他真的会听从自己的建议回来见周阿姨,时欢一时有些愣住。 「笑笑?」周阿姨很亲切地招唿她,「怎么在外面看书,不热吗?」 和之前时欢见到的病中憔悴不同,她痊癒了几天,也许还有见到久未谋面的儿子的缘故,整个人看上去容光焕发。 时欢回过神来,隐晦地提醒:「范阿姨一直在楼上等您。」 她的目光不由得被走近的周箨吸引。快十天不见,和朝夕相处时理所应当的熟悉感有些微妙的不一样。时欢仰头看着周箨,不知怎么忽然也觉得他优秀完美得好像在发光。她竟然有些移不开眼睛。 才参加过国际学术会议的大物理学家。可以轻松搞定自己正在苦恼的一切考试、二十四岁读完顶尖学校的博士。把菜烧得好看又好吃的天才。 他真好看。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欢蓦然醒悟,范阿姨还有什么可以求得上周箨的地方。 听说范阿姨的女儿还没有交男朋友…… 果然,周阿姨听到时欢的提醒,神色变得有些微妙,看上去有些头疼。她回头瞧了一眼周箨,又瞧了瞧时欢:「我先上去和她聊聊,小箨陪笑笑说会儿话,等下上去就好。」 时欢回想起自己前几天被妈妈派去给周阿姨送病号餐的行为。是不是在周阿姨眼里,她妈妈的目的和范阿姨没有什么不同,都是为了推销自己的女儿…… 所以周阿姨才会说出那样令人脸红心跳的话吧。 时欢一下子变得有些不自在起来,但当着周箨又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于是就错过了转身上楼的周阿姨,和周箨四目相对。 周箨垂下眼睑,看到她手中还没按灭的屏幕:「你在复习gre考试?」
第51页 「啊?」她回过神来,点头答道,「嗯!二十二号就要考了,想刷到三百三十分以上,申请时会比较有把握。」 「我本来没有回天城的计划,打算待在瑞典的时间更长一些,所以我这段时间没有其他工作安排。」周箨抬起眼睛看着她,乌黑的眼瞳里染着淡淡的笑意,开口暗示,「需不需要我帮忙?」 - 临近中午,时欢在键盘上噼里啪啦的敲击声才停止。为了模拟考场简陋的硬体条件,她特意从网上买了十五块钱一把的最原始劣质键盘用作练习,终于也练到半个小时可以写一千词左右的水平。 厨房里传来时欢久违的青菜下锅翻炒的声音,是时欢爸爸最喜欢的红油赤酱做法。香气飘过客厅,瀰漫在整间屋子。 她被这香气搅得无心学习,摸出手机查了查消息,发现收到了周箨批改完的作文文档。时欢点开之后,看到文件的批註栏里是密密麻麻的修改意见和示例。 周箨:你只有这一篇练习? 虽然对方的消息是问句,但明显看得出有言外之意。 方才看到满页红色批註时挫败的心情立即烟消云散,时欢连忙欢天喜地地从电脑里又选了三篇练习一起发过去。 时欢:那就拜託周老师了! 周箨没有立即回消息,她就仔细读了读他发过来的批註。从破题、立意,到某些地方替换成美国人更习惯的遣词造句方法,甚至是拼写错误都一一写明,时欢按照他的批註努力改了改,发现文章读起来果然漂亮自然了许多。 一种名为「崇拜」的情绪撑得心脏微微发涨,有些酸涩,但更多的是不知道为什么而产生的喜悦。女生捧着脸对着电脑微微笑了起来。 听到爸爸把饭菜端上桌,喊她和妈妈来吃饭,时欢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坐到僵硬的四肢,看到电脑上的微信弹出了新消息。 周箨:笑笑,你不用对我拘谨。我不觉得麻烦。 - 他在回到华国之后破天荒地受到了很多追捧。学界对「后起之秀」的恭维、之前略有龃龉的邻居的频频示好,甚至是从未谋面、向来不承认他的存在的生父都想穷尽一切手段将他认回去。 对周箨而言,如果是放在很小的时候,他人的承认和好意是非常渴望而求之不得的东西。可现在看来只觉得令人厌烦。 而他最想接近的那个女孩子,却开始顾忌他诸多光环加身,犹豫着不敢靠近。 - 时欢看着电脑屏幕,转动腰肢的动作顿住。 不觉得什么麻烦呢? 是不觉得帮她改作文麻烦,还是不觉得她的任何事情麻烦? 别扭地省略掉了宾语的句子,是性格本就如此、习惯性地不多费口舌,还是有意为之的语焉不详,来藏匿不擅长说出口的好意? 在相识的漫长岁月里,两个人一起从单纯无邪的小孩子长成心思百转的大人模样。世俗无可避免地在每个长大的人之间竖起无形屏障。而向来沉默寡言的他终于伸出手来,越过自身不善言辞的性格、长年掩埋心底的自卑出身,打碎那层由女生单方面的胆怯竖起的屏障,抓住了她。 而时欢也听到他在心间低语的那句话。 不要远离我。 第28章 高中班级同学聚会的地点定在市中心商业街的一家中餐厅。 时欢到达约定地点的时候发现已经来了十几个同学。一众面孔熟悉的男生女生围上来热切地喊她「班长」 和她打招唿。这个久违的称唿差点让她老泪纵横。 有女生说:「班长这几年都没怎么变, 还是这么可爱。」 上学时就油嘴滑舌吊儿郎当的男生立即开玩笑搭腔:「哪有,明明变漂亮了。不过班长高中时就漂亮又厉害,现在更漂亮更厉害了。」 后者过于浮夸的谄媚之色引起了大家一致鄙夷。 许明珂开玩笑地搡了他一把:「你可得了吧, 当年高二话剧节我们班名次不如文科班, 你还说厉害的是顾之京,班长没了她的配合独木难支。」 被他一提, 时欢才想起来还有这么一件事。当时时欢好像为了安抚班级里低落的情绪,还站在讲台上拍了拍讲桌开玩笑:「那还不好好珍惜我, 如果我也去学文科, 现在岂不是文科班打遍年级无敌手?」 不过当年无论是谁、如何冒失莽撞都没有人在意了,再提起来时也只是尽付笑谈的年少轻狂而已。 几个高中时关系就很好的女生凑上来和时欢闲聊,围绕的话题大多是回忆一起读书时的趣事和本科毕业后的计划。 越来越多的同学陆续赶到了餐厅。虽然当时班里同学的成绩都很好, 但是氛围特别友好亲和,从来没有出现过恶性竞争的情况, 也没有什么人之间真正有过大矛盾。大家都很爱这个班级, 所以每次聚会人都来得很齐。 闲聊了一会儿, 时欢一个人缩在不引人注目的角落习惯性地刷新ets官网界面,看看gre考试的作文成绩有没有公布。 语文和数学部分的成绩都是考完当场公布的, 时欢考了三百三十三的总分,甚至有些超常发挥,比当年的周箨还要高些,申请完全够用, 只担心作文了。 依旧没有新成绩的记录,时欢松了口气退出登录, 看到组长在工作群里找她。 她发来一个表格,让时欢立即改完交上来,说领导急用。
第52页 时欢人在餐厅, 又没有随身带电脑,只好用手机上的办公软体勉强改,但是那张表格的数据有上万条,手机改起来不但不方便,还有些伤眼睛。 而这倒也还不算不可以克服,只是时欢认真读了读计算的假设,和组长确认过一次后,鼓起勇气提议:「我觉得这样的假设不是很合理,三年的年报数据太少,作为预测标准不够可靠,而且企业也不可能在限令政策下还维持原来的发展模式。」 群里安静了几分钟,组长再一次回復时的语气就有些微妙:「就先按照我说的做。」 班里的同学差不多到齐,围坐在几张圆桌边聊天,餐厅开始陆续安排上菜。时欢没有办法,只好认命地打开手机上的办公软体开始改表格。 操作很繁琐,她要在人生喧闹的餐厅里捋清思路也很不容易,过程中还要应对一轮又一轮的寒暄和敬酒。 群里还在催,时欢有些着急,一边改一边用筷子夹了好几口菜来填肚子,都尝不出味道。 好不容易赶在聚会结束之前改完,时欢连忙站起来向同学道歉,一旁在民大读同类专业的女生心酸地揽了揽她的肩膀:「没关系,金融民工嘛,大家都懂。」 然而聚餐已经临近尾声,大多数同学都吃完很久了。大约又闲聊了二十分钟,天色很晚,同学们就互相打招唿陆续散去。时欢有些沮丧地坐在椅子里。好不容易聚在一起的同学被她敷衍掉了,又想到这可能是大家深造前人最齐全的一次聚会,她就更加难过了一些。 偏偏这个时候组长又在工作群里找她,说领导修改了假设,让她再按照新的假设条件改一次表格。 一向兢兢业业的时欢也被激怒了,置若罔闻地直接关掉了群聊界面。 周箨的消息这个时候发了进来:「下雨了,我来接你,结束了告诉我。」 - 时欢和周箨并肩走在沽河边。 沽河是天城的母亲河。秋雨寒凉,在倒映着深蓝夜空、河畔灯火和民国洋楼建筑的水面点点滴滴地晕开涟漪,像是悠长而唯美的电影镜头。 周箨沉默地替两个人撑着伞,走在她外侧。 身旁女孩子很罕见地有些情绪低落,从聚餐的餐厅走出来时就显而易见闷闷不乐,和他商量不要直接回家,陪她去临近的沽河边散散步。 「我真的不想工作了,工作太难了。」时欢像是在报復什么似的恨恨开口,「好想傍大款,不想奋斗了。想躺在家里也能吃想吃的东西、做想做的事。」 周箨的神情出现了些许松动。 他有些意外地侧过脸去打量时欢,只见女生伸出手飞快地抹了抹脸,似乎是擦掉眼泪。 周箨很快明白过来,她需要宣洩,像小孩子一样耍赖。 不好开口问在短短几个小时里她究竟经歷了什么,明明离开家时还是一脸兴奋和期待,估计她这个时候也不想和他真的解释。 他只好顺着她的话安慰道:「辞职也完全可以,哪怕是正式工作都可以,更何况只是一段实习。你想吃什么我可以给你做,想做什么就去尝试,怎样我都支持你。」 仿佛是被这样无条件的盲目纵容戳中了,时欢忽然沉默下来,再开口时语气里的哭腔就有些收不住了。 「我好失望。周箨,从小我一直在读最好的学校,成绩也好。在学校那个小世界里,我一直很优秀。所以我一直以为,这样的话,长大了以后我就可以高枕无忧,即便过得轻松一点,也可以很开心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我还可以摆脱爸爸妈妈和学校的管束,完全自由地决定自己的人生,去看、甚至去改变世界。」 「可是真的长大了之后我发现,我对大部分事情都无能为力,而且要活得好累才能维持还算不错的模样。原来世界上真的有毫无来源的不友善,原来我也会在所有人都游刃有余的时候什么都不懂。今天参加聚餐,见到他们我很高兴,好像回到了高中那么单纯的高兴,但是我也真切地感觉到,那段时间再也回不去了。高中时候的时欢自信、坚定又优秀——」 她顿了一顿,轻声开口:「可是,原来我最终还是没有长成那时的自己想像中那么好的样子,原来,真实的世界也没有我那时想像中那么好。」 - 女生一鼓作气吐露完这一番压在心底的话,抬起手臂,狼狈地用袖子去擦眼泪,哭得毫无形象可言,像是个伤心欲绝的小孩子。 视线中,摇曳的河水被和着倒映的灯火打碎成一片破碎光影。衣袖被擦湿了,不再有什么效果,擦不干的眼泪又湿又涩地黏在脸颊上,又滑落到脖颈里,被秋风一吹,凉得她一个激灵。 时欢想找点什么东西继续擦眼泪。不知道什么时候两个人的脚步停了下来。她茫然地抬起头。 ——而后被站在身前的人小心地拥进怀里。 时欢一瞬间头脑一片空白,完全失去了思维和反应的能力。 他站在那里,微微向她倾身,温暖的体温和气息将她包裹起来。记忆里两小无猜的男孩子已经长得这么高,她只能趴在他肩膀上,任由他身上的深色风衣占据她全部的视野。 周箨身上的好闻气息让时欢不受控制地心跳加快。他用一只手打着伞轻轻环住她,伸出一只手在她脑后温柔地抚了抚,把她揽向自己。 「笑笑。」
第53页 周箨清冽动听的声音贴着她耳边响起,像是电流窜过身体,让时欢一阵瑟缩,浑身酥麻僵硬,完全忘记了继续伤心,将自己的全部情绪和反应都呆呆地全权交给他控制。 「你知道我从不说谎,对不对?」他轻轻抚摸她的头,尽可能将语气放得温柔,「你从来都没有问过我,所以也从来不知道,在我眼里,你一直很优秀、很耀眼。聪明、努力、坚定、乐观,有着让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喜欢的力量。」 男生坚定地说:「从前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从来没有变过,你一直都是我眼里最优秀的人。」 - 足足愣掉了几分钟,时欢才仿佛重新活过来了一般,语调干涩地出声回答:「谢谢。」 她吞了吞口水,本来想同他分开,然而只是眨了眨眼睛,眼泪就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而且越流越凶,止都止不住。 得到一直以来都仰望的人的肯定,没有什么比这个更能够安慰和鼓励对自己失望透顶的她。 更何况是「你一直都是我眼里最优秀的人」这样听上去就主观色彩浓重到犯规的肯定。是坚定的、最高级的、对象唯一的肯定。 虽然她已经长大成人,在心态和经歷上离那个单纯优秀、一往无前的少女越来越远,但在从小一直默默注视的他眼中,她竟然一直是那时最好的模样。 时欢只觉得胸口发热,控制不住地趴在他肩头流眼泪,泪水沾湿他的风衣,她只好一边呜呜哭一边哽咽着道歉:「对不起,回家给你洗外套。」 周箨松了口气,轻轻笑出声:「没关系。在这里多哭一会儿也可以。」 - 近在咫尺的好听笑声几乎像梦境一样失去了实感,在反应过来后脸颊泛红的女生心里泛起涟漪。 再也无法刻意忽视。 ——你说的我「有着让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喜欢的力量」,这个「所有人」,是不是也包括你? 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么,又是什么样的喜欢呢? 第29章 清晨六点钟, 黎明的微光温柔地洒满天城的大街小巷。 在这座生活节奏还不算快的城市里,在这么早的时刻,还只有晨起散步的老人和格外勤奋的早点摊会悄然出现在街头, 其余各处皆是悠闲的寂静和空荡。 时欢睡眼惺忪地被前来敲门的周箨叫醒, 然后匆忙洗漱换好衣服。她拖着自己的小行李箱和告别爸爸妈妈后,和周箨一起打车前往火车站, 乘坐从天城前往首都的城际动车回到首都继续上班。 时欢昨晚在外面大哭一场,然后破天荒地任性了一次, 丝毫没有理会组长改表格的要求, 回到家关掉手机就瘫在床上昏睡过去。 然而今早一登上动车,她就掏出笔记本电脑开始全神贯注地按照组长的要求修改表格,看上去昨晚牴触的情绪已经消失无踪。 周箨坐在时欢身旁的座位, 看女孩子认真地忙了一会儿,忍不住开口逗她:「傍大款?」 「傍大款有什么意思?我要做资本家的工人爷爷。」时欢挪动手里的滑鼠, 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 「我要做大款也得不到的女人, 教他们这个世界上还有用钱买不来的东西。」 周箨微微一笑。 从小就是这样,时欢虽然也会像其他所有人一样有压力太大支撑不住的时候, 但宣洩之后她会很快调整好,继续无比乐观地奋斗,像是永远也不会被打倒一样,性格又谦虚可爱, 让人看一眼都会忍不住受到好情绪的感染。 不会放弃,也不会有丝毫依赖别人的动摇。 是她最可爱的地方……之一。 - 终于还是赶在上班之前改完了表格交上去, 又忙了一个上午,午休时间,时欢照例在手机上刷新ets网站, 有些意外地看到网站更新了一条她的成绩记录。 原本只是例行检查,并没有心理准备ets会真的在这一天放成绩。那一瞬间本就紧绷的情绪又上调了一个档,时欢觉得自己的心都要跳出喉咙了,连忙深唿吸了几下,缓和好情绪,下载好成绩文件,一面默默祈祷一面点开。 视线向下,略过早已知道的语文和数学分数,看到了作文。 五点五分。 她几乎不敢相信,连忙反覆看了好几遍,确认自己真的没有理解错。 总分五点五分,意味着她在立论文里也拿到了五分的成绩。 这样的成绩不仅是在华国学生里登峰造极,甚至可以比肩美国本土学生的水平了,可以在申请时增加充分底气,对时欢而言更是一种莫大的认可和鼓励。 实习的空档时间安排的满满的背单词和刷题、每天都不捨得睡够的觉、练习作文时敲键盘敲得关节发疼的手指、刷过好几本厚厚的作文书积累摘抄下来的一沓语句素材,现在回忆起来都觉得在闪闪发光。 她真的太喜欢英语这样用努力决定上限的学科了。 大脑空白地傻笑了几分钟,她才想起来把成绩文件发给周箨分享,向他道谢。在等待他回復的过程里,时欢开始忍不住幻想在梦想中的学校读书的模样。 大概不远的将来,她就会体验到那些原本只存在于教材里和奖项中的大学,那些久负盛名的名字背后真实的校园生活和课堂经歷。她可以一直埋首于喜欢的学术,参加研究和讨论,还可以体会到异国新鲜奇妙的风俗习惯和生活方式。
第54页 想到这些,连眼前琐碎枯燥的实习工作也变得明亮了起来,生活变得好值得期待。时欢重新又觉得自己像是个无所不能的超人,可以克服一切困难险阻,所向披靡。 - 午餐不想再用便利店的速冻食物潦草解决,时欢撑开遮阳伞,决定去金融大厦附近的餐厅寻觅点好吃的东西奖励自己。 她站在大厦门口,打开手机上的推荐软体看餐厅评价,恰好遇到了同样下班外出觅食的邵昀。大概是因为晋升成资本家的缘故,和习惯吃便利店和食堂的时欢不同,他对于附近的餐厅更熟悉一点,于是就提议带着她一起去找东西吃。 时欢在他提供的备选选项里选择了一家不远的烤肉店。 店里陈设很有日式风格,木质地板和家具,布帘子背后的用餐区幽静典雅。点过菜后,服务生还送了几碟精緻的小菜和清酒。 被特殊酱料腌制过的生肉在烤肉纸上发出滋滋声响,流出金黄色油脂。肉的香气逸散而出,时欢吞了吞口水,直勾勾地盯着邵昀手上的动作。 邵昀将烤肉一一翻面,抬头看了她一眼,有些好笑:「还有一面没烤呢,怎么这么心急?」 时欢端起一边的水喝了一口,稍稍压抑自己的食慾,顺便转移话题:「我和你说哦,我gre考试成绩出来了,虽然有超常发挥的因素,也有周箨帮忙辅导的因素,但是我竟然比周箨当年要高一点点。这是我第一次在同等考试里有高过他的成绩欸,你看,是不是努力会有光明的未来?」 女生眼睛闪闪发亮的样子简直这么多年都没有变过,邵昀低头笑了笑:「是。」 「马上就是申请季了吧,你打算申请什么学校?」 「我读经济学phd,最想去的肯定是芝大和麻省。不过这两所学校phd项目每年录取人数好少,录取华国本科学生就更难了。我问了学长学姐,歷年首大和景行的经管学院学生申请也很难中,所以和哈佛、普林斯顿还有耶鲁都是需要求神拜佛那一档的。」 邵昀原本低垂眼睑在安静地听她说着,忽然笑着问道:「所以芝大和麻省是你的第一选择?没有普林斯顿?」 时欢当然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喂,我也没有崇拜到盲目啊!读书这种事肯定首先考虑适合自己的呀。」 和当年一样。 没有为了上首大就选择不那么喜欢的专业,虽然心里有遗憾,但是在「和周箨读一所学校」和「读自己最喜欢的专业」之间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 邵昀端起桌上的清酒抿了一口,毫无来由地觉得有些愉悦。 - 拿到gre成绩之后,时欢觉得自己似乎愈发受到命运的眷顾。本科期间和本校教授写的两篇论文陆续发表,发给感兴趣领域的美国学校教授的邮件也有了回信。对方在面试后就邀请了她加入自己的科研项目。 周箨还超级有耐心地帮忙反覆修改她的申请文书和简歷,教她如何去提前和想申请的学校的教授沟通。 总觉得学业上顺畅无比、人际交往也很开心的女生变得越来越活泼乐观,再也不苦哈哈地在中午下了班之后冲进便利店随便买点速冻食物充飢,而是时常跟着邵昀去扫荡公司附近的餐厅改换口味,直到实习接近尾声。 「你走之后我就没有饭伴了。」邵昀走在她身旁一起回大厦,「你毕业前这段时间忙不忙?我可不可以经常去景行找你吃饭?」 「其实只剩下那段科研项目和毕业论文了,偶尔还会有和phd申请学校教授的邮件往来,不过最忙的时候已经过去啦。」时欢举着冰淇淋,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说什么傻话,你当然可以找我吃饭,到时候还可以叫上周箨一起呢。」 邵昀眯起眼睛笑了笑,没有接话。 - 时欢抱着东西从实习公司离开之后,也并没有主动提出搬回学校去。 而周箨也心照不宣地绝口不提。 大约是哭得最狼狈的样子也在他面前展示过了,时欢反倒破罐子破摔地丢掉了最后一点包袱,变得越来越肆无忌惮,不用去学校的时候就穿着宽松的家居服披散头髮在客厅改论文、做项目,还鼓起勇气去参观了周箨的卧室。 同样黑白两色的家具和床单被褥,有一种天然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感,床单被罩和衣服都换洗得非常勤,干净得简直找不到人住过的痕迹。靠墙放了两只高大书柜,上面摆着她看不懂的中文物理学术专着和外文不知道讲什么的专着。 他天生睡眠少,即便时欢已经算是非常勤奋早起的人了,但每天早晨起床看到的已然是已经将衣服和头髮打理得一丝不苟的他,很少见到和她一样穿得随随便便的样子。 时欢注意到周箨开始越来越多地戴眼镜,书卷气十足的黑框眼镜搭上他清隽的面容和乌黑冷冽的眼镜,斯文禁慾到不行。 她潜意识里,越来越把这里当成自己的领地。 - 大四放寒假前的一天,时欢开完这学期最后一次毕业论文组会从学校坐地铁回来,走出电梯掏出钥匙打开家门。 已经是初冬,白昼很短,天色微微黑了,但是家里还没有开灯。时欢以为周箨出门去了,摸索着按开了玄关墙上的灯。 灯光亮起的那一瞬间,她看到周箨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正望着眼前出神。 他的侧脸很好看,此时没有任何表情,不悲不喜,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似乎时光全然静止,这一幕像是油画中的剪影。
第55页 时欢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缓缓走了过去:「周箨?」 她在他身边坐下。周箨的喉结动了动,发出有些低沉的声音:「笑笑。」 「嗯!」 「周倬云死了。」 第30章 时欢陪着周箨赶回天城, 从天城第一中心医院和负责接手案件的公安局那里得知了事情的始末。 ——是心跳骤停引起的猝死。 周倬云是主刀医生,两天前在医院做完最后一台加急手术的时候已经过了凌晨十二点半。不过平时她的工作也经常在这个时间结束。所以虽然有些疲惫,她也没有太放在心上, 还是坚持独自开车回家。 医院里同台手术的医生说, 周医生离开的时候看起来状态还不错,没人能想到第二天早上医院就接到了核实尸体身份的电话。 根据道路和行车监控显示, 周倬云是在驾车离开医院二十分钟后在路上出现了不适症状,当即靠近路边停车, 翻找手机拨打急救电话。 只可惜心源性猝死比较严重时会有短暂意识障碍, 她发病时身处的大街在深夜里空无一人,也无人可以唿救,结果一直未能成功播出急救电话, 就靠坐在驾驶室里失去了意识,再也没有醒过来。 从法医出具的报告来看, 初步断定诱因是长期疲劳、焦虑引发的心律失常。医院同周倬云相识的医生和护士也说, 周医生工作一直极度拼命, 在院内都是出了名的敬业,大概积劳成疾, 发生这种不幸算是因公殉职,为事业奉献了生命。 周箨安静地听完所有,配合医院和公安局办好了一切应该完成的手续。 遗体被送入殡仪馆等待火化。 时欢一路陪着周箨办完手续回到桃源里。青年在楼栋外沉默地站立许久,落日金晖落在他身上, 将他瘦削的身形映照得更加深刻。 直到天际最后一丝阳光也消失,周箨才仿佛重新恢復了知觉, 轻轻开口乞求:「笑笑,可不可以陪我去我家待一会儿?」 这要求在常人来看大概有些无礼。这家才死了人,还这样突然, 虽然并不是死在家里的房子里,但一般人也多少会觉得晦气。哪怕没有这么市侩,天马上就要黑了,身为女孩子也难免会害怕。 时欢抬头看着周箨。 他的神情不辨悲喜。向来不动声色,似乎和平时也没有太大区别,但又似乎有些脆弱。可是,细看上去,连她这样熟悉他的人也找不到任何情绪痕迹。 再加上周箨没有开口主动说过上一次回天城后和周阿姨谈的结果,时欢也没有问,所以根本拿不准在现在的周箨心里到底是怎样看待周阿姨,也无从开口劝。 她倒一点都想不到晦气和害怕,看到周箨缄默不言的模样只觉得难过,本来就不捨得让他一个人待着,见他开口提,连忙跑上前去拉住他的胳膊:「好,陪多久都行。」 - 周箨按下家门把手,向往常一样拉开门,弯下身去鞋柜里替两个人找拖鞋。 屋子里没开灯,也有很久没有请人打扫过,看上去有些灰濛濛的错觉。家具陈设在黑暗中化作一团又一团熟悉的轮廓和影子,时欢鼻子一酸,伸手按开灯。 餐桌、茶几、沙发上都空无一物。似乎周阿姨生前在这里度过的最后一段日子也几乎没有任何享受生活的痕迹。 「作为医生,她的确很敬业。」周箨开口说出了时欢在心中默默想到的话,「从我小时候有记忆起,她就一直在不断地学习、工作、晋升,对病人很体贴关照,同事对她也没有一句恶评。」 除了他的生父之外,她最爱、最看重的就是自己的事业。感情生活一塌煳涂,她几乎将事业当成了自己唯一的救命稻草。所以她这一生再如何荒唐,在自己的工作领域也做到了近乎完美,问心无愧。 时欢低下头去,有些难过地吸了吸鼻子:「我记得上次回来的时候,周阿姨就有些小病。头晕、胸痛、感冒发烧,大概是免疫力低下的缘故。我刚才查了查,才知道原来那时候……就有了徵兆。但是那时候谁都没有当回事。」 这是时欢第一次如此真切地近距离面对死亡,站在这所周阿姨生前居住了十几年的空荡荡房子里,任谁也会不断地回忆起她过去的好。 她会帮在小区里疯跑不慎跌倒擦破膝盖的小时欢清理伤口,还会默许小时欢藏一些不想被爸爸妈妈发现的违规小零食进自己家的冰箱里,会在每一次见到时欢的时候温柔地和时欢笑着打招唿。 更重要的是,她是周箨的亲生母亲。周箨的聪明理智像极了她,甚至清隽好看的面容也与她有一点点相像,时欢根本无法控制自己下意识地喜欢和亲近她。 即便知道做这样的假设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在当时的情况下也几乎不可能会实现,时欢还是会忍不住想,如果她或者周阿姨自己意识到了身体出现问题,稍加防范,是不是今天的事就不会发生? 「不怪你。」男生轻描淡写地说,「小时候我甚至想过,如果她真有这么一天,也是罪有应得。但当警察真的打电话给我通知她的死讯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找不到任何应该有的情绪。」 「我不知道自己该悲哀还是庆幸。我像是旁观者一样漠然,但又好像觉得自己的确失去了什么。」 他低下头去,眼睫在眼下投下暗影。 「我有时候也会想,她这么不想要我,当初为什么会决定生下我。是不忍心吗?还是……还是有一点少得可怜的出自本能的爱呢?」
第56页 从来没有见到过周箨这样敏感细腻、坦露心声的时候,时欢一点都不清楚他和周阿姨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张口什么都说不出,可还是替他难过得要命。 她站在他身前抬起头来看着他,发现那双注视着她的乌黑眼瞳中潋滟明亮,其中含着复杂情绪,茫然、淡漠,悲哀在最深处翻涌。一滴眼泪沿着他的下颌线滑落至喉结,没入衣领。 时欢连忙用袖子给他擦掉眼泪。周箨低着头任由她动作,忽然动了动嘴唇,问道:「笑笑,你怎么也哭了?」 啊。时欢完全没有意识到。 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才发现自己脸上也是一片水痕。 看不得周箨难过,更看不得他哭。不能接受命运对他有一丝一毫的亏待。像他这样的人就该一生被上天眷顾。 - 那天晚上时欢没有回家去,爸爸妈妈知道周倬云的消息,也默许她留在隔壁安慰和陪伴周箨。 她陪在他身边一起安静地坐到深夜,周箨起身收拾了自己曾经睡过的房间给她休息。 时欢说:「我可以不睡。」 「没关系,我没有你想得那么难过。」周箨摸了摸她的头,「别怕,我就在客厅自己待一会儿,有事喊我。」 他轻轻带上房门走出去。时欢坐在角落的单人床上,环顾四周。 周箨用过的书柜和衣柜,周箨学习过的桌子,周箨睡过的床和盖过的被褥。 这套被褥被洗干净后收进衣柜很久都没有用过,布料上还残存着周箨高中时代身上常有的洗衣粉的香味。时欢蜷缩起来躺在柔软床铺上,将被子拉到下巴,用熟悉的气味将自己全部包裹起来。 十年前,那个尚显青涩的少年也是躺在这里入睡。 这个认知让她觉得温暖又心安,于是很快坠入梦境。 - 周倬云的追悼会是第一中心医院组织举办的。 时欢穿着黑色裙子陪周箨站在一旁,看着周阿姨生前的领导、同事宣读悼词,而后依次向遗体告别。周阿姨生前工作认真负责,在同事间口碑也很好,所以追悼会上来的人很多,其中关系特别好的医生同事还会上前来安慰周箨几句。 站在她身旁的青年沉默寡言但得体地配合着完成所有流程。时欢觉得很难过,但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够站在这里陪着他,以期给他一点点精神上的支撑。 直到殡仪馆的负责人走进灵堂,神色严肃地附在周箨耳边说了什么。 时欢看到周箨的神色似乎有了些许变化,他思考了几秒钟,然后对时欢道:「笑笑,我先离开一下。马上回来。」 时欢点头:「放心,这里交给我。」 - 周箨在殡仪馆负责人的指引下绕过人潮拥挤的前院,来到僻静无人的偏门。 一辆黑色欧陆停在门外。殡仪馆负责人很拘谨地在门内停下脚步,同周箨拉开距离,等他一个人走向那辆价值不菲的豪车后,就悄然离开。 周箨走近时,欧陆的后车窗降了下来,露出后座上坐着的那名中年男人。 他有五十多岁了,鬚髮花白,但看上去精神矍铄,有种常年浸润名流圈自然而然流露的威严,透过已然老去的眉眼还依稀能够看出年轻时风流倜傥的模样。 周箨在离车门还有几步之遥的地方停住脚步。 一想到自己身上有着这个人的一半血脉,就会觉得周身血液如同岩浆一般翻涌,炽烈发烫,几乎要将自己灼烧殆尽,连自己都忍不住厌恶起自己来。 「你可以进去。这是她的事,我不会干涉。」 车内的中年男人转过脸来看他,露出不以为意的笑容:「我就不进去了,你知道我不方便在这里公开露面。而且,我除了悼念故人之外,也是为了你而来。」 周箨在内心冷笑。周倬云可怜透顶,猝然死去之后,心心念念半生的情人不仅看上去没有丝毫伤感,为了保全自己的声誉,甚至连悼念都可以无所谓地省去,心里最惦记的还是将小有成就的私生儿子认祖归宗。 他转身要走,听到封旻在身后说:「小箨,你能回到封家,也是你母亲一直以来的愿望。除了她的遗愿,你也要考虑自己的未来。据我所知,你们母子二人和你的外祖父母也早就不再来往。你总不能没有家人。」 「而且,不要和权势作对。」 第31章 周倬云的遗体被安葬后, 周箨重新回到首都工作。距离春节假期还有一小段时间,学生放了寒假,但研究所还没有。 时欢也跟在他身后回了首都。她本来没有什么非要在首都做的事不可, 只是思来想去还是很担心周箨在经歷这一番变故后一个人生活的状态。 看上去周箨的情绪倒没有受到特别明显的影响, 无论是研究工作还是家里的一切都在照常运转。从他一向少得可怜的神态言语里,时欢瞧不出太大的悲哀。 只是想起那天傍晚他意外展现出的异常脆弱的一面, 她又觉得自己现在也无法辨别他沉静外表下的真实情绪。 现在回想起来,周箨因为她的建议回到天城见到周阿姨那一面, 竟然是母子之间的最后一面。时欢一时之间也有些唏嘘, 没办法从这样的事实里缓过神来,还觉得有些不太真实,对于事情的前因后果都有些云里雾里。 而在那之后, 她认真考虑了好几天,最终什么都没有开口询问。
第57页 他和周阿姨这些年来的矛盾究竟怎么会发展到这么激烈的地步;最后一次聊过后关系有没有哪怕一点点缓和;以及, 那天在追悼会上, 他突然离开去做了什么。 去区分到底是因为他性格冷淡不愿意和她说这些琐事, 还是有什么事情在故意瞒着她也没有意义,如果周箨不想主动和她说, 那她也不是一定要知道不可。 归根结底,对于她来说,这些问题的答案其实都不重要。只要他过得好就好。 其实除此之外,时欢也多少有被周阿姨的猝然离世刺激到。虽然知道概率微乎其微, 也总是会忍不住胡思乱想,周箨的作息也很劳累, 她担心他也会发生什么意外。即便没有意外,这样长年累月地疲劳下去也总会对身体有损伤。他已经这样清瘦了。 人总要在见证死亡后才能真切明白,什么都没有身体健康更重要。对于她来说, 周箨更是一定要平安长寿的人。 时欢开始努力借着住在一起的机会旁敲侧击、绞尽脑汁地劝说他不要熬夜拼命工作,既然已经这么厉害了,那从现在开始做一条咸鱼也无伤大雅。 周箨一开始并没有发觉她究竟在想什么,还很认真地分享了自己每年的体检报告,告诉她自己很健康。直到时欢欲盖弥彰地买了堆满两个人卧室书桌的绿植和工艺品,然后邀请他一起来客厅工作。 - 坐在对面的女孩子十点二十七分写完最后一行代码,就开始托着腮消极怠工,时不时瞟向墙上的挂钟。 分针指向十点半的时候,她准时夸张地打了一个虚假的哈欠,抱着平板电脑坐到他身边劝说:「我好睏,等下看完我写的春节假期安排,我们就各自洗漱回卧室睡觉吧,周老师?明早我六点半就喊你起来吃早餐工作!不会耽误你工作。」 周箨看着她神采奕奕的眼睛,也不戳破,顺着她的话轻轻应道:「好。」 「你春节假期有没有……唔,比如说去看爷爷奶奶姥姥姥爷的计划?」 周箨的眼睫颤了颤,遮住眼睛里的神色,而后轻轻答道:「没有。」 他和封家向来没有来往,也不打算有来往。而周倬云的父母都是南方的高知。当年她一意孤行做了封旻的情人,还生下了私生子,搅得那个圈子人尽皆知之后,他们觉得奇耻大辱,早就和她还有周箨断绝了关系。 他在两边都是不受欢迎的外人。 时欢凑过来,把自己的平板电脑放在周箨面前。周箨只看了一眼,视线就停留在女生在开头用飘逸的字体写的那一行醒目的字:除夕,和我一起回家。 这一行字还被谨慎地括在括号里,大概如果他刚才说要回其他长辈家,就会作废。句子末尾还用简笔画画了一朵粗糙的小烟花,看上去做这份计划的人在写到这里的时候也是很期待的。 「你的意思是,我去你家过除夕?」 「我是想这样邀请你的,」时欢抬头有些拘谨地和他对视,「有点唐突吗?其实家里只有我和我爸爸妈妈,你就当小时候、平时去我家吃饭一样就行。嗯……也不会太喜庆,就是大家一起吃顿饭。他们也很想你来,还列了年夜饭的菜单给我,让我问问你有什么意见。不过你如果觉得别扭也可以拒绝我,真的真的,我不是在和你客气,我这个人很实在的。」 再也不想看到像小时候那样,在别人都阖家团圆的时候,他一个人坐在冷清的屋子里看书、煮速冻饺子充飢。更何况是在这样刚失去母亲的特殊时期。 时欢觉得这个时候自己责无旁贷,必须挺身而出,尝试一次。 她抬头看他的眼睛,想去探究他内心的真实想法。 而在周箨眼中,身边坐着的女孩子那双漂亮的明眸里写满了紧张和期待。 怎么会觉得唐突。 大约他抱有这样的期待比她还要更早、更久。一开始只是单纯地羡慕她有这样的家人,无法克制地幻想自己也可以有这样温暖的家庭,到后来,也想要成为她的家人。 - 由于时欢的阻拦,和她一起回家的时候周箨没有带任何礼物,只是听时欢妈妈临时发来的微信消息帮忙从楼下的便利店带了一瓶香油和一瓶醋。 时欢穿着最喜欢的米白色羽绒服,羽绒服厚得像是一只奶油球。沉默寡言的男孩子穿了一身深蓝色的长款羽绒服,拎着香油和醋跟在时欢身后进了门。 时欢妈妈毫不掩饰地夸赞:「小箨好帅。你爸爸还和我说学物理容易秃,颜值和才华只能选一个,完全就是嫉妒!」 时欢爸爸正在厨房挥舞炒勺,菜下锅发出的滋啦声响盖过了时欢妈妈的话音,导致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被她在背后说坏话。 而周箨波澜不惊的表情出现了一丝裂缝,开始暗自苦恼怎么接话。 时欢蹲下来找鞋换,自然而然地替他接了过来:「欸,我觉得我最近写毕业论文和套磁倒是掉头髮有点厉害,看来老天已经替我做好了选择……」 时欢妈妈笑着说:「那你们两个大学问家一起,以后买假髮还能批发。」 听到妈妈把自己和周箨并列为「大学问家」,完全不管后半句说了什么,时欢的嘴都快咧到耳朵后面去了,虚伪地挥手推辞:「哎呀,不敢不敢。」 默默听完母女两人毫无正经可言的对话,身后男生松了一口气,唇边含着淡淡的笑意。
第58页 - 时欢家的年夜饭在下午,真正在除夕晚上吃的是饺子。所以四个人在傍晚五六点钟的时候就围在餐桌边一起聊天包饺子。 大多数是时欢爸爸妈妈问她的近况。周箨专攻时空物理学,研究内容太高深晦涩,时欢爸爸妈妈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聊起,他也不太擅长主动找话题。多亏时欢一直在努力热场,才让他不至于在这样阖家其乐融融的氛围中太无所适从。 这么多年过去,他好像还是只会在一边静静地听她说话。 时欢凑过来打量他包的饺子,小声商量:「你包的饺子好长好秀气,一看就认得出。我不喜欢吃酸菜馅的,咱们两个就包芹菜馅的好不好?你看我包的是这样的,也很好认吧?到时候煮出来也可以分辨出来,就可以避开酸菜馅了。」 周箨点了点头。 时欢妈妈飞快地和时欢爸爸对视一眼,而后一边擀饺子皮一边意味深长地看了看他们两个:「等下吃完饺子,我还和每年一样和你爸爸出去看烟花,笑笑陪着小箨在家里看春晚。客房我收拾好了,小箨今晚睡在那儿。」 每年除夕时欢爸爸妈妈都会驱车去市中心的广场看烟花,几乎成了惯例。时欢隐约记得爸爸好像说过,是因为他们两个最开始谈恋爱的时候会一起去那里。 时欢用沾满面粉的手比了个ok:「没问题,放心把他交给我。」 - 爸爸妈妈关上家门离开的时候,时欢因为已经长大,终于不用再像小时候那样被按在被窝里强迫入睡,而是光明正大地坐在客厅和他们挥手道别。 听到电梯门合上的声音,她扭过头去,看着身旁沙发上安安静静看电视的周箨,兴沖沖地提议道:「出去放烟花吧?马上就要十二点了。不过现在市区禁止燃放烟花,我们只能点两支仙女棒过个瘾啦。」 周箨想起十五岁那年的除夕,时欢把他从家里拖出来带着他去放烟花。 ——「其实你特别好,好到让人连羡慕和嫉妒都没有,只剩下仰望。入学的时候,老师说东华的学生『聚是一团火,散是满天星』,但如果其余人是星星,那你大概有月亮那么耀眼和独一无二。」 ——「虽然我偶尔会因为不够聪明而难过,但大体上总是很开心。你比我好这么多。聪明的头脑,漂亮的脸蛋,都是其他人努力也得不到的东西啊。你更要开心。」 她其实不知道,那是他第一次在过年的时候放烟花。后来去美国读书,华国的留学生会聚在一起过春节,但他也从来都是远远地站在一边,看别人放。 十五岁那年除夕,烟花升至半空炸开的声音和少女真挚动听的声音一起永远留在了他心里。 周箨点头应道:「嗯。」 - 时欢爸爸把车从地下车库开出来的时候,时欢妈妈正在系安全带,抬起头来的时候目光无意中划过不远处小区平台,连忙激动地拍打驾驶座上的时欢爸爸。 「你快看你快看!」 「什么啊?」更多好 文请关 注公 主号:南 望 小 言 时欢爸爸无奈地踩住剎车,探出头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随即目瞪口呆。 「他们在谈恋爱吧?」时欢妈妈捧着心不由自主地笑,「我就打赌说笑笑这次带小箨来是见家长!你还不信。结果输了吧?记得给我发红包啊。」 平台上没有什么人,零星路灯投下昏暗的光。人影有些模煳,但依稀能够分辨出来,身穿白色厚厚羽绒服的女孩子和深色长款羽绒服的男孩子正安静相拥。 像是女生伸出手臂主动抱住了对方,男生微微低头看着她。 看不清表情,只留给兴奋吃瓜的长辈一个侧影。 「我才没输呢。」时欢爸爸嘴硬狡辩道,「早十几年就见过家长了,今天不能算,就是吃顿饭而已。这红包我不发。」 无视时欢妈妈愤怒的目光,他开始转移话题:「不过笑笑和小箨在一起我还挺放心的,都是我们从小看着长大的。小箨又聪明又沉稳,人品也靠谱。」 时欢妈妈接道:「而且笑笑喜欢。笑笑喜欢就行。」 - 周箨觉得自己的唿吸有些凌乱。 放完仙女棒之后,时欢转过身来笑眯眯地对他说「新年快乐」。 这句话在他们两个人之间大概有些特殊的意义。当年时欢借着这句话轻描淡写地揭过了那些让少年一时愣住不知如何回应的话,后来分别两国的三年多里,即便联繫稀少,她还是会坚持每年按时发给他。 对时欢而言,这是很重要的一句祝福。希望旧的一年所有的不幸和痛苦都结束,希望他从新的一年开始永远被上天眷顾。 而时欢不知道的是,在异国他乡的每一个除夕,她那句 「新年快乐」的语音,都会被周箨反覆听好多好多次。 聊天记录里没有被接起的那通视频电话,他解释说是拨错了。其实要在聊天框里误拨出去一通视频电话哪里有那么容易。 真相是周箨在收到她发来的语音后,心中不可抑制地萌生出一丝侥倖期盼,就像是除夕夜的烟花,在升至最高前只在空中拉出一条细细的线,毫不引人注意,但是一旦炸开就一发不可收拾。 一个人孤身在异国他乡,周箨变得无比想见她。那条语音将思念勾起却全然不够解渴。他放弃挣扎想打一通语音电话给她,而真正的拨错,其实是把「语音通话」点成了「视频通话」。
第59页 他很快就意识了过来,但最终还是任由视频通话播出去了,大概是彻底丢失了理智。 但大洋那端的女生没有接起来。 烟花燃烧过后,化作冰冷的灰烬从天空坠落下来,落入苦涩暗无天日的海洋中。 四年后,她站在他面前亲口对他说「新年快乐」,而后转过身来抱住了他。 她的拥抱很不熟练,带着生涩,像是兴致一起就莽撞冲动地转过身来,结果把他两只手臂都贴着身侧抱住,让他没有一点办法回应,只能直挺挺地站在那里,有些无所适从。 「没有关系,」时欢轻轻地、慢慢地一字一句说,「我一直都是你的家人。如果你愿意的话,我爸爸妈妈也是你的家人。」 即便失去母亲,你也不是孤身一个人。 第32章 时欢将笔记本电脑装进双肩包, 道谢后从导师办公室关门离开。 研究所的春节假期过后,她又跟着周箨从天城回了首都。周箨去上班,她无所事事就闷在家里写毕业论文, 所以论文进度很快, 和导师沟通起来很愉悦。 脱下厚重的冬装换上轻薄春衫后,时欢的毕业论文都写完了三分之二, 眼见着周箨的作息越来越健康,她的心情也变得轻快起来。 时欢背着沉重的双肩包向景行大门走, 中途掏出手机来想问周箨在不在首大本校, 要不要一起回家,却看到屏幕上显示了一通来自邵昀的未接电话。 她回拨过去,听到邵昀说:「我来景行附近办事, 欢欢你在不在学校?」 「恰好在。我和导师聊完论文正准备走呢。」 「那你稍等我一下,」邵昀说, 「我大概十分钟就赶到, 你才出伟伦楼是吧?那我去东门外等你?」 「哈?为什么你一个首大的学生对景行的校区这么熟悉?」 景行的校区非常大, 时欢记得自己大一才入学的时候前半个学期都时常会迷路。而邵昀作为首大化学的学生,居然随口就能讲出景行经管学院的系楼, 听上去也很清楚地理位置,这让她觉得首大和景行两所学校之间真是没有秘密到连条底裤都没有给彼此留下。 邵昀轻笑一声,声音变得有些远,大概是一面开车一面打电话。 「你来找我有什么特别要紧的事情吗?」时欢体贴地提议, 「都快五点钟了,马上就要开始堵车了。明天白天我也没事, 如果不急的话明天我去找你?」 「都快五点钟了,当然是找你吃一起晚饭了。你不是答应我了吗,可以随时来景行找你吃饭?不过你明天要是还想来找我, 我也很欢迎。」 「好吧,那你来这边,今晚我请你吃饭。你想吃澜园还是南园?我觉得澜园的水煮鱼很好吃。」 而且澜园离得近。她有些懒,不想走太长的路。 邵昀又笑:「我带你出来吃,好不好?我请客。」 没想到他的意思不是来景行校内吃。大概是在景行听多了首大食堂不好吃的传言,时欢还以为自己很大方来着,这下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她挪动脚步向东门走去:「那要叫上周箨一起吗?」 电话那边的声音静止片刻,而后邵昀轻描淡写地说:「不用。」 - 邵昀带她去的是一家高档法餐厅。餐厅位于首都中央商务区最高点,大厦六十六层,四周是透明的落地玻璃窗,透过落地窗可以俯瞰长安街的车水马龙。 据说这家餐厅是米其林三星。 时欢还从没有来过这种地方,犹如楚雨荨进了美特斯邦威一般惴惴不安。不过联想到邵昀家的公司,她安慰自己这也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应该平常心地就当做一顿饭来吃,说不定他只是考虑到这个时间只有在这里比较好停车。 女生穿着朴素的针织衫和半身裙,在侍应生的指引下和邵昀走去预定的桌位,途径无数衣着光鲜、打扮合宜的青年男女的时候,才想到了一个问题。 他为什么要带她来这里吃饭? 时欢无所适从地在座位上坐下。这个位置很好,从窗子看出去视野非常漂亮。侍应生送上作为前菜的蟹肉饺和法式龙虾汤,都是时欢没有吃过的东西。 「邵昀,你家公司是不是真的很赚钱?二十一世纪是生物的世纪,是吧?」时欢用汤勺喝汤,「我还是那个问题,你们缺会计吗?我可以转行。这次我不是在逗你,我是认真的。」 邵昀坐在对面眯眼笑:「等你读完书从美国回来,我给你留个位置。」 他伸手将附近的侍应生挥退,手肘支在桌面上,温柔道:「笑笑,你不用拘谨,当做寻常的饭吃就行,我不希望你拘谨,也没有人会觉得你不对。」 怎么一个两个都觉得她拘谨? 时欢把汤勺放回碗里,撸起袖子:「既然如此我也不客气了,我中午就随便敷衍了几口,现在有点饿,前菜不够吃,让他们直接上点厉害的主菜行不行?」 - 邵昀也真没把她饿着。黑胡椒牛嵴排、奶油焗土豆、半烟燻三文鱼,时欢吃完主菜肚子都撑得有点鼓,他还带她去甜品陈列橱选了甜品。 时欢扶墙:「邵昀,这不对劲,无功不受禄,你想让我帮你干什么?帮你偷税漏税做假帐?帮你天凉了把王氏搞破产?偷税漏税我不行,天凉王破我不会。本科老师他不教这个啊,不是我不想帮你。」
第60页 邵昀又扶额笑,笑了半天,伸出手捏了捏她的鼻尖:「帮我花钱,行不行?」 青年收回手去笑吟吟地看着她,时欢却愣住了。温热的触感仿佛还停留在鼻尖,她抬头看着那张熟悉的面孔,忽然有种他很陌生的感觉。 「投资我倒是学过,如果你不怕赔钱,我可以帮你看看你感兴趣的项目。」 她不动声色地曲解了他的意思,低下头,觉得自己十几分钟前才兴致勃勃选中的巧克力椰子芝士蛋糕也变得索然无味,于是默默把甜品勺放了回去。 邵昀看她不再动桌子上的食物,便开口问道:「吃饱了吗?」 「嗯。」时欢点头,「我们走吧。谢谢你请我吃饭。」 「等一下,欢欢。」 邵昀忽然叫住她,将一只用精美丝带包装的天鹅绒方盒放在时欢面前的桌子上:「我还给你带了礼物,拆开看一看?」 时欢用余光看了看四周,还有不少客人在用餐,侍应生也在不远处忙碌,只好硬着头皮伸手拆开丝带打开盒子。 是一串钻石项鍊。 时欢不太懂高奢珠宝,但也看得出来这串项鍊设计很精美。上百颗切割漂亮的小钻石和黄金组成一个又一个四叶草,系成一串,其实很适合在年轻女孩子佩戴。长安街彻夜闪烁的明灯、米其林三星餐厅温馨典雅的灯光映衬下,项鍊显得更加奕奕流光,只一眼就知道价值不菲。 邵昀轻声问:「要我帮忙戴上试一试吗?」 时欢连忙扣上盒子:「不用了,谢谢。我们快走吧。」 邵昀见她收下,也无所谓她要不要试戴,只觉得满心欢喜,连她有些不自在的样子在眼中也变得无比可爱,于是拎起外套跟她一起出了餐厅。 两个人并肩沉默地走出香格里拉酒店,直到时欢拉开车门坐进车里,才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邵昀问:「我明天可以再约你出来吗?」 - 他没有再用「请你吃饭」这样用在朋友之间也挑不出错的字眼,而是向前一步,成了光明正大的约会。 时欢觉得心跳地厉害,有些头晕目眩,攥着那只天鹅绒盒子的手心渗出汗,连忙把它递了出去:「邵昀,谢谢你,但是我不能要。你收回去吧。」 邵昀以为她觉得礼物太贵重不好意思收,笑着安慰:「没关系,你不要想它值多少钱,其实和学校门口文具店几十块一串的也没什么区别,都是表达心意的载体而已——」 「不是。」时欢连忙打断他,「邵昀,其实比起米其林法餐,我还是更喜欢和你一起吃过的小吃摊。」 空气忽然寂静下去。 女生体贴地在他把最重要的话说出口之前打断了他,以这样委婉的方式坦露心迹。其实邵昀这样聪明,一瞬间就明白了她真正想说的话。 比起做恋人,她更怀念从前读书时单纯的朋友关系。 就像是之前在餐厅里暂时拿走项鍊一样,这个时候说这样的话,也是因为她不想让他太过狼狈。 仿佛过了很久很久,他从恍惚中回过神来,低声应了一句:「嗯。」 时欢松了一口气,将天鹅绒盒子递给他:「那我下车回家啦。」 「对不起。」 她正转过身准备去拉开车门,忽然听到身后传来邵昀的声音。 时欢动作一停,又转回身来奇怪地看着他:「嗯?」 「其实我……」邵昀揉了揉自己的头髮,「其实我想追你,是因为我自己的自私心。我继承了家产,就要按部就班地听从父母的安排,结婚、生子,但是我不喜欢那些和我出身一样的大小姐,我害怕也憷头和她们相处。所以,对不起,欢欢,你出现的时候,我想过,如果是你,我了解你、熟悉你,我爸妈会满意你,我和你待在一起也会更舒服一些。」 「而且,你也知道我过去的样子。你知道我最好最得意的样子,更加难能可贵的是,你这么多年好像都没有变过。和你待在一起的时候,我好像总能从你身上看到那时候的我自己。所以我想把你留在身边,就好像自己也一直那么好。对不起,我太自私了。」 他说完这一番长长的话后,靠在驾驶座上陷入了沉默。黑暗将他的半边脸溶进阴影,看不清表情。 时欢在心里嘆了口气,从车上的纸盒里抽了一张面巾纸递过去:「我知道。没关系,我不怪你。」 「其实我也没有像那天安慰你的时候表现出来的那么洒脱不在乎,那么积极乐观。那之后半个月我就因为工作不顺利、压力太大和周箨大哭了一场。大概人从学校进入社会都有这样一个过程吧,难免下意识地想给自己找一个寄託。没关系,我真的不怪你。崩溃之后走出来就好了,大部分时间是积极开心的就好啦。」 邵昀接过她递来的纸巾。 「不过你下次遇到真心喜欢的女孩子的时候,万一,我是说万一,第一次表白失败了,可千万不要像今天这样说什么你很适合结婚、其实我爱的是我自己这样的狗屁话,」时欢拍拍他的肩,「你会凭本事持续单身的。」 第33章 进入美国高校集中发放录取消息的三四月份后, 时欢经常会在半夜惊醒。 因为两国之间存在十二个小时的时差,美国学校的办公时间正好是华国的夜晚和凌晨,所以对华国学生来说, 录取的邮件通常会在睡梦中发来。
第61页 时欢安慰别人时的洒脱越发消失无踪, 几乎每一个晚上都睡不安稳,每次惊醒后都会下意识地摸起手机查看邮箱有没有收到新的邮件。 开始时很顺利, 在一封拒信都没有的时候她就收到了好几封不错的offer,失学的焦虑被缓解, 时欢不由得有些变得有些贪心。 她产生了一种「无论什么我都一定可以」的错觉, 变得不太在意其他学校,只专心等芝大那几所顶尖院校的消息。然而局势很快急转直下,在毕业论文初稿写完的那一周, 时欢接连收到了麻省理工和普林斯顿的两封拒信。 普林斯顿的拒信是在晚上临近十一点钟发到她的邮箱的,当时时欢还在客厅, 坐在周箨对面, 才像往常一样结束一天的工作。 看到手机屏幕顶端出现新邮件的提示图标, 她从椅子上站起身,深吸着气平復心情, 坐到柔软的沙发上把自己窝起来,似乎这样能够让自己多得到一些安全感。 这所学校在时欢心里还是有些微妙地不同,她抬眼偷偷看了看坐在桌子对面正在给手头工作收尾的周箨,满怀期盼地点开那封邮件。 女生捧着手机, 从头到尾认认真真地读了两遍,才确定是拒绝。 虽然也不是没有一点心理准备, 拒绝信的措辞也很温柔,但她还是不可抑制地失落,几乎有些难以维持自己的表情, 于是把手机丢到一旁,缩成一团趴在沙发上闷闷不乐。 周箨从屏幕上抬起眼睛,敏锐地察觉到女孩子情绪上的变化,再加上很清楚最近她正在关心的事情,便猜到了发生了什么。 他合上电脑,起身从冰箱里拿出一瓶牛奶烧水去温,而后走过来在她身边坐下,摸了摸她的头:「哪所学校有消息了?」 「你母校。」时欢闷闷地开口,嘴角微微下撇,腮帮子鼓鼓的,眼神像是委屈的小动物,在男生看来即便是不开心也可爱得让人心软。 「嗯?原来我母校也有没眼光的时候。」被矛头直指的男生有些生硬地出言安慰道,「我记得你现在是拿到了宾大和西北的录取,保底就很不错了,而且芝大、耶鲁和哈佛不是还没有出结果吗?」 「其实被普林斯顿和麻省连着拒,我觉得那三所也几乎不可能了。」时欢把下半张脸埋进手臂,声音有些模煳。 「未必。博士录取这件事不确定因素很大,不一定是你不够好,可能只是你不适合教授的研究方向或者挑选标准。以我的经验来看,你的推荐信和ra经歷都很有竞争力。」周箨认真道。 时欢从沙发上爬起来,仰头看着他:「周箨,你不能这样。你客观公正一点,再这样下去我都分不清你是在说真话还是在安慰我了。」 「我一直在说真话。」 眼前的人穿着宽松的家居服,在家里的模样越来越随和放松,一点都没有在工作场合和学校里时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客厅明亮的吊灯在他额前碎发和乌黑眼眸中投下细碎闪耀的光点,让时欢有点失神。 「其实普林斯顿不要我这件事理智上也没什么不好接受的。我只是觉得……又不能和你在一所学校读书了。虽然你已经毕业了,虽然我被录取也不一定会去,但是……但是会觉得是自己还不够格。」 时欢轻轻嘆了一口气。也许是这段时间的相处让两个人的关系比之前更加亲近,见到过周箨之前从来没有展示过的样子,她之前压在心里怎么也不肯说出口的郁结现在也可以在他面前毫无保留地坦露。 周箨说:「不会这样的。」 时欢不明白他的意思,抬起头追问一句:「什么?」 周箨微微笑了笑,没有回答,只是摸了摸她的头,然后站起身来帮她倒了一杯温牛奶:「好好睡一觉,说不定醒来就会有好消息了。」 - 四月中旬,时欢按照惯例准时在凌晨两点钟从睡梦中惊醒,从枕头下面拿手机检查消息。 手机的消息通知栏出现了邮箱的图标。她睡眼朦胧地点进去,而后在看到芝加哥大学红色的邮件界面时瞬间惊醒。 心跳如擂,视线甚至有些模煳,脑袋里似乎装了无数泡沫,壅塞晃眼,有些飘飘然。白底黑字从屏幕上漂浮起来,变成无意义的乱码,好像读懂了,却又好像什么都没有读懂。她坐起身来深唿吸了几次,才捧着手机读完那封邮件。 dear huan shi: congrattions! it is my great pleasure to inform you that you have been admitted t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 周箨的睡眠本来就有些浅,深夜被一连串急促的拍门声惊醒时,头脑也能够保持一定的清醒。 他的第一反应就是时欢遇到了什么紧急情况,连房间灯都来不及按亮,忙下床打开自己的房门,还没来得及问出口,就被眼前的女孩子扑上来抱了个满怀。 一片黑暗中,她的头鲁莽地撞上他的胸口,让他几乎心脏停跳,一向思维敏捷而严谨的大脑也无法处理眼下的情况,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先就半夜把你叫醒给你道歉!」时欢抬头看他,眼睛里都是让人移不开目光的灿烂光彩,「对不起,我实在是睡不着了,也没办法忍到明天早上你醒来再告诉你。我被芝大录取了!是全美最好的经济学项目,我一直最最想去的地方,我终于有一次能够去到自己最想去的学校和专业了。」
第62页 女孩子毫无保留地贴在他身上,纤细的手臂紧紧环在他腰间,因为太过兴奋还在抱着他不安分地蹦来蹦去,看上去已经完全顾及不到那么多,还在有些语无伦次地飞快说下去。 「太谢谢你之前帮我,帮我改文书、教我套磁、辅导我考试、给我做好吃的,还借我房子住,前几天都还在安慰鼓励我,简直是……我被芝大录取有一半都是你的功劳!」 「太谢谢你了,等我读完书一定要好好报答你,以后有我一口吃的就绝对不会饿到你,呜呜呜……」 身上每一寸隔着家居服紧贴的肌肤都好像有些发烫,周箨缓缓地、缓缓地从头脑中一片兵荒马乱里夺回自己的思维,靠在女生脸侧认真地听完她一连串兴奋到极点、逻辑也有点混乱的话,终于搞清楚这场半夜突如其来意外状况的始末。 他一点都没有在深夜被吵醒的不耐,而是伸手回抱住她,在她的后背上轻轻抚。 「恭喜,笑笑。」 春夜温柔的风拂开花苞,积蓄一冬的静默得偿所愿。黎明之后,拨云见日。 我从没有说谎,你一直以来都是这么优秀耀眼。虽然总是在担忧自己不够优秀,但是在应该付出努力时从来都没有迟疑过。 也不是我的功劳,是你本身就值得得到任何你想得到的。 - 天气热了起来,首都开始有了零星蝉鸣声,校园里的叶从初春的嫩绿转向墨绿。毕业论文的准备接近尾声,时欢一面准备答辩,一面准备申请签证的素材。 签证需要一张白底证件照,她准备吃完午饭去学校附近的照相馆解决。周箨恰好在本校办事,来和她一起在景行的食堂吃过饭:「我和你一起去照签证照片。」 时欢咕嘟咕嘟地吸凉酸奶喝:「不用了吧,我又不是小孩子,这也要陪呀。」 「我自己恰好也需要一张。」 时欢飞快地吐了吐舌头,有些不好意思,而后忽然意识到不对劲,追问道:「你也要办签证?」 对面的人没有说话。忽然意识到两个人分别的时候可能要比她设想中更加早,时欢有些着急,连声追问:「去哪儿?什么时候走呀?」 「去美国,芝加哥。你走的那一天。」 时欢彻底呆住,吸酸奶的动作都停住了,大脑一时之间处理不了这句话的信息,直愣愣地盯着周箨说不出话来。 「我申请了去芝大做访问学者,今天过来本校就是因为申请通过了。」 坐在对面的男生轻轻开口,声音清越动听,分明没有太多情绪色彩,像是只在陈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落在女生耳朵里却甚至有些不真实的意味—— 「笑笑,这次你可以和我在一所学校读书了。」 片刻,时欢回过神来,慌乱低下头去,结结巴巴道:「啊……果然,芝大的物理也很厉害。」 然而其实她知道,他选择芝大,一定不是因为这个理由。 至少不仅仅是因为这个。芝大的物理学虽然很强,但是不如他的博士院校,更不如麻省、斯坦福、哈佛这样的学校。而以周箨的实力,他想要申请更好的也可以够的上。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又是由什么缘由开始,原本问心无愧、延续儿时一如既往的相处被拉近到无以復加的地步,再用简单的友情去形容已经不太合适,而如果说是亲情,时欢又很清楚自己心里不可抑制地生长出了隐秘的期盼和绮念。 她自己以为是自己单方面的转变,不敢与他人说,怕惊扰唐突,所以只好若无其事地欺骗自己,没有这回事,一切都和小时候一样,期盼和绮念都是错觉。 但周箨这样的决定、这样的话,让她隐约察觉到,并不只是自己一个人的绮念。 他向她走近了一步。 - 从食堂出来后,两个人并肩走在校园的路上。树影落了一身,阳光从枝叶的罅隙渗落。 时欢双手背在身后,微微侧身,揣度着周箨的表情试探道:「我听说芝大的宿舍安排优先本科生,硕士生和博士生基本排不到。」 周箨走在她身边,高挑的身材将午后大半刺眼的阳光挡在那一侧。 「所以……不出意外的话我们又要去芝加哥做室友了?」 「好啊!」时欢如愿以偿,松了口气,连忙满心愉悦地答应下来,「不过我要去至少五到七年,其实我私心希望你可以留在那久一点。可是,我不太懂访问学者,做访问学者对你来说会不会耽误时间?我是说在国内晋升啊什么的……这么一想又不希望你留太久。」 「嗯。没关系,我也有我自己其他的考虑,你不要有负担。只不过是换个地方做研究而已。」 他没办法和时欢说,封旻也是首大和景行的学术圈出身。但以封旻的年纪还有背后权势显赫的家族,在首都的权力早就根深蒂固,能够影响到的不仅局限于小小的学术圈。封旻太知道怎么打压他,让他只要不按照封旻的意思行事,就根本无法立足。 所以周箨会在进入研究所的第一年就没办法拿到任何本该发放的研究经费。思来想去,摆脱封家在国内各关节的影响力,先在别国进行研究反倒成了眼下看来的最好选择。 时欢点头。两个人并肩走在一起,过了片刻,时欢忽然伸出手扯住他的衣角。 「是不是研究经费的问题?」
第63页 周箨有些惊讶地侧过脸来看她,听到她继续说:「我不问发生了什么。其实我想问的是……你当时在普林斯顿读完phd,又是这么前沿的理科专业,其实是有很多机会留在那里不回来的吧?为什么最终还是回来了呢?」 「还记不记得你在高一电影节拍过的电影?」 「我记得我没有给你发过全片啊,啊——又是顾之京对不对?」 走在身侧的男生笑了笑,继续说道:「我在东华读了五年书,不会忘记为什么高中部所在的校区会是原校区的遗址。」 「从读高中时我就在想,如果有那么一天,我要让以后的会议上、物理书里提及我的名字,前缀不是『华裔物理学家』,而是『华国物理学家』。」 孟夏草木长,绕屋树扶疏。温暖而缠绵的风拂过头髮和裙摆,女生舒了一口气,会心地笑了笑,伸出小指勾了勾男生的手指。 「我也这样想。那么一言为定,我们一起回来。」 第34章 毕业典礼上, 时欢作为经管学院本科毕业生代表上台发言。 和四年前的开学典礼一样,同一届的所有学生按照院系划分,坐在综合体育馆的不同区域里, 在有些紧张的女生眼里模煳成黑压压的一片。 她深吸一口气, 将演讲稿放在讲桌上,伸出手去调试了一下话筒。 台下是四年前那场不见硝烟的战争中, 全华国成百上千万学生里厮杀而出的绝对赢家。她原本不过是其中很平凡的一个。 没有令人称嘆的竞赛经歷,也不是哪座城市的高考状元, 会在大一时为数学课头痛, 大二时为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专业课作业熬夜通宵,大三时为了跟上导师的研究进度逼着自己读完全读不懂的外文论文,大四时同时兼职项目的ra和实习压力大到崩溃大哭。 然而她还是被选中作为这样一群优秀的人的代表, 站在这里发言。 春芽破土而出。 努力和热爱本身就会创造奇蹟。 女生站在讲台上抬起头来,身穿宽大学士服, 过肩长发被轻轻别到耳后, 发尾微卷, 脸上的笑容一如许多年以来的模样,自信而坚定, 像是在闪闪发光。 - 正式的毕业典礼结束后,毕业生开始自发组织合影留念。时欢和室友站在一起合过照后,按照微信消息上提示的方向看过去,就看到了穿着首大学士服鬼鬼祟祟混进来的顾之京。 她变得更美了, 纤瘦的小腿、乌黑长髮、具有欺骗性的温柔娴静的脸。顾之京捧着挂在脖子上的照相机,即便是套着像面口袋一样宽大不合身的学士服也显得文艺得不得了, 只不过言行举止间还是那么不拘小节,朝时欢挥了挥手就准备挤过一簇又一簇的景行毕业生来时欢这边。 时欢正打算过去接应她,感觉到肩头忽然被拍了一下。她转过头去, 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 毫无心理准备会是他,她有些错愕:「扬随?」 「要不要合张影?」 眼前的青年还是从前那一副肆意张扬的模样,岁月没有磨平一丝他的少年意气,所留下的痕迹也只不过是令五官和轮廓更加成熟深刻。 「好。」时欢蹦起来和顾之京比了比手势让她来这边找自己,然后站到扬随身边左顾右盼,「是自拍还是拜託别人帮忙?」 「等顾之京挤过来吧。」扬随随口道,「我看了你的毕业演讲,做得挺好。不过就是没想到你会是代表经管的那个毕业生,看上去真是十分励志了。」 即便好长时间没有过交集,他的语气还是一般无二,时欢几乎是出自本能地听出了他话里的潜台词,于是忍不住伸出手轻轻锤了他一下:「别以为我听不出来你说我是个努力的笨蛋。」 扬随轻快地笑了笑,问她:「毕业以后去哪儿?」 「去芝大读phd,八月就走。你呢?」 「麻省化工。」 「真的假的?」时欢试图扳回一城,「你托福是自己考的吗?」 扬随把手中的毕业证书捲成一卷轻轻敲她头:「自己考的,一百零九。就考了两次,懒得再刷了。」 果然,当时英语只考四十分是因为不肯学。一旦觉得有用,以他的聪明才智,怎么说也能够考到普通人水平之上。不过这样的托福成绩并没有他的录取院校和专业那么顶尖,时欢猜测能拿到录取大概是因为他的软实力太强。 还是一样的恃才傲物啊。 说话间顾之京终于赶到眼前。她有些惊讶地看了看扬随,又转过头去问时欢:「班里在首大的现在都在那边等着你合影,顺便也把在景行的搜罗一下一起过去吧。」 时欢仰头看扬随:「要不要一起?」 当时高中理科实验班和重点班的学生因为一直在一层楼的缘故,其实彼此间都不陌生,在景行和首大这些成绩特别好的学生更是如此,常年在第一第二考场前后桌,平时考完试也会聚在一起讨论问题。 虽然是时欢班的,但是扬随应该也都认识。 「不了,不熟。」他招唿顾之京,「先帮我们俩在这里拍张照吧。」 时欢连忙把手里的学士帽戴在脑袋上调整好。帽子上垂落下来的穗穗恰好挡在眼前,她还没来得及动手,占据身高优势的男生就帮忙伸手拨到了一旁。 三个人远离人潮找了个人比较少的地方。顾之京跑远了去调整拍照角度,扬随站在时欢身边,用有些低的声音说道:「电影节的时候丑乎乎的,今天还挺好看,真是女大十八变。」
第64页 时欢脸一热,嘴上争辩:「一直很好看。」 男生笑了一声,不再说话。 顾之京照完照片拿来给两个人看,扬随在她的怒目而视下挑剔许久终于满意,时欢说:「那等阿京发给我,我修一修再发给你。」 不敢相信直男的审美水平,所以最好交到他手里的时候就是已经修好的。 扬随应下来,站在原地安静几秒钟,深深看着时欢的脸:「那有缘美国再见……以前我听东华初中部的人说你是大魔王还不信,现在倒是也这么觉得了。」 - 时欢才和东华的老同学合完影,恰好爸爸妈妈也到了景行校园。不过令她意外的是,见到爸爸妈妈的时候周箨也在一边。 「哇,优秀毕业生代表嗳。」妈妈把手里的花束递给她,趁机摸了摸她的脸,「笑笑今天真好看。」 在本科生涯结束的这一天,赞美、鲜花和祝福是主旋律,让人也恍惚间生出一种错觉,仿佛在这所校园里所经歷的一切疲惫、挫败和迷茫都是过眼云烟,学生时代的意气风发永远不会结束,就如同在过去十几年的读书生涯里一样,自己在未来也一定是所在领域中流砥柱的存在。 真想永远留在象牙塔。 时欢第一次萌生出这样确切的想法,不由得转头去看周箨。 首大的老师堂而皇之地在毕业典礼上混进景行,景行在首大面前真的没有底裤。而更加过分的是就算是他站在一众本科毕业生里也可以很好地融入。 「我都没有见过你毕业典礼时穿学士服的样子。」 当时两个人正在关系冷淡的时期。时欢现在猜测,大概是周箨气愤她没有履行约定报首大,还支支吾吾不肯解释清楚。 反正他永远是那么一副闷闷的样子,有了心事也不会明明白白说出来,她只能靠猜。总之结果就是当时她根本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参加的毕业典礼。 但仔细想想,他现在也只有二十四岁,连有些硕士生都比他大。 时欢灵光一现:「我去找首大的同学借一套男生学士服给你吧?」 已经博士毕业的周老师勉强点头同意再穿上一次学士服陪女孩子合影以作补偿。得到首肯的时欢立即把学士帽往他手里一塞,飞跑着去追才离开的高中同学借学士服。 妈妈站在一边笑吟吟地看着抱着时欢学士帽的周箨。 「我听笑笑说,今年秋天你也要去芝加哥做访问学者。」 周箨收回目光:「嗯。」 「笑笑一直是这个样子,有点冒失,有点幼稚。长大了也没有变一丁点。」时欢妈妈毫不留情地在背后指指点点。 「没有。」 「我试图教育了很多年都没有让她改过来,大概都是像她爸爸吧。」 才被指使去买矿泉水的时欢爸爸又一次背后被说坏话。 周箨轻声一笑。 「小箨,在美国我们够不到,笑笑就拜託你照顾了。其实她这次去的时间真的很长,等她读完博士,大概你们也有二十七八岁了。」时欢妈妈很认真地说,「不过我和她爸爸什么都不急,你们别担心,一切按照你们的决定和步调来,过得开心就行。我们是什么都不会干涉的。」 她怕男孩子不好意思或是感到困扰,说得很体贴隐晦。 周箨瞳仁一缩,不自然地偏开目光。 被戳中了无法宣之于口的心事。 大概是被长辈误会了,即便是体贴隐晦也让人慌乱。其实以他们现在所处的关系阶段,根本考虑不了那么远。更何况笑笑还是一副懵懂的样子。 最重要的是,他不仅没有彻底摆脱和封家的关系,还在事业上处处受制于封旻,连自己也没有把握这场对峙要如何收场,会不会在未来的某一天身败名裂。而假如时欢和她的爸爸妈妈知道了这一切,还会不会像今天一样? 他不敢尝试。 明知没有资格,他却仍然在把她妈妈话里隐晦提及的事情当做未来的计划,和想要功成名就的动力。如果不是在时欢面前自惭形秽,拼命想要弥补自己的不光彩出身,以他的性格,大概会从始至终专注于研究,根本不会分出精力去追求那些职称和地位。 也许笑笑会不在乎,也许。但他不敢去问或者赌。他拥有的东西太少,时刻觉得如履薄冰,患得患失。 - 好像他只是出神片刻,时欢就借到衣服折返了回来。六月底的天气已经有些热了,她跑得渗出薄薄一层汗,脸蛋也有些发红,没什么形象地撑着膝盖大喘气。 时欢低着头,他也低头看她。女孩子乌黑浓密的过肩发中,露出一只十分眼熟的银质发卡。 时欢喘够气站直腰板,发现周箨的视线落在自己的发间没来得及收回去,伸出手摸了摸那只小小的「s」型发卡,侧过头来笑着向他展示。 「是你送的,还记不记得?其实我不太常戴,因为我总是会动来动去不老实,怕掉下来弄丢了。上一次戴还是高中毕业典礼和成人礼。」 - 八月初收拾带去美国的东西时,时欢全家都在发愁,怎么把那么多都觉得必要的东西塞进有限的行李箱里。 爸爸妈妈在客厅将衣服装进密封袋里抽干空气,不放过最后一丝可利用的空间。 她坐在自己的卧室有些恋恋不捨地摸了摸书桌,而后拉开抽屉,将那枚小小的发卡收进了要带走的钱包里。
第65页 第35章 八月十号, 时欢和周箨一起去首都机场坐飞机飞往芝加哥。登机前半个小时,机场播报已经宣布开始检票,妈妈还在恋恋不捨地拉着时欢嘱咐。 「千万不要担心花钱多, 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租房子要租安全的地方,据说芝加哥有些地方治安不好。钱不够的话要及时告诉我们, 小箨也是。你们遇到困难都要和我们说。」 「嗯!妈妈别担心,其实博士生有工资的, 起码可以支持日常生活开销, 芝加哥物价也不算太贵,我不会有很大的负担。周箨的工资就更多了。而且有我一口吃的就不会饿着他。」 女生信誓旦旦,看来那天半夜冲进他房间抱着他说的那些话也不是信口开河, 而是有认真记在心里。只不过眼下说得不像是去留学,倒像两个人是要去一起流浪。周箨站在时欢身后, 看着女生的背影, 唇角微微弯起, 一副无奈模样。 时欢和妈妈说完,察觉到爸爸很久没出声, 目光在站在一旁的爸爸身上飞快地扫视了一圈,发现爸爸眼圈泛红,不敢直视自己。 她咬了咬下嘴唇,觉得一直以来压在心底的难过有些抑制不住, 连忙移开目光,故作轻快道:「没关系, 我们最迟明年夏天就会回来啦。虽然读博士听上去要很久,但这期间又不是不可以回来。」 时欢妈妈点头附和,又想了半天, 想不到更多要嘱咐的事情,于是说道:「笑笑在那里遇到拿不准的事情,要听小箨的话。」 时欢惊诧地回头看了看站在自己身后的周箨。从刚才起就一直没有说过什么话的男生收回落在她身上的视线,点头应允:「我会好好照顾笑笑的。」 男孩子成熟稳重的模样和从小到大积累的了解让时欢妈妈放心地点了点头,松开拉着女儿的手,说:「去检票吧,不要误了飞机。」 时欢拉住周箨的衣袖,那双眼睛里与往日没有什么明显区别的神色让她倏地安下心来。她深吸一口气,认真向父母道了别,拉着自己的行李箱和周箨一起走去检票口。 「我妈妈好信任你哦,居然让我听你的话,简直把你当成我的监护人。」走得有些远了,时欢才开口说道,「其实我又不是小孩子,哪有那么需要人担心。」 一句话还没说完,身旁女孩子的声音变得有些哽咽,周箨微微侧过脸去,发现时欢低着头在偷偷手忙脚乱地擦眼泪。 他喉头一紧,连忙停下脚步伸出手去替她抹去脸上的泪水,不知所措地哄道:「别哭,笑笑。」 「太丢人了,当时你第一次去美国的时候还是一个人,都没有像我这样哭吧?我现在还有你陪着,比你当年好了不知道多少。刚才在爸爸妈妈面前装作一点都不难过,但是走到这里就完全忍不住了。」 即便是在哭也可以一口气说这么多话。 咸涩的泪水蹭在男生白皙纤长的手指上,时欢有些不好意思地用自己的袖子胡乱擦了擦他的手,吸了吸鼻子,继续用力地拖着行李箱向登机处走。 感觉到头髮被周箨伸过手来揉了揉。 「别怕,一开始会有些麻烦,但我会在一旁帮你,而且,等到你适应了那里的生活就会好受很多。」 印象里,身旁的男生从小时候起就是一副比同龄人更成熟可靠的样子,好像只要有他在就会自然地感到安心,什么困难都可以迎刃而解。只是在感情方面,几乎可以称得上一窍不通。 其实自己并不是在担心去到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而是捨不得离开爸爸妈妈这么远、这么久。 时欢想到,周箨那次飞去美国上学的时候大概只有邵昀来送了他而已。周阿姨和他之间的关系冷淡,他没有在家庭里得到过那么多的爱和牵挂,所以才无法共情自己和爸爸妈妈之间的感情,以至于读书期间从来都没有回来过。 这样一想,就觉得更加难过了。 时欢偷偷抬起头,看到男生也正低着头紧张地看着眼圈通红的自己,便用空着的那只手拉住他的胳膊,不自觉地靠得离他更近了一些。 - 从华国首都飞往芝加哥的飞机行程总时长是十二个小时,恰好与时差相同。所以时欢和周箨下午四点从首都机场出发,抵达芝加哥时也是当天下午四点。 奇妙的巧合制造出了一种瞬间抵达的错觉,但在飞机上度过的时间却实在是漫长难捱的。 时欢的座位靠窗。周箨坐在时欢外面,面前的摺叠桌上摊开一本书。飞机上不允许使用有信号干扰的电子设备,身旁的女孩子在兴奋地看了一个小时的云层后,已经沉沉睡去,抱着他的一只手臂,将头倚在他的肩膀上。 他向空姐要了一条毯子替她盖上,将手中翻书页的动作放慢了下来。 在电子读物盛行的今天,周箨仍然保留了少年时代阅读纸质书的习惯。在飞机或者火车这种有大把时间可以用来消磨的地方,他一般都会随身携带一本纸质书。面对纸质书时更能够沉得下心。大约从骨子里看,他还是一个怀旧的人。 坐在周箨外面、靠近过道的是一个白人老太太。 她眯起眼睛看了看身旁单手翻书看的男孩子。分明从神态就看得出是不苟言笑、气质冷清的人,在发现女孩子枕着他的肩睡着后,坐在那里的身形就再也没有动过,连手上翻动书页都小心捻起,不发出一丝声响。
第66页 老太太笑得灿烂,脸上的皱纹都堆叠起来,神态却友善而单纯,用英文向他轻声搭讪道:「女朋友吗?真恩爱啊。上帝祝福你们。」 周箨有些惊讶地转过头看她,随即有些生涩地道了谢,又微微侧过脸去,用余光看了一眼女孩子睡得安稳的脸,唇角微微弯了弯。 在她没有听到的地方,就不要反驳了吧。 - 从机场打车到海德公园,五十五街到六十街都是芝大的校区。时欢和周箨租下来的房子在六十街,是一栋两层的小别墅,前后院齐全,租金也不算太贵。 房屋中介将钥匙和合同送来后很快就离开了。美国租房不同于华国的一点是,房东一般不会提供现成的家具,所有家具需要租户在住进来后自行配置,离开后也要自行清理,留给下一任租户完全空荡干净的房子。 置办家具最常见的途径有两个,留学生之间的二手市场和附近诸如宜家这类的大型家具售卖场。时欢和周箨商量,既然她至少要在这里住五年,不如去买全新家具陈设的按照自己的心意装饰起来。 周箨在这种生活琐事上向来没有明显的倾向,顺理成章地就由时欢说了算。两个人花了一个晚上的时间先去选好了床、床垫和被褥,买下来请人送回房子装好,以免第一天就没有地方可睡。 二楼的两个卧室都很大,互为隔壁。时欢给两个人都买了双人床,就像是在首都住的那间房子里一样。 从卧室的窗子看出去就是后花园,在八月还是一片绿意。邻居也大都是留学生,院子都打理得很漂亮。时欢换好睡衣趴在柔软大床上,和爸爸妈妈报过平安后,用手机记录明天要出去採购的东西。 要给周箨和自己买书柜和书桌,恰好二楼还有一个可以用来当做书房的房间。要去买衣柜、茶几、餐桌。还要买食材。周箨说得没错,在外面吃饭太贵,今晚随便一碗面都要十美刀,从今以后还是自己动手做比较好。 不知道周箨可以在这里待多久,她要不要自己也学着做,免得周箨回国后她一个人留在这里挨饿。 时欢托着腮,忽然有了一种长大成人在过日子的错觉。 其实在读大学的时候就离开父母了,但住在统一的学生宿舍感觉和现在还是很不一样,她不用担心没有家具,吃饭只要下了课冲进食堂就可以,而现在都要自己张罗。更加特别的是,想到同伴是周箨,就更有了一种不可言说的隐秘喜悦。 一半是单纯的和他生活在一起的开心。他生活习惯又安静又整洁,完全不会打扰到她,还会且愿意替她做好吃的,无论怎么看都是完美的室友。 另一半则来源于她自己的绮念。如果不是亲身体验,是不会知道朝夕相见究竟有多大的威力,竟然会让她产生习惯和依赖,一想到他就在身边,就会感到安心和喜悦,而在他选择跟她一起来芝加哥后,这种心思就好像得到了某种鼓舞一般愈演愈烈。 更何况这会是他们两个人从零开始亲手布置的房子,比起首都的那一处更像是两个人一起经营的「家」。 也许是托着腮走神太久,手机屏幕自动熄灭。时欢回过神来,就看到漆黑的屏幕上映出一个女孩子咧嘴傻笑的模样。 而这暗自喜悦在两个人第二天一同去超市採购食材的时候更加难以忽视。 时欢兴沖沖地负责推推车,看周箨站在冷冻区选未来几天午餐和晚餐的食材。 男生即便是在做这样的事情也依旧是一副出尘的不染烟火气的样子,低垂目光仔细查阅不同品牌生肉和芝士的标籤,样子认真又好看,即便说他这副模样是在实验室摆弄那些昂贵的物理学仪器大概也有人相信。 时欢正看着他发呆,忽然听到一个女生有些不确定地用中文喊她的名字:「时欢?」 第36章 时欢循声看过去。 迎面跑来的中国女生十分热络地笑着拍了一下她:「我没认错吧?你本人和facebook头像用的照片上完全没什么区别嘛。」 她穿着轻薄的蕾丝上衣和白色七分裤, 化着淡妆,模样自然又漂亮。 时欢端详她几秒钟,凭着记忆里在网上看过的照片勉强辨认, 试探问道:「宁楚?」 女生点头:「是我。」 ——是时欢在facebook上认识的同在芝大读phd的华人女生。 宁楚读的是统计学, 和时欢读的经济学关系很近。来芝大之前时欢翻-墙冲浪认识了她。两个女生在网上聊了一段时间,关系很好, 还约定开了学要在校园见面,没有想到先在超市选购食材时偶遇了。 难得在异国他乡遇到除了周箨之外讲中文的人, 时欢热情地问道:「你也来这里买食材吗?你也住在附近?我才搬来第二天, 所以还没来得及联繫你。」 「嗯,对啊,我也住在这附近。看上去我们租的房子应该离的很近?」 一旁的周箨只在女生出现时淡淡地打量了一眼, 而后将选中的生肉和芝士放进时欢的推车,准备转身去前面挑选蔬菜。 宁楚却注意到了他, 飞快地瞥了一眼, 拉着时欢问道:「话说, 这是你男朋友吗?」 感觉到周箨的动作停顿了一下,时欢赶紧当着他的面澄清:「不是。只是之前在国内关系很熟, 恰好一起来这边就合租了的朋友。」 在怎么解释和周箨关系的这个问题上,她脑子一时有些转不过来,说的这句话有点拗口,差点没说明白。
第67页 宁楚微微扬起下巴, 嘴上说了句「哦」,仍饶有兴致地打量了他几眼。 周箨转身向蔬菜鲜果区走去, 时欢连忙推着推车跟在他后面,宁楚热络地揽着她的手臂:「你有没有认识的其他在芝大的华国学生?」 时欢有些不好意思地答道:「还没怎么认识其他人。我听说有个华国学生会?还想着开学了去看一下。」 周箨是不会教她在美国要怎么和新同学社交的……这是他为数不多不擅长的地方。 「那不如我先攒个局给你介绍一下吧?金融、会计、统计、数学、cs,这几个和咱们相关专业的恰好我都认识, 大家交个朋友也好有照应。」 宁楚高中读的是国际学校,本科就来美国读书了,对于这个圈子要比时欢熟悉的多。 「那就麻烦你啦!到时候我请大家吃东西。」 「没事。到时候就在我的公寓聚吧,大家一起做一桌菜什么的。恰好我室友也都是华国学生。」宁楚随意地抬起眼睛看了看周箨的背影,「到时候你记得把你室友带来?他也是华国人吧,以前也没有见过他,是学什么的?」 时欢有些不确定周箨在这里的身份是学生还是老师,也不确定他会不会去参加这种聚餐,只好说:「学物理的。我和他商量一下。」 宁楚点点头:「那我先去选东西了哦,攒好局我给你发消息。」 - 周箨站在料理台前,把芝士洒在铺满番茄和鸡肉块的米饭上,闻言抬头看了看时欢,似乎考虑了片刻,回答道:「我和你一起去。」 时欢双手撑在檯面上,兴奋地向前倾了倾身:「真的?其实如果你不喜欢这种吵吵闹闹场合的话,我可以自己去。你不用迁就我,我又不是真的时刻需要监护人的小孩子。」 周箨的目光划过女孩子尚显单纯青涩的脸,落在料理台的大理石纹路上。 他重新看向手中的烤碗,将番茄汤汁浇了上去:「没事。」 摸不清他到底是觉得吵吵闹闹没事还是迁就她没事,时欢本想继续劝说他不要勉强自己,手机铃声忽然响了起来。 昨天买的家具送到门口了。周箨正在做焗饭,于是时欢就没有知会他,自己跑去门口把家具接进来,和上门的卖场员工一起把书柜和书桌材料搬上二楼装好。 书柜是周箨喜欢的黑白简约风格。装好柜子之后她又跑去把两个人从国内带来的东西整理到里面去,忙完之后已经过去一个多小时,时欢把之前的对话忘得一干二净。周箨在楼下叫她吃饭,话题就这么被揭了过去。 - 宁楚租住的是带后院的两层公寓,一层一户的样式。她和另一个华国女生住在二层,一层住两个男生。 时欢遵守承诺地带了自己事先做的点心来,还叫了披萨的外卖。 参加聚餐的以男生居多。大概周箨自带冷淡疏离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质,学的专业又不太相关,和他们没有太多可聊的话题,所以那些人就对时欢格外热情。一群人吵闹忙乱了一阵就推搡着一个个离开厨房,拉时欢去餐桌边开了酒闲聊。 时欢硬被拉着聊了好久才努力脱身出来摸进厨房,走到门口时,听到宁楚的声音说:「哇,好厉害呀,看上去就好好吃。不过刚才你自我介绍都没有说你是读什么的,也是在读phd吗?」 这次聚餐只有时欢和周箨两个生面孔,自然也只有他们两个人做了自我介绍。宁楚说的肯定是周箨,时欢记得他的自我介绍简单到只有一句「我叫周箨」。 果然,厨房里传来男生冷清没有情绪起伏的声音:「不是。」 答话到这里戛然而止。空气寂静了几秒,大概是宁楚还在等他的下文,最终发现真的等不到,才主动追问道:「那是读master?」 时欢怕他又回答一句「不是」冷场,连忙推门进去替周箨回答:「他是国内派来的访问学者。」 厨房里只有宁楚和周箨两个人。宁楚站在料理台边周箨身侧,闻声转过来看到时欢,咯咯笑了几声:「竟然是大学老师呀,这么厉害?那我说读phd都是低估了人家欸,真是抱歉。但他看上去和我们也差不多大呀。」 她说着向站在门口的时欢走过来:「你们聊,我先出去。那几个男生太过分了,竟然把你们丢来厨房,自己坐享其成等着吃饭,我去把他们薅回来。」 时欢目送宁楚走出厨房,转过头来发现周箨也正侧过身来看着自己,眉头微微颦起。她连忙三步并作两步小跑到他身边,看到一旁还摆着几份没有拆封的蔬菜和肉,伸手按住了他的手。 周箨的手轻轻颤了一下,抬头问她:「怎么了?」 时欢悄悄说:「别做了,只有你在这里做饭,做了半个小时。让他们来吧。」 她不是没脾气,也不是傻白甜。周箨做饭的时候她都会努力帮忙洗菜淘米打下手,捨不得让这么不食人间烟火的人站在厨房为自己忙来忙去。那些素不相识的人却可以这么心安理得地把一切都丢给他,自己跑出去喝酒。 她不能不计较。 「没事。」 「我不会常和他们来往的。」时欢有些着急地解释,「我不适应这样动不动就聚在一起喝酒吃饭的社交,来这里之前没想到是这样的。虽然这是商科特色,但我更想专心埋头学习。所以也无所谓他们怎么看我。」
第68页 他应该就更不介意了吧? 周箨抬起头看着她,幽深乌黑的瞳孔里似乎涌动着融化的春水,他微微弯起唇角:「那我做完这最后一道。」 时欢点点头,撸起袖子:「要用哪种蔬菜?我帮你洗。或者是切葱花?」 - 后来宁楚果然将在餐桌上聊天喝酒的几个人捉到了厨房,时欢帮周箨做完手上最后一道菜,就拉着他熘了出来。 聚餐结束宁楚追出来送他们的时候还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本来是请你们来和大家认识的,没想到反倒让你们在厨房忙了这么久。那些男生太不懂事了,以后我也少把他们叫过来。真是对不起。」 餐桌上,有几个华人同学过于热情,时欢最终还是推託不掉抿了一小杯酒,此刻虽然不至于醉得不省人事,但还是想要尽快回家去休息,于是敷衍地摇了摇头示意没关系,就和宁楚挥手道了别。 两个人沿着大街走回在六十街租住的房子。芝加哥傍晚的冷风将时欢昏沉发热的脑袋吹得清醒过来,她拉着周箨问道:「你坚持陪我来,是不是一早知道这种场合会喝酒?」 「我听说有些商科的学生会喝酒。」 「我再也不参加这种破聚餐了。」时欢愤恨道,说完这一句话语气又低沉了下去,吸了吸鼻子,「我好怀念上中学的时候,没有什么破实习、破聚餐,只要好好读书考试,一点点积累知识,不用考虑其他的事情,人际交往也很单纯。大概我就是美国人会嘲笑的那种典型书呆子华国学生。但是随他们嘲笑去吧,如果有机会我真想一辈子都躲在学校里不出来。」 周箨微微侧目,看上去女生的状态像极了那天高中班级聚餐后,大概是被什么刺激到,有一腔情绪想要耍赖发泄。 他想了半晌要怎么安慰,最后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好顺着她的话轻轻应道:「嗯。」 - 聚餐上,除宁楚之外几个新认识的男生和女生先是拉着时欢互相恭维一番,就自然而然地议论起毕业后留在美国和回到国内能拿到的薪水对比。 时欢听他们交换从各种学长学姐和同学那里打听来的消息,惊讶地发现即便才深造不久,他们竟然就对国内外各类投行、券商、谘询公司和会计师事务所的职位和待遇都了如指掌。 一开始时欢佩服不已,还为自己的消息闭塞、不求上进而暗中羞愧,直到席间有一个男生开玩笑说:「回国进投行拿三十万年薪都要求爷爷告奶奶地加班,我还不如留在这当个研究助理,年薪都有五万多美金。」 人都是趋利避害的,时欢学经济,更理解这样以成本和收益为依据来做决定的思维。她觉得自己本不该这么想,可是还是生出一种微妙心情。 什么叫「还不如留在这当个研究助理」?难道是在说,如果不是考虑报酬,做研究只是公认的最不入流的选择吗? 开过的酒瓶被东倒西歪地放在一旁,外带食物的包装扔得满地都是。她微微避开喝了几杯后坐得离她越来越近的男生,终于察觉到了自己感到不适的原因。 不仅是未来的职业规划,连她也被他们用功利的眼光打量着,衡量和判断能够从她身上得到的人脉和信息,更甚者还有关系更进一步的可能。 就像是她在几段实习中曾遇见过的那样。 她下意识地求助般地看向周箨,后者也在眼神沉稳平静地看着她,而后不动声色地揽着她离开吵闹的人群。 - 「我学商科不是为了赚很多钱,我姑姑在天城的大学教课,她穿的和用的都很普通,我也是读了大学才知道金融行业薪水高。可是我只是喜欢研究这些东西。我想一直留在学校里。」时欢拉着他的衣袖在街上慢吞吞地走,「我想和你一样,回国之后去高校做研究、当老师,一辈子和自己喜欢的知识打交道。」 周箨心中微微一动,低头去看她。 就像是好多年前跟在他身后一起骑车上学时的样子一样,下意识地依赖、信任,展现出最原本最没有计较的一面。 单纯两个字总是被用于长大成人后的褒奖,他倒并不认为这是什么值得称道的优点,然而即便如此,旁人多少只能在某个时刻亦或是某个方面做到而已。 更准确地来说,她是保留了小时候的可爱之处,同时又在坚韧地成长。大概在这个过程中,这世上只有他始终在一旁註目。 「我想和你一样。」时欢又重复了一遍,喃喃道,「等等我。」 像是第一次一起骑车去东华报导时,女生因为被泥水弄脏了裤脚而停下脚步,以为他没有发觉,也不好意思提出让他停下来,就只好推着车子努力在背后追赶他。 为什么没有意识到,一直以来都很想优秀到和他并肩而立的地步,高中毕业时暗自耿耿于怀,觉得再也追不上他,而现在她终于有了勇气,亲口说出那句「等等我」。 「好。」 那时的少年停下来淡淡地对她说:「不急,别跑。」 回音穿过岁月,替少年说出一直想说出口的话。 不用跑着追赶他,他会停下来等她。 第37章 时欢所在的布斯商学院有一座极具科技感和现代化风格的系楼。一楼正中央是宽敞明亮的白色四方大厅, 大厅正中摆放着一簇又一簇的软扶手椅,供学生课间休息或者聚在一起讨论功课使用,而周边则点缀着丛丛新鲜绿植。
第69页 大厅四周围绕着两层教室, 两层之上的建筑则完全由玻璃外墙构成。天气晴朗的时候, 站在大厅里抬头向外看出去,满目都是蔚蓝, 阳光从玻璃穹顶散落下来,即便是经过时再忙碌疲惫心情也会变得很好。 芝加哥的夏天多雨, 所以大厅的四角又安置了四个伞状的白色雨水收集器, 和整座建筑的风格完美地融合成了一体。 到了十月份,芝加哥就进入了冬季。屋外冷雨瓢泼,时欢哆哆嗦嗦地跑进系楼, 窝进一把空扶手椅里捧着才买的咖啡暖手。 身旁的雨水收集器发出愉快活泼的汩汩水流声。 外墙是完全透明的,所以天阴的时候, 整座大厅也融入了日星隐耀、薄暮冥冥的悽惨氛围。雨水浇在头顶的玻璃上, 而后又沖刷下来。 距离下一节课还有十分钟左右, 时欢收回目光,随手翻看上一节课的作业。 听说这名讲微观经济学的义大利教授期末考试喜欢出类似课堂作业的试题, 时欢恰好擅长整理套路,正努力聚精会神地研究题目,肩上忽然被拍了一下。 宁楚抱着书坐到她旁边的扶手椅上,兴致勃勃地邀请她。 「还有几天就是万圣节了, 要不要一起出来吃饭玩一玩?」 时欢摇头:「我觉得还不太适应,最近的功课有点跟不上, 还有一沓材料没读完,不敢出去玩了。」 芝大phd录取的大多是英语为母语的学生,教授布置起阅读任务和作业, 依据的是那些学生的完成能力——要稍稍超过他们常规的完成能力才好——而时欢在国内而言再擅长英语,阅读速度和接受能力也无法与母语使用者匹敌,所以更为头疼。 这是实话。不过,用来拒绝邀请也的确是藉口。 宁楚没有深究,当即点头表示理解,有些遗憾地安慰了她:「没关系,华国学生刚来这里时都是这样的,过一学期就好了。对了,我那天给你转发的校园工作你有没有看?」 国际学生如果在美国找到工作,就可以拿到社会保险号,凭藉社会保险号可以申请信用卡。不少留学生都会选择做一份诸如图书管理员的校园工作。 虽然宁楚组织了那次让时欢觉得有些不适的聚餐,但时欢觉得她总是十分真心地想要帮自己各种忙,看上去不是什么酒肉朋友,不可以和其他人同日而语。所以在那次聚餐的几个人里,时欢只和她保持了联繫。 只是,时欢还是不适应宁楚热衷的那些社交活动。 「我试着投了几个,但是都还没有回信。」 又聊了几句,上课的时间就快要到了,两个女生匆忙告别各自赶去不同的教室。 快要期中考试,学生间的紧张气氛更加浓厚,课前几分钟教室就座无虚席,教授的office hour答疑也经常人数爆满,根本排不上队。 时欢来得不够早,只好在侧面选了一个角落坐下,竖起耳朵不放过教授讲到的任何一个单词。 她一边托着腮看幻灯片,一边「刷刷」地书写笔记。 连日来压缩睡眠时间努力读文献似乎起了明显效果。她开始能够很好地跟得上教授的思路。手下的笔记从一开始来不及细想的鬼画符变成了现在灵活使用各种简拼、符号和图形辅助的流畅优美样子。 - 万圣节晚上八点,时欢还没有任何回来的迹象。 周箨独自站在厨房里。放在身旁的平板电脑正回放一场在日内瓦举办的关于黑洞、暗物质与中微子的物理学国际学术会议。 一名来自荷兰的科学家在对团队最近的科研成果进行汇报,宣称他们正在探索可以描述热时空的热振动的方程并卓有成效。 周箨低着头,一面听现阶段方程的推导成果,一面聚精会神地进行雕刻。 雕刻的对象是一只被掏空了瓤的南瓜。 那双白皙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捧着不大的南瓜,持着小刀,有一种艺术家般的美感。眼镜被摘下来放在身旁的料理台上,厨房温暖柔和的光在他的发顶、额前发梢、眼睫和乌黑眼瞳中洒落细碎跳跃的光。 手里的作品逐渐成形,门口却传来窸窣的声响。周箨回过神来,把南瓜和小刀收进柜子,才合上柜门,时欢就闯了进来。 「只有厨房和餐厅亮着灯,果然你在这里。」 女孩子身上裹挟着雨水的湿润气息,还有些凉。周箨回头去看她,只见她捧着一只金黄的南瓜,笑嘻嘻地看着他。 「芝大居然在万圣节给每个学生发南瓜!」时欢把南瓜献宝一般捧过来放在他身边,「你有没有南瓜?我们一起刻点什么,晒干放在一起好不好?」 周箨拾起料理台上的木勺,不动声色道:「煮了。」 时欢在他的示意下转头看向一边灶台上坐着的小锅。小锅里冒着热气,正发出幸福的咕噜咕噜声音。果然一闯进来时闻到的那股熟悉香气就是周箨煮的南瓜粥…… 学理科的男生竟然是如此的务实不花哨…… 周箨道:「去换衣服吧,等下吃饭。」 时欢点头,最后对着那只小锅默默哀悼了一下周箨的南瓜,有些可惜地舔了舔嘴唇,把自己的南瓜也推了过去:「那我也不刻了,你把我的也煮了吧。」 男生有些讶异地看了看她,时欢解释道:「林妹妹的风筝断了,不如把我的也放去,让他们俩做个伴吧。」
第70页 周箨看着她,眼中笑意渐浓,最终忍不住轻笑出声。时欢也转过身朝他笑了笑,雀跃着跑去楼上换衣服。 直到女生的身影消失在楼梯上,周箨才收回视线。会议进入尾声,主持人在做乏味的总结陈词。等待米饭蒸好的时间里,他拿起手机检查了一下消息。 时欢半个小时前发来了微信,说在排队等助教答疑,要晚一点回来。 原来是他没有看到。周箨不怎么有随时查看手机的习惯。 而除此之外,他发现自己还收到了一条好友申请。对方的暱称叫作「ning」,来源是一个微信群,在周箨的记忆里,是时欢那个叫作宁楚的朋友张罗的的群,加了几个相熟识的华国学生,可以一起办更优惠的家庭版美国电话卡套餐。 周箨去群里核对了一下,发现申请添加他为好友的果然是宁楚。 他不清楚宁楚来找他是不是同时欢有关,犹豫了几秒钟就按下了通过。 而后他把手机按灭放回台面,拿了碗准备盛饭,被换好衣服冲下来的时欢抢了过去:「我来!」 女孩子抬头笑着看他。周箨只好转身去盛南瓜粥。芝加哥的夜晚仍然在下雨,然而在只有餐厅亮着灯的房子,也能够让人感觉到安心和温暖。 - 时欢将下巴支在书桌桌面上,双手扒着眼皮读面前的文献。 读中文文献时可以一目十行,读英文却完全不同,要逐字逐句理解,遇到生僻的名词和形容词还不敢跳过,只好分神去查,这样连着读几个小时她这么拼的人都要萎靡不振。 坐在不远处的周箨合上电脑走到她桌边,摸了摸她的头提醒道:「十一点了。」 之前为了保证周箨的健康,时欢和他有过约定,最晚十一点就要一起结束工作,如果实在完不成任务的话放到第二天早起时继续做。 作为提出约定的人,时欢决不能够带头违反。她乖乖收拾好桌面上的东西跟着他一起去洗漱,迷迷煳煳地想到今天是自己的生日,连忙咬着牙刷去翻找手机,和爸爸妈妈发消息。 消息发到一半,她狐疑地抬头看向正在一旁弯着腰在水池边洗脸的男生。水珠随着他的动作溅落,眼镜被摘了下来,沾染了水珠的头髮和白皙干净的脸有些更加真实的少年美感。 看上去他并没有任何要表示些什么的意思。 时欢暗自嘆了口气,安慰自己以他的性格不关注这些琐碎没有意义的小事也很正常,况且他连他自己的生日都不在意。可难免还是有些失落,从卫生间出来后,她像是失去灵魂一样扑进自己房间的大床里。 周箨则下了楼,借着手机上手电筒的光去厨房,看到了宁楚发来的微信消息。 ning:「trick or treat!」 这句话之后还有一张可爱的猫咪錶情包。 周箨捧着手机安静地站在原地看了几秒钟,心里涌上一股微妙的排斥感。 他不擅长与人沟通,不代表他不擅长看透人在沟通时想要什么。他没有不近人情到厌恶这意图本身的地步,但也毫无给予回復的欲望。 - 时欢几乎要以脸朝下趴在床上的姿势睡着时,忽然听到了一阵敲门声。 她蓦地惊醒,从床上弹起来跑去开门,看到周箨站在门外。才一起洗漱过,他额前的发梢还有些湿漉漉的,是她平时不怎么能见到的样子。 时欢愣了愣。周箨把手里的东西递给她。 是一个呲牙咧嘴的南瓜,表情狰狞,刻得很生动,里面放着一小节蜡烛,头顶还用小字刻了她的名字,一看就明白是眼前的人亲手刻好的。 时欢感动之余还有些哭笑不得,这么署名真的很容易让她联想到自己在他心里就是这只呲牙咧嘴南瓜的样子。 而后慢慢明白过来,原来被煮成粥的那只南瓜只是浪漫和惊喜的替死鬼。 「生日快乐,笑笑。」 第38章 在芝大读书的第一学期伴随着圣诞假的到来而结束。 时欢的最后一场期末考试排在周四上午, 想到从午饭开始就可以恢復自由,她的心情就异常轻松愉悦。考试一结束她就跑去系楼外那辆快餐车上买了汉堡和韩式料理带走。 这辆快餐车每天中午都会停在这里给商学院的学生提供午餐。时欢观察过,周箨喜欢这里的韩式料理, 特别是加了肥牛、煎鸡蛋和沙拉的那一种。 她接过外带盒准备离开, 偶遇了也在快餐车前排队的宁楚。 宁楚正挽着一个身材高大的白人男生,仰头同他说笑, 神态举止非常甜蜜。时欢跑过去打了个招唿,她就大大方方地拉着男生的手向时欢介绍道:「欢欢, 这是我的男朋友somekh。」 男生长得十分俊朗, 金黄的短髮、白皙深邃的面庞,看上去也是很容易相处的类型。时欢笑着向他打了招唿,又转向宁楚, 真心实意地夸赞道:「你男朋友好帅。你们看上去真好。」 宁楚抬头和somekh对视一眼,而后掩唇笑了笑, 然后打趣时欢:「来了好几个月, 你还不交男朋友吗?快点交一个啦, 将来咱们四个好结伴一起出去玩。」 时欢作咸鱼状:「在我能按时做完作业之前都不考虑。」 宁楚的眼神很快地从她手中的外带盒上略过,而后问道:「我才不信。你总不会一个人吃两份午饭吧?另外一份是带给谁的呀, 嗯?」
第71页 「啊,这个是给周箨的。」想到上次带周箨去参加宁楚组织的聚会还是几个月之前,宁楚交际圈这么广,可能早就对他没有印象了, 于是时欢又解释了一句,「就是那个和我一起去聚餐的华国室友, 也是之前咱们第一次见面和我一起去超市的那个。」 「哦,有点印象。」宁楚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知道了, 快去吧。」 - 周箨在芝大的办公室是在一座城堡一样的古典建筑里,据说是用几个世纪前的教堂改建的,四角嵌有突出的尖顶塔楼,整座建筑的砖石外墙都爬满了藤蔓,楼前是绿茵和长椅,古老的树木枝叶延伸到窗前,幽静而典雅。 时欢轻车熟路地爬上三层去敲他办公室的门,只敲了一下,门内就传来一声沉稳清越的英文:「请进。」 她拧开门把手探头进去,看到靠在窗边的里侧办公桌后,身穿深色衬衫的青年正垂眸看着面前的电脑屏幕,手边是摊开的笔记本。 他戴着那副黑框眼镜,衬得白皙俊秀的面容更有禁慾斯文之气,看上去注意力全然没有被时欢的敲门声打断,仍在继续全神贯注处理工作,修长的手正持着一支笔无意识地停在唇前。 坐在他对面办公的年轻男教授看到探头探脑的时欢,连忙喊周箨:urent,你女朋友来找你吃午饭了。」 laurent是周箨的英文名。时欢第一次听旁人这么叫他时就觉得很好听,也很适合他。 来自月桂树的地方。 「不是女朋友。」她做了个鬼脸,推开门走进来。 坐在周箨对面的maurice双手手肘撑在桌面,热情地和她打了招唿。 这里的一间办公室通常容纳两个人。自从周箨来到芝大就一直在和maurice共用一间办公室,时欢来这里找了周箨几次后也就自然而然地和他熟悉了起来。 maurice和周箨一样也是很年轻的量子物理学家,还不到三十岁,在哈佛大学读完phd,因为哈佛有不许毕业生留校工作的潜规则,就来了芝大做老师。 周箨这才回过神,从屏幕上抬眼看她,朝她笑了笑。 「怎么没打招唿就跑过来了?」 「考完试来找你吃饭,记得你最近说你在忙,就没有事先打扰你。」 时欢把外带餐盒放在周箨面前的桌子上,又跑到办公室的另一边去给自己搬椅子过来。等她搬来椅子在周箨办公桌侧面坐好,周箨已经把桌上的电脑和杂物收了起来,替她打开了餐盒的包装。 时欢和周箨之间对话一直是用中文,maurice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是美食却没有国界,韩式料理特制辣酱的香气轻而易举地勾起了他的食慾。 maurice佯装抱怨:「为什么我没有这么可爱的朋友跑来送午饭给我?明urent看上去就和大多数学物理的男生一样,比我要呆多了。」 时欢有种「待客不周」的诡异愧疚感,立即从汉堡里抬起头来,想说「那下次来找周箨的时候可以顺便也帮你带午饭」,就听到周箨撕开筷子的包装,神色从容,暗暗威胁道:「如果你还想让我帮你批期末考卷的话……」 maurice立即合上电脑,站起身来向门口走去,朝两个人挥了挥手:「我去吃午饭,你们两个好好聊。」 时欢看他关上办公室的门离开,笑眯眯地转过头来看周箨:「虽然来了你的办公室,看了你办公时的样子,我还是对你当老师这件事好没有实感。」 她把自己的汉堡里夹的酸黄瓜片扯出来扔进垃圾桶:「不过仔细想想类似的事情你在高中就做过嗳,批考卷、替同学讲解题目,在竞赛班就帮孙铎做过不少次吧?不知道孙铎如果知道你现在当了真正的老师,会有什么表情。」 记忆里在读初中的时候,她曾经因为好奇,在放学后跑去北校区偷看过周箨上竞赛课的样子。 大多数时候,少年都是穿着深紫色的秋季校服坐在教室最后不引人注目的地方,一手撑着头沉思,一手在习题集上书写。教室后排的窗户总是开着的。 天城多风,然而那时记忆里画面中的晚风总是很温柔,拂过窗棂,将他身后薄薄的白布窗帘轻轻吹起,又悠悠飘下。 窗帘起落间的影子和黄昏朦胧的余晖在少年身上落下笔墨,白皙清俊的侧脸、乌墨般的短髮和眼眸,不为所动。 世上最好的丹青手可以画得出他的眉眼,但画不出那样干净美好的少年感。像是云山苍松,像是碗底白茶,像是阳光晒过的校服白衬衫的味道。 她站在后门看得入神。他似乎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鬼使神差地转过头来,看到后门玻璃外露出那截没有来得及藏好的卷卷的马尾发尾,眼底闪过惊诧,而后微微一笑。 他总是会在其他同学埋首案桌奋笔疾书的时候提前做完老师布置的题目,有时会转头望向窗外发呆。后来因为成绩太优秀,孙铎忙不过来的时候就偶尔会叫他上台帮忙讲题。 她站在后门外,看到清瘦颀长、戴着黑框眼镜的少年站在讲台上,一手拿着习题集或是试卷,一手拿着粉笔,在黑板上留下流畅清秀的板书。 物理竞赛题目的解题步骤大概都很繁复,她总是会看到他一道题的答案写满整整两面黑板,然后转过身来从容地应对一整个教室同学的提问。 那时的她年级低,还看不懂周箨板书的那些符号、公式和分析图,但也能够从无意中听到的孙铎和他的对话中揣测到一点。
第72页 高中物理对大多数学生来说就已经足够晦涩,更遑论竞赛题目。然而即便是这样难的题目,他也可以总是答得和标准答案一样好,严谨、清晰、流畅而漂亮。 而周箨又不会像人们刻板印象中的天才一样眼高于顶。 不只是时欢,大多物理竞赛班的同学都向他请教过问题。虽然看上去不太喜欢同别人说话,在自己的日程安排上也惜时如金,是那种同班三年,如果你不去主动和他说话,那么大概到毕业都不会有一句话交集的人。 但他向来不会拒绝别人的求助,无论面对什么样的人,会教到对方搞懂为止,方法也很温和易懂,甚至为了照顾对方的理解水平,可以提出不同的思路来解同一道难题。 时欢也曾是高考生里常给别人讲解难题的那类学生,因此非常清楚地知道,将题目讲解得越透彻易懂,除了用心之外,还说明讲解题目的人本身对题目和知识的理解越高。 听说后来省赛前夕,周箨还总结了竞赛知识框架和考点,私下在教室里另约了时间给竞赛班的同学开复习课。 虽然的确是有利于自己对基础知识的熟悉、梳理以及查缺补漏,但其中隐藏的友善与温柔也显而易见。 就像是他在毕业前和她说的那样,他想要要让以后的人提及他的名字,前缀不是『华裔物理学家』,而是『华国物理学家』。虽然可能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但时欢却看得出,他清冷淡漠的外表下,其实藏着对周围产生交集的人、这个国家和世界最深沉的温柔和爱。 这样一想,他好像的确是很适合成为老师的,无论是从对学术的热爱还是责任心来看。 - 时欢托着腮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人。 周箨吃东西的样子很斯文,不快,而且很安静。倒也不是因为顾忌着身旁有人,从她六岁认识他开始就是这样子,她一开始也本能地跟着装模作样了一段时间。然而在熟悉之后她已经肆无忌惮地大口吃肉好多年,他仍然是这副模样。 「周老师,有机会的话,回国之后我去听听你的课吧,我想看看你站在讲台上讲课是什么样子。」 周箨看了她一眼,似乎想到什么好笑的事情,莫名地笑了笑。 时欢瞥到办公室里放在一旁的小黑板上,周箨和maurice在上面写了很多晦涩难懂的推导过程,她几乎一行都看不懂,瞬间就明白过来周箨在笑什么。 她泄气地把汉堡扔回盒子:「好了好了,术业有专攻,我知道你讲的课我听不懂,我不去捣乱了好了吧。」 「嗯。」周箨附和道。 没有想到他真的会毫不留情地附和,时欢几乎呕出一口血来,腹诽道这倒也很符合他一直以来直白理性的行事作风。 但是她又能捣什么乱呢,不过是闹脾气的说辞,他竟然也听不出。其实就算听不懂,教室里多她一个学生也完全不妨碍任何事情啊,学校本身就允许旁听。 果然不该因为一只呲牙咧嘴的南瓜对学理科的男生抱有什么不切实际的期待。 「我也认为物理学本科高年级的班级授课不太适合你,跟起来会很吃力,我也不能只顾及你的水平。如果你真的对我的研究领域感兴趣的话,不如找一个我们都方便的时间,我单独对你授课?」 第39章 作为物理只停留在高考要求水平的商科生, 眼前忽然有一位数篇国际物理学顶级期刊论文发表者主动提出要根据她的水平单独授课,时欢当即毫不犹豫地抓住他的衣袖,一口答应下来, 生怕他下一秒就会反悔。 然而她也没有想到, 约定的单独授课竟然被一拖再拖。 圣诞假里时欢的间歇性咸鱼不幸发作,提交完作业后就开始进入了漫长的冬眠期, 每天补眠到上午十点钟才会起床,揉着眼睛下楼去热周箨留下的早饭吃, 然后刷ins、facebook和youtube虚度剩下的上午时间。 宁楚和男朋友一起去了夏威夷旅游, 会在社交平台上分享一些照片。 时欢喝完燕麦粥,把碗推开一点,鼓着腮帮子趴在桌面上, 顺手翻开宁楚最近的照片看。有些是她身穿泳衣坐在海边,有些是在酒店泳池里和男朋友接吻。 宁楚的身材很好, 瘦但匀称, 本身脸就很漂亮, 又会化妆,再加上身上那种撑得住场子的自然气质, 穿上泳衣后的样子还要比平时更加光彩照人。 她和男友接吻的照片看得时欢面上一热,却半天移不开目光。 时欢努力克制自己,「嗵」的一声把手机坚决丢在桌上,拍了拍自己的脸, 唾弃自己居然学习学到变态,控制不住对好朋友色眯眯。 大概是有些羡慕宁楚。时欢也不太确定。 她成天穿着毛绒绒的居家服窝在家里, 只有周箨回来和吃饭的时候会缓慢挪动一下,和在夏威夷穿泳衣的宁楚形成了鲜明对比。 而这么多年化妆也只是马马虎虎地学会了一点,妆太浓的时候还会暴露出和高中电影节时一样, 故意凹美艷大影后造型时的做作和滑稽。 周箨回到家的时候,时欢正窝成一只球在餐桌前打瞌睡。经过的时候,他摸了摸她的头,像是揉弄某种小动物。 时欢从瞌睡里惊醒,从桌子上抬起头来,拉住他问:「今天吃什么呀?」 「熏火腿、布丁、蔬菜沙拉,还有你那天买的姜饼。」
第73页 圣诞前夕,两个人的菜谱也应景地变得入乡随俗,带着浓厚的异域风情。 她看到他手中提了一塑胶袋的新鲜食材,显然周老师在回家前去过超市选购晚饭要用的食物。 于是她有些不好意思:「怎么不告诉我呀?你那么忙,我这段时间在家里没什么事做,可以让我可以去採购的。」 「没关系。顺路,所以不麻烦。」 时欢跟在他身后进了厨房。 周箨将塑胶袋放在操作台上,挽起衬衫袖子洗了洗手,着手准备晚餐。 时欢想要陪他待在一起,但是周箨又没有什么事分给她做,于是她在他旁边,取了两颗橙子切成片,用厨房纸巾洗干水分,摆了整整一烤橙子片盘放进烤箱里去烤。 周箨看了一眼忙来忙去的时欢:「你要用来泡橙子水?」 「不是,这个是做圣诞树的装饰。我前几天买了一棵小圣诞树,还有一些彩带彩球,」女生蹲在灶台下的烤箱前,用戴着厚厚滑稽烤箱手套的手托腮仰头看他,邀请道,「等下吃完晚餐要不要一起去装在院子里?」 - 来美国读书过的第一个平安夜就下了雪,时欢觉得自己还是有些幸运的。 门外鹅毛大雪和着夜色簌簌落下,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这里很安静,平安夜就更没有什么人经过,从窗户看出去,只有街上偶尔有几道不明显的脚印,其余尽是一片平整无瑕的雪白。 吃过晚餐后,时欢像是小孩子一样披上羽绒服、连拉链都来不及拉好就想冲出门,被周箨拉了回来,乖乖把拉链拉好,围上围巾才放了出去。 她扛着小圣诞树在房门外固定好,又动手去拆买来的装饰品的包装。周箨负责把那些装饰品挂上去。 时欢买了很多温馨漂亮的小东西,银白色雪花、纯白小鸟、红色彩球、金色铃铛,还有用心烤了很久才烤好的橙子片,两个人出门前才一起穿上红绳子系好。 碎琼乱玉被风吹着落在女孩子披散的乌黑长髮上,她捧着这些小东西到他面前,抬头笑着看他。 「没关系,你随便挂,这些东西随便挂上去就会很好看。我当然会挂啦,但是如果我来动手的话你就会全程站在一边看,完全没有参与感,不行。」 周箨站在那里看着她。时欢出门前也在他的颈上围了几圈厚厚的毛线围巾,男生的小半张脸藏在围巾里,余下的部分更显得白皙俊秀,满是日剧男主角般的少年感。 他低声应了一句「嗯」,然后从她手里拾起一片银白色的塑料雪花,犹豫了几秒,然后抬起手轻轻挂在了中间的松枝上。 从来没有经营过这些琐碎的小东西。 女生立刻捧场鼓励道:「就是这样呀,很漂亮吧?和商场里放的那些圣诞树也没有区别。」 「嗯。」 他向来对任何节日都没有太深的感触,对外国的节日更是如此。但大概是时欢期待又喜悦的模样也多少感染了他,这棵两个人亲手布置的圣诞树还是让他体会到了某种其他人所说「节日里家人团聚」的温暖和安心。 也许生活需要这些琐碎没有意义的小事,和她一起。 周箨从来不觉得自己的生活枯燥或是艰涩,甚至有些享受将自己看做一台精密运转的逻辑思维仪器,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自己的学习和研究领域,也觉得每一天都充实满足。 但在和时欢住在一起后却分明有了一种不一样的感觉。 像是常年在冰天雪地行走的人忽然嗅到春日花信,惊诧地抬眼看周围的世界,纯理性、文字和知识铸成的屏障消融,才知晓世间种种声音与颜色,僵硬而不自知的身躯逐渐復甦,终于意识到——原来我是在活着的。 原来真正的生活是这样的感受。 天幕雪帘被温暖昏黄的路灯照映。烤成橙褐色的干橙子片挂在圣诞树枝头,随着夜风微微摆动,院子廊下挂着她几天前去买的小彩灯,微弱温柔的灯光让雪花和彩球上熠熠发亮。 时欢一个人说了半天,终于转过脸去,看到男生一直在侧头安静又认真地看着自己,唇边有着浅淡的笑意。 她忽然有些脸热,讪讪地闭上了嘴巴。 他离她好近。 她忽然想伸出手抱抱他,可是,又苦恼找不到正当理由。 - 宁楚的社交平台在第二学期开学后渐渐停止了更新。 假期里休养得很好,时欢开学后又重新变得像是一个无所不能的小超人,不知疲倦地在各个教学楼、教授办公室、图书馆之间奔走,努力完成那些基本不可能完成的课程和作业,所以也理所应当地以为宁楚只是开学之后变得忙碌起来,就没有发消息询问。 周箨的研究似乎取得了很重要的突破,也开始变得早出晚归。时欢先回到家的时候就会接手筹备晚餐的任务,烧一些简单的菜式当作两个人的晚餐。 两个人忙碌到即便住在一起也只有起床和睡觉前能够见上一面的程度,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了春节临近。 美国学校是不会为华国的春节放假的,甚至还会恰好有考试的安排。 华国学生需要自己额外空出时间来庆祝,例如时欢就在努力赶复习进度,希望能够腾出半天甚至一天的时间来和周箨过节,而他这段时间回来得都很晚。 临近除夕的晚上,时欢一个人在厨房里手忙脚乱,电话忽然响了起来。她用一只手拿着炒勺拨弄锅里的青菜,一只手接起电话。
第74页 电话那头是宁楚带着哭腔的声音。 「欢欢,我分手了,我现在可不可以去找你?」 - 「他就是个渣男!」 时欢痛骂。一股怒气没有地方发泄,她只好咯吱咯吱地咬青菜,似乎在咬somekh的脖子。 宁楚眼睛通红,坐在她对面心不在焉地用勺子舀了米饭送进嘴里,含煳道:「他长得帅,也很会social,其实我之前就听说他很玩得开,但是我以为他是真的喜欢我,所以多少会不一样。一开始我有朋友和我说看到他还在和别人dating我甚至不信,现在想来只不过是我在骗自己。」 「像这种习惯于玩弄别人感情、享受感情上追捧的人渣,根本不可能会放弃这种红利。」 时欢理性分析。 「浪子是不会回头的。我从来没有见过身边的浪子有回头,反倒是一直浪一直爽。唔……他们在决定对于感情随便的时候就说明从心底并不在意女孩子的感情,那么这样一直渣下去也只会获得感情红利当做正面刺激,是不可能放弃的,更别说为一个女孩子收心。所以不是你不够好不够有魅力,千万不要怀疑自己。」 「楚楚没关系,分了就分了,这种人渣,你跑得越快越好,下次见面也要绕开走!不要听他甜言蜜语哄骗你。你这么漂亮,也认识那么多人,肯定很快就能找到更好的,又帅学习又好,还只喜欢你一个人。」 宁楚抽了一张纸巾擦眼泪:「可是,可是,其实很多人都是这样的。像你说的那样的男生才是稀有生物。」 时欢惊诧:「不会呀,我知道有好多华国留学生就学习又厉害又洁身自好。比如,之前有一个学计算机的吕师兄……」 「吕泽?」宁楚拿着纸巾嗤笑一声,「他的确学习很好,软实力也厉害,但是你了解得不深,你不知道他在华国国内有一个在老家的女朋友,还在这边和好几个女生约过炮吧?」 时欢目瞪口呆。 「可是他看上去接人待物还是挺正经斯文的……」 无论如何,遇见时会捧着书本微笑斯文地打招唿、囊括各大网际网路大厂企业实习经歷和offer、专业成绩力压一众美国本土学生的师兄,都不像是会出轨约炮的人啊。 她处在震惊之中久久回不过神来,连忙低头舀了一勺西红柿鸡蛋塞进嘴里,但是也有些食不知味。好像一直以来信奉的世界运行法则被无情打碎。 即便知道宁楚不可能在这种事情上说假话,时欢心里还有微弱的声音在抗争。 怎么会呢?做得出这样成绩的人,恐怕连搞那些东西的时间都没有吧,每天学习和工作就排得一点空闲都没有了,更没有精力去应付这么麻烦的状况…… 家门处传来一声轻响,是周箨回来了。 但时欢也有些慌神,无暇分身去应对。「约炮」这样的词彙对她来说还有些陌生,只是在网上听说过,真要联繫到现实生活中认识的人还是头一回。 时欢低头机械地扒着饭,脑海中反覆回想上一次遇见吕泽的模样,手不自觉地有些发抖,不知道在害怕什么。 「那又怎么样?」宁楚轻描淡写道。 「这个圈子就是这样,不要觉得学习成绩好就等同于人品好,甚至是学习成绩越好的人越不把这些当回事。不过就是一起上了一次床得到快感缓解了平时科研学习的压力而已。况且越是学习好、长相好、性格好的男生越受女生的追捧,就算自己一开始不想,也禁不住总有人送上来。」 「大家平时看上去也都衣冠楚楚的,真正了解过才知道甚至有些私下乱得很的人看上去正经又清冷,但还是会耐不住寂寞。欢欢,你还是太单纯了,没见过这些事。」 身后的脚步声似乎有片刻的放缓,而后重新如常响起。 周箨走到餐桌旁,声音从时欢的头顶响起:「今天是你做了饭?」 「啊,嗯。」时欢有些慌神地用勺子戳了戳碗底,「你的那份饭菜我放在锅里温着,现在温度应该还好,可以直接拿出来吃。」 女生从始至终都低着头,没有敢抬头看他。 第40章 周箨是不会做这样的事情的。 相识十几年来积累的了解让时欢几乎毫不犹豫地作出了这样的判断。 然而宁楚所说「越是学习好、长相好、性格好的男生越受女生的追捧, 就算自己一开始不想,也禁不住总有人送上来」,听上去又好像和他很符合, 以周箨的成绩和长相, 应该也是很受女生欢迎的吧。 再加上也的确存在表面正经斯文私下却荒唐的真实例子,时欢开始回过头去仔细想为什么自己会觉得周箨是例外, 可却是越剖析越心慌意乱,因为发现作出这样的判断全然是出自自己的信任, 没有任何客观理由。 不得不承认的是, 即便认识十几年,她甚至在这方面也一点都不了解周箨。从小到大,他从来没有向她提及过关于这方面的话题, 她甚至没有听说过他有过什么喜欢的人,更遑论谈恋爱和进一步发展。 如果说一起读中学的时候她还基本可以确定周箨没有感情经歷, 那么周箨读大学、读博士之后的事, 她就完全一无所知。 想要探知的念头一旦出现, 就一发不可收拾,心脏像是被猫爪轻轻挠过一样, 细微而令人难以忽视的痒。 她低着头,不自觉地握紧了勺子,机械地送入口中的晚餐也失去了味道。
第75页 最令人沮丧的是,她没办法张口去问周箨「你有没有谈过恋爱」「有没有和什么人有过亲密关系」。 虽然住在一起后温情程度直线上升, 她好像和他没有任何距离感,可是客观上她和他的关系也不过是在一起长大的好朋友、机缘巧合合租在一起的异性室友, 她没有资格去问他这么私人的问题。 没有资格——这样的认知令时欢更加失落,几乎要把脑袋埋进碗里去。 得不到答案的女生开始忍不住胡思乱想,越是在乎, 有些设想和画面越是不受控制地熘进脑袋里。 周箨去厨房端了她留下的饭菜,拉开时欢身旁的椅子坐了下来。 他离她很近,身上温柔好闻的茶香让时欢有些悸动,即便她努力装作一切如常、目不斜视的样子,哪怕只是他轻微的动作都能够牵动她的感官。 可是只要一想到周箨可能会为另一个女生神魂颠倒、黯然神伤,或是有亲密的接触,她就难过得想掉眼泪,觉得整颗心都被揉皱,浸泡在酸涩苦水中。 失魂落魄地吃完晚餐,时欢站起来收拾碗筷,视线无意中与周箨触碰,连忙垂下眼睑避开。 在那一刻,她忽然发现,她对周箨有着自己都难以察觉和相信的占有欲。不想他对别的女生有过深刻而真切的感情,不想他和别人有过亲密接触。 而这种占有欲从两人好朋友的关系看来,是自私而不可理喻的。 - 周箨依旧沉默寡言,结束晚餐后去书房继续处理工作,没有和时欢多说什么,甚至可能没有发现她的异常。 宁楚不想回到自己租住的地方去,怕让合租室友看到自己哭肿的眼睛,也怕一个人睡时会忍不住想到分手的事情失眠痛哭,于是就留宿在时欢这里。 恰好时欢当初买的是双人床,两个女孩子挤在一起,盖着一张被子聊天。 宁楚絮絮地和时欢讲自己和前男友认识、恋爱,后来发现异常,又确定他噼腿的过程,控诉和他的每一次争吵。 如果换做平时,侠肝义胆快意恩仇的时欢是一定会抱着手刃渣男的气势陪闺蜜一起痛骂泄愤的,但今晚却完全心不在焉。 应该是听到了吧?他进门的时候,恰好是宁楚在说这个圈子有多乱。可是直到他坐在她身边沉默地吃完一整顿饭,都没有开口说一句「我没有」。 她知道周箨不善言辞,本身对小女生间的这类话题也没有什么兴趣。 可是,可是即便知道不合常理,她还是盼望着他哪怕很简单地澄清一句。 时欢将自己蜷缩起来,缩在厚厚的棉被里。她和宁楚都才洗过澡,女孩子身上的香气和温暖温柔地将她包裹起来。 而她居然不受控制地想到,周箨也会有哪一次像这样和别的女生同床共枕,体会过这样的温柔吗? 这年头仅仅是在脑海中一闪而过,身体就先于意志做出了反应,时欢连细想下去都不敢,鼻子一酸,险些在宁楚面前哭出来。 像是失去了非常珍贵的东西一样,世界塌陷下去一块,有什么地方空掉了。 她连忙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便听到宁楚说道:「还有不到一周就是除夕了,我可不可以来你这里和你一起过?这个时候才发现只有在你这里最安心,想离那些狐朋狗友越远越好,求求你,欢欢。」 时欢回过神来:「啊,好。」 「谢谢。」宁楚在被子里拉住时欢的手,轻声说,「你真好。有你陪我,我会很快振作起来的。让渣男去死吧。」 - 除夕前一天宁楚就搬了进来,好在时欢已经把要赶的论文和复习计划都提前完成,所以也可以陪着她聊天玩耍消磨时间。 看上去宁楚已经从失恋的阴霾里走了出来,重新化上淡妆、用心穿搭,气色神态也一扫之前的颓唐,和时欢聊天时看上去心情很轻松。 时欢不由得松了口气,将下巴抵在怀里抱枕上看着她:「你好厉害,这么快就可以从负面情绪里脱身,我不如你。」 宁楚坐在她身边收纸牌,闻言挑了挑眉:「你之前失恋难过了多久?」 「我?」时欢笑了起来,「我都没有谈过恋爱,哪里来的失恋?我是说大考考砸、学习压力大之类的。」 宁楚捏着纸牌戳了戳她:「不会吧,你都二十三四岁了,还没有恋爱过?真是够纯情的。其实我和初恋分手的时候其实也很崩溃,纠缠了一年都没有彻底放下,不过后来也是谈得多分得多,不会把一段感情看得比自己还重要,慢慢就变得洒脱了。像somekh这种渣男我也谈过不止一个,就更免疫了。」 时欢抱着抱枕认真地听她说话,觉得她说得很诚恳,比自己这个什么都没有经歷过的人多懂得太多。 其实少女时期的时欢也不是没有憧憬过恋爱,尤其是小说里那种盪气迴肠的感情,但长大之后发现这样的爱情好像很难照进现实,自己要忙的事情又太多,没有心思和时间去考虑。 最重要的是,身边的男生都好像无法让她心动,恋爱这件事就顺理成章地一再搁置。 「不过,实话实说,快速走出失恋这件事最好的办法,还是开展下一段恋情。」 宁楚将收集起来的纸牌迅速打散穿插,几次反覆后在沙发上抹开,双手指尖的动作行云流水,有种莫名的掌控感。
第76页 这时客厅大门那里传来开锁声。时欢看了看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时间,才下午五点半,周箨竟然就已经到家了。 她习惯性地转过头去和他打招唿。 冬日昼短夜长。天色擦黑,从窗子看出去恰好可以看到他回家时的必经之路,天际沉浸在一片深紫色水彩般的晕染中,仅存的数缕日光朦胧而轻柔。 「今天回来得好早。」 「嗯。」周箨看了看她和宁楚,垂下眼睑,将手里的购物袋暂时放到柜子上,蹲下身去换鞋。 视线从他清俊的侧脸、凸起的喉结向下看去,不自觉地划过他衣衫下隐约可辨的颀长笔挺身材,这些天来困扰时欢的问题又重新袭上心头。 空气一时间陷入寂静。而时欢知道,嫉妒和占有欲像是藤蔓一样在自己心里铺天盖地地蔓延开来,几乎要将理智和表面艰难维持的平静无波尽数撕扯碎。 这样好的一个人,她想去像小孩子耍赖一样抱紧他,一点都不分给别人。只要一想到可能会有别人拥有他,她就像是整个人都被放在火中灼烧一般心神错乱焦躁,真切体会到切肤之痛。 宁楚收回落在周箨身上的目光,忽然戳了戳时欢:「没有谈过恋爱,你总有喜欢的人吧?」 时欢正为这不该产生的扭曲嫉妒和占有欲而心虚,闻言勐地一惊,像是被人拿住了赃物的小偷,在指控面前拙劣而惊惶地矢口否认、负隅顽抗:「没有。」 「这也没有?」宁楚瞪大了眼睛,作出一副惊讶不已的模样,眼中极快地略过一丝狡黠神色,伸出手指轻轻戳了戳她的脑袋,「那你到底能不能懂我说了些什么呀?如果我想要开始追求新的感情,你会不会支持我?」 她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时欢松了口气,满口答应:「我当然会了。」 周箨换好鞋,拎起柜子上的购物袋向厨房走去,乌黑眼眸中的神色深不见底,似乎有些暗色,然而最终什么都没有表现出来。 他的薄唇动了动,只是问了一句很寻常的话:「有没有什么想吃的菜?」 时欢愣了一下,发现他是在问自己,答道:「没有,什么都好。」 说罢她客气地转头去看宁楚,宁楚向她摇了摇头,而后穿起拖鞋从沙发上站起身来热情地问周箨:「需要帮忙吗?」 周箨回头看了一样她,神色没有任何波澜:「不用。」 被拒绝得如此不留情面,宁楚怔了怔,而后满不在意地在沙发上坐下。本来准备像往常一样去帮忙的时欢也不好再跑过去,丢她一个人在这里,于是就坐下来陪她继续玩纸牌。 宁楚摸起一张牌,状似不经意地继续刚才的话题:「无论什么人都可以?」 时欢根本没有想太多,只是觉得宁楚的问题有点奇怪,但本着「为朋友走出失恋打气」的原则,还是毫无原则地附和:「当然都可以!」 - 第二天清晨醒来的时候,时欢的意识还没有恢復,眼睛微微睁开一道缝,看到身旁原本宁楚所在的位置是空的,过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于是费尽全身力气支起身子打量了一下卧室,确定宁楚已经不在这里了。 好久没有毫无心理负担地睡到自然醒,她向后仰面砸回床上,惬意地裹着被子翻滚了几圈,然后摸起手机刷了一会儿twitter,才翻身下床洗漱,然后去找宁楚。 穿着毛绒绒的厚睡衣从楼梯上走下来,她就听到厨房里传来断断续续的女生声音。 宁楚居然一大早起来替她和周箨做早餐? 时欢感激涕零,揉了揉眼睛,准备跑过去和她打个招唿然后在一边帮帮忙,却忽然在楼梯口顿住脚步。 厨房里不只有宁楚。 穿着修身居家裤的女生站在男生身旁,两个人离得很近。四肢苗条、身材纤秾合度的漂亮女孩子随意地挽了一个丸子头,看着温柔沉默的男孩子低头煎鸡蛋。 宁楚有时会扬起头来笑着看着周箨,大约是轻柔的晨曦在她眼里映出明媚的光芒,是时欢从来没有在她脸上见过的神态。 大概是他们之前说到什么有趣的话题,宁楚掩唇,发出清脆好听的笑声。 「好厉害啊,周箨哥哥。我也想一直吃你做的东西。」 第41章 六岁时认识周箨, 算起来到现在,她生命中的大部分时间都有他的身影。 最开始周箨于时欢而言只是许多小玩伴里的一个,甚至算不上是最亲密的。因为他向来都很安静乖巧, 和顽劣吵闹的时欢不太一样, 没有太多共同语言。 只不过,除了妈妈总是邀请他来家里做客之外, 还因为小周箨长得很漂亮,还会为她闯祸和偷吃在大人面前隐瞒, 所以时欢才对他比较有好感。 后来进入同一所小学读书, 成绩又相近,两个人才逐渐变得熟悉,就像是课文里学过的「总角之宴, 言笑晏晏」,是纯真不掺杂一丝杂质的小朋友友情, 带着新奇的试探和接近。 再后来时欢读了中学, 开始习惯他的存在, 感谢他一直在学业上无条件的帮助,也察觉到他家里的不同寻常, 于是忍不住想要多陪伴和安慰他。 那个时候周箨对于她而言,的确和其他所有认识的男生都不一样。 她和周箨一起长大,知道他从小的几乎所有事情,读得懂他每一个微小的表情, 无条件地希望他变得越来越好,而且知道他也会同样地对她。周箨几乎已经成为她的家人。
第77页 然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 现在想来, 也许是从她偷偷跑去看他上竞赛课时移不开目光,也许是她在知晓他竞赛成绩后在电话里说「想和你读同一所大学」,也许是顾之京那一句「他和你很配」开始, 总之在少女情窦初开的年纪里,开始有了微妙的变化。 少年不再是那个乖巧伶俐的男孩模样,在悄然熘走的时光眷顾下,慢慢变得清俊挺拔,仅仅是穿着校服站在走廊上看书,都会引起路过同校女生的回眸。 他是如此耀眼的存在。 满足学生时代值得心动的人的所有标准——成绩、容貌、性格。 少女也难以免俗,开始忍不住接近,却因为大意,将无条件的信任、依赖和亲近、面对他时的悸动都归咎于从前所认为的「亲情」。 她和他认识太久,在那之前也没有对别人动过心,以至于分不清「友情」、「亲情」和「爱情」的界限。 男生女生的故事大都相似,多么骄傲厉害的人在喜欢的人面前都总会忍不住自卑,更何况对方是客观上就如此优秀的人。大约这其中也夹杂了一些「不想渎神」的自我欺骗,她竟然迷迷煳煳地抱着「只是亲情和友情」的念头虚度了这么多年。 在他来芝加哥时才懵懂地察觉到什么,而眼下,看到他和好朋友站在一起,时欢终于觉得像是堕入冰窟,手脚发凉。 从楼梯口到厨房几米的距离,像是壅塞着冰冷沉重的海水,暗无天日的深海令她窒息,令她望而却步。 宁楚喜欢周箨,她看得出来。而她昨天才信誓旦旦地答应过宁楚,支持宁楚去追求任何人。即便抛去好朋友这一层关系,她也不应该明知如此依旧擅自插足。 然而这清醒又讲义气的原则却与她心里始终挥之不去的嫉妒和占有欲相冲突,几乎要将她撕碎。 - ——对不起,迟了这么多年,我才明白过来。 那些扭曲狰狞的嫉妒和占有欲都不是空穴来风,只有爱情才是如此自私的。 一直无法对其他人心动,是因为太早就遇见了比他们都好的你。 我喜欢你。 - 周箨将煎好的鸡蛋盛进一旁的盘子里,多年来的默契与了解累积成难以用科学去分析的敏锐直觉,像是察觉到什么一般,他蓦地回过头。 时欢站在楼梯下安静地看向这里。她只是站在原地,一双小鹿一样的眼睛似乎有光泽一闪而逝,袖子被挽到一半,就像很多次冲进厨房要帮他时一样。 而这一次,她抬起手来将袖子放了下去,转身离开了。 周箨不太清楚发生了什么,然而只是凭着这么多年的本能和了解,看到时欢那样的表情,心就蓦地向下一坠,而后也很快明白过来了缘由。 大概是被误会了。 那个女孩起床找来后就一直留在这里。即便他基本没有给过任何回应,她总是可以一个人找到话题说个不停,还发出不知所谓的笑声。 大概笑笑撞见这一幕,以为他们相处得很好,不想进来打扰。 周箨「咚」的一声将煎锅放回灶台,下意识地想要追上去解释,却倏地顿住,发现自己无法开口。 要怎么解释呢?他一点都不喜欢那个女孩子,他们什么关系都不会有? 就像是那天他听到那个女孩子告诉笑笑,有很多人私生活都很乱,他也察觉到了笑笑情绪的变化,可是不知要怎么开口解释。 他和她还不是恋人,朋友之间去解释这样的话不会唐突越界吗? 换一句话说就是,笑笑会关心吗? 昨天她也亲口说过,「没有喜欢的人」。那么他就算和其他人有什么感情,对于她来说,也只是一个从小到大都很熟悉的普通朋友有了「值得恭喜的事情」而已。 周箨在原地站住脚步,垂下眼睑,长长的眼睫覆盖住乌黑眼眸中涌动的情绪。最终,他滚了滚喉结,而后转身回到原地。 - 那一年除夕时欢过得浑浑噩噩,甚至动过要逃去纽约找阮嘉言的念头,最终因为买不到合适的机票而作罢。 宁楚似乎并没有察觉她的心思,仍旧亲密地挽着她一起谈天说地,和两个人一起准备年夜饭,一起跑出门去放烟花。 时欢从来没有觉得放烟花这件事会这么讨厌过,呆呆地看着仙女棒怦然绽放的光芒出神,身旁是宁楚拉着周箨兴奋地感嘆「烟花好美」的声音。 直到手上的仙女棒燃尽冷掉后很久,她才如梦方醒回过神来,而后鬼使神差地抬起头来,发现周箨站在一旁,正微微颦起眉头来看着自己。 她像是受了惊一样,赶紧低下头来错开视线,尽可能地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然而他偏偏不遂她的愿,走了过来。 一只手抚上她的头顶轻轻揉了揉,头顶传来熟悉却有些低沉的声音:「新年快乐,笑笑。」 时欢怔了怔:「新年快乐。」 宁楚也凑了过来,捏了捏她的脸:「新年快乐啊。」 - 华国新年过后,留学生活逐渐恢復正轨,宁楚开始越来越自然地上门作客。时欢仍旧不知道怎么处理「好朋友在追求自己喜欢的人」的局面,于是三月春假一到,就选择买机票飞去纽约躲在阮嘉言那里做鸵鸟。 「你说他在你拿到芝大offer之后申请来了芝大做访问学者?」
第78页 女生在遇到感情困扰的时候通常会忍不住和好朋友倾诉一通,即便解决不了任何实际问题,只要说出来就会觉得轻松。 时欢犹豫道:「时间上是这个顺序没错,但我现在也不太确定因果关系是不是成立。而且以我的观察,他出来做访问学者还有别的重要理由。」 「他phd在普林斯顿读的?」 「对。」 「他回国之后在首大当老师?」 「对——你到底要说什么,不要吊我胃口啊!」 阮嘉言杀伐果决地嗑瓜子:「他喜欢你,这么明显的事情有什么好讨论的。初中我见他第一面我就这么觉得。」 「……你认识顾之京吗?」 「不认识,顾之京是谁?」 时欢一哽,然后挥了挥手,略过这个话题,然后眼睛发亮地捧着脸凑了过去,贴在阮嘉言身上撒娇:「没事。就是听你详细分析一下嘛。」 「现在国内高校一般都要求老师有海外留学经歷。顶级的留学经歷对首大这种级别的学校来说更是必要条件,访问学者一般就是国内已经入职的高校老师为了弥补没有这样的经歷才做的。不过你家这个自己才从普林斯顿毕业回来,有什么好弥补的?」 「好——就算你说他有别的理由做访问学者,那除了你之外也没有选择芝大的理由,因为他完全能去更厉害的学校,无论是从首大在国外高校的合作范围还是他自己的实力来看。」 时欢抄起抱枕砸了阮嘉言一下。 「我不是说芝大不厉害,」阮嘉言解释,「就专业来看,经济学当然厉害了,我是说物理学相对而言不够厉害。」 「我知道,我是因为你把我说得像是一个惑乱君心的狐狸精才打你。」 「你这个小王八。」阮嘉言气急败坏地把手里的瓜子丢掉,笑着去扯时欢的脸,「我看你是听我说他喜欢你高兴过头了吧?」 相识多年的老朋友真的有着一眼看穿对方的能力。 在听阮嘉言说断定周箨喜欢她的条条理由时,即便她自己之前也有相似的模煳推断,那一瞬间还是感到了无法言喻的开心,唇角抑制不住地上翘,激动的情绪无处宣洩,被一语点破,才发觉自己的心竟跳得这样快。 - 「所以,比如说,如果是你,你会放弃首都大学和我一起读天城大学吗?」 语音通话那头的顾之京谨慎地确认:「还有其他附加条件吗?还是只有我们是朋友这一条?」 时欢为了做实验,谨慎回答道:「就这一条。」 「你做梦吧。」顾之京无情道,「你还在倒时差吗时欢?」 - 虽然被阮嘉言和顾之京接连嫌弃,但时欢还是开心到觉得自己像是充足了气的气球,飘飘然马上就要飞到天上去。 和宁楚相处时总有些拘谨,不知为什么,会觉得不太自然。而和认识很多年的老朋友就完全没有这样的顾虑,即便是笑骂,时欢也始终笃定她们是完全真诚和喜欢自己的。 最重要的是,她终于确认,周箨心里存在着的对她的感情,也不仅于友情。 - 经济系上课的地点除去玻璃外墙的系楼之外,还有另一座由建筑改建成的教学楼。 这座楼外观是典雅的棕红色砖墙,内里也保留了几个世纪前教堂的建筑风格。大厅里舖砌着完全由灰色石头凿成的地砖、厚重的石柱、盘旋而上的石梯,古朴的穹顶、復古的雕花玻璃窗。 每一个教室都不大,只有三四排铺有红色软垫的座椅,还有长桌。教室是阶梯式的,大概是以前的贵族在教堂里参加会议的地方。 自从春假结束后,时欢就变得异常忙碌,关于感情的困惑不得不暂时被抛之脑后,每天在图书馆和同学探讨展示和小组作业,早出晚归,回到家里就只来得及倒在床上睡觉。 走廊上陈设着供学生休息使用的沙发和座椅,每到课间就人满为患,她不得不站在走廊内等待下一节课。 课间的走廊很吵,根本无法用来学习,不少学生都趁着这来之不易的十分钟自由时间聊些休闲娱乐的话题。 时欢抱着书本,原本背对着座椅的方向趴在玻璃窗上看窗外的景色放松心情,忽然在一阵嘈杂中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我又不缺她一个朋友。」 是宁楚的声音,张扬而好听,只不过讲的是英文,带着有些嚣张的笑意。时欢不知道她在和谁说话,之前又说了什么,乍听上去有些一头雾水。 另外一个女生用英文追问道:「我觉得你之前对她还挺好的,投入了那么多,万一追不上那个男生不就白白浪费了一个朋友?」 「之前对她的确真心,想着无论如何多一个朋友都挺好,商科嘛。不过帮那些忙又不费事,某种程度上她也确实帮我牵线搭桥了,也不算浪费。这种长得帅、自律还没什么感情经歷的男生的确很少见,我可没办法放任自己白白错过。」 「但你不是觉得他也喜欢你那个朋友吗?」 「那又怎么样?喜欢而已,又不是不能变。」宁楚笑了笑,「我倒是很享受把他抢过来这个过程,会让我有种自己强于他原本喜欢的那个人的感觉。」 「万一抢不过来呢?」 「抢不过来真心,那就退一步。即便是能和他睡一次都不亏。」
第79页 第42章 大门被「嘭」的一声用力关上, 时欢怒气沖沖地换了拖鞋向楼梯走去。 周箨原本坐在餐桌边正对着电脑工作,猝不及防地被这巨大声响吓了一跳,思绪被从严谨缜密的逻辑中生生拽了出来。他从屏幕上抬起眼睛, 看到时欢从客厅经过的身影。 似乎察觉到他的目光, 她顿住脚步转过头来,发现他竟然挪到餐厅工作, 便立即变了方向朝餐厅走来。 「你到底想不想和宁楚在一起?」 女生站在他对面,桌子那边, 双手「啪」的一声撑在桌面上, 上身微微向他前倾,气势汹汹地低头看他,脸上是不容错辨的愤怒。 出乎意料的开门见山。 那双小鹿一样的眼睛瞪得圆圆的, 乌黑的眼瞳倒映着有些惊愕的男生。 来不及去仔细思考时欢为什么会这样突然开诚布公地问他这个问题,周箨毫不犹豫地回答:「不想。」 「不想就好。」时欢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表情稍稍缓和, 满足地直起身子,「要是你有那么一点想,我就从这里搬出去, 连你一起绝交。」 周箨心里一惊,暗中松了口气。 原来是这么「生死攸关」的问题。幸亏这一次他没有被不善言辞拖累。 不过…… 他观察着时欢时欢的神色:「你和宁楚绝交了?」 「对。」时欢拉开椅子在他对面坐下来,「我还没通知她,但我已经单方面决定了。今天下课的时候我听到她在背后说我坏话, 这才知道她在心里真正是怎么想我的。气死我了,枉我把她当做真心朋友。」 她还有意隐瞒了听到的话里关于周箨的部分。毕竟宁楚对周箨的那些企图, 连她这个旁观者都不好意思说出口。 周箨并没有如她所料那般露出太吃惊的表情:「那我可以把她删掉吗?」 「删掉什么?」时欢脑补,「从脑海里删掉?你们学物理的都这么物化自己,把自己看做精密运作的机器吗?我不行, 我不理智,还得气一阵才能忘掉。」 「……删掉微信。」 「哈?你们两个还加过微信?我怎么不记得?」 周箨拿起放在一边的手机,调出聊天界面,放在桌子上向时欢推了过去。时欢一头雾水地看了他一眼,又拿起他的手机来看。 从去年万圣节开始,延续了近半年,满满好几页的聊天记录。说是聊天记录也不太准确,因为全部都是宁楚单方面发来的白色消息框,看得出周箨从来没有给过一句回復。 时欢越翻越佩服宁楚,为了得到周箨竟然可以如此不计较被冷淡,即便总是得不到回復,也只不过是撒娇式地抱怨一下,然后锲而不捨继续自说自话。 也许是从现在的视角看去,她发现从最开始加上好友的那一天开始,宁楚发来的消息目的就已经显而易见,近几个月来更是暧昧露骨,嗲的让她有些肉麻。 宁楚竟然从那么早的时候就已经动了这种心思,甚至不是这次失恋后慌不择路抓住的救命稻草,而是早有预谋。 时欢被蒙在鼓里全然不知。如果不是课间走廊上的人太多,宁楚没有发现她也在场,一时大意让她听到,不知道她还要被骗到什么时候去。 最开始她在facebook上认识宁楚的时候,宁楚还完全不知道周箨的存在,现在想来大概是第一次聚餐前后见到了周箨,觉得她这个朋友完全比不上周箨更有价值,所以做出了取捨,而后和她交往的种种都是为了借她接近周箨。 方才平息的怒火又被这一认知重新掀起。 眼前的女孩子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一瞬间怒不可遏,深吸一口气后鼓起腮帮子,而后转过头来,眼神深沉地盯着他。 「我以为,她是你的朋友。」周箨的喉结滚了滚,手不自觉地抓紧滑鼠,一瞬不瞬地与她对视。 「干得漂亮。」时欢毫不吝惜地夸赞。 周箨错愕地看着她。 「虽然这样似乎不太好,但你一直以来都不理她,现在真的有让我爽到。你删了她吧。我也记得删掉,以后再也不要和她来往。」 说完这一番话,女孩子长出一口气,神情变得明快起来,提着背包站起身来就要上楼。 身后的周箨忽然出声叫住她:「等一下,笑笑。」 她转过头来:「怎么啦?」 男生从桌边站起身来,合上笔记本收到一旁,向她走了几步:「我做好了晚餐,你吃过了吗?」 上完课就推掉一切事情怒气沖沖地跑回家来,想要得到他的答案,倒是完全把晚餐这一回事抛之脑后了,时欢摸了摸自己空空如也的肚子:「还没有。」 说完这一句,她才反应过来周箨为什么会挪到餐桌上工作。 「你一直在这里等我一起吃晚餐吗?」 这段时间要准备期末考试和应接不暇的作业,时欢忙得通常是在学校随便买点快餐塞进肚子充飢,算起来也真的有很久没有回家好好吃晚餐了。 他一直都在这里等她回来吗? 这点小事在男生眼里无足轻重,他轻轻「嗯」了一声,又想到了更重要的事情,解释道:「春假的时候,你去纽约,我大部分时间都在学校,没怎么回来过。」 换言之,时欢不在的时候,他也没有给宁楚任何上门来和他单独相处的机会。
第80页 他站得离她好近,说话间气息轻轻拂在她脸上。时欢仰头看着她,本就天生笑意盈盈的唇弧度更加明显。 「知道啦。好啦好啦,我快要爽过头了。」 - 干净利落地结束了这段令人不愉快的友谊,还没来得及庆祝,期末的各种作业和考试就接踵而至。 时欢在七八岁看电视剧的时候就曾经非常疑惑,为什么步入社会的各种角色都可以花费一整天一整天的时间在感情纠结上,无论什么职业都在谈恋爱,而关于努力工作的镜头却少得可怜。 小时欢还以为长大了之后没有作业就有大把的空闲时间用来浪费,而真正到了这个年纪才发现——电视剧果然一点都不靠谱。 原本在暑假回家的计划都不幸被搁置,她争取到了和心仪研究方向的教授一起做研究的机会,第一年夏天也不得不继续和周箨一起留在美国从早忙到晚。 所幸和宁楚断绝来往后,她不必再为和好朋友喜欢同一个人而烦恼,态度向来鲜明而干脆的周箨甚至连一个像样的情敌都没有留给她。 喜欢他这件事好像已经被扫清了所有的阻碍。 时欢像是青春期迟来的少女,开始为他的一举一动、细微的表情和反应而牵动心绪。 虽然研究工作很忙,但哪怕一时不在身边,对他的思念就会填满空闲下来的每一刻,研究上取得了很微小的进展、吃到了喜欢的东西、看到漂亮的景色都会忍不住想和他分享。 周箨是她见过最好的人,她坦然接受了自己对他的喜欢,准备鼓起勇气试探。 只是时欢也没有什么暧昧的经验,只有发自本能的喜欢和靠近,如果完全遵从内心的冲动,大概就会在见到他的每一次上前抱住他不想松开,而冷静下来仔细想却又赧然,在不是恋人关系的前提下,这样的行径简直与性骚扰无异。 一起吃晚餐、在家里一起工作、一起洗漱、互道晚安后各自睡觉,这些好像都是早就有的相处模式,完全不知道怎么才能在不越界的情况下更进一步。 好在生活的压迫很快替她解决了这个问题,除了增加一项「定闹钟和周箨一起起床做早餐」之外,她也没有多余的时间去筹划更进一步了。 芝大经济学的phd项目录取之后有着类似淘汰制的规则。 学校在第二年的期末会安排考试,通不过考核的学生就止步于此,只能够拿到硕士学位,而通过考核的学生才能继续完成接下来的博士学习和研究。 因此每到第二学年,专业里所有学生就如同又面临了一次高三一样起早贪黑,进入了除学习之外无欲无求的模式。 时欢每周都会按照惯例和爸爸妈妈视频通话。十月中的那次周末,她忙了一整天才从浩如烟海的文献里抬起头来,发现距离约定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半个小时,连忙拨了过去。 妈妈立即就接了起来,看着屏幕里她疲惫的模样,心疼地劝:「笑笑最近是不是太累了?黑眼圈好严重,人也瘦了。学习重要,但是爸爸妈妈的宝贝也很重要啊。」 「考核那么难吗?」爸爸的脑袋也凑进屏幕,「考不过也没有关系啊,芝加哥大学的硕士就非常厉害了。退一万步讲,就算什么都没有,大不了回来爸爸养你,你做点什么自己喜欢的事都行。爸爸还能挣好多钱呢。你不要给自己那么大压力。」 大概是在这么远的地方漂泊了一年多都没有回家,即便知道他们的话只是安慰,自己也不全然是担心赚不够钱才有这么大的压力,但对家人日积月累的思念还是被轻而易举地勾了起来。 而时欢向来是对亲情上的冲击最没有防御力的,匆匆挂掉视频电话,就忍不住坐在原地哭了起来。 周箨听到声音来敲她卧室的门,她随便用袖子抹了抹眼泪让他进来。 男生在她的床前蹲下身,抬头看着她的眼睛,那双向来清冷深邃的乌黑眼眸里溢满温柔的试探和不知所措。他修长微凉的手指接替了她胡乱抹的手,轻轻替她擦去眼泪。 「怎么了,笑笑?」 时欢毫无形象地哽咽抽泣:「我好想爸爸妈妈。」 周箨的喉咙紧了紧。他无措地抿了抿嘴唇。 任何让笑笑伤心的理由他都可以想办法开解,只有这个不同。他完全无法体会她和父母的羁绊,也就无从共情她的难过。 更何况,每一次体会到笑笑的家庭有多温情幸福,他都会更加觉得自己配不上她。 他只是不被父亲承认的孩子,从小就只有母亲,而母亲又是品行不端、受人唾骂的情妇。在世俗的论断中,大概他也是会有着低劣的基因和让人觉得不安的潜在因子的人。 周箨的手指颤了颤,从女孩子的脸上垂落下来,却蓦地被一双柔软的手抓住。 他错愕地抬起头看她。 时欢抓住他的手,问道:「你是不是又要开始想办法替我准备生日礼物了?」 他本来想给她惊喜的,正踌躇着不知道要不要承认下来,就听到她低低地说道:「要不然就不要浪费时间乱猜了,我直接告诉你我最想要什么礼物好不好?」 周箨的心微微一动,抬眼看她。 时欢的眼睛还是湿漉漉的,睫毛上沾着泪水,之前只是被用袖子粗暴地擦了擦,缕缕纠结在一起,而眼眶红红一圈,看上去可怜极了,让人无论如何都不忍心拒绝。
第81页 「好。」 她抿了抿嘴唇,似乎是鼓起很大勇气。 「我……你能不能……让我抱抱你?」 第43章 双手绕过他劲瘦的腰身, 在背后合拢、收紧,时欢将脸轻轻贴在周箨的肩上,深吸了一口气。 独属于他身上的浅淡白茶香和温暖混合的气息涌入鼻腔, 她只觉得那一瞬间周身都奇蹟般地放松下来。时欢遵从本能, 将自己的身体贪心地与他紧紧相贴。 他身上家居服的衣料很柔软,带着他的体温。 周箨的心跳分明变得炽热而有力, 隔着胸腔和薄薄的衬衣也能鲜明地感受到,几乎要和她同样错乱的心跳形成共振。 他的体温有些高, 落在她裸露颈窝处唿出的气微烫, 唿吸声也清晰可辨地落在她耳畔,让她微微一个激灵。 卧室里没有开灯。时欢和爸爸妈妈视频通话之前,在这里读文献的时候, 天还没有黑下来。但是此时此刻却已经是日薄西山,朦胧的暗色接替了天际晚霞, 在视野中的床和衣柜上蒙了一层暧昧而婉约的轮廓。 看不清什么东西, 其他感官就变得格外灵敏。 时欢闭上眼睛靠在他的肩头, 意识在脑中描摹着他的身体,宽阔而笔挺的肩, 炽热的胸膛,也察觉到在她贴上他的那一刻,周箨的身体微微有些僵硬。 除了爸爸妈妈之外,他是她最亲密最重要的人, 所以在这个时候只有这样让自己真切地感受到他就陪在她身边,她才能得到一些安心和慰藉。情绪找到了唯一可以宣洩的出口, 迫不及待地突破理智,抓住了救命稻草。 一时之间谁都不说话。窗帘没有拉起来,房间里的光线一点点黯淡下去, 好像世界只剩下了心跳声和触手可及的彼此。 她问出「能不能让我抱抱你」后,周箨只是和她对视片刻,而后错开目光,说了一句「好」。就像从小到大一直以来的相处习惯一样,这一次他也没有拒绝她的提议。 而因为没有约定过这个拥抱可以持续多久,时欢就像小孩子一样地抱着周箨不肯松手。 不像是之前那么多次拥抱总有正当的理由,这一次的理由只是苍白的「她想抱抱他」,所以他大概还算冷静。 没有冬天厚厚外衣的阻隔,两个人的肌肤离得这样近,最开始时欢完全没有计较周箨的反应,头脑中只是一片不受控制的混沌,而后才意识到,周箨并没有回抱住她。 他不喜欢她吗?不喜欢肢体接触吗? 还是觉得她只是幼稚的、需要和哥哥宣洩情绪撒娇的小妹妹? 她开始有些手足无措,从来没有设想过如果周箨不喜欢自己又该怎么办,同时又暗自懊恼,既然都已经决定了要勇敢地迈出一步,为什么自己不直接问「你可不可以抱抱我」?这样的话就可以理所当然地拥抱了。 敏锐地察觉到怀里女孩子的不安和无措,周箨出声问道:「怎么了?」 「我花了好长时间写的论文被退稿了。」她有些害怕,把头埋进周箨的肩,「最近学习压力也好大,再加上和爸爸妈妈视频,我刚才在想,我是不是根本没有做研究的天赋,不应该再继续在这里硬撑着了?我是不是特别不好?」 她从他的肩膀上抬起头,眼泪汪汪地看着他。 周箨的喉结微微滚动,而后他微微垂下眼睫看着怀里女孩子的眼睛,那双湿漉漉的眼睛也一瞬不瞬地回望着他。 喜欢了这么多年的女孩子主动抱住他,露出这样脆弱需要安慰的神情时,他没办法再克制自己拥抱她的冲动。 最终,周箨像是放弃挣扎一般轻轻嘆气,伸手将她抱在怀里,摸了摸她的头,努力安慰道:「就科研来说,真心喜欢就是天赋。我也被退过稿,没关系,说明不了什么,你会慢慢从这些经歷里成长起来的。」 时欢靠回他的肩膀,试探问道:「你会陪着我吗?」 无论是科研这条路,还是其他什么。 片刻,头顶传来男生沉稳动听的声音。 「会。」 两个人的身体因为他的回抱而贴得更近,男生有些低沉沙哑的声音在耳边炸开,时欢只觉得骨头都变得有些酥软,全身每一处都在微微战慄。 想要说的话全都被忘在了脑后,他拥住她的手臂隔着衣料在她的肌肤上留下炽热的痕迹。 想要得到他。 - 「你是我见过的学生中少有的天赋过人的一个,也是为数不多真正喜欢学术研究的一个。」 晚上八点半,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时欢意犹未尽地结束和教授的谈话,将电脑装进背包里,和教授一起从办公室离开。 復古的西方建筑在夜色中模煳成浪漫的剪影。而时欢全然无心欣赏,还沉浸在这位白人教授对她的评价带来的震惊之中。 芝加哥大学经济学声名在外的原因之一,就是超过三分之一的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都曾在这里供职或是求学。而走在时欢身边这位看上去毫不起眼的、背着运动背包的低调老头就是其中的一个。 「谢谢您的鼓励。」 「不必自谦。你的思维非常敏锐清晰。最重要的是,你有真正的求知慾,每次提出的问题都很有趣,我很喜欢和你探讨问题。而且我知道,你基础学科的成绩一直都很好,在你们班级里很突出。」 这样的赞誉令一向还算自信的她也有些惶恐。
第82页 教授见她抓耳挠腮的样子,和蔼地笑了笑:「你今年读二年级,通过考核之后,如果你想选择我成为你的导师,我很荣幸。」 时欢愣住,仔细回味他的话后,高兴得简直想要尖叫着绕着学校跑三圈。 她未来的研究计划是宏观经济方向,而这位教授就是凭藉宏观经济分析方面取得创新拿到了诺贝尔奖。 得到诺贝尔奖获得者这样的赞誉和指导,四捨五入就可以当做她自己拿了奖一样开心了。想到之前还抱着周箨呜呜地哭怀疑自己没有前途,这样的大起大落让她更惊喜到无以復加。 老头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快要到我和家人约定的周末晚餐时间了,没办法继续和你聊下去,很抱歉,希望下次有机会和你好好交流。对了,虽然工作很重要,但你也要学会好好平衡自己的生活和工作啊。」 - 在第二学年的下半部分,时欢付出了几倍于高三的努力。 除了上课之外,她大部分时间都泡在图书馆里,很多时候都是凌晨趴在图书馆睡着几个小时,天光微亮时又蓦然惊醒。 越是读顶尖的学校就越会明白,没有任何人可以不劳而获。上课睡觉下课打游戏还能够考第一的故事只适用于小学、初中和小说里。这里已经云集了全世界在同样领域最顶尖的几十个人,仍然要这样不眠不休地学习。 甚至不如说是,成绩越是优秀的人越相信努力。 这个时候才理解,周箨之前会把工作带到家里去熬到凌晨一点,应该也是面对着这样繁重的任务和压力,而她那时还没有切身经歷过,没办法想像。 恋爱这件事再一次被迫给学业让路。时欢累到根本无欲无求,借着去买晚餐的时间给阮嘉言发消息诉苦,说出了「现在即便是周箨脱光了衣服站在我面前,我的心里还是只有明天要交的论文」这样脱线的话。 而值得庆幸的是,幸亏她暗恋的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周箨。 他早就知道并且习惯了她所有乱七八糟的样子。所以即便是时欢忙到三天没有时间洗头髮,把头髮抓起来粗暴地扎成一团去学习的时候,周箨也能够面不改色视若无睹,还会体贴地替她收拾东西、分担家务。 如果暗恋的对象换成别人,大概时欢也会像其他女孩子一样,绞尽脑汁地咬牙在对方面前保持自己最完美的模样。 而在他面前不用这样,她可以肆无忌惮地展露真实的一切。 在最后的考试之前,时欢唯一为感情所作的妥协,就是会去那座稍微远一些的、倒扣水滴形状的漂亮玻璃图书馆学习。那座图书馆离物理学院更近一些,她有时可以在那里和周箨见上一面。 而这一切辛苦都在第二年夏天,时欢的考核通过后结束了。 - 周箨从计算机室出来时,时欢早就已经等在楼下了。女孩子站在路灯下,低头踢踢踏踏地踩着草坪边缘的白色石条,和小时候放学等他一起回家时一模一样,昏黄灯光在她乌黑髮顶投下温柔的光晕。 他一脸疲惫地走出楼栋,她仿佛感觉到什么一样,抬头向他笑了笑,然后跑过来抱住他的手臂,两个人一起向租住的地方走去。 「我通过考试了。」 「嗯。」 「我要当博士生啦。」 「一点都不意外。」 难得听到这么活泼的话从周箨口中说出来,时欢有些惊讶地抬头看他,只见男孩子也一直都在微微低头看着自己,眼睛里染着温柔的笑意。 她仿佛受到鼓舞一般,将身体凑得离他更近了一些。 「马上就要暑假了,要不要一起回国一趟?你最近忙不忙?」 「应该还是可以空出一段时间的。」 「那我去看机票!我来负责收拾东西和安排行程!」 「好。」 温柔月光洒在面前回家的路上,路灯下的草坪里有阵阵虫鸣声。夏日将临,连夜晚都变得活泼了起来,与冰封死寂的冬日不同,多了许多人间和自然的气息。 细碎的脚步声在路上响起,一时间两个人静默无言,却并不觉得沉闷。 女孩子原本是用一只手挽着他手臂的,不知何时,柔软纤细的指尖悄悄落了下来,触及他的掌心,然后偷偷地握住了他的手。因为心虚,动作有些笨拙,只是握住了就不敢再动分毫。 面上还要故作镇定地问:「导师说我要学会平衡学习和生活。所以——出发回国之前可以不可以提前预定你一天,陪我待在家里看电影休息?」 「好。」 指间传来的触感有些陌生,却令人头昏脑涨,时欢正为这微小的进展而满足不已,却未曾料到,身旁男生那只温润修长的手轻轻拨开她的指尖,与她十指相扣。 时欢脸上一下子犹如火烧一般烫了起来,不低头去看自己的手,只好去看影子。 并肩而行的男生和女生的手牵在一起,虽然是十指相扣,但那双稍稍大一些的手将她的手大半部分都包在了掌心里。 一如十几年来他温柔的纵容。 第44章 仲夏午后的日光明媚而灼热, 漏进房间的几缕金黄将地板炙烤得发烫。时欢跪在沙发上,将沙发后那扇窗子的窗帘拉紧,整个客厅霎时间落入一片清阴。 她转身从沙发上滑下来。面前的茶几上摆着她的笔记本电脑, 沙发和茶几之间拉出一片空当, 地面上放着两只软软的抱枕。
第83页 因为茶几和沙发的高度差异很小,如果要一起看电影的话, 她和周箨向来习惯一起挤在那片空当里。 时欢把下巴支在茶几桌面上挪动滑鼠,才调出选好的电影, 周箨就端着一只大玻璃碗从厨房走出来, 放到她面前。 玻璃碗溢出丝丝凉气,碗外凝结着水珠。里面盛满各色水果块,浇了一层才从冰箱里拿出来的冰酸奶, 插了两只小叉子。 周箨切的都是她喜欢的水果。时欢夏季贪凉,周箨倒是一如既往地了解怎么在吃食方面满足她,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注意到她的喜好的。 他在她身旁坐下来。时欢立即像献宝一般拉过自己准备的饼干盒放到他面前, 里面是她觉得最好吃的曲奇饼和果冻。 能够请到他这样的物理学天才牺牲一个下午的科研时间陪她看电影, 她当然也要做好充足的准备。 将抱枕调整到舒服的地方,时欢开始播放电影。 是拍摄校园题材的日本电影, 镜头和情节都很清淡唯美。虽然日本和华国的校园生活并不太相同,但时欢总觉得,校园日剧里男女主角都有着不刻意却满溢屏幕的少年感,总是轻而易举地能在回忆中引起共鸣。 是一个很经典的讲述学生时代暗恋的故事。 第一次听人说起这部影片的时候她就很想分享给周箨, 前几天开口约他看电影也是早有预谋。 不知道他能不能看得出,其实从某些角度来看, 影片里故事也有些像她和周箨的经歷,只不过长久以来怀揣着暗恋的那个人是她自己。 时欢格外喜欢和周箨一起看校园题材的作品,迄今为止两个人可以一起分享的回忆里, 校园占据了大部分,而自己在学生时代暗恋的人如今仍然陪伴在身边,也是人生里最值得开心的事情之一。从故事里主角的悲欢离合抽离出来,会庆幸自己还是幸福的。 屋子里陷入白日暧昧的昏暗和寂静。光线忽明忽暗,感官变得温柔。 「选这部片子有一点是因为我一直觉得少年时代男主角的感觉有点像你。」时欢指着屏幕对周箨说道,「其实在这部电影里还好啦,他在另外一部日剧里的造型和气质每次都让我想到读高中时的你。」 「可惜他在那里面是爱而不得的男二,吻女主角的时候被推开了。」时欢慨嘆,「一点都不科学,长了那样一张脸,还专情,怎么有人能够拒绝?尤其是戴上眼镜,是我见过影视剧里最有少年感的脸了,女主居然完全不心动,吼。」 周箨从电脑屏幕上抬起眼,看着不知在为了什么而义愤填膺的女生,好笑地应了一声:「嗯。」 时欢扭了扭身子,手臂交叠趴在茶几上,趁机暗示道:「如果是我的话,被那样的人吻肯定会很开心,完全捨不得推开的。」 说罢她偷偷转过头去看周箨的侧脸。 身旁的男生仍然在全神贯注地看着电脑屏幕,轻轻「嗯」了一声,好奇地问道:「男主角暗恋女主角这么久,女主角一点都没有察觉到吗?」 听上去一点都没有接收到她的暗示,一门心思都扑在眼前的影片上。 时欢泄气地把视线放回屏幕,一语双关道:「是啊,我恨她是块木头。」 周箨附和:「的确是块木头。」 - 从芝加哥飞回首都后,周箨提出有些事情要回本校处理。于是时欢只好暂时和他分别,一个人回到天城。 他没有说清楚具体是什么事,所以时欢猜测大概和他研究经费的困难有关,而这似乎是周箨一直以来都不愿意过多解释的话题。 两个人只会每天偶尔在微信上闲聊几句,轻描淡写地将一天揭过去。 时欢晚饭后陪着爸爸妈妈在小区里散步的时候,时常会遇到聚在一起聊天的上了年纪的邻居。她通过了芝大的考核,现在已经算是博士生,被抓住时聊的话题就显而易见绕不开感情情况。 有大爷摇着蒲扇劝:「女孩子读到研究生就可以了,读博士都找不到对象的。」 一旁有人笑着附和:「可不是,女生总是想找比自己强一点的男生,你读到博士,连男博士都不比你强,到最后眼光太高不就找不到?」 「就算你愿意了,现在男生都喜欢找比自己弱一点的女生,人也未必愿意找事业那么强势的压自己一头。而且女博士嘛,总让人感觉死板呆滞,没什么生活情调。」 完全没道理。用能不能找到男朋友来衡量女孩子事业的必要性,还要求女孩子为取悦不如自己的男性而迁就,根本就是强盗逻辑。 真正优秀的男性会欣赏同样优秀的女孩子,而不是靠寻求比自己事业上更弱势的伴侣而满足自尊心和成就感。 时欢根本懒得辩,直接恬不知耻地说:「但是我想找周箨那样的,他肯定不会因为我有压力,反过来倒是我,也不知道还得努力多久才能让自己在面对他的时候没有压力。所以还得继续读。」 空气一瞬间静默,只有蝉鸣声聒噪不已。 周箨在这里是人尽皆知的天才。因为太过优秀,当年对自己家孩子耳提面命的父母也逐渐失去比较的心思,认可了他的神格。 但时欢大概是因为性格太接地气,又是从小顽皮长大,在大家眼里倒好像还是努把力就能够得到的水平,和周箨差得远。这样一来众人想反驳时欢的话也找不到突破口。
第84页 时欢妈妈暗中给她比了个大拇指,正准备拉着时欢开熘,偏偏范阿姨不和谐的声音响了起来。 「欢欢从小就喜欢跟在小箨屁股后面,原来是抱着这心思吶。就是女孩子真是不能倒贴,不知道小箨怎么想,这次怎么大老远的让欢欢自己回来?」 - 周箨怎么想? 时欢自己也不知道。现在两个人在芝加哥住在一起,会一起做早餐,一起吃饭,一起洗漱互道晚安,分别的时候会向彼此分享行程和心情。 她在他面前也可以撒娇和乱说话,除了没有拥抱和亲吻,好像和情侣也没有什么分别。 周箨结束工作回到天城的时候,时欢扯着他的袖子直接拉着他来了自己家住。周阿姨去世后他家的房子就一直空置,再打扫到可以住人的水平不知道要费多少事,而且她也害怕一个人住在那里又勾起周箨的伤心事。 时欢妈妈开心地把周箨迎进门,去翻找洗过的被褥给他准备睡觉的地方,忽然探出头问了一句:「你们两个人睡两间卧室还是一间?」 虽然时欢一早就向妈妈坦白了自己对周箨的喜欢,爸爸妈妈也一直很开明,但时欢当着周箨的面还是老脸一红,连忙答道:「两间。他睡客房。」 说罢,她又努力地解释了一句:「在芝加哥我们也一直睡两间的!妈你不要误会!」 「没关系呀,都二十五岁了,谈男朋友有这种事也很正常。你们记得做好保护措施就行。看上去小箨也是很靠谱的男孩子。」 妈妈趁周箨铺床铺的时候和时欢咬耳朵,看着时欢越来越窘迫的表情,忽然想到她之前在邻居面前说过的话,反应过来:「哇,你怎么这个表情?该不会是真的还没有追到手吧?」 时欢妈妈感到疑惑:「可是你毕业典礼的时候,我觉得小箨……」 这时候周箨铺好床走过来向时欢妈妈道谢,谢谢她像小时候一样收留他。 时欢妈妈笑眯眯:「没事,那我先出去,你们聊。」 她走时带上了卧室的门。 时欢目送着她离开后,就转过头伸手抱住了周箨。 男生猝不及防地被她抱住腰肢推到了墙上。像是还没长大的少年少女恋爱时在背着父母拥抱亲昵一样,要等时欢妈妈的脚步声都消失在原处,她才忽然一头扎进他的怀里。 这样的认知让他有些愕然,在时欢妈妈面前斯文自持的表情一时之间出现了裂缝,而后才缓缓回过神来。 周箨低下头,抬手理了理时欢的头髮:「怎么了,笑笑?」 「我……」 我们现在究竟是什么关系? 她抬起头来,看向那双清冷沉着的眼睛,里面倒映出一个在耍赖的女孩子的模样。而属于眼睛主人的情绪却只有疑惑和沉静。 时欢咬了咬下唇,将要问出口的话吞了回去。 她害怕周箨会给出除了「恋人」之外的答案。 一直以来好像都只有她赖在他身边撒娇而已,周箨虽然纵容她,可是她却从来没见过他在她面前露出哪怕有一点点感性失控的样子。他就像是一个理智而尽职尽责的陪伴者。所以,朋友、兄妹,以他的性格,哪种回答都有可能。 那还不如继续做鸵鸟当做从来不知道的好。 「我很想你。」 一丝极浅淡的笑意从周箨眼里晕开,然而又很快融入那片深沉墨色之中。 他摸了摸她的头,有些为难地说:「笑笑……其实我这次回本校解决了一些事情,可能很快就要从芝加哥回来了。」 第45章 回到家里的一个月, 时欢特意没有安排任何日程。 周箨结束上午的工作从客厅经过时,看到时欢正趴在沙发上看杂志。女孩子两条小腿曲起,一晃一晃的, 正在等爸爸做好饭叫, 悠游自在的模样像极了小时候的样子。 无论在外面漂泊时会拿出多么坚强成熟的模样,回到爸爸妈妈身边时总是忍不住流露出孩子气。 周箨有些失神。 那是他从来没有体会过的感受。小时候, 他在家里独处时和在学校、实验室没有什么分别,而周倬云回来反而会让他下意识地神经紧绷。 长此以往, 连时欢父母爱屋及乌给予他的好意, 都让他不知该怎么面对。 时欢在回到天城前就订好了返程芝加哥的机票。所以计划里留在家中的一个月都是认认真真做了规划,一天天珍惜着花掉的,然而一个月相较于和父母分别的两年来说, 还是太短暂了。 虽然爸爸妈妈都在竭力表现不在乎分别,但再次回到芝加哥的时候, 她就难以掩饰自己的垂头丧气。 如果一直都见不到面, 只会在触碰到某个情节时感到格外思念。但如果是一起团聚了一段时间后再分别, 那便犹如饮鸩止渴,难过会变得浓烈而长久。 时欢伤怀之余发现, 周箨和失魂落魄的她全然不同,开始理智地将一切计划付诸行动,比如抓着她教她做平时爱吃的菜,以免他不在后她一个人饿肚子或者是敷衍自己。 而这样就难免让时欢更加难过了, 像是有人一直拿着小喇叭在她耳边喊「周箨也要离开啦」。 她决定化悲痛为力量,每天早出晚归地看文献、做模型、和教授讨论选题、写论文, 想要争取早一点毕业回去。 只有埋头在前人的研究成果和数据模型里时才会暂时忘记现实世界的烦恼。天色几乎是在从书本里抬起头的一瞬间由明转暗,然后日历的刻度又向前进一步。
第85页 也有好多次空闲下来,时欢看着周箨发呆, 想要不管不顾地冲口而出「我喜欢你」,却又想到宁楚的遭遇,担心如果表白失败,和他连朋友也做不成。 会不会也会被他干脆利落地从生活里「删除」? 她变得一点都不像自己,面对他时开始优柔寡断、患得患失。 - 来到美国的第三年除夕,时欢买了笔迹可擦洗的签字笔,在自家房子那扇玻璃门上涂涂画画。 周箨在厨房煮饺子,她坐在门口的地上,借着屋子外的路灯灯光和地上积雪反射的微弱光芒,在玻璃上画烟花和两个小人。 芝加哥的冬天漫长而寒冷,雪是很常见的天气,连四月飘雪都不奇怪,学校也有专门的冰雪舞会。此刻门外的落雪积了厚厚一层,左邻右舍有很多华国留学生,所以这一天晚上的夜空中也偶尔会有璀璨的烟花。 时欢画完简笔小人,把脑袋靠在门上和爸爸妈妈打视频。春假太短,暑假已经和教授约好了一起做研究项目,所以今年又不能回家了。 妈妈安慰她:「没关系,我和你爸终于能享受几年没有小电灯泡的二人世界。你在那专心学习,不用总是惦记我们。」 大概是除夕这个节日对华国人来说太过特殊,即便是听到妈妈这么说,时欢还是莫名其妙地感到鼻酸,怕自己忍不住在镜头前面哭出来,勾得爸爸妈妈也忍不住,到时候就滑稽了,于是连忙转移话题。 「你们看,我画的。」她把镜头转到门上自己画的烟花和小人上,「好不好看?很有节日氛围吧?你们过一会儿是不是还要去看烟花?」 屏幕里时欢爸爸摘下眼镜凑近了一些,然后笑着逗她:「小时候你就用你妈妈的口红在所有你能够得到的墙面都画上画,果然那时努力锻鍊画技,长大了就是不得了。」 似乎从她读大学开始,爸爸妈妈就开始变得特别喜欢回忆她小时候的事情,而她出国来留学后这趋势愈演愈烈。 时欢眼眶一红,连忙说:「周箨喊我吃饺子了,等下我打回去给你们。」 匆忙挂断电话后,她呆坐在原地。周箨还在厨房忙碌,其实并没有喊她。 屋外烟花炸开,客厅里只有她一个人,冷冷清清的。 - 周箨端着盘子从厨房走出来的时候,发现餐厅和客厅都没有开灯,一片漆黑寂静。他疑惑地按下墙上的开关,四下环顾寻找时欢的身影,在家门口发现了坐在地上缩成一团的女孩子。 周箨走过去蹲下来,摸了摸她的头:「怎么了?」 时欢动了动,将一直握在手里的手机放在地面上,抬起头来看他,只是这样微微一动,一滴眼泪就从湿润的眼睛里落了下来。 「我刚才和爸爸妈妈视频,发现他们都长了好多白头髮。爸爸的眼睛花了,要看近处的东西已经看不清了,要摘下眼镜来凑近看才行。他们变老了好多。其实自从我读大学以来每次回家都有这样的感觉。可是我留学以后,他们似乎老得更快了。」 周箨眼睫微颤。 「我知道人会变老是客观规律,面对别人老去的时候也很从容。可是,人总有种自己的父母会一直年轻一直健康的错觉。在我的印象里,爸爸妈妈明明还是初高中时满头黑髮,连皱纹都没有几根的样子。」 她哽咽得几乎有点难以将话说清,眼泪流得越来越凶:「现在想想,我之所以会有这种印象,是因为从高中毕业以后我的人生就被学业和事业塞满,离他们越来越远,所以越来越没有可以和他们分享的回忆了。他们的样子在我心里就只能停留在那个时候。」 周箨低下头来,看到女生鼻头红红的,眨了眨眼睛。他喉头紧了紧,伸出手擦了擦时欢脸上的泪水,低声应道:「嗯。」 - 他看着一点点长大的那个小姑娘,即便已经乐观坚强远超大多数人,最终还是无法再保持无忧无虑的模样。 周箨不知道该怎么出言安慰。 这是客观规律。他将一切个体死亡与文明覆灭都视作沧海一粟的无声湮灭,是这个以熵增为恆定特徵的物理系统里无法逆转的进程。 更何况连时欢自己也很清楚这一切。 即便情感上的偏向让他打破了以理智和逻辑铸造起的坚硬屏障与漠然,也开始希望这一进程可以无限放缓,也不知道该怎么去扭曲既定事实来安抚其实什么都懂得的小姑娘。 死亡那面墙一直都存在,有些早慧的孩子看得到,却也看不真切。而大多数人年幼时离得还远,有父母挡在面前,要等到再走近一些,父母的身形也不够高大时,才会更真切地看得清楚,然后体会到它给予的恐惧与被迫释然。 每个人都要学会经歷这个过程。 时欢握住他伸来替她擦眼泪的手,将脸颊贴在他掌心,低下头失声痛哭。 周箨看着时欢的模样,也有些戚然。不过不是为了时欢的爸爸妈妈,只是因为看到她这么难过。只要她一难过,他也会忍不住跟着伤怀,没有任何理由地想要流泪。 周箨苍白又无力地安慰道:「我会陪着你的。」 其他的事情没有办法改变,他能做到的只有这样陪在她身边而已。 - 时欢凑过来抱住了周箨。 她与他紧紧相贴,想要藉此获得支撑自己的温度和力量,似乎是将他视作此时此刻身处异国他乡唯一可以依靠的人,毫无保留地依赖他。
第86页 周箨一时措手不及,两个人一起跌坐在玄关的地面上。 时欢顾不上那么多,脸上还有没擦干的泪水,贴着他的脸颊,凉凉的,身体哭得微微发颤。 周箨内心挣扎片刻,伸出手来将她揽进怀里,另一只手在她背后轻轻顺了顺。 她哭得喉咙有些肿,狼狈地喘了几口气,脑海中的理智也逐渐夺回清明。 「你会一直陪着我吗?」时欢闷闷地问道,「我不是说此时此刻,也不会计较将来你要离开芝加哥和我分开那两年。我想问的是,你会一辈子都陪着我吗?」 从未如此直面生命中美好的稍纵即逝。 所以,在这样崩溃而无人可窥见的深夜里,她终于孩子气地将一切顾虑抛之脑后。无论是亲情还是爱情,在这样短暂而脆弱生命里,我想用尽全力抓住你,再也不想和你分开。 - 周箨有些抓不到实感。 他忽然想到那天一起看的电影的原着里,女主角发现男主角学生时代留下的画着她画像的卡片时,有这样一句话。 「我一面佯装平静,一面想把卡片揣到兜里。然而不凑巧,我喜欢的围裙,上下没有一个兜。」 此时此刻,时欢抱着他,两个人一起跌坐在家门前的小小一片空地上。他背后抵着玄关的墙面,大概也是无处可躲的。 也不必要再躲。 他垂下眼睑,乌黑的眼瞳中似乎有什么暗色涌动,最终贴在她耳边答道:「好。」 两个人之间有几分钟的寂静。时欢在他怀中没有动,彼此的心跳声交织在一起,她的思绪缓缓復甦,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问话,也不敢相信他的回答。 「我是说,是一辈子都陪着我一个人。不是普通朋友,也不是什么青梅竹马,是不能分给别人哪怕一点的陪伴。」她又确定了一遍,认真地开口解释,「我不是因为恰好情绪崩溃,需要人在这里陪我才提出这种要求的。」 大概是他方才的回答多少还是给了她一些勇气,她又说:「其实我认真考虑了很久。我喜欢你……也很久很久了。」 将压在心底许久的话说出口,时欢竟有些轻松。 客厅里挂钟的滴答声清晰可辨,夜色犹如水彩般晕染开来,兔起鹘落,稍纵即逝,一切都无法倒退回头。 她从他的肩头抬起头来看着他。那双小鹿一样的眼睛湿漉漉的,睫毛被泪水黏在一起,像是等待最终审判一样坚定地看向他的双眼。 周箨将她揽得离自己更近,伸手替她擦干眼泪,眸中是一向的深沉坚定。像曾经她在放学的单车上窥见的沉着冷静,也像他在讲解物理竞赛题目时的确定坦然。 他仍然像是神明一样清高难攀,说出的话却倏地坠入尘世。 「我是说,我知道,我的答案是——好。」 话音方落,他低下头来,唇轻轻吻上女孩子的眼睛。 她的眼睫不住地颤抖,扫在他的唇上,有些痒。然而人却僵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伸出手慌乱地抓住了他身上的衣服。 又一朵烟花在身后玻璃门外的花园里炸开。 「新年快乐。」 - 六岁的时候,时欢受妈妈之託,上门去对邻居家因为没有人管而饿肚子的漂亮小男孩说:「家里没有人的话,来我家吃晚饭吧?」 他握紧了手中的笔,样子一如既往安静,答道:「好。」 十三岁的时候,时欢肆无忌惮地躺在沙发上,摸着因为吃了两顿饺子而圆鼓鼓的肚子,向那个除夕也孤身一人的少年提议:「等下吃完饺子,一起去放烟花吧?」 他有些紧张,怕她瞧出自己连这样寻常的事都没做过,但还是答道:「好。」 十四岁的时候,时欢接到了他告知竞赛成绩的越洋电话,怀着难以琢磨的心情对电话那头初初长成的少年说:「我想继续和你读同一所大学。」 他毫不犹豫地放弃了可以提供奖学金的香港学校,选择了另一条更难些的路,承诺她道:「好。」 二十三岁的时候,时欢因为想家和学业压力大哭得泪眼朦胧,拉着他的衣袖恳求:「你能不能让我抱抱你?」 他克制住回抱和吻她的冲动,不露痕迹地应允道:「好。」 二十五岁的时候,时欢终于鼓足勇气对他说:「你会一辈子都陪着我一个人吗?」 他将之前种种挣扎和顾虑都抛之脑后,说道:「好。」 其实时间早在生命的字里行间留下了悠长的伏笔。如果她愿意拂开掩盖其上的灰尘,翻开那些泛黄髮脆的老旧回忆,会发现曾以为最寻常不过的沉默寡言与短暂言语里,都藏有千迴百转的少年温柔。 对待世界是这样的清冷漠然,而唯有她是例外。无论她什么时候开口,提出怎样的要求,他都不会拒绝。 第46章 正式成为博士生后, 时欢开始帮自己的导师做助教,每周四晚上会去那所旧教堂改建的教学楼里借一间教室,向低年级的学生答疑。 只不过除去期中和期末考试之前的一周, 其他时间里来提问的人都不算多。教室里只有寥寥几个本科生, 时欢就在间隙里坐下来替教授批改他们的作业。 约定的答疑时间结束后已经是八点钟,她将东西收进背包里准备离开。一直坐在最后一排座椅上的男生也跟着站了起来, 快走几步跑过来和她搭讪。
第87页 「学姐,你要回住的地方吗?这么晚, 天都黑了, 要不要我顺路送送你?」 时欢抬起头来,发现是一个眼熟的美国男生,褐色短髮、碧蓝眼睛, 长相俊朗,所以辨识度很高, 在她的印象里还在读经济学本科, 来问过她几次问题。 连她住在哪里都还没有问, 怎么谈得上顺路? 时欢笑了笑:「谢谢你,不过不用啦。我去物理系找男朋友, 然后和他一起回去。」 对方瞭然,有些不好意思地和她道了别。 助教会负责每周低年级学生的作业批改和答疑,还可以私下解答个人关于专业的疑惑,在低年级的学生眼里有种天然的专业光环, 所以出现类似的情况大概是雏鸟情结,没什么好欣喜的。 真正值得欣喜的是, 终于可以在外人面前光明正大地称唿周箨为自己的「男朋友」。 这样的字眼对时欢来说还有些陌生,每次说完都忍不住暗自回味一阵,而后像个傻瓜一样为这种小事窃喜不已。 - 时欢推门进计算机室的时候, maurice恰好也在。他从文件里抬起头来,和她简单打过招唿就熟练地转头去喊:urent——」 从门口隐约可以看到,周箨正坐在里间的计算机前写代码,大概没有听到。时欢就自己蹑手蹑脚地走进去。 maurice将手上的文件合起来,和她一起走过去,将手撑在周箨的椅背上,俯身去看他面前屏幕上的代码。 时欢也好奇地凑过去,毫无意外地收穫了一头雾水。 「这是什么呀?」 周箨解释道:「计算黑洞经过量子态爆炸所需要的时间。」 时欢的目光从屏幕上移到他脸上,戴着黑框眼镜的年轻物理学家正全神贯注地检查屏幕上的代码,斯文而专业。 她笑着问:「你觉得这样解释我就能够听得懂吗?」 周箨的眼睫动了动,看向她,表情似乎有些无奈。 maurice借题发挥,向时欢笑道:「是吧,圈量子理论就是这么不可理喻。」 周箨淡淡回击:「弦理论也不遑多让。」 看起来周箨应该是圈量子理论的支持者,而maurice则拥护弦理论。 时欢努力地想要插进话来:「我知道圈量子理论和弦理论!」 maurice惊讶万分地看着她:「我记urent说你是学经济的,太不可思议了,你连这么前沿的物理学理论都知道。urent给你讲的吗?」 「我还没说完。我对这两个理论知道的也仅限于这两个名字和它们是对立的。」时欢有些不好意思地补充,「而且是看《生活大爆炸》时看来的。」 maurice失笑。 时欢赧然,当年年少无知看《生活大爆炸》,觉得生活在一群高智商物理学家里的无知少女penny很可爱,完全没想到几年后penny竟是她自己。 「简单来说,圈量子理论认为世界的空间由空间量子的相互作用的网络组成,而弦理论认为世界由能量弦线不同的振动模式组成。」 周箨简单同时欢解释了一下,然后站起身来,看着她似懂非懂的表情,薄唇微微抿出弧度:「我上次说可以单独对你授课,你拖了快两年,还记得吗?」 时欢吐了吐舌头:「等我也回国去,我一定记得找你兑现。」 周箨笑了笑,去收拾办公桌上的东西。 走出物理学院的时候已经是月上中天。时欢伸过手去牵周箨,两个人很自然地十指相扣,路灯和月光将两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我还有不到一个月就要回国了。」 时欢另一只手拽着背包的肩带,低头踩着脚下的影子,低声应道:「嗯。」 两个人之间安静了几分钟,周箨有些不确定地开口:「会不会太委屈你了?」 才确定关系,就因为他的原因要分隔两地。 「嗯?」时欢惊诧地抬起头来看他,「不会呀,虽然我一定会很想你,但是……一直以来我都觉得你在做很有意义的事情,我自己也是一样。所以因为客观原因不得不暂时分开,也没有任何谈得上委屈的地方。」 周箨似乎松了一口气。 「你在做的研究好厉害。」时欢晃了晃两个人牵在一起的手,跑到他前面抬头看他,「首大那边都安排好了吗?你回去之后能够顺利继续做研究吗?」 「嗯,经费的问题已经解决了。」周箨应道,「这一次回去之后就要回本校一边教书一边做研究了。」 「真是太好了。」女生笑眯眯地逗他,「周老师,我也会努力读书,争取提前毕业回去的。希望到时候也可以回首大和景行,如果不行的话,去财大和外经贸也可以,总之想和你一起留在首都做研究。」 「今天看你工作,我忽然有一种感觉,虽然看上去毫不相干,但是我们在做的其实是同样一种工作。每一种学科的科研都是在不断地探索新的理解真正世界的方式。经济学也是,物理学也是。」 「人类这么渺小和愚昧,虽然到现在为止没有办法读懂世界的百分之一,但还是在努力变化不同的视角去努力理解。每一个科研工作者都知道,一个人可能耗费一辈子都没办法在理解世界真理这件事上做出太明显的推进,我们两个也很明白,但我们都在用自己的方法努力。」 「能和你一起为一件事情而努力,我真的太幸福了。」
第88页 女孩子拉着他的手,迳自说得开怀,像是小时候小学放学后,一起站在路边等她爸爸来接的时候,她拉着他讲学校里发生的趣事。 这中间过去了很多年,有蹉跎也有错过,许多事情和人都发生了变化。两个人从黄髮垂髫的样子各自长成自己专业领域的顶尖科研工作者,然而有很多东西好像一直都没有改变。 两个人面对面站在路灯下,周箨安静地低头看着她,路灯灯光在他白皙的脸上投下睫毛的暗影。 眼前女孩子的话通透而坦率,让他的心也跟着微微一动。 周箨抬起手来理了理她拂到脸上的头髮,轻声道:「嗯,我也很幸福。」 他微微俯下身,揽过她的腰,在时欢有些惊讶的目光中,蜻蜓点水般的吻依次落在时欢的脸颊和眼角,随着他低沉而磁性的声音在她耳边喃喃。 「我等你回来。」 - 周箨离开芝加哥时,时欢去了机场送他。 虽然在他面前全程忍住没有掉眼泪,但时欢回到两个人一点点经营起来的房子里后,面对着空荡冷清的客厅和餐厅,还是断断续续地哭了一个下午。 从大学四年级到现在,有好几年的时间都没有真正意义上地离开过他,在确认关系后还没来得及好好体会同居的甜蜜,他就离开了。虽然不会委屈,但难过总是忍不住的。 现在回想起来,两个人的关系只被迫停留在牵手、拥抱和落在脸颊上的吻,连接吻都没来得及水到渠成。 周箨性格本就冷淡,似乎在这种事上也学不会太热情。然而时欢却不同。 在这么多年的喜欢美梦成真后,时欢变得有些克制不住地想接近他。 喜欢触碰他的肌肤,喜欢和他拥抱,喜欢在很近的地方盯着他看。不知道是出于心理还是生理的本能,喜欢一个人到极点的时候是没办法分清的。 即便周箨不在,这栋房子似乎还残留着和他一起生活时的痕迹,她不想从这里搬出去。但是一个人租住这么大的房子也不现实,于是时欢就通过留学生的群重新找了合租室友来。 池秋意是芝大植物学的本科生,恰巧是也是东华的学妹,所以和时欢相谈甚欢,很快就敲定了合租的事宜。 时欢纠结了一天,还是决定搬去周箨的卧室,把自己的卧室空出来给她住。 所以周箨转年除夕飞来美国陪她的时候,习惯性地敲开时欢原来那间卧室的门,把自己和池秋意都吓了一跳。 好在池秋意性格比较大大咧咧,像男孩子一样,解释清楚后倒也不怎么在意,还心情颇好地起闹逗了逗时欢。 「你的卧室是双人床,为什么还要学长出去住宾馆?」 池秋意跑去厨房拿了一瓶牛奶,倒进玻璃杯里:「我不介意的,欢欢学姐,让他留下睡你的房间吧。」 她挑了挑眉毛,坏笑着道:「我平时睡觉前喜欢戴耳机听音乐,别担心。」 时欢抄起手边的面包砸了过去。 池秋意笑嘻嘻地接了下来。 其实她说的话也并非没有道理。不可能让周箨睡客厅的沙发,那样万一池秋意起得早会更不方便。 而赶他出去睡宾馆又好像很不近人情,附近没有宾馆,最近的也要快二十分钟的路程,而且有些破旧。 更何况,时欢想到,自己和周箨本就是恋人,有什么必要要这样避嫌呢? 「留下来吧。」时欢趁着池秋意出门去图书馆的时候,抱住在料理台前忙着将带来的华国特色美食分类的周箨,贴着他的胸膛小声说道,「我的床——不对,过去是你的床——很大,你知道的,我们两个人睡也不挤。甚至如果我们睡在两边的话……连挨都不会挨到。」 她抱住他的腰,满怀期盼地抬头看他。 周箨低头与她对视,乌黑的眼眸中如同浓墨一般翻涌,而后似乎是理智放弃了挣扎,应道:「好。」 第47章 时欢侧过身躺在床沿, 头脑空空地翻着微信界面,点进去又退出来,心思完全不在上面, 像是失去灵魂的行尸走肉。 从卫生间传来沉稳的脚步声。声音越来越近, 而后另一半床忽然软软地陷落下去,她下意识地浑身紧绷, 知道是周箨掀开被子躺了进来。 他离开时留在这里的被子被时欢洗好收进自己的衣柜最下层,今天就直接抱出来给他用。两个人分盖两床被子, 其实没有什么直接的接触, 但他的每一个微小的动作或是唿吸都能够很清晰地被她察觉到。 他身上还有洗过澡后沐浴露和洗髮水的香气。这次周箨来只是临时小住,没带那么多东西,洗护用品都是用时欢放在卫生间里的, 有些软软可爱的气味。 简直有些挥之不去。平时时欢自己用倒没什么感觉,时间久了其实会闻不到, 但放到周箨身上就有种致命的反差带来的吸引力。 又或者根本不该怪沐浴露和洗髮水。 时欢故作镇定地侧身躺了一会儿, 留心察觉着身侧传来的动静, 觉得他不怎么动了,就试探着提议道:「我们睡觉吧。我关灯啦?」 身后传来一声「好」。 声音有些低, 还有些不易察觉的哑。 她爬起来按灭檯灯,整个房价霎时间陷入绝对黑暗。 眼睛要适应一会儿才能重新分辨黑暗中事物的轮廓,但时欢不敢动,也不敢翻身, 浑身紧绷地守着床沿,盯着对面墙上的书架发呆。
第89页 夜晚是让人变得感性的时间。她发呆时漫无目的地神游。 小时候和周箨一起玩, 他妈妈彻夜加班不回家时,也有过互相留宿的时候,但通常是一个人睡卧室, 另一个人睡沙发或是客房。即便很年幼的时候不用避嫌,两个人也还没有这样躺在一张床上睡过觉。 谁也想不到,那时候那么清高冷漠、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漂亮小男孩,十几年后会和她恋爱、吻她的脸颊、睡在她身边。 这样的认知让时欢忽然有些膨胀,然而很快就像被戳破的气球一样泄了气。 这样睡在一起好像也没什么,关系简直比老铁还要纯。她和宁楚之前关系好的时候,挤在一张床上睡觉都会盖一张被子,面对面拉着手说话。 如果是两个人都问心无愧倒也还好,然而时欢知道自己不是。 想要转过身去看他和抱他的念头始终在脑海里翻涌不去,只不过是顾及忽然翻过身凑上去很唐突,犹豫着不敢罢了。 女生在心里和自己和解:那就熬到他睡着,再偷偷转过去看看他的睡颜好了。 除去性的部分,两个人能够同床共枕令人欣喜之处还在于,可以彼此交付最没有防备时的样子——这要多么信任和喜欢才可以呀。而对于向来不太和人接触周箨来说,就更是意义非凡了。 情绪像是海浪一样波涛起伏,她欢欣地用脸蹭了蹭枕头。 黑暗中忽然响起周箨的声音:「笑笑。」 时欢一惊:「嗯?」 声音有点无奈:「你快要掉下去了。」 时欢大窘,连忙起身看了看。的确,自己在一点点地往床沿蹭,整个人只占了床最左边不到半米的地方,像是身后有什么洪水勐兽。 她拎着被子往里挪了一点,有些不好意思:「你怎么还没睡?」 「我很想你。」他像是在回答,又不像是在回答,「太久没有见到你了。」 被突如其来的直白击中,时欢心里某个地方塌陷下去,一切千迴百转的顾虑都在那一瞬间烟消云散。 她在被子里蛄蛹好几下,转过身来面对着周箨。 他仰面躺在她身旁,稜角分明的脸庞轮廓在黑暗中很清晰。额前的发、长长的睫毛、高挺的鼻樑,微薄的唇,睁眼望着天花板出神。 分隔两地后,博士的课不多,大多数时候时欢都在搜集资料和数据,想论文题目和搭模型,所以有更多时间窝在家里学习,就很方便和他开长时间的视频。 电脑打着视频,她抱着平板电脑坐在一旁读文献,偶尔从卷帙浩繁的文献里抽出身来,去查阅资料或是起来活动身体,都会看到这样一张脸。 屏幕里的他很安静,工作起来专注的样子很好看,时欢经常会趁他不注意在屏幕这头一看就是十几分钟。她偶尔抬起头来瞟屏幕的时候,也会发现他在看她。 所以如今对着这张心心念念的脸也不会感觉到陌生。 察觉到她的动作,周箨微微侧过脸来看她。不知道是从哪里获得了勇气,时欢将一只手伸进他的被子,握住了他的手。 男生愣了一下,而后反过来将她的手收进掌中,紧紧相握。 时欢说:「之前听别人说异地恋很苦,还没法感同身受,现在也明白了。虽然可以随时发消息给你,平时也可以约好一起视频,但毕竟美国和华国有十二个小时的时差,我们总是昼夜颠倒。收不到及时的回覆倒也没什么,但是一整年都抱不到你,也太难熬了。」 还要多亏他肯在国内一放寒假就飞来美国看她,不然重逢的期限又要无限后移。 周箨转过身来,伸出另一只手将她乱糟糟的头髮理到耳后,而后停留在她脸颊上摩挲:「破格评上副教授以后,首大分了一套不算小的新教职工公寓给我,等你回来后,我们还可以一直住在一起。」 他因为常年握笔而有些薄茧的指尖在她脸上留下沙沙的触感。时欢蹭了蹭他的掌心,觉得夜晚让周箨也变得有些感性。 「我导师很好,所以博士论文写得很顺利,大概用不了五年就可以毕业。其他的期刊这么多年也多少攒了一些,我也会努力进首大或者景行。」 其实也没有那么顺利。 学界的传统是,经济学的论文大多要求用过于艰深繁复的数学模型来证明,很多时候时欢自己都觉得没有必要,然而却不得不硬着头皮做。很多时候替导师工作完,她还要熬夜到凌晨去写自己的东西。 大概是终于打开话匣子,她不再觉得僵硬胆怯。 时欢又凑近了一些,逗他:「周老师,我现在可不可以抱抱你?」 因为凑得近的缘故,他的气息又变得浓烈了一些。胸膛在被子下微微起伏,眼睛却仍平静无波地看着她。 时欢伸出爪子扒住周箨,整个人从自己的被子里钻出来,贴了上去,一双手笨拙地连他和他的被子一起抱住,抬头看他。 这下终于不像老铁一样关系单纯了。 她像无尾熊一样贴在被捲成一卷的周箨身上,耍赖一般不肯松手,瞪着眼睛和他对视。 周箨就那样看着她,乌黑的眼眸中几经暗涌,片刻后抬手掀开被子。 时欢以为他不高兴,要把自己推开放回原地,连忙乖乖松手,却未曾想整个人都被他带进了怀中。 她猝不及防地贴在他身上,被一起卷进了周箨的被子里。他瘦却有力的手揽在她的腰上,有些强势,几乎将她按向自己,另一手将被子的一边在她身后盖下。
第90页 从来没有想过看上去甚至有些性冷淡的周箨居然会做出这样的举动,时欢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本来还打算厚着脸皮一直主动,这下直接傻在当场。 房间里的暖气很足,所以在家里也不必要穿太厚的睡衣。她感觉到他的身体微微发烫,气息落在她耳畔。 时欢浑身都有些酥麻,鬼使神差一般,手从环在他腰上渐渐上移,略过胸膛,搂上他的脖颈。 周箨低头看着她,满眼倒映的都是她的影子。那双她看了许多遍都以为是浓墨般乌黑的眼睛,在如此近的距离下,她忽然发现,里面藏着许多晕染与光点,像是深蓝的宇宙一样美。 她勾着他的脖子,仰起头,双唇印在他的唇角,而后辗转与他的唇相贴。 周箨喉间溢出一声轻吟,揽在她腰上的手有片刻收紧,而后又克制地松开。 时欢闭上双眼,红着脸,鼓起勇气一点点勾勒描摹他的唇线。而似乎是嫌她太过温吞,周箨很快接管了主动权,将她的唇珠含住,撬开唇齿,有些强势地吻她。 从来没想过看上去如此清冷的人接吻时会这样热切,也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初吻就这么火热。 大概是因为……一时发昏选择了最暧昧的地点。 头脑有些昏沉,一瞬间像是天旋地转。 想起自己曾对阮嘉言放出的豪言壮语,「哪怕周箨脱光了站在我面前我都不为所动」,时欢觉得羞愧万分。 最初两个人的吻都很不熟练。但天才少年的学习能力在接吻上也表现得淋漓尽致,时欢还在努力掌握换气的节奏,他已经逐步试探出她的气息,会一下又一下地吻她,贴心地顺着她换气的节奏。 犹如冰雪般冷冽的人身躯中藏匿的热情犹如岩浆一般炽热,撕开平日里斯文禁慾的外表,无法克制地流露出真实的欲望。 「我喜欢你。」时欢趁着他放开自己换气的机会表白,「我好喜欢你,周箨。」 他一手揽住她的腰肢,一手爱怜地抚着她的头髮。 「我爱你。」 - 暴风骤雨的吻过后,周箨克制地停了下来。 有些出乎时欢的意料,她没有被赶回自己的被子里去。这个吻虽然近乎失控,但尾调却最终回归到了温情脉脉。 周箨将她抱住,她捉着他的衣襟昏昏欲睡。他侧身躺在她身侧,下巴抵在她的发顶,将她揽在怀里,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哄她入睡。 第48章 时欢睡得浅, 第二天凌晨五点钟就醒了,醒来后下意识地去找身边的人。 周箨不在身边,不过他躺过的地方还有余温, 应该是才离开不久。 她迷迷煳煳地有些失落, 蜷成一团,小腹忽然一阵抽痛。时欢意识到什么, 勐地掀开被子坐起来,发现身下床单上有几块鲜红血迹, 这才惊觉自己来了例假。 从初中一年级起, 她的例假向来准时,而这次却早了快一周,根本毫无防备。 不会、不会是因为昨天……所以雌性激素分泌过多导致的吧…… 时欢羞愤欲绝, 光脚跳下床想跑去卫生间处理一下,却发现卫生间里开了灯, 门也是上锁的, 应该是被周箨占用了。 难以忽视腿间黏煳煳的不适继续躺回去, 时欢就去翻箱倒柜地找换洗的新裤子,又把脏床单扯了下来换上新的, 然后把周箨那张被子的被罩也一起扒下来,床上只留下自己那一床被。 她站在床边才把被子叠好,卫生间的水龙头就响起一阵绵长水声,似乎是周箨洗了足足三四分钟的手, 才开门走了出来。 时欢正抱着一大团超过自己负荷的床单被罩艰难地挪向门口,打算去楼下塞进洗衣机, 周箨便快步走过来,接过了她手里的东西:「怎么了?」 「我例假来得早,没准备, 把床单弄脏了。」时欢挠了挠头,忽然想到,「你快看看你的睡衣睡裤不会也沾上了吧——」 她的血染透了自己的裤子,周箨昨晚和她挨得那么近,难保没有不小心沾到。他那么爱干净,而且万一走出去让池秋意看到就尴尬死了…… 时欢怪不好意思的,连忙把他手里的一大团布料扯过来扔在地上,撸起袖子准备替他检查一下。 她的手擦过他的手背,周箨像是被刺激到,下意识地向后躲了一下。 时欢抬头,发现他脸上白皙的皮肤透着不正常的红晕,眼睛也有些湿湿亮亮的,在眼镜后显得有些失焦。 是害羞的吗? 她连忙停下动作,双手背后后退几步:「对不起,那你自己看一下……我只是以为我在检查这个上面比较有经验。」 周箨有些没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眼睛微微瞪大,半晌才明白过来,然后欲盖弥彰地道:「嗯……嗯,那我再去卫生间看一下。」 「那你快一点。」时欢道,「我想换个卫生棉,你刚才就霸占厕所很久了!」 周箨似乎有些心虚,垂下眼睑不敢与她对视,轻声应了一声「嗯」,转身就走,背影像是落荒而逃。 这副模样放在他身上还真是很罕见。 时欢有些困惑地摸了摸下巴,还是想不明白这有什么好心虚,倒也不纠结,重新抱起丢在地上的床单被罩跑下楼去洗。 - 周老师的春节假期不长,只能在芝加哥待不到半个月。因为才评上副教授,自己忙着做研究之余还要备课,后半段假期还要在时欢的卧室里线上办公。
第91页 为了替时欢分担一些事,他自从来后就包揽了每天的晚餐和午餐,还记得替她带了好几袋最喜欢的火锅底料来。 这样的话,即便他离开后她没有时间烧菜,也可以把想吃的肉和菜一股脑丢进去煮,有一顿还不错的饭吃。 印象里周箨曾经不是一个很注重生活细节的人,毕竟是少年时代能在除夕夜一个人随便煮点速冻饺子敷衍自己的狠角色,所以时欢脑补了一下他临出国前准备要带过来给她的各种琐碎东西的模样,还是觉得很感动。 在一起一年的时间,周箨从来没有和她吵过架。身处两国有很多不方便,但是他总会尽可能想办法满足她的要求,如果实在抽不开身,也会好好解释。 时欢想起邵昀读高中说,简直没办法想像周箨谈恋爱会是什么样子,他长了一颗标准的孤独终老的大脑。 当时时欢举起手里的滷鸡爪附和了邵昀。 其实连她自己也想不到,周箨会是这么好这么体贴的男朋友。 虽然出去第一天晚上因为久别重逢而失控的吻外,剩下寥寥无几的相处时间里,周箨又重新恢復成收敛克制的模样,但时欢总能够体会得到他掩藏在沉默寡言外表下的温柔和关心。 况且那天晚上后关系无论怎样看也有更进一步,有些微妙的变化发生了。 比如她在触碰到他时变得更自然,晚上睡觉的时候也不必像躲洪水勐兽一样缩在床沿,而是可以坦荡地牵着他的手入睡。 还有初吻演变而来,成为默认惯例的晚安吻。 - 周箨离开后,时欢开始暗暗掐着指头数接下来距离毕业还要多少日子。 很有趣的是,她在景行读大四时最大的梦想就是能来芝大读书,而现在却满心满眼盼着回国去,回到景行或者首大。 四月中,时欢代表导师的团队去明尼苏达州做汇报演讲。身上的西服没有口袋,她把手机调成静音放进包里,然后跑去调试设备,又抓紧去楼道里复习要讲的内容。 那场汇报很成功,有一个听汇报的明大副教授在结束后夸她美音标准,还以为她是从小移民的华裔,而且整个演讲过程也都相当流畅漂亮。 时欢有些膨胀,和副教授一面说笑一面夹着笔记本电脑走出会议室,又解答了几个问题,送走大多数听众,才想起来去看手机。 怎么也想不到会错过周箨的电话。 等到看到手机上十几个来自周箨的未接来电时,她脸上的笑容凝固,这才意识到应该是出大事了,但是回拨过去的时候他又关了机。 两个人的微信聊天界面只停留在他电话打不通后发来的寥寥几句,语焉不详地问她在哪,有没有事,而后又让她看到后尽快给他回復。 只是只言片语,但时欢太了解周箨,一眼就看出那都有些不像他了。 他一向沉着冷静、波澜不惊的。 时欢在明尼苏达大学教学楼的玻璃窗前来回踱步,天色逐渐黑下去,参会的人陆续离开。但她一点去休息或是回程的心情都没有,心头盘踞着一股无法言喻的焦灼。 她很担心周箨出了什么事,但是没办法得到他的消息。 整个人都有些恍惚,想了很多办法去辗转联繫他,但都被自己否决掉,或是根本行不通。 她还不熟悉他在华国的社交圈子。 手机屏幕再一次亮起来的时候,时欢慌忙低下头去看,发现有几滴水滴落在上面,一抹脸颊才发现自己急得掉了眼泪。 不是周箨,是池秋意的电话。 她接起来,那边池秋意的声音也很焦灼:「欢欢学姐,你没事吧?」 时欢抬起手来粗暴地抹了抹眼泪:「没事。」 「你在哪?」 「明尼苏达大学。」 池秋意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太好了,幸好幸好。周学长想办法通过同学联繫上了我,问我你去哪里了。我说你几天前就去明尼苏达出差,今天该回来了,但是他打你电话总也打不通。吓死人了,你看那个新闻了吗?」 时欢愣住:「什么新闻?」 电话那头池秋意沉默片刻:「几个小时之前有一个在芝大读博的华国留学生被游-行的黑人枪杀了,就在芝大附近的居民区,恰好读的是经济学,而且小道消息说是景行本科。现在网上还没有官方公布的调查结果,具体信息都不清楚,大家都只能靠小道消息捕风捉影。我猜……周学长怕那是你。」 - 被周箨抱进怀里的时候,时欢几乎是被他的力度裹挟着撞上他的胸膛的。 华国首都的四月还有些冷,他来时走得急,在办公室看到新闻后一直联繫不到时欢,立即推了手里全部的工作订最近的班机飞过来,根本来不及换衣服,就穿着羊绒衫和风衣,行色匆匆、风尘僕僕,神色也很憔悴。 时欢被裹在他怀里,看到他一反常态地失去冷静,眼睛里都是红血丝,意识到他大约是在飞机上十几个小时没合过眼。 而飞机上要求通信设备关机,所以他也错过了她回拨的电话。 「我没事。」她回抱住他,「之前在做汇报,所以没有注意到手机,对不起,让你这么担心。对不起。」 他闭紧双眼,埋首在她颈间深吸了一口气。 「没有什么对不起,看到你安然无恙就是最好的事情。」
第92页 她蹭了蹭他的脸,安静地和他相拥。 即便人难免会为遭到不幸的不是自己最在意的人而庆幸,但的确有同胞横死异国他乡,两个人的心情也有些沉重。 被枪杀的是一个华国男生,本科是首大的经管学院,被小道消息误传才成了景行。 时欢和他不是同一年级,也不是同一导师,彼此不是十分熟悉,但也有过几面之缘。在她的印象里对方是个很善良也很优秀的人。 从华国千万人里脱颖而出进入首大经管,又到了芝大读博士,背后不知道要付出多少努力。他也应当是父母和朋友的骄傲,未来也会成为某个行业的中流砥柱。然而只是暴-乱中的一声枪响,就让这一切彻底结束。 恶意和暴力轻而易举地让荣耀的过去和光明的未来都化为乌有。 她垂下眼睑,正黯然,忽然听到周箨叫她。 「笑笑。」 「嗯?」 「我发现自己比想像得要懦弱。我在真正直面『死亡』带来的恐惧时,想到的不是像你一样化解情绪,而是逃避。」 周箨说:「所以,即便很自私,我还是想,未来如果死亡要把我们分开,我希望自己是先离开的那一个。」 第49章 「科研也不是象牙塔。」 时欢和几个认识的华国留学生一起帮忙联繫了遇难师弟在国内的家人。作为唯一的女生, 她又留了下来安抚和陪伴了他濒临崩溃的女友。 天色将晚,等到女友在芝加哥的朋友赶来时,时欢煮了点粥, 拌了一点开胃的凉菜放好, 就从他们的公寓离开了。 月色惨白地铺在长街。白日里混乱的游-行还留下一些残存的痕迹。人踩踏过的残破标语牌被随手扔在街边,冷风掀起表面纸张的一角, 在黑夜里兀立。 周箨一直在等她。她和他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一时间静默无言。 最终是时欢开口打破了平静。 「以前大概是我运气太好, 没有遇到被无故剋扣研究经费、替导师当牛做马、被导师抢走科研成果这一系列噁心事, 所以产生了错觉,以为做科研就是最纯净的事,可以永远躲在象牙塔。」 「而且今天我好像格外鲜明地意识到, 科学也不是无国界的。不知道今天这起意外是不是有反华的因素……但反华这种盲目情绪一直在欧美甚至世界的其他角落广泛存在。」 她伸手握住周箨垂在身侧的手:「我还记得来美国之前去办理签证的时候,面试环节排在我前面的是一个学cs的男生。间隔不远, 我站在那里就听得到他的回答。他被那位白人面试官盘问很久, 我也听得出他每一个问题都小心翼翼、竭尽所能地回答了, 最终还是被拒签了。」 「拿不到签证,即便被录取也没办法来学校上课。面试结束后他很无措地问了签证官一句『为什么』, 面试官只是耸了耸肩。」 「其实我们都很清楚,因为他学的专业是美国不想让我们发展起来的领域。近代以来,我们一直都在被防备,被敌视, 被打压。在政治面前,科学要让路。」 周箨垂下眼睑, 神色深沉。 「其实我的导师和很多美国朋友都是真正嚮往学术的人,一点也不狭隘。我也幻想过专心学术不考虑政治纷争。但这种现象的确让我无法再忽视下去,我的祖国还处在劣势。」 「我想让将来我们国家也可以在精深的科学领域不求他人, 而是依靠自己强大起来。我想让有一天我们的学生也可以随心所欲地选择去顶尖的学校求学。」 风声在夜色中呜咽。 她的誓言简单又直白,其实和数年前他曾在景行说出的那一句「想让后人提及我时前缀不是『华裔科学家』而是『华国科学家』」穿过岁月相吻合。 即便要面临着因为私怨而被毁掉研究生涯的风险,他还是会回来。 在这条归途上他从来都不是一个人。学生时代在观看校史宣传片时少年眼里的熠熠星光,翻阅近代史书时振盪的心绪,还有此时此刻身边志同道合的恋人,都在一直陪着他。 周箨收紧手掌,将她的手扣紧,许诺道:「我和你一起。」 时欢转过头去看他,撑起一个笑容:「今年夏天我就毕业回国去。」 为了心爱的男孩子,也为了心爱的祖国。 - 时欢从芝大毕业的时候,周箨请假来美国接她。 他带了相机来替她在校园拍毕业照,顺道拜会了maurice。两年不见,虽然学术观点不同,但maurice仍然对他怀有惺惺相惜之情,一直非常想念他。 三个人坐在碧波荡漾的池塘边,蛙鸣一阵一阵,裹挟着夏日的清凉。 maurice看着两个人坐着也要牵在一起的手,打趣他和时欢:「所以你们最后还是在一起了?」 周箨颔首。 「真难想像你这么呆的人要怎么讨女孩子欢心。」 时欢举起手来澄清:「是我先表白的,所以大概算是我追的他。」 周箨转头来看她,微微颦起眉,似乎想说什么。 maurice挑眉,目光在时欢和周箨之间来回几次,露出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对周箨说:「现在我承认你的确在某些领域比我更强了。」 - 恋恋不捨地将用过的家具放到二手市场上卖掉,时欢和这座几年前同周箨一起经营起来的第一个「家」告了别。
第93页 几个人站在房前的小院里送她。 池秋意眼圈泛红地抱着她。同专业的美国女同学也有些伤感:「sweetie,我以为你会留下来。教授一定很乐意给你写推荐信,让你在这边毕业后也能很快找到研究所或者大学任教的工作。」 「对不起。」时欢摸了摸她的胳膊,「将来如果有机会来美国,我再来看你们。」 周箨提着她的行李箱送上听在门前的计程车,时欢和朋友们挥了挥手,转身拉开车门。 车子开动,她趴在车窗上看着窗外向后掠过的熟悉景色。要和周箨一起离开这座居住了四年的城市,其实内心也很捨不得。 「没关系,」周箨坐在她旁边,捏了捏她的手安慰她,「等到你秋天去首大入职,我们还会住在一起,有一个更长久的家。」 这个字眼对他而言,意义新鲜而又重大。因为家最重要的部分本来就不是房子,而是爱的人。 时欢转过身来靠在他身上,将脸贴在他的手臂上:「在那之前,暑假里你也暂时去我家住一段时间吧?就当是陪我看看爸爸妈妈。」 「好。」 这下终于算是正式地带男朋友回家见爸爸妈妈。 不过和寻常的见父母有些不同,没有什么试探和考量,其实一切都和一直以来的样子都没有什么分别,周箨早就是她的「家」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时欢的爸爸妈妈和他很熟悉,也非常非常喜欢他,这么多年几乎都是当做自己的孩子来对待他的。 趁爸爸妈妈去筹备晚餐,时欢和他一起收拾行李箱里的东西,偷偷问:「还要睡两间卧室吗?」 周箨瞟了她一眼,而后垂下眼睑。 读懂了他的意思的时欢抗议:「可是你去我在芝加哥公寓的时候,从来都是默认和我睡在一起的,到了我爸妈面前居然束手束脚起来。周老师,没想到你是这么表里不一的人啊。」 男生的眼神也有些不自然起来,变得飘忽,不敢和她对视,低声道:「笑笑。」 声音很低,有些无奈,似乎是向她求饶,让她不要再说下去。 「周箨。」她忽然叫了一声。 「嗯?」 时欢把手上的衣服丢到床上,伸手拉住他的手臂,一处处向他展示。 「这是我从小住的卧室。我在这张床上从五岁睡到十八岁,有很多个夜晚都曾经梦见过你。」 「我在飘窗前那张书桌上学习,从知道你的竞赛成绩后,最大的梦想是和你读同一所大学。」 「我很早就知道自己不会学纯理科,但还是傻乎乎地买了好多物理学的书,想要知道你都在想些什么、关注些什么。喏,书架上这一层都是,可惜那些理论太前沿,我都看不懂。」 她忽地转过头来,身后的男生猝不及防地撞上她,被她抱住:「我比自己意识到的更早喜欢你,在我长大所经过的每一寸光阴里,都留下了痕迹。所以,你千万要相信,你值得我给予的一切爱。」 - 很久没吃过爸爸烧的菜,晚饭时,时欢一个不留神就把两碗米饭吃见了底。她站起来的时候摸着自己微微鼓起来的肚子,才觉得有些撑。 于是餐后她就拉了周箨一起下楼去散步。 盛夏里的小区是最热闹的。孩童追逐嬉戏的声音、大人们聚在一起闲聊的声音,还有练习演奏各种乐器的声音,空气像是沸腾的水,要到十点多才肯息止。 「我们小时候也像这样到处疯跑玩闹。」时欢拉着周箨的手,看着从身旁跑过的小孩子感慨,「啊,不对,其实是我,没有你。你小时候就很高冷。」 说话时正从车棚经过,车棚冬暖夏凉、遮风避雨,向来是中老年邻居饭后聚集闲聊的好去处。附近小区里无论哪户人家里有点新鲜事,都能在这里被扯出来说道说道。 时欢想穿过车棚去买刨冰吃,结果无意中听到一群邻居聚在一起议论。 「老时家的闺女从美国回来了,看见了吗?听说要去首大教书呢。」 「老时可算是熬出头喽。这么多年花了两百万吧?养出来个大学教授。」 「难说,现在也有他操心的呢。」 「这怎么说?」 「你们不知道?她和小箨成了,听说八月就要搬去首都住一起。读到博士还倒贴,啧啧啧。女人还没结婚先同居,是大学教授也不值钱了啊。」 时欢拉着周箨停住脚步,藏在拐角处,本来还是淡定地听,听到后来实在忍不住笑了一声,然后开始捂着嘴偷乐。 周箨颦起眉头看了她一眼,似乎有些生气。 时欢拉了拉他:「别气,听不出来吗?他们在嫉妒我事业有成还和最好的男生谈恋爱。我现在总算知道范阿姨为什么那么喜欢针对我了。她一直觉得她女儿不比我差,小时候都是一起玩的嘛,所以看我努力读书就不平衡。后来,她又想让她女儿和你试试,结果还是我挡了路。」 周箨一头雾水:「她女儿?」 时欢抬起头看他,意识到性格冷淡如他可能连范阿姨家里是女儿还是儿子都不清楚,于是挥了挥手。 「不管这个了,我不在乎,反而听到他们这么说知道他们这么嫉妒我,还有点幸灾乐祸。所以你也不用生气。就算是我主动表白,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然而周箨下一秒就拒绝了她:「不行。」
第94页 他几乎从来不会拒绝她,更何况这么斩钉截铁。时欢没有任何心理准备,一时之间都想不好要怎么反应,然后就被他扳过肩膀,视线撞进那双乌黑的眼睛中。 「笑笑,不是你追我,其实是我先喜欢你的。」 「嗯?」 「小时候妈妈动过搬家的心思,是我想要继续和你一起玩,央求她不要搬走。上小学时去你家,其实我早就在学校做完作业了,回家以后根本没有作业可以做,但还是借着做作业的由头去你家和你一起看书。」 「哈?这样的吗?」 「东华高中部可以住宿,但是我想和你一起骑车上学和放学,所以一直走读。不去香港反而读首大是因为想和你一起,去芝加哥更是因为你。」 男生的声音掷地有声。 车棚那头方才嘈杂的议论声霎时间寂静。 时欢才反应过来,感激涕零地用口型对周箨说:「可以了,够了,我很爽了。」 谁料他竟然置若罔闻,看着她的眼睛继续说了下去。 「我从小就不擅长和人打交道,怕你嫌弃我,不敢主动提出和你一起玩,也不会表现出来很欣喜,但其实我很喜欢你缠着我。那次你生气,忽然不缠我了,我在学校一点都学不进去,只好快点想到办法回来找你。」 时欢怔忪,忽然意识到他不单是在为了在邻居面前为她讨回公道而做戏。 周箨的眼睛亮晶晶的,垂下眼睑低头看她,睫毛微颤,像是鼓足了勇气。 将她散落在各时各地的只言片语默默记在心里,而后鼓足勇气在此刻将小心藏匿这么多年的秘密和盘托出,只是为了反驳「她爱他更早更多」。 别人的看法没有那么重要,他更怕她也误以为他并不是很爱她。 ——他好像在说真心话。 第50章 周箨的那所教师公寓在首大校园内安静的一角, 毗邻一湾湖水。和那些同首大歷史一样年代久远、又旧又小的教职工宿舍不同,这是一座新建的公寓楼。 他选了六楼向阳的一间。时欢和他在天城的家也都在六楼,不知道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 房子是宽敞的三室, 两间卧室都放了双人床, 另一间被开闢作书房。 时欢好奇地去书房参观,发现这里被周箨当成了办公室。依旧是干练冷感的装修风格, 书柜上摆满学科着作和文件,书桌上是电脑、堆叠的纸张和盆栽, 而靠墙还立着一张白板, 白板上信手留下了一些她看不懂的公式和分析图。 「这里有没有我的地方?」时欢四处张望,「以后我也可能会在家里办公。」 周箨颔首,似乎是早有准备:「我把那边靠墙的书柜挪到这边来, 腾出地方给你放一张桌子。」 时欢想像了一下:「不要,那样的话我坐在那里, 就被书柜挡着看不到你了。」 周箨露出困扰的表情, 似乎在考虑怎么办。时欢立即鬼鬼祟祟地提意见:「我们把书柜都挪到次卧去, 直接在这里放两张桌子。」 「那你睡在哪?」 「和你一起睡在主卧呀。反正也是双人床,不会躺不下吧?」 周箨低下头来看着眼神狡黠的女孩子, 喉结难耐地上下滚了滚:「笑笑乖,别闹。在芝加哥是不得已。」 时欢觉得很受伤:「所以你是因为没有别的地方可睡,不得已才和我睡一起的?」 「我……」他张了张口,觉得真正的原因难以启齿, 又不知道该怎么含煳过去,只好抿了抿唇, 闭上嘴巴。 这种事当然是你情我愿才好,时欢也不能逼良为娼,当即泄了气:「好吧。我肚子有点饿了, 我们现在要一起去准备晚饭吗?」 - 晚饭是周箨烙的肉馅饼和时欢煮的藜麦粥,还有拌凉菜。餐桌不大,摆在客厅一扇小窗下面,赤金色的夕阳温柔地熘进窗来,将两个人一起准备的晚餐和两张面对面摆放的椅子都烘托得很温馨。 周箨的学习能力很强,对各种调料和食材剂量的把控更是精准,往往只是按照菜谱第一次尝试就能做出很好的味道。 时欢被肉饼烫的直吸气,但还是捨不得松口。他做得很用心,一层薄肉饼叠一层面,层层叠叠,烙出来后肉汁浓郁而鲜美,被吸收进柔软的面饼里,一口咬下去,松脆的外皮下层次感十足,肉香溢满口腔。 他坐在她对面,看到她咬得下巴上沾了油,连忙抽了纸巾去替她擦。 「笑笑。」他忽然叫了一声她的名字。 「嗯?」 「谢谢。」 时欢抬起头来,有些不明所以:「谢什么?」 「一直以来我幻想中的家,就是这个样子。」 他们有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家,没有人打扰,有一张这样的小餐桌,夕阳在她身上留下温柔的晕染,他就这样安静坐在对面,看着她满脸幸福地吃东西。 时欢把肉饼放回盘子,舔了舔嘴唇,抓住了关键的词,试探着问道:「幻想中……的家?」 在周阿姨去世以前,他真的就一点都没有体会过家的温暖吗?以她对他的了解来看,他并不是忘恩负义的人,那小时候他究竟经歷了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即便母子关系不太和睦,但怎么说也没有彻底撕破脸,在一起住了那么久。 她很在意他,所以多少能够察觉得到,和表面的漠然清冷不同,他其实有些敏感,而且还有事情藏在心底,没有和她吐露过心声。
第95页 时欢仍然不想窥探他心底的秘密。但是怎么说两个人也变成了恋人,以后还要天长地久朝夕相对,也许他慢慢地就会愿意对她说出来,她也好一起帮他解开心结。 「没什么。」周箨错开视线,低头去夹菜,沉默了一会儿,生硬地转移话题,「等下吃完饭,没有什么其他安排的话,我可以简单和你讲讲我的研究。」 是在芝加哥时早就约定好的。 看得出他有些紧张无措,时欢只好装作什么都没有发觉,放过了他:「好啊。」 - 时欢抱着软垫在书房的地面坐下,看着周箨躬身将那块白板上的字迹涂掉,拔开一枝新马克笔的笔盖。 她不由得挺直了嵴背,唇角带笑地看着面前身穿家居服、清俊颀长的年轻物理学家,眼睛里像是有光芒。 「高中物理在选修教材里简单提及过相对论。」周老师在白板上写下几笔,「我猜以你高中学习的水平,应该还记得。」 时欢颔首:「记得。」 他点了点头:「简单来说,爱因斯坦提出的第一个相对论『狭义相对论』说,时间会因为速度的增加而延缓,也就是说,时间流逝对于高速运动的物体来说更慢。这一判断后来被证实。」 「但在当时,爱因斯坦发现,狭义相对论的主张和我们一直以来对自由落体的认知产生了矛盾。而自由落体的本质是——」 时欢立即接道:「万有引力。」 周箨继续写了下去:「牛顿的万有引力理论假设,万物存在于客观的空间,在此基础上彼此间存在引力。而爱因斯坦为了解决万有引力和狭义相对论之间的矛盾,参考在他的时代才被发现的电磁场理论,提出了一个全新的假说。」 「所谓万有引力,其实是如同地磁场一样客观存在的引力场,而引力场并不像是电磁场那样瀰漫在整个空间中,因为引力场本身就是我们所认为的『空间』。这就是广义相对论。」 「广义相对论告诉我们,空间并不是用来存放物质的假象容器,而是物质本身。爱因斯坦将引力场想像成是容易发生弯折的一团软体,而质量的存在就会导致引力场的弯折。所以在质量巨大的恆星与行星四周,这种空间的弯曲非常显着——这就是万有引力的本质。」 「这个理论在当时是近乎疯狂的断言,几乎颠覆了几千年来人类固有的世界观。然而后来随着光线在太阳近处产生的偏折、黑洞的存在、宇宙的膨胀、引力波等一系列证据被测量出来后,一步步得到了证实。」 周箨转过身来看着时欢,乌黑的眼瞳里像是有什么在翻涌,热忱、深刻而充满理性的光芒。 「现在我们依然在天体物理学、宇宙学等一系列宏观物理研究中应用着广义相对论,而这个璀璨的理论其实只是年轻的爱因斯坦一个灵感、一个直觉而已。」 时欢感到有些震撼,呆呆地看着周箨,任由自己的思维被他牵着走。 「在高中物理的最后,教材里写,看似物理的大厦已经构建完成,然而仍然有两团迷雾未被人类解开。」 时欢认真回答道:「相对论和量子力学。」 周箨点头,修长白皙的手持着马克笔继续在白板上飞快书写。 「普朗克发现,如果假设电磁场的能量是一块一块而非连续变动的,能够更好地解释观测的数据。而爱因斯坦在此基础上提出,能量在空间里的存在形式也不是连续分布的,而是呈点状分布。最小的、不可再分割的单位就是『量子』。还记得化学里原子里的电子吗?」 时欢立即明白他的意思:「电子从一个轨道释放或吸收能量跃迁到另一个轨道,好像是叫——量子跃迁?」 周箨笑了笑,点头道:「量子力学主宰了核物理等微观的现代物理研究。然而,广义相对论和量子力学从某种程度上来讲也是相矛盾的,就像曾经的狭义相对论和经典力学一样。」 「因为广义相对论告诉我们,宇宙是连绵不绝的场,而量子力学告诉我们,宇宙是无数独立而微小的量子。我支持的圈量子理论,就是想要让这两种理论相融合的尝试。」 「圈量子理论认为,宇宙空间是由环环相扣的微小基本颗粒构成的关系网络,就像是……我们古代的锁子甲。而我个人的工作,就是根据圈量子引力的方程倒推出了宇宙大爆炸前的歷史。」 时欢赧然,挠了挠头:「我只知道宇宙大爆炸,还以为这就是宇宙的起源了。原来还有之前的歷史吗?」 周箨摇头:「目前还只是推论。恆星中的氢元素燃烧殆尽后,开始坍缩成黑洞。但因为量子理论,又不可能坍缩到无限小,当到达极值时,量子浮动与恆星质量平衡,形成普朗克恆星。在那之后,黑洞会产生回弹。」 「也许我们的宇宙大爆炸只是这个回弹的过程。然而在真正探测到来自大爆炸之前的宇宙射线作为证据之前,它都只是一个方程。」 - 周箨的授课风格极其鲜明,由浅入深引人入胜,略去了繁复枯燥的数学推导,只是将最直白鲜明的理论逻辑呈现在她的面前,让时欢这样基础薄弱的学生也能很轻松地听懂,简直是如沐春风。 自身要站在很高的高度,才能这样举重若轻。 时欢充满仰慕地抬头看着周箨,时光仿佛倒流回学生时代。
第96页 那个时候,天才少年轻而易举地游走于寻常物理考试和竞赛题目之间。而现在,站在她面前的这个才华横溢的青年,已经站在了整个世界物理学的前沿,甚至是全人类的前沿。 他的眼中是凡人看不到的风景。他距离这个世界最本真的模样几乎比所有人都要近。 「你刚刚说,爱因斯坦的理论最初也只是猜想,后来一步步得到证实。」时欢道,「你的也可以。其实学高中物理时,我一直都觉得,物理学和歷史不同,前者一直都是由少数的天才推动的。二十多岁的爱因斯坦仅凭直觉就察觉到空间的真相,同样年轻的德布罗意也是靠不着边际的猜测窥破了微观粒子的波粒二象性。」 「他们都不用皓首穷经,就能做出超越凡人庸碌一生的成就,推动物理学进入全新的阶段。而我觉得你也是这样的天才。」 周箨将马克笔放下,倚在桌边低头看向坐在黄昏日光中的女孩子,轻声道:「物理学史上每一次理论间矛盾的产生,都是颠覆的开始,是更精彩漂亮理论诞生的前兆。」 他的声音掷地有声:「我希望我可以亲手开启一个新的时代。」 时欢坚定道:「我会陪你看到那一天的。」 第51章 首都大学经管学院新聘请了一位年轻的女教师。 据说她的履歷很漂亮, 不仅是从国外顶尖院校博士毕业回来,还是在诺贝尔奖得主手下读的博,手里有好几篇顶级期刊的一作, 所以回来执教的一学期就开设了宏观经济学——经管学院的一门基础必修课。 只不过因为是新教师, 连从学长学姐那里也没办法打听到她的脾气秉性和给分习惯。宏观经济学学分不少,对加权成绩影响很大, 没有抢到另一名摸得清脾气的老教授的课的大一新生才惴惴不安地选了她的课。 上课地点在可以容纳几百人的大教室。 提前半个小时就陆陆续续有学生赶到教室,然而已经有人等在讲台上了。 和想像中精明强势的样子不太一样, 年轻的女教师穿着设计简洁得体的连衣裙, 一头乌黑的中长发,发尾卷捲地搭在肩上,正低着头翻阅讲桌上的讲义。 很漂亮, 唇角微微弯,像是邻家姐姐, 看上去可比隔壁的老头好说话多了。 上课前三分钟, 学生才陆续来齐。半个篮球场那么大的教室, 只坐满了前半部分。女教师调试了一下投影设备,上课铃就打响了。 她抬起头来, 向学生们笑了笑,按下手中的雷射笔。投影在身侧的幻灯片亮了起来。 「我叫时欢,负责教你们这个学期的宏观经济学。这里是我的履歷。不用紧张,我也是第一次当老师, 才走出校园不久,所以没有难为学生的爱好。」 「你们还是大学校园里的新人。八年前我和你们一样坐在台下听这门课, 其实既不太清楚经济学是什么,也不太清楚自己未来要做什么。」 「可能会有人觉得,经济学是很高深的学科, 融合了各种复杂的数学模型和推算,分析世界上风云变幻的经济问题。也有人会觉得,经济学是很赚钱的专业,在首都最繁华的黄金地段,几乎都是经济和金融的从业者。」 「其实在你们还在试探的阶段,不必这么想。经济学其实只是一个讲故事的学科。它用最普适的逻辑讲述着这个世界上对于人类本身来说最重要也最有趣的故事。肯德基的打折券是经济学,你还不愿意和不满意的男朋友分手也是经济学。它没有那么高深,也没有离我们那么远。」 「越来越多首大经管学院的毕业生走出校园去了厉害的投行、券商、谘询公司,这是挺好的事情。这些行业帮助我们调配资源,正反馈于实体经济,这是经济学的学生擅长的事,也的确可以帮助大家赚到很多钱。」 「但我站在这里,作为一个大学老师,一个科研工作者,其实我有一点私心。」 「我希望坐在台下的你们中,哪怕有一个人,真心爱上这一门替人类讲故事的学科。这门学科还很年幼,有很多亟待发展的理论,有很多可以探寻的新的讲故事的方法。任何一个科研人员都永远到达不了它的终点,我们需要一代又一代人的不断推进。」 「如果在未来,能够听到我的学生在这个领域探寻出新的理解世界的方法,让我也能够以全新的视角看待这个世界,那就是我最大的梦想了。」 - 下课后,时欢解答过围在讲桌前几个同学的问题,收拾好笔记本电脑的讲义,摸出手机打开了微信里周箨发来的位置共享。 他在离她最近的教职工食堂等她。 时欢兴沖沖地背上背包去找他。站在讲台上快两个小时还真是很累的一件事,和坐在台下的感觉完全不一样,一节大课下来她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到食堂的时候,周箨已经按照她的口味替她打好了饭菜放在桌上,自己面前的餐盘也没有动,坐在餐桌边的扶手椅里看手机。 「饿死了。」时欢把包扔到一旁,迫不及待地挖了一大口油焖茄子塞进嘴里,「周老师,我申请以后上午三四节有课的话,早餐我们一定要吃肉。不然我担心迟早有一天麦克风会把我肚子咕噜咕噜的声音扩出去。」 对面的物理老师抬起眼皮,逗她:「那看起来今天还没有?」 时欢笑眯眯:「今天还算顺利。」
第97页 吃过饭后,两个人将餐盘还回去,按照惯例牵手在校园里的湖边散步。 时欢看着身边往来匆匆的学生:「真没想到,初高中时我一直以进入首大为目标,最后居然是以当老师的方式进来的。虽然没能和你在同一所大学读书,但是最后来了同一所大学教书,也算是得偿所愿了。」 年轻的女孩子牵着身旁清俊的青年言笑晏晏,模样像极了常见的校园情侣。即便是经过身边的人,如果不仔细听他们的对话,也猜不出这是一对执教的老师。 「周老师,什么时候让我去听听你讲课呀?你今年的课是大一的基础课吧,我应该也可以听得懂,让我去学习一下老教师的讲课经验嘛。」 「恐怕要再等几天。」周箨捏了捏她的手,「我今晚临时要出发去深城开个会,要两三天才回来,这周的课都挪到了周五。」 - 周箨离开的时候拉着行李箱站在门口,低下头来吻了吻时欢。 「我会尽快结束工作回来。」 周箨离开的第一个晚上时欢还觉得他很有趣,听上去仿佛连是几天的分别都等不了一样。然而很快她就发现,自己一个人留在公寓里竟然也有些不习惯,总觉得房子里又空旷又冷清,格外期盼他回来。 第三天醒来后,她照例检查邮箱,发现了一封有些奇怪的邮件。 对方用的是首大校内教职工的邮箱,内容只有简短几句,干练而得体,是邀请她去首大附近一处高档小区小叙。时欢知道,那一片向来是德高望重的老教授聚居的地段。 时欢的视线下移,看到邮件的署名,是「封旻」。 她不认识这个人,也没有听说过。看跟在名字后的头衔,这是一位文学院的教授,后面缀了长长的荣誉头衔和职阶。 她又返回去仔细核对了对方的邮箱地址,的确是首大校内的邮箱,不是什么居心叵测的冒名小广告。 时欢想了想,拨通了顾之京的电话。 顾之京原本是保送首大本校硕博连读的,然而只读完硕士就提前毕业跑出来,转行到报社当记者,行为处事果然极有她的风格。 「封旻?」顾之京思考了一会儿,「我记起来了,这是我们院原来一个挺有声望的老教授,在他研究领域里挺知名的,还做过副院长,不过几年前退休了。我也没上过他的课,但从你截图给我的邮箱和头衔来看,应该就是他不假。」 - 时欢向小区保安说明了自己的身份和要拜访的住户,等到保安打电话向封旻核实后才被放行。 她按照保安替她指的路走到邮件上写明的地址。入目是一座古朴典雅的别墅,门前栽着蓊郁的梧桐和柏树,院里是一片竹海,曲径通幽。在寸土寸金的首都中心有这样一栋仿若世外桃源般的别墅,不知道要有权有势到什么地步。 还是不明白这样研究领域毫不相关也素昧平生的老教授怎么会邀请她,时欢有些疑惑地按了门铃,片刻后保姆走出来将她迎了进去。 别墅的内里比外表更加令人嘆为观止。院中引了池水,池中养着几尾红锦鲤,一旁还有添水和茶室。 正屋看上去更具古意,隐约可见屏风、雕窗和博古架,各处陈设都彰显着户主的文化涵养和财力。而保姆却带着时欢在茶室前停了下来,并没有引她进屋。 一位头髮花白的老人从花丛中直起身来,摘掉沾满泥土的手套,笑着朝她走过来:「时小姐?」 即便是穿着一身侍弄花草的随意装束,仍然掩盖不了他身上的涵养与威严。时欢可不会把他当做花匠,于是打了招唿:「封教授。」 封旻点了点头,伸手引她在茶室入座:「很抱歉劳烦你特意跑到这里来。在邮件里没有写明,其实今天约你一叙,是为了我的私事。」 他坐在时欢对面,很自然地动手替她泡茶。 怎么说也是长辈和前辈,时欢有些坐立难安:「您别客气,一点都不麻烦。请问您约我来,是为了什么事?」 「为了小箨。」 时欢一时有些怔忪,呆呆地问了一句:「啊?」 封旻笑了笑,神色很是和蔼,但却有种游刃有余的从容:「我和他妈妈在首大读书的时候是故交。前些年听说老同学去世很是惋惜,恰好我在首都这里说话还算有点用处,想要多照顾帮扶一下小箨,也算是全了当年的同学情谊。」 封旻将澄澈透碧的茶水倒入杯中,微微着歪头和蔼地向时欢一笑,语调似乎有些意味深长:「没想到他的爱人也来了首大。」 - 周箨将西装外套挂在小臂上,按下宾馆的电梯。 等待电梯到达自己所住楼层的期间,他想到今天一直都在忙,还没有联繫过时欢,于是从西装裤口袋里摸出手机。 一封邮件被刚发到他的邮箱,屏幕上的消息提示显示是十五分钟前。 发件人的署名令周箨瞳孔一缩,根本无暇去思考其他,下意识地点开,一眼就被附件里的照片夺去了视线。 时欢坐在封家的院子里,对面是笑得从容的封旻。 邮件内容只有一句话: 「她还不知道吗?」 第52章 「当年我和倬云在首大读书的时候, 本来读的是两个完全没有关系的专业。她读医学,我读文学,机缘巧合进了同一个社团, 这才互相认识。」封旻坐在扶手椅中, 目光越过时欢的肩头落在远处天际泼彩流光的晚霞,仿佛沉浸对在往事的回忆之中, 「那时的我们,比现在的你们还要年轻。」
第98页 「一晃三四十年过去了, 我垂垂老矣, 而她已经不在了。收到讣告时我还在教书,抽不开身去参加悼念会,听说……她是猝死?」封旻感嘆, 「她是个很好的人,谁也没想到她会走得那么快。人到了这个岁数, 真是由不得己。」 周阿姨去世带来的伤感和撼动沉寂许久, 又重新被揭起, 时欢也不免唏嘘:「我们也都觉得很突然,一下子有些接受不了。」 封旻摇了摇头, 唏嘘道:「不过她的儿子和儿媳也来了首大当教授,这对我来说,也是一种缘分。」 「封叔叔……我还不是儿媳,我和周箨还没发展得那么快呢。」 封旻重新将目光放在她身上, 笑容和蔼:「你是个好孩子,倬云如果还在的话, 一定会很喜欢你。我也和你很投缘。自从七年前我夫人去世以后,我这个老头子一个人住在这里也有些孤单。如果你和小箨有空,不嫌弃的话, 也多来看看我,陪我说说话。我看到老同学的孩子,也就和看到了老同学一样感到安慰。」 他的话音才落,正屋里忽然走出一个穿着高跟鞋踢踢踏踏的年轻姑娘。她将一只价值不菲的名牌小挎包甩到肩上,走过来和他撒娇抱怨。 「爸,瞧您这话说的,一个人住在这儿?我不是也经常来看您吗?」 她化着精緻的妆,一双漂亮的大眼睛很有灵,眼神向时欢扫过来:「这是?」 封旻拉着那姑娘的手笑着向时欢介绍:「这是我女儿,封筠。」 「小筠,这是时欢,在首大经管教书。我和你说过的,周箨哥哥的爱人。」 封筠听完封旻的话,看向时欢的眼神闪了闪,下巴微微抬起,唇角的笑意加深,随即就移开了目光不再看她,转身挥了挥手上的车钥匙和封旻道别:「既然爸爸有客人,我就不打扰了,先走了。」 她转身就走,保姆连忙跟上去帮她开院门。 封旻摇了摇头:「小筠是独生女,从小被她妈妈惯坏了,说话有些不周全,还请你见谅。她也是恰好有急事,她叔叔那边有事找她帮忙,才这么风风火火的。」 时欢连忙表示没关系:「我会回去和周箨说一说的。您也别责怪他,他是新接手国内的工作,一直都非常忙,不是有意不来看您。其实很多时候我也不一定能和他说到话。」 封旻欣慰地点头:「那就多谢你了,好孩子。」 - 周箨是周四结束工作,订了当晚的飞机回首都。他到家的时候已经过了凌晨十二点半,时欢上了一下午的大课,等他回来时累得缩在沙发里睡着了。 他小心翼翼地将行李箱拎进家门,按开玄关处暖黄色的小灯。 时欢侧卧在沙发里,房间里只有沙发旁那一盏落地灯发出莹莹的光,在她乌黑的发顶晕染出柔和的光圈。女孩子眼睫微微颤,两手放在脸蛋前睡得正香。 他不由得露出浅淡的笑意,而后悄声进卧室换掉在外面穿的衣服,走到沙发前躬身把她打横抱起来。 他的动作很轻,时欢有些朦胧地醒过来,嘟囔道:「你回来了。」 周箨抱着她向她的卧室走过去,哄道:「笑笑乖,去卧室睡吧,我回来了。」 时欢点了点头,抓着他的衣襟在他的下巴上亲了一下,被他放到柔软的被褥里,又很快迷迷煳煳地睡去。 - 第二天清晨时欢醒得有些迟,周箨已经将早餐准备好了。 她揉着眼睛推开卧室门去洗漱,然后才清醒过来,立即跑去厨房找周箨,抱着他要了一个正式的吻。 年轻的男教师被她推到料理台前,退无可退。她揽下他的脖子,周箨有些无奈地笑,任由时欢毫无章法地吻了片刻,最终嘆了口气,便伸手摘下自己碍人的眼镜丢到料理台上,而后捧起她的脸,接管了这个吻的主动权。 于是时欢的双手转而去搂他的腰。周箨的身材很好——虽然她也没有看过不穿衣服的版本,但是这么多次接吻和拥抱,也能够隔着薄薄的衣料察觉得到是一副标准的宽肩窄腰,瘦却有些薄薄的肌肉。 他吻得温柔而深情,和平时所见冷淡又不擅长人际交往的样子天差地别,时欢总觉得自己要溺毙于这铺天盖地的温柔海中。 周箨喜欢在接吻时用手捧着她的脸轻轻摩挲,像是在安抚她,又仿若在对待一件珍宝。 一个吻结束的时候,她的脸已经微微发红,抬头看周箨的眼睛也有些水色。时欢和他相视笑了笑。 他低下头来,探究地望进她的眼睛,一点点揣度她的神色,直到把女孩子看得都有些不好意思地偏开头去,撑在料理台边的手指才暗暗松开。 自收到封旻那封邮件后就不安的心绪终于被安抚。 她还这样喜欢他,看向他的眼神和往常一样信任和依赖,应该是封旻这一次还没有将实情和盘托出,只是试探和威胁。 她还不知道。 还好,事情还没有走到最糟糕的地步。他还来得及挣扎和挽救。 「你不在的这些天我好想你,比我之前想像中还要想。回到家里时觉得冷清,在学校工作时觉得没有期待。」时欢蹭在他身边诉说分开时的心境,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你不在的时候,我收到了一封邮件。」 「是文学院一位退休的老教授发来的。我去他家登门拜访的时候,才知道他和你妈妈原来是首大的同学。这个教授叫封旻,你知道他吗?」
第99页 周箨放下手中的牛奶盒。 「他和你说了什么?」 - 「说他很想念周阿姨,对周阿姨的去世很遗憾,所以让我转达,他想多见见你,在首都照拂一下你,也就当成全对故交的怀念了。」 字字都是谎言。转达的女生毫不知情,但落在周箨耳中却别有深意。 他至今还记得封旻在周倬云追悼会时的冷漠,而所谓照拂也不过是威胁的代称。 时欢转过头去,看到周箨方才眼中温柔的神色全部消失不见,取而代之是让她感到有些奇怪的深邃和锐利。 「啊,我想起来,封教授还和我说,有一张照片让我带给你。」 时欢拍了拍脑袋,转身跑去客厅翻找自己的包,从包里找出一张薄薄的纸片,小心翼翼地放在料理台上周箨面前。 那是一张老旧泛黄的黑白照片。 照片的年头很久了,即便被封在塑胶袋里小心保存都已经变得有些酥脆,仿佛用些力就会碎掉。上面的画面是两排年轻的学生,前面一排女生坐在椅子上,后面一排男生站在那里,青春而书卷气。看旁边的落款,应当是一张社团的合照。 「这是封教授珍藏的有他和周阿姨的一张合照,他让我带来送给你。」时欢低下头小心翼翼地点了点,「这个是年轻时的封教授,这个是年轻时的周——」 「你为什么要去见他?」 - 空气仿佛凝滞一般。时欢低着头,觉得令人无法忽视的低气压从周箨的周身蔓延开来,令她有些窒息。仿佛她整个人都被丢进寒冬,折胶堕指,刺骨侵肌,冷不丁地一个寒颤。 被那张照片刺痛,即便知道眼前是自己最爱的人,她是无辜的,可是被封旻卑鄙恶毒行径激起的愤怒再也无法掩藏,周箨第一次冷硬地打断了她的话。 他甚至没有办法让自己的视线在那张照片上停留一秒。 照片上年轻的男女有着他再熟悉不过的面容,隐隐依偎在一起,似乎在宣示多年以前的那份情谊有多么真挚动人。 然而于他而言,真相却是这两个自私的人因为一己私慾酿成大错。而这照片是他一切罪恶和痛苦的开端。 封旻当然洞察一切。这就是他利用时欢带来这张照片的目的。 周箨微微眯起眼睛,乌黑的眼瞳中似乎是风浪翻涌,衣衫之下的身体都在微微颤抖。 他甚至有些分不清自己此时此刻情绪的来源。压抑了太久的恐惧、自卑、愤怒、无能为力,交织在一起,彼此缠绕撕咬,蚕食了他一向的理智,几乎要撕破胸腔而出。 「你为什么不和我商量一下?」 时欢有些茫然地抬起头来看他:「因为我去之前不知道他是因为你的关系才邀请我呀,他在邮件里只留了地址,叫我去小叙。去了之后我才知道他是你的长辈,我总不能跑——」 「长辈?」被这两个字眼刺痛,周箨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就凭一封邮件?你就那么相信他?」 时欢根本误解了他的意思,反驳道:「我肯定没有那么轻易地相信一个陌生人啊,我去之前有和顾之京确认过的。他的确是文学院的教授,不是骗子,所以我才去。而且他也有照片证明他和周阿姨认识。」 周箨弯了弯唇角,似乎是在冷笑。 时欢被他莫名其妙转变的态度弄得很委屈。周箨从来没有和她吵过架,更没有在她面前有过这么讽刺而愤怒的情绪,让她也一时慌了神。 「你不想我去?为什么?」 周箨忽然缄口。 为什么?他没办法说出口。 想到他一向和周阿姨关系不睦,她也从来没见过他和周阿姨生前的人际关系有过来往,于是时欢猜测他应当是为她这点生气。 「你是不高兴我去见和周阿姨有关的人吗?可是我如果是知道这一点,去之前是会和你商量的。」她伸手去扯着他的衣袖晃了晃,「周阿姨去世这么久了,而且即便周阿姨做错了事,封教授不知情也毫不相干,我以为至少没必要和他闹得太僵。」 这就是封旻的算计。恰好选在他出差的时间,在最初的邮件含煳其辞。若非如此,时欢一定会受到他的阻拦。 时欢低着头吸了吸鼻子:「我还努力在他面前替你打圆场,说你不是不想拜访,是因为抽不开身才不上门去。但是如果你实在不喜欢,我们也可以再不来往。」 全然不知情的女生还在努力解释。 然而她越是解释,他就越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周箨悲哀地发现,这道伤疤被揭开时,哪怕是面对最爱的人,他也没办法保持冷静和理智。 或许正是因为面对最爱的人。 藏匿二十多年的秘密几乎在这一刻被剥开外皮,血淋淋地呈现在阳光下。 他小心翼翼地藏了那么久,因为不想让她发觉。他努力掩盖自卑、敏感和不光彩的过去,因为她喜欢的他一直是理智而优秀的,即便是这一生都要辛苦维持伪装,他也要变成那个样子。 如果她知道了他不堪的一面,收回之前给予的喜欢,他根本没办法面对那样的结果。 可是周箨却发现,只要封旻想,他还是一点反抗的资格都没有。 被剋扣研究经费,他就努力想办法去国外做研究,拿着足够有价值的成果回国,引起足够高的重视,让封旻无法再插手。然而即便这样,封旻还是将他最爱的人化为利刃,向他刺来。
第100页 封旻利用时欢。这个认知让他更觉得悲哀。他连自己的爱人都无法保护。 他根本无法想像封旻听到时欢的这些话时内心真正作何感想。封旻完全将时欢玩弄于股掌之中,甚至也将他玩弄于股掌之中。 这一认知让周箨周身血液犹如岩浆般炽热而沸腾。 他恨自己身上流着封旻的血。 时欢看到周箨缄默无言,根本不愿意理她,于是红着眼睛委屈道:「我是去替你维护你的人际关系,你为什么这么对我?」 周箨根本无法再在她面前压抑自己的情绪,也无法再听下去,转身就走。 女孩子带着哭腔追上来:「你去哪儿?」 「我去准备上课,要来不及了。你自己吃早餐吧。」 他抓起沙发上的公文包,头也没回地离开家门,「砰」的一声将门带上。 时欢追到门口,只有一扇厚重的门在她鼻尖前被关上。 一直以来,她都觉得周箨太过完美,无论是在事业还是情绪上,都找不到一点失控的痕迹。这让她有些忐忑。 然而此时此刻,像是缺失了一角的拼图被补上,隐藏在海面下的冰山浮现,她似乎窥见了光的背面,一个完整而真实的周箨。 第53章 周箨提着购物袋打开家门时, 发现家中是一片漆黑寂静。 他将那两大袋蔬菜、面包和冰淇淋放在一旁的柜子上,伸手按开客厅顶灯。柔白光线亮起的那一瞬间,他就发现衣帽架上时欢的包和外衣都不见了。 大脑先一步做出了最糟糕的解读, 周箨的心脏下意识地一阵紧缩。他站在门口试探着轻声叫了一声「笑笑」。然而偌大的房子里没有传来半点动静和回应。 他知道时欢的课表。她今天没有课, 也没有会,按理来说不该这么晚回家来。 周箨有些无措地带上家门, 从大衣口袋掏出手机检查信息。微信界面还停留在他昨晚下了飞机后和时欢的对话,也没有新的电话打进来。 一股冷意顺着嵴背攀上来, 他的脑海中霎时间浮现出无数可能。 她知道了吗?无法接受和面对, 所以选择不告而别? 又或者,是因为早上的争吵而负气离开了? 整个人一剎那被窒息和寒意笼罩,周箨罕见地手忙脚乱, 一面低头去拨时欢的电话,一面匆匆换好鞋在家里四处查看。 电话那头响起了长长的冰冷机械音。 厨房里, 他早上落荒而逃时留下的杯子、盘子和热过牛奶的小锅都被洗好放回原处, 客厅茶几和沙发上只是如往常一样摆着盆栽和抱枕, 没有字条。 周箨觉得视线有些模煳,四肢僵硬、有些无力时, 电话终于被接了起来。 「餵?」 就如同时欢了解他的每一个表情的想法一样,他也比世界上任何人都了解她。只消一个字就能分辨出她眼下状态十分疲惫。 他的喉结滚了滚:「笑笑,你在哪?」 时欢顿了一顿:「我在天城,我爸爸妈妈这里。」 周箨感到心中一松。 还好, 她还愿意告诉他她在哪里,而不是选择永远在他的世界里消失。 周箨孤零零地站在客厅中央, 低声道:「今天早上是我情绪失控,是我不好,我不该那么对你。对不起, 笑笑。」 「我本来想回家后当面向你道歉。但是到家之后,发现你不在了。」 结束早上的课后,周箨一整天的研究工作都有些心不在焉,就像是小时候两个人一起听到范阿姨闲话那次一样。 几乎所有认识的人都觉得周箨是个对感情非常冷淡的人,一定很擅长冷战,甚至会根本察觉不到自己在冷战。但其实真相是,和时欢的关系哪怕出现一丝裂缝,他都会坐立难安、心绪不宁。 结束工作后做足充分的心理准备面对她的一切责问,他还特意去商场买了食材想要做她喜欢的晚餐赔罪,但回来面对的只是一间空荡冰冷的房子。 如果是少年时代,这样的家早他就习以为常。但在尝到一点点甜之后,他就再也无法回到过去的心境,竟觉得丝毫无法忍受。 「嗯……」时欢在电话那头沉吟片刻,察觉到一向内敛沉稳的男生声音里的落寞和乞求,终于还是软下心肠,「没关系,我不怪你了。」 「我突然回来是因为,今天下午打电话的时候我爸爸说漏了嘴。我妈妈中午忽然被掉落的菜板砸伤脚,自己没办法走路,所以我回来看看她,也帮忙送她去医院。我走得急……再加上我们之前还在吵架,所以就没有和你说。」 如释重负。 周箨松了一口气,全身的紧绷都放松下来,又听到时欢说:「不过,我回去之后,想和你好好坐下来谈一谈。」 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蜷起,周箨听到自己的声音下意识地应道:「好。」 时欢似乎也长出一口气。 周箨试探问道:「笑笑,我明早也回天城去,等叶阿姨那里处理好,我接你一起回来好不好?」 「嗯……其实不是什么太严重的事,你没必要特意跑回来。」电话那边忽然传来什么人的背景音,时欢应了一声,又回来和他匆忙说道,「你怎样都行。我妈妈做完检查了,我去搀她,先不和你说啦。」 - 周箨辗转难眠,一整夜也只阖眼浅浅睡了三四个小时,第二天一早就买了七点钟的动车票赶往天城。
第101页 虽然女孩说已经不怪他,但周箨还是为那句含义模煳的「想和你好好谈一谈」而心绪不安。隔着冰冷的通讯设备和电磁波,也总会有种虚无感,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快点见到她。 城际动车驶离首都市区,高楼大厦被抛之身后,郊区的良田和荒地渐次出现在从车窗望出去的视野里。 大片大片的绿铺成一成不变的景致,周箨将头靠在窗上,眼睛里映出翠色,而后被倦意占领。 风尘僕僕地打车赶到时欢家的小区时,周箨发现,时欢爸爸的车恰好在自己乘坐的计程车前进入小区,于是连忙付了钱追上去。 他搬来桃源里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当时这还是一座新建的十分漂亮的小区,如今各个大楼的外表似乎都褪了色,蒙上一层灰尘,融入周遭许多年代久远的普通居民楼中。 楼栋里也有些破旧,一楼居民摆在家门前的东西越来越多,地砖磨损、老化,电梯也忽然因为故障停运。 于是周箨只好推开楼道口积灰的铁门顺着楼梯走上楼去。 因为甫一建成就装有电梯,其实楼梯一直没有什么人用,开发商和物业也不愿意拿出预算来打理。两侧的墙壁和楼梯都维持着水泥的外表,也没有扶手。人一踏上去就会激起一阵灰尘,脚步落下回音。 周箨迈开腿准备上楼去,忽然在一层之上的拐角处听到了脚步声和交谈声。 他很熟悉那人声,是时欢的爸爸和妈妈的声音,夹杂着一个人沉稳的脚步声,和另一个人「啪嗒啪嗒」单脚蹦跶的声音。 想到之前时欢说的话,即便看不到人影,他也听得出是时欢爸爸在搀着一只脚受伤的时欢妈妈艰难地在两截楼梯之间的拐角空地上挪动。 「电梯居然在这个时候停运了,真是不走运啊。」 「不过笑笑回来帮忙,也不错啦。我们慢慢爬总能爬上去的。」 「说了我背你嘛——」 「嗳,你那老胳膊老腿的,腰本来就不好,还背我?万一你背我闪了腰,我们两个都卧病在床,笑笑还要不要回去上班了?」 周箨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几乎就要在拐角处追上两个人时,硬生生顿住了身形,将影子也一起隐匿在墙壁之后。 他听到时欢妈妈的声音说:「我之前和你说的那个,洛楚轩的事,你有没有记得和笑笑提过呀?」 周箨一愣。 洛楚轩,听上去是个男生的名字。 时欢爸爸似乎有些懵住,她又有些好笑地解释道:「就是洛春军的孙子,不记得啦?」 「噢!」时欢爸爸应道,「洛春军,他和他爱人之前在我们年轻的时候帮了我们不少呢,笑笑小时候他们还帮忙带过一阵。那家人都很不错,我记得。那孩子也是首大的是吧?」 他有些苦恼:「其实还没有,说实话,我有些不知道怎么和笑笑开口。孩子长大了,我们提出这样的要求,是不是有点让她为难,给她添麻烦?」 「唔,我们只是给他提供一个机会吧?」时欢妈妈也有点底气不足,「我们只负责推荐给笑笑,后续笑笑同不同意要他,还是要靠他凭自己本事自己去争取的。应该……也不算太不好吧?」 两个人沉默了一阵,似乎又上了几级台阶,时欢爸爸鼓起勇气问:「那我们是把笑笑的手机号给他还是邮箱给他?邮箱是不是更正式一点?」 「不过他们小孩现在是不是都习惯用微信?」 - 直到两个人的声音彻底消失在楼道里,周箨才回过神来。 他原本不想将事情想像成那种样子,但偏偏时欢爸爸妈妈的每一句话却都好像在印证他的猜想。 笑笑要和他分手吗? 他垂下眼睑站在原处,视线里的尘埃在光线里上下飞舞,而后落在他脚边。 所以,她说的坐下来好好谈谈,是要谈分手这件事吗? 甚至……她的爸爸妈妈也准备在帮她介绍别的男孩子见面了。而对方家里和时欢家是旧识,知根知底,关系也很好。 笑笑最终还是知道他的出身了吗?然后,连她的爸爸妈妈也无法容忍……更何况,他本身就呆板、无趣,不解风情,连亲昵都克制,笑笑和他恋爱也觉得很累吧。 他也觉得,确实只有同样出身幸福家庭的男孩子才配得上她。这么多年来不过是为了安慰自己,给自己一个支撑下去的念想而自欺欺人。 心脏像是被用力攥过而后放开,牵连着无数血管和胸腔都壅塞窒息,一丝有些尖锐的疼痛蔓延开来,他努力唿吸,脸色微微发白。 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 时欢跑上楼来,停在他的身边,有些惊讶:「周箨?」 「你怎么来了?我才把爸爸妈妈从医院接回来,停好车子。」她侧过头来看低着头将神情隐藏在额前碎发下的男孩子,关切道,「怎么了?一头冷汗。」 她伸出手替他擦去额上的冷汗:「这么早就跑过来,是不是没有吃早餐,空腹低血糖了?电梯停运了,你坚持一下,我们到我家去,我给你找东西吃。」 周箨抬起眼睛,那双乌黑沉静的眼睛中有一丝明亮一闪而逝,他滚了滚喉结看向她。 「笑笑,现在我们见面了,你要和我谈什么?」 时欢定定地看着他,与他对视,神色有些怔忪。而他也一瞬不瞬地回望着她,微微抿起唇。
第102页 「其实这件事你可以不用这么急。」她努力含蓄道,「我们还有很长时间,你可以慢慢想,直到你愿意和我说时再和我说就好。我只是觉得,选择自己藏在心里太辛苦了,说出来的话你可以轻松一些。我什么都愿意听,也不会改变任何对你的看法。」 第54章 即便时欢已经说得非常委婉, 周箨还是听得出她已经察觉到了什么。 朦胧的晨曦从女孩身后的窗间漏了进来,将她白皙的脸颊和细碎的发映照得更加透明,模样明媚而温柔, 但周箨望着她, 心却一点点地沉了下去。 眼前的光被扭曲、被吞噬,仿佛被拖入不见底的深渊, 视野中最后的一点明亮也被隔绝。 她在等他开口坦白,然后由他提分手吗?这样会让他好受一点吗? 她怎么会这么想? 命运像是在狞笑, 连他抓在手里的最后一点希冀都要夺走。 「怎么了?」时欢察觉到他神色的异常, 担忧地问道,「很不舒服吗?对不起,我不是一定要你说, 不说也没关系,你这样也很好。」 她悄悄伸出手来, 牵着他的指尖晃了晃。 周箨微凉的指尖颤了颤。以多年以来习惯的伪装让他很轻易地强作镇定, 轻描淡写地回答:「没什么。」 他不知道要怎么向时欢开口, 坦白自己其实是一个不光彩的私生子,她那次去见的老人就是他的生父, 他的生父在利用她逼迫他回到封家。 只要一见到时欢看向他时明媚的笑容,和眼中几乎满溢而出的信任和喜欢,他就下意识地缄口,贪心地渴求这一刻能够继续延续下去。 - 时欢是周二带妈妈去复查完才回到首都继续工作的。 按照惯例, 中午两个人会约在临近的教职工食堂一起吃午饭。但是那天上午十点钟时欢就匆匆忙忙打来电话说:「中午我有点事约了别人在课下见面,等下一点半还有会, 今天就来不及和你去食堂啦。晚上一起吃大餐补偿好不好?」 周箨的指尖无意识地捻着面前文件的页脚,应道:「好。」 - 即便很想知道时欢中午约着一起共进午餐的人是不是她爸爸妈妈那天提到的男生,周箨也没有询问, 也没有去她教课的教学楼看,只是僵硬地坐在办公室里,垂下眼睑看着桌上的文件,没有流露出任何情绪,也没有一个人去吃午餐。 映入眼帘的数据和代码都变成了无意义的乱序。 他从来没有想过去窥探笑笑的行踪。他不明白怎么取悦女孩子,但至少懂得遵从本心去尊重自己的爱人。 可是,那天在楼道里无意中听到的话却始终在周箨脑海中挥之不去。因为太在乎,他已经无法判断自己的臆想和现实的界限。 像是怕发生什么,却又像是急于想要求证什么。 一方面,他心里的声音在告诉自己,自己不够好,原生家庭支离破碎,真正的性格脆弱而不堪,笑笑那么好,原本值得更优秀的人。 然而另一方面,似乎又有一种信念在坚定地说,笑笑不会是那样的人。她从小就是最好最善良的女孩子,即便不喜欢他了也会说清楚,先分开,再去和别的男生见面,不会这样随便对待感情。 心绪纷乱如麻,周箨意识到,封旻最终还是比他想像中更有手段。 通过和笑笑那么寻常的一次会面,封旻就可以对他施加这么可怕的压力,打乱他自以为美满的生活里一切秩序。 办公室忽然响起一阵敲门声。周箨倏地回过神来,声线没什么起伏地应了一声:「请进。」 - 天色完全黑下来的时候时欢还没有回家。 周箨把晚餐放在锅里温着,一面坐在窗边等她,一面浏览网页上的内容。 从窗里望出去,不远处的湖面上,夕阳的深紫和赤金一层层重叠流渗,与天际的轮廓线和边际一同模煳,渺远而朦胧。 他的手肘撑在桌面上,乌黑剔透的瞳仁略过黯色,薄唇微微抿起。 其实手机屏幕上有用的信息不多,大多数是网友分享自己跌宕起伏或是鸡零狗碎的情感故事,他需要一点点从这些琐碎混乱的内容里提取自己想要的信息。 周箨以前从不会关注这些充斥着千篇一律愚蠢的情感体验和无聊故事的网络分享,但时至今日他才发觉,原来他也是这无数庸人中的一个。 没有别的感情经验,也没有亲人和朋友可以开口请教,他是在尝试从网络上搜寻信息的时候才发现了这么多类似的网站。 而他想要知道的问题甚至有些愚蠢和幼稚,只会在这种独处的情况下偷偷查阅,是绝对不能被其他人知道的。 在看到「没办法从伴侣那里得到情感和生理需求满足的时候,往往会诱发移情和外遇」的时候,他的眉头皱了起来。 虽然心里喜欢到无以復加,但其实他不擅长表达喜欢这种情绪。从小家庭关怀缺失导致除了笑笑之外,没有亲近的人直白而纯粹地对他表达过喜欢,所以他也没有学会。 读本科时买生日礼物给笑笑庆祝生日,还是观察了身边恋爱的同学的做法然后效仿的。 担心自己在笑笑眼里的样子会偏离她喜欢和一直以来认识的他的样子,即便是在恋爱,他也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自己的一言一行,生怕失控后露出什么真实的面目惹她嫌弃。
第103页 所以他不敢热切地表达喜欢,更不敢和她亲密接触。 因为出身,他对性有着本能的厌恶。他是因为周倬云和封旻的放纵而意外产生的、不受欢迎的存在。所以在周箨潜意识的认知中,性是骯脏和失控。 他不想让笑笑看到那么失控和丑陋的他。 可是如今看来,好像正是因为他的逃避才把笑笑推远了。 周箨的心向下坠去,目光不受控制地继续向下滑去,看到那篇文章开始介绍伴侣有移情的蛛丝马迹——感情疏远,连争执都不愿意争执,对方不高兴时就躲开,事后象徵性地安慰和关心…… 加班次数越来越多,原本两个人相处的时间被无缘故地挪用…… 客厅墙壁上的挂钟已经指向七点,房间里慢慢地陷入黑暗。 电梯运行的声音响起,随后楼道里传来脚步声和钥匙互相撞击的清脆声响。周箨连忙将网页关掉,在时欢打开家门前的一剎那,电光火石之间想到…… 如果笑笑已经知道了他的秘密,那么她要选择结婚的对象,一定是那天她爸爸妈妈提到的男孩子。出身同样优秀,彼此家庭知根知底、幸福美满,得到了父母的认可。 而他自己才是那个破坏他们感情的第三者。 - 「我回来晚啦,临时去和学生讨论项目进展,你等很久了吗?」时欢几下换好拖鞋,挂好包和外衣,朝他快步走过来,临到他面前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剎住脚步,「我先去换衣服再来抱你。」 周箨仍有些恍惚,像是胸腔里的气都被抽干,濒临窒息绝望。但他很快回过神来,恢復成以往波澜不惊的神色,一面应了一句「嗯」,一面起身去厨房盛菜。 卫生间里响起时欢洗手的声音,然后她窸窸窣窣地在自己的房间里换好家居服,跑出来抢下他手里的勺子。 「蒜蓉粉丝生蚝!真的是大餐。」时欢兴高采烈,「对不起哦,我临时加班,约了和你吃大餐却没和你一起张罗。你去坐下等吧,我来盛饭端饭,等下也是我负责洗碗。」 她一手拿着木勺,一手端着饭碗,侧过头来看周箨不发一言,神色有些呆滞,于是踮起脚飞快地亲了他侧脸一口:「怎么啦?饿傻啦?那下次我加班太晚你就先吃,也没关系。」 他的眼睫颤了颤。 笑笑对他真的很好,好到他找不出任何不满足的地方。 好到让他明知不应该却仍然隐隐地不想放手。 - 连着几天披星戴月,时欢终于在周五晚上阶段性地结束了手头的工作,做出「不把工作带到家里,好好过周末」的重要决定。 晚餐后周箨负责洗碗,时欢做了点柠檬蜂蜜水,又找了一部电影,特意把其余房间的灯都关掉,只留下客厅的小灯。 周箨走过来在时欢身旁坐下。然而她还是不满足,特意抱过他的胳膊,整个人靠上他,才开始播放电影。 才看过开头十几秒,周箨就察觉出了不对劲:「这是什么类型的电影?」 「恐怖片。」时欢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捉着他的手臂晃了晃,「抱抱我嘛。」 周箨无奈,伸手把她揽过来。女孩子在他怀里蹭了蹭,找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心满意足地不动了。 是时欢在网上购买观看的新上映的国产片子,两个小时的电影时长,对周箨来说其实有点无聊。逻辑粗糙,恐怖效果大多数都是由jump scare来构建,杂糅了一些不伦不类的中国古典元素。 然而时欢却似乎很入迷,只不过胆子不太大,经常会吓得一激灵。 电影结束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钟,两个人一起去洗漱,然后互道了晚安,就各自回到房间。 周箨有些心绪不宁地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出神,内心仍然在斗争。 多年的执念和残存的理智告诉他,他不想重蹈覆辙,走上周倬云的老路。然而在自己真正面对类似的抉择时,他居然切身体会到那条歧途具有多么致命的吸引力。 周箨绝望地合上眼,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他翻身下床开门,看到时欢抱着枕头站在门外,一头乌黑的长髮披散着,楚楚可怜地抬头看着他:「我现在还是觉得好害怕,那电影在脑海里挥之不去,总觉得卧室里特别热闹,床下是人柜子里是人,窗外有可能有人脸,根本睡不着。能不能来和你睡一晚?」 可他问心有愧。 周箨低眉凝视着女孩子的脸,内心风起云涌,正犹豫不决,她上前一步离他更近,手握着他的指尖晃了晃:「求求。不然我要失眠一整晚了。」 「进来吧。」 时欢只抱了自己的枕头来敲门,周箨应允下来后,正准备去次卧替她把被子抱来,她却抢先一步关上了卧室的门。 周箨看着她,露出有些疑惑的表情。时欢梗着脖子靠在门上,守在那里不让他出去:「你的被子也是双人的,够我盖啦。还是你担心我睡着了会和你抢被子?」 他自然不会为这个担心,一下子觉得有些好笑。 「好啦好啦,我们快去睡吧。」时欢推着他向床走去,「我困死了,刚才一直干瞪着眼不敢睡,这下终于能睡个好觉了。」 周箨轻轻嘆了口气,在很靠近床沿的地方躺下来,就感觉到床的另一边,时欢掀开了被子,然后床垫凹陷下去。
第104页 黑夜陷入了漫长的静谧。 秒针的指针发出的滴答声都清晰可闻。周箨的头脑陷入了更加无可奈何的清醒,全身的血液加速流淌,似乎有什么要冲破胸腔。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听到时欢的声音试探问道:「周箨?」 「嗯?」 她又问:「你睡着了吗?」 他在黑暗中无奈地笑了笑。这个问题直冒傻气,如果他真的睡着了,刚才那一声「嗯」是梦里答的吗? 然而很快他就明白过来是自己错了。女生问这句话并不是想得到什么答案。 周箨感觉到床的另一边传来震动,两个人合盖的被子也被掀起来一点。时欢翻了身,而后支起身子来向他凑过来。 一片黑暗中,她纤瘦的手臂从前方揽上他的肩,另一只手肘撑在他枕边,而后她低下头来。 一个吻落了下来。 第55章 黑暗将人的视觉褫夺, 却以更加敏锐的触觉和听觉偿还。 周箨僵在原地,感受到时欢正含着他的唇瓣轻咬吮吸,温柔而缱绻, 又转而伸出舌尖一遍又一遍描摹他的唇形, 直到将他的唇彻底染湿。 她收拢两只手臂,依恋地揽着他的脖子。肩后的长髮随着这个动作滑落下来, 擦过他的脸颊落在脖颈处,有些轻微的痒, 而后铺在他身上。 女孩子的轻柔香气将他温柔地包裹起来, 分不清是洗髮水的香还是她身上惯有的香气。却又不同于寻常拥抱时交织的气息,在一片寂静与黑暗中更为撩拨。 时欢吻了他许久,终于停下来, 靠在他颈边轻轻喘气。她湿热的唿气落在他耳廓和颈侧,胸膛起伏。 周箨的唿吸也变得有些重。 她抱着他, 停在那里没有再继续。但是他和她认识这么多年, 了解对方就像了解自己。即便是不用语言和眼神, 周箨也明白,时欢在等他做好决定。 两个人都很清楚, 到了这一刻,继续下去会发生什么。 像是顺理成章、水到渠成的巧合,无论是考虑到两个人已经恋爱两年之久,还是考虑到此情此景。但周箨又隐约觉得, 时欢今天上门是有意为之。 窗外似乎下起了雨,沙沙切切, 落在枝叶上和玻璃窗上,发出清冽的噪音。疏雨滴梧桐竟有了铜壶滴漏之感,时光在一寸寸淌过, 却有些湿润的模煳。 时欢微微抬起头,去看他的眼睛。长久适应了黑暗的眼睛已经能够分辨出夜晚中爱人眼中细碎的光。 「我喜欢你的一切触碰。我无条件爱任何样子的你。」 温柔的气音落入耳,多年的坚持和理智在这一刻尽数崩塌。他似乎花了很久去理解她的话,又似乎在一瞬间就明白过来。 此时此刻只剩下了模煳的感觉,一瞬间的冲动就是如此,周身血液涌上心头。然而事后细细去回味,又觉得像花落空山般幽微,将黑白的水墨染上鲜活颜色。 主动权和位置在一瞬间颠倒,借着黑暗的遮掩,他炽热的吻紧接着落了下来。 大概是蓄谋已久和一时冲动的区别,时欢主导的吻和周箨主导的吻根本天差地别。而他也与从前的样子很不同,温柔伪装的成分被毫不留情地丢弃。 熔岩从沉寂已久的火山喷薄而出,热烫铺天盖地地席捲了所经之处,要将一切烧成灰烬。 时欢顺从地躺在那里,伸出双手揽住他的脖子,回应他的吻。 他去捉她的手,十指相扣地诱骗过来,按在她身侧,紧贴着床单。 时欢笑了笑,用拇指去摩挲他的骨节和手背,在吻结束时用脸颊依恋地蹭了蹭他的侧脸。男生的乌黑短髮睡前才洗过,凉凉的,还有些扎,但她觉得很开心。 他的吻向下移,落在她的脖颈。 这是之前从未有过的,吻脖颈似乎比接吻还要更加越界一些。那里的皮肤太细嫩,感官也更敏锐,痒和湿热勾魂夺魄。偏偏又不是对等的,她看不到他,也无法回应他,只能感受得到,而后凭细微的感受去揣度他此时此刻沉沦的神情。 时欢忍不住轻吟一声。 这一声非主观意愿而失控婉转的轻吟仿佛点燃了最后的火线,周箨抬起头来,看向她的眼睛里水色潋滟,手指落在她的颈间衣扣,忽然顿住,停了下来。 紧接着他懊恼地直起身子,翻身下床,将檯灯按开。 时欢露出疑惑的表情。 周箨喘着气平復自己的气息,去衣柜翻找出一身衣服,果决利落地脱掉身上褶皱的家居服换上。 时欢看着他换衣服时劲瘦匀称的身体,万分眼馋,却又简直不敢相信他这是在做什么:「你……你要跑?」 都到这一步了,他要逃跑,她要怎么办?更何况为什么要逃跑?难道是刚才头脑不清醒,现在后悔了,觉得没有脸面面对她了? 周箨换好衣服,系好扣子,有些隐忍而无奈地向他解释:「我去一下便利店。」 他说完就拉开门匆匆走了出去。 片刻后家门传来一声响,时欢坐在床上,才意识到…… 啊,策划了一切,却忘记提前买好最重要的作案工具。 她懊恼地用双手捂住脸。 色令智昏。 - 周箨裹挟着一身雨水湿气重新回到家时,时欢一眼就看到他提着的那一大塑胶袋五颜六色的小盒子。 她本来平復了的心绪重新又变得不安静:「周、周老师,我们今天一下子也不用这么多吧?救、救个急就行,以后的可以从网上买……」
第105页 周箨将雨伞撑开放到阳台晾好,折返回来将那一大塑胶袋的东西倒在时欢面前,然后弯下身,那双干净修长的手像做实验鼓捣器材一样快速游刃有余地将它们按照某种顺序排好。 时欢:「你这是在干什么……今晚下半场的活动是邀请我一起吹气球吗?」 周箨白皙的脸微微染上淡红,抬眼看了看她:「我不知道该用什么型号,就把便利店里所有的型号都买回来了。其他的牌子、纹路、气味,也不知道你喜欢哪个,所以干脆就都买回来试一试。」 时欢犹如五雷轰顶。 要不要在这种事情上展现作为科研工作者严谨的一面啊? 「你是在校内的便利店买的吗?」 「嗯。离公寓最近的那个。」 「你出门时戴口罩了吗?」 周箨抬起头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没有。」 「好了,我觉得明天全学校的教职工和同学都会知道物理学院年轻有为的周老师深更半夜跑到便利店去扫荡了全部的保险套了。」时欢再一次捂上脸,「呜呜呜,以后我出门一定戴口罩。」 周箨听完她的话,被女孩子的态度弄得也有些不安,但又不太明白应该怎么做:「可是这种数据之前我的确没有特意测量过,也是为了安全和卫生必需的考虑,型号不匹配的话很容易脱落或者是造成不适。眼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何况便利店既然提供安全套售卖,那就默认有人买是很正常的事……」 「别说了,」时欢从掌心抬起头,「快去试吧。」 周箨和她对视了一瞬,脸色变得更红,说了一声「好」,然后伸手拿走了排在中间的一个盒子。 「等下,你为什么选这个?不该从大到小开始试吗?」 「我不知道具体大小,从中间型号开始试才能更快找出答案。」 时欢顺着问道:「然后是两个四分位是吗?」 周箨点头。 时欢朝他竖起了大拇指。 ……你还真是在这方面也有一以贯之的严谨和客观,毫不自大。 她认命地低下头去揉成一团的被子里找自己的手机,准备等一等这个认真的科学家。已经向卫生间走出几步的周箨突然折返回来:「等一下,笑笑。」 「嗯?」时欢抬起头看站在床沿的他。 出乎意料地,她被揽了过去,然后他又吻了她。周箨半跪在她面前的地板上,伸手揽过她的后背。她整个人被一股有些强势的力道裹挟着拉向他,而他的另一只手则抚上她的脸和脖颈。 这一次的吻带着几欲喷薄的占有欲和掠夺感。唇齿相交间隐约落在耳畔的喘息声让时欢也有些燥热难耐,理智被灼烧殆尽,几乎萌生出一股冲动,想要拉着他一起倒向身后,先不管不顾地先继续下去,其他的事情等到一切结束后再说。 然而她用残存的一丝清明也想得明白,周箨是不会同意的。 好几分钟后,他才放开了面色绯红的她。 周箨恋恋不捨地摸了摸时欢的脸,起身拉开了卫生间的门。 满脸通红的时欢呆坐在原处许久,才明白过来他为什么突然会有这样的举动。 还真是……够严谨的。 - 床的另一边再次陷下去的时候,床头的灯被按灭,整个房间又一次陷入黑暗。 周箨仍来吻她,唇齿相依间他似乎是轻轻嘆气:「等了很久吗?我一开始应该听你的。」 听她的什么? 从大到小开始试吗? 时欢忍不住笑,听到他伏在她颈边说:「除了你,我没有恋爱过,没喜欢过其他人,更没有碰过其他人。」 隔了几年的时光,他终于借着机会说出在宁楚挑拨时就想对她说的话。似乎只有此时此刻,做这样的解释才够资格,才顺理成章,不像是他压在心底许久。 「怎么会这样呢?」时欢笑着明知故问,来缓解他的紧张和笨拙,「你这么好看,又这么聪明,应该从小到大都有很多女生喜欢才对呀。别说你性格不讨人喜欢这种话来煳弄我,一则呢我觉得很讨人喜欢,二则,即便真是这样,也只是小问题。读中学时我就听过有女生暗恋你呢。」 周箨抬起眼睛与她对视:「笑笑,我很早就喜欢你了。」 很早就喜欢她,所以遇到别的女生告白的时候,只会自己果断而礼貌地拒绝掉,连送到眼前让她看到的机会都没有。 「我知道。」她轻轻吸了一口气,有些痛,但动情仍将青涩些许弥补,「你说过了,我们一起回天城那次。」 她揽着他的脖颈,微微撑起身,印上他的唇,而后又辗转去吻他湿润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像是藏着辽远宇宙的边际。他向来凝望的应是星星点点的未知之海,乌黑与深蓝交界模煳,然而此时此刻却只有一个睡睫朦朦娇欲闭的姑娘。她有种错觉,像是在周箨的眼睛里面看见了烟花,像十三岁的那年除夕一样美。 时欢的意识有些飘忽,觉得窗外的雨下得好像很急,天地之间都是那沙沙切切的声音,甚至还有些湿润的实感。 窗外的雨下进屋里来了吗? 那雨愈来愈急,落在秋枝上,繁弦急管,敲得枝头秋叶支离破碎,拥着雨水坠入地上的一汪浅浅水潭里。 她有些喘不过气,眨了眨眼睛,下意识地伸手去握住眼前能握住的东西。周箨的掌心落在她的发顶和脸颊,似乎是在安抚,又缱绻而低哑地唤:「笑笑。」
第106页 第一场雨来得急,也很快放晴。而秋夜的雨最是缠绵不绝,丝丝入骨。夜雨初霁半晌,便又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 这一次却是润物细无声,金风细细,水远烟微。 孤莺啼夜,细雨湿城。 - 时欢前夜来敲门的时候说,如果不答应她,她恐怕会失眠一整晚。然而最终的事实也不过是,连累得周箨和她一起接近一晚没睡。 周箨去洗澡的时候,她转过身懒懒地看了一眼手机,已经是凌晨三点多,于是乖乖躺回自己的枕头,阖眼昏昏欲睡。 以至于连周箨什么时候回来的也不知道,只迷迷煳煳地听到他一句:「对不起,笑笑。」 时欢一个激灵,从半梦半醒中清醒过来,连忙翻身凑到他面前:「怎么了?」 他的头髮还有些湿漉漉的,脸颊上残留着红晕,眼睛里也一反常态的有着水色。周箨抿了抿唇,摇头:「我只是……」 觉得这一切有些不真实。他和这么多年来喜欢的女孩子有了真真切切的、世上最亲密的关系。 二十年前,年幼的小女孩坐在他身边,两个人约着放学后一起做作业、玩游戏,十几年前,他连替她处理月经的污渍都会害羞得不知所措,那时他们两个人的关系那么单纯。 而眼下,她躺在他身边,两个人刚结束一场缱绻。 他只是忽然没有来由得觉得愧疚。 似乎还没适应两个人之间关系质的转变,似乎也是很愧疚对她有着这样的欲望。 时欢看他这副模样,松了口气,心里猜到七八分:「你对不起什么呀。我弄脏了你的床单,要对不起也是我对不起才对。」 她伸手搂上他的腰,整个人蹭了过去:「既然是你因为这点小事把我吓清醒了,那就你来哄我睡觉吧,周箨哥哥。」 男生像是被这个称唿激了一下,整个人僵直一瞬,无奈地开口:「笑笑,现在别这么叫我,我……」 再这样下去今晚就没法睡觉了。 时欢乖乖闭上嘴,笑着扒住他的胸膛,将脑袋窝在那里不动了。 半晌,周箨躺下来,将被子在两个人身上盖好,然后搂着她,在她的背后一下一下温柔地抚摸和轻拍。 第56章 晌午明亮的日光透过薄纱落地窗帘, 在仍沉睡的两人身上投下浮动的光影。 大约是察觉到阳光的温暖,时欢的眼睫动了动,有些迷煳地睁开眼睛。 她望着四周有些陌生的陈设愣了片刻, 才反应过来这是周箨的房间, 而自己赖在这里,事后窝在他怀里睡了一夜。 大脑里属于昨夜的记忆復甦, 她悄悄挪动脑袋抬头看向周箨。他还没有醒来,阖着双眸, 长长的眼睫覆在眼下, 唇边有着微微的弧度,似乎睡得很安心。 即便是睡得这么沉,他的一只手臂还是穿过她身下的空当, 从她身后曲起,放在她腰上, 另一只手则维持着睡前轻拍她的姿势, 拥住了她的背。 时欢也忍不住微微笑, 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那张清俊的脸近在咫尺,唿吸很轻, 即便是这么不加丝毫修饰的样子,也能令她喜欢得不得了。 从来没想过自己能和他这样亲密。 看的大多是站在做学问和讲台上教书时清冷又理智的他,而乍一见亲吻和抚摸她时沉沦又动情的他,她也很动容。 周箨醒来的时候, 看到怀里的女孩子正仰着头看着他笑,眼睛明亮得像是明媚春日的一泓春水。 他收紧了揽住她的手, 低下头去亲了亲那双眼睛。她的眼睫不断颤动,弄得他的唇有些痒。 「笑笑。」 他的声音是她没怎么听过的沙哑。虽然住在一起这么久,但时欢每天清晨见到的都是早她一步醒来、好好打理过自己的周箨。 他很少会在她面前露出这么毫无防备的样子。 而且到底昨夜一番折腾也是人生第一次体验。 时欢一个熊抱抱住他, 凑上去吻了吻他唇角:「早上好,周老师。我爱你。」 周箨原本还有些残存的睡意,眼睛眯成狭长而迷濛的一条缝,闻言微微睁大了眼,似乎是被她突如其来的表白弄得措手不及。 时欢笑得更开心,支撑自己坐起来,翻身下床。 她刚才花了五分钟决定,从今以后,要每天清晨醒来都告诉他「我爱你」,天长地久,他总能对这份爱意无比自信笃定,不再有任何多余的顾虑。 - 时欢站在卫生间的镜子前,抻着脖子向前倾身,仔细观察遗落在上面的几处红痕。 周箨站在她身旁往牙刷上挤牙膏,低垂眼睑,眼观鼻鼻观心,作出一副视若无睹的模样。 时欢一面觉得他难得心虚的样子有些好笑,一面努力回想昨晚究竟是什么时候留下了这样的痕迹。 在她的印象里,也不觉得周箨有很用力地咬过她啊。难道脖子上的皮肤脆弱到了这个地步,只是吮吻就会留下痕迹? 「以后要再轻一点,特别是脖子这里。」她戳了戳周箨,侧着脸去看他白皙面颊微微泛红的样子,倒也一点都生不起来气了,笑道,「还有锁骨,平时穿衣服很容易露出来被别人看到。这两天是休息日还好,万一我要去上班可怎么办?」 周箨点头,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时欢抱着他蹭了蹭,正准备继续说什么,睡衣口袋里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她摸出来,看了看屏幕上显示的来电人名字,立即将屏幕暗灭,抬头看向周箨:「我去阳台接个电话。」
第107页 他下意识地回答:「好。」 时欢朝他笑了笑,拉开卫生间的门走了出去。周箨一个人站在原地,眼皮动了动,然后抬眼看向镜子里的自己。 被昨夜的缠绵沖昏了头脑,将之前的纠结和犹豫完全抛之脑后,以至于他直到刚才都甚至有种错觉,笑笑是他一个人的。 然而那个笑笑不想让他听见的电话还是打碎了这个错觉。他看向镜子里的青年,黝黑眼底是黯淡、倦意和戾气。 虽然的确是一时失控不小心留下的,也的确会在工作时造成麻烦,他知道不该,但是……笑笑不让他在她身上留下吻痕,是不是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她去见别的男生的时候,会被对方看到吧? 周箨皱了皱眉。 甚至于还有最坏的可能,笑笑在和对方那么亲密的时候,他的存在会被发现。 他感到胃部一阵抽痛,眼前一阵一阵发黑、眩晕,用力撑着洗手池才勉强支住身体。 他那么喜欢的人,昨晚为了他而动情的美好样子,如果可以的话,他真的一点都不想和别人分享。 可如果他才是那个要分享别人爱人的人呢? - 时欢关上卫生间的门,走到阳台,将玻璃门也关好,确认周箨听不到,才接起那通电话。 「封教授。」 「欢欢啊,」老者的笑声依旧和蔼,「我上次交待给你的事情,你有没有替我向小箨转达啊?」 时欢深吸一口气:「请您原谅我不会再替您和周箨传递消息了。如果您真的有什么重要的事,和他直接联繫会比通过我更有效率。」 她的语调同第一次与封旻见面时有些不一样,客气而疏离,既表明了拒绝的态度,又让人挑不出失礼的地方。 电话那头的封旻笑了几声:「小箨是不是和你说了什么?」 「他什么都没有和我说,是我自己觉得不该插手他和您的交往。」 封旻提出问题又快又刁钻,是久浸交际场谈判的老手。然而时欢的回答却滴水不漏。 她也很明白,如果封旻真的如她猜测那样,一定能听得出她言下之意——无论如何,她相信的只是周箨,她和周箨的关系也不会因为他而受到任何影响。 果然,封旻安静了片刻,又重新开口,语气仍旧游刃有余:「小箨一定是和你说了什么关于他和我的事情吧。」 他故作惋惜地嘆气:「孩子,你是不是太容易相信别人了?你真的就一点都察觉不到,他有什么事情在瞒着你吗?」 「你有没有想过,究竟是怎么样的事,即便你们恋爱同居,即便你们认识这么多年,他都不愿意向你吐露实情呢?」 时欢的眼睛落在窗外不远处的湖面,波光粼粼,秋叶落在上面,一晃一晃。 封旻沉不住气了。 自从和周箨吵架后,时欢就没有再回应过封旻的消息。封旻一直以来握在手里、以为最强有力的筹码,在她面前似乎没有他想像中那么有用,所以他不再是那副沉稳而收敛的模样,一步步镇定地试探和胁迫周箨,转而想要主动进攻,露出了底牌。 封旻说到这里,就已经印证了,事情的真相她猜得八九不离十。 时欢轻轻嘆了口气。 「封教授,请问您为什么会知道,一个多年不联繫的老同学的儿子,他和爱人相识了多少年呢?」 从一开始封旻联繫上她,一切的真相就已经唿之欲出。没有一个人能够对多年不联繫的普通同学的儿子了解得这么多,甚至在他爱人来学校教书的第一个星期就得到消息。 那天封筠看她的眼神也意味深长。 想来也是,亲生母亲去世后,父亲就迫不及待地想要和功成名就的儿子恢復联繫,最令人难以接受的是,他甚至比她还要大些。这简直无异于在侮辱她和她去世的母亲。 而那他的爱人此时登门拜访,在她心中当然是别有所图,令人作呕。 偏偏父亲又叮嘱过她,她不敢当面发作。 如果只是父亲普通同学的儿子,不是关乎自身,封筠又怎么会有那样的反应? 只要时欢起了疑心,其实回过头去仔细看这些蛛丝马迹,就很快能够发现。 电话那头陷入沉默。 「我当然不是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不在乎。」她想到电话那头的老人这么多年来对周箨的所作所为后,手指下意识地捏紧扶手,忍不住出言相讽,「我爱周箨,是一辈子只会有他一个人的、光明正大的爱。」 「您不用再试着联繫我,我帮不上什么忙。在他愿意接受您之前……」 周箨准备好早餐找到阳台的时候,穿着睡衣的女孩子正背对着他打电话,只留给他一个难以捉摸的背影。 他的眼神又黯淡几分,上前去,没有推门而入,只是神色如常,曲起食指敲了敲隔绝阳台和客厅的玻璃门示意。 时欢受了惊一样转过来看了看他,弯唇向他笑了笑,而后刻意压低了嗓音对电话那头匆忙说了一句话。 玻璃门很厚,密封也很好,周箨其实什么也听不到。但是他垂下眼睑,从女孩子的口型依稀分辨出,那一句话应该是—— 「我也不想再让他知道我和你有什么联繫。」 说完之后,她很快挂断电话,推开玻璃门走了进来。
第108页 周箨低头安静地看着她,觉得她似乎有些情绪不高,看向他的时候眼圈红红的。 他本能地不想让时欢委屈,在任何情况下。他不想看到她哭的样子。 如果她不想让他知道,他可以永远装作不知道。 周箨努力地表现出一切如常时该有的温柔喜悦的模样,时欢仰头看了看他,上前紧紧地抱住了他。 「对不起。」 她本来应该是他在这世上最可以信任和依赖的人,她本来是应该替他分担痛苦的,可是却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毫无知觉地伤害了他。 她不恨封旻利用她,让她变成别人眼中罔顾廉耻、趋炎附势的小人。可她无法释怀,封旻作为生父,居然可以二十多年来对周箨不闻不问,让他小小年纪就忍受别人的流言蜚语,在母亲照顾不周时挨饿、孤身一人,而等到周箨有了可以让他获得利益的成就后,就使出如此恶毒的手段去威胁和逼迫周箨。 周箨是这么好的一个人,封旻怎么忍心这样对他。 时欢闭上眼睛,将脸贴在他的胸膛。 她终于知道周箨一直以来的脆弱和伪装来源于哪里。她不会给封旻机会,让他在周箨面前告诉她私生子的秘密,藉此威胁和羞辱周箨。 她要小心翼翼地陪着他一起释怀,听他亲口将事情说给她听。 - 他没有开口询问为什么她会忽然说这一声「对不起」。 周箨伸手抚了抚她的头髮。 没关系。他在心里说。 第57章 周箨坐在书房的书桌后, 抬起眼睛看时欢进进出出阳台,把次卧的被罩枕套都洗好晾干收进了衣柜,连被子也卷巴卷巴一同塞进了柜子最底层。 偌大的双人床只剩下罩在床垫上用作防尘的薄薄床单。晚上一起洗过漱后, 时欢走出卫生间的门就无比自然地拐进了他的房间。 他心跳得飞快, 有些不明所以地站在房间门口:「笑笑?」 「今天我还是会害怕呀。」时欢掀起被子钻了进去,狡黠笑道, 「我胆子小,看了一次恐怖片就要害怕好久呢。」 看样子是要长此以往赖在这里。 周箨已经弄不清她是单纯地想要借宿还是蓄谋了些别的什么, 有些不知所措。时欢等了他一会儿, 见他僵硬站在原地,又从被子里钻出来去门口拉他。 「你怕我吃了你?还是嫌弃我睡你的床?」 「不是,我不嫌弃。」 「那为什么躲在一边不敢过来?」 她拉着他的手, 笑眯眯地仰头看着他。不善言辞的男生在她的目光下动了动嘴唇,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脸上却泛起红。 简直和昨晚强势的模样判若两人, 和平时清冷理智的样子也判若两人。时欢默默地想, 好想逗逗他。 她凑近抱住了他,周箨下意识地伸手回抱。女孩子柔软的身体贴上来, 惯性让他向后退了几步,后背抵在衣柜门上,发出一声轻响。 「周箨哥哥,」时欢道, 「我不想搬回去了,想一直和你睡在一起, 好不好?」 察觉到周箨的唿吸在听到她那声「周箨哥哥」时变得有些凌乱,时欢微微弯起唇角,面上仍旧不动声色。 「笑笑。」他平復了一下唿吸, 低头看她,「你可以不搬回去。但是可不可以不总是这样叫我?也不是说完全不行……偶尔……这样叫一下是行的。」 这是她小时候惯用的对他的称唿,特别是在两家父母面前,一副乖巧又可爱的模样。然而成年后,特别是确定关系后,时欢就再也没有这样叫过他了。 时隔多年再次听到,特别是在这种情形下,于他而言起到的效果并非回忆起儿时单纯的关系,而是多了一丝不可说的旖旎。 她是从他少年时代开始就喜欢的女孩子。他曾经在听到这样的称唿时内心起过波澜,那份懵懂而深藏于心的喜欢即便是到了今天仍有涟漪。 更何况,周箨不可能说出口的是,身为男孩子,身体开始发育后,他很少自己解决生理需求,大多是靠梦境的自然纾解。 人无法控制自己的梦境,可他每次在梦里女孩子同现实一般无二的一声声清脆可爱的「周箨哥哥」中醒来后,面对着湿凉的裤子,都会羞愧万分,而后几天在和时欢相处的过程中都不自在地稍稍躲开。 而这隐秘的羞愧在昨夜竟然成了真。梦里的那个女孩子如今变得触手可及,在被这一声「周箨哥哥」唤醒回忆后,他甚至有种燥热的冲动。 他抚上时欢的脸,喉结上下滚动。 时欢伸手握住他摩挲自己脸颊的那只手,笑道:「我们今天都很累啦,我也不是昨晚那个意思。其实只是因为我很喜欢你,单纯地想睡在你身边。」 「人很奇怪吧?其实单纯地睡在一起和一起上课、一起吃饭从外在看好像也没太大不同,但就是和亲密的人『交付彼此最没有防备的样子』这种认知能给我们带来无比的喜悦。」 - 话虽如此,但周箨还是看着怀中沉睡的女孩子独自失眠了许久。 大概男生和女生的生理构造不同,又或者是他爱欲太重,他做不到像时欢那样心无旁骛地贴着他入睡,应该还需要适应一段时间。 周箨有些苦恼地嘆了一口气,深唿吸平復心绪,天色将明才沉沉睡去。 而这辛苦维持的微妙平衡在第二天晚上就被打破了。
第109页 周箨从浴室出来的时候,时欢正坐在床沿鼓捣新买的线香。火苗熄灭后,她小心翼翼地将它插入香插,丝缕白烟溢了出来,被风吹成一道斜斜的线。 他掀开被子坐在床边,看到她随意放在两个枕头之间的手机屏幕亮了起来。 周箨淡淡瞟了一眼。 微信消息,发来消息的人备註是洛楚轩。 由于时欢的设置,没有解锁屏幕是看不到具体消息内容的,只能看到有消息提示飞快地一条一条弹出来。 「笑笑,你手机有新消息。」 「嗯?」时欢从香插那里转过身来,拾起手机按亮屏幕看了看,就又锁了屏,放到了床头柜上去。 周箨抬眼看她:「不回復一下吗?」 「不想回復。」时欢凑上来抱住他,「都十点多了,我好累了,只想抱抱你放松。先放到一边去,就假装我睡着了没看到,明早再回吧。」 周箨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底一闪而过的情绪。 虽然愧疚,但他的确非常高兴。 笑笑在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并不想被旁人打扰。 她枕在他腿上仰头看他,去捉住他的手握在手里,一副依恋的模样。周箨心下动了动,低头去吻了她。 线香的香气慢吞吞地溢散开来,沉香盈满室。 晚风从半开的窗中熘了进来,带动薄纱落地窗帘一颤一颤,几欲触碰到床沿,又无力地飘落回去。 他把她抱起来放到床的中间,俯身去亲吻。吻从脸颊滑落到唇角,而后继续向下,在脖颈间流连。 周箨埋首在她颈间,撑在床沿的手指微微收拢,将床单攥出淡淡的褶皱。 他有那么一瞬间生出一股冲动,想要不管不顾地在她的脖子和锁骨留下痕迹,向其他人宣示主权。然而这股卑劣的冲动未曾付诸行动便很快被压了下去。 他不敢。 笑笑已经说了不想要他这样。更何况,如果她发现了他有这样的心思、这样强的占有欲,会不会觉得他麻烦? 他怕笑笑因此和他断绝关系。 一开始笑笑和他说要好好坐下来谈一谈,他以为她是知道真相后,要等他主动提出分手;后来观察她的种种言行,又觉得她仍然很喜欢他,不想要和他分开。 但这些天来,她和别的男孩子联繫,她背着他接的电话,她挪用的两个人一起的时间,她忽然变得忙碌的日程,种种蛛丝马迹联繫起来,都一一印证了他那天在网上看到的关于伴侣移情的痕迹。 他没有可以请教这么私密的问题的朋友,也从小没有耳濡目染过正常的婚恋关系。他的家庭本就是如此畸形。而回想起周倬云和封旻幽会时的情形,也的确大多是封旻借着工作的由头隐瞒妻女,离开家庭。 可他也不敢开口去向笑笑挑明询问。印象里每一次周倬云想要更进一步,都会和封旻爆发激烈的争吵,然后一个人缩在家里哭,最终也是她放弃一切要求回去乞求复合。 他不会做任何有可能让自己失去她的事。 他像是一个人在不见天日的深海沉浮。 周箨的唇轻轻落在了时欢细白的皮肤,而后克制地移开。 - 二十多年来,周箨一直觉得,自己始终能够以最理智的态度去看待这个世界上的一切,这也是他学物理学最基本的能力。而他恨封旻和周倬云,恨一切为了不该有的欲望放纵自己、背弃道德和责任的人,这件事更是毋庸置疑。 然而当发现笑笑可能会有除了他之外的其他人,和他多年来坚信的东西相悖时,他的第一反应是在心里为她百般开脱。 也许她是迫不得已。她很爱他,但他的身世决定了他并不是一个合适的结婚对象,所以她只好听从父母的安排和其他人结婚生子。 也许虽然不捨得,但她一直在等他主动开口提分手。是他自己为了把她留在身边而再三推脱,所以才会让她处在这种尴尬两难的境地。 可是他并不愚蠢。他察觉得到诸如此类的想法都是大脑为了解决认知矛盾而做出的错误归因,真正的原因其实只是——他不想失去笑笑。 他没办法恨她,甚至没办法在心里认为她是一个和封旻一样骯脏的人,而宁愿这样煳涂下去欺骗自己,宁愿认为都是自己的错,笑笑没什么不好。 多么可笑,他和周倬云冷战这么多年,恨了她这么多年,年幼时就发誓自己的人生要与她始终相反,要理智冷静,要始终在控制之内,最终却彻头彻尾地成为了和她一样的人。 察觉到周箨的情绪变得有些不对,时欢捧起他的脸,发现他的神色有些憔悴,乌黑深邃的眼睛里藏着脆弱和迷惘的神色,薄薄的唇有些干裂而不自知。 她有些不清楚为什么这么暧昧的气氛下周箨忽然这样低落。他向来不太和她吐露心声,有什么不好的事情都一个人闷在心里,好的事情似乎也不太会表达。 「怎么了?」她抚摸着他的脸,还有才洗过吹干的头髮,尽量温柔地问道。 周箨没有出声。 时欢嘆了口气,倾身上前衔住他的唇轻轻舔舐,直到把他干裂的唇染得湿润。 情暖意动,他似乎终于回过神来,觉得放得开,伸出手将时欢紧紧揽进怀里。 「笑笑。」 「嗯?」 他的声音很低,几不可闻:「无论怎么样,你都不会离开,对不对?」
第110页 「我不会。」时欢明白了他的顾虑,立即毫不犹豫地回答,竭尽所能地给予他安全感,「我很爱你,比你想像中还要爱你,周箨。你要相信我啊,即便是要面对很不好的事情,要面对你觉得很难克服的困难,我都会一直和你在一起,陪着你,两个人一起面对。」 他的眼睫颤了颤,眼尾有些红。 世俗道德也好,似锦前程也好,自尊和多年的坚持也好,都可以一点点让步,只要能留住爱的人就可以。 如果这也算誓言…… 做她的情人也可以。 第58章 顾之京租住的公寓在首都二环上一处年代有些久远的小区。 时欢窝在窗边的懒人沙发里, 脑袋靠在玻璃窗上,看着楼下放了学的小孩子互相追逐尖叫。 这座小区虽然已经建成近二十年,几座高层都露出了些许灰濛濛的土色, 但难得在这样寸土寸金的地理位置上保留了宽敞的院子和浓荫。 顾之京住的地方不是很大, 肉眼可见房子里堆了许多东西,一大部分是书和杂志, 还有各处搜罗来的提升温馨感的小东西,很有她不拘小节的行事风格, 但是非常整洁, 有种诡异的和谐感。 像一个温馨的小窝。 「阿京邀请我在她这里住一晚,所以今天晚上我就不回去啦。」 「好。」电话那头的周箨似乎有片刻莫名的沉默,而后道,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明天一早。她去上班,我也回学校, 晚上我们还是一起回家。」 「好。」 「明早的话我可能没办法醒来后当面告诉你啦。所以……」时欢压低声音, 「我爱你。」 周箨似乎轻轻笑了一声。 挂断电话后, 顾之京在房间门外喊:「我可以进来了吗?」 时欢连忙艰难地从懒人沙发里爬起来,跑过去给她开门。 「嗳, 你来这里陪我,你家周老师不会介意吧?」 顾之京抱着两罐冰柠檬茶和薯片零食坐在时欢旁边,挤眉弄眼地逗她。 「当然不会。」时欢不客气地动手撕薯片包装,「他很少会对我有意见。」 顾之京露出姨母般欣慰的笑容:「我读高中时就说他很喜欢你。如果你肯早一点相信我的判断, 你们至少会提早在一起十年。」 「才不会。我那么乖,不会和他早恋的。不过……」时欢好奇地凑近她,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是周箨后来和她说从很小就喜欢她,她仔细回想,自己才慢慢发觉的。然而顾之京和阮嘉言都早就窥破了一切, 难道还有什么她遗落了的线索吗? 「眼神啊。我们文字工作者都很细腻敏感的。」 顾之京撕开柠檬茶吸管的塑料纸:「他来的那天你在拍电影,他就坐在门外的长椅上,虽然手上捧着一本书,但其实一直都在看你。你有没有注意过他的眼神?其实有很多次,你在人群中做事情,他都在一边看着你,眼神超级温柔。」 时欢有些惊诧。 完全没有注意到呢……看来下次也要突然回头去看看他才行。 「早恋有什么不好?」顾之京戳她,「什么时候遇到合适的人就什么时候享受恋爱,不是很好吗?」 时欢打趣:「难道从小就有好多人追的阿京二十五岁才遇到合适的人吗?」 空气一时间陷入寂静。 「笑笑,我分手了。」 「分手的时候我和他都很冷静,不是那种很不愉快的分手啦。」 顾之京察觉到时欢有些无措,连忙作出一副无所谓的模样解释,以免她手忙脚乱地来安慰自己:「其实我也早就有心理准备,我和他很难走到结婚那一步,而他也不太可能不结婚。所以一开始决定恋爱也只是觉得他很好,和他在一起很开心,我没有想太远,只是想享受当下。」 顾之京恋爱的时候时欢是知道的。对方家世背景非常煊赫,在首都这样随便抓几个路人都可能有名校高材生或者商界政界重要人物的地方,顾之京说出来后,时欢都有些不敢相信。 是在工作的时候认识的,丰泰集团年轻的总裁,父亲则是丰泰的董事长。 听上去简直就像两个人读高中时一起看的言情小说桥段。然而现实并不是言情小说,没有同样家世背景做支撑的女孩子很难在世俗里和男主角走到最后。 「呜,阿京。」时欢扔掉薯片,凑过去抱住顾之京,将脸靠在她单薄的肩膀上,「别难过,你很好很好。还有我很爱你。」 顾之京「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拍了拍她的后背:「我总算知道为什么周箨那么喜欢你了,你刚才也是在这么安慰他么?」 时欢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她应该是在门外听到了自己对周箨悄悄说的那一句「我爱你」。 时欢佯装愤怒地锤了一下顾之京。 「我很认真的。」顾之京伸出双臂回抱住了她,「你好像有种魔力,总是让人觉得很幸福,觉得生活里一切苦难都没什么大不了的,看着你就好开心。」 「也许是因为我运气很好,家人很开明,认识的朋友也都很好,对我也很好。」 「不对。」顾之京捏了捏她的脸,「因果关系搞反了。因为你很可爱,所以大家才都忍不住喜欢你、靠近你,对你好的。」 「话说回来,其实我们分手有几个月了,我对他已经放下了。」顾之京说,「但是最近,我觉得事情有些不太对劲。」
第111页 「他好像失踪了。」 - 「我们认识的时候,其实是在追查同一件事情。」 夜色悄然降临。顾之京站起身来,将厚重的布艺窗帘拉拢,按开房间里的落地灯,温馨的昏黄灯光将她的身影映照得格外漂亮。 「很抱歉,笑笑,我还不能向你透露这件事,但我觉得这件事也许和他的失踪有关。现在我有一个机会去追查,但开始之前,我有一件事想拜託你。」 她摊开掌心,上面躺着一把钥匙。 「想拜託你的这件事是,如果你有连续一个月的时间没有收到我的消息,你就来这间公寓,把我的所有东西都打包丢掉,纸质文件、电脑、硬碟全部销毁。」 时欢目瞪口呆。 「等、等等,阿京,你是要去做有危险的事吗?」 顾之京弯起眼睛笑了笑:「应该没什么危险。我只是为了保险起见。」 时欢伸手接了那把钥匙,还是有些不安:「那除了你提到的这些,还有别的我可以替你做的事么?」 顾之京想了想,摇了摇头:「没有其他的啦,这些就已经很麻烦你了。笑笑,你是我现在最信任的人,除了你,我无法完全信任其他任何人,你可不可以替我保密?」 时欢一口答应下来:「没问题,我答应你。」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凑上前去抱住顾之京:「无论怎样,你都要保护好你自己。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一定要和我提。」 像所有好不容易凑在一起的闺蜜一样,当天晚上顾之京拉着她聊了很久,从读书时的人和事到这些年来的遭遇,重中之重还是围绕着时欢恋爱的八卦。 「这么多年来我也算是见证者了,」顾之京躺在时欢身侧,用手指卷着她的头髮玩,「你们两个都没有过别的人,从十几岁到二十几岁,喜欢的人一直是那一个,最后如愿以偿。『车,马,邮件,都很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真浪漫。」顾之京真心实意地感嘆,声音有些朦胧和湿润,「将来你们结婚时一定要记得告诉我。」 时欢仰头看着她卧室摇摇晃晃的风铃,伸手拍了她一下:「当然要告诉你啊。」 直到接近凌晨三点,两个人才七扭八歪地挤在一张床上睡着。 第二天一早时欢是被顾之京粗暴地晃醒的。 读书时在学校无数少年心中所向披靡的美少女眼下一边顶着乱糟糟的头髮往自己身上套衣服,一边哀嚎:「快八点钟了,再不起床就要迟到了!」 时欢一下子清醒过来,打着哈欠强迫自己爬起来,和顾之京一起慌乱地穿衣服,在冰箱前分享了最后一片面包片,然后赶回首大上班。 - 只有五个小时的睡眠最终还是在强撑着完成一整天的工作后造成了反噬。 周箨在厨房里煮粥的时候,时欢一反常态地不想帮忙,而是懒懒散散地从背后抱着他,把脸贴在他的后背打哈欠打个不停。 男生的声线有些清冷:「昨晚没有睡好么?」 「是啊,」时欢一张口就又打了一个哈欠,「阿京拉着我聊到凌晨。」 他抿了抿唇:「聊了什么?」 时欢忽然想起顾之京的嘱託,有些不敢提及她分手的事情。其实时欢本可以坦荡地说「因为顾之京才分手,心情不好想找人排解」,可是周箨聪明通透,从小到大只是看到时欢的神色就知道她有没有说真话,这让时欢很心虚。 而避重就轻地说「聊了和他之间的感情」又很奇怪。时欢和周箨在一起这么久,顾之京早就知道,没有什么新鲜事发生,有什么必要要突然约去她家住一晚专门聊这个呢? 时欢不想对周箨说谎,短时间内很难想到滴水不漏的回答,只好含煳答道:「唔……感情上的事。」 周箨垂下眼睑,等了许久,也只有这一句苍白的解释。 他原本不想往深处想,然而却根本无法控制自己,心中愈演愈烈的占有欲最终还是化作灼烧理智的冲动。他关掉灶台的火,将勺子丢到一边,拉过身后女孩的手臂将她抵在墙上,开始吻她。 周箨从没有这么粗暴地吻过她。 舌尖撬开她的唇齿,划过她的上颚,缠住她的舌吮吸,几乎完全不给她换气的机会,一手按在她的后脑,一手揽着她的腰,整个人的身体都强势地压了上来。 直到时欢忍受不住,用手稍稍推他的胸膛,他才肯放开她,低下头来看她的眼睛,看她绯红的脸和湿润的唇。而他自己的境况也好不到哪里去,眼底一片迷乱,沉沉唿吸与她的交织在一起。 时欢的神色有些迷离,抬眼看着眼里一片凌乱的周箨:「你怎么……」 话还没说完,她被他握着腰提起来,坐在了灶台上。他一抬头,又吻住了她。 这一次他终于温柔了一些,给了她换气的机会,两手握在她腰间,稍稍用力,将她禁锢在原处,抬头虔诚地阖眼吻她。时欢的身体变得有些酥软,靠在他坚实的胸膛上,伸手揽住了他的脖颈,随着他的吻回应。 此时此刻的他好像格外脆弱,一如这个缠绵悱恻的吻。 一吻结束,她软软地趴在他颈间努力喘气。周箨捧起她的脸,与她对视。他的喉结滚了滚,微微舔了舔唇,眼里是深不见底的渴望。 时欢在内心缴械投降,默许了他接下来的动作。
第112页 只要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彼此。他将她从灶台上打横抱下来,径直走向卧室。 厚重的窗帘被拉了起来,藉以给这白日的荒唐一层掩蔽。她被放在床的中央,看他关了门,站在床沿,用那双骨节分明的手去解自己的第一枚衣扣。 他俯下身来再次吻她的时候,时欢捧住了他的脸。 「你有什么顾虑,可不可以和我说说?」她吻着他,任由他的一切动作,「我们是恋人啊。你想要什么,只要和我说,我都会给你。」 周箨的眼中似乎有暗色的浪潮翻涌,半晌,却仍不作声。 被丢到一边的家居服口袋里,手机响起了嗡嗡声,时欢努力支撑起来身体,看也没有看,直接调成了静音,丢到了一旁,重新回到了他怀中。 然而紧接着,眼前男生俯下身做的事却令时欢大吃一惊。 认识二十年来,始终是那么清冷自傲、干净挺拔的一个人,在她心尖上像云山苍松一样的人,居然肯为她做到这个地步…… 她心跳快得要冲破胸腔,下意识地觉得这对他太过屈辱,而他也从来没有要求她为他做过相同的事,连忙伸手去推拒他,却毫不起作用。反倒是自己,理智被俘获,手也变得软绵绵的,被他抓过来握在了手中,十指相扣。 他眼中翻涌的浪潮好像化作了实质,将她捲入其中,随波逐流,不能自己。 - 时欢晕乎乎地扯了被子,钻进了周箨的怀中。 身上还有些汗,可是她实在没有力气去洗澡了,睡眠缺少、一天的劳累和方才精神的极度兴奋,让她的头有些痛。时欢有些无赖地贴在才洗过澡的男生身上,感受他的身体随着唿吸而起伏。 周箨伸手将她揽得更紧,一下一下轻抚她的后背。女生鬓边的碎发全都汗湿,贴在额角,看着一定很不舒服。他伸手替她擦掉了汗水。 两个人互相依偎片刻,他试探着开口:「要不要去回一下消息?」 「不要。」 时欢答得干脆,带着耍赖的意味。 他的内心更加复杂,吻了吻怀中的女孩子,垂下眼睑,最终还是有些不确定地问道:「我们这样……真的好么?」 只不过是下班偶尔不回消息而已啊!时欢腹诽,要不要用这种仿佛她做了什么罪大恶极的事的口吻来问? 「我们怎么了?」 周箨没有回答。 时欢实在是累极了,也没有追问,窝在他怀里阖上眼睛。 几乎就要沉沉睡去时,她感觉到他吻了吻她的发顶,而后轻声问:「笑笑,如果你和他结婚了,我们还会像现在这样吗?」 第59章 时欢的困意瞬间一扫而空, 她清醒过来,撑着身子坐起来看向周箨。 「这又是什么y?」时欢眨了眨眼睛,笑道, 「你要是聊这个, 我可就不困了。」 周箨原本彷徨脆弱的神情逐渐变得……疑惑。 「我坦白,」时欢举起手, 「我的确有在你西装革履去上课的时候偷偷幻想过师生y,但是一直都不好意思和你说, 因为你看上去真的太正人君子了。不过现在我才发现, 我想的根本不如你这个刺激。周老师,没想到你这么会玩。」 「笑笑,你在……说什么?」 「你不是在扮演我们偷情么?」时欢凑过去, 两个人的脸只有咫尺之遥,她笑了笑, 亲了一下他的脸颊, 「我没理解错吧?不然『他』是谁?」 周箨和她对视片刻, 脸色有些苍白。他动了动嘴唇,最终只是僵硬道:「我没有在……扮演什么。」 时欢愣了愣, 唇角的笑意逐渐消失。 「意思是说,你真的认为我们在偷情?」 他看着她,眼睛里流露出几近乞求的神色。周箨伸手想要拥住时欢,藉以逃避这个话题, 却被她推着胸膛,胁迫着与她对视。 「你怎么会这么想?你究竟——怎么会产生这种想法?」 时欢不敢置信, 但仔细观察周箨的神色,却又不像在玩笑。 她回想近几天与他相处时的种种怪异,终于有些明白过来, 这些天来他面对自己时偶尔流露出复杂而脆弱的神情,还有某些时刻近乎卑微的取悦究竟是从何而来。而联想到他藏在心底的秘密,这种情绪又显得并非空穴来风。 但究竟是什么造成了这种荒诞无稽的误会? 她伸出双手捧着他的脸,看着他的眼睛:「告诉我,周箨,我们要说清楚。你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我来告诉你一切实情。我没有其他人,你要相信我。」 面前的男生的眼睛里像是浮起一层薄薄的雾气,雾的另一端有什么在翻涌,而雾的本身却朦胧而脆弱。他下意识地抓紧了她的手腕,抬头看着她。 时欢感受到他胸口悸乱,不由得心软下来,俯身吻了吻他薄薄的唇,而后抱住了他,希望拥抱能给予他一点安全感:「我爱你,也只有你。你听到谁说了什么,误会了什么?我们一点点解决,我陪着你。」 「笑笑。」他埋首于她的颈间,半晌,才鼓足勇气闷声道,「我以为,你爸爸妈妈介绍了别的男生给你。」 「没有。」时欢摇头,「我们确定关系的第二天我就告诉他们了,他们一直都知道我和你在一起,怎么可能给我介绍别人呀。他们很喜欢你。你不要在意那些不好的传言,我爸爸妈妈很高兴我能和你在一起的。你听到了什么?是封旻对你说了什么吗?」
第113页 似乎是被她这一番话所鼓励,周箨忽然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浮木一样,终于不再觉得自己随波沉浮,时刻都可能被无边的海水吞噬。 他伸手抱住她,阖上双眼。 「那天我们才因为封旻的事吵过架。我对你发了脾气,你回了天城。第二天我去找你,电梯停运,我在楼道里无意中听到,他们说要介绍一个朋友家也在首大工作的男生给你。」 时欢一头雾水,努力回想半晌,才终于反应过来:「你是说洛楚轩?」 安静片刻,周箨轻声应道:「嗯。」 「傻瓜。」时欢哭笑不得,「他不是在首大工作,他还在念本科,是学计算机的,研究生想转经管,所以有些事想提前问我,也想争取保研到我手下。我爸妈大概说『介绍』给我,是这个『介绍』呀。周老师,你也带研究生的,怎么能想到那里去?」 周箨微微僵住。 时欢翻身去找出手机,解锁屏幕后递给周箨:「你是不是看到过他给我发消息?发的是论文稿,我们联繫都是学术上的事情,你可以从头翻看我们的聊天记录,这样可以放心吗?」 「还有,我手机屏幕解锁的密码一直是你的生日,0815,只要你想,随时都可以解锁。」 她重新窝回他怀里,拉了他一只手来摆弄自己的手机:「唉,本来还打算让你自己发觉惊喜一下呢。现在我把你的指纹也录进来。」 她低下头时长髮捲卷的发尾扫过他的手臂,男生干净修长的手指微微蜷曲,有些难为情地推拒道:「不……不用,我相信你。」 他关心则乱,闹了一场大乌龙。归根结底是他太敏感和自卑了,可无论如何不能因为这个不去尊重爱人的隐私。 时欢还是坚持:「我的手机我说了算。」 女生牵着他的手,认真地将拇指和食指的指纹按在识别区域上,等到录入完成才许他放开,转过头来笑着问他:「这下有没有感觉好一点?」 「昨天也的的确确是阿京约我,但是我答应了她替她保密,所以没办法告诉你更加具体。她约我的聊天记录也在手机里,你都可以随便查看的。我一点都不介意这个。」 「笑笑,」他将那只手机丢在一旁,将她揽进怀里,「对不起。我居然……这样想你。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时欢摇了摇头,靠在他胸前轻声道:「没关系呀,傻瓜。」 即便是这样误会,他仍然没有和她发半点脾气,而是将一切都藏在自己的心里,甚至想尽办法取悦和挽留她。 她太了解周箨,明白他之所以会养成这样敏感的性格,大概还是从小没有在家庭里得到足够的安全感和感情教育的缘故。 她怎么捨得去责怪他呢? 这世上没有不会犯错误的恋人,可是只要两个人仍然深爱对方,就应该一起去解决问题,而不是彼此责怪。 她想竭尽所能给予他足够的安全感和爱。 时欢坚信,爱是能够改变一个人的。她是在爸爸妈妈的爱里滋养长大,所以才能够自信乐观地去面对一切,不会患得患失,像是永远也不会被困难打倒一样。 而周箨没有能从爸爸妈妈那里得到的爱,她希望自己可以弥补。 时欢在他颈间蹭了蹭:「那天我背着你去阳台打的那个电话,其实是封旻打过来的。我本来以为瞒着你更好,现在看来还是说出来更好些。」 他揽在她腰上的手臂一紧。 「那天吵架之后,我就知道你不喜欢他。」时欢轻轻拍了拍他,「所以我和他说,无论他想要什么,通过我来联繫你都没有什么帮助,请他以后不要再找我。」 「无论如何,我和你是一起的。」 时欢抬头看他。女孩子的眼睛里仿佛盛着少年时代见过最美的花火般,惊艷明亮。 「因为我很喜欢你,不是在物理学领域斩头露角的科学家,不是处处完美、游刃有余的天才,是从小和我一起长大真实完整的周箨。会为了一点小事苦恼和无措也很可爱,有缺点和顾虑也很可爱。你想想看啊,你会为了我读书时忙到三天没时间洗头脏兮兮而不爱我了吗?」 「笑笑。」 「嗯?」 「给我一点时间。」周箨低声道,「我有些事想告诉你。」 - 下午第二节 大课结束后,时欢跑去首大理论物理研究所找周箨。 这是全华国高校理论物理学科排名第一的研究所。周箨本科期间入选各专业最顶尖学生组成的首大学子班,选修研究生课程抵掉基础课学分时,师从在这里任职的赵教授。 后来,也是这位赵教授在他博士毕业后负责牵线,邀请他来到这里工作。 研究所的规模很小,每个细分研究领域都只有几个教授、副教授或是研究员。时欢到研究所的时候恰好有一场学术研讨会,和路上碰见的几个学者打过招唿后,就在周箨的办公室等他。 连他的办公室都是黑白灰的冷感装饰风格,桌上放着电脑和文件,一旁的书柜塞满了学术期刊和着作。 一点生活情调都没有,说是机器人工作站都行。 时欢坐在他的位置上,从背包里掏出一捧一捧的茶叶包、曲奇饼干、巧克力和猪肉脯,拉开右手边最近的抽屉想塞进去。 出乎意料的是,抽屉拉开后,雪白的厚厚一沓文件上面,一张有些突兀的彩色照片映入了她的眼帘。
第114页 她将那照片捏起来看了一眼,就想起了这照片的来源。 照片上是个化着精緻妆容、穿着旗袍的少女,正朝着镜头明媚而开怀地笑,身后模煳的背景依稀可见是东华高中部古朴的青砖楼。 是许多年前她读高中的时候参加电影节,顾之京拍下来发给她的照片。她觉得这张照片把自己照得很漂亮,就在微信上发给了当时还在首大读书的周箨。 他从来没有告诉过她,他把这照片洗出来收藏起来了。甚至在往后十年间,两个人都没有提起过这照片。在第一眼看到的时候,连时欢自己都愣了一下。 自己都有些不记得了啊,可是却被放在他每天工作时触手可及的地方。 时欢觉得有些不对,于是仔细看了看,发现是原本的画面被截成一半,她挽着的许明珂根本没有出现在其中,只露出了和她手重叠的半只手臂。 好像发现了周老师不为人知的小心眼,她乐不可支,同时又觉得心像是被泡在蜜罐里,甜得发涨。 正当她捧着脸傻笑的时候,周箨忽然推门进来:「笑笑,我听研究员说,你在这里等——」 他的视线停留在她手上那张照片,忽然噤声,将身后办公室的门带上。 「会开完了?」时欢笑眯眯地转了转椅子,「是关于什么的?」 自从周箨替她简单地上过一节科普课后,她就开始对他的研究领域感兴趣,觉得物理也并不是高不可攀的头脑风暴和天文数据,而是非常有意思的科学。 其实读高中的时候她完全没有这种感受,大概这一切是得益于周老师深入浅出的讲课风格,还有她自身的粉红泡泡滤镜。 「粒子物理,我老师的研究领域,我是去旁听的。」 他走过来,看到时欢仍抬起头兴致勃勃地看着他,于是更具体地解释道:「就是研究极小尺度上的基本粒子和相互作用,还记不记得我和你说过的标准模型?」 「上个世纪发展起来的粒子物理标准模型已经在极大的能量尺度上得到了非常精确的验证。而各种理论和实验的迹象都暗示,在更大一级的能量尺度上,很可能会有超出标准模型的新物理出现。老师和他的研究员提出了一幅新的关于标准模型的构想。」 穿着衬衫、戴着黑框眼镜的年轻学者在谈及物理学的时候从来都是一副沉着、热忱而自信的模样。 他本应在任何时候都如此。 她扬了扬手中的照片,举手问他:「懂啦。周老师,我还有另外一个问题,这个是什么时候洗出来的?」 周箨的表情有些无奈:「笑笑。」 时欢不许他矇混过关,于是仍和他对视,最终周箨败下阵来:「本科,洗出来带去美国了。」 时欢微愣。 他孤身一人在美国的那几年,她以为的冷战那几年,在用这样笨拙的方式慰藉自己的思念之情吗? 周箨从她手中抽出那张照片,放回抽屉,看到里面塞满的那堆零食,表情更加无奈。 「啊,里面的文件很重要吗?」时欢转过身来,「我是随手拉开最近的抽屉放进去的。压到那些文件很不方便的话我可以拿出去换个地方。」 「没事。」他合上抽屉,「一些论文。我习惯在纸质版上修改,已经发表过了,修改稿收在这里留个纪念而已。」 时欢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在一沓诸如prl、physical review、physics letters、nuclear physics的顶级期刊论文上压了一堆猪肉脯…… 而她很快释然,周箨原本还在那里放了她的照片呢。 时欢站起身来准备同他一起离开:「现在我和这张照片,是你办公室里唯一和物理学无关的东西了吧?」 周箨拎起搭在椅背上的大衣,牵过她的手捏了捏:「谁说的?」 「哈?你不要告诉我因为我也是量子组成的啊。」 年轻的物理学者牵着她,走在她身前半步的地方,微微笑道:「恰恰相反。」 「从很小的时候,对我来说,物理学就是非常瑰丽奇妙的世界,这里有世界上最震撼也最通透精妙的逻辑和理论。我曾以为,无论原本是什么样的人,只要真正了解物理学就会由本能的好奇驱使,陷入其中,并且越陷越深。这门学科太有魅力,许多物理学家都为研究有些疯狂,说是绝情弃爱也不为过。」 「物理学于我而言就像是宇宙,广阔而神秘,使我愿意花费一生去探索,但同时也荒芜。这里只有客观涨落的量子,没有属于人的欢欣和感情。」 「而你是深陷物理世界的我和这么好的人世之间,唯一的联繫。」 第60章 落日沉沉, 晚霞自天际铺陈开来。软毫饱蘸余晖,在云涛上将朱雀金遍染。而沉坠的火烧云下,远处地面上的草木高楼都模煳成低矮的深褐色轮廓, 仿若帝都数百年来的时光重新凝成紫禁城墙那一抹火红。 时欢站在卧室的落地窗前系好家居服的纽扣, 窗外万里红波映入眼中。 和煦而又苍凉。火烧云是有些矛盾的意象,铺天盖地, 让人顿生渺小须臾之感,忽然醒悟人的悲欢在这天地间实在不足为道, 然而却又本能地觉得这色彩十分温暖, 像是家里的灯和灶台的火。 她回过头去,看到周箨仍在慢吞吞地解领带。那授课时和研究所里外人面前纽扣都系得一丝不苟的外套被搭在一边。
第115页 他的身材笔挺而清瘦,穿衬衫时最是斯文好看, 右手臂上的袖箍应是为了实用所佩,但在时欢眼中却多了几分禁慾温文的味道。 她笑眼弯弯地看着他将领带也扯下来随手搭在外套上, 解下袖箍, 而后向她走过来。 一双手臂揽在她腰间。时欢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的火烧云, 任由周箨将她从身后拥进怀中。 他高了她一截。她向后靠在他的肩上,他微微低头, 下巴就抵着她的鬓角。 「好漂亮。」时欢赞嘆,「还记得吗?小时候有一次期末考完试,我们一起顶着火烧云骑车回家,我特别开心。虽然天城和首都这么近, 我还是有点想家了。」 「笑笑。」 他低头吻了吻她的耳廓,温软的唇蹭过去, 痒痒的。属于他身上的气息将时欢包裹起来,清淡而令人安全感十足。一双揽在她腰间的手臂力道虽温柔,却也不容忽视。 他的心跳隔着薄薄的白衬衣传来。 「嗯?」 「还记得我们很小很小的时候, 小区里关于我的传言么?」 时欢凝望远处的目光一滞,焦距忽地拉近。 「记得。」 「那传言是真的。」 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只是在附和她关于天气景致的赞嘆。 时欢无从看到他的表情,语调也无迹可寻,只能从他的心跳来揣度他此刻的心绪。有些快,但并不是太炽热。大概为了这一刻,他已经做了千百次准备。 她也轻描淡写地应道:「嗯。」 两个人安静地相互依偎。晚霞和微风一起熘进窗,落在脚边,掀动了薄纱窗帘垂坠的流苏。 「封旻就是我的生父。」半晌,周箨又开口,「你一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其实不算很早。」时欢的手下移,握住他揽在她腰间的手臂,「那次我们为封旻的事吵架之后,我隐隐有了这种猜测,但不是很确定。后来他再次找上我,谈话之间目的性太明显,我才敢确定。」 大概是时欢谈及此事如他表面上一般坦荡和冷静,周箨又寻到了继续说下去的勇气。 「我和……我妈妈原本在首都。大概是我出生一年后,封旻娶了他的原配夫人。后来不知怎么,那位原配夫人知道了我们的存在,她家里很有权势,所以派很多人到我妈妈工作的地方、我们家住的地方警告和追打。」 「可我妈妈仍然不肯放弃,甚至想要去争,让封旻离了婚娶她。直到后来一切愈演愈烈,她有时一身伤地回家,没法工作,也没法维持社交,才决定搬走,带我去了天城。」 时欢转过身去,揽着他的腰回抱他,将头埋在他怀里:「嗯。」 周箨一只手抚了抚她的头髮。 「一开始封旻把这件事压下来了,但是后来还是传到了我们住的小区。」 「笑笑,你不知道,我从多小的时候就害怕别人知道这个秘密。我以为我们到了天城就可以重新开始,但结果每天还是心惊胆战。可是我不想搬走,搬到更远的地方去。」 「因为你在这里。」 「你是我的第一个朋友。你不会嫌弃我木讷无趣,你还会邀请我去你家玩,给我带好吃的零食。我那时最怕最怕的,就是你知道了这个秘密,然后像首都我认识的其他小朋友一样,在他们父母的议论中用厌恶的眼神看我,躲开我。」 「要藏住一个秘密这么多年真的太难了。我不想对你说谎,好在你和你的爸爸妈妈也从来不会问。所以我就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粉饰太平。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发现自己想要的越来越多。」 时欢抬头看着他。男生的下颌角紧绷,喉结轻轻滚动。 「我发现自己喜欢你。对我来说,不只是友情,爱情、亲情,你都是第一个教会我的人。我不仅想要你做我的第一个朋友,我想你也可以成为我的爱人和家人。」 「虽然这对那时的我来说无异于幻想,可是我明白,想要走到那一步,我无论如何都必须向你坦白这个秘密。」 「所以我等不及再白白浪费一年去等上大学,等不及五六年的博士学制。我想以最快的速度功成名就,来弥补我不光彩的出身,坦荡地站在你面前。」 时欢看着他,眼前忽然浮现出许多年前那个因为吃不消同时准备国际竞赛和高考而病态脆弱、沉默寡言的少年。 所有人都觉得他在拿到世界冠军后又提前参加高考是天纵奇才,又冷血功利得像是机器。他却三缄其口,将这样单纯而卑微的愿望藏在心里十多年。 连她都一所无知。 时欢流眼泪:「你这个大傻瓜。」 他听出她话里的哽咽,低下头来用手替她擦眼泪,自己却也落下一滴泪来。 「别哭,笑笑。我最见不得你哭。你从小就总是笑,你应该一辈子都这么开心。你别为我哭。我现在有了你,已经很幸运了。」 「可是你这个大傻瓜,这样说话让我怎么不哭啊。」时欢眼泪流得凶到止不住,「还科学家呢,说话直冒傻气。我根本就不在乎,你才是老天给我最好最好的礼物。你以为你逼着自己功成名就很厉害吗,我猜到你以前忙到不好好吃饭所以胃不好,所以你总是煮粥煲汤。你、你根本就是在作践我放在心上的宝贝。」 他看着眼前哭得比他还狼狈的女孩子,眼睫颤了颤。
第116页 「笑笑,我不敢。」他徒劳地一直给她擦眼泪,「我不敢对你说实话。没有人欢迎我。封旻在我博士毕业前恨不得我死了才好,不去给他添麻烦。我妈妈在发现没办法用我做筹码嫁给封旻以后也不管我的死活。只有我回国来,封旻的原配夫人去世以后,她才看到了一点曙光,转过头来找我。」 「我只有你,」他说,「我怕你也不要我。那我就什么都没有了。我不敢赌。」 「才不是没有人欢迎你。」时欢哭着反驳,「你这么好,真正爱你的人不会在意你的那些狗屁顾虑。」 「可是……」他抿了抿嘴唇,「私生子就是不光彩的,我一出生就有愧于封旻的原配夫人和她的女儿。不管我主观意愿是怎样的,我的存在就造成了她们的痛苦。而且,笑笑,即便你不在意,你的父母亲人也会有顾虑。因为我没有好的家庭教育,因为我身上的基因就是自私又骯脏的……」 「闭嘴。」时欢像是心都被人一把攥成碎片,濒临崩溃,「我不许你这么说自己,根本不是这样的。那都是你父母的错,你不该用这些去怪罪你自己。」 「我小的时候去邀请你,一开始是因为我妈妈的嘱託。她和爸爸真的不知道那些传言吗?真的一点都没有怀疑过吗?」时欢道,「可是她仍然让我这么做了,因为无论是父母离异,还是真如传言所说,你都是无辜的,你是受害者。」 「你本该热爱生活中的一切,感知到这个世界一切让人快乐的事情,你本该在哪里都一样耀眼。是你父母不负责任,让你过得这么辛苦,也伤害了所有人。」 周箨张了张口,眼睫颤动,遮住的眼里的情绪,一滴眼泪划过下颌:「可是我……」 「你上门去打扰过或是联繫过封旻的夫人和她的女儿吗?」 周箨道:「我没有。」 「你有找别人做情人吗?」 周箨有些慌乱地否认:「我没有。」 「那你有做谁的情人吗?」 - 对话戛然而止。 时欢本想接下来干脆地接上自己的断言——「那么错的根本就不是你,而是做出这些事的人」,却意外地没有听到周箨的回答。 她疑惑地抬起头来,却对上了他怔忪的视线。 青年眼中是朦胧的湿润和彷徨,那双漂亮的乌黑深邃眼眸中只倒映出了她一个人的影子。 时欢内心的不安逐渐扩大。她抓住周箨的衣袖:「你是什么意思?你……」 「坦白来说,」他滚了滚喉结,艰难地开口,「我有。」 犹如晴天霹雳一般。时欢只觉得眼前漆黑,脑海中是一片嘈杂混乱的嗡嗡声。她几乎要支撑不住自己,徒劳地抓住周箨的手腕,觉得几乎要昏厥过去,又大概是哭得太狠,胃里反上来一阵阵干呕。 「是谁?」 他仍看着她,眼睛里是一片死灰:「你。」 「我从小就恨我妈妈。如果她没有做我爸爸的情人,我就不必从一出生开始为她所犯下的错一起背负罪孽。我曾以为,我至死也不会成为和她一样的人。」 「但我以为你要和别人在一起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想的竟然是,让我做你的情人也可以。」 「如果是你,让我罔顾旁人的目光,让我成为自己最厌恶的人,让我走上一条必死无疑的歧路,都可以。」 他有些自嘲地微微一笑。清隽面庞上的泪痕还未干,唇色有些苍白。 「笑笑,这就是我说的,我身上骯脏又自私的基因。为了得到想得到的人,我和我妈妈……一样下贱。」 第61章 时欢抬头看着周箨, 身体抑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她第一次产生了想要逃走的念头。 不知道要怎么面对,甚至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此时此刻是什么样的情绪。 错愕、失望、愤怒、心疼还是一片空白? 她短暂地失去了思考和分析问题的能力,只好呆愣地与他对视。这种仿若失重一般的感受令她想逃离, 一个人跑到角落去冷静下来, 缕清这整件事的前后关系,但却又深陷在面前男生深邃荒芜、犹如沼泽般的乌黑眼瞳中。 他在看着她, 神色平静,但她看得出他内心的无助和乞求。 她不能逃走。 周箨好不容易才攒到足够的勇气来面对这件事。如果她这个时候逃走了, 就违背了无论多困难都会和他一起面对的承诺, 他又会觉得她无法接受他的身世和真实的他。 时欢咬紧下唇给自己打气,抬起眼睛和他对视,语调有些干涩地开口。 「你是说, 你误会我和父母介绍的男生在一起的那时候?」 许久,他的眼睫微颤, 似乎终于回过神来, 顺着她的话承认:「嗯。」 「你知道这是不对的。」 连自己也知道这句话有多苍白无力。 周箨说:「我知道。」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做出这样的决定会给无辜的人带来多大的伤害。最可悲的莫过于曾经的受害者变成了如今的加害者。 「为什么会这样?」时欢试图理清一切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的逻辑, 「你从前不是这样的,周箨。之前误会我和扬随的时候, 你三年多没有联繫我。」 「对。」他彻底放弃挣扎,将心中藏匿的一切污秽腌臜剖开,在阳光下曝晒,「这两次误会之间唯一的变数就是后一次我得到了你, 而前一次没有。没有得到过的时候,我还可以压抑, 但当我曾以为自己可以站在你身边之后,就没办法再接受失去你。」
第117页 「我知道会伤害别人。但是……」他没有说下去,转而笑道, 「大概,我妈妈当年也是这么想的。」 时欢觉得自己有些窒息,哭肿了的喉咙隐隐作痛,吸气不畅,脑袋涨涨的,只好握紧他的手腕狼狈地努力深唿吸。 周箨伸手去抚她的背给她顺气。他干净修长的手隔着衣料,在她的肌肤上引起一连串的战慄。 「我是不是吓到你了?」周箨低头出声询问,看上去并不意外。 「没有。」 时欢努力寻找自己的理智,想着哪怕可以让自己看上去能再冷静一点就好了,然而却被汹涌澎湃的情绪裹挟着,有些脱力。 「我在想,我没有其他人,以后也不会有,你其实没有也不会伤害什么人。你伤害的是个虚拟的假想。总不能让你去和洛楚轩道歉。」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平时研究里思考问题一样,微微垂下眼帘,凝望着静止不变的某个点组织逻辑。 「所以现在这个问题还只存在于我们两个之间,一切还来得及补救,还好。那么问题的根源应该是,你妈妈带给你的负面心理影响。」 「周箨,」她扶住他的肩膀,看着他的眼睛,两个人的眼睛都湿漉漉的,「还好你没有酿成大错。而且造成你这样的误会和现在的境况,也并不都是你的错,我也要承担一部分责任。我没有和你好好沟通,我选择的方法不对。」 「甚至在你面临的这个选择里,如果是我先和你交往再和别的男生约会,那么造成你有这种错误选择的绝大部分责任都在我,而不是你。」时欢道,「某种程度上来说你仍旧是受害者,我才是首先要被谴责的那个人。你不要把什么错都揽到自己那里去。」 周箨的颦起眉头,动了动唇想要反驳,却被时欢的一根手指抵住。 「我永远不会这样对你。所以,现在解决我们这个错误最好的办法就是……」她捧着他的脸抚摸,「你要相信你值得任何人完整的爱。」 周箨的唿吸一滞,眼神彻底凌乱。 时欢忽然回想起自己读大学四年级的时候,因为实习受到的委屈而对自己失望透顶,觉得未来一片黯淡,在沽河边拉着他的衣袖大哭。 那时的她像极了此时此刻的周箨,脆弱、迷茫、否定自己。 而那时的他是怎么做的? 那个夜雨中温柔的拥抱至今仿佛仍有实感。那是她和周箨之间第一个拥抱。 他替她撑着伞,抱着她,抚摸着她的头髮,坚定地对她说:「在我眼里,你一直很优秀、很耀眼。聪明、努力、坚定、乐观,有着让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喜欢的力量。」 「你一直是我眼里最优秀的人。」 爱是良药。 她从此以后再也没有随意否定和放弃自己,对任何困难都一往无前。 时欢曲起手指替他擦去脸上的水痕。 「你知道我也从不对你说谎,」她笑道,「对不对?」 「你不需要为了任何人委曲求全。我从小就告诉你,你比绝大多数人都要聪明、要漂亮,你在优秀的人里也是最耀眼的那一个。你又温柔又善良,和你相处很舒服。如果你想得到一个人的爱,那对她而言应当是一件很幸运的事。」 「假如她拒绝了你,你应该干脆体面地离开,而不是为了她去打破自己的原则和自尊。」时欢仰着头,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爱是互相珍惜,同等付出,不是一方的卑微和取悦。」 周箨垂下眼睑看着她,眼睛里似乎有细碎的光点:「可是……」 「即便那个人是我。」时欢一字一句地说,「我和任何人一样,不值得你放弃自己的原则和自尊。一个真正爱你的人也不会让你做这样的选择。我爱你,所以我会把你视作心尖上的珍宝,尽我所有的努力维护一个自信坦荡的你。」 周箨握住女孩子捧着他脸颊的两只手的手腕,睫毛颤了颤,眼睛一片潋滟。 时欢知道他明白了自己的意思。 「傻瓜。」她慢慢凑上去吻了吻他干裂的薄唇,「虽然你在物理学上聪明得不得了,但在感情上,你真是个笨学生。我教了这么多年,你都学不会相信自己。」 时欢双臂揽住他的腰,毫无保留地抱住他,将脸枕在他肩头,感受着彼此的心跳。 「笑笑……」 他轻声唤,但语调中已经没有了沉重和疲惫,而是一场盛大心事落幕后的尾音。 「但是没关系。」她轻轻地说,「别急,我准备了一辈子的时间慢慢教给你。」 火烧云融化在夜幕中,星星落了下来。 - 晚餐过后,两个人坐在床上,面对面给对方的眼睛周围敷冰块。 这场面实在是太好笑了,像两个刚打过架的小孩子狼狈地给彼此疗伤。 尤其是看到对方眼睛红肿的样子,回想起几个小时前彼此推心置腹、毫无顾忌地说的那些傻话,时欢笑得直打滚。 周箨无奈地看着她锤着床从床上笑到了自己怀里,唇角也终于染上笑意,伸手揽了一下,生怕她控制不住滚下床去。 「真想不到你也有哭成这个样子的时候。」时欢笑够了,直起身跪坐在他面前,伸手替他冰敷。 「放过我吧,我明天没有课,但我记得你有课。今天我帮你敷好了。总不能让全校师生看到周老师深夜扫荡保险套之后,又看到周老师哭肿了眼去上课。」
第118页 周箨语塞,她自言自语了下去:「嘶,这么一联想,我该有多勇勐啊……」 周箨眼睁睁地看着她又颤抖着笑成一团。 「笑笑,」他终于忍不住出言纠正,「我去买安全套那天没有全校师生看着。已经很晚了,便利店没什么人。」 「噢好好好。」她毫无诚意地敷衍道,「反正在网际网路时代也没什么区别。不过你现在的样子好可爱哦,如果是糰子版本的一定更可爱。呀,假如能回到小时候,我一定要找机会把你欺负哭看一看。」 不过怎么能把小周箨欺负哭呢? 时欢分神去想。 他总是不吵不闹不争不抢的,一个人坐在不引人注目的地方看书。那双眼在那个时候就很淡然,有着和年龄不匹配的沉静。 把他的书抢过来? 恐怕不会哭,还会觉得她很幼稚。 大概只有和他说「再也不和你玩了」才行。 但是联想到周箨刚才剖白心迹的那一番话,时欢又捨不得了。 虽然两个人感性地对着哭好傻,可是说的话和当时的心境都是无比真诚的,冷静下来再想也不会后悔,反倒是觉得彼此的距离更近了许多。 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似乎想得太多了,反正也不会回到小时候。 时欢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按着冰袋在他眼角没动很久了,周箨仍然低头看着她,乖乖地没有出声。 窗外的月亮透过薄纱窗帘撒下一地金黄。 她连忙换了个地方敷,看着他,吞了吞口水:「又要到我的生日了,我想,要不然我还是直接告诉你我想要什么生日礼物?」 他的神色动了动,对上她的眼睛。 「既然这门课要教你一辈子……」 剩下的话她没有说完,因为周箨握着她的手腕倾身吻了上来,将她的声音吞没在唇齿相依之间。 这个吻异常温柔,仅仅是他含着她的唇瓣摩挲,就足够让她浑身酥软,天旋地转。结束后,他的手肘撑在床上,她的头两侧。 时欢躺在那里,抬头看着他。周箨的拇指按在她柔软的唇上轻轻抚摸。 「别说出口。」他理了理她的头髮,语气异样的缱绻温柔,「第一次牵手、确定恋爱关系、初吻、初夜,都是你主动的。」 「笑笑,起码求婚这件事就留给我吧。」 第62章 周箨的手很好看, 白皙修长,骨节分明,大多数时候如凝脂一般莹润, 但因为瘦, 偶尔十分用力时也会有淡淡的青筋显露。 这样一双干净的手,时欢看过它握笔解题的样子, 看过它在计算机上敲代码的样子,无论如何是斯文而正经的。 只不过此时此刻, 这双手扯开她刚才用来给他冷敷的冰袋, 一只扣着她的手,一只握着几块方方正正的冰块,捉弄得她毫无还手之力。 他的手因为握冰的缘故有些凉, 但她的肌肤还是温热的。冷暖相交,冰块悄悄融化, 在触碰过的地方留下一连串的水渍和颤慄。 周箨的手怎么在这种时候也这么灵活? 时欢觉得好刺激, 这刺激还是身体与心理双重意义上的, 说不清道不明,让人头脑发胀, 如坠云端。 她不讨厌这感觉,只是觉得有点痒,而且也很乐意看周箨这样斯文清冷、平时什么都依着她的人在这种时候作为主导。 归根结底还是太喜欢他。 于是她依着他的意愿挣扎闪躲了两下,轻吟两声, 然后去揽他的脖子求饶:「周老师,放过我吧。」 周箨根本不为所动。 那双手更是秉持着主人的意愿照旧作乱。 他趁她晃神, 摘下腕錶方便进一步动作,腕骨突出,更加清冷诱人。 时欢躺在那里, 觉得自己像是实验室里那些精密昂贵的物理仪器,低温离心泵?分子筛?直线加速器? 被丝毫不受感情左右的冷血科学家按照计划理智地摆弄,不遂了他的愿、得到他想要的结果,是不会被中间叫停的。 当然,在她迷乱中对上周箨那双同样深沉暗涌的眼睛时,才知道他也并不像做研究时那样冷静理智。 果然学习能力强是普适的。 如果说她比他小,从前上学时总是矮他几个年级,会的比他少也无可厚非。可是在这方面两个人的起点是绝对的同一时间,她还在为幻想中的师生y咬着被子偷笑时,周箨已经会了这么多额外的花样来折腾她。 她居然只能想到一个平平无奇的师生y! 时欢觉得奇耻大辱,从小就是她带着他尝试各种新鲜的东西和玩乐,此时心中的胜负欲理所当然地熊熊燃烧了起来。 她揽着他的脖子,微微腾起身吻他的唇。 他薄薄的唇倒比手要热得多,她耐心地舔舐,也等到了其中溢出的炽热喘息。 周箨低下头配合她,听到她在他耳边叫了一声「周箨哥哥」。 于是他的唇代替了冰块,炽热的吻落在她变得微凉的皮肤上,勾起更加明显的刺激。 而那可怜的冰块最终还是在他掌心融化,于干净而冷感的床单上化作一滩深颜色的水渍。 - 「眼睛完全不肿啦。」 时欢站在家门口,一边笨拙地给周箨打领结,一边抬头观察他的眼睛。 其实她今早是心血来潮给他搭配了领带、西装和衬衫,连领结的打法都是现学的。周箨安静地站在那里,低头含笑看着她研究。
第119页 每每他垂下眼睑,眼睛就会变得有些狭长,弧度更加温柔。那双眼睛像是黑夜的湖水,大多数时是平静无波,偶尔也会有些涟漪,看起来更生动一些。 时欢捏了捏打好的领结,伸手抱住他轻轻吻了一下。 这段时间以来,早上他先起床准备早饭时都会轻轻吻在睡梦中的她,脸颊或是额头。一个人先出门的时候,另一个也会特意来门口和对方交换一个告别的吻,这些都已经成为不成文的约定。 「嗯,昨天的那些冰块没有浪费。」他说。 明明之前在说眼睛的事。 时欢听懂了周箨的双关,笑道:「你居然也有这么不正经的时候。之前那么多年沉默寡言看上去正经,其实是在心里偷偷想吗?」 他摇了摇头:「才开始不久。」 因为对性的排斥,即便是少年时代最躁动的时候,他也不太愿意和同年龄的男孩子一样接触这些东西,大多被动地依靠梦境,真正开始放平心态主动研究还是在初夜之后。 确定了笑笑不会讨厌,反而觉得爱人之间彼此坦露是很美妙的事情之后。 更何况他自己也食髓知味,很喜欢她因为他而感到欢愉的样子。 「笑笑,昨天你睡了之后,我仔细考虑了求婚的事。」 时欢问:「嗯?我睡了你怎么不睡?」 看到眼前男生的脸颊又泛起微红,露出无奈表情后,时欢表示理解,让他继续说。 看来只有没怎么出力的人才可以平静无波地在结束以后快速入睡…… 「我没有特别了解过真实的例子。而且我也觉得,这么重要的事去学其他人太草率了,想更认真一点筹备。所以,可能要麻烦你多等我一段时间。」 他仔细观察着她的表情,担心在她脸上看到失落。 却没想到时欢一口答应下来:「我也正想和你商量,我今早冷静下来,也觉得才开始工作就结婚对我来说有点匆忙。自己的事业还没有做出成绩,像是没有特别准备好。如果……你也不急,我想用这件事来激励自己。」 周箨有些不解,她解释道:「读高中的时候,我发现用『和周箨读一所大学』作为目标比『读首大』更让我有动力。所以我想现在也给自己设置一个目标。比如,我评上副教授,我们就……」 周箨俯身及时吻她:「好。」 时欢愣住,随即反应过来他还是不想让她说出口。 周老师在某些幼稚的方面格外固执和严厉。 - 时欢换上衬衫和长裙,将长发用黑皮筋扎成低马尾,在穿衣镜前理了理刘海,笑着推门从家里离开。 整栋理科教学楼都很安静。现在在上上午第一节 大课,学生大都坐在教室里,只有来空教室自习的个别同学会在走廊上走动。 时欢一间一间地找过去,终于透过214教室的前门玻璃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年轻的男教师眉眼清隽凌冽、西装挺括,正站在讲台上,用骨节分明的手书写方程式。 她站在门外看着他,像是许多年前她跑来远翔楼,看他站在竞赛课的讲台上给台下的同学讲题。 当年挺拔的少年身形拔高,清秀眉眼变得更加深邃了一些,气质依旧干净,却变得成熟内敛了许多。岁月总是对他格外眷顾。 她摸到后门,轻轻按下把手,蹑手蹑脚地在最后一排坐下。原本坐在最靠近门的座位上的女同学向里替她让了一个位置。 台上的青年清冽沉静的声音在偌大的阶梯教室中响起。 「公元前六世纪,在古希腊的米利都诞生了一位唯物主义哲学家,阿那克西曼德。他的着作在后来的歷史中遗失,只有一段被辛普里丘引用在《评亚里士多德<物理学>》里,流传了下来。」 「大意是:万物的产生由它而来,万物的灭亡也归復于他,这源于必然性。因为万物遵守着时间的顺序,将公平赋予彼此,互相补偿彼此间的不公平。」 「天文学和物理学由此以时间为线索发展了起来。」他在讲台上踱步,分别用粉笔标示板书示意,「建立力学基础的牛顿方程;描述电磁现象的麦克斯韦方程组;描述量子现象的薛丁格方程;描述亚原子粒子动力学的量子场论方程……」 「台下的你们对此非常熟悉。在每一个对物理学意义重大的方程里,都含有字母t,也就是『时间』。」 「但是有没有人想过,t究竟代表了什么?」 「广义相对论说,空间中的每个点都有不同的时间。一个特定时钟测量的特定现象中的时间称为『固有时』。每个现象都有自己的固有时。」 「如果我们有最精密的钟表放在空间上的每一个点上,就能观测到无数不同的报时。也就是说,我们没有单一的、普适的『时间』,而是有无数的『时间』。时间没有统一性,这是人类出于粗糙观测工具给出的第一个长达数千年的误解。」 他转过身来,视线淡然地略过坐满整个阶梯教室的学生,而后在最后一排的女孩子身上微微停顿,然后面色如常地继续说了下去。 「而所有我写在黑板上的这些方程,都没办法将过去与未来区分开来。如果这些方程允许一件事发生,那么也必须允许这件事在时间上的逆过程发生。」 他转过身,在黑板上写下一个简短的公式。
第120页 delta s ≥0 「热力学第二定律。」他将粉笔放回讲桌,「我知道,对于在学科竞赛和高考理综里所向披靡的你们来说,这只是最基础简单的公式,甚至不值一提。但它却是基础物理学里唯一一个能够区分过去与未来的方程。」 时欢的目光凝固在他秀气却有力的板书字迹上。 「熵永远不会减少。你分得清过去和未来,因为你知道能量会从高温物体转移到低温物体而非相反,一个球在不忽略摩擦力的平面上运动会减速而非加速,因为热量发生了转移,而这个过程在时间上不可逆。」 她看向他在黑板上写下的那个「s」。 年轻的男教师此时说道:「而过去与未来的概念之所以存在,是因为在我们思考的过程中大脑产生了热量。我们快乐时大脑产生热量,我们悲哀时大脑产生热量。」 他抬起眼睛,隔着整个阶梯教室与她对视。 「我们爱一个人的时候也是如此。假如足够浪漫地说,爱是对人类而言最有热量的事。大概也是因此,那些存在『爱』的过去,在我们的记忆里格外深刻。而热量转移的熵增过程不可逆,也就有了我们人类认知中的『过去』。」 时欢看着周箨,终于想起许多年前的十五岁生日,他送给她的那个「s」型银质发卡。 - 所有的爱意都早已写在了时间信纸的字里行间,少年的他用毕生挚爱的科学与全部的浪漫,献给她一首永不消亡的情诗。 第63章 周老师从不剋扣两节小课课间十分钟的休息时间。于是八点五十的下课铃一打响, 他就将粉笔放回笔槽宣布下课。 几个同学立即围上讲台提问。周箨忙着解答,也没有再向教室后看过来。 时欢从帆布包里取出笔记本电脑,趁课间时间处理工作。旁边替她让过位子的女同学偷偷瞥了她几眼, 最终还是没有忍住上前搭讪。 「同学你有点面生嗳, 是别的学院来旁听周老师课的吗?」 时欢热络地点头:「是啊是啊,我是管理学院的。」 女生毫不惊讶, 露出一副「我懂的」的表情:「周老师长得帅吧?还这么年轻就破格评了副教授,人还又谦和又斯文, 妥妥的少女漫男主角配置。」 时欢托着腮看了看站在讲台上微微倾身听台下学生请教问题的男老师, 宽肩窄腰,熨帖的衬衫,笔挺的西装裤, 执着粉笔的手,斯文的黑框眼镜。 「当然帅了!」她毫不犹豫地夸赞道。 其实很多时候她也很肤浅, 即便是有时他沉默寡言、木讷了一点, 或者像那次吵架一样说重了话回来可怜巴巴地道歉, 每次看到周箨的身材和这张脸,她也一点都生不起气。 视线下滑到他的西装裤和那只拿粉笔的手, 在讲台上再圣洁斯文不过。 然而她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他昨晚的模样,令人面红耳赤的声音似乎犹在耳畔。时欢连忙红着脸移开视线,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大概女生之间对八卦的共同兴趣总能创造毫无理由的友善,那女生十分自来熟地继续说:「其实除了你之外, 我不止一次听见过有别的院的妹子来旁听他的课。说起来你可能不信,听说还有文院的妹子。」 时欢极其没有可信度地辩解:「其实我也是想来顺便学习知识的。」 女生有些惊讶道:「哇, 那还是挺少见的。不过周老师讲得很好,而且这学期才开始,这门课还是基础课, 即便你是管院的应该也跟得上……哦我说什么呢,你们管院的比我们物院的可厉害多了。状元,失敬。」 时欢没有考过状元,甚至自己本科的时候都没有考得上首大管院,听了她的话不由得有些脸热,连忙不好意思地否认了。 不过,看来周箨在学生间的评价很好啊。 她问道:「可不可以多和我说说这位周老师呀?」 女生两眼一亮,把笔往笔记上一放:「太多我也不知道,周老师挺低调的。就是有同学查过,他高二就是国际奥赛冠军,现在网上还有当年的报导,还有照片。周老师少年时代就很帅了。」 没有想到多年以后会以这样的方式从他的学生口中听说这个故事。 时欢托着腮微微一笑,思绪忽然飘回少年时代。周箨以理论第一名兼实验第一名的绝对优势成绩拿下了ipho世界冠军的时候,那个被他的电话从睡梦中惊醒的小姑娘是第一个和他分享了这个消息的人。 女生另一边坐着的姑娘也跃跃欲试地把脑袋凑过来友好地八卦。 「这还没完,算起来他上本科离保送还少一年,不知道怎么提前来了首大。然后我看物院官网上他的简歷,首大本科毕业后三年多普林斯顿全奖phd毕业,在研究领域难得有权威的华人。参考这张脸,这经歷听着就和编的似的吧?」 时欢努力憋住笑,点了点头。 如果她不是从小看着神童长大的,恐怕也会怀疑是编的。 不过她来这里也是有正事的,连忙藉机努力取经:「所以你们很喜欢周老师的课吗?为什么呀?」 时欢身边的女生犹豫了一下:「有人喜欢也有人不喜欢。周老师课讲得很好,虽然自己那么厉害,但是一点都不卖弄,是真的传道受业。不过听学长学姐说他期末考前不划重点。看重加权的同学就不爱选他的课冒险。」
第121页 时欢「噗嗤」一声笑出来。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周箨是对自己工作十分认真负责的人,备课研究都一丝不苟,但在学术问题上很固执严苛,不会随意向一些潜规则妥协。 但是他授课时教室里仍然座无虚席。 时欢默默下定决心,也要努力准备课程内容,和周箨一样不依靠容易给高分的诱惑,凭真实学术水平吸引尽可能多的学生。 - 十分钟的课间很短暂。 坐在时欢身旁的两个女生又低声交谈了几句,等到其中一个跑出去打水回来,上课铃就重新打响了。 围在讲台前的几个学生散去,周箨重新步上讲台继续上节课的内容。 「现在我们都知道,热量的传递本质是分子振动的传递。低温物体低速振动的分子被高温物体高速振动的分子碰撞推动,『无序』的自然增长,熵增。」 「但熵又是什么?」 「古希腊语中,『熵』意为转化。这是一个很模煳的概念,热量也是如此。即便我们有最精密的测量仪器,因为量子变量典型的非对易现象,也无法得知同一刻的所有微观状态。我们选用一个模煳笼统的物理量描述状态,因为我们无法精确识别细化到最小单位的每个状态下的数据特徵。」 「熵只是我们模煳视野无法识别的微观状态的数量。」 「但是为什么,在我们观察到的现象里,一切系统总是以低熵向高熵转化,而不可逆?」 年轻的男教师提出问题,深邃沉静的眼睛看向台下,停顿了片刻以给予学生充分的思考时间。 「因为这就是客观的宇宙真理?」他轻轻摇了摇头,「真相是,因为我们自己决定了这一特殊性。」 「举个例子。我们认为字母表是有序的,是『低熵』的排列。而现在我从末尾至开始,将每一个字母提前,得到一个完全打乱了的字母表,是『高熵』,对不对?但之所以出现这种区别,是因为我们认为字母表原本的排列是特殊的——我们规定了一种低熵的状态。」 「反过来说,如果我们认为倒置的字母表是有序的呢?」 台下响起此起彼伏的吸气声。 「你们一定明白我接下来要说什么——是因为我们人类处于特殊的物理系统,宇宙相对于我们才很特殊,就像我们曾经以为太阳围绕我们旋转。如果我们可以观测到事物所有的微观状态,那么就不存在有序无序之分,任何状态都是特殊独一无二的,就像是每一个单词独一无二。也就是说,抛弃我们的视角,过去与未来在微观状态上没有区别。」 他说:「时间在这个层面上不再是矢量。过去并不能决定未来,只不过由于我们物理系统的特殊性,让所谓过去的痕迹留了下来,造成人类模煳的错觉。这是被人类误解的第二个关于时间的真相。」 时欢的思维一直被他所牵引,然而听到结论的时候还是大受震动。 乍听上去根本就像是无稽之谈、妖言惑众,挑战着人类最根本认知和直觉。而这样的话是周箨口中说出的。 他的逻辑从头至尾都十分清晰,无可置疑。她只是惊嘆于物理学的颠覆性,似乎有些理解到周箨之前所说,这门科学摄人心魄的美感。 「所谓时间先后顺序,其实在宇宙中是局部而非整体的。」他转过身,在黑板上画下两条相交的直线,「数学上我们把这个叫做『偏序』。宇宙的时空结构由一个又一个这样的光锥构成,当引力波经过时,它们互相倾斜,甚至首尾相接。」 「这是爱因斯坦最初以为的时空图景。然而当量子力学出现后,这个图景也被推翻了。」 「在座的你们都知道,在没有发生相互作用时,我们无法给出电子的具体位置,所以有了『电子云』。时空的这些光锥也和电子一样,具有量子的不确定性,它会涨落,会叠加,远远不是寻常人眼中线性、统一、均匀的简单矢量。」 「关于时间的话题先告一段落。」 他转过身来,站在讲桌前:「之所以选择在这学期课程的最初讲这些,是想告诉你们,物理学这门学科自诞生之始,就是在对人类认知和直觉发出挑战的学科,甚至是彻底颠覆前人研究以图发展的学科。」 「我相信你们中的大多数人通过高考或是学科竞赛的厮杀,来到物院坐在这里,是对物理学术抱有期待的。」 「假设如此,你们要从现在开始,对自己的直觉产生怀疑,对我产生怀疑,对一切固有的秩序产生怀疑。」 他的声音斯文却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堂下一片安静。 - 时欢坐在那里,看着台上的青年沉着而冷静的模样,一时间有些移不开目光。 她和他一起长大,无论是一路认识的老师、同学还是她自己,都坚信周箨在物理领域有着超乎寻常的天赋。 然而直至此时,她才终于隐约地有些明白周箨的物理学天赋从何而来。 所有的人都认为,周箨虽然性格清冷,但为人斯文谦逊,温和知礼。然而他们都错了,他的天赋是潜藏在内心最深处的离经叛道。 也许因为是年幼时那样一段曾被所有人抛弃的时光。 然而对真正聪慧远超常人的少年来说,即便是叛逆也不流于俗。他不屑于逃课、打架、喝酒、顶嘴,做所有违反家长期盼和校规的事。
第122页 那不过是平庸的人世间的规则。 周箨想要知道的是这个世界本来的模样,他因此而产生好奇,并将这份对所处世界的反抗藏匿在温和知礼的表面之下。 他要发掘未知的真相,颠覆所有人眼中这个世界万物本应固有的秩序。 而这正是科学最深刻的本质。 第64章 九点五十的下课铃打响后, 周箨放下粉笔宣布下课。教室里的同学三两结伴离去,只剩下稀稀落落的几个留下来向他提问,或是坐在原处继续自习。 等到围在讲桌边的同学都散去, 坐在最后一排的时欢才磨磨蹭蹭地背上帆布包走上前。 周箨正在关闭投影仪器, 将笔记本电脑收进包里,察觉到她的靠近, 抬头看了她一眼。 时欢抢先打招唿:「周老师。」 这是不打算在其他同学面前暴露身份的意思了。 周箨唇边含着笑意,将外衣搭在小臂上, 提着电脑包步下讲台, 配合道:「这位同学有问题么?」 话虽这样说,人却一直在向教室外走去,完全没有其他同学提问时全部留在教室内解决的做派。 时欢跟了上去, 点点头:「有。」 周箨侧目,淡淡地看了她一眼, 有些无奈地笑道:「要去我的办公室讨论?」 时欢收到了他的暗示, 连忙辩驳:「我是真的有正经问题。」 「好, 你说。」 时欢走在他身边,抱着帆布包仰头问道:「其实不是很专业的物理问题, 是对你关于人类模煳视角的观点的一个衍生想法,想和你讨论一下。」 「很早以前我就想过一个问题。你知道脑科学吧?一门研究对象是大脑或是说神经系统的科学。但是,研究的主体本质上来说也是人的大脑,或者说神经系统。你不觉得这很奇妙吗?」 「作为人类, 我们不仅对整个物理世界的看法都是模煳而主观的,我们甚至对自己的看法都是模煳的。即便研究了这么多年, 我们的大脑对自己的了解仍然不足百分之一。但我们的大脑仍然在精密地运作,就像是物理系统之间的相互作用,是不以出自我们视角的观测为转移的。」 「说下去。」 - 在交流完正经问题后, 时欢仍然跟在周箨身边向理论研究所走。周老师忽然开口道:「你是八点半从教室后门进来的。」 时欢没想到他有一边讲课一边注意到,于是傻乎乎地追问:「所以呢?」 「迟到了半个小时。」周老师说,「不该有惩罚么?」 还真把她当成学生了呀。 不过她今天来听课也的确是有意按照在大学读书时的样子打扮的。女生这样想着,理了理自己的白衬衫。 周箨刷了门禁带她进入理论研究所后,时欢趁着走廊安静无人,悄悄问:「周老师打算怎么惩罚我?」 于是办公室的门在她身后关上。穿着清纯的女孩子被方才还西装革履站在讲台上的男教师抵在门上亲吻。 顾及着还在工作场合,其实这个吻非常浅尝辄止,连身体都克制地保持了距离,生怕一个不小心就失控。他的一只手还护在她脑后。 周箨的吻更多地停留在她的唇角,并没有进一步深入。 他喜欢她的唇角。少年时代就在做作业时偷偷侧过脸来看过很久,为什么她看上去总是在笑,这么可爱,如今终于有机会尽情亲吻蹂-躏,也算是他的阴暗面之一。 然而这个吻突如其来,时欢还没有从两个人刚才身份上的差异上转换思路,而且四周的环境又很特殊,她不由得头脑发胀,手下意识地推拒着他的胸膛,。 周箨微微笑了笑,放开时欢后,抚了抚她的脸颊,在她还有些没回过神时替她将头髮重新打理好,然后踱回办公桌后坐下,开始工作。 「下不为例。」坏心眼的男教师一面低头翻阅文件,一面说。 - 时欢补了口红后心虚地从理论研究所离开,从首大东门穿过马路,又走了一小段路,到了景行西门。 首大的门禁很严格,所以她和封筠选择约在景行的一家书咖。 这家书咖开在食堂地下,向来营业到凌晨五点,时欢读本科时有好多次和同学约在这里通宵做作业。而封筠的本硕也都就读于景行,所以两个人都对这里很熟悉,约起来比较方便。 穿过门口售卖花和明信片的陈列柜向里走,就是咖啡厅的部分。时欢在预定的包间坐下,点了本科时候最喜欢的拿铁,一面看论文一面等封筠。 直到穿着短裙的女生在对面坐下,时欢才回过神来,将ipad收回包里,拿起手机要替她点单。 「不用客套了。」封筠扫了码迅速地点好单,「我们直接进入正题就好。」 「坦白来说,我没想到你会绕开我爸私下约我。我该怎么称唿你,时小姐?」她向后靠坐在柔软的皮质沙发上,扬起一张漂亮的小脸,充满挑衅地看着她,「还是嫂子?」 时欢不和她计较,双手放在桌上,抱着自己的咖啡杯:「你没有必要这样对我说话,就像我在电话里说的一样,我没有兴趣和你变成一家人,所以我也不会生气。」 「之所以约你出来谈,因为我相信,你也不想和我变成一家人。」 时欢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拿铁,学生时代熟悉的香气似乎重新让她平静下来。大概是外面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她听见雨滴敲在屋顶,形成隐约的白噪音,空气里还有才进门的学生身上裹挟着的湿润雨水气息。
第123页 「我一开始去见封教授的时候并不太清楚这段故事,所以让你误会了,很抱歉,后来我才搞清楚这一切。」她说,「我和周箨都很确定不想和封家扯上什么关系。他从来都没有想过要攀附封家。」 封筠的表情变得尖锐,忍不住向前倾身,出言讥讽:「他把自己摘得真干净。」 「封小姐。」时欢将杯子放回桌面,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她抬起眼睛,「我觉得你需要搞清楚一件事。你和你母亲所有的痛苦,是你寡廉鲜耻的父亲和周箨不负责任的母亲造成的。」 封筠看着她,张口想要反驳,却最终没有说出什么话来,只是恨恨地瞪着她,漂亮纤细的手放在桌上,微微发着抖。 「你是受害者,我没有权利决定你的感情倾向。你可以继续恨我,恨他和他妈妈,我们都接受。」时欢道,「所以我来不是为了洗刷仇恨,是为了解决问题。」 「周箨不想要封家的任何东西,但也不想再被打扰。你大概也知道,现在是你的父亲一直不肯放手,甚至曾经不惜让他拿不到研究经费,让他受到威胁。对你施加伤害的人同样也在伤害他,你们的利益是一致的。」 封筠的神色变了变。 「你是你父亲曾经倾尽全力培养的孩子,他一定想过把封家的人脉和财富都交给你,而你现在长大了,应该也在慢慢接手。有你外婆家的帮忙,我们也会保证不侵占任何你应得的东西。」 时欢将杯子里的拿铁喝完,微微侧过头,看向包间外。雨来得很急,有些学生没有带伞,用书本遮在头顶跑来咖啡厅避雨,满面青春朝气。 「封教授年纪大了,不该再这么操劳了。就让他安心地颐养天年吧。」 - 封筠匆匆离开后,时欢留下来一面等雨停,一面将论文看完。她的论文翻到底的时候,封筠放在桌上的手沖咖啡已经凉透了。 她抱着帆布包走出包间,迎面撞上一个人,忙不迭地道过歉后,才抬起头看清了他的面孔。 「扬随?」 青年的模样和记忆中有些不同了,穿着合身的西装,成熟了不少,然而眉目间却仍残存未被时间磨平的肆意从容。细碎的黑髮有些零星湿意,像是淋了点雨,却给他添了几分凌人的气场。 他低着头,看见时欢的模样似乎也有些惊讶,明显的一愣过后,开口问道:「你被退学来重读本科了?」 在拐弯抹角地影射她的这一身装扮。 老朋友久别重逢的气氛一下被打破,时欢佯挥了挥拳头,挺胸抬头骄傲道:「我回首大当老师了,厉害吧?想不到吧?我去教状元了。」 扬随轻笑一声,和她一起往书咖大门走去:「回?你忘了自己是景行毕业的了?」 时欢瞬间心虚地闭上了嘴巴。 是啊,下意识地就用了「回」这个字。不用细究也清楚,会有这样的潜意识,是因为周箨在这里吧。 「景行的毕业生去首大当老师?这毕业去向可真不怎么样。」他戏嚯道,「没别的地方要你了吗?」 一如既往地喜欢损她,也一如既往地秉持了景行学生和首大相爱相杀的传统。时欢对他也生不起来气,忍不住笑了笑。 「是周箨也回来了吧?」扬随推开玻璃门,瞟了她一眼,「看你这容光焕发的样儿,终于修成正果了么?」 「还没有结婚,不过在一起快两年了。」 时欢在心里美滋滋地接上一句「打算等我评上副教授就结婚」。 她和他一起上楼:「好多年不见,你怎么样,也回景行了吗?」 不然她也不会在这里偶遇他吧。 「是啊,mit的实验室太烂了,只好回来教教书,换个得心应手的实验室。」 口是心非的毛病这么多年也没有改。即便是这样说,其实时欢也明白,扬随回国来的目的和她和周箨是一样的。 科学不是无国界的,他想要尽自己的努力,让这个国家变得越来越好。 这样玩世不恭、一副毒舌的人也在心里怀揣着这样温柔的信仰,让人不由得感嘆,即便秉性、身份和容貌都随着岁月而改变,多年以前的高中时光最终还是留下了许多无法改变的东西。 一时静默无言。两个人从食堂穿过。时近正午,已经有窗口备好饭菜接待零星的学生。学生时代再熟悉不过的香气溢散开来,然而两个人都没有要和彼此共进午餐叙旧的意思。 时间倒流十年,女生读高三的时候,已经通过竞赛拿到保送的他还曾在每个中午提前跑去学校食堂打饭带给她。 走到门口,扬随又一次替她撩开帘子。时欢道了一声谢,听到他问:「你们是不是快要结婚了?」 她回道:「是啊。」 就当讨个彩头,希望她评副教授也很快。 出了门后,两个人都明白要就此分道扬镳,于是不约而同地站定,想要认真道别。身材修长的青年站在她身边。秋雨初霁,阳光略过他如少年时一样分明的眉骨鼻樑,恍惚间仍旧是当年模样。 时欢抱着自己的包,指尖不安地搓了搓布料,酝酿告别的话。 总觉得应该说点什么,但说什么又都不太合适。 「虽然今天在这避雨和你偶遇,问了这个蠢问题,搞得我就像是很关心你的老朋友,」他率先开口,「但是真的到了那一天,不用告诉我。」
第124页 他挥了挥手,没有等她说什么就转过身离开了,身影很快消失在校园的行人与楼宇之中。 第65章 「我去见了封筠。」 书房厚重的布艺窗帘将冷白月光隔绝在外, 只留下室内暖光灯温馨柔和的光芒。屋顶吊灯是周箨拿到房子后让时欢在网上选好的,深蓝色夜空一样的外壳,坠着小小的金黄星星吊饰, 活泼又漂亮。 这间公寓几乎所有温馨痕迹都来自于女主人。连她的书桌都摆满各种绿植和可爱小装饰。男主人的书桌就冷感枯燥许多, 唯一的例外就是此时坐在桌沿上摇晃着腿的女主人。 时欢抱着热气腾腾的茶杯,坐在周箨手边的地方看他面色如常地办公。只不过她说出这句话后, 他从屏幕前抬起眼睛看了她一眼。 「放心,不是什么很严重的事。」时欢道, 「我只是约她喝了杯咖啡, 然后游说她架空封旻。」 周箨有些惊讶。 「在不想你回封家这件事上,你们的目标一致,敌人也一致, 交易会让彼此变得更好。我虽然之前只见过封筠一面,但是看得出来她也不是个没有脾气的姑娘, 肯定是恨的。再加上你之前和我提过, 她妈妈家很有权势, 所以我觉得说不定劝她利用外婆家的势力阻止封旻再干涉你,于她于你都有利, 也很可行。」 周箨的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后只是摇了摇头,去握住她的手, 说了一声:「谢谢。」 笑笑很聪明,特别是在与人打交道上, 比他聪明许多。他只是无意中提了一句,她就能想办法利用起来,还出面替他解决麻烦。 时欢反握住他的手拍了拍:「没什么。我就是见不得别人阻碍你做研究。像你这样的天才, 当然要心甘情愿为你创造一切条件。而且也不麻烦啦。」 他拉住她的一只手,又转过头去看电脑屏幕上的程序。两个人就这样安静地待在一处,似乎他觉得牵着她的手工作也很舒服。 「对了,」时欢忽然开口,「虽然只是一件小事,但我觉得你可能会想要知道。我去见封筠的时候遇见了扬随。」 这个名字对他而言太非同寻常,他眼神一黯,看向她。 时欢原本坦荡的心也被他看得紧张起来:「只是偶遇!而且没有说几句话。他现在在景行教书,来我和封筠约见面的咖啡厅避雨。」 周箨的拇指摩挲着她的手背,忍了又忍,还是问道:「你们说了什么?」 「很多年没联繫过,就说了说彼此的近况,工作什么的。我还告诉他,我们在一起快两年,要结婚了。」 「哦,他怎么说?」 时欢的语气弱了下来:「他说他不关心,让我结婚时别告诉他。」 周箨笑了一声,像是冷笑。 不矛盾吗?如果真的不在意,那就不会不想听到这个消息。 时欢察觉出他骤然改变的态度:「其实我一直很好奇,你们究竟有什么交集?阿京说高中的时候他去向她问我有没有喜欢的人,阿京说我喜欢你,所以他知道了你。但是你呢?你怎么知道他这个人的?按理说都不该见过的呀。」 周箨说:「你读高二的时候过生日,他送你回家。在楼道门口你们约好要考一所大学。我当时恰好下楼来丢垃圾。」 「不可能。」时欢当即否认,「我从来没和他有这种约定。」 周箨掀起眼皮看她,时欢又发毛了。 她仔细回想周箨说的那天,因为是过生日,所以还有些印象。她的确是在和扬随告别后看到了站在楼栋门口的周箨。但是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扬随那天具体说了什么她已经有点记不清了,只是很肯定自己绝不会和他约好一起上景行。 因为直到高考成绩公布之前,她都满心满眼地想要追随周箨的脚步去首大。 「周老师宽宏大量,」她耍赖,牵着他的手晃了晃,「我真的记不清那时都说了什么了,可不可以帮我复习一下?」 「他说他在景行等你。」 仿佛是撕去岁月表面黑白的塑封,记忆的色彩一下子变得鲜活了起来。她回忆起当年那个少年说出这句话时张扬而笃定的语调。 时欢问道:「然后呢?」 周箨看着她。 时欢也和他对视,等着下文。 「说完这句他就走了。」 时欢愣了愣,恍然大悟,然后笑得直发颤,摊开双手:「就这样?这也算约定吗?我没有答应啊。」 周箨的表情也变了变。 「真要说约定,那也是你知道竞赛成绩后给我打电话,我说想和你读一所大学,你说『好』。有来有往才叫约定,好不好?」时欢的气势逐渐弱化,「虽然……我没能遵守这个约定。但它也是一个约定,我一直在向这个方向努力的。」 似乎是被戳中了心结,周箨伸手,将她从桌沿上拉下来。女孩子柔软的身体跌进他怀里,然后撑着他的胸膛在他腿上坐好,和他对视。 他终于问出口:「所以你为什么不遵守?」 时欢和他对视片刻,伸手揽住他的脖颈,哭笑不得:「我考不上啊。」 周箨看着她,原本有些紧绷的神色逐渐松动,化作怔忪。 时欢坐在他腿上,靠得离他很近,唿吸声和心跳声都触手可及,令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心。 他看了她许久,低声问道:「没有别的原因吗?」
第125页 「当然没有。」时欢道,「我记得你给我打电话问过这个问题,我当时努力了好几次都没说出口。我真的为此耿耿于怀了很久。别露出这样的眼神嘛,我早就释怀了,你看,我现在不是还来当老师了?」 她向前倾身,趴在他颈窝,整个人窝在他怀里,一副依恋的模样。 「小的时候我一直很在意自己不如你优秀。不过后来长大了也就不这么想了。」时欢问,「不然你以为还能有什么原因?」 周箨的喉结动了动,不说话,只是伸手把她揽得更紧了一点。 时欢恍然大悟:「不会是以为我因为扬随才去景行吧?」 似乎终于明白周箨为什么对扬随有种莫名其妙的敌意了。 这样一来,全部的事情都可以解释得通了。她之前还以为周箨不告而别是因为和她差距太大以至于生疏了,或者生气她不遵守约定报首大,然而现在把所有线索拼凑到一起—— 他是因为误会自己喜欢了其他人所以才改了志愿啊。 周箨还是不出声。 时欢连忙扭动身子,去亲了亲他的唇角:「傻瓜,我从小就只喜欢过你一个人。你知不知道那么小就认识你多么灾难?你太好了,见过你之后,对别人根本就没办法心动。幸亏你也喜欢我,不然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你这个大傻瓜,如果我有那么一丁点喜欢扬随,你不理我那几年,我就和他在一起了。」 「我不是不理你。」周箨说,声音炽烈而压抑,「我很想你,笑笑,那几年我没有一天不想你。我只是……」 时欢懂他的顾虑,于是亲了亲他:「我知道。」 他看着她的眼睛。 「所以,」时欢哭笑不得,「你不会就因为那一句话就误会了吧?」 周箨揽紧她的腰,将脸贴在她的鬓角,缱绻地一下又一下地吻她。 「没什么,我现在知道了。」 现在他很满足,看起来也没有将陈年旧事一一翻出来的必要了。那场理科教学楼里的误会,就永远埋在他心底吧。 「空下来的话,我们要去照很多照片。」时欢趴在他颈间,蹭了蹭他的脸,「我们没怎么有合照呢。」 「好。」 时欢埋首在周箨颈间,唿吸着属于他的好闻气息,觉得无比安心,有些昏昏欲睡。 忽然听到他叫了自己一声:「笑笑。」 「嗯?」 「邵昀和我说他追过你。」 时欢瞬间惊醒,差点没有从他腿上摔下去。 今天周老师是要和她把总帐算清楚吗? 「不、不是……他怎么会和你说这个?」 「他庆祝我从芝加哥回来,和我一起吃饭,喝得有点多。」 时欢怂怂地说:「我可以解释……」 「我知道,」周箨放在她腰上的手指安抚性地摩挲了几下,「他说只是请你吃了顿饭,你明白过来后就和他说开了,追了不到一个晚上就失败了,送的礼物你也没要。」 时欢囧:「他都替我解释了啊。」 周箨继续说:「他还说是他一时煳涂。因为你那时说和我没有可能,他就觉得你是个很好的结婚对象。但是他觉得很对不起我,所以还是要和我坦白错误。」 时欢嘴角抽了抽:「对,他真够坦诚的。你俩真是一对傻瓜,所以才能在一起玩这么长时间。」 周箨捏了捏她的脸。 - 本以为事情就这样平静无波地结束了,接下来的日子两个人一起工作一起吃饭,表面看上去一切如常。周箨仍旧沉默寡言,但也不再提及。时欢还暗自松了口气,感嘆他进步飞速。 直到第三天的周五下午,时欢和他从超市採购食材回来,两个人在厨房挤在一起准备晚餐。她看他低头认真的模样觉得喜欢得心软,于是踮起脚尖亲了他一下。 勉强平静无波的海面被无意的微风吹过,无法再压制暗涌。周箨把两个人手里的东西都随便丢到厨房的料理台上,将她压在墙上,炽热的吻就落了下来。 时欢:「唔?」 「对不起,笑笑,」他咬了咬她的唇瓣,「其实我还是有些在意。」 「在意什么?我开了一支冰淇淋没分给你吃?你不能吃凉的,你会胃疼。」 「你这么好,我一直觉得你才是我们中更好的那一个,所以有别人喜欢你追求你也很正常。可我在意自己缺席了你整个高中和大学的时光,在意我不如邵昀那么……」 时欢回吻他:「我不在意。」 「我本来想忍下去,我知道自己这样不好,但是我忍不住。」他捧着她的脸,转而又去揽她的腰,低声唤她的名字,像是在徵求同意,「笑笑。」 他的吻有些烫,很快让她浑身酥软,失去力气。而喜欢的人用喑哑磁性的声音在她耳边一声声唤她的小名,也让她毫无抵抗力。 时欢知道他想要什么。喜欢的人即便是吃醋也很可爱,让人忍不住纵容。况且她许诺了要陪他解开心结的,就要负责到底。而就眼下而言,似乎这样是最直接的方式,让他体会到占有感和安全感,确认她是他一个人的。 周箨有些灼人的吻从额头、脸颊转移到脆弱的脖颈。时欢捧住他的脸,和他谈条件:「今天晚上我由着你,然后你就努力不去在意了,好不好?」 他没有答「好」,但是接下来的动作代替了言语上的回答。
第126页 窗帘被严密地拉了起来。室内昏天黑地。 这一次有时欢费尽心思的取悦和迎合。他扣着她的手,吻再次落下来的时候有些急切和狂乱。 - 结束的时候已经是月上中天。时欢疲倦地依偎在周箨身边。 每次她都是这样疲惫不堪。周箨原本就出了更多的力,还要负责在结束后亲吻安抚她一阵,然后起来换床单和被罩,打扫污秽。 一开始时欢还会萌生出各种各样的羞愧。但周箨实在是太温柔耐心、不厌其烦,而且长久以来都没有改变过这一点,所以到了后来她也就慢慢坦然接受。 他很在意她的感受,所以会在结束后第一时间安抚她的情绪,即便是今天有些疯狂无度了,事后也还是保留了一直以来惯例的温存。 时欢双手放在脸前,在被子里蜷成一团,赖在周箨的那一边昏昏欲睡,不动,也耍赖不去洗澡。他哄了几句,见哄不动,也依着她,自己起身去收拾。 即将坠入梦境前,她忽然听到周箨叫了一声:「笑笑。」 声音有些不对劲,不像是方才情潮未散拥着她时的缱绻呢喃。 她半睁开眼,看到周箨看着床边的垃圾袋,脸色一变。 时欢含混不清地喃喃:「怎么啦?」 「安全套破了。」 第66章 时欢就着周箨手里的玻璃杯喝了口温水, 把药片吞了下去。 他半跪在床沿边,身上还穿着匆忙出门时披上的风衣,胸膛微微起伏。床头檯灯温暖的米黄色灯光透过他额前的碎发, 在青年乌黑瞳仁中落下阴影。 时欢敏锐地察觉到气氛似乎变得有些凝重, 于是偷偷抬眼观察他的神色,发现周箨那一双向来平静无波的眼睛有些湿润泛红。 「对不起, 笑笑。」 他将玻璃杯放回床头柜。她低下头,看到他攥着药物说明书的指节微微泛白。 「不怪你。」时欢心软地倾身抱他, 「这次是意外, 又不是你的主观意愿。你一直都有主动做措施,其实很负责任的。这次……」 这次是她心血来潮主动要替他戴,但是没有经验, 再加上太紧张,没有事先排空里面的空气。周箨跑出去买紧急避孕药的时候, 她找出安全套的说明书研究, 才知道还有这个步骤。 周箨低下头去, 握着她的手,拇指摩挲着她的手背:「如果我仔细检查过, 或者克制自己一点,就不会发生这样的意外了。」 笑笑第一次亲手替他做这样的事,他太意乱情迷了,根本无暇分神去看, 只是凭藉本能捧着她的脸亲吻。回想起来那段记忆还是模煳的,根本不受理智驱使。现在清醒过来万分悔恨也于事无补。 时欢缩回被子里, 只把脑袋露在外面看着他:「不要把什么错都往自己身上揽。非要说的话,我们一人一半,一起承担这次错误好不好?」 她笑眼弯弯地伸手来拉他:「快把衣服换来好睡觉吧, 我有点困了。而且晚饭也没有吃,如果再不睡,就会饿得睡不着了。」 周箨「嗯」了一声,然后依言起身去换衣服。 他剥下身上的风衣和羊绒衫,去浴室简单沖了个澡,吹干头髮走过来掀开被子躺在她身边。 周箨如往常一样仔细地将被子替她盖好,然后把人搂到自己怀里。 一起生活很久,哪怕是他常用的洗髮水气息都能勾起安心。时欢闭着眼,迷迷煳煳地蹭了蹭他,在他怀里调整成舒服的姿势。 周箨贴着她的前额,轻轻抚摸她的脸,问道:「很难受吗?」 等水烧开的过程里他仔细阅读了紧急避孕药的说明书。药对女孩子的身体伤害很大,而且上面写会有噁心呕吐的副作用。 时欢迷迷煳煳地摇头:「现在还没有什么感觉,可能副作用是因人而异,也没有你想的那么严重。不管这些了,快睡,也许睡着了不知道就过去了。」 他说了一句「好」,就抱着她不动了。 然而时欢最终还是没有逃得过该有的副作用。才入睡不久,她就被一股强烈的呕吐感惊醒,掀开被子跑去卫生间吐了个昏天黑地,不得不乖乖补服了药片。 周箨似乎一直没有睡着,在她跳起来踩着床沖向卫生间的时候就跟着起身,去厨房端了温水过来,一面餵一面顺她的背。 时欢好不容易吐完,漱了漱口,就扶着他的手站起身,偷偷在袖子上蹭掉了剧烈呕吐逼出来的生理性泪水。 接下来的时间也没有睡得很安稳。她觉得自己的胃像是被人丢进了一台搅拌机,被拉扯摺叠,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好吐了,疼得她脸色直发白。 睡得太浅,所以清晨周箨起床时,时欢也隐约察觉得到。 她头昏脑涨地赖了会儿床,然后就揉着脑袋爬了起来。昨天的晚饭在筹备阶段就被中止,后来她又吐了很久,胃里空空如也,饿得发疼,这个时候也不得不爬起来去给自己觅食。 厨房里传来窸窣的响动,时欢揉着眼睛走过去,闻到了松饼的味道。 清秀安静的青年穿着家居服,站在灶台间低头拨弄锅里的松饼。朦胧的晨曦穿过窗棂落在他身上,仿佛是曦光化作了实质。 空气里盛着玉米和牛奶的醇香。 时欢的疲倦和病痛被一扫而空,走上前抱住他,将脸贴在他的后背。 无论多不舒服,只要看到他就觉得安心,只要看得到他,就觉得生活里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苦难。
第127页 周箨被她抱了一个趔趄,笑着揉了揉她的头髮:「乖,去餐桌等等。」 声音有些低哑,话说得也很快,生怕被人发现什么似的。 时欢觉得有些不对劲,拉过周箨的手臂仰头看他,发现他的脸色有些苍白,嘴唇也没什么血色。 「你不舒服?」 「没有。」 多年来的了解让彼此间的一切谎言都无所遁形,时欢追问:「怎么回事?」 「没事。」 她有些着急,想去抢他手里拨弄松饼的筷子,余光却忽然瞥见放在水池里还没来得及刷的冰格。 「周、周箨,你用冰做什么了?」 血液一股脑地从四肢百骸涌向心脏,时欢心悸不已,头脑也连带着发蒙。 周箨胃不好,所以无论是冰淇淋还是冷饮都只有她一个人吃。时欢记得很清楚,上个周末是自己亲手把冰格放进冷冻室冻好,准备喝蜂蜜柠檬水时放进里面去的。但是她自己还没有用过。 而那冰格现在完全空了。四排四列,十六块冰块,全都不见了。 周箨乌黑眼中略过一丝罕见的慌乱,不敢看她的眼睛,却还在嘴硬:「我早上取食材的时候不小心碰掉了。」 时欢干脆利落地伸手关掉灶台的火,坂过他来,强迫他看着自己的眼睛。 周箨的神色有些苍白。 「玉米松饼有什么食材要放在冷冻室?」时欢愤怒,「你对我讲实话,你是不是吃了?」 他抿了抿唇,不说话。眼中原本闪躲飘忽的神色落定,凝结成暗色的霜。 「你明知道你不能这样……你为什么要折磨自己?你是小孩子吗,这么幼稚?」时欢看着他沉默不语的模样,语气也不由得软了下来,「疼不疼?」 「疼。」他说,「但是是我应得的。」 声音饱蘸冷淡与厌恶。 她有些惊愕,慌乱地去拉他的手。周箨站在那里任由她拉住。他的手很凉,其实如果去仔细感受,就会发现他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 连她这样活蹦乱跳健康的人都要分好多次才吃得完的冰块,难以想像周箨平时要靠煮粥煲汤保养的胃究竟要受多大折磨。 她抬头看着周箨,他不再掩饰,脸色苍白脆弱,鬓边还有冷汗。之前很多时候胃痛到无法伪装,他就藉故加班在书房一个人捱过去,一开始的确瞒过了她。但长此以往,对痛觉的感应都变得迟钝。今天这样失态,不知道已经是多痛了。 时欢从没有想过,周箨的离经叛道对自己也不例外。 他做得出这么疯狂荒诞的事。 「你说错误我们一人一半,但是你被药的副作用折磨得痛苦,我却安然无恙,这不公平。」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周箨抬起手臂将她抱在怀里,下巴抵住她的发顶,「但是我觉得自己罪有应得。读本科的时候,我的一个室友炫耀自己女友心甘情愿不做保护措施为他吃避孕药,我当时有多厌恶他,昨天就有多厌恶我自己。」 「但是这根本不一样啊!」 「结果是一样的。」 时欢语结,忽然找不到话来反驳。 他抱着她抚摸着她的头髮,似乎是担心自己的失态吓到她,又软下语气解释:「让女朋友吃紧急避孕药无论如何都是男生的错。我甚至比厌恶那个室友更厌恶自己。因为他只不过伤害了一个与我无关的陌生人,可是你是我最珍视的人。我不能在拥有你之后就疏忽大意,对你有一点不好,我必须让自己记住教训,不然就……不够资格做你的丈夫。」 时欢被青年拥在怀里。他的胸膛随着他低哑的嗓音而震颤,温热的气息透过绒衣传来,熨得她的眼睛有些湿润。 原来于周箨而言,所谓筹备求婚,不单是仪式而已。他竟然在努力让自己变得足够完美,在能和她踏入婚姻之前。 「周箨,」她拉住他的手,低声说,「我说错误一人一半,是说我们一起解决问题。比如,我粗心冒失,以后就拜託你就带着我一起研究说明书,多教教我。以后少出现错误,而不是一起受无谓的惩罚。」 「没有完美的爱人。你放松一点,别急,一段感情走到了婚姻也不是尽头,没必要苛求自己在那之前变得面面俱到。想和你恋爱,想嫁给你,不是因为你完美或是对我好到无可挑剔,只是因为你是你,我和你待在一起就好开心。」 周箨的身体颤了颤。 「而且,你说无法接受自己伤害我,可是你伤害自己,也是在伤害我,就像你捨不得看到我受苦一样。以后你要替我好好保管和照顾自己。」 时欢捧着他的手,小心翼翼地问:「好不好?」 半晌,周箨应道:「好。」 - 越临近年底,对于大学教师而言事情就变得越多。结课、教学评价、期末考试,还有手里的研究。 时欢和周箨都忙了起来,每天就只能在吃饭时匆匆见上面。 时欢把手里的期末试卷全部批完时已经是一月中旬,学校的寒假都已经开始了一周之多。她和周箨两个人还留在学校处理工作。 她一面捧着茶杯品尝周箨送的白茶,一面核算好最后一张试卷的总分,结束后偷偷转了转椅子,长出一口气在心里为自己庆祝了一小下。 手下的一个女研究生还坐在办公室另一边里对着代码发愁。时欢抽出桌子另一边的一次性纸杯沖了速溶奶茶端过去。女学生欣喜地道谢:「谢谢老师。」
第128页 「怎么了?」 「最终结果好像不太对劲,但是代码没报错。我在查哪出了问题。」 大概是因为一直以来时欢都是一副温柔好说话的样子,她手下的学生就和她相处得很放松。女学生撒娇式地瘪了瘪嘴:「几千行,我都看一个上午了。」 时欢笑着拍了拍她的椅背:「我帮你看看,你休息一下,去帮我把那批本科生的期末考试成绩登网上去。」 女学生如逢大赦,顿扫面上的颓废之色,从椅子上弹起来:「谢谢时老师。」 时欢在她的电脑前坐下,开始一行一行地检查代码。 「是bisect模块函数这里有问题,」她扯过桌上一张白纸开始写,「这个函数不会事先检查列表有没有经过排序,但是你不排序也不会报错,所以这里要事先排序。」 女生恍然大悟:「我其实知道bisect这个特点,时老师。但是写的代码太多,一时粗心了。唉,它怎么就不报错呢?」 时欢抬眼看着她笑了笑:「没关系,经验丰富的程式设计师也会犯低级错误。而且你才开始,以后更认真一些,每写完一段多检查几遍就好啦。」 「还有这里,虽然不是错,但是最好用append。insert计算代价比较高,代码再多一点运算起来就慢了,collections.deque也很好用,你可以学一学。」 「好的好的,时老师帮我一起写下来!我回去头悬樑锥刺股。」 时欢弯起眼睛笑:「我在写呢。我看你后面清洗和规整数据写得挺好的,但是你numpy用得不太熟,是不是?上次给我看的代码就差不多是这些,这么多天过去好像也没多多少。」 女学生心虚地眨了眨眼睛。 「别担心,不是要骂你。马上就过年了,你先好好放假休息吧,高阶数组这里我来写,写完你好好看一下。」 她的话音才落,办公室就响起了敲门声。 「请进。」 时欢低头把错误的代码行序号和原因一一写完也没听到有什么下文,于是疑惑地抬起头看,发现身形颀长的青年站在桌前,手里提着外卖盒,正安静地看着她,唇边含着淡淡的笑意。 而原本坐在她办公桌后的女学生已经轻手轻脚地摸了过来,把书包收拾好抱在怀里。 「时老师,成绩我都登完了。」她笑着瞥了一眼周箨,上前把自己的电脑抱走,「既然您忙,我就不打扰啦。」 时欢把纸条也递给她,笑眯眯地叮嘱:「辛苦了,放假好好休息。」 办公室的门被学生轻轻带上,时欢把目光移回周箨身上:「你怎么来啦?」 他把餐盒放到她的办公桌上:「给你发了消息,你没有回覆。食堂已经没有什么饭菜了,所以带了外卖来找你一起吃午饭。」 周箨订的是学校附近一家小碗菜餐馆的外卖,每个人几样小份的菜,可以单独吃。这样一来两个人点五六个不同菜色一起吃也不会浪费。 时欢其实挺喜欢吃冰和辣,但在家里会照顾着他的胃不吃这些。不过周箨点外卖时会记得给她单独点水煮肉片或者麻婆豆腐一类的菜色,解解她的缠。 他坐在她对面,拆外带盒子和一次性餐具的动作都异常优雅从容。 周箨递来一双刮好木刺的筷子:「我订明天的票回天城?」 时欢把桌上的电脑和试卷粗暴地推到一旁摞好,给外卖腾出地方,点头应道:「好啊。」 他顿了顿,问道:「要和叔叔阿姨说我们准备结婚的事么?」 - 岁暮天寒。地处北方,即便是海滨城市也是严寒侵肌一派萧索。城市里道路两旁都是灰败的枯枝和残存的积雪,天城似乎永不停歇的风将光秃秃的枝丫压得更低,看上去像是耄耋嶙峋的老人,几乎要拦腰折断。 时欢和周箨从火车站直接打车到桃源里。计程车上的暖风让她靠着周箨昏昏欲睡,然而一下了车就被打回原形,抱着手臂一边跺脚一边打哆嗦。 周箨站在雪地里,替她把原本挂在脖子上当作装饰的围巾仔细围好,然后牵起她的手揣进了自己的羽绒服口袋。 时欢妈妈一开门就抱住了直往自己怀里攥的奶白色小球,一面还要招唿紧跟其后的周箨。 「终于回家啦。你们两个都多少年没在家里过年了。」 她有些感慨,话的末尾有些不易察觉的哽咽,然后用笑意堆叠掩藏红了的眼睛:「你们俩回来之前我和爸爸每天都去超市囤年货,买的都是你们俩爱吃的。你们过年放假这些天就待在家里,哪都不用去。」 时欢家里的暖气熏得周箨面色有些红润,一双眼睛也变得潋滟湿润,站在门口有些拘谨地道谢。 时欢察觉到好久不来他好像又恢復成客气生疏的样子,于是一把扯过他来,干脆而直白道:「妈妈,这次我们俩睡一间卧室就行。」 毕竟是从小看到大的长辈,时欢这么直接地说这种事,周箨一下子就有些慌乱了起来,像是心虚,也像是害羞,下意识地想要推拒,但是也不好在时欢妈妈面前拒绝时欢,自己本来就什么都做过了,未免太虚伪。 于是他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沉默着站在原地,只不过握着她的手紧张地下意识地用了力。 「知道,」时欢妈妈毫不意外地笑了,「我也没给你们收拾两间。喏,你卧室老早就收拾好了。今天去洗个澡就早点休息吧。」
第129页 - 时欢擦着湿漉漉的头髮从浴室出来时,周箨正坐在她的床头,随手抽了一本她书柜里高中时买的物理着作翻看。 当年那个懵懂单纯的少女买下这些书的时候,可没有想过多年后心心念念的那个少年会坐在她的小床上翻看。 时欢笑了笑,忽然觉得无比满足。 她真的是个很幸运的人。老天对她真好。 见时欢也靠坐过来,一副想要耍赖的模样,周箨心领神会,将书放到一边,自然地坐直身子接过了毛巾和吹风机,站在床边替她吹干头髮。 时欢抱着他的腰偷懒。 周箨身上清爽的沐浴露香气近在咫尺,像是零陵香和香根草混合的气息,成熟又性感,在他体温的熨烫下变得格外勾人,让她想要溺毙其中。 周箨却不知道自己身上的味道还有这样的效果,按部就班地替她吹干梳好头髮,细心地将掉落在各处的髮丝收集好丢进垃圾桶。 时欢伸出魔爪攀了上来,吻他的唇。 有些痒,周箨忍不住笑,但还是低头任由她吻了片刻,直到见怀里的女孩子有更进一步的意思才伸手制止:「别闹。」 时欢不由分说地按住他的肩膀,把他按倒在床上。 见平日里冷静自持的男生躺在身下看她,那双在青春期里曾无数次被代入成言情小说男主角的漂亮眼睛里倒映着她自己的模样,不由得心旌大动,俯下身来热情地吻他,语气故作暧昧:「这是我从小睡到大的床。」 周箨的眼神暗了暗。 时欢俯身去吻他的喉结,舔舐含吮,听到几声浅淡的喘息溢出他的喉咙。温热的气息终于压抑不住,落在她的脸颊上,像是某种妥协和邀请。 周箨尚有一丝理智残存,双手扶在她腰上,挣扎着推拒:「笑笑乖,你爸爸妈妈就在隔壁。」 「我知道。」 她微微支起身按灭了檯灯,房间内落入一片黑暗。 眼前唯一能看到的就是周箨那双像是宇宙般明灭漂亮的眼睛。时欢将食指竖在唇前,悄声道:「这样不才刺激么?我们小点声。」 说罢她坐在他腿上,伸手去解自己睡衣的扣子,感受到周箨原本推拒的手逐渐变作了钳制。 然后时欢一笑,当即放弃解扣子的假动作,扭了扭从他手上脱身,钻进被子躺好,狡黠笑道:「小点声睡觉,我来例假了。晚安。」 她格外坏心眼地轻声唤道:「周箨哥哥。」 第67章 「我觉得这件事选在笑笑不在场时坦白会比较……客观真诚。」 和周箨同床共枕后, 时欢喜欢在醒来后再装睡一会儿。周箨通常醒得比她早,顾及着她还在睡,就不太敢动, 轻手轻脚地抱着她。 她在喜欢的人面前变成了重度肌肤饥渴症患者, 会趁这时窝在他怀里贪婪地唿吸他的气息,感受他的心跳和体温, 享受和他肌肤相贴的满足。 所以周箨起床后不久她也就会跟着起床。 时欢一面打着哈欠一面趿拉着棉拖鞋摸去厨房找吃的,路过客厅时隐约听到周箨的声音说了这么一句话。 她的精神为之一振, 耳朵立即警醒地竖了起来。 时欢甫一拐进客厅, 坐在沙发上的三个人立刻齐刷刷地转头向她看了过来。 「你们都在啊?」时欢挤在周箨身边坐下,「背着我聊什么呢?」 时欢妈妈不自然地看了一眼周箨,委婉道:「在聊小箨家里的事。」 时欢一愣, 转头看周箨:「你为什么要背着我和他们说?」 「你知道了啊。」时欢妈妈瞬间松了一口气。 「因为你在这里就会帮我说话。」周箨无奈,同往常一样自然而然地倒了杯温水递给时欢, 「我觉得在向你求婚之前必须徵得叔叔阿姨的同意, 所以需要让他们客观地了解我。」 「你太严肃了吧周老师, 这种事帮你说话又怎么啦?又不是你评教授帮你走后门。」 时欢妈妈见女儿一副知情却毫不在意的模样,也立即表态:「是啊, 小箨你别多想,笑笑不在意,我们当然也不在意。」 周箨闻言有些怔住:「您不担心我会对笑笑不好,或者有什么不良嗜好……」 为人不齿的身世像是身后拖曳的灰色影子, 即便他再如何努力也无法彻底摆脱。他为此敏感怯懦,精神也变得如此荒芜, 没有太多可以给喜欢的姑娘的东西。 所以他为这一天准备了很久,想好各种解释和承诺,尽最大努力搜罗了自己可以给予的一切奉上, 也做好了长谈的预期和最坏的心理准备。 可是他没有想到,所有的这些东西,一点也没用上。 时欢爸爸开口打断道:「这件事不是你的错,我和你叶阿姨心里都很清楚。」 他很认真地解释:「笑笑是个很聪明的孩子,我们从来都很相信她的选择,当然也包括婚姻。而且这是你和笑笑两个人的事。」 「如果说我们真的有什么担心,也不是针对你,她带回来谁做男朋友我们都会有的担心,比如人品、性格。可是这些东西从小看你长大这么多年,也不能再放心了。小箨,我们很开心你和笑笑能走到一起。」 周箨坐在那里,有些无所适从。 就这样简单地解决了? 他从少年时代就耿耿于怀埋藏心底的龃龉,幻想和准备了无数次的场面,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被揭过去了?
第130页 没有失望,也没有指责,甚至时欢的父母还对他十分认可。 向来波澜不惊的男生眼睛变得有些湿润,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半晌,才说出一句:「谢谢。」 不仅是得到了梦寐以求的来自于世界的宽容。当年那个满怀期盼想要得到长辈认可的小男孩似乎也终于在岁月中找到了迟来的回音。 时欢将双手搭在他肩头轻轻拍了拍。 时欢妈妈笑呵呵道:「虽然之前说我们不急,但是听你说完,我确实开始期待把笑笑丢给你了。说是等笑笑评副教授才结婚吗?那还要多久啊?」 「丢?」时欢磨了磨牙,替周箨回答,「有博士学歷的话至少执教两年,熬着吧。」 时欢妈妈拖长语调和她一来一往:「啊,那还要一年半啊,真的好久啊,烦死啦。」 时欢爸爸把桌子上的一摞纸推到时欢面前,打断了母女俩的玩笑:「这是小箨带过来的收入和资产什么的,要给我们看。他对你真的很认真。小箨的妈妈不在了,我也勉强算是他的父辈,得替他说一句话。笑笑,你可要对他好一点。」 时欢愣了愣,觉得鼻子有些酸,而后疯狂点头应允。 时欢爸爸起身,戳了戳身边托着腮兴致勃勃打量着一对年轻人的时欢妈妈:「走,去给孩子们做早饭,让他们单独待一会儿。」 老两口一面咬耳朵一面离开了客厅。 时欢等他们走远了,转过身来捧过周箨的脸,和他对视,看着男生潋滟微红的眼睛,「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傻瓜,我早就说过,我爸爸妈妈根本不在意,而且还很喜欢你,早就把你当做一家人了。你看我妈妈那个样子,假如我把别的人带回家做男朋友,她可能还要暗自可惜不是你。」 「嗯……现在让我看看你都准备了什么材料向我爸爸妈妈申请时欢的拥有权,」时欢为了逗他,拾起茶几上的一沓纸简单翻了翻,忽然瞧见其中一张,惊讶道,「嗯?你准备卖掉隔壁那间房子吗?」 蓦然间想起隔壁的房子在周阿姨去世后就再也没有住过人。 时欢问道:「是你觉得那房子会勾起你什么不好的回忆,还是缺钱用?」 周箨摇头:「谈不上有什么不好的回忆。我只是觉得不该让你婚后也和我一起住教师公寓。如果结婚的话,在首都换一座大一点的房子比较合适。」 时欢皱了皱眉,有些不解:「教师公寓有什么不好?」 「笑笑,按照常理,我不该买一套新房吗?」 时欢翻阅材料的动作顿住,然后将手上的纸张理了理放到一边:「周箨,你是不是太紧张了?」 周箨抬眼看她,放在膝上的双手手指微微蜷曲。 「结婚这件事,你太紧张了。你现在很好。教师公寓也很好,在首大校园里,每天上班都很方便。这些都没有什么要改变的,你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真的到要考虑用钱的那一天,也该是我和你一起努力,不要你一个人承担。」 「其实,我觉得隔壁那间房子有很多珍贵的回忆,也捨不得你卖掉。」时欢牵着他的手晃了晃,「你小时候是在那里长大的呢。我们还在那里偷偷吃过汉堡和冰淇淋。」 - 过年前的几天,时欢拉着周箨去把隔壁的房子彻彻底底地打扫了一遍。 推开门的时候她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间落满尘灰的房子曾经是她童年时在睡梦中都艷羡不已的家。 地上积了厚厚一层灰,人一踏进去就扬了起来,呛得嗓子直发紧。蛛网结得到处都是,一片惨澹灰败。 好在周箨上次离开之前在家具上都罩了白布,把家具保护了起来,才让情况不至于看上去那么绝望。 水电早就停了。时欢从自己家拎了两桶清水来,撸起袖子,投身到挽救自己童年梦中城堡的行动中去。 周箨侧脸看她。女生在努力地擦拭吧檯,没有注意到他的目光。 「周箨我和你说,虽然我不喜欢喝酒,但是我垂涎你家吧檯很久了。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小时候觉得这个地方超级贵族。」 她的碎发被细汗沾湿,贴在脸颊和鬓边,白皙的脸有些泛红,一双眼睛却笑盈盈的,澄明得像是春日雨后的阳光。 「嗯。」 其实她大概不知道,这是这间房子第一次在过年前有一场大扫除。 他有那样一瞬间,想跨过时间的阻隔对十几年前独自守在这座清冷房子里的自己说,别灰心丧气,再坚持一下,未来你会有一个很好很好的家人。 让你觉得所经受的所有苦难和不公都得到弥补。 - 周倬云生前住的卧室和在书房里遗留的东西都被周箨收拾过了。出事以后,他联繫了素未谋面的外祖父母,把她的一部分遗物寄了回去,剩下的烧掉和她一起安葬。 只有周箨少年时代住过的那个房间还留下了些东西。 周箨按下门把手,踏进房间,竟有了些恍若隔世之感。 仍然是熟悉的陈设,满噹噹的书柜、靠墙的书桌,还有墙角的单人床。 可是上一次自己在这里睡觉是什么时候已经有些记不清了。也许是高二暑假在去首都大学报到之前。当时那个少年踌躇满志,虽然表面上清冷镇定,但其实也会为了未知却艰难的未来而感到不安。
第131页 只不过他在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把一切情绪都吞进肚子里。 这样的感觉并不好受。没有人可以分享,痛苦与欣喜都压在心底,长久以来,他对于这个世界的感知都变得有些麻木。然而幸运的是,现在笑笑在教他一点点把心事拆解,说出口来,和她一起分担。 他在这件事上缺课太多,好像也没有什么天赋,但好在碰到了一个很好的老师,他愿意努力去学。 这门课的要义大概是「信任」。将自己最真实最脆弱的一面完全交付与她,相信她无论怎样都会爱他如初,也相信她一定可以带他脱离任何囹圄桎梏。 一个人要有多幸运,才能在尘世千万人之中找到这样的挚爱。 周箨的心变得有些柔软,伸手将时欢脸上的碎发拨到而后,替她擦去脸上不慎蹭到的灰,低头看着她。时欢不明所以地笑了笑,拉着他一起坐下来整理他的书柜、衣柜和抽屉。 她一面翻看周箨的试卷,一面啧啧称嘆。 成绩和正确率自然没有的挑。这还是她第一次这样直观地感受到少年天才的学习能力。所有的题目都是用黑色水笔写成的,很少看到红色的修改痕迹。 周箨的字也好看,清癯劲瘦,仿佛带着筋骨。 她喜欢他在与她一起生活时于各种细节中展露出的细心,而这在少年时代的周箨对教材和习题册的保存上就初露端倪。那么多书摞在一起,书角和书页都没有一丝一毫的弯折。试卷也分门别类地打成一沓保存。 即便过了这么多年翻出来,也还是赏心悦目。 「你好厉害啊。」时欢忍不住凑过去亲了他的脸颊一下,「虽然我早就知道你很厉害,但是现在再拿出来看,还是觉得好崇拜你。我好开心,这么厉害的人也喜欢我。」 周箨耳后微热,脸颊微微泛红。 因为从来不在同一年级,甚至后来是初中和高中的差距,他很少会和她提及自己的成绩和学习情况,也没有为此骄傲过。 原来在笑笑心里他这么好。 「这些都要好好收起来。你的这些东西我一点都捨不得扔,看来留下这间房子确实很有必要。」 时欢在房间地面上堆的各种东西间跳来跳去,从整理变成了欣赏和收藏,东西倒是一点都没有减少。最后她停在他的衣柜前,目光有片刻的停滞。 半晌,她弯下身,从里面捧出一叠纯白和葡萄紫相间的衣服。 「周箨,原来你还留着东华的校服吗?」 - 「我想预支一个新年愿望。」 「不用预支,你可以随时提。」 「我不是东西。」时欢坦荡地说了这么一句,随后凑近他的耳朵,「我想……」 - 除夕夜的千家灯火在盈盈夜色之中汇成一道人世间的流光长河,映在少年人的眼瞳。 窗间过马,时序不居。 一向冷清的客厅传来久违的敲门声。周箨放下手中的笔,起身走出房间,去开了家门。 门外站着天生唇角弯弯笑意菀然的姑娘,身上是宽大的葡萄紫秋季校服,发尾卷卷的中长发被扎成马尾辫,白嫩的脸颊上仍是令人心动的青春气。 时欢抬起头,那双鹿一样的眼睛看着他,顽皮地笑道:「我爸爸妈妈今晚出门去了,我一个人害怕,可以来你家借宿一晚吗,周箨哥哥?」 纯白的校服衬衫衬得眼前男生眉目清秀、身材颀长,碎发与眼瞳乌黑,像是点墨,而衬衫的白便成了一张宣纸。 他垂敛眼眸,将家门开得大了一些,侧身替她让开一条路,又蹲下身替她去找拖鞋。 换好拖鞋的女生跑去他的卧室,看到了书桌上摊开的竞赛习题集。 她转过头来感嘆天才少年的勤奋,男生跟了进来。他将她圈在怀里,低头,吻落在她的眉心和眼睫,带着虔诚与痴狂。 是少年时的梦吗? 如是我闻,欢喜奉行。 第68章 周箨三十岁这一年, 发生了两件重要的事情。 时欢在第二年的教期结束后顺利升任副教授,而他获得了沃尔夫物理学奖的提名。 沃尔夫奖是物理学界仅次于诺贝尔奖的国际性大奖。 在得知他收到提名和出席颁奖典礼的邀请后,时欢完全将自己得到职称的欣喜抛之脑后, 转而为他的成就激动到不知所措, 抱着他兴奋地几乎要哭出来。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成为厉害的物理学家的。」时欢胡乱擦掉眼角的湿润,直率而幼稚地宣布, 「你还会得诺贝尔物理学奖,你会被写进物理书, 你会得到全世界的认可和瞩目。你一直都是我心里最最厉害的人。」 「诺贝尔物理学奖要求理论得到实验验证才准许颁发, 对理论物理学研究人员是可遇不可求的。」仍然镇静的周老师一手揽住怀中女生的腰,一手摸了摸她的头,微微笑道, 「也许几十年后才能等到,你已经是个白髮苍苍的可爱老太太了。不过现在, 我想邀请二十多岁的笑笑陪我去参加沃尔夫奖的颁奖典礼。」 收到的邀请中写, 颁奖典礼定在一月底, 地点是耶路撒冷的国会大厦。 耶路撒冷是典型的地中海气候,地处亚热带, 即便是冬季也很温暖。时欢在白裙外套了一件轻薄的粉色呢子大衣,和周箨牵着手,一起沿着新城区崭新的青石板街道向国会大厦踱去。
第132页 和老城区的米黄色建筑还有浓厚宗教氛围不同,前方不远处的国会大厦只是一座看上去很寻常的耶路撒冷红石砌成的矮楼。 周箨不急不缓地踱着步, 给她讲大厦对面七枝烛台雕塑的典故。它是如何在犹太第一圣殿被供奉,《圣经》是如何记载, 后来又是如何被巴比伦和罗马掠夺。 耶路撒冷的冬像是天城的春。风烟骀荡,天幕湛蓝。 身边人的声音清冽柔和,时欢的视线随着他所讲述的故事飘远, 似乎望见了苍翠的林海,山上一簇簇橄榄树,山下是无数犹太人长眠的公墓。 她总是分不清西方歷史与神话的界限。而这座城市在漫长时光中同时留下了神明与歷史的痕迹。 时间真是很奇妙的东西。 她坐在颁奖仪式的台下,仰头看着光风霁月的青年走上颁奖台与总统握手后,优雅而从容地接过物理奖证书,心里再一次浮现出如此感嘆。 和周箨认识的第二十二年,她看着他从内向别扭的小男孩长成意气风发的竞赛国手,最终成为被全世界瞩目和认可的青年科学家。 而他也陪着她从顽皮懵懂的少女,一起越过人生的一切挫折和艰难,变成如今从容而通透的模样。 时间于渺小而愚昧的人类来说,其实并不是什么高深的物质或是场,只是爱和成长的回忆。而这回忆里,他们一直都在彼此身边。 「我的爱人是一位经济学家,」周箨站在颁奖台上,流利而动听的英文从扩音器里传出,「有一次她来听我的课,在课下问了我一个问题。」 「如果人类是量子,是原子和光信号,是彼此联繫的事件,那我们和山石水流,和恆星黑洞有什么不同?」 「她和我讨论的结果是,我们一致认为,没有什么不同。」 「我们和宇宙中万事万物有着一样的组成结构,遵循着一致的发展规律。而我们所以为自己拥有的主观认识和改造世界的能力,也并不是例外。」 「经济学是以数学为基础的科学。她告诉我,在她的研究里,来源于过去的数据被记录下来,用作推导规律、预测未来。然而无论是多么穷尽的研究,多么前沿的理论,都无法百分之百地断言所谓的未来,甚至完全理解过去。」 「我们看世界的模样,大部分要依靠『概率』这个概念。而概率从何而来?来自于条件的缺失,来自于视角的模煳。如同基础的数理课程,假如我们做了理想假设,给予一切所需条件,那所得到的结果就是确定的,而非概率。」 「但我们可能永远都无法得知真实宇宙中一个状态的所有条件和数据。正如我们审视自己,也永远看不清楚。」 「我们曾以为,大脑主宰我们的意识和行动,大脑等同于一个人的意识。然而真的如此么?在我们的意识远不了解大脑构造和运行规律的时候,我们的躯干就已经听从它的指挥了。是我们误以为自己对自己有主导权。」 「所以,宇宙的演化,万物的运行,包括我们人类自己,一切情感与动作,都应当是科学早就写好的篇章。一切细节都在按照最初确定的走向发展。一个孩童临时起意偷尝了厨房里的奶酪,其实也并非临时起意,他的基因、他所处的环境,在宇宙按部就班发展的数十亿年里,每一处条件都决定了他一定会那样做,只是我们不知道,他自己也不知道。」 「我们在宇宙面前就如同偷尝奶酪的孩童。我们年轻而无知,所以为的对自己的主导权其实并不存在,与山间的石头没有什么区别。」 周箨低下头,面向台下无数闪烁着闪光的的摄像头。 「但是我们应该为此消沉吗?」 「在我的少年时代,最开始接触物理学的时候,我将自己也看作宇宙中寻常的量子,概率发生的相互作用,是漫无边际宇宙的沧海一粟,所有的感情与悲喜都是人类毫无根基的幻觉,那么不值一提。」 「但是,感谢我的爱人。」周箨抬起眼睛,远远地向台下的她望了过来,「她让我知道,科学的真谛不是冰冷地将绝对理性的审视贯彻到生命的每一处。科学的前沿告诉我们宇宙真实的模样是那么高深,但其实甚至连我们已有的规律,都是人类约定俗成的表达。对宇宙而言,数学和物理也毫无意义,一切只是沉默地既定地发生。科学只是人类看待世界的一面镜子,我们不断打磨,不断重造。」 「作为人类,我们的爱、渴望、幸福和忠诚,和我们探索真理时的好奇一样,也都是真实也可贵的。它们同样也是客观规律的产物,也是科学数十亿年前就写下的篇章的一部分。」 他与时欢遥遥对视,微微弯起唇角:「并不是不值一提,按照人类已有的科学来说,数十亿年前,在宇宙诞生时,就已经註定了我会爱上你,而这不受我的控制。」 「我仍是一个平凡的生命,看不清楚自身,也看不清楚宇宙。但我穷尽一生去追寻宇宙真理,并拥抱爱。」 - @首都大学:#首大新闻#【首都大学副教授周箨获沃尔夫物理学奖】沃尔夫奖公布获奖人名单,首大理论物理研究所副教授周箨凭藉在黑洞以及物理宇宙学理论方面的突出贡献,成为首位获此奖项的华国科学家,并在颁奖仪式上就物理与哲学问题发表精彩感想。 北京时间上午十一点,各类浏览器和搜寻引擎都将沃尔夫物理学奖的颁奖结果推送到最显眼的位置。
第133页 无论是诺贝尔还是沃尔夫,物理学向来是欧美科学家的主场。上一个获得沃尔夫物理学奖的华人还是几十年前的美籍华裔。 即便是对理论一所无知的吃瓜群众也油然而生一股自豪感。赞美与骄傲如潮水般涌来。还有网友指路十四年前的新闻,说这个获奖的科学家在少年时代就已经代表过华国参加奥赛并囊括世界冠军了。 然而最引人瞩目的还是首大的这一条微博。 微博的最后附上了一支视频,完整地记录了周箨走上台领奖和发表感言的全过程。 年轻的物理学家斯文温润,眉眼清隽,再加上科研成果,本就带有了足够的话题度,是聚光灯下近乎完美的存在。 而更特殊之处在于,在台上的年轻物理学家说到最后两句话时,镜头一切,画面变成了坐在台下的姑娘。 她流着眼泪,一双眼睛却仍旧明亮澄澈,像是小鹿一样,似乎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意识过来后,连忙抬手胡乱擦掉脸上的水痕,鸦青的睫毛闪了闪,狼狈地在眼睛周围留下了晕染的妆容。 即便是在哭,唇角也还是弯弯的,大约是喜极而泣的成分多一些,看上去真挚又可爱。 于是首大这条微博下面的热评第一变成了: 卧槽,这不是我宏观经济老师么? - 议论蔓延开来。一路成长所遇见过的同学与朋友都纷纷出来爆料,拼拼凑凑,竟讲出了一桩发生在现实里的童话故事。 新沃尔夫物理学奖得主和台下流泪的姑娘是青梅竹马。男生大了女生两岁,两个人从很小的时候就是邻居,读同一所小学、初中、高中,一起长大。 后来男生参加竞赛被选进国家队,又代表国家拿了冠军,已经被保送到首大,又提前参加高考,早了一年入学。本科毕业后他去普林斯顿留学,三年多就读完了博士,被聘回国。 女生也同样优秀耀眼,在几年之后考上景行,毕业后去芝加哥大学师从诺贝尔奖得主,也用了不到四年的时间读完博士。 在那段身处异国他乡的时光中,男生为了陪她,还特地选择芝大做了三年的访问学者。如果不是耽搁了这三年,没有教课时长,他现在已经是正教授了。 然后女生毕业回来,两个人一起在首大教书育人,在各自的领域成绩斐然。 有在首大读书的学生说经常会看到两个人牵着手在湖边散步,如果时老师上午第一节 大课有课,周老师会把她送到经管老楼的楼下,再独自绕回理教或是理论所。就像是所有在热恋期的校园情侣,两个人看彼此的眼神都饱含温柔和爱意。 俨然是一对神仙眷侣。 - 网际网路上正喧嚣沸腾,耶路撒冷的风却依然平静。 话题中心的女主角看着面前单膝下跪的青年,彻底愣住。 「我想了很久要在哪里向你求婚,一直找不到最好的那个地点,却在收到颁奖邀请的时候临时起意。」周箨抬头,温柔的笑意在他水墨点染般的眼瞳中晕开,「或者说,这也是命中注定。」 「假如这个世上真有神明,耶路撒冷大概是神明注视最多的地方。」 此时此刻,科学与浪漫都登峰造极。 周箨打开手里的丝绒盒子:「笑笑,你愿意嫁给我吗?」 风穿过林海,在枝叶间掀起波浪。纯净透明的阳光穿透丝缕浮云的间隙,落在古旧的人间。 时欢低头看着他,方才好不容易擦干的脸颊又被眼泪沾湿。 「我愿意。」 - 为什么是「周箨」? 年幼的时欢曾经询问过他名字的来歷。和她寄寓了父母直白而美好祝愿的名字不同,他的名字对小朋友来说有些生僻,写起来也好麻烦。 总不会是因为周阿姨生他的时候突然想吃竹笋吧? 当年男孩摇了摇头,羞于启齿,含混地煳弄了过去,是日后才吐露真相。 是取自《诗经》的一首情诗。他母亲给他父亲的一首情诗。 - 箨兮箨兮,风其吹女。叔兮伯兮,倡予和女。 箨兮箨兮,风其漂女。叔兮伯兮,倡予要女。 - 于是这曾深埋心底耿耿于怀的不喜欢的名字,竟成为心爱的女孩子口中念起来婉转甜蜜、齿颊留香的情诗。 - 太阳、光体、月亮、星辰会失去光芒;雨后云彩再来;雀鸟息声,歌女低吟,银链折断,金罐破裂,瓶子在泉旁损坏,水轮在井口破烂;尘土仍归于地。 万物无法在时间中永恆。 常人歌颂永恆的爱,而爱本身不是为了永恆。 我知晓自身的渺小与转瞬即逝后仍如懵懂无知时一般爱你,是宇宙在形成之初赋予我的本能。 而我无法拒绝。 [正文完] 第69章 番外一 星河浩瀚1 传闻中的小神童。…… 「他在教室里等他妈妈, 我去帮你叫他。」 抱着讲义和教材的女教师向时欢微微一笑,转身推开教室的门走了进去。 时欢仍然有些懵。她转过头去看四周,这似乎是一所学校。身边经过的学生都是小萝蔔头, 才到她腰那么高, 校服穿得七扭八歪。有的男孩子的脸上脏兮兮的,有点女孩子的马尾辫有些松散。显而易见是一所小学, 才放学不久。 可是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到这里来,也不知道这是哪所小学。
第134页 和记忆里她所就读的那所小学的模样有些相像, 但并不完全是, 空间格局很陌生。 她甚至连女教师所说的「他」也不知道是谁。 对话就是从这里突兀地开始,她似乎没有任何关于之前的记忆。 时欢收回视线,透过眼前的教室小窗向教室里看去。教室里面空荡荡的, 大部分孩子都放学离开了,绒布窗帘也被拉了起来, 只有靠窗的后排还有一个小小的身影, 守着唯一一扇没有拉上窗帘的窗子。 夕阳的余晖盪进窗棂。 女教师走到那个小小身影的身边, 微微弯下腰来,对他说了什么。 下一秒, 时欢看到坐在那个位置上的孩子抬头向她的方向看了过来。 原本模煳不清的视线在触及到他的脸的那一剎那变得清晰万分,连额前碎发下的乌黑眼瞳中的冷暗色调都变得清楚不已。 时欢屏住唿吸。 她似乎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了。 - 女教师将他带到教室前门,对时欢笑了笑:「那就拜託你送他回家了。」 她离开后,那个站在她身后的小男孩抬起眼睛, 直直地与时欢对视。 和其他同学不一样的是,他把身上的校服穿得整整齐齐, 也没有一丝污渍,连一头浓墨般的短髮都打理得很整齐,看向时欢的眼神有种超乎年龄的沉静。 那张白净的小脸还有些稚气未脱, 一点婴儿肥,和她十分久远的那些记忆里,他才搬来桃源里时的样子有些许重叠。 然而微微抿起的嘴唇和时欢再熟悉不过的神情却还是泄露了他的紧张。 时欢心里一软,微微弯下腰来,笑着与他对视:「你就是周箨小朋友吗?」 他仍然安静地看着她,没有接话,也没有否认。 「我是……」时欢想了三秒要怎样才能合法地从学校带走一个小朋友,然后结合女教师的话,下意识地给出了最常用的答案,「你妈妈托我来接你回家。」 她伸出手掌,徵求他的意见,看他要不要她牵他。毕竟按照经验来说,这么小的孩子通常都是要由大人牵着走的。 然而周箨的神情却倏地变得防备。他向后退了一步,转身向座位的方向走了回去。 「我……」时欢下意识地追了一步,忽然意识到了周箨不肯相信她的原因,于是改口道,「我不是你妈妈派来的,但是我不是想害你。」 她懊恼着该怎么在自己都不清楚的情况下解释清自己出现在这里还想要带走他的缘由。 走在前面的周箨忽然转过头来,那双点墨般的眼睛冷淡地看着她。 「如果你不肯说真话,我就通知老师让保安把你赶出去。」 好冷淡的语气。 时欢忽然意识到自己朝夕相对的那个周箨已经有多温柔了。 然而即便只是面对着不到十岁的小周箨,那双眼睛里的神情还是让她下意识地觉得无所遁形。 时欢站在原地,干巴巴地坦白了自己知道的一切:「我好像是从未来来这里的。在未来,我们是很亲密的……朋友。所以我想见见你、陪陪你。」 嗳,总不能在这么丁点大的孩子面前说自己是他的女朋友。 周箨冷硬防备的表情有片刻松动,紧皱的眉头下意识地舒展了几分,然后又转过身去。 时欢愣住。这个小孩,不信她是妈妈派来接他放学的,倒是好像信了她是从未来来的朋友? 果然天才科学家在做神童时的脑迴路就已经这么非同凡响了吗? 他走到自己的书桌前,把桌子上的书合上,笔收进铅笔盒,一样一样规规整整地收进书包里。 时欢偷偷瞥了一眼桌上他之前在看的书。 小学三年级的数学书。 喔,原来她穿来周箨三年级的时候了呀。 周箨拉好书包拉链,一声不吭地将那只看上去就很沉的书包背在肩上。看到小男孩单薄瘦弱的肩,时欢忍不住上前去,提了提他书包上的提手。 「我帮你拿吧。」在小周箨疑惑的目光下,时欢哄道,「这么沉,你背着多累呀。我是大人,这点重量对我来说不算什么。」 他低下头向前走:「不用。」 还真是……内向别扭。 时欢放慢脚步跟在他身旁,忽然想到了什么:「刚才老师说,你在等你妈妈?那我们就这样走了吗?会不会和她错过?」 周箨顿了顿,低声答道:「不会。」 「她不会来的。」 时欢又愣住。 「我和她约定,在教室里等她到六点。如果她还没有来,就说明她遇到事情走不开,我就一个人绕路回家。」 教室里放在黑板上面的钟表时针已经走过了六点。 周箨走在时欢身旁,稚嫩的声音没有什么起伏,像是在说很平常的事。 时欢回头看了一眼校门处写着的名字。 中关村一小。 原来他们现在是在首都啊。 她忽然明白过来这个时候周箨和周倬云母子正面临着什么样的处境。记得那天周箨向她坦白身世时提到过,在来到天城前,他和他妈妈被封旻的原配夫人逼迫报復,周倬云有时候会被堵在路上,甚至会挨打。 这大概就是方才周箨口中的「遇到事情走不开」。 而为了避免被寻仇的那些人遇到,周箨也要绕路回家。
第135页 时欢从未想过,有一天她会亲临这段岁月。 鼻子有些酸,她伸出手去牵住了小周箨白嫩柔软的小手,后者一惊,诧异地抬头看她。 时欢道:「要过马路,我牵着你。」 「我自己会过马路。」他嘟囔了一句,但是没有挣开她的手。 「我不知道你家住在哪里,你可不可以带我去?」时欢觉得自己似乎更加可疑了,于是连忙解释,「我真的不想害你。我只想陪你做作业、看课外书,如果你妈妈来不及回来的话,我还可以给你做晚饭。」 小周箨抬头看她,眼睛里再一次流露出诧异的神色。他仰着头打量她许久,又重新看向前面的马路,没有说话,但是悄悄把她的手牵得紧了一些。 - 直到天色擦黑的时候,周箨才带着她绕回一座破败的小区。 楼梯和小区里的健身设施都年久失修,只有零星的老人坐在破躺椅上,一切都流露出腐败绝望的气息。 垃圾沿着楼栋堆得到处都是,苍蝇绕着地上的污渍盘旋。 时欢皱了皱眉头,低下头观察小周箨的神情,虽然表面波澜不惊,眼中也流露出厌恶。 她分明记得周倬云在首都的时候也是事业有成,不至于只能住得起这样的地方。而且周倬云有洁癖,周箨受她的影响,也有一些。 然后她就反应过来,大概是为了防止寻仇的人找上门,才不得已躲到了这里。 楼道里有些黑,声控灯大概出了故障,有些楼层是不亮的。即便亮起来也是一闪一闪照得人眼睛生疼。 时欢在两层楼之间的黑暗中握紧了小周箨的手,软声安慰:「不怕,我在这里。」 小男孩没说话,但是牵着她的手很用力。 他很害怕吧。 即便是正常人家的孩子在傍晚经过黑暗楼道时也会感到恐惧,更遑论是从出生起就跟着妈妈左躲右藏的他。他永远都不知道在下一个拐弯的黑暗里,会不会藏着想要把他绑走的仇家。 封旻夫人的家世很煊赫,即便是绑架甚至让一个私生子消失,也不过就是费些事,在首都欠些人情,用点钱,就可以抹掉痕迹。 那么在她不在的时间里,小周箨自己经过这些地方的时候,心里该有多害怕呢? 时欢不忍心去想。 「等下想吃什么?」时欢故作轻松地找话题,「你去洗手做作业,我去做晚饭给你吃,好不好?肚子饿不饿?恐怕要等我一段时间了,我不是特别会做饭,但我会努力的。不过米饭从头开始蒸的话,也要几十分钟。」 在一起之后都是周箨做的饭,她只会打下手切菜洗菜,不会掌勺。没想到有一天竟然有机会反哺。 「家里没有米。」 黑暗里响起小男孩闷闷的声音,下一层的声控灯应声而亮。 「什么?」 即便是没有蔬菜、没有调料,这些也都可以理解,但是北方人家最常吃的主食也没有……他平时和妈妈都是出去吃吗?这、这也不太现实吧…… 「之前的都吃完了,她还没买新的。」周箨声音淡淡地解释,「我有九天没有出来上学了,今天是第一天,本来想买点熟食或者方便面带回来,但是天黑得早,我不能在天黑之后还没有回来。」 所以没有来得及。 时欢震惊不已。 他竟然……有九天不出门上学? 是怕出了门会被仇家找上来吧。 「那你平时就一个人待在家里吗?」 「她中间回来了一次。」周箨平静无波地抬眼看她,「给我带了一点熟食和方便面,然后锁好门又走了。」 时欢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一直在用「她」代指周倬云,而没有叫过「妈妈」。 时欢克制不住自己,眼圈通红地揉了揉他的头髮。小周箨安静地从书包底层掏出钥匙,小心翼翼地打开了家门。 将身后的家门带上,时欢蹲下身来抱住了他。 小小的柔软的身体在她怀中一僵。 「辛苦了,小箨。」她摸了摸他的脸,像是长辈一样叫他的小名,希望能给予他一些安慰和温暖,「你有没有什么想要实现的愿望?晚饭想吃什么?有没有很想去哪里玩?我也不知道我在这里能待多久,但是你提出来愿望,只要我在这里,就一定会努力帮你实现。」 周箨没有说话。 「我、我去买食材做晚饭。」时欢吸了吸鼻子,擦去眼角的湿润。 她站起身来,检查了浑身上下的口袋,然后有些尴尬地和小男孩那双乌黑的眼睛对视。 「我……忘记带钱来了。」时欢道,「我猜现在还不能用支付宝支付吧?」 周箨似乎是嘆了口气,转身跑回卧室,从抽屉里抽出五张纸币放到她手里,仍然站在原地看她。 时欢不好意思,想要还三张回去:「用不了这么多。」 周箨把她的手推了回去,让她收好,用有些期待的眼神看着她:「我和你一起去。」 时欢有些为难地转身看了看身后的大门,最终妥协:「家里有没有你的口罩?」 小男孩眼睛一亮:「有的。」 他妈妈是医生。 时欢松了口气,揉了揉他的头髮:「你去把校服换下来,换平时不常穿的衣服,然后戴好口罩,我带你出去,好不好?」
第136页 小周箨点了点头,眼睛里似乎终于染上寻常孩童鲜活的色彩。 趁他去换衣服,时欢打量了一下这间简陋的房子。像是个临时居所,墙角还有没有收起来的行李箱。客厅很小,沙发和茶几上都没有什么东西,只有一个垃圾桶里扔了几个包装袋。 她想到周箨的洁癖,走过去打好包想要顺手带出去丢掉,却发现里面的垃圾很少。她粗略一看,只是五个方便面的包装袋,还有一个大的包装袋。 是家庭装的那种五个一大袋的方便面,显然是为了方便随手拿了买下来的。 小周箨说他有九天没去上课了,即便周倬云是第五天带了这些食物来,剩下的四五天里,他就只有这五袋方便面可以充飢吗? 时欢手脚发冷,去厨房翻找了一圈,发现了见底的米袋,除此之外别无一物。 一股难以言表的悲哀席捲了她的全身。 她想不到,自己深爱的那个清冷高傲的男孩子,在童年时代要藏匿在这样简陋骯脏的居所里,过着不见天日、食不果腹的日子。 她宁可是自己。 - 周箨换好衣服找到时欢的时候,发现这个有些奇怪的大姐姐正蹲在厨房地上抱着自己的膝盖呜呜地哭。 他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她身边,小手捻着裤子,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时欢意识到他的出现,连忙抬起头来,胡乱抹了抹眼泪,来牵他的手,却在看到他那张小脸的时候嘴角一撇,险些又要哭出来。 「嗯,这样看上去很好。」她仔细检查了他的一身行头,替他调整好口罩,哽咽道,「我们走吧。」 小心翼翼地锁好家门,他任由她牵着手,向小区附近的便利店走去。 路灯似乎懵了一层灰尘油渍,蚊虫绕着光源四下飞舞。 但是周箨觉得有些满足。 时欢走在他身侧,将眼泪擦干净,听到小男孩稚嫩的声音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我该叫你什么?」 「我叫笑笑。」时欢想了想,「你就叫我笑笑姐姐吧。」 「好。」他拉着她的手,抬头看着她的眼睛,乖乖巧巧地叫道,「笑笑姐姐。」